《玉菩提》
3. 遗孤
春分时节,平添了几分暑气,而凉阴已不再是玉琢银装。乍暖还寒,素雪逐渐消融,处处可见一抹抹斑驳的新绿。
战乱和削骨般的寒冷一道消匿,带走了沉积的死气。
聂知韫是入云太守的女儿,本应生活在天气湿热的云樑,奈何天下大乱,一家人为躲避战乱,就随着祖父聂徽远去苍北,聂知韫便也出生在这里。
战事虽不及经崖,阜安等地频发,可战火不休连万里,即便是这偏远的地方,却也是偶尔受到波及。
每次有了演出,同村的人便也经常来捧个场。闲着没事的时候,这里自然是最热闹的地方。
晨光微熹,卯时的太阳还没有高挂,日头透过树枝零零散散的撒在还有半些素雪的戏园子里。聂知韫还是将醒未醒,侧卧在床榻上,隐隐约约中听见母亲、祖父和祖母在门口窃窃私语,微微眯眼,就看见三个人影在屋外来回踟蹰。
“娘!”
聂母听到女儿奶声奶气唤她的声音,便着急忙慌地开门进了屋里。
聂知韫前几日跟着祖父上山春播一些龙胆,却不小心害了风寒。
这件事被祖母知道了,前日夜里把祖父连同千里外的父亲好一顿奚落。
“带韫儿去哪不好,非带她去山上种什么龙胆?要是韫儿再有个什么事,不管大病小病的,我非把你种山里头不可!还有那没出息的儿子,自己体弱就罢了,害的韫儿也身娇体柔的,你们可真是父子俩!”
祖父头点的跟拨浪鼓一样,也不敢说什么话。
母亲心疼地这几日睡不踏实,一到清晨,便早早的在聂知韫的屋子外头候着。
“韫儿,好些了没?”母亲火急火燎的摸了摸聂知韫的额头,又捏了捏她的小手,“头还疼吗?肚子还有没有不舒服的感觉?”
“韫儿,你给奶奶说,还难受不难受?”祖母坐在床的另一边,瞪了一眼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祖父,“要不要我再教训他一番?”
“我没事了。”聂知韫的双颊微微红润,两手在被窝里捂的烫烫的,虽然还没有好利索,但是已经没有什么大碍。
聂知韫看上去身子弱不禁风的,可办起事来和祖母一样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即使大事做不了,但各种小事也是都能扛在身上的。
晌午,太阳悬在天野之上,不遗余力的把阳光铺在宽敞的院子里,聂知韫穿着爹爹从云樑给她送来的湖蓝色螺纹锦缎长裙,在戏台上乐悠悠地转着圈儿,裙摆像一朵展开的蓝色喇叭花,叫戏院的演角儿们忍不住停下多看几眼。
父亲虽然远在入云,却无时无刻不挂念着自己的女儿。穿着父亲送来的衣服,就像父亲一直在身边一样。
“小韫儿可比那宫里头的公主还漂亮哩,往这一站,俺们就俗气了许多。”
“可不是呢,俺们这小韫儿以后长大了,那可妥妥是个大美人呐!”
聂知韫听得像吃了蜜糕一样,心里头甜甜的。可毕竟女孩子家家的,聂知韫故意咳嗽了几声,撅了撅嘴巴,梨窝轻陷,不觉地羞红了脸,显得格外可爱。
“大壮去搬木凳子放在看台下头,二牛来跟着我”,聂知韫蹦跶着走下戏台,向刚才夸她的汉子招了招手,“走,跟着我去把放兵器的兰锜搬过来。”
两人齐声应和:“得嘞!”
聂知韫什么角儿都演得过来,即便是武旦,刀马旦,她也能应付的了。
戏院里有个体型硕大,壮实的跟黑熊似的老人,在天下大乱之前跟着先皇杨同爻,是杨同爻的右卫将军,先帝驾崩后被奸臣胡敦算计,朝廷也没给个说法,于是对朝廷失望至极,辞官隐去,跟着祖父聂徽来到了这里。
这人便是聂知韫的师傅,教她一些武术,平日里要求虽然严格,但也把聂知韫看成自己的心头肉,糙汉子骨子里的柔情全都给了聂知韫。
连年的战乱增大了朝廷的开支,朝廷用来打仗的钱要是不够了,那就增加点赋税。这就苦了黎民百姓,本就在乱世里苟活,担惊受怕的,为了活命也都只能忍气吞声。
再加上这大北方长时间的极寒天气,粮食就变得格外珍惜,就连大白菜,萝卜等常见的蔬菜都不忍心一次性吃完,索性直接放进罐子埋进土里,然后做个标记,等以后吃的时候能直接拿出来,免得出现饿着的情况。
二牛跟着聂知韫,俩人一前一后地去后院搬来了兰锜,沉重重的放在了宾客席旁边。
待所有活都忙活完,聂知韫叫了几个人一起去后院里挖去年霜降的时候埋土里的白菜,四五个大人就在一个小姑娘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刨了个快三米的大坑,看见地里头赫然出现的几个罐子,聂知韫兴冲冲地小碎步跑了过来,胡乱的拂去罐子上沉积的泥土,便准备搬出来,却被这几个大人们拦住。
“小韫儿,这种重活累活还得是俺们来,俺们可不忍心让你累着,你就等着吃吧。”
说罢,四个人数了个号子,将一个偏小的缸子从地里拔了出来。
聂知韫像只小松鼠一样又窜了进来,待大人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便迫不及待地拿出了一个香喷喷的大白菜。
“这大白菜的菜心是最好吃的!”聂知韫在众人面前滔滔不绝地说着,“要是多做点好事,土地公公就会偷偷往里头放好多好多的糖,那吃起来就会甜甜的。”
嚼着,还没等咽下去,戏台那边传来了呼唤声。
“小韫儿,木凳子摆好了!还有什么吩咐吗?”
聂知韫扯着嗓子回应:“没了,都去歇着吧!”
话音刚落,师傅寻着声,带着聂知韫最喜欢,用的也最趁手的长剑大步地走了过来。
“这桃花明月青啊,我刚才又给你磨了磨,多久没练功了,都有点锈啦!”聂知韫抬起头,眸光微闪,像是把渐浓的春光全都收进眼里。师傅看了看聂知韫还在嚼动着的嘴巴,嘴角往上翘了翘,二话没说便扛起了盛满白菜的罐子,“今儿就先别练功了,走吧,回屋吃去,在外头吃对身子可不好。”
聂知韫抬头,憨憨地笑了起来,就像是春天里绽开的花朵。
“师傅的力气还是这么大!”
“你这淘气的小姑娘,瞧起来好看是好看,但也不能让别人觉得咱们好欺负,毕竟咱们现在身处乱世......”
还没等师傅念叨完,聂知韫嘟着嘴巴,低声轻语地吭了一声:“哎呀,知道啦!”
师傅一边扛着聂知韫地白菜罐子,一边宠溺地伸出另一只手把她往身边揽了揽。
戏院里所有人都觉得聂知韫是个天真纯良的姑娘,也都把她当成自己的心尖尖,不忍心让她受半点委屈,吃半点苦头。
聂知韫也喜欢演一些善良或者勇武的旦角,可毕竟是戏曲,终归有好有坏,每当自己喜欢的角儿被暗算或者死了伤了,她总会忍不住跟着掉下泪珠。
北方的夜晚总是星斗参然,将满未满的月亮不知何时爬上了星空,银辉乍泄,万物披纱,洒了一地温柔。
平日里,虽也时常会登戏台唱些戏,但这次设宴大戏,是过了冬季的头一场,所以十里八村的全都敢来捧场。热汤糕点什么的,聂家也差不多能担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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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戏院逐渐热闹起来,袅袅炊烟伴着银光飘向夜空,在这个嘴里依旧能哈出热气的时节,戏院给来这看戏的邻里熬着热汤,闷着蒸碗儿,家家户户围着一桌,抱着碗热气腾腾的咸汤挤在宾客席上,互相寒暄着,等着唱戏的演角登场。
正戊时,先是一段宾白压住了满座宾客的喧闹。
“花信胭脂,美人天牢,巾帼怎喜红妆,人薄事不违!锦宫易主不堪愁,将军抵死不迁就!佳丽窈窕,武装魁拔,死牢与歹人对峙,风头无两!绝世无双!”
话音刚落,横陈的大额枋下,一身着蝴蝶纹长细袍的大花脸轻轻摇着一把桃花折扇登台。
“如今主子换了姓,俺也跟着沾了光。奉新皇上的命,特来杀掉那武女郎!”
一个小小的身影弓着腰,被两个大汉按住跪在了地上。
那是聂知韫扮演的女将军,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散着恨意的光,让人看得十分入戏。
“小女得皇帝赏识,江山给了你的狗主子,休想让我投降,千刀万剐我也能一身抗!”
台下人看的很是热闹。
“这是韫儿第二次演《相思牢》,原先她演的时候,因为这女将军要被押到刑场砍头,她也跟着抹眼泪来着。”聂知韫祖父看的欣慰,“这次进步不小呀!”
深夜,祖父来到聂知韫的房间里。
“韫儿今儿演的很不错,”祖父慈爱的轻抚着聂知韫的头顶,“不过也别光想着这戏台的事,多读读书终归更好一些。”
聂知韫心花怒放,钻进了爷爷的怀里。
还没等高兴劲过去,屋外头突然咚咚咚的敲门声,正当俩人一头雾水的时候,祖母已经阔步向前开了门。
“奶奶,行行好给些吃食吧。我饿了有些日子了,禁不住了才来讨些吃的。”
看到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小男孩,祖母颇为惊讶。
“孩儿啊,这大冷天就穿这么薄啊!”祖母伸手摸了摸小乞丐衣服的料子,“老头子,老头子!快点给拿点吃的,再给那件像样的衣服来!”
祖父明显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望着门外。
“我说你还愣着干什么,我让你去拿衣服呢!”祖母见他一直没动,急得朝他直跺脚,“快点啊!”
祖父这才应下,跑去换衣服的屋子里挑了件还算厚实的衣服。
聂知韫毛手毛脚的穿上衣裳,颠颠的跑过庭院,踱步到祖母身后,藏在后头歪头悄咪咪瞥了一眼。
“谢谢奶奶,我这几天,就靠好心人投食才得以充饥,可这几天投食的人忽地变少了,我也耐不住饥饿,万急之下才找您求些吃的。”小乞丐声音哆嗦着,手中的破碗空荡荡的,只有零星一点上次吃剩下的残渣,也快被扣干净了。左手还撑着一根比他还要高的木棍,要是没有它,兴许已经站不起来。
兴许是注意到奶奶身后躲着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小乞丐瞪大了原本无神的眸子,微微张开了干裂的嘴巴。
“小妹妹真可爱。”小乞丐又羞愧的低下头,往后收了收已经露出大片脚丫的小破鞋。
聂知韫见他瘦的跟个皮包骨一般,胸前的每一根肋骨都清晰可见,在微风中瑟瑟发抖,着实让她心疼。
突然又一瞬,聂知韫总感觉这个小乞儿眼熟异常,总感觉从某处见过一般,这种感觉道不明,但是就是让她觉得,这个小乞儿和她肯定遇见过。
“你叫什么名字?”聂知韫怯怯的问。
“我不知道我叫什么,我只知道。。。”小乞丐咳嗽了一声,“他们都唤我郢儿。。”
4.收留
自打那小乞儿离开后,聂知韫就跟丢了魂一样,心里总感觉空落落的。
她时不时的就会想到那小乞儿瘦削的小身板,蜡黄又粘满脏泥的皮肤,空荡荡并且又些开裂的饭碗,那根比他还高一截的木棍,还有离开时一瘸一拐的背影。
祖父也知道孙女儿的心肠软,到盛夏连个苍蝇蚊子的都不忍心拍死,所以每到那一阵,打蚊子都得小心翼翼的避着她。
见祖父过来,聂知韫倒也没掩着自己的担忧和同情。
“那小乞儿要是饿了该怎么办?要是遇见了山贼该怎么办?”聂知韫越说越焦急,扯着祖父的衣角来回晃荡,“这冷不丁突然打起仗来,咱们倒没事,可那个小乞儿能躲哪里啊?”
“爷爷知道韫儿窝火,”祖父轻轻捏着聂知韫发烫的小手,“正好今儿咱要去村外头上供,到时候爷爷带着韫儿去找找他。”
听到这句话,聂知韫才宽解了些,脸也不再郁结,又像朵娇花一样憨憨地笑了起来。
每逢春分头一天,戏院都会在夜里头来一次声势比较大的演出,十里八村的管这叫开春戏,这天最是清闲,没什么农活,大家伙只管等着晚上看戏乐呵乐呵。过了开春戏,隔天就是春分最辛劳的的一天。
春祭,送春牛,放风筝什么的,还有本该在清明时节的踏青,因为被战事耽搁,所以都赶忙趁着春分的时候去给地里的人烧点纸钱。
皇帝那边在这一天得祭天,给上苍汇报一下自己的政绩,也要祭祖,给祖先汇报一下自己的得失。
聂徽得带着这村头村尾的人到山顶头祭拜玄鸟,给村里全部口子的人祈福禳灾。
老百姓倒不像皇帝那般讲究,但谁都不敢怠慢含糊。
虽然已经过了烧炉火的时候,但清晨的微风带着丝丝凉意从缝隙钻进了聂知韫的屋里,让她不自觉地裹了裹热烘烘的被窝。
家家的土砖屋顶飘起了炊烟,直奔向略微阴沉的天空。
填饱肚子后,聂知韫又揣了几个蜜糕和一些大白菜,白萝卜放进了漆盒里,一家人就这么上了路。
距离上次出门已经过了些时日,要不是有祖父牵着,聂知韫指不定已经蹿到了哪里不见了踪迹。
柳巷里,聂知韫遇见了个卖苋菜的,便嚷着要买一些。
祖父在后头的山上什么都种,就是没有种苋菜,本寻思着祭祀回来再买,谁知那卖菜的伙计倒是能说会道的很。
“到了春分吃春菜,大家伙都知道这个理儿,更何况咱北方气候冷,春菜稀少的可怜,您要是赶回来那趟买,只不准就已经卖光咯!”
外加上聂知韫从旁边撒着娇,喊着“要!要!要!”的,聂徽只得买了两提。
聂知韫要苋菜当然不是给自己吃,她是担心光这漆盒里的吃食不够那小乞儿吃的。
前头一片松树林还是挂着一层层的春雪,地上倒是斑斑驳驳的能看到一片片的泥土地,溪流也已经解了冻,在林子里涓涓滴滴地流着。听一道来祭祀的人说,这里一直没有被战争侵扰过,所以一直被视作玄鸟下凡的地方,祭祀完这趟,没准又会跟原先一样浮岚暖翠的。不过山风还是有些清冽,聂知韫把头埋进了衣服里头,思绪又飞向了她一直惦念的小乞丐。
“这么冷的天,他到底在哪呢?”
过了林子,就是一篇平坦的原野,那是山区里头少见的还算辽阔而且不怎么坑洼突兀的地方,刚还灰蒙蒙的天终于有点阳光洒下来,聂知韫感觉暖和了点,把头慢慢探出来。
一路上祖父跟聂知韫都很是谨慎,不停地左顾右盼,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把小乞儿扫过去。因而这本来不远的路,约莫着得走了小半个时辰。
“前头就是咱们要去的那个九天庙了。”祖父歪头看了看还在埋头走路的聂知韫。
“好。”聂知韫有些心不在焉,“进去吧。”
刚推开残破不堪的木门,聂徽整个人就蓦地僵在了原地。这个破庙明明已经好久没来过人,灰尘和蜘蛛网什么的却被拾掇的干干净净,就连玄鸟神像也是一尘不染。
祖母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东瞅一眼西望一下:“老天爷,玄鸟真显灵了?”
聂知韫双眉微蹙,眸光像吸了些林子里的寒意般,一片冰凉,耷拉着小脑袋,垂着眼皮,自个儿一人绕到了神像后头。
地上铺着一个草席子,边上还有一个破碗,里头还盛着刚从林子里捞来地溪水。
搁地上的破碗很是眼熟。
“小乞儿?”
正思忖着,一个黑影忽地从她视野边窜走,吓得聂知韫一个激灵。
虽然心里头还是有些骇然,仓促之间聂知韫还是决定追了过去。
“别跑!”聂知韫死死粘着前头那个又瘦又黑的身影,小小的身子板,语调却异常决然,“你说你跑什么!”
前头那黑影连滚带爬地,一头钻进了庙后面的小林子里。
这林子已经没了生气,树也都是半枯不死,零星几片坠着的的叶子也被这踉踉跄跄的身影给撞了下来,兴许是还没怎么吃东西,黑影显然是没了力气,蜷缩蹲在地上,瘦瘦的身影清晰可见。
聂知韫往前走几步,他就往后退费劲的挪几下。
“我谢谢你昨天施舍的吃的。”那声音依旧是瑟瑟发抖,“但求求你别把我撵走,我真的已经没地方去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聂知韫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轻手轻脚的走向小乞丐,语气也放缓了许多。
“我是来给你送东西吃的。”聂知韫脚步极慢极柔,生怕吓到这让她惦记良久的小乞丐。她徐徐蹲下身,把盛饭的漆盒放在小乞儿旁边,缓缓掀起盖子,霎时间,一股醇香扑鼻而来。
“吃完会不会还要撵我走?”
聂知韫疑惑:“当然不会!”
小乞儿哽咽着注视着眼前的这个小妹妹,没有再吭声。
因为经历了太多的恶意,他对所有盛情的施舍都掺杂了些许不祥的预感。
可对于聂知韫,他却感觉到,单单抬眸一瞥,就抚平了这几年无以为释的心酸,这个妹妹身边的空气也都是温和的,那发散而出的温柔让他终于不用担惊受怕,四处躲躲藏藏,看着这个小妹妹悉心地把饭从那个木盒子里拿出来,他紧紧地抿着嘴,不断抽泣着。
这是他流浪数年来不曾感受到的柔情。
他想起了几年前,那时他还远在玉摇,某日府里莫名其妙的来了叛军,将整个府灭了门,下人们用命送他逃了出去。可还是懵懂的年纪,他还什么也不会,只得一路流浪,不知道流浪了多少日来才到了这里。
这一路上他饮过河水,也啃过树皮,淋过大雨,也顶过飞雪,没个诉说的玩伴,就这么孤零零一个人,形影相吊的,吃了太多太多的苦。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要一憋气的朝东边走,原来都是老天的安排。
见这小乞丐一直不吭声,聂知韫抬起了头,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她愕然发现,这个小乞丐连眼泪都在使劲往回憋,一闪而过的委屈和惧怕让她心里咯噔一下。
“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吗?家里头的人呢?”
“死了。”
“想哭就哭一场吧,一直憋着怪难受的,哭出来兴许就会好点了。”聂知韫捏起来个热腾腾的馒头递到小乞丐手边,“喏,快吃了吧!”
小乞丐抬起手,胳膊抖得厉害,“哭干了。”
三个字轻声细语却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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铿锵有力,径直地戳进了聂知韫地心窝。
聂知韫低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连别人的施舍都要考虑后果,一直就都是这么一个人,那得是多么的无能为力。
八成是早饭的缘故,小乞丐也没有细嚼慢咽,贪婪的伸出沾满灰尘的枯手拿了几片白菜塞进了嘴里。
“你慢点吃!”
聂知韫悄咪咪的把漆盒朝小乞丐又推了推。
“我家原先也会往地里闷罐子,那大白菜能塞半缸,一埋就埋上好多。”小乞丐用手背潦潦草草的糊了一下嘴巴便当作擦了擦嘴上的残渣,使劲往嗓子眼里咽,“只不过去年埋了,就再也没挖出来过,后来莫名其妙没有了,好像是被那群臭当兵的给挖走了。”
“你怎么知道的?”
小乞丐的眼神凝聚了一下,接着狼吞虎咽起来。
“等那群臭当兵的走了之后,我就去后院挖,挖了半天,发现坛坛罐罐的都没了,不过正好,”小乞丐顿了顿,使劲吸了一下鼻子,“正好立了几块木头,把家里人都埋里头了。总不能让他们跟我一样风餐露宿的吧。”
小乞丐无奈的笑了起来。
林子虽然比较偏,但好在周围安静得很,祖父祖母找到林子,就寻着俩人的对话声走了过来。
聂知韫这一跑让俩老人急坏了脑袋,祭祀的心也都散净了,满庙里来回喊,来回找,可算在这片林子里找到,吓得祖父说话都带了点哭腔。
“哎呦小祖宗哎,你怎么这么调皮那,你要丢了,我这老骨头或者还有什么意义啊!”祖父蹲下身把聂知韫聂知韫揽进怀里,正巧见着林子里头还有个人影,“你不是昨晚那个小乞丐吗?”
小乞丐放下手中的吃的,一脸惊慌地看着对面的三个人。
祖母迎上前,从怀里头掏出了两张饼子,慢慢放在了漆盒里。
“这是早晨才烙好的,我一直揣着,现在还热乎着,快吃了吧。”
小乞儿看了一眼聂知韫,聂知韫冲他笑着点了点头。小乞儿这才伸出胳膊抓起一块饼往嘴里塞。
祖母正巧瞧到了小乞儿胳膊上,有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不觉间为他揪起心来。
“苦命的娃,这是怎么回事?”
小乞丐看了看自己伤痕累累的胳膊,倒是不以为然,笑嘻嘻的来了句:“没事!”
“昨天给你的衣裳呢?”
“我不忍心穿,藏起来了。”
祖母看着或青或紫的瘀伤,还有这或整或破的蓝衣裳,使劲叹了一口气,兀地一下子抓住小乞丐的胳膊,那胳膊冰凉冰凉,像直接捏了把骨头。
“以后,你就跟着我们吧。”
聂知韫反应倒是灵敏的很,听闻祖母要收留这小乞儿,可是高兴坏了,撒泼儿一样围着祖母来回转悠。
小乞丐错愕地呆住了。
“一会跟我们一道回去吧。”祖母麻利地站起身,“正好我们那空着一间房,拾掇拾掇应该还能住。”
虽然没有夺眶而出的泪珠,但是小乞丐原本惨白地脸蛋一下子面红耳赤的,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
“真的吗,我吗?我真的可以吗?我可以有自己的住处了吗?”
祖母使劲点了点头。
小乞丐放下手中的吃的,跪在祖母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谢谢奶奶,愿意收留我,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以后有什么事您只管吩咐我,我这个命就是您的!”
“这说的什么话!”祖母仰天笑了起来,转而又看向了一旁还沉浸在喜悦里的聂知韫,“以后,你可得好好保护韫儿,她可是你的妹妹了。”
“一定!一定!我一定会用命保护韫儿妹妹!”
5.命盘
返家的时候,连太阳也显出几分难得的慈悲,照的冰封已久的大地暖烘烘的。
祖母跟小乞儿聊了一路子,对小乞儿的来头和对日后的打算多少也知晓了些。
听小乞儿的意思就是,好好学武功,这样既能保护好聂知韫,也能手刃了叛军,为自己的亲人报仇。
回到戏院里,祖母吩咐了俩人随着聂知韫去把最东北角的厢房收拾一番,初来乍到的小乞丐也不好意思还没见面就让戏院里头的人为他忙前忙后的,就在众人打趣的目光下莽莽撞撞地跟了上去。
一路上低着头,悄摸摸的四处撒望着,才瞧见这戏院不单单是戏院,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中间一个大院落,两周竹树交加,比庙里头的林子多了分生机。四周亭台轩敞,幽蹊小径通往一个金鱼池子,上头还有个锦鲤石桥,过了桥,再走没几步,便是四间屋子和一间沐浴的地儿,最靠里的那一间就是他的屋子。
“祖父先前是国师,这地儿是邶王专门给安排的。”聂知韫回头看了看小乞儿,耐心的介绍起来,“这一片唯一不方便的地方就是洗澡得到那屋子里头洗。”
小乞丐点了点头。
到了屋门口,小乞儿一个不留神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个踉跄,险些摔地上。
后头跟过来的一帮子人也都笑了起来。
这让小乞儿一下子羞红了脸。
“小哥你也不用这么拘谨,俺们都是一帮粗人。既然来到这那都是一家人,外头那一帮子男人女人也都没什么恶意,就是遇见有新人来了,而且还是个孩子,好奇图个热闹而已,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一个壮硕的汉子把衣架子扛肩上,“都收拾完了,下午韫儿带你去集里挑床褥子,被子你去杂房里瞅瞅,要是没相中的,集里头挑一个也无妨。”
小乞儿都喏喏的应着。
待汉子离开屋子,他朝炕头瞧了一眼,聂知韫正将他行乞的时候撑的棍子和盛饭用的破碗放在炕头小木桌上。
“差不多就是这样啦!”聂知韫拍了拍小手,“虽然没法跟你以前住的房子比,但总归有个住处,也不用怕风吹雨淋啦!”
“韫儿妹妹快别这么说!”小乞丐挥着手连忙说道,“能给我个屋子住已经是大恩难报了!”
“走,让祖父带你先去沐浴一下,然后我们就去膳厅!”聂知韫利索的迈过门槛,“看着点,别摔了!”
“沐浴?我一个人就可以,不用劳烦爷爷。。。”
还没等把话说完,聂知韫便已经拽着小乞儿的衣角走出了屋子。
洗了约莫得有半个时辰,小乞丐才从沐浴房里走出来,天还不算暖和,身上还没擦干换却丝毫没觉着冷,大概是冻习惯了。
聂知韫坐在小乞儿的新屋子里候着,听到外头传来阵阵脚步声,便赶忙起身迎了过去。刚踏出门槛,便看到小乞丐朝她走过来。
她细细的打量了一番:
他身姿板正,穿一袭团花纹素长袍,体态如柳,衣摆如云,手中还握着一本书,肤色略微透着病弱的气息,眉宇之间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和缓,也没了方才的窘迫,却多了分芝兰玉树般的典重,确实有清雅矜贵的世家公子之相。
“到底原先也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聂知韫接过书来,“祖父给我的吗?”
“没错。爷爷叫你。。。。”
还没等小乞儿说完,聂知韫就一把拿过书本丢在炕上,拉着他奔向了戏院。
眼下,戏院的人正排练着各种戏目。
“以后你也要学,正巧给你说说这些。”聂知韫指向戏台上正在唱曲的人,“当下戏台上唱的是《鸣凤霸王枪》。那花脸武生是个男将军,在外头打叛军被奸臣杀了,家里头的妻子撞南墙也随夫君去了。”
小乞儿不由得抿了抿嘴:“是个悲剧收尾的戏?听着怪让人揪心的。”
“也有荒唐点的喜剧闹剧,这种悲剧看多了也闹心,所以悲剧拢共就那么几个。”
“我都得学吗?”
“当然了!”聂知韫掰着手指头一个字一个字的蹦着话,抬头瞅了瞅小乞丐,“当然都得学!”
俩人从膳厅吃了饭,聂知韫就兴冲冲地拽着小乞儿直奔大集。
“这大集一个月才一次,而且前几次还因为战事给耽搁了,今儿出来一趟,咱俩得好好淘点好吃的好玩的回去。”
晌午头,大集就已经人满为患,每条道都是水泄不通的,聂知韫紧紧的揽着小乞儿的胳膊,生怕他一不留神给走丢了。
小乞儿还没见过如此热闹的景儿,当年每逢这大集的时候,都是家里头的佣人成群结队的去收购,什么棉麻锦缎,吃穿用度,笔墨纸砚的都是一车一车往府里头送。他只管在队伍回府的时候高兴的在边上嚷嚷。
这次他也算是开了眼,只不过孤单了这么久,人一下子变这么多,倒有些不自在了,所以也就一直低着头没什么动静。
聂知韫就不一样。
到底是国师的孙女,也是这戏院的独宠,远到隔壁村子,近到对面邻居谁家都知道这个小古灵精怪。
遇见搭话的:“呦,聂老爷的宠孙女也来了,好久不见了呀!”
聂知韫也都寒暄几句:“对呀,这大集肯定要来凑凑热闹。”
逢个摊都不忘问问价,看着相中的就招呼后头跟着的俩伙计把银子给了。
每个摊的摊主也是热情的很:“小韫儿来了啊,瞧瞧有什么相中的没,给你便宜些卖了!”
逛了方一柱香的工夫,小乞丐就已经提了大包小包五花八门的甜糕。
又往前走了没多会儿,聂知韫见前头有一群人围成了一个圈,男人女人的都在往那头走,于是抓起刚想尝一尝甜糕的小乞丐就直奔了过去。
招呼身后跟着的伙计在外头等着,俩人就凭着小个子,俩人就这么硬生生的钻进了人堆里。
正中间坐着一个道士样的人,穿着黄马褂,时不时的缕一缕下巴上长长的胡须,旁边那周易八卦旗随风飘着。
这人在这里带了有些年头,逢人就说是个富贵命,周围的人也都爱找他算算,也算是给自己的日子多点盼头。
见俩小孩突然出现在人堆里,算命的伸手招呼俩人坐过来。
小乞儿疑惑:“韫儿妹妹,你不会要算命吧?”
“进都进来了,算一卦再走呗!”说话间,聂知韫就已经坐了过去,“一会你也算算!”
“啊!我?”
算命的问了问生辰,然后捏了捏聂知韫的手,又看了看脸蛋,接着让她转了转脑袋,转而仰天大笑了起来,似乎已经了然于胸。
“你笑什么,快说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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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俺们小韫儿以后会便宜了那个臭男人?”围观的妇女朝地上吐了吐瓜子皮。
“我看这小姑娘八字原局里又正官正财,虽然没法嫁给什么太子皇帝,但丈夫要是个喜用神,那也能是个王侯世子,权力富贵,俱甲一方。”
全场哗然,聂知韫自然喜上眉梢。
“大师,您可别骗我。”
算命的拍拍胸膛:“我行走江湖数十载,师随仙人鲁仲连,每次算命都是以命担保,要算错了,仙人自会把我从这世上收走。”
聂知韫从木头墩上猛地站了起来,手舞足蹈的拉着小乞丐坐过来。
“大师大师,您快算算他,看他是不是什么喜用神?”
小乞儿本不喜算命,他知道天命不可违,这些于他来说确实有一种天机道破的感觉。奈何架不住聂知韫的推拉和算命先生的盛情招呼,小乞丐只得硬着头皮坐了过去。
坐上来之后,他还真就开始期待自己以后会干什么。
没想到小乞儿还记着自己的生辰。
依旧是一样的步骤,可大师原本笑眯眯的脸突然阴了下来,忽地从木板凳上站起,而后趔趔趄趄的一屁股摔在地上,满面惊恐之色,周易八卦旗连带着摔在地上。
这一反应把聂知韫吓得小脸刷白,表情略显麻木,直愣愣的看着正挣扎起身的算命先生。
“怎么了?”
围观的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向静静坐在木墩上的小男孩,没停歇的议论起来。
小乞丐却是平静得很。
“大师是算出什么了吗?”
算命先生颤颤巍巍的坐回木板凳上,噤若寒蝉,支起吞吞吐吐的往嘴外头挤着零星几个字。
“你是。。。。”算命先生慢悠悠的把周易八卦旗扶起来重新插回地里头,招呼小乞丐靠近,凑到他耳边压低声咕哝着,“你是。。。。”
“是什么啊?”
聂知韫本就性子急,心里头多少有点窝火。
“是云樑人。”算命的欲言又止,他深谙世事多年,算是见识过大风大浪,使劲将惊骇给锁在了喉头,转而随便说了几句话搪塞过去,“小哥不是等闲之辈。命途九变,万事要谨慎。”
他从那这个坐在面前的小乞儿清亮的眸子里看到了满眼杀伐血气,像是有一种龙椅倾覆的暗流,几欲席卷而出。
聂知韫懵懂,听了算命先生的几句胡诌之后满意的离开。
买褥子地时候,聂知韫听到摊主和客人聊天,没忍住多偷听了一会。
“你听说了吗,京城那边有个将军叫张冶,那小皇帝前一阵子给他升了辅国将军。”
“这消息我早听说了,我今儿又听说他孩子还在咱们这苍北一带呢,好像是因为和那个宰执胡敦对着干,惹胡敦脸上挂不了彩,还扬言说要杀了他儿子。”
聂知韫假装若无其事的在旁边挑褥子,实则悉数都听进了小脑袋瓜里。
“辅国将军的孩子肯定是锦衣玉食的,”聂知韫撅着小嘴摇了摇头,举起一床褥子扫了一眼,兴致却忽地转移开,“欸,你说南方的甜糕味道是什么样的?”
小乞儿的听得正起劲,注意力全然不在这里,胡乱回应了一句:“应该甜甜的罢。”
聂知韫“嘁”了一声,拿了床褥子就拽着小乞儿,吵吵嚷嚷地要回去了。
6.断肠
转头间过了五载。
天鼎年间的春分,云樑的柳絮飞得猖狂,苍北的风已不再冷冽。
凉阴一隅的戏院里又是厅堂满座,台上一场《西厢记》戏正唱到四折,红娘传书一句“乐事又逢春,芳心尔亦动”落地,满院彩声。
在聂知韫和小乞儿的经营下,戏院已经名声远扬,谁都知道凉阴戏院里头有朱梅红妆,白马银枪的一对戏子,满座的宾客也不再是邻里乡亲,有人为了一睹俩人戏台上演的爱恨情仇,不远万里慕名而来。
就连邶王杨民安有时候也会来听听唱曲。
整个苍北能有这般繁荣和平的景象,跟邶王一直奉行的与民休息的政策有着莫大联系。七王之乱,也就只有他一直是安生的。
聂知韫如众人期盼的那般,生的娉娉袅袅,身姿若迎风之回柳,肌肤胜寒冬之素雪,眸中秋水粼影,丹唇樱桃,吐语如珠,唱腔傲人。似新月生晕,娇美无双。又舞得一手桃花明月青,颇有红缨之气。
小乞丐也不再瘦削羸弱,气如兰,稳如山,乍一眼像个贵公子,温润如玉,仔细瞧又血性方刚,千丈凌云。眼似春星,眉似横刀,有棱有角,俊美异常。有着与生俱来的习武天赋,全身充斥着踏马安天下的气魄。
这日,俩人约好了去山头上看星星。
自打那一天俩人风筝断了线,借着风一路飘到这,他们这才留意到原来凉阴还有这么静谧的地方,于是隔三岔五,有事没事的就往这边跑。
“奶奶,今儿夜里我和韫儿妹妹去那边山头上吃饭去,你们不用等我俩啦!”
“山头那边夜黑风高的,可看好你妹妹,别让她乱跑!”
“知道啦!”
山头的月光是最足的,斑斑点点的星华挂满空江,不知名的绿草也已经长到俩人的脚踝,小乞丐提着开晦公子,依旧是在后头不慌不忙的跟着聂知韫。
戏子都管青灯叫开晦公子,这是聂知韫告诉他的,他便也一直这么叫着。
即使在北方,风也已经不再凛冽,伴随着些许暖意徐徐吹来,两个人蹲坐在地上,小乞丐打开漆盒,拿出枣泥糕递到聂知韫嘴边。
聂知韫瞅都没瞅一眼,张嘴就是一口。
“郢儿哥,若要走科举的路,这马上就要到了入经馆攻读举业的时候了。”
“这世道太乱了。”小乞丐又抓起一张烙饼,卷了些甜白菜递给聂知韫,“爷爷让我多读些书,以后走上科举仕途的路。”
聂知韫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见聂知韫神情略显严肃,小乞丐忙打趣的调侃道:“天下大乱,云蒸龙变的,韫儿也不想我丢了性命吧!”
“可师傅说你是个功夫奇才,刀枪棍棒什么的一点就通,这要是真当个书生,岂不是白瞎了这一身本领?”
“读书习武两不耽误,武术是个好料子,那读书自然差不了。”
聂知韫抿唇一笑:“樾王和洺王现在打的厉害,樑王那头内乱的也严重的很。杨家人的天下被一个姓胡的搅的满朝风雨。”
小乞丐无奈的叹了口气:“世道越来越乱,也不知道以后这大胤会是谁的天下。”
聂知韫向小乞丐身边偎了偎:“不管谁的天下,反正咱俩一直在一块就行呗。”
正是清晨,聂知韫便听得外头叽叽喳喳的声音。
朦朦胧胧中听到了皇帝失踪的事,闹得本来还说睡眼惺忪的聂知韫立马从炕上坐了起来,麻溜的穿上衣服,着急忙慌地出了门。
“宰执胡敦非要跟着军队去打雨泽,结果那个右卫上将军张冶带着他的兀龙卫偷摸进了京城里头,来了个调虎离山。”
“胡敦发现中计但也为时已晚了,撤军回防的时候被司马炆带的军队给包围了。没想到千算万算,一个宰执竟然栽倒在一个枢密直学士的手上!”
“现在张冶已经带着兀龙卫护送樑王杨开颙登基了。这兀龙卫每个人都是能以一敌百的精兵,一般军队可惹不起。”
“什么失踪不失踪的,估计是已经被杀了。这年头,好好的皇帝都能被拉下来砍头。”
戏院的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不过听祖母的意思,是说杨开颙登基了,原先的樑王的位置就让给了张冶,他也成了大胤第一个外姓封王的人。这新的樑王也是挺厉害,将军出身封了王,没几天就把内乱最严重的云樑一带给安定了。
可眼下出来了一个新的情况:杨开颙登基成了新皇帝以后,这让其他的王都红了眼,战乱变得更严重,别看苍北这边眼下一片安静太平的样子,可内外已经是暗流涌动,邶王要被卷进来,那其实就仅仅差一个口。
那张冶是一顶一的将军,云樑如今太平,那张冶父亲聂朓因护国有功又从太守擢升到栎安巡抚,家里几口人好好商量了一番,决定在这个口被发现之前,一家子人搬回到聂知韫爹爹那去。
一来云樑新王威望大,没人敢侵犯。
二来家里头的人也算是能重新团聚。
聂知韫瞅了瞅坐在身边低头一言不发的小乞丐:“郢儿哥也得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听到此话,小乞丐怯怯的瞄了瞄祖父跟祖母。
俩人一块冲他点了点头。
这件事本以为定下了就能办了,不曾想一场变故突如其来。
“皇帝斩胡敦,停内乱,收云樑,功勋卓著。奈何奸臣胡敦影响之大,祸及天下,今奉皇帝之命搜捕残党,凡窝藏叛党者,妨碍搜捕者,杀无赦。”
祖父被挂上了莫须有的罪名.
二牛上前挡在一家人前头:“俺们这离云樑这么远,连军队的都很少见,更何谈窝藏叛党?”
一道银光忽现,包围来的官兵踏过二牛的尸体,冷冰冰喝道:“搜!”
直到邶王的护卫军迟迟赶来,整个戏园只剩下了躲在桥底下的聂知韫,她的衣赏湿透了,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眸子里已经去没了光,愣愣地平视着前方。
小乞儿静静的趴在地上,是他死死抱住了贼人的脚踝,躲在桥下的聂知韫这才逃过一劫。
他没有食言,就像几年前他说会用生命护着她。
聂知韫支支吾吾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微微张嘴发着呆,口水从嘴角流出也全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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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护卫军的搀扶下,两个人被带回了玉摇太守的府里暂时缓一缓。
突如其来的灾祸已经让聂知韫快忘了自己是谁,只觉得天塌下来了,而且再没有人可以替她扛起来。
一直到夜里头,聂知韫只重复着两个字:“没死,,,没死,,,”
在聂知韫离开没多久,戏院里出现了几个人影子。
其中一人道:“还得是大人您的办法周全,借皇帝的刀,杀邶王的人。这一闹,邶王最宠的国师一死,再嫁祸给皇上,南北这两边怕是不会再和平咯。”
“天下越乱,我就越容易登上皇帝的宝座。”另一个人注意到脚下已经气息奄奄的小乞丐,鲁莽的把他翻了过来,“我不是让你留着张冶儿子的命吗?你怎么给我糟蹋成这样?”
“大人您也没有告诉我谁是张冶的儿子,当时乱成这样,我哪还顾得上去找张冶的儿子?”那人胆怯地嘀咕着,“要不,我现在再给他一刀?”
“赵寅啊赵寅!我说你傻你还真是傻啊!樑王要发现他的儿子死了,必然会查到底!你瞧瞧你这事干的!你害了我们的大事!要是被他发现了,你就完蛋了!我也保不了你!”
那人一下子慌了起来,说话磕磕绊绊:“那。那我该怎么办,大人您,您救救我!”
“你快先把他抱到太守府里头,找这里最好的大夫把他给我救活!”他将折扇放在嘴边,掩盖住奸邪的笑脸,“这个小男孩能帮我们一个大忙。救活了就带着他来阜安太守府找我,要是没救活,就不用张冶杀你,我会替他杀了你。”
聂知韫的情况依旧没见好转,反倒在第二天急转直下,发了疯一般要回戏院看小乞儿,嚷着说他还在等着她,不管是邶王还是女官,谁要是拦着,她便以死相逼。
众人耐不住,只得带着她回到了戏院。
聂知韫依旧记得小乞儿被杀的地方,但是走到那,却发现小乞丐已然没了影子。
“他真的还活着!”聂知韫满戏院里发了疯一般的寻找,“快出来,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喊了足有半个时辰,聂知韫终于瘫倒在地上。
聂知韫在小乞儿的屋子里呆了两天,怀里抱着小乞儿的破碗,像个疯婆娘一样憨笑着。
杨民安决定派些人手带着她回南方爹爹那里。
向玉摇太守告别的时候,玉摇太守忽然瞧瞧拉住了聂知韫的衣袖。
“那个小乞儿可能还活着,前一阵子云樑折冲都尉赵寅把他抱过来,嚷嚷着说一定要把他救活。后来他在这里躺了两天,就被带走了。”
聂知韫使劲晃着太守的胳膊,大声嘶吼着:“谁是赵寅,他在哪?快告诉我,他在哪!”
“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我只知道折冲府在秋离。”
与此同时,阜安太守府。
赵寅火急火燎地将孩子抱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那人面前。
“很好,看来是活下来了。抱回去我先照顾着。”那人伸出手指,轻轻抵在小乞儿的人中上头,然后微微转头看向戏院的反向,“看来,真的要有一场好戏发生了。”
7.做局
从凉阴到秋离足有一个月的路程。
这一路上,聂知韫过的格外煎熬。
过了段山路,马车颠簸的厉害,聂知韫一不留神按到了丢在边上的蓝布包袱,里头一块硬邦邦的东西硌得手生疼。
聂知韫气冲冲的打开包袱,却发现是一块玉佩。
这几年他有听小乞儿提起过,此玉名为玉蝉吟,是他身上唯一还算值钱的物什。
听小乞丐说,蝉可蜕变重生,魂魄永存。
“永存。。。”聂知韫咕哝着将玉佩钻于手心放在了胸口,“我们还会在遇见吗?”
她多半也能猜到,去赵寅那应该也问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
不过她还是决定先去秋离探一探。
在聂知韫到达秋离前的一个礼拜,赵寅已经回到了折冲府。
“聂徽戏院里头的人都杀光了吧?”一人倚靠木椅慵懒地坐下。
赵寅俯身递上茶杯,不假思索道:“除了那樑王的儿子,其他都杀光了。”
“别动。”那人冰冷冷的睨了眼赵寅,转而扶手从赵寅手中夺过茶壶,缓缓向茶杯注入热水,“可前一阵子玉摇太守派人跟我捎了信儿,说聂徽的孙女聂知韫还活着。”
热水溢杯而出,浇在赵寅的手上,烫的他直呲牙。
“我事前跟玉摇太守留过信,让聂徽孙女来找你。”那人继续朝茶杯注着水,冷着声音,辨不出情绪,“等她到了这,你知道该怎么办吧?”
赵寅坏笑:“大人,您放心,保准做的见不着痕迹。”
那人的讥笑潜伏在眼底,丝毫没有在意赵寅的话,只是收起了倾倒热水的手,慢悠悠道:“要是又出了差错,别提中书令的位子,我让你连命都保不住。”
赵寅呼吸一怔,赶忙跪倒在地:“大人您思维缜密,是我办事不利索,这次一定会让您满意!”
身为折冲都尉,派些刺客去暗杀人,赵寅还是能应付过来。
那人眼睑抽了抽,随后起身离座,走至门前,步子骤然慢了下来,回眸又剜了眼赵寅,眉宇间尽是奸诈:“这件事完成了,中书令的位子就是你的。”
没等得赵寅反应过来,他便扬尘而去。
几日后。
秋离城外的林子里,聂知韫踩着脚凳下了马车,四周花草茂盛,鹅黄的裙裾被沾着露水的野草浸的微湿。
四下静得很,只听得暖风掠过草叶的声响。
聂知韫心不在焉的摘了一朵从没见过的花仔细瞧了瞧,而后转头看了看正在饮水的轿夫。
“终于。。。”聂知韫将花别在乌发上,小心翼翼地说道,“前头就是秋离了。”
话音还未落,车辕上悬着的铃铛忽然叮咚响起,几只归巢的黑鸦惊起后,树丛中乍然窜出一黑影,只见他抽出腰间长剑,脚步生风般朝聂知韫袭来。
聂知韫拔出系在腰间的桃花明月青,一把银龙般的长剑应声而出,手腕卯劲一甩,两人双剑相抵,紧接着纤细却挺拔得身姿扭动,如脱兔一般侧身躲过。
“想不到你这女儿身,还真有两下子。”黑衣人手提长剑步步紧逼,继而吹了个口哨,从林子里又窜出七八个黑衣人,“我们奉命来杀聂徽的孙女。”
“我们聂家初来秋离,还不曾与任何人结下梁子,更未与任何人仇至杀身的地步。”
“聂家?看来没有认错人。”黑衣人轻蔑一笑,“我们主子对这事看的是重如泰山,要不然为了杀一个姑娘,也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聂知韫虽有些功夫在身,但年纪尚小外加敌众我寡的,心里犯怵的很。
“你家主人是谁?”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你就不用管了,还是担心一下你的命吧。”黑衣人挥起长岛冲来,聂知韫敏巧一躲,长裙随风飘荡。剑光如雪,如风中的竹叶,轻盈却锋利。剑过三招,聂知韫有些没了力气,被身后的人一记重拳,聂知韫重重的扑在地上,手剑分离,挣扎起身想要拿回长剑,一道银光倏而架在聂知韫纤细的脖子下。
“主子真是狠毒,这精致的小脸蛋让我怎么忍心动手呢”黑衣人嗤笑着用剑挑了挑聂知韫的下巴,“手无缚鸡之力的,我一个人就足够杀了你了,这样功劳还都是我一个人的。”
聂知韫眸子紧闭,眉睫缀满泪珠,攥紧了小乞儿留给她的玉蝉吟,踩在身上的黑靴子还在加力,渐渐的两眼变得昏黑。
一阵寂静后,忽地传来的几声惨叫。
胸口的重压瞬时消散。
再睁眼,却见得眼前一白衣男子站在她前面,而方才那黑衣人已被踹出去足有一丈远,手中的长剑已然半截插进土中。
白衣男子倒是云淡风轻的将长刀放回刀鞘,未带分毫犹豫的走到同伙面前,众人细细打量着这来头不明的人,没一个敢冲向前,只是提刀谨慎后撤着,但也都做好了随时上前的准备。
周遭陷入死寂,却又空气燥热,剑拔弩张。
男子嘴角漾开一抹笑意,率先打破了宁静。
“敢在官道上撒野?”男子眉头微蹙,步履平稳,一字一句吐气如龙,似有力拔山兮的气势,眸中的寒光仿佛能将所有人绞杀。
“愣着干什么!给我杀!”黑衣人声嘶力竭得朝着同伙们呼喊起来,众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后一齐扑上。
“哪来的山贼猖獗,敢冲我拔刀?”男子声音愈发洪亮,如鹤唳般震响四野。
一伙人显然是被这穿透云霄的吼声唬住,曲背躬腰的,灰溜溜钻进了树丛里消失不见,徒留下还在地上挣扎的黑衣人。
“谁派你来的?”张冶将脚踩在刺客身上。
“大人饶命,您放了我。。。。”
“我问,”张冶的脚越踩越沉,“谁派你来的。”
那刺客却突然跟中了毒一般,口中吐出白沫,很快没了气息。
男人眯了眯眼,回过头,走至聂知韫身边,小心翼翼将其扶起,轻轻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聂知韫怔怔的坐在泥地上,恍恍惚惚看不真切,只有脸颊湿漉漉的,嘴唇翕动不知在嘟囔些什么,木木的看着眼前这个救命恩人。
此人宽肩厚胸,身姿英武,粗眉下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眸,似乎能收尽万里山河,气势刚健,别于腰间的刀鞘如沉息的银龙,微风拂过,衣袂飘飘,猎猎生尘。聂知韫有些惊讶,那小乞丐和眼前的中年男子竟有几分相像。
方才威严的气场全无,变得温和而清雅。
“小姑娘叫什么呀?”
“聂知韫。。。”
男人有些错愕,他很早就听说了原先国师被抄斩的事,没有想到这个小姑娘竟然活了下来。
“聂大人的孙女?聂大人是个好官,我在做上将军的时候就一直钦佩他,是他一直为我指点迷津。”男人神色有些哀伤,“自打那场暴乱,我的儿子也找不到去向。我派了好多人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聂知韫像是被什么击中一样,忽然回想起凉阴时有人提到的那个人,同样是将儿子送到苍北避难。
男人弯腰将聂知韫抱起,腰间一块金边龙纹牌顺势从玉带上耷拉下来,上头赫然写着四个大字:辅国将军。
辅国将军。。。大胤第一个外姓王张冶!
“走吧,姑娘要去哪,我捎你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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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愣头的聂知韫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将军大人,不用劳烦您,我们。。。。”
“在我的地方,遇到了这种事,自然是我的失职。”还没等聂知韫说完,张冶便将其带到了骏马旁边,“去哪。”
聂知韫没再推脱。
“我想去找赵寅。。。”
张冶神色一滞。
“找他是有什么事情吗?”
“找人。。。”
“找人?找什么人?”
“找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乞丐。”
张冶将聂知韫抱上自己的黑鬃马:“是个孩子,可以去找中书令徐云卢大人,他虽身居高位,却一直体恤爱民,建了几个孤独园,凡单老孤稚都会收留。”
“有大人在,我还是想去赵大人那里瞧瞧。”
“也好,正巧也顺路。。。。”
未至半个时辰,一行人便到了秋离城门。
从城门到折冲府的距离不算很远,路人见堂堂云樑王竟然为一个姑娘牵马,不一会便是众说纷纭,满城风雨。
聂知韫见周围的人投来的惊讶的目光,头埋得极低,窘迫的很。
到了折冲府,见张冶到来,士兵们齐刷刷跪在地上。
“起来吧,”张冶走上前,“赵寅呢?”
一听是来找赵寅,把头的脸色刷白,嘴唇直哆嗦,身子跟软了一样又跪在地上,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赵大人。。。死了。。。”
宫城,政事堂。
中书令徐云卢正坐在金丝楠木椅上,翘着二郎腿,饶有兴致的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中书令赶忙随便拿起一封折子扫了起来,俨然一副还在忙于政事的样子。
一人行至堂门前。
“徐大人,这个点了还在操劳政务,真不愧是皇上的骨鲠之臣呐!”
中书令撑着扶手,慢悠悠起身。
“事情怎么样了?”
那人不急不徐地迈进政事堂:“我已经派人把赵寅杀了。”
中书令:“这么早杀了他,会不会有些操之过急?”
“那大人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呢?”那人斜睨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刀架在大人您脖子上逼您把中书令位置让给他的时候吗?”
他的言语平静温和,却让人充满寒意。
见中书令没吱声,那人便接着说道:
“我本来就没想让赵寅活着,难道大人真的觉得,张冶出现在城外救了聂徽孙女是巧合吗?那大人可太糊涂了。这一出他指定会知道他救的小姑娘是原先国师聂徽的孙女,聂徽对张冶不薄,张冶又重情重义,敢杀这个小姑娘,就是跟他过不去。而且张冶和赵寅因为军权的问题一直明争暗斗,我这一杀也是为他除了心结。更危险的是,万一被杀前赵寅把我给供出来了,那可就麻烦了。”
“你想的倒是挺周到。”中书令洋洋得意,“赵寅放着折冲都尉的官不做,竟敢抢我这个中书令的位置,真是脑子配不上野心,跟我作对。”
“那孩子先放大人的孤独园里,等过一阵子我会送到张冶府里头。”那人轻摇折扇,“大人要知道,皇帝很宠张冶,要是跟他交好,以后做事那可方便太多了。”
“这个祸患可算死了,你帮了我很大的忙。说吧,想要些什么,我都允了。”
“大人可知那聂徽的孙女,现在可是一把锋利的刀,她要找谁,谁就得死。”那人慢慢抬眼,漆黑的眸中泛起了一层黑气,脸上突然闪过一丝诡秘而阴险的笑,“相信过不了几日,那姑娘就要来找你了。。。”
8.忠臣
不觉间,到入云已经一个礼拜。
入云的小满,天上总飘着一层薄薄的云絮,像蚕娘刚缫出的生丝,透出湿润的亮白。这里有句俗语,叫“小满小满,江河渐满”,聂知韫的思念也如同这溢满的长流,涓涓不停。
兀的见到未曾谋面的父亲,聂知韫竟没有一丝的窘迫。
父亲名为聂朓,是个郎俊温和的人,先前是个太守,后来在帮杨开颙夺取皇位的时候立了大功,连升两品,成了栎安三城巡抚,他和祖父一样,待聂知韫宠溺至极。这几天里,聂知韫想要什么他便给他什么,想去哪里,就亲自陪着她一块去。
在父亲这里,聂知韫也是一个必须要用宠溺滋灌的小公主。
自打听说自己的父亲被杀了,聂朓便整日以泪洗面,可让他没想到女儿竟还活着并逃到了他这里,也算是给他最大的慰藉。
如今看着女儿,聂朓自然是对朝廷失望至极,转头又想到待他严厉却疼爱的父亲,相敬如宾数十载的妻子。
当年辅佐的明主成了仇人。
一日,聂知韫被府里的戥子声吵醒,却发现太阳已高挂。
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父亲,父亲答应要带她去市集逛逛。
正午的阳光跟着她一道进了堂内,入目便是父亲和一个陌生的面孔。
见女儿进来,聂朓冲身旁的男子颔首一笑。
“此便是小女聂知韫。”
说罢,便起身相迎,广袖带起一阵檀香清风,行步到聂知韫跟前恭谨侧身,声音温醇。
“韫儿,快来见过三司使司马炆大人。”
司马炆这个人,聂知韫早有耳闻。他是个人人都夸赞的肱骨之臣,自枢密直学士到三司使,一直对皇帝忠心耿耿,对老百姓也是宽厚爱仁,可谓名声远扬,是当朝为官的标榜。
聂知韫上下快速打量了一番,见得眼前这人穿着一身素青直裰,长身玉立,面容清秀,看上去年纪不大,却有着属于长辈的稳重和成熟,轻轻一笑就像入云的风一样温柔。
她一直以为司马炆是个皓首老翁,没想到是个比自己父亲还年轻几许的朗君。
“原以为司马大人,当是位老先生呢。。。”
话音甫落,聂朓惊得险些绊倒于地,忙躬身告罪:“大人,小女无知,您莫要。。。”
还没说完,司马炆倒爽朗的笑了起来。
“童言无忌,何罪之有?前一阵子临鱼那边内乱闹得厉害,我跟樑王平了以后,还和一群小孩子共戏沙盘,能得孩童的亲近,可是一大幸事。”说着向聂知韫招手,示意她到身边来,“苍北的战火伤及了幼子,方是国之哀痛。”
聂知韫走到司马炆身边,嗅到这个文官袖摆间漾开的浅浅墨香。
“令祖之事,某亦感痛心。于私,韫儿姑娘失怙之痛彻骨;于公,南北烽烟再起,非百姓之福。”司马炆掏出一个精致的漆盒放在左手边的长纹木桌上,盒面上鎏金缠枝纹在聂知韫的眸子里流转,“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小韫儿,不过我听聂太守说小韫儿喜爱甜食,这里头是我一早途径临鱼的时候从那边带来的,临鱼可是甜点之乡,甜点可是五花八门各有各的好,小韫儿拿回去尝尝,也希望能缓解一下小韫儿心头之苦,毕竟我们既然活下来,那就要好好长大。”
漆盒还没打开,聂知韫就能闻到盒里逸出的甜香。
她憨憨地笑着,悄悄瞥了眼父亲,聂朓无奈轻笑:“傻丫头,还不谢过司马大人?”
聂知韫敛衽行礼后,转身欲走,却被司马炆叫住。
“小韫儿等一下,”司马炆起身,“我听聂太守说,你在找一个乞儿。”
聂知韫羽睫急颤,眸光倏忽迸亮,攥着袖缘转回身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明个儿我回京城,你随我一道去吧。”语罢,司马炆瞅了瞅聂朓,“我会亲护小韫儿周全,同谒中书令大人。”
想来司马炆是个只得信任的人,聂朓便点点头,郑重长揖:“小女。。。便托付大人了。。”
聂知韫暗喜,“正愁着该如何才能见到中书令大人,没想到天助我也。”
见父亲也答应了,聂知韫故作镇定,也学着父亲点头应了声好。
隔天,入云微风略微有些炎热,聂知韫早早的随司马炆踏上了赶往京城中都的路。
中都极盛,运河流贯,四通八达。陆上一爿爿药铺、茶坊、酒肆、肉铺星罗棋布,集四海之珍奇,会寰区之异味,一路从市集延长到郊区,人潮更是攘来熙往,车马骈阗,一片欣欣向荣之景,完全看不出久经战乱的样子。
烈日正狠狠的滋烤着繁闹的中都,国安宫的琉璃瓦镶绿剪边,正熠熠闪着金光,若隐若见的铜胎鎏金宝顶依旧惹眼,正红大门拔地而起,金丝楠木庭柱以范金为础,皆辄悬着宫灯,透过门缝,恰能看到上好的白玉铺造的地面,耀出白光,似有龙腾凤舞,雄伟而宏大。
“我们是不是要进里面去?”
“这可不是随便进的。”司马炆眉心微动,嘴角噙着宠意,目光在这个可爱的小姑娘身上流连,“这是宫城,是皇帝住的地方,也只有我们这种身居要职的才可以在附近走动,即使经过这里,也都得低着头,不能往宫城里面瞅,小韫儿可是看到了老百姓一辈子也看不到的景儿。我们要去的是前头。”
司马炆朝前头指了指,聂知韫顺着手指的方向撒望了过去。
“那是皇城,跟宫城不一样,皇城就是我们围在皇上身边的人住的地方。”见聂知韫一直盯着前头,司马炆垂眸哑笑,“我事先跟中书令徐大人说好了,他会在正门外候着。”
可走了一阵子,眼见着就要走到门口,却依旧不见中书令的身影,只有一个健硕的影子急匆匆朝两人奔来。
“那是樑王张大人管辖的兀龙卫的人,没有战事的时候,他们就在这巡逻,守着皇帝也守着我们。”
聂知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三司使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兀龙卫像阵风一般,还没等聂知韫反应过来便出现在丈许之外,声线绷着焦灼,“您离京的这段时间,朝中发生了一些。。变故。”
兀龙卫瞥了一眼聂知韫,像是在告诉司马炆有旁人在不方便道出详实。
司马炆心领神会:“这小姑娘是国师聂徽的嫡孙女,但说无妨。”
“中书令徐大人说今儿下午要亲自来接您。”兀龙卫牵着两人的马,紧锁眉头,无奈地叹着气,“大人也看到了,他并没有来。”
司马炆神色逐渐慌张:“不妨直说。”
“徐大人。。。”又是叹了几声气之后,兀龙卫终于哑声道,“徐大人被杀了。”
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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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炆指节攥紧马缰,怔坐马背上,目光空茫望向皇宫重檐,仿佛抽去了神魂。
聂知韫容色虽未见起伏,但笑意寸寸冷却,内心也已是悲凉至极。
找到小乞儿的希望又一次破灭。
“何时的事?”
“就是今日拂晓。皇城戒严,无人出入,刺客却鬼魅无踪。”兀龙卫声线有些不稳,甚至有些呜咽,“三司使大人,这事皇上已经知道了,您替我们求个情吧,要不然我们真的要跟着徐大人陪葬了。”
“皇上圣明,必不会罪及无辜。而且你们有樑王保着,这你们倒不必忧虑。且先随我一起调查清楚吧。”司马炆一面安抚着兀龙卫,一面吩咐着,“你先把这个小姑娘送到附近最好的客栈里,派些人暗中护卫,然后再让几个人去市集里头买些蜜饯甜食给这姑娘送过去。”
随后转向聂知韫,眼底含歉意:“小韫儿,这事情发生的突然,只能先暂时委屈你一下,待事了,我第一时间来送你回去好不好。”
聂知韫沉沉的应了一声。
夜色融融,月辉清冷,烛影摇曳,微风不再温和,苍凉席卷全身。
聂知韫披着被子,坐在炕上,像一截木桩似的怔愣着,烛火在窗纸上投下伶仃孤影。
夜阑人静,聂知韫裹裘坐在炕沿,只听得门枢轻响,墙壁上投落了一个颀长的人影。
“小韫儿,我回来了。”
是司马炆。
聂知韫留意到他的眸子里透出的疲倦,如同正挂在星夜上的残月,沈沈而暗。
“有什么进展吗?”
“中书令的死不是小事情,刺客必然是提前准备好的,我们这样大张旗鼓的搜索,打草惊蛇不说,也指定找不出个所以然。”司马炆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无奈的微笑,烛光下眼睫里的疲态像一汪死水,波澜不惊又落寞不堪,“皇上,暂且先把中书令办法诏令的大权交予了我。”
“大人有什么想法吗?”聂知韫递上一杯热水,“客栈也没些茶叶,您先凑合喝点润润喉,歇息一下。”
“陛下暂将中书令之职委于我,便又惹来了猜忌,话里话外皆道我觊觎权位而行凶。”司马炆将杯子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一口气,苦笑漫开,“外有六王虎视眈眈,内又有叛乱未平,此时接手中书令,无异于置身炭火。可社稷危殆,皇上刚登基尚未多久,便不能靠大赦天下以昭示人心,可总得有人替陛下分忧不是吗?”
聂知韫有些惊讶,突然明白为何七王争霸,唯独这个王可以登基。
武有张冶金甲镇江山,文有司马炆笔墨谋太平。
寂静间话音忽转:“小韫儿,我有一个法子,兴许可以助你寻人。”
聂知韫眸光闪灼:“什么法子?”
“听闻小韫儿与那孩子苍北搭台唱戏时名动一方,不如在此重设戏台,以曲寻人?”
搭戏台?
聂知韫心间一颤,又见到司马炆意味深长的望来:“故人要寻,然国师府数十冤魂。。亦不可忘。。。”
说罢,道了句早些休息,便推门而出。
聂知韫思绪万千,想起了和小乞儿快活的日子,祖父的唠叨,祖母和母亲宠溺的眼神,还有戏班子几十冤魂未阖的双眼。
家仇怎么能忘了?
如今逃到云樑,也都是拜皇帝所赐。
9.皆悲
正是清晨,阳光不算太烈,夜里头刚下过一场雨,马蹄踏出细碎的水光,风中还氤氲着些许的泥土味。
聂知韫早早地踏上了返回入云的路。
随她一道的还有樑王的兀龙指挥使,正巧要去秋离和樑王商议讨伐卞王一事,便担起了保护聂知韫回入云的责任。
路上不论见得百姓人家或是山贼,只要见兀龙卫龙行腰牌,一个个都敬而远之,没人敢直视。
聂知韫垂头看了看牵着马按刀而行的指挥使:“兀龙卫这么吓人吗?”
“先前胡敦任宰执的时候,兀龙卫在他的手下成了镇压起义的凶器,不管哪里,凡有点风吹草动,兀龙卫就会前去索命,无论真假,闹得人心惶惶的,老百姓看了都怕的很。”指挥使的眉毛拧成了死结,“自打樑王手刃胡敦,夺回兀龙卫的统领权后,兀龙卫才把刀枪冲向真正的敌人,樑王虽然有些乖戾,但我们也都心服口服。”
“前几日我在秋离遇见了张冶。”
“樑王的名字可不能随便乱叫!叫张大人!”指挥使刚送进嘴里的水一下全喷了出来,“张大人向来喜欢独来独往的,闲的时候就自个一人出去打猎或者有些特殊的事要办不便告知我们,反正武功盖世的,也不怕被歹人算计,也没人敢算计。”
“我记得初逢时张冶跟我说,他的儿子在苍北丢了。”
“算了,荒郊野岭的也没人听得见。”指挥使捂住脸摇了摇头,“孩子已经找到了,至于被谁找到的我也不晓得。樑王的孩子丢了,满朝百官都拼命的找,那孩子就是一个宝贝,谁找到了,樑王一句话,那就是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听闻此话,聂知韫眸中的光也黯淡了些,嘴角微微抽动,抬眼收着泪珠,望着漫无边际的天苦笑了起来。
樑王找到了自己的孩子,天边云卷云舒,却映不出小乞儿的踪迹,甚至不知是死是活。
跋涉了半个时辰,过了个山头,赫然出现了一个破房子。
门扉有些腐朽,墙壁斑驳布满裂痕却没有霉斑,屋檐上的瓦片正随风簌簌作响。正欲透过门缝往里偷瞄一眼,门扉却忽地打开。
一身穿青色长袍,腰束墨色宽腰带,胡须溜长的老者脚步轻盈的走出,站在门槛前请摇蒲扇。
指挥使警觉的将聂知韫拉回身后,“噌”的一声拔刀出鞘。
“老衲身上有杀气吗?”老者歪头轻笑,并没有害怕,而是直望躲在指挥使身后露出半个脑袋的聂知韫,“我等候你多时了。”
聂知韫这才注意到他的眼慈祥而深邃,没半点威胁的样子。
“我知道你会从这里经过。”老者轻捋胡须,“我也知你在寻人。”
“我?老先生,我们素不相识,何出此言呢?”聂知韫有些诧异,慢慢迎上前,拍了拍指挥使的胳膊示意他收起刀来,“你怎么知道我会从这里经过呢?”
老者没有说话,只是侧身向院子内伸出右臂,伴随着指挥使收回银刀的声音,两人进了院子。
指挥使左臂将聂知韫护在身后头,右手则始终紧握刀柄。
聂知韫虽然没搞清楚这个老先生的来头,但躲在指挥使后头也没什么顾忌,东瞅瞅西望望。
外面看上去有些破旧,可院里却乾南坤北,坎离对称,配殿供奉着聂知韫道不上来的诸神,颇有为道者“尊者居中”之意。
两人随老者进入了东头的房屋里,外头的参天古树格外乍眼。
坐于木榻之上,聂知韫正欲开口,却被老者抢了先。
“你想问我,为何在这个房间里?东方作青龙,为木,属阳。也是老衲修炼至纯阳,返还于道的屋子。”老者没有抬眼,只是慢慢将茶叶倒入湖中,轻轻晃动壶身,“就像姑娘你在找的那个人,体属纯阳。。。”
聂知韫忽地打断了老者的话:“老先生知道他在哪吗?”
“祸福相生,时乖运蹇。”老者倒是不紧不慢的坐到木榻上,“你二人前几世便已有了羁绊,连理枯荣。”
“前世便有了羁绊?”聂知韫云里雾里。
“你们的羁绊。。。”老者提起茶壶,向聂知韫的茶杯里注入茶水,“在他留给你的东西里。”
聂知韫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愕然,木木的掏出了小乞儿留给她的玉。
“果真是玉蝉吟。”老者接过玉来反复把玩了一番,顿然起身,竟随手丢进了一旁的火炉之中。
“不可!”
聂知韫瞪大了眸子,全然不顾地欲将手往火炉里伸。
指挥使见状,起身一脚踢翻炉鼎。
聂知韫盯着被木灰包裹的玉,伏倒在地崩溃的嚎啕大哭。
指挥使剑拔出鞘,“疏”的一声架在了老者的脖子上。
老者依旧镇定,嘴角微扬,用余光瞥了眼聂知韫。
“姑娘先别哭。”老者费劲的伸腿踢了踢黑乎乎的玉,木灰瞬间脱落,完好无损的玉映入聂知韫的眼中,“这玉,千年不毁。”
聂知韫狼狈的碰了碰玉,长舒一口气,泪光莹莹的眸子噗啦噗啦的掉着泪珠,楚楚可怜。
“老衲刚一见姑娘,便见得姑娘满眼尽是哀伤,这种哀伤,唯有经历过千年的折磨才会有的。”老者小心翼翼地推开架在脖子上的银刀,“他的前几世,皆是为你而死。”
“千年?”聂知韫在指挥使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为我而死?难道是戏院里小乞儿护我逃跑?”
“非也。”老者踩灭还在冒着火星子的木炭,“这千年的经历,姑娘你其实都知道。”
“我?知道?”
“前世因果,尽在玉中,难道姑娘没有发现,你如今正在戏里吗?”
聂知韫傻愣愣的:“戏?”
“你们的每一个前世,都成了姑娘曾演过的悲剧。”老者叹息,喊了个徒弟过来清扫地上的灰烬,“你这一世,会重蹈前几世的覆辙。”
聂知韫心里头咯噔一下:“有什么法子可以不重蹈覆辙吗?”
“神玉碎,千年思尽,万国哀灭。法子自然是有。”老者捋着胡子背过身去,“若想要破除轮回,那便是这所有的玉珑,每一世皆有一块,且每出现一块,你就要烧裂一块。”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这玉烧不裂吗?”
“会烧裂的。”老者拢拢袖子,扭回头看向聂知韫,“那要看姑娘什么时候烧了。”
“我们会有结果吗?”聂知韫有些呜咽。
“姑娘想要的结果是什么?”
聂知韫忽地满面梨花带雨。
“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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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你只要记住,你们的缘分很深。”老者轻轻抚了抚聂知韫的肩膀,“你们以后何时相遇,以什么身份相遇,都是一盘勾心斗角的棋局,命运蛰伏,看似万般皆是命,可也必有波动,结局不会这么早成为定数。”
聂知韫抽泣着:“我该。。怎么找到他。。。”
“老衲觉得。。已经有人告诉姑娘该怎么找了。。。”老者粲然一笑,“至于这个法子,会让姑娘什么结果,老衲便不可多言,凡人不可窥探。命运轮回于你,但也无常于你。”
聂知韫兀地想起了司马炆给她说的。
“那为何不在这搭个戏台,兴许能把小乞丐吸引过来?”
这些高深莫测的话着实有些费解,但算了这一卦,聂知韫好歹心里头也算有了底。
听那老者的意思,小乞儿应该还活着,而且还会相遇,至于以何种身份相遇,结果如何皆一概不知,用老者的话说就是,命运变幻,交织轮回。
回到入云太守府,还没有给父亲道声安,便焦灼地溜回了自己的屋子里,翻看着悲剧折本。
《美人簪》、《夺锦宫》、《鸣凤霸王枪》、《京城遗孤》.........
聂知韫唇边不由得泛起苦笑,原来那些她曾在台上演绎的悲欢离合,竟都是她与那人前世真实的纠葛。
他们早就相爱相杀了一辈又一辈。
若说缘分浅薄,为何世世相遇,纠缠不休;若说情缘深厚,为何生生断了痴缘,或者成了陌路。
越想越是心乱如麻,聂知韫索性直接把老者给她讲的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父亲。
“也就是说,司马炆大人让我们架个戏台,或许能借此寻到那小乞儿?”当爹的一面听着,一面揣摩着,“这法子当真有效吗?”
聂知韫什么也没说,面色有些哀戚,眸子放着冷光,泽唇微颤,贝齿隐约。
“韫儿,你在想什么?”
她总觉得,司马大人所出此言,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
“爹。”聂知韫抬眼,秀眉轻拧,眼神飘过一丝殇然,“司马炆是个百姓都爱戴的好官,也与我们私交甚笃。。。这法子未尝只有一个用处。。”
聂朓听闻,不由得瞪了瞪眼睛,眸光变得异常深邃,神情复杂不可测。
“架戏台。”沉默良久,聂知韫小心翼翼地吐出了几个字,“一面找小乞儿,一面。。。”
“停!”聂朓神色一紧,赶忙打住,吓得不觉间变了脸色,眼睛瞪得溜圆。
“爹,我知道,你虽为官,但肯定也记恨着皇上。”聂知韫起身扑通跪地,“爹,我知道你肯定也有这种想法,你还有我啊!”
见父亲一直没说话,聂知韫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
聂朓当然也曾想过此事,可这种事情会牵连许多人,包括他的同僚,旧友,且世人皆知他是皇帝提拔,若弑君,则会背负上忘恩负义,弑主篡位的千古骂名,他当如何面对世人的眼光和自己的内心。。。。
“聂家的人都被杀光了!”聂知韫喘着气,声音抖得厉害,“家仇不可忘啊!”
聂朓愣在原地。
良久,聂朓握拳狠狠的砸向墙壁,而后俯身扶起跪在地上的聂知韫。
“就按女儿说的。。。”
10.两相逢
月升云天,星子寥落,小雨忽至,淅淅沥沥地落在黛瓦亭角上。
静书亭下有一身影婀娜俏丽,身着洗朱云纹曳地长裙,手提金花灯,一头乌发如长云入瀑,披散在若削而成的香肩,眼含泪珠添愁,气吐秋兰生香,桃腮微润,身高腰纤,千般娇媚入骨,万分典贵深髓。
“这一晃,我来入云竟已七载,”聂知韫将灯搁在正中间的木案子上,抬眼朝北望了望,“皇帝却未曾出宫,郢儿哥也未曾寻得踪迹。”
夜风微凉,深秋的雨水沁着丝丝寒意,聂知韫有些不胜寒,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要放在凉阴,这种天儿顶多算个暖和天。
南方湿热,早已蚀改她北方人得筋骨。
人们的忙迫自打刚入秋就开始了。农人忙着下田,文人忙着弄墨,当官的忙着备祀。
聂朓这几日要去柔瀛办点事务,聂知韫便也一道前往。
刚踏入渘瀛城时,她并没有料到会撞上一场泼天风云。
皇帝杨开颙御驾亲征,挥兵南下,大败湘王,凯旋在即。
藏在腰间悠悠七载的桃花明月青,终于要再次出鞘,这次机会来的突然,却也平静,就像暴雨来临前片刻的鸟寂云底。
离入柔瀛城约莫还有三日路程,柔瀛却已经是早早的锣鼓喧天,尤其是天色黯淡之后,满城烟火长燃,红灯见空,粲如白昼。一整条长街人潮涌动,唱曲的卖艺的,夹杂着小贩的吆喝,曲声笑语,跟着旅街看灯的人一道进了青楼酒肆,庙宇官邸。
聂知韫暂住在柔瀛太守府里头,静静望着银月,久久出神,嘈杂的欢庆声不停的刺进她的耳朵,让反添了窘迫与悲凉。
自打来了柔瀛,便一直借宿在渘瀛太守府,可聂知韫和柔瀛太守的女儿锦珠之间虽然明面上相处甚欢,但暗地里其实也是勾心斗角。
锦珠瞧不起北方人,尤其是聂知韫这种去北方逃难的,因此时不时的阴阳两句:“国难当头,谁会想着逃跑呢?”
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锦珠觉得聂家的突然造访,是跟现在的右卫上将军有关。
听得那将军武艺高强,不见敌手,此次皇帝亲征大败湘王,便是他举旗冲锋,率领兀龙卫浴血厮杀,攻破湘王引以为傲的十万精兵,名震朝野。
聂知韫听说过这个将军,那是樑王张冶的儿子,亦是这次刺杀的最大阻碍。
前一阵子听了消息,樾王杨隆吉突然入侵了西边的领土,这将军刚刚助皇帝赢了战争,还没休息几天就被派去镇守西边,本以为这次巡幸柔瀛没有他的护驾会轻松一些,不曾想那将军竟在几日之内便将樾王赶出边地,顺道还为皇帝抢了几座城池,且再度护驾而归。
听渘瀛太守说,那将军年纪并不大,身形却伟如山岳,樑王妃在他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就给他颈上悬起一串沉黑乌木佛珠,如今已经有些发红,像是浸透了往昔百万人的生血。
他杀人如刈草,骨彻成山却眉目不动,只有佛珠微微晃动,如诵超度之经。
于是见过他的人都管他叫恶佛陀,不近儿女之情,只有珠子与他杀业相应,是人间最戾,也是最寂寥的风景。
即便如此,在锦珠看来,聂家这次造访,定然是聂父给聂知韫寻婚事,欲和她争抢这少年将军。
锦珠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见了一次便被吸引住,于是心生爱慕。
可聂知韫从来没见过他,更别提会和锦珠抢这个什么恶佛陀。
这是锦珠唯一一次近距离接触他的机会,如果能得到他的欢心,凭着右卫上将军、兀龙卫统帅、樑王世子爷这几个头衔,下半辈子指定是一步登天节节高。
于聂知韫,不过是随父出行,顺便看看云樑风土罢了。
夜里,微风四起。
“到底是柔瀛,没有凉阴那般熟悉热切。”聂知韫托着下巴撑在雕花窗沿上,噬心腐骨的恨意让她的心蓦然一痛,眼底尽是凄凉,浸入肝脾,回肠百转,“天下同乐,独我无欢。。。”
聂知韫心里头明白,不是柔瀛没有凉阴热闹,而是柔瀛没有她苦思数载的小乞儿。
“终究缘悭一面。”聂知韫眼睑低垂,贝齿紧咬唇瓣,双眸盈满泪珠,破碎的呜咽声从唇隙流出,“照父亲所说,杨开颙三日后就会踏入渘瀛。。。”
隔天,聂知韫一直睡到晌午才慵懒地从炕上坐起来,等到了前堂,本以为这个时辰应该会有乌泱泱的一群人,没想到却只见得一个身着鸦青广玉兰锦春衫的男人,男人正托下巴候着她,微启的薄唇酿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自打再登戏台之后,聂知韫便很少见他,可每次见面聂知韫总能第一眼认出来。
是三司使司马炆。
司马炆眉底的温润化成一汪清水流入聂知韫的心里。
“小韫儿这般大了,仍改不了贪睡的习惯。”还没等聂知韫说话,司马炆先笑言,“聂巡抚候了你一个时辰,就先自己出去忙了,我一个外人也不好叨扰,就只从这静候。”
聂知韫听闻此话,耳尖羞红,一脸窘迫,喃喃道:“昨夜睡得迟了些。。。”
父亲走的急,八成是去勘探行刺之事。
“这是我从天落带来的白月酥跟缃叶酥,”司马炆招呼聂知韫过来,“要觉得好吃,我再托人从京城那边捎来点。”
聂知韫欣然接过,司马炆依旧把她当成一个尚未长大的小姑娘。
“韫儿且在府中歇息,”司马炆起身,“我在柔瀛有些事情要办。”
聂知韫乖巧点头,目送司马炆离开。
走了没一会,听得府外头突然传来了呵斥声,聂知韫正红大门的门缝窥看,两个壮汉正背对着大门挥舞着长棍,隐约中能看到地上有个挣扎的人影。
“莫打了,莫打了!”地上之人哀声求饶。
聂知韫于心不忍,推门而出。
“何事此般喧哗?”
俩人见是太守府里的女眷,赶忙停手诉起冤来。
“小姐,这穷书生盗俺们家的熟肉吃。”一汉子挽了挽麻布衣袖,“那可是俺们家刚煮出来的,正新鲜着。俺们着急卖出去,谁知道这读书的连我们做小本生意的也偷。”
“说的是!皇帝降至,咱这怎么还能发生这种偷盗的事?本以为是个小贼,没想到个书生!”
“书生?”聂知韫好奇的先前探了身形,两壮汉识相的退步让道。
见聂知韫走过来,书生捂着肚子慢慢起身坐在地上,赧然道:“小生自天落前往京城赶考,数日未食。。读书放不开架子,又不好意思找人施舍,才打起了这主意。”
视线刚落在这书生脸上,便瞪大了眸子。
“小乞儿?”聂知韫的眼眶忽地开始泛红,“是你吗小乞儿?你还记得戏院吗?”
聂知韫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书生,恍惚间似见到了故人旧影,虽然已经过去近十载,可她依旧没有忘记小乞儿的模样。
她脸颊红润,双眸泛起云雾:“当真是你吗?”
盼着他点头,就像书生盼着登科进第一样。
“啊?姑娘何出此言”书生茫然无措,“小生仅一个进京赴考的书生,姑娘莫哭,,莫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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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汉从兜里又掏出来一根短木棍:“你还把人家姑娘惹哭了,你个扫把星。”
刚想打过去,聂知韫伸手一把稳稳接住木棍,惹得壮汉一脸诧异的看向她。
“圣驾降至,不宜生事。”聂知韫松开手瞥了一眼战栗的书生,又转眸看向壮汉,慢慢松开手,“肉多少钱,我给了。”
聂知韫一面是看着书生可怜,大老远赴京赶考不容易,另一面则是,她想起了和小乞丐初相识的场景,眼前这个可怜的书生,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见两个壮汉悻悻而去,书生立马起身,丝毫没有受伤的架势。
“可有伤者?”
“被揍习惯了,无妨。”书生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然后恭恭敬敬的揖了礼,“谢姑娘出手相助,若小生此行高中,便好好报答姑娘救命之恩德。”
聂知韫拾起掉在地上的青竹折扇,却发觉这把折扇沉重且隐透着腥气。
“这扇。。。”
书生笑眯眯的接过扇子:“刚才就想用这扇子藏块生猪肉来着,不曾想被发现了,就顺手从锅里头捞了块熟的跑了。”
聂知韫瘪了瘪嘴:“把生肉放扇子上。。。”
趁书生整理衣服的空当,聂知韫又仔细的打量了这个书生。
眉毛修长疏朗,眼睛玉点莹泽,鼻梁高挺,相貌俊美,有棱有角,英气勃勃,身如春柳壮如泰山。
这身板,哪里都不像是读书人。
“你真身板,不去沙场可惜了。”
“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书生遥指府门,侃侃而谈,“苦读诗书,他日亦可入此门。”
聂知韫嘴角尴尬一翘,恍若未闻,反是疑窦丛生:“莫非真是小乞儿,只是早早投胎,忘了前尘?”
两人相貌之似,几可乱真。
见聂知韫神思飘渺,书生轻摇折扇,低咳一声,揖别欲去:“小生实非姑娘心上人,或只是眉目相似而已。”
隔天,聂知韫街时又遇见了这个书生。
书生正坐在湖心亭里读着书。
见聂知韫过来,书生赶忙趋前递上几份甜糕。
“昨日见姑娘嘴角有些银白点子,感觉是我们天落的白月酥,正巧我这随身带着几盒,便当作答谢姑娘,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聂知韫摸了摸嘴角,腾的脸色迅速蹿红,别开眼,一手接过甜糕,低声嗔:“观察的倒是仔细。”
书生腾了个地方邀聂知韫同坐。
正巧还没有吃饭,聂知韫便坐了下来吃起甜糕。
“你怎么还没走?这离京城虽然不远,但还是早点到为好。”
“圣驾降至,千载难逢,焉有错过的道理?”书生笑应,“沾些龙气,或有助于小生金榜题名。”
夜里头,聂知韫最后一次密议。
那恶佛陀神出鬼没,自打打了胜仗之后就没了消息,没有人知道这次皇帝巡幸柔瀛是否已经赶来。
众人也掂量的清楚,这场刺杀如果有那个将军阻挠,那几乎没有胜算。大家空有一腔报家仇的热血,但是不能白白浪费了自己的性命。
这是一场豪赌,将军不在,准备几年的刺杀那将非常顺利。可如若将军在场。。。。。
聂知韫收着眉毛,缄默不语。
刺杀失败了,那就彻底没法跟小乞儿见面了。
聂知韫犯了难。
一面是家仇刻骨,一面是故情牵心。
世间安有两全法?这场刺杀必须要进行,皇帝一旦进了宫,那就很难再有此良机。
11.美人簪
刺杀前一夜,满城差役查的紧,四处掌灯,寂寥无声的小巷子里,石头道上皆一片亮堂。
聂知韫因巡抚之女身份尚且可以通行,却也不能超过一个时辰。刺杀之事已无需定夺,该吩咐的已经都安排妥当,一切按计划行事。
这两天“我们连日紧盯着,始终没打探到那恶将军的行踪。可如今圣眷正隆,他应当会随侍在御驾之侧。”聂知韫推门迈入房中,又反手小心翼翼的阖上门,“此仇如海,我也会隐在暗处,伺机劫杀。”
“此役凶险,韫儿无需现身。”一人举杯饮尽,语气沉凝,“韫儿只需躲在暗处,观我局势,若风头不对,韫儿须速速撤离。。。”
聂知韫缄口苦笑。
在座的这些,也尽是跟着当年将军的兀龙卫,那当年的将军便是曾在戏院里教她武功的师父,而他也早已殒命于那场滔天浩劫中。
隔天,高悬的太阳照的满亭子的红情绿意,一阵震耳欲聋的号角声将威严带入柔瀛,城门洞开,数百甲兵分列而入,战旗昂扬,烈日下铁戈依旧泛着寒光,御道两侧万民伏地,天下静止,只有龙纹大轿缓缓而入。
聂知韫蹲在大道右侧的福佑阁上,偷偷观察着浩浩荡荡的仗义,焦灼的寻找着那恶佛陀的身影。
一个熟悉的影子攫住了她的视线。
她记得那件青衫,还有那把搁在身边的沉甸甸的折扇。
是那个书生。
书生此时正跪在地上弯着腰,整个胸膛都快贴在地上。能看出来在努力沾点他所说的腾龙之气,好助他金榜题名。
照平常,兀龙卫无战事或凯旋而归,皆须穿金蟒纹蓝黑缂丝长袍,而兀龙卫的首领,也就是恶佛陀,会穿着一身玉白长袍。
眼见着龙轿快到了计划好的刺杀之地,黑压压的队伍里也仍不见半点白影。
“韫儿,看来那娃娃将军没有来!我们大仇得报在即!”
聂知韫心里头疑云丛生,偏首竭力细看着每一纵兀龙卫,想要看清楚那狡猾的恶鬼是不是乔装成其中之一,诱他们放松警惕。
“莫非。。。他当真未至?”
“兀龙卫虽然武功高强,但我们也都是从兀龙卫走出来的。”刺客示意聂知韫速速离开这里,待她抽身后,便亮出明晃晃的长刀,纵身越下。
数名埋伏多时的刺客从草垛中暴起,扬尘撒土冲向护驾队伍,接着便有一行人推着燃烧的独轮车嘶吼着冲了过去。
兀龙卫剑拔出鞘,挑身冲向刺客,场面霎时大乱。
聂知韫混迹入四处逃窜的人群,躲进了一个没有人的窝棚里,静候着刺杀的时机。
她死死盯着皇帝的车辇,眼见着推着独轮车的刺客们即将撞向龙轿,却突然一点寒光穿破云层,几欲恍得睁不开眼,挣扎望去却发现是一根长枪破云而下,径直刺穿推着独轮车刺客得胸膛,连人带枪掼入土中。另两人欲合力拔枪退避,可那九尺长矛竟纹丝不动。
外一道依旧有人推着火车前冲不止。一匹黑色骏马忽地从左侧驰出,如风似电撞向其人,尘埃飞扬间,马蹄踏碎尚燃烧着得推车,骏马前蹄腾空,扬鬓长嘶。
“中计了!”
聂知韫想起了父亲曾给他说过的恶佛陀两大杀器,重达百三十斤蟠龙贯日枪和他的坐骑骕骸。
不知何时,一壮硕的身影却早已如蜻蜓点水般立于枪柄之上,尚未待人反应,那身影长刀出鞘,紧接着灵巧一转,两名同伴已颈溅鲜血,轰然倒地。
接着从土堆里拔出长矛,再度掠入战阵,枪矛凌厉,还在缠斗的三个同伴瞬间口吐鲜血,再无生息。
“快撤!”聂知韫的脸颊顿感麻木,全然感觉不到划下的泪滴,只能扯着嗓子嘶喊着,“撤啊——”
烈火四起,四周狼狈不堪,每个人都被淹没在嘈杂的环境里,没有人听到聂知韫的呼喊。
恶佛陀将指抵唇,吹出一声哨响,骕骸应声奔来。他跃身上马,长枪如龙,马蹄所踏之处,鲜血飞溅,无人生还。
见大势已去,趁恶鬼将军被引开的一瞬,聂知韫拔出别在髻中的簪子,运力一掷,直射龙轿。
那长簪就像一把利刃,直取皇帝咽喉。
六年谋策、所有希望,皆系于这枚祖父所遗的长簪之上。
她瞪着赤红的双眸,死死盯着那一点寒光,只要入了轿中,便不枉此局。
即将刺进龙轿的那一刹,一只手倏地攥住了飞驰的簪子。
他已辄返。
那些负责引开他的同伴,在这瞬息之间,全军覆没。
六年苦心,就在这么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被这个将军打成了死局。
“给我捉拿刺客!”伴随着嘹亮而宏远的声音,聂知韫憋着泪水混入人群中仓皇逃跑。
湿漉漉的头发胡乱的贴在她的额头上,聂知韫来不及收拾,呼吸急促,东躲西藏。小小的脸蛋上满是疯狂而无尽的仇恨和绝望,手臂青筋暴起,泪痕斑驳却无声哭喊,长袍上染的尽是同伴的鲜血,衬得她面容苍白,几近崩溃。
直到溜进一个废弃多年的道观里,聂知韫才狼狈的跌坐在地,眼泪如溃堤的洪水一般,顺着脸颊扑簌簌的掉下,声音沙哑的已然道不出声来。
还没等她沉静心神,只听得“咚”的一声,木门被人猛地撞开,手握长剑的士兵顷刻间将聂知韫团团围住。
她扶着身后斑驳地石碑,一抹殷红自唇边溢出,唇齿间蔓延起浓重的血腥味,胸口一窒,便吐出一口鲜血。
“不是说好……会重逢的吗?”聂知韫望着堂前那块写着“竹云观”的旧匾,声音哽咽,颤抖着手掏出怀中那枚小乞丐赠她的玉佩,紧紧攥在掌心,“能不能让我在死前……再看你一眼。你究竟在哪儿啊?”
近十载积聚起来的不甘心终于爆发,她失控般地捶打着石碑,指节泛出青白。
随着士兵的步步紧逼,聂知韫撑着石碑艰难起身,拖起几近瘫软的手臂,缓缓掏出隐在身后的桃花明月青,声若游丝:“莫要过来。。。”
“想不到刺王杀驾的人竟是个姑娘,”士兵头目虎步上前,体型硕大,“让我瞧瞧你的实力如何!”
聂知韫凝聚全身残力举刀,静静合上眼。
长刀落下的一刹,一道身影倏忽从天而降,一脚将士兵头目踩进泥水之中,积起的水洼瞬间漫开淡红。
“兀龙卫都没接到消息,”男子侧首瞥了聂知韫一眼,又拧回头,声线冷幽,“你们怎么就敢擅自动手了?”
男子半面掩于折扇之后,却传出一声低笑,分明的笑意让人浑身生寒。
他缓步从头目尸首的身上走下,步履如云鹤。一袭玉白长袍如流水一般潺潺流动,折扇后,唇角扬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笼络眸中泛起的柔光,又藏尽冷冽。
那微风般的眼角微眯,让聂知韫以为是司马炆,可定睛一瞧,眼前之人却让聂知韫苦涩的笑了起来。
竟是先前那个偷猪肉的书生。
聂知韫赶忙用手撩了撩耷拉在耳边的发髻。
“将军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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喽啰们见状立马跪地,刀撇的老远,“求您绕我们不死。”
书生未看他们,目光直直的锁在聂知韫的脸上。
聂知韫战战兢兢,两腿直发软。
“你究竟是谁?”
声音也有些颤抖。
“我乃右卫上将军,亦是那樑王张老之子,”书生放下折扇轻轻摇了摇,“张郢简。”
聂知韫蓦的怔愣住,脑子一片空白,恍惚间不知该说什么。
“你们先退下,”张郢简头也没回,只朝身后挥了挥手,“这姑娘可是巡抚大人的千金,只是方才受了惊,倒没有刺王杀驾之嫌。”
一群人呆滞的起身,如蒙大赦,杂乱的道谢声落尽,连滚带爬的离去。
“怪不得。。。你那折扇里都是血腥味,我还傻乎乎的以为是生猪肉的味道。”
“杀人嘛,”张郢简忽然逼近聂知韫苍白的脸蛋,声音轻如絮语,“什么东西在我这里皆可成为杀人利器。”
聂知韫极为小心的往后挪了挪身子。
她心跳如鼓,通体僵硬,讷讷的低头避开张郢简的视线,却仍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温热气息。
“你,,,你要做什么?”
“姑娘你为何会在此处?”张郢简微微眯了眯眼,“是在躲避什么?”
聂知韫又向后躲了躲,潦潦草草的用衣袖拭去泪珠:“这里是道观,我为何不能来?”
张郢简追逼不舍:“那姑娘来此为何?”
聂知韫故作痴傻:“想来算个命,将军也是想来算一卦吗?”
“江湖骗术,蛊惑人心。”
聂知韫微微一顿,心里嘀咕:“或许吧,。。。”
“我见姑娘方才在掉眼泪,”张郢简递上一条云纹金边手帕,“是见着什么了?”
“先前有位大师算命,算得我和心上人会重逢。”聂知韫接过手帕,抿唇斜眼瞥向张郢简始终握在刀柄上的手,强装着镇定。
“我在柔瀛已经蛰伏数日,什么人在做什么事我摸得一清二楚,”张郢简察觉到她的目光,笑着抬手松开刀鞘,脸贴的更近,“我最后问一次,姑娘当真和此次刺驾无关?”
“将军大人既知我为巡抚之女,合该明白我只是来算命的,谁知道这道观里连个人影都没有。”聂知韫的眸子里又蓄满了泪珠,“想到了已经失踪的心上人伤心落泪,岂不正常?若你的心上人丢了,你不着急?”
“你的心上人。。。”张郢简忽又凑近几分,“是什么人?”
聂知韫欲退,后背却已紧贴石碑,张郢简喘息的热气扑在她冰凉的脸颊上,惹得她满脸红晕,直到耳根。
“此玉。。。”张郢简笑其窘相,转而拿起她遗落手边的玉,“玉蝉吟?”
“你认得这玉?”聂知韫拿起玉递到他面前,“这块玉就是那心上人赠与我。”
张郢简拿起玉佩的动作,格外轻柔。
“母后说我也有一块,只是。。。”张郢简的神色也有些黯淡,“东征西逃,不知遗失在何处。”
聂知韫坐在石阶上细细端详着张郢简,这一瞬间从脸上流出来的忧郁,竟越看越似她朝思暮想的小乞儿,成了绝望中一丝虚幻的慰藉,将她心中的恐惧也一扫而空。
“明日上午,我会过府一叙。”
聂知韫怔怔出神。
直到张郢简轻咳一声,聂知韫方才猛地回过神来。
“雨眼瞅着要下大了,”张郢简将玉搁在聂知韫身边,“走吧,我送姑娘回府。”
12.武鸳鸯
张郢简将手指环起抵在唇上,一声清越长哨破空而出,随即响起高亢嘶鸣,一匹天青色骏马追风而出,若非张郢简站在前头,那马儿几乎要破墙而出,绝尘而去。
“它叫骕骸。”张郢简一面介绍着,一面伸手示意聂知韫上马。
聂知韫自然是认得这名驹,方才更是见识过它的神骏。
“是怕骕骸不认你?”见聂知韫有些迟疑,张郢简饶有意味的弯起嘴角:“还是怕我绑了你不成?”
这几年聂知韫也没有荒废武艺,桃花明月青在手上丝毫没有生分,虽然离张郢简是十万八千里,可比上不足,比下倒有余,刚才围过来的喽罗,聂知韫应付起来也绰绰有余,可体力毕竟耗去太多,幸亏张郢简及时出现,要不然也不晓得会发生何事。
“前几天替你垫了偷猪肉的银钱。”聂知韫拾掇下衣服,踏上马镫,接着张郢简的力道翻身上马,“今日又欠你一条命。”
骕骸的鬃毛如缎般顺滑,聂知韫忍不住多捋了几下。
张郢简利落地跃上马背,见聂知韫抚弄着马鬃,不经意地轻笑一声。
聂知韫正想说些什么,忽觉身后一暖,张郢简俯身贴近,胸膛几乎贴着她的脊背。
“可坐稳了,靠着我。”张郢简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带有戏谑意味地扯了下唇角,“这马通人性,别吓着你。”
“我何来害怕?”聂知韫嗔怪,“分明是你靠得太近。”
张郢简拽住缰绳轻轻一扯,骕骸一声长嘶,向东而驰,飒沓飞星。
她本是刺王杀驾的主谋,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和名震大胤的恶佛陀坐上同一匹马,更想不到这已经杀伐成性的男人还挺懂得怜香惜玉,待她还算有些温度。
“不知姑娘口中的心上人叫什么?兴许我可以帮姑娘找找。”
“此话当真?”聂知韫使劲按捺住砰砰的心跳,“小名郢儿,大名却不知。”
“郢儿?我”张郢简自言自语道,“我爹娘也这般唤我。”
“你可与他相差甚远。”聂知韫听闻此话及忙打断,嫌弃万分的瘪了瘪唇瓣,“他因我而失,心怀愧疚已近八载。”
“不愧是太守大人的千金,”张郢简回味着方才的相遇,与其轻佻,“我这活在边关的,倒是从未见过这般水灵的人儿。”
“不愧是皇上钦点的将军,”聂知韫听着,哼的一笑,模仿着张郢简的语气道:“我这活在城里的,也从未见过这般无理的莽夫。”
不是说这个恶佛陀向来没有情根吗?怎么现在随便见了个姑娘家,还真细细的品起来了?
张郢简爽朗一笑:“姑娘是第一个敢这般通我说话的。”
“是吗?”聂知韫唇畔弯起,故作开怀,“将军也是俊美无俦,英气逼人。到底是樑王家的世子爷,果真威武。”
“姑娘方才不还挺怕我?”面对聂知韫的反唇相讥,张郢简有些意外,“也对,回了城里,若非皇上遇险,否则我也不能随意杀人了。”
聂知韫扯了扯嘴角,想到了道观里被他踩死的同僚。
聂知韫不怕他,全然是因他这张脸皮和小乞儿太过相似,要换个别的脸,她早该吓得魂不附体。
“我听杂剧唱得这天下佳人配才子,美人伴将军方为绝色,”张郢简眉毛一弯,嘴角若有若无的泛起一丝狡黠,伸手捋起聂知韫的发丝,语气逐渐放缓,“看来你我倒是天作之合了。”
面对张郢简突如其来的行径,聂知韫霎时住,随即满脸涨红。
“我我我到了!”
见她耳根通红,张郢简再忍不住,笑得格外坦荡灿烂。
一路子奔马扬尘,等骕骸的马蹄停稳,张郢简才侧身一跨,踩蹬下马,身姿卓然立于府门,抬手伸向聂知韫:“来。”
“大胤第一将军亲自侍我下马。”聂知韫聂知韫倨傲一笑,将纤手搭在他的掌心,“荣幸之至。”
张郢简掌上粗粝的薄茧让她微微一怔。
“战场上我是将军,回到渘瀛我不过是个傻世子。”张郢简扶住聂知韫的腰肢,像是能读透聂知韫的心思,“打了这么多年仗,手粗了些,姑娘见谅。”
聂知韫站稳后收回手,迎上他的目光,见这恶鬼虽然笑着,眼底却藏着慑人的威压。
“太守大人为何不出门相迎?”
“我并非太守之女,我父乃三省巡抚,于渘瀛太守向来交好才借宿于此。”
“竟是巡抚大人千金,我这刚从疆樾归来,渘瀛诸事尚不清楚,还请姑娘莫往心里去。”
话音落,张郢简作揖后便欲踏入府门。
照平常下马,手下人的膝盖得和他的脚都得是一块落地,什么太守巡抚,竟然干脆直接把他冷在外头,偏生又杀不得,这闹得他心里头实在窝火。
在他的世界里,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如果有,便直接把制造麻烦的人解决掉。
聂知韫急忙拉住他的衣角:“欸——且慢!你要去哪儿?”
张郢简面色微沉,不以为然道:“拜访一下巡抚大人。”
想必此时父亲还在为刺杀失败一事焦头烂额,尤其是张郢简的突然降临白白浪费了几年的蓄势,更葬送了几乎所有的同伴。再加上着柔瀛太守的女儿锦珠一直倾慕着这个男人,要是不小心说出点什么,若张郢简还惦记着,必然就会引来他的猜疑。
整个府里头处处破绽,现在又贸然把这人领到父亲面前,无意会再给他当头一棒,甚至费劲伪装好的事实也全都败露无遗。
“家父染恙,暂时没法招待将军这样的贵客。”聂知韫强笑着把张郢简往外头拽,“不是说好明日再来?”
若没有晌午行刺这一遭,聂知韫也许能卯足劲拦着他点,可这会儿精力都消耗殆尽,她也没有力气阻止,张郢简又执拗的很,必须要进去看上一眼,聂知韫对着冒失的家伙也无计可施,只能硬着头皮把人领了进去。
“爹!”
聂知韫冲明堂高声呼喊。
“爹!世子爷来了!”
她不求父亲能出门迎接,她只盼着父亲能听见她的叫喊声,把屋里头掩饰好,别让张郢简拆穿了这一切。
行至明堂前,俩人的步子戛然而止。
见屋内毫无动静,聂知韫心下不安,于是展开手臂拦住正欲踏入明堂的张郢简,“你从这等着,我去请父亲。”
“别动。”右脚刚迈出去一步,张郢简强硬的力量一把把她拽了回来,警惕的扫视着寂静的有些过分的前院,“有人在盯着我们。”
倥偬这么多年的将军,即使回到相对安宁地方,对杀气的嗅觉依旧是灵敏。
聂知韫眉心微皱,眼底闪过一丝诧色。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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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还想着刺杀这将军?”她没有抬头,用余光偷偷摸摸的瞄了一眼护在自己前头的张郢简,“按理说,爹应当不会如此草率!”
陡然间,一支飞箭从墙头飞来,张郢简侧身轻盈一闪,敏捷的伸出手臂,转眼间飞箭已牢牢束缚在张郢简长满茧子的手中。
没个喘息的机会,从围墙外翻出几个黑影,伴随着大门被链条锁住的声响,数个黑影朝两人扬起一阵飞尘。
这群人很明显奔着张郢简的双目而来。
刺王杀驾的时候,聂知韫想到过这一招。可当这招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有些猝不及防。
忽然眼前一黑,周遭还带着略微的温度。
是张郢简反应略快一些,用温热的掌心覆住她的双眼,同时勾住她的腰,极温柔的将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可自己的眼睛虽然紧闭着,仍难免进了些飞沙碎尘。
眼睛是张郢简大杀四方的利器。
“姑娘呆在我身边。”张郢简握着长剑北风息,警惕的聆听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声音依旧如云淡风轻般淡定,“现在我这最安全。”
透过张郢简的指隙,聂知韫隐隐约约中能窥见几个黑影正如利剑一般朝二人飞射而来,无声无息。
她能感受到此刻张郢简正偏头听着周围一丝一毫的动静,为了不打扰他的判断,聂知韫极其轻微的声音呼出几个字来。
“左侧前方。”
张郢简快速转向左侧,顺势回应:“收到。”
待几个黑衣人离得更近一步,张郢简也感知到风流的颤动,在即将刺向眉心的一瞬,张郢简左手抱起聂知韫,聂知韫心领神会,抱紧他的身子,随着张郢简的嘴角噙起浅笑,双足一蹬,腾空而起,霎时拔高数尺,抡动右臂,几个人影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剑气扰乱心神,不过刹那之间,便感觉到剑刃抵住脖颈,鲜血迸发。
杳鹤般落地后,聂知韫把双手贴到捂着她眼睛的大手上,示意张郢简此刻可以放开。
右手腾出来,张郢简一转攻守之势,随着呼唤骕骸的口哨声响起,骕骸长嘶一气,撞门而入,链条硬生生断为两截。
骕骸快如闪电,伴随一阵狂风,沙尘四散,逐渐稀薄,将蟠龙贯日枪送到张郢简手中。
聂知韫终于看清了周围的黑衣人,外加墙头上,屋顶上,竟埋伏着三十余黑衣。
这扮相让她觉得十分眼熟。
张郢简拿起长枪,信步游庭般走上前去,眼神就像凉阴深冬夜空,亮浸浸的,让眼前的所有黑衣人动都不敢动。
“真是娃娃技俩,”张郢简冷笑,真可惜,差一点就能碰到我了。”
“老大,怎么办,打不打?”黑衣人弓着身子,举着刀不断后撤着,推至墙根也没有一个人敢先动手。
“打什么?”眼见到了墙底下,“撤!”
一声令下,众人顷刻间散的干净。
“溜得倒快,”见这些人没了影子,张郢简无奈的摇了摇头,转而看向身后头的聂知韫,“我初次相见,竟又这般默契。”
聂知韫凛着额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她回想起几年前她第一来来云樑时,将她围堵在入云城外的那群黑衣人,与今日这些人的装扮一模一样。
“别发呆了。”张郢简轻唤,“快去瞧瞧巡抚大人是否安好。”
13.疑鬼恶
聂知韫猛地回过神来,提起裙摆便朝父亲的卧房疾步奔去。
连叩好几下门,里头依旧听不见声响。
聂知韫让开一条道,张郢简肩头一沉,“砰”的一声将门撞得七零八散。
还未等木屑落定,聂知韫就心如油煎的小碎步抢入屋内。
“爹?”才一进屋,便见父亲被牢牢的束缚在刻了几串刀痕的木椅上,口中还塞着一块灰色抹布,捂得严严实实,面色铁青,正拼命挣扎。
聂知韫将抹布从嘴里薅出来,聂父张着嘴呼哧呼哧的,像条涸泽之鱼贪婪的往嘴里灌着空气。
“韫儿,有人要。。。要害咱们。”他话音未落,便是一阵急咳。
“爹,我看得出来。”聂知韫轻轻顺着他的后背,“您先好好喘口气。”
“我知道是谁。”顺了几口水后,聂父声音压低。
聂知韫手头动作一滞,顿在父亲的背上:“谁?”
聂父低着头不假思索道:“是那个恶将军!”
聂知韫晓得父亲疑虑,无奈轻叹一声,便去解父亲腕间的麻绳,语气里多了几分嗔怪:“爹,你这又是。。。”
“是一群身着黑衣的蒙面人,他们定是兀龙卫的!”见女儿不语,便觉得自己说的在理,越说越起劲,“兀龙卫个个武功高强,咱们今日。。。。”
聂知韫大惊失色,赶忙捂住父亲的嘴:“爹,别说了,我知道,我知道。。。。”
谁料她松开手后父亲又激动起来,更是喋喋不休:“就是那个将军想要取我们的命!”
“兀龙卫的人,随便挑出来一个都比那些黑衣人强。”聂知韫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是,韫儿,你怎反倒替他们说起话了?”聂父满脑子疑惑的瞅了瞅女儿,吐字缓又重,“是那个将军派他们来杀我们的!”
“我要杀你,何须派人?”张郢简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屋里,语气慵懒却带着骇人得威势,“韫姑娘说得是,莫拿我兀龙卫与那些杂兵相提并论。”
“呀!”聂知韫满头冒汗,急急解开最后一圈绳子,故意扬声喊道,“可算解开了!”
“巡抚大人,”张郢简半蹲在聂父面前,丝毫没有理会聂知韫在说些什么,视线冷飕飕的落在他的脸畔,斟酌打量似要生生剐下她身上的一层皮肉,“杀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聂父见那恶佛陀竟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来不及多想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爹,您这是在做什么!”聂知韫抓紧扶父亲起身,“怎么说跪就跪了!”
“快跪下!”聂父使劲把聂知韫往地上拉,低声喝道,“见他不下跪的人都是死路一条!”
“爹,您就不想想女儿是如何回来的?”聂知韫拉他不起,无论怎么拽,父亲的膝盖就像是钉在了地上,俩人几乎扭作一团。
无奈之下她终于坦白:“是将军送我回来的!”
诧异的表情镶在了聂父的脸上,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巡抚大人,请起。”张郢简伸手相扶,或者说,几乎是硬生生把聂父整个人给提了起来,“既然巡抚大人无恙,那我便先走一步。”
聂父站稳后连忙行礼:“身体欠佳,恕老臣不能远送将军。。。”
张郢简的身影从廊外消失了有半盏茶的功夫后,聂知韫才合上眼狠狠的吸了一口气。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竟让她有些恍惚迷离,脸上没半点表情,眼底也没有多余的情绪。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头却翻江倒海。
“他为何提前一日就到了柔瀛?”
“爹,他其实数日之前就到了。”聂知韫顿了顿,“而且我觉得,他怕是已经察觉到我们的反常。”
“我还没问你,你怎么遇见他了,又为何会把他领到府里头来?”
聂知韫一时语塞不知应当从何说起。难道要说自己在一个破道观里被他所救,然后还互相调笑了一番,接着就。。。将人带回府了?或者说,是这位将军怜香惜玉,不忍她淋着?
略定了下心神,聂知韫将话题引开:“锦珠呢?”
“一早就跟着他爹去临鱼了。”聂父用袖子拭去额头的汗滴,“日后切记要离这将军远点。”
宫城。
华灯初上,小雨淅沥,中都的黑夜依旧喧嚣热闹,耀如百日,临街而立的商铺挂起大红灯笼,千灯明,万伞开,乌金红火,融融如海,弥漫着着独属于京城的威严。
皇帝这次凯旋回京本来是天大的喜事,可因为遇刺一事,帝王龙息暴涨,大发雷霆,除了张郢简救驾有功,下至七品县令,上至门下尚书,都逃不过罪罚,刺杀之事因此迁怒百官。皇帝起了杀心,便是威势滔天。
“朕上承天意,下同民心,伏望天慈,俯垂市林。改科举为年试,肃清廉于千职。征六王,安社稷,时世繁荣,国泰民安。”昌玺皇帝杨开颙在龙椅旁来回踱步,目光如刀般刺探着跪伏在白玉砖上的百官,“是朕做的不好?还是惯坏了那帮刁民?”
台下百官匍匐,没人敢出动静。
“或者说。。。”,一股泰山崩塌般的威压压的大臣猛地哆嗦,不敢直起腰来,昌玺皇帝一拳砸在龙椅上,怒吼咆哮,“是你们想要篡位,想要造反?”
底下传来颤颤巍巍的嘀咕声:“不敢。。。。”
“不是你们的话,”皇帝捻了捻胡须,“那明天也别上朝了,让张冶带着你们这几个官,给我抓刺客去!”
皇城。
一人坐在茶案边绕着碗沿搓着茶:“大人,听皇上的意思,赶明儿一早我们就得去柔瀛。”
“你要是信了皇帝的话,那你可太天真了。”旁边人翘着二郎腿,神色颇为愉悦,“刺客既然敢刺杀皇上,那定然是有所准备,现在再去抓,人都指不定跑哪去了。”
搓完茶,那人盖盖轻摇,随即提杯放歪,茶汤入海,随后好奇问道:“明知徒劳无功,那大人为什么还要去?”
梨花木椅上的人闻此轻笑:“樑王的儿子张郢简,在刺杀的是谁虽说是护驾有功,但他没有一道过来,你觉得是有什么缘由吗?”
那人摇头。
“天刚暗的时候,我手底下窝在柔瀛当差的小吏跑来告状,说是在追刺客的时候有个弟兄被张郢简给杀了。”
那人丝毫没有惊讶:“恶佛陀杀人,岂不是正常的很?”
“可我还听说,他是为了一个姑娘动了刀子,”椅上人抬手示意他把茶杯搁在他手上,“而且,那个姑娘有可能就是这次刺王杀驾的主谋。你说我当不当去?”
“大人消息果然是灵通。”
“我倒要看看,能让那恶鬼杀自己人的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样,公主他都相不中,岂能让一个野丫头给下了蛊不成?而且如若她真的是刺客,即使我前不久刚升了官,那我也依旧有机会上位那空缺已久宰执之位。”
隔日,聂父一早便收到了传召,说时樑王要携几个重臣要来府里商议缉拿刺客之事。
这消息让聂父反而有些喜出望外,既然会选择来府里头,就说明他们未被列为疑犯,到时候只要好好作作场,见招拆招周旋几句便能应付过去,总不会有人直闯他人家中,当面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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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主人是否是贼。
聂知韫也考虑到这个,可心里头还是忽地一紧。
一来张郢简昨日刚同他说,今日午会后会再次造访,二来她总觉得这次都城百官的突然到访,总让她心里有些发毛,却又道不明缘由。
“爹,那个张郢简赶下午也会过来。”
聂父不以为然:“来便来罢,横竖昨日都来了一次了,也没见怎么着。他一个大将军,何必与咱们计较呢?”
就张郢简的性格,会不会斤斤计较她不知道,但是当将军的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生性多疑,聂知韫完全能看得出来。虽然俩人合力赶跑了不知道哪蹿出来的黑衣人,可他要进府里头观望观望,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看清她的底细,最后确认一下她到底是不是刺客。
更可怕的是这个人不愧“恶佛陀”之名,杀起自己人来也是一点不手软。
“爹,他定是猜到我们跟这次刺杀有联系。他送我回来,并非因为他好心,而是他信不过我!”聂知韫着急的直跺脚,“他要达到他的目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那他既然信不过你,为何还要送你回来?为何不直接。。。”聂父顿了顿,“杀了你。。。”
“因为他想知道更多!他没杀我,却当着我的面杀了那兵头,这就是在警告我!”
聂父还未及开口,一穿着玄色锦纹长袍的人走入明堂。来人手持把折扇,步履不急不徐,看上去慵懒而随意,眸子里却散着一股内敛又凛然的锋芒。
竟是张郢简。
“还是姑娘聪明。”张郢简收扇,将手背在腰后,“真当兀龙卫是这么好糊弄的?”
他阴着的脸让聂知韫有些生分,无形的气场像一双手紧紧的掐住她的脖子,让她喘不过气。
张郢简不慌不忙的掏出一样东西在聂知韫面前略带傲气的轻轻晃了晃:“有人跟我说,那死掉的刺客是邶王那边的人。”
聂知韫蹙眉瞧去,正是祖父留给她的长簪,自那日被张郢简截去后就一直自己收着。
“这种带纹路的兽骨簪能积发香。。。”张郢简将簪子放在鼻下嗅了嗅,“姑娘也是北边来的吧。”
聂知韫解释:“我从小在西边长大,樾王那边也有许多牛骨兽骨制成的骨簪,将军您多次征讨樾王,不该不知。”
张郢简自是知晓,方才不过虚张声势,试图逼出两人的话来,不曾想这姑娘却机敏得很,早有准备。
张郢简突施冷箭:“西境何处长大?”
聂知韫镇定回击:“羌徒。”
“羌徒再往西?”
“煌邑!”
“为何在樾王地境?”
“云樑内乱!”
“为何又归云樑?”
“云樑太平!”
“母亲作何营生?”
“放牧。”
“父亲呢?”
聂知韫扬声高调,一字一顿:“云樑三省巡抚,聂!朓!”
张郢简挑了挑眉,没再追逼:“看来,真是我误会姑娘了。”
聂知韫把视线从张郢简的脸上收回来,紧攥着衣裳的手也终于慢慢松开,手心里的汗已经浸湿了纹袖。她抬起嘴角强扯一抹笑,佯装云淡风轻的,内心已经慌得快滴出血来。幸亏早些料到张郢简还会卷土重来再次逼问,她才提前了解了些樾王辖地的风土人情,方能这般应对自如。
说直白点,从张郢简的语气里,能听得出到现在他也没有全然相信她。
既然张郢简在此,那当务之急便是如何瞒天过海,应付午后那场鸿门宴。
14.救明堂
果然如聂知韫所料,张郢简也知晓了京城官吏要来此地缉拿刺客的消息。
“家父透露,此番刺杀触怒天颜,凡是与渘瀛有关的,不论亲疏都遭了处罚。但孰若能擒获刺客,便是青云直上——我们这些御前行走的人,谁心里不揣着明白?”张郢简闲闲落座,折扇不曾离手,“我也盼着升官,若能位及宰执什么的,以后在城里头杀人便不必看别人脸色,没准将来也有机缘在龙椅上坐一坐。”
聂知韫听闻此言,只觉得背后头冷汗直冒。她和父亲几年的刺杀谋划里总是担心隔墙有耳,行事更是慎之又慎,连半句“弑君”之言都不敢出口,全凭暗号传递机密。虽知这恶佛陀功高盖主,野心昭彰,却没料到他竟将谋逆之言说的如此云淡风轻。皇帝身边有个这般人物,却也不觉得像卧在刀锋之上。
“只怕是将军并没有真龙之命,终其一生也不过是皇帝手中的利器。”
“什么命不命的,不过是说笑而已。”张郢简起身踱至聂知韫面前,颔首端详这个方及他肩高,身材柳细才和他半个身子一般宽的少女,意味深长,“姑娘可千万别当真。”
聂知韫抬眸,视线落在他如玉盘般精致的脸上,双目沉沉的打量了一下他黢黑不见底的眸子。那阴鸷的眼神里全然看不出半分戏谑,唯有翻云覆雨的诡谲心机和滔天野心。
午后,没有一丝云彩的遮挡,阳光毫无顾忌地洒在大地上。
聂知韫从炕上起身。
和张郢简周旋了一上午,那人竟还赖在这里用了膳,弄得她心神俱疲,口干舌燥,再加上太阳透过窗棂灼人肌肤,聂知韫更是心火暗生。
一阵轻缓地敲门声传来,聂知韫一面埋怨着趿鞋下炕,一面嘟囔着:“你这人,留饭便罢,还扰人清眠,若真有急事,何不重敲?既怕惊我,又偏弄声响,存心叫人不得安生……”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一个身着鸦青广玉兰锦春衫的男人,男人正恭恭敬敬的立在门前,瞧她看了门,微启的薄唇便酿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聂知韫一眼将他认出。
是三司使司马炆。
想来京城的宦官果然已经到了这里。
“怕敲门声太大,惊扰到小韫儿,才特意放轻力道,轻声敲门试探试探。”司马炆眸光潋滟如晴水,“御前之人除了我,小韫儿应相识无几,怕一会你自己一个人过去会很窘迫,这才来小韫儿屋外头等着。”
司马炆眉底的温润化成一汪清水流入聂知韫的心里,烦躁的愁绪被一扫而光。
“有劳司马大人了。。。”
过了一个时辰。
待到明堂,便见到堂内乌泱泱或站或坐聚满了一群人,见两人走进来,京城来的人纷纷将目光落在了躲在司马炆身后的聂知韫身上。
若非有司马炆在前头引路,聂知韫就只得硬着头皮去找张郢简解围,要赶上这情况,恶鬼只准把她晾这里看笑话。
“这位,是尚书省冯良渚冯大人。”司马炆带聂知韫走到一挺着肚腩的男人面前,“这位便是三省巡抚聂大人得千金聂知韫。”
眼前是个中年男子,锦衣华服,颔下蓄着密密的胡须,打量了一番聂知韫后,眉头反倒拧成了死结。
连尚书省的人都牵扯了进来。
聂知韫屈膝行礼;“见过冯大人。”
冯尚书眉宇依旧紧锁,目光锐利,像是在看一只小猫一样盯着她,俄而泛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嗤笑,目露睥睨,冷哼一声道:“本官当是柔瀛太守换了人,原来是巡抚的女儿。”
介绍了一圈,来的达官并不算很多,但身居高位的却有不少。
“刺杀之事事关国本,皇上却将我等遣离了皇宫,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冯尚书走至堂正中央,挑着眉毛朝四周转了圈,把目光撒在每个人身上,“皇上缜密的很,将我们支走,留着兀龙卫守宫,等的是那刺客们的自投罗网。”
聂知韫坐在司马炆身侧,听闻此话后,心下哂笑。
人都教张郢简杀光了,哪还有心思去宫里头送死?
“事出柔瀛,柔瀛太守定然逃不了罪责。可这太守至今不见踪影,嫌疑甚大,若寻不得真凶,便为他是问。”冯尚书侧眼冷冷的看了聂父一眼:“聂巡抚。”
聂父赶忙起身:“下官在。”
聂知韫没想到这个冯良渚竟然直勾勾的叫起父亲的名号,抬手间呼吸忽地有些不平稳。
“听闻渘瀛太守是你的故交?”
“正是。”
冯尚书微顿,漆黑的眸子里散出遮天蔽日般的黑气,笑得诡异森然:“既如此……在故交地界行刺王杀驾之事,就不怕累及友人?”
聂知韫狠狠的倒吸了一口凉气,额间冷汗涔涔滑落,周围人的议论声就跟催命的小鬼一样,锁住聂知韫的咽喉,绞的她喉咙发紧,气息浅促。
聂父面静如水,可聂知韫能看到父亲抬起的双臂在微微颤抖。
“大人此言,是在怀疑下官吗?”聂父额头沁出汗滴,“聂某二十年官场做的坦坦荡荡,清白如水,对陛下更是一片赤诚,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冯尚书打断,毫不掩饰的睨了聂父一眼,“聂大人真是会说笑,若是再这般负隅顽抗的,你那老友怕是要庾死狱中了。”
聂父的眸子陡然撑开:“大人何故抓捕他们?”
冯尚书没有理会他,似笑非笑的看向聂知韫:“让你看个人,你或许不认识,但你的女儿定然相识。”
话音一落,冯尚书拍了拍手,一瘦削的身影怯怯地走了进来。
是先前在废弃道观里围堵聂知韫的小喽啰。
冯尚书看都没看喽啰一眼,狞笑一声,随即气焰熏天的吼道:“张郢简已离此地,你不必惧怕,将你所见——从实招来!”
喽啰话还没说,就已经抬起胳膊指向聂知韫,连手指都在颤抖。
“是她。那日我亲眼见她行刺陛下,一直追至道观里,本欲为君除害,谁知樑王的世子爷突然现身,杀了头领,还坚称她并非刺客!可我们看得分明!,就是她要杀皇上。”
聂父的眸子陡然撑大:“你与我家姑娘素昧平生,你这是诬陷!”
“诬陷?可证据就摆在这里,我身为尚书总不可能去诬陷一个区区巡抚吧。”
司马炆一脸不可思议:“小韫儿,当真如此...”
聂知韫此刻无比希望那恶鬼就在身边:“当时张郢简亦在场!怎可听他一面之词?”
“死到临头了还想攀扯张郢简?本官早已遣他回京!”冯尚书趾高气扬的笑几乎戳到了聂知韫的脸上,“能替皇上结了心头之患,这可是奇功一件!”
突如其来的噩耗让她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觉得眼前发黑,双膝瘫软。锥心刺骨般的疼痛让她不敢喘息,承认了,那就再也见不到小乞儿,可如若真死了,倒不必再受这寻觅之苦……
聂知韫孤立无援,其实她早知踪迹终将败露,却未料来得如此之急。尚书省一直远在京城皇宫里头,若非有人暗中通风,怎会迅疾至此?
事已至此,聂知韫挺直单薄脊背,强压不甘欲辩,冯尚书却丝毫不给机会。
“带回去吧。”他朝门外呼了一声,“来人!”
然而半晌寂静,无人应声。
空气凝固,充满压迫的宁静之后,伴随着阵阵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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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魁梧的身影无声无息的进了明堂。
“渘瀛之官尚无头绪,冯大人便带着这么多兵士来此抓人,真是有备而来。”
听这声音,是张郢简!
“可是人还是不够多,不然或许能将我拦下。”张郢简的眼里泛着杀意,嗜血的目光钉死在那小喽啰的身上,“你方才说,谁刺杀的皇上?”
“是。。。是。。。”
冯尚书见他嗫嚅的,一时间气煞了眼,怒声喝道:“你个混账!还不快说!”
喽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已经带了些许的哭腔:“小的不知。。。。小的不知。。。。大人您别逼我了。。。您饶了我吧。。。”
念着小卒在他眼里已经是一具尸体,张郢简便没再逼问,转而看向气得两眼通红的冯良渚:“冯尚书,您为何要逼他去诬陷一个姑娘?莫非...是让立功升官给冲昏了头?”
“张郢简!你可知自己在做些什么?”冯尚书知道张郢简的性情,只要惹他不高兴的都不得善终,情急之下抽出喽罗的佩刀直指其喉,“你这是在谋反!”
“何为谋反?”张郢简同样拔出别在腰间还残存着血滴的北风息,咆哮声如同怒龙一般:“冲我亮刀,就是谋反!”
聂知韫第一次见到张郢简此般盛怒的样子,强烈的怒意如同狂风卷起巨石,硬生生的朝心间砸去。
许久之前父亲跟她说,要是见了恶佛陀动怒,便会觉得天下再无暴君,眼下聂知韫是终于相信此话并非虚言。
“为了升官,冯良渚你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张郢简步步逼近,冯尚书面无人色,手抖得长刀铿然坠地。
他眉眼冷冽的就像一把刀,深邃的眼神如一潭死水一般不见一丝波澜,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张郢简提刀,手腕翻转,送回刀鞘,喽罗的脖颈霎时间血喷如虹。
司马炆赶忙遮住聂知韫的双眼。
“刺杀场面如此混乱,众人逃躲尚恐不及,这姑娘莫非偏要原地等死?这几个虾兵蟹将,放着刺客不追反而平白无故追一个陌生的漂亮女子,居心何在?”张郢简一面挤着衣服上的血渍,一面踢开尸身,“怎么罪徒在冯大人这里,反倒成了诬陷良善的工具?”
他转眸看向聂知韫。
“胡乱判案,非良臣所为,冯大人,此风不可长。”张郢简轻蔑一笑,撑起胳膊轻轻拨开冯良渚手里还冲着自己的银刀,“您位高权重,怕您的人不在少数。可我挂着皇权特许的腰牌,握着满朝文武的生杀大权,您觉得。。我会怕您?这喽啰和外头那些杂兵,今日皆是代您死的,往后别再逼我,我这刀不听使唤,若不小心伤了您,我在宫中倒难行事了。。。”
冯尚书又恼又恨,却也无可奈何:“张郢简,你这毛头竟然为了一个巡抚之女威胁起本官来。。。。”
“我不是为她,我为的是公明。您若心有不忿,大可去找皇上告状,或怂恿在座的各位联名上奏,看皇上是信我,还是信你们?”张郢简的嘴角挑过一抹讥嘲,步履轻撵行至聂知韫身侧,俯身耳语,“丑时,我去寻你。”
夜凉如水,冷月孤悬。太守府里虫鸣阵阵,灯火全无,唯独太守府西厢一室还摇曳着零星的烛光,阴风徐徐,毓毓有声,掩住两人低语。
“大人这步棋吓得极妙,让那冯良渚和张郢简之间结下梁子。以后要除掉冯良渚,自然是方便了许多。”
“我早说过,只要告诉他刺客是谁,他必然要出风头。想跟我抢宰执的位置,他还嫩着。等我登上了宰执之位,就离龙椅不远了。到时候,自有你的荣华。。。。”一人起身掐灭红烛,笑声低幽,“好戏——后头还多着呢。”
15.枢湫山
沉浮的游云变得浓厚,方才如霜似雪的月光尚还洒落人间,转瞬便是吞入浓云后,隐去零散几点辰星,阴风掠野,林声簌簌。
“枢湫仙人南游云樑,栖息于此山山麓的谷羊观,发现以此山为界,西有锦鲤飞门入涛,东有茸鹿休憩林野,北方天地相接,南方常雨不歇,感此处万物通灵,盛赞此地乃极仙之境。”张郢简坐在谷羊观正中间的石墩上,嗅着风吹到鼻息间的聂知韫身上的清香,“所以这座山的北边叫天落,南边是雨泽,西边是临鱼,东边是鹿栖。”
“想不到将军戎马倥偬,对故土风物倒是熟捻。”聂知韫提着青灯四下环顾,声如絮糯,“虽不知将军为何相助,但救命之恩,知韫铭记。。”
她的脸蛋热的厉害,耳根红透,幸有夜色的掩护,张郢简一时没有察觉。
“没什么,”张郢简似不经意,“我不屑冯良渚为人而已。”
聂知韫走在前头,步履轻转,衣袍偏偏而动:“将军带我来此,不知是何用意?”
“知道姑娘信命重缘,此地乃枢湫仙人驻足之所,别看外表破旧了点,就连门口那两个护门石兽也皆有灵气,在此诚心祈愿,或真能得见你想见之人。”
本想把对小乞儿的思念烂死在肚子里,只当眼前将军是个假影暂慰相思之苦,可听张郢简这么一说,她的神情神色忽地虔诚起来。
是了,是他予她一线希冀,若真能与小乞儿重逢、连理,她定要携他同来叩谢。
聂知韫已经不知道这样祈求过多少次,每次心灰意冷,可每次又满怀期望。
“我这还有一物,请姑娘一观。”说着,张郢简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里头似有一样东西,包裹的严严实实。
打开后,聂知韫提灯凑前,方觉是一块从未见过的玉,纹样奇古:“这是?”
“此玉我在观中偶得,它在这断垣残瓦里很是显眼。”张郢简一面把玉放在聂知韫手里,一面说着,“我触之便只觉一阵头晕,,不知姑娘可有同样得感应。”
聂知韫半信半疑的接过玉佩,本欲抬起青灯细辨纹路,耳盘却骤然传来一阵女子的哀泣,声音凄神寒骨,直逼心腑。
“你是我唯一的念想啊——”
“不————快醒醒啊!!!”
聂知韫的双眸失去了焦点,凝视着前方神思恍惚,眼神迷离而又遥远深邃。
晃神中,聂知韫竟见到一个满身是血的姑娘踉跄逼近。
她狠狠地埋着头,看不出长得什么样子,只能看见和自己一样长的秀发正胡乱的披散在肩头,还有泪珠直接从眸子里汹涌的低落,模模糊糊的能看到嘴唇一开一合像是在说些什么,聂知韫侧起耳朵尽力听着。
隐隐约约中,她能捕捉到破碎的字句:
“莫要再让他为你而死。。。护好他。。。”
聂知韫的思绪飞乱如麻,脸蛋就跟糊了一层白纸一般,惊恐又困惑,未及反应,眼前的姑娘竟举起右手的簪子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血光迸现处,忽现一男子卧倒在地,这个男人竟和张郢简长得一般无二!
“姑娘?”
呼唤声从耳周传来,聂知韫睫毛微颤,回过神来后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
一阵疾苦串肠,聂知韫举起玉来仔细打量道:“这梅花蝴蝶玉,竟是真品!”
张郢简也不知她话是何意,只站在她身侧静观:“姑娘识得此玉?”
聂知韫戏子出身,还在凉阴的时候,聂知韫演过一出戏名为《美人簪》,戏中便有一块玉名为梅花蝴蝶玉,相传以梅花和蝴蝶为纹样,滴以少女的断肠之泪,注以男子的愤恨之血,再由上好的和田玉雕琢而成,埋在苦命鸳鸯的尸骸旁,吸尽万般痴念又笼络千年相思,握入手中,同命之人便会心生锥心泣血,泪湿沾裳。
那时候祖母就给她一块玉,虽说是赝品,做工上达不到如此的做工精细,但上头的花纹却相差不大,小韫儿演角从神情到唱功面面俱到,家里人不会也不忍心让她体会这般痛苦。
“君问我行藏,我便诉衷肠。君护错了朝宦,我看错了帝王。。”聂知韫轻轻哼起唱词,“家中男丁亡,女眷流放他乡,我孤身入了朝堂。。。”
张郢简合上眼静静听着。
“对君真情无更变,君死世已无所恋。。。”聂知韫的长睫缀满了泪珠,“梅花寒冬开,蝴蝶春日来。。。缘似梅与蝶,相逢必逢劫。”
那故事,讲的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千金叶小小与在朝高官的护卫使宋之琰,本是美好的姻缘,只可惜一个是刺客,一个是忠臣,”聂知韫举起玉佩冲向黑夜,痴痴地望着,“就和蝴蝶与梅花一样,是春天的蝴蝶,和只在冬日盛开的梅花,永远没机会相遇,即使相遇,也是枯萎与蝶落。”
她轻抿了下唇,凭着零星几点记忆捋着当时的一言一行,脑子陡然灵光一闪。
一个荒唐念头窜起,眼前的这个将军眉眼与小乞儿如此相似,当真不是他?
“郢儿哥?”
聂知韫轻声试探。
张郢简正抚摸刀鞘,对呼唤声毫无反应。
她扯唇涩然:“真是痴了。。。。”
黑夜中聂知韫看不到张郢简的表情,只见得他起身走到自己面前:“今夜叫姑娘出来,其实还另有一事相告。”
聂知韫:“何事?”
“政事堂里批了个折子,命我率领兵马去北去讨伐邶王,”张郢简顿了顿嗓子,“你觉得是谁主笔?”
聂知韫身形微僵,这种官场的暗斗她从没有涉足过,只得木木的摇了摇头
“我怀疑是冯良渚批的,他与我积怨已深,尤其是在府里事情一闹,”张郢简凛了凛剑眉,神色有些清冷,“你随我一起去吧。”
聂知韫心头一紧。她自小便在邶王的领地里长大,一家人也得到了邶王的照拂,说来邶王杨民安待她不薄,对她有恩在前,岂能助讨故人?这一趟她十万个不想去。
“就当偿还救命之恩。。。”
哪有什么恩情需要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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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非是冯尚书这么一番搅局,让张郢简更加怀疑聂知韫就是刺王杀驾的主谋。笑话冯尚书是个官迷,想要宰执之位,去不知眼前这个将军才最是野心通天,就像他说的那样,皇帝也会轮到他做。
聂知韫心里头掂量的明白,张郢简对她的好意不是突如其来,而是蓄谋已久,目的性强的很。她原本是众人眼里的晋身阶梯,只不过白天的事情一闹,张郢简当这在朝高官的面前给了所有人一个下马威,让别人知道,谁敢跟他斗,谁就会跟那个喽啰一样被他一刀杀死,她就顺理成章的成了独属于张郢简的升官利器。
毕竟他不是小乞儿,这里也从没有小乞儿。
将军身上好不相配的温情,全是为了引诱她归顺的软计。
即使到了这个份上,她也不想让自己的身份暴露,她知道自己在坚持着一个早已成败局的战斗,可若是多坚持一会,小乞儿突然就来了呢?
“好,我随你去。”聂知韫应了下来,“可我一介女流,只帮你们看家守营,战场什么的我可上不了。”
张郢简笑得意味深长,点头允了此事。
就在这时,深浓弥漫的夜色里突然多了些湿气,残破的窗上显现了丝丝雨迹,细雨如毛绒一般落下,凉意四起,聂知韫拂去脸上的雨滴,一丝丝寒意从脚底升起,娇柔的身子略微的颤抖。
柔瀛的白天虽然燥热,可黑了天,便陡然清冷了许多。
张郢简解下素面杭绸鹤氅披在聂知韫身上,聂知韫抬起手臂穿过云袖,整个鹤氅约莫有小一半耷拉在地上。
“这大胤的夜色别看是一派平静之象,可你仔细观望,就会发现其实早就暗流涌动,尤其是那成片成片黑云,它们终究是憋不住了,才忽地下起了这般的阴雨。”张郢简撑开油纸伞往聂知韫身边凑了凑,顺道将伞斜向聂知韫一边,“大胤的天,变得可真是快。。。”
疾风骤起,青灯快要灭却,周遭黑的压抑,只听得见雨打在叶子上的声音,聂知韫忍不住又往张郢简身边凑了凑:“先去屋里躲躲吧。”
“屋里头还有一盏开晦公子。”张郢简撑着伞领着聂知韫进屋。
“开晦公子?”聂知韫伸手拽住张郢简的衣角,蓦然仰首,“你怎知这青灯也叫开晦公子?只有凉阴那边的戏子们才用此称呼,你是从凉阴来的?”
张郢简坦然一笑:“我去北边打过仗,听说过这种叫法当然不奇怪。我只是觉得好听,记在心里罢了。”
“开晦公子”四个字勾起她无数月夜的回忆,那个眉间藏痣的少年,曾提此灯伴她奔走过多少田埂阡陌?
痣?
她不待他说话,猛地拽低他手臂,指尖慌乱波开张郢简眉间发丝细查。
“做什么?”张郢简蹙眉。
“痣。”
摸索再三,眉下光洁无痣。
“我堂堂将军,岂会有乞儿之相?”
聂知韫圆睁双眸,怔怔不语。
雨声渐浓,将一切疑窦浸的愈发潮湿难辨。
16.入禁宫
聂知韫强撑着一口气熬到如今,早已无暇顾及旁人猜疑。那位老者说得不错,她与那孩子的缘分缠绕极深,每每望着这张与小乞儿别无二致的面容,便教她心潮翻涌,难以自持。只是不知眼前这个张郢简,究竟是佯装不识故人,还是当真并非旧时相识。
她只觉自己仿佛陷在一场醒不来的梦里,自失去小乞儿后,这梦境便骤然化作无边炼狱,任她如何挣扎也寻不得出路。
“你怎知我在找什么?”聂知韫的语气转厉,“我不想和你绕弯子,你且明说,你当真不是他?”
“眉毛里除了痣还能藏什么?难不成还要长出第三只眼来?”张郢简无奈叹息,“姑娘自初见便时时念叨那人,至今我只知是个与我相貌相似的乞儿。莫非非要我刀架颈上,姑娘才肯信我并非故人?”
“确是我执念了。”聂知韫听闻此话心口一涩,唇边泛起自嘲的苦笑,“不过还是谢谢你,让我看到了他长大之后的模样。”
张郢简望了望窗户外头,雨势正急。
大胤下起了雨,小乞儿怎会忍心让她淋湿了身子。
晨起金乌升光,草木坠满露珠,微风凉浸浸的,裹挟着一阵花香袭入聂知韫的房中。
她记不清昨夜是何时归来,只觉睡意未消,额间仍带着几分昏沉。
正堂寂寂无声,昨日自京城而来的官员在府中应付一宿便已返程,确切的说是来这里应付了皇上一宿。
刺杀一事满城风雨,偏生张郢简被召入宫中领赏,一早便随驾前往京城。聂知韫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虽然冯尚书也不知道从哪得知她是刺客的消息,不过好在张郢简替他挡了一劫,现在又跟着回了京,以张郢简圣眷之隆,即便冯良渚以死相谏,皇上也未必会信。
临行前,张郢简特意嘱咐,要她早作准备,待他领赏归来便来寻她。
至于为何准备,准备何事,他却只字不提。
聂知韫为父亲抓了药。前些时日的唇枪舌剑让聂父心力交瘁,这几日稍得安宁,病情总算见了好转。
当晚,聂知韫去了肉铺采买些肉食,想为父亲好生补养身子。
集市里热热闹闹,她总觉得有道视线如影随形。按理这个时辰不该有这般多人流,聂知韫佯装低头翻看账本,盘算着取了肉便立刻动身回府。
屠户正挥手劈剁着,忽闻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稳稳停在聂知韫面前。
“额。。你是。。?”聂知韫轻捻嘴唇看向马上人腰间的令牌,“兀龙卫的...?”
“姑娘,有要事相告。”
话聂知韫疑惑的伸出手指指向自己:“找我?”
“将军有令,请姑娘即刻进宫。”兀龙卫突然跳下马来,单膝跪地双拳高拱,“事不宜迟,还请姑娘速速上马。”
“进...进哪?怎么个事?”不待她细问,聂知韫已被扶上马背。她低头看向刚抓来的药包,急指身边的兀龙卫,“劳烦将此药送至太守府!还有肉钱!肉钱记得替我结清!”
宫城。
冯良渚小心探看四周,确认无人后,方才小心翼翼地阖上直棂窗,转头看向一正悠然沏茶的人。
“你倒是雅兴!还喝起茶来了?”冯良渚低声喝道,“你存心想害了我是不是!”
那人缓缓的朝他推了茶盏,气定神闲轻声道:“我为何要害你?”
“休要在这给我装傻充愣!”冯良渚气的满面通红,攥起拳头砰的一声砸在那人刚放下茶杯的紫檀木桌上,“莫非等张郢简那小子取我性命,你好趁机夺了这尚书令的位置?””
“冯大人要这么说,那可就糊涂了。”那人捻起龙纹双耳杯,靠近嘴边小抿一口,“你卖官鬻爵,又被升官迷了心窍,如今皇上已派肃政廉访使持金龙腰牌查办,若查到冯大人头上,怕是不妙。我这般为你筹谋,怎反被当作狼心狗肺?”
冯良渚顿然沉默下来。
“如今离宰执之位最近的就是冯大人你了,大家心里头都清楚,你大可不必这么折腾,那张郢简再狂,左右也不过是个将军,何须与他相争?且暂避锋芒才是上策。”
待冯良渚离开后,一个喽啰悄声进屋。
“皇上龙体如何?”
“回大人,皇上这些年本就龙体违和,御驾亲征更是疲了心神,最近又被这刺杀一事弄得膳都吃不进去,太医三次请脉三次摇头,也许过不了多久,怕是连年号都要改了。”喽啰压低嗓子,“皇上要真的一直缠绵高床,大胤的天可就要变了。”
“几年前咱们杀了那聂知韫的满门,那傻丫头至今都以为是皇上指使的。”那人吸入一小口茶汤,“这丫头倒也争气,虽未亲手弑君,可皇上终究还是因为她一蹶不振。”
“大人您果真看得远那。”
“先前的宰执胡敦一手遮天,我们这些老臣皆看在眼里,即便是落了个被樑王砍头的下场,可这权力至极依旧让人垂涎三尺。那冯良渚要是死了,我的路就会轻松许多。而那张郢简,便是我的刀,也是盾。”那人起身,脚步轻轻的踱着步子,“皇上突然膏肓,着急弄个宰执出来辅佐太子,如今太子未立,宰执未封,整个宫里甭管太监马夫还是嫔妃宫女,保不齐都是谁的眼线。毕竟主子得势,下人才有好日子过。”
“可张郢简这把刀锋利的很,要是没用好,误伤了自己人,那该如何是好?”
那人弯唇一笑:“他不过是个刀刃,刀柄可始终在我们手上。”
“刀柄?”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长喧:“三省巡抚聂朓之女到——”
“真是巧了,刀柄这不就来了.....”那人应声推开棂窗,向外头望去,“张郢简从来不将任何人的命放在眼里,却独独护着这姑娘,俩人之间肯定有些蹊跷。只要摸清这姑娘的底细,这刀柄便能牢牢握在手中。”
聂知韫幼时曾从门缝窥见过宫城景致,如今亲身踏入这九重宫阙,不免四下打量。
民间都道皇城里头,水晶长璧檀木梁,汉白玉柱朱红墙。六尺沉香床,月色销金帐,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一个小宫女见她进了宫,赶忙迎上前,半跪着身子恭恭敬敬道:“将军正在太常寺等候姑娘。”
太常寺?
“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将军大人。”聂知韫见到张郢简时,他正单手托腮慵懒的半趴在梨花木桌上,听到她的声音方才抬眼。“太常寺不是供宫廷礼乐作乐的地方么,怎的把将军也吸引来了?”
“若太常寺单单为了歌舞,便不值得这般大动干戈。。”张郢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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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展颜,倏然起身行至她面前,“祭祀不管大祠小祠,社稷不论国事民事,也都得先来太常寺,这不,刚刚祭祀完,保佑皇上万寿无疆,江山永固。”
“那杨开颙么?他怎么了?”
“要称皇上。。。你当真是一点忌讳也没有。。。”张郢简赶忙伸出手示意聂知韫停嘴,“皇上近来龙体抱恙,整个皇宫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聂知韫头一歪:“所以你唤我前来,是要我看杨开颙如何咽气?”
不论皇城宫城,忌讳多的很,连张郢简都不敢明着问什么时候死,聂知韫反倒口无遮拦,这话若被旁人听去,足以让她身首异处。
“啊——”张郢简急忙提高声量盖过她的话语,手足无措的挥起衣袖尴尬强笑,“姑娘先莫开口,容我把话说完。”
聂知韫呲着牙重重颔首。
“讨伐湘王的时候皇上就亲临战阵指挥,回营后又日夜部署战事,日夜操劳,早已耗尽心神,返京途中遭遇行刺,这几日更是气得喘不过气来。此次请你入宫的目的,想必你也清楚。”张郢简引她入座,“皇上现已病入膏肓,疑心日重。前日刚贬谪数位高官至苦寒之地,昨日又开始怀疑是诸位亲王派人行刺。””
聂知韫只听到了“病入膏肓”这四个字,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喜意。
“狗皇帝,这就是报应。”
“现在皇宫暗流弥漫,除了最小的四皇子以外,其余三位皇子为夺储位已势同水火。宰执的位置现在空悬已久,三个皇子也就分成了三派相互抗衡。大皇子身后头有握有大权的冯尚书和熹贵妃,二皇子身后是娴贵妃和中书令徐云卢,三皇子身后头是三司使司马炆大人和我爹张老。”
“四皇子呢?可是因为年纪尚幼?”聂知韫挑了挑眉,“纵是年幼也可立为太子,昔年杨佑淳便是如此。”
“四皇子虽确为稚子,却是个痴儿,”张郢简微吁一口气,“四皇子乃皇上和德思皇后所出,德思皇后是皇上的毕生所爱,好不容易得了皇子,却早早仙逝,凤归云天。四皇子便成了皇上唯一的念想,一直悉心庇护,没人敢欺负他,若四皇子是个健全的,单凭德思皇后这份情意,其他三位皇子便望尘莫及,太子之位非他莫属。”
“也就是说,皇上当真要。。。”聂知韫不知道该如何拐弯抹角的将意思委婉表达出来,只是把手放在脖子上轻轻一划。
“一场血雨腥风要来了。”张郢简沉重的点点头,“一旦皇子开始争夺储位,整个大胤都将不得安宁,你我皆难置身事外。”
“杨家人换个皇帝,还是杨家人的,与我有何干系?怎会波及到我?”
“自打从柔瀛回来,宫里头都传遍了我为了一个普通巡抚之女拔刀尚书,即使宫中人不知情,冯尚书也必定怀恨在心。他如今认定你是刺客,取你性命便可登上宰执之位。我请旨带你同征邶王,岂真是游山玩水?不过是要向冯尚书证明你的清白。”张郢简正色道,“我们必须阻止他登上宰执之位,因此要助司马大人与家父扶持三皇子登基。到了这个关头,保全性命才是首要。”
“你在柔瀛时不是说皇帝该轮到你做了么?”
张郢简吓得飞身上前掩住她的唇,急忙转开话头:“啊——奏折皇上已批了,明日你便随我出城!”
17.银刀误
京城中都已经不属于云樑,晨风裹着凉意从门缝潜入,拂过聂知韫的眉眼时,她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凉阴故里,梦中她轻声唤着小乞儿的名字,睁眼却只见螭纹罗帐低垂,半掩的牡丹纹窗外透进灰蒙蒙的天光。
聂知韫撩开罗帐,拢了拢垂在肩头的长发,朝窗外看去,窗外细雨如丝,在青石板上晕开浅浅水痕。
目光流转间,见正厅和卧房之间搁着个云母屏风,上刻竹林鱼虫,镶着象牙玉石,正厅里有个金丝楠木高几,上头放着水云蓝釉梅瓶,旁边还静置一套莲花茶具,再往上抬眼就看着悬在壁上的金边木匾,里头醒目的“山河永固”四个大字,在阴翳中依旧灼灼生辉。
“小姐,将军吩咐奴婢来请您起身。”
听声音,是昨日初来乍到时来迎接她的那个小丫头。
聂知韫应声开门时,发髻已梳理齐整。
“小姐安好。”小丫鬟恭恭敬敬的屈膝低头行礼,将一件厚衣裳披在她的身上,“将军在衔天门那候着您呢。”
虽是巡抚之女,可聂知韫向来不曾使唤过什么丫鬟奴仆,因此压根也不习惯这些繁文缛节,便提起嘴角浅浅一笑:“在我这儿不必拘礼。”
中都的秋寒出乎意料的冷,她刚搓了搓手,机灵的小丫鬟立即又为她系上灰鼠皮披风。
“将军特意嘱咐说小姐身子柔,不禁寒,奴婢不敢怠慢,就索性给小姐挑了件最厚实的。”
批到身子上确实暖和了不少。
聂知韫走在宽敞的道上,小丫头在边上撑伞随侍着。
“多大了?”
“奴婢,刚过金钗之年。。。”
聂知韫有些失神,金钗的年纪,有人是个娇生惯养的掌上明珠,有人却已学会看人眉眼高低。含着金子长大的孩子再刁蛮也有人疼,可小丫鬟再老实听话也不招人待见。
“年纪挺小,可伺候人的本事倒是不错。”聂知韫接过扇子,将她冻得有些发紫的手塞进毛口袋里,“你叫什么名字?”
“静苏。。”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小丫鬟受宠若惊地想抽手,“小姐,这使不得。。。”
“好名字。。。”聂知韫将静苏的手按在口袋里,若无其事道,“爹娘呢?”
静苏垂下头,手指在暖笼里猛地一阵蜷缩,当是戳到了痛处才会有的反应。
“万岁爷目下病卧龙床下不了身,爹忠于先皇,被判成罪臣杀了,我和娘就成了罪臣的妻女在宫为奴。现在娘的命全在皇上的手上,”静苏小声嘀咕着,“只求皇上龙体康健,我娘也能多活几年。要真有个三长两短,娘也得跟着。。。殉葬。。。”
聂知韫心生怜悯,这皇宫的重重围墙把里头的人囚禁起来,没进宫的人想进去,进了宫之后命就不再是自己的,虽说能多挣点子儿,可指不定哪个时候主子突然一死,自己也就跟着走了。深宫锁住了自由身,也锁住了命数,谁都改变不了,一代为仆,终身为仆。
聂知韫心头一颤,原来这一场刺杀,杀的不只是皇上,还有成百上千无辜的魂。
朝前走着,便见得镶着金边的正红朱漆大门,略微近些,不知从哪传出“聂将军到——”的长喧,两旁兵士整齐划一的举起号角,伴随着沉闷的铁链声,衔天门缓缓打开,刚从门隙里透出半个身影,便听到门外金甲相撞的声音。
衔天门大开,入目是战旗招展,龙鳞铁甲银光闪烁,聂知韫紧紧握着静苏的手,静苏悄悄轻抚她的手臂,像是在告诉她不要害怕。
正中央,骕骸步履平稳的走来,战马上的将军如琼枝一树,粗实的臂膀环在雄广的胸膛上,噙起的轻笑掩饰不住轻狂肆意,右手牵着缰绳,左手提着寒光倾泻的蟠龙贯日枪,清冷的看向有些畏缩的聂知韫。
“上马吧,聂将军。”
聂知韫埋头避开四周将士的目光,迎向她的是一对对严肃而冷峻的脸,刚想说些什么,便见有人牵了匹马来,于是向张郢简使了个眼色,咬着牙挪动着嘴唇悄声咕哝句:“张郢简,你在搞些什么名堂?”
这马体肤似新雪一般洁白,鬃毛即使在阴天之下也依旧闪烁着阵阵幽光,聂知韫试探性的伸手轻抚了白马的长脖,脖子上明显强劲的肌肉让聂知韫有些吃惊。先前牵过来的时候,聂知韫就注意到它的眼神里透着不容侵犯的野性,心里头本来还泛着嘀咕,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驾驭得了,哪曾想这雪白战马忽然亲昵地蹭过她的脸颊。
听父亲说过,良驹只认最初相遇时便投缘的主人。
“这是专门挑的上等好马,奔跑起来见影不见形,勇猛的很也忠诚的很,快起个名吧,以后它就跟着你了。”
“身如冲天之云鹤,气若肃凛之春华,以后我便管你叫鹤华如何?”聂知韫挑眉,向白马唤了声:“鹤华?”
白马扬蹄长嘶,应了这个名字。
前脚刚在马鞍上坐稳,后脚就看到张郢简举起比她还高的长枪咚的一声杵在地上,整个地面瞬时间为之震动,掀起一片沙尘。
“恭迎聂将军!”这声音笼络天地,“恭迎聂将军!”
聂知韫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人跪伏在她的脚下,冲她喊着这种恭敬的话。
皇帝御驾亲征,南讨湘王的时候,浩浩荡荡的队伍就是从这里出发。皇上当时龙体尚阳,一道行军,一走就是四天四夜,到了前线,皇上运筹帷幄,张郢简浴血厮杀,没个几日就打了第一场胜仗,现如今又要剑指苍北,却终究逊色几分。
虽然没见过当时的队伍,但聂知韫坐上鹤华后也能明显的感知到这次出兵的规模相比第一次确实是相形见绌,即使那呼喊声震耳欲聋。
“这些兵力足够北征?”
“邶王兵弱,足矣。。”
聂知韫暗自苦笑。她在苍北长大,怎会不知邶王精兵数十万?那杨民安左右不过只是不想扯入七王之乱而已。
但既已顶了云樑将领的身份,这场戏总要演下去。
路上雨一直没有停,好在穿过林子,绿叶遮挡着,雨水很少漏到地面。
行军了一个时辰,张郢简便招呼兵士们在半山腰休整一番。
两个人接着信步往山上走。
“中都和苍北第一个城市夜华离得很近,之间只隔了阜安一座城,邶王杨民安一直秉持与民休息的态度没有迁入战争,于是皇上杨也没有过多的防备。”张郢简随手拂开垂落的竹枝,一面走着,一面说着,“云樑和苍北向来没有战事,不像那樾王杨隆吉,整天只想着怎么打进中都夺取皇位。要是中都离樾王或者湘王这样的距离,皇上应该早就迁都了。”
聂知韫听闻此话,脸色瞬时阴了下来,心里头强烈的恨意涌上心头。
“可是皇上还是率先动了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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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
张郢简丝毫没有注意到聂知韫的情绪,自顾自地讲着。
“这件事情我听说过。那年我年纪还小,只听得父亲说,邶王杨民安借口原国师被皇上派人杀害,以此挑起了南北的战争。可是,那一段时间皇上并不在朝中,这借口太牵强了些,可也没顾这么多,兵临城下且来势突然,到了岌岌可危的时候,我爹便带人开始了反击。”
聂知韫紧紧闭着眸子让自己冷静下来,恨意早就已经刻进了骨子里,紧咬的牙关里满是血腥味。
被害者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成了加害者。
“能如此兴师动众的杀掉一个国师,不是皇上那还能是谁?”聂知韫再压抑不住怒火,猩红的眸子死死的瞪着张郢简,憋了这么些年的委屈和憎恨,终于从心里喷涌而出,可到了嘴边却哭的已然不知该如何说起,“几十个人啊,就这么随随便便的给杀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祖父,娘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啊,还有那个小乞儿,他现在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我找了已经八年了。。。我们都躲的这么远了,皇上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们啊。。。”
张郢简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你终于承认了。”
“你早就知道。。。”聂知韫拂去额前的玉珠,轻启惨白的嘴唇,笑意里满是无奈和悲凉,“到头来,你还是和其他人一样,只把我当成你们棋局的一子。”
“姑娘为报家仇敢谋刺圣驾,张某佩服。可惜——”张郢简眸中精光一闪,“当年圣上在泷远养病,朝政皆由冯良渚把持。”
聂知韫没有吱声。
“国师聂徽大人先前最宠的皇子就是当今圣上,圣上在泷远听到国师被害的消息后,身子一下子就垮了,也自打那个时候开始,圣上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于他而言,聂徽大人是他的恩师,他怎么可能会派人杀了自己的恩师呢?”张郢简顿了顿,“后来皇上听说聂徽的孙女逃到了云樑,他便主动让出了三座城池,这才重新换回了两边的安生。”
张郢简的话惊得她懵懵的,聂知韫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痴痴地张着嘴,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愧疚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六年的磨枪擦剑原是一场荒唐,一开始就冲错了人,泰山压顶般的负罪感化作胸口的阵阵刺痛,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既然皇上对聂徽大人有愧,我又怎么敢把他的孙女抓进大牢里呢?还有那个冯良渚,真当我傻么,要不是皇上批了折子,我才不会白跑这一趟。这南北好不容易回到了当初,我再挑起事端,那岂不是成了罪人?冯良渚此番设计,就是要借你之手扰乱朝局,好助大皇子夺嫡。若让他得逞...冯良渚真是下了一盘大棋。”张郢简有些怒火中烧,“走,撤兵!就说被邶王打回来了。”
聂知韫缩着身子,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珠,终于有了动静:“你当冯良渚真的会信你个恶鬼打了败仗?这样贸然回去,怕是打草惊蛇,让他知道了我们已有所察觉,祖父和邶王交好,倒不如跟他商量商量,来个将计就计,正巧我与邶王尚有旧谊..”
话音刚落,一黑影从两人头顶的树上落下,举着长刀直刺向聂知韫,张郢简眼疾手快,一个寸步上前将聂知韫抱在怀里,接着灵巧转身,让黑影扑了个空。
“看来,冯良渚已经预料到我不会中计,他压根没有想着让我们活着回去。”
18.闹政堂
张郢简被世人唤作恶佛陀,这名号起于那年他一人一剑血洗乾阙门。乾阙门本是点武官之地,张郢简因父亲让位而继任右卫上将军,引得天下习武之人哗然不满。那一日,他只落下一句“就是尔等在质疑我”,便将前来挑战的武者尽数屠戮,血染门外四方校场。龙颜震怒之际,他却独留一句“皇上有我一人足矣”。自此,皇帝倚仗他四方征讨,铁蹄踏遍千池万野,江山竟真在这脖悬佛珠的恶佛陀手中稳如磐石,而他杀名愈盛,风头无两。
山脚歇息的一众人听到上头兵器相撞的响声,脑子活络点的都知道将军定然在山头上中了埋伏,几个领头的强撑起身往上奔去,赶到时只见张郢简执一柄折扇,扇缘弯刃上血珠正簌簌滴落。他漫不经心用手背抹去颊边血迹,如踏青般自尸山跃下,脚尖轻点地上断剑:“这些人,是樾王派来的。看来冯良渚还与樾王暗通款曲。”
聂知韫躲在树丛里头,她见过血,也见过人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可这一次堆成山的血肉之躯让她的呼吸略微有些发麻,她悄悄望向那张仿佛无事发生的面容,那双眸子里凝着冷血与密密的刀光,她终于明白,刺杀那年,同伴们在这恶鬼面前何等渺小。
中都,皇城的垂柳还没入秋就已经开始掉叶,住在里头的大臣都压低着头自个走自个的,没人敢说皇上的事,但每个人心里头都透亮,年号就快要改了。
阑风伏雨,雷电交加,皇城中间的宽街,只有几个掌灯的太监还在顶着雨把灯笼挂在檐下。一人顺着宽街望向大开未合的衔天门,又抬眼极目望向宫里头耸进云里的金塔尖,将茶杯靠在鼻尖深深一吸,借茶香提神。
当年同样是下着大雨,那时他尚是个入仕没有几年的小官,跪在地上,看着绵密的雨划过高挂的油灯,看着白玉砖上倒映着自己咬牙切齿的面容,看着发妻穿着破烂的囚服在雨里阖上眼,铁链锒铛从第一横街拖出,送上了断头台,妻子最后那无奈摇头,至今噬心刻骨。
身后点着熏香的小厮未察觉主子在偷偷拭泪,谄笑道:“大人想什么这般出神?雨急风大,仔细身子。”
“征讨邶王的折子我替皇上批过了,让皇上好好歇息吧。”他抹去眼泪,猛吸鼻子,“樾王那头联络得如何?”
小厮躬身道:“樾王来信说已经派过去刺客,那张郢简果然未与邶王动手,且真认定是冯良渚指使。几个傻孩子真是步步都在您的策划之中。”
“派的那些刺客不足以杀了张郢简,我要的也不是叫他去杀冯良渚。。。先让张郢简对他起了疑心就好,步步为营,不可操切。”他轻抿一口茶汤,侧手递出杯盏,“此乃三十六计第九计,隔岸观火。”
小厮哈腰接过瓷杯:“小的受教了。”
中都城外营地。
聂知韫蜷着腿坐在油灯旁,掀开一角帘子往伸着脖子往外头看去,只见漆黑雨夜中灯火明灭,不由打了个寒噤缩回头。
“往日行军遇此天气,纵是陛下御驾也得照常巡营。”张郢简将刚冲洗好的战甲搁在身侧,甲上狮头上还往外落着微微泛红的血滴,他到毫不在意,仰着头笑道,“这种天不亮灯不行,可一亮灯,就会有野兽寻着光过来找我们。”
聂知韫强自嘴硬:“我练过武功,我可不怕...”可明知道张郢简是在吓唬她,她还是不由自主的把身子往他身边凑了凑。
张郢简故作不接:“怎么了?”
聂知韫找了个借口:“水,水渗进来了...”
“渗便渗了,往我这边挤,难不成要坐到我手上?”
昏暗火光映得她半边脸颊泛起红晕:“你...”话音还没落,却见张郢简变戏法似的取出漆盒,拈起一块热气腾腾的桂花糕递来。
聂知韫原先嫌弃的眼神瞬间亮起金光:“想不到你这恶佛陀准备的还挺周到。”
“是司马炆大人告诉我,说你喜欢吃甜食,临行前我才吩咐人买来的,刚出笼时烫手,此刻竟还温着。”
聂知韫悄悄撅了撅嘴,想来一个恶鬼,怎么会体贴人?
“下一步你作何打算?”
“这还需什么打算?等回去了我就奔着政事堂过去,看我不宰了冯良渚。”
聂知韫停止嚼动,慢悠悠的抬头对上张郢简墨黑的眸子:“你来真的?”
“自然。”张郢简不以为意,“我替你杀了他。”
此刻在她心中,冯良渚是仇人,张郢简是可倚仗的刀。可这家仇,终须亲手了结。
“我自己来。”
第二天天刚放亮,朦胧在皇城里的雨雾渐渐散开,刮了一夜的风,高悬的灯笼倒是一个掉的都没有,依旧坠着零星的红点,可白昼降临,自宫城至皇城,依旧弥漫着死气。
皇上上不了朝,政事堂就忙了起来,长河改道、官职任免、军事进宫、祭祀贡举各种烂摊子原先都是皇帝一句话的事,现在全都留给了尚书省,司马炆身为三司使,虽然和冯尚书并不是同一个衙门,可毕竟暂时行使中书省之职,也天天在政事堂里忙的脚不点地。外加立太子的问题上俩人针锋相对,所以要批的折子已经摞成了小山。
“汝涿决堤,淹了滁县一半的地,连带着冲垮了从滁县到清县的一整趟石桥,皇上让工部及早治好水,怎么到现在都没办妥?”
“治水未满数月,上报开支已超预算,银子都教那小县令贪了去。”
“这个折子谁批的,率军攻打邶王的地封地?”司马炆拿起这个疑点重重的折子,“这也给批了?你这不是胡闹么!”
冯良渚挤着眉毛接过折子,眼神深邃又带着怀疑,刚欲张口,从连廊最东头便传来轻微的喧闹。
“将军大人,这儿是政事堂。。。。”
俩人不约而同的搭眼瞧过去,一个略微年长的太监呵着腰刚往前站了一步,就被门外的人一拳击飞撞倒在偏厅的屏风上,用胳膊肘撑着身子挣扎起身两三次,吐了口血便再起不能。
“冯良渚,征兵邶王的折子姑且不论,想不到你还跟樾王勾结上了?”
此言一出满堂色变,冯良渚怒声喝道:“张郢简!你血口喷人!”
张郢简的眸子依旧是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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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水,脸上看不出一丝愤怒的端倪,言语如闲谈般从容:“看来昨日是我杀错人了?那我就用你的人头祭他们的狗命!”
“张郢简你疯了?此乃政事堂!岂容你撒野!”看张郢简步步逼近未有停意,冯良渚惊慌的大喝唤起来,“我可是尚书令!!”
张郢简轻蔑地提起嘴角,显得格外瘆人:“兀龙卫杀人,先斩后奏,便是宰执我也杀得。”
门外,年纪小点的太监宫女比较好事,围成一圈凑着热闹,在宫里呆的久点的太监宫女则是一脸惊恐面相惨白,聂知韫多少也能猜到,皇上这次凶多吉少,真要是归西了,那宫女嫔妃的也得一块带过去,甚至带上几个他信得过的太监,这些人得赶在殉葬名单拟出来之前找个依仗,哪怕是要伺候一个跟冯良渚一样的老官,那也比脑袋吊在白绫上强。
这几个站在聂知韫前头喊着停手的宫女和太监,只准是找了冯良渚这个靠山,要是冯良渚死了,他们也得随着皇上死。见聂知韫站的老远瞅着堂内,几个人索性扑通一声跪在直挺挺跪在了聂知韫身前,聂知韫低头看着他们,眼睛瞪得溜圆。
“世子妃慈悲,您劝劝世子爷吧,奴婢们不想白白的把命也搭进去。。。”
聂知韫听闻世子妃三个字扣在了她头上,被自己的口水呛咳不止,捂唇连声咳嗽。
这也让她一时乱了阵脚,哭哭啼啼的几个人瞬间让她软了肠子。
要不......等殉葬的单子拟出来再杀?
堂内冯良渚踉跄逃窜如鼠,终是力竭瘫坐喘粗气。外头宫人仍叩首不止,声声“世子妃”哀切乞求。
“张郢简!住手!”就在张郢简卯足力气一拳砸向冯良渚脑袋的一瞬,一个身影护到了冯良渚身前,张郢简见此身影立刻收势。
是司马炆。
“大人,您为何要护着他?”
“此事必有蹊跷,世子爷您先冷静。皇上现在需要静养,这事要传到皇上的耳朵里,我们几个怕是没有好下场。”司马炆敛着眉思忖着,“这几日政事堂忙的很,和他交流的只有我还有门下侍中李长京,再加上皇上的事,我们自然是焦头烂额。樾王离我们这里几千里,没几个时日怕是到不了,证明这件事肯定有人早有预谋。”
张郢简甩了甩广袖,往后退开几步:“依大人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我倒不是袒护他,”司马炆扭头看了看狼狈坐在身后头的冯良渚,“我们虽是政敌,可身居高位自然要公私分明,还是要先问问李长京为好。”
张郢简不再逼迫,收敛了几分戾气,洋洋洒洒的朝外头奔去。
此事暂且按下。
司马炆要带着张郢简找李侍中的事传到了皇城一个小厮的耳朵里,小厮阖上棂窗心满意足的坐会梨花木椅上摇了起来,端起茶杯咕咚咚的就往嘴里送。
“大人谋事真的出神入化,这我得好好学着。”喽啰放下茶杯打了个盹,招呼一个人走到身子跟前,那人把耳朵凑到喽啰嘴巴边上,听着喽啰的吩咐,“他们既已动身,咱们也给李侍中送份厚礼。”
19.静华园
中都的夏末向来晴多雨少,今岁却是个例外。连绵的雨丝织成漫天水帘,将皇城笼罩在一片氤氲迷蒙之中。泰天宫前的白玉砖上,掌灯的仍是旧年内侍,殿中秉政的,却即将不再是昔日帝王。
老皇帝昔日如定海神针,维系着朝堂微妙的平衡。如今龙体倾颓,潜流顿时汹涌——权臣与宦侍竞相揽权,宫妃与美人惶惶求存。
第一次进宫,聂知韫就能感受到自己完全不能在这里久待。提着油灯走在前头的太监内侍,见着她都得颔首弱弱的喊上一句“世子妃”,位分低一点的年轻宫女也都得屈膝半跪着诚惶诚恐的应上一句“见过世子妃”,位分高点的会跑来个异样的眼光,像是没见过如此世俗气的女孩,聂知韫的脸上闪过各种情绪,唯独无奈与怜悯多停留了几分。倒不是这个称呼不讨喜,而是眼皮子底下的这些人恭敬也好鄙夷也罢,都指不定哪天就跟着自己的主子一道走了,连自己想什么时候死都做不得主。
回来的路上,静苏给她撑着伞,自己淋了个精湿,聂知韫捏着她细软的手腕着实过意不去,说了句“以后你不用伺候我了”,本是怜她辛苦,不料静苏却遽然跪地上说了句让她格外震惊的话。
“小姐,求您别赶我走,要不然万岁爷有了闪失,奴婢也得跟过去伺候。”
此刻护得住她,他日自己离去时,这丫头又当如何?
一切筹谋,都需待宫人随驾之后方可施行。
聂知韫躺倒贵妃榻上浮想连篇。
入云架的戏台唱了整整六载,台上水袖翩跹,红缨夺目,台下宾客盈门,却始终不见那小乞儿踪影。每至曲终人散,她只能躲在台后偷偷拭泪。
都道戏子多情,可台上良缘成双,台下却是虞姬别霸王般的悲凉。
“张郢简呢?”兴许是闹了这么大事以后突然不见了踪影,聂知韫有些好奇张郢简此刻在做些什么,于是又想回宫里头瞧瞧。
“万岁爷召见,好像是有宫务在身。”静苏把烷桌移到床边,奉上了香炉,“几位皇子求见不得,如今宫中除却贴身内侍与御医,唯世子爷能入内觐见。”
“这是什么香,我还从没闻到过这种香,感觉味道怪怪的。”聂知韫撑起身子,晃晃悠悠的坐到静苏身边,“张郢简既然在里头,你说,我们还能不能进去?”
“小姐,这是静华园里头从西边儿献上来的长乐花,这种花世所罕见,花少花期也短,用这长乐调的香自然也是珍贵,能驱寒也能驱虫。小姐是个美人,身娇肉贵的,小姐自己不在意,那我得给小姐多考虑些。”静苏还是小孩子心性,脑子直,嘴巴也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丝毫不带拐弯抹角,“小姐这才刚出来就想回去,难不成是想世子爷了?”
呆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干,倒不如进宫里头走走。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说到底,无非是想找张郢简,他已经很长时间没休息了。
聂知韫的玉颊流露出来的羞怯,贴在脸上生出了几缕红晕。
“宫里宫外戒备一向森严的很,尤其是眼下这个当口,小姐身份虽不便,但是。。。世子妃可以。”
皇上如今最倚重便是张郢简。虽为外姓,不及皇子尊贵,然有圣心加持,宫人见之无不躬身问安,“世子爷安康”之声不绝于耳。这世子妃的名衔,此刻便如和璧隋珠,珍贵非常。
可宫里头再深,人锁得住,消息可锁不住,张郢简虽是让人胆寒但毕竟是大胤第一将军,也是唯一一个外姓王族的世子爷,矜贵无双,世子妃的头衔要是就这样突然传出去,那指不定会闹出什么新的乱子。正犹豫着要不要顶着世子妃的头衔进去看看,静苏忽然扯住了她的袖子:“小姐若进宫,能否带奴婢探望爹娘?”
聂知韫银牙微咬,终是携静苏朝第一天街的开天门行去。走时,还不忘千叮咛万嘱咐的:“除非有人问咱,要不然咱们的嘴就把的死死的,不主动把世子妃挂到嘴边。”
俩人只能走开天门旁边的安和门,进了安和门,入目便是一片空旷的铸天道,再往前走几步过了分五桥,就是龙武门,进了这个门才算真的进了宫。龙武门里头道左边就是政事堂,右边就是门下省呆的弘文馆,张郢简现在可能就在那。
几个年轻点的宫女在两边低头扫着道,见聂知韫朝她们走过来,都停下手中的活,撂下笤帚踮着脚尖迎上来,几个人一块低头道了句“见过世子妃”,这么些人加起来的声音还不如聂知韫一个人的声儿大。
聂知韫趁此好好打量了几个宫女,尽是些面容姣好的女子,没有一个敢正眼和她对上一眼。
“前头那绿油油一片就是静华园,说是集天下最艳之景致。”静苏年纪小,可宫里每个地方的位置却记得门清,“听娘亲说,先前这个园子在天仁殿后头,皇上为了让百官上朝的时候有些精神,就把这园子弄到了龙武门正前头,若非有高位的人准予,一般人没法随便进,娘亲本月在园中修整花木,待全园裁剪妥当,恐怕就……”
静苏没有往下说,聂知韫心里头也明白。
“走吧,溜进去瞧瞧。”
静苏心里头本来还在打退堂鼓,如果主子不进去她就不进去了,毕竟不能因为自己把一个无辜的姑娘连累了,可没想到自己的小主子看上去娇柔,骨子里却勇敢的很,满是果决。
静华园里的绿树红花呵护的极好,即使到了夏末也没见丝毫枯落的势头,仍然争奇斗艳的,散发着阵阵花香。不进不知道,进来方才意识到这静华园大得很,外看端方有序,内部盘根交错,正中央镶嵌着一汪绿水镶嵌,左手边水光潋滟,山石嶙峋,右手边应是佳木葱茏,奇花闪灼。
俩人走得极为谨慎,摸着石头过河一样,听到半点声音就钻林子里躲着,等声响没了过个一会才敢探着头出来瞧瞧,连景色也没工夫欣赏。
踮着步子寻了一圈,没见着静苏娘得影子,偏偏在出口得时候听到了石桥旁边亭子里传来了一声叫唤。
“他们瞧不见你们,咱家可看得分明。”一个瘦削得身影从花丛后头慢慢走出来,这人身上跟有煞气一样,道边的花都是枯萎的,“何处来的野丫头,连静华园都敢乱闯?”
聂知韫默默的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个人,此人脸颊瘦削,眉骨突出,眼眶凹陷,多年来得勾心斗角练就了机敏得眼神,隐约间透露仍着一丝狡猾和奸诈。
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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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是个老太监,身后头还有个年轻点的小太监,一直眯着眼瞧着聂知韫。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说罢,侧过发髻高梳得额头,看向安和门得地方抱怨道,“万岁爷身子板好的时候,那些把门的干活还算利索,万岁爷一倒,把门得是不干活了么?什么阿物儿都敢放进来了!”
身后的小太监仰首睨视,目光黏腻:“干爹,小姑娘不懂规矩,您老慈悲,进了咱这静华园,就是咱们的人了,您这么大年纪了,前些阵子找您的那几个想活命的小宫女您也看腻了,这从宫外头跑进来的野丫头看着就比宫里头的姣鲜,倒不如带进您宫里头。。。。”
“我家小姐乃柔瀛府世子爷正妃!”静苏心中一横,喊了出来。
“当年咱家侍奉樾王,今与门下省李侍中共理朝纲,岂惧一外姓王?美人儿,私闯静华园可是死罪,从了我,我兴许还能保你一条活路。。。跟着那小毛贼子有什么意思,没日没夜出去打仗,也没个人疼,指不定哪天一把刀就架在自己脖子上了……随咱家走吧……”
太监为宦,原先与宰执胡敦勾结,胡敦只手遮天,挟儿皇帝杨佑淳总揽朝政,钳制百官,司礼监凭借胡敦破了历来宦官不得参政的规矩,也是权倾朝野,胡敦虽然被张冶砍了头,可带来的影响还是留到现在,掌印太监被杀了之后,提督太监和门下省李侍中又臭味相投,走到了一块,什么事务都要经过他们之手,殉葬的名单也自然由他们定夺,可以说除了皇上,不怕任何一个人,颇有死灰复燃的势头。
语声未落,骤风卷地,一道身影携花叶翩然落地。齐成章揉眼看去,惊见一人已将刀架于他干儿子颈上。
“可是这样架在脖子上?”
聂知韫目光恍惚,喘息着看向那个人。
这人的声音颇为熟悉,是张郢简。
“干爹,救我啊干爹!儿子不想死啊!”
“张郢简!咱家司礼监提督之位,岂容你放肆?皇上尚未痊愈,你便嚣张至此?当日唯你受赏,其中必有蹊跷!”齐成章尖声嘶吼,几欲破音,“放了他!”
“我说这个李侍中怎么老是不在弘文馆里,原来你俩撺掇好了,他图宰执之位,你求掌印之权,真是个不错的买卖。”张郢简神色冷漠,“齐成章,你胆子倒肥,寻对食竟寻到我张郢简头上?”
“干爹……”小太监哀鸣未绝,颈间已现血痕。
“当年侍奉樾王,为什么要留在皇上身边呢?是想找个时机窜通谋反?”张郢简斜睨着齐成章,谋反两个字咬得格外重,“司礼监位高权重,谁都不放眼里,无论杀了多少人也没人敢欺负你们,不过可惜,高处不胜寒呐齐成章,我杀的人比你这老头子见过的人都多,一个阉奴,也配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说罢,张郢简握住北风息轻轻一划,猩红的血珠从小太监的脖颈喷出。齐成章吓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记得把你干儿子添进殉葬名单。待你与李长京伏诛,我自会替司礼监将你二人之名补上。”张郢简面无表情,拭去颊边血渍,提刀逼近,轻笑掀其袍角,裹住刀身缓缓擦拭,“你这干儿子的血……真是脏得很。”
20.埋骨花
一朝天子一朝臣。
昌玺帝病重,龙体日渐虚弱,六王爷一边不断在边境增兵,蠢蠢欲动,一边派遣刺客潜入宫中暗杀皇子。朝臣结党营私愈发不加掩饰,甚至与宫外几位王爷勾结,对龙椅虎视眈眈。中原与云樑的江山,已是风雨飘摇。
这般骨肉相残、权谋倾轧的景象,也唯有在大胤才能见到。
尤其是门下侍中李长京,最是忙不着头的时候,弘文馆却一连好几日见不到人影,加之张郢简这两件事一闹,竟牵扯出他与樾王、提督太监齐成章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气得张郢简这几日逢人便道,若见着李侍中,定要亲手取他性命。
以张郢简素日的作风,凡是招惹到他的,他都不会留活口,唯独冯良渚和齐成章这两次,他都只是杀了随从,究竟是示威,还是另有所图?连聂知韫也琢磨不透。与这些官场老狐狸相比,她自觉还是太稚嫩了。
“你们两个来静华园干什么?司礼监权力大得很,先前掌印太监没被杀的时候,这里成了他们专门休息的地方,不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他们谁都不怕。”张郢简左右观望,压低嗓子道,“静苏,是你带她来的?”
“世子爷饶命,奴婢实在太想娘了。。。””静苏话音未落便扑通跪地,匍匐着没敢抬首,“都是奴婢的错,您要罚就罚奴婢一个人。。。”
“这里的人已被打发去浣衣局了。”张郢简轻叹一声,眼底掠过一丝怜悯,语气柔和了几分,“司礼监的人不怕世子妃,浣衣局的人却怕得很。”
浣衣局是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没有俸禄还有整日没头的熬日子,即使皇上晏驾,这里头有些人连殉葬都排不上名号。
听到张郢简嘴里打趣的吐出来世子妃三个字,聂知韫抬眼跟张郢简带有玩味的眼神撞了个正着,便赶紧一声不吭的别开眼,满面红晕,透出极艳的绯色。
“我是来此看看有什么蛛丝马迹,毕竟李侍中已经有些日子不曾出现在弘文馆了。”张郢简轻轻哼了一声,扭头指了指齐成章出现的地方,“听司马大人说,李侍中前几日来过沁心亭。”
沁心亭在静华园的正中间,这也是齐成章闭目养神的地方,通向亭子的小道窄窄的一小溜,却分叉了好几条这样的小道,几个人走了个最右边的,小窄道左边的花依旧是开的正盛,可道右边的长乐花略显逊色,有些颓落之势,这也是长乐花珍贵稀少的原因。
亭子下边摆着一个摇椅,张郢简一屁股坐上去,长舒了一口气。
“到底是金丝楠木,软又结实,不硌人。这齐成章可真是会享受。”话说一半,张郢简忽地闻到了一阵子奇怪的味,又吸了吸鼻子眯着眼仔细品了番。
一直沉默的聂知韫此时烟波微转,也同样察觉到了不对,托着下巴轻声道:“按理说,这沁心亭应该是异香扑鼻的。。。怎么。。。”
一股古怪气味自四面八方袭来,夹杂着若有似无的清香,盈满沁心亭,让聂知韫辨不清来源。她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只觉鼻腔喉咙都被糊住,想咳又咳不出,阵阵干呕之感涌上。
“这个味道,是死人的味。”张郢简感觉这里另有玄机,他目光如铁,剑眉紧蹙成一团,又四处嗅了嗅,笃定道:“我杀人无数,这死人味,便是深埋土里,我也认得。”
土里?
聂知韫心头一紧,张郢简也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俩人不约而同地瞄向了小道边上那一片略微有些枯落的长乐花。
不及细想,张郢简把刀递给聂知韫,把袖子往胳膊肘上推了推,顾不上什么世子爷的英武之姿,一手薅出来长乐花,另一只手扎进土里就开始挖,静苏也没闲着,蹲过去一道开始把土往外刨,一炷香的功夫,就挖出来一个人大小的坑,恶臭味越来越浓,直往鼻子里钻,吸口气都是个煎熬。
静苏突然惊叫一声,连退数步,一个踉跄跌坐在地,累得连胳膊都撑不住身子。聂知韫急忙上前将她揽入怀中。张郢简挪到静苏方才的位置继续挖掘,指尖已触到一片衣料子。
顺着衣服料子把土外头接着扒,手指头在土里蛄蛹一下,像是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张郢简抓住使劲往外头一拽,一个尸体立时从土里露出来半个身子,直挺挺的暴露在三个人的眼前。
静苏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把头直往聂知韫怀里头钻,聂知韫也是惊得忘了呼吸,闭着眼什么也不敢看。
地上躺着的人外头裹着紫色大科绫罗圆领袍衫,这是三品以上的官穿的常服,张郢简憋着气拂去这人脸上的土,搭眼一瞧,此人正是好久不曾出现在弘文馆的门下侍中李长京。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李长京,可李长京却神不知鬼不觉的被埋在了静华园。害死他的人必然对宫里头的一切都知根知底,要不然也不会刻意的把他埋在花期短的长乐花下——这是凶手掩人耳目的一个方法。
张郢简沉默良久,神情严肃道:“我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盯着我们”
聂知韫闻言心中一沉,细想确实如此。
当年她为寻小乞儿去见折冲都尉,不料都尉已被问斩;后来去找中书令徐云卢,他也莫名死在政事堂。
张郢简这边本来只需要誓死捍卫住皇上的地位,助大胤江山永固,却莫名其妙的批了个折子让去打太平已久的邶王,半路还遇到了樾王的埋伏,结果跟樾王有勾结的不是冯良渚,而是李长京,今天又遇见提督太监,发现了他跟李长京的来往,可偏偏李长京又成了具冰冷的尸体静静躺在众人眼前。
他们仿佛活在一个巨大的圈套中,有人正在一步步将他们逼向绝路。
宫里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传出来一个说法,大胤就是在骨肉相残中建朝,这个宫城本身就是一个阴气弥漫的地儿,那些死掉的亲族都化成了冤魂,从那些高官下手,再一步步的夺走皇上的寿元,这让宫里的人都活在惶恐中,生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从皇上的泰天宫到贵妃的馥仙殿,从司礼监到鸿胪寺,几乎人人每日手持三炷香,祭拜后又小心翼翼插入香炉。
张郢简前几日还闹得沸沸扬扬,说李长京迟迟不现身,定是心中有鬼。这下倒好,不是心中有鬼,是自己真成了鬼。
聂知韫这两日也心绪不宁,虽不及宫中众人惊恐,却也担忧死亡会降临到自己身上。早知如此,当初何必非要来京城,进这深宫?细想来,她现在唯一所求,便是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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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拟好,手刃冯良渚报家仇,然后抽身离去,就当从未踏足此地,回到父亲身边继续做她的太守之女,上戏台唱戏,找到那个小乞儿。
现在宫里的人,凡是跟皇上能扯上点关系的,也都是身不由己,听天由命。
太常寺内,张郢简斜倚软榻——这是通宵忙碌后难得的清闲。司马炆已命人将李长京装入棺椁,想必现已归葬,由专人送回故里。若非与樾王、齐成章勾结,或许还能入祀太庙。但魂归故里,也算大胤对他为官十五载的交代。
“世子妃,我本不该让你来京城的,都怪我让你卷进这次皇城的劫难。”
张郢简不敢看她,但聂知韫分明看见他眼中流露的愧疚。对“世子妃”这个称呼,聂知韫一是倚仗这个头衔才能在宫中自由行走,二是张郢简语气虽仍带戏谑,却已透出疲惫不堪,她便也未反驳。更何况,这个头衔终究是她自己决定顶在头上的。
夜色还不算浓重,张郢简定定的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思忖些什么。
“是我自己要来的,多亏你让我找到了真正的仇人。”聂知韫悄悄窥视张郢简的侧脸。月光倾泻,将他脸庞分割成半明半暗,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眼神清冷。她心中暗忖:“这恶佛陀,倒真有几分姿色,难怪锦珠会倾心。”
皇城,门下外省。
每到夜幕渐渐拢下来,淅淅沥沥的雨又是如约而至,一阵凉风掠过轩窗,雨滴飒飒的落进了窗户下头的木桌上,一个人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案上水珠,脸上泛起了计谋得逞的笑,轻快的坐回了椅子上。
“现在就剩下尚书省的冯良渚了。”那人话里话外都充斥着一种骄矜自满的语气,“想不到你一个太监,杀起人来还真是麻溜的很呢,齐成章!”
“大人深谋远虑,料事如神。奴才自当把事情办得干净利落,绝不能在我这儿出了岔子。”
“等我当了宰执,那掌印太监的位非你莫属。”那人满意的点头,“生逢云蒸龙变的乱世,甭管发生什么事,都是加快大胤衰落的一个步子,即便聂知韫不曾行刺,即便昌玺帝未曾病倒,大胤也已千疮百孔,日薄西山。我们要做的,就是把握时机,见缝插针。”
齐成章低了低头:“大人您说得对,可那个冯良渚我们何时。。。”
“冯良渚此人,我亲眼看着他一步步登上尚书令之位。你要知道,这世道,真正有能之臣寥寥无几,甚至可说多是酒囊饭袋。他们能居高位,要么靠阿谀奉承,要么只因资历老些。你来得晚些,他们便愚昧地以为你不如他,实则自己才是一无是处。可皇上偏偏就喜欢这样的大臣。”那人顿了顿,“如今李长京的尸身已被他们发现,我们也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说完,招了招手,齐成章颔首微微点了点头,躬身退下。
见齐成章没了影子,他的脸顷刻阴了下来。
“想我当年对大胤皇帝鞠躬尽瘁,忠心耿耿,却落得那般下场。既然容不下我,就休怪我无情……”那人紧握茶杯,在震耳雷声中猛地将茶杯砸向地面。瓷片四溅,滚烫的茶水洒了一地。他含泪失笑,神情恍惚,“待我大权在握,定要让所有人——为你陪葬!”
21.深宫诡
日子流水般不紧不慢地淌着,自李长京归乡那日起,昌玺帝便下了道口谕,除皇后、政事堂几位重臣及张郢简外,任何人不得踏入静华园半步。四位皇子更是被禁了足,看似失了自由,实则是被牢牢护在了宫墙之内——这哪里是软禁,分明是帝王为保杨家江山安稳,布下的一着暗棋。
司马炆奉旨彻查宫闱,凡与李长京有过接触的宫人,无论宫女太监,皆被细细盘问。可一番折腾,却似一拳打在铁壁上,未得半分进展。
张郢简在众目睽睽下杀了人,可依旧有着御前行走的权力,圣眷之浓,远超六宫想象。聂知韫虽未入宫,世子妃的名号却在深宫之中悄然传开,自有几分重量。
李长京去得突然,皇上又久病不朝,门下侍中之位便一直空悬。近日诸事渐缓,聂知韫与张郢简常于太常寺中处理事务,一待便是半日。这日忽得司马炆传讯,邀二人至弘文馆一叙。聂知韫心下了然,此去必有要事。
门下省中,李侍中的旧物犹在。檀木案头一盏瓷杯,茶汤已冷,却仍满着。李侍中生前不喜饮茶,办事时却总要置一盏清茶于侧,说是茶香清心,可提神醒脑——这习惯,他持了多年。
聂知韫正俯身收拾散落一地的奏折,忽见一道人影落在门边。来人见弘文馆内狼藉不堪,乌烟瘴气,嫌恶地以袖掩鼻,收回迈过门槛的脚。
聂知韫站起身把拾起来揣在怀里的折子潦草的丢在了案上,同样在面前晃了晃手腕,往门口观了一眼。
竟是提督太监齐成章,看清是他后,聂知韫瘪着嘴剜了他一眼。
齐成章重重一咳,待馆中众臣皆望过来,才昂起头,眼皮懒懒一掀,将满室之人一一扫过。
“皇上有旨——”
聂知韫跟着朝里的人一道跪下,多少也能猜出来皇上的旨意。司马炆把他们叫道弘文馆,单说收拾遗物不至于此般兴师动众,指定有别的事情要宣布。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朕大病以来,爱卿三司使司马炆,凡军国重务自揽于身,以社稷为重,学贯经史,才通世务,实赖股肱之仁臣。。。。。暂任门下侍中之职,以恰朕意,钦此。”
虽不解齐成章为何仍得圣心,司马炆却仍凝眉郑重,伏身谢恩:“臣领旨谢恩。”
齐成章将圣旨往司马炆手中一撂,转身便走,未多留一刻。
这边司马炆还没有起身,后头跪着的冯良渚先甩了甩衣摆怒气冲冲的站了起来,眸色暗暗的,看得出在使劲克制着心里头的憋屈和愤懑,咬牙道:“真是恭喜你啊,司马炆。”
这酸溜溜的话让聂知韫低低一笑。司马炆却沉稳如旧,起身朝冯良渚微微颔首,唇角轻扬:“任重而道远。”说罢便领着门下省众臣继续忙碌,独留冯良渚如木桩般杵在原地,老脸涨得通红。
张郢简拂去衣上尘埃,对这等升迁闲事浑不在意,将最后一摞齐人高的奏折往案上一扔,握住聂知韫的手腕便向外走去。
这种事他也确实没必要在意,手握着先斩后奏和生杀大权,长刀亮出来谁都得恭恭敬敬的。李长京虽然死了,但眼前需要做的依旧是找到齐成章和李长京意图总揽朝野的证据,还有那个躲在暗处悄悄窥探着他们的人。
聂知韫被他带得踉跄,只来得及抛下一句“司马大人告辞!”,便被不容抗拒地带至开天门。
张郢简松开她的手腕,缓缓回头:“今夜京城有庙会,带你去走走。”
凉阴也有过庙会,她还记得自己就是在庙会的时候遇见了小乞儿。
“好啊,”聂知韫未多思索便应下,眼波流转,瞥向身旁的静苏,忽生一念,抬眼看向张郢简,唇角弯起一丝狡黠,“浣衣局在何处?”
张郢简似乎早就料到聂知韫会说些什么,眼神投向西南角仰头点了点。
往浣衣局走的小道明显寥落了许多,四周安静得很,气氛颇为压抑,满地的树叶没人打扫,风迎面撩过,便只听得见簌簌的声响,这一派景象有种树倒猢狲散的感觉。
再往前走,左手边便传来一个女人的斥责声,那就是浣衣局,浣衣局的宫女是宫里头地位最低的,静苏的娘因为是先皇的妻子,先被送到了静华园,又被送到了这里。
局里头管事的叫浣衣总管,是个刚来没多久的年轻点的宫女,不知道什么原因到了这里,别看年纪小,戾气大得很,只要有了一点的违背她的意思,不管老宫女还是罪臣的妻子,都得挨杖子。
“马上就死的人了,还这么好事?有什么好看的?”浣衣总管的声音尖锐的很,刚想跨过门槛,静苏一眼认出来那个低着头被换衣总管拿杖子打折的娘亲,冲进浣衣局就抱住了她。
“娘。。。不准打我娘。。。”静苏死死抱着自己的母亲,浣衣总管见怎么拉也拉不开,索性直接往静苏身上打。
聂知韫想起了她的母亲。
“哪来的死丫头?”那杖子将将落下,便被聂知韫一把抓住。她练过几年拳脚,手劲虽不及张郢简这般武将,对付一个狐假虎威的小宫女却绰绰有余。五指一紧,浣衣总管腕上一痛,杖子应声落地。
“为何打她?”
浣衣总管想了想还是不服气,仰着脸瞪着聂知韫:“你是谁?我教训人,与你何干?”
聂知韫神情平淡得很,一丝冷意漾在嘴边:“浣衣局消息竟如此闭塞?一个浣衣总管,也敢对世子妃作威作福了?”
“世子妃”三字如冰水浇头,浣衣总管的嚣张气焰顿时散尽,面色惨白如纸,颤着唇说不出话来。
“嘴说不出话,腿也不知跪了?”聂知韫语带锋芒,清亮嗓音中压着的怒意惊得浣衣总管腿一软,扑通跪倒,满院宫女也随之伏地。
“原先这屋里头是我们吃饭的地方,如今连看一眼都不许了。”见这架势就跟见到了救星一样,静苏的母亲带着哭腔控诉起来,“如今用饭只得在院中端碗,便是下雨也不让进。”
“世子妃,您别听她瞎说。”浣衣总管拽住聂知韫的衣袖,“屋里臭气熏天,实在无法用饭。”
聂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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韫没有搭理,甩甩衣裳径直的走进屋里头,却瞅着一个已经有些年纪的白发人慌慌张张的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是世子妃吧。”见突然进来一个穿着和浣衣局完全不一派风格的的女子,老人便放下手中的活,赶忙撑着桌子起身,声音虽然有些苍老,但听起来和煦的很,比外头的浣衣总管好多了,“老臣白良用,见过世子妃。”
张郢简跟聂知韫提起过白良用,他是太常寺里太医署的老医生,也是现在皇上最信任的御医,前一阵子刚从太医丞提拔到太医令,整个太医署也算个总管事。
“白太医既在太医院当值,为何来浣衣局?”说话间,聂知韫确实闻到一股子臭味扑面而来,她百般嫌弃的撑起手在面前扇了扇,这臭味让她很是熟悉,“您是在做什么?哪来的臭味?”
白良用听罢,转身小心翼翼取出一张字条,缓步上前递与她:“老臣在此配制皇上近日需用的药。每一味药皆记录在案,药方密封存于太医院。只是自泰天宫迁至泰华宫后,地龙、九香虫等药气味冲鼻,太医院离泰寿宫又近,恐妨碍皇上静养。”
聂知韫半信半疑地接过药方细看,除地龙、九香虫外,尚有五灵脂等几味特殊药材。乍看之下并无不妥,可为何偏要来浣衣局配药?
白良用的眼神闪过一阵奇怪的光,像是能猜到聂知韫在琢磨些什么,躬了躬身子道:“来这的原因,是。。。。”他掩饰着尴尬,指了指外头依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浣衣总管,“那是老臣的女儿。”
聂知韫歪了歪眼,鄙睨的朝外头睇了一眼。怪不得年纪轻轻的这么狂,原来是一直有人罩着,只不过这次碰上了世子妃这个铁板。
“纵然是太医的女儿,也不得如此般的嚣张跋扈,目中无人。”聂知韫插起腰说教起来,“娇惯坏了,那以后定然会吃亏的。”
白良用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番,盯着聂知韫的眸子两三秒,拖着腔调似笑非笑道:“明白了,世子妃。等磨完药老臣就走了。”
“就走了”这三个字,白良用说的格外用力。聂知韫被盯得不自在,见也没什么不对的,便下了台阶走回了院里。
“收敛些性子,这儿的宫女哪个不比你资历深?整日耀武扬威,今日遇着我算你运气,若撞见世子爷,你项上人头早已落地。”聂知韫垂睫看着伏地不敢抬头的浣衣总管,语气稍缓,“起来吧。”
她自知是借了世子妃的势,可这口气,她实在难咽。
出了浣衣局,聂知韫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说来也怪,浣衣局的宫女个个都想出去,为何太医偏将女儿送进来?即便是个总管,终究是浣衣局的人,地位低微。”静苏跟在她身后嘀咕,“真不明白太医怎么想的。”
聂知韫也同有此感,本来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了,没想到连小丫鬟静苏也这样想,不由的眉头微微蹙起,隐隐的流露出不安的迹象,警觉的回头朝浣衣局刮了一眼,正见白良用站在门口窥望,见她回头,立即堆起热切笑脸,朝她连连招手。
22.千万绪
聂知韫纤长的柳眉自午后便未舒展过,直至行至暂居的府邸门前,才略略舒开几分。她提笔给父亲写了封告安信,待墨迹干透,窗外已是漆黑一片。虽未落雨,漫天浓云却将月华遮得严严实实,唯有道旁几盏摇曳的油灯,在夜色中晕开昏黄的光晕。先前尚能瞥见几个身着官服的身影,此刻长街寂寂,唯见一队兀龙卫自第一横街拐角处巡城而过。
及至戊时,仍不见张郢简踪影。聂知韫倚着窗棂昏昏欲睡,忽闻偏厅传来一阵轻叩门扉之声。
静苏眸光倏亮,碎步趋前,低声嘟囔:“可算把世子爷盼来了。”
门扇还没打开,聂知韫也能猜出来敲门的准不是张郢简,照他这么冒失莽撞的人,怎可能会这么轻劲。
聂知韫凑着头就瞥见了外廊站着个读书人模样的小生,虽然低着头瞄不清相貌,声音听上去倒是温华的很。
“世子爷传话,请世子妃往国子监一叙。”
自那日偶遇齐成章,又经浣衣局一事后,“世子妃”这名号便如烙印般钉在了她身上。虽已渐渐习惯,终究名不副实,每闻此称,心头总泛起几分微妙滋味。她至今仍想不明白,政事堂的人为何会将她错认作世子妃。
真正的世子妃,最终会花落谁家?
天晓得!
见到张郢简的时候,他正躺在国子监院中间最大的槐树底下打盹,边上跟护卫一样站着几个小书生围成一圈,每人手上一把芭蕉扇朝张郢简呼扇着,虽动作参差,面上却齐整地挂着不情不愿的神色,张郢简一本《资治通鉴》捂在脸上,挠了挠屁股翻了个身,书册随之滑落。。
聂知韫见状冷哼,提起裙摆蹑足走近。书生们欲行礼,却见张郢简竖指唇边,只得继续摇扇。她瞅准时机,抬腿轻扫,张郢简猛然坐起,睡意朦胧的眼中满是呆滞。
聂知韫瞅准时机,抬腿一个横扫,张郢简猛地起身。
周遭小书生随即一愣。
“世子爷好雅兴,太常寺待腻了又来国子监,莫非打算弃武从文?”聂知韫挥退书生,俯身凑近他睡出双眼皮的脸庞打趣,“倒也不怪,初见时你不正是这副书生模样?”
“你是头一个敢踹我的。”张郢简的倦眼里慢慢的呆滞,抬也抬不起来,俨然还没有完全醒好的样子,“打仗的时候睡深了怕敌人偷袭,回京之后睡深了还得防着你。”
聂知韫凝望着他懵懂的模样,眼波温柔如春水,唇角噙着恬静笑意。张郢简抬眸迎上那目光,心头忽觉前所未有的松快。
张郢简漆黑的眸子跟能下蛊一般,聂知韫一不留神撞进了他有些清澈静谧的眼波,像当年她和小乞儿坐于绿芜,仰观星海的原野,徘徊着不愿意离开。
缠绵的夜色里头,她不由自主的屏息,气氛微热,暧昧抽丝剥茧,丝丝缕缕的扩散。
“姑娘可是魔怔了?”张郢简突然开口,惊得聂知韫倏然回神,只觉耳根发烫,竟未察觉绯色早已爬满双颊。
她无奈轻笑,低声嗔道:“真是块不解风情的木头。”
国子监不在皇宫里,而是在安和门正对面的衔天门东第二街边上,市井的声响听得一清二楚。一声长喧刺破沉寂:“天地敬告——城隍神威——逝者安息——”算是给庙会开了头。
张郢简换了件绣龙红长衫,腰间束着一条宽玉带,头上戴着黑色进贤冠,冠上坠着金丝,手上握着的也终于不再是杀器,成了一把紫檀木沉香扇,除了身子魁梧点,还真有点书生的样子。
“今日我是国子监监生。”他装模作样地执扇施礼,“姑娘请。”
聂知韫皱鼻轻嗤:“书没读几卷,架势倒学得十足。”
京城的青石板长街宽阔而平坦,花灯十里缀满天野,不远处的绕云湖边上还有赏花宴,美轮美奂的,比凉阴和入云的热闹上不知多少。
于聂知韫而言,这般盛会除却祈福,最令她心驰神往的便是各色甜点。连日困在皇城,虽膳□□致却少有新意,早勾得她馋虫大动。
张郢简把蟠龙贯日枪放在了匠心阁里,让老匠给枪头淬淬火,接着便就带着聂知韫到了福林居,这是满京城甜点卖得最好的商铺,俩人赶到的时候铺外头已经围了一圈,约莫足有一百号人翘首以待。
“这般多人!”聂知韫扶着张郢简的胳膊踮脚张望,却只见“福林居”三个金漆大字高悬,不由撅起樱唇,“这可如何买得到?”
“八成是赶上了这个庙会。”张郢简灵光一闪,坏笑着伸手从大氅里掏出一样东西,二话没说就往人群里扎,”你在这等着!”
聂知韫往前探了探头,看清了他手上捏这个金光闪闪的东西,竟是兀龙卫的龙行腰牌。
她看清那刻着“如朕亲临”的金牌,惊得魂飞魄散。这御赐令牌可先斩后奏,岂能用来插队买糕点?
她急得跺脚,又不敢高声,只得压着嗓子唤道:“张郢简,快回来!”
那魁梧身影挤入人群,周遭怨声四起,可见着腰牌又纷纷噤声。聂知韫长舒一口气——京城百姓到底见过世面,若在入云,见此令牌早该伏地跪拜。
见没有掀起什么大点的风浪,聂知韫常熟了一口气。到底是在京城住着的人,要放在入云,看到这腰牌不得把头埋土里去?
没一会,张郢简后头又站上了人,聂知韫这次能透过人缝看到张郢简愣头愣脑的开始搁那指东指西,几乎每样都来了个遍,怀里头揣着五颜六色各种形状的糕点,又莽撞的从人堆里冲出,直奔着聂知韫跑来。
聂知韫侧头用手捂住脸,故作好奇的朝前头的青楼撒望着,另一只手扯住张郢简的衣袖大步地离开了这里。
道两边虽有茶楼酒肆,匠铺作坊,最显眼的还是挂着“寻欢楼”三个斗大金字牌匾的青楼,楼外的清倌人粉敷面,黛画眉,脸庞白净嘴唇微薄,红裙细腰娇媚荡漾,见有酒客到来,就热烈的迎上去招呼着,最楼上搁了一面纱,纱里头有个人影,扭着如描似削的身姿,吸引着无数的看客。
聂知韫曾经也是个戏子,对这种卖艺的女子倒没什么偏见,本无意多看一眼,可见张郢简目不转睛,心头莫名泛酸,想也不想便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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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块甜糕塞进他嘴里:“看什么看!”
张郢简嚼动着忽然进了嘴里的甜糕,半是恍惚半是茫然的伸手轻轻抚了抚有些生疼的嘴巴,好想歹想的就是猜不到聂知韫怎么突然火从天降。
好在天上飘起来的长明灯吸引了聂知韫的注意。
“今年长明灯较往年更盛,多是祈愿圣体安康。”张郢简递来一盏明灯,遥指灿若星河的天幕,“若非明君得民心,怎会有这般景象?”
聂知韫接过手来,抬起眼帘,凤眸微动,把如海的长明灯看作是通向小乞儿的长路,,小乞儿正在月亮里头瞧望着她,自己载着这盏灯飞向他的身边,仿佛再走几步路,就能重新拉起近十载未曾碰过的手,于是一抹微笑从眼底涌出来,兴许,这些长明灯里,就有一盏从小乞儿的手里飞向她的长明灯,人没有相聚,可思念在长空相拥。
“绕云湖的莲花是为祭奠逝者。系上红绸写上名讳,彼岸之人便能感知牵挂。”待灯盏升空,张郢简又递来粉荷与红绸,“亦有祈求宽恕之意。
聂知韫眸光一沉,花影印在她的泪眼里,顾盼生辉,却又清澈如泉水。
“娘,祖父,戏院里和一道刺杀的同伴们……你们可安好?”聂知韫的眼神黯淡下来,手有些颤抖,一面吸着鼻子,一面嘀咕着,几滴泪珠湿了红绸,一缕微风又乱了思绪,“郢儿哥,若你真已不在人世,望你知晓……我从未忘记。”
而今她愈发看不清张郢简是敌是友,是并肩同行的伙伴还是相互利用的过客,抑或是惊鸿一瞥的相逢,还是白首不离的良人。
她俯身,将花小心翼翼的放在水面上,顺着带起的波纹,凝视着粉荷慢慢飘向湖心,刚想移开视线,却瞟到了一朵花上写着白良用的名字。
她诧然环顾,终于在人群中觅见那道微驼的身影。正要上前问个明白,却被张郢简一把攥住手腕。
“先不要着急,我们放长线,钓大鱼。”
原来张郢简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太医令。
“知道我为什么要穿着书生的衣裳出来了吧。”张郢简的眼神极为冰冷,甚至比凉阴的冰窖还要冷上几分,“虽然只是出来写了个花绸,这可是皇上最信任的太医,这样明目张胆的无视皇上的话,是不是有点太奇怪了。”
语罢,张郢简纵身一跃,轻盈的落到墙头,两个漆黑的眸子像鹰一样掠过所有人,聂知韫在墙下吃着桃花糕,安安静静的候着,听见一阵树叶的窸窣声,张郢简便落在聂知韫面前,他的眼角弯了弯,似乎是在轻笑着,聂知韫知道,看来是找到了。
聂知韫咽下甜糕,支支吾吾道:“去哪了?”
张郢简:“回宫了。”
甜糕有些凉了,聂知韫的心也凉了,失望隐藏在聂知韫略微不见波澜却依然闪过一丝可惜之意的眼神里。
“我还见着,白良用跟一个人见面了。”
聂知韫停下拿着一个鲤鱼糕的手,问道:“谁?”
张郢简抢过聂知韫手里的鲤鱼糕,挂着有些傲娇的笑意轻轻晃了晃头:“冯良渚。”
23.入梦来
“先是提督太监齐成章与李长京,如今又添了太医令白良用和冯良渚。”聂知韫怔了怔,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你们宫里的人,都这般热衷结党营私么?”
深宫如渊,人情似纸。是非黑白,全凭人言。若不拉拢些能说得上话的人,怕是寸步难行。当年胡敦能登上宰执之位,不就是靠着四处打点,化解重重阻碍,才得以扶立新帝。而后翻脸无情,诛杀旧皇心腹,挟幼帝以令朝堂,独揽大权。
如今皇上龙体日渐衰弱,莫说冯良渚,就连宫女妃嫔,为求活路与司礼监太监结为对食的也不在少数。张郢简依附其父,司马炆与三皇子亦各自结党,这宫闱之中,早已盘根错节。
“你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张郢简领着聂知韫到匠心阁,老匠俩手吃力的把长枪托到张郢简跟前,他握住长柄在手上轻轻掂了掂,反复把玩了一番,见枪头锐利如针,满意的扔过去一个装满银钱的茄包,“白良用那老糊涂自作聪明,在浣衣局叫你撞破行迹。只是眼下还不能搜查浣衣局,这老鼠警觉得很。”
夜里雨下的急,跟决堤的天河一般涌入人间,豆大的雨点打在窗柩上,亮如白昼的闪电划破沉寂的长空,闷雷如鼓般传响,聂知韫额头直冒汗,辗转反侧的难以入眠。
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张郢简骑着骕骸,她骑着鹤华,两个人到了当年她和小乞丐看雨的亭子里,亭子下还放着小乞儿的破碗,只不过拿起这个破碗的是张郢简,她不由一愣,身为风头无两的将军,破碗在他手里竟然没有分毫的违和感,眸光像乌云散尽后将银灰洒向苍生的皓月,静谧让人安心,嘴角噙着笑,两眉像水墨画一般浓密又高耸。
哪哪都像他,却又不是他。
“张郢简,你可是我寻的那个小乞丐?”她慢慢走进,试图走到他的怀里,仿佛还能嗅到小乞丐的气息。
“看看这个便知。。。”张郢简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的右手,声音温柔至极,她慌忙的张开右手,却发现手中竟然攥着一块玉,不是小乞儿给他的鹌鹑鸣蝉玉,而是张郢简给他的梅花蝴蝶玉。
“你是在告诉我,你不是他?”她抬眼看向他,无奈轻笑一声,可突然瞧见到张郢简的眉毛上若隐若现的出现了一颗黑痣,她惊喜万分,刚朝他迈了一步,右手便顿感湿润,她颔首一看,正有鲜血从右手滴下,她撑开手掌,血竟是从玉里流出来的。
茫然抬头,刚好见着张郢简把破碗里的水喝掉,挽起袖子用胳膊擦了擦蹭了蹭嘴角,紧接着嘴角也随着她手里的玉一样溢出了鲜血。
水里有毒。
“张郢简!”她失声惊呼,想要抱住他,双腿却如灌铅般沉重,“快醒醒!”
“张郢简!你快醒醒!张郢简!”
倏忽间,一个姑娘垂首而立。她记得这姑娘——就在张郢简递来玉佩时出现的那个。
“求你别让她死……”她摇摇晃晃的,低头抽泣着,嘴里头永远只重复着一句话,扎在胸口的玉簪变成了聂知韫刺杀皇上时,被张郢简拦在手心里的兽骨簪,右手握着簪子,左手无力的抓在聂知韫的胳膊上,发丝缭乱盘绕,从脖子两边直坠向赤着的双脚,聂知韫刚张开嘴欲说些什么,她便开始缓缓地抬起了头。
湿发黏在惨白的脸上,聂知韫瞪大双眼细看,那面容竟与自己一般无二!她惊得踉跄倒地,也跌回了现实。
聂知韫惊起,喘着粗气在软塌的拔步床上呆坐着,头疼的厉害,脑海中尽是张郢简濒死的模样,心口泛起细密的疼,就像当年第一次遇见瘦骨嶙峋的小乞丐一样的心疼。
不知过了多久,思绪才慢慢回笼,她透过帐幔朝四下探了探,除了一片漆黑里隐隐约约的家具影子,和棂窗外的雨声,什么也没有。她掀起红织毛毡扔到床边,颤巍巍的抬起手撩起帐幔,压低着声音喊了声静苏。
虽不惯使唤人,但此刻喉间干渴难耐。
静苏睡得很浅,即使聂知韫的声音轻,她也能听到唤她,便立刻从隔间里跑了过来。
“扰你清梦了……”聂知韫笑得勉强,“可否倒杯水来?”
“小姐,您这是在说什么话,要有啥事您尽管吩咐就可以,静苏虽然年纪小可好歹也是个丫鬟,您不必对静苏客气。” 听闻自己主子这番口气,静苏捂嘴笑出了声,伸手把摊在床边的毛毡叠好摆在床尾,“小姐,奴婢去去就来。”便转身离开,不多时便端来一杯温水小心翼翼地递给了聂知韫。
“这帘子可否一直掀着??”聂知韫接过瓷杯,略微干裂的嘴唇轻轻贴在杯子边试了试,水温不烫不凉,便一饮而尽,“有点闷得慌。”
静苏接过瓷杯扭头轻巧的搁在离床不远的烷桌上,然后扭回头来抓住床帐轻轻一搓,床帐顺势分成两层,即使是黑咕隆咚的,静苏办事也利索的很。“小姐,外边这层是绸绫,略微厚一些,一来帮您遮光,这二来也能帮您避寒,”说着,便熟捻的把外层绸绫卷起来,只留了一层薄薄的纱帘,“那奴婢留这层纱幔为您驱蚊可好?”
聂知韫总算可以感受到从一隙窗外吹进来的凉风,她阖眼,终于舒坦些许。
一早,雨势较夜里小了许多,透过灯影能见着雨丝绵绵密密落在长街,中都的气候,每逢换季的时候最是冷冽,静苏刚拉开半扇垂花门,一股子凉气就趁机钻进了屋里。
“不用合上了。”聂知韫对着菱花镜照了照,把骨嵌玉胭脂盒撂在妆奁上,起身叫住想要把门扣上的静苏,“去找张郢简吧。”
那场梦后,聂知韫就一直心有余悸,不断劝说着自己都是噩梦而已,张郢简武功盖世,怎么可能会被人算计了呢?半夜缓气凝神之后,她就着急这很想立马见到张郢简,眼下可算是捱到天明,,便是一刻也不愿意耽搁。
笔直的官道两边见不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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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聂知韫在伞底下埋着头小碎步走着,踏在细雨溅起的雨雾里,盯着白玉地板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恍惚中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隐隐中痛了一下,她止步阖眼缓了缓,睁开眼却见到地面上多了一个高大的人影,静苏微微举伞,她抬头望去,正撞进那双深邃眼眸。
正是张郢简。
聂知韫凝望着他,目光里盈满说不清的心疼。
他不动声色的面容上,若有若无的泛着一丝温柔的笑意,看着眼前穿着八宝长裙,外头裹着云纹妆缎大氅的姑娘,缓缓道:“姑娘是在寻我么?”
张郢简明明是个人都害怕的绝冷之人,不知怎的,聂知韫总觉得他心里头为她藏着一亩花田,也只有她能够在他面前各种放肆而无所顾忌。就像这里的凉风四起,她能安心的站在他身后头,躲过所有迎面而来的寒意。
“嘁,谁要找你?”聂知韫的眼神诧异地躲闪,伸出手递出一把胭脂伞,嘴硬道,“自作多情。”
自打没了小乞儿,她就一直是个人间惆怅客,不论到哪都只是轻轻莞尔一笑不动情,只有见到张郢简之后,她便慢慢察觉到自己的异样。
刚见面的时候,聂知韫对他充满厌恶,总是拿他和小乞儿相比,觉得处处不及,可如今聂知韫却偏偏开始期盼眼前这个人,就是她苦寻不得的少年。。
张郢简撑开伞:“走吧,随我去政事堂。”
聂知韫裹紧大氅,红着脸蛋跟在身后,小碎步迈的极快:“我昨夜梦见你了。”
“梦见我什么了?”
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总不能说梦见他毒发身亡。踌躇半晌,她挤出一句自以为得体的回答:“梦见你死了。”
张郢简一噎,直接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政事堂。
“樾王那边终于有点动静了。”描金袖下一双年老褶皱的手轻轻将水壶托起,伴着上升的热气,将水注入茶壶,盖上壶盖,拿起茶杯攥在手心,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时而恺闷,时而冷笑,“我让你准备的毒,可妥当了?”
白良用双手捧起茶壶,注入冯良渚握着的水杯中,狡黠一笑:“冯大人,您要的血海棠我早就泡在水盂里藏在浣衣局了。只要泡在水里两个礼拜,水就满是剧毒,碰上一下就会有万箭穿心般痛苦,不出三日便会内力尽失,七窍流血,五日之内便血逆气绝而身亡。那张郢简武功再高强,我们也总不可能碰都碰不到。。。我还按您吩咐的,抓来一个人试了一下,现在已经埋在浣衣局了。”
“杀了他俩,樑王不足为惧,到时候一块赶尽杀绝。一会司马大人还要过来,再给那对苦命鸳鸯一点时间好好叙叙吧。”冯良渚玩味的勾起唇角,砰的一声将手里的茶杯狠狠的砸在案上,刚斟满的茶水四溅在案上,他随即起身摊开双手挂在背后,不急不徐的踱到白良用身后,咬牙道,“看来,我们该当一回打鸳鸯的棒子了。”
24.白绫血
二人踏入政事堂时,司马炆正坐在梨木镌花扶手椅上,与楠木细牙桌对面的冯良渚闲谈。方才还暗藏嫉妒的两人,此刻竟亲密如故交。这般表面亲热、背后算计的戏码,聂知韫早已司空见惯。
在这深宫之中,人就得需八面玲珑。
“太医署的人怎会在此?”张郢简自踹开垂花门那刻起,目光便牢牢锁在白良用身上。从偏厅的束腰高花几旁,直至走到对方面前执手相握,他紧紧攥住那双苍老的手,细细扫过每一处纹路,旋即扭头看向端坐的冯良渚,“是你带来的?”
冯良渚撑着扶手站起身:“怎么?姑娘都能带,一个老太医我还带不得了?”
“她是谁你当有所耳闻,眼下暂居宫中,随行在侧名正言顺。”张郢简挺着胸膛缓步走到冯良渚面前,冯良渚顿感一阵威压降临在自己头上,屏气不敢抬头对视,这位太医令,是无处容身了,还是说……”他声音陡然转冷,“他是你的结发妻子?”
“放肆!”冯良渚后退半步,指尖发颤,“竖子安敢胡言!”
其实聂知韫也没想到这个如此沉重的称号能被她四两拨千斤般的冠在头上,这是连梦中都不敢奢想的称谓。听着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针尖对麦芒,聂知韫赶忙打了圆场。
“司马大人,这次唤我们来政事堂是有何事?”
司马炆悠然坐在扶手椅中,目光在僵持的两人间流转,唇角噙着看戏般的笑意。待争吵稍歇,方起身引众人至议事桌旁落座。
他掷出几封插着鸟羽的简书:“昨日羽檄使者送来急报,樾王又生异动。”
张郢简一脸难以置信的拿过简书,皇上御驾亲征这一趟,敉平战乱,樾王湘王的锐气顿挫,这皇帝回来还没有很久,怎会如此快便卷土重来?
简书里大体讲的是,樾王湘王听问皇上得了重病,便觉得时机已到,开始联合起来大举进攻,云樑在边关的兵力明显应付不过来,节节败退,眼下战火吃紧,想让张郢简跟枢密使商量商量,拿出虎符,调动军队前去增援。
既然远在西境的樾王都已得知圣体欠安,近在咫尺的淮王、武王必然也在静观其变,等着坐收渔利。
“枢密使随性得很,自圣上染疾,便将虎符全权交托于我。”张郢简指向枢密院方向,“这些时日我常驻院中,虎符就收在里头。”
聂知韫不懂这些朝堂规矩,也无心了解繁琐细节。她唯有一个念头——不愿让张郢简独自远征,或者,她定要随行。
枢湫山遇刺一事至今迷雾重重。樾王刺客能自西境潜入中都,必是有人暗中打通关节。无论是已故的李长京,还是眼前的冯良渚、白良用,乃至司马炆,都可能是搅动宫闱风云的推手。他们忌惮的并非隔墙有耳,而是张郢简这个“恶鬼”先斩后奏的生杀大权。若被他抓住证据,唯有死路一条。倘若张郢简被支开,这些蛰伏暗处之人必将蠢蠢欲动,为争夺宰执之位自相残杀,甚至直指龙椅,改朝换代。
而对于聂知韫来说,冯良渚自然是想杀掉她,可也是碍于张郢简这个屏障,一旦他走了,聂知韫的活路也会被拦腰斩断,与其等死,还不如跟着一道往樾王那边去,毕竟对于她来说,只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那就是有张郢简的地方。
张郢简又何尝不明白。
往常张郢简对冯良渚这些人都是威慑加隐忍,要是唤他去做什么事,他明面上也都照着做,为了纠察出真凶,张郢简好久没有动过粗,回到太常寺,一下午不管是冯良渚还是司马炆的再三邀约传唤,张郢简也都没有赏脸。
“得寸进尺。”他指节叩响茶案,“不除尽这些祸患,我如何安心出征?”
聂知韫听出弦外之音——此患不除,他不敢留她独守深宫。
又过了数日,两人从太常寺不曾踏出一步。
一日,太常寺外头来了个小吏,俩人商量的热火朝天,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举杯润喉的空当,聂知韫瞥了眼外头,喝茶的动作微顿一下,随即便冲背对着门的张郢简使了个眼色,张郢简顺势望去,招呼小吏进来。
小吏声若蚊蝇:“司马大人传唤了二位好几次都没有来,以为是有什么事,就派我来给世子爷和世子妃送个东西。”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字条递到张郢简跟前,没有丝毫停留转头离去。
聂知韫扶着高几踮起脚尖,目光直勾勾落在字迹上。
“跟上小乞丐。”
贸然出现的小乞丐这三个字让聂知韫陡然间瞪大了眼睛,司马炆知道她的事情这点她心里明白,可是没想到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冷不丁的出现了这样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弄的俩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着实让二人相顾茫然。
小乞丐身在何处?又如何相随?
“都什么时候了,司马大人还从这里玩文字游戏。”张郢简把纸条折成一团扔在了地上,怒气冲冲的拿起北风息别在腰上,“不想了,我管什么小乞丐大乞丐的,看我把那俩带良字儿的揍成乞丐。”
“司马炆大人一向思维缜密,他定然是发现了什么对我们来说比较重要的事情才会写的这般晦涩,而且他必然是只想让我知道而不想让别人知道。”聂知韫拽住张郢简的衣袖,一面嘟囔一面斟酌着,“我总感觉,有还有个最关键的人物始终未曾现身。”
张郢简接过话茬:“还能是谁?”
没出现的人还多着呢!尚书省下统摄的六部,六部下的二十四司,东宫御史台,还有五监九司,总不能一个一个的盘诘,要是真的耐下性子挨个问完,樾王的军队约莫早就已经兵临城下了!
聂知韫呆看着张郢简放下北风息,喉间蓦地发紧小乞丐或许就在眼前?此刻于张郢简是生死关头,于她何尝不是抉择之时。
什么千年缘分、命定相逢,仿佛皆在此刻应验。而今她只需跟随张郢简的脚步,这又是一场豪赌——赌赢了,伴他西征;赌输了,便要被暗处冷箭万箭穿心,含恨而终。
聂知韫故作不耐烦的甩了甩头,蓦地一声大叫:“不想了!我随你去便是。”
张郢简又重新拿起北风息别在腰间,四胸有成竹一般谈笑道:“太医署。”
俩人风风火火的来到了太医署,却被告知他们也好奇的很,太医令自打上午去了政事堂以后就一直没有回来,白良用的医术不必多说,整个宫里的人都心服口服,可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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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说,除了去给皇上治病以外,太医令不得离开这里超过一个时辰,可这都过去多久了,还是不见影子,聂知韫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就像一把刀子抵在胸口一样,心里头直发毛。
太医署离枢密院和皇上修养的泰华宫都很近,张郢简站在夹道上,面色冷凝,似乎自己也能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压力扛在肩上。
泰华宫不可擅入,若白良用真在宫中,太医署绝不会无人知晓。
张郢简望了望泰华宫,又转过头来看了看枢密院,惴惴不安的道了一声:“走吧,去枢密院。”
聂知韫将双手拢在袖中,虽忐忑仍乖顺应声:“好。”
来到枢密院时,枢密院的雕花金门大开着,里头四根金龙巨柱撑着大殿四角,檐上四角高高翘起,跨过门槛便是一条小道直通向枢密院堂门,古树参天,密密麻麻的树枝后头藏着金光闪闪的三个大字:枢密院。
入堂,眼前一幕让聂知韫的脑子嗡嗡直响,像糟了雷击一样俩眼一番,差点一个踉跄晕过去,得亏张郢简反应快些,楼主了她的细腰,聂知韫才没摔在地上。
伴着窗外闷雷滚过天际,一道白绫悬于梁上,绫圈紧勒的脖颈歪垂着狰狞的头颅,面色青白可怖。瘦长尸身随推门涌入的微风轻轻晃荡,在地上投下摇曳的暗影。
聂知韫紧闭双眼,瑟缩在张郢简背后,十指死死攥住他的衣袍。张郢简按刀缓步前行,距悬尸尚有数步时骤然止步——白绫所吊之人,正是他们要寻的枢密使。
枢密使自始至终都是规规矩矩作人,正直宽容,以和为贵,一步步从一个小吏升官至此,可在这深宫之中,圣眷愈浓,便与众人结怨愈深。
执掌军政大权的枢密使暴毙,彻底搅乱了整个棋局。
张郢简幽幽一叹,抬手将北风息收入刀鞘。
“这枢密使死的真是蹊跷呢。”一阵熟悉的声音在空阔的堂内回响起来,“看来,世子爷和世子妃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事吧。”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随着一阵轻笑,一个人从聂知韫身后走来。
果真是太医令白良用。
张郢简屈膝,一个虎扑瞬间将老太医按倒在地上:“本来寻思着放长线钓大鱼,没想到你这老头竟然直接动手了。”说罢,左手拔出北风息,将刀刃抵在白良用的脖子上:“出征在即,不除你这祸患,难平我心头之恨!”
张郢简的声音越发狠恶,白良用被掐的已经面色通红,反倒有气无声的笑了起来。
“快杀了我吧……若我不死,小女永世只能在浣衣局做个卑微总管……”他眼神渐染疯癫,竟透出几分怜悯,“可惜你不敢杀我。太医院唯我知圣上药石无灵,他们却仍信我能起死回生。若你杀我,在世人眼中,与弑君何异?张郢简啊张郢简,你真是糊涂……””
“那你为何杀害枢密使?”张郢简眼角抽动,指间微松。
“谁说是我杀的,这分明是自寻短见!”白良用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使劲吸了吸气,狂妄嚣张的仰头笑着,笑罢,旋而瞥向张郢简身后的聂知韫,“张郢简,你要怎么杀掉我呢?你又怎么才能一直护她的周全呢?”
25.妄重生
若在昔日,敢以这般语气同他言语之人,话音未落便已身首异处。可如今不同。他有了软肋。人一旦有了软肋,便如同将命门亲手奉上,任人拿捏。
待白良用的和他嚣张的笑声消失在被吹进来的雨淋湿的堂门,张郢简才闭上眼屏气凝神一番,向外头吐了口气,紧握剑柄的手也缓缓松了劲,重新插回刀鞘。这种心烦意乱后却又无处发泄的沉静,让聂知韫满是愧疚。
在边关的时候,兴许洋洋洒洒的杀上几个敌人就什么都过去了,而今在这朱门之内,面对几个老朽,他却束手束脚。
聂知韫知道,他收敛寒芒,是为了她的周全。
可若是这儿獠一直活着,张郢简自然也不会善罢甘休,只能是伺机而动,慢慢寻找时机。
一阵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湿气从外院直吹进来,伴随着扑簌簌的树叶声,聂知韫的余光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抹红,她侧过头顺势远望过去,差不多和脚踝一样高的红漆门槛外,一个人撑着伞一动不动站在那,这人体型一瞧便知全然不是白良用,聂知韫眸光加深,随着微倾的伞慢慢扶正,那人的全貌也逐渐显露。
是司马炆,聂知韫只见他淡淡迎上自己疑惑的眼神,微微颔首,旋即转身,消失在雨幕深处。
“在看什么?”
前脚刚走,后脚张郢简察觉到聂知韫的异样,顺着她注视的方向瞄了过去,入眼的只有密密麻麻的雨丝和被雨丝打下来慢悠悠掉在地上的枯叶:“走吧,雨又下大了。”
回到她自己寝处的时候,已是暮色沉沉,昌玺帝倒了之后,拖了这么久也不见起色,整个宫城跟皇上一样气息奄奄的,满目颓废。
于聂知韫,冯良渚对她是灭族之仇,于张郢简,冯良渚对他不仅有大皇子和三皇子之间的立储之争,更因为和白良用甚至齐成章之间隐秘的联系而对他有着国破之危,最重要的,他还要取聂知韫性命。
换句话讲,冯良渚不死,俩人都过不好受,可同样作为皇上最信任的宠臣,这枢密使的权力暂时交给他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若贸然杀之,无异于弑君。
事情至此,陷入了僵局,张郢简唯有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本以为这些个文官模样的人都是软肠子,没想到杀起人来也不比你们在外头打仗的逊色多少。”聂知韫琢磨着,拉了个木圆凳搁在拔步床旁边,让张郢简坐在跟前,忸怩道,“多谢你……护着我。。”
张郢简一怔,竟无言以对。他自己亦不明,为何会如此护着她,索性假装只听到了前头的话。
“宦海沉浮,谁不贪权?骨肉相残尚且寻常,何况宫闱之中,那些皇子年纪虽小,已各怀鬼胎。司礼监之跋扈,你若入宫便知。三省、司礼监、枢密院,鼎足而立。如今三省长官唯余冯良渚,中书门下,也不过是司马大人临危受命……”
聂知韫哑然,她可不愿意在明争暗斗的深宫里头为了权势讨生活,为人棋子。
“时候不早了,该回去歇息了。”聂知韫的身子有些疲乏,可最主要的还是盼他回去静养。
“回去?”灯影摇曳下,张郢简的眸光荡漾起一泓水色,朗俊的升起一阵难以寻味的笑意,“去哪?”
聂知韫听闻此话乱了分寸,一双溜大的眼睛东瞥瞥西望望,尔后又收回到张郢简的脸上,强自正色:“自是回你寝处。你想宿在何处?”
“冯良渚对姑娘虎视眈眈,他的眼线遍布京城的各个角落。”张郢简淡笑,直起身子来踱到聂知韫身边,脸凑得很近,话语中的热气直扑到她窘迫的脸蛋上,“姑娘不是糊涂的人,大仇未报,他日黄泉之下,何以面对至亲?”
一阵檀木香氤氲在聂知韫的鼻尖,聂知韫对这突如其来的拉近吓了一跳,僵着身子没敢动弹,眉眼近在咫尺,头皮酥麻了好半天才无声无息的吐了一个字:“我。。。”随即别开交汇的燥热的目光,在拔步床上使劲往后挪了挪,腾出来伸手的空当指了指芙蓉纹路窗边上覆着茵褥的长榻,怯声道:“你……睡那里。”
翌日,天地间依旧是灰蒙蒙一片,太阳已经连续好几日没有出现,熙熙攘攘的京官和整个皇宫一样没有生气,若不是见到聂知韫还知道低头恭个礼,聂知韫还以为是到了酆都。
擢升同知院事为枢密使的旨意一早就送往了枢密院,同知院事接了圣旨之后随即将枢密使的位置让给了冯良渚,并特意在辞呈上写下了“自愿让位”。
同知院事是个明白人,也没什么野心,他明白枢密使这个位置就是一碗毒酒,若是接了,那只准时给自己狠狠灌了一口,命跟枢密使这两者孰轻孰重,他分得清清楚楚。
冯良渚接任枢密使,第一件事就是一纸军令命张郢简与四日内出兵西征。
言外之意,四日后,便是聂知韫的死期。
皇城。
“大人,就这么把枢密使的权力拱手让给了冯良渚,岂非断我之路,反为他铺就坦途?”齐成章递给眼前倚坐在金丝楠木椅上的人一杯刚泡好的茶水,声音有些萎顿和不甘,“臣实在想不明白。”
那人并未接话,轻轻摆了摆手,齐成章心领神会,将茶杯放回高几。
“老天最喜欢收的就是不自量力的人。冯良渚自以为机关算尽,到头来不过是我们手里的棋子,昔日徐云卢、李长京,如今的枢密使,这罪可都能算在冯良渚的身上,待他顶罪赴死,大人扶新君登基,宰执之位,唾手可得……”一旁的白良用送上泡了足够日期的血海棠水,沉甸甸的放在面前的高几上,“大人您瞧......”
“能当上提督太监的人,办事定然精明利索,怎么到你就有些愚笨了呢?还不如一个老太医,就让白良用接着跟冯良渚联系着吧,让他把那巡抚的女儿绑过来。”座中人满意的点头后终于开口,抬手轻轻碰了碰略微泛起红色的水盂,“这就是冯良渚用来杀掉张郢简的东西?他总算聪明一回。”
压的人喘不过来气的乌云总算褪去,月亮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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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干爬上枝头,把光辉顺着略微敞着缝的棂窗洒进依旧亮着灯的政事堂,伴随着卷地起又落的树叶声,隐约听见堂内有人在嘁嘁喳喳。
聂知韫沏好茶摆在了张郢简和司马炆中间,愁眉不展:“张郢简接到军令,四日之内就要挥兵向西,这四日之期,该如何是好?”
“这件事我听说了,可。。。”司马炆挑了挑眉,正色道,“枢密使的军令不是折子,不用递交给三省,只要拟出来便是个死令,更何况,即使要批,也是他尚书省批,拟了就批,完全可以跳过皇上这一步骤。”
“别无他法了么?”聂知韫心里憋屈的很,其实出现这种情况,大家心里头都惘惘的,冯良渚自己不仅手眼通天,皇上驾崩大皇子即位是天经地义,外加他身后还有个熹贵妃,这人叱咤春院,阴招算尽,害死了皇上最爱的德思皇后,连司礼监的人都惧怕三分,若是扶自己的孩子登基,她便是垂帘听政的皇后,满朝百官自然趋之若鹜。
聂知韫心性纯洁的很,不知道什么尔虞我诈,听到司马炆讲的熹贵妃之事,心里头直犯怵,唤作是她在这后宫里,岂不是只有被欺负的份?
聂知韫一直这么想的。
张郢简怒火中烧,终于耐不住,霍然起身:“我去杀了他!”
还没等聂知韫起身阻拦,白良用竟悠哉悠哉的走进了政事堂,冯良渚有了枢密使的头衔,他现在也跟着风光,看人的眼神里都透着一种居高临下,谁都不放在眼里。
“哦?张大人要如何杀我上官?”
“白良用!你狐假虎威!”司马炆愤愤的举起拳头砸在木桌上,“枢密使、李侍中是否为你所害?若同知院事未及时辞官,是否亦遭你毒手?”
“司马大人可不要随便给我扣罪名,您位高权重,要是说错一句话被旁人听到了,那可就不好了。”白良用微微佝偻着身子仰头笑了起来,“今儿我过来,是想告诉你们,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而且,我还带来一个证人。。。”
随着白良用轻轻拍了拍手,门外出现一个坐在四轮椅上的身影,那人僵硬的支愣起胳膊来,木木的朝里头的人挥了挥手。
聂知韫两眼一抹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回想着那天静华园里头看到的尸体,眼前的这个人确实让她很是熟悉,可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埋了许久了,难道是被阎王给送回来了?或者说这个人就是活阎王?聂知韫越想越怕,攥着张郢简的衣角,樾攥越紧。
张郢简难以置信的向前探了探步子,努力拼接着鸡零狗碎的记忆,长乐花下埋着的那个人千真万确是李长京啊!而且司马炆已经派人把他的棺木送归了归乡,已是黄泉之人怎么会有一次笑眯眯的出现在他面前?
白良用往前推了推椅,那人的面容全部显露在众人眼里。
竟然真的是明明已经魂归故里的李长京!
只见李长京露出阴森森的笑脸:“别来无恙啊……张郢简。”
26.映柳渡
既然李侍中尚在人间,那灵柩中归乡的……又是何人?”司马炆目光如刃,紧紧锁住白良,寸寸未移。
“司马大人你何需问他,静华园中那具尸首,与他并无干系。”张郢简抢过话来,横出蟠龙贯日枪挡在俩人前头,一个箭步闪身到李长京身前,谈笑间一点寒芒落在李长京若有若无的喉结处,“若当真求死,某愿成全——且说,你此番假死,所图为何?”
声如碎玉,字字凌厉。
李长京端坐四轮椅上,身形虽颓,眉宇间却不见往日惊惶。聂知韫冷眼瞧着,心中暗惊:从前便是见了一柄匕首,这人也能吓得退避三舍,宫外皆戏称其为“颠头跑”……如今枪尖抵喉,竟纹丝不动?
张郢简腕间微沉,枪尖又进半寸,目光扫过那双再不能站立的腿,心底掠过一丝疑虑——纵是想躲,又能躲去哪里?可这般镇定,实在蹊跷。
聂知韫悄然近前,指尖轻轻牵动张郢简的衣角。二人目光一触,皆明了彼此心中所疑。
“许久不见,”张郢简忽的收枪而立,枪柄顿地一声闷响,“李侍中倒是胆识见长。”
“既已死过一回,还有什么可怕?”李长京语出惊人,寒意如细针扎进聂知韫脊背,“若不死这一场,此刻早已成了冯良渚刀下亡魂。同僚数年,他竟为侍中之位步步紧逼,使我无处遁形……”
“自作诏令,自行其是!”司马炆怒极反笑,“列祖列宗在上,何曾有过这般荒唐事!”
李长京娓娓道来,言及如何从冯良渚耳目中侥幸逃生,却落得一身残躯。不得已与司礼监提督太监齐成章联手抗衡,初时倒也压制得冯良渚难以喘息。怎料熹贵妃借大皇子之势掀起宫变,司礼监顷刻倾覆……
刚开始俩人可以说是风生水起,内外勾结下权力逐步扩大,触碰到许多人的利益,对包括冯良渚在内的所有同僚几乎都是百般钳制,可万万没想到冯良渚的底细已经深入三宫六院,熹贵妃掀起后宫之变,仗着大皇子横行无忌,心狠手辣杀了本欲拟在殉葬单子上跟着皇上到另一头伺候的宫女,司礼监整个乱了套,可最有可能坐上龙椅的龙种就在她怀里,没人敢吱声。于是齐成章跟李长京联手也只是名存实亡。
“麦熟低头,人熟弯腰。”李长京无奈的吁了一口气。
聂知韫出入宫城这么多次了,心里头也明白,若真的让冯良渚登上了宰执的位置,那定然会跟上任宰执胡敦一样,到时候能苟着命卷铺盖走人都是下场最好的结局。
明日各部将领便会赶到军营,歃血军祭,张郢简为大胤第一将军在这个时候也顾不得儿女情长,到底说来,将军守得江山在,江山才能映美人。
李长京死而复生虽疑点重重,但冯良渚的威胁迫在眉睫。聂知韫眸光一凛——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这样的商议压根起不到作用,表面上看上去热火朝天,你一句我一句,其实大家心里头都自己怀着鬼心思。相比聂知韫和张郢简,其余这几个人的处境相对安全,换句话说就是,都等着他们俩去杀了冯良渚,自己坐享其成。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可这阵风,到底该会是谁刮起来呢?
聂知韫回去的时候,翰林院的学士跑来一头呈上了已经写好的征兆檄文,一头喘着粗气道:“枢密使大人身体抱恙,还请将军夫人过目。”
那还是身体抱恙那么简单吗!?人都没了!
将军夫人?聂知韫眼底掠过一丝讥诮。这些自命清高的读书人,宫变时装聋作哑,闻得战事却如嗅到肉香的野犬,檄文写得比谁都殷勤。
张郢简一早就赶往了军营。
他名声显赫,是大胤的常胜将军,昌玺皇帝专门在中都四面给他设置了军营,这趟西征的军营就在几十里外的丹铜峰上,原先出征的时候皇上都会一道跟着过去,扬大胤军威,可这次皇上尚未康复,张郢简只身率一半兀龙卫一路飞扬,声势不再浩荡。
大清早,聂知韫睡意沉沉的撩开床帐,伸头往厅里扫了扫,对面的长榻上整齐的堆叠着张郢简睡觉盖的长被,人已经没了影子,她眼神垂了垂,把撑着纱幔的手收回暖烘烘的被窝,一头又栽回了睡枕上,掏出张郢简给她的梅花蝴蝶玉翻来覆去的摩挲着。
虽然在枕头底下搁着,可拿在手上的时候还是凉浸浸的,一直暖不下来。
垂花门虚掩着,凉气就从门缝里一股脑地往屋里钻,聂知韫懒得下床,把被子使劲往身上裹了裹。
张郢简在这儿睡了两个夜,睡觉前俩人大眼瞪小眼的确实有几分尴尬,可张郢简就在自己身边,她多少心里有点底,门开着也能有人去合上,走了之后反倒有些寥落和不安,去军营歃血,应该明日就会回来再最后准备准备,到那个时候就跟他一道去西征。
若不能在出征前除去冯良渚,待西征归来,这皇宫怕已换了天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战死沙场,一了百了。
聂知韫就是这么想的。
想来想去,她终于还是决定先起床。这几天尔虞我诈的,又时不时的死一个人,脑子紧绷的厉害,在屋里头读点书放松放松也是个缓驰的好办法。
用耳语的响声唤了静苏两声,她便听到小偏房里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揉揉眼睛的功夫,就见到静苏已经闪身到床旁边低头作了个礼。
“小姐您醒了?”静苏跑去合上门,又折返回来娴熟的撩起床帐,“我让人去煨些粥来。”
“静苏。”聂知韫叫住她,“给我倒杯水吧。”
床上坐起来倒没觉到什么,现在两只脚着了地却感觉软塌塌的,跟踩着棉花一样。
小的时候跟着祖父上山又是劈柴火,又是播种子,回到戏院里又扛点家伙什,虽然劳累,但睡一觉体力立马就恢复过来,后来到了入云,闲来无事就抽出来桃花明月青舞上一舞生怕自己会的那点防身术给忘干净,自打来了随父亲来了柔瀛,这又来了中都,身体一下子娇柔不少,前一阵就在宫里跟着来回跑了跑,这歇上三天也缓不过劲来。
身边有了静苏以后,大事小事的都交给了她,原先不喜欢吩咐别人的聂知韫现在也有了小姐架子,往妆奁旁边一坐,剩下的就是静苏的活,静苏也耐得住性子,每次都是格外认真,生怕哪里出现点瑕疵弄得主子不漂亮了。
怪不得越是富贵家的姑娘,身子板越是娇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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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喝着水,一个黑影从芙蓉纹路窗中如利箭一般飞了进来,聂知韫推开静苏,长刃正好劈在两人中间。
察觉来者不善,聂知韫冲静苏喊了句“回你屋”,便从床缝里摸索了一下,“噌——”的一声抽出许久不曾碰过的桃花明月青。黑衣人嗤的一笑,一步步逼近,聂知韫的手越攥越紧,她也不知道现在手上还会多少功夫。
黑衣里男人的眼睛冒着幽幽的绿光,盯着聂知韫的眼神肆无忌惮:“张郢简真是好福气,有这么漂亮的美人儿当世子妃,比宫里头的可赏心悦目不少。”
聂知韫第一次见到绿色的眼睛。
昌玺皇帝大病,百官群龙无首,整个皇宫里的曾经森严的巡视如今俨然成了摆设,白天裹着层黑衣裳都能长驱直入。聂知韫本来寻思着在皇城里头呆着算是安全的,没想到这皇城已经烂到了可以大摇大摆的闯进来的程度。
“大人说不可以杀你,你的用处很大。美人儿,干脆跟我们一块走吧,冯大人也不会把你怎么样。要是动起刀子,不小心挂到你的脸蛋了,那就可惜了。”
聂知韫冷着脸,脚步平稳中带着些慌乱,不过刹那间便一个蹬腿便刺向男人眉心,男人轻巧躲开,抬起刀柄狠狠的砸向聂知韫的细腰,聂知韫重重的摔在地上。
“真是不听话。我是有怜香惜玉之心的,你这样,我可心疼得很。”那人闲庭信步一样走到颤抖着胳膊正挣扎起身的聂知韫身边,抬脚又狠狠的踹倒在地上,“能让一向冷血的张郢简软下肠子来的姑娘果然不一样,我听说谁要敢碰你,他就会毫不犹豫的拔刀,你说他要知道我这样待你,他会气成什么样呢?”
前几日的劳累现在还没有缓过来,聂知韫挣扎着拖起疲惫的身子,一阵疼痛的打击落在脑袋上,聂知韫双目失神,瞬间倒在了地上。
“花拳绣腿。”男人冷嘲一声,“和张郢简一样。”
褪下黑衣,露出一身鸦青色金丝蟒纹常服,静苏躲在小偏房里静静的注视着,捂着嘴大气不敢出,她也见这双绿色的眼珠子,此人是冯良渚手下逄铨,据说论武功也是个高手,不知道什么原因一下子从一个无名小辈成了高高在上的刑部尚书。门口想起车轮滚滚声,逄铨扛着聂知韫上了马车,隐隐约约中,静苏听到逄铨道出了“映柳渡口”四个字。
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不知过了多久,一盆冷水迎头泼下,刺入肌肤的冰冷让聂知韫陡然间醒来。
眼前除了一个盛水的水盆,就只剩下黑压压一片,只能透过两扇极小极高的窗户,看到外头摇曳的树影。
凉风从窄而长的窗里吹进来,聂知韫深感冰寒,一阵阵的凉意跟刀割一样不断侵袭着她的脸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疼痛。
“区区太守之女,竟搅得宫闱不宁。”
听这声音,聂知韫冷哼了一声,果然是冯良渚。
“来了便来了,现在还暂时轮不到你死,我得先把张郢简那个恶鬼给除了,你们两个屡屡坏我好事,当对苦命鸳鸯也挺好的。”冯良渚笑得恣意,“一个毛头小子打了几场胜仗就敢跟我作对了,一个脑子里只有杀人的恶鬼,不打仗的时候就是个傻子而已。”
27.将军怒
聂知韫全身瑟缩着,嘴里头塞着一团破布,也就靠嘴边的缝儿使劲喘着气,靠在一根石柱上蹭来蹭去,试图寻一个稍能忍受的姿势,直至柱子上的尘灰被蹭了个精光。
“待杀了他们二人,便再无人能阻我。”冯良渚的声音透过门隙从外头窜进来,聂知韫甩了甩耷拉在眼前湿漉漉的黑发,透过虚掩着的木门放眼看去,冯良渚挺着肥膘正仰头看着天,面前站着的正是方才将他打昏的人,她记得那双绿眼睛。“识时务者为俊杰,逄铨,你跟对了人。等我和熹贵妃把大王爷送上龙椅,所有人便皆是我掌中傀儡,包括那小皇帝。”
聂知韫只见到逄铨双手抱拳,无比恭顺的欠了欠身子。
“前些日子我问熹贵妃:‘你觉得这天下这么乱,为何只有我能手握朝纲?’你猜熹贵妃怎么说?”提到自己的盟友熹贵妃,冯良渚算是来了盎然的兴趣,“她说,老天让杨氏宗族内部四分五裂,就是为了削弱内力,好让真正有能力的人坐上皇帝的位置,而这个人就是冯大人。”
聂知韫听到这些话,心里头很是不舒服,对熹贵妃又是鄙笑又是同情。大胤本来就已经有些自焚的迹象,聂知韫这场行刺更是直接扇了一阵风来,原先的小火苗一下子着成大火,朝堂为外戚所鱼肉的日子就这么一下子来了。三宫六院的嫔妃为了权力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熹贵人即便脱颖而出,也不过是接着在这深宫里苟延残喘的困兽。
只不过皇上不断气,这棵巨树便未彻底倒下,只怕到了猢狲尽散那日,冯良渚早已经捷足先登,满朝文武不过都是蝼蚁一样,忙着逃,忙着死。
张郢简一路上心烦意乱,胸口胀痛的厉害,似有烈火烧灼。
到了军营,各路将领也是成功汇合于丹铜峰。
“将军走得急,可是有哪里不舒服?”一道而行的副将裴朗见张郢简绷着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此一行将军索性将打头阵的任务交予我,您可不能硬撑着身子。”
“大胤第一将军也这么矫情?到时候上了战场,可别怪我抢了你的风头!”军帐里,一虎背熊腰的人放在每个将军跟前一坛酒,这人看上去比张郢简还要壮实,“能上就上,不能上就趁早回你的府里睡憨觉去。”
张郢简虽然为世人所忌惮,可也有俩有过了命交情的人,其中一个就是副将裴朗,另外一个就是这个放着毒话的段天功。俩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也算是给张郢简平添了点调剂。
段天功说话狠,武功也厉害,被人们看作是天底下唯一一个不怕张郢简的人,段天功也时常会念上一句:“不就多杀了几个人,怕个什么?”
“无妨。”张郢简冲裴朗招了招手,“歃血为重。”
他心里知道,歃血军纪后,必须要快马加鞭连夜折返。
好巧不巧,丹铜峰的天上飘来了一块乌云,遮天蔽日的,把整个中都都给盖了起来,士兵们点了篝火,几个将军一道上了验兵台,伴随着阵阵又沉又闷的鼓声,张郢简拔出北风息在手指上轻轻一划,红血顺着手指滴入酒中,拿起瓷碗洋洋洒洒的举到头顶,冲了冲自己的士兵,随即一饮而尽。
此为杀头酒,酒要喝得痛快,碗要砸的豪迈,战场上的敌人就会跟人头落地,军队四散。
“征夫十万渡边山,金甲长跨白玉鞍。士虽无名天赐功,将军未死安可还?”张郢简将瓷碗狠狠的砸向地面,耳边回绕着一阵阵瓷碗落地的声音,握住自己的九尺长枪狠狠的往地面一杵,听得是狂风贯耳,看的是战旗扬空,“眼下又是一场恶战,弟兄们杀敌陷阵,我为统帅岂能股息自己的性命,便亦将带头冲锋,为弟兄们杀下第一个敌人!樾王湘王狼狈为奸,觊觎我中原边疆,屡挑事端,我若不管,和平焉在!江山焉在!百姓焉在!”
段天功举起震垣斧,五大三粗的身子活像只黑熊一样,狂怒吼道:“犯我中原者,虽远必诛!”
台下各部将士齐声应和:“虽远必诛!”
歃血军纪之后原本是皇帝致军词,诵檄文。可现在的情况,皇上下不了床,外加黑云压境,凉意通沁,张郢简便让各部将士回了军帐,好好休整。
最主要的是,他还有事情在身。
空气里潮湿的泥土味越来越浓烈,隐约的雷声从天边传来,直逼进张郢简的头顶,突然的一道闪电,把灰色的四野照的一片敞亮。
张郢简握紧缰绳,骕骇提起了速度。
城内下起了雨,天气乍寒,尤其是渡口边,阴风从屋外发疯似的扑到聂知韫的脸上,她气息奄奄半阖着眸,脸色惨淡如霜,纤细的手腕上除了有些淤血泛紫的勒痕,便是一道有一道煞红的伤疤,凌乱的衣衫上尽是淋漓血色。她流着滚烫的眼泪,蜷缩在阴暗的角落,眉宇间尽是孤冷。
逄铨方才用了鞭刑,这是他最爱的消遣,他素来享受折磨囚徒,尤其是他中意的美人,他喜欢听她们的求饶。只是聂知韫比她想象的要坚韧许多,无论怎么鞭笞都听不到她的一声哀嚎,即使是疼痛钻心咬破了嘴唇。
足足有一柱香的功夫,逄铨落下一句“无去”,便转身离开。
现在她的身子虽然已经没了麻绳的束缚,可疼痛侵居全身,也只得无力的坐在地上。
雨势渐密,聂知韫顺了顺悬在耳边的发髻,她现在多么希望张郢简就在身边,可又突然不希望张郢简来,这种彷徨和纠结,像一团乱麻纠缠不清,绕的她喘不过气。
她觉得她是个累赘,是个给张郢简带来困扰的扫把星,倒不如现在早早的离他而去,兴许于他也是一种解脱。可她又不甘心,明明已经找到了仇人,明明已经快要手刃了冯良渚,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匆匆死去。
屋外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突然想起,聂知韫整个身子一哆嗦,莫非是张郢简来了?
她扶着墙起身,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着,一阵酥麻从脚底升起,她一个趔趄差点又摔在地上。轻轻碰了碰翻红的伤口,又搭手按在腰上,一步一步慢吞吞的往门口挪过去。
刚往前走了一个步子,挂着两层门闩的木门“咚”的一声被撞在了地上,整个还算空荡的破屋子被顺势而起的飞尘弄得乌烟瘴气,聂知韫没力气扇开眼前的白雾,便用手捂着嘴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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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地,一步也不敢动,忽然一双热乎乎的小手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聂知韫吓得猛的一个激灵。
“小姐,是我!”
这声音。。。是静苏!她哪来这么大力气?
随着一声长嘶升起,随着灰尘呼啸般涌进来的狂风吹散,一只洁白的骏马出现在她的眼里,马蹄下方才把守的两个小吏已经奄奄一息。
是鹤华!不容侵犯的戾气在它的身上四散开来,是只有在保护主人的时候才会显露出的风范。
鹤华半弯前蹄,聂知韫在静苏又推又拱下上了马,双手深深的埋进了鹤华的鬃毛里。
空旷的野外,迎接她们的是逄铨带着的一众士兵,将四周的出口围得滴水不漏。
“两位姑娘,这是要去何处?外头方才下了雨,二位还是回去避避雨吧”,逄铨抽出长剑,故作怜惜的叹了声气,身子后头的整趟士兵也都齐刷刷蓄势待发,“把他们抓回去。”
上前来几个小卒,还没等靠近两人几步,天空中银光一闪,一把长枪再次从天而降,直挺挺的从小卒的胸口扎进去,斑驳的血迹顺着银枪渗入土壤里。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小卒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枪吓得萎靡,一个个的都跟木头人一样呆在原地,连根汗毛都不敢动。
“我看谁敢!”长空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一个状如泰山的身影如飞燕一般落在聂知韫身旁,聂知韫本来还瘪着嘴巴强忍泪水,没想到遇见张郢简的一瞬间,眼泪就开始啪啪的往下掉,一肚子的委屈跟天瀑一样倾泻出来,嘤嘤啾啾的想要说什么,却梨花带雨的说不出话来。
张郢简看着聂知韫身上斑斑驳驳的血痕,顿时煞红了眼,怒火中烧地转过身:“谁干的?”这声音像淬了毒一样,直冲入每个人地心里。
“我问,谁干的!”见四下寂静,几百号子人一个敢喘气地都没有,张郢简从地上拔出长枪再次吼了一声,宛若地狱中的恶鬼,暴戾又阴冷,钻进骨髓。
逄铨笑得格外瘆人,他往地上吐了口吐沫,超前走了几步,冷笑道:“是我,我。。。。”
还没等逄铨说完,张郢简便早已腾空而起,一记重拳直冲逄铨胸口,逄铨反应倒是敏捷,抬起长剑挡在胸口,可面对力拔山兮的蛮力,长剑瞬间被这力气震得七零八碎,人带着一把无刃的剑柄被击飞了近十米远。
“逄铨。。。。”张郢简忽地闪到捂着胸口挣扎着起身的逄铨面前,恶狠狠拽住衣领子从地上薅起来,“你哪来的狗胆子。。。”
逄铨两只手捶打着张郢简粗壮的胳膊,紧接着两眼一黑又被掼在地上,还没喘上两口气便已发现张郢简从腰间抽出一把银刀,银刀上映出来的自己显得多么脆弱不堪。
一阵血光飞起,逄铨人头落地。
以武功高强虐杀犯人而名满京城的刑部尚书,在张郢简面前就如同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绵羊一般任他宰杀。
不远处的小茅屋内,冯良渚目睹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胸有成竹的笑了起来。
“逄铨也是死得其所了。”他将泡好的茶推给旁边的人,“大人时机算得刚好。”
28.啼血恨
“接下来就好办的多了。”冯良渚盯着水盂里渐次舒展的血海棠,指节捻过胡须,眼底略过阴鸷锋芒。
聂知韫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纤指死死攥住染血的衣襟,泪珠接连砸在鹤氅的银纹上。她忽而揪住张郢简的袖口,语无伦次地哽咽:“都怪我...若不是我拖累,你何至于...”话音未落又转为嗔怨,“可你为何来得这样迟?”
张郢简默然立在她身侧,由着这姑娘将积压的惶恐尽数倾泻。这世间敢对他直呼名讳、肆意哭闹的,从来唯有聂知韫一人。奇的是他竟贪恋这般絮叨,就连方才那软绵绵的拳头落在他胸膛时,都教他无端生出几分缱绻。
扎堆的小卒见着武功如此高强的逄铨就这样人头飞了这么老远,一个个的吓破了胆,手里的武器都像是软了下来,自觉地给张郢简腾出一条道来,诚惶诚恐的目送着眼前的人离开,就连铠甲相撞的声音里都渗透着压抑的战栗。
“冯尚书也在这里。”唠叨了这么久,聂知韫可算说出了一些有用的话,“逄铨应该只是他的棋子,他这般大费周章的,肯定不会这么轻易的就放我们走了。”
嘴巴刚合上,从暗处便射来一直弩箭,径直朝聂知韫飞来,划动的气流引起了张郢简的主意,一个飞步挡在聂知韫牵头,猛地抬手,箭身便停在了张郢简的手心。
只感觉手心有些热辣,他张开手瞧了瞧,箭身上蔓延着一片微红的液体,正慢慢深入肌肤。手心开始慢慢变成乌紫色,毒素肉眼可见的开始顺着手部开始像四肢百骸满眼。张郢简乱中抽刀割破小臂试图将毒放出,可这猛毒已经深入体肤,做什么也已经于事无补。
聂知韫见张郢简拔了刀也瞬间意识到大事不妙,赶忙停马下鞍,跌跌撞撞的奔向已经有些站不稳的张郢简。
“张郢简你怎么样?”聂知韫拼尽力气扶住有些失去重心的张郢简,怀里的人身子略微抽搐着,煞白的脸色不见丝毫血色,毒已入血,蔓延的迅速,半条胳膊已是黑紫色,全然没了力气,张郢简只感觉像是有毒虫在身上撕咬,额头上的汗就像流水一样不停的滴下来。
“血海棠。。。”聂知韫识得此毒,原先他就是想用这个毒来刺杀皇上。能有什么样的血海深仇,让冯良渚用上这么狠的毒。
“走。”张郢简眼神涣散,煎熬的痛楚袭扰全身,毒效太快,快的张郢简这般极阳之体也招架不住,没力气的躺在聂知韫的胸口边呢喃着,“冯良渚要杀的是我,快走。。”
聂知韫只感觉从天上突然重重的摔进了坑里,前一会还好好的人,现在忽然倒在了怀里,她哭的说不出话来,心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掏空,想要喊出来句“我不走,我陪着你”,却感觉声音像梗在了喉咙里,无论怎么样也叫不出来。
一阵悠远而混乱的脚步声传入耳朵,数排兵戈战甲紧贴着将三个人位在正中间,刚才士气还很是颓靡的,见张郢简奄奄一息,也变得肆无忌惮,虎视眈眈的盯着眼前这个行走的战功,想要从冯良渚的手里分得一杯残羹。
“怎么不跑了?”围成圈的士兵里闪出一条缝,冯良渚唇角勾起残忍的笑,两条胳膊隐在身后,杀气腾腾的走到聂知韫面前,忽地伸手死死扣在聂知韫的脖子上,将她硬生生从张郢简身边拽了出来,骤然扫向气息微弱的张郢简,微翘的嘴角放平,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阴险和恶毒,蓦的抬起一脚狠狠的揣在张郢简的胸口上,一口腥甜的鲜血从张郢简的嘴里涌出,“将军,您不是挺会护着她的吗?”
聂知韫伸手掰着冯良渚的手指,呼吸间断而艰难,胸口像是塞满了沉重的绒茧,静苏眼见主子收了这般欺负,便闷起头冲向冯良渚,虽然身子尚娇小,可冯良渚毕竟年事已高,没经住这么一撞,步子没稳住,一把松开了聂知韫。
聂知韫瘫软跪地,张着嘴贪婪的呼吸着空气,膝盖跪在地上一下一下挪回了张郢简身边。
“张郢简。。。”聂知韫掏出一条帕子忙乱而又小心的擦拭着张郢简酿出鲜血的嘴角,“你没事的,没事的。。。”
张郢简喘息急促而浅,周身簌簌发抖,青白的嘴唇微微翁动,吐出的字也断断续续:“还记得在。。。中都外头的营地,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我替你杀了他。”
聂知韫记得这句话。
“跟我斗,你们还是太年轻了。”冯良渚稳了稳脚步,捂着肚子呲牙咧嘴地瞪着聂知韫,一面朝他走着,一面咒骂道,“你们这两个该死的苦命鸳鸯,死到临头了还你侬我侬的,我向来仁慈,一道下地狱也有人陪着。”
“我替你杀了他。”张郢简勉强撑起嘴角,兴许是把这辈子剩下的最后活着的力气一道用了出来,攥住北风息猛然直起身子,冲着胸口刺去,适才还凶神恶煞的冯良渚胸口一阵刺痛,瞬间没了意识。
张郢简刀也没来得及收,就那么插在冯良渚的胸口里,随着冯良渚一块倒在地上。
中了血海棠的毒,虽几日内不会立刻气绝,可张郢简却是用尽了最后的气数杀了冯良渚,这必然反噬自身,无异于要与冯良渚同归于尽。
“张郢简!”聂知韫搂住张郢简,热辣辣的脸蛋紧紧贴着张郢简早已冰凉的额头,“我们回家,,我们回家,,你不会有事的。”
张郢简塞在聂知韫手里一样东西,聂知韫泣不成声的侧了侧眼,那是她的兽骨簪,这些日子原来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一直随身都带着。
“我死了,那刺王杀驾的刺客便没了。”张郢简的声音愈发微弱,即使是贴在嘴边,聂知韫听的也有很是模糊,直到念完这句话,聂知韫手心里粗壮的手腕没了力气,张郢简侧头渐渐没了声息。
“不——”聂知韫顿觉锥心刺骨,她艰难的用帕子抹去张郢简嘴角的鲜血,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满手的血污,“张郢简,你可是我唯一的念想啊!”
周边的小卒眼见冯良渚和张郢简身亡,正是群龙无首,又只剩下两个弱小的女子,变动起了捉拿聂知韫的心思,毕竟听冯良渚说她就是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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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驾的主谋,一个尚书怎么会骗人呢?于是躁动着,挥动起枪戈,朝两个人逼近。
“把她押到刑部,万岁爷赏个脸儿,那就是光宗耀祖的荣誉,破天的富贵也可算轮到兄弟们了!”
聂知韫心魂俱灭般寥寥倒倒的站起了身,僵着脸平静的扫向面前的所有人。
她手里握住簪子闭上了眼睛,骤然间她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求求你别让他死了。。。”那个梦中的她正抬着头朝她走来,拔出胸口的簪子乞求着望向她,“不能再让他为你而死了。。。”
聂知韫犹豫了,她终于注意到,那双看向她的眼眸里眼里真的有着历尽千年的折磨才会有的哀伤,她回忆起道人谶语:“每一世,他都为你而死。”
所以,这一世呢?
兽骨簪坠落泥淖。聂知韫抓起北风息迎向敌阵,剑光起处血雾弥漫。纵然力竭体虚,她仍咬着牙关挥剑,恍若那人附身相护。
朝她冲过来的人潮如波涛一样一波一波袭卷而至,聂知韫纵然遍体鳞伤也牙关紧咬,仿佛张郢简附体一般无所畏惧。
可敌众我寡,女子体弱,聂知韫踉跄着身子筋疲力尽的撑住北风息,胡乱的朝地上吐了一口浓血,斗志尚存,可气力殆尽。
正当被俘的一瞬,一个比张郢简还要魁梧的身影伴随着响彻天际的吼声,从敌人后侧势不可挡的朝聂知韫冲了过来,凡碰到他的无不人仰马翻,身骨俱裂。
聂知韫心如死灰,笑敌人如此难过兴师动众就为了杀她一个女子,却不曾想这个人停在她面前忽然单膝跪下,双手抱拳:“兀龙卫副将段天功,功,救驾来迟!!”随后掏出门板大的巨斧,沉声问道:“请世子妃示下!”
聂知韫识不得眼前壮士,只听见兀龙卫三个字便仰天长舒一口气,红彤彤的肿眼里大颗大颗的涌出眼泪,缓缓松开牙关,声嘶力竭道:“给我杀!!!”
段天功领命后,随即挥起震垣巨斧,每一次甩起手臂,都如遮天蔽日一般,天地都在震动,即使是身着盔甲,敌人也经不住他拔山举鼎一般的力量,一片一片的倒在地上。
不到一炷香,敌人溃败,空旷的草地一眼望去尸体遍野,徒听到仓皇逃窜的小卒们吓破胆的叫喊声。
聂知韫两只小手紧紧握住张郢简冰凉的手贴在自己的脸蛋上,面无表情的感受着他仅剩一缕的温存,像一个失心疯一样,半张着嘴不知道在喃喃着什么。
“他几个时辰之前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成了这样。”段天功回到聂知韫身边问了问,可见世子妃低头不作声,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于是把巨斧别再背后,伸出手指搭在张郢简的手腕上,跳动的脉搏若不仔细去感受,已经几乎感觉不到,短暂思忖片刻后,他起身道:“世子妃,张郢简身子板硬朗的很,眼下还是要尽快找太医署为好。”
不远处的小茅屋里,一人目睹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轻描淡写的呷了一口茶后放下瓷杯,转身消失在朦胧的雾气里。
29.两茫茫
回到住处时,芙蓉雕花的长窗仍自敞着,连日阴雨濡湿了偏厅的青砖,空气里浮动着微潮的草木气息。聂知韫却顾不得这些,只急着将张郢简安置在拔步床上。方才经历的浩劫仍盘踞在心头,自他阖眼那刻起,她的魂便似离了躯壳,此刻只余一张恍惚的面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
未及向段天功道谢,那人已旋风般赶往太医署。
静苏收拾完屋子便退至偏房,偌大内室倏然静下来,只余两人清浅的呼吸。聂知韫轻轻将手覆在张郢简的手背上,指尖触到冰凉的玉扳指,不由低低叹了一声。他静卧在锦衾间的模样,像极了寒潭里沉眠的玉蛟,看得愈久,心口那块巨石便压得愈沉,几乎要折断她挺直的脊背。
“大家都说你是阴司的恶鬼,可我知道他们是错的。就像那个最终还是决定不走祖父规划好的科举路,而是选择征战边疆的小乞丐跟我说的一样,人行走世间,手里头即使煞过千万人,可倘若取的是窃国害民者的命,饮的是戍土埋白骨的血,护的是玉龙吞天沙的城,立的是一将百万师的志,那就是英雄。唤你恶鬼的人,是把救赎看作虚妄,他们走不出鼠目寸光者的围墙,也终将死在为非作歹者的屠刀下。”聂知韫抬头瞄了瞄墙壁上挂着的“山河永固”四个大字,不知为何有感而发,转而痴痴地望向张郢简,期盼着他的嘴角能像原先一样,哪怕是冷笑也好。
“世人都道你是阴司恶鬼...”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朝露蒸腾,“可我记得那个宁可弃了科举坦途,也要戍守边关的小乞丐。他曾说,纵使染血千万,若斩的是窃国蠹虫,饮的是戍边忠魂血,护的是玉门孤城,立的是不世战功——那便是英雄。”她抬眼望向壁上“山河永固”的墨宝,目光又落回他苍白的唇,“唤你恶鬼的人,终其一生也走不出鼠目寸光的围城。”
纤指缓缓收拢,握住他冰凉的手。
窗外忽然传来响动。
她急急揩净泪痕,深吸一口气稳住声线:“何人?”
“司马大人,段将军有令,没有世子妃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能进去,劳烦司马大人请回吧。”
“我刚才见到段将军了,是他跟我说的世子爷在此处,两位小将士通融通融,就让我进去吧。”
聂知韫透过门缝确认来人,她才稍稍放松:“请进。”
两个兀龙卫对眼瞧了瞧,正犹豫着不知当不当放他进去,垂花大门嘎吱一声侧开。
如今的聂知韫再不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接连的变故正将天真从她骨血里一寸寸抽离。
“将军的事我也听说了,小韫儿莫要太过担心,他是个武夫,身子板硬朗的很,戎马倥偬这么久不也是毫发无伤的。”司马炆搁在高几上一包化瘀散,拉来床边一个木椅坐稳后安慰道,“这毒我也没有见过,不敢给小韫儿乱点方子,就带了点这通经活络的散方,若是张郢简醒过来,可以喝这个调理调理身子。”
“段将军也是这般说。”她唇角弯出勉强的弧度,目光始终胶着在张郢简身上。这些安慰如同隔靴搔痒,她只要他睁开那双寒星似的眸子,要窗下软榻重现那个慵懒的身影。
聂知韫没有多言,也笑不出声,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道了句谢。
一个人好不好,就看他在在别人困难的时候会不会依旧对待如初,司马炆待聂知韫从小到大都是一样,眼下张郢简出了事,他又是第一个来探望的。司马炆的好,聂知韫都牢牢记在了心窝子里。
忽闻垂花门轰然洞开,段天功携着满身戾气闯进来,抓起楠木桌上的巨斧便要往外冲:“太医署那帮龟孙子,看老子不劈了他们!”
皇上还病着,若这般样子去太医署闹一场,岂不胡闹?
“段将军!莫要冲动!”聂知韫掷地有声的叫住了他,“太医署的人,可是无人愿来?”
段天功停下步子愣在原地,抓耳挠腮的考虑了片刻,随手把巨斧扔在地上:“绑也要绑一个过来!”
聂知韫突然像意识到什么,赶忙起身拦住了段天功。
聂知韫眸光倏亮,急步拦在他身前:“且慢!劳烦司马大人同去。”她转头看向始终静立的司马炆,眼底闪过决然,“既然明请不来,那便...暗请。”
不过半柱香工夫,太医署最擅大方脉的医学士已被拎到榻前。任凭老医正如何跳脚,段天功自岿然不动。
“世子妃明鉴!皇上龙体欠安,太医院实在...”
段天功像方才扔斧子一样把医学士粗鲁的扔在地上,恶狠狠道:“给我治!”
“世子妃!您说道说道!皇上大病未愈,我们太医署忙前忙后走动频繁,这段将军硬生生闯进太医署,非要把我绑来!要是泰寿宫这时候传老臣去把把龙脉,老陈当如何?”
“是我让段将军去的。”
“司马大人,您怎么也跟他们一伙?您帮我说句话,皇上。。。。”医学士转而看向聂知韫身边的司马炆,救命稻草不能救命那就换一根。
“是白良用吩咐的不让您来吧。”聂知韫浅笑盈盈,指尖轻轻点在他腰间玉带上,“先生若不施救,段将军的斧头怕是要在您身上找条通路了。”
聂知韫抬手狠狠的戳了戳医学士的腰杆,吓得两条腿一软,“我治!我治!”
“请吧,太医。”司马炆起身让开座位。
老医正颤巍巍搭上张郢简的腕脉,良久沉吟:“将军可曾食用北葵?”
“北葵”二字如惊雷贯耳。零碎记忆翻涌而来——破庙里小乞丐捧着热腾腾的蒸饼,少女举着新挖的秋葵笑靥如花...
“可怜的小乞儿,我怎么会撵你走呢?给你尝尝刚买的热乎乎的北葵!”
“郢儿哥,给你卷好了,吃吧。”
“郢儿哥,我刚从山头上挖的秋葵,等一会我就给你蒸!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聂知韫呆若木鸡的看向眼前的张郢简,绷直着身子,脑子里突然又一片空白。
良久,司马炆代为应答:“常食。”
“这便是了。”医正抚须颔首,“有一味药引来子极北霜镜潭的白鱼鱼囊,搭配北葵与白猿,便可解天下百毒。这些药极其稀少,也极其难得,大胤任何一家医馆都不曾藏有此药,除了。。。。”医学士突然顿住,头朝着后头太医署的方向撇了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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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妃,老臣哪里也没去过,您也没见过我。”
聂知韫心领神会:“放心吧,这个点白良用还在泰华宫,司马大人已经给太医署的人统一口供了。”
不过这个段天功这么呜呜喳喳的去了太医署,白良用不可能一丝察觉没有,又或者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曾经说过他也想杀了张郢简,这正中他的下怀。因此那些药。。。不知他会不会借。
太医署不开门,那就在门口拦住白良用。此时恰到申时,白良用应该正好从泰华宫出来。
“事不宜迟,我得去一趟太医署。”
太医署。
“出兵在即,将军重病,急需白鱼鱼囊与白猿。”果然不出聂知韫所料,虽然司马炆已经吩咐所有人统一了口径,可白良用的威逼下,无论怎么喊,整个太医署还是没人敢开门。
“我们没有什么鱼囊,世子妃请回吧。”门里头没有声音,身后头倒是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朱红宫门前,聂知韫望着紧闭的太医署大门再次强调:“将军重病,西征在即,诸位是要眼睁睁看大胤自折栋梁么?”
白良用刚好来到太医署的大门。
全都在意料之中,聂知韫哂笑:“听闻太医署藏天下奇珍百味,千万药引,怎么会没有这些药呢?”
白良用两手环在腰后,故作关心道:“哎呦,我知道世子妃为世子爷的事着急,可咱这个药就那么零星半点,还留着给万岁爷呢。”
果然白良用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
“将军马上要西征,大胤没了张郢简,就如同猛虎没了獠牙,这场战要是败了,你能担待得起吗?”
“世子妃您这就是胡闹了,将军打仗随时都可能丢了性命,万一这次救活了,上了战场又死了呢?您要是铁了心的要这药,那可是明摆着的谋反那。到时候和您有关的人,包括世子爷可都会跟着遭殃。”
聂知韫确实是铁了心要这些药,可她也能看出来白良用铁了心的不想救张郢简。
靠山冯良渚死了,没想到他还是这么猖狂。
聂知韫缓步逼近,云鬓间的步摇纹丝不动:“令嫒在浣衣局可还安好?若大人愿赐解药,我随您去领功请赏如何?”
白良用脸色沉下来,压着嗓子道:“你什么意思?”
聂知韫调开视线:“白太医应该也知道冯尚书千方百计的想杀了我,以此立功好坐上宰执的位置。冯尚书未竟之功,由大人来续岂不正好?你只要把张郢简治好了,我就跟你走,这个奇功可就是你的了,到时候你跟皇上一提,别说什么把女儿从浣衣局捞出来,就是让她一辈子荣华富贵,那指定也成。”
白良用眼底闪过贪婪,顷刻堆起笑意:“姑娘早说便是!白鱼鱼囊与白猿髓皆在此...”他奉上锦盒时压低声音,“七日内必醒。”
聂知韫捧着冰凉的玉盒,心口似被万千银针穿刺。原来《美人簪》里写的都是真的——最近的距离,往往隔着生死。
“张郢简...”她望着榻上人轻笑,泪珠却跌碎在鎏金盒面上,“你护我这么多世,这次换我来守你。来生...定要早些相逢。”
30.断头台
药入毒身三日,张郢简的气息渐趋平稳,却仍阖目未醒,似沉在一场醒不来的梦中。
白良用心思缜密,直至刑部闻讯插手,才将解药稳稳递入聂知韫手中。
昨日刑部折子再入政事堂,司马炆初时震怒,以为有人蓄意构陷,将刑部官员斥得抬不起头。待白良用道出是她亲口认罪,他方咬牙拂袖,重回堂中。终究不忍,又传令刑部不得羁押,由他亲送她至第一横街尽头的菜市口。
那是昔日权相胡敦伏诛之地,凡涉谋逆者,皆在此问斩,以儆效尤。
中都的大牢名为圜土,不论男女都要关进囚车里从圜土送过去,道两边老百姓会扔过来臭蛋烂菜,掷得最凶者,尚可得几钱赏银。
时间晃的快,今日已是最后之期。聂知韫将直面那寒光凛凛的砍头刀。
她自是舍不得。可那又如何?他要活,她就得死。
“当年那般弱不禁风,如今竟成了威风凛凛的将军……”她指尖轻抚他沉睡的眉眼,低声呢喃,忽又倾身握住他宽厚的手掌,无奈一笑,“待他醒了,便说……我回凉阴去了。那儿,是我们初遇之地。”
“小姐。。。”
同样的时辰,同样的人,同样的位置,心境却已天翻地覆。
喉间哽咽,聂知韫终是泣不成声。
垂花门嘎吱一响,司马炆缓缓步入正厅:“小韫儿,我们。。。该动身了。。。”
第一横街最西头是朝阳门,出了朝阳门再走几步路就是中都最闹腾的菜市,刽子手兴许已经架好了刀等着她。
司马炆亲自带着,宽街两边的百姓一点动静都没有发,只是用眼睛目送着两个人渐渐远去。
“想不到刺杀皇上的竟然是个姑娘,她什么来头?死到临头了还能让司马大人亲自送过去。”
“据说是巡抚的千金。可谋逆大罪,任谁沾上,都难逃一死。”
巡抚家千金?那名不正言不顺的世子妃头衔,尚未传扬出去。深宫之事,除却圣意,外界一概不知。
张郢简乃大胤第一将军,杨家江山尚需他稳固。她这世子妃纵有谋逆之罪,杨家人明面上也不敢牵连于他。可百姓不知,在他们眼中,张郢简是杀神,妻罪及夫,正是除去他的良机。若知晓她这世子妃身份,必会群起而攻,要他同死。
可惜张郢简战场上肃杀,威风八面,换得海晏河清,他们却只记得他杀人如麻。
有些人不值得救,有些人,也不配高居庙堂。
像冯良渚这样能当上大官的罪孽有的是,只不过一个个得都跟苍蝇一样躲在阴沟废墟里,却又敢明目张胆的窜出来祸害百姓,百姓眼看着自己被吸了血却又无计可施。
如今死了,那也是罪有应得。
“小韫儿,你本不该来宫里的。”
聂知韫听闻此话淡淡一笑:“我知道,可我...认了。”
只要踏进了衔天门,就算是进了宫,不管是短暂逗留还是囚禁于此,都会被这宫里的一草一木给缠住,也会觉得宫廷外没有没有饥荒与饿殍,没有战争与骨骸,天底下尽是一片升平享乐之象,自己也不再是自己。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聂知韫深知此理,却心甘情愿。
信他,信自己那一念直觉,便随他入这龙潭虎穴,卷入那立储夺嫡的腥风血雨。
这几日,满朝都道,是她让皇宫如此之乱,让大胤如此之乱。在他们的口中她俨然成了祸国殃民的妖女。
可他们心知肚明,纵无她,硝烟依旧会起,只是不会如此猝不及防,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聂知韫是他们用来为自己为非作歹后挡灾的借口。
一路行去,脚步沉滞,周遭投来的目光如针如刺,她却浑然不觉。
张郢简为她报了家仇,她这一世能为张郢简而死,即使心有不甘,那也多少能算上。。。死而无憾了吧。
聂知韫一遍遍的安慰自己。
断头台上,一个身着赭红色独臂绒衣的男人,露着一根粗壮又紧实的胳膊,右手握着长刀来回甩了甩,酒水喷溅刀身,刺鼻腥气扑面而来。
想必这就是送人上路的刽子手了。
聂知韫满脑子一片雾蒙蒙的,马上西去的时候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了。只知道自己刚满二十一,找了小乞儿八年。不过造化弄人,好在临行前终得一见,也算是在临走前瞧上了小乞儿最后一面,他混得这么好,她走的也放心。
刽子手的红衣,是怕手起刀落,血溅到衣裳,也是恶鬼缠身不得安宁,用红色驱赶鬼魂。
“我可不愿意成为一个孤魂野鬼,,得抓紧投胎去下一世等他。”
耳边利利生风,尽是嘈杂的议论声,抬眼入目的是司马炆背过去的身影和白良用得意洋洋的眼神,刺鼻的血腥味钻进鼻子直冲进喉咙,直到刽子手往砍头刀上喷了一口酒,她才突然感到了害怕,手脚僵着伏在断头案上,眼泪也挤不出来。
“爹,祖母,孩儿不孝。。”聂知韫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狂蹦的心跳声,没有再瞧别人,静静的阖上眼,等着刽子手的长刀落下。
往事不断地从聂知韫脑子里浮现,她看到了母亲为她张开了怀抱,听到祖父对她说“小韫儿,要好好读书”,也想到了和小乞儿一起奔跑的原野,亮着灯的开晦公子和漫天的星星。
最起码到了地府,也不会无愧于家人。
刀一落,就都过去了。
刽子手高高的举起长刀,生怕一刀没有毙命。
“张郢简。。。”她齿间低溢他的名字。
“当——”的一声锐响,长刀被远处飞来的利器拦腰截断,那力气速度极快,快到刽子手落下刀去的动作完成的时候,都没有意识到刀柄已经被震出了手。这股强大的冲击力把劈的粉碎,刽子手只感觉虎口陡然疼痛难忍,连人带刀重重摔在地上。
聂知韫惶恐的睁开眼,受过惊吓的她愕着一双眼睛慢吞吞的抬起头,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阴间,可入眼的景儿不还是她生前最后一眼看到的吗?这是地府吗?
聂知韫贪婪的摸着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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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脖子,又掐了掐自己的脸蛋,一阵疼痛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被砍头,顺着从耳边传来的声音,聂知韫侧过头,瞧见到方才的刽子手正坐在地上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呲牙咧嘴的吸着凉气。
一个高大的男人不知从何处落在了断头台上,身躯比刽子手还要魁梧三分,把刽子手整个人都罩在了他的影子里。
“世子妃,想不到你还真愿意为我而死啊。”男人调侃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温柔的呵斥,这个声音聂知韫已经四天没有听到。
“张郢简!”聂知韫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却发现两腿软的动弹不了,声音还没传进张郢简的耳朵里,眼泪都已经落在了地板上,“真的是你么?”
看着眼前这个生龙活虎的张郢简,她的心里头百味杂陈。
“张郢简!你这是要为了一个反贼要劫刑场吗!”台底下,刑部侍郎范川刚扭头准备打道回府,不曾想竟然出现了这么一个岔子,气得头发都支楞起来,“你这可是通敌叛国之罪!”
“走吧。”张郢简却不理他,俯身揽住聂知韫的腰肢,将她稳稳抱起,步履从容踏下断头台。
以张郢简的力气,怕是这样抱着她从中都走回入云都没什么问题。
聂知韫先前还煞白的面颊顷刻间粉红上头,把头埋在张郢简宽阔的胸膛里:“我现在是罪人,叫外头人瞧见可不好。”
只觉他抱着她的力道加重,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嵌在他的怀里一样。虽然没有说话,肯这样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动作回应她:“看便看了,何妨?”
方才聂知韫还悄悄听着张郢简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这一会兴许是进了人群里,入耳的是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没一会步子突然顿了下来。
“将军,刑部办案自有章法。您这般当众带人,恐有不妥。置刑部颜面于何地?”
聂知韫闻声恍然明白,是刑部侍郎范川拦住了两个人的去路。
“范川,你觊觎逄铨那尚书之位已久了吧?”张郢简声线平稳,“如今冯良渚已死,你说……下一任刑部尚书,会是谁?”
聂知韫得心底滑过一丝惊讶,张郢简这一番话像是在刻意笼络人脉。
冯良渚一死,能扶持大皇子得人便只剩下了熹贵妃,她虽然叱咤后宫数年,可没了冯良渚这个强大的靠山,大皇子也会受到波及,他们两个人就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必然会被其他人踩在地上,更何况熹贵妃野心勃勃,勾结官僚操纵朝政多年,早就引来了皇帝得不爽快,随着冯良渚得玩火自焚,她也会随之落下马来。
这地府走一遭……他竟似开了窍?
范川听闻此话,态度急转,语气也瞬间谦和有礼,双手抱拳,恭在额头前边卑顺道:“刑部办事不利,未查清原委,险些害了冤案,多亏将军出手及时,卑职还有刑部用不得什么脸面,全听将军差遣。”
自古将军美人,多是英雄红妆,或并肩山水。这两人倒有趣——张郢简地府徘徊方醒,聂知韫便紧随其后,也去那黄泉路口转了一回。
31.一声落
日头被浓墨般的乌云吞没,室内闷热如蒸笼。方推开门,一股灼人的热浪便扑面而来,静得只听见柴垛里炭火噼啪作响。
聂知韫临走前嘱咐静苏,服药后需借火逼出体内湿气,且要靠近火源。静苏是个实心眼的,将屋子烧得如同丹炉,若非榻边那扇棂窗还支着,张郢简怕是要被这浓浊热气呛得喘不过气。
“这哪是把湿气逼出来,没把魂儿逼出来都是个好事。”聂知韫悄悄伸手,在他臂上捏了一把,触手紧实如铁,肌理分明,竟寻不出一丝赘肉,“得亏了是个皮糙肉厚的……”
张郢简臂上一阵麻痒,低头瞧去,正迎上她刚收回的指尖。他唇边漾起一抹浅淡笑意,低声道:“静苏都同我说了,是你寻白良用替我抓的药。这份恩情,我记下了。”
聂知韫心下微动。数百年纠缠,连理同枯荣,他曾一次次为她舍生忘死,又孤身匆匆步入下一世轮回,只为等她。
这一世,她不愿再留遗憾。她要与他,有个善果。
聂知韫抬头迎上张郢简的目光,定了定心神,道:“你不也救了我一命么?”
她本来想把所有的事情全盘托出,可踌躇了一阵儿还是没有说出口,她还有事情需要确认一下。
看到如此狼狈的屋子,张郢简急忙解释道:“听说你被刑部押走了,我没来得及收拾就赶过去了。”
聂知韫移开眼,未发一语,径自走向床榻,自枕下取出两块玉佩,转身便往火中掷去。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惊得张郢简瞠目:“你这是在做什么?可是生气了?你们这巡抚家的儿女,竟这般奢靡,连这等极品羊脂玉也往火里扔?”
话音未落,他已抢步上前,伸手便要探入火中捞取。
“疯了不成?”聂知韫急忙拦住,“不怕烫着手?”
“怕烫,可我更心疼这两块美玉!”
“我让你灭时你再灭。”聂知韫双手抵在他胸前,用力将他往后推了推,目光仍牢牢锁住火中玉佩,“此刻先等着!”
他虽仍不住往火中瞥去,满眼心疼,却因她未发话,不敢妄动。趁着空挡,他递给聂知韫一纸军令状:“这是八百里加急送到我手里的。”
聂知韫先是提目茫然地看了看他,然后展了展皱皱巴巴的纸张,拧着眉毛仔细读起来。
大致就是见这几日中原这边一直没有派兵前去增援,樾王越发猖獗起来,而且联合了湘王连下三城,在边陲兴风作浪,搅得百姓民不聊生,而且频繁大举进攻,颇有直捣黄龙之势。
聂知韫幽幽一叹:“我原以为,是冯良渚有意支开你。”
“如你所见,中原与云樑实则暗流汹涌。外有虎狼环伺,宫内又起立储之争。”张郢简亦轻叹一声,“即便冯良渚不下此令,这一趟我也非去不可。至于杀他……是因我想为你报仇。”
所以他耗尽最后气力,予冯良渚致命一刀。冯良渚一死,便无人再敢指认她是刺客——纵有疑心,她身为世子妃,谁又敢妄言?更何况,张郢简并非袒护弑君逆贼,而是匡扶正义,为雪家仇。
从前他并不在意这些,直至遇见她。如今莫说伤她,便是有人碰她一指,他都恨不能提刀见血。这也让他明白,眼前这女子为至亲敢挑战皇权,倒也合乎她的性子。
至亲蒙冤而无能为力,才是至悲。
“张郢简。”她软软唤他名姓,见他俯身,便笑吟吟拖长语调,“我想学功夫。”
张郢简浅笑:“姑娘何出此言?”
聂知韫原本以为张郢简百毒不侵,天下无敌,不需要什么人保护,更不需要他这样的一个弱女子保护,可经历了此事之后,他发现张郢简有个致命的破绽,那就是太过鲁莽,也太过轻敌。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是他的性子使然,与其想方设法说服他改变,倒不如改变自己,不要一直是一个躲在他身后的小兔,危险来临的时候只能靠他来保自身周全。而且她也实在担心再出现这样的岔子。
甚至,她亦能保护他。
张郢简的神情像听了句笑话一样,实现从肩头落到裙裾:“我记得世子妃的那些拳脚功夫,防起身来绰绰有余。”
“我那功夫和将军比起来,都是些花拳绣腿,没什么好称道的。”聂知韫笑得殷勤,因为她想到了张郢简杀逄铨的时候,那个轻而易举把她打倒的人在张郢简的面前简直就像一个玩物,“师父,教我功夫!”
见他沉吟,她故作屈膝欲跪之势。张郢简果然上当,急忙托住她纤细手臂,心下诧异:这般柔弱臂膀,是如何提起那柄沉重的桃花明月青的?
“嘻嘻。。。”聂知韫计谋得逞的笑了几声,“我本就没想跪下。”
张郢简莞尔一笑回应道:“我本也没想不教你。”
炭火飘摇,忽迸几点火星溅上聂知韫手背,惊得她微微一颤。张郢简急忙握住她的手,俯首轻轻呵出凉气。一股奇异暖流自手背直窜心尖,伴着跃动火星,灼得她周身发热,心潮翻涌,直漫上绯红面颊。
“可烫着了?”
他眼神温柔如春水,而这泓秋水,唯她得见。
聂知韫摇头:“无碍。”
二人声线低柔,眼底流转着期待与渴望,恍惚间如爱侣呢喃。
聂知韫蓦地回神,猛地抽回手藏入袖中,尴尬地左顾右盼,一时无言。直至瞥见火中玉佩,才寻着打破这焦灼气氛的法子。
“玉!”她急急转向火堆,向那团炽光中寻觅。许是已埋入炭中,她扭头对尚沉浸方才氛围的张郢简使个眼色,“还愣着作甚?”
张郢简抽出北风息二话没说就朝火堆劈去,啥时间整个屋子都是飞火漫天,灰烬伴随着火星落得满屋都是。
聂知韫咬字清晰,斥道:“我是让你取玉!”
张郢简一怔,不以为然:“我怕烫啊。”
聂知韫懒得搭理他,嫌弃的睇了他一眼,自顾自地从灰尘里扒拉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才翻出来两块玉,找到的时候两块玉石已经没有了烫手的感觉。
托在手里的玉依旧是沉甸甸的,聂知韫把玩了一番,来回摩挲着感觉和以前的玉没什么两样,手感温润依旧。
她不由怔住——自知已深陷《美人簪》戏文之中。
此为枢湫仙人《七声凉》首章,亦是第一重悲剧。戏中正末宋之琰为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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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小小,一剑穿心诛杀害她满门的奸佞,最终二人双双赴死。
聂知韫和张郢简明明已经逃离了叶小小和宋之琰的悲剧,为何这玉仍无碎裂之兆?
张郢简见她凝神良久,好奇接过她手中玉。不料双玉甫入他掌,其中一块竟如流沙般自指缝簌簌而落。
见此一幕,聂知韫急掰开他欲握玉的手,只见枢湫山上他赠的那块梅花蝴蝶玉已消失无踪,唯余当年小乞儿所留的鹌鹑鸣蝉玉仍泛着莹润光泽,完美无瑕。
当年耳听为虚,如今眼见为实,那块极品羊脂玉就这么化成一团粉末散入了满屋的炭灰里。
虽然还没有弄清楚为什么那块他小时候留给她玉没有成灰,可有一点让聂知韫惊喜万分,兴许是正如小乞儿说的那样,鸣蝉寓意重生,两人终于在分别近十载后得以重聚。
他……果真是当年那个小乞丐。
“姑娘这这这可怨不得我,我便力气再大,也不能将美玉捏成粉末。”张郢简慌忙解释,“你也瞧见了,它自行如此的。”
聂知韫的心思全然不在他的话上,一把夺过张郢简手中剩下的那块鹌鹑鸣蝉玉,心里头念叨着:“问他没有用,还是得跟云樑王确认一番。”
既知他是她寻觅之人,从此一步不离。
“张郢简,我要随你出征。”
张郢简义正辞严:“万万不可!边关险恶,姑娘身为女子受不住那苦寒,此等战事交予男子便是。”
“是你说我的功夫还算可以的,怎么?赖账?”聂知韫把玉放回兜里,“更何况,有你这个师父教我,再加上我的悟性这么好,练起武功来只会好不会差。”
张郢简无话可说。
况且,他也盼这姑娘常在身侧。
眼下冯良渚死了,那就需要一个理由,毕竟冯良渚为皇上所器重。冯良渚的晋升之路充满了血腥贪欲和奉承,可以说是恶贯满盈,不知道得罪了多少大官小官。因此这个理由对于张郢简来说,简直易如反掌,而对他来说唯一一个需要留意的,便是那个太医署的白良用。
此人活着,于他二人百害无利。
皇宫内局势骤变。
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太子之争愈演愈烈,大皇子虽说只剩下一个熹贵妃为靠山,可并不能说是完全出了局。大权集中在冯良渚的身上,张郢简刺向他的那一剑力拔千钧,让整个大胤的官僚体系顷刻间土崩瓦解。上无宰执,下六部也群龙无首,皇上信得过的人也就那么零星半点,所有的大全汇集在一个人身上,就出现了宰执。
李长京无心官场,因此现在所有的大权都会朝一个人积累——司马炆。
司马炆可以说是老百姓们最喜欢的宫廷高官,若他坐上了宰执的位置,必然会迎来山呼海啸般的狂欢声。可宰执之事事关重大,权力膨胀到极致就会招来腐朽和贪婪,即使清正廉洁如司马炆也逃不了。
为官者心系百姓,百姓方护其周全。
段天功已西行,张郢简因此多得七日,可于中都好生休整。
离京前,尚有两事待办:
一是除去白良用;二是瞧瞧司马炆,可堪宰执之任。
32.珠玑暗皱眉
说来也奇,聂知韫获救那日,白良用便如晨雾散入宫墙,再寻不着一丝踪迹。
深宫权谋,如暗潮汹涌,她早已看透那些簪缨世族的真面目——尔虞我诈间,不分生死不肯休。一旦被盯上,便如待宰的羔羊,连苟延残喘的机会都成了奢望。
幸而,张郢简立于狼首之位。聂知韫借他之势,也算得了道,从猎物一跃成了执刃的猎手。
他掌生杀大权,可先斩后奏。是以她踏入宫闱的每一步,吐出的每一言,都似亲手落笔的生死状。
可即便手握利刃,亦不能滥杀无辜,尤其那在众人眼中唯一能救皇帝性命的白良用。
昌玺皇帝曾为宰制之位属意司马炆还是冯良渚而犹疑,如今云开月明,司马炆擢升宰执已成定局。这一着,是皇帝杨开颙宾天前最后一次笼络民心,也算顺应众望。
依大胤旧例,新宰执上任第一事,便是将宫闱由内而外“清洗”一番,取其字面之意,喻示新人新气象。可眼下情形特殊,皇帝尚在静养,加之刺杀疑案频发,司马炆若大动干戈未免落人口实,若不作为又恐损及威仪,只得做做样子,虚应故事。
————
聂知韫踏入静苏平日安睡的偏房,见炕上被褥叠得齐整,方觉那丫头已不见踪影,心下一沉,轻声问道:“静苏呢?”
被送去浣衣局了。”张郢简语带惋惜,“我也是听司马大人所言,醒来时亦觉诧异。”
聂知韫心中早有揣测,知此事必与白良用脱不了干系,多此一问,不过是为印证所想。
冯良渚虽已伏诛,却留下这般棘手的残局,令她一时无措,眼下所能为,不过是见招拆招。
“走,咱们去吧静苏接回来。”
亏得张郢简耐性极佳,大病初愈便陪她东奔西走。无奈这姑娘武功未成,他须得护她周全。他不愿旧事重演,更不忍见她为他赴死,唯有步步谨慎。
浣衣局比往日更显萧索,二人一路踏枯叶而行。窄道旁歪着几株老黄树,将宫墙衬得愈发暮气沉沉。
“果真是宫里最清冷的地方。”一阵萧瑟凉风袭来,聂知韫不由拢紧衣襟,轻声嘟囔,“日日吃不饱穿不暖,周遭还这般不太平。”
张郢简闻言轻笑:“关外可比这儿苦寒多了,姑娘怕是受不住。”
“那又如何?”他一句揶揄激起她的好胜心。纵使边塞再苦,她也不忍他独行——何况关外大军与宫中暗流,正等着他们并肩应对。
正说着,一股子奇怪的味道从四面八方飘了过来。
张郢简识得这气息。见他蹙眉不语,聂知韫心头亦是一紧。两次来此,皆闻见此味,一样的腐臭难当。
沉默过后,张郢简的话也不拖泥带水:“这是人去世了才会有的臭味,就跟静华园里的一样。”
言下之意,此地又添亡魂?
司马炆即将升任宰执,浣衣局偏在此时出事,真真是个晦气之地。
愈近浣衣局,气味愈浓。
浣衣局的门口空空如也,除了两扇半掩的门外什么都没有,里头传来轻轻的嘈杂,伴随着搓衣裳的声音一道进了俩人的耳朵里。
聂知韫侧过头示意张郢简先躲在门外头,自己先进去瞧瞧。不曾想刚抬脚,便见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拦住了她的去路,胳膊一支楞就横在门框中间,把聂知韫往外头鲁莽一撞,险些没把她拐到地上。
张郢简反应极迅,展臂将她揽入怀中,左手同时抽出北风息。银光划破凝滞的空气,直逼那妇人咽喉!千钧一发之际,聂知韫急唤:“住手!”
张郢简听此呼喊立刻手刀,北风息的刀剑闪着寒芒悬在女人的脖子前,轻轻咽口口水就能被刀间插进喉咙。
“浣衣局的管事而已。”聂知韫的眼睛很尖,能看见手腕上的疤,是她当时握住她的手腕时发现的。
张郢简头回见这般疯癫妇人,虽缓缓收刀,手仍紧握刀柄:“韫儿姑娘手可还无恙?”
“无妨。”聂知韫浅笑,声柔似与猫儿低语,小心翼翼上前:“白姑娘,几日不见,何以至此?”
“我爹专门吩咐,不能让你们进去。”
“我只为寻静苏那丫头。”
“你们是想将我们赶尽杀绝!”她嗓音愤懑,偷瞥张郢简的眼神却泄出绝望惊惶。
“刚除了冯良渚,又来个不惜命的。”
散乱发丝下,她眼神倏地幽深,唇瓣微颤似重复张郢简之言。纵使面无人色,仍吞吞吐吐道:“杀……杀了我,也……也不准进。”
聂知韫咽下已到唇边的话,将杀意隐隐的张郢简拉至一旁,回眸一瞥,淡声道:“去找白良用。”
她心中自有筹谋。
一向是特立独行,恣意妄为的张郢简第一次愿意顺下心来听别人的吩咐。
至太医署,门童告知熹贵妃抱恙,白良用已被唤往馥仙殿。
馥仙殿乃熹贵妃深居之所,与娴贵妃的惊鸿殿相距不远。先前中书令殁了,娴贵妃失却前朝倚仗,屡受熹贵妃压制。如今熹贵妃所恃的尚书令冯良渚亦遭诛杀,二人算是落得同样境地。虽言行稍敛,仍可谓平分秋色,行事无忌。
二人相争至此,皆为那“太后”之名。皇子皆幼,谁子登基,谁便可母凭子贵,垂帘听政,权倾天下。
白良用与冯良渚的勾结,聂知韫与张郢简心知肚明。此刻他直奔熹贵妃,难保不是二人联手构陷娴贵妃,抑或狗急跳墙,欲算计六宫,甚至逼皇帝立储。
看来这后妃宫闱,是非进不可了。
聂知韫从未踏足过后宫。幼时曾对三宫六院心生好奇,而今真要去,反生抵触。她也说不清缘由。
从太医署到熹贵妃的馥仙殿,中途必然要经过各种品阶嫔妃的杂院,再经过娴贵妃的惊鸿殿,这后宫虽然美人多的很,但却是比浣衣局阴气更重的地方。
皇帝若崩,此处众人皆需陪葬。能入后宫的男子,除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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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太监,唯有太医与亲王。有贪生的,不惜委身太监结为对食;放不下脸面的,便日夜盼有男子带她们脱离苦海。
盼啊盼,盼来个老太医,她们仍不甘——老太医岂敢与风头正盛的司礼监抗衡?今日忽来了个风华正茂、容貌俊朗、武功盖世、声名赫赫,连司礼监都惧其三分的右卫大将军。纵知聂知韫这世子妃在侧,仍有宫人跪地哭求:“带我们走吧!给条活路!”更有甚者,当着她面高呼:“求将军垂怜!”
聂知韫心中五味杂陈,可看这些跪地哀泣的女子,更多是不忍。
同为女子,命运云泥之别。
如果女子自己空有一个外貌,然后凭借着这个空皮囊踏入了皇家的行列,即使眼前看上去过得滋润叫人羡慕,可都是昙花一现,像皇上身上坠着的香囊一样成为他的附属品,生死就已经不是自己说的算。刚开始有多么自自在在,现在就有多么惨惨戚戚。
最起码,姑娘们要成为自己的主人。
这也是聂知韫想要学会武功的原因,她成了举世皆浊我独清的人。
就像她听过的一首诗:家国不缺精忠子,骁勇何必是丈夫?
最糟粕的一句话,莫过于女子靠征服男人来征服人世。
“成何体统!”一声泼辣冷叱压过呜咽哀声,“也不瞧瞧自己什么模样,也敢攀右卫大将军的高枝?”
话音刚落下,一个瘦削的影子扭着腰杆朝着张郢简走来。玉足轻点,长腿轻抬,拿着扇子跟驱赶羊群一样一面嘟囔着“去,去,去”,一面甩着纤细又修长的胳膊把一种跪伏在地上的宫女驱赶开。
“后宫这般死气沉沉,来者为何人,能在后宫这般放诞?”聂知韫目不转睛的盯着逐渐清晰在自己视线里的女子,“莫非这就是。。。”
“娴贵妃。”张郢简目光清冷,对这个靠近的女子不为所动,“我去找白太医,恰巧在这里路过。”
此女子柳眉落凤眼,峰鼻丹红唇,宽肩细腰,玉臂纤手,头也不动的抬眼凝望着张郢简。
这便是娴贵妃?貌若娴静,性却张扬。
“许久不来,不坐下叙叙?”娴贵妃乌瞳一转,落向张郢简身后的聂知韫,故作热切执其手道,“这位便是传闻中的世子妃吧?六宫皆传你姿容绝世,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聂知韫一眼看穿其虚情,亦回以刻意浅笑:“见过娴贵妃。”
“贵妃见谅,臣等需往馥仙殿一行。”张郢简将聂知韫往身后掩了掩。
闻及“馥仙殿”三字,娴贵妃霎时变色:“白良用那老匹夫去找她便罢了,你们也要去?皆要与我为难?”
聂知韫听出蹊跷:“是白良用主动寻的熹贵妃?不是道熹贵妃病了吗?”
“她病?她终日如鲇鱼般上蹿下跳,精神得很,还常对我耀武扬威。”娴贵妃扭头怨道,“你们都要与我作对不成?”
聂知韫温声解释:“贵妃误会,我等是为浣衣局一事而来。”
33.拨云不见日
娴贵妃虽失了中书令徐云卢这座靠山,但承宠时年方二八,乃大胤开国以来最年轻的贵妃,如今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已在深宫攒下泼天声势。
昔日熹贵妃与娴贵妃尚有几分薄面情分,自皇上将万千宠爱尽付德思皇后,六宫便如秋后梧桐,只剩萧瑟凄清。满宫上下,处处皆见帝后成双影——正是那时,两位贵妃悄然联袂。。
“将军可知,冯尚书猝然离世,这几日搅得我心口直发慌。”纤纤玉指不知何时已攀上张郢简的胸膛,窈窕身段如藤蔓般贴附而来,朱唇勾起讥诮弧度,“连尚书都敢下手,也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孽障!”眼波流转间,全然未将身旁的聂知韫放在眼里,“这些糟心事想必也扰了将军清静?待您征战归来,妾身怕是早就不在这贵妃位上了。”
这初见之势,分明是要给世子妃个下马威。
“娘娘心系朝堂,实乃社稷之福。”张郢简轻笑退步,玄色官袍掠起微澜,“深宫能超脱七情六欲者凤毛麟角,可惜圣体欠安,娘娘面圣之日渐稀,还望惜取眼前,莫要辜负这锦绣年华。”
娴贵妃娇靥骤凝,惊惶与阴鸷在眉宇间纠缠,最终化作一缕不甘,怔怔望着聂知韫远去的身影,直至没入宫墙影深处。
惊鸿殿往北不过百步,便是熹贵妃的馥仙宫。
四方长角的两头都挂着风灯,随着风一阵雨一阵的四处晃荡着,门口两个丫鬟见眼前来了个世俗气如此浓厚的女子,双双露出满脸的诧异,不带好腔的撵道:“哪来的野丫头,可知这是什么地方?还不快走!”
话音未落,但见张郢简现身阶前,二人慌忙噤声屏息。
“这。。。”俩人齐蹲身,异口同声道,“将军万安!”
张郢简唇角微勾,向前欠了欠身,抬手翘着两根手指绕过聂知韫的腰肢,掀开衣角轻轻敲了敲系在她缎带上的龙行腰牌,俩人顺势瞄过去,叮咚脆响惊得侍女伏地战栗:“奴婢不知是世子妃,请世子妃恕罪!”
“熹贵妃可在?”聂知韫含笑虚扶,云袖拂过瑟瑟发抖的肩头,“劳烦通传。”
“娘娘凤体违安,正在静养。。。”其中一人声若蚊蚋,不敢抬头,“吩咐谁来了都不能进入。。。”
“宫闱如今动荡,”张郢简上前轻轻踏了一步,凑到俩人跟前,一只手搭在了剑柄上,“谁知下一个是要轮到谁来偿命?”
这么一吓唬果然有效,话音方落,两个侍女连滚带爬奔入内殿,一人一口“贵妃娘娘”的唤着。
不过片刻,一道清瘦身影自玉屏后转出。
姿态曼妙,衣袂飘然,渐渐清晰在聂知韫的视野里,方觉纤腰伴微步,皓齿点朱唇,面微颔恰露春花之嫩色,手轻拂似撩冬茶之沉香。安静若素,气质清冷,颇有大世家贵族的风头,怪不得在德思皇后出现以前,皇上最宠的就是她。
可偏偏就是这个人,搅得后宫几年来不得安宁。
果然是越成熟的麦子越低头。
“将军别来无恙?或许该称世子爷?”清泉般嗓音掠过耳畔,熹贵妃转眸打量聂知韫,“这位想必就是新晋的世子妃。”
“参见贵妃娘娘。”聂知韫执礼时暗忖,相较娴贵妃的艳烈,反倒与此等清冷之人周旋更自在些。
“万岁爷圣体欠安,加之宫闱不靖,本宫连日操持御膳监查,实在乏得很。”熹贵妃转身欲归,“二位若无要事的话,还请。。。”
“末将来寻白良用。”张郢简抬手抵住将合的朱门。
熹贵妃停下步子淡然道:“白太医不在我这里。”
聂知韫忽上前半步:“娘娘与白太医,俱是困守围城的可怜人。”泪光倏然盈睫,“深宫寂寥,无所依傍便想寻个慰藉。妾身何尝不是飘萍之身?外头无依无靠,被他拿病重老父相挟强娶...世人都道他是活阎罗,妾身原是不信的...”
张郢简瞠目结舌,眼见小娘子泪落玉腮:
“婚前说得天花乱坠,过门后非打即骂。如今竟要带妾身赴战场,转手卖给樾王!这等不仁不义之徒,娘娘说该如何相与?白良用牵扯诸多秘辛,若您当真与他联手,来日反噬其身...”
熹贵妃转过身,一脸鄙夷的瞧向张郢简,但见世子爷摸着鼻梁望天:“啊。。。啊。。我。。。。她说的都在理。。。。”
————
尘封有几些时日的枢密院内,一人缓足踏入机要厅,伸着苍劲的手指点了点梨花木案台上干涸的砚台,又举起手臂把手放在眼前,用大拇指轻捻粘在手上的尘灰,视线调转到阶下跪着的一个年轻人身上,淡淡道:“以后,在外头不可让别人知道你是我司马家的男丁。”
阶下年轻人茫然抬头,眸子颤动的厉害:“爹,您何出此言那!您这是,不要我了么?”
“卓儿这么想可就错了。你娘走的冤,你也懂事的早,我一个男人没能护住自己的家,为夫为父的对你们都深有惭愧,我这样做虽是亡羊补牢,但此仇不报我无以在黄泉面对你娘。”此人顿了顿嗓子,拂去木椅上的灰尘后坐定,“你爹我叫司马炆,你当然也是姓司马,只是。。。。”
“爹万不可这么说,爹娘从贫寒时遇,娘砸锅卖铁,变卖首饰供您中了状元甲子,您又一路青云直上,即使登上三品台阶,也依旧没有纳妾,独爱我娘一人,我娘喜欢吃的东西都是您亲自下厨,您给我们最好的用度,带我们游山玩水的。。。所以这般情深,何必言愧!。。。”
“这些年的苦,都被你娘嚼碎了。。。卓儿,大丈夫立于世,可受千夫所指,独不能负结发之妻。”司马炆阖目,额间深纹如刀刻,“如今我执屠刀踏血路,暂委屈你蛰伏时日——”
时间转头到了申时,泰天宫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摆了个更漏,滴答滴答的,合着无边轻吟的凉风,似在催着大胤的早日衰亡,或者,,新生。
司马炆身着紫袍独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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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服,金丝玉带映得他眉目森然。聂知韫立在丹墀下,听着沉郁号角,心口莫名发紧。
被提拔为掌印太监的齐成章依旧仰着头站在龙椅边上,扫视阶下众人一圈后打开圣旨,随着膝盖触地的声音落尽,齐成章才开口读起了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命,抚有四方,思求良才,以共理国政。。。。。兹有司马炆,才德兼备,政绩卓著,百姓称颂,实为百官之表率,深得朕心,特擢升其为宰执,总领百官,主持朝政,辅佐朕躬,共谋国家大计。。。。。钦此!”
“臣,领旨谢恩!”
当年胡敦擢升大典的时候,对百官中存在劣迹的人进行了清扫,对存在冤情的人进行了平反,这一次司马炆也一样,聂知韫也知道这次要清扫的人里,冯良渚必然是其中之一。
这边聂知韫正暗赞新相雷厉风行,便忽闻圣谕直指冯良渚罪状:
“冯良渚贪欲迷心,拉帮结派,与太医署太医令白良用狼狈为奸,卖官鬻爵,祸乱朝纲,先后有云樑折冲都尉赵寅,枢密使贺直,中书令徐云卢,门下侍郎李长京死于其手中,并将李长京埋于浣衣局,歹毒暴虐之心实所罕见,罪恶滔天,冯良渚已被右卫上将军张郢简正法,现将白良用移送刑部,择日处斩——”
聂知韫欣赏着看向司马炆,情不自禁的感慨起来:“到底是当上宰执的人,办事果真利索。”
张郢简的神情却颇为严肃,隽冷的眸子像是笼罩着一层云雾,聂知韫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剔透的眼睛里全是疑惑,半晌才轻轻的问上一句:“怎么了?”
“李长京不是没死么?怎么又死了,而且还是浣衣局?”张郢简咕哝下口水,语气明显带着几分耐心耗尽的意味,刚张开口想接着说些什么,不曾想白良用这个老头突然吵吵起来。
“司马炆!你这过河拆桥的豺狼!”白良用突从百官中扑出,却被禁军死死按住。老太医睚眦欲裂地嘶吼:“当年为你做下那些阴私事,如今便要灭口吗!”
司马炆哭笑不得,招了招手,从宫外随即走进来几个士兵将白良用拖了出去。
聂知韫遍体生寒。看着司马炆轻挥袍袖便将人拖走的姿态,她忽然读懂——这金殿之上,人人皆戴千张假面。
她找白良用不过是想让他去趟浣衣局,结果先是和熹贵妃勾结在一起,现在又是冯良渚的帮凶。
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是一人千面。
本以为司马炆登上宰执之位后回拨的云开见月明,不曾想真相却像一重重浓雾,怎么撩怎么拨也见不分明。
她趁乱追至宫道,攥住白良用囚车栅栏。老臣混着血沫泣诉:“世子妃……浣衣局火房埋的是宫女!李长京乃司马炆亲手所杀!我们这些知情人,他都要清理干净……”
聂知韫踉跄后退,真相如惊雷炸响脑海。暮色四合中,她提起裙裾奔向浣衣局,身后是正缓缓沉入黑暗的宫阙。
34.始知相忆深
司马炆登临宰执之位,宫中颓靡之气为之一扫。
册封大典方毕,浣衣局便换了天地。门前堆积的枯叶尽数扫去,往昔凄清冷寂的院落,竟也添了几分人烟痕迹。只是装点廊道的并非寻常花草,而是一尊尊佛龛错落相间。
聂知韫目光复杂,盯着几个接二连三的佛龛,眉头皱的死死的,纤纤玉指不自觉收紧张郢简的衣袖,心头蒙上薄雾。
“佛龛虽好,可本身是个清净之物,如今却用来装点门面,也不知是福是祸。”聂知韫话音未落,忽觉寒意侵骨,不由向身侧偎了偎,“就如司马大人,虽得圣心,受万民爱戴,可这般登上宰执之位,于朝堂而言......”
“你的顾虑我也明白。”张郢简解下云锦大袖鹤氅,仔细为她披上,指尖掠过她肩头时微微停顿,“你且安心前去,余事交予我便是。”
莎莎的风声卷起零星几片孤零零的叶子,浣衣局昏黄的垂灯洒在两个人身上,映出地上相互依偎的旖旎光影,凛冽里氤氲着丝丝暖意,黑鸦的轻啼成了他们对话的伴音,细碎了夜幕沉下的空寂。
再叩门扉时,吱呀声划破夜色。张郢简将聂知韫护在身后,谨慎踏入院中。
这次白良用的女儿也没来阻拦,想必是因为白良用的事情已经被抓走了吧,倒是静苏兴冲冲的从一个厢房里头跑出来迎接她。
“小姐!”
听闻是静苏的声音,张郢简才放下心来,收起戒备,悄然退至一旁。
“静苏,这几日委屈你住在这了。”聂知韫把静苏搂在怀里。
“静苏这些时日与娘亲相伴,快活得很。”静苏深吸一口气,眼角坠着泪珠,“小姐,我就知道你肯定没事的。”
“事不宜迟”张郢简插了一句,语气无波无澜,甚至还沁着一缕不被轻易察觉到的关心,“开挖吧。”
聂知韫没有说话,沉沉的点了点头。
依着白良用所言,众人很快在火房寻得那片凹凸地砖。张郢简俯身掀开砖石,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他蹲身徒手挖掘,低语道:“浣衣局人来人往,若要藏人,必不会埋得太深。”
不过片刻,泥土中现出人影。
可这个人不是什么宫女,竟还是那前一任门下侍郎李长京。
聂知韫与静苏相视一怔,到底是土里挖出的熟面孔,倒未显惊惶。
可白良用不说是个宫女么?怎得个会是李长京?
李长京不是没有死么?莫非那老太医临终仍在作伪?
躺在地上的李长京挑起了聂知韫的一些情绪,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已然乱成一团麻。薄光打在她的侧脸上,深邃的眸子晦暗难辨。
是了,白良用定在说谎。那老儿死到临头,还要欺她。
凉风从窗户缝里可劲的往火房里钻,聂知韫缩缩身子,轻声道:“张郢简,先找人将他安葬罢。。”
白良用的女儿去太医署找他的时候经过静华园,恰巧冯良渚或者他的暗线在此地埋着李长京。于是冯良渚为了防止机密泄露,把他的女儿送进了浣衣局,以此为筹码与白良用相勾结,白良用于是成了冯良渚的刀。而明明死了的李长京突然复活,其实就是白良用用花椒和水银做的防腐,这对于一个老太医来说轻而易举,这种事情白良用担心遭了报应,便在庙会那天去绕云湖里放下一朵花侍者的原因。现在冯良渚被杀,司马炆登任宰执,白良用想要与熹贵妃联合以期死灰复燃,不过也是徒劳无功,临死前嘴里也没有一句真话,甚至还想污蔑司马炆,被打入圜土等死也是实属自作自受。
到头来,冯良渚和白良用俩人都得为此付出点代价。
“原来如此。”聂知韫理清思绪,“总算能安心出征了。”
第二日一早,张郢简收到了天夷来的战报,裴朗带着三万士兵死守邺州,段天功带着大胤八千精兵暗度陈仓连取樾王三城。
西征前,聂知韫特往圜土一行。
见到白良用的时候,她正坐在地上耷拉着头,站在外头有一阵子,他也始终一言不发,直到聂知韫说出浣衣局里头埋的是李长京的时候,才终于动了动干涸的嘴唇。
“皇上...怕是只剩两月光景。宫里宫外都在暗中动作。此战未必非打不可,其中关节,远非表面这般简单。”
壁上烛火噼啪作响。聂知韫静默良久,终是轻叹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去。
张郢简身为天子近臣,帝王利刃,国难当前自当冲锋陷阵。
聂知韫尚有一事未了——需向父亲辞行。恰巧西去天夷途经入云,正可了却这桩心事。
“给聂巡抚说一声吧,让他放心,有我在,我会好好护着你的。”
这是张郢简亲口说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她,那份热切让聂知韫深陷其中,她享用这份独属于她的温柔,捂着嘴巴咯咯的痴笑着点了点头。
张郢简怎么对待聂知韫,大家都是有目共睹,二人举止落在旁人眼中,尽是缠绵。
原先不论是去哪,东征西讨也好,为皇帝传命也罢,张郢简最不愿意坐的就是马车,用他的话讲,就是在里头跟在棺材板里一样,机灵咣当的坐都坐不安生。
可聂知韫未曾坐过宫车,软语相求。纵是天之骄子,遇上这令人心软的冤家,也只得依从。
两人颠颠簸簸的上了路。
到了当年寻找小乞儿曾踏过的山,那时候的她虽年幼却匆匆忙忙,一晃好几年过去,历尽百般波折也终于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如意郎。
她掀开鹤纹窗帘,往外头洒望了一番,小雨淅淅沥沥的浇湿了青砖路,久违的泥土的清香沁入鼻息。
“前头应有间茅屋,我们稍作停歇。”她凭着零碎记忆,欲寻当年那座道观。
张郢简的神情倒是跟冷天里的和风一样,温着声儿问:“怎么了?”
聂知韫嘴角含着笑,目光一动不动的望着窗外,生怕一扭头就错过:“去还个愿。”
果真在山路上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一个破旧的屋子,聂知韫喜出望外,喊了声停车,便毛手毛脚的下了马车,张郢简拿起伞赶忙撵上去。
四下只听得雨滴打在油纸伞上的声音,轻轻叩门,见一直没人,两人相视点了点头,聂知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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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开一条道,张郢简小心翼翼地推开已经慢慢落下木屑的破门,须臾间一阵不知名的沉香夹杂着泥土味蔓延到两人周围。
“合着你是来算命的?这江湖骗术,你也当真吗?
聂知韫什么也没有说,哼了一声,径自迈过门槛。
“许久不见。”内堂传来幽深话音,声线独特,令聂知韫欣喜不已。
看来那个老者还在这里。
无需指引,她仍记得那株参天古树,当年曾让年幼的她震撼不已。
古树下东头的房屋里,一个人甄了两盏茶,随后缓缓起身面向两人。
“老先生须发皆白了。”聂知韫浅笑。
“我看了千年风雪百世哀怨,自然是愁的满头皆白。”老者慈祥而充满古气的笑着,迎上前引两人入座,坐罢,他一脸宽慰的看向张郢简,却又不仅喟叹起来,“姑娘能找到他,也是经历了诸多不顺吧。”
聂知韫悄悄瞥向张郢简,见他正专注聆听。
老者呷了口淡茶:“姑娘今日来这,如此瞧来是为找我还愿咯?”
心思被道破,聂知韫笑应正是。
“老衲若未记错,苍北有出戏文名曰《美人簪》。既已相逢,往后诸事纷纭,姑娘当年所求结果,还望这六世辗转,莫再离散。”
此话意味深长,聂知韫也清楚,当年戏台上演的《美人簪》算是从她身上重蹈覆辙,不过也算跌跌撞撞的俩人抱团冲了出来,可代价也不小,俩人一人往地府里溜达了一圈。
一直侧耳倾听的张郢简这时突然开了口:“我对这个曲子有印象,那年随我爹经过入云的时候听有人说,从北方来了些戏子,我便过去听了听,台上是个小姑娘唱着曲儿,宾白介绍过她唱的就是这个名。”
“那姑娘就是我呀,呆子。”聂知韫蹙眉娇嗔。
语气三分埋怨,三分无奈,更有四分惊诧。原来多年前二人早已相遇。彼时张郢简随父出征,偷闲听曲;聂知韫喉含苦胆,满目茫然,寻觅少年郎,面对的却是八方看客。
两个一同长大的人各有心事,相逢却是不识当年身边人。
张郢简听得饶有兴致,问问这个问问那个,起初还是国家什么时候太平这类将军祈福之问,而后问的不是什么时候能富甲一方就是什么时候能在家里过个闲散日子,甚至连以后孩子会走科举从文还是和他一样从武都问了一遍,凡是想到的事都事无巨细的问了一遍。
古怪的是,老者竟不恼,耐心一一作答。
若非天边闷雷作响,只怕战事毕了,张郢简仍要追问不休。
回了马车,张郢简眉梢含春,清风云朗直通从长眉直到眼底。
“不是说是江湖骗术?”聂知韫见他这般模样,亦展笑颜,“启程罢!”
到了入云,张郢简送了很多从京城带来的厚礼,让聂父受宠若惊,前后态度的巨大转变让他以为自己的女儿已经嫁了过去。
虽女子随军不算光彩,但跟着常胜将军张郢简,倒也不至落人话柄。聂父叮嘱几句,便放行了。
辞别父亲,二人正式踏上前往天夷的征途。
35.马鸣风萧萧
入云关至天夷,过临鱼,一路北上,直指勾瑶。
此地乃征讨樾王之前哨,亦为樾兵屡犯云樑之要道。两山夹峙,中有一条黄沙路,如蟠龙盘曲,绵延十余里,通天夷而去。守此咽喉,便执掌先机;出此隘口,即离云樑,入疆樾之境。
鹤华确实是个好马,能撵上骕骸的马蹄。
千里奔袭,马未停歇。纵是张郢简这般铁打的筋骨,亦难免疲色,聂知韫却兴致盎然,一路眉眼生辉。大胤虽一统乱世,仍沿前朝旧制,束女子于闺阁。能纵马览山河之女子,世间寥寥。
用聂知韫的话讲,就是女子眼界浅,见不到这般迥然不同的风土人情,一辈子圈在一个地方,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以为世间不过尔尔,万千儿的景致都入了眼底,殊不知这自己走不出的大山外头,别有百种风情。这世道缺的是有想出去瞧瞧这种想法的女子,她是第一个做到的,以后可能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直到女子出远门领略山河是个天经地义的事。只怕自己先缚了自己,如附庸般,忙生忙死,不得自在。
“待我学成武功,也要做名震八方的大将军。”
“我等着。”
一样的时节,云樑刚刚袭来凉意,父亲恰准备多添衣裳,红红绿绿的也方开始枯凋,往北的中原累雨连连,花叶尽落,再往上的苍北,则已然天寒地冻,凛冽入骨,连手都不愿意敞露在外头,直往兜里掖,塞得越深越好。
二人风尘仆仆抵达勾瑶大营,聂知韫方觉当年假伐邶王之阵仗,比之眼前真征疆樾之军容,实如萤火比皓月。她不由莞尔——昔日竟信那戏做得十足,而今才见识张郢简掌中真龙之威。
“持国大将军到——”
须臾间,千旗宏开,万夫下拜。一眼望去不着边际的大军齐声长和:“恭迎持国大将军!”吼声嘹亮,弘扬万里。金甲镇地,袭作猛虎傲猎之势,长矛戳天,腾为银龙睥睨之威。杀气震野,鼓声回荡,兀龙卫闪出一条恰两人宽的小道,聂知韫揽着张郢简的胳膊屏气凝神的走进小道,她没见过这种场面,微微低着头哪也不敢张望,心都快蹦出了嗓子眼,直到入了营帐,才稍稍定了定神。
“到了此地,便没有静苏伺候着,万事接需你自己留心。”张郢简将一盏温茶推至她手边,“我为将帅,军务繁杂,恐有顾你不周之时。”
聂知韫捧茶暖手,默然思量:自己何尝不是一直独行?只是如今身在西北沙场,女子形单影只,确多不便。
幸而她悟性非凡,张郢简所授招式,略加指点便能触类旁通。
“小时候你也是这样夸我的。”聂知韫当时这样说,可张郢简听得却是一愣,听她与那山上的老者的对话,张郢简也是半信半疑,因为他也不记得小时候发生了什么。
他原也信命理。曾有卜者言他天生情根断绝,终身不会动心。直至十年后遇见聂知韫,方觉此言荒谬。可前几日随她见了那老者,又恍觉天命如盘,似真能窥尽玄机。
“世子妃,军中无女眷,将军又军务缠身。您若有吩咐,寻末将便是。”帐帘忽被掀起,一道清瘦身影逆风而入,躬身行礼,“将军策马征伐,末将这副将倒落得清闲。”
聂知韫循着声儿仰头瞧向帘门,见此人浓眉下一双迥然墨眼,藏无流俗,磊似神仙,亭身玉立,琼花作骨,极为耐看,俨然学冠云烟玉,玉面书生之相。初眸此人,她的脸上俄而浮现一层惊诧。想不到这黄沙滔天的粗野之气下,还能见此细腻之人。
“末将裴朗,见过世子妃。今日得见,实属天缘。”
聂知韫忙搁盏起身,虚扶一把,心下暗忖:既已离了京城,何必再冠这世子妃之名?不由颊染轻霞,解释道:“甚么世子妃……”
话还没说完,便被身后头张郢简故意放大的声音给塞回了嗓子眼。
“怎的?嫌我张郢简配不上这称谓,不肯认了?”聂知韫回头,见他侧身环臂,怀中仍抱着那柄“北风息”,眼角余光悄悄瞥她,气鼓鼓的模样,倒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将军,奇袭营已整装待发,是否即刻出征?”
“暂缓。”张郢简掂量着裴朗方才言语,没好气地挥手,“一路劳顿,本将需歇息,世子妃亦然。你先退下,传令全军今日休整,无战事。帐外未有我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裴朗不知如何是好,讪讪应声退去。
“何故赶他?”聂知韫不解。
“初见面便来套近乎,还要‘照顾’你——”张郢简眯起眼,捏着嗓子学道,“‘将军忙~我不忙~’瞧他那眼神,分明居心叵测!”
聂知韫被他的怪样逗笑:“人家是为你分忧。”
“我,我才不忙!”
要说聂知韫不聪慧,随机应变把熹贵妃骗了,武功习得也是快熟,可要说他聪慧,这个节骨眼张郢简已经酸成个醋坛子,就差直接把醋灌进嘴里,她还没感受到。
“你不知道,天夷这边都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这里一直有人会盯着落了单的美人,然后把她带到千里外的一个疆场,所以不要相信那些对你好的人,这里的人都很凶悍!不可貌相!”张郢简故意压低嗓子,伸出手指指了指西边,外表正经的样子却又虚张声势的吓唬她,可一股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让他越说越没有底气。
“可方才裴朗说军队已候多时,军国大事,岂能说停就停?”
“我和樾王交手多次,他个老古板不懂兵法,只喜硬干,仗着西部的男子犷野就以为兵法什么的没有用。所以我这兵法书在他这里就跟白读一样,我便也不以兵法对他,我这喜欢突袭的打法他也是习惯了,对我也是算得上知根知底,这次我千里迢迢赶到他必然有所耳闻并且有所准备,我再贸然挥兵西上,岂不正中他的下怀?”
聂知韫捻指细思,忽觉此言在理。
果然世间至理:克才子者,非世子,乃痴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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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我来,先带你认认此处。”
出了营帐,聂知韫顺着张郢简手指的方向极目远眺过去,在昏黄的天地间能模模糊糊的看到一面长墙,绵延数里,不见起尾,比云樑的城门要宏伟了不少。
这墙的外头,就是狂风飞沙,残旗折戟。出了高墙,就算是出了云樑。
还没有要入疆樾,聂知韫能清楚的感受到,风不如苍北冷,也不如中原频,更不如云樑柔,而是卷起走石直往人身上猛刮,硬生生且不管不顾。
“此为避尘纱。女儿家肌肤娇嫩,受不住这扑面风沙。”张郢简将一袭轻软纱帛细心覆于她面前,“此地女子皆用此物。”
聂知韫受宠若惊,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细腻的眼神,微微抬起手本想要自己系上,随着张郢简平举胳膊环过她的头,差一寸便要贴上他的胸口,她便将手撂在他粗壮的腰上,紧张的口不能言,一阵淡淡的松竹香沁入心脾,猝不及防的大风一吹便直感觉天旋地转。
“走吧,我带你上这荆门关。”
聂知韫咬了咬温热又水润的朱唇,神色动容的点了点头。
上了城门,便见城墙巨龙蜿蜒,一去千里,将整个沙场一分为二,一边埋着忠骨,一侧送着征人。
聂知韫想起曾演过的一出剧,杂剧名为《鸣凤霸王枪》,折本里有一句宾白,宾白唱得一首诗:
征夫葬为国,思妇泪为家。别离不知远近,入土方觉苦悲。
霸王龙威敌后阵,不舍心里藏美人。美人凤舞眼前花,挥刀摇光赴君恩。
“这些将士受肉身之苦,换大胤太平,是为英雄。其家人承断肠之痛,亦换山河安宁,亦是英雄。”张郢简手扶城墙,远眺苍茫,声里浸着薄霜,“中都有一面将军碑。但愿有朝一日,我的名字也能刻在其上。”
聂知韫暗暗的看向他,此刻的他多了些沧桑,也多了些迷惘,不知怎么,她从侧边紧紧的抱了抱他,张郢简以为是聂知韫冷了,把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头,只听得四周呼啸的风声,却再感觉不到刮骨的狂风。
“说什么晦气话?”聂知韫屈臂,双手轻搭在他手背,声如絮语,“我的大将军,要长命百岁。”
张郢简笑笑,搂着聂知韫下了城门:“先会营帐里好好休整休整吧,傍晚陪我去一趟龟寿宫。”
聂知韫连连点头:“将军也要去卜一卦?”
“自然。”张郢简落下帐帘,引她坐于炕沿,忽若有所思,“从前的我……是什么模样?”
聂知韫眼神匆匆躲闪,却又骤然回到他的身上。对她百般呵护宠爱,在他身边她可以毫无戒备毫无顾忌,是一枕清风拂了心上雾,是一把纸伞掩了额前雨,算是撑起了她孩提时无忧无虑的梁。
“那时还小……如今我们都长大了。”她眸光忽漾起几分朦胧炽意,似邪似媚,在他周身流转。那目光烫得她喉间发干,不由轻舔朱唇,如蝶触蕊尖。
36.夺命美人煞
这是在确定张郢简便是她心头萦绕近十载的那个小乞儿之后,两人第一次独处一室。
她忽然想起道观里那位老者说过的话:“你每遇险处,他必护你。”
戏院遇袭,是张郢简拽住歹人腿脚救她一命;
刺杀败露,是他从天而降护她周全;
冯良渚欲从太守府强带走她时,是他横剑挡在前头;
齐成章色心骤起,亦是他悄然立在她身前;
直至被逄铨绑至映柳渡,仍是他快马银枪破风而来,先斩逄铨,后诛冯良渚。
“张郢简。”
聂知韫起身,耳畔呼吸渐烫。她细腰轻转,朝他走了几步,踮起脚尖,微凉的鼻尖蹭过他同样灼热的脸颊——未等他反应,那抹香软的朱唇便轻轻印了上去。
一触即离。
她面染胭霞,正欲退开,手腕却被猛地攥住,整个人倏然跌进他怀中。他的指穿过她如云的发丝,温热的唇自白皙的颈 侧游移至肩头,掌心牢牢扣住她的腕,如锁困猎物,教她动弹不得。
她抬眼,望进他那双犹带琥珀色泽的眸子,神智渐渐涣散。
原来真正的猎手,常以猎物之姿入场。他看似未察,却早已张好了网,只等她跌入怀中。
呼吸渐沉。
张郢简低头侧首,鼻尖相抵,她满鼻腔尽是他身上清冽又沉静的浅香。
恰在此时,营帐帘幕猛然被人掀开——
莽撞冲进来的正是那虎背熊腰的副将段天功,后头还跟着拼命拽他出去的裴朗。段天功嘴里嚷着:“将军,那突袭怎可 说不打就——”
话戛然而止。
帐内两人相拥的身影让他顿时噎住,那张朴实的脸憋了又憋,才挤出一句:“……不打也挺好!小两口忙完朝事又忙军务,是该好生‘切磋’一二……”
裴朗一边把他往外扯,一边摇头晃脑吟道:“沉云暮雨压琼枝,蛟龙昂首入瑶池——”
“下一句呢?怎不念完?”段天功浑浑噩噩被拖出门,两人推搡笑骂声渐远,偌大营帐复归寂静。
这般情状最怕被人撞破。经此一扰,方才浓稠如蜜的气氛霎时淡去几分。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后退半步。聂知韫从他怀中抽身,迎着帐帘缝隙漏进的凉风喃喃“小风真暖”;张郢简则仰首望着帐顶,仿佛能透过氈布看见云层:“天色倒是不错。”
尴尬虽在,身子却终须休憩。
张郢简性子虽冷,平日却惯与士卒同寝同食,卧硬枕、盖薄衾亦不觉苦。唯独此番聂知韫在,他特意命人在离帐门最远处设了榻,铺上从城中购得的金纹蟒绒褥,又添了石青鹤纹引枕。自己仍睡门边大炕,枕着往日那方批麻厚木枕。
约莫两个时辰后,二人策马直奔龟寿观。
天夷素为大胤道学圣地,玄谈之风盛行。龟寿观身为当朝四大名观之一,气象远非云樑诸观可比。
三进院落宏大幽深,入门即见玉璧铺就的长道,前接一弯卧于碧水之上的拱桥,左右抄手游廊蜿蜒穿山。若逢春时,廊外翠色扑人,蔷薇探首,廊尽处与玉道交汇,迎面一座黄石假山,山后堂内琴音袅袅,那便是观中主厅。
行至月洞红漆门前,聂知韫忽觉一阵莫名的熟悉。
她分明从未踏足西北,此处灵氛亦与云樑那老者所居之地迥异,为何竟似故地重游?记忆中,此地应是翠竹扶疏、繁花竞放的模样。
正厅门扉紧闭。她方伸手欲推,双门竟自缓缓洞开。
琴音陡然清晰,满目皆是绛木素色家具,熏香幽微。透过缭绕烟帐,只见一持蒲扇的老者端坐雕纹矮几旁,半阖着眼,似醉似醒,口中哼唱着:“虎川刺入霸王骨,鹤崖烧得美人图……霸王埋了城隍,美人撞了东墙……”
唱音未绝,老者忽地止住,望向踏入厅中的两人——尤其那女子腰佩长刀,周身气息令他莫名熟悉。他微微倾身,轻声唤道:“虞天香?”
聂知韫初时一怔,旋即想起一出杂剧《鸣凤霸王枪》,剧中那位驰骋沙场、终殉情而亡的女将军,正是虞天香。
刚开始聂知韫还以为这话不是跟她说的,毕竟她也不叫此名,可静心思度了一瞬,她想起了一部杂剧。那杂剧名为《鸣凤霸王枪》,演绎了祁肃霸王萧鲧与女将军的悲剧故事,剧中这位人人称颂的女将军名字便唤作虞天香。
聂知韫顺着老者手指的方向落座,迟疑好一会才道:“老先生是不是认错人了?晚辈并不姓虞。”
“月蛾星眼一双缀得清婉两颊,楚腰蛴领芙蓉玉颜怎逃得了夺命美人煞?”老者此之言自有意味,说时摇头轻吟,又作等了许久之人终于出现得惊喜之状,“姑娘可曾听过这冲天煞?”
勾栏上戏演了这么多年,聂知韫也从没听说过什么冲天煞。
“当年大胤建朝前,这里不叫天夷,而叫古皋,这一亩三分地加上西边樾王的地,便是祁肃,祁肃有个霸王名为萧鲧,本是个杀人如麻的将军,却遇见了他的挚爱虞天香,俩人吟诗作乐,也踏遍山河,”老者缓缓抬腿,在地上塌了塌,清脆的上等梨木声传入耳朵,“现在这个观便是当年两人住的肃王府。”
祖父曾经给聂知韫讲过这故事,那时候她性子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那眼泪就稀里哗啦的从眼窝里涌出来,跟两眼小泉一样,第一次在勾栏上表演的时候,演到一半就再演不下去,泪珠扑簌簌的往地板上掉。
当年但识曲中悲,而今恍似曲中人。
“姑娘应该是几百年前便住在这里。”老者寿眉弯垂,捻了捻被时间风化的花白的胡须,正欲起身,便被张郢简的声音吸引了过去。
“那老先生,您看我。。。是不是先前也住在这里?”
老者道:“连理枯荣,你当然也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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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
聂知韫心中怅然,张郢简却眉眼舒展,竟透出几分欣然:“听见没?我们从前就住在一处!”
她暗自蹙眉——这人怎不想想结局多是死生契阔,反倒为“同住”欢喜?真不知是痴还是钝。
老者起身,引聂知韫进了东次间,一进这有些偏的房间里,就立马能见到一个黄梨木鹤纹高几,而这高几上,恰有个玉珑,跟先前还不如巴掌大小的两块玉比起来,这个就显得格外的大。
此玉方正滑润,美无瑕疵。左一侧碧玉莹莹,刻盘龙冲入云霄,右一侧细腻温润,雕鸾凤栖于梧桐,中间两面一面日出千里河山,一面锦宫万国朝拜,上一面龙凤纠缠一起,呈祥呈吉,下一面刻有五个大字:“金瓯山河珑”。
识此玉,聂知韫不由叹道:“到底是霸王世家,富比一方,奢侈纵乐。两个人活着的时候,肯定过的很潇洒吧。”
于是她忍不住伸手去摸,随着纤手轻轻撂在玉面上,奇异的感觉瞬间扑入脑中,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
冥冥中有人唱道:“蹋山河不求个南共北,为将军不怕个生与死。”
聂知韫随着这句唱词进入了故事里。
“美人儿,萧鲧已死,你又何必挣扎?干脆跟着我回去见王爷,说不定你还能接着过自己的快活日子呢?”
尾音还未散净,眼前便出现一女子,身着银色戎装,后挂锦缎红披风,像只展翅欲飞的凤凰,翩翩然从满是鲜血的道上走出,透过眉宇间的英气,看到目光如电,雷霆万钧,脚步紧实,而后停在聂知韫面前岿然不动。
“吾生于清吏之家,嫁于将军之族。夫君既殁,妾身亦当自强。承吾夫霸王之志,斩尔等宵小于刀下——今虽死,无愧于夫,无愧于家,无愧于祖,无愧于国!”
画面一转,银刀翻飞,血光冲天。待最后一敌倒地,她扶墙喘息,猛地拔出没入身躯的残刃,拭去面上血污,气若游丝:
“找到他……无论如何……找到他……妾无能,唯求姑娘将妾与他……同葬……”
说罢,向后仰过身子,用最后的力气猛地抬腰,腰肢一挺,额颅重重撞向东墙!
一阵热灼灼的烈火中,聂知韫惊醒。
怔忡片刻,她心下明了:鹌鹑鸣蝉玉、梅花蝴蝶玉之后,这第三枚“金瓯山河珑”携着更凶的煞气,已汹汹袭向二人。
“贫道有一旧籍,名曰《七声凉》。书曰:‘世间劫难不过七煞,唯夺命美人煞最为酷烈。’”老者倚门缓言,“今日,便将此书与此玉,一并交还姑娘罢。。”
聂知韫接过那册纸页泛黄、沁满岁月痕迹的古籍。
张郢简一下子来了兴致,虎步走上前打量着这块他从未见过的如此之大的玉,兴奋道:“大师,这般贵重之物,当真赠予我们?”
老者眯眼轻笑,声如风拂深潭:“物归原主,何谈赠与。”
37.尘中清风袖
这方玉珑入手生温,确颇有分量。
“边关正乱,待我取了杨隆吉那厮性命,再来取它不迟。”张郢简拍了拍正试图将金瓯山河珑揽入怀中的聂知韫,拇指朝外一挑,示意该动身了。
聂知韫直起身,未应张郢简,只望向一旁闭目养神的老者:“老先生,您瞧……我们此战胜算几何?”
张郢简险些笑出声——这傻丫头,竟连这问题都问得出?
胜算几何?
他本就是席卷疆樾的巨浪,是压抑大胤的战云,是个握着长枪的恶佛陀,千里迢迢的来疆樾索命。来这龟寿宫,何曾是为卜问战事?他想探听的,从来只有与聂知韫纠缠不清的前世今生。
老者慢悠悠躺回软榻,往嘴里丢了颗葡萄,细细嚼了,方带着几分戏谑开口:“将军不如……去天夷衙门里瞧瞧。”
话方落,便伸出手指头门外头一翘,“一直往西走就行。”
此行虽得了预料之中的答复,可“衙门”二字,却让张郢简眸光微凝。
莫不是衙门和这场仗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
张郢简道了声谢,扭头拉着聂知韫离开了龟寿观。
既出观,二人便上了马,又急匆匆赶上了往衙门走的路。
天夷居西北,照常理说应该是个比较苦寒的地界,可长街却酒幌招摇,楼阁商铺林立,家家门口挂着长辣椒,地上麻袋里放着晒干没几日的新粮,看上去殷实的很,不说是西北,就是战争的时候也不见得有此般安详,像是个没有外界搅扰的地方。
居于此地的百姓凡见了异乡面孔,皆抛来奇怪的眼神,只是这种奇怪与聂知韫初到中都时候完全不一样,这奇怪中徐徐传出来的是一种好奇。
聂知韫一边与张郢简低语,一边留心街景。
正失神,后头一匹状马拉着车辇踏风而至,直至近前,她才看清那车舆竟是金丝楠木所制,雕金镂彩,珠帘摇曳,暗香浮动。她怔怔望着车窗,直到车影没入长街尽头。
“这金丝楠木可是皇朝贡品,边境慌乱之地里的殷实人家,只有一个。”张郢简勒紧缰绳,附身催马,“羌徒巡抚陈嫪。”
陈嫪这个人最擅长的便是见风使舵,早年一直依附于杨隆吉,不成想后来杨隆吉成了樾王,杨佑淳却坐上了龙椅,陈嫪就果断追投奔了杨佑淳,却偏请调西北苦寒之地,与杨隆吉暗通款曲。八面玲珑成就了他这一番光鲜的皮囊,还有已经烂掉的内里。
一个入朝为官一路平步青云的人,一个灾祸四起战事连连却又此般繁荣的偏城,衙门连着陈嫪,陈嫪连着樾王杨隆吉,这种太平,断乎不可轻信。
天夷这般景象定然有了一定积年,杨隆吉不攻此城,怕是已经在这里安置了眼线,张郢简思忖着拂了拂落在骕骸鬃毛上的灰尘,余光扫在聂知韫身上,恰见着她拦下一个过路人盘问着。
“姑娘,这天夷衙门今日可是有何要事?”
“前些日子天夷出了几桩命案,牵扯到羌徒的巡抚,今儿案子是第三次审了。。。”
张郢简依稀记得前些年来此地的时候,这里还闹着瘟疫和饥荒,新太守上任之后竟能在几年之内变成此般之景。
聂知韫“嗯”了一声,眼神对上张郢简的目光,张郢简心领神会的眨巴了几下眼皮,示意一同前往,看看这天夷太守究竟是何方神圣。
天夷太守府不像入云,没有恢弘的气势,也没有朱墙黄瓦,只有漆木两扇,上悬牌匾裂纹横生,隐约在可见“太守府”三字,唯有两尊目光炯炯地雄狮,能让人看得出这里不是普通人家居住的地方。
聂知韫缓身下马,悄没声的走到陈嫪的车辇边上细细打量了一番,此等金丝楠木若不是个皇亲国戚的,是没有权力用在马车上的,她没有张郢简考虑这么多,唯一让她不安的,是这个新天夷太守和陈嫪勾结起来。
现在这当官的哪个不是为了十万雪花银的美梦?就连她爹也是。
随着“羌徒巡抚大人,陈嫪到——”的长喧一落,已经挤到最前头的聂知韫也算是摸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陈嫪的儿子陈启荒淫,从煌邑到天夷替父亲巡查时候淫人妻女,男丁忍不了陈家的倚权欺人便到了衙门击鼓告状,事情传到陈嫪的耳朵里,陈嫪便以战事吃紧为由将这些男丁发配到战场,直至前几日城中一女子发现自己的夫君穿着樾王军队的战甲逃回家里,这个秘密才被抖落出来:陈嫪竟将壮丁卖与樾王为兵,暗通军械银钱。天夷太守朱伯功此番三审,便要斩此毒蔓。
可这与城中繁荣有何干系?
围在衙府门口的人越聚越多,周遭的嘈杂压得聂知韫完全听不清里头的动静,聂知韫正焦心,张郢简却坦然牵她入门。
门口小衙役正欲阻拦,张郢简悄悄从怀里掏出将军功牌,紧接着伸出手指头竖在嘴边,示意莫要声张,转而带着聂知韫踱至堂外墙根下听着。
聂知韫唇角微弯——这般“仗势”,她竟觉出几分甜意。
从朱伯功落座,惊堂木一拍,到令签落地,杀威棒再度响起,审案判罚全程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羌徒陈氏父子,欺男霸女,卖官鬻爵,以我大胤之血,养群患于西夷,至小家潦倒,边疆暴乱,罪不容诛,依大胤律,皆以处死,立斩不赦!”
聂知韫紧贴着壁,听得满堂的“威武”声后,一个略显年迈的声音传出来,无疑是陈嫪,他似乎无半点恐惧,甩甩袖袍笑得格外阴险。
“好个罪不容诛!朱伯功,你这‘青天’演得倒真!!”陈嫪凉声道,“可你真敢杀我?杀朝廷命官乃诛九族之罪,你区区边城太守,何来胆量!?”
“朱某有一先师,他曾告诫我,当了百姓的官,拿了百姓的银子,就得对得起百姓的命。”聂知韫有些踟蹰,探出些许身子偷摸洒望了眼,只见堂内一人起身,姿如立松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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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两步停在一锦衣华服,身形矮胖得人面前,振振道,“朱某断案至今,不敢违背,两次提审便早已决定砍了你,若不是你这般无法无天,何以待到三审?来人!给我押下去!”
“朱伯功!你这是造反!樾王大军压境,我奉旨驰援,你非但不助,反诬命官!你这太守,究竟为谁而当?!”
此矮胖之人一声怒喝,满堂俄而肃静,几个衙役刚往前伸了条腿,便闻言停脚,不该再往前。
“我为谁?”朱伯功利索的抬起胳膊,指了指房梁上悬着的木牌匾,丝毫没有被陈嫪得声音唬住,厉声回应道,“我为的是国泰民安,为的是山河无恙,为的是把你这样的害虫从良田里剔了!”
聂知韫顺着朱伯功手指的方向仰头望去,牌匾上四个朱红大字灼灼映日:明镜高悬。
“在整个大胤,没有人能杀得了我。”陈嫪铆劲挺了挺腰板,头仰的很高,睨向比他高半个头的朱伯功,“我要是进了大牢,可一样会有人好生伺候着,可你呢?记住你今日模样……”
聂知韫的父亲同样身为巡抚,各地太守见了那都是恭敬谨微,话不敢多说,生怕说错了什么,可这个朱伯功倒是一点也不害怕权贵,尤其是陈嫪这种已经扎入大胤根基多年的老官爷。
陈氏父子被押下时,面上已掩不住惶惑。聂知韫心悬朱伯功安危,张郢简却蹙眉——陈嫪落网,未免太过轻易。
见得“明镜高悬”牌匾下,朱伯功揣着游刃有余的气量回座,一句响亮的“退堂”伴随着惊堂木的震响一道传出衙门,屋外的老百姓叫唤着活菩萨开心的四散开。
“且慢!”聂知韫还没回过神来,却瞄到张郢简左脚已然踏过门槛,冒冒失失走了进去,自己也抓紧虾腰潜了进来。
朱伯功握着卷宗的手停滞在半空,眯眼打量起迎面而来的张郢简:“何人?”
“在下。。。”他环视了分站两列的衙役一番,目光定格在朱伯功身上,“张郢简。”
朱伯功即刻置卷施礼:“将军驾临,朱某审案方毕,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朱大人说笑了。”张郢简没有说过多的废话,也没有介绍聂知韫,算是长驱直入,进了正题,“陈嫪乃朝廷要员,你将其下狱,不怕株连九族?”
“既坐这衙门,便是百姓口舌。”聂知韫注意到朱伯功蓦然哏了一声,“过几日,朱某便启程中都,请皇上赐我牵机毒酒,圣上明鉴,必不罪及妻女。”
聂知韫循着声偷偷打量着眼前的朱伯功,此人横眉舒长明朗,鼻梁高挺端庄,明目光若盈泽,弓口翘如仰月,面柔却冷毅持重,身弱犹乾坤在怀。
“落子无悔,朱某一介文弱之官,不求扬名于万世,但愿辅佐君王,攘除奸邪,秉笔于千秋,筑基于万世。倒是将军大人您,,”朱伯功微微一顿,似是旁敲侧击一般意味深长道,“宫里头冯良渚既殁,您肩头担子,恐怕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