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教主今天打上玉虚宫了吗》 1、古来万事东流水 封神台前,红衣圣人独自伫立。 他束发的玉冠不知何时被人打落,此刻的容色一如苍白的月光,落在苍芜的大地之上。唇边一抹血渍干涸,分外触目惊心。 那身红衣愈发艳绝,一如青萍剑尖上坠下的那滴血。 满身痴狂,执迷不悟。 封神台上是他弟子的魂灵,封神台下遍布着截教门人的尸骸。他的兄长眉眼狠绝,站在他的对面,同他执剑相向。 可圣人偏偏笑着。 他笑着,却令所有人都畏惧入骨。 元始听见他自己的声音,缥缈得像是一片云雾:“通天。” 圣人抬眸看他。 极为淡漠,极为疏离的一眼。 元始又向前走了一步。他抬起手,轻轻握住了青萍剑的剑锋。 那是一柄格外锋利的剑,乃是诞生于混沌之中的净世青莲所化。 红花白藕青莲叶,扁拐如意青萍剑。 这是他们兄弟三人共同的机缘。 可是下一刻,剑折断了。 元始又听见了通天的笑声,极轻极淡,却盘绕在他灵台方寸,如附骨之疽,始终不散。 “哥哥。” 他弯眸对着他笑:“您又梦到我了吗?” “……” 他又做梦了吗? 元始睁开眼来,望见了玉虚宫冰冷的屋顶,丝缕的烟气自纯金银鉴镂香炉中升起,萦绕一室,伴着微微苦涩的香气。 他微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又站起身来,往殿外走去。 长廊寂冷,庭树无声。 昆仑山漫无止境的飞雪覆盖大地,天际高悬一轮明月。 元始慢慢地走过廊道,偶一抬头,便见疏离的月光洒落屋檐,一如梦境之中他弟弟投来的目光,清晰得仿佛昨日之景。 即使那场令他们兄弟三人反目成仇的封神量劫,已经过去了千年之久。 “通天……” 他念着这个名字,神情平静至极。 就好像他与这个名字的主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瓜葛。 可是今夜如此沉默,沉默的夜晚里藏着不可言说的秘密。明月安静地注视着他,直至元始在长久的缄默之后,淡淡地移开了目光。 如何能否认呢?元始讽刺地一笑。 就像否认与自己魂魄相连的一部分。 他的弟弟,他的…… “师尊……?” “您怎么在这里?”广成子正巧抱着一叠玉简从回廊穿过,又被眼前的人影一惊,下意识询问道。 他抬头望去,只见长廊阶下,元始披着一袭雪白的鹤氅,立于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 圣人仿佛在这里站了许久,以至于眉睫上落了浅浅的一层雪,眼瞳里却是纯粹的墨色,连一缕天光也照不进去。 广成子心神一颤,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元始仿佛察觉到了来人,平静地转过头来,那幽深的眼眸中倒映着来人的身影,平白无故浸透几分冷意。 广成子条件反射低下头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弟子冒昧,还望师尊恕罪。” “无碍,你退下吧。”元始道。 广成子:“是。” 他维持着垂首的姿势,安安静静地退了出去。直至完全退出了庭院,方才抬起头来望向元始的方向。 发生了什么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令他师尊又流露出这般神情? 白衣的剑仙忽而沉默,心中隐隐浮现一个名字。 是因为……小师叔吗? “……” 元始的衣袂被长风吹动,鼓起了一个角落。他收敛了眉眼,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方才回到了玉虚宫中。 广袤的昆仑山上,只剩下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转瞬被风雪吞没。 封神量劫结束那天,上清通天圣人被鸿钧道祖带走囚禁于紫霄宫中,至今未归。细细算来,已有千载光景。 * 岁月匆匆,转瞬即逝。 千载之后的东海。 天色昏暗,乌云密布,入目所见皆是灰蒙蒙的一片。 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海,世界笼罩在暗沉沉的天空之下,仿佛有一场骤雨将至。 将落未落,欲语还休。 谁能知道这雨,何时才来? 浩瀚无垠的东海之间,昔日的截教教主,通天圣人的道场碧游宫,同样笼罩在一片昏暗的天色之中。 凛冽的风刮过巍峨的紫芝崖,风声萧瑟,浅浅藏起几分隐约的不安。 枯黄的梧桐叶被长风卷起,打着转儿,落到满面沧桑的参天古木之下,平白生出几分凄凉之感。 霎时间,有九霄天谴划破天地,重重地劈砍在东海之上! 异象生,天机动! 冥冥之中,有什么变化在悄然发生。 距离洪荒大地无限辽远的天穹之上,三十三天外,紫霄宫中的莲花池里,泛起了点点的涟漪。接天的莲叶低低垂下,底下的红色锦鲤似被惊动了一般,摆动尾鳍,匆匆地游走。 侧殿之中,斜倚在云榻上的红衣青年于沉睡中惊醒,忽地睁开眼来。 ——那是一双锋锐的,仿佛雪白的剑光划破深重长夜般的淡漠眼眸。 乌色的发,苍白的近乎透明剔透的面容,以及一只修长如玉,瘦削冰冷的,轻轻搭在云榻边上的手。 曾经的截教通天教主,玄门上清圣人,今朝的紫霄宫囚徒,法力被禁的废人,任凭自己乌发散落,衣襟微敞,姿态散漫到了极致。 他皱着眉头,直起身来,以袖掩唇,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似乎有些许殷红的血迹自他唇边渗出,格外刺目,又被圣人若无其事地擦去。 通天微微掀起了眼帘,仿佛在倾听外面的声音,忽而启唇唤了一声:“师尊?”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这空旷到只余四面白壁的侧殿之中,登时响起了一二的回音。 片刻之后,鸿钧应了他一声。 紫衣华发的道祖从殿外走进,仿佛将外界的天光也带入了这间逼仄的囚室之中。他微垂了眼眸,看着他那位神色依旧苍白的弟子,眉头下意识地又蹙了一下。 “伤还没好吗?” 通天笑了一声,懒洋洋地倚靠在墙壁之上:“劳烦师尊挂心,许是好不了了。” 他唇角流露出几分笑意,又歪头问道:“师尊今日寻我,可是有什么要事吗?” 好不了? 鸿钧半晌无言,皱着眉头打量着他散漫的模样,通天却仿佛未曾察觉一般,兀自将视线投向了鸿钧来时的方向。 轰隆隆一声巨响,又是一道九霄神雷滚落了凡尘,刺目的惨白闪电透过侧殿的大门,映入了通天的眼眸之中。 声势浩大,震耳欲聋,低沉的吼声之中,尽是天地之怒! 紫霄宫中的一花一木见状都下意识瑟缩了起来,莲花池中的红色锦鲤将自己藏得更深,只露出一点绯色的鱼尾。 天地一怒,众生惶惶…… 通天唇角忽而浮现出一抹似有似无的讽刺笑意:好大的威势! 待鸿钧看来时,那淡淡的讽刺刹那消失不见,通天唇角含笑,眉眼微微弯起,对着鸿钧展颜一笑:“师尊?” 鸿钧顿了一顿,终是垂了眼眸,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通天。” 他走了过来,侧坐在云榻边上,颇为无奈地瞧了他一眼:“把手伸过来给为师瞧瞧。” 通天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抬眼看了一下鸿钧,到底是将手递了过去。 鸿钧一眼扫过,便瞧见他袖口之上沾染的一点半点触目惊心的血渍。 师尊的眉心紧紧地拧起,又以修长的两指轻轻搭上了通天的手腕,查看起他的身体状况来。 紫霄宫中渐渐静默了下来。 外面是狂风大作,骤雨将倾,此时此刻的侧殿之中,却是难得的安静。 通天靠在墙壁边上,任凭鸿钧抓着他的手腕,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他的思绪却顺着那外界的异动,不知落往了何方。仿佛瞧见了什么一般,圣人的眸光微微闪烁,露出个奇异的笑容。 人间又要落雨了啊。 他等待的时机,或许已经到来。 鸿钧仔细地观察着通天的状况,唇线抿得平直:“你的伤势……” 通天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闻言淡淡一笑:“弟子既然没了法力,伤势恢复得慢些,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这也说的过去,只是…… 鸿钧微微蹙起了长眉,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他的目光落到通天身上,又摇了摇头,放下了自己心头的怀疑: 毕竟,当初通天在封神一劫中所受的伤确实很重。 一人战四圣,虽败也犹荣。 封神之战中,上清通天于界牌关前,以一人之力对抗着太清老子、玉清元始,以及西方的接引、准提,足足四位圣人。 四圣一道出手,方才破开了他的诛仙剑阵,通天因此受伤,却仍然不肯认输,继而摆出了万仙阵…… 待他亲自下界强行带回通天时,圣人已然重伤,不过是强撑着,不肯暴露于人前。 想至此处,鸿钧又不觉轻轻叹了一声,声音缥缈如烟,散落于空气之中。 他看着通天:“你啊……这又是何苦呢?” 通天唇边的笑微微凝滞了片刻,下一瞬,又风轻云淡地笑开:“苦吗?弟子怎么不觉得?” 他好奇地看向鸿钧:“师尊觉得弟子很苦?” 鸿钧看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半晌之后,他又摇了摇头放弃了这个想法,转而顺着他的话道:“既然你自己觉得不苦,那便是不苦。” 他又将注意力落到通天的伤势之上,两指一并,化出灵光一道,顺着经脉涌入他的身躯之中,替他疗起伤来。 这千载以来,鸿钧做了太多次这样的举动,通天也算是习以为常了。 唯独这一次,略微有些不同。 通天神色微微一怔,下意识抬眼望去,却见鸿钧并指如刀,极为顺手地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禁制一道劈开! 霎时间,他的身躯之内所有属于圣人的法力登时奔涌了起来,四肢百骸骤然被一种清凉舒畅的感觉笼罩! “师尊?”通天讶异地抬首。 鸿钧侧坐在云榻边上继续着手中的动作,闻言又抬起首来,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通天,距封神至今,千载已过,天道有令,你该下界了。” 伴着鸿钧缓缓吐出的话语,天地之间,又是一道雷霆划破了天际! 震耳欲聋的响声之中,闷雷在云层之间沉重地翻滚着,又骤然劈向了地面。这一场雨,到底是落了下来。 纷纷扬扬,萧瑟无边。 像极了,昔日上清圣人执着青萍剑,站在封神台前的那日。 同样的滂沱大雨,同样的雷霆万钧!天地之怒重重地压在他身上,欲他折腰跪地,俯首听命! 彼时的天地为他而怒,今朝呢?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雨,又是为何而起? 通天微微抬首,正对上鸿钧垂眸望来的温和目光,那目光中似乎有千万般的情绪,可最终依旧归于平和。 鸿钧微微抬起手来,轻轻抚上通天的发顶,动作轻柔至极,带着隐约可见的温柔与疼惜,轻声祝贺道: “恭喜吾徒,历经千劫百难,终于重获自由。” 那一瞬,通天心中的杂念倏地烟消云散,只余下鸿钧这淡淡的一句。 “千劫百难,重获自由。” 他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心神激荡,一时之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区区千载,于神仙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可他上清通天,何曾有过这般狼狈的日子? 通天掀起眼眸,目光一瞬不瞬地扫过周围的景致,他看着四面空空的白墙,看着面前摆放着的一方矮桌,并着一个供人打坐的蒲团。 桌上的茶水不知放了多久,淡到闻不到丝毫的茶香…… 日复一日的静修思过,几乎令他忘却了时间,就仿佛他生来便是被囿于这一方天地之中,不得自由,无法解脱。 还有那……至今为止,仍然未能彻底痊愈的封神旧伤。 ——元始天尊。 通天唇边浅浅流露出的一抹笑意堪堪止住,他凝眸垂目,眼底似有波澜迭起,细细看去,却是一派古井无波。 无悲,无喜。 仿佛什么也不曾放在心上,也不曾在意过那千载之前,被青史典籍永远记载下来的反目成仇,兵戈相向。 通天与元始。 截教教主上清通天,与阐教圣人玉清元始。 那些埋葬在封神量劫之中的旧事,忽得从故纸堆里被人翻找了出来,历历在目,触目惊心。 世人皆说两教教主乃不死不休的仇敌,不然怎会在封神之战中打个你死我活,以致于截教消亡,玄门衰弱,却少有人提到,他们曾经同为鸿钧门下,乃一师所出的师兄弟。 他们曾经对着天地立下誓言,结拜为兄弟,有着世间纵使是血缘关系也无法比拟的气运相连,因果纠缠。 甚至于…… 上清通天与玉清元始,曾经也是一对……得到大道见证的道侣。 “……” 雷霆骤雨,风声萧瑟。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充斥于他的感官之中。 通天微微抬起眼眸,望着面前的鸿钧,过了许久许久,方才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谢过师尊。” 他道:“能够重获自由之身,弟子欣喜若狂,一时不能言表。匆匆千载,往事如烟,弟子心心念念,唯独故人耳。日思夜想,只盼着能与其早日重逢。” “却也不知……故人今日,尚且记得弟子否?”他长长一叹,状似怀念,眸底却是一片冰凉之色。 ——却也不知,往日道侣,今朝仇敌,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元始天尊,是否做好了准备,等待着他这位“故人”归来呢?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朝如青丝暮成雪 通天缓步踏出了紫霄宫。 暴雨从他宽大的广袖边滚落,溅落在长阶之上,盛开一朵朵晶莹剔透的水花。 他站在阶前,依稀是旧日模样。 却又仿佛变了许多,再也不是昔日意气风发,仗着自己手中之剑便敢纵横洪荒,打遍世间不服之人的通天圣人。 红衣圣人仰起首来,细细打量着眼前铺天盖地的雨幕,忍不住抬起手指去触碰那雨丝的凉意,眼中只余下几分恍惚。 就好像这世界,已经不是他曾经熟悉的世界。 太久了。 通天心想。 这足足有千年之久的紫霄宫囚徒生涯,到底还是太久了,久到他一时半会儿,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果真已经“刑满释放”,还是说此时此刻,不过是他的又一场大梦? 鸿钧站在通天的身后,垂眸看着他无意识的举动,眉心微微一蹙,渐渐搭下了眼帘。 他似要说些什么,又见通天回过神来,对着他轻轻一笑:“弟子不肖,这段日子以来,颇为劳烦师尊。” 通天侧过身来望着鸿钧,眼眸中颇有几分光亮神采,唇角扬起一个轻微的弧度,仿佛心情颇好。 那般汹涌的暴雨,漆黑的天幕,就在他咫尺之遥的身后,却压不住他唇边的明媚笑意。 鸿钧心中的话转了一圈,到出口的时候便已然变成了纵容的模样:“劳烦不劳烦的,左右也不过如此,算不上什么。” 鸿钧道:“通天,你既已离了紫霄宫,可莫要再回来了。为师已经替你操心了许久,你若当真心疼为师,就别再整出什么难以收拾的乱子。” 通天笑道:“好啊。” 他答得又快又轻松,眉眼舒展开来,一派平和之意:“通天谨遵师尊之令。” 鸿钧的眼底涌现出几分复杂之色。 通天又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方才开口道:“弟子告退。” 他转过身去,下一刻便要毫不犹豫地踏入暴雨之中。 “通天!”鸿钧却又喊住了他。 须臾之后,递过去一柄紫竹伞。 伞面宽大素净,精巧绝伦,有四十八根伞骨支撑,其间并无一丝灵力,像是凡尘俗世之人的造物,而非仙家之物。 通天先是一愣,看了看面前的大雨,又笑了一声:“师尊可是怕我被雨淋湿?” 鸿钧定定地看他,声音低沉肃穆,含着些难以言说的意味:“归途迢迢,风雨交加,通天,你务必珍重。若是有人胆敢欺负了你,亦可来告诉为师。” 通天微垂着首,面上神情看不真切,他双手平举,轻轻接过了紫竹伞:“师尊之言,通天定会谨记在心,绝不敢轻易忘却。纵使不得不入此风雨,既有师尊以伞相赠,通天也当无疾无忧。” “至于欺负……”他弯眸一笑,“弟子可不会轻易被人欺负了去。” 无疾无忧。 倘若真能无疾无忧,他便也不用说这样的话了。 鸿钧垂了眸,雪青的衣袂垂地,拂过紫霄宫万万载不变的寂冷地面,终是未发一言,任凭通天踏出了这座囚禁他许久的宫阙。 那角绯红的衣袂落入了滔天的大雨之中,转瞬间便被其吞没殆尽。 天地震动,诸圣有感。 通天圣人,已离紫霄! 转瞬间,数道神识落至此处,仿佛想探个究竟。 鸿钧却只垂落了目光,随意地一挥衣袖,便将来人通通挡了回去,语气褪去了温度,无悲无喜,漠然至极。 “天数有变,尔等,好自为之。” * 通天一手执着那一柄紫竹伞,并未再回头去看紫霄宫中的景象。 他不紧不慢地穿过了混沌,径直踏入了三十三重天,一重一重地往下走,不曾掩饰过自己的身影。 一边走,他又一边等待着什么,唇边含着浅浅的笑意。 不出所料,很快便有不少神识投了过来,仿佛想探查一下这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通天微微敛眸,扣在伞柄上的指骨略一收紧,以执剑的姿态随手一挥。 霎时间,层云激荡,宫室倾颓! 不知道是哪几个倒霉蛋远远地发出一声惨叫,又惊又惧地开了口:“是……是通天……” 话到一半意识到不对,赶忙改了口:“上清圣人,上清圣人他又来了?!” 这话说的。 好像他是什么大魔头似的。 通天弯了弯眉眼,忽而站定了脚步,微抬了下颌,似笑非笑地问:“本座不过路过此地……你们这般行事,是要挡本座的路?” 那可是万万不敢的! 众人本能地避让开来,眼睁睁地看着红衣圣人一路畅通无阻地行去,连个方向都不改,堪称是横行霸道,百无禁忌。 只是待他的身影远去,纷杂的议论声骤然爆发: “圣人何时出了紫霄宫?” “这是被天道允许的事情吗?” 通天慢悠悠地走着,偶尔侧过身去,对那些议论付之一笑。 昊天上帝端坐在位于九重天的凌霄宝殿之中,只闻头顶一阵天动地摇,惊得他抱住了旁边的柱子,战战兢兢地问旁人:“魔头出世了?大妖作乱了?还是洪荒要毁灭了?” “都不是。”通天好脾气地答道,“是本座路过此地,想来看看我的小师弟。” 昊天僵住了,半晌之后才艰难地抬起了头:“通天师兄。” 通天一如千万年前一样,再平静不过地从宫阙外走来,又低下头来轻轻收起了手中的紫竹伞,方才笑盈盈地应了一声:“正是本座。” 昊天的目光落到伞上:“您不远万里远道而来……这是打算做什么吗?” 通天摆摆手:“不是说了吗?路过罢了。” 他站在邈邈仙境云雾之中,微微抬首打量了一遍此地,眉眼舒展,含着几分浅浅的笑意。 天庭之上,无数仙神抬起首来,似乎想看一眼这不速之客,却在触及他面容的瞬息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却亦有几人怔怔出神,目光贪婪而留恋地看着他。 ——截教门下,通天弟子。 通天微微敛了眸光,重新看向昊天,懒洋洋地笑道:“正巧路过,想起师弟便进来看看。来都来了,昊天师弟不如替本座昭告三界众生,就说本座已经离开紫霄,重归洪荒?” 通天含笑:“让他们有眼的没眼的,都掂量下自己的分量,遇到本座的时候自觉退避三舍,少做些蠢事。” 昊天:“……” 多年不见,通天师兄您还是这么嚣张啊? 这话说的,应该不是在警告在下吧? 他看了一眼底下的仙神,默默地放开了柱子,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又试探着问了一句:“您这次出来,是得了道祖的允许吗?” 通天施施然地走了过来,顺势坐在了原先昊天所坐的位置上,低头看了一眼,拾起了那方代表着天帝权柄的金印。 昊天愈发心惊胆战,结结巴巴地问:“师兄?通天师兄?” “啊,你说师尊吗?”他仿佛方才回过神来,对着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师尊向来最是疼我,今朝下界,他倒也没说什么,只盼我少被旁人欺负了去。” 天庭众多仙神:“……” 是吗?怕你被人欺负了去? 还是那几个截教弟子,相当认同地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的师尊,面上神情仿佛在说:他们师尊说什么都是对的。 通天的目光从他们身上再度不经意地掠过,又重新落到了昊天身上:“怎么,你不信?” 他语气轻淡,含着浅浅的笑意,却令昊天陡然回过神来:“信!怎会不信!” 先不说道祖向来最宠这位小师兄,便是如今这情况,也容不得他说不信啊!他当天帝还没几年,还不想这么快就中道崩殂,英年早逝。 一念至此,昊天毫不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师兄既然重临洪荒,自当昭告四洲三界,天道圣人至尊至贵,岂能容旁人慢待!” 通天把玩着金印的手微微一顿,眸光一深,又转瞬恢复了平静。 “不愧是昊天师弟,怪不得能被师尊选中,做了这一方天帝。” 昊天:“……师兄谬赞。” 通天摇头,神情真诚极了:“本座可是在真心实意地夸赞师弟你呢。” 他说着站起身来,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乱的衣摆,又将那方天帝金印顺手塞到了昊天的手中。 昊天垂首看了一眼金印,什么也没说,便将它塞入了袖中:“师兄路过这天庭,可还有什么事情想做吗?” 他看了一眼那几位截教门下的弟子,又回过首来,望着面前辨不出喜怒的截教通天圣人。 通天还真认真地想了片刻,方才问道:“听闻我那位长兄在天庭上留了一尊化身?” 昊天的手控制不住地一抖,艰难地应了一声:“……是。” 通天舒展开长眉,唇角微微扬起几分,露出一个欣然的笑容:“来都来了,自当叙旧。” 昊天一脸沉痛地闭上了眼:“合该如此。” 通天便自然无比地往兜率宫的方向走去。 仅仅片刻之后,天庭之上所有的仙神都听到了一声翻天覆地的巨响。灰尘滚滚而起,与那本就昏暗无比的天空,可谓是相映成趣。 众人下意识骚动了起来,昊天却抬了眼,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肃静!通天圣人与他兄长亲切交谈,与尔等何干!” 陛下,您确定这是“亲切交谈”,而不是圣人在拆你家吗? 昊天面对着各种复杂的目光,神色丝毫不改,端的是稳如泰山,巍然不动,又在通天再度出现在他面前时,恭恭敬敬地问了一句:“通天师兄可还满意?” 通天点了点头,对着他一笑,方才轻声传了一句音:“贫道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子,就拜托师弟好生照顾了。” 昊天于心底无声地叹了一声:“便是师兄不说,师弟也会这么做的。” 他站起身来,送通天离去,一直将他送到了南天门外,看着红衣圣人撑着紫竹伞,一步一步,消失在暴雨汹涌的天幕之下。 偶一个瞬息,圣人回眸一笑,端的是慵懒肆意,恣意狂狷。 “要变天了。”昊天心想。 …… 通天继续往九重天下走,又微微侧过首去,对着虚空之外的某处开了口: “世人向来欺软怕硬,你愈强,他愈怕。示敌以弱,不如示敌以强。只要我仍然是天道圣人,仍然掌握着这世间无可匹敌的力量,他们再怎么厌恶我,憎恨我,也不敢对我出手,唯恐被我报复,以致万劫不复。” 他说着,捂着唇,轻轻咳嗽了一声。 再度摊开的手掌之中,那抹艳红鲜血触目惊心。 “更何况,如今的我,如何能缺了这份畏惧?”通天挽唇一笑,眼中一派疏离之色。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花径不曾缘客扫 “你徒弟刚刚离开,便又借着你的名头去欺负别人。” 紫霄宫中,造化玉碟里忽而传出了一道声音,飘飘忽忽地浮动在空气之中,以一种客观冷静的态度,指出了底下发生的事实真相。 “鸿钧,你都不去管管吗?” 鸿钧神情淡淡,连眼睫都不曾动上一下:“比起这个,我更关心罗睺去了哪里。” 造化玉碟顿时没了声音,安静极了。 鸿钧却垂落了眼眸,压下心底深处的一点阴翳,手指轻轻搭在檀木边缘,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直至那力道使得桌案深深地陷下。 “通天怎么了?”他转头问道。 造化玉碟观察着他的神色,慢慢地开了口:“他从紫霄宫离开,当即横穿了三十三天,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怕是整个洪荒都知道他已经出了紫霄宫。” 鸿钧笑了一笑,目光柔和了下来:“是通天做的出来的。” “如此也好,有贫道护着,总不会有人以为封神之后的通天圣人,是可以任由旁人欺辱的。”他淡淡道,语气之中竟然带着些满意的意味,直听得造化玉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鸿钧啊鸿钧,你早就想把他放出去了对吗?” 鸿钧不答,反问了祂一句:“如何舍得呢?” 通天生性自由,肆意张扬,将这样一位圣人关了那么久,他这个做师尊的,如何舍得呢? 造化玉碟便又没了声音,许久之后,方才嘀咕一句:“罗睺出,天机变,上清通天得以脱困而出,又逢西游量劫将起……鸿钧,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鸿钧静默了一瞬,站起身来,双手拢于袖中,望着外界风雨大作:“事已至此,自当顺其自然。无论罗睺想做什么,到头来总会原形毕露。” 他眸光微敛,口吻平淡:“贫道对此,又有何惧?” * “轰隆隆——” 东海上方,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碧游宫前的台阶之上,小小的童子仰起首来,呆呆地望着面前的滂沱大雨。 他穿着莲花道袍,束发戴冠,扫地用的扫帚簸箕放在一旁,只双手托腮,仰视着周围肆虐的风雨。 那仿佛永无止境的雨水毫无阻碍地落入了圣人的道场之中,将周围的一切都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草木颤抖,瓦片低泣。 平白无故多了些沧桑悲凉之感。 看着看着,他低下头来,如同人类一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 “圣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他旁边盛放的梨树轻轻摇曳,抛下了几片纯白的花瓣,落到童子的头发上:“快了快了,等我们再开上一千次花,圣人就该回来了。” 道旁的芍药婉转低语:“快了快了,等你将这廊道扫上一万次,圣人就会从这路上走过。” “快了快了。”穿着莲花道袍的童子也跟着念叨,小小的脸上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愁绪,又扬起了脸,满怀憧憬,“等圣人回来的那天,我一定能彻底化为人形。” 他站起身来,身形微微一晃。那件穿在他身上的衣袍忽得坠落一地,又被他灵巧的大尾巴一卷,不知道藏到了哪个地方。 下一个瞬息,他熟练地蹿上了树梢,悄悄躲进了他的洞穴之中。 ——原来,是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啊。 天地昏暗了下来,碧游宫前的一方角落,又倏地落入了无边的静谧。 长久之后,方有成群结队的萤火虫行经过此地,悄悄地,点亮了屋檐下的灯盏。 宫阙寂寥,长夜漫漫。 这就是封神量劫后的碧游宫。 …… 通天久久地站在山门之前,负手而立,宽大的两袖间涌入了山野萧瑟的风,抬起眼眸时,又瞧见那天边隐没了身影,只露出半分的孤月。 他在此处站了许久,以致那潮湿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袖袍,脚下的泥泞污了他的云履。 可通天依旧站在此处,眉眼微垂,不见悲喜。 “不进去吗?”虚空中的声音问了他一句。 通天忽而惊醒,抬起眼来:“是要进去的。” 他说着,却又沉默了半天。 直至天色彻底暗沉下去,伸手不见五指,最后一寸月光也消失在他的面前,圣人方才动了动身形。 鸿钧赠予的紫竹伞替他挡下了大半的风雨,却不曾,也不能挡下那落在他心中的风雨。 之前的肆意张扬都没了影,只有久未归家的旅人,心头久久难以平息的怅然悲哀之感。 不能暴露于人前。 亦不肯,暴露于人前。 通天心想:他原不该畏惧的。 他的弟子大半都在那凌霄宝殿之中,他尚且敢从容不迫地走进去,为何面对一座空空荡荡的碧游宫,却反而犹豫,反而踌躇,不肯往前踏出一步? 虚空之中的声音若有所思:“这就是凡人口中的近乡情怯吗?” 通天想了想,应了祂一声:“大底如是吧。” 圣人敛了狭长的眉眼,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手指顺着那宽大的衣袖往下,法术的光芒盈盈地映着他的面容,直至全身上下并无一丝不妥,才一步轻轻地迈过了碧游宫的山门。 昔日,上清通天曾以“截取一线生机”为毕生大道,不论贵贱、种族、贫富,人人都可以来碧游宫听他讲道。 故而碧游宫前并无门槛,任凭旁人轻易踏过。 上清通天因此被斥责为“不分好坏,一味滥收”,可是于他而言,人人皆如白纸,生来普同一等,便是凡人推崇的品德高洁的圣人,在初初降生时也与旁人一样,哪里又有什么好坏之分呢? 是内心的修养不够,是外在的力量压迫,才令这洪荒众生,有了善恶好坏,有了人心难测。 所以……并非是“不知好坏,一味滥收”,而是“知道了好坏,故而要去施行教化,以使这世间人人向道,成仙成圣。” 通天一边走着,一边静静地想着:大底是因为他曾经做的还不够好,所以在外人看来,只见得一片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不怪他们。 是他自己做得不好。 撑着紫竹伞的圣人抬起了眼眸,仿佛有连绵的细雨从眼帘上滚落,一直坠到心头方寸,泛起钝刀割肉般的疼痛之感。 他想着想着,又忽而勾了唇角,浅浅一笑。 如此看来,他在紫霄宫中静修思过的千年,到底是没有白白浪费,竟也学会了反思己过。也算是对得起他师尊的一番苦心了。 虚空中的那位已经很久没有说话,只借着通天的眼眸,同他一道看着眼前的碧游宫。 雨幕连绵,雨声不绝。 久未归家的圣人一步一步,踏上了归程。 …… 诚如通天所料,碧游宫中着实是格外安静的,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铺天盖地的风雨,笼罩着这座曾经的仙家福地。 它寂寞了太久,被世人遗忘得太久,被荒草爬遍,生满了青苔绿斑。 他步步走来,悄无声息,目光所视,环堵萧然。 只是细看这宫阙,却又觉出几分异样。 通天站定了脚步,看着被弃置在宫阙一角的扫帚簸箕,脚下的长廊不沾半分灰尘,仿佛有人将它细细地拂扫。 可是碧游宫中,怎还会有人留下? 通天默不作声,盯着脚下的地面看了许久,再度抬起眼来,目中所见,仍然是空空的宫室,旁边植着一株梨树,地上的芍药无声摇曳,被风雨压得低垂。 “可是有什么问题?” 通天摇了摇头,只轻轻地,向着屋檐外连绵的雨丝,探出了一只修长的手。 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他手心之上,顺着手腕一路滚下,落进衣袖之中,泛着透骨的凉意。 圣人不为所动,只微微掀起了眼帘,执着地注视着前方,亦注视着——刚刚在此处发生的一切景象! 时光倒流,岁月回首。 唯有天道圣人可凭己身之力,令日月改换,再现过去! 于是一幕幕景象,再度在他面前重现。 “第一千遍花开的时候,圣人便当归来。” “第一万次扫过的长廊上,当有圣人走过的身影。” 以及那只……毛茸茸的小松鼠,正满怀期待地想着:“等圣人归来之时,我也许就能化形了吧?” 那是全心全意的期许,坚定不移的等待。 只为了他上清通天,一人而已。 通天忽而无言。 渐渐地,他又低垂了眉睫,将唇角抿得平直,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渐渐冰凉,夹杂着难以诉之于口的恨意,彻彻底底,再无掩饰地,自他的眸底流露而出。 一眼望去,近乎触目惊心。 “上清通天。”虚空中的声音沉沉地唤了他一声。 通天又笑了一声,语气却已平静至极:“我知道。” 他轻轻闭上了眼,将所有的情绪收敛入其中,再度睁开眼眸的时候,眼底已是一片如水般的静默之色。 “我怎会不知道,此时此刻的我尚且没有复仇的能力。” 所以,他仍需忍耐,也只能忍耐。 只不过…… 通天猛得抬眼,重重地一挥广袖。霎时间,风雨为之止息,天地为之寂然! 汹涌的雷霆一扫而空,只留下一片朗朗的晴空! 碧游宫骤然惊动,刹那苏醒。 天地万物都为圣人一念而动容! 遍地是奇花异草,处处是嶙峋乱石。自有那紫气东来三万里,异香袅袅拂面来。朝霞彩云半边天,青莲朵朵藏池间! 坐落于蓬莱仙岛上的碧游宫,向来不负它仙家福地的名号! 风中低垂的芍药抬起了首,带雨的梨花轻声低语:“圣人……” “您回来了吗?” 藏在树洞中的小松鼠忽得从睡梦中惊醒,却未曾再听到那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它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个脑袋,朝着外界看来。 “吱吱?”满是疑惑的声音。 通天信手拨开了一片乌云,令这天地间的明月强行在人间再现,纯粹的月光自树梢垂落,徐徐落在他脚下。 风雨止息,万物无声。 宽大的紫竹伞下,红衣圣人眉眼温然,露出一张轮廓清绝的面容,仿佛云雾朦胧,群山邈远,只令人唯恐自己置身梦中。 他低头看着呆呆地站在洞穴中的小松鼠,又望着碧游宫中静默无言的草木,停顿了片刻,弯眸一笑。 眉目间蕴含着十成十的温柔之色:“好久不见呀。” 草木轻轻摇曳,似乎格外的欢喜。 小松鼠呆呆地看着他,小小的脑袋一时转不过弯来,只忍不住想到一个问题: 遭了,圣人终于回来了。 可小松鼠还没能化形,怎么办啊? 片刻之后,毛茸茸的小家伙便将这个问题抛之脑后,顺着圣人的衣袍爬上了他的肩膀,爪子轻轻地抓着他垂落的一缕发丝,发出惊喜的声音。 通天任凭松鼠待在他的肩头,又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抬眸的瞬息,仿佛有天光拂过他的面容。 多少怅然,难以言表。 他慢慢地开了口:“我归碧游,乃正大光明,堂堂正正,有何可惧?” 该忍的要忍,无需忍耐的,又凭何让他去忍?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旧年旧事旧时人 碧游宫方圆千里,风雨刹那止息,只余一片晴空。 无数道神识落到东海之上,却迟迟不敢再往前半步,生怕那位红衣圣人提着剑找上门来。 不不不,哪怕仅仅提着一柄普普通通的伞,也是极为可怕的一件事! 老子忽而轻轻叹了一声。 他站在昆仑山玉虚宫那九万重玉阶之上,遥遥望着东海,将此间发生的一切景象尽收眼底。包括他那个刚刚离开紫霄宫,便开始惹是生非的好弟弟。 好好的一炉丹,说踹翻就踹翻;好好的兜率宫,说砸也就给砸了。 全然不带半分犹豫。 可见火气之大。 若非他的善尸见机不妙躲得快,他怕是再也见不着他了。 当年的封神……通天对他们到底是有怨的,只是不知这怨恨究竟有多深,又是否还有挽回的机会? 太清圣人的心底染上了些许说不出的阴霾,他微垂了眼眸,再度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一只栖息在雪松上的山雀被他的声音惊扰,扑棱棱地扇动着翅膀飞走,又震落了树枝上厚厚的雪层。 积雪坠阶,蜿蜒一地,转眼又被新的飞雪覆盖。 白鹤童子匆匆而来,险些迎面撞上山雀,他眉头一拧,赶忙往旁边避让了一步,这才堪堪避开它。 他心惊胆战地看着山雀顺利飞走,方才松了一口气,转而在老子身后站定,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拜见太清圣人,师尊有请。” 老子回转过身,看了眼元始的童子。 “罢了。”他摇了摇头。 现在想这些也没用,最应该苦恼的人,还在这玉虚宫中呢。 他一念至此,也不再纠结,只抬步随着白鹤童子一道行去。 在他的身后,飞雪纷纷扬扬,永无止境地下着。 * 琼楼玉宇,天地广寒。 玉清元始天尊的道场坐落于无数求道者一心向往的昆仑山上,凛然威严,不可冒犯,又因地势极高,一日之中多是白昼,少见长夜,愈发显得此地高洁无瑕,实乃仙家圣地。 只是无论这白昼如何长,日光如何偏爱着此地,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昆仑山终年覆雪,永远冰冷彻骨。 这里的雪,绝不会有融化的一日。 竹影摇曳的窗前,元始端坐于蒲团之上。 那是一张极为冷淡的面庞,似千秋雪,万古寒,高山仰止,不可攀附。 他身着一袭雪白的鹤氅,其下是苍青色的道袍,不知为何轻轻蹙起了眉头,令人忽而生出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他的目光落在桌案上面。 蓍草、龟甲、木牍……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长案上,被元始以冰凉修长的手指一一执起,借着天时地利人和,推演着未来的命数与走向。 元始微垂了目光,不声不响地拨动着这些卜卦的用具,眼角余光中,瞧见老子走近时轻轻拂过地面的一寸衣摆。 霎时间,他垂落了长长的眉睫,指骨微重地按压在木牍之上,眼眸半闭半张,心底浅浅浮现出一寸天机。 然而仅仅片刻之后,元始神色淡淡地抬起手,一把焚毁了桌上所有的东西。 老子在他背后看着他的举动,心底隐隐了然:“还是同样的结果吗?” 元始不答,只搭下了眼帘,眸光愈发酷寒冷冽,仿佛裹挟着世间最为严酷的冰雪。 他放下了手,轻轻搭在两侧膝上,双眸微阖,语气格外淡漠:“兄长今日倒是有空来寻我,想来,是为了我们的弟弟吧。” 自从封神以来,他与老子亦是分道扬镳,再也不曾碰面了。如今对方忽而找上门来,甚至无需去想,便能轻而易举地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他微微垂落长眉,掩下眸底一缕幽光。 除了他们的幼弟,上清通天,谁还能有这个资格这个本事,令他们二人再度聚首? 他的弟弟。 呵,他的。 老子并不反驳,负手于后,慢慢地走至窗前,看着窗外竹影摇曳。 “他出了紫霄宫,一路下了三十三天,至九重天后入凌霄宝殿,为那群截教门下威胁昊天,又问了我的善尸所在之地,当场把兜率宫给砸了。尔后,便一路回了东海碧游宫。” 老子淡淡道:“圣人归来,天地有感,碧游宫方圆千里,风雨不侵。” “所以,为兄来寻你。” 元始不置可否地听着,仿佛丝毫没有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只在某个瞬息微微挑起了眉梢,淡声问道:“他只问了兄长您,不曾提我?” “……元始。”老子垂眸看他。 元始侧过首来,直视着老子,极为淡漠疏离的瞳孔之中,泛着碎冰覆雪般的冷意。 他看了看老子的神色,旋即淡淡一笑:“原来当真不曾提我。” 老子一时无言,很想反问一句:提你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期待着他打上玉虚宫吗? 他又怕元始当真是这么想的,强行切换了话题:“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师尊当年将通天带回紫霄宫,如今又无缘无故地将他放了回来,只道一句天数有变,元始……” 天尊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絮絮的飞雪,攥紧了拢于袖中的手指。 修长冰冷的指尖触碰着同样冰冷的掌心,心中却仿佛有烈火悄然蔓延,灼烧他肺腑。 上,清,通,天。 这世上原来会有这样一个人,只要一个名字,便能令他恍惚出神,在意不已。 不曾提到他吗? “元始?”老子略微提高了音量。 元始轻轻抬了眼眸,仍然是平淡自若的模样,看不出有任何不妥:“兄长所言,甚是有理。愚弟对此并无异议。” 就好像他一直在认真听老子说话似的。 老子皱着眉头看他,一时也无法从那张冷淡的面容上瞧出什么情绪。 半晌之后,他沉沉一叹:“我们昔日所为,到底是对不起通天的,他心中有怨,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无论如何,三清一体,方能福泽绵长……” 话至一半,他又摇了摇头,目光中显露出深切的忧虑之色。 老子望向了西方。 元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眸光幽邃,慢声开口:“玄门衰落,西方兴盛,此消彼长,乃是天数。下一次量劫,其名‘西游’。” 天尊一眼望去,已然洞悉了天命。 而在他道出这句话的刹那,老子亦于冥冥之中生出了感应。 “西游吗……”太清圣人轻轻叹了一声,“这一劫,或许也是我们的机会。” 圣人圣人,当以天地为棋盘,众生为棋子,谋划量劫,推演天数。以致于每一次的量劫,都将改变洪荒原有的格局。 千年前的封神量劫,诸圣插手,直接导致了洪荒第一大教截教的消亡,通天圣人被囚禁在紫霄宫中,足足千载有余,而今朝的西游量劫,又会如何呢? 元始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冷淡的眉眼微敛,索然无味地收回了目光,重新望向了空空如也的桌案。 他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想,唯有舌尖之上那么一点,始终含着一个名字。 “通天……”元始低声呢喃。 至亲至爱,血海深仇。 不愿来见他吗? * “你不打算去找你兄长的麻烦吗?” 另一侧的碧游宫中,虚空里的声音略带好奇地问道。 通天端坐在碧游宫的主殿之中,正微微侧首,看着他道场中各式各样的生灵们一个个地化出道体,兴高采烈地为他打扫起整座宫阙。 小花小草小动物,各个憨态可掬,活泼可爱,从这头跑到那头,忙得不亦乐乎。 明明只需要他一个术法,动动手指的事情…… 通天忍不住微微恍惚了起来,仿佛看到了他昔日的弟子们。 他已然反应过来碧游宫中为何还存在着这些生灵。 那是他昔日在碧游宫为他的弟子们讲道时,所造成的无心之举。 世间无论何种生灵都有寻求大道的权利,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只要给它们一点启发,它们都有可能悟道。 故而,曾经在蓬莱岛上因缘际会听过他讲道的生灵们,在东海的波涛一日又一日地拍打中,渐渐生出了灵智,化出了道体,又执着地,懵懵懂懂地等待着他的归来。 他上清通天,何德何能,能够得此回报呢? 通天微微敛了眸,伸手掩住心口,克制着那种难以言说的欢喜,纵使是听到虚空中的声音,也仍然不曾压下唇角轻轻绽开的柔和弧度。 “不去。” 那道声音似乎有着微微的讶异:“不去吗?你先前不是还砸了那个白胡子老头的丹炉?” 通天:“顺手而为罢了,我原本只想去看看我那群弟子。” 他仍然专注地看着那些草木生灵,头也不回地答道:“而且,现在去也没什么意义,我伤势尚未痊愈,一打一还行,一打二未必能胜。既然不能打赢,那便没什么意义。” 虚空中的声音陷入了沉思。 通天顿了一顿,收回了视线,淡淡一笑:“更何况,我如今高调下界,老子和元始只要不是突然瞎了眼,便知道我来者不善。老子大底是忧心忡忡,而元始……” 他低低一笑,眸光中带着些轻嘲的意味:“他说不定还在昆仑山上等我去找他。”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可是他的哥哥啊。 “比起这个,我倒是更关心另一件事,”通天随口换了个话题,抬眸望向虚空,懒懒散散地询问道: “罗睺,你不会打算一直维持这个模样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魔祖罗睺 通天与罗睺相遇于紫霄宫中。 一个是洪荒众生心底的恶念孕育而出的魔,代表着世间最为极致与纯粹的恶,因而被尊称为“魔祖”。 另一个是玄门三清之一,为盘古元神所化,携开天功德而生,生来便得尽天地偏爱。 他们两人原本并无瓜葛,毫无联系,直至鸿钧轻轻一挥手,将两人皆镇压在紫霄宫中。 金风玉露一相逢,一段孽缘由此始。 彼时的通天圣人于侧殿中面壁思过,怀疑人生,底下的魔祖蠢蠢欲动,循着人心的缝隙,悄悄探入通天的灵台紫府。 祂看见了滔天的血海,看见了源源不断仿佛永无止境的杀戮,也瞧见了高台之上,独自面对着无数兵戈的红衣圣人。 鲜血顺着他握剑的手背淌下,顺着锋锐的剑尖淌下,也顺着那一双看似无悲无喜的眼眸淌下。 昏暗无光的世界里,唯有他,宛如一片灼烧不息的火焰,令众生为之瞩目。 罗睺从那双眼里,看见了祂自己。 通天仿佛感知到了什么,亦朝着祂的方向望来。那双眼眸明艳得如同刀尖上跃动的火光,雪原上盛放的红梅,是极致的艳,也是极致的危险。 剑光破云,刹那洞穿祂身躯。 罗睺分出的那缕魔气顿时化为灰灰,却挡不住祂于重重禁制之下骤然亮起的目光。 ——在无数个元会之后,祂终于等到了离开紫霄宫的机会。 “你不想离开这里吗?”恶念化身的魔开始一次次地蛊惑通天。 “你难道不觉得不甘心吗?”祂拖长音调,凑近通天耳畔低语,语气暧昧莫名,“只要你愿意,我就帮你杀了他们如何?” 罗睺起初信心满满,可迎接祂的,永远是圣人恹恹地掀起倦怠的眉眼,随手递来的一剑。 擅长窥探人心的魔陷入了深深的困惑,祂分明瞧见了圣人的心上有着无数道裂缝,足以令魔气肆虐而过。 那是最刻骨的爱憎,最痛彻的失去,是一日又一日,无声蔓延的悲哀。 这般浓烈的,入骨的恨意,恐怕只有亲手剖开自己的胸膛,将那一颗尚且还在跳动的心脏给生生挖出来,丢弃一旁,方才能够平息片刻。 可通天始终不肯同意祂的提议,看祂的眼神就仿佛在看路边的一株野草亦或一朵野花,平平淡淡,全然不曾在意。 罗睺渐渐地生出了好奇心。 祂询问着圣人:“你虽不愿意同本座入魔,却又不曾将本座引诱你入魔这件事告诉鸿钧。上清通天,你分明是心有魔障!你心中既已生魔,何故不入魔?” 通天静默不语。 罗睺:“上清通天,鸿钧不会再放你出去的。哪怕他于心不忍,他也不会为你违逆天命。但是,只要你帮助本座摆脱禁制,天数一变,你也会有脱身的机会。” 通天无动于衷。 罗睺:“上清通天,你明明和本座一样,都不肯就此认命,想要推翻这个世界原定的规则,为自己讨还一个公道。天道将我们二人镇压在此处,难道就能平息我们心中的恨意吗?” 通天……终于抬起眼眸,淡淡地看了祂一眼。 罗睺险些喜极而泣。 整整千载,终于等到你,还好我没有放弃。 红衣的圣人抿着唇,似乎犹豫了很久,方才轻声问道:“你是怎么被我师尊关进来的?” 这是个什么问题?! 罗睺仿佛被踩住了尾巴似的,骤然跳了起来:“那是因为他使诈陷害魔!” 通天冷静道:“那你又做了什么?” 罗睺:“算计先天三族?插手龙汉初劫?和鸿钧一道打崩了西方灵脉?太久了记不清了。” 通天顿时无言。 罗睺懒洋洋道:“祖龙元凤他们本就貌合神离,各个心怀鬼胎,我不过是把他们想做的事情提前揭露了出来。他们自己铁了心要打个你死我活,我又不能拦着,最多就是顺手借了那些杀戮之气炼制诛仙剑阵……” 听到熟悉的名字,通天微微抬眸。 罗睺饶有兴致地瞧来:“说起来,鸿钧是把我炼制的诛仙剑阵交给了你继承?小通天,你看我们生来便是如此有缘,你不如就从了……” 冰冷的剑锋抵在重新汇聚的魔气下方,罗睺微微垂眸,只觉得那剑仿佛正压在祂的颈项处,哪怕只是稍稍再往前递上一分,恐怕祂都会身首异处。 这是何等的压迫感?! 明明被囚于紫霄宫侧殿的通天圣人手中根本没有任何利器,身上全无法力,却能够凭借那酷烈迫人的杀伐剑意,让他生出了不该有的畏惧之感。 就好像……诞生在无尽恶意之中,本该不死不灭的魔,当真会被那一剑杀死。 “罗睺,你到底想要什么?”罗睺听见通天轻声的询问声,“你做了那么多事,还想蛊惑我入魔,魔祖罗睺,你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通天看着祂。 罗睺则低头看着剑。 剑身之上倒映出通天的眉眼,厌倦的,疲惫的,像是在风雨之中收敛了艳丽的花瓣,安安静静地栖息在树下的繁花,看上去无辜又无害。 只有罗睺看见了那颗心里的恨意,那汹涌的,仿佛要将人拽入深渊的恨。 同祂一样的恨。 鬼使神差地,祂道出了自己真实的想法:“我欲离开紫霄宫。” 罗睺看着通天,眸光幽邃入骨,又轻轻地笑了起来:“洪荒向来尊鸿钧之道为正道,而斥责罗睺之道为魔道,可这世间有善便有恶,有天道便该有魔道。正邪黑白,向来都是一体两面,不可分割。” “鸿钧以先天三族定我之罪,焉知三族为祸洪荒多年,众生怨声载道,早已背负了滔天业果。就算我不在背后推动,他们迟早也会自取灭亡,却不知在此过程中,又有多少生灵遭难。” 罗睺:“你以为你行的是善事,对旁人而言却是恶中之恶,你在虎口中救下一只兔子,却害了那只老虎。谁能说得清善恶黑白,谁能辨得清是非对错?” “凭什么鸿钧就能光明正大地行走在世间,却要将我永远地镇压在这紫霄宫中,永世不得出?”祂嘲讽地一笑。 通天静静地听着祂的话,一双眼眸明暗不定。 罗睺又重复了一遍:“我欲出紫霄宫。” 祂短暂地停顿了一瞬,目不转睛地看着通天,与他无声对视:“我欲入无垠宇宙,叩问无上大道,当着祂的面问祂一句——这世间正道,凭何为正!” 世间正道,凭何为正?! 天地间,霎时有雷霆骤响。 仿佛有暴雨将至,携来满地萧瑟。 在那个瞬息,通天圣人忽而想起了自己那些被斥责为旁门左道的弟子们,又想起了自己一心执着,却被认为正果难成的大道。 他欲为众生截取生机一线,欲教化众生,有教无类,可最终的最终,依旧沦为世人眼中的“邪魔歪道”。 这世间的正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红衣圣人垂落了眉眼,凝视着自己的心口。 罗睺有一点没有说错:他的心中,确实生有魔障。一日又一日,欲将他拉入无边炼狱,受尽业火焚烧之苦。 人终究无法骗过自己的心。 他看着眼前的魔祖,于长长久久的寂静之后,轻轻地伸出手去:“罗睺,我们立个誓约吧,大道见证,天地共鉴。违者身死道消,化为灰灰。” …… 于是乎,天机变动,罗睺出世,上清通天顺势离开了紫霄宫,一步步下了三十三天,重归碧游宫。 * 外界风云变幻,动荡不安,此刻的碧游宫里却是静悄悄的。 隐蔽天机的阵法悄无声息地运转,将此间发生的一切都隐藏在天道的耳目之外。 通天侧眸望向虚空,静静地等待着罗睺的回答。 “小通天,你这是在嫌弃本座吗?”许久之后,颇为幽怨的声音响了起来,缓缓萦绕着通天的耳畔,吐纳声近到咫尺,仿佛伸手可触。 通天:“?” 你是怎么联想到这里的? 圣人忍不住抚了抚额头:“罗睺,我是认真的。” 罗睺低笑:“本座也是认真的啊。” “你若不是嫌弃我们如今一体共生的状况,哪会来询问本座这个问题?” 通天面无表情,点头表示理解:“好的,我明白了,既然你很满意这样的状态,那就先这样吧。” “哎哎哎,小通天你怎么这么急,本座还没说什么呢。”罗睺迅速改口。 通天:“呵。” 罗睺又以幽怨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直看得通天头皮发麻,方才正色道:“我要功德金莲。” 通天若有所思:“西方那两位手里的功德金莲?” 罗睺郑重地颔首:“三品以上,起码六品,九品更好,十二品也不错。” “……” 通天沉默了须臾,由衷地感慨道:“该说您不愧是魔祖呢,贫道还没做好准备跟西方那两位打个你死我活,您这就已经盘算上了啊。” 接引准提手上的,也不过是区区十二品功德金莲罢了,罗睺这一说法,和要他们的命有什么区别? 罗睺:“是你让本座说的哦。” 通天叹气:“当然,当然。” 他凝眸思索了片刻,又站起身来,走至窗棂之前,透过万顷的碧波,望向了西方的方向。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皎皎月色之下,东海分外宁静。 “虽然确实很麻烦……但也许,并不是完全不行?”通天转头一笑。 罗睺看着圣人倚靠在窗边,眉眼微微舒展开来,仿佛有星辰倒映在他眸底,细细碎碎的,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祂挑了挑眉:“既然小通天说行,那本座就拭目以待了。” 通天莞尔一笑,方要回答,又听见松鼠童子急匆匆地跑进来的声音:“不好了不好了,圣人圣人,外面有一只大白鹅来找您!” 鹅? 哪里来的鹅? 通天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往远处望去,目光忽而一凝。 他低垂了眉眼,哂笑一声:“来的可真快啊。” 哥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青鸾有信频须寄 昆仑雪大。 元始坐在玉虚峰半山腰的一处亭阁之中,同老子对弈。 雪呼啸着从他的衣袍中穿过,带来微重的寒意。他抬手拾起一枚棋子,并不急着放下,却顺着皑皑的风雪望向远处。 西极昆仑,东海碧游。 至近至远,是为东西。 他想:白鹤童子应该已经到碧游宫了吧。 …… 白鹤童子从空中落下化为人形,有几片纤长的羽毛在半空飘散,被长风卷起又吹走。 他低头的时候,看见茫茫无际的沧海,人在海上,如同蜉蝣之于天地,渺小若尘埃。 ——这是与昆仑玉虚宫全然不同的景致。 他内心忐忑几分,站在碧游宫的山门之前,迟疑了很久,方才上前几步,轻轻叩响了门扉,旋即往后退去,低首等待。 他等待的时间不算长,很快便有脚步声传来。 白鹤童子顺势抬头,却见门扉之后忽而探出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若有所思地看向了他。 小松鼠满脸好奇,令他那句“劳烦道友通传”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白鹤童子的眼神茫然了一瞬,又见那松鼠蹦蹦跳跳地走上前来,两爪一拢,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一本正经,口吐人言:“圣人请你进来。” 白鹤童子下意识回了一礼,心中又忍不住思索起来:小师叔没有点化几个童子用来驱使吗? 他往碧游宫深处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白鹤童子顿了一顿,忽而回过神来,今朝已非昔日。他沉默了下来,跟着小松鼠一道踏入了碧游宫。 宫阙之中,通天不再与罗睺交谈,转而放开了神识,望着自昆仑山远道而来的白鹤童子。 红衣圣人微敛了眸光,神色淡淡,八角宫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略微模糊了他艳绝眉眼间的锋锐之色,却令这副容颜愈发动人心魄。 上清通天一向生得极好,洪荒上下公认,却少有人敢于直视圣人的容颜。不仅仅是因为他本人便是举世皆知的大能,更因为他的两位兄长。 又有谁胆敢越过太清、玉清两位圣人,去觊觎他们的幼弟呢? 白鹤童子迈入殿中时,亦下意识低垂了眉眼,注视着地面,接着恭恭敬敬地拜下:“白鹤拜见上清圣人。弟子奉元始天尊之命而来,向您转达书信。” 他眼角余光瞥见了一抹绛红的道袍,正安安静静地伫立在他的不远处。 通天垂眸看他。 一时之间竟有些讶异:“元始竟然敢让你独自一人来碧游宫。” “圣人向来宽宏大量……” 通天笑了起来:“不,本座从不宽宏。” 正相反,他记仇得很。 白鹤童子把头低得更低了几分,通天却仿佛失去了兴致一般,随口道:“他派你来送信?信留下,你可以走了。” 穿着鹤衣的少年顿了一顿,压下了心底的复杂情绪,他从袖中取出了玉简,垂下首来,以双手递交给通天。 通天走至白鹤童子近前,低眸望去,抬起手指,修长如玉的指尖仿佛要触及那枚玉简,又在半空中微微停顿了一瞬。 片刻之后,他平静地收起了玉简。 “好了,你可以走了。” 白鹤童子踌躇一二,想起自家师尊的交代,又停住了脚步:“启禀圣人,太清圣人亦有一言欲告知圣人。” 通天眼皮子都没动上一下:“讲。” 白鹤童子只好道:“太清圣人言,圣人既已归来,若是有意,可至昆仑山一叙。” 通天哦了一声,干脆道:“不去。” 白鹤童子:“……” 小师叔还是这个脾气啊。 他悄悄抬了头,似乎想看一眼眼前的圣人,却又迎上了一阵颇为不耐烦的清风。 通天圣人眼都没眨一下,就把他丢出了殿去,长风一送,便至山门之前。 “下次别再来了。” 很好,还被下了逐客令。 白鹤童子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吧,毕竟信已经送了出去,师尊和师伯,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 宫阙之内,罗睺看着通天索然无味地以手掩面,随意地将玉简掷入了熊熊燃烧着的火盆之中。 竟是一眼都懒得看。 “下次应该先算一算的,”通天叹气,“这么无聊的事情,就不必特意找上门了。” 罗睺看了一眼焚烧着的玉简,漆黑如墨的字迹眨眼间晕成一团,又被火焰彻底吞没,任谁也看不清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真是狠心的美人啊。”祂感慨。 通天斜睨他一眼:“阁下也想被丢出去?” 罗睺回望他,幽幽开口:“小通天,你知道吗?连鸿钧也不敢这样对本座说话——” “那当然是不想的。”魔祖痛快地承认道,“本座错了。” 通天微微挑起了眉梢,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罗睺,唇边的笑意忽而明艳几分,似三月灼灼的春桃:“您可真是……” 他顿了一顿,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形容。 罗睺却是低低地笑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本座为了自己的目的,向来是能屈能伸的。倒是你,明明不耐烦你二哥送来的信,却偏偏为了那个小童子把信收下。上清通天,你当真是个心软的人。” “只可惜,心软的人,向来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前脚说他狠心,后脚又说他心软? 通天对上了他的目光,半晌之后,轻轻一笑。 “心软吗?”他道,“很少有人会用这个词来形容我。旁人听了这话,怕是要觉得罗睺你瞎了眼。” 红衣圣人眉眼淡淡:“我只不过是懒得为难小辈罢了。没什么必要,也无聊透顶。” 而且这会让他想起一些,很不好的事情。 通天垂落了眼眸,心情忽而糟糕了几分。 他心情一糟糕就想搞点事情,譬如说—— “罗睺啊,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有些想念我的老朋友接引和他弟弟准提。” 红衣圣人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开了口,目光冷冷淡淡,丝毫不见温度:“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们今日就去拜访一下灵山?” 罗睺瞧着他,猩红的眼眸中满是兴味,他拖长了音调,笑眯眯地回道:“好——啊——” 陪你去。 * 西方灵山。 茂密的紫竹林中,竹影婆娑,风声萧萧。此地少有人来往,常有鸟雀栖息,在枝头吱吱喳喳地唱歌。 偶尔的时候,会有一位穿着一身杏色僧袍的僧人从屋舍内走出,抬起首来,静静地看着外界天光。 有消息灵通的鸟雀知道点关于僧人的事迹,悄悄告诉别的鸟儿:“据说这位僧人,曾经是一个小国的王子。” “这片竹林是一位国王送给他的,好像是为了报答他曾为这个国家传经讲道。” “那他是不是快要成佛了?” “听说……他早就已经在灵山上修得丈六金身了,他大概已经是一位佛祖了吧?” 鸟雀们的叫声暂停了片刻,众鸟齐刷刷地低头看着下方的僧人。 “……不像啊。” “佛祖是这样的吗?” 它们说不清那种微妙的感觉,只能面面相觑,陷入了沉思。 这位奇奇怪怪的,自称“多宝”的僧人,明明规规矩矩地穿着一身僧袍,日日夜夜遵守着佛门的清规戒律,言行举止都毫无差错。 为何却始终给人一种感觉,一种与其他僧人全然不同的感觉,令它们绝不会将他与旁的僧人等同。 一只冒冒失失的麻雀想凑近观察一下多宝,它扑腾着翅膀飞了下来,朝着多宝俯冲过去。 那人明明还在抬眼望着天上的云彩,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侧身微微一避,抬起手指,在电光石火的刹那,嗖得一下抓住了麻雀! “叽叽!”麻雀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声。 周围的鸟雀原本还在咋咋呼呼地叫喊,此时此刻却倏地一片死寂。 它们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位杏色僧袍的僧人,恍惚之间,意识到了那种微妙之感的来源。 他的眼里,没有惯常僧人们显露出的悲天悯人之色,反而如同一片沉静无声的湖泊,无悲无喜,淡漠出尘。 那双眼,不属于西方的佛陀,却像是东方的仙神。 可是东方的仙神,岂会来到这座灵山旁边的竹林,日复一日地苦修,只为有朝一日能够立地成佛? 多宝低头看了看突然扑过来的灰色麻雀,手指微微一顿,转头看了看周围的竹林,所有被他的眼眸扫过的鸟雀都安静至极,一句多余的叫声都没有。 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地俯下身去,将瑟瑟发抖的麻雀放到了地上,又在袖子里面寻了寻,找出了一些零零碎碎的谷粒,将之尽皆倒在了麻雀面前。 麻雀抖着羽毛看他,多宝却已然站起身来,不甚在意地往屋内走去。 似乎……是个好神仙呢。 麻雀偷偷地想着,低下头来,试探着啄了一颗看上去分外饱满的谷粒。 它眼前骤然一亮,确实是个好神仙! 屋中,多宝熟练地坐在一方蒲团之上打坐,心平气和地闭上了眼,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他低低地念道:“……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我求莲花一朵 可是,倘若这苦难无穷无尽,连头顶的天也想让他低眉俯首,听凭命运安排,他又当如何,又能如何呢? 多宝睁开了眼眸,眸光平淡,又透着无边的寒意。 他看着远处的灵山,静默不语,半晌之后,轻轻一笑。 * 灵山作为西方两位圣人的道场,自有其巍然气势。 伽蓝圣地,宝寺重重,古木幽深,时有钟声梵乐,清净庄严。 通天从东海出来,一路西行,没多久便踏入了西方极乐世界,抬眼一看,眼前便是灵山。正应了这两位圣人宣传时的口号:“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 圣人挑了挑眉,信手拨开挡在面前的一段枝桠,从周围修行的僧人旁边穿过,径直往灵山上走去。 一路上,有肩上提着担子挑水的僧人笑着和身旁的同伴低语;亦有人神色虔诚,一步一叩首,向着山顶巍峨的宝塔拜下。 他们就在通天的身旁,离他不到五尺,却丝毫没有发觉圣人的身影。 越往上走,人迹愈发稀少,渐渐只闻鸟雀啁啾的声响,空山愈静,泉水涓涓。 通天继续隐匿身形,不曾惊动枝桠上的鸟雀,时不时地能听到它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偶一个瞬息,一个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竹林中的神仙?”通天垂眸望去,微不可察地拧起了眉头。 罗睺:“有什么问题吗?” 通天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轻声答道:“不知为何,刚刚突然心悸了一下。” 圣人的心悸不同于旁人,往往是一种暗示或者警告。 他们的元神寄托于洪荒的天道,向来与宇宙寰宇亲近,相对的,世间的万物都会回应他们,将一切关乎他们命运的事情告知。 除了封神量劫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圣人,没有得到任何与截教相关的消息。 通天的心情隐隐染上了几分阴霾,他停住了脚步,低首望去。在他所处的这个方向,瞧不见飞鸟口中的竹林,可他心念一动,便知道自己一定要去上一趟。 无论这片天地是出于何种原因,才告诉了他这一消息。 他停顿了片刻,方才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只是这一次,晨曦的微光中渐渐映出了圣人的身影,偏长的衣摆拂过脚下微微湿润的土地,仿佛也携带上了几分潮湿的水汽。 圣人之躯不染尘垢,那身明艳的红衣在蒙昧昏暗的天空之下,愈发耀眼夺目。 准提垂了视线,一眼望去,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这位方才从紫霄宫中归来的圣人。 金色的莲台之上,准提佛母法相庄严,手中持着一串红玉佛珠。 祂的眉目间拢着一层淡淡的金光,僧袍雪白,纤尘不染,微垂下首来,定定地望向灵山。 下一刻,祂突兀地站起身来。 接引讲授佛法的声音微微一顿,周围听讲的佛陀们齐齐垂首。 他睁开眼来,看向了他的弟弟。 “准提?” 准提佛母轻声告罪,又道一声:“兄长,有客来访。” 他们兄弟二人贵为天道圣人,共掌西方大教,这世上还有何人,能做他们的“客人”? 接引不语,顺着准提的目光望去,同样瞧见了那位在蒙蒙的晨霭之中走来的红衣圣人。 灵山之上的风吹起了他一缕墨色的发丝,天青色的山,月白色的云雾,广袤的天地忽而寂静无声。 通天圣人抬起眼来,望了望灵山,又瞧了瞧头顶上四四方方的天。 诸天的佛陀俯视着他,片刻之间,不知何人轻轻道了一句:“上清圣人。” 先前紫霄宫的动静落入了无数有心人的眼中,众生议论纷纷,亦有人惶惶不安。谁也不知道鸿钧道祖为何突兀地放出了通天圣人,却也清楚至极——洪荒又将生出动荡。 千年之前的封神之战,谁算计了谁,谁伸手遮掩天数,又有谁欺瞒天地,妄图逆天改命? 诸般因果纠缠,是非纷扰,令无数曾参与其中,甚至于仅仅有所耳闻的人,都不由心惊胆战。 西天之上的神佛尽皆缄默不言,下意识收回了目光,不敢与下方的圣人对视。私下里却不由心神震动。 “圣人怎么会来灵山?” “他不是刚刚才出紫霄宫吗?” “不会是……”来找我们麻烦的吧? 接引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头。 准提没有再去看他的兄长,只将手中的佛珠轻轻放入袖中,旋即抬脚一迈,踏入了凡尘。 “通天道友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实在抱歉。” 满身慈悲的准提圣人念了一句佛号,一如封神之战时,无声地挡在了通天面前。 通天止住了脚步,抬眼瞥他,眸光冷淡。 准提专注地看着眼前的红衣圣人,唇边轻轻一叹,又扬起一个笑容:“不知通天道友来此,可是有什么要事?若是有需要准提帮忙的,准提定然义不容辞。” 是吗? 通天一笑:“贫道来此,确实有一事相求。” 准提顿了一顿,似是没想到通天会接他的话。他抬起眼来,微微怔然。 通天望着他身后满脸警惕的诸天神佛,唇边笑意愈深,眼底却是一派平静之色:“此事重大,不知准提道友是否愿意相助?” 圣人容颜极盛,艳丽逼人,不可直视。此时展颜一笑,愈发摄人心魄。 准提顿了一顿,仍然没有偏开视线。 他道:“通天道友请讲。” 通天含笑:“听闻道友昔日曾得一法宝,名为十二品功德金莲,以此镇压西方教中气运,我欲借上一用,不知道友……可愿割爱?” * 昆仑大雪,数日不止。 白鹤童子立于阶下,低垂着首,一心一意地注视着自己的脚尖,试图假装自己不存在。 他知道元始的心情恐怕有些不好,却不曾料到竟有这般糟糕,以致于昆仑山上的气候都受了影响。风雪寒彻,万物萧然,仿佛连一丝一毫的生机都不复存在。 元始静静地坐在案几之前,看着窗外纷扰的大雪,又轻轻伸出了苍白修长的手指,推开了窗扉。 霎时间,外界的风雪一道涌入,扑打在他眉间心上,令他厌倦地蹙了蹙眉。 昆仑山上的雪景,自他生来便是如此,如今觉得枯燥,也是合情合理。 案几上放着的典籍书册,他不知道翻阅了多少遍,对每一个字都烂熟于心,今日不想看书,也无甚大碍。 他弟弟生他的气也是常有之事,他本就该心知肚明,一笑置之,又何必为此动怒,实在不该。 “……” 元始垂落了眼眸,冷冷淡淡的视线越过了屏风,看着站在阶前的白鹤童子。 天尊忽而开口道:“他状况如何?” 谁? 白鹤童子愣了一愣,又迅速地反应了过来:“小师叔……通天圣人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看上去……似乎与昔日一样。” 元始垂眸看他。 白鹤童子把头低得更低了一些。 “小师叔……”元始琢磨着这个词,语气之中透着沁骨的寒意,半晌之后,竟是微微一笑,“你们仍然唤他一句师叔吗?” 白鹤童子沉默不语。 元始也不在意他的回答,重新收回了视线。 良久之后,他方听见白鹤童子的声音,像是拂过夏日湖畔的一缕微风,几不可闻:“师尊……我们当初,到底为什么要打封神之战呢?” 那声音里有藏得很深的疑惑与不解。 问出这个问题之后,他又飞快地垂下了首:“弟子冒昧,还请师尊责罚。” 元始不答。 半晌道:“你自去沧浪亭那里思过半载。” 白鹤童子:“是。” 他起身告退,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临走前又将大门合上。 外面的脚步声远了。 元始又低下头来,看着案几上叠放的玉简。他伸出手去,拿起一方空白的玉简,又执起刻刀,深深浅浅地刻起字来。 他在送往碧游宫的玉简上留了一道神念。所以玉简被烧毁的那刻,他亦有所感应。 通天大底也有所察觉,却什么也没做,只简简单单地将他的书信烧掉。 疏离至极,拒他于千里之外。 真残忍啊。 元始垂眸喟叹,眸色暗沉。 不肯见他,却不远万里去往西方……难道不过分吗,弟,弟? ——他捏碎了玉简。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借不借 “……” 可愿割爱?! 空气陡然寂静,西天的诸佛齐齐噤声。 接引几乎怀疑起自己的听力,他霎时站起身来,一脸铁青之色! 通天的视线从他们面上一一扫过,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们此刻五颜六色,仿佛打翻了染料般的神情。 红衣圣人弯眸浅浅一笑,眉眼舒展开来,柔和了那份与生俱来的锋锐与张扬,丝毫不在意对面之人的惊怒。 准提亦是微微一怔,目光落在圣人唇边的恣意笑容上,却是垂了眸,轻轻喟叹一声,再度抬眸时已是一派平静之色:“通天道友说笑了。” 真是无趣。 通天挑了挑眉。 他可不是在说笑啊。 只是通天面上不显,闻言饶有兴致地歪了歪头,状似好奇道:“刚才不是说愿意帮忙的吗?” “这就不行了?” 通天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就让我掀了这佛寺,砸了这灵山,你看如何?” 死一般的寂静。 端坐莲台的诸佛浑身一抖,险些就要从坐席上跌坠下来。 通天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勾了勾唇,笑得愈发张扬开怀,如冷玉般冰冷剔透的手指却是轻轻搭上了袖中的伞柄,眉眼微微搭下,额前的墨发微垂,平白生出一抹难言的冰凉之感。 杀气浸透寒风,令灵山上隐约的鸟鸣声彻底消失不见。 ……这才是他的目的吗? 要功德金莲是假,想找他们麻烦是真。 准提顿了一顿,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轻轻一笑。 果然是……通天圣人一贯的风格啊。 永远这么光明正大,毫不遮掩,谁也不曾被他放入眼中,他也不在意任何人的想法。 哪怕面对的是同为圣人的他们,亦是如此。 他抬眼看向通天,面色不改,依旧带着一抹温和的笑意,西天之上的接引道人却已然忍无可忍,气得面色铁青,连眼角都微微抽搐起来。 多少年了……多少年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了! 自他高居圣人尊位以来,谁人见了他不是毕恭毕敬,生怕触怒他引来灾祸!哪还会有人行事张狂至此,恨不得把整个西天佛门都踩在脚下! 他垂下眼眸,冰冷的目光落在通天身上,语气隐隐含怒,居高临下道:“上清圣人此言,可是欺我佛门无人?!” “圣人平白无故踏上灵山,我们以待客之礼待之,自问礼数周全,言辞妥当,圣人却出言不逊,意欲为何?” 接引俯瞰着他,神情间既是愤怒,亦是藏得极深的忌惮。 圣人一怒,天地失色。 通天低眸轻轻一笑,缓缓撑起了伞。 一伞之下,风过无痕,唯有愈发猎猎的杀意。 他含笑看着接引,语气温热,听上去亲切极了:“理由?没有什么理由。打你就打你,还需要理由吗?” 有毛病吗?没毛病! 他本来就是来搞事的啊。 接引:“……” “好,好得很!”他皮笑肉不笑地应道。 他对面的红衣圣人同样笑着,以执剑之势执伞,眼角余光极为轻慢地瞥了一眼准提,唇边忽而扬起一个捉摸不透的笑容。 仅仅一瞬,他又将目光落到了接引身上。 啧,要不先做上一场再说? 通天圣人认真地想着。 在灵山上与接引交手的话,不管怎么样……起码灵山会被毁掉的吧? 想想都开心呢。 通天跃跃欲试,唇边的笑意都真切几分。 于是天地间便忽而起了风。 鸿钧赠予他的小徒弟的紫竹伞被他握在手中,普普通通的一柄伞,瞧上去并无什么玄妙特殊之处,却在展开的那一瞬间,夺去了天地间所有的颜色。 概因握着这柄伞的,是这世间独一无二、超凡绝尘的圣人。 盘古元神所化,洪荒予其名姓。 上清通天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亦无人不为此畏惧。 昔日诛仙四剑在手,整个洪荒无人敢试其锋芒;今朝一人一伞,独上灵山,诸佛对峙,却同样令无数人两股战战,恨不得当场逃跑。 紫霄宫中,鸿钧微微垂眸,若有所感地往西方看了一眼,又摇了摇头,付以淡淡的一笑。 “随他去吧。” 他轻叹一声。 旁边的造化玉碟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选择了闭嘴。 鸿钧都不管了,祂管什么?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祂只希望上清通天打完之后,灵山还在。 “……” 接引的瞳孔微微一缩,下意识抬首望去,目光中映入一片晦暗不明的天空,危险至极,透着凛然的杀机。 四十八根伞骨张开,顷刻间遮天蔽日,重重杀机转瞬成阵,步步皆是生死之局。 漫天的佛光为其所压制,一步步地后退,收缩,霎时间黯淡了下来。 灵山上正修行着的佛门弟子茫然地抬起首来,看着头顶上将整个灵山笼罩在内的厚重乌云,手中的佛珠不知何时滚落在地,沾染了灰蒙蒙的尘土。 “……发生了什么?”他们惶然地问道,却无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猎猎的长风拂起通天圣人的一角衣袍。 那秾艳到荼蘼的殷红之色,一眼望去,仿佛沐浴着满身的鲜血,而孑然一身立于伞下的圣人,则好似从某个世间炼狱,历经千载光阴还魂归来的恶鬼。 一心一意,满心满意,皆是无边的杀意,似黑云压城般,吞没着周围的一切。 西天的诸佛奈何不了他。 他只想将整个佛门一起,拉入这永世不得超生的地狱。 这般肆无忌惮,冰冷到令人窒息的杀念……竟是比昔日的上清通天,还可怕三分。 仿佛这世间,再也没有任何可以束缚这位圣人的东西。 包括他在内。 接引从未这般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西天之上的诸佛垂下首来,声音急促地念着经文,周身隐隐浮现出金色的“卍”字,抵抗着那一伞之势。 而站在伞下的通天,却只轻轻地,无声地微笑。 他一步步地催动着滔天的杀伐之气,垂落的眼眸之中,在旁人瞧不见的角落里,却不含半分情绪,无悲无喜,淡漠出尘。 万物不入他眼,唯独余下一片空茫之色。至清至纯,干净得不染任何俗世的尘埃。 他在等。 等他想要的结果。 准提的面色肃穆了几分,他看了看天穹,又望向了通天,七宝妙树落于手中,堪堪拦住了紫竹伞的去势。 这是准提圣人的证道法宝,以其本体西方庚金菩提,结合金、银、琉璃等七宝炼制而成,号称“无物不刷”。 通天一手执着伞,微微抬眸,淡淡地看向他。 准提匆匆开口:“通天道友何必动怒?” “道友欲借功德金莲,想来是有大用,既然如此,我等又岂好不借。” 通天垂眸:“准提道友可是自愿借莲?” 准提深深地看着他,将此刻的天地动荡尽收眼底:“准提……自然是心甘情愿。”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日日思君不见君 当然,准提是不是真的心甘情愿,通天是不在乎的。 他只是颇为遗憾地看了一眼灵山,执着伞的手指轻轻敲击着伞柄,眼帘微微搭下,轻轻叹息道:“可惜了……” 诸佛:“……” 一点也不想知道他在可惜些什么! 接引的面色并未好转,他侧过首,看向身旁的准提,对方却只对着他摇了摇头。 准提平静道:“如此,通天道友可还满意?” 通天沉思了片刻,摸了摸下巴,真诚地开口道:“其实贫道还是更想和诸位做上一场。” “要不,我们换个愿望?” 接引冷笑:“圣人才出紫霄宫,行事便这般张狂,不知可有把道祖放在眼里?” 通天瞥他一眼,笑意盈盈:“师尊最是疼我,又岂会在意这些小事。” 他说得再理所当然不过,眉眼之间凝着与生俱来的矜贵与傲慢。 这便是上清圣人,天地偏爱于他,众生顶礼膜拜,生来便居于云端之上,就连随意投向他的一个眼神,都像是居高临下的施舍。 接引最是厌恶他这般模样,闻言面色愈发冰冷:“哦,若是当真如此,圣人又岂会在紫霄宫中……” “兄长。”准提打断了他的话。 准提:“灵山为重。” 是的,灵山为重。 通天摆明了是来找他们麻烦的,无论这一场是输是赢,灵山在三位圣人的斗法中都难以保全。稳妥起见,自然是要避开这场大战。 只是接引到底是不满的。 他私下传音与准提,语气分外嘲讽:“上清通天这是发的什么疯?灵山乃是你我的道场,毁人道场,无异于杀人父母!他怎么敢与我们结下如此因果?” 准提静了静,轻声道:“也许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吧。” 通天圣人失去了截教,又有什么可在乎的? 他又看向了通天。 红衣的圣人纡尊降贵地掀起眼帘同他对视,唇边浅笑的弧度散漫极了:“谈完了?” 准提颔首,干脆地伸手引路:“功德金莲置于八宝池中,并不在我们兄弟二人身上,通天道友请随在下来。” 通天静静瞧了他片刻,笑道:“好啊。” 竟是当真收起了伞,抬脚随他往里走。 不知是哪位佛陀见了这一幕,极为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真够大气的。” 堂而皇之深入敌方老巢,果真不怕死啊。 * 一路上,准提和通天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准提微微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落后他几步的通天一边漫不经心地欣赏着灵山上的风景,一边在紫府之中同罗睺交谈。 “他们这就答应把功德金莲给你了,未免太简单了吧?”罗睺道。 通天:“你觉得其中有诈?” 罗睺懒洋洋道:“这不是当然的吗?本座纵横混沌多年,还从未见过世上有这样的好心人。” 通天“嗯”了一声:“挺好的,我也这么觉得。” 两人顺利达成共识,冷眼旁观着准提的举动,看着他抬手解开一路上的阵法禁制,又侧过身,停顿片刻,等待通天跟上他的脚步。 端的是体贴周到,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也丝毫看不出他们刚刚还剑拔弩张,险些有一场死斗。 通天垂了眸,压下眸底一抹深色,慢慢地跟了上去,衣摆轻轻拂过地上的落花,引得花瓣飘飘摇摇,顺着风的方向落去。 青石铺就的山阶上,僧人平和,道者散漫,从远处看去,竟也有那么几分浑然天成的韵味。 倘若其间的两人,并未暗藏杀机,彼此提防的话。 准提在前面走着,眼角余光瞥见那一抹殷红的衣摆,就在他身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那般明艳的红,张扬的,肆意的,像是焚烧在十八层地狱中的红莲业火,危险至极,亦格外美丽。令人畏惧的同时也不由自主地,心生向往。 “……”准提垂落了眼眸,比平日里的模样更为安静。 他低下头来解开阵法禁制,清晰地感知到身后之人亦停下了脚步,垂眸凝视着自己,又很快移开了视线。 准提轻轻叹息一声,什么也没说,只略微加快了几分速度。 笼罩着整座灵山的阵法稍一晃动,山脉随之颤抖,飞禽走兽奔走呼号,好奇地看向来人。 宝塔佛寺之间,一潭池水熠熠生辉,林木的影子婆娑起舞,更衬托出一片一望无际的碧色。 池中有莲,莲生九瓣。 通天抬起了眼眸,长睫投落淡淡的阴影:“这就是功德金莲?” “这便是功德金莲。”准提道。 他终于转过身来,看向了通天。 西方的圣人眉目间含着惯常的慈悲之色,如金石玉器般坚毅的面容掩映在金光之下,似有什么情绪隐而不发,被他悄无声息地藏在那双眼里。 准提专注地看着通天,似叹息又平淡道:“此乃九品的功德金莲。” “准提知晓,道友想要的是十二品功德金莲,只是,并非我等不予,而是我们手中,亦只留下了九品的金莲。” 通天忽而了悟。 十二品的金莲方能镇守气运,九品金莲于圣人早已无用。用无用之物换取他停手,实在是再划算不过。哪怕他将此事宣扬出去,他们最多也就丢点面子。 划算,确实划算。 他一边想着,一边抬了抬眼,神情不辨喜怒:“哦?竟有这事?” 通天:“不知两位是冒犯了哪路神明,犯了什么天谴,导致这十二品金莲折为九品?” 准提静静地看着他,心底倏忽在想,也许确实是天谴也说不定。 他道:“龟灵圣母。” 通天袖中的手极为轻微地一颤,所有的情绪顷刻从他面容上消失。 没有笑意,没有嘲讽,那些浮夸的情绪消失殆尽,只余下一副面无表情的面庞。 浓墨的长睫之下,鸦色的眼珠不动不转,幽邃入骨,直直地,平静地看着准提。 他在等着准提说下去。 准提顿了一顿,方才继续道:“……当初,兄长以念珠降伏圣母,又命白莲童子将之收服,欲引入西方教下。那道童方方打开包裹,不料飞出群蚊……以致圣母身亡。这些群蚊随后飞往西方,把十二品莲台食去三品,转瞬又逃往幽冥血海,至今下落不明。” 他说完,看着通天,又轻轻道了一声:“……道友节哀。” 通天掩了眸,重复了一遍:“……节哀?” 他缓声道:“节哀不节哀的,贫道倒不是十分在意。只是不知贫道那徒儿如今魂归何处?总不至于,灰飞烟灭吧?” 准提看着他。 红衣圣人宽大的袖袍于风中猎猎,锋锐的剑意割破他的咽喉。 “……想来,应是入了轮回吧。”准提道。 他自始至终凝视着通天,未曾看自己的伤口一眼:“……我很抱歉。” 鲜血一滴一滴浸没入土壤之中,满身悲悯之色的佛母以一双温和的眼眸,注视着近在咫尺之遥的圣人。 往昔尊贵而遥不可及的神祇从未离他这么近,近到他仿佛能从那双无悲无喜的眼中,瞧见那些无法言说的悲哀与痛楚。 他轻轻抬起手臂,没有唤出七宝妙树,倒是托起了一团柔和的金光,试图治愈圣人同样在往下淌血的手掌。 他一点一点,缓慢地靠近,几乎便能触及—— “通天。” 极为轻淡的嗓音忽而自九霄之上响起。 比世间至寒之月更要冰冷三分,比苍山覆雪万物安眠更为苍凉无垠,四境静悄悄的,连一丝风声也无。仿佛天地宇宙皆在刹那屏息,恭恭敬敬地垂下首来。 准提的动作倏忽僵硬在半空,他微微侧过首去,看向云端上方。 山川明月,仙人白衣。 天尊垂眸望着他的弟弟,语气淡漠,又间杂着几分不可思议的柔和:“你不愿来见我,我便亲自来了。” “如此,你可还欢喜?” 横在准提脖颈处的剑锋动了动,缓缓地放了下去。 红衣圣人微垂了眼眸,不知何时收回了投向他的目光,转而望向了他的兄长。 长久的,安静的注视。 旋即,准提听见通天轻轻一笑:“哥哥,好久不见。” 那笑意温柔,近乎缱绻:“久别重逢,我怎会不欢喜?”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月色与雪色之间 “久别重逢,我岂会不欢喜?” 月色之下,红衣圣人眉眼含笑,一字一句,让人想起春江缓缓泛起的潮水,江上倒映着万千的灯火。 人间的喜乐悲欢落于潮水之中,化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元始垂眸望去,眼底微微恍惚,竟觉幻梦一场。似那镜中花,水中月,若要伸手去捞,便是一片虚无。 可他却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自无边无际的妄念之中,拉住那个心心念念的人。 那是他心上之人。 “通天。”天尊念着这个名字,眸底暗色愈深。 通天抬眸看他,唇边的笑意散漫:“兄长今日怎么得空来寻我?” 元始:“若是来见你,我总是有空闲的。” 他从云端走了下来,眉眼出尘,依旧淡漠尊贵得像是行走在昆仑山九万重的玉阶之上,底下皆是俯身朝拜圣人的红尘众生。 却一步步地走至通天面前,低眉轻轻执起了他垂落的右手。 通天没有动。 他微微侧过首去,正好瞧见顺着手掌的纹路缓缓淌下的鲜血。他以剑意凝结成剑,那锋锐的剑意反过来又划伤了他的掌心,留下了一道狭长的伤口。 先前倒是没有什么感觉。 他心想。 “怎么这么不小心,把手给伤了?”元始轻声问道。 通天微微抬眸,只见他兄长专注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一如亘古以前,亿万万载的时光。 就好像那些阻隔在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从未发生,一切皆是大梦一场。 圣人唇边的笑意愈发悠长,忽而弯眸,又清脆地唤了他一声“哥哥”。 “小伤罢了,哥哥不必挂心。”他笑着答道。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然很近。 元始垂下眼睑,轻而易举便能瞧见通天眸底的情绪,平和的,清淡的,又仿佛笼罩着一片浓重的雾气。 他看不清雾下的东西。 元始顿了一顿,仍是轻声道:“可我总归是不放心的。” 说罢,他低下头来,亲自替他疗伤。 “……” 灵山忽而静了下来。 风声簌簌,月色冰凉。不知何处传来枯枝被踩断的声音,极为轻微的一响。 准提立于原处,微微抬首,看着面前的这对兄弟。 他们的关系看上去好极了,那么熟稔,又那么亲密,彼此间的交谈容不得旁人插上半句,更别说那种旁若无人的气氛。 倒显得此刻站在这里,作为灵山之主的他格外多余。 ……也许他确实不该打扰他们的。 准提摇了摇头,往前踏出一步,合掌轻叹:“天尊自千载前便久居昆仑玉虚宫,存心养性不问世事,不知今日贫道怎有幸得见天尊亲至。若是提前得知,也好备上些仙酿仙果以招待贵客。” 他依旧出了声。 通天微微侧首,目光从元始身上移开,顺势就看向了他。 哦,差点忘了正事。 他瞥了一眼八宝池中一池的金色莲花,阖眸想了片刻,忽道:“先前一时冲动,伤了准提道友,实在抱歉。” 元始微微抬眼。 通天:“不知准提道友先前的承诺,是否作数?” 准提凝视他片刻,笑了笑:“自然是作数的。” 他低头瞧了眼自己的伤口,不甚在意地抬起手指轻轻拂过,顷刻间伤口便已愈合,不见先前的狰狞模样。 又对着通天道:“小伤罢了。” 通天尚且没有反应,元始却无声地瞥了准提一眼。 那是极为冰冷的一眼,居高临下,透着清晰的漠然与不悦。 准提微垂着眉眼,雪白的僧衣如画,愈发衬得他眉眼圣洁,手指搭在一串红玉佛珠之上,静静地捻动珠串,唇边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小伤啊…… 通天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地一笑:“择日不如撞日,此刻如何?” 准提应下:“自当如是。” 他转过身,步履不急不慌,往前方走去。 通天抬眼看着准提上前去收金莲,伸手一招,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八宝池上微风轻拂,莲花朵朵摇曳,又顷刻间风平浪止。 八宝池表面上没有丝毫变化,却有一物被他收入了乾坤袋中,转而递到了他的面前。 他看着准提。 准提微微一笑,轻声开口:“通天道友想要的,准提自然愿意送上。” 倒是干脆。 通天亦是一笑:“好呀。” 他将乾坤袋收入袖中,心情平静至极,方才有心思瞥了一眼自己被元始扣住的右手,旋即歪头唤道:“兄长?” 元始垂眸看他,轻轻松开了他的手腕,又极为顺手地抬起手替他理了理耳旁散落的一缕发丝:“……倒是忘了问,通天,你不来拜访为兄,来这灵山作甚?” 天尊语气温柔。 通天抬眸与他对视:“弟弟自然是有要事呀。” 元始:“比来见为兄更重要吗?” 是啊。 通天笑道:“怎么会呢?” 元始温和地笑了:“那就好。” “择日不如撞日,现在便跟为兄回昆仑山一趟,如何?”元始道。 元始今天似乎真的很闲。 通天眨了一下眼睛:“哥哥今天似乎相当有空呢?” 元始:“为兄说过的,若是你的事情,为兄一向是有空的。” “既然如此……” 通天低低一笑,微微倾身,又拉近了一寸与元始的距离,近到吐纳声清晰可闻,彼此落入对方眼中。 “哥哥陪我去幽冥血海找一个生灵吧?”他道。 元始垂眸看他,眼底眸色愈深:“一个生灵?他冒犯了你?” “那倒没有。”通天摇了摇头,近距离地注视着元始的神情,眼中忽而泛起几分奇异之色。 “他杀了我的弟子呢,哥哥。” 他轻轻道。 * 接引匆匆赶到的时候,准提正站在原地,垂眸不语。 他久久地看着两位圣人离去的方向,又回头对着接引笑了笑:“兄长。” 接引:“发生了什么?元始怎么也来了灵山?!” “他们东方的圣人是有病吗?他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他神色怒极,显然被气得不轻。 准提安抚地劝了几句。 接引的面色铁青,半晌才勉强咽下了这口气,旋即冷冷一笑:“呵,是来找他弟弟的吧。盘古三清……也不过如此。当年封神打成那个样子,让多少人看了笑话。如今,呵呵,热闹怕是少不了的。” 他说着,又看了一眼准提,皱着眉头道:“他们刚刚不会打起来了吧,可有伤到你?” 接引扫了一眼地上,看到一些残留的血迹,面色愈发难看起来。 准提摇头:“我倒是宁可他们打起来。” 怕只怕,三清当年闹成这样,兄弟阋墙,毁人道统,却依旧选择站在一起,为着东方的气运,阻拦佛门的兴盛。 准提又想起了那位红衣圣人。 “通天道友……”他念着这个名字,轻轻淡淡地一笑。 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兄长,”准提唤了一声接引,面色淡淡,“不知我们那位如来佛祖何在?当召他前来灵山一趟。” 接引看着他,下意识拧起了眉头:“……你这是想?” 准提轻轻一笑:“是时候该准备西游了,不是吗?”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1、幽冥血海 幽冥血海深不见底,鱼虾不兴,鸟虫不至,乃是天地间无尽怨气与戾气的汇集之地。在巫族后土身化轮回之前,洪荒生灵一旦身亡,一点真灵便前往此处。 其间最为出名的大能,便是伴着元屠、阿鼻二剑而生的冥河老祖。 少有人愿意冒着被血煞之气侵染的风险踏足这片土地,因而有无数的洪荒凶兽藏身其间。再加上冥河所创造的阿修罗一族,此地愈发显得危险莫测。 今日却与往常不同。 缓缓翻滚的血海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两道身影,一人白衣鹤氅,淡漠出尘;一人红衣艳绝,手指轻轻执着一柄竹伞。两人一前一后,行于浩浩几万里的幽冥血海之上。 血煞之气翻涌着,似乎想冲上前去将来人吞噬,却见那道白衣的身影微微掀起眼帘,极为漠然地投来一眼。 “轰”的一声!巨浪翻腾,又在顷刻间被拦腰截成两半,近乎无力地倒退了回去。整片血海仿佛被一种莫测的力量生生分成两段,海水向两边散去,露出中间黑魆魆的一片,像是某种远古凶兽张开的巨颚。 煞气四散,如丧家之犬奔逃而去,厚重的云层之上,竟生生落下一道久违的天光。 整片血海顿时混乱了起来,无数凶兽从隐蔽处探出头来,既警惕又畏惧地看向来人,盘算着是不是该立刻逃跑,又唯恐自己成了出头鸟,反而招致杀身之祸。 元始看也懒得看他们一眼,神识一扫,便覆盖了整个幽冥血海。 圣人的威势铺天盖地,居高临下,透着彻骨的冷意。 冥河老祖打了个寒颤,猛然睁开眼来,下一瞬便出现在了幽冥血海上方,匆匆行了一礼:“不知天尊前来我阿修罗族——”他话到一半便卡住,双目圆睁,看向了一旁抱伞而立,百无聊赖的红衣圣人。 看一眼。 再看一眼。 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通天弯了弯眼眸,对着满脸写着“我是不是见了鬼”的冥河老祖愉快地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啊,冥河。” 冥河老祖扯了扯嘴角,万分艰难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通天圣人,您,您怎么在这?” 通天:“我不能来吗?” 冥河老祖迅速摇头。 通天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问:“本座记得本座让昊天通知全洪荒,就说本座从紫霄宫回来了啊?怎么,你没收到消息?” 冥河老祖摇头的速度更快了。 通天又笑:“那你还有什么疑问?” 冥河老祖深沉的目光从通天移到元始,又从元始移到通天,露出了所有见证过封神量劫的人所特有的,讳莫如深的神情。 不敢说话。 是真的不敢说话。 总觉得多说一句话就会没命的感觉。 是这样的通天圣人,您单独出现在幽冥血海是没有问题的,您哥哥单独出现也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老祖我的小心脏承受不了你们两个一起仿佛无事发生一样出现在我的面前啊?! 你忘记了你们兄弟两人当年打的你死我活的样子了吗? 你们不会这就和好了吧?还是打算在老祖我这里再打一场?! 冥河老祖的心理活动很是剧烈,连带着面皮都忍不住抽了抽。他看了看幽冥血海的现状,决定先抓一下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通天圣人,不知您此次前来幽冥血海……所为何事啊?”不是想在我这里打架吧?不是吧不是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小心翼翼地瞥了眼一旁的元始天尊。 通天又笑一声。 了然的,洞彻一切的。 他看着冥河老祖偷偷摸摸的举动,睫毛微微垂下,瞧了瞧自己光洁无瑕的掌心,上面丝毫没有受伤的痕迹。圣人忽而觉得有些无趣起来,便走至元始身边,相当顺手地扯上了他兄长的衣袖:“哥哥,还没有找到吗?” 冥河老祖:“咳咳,咳咳咳。” 他惊恐地睁大了眼,却见元始平静地收回了神识,侧过首来,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东南方向。” 什么意思? 冥河摸不着头脑,只隐约觉得这件事可能同他没有什么关系。他出现在这里的唯一意义,大概就是负责见证通天圣人喊了元始天尊一句“哥哥”。 太离谱了,也太……刺激了。 冥河老祖恍恍惚惚,通天却已经轻轻笑了起来:“哥哥真好。” 元始垂眸看他,只觉得这个笑容也很好看。哪怕是虚假的,梦幻的,如同一戳就破的泡沫,沙漠里虚幻的海市蜃楼……也是十分,十分的好看的。 他便也露出了一个极为浅淡的笑容,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你高兴就好。” ……这两兄弟是真的不在乎围观群众的死活吗? 那大概是真的不在乎吧。 元始垂下眉睫,从宽大的广袖中轻轻探出了手,小心地牵住了身旁之人的手,将之合拢在自己的掌心之中。他的动作轻缓,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 “既然找到了,那就走吧。” 通天倒也没有挣开,只是垂眸看了一眼,又抬起头来笑着问元始:“哥哥现在牵着我的手,是想做什么?不怕旁人看了笑话?” 天尊简洁道:“谁敢?” 洪荒之大,宇宙之广,何人胆敢冒犯圣人? 元始的眼眸微深,静静地注视着近在咫尺之遥的红衣圣人,再度重复了一遍:“我们走吧。” 通天对上了他的视线,唇边的笑意似乎深了几许。 “好呀。”他轻快地答道。 “……圣人。”冥河老祖最后挣扎了一下。 再不出声恐怕他就真的被这对兄弟给无视到底了! 通天回头看了他一眼,到底给了他一个准信:“放心好了,此事与冥河你无关呢。我们等会就走,不会妨碍到你的。” 冥河:“……好的,谢过通天圣人。” “谢倒是不必谢,”通天道,“就怕你受的惊吓太大。” 冥河老祖更沉默了。 原来您也知道啊? 他闭上了嘴,眼睁睁地看着理论上水火不容的两位圣人相携着往幽冥血海的东南方向而去,大脑浅浅地宕机了一下,又开始思考东南方向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居然值得二圣亲至。 想来想去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洪荒真可怕。” 他想回血海。 …… 在路上,天尊缓声询问:“待抓到那只血翅黑蚊后,你待如何?” 通天看着前方,闲闲地回答一句:“等抓到再说吧。” 元始又问:“若是已经抓到了呢,你待如何?” 通天:“它既吞吃了我弟子龟灵,血债自当血偿,总不能让它逃了去。” 元始:“你要杀了它吗?” 通天:“也许。” 元始微微一顿,侧首看他:“也许?” 通天低眸注视着自己的指尖,似是觉得好玩一般,轻轻拨动着紫竹伞的伞柄,将伞撑开又关上,来回反复几次,方侧首对元始道:“哥哥不知道吗?有的时候,活着或许比死去更为痛苦。” “死者安安静静,生者却饱含痛苦,真是一种奇怪的现象。”通天道。 元始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通天又转过头去,低首看着脚下的幽冥血海,悠悠感慨了一句:“说起来,这血翅黑蚊也是挺厉害的,能得罪起码三个圣人,也是一只格外有本事的凶兽了。” 通天又是一笑,语气淡淡:“当然,结局也就这样了。总不会有什么变化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2、我心匪石不可转 他像是意有所指,又仿佛只是在寻常地闲聊。 幽冥血海昏暗冰凉的天空之下,圣人的侧脸显得愈发冷淡,又是那般的不可捉摸。 元始抬眸看了他许久,久到连瞳孔深处都仿佛染上了一抹艳绝的红色。有些话停留在唇边,却始终不曾道出半个字。 “他杀了我的弟子呢,哥哥。” 通天含笑的声音仿佛还近在耳旁,话语中却浸透着彻骨的冷意,令他骤然清醒了几分。 杀了他的弟子啊。 是谁呢?是谁杀了他的弟子们? 元始淡淡地想着,更加用力地握住了通天的手指,分明的指节被他压在掌心之下,仿佛能透过那隐约可见的青色血管,感知到其中血液流动的细微声响。 是生动的,鲜活的,伸手可及而非转瞬即逝的。 也是,在他身边的。 通天看他一眼,长睫微微翕动,眼底的情绪辨不分明,目光落在元始牵着他的手上,又隐约浮现几分似嘲若讽的笑意。 片刻之后,他收敛了全部情绪,垂眸专注地看着面前翻滚的血海。 幽冥血海横跨几万里,血雾弥漫间,偶有一二徘徊的残魂飘荡在此间,它们不入轮回,又不归天地,长长久久地驻留在洪荒大地之上。 在通天他们驾着云光经过时,魂魄们如有所感般抬起了头,盯着他们看了片刻,又很快移开了视线,像是知道他们并不是它们想要找的人。 通天低首看去,倏忽在想:它们又在等谁呢?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转了片刻,又很快被抛之耳后。圣人微垂着眉眼,衣袂猎猎,立于荒海之上。 天边如同金乌坠落时的红芒与他如血的衣袍交织,一时之间只觉万里血海翻涌而起,广袤天地尽染血色。 东南方向转瞬即至。 通天心念一动,手指执着的紫竹伞已然撑开。 再一次选择动用紫竹伞的瞬间,他下意识抬头看向了三十三天的方向,似在思考鸿钧将这柄伞交给他时,是否已经预料到了他的选择。只是很快圣人便摇了摇头,心情平静如水。 他是一定要下界的。 他不可能永远留在紫霄宫。 哪怕……他确实对不起他的师尊。 紫竹伞宽大的伞面张开,忽有一种铺天盖地之势,像是一张连绵不绝,遮天蔽日的大网。一网之下,血海竭力延伸,奔逃,却始终避不开,躲不掉。 渐渐地,有什么东西想从血海里出来,扇动着翅膀,露出狰狞的口器,庞大的身躯显得分外恐怖—— 血翅黑蚊! 不是一只,而是一群! 比起昔日被接引圣人抓走时封印在包裹里的模样,这久远的,不知在什么时代出现在洪荒的凶兽,显然在千载时间里发生了极为剧烈的变化,以至于其修为境界突飞猛进。 每一只血翅黑蚊都具备了大罗金仙级别的实力,黑压压的一群骤然冒出,顷刻间便遮蔽了大半个天空。 它们从血海中蔓延开来,又露出了底下密密麻麻的白骨残骸。想来在这千年里,它们还吞吃了许许多多藏身于血海之中的凶兽,乃至于经过此地的修士。 血翅黑蚊们一双双冰冷的复眼无声地注视着眼前的不速之客,狭长的翅膀扇动着,持续不断地发出嗡嗡的响声,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起,周身散发着一种仿佛有什么东西腐烂了似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通天端详着它们,它们也在打量着面前的两位圣人。 它们的目光落在元始身上,似乎认出了他就是刚刚那道神识的主人,顿时隐隐骚动了起来。嗡嗡的声音刹那间尖锐了数倍,几乎能刺穿常人的耳膜。 元始淡淡地扫来一眼,本欲抬手将之扫灭,又似想起什么,侧首看向了通天:“要把它们都抓起来吗?” 他轻声询问着他弟弟的意见。 通天微微蹙着眉头,忽而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他并未看向这些血翅黑蚊,反倒是闭上了眼,神识瞬间穿透了重重血海,又继续往里面深入。 滔天的血雾,浓重的戾气,无尽的负面情绪奔涌而来,瞬间便淹没了他的神识,又一点一点妄图勾起他心中隐晦难言的情绪。 “呵。”另一道声音在他紫府里响起,令他灵台方寸骤然清明。 罗睺:“班门弄斧。” 罗睺:“虽然这对你而言不算什么,但是也许你可以说一句谢谢魔祖大人,小通天?” 通天没有理他,淡淡道:“我兄长还在这里呢。” 潜台词:罗睺你也不想被发现的吧? “哼。”罗睺悻悻然地缩了回去。 通天顺势收回了神识,在刚刚的那一瞬间,他已经验证了自己的猜测。他转过头去回答了元始的问题:“哥哥,杀了吧,它们的本体不在这里。” 元始连一瞬间的停顿也无,干脆地抬起了手。 圣人的力量有着摧枯拉朽之势,说不清是千分之一的刹那,还是万分之一个瞬息,连人的意识都反应不过来,一切便已尘埃落定。 毕竟,这仅仅只是几个大罗金仙而已。 圣人之下,皆为蝼蚁。 通天没有听到什么声响,只感受到一丝轻缓的,轻轻拂过他面颊的风。元始平静地收回了目光,安安静静地同他对视,又抬起干净的手指,缓缓抚上了他的面颊。 “好了。”兄长温柔地开口。 天尊本就不在意底下一只凶兽的生死,他弟弟想要它活,它便活;想要它死,它便死。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通天感受到脸颊上传来的微凉触感,他抬起眼看着元始,片刻之后又唤了一声“哥哥”。 元始:“无碍,它逃不了多远。我们现在追上去就好。整座幽冥血海许进不许出,纵它有上天入地之能,也逃不到哪里去。” “不过通天刚刚是怎么意识到不对的?”他问道。 通天回想起准提之前的话:“准提道友先前提过一句,说这血翅黑蚊逃往幽冥血海之后便下落不明,即便是圣人出手,亦让它逃了那么多年,想来它也是有些秘密在身的。” “原来如此。”元始道。 他看着通天,语气淡淡:“也有可能是人不行。” 这是在说接引准提吗? 通天挑了挑眉:“哥哥所言极是。既然如此,哥哥一定会帮弟弟我抓到它的吧?” 元始看着他:“只要通天想要为兄这么做。” 只要你想要,我当然会为你做到。 通天望着那双熟悉的眼眸,倏忽弯起浅色的唇,笑意流转在眸中,愈发动人心魄。他点了点头,语气干脆极了:“是,我想要。” 元始当然会帮他抓血翅黑蚊。 他是众生尊崇的元始天尊,却是他上清通天的哥哥。 他这一生只骗过他一次,那就是封神。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3、“昏君”与“妖妃” 元始一向是说到做到的。 就是苦了这幽冥血海无数的凶兽。 通天看着他兄长以掘地三尺的架势将整个血海翻了个遍,其间顺手砍了好几只为非作歹,身负血债的凶兽,直把整个血海吓得人心惶惶,坐卧不安。 心里又默默地替冥河老祖点了个蜡。 有些事情他也不想的呀,但是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只好这样了呢。 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为民除害了吧? 通天饶有兴致地看着,唇边的笑意愈发明显。 元始偶尔侧首看他,便能瞧见圣人眉眼弯弯,张扬恣意的模样,亦下意识地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他总是喜欢看通天笑的。 无论曾经发生了什么,也不管以后会如何。 那样明媚的,灿烂的,仿佛汇聚了世间一切美好的,他的弟弟。 元始停顿了片刻,再度垂落了目光,神识愈发深入地覆盖着整片幽冥血海。 在这样全方位多层次宽领域的探索之下,血翅黑蚊的生存范围急剧缩小,很快便被忍无可忍的凶兽们联手举报。 元始面无表情地盯着它们一齐推出来的,身世最为清白干净的凶兽代表(生怕被元始砍了),直把对方看得两股战战,面色惨白,方才轻轻一颔首:“带路。” 心下竟有那么几分遗憾。 通天走在一旁,唇边的笑意淡了淡,却是再度想起了龟灵圣母。 他的弟子,她并没有入封神榜,以她的修为境界,可见当时她状况的糟糕。 准提说她“应是入了轮回”,一句“应是”,便是连圣人也无法确定她的生死。 那么只剩下了最后一条路,找到那只杀了她的血翅黑蚊。 找到了之后呢?也许会有那么一点让她复生的希望,又或者,没有什么或者。 通天静静地想着,又轻轻垂落了眼眸,拢在袖中的手指攥入掌心之中,隐隐发白,又忽而哂笑一声。 他已经失去了很多弟子,他确实救不了他们。这个事实已经上演了无数遍,所以……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吗? 通天微微抬眸,瞳孔深处倒映着幽冥血海特有的如血一般的昏暗天色。血色微微荡漾,泛着粼粼波光,愈发惊心动魄。 元始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下意识停留了片刻,又见通天察觉到他的目光,回过头来正对上了他的视线。两人的目光浅浅交错了一瞬,便恍惚有一种呼吸交缠的错觉。 元始顿了一顿,垂落了目光,挥袖让负责带路的凶兽退开,视线定格在眼前一块波澜不惊的水面上。 他淡淡地扫过此地,终于停下了脚步。 通天同样垂眸望去,缓声开口:“还不出来吗?” 血海平静无波,只缓缓冒出一两个小小的气泡,气泡破碎开来,在水面上一圈又一圈地荡漾着。 在通天的注视之下,一只细长的血翅黑蚊缓缓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它通体黑色,身躯细瘦,在肢节之上有着白色的条纹,关节旁边生有细小的绒毛。 比起其他的血翅黑蚊,它看上去格外不起眼。 引起通天注意的是血翅黑蚊的前额部位,那里有着一片金色的,近似于莲花的图案。 本该充斥着血煞之气的洪荒凶兽在那一朵金色莲花的笼罩之下,竟然生生有了一种纯粹又神圣的味道,仿佛已然超凡入圣,摆脱了来源于身体本能的杀戮欲望。 或许也确实如此。 这只血翅黑蚊既没有像其他的血翅黑蚊一样逃跑,亦没有催动肢节冲上前来,试图将充斥着毒素的口器插入他们的躯体,而是微微垂首,以一种极为奇异的姿态行了一个怪异的礼节。 “拜见两位尊上。”嗡嗡的声音传入了他们的耳中。 它又望向了通天,再度行了一礼:“上清圣人。” 通天垂眸:“你认识我?” 血翅黑蚊答道:“我在您的弟子的记忆里见过您。” 一言出,元始微微色变,几欲出手。 通天看着血翅黑蚊,不怒反笑:“哦?” 血翅黑蚊:“我一直在等您来找我。”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您一定会来。”它道,“您的弟子坚定地相信着这一点,所以我也十分笃定。我在这幽冥血海之中等待了千年,吞吃凶兽,提升力量,日复一复等待着您的到来。” 血翅黑蚊所有的眼睛都转了过来,一瞬不瞬地盯着通天看,似在好奇那个被它吞噬掉的躯体最后所念念不忘的,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您果然来了。” 它由衷地叹了一声,心情似乎非常愉悦。就好像得到了一件心心念念期待已久的礼物,因而格外的满足。 它大底是在期待圣人发怒的。 可是眼前的红衣圣人垂落了眉眼,定定地看了它片刻,却是忽而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极为明媚的笑容:“真好啊。” 血翅黑蚊:? 他疯了不是? 元始皱着眉头看他,又伸手去拉圣人的手:“通天?” 通天没有解释,只微微扬了扬眉头,对着血翅黑蚊道:“既然你等了本座许久,见到本座,还不速速束手就擒?跑什么跑,是怕本座吃了你吗?” 他说着又沉思了一下,转过头问元始:“哥哥,这东西能吃吗?” 元始沉默了片刻,先是劝了一句“不要什么东西都乱吃”,方才道:“油炸吧,油炸或许比较好吃。” 血翅黑蚊:??? 它震惊了:“我有毒啊!” 通天赞叹道:“普天之下,竟有如此自觉之食材。” 又上下打量了它一番,间或频频点头:“不错不错。有毒的话味道更不错呢!” 元始以沉默表示赞同(?) 通天随手弹了弹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眉眼微垂,压下几分眼中冷意。他慢慢地笑了起来,仿佛有纯粹的天光破开幽冥血海永恒的晦涩,愈发灼灼生辉:“吃人者人恒吃之——” “不如,汝便束手就吃吧?” 他话音未落,血翅黑蚊便毫不犹豫动了手。 先前强行装出来的礼貌姿态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洪荒凶兽本来的狰狞面目。 元始淡淡地抬眸,直接把它扔出了通天所在的范围之外。 圣人站在原地吃瓜看戏,又弯着眼眸,笑意盈盈地指点江山:“哥哥,我要一个完完整整的血翅黑蚊,方便用来烧烤哦。” “不过它的脚是不是没有什么用处,那打断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它那张说话的嘴我很不喜欢,哥哥能让它闭嘴吗?” 这到底是什么昏君妖妃的戏码啊?? 血翅黑蚊在挣扎中在心底破口大骂:这两兄弟是神经病吗?! 那只母乌龟的记忆里不是这么写的啊!! 说好的靠谱又稳重的师尊呢?在哪里啊?你说说看在哪里啊! 就算记忆有美化,也不能美化成这样吧?! 戏说不是胡说!改编不是乱编! 眼看着逃生无望,血翅黑蚊心下一横,当即想要自爆。 通天眉眼一扫,神色骤然冷淡。 他意念一动,干脆地出现在了血翅黑蚊上方,一脚就踩在了它的前额那个有着莲花图案的地方,直接就把它踩入了血海深处。海水溅起巨大的浪花,惊得本就已经逃得很远的凶兽又往远处逃去。 元始站住了脚步,微微抬眸,专注地仰起首来看他。 通天垂眸对他一笑。 元始问:“要烧烤吗?” 通天顿了一顿,对上了元始的目光:“哥哥想要烧烤?” 元始摇头:“我是问你。” 他的语气平静,神情却颇为认真,大有通天一说“想”,他便当场赞成并提供烧烤架的架势。 通天敛了眉眼,又是一笑。 他取了个能装活物的乾坤袋把昏迷过去的血翅黑蚊塞了进去,又顺手打了好几个封印,方才抬眼对着元始道:“下次再说吧。” 元始也不多问,微微颔首,便道“好”。 他们一道离开血海。 在血海的入口,冥河老祖等待已久,阿修罗族夹道欢迎,千呼万唤兴高采烈地把这两位圣人给送了出去。) 通天不免又瞥了眼冥河老祖,看到他一脸超脱与升华的神情,忍不住又是一笑。 冥河老祖亲切地关怀道:“下次见啊圣人,您一路走好。” 通天也笑眯眯地应:“好啊好啊,明天一定来。” 冥河老祖:“……???” 通天:“本座开玩笑的。” 开玩笑就好啊,开玩笑就好啊,圣人您知不知道有些玩笑是不能开的啊! 元始看了看通天,又瞥了一眼冥河老祖,直把后者吓得一机灵,赶忙收敛神色,做肃穆状。 天尊方才牵起他弟弟的手,带他一道出了血海。 …… 幽冥血海之外,却是同样的漫漫长夜。 零零散散几颗星子点缀在空中,照亮一片荒芜的地面。 通天瞧了眼天际,侧过首去对元始道:“竟不料这时间过得这般快,想来是无暇同兄长往昆仑一叙了。” 元始凝视着他,又抬起手来,轻轻替他理了理微乱的道袍,顺手将他散落的一缕发丝给揽到耳后。他的动作轻柔,又透出几分习以为常的味道。两人靠得很近,仿佛只要通天抬起头来,他便可以在他额前轻轻落下一个微凉的吻。 元始:“无碍,下次再寻个机会便是。” “龟灵既然还有残魂留存,也是一件幸事。你既然没有空闲,那便以后再说。” 通天的目光微微顿住,片刻之后,轻轻一笑:“哥哥猜到了啊。” 元始:“除了这个,为兄想不到任何理由,你会留那血翅黑蚊一命。更何况,它自己也说它受到了龟灵的影响。” 不,还是有的。 通天看着元始,却是忽而想起了他紫府里的某位魔祖,以及血翅黑蚊前额上的金色莲花。 他的兄长变了。 那他呢?也许也变了吧? 恰如一词唱的好:“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4、问世间情是何物 “你想要的东西,我都给你拿到了。”通天对着罗睺道。 他眉眼冷冽,仿佛覆盖了一层浅浅的薄霜,罗睺垂眸望去,不由想起庭下积水空明,藻荇交横的景象。 分明是极为艳丽张扬的美人,此时此刻却漠然疏离得像是天边遥不可及的明月。 谁敢伸手去触碰高高在上的寒月呢? 怕是还没碰到,便早已被冻成了一块块的冰雕。 通天:“我先前并没有打算能从接引和准提手中拿到完整的十二品金莲,还想着后续再用些别的手段,没想到这血翅黑蚊竟吞食了三品金莲,反倒给了我们机会。” 他的目光落到两个乾坤袋上,神情分外平静:“若是我所料不差,血翅黑蚊并未成功吸收这三品金莲,你若是将它炼化,或许能将十二品金莲再度复原。” 罗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又回头看了看他。 “当然,我的弟子,龟灵圣母的魂魄,你要完完整整地归还给我,少一丝一毫都不行。”通天继续道。 “如果罗睺你同意这个条件,我们就再订一个契约。” 罗睺下意识追问:“那么违背契约的代价呢?” 通天顿了一顿,对着祂露出了一个特别温柔,特别体贴的微笑:“我就把您举报给师尊。” 罗睺:“……?” 罗睺:“你这么做,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吧?” 通天若无其事道:“这很难吗?就说我一时不慎受了你蛊惑,不久前方才清醒过来,当机立断痛改前非,痛陈己过,痛不欲生……” “停停停!” 罗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通天:“你觉得你这鬼话你师尊他会信?!” 通天对他一笑,漫不经心极了:“您都说了,他是我师尊。” “不管我的下场如何,作为‘蛊惑’圣人的魔祖,您的下场将会比我惨上一万倍。对此,您大可以试试。”通天道。 罗睺一点也不想试试。 众所周知,试试就会“逝世”。 祂盯着通天左右看了许久,方才阴阳怪气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上清通天,你是把自己当成那地上的石头了吗?拿自己的一切去赌别人不敢鱼死网破?” 罗睺此言一出,自己越想越是这么回事。 之前在灵山上面不就是这样的吗? 接引和准提不敢和一位圣人对赌,竟当真“借”出了功德金莲,哪怕那是已经损了品级,再也无力镇压气运的九品金莲。这简直是难以置信的一件事! 通天闻言挑了挑眉:“也许吧,毕竟我现在除了一座空空的碧游宫,其余一无所有,确确实实是一颗‘地上的石头’呢。” “自恃自己是玉器的人,又岂敢与石头碰个两败俱伤?”他叹了一声,竟弯起了眉眼,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来。 可是眼前的圣人,分明应当是悬于九天之上供人仰望的明月,而非落到泥地里,只能摸爬滚打,艰难求生的石头啊? 罗睺垂眸看他,一时之间竟也无言。 祂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幽冥血海的方向,他们刚刚从那里离开,尚能远远瞧见元始的身影。 天尊立于那里,仿佛在注视着红衣圣人远去的背影。 “是因为你哥哥吗?”罗睺问。 通天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一瞬,下一刻又恢复了正常。他不答反问:“您为什么会这么想?” 魔祖注视着他,像是洞彻了一切,又仿佛对一切茫然无知:“你在见到他时,总是与平时的样子不一样。” 祂想了想,从祂的世界里挑出了一个惯常的解释:“你恨他吗?” “就像本座憎恶鸿钧把本座关起来,憎恶天道生生压抑着魔道的传承,只允许这世上存在祂一个道,类似这样的,永无止境长长久久至死方休的恨意?” 通天听着罗睺的话,点头又摇头。 罗睺:“?” 魔祖盯着通天看。 圣人轻轻一笑,回答他的疑问:“确实是永无止境,确实是长长久久,亦确实是至死方休。” “只不过不是恨,而是爱。” 通天垂落了眉眼,弯眸笑了起来,竟有那么几分纯粹灿烂的滋味。像是春日里,西昆仑连绵几万里的明媚桃花,一眼望去便觉世间万物,皆不及圣人一笑。 “我爱他啊。” 红衣圣人轻启朱唇,笑意灼灼落在那双眼里,对着罗睺又重复了一遍。 “怎么会是恨呢?” “我当然是爱他的啊。” 罗睺不解极了:“你爱你的哥哥?” 通天微微颔首:“当然。” “可是,可是……” 罗睺“可是”了半天,也没能“可是”个所以然出来。 祂想问你既然爱着他,又为何要背弃天道,同他结盟?又想问为何时至今日,你依旧爱着他? 魔祖最终什么也没有问出口,只睁大了猩红的眼眸,盯着面前的红衣圣人看,仿佛在看什么奇怪的,令祂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 通天微微一笑,并不在意罗睺的目光。 他将乾坤袋收起放回袖中,又继续往前路行去,只是在某一个地方,确定没有任何人尾随之后,他忽得一个转折,又往西方灵山而去。 更为准确地说,是往灵山旁边的竹林而去。 * 元始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红衣圣人远去。 他的弟弟并没有回过头,所以他并不知道他有没有发觉他的目光。也许是心知肚明,但并不在意。 真是相当过分呢,通天。 天尊轻轻一叹,不知为何,心里却丝毫气不起来。 他向来很少生他弟弟的气,往往对方一笑他就忘记了起初因什么而动怒。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这个习惯倒是很好地保留了下来。 他终究是不舍得生他的气的。 元始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至圣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他面前,他方才敛了眉目,折身离开。 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呢?他又该找什么理由呢?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弟弟会乐意见到他吗? 元始并不知道。 天尊微垂了眼眸,神色愈发显得淡漠,仿佛所有的情绪都从他身上远去,只剩下一座合该被供奉在道观神台中的躯体。 他回了昆仑,一步步从玉阶拾级而上,又一步步地做回了他无悲无喜、无嗔无念的玉清元始天尊。 太清圣人正在阶前等他。 老子问:“你跑去见通天了?” 说是问句,倒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除了这个理由以外,老子想不到任何原因他那个一心一意待在昆仑山上,谁来都是不想见请你滚再烦我就抽你的仲弟,会亲自离开昆仑,再度涉足人间。 只有通天,唯有通天。 元始没有回答,只淡淡地扫了一眼老子。 长兄忽而觉得有些不妙。 他这个眼神,不会是想要我也滚吧?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决定换个话题:“通天他如今怎么样了?” 元始不想理他。 好在老子不需要人接话也能习以为常地讲下去:“你下界这一趟,闹出的动静也太大了,先是灵山那一片,后来又是幽冥血海。” 老子:“接引看上去十分生气,又把整座灵山的阵法重新修整了一遍,就差在门口写一句‘东方的圣人和狗不得入内了’。” 元始微微抬眸,眼底忽有几分鲜明的不悦。 老子赶忙顺毛:“当然他肯定是不敢的!没关系啊没关系啊,不会辱及我们弟弟的。” 元始又平静了下来,却道:“他再生气又能如何?” 天尊神色冰冷,又带着几分讥讽:“难不成,他还敢同本座做过一场?” 那自然是不敢的。 哪怕同样是圣人,有些圣人与有些圣人的差距,或许比人和狗之间的差距还大。 老子在心底叹了一声。 “还有就是幽冥血海,冥河老祖在血海边上蹲了许久,将所有想逃出血海的凶兽都给拦了,那动静可大的很。” “有仙人下界想问一问幽冥血海发生了什么,需不需要帮忙,冥河他就摇摇头,用一种讳莫如深的语气说,‘两位圣人正在里面呢’。” “现在外界都传言你和通天又在幽冥血海打起来了。” 元始的面色看上去更不好了:“冥河没有解释?” 老子道:“他解释了,也要有人信啊。” “他说你们关系挺好的,兄友弟恭,举止亲昵,同进同出,不愧是曾经亿万年的兄弟。听的人频频点头,看上去深信不疑,结果他出去这么一说,外面的人一传,意思直接就变调了。” 老子道:“没有人相信你们关系真的很好。” 他看着元始冷若冰霜的脸,长叹一声:“流言是止不住的,你也别想把他们都揍上一顿,也不要想着去解释,你越去解释,他们越会觉得,流言是真的。” 老子语重心长地告诫他的仲弟,话至末端,他犹豫了一下,又轻声问道:“所以说……你们真的没有在幽冥血海打起来吗?” 元始垂下了眼眸。 昆仑山上忽而一声巨响! 老子被动地站在昆仑山山脚,离高及云端的玉虚宫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元始啊,为兄不是那个意思啊,为兄当然是相信你们的!你们两人的关系怎么会不好呢?我们可是从开天之初便已经在洪荒的见证之下结拜为兄弟了啊!” “就算别人都不信……做长兄的我当然是相信你们两个的!” 元始却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召来白鹤童子,吩咐他以后都别让老子进来,方才起身往玉虚宫的内殿而去。 所有人都觉得通天会因为封神恨他,所以他们都深信不疑通天会和他在幽冥血海打起来。 那么通天呢? 他也……恨他吗? 元始静静地想:也许是恨的吧。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就算通天真的恨他,他的心里,也只能有他。 他弟弟最恨的与最爱的,都只能是他。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5、多宝道人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没入竹林深处的小径上落满了灿金色的叶片,上方的草丛结着淡淡的霜色,底下则有飞虫栖息的身影。 鸟雀们瞅啾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四处皆是,宛如这竹林间不可缺少的风景。 通天沿着这条小径往里走,心情也不由得沉静了几分。 他的目光从这一边望向另一边,经行过潺潺的溪水,穿过扎好的篱笆与围墙,肩膀上不知何时又轻轻沾染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圣人未曾觉察这来自竹林的馈赠,如常地往前行去,终在这小径的尽头,看见了一座被竹林掩映着的屋舍。 红衣圣人站定了脚步,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终于有什么熟悉的感觉透过了记忆,被他再一次地感知到。 他想了片刻,干脆地推开了门扉,往里走去。 熟悉的摆设映入眼帘,一如以往在碧游宫里的习惯,简单而不失有序。竹制的家什比比皆是,又添了几分别样的趣味。笔架上摆着笔,书桌上搁着书,尚且摊着,任凭清风翻阅。 通天绕了一圈,又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打算瞧瞧他徒弟最近都在读些什么书。他随手一翻,发觉是本《心经》。 谁求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谁愿心无挂碍,再无恐怖? 先前坐在这里读着这本经书的人可曾超脱,可能超脱?如今又身在何处? 通天垂落了目光,视线落在泛黄脱页的经书上,一页又一页地翻了下去。对方没有在经书上写下任何的字迹,却仿佛已经写下了千言万语,沉默着向他诉说。 而他终于觉得有些难过。 罗睺问他:“需要我帮忙把这些负面情绪全部抹除吗?” 魔祖同他一道低头看书,又侧过首来打量着他的神情,试图判断他此刻的心情。 通天摇了摇头并希望祂珍惜时间把握机会,早日恢复实力打败天道成全他们两人的夙愿。 罗睺:“……” 魔祖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压迫感,并在通天以一种责备的目光侧首望来,就差明说“天天搁这摆烂,书也给你买了,网课也给你下载好了,你怎么还不去努力”时,当机立断溜回了紫府,抱着功德金莲苦苦钻研。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好害怕啊。本座我真是太不努力了。 通天打发走了罗睺,方才继续翻看心经,翻完之后四处看看,又从书架上取了别的经书,回到书桌前一本又一本地看了下去。他翻看的速度很快,眨眼间便是一本,连片刻停顿都没有便又翻开了下一本。 经书枯燥难懂,或许正应了那一句“道法不可轻传”,故而“佛法也不可轻传”,但在圣人眼里却与平常书籍并无差别。 他的态度平静极了,一点也没有身为玄门三清道尊却去阅读佛门典籍的尴尬感。很快便在翻阅之中对接引准提创造的这个西方佛门有了大致的了解,继而又逐渐加深了对于佛法的理解。 归根到底也就是这些东西,是以,溯本求源,佛本是道。 通天低垂了眉眼,纤长的睫毛投落淡淡的阴影,他的目光落在经书之上,思绪却渐渐飘远:是谁把他的弟子丢到了这里,让他一个好好的玄门弟子学起了佛门那一套? 老子吗?是了,当初是他用风火蒲团把人给卷走的。 当初他砸兜率宫果然还是砸得轻了,下次不如直接揍他本人吧? 通天点了点头,记下了这个计划,方才撑着额头,闭上眼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睁开眼时,圣人依旧是平静的模样。 他看上去十分的正常,仿佛不曾为他的弟子难过。 他的弟子…… “多宝。” 高居于莲花座上的接引眉目慈悲,垂眸看着眼前一身杏色道袍的多宝道人,语重心长地交代道:“西游一事,事关重大,既交到你手上,想必你是不会让贫道失望的。” “贫道向来是信任你的,自打你来了西方以后,贫道待你从来都是一视同仁,从无半分薄待,更是许了你佛祖之位,仅在我们二人之下而已。这一次,贫道将关乎西方佛门兴盛的大事都交由你来负责,多宝啊,想来你是不会辜负贫道的信任的。” 接引道人垂眸看他,面目愈发祥和,口吻如同闲谈一般,亲切极了。 多宝低眉垂首,神色恭敬地应下:“是。” 接引继续道:“听说你那二弟子金蝉子天资不错,心志坚定,对佛法也颇有造诣,就让他下界去负责这件事吧。” 接引这话显然不是在同他商量,而是通知,多宝自然也不会跳出来说金蝉子一向不学无术,所有的佛法课都是睡过去的,或许可能大概一个字都没有听过。 他神色依旧平平,再度恭敬地应道:“善。” 接引终于有些满意了。 他低头看着多宝,难得认真地打量了一下他的模样。 这位昔日通天圣人的大弟子,截教的大师兄,曾经能够代师掌教,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精妙人物,因着封神一败,太清老子西出函谷关化胡为佛,而落到了他的手上,无疑对苦于人才不够的西方增益颇大。 只是……他到底是不可能真正信任他的。 更何况,上清通天已经从紫霄宫回来了啊。也不知道道祖他老人家怎么想的,这等祸害居然也能给放回来?! 接引皱起了眉头,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心情忽而糟糕了起来。 他盯着多宝看了一会儿,冷不丁地问道:“你先前那位师尊回来了,你知道吗?” 多宝捏紧了指骨,面色依旧不变。他忖度着接引的心思,慢慢地点了点头:“多宝知晓。” 接引轻轻叹气:“你师尊他先前来了一趟灵山,同我们简单地交流了一下感情,增进了一下双方的了解。我们之间的交流颇为愉快,双方对彼此的了解更深,只不过,他没有提到过你。” 交流?是被打了一顿吧? 至于没有提到他……恐怕师尊并不知道他现在在西方吧。 多宝一边想着,一边等着接引接下来的话。 果不其然,接引话锋一转便道:“……玄门向来最重师道,厌恶欺师灭祖之徒。贫道当年为了己身大道,不得不离开玄门,开创西方佛教,这些年偶尔回想往事,心中也不是不悔的。只是在道祖眼中,我们兄弟二人到底是成了那欺师灭祖之徒,就算我们想要辩解,也无从解释。一晃便是那么多年,哎,到底是回不去了。” 是这样的,如果你们两人真的后悔了的话,可以考虑去紫霄宫门口跪个成千上万年的。道祖一满意,说不定就愿意见你们了。 多宝面无表情地听着。 他已经知道接引想说什么了。 “……所以多宝啊,你既已入了西方,修了这一身佛法,在通天师兄眼里,恐怕亦是等同于欺师灭祖了。”接引又叹了一声,从莲花座上走了下来,从跪在底下的多宝身边站定。 接引:“时至今日,你也不要再想着回去了。” 圣人轻飘飘地扔下这样一句话。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接引离开了。 多宝却依旧跪在原地。他仿佛想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想,只慢慢地从地上起来,略微整理了一下道袍,方才垂着眼眸,慢慢地从殿内退了出去。 一路上,宝相庄严的佛像一座又一座地围绕着他,分明是没有生命的石像,此时却仿佛动了动眼珠,不约而同纷纷低头看向了他。一双又一双的眼睛,一张又一张或怒目圆睁或慈眉善目的脸庞,祂们无声地注视着多宝,目送着他从这里离开。 某一个瞬息,多宝几乎以为这些石像要伸出长长的手臂将他抓住,好让他永远留在这里。 “佛祖。” “我佛!” 慈航持着玉净瓶,在外等待了许久,此时颇为担心地望向了他这位隔壁截教的师兄。他不着痕迹地伸手想去搀扶他,又见多宝轻轻摆了摆手。 他的目光平静,透着能够使人心灵安定的力量:“贫道无事。” 慈航便也信了他,微微松了一口气:“不知圣人交代了我们何事?” 多宝简洁道:“西游将启,你速速召金蝉子前来见我,不得延误。” 慈航低眉,合掌拜下:“谨遵佛祖法旨。” 多宝看着眼前衣裙翩翩,手持玉净瓶,额间一点朱砂的阐教慈航道人,也就是如今西方的观音菩萨,忽而在想:不知他师尊见了慈航这模样,会不会同元始圣人打趣一二,戏说他兄长终于肯收一个女徒弟了? 再往下想,便又知道不可能了。 多宝垂落了眼眸,神色愈发平淡。 他思考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要安排的人,渐渐心中有数。 要让一个压根就不懂佛法的人去取经,显然还需要几个人去辅助,不多,就找上四个吧。这四个人的身份很重要,最好和各方都没有什么牵扯,又或者说,和各个势力都有那么一点的牵扯;也需要一定的实力,这样才能顺顺利利帮助金蝉子取得经书。 他下定了主意,便准备着手推动这件事。只是在思绪空出来的那个瞬息,他又想起了他的师尊。 他的师尊,他唯一的,也是永远的师尊。 截教教主,上清通天圣人。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6、如来佛祖 通天已经看到第三个书架的经书了。 竹林间鸟雀轻鸣的声音起此彼伏,颇有韵律,他在这样静谧的环境里又翻过一页经书,方才停了下来。 片刻之后,他从袖子中摸出一卷空白玉简,拿起刻刀,开始写自己的读后感。 罗睺探出头来看了他一眼,很快就大受震撼:“你这是在做什么?” 通天头也不抬:“研究佛法。” 罗睺:“所以你为什么要研究佛法啊!” 通天:“因为贫道想研究?” 罗睺不能接受:“本座记得你是玄门的道尊吧?” 通天垂眸看了眼经书,又继续在玉简上刻字,慢悠悠道:“不然你以为你是在和谁狼狈为奸、同流合污,我的魔祖?” 罗睺:“……” 好像祂是没有什么立场哦。 罗睺盯着通天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他写下的内容,发现他居然真的在认认真真研究这玩意,不免愈发震惊。 诞生不久就拿到了铁饭碗,在紫霄宫地牢里蹲着的魔祖并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生物叫做卷王。卷王热爱学习,积极奋斗,致力于把所有人都给卷死。 祂只感受到了一种愈发恐怖的压迫感从眼前的红衣圣人身上传来,尤其是在他微微挑起眼尾,斜睨祂的时候。 “你研究完功德金莲了?想好怎么给自己再搞一具身体了?”冰冷的语句从那冰冷的唇中吐出,冻得罗睺整个魔一激灵。 通天微微垂眸,神色如常,落在罗睺眼里却分明显出了几分不悦。 祂顿时忘记了自己出来的初衷,赶忙扔下一句话就逃回了紫府:“快了快了,本座马上就能研究出来了!” 倒是通天本人怔了一怔,不知道罗睺这般表现是搭错了哪根筋。 不过…… “也算是件好事吧。”通天想。 他在紫府中收留罗睺的一点意识本就是权宜之计,罗睺越早给自己弄出一具身体,他也越早可以轻松一些。以后想做什么事情也更加方便,不至于要顾及紫府里的罗睺。 这么想着,通天又舒了一口气,更加专注地研究起接引和准提创造的这个……小乘佛教? 他的目光微微顿住,望着明显与之前的佛经迥然不同的道义与经典。后者囊括的范围更为广阔,意蕴也更为深厚。甚至……与他截教有教无类,截取一线生机的教义颇为相似。 毫无疑问,这是他的弟子所编写的经书。 “大乘佛教。”通天念着这四个字,眼里忽有几分欣慰之色。 这也许是作为一个师尊看到自己的弟子有所成就后最为真切的喜悦。无论他是继承了自己的衣钵,还是走出了一条同他的师尊截然不同的道路。 毕竟这是他的弟子。 他始终,以他为荣。 * 多宝垂眸看着战战兢兢站在他面前的金蝉子,下意识扶着额头,又叹了一口气。 他也懒得拐弯抹角,直接道:“接引圣人有意让你下界参与西游,带领取经队伍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后来大雷音寺取得真经。” 金蝉子:“师父!我不懂佛法啊!” 多宝面无表情:“为师知道,但这是接引圣人的意思。” 金蝉子整个人都不好了:“让一个不懂佛法的人去取经,圣人他这是图什么?” 多宝先是训斥他一句:“慎言!” 方才道:“为师准备替你找几个帮手,陪你一道去西天取经。” 金蝉子眼前骤然一亮,感觉生活又充满了希望:“师父打算找谁帮忙?可以给弟子找几个能打的吗?” 徒弟啊,你是去弘扬佛法而不是去打架的啊。 这个念头只在多宝心中停留了一瞬,很快他便点了点头:“自然是这样。” 实在不行,佛法说不通,还可以来一句“贫僧还略懂一点拳脚”,也不是不能说服人。 他终于振作了一点:“好的师父,弟子明白了。” 多宝看着他,难免有些忧心。接引圣人这般举动,显然是存了利用金蝉子的心思,只是不知他到底想做些什么。 他挥了挥手,让金蝉子下去,临行前又嘱咐道:“你这段时间也稍微努力一点,这次历劫耗时漫长,恐怕你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再回灵山。” 金蝉子满口答应:“好的师父,您放心就好了!弟子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 听起来更加让人不放心了呢。 多宝觉得他有些头疼。 慈航道人站在一旁,对多宝道:“不如我也派些人下去照顾他?” 多宝沉吟了片刻:“你那里都有些什么人?” 慈航便道:“我可派护教伽蓝、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等小神下界,平时隐匿身形,并不干涉西游,只关键时刻出手,保那金蝉子一命,你看如何?” “就算圣人知道了此事,看在西游的份上,想来他也是不会在意的。” 多宝考虑了一会儿,终是轻轻点头:“如此甚好,那便拜托观世音了。” 慈航微微含笑,应下了佛祖这一句谢。 此地事毕,多宝又往外走去。 他在灵山之上居高远眺,遥遥望着东海方向。透过那浩渺的云雾与星罗棋布的岛屿,仿佛能瞧见那一座坐落于碧波沧海之中的蓬莱仙岛。 岛上到处都是奇花异草,仙兽奇葩,有着世间最为逍遥自在的神仙。包括他那一位向来一袭红衣风流恣意的师尊。 他曾经在仙岛上生活多年,悟道修行,一念长生,以致于时隔千载,物是人非,午夜梦回之时,依旧是昔日碧游之景。 慈航跟着他往外走,又顺着多宝的目光望去,不由得微微一怔。 “佛祖……” 多宝不语,侧首看他一眼:“观世音可还念着昆仑?” “你若是想回去,自然是能够回去的。元始圣人想保的人,无论用上何种手段,总是能保下的。西方的两位圣人想来也不敢有什么意见。” 多宝平淡道:“可是我不可以。” 被元始天尊派往西方的慈航道人沉默了一会儿,到底是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声。 作为玄门留在西方的最为关键的一枚棋子,多宝道人既是截教大师兄,亦是如今唯独居于圣人之下的西天佛祖。这么重要的地位与权势,不容许他有任何选择逃避的想法。 慈航想:哪怕是他们的那位小师叔亲至,想要带多宝离开,恐怕都会被太清圣人和他们的师尊给拦住。 到时候……不过是封神量劫的重演罢了。 多宝也应当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吧。 他一念至此,也不愿再去刺激多宝,只告一声罪,便离开了。 只留多宝一人立于原地,静静地看着东海,看着他也许永远也回不去的……截教碧游宫。 “……” 佛祖垂落了眼眸,念一句佛号,面容上满是慈悲之色。 祂将端坐于莲花座上,拈花一笑,俯瞰这世间红尘变迁,做那无悲无喜无嗔无痴的神像。 祂所有的渴望与欲念皆留在了那座海外仙岛之上,而留在灵山的,只会是西天如来佛祖。 菩提树的叶片轻轻摇曳,灿金色的阳光从枝头落了下来。 佛祖坐在菩提树下,已然闭上了眼眸。 接引如有所感,对着旁边的准提微微一笑:“如来佛祖即将归位,我等自当前往庆贺。” 准提佛母合掌一叹,亦是露出了一个笑容:“大善。” 灵山上的所有人都期待着这一刻,僧人们纷纷闭目祈祷,守护着宝塔佛寺的伽蓝们抬起了头,目光专注地望来。 梵音响彻灵山,钟声震耳欲聋。 漫天金光涌现在灵山上方,足以让洪荒各处的人们都可以看到。 如来佛祖即将证得大道,回归果位。 佛祖闭着眼眸,意识却超脱了自己的身躯来到了灵山上空,同样望见了灵山上所有向祂闭目祈祷的人群。 他们跪伏在地上,虔诚地一遍又一遍地向祂祈祷,信徒们的话语落入祂的耳中,那么清晰,又那么遥远。 祂微微一笑,面容宽和,慈悲,垂悯众生的悲苦,符合世人对祂的所有想象与期望。 然后祂望见了那间竹林中的小屋。 也看见了那位坐在窗前,正在低头翻阅一卷经书的红衣圣人。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7、落花时节又逢君 圣人的眉眼仍旧是记忆里的模样。 就像他从碧游宫的长阶上走过,从窗扉朝里望去,看见端坐在书案前的红衣圣人时一样的感受。 雨声淅淅沥沥,打落在杏花枝头。圣人如有所感,抬起头来望向了他的方向,随即弯起眼眸朝他招了招手:“多宝。” “可是有什么事情寻为师吗?” 他询问着他的大弟子,站起身来,同他一道往外走去。 圣人的衣摆拂过地面,像是春风拂过细绿的柳枝。多宝将自己遇到的疑难一一告知,又侧过首来专注地聆听着他师尊的讲解。 碧游宫的春雨细如牛毛,石阶湿漉漉的,又沾湿了他的衣袍。通天像是注意到了这一点,便换了个位置,由他走在外侧。 这片天地向来偏爱圣人几分,尤其这碧游宫乃是他师尊的道场,他身上自然是风雨不侵的。 可是多宝的眼里只有他师尊替他挡住风雨的模样,一日复一日,岁岁又年年,仿佛永远都会这样下去。 待到以后,就轮到他来保护师尊了吧?可是他师尊身为圣人,早就已经站在了洪荒仙神的顶峰,哪里需要来自弟子的保护? 他有些沮丧,更多的却是不服输的志气,待到以后,待到以后……他也许可以同样站在圣人的身旁,以先前圣人替他遮风避雨的姿态,替他挡下来自旁人的恶意。 佛祖站在竹屋前面,忽而泪流满面。 通天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从层层叠叠的经书典籍之中抬起头来,朝屋外看去。 翠色的竹林之中,鸟雀瞅啾的声音依旧清晰,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就好像外面什么也没有。风过无痕,卷起泛黄的枯叶,飘到了他的窗前。 罗睺问他怎么了。 通天思考了片刻,站起身来,推开门走了出去。 灵山上盛大的金光落入他的眼底,泛起层层的涟漪,浩浩荡荡的力量涌现在灵山上空,来自诸位佛陀的祈颂声清晰入耳。 通天往天边染成灿金色的流云看了一眼,敛了眉目,忽而朝着面前的虚空唤道。 “多宝?”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确定。 面前的景物别无二致,风依旧,云照常。溪水潺潺,竹影婆娑。 通天却仿佛确定了什么似的,微微叹了一口气,近乎无奈地开口道:“都看到为师了?还躲躲藏藏的做什么?” “好歹也同为师打声招呼啊?” 竹林继续选择装死。 通天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不出来是吧? “多年不见,多宝大概是想同为师试试身手。为师对此呢,也是十分的理解。”圣人的语气相当温和,他左看右看,看准了旁边一株生得颇为挺拔的竹子。 他干脆地削了一截下来,“刷刷刷”几下就做成了一片极为顺手的竹板。 古时有名菜,号称“竹板炒肉”,其香甚浓,其味无穷,爹娘甚爱,孩童甚惧,实乃家常便饭之中不可或缺的一味—— 通天微笑道:“还不出来吗?再不出来为师可就要动手了?” 他话音落下,周围的竹林忽而摇动得剧烈了几分,鸟雀们惊诧地发出一声鸣叫,骤然一哄而散。慢慢地,一个身着杏色道袍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温润隽永,风姿卓然,宛然如画。 多宝看着他的师尊,眼中似有几分恍惚,又化为清晰的无奈:“师尊,刚刚见面您就要揍我,未免让弟子我好生伤心啊。” 通天挑眉:“真伤心了?” 多宝郑重地点头,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通天:“弟子就差伤心死了。” “小白菜,地里黄,没了娘,又没爹。”他一边念一边叹气,唇边却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近乎无赖地拉上了通天的衣袖,念叨道:“亲娘呀亲娘。” 通天满头黑线。 他低头瞪了一眼多宝,对方不仅不害怕,还更加用力地拉住了他的袖子,就好像生怕他突然消失在他面前一样。 通天不由得心软了几分。 他叹了一声,随手把那竹板一丢,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犹豫了片刻,轻轻放在了多宝的头顶上,顺势揉乱了他的头发。 “好了好了,为师这不是回来了吗?” 虽然确实是……晚了太久了。 通天看着眼前从容微笑,假装无事发生的多宝道人,心下又是沉沉地一叹。 “谁欺负你了,告诉为师,为师帮你把他们都揍一遍如何?”通天问,“你也不要怕说出一些为师目前对付不了的人,现在是现在,以后是以后。” 总有一天,他会讨回以前所有的血债。 多宝对他师尊的话向来是深信不疑的,只是此刻对上了通天的目光,他却摇了摇头。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往竹屋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而对着通天微笑道:“师尊先前可是在看弟子留下的那些经书?” 通天点了点头,顺着他的意思暂且转移了话题:“你创造的大乘佛教听起来颇有意思。” 多宝莞尔一笑:“师尊已经看到这里了啊。” 通天瞥他:“你以为你是在喊谁师尊?” 多宝低头笑了一声:“我原先以为师尊会觉得这些经书无聊,没想到师尊居然愿意把它们看下去。” 通天想了想道:“里面有些内容确实十分无聊,一看就是接引写的狗屁不通的玩意,但是你写的部分还是挺有价值的,只不过有些地方还需要改进一二。” 通天干脆拉着多宝往竹屋里走,大有反客为主的架势。 通天:“来,我们师徒二人就坐在这里,一起讨论一下……佛法。” 多宝抬眸看着眼前的红衣圣人,眉眼微微舒展,竟当真应了一句“好”。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通天的对面,一如往常在碧游宫里聆听通天讲授道德金文一样,听着他师尊拿着他编写的经书,同他一道探讨里面的经文。 长风过处,竹叶婆娑起舞,屋内却自成一个世界。 * “灵山那边是什么动静?”元始自玉虚宫中睁开眼,向一旁侍立着的白鹤童子问道。 白鹤童子垂首回道:“启禀师尊,灵山上的两位圣人正宣告洪荒,如来佛祖即将归位。” “如来……”元始念着这个名字,很快回忆了起来。 多宝道人。 他弟弟当初又当爹又当娘,养在茶杯里头,辛辛苦苦养大的多宝鼠,后来又被他弟弟收为徒弟,做了截教的大弟子。 封神一战后,由他们的长兄,太清圣人做主,将其送往了西方,是以“化胡为佛”。 由此可见,老子那兜率宫被砸,也是很有道理的。 简称“活该”。 元始对此并不关心,只淡淡地收回了视线,继续闭目沉思。 只在某一个瞬间,他又忽而睁开了眼:“灵山上面的动静很大吗?” 白鹤童子不明所以,但依旧点了点头:“基本上全洪荒都知道了。” 全洪荒都知道了=他弟弟也会知道 很快得出了上述等式的元始天尊沉默了片刻,抬起手指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替本座准备九龙沉香辇,告诉接引和准提,本座将会亲至灵山,一道见证如来佛祖的归位。” 元始面无表情:“让他们做好迎接圣人的准备。”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8、一日不见兮 “接引圣人打算推动西游。” “此劫与西方的兴盛息息相关,而玄门自封神量劫后便隐隐有了衰败的迹象。一方面为了阻止西方大兴,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玄门自身的气运考虑,太清圣人与元始天尊共同布局,谋划西游。” 屋外的竹叶窸窣作响,师徒二人对坐于席上,轻声交谈。 多宝将他所知道的内容一一告知通天,又道:“我门下的二弟子金蝉子将会是这场棋局中颇为重要的一个棋子,他的存在类似于当年封神量劫中的姜子牙。” 通天听懂了。 姜子牙确实是封神量劫中至关重要的一个人,是他力主西周伐纣,辅助武王推翻了商朝;也是他联系着阐教十二金仙以及三代弟子们,间接导致了封神后期两教相争的局面。 但偏偏是这样一个人,在封神结束之后却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最终老去。 他奉玉虚符命敕封诸神,包括他曾经的妻子都有了一个神位,而在封神榜上,却没有留给他任何一个位置。 这就是棋子的命运。 在圣人们需要他的时候,谁也不能毁掉这颗棋子,所以封神量劫之中姜子牙屡次三番死去,魂魄皆已离体,又被旁人救活。 而在量劫结束之后,亦无人关心在意他的下场,谁也不会记得姜子牙当年拜上昆仑山时,所求的是仙途,而非人间富贵。 通天轻轻敛眉,想起当年在昆仑山桃园里瞧见的那个身影。他去一次昆仑,这位负责扫洒桃园的弟子便老上一分,至于封神之时,姜子牙已然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当真是……以一生去触碰仙道,却至死都不曾踏入仙途。 通天叹了一声。 他看着眼前的多宝:“那金蝉子……难道也……” 多宝微微颔首:“他在佛法上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也。接引让他下界带领取经队伍前往大雷音寺求取真经,摆明了是打算利用他的。” 通天忽然问:“你还挺喜欢这个徒弟的?” 多宝也不否认:“除了不喜欢听我讲经书,永远在前排坐着也永远第一个睡着,被罚的时候虚心认错却坚决不改,但凡灵山上出了什么事十有八九都是他搞的鬼……以外,我还是挺喜欢他的。” 通天又好气又好笑。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指着多宝道:“你啊……看样子,你是想保他的了?想好怎么办了吗?” 多宝很干脆地把自己的安排交代了一通,方道:“为今之计,只差那四个徒弟的人选了。” 多宝:“若是有可能,弟子想去天庭找几个人。” 他抬眸望向了坐在对面的红衣圣人,目光坦然自若。 天庭。 截教弟子大半都在天庭之上。 通天对上他的目光,沉吟不语,片刻之后方替他出了一个主意:“……此事你不如去找昊天商量一二。” “毕竟他也算是我的师弟了,想来同为玄门门下,他不会不愿意帮你一二的。” 多宝看着他的师尊。 他还记得太清圣人和元始天尊同样与他的师尊有着同门之谊,甚至他们还曾经在洪荒的见证之下结为兄弟。如此亿万万年的兄弟情义,同门情谊,尚且抵不过气运之争,又何况那昊天上帝同他师尊? 所以他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玄门,鸿钧道祖。 作为一手创下玄门并收下三清为徒,洪荒众生皆尊崇至极的道祖,他当真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创造的玄门走向衰落? 与其说他师尊是让他问昊天上帝,不如说……是去问昊天上帝背后那位高居于三十三天之上的鸿钧道祖。 多宝点了点头:“弟子谨遵师尊法旨。” 通天瞪他一眼。 多宝改口道:“弟子一定听师尊的话。” 通天摇了摇头,没有再去追问多宝之前都遭遇了些什么。 左右也不过是那么一些人,那么一些事。他徒弟不愿意说就不说,他这做师尊的,自己心里清楚便是。 通天打定了主意,又对多宝道:“不过你那四个徒弟的名额,你得给为师留一个。” “师尊?” 通天微微一笑,并不明说,只道:“为师心里倒是有个好人选,只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若是她愿意,或许你那好徒儿的西游之路,便再也不用担心了。” 多宝望向了通天,干脆地应道:“好。” “那这个名额,弟子定然是要给师尊留着的。” 也许是因为知道时间紧迫,他们之间的交谈十分迅速,三言两语便把事情敲定了。此时话音一落,屋内竟有片刻的寂静。 多宝的目光扫过这间他亲自建起来的竹屋,望着满屋的经书,又抬起头来望向端坐于他对面的红衣圣人。 他忽觉这一简陋粗浅的屋子仿佛在刹那之间蓬荜生辉,有着别样的光彩与魅力。而这仅仅只是因为一个人的到来。 他来了,所以他的世界也不一样了。 “……师尊。”多宝轻声唤他。 通天垂眸看他,眉眼微微舒展开来,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多宝的心安定了许多,就好像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而不是他在坐悟途中生出的幻觉与虚妄。 他的心愈发宁静,也愈发超脱,以至于菩提树下,他的本体周围天花乱坠地涌金莲的景象也愈发盛大。 佛光耀眼,如同和煦的日光般轻轻拂过灵山上的每一处,落到每一个人的身上。他们抬起首来望向那株高大的菩提树,以及菩提树下端坐着的佛祖。 所有人都以为他即将成佛,却不知道他只是再一次见到了他的师尊。 他从头到尾信仰的都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神佛,而是他的师尊,上清通天。 * 九条龙一道拉着车辇穿过浩浩荡荡的云层,绚烂的彩霞染遍了整片天空,更显得灵山上的金光愈发耀眼,格外令人瞩目。 元始淡淡地掀起眼帘,朝着灵山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负责接待天尊的西方教弟子们早已在灵山前等待许久,此时远远看到元始天尊的九龙沉香辇到来,纷纷打起了精神,以愈发郑重的姿态迎接着圣人的到来。 听燃灯古佛说这位圣人的脾气并不是很好,曾经在封神量劫中因为截教弟子面对他时态度敷衍,立而不跪,便当场将之斩杀。 这还是玄门弟子呢。换成他们,大概几个头都不够圣人砍的。 西方教的弟子们各自在心里嘀咕,面上却是不显,态度一个比一个的端正。 毕竟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谁也不想做下一个因为举止不端就被圣人砍了的人。那死的可也太冤枉了吧? 就在他们如临大敌,郑重以待中,元始的九龙沉香辇停了下来,圣人起身,衣袂拂过地面,慢慢地从车辇上走了下来。 西方教的弟子们齐齐垂下了眼眸:“拜见元始天尊。” 燃灯站在他们的最前面,亦低下首来向圣人行礼。 元始从他身边经过,一眼也没有看向燃灯,只是微微抬首,遥遥望着佛祖正在悟道的菩提树。 那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忽视与由内而生的傲慢。 燃灯古佛垂着眼眸,静静地想着:不愧是元始天尊呢。也正是这样的性子,才会在封神量劫中与他的弟弟打了个你死我活吧。 真是可笑啊。 他并不在意地直起身来,态度依旧恭敬得挑不出任何错处:“启禀天尊,两位圣人听说您的到来后皆颇为高兴,特令我等前来迎接天尊,并为您准备好了席位。” “不知您现在是……?” 元始淡淡道:“闭嘴。” 他本就不是为了如来佛祖而来,或者说,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借口罢了,他真正想等的,想找的,从来都是他的弟弟。 也许通天会来,所以他就来了。 至于西方教这些人,他只觉得聒噪极了。 元始扫了一圈灵山,像是确定了此处没有他想要找的人,面容愈发冰冷彻骨,眼眸浸透着寒意。 有个西方教的弟子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登时吓得心里一跳,脚步不稳,左脚绊右脚地往地上摔去,发出一声巨响。 周围的弟子们纷纷失色,惊慌不定。 燃灯的眉头皱了起来,暗骂一声:他先前不都已经拿三霄她们的事情吓过他们了吗?难道是他编的还不够可怕?还需要编的再可怕一点? 只是事情已经发生,他也不好装作没有发生的样子,只得上前向元始道歉:“天尊……” 元始并不关心。 元始只觉得他们吵闹。 他挥一挥衣袖,干脆利落地把他们所有人都定在了原地,顺带全部禁了言。 世界突然安静。 元始终于觉得心情好了一点。 他将目光从灵山上方收回,微微阖眸,指尖掐算了一二。 他自然不会直接去算他弟弟所在的地方,那也太过于明目张胆,他也怕他弟弟察觉到他在找他,人直接就跑了。 所以他礼貌地询问天道:他弟弟来了吗? 天道觉得他有病,而且还病得不轻。但是眼前这“病得不轻”的,是站在洪荒众生之巅的六位圣人之一。 所以祂回答了他:“是的,他来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9、行路难 天地共鉴,洪荒见证,他们曾经做了亿万万年的兄弟。 这份缘法比凡人的血脉相连更为深远,比亘古绵延的时光更为漫长,一直要追溯到开天之初,盘古父神为开辟洪荒而陨落之时。 天地间的清气与浊气分开,阳清为天,阴浊为地。 太清之气、玉清之气、上清之气分别与盘古三分之一的元神结合,从中诞生出了新的生命,分别是太清老子、玉清元始以及上清通天。 他们并非盘古的再生,而是全然一新的生命,但因着这份缘法,他们又比洪荒上的所有生灵都更加亲近盘古。以至于后来,世人皆公认他们是盘古正统。 太清提议,既然他们皆因为盘古的元神而生,不如就此祭拜天地,结为兄弟,以后气运相连,祸福相依。 玉清和上清都表示了赞同。 他们心里都清楚,这不仅仅是为了纪念盘古父神,更是为了在刚刚诞生的充满着危险与机遇的洪荒中生存下去。 最初诞生的三清还太过弱小,远不是如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念便可令洪荒动荡的圣人,他们需要齐心协力,抱成一团,方可艰难地在洪荒中求索出一条生路。 既然三个人都同意,那么这件事情就说定了。 由太清带头,他们相互扶持着,一步步登上了由盘古的脊梁所化成的不周山,在那覆盖着皑皑风雪的山巅之上,他们面对天地立下誓言,愿就此结为兄弟,从此气运相连,不分彼此。 老子口中的“三清一体,福泽绵长”便是从此处而来。 “……” 元始微垂了目光,视线扫过眼前这片竹林,脚步微微放缓了几分。 他有片刻时间想起了他们的过去,又很快意识到他正置身于何处。天尊定了定神,方从竹林间穿过,如雪的衣袂轻轻拂过石阶,不曾沾染半分尘埃。 鸟雀的鸣叫声自他踏入此地时便低了下去,几不可闻;竹林摇曳的姿态也沉稳了几分,无声地伫立在原地。 溪水静静地流淌着,水中偶尔探出头来的游鱼也缩了回去。直至天尊的身影消失在了他们面前,这些生灵方才再度活跃了起来。 元始抬起首来,静静地看着林中的竹屋。 竹屋的门紧紧地闭着,一扇扇的窗扉也都合上,风吹过时,只听得竹叶沙沙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妙的韵律。 ——阵法。 此地不知是何人设下了阵法,围着这间竹屋绕了一个大圈,把整间竹屋都圈在了里面。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的东西,里面的人却能察觉到外人的到来。若是不懂阵法的人随意踏入其中,怕是要在里面关个七七四十九天,才会被阵法给嫌弃地丢出去。 他本该觉得高兴,此时却微微拧起了眉头:这阵法并不是他弟弟的手笔。 那又会是谁呢? 元始平静地想着:他弟弟拿到了龟灵的残魂,却没有回碧游宫,反而来了此处。 他是来见谁? 又有谁会有这个资格,让一位圣人亲自来见他? 元始敛了眉目,压下心头那点隐约的不悦,抬步踏入了阵法之中。 他一步踏出,眼前的场景骤变,天尊懒得等那困阵为他构建出一个幻境,已然干脆利落地抬起手指,直接点上了阵眼。阵眼被破,阵法立刻如同风中飘摇的烛火一般,转瞬便已崩溃。 元始等了一会儿再度抬头,眼前依旧是竹林,依旧是竹屋,却分明与之前的虚影截然不同。 毫无疑问,此刻才是真实的场景。 天尊便走上前去,抬手,轻轻敲了两下门扉。 “笃笃”。 这声音在寂静的竹林中传出去很远。屋内的人自然也听到了敲门的声响,很快里面便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元始静静地等待着,直至一只手轻轻推开了竹屋的门,站在台阶之上,低眸看着站在屋外的他。 “哥哥。”那声音轻淡,像是拂面而过的春风,忽而惊扰了一池的春水。 红衣圣人垂眸看着元始,笑意盈盈地问:“您怎么来了?” 风穿过两人之间,拂起两人的衣摆。圣人的乌发像是水墨丹青勾勒的一笔,又无端地与他的衣袂交织在一处。 元始淡淡地抬起眼来,视线落在那缕散漫的乌发上,又忍不住抬起手来,想替眼前之人将之别到耳后。 就好像只要这样,就可以掩饰他心脏骤然加快的跳动。 那么清晰,又那么剧烈。 “通天。”他唤着他弟弟的名姓,眼眸深处似有暗色流转。 “你在这里做什么?” 眼前的红衣圣人歪了歪头,眼眸微微转动,似在思考怎么回答他的问题,又或者说,考虑如何胡说八道、胡编乱造才能取信于他。 其实用不了那么麻烦的。元始想。 至少此时此刻,无论通天说了什么,他都会深信不疑。 他的弟弟大概也是知道这一点的。 圣人极为无辜地对着他一笑:“我啊……当然是在这里散心看风景啊。” 元始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这是连费点心思编个好一点的理由都不肯了吗?这样的说辞,怕是刚刚入门的小弟子们都不会信吧? 但他依旧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又问:“不请为兄进去吗?” 通天微微垂眸,看着面前不请自来的天尊,手指微微一动,将屋内最后一点痕迹都抹除干净,方才让开了一个身位。 “兄长能来,弟弟我不胜欢喜。既然您不嫌此地简陋,也不怪弟弟我招待不周……”他浅浅一笑,“那我自然是愿意请您进来的。” 元始看着他,又顺势往他的身后扫了一眼。 果不其然,一切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连一点破绽都没有。 他本也没打算能看出些什么,只是淡淡一笑,便随他一道踏入了屋中。 竹屋确实十分简陋,连能招待客人的茶水都没有一杯。 只是还未等通天开口,元始便轻轻挥袖,从衣袖中取出了一套完整的茶具,从茶叶到茶杯,再到供两人坐下的桌椅板凳……堪称是一应俱全,要什么有什么。 哦对了,天尊还觉得这地方太小,顺手又施展了一个空间法术,将屋子给扩容了好几倍。如此之后,方才略带满意地点了点头。 通天看着这熟悉的一幕,又抬起眼来看向了元始:“……兄长莫不是把整个玉虚宫的东西都给搬来了?” 元始侧首看他,轻轻一笑:“倒也没有。为兄此行只带了你喜欢的东西。” 通天唇边的笑止住了。 片刻之后,圣人又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哥哥还记得我喜欢什么啊?只是这些东西……您不应该早就把它们丢了吗?” 元始只道:“也许是舍不得吧。” 舍不得什么?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静静地看着坐着他对面的红衣圣人。就好像一切皆在静默之中,无需用言语表达。 在茶水轻轻煮沸的声响里。 元始道:“为兄发觉你似乎不太想上昆仑山,便只好将这些东西带出来见你,这样的话,即使并非在昆仑,通天亦可把此地当成昆仑。” 通天微微抬起眼眸,视线与他交错,他看见自己的身影倒映在那双幽邃的眼瞳之中,化为一个淡淡的影子。 那影子仿佛随时都会被黑夜吞没,就此沉沦,再也消失不见。 他莫名地笑了一声,眉眼弯起,像是分外愉悦的模样:“哥哥真是体贴啊。” 元始淡淡一笑,轻轻抬起手,将煮好的悟道茶递了过去,又看着他弟弟垂下眼眸,执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他们谁也没有提及刚刚待在这间竹屋里的人去了哪里,亦无人关心灵山上鸡飞狗跳的现状。 如此,便是浮生如梦,偷得半日闲暇。 * 时间倒转回之前。 通天垂眸看着他的弟子,抓紧最后的时间询问他关于大乘佛教的事情。 多宝沉思了一会儿,又对着通天摇了摇头:“师尊,此刻我还没有完全的把握,或许要到以后我才能向您解释其中的意义。只是,若真的等到那个时候,也许我无需解释,您便已经明白了。” 通天只关心一个问题:“会有危险吗?” 多宝便笑:“师尊怎么忘了我们截教的教义?若要截取一线生机,又岂能不冒些风险。” 圣人板起了一张脸,痛心疾首地批评佛祖行事不顾及自己,竟然以身犯险;又对着佛祖拿截教教义来压他这一件事,表示了深刻的不满,并要求佛祖进行严肃的反思,以后切勿再犯。 佛祖拈花一笑,丝毫不畏惧圣人的威胁,反倒劝圣人这个做师尊的要以身作则,珍重己身,勿要让他们这些做弟子的担心。 双方进行了友好的交流,充分交换了彼此的意见,最终勉为其难地达成了共识。 佛祖起身,恭恭敬敬地对着圣人拜下:“师尊,我去了。” 通天看着他,心知他这一去又是重重艰难坎坷,有心想要留他,目光落到那双坚定的眼眸上,又忽而说不出半句话来,不由得以袖掩面,没好气道:“滚滚滚快滚,要做什么就去做!” 佛祖便笑:“好,弟子滚了。” 他还未滚出多远,又听通天平静道:“此途艰苦,若是觉得坚持不下去了,便回碧游吧。” 佛祖竟是不敢回头。 怕再看一眼,便再也走不了了。 他先前说元始圣人为了保住他门下弟子可以不择手段,他师尊又何尝不是如此?护短一事,本就是玄门一脉相承的习惯。只是这代价太深太重,重到他不愿让通天以身涉险。 他师尊突然自紫霄宫归来,无疑所图甚大;他只身一人待在西方,所图谋的又岂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既然如此,那便不必回头。 若有一朝天地垂怜,他自有重归碧游的一日。 …… 通天一直看着多宝离开,方才站起身来,前去为他兄长开门。 推开竹屋门扉的刹那,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0、多情却被无情恼 灵山上的佛光愈发耀眼,穿透了九万里的云层,纵使在三十三天之上亦能瞧见西方的气运层层上涨,隐隐有兴盛之势。 太清圣人垂落了目光,忽而轻轻叹了一声。 “多宝……” 若是有可能,他也不想将他的师侄送往西方,更何况这还是他弟弟教的最为用心的那个。 当年在昆仑山上,作为最先拜入三清门下的弟子之一,多宝可以说是在三清共同的教导下成长起来的。比起后来的那些弟子们,就算是在太清老子的眼中,多宝也是颇有些地位的。 只是这显然不能改变圣人的决定。 圣人眼里是洪荒,是宇宙,是万千交错纵横的命运长河,众生皆是长河里的一粒微不足道的砂砾。若是以多宝一人之命运,可以换得玄门的再兴,那便是他最大的价值了。 “只不过……通天大底又要生为兄的气了吧。”老子并不在意多宝的想法,却在想起他那一位无法无天的弟弟时,略感头痛地揉了揉眉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上一次他就砸了兜率宫,这一次大概是要砸八景宫了?”他琢磨着,是不是该让八景宫的童子们都避让一二,让他弟弟砸个痛快,也好消消气,以后再一起坐下来谈一谈应对西方兴盛这件事。又怕他弟弟连这个面子都不想给他。 又或者说……这世上真的有人能让他三弟“给点面子”的吗? 老子想起了元始。 片刻之后,长兄摇了摇头。 “罢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都还没解决呢,若是掺和进去,怕是连我都要挨打了。”老子沉沉地叹了一声。 西方两兄弟齐心协力为西方的兴盛而奋斗,他们玄门内部却各个有着前仇旧怨、恩怨缠绵,想找出几个关系好的都找不出来,真是,真是……太离谱了啊。 也怪先前几次量劫都是落在东方的神仙们身上,大家一个个的都打得你死我活,结下了数不清的仇恨,如今想要再把这些人团结起来,非大毅力大智慧不可得。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玄门的气运才会逐渐地衰败下去。 人心散尽,气运自衰。 老子自然是清楚玄门的症结所在的,所以他沉思了片刻,又忽而想到:“要不,实在不行他就去给通天道个歉算了?” 总得把他三弟先给劝回来再说,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是也。 他这么想着,又垂眸看了一眼西方的方向,吩咐旁边的童子道:“替贫道准备青牛。” 小童子长得甚为机灵可爱,他一边跑去喊人牵牛,一边好奇地询问圣人:“老爷这是要去哪里啊?” 老子一甩拂尘,笑着摸了摸童子的头:“自然是去西方祝贺如来佛祖归位。” 云霞遮天,彩云缭绕。圣人骑上青牛去也。 * 灵山上的动静在竹屋之中清晰可见。 元始微微侧首,往那边看了一眼,又转过头来,目光专注地望着通天。 通天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元始知道通天知道发生了什么,通天也知道元始知道……打住,此地禁止套娃。 兄弟二人各自心里敞亮,却谁也没有提到一句,只无声地对坐品茶。 元始微垂着目光,视线落到通天轻轻拂动的长睫之上,又见圣人掀起眼帘,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哥哥在看什么?” 被当场发现的天尊面不改色心不跳,淡淡地笑了一声。 他道:“在看你。” 通天极为散漫地托着下颌,闻言微微挑起了眉梢,唇边的笑意张扬恣意,宛如大朵大朵盛开的艳丽牡丹:“我有什么好看的?值得兄长连这珍贵的悟道茶都来不及喝上一口,倒是把那时间都花在我身上了。” 他像是丝毫不自知自己的模样,以及这背后代表着的力量。 元始定定地看着他,眼底似有什么情绪翻覆着,却未曾显露出分毫。他轻轻抬起手,又为通天倾倒了一盏茶,伸手将茶盏推了过去,转而将那杯已经隐隐有些冰冷的茶水换了过来。 “为兄喝这个就可以了。” 他轻声道。 通天看着他,唇边的笑容不改,却道:“怎敢让兄长喝我的残茶?” 他说是这般说着,人却是动都懒得动上一下,元始却也纵容他,任凭他坐没坐相,懒洋洋地瘫在云榻上。只觉得这一幕分外熟悉,就好像当真回到了昆仑山上。 他们兄弟二人,向来是这般亲密无间、不分彼此的。就连老子偶尔也会感叹他这个做长兄的在他这两个弟弟中间,实在是多余极了。 那时候的通天眉眼弯起,拉着老子的衣袖撒娇,说他们兄弟三人哪个都少不了。这份自开天之初便结下的缘法,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他们会长长久久相依相伴,直到洪荒的尽头。 他曾经那么相信。 元始的眼眸微微暗了下来,他看着眼前的红衣圣人,思绪微微抽离:只是后来,到底是谁先提出了离开? 元始有些想不起来了。 他垂落了眼眸,俯身靠近了通天,雪白的衣袖垂下,又轻轻牵上了他的手。两人的十指紧紧相扣,不留一丝缝隙,是再亲昵不过的姿态。 通天微微扬起脸来看他,唇齿微微启合,似乎想说些什么,又化为一声轻笑。 “哥哥。”他在他耳旁唤他。 浅浅的吐纳声清晰可闻,近到仿佛伸手可触。 元始低下了头,目光与通天接触,竟似缠绵不清,欲语还休。面前之人并不抗拒自己的亲近,也许他确实可以……可以更近一步。 暂且忘却那些往事,那些仇恨,纵容自己片刻沉沦。 “……” 通天的视线从元始身上扫过,静静地注视着那双熟悉的眼眸。他好像在想些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想,只看着他兄长俯下身来,一点一点靠近。 他拉上了元始的衣袖,下一个动作也许是推开他,又或者有万千可能中的一个,是允许他靠近。 没有人知道通天最终做出的选择。 浩浩天穹之上,灵山为之震动。 太清圣人身骑青牛而来,欲为如来佛祖道贺。 通天的神情瞬间清醒,他侧过首去看向了灵山的方向,眉眼冷淡至极。 旋即,他又笑了一声,对元始道:“哥哥,不知今日是个什么好日子,你们一个个的都往这里来啊?” 元始不语。 天尊微微侧眸,往灵山看了一眼。 他忽而觉得当初老子说的话确实不错:他这位长兄,着实十分多余。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1、风起于青萍之末 燃灯的面色有些难看,只是在看到太清圣人身骑青牛而来的身影时,他依旧拂了拂衣袖,上前迎道:“太清圣人。” 老子垂眸看了一眼这位曾经的阐教副教主,如今西方教中的燃灯古佛,慢慢悠悠地从青牛背上下来,一甩拂尘,端的是仙风道骨,身似松柏,眉目间自带一种温然之感。 “多年不见,燃灯古佛可还安好?” 燃灯面上浮现出一丝笑:“自是比不得圣人您的,倒也算得上安适。” 老子慢吞吞道:“不知接引与准提二位道友何在,恰逢此等盛事,贫道特来祝贺一二。” 燃灯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暗叹老子圣人不愧是三清圣人里面唯一一个还愿意讲点人话的圣人。 至于其他两个就别提了。 他在前方引路,又道:“圣人们听说太清圣人的到来,皆是十分欣喜呢。” 欣喜吗?倒是不见得。 老子漫不经心地想着,面上神情却是丝毫不变。 他身旁的青牛哞哞地叫了两声,它扯了下老子的衣袍,又用蹄子踢了踢土,指向了那边上停着的九龙沉香辇。 老子顺着它指的方向看去,不觉微微一怔,面上则摆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元始也来了? 老子这么想着,也便开了口:“哦?贫道那位二弟也来了灵山?” 然后他就看到燃灯的脸色又有些不好起来,他勉为其难地笑了笑,解释道:“天尊先前确实是来了灵山,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又突然离开了此地。” 哦,被放鸽子了。 可能还丢了点脸。 老子听懂了,他点了点头,也不细究里面的内幕,只往灵山上去。 燃灯见圣人如此,脸色方才恢复了一些。他重新以一副温和谦逊的姿态示人,仿佛先前的几次变色皆是老子的错觉。 灵山之上,准提佛母静静地等待着,见到老子到来后微微一笑:“太清圣人突然到访,颇令我们兄弟二人惊讶,也不知是否慢待了圣人。” 老子也笑:“是贫道来得急了一些,怪不得准提道友。” 他的态度平和,见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准提见此也只能在心里暗暗揣测他的来意。 只不过,有一点倒是十分明确的。 准提微微侧首,目光落在那株高大的菩提树下,看着已经要在树下坐满七天七夜的佛祖,眼睫微微翕动。 归根到底,皆是因此事而起吧? 元始来了,老子也来了,那么……那一位上清圣人呢? 想必也会来吧? 似是想到了什么,准提轻轻笑了一声:却也不知,得知他两位兄长亲手将他的弟子送往西方之后,他这位通天师兄会是什么反应呢?是生气?是憎恨?还是其他的什么情绪? 他不会看错的。 上清通天绝不可能轻易忍下封神量劫这样的深仇大恨,也绝不会容忍他两位兄长做出这样的举动。 盘古三清之间的隔阂注定会越来越深,直至最后……轻易得仿佛一张纸便可以将之割断。 真是让人期待啊。准提想。 …… 人心难测,大底便是这般,人人都有着各自的心思。 微微泛着凉意的风穿过了竹林,隐隐能听见竹叶沙沙的声响。这间静谧的竹屋之中,若有若无的暧昧氛围似也散了个干净。 通天圣人坐直了身子,也不再去碰桌上的茶水,只以一种分外平静的目光,注视着充盈着整片灵山的佛光。 菩提树下。 佛祖已然悟了七天七夜的道。 佛光普照西方,人人皆朝灵山朝拜。 红衣的圣人似是笑了一声,眼底却是透着隐隐的凉意。 他问:“兄长,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吗?” 元始不答。 天尊的眉眼亦是冷淡的,像是昆仑山上万古不化的玄冰,一眼望去,只觉胸腔里的一颗心皆要寒透。 通天转头看了他一眼,只觉得元始这副模样甚是熟悉,他大底是在什么时候曾经见过的。 什么时候呢? 圣人歪头想了片刻:哦,原来是封神的时候啊。 他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来,衣袂拂过地面,再平静不过地从元始身旁经过,那长长的衣摆带起了一阵风,桌上空了一半的茶盏晃动了两下,忽得往地上栽倒。 “哐当。” 清脆的声音落在竹屋里,好听极了。 元始垂眸看着茶盏中尚未饮完的茶水倾倒了出来,缓缓润湿了地面,留下了一片狼藉的痕迹。 竟是格外狼狈的。他想。 却也不知指的是什么。 通天圣人已然推开了竹屋的门扉,朝屋外走去,竹林沙沙的声响愈发清晰,长风呼啸着卷袭而过,亦鼓起了圣人的衣袍。 天边耀眼的金光骤然明亮,恍惚之间竟能刺痛人的双眼。 菩提树下。 佛祖忽而睁开了双眼! 千万个念诵佛经的声音一道响起,千万道金光照得灵山如同白昼。连东边初升的太阳的光辉也被一道掩盖了下去,成了这西天佛门的陪衬! 端坐在莲花座上的接引站起身来。 准提与老子的交谈忽得停滞了下来。 圣人们齐齐侧过首去,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幕,注视着那位背负着西方气运与命途的如来佛祖的诞生。 通天圣人微微抬起眼眸,同样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一尊威严法相之下的,他的弟子,多宝道人。 接引朗笑一声:“恭迎如来佛祖归位。” 准提微微一笑:“恭迎如来佛祖归位。” 西方的诸佛们合十双掌,齐齐赞颂,那声音震耳欲聋,仿佛山崩地裂,天地倾覆,令整个洪荒都为之侧目。 三十三天之上,仙神们望着灵山,相当心惊地看着西方猛然上涨的气运。隐隐担忧起玄门的未来。 昊天上帝大感头痛,试图同鸿钧道祖联系。 …… 众生百态,不一而足。 不知何时,元始亦慢慢地走出了竹屋,他看着眼前那一位红衣圣人的身影,似乎想走上前去,又迟疑了片刻,停下了脚步。 “通天。”他唤着他的弟弟。 圣人却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通天圣人心念一动,身影已然出现在了灵山上方,正对着那刚刚证道成功的如来佛祖。 佛祖面容慈悲,垂怜众生,眼里皆是一派平和之色。祂微微一笑,望着骤然出现在祂面前的红衣圣人,合掌唤道: “上清圣人。” 众人皆是一惊,无数法器刀剑现身,皆对准了突然出现的圣人。 通天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对着那如来佛祖缓声开口,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吾徒多宝,这是要叛吾截教,欺师灭祖?”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2、因果轮回 佛祖道:“圣人认错人了。” 通天问:“我的弟子,就算是化成灰了我也认的,如何会认错?” 佛祖道:“圣人想找的是多宝道人,但此地只有如来佛祖,所以说,圣人认错人了。” 通天又问:“既是如来,便再也不算多宝了吗?” 佛祖道:“圣人认错人了。” 天地寂然,无人开口。 灵山上的所有人都静静地听着圣人和佛祖的一问一答。 接引见通天突然闯上灵山,方要动怒,听到佛祖平静的声音后,又忽而笑了一声。 看见了吗上清通天,你最喜欢的大弟子,如今已入了西天佛门,再也不认你这个师尊了。就算你仗势欺人,倚强凌弱,强夺了那九品金莲又能如何? 西方有了如来佛祖镇守西方的气运,佛门照旧可以兴盛发达,而你的截教则早已在封神量劫中彻底衰败。 做一个孤家寡人的滋味如何?想来是好不到哪里去的吧? 他心里居然有些快意,看着眼前的红衣圣人时充满了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就像是看见以往凌驾于旁人之上,高居云端的圣人,亦有一日跌落了凡尘,沦落到泥沼之中,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 准提站在老子的身旁,目光落在眼前的圣人身上,眼眸微微垂下,唇边噙着一抹叹惜。 那姿态模样,宛如不忍目睹这一幕。 从某种意义上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居高而下的怜悯。 老子看着这两位圣人,眉毛微微挑起,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露出了些许意外的神色。 他弟弟和这两位圣人也没有什么往来吧?怎么好像不知不觉就拉稳了仇恨?这仇恨看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可以积攒起来的,到底是在心里暗恨了多久啊? 他琢磨了片刻,突然就对劝他弟弟加入他们的队伍,共同阻止西方兴盛又有了信心! 既然两边都和通天有仇,那为什么不选择他们呢!至少他们还曾经做过亿万年的兄弟呢,怎么看也比隔壁靠谱吧? 老子很是满意,便也没有阻止接引走上前去,看似安抚实则嘲讽地开了口: “通天道友远道而来,想来也是为了我们西方的如来佛祖归位吧。唉,佛祖与道友先前也有些关系,我们也想过要不要通知道友一声,只是怕道友误解,到底是没有邀请道友。” 接引:“既然道友不请自来,不如就一起坐下喝上一杯,共同庆贺我西方的盛事啊?” 接引含笑望着通天,对眼前这一副师徒反目的场面露出了十分满意的神色。 在亲眼瞧见通天的反应与佛祖无悲无喜的回应后,他对多宝道人的态度都好上了不少,至少已经承认了他算是西方的人了。 当然,他也不会就此相信多宝从今往后就一心一意为西方考虑了,该防备的依旧要防备,只是确实可以多给多宝一点信任了。 毕竟,他已经是西方的如来佛祖了,也是未来西天诸佛名义上的最高领导者。 “……” 通天微微侧首,瞥了一眼接引,不用想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垂着眼眸,思考着这一场戏演到这里是不是已经可以结束,又琢磨着对于接引这一番话,“上清通天”应该做出一些什么反应。 片刻之后,圣人冷笑了一声,丝毫没给接引面子,目光一直注视着他身后的那位如来佛祖。 “你当真不肯跟为师回去?”通天寒声问,“多宝,你若是现在肯回头,为师亦可既往不咎。” 接引的神色冷了下来,他亦微微侧首,以一种审视的姿态望着佛祖。 佛祖抬起眼眸,看着站在他面前的红衣圣人,唇边隐约含笑。 他怎么会不清楚他师尊的意思呢? 哪怕从之前到现在,他们都在演一场“师徒反目”的大戏,但若是此时此刻,他当真应了一声“好”,说他愿意同通天回去。 他师尊怕也是可以眼也不眨一下地假戏真做,毫不犹豫地当着众人的面将他强行带走。 他的师尊…… 如来佛祖叹了一声,眉目丝毫不动,眼底皆是一片慈悲之色。像是已经坚定了一颗佛心,从此前尘往事,红尘滚滚,皆已是过眼云烟,再也无法撼动他的心神半分。 “上清圣人,过去的都已经过去,本座已是西天的如来。” 佛祖道:“无论圣人执念为何,本座都请圣人……就此放下。须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也。” 祂看着上清通天,如同看着这世上每一个执迷不悟的凡尘众生。眼底俱是慈悲,皆是叹惋,欲以一言将其点化,好叫人超脱这红尘俗世,求得自我的解脱。 接引满意了。 通天圣人却仿佛动了嗔念,生了无名之火,直接就要在这灵山上动起手来! 众人纷纷大惊,赶忙准备拦截圣人的怒火。 “圣人使不得啊。” “此举万万不可啊,还请圣人住手!” 准提身形一晃,出现在接引身旁:“通天道友息怒,我们有话可以好好说。” 太清老子叹了一声,微微摇头,无奈地看着他的弟弟,手中拂尘一甩,就要伸手拦他。 一切好像和之前没有什么变化。 封神量劫时是如此,今天在灵山上也是如此。那位上清通天圣人,永远是孤身一人,面对着众人的刀剑相向。 三十三天之上,鸿钧道祖微微垂眸,瞥了一眼灵山的方向。 “通天啊……” 师尊眼里尽是无奈。 造化玉碟探出了头:“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哦,是为了他那只多宝鼠啊。他倒是一直都很喜欢他那些毛茸茸的徒弟们。鸿钧,你要插手吗?” 道祖摇了摇头:“他们打不起来的。” 造化玉碟问:“那你就坐视你徒弟痛失毛绒绒了?” 道祖瞥祂一眼,语气淡漠极了:“贫道在意的也不过是通天一人罢了。难不成他的弟子,贫道还要个个都在意过去?而且,这话你不该来问贫道的,你我皆知,西方兴盛乃是天数。” 多宝道人的命运早已注定,就算他弟子再怎么想改变,也无法撼动天命。 鸿钧揉着眉心,又叹了一声:“只好事后再哄哄他了。” 比如抽空把接引和准提喊上来训一顿? 师尊开始琢磨了起来。 …… 元始望着通天。 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好像前不久才刚刚发生。只是那时候他也站在他弟弟的对立面上,斥责他欺天罔上,妄图违逆天命。 四圣围诛仙,圣人独木难支,自是节节败退。 阵法之中,他看见了通天望来的眼神,疏离得像是昆仑山上高悬于天际的寒月,永远遥不可及,永远冰冷刺骨,令他于长夜漫漫梦回之时亦不由惊醒过来。 “兄长,这就是你的决定吗?”他朝他一笑,笑意不曾到达眼底。 这就是他的决定吗? 先前通天转身离开的那一幕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那么清晰,一如那茶盏坠地时的声响,清脆极了。 他的报应来得那般急迫,丝毫不留给他反应的时间。 元始闭上了眼。 再度睁开时,他望见了接引惊异的目光,对上了老子诧异的视线,又见准提皱起了眉头,神色晦暗地望来。 元始微微一扫,视线便从他们身上移开,转而看向了身边眉眼冰冷,神色漠然的通天圣人。 他抬起手,替圣人挡下了所有铺天盖地的攻击,又对着眼前的几位淡淡地抬起了眼:“怎么,你们想打?” “不如现在就同贫道做上一场。” 世间万事皆有因果,这一次他的选择,又会导致怎样的结局呢?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3、但是相思莫相负 灵山上空忽而一片寂静。 众人的目光落在那一位凛然高华、面色冷淡的元始天尊身上。看着他站在红衣圣人的身前,平静地替他挡下了所有的法术玄通,连衣袍都不曾晃动分毫。 那姿态太过于平淡,令人在心底油然生出一种畏惧。 老子不由抽了抽眼角。 仲弟啊,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啊。 当初你拉着为兄一起坑咱们弟弟的时候,不是也没有犹豫过片刻吗? 长兄痛心疾首地看着站在他对面的元始,又偷偷瞧了一眼旁边面无表情的通天圣人。连一瞬的纠结也没有,便干脆地转换了阵营。 他一甩拂尘,当仁不让地站在了通天的右侧,微抬眼眸看向了对面的两位圣人。 只要我站队的够快,之前的事情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二对三,局势瞬间逆转。 灵山上的所有人仿佛哑巴了似的,谁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接引的面色黑如锅炭,阴晴不定地看着面前的两位圣人:太清老子与玉清元始。 他们曾经在封神量劫之中合作过一次,但那次纯粹是因为他们的利益需求一致。 谁也不想看着截教继续在洪荒壮大下去,方能一拍即合,利用量劫毁掉截教,以至于鸿钧道祖不得不亲自出面带走上清通天。这既是道祖对他这位弟子的保护,亦是在警告他们不能再继续下去。 如今上清通天从紫霄宫回来了,怎么,你们二位又要扮起好兄长的角色了?也不看他会不会信你们! 准提反应很快,他很快就上前一步,合掌劝道:“误会,都是误会。诸位何必如此激动,不如坐下来我们好好聊一聊。” “对啊对啊,都是误会。” “圣人消消气,消消气啊。生气对身体不好。” 众人偷偷看了一眼元始,又纷纷顺着他的目光去看通天。 毫无疑问,这件事能不能顺利了结,还是要看通天圣人的意思。 那么圣人的态度呢? 通天在元始挡在他面前的那一瞬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微微抬首,静静地看着他兄长的背影。 意外吗?好像也不是特别意外。至少在封神之前,他的兄长一向是待他极好的。 惊喜吗?又好像不是特别惊喜。同样是那句话,他的兄长从来都对他很好。他可以举出千百个例子来证明这一点,却独独应对不了别人询问他关于封神量劫的事情。 他甚至还有闲心对紫府中的罗睺道:“要是元始从头到尾都是个坏人就好了,他要是一直都很坏,坏到面目可憎,从头到脚都挑不出一点优点来,我大概就能如你所说的那样,十分干脆地恨他了。” 正在废寝忘食(魔好像不用睡觉吃饭?),兢兢业业抱着功德金莲苦苦钻研的罗睺探出了一个头,听着圣人颇为感慨的言论。 通天继续道:“他要是一直对我很好,那便是我的至亲兄长;若是一直很坏,那就是我的一生仇敌;怕就怕……他曾经很好很好,却在某一个时刻突然背弃了你;回过头来,他又对你很好很好。” 圣人叹了一声,语气无奈极了:“我都不知道该不该信他。” 罗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瞧见了正与几位圣人对峙的元始天尊,又见那人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对着通天安抚地笑了笑。 “……他甚至都不跟我生气,你知道吗?明明我刚刚才砸了他的茶盏,下了他的面子……为什么他就能,就能一点都不生气呢?” 通天看着元始,眉目淡淡。他似乎在询问罗睺,又仿佛在自问自答。 “按照常理来说,我是不是该逐渐被他感动,从而顺理成章地原谅他?” 罗睺摇了摇头。 要是有人敢背叛祂,只会被祂一刀宰了。哪里还有什么后续。 祂转了转眼珠子,决定给通天开拓一下思路:“要不,待我们事成之后,你把他给抓了吧?” 通天圣人微微挑眉。 魔祖兴致勃勃,对眼前仍然纯洁天真的圣人循循善诱:“既然你说你还爱他,又无法对封神释怀,那就反过来把他关起来吧!这样的话,你既能把人留在自己的身边,又不用担心他再一次背叛你。” 罗睺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天才! “到时候你想对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还不用担心后果,岂不是很妙。”魔祖笑意盈盈地看着通天,猩红的眼眸里满是兴味。 莫问,问就是专业对口。 蛊惑人心,祂是专业的! 通天圣人若有所思,唇边的笑意倒是真切了几分:“把兄长关起来啊……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呢。” 罗睺:“是吧是吧?” 通天:“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事成呢?罗睺你研究完功德金莲了吗?” 罗睺:“……” 罗睺:“别催,在搞了。你再催本座就不干了!” 资本家也不能这样天天剥削工人啊!这是要逼本座发动无.产.阶.级.革.命啊。 通天垂眸一笑,昳丽的眉眼微微舒展开来,在纯粹的天光之下愈发显得惊心动魄,他看着罗睺,唇角微微上扬。 “那就拜托魔祖大人了。” 罗睺:“……” 上清通天,你给本座适可而止。不要拿本座的招式反过来对付本座! 魔祖悻悻然地溜回了紫府,觉得祂这个狼狈为奸的合作伙伴真是越来越难搞了。 通天方才收回了视线,目光朝着众人一扫。 大家立刻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至于私下里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准提望着他,合掌轻叹:“通天道友……” 老子看着他,眼底似有无奈,再看一眼元始,又摇摇头叹了一声。 难搞,事情是真的很难搞。 元始垂眸看着通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走至三尺的距离方停了下来,像是生怕惊扰了他似的,连语气都温柔极了。 “通天。” 通天却不想听他说话。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大概都是希望他能顺应大局,选择妥协的。 有些事情本就是如此,元始或许愿意为他出头,挡下那群圣人的攻击,但不可能为他去保下多宝。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何其愚蠢,他自己的弟子,他自己会保护好的。 通天研究了一下自己的封神旧伤,在近日的奔波之中,显然这伤势恢复得不是很好,隐隐有严重的迹象。 也许他可以利用一下。通天心想。 反正他是圣人嘛,总归是死不了的,哪怕是半死不活,也是死不了的。 所以他十分干脆地给自己来了一下。 伤口裂开了。 圣人吐血了。 救命!通天圣人他晕过去了! 在场之人尽皆惶然,元始天尊骤然色变! 通天没有看向元始,所以也没有看到他兄长那一瞬冰冷到可怖的神情,只是同他的弟子最后对视了一息。 你看,他人都晕过去了,就不必被逼着回答问题了吧? 而且他都因为多宝叛教这件事吐血晕倒了,总不会还有人觉得他家多宝是他的人吧? 大家各有台阶下,各有面子得。 两全其美,岂不妙哉。 通天闭着眼睛想:晕过去之后,他大概也可以短暂的,十分短暂的,休息一下呢。 他真疲倦啊。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4、打人就打脸 真轻松啊…… 再也没有什么东西需要他顾忌,也不需要去在乎别人的想法,就好像这世间的一切都离他远去,而他回归至最初诞生的时刻。那是独属于上清通天的,最为无忧无虑的、年少轻狂的岁月。 然而他在昏迷前又早已设想好了一切:至少此时此刻,老子和元始不会不管他;往远了说,灵山上的动静说不定会落入他师尊的眼中;而在此之外,紫府中的魔祖罗睺也是清醒着的,实在不行让祂代为操纵一下身体便是。 所有东西都安排妥当之后,他方能安安稳稳地执行自己的计划。 多糟糕啊,哪怕他以为自己可以抛却人世间的一切束缚,最终也不得不清醒地认识到人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他到底是回不到当年的肆意张扬,便连此刻的安逸都像是偷来的一般。 通天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甚为无奈地想着,又对着罗睺道了最后一句:“麻烦了。” 魔祖在紫府中抬起首来,祂凝视着眉眼苍白的通天圣人,眼底掠过一丝困惑,似在疑惑他是怎么把自己给折腾成这样的,像祂就肯定不会搞的这么复杂。 但祂依旧点了点头,应了通天一声:“好呀。” “小通天,你放心就是。”魔祖笑意盈盈,“选择本座,将会是你最正确的选择。” 毕竟,你也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了啊。 …… 在通天昏过去的瞬息,元始便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身旁。 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接住了昏迷过去的圣人,又垂落了眼眸,看着圣人微微蹙着眉尖靠在他的怀中,那双熟悉的眼眸如今安静地闭上,像是沉睡在沧海之中的一叶孤舟。 他试探着去触碰他的呼吸,指尖却在不知何时沾染上了一点殷红的血渍。那鲜红的近乎妖异的鲜血落在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之上,愈发显得触目惊心,令人的一颗心都不自觉地往下沉去。 明明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不是吗? 至少这一次,他分明站在他弟弟的身旁。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反而造成了这样的结果呢? 天尊的神色暗沉得可怕。 他冰凉的指尖抚上了圣人的面颊,俯下身去,一点一点查看着他的伤势。那动作轻缓极了,像是生怕惊动圣人的沉眠。 老子皱起了眉头,他站在他两位弟弟的身旁,面容冷淡地扫了一眼在场神色各异的人们,又缓缓地往前踏了一步。 天地间风声止息。 万物悄然,似为太清圣人的威压所震慑。 众人似是恍然回想起来,在三清之中,上清圣人风流无双,剑道高绝,又是阵法大家;玉清圣人最擅道法玄通,一身修为深不可测。而他们二人却皆承认太清圣人是他们的长兄,是三清里面领头的那个。这背后显然有他的合理性。 他们微微抬起首来,望着太清老子穿着一身苍青道袍,白发垂肩,眉目平淡,恰如青山覆雪。 他淡淡地扫来一眼,分明是平平淡淡,并无什么压迫感,落到他们身上时却似平地起了惊雷,令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不敢再与圣人对视。 接引面色难看,仍是上前一步:“太清圣人……” 老子微微一笑,风淡云轻道:“幼弟顽劣,向来如此,还望诸位不要见怪。”那口吻语气却像是说让贫道看看是谁有意见,有意见的都给贫道站出来。 谁敢站出来? 大家面面相觑,最终决定一致装死。 接引的面色更难看了,他看了一眼太清老子,又看了看旁边正弯腰将他弟弟抱起来的元始天尊,胸口起伏了片刻,方才忍气吞声,强笑道:“既然太清圣人都这么说了,我们又岂好跟上清圣人计较。” 心里却暗暗记下了一笔。 元始闻言微微掀起眼帘,极为淡漠地投来一瞥。 他一手还抱着他的弟弟,另一只手却已然抬起。顷刻间,长风做刃,划破了接引道人的面颊,又顺着那方向切下了一截如来佛祖的衣袍。 接引竟有片刻未能反应过来。 圣人微微垂首,感受着面颊上一点凉意,伸手去碰,方才察觉到满手的鲜血。 欺人太甚,实在是欺人太甚!! 接引忍无可忍,目光森寒地望着元始天尊,阴阳怪气道:“瞧瞧,大家都瞧瞧!这是哪里来的好兄长,好哥哥啊,怎么,现在就知道为你弟弟出头了?早干什么去了?” “我看通天道友这次吐血,非但不是因为我们的缘故,恰恰相反,是被你们给气到了吧?!不然他为什么早不昏迷晚不昏迷,偏偏在你元始天尊来了之后昏迷?” 俗话说得好,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你元始天尊既然做了初一,难道贫道就做不了这十五吗! “接引!” 接引道人冷笑一声:“怎么,贫道说错了吗?封神量劫还没有过去多久吧?是不是需要贫道帮二位好好回忆回忆?” “元始天尊,你不会以为以前的事情都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吧?” 他讥讽地看了一眼元始,目光又格外在通天身上停留了片刻:“真是好一副兄友弟恭的画面呢——” “也不看这可不可笑!” 元始的目光彻底冰冷了下来,他注视着接引,眼底似有幽深的光芒跃动着。老子皱起了眉头,唇边的笑意也淡了几分。 准提看了看两边,轻轻叹了一声,到底是站在了他兄长的身旁。 灵山上的气氛空前紧张了起来。 东方三清与西方二圣的矛盾从未如此清晰地展现在众人的面前,一如洪荒之前的每一场量劫。 起初相安无事的龙凤麒麟三族,最初分别执掌天地的巫妖两族,以及后来封神量劫中同为玄门弟子却最终反目成仇的阐教与截教。明明当初还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当量劫演化到了最后,却皆成了不死不休的仇敌。 每一次都是这样的结局,每一次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若无意外,这一次的西游量劫也将如同它的前辈一样,再一次在洪荒兴起无尽的动荡。 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之中,如来佛祖,也就是多宝道人,垂眸瞥了一眼他被切断的衣袍,又静静地抬起眼眸,望向了元始天尊。 他这位曾经的师伯,看样子是看在师尊的面子上,对他手下留情了啊。若是换做以前,如他这般“欺师灭祖”的不肖弟子,大概早就被天尊随手给拍死了,连犹豫都不带犹豫一下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看出了什么。 多宝的目光落在了通天身上,藏在衣袖中的手捏紧了一瞬,又缓缓放开,近乎漠然地看着西方的两位圣人同他的两位前师伯对峙。 对不起,但是在截教弟子们的眼中,你们双方可能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坏的程度有所不同罢了。 尤其是……在和他师尊对比的时候。 他见过了真正对他关怀备至的人,便再也不会相信那些虚伪至极的好意。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5、商议 圣人们最终还是没有打起来。 元始顾忌着仍然昏迷不醒的通天,唯恐和接引打起来之后误伤到他弟弟,又担忧着他的伤势,到底是选择了罢手。准提上前一步,不知道与他兄长说了些什么,慢慢地也将人给劝了下来。 这场庆贺如来佛祖归位的盛事,到此便是不欢而散。 老子临行前倒是又看了一眼多宝,那目光中含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佛祖拈花一笑,平静地与他对视,竟有些说不出的洒然。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既然你太清老子将多宝道人送往了西方,让他实实在在地做了这西天佛祖,难不成还想越界来管他的事情吗?更何况事情已经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显然不是老子一人可以说的算了的。 多宝微微抬起首来,望向了那高不可及的三十三天,面容上是洞悉一切后的平和。 ……是天命,让他来坐上这个佛祖之位啊。 就是苦了他的师尊,为他这个不肖弟子操心至此。 想到通天之后,多宝面上的神情方有了些微的变化。尤其是圣人方才皱着眉头,吐血昏迷的那一瞬,他从未那般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头的情绪,那是一种极为冰冷的……杀念。 凭什么这世上那么多作恶多端的人都能好好地活着,偏偏他的师尊要受尽这世间诸般苦楚? 多不公平。 多宝闭上了眼,压下了自己忽而凌厉的目光。 …… 元始自然是要带着通天走的。 他怎么可能放心把他弟弟留给一些乱七八糟的人。 事实上,当初若非是他们的师尊鸿钧道祖横插一脚,封神之后大概率他也是要将他的弟弟带回昆仑山的。无论他弟弟恨不恨他,至少在昆仑山上,谁也无法动他分毫。 他抱着通天回到了九龙沉香辇上,车驾起行,白鹤青鸾在前引道,后随丹凤舞仙衣,羽扇分开云雾隐,左右仙童玉笛吹。滚滚香烟之中,九条五爪金龙的身影若隐若现。 老子照旧骑着他的青牛跟在一旁,又微微侧过首去看了一眼元始。 元始正低眸看着通天。 天尊的面色瞧上去分外糟糕,只是在看着他们弟弟时,那冰冷的容颜也似冰雪消融一般,无端生出几分暖意。 他探出指尖替他弟弟轻轻擦掉唇边的血渍,目光近乎出神地看着怀中之人。许久许久,他俯下身去,无声地贴上了他的额头,唇边噙着一抹隐约的叹息。 “通天……” 老子微微摇头,亦是叹了一声。 该怪谁呢?他们兄弟三人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又能怪谁呢? 他心里一边想着,一边又同元始商量道:“要不要先回我那里?八景宫中还有我存放着的一些丹药和药草,他如今的伤势看样子也是受不得寒的。昆仑山……毕竟有些太冷了。” 其实也不是因为这个,不过是怕通天不想待在昆仑罢了。 纵使是再冷酷的冰雪,又岂能胜过人心的寒冷? 元始侧过首来,目光落在他们的长兄身上。 老子摸了摸鼻子,无奈道:“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为兄,元始。你还不懂我们的弟弟吗?我真怕他一任性起来,就不管不顾地下山。总得想办法让他留下来,才好给他治伤。” “而且,并非为兄自夸,为兄在炼丹一道上还是有些成果的。”老子道,“你莫要忘了,以前你们受的伤,可都是为兄给治好的。” 在此刻提起以前,未免有些讽刺的意味。 大底是从前太过美好,便显得现在的僵持都显得尴尬。 换做以前,他们哪里会商量这些东西,怕是早就已经把四处胡闹的弟弟给抓回来压着他吃药了,也不会去担心弟弟的心情。难道他们的弟弟还会生他们的气吗?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只是现在,所有的“不可能”都已经变成了“现实”。 元始闭了闭眼:“都听兄长的。” 老子颔首:“好。” 说完这两句,兄弟两人便已无言。 元始又低下头来,静静地看着怀中之人。他微凉的指尖轻轻抚过那昳丽明艳的眉眼,又顺着眉骨往下,流连过他的鼻尖,最后落至那苍白的唇上,目光微微恍惚了片刻。 他也许想俯下身落下一个生涩的,小心翼翼的吻,一如当时在竹屋里未曾做完的那样,只是那时候他弟弟的目光注视着他,他便平白多了些勇气,想着也许他并不厌恶。 哪怕这只是他万千错觉中的一个。一如他错觉他的弟弟仍然爱着他一样。 只是此时此刻,圣人闭着眼睛,眉尖紧蹙,整个人像是堕入一场无边的噩梦之中。他便再也不敢妄动半分,只能怔怔地看着他昏睡时的模样。 元始已经查看过通天的伤势,自然清楚通天不是因为多宝成佛而动怒吐血,而仅仅只是因为——他的封神旧伤从未好全罢了。 在某一个时刻,也许是他朝他走过来的那刻,那本就没有好全的伤势再一次开裂,才导致了圣人的吐血乃至于后续的昏迷。 所以他无法反驳接引的话。 他竟然有片刻觉得,接引说的话没有错。 元始目光沉沉,落在怀中之人身上,忽觉他弟弟当真是过分极了。 天尊轻轻地叹了一声,那声叹息坠亡在缥缈的云雾之间,再也寻觅不到丝毫踪迹。九龙沉香辇在云层中划出一道悠长的轨迹,朝着老子所居的八景宫而去。 他又一次抱紧了他的弟弟,天尊冰冷的发丝与他弟弟艳丽的衣袍交织在一处,无端有了几分抵死缠绵的味道,像是爱到了极致,又恨到了极致,两相纠缠,至死方休。 可是圣人依然沉睡着,对外界的一切没有丝毫的感知,也就没有看到元始注视着他的目光。 紫府之中,魔祖守在圣人昏迷过去的真灵旁边,若有所思地往外面看了一眼。 祂弯起了唇,笑眯眯地对通天道:“看上去,你哥哥真的很爱你呢。连本座都开始怀疑你的记忆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那个同你在封神里面打的你死我活的元始天尊,当真是你的哥哥吗?” 昏迷过去的通天圣人自然不能回答祂的问题,虽然这并不妨碍魔祖的自娱自乐。 “要不要本座帮你去试探一下他啊小通天?你不说话本座就当你默认了?”魔祖问通天。 通天要是醒着怕是得给祂邦邦来上两拳。 但是圣人还在昏迷。) 所以片刻之后,魔祖愉快地弯起了猩红的眼眸,十分欢乐地做出了决定:“那就这么说定了啊小通天~让本座来瞧瞧这位元始天尊的内心,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爱你~” “还是在欺骗我亲爱的合作伙伴的感情呢?” 说到这一句时,祂的尾音微微上扬,眼里的情绪既是好奇,又透出几分别样的危险感。 魔祖又低头看了一眼通天,顺手给他披了条被子:“然后啊~等你从你的那位师妹,好像是叫做女娲的对吧,那里回来之后,本座一定会原原本本地将这经过告诉你的。” “本座办事,你放心便是。”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6、八景宫医闹事件 通天并不知道罗睺突然起的心思,也暂时无暇关心另一边发生的事情。 他只是如同他先前考虑的一样,令灵山上的所有人都亲眼见证了“通天圣人昏迷”这件事,然后将自己的本体留在那里,借此转移走他两位兄长,尤其是元始的注意力,从而悄无声息地令他的一个化身来到了三十三天中的太素天上。 洪荒六圣之中唯一一位选择化形为女相的先天神祇,女娲娘娘的道场娲皇宫正在此处。 把自己弄昏迷这件事也许只需要一个理由,但是从这一件事里面他必须要得到无数个好处,这样才能推动他去做这件事。从某种意义上说,在谋划人心这一条道路上,他或许也能算是堪堪入门了吧? 只是不知道这条路走到最后,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通天圣人花了片刻时间思考这个哲学问题,然后就把这个问题干脆利落地丢到了脑后,缓步踏入了这太素天。 娲皇宫静默地伫立在这片天地之中,历经了无数个沧桑轮回,看过了好几次的量劫纷争,如同它的主人一样,早已风淡云轻,再不会为世事动容半分。 它平静地看着通天圣人缓缓走近,又仰起首来,凝望着这座宫阙上爬满的青苔与绿斑。 庭院间梧桐半老,树枝上没有任何叶子,风一吹,只见得树枝萧瑟地在风中摇摆,四处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以往青鸾凤鸟栖息玩闹的身影。就好像这里已经早已无人居住,故而渐渐坍圮颓败。 通天站住了脚步,并没有去扣响娲皇宫的门扉,只轻轻唤了一声:“风希。” 他知道对方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到来。 圣人一念可通天地,又岂会发现不了踏入她道场中的另一位圣人?更何况,她并没有阻止他踏入太素天。 娲皇宫静默地注视着通天,许久之后,里面传来一道清悦的声音:“师兄,你不该来的。” 那道女声平静又淡漠:“我早已无心人间纷争,更不愿再参与到量劫之中。你若是打着让师妹我插手西游量劫的主意,还是趁早回去的好。” 通天也道:“可为兄已经来了。” 他掸了掸道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微微扬起首笑道:“若是风希你不让我进去,那我就只好去找伏羲道友聊聊天了。” “……” 奇异的沉默。 女娲:“通天师兄,你突然变得这么无耻,你哥哥们知道吗?师尊他老人家知道吗?” 通天诚实地摇了摇头:“倘若师妹你不打算亲手举报我的话,他们应该是不会知道的。” 说着他又接了一句:“当然风希肯定是不会举报我的啦。” 女娲沉默了片刻,看着娲皇宫外站着的红衣圣人,忽有片刻在想:你又怎知我不会呢? 但是转念一想,她和太清老子不熟,和元始天尊颇有罅隙,而他们的师尊鸿钧道祖则向来偏心她这位师兄,别说她亲自去举报了,来一万个圣人联名上书举报,怕也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这么想想,她确实不会去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女娲微微拧起了细长的眉,没好气道:“这么说,师兄今日是一定要踏入这娲皇宫了?” 通天轻轻一笑,反问女娲:“不是风希邀请我来的吗?” 女娲挑了挑眉,不怒反笑:“师妹我又何时邀请师兄了呢?” 通天一针见血:“站在此地的,只是我本体的一道分身啊风希。” 有风拂过娲皇宫旁的梧桐树,似有枝叶沙沙作响。 奇怪,是何时长出的叶片呢? 许久之后,通天听见女娲淡淡的声音:“多年不见师兄,师兄倒是风采依旧。”还越来越会说话了,把人噎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通天微微摇头,发自内心地叹了一声:“师妹谬赞了,师兄我,到底并非原先之人了。” 女娲却是轻笑道:“我看未必。” 她站起身来,往宫阙外走。 通天站在外面,微微抬起眼来,看着娲皇宫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开启,仙鹤童子们焚香侍立,恭恭敬敬地立在两旁。眉目如旧的故人则站在宫阙之中,正微微抬首看着他。 “好久不见,通天师兄。” 女娲停顿了一瞬,又道:“欢迎回来。” * 八景宫中一片寂然。 连枝头的鸟雀也不再歌唱,它们偷偷地探出头来,透过窗牖往里望去。 屋内的太清圣人又起了一炉丹,底下的三昧真火熊熊燃烧。那火焰跳动着,变化着各种各样的色彩,慢慢地催动里面的天材地宝逐渐融化,又缓缓凝结成丹药的模样。 旁边负责扇风的童子头上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却来不及伸手擦拭一二,只紧张地听着老子的吩咐,用力地扇动手上的扇子。 老子垂眸看着丹炉,把握着三昧真火的火候,看看差不多了方才让童子停下来,任凭那些药材在丹炉中自行发生化学反应。他自己又站起身来,朝着另一处院落走去。 八景宫位于大罗山玄都洞中,仙峰颠险,峻岭崔嵬。坡生瑞草,地长灵芝,自是仙家福地洞天。 一路行来,到处都是奇花异草,飞禽走兽,童子们分散在各处照料着老子的药田,又替他养着一些灵兽祥瑞。 在一片花香鸟语之中,一处紫藤装饰的院落出现在了老子的面前,令他的步伐微微一顿。 长兄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自己现在进去是不是时候,会不会打扰到里面的两人,又觉得作为长兄他应该硬气一点,量元始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把他给丢出去。 做完心理建设之后,老子方才走上前去,抬起手来——轻轻敲了敲门。 这是礼貌你知道吗? 进屋子怎么能不敲门呢你说是吧? 怎么可能是因为他怕元始发疯呢呵呵呵。) 也不知道通天喜欢元始哪一点,就他仲弟这个冷酷无情的样子,到底是怎么把他三弟给骗到手的?老子颇有些耿耿于怀,在当年三清还未分家之时,明明他待通天也是颇好的啊。 偏偏到了最后,三清之中的二清在一起了,倒显得他这个做长兄的分外多余。 即便是如今经历了封神量劫,三清不负三清,他两个弟弟之间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却依旧让别人无法插足半分。 想到此处,老子又是微微摇头,目光中浮现一丝叹息。 也不知道他们兄弟三人……最后会走向什么样的结局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听见里面元始冷淡的声音:“请进。” 老子方才轻轻推开了门扉,踏入了屋中。 院落内的摆设全然一新,有攒簇着的紫藤萝从屋顶垂落下来,绕了整整一面墙,日光从窗牖照入屋内,映亮了整间屋子,透着温暖清新的气息。 元始垂着眼眸,正端起药碗将之轻轻吹凉,又舀起一勺汤药,自己先尝了一口,尝完之后蹙起了眉头,对着老子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句:“苦了。” 老子抽了抽嘴角,提醒他这位仲弟:“药都是苦的。” “但是通天不喜欢苦药。” 很好,他仲弟的逻辑依旧是这样严丝合缝、无可挑剔! 老子:“……那你在药里加点薄荷吧。” 元始皱眉问:“不会影响药效吧?” 元始啊元始,要求这么多,你怎么不上天呢?! 老子呵呵一笑:“……影响不大,你放心往里加便是。” 然后他就看着元始把刚刚端上来的药给倒了,吩咐童子下去放入薄荷重新煮上一碗,要求端上来的药既不能太烫也不能太冷,不要盛的太多他怕通天不想喝,但也不能太少因为药总是要喝的,最后这药一定不能像之前那么苦了,要是还是那么苦你就自己看着办。 童子:“……” 老子:“……” 小童子战战兢兢,擦着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冷汗,步伐沉重地接过了空置的药碗。 老子心疼地看着自家童子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满脸写着“老爷救命啊,二老爷他人没事吧,三老爷他到底什么时候才醒这日子没法过了啊”的神情,一脸沉重地下去重新煮药了。 看样子元始的心情真的很不好啊。 老子看出了这一点,决定这段时间还是绕着他仲弟走为妙。 在昆仑山上被丢出去也就算了,在自己家里被丢出去算怎么回事?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长兄该有的地位呢?长兄该有的尊严呢?罢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面对他疑似吃错药后愈发冰冷无情的仲弟,他还是忍忍吧。 元始却似乎并不想放过他。 他的目光落到老子身上,就像是每一个自家亲人身患重病卧病在床后,无能为力却又偏要折腾医生的神经质病人家属,逮着一个太清老子就问他弟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 为什么通天已经昏迷了四个时辰又两刻再加三十秒,现在都没有醒过来?你到底有没有在给通天好好治疗,你的行医凭证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等会儿,老子哪里来的行医凭证?他不就是无证行医吗? 天尊的目光骤然犀利了起来。 老子:“……” 所以通天到底什么才能醒过来啊摔!求求他治治他正在发疯的仲弟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7、娲皇宫中日月长 八景宫中热热闹闹的,连路过的狗都可能被天尊踹上一脚。 三十三天之上的娲皇宫中,通天与女娲对坐于亭台之间,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在梧桐叶间的声响。 娲皇宫仍然是一副颓败的模样,此间的梧桐树倒是生长得愈发茂盛了起来。不知何时会有凤凰归巢,栖息于梧桐木上。 通天顺着雨帘往外望去,外面雨幕朦胧,已然成了一片水乡泽国。 女娲瞧了他一眼,吩咐旁边侍立着的侍女倒酒,之后便让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不出片刻,亭台之间只剩下了师兄妹二人。 通天收回了视线,一手慢慢地端起酒盏,一边又闲聊般地开了口:“伏羲道友如今还在火云洞中吗?” 这是他来到娲皇宫中第二次提及伏羲。 伏羲,人族三皇五帝中的伏羲氏,凭借生前的大功德在死后入住火云洞,享受人族的香火供奉。但在他们这些洪荒仙神们眼中,伏羲显然有个更为著名的身份: 他是女娲圣人的兄长,亦是圣人的道侣。 混沌至阳之气化为先天神祇伏羲,混沌至阴之气化为他的妹妹女娲。他们生来便是天定姻缘,也便顺着天意结为道侣。 只可惜,即便是天定的姻缘,也未必逃得脱天命的捉弄。兜兜转转,经历了这样又那样的事情之后,世上再无圣人的兄长伏羲,人间的火云洞中却长久地住着一位天皇伏羲氏。 女娲看了他一眼,平静地点了点头。 过往的纷争与挣扎已经无法在她眼底留下半点痕迹,那双眼眸太过于沉静,像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碧空。 她道:“他在火云洞中生活得很好,偶尔我也会去看看他。” “那师兄呢?师兄与元始道友,如今又如何了?” 女娲娘娘礼尚往来,询问起了通天圣人。 她抬眸望着独自一人前来她这太素天的通天,像是在问一个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你如今恨他吗?” 通天先是皱眉,接着又叹气:“你们怎么都喜欢问这个问题?” 女娲轻轻笑了一声:“或许不只是我,全洪荒都在关心这个问题呢。毕竟……只有知道了答案,他们才好在即将到来的量劫之中下注啊。” 女娲:“到底是选择玄门的三兄弟,还是选择西方的两兄弟……这可真是个问题。若是选错了,或许便是个万劫不复的下场呢。” 说到“万劫不复”一词时,女娲微微弯了一下唇角,眼底俱是讽刺之意。 通天挑了挑眉:“不知师妹选的是哪一方?” 女娲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师兄莫不是忘了师妹先前所说的话?我既已经无心量劫,又岂会再在其中下注呢?” 通天轻轻一笑,并不去反驳她的话。 水榭亭台之外,雨声淅淅沥沥,敲打在池中的莲花之上,那声音宛如一支小调,听起来颇有韵味。 女娲瞧了眼桌案,亦轻轻执起一壶酒盏,慢慢地饮着。 她似是漫不经心,又仿佛随口一问:“若是师兄呢,你会选择哪一方?是玄门,还是佛道?” 通天也很随意地回答她:“倘若我都不选呢?” 女娲低低地一笑,语气分外笃定:“那他们四个,怕又是要联起手来打你了。” 通天:“到时候,师妹就又在这三十三天中静看为兄挨打?” 女娲想了片刻,竟也点了点头,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说辞:“人间红尘纷扰,转眼便是沧海桑田,我等既已成圣,又何苦再去涉那量劫?不如就此放下,自有一场逍遥自在,无忧无虑。” 通天笑问:“师妹这话,可能骗得了自己?” 女娲也笑:“或许也能骗得过别人呢。” 这两位玄门的师兄妹,亦是曾经在洪荒中相交多年的友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彼此试探着彼此的心思。 既有清风明月,又有美酒佳肴,那聊聊,也就聊聊呗。 女娲微微一笑,又将话题扯了回去:“师妹还记得当年,元始道友待师兄你一向很好,有时候看到你与旁人交好,都会嫌弃对方碍眼几分。” 通天也认真地点了点头:“事实上,他现在也待我很好。” 圣人的语气平淡极了:“每一次我看到他的眼睛,看到他眼底倒映着的我的影子,便有短短的一刹那,又为他心动了一次。” 女娲抬起首来,直视着通天的眼睛,似在确认他所说的话的真实性,通天也大大方方地与她对视,任凭她看清他眼底的情绪。 女娲仿佛有片刻的意外,很快神色又恢复了正常:“原来如此……师兄现在还爱着元始道友啊。” 女娲:“只是这样的话,师兄大概会过得很辛苦吧?” 通天微微一笑,神色自若:“还好,不算什么。毕竟对为兄而言,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我自己能分得清楚就可以了。” 女娲微微颔首,旋即一笑:“师兄倒是洒脱,反而是师妹我着相了。” 她说着又执起杯盏,仰首饮尽,转而对通天道:“师妹自罚一杯。” 通天也陪着她一道饮酒。微苦的酒水入口,回味又辛辣几分,待到一口饮尽,偏又生出几分怅然若失之感。 一杯一杯复一杯,月上中天之时,圣人便已然半醉。乌发红衣,眸光流转,只以一手撑着脸颊,维持着半醉半醒的姿态。又是何等的意气风流,张扬恣意。 女娲看着通天,以袖掩唇,笑得眉眼微弯:“师兄这副模样……可惜元始道友是瞧不见了,若是换做以前,他大底是会来亲自接你的。” 通天也笑,唇角上扬,眼底透着几分纯粹的暖意:“是了,兄长他向来是不肯我在友人家中过夜的。” 他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酒盏:“……事实上,他也不喜我喝那么多的酒。我现在这样,换做以前,回到昆仑山后,他定也是要责怪的。” 女娲幽幽一叹:“当年我就好奇极了,元始道友恨不得事事都替你安排好,生怕我们这群人玷污他弟弟纯洁的心灵,又管着你不许乱交狐朋狗友——他管你管的那么严格,你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 通天慢慢道:“也许是因为……他毕竟是我的哥哥吧。” 女娲问道:“那现在呢?” 通天微微掀起眼眸,眸光流转生辉,湛然有神。 他望着女娲垂眸望来的姿态,忽地展颜一笑,那副容颜灼灼,顷刻间胜过这世间无数:“现在啊?他自然也是我的哥哥啊。” 通天:“昔日不周山立誓许诺,洪荒见证,天道见证,就连大道也曾见证:我与太清老子、玉清元始,自然是生生世世、永生永世的至亲兄弟。” “怎么,师妹不信吗?”通天弯眸笑道。 女娲看着眼前的红衣圣人,恍惚间瞧见了曾经的上清通天,曾经在不周山中,她第一次见到的上清通天。 彼时的通天真人被他兄长牵着手,一步步地从不周山上走下来,碧色的衣摆轻拂过地面,又忽地抬眼看向了他们兄妹二人。那时候的他便已经生得很好看了,等到后来长成之时,这份好看又已然超过了世人对他的所有想象。 “不知两位道友从何而来,可否交个朋友,”他欣然一笑,“我是上清通天。” 他是上清通天,他身边的是他的两位兄长。三清之间的清气流转,彼此交融,是真真正正的“同气连枝,福祸相依”。 而非现在这般,无论他们掩饰的再好,也无法掩盖的事实:昔日的盘古三清……终究是不复三清。 女娲轻轻一叹:“师妹我自然是相信师兄的。” 通天笑了一声:“那师妹可已经做出了选择?玄门,佛道……在这里面,师妹想选谁?” 女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如师兄还是先同师妹说说,你今日到底是为何来拜访我这娲皇宫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8、意外生 紫藤萝深深浅浅地垂挂了下来,在云榻上沉睡着的圣人,却仿佛永远也不会醒来。 太清圣人坐在榻边垂眸望着他的弟弟,身旁的檀色药炉上熬煎着新的一帖汤药,微微苦涩的药香萦绕在室内,久久不曾散去。 他微微俯下身,先是探了探圣人额间的温度,翻看了一下他的眼睑,又看了看舌苔的颜色,接着十分顺手地搭上了他的手腕。这一趟流程下来可谓是行云流水,熟练极了。 眉眼苍白的青年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眸,微微抿着失去了血色的唇,任由他检查,却始终不肯睁开那双在封神量劫之后愈发显得难以捉摸的眼眸。 太清圣人见状,便又不由轻轻叹了一声。那声叹息飘散在空气之中,轻到几不可闻。 “还是不肯醒吗?” 负责煎药的童子轻手轻脚地将药端了上来,放在太清圣人的手边,又迅速退了出去,顺手将门带上。 太清圣人看了看那药,又想了想刚刚被他竭尽全力劝走不要打扰他治病救人的仲弟……算了,他喂就他喂吧。 他干脆地扶起了通天,令他半靠在云榻边上,便端起药碗,轻轻将一勺汤药吹凉,方才将之递到了通天唇边,看着他喉结微微动了一下,无意识地将汤药吞咽了下去。 那双熟悉的眉眼微微颤动,仿佛随时都能睁开来看他,又朝他投来似笑非笑的一瞥。只是长兄再度看去,便又知道那只是他的错觉。 他的幼弟仍然闭着眼眸,眉尖微微蹙着,不知道陷在哪一处梦魇之中。 也许是封神吧? 太清圣人这样想着,又舀起一勺汤药,递到了通天唇边,十分耐心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喝了下去。又不忘拿起旁边的云帕,替他轻轻擦了擦唇角。 他真是一个好哥哥呢√ 倘若忽视掉通天身上的部分伤势与他脱不了干系这个事实,太清老子确实是一位十分靠谱的长兄了。 后世有“谁主张,谁举证”这一说法,换到太清老子身上,那大概就是“谁打的,谁来治”这样的地狱笑话了吧? 毕竟通天圣人的封神旧伤颇有些是拜他所赐,时至今日,亦是太清圣人苦逼地寻找各种方法,耗费大量天材地宝来捞他弟弟。 世间因果循环,也不过是区区一千年,便又倒了个头。 谁又能知道自己当初造成的“因”,会酿造出怎样的“果”呢? 太清圣人微垂着眼眸,慢慢地将这一碗汤药喂完,方才把药碗随手搁下,一手搭上了通天的手腕,再次为他把了一次脉。 片刻之后,他又痛苦地伸手揉了揉眉心,长长地叹了一声:“没道理啊,怎么会昏迷这么久呢?难不成是心病还须心药医?” 他看着眼前的红衣圣人,神情苦恼极了,忍不住发出了灵魂询问:“通天?你在吗通天?你听的到为兄的声音吗?能给个回应吗三弟?” “你这样一直昏迷,为兄很难办的你知道吗?”太清道,“你仲兄向来把你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旁人动你一下他都得和对方急。你要是一直不醒,怕是连为兄也要挨打的啊。” 太清圣人道:“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既然学医救不了你,那我们就试试玄学吧!” 差点忘了,他们可是玄门的圣人呢! 是时候展现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专业对口了! 太清圣人面容肃穆,将搭在通天圣人手腕处的手收回,下一瞬便干脆利落地点向了通天的眉心三寸处! 竟是打算一探圣人的灵台方寸! 紫府之中,百无聊赖的魔祖骤然睁眼,猩红的眼眸注视着外界的太清圣人,忽而勾唇一笑。 “来的正好!” 祂自然不会动用属于魔祖的力量,要是真用了那乐子可就大了,但他的合作伙伴在此之前,可是给了祂颇大的权限呢…… 天际间骤然一声雷响。 万千惊雷如游龙般砸落在大罗山上,霎时间漫天银蛇涌动,声势浩大,似山崩地裂,天地将顷。 童子们惊慌失措地跑来跑去,试图保护太清圣人的药田。灵兽祥瑞们躁动不安地待在围栏之中,又在某一刻压抑不住心头的恐慌,冲出了围栏。 “糟糕!太清圣人养的猪跑了!” “那可是圣人养了好几百年拿来做实验的猪啊!” “救命!那只猪把药田里养了万年的草药给吃了!” 八景宫中顷刻间混乱一片,到处都是人声、灵兽声以及某些已经成精了的药草们嘤嘤的哭声。画面一时十分惨烈,忍不住让人想为此默哀三分钟。 正在另一处静坐修行的元始在雷声响起的那一刻便睁开了眼,毫不犹豫地就往紫藤院落这边赶来。 他一眼望去,便见整间院落已为横绝的剑气所毁,冷冽的剑光比天上的皎月更为清绝,以一种近乎决然的姿态毁去了周围的一切。而在那骤然空旷的天地之下,红衣圣人微微闭眼,三千青丝垂曳,手中则持着一柄月白色的剑。 那是一柄由皎皎月光所化的长剑。 天地间的月色偏爱他三分,那纯粹无垢的月光落在他弟弟身上,像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绝色。 元始停住了脚步。 他微微抬起首来,近乎出神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久久不曾言语。 直至那仍然闭着眼的红衣圣人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所在似的,朝着他的方向慢慢走了过来。 一步,又一步。 下一瞬,剑若惊鸿,骤然朝着元始劈来! 太清圣人咳嗽着从废墟中脱身,见状皱起了眉头:“元始!” 元始的反应自是极快的,他当机立断折身避开这一剑,下一刻便唤出了他的法宝三宝玉如意。 紧接着顶上诸天庆云一闪,璎珞垂珠纷纷而下,生生抵住了通天圣人不知何时又刺出的第二剑。 红衣圣人仍然闭着眼,对眼前的一切都不为所动,似是察觉又是一剑落空,他平静至极地抬起手,剑气横绝天地,已然笼罩了面前的两位圣人。 那是真正的杀伐之剑。 昔日通天圣人执掌洪荒第一杀阵诛仙剑阵,本就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存在。纵使再怎么天资纵横、惊才绝艳的人物,亦逃不出圣人这一剑。 元始站定了脚步,沉声唤他:“通天。” 圣人面色淡淡。 元始深吸一口气,决定在打完之后再同太清老子好好算一算这笔账。但在那之前—— 兄长直视着他的弟弟,缓声开口:“你我兄弟二人,不妨便在此做过一场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9、二圣动手惊天地 圣人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的话,疏离的月色之下,他的剑愈发冷绝。 极薄的剑身映着如霜的月光,连带着刺出的剑光都仿佛沐浴着人间霜雪,透着极致的冰冷与淡漠。 九州天地,四海苍穹,似也为这一剑斩断。 元始微微抬首,目光落在红衣圣人身上,不知为何又轻轻弯起了唇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他身影一晃便已出现在大罗山山顶之上,然后看着对面那人亦毫不犹豫地追了上来。原本冷淡的眉眼微微舒卷,竟是忽而心情极好的模样。 紫府中的魔祖抽了抽嘴角,对这个世界不理解极了。 所以你到底在高兴什么啊?你弟弟在打你诶? 魔祖百思不得其解,但祂又不能完全控制通天的这副躯体让他指哪打哪,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在祂面前打了起来。 总觉得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事情了.jpg 我是不是有那么点多余.jpg 倘若魔祖能有机会和太清圣人聊一聊,大概就能更深地理解这种情绪了,长兄对此可是有着十分丰富的经验。 只是眼下的太清圣人正一脸头疼地看着自己这八景宫,长长地叹了一声:好吧,兜兜转转一圈,他这道场到底是被通天给砸了,甚至这还是自己造的孽。 他又能说什么呢?还不是笑着把通天原谅。 大罗山顶。 上方的天幕高绝至九重仙境,云霞雾霭缭绕着巍峨群山,苍青色的山看上去厚重极了,山川苍郁,郁郁葱茏,时有虎豹熊罴出没,又有怪鸟长鸣,声振林野。 但在两位圣人动起手后,整座大罗山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并无生灵敢随意探出头来,皆各自缩在窝中瑟瑟发抖。 九重天上的神仙们倒是敢探头看上一眼——不过也就是这么一眼,赶忙就缩了回去。他们上了凌霄宝殿就报告给昊天上帝:“下面两位圣人打起来了。” 昊天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两位圣人,谁和谁?” 底下的神仙们脸色神情仿佛死了爹娘,吞吞吐吐道:“就是,就是……” “好了,你不用说了。”昊天疲惫地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们的话,转头就宣布朝会结束,马不停蹄地又找上了鸿钧道祖。 老爷啊,通天师兄又和元始圣人打起来了啊!这个洪荒到底还能不能好了?! 站在一旁,刚刚回到天庭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赵公明赵财神,果断拉住了他妹妹云霄娘娘的袖子,低声询问道:“他们说的两位圣人是指……” 他脸上带着些期盼的神色,更多的却是踌躇不前,既心怀期待,又担心期望落空反倒成了更大的失望。 温婉清丽的云霄娘娘此时却微微扬起了唇角,朝着她兄长颇为肯定地点了点头:“是师尊回来了。” 赵公明:“竟是真的?” 他怔怔道:“我一路行来似也听到有人零星地提过两句,只是我当时并没有太过注意,只以为……” 只以为那是他想太多了。 他师尊……上清圣人已经在紫霄宫中待了千年之久,久到早有神仙们私下嘀咕着说鸿钧道祖怕是不会把圣人放回洪荒了。 “不然呢,那位道祖向来宠纵圣人,这次却一反常态把圣人关了那么久,又不准旁人前去看望,摆明了是不想再让圣人回来了。” “说不定是圣人确实伤势严重呢?” “那也没有不让任何人去看望的道理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位阐教的圣人之前还常常去拜访紫霄宫,后来这几百年,不也都没去过了吗?摆明了就是知道道祖不想把圣人放回来了。” “万一是圣人不想见他这位兄长呢,毕竟啊……” 谈到此处,众人便都打住话头,各自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默契地转移了话题。 千年之前的封神之战,不仅在亲历过量劫的人心中是一个禁忌,在其他不甚了解只听过几句闲聊的人心中更是一个禁忌。 正是因为他们不曾经历,所以更加无法想象在怎样的境遇之下,洪荒六位圣人中的五位会在量劫之中大打出手,甚至导致整个洪荒的地界都为之破碎,最终划分为四大洲部。 云霄看了看她的兄长,久违地弯唇笑了笑:“倘若是别人说给我听,我怕是也不会信的。但是兄长,师尊下界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了天庭,砸了那兜率宫。” 赵公明抓住了重点:“兜率宫?” 他回想了一下。 哦,他们的前大师伯,太清圣人的善尸太上老君的兜率宫啊。 赵公明微微颔首,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感慨道:“是师尊干得出来的。不愧是我们的师尊呢!” 他忽而想起刚才顺风耳和千里眼报上来的消息:“两位圣人打起来了?” 赵公明:“是我们师尊和……” 云霄娘娘的神情倏忽有些凝重,她垂眸看了看脚下的云层,视线久久不曾移开:“从我们这位昊天上帝糟糕的脸色来看,很大概率是……” “元始圣人。”她缓缓开口道。 * 剑光轻易地拨开了厚重的乌云,像是旭日初升时冲破黑夜束缚的第一缕光芒。那光芒并不热烈,却令无数人为之瞩目。 那是在最沉最深的夜色里升起的一道光,它自诞生以来,便要粉碎这世间挡在它面前的一切。 而比这剑光更为耀眼的,却是执着这柄长剑的红衣圣人。他乌发垂下,一身大红白鹤绛绡衣随风飘动,双目紧阖,眉间一点剑痕流转着淡淡的金光。 通天圣人屈指一弹,手掐剑诀,登时有数柄长剑凝聚成型,组成剑阵,齐齐向着天尊斩来。 元始的目光落到通天身上,诸天庆云缓缓在他头顶旋转,千万朵金色莲花一朵朵飘坠,纷纷迎上了其中一柄剑,与之碰撞、消失。 他如雪的道袍微微拂动,不染世间半分尘埃。 下一刻,天尊先行出手,一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又是一阵地动天惊。冰雪如同拥有了生命一般,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吞没了周围的一切,又疯狂地朝着通天圣人脚下蔓延而来。 圣人微微低头,似是朝他脚下看了一眼,干脆利落一点地面,身姿缥缈如鹤,转瞬便已朝着天尊袭来。 长剑一瞬便至眼前,凌冽的寒光映入元始眼中,转瞬又撞上了玉如意,发出金石相击般清脆的声响。 天尊微微抬眼,望着圣人面无表情的面容,唇齿微启,轻声唤他:“通天。” 咫尺之遥的圣人抬起首来,面容依旧冰冷,步履却似有些微的停顿,他对着眼前的元始天尊看了片刻,下一瞬又再度挥出了手中长剑。 兄长摇了摇头,似有些微的无奈,却又纵容地陪着他打了下去。 两人交相缠斗,天地间的雷声自此长久不歇。 不论是通天圣人执掌的上清神雷,亦或是元始天尊掌握的玉清神雷。两种神雷在空中互相劈砍,又纷纷砸落在大罗山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大坑,直看得太清圣人心疼不已。 他忍不住对元始道:“也许仲弟你还记得,这里是为兄的道场!” 通天也就算了,他不会跟他实际上并没有意识,只是纯粹依靠本能战斗的弟弟计较,但是元始你是怎么回事啊?! 太清圣人痛心疾首地准备撸起袖子,加入战局:“你到底行不行啊,实在不行我们兄弟两个一起先把通天按下去啊!” 元始终于抽空瞥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闭嘴。” 太清圣人:“……” 究竟谁才是长兄啊!在这个家里我就一点地位都没有吗? 太清圣人敢怒而不敢言,眼睁睁地看着元始天尊又专心致志地投入了战局之中,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的弟弟。那姿态模样,竟是可以用一句“深情”来形容。 深情吗? 太清忽而叹了一声。 他静静地注视着元始,眼底竟有一丝怜悯之意。像是在某一刻突然想起来眼前这两人在成为不死不休的仇敌之前,也曾经彼此相爱。 元始曾经爱过通天。 截教通天圣人也曾经爱过阐教的这位元始天尊。 “曾经”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过去,从前,是逝者不可追,而非现在,当下,更不是“来者犹可待”。 已经逝去的东西就像这滚滚的黄河之水,永远也不会有再度复来的机会。 太清微微摇头,眼底的神情近乎无奈:他这位仲弟似乎还未曾醒悟过来,甚至还不能清醒地认识到他与通天早已结束。 与之相比,他那位曾经最是重情重义,心肠柔软的三弟倒是更加明白一些,也许是因为封神造成的代价过于严重,以致于他不得不清醒过来。 早些时候他还担心过通天,如今看来,陷在这段感情里,真正执迷不悟的,偏偏是那位一手主张了封神量劫的元始天尊。 多么讽刺啊。 一想到此处,连看到元始又把他一处洞府给掀了,通天又一剑削平了他数株珍贵的药草,两人联手一道毁去了他完整的一块药田……都,都有些生不起气了呢。 太清圣人面色微微有些扭曲。 他的神情渐渐有些难看。 他沉默地望着他两位弟弟互相注视着对方,目光中只有彼此,丝毫不在意他这个真正的受害人的内心在痛苦地滴血。 不在沉默中爆发…… 注定要在沉默中消亡! 太清圣人终于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自袖中刷的一下抽出了先天至宝太极图,直接往两人中间一抛,随即一甩拂尘,面容冷淡至极地踏入了两位圣人的战局之中。 “打啊,接着打啊。”太清皮笑肉不笑道,“我不是来拆散你们的,我是来加入你们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0、此夜长 那声音掷地有声,正全神贯注投入打斗之中的两位圣人终于抽出空来,齐齐看向了他们的长兄,似是不懂他又在发什么疯。 著名的五星评论家麦某曾经说过:“每当你觉得两位圣人注定是不死不休、你死我活的结局时,又能在各种莫名其妙的细节发现这两人不愧是曾经的道侣,天生一对,十分般配。那一刻,我又相信了爱情。这是世间最为纯粹和美好的感情。” 太清圣人抽了抽嘴角,决定当做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抛出的太极图骤然展开,其间光芒大盛,深邃的夜空之上忽而流转着一条混沌阴阳的长河,大道谶言环绕其上,天道符箓隐现其中,悬于空中的阴阳太极缓缓旋转,散发着隐隐的威势。 下方的圣人微微侧首,艳丽的面容映着疏冷的月色,衣袍在太极图带起的长风中烈烈作响。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危险的东西,下意识折身相向,手中长剑迅疾如电,直直斩向那太极图。 太清垂眸看着他的三弟,目光威严而富有威慑力,袖中拂尘一甩,便要借着这太极图的力量强行将他给压回去。 这一次一定不搞什么玄学了好吧?好好学医,好好救人,我们的口号是爱科学! 所以弟弟啊,咱们能不能安分一点,别真的把大兄的药田给祸祸完了啊? 就算你真的恨为兄…… 有话也可以好好说的啊。 太清圣人摇头轻叹,像是洞悉了一切似的,目光近乎无奈地看着他的三弟,掐诀施法的动作却是丝毫未停,一步步地限制着圣人的行动,直至将他诱入太极图的中心。 毕竟这是一副失去了意识,全然凭借本能行动的躯壳,若是他弟弟还醒着,那显然是要困难许多的。 这样也好。 太清想道:不用耗费太多的力气,也不至于再度伤了他们兄弟之间的和气,顺顺利利、你好我好地把事情给解决了,才是正确的为人处世之道啊。 元始在看到太极图的瞬间便皱起了眉头,他急促地喝问了一句:“老子!” 长兄垂眸看了他一眼,语气是相当的平和:“好了,元始。通天的伤势还没好全,总不能再任由他这样打下去,至于太极图,为兄一向是有分寸的。” 他仲弟的弱点是如此的明显,明显到轻而易举便能看穿,甚至加以利用。 太清愈发地无奈:这世间“情”之一字,到底是红尘俗世中避不开的一劫,纵使无悲无喜、无情无欲如元始圣人,亦在不知不觉之间入了这浩荡劫数。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通天身上,准备在他陷入太极图的那刻再把圣人重新打晕,却见那道红衣的身影以一个极为轻微的角度弯起了唇角,露出了一个艳丽至极又危险莫测的笑容。 什么情况?! 太清圣人微微定神,再度望去,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是他的错觉,还是…… 太清圣人惊疑不定,干脆又加快了几分手上的动作,直至将太极图重新收回,他又伸手将昏迷的通天抱在怀中时,依旧未能发现任何不对。 面前的圣人同先前一样安安静静地沉睡着,眉眼苍白,又透着几分愈发明显的虚弱,想来是在先前的打斗中耗费了一番心力,以致于那副容颜在月色之下竟有隐约的透明之感。 元始匆匆而来,他的目光落在通天身上,隐隐有暗沉的风暴在那双眼眸里酝酿。 太清当机立断就松了手,毫不犹豫地将通天交到了元始手上,然后就一个脚底抹油,飞快地逃之夭夭:“咱们弟弟就拜托你了啊仲弟,为兄回去看看我的丹炉被炸了没有,那里还有为兄之前刚刚准备炼给通天吃的丹药呢!” 元始自然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追出去找太清圣人的麻烦。 远远逃离是非中心的长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抹了把头上的虚汗,又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刚刚那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通天会露出那样诡艳的神情? 太清圣人回头看了一眼,颇有些踌躇不定:他就这样把通天丢给元始不会出什么问题吧?可是……让他现在回去他又是不敢的。 毕竟元始是真的敢动手揍他啊! 说好的兄友弟恭呢?这玩意在三清道尊身上真的存在吗? 太清圣人对此是痛心疾首啊。 “……” 元始低眸看着被他抱在怀中的通天,下意识伸手抚上了他微微蹙着的眉心。 那般好看的眉眼不应该一直被愁容困锁,而应当如他记忆里的一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灼灼明艳得胜过他在昆仑山上种下的万株桃花。 三月的春光再好再动人,尚且不及通天带着笑意回眸望向他的一眼。 他站在乱红纷飞的桃花树下,那烂漫多情的桃花也成了他的陪衬。 再也不会有人比他弟弟更好看了。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整个人都是按着他的喜好长成的,就生长在他的心上,一寸寸地扎下根来,再也无法拔除。 元始轻轻叹了一声,那声叹息也是极轻的,像是生怕惊扰到通天的沉睡。 先前的紫藤院落被圣人一剑所毁,他便抱起了圣人,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去。 相较于处处都泛着生机与绿意的紫藤院落,元始圣人随手找的居处十分符合他个人简洁冷淡的风格,走进去除了桌椅摆设,便是一方供人打坐用的蒲团。 只是这样的地方到底是不适合通天养病的,所以在天尊踏入屋室的那刻,整间屋子便完全变了模样。 他俯下身来将通天轻轻放在云榻之上,又替他掖好了锦衾,便在旁边坐了下来,静静地端详着圣人沉睡的模样,像是永远也不会看厌似的。 此夜已是极晚。 连最后一缕月光都从窗牖边消失,沉入漫漫无尽的长夜之中,乌云遮住了星星的眼睛,仿佛在轻声叮嘱他们不要去打扰这世间沉睡的灵魂。万物渐渐沉寂,于睡梦中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渐渐地,不知何时,元始也慢慢地闭上了眼眸。 天尊像是同样陷入了一场安宁的梦境之中,不知何时才会醒来。 而在梦境之中,早有人等待许久。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1、梦魇 “不知为何,我忽而有些心神不宁。”通天坐在水榭之中,目光落在一碧如洗的湖面之上,莫名其妙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说完之后,他自己先蹙起了眉头,像是不明白自己缘何会这样说。 女娲转过头来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须臾之后,娘娘微微一笑:“上次你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是元始道友遇到一头从混沌时期活下来的凶兽一不小心重伤的时候。” 通天抬眸看她,微微停顿了一息,方才问道:“是吗?我有些不记得了。” 女娲也笑:“师妹我也不想记得,只是那时候你脸上的神情太令人印象深刻,让我不得不记得。” 通天唇边轻轻扬起一个笑,顺着女娲的话道:“可见人活得太久也不好,总有些乱七八糟的黑历史会被人给记下来,然后再隔个千百年的,说给当事人听。” 那些连当事人都记不清的往事被突然翻出来,竟也有片刻会令人恍惚一瞬。 女娲静静地看着他,瞧着红衣圣人面露怔然之色,连脸上的神情都带着几分怀念之意,像是对以往的时光颇有些眷恋。 但是当他回过神来时,那些情绪又从他脸上消散了,消失得干干净净,找不到丝毫痕迹。 “风希,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 女娲微微一笑:“说到金蝉子那四个徒弟的事情了。” 西游量劫既然定下了要以金蝉子为核心组建起一个取经队伍,里面安排的人员自然是各方各显神通往里面塞。无论是参与其中的正面人物,还是负责被打倒的反面教材,总之是五花八门,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通天先前同多宝要的,便是金蝉子其中一个徒弟的名额。那时他便已经想到了他那位身在三十三天上的女娲师妹。 他也相信他这位师妹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无论是为了她所庇护着的妖族,还是为了她自己。 通天的目光落到了女娲身上。 那场封神量劫之中,也曾出现过圣人的身影。 商朝衰亡的起点,始于商王帝辛于女娲诞辰那日上女娲庙中上香祭拜,后来便有了震惊洪荒的“淫诗事件”。 女娲娘娘顺理成章勃然大怒,使用招妖幡唤来诸妖,又派轩辕坟三妖入朝歌蛊惑君主,断送他成汤江山。 有了妖妃,便有了昏君,世人口中的传闻如此香艳,使得这入主朝歌,被帝辛立为皇后的妖狐苏妲己得尽了骂名。 那商王在周兵打入朝歌之后,于鹿台自焚,死后还被封神,得了个“天喜星”的神位,而那妖狐却是人人得而诛之,受尽了世人的唾骂。 于是再不会有人记得,昔日的九尾狐一族也曾经是祥瑞,而非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孽。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这位师妹非但在封神量劫之中未能得到任何好处,反倒是累及了妖族,导致妖族的气运进一步下跌。 通天微微垂眸,静静地思考着。 他后来在紫霄宫中也想了许久,怎么也想不出他师妹会选择这样做的理由,这显然不合常理。再联系到最后是四圣大战诛仙阵,而非洪荒五位圣人痛殴他一个,便有了他这一次娲皇宫之行。 也许呢? 通天想着:也许在这个举世皆敌的洪荒,他依旧可以找到一两个暂时的帮手,哪怕他们不会选择孤注一掷地同他一道反抗天命。 人人都有各自顾及的东西,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会坚定不移地选择踏上这条逆天改命的不归路。他也不求别人的全心全意,哪怕只是为他的反抗之路提供一二的助力,那也是极好的。 通天想到此处,又对着女娲笑了一笑:“那师妹对此,可有什么打算吗?” 女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先道:“我不愿再让任何与妖族有牵扯的人参与这场量劫。” 这句话相当的没头没尾,但是通天一联系封神,便能轻而易举读懂她的意思。 她不想让九尾狐的悲剧第二次上演。 明明最初是顺应天意踏入劫数搅动风云的九尾狐,最终却背上了毁掉商朝、祸乱天下的最大黑锅,以致于身败名裂、身死道消,反倒是真正导致商朝灭亡的君主逃过一劫。 这样的事情,女娲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通天点头:“好。” 女娲唇边微微浮现一抹笑:“但世人一看到他,便能明白他背后站着的是娲皇宫。” 通天挑了挑眉,似是觉得颇为有趣。 他询问道:“师妹的意思是……” 女娲含笑道:“通天师兄,时隔多年,你可愿意再收下一个徒弟?” “我昔日炼石补天时,曾多出了一块补天石,未能派上用处,那石头落于洪荒之上,沐浴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已然有生命孕育其中。” 女娲道:“若是师兄有意,那便再等些时日,前去人间的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在那山上,不日将有一只石猴出世。” 女娲道:“这就是我的选择,通天师兄。” * 封神量劫已经将近尾声,劫煞的乌云覆盖了大半个洪荒,即便是昆仑山上都逃不开这遮天蔽日的劫云。 侍立在玉虚宫前的童子们畏惧地看着这充盈着无边煞气与恶念的劫云,哪怕明知自己身处在昆仑山大阵之中,绝不会被那煞气所侵蚀,心里却仍然充斥着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更何况那些匆匆忙忙在玉虚宫中往来的仙人们,各个身上都沾染着血煞之气,像是刚刚才经历了一场厮杀。他们来到这玉虚宫中,仿佛也将外界的杀戮与纷争带入了这座无上仙境之中。 广成子已经在玉虚宫的长阶前等待了许久。 仙人原先的白衣染了血色,搁置在一旁的三尺青锋之上也沾染了同门修士的鲜血,渐渐被煞气侵染几分。他低垂着头,跪在阶前,恭恭敬敬地等待着里面之人的召见,面上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敬。 前去替他禀告来意的童子已经回来了,他对着广成子摇了摇头。后者轻轻呼出一口浊气,继续在殿外安静地等待着。 童子看了看他肩上落满的霜雪,犹豫了片刻,又跑回去替他取了一件鹤氅,替这位阐教圣人的大弟子披上,方才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玉虚宫愈发得安静了起来,谁也不敢在此时打扰圣人的静修。哪怕人人皆知那位截教通天教主已经在界牌关前摆下了诛仙阵,正静待他的两位兄长前来破阵。本该早早起行的元始天尊不知何故,却至今未从玉虚宫中出来。 又是一个时辰,太清圣人身骑青牛而来。 他在昆仑山山门前停下,将青牛交给门口的弟子们,方才缓步踏入了玉虚宫中。他看了一眼跪在旁边的广成子,又瞧了瞧依旧紧闭着的玉虚宫大门,想了片刻,便往前走去。 “元始。”他并未去叩响门扉,只以一种分外平静的语气开了口:“是时候了,封神劫数将尽,莫要延误了天机。” 风雪无声,寂静极了。 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 广成子微微抬起首来,朝着前方的地面看了一眼,又重新垂下了首。 师尊他……难道是后悔了吗? 可是封神已经打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阐教和截教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如今后悔是不是有些太晚了? 他心中隐约带着几分疑惑,却依旧不敢去质疑圣人的决定。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太清圣人长叹一声,便要上前强行打开玉虚宫的大门时,里面终于传来了轻微的声响。那两扇高大的殿门缓缓向着两侧开启,发出一声沉重的声响,里面则平静地走出一个身影。 那是一位比霜雪还要冷淡三分的圣人,眉目冷冽,着一身雪白的道袍,一双眼眸不带任何温度。 “玉虚弟子何在?” 广成子一个机灵,当即应了一声。 “随贫道前往诛仙阵前,”天尊的语气冷淡,“共破此阵。” 广成子:“是!” 太清圣人颇为意外地看了一眼他这位仲弟,似是不明白既然他这么干脆利落,先前又在纠结着什么,但长兄显然也懒得想太多,只要能够破掉诛仙阵就可以了。 谁也没有听到那个声音,艳丽的,恶意的,透着满满的兴味:“如果能重来一次,你又会怎么做呢?” “元始天尊。”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2-40 第32章 如果能够重来一次…… 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吗? 九龙沉香辇在袅袅香烟之间落在西岐的土地之上,早有阐教弟子们侍立在前,恭敬地等待着两位圣人的到来。 老子从青牛背上下来,往西岐这边特意为圣人们准备的芦篷走去。他走出一半发觉不对,又转头望了一眼元始:“仲弟?” 天尊长身玉立,目光却一直注视着截教那边,尤其是那座立于界牌关前,由诛仙四剑组成的大阵。 杀气森森,阴风飒飒。 天地之间的煞气与戾气汇聚在诛仙阵前,仿佛也预示着此处将是量劫终结的最终之地。 截教大弟子多宝道人代其师立下诛仙剑阵,此时正站在阵法之中,以一种警惕的目光注视着两位圣人的到来。 元始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又将视线投向远处。在他视线的尽头,阵阵仙乐之中,青鸾仙鹤引路,仙童们立侍一旁,截教教主的车辇缓缓近前,直至停留在诛仙阵前。 多宝立即率着截教弟子们拜下:“拜见师尊。” 他却只是挥一挥手,便让他们都起来了。 随后他又转过头来,长眉微微挑起,对上了元始的目光。 仅仅一眼。 天尊眼里便只剩下了圣人的身影。 那人的面容熟悉到足以刻入骨髓之中,每一分容颜都像是极尽了天地造化之力。洪荒偏爱他,便把这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了他,包括他的名字在内亦是如此。 上清通天。 元始于心底轻轻念着这个名字,便已生出了愉悦的心情。在短短的刹那之间,他忘记了自己正站在诛仙阵前,更忘记了那场决定着三清分裂的封神量劫。 只是很快,他又被拉回了现实之中。 他的弟弟抬眸望着他,又瞥了一眼他旁边的老子,以及他身后跟着的阐教弟子们,微微启唇,笑意不达眼底:“多年不见,道兄可还安好?” 道兄。 元始敛了眉眼。 老子率先开口。他看着通天,语气中颇有些责怪的意味:“你又何苦设此恶阵,阻拦封神?你我皆知,此乃天命。” “天命……”红衣圣人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眉眼之间忽而染上了几分讽刺之意,他一眼也没有看向老子,目光直直地落在元始身上,“道兄的弟子在动手杀我弟子之前,也常常口称天命。我从未插手其中,是因为当初在碧游宫中签押封神榜,我早已言明‘紧闭洞门,静诵黄庭叁两卷;身投西土,封神榜上有名人’,只是时至今日,身亡的截教弟子越来越多,愚弟忍不住想问上一句:道兄口中的天命,当真是天命吗?” “道兄昔日为了那些犯了红尘杀戒的阐教弟子们决定一手推动封神量劫,自是出于作为师尊的好心。可是愚弟万万不懂,为何今朝偏偏令截教弟子做了他们的垫脚石,以他们的性命……成全阐教弟子的劫数?!” 圣人说到最后,目光倏忽凌厉起来:“元始天尊,你不该给我一个解释吗?” “你们既然说这是天命,为何安安分分待在自己的洞府之中,只是单纯想为自家童子讨个公道的石矶会被太乙真人所杀;既然是天命,为何九曲黄河阵中会有两位圣人不顾脸皮,亲自下场;又为何那广成子杀了火灵圣母之后,偏偏要上我那碧游宫,口口声声说要奉还遗物。好,真是好得很,对着她的一众友人说,我一不小心杀了火灵,今日把遗物送回,还望诸位不要见怪,毕竟是她咎由自取。”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是真的当他们都成了无悲无喜、无情无欲的石像了吗? 本来站在后面的广成子微微抬头,下意识辩解了一句:“可是圣人先前明明说,并不责怪弟子。” 通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竟是宽和的一笑:“贫道又何苦去责怪你呢?难道贫道会不知道,真正令你前来这碧游宫的,是玉虚符命!是贫道这位好兄长啊!” “元始,你对此就当真没有一句解释吗?” 圣人定定地看着天尊,语气冰冷刺骨。 “你门下弟子申公豹屡次三番引三山五岳之人下山应劫,至于今日,我截教门下多有亲朋故交入此劫数,魂入封神榜中。积怨已深,众怒难平,方有我今日布下这诛仙剑阵,为我门人弟子讨个公道。” “你如今也要说,此乃天命吗?” 老子看着通天,微微摇头,沉沉地叹了一声。 他侧首看向了元始。 天尊抬起首来,看着眼前的红衣圣人,竟是忽而在想:原来喊道兄也已是极好了。 上一次,上一次他是怎么回答通天的呢,大概是诛仙剑阵杀伐过甚,生灵涂炭那一套?可是在此时此刻,再度重来一次,他同样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弟弟的问题。 元始垂了眼眸,语气平淡至极:“你门下弟子本就是鱼龙混杂,一片乌烟瘴气。你也不择根行,一味乱收,这些人不好好修行,妄动嗔念,被旁人一哄便抛却师言下山,难道不是他们自己的问题吗?就算申公豹哄劝了他们几句,又不能强行把他们绑下山来,如此可见,分明是你门下弟子心性浅薄,根性不定,合该上那封神榜。今日他们又哄骗你布下这诛仙阵,违抗天命,阻碍封神,按为兄之意,你分明是应该把这群人打杀了才对。” 老子在一旁听的眼皮直跳。 “至于那三霄,不敬师长,自然当杀。石矶的那个童子被哪吒误杀固然可惜,但她大可在封神量劫之后再来玉虚宫论个是非黑白,而非在量劫之中非要去寻太乙真人的麻烦。她明明知道阐教十二金仙皆是犯戒之人,她此刻撞上前来,即便被杀,亦是她自取灭亡。” 天尊的语气凉薄极了:“截教弟子有如此下场,皆因他们不识天数,仗着一腔血气便入此劫数。贤弟又何苦去学他们,为了那所谓的公道便不管不顾布下诛仙剑阵,阻拦封神量劫。还望速速收手,莫要落个惨痛的下场。” 通天圣人定定地看着元始天尊,不怒反笑:“按道兄之言,千错万错皆是我门下弟子之错,而道兄自己便没有一点过错了吗?” 元始天尊注视着圣人。 他道:“是。” 通天圣人冷冷一笑:“好好好,既然如此,愚弟我也无话可说。今日我于此布下诛仙阵,你们若是想过这界牌关,便破了这诛仙阵吧!” 他一甩衣袖,转身就踏入了阵法之中。 诛仙四剑齐齐嗡鸣一声,整座阵法骤然被无尽的剑气所笼罩。 老子看着元始,欲言又止,忍不住摇头轻叹。 元始却只静静地注视着红衣圣人的背影,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魔祖罗睺坐在幻境的最高处,饶有兴致地替自己斟了一杯酒,观赏着底下的动静:“这么看起来,和通天记忆里的场景也没有什么变化啊?” “如此说来,通天的记忆并没有欺骗他呢。” 祂弯了弯眼眸,颇为期待地想着:“却不知道之后,会不会有什么新的变化。” 魔祖静静地等待着,很快又等到了新的剧情——元始邀请西方二圣共同前往诛仙阵前。 诚如众人所知的那样,诛仙剑阵非四圣齐至不可破,换言之,元始想要破了诛仙阵,必须要寻得四位圣人一道出手。 西岐一方专门为接待圣人所准备的芦篷之上,太清圣人与元始天尊端坐在上首。 太清老子的目光落在元始身上,微微叹了一声:“你已下定决心?” 天尊道:“唯有四圣齐至,方可破开诛仙阵。” 太清问:“女娲……” 天尊摇头:“女娲她拒绝前来诛仙阵,而且她只是孤身一人,就算是她肯来,我们也凑不齐四位圣人。” 元始天尊眉目冷淡,他望着那座洪荒最为著名的杀伐大阵,似能瞧见那道红衣圣人的身影。 他转过头来,对着老子道:“时至今日,已经容不得我们犹豫。” 元始面上的神情愈发冷淡疏离,他淡淡地瞥了老子一眼,连语气都凉薄三分:“通天布下诛仙剑阵,妄图以一己之力阻拦封神量劫,此举有违天意。须知,天命不可违,天意不可逆!他这般行径,莫不是想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老子,难不成事到如今,你还想纵容他吗?” 太清圣人定定地看着元始天尊,似乎想透过天尊冷淡的神情看清他胸膛里的那颗心。他颇有些不明白他这位仲弟是怎么想的,明明理论上来说,最不肯见到通天受伤的人不该是他吗? 但是太清圣人依旧点了点头:“既然你想清楚了,那便这么做吧。若是为兄所料不差,准提和接引大概也期望着能在封神量劫之中插一手呢。一旦你邀请他们来,他们自然会来的。” 就在这样一来一回的交谈中,很快他们便敲定了所有的事情,转头便去邀请西方的两位圣人一道前来共破诛仙剑阵。 西方的接引和准提圣人自然是“清心寡欲”“不恋红尘”的,但念及诛仙阵中“有数百道红气冲空,知是有缘”,便不辞辛苦地前来界牌关前,欲要“一会截教门人”,好“度化有缘人”。 太清圣人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着接引道人道:“贫道此次前来诛仙阵前,只愿一会有缘之人,成全上天赐予我们的缘分啊。” 翻译一下:我看上了那些截教弟子们,打算拐一些到西方去,你们要是没意见我就这么做了。 接引道人和准提道人也一道含笑听着太清圣人胡说八道:“这一次我们相聚在这里,是为了我们共同的使命——完成封神量劫,断断不是我们想要做下这样的孽事啊。” 西方的两位圣人齐齐在心头冷笑:不就是想拉着他们一起坑自家弟弟吗?至于说的这么深明大义吗?骗骗自己得了,别把我们也给骗了。 专心致志吃瓜看戏的魔祖罗睺见了这一幕也微微摇头,决定把他亲爱的小通天送给他的八个大字转送给眼前这几位圣人: 狼狈为奸!同流合污! 魔祖斜支着下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真该让通天来看看这一幕呢,还说我们两个是狼狈为奸?他真该看看真正的狼狈为奸!我们两个啊……分明是在为着共同的伟大理想奋斗终生呢!” 这是神圣的使命! 这也是正义的使命! 最多就是这过程中需要推翻一个两个天道这样的区区小事罢了。 有什么问题?丝毫没有问题!想来天道也早就已经习惯了。 祂才不信这世上喊逆天而为的人会少。既然如此,多祂一个不多,再多一个通天也不算多。 魔祖饶有兴致地想着,其间频频点头:“对,下次就这么跟通天说。” 小通天一定会很开心的。 毕竟祂又不是不知道,对于背叛鸿钧这件事,他家通天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愧疚的。这对魔来说,可算不上一件好事。万一鸿钧又把他给骗回去了怎么办? “所以说,果然还是应该让通天早日放弃那些没有必要的感情为好呢。大不了把他最喜欢的元始抓回来打包送给他好了。” 魔祖愉快地下定了决心,便又有心思观看起底下的幻境来。 在一片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世界里面,天尊面上的神情却愈发的冰冷了起来,他皱着眉头,眼底似有几分压抑着的厌恶之色,似乎很想把他面前的几位圣人给一道丢出去。 片刻之后,他竟当真掷出了自己手中的杯盏,起身便往屋外走去。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老子摇头叹气,招呼两位西方的圣人:“不必管他,我们继续聊便是。” 接引看了一眼元始的背影,但笑不语。 准提的目光落在圣人身上,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又无声地露出一个笑容来。 待封神量劫结束之后,不,哪怕仅仅是四圣共破诛仙阵,大概都能让通天圣人对他的两位兄长生出恨意,长此以往,三清注定分崩离析。对于这样的好事,他可真是期待啊…… 西岐的月色之下。 元始天尊独自一人伫立,久久地望着对面诛仙阵前的天光。 夜晚的凉意浸透了他的眼眸,那双冰凉的眼眸之中是霜雪冻结后的寒意。他仿佛在思念一个人,可他的所作所为偏偏又将这个人推得更远。是月缺难圆,玉碎难全,又或者说是,天意如此,天命如此。 “通天。”他低低地念着圣人的名字,眼底似有挣扎的痕迹,但那痕迹太浅太淡,不足以改变他最终做出的选择。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真的可以改变过去吗? 魔祖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颇有些好奇地想着:明明在一开始,是你开口说要邀请西方二圣共破诛仙阵的啊,为何到了最后,偏偏又是你在挣扎呢? 元始天尊,在当年的封神量劫中,你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思,选择同你的弟弟打得你死我活,以致于截教教毁人亡,而通天教主被鸿钧道祖带走囚禁在紫霄宫中的呢? 这样复杂纠葛又痛苦不堪的心思,真是让本座十分感兴趣呢。 * 娲皇宫中。 通天微微蹙起了眼眸,低头看向了正在自己胸膛中跳动着的那一颗心脏。越来明显的痛楚提醒着他,有什么事情在悄悄发生。那痛楚并非来源于他自身,反而是另一位为这颗心脏曾经记挂着的一个人。 发生了什么呢? 通天轻叹一声,掩了眼眸静静地想着: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让你如此痛苦呢? 兄长,元始。 阐教……元始天尊。 你在为什么而痛苦,才会令我这颗心脏,同样如此痛苦? 女娲微微抬首,便见眼前的红衣圣人皱着眉头,面色微微有些苍白,他一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之上,一边又没头没脑地对她道:“风希,你说人无心可活吗?” 女娲:“……” 女娲娘娘冷静地提醒她的师兄:“上一个说出这句话的,是商朝的那位比干对吧?他的坟头草如今已经三丈高了。师兄是想效仿他吗?” 她看了看面色糟糕,紧紧皱着眉头的圣人,想了片刻,话锋一转道:“当然,像我们这样的先天神祇,有心无心都不妨碍我们活着,师兄是想做什么吗?” 通天圣人微微叹气:“我只是在想,能不能把我胸膛里的这颗心给挖出来丢掉。从而让它不要再影响我分毫。” 女娲看了看他,简单地回忆了一下他们之间的交流,很快就确定了一件事情:“这么说,元始道友确实是出事了?” 通天撑着额头,长长地叹了一声:“也许吧。” 女娲挑了挑眉:“师兄这个模样,看上去可不像是‘也许吧’,怎么,是他的情绪又影响到你了?” 通天叹气,瞥她一眼:“明知故问。” 女娲轻轻一笑:“那可真没什么办法呢,要不师兄你试试先。说不定你把这颗心脏一丢,它就不再痛了呢。怕只怕,即便你丢了这颗心,该痛的还是照常会痛。” 通天又何尝不懂呢。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心口:这样的,完全没有必要存在着的一颗心。为何时至今日,他依旧不能把它彻底抛却呢。 可是昔日亿万年的陪伴,短短一朝的倾覆。那般浓郁的爱意顷刻间被恨意填满,一如从三十三天之上直直堕入九幽冥府之中。这样汹涌的爱恨,是仅仅毁掉一颗心便足以平复的吗? 通天垂落了眼眸,长长地叹了一声。他面上似有几分怅然之色,很快却又平静了下来。 “不能。”他这样回答自己,随即放下了手。 爱和恨是不能抵消的,哪怕在他最想杀了元始的那刻,他也依旧是爱着他的。 诚然,那些爱意并不能阻止他把剑架到元始的脖颈上,但却可以让他在那个瞬间,依旧觉得元始垂眸看他的姿态很好看。 爱恨缠绵,多么奇妙的一个词语。他们注定要在这样的纠缠之中,双双走向最终的毁灭。除此之外,他们不会有第二个结局。 通天站起身来,同女娲告辞。 “师妹所言甚是,倒是为兄入了歧途了。我们之前说好的事情,为兄会一一去完成的,还望师妹莫要负我。” 女娲亦随之起身,她静静地看着通天,唇边轻轻一笑:“师兄所图甚大,师妹不才,依旧愿意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还望师兄珍重己身,切勿失却本心。” 通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唇边的笑意真切几分:“既然如此,下回为兄前来娲皇宫时,还望师妹莫要将为兄拒之门外啊。” 女娲娘娘狡黠一笑:“那就要看师兄下次用什么理由上门了。” 她目送着通天远去,又在那一个红衣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她面前时,转身召来了彩云童子。 “你去火云洞一趟,就说……我找神农氏有事。” 洪荒又有一场量劫即将酝酿成型了啊,只是不知这一次,她的选择是对还是错呢? 女娲圣人伫立在原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 诛仙阵前杀气震天。 在外面站了整整一夜的元始天尊抬起首来,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诛仙阵中,一如他梦境之中千万次重复的那样。好像一切都不曾改变,照旧如同记忆里的一样发生着。 老子骑着青牛而至,接引和准提纷纷现出丈六金身,四位教主分别踏入诛仙阵中四门,欲要取了那诛仙四剑。 红衣圣人站在阵法当中,以一己之力迎战着四位教主。 天地间悲风怒号,似也在为圣人悲伤。 一个个熟悉的人影从他身边倒了下去,而圣人的衣袍之上不知何时也溅满了鲜血。他握着剑柄的手在高强度的战斗之中微微有些颤抖,长睫微微垂落,掩盖下眸底的情绪,照旧投入这场残酷的厮杀之中。 多宝道人欲护师尊,妄图插入圣人之间的战局,却被太清老子以风火蒲团卷走,圣人在那一瞬间抬眸,怒视着老子:“李耳!” 太清圣人微微摇头,语重心长地提醒通天圣人:“三弟,勿要动了嗔念,毁了你这一身的道行啊。” 勿要动了嗔念,勿要生了妄想,一切早已注定。 哪怕重复上千万次,诛仙阵前,也永远是一样的结局。 元始天尊眉目冷淡,两袖间似有清风拂过,他举起三宝玉如意,重重地砸下,又见圣人执起青萍剑来抵着那玉如意,老子趁势将扁拐往通天背上砸去,只砸得圣人三昧真火冒出。接引以拂尘架来,准提现出法身,二十四首怒目圆睁,十八只手各持法器。四圣围攻还不算完,燃灯道人早已准备许久,他藏在空中,运起定海珠便往下砸去。 诛仙四剑被摘走,圣人披头散发,唇边似有蜿蜒的血迹。 元始看着他,心中隐隐有着一个念头:他弟弟这一生,大底从未狼狈到这般地步。而这种种伤痛,尽皆拜他所赐。 他站住了脚步,看着通天抬起眼眸看他,那眼神陌生极了,仿佛在看一个他以前从来不曾见过的人,又或者说,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突然长出了角,生出了四条腿,变得他再也认不出来眼前之人到底是谁。 是他的兄长吗? 不是,是阐教的元始天尊。 是元始天尊吗? 也许也不是,是三十三天之上正俯视着他的那双眼眸,是盘踞在洪荒位面那铺天盖地的劫煞,是他这太平无忧的一生之中,所面临的最为艰难的命运。 他看着元始,仿佛在看着另一个东西。片刻之后,竟是轻轻笑了起来。 那笑声起初很轻,后来渐渐大了起来,落入天尊的耳中,萦绕在他灵台方寸之间,如同附骨之疽久久不散。他下意识地垂落了眼眸,走上前去,似想如往常一般牵起他弟弟的手。 下一瞬,青萍剑轻鸣一声,斩断了他的衣袍,又直直地指向了天尊的咽喉! 剑光极寒,割破了他的皮肤。元始垂眸看了一眼青萍剑,又顺着那剑去看那位红衣圣人。他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眼前的场景骤然破碎开来,漫天的剑光,无尽的煞气,无数的仙神们在他们两人身旁倒下,伴着铺天盖地的喊杀之声。 是诛仙阵? 不对,是万仙阵! 元始猛然抬头,听见他自己的声音。 他吩咐门下弟子道:“原是他的宝剑,还绝他的门人,非吾等故作此恶业也。” 于是阐教的仙人们分别拿起了诛仙四剑中的一把,齐齐呐一声喊,欢呼着,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杀入了万仙阵中。死去的截教弟子们的尸骸堆积在万仙阵中,那血迹流至他脚下,污染了圣人原先光洁无垢的衣袍。 同样是他自己的声音,冰冷的,透着居高临下的寒意:“二位道兄此来共佐周室,若明日破阵,必尽除此教,以绝彼之虚妄。只是难为后来访道修真之人,绝此一种耳。” 于是万仙阵中的截教弟子死伤殆尽,只逃出几许人也,落入封神台的魂魄齐齐哀哭,那声音震动天地,忽有血雨纷纷而下,覆盖着他脚下的土地。 那位截教的教主,玄门的上清圣人,手中仅仅执着一柄青萍剑,无声地立于封神台上,面对着无数人的兵戈相向。 天地寂静至极,无人敢上前半步。 * 通天便是在这个时候踏入幻境的。 他看了看他脚下堆积着的血洼,又轻轻绕过了一具犹然睁着眼睛,仿佛死不瞑目的尸骸。他从无数人中间穿过,垂眸望着他们死去时的模样和长相,一点一点地将这些全部记在自己心中。 有用吗? 也许并没有什么用处。 当初若非是他这个做师尊的没用,又岂会带累他的弟子们?他早该想到的,他面对的敌人是同他一样的圣人,而这样的圣人不止一位,而是整整四位。在这四位圣人之外,凌驾于他头顶之上的,还有那缥缈无垠,甚至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的天道。 逆天而为者就该对自己的实力有点基本的估算,否则那不叫做逆天,叫做送死。 他付出的代价是如此的沉重,沉重到他需要用自己的一生去改变自己的错误。他也不曾给自己留下太多的筹码,所以只好剑走偏锋,专门找些歪门邪道来走。 哪怕选择同魔祖结盟,哪怕背弃他的师尊,哪怕最终留给他的结局只有万劫不复这一条路,他也要坚持着走下去。 这是他唯一的道路。 除此之外,再无选择。 魔祖罗睺一个激灵,震惊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祂面前的通天圣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祂吃瓜看戏的姿态太过于投入,竟然没有注意到通天的存在。 ……这种话说出来,会被圣人暴打的吧? 魔祖闭上了嘴,下定决心决不能让此事从祂口中泄露出去,只是祂一转头便又看见了正与红衣圣人对峙着的元始天尊。 糟糕! 这该怎么解释? 现在祂应该走个流程开始狡辩,还是直接放弃开口认错?正在魔祖疯狂地进行头脑风暴,试图为自己找出一条活路时,却听得眼前的通天圣人微微一笑,夸赞祂道:“做得不错。” 啊? 魔祖呆滞。 他刚刚是不是夸本座了?难道是本座年纪大了产生幻听了吗? 可是下一瞬祂便又听见通天道:“正好,借这个机会我可以处理一下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情,也不必担心被外面那群人看见。” 魔祖回过神来,慢吞吞地想:所以说,祂反倒做了一件好事? 胸前的红领巾仿佛更鲜亮了呢。 罗睺睁着猩红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通天,眼底带着几分怀疑的色彩,直至发现通天确实没有怪罪祂的意思,方才放松地舒出一口气:“早说嘛……小通天,你要是早点告诉本座你想把元始给关进来,本座还能不满足你吗?” 通天微微挑眉,从善如流道:“好的,下次一定。” 罗睺一放松下来,那颗搞事的心又熊熊燃起。祂望了望远处的元始,又瞧了瞧身边的圣人,笑眯眯地蛊惑道:“要不要本座替你报复他一下啊?保证让这位天尊怀疑人生,如何?” “既然他都落到我们手上了,要杀要剐,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通天赞同道:“说的不错。” 罗睺更加兴奋,正待继续说下去,又见圣人的身影消失在了祂的面前。 ??? 发生了什么? 祂惊疑地睁大了眼,又在察觉到什么时,骤然低头看去。 封神台上,那个祂一手创造出来的幻象毫无痕迹地被通天圣人所取代,他睁开眼来,眉眼熠熠,得尽了世间造化的偏爱。原先混沌无光的世界则在圣人出现的刹那骤然崩散,天上的云开始流动,脚下的万物开始生发,先前逝去的仙人们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生机勃勃、没有鲜血和仇恨的世界。 唯有一座封神台依旧如故,静默无声地伫立在原地。 元始天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微微抬起首来,看向了眼前的圣人。 他微微有些涩然地唤着他的名字:“……通天。” 通天低眸看他:“哥哥,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什么? 元始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起先前惨烈的如同地狱一般的景象,又抬起眼来看着高台之上那个垂眸望着他的圣人,许久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里……是哪里?” 通天自然不会把罗睺给供出来。 所以他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回答了元始的话:“这里是我的梦境啊。” 天尊重复了一遍:“你的……梦境?” 通天索性在封神台上坐了下来,一手撑着下颌,一边弯起眼眸对着元始笑:“当然,这里当然是我的梦境啊。” “先前我不是昏睡过去了吗?大概在这个过程中,我又做了一个梦吧。” 听上去十分有道理不是吗? 通天圣人一边胡说八道,一边又歪头看着元始,轻笑着问他:“哥哥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元始沉默地伫立着,下意识回想着他踏入梦境之前发生的事情,只是再怎么回想,都是毫无记忆。 (魔祖:这不是当然的吗?) 半晌之后,他轻轻叹了一声:“抱歉,我不记得了。” 通天撑着脸,懒洋洋地笑道:“没关系,我当然会原谅兄长的啊。虽然兄长莫名其妙地闯入了我的梦境,又对我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但毕竟是兄长啊,我当然会原谅你的。” 元始看着他,从他面上的神情看不出他信了没信。 他缄默了许久,方才轻声问道:“你做这个梦……有多久了?” 通天观察着元始的神情,照旧懒懒散散地笑着:“多久了啊……若是我说‘一直如此’,哥哥会有什么反应吗?” 天尊伫立在原地,原先纯白的道袍沾了血污,不再是那昆仑山中高卧云端、凛然高华的圣人。他的身上似乎多了几分鲜活的属于人世间的气息,可是在通天问出那句话时,那点少到忽略不计的生气又在转瞬之间黯淡了下去。 看上去真的很伤心啊。 通天低眸看了一眼自己的心口,嗯,不是错觉。 “骗你的啦。”圣人轻快地笑了起来。 在这个由他创造的世界之中,他仿佛在发光。 “我又不是天天做梦,又岂会一直梦到这样的景象。” 元始静静地看着他,心里却忽而在想:那做梦的那几天呢?你又是否会梦见……封神? 那个代表着血淋淋往事的词语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一如他和眼前之人的距离,即便是伸手可触,亦仿佛远隔千里。 “通天……” 他唤着他的名字,目光沉沉,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红衣圣人坐在封神台上看他,目光顺着他的眉眼往下,划过鼻梁,落至他的唇边。那模样是他极为熟悉的,记忆里的模样。 当然了啦,他兄长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爱着他的啊,在那样漫长而永无止境的岁月里,也不过出了封神这一个意外。虽然仅仅只是这一个意外,便足以葬送他们自开天之初至于今日的情谊。 他是爱着他的。 他无比清晰地确认着这一点。 所以,也许他兄长是有什么苦衷吧?通天偶尔也会想。 只是到底是什么样的苦衷,才会让元始天尊在封神里对他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想到一半之后,通天又选择了放弃。 ——因为没有意义了。 就算那苦衷真的十分的苦,能够让所有听到这个苦衷的人,包括他这个受害者在内,都承认这真的是一个“苦衷”,也没有……任何的意义了。 一切已经发生。 一切无法重来。 你看,即使在这个幻境里面,有了再一次的选择机会的元始天尊,不也依旧选择了这条道路吗? 通天静静地想着,旋即微微一笑。 他从封神台上跳了下来,又见那凛然高华的天尊下意识紧张了眉眼,本能地伸出手来接住他。他微微启唇想要责怪做出危险举动的弟弟,下一个瞬息,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天尊怔怔地垂落了眼眸,看着近在咫尺之遥的,他心心念念朝思暮想,乃至于魂牵梦萦的圣人。 那人靠近了他,又微微俯下身来吻着他的唇瓣,眉眼微敛,美好得像是人间再也难以复得的绮梦。 “通天……” 他似乎想唤出那一个名字,却又在对上圣人注视着他的目光时,骤然失却了言语的能力。 元始天尊叹息着闭上了眼,纵容自己沉溺在圣人给予的这一场美梦之中,放弃了一切的思考与挣扎,一步步地沉沦了下去。 他不想再去探究圣人为何突然吻他,也不想再去花费时间思考这里到底是不是圣人的梦境,他为何踏入此间,又该如何离去。更不想去猜测圣人之后想要做些什么。 在如今的他面前,这些都不重要。 他放弃了思考,在通天垂眸注视着他的目光之中,轻轻回应着那一个简单至极而又饱含着诸般情绪的吻。 ——至少此时此刻,无论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东西,都请你拿走吧。 ——只要是我有的,只要是你想要的,都请你拿走吧。 于是通天圣人垂眸看着天尊,拿走了他自踏入幻境以来的全部记忆。 第33章 这实在是一个……不知该如何去形容的吻。 起初的主动权在他身上,他垂眸看着元始闭上了眼,纵容着他的举动,就好像无论他想做什么都可以,偏偏在他想抽身离开时,那人却好像生了气。 他睁开了眼,那双眼眸冰冰凉凉地注视着他,带着隐约的不满反客为主,修长的手指扣着他的手腕,低下首来继续纠缠着他的唇齿。 他微微仰起首对上元始的眼睛,看清了他眸底的情绪。 他面前的天尊,凛然高华、纤尘不染的天尊,正在引诱他,哄劝他,想让他同他一道在这个梦境之中永世沉沦。 沉沦吗…… 通天敛眉一笑:这世间又有几人得以清醒地活着呢?既然从未清醒,又何惧沉沦。 那人将手指插入他的发间,又附在他耳旁轻声唤着他的名字。他听着那一声微微喑哑的“通天”,微微抬起眼来,直视着他的目光,又轻轻取走了他这一段记忆。 无论如何,魔祖的存在不能暴露。 他不知道他的兄长会不会猜到真相,但显而易见的,他并没有赌上一把的资格。所有可能影响到他规划的东西,都必须被抹除。 片刻之后,他抱住了元始。 幻境之中亲眼目睹了一切的魔祖陷入了沉思,祂睁大了猩红的眼眸看着眼前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的通天圣人,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你刚刚……” 通天:“拿走了他的记忆罢了。总不能让他带着幻境里的记忆出去吧?” 罗睺“哦”了一声,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差点以为你当场把他干掉了呢小通天,我还在想要是被天道发现了怎么办,只是取走记忆啊那没事了。 祂垂眸看着通天坐在地上,又让人枕着他的腿,安安静静地研究着那一份记忆,忍不住凑上前来:“元始的记忆有什么问题吗?” 通天答非所问:“刚刚我在娲皇宫时,一直觉得心神不宁。” 魔祖:“?” 通天却不再接着往下解释,只以极快的速度把刚刚发生的一切都翻看了一遍。在这个过程之中,他始终维持着平平淡淡的姿态,就好像无论看到什么,都无法再动摇他的心。 毕竟有些事情,第一次经历的时候总是最痛的,往后再去重复便会层层递减,一直到了最后,他甚至能够很平静地对旁人提起这段过往。 除了元始。 通天微微垂眸,凝视着画面之中元始天尊挣扎的模样,一手又轻轻按上了自己的心口。 那一颗疼痛了许久,几乎让他以为要坏掉了的心脏,此时此刻却安安分分地待在他的胸膛里,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看上去真的很怕被他挖出来给丢掉了呢。通天圣人面无表情地想着。 毕竟他上清通天,是由上清之气凝聚而成的清气团子,本就是无形无相的存在,不过是学着盘古父神的样子才化形成这副模样。 气团子哪里来的心? 那必须是没有的! 他一边神游天外地想着,一边继续看着元始的记忆,一直看到诛仙阵前天尊下意识向他走来的那一幕,又瞧见那画面破碎开来,直接切换到了万仙阵结束时的景象。 中间的记忆呢? 哪里去了? 通天思索了一会儿,干脆利落地抓过了一旁的魔祖:“你演化这个幻境时,是全部根据元始的记忆来的吗?” 魔祖答:“那当然啦,不然的话,这位元始天尊怕是早就已经发现不对了。” 通天问:“如果里面的幻境缺失了一部分呢?” 魔祖转了转眼珠子,若有所思地回答道:“那就说明……他并没有这段记忆,又或者说,他对这段记忆的保密程度很高,十分抗拒将它暴露出来,所以即便是我,也无法将其构成幻境。” 说完之后,祂又笑意盈盈地看着通天,尾音微微上扬:“小通天,你喜欢我给出的哪一个理由呢?是前面那个,还是后面那个?” 前者说明这件事背后可能有所隐情,后者亦可见出这位天尊某种意义上的“深情”,所以小通天,你喜欢哪一个呢? 通天圣人冷酷无情地回答了祂:“都不喜欢。” “真是绝情的美人啊……”罗睺叹了一声,目光落在通天犹然带着些水色的唇上,忍不住啧啧感叹。 “若是本座没有看错,这位元始天尊是心甘情愿被你取走这一段记忆的呢。” 通天放在身旁的手似乎动了动,他垂眸看着昏迷过去的兄长。凛然高华的天尊安静地躺在他的膝上,眉眼平和浅淡,唇边竟是带着一抹笑意。确确实实是一副没有丝毫挣扎,任凭他为所欲为的模样。 他竟有片刻时间想起了那位商朝的帝辛,据说他曾经对着那只九尾狐道:“寡人早就知道你是狐狸变成的。” 所以他是心甘情愿地立了九尾狐为后,亦是心甘情愿地葬送了商朝的江山。 当然,这些也都只是后来人的一些传言罢了,谁也不知道在当年的朝歌之中,那位君王是否同一只九尾狐有过真情。毕竟流传至后世的,只剩下了一片祸乱天下的千古骂名。 帝辛死后封神,做了天庭上一个小小的“天喜星”,而那只九尾狐却承担了覆灭王朝的因果,最终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这就是现实的结局,没有任何奇迹发生。 通天微微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思绪都甩了出去。他将元始的那一份记忆收好,方才垂下了眼眸,重新看向了他的兄长。 许久之后,他轻轻抬起手来,掐诀为他梳理好长发,又替他戴好了白玉冠。那纤长白皙的指尖无声地点过了他的衣摆,那些沾染的血污渐渐消散,最后倚靠在他肩膀上的天尊依旧是纤尘不染,高洁无瑕的模样。 他曾经……曾经最喜欢的模样。 通天圣人轻轻叹了一声,眉眼微微一扫,目光落到了旁边的魔祖身上。 魔祖罗睺显然比隔壁的太清圣人自觉多了,祂对上了通天的目光,直接了当地退出了幻境,只同通天道了最后一句:“那朵功德金莲我研究的差不多了,勿要忘了你同本座的约定啊小通天。” 他当然不会忘记。 通天微微敛眉,那艳丽迫人的眉眼之上,唯有一派平静之色。 这世间再不会有一个人可以动摇他的决定,所有挡在他面前的,都只会被他除掉。 所以啊…… “哥哥,这一次,不要再拦在我的面前了。”通天垂眸看着元始天尊,喃喃开口。 他看着天尊失去意识的模样,又极为放松地抬起手来,轻轻抚上了他的眉眼。那是他最为熟悉的模样,亦是他最为依赖与信任的模样,而非在诛仙阵前,那个陌生到让他找不出半点熟悉痕迹的天尊。 隐情?苦衷? 红衣的圣人琢磨着这两个词,眼底的淡漠之色愈发浓郁了起来,随即又哂笑了一声。 他所行之路万劫不复,就算当真有隐情和苦衷,难不成,他就能回头了吗? 通天圣人亲昵地拥抱着他的兄长,微微垂首,埋在他的怀间,在最靠近他心脏的地方,温柔地开口道:“不要再阻止我啦,你阻止不了我的。” “再继续阻止我的话,即便是冒着被天道发现的风险,我也会杀了你的。” 通天圣人轻轻笑着:“哥哥,你是知道我的。我说出去的话,从来不会有做不到的时候。” “我一定,一定会杀了你的。” 他笑着说出了这句话,眉眼绮丽得仿佛一朵盛开的花。 没有人怀疑他做不到。 * 九重天阙,凌霄宝殿。 昊天上帝端坐在宝座之上,正努力撑着一张脸,听着底下诸位仙家向他汇报人间各处发生的事情,他一边“嗯嗯哦哦”地点头,一边和蔼可亲地对着那位仙家道:“爱卿所言甚是。” “那么这件事就拜托爱卿了。” “这位爱卿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了啊,那爱卿你就滚……那爱卿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吧。” 昊天上帝及时刹车,险而又险地阻止了自己脱口而出的话。 他抹了把自己的脸,又痛苦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面无表情地想着:他当初到底为什么要来当这个天帝来着?为什么他要过着这样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的日子啊?老爷派他来当这个天帝的时候,也没说过天帝这个位置这个麻烦啊? 从这个角度上说,他是十分理解那些截教弟子们的……换谁也不想被迫签订终身契约,天天在这里打工还债啊。 想到此处他又想起一事来,赶忙询问站在下首的太白金星:“两位圣人还在打吗?” 太白金星便出去替他看了一下,回来后拱手行礼道:“禀告陛下,大罗山上颇为宁静,想来是两位圣人已经停手了。” 停手了就好,停手了就好啊。 至少今天洪荒也没有毁灭你说对吧? 往好了想,说不定明天洪荒也不会毁灭呢。 他还能奢求些什么呢? 他又不是曾经的妖皇帝俊和东皇太一,就算如今坐在天帝的位置上,大家也基本上都是看在鸿钧道祖的面子上罢了。当然,就算那两位曾经的妖皇仍然在世,面对两位圣人一起打起来的情况,大概也做不了什么吧? 不过也不一定,听说东皇太一曾经和那位上清圣人也是好友来着,说不定换做东皇还能劝上圣人几句呢? 昊天上帝一边听着下面仙家长篇累牍地叙述,一边放纵自己放空自己的大脑。 谁上班不摸鱼的啊? 不摸鱼的人还上什么班,早就该去后土娘娘的地府报道了。 打工人就是靠摸鱼活着的啊震声! 理直气壮摸鱼的昊天上帝又成功地敷衍走了一位仙家,在下一位仙家上来汇报事情之前,凌霄宝殿外面忽而响起了一阵喧哗声。 昊天:“?” 怎么又有意外? 怎么天天都有意外?! 呜呜呜瑶池,朕的头好痛啊,下次朕同道祖说,换瑶池王母来主持天庭政事你怎么看?朕觉得这个主意十分之好啊! 昊天上帝僵硬着一张脸,一寸一寸地转过了头,机械地对着旁边的太白金星道:“爱卿……” 太白金星不用昊天多说,当仁不让地出去了。 底下的众位仙家也开始窃窃私语:“上上上次是通天圣人从紫霄宫回来,上上次是通天圣人他那位曾经的大弟子成佛,上一次是通天圣人又和他哥打起来了,这一次呢?这一次又是什么?” “不会还和圣人有关吧?” 好在这一次,终于和通天圣人没有什么关系了。当然,也只是表面上没有关系,因为—— 西天佛祖派他门下的二弟子金蝉子,前来东方的天庭交流学习啦! 第34章 金蝉子何许人也? 其本体乃洪荒凶兽之一六翼金蝉,后被佛祖点化做了他的二徒弟。只是佛祖能够教会他做人,却教不会他佛法,这毫无疑问说明了一个道理,你永远也别想把知识装进另一个人的脑子里。 知识这种东西,从脑子的这头进去了,就会从脑子的另一头倒出来。无论佛祖几次三番怒斥他“你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的”,他依旧一头栽倒在佛法的大门前,十分安详地睡熟了。 这直接导致佛祖连踹他下界历劫,投胎东土的理由都想好了,就叫做“因为汝不听说法,轻慢我之大教,故贬汝之真灵,转生东土”。听上去多么合理,确实应该把人踹下去好好学习历练一下,顺便西行取个经书,回来好好做佛。 别问,问就是真前世你造的孽。 只不过眼下佛祖琢磨了许久,还是决定先把他丢到天庭去待上一段时间,让他寻几个同他合得来的倒霉蛋,一起下界历劫。 佛祖语:“学不进去就别学了,适当地通过重新投胎换个脑子,未尝不是一条出路。说不定下一辈子你就能学会了呢?” 金蝉子:“……”师傅你高看我了,有没有一种可能,这辈子不会的,下辈子也不一定会呢? 佛祖语:“为师已经和准提圣人商量好了,准备把你送去天庭交流学习一下,你现在就收拾一下包裹去吧。” 金蝉子:“???”师傅你不要这个样子,弟子觉得弟子还是能抢救一下的好不好? 但是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诚如小小的金蝉子目前是奈何不了他师尊如来佛祖的。于是他就被火速打包送往了东方,又被金翅大鹏鸟火速送到了凌霄宝殿之上。 这个“火速”的意思就是:金蝉子虽然人顺利地来到了东土,他的魂又有一大半回了西方,飘飘乎颇有早登西天极乐世界的味道。 在双脚落地凌霄宝殿的刹那,金蝉子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的,看天,天在转;看地,地也在转。 看人……不好!这个人怎么生着三个脑袋六条胳膊?难道他就是哪吒?!不对啊,听说那哪吒三太子乃是个莲花化形的孩童,怎么看也不像是如今这个模样啊? 金蝉子努力地站定了脚步,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再定睛往前一看:豁,哪里来的一个和善的白胡子老头啊? 难道……他就是传说中的太上老君吗? 太白金星刚刚走至金蝉子面前,还未出声慰问远道而来求学的佛子,便见得那人十分郑重地对他行了一礼:“拜见圣人。” 圣人?哪里来的圣人?! 太白金星人一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没有什么圣人啊? 等会儿,他不会在说我吧? 太白金星紧张了起来,他赶忙按住了佛子,连连劝他闭嘴:“佛子认错人了,在下太白金星,是昊天上帝派来迎接你的。” 金蝉子几次想要张嘴都没能说出话来,晕晕乎乎地听着太白金星的声音。哦,原来他认错人了啊。没事他记住了,这个长得眉目和善的跟邻居家老爷爷一样的人就是太白金星。 只是太白金星老爷爷您能别晃我了吗……再晃,再晃就要出事了啊! 金蝉子终于没有忍住,他尽力避开了太白金星,弯腰低头,哇的一声就吐了出来。接着又是一阵大吐特吐。 来到天庭交流学习的第一天。 金蝉子晕车了。) * 这实在是不能怪他的,金蝉子委屈地想。 他虚弱地窝在屋子里,靠在窗边,闻着外面传来的清新的花果香气,终于觉得人稍微好上了不少。起码不会当场去见他师尊如来佛祖了。 天庭里负责侍候的童子们又替他端来了汤药,金蝉子捏着鼻子喝了一碗,总算是活了过来。他接着缓了一会儿,方从云榻上跳了下来,准备出门看看。 曾经的上古天庭自然是恢弘大气,气势非凡的。 相传这座天庭乃是在巫妖两族对峙时期由妖族所建,最早住在天庭之中的是妖族的两位皇者妖皇帝俊与东皇太一。只是巫妖量劫一起,上古天庭也在战火中被焚毁。妖皇为偿还量劫的因果而殒命,东皇太一则以自爆带走了巫族剩下的几位祖巫。 那个时代亦随之结束,最终活下来的大能之中,只剩下了妖族的女娲圣人,以及巫族的后土娘娘。就连女娲圣人的兄长妖圣伏羲亦陨落在此次量劫之中,险些魂飞魄散。 毫无疑问,这样惨烈的结果直接导致巫妖两族彻底退出了洪荒的舞台,取而代之的则是新兴的人族。 鸿钧道祖不忍三界失去了秩序,故而派他的两位童子昊天和瑶池下来主持三界事务,又大手一挥在上古天庭的遗址之上重新建起了如今的天庭,只是据曾经见过上古天庭的人说,如今的天庭到底是比不上昔日两位妖皇在时的天庭的。 那人在说这话时面上的神情颇为怅然,金蝉子望着他的目光,觉得他也许是十分怀念那两位陛下的。天庭依旧是那个天庭,只是对见过它的人来说,早已是物是人非。 有时候并非是昊天和瑶池做得不够好,只不过终究不是原先那个人了。 而侥幸活下来的人,总是喜欢怀念过去的。 金蝉子仰起首来,认真地打量着这座曾经在战火中毁去又重建的天庭,目光专注极了。周围的童子们看见他这样,彼此面面相觑,也没有上来打扰。 毕竟昊天上帝只是让他们好好看着这位佛子,别让他在天庭的地界出了事,也不要让他在这里搞出事来,除此之外别无要求。如果只是看看的话……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吧? 好在金蝉子确实只是看看而已,他在别人的地盘上总是十分乖巧的,丝毫见不出先前把佛祖气得七窍生烟的样子。他的外表看上去也是十分的靠谱,恰若清风明月,一眼望来便让人心情舒畅,继而又心生信任。 从某种意义上说……说不定接引圣人确实不是随便指了一个人就让他去负责西游呢。 毕竟虽然金蝉子对佛法一窍不通,但是他还有这一张脸啊!有的时候一张脸真的能决定很多东西,比如骗大家都来他家佛寺上香而不是去隔壁只隔一条街的道观对着一张枯藤老树般的脸庞。 对不起,虽然道长你看上去真的相当靠谱,但是人家偶尔也想和隔壁年轻貌美的修佛的小哥哥聊聊天呢。) 至少,在金灵圣母看到金蝉子的第一眼,对他产生的初始印象还算不错。 金蝉子在听到脚步声的那一刻便回过头去,远远瞧见一位身着华服、眉目间微微带出几分威严之色的元君。她站在那里,看着他的目光之中隐隐带着几分怀念之色,就仿佛在看着哪一位故人似的。 他张了张口,在脑子里思考着该如何称呼这一位元君,又飞快地回想着眼前之人是谁?难道是他师尊如来佛祖的故人吗? 坏了,他在来之前应该问一问他师尊那些故人都长什么样子的。 金蝉子心中慌张,面上却是不显,他当即合掌行了个礼节,又试探着问道:“不知这位元君是……” 金灵圣母含笑道:“我啊,旁人如今都称呼我为斗姆元君,只是就我自己而言,我更喜欢他们称呼我为——金灵圣母。” 前者是天庭中的神灵,后者,却是碧游宫中的逍遥仙。 金蝉子一怔,旋即回过神来,微微俯身拜下:“金蝉子拜见圣母。” 金灵圣母,截教上清圣人的二弟子,亦是截教众仙的大师姐。在封神量劫之后,她被封为斗姆元君,执掌金阙,坐镇斗府,居周天烈宿之首,为北极紫薇之尊。 * 元始睁开眼时,外面的天光正好。 窗牖外的银尾山雀好奇地探出头来,欢快地鸣叫了一声。它似乎对昏睡的红衣圣人十分感兴趣,从窗外飞入屋内,低下头来叼起了他的一缕乌发,又扑腾着羽毛想往外面飞去。 圣人依旧沉浸在睡梦之中,对这样无法无天的举动并没有什么反应。 元始微微皱起了眉头,对着那只未开灵智的山雀喝止了一声:“放开。” “啾啾?”它似乎被天尊的声音吓了一跳,一个激灵松开了圣人的头发,慌不择路地往外跑,又被通天的身躯绊倒,一整个地翻倒在圣人身旁。 元始的面色渐渐有些不好。 它大概也是看得懂人的脸色的,愈发地慌张了起来,昏头昏脑之下竟是一头躲进了圣人的衣袖之中,一身羽毛瑟瑟发抖,死活不肯出来的样子。 元始:“……” 头隐隐开始作痛。 眼前的这一幕似乎有些过于熟悉了。 天尊面无表情地盯着通天圣人时不时鼓起一角的衣袖,语气冷淡极了:“立刻给本座出来,否则,你会知道结果的。也不要装作听不懂本座的话,本座自然是有法子能让你听懂的。” 银尾山雀:“……” 这回轮到它沉默了。 几秒钟之后,它极为小心地探出了一个脑袋,偷偷地瞅了天尊一眼,时刻准备着再度缩回去。 元始冷笑一声:“你以为你躲的速度能快得过本座的法术?现在,立刻,马上,给本座滚出来,不要让本座说第三遍!” 他好凶啊QAQ 银尾山雀到底是委委屈屈地钻了出来,耷拉着脑袋,一副低头认错的样子。 元始定定地注视它片刻,确定它再也不敢轻举妄动,方才弯下腰来,重新把他弟弟抱了起来。他以一种极为耐心的态度将圣人身上沾染的所有白色羽毛都清理得一干二净,又微微垂下了眼眸,思考着是不是该干脆替他换掉这一身衣服。 ……换衣服啊。 他微微敛眸,下意识去看通天面上的神情。那人似乎梦到了什么极为美好的景象似的,唇边都带着几分笑意。不自觉地,元始亦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他一定是做了一个很好的梦吧? 只是不知道这梦中,是否有他的身影呢? 元始想着:倘若有的话,即便是片刻,亦是十分值得欢喜的。 第35章 元始这样想着,心中又隐隐掠过了一丝疑惑:他是几时睡过去的?为何没有一点意识?甚至当他睁开眼时,天色便已从沉沉夜色变成了如今的晨光熹微。 他垂眸看着怀中的红衣圣人,目光落在他微微颤动的长睫之上,轻轻抬起手来,抚着他的侧脸。那冰凉的指尖落到那艳丽的眉眼上面,像是拂过荷塘的月色。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从心底里便不想去探究这背后的原因。 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一个答案,元始想,至少此时此刻,他不想知道这个答案。 毕竟……世事如此,妄图把一切是非黑白都分辨得清清楚楚的,像他弟弟上清通天一样的人,常常被指责为愚人;反倒的是冷眼旁观的,会得到一个“聪明人”的赞誉。 哪怕大家都知道其中有问题,但只要不戳破,有的时候便可以当做这个问题不存在,反而是那个将真相戳穿暴露在人前的,会被众人一起责怪。 天尊的眉眼间透着几分冷淡,他定定地看着怀中之人,轻轻抵着他的额头,任凭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处,如同他们的本体玉清之气与上清之气一样,在最初诞生之前,永远是那样亲密无间地缠绕在一处。 他不想知道答案,即使终有一日,他依旧会知道这个答案。 旁边的银尾山雀忽而又叫了起来。 元始微微侧首,看见太清圣人站在门外,抬起手正欲敲门。听见里面的鸟鸣声后,太清颇为明显地挑了一下眉头,方才询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元始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请进。” 太清便推门走了进来。 他一眼便瞧见了那只缩在云榻上的银尾山雀,忍不住笑了一声:“外面飞进来的?没把它丢出去?” 元始冷淡道:“不过是一只没开灵智的山雀罢了,犯不着同它计较。” 太清摇了摇头,意味深长道:“就不怕通天瞧见了,又忍不住想收个徒弟?” “他不会再随便收徒弟了。” 元始道:“前有封神榜上众仙,后有你太清老子亲手送出去的多宝道人,在无法确定能不能保护好他们前,他不会再轻易收徒弟了。” 太清打量着元始的神情,微微摇头:“好吧,毕竟你一向是最懂他的人,既然连你都这么说了,说不定我们的弟弟确实会转个性子。” “如此也好。”太清圣人道,“他那些乌烟瘴气的弟子一多,到底是有碍他的气运的。他这些年也算是被他弟子拖累了不少,若是能就此收心,也算是件好事。” “而且徒弟这种生物,有一个就已经很麻烦了。作为师尊事事要为他操心,还要负责背锅,他出了事情甚至要亲自下场捞他,想想都头疼。像我只收了一个玄都,便已经觉得十分麻烦了,也不知道通天哪里来的兴趣,硬生生收了那么多徒弟。” 太清说着,又看了一眼通天,微微叹了一声:“难不成,他真的想证他那个一线生机的道?” 元始抬眸看他,沉默不语。 那已经是三清成圣之前发生的事情了。 鸿钧道祖曾在紫霄宫中三次开讲大道,说世上有三种方法可以成圣,第一种是盘古走的以力证道的法子,第二种是以无上功德成圣,第三种则是斩三尸成圣。 只是无论是哪一种方法,他们都需要明确自己的大道。 太清老子崇尚“无为”之道,强调顺天之时,随地之性,因人之心,凡事皆以“道”为基准。玉清元始重视阐明天地正理,这片天地所顺应的道即为正道。 结果轮到通天,这倒霉孩子眼神发亮,对上鸿钧的目光,坚定不移地说要截取这天地一线生机。 “父神曾经以盘古斧劈开混沌,创造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自洪荒诞生以后,世上方有了鸟语花香。万物开始生长,一切生机蓬勃。师尊您于紫霄宫中开讲大道,传道于三千红尘客,教化众生,令众生向道……” 紫霄宫中,少年通天仰起首来,看着他所崇敬着的师长,毫不犹豫地许下了自己的誓言:“我欲效仿前人,截取天地一线生机,护此洪荒众生,但凡这世间有想聆听大道的,无论贫富贵贱,种族性别……一律平等,皆可来听我讲道。” 彼时的鸿钧道祖垂眸看了他弟子许久,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语气轻缓:“这一条路或许会十分难走,通天可想好了?” 少年人总是什么都不怕的,他以为只要他努力做了,就能够得到他想要的世界。 所以通天重重地点了点头,眸光灼灼地看着他的师尊:“当然啦师尊!我一定会做到的。” 鸿钧也笑:“那为师就等着看了。” 时过经年,太清老子依旧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景象,也许是因为在封神量劫之后,他独自待在八景宫中忆起他们兄弟三人的过往,终于恍然大悟那一刻便是三清最终分崩离析的起点。 道不同,终究是不相为谋。 他最终会选择元始而不是通天,也许在那时候便已经注定。 元始垂眸看着怀中之人,语气依旧平淡:“通天一向是个执着的人。只要他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他就会想方设法地做到。” 元始:“何况截取一线生机,本就是他的成圣之基。” 太清摇了摇头:“就怕他把这份执着用错了地方,反倒是害人害己。” 元始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打断了太清的话:“过来看看,他现在身体状态如何,约莫多久能醒?” 太清圣人闻言坐了下来,低头搭上了通天的手腕,又垂眸看了看他的弟弟:“依为兄个人之见,他应该是快醒了。那伤势就算再怎么重,在为兄不惜成本地耗费天材地宝之下,也是好转了不少的。” 元始静静地注视着太清圣人,神情微凉:“是吗?” “那之前发生的事情,兄长怎么说?” 太清老子:“……” “那是意外啊!治病救人的事情,出点意外不是很正常的吗?” 太清圣人痛心疾首:“通天也是我的弟弟,我当然也是担心他的,为了救他我头发都掉了一大把了,各种药方都试过去了,他至今没醒——” 元始凉凉道:“是他自己的问题?” 太清圣人当即改口:“是我的问题。” 他站起身来,迅速地往外面走去:“仲弟啊为兄突然想起为兄有一些事情没做,还有一些人找为兄询问你们的情况,为兄思前想后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拖着不理他们的,就这样吧我们等会再聊啊。” 天尊轻轻叹了一口气。 “正好,既然通天还没醒,兄长,我们不如来处理一下我们之间的事情吧?” 他轻轻放下了红衣圣人,耐心地替他重新盖好了锦衾,目光一扫旁边的银尾山雀,后者当即安静如鸡,连飞都不敢飞上一下。 “就聊聊你之前强行插手我们之间的战局,又借助太极图把通天打晕这件事吧?” 元始天尊垂眸一笑,眼底的寒意浸透,仿若万古玄冰,苍山覆雪,可怕得很啊。 太清圣人对这样的目光可真是太熟悉了啊。 他以前总喜欢逗通天玩,逗着逗着顺手又欺负了一把弟弟,然后这倒霉孩子就喜欢去找元始告状,再后来,元始就会像如今这样,冷笑着替他找回场子。 所以说……封神量劫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们打生打死都快老死不相往来了,你为什么还要摆出这样一副样子啊仲弟?简直梦回当年好吗? 太清圣人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看着步步逼近的天尊,他还是摆出了一副正义凛然、无所畏惧的样子:“元始啊,我们有话好好说……首先我们打人能不打脸吗?” “他们从封神量劫时起就开始嘲笑三清的塑料兄弟情了,这件事再传出去我们这兄弟还做不做了?就算没有那些凡人之间的血缘关系,我们至少也算是天地见证过的兄弟啊!这不比那区区的血缘关系更加靠谱吗?” 元始:“呵。” 元始天尊对太清圣人的话无动于衷极了,他眼眸一扫便看出了太清的逃跑方向,当机立断在几个方位都扔下了法术。 于是乎,刚刚修整好的药田又没了,刚刚抓回来的猪又跑了。 大罗山上的童子们面面相觑,黄巾力士们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呆呆地站着。大家都很平静地看着元始天尊追着太清圣人打,决定等两位圣人打完了……不对,是等通天圣人醒过来,元始天尊决定走了,再去修整太清圣人的道场。 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奇异的直觉告诉他们:这样的场景在之后会频频出现呢。 既然如此……那就下班好啦! 散了吧散了吧,让圣人们自己打着吧。听昆仑山上的童子们说,他们打完了就会自己停下来,完全不需要劝的,大家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那还要有什么心理压力? 下班,必须下班! 大家就很欢乐地走了,只留下太清圣人一位圣人在思考圣生:他刚刚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来着? 对了,他好像是放心不下通天身上出现的异常,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来看上一眼的。只是现在看来……元始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啊!反倒是他要倒霉了。 他心有余悸地躲开了元始天尊的一道攻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片袖子被撕碎,低头一看,豁,又是满地的狼藉。 “……” 他的药草……他的灵兽……他辛辛苦苦建起来的道场啊!怎么连一处完好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元始天尊!你人没事吧?! 为兄跟你讲,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和通天和好的!为兄早就给你算过了,你们两个人绝!无!可!能! 要知道,这本就是天意啊。 第36章 金灵圣母着实是一个十分温和且风趣的人。 金蝉子刚刚见到她时还有些谨慎,聊了一会儿之后人便放松了下来,甚至找到了几分熟悉亲近的感觉,就像是面对着自家的长辈一样。 她每一句话听起来都是颇为平常的,偏偏就是那寻常的话在她口中便显得不一般。他能从那话里感受到对方并不逾矩的关心与爱护,也能看到她温和含笑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望着这位金灵圣母,他对那位截教圣人愈发地好奇了起来: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培养出这么多惊才绝艳的徒弟呢? 他的师尊多宝道人是这样,眼前这位金灵圣母也是这样。截教的二代弟子们盛名在外,即便是输了那场封神量劫,后来人提起他们亦是多有赞叹的。 这也导致了一个现象:接引圣人向来不喜那位截教圣人,却在选择多宝道人做如来佛祖时没有犹豫过片刻,就好像他也知道截教圣人亲手养出来的大徒弟一定是最为出色的那个。 阐教的元始天尊一边指责他弟弟不分好坏、一味乱收徒弟,却也不得不在十二金仙全员覆灭之后,亲自来到九曲黄河阵中镇压三霄娘娘——不然这封神就别打了,三霄娘娘三个人就能解决所有事情了。 大家一边骂一边又不得不承认,截教圣人是颇为擅长培养弟子的。 唯一有所欠缺的,不过是把那些徒弟们一个个的都培养得过于重情重义,宁可冒着身死道消的风险,也要为亲朋师友报仇。元始天尊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诱导申公豹劝截教弟子们下山,聚齐了三山五岳之人,一举葬送了这个洪荒曾经的第一大教。 金蝉子不由觉得有些惋惜起来。 他看着面前的金灵圣母,忍不住想象她当年的模样,那定然是一位意气飞扬,张扬肆意的逍遥之仙。 金灵圣母注意到他的目光,似是微微一笑:“不知佛子的师尊,如今可还安好?” 金蝉子合十双手,一本正经地答道:“我佛已是西天如来,诸天佛陀皆拜我佛,接引与准提二圣以礼相待,比先前好上不少。” 他讲话也是有那么一点技巧的,什么叫做“比先前好上不少”? 这个“先前”,既可以指多宝道人曾经在玄门的日子,也可以暗指在通天圣人回归洪荒之前,多宝道人在西方的境遇。前者说明多宝转投西方,那是弃暗投明,人往高处走,无疑符合他作为西方之人的立场;后者却是唯有熟悉之人才能听懂,知晓他境遇的艰难。 所幸,这位多宝道人曾经的师妹,截教的金灵圣母,在洪荒各处都在传言“多宝道人背叛玄门,气得通天圣人吐血”时,依旧信任着她的师兄。 她笑了一声,也是轻描淡写地答道:“佛祖向来是有大智慧、大毅力的,他心中既有追求,我等自然是拦不了的。只愿他此去西方,于菩提树下抛弃前尘立地成佛后,能够得偿所愿吧。” 还是同样的情况。旁边听着金灵圣母这话的,往往将重点放在了“抛弃前尘”这四个字上,认定了圣母对多宝道人背弃师门心生厌恶,哪怕后面跟了一句“得偿所愿”,也是暗含着嘲讽的意思的。 金蝉子不一样。金蝉子对于金灵圣母这一长串话,从头到尾只记住了“得偿所愿”这四个字,知道这是圣母对佛祖衷心的祝愿。 所以他笑了一笑,合掌道谢:“在下定将此话完完整整地转告给我佛。” 唉,这西方来的佛子是傻的吗,怎么连别人话中的嘲讽都听不出来。 童子们纷纷摇头,顺便又将此处发生的事情传信给了昊天上帝,好让昊天判断一下该如何对待这位佛子,以及思考是否要答应派人参与西游量劫一事。 只不过还未等昊天思考完毕,便已经收到了鸿钧道祖的旨意。那旨意很简单,只有三个字:“答应他。” 昊天:“……” 好吧,既然鸿钧老爷都这么说了,那他就找三个倒霉蛋和这位佛子一起上西天取经吧。让我来看看是哪三个倒霉蛋呢:) 他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地往瑶池仙境而去,准备拉上瑶池一起下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瑶池你就救救我吧QAQ * 另一边,金灵圣母索性就带着金蝉子到处观赏了一遍天庭的风景,也认一认这天庭中的人。她来时可听了不少笑话,说这位佛子把太白金星当成了太清圣人的善尸,可把太白金星给吓得够呛。 她师兄的徒弟自然也就是她的徒弟,更是截教门下的弟子,她这个做人师伯的,怎么好就这样把他丢在天庭不管呢?而且如今这天庭,截教弟子占了多数,总不能在自己的地盘上,还让她这位师侄被人给欺负了吧? 她干脆就带着金蝉子走了这一趟。 金灵圣母并没有遮掩她的存在,大大方方地穿过了整个天庭,一边同金蝉子介绍这些都是什么地方,哪里他可以去,哪里他不能去。也许是因为她过于坦荡,以至于跟随着金蝉子的童子们也生不出什么怀疑之心,只觉得金灵圣母是奉了昊天上帝之令,方才前来照看佛子的。 一路上,总有人侧目打量着金蝉子,又转过头去和人嘀嘀咕咕:“是他吗?他就是大师兄新收的徒弟?” “看上去怎么弱不禁风的,感觉我一拳可以打他十个。” 说出这话的当场挨了一下,引得金蝉子都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 “你懂什么,那可是大师兄!大师兄会随便收徒弟吗?想都不用想,这位佛子肯定是天赋异禀才会被大师兄收入门下的!” 天赋异禀的金蝉子:“……” 其实我确实是个废物啦,你们不用这么夸我的。这样会让我很不好意思的。 他哽咽了一下,继续跟着金灵圣母往前走,一路上遇到了各种各样的目光。只是那些目光绝大多数都是相当友好的,他们好奇地看着金蝉子从他们面前经过,也不上来打扰,只静静地注视着他们远去。 如果金蝉子所料不差,他们应该都是封神量劫中上榜的截教弟子们。 截教。 金蝉子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心里微微有些恍惚: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 世人提起截教时,似乎总是毁誉参半,赞同它的会说截教仙人们重情重义,其中多有惊才绝艳之人,像那十绝阵,像那九曲黄河阵,像那通天圣人的诛仙剑阵和万仙阵;厌恶它的往往会说截教门下泥沙俱下,鱼龙混杂,那些湿生卵化、被毛戴角之辈,根性不足,凶性未褪,如何能够成仙? 大家吵了一场又一场,今天吵,明天吵,始终不能把对方给辩倒。后来金蝉子也听烦了,直接跑去问多宝:“在师尊心中,截教是什么呢?” 那时的多宝道人站在紫竹林中,目光注视着东海方向。竹林间的风卷起了他的衣袍,显得他的身形愈发消瘦了起来。他闻言似乎恍惚了一瞬,又侧过首来,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我吗……?” 多宝道人笑了一声:“那是我回不去的地方。” 这不是金蝉子想要的答案,但是看着多宝的模样,他始终无法再继续追问下去。 最后金蝉子想:也许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对于截教的印象,这些印象因人而异,并无对错之分。对他而言,至少他师尊肯定是个好人,他师尊的师尊,那位截教通天圣人,大概也是一个好人。 就这样吧,毕竟他也没有真正接触过截教啊。那些道听途说来的只言片语,如何能形容它的全貌呢? 只是眼下,他亲自来了这天庭,亲眼见了这些魂魄被拘禁于封神榜上的截教仙人,心中又生起了同样的疑惑:截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 仅仅只是因为他是多宝道人的弟子,他们便对他十分友好。 ——难道都不怀疑一下他金蝉子可能不是一个好东西吗? 明面上他可是西天派来的人,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表现出对他的欢迎态度,就不怕那位昊天上帝还有玄门的圣人找他们麻烦吗? ——总不会一个都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吧? 金蝉子颇有一些不解地看着那些人,又听见耳边传来金灵圣母的传音:“在想什么?” 他赶忙回神,望着面前折身看了他一眼的金灵圣母,后者对着他微微一笑,体贴道:“佛子可是走累了?需不需要在此处休息一下?” 旁边竖着耳朵听着这边动静的截教弟子们眼前一亮,纷纷看向了他们的大师姐:师姐!干得漂亮! 金蝉子张了张口:“我……” 他似乎想要拒绝,出口的瞬间却道:“那好吧。” 西天佛子镇定自若,他还不忘回头对着那些跟着他一道走了许久的童子们招了招手,温和地关切道:“诸位跟着我也走了很久了,不如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也劳烦大家照顾我了,我来时带了一些西天的灵果茶水,正好用来招待一下诸位。” 然后他又扭头对着旁边的神仙们道:“贫僧惭愧,叨扰此地。诸位可愿一起饮个茶水,以示贫僧的歉疚之心。” 金灵圣母唇边的笑意微深。 佛子脸上的表情平静极了,他最后拱手对着金灵圣母行礼:“谢过圣母关心。” 截教是个什么东西他还没有弄懂。 但是这群人,可能有毒。 第37章 紫府之中,罗睺再一次见到了通天。 圣人从外面走进来,脚步不急不缓,周身萦绕着一层淡淡的月华。那月光好似琼玉,轻轻然落在他眉眼之间,拂过衣袍,恍惚有梦幻之感。 原先混沌的天地之间,宛然有光生,紫府之中生机蓬勃,有草木生发。 他抬眸望向了罗睺,一双眼眸沉静平和,不带一丝浮华颓靡之感。 魔祖看着通天,微微挑起眉梢,似有些微的讶异,像是忽而想起他这位同流合污的伙伴,也曾经是高居云端纤尘不染的圣人。 世间万物偏爱于他,几乎把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了他。 可是这样的圣人,终究也是落到了祂的手中。 罗睺笑了起来,唇角上扬,弧度明显到近乎张扬:“小通天,事情解决了?你把那位元始天尊给送回去了?” 通天看了祂一眼,微微颔首:“是。” 罗睺笑得更加高兴,又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你去见你师妹了,倒把本座一个人丢在这里。你那两个兄长又是不好相与的,可真让本座头疼。” 通天对此不置可否,问道:“可是发生了何事?” 罗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心不在焉地答道:“还能有什么?不过是你那位大兄突然吃错了药似的,想来探查你的灵台紫府,试图研究一下你至今未醒的原因。你那位二哥倒是没什么事情,就是天天守在你身边,害的本座连出来透个气都不敢。” 透个气都不敢? 通天微微挑眉:那是谁把元始给坑进幻境里的? 他静静地注视着罗睺,直至魔祖略微心虚地移开了目光:“说起来啊小通天,我刚刚还替你报了点仇呢。” 通天:“哦?” 罗睺想起这件事,又兴致勃勃地邀起功来:“你大兄看上去十分注重他那些药田,本座便趁着他探查你灵台紫府一事顺便发了个疯,帮你把他的整个道场都给砸了。当然你放心,只砸了道场,绝对没有祸害到别人。” 祂托着腮,笑意盈盈道:“本座还记得你砸兜率宫时的情景,那时正好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本座便学着你的样子顺手也把八景宫给砸了。小通天,听到这个消息,你是不是很高兴?” 通天也很干脆:“是挺开心的。” 罗睺又笑了起来:“是吧,我就知道你会高兴。” 祂游荡到了通天身旁,新奇地看着与以往似乎有些不同的圣人,亲昵地靠近了他,在他耳旁轻轻呵气,尾音拖长,无端显出几分缱绻多情:“……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会尽力做到最好。小通天,我是不是你最好的同盟?” 搞得圣人还有很多同盟似的。 通天侧眸看他,目光对上了罗睺的视线,微微扬起唇角,那笑意在眸中流转,像是夜色沉沉中宫阙屋檐下的一盏琉璃灯,好看是极好看的,危险……却也是极为明显的。 “下去。” 罗睺讨了个没趣,神情顿时恹恹:“好过分啊小通天,需要本座的时候就好言好语,不需要本座的时候就丢在一旁。你这样的行为叫做始乱终弃你知道吗?” 通天抽了抽嘴角,没好气道:“别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不如同我说说,你研究那功德金莲,研究出什么结果了吗?” 谈及正事,罗睺的神情终于正经了一些。 祂垂眸在自己的袖子中找了片刻,方才轻轻一抬手,托起了一朵微微轻颤的金色莲花,它在紫府之中轻轻舒展开花瓣,流转着纯粹的灿金色的光芒。完整的十二品功德金莲一出现,这片天地都仿佛宁静祥和了几分,万物安静地生长,沐浴着金莲洒下的光芒。 通天的目光落在金莲之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魔祖欣赏了一会儿功德金莲,方才又取出了一个细颈的白瓷瓶,将之交给了通天。 圣人如有所感,定定地注视着那白瓷瓶,许久之后方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接了过来。半晌之后,他轻声问道:“是龟灵吗?” 罗睺道:“一点残魂罢了,本座尽力给你搜集了一下,也只不过找到这一瓶子的魂魄。你若是想真正让你徒弟复活,少不了要再寻些机缘。欲让魂飞魄散之人再度复活本就是逆天之举,你莫要抱太多的希望。” 说这话时,魔祖微微垂眸,面上的神情近乎冷酷。 通天对此也不是十分意外,他微微点头,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个事实:“她能够留下点魂魄也算是我的幸运了。” 这倒也是。 罗睺认同地点了点头:“她本来也应当同血翅黑蚊所吞噬的其他生灵一样彻彻底底地魂飞魄散,只是因为她本身魂魄的强大,以及血翅黑蚊不久后吞噬的三品金莲,机缘巧合之下她的残魂附在金莲之上方才得以保存几分,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也算是一种幸运了。” 这世间魂飞魄散之人能够保全下一点真灵的本就是少之又少,往往那真灵维持不了多久,又会很快地消散。唯有在他们死去时身边刚好有什么天材地宝亦或是先天法宝,那一点点真灵依附在上面,受其庇护,方才能避开彻底的死亡。而这也并不意味着这点真灵就有机会复活了,因为在死亡之外,还有更为永恒的沉眠。 他们会沉睡在天材地宝亦或先天法宝之中,永远也不会醒来。 罗睺的目光落在通天身上,看着圣人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白瓷瓶收起。 通天微微敛眉闭目,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心里似乎安定了几分,又仿佛依旧是空空落落的,找不到一点安放之处。 他实在是不能奢求太多了,通天想,再去奢求一些别的,便有些过于贪得无厌了。 龟灵能够保下自己的魂魄是她努力的结果,而她能不能真正复活,就该由他这个做师尊的来努力了。 一念至此,他又将目光望向了罗睺:“你既已拿到了功德金莲,打算做些什么?” 罗睺笑意盈盈,却是忽而问了他一句:“你会种花吗?” 通天:“?” 罗睺看着手中的十二品功德金莲,目光落在那充沛的功德之力上,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本座决定抛弃自己的形体,只余下那一点真灵融入这功德金莲之中,你到时候找个地方把本座种下去,等到本座长出来的那天,你就会收获无数个本座了。小通天,你觉得这个主意好不好啊?” 通天:“……要多久?” “诶?小通天,你居然不先质疑本座是不是异想天开吗?”罗睺诧异了一下,接着又喜笑颜开:“放心好了,用不了多久的。在昔日造化青莲诞孕的四颗莲子之中,本身就包含着无上功德的十二品功德金莲,应该可以说是最容易化形的一个。你只需要经常给本座提供点天材地宝,输送点法力之类的,本座就能迅速地长成并化形成功了。” 通天微微抿唇,目光在魔祖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片刻,视线又尤其落在那双猩红的眼眸之上:“你觉得这样就不会被天道发现?” 罗睺耸了耸肩,轻描淡写道:“所以要抛弃本座原先‘魔’的本体啊,之前在紫霄宫中为了顺利逃脱,本座就已经抛弃了大半部分的本体,只留下那么一点真灵方才能藏身在你的紫府之中。这一次,不过是把那些本就所剩无几的本体进一步剥离,只剩下最初的最为纯粹的真灵融入十二品功德金莲之中,从此,金莲是我,我即金莲,如何不能顺利化形?” 通天定定地看着祂:“那么,你的力量呢?” “成为功德金莲,又方方才化形的你,如何能够帮上我的忙呢?”红衣圣人神色不变,丝毫没有被魔祖给他画的大饼所动,语气中微微透着几分凉意,询问着祂最为关键的问题。 魔祖回眸望他,空气之中似有片刻的凝固。 旋即,魔祖低眸一笑,目光近乎暧昧的注视着眼前的圣人,轻轻舔了舔自己的唇角:“真是一个,十分理智又冷情的美人呢。怎么办,小通天,本座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要不,你不要去喜欢你哥哥了,来喜欢我吧,好不好?” 魔祖哄劝道:“至少本座绝不会像你哥哥一样对你,只要你永远站在本座这一方,本座就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如何?” 通天凝视着祂,视线落入那双十分真诚的猩红眼眸之中,微微笑了一声:“凭借你作为功德金莲的身份?” 这话题怎么还就过不去了呢?! 魔祖幽怨又含恨地看了圣人一眼,终于不情不愿地开了口:“好吧,小通天,既然你这么关心这件事,那么告诉你也无妨。毕竟如今这世上,哪里还有人比本座同你更为亲密?” 祂暗示着,又斜睨了一眼通天,目光当真是含情脉脉、欲语还休,就差捧着那一颗十成十的真心给通天看了。 通天圣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祂表演。 魔祖终于放弃,十分懒散地打了个哈欠:“诚如你所见,上清通天,本座乃是世间恶念的化身,只要这世上恶念不绝,本座便永远不会失去自己的力量——这也是为什么鸿钧只能选择把本座封印在紫霄宫中,而不是彻底杀了本座的根本原因。因为他,压根杀不了本座。” 魔祖罗睺冷冷一笑,神情间终于显露出了一分戾气:“他杀不了本座,却偏偏在本座头上讲了亿万年的天道,真够过分的。” “所以你放心便是。”祂话锋一转又道,“天道不灭,魔道长存,两者相生相克,永远存在于洪荒之上。即便是本座假托了功德金莲,依旧改变不了本座的本质。只要这世间恶念永远存在,只要这天道永远存在,本座就永远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柄。” “——足以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魔祖注视着眼前的圣人,目光奇异而充满期待:“那么,你会答应我的,对吗?” 第38章 通天的目光落在了祂的身上:“当然。” 他回答得十分平静,相对于魔祖略微带着几分浮夸的表演,他的神情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变化,就好像无论罗睺说了什么,都无法影响到他。在确定罗睺的计划有一定的可行性后,他便干脆利落地同意了这件事。 “随后我会找个地方把你给种下去的。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他的回答太干脆了,干脆到魔祖一时半会儿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祂盯着通天看了许久,半晌方轻轻叹了一声:“小通天,在这世上,除了你的那些弟子以外,是不是只有那位元始天尊能够影响到你?” 罗睺:“你好像只会对他的话做出反应,也只会对他笑上一笑,甚至于……”你会俯下身来亲吻他。 祂又想起先前那一幕。 天地静谧,万物悄然。红衣圣人俯身吻着他那位爱之深切亦恨之入骨的天尊,而那位向来傲慢的天尊亦心甘情愿地放弃了一切抵抗,任凭圣人从心所欲地吻他。他们不曾在意周围的一切,而整个世界都仿佛在为他们叹息。 他们不会有再一次相爱的机会,那所谓的片刻欢愉皆如梦似幻。可是通天圣人那一刻的神情分外专注,他凝眸望着元始天尊,眼底的情绪复杂而温柔,以致于连魔祖都不会怀疑在那一刻,他真实地爱着他。 可那些隐约的爱意太短暂了,比一个浮动在海水中的泡沫更加脆弱,比一个即将消逝的夜晚更加难以挽留。很快便消逝得无影无踪,几乎让人怀疑自己的双眼。 也许祂是看走眼了吧? 或许那只是一刹那生出的错觉和恍惚。 魔祖看着眼前面容平静的通天圣人,十分理智地把最后半句话给吞了回去。 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就好像眼前冷心冷情的美人会因为一念之差回心转意似的。那可是祂所选定的人,心性之坚定,意志之坚决,绝不会为那些虚无的情爱所停留,哪怕他确实仍然爱着那位天尊。 只要这样就够了。 他日待他们登临绝顶,重整天地,上清通天亦有机会证得无上大道,等到那日,他定不会后悔他的选择。 想到此处,罗睺又忽而想起一事,出声问道:“小通天,你是不是还缺一柄趁手的剑?” 通天微微挑起眉头看祂:“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罗睺注视着他,却是倏忽记起了圣人记忆里的那一幕:四圣围攻诛仙阵时,阐教的弟子们趁乱摘走了诛仙四剑,那四柄剑就此为玉虚宫所夺。而在封神台前,圣人与天尊对峙,那柄代表着三清情谊的青萍剑则是为圣人亲手所折。 剑断那刻,天地哀鸣。 所以那位鸿钧道祖在通天圣人离开紫霄宫时以伞相赠,怕是有一半的用意在于:圣人手中已经再也没有一把趁手的兵器了。 昔日陪伴着圣人亿万万年的五柄长剑,有四柄沾染了他弟子的鲜血,有一柄与他兄长相争,皆因故从圣人手中丢失,他孑然一身被鸿钧道祖带走关在紫霄宫中,千年之后回归洪荒那日,也只轻轻撑着一把紫竹伞,无声地行过滂沱大雨。 好惨哦小通天。 听起来比本座还惨呢。 罗睺叹了一声,眸光一闪,兴致勃勃地开了口:“这不是你为本座找来了功德金莲吗?礼尚往来,本座突然想起本座也有一样东西可以送给你。” 通天看了看祂:“师尊他知道吗?” 罗睺:“……” 罗睺扯了扯嘴角,笑容微微有些扭曲:“能不能不要老是在你同流合污的同伙面前提你那位师尊?” 通天从善如流:“好的,下次一定。” 魔祖深吸了一口气,看在通天圣人这么倒霉的份上,祂决定不和他计较:“鸿钧当然不知道这件事,本座当时有弑神枪和诛仙剑阵,压根用不上这东西,所以鸿钧在抢劫本座法宝的时候,也就把它给忽略了。正好本座刚刚想起来,就送给你吧。” 通天这回当真有了些许的好奇。 他看着魔祖努力地在祂的空间里翻找着,时不时被一道禁制给困住。连祂也不记得当初到底下了什么禁制,因而这翻找的速度颇慢。瞧着瞧着,圣人不由垂眸一笑,眉眼微微舒展开来,索性给自己寻了个坐的地方,好整以暇地看着罗睺在那里辛苦地翻找东西。 罗睺:“……有点过分了啊小通天。” 圣人笑意盈盈地看着祂,无奈地摊了摊手:“可是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罗睺阴恻恻地看着他:“本座听闻上清通天圣人在诸位圣人之中最擅阵法,又通禁制——帮不上忙?” 通天无辜地回眸与罗睺对视:“说不定传闻有误呢?哎呀,贫道怎么没有听过这些传闻?” 罗睺:“……你到底过不过来帮忙?” 通天看了祂一眼,轻轻叹了一声,唇边的笑意却是愈发明艳了起来:“好好好,帮你找。” 圣人答应的事情从不骗人。 两人一起翻找的速度无疑快上了许多,罗睺遇到一个禁制就停下来回头看通天,圣人低眸琢磨了片刻,顺手就给祂解了:“所以说,罗睺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要设置这么多连你自己也不记得的禁制啊?” 罗睺理直气壮地答道:“要不是这样,当初鸿钧就该把本座所有的法宝都给抢完了,这可是本座当年辛辛苦苦,纵横洪荒抢……攒下来的家业呢。” 通天:好的,他听到那个“抢”字了。 看样子是罗睺抢了别人的,鸿钧道祖又抢了罗睺的,这怎么不算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呢?不过这种话就不必说出来让罗睺听到了。 通天耐心地陪着罗睺把祂藏下来的所有东西都翻了一遍,直至最后一处,罗睺拧眉看了许久,十分肯定地开了口:“这次一定就是了!” 通天:“……” 是的呢,甚至这已经是最后一个地方了呢。 他看着罗睺十分郑重地打开了那个禁制,从中捧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上面甚至还留存着三道封印。到了此处,祂的记忆似乎终于复苏了。 魔祖口中念着法诀,一手指向了那封印,变换了几次手势之后,那封印渐渐剥落,露出了一个简单的扣锁。“啪嗒”一声,锦盒被打开了。 通天顺着罗睺的动作往里望去,瞧见了一朵生长在九天息壤之中的黑色莲花。 它有着一个世人十分熟悉的名字——十二品灭世黑莲。 罗睺侧眸望向了通天,唇角微微上扬,勾起了一个肆意散漫的笑容:“小通天,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既然你缺了一柄好剑,不如,便以这十二品灭世黑莲为剑,随本座杀上那三十三天?” 第39章 “如今这洪荒可真够热闹的,比之前一整个千年都热闹。”造化玉碟中的声音对鸿钧道,“从你徒弟回到洪荒开始,分明好像才过去了短短几十日,下面都不知道折腾了几场了。” 紫霄宫中分外静谧,侍奉的童子早早退到了宫阙外头,紫衣华发的道祖端坐在蒲团之上,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热闹一些不好吗?” 造化玉碟盯着鸿钧看:“你就这么纵容上清通天?” 鸿钧道:“又不是他惹出来的事。” “话虽如此,总也与他脱不了干系。”造化玉碟中的声音轻轻叹了一声,不无忧虑地往下界看了一眼,“先前接引还在我这里告了他一状,说上清通天屡次三番犯他灵山,冒犯西方,我还没有回他消息呢。” 鸿钧皱起了眉头,隐隐有些不悦:“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不久前吧。” 鸿钧冷冷一笑:“贫道还没找他的麻烦,他倒找起贫道弟子的麻烦了?莫不是真的以为西方兴盛的命数已经注定,他便能为所欲为了?” 造化玉碟:“……”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上清通天才是那个无理取闹、打上别人道场的人呢?接引道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受害者吧? 鸿钧眼都不必抬一下便知道祂在想什么:“在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因果来解释的。” 在洪荒天道的眼中,封神量劫之中截教逆天而行,后被西方二圣在万仙阵中渡走红尘之客乃是一饮一啄,因果早已两清。通天圣人并没有什么道理再对西方的圣人动手。 可是人心并不是这么算的,他弟子心中的恨意,他这个做师尊的又岂会不知? 只可惜……他到底是不能纵着通天继续做违抗天命、逆天而行之事的。 当年的封神量劫中,为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保住他,也为了给天道一个交代,他方将通天囚禁在紫霄宫中足足千载,直至天数变动,圣人得以脱困。 时至今日,他依旧无法任由圣人洗却曾经的血仇,甚至也无法让他护下多宝道人……究其根本,也不过是“天数”二字。 只是话又说回来了……即便他鸿钧无法违逆天命,接引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凭他也敢来告他徒弟的状? 道祖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紫衣华发的尊者站起身来,极为冰冷的目光落在西方境内,他望着那蒸蒸日上发展着的西方佛教,以及那与东方玄门隐隐形成分庭抗礼之势的滔天气运,眼底的冷意愈发鲜明。 须臾之后,道祖竟是缓缓露出了一个笑来。 造化玉碟忽而有不详的预感:“鸿钧,你想做什么?” 祂问道:“你知道西方兴盛是天命所归的对吧?” 鸿钧道祖微微侧首,瞥了造化玉碟一眼,眼底浸透着淡漠之色:“贫道自然知道。” 不然他又岂会冷眼旁观他一手创造的玄门走向衰落,又冷眼看着通天圣人为他的两位兄长所围攻。 只不过…… “谁说西方的兴盛一定要由接引和准提来领导呢?” 鸿钧缓缓开口,眉目不动,衣袂被不知何处而来的长风吹起,愈发遗世独立,几欲乘风而去,唇边却微微弯起一个讽刺的弧度。 就凭那两个早早叛出师门、不怀好心的弟子? 造化玉碟:“?” 祂迟疑了片刻,方才问道:“你的意思是……” 鸿钧道祖淡淡道:“眼下不是有个更好的选择吗?” 造化玉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眼前映入了凌霄宝殿中的情景。西方的那位佛子,好像叫做金蝉子的,正立于阶下,对着昊天上帝微微垂首,合十双掌行了一礼。 昊天上帝温和亲切地和金蝉子交谈着,热情地允许佛子在天庭进行交流学习,称这将是东西方交流合作的第一步。 双方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流,在诸位仙家们的共同见证之下,成功达成了协议。并为后续双方在西游量劫中的进一步合作奠定了基础。 大家对这个结果都十分之满意,天庭之上一片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鸿钧垂眸注视着这一幕,面色波澜不惊。 天庭之中的金蝉子不知为何却突然打了个寒颤,他左右环顾一番,想不通这点寒意从何而起,只好把这归因于他的错觉。 “如何?”鸿钧问造化玉碟,也问它背后的那位天道。 “贫道并不阻止西方的兴盛,只不过想换一个人选去引导这场兴盛,如此,应该也不算是违逆了天命吧?”道祖的语气平静极了。 造化玉碟看上去相当纠结,半晌没有回答鸿钧的话。 鸿钧道祖也不在意,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说起来,接引和准提二位欠天道的因果也没有还清吧?当年他们为了成圣,发下了整整四十八道宏愿,不知到了今天,他们又完成了几道宏愿呢?” 造化玉碟上的光芒骤然一闪。 许久许久,鸿钧得到了天道的回复:“……那就依你的想法吧,鸿钧。” 祂道:“本座只要西方兴盛这一结果,而这过程……并不重要。” * 紫府之中,那一朵灭世黑莲静静地盛放在锦盒之中。即便早已被永恒的时光遗忘,它依旧保持着曾经被罗睺发现时的姿态。 在触及外界的气息时,它几乎在第一时间便苏醒了过来,先是微微舒展开花瓣,试探着朝外面探出一点,后又在察觉到某些熟悉的气息时,骤然朝着罗睺和通天望来。 灭世黑莲下意识地就想朝罗睺奔去,又在看到通天时,不自觉地抖了两下花瓣,平生第一次犹豫了起来。 按理来说,魔的气息是更加令它感到亲切的。 毕竟在洪荒开辟之时,造化青莲孕育的四颗莲子之中,执掌着“生”的力量的本就是净世白莲,与之相对的则是执掌着“毁灭”的灭世黑莲。 净世白莲诞生在不周山上,它选择了前来祭拜盘古的三清,最终分成了三份:分别是太清老子的扁拐,玉清元始的三宝玉如意,以及上清通天的青萍剑。后世以诗赞之:“红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 净世白莲已经选择了上清通天,那么与之相对的灭世黑莲又岂会再去选择他呢? 不管是本身属性的相对也好,亦或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数也罢,这四朵莲花兜兜转转的,最终都落到了对应之人的手上。 毫无疑问,罗睺当年既然能够得到灭世黑莲,只能说明一个道理:是灭世黑莲选择了祂。 此时此刻,灭世黑莲却在罗睺和通天两人之间犹豫了,它先是往罗睺面前挪了两步,又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通天,下意识地又往回走了两步。 前进,后退。 再前进,再后退。 如此循环往复,纠结来纠结去后……灭世黑莲,蔫了。 它有气无力地看着面前的两人,委委屈屈地蹲在了原地,默默地卷起花瓣抱紧了自己。 选择恐惧症伤不起啊QAQ 通天微微挑起了眉梢,看着眼前生动活泼,显然具备着一定灵智的灭世黑莲,轻轻蹲下身来,试探着伸出手,似乎想碰一碰它的花瓣。 只是还未等他碰到那灭世黑莲,对方却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毫不犹豫地一跃而起:“第一片花瓣,选罗睺;第二片花瓣,选……选这位好看的红衣小哥哥!” “第三片花瓣,选罗睺;第四片花瓣……” 竟是拿自己的花瓣数量决定起结果来。 通天为这儿戏的选择哭笑不得,不禁摇了摇头,又见它很快就数到了结果:“第十二片花瓣……选你!” 他微微一怔,便见那灭世黑莲下定了决心朝他扑了过来,他条件反射想伸手去拦,却见眼前骤然光芒一闪,而他的手中忽有什么物什沉沉地坠下。 通天垂落了眼眸,定定地朝着自己的手掌望去。 他的手中正执着一柄剑,一柄通体玄色,唯有剑柄处系着一枚莲花玉佩的长剑。长剑漆黑无光,长三尺二分,剑尖上微微闪过一丝暗紫色的流光,又很快恢复了平平无奇的姿态。 当然,这所谓的平平无奇大底只是观者的错觉,这柄由灭世黑莲所化的长剑至少也是先天至宝的水平,只是不知与诛仙四剑比起来如何? 似是感知到了他的疑惑,他手中的长剑轻轻嗡鸣了一声,缓缓吞吐着幽暗的光芒,精致的莲花图案一寸寸地浮现在剑身之上,伴着愈发汹涌肆虐的力量。 那是足以摧毁世间一切事物的力量,正如它的名字“灭世黑莲”一样。 通天敛了眉眼,轻轻扬起了唇角,安抚地同灭世黑莲开了口:“好了,我知道了。你超级厉害的。” 灭世黑莲骄傲地挺起了胸膛,“刷”的一下又从长剑变成了莲花,懒懒散散地蹲在了通天的肩膀上,顺便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脖颈。 罗睺看着这一幕,微微挑了挑眉,放下了试图干涉灭世黑莲选择的那个念头,又以一种更加满意的目光看向了通天。 祂的选择不会有错。 鸿钧自己没有本事,分明也心有不甘,却不肯彻底违背天道,依旧遵循着那所谓的天意。既然如此,又何必怪祂把他最为喜爱的弟子给拐走呢? 明明在一开始的时候,上清通天最为信任的仍然是他这位师尊啊。 当然,从今往后,祂这位盟友只需要信任祂就够了。唯有祂魔祖罗睺,才能给上清通天想要的一切。 第40章 元始亲自动手揍了一顿太清圣人,心情终于又好上了几分。 毕竟他也不可能对他弟弟生气,那就只能去找太清老子的麻烦了。反正他这位长兄也不算冤枉,揍了也就揍了,又能怎么样呢? 天尊一边淡淡地想着,一边揍得更加顺手了。等到停手的时候心里甚至有些遗憾,之前应该再不着痕迹地多揍上两下的。 太清老子:“……” 他抽着嘴角望着好整以暇的元始天尊,忍不住开口道:“元始,你也莫要太过分了。” 太清:“须知,人在做天在看,你今日这般对为兄,焉知将来会不会遭到同样的报应呢?咱们做圣人的,行事还是不要这么嚣张为好……” 元始微微掀起眼帘,神情淡漠极了。他面容清冷,唇边微微携着一丝讽刺的笑意,看上去愈发得冰冷彻骨。 “报应?” 他似是笑了一声,语气格外凉薄:“我们三清如今变成这副模样,通天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清,明里暗里拒我们于千里之外,难道这还算不上报应?” “……” 自然也是算的。 太清圣人看了看对面的元始,屈起手指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以一种分外深沉的目光看向了远处的天穹。 怕只怕,在这样的报应之外,还有更为残酷的未来在等着你呢。到时候你又该怎么办呢,元始? 面对着太清圣人意味深长的目光,元始天尊面上的神情愈发淡漠疏离了起来,他冷淡地垂下眼眸,抛下一句话就走:“就算是真有报应,也只会报应在我一个人身上,兄长你又有什么好担忧的?” 太清道:“若是那报应既不落在为兄身上,也不肯落在你身上,而偏偏选择了通天呢。” 元始背对着太清,目光骤然冰寒了下来。 太清圣人看着他的背影,闭上了眼眸,轻轻摇了摇头。 沉默在两位圣人之间蔓延,引得周围的空气都寂静了下来。天地空空荡荡的,一如那颗在胸膛里无声跳动着的心脏一样。 元始微微垂下了眼眸,下意识伸手按上自己的心口,听着里面那颗心脏一声又一声跳动着的轻微声响。 自他从睡梦中醒来之后,不知为何总觉得心口处有些异样的感觉,仿佛有一个人曾经在一个漫长而永无止境的噩梦之中俯下身来,轻轻拥抱着他。 他们彼此依靠,互相听着对方心脏跳动的声响。 那个人…… 是通天吗? 元始微微垂眸,神情似有片刻的恍惚。只是很快他就恢复了过来,对着太清圣人淡淡地开口道:“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通天不会遭到任何的报应。” 元始道:“因为我会替他承担一切后果。” 他说完这一句也不停留,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只留下太清老子一个人兀自在原地叹气,愈发地头痛了起来。 他这两个弟弟,真是一个比一个难搞啊。按他们这个搞法,这个家迟早要散。 太清圣人一边纠结,一边下意识地抬起眼来。一阵荒凉的风从他面前刮过,卷起了满地枯黄的叶片,四周静悄悄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徒留满地的狼藉痕迹。 太清圣人:“……” 他之前在操心什么呢?元始和通天?他们两个需要他操心吗?啊?有这个功夫他怎么不关心关心他自己呢?! 他!的!道!场!啊! 很显然,无人关心太清圣人受到的精神伤害和物质损失,长兄一个人受伤的世界顺利达成了√ * 元始往来时的院落走去。 天尊微微垂着眼眸,神色愈发冷冽出尘,道袍的袍角轻轻拂过青石砌的台阶,眼角余光映入角落里生长着的青苔。他走得很慢,思绪仿佛仍然停留在与太清对峙时所说的话上,视线从沿途所见的景致上掠过,却没有留下丝毫的印象。 院落里颇为寂静,想来通天应是还未醒来。 元始轻轻地叹了一声,心里也不觉得意外,反倒是愈发的宁静了下来。 至少他还在。元始想,哪怕他们注定相隔千山万水,永远也回不到从前,至少此时此刻,他还在他的身边,只要他一回来就能看到。 他一边想着,一边伸手轻轻推开了半掩着的木门,抬步往里走去。 里面的景象和他之前离开时并无什么两样,元始视线一扫,便不甚在意地移开了目光,继续往里走。 又推开一扇缠绕着藤蔓的门后,他习以为常地往云榻上看去,以为能够瞧见红衣圣人安然沉睡着的身影,下一个瞬息,他的目光却忽而凝滞了。 没有。 没有通天。 通天去哪里了?他又能去哪里?! 元始的呼吸近乎停滞,一寸寸的寒冰浮现在那双隐隐酝酿着风暴的眼眸之中,他抬起眼来,神识探出,将整座院落来来回回地扫了数遍,终于确定了此地并无通天的身影。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出了院落,几个呼吸间便从云头落下,抓住了倒霉的太清圣人:“通天不见了。” 太清刚刚被他神出鬼没的仲弟吓了一跳,还未出声,又被这个消息震了一震。他下意识皱紧了眉头,神情微微变冷:“什么时候的事情?等会,你刚刚回去就发现通天不见了?” 元始的面色很是难看。 他点了点头:“屋子里面没有什么打斗的痕迹,干干净净的,不像是有外人进来。” 换言之,可能是里面的人自己离开了。 太清圣人闻言拧了拧眉,垂眸细细感知了一下布置在八景宫周围的阵法禁制,方才对元始道:“……并没有人触动结界,也没有人看到通天的身影。” 他叹息了一声:“当然,通天的阵法造诣比我们两个人都高,为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出了八景宫。” 这个消息令元始的脸色愈发得难看了起来,他松开了手,放开了太清圣人,又侧过首去,遥遥望向了山门的方向。 大罗山的地势颇高,山野间的风到了这样的高度上,也随之变得寒冷了几分。风从北边吹来,呼啸着震动山林,时不时有鸟雀鸣叫的声音传来,叽叽喳喳的,吵的人心烦。 通天他……难道真的是醒过来就走了吗? 元始微微垂眸,拢在袖中的手掌攥紧成拳。 他是发现这里是八景宫了吗?因为不想见到他们两个,所以干脆就不告而别了? 他的心情骤然跌落谷底,眸光沉沉地坠下,半晌方才闭了闭眼,未发一言,只抬步往前走去。 “元始,你要去哪?”太清在背后问他。 他头也不回地答:“我去找他。” “他已经走了。” 元始:“那又如何?” 太清望着他的背影,沉沉地叹了一声:“若是他回了碧游宫呢?你也去碧游宫找他?” “有何不可?” 太清无言了。 他看着元始天尊的身影,思索着该如何打消他的念头,一时半会儿却又找不出词来。 “罢了,为兄也陪你走上一趟吧?” 太清圣人掸了掸自己的衣袍,甚是无奈地开了口:“我们两个一起去的话,就算通天再怎么不乐意搭理我们,至少也得给我们开个门吧?” 元始微微摇头:“不必。” 他的声音极淡,像是天边飘浮过的一朵云彩,随便哪一阵风来,就把这朵云给吹跑了:“想要找他是我自己的事情,与兄长你无关。”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就该由他一个人来承担所有的结果。 而且,“我也不想逼迫他。” 元始平静道。 他们两个人一起去的话,不管目的如何,都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了,就像是……当年在碧游宫中签押封神榜时的情景。 那时的通天站在碧游宫前看着他们两人一道联袂而来,同他说要签押封神榜,定下上榜的弟子名单时,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而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封神榜上沉默地签下了“截教碧游宫人”这几个字,那时候的圣人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元始微微垂眸,竟是有些记不清了。 那时候的记忆模糊不清,他只隐约记得通天抬眸望向他的那一眼,那目光像是隔着遥远的时空岁月,静静地注视着他。 半晌,圣人似乎笑了一声,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极为浅淡的笑容。 “既然这是兄长想要的,那弟弟就签了便是。” 他没有质问,也没有愤怒,只平平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低头签下了封神榜。 那时的老子和元始都有些不习惯,他们来时已经想了很多办法,生怕通天不同意签下封神榜,只是到了碧游宫才发现,他们想好的所有方法都没有用上。通天像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甚至没有同他们多说一句话。 拿到签好了字的封神榜时,元始自己也有些怔愣。 这就解决了吗? 他下意识抬眸想去看通天面上的神情,却见圣人始终低垂着眼,并不与他对视。 “既然二位已经得偿所愿,便请离开我这碧游宫吧。” 他弟弟令他的大弟子多宝道人送他们二人离开,他自己则往殿内去了。元始回头望去时,只见得那一道红衣的身影渐行渐远,明艳张扬之余,又像是凝聚了天地间最为深重的悲凉。 ……那时候的他,会知道签下这封神榜后的下场吗? 元始并不清楚。 但时至今日,他不想再去逼迫他第二次。 他轻轻叹了一声,拒绝了老子的提议,就要驾起云光,独自往碧游宫而去。 下定了决心后的天尊行事同样是十分干脆的,只是他方方入了云层,整个人便又倏忽一怔。 在离此地不远的地方,出现在他视野之中的,是那一个他十分熟悉的身影。 红衣的圣人低眸站在花前,俯身轻轻嗅着那朵花的香气,一时之间竟是分不清是那朵花甚是娇媚,还是站在花前的圣人愈发的艳绝。 他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微微侧过首来,朝着他的方向轻轻投来一瞥,唇角微弯,似笑非笑地问他:“哥哥这是要去哪里?” 他没有走。 他还留在八景宫中。 元始怔怔地想着,分外清晰地感受着自己心里骤然泛起的欢喜之意。 那欢喜之情是那么强烈,强烈到他毫不犹豫就从云上落了下去,一步步地走到了通天面前,又轻轻执起了他的手。 “哪里也不去。”他轻声回答,“我只是想找你。”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0-50 第41章 “怎么不在屋里待着,反倒出来了?”元始柔声问道,“我刚刚去寻你却找不到你,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通天微微抬起首来,对上了元始的目光。 他的指尖原先搭在殷红花瓣之上,又被他兄长伸手握住,轻轻捧在掌心之中,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地呵护着,像是生怕他在他不曾看到的地方遭遇了什么磋磨。 “你要是不想待在屋里,觉得屋里太闷了,也该跟我说上一声,不该一言不发地就出了门。这样总归是让人担心的。” 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肯同他讲,也不过问他是什么时候醒来的。换做以前,他定然是要挨上一顿责骂的。 毕竟他兄长永远觉得外面的世界十分危险,至少对尚且年幼的他来说十分危险,若无什么事情,向来是不准他独自一人外出的。 见通天不答,元始微微垂眸,轻轻叹了一声,唇边的笑意淡了几分。 只是很快他又重新带上了浅淡的笑容,凝眸望着眼前之人,轻声解释道:“你先前突然昏过去,为兄情急之下只好带你来到八景宫中养伤,并非有意如此。若是你不喜欢这里,想回碧游宫也没事,为兄这就送你回去。” 竟是与以前截然不同了。 通天不免有些恍惚:他这位兄长向来是三清里最为骄傲的那个,端的是目下无尘,高居云端,何时以这样小心翼翼的口吻同他说过话? 那样的骄傲的,从未同他低过头的兄长,有朝一日也会低头同他这般温言细语吗? 见通天还是不开口,元始的目光微微沉下,忍不住思索起自己说的话是否有些不对,又阖眸叹了一声:“……通天。” 听到这一声,通天略微回过神来:“……不必如此。” 元始的神情微微一凝。 “我都听兄长的。”他毫无心理障碍地开了口,弯眸对着元始一笑,霎时胜过了满园的春色。 他以一种极为轻描淡写的态度对着元始道,几乎让天尊以为那是他的错觉:“既然兄长担心我的伤势,那暂时留在八景宫也不是不行。” 通天微微扬起脸来,对上元始怔然的神情:“还是说,兄长有什么别的想法?” 元始下意识摇了摇头,微微扣紧了他的手腕,将人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通天微微一个踉跄,险些撞上他的胸膛,又被回过神来的元始伸手扶住。 他低首望着他弟弟的模样,顿了一顿,忽而将他拥入怀中。 先前以为通天已经离开的失落情绪与失而复得的欢喜交织在一起,再被通天的态度一刺激,他终于忍不住做出了一些越界的举动。 真是太过分了。元始在心里斥责自己。 只是他到底也没有松开手,依旧紧紧地抱着怀中之人,低首感受着那熟悉的气息。 通天从他怀中微微抬起头来,正对上了元始专注的目光,他垂眸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的。又轻轻抬起手来,抚上了他的面颊。 略显冰凉的指腹轻轻抚过他的眉眼,顺着光洁无暇的侧脸往下,直至靠近他唇瓣时,方才有了片刻的迟疑。 通天静静地凝视着他。 元始又叹了一声,终于忍不住抬起手来遮住了通天的眼睛。 他一向是很喜欢那双凝望着他的眼眸的,只是此时此刻,至少此时此刻……通天,不要这样看着他。 他会犹豫,也会惶恐,生怕在那双眼里看见厌恶的情绪。 哪怕他对此心知肚明,仍然忍不住自欺欺人。 “通天……”他喃喃唤着他心心念念之人的名姓,终是忍不住低下头来,以一种极为生涩的态度,轻轻吻上了他的眉心。 通天仍然睁着眼眸,哪怕眼前被元始的手掌遮盖着,不得不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他依旧能感受到那个落在他额前的透着冰雪般凉意的吻,以及他兄长微微加重了几分的呼吸声。 隐隐有气息缠绕在他周围,克制的,隐忍的,忍不住想要再进一步,却又犹豫着不敢再往前半步。 是真的很小心翼翼了啊。 通天在心底想着:元始以前就不会这样。 那时候的他同样待他十分温柔,却绝不至于温柔到这般慎重的态度,几乎每做出一个举动,都忍不住想观察一下他的反应,以此来判断他是否能继续下去。 由此可见,封神量劫确实在他们两人之间划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即便是他们都假装看不见,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份关系,那道裂缝也永远存在在那里。 谁又骗得了谁呢?明明各自都是心知肚明,偏又固执地伪装着,就好像一切从未发生。 通天微微厌倦地闭上了眼眸,懒懒散散地对元始道:“兄长故意遮住了我的眼睛,只是想做这个吗?枉我还担惊受怕了半天,以为你想做些什么呢。” 身上的人果不其然僵硬了一下。 他心里冷笑一声,怀着隐约的恶意凑近了他的耳旁,轻轻咬上了他的耳垂,肆意刺激着面前的天尊:“还是说……兄长又在等我主动呢?” 这个“又”字他说的含糊不清,元始毫无疑问是听不清的。 只是这也不妨碍天尊的眼眸骤然暗沉了下来,一双幽深的眼眸注视着怀中懒懒散散,好整以暇看着他的红衣圣人,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略微歪了歪头,又拖长尾音唤了他一声:“元始?兄长?” 通天最后托着下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哥哥?” 他兄长的底线和理智,不就是拿来践踏的吗?在这个荒诞而离奇的世界里,与其做个遵守规则的人,不如跟他一样趁早发疯,这样到了彻底毁灭的那日,想来是不会留下什么遗憾的。 毁灭。 通天在心底念着这两个字,竟然有种难以形容的愉悦感。 他所求的道路,他所追求的大道,明里暗里地为他指明了他最终的归宿。若是有朝一日能在证得大道的瞬息走向毁灭,那该是一场多么盛大的场景啊。便是随便想想,亦是格外的让人期待了。 通天遗憾地叹了一声: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至少要等到他把他的那群弟子们都捞回来再说。 这样想着,他又抽空瞥了一眼元始,颇有几分兴致地观察着他的反应。 元始在忍耐。 十分明显的,在忍耐。 他敛了眉眼,相当刻意地偏开了目光,不再看向通天,又努力地与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虽然还是不肯松开通天的手腕,大概是怕他一松开手,圣人就无所顾忌地跑了吧? 通天左歪歪,右看看,好奇地观察着元始的反应,十分欢乐地在他的心理承受底线上蹦跶,惹得天尊的胸膛微微起伏,唇线抿得平直,一双眼眸暗沉沉的,像是酝酿着某种风暴,又被他强行压下,以致于唇都抿得苍白。 这么能忍? 通天微微惊讶地睁大了眼,跃跃欲试着准备再上前刺激他一下,又被察觉到不对的天尊迅速制住。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微微有些喑哑,浸透着几分夜晚林间湖潭上幽深的月色: “不要胡闹。” 他哪里胡闹了?真是胡说八道! 通天圣人十分不服气。 他歪头看着元始拿着捆仙绳一圈又一圈地缠绕着他的手腕,眼眸微微垂着,近乎叹息般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仿佛终于安下心来:“听话,跟为兄回去。” “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之前又跟为兄打了一场,还是要好好养伤的。等会我去喊大兄过来再给你看看,开些好药,这样也好得快些。” 通天撇了撇嘴,懒洋洋地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元始的动作倏地一顿,片刻之后,又若无其事地说了下去:“这段时间你就安心待在八景宫中养伤,不必担心其他事情。如果多宝那边有什么消息传来,为兄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听到他弟子的名字之后,通天终于稍微正经了一些,他侧首望着元始,思考了一会儿问道:“我昏迷之后,他在西方还好吗?” 元始侧首看他,又微微垂下了眼眸,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他挺好的。接引和准提已经打算把西方教中绝大多数的事情都交给他来处理了,可以说西方佛门之中,除去两位圣人之外,便是他一人独大了。”元始的声音平淡。 通天微微颔首,唇角上扬:“那倒是不错。” 所以你就心甘情愿拿自己垫脚来给他铺路? 元始的目光落在红衣圣人,眼底微暗,却到底没有把这一句话给说出口。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弟弟向来喜欢他那些徒弟们,多宝道人又是他亲自培养起来的弟子,自然更加得到他的关注。他不至于去嫉妒多宝,但有的时候……确实颇有些不舒服。 通天的眼里要是只有他一个人就好了。 只看着他一个人,只关心他一个人,除此之外的所有人都无法走入他的心中,那一颗跳动的心脏里,本就该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只有他,唯有他。 元始轻轻叹了一声,听着自己心底真实的声音:那该有多好啊。 第42章 太清圣人没多久便又见到了他的两位弟弟。 他颇为诧异地抬起首来,方想对元始说些什么,又看到了他旁边被捆仙绳束缚着手腕的红衣圣人,眉头不由得狠狠地跳动了一下:这么刺激的吗? 难道这就是元始不让他跟着的原因? 仲弟啊仲弟,看你浓眉大眼的,为兄还以为你是个好东西,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对我们弟弟?! 元始对上了太清略显怪异的目光,眉头忍不住微微拧起,冷声道:“不要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如果你没有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岂会知道我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太清圣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边摇头,一边重重地叹了一声。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当众做出此等,此等伤风败俗之事!他那可怜的三弟啊,怎么就摊上了元始这个家伙呢? 让他好好地想一想,要是通天向他求救他是要救还是不救,怎么才能苦口婆心劝说元始放弃这么糟糕的行为而不被他打? 为了世界的和平与正义,他这个长兄要当仁不让地担负起责任来,势必不能助长此等不正之风! 太清圣人的面色严肃了起来,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眼神威严,面对着元始天尊,方要开口劝说,又听旁边的通天轻轻笑了一声。 他怔了一怔,转过头去看他,却见红衣圣人十分顺手地解开了手上的捆仙绳,伸手揉了揉略微酸痛的手腕,神情无辜地与他对视。 “怎么了吗,老子?” 太清圣人道:“叫我兄长。” 通天圣人眉头一挑,继续笑意盈盈道:“老子。” 太清圣人:“……”罢了,他不跟他这个倒霉弟弟计较。 不想叫兄长就不想叫兄长吧,一个称呼罢了,算不了什么。你看他之前被砸了道场都没有生气,更何况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称呼呢? 然后他就看着通天转过头去,唇边的笑意清晰了几分,缓声唤着元始:“哥哥,你的捆仙绳。” 太清圣人:“……??” 有没有搞错!大家同样在封神量劫里打生打死,几乎老死不相往来,你喊他哥哥却喊我老子??这是个什么道理!?有这样的差别对待吗三弟?! 更让太清圣人不解的是,元始听到这一称呼居然还下意识地偏开了目光,捏紧了拢在袖中的手指,并不去接通天手中的捆仙绳,就好像那是个龙潭虎穴似的。 你不想被喊哥哥但是我想啊! 太清圣人幽怨地盯着元始天尊看,耿耿于怀极了:当初明明是你拉着我打封神量劫,咱们家那么可爱一弟弟你都忍心打。怎么到头来还是为兄背负的最多啊元始?你对此就没有一点解释吗? 他左看一眼通天,右看一眼元始,忽而觉得这个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通天自然是不知道太清圣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的,不过猜也能猜出一部分。他在心底轻轻哂笑一声,并不是十分在意太清老子的想法。 也许曾经的通天在意过,但是如今的通天肯定是不在意的。 他需要关注的事情那么多,以往的兄弟之情在他心里占据的地位只会越来越低,直到最后,如同一粒尘埃般被他从平静无波的心湖上拂去。 自开天之初至今,他们曾经有幸结为兄弟,互相扶持着走过一段时光,这已经是世间难得的幸运,而往后再也难以继续走下去,也不过是大道不同,各奔东西罢了。 无需介怀,世间终有离散。 想通了这一点后,他最后看了一眼太清,再平静不过地移开了目光,望向了一旁的元始天尊。 红衣圣人弯起了眉眼,笑意落在那双眼里,愈发得蛊惑人心:“哥哥,你为什么不看我?” “难不成,是不敢看我吗?” 那尾音微微上挑,像是外面裹着蜜糖的毒药,每一分都渗透着惑人的味道,只是若他当真伸手去品尝一二,怕是只会得到毒发身亡的下场。 元始静静地想着,却仍是不由得抬起了眼,无声地看向了身旁那人。 他随手把玩着那先前困住他的捆仙绳,又好整以暇地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是好奇着他的忍耐底线到底在哪里,准备找到之后便时不时地上去踩上一脚。 这样的,恶劣又任性的红衣圣人,偏偏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不得不伸出手,也许是甘之如饴地,牵住了他的手掌。又叹息着靠近了他,任凭两人的呼吸交错,让那熟悉的微微浅淡的青莲香气接近了他,令他的魂魄与心灵永远也得不到安宁。 “……好了,这回真的不要再闹了。” 元始凝视着通天的眼眸,在心底无声地喟叹着。 也请求你……不要再折磨我了。 通天微微抬眸,望入他的眼中,轻轻笑了一笑。得到想要的结果之后,他终于选择了收手。 当然,也许只是暂时的收手。 “哥哥,你会养花吗?喏,刚刚从接引准提手上抢过来的莲花,现在还新鲜着呢。不如……你替我养一养它吧?” 太清圣人:“什么花?!” 通天弯唇一笑,相当不在意地答道:“自然是十二品功德金莲。” 听说想要这功德金莲迅速长成需要无数的天材地宝堆积?他眼前不是正好有两位圣人嘛。多好的工具人啊,不利用一下对得起他吗?他上清通天可是很缺时间的啊,再不快点怎么来得及呢? 若是有可能的话,他真恨不得这功德金莲能够在一天之内长成呢。 * 通天圣人此话一出,八景宫中再次鸡飞狗跳。 太清深吸一口气,不得不邀请两位圣人入室内详谈,重点自然是放在了那朵功德金莲上面。 通天施施然坐了下来,目光从一脸沉思之色的太清圣人身上扫过,又望了望身边正一直注视着他的元始,唇边依然带着几分风淡云轻的笑意。 他自然是没有疯的。虽然正常人的操作应该是得到莲花,偷偷摸摸地把它种下去,再在它周围设置十七八个阵法,天天勤勤恳恳地过来观察莲花的长势,这样日日夜夜心惊胆战地守着,守个千八百年的,其间说不定还得撞上一两个意外,终于在经过九九八十一难后——功德金莲长成了。 ——这可算了吧,他可没这个闲工夫。 通天敛了眉眼,唇边的笑意愈发明显。 他可是有兄长的人呢?这两位兄长现在不用还等什么时候用?他们以后翻脸的时候吗? 至于罗睺会不会被发现? 若是祂现在连两位圣人都瞒不过,那还能指望祂能够顺利欺瞒天道,借助功德金莲取得洪荒的合法公民身份?显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想明白了上述事情的通天圣人,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从衣袖中取出了功德金莲,一点也没有当众欺瞒他两位兄长的心理压力,堂而皇之地将它交到了太清圣人的手中。 太清垂眸看着那熟悉的莲花,以及那熟悉的气息,额头上的青筋忍不住跳动了一下,以一种格外震惊的目光望向了他这位似乎越来越会搞事的弟弟。 这玩意你是怎么搞到手的?接引他没跟你拼命吗?! 元始看着那功德金莲,眸光一闪,却是回忆起了当时在灵山之上他们三人对峙的时候,准提走过来交到通天手中的东西。那个时候……通天拿到手的便是这十二品金莲吗? 他不禁陷入了思索之中。 通天静静地看着太清翻来覆去地将功德金莲研究了好几遍,最后得出了结论——这就是货真价实的十二品功德金莲。那莲花又被元始接了过去,同样是一阵仔仔细细的检查——仍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他缓缓吐纳了一口浊气,按在袖中长剑的手指微微放松了几分,无声地扬起了一个笑容。 ——当然要留有后手啦。 人可以发疯,可以作死,但万万不能忘记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他上清通天可是一个十分慎重的人呢。发疯归发疯,该有的准备是一个都不能少的。毕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太清沉吟了许久,方才抬起首来望向了通天:“虽然不该问这个问题,但是通天……不知你是否能稍微替为兄解答一下疑问——你是怎么拿到这功德金莲的?” 元始闻言,亦是微微抬头,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通天垂眸一笑,缓声开口:“自然是可以的。” “这是一个相当简单的故事呢。” 通天注视着他的两位兄长,以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开了口,首先自然是他从紫霄宫回来之后,因为念起封神量劫中的事情,心下不满,在砸了天庭的兜率宫后,又顺理成章地想去找灵山的麻烦,其间随便找了个功德金莲当借口。却没想到准提居然真的把功德金莲给了他。 通天微微一笑:“当时的我就和兄长一样惊讶呢。” 然后就得知功德金莲只剩下了九品。 元始的眼眸微微一闪,下意识追问道:“九品?” 通天叹息一声,眸底微微渗透几分寒意:“是啊,九品。” 截教圣人以极为简短的话语带过了龟灵圣母一事,又着重提了两句从血翅黑蚊身上发现的尚且未能被炼化的三品金莲,最后以一种平平淡淡的语气做了总结:“龟灵的残魂附在三品金莲之上,从而得以保存,也许那三品金莲亦是因为龟灵的魂魄,始终不曾被血翅黑蚊彻底炼化。他们互相保护了对方,直至我找上门来的那日。” “再加上那九品金莲,它们最终还是重新融为了一体,便是如今二位面前的十二品功德金莲了。” 这中间有罗睺什么事情吗? 当然是没有的呀!全部都是他上清通天自作主张呢。 世人常说最好的谎言是百分之九十九的真相,加上百分之一的欺瞒。通天圣人微微敛了眉眼,若有所思地想着,不知他如今编的这个故事,有了几分水平呢? 第43章 元始微微侧首,望向了通天。 他说的那些事情他都曾亲眼见证,在灵山上也好,在幽冥血海也罢,只要他开始回想,便能轻易地从诸般蛛丝马迹中找到痕迹,同他所说的话一一对应上。唯一令他不是很明白的是,为何此时此刻通天要将这功德金莲说出来。 然后他就看见红衣圣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洞悉了他的疑惑一般轻声开口:“我欲以十二品功德金莲开出的莲花中的一朵,为龟灵重塑肉身。” 元始微微恍然,竟是觉得颇为合理,至少这事情是他弟弟做得出来的。 ……虽然这不一定是全部的理由。 自通天从紫霄宫回来之后,他总觉得有些看不透他,他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又准备做些什么,甚至摸不清他那种若即若离又带着几分暧昧的态度。他好像就在他的身边,又仿佛与他隔着千山万水,令他始终无法彻底放下心来。 天尊轻轻叹了一声。 当真像极了那天上的皎皎明月,平日里只能仰望,始终触之不及,而一旦那轮明月往他的方向靠近了几步,哪怕明知背后荆棘丛生,危险重重,他依旧忍不住伸出手去妄图接住那轮月亮。 ——万一是真的呢? 即使底下便是万丈深渊,他依然控制不住自己向着那深渊踏出一步,清晰而理智地面对着下一刻便要粉身碎骨的命运。 元始放下了手中的功德金莲,将它重新递还给了圣人,他看着通天随手接过了金莲,方才出声询问道:“你想找个地方种下这莲花?” 通天抬眸看他,微微一笑:“是啊。” 元始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太清:“兄长怎么看?” 太清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打转,看上去一脸深沉的模样。 他能怎么看?难不成你们二位很在乎我这个长兄的意见吗? 不过既然元始把话递了过来,他也就顺水推舟地点了个头:“既然我们弟弟想种个莲花,那我们就种了吧。传下去,把大罗山上最好的那块地给贫道留出来,贫道要让所有人知道那块地被贫道承包了!” 太清圣人大手一挥,痛快极了:“上面的东西都拔了吧,往后那块地只种功德金莲。”反正经过通天和元始那两次打斗,大罗山上也没有几处完好的药田了。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通天,沉吟一二后方才试探着开了口:“不过三弟啊,这功德金莲以后开出来的花……” 通天望着他,笑了一笑:“兄长想要就拿去吧,我也用不了那么多。” 真大方啊。 太清圣人叹了一声,心满意足地想:果然他弟弟还是十分可爱的对吧?虽然他之前这么坑他,但是亲兄弟之间哪有隔夜仇,通天一定会理解他的苦衷吧? 实在不行,建议他去祸害隔壁的元始,就不要跟他这个长兄过不去了。) 通天看着太清圣人,唇边的笑意不改。 他琢磨了片刻,方才缓声开口:“龟灵的魂魄长期附在功德金莲之上,本就十分虚弱,再加上残缺了几分,愈发雪上加霜,听闻兄长有一味丹药,名唤九转金丹……” 太清圣人:“给给给。” 通天继续道:“那先天灵根之一的黄中李所结的果子……” 太清圣人:“给给给。” “还有别的一些天材地宝……” “都给都给!” 太清圣人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好了,总之这件事情就这么说定了,为兄先去准备准备,防止这功德金莲从西方到了东方会水土不服,那就不太美好了。” 他还不忘对两个兄弟提醒道:“对了,功德金莲恢复这件事记得要瞒一瞒对面的接引和准提,以防他们不要脸面也要上我东方讨回这功德金莲,既然通天抢到手了,那就合该是我们的东西了。” 太清圣人说这话时理直气壮极了,底下两位圣人也没有一个反驳的。 在洪荒开辟之初,哪里有什么道德伦常、礼仪规范,大家活的都很简单粗暴,什么法宝啊,灵根啊,谁能抢到手便是谁的。 那时候的三清在洪荒艰难求生,寻找着自己的道途;隔壁的西方二圣到处化缘,最喜欢跟人说“贫道见你同西方有缘”,女娲娘娘还和她的兄长待在一起,经常一个人没事干就蹲在水潭边捏泥人。 虽然仍然有着种种的不好,但是现在回想起来,竟也是十分美好的日子。 通天微微抬起眼眸,听着太清圣人颇有些熟悉的话语,竟有片刻梦回了当年。 他笑了一声,应道:“好呀。” 太清老子欲要往外走的动作顿了一顿,他停下了脚步,侧身望着倚靠在座位上的红衣圣人。 自封神量劫之后,他已经有足足千年不曾见过他这位弟弟,他似乎仍然是他记忆里意气飞扬的模样,又仿佛早已沉寂了许多,只是借着曾经的样子来迷惑所遇见的故人。那双眼里的情绪愈发让人看不透彻,甚至偶尔令人心惊不已。 可是不管如何……他都是他太清老子的弟弟。 太清叹了一声,任劳任怨地开了口:“虽然你已经醒了过来,想来也是没有什么大碍的,但是要是可以的话,不如让为兄再给你把一次脉,也好看看情况,是不是要再吃一点药。” “你也不要一天到晚只想着你那些徒弟们,多花点心思在自己身上,好好照顾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也省得让他们这些做兄长的天天担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来,轻轻抚上了通天的发顶。 通天顺着他的动作抬起眼来,对上了太清圣人的目光。那目光中不乏关切、担忧的情绪,像极了一位正在担心弟弟的兄长。 是真实的吗? 是虚假的吗? 若是真实的,里面是否渗透了几分虚幻?若是虚假的,里面是否仍藏着两三分的真心? 通天神情专注地望去,十分有钻研精神地研究着他的这位长兄。 然后又被轻轻摸了一下头。 他的长兄缓缓叹了一声,索性在一旁坐了下来,一手轻轻搭上了他的手腕,专注地替他把起脉来。 * 此刻的八景宫中一片祥和,天庭凌霄宝殿之上的众人亦是其乐融融。 金蝉子坐在参与宴席的人群当中,十分淡定地合十双掌欠身道:“佛门有训,不沾酒肉。”随手就把一个凑上前来的路人给打发了。 金灵圣母坐在他上首,见状微微一笑,转身吩咐天庭的侍女们为佛子换上仙果琼浆,又笑着与身旁的人交谈着。她当年作为截教圣人的二徒弟,应对这些事情的经验多了去了,如今随手捡来一用,也是熟练得很。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 又有仙娥们舞起广袖,齐齐落入正中央的天池之中,在云遮雾绕间翩然起舞。其一颦一笑,顾盼生辉,眉目流转,动人心弦。 众位仙家欣赏着这一幕,又不禁齐齐赞叹起来。场内的气氛不免更加热闹了几分。 昊天上帝注视着这一幕,不免松了口气,放松地想着:今天大概是没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的。 圣人们也不打了,西方来的佛子看上去也安安分分的,不像是个喜欢闹事的。最近也没有什么妖兽作乱的消息,人间也正是丰收的季节,并没有什么天灾人祸,想来不会有人跪在他的神像前天天哭诉的。 这么想想,真是难得的轻松啊。 瑶池王母坐在他的身旁,望着下方热热闹闹的景象,又随意地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问:“这不是挺安宁的吗?你非要我出来陪着你一起?还告到鸿钧老爷面前去。” 昊天深沉地摇了摇头:“瑶池你不懂,自从通天师兄回来之后,大家的心都开始浮动起来了。哪怕现在没有事情,迟早也是要出事的。”我只是盼着那一天能晚一点到来。 瑶池听到这句倒是微微颔首:“确实,小师兄一回来,洪荒都显得热闹了几分。之前那千年简直整个洪荒都跟死寂了似的,没有一点乐趣。” 她说着又叹了一声:“老爷还真是狠心,当真把小师兄给关了那么久。以前他可从来没有这样对过小师兄。” 难道不都是小师兄撒个娇道个歉事情就能过去了吗? 昊天摇了摇头:“毕竟通天师兄这次闹出来的事情确实很大。”都想毁天灭地,重定地火风水了。 瑶池托腮道:“可是小师兄又没有真的动手,明明是打算先问一问老爷的意见再动手的。” 昊天看她一眼,欲言又止:“瑶池……” 瑶池耸了耸肩:“好吧,我不说了。” 她说着又往金灵圣母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圣母举起杯盏遥遥对着她颔首致意,她亦执起杯盏回应了圣母,随后将杯盏中的酒水一口饮尽:“谁让鸿钧老爷这几位弟子之中,唯有小师兄的眼里还有我们这两位童子呢。” “其他人向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唯有他还肯称呼我一句师妹,就凭这个,我就更喜欢小师兄一点。” 昊天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一声:“确实。” 他也挺喜欢这位通天师兄的。 只可惜,他们的想法一点用处也没有,最多替通天师兄多照顾一下他那些弟子们,好让他们不要被人随便欺凌了。 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昊天心中微微有些怅然,看着底下的歌舞都觉得有些没意思。他有一下没一下地饮着杯盏中的琼浆玉液,只觉味同嚼蜡,忍不住又偏过头去对着旁边的瑶池开了口:“说起来啊瑶池——” 天地摇动,山川欲崩! 顷刻间,整个天庭都晃动了起来! 昊天陡然一惊,噌的一下站起身来。 皇天在上,洪荒这回是真的要毁灭了吗?! 天庭外面负责站岗的顺风耳和千里眼忙不迭地奔了进来,拱手一礼,上报昊天:“不好了陛下!那东胜神洲海东傲来小国之界,有一只石猴出世了!他在那里学爬走,拜四方,目运两道金光,射冲斗府,故令天庭亦为之震动!” 昊天:“……” 他之前说什么来着?说好的今日无事呢?? 通天师兄在吗?要不你干脆点把这个洪荒毁灭了算了,也不要重立什么地火风水了。这个班我是再也不想上了!! 第44章 娲皇宫自通天离开之后,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 女娲圣人坐在窗边,一边凝望着外面的梧桐树,一边轻轻抚摸着怀中毛团似的小东西。那小东西探出头来,亲昵地舔了舔她的掌心,又蹭了蹭她的衣袍,一副不怎么安分的模样。 圣人微微垂首,食指指尖轻轻点上了它的额头,语气中颇带几分嗔怪:“你呀,都到了这个地步了,怎么还这么喜欢胡闹?也不长点记性。” 那小东西并不怎么畏惧女娲,照旧亲昵地靠在她怀中,欢快地晃了晃它刚刚长出来的毛茸茸的大尾巴。 女娲看着它,轻轻叹了一声,又揉了揉它的脑袋:“罢了,这样也好。” “不需要记住任何东西,也无需背负那些所谓的过往,把一切都抛弃得彻彻底底,从头干干净净地开始……”她轻声道,“这对你来说,并不算是一个很糟糕的结局。” 那毛茸茸的小东西并不能完全听懂女娲的话,只是感受到了她语气中隐约的怅然之情,它懵懵懂懂地抬起眼看着眼前的圣人,小声地叫了两声,又将自己的爪子放在了女娲的手掌之中,努力地安慰着她。 女娲垂眸看着它,微微一笑,将它轻轻抱了起来。 她从庭院间那些渐渐焕发生机的梧桐树中间穿过,脚步不急不缓地往寝殿走去,又在某一个瞬息微微垂眸,朝着人间的方向望去。 在那遥远的人间孤岛之上,那一只与她颇有渊源的石猴已经诞生了。 女娲圣人微微垂落了眼眸,无声地喟叹了一声,掐指起诀,替那只石猴算了一卦。她看了一眼卦象,眸底的情绪明灭不定,忍不住又算了一遍。 倏地一声,一道惊雷砸在了娲皇宫中,生生劈倒了一株梧桐树。 在梧桐木被焚烧散发出的香气中,鸿钧道祖的声音淡淡地在他的弟子耳边响起,隐隐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女娲。” 女娲的面容上带着几分隐约的苍白之色。 她闭了闭眼,轻轻巧巧地按住了怀中的小东西,十分顺手地将它塞入了衣袖之中,方才微微躬身行了一礼:“拜见老师。” 鸿钧道祖:“莫要再窥探天机,灵明石猴的命运早已注定。” 女娲微微抬首,望向了那广袤的天穹。在娲皇宫所处的三十三天之上,尚且有无垠的混沌,而在那混沌之中,正是鸿钧道祖所居的紫霄宫。 她遥遥望向紫霄宫的方向,亦望着那位正垂眸俯视着她的道祖,轻轻弯起唇角,缓缓笑了一声:“是弟子冒昧了。” 女娲:“弟子只是察觉到弟子昔日剩下的那颗补天石竟然生出了灵智,甚至孕育了一个生灵,心下颇为惊奇,忍不住替他算了算他的命数,未曾料到这竟然牵涉到了天机,实是弟子之过,还望老师恕罪。” 鸿钧道祖垂眸望她,语气淡淡:“不知者无罪,你莫要再犯便可。” 女娲微微垂眸,恭敬地应下:“弟子领命。” 鸿钧又看了她一眼,轻轻一挥袖,那株被雷火焚烧的梧桐树刹那消失,只余下了隐约的灰烬残渣,风一吹便散了。而在原来梧桐树所在的地方,又重新立起了一株梧桐。 女娲的目光落在那株梧桐之上,若有所思地想着:这是对她的安抚还是警告?又或者说,既是安抚也是警告呢。 她一边想,又一边抬眸对着鸿钧一笑:“谢过老师。” 鸿钧微微颔首,方才收回了自己的意识。 等到那居高临下的威压彻底消散之后,女娲方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她立在原地许久,眉眼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又忽而走上前去,轻轻抬起手,触碰着那株新生的梧桐树。 鸿钧道祖…… 她的唇角微微上扬,眼底带着几分淡淡的讽刺意味。 还是说……天道? 真有意思啊,一只刚刚诞生的石猴的命运,竟然也牵涉到了那缥缈无垠的天数,连她也不能窥探半分。 这么急急忙忙地来阻拦她,是怕她坏了天道的事情吗? 若是她执意而行,不知是否会落到个和通天师兄一样的下场? 女娲圣人在心底冷笑了一声,又缓缓垂落了长睫。 不过,这倒是一个很有价值的消息呢,也许能派上什么用场? 她在心底思忖了片刻,愉快地决定把这个消息告知理应知道它的人。 希望她师尊以后知道这件事后,不要指责她带坏了通天师兄了啊。若是鸿钧真的要这么责怪她的话,她一定要为自己辩解一句:分明是通天师兄先动的手! 是他先行找上门来为难无心世事纷争,只想隐居避世的女娲娘娘的。 当然,她也没有拒绝就是了。 * 八景宫中新挖好的莲花池旁,通天圣人仿佛没有骨头似的,懒懒散散地瘫在躺椅上面,偶尔掀起眼帘,瞥一眼那莲花池中一枝独秀的金色莲花。 那朵莲花颤颤巍巍地生长在莲花池中,时不时地被风吹得左右摇晃,像极了一朵随风摇曳的小白莲。 要多无辜就有多无辜,要多纯良就有多纯良。 一想到罗睺的真灵就藏身在这朵莲花之中,通天就忍不住偏开了视线,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笑出声来。 即使是这样,圣人仍是忍不住弯起了眉眼,看上去心情格外好的模样。 元始在他身旁坐着,忍不住侧过首来看着通天弯眸浅笑的模样。这样的他褪去了几分疏离之感,不再像之前那样难以接近,更像是他记忆里的那个弟弟。 他顿了一顿,轻声与他闲聊了几句。 通天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随意极了,遇到不想回答的就瞥他一眼,捂着耳朵抱怨道:“哥哥你好烦啊。” 元始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坐得离他近了一些,神情专注地注视着他,直至圣人不得不放下捂着耳朵的手,懒洋洋地掀起眼帘看他。那双眼眸里倒映着他的身影,那么清晰,仿若纤毫毕现。 元始定定地注视着那双眼眸,忍不住去想在他弟弟心中,他这位兄长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他一边揣测着通天的心思,一边又轻轻握住了他的手,用自己宽大的手掌包裹着他的,没来由地觉得安心了几分。 通天垂眸瞥了眼两人交握着的双手,又看着距离他越来越近的元始,微微扬起脸来,故技重施靠近他耳畔,轻声慢语:“哥哥靠我这么近,是想做些什么?” 他说完就微微歪头,饶有兴致地等待着元始的反应。 元始的目光微微一顿,似想避开几分,在片刻的挣扎之后,又轻轻伸手揽住了圣人略显纤瘦的腰身,将他拥入了怀中,任凭通天依偎在他胸膛之前。 通天微微睁大了眼眸,似有些微的讶异,又见他兄长俯下身来,同样在他耳旁轻语:“……为兄不想做些什么,通天最好也不要真的逼为兄做些什么。” 哦? 通天有点感兴趣了。 他仰起脸看着近在咫尺之遥的元始天尊,唇瓣微启,眸底闪烁着几分奇异的色彩,十分手痒地想去作一下死,又被元始手疾眼快地扣住了手。 他的兄长闭了闭眼,神情中带着几分忍耐之色,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吐纳了一声,接着就干脆利落地把通天的双手扣在了背后,用了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咔嚓一声就给锁上了。 嗯?这回怎么不用捆仙绳了?是发现这东西对他没有用了吗? 通天尝试了一下,感觉这玩意需要费些功夫才能解开,便又歪了歪头,眼眸一转,决定先行占据道德高地,反过来指责他兄长。 他理直气壮极了,丝毫没有觉得是自己在搞事的觉悟,开口就是对元始指指点点:“哥哥这是在做什么?你这是在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你知道吗?这可是违法行为!小心我告诉师尊啊!” 元始的头上似乎隐隐有青筋冒出。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被他困在怀中的红衣圣人,那艳色的唇一启一合,一点也没有适可而止的意思,甚至还试图威胁他。 “你最好现在就把我放开知道吗?不然我一定喊师尊来揍你,师尊他老人家向来最疼爱我了,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吧?” 吵死了。 “你放不放开,再不放开我就要喊人了!” 元始终于没有忍住,他凝眸望着通天,眸光冰冷而肆意,心头又隐隐有不甘的火焰在无声无息地燃烧,悄然灼烧着他的肺腑。 为什么非要去提别人的名字呢? 明明此时此刻,在你面前的,是我啊。 他俯下身来,再也懒得去思考其他,只顺着他的心意堵住了圣人喋喋不休的话语。在世界重获安静的那一刻,他从身到心都感受到了彻底的满足。 本就该是这样的。 他早就应该这样做的。 他的弟弟,他的……道侣。 他们本就是这世上最为亲密无间的存在,除了死亡,再没有任何东西能把他们两人分开。 通天微微仰起首来,对上了元始幽深的眼眸。 他的兄长注视着他,微微敛眉,发出了一声极轻的,颇为满足的喟叹,又重新压了上来,继续同他的唇齿纠缠。他们在这样一个漫长而悠久的吻中做了一个短暂的美梦,直至天地间隐隐的异动发生的那一刻。 通天如有所感地睁开了眼,朝着人间东胜神洲的方向看了一眼,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声,唇边又扬起一个笑来。 好吧,接下来要去做点正经事情了,不能再随便调戏他兄长了。 毕竟他当初可是答应他师妹了的啊。 做人师兄的,哪能随意爽约呢。 第45章 通天顺理成章地走了神,又忽而觉得唇上一痛。 他抬起头来,对上了元始隐隐含着几分不满的目光,那双深若幽潭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他,一寸一寸地从他的面容上抚过,又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他的唇瓣,仿佛在惩罚他的走神似的。 莲花池旁的风清凉极了,那一支颤颤巍巍的莲花照旧在风中摇曳生姿,水榭之中唯有他们两人,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模样。 而他被兄长压在身下,双手尚且被束缚着,此时只能微微抬首,凝望着面前之人。 此情此景……真的很适合发生一些不可言说的事情。 他莫名地笑了一声,慵懒地掀了掀眼帘,稍微直起一点身子,在他身上之人的耳旁轻声抱怨道:“疼。” 元始的目光顿了一顿,神情隐隐变化了几分。他仿佛终于回过了神,意识到自己刚刚都做了一些什么。 兄长似乎有些慌了神,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去触碰那愈发水润柔软的唇瓣,又被通天伸手轻轻抓住——他已经摆脱了束缚。 通天凝眸注视着他,轻轻叹了一声:“哥哥。” 那声叹息仿佛是一个代表着休止的符号,令元始天尊陡然清醒了过来,不得不接受今日这场美梦到此为止这一事实。 他敛了眉眼,轻轻松开了通天,往后退了几步,看着圣人缓缓坐直了身体,又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 还好,没有咬破。 看样子元始还是有那么一点分寸的。虽然不多,但还是有的。 通天挑了挑眉,放下了自己的手,又听见元始轻声询问的声音:“很疼吗?” 他抬起眼,正对上了元始的目光,不由得歪了一下头,懒懒散散地将问题抛回给他:“哥哥自己说呢?” 元始沉默了。 半晌,他又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努力组织了一下语言,方才开了口:“……下次,我一定不会再这样了。” 你还想有下次? 通天忍不住笑了一声,唇角上扬,愈发显得肆意妄为:“倘若我说,想都不要想,没有下一次……” 他附在元始耳旁,轻轻呵出一口气,轻佻散漫极了:“兄长会忍不住对我做些什么吗?” 元始天尊的眼神幽邃,深不见底,他看着面前肆意挑衅着他的弟弟,几次三番忍不住抬起手来,想要就此放纵自己心底的那个声音。 他想要的,他所渴望已久的。 但是天尊垂落了眼眸,双手在衣袖中攥紧,依旧缓声回答道:“……不会。” 很好,还是那么能忍。 通天叹了一声,决定下次再抽个空出来逗一逗他的兄长,便站起身来,干脆利落地往外走。 下一刻,他的衣袖忽而被人拽住,又落入一个自身后而来的怀抱之中。 “……你要去哪里,通天?” 元始轻声询问着,在通天看不到的地方,天尊的眼眸隐隐有几分暗沉。 通天微微挑起眉梢,尝试着转过头去,又被元始紧紧抱入怀中。对方拥抱着他,无声地感受着他身上的气息,又微微喟叹了一声,再度重复了他的问题。 “不是说好了吗?无论你要去哪里,都要告诉为兄的。” 嗯?他答应过这件事吗? 他怎么有些记不清了? 通天尝试着回忆了片刻,便直接选择了放弃。 算了,那并不重要。元始说有就有吧。 他摇了摇头,目光望向了远处:“哥哥之前不也察觉到了吗?在那东胜神洲之上,有一天地精华所孕育的灵物刚刚诞生。他方一诞生便令天地为之震动,想来也是一个得尽造化偏爱的,我打算去看上一看。” 元始的声音依旧冰冰凉凉的,拂过通天的颈项,带来冰冷的触感:“女娲的人,你管他作甚。” 天尊一眼望去,自是知道了这所谓的天地灵物的来历。 那分明是女娲娘娘昔日所遗留的补天石所生,日日沐浴天地精华,恰巧得了什么机缘,就此诞生在这世间。 只是好巧不巧的,那石头居然化形成了一只猴子的模样,看上去毛绒绒的,分外机灵可爱,正在山野间高高兴兴地到处跑着,后面还跟着一群喊他“美猴王”的小猴子们。 看着这一幕,元始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石猴也是猴……还长得这么毛绒绒的…… 一种不详的预感浮上了元始天尊的心头,一如多年以前,每次他弟弟从外面回到昆仑山时,经常一只两只,有一次整整二十八只带回来的毛绒绒们。 他弟弟陪他徒弟的时间越来越长,相应的,留给他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有时候甚至经常看不到人影。 这很难不让元始对那些占据他弟弟的时间,以及原本属于他的关心的截教弟子们,产生一些不是十分礼貌的情绪。哪怕他们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做。 因为他们的存在,在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元始淡淡地想着。 那一位风流肆意,纵横洪荒的红衣圣人,是他元始天尊唯一的弟弟,也是他曾经向天地立誓许下诺言的道侣。 他们从诞生之初便相依为命,往后的道途上更是相依相伴,携手与共。 在他们两人之间,本来不该有任何人可以介入其中,哪怕是他们的长兄也是一样。 可是通天带回来了那些毛绒绒,又将他们收为了徒弟,日日夜夜耐心地教导着他们,希冀着他们各个都能成才…… 那他呢? 他可曾想过,他其实非常,非常不喜欢那些截教弟子们,他们的存在实在是太多余了。 明明在一开始不是挺好的吗? 在这世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最懂彼此,永远亲密无间,从来不会和对方生气。为何偏偏要让那些不相干的人参与其中,而那些人又导致他们最终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 真是令人厌恶啊。 元始垂落了目光,心情忽而糟糕透了。 他静静地望着怀中的红衣圣人,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又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语气缓缓开了口:“通天对那只石猴很感兴趣吗?” “你很喜欢那只猴子?” “是不是又想……”把他收为徒弟? 通天敏锐地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以及身后拥抱着他的人身上那越来越压抑的情绪。 元始天尊低垂着眼眸,唇边的笑容寡淡,透着几分彻骨的寒意。他轻轻松开了通天,近乎温柔地为他整理了一下微微散乱的乌发,又静静地望着他。 “罢了,你想去就去吧。为兄总归是拦不了你的。” 他语气淡淡,望着通天回过首来,无声地望向了他。圣人的语气间有着些微的疑惑,又轻轻唤了他一声:“兄长?” 元始的神情已然平静了下来。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不明所以的通天,并不打算把那些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相当卑劣的心绪说给他听。 那是错误的,不应该出现的,也不能同任何人言说的心绪。 他的弟弟,洪荒的上清通天圣人,有着自己的大道和追求,他希望能够截取天地间的一线生机,又将这一线生机带给更多的人,从而令众生平等,人人向道。 这是他的大道和毕生的夙愿,他不该,也不能以他的一己私欲去影响他——哪怕他永远也不会喜欢他那群乱七八糟的弟子们。 所以面对着通天带着几分询问的目光,他到底是摇了摇头,只轻声嘱咐道:“记得早点回来,莫要去了太久。” 通天静静地注视着元始。 天尊伫立在原地,神情平淡如水,依旧是平日里凛然高华的模样。唯有那双眼眸深处,仍然无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 通天望着那双眼眸,也望着那里面倒映着的身影,心里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片刻之后,他轻轻开口:“哥哥不陪我一起去吗?” 元始抬眸看他,似乎想要摇头,又听见通天轻缓的声音:“哥哥先前还说我伤势还没好全,现在就肯放我一个人出去了?别的倒也不算什么,就是那接引道友向来讨厌我,若是遇到了,想必又是一场麻烦。” ——当然是接引的麻烦了,难不成还能是他的? 只是元始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兄长听到这话已经下意识地拧起了眉头,选择性地忽略了他弟弟凶残的本质,开始担心起他的安危来。 他张了张口,方要说些什么,又被通天轻巧地打断。 “提起接引道友,倒是让弟弟我想起一事来,”红衣圣人垂了眉眼,神情中难免忧虑之色,“最近他不是在搞他的西游量劫吗?还非要组织几个人投胎东土,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抵达西方极乐世界,方才允许他们取得真经。” “这般行为,莫不是太不把我们东方的圣人给放在眼里了。” 元始微微抬眸,像是已经明白了通天的意思。 果不其然,他瞧见红衣圣人弯起了眉眼,盈盈对着他一笑:“哥哥,我打算随手给他找点麻烦,你说好不好啊?” 元始注视着通天眉眼含笑的模样,缄默了片刻,仍是轻轻点了点头:“好。” 面对圣人的时候,天尊似乎永远也想不起来他的原则和底线。 红衣圣人低眸轻轻一笑,连他自己也有须臾时光想不透自己的心思,但他依旧这么做了。 既然如此,那便不必回头。 他顺势就朝着元始走了过去,在他兄长微垂的目光之中,轻轻拽上了他的袖子,靠近他耳畔,熟练地撒娇道:“那么就说好了,哥哥陪我一起去吧?” ——他这一拽,不知又是谁的万劫不复。 第46章 在当年的封神之战中,诸圣大打出手,以致于洪荒大地分裂,分为四大部洲,即为东胜神洲,西牛贺洲,南赡部洲,北俱芦洲。 在那东胜神洲的海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山,唤为花果山。此山乃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自开清浊而立,鸿蒙判后而成,由来已久,见证了世间沧海桑田,岁月变迁。 通天踏上这座山时,天地间的长风无声拂过海面,满山的瑶草奇花轻轻摇曳。青松翠柏郁郁葱茏地生长着,一条细细密密的藤萝从涧壑中垂落,两旁的果树之上坠着沉甸甸的果子。 一只大尾巴的褐色松鼠从草丛中倏地窜了出来,机灵地抱着松果跑了过去。它跑到一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忽而回头看了一眼红衣圣人,整只松鼠骤然呆了一瞬,连手中的松果何时掉了也没有发现。 通天微微挑起了眉梢,朝着它望来一眼,唇边含着几分浅浅的笑意。 那小松鼠看上去更加的呆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圣人看,一副想要上前又犹豫不决的模样。 元始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从他的身旁走上前来,垂着眼眸看了一眼那褐色松鼠。 天尊冷淡的目光透着微微的凉意,令陷入呆滞状态的小松鼠终于回过了神,连松果都忘了去捡,只下意识地往旁边的树上一窜,几个眨眼便不见了身影。 通天低头看了一眼孤零零地躺在草地中的松果,又瞥了一眼身旁的元始,语意不明地开了口: “哥哥,你把它吓跑了。” “嗯。” 天尊淡淡地应了一声,并没有什么想解释两句的意思。 通天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一叹:“好吧,那不重要。我们还是来看看那只石猴在哪里吧。” 他率先迈步往前走去,元始看了看他的身影,也随之跟了上去。 一路走来,但见满山遍野的仙桃杏子,虎豹獐鹿层出不穷,有猕猿从一棵树上探出头来,颇为好奇地看着他们,又飞快地消失在另一棵树上。此地远居海外,远离人世,竟像是个世外桃源,分外的祥和宁静。 通天凝望着此间景致,不免驻足片刻,隐隐有几分出神。 元始侧首看他,亦停下了脚步。直至通天回过神来对着他轻轻一笑:“走吧。”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花果山上的景象,想起了那座位于东海之上,同样遗世独立,远离红尘的碧游宫,微微敛了眉目,不声不响地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通天望着周围的风景,元始注视着看风景的人。两人各自陷入自己的心绪之中,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直至听得一声大喊:“此地乃是水帘洞美猴王的地盘,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通天方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收回神来,抬眸一看,不由赞叹。 两只猿猴双目圆睁,守在前方的路上,警惕地看着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速之客,一只悄悄侧首对着另一只低语两句,那一只又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果断扭头就去喊猴了。 还留在原地的那只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毫不犹豫地挡在他们两人面前,一点也没有让步的架势。 元始微微蹙起了眉头,上前两步走至通天身旁,同他并肩站着。他冷淡的目光扫过那只猿猴,隐隐带着几分不悦之色,不由令那只猿猴愈发地紧张了起来。 通天拉了下他的衣袖,在元始的目光望来时微微摇了摇头,随即往后退了几步,朗声对着那猿猴道:“我们二人乃是云游此地的道人,意外路过此山,见此地风景独好,不免四处游览,并非有意冒犯猴王。” “道人?” 通天想了想解释道:“就是修行天道,追求长生、逍遥自在的人。” 那只猿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将这个两脚兽说的话仔细地记了下来,准备回头说给猴王听。见通天没有强行上前,他面上的警惕之色稍微淡了几分,却仍然没有放下武器。 通天也不恼,笑眯眯地等着那只进去汇报的猿猴出来。 元始站在他身旁,微微低头,望着通天拉着他衣袖的手,他似乎想去牵起那只手,不知为何,又平白犹豫了一下。 就在此时,猿猴背后的瀑布之中忽而飞跃出一群猴子,他们或蹲或站,或双目圆睁炯炯有神,或抓耳挠腮好奇地盯着他们,片刻功夫便占据了一大块地方。而在他们的中央,几只猿猴威武地站着,想来应是这些群猴里的“大臣”。 而他们也纷纷散开一条路,微微低头,迎接着他们的大王缓缓从猴群中间走出。 好一只神采俊秀,眉目飞扬的石猴!怪不得被人称为美猴王。 刚刚诞生不久便已经成为猴群的头领的石猴毫不畏惧地看着他们两人,对着那守在水帘洞门前的猿猴招了招手,那猿猴几个跳跃来到猴王身边,附在他耳边,把通天刚刚介绍时说的话一一对着猴王道来。 片刻之后,石猴对通天道:“阁下是远游而来的道人?” 通天道:“正是。” 那石猴眼珠子一转,挠挠头,试探着问:“那阁下可懂长生之道?” 通天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贫道的修行尚且不够,不能真正触及长生之境。” 石猴便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仍然将目光落在通天身上:“远道而来即是客,两位道长若是不嫌弃,可愿意在我这花果山水帘洞中休息一二?” 通天微微一笑:“谢过猴王招待。” 他施施然地拉上了元始,跟着那群猴子一道往水帘洞中走。元始的面色看上去略微有些难看,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微微抬起手来,替两人挡住了那飞溅而下的水幕,身形一动,便已踏入这水帘洞中。 一直关注着两人的石猴目光炯炯,似有异彩连连,令群猴们摆出了更多更好的仙桃来招待他们,边对着通天道:“在这世上,没有比桃子更好吃的东西了。” 是一只爱吃桃子的石猴啊。 通天唇边含笑,点头应了一句:“贫道也这么觉得。” 见通天赞同,石猴看上去更高兴了:“你是个有见识的道人。”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通天,犹豫了片刻,又轻声问道:“如道长这般神姿出众之人也不识得长生之道吗?那这世上,当真有人识得长生吗?” 通天不答,反问他道:“猴王居于这花果山福地洞天之中,自由自在纵情恣意,享尽了逍遥人间之乐,为何对长生之道这么感兴趣呢?” 石猴摇了摇头,眉目之间带出一丝愁苦之色:“即便我此刻尚且能够纵情欢乐,却也逃不脱年老血衰、身堕阎罗的命运,待到来日寿元耗尽,仍会彻彻底底地消失在这天地之间,留不下任何东西。” 他停顿了一瞬,又道:“我不想这样。” 听到猴王之言,周围的众猴面面相觑,纷纷掩面悲啼。 通天唇边的笑意止了止,他微微抬起眼眸,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只懵懵懂懂,便已察觉到死生之悲的石猴。 又听着他继续道:“不久前,有一只老猴子死了。我刚刚诞生的时候,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只记得自己好像是从一块石头里面蹦出来的。是他告诉我树上的桃子可以吃,溪流里的水可以喝。我就学着他的样子去吃那树上的桃子,去饮那溪流中的水。” “那一天,他忽而躺在那里,怎么叫也叫不醒了。我以为他是睡的太沉了,还在他旁边等了两三天,直到旁边的小猴子拉了拉我的手,跟我说‘老猴子死了’。” 石猴说起这话时,神情中已然不见悲伤:“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我以为那只是更为长久的睡眠。” “小猴子告诉我,死了就是再也不会醒来了,他们会把那些死掉的猴子埋在土地里,一阵雨后,那土地上会重新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朵。” “我跟他说,我不要花,那些东西漫山遍野都是,我只想让老猴子醒过来。” 石猴平静道:“但那是不可能的,死了就是死了。老猴子会死,小猴子会死,终有一天,我也会死。我不想等到未来的某一天,我也被谁埋在土地里,永远也不会醒来。” 水帘洞中,众猴的哭啼声渐闻渐响。 通天望着坐在他对面的那只石猴,他神情沉沉,在提到死生之事时,隐隐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恐惧之感。 元始微微抬眸,神情淡淡,忽而开口道:“天行有常,生死有道。万物有生有死,轮回不休,本就是这世间的定数。若是人人都可长生不死,这世界早已乱了套。唯有死生轮回,生死交替,万物才能恒久存在,世界也能正常地运行下去。” “世上有生便有死,有死便有生,此乃天地运行之理,无可违背。”说到此处,他语气微凉,目光注视着猴王。 当即有猕猴跳了出来反驳道:“道长之言我等又岂会不知?只是这空话人人都会讲。若是轮到道长的至亲出了事,不知道长是否还能这般心平气和地说出这样一段话?” 元始的神情一顿,眸光骤然沉了下来。他下意识就要发怒,抬起首来,又瞧见了坐在他身旁的红衣圣人。 通天一手支着下颌,微微掀起眼帘,一双平和清淡的眼眸无声地注视着他旁边的天尊,半晌,唇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浅淡的笑容。 元始张了张口,忽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说那怎么可能,他们兄弟三人乃是圣人,圣人不死不灭,魂魄寄托于天道,洪荒在,圣人便在。他的至亲永远也不会有死亡的那一天。可是看着眼前的红衣圣人,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却无来由地生出一份恐惧来。 圣人……当真不会死去吗? 若是他的弟弟真的有一日会离开他…… 元始垂了眼眸,听见自己心底冰冷的声音:他一定会发疯。 他这一停顿,下面的猴子们转移了目标,纷纷对着上面的石猴提议道:“大王,去寻长生之道吧!” “对啊大王,去寻长生吧!从此跳出这六道轮回,不生不灭,与这天地山川同寿!” 众猴欢腾道:“到时候大王学到了长生之法,回来也可教给我们,我们便能一起长生不老,永远高高兴兴地生活在这花果山上了!” 石猴闻言顿时心动,他问道:“就是不知该去哪里去寻这长生?” 一只通背猿猴站了起来,摸了摸自己的白胡子,对上方的猴王拱手一礼:“这世间有佛,有神,有仙,唯有这三者可不伏地府中的后土娘娘管辖。” 猴王再问:“不知这三者居于何处?” 猿猴答:“他只在阎浮世界之中,古洞仙山之内。” 猴王当机立断就下了决定:“我明日就辞别诸位下山,云游天涯海角,寻觅长生之道!若不学成,誓不归来!” 此言一出,天道响应。 第47章 洞察到天机变动的那刻,元始的目光倏然幽邃。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通天,却见圣人面色平淡,静静地看着那只妄图跳出六道轮回,欲与天地同寿的猴子。 石猴看上去高兴极了,他终于找到了一条能够不再面临生离死别的道路,又忽而想起什么,转过头来对着通天和元始邀请道:“明天我就要辞别大家下山去了,临行前两位道长可要来参与这场筵宴?” 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原本还想着招待一下两位道长的,不过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了。” 通天微微一笑,对此表示了理解:“无需介怀,我们本就是意外到此,能够得到猴王的招待已经是幸事。是明日举办筵宴吗?我们二人一定到场。” 石猴点了点头,欢呼一声,从石座上跳了下去,又加入了底下众猴的欢闹之中,努力珍惜着临行前最后的时光。 往后无需悲伤,也不必担忧,他此行所向,乃是长生大道! 元始注视着眼前这一幕,眉心微微拧着,又听见旁边的通天轻声开口:“哥哥,如今看来,这确实是一只得到天地造化的石猴呢。” 他凝眸望着那只天真快活的石猴,垂首轻轻一叹,又转头问元始:“明日的筵宴,哥哥要一起来吗?虽然我刚刚是答应了他,但若是哥哥不想的话,也是可以不来的。” 元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想透过他平淡的面容瞧见他心底真实的想法。 许久之后,他淡淡道:“既然答应了要陪你,为兄自然不会失约。” 通天闻言弯了弯唇,细碎的笑意点缀在他湛然有神的眼眸中,一如悬在天幕之上的漫天星辰。 “哥哥待我真好。”他弯眸笑道,眸光纯粹,“我最喜欢哥哥了。” 哪怕明知他是在转移话题,歪曲重点,元始的心跳亦是生生止了一拍。 天尊的眸光幽邃,垂眸注视着面前的红衣圣人,又见他抬起眼来,朝着他粲然一笑,便已胜过了这世间万物。 他身体一侧的手指动了动,在他的意识清晰地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忍不住牵上了通天的手掌,与他十指相扣。垂下的衣袖挡住了两人交握的双手,为此刻更添了一份隐秘与禁忌之感。 众猴在欢闹嬉戏,互相打闹,此间的一角却是分外的静谧。 通天微垂着眼眸,清晰地感受着落到他身上的,唯独属于元始的目光。 他似是轻轻笑了一声,视线却在不知不觉中落在了那只通背猿猴身上。是他刚刚跳了出来,对着石猴说出了“佛、仙、神”,也是在他口中,他又听到了一位故人的名字。 那位曾经的,来自巫族的后土娘娘。 通天若有所思地想着:不知这只通背猿猴又是哪一方派来的人呢?怎么能这么恰到好处的将这只石猴引向长生之道? 长生啊…… 他念着这两个字,心里近乎无奈地叹了一声:这世间众生当真可以长生吗?若是求仙问道便可长生不老,他的弟子们又岂会遇上这般凶险的劫数?他们不也是神仙吗? 可见这所谓的长生,未必不是一场骗局。 只是他望着那只天真单纯的石猴,仍是忍不住低眸浅浅一笑,笑完复叹,面露怅然之色。 “真是一只十分可爱的石猴呢。” 但愿你的结局不要如他们一般。 * 西方灵山。 准提圣人从静修中睁开了眼。 他披着一身雪白的袈裟,在幽静的室内犹如一潭寒泉,手腕上缠着的一串红玉佛珠莹润而有光泽,他念一句佛,手中的佛珠便转过一颗,红玉明艳的光芒映在光线微暗的室内,愈发的引人注目。 准提自己的目光也不由落在了那串佛珠之上,他静静地看着它,一如注视着自己那些隐秘难言的心思。 在那般漫长的岁月里,他以为那点微不足道的渴望会随着时间的变迁慢慢消逝,却不料这微妙的情绪日积月累,竟已经有了燎原之势。当他在花果山水帘洞中意外瞧见那位红衣圣人时,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奇异的渴望。 渴望注视着他,也渴望着被他所注视。 “佛言: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准提喃喃地念诵着箴言,垂下了眼眸,不再去想他刚刚不自觉地流露出的疏漏之处,以及红衣圣人垂眸望来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他看着他,像是已经认出了他。 那个藏在通背猿猴的背后,试图在莫测的天机中插上一手的…… 准提轻轻叹了一声,唇边浮现一丝苦笑。 倘若他们并非对手,不必站在对立面上互相针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许会好上许多吧?至少,也不会像如今这样。 “上清通天……” 他念着圣人的名字,微微闭上了眼眸,再度睁开时,已是一片平静之色。 玄门的两位圣人竟然一起来到了这花果山,想来也是为了这只刚刚出世的石猴而来,看样子,如今的西方之势已经让他们坐不住了。只可惜无论他们如何努力,这一次的天命都将落在西方。 佛门兴盛,是注定的命数。 想到此处,准提的眉眼微微舒展,他不再转动佛珠,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往外面走去。 四位伽蓝守在外边,见到准提圣人出关,纷纷低首行礼:“拜见圣人。” 准提眉目间带着一抹悲悯之色,他伸出手掌虚托起他们,语气温和地询问道:“不知如来佛祖现在何处,本座有事要寻他。” 伽蓝中的一个走上前来,依旧恭恭敬敬地垂着首,回答着准提的问题:“佛祖正在灵塔之中看望那些从东方来的有缘人,劝说他们改修佛法。” 有缘人? 准提心思一转便回想了起来,是那些他们从万仙阵中渡回来的截教弟子们啊。 千年时光漫长至极,但在这些截教弟子眼中,却仿佛什么也不曾改变。当时在万仙阵中是什么样,如今便依旧是什么样。无论他和接引如何努力,威逼利诱也好,温情安抚也罢,他们始终不肯放弃玄门道法,转修佛门典籍,直接气得接引当场转身离去,扬言要让他们在此自生自灭。 时间久了,准提也对渡化他们渐渐丧失了信心。 毕竟……他们是那位通天圣人一手教养大的弟子们啊。哪怕圣人被鸿钧道祖关押在紫霄宫中连自身都难保,更无力伸出手来救一救他们,那些截教弟子们也是不肯背叛他们的师尊的。 听到如来佛祖正在劝说他们改修佛法,准提的面容之上闪过一丝意外之色,下意识询问道:“他们没有把佛祖给赶出来?” 伽蓝们面面相觑,犹豫了片刻方才回答道:“好像是……没有的。”甚至看上去还交流得挺愉快的样子。 “这样啊……” 准提这回是真的好奇了起来。 他若有所思地往灵塔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一笑,干脆就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截教多宝道人,上清通天圣人的大弟子,你果真是在劝说他们转修佛法吗?还是说,你依旧念念不忘你那个回不去的碧游宫呢? 就让我来看一看吧。 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实意地加入我西天佛门。 准提的眼眸微微深邃了几分,面上却依旧是一派慈悲为怀的模样,看上去仿佛对佛祖的所作所为相当满意的样子。 伽蓝们不知为何却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纷纷低下了头,一句话也不敢说。直至准提圣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他们面前,他们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此刻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圣人去找佛祖了……佛祖他……”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一旁的伽蓝赶忙斥责他一句:“闭嘴,圣人的事情是你我能够妄议的吗?此事休要再提!” 那人赶忙闭上了嘴,却依旧以一种担忧的目光望向了远处灵塔的方向,暗暗为那位佛祖祈祷着:上天保佑,佛祖一定要没事啊。 …… 那是一座高大的,足有七层的莲花佛塔。 远远望去,塔顶直入云霄之中,缥缈而看不到尽头。七层的塔身之上到处都有金色的卍字,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佛塔生生罩住。塔底则连着九条粗大的铁链,一直绵延到九条石柱之前。九个方位上各自设置了阵法,以防止里面的人逃脱,也阻止外面的人进去。 多宝站在佛塔之前,眉目波澜不惊,只仰起首来,静静地看着这座佛塔。 自他成佛之后,他在西方无疑拥有了更多的权力,也得以做到比以前更多的事情,包括进入这座佛塔之中,见到他那些曾经的师弟和师妹们。 他一边等着守塔的人开门,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事情,反复琢磨着自己接下来的行动,直至莲花佛塔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露出了里面黑黢黢的入口,像是凶兽张开的大嘴,等待着不明所以踏入其间的过路之人。 多宝方才收回了思绪,将目光落到眼前的事情上面。 短暂的停顿之后,多宝道人毫不犹豫地迈出了步子,向着这莲花佛塔走了进去。 夕阳西下,道人的身影被拖得悠长。 第48章 佛塔内部是金色的,一尊高大的佛像坐落在正中。从多宝所站的位置望去,只能看见那神光熠熠的莲花底座,仰起头来,那尊佛像一直绵延到七重佛塔的顶端,正从高处俯视着从底下走进来的多宝道人。 祂注视着多宝,神情温和而平淡,眼眸里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仿佛在那一眼中已经洞彻了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多宝站定了脚步,唤出了祂的名字:“地藏王菩萨。” 那尊佛像对着他微微一笑,一如祂身处于地府深处的本体一样:“如来佛祖。” 多宝看着佛像,回想起关于地藏王菩萨的往事。相传这位菩萨早就可以成佛,偏偏在瞧见众生在苦海中挣扎的模样后,便决心要渡尽众生,最终在地府的十八层地狱前立下了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从此抛弃了人世间的一切享乐,长久地留在了地府之中,一心一意渡化那些亡魂的怨念。 对于这样的人物,他心中自是存着几分敬意的,当即敛了眉目,微微俯身朝着他行了一礼。 见此,地藏王菩萨无声地叹了一声,望着底下的多宝道人,温声询问道:“佛祖可是来看那些从东土来的有缘人的?从此处石阶往上走,佛祖便会见到你想见的人。” 多宝也不否认,道了一声“谢过”,便寻了石阶往上行去。 心里却在思考为何地藏王菩萨的一道神识会留在此处,难不成是为了那所谓的“渡化有缘人”吗?看样子接引圣人确实是拿他那些师弟师妹们没有什么办法了,不然怎会想出这样的昏招? 不过看到地藏王菩萨总比看到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多了,至少这位菩萨是真真正正心怀慈悲、怜悯世人的,也不必担心他的师弟师妹们会受什么苦。 说不定……他们反而能得到这位菩萨的几分照顾呢。 多宝轻轻叹了一声,唇边勾起一抹略带讽刺的笑意:曾经碧游宫中的逍遥仙,如今却是西方灵山的阶下囚,他们心中的怨念和恨意难道少的了吗?不过是一日又一日坚持着活着,坚定着自己心中的信念,等待着一个也许永远也等不到的机会。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机会呢? 谁也不知道。 这个机会真的会到来吗? 同样没有人知道。 可他们依旧等待着,就如他们的师尊曾经教导他们的一样,永不放弃,永远坚持,没有机会就自己创造机会,没有道路就自己开辟出道路,哪怕最后的结局依旧是粉身碎骨。 多宝静静地想着,又微微垂落了眼眸,握紧了自己袖中的佛经。 这一次,也许他确实等到了。 …… 石阶不长,很快就走到了底。 多宝站定了脚步,缓缓推开了面前石洞的大门往里走去。浩大缥缈的梵音落入他的耳中,一如里面那些端端正正坐在蒲团上的截教仙人们。他们紧紧闭着双眼,不去看站在他们面前宣扬佛法的人;也不去听那些精妙的佛法箴言,只把一切当做是耳旁风。 任凭他们再怎么说,再怎么念,一颗道心巍然不动,始终不被外物侵扰。 在他们面前念诵佛经的佛陀头上渐渐冒出了冷汗,他一边擦拭着,一边继续接连不断地念着那些枯燥的经文,妄图用持之以恒的念诵打动这些仙人们的心灵,好让他们知道何谓佛法无边,丝毫不逊色于三清道法。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往事空空,何足挂齿? 他苦口婆心地劝说,怒目圆睁地劝说,仙人们闭目不言,只在心底默念《黄庭》。 “上清紫霞虚皇前,太上大道玉晨君。闲居蕊珠作七言,散化五形变万神。是为黄庭曰内篇。琴心三叠舞胎仙。九气映明出霄间,神盖童子生紫烟。是曰玉书可精研,咏之万过升三天。千灾以消百病痊,不惮虎狼之凶残,亦以却老年永延……” 那佛法是丝毫不曾入耳,那道心却是愈发坚固。 那在前面念经的佛陀终于失去了耐心,整个人的面目都有些狰狞起来,他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禅杖,就要朝着坐在最前面的仙人的脊背打去。 多宝抬起眼眸,神情淡淡地看去,下一瞬,那佛陀便直接倒飞了出去,生生砸在了那旁边的石壁之上,几乎能清晰地听见骨肉断折的声响。 梵音骤然一止,诸位佛陀惊疑不定地站起身来,下意识就要喊伽蓝前来抓走闹事之人,又在看见多宝道人时骤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如来佛佛佛佛……佛祖?!” 多宝衣袍不动,眉目微垂,周身仿佛携着几分悲天悯人之色,可是落在熟悉的人眼中,却只觉得此刻的多宝道人,像极了他师尊通天圣人! 千年之前的圣人站在封神台前一袭红衣,杀伐果决,一眼望去,便令众人不敢再妄动分毫,生怕他当真不顾一切要毁天灭地,重立地火风水。 千年之后他的弟子眉目平淡,无悲无喜地看着面前的诸位佛陀,一手抓起了那摔得生死不知的佛陀,干脆利落地废了他全身的修为。 有人似有异议,高呼一句:“我佛慈悲,岂能妄造杀孽?!” 多宝垂眸,口诵箴言:“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此人不敬圣人,对着我佛门有缘之人动手,如何不能杀?” 他一声轻飘飘的“杀”字落了下去,天地都为之寂然了三分。众人的目光落在这位如来佛祖身上,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曾经的师尊来。 那人两股战战,几次想要开口却无法开口,又见多宝慢慢地从他身旁走过,语气平静至极:“接引与准提两位圣人昔日历经千辛万苦,方从东土渡回了有缘之人,圣人对其尚且礼待,尔等……又算是什么东西?!” 他话音一重,那人当即跪了下去。 多宝垂了眼眸,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将这两人都给带下去,并道:“此地发生的事情,我之后会告知圣人的。” 众人面面相觑,顿时惶惶不安起来,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只好迅速地退了出去。 很快,此地只留下了多宝一个人。 多宝轻轻吐纳了一声,眼底平静无波。 很好,虽然地藏王菩萨很靠谱,但是底下的小鬼却是难缠,若是他没有看错的话,那应该是燃灯古佛的人吧。 燃灯啊…… 曾经在阐教做了副教主,如今来了这西方竟也混了个佛位,不得不说,确实是一个很有水平的人了。 ——得想个办法把他搞死。 多宝神色淡淡地想着,谁也不知道他此刻的脑海里正转着怎样凶残的念头。只见得他微微抬起眼来,望着前面那些端坐在蒲团上的截教弟子们。 在刚才的动乱之中,唯有他们不曾受到任何影响。 无论是刚刚那佛陀恼羞成怒试图动手也好,亦或是多宝出手护下他们也罢,他们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反应,依旧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多宝见状也不说话,只随意地找了一个地方坐下,从袖中取出了一本他重新抄录好的佛经,将之摊平放在两膝之上。 截教弟子中有人抬起了首,朝着多宝的方向望了一眼,目光落在那看上去十分熟悉的泛黄经书上,露出了一个怅然的笑容;亦有人微垂了眼眸,依旧不声不响,不去理会周围的一切。 良久之后,方有一人站起身来,对着多宝行了一礼,语气平淡地询问道:“如来佛祖今日前来这灵塔之中,也是为了来给我们宣扬佛法的吗?若是当真如此,还请佛祖回去吧。我心向道,九死不悔,只愿诵那《黄庭》,不肯再拜释迦。” 多宝微微抬首,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在记忆中搜寻着他的名字,很快便准确无误地唤了出来:“仲来。” 仲来抬起了眼。 他看着多宝道人,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唤一句大师兄,念及刚刚的一幕又将方要出口的话收了回去,只冷淡了神色,依旧坚持着说道:“如来佛祖还是回去吧,你愿投身西土,是你自己的选择,而我等坚持要念诵《黄庭》,同样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哪怕为此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亦是我们不识好歹,咎由自取。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多宝静静地看着他,神色依旧淡淡:“你们一死固然轻松,却也不怕圣人为此伤怀吗?” 他说的自然不是接引准提,而是他们的师尊通天圣人。 仲来面上的表情变了变,似有几分挣扎的模样,仍然道:“此生不能侍奉在圣人身旁,乃是我等做弟子的不肖,只愿圣人能谅解我们的苦衷,早日忘掉我们便罢。” 多宝道:“荒谬。” 仲来的呼吸一滞,几乎是下意识就要低下头去认错。在整整千年时光之后,他再一次感受到了曾经的来自截教大师兄的压迫感。 多宝神色平淡,却不掩那份威严之感:“尔等何德何能,要让圣人谅解你们的苦衷?甚至宁可一死了之,也不愿为自己寻份出路吗?” 底下的众人面面相觑,似乎面有惭愧之色,却仍是不愿松口,就此转修佛法。 多宝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声,微微摇了摇头,不忍再去责怪他们。 若非他们的道心坚固至此,在这千年的时光之中,面对两位圣人的威逼利诱和晦暗不见天光的前路,他们怕是早就已经放弃了,哪里还需要多宝前来看望他们。 他不愿逼迫他们,便将目光落到了自己手中的佛经上面——那是经过他师尊的建议与他个人的经验重新编撰好的经书。 “你们不愿听那小乘佛教,不如便来听一听我讲的大乘佛教吧。”多宝道。 这经由截教教义改头换面而成的大乘佛教。 第49章 那依旧是之前发生在竹屋之中的往事。 通天圣人垂眸坐在窗台旁边,一手捧着那经书,一边听着他的讲述,时不时地同他讨论两句。 截教圣人和截教大师兄聚在一起认真探讨佛法,那画面太美旁人不敢看,起码罗睺溜出来瞥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躲回了紫府之中,权当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外面的两人倒是平平淡淡的,并不觉得自己在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当然,最初的多宝还是有着些许的紧张的,但他抬眼望着他师尊那一脸“这算什么?这很正常”的神情,鬼使神差地就被他说服了,当真就直接坐了下来十分严肃地同他师尊讨论了起来。 只是事后回想起来,又觉得并非是这件事情十分寻常,而是他师尊表现的太过平淡了。 通天圣人丝毫没有把他钻研佛法一事放在心上,也不觉得他多宝道人学了佛法便再也不是他的弟子了,甚至自己也拿起佛经研究了起来,这种种行为下意识地就让多宝放松了下来。 他师尊都不在乎这件事,那旁人再怎么议论又能如何呢?毕竟他从头到尾唯一在乎的,也不过是他师尊的想法罢了。 意识到他师尊全然不在意此事的那一刻,多宝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仿佛有无形的枷锁从他身上卸了下去,就像多年之前尚且在碧游宫时一样。 无论他做什么事情,通天都始终站在他的身后,永远是他们这些截教弟子的倚靠。 只是很快他又清醒了过来,回想起自己修行时那个隐秘的心愿:他不想永远依赖他的师尊,他同样可以成为他师尊的依靠。就像是被哺育长大的雏鸟终有一日要回报养育他的鸟妈妈一样。 然后就被通天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头。 多宝回过神来,抬眸望去,对上了红衣圣人似笑非笑的目光:“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多宝沉默了片刻,轻声答道:“在想您。” 通天微微挑起了眉梢,那向来艳丽张扬到令人不敢直视的面容在明媚的日光之下愈发显得倾绝。他垂眸看了一眼多宝,饶有兴致地问:“哦?既然这样,先前看到为师时怎么还要躲?” 这不是不敢见您吗…… 多宝试图耍赖:“师尊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弟子突然又有一个想法,不知道您怎么看?” 通天轻轻笑了一声,随意地放过了他:“好吧,我们继续讨论。” 又被轻易地谅解了呢。 多宝在心底叹了一声,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他唇边的笑意,那久违了的,早已消失不见不知道多久的笑意。 他们拿着那经书讨论,自然而然地又谈及了那些被接引和准提在万仙阵中渡走的截教弟子们。 谈及往事,那些昔日刻骨铭心的仇恨似在风中浮动,就像是那些一落地便会生长的蒲公英一样到处都是。 每当此时,多宝又抬起眼眸,定定地注视着通天,看着圣人那平静又坚定的眼眸,他也沉下心来,一一同通天道来。 “他们不肯被接引和准提渡化,依旧坚定地修行黄庭,圣人们拿他们也没有什么办法。只是再这样下去,接引圣人迟早有一天会对他们丧失全部的耐心,到时候……” 多宝讲至此处便停顿了一下,看着通天微微了然地点了点头。 到时候,他们的下场一定不会太好。 多宝微微皱着眉头,思考着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又听见通天轻描淡写的声音:“那就让他们转修佛法吧。” 多宝一怔:“师尊……” 红衣圣人平静地看着他:“在什么山头就唱什么歌,不必为这些身外之物硬撑。若是自己想要坚持便罢了,若是为了我,那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多宝动了动嘴唇,似觉声音有些干涩,又听通天轻轻叹了一声,抬起手来,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发顶。 “多宝,你是为师最为优秀的弟子。从前是,如今也是。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所以,你完全不需要去在意修的是道经还是佛法,因为你永远都会是我的弟子。 多宝对上了通天的目光,轻易地读懂了他师尊不曾说完的话。 “我明白了,师尊。” 多宝道人道:“我会劝说他们改修佛法的。” 通天微微一笑,轻轻放下了手,又对着多宝道:“比起这个,你更应该担心的是他们转修佛法时是否能够适应,会不会受到两种不同的修行体系的冲突,从而导致修行出现岔子。” “本来这个问题我是应该先问一问你的,只不过刚刚一探查,发现多宝在为师不曾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成长得十分出色了。”他笑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之意,“不愧是我的弟子。” 多宝敛了眉眼,压下眸间那点湿意,唇边却是扬起一个笑来:“那是,总不能给师尊您丢脸啊。” 通天微微扬了扬眉,似有几分讶异:“为师是需要弟子来给自己涨脸的那种人吗?” 师尊您自然不是。但弟子却不容许旁人说您一句不好。 多宝轻轻摇头,心里却已经下定了决心。 “关于如何顺利从截教道术转修佛教法门一事,弟子略有那么几分经验,稍后我会继续修改佛经,来帮助他们顺利转修的,最好连带之前的修为也一起保留下来。”这样的他们在接引圣人眼中才会更有价值,也会更加的安全。 通天微微颔首,干脆道:“好,这件事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圣人一向是信任他的大弟子的,即便是此时此刻,居于如此境遇之下。 “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这件事的难度。”通天道,“虽然你我皆知,那所谓的‘有缘人’不过是接引随手找的一个借口,只是为了从东土多渡走一些人才罢了。但是他既然选择渡走他们,应该也是看出了他们身上皆具备着一定的佛缘。” “他们在修行佛法上不会太过困难,最大的麻烦依旧是要迈过心上的这道坎,并且不能对自己坚持的大道产生动摇。术法可以改,而道唯一也。” 通天缓声道:“为师只愿他们平平安安,若有可能,待到来日,依旧为我碧游门下。” 碧游门下啊…… 多宝端坐在蒲团之上,想起那东海上的碧游宫,觉得那竟然像是一场梦了,还是那种时不时就会想起,却始终难以触及的梦。 佛说世上有八种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于他而言,最苦莫过于“求不得”而已。 他从回忆中抽身而出,重新面对着他面前的现实。对着这些来自东土的“有缘人”,也就是他曾经的师弟师妹们,讲述着经由他们师尊之手亲自改编的佛经。 若是曾经的截教门下,碧游宫中弟子,自然是能够听出这字里行间暗藏着的东西的,哪怕被迫掩盖在佛门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道义之下,依旧能够感受到的,来自通天圣人最为坚定的信念。 ——欲在天道之下,为此洪荒众生求得一线生机。 于是当准提圣人踏入这莲花佛塔时,所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那些冥顽不灵的“有缘人”们,纷纷专注地抬起首来,静静地聆听着上方的如来佛祖宣扬佛法,只见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竟是各个都有了顿悟之兆。 他似有些微的讶异,视线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像是在怀疑,在审视,却不得不承认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准提的目光深深地望着那位端坐在蒲团之上的多宝道人,又见佛祖微微睁开眼眸,拈花一笑,眉目间皆是慈悲之色。金色的莲花座隐隐成型,轻轻托起了佛祖,在那耀眼的光芒之中,佛祖的神情看上去虔诚极了。 面对着此刻佛法兴盛的一幕,连准提都不禁微微垂下了首,不再去直视那位笼罩在佛光之中的如来佛祖。 跟在他身后,刚刚才告了佛祖一状的燃灯古佛面色阴晴不定,却也不得不低下头去,恭恭敬敬地向着佛祖行礼。 哪怕他心里再怎么不舒服,此刻亦不敢显露出分毫。 佛法兴盛,乃是西方兴盛的根基所在,谁敢在此刻同佛祖为敌,怕是不等佛祖亲自动手,便会被两位圣人给随手拍死了。 可是……那明明只是昔日通天圣人随随便便捡回来养着的一只多宝鼠啊?这样普普通通的跟脚,除了被圣人看上收为徒弟以外,几乎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燃灯的面色难看极了。为何偏偏是这样的人,先是在截教做着说一不二的大师兄,到了西方,却依旧做着他说一不二的如来佛祖。圣人之下,万人之上!连他也要为此俯首! 真是……让人不甘心啊。 高坐在莲花座上的多宝微垂了眼眸,随意地瞥了一眼燃灯,又望向了准提圣人,合十双掌,微微俯身。 准提面对着佛祖,略微侧身,避开了他的礼节,又转而回了一礼,十分郑重地开了口: “西方的兴盛,便拜托佛祖了。” 佛祖微微一笑,令人如沐春风:“固所愿也,不敢辞也。” 第50章 通天在东海之畔回首望去,泛起的波涛冲刷着两岸的崖壁,溅起了雪白的浪花,天边是绚烂多彩的晚霞,映着那轮渐渐沉落下去的夕阳。 最后的霞光映照在他的面容之上,那双纯粹的墨色眼眸微微垂下,掩下了眸底某些深藏的情绪。 元始看着那只石猴坐着木筏出了海,飘飘荡荡,径直往海波中去,又侧过首来,望着他正在出神的弟弟。 这个方向…… 是在看灵山吗? 元始站在通天身后,微微敛目,忽而开口道:“你若是想收他为徒弟,现在就可以出手了。” 兄长的语气冷冷淡淡的,令通天微微回过神来,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轻轻弯起了眉眼:“哥哥不生气了吗?” 我生气就有用了吗? 清冷淡漠的天尊注视着他的弟弟,不置可否地想着,若是他一直在为这种事情生气,怕是早就已经被通天给气死了。 他不想回答通天的话,却仍是慢声道了一句:“……我没生气。” 说谎。 通天转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直看得天尊拧起了眉头,隐忍地垂落了眼眸,又唤了一声:“通天——” 那人却仍然不知收敛,笑意盈盈地凝视着他:“哥哥之前看了我那么久,我如今看回来又有什么不可以?” 元始一噎。 他停顿了半晌,方才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那只石猴都快要消失在我们面前了,你还不追上去吗?” “不急。”通天道,“还是多看两眼哥哥比较重要。” 元始:“……” 他似乎已经无言,却也控制不住地抬起了眼眸,怔怔地看着面前弯眸浅笑的红衣圣人。哪怕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地提醒着他,他在欺骗他,他在蛊惑他,他……依旧阻止不了自己心头涌起的欢喜之意。 只要那熟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便已然止不住的欢喜莫名。 天尊在心底无声地喟叹着,到底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 通天的眼角余光映入了那片澄净的海域,知道石猴已经渐行渐远,朝着他的长生之道坚定地前进了。他轻轻地叹了一声,并不去追,只在石猴的身上留了一道护身符,确保他能在风浪中顺顺利利地前行,方才对元始道:“哥哥,我们去西牛贺洲看看吧。” 他弟弟真是想一出是一出的。 元始听着他的话,一边想着,一边平静地点了点头:“好。” 竟是连半分异议都没有。 通天忍不住又侧过首来瞧了瞧他,直至天尊不得不抬起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方才在这般既痛苦又欢愉的折磨中得了片刻的休憩。 他的弟弟对他而言,就像是一味始终难以戒掉的致命毒药,他明知会上瘾,明知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他们两个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却依旧下意识地纵容他,放任他。 就算是真的万劫不复又能如何呢? 那是他的弟弟啊。 而且……也许他早就已经走上了这条道路,远在封神之时,又或者在更早以前。 在诞生之初,他第一眼望见那个由至纯至净的上清之气所化的生灵时,似乎便注定了万劫不复的命运。 他对上清通天,是一见钟情。 “……” 通天的睫毛微微翕动,像是细小的羽毛一般轻轻扫过覆盖着他眼眸的宽大手掌。在一片漆黑的世界之中,他没有动上一下,也没有试图挣扎,只静静地睁着眼眸,无声地听着他兄长略带压抑的喘息声。 那声音离他很近,仿佛伸手便可触及,又仿佛隔着万水千山,让他始终觉得这不过是一场虚无至极的梦境。 梦醒了,便什么也不会留下。 通天垂落了眼眸,唇边噙着似叹似嘲的笑意,却也不知叹的是谁,又嘲讽着谁。良久之后,他感受到一只轻轻抚上他面颊的手掌,又跌跌撞撞地落入了一个冰凉的怀抱之中。 他兄长的气息冰冷而绵长,像是昆仑山上不化的玄冰,又似大雪纷飞时他回眸一眼所见的冷冽绿梅,那嶙峋的梅花开在纯粹的新雪之中,是这世间再也难以复得的绮丽画卷,可当他伸手去碰时,却注定被那寒意冻伤。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忽而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冷极了。 元始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将他拥得愈发得紧,几乎要融为一体,可他的兄长又怎会知道,令他畏惧不已的深寒,正是来自于他的身上——他便是那寒意本身啊。 通天闭上了眼,忽而觉得无奈极了。 他们怎么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呢?到底是哪个地方出了差错,才会导致这样的走向呢?明明当初那么好,可到了如今却只剩了月缺难圆,镜破难全。 可悲可叹的是,即便是面对着这样支离破碎的感情,他们却始终僵持着,没有说出最后一句绝情的话语。 不过,应该也快了吧。 通天在心里想着,也以充分的耐心静静地等待着,就像是等待着每一个故事里最终都会到来的那个结局。不是凡人常常在唱词里念的圆满团圆,而是他亲手选择的,注定的命运。 这是他的选择,他不会有丝毫的后悔。 许久之后,元始终于松开了他。他的呼吸微微有些乱了,却依旧克制着不肯再妄动一步,像是生怕惹了他厌烦。那双眼眸静静地注视着通天,接着又轻轻牵起了他的手,极尽了他此生所有的温柔。 “走吧,为兄陪你去西牛贺洲。” 通天凝望着他,微微勾起唇角,那笑意纯粹而温和,一如昔日那般。 “好呀。” 再做一场梦吧,在最终的时刻到来之前,元始,我再许诺给你最后一场美梦吧。 * 那只从女娲娘娘昔日遗留的补天石中诞生的灵明石猴,有着这世上最为坚定的道心之一。哪怕他的命运被天道注视着,又被圣人们推动着,可有些事情是不会改变的。 就像他注定会生出对跳出六道轮回,不死不灭,与天地齐寿的渴望,注定会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渴望推翻挡在他面前的一切东西,向着这个世界固定的秩序发起挑战。 有些事情无论重复多少次都不会改变,因为那是刻在灵魂深处的最本质的东西。 通天看出了这一点后便再也没有升起过劝说石猴的念头,只静静地看着他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划着他那只小小的木筏,不知方向地四处飘荡,任凭海上的风将他送往各个地方。 而他则在西牛贺洲之上,化名为菩提祖师,随手选了一座山,建起了一个洞府,又在山上种满了桃子,静静地等待着那只石猴兜兜转转自投罗网。 元始觉得这种行为十分无聊,他弟弟想要收徒弟就直接收就好了,哪里需要这么麻烦,但是天尊是抵抗不了圣人的撒娇的,是一点都抵抗不了的。) 很快他就无条件赞同了通天的想法,并认为这个主意好极了,可以充分地考验这只石猴的道心,磨砺他的意志,坚强他的体魄,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总之他弟弟开心就好。 另一个原因则是……这是难得的他们独处的时光。 再也没有旁人,也没有那些阻隔在他们两人之间的仇恨,在这座位于西牛贺洲的无名小山之上,元始天尊可以永远陪伴着通天圣人。从晨曦初升至沉沉夜色,他睁开眼所见的第一眼,是他的弟弟;他安然地闭上了眼眸,知道圣人同样在他的身旁。 通天偶尔微微侧首,看着他在睡梦中依然要牵着他的手的兄长,又转过头去,望着那天边皎皎的明月。 多宝在灵山不知道怎么样了,也许他此行一切顺利,又或者会有不长眼的会跳出来妨碍他。接引和准提向来是惯于为难人的,也不知道他曾经在灵山吃了多少苦。 一向护短的师尊垂落了眼眸,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手痒,十二万分地想去找一找这两位圣人的麻烦。 身后却又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通天微微侧眸,似要转过身去,又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之中。他的兄长在身后拥抱着他,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拂过他面颊的发丝带来微微的痒意,让他忍不住往旁边躲了躲,又被他兄长略带警告地按住:“通天。” 他不再动,微微闭着眼眸,听着他兄长或深或浅的呼吸声,时间一长,当真生出了几分困意,便又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唤他一声“哥哥。” 天尊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重新拉着他躺了下来。 在透过窗扉的皎洁月色之中,通天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暂时忘却了尘世上的一切纷扰,只无声地等待着下一个黎明的到来。 明天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那只石猴如今走到了哪里,什么时候才会到达西牛贺洲?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愿意拜他为师,他当真可以教好他吗?这种种令人烦忧的问题,还是交给明天的他来解决吧…… 通天渐渐睡着了。 元始却再也没有了睡意。 他垂眸看着怀中的红衣圣人,只觉得此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从某种注定的命运中偷来的一样,只是即便如此,他依旧不肯放手。就算是偷来的东西又能如何呢?既然到了他的手中,那便是他的了。 天尊轻轻叹了一声,不再去想这些令人头痛的问题,只垂落了眼眸,轻轻抱紧了怀中之人。 至少此时此刻,一切都是真实的。 …… 山上的桃花开了又谢,第九个年头,那只石猴终于寻到了前往西牛贺洲的道路。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0-60 第51章 石猴是一只非常特别的猴子。 他在诞生之初就觉得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个。 旁的小猴子们都有自己的爹娘,石猴却无父无母,天生地养,就像是从一块石头里面莫名其妙地蹦出来的一样。每当石猴和那些小猴子们玩闹过后,看着他们一个个地回了自己的家,只剩下自己一只猴子时,都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旁边抱着松果的小松鼠歪头看着他,开口教他道:“这种感觉叫做孤独。” 孤独? 石猴并不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但依旧把它暗暗地记在了心底,并对头上的那只松鼠道了声谢。 小松鼠晃着她的尾巴,本想一蹦一跳地离开,瞧见石猴这个模样又犹豫了片刻,跟他道:“也许你可以和一些猴子交些朋友,这样他们就会接纳你,把你当成他们中的一员,你就不会再感到孤独了。” 石猴觉得松鼠说的很有道理,他便尝试着与猕猿为亲,与獐鹿为友,又与狼虫虎豹为群,当真再也没有感到过孤独。 他白日在花果山上玩闹,晚上在石崖之间休憩,日复一日快活极了。又带领着猴群找到了水帘洞,占洞为王,成了猴群的头,将那“石”字隐去了,只称呼为“美猴王”,从此更是享乐天真、不胜欢乐。 可是终有一日,那般天真无邪的欢乐也会结束。 在他意识到“死亡”这一个概念时,熟悉的空落落的感觉又包围了他。 石猴怔怔地看着小猴子们聚在一起刨着坑,将那只死去的老猴子静悄悄地埋在了里面,又重新往坑里填土直至将坑填满,最后那块土地上面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土堆。 那一刻他不寒而栗,像被一道闪电骤然劈中,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忽然不一样了。 原来他此刻享受的欢乐并不是没有止境的,早晚有一天他也会死,会像那只老猴子一样被人埋在土里。这世上不会有人记得他,他会像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时一样再度孤零零地死去。 不,那不该是他的结局。他要跳出这样的命运! 石猴懵懵懂懂地抬起了眼,望着头顶那四四方方的天空,只觉得自己心中隐隐有一种情绪在迸发,在催促着他前行,后来他才知道,这种情绪叫做“不甘心”。 他不甘心他的寿数终有尽时,他想要跳出六道轮回的桎梏,不死不灭,从此真真正正地逍遥在这世间! 在这个念头萌发的刹那,它就再也无法消失。他注定会踏上这条道路,与任何人都无关。 哪怕那一位红衣的道人垂了眼眸,认真地询问他:“猴王居于这花果山福地洞天之中,自由自在纵情恣意,享尽了逍遥人间之乐,为何还要去追求长生?” 他抬起眼眸目光灼灼地望去,知道自己的心里永远只有一个答案:“我欲求长生,只愿再不受这片天地的桎梏!” 他注定要跳出轮回,踏碎凌霄,在这片天地之间撞个头破血流,依旧不改其志。 石猴最终选择撑着木筏出了海,一路顺着风浪而行,任凭那风浪将他带往未知的方向。 他观察着他一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学着他们的样子说话,学习他们的那些礼仪,又穿上了捡来的衣袍,逐渐褪去了那天生灵物隐约的懵懵懂懂之感,开始熟悉眼前这个广阔无边的世界。 有的人试图欺骗他,抓住他。 有的人无私地帮助他,指引着他。 石猴记住了那些恶意,也记住了那些善心,知道这世间人有千面,变幻莫测,远比花果山上众猴之间的打闹玩乐复杂上千百倍。 他从人群中经过,看着他们或警惕或好奇,或嘲笑或惊异的目光,只觉得自己心中一派平静。 可是神仙呢?佛祖呢? 他想要求得的长生之道到底在哪里呢? 石猴苦恼极了,他遇到山川便往山上去寻,遇到岛屿便去岛上寻觅,他四处打听着神仙的所在,却只听得那些人道:“这座山上曾经是有神仙的,只是后来,神仙不见了。” 石猴问:“神仙都去哪里了呢?” 那人便讳莫如深地指了指头顶的天空,对着石猴道:“那些神仙啊,如今都去天上做神仙了。” 石猴听得十分糊涂,对方却不肯再对他多说,只摇了摇头给他指了另一个方向:“去那边看看吧,也许那里还有神仙留在这世间。” 石猴只好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渐渐地,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一场浩大的量劫,有无数的神仙陷于劫数之中,或身死道消,化为灰灰,或入了天庭,在那天上做一个小官。侥幸活下来能够拥有自由身的神仙们,多数又心灰意懒,不再理会红尘俗世,兀自闭关静修去了。 有人问他:“知道了这个之后,你还想去求那长生之道吗?” 连那逍遥自在的神仙也未必能得以自由,量劫一起,任他如何通天修为,最终也沦为劫数中的一抹灰烬。 石猴想了想,仍然点了点头:“要去的。” 他不去求长生,便注定面对寿元耗尽、天人五衰的局面,与其担心那缥缈无垠的劫数,倒不如把握住他的现在。 石猴很是自然地想:路总要一步一步地走,饭总要一口一口地吃的嘛。总不能在第一步还没有迈出的时候,就开始担心后面第九百九十九步时发生的事情了,那岂不是杞人忧天吗? 他谢过了那人的指点,又扎好了一个新的木筏,便又乘着它出了海。在他寻觅长生之道的第九个年头,他兜兜转转的,被那顺流而下的风送到了西牛贺洲。 *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迳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 “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林间的樵夫举斧砍柴,一边用力,一边唱歌,丝毫没有发觉旁边的树丛微微晃动,从中探出了一只头上插着草叶的石猴。 石猴被他的歌声吸引,目不转睛地朝着他的方向看来,接着就露出了高兴的神色。 他满心欢喜地想:“他遍寻不得的神仙难道就在这里吗?” 石猴毫不犹豫地从树丛中跳了出来,抖了抖自己身上沾染的草叶,便对着那樵夫拜了下去:“老神仙,老神仙,请收我为徒吧!” 那樵夫被飞来一猴吓得一怔,听到他的话后更是慌张,他连连摆手否认道:“休要胡言,我哪里算得了什么神仙。” 石猴问:“你若不是神仙,何故说出神仙话来?你听‘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黄庭》乃是道德真言,玄门妙法,你既然懂得这个,如何不是神仙?” 那樵夫大笑,给石猴指了指山上的方向:“这词可不是我自己编的,而是那山上的神仙教给我的。他见我常常烦恼,便将这词教给了我,让我时不时地念上一念,好排遣心中的烦忧。” 石猴闻言,却是更加恭敬地拜了下去,目光炯炯有神,像是汇聚了天地之精华:“还望老人家指点神仙所在,我寻求长生之道已有足足数载,只求能寻得一位真正的神仙拜他为师!” 樵夫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微微奇道:“你这猕猴,不好好享受人间之趣,何故要耗费时间在这无用之事上,学那些帝王将相费上无数光景寻求长生?” 石猴道:“我求长生,不为功名利禄,只为了我自己。” 樵夫道:“既是为了自己,便更该去珍惜眼下的日子,而不是去追求那缥缈无垠的天道。” 石猴又道:“我同样不是为了追求天道,我只想跳出那六道轮回的桎梏,从此逍遥于世间。” 那樵夫将“逍遥世间”这几个字念了数遍,面上的神情介乎于怅然与叹惋之间,仿佛痴了一般,又对着那石猴道:“曾经也有一群逍遥自在的神仙,他们居于蓬莱仙岛之上,往来皆是同道之士,享受着世间清风明月、海波徐来之景,只是后来他们依旧为了自身痴妄入了红尘,毁去了那一身逍遥。” “那所谓的逍遥快活,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人生在世,何处不是囚牢?你花费数载光阴在这无用之事上面,同样是不知不觉入了樊笼啊。” 石猴静静地听着樵夫讲述着那一个个曾经发生的故事,又在他停下时开了口:“即便如此,我仍然要求那长生。” 樵夫摇了摇头,一边叹着“痴儿”“孽障”,到底给他指明了前路。 “在距离此处不远有一座山,名为灵台方寸山,那山上有一座洞府,乃是斜月三星洞,里面住着一位名为菩提祖师的神仙,在他那里有你想求的长生之道。” 石猴俯身拜下,甚是感激地给樵夫行了一礼,便毫不犹豫地朝着他指的方向前行。 只留下樵夫一人微微摇头,下一个瞬息又消失在了原地。 * 通天于冥冥之中有感,睁开眼眸朝着远处望去,在那海水冲刷的地方,有一只小小的木筏停靠在那里。 那只石猴仰起首来望着这片崭新的大陆,目光仍然如同初见时那般炯炯有神,像是汇聚了天地造化之灵气。 他莫名地笑了一声,又对着旁边的元始道:“哥哥,他来了。” 元始“嗯”了一声,仍然垂眸替圣人梳理着他长及腰间的长发,并不是十分在意是有一只石猴,还是一只金猴银猴的前来拜师求道。比起这个,分明是眼下该给他弟弟梳个怎样的发式,又戴个什么发冠更为重要。 他耐心地打理着那柔顺地披散下来的乌发,看着那墨色发丝如同最为上好的绸缎一般从他指缝间流淌而过,又微微低下头来,从身后轻轻拥住了圣人。 两人相依相偎,耳鬓厮磨,是再亲密不过的姿态。 “如此,你可算是得偿所愿了?”他的语气微凉,透着隐约的寒意。 通天低眸笑了一声:“是啊。” 确确实实是得偿所愿。 看样子,准提当时被他发现之后就当机立断收手了呢,没有妄想着进一步来插手这件事。又或者是……他觉得做到这一步就已经够了。 毕竟圣人的眼里向来只有与他地位相同的其他圣人,哪里会真的低下头去认真去看那些他们眼中的蝼蚁呢? 不过这也恰恰方便了他,至少他答应他师妹的事情是可以做到了的。 通天这么一想,唇边微微扬起几分明艳笑意,眉眼舒展开来,像是一颗落入盈盈夜色之中的夜明珠,愈发显得夺目耀眼。 元始微微垂了眸,从镜子中望见了红衣圣人此刻的神情,捏着木梳的手微微一紧,又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声:就这么高兴吗? 他似乎有几分不满,又忍不住将怀中之人抱得更紧,引得圣人回过头来,慢声同他抱怨道:“哥哥!” “嗯。”元始应了一声,略微松开了一点,却仍然牢牢地将圣人困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像是守护着自己绝无仅有的珍宝似的,近乎吝啬地守着他的弟弟。 通天对上了天尊微微暗沉的目光,不由得又叹了一声,随即警告道:“哥哥,你已经梳了我头发半天了,再梳不好就让我自己来梳!” “马上就好了。”元始的声音依旧很冷静。 “真的吗?”通天对此表示十分怀疑。 元始道:“真的。” 在最后通牒之下,哪怕是追求极致完美的强迫症也会有短暂治愈的时候,很快元始便微微直起了身体,看着面前红衣玉冠,眉目如画的圣人。 他坐在铜镜面前,懒懒散散地瞧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又轻轻地笑了一声:“哥哥就为了这点事情非要折腾这么久,总觉得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元始的神色丝毫未变:“那只石猴已经到山门那里了。” 通天方要往外走的步子微微一顿,侧首瞥了元始一眼,似笑非笑道:“哥哥,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转移话题的方式非常生硬?” 他说完就轻笑着推开了门扉,只留下元始一个人伫立在原地。 天尊微微叹了一声,心想:除了你,谁还敢这样同我讲话呢? …… 烟霞散彩,日月摇光,千株老柏,万节修篁。 门外奇花布锦,桥边瑶草喷香。石崖突兀青苔润,悬壁高张翠藓长。时闻仙鹤唳,每见凤凰翔。玄猿白鹿随隐见,金狮玉象任行藏。细观灵福地,真个赛天堂! 石猴一路行来,不由得微微抬起首来望着眼前这一幕幕的景象,像是隐约觉得自己终于找对了地方,他的步子越来越慢,神情也愈发的肃穆了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先是寻了一处溪流对着那水面整理好自己的衣冠,方才走到了山门之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那山门之外徘徊,半晌方才咬紧牙关走上前去,欲要叩响山门。 不料还未等他上前,那山门忽而缓缓打开了。 他微微一怔,抬首望去,便见三四十个仙童立于阶下,羽衣翩跹,似欲乘风而去。又有人身着一袭大红道袍,缓缓从人群中走出。 石猴望见那人,神色显然怔了一怔,震惊唤道:“道长?” 通天微微一笑:“正是贫道。” 原先以为的神仙突然变成了曾经出现在花果山上的红衣道人,这令石猴的脑子一时之间有些转不过弯来,他呆呆愣愣地看着通天,忍不住往旁边看了一眼,那“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几个字清晰入眼,显然他并没有找错地方。 他痛苦地挠着自己的毛茸茸的脑袋,努力地思考了一会儿,方才试探着问道:“菩提祖师?” 通天微微含笑,朝着他点了点头。 石猴看上去更加的苦恼了。 他抱着脑袋反复思考着人生,猛然间灵光一闪,整只猴子跳了起来。 世人都说神仙收徒向来要经过十七八重考验,非通过考验者无法拜入仙门,难道说他之前的种种……石猴又想起了他每一次在海上遇到海啸与风暴时的逢凶化吉,当机立断就拜了下去:“师父!请收下徒儿吧!” 他目光炯炯,神情坚定又虔诚:“弟子一定会孝顺师父,勤奋修行,绝不会有一日懈怠!” 通天不由得笑了一声,他垂眸看着那石猴,微微戏谑道:“你就不再仔细问一问贫道那时候为何会出现在花果山上?又为何假扮成云游的道人,同你说不懂长生之道?” 那石猴的眼珠子转了一转,果断甜言蜜语道:“师父做事当然有师父自己的道理,若是师父愿意告诉徒儿,徒儿就听一听原因。” 通天看着面前机灵的石猴,唇边的笑意愈发明显。 他缓缓道:“贫道那次出现在花果山上,本就是为你而来。” 石猴讶异地睁大了眼眸,抬起头来对上了通天的目光,又见那红衣的圣人唇边含笑,定定地看着他:“你怕吗?” 石猴张了张口,脑子里似乎一团浆糊,又隐约明白了通天的意思。 他努力思索了一会儿,渐渐镇定了下来,勇敢无畏地直视着通天:“徒儿不怕,徒儿只怕师父不肯收下徒儿。” 通天垂眸看着他,微微抬起手来,似要抚上那石猴的发顶,又轻轻停滞在半空。圣人不自觉地叹了一声,垂眸问那石猴:“你依旧要求那长生之道吗?” 那石猴抬眸望着他,一双眼眸之中似有烈火焚烧,流光溢彩,甚是夺目:“是!” 他斩钉截铁道:“我欲长生不老,与天齐寿!” 通天眸光一动,天机向他隐约展露了一角画面,他看到了那只立于天地之间,手持金箍棒,踏碎凌霄,桀骜不驯的石猴,又或者说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他敛了眸光,宽和地笑了一声,抚上了他的发顶:“那就授你,长生之道。” 且看你我二人,是否能挣脱出那命数。 第52章 准提走进了屋内,唤了一声:“兄长。” 在蒲团上静坐的接引圣人微微睁开了眼眸,合十双掌,缓缓吐纳了一口气。他看了一眼准提,随口问道:“那些截教弟子终于肯被渡化了吗?” 他在这里都能感受到那边莲花佛塔传来的动静,原本还想起身去看上一眼,感受到西方的气运又猛得上涨了一节后,他也就懒得管了。 又不是人人都是上清通天,能把他这灵山闹个天翻地覆。次次都要他这个圣人出面,他不要面子的吗? 准提点了点头:“如来佛祖亲至佛塔劝说他们改修佛法,许是受了佛祖的感化,他们终于不再那么冥顽不灵,一味抗拒我佛门功法了。如今皆已回头是岸,正在抓紧时间苦修呢。” “如此便好。”接引满意道。 看来还得是昔日的截教大师兄出面方能制得住那些截教弟子们。 他一边想着,一边又道:“佛祖此举倒是为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有了更多的仙人加入西方,方才有我们佛门的兴盛啊。” “虽说这些年以来我们也在不停地宣扬佛法,力图拉拢更多的人加入西方,但如今的佛门仍然缺乏足够的人才。此时不显,以后势必会拖累我们发展的进度。” 接引谈及此处,目光微微沉下:“归根到底,我们西方还是缺人啊。” 自洪荒诞生以来,东方和西方本该是齐头并进的,可这世界却偏偏更偏爱东方的神仙们,无论是法宝也好,人才也罢,只见得东方到处都是奇葩美玉,而与之相对的西方却是一派贫瘠。 再加上当初的鸿钧道祖与魔祖罗睺一战,直接打崩了西方的灵脉,进一步导致了西方的贫困与落后……哪怕当真出了什么神仙人物,也是留不住的。 接引目光沉沉。 ——却也正是因为如此,天道将六个圣位中的三分之一都给了西方。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他们西方先天不足,洪荒天道为了平衡便选择了他们兄弟二人,给了他们成圣的机会。 他们不可能抛弃这块土地跑到别的地方去,正相反,他们要永远留在这里,担负起推动西方兴盛的责任与使命。 从洪荒诞生之初,历经了数次量劫,他们已经为西方付出了太多太多,他绝不允许有任何人阻拦西方的兴盛,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内。 这样想着,接引又看了一眼准提,询问道:“你是觉得为兄不该给予佛祖这么多的权力吗?” 准提顿了一顿,沉吟着开了口:“他到底曾是通天圣人的弟子……” 他想起了那位红衣圣人,并不觉得他亲手培养出来的大弟子会真的背叛他的师尊。无论是出于他个人的想法,亦或是由于亲眼瞧见了那些截教弟子们的固执。 他始终无法信任多宝道人,并对他的行为举止一直保持着戒备之心。 准提望向了接引,坦白道:“兄长,我并不觉得给他太多的权力是一件好事。有些人不会因为一时的落魄而颓废放弃,恰恰相反,他们会在沉默中积蓄力量,在尘埃中等待新生,待到来日,我们给予他的权力,反倒会成为他借以赐向我们的利刃。” 接引也道:“可是准提,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了,西游量劫近在眼前,这是属于佛门的机遇,亦可能将佛门彻底埋葬。西方的兴盛是我们兄弟二人毕生的夙愿,为兄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达成这个愿望。” “而且,那不过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多宝鼠罢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接引圣人的神情淡淡,透着不以为意之感:“也就是上清通天看重他,不仅带他回了昆仑山,还让他做了截教的大师兄,否则这样普普通通的多宝鼠洪荒到处都是,又有谁会低头看上它们一眼呢。” “就算他当真隐忍不发,伺机而动,又能拿我们两位圣人怎么样呢?凭他一介区区大罗金仙巅峰的修为?” 接引的语气平静而残酷。 “不到圣人,终为蝼蚁,这位截教曾经的大师兄注定只能做那棋盘中的一颗棋子,难不成,他还想翻身掌握这棋局吗?” 说到此处,连他也觉得有些可笑了。 他又抬首看了一眼准提,放缓了语气道:“放心好了,为兄自有分寸,只不过是打算利用他宣扬佛法罢了,待到西游量劫一过,为兄便想个办法让旁人取代了他。准提,你对此安心便是。” 准提闻言微微皱了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到底是点了点头:“既然兄长并未全然信任此人,那愚弟也便放心了,此事便依兄长之意吧。” 接引闻言露出个笑来:“好了,莫要再提此人,不如同为兄讨论一下该派哪些人先去东土建些佛寺佛塔,宣扬佛法吧。” “有了虔诚的佛门信徒,才能进一步扩大我们西方的影响,也为西游取经做好铺垫。待到来日,洪荒万家生佛,人人朝拜西方,便是我等最好的回报了。” 这确实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准提肃穆了神色,在接引的对面坐了下来,先是抬手蒙蔽了天机,以防此间发生的一切被其他圣人感知到,方才在屋舍内同接引轻声交谈了起来。 * 通天垂眸看着面前的石猴,感受着自己心中分外矛盾的心情。 他既期待着他来,又隐隐希望他不会来。 若是石猴不来,至少他能够享受到人间逍遥之乐,而非踏入这凶险莫测的劫数之中。可他若是来了,通天却也是十分高兴的。 他始终是喜欢那些积极向上的弟子们的,生命力旺盛的像是地里的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让他忍不住想起了他欲求生机一线的大道。 他教导他们,盼望他们成才,通过他们又将他的大道继续传扬下去,直至某一日,这世间人人皆可向道,这便是他的夙愿。 通天轻轻叹了一声,抬手揉了揉那只石猴软乎乎的发顶,哦,现在不应该叫他石猴了,他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孙——悟——空。 悟空睁大了亮晶晶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通天,脸上的神情十分兴奋,几乎想要一蹦三尺高,又顾忌着不能在通天面前失礼,便竭力地忍耐着,面上却是一派天然的纯真欢喜之色。 “师父师父,您什么时候开始教我长生之道啊?” 通天道:“先把这本《黄庭》背下来再说。” 那石猴便接过书去了,约莫一个时辰不到又回来了,对着通天闪亮着眼眸:“师父师父,我会背《黄庭》了。” 通天道:“要能倒背如流哦。” 悟空“哦”了一声,又拿着书走了,这回半个时辰不到又回来了,骄傲地挺起了胸膛道:“师父师父,我会倒背《黄庭》了。” 通天圣人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略带苦恼地叹了一声:好久没有亲自带过徒弟了,这年头的徒弟都这么热情的吗? 他无奈地问:“既然会倒背了,那你可曾读懂这书了?” 石猴诚实地摇了摇头,又给通天比划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点”。 “师父师父,我大概能看懂这么多,别的就不行了。” 通天便端正了神色,正儿八经地摆出了做人师尊的架势,一手执着那《黄庭》,又十分顺手地拿书敲了敲石猴的头。 悟空睁大了眼眸望来,引得圣人略带心虚地咳嗽了一声:“坐好!听为师讲道。” 石猴左看右看,搬起旁边的蒲团放到自己的屁股底下,乖乖巧巧地坐了下来,以一脸求知若渴的神情望向了通天。 不得不说他乖巧懂事时的样子,简直像是每一位师尊梦寐以求的徒弟。通天教导徒弟的爱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越看石猴越觉得顺眼。 他真诚地感谢了一下来自大自然的馈赠,也感谢了一下著名的手办达人女娲娘娘的馈赠,便专心致志地投入了伟大的教育事业之中,为培育未来的洪荒祸头子而不懈努力。 两人一个教,一个听,双方都十分高兴,谁也没去顾及时间的流逝,可谓是“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而在他们不远处的地方,不知何时,一袭清冷白衣的天尊立于长廊之下,任凭山间的天光云影在他面容的一侧投落下厚重的阴影。那双极为浅淡的眼眸倒映着红衣圣人的身影,又隐隐泛起了几分幽深之色。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哪怕是正被那目光注视着的红衣圣人本人也是一样。 良久之后,那幽深之色渐渐隐没,元始微垂了眼眸,似有片刻的诧异,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何身处在此地,又在望见通天和石猴的身影时骤然回过神来。 元始敛了眉眼,语气平淡至极,听不出半分喜怒:“果然……通天还是这么喜欢这些毛绒绒的东西呢。”这回竟然连石猴也不放过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面前的师徒和乐之景,半晌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地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正在欢乐地教导着徒弟的通天圣人只觉得有一重高大的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阴影逐渐笼罩了他,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奇怪,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 然后他就听到了他兄长浸透着寒意的声音,那一字一句如同金石相击,甚是清脆动听,又透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来自死亡的气息。 “通天,你在做什么?” 通天圣人:“……” 啊,想起来了,他刚刚好像把元始给忘记了诶=。= 第53章 通天僵硬着颈项,一寸一寸地转过头去,正对上了元始冷淡的面容。他兄长垂眸看了他片刻,面上露出一副不出所料的神色,像是早已习惯了这一幕。 通天轻咳了一声,看了看面前虽然神色疲惫但依旧神采奕奕的悟空,又算了算他这次讲道所花费的时间,眉头不由跳了两跳,赶忙放下了书卷,对着石猴道:“好了,我们这一次就讲到这里吧,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我们下回再继续往下讲。” 悟空恋恋不舍地看了看面前的通天,十二万分地不想离开,不由踌躇道:“师父……” 通天叹了一声,抬手摸了摸他毛绒绒的脑袋,安抚道:“贪多嚼不烂,欲速则不达,为师这一次本来也不该讲那么多的,只是见你听得欢喜,便不由自主地多讲了一些,还好你二师伯提醒了我,不然为师还怕酿成什么大祸呢。” 悟空这才罢休。 他认认真真地对着通天一拜,又对着旁边的元始行了一个礼,口称“弟子悟空,拜见二师伯。” 元始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作为回应,方才将目光又落到了某位略显心虚的红衣圣人身上。 等到童子领着悟空去了他的宿舍,一行人消失不见之后,他轻轻一抬手,取出一方玉榻,拉着通天坐了下来,又不忘沏上一盏茶水,顺手将白玉茶盏推到了圣人面前。 通天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兄长十分神奇地从广袖里面取出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把整个昆仑山的东西都给搬来了。 再看看周围的琼楼玉宇,满庭的瑶花异草,以及在这洞府各处侍奉着的童子们…… 大概已经把昆仑山给搬空了吧? “怎么不喝?可是觉得这茶苦了些?”元始淡淡道,“讲了这么久的大道,不觉得嗓子疼吗?” 他垂眸看着通天,眼眸里浸透着微微的凉意,又见红衣圣人抬起首来看他,歪头想了片刻,便朝着他的方向挪了过来,十分顺手地拉上了他洁白如新雪的衣袖,弯眸笑道:“兄长沏的茶向来最合我的口味,又怎么会苦呢?” 花言巧语。 元始闭了闭眼,在心底冷静地点评道。 可是他的神情仍然不由自主地松动了几分。 元始天尊怎么可能会真的生他弟弟的气呢?就算真的气狠了,看到他弟弟弯眸浅笑的模样,他好像又能把之前发生的事情都给忘了。 天尊微微垂下了淡漠疏离的眼眸,浅淡的瞳仁之中倒映出通天圣人的身影,他轻轻拧着眉头,像是带着几分不满,伸手将圣人拥入怀中的姿态却是分外的诚实。 通天抬起首来,恰好对上了元始微微垂落的目光,似有长风徐徐而过,拂过两人的发丝,几番交错,几次纠缠,藕断丝连,难舍难分,像极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他隐约有些出神,又见元始俯身而下,亲昵地贴近了他的耳垂,那声音似叹似惋,近乎于梦呓:“通天……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拿他怎么办才好? 难道不是他该拿他的兄长怎么办才好? 通天侧过首去,与他额间相抵,唇边噙着一抹盈盈笑意。 “自然是……兄长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然后他就十分愉悦地瞧见他兄长的眸光暗沉了下来,禁锢着他腰身的手臂微微收紧,愈发用力地将他拥入了怀中。 他似是笑了一声,又被元始略带不满地压了下来,于此清风明月之间,品尝着一个吻的滋味。 通天微垂着眼眸,任凭身上那人施为,思绪却已然飘到了九霄云外。 世人总说是九尾狐蛊惑了君主,谁又知道是不是那君主早就臣服于她,心甘情愿被她蛊惑呢。背负着祸乱江山的使命而来到商朝都城朝歌的美人,每一分笑意里都暗藏杀机,他们两人之间,到底是谁真正求而不得呢。 通天若有所思地想着,又对上了元始微微冰凉的目光。 红衣圣人丝毫没有走神被抓的愧疚感,抬起眼眸,又拖长了音调唤了他一声“哥哥”,下一个瞬息,又被元始更深地压了下来。 搞不好这才是他兄长拿出玉榻的原因吧? 虽然他也不敢真的做些什么,但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好像越来越熟练了。 通天叹了一声:算了,随他吧。 * 女娲在娲皇宫中微微抬起首来,看着缓步踏入宫阙之中的通天圣人。 她似是怔了一怔,又站起身来朝着他走了过去,微微扬起一个笑来:“师兄今日的心情仿佛还挺不错?” 通天对着她眨眨眼:“还好吧,也就那样。” “如你所愿,风希。我已经收下了悟空为徒,他悟性极好,是一个十分出色的弟子。”通天道,“我甚至有些不忍心看着他一无所知地踏入这场劫数之中,被迫撞个头破血流,就像是当初的我一样。” 女娲闻言叹了一声:“师兄……” 通天道:“我会尽心尽力教导他,也会帮助他应对这场劫数,不会让他落到和当年的九尾狐同样的下场。” 女娲唇边的笑意微微一止,她抬起眼眸深深地看了一眼通天,旋即莞尔一笑:“师兄既然这么说了,师妹我想来也是可以放心的了。” “那么师妹可还有什么事情不曾告诉为兄吗?”通天单刀直入询问道。 他抬眸看着女娲娘娘,眸光纯粹一如往昔,永远是那个一往无前,仗着青萍剑在手,便敢打遍整个洪荒无敌手的上清通天。 女娲看着她这位师兄,想起他昔日的模样又是一叹:“师兄可是察觉到了什么?” 通天也不否认:“在答应收下悟空为徒的时候,我有一个极为短暂的片刻窥见了天机。我看见他立于云霄之上,手中持着一把名为如意金箍棒的兵器,双眸灼灼如烈火,面对着无数的天兵天将。有人掷出法宝拦他,有人站在高台之上垂眸望着他,那些人面目模糊看不真切,唯有悟空的身影清晰入眼。” 有那么一个片刻,他想起了那座封神台,以及站在上面的他自己。 命运兜兜转转像是一个轮回,每一次量劫他似乎都会失去些什么,巫妖量劫中是他的挚友东皇太一,封神量劫中是他的亲朋师友、万千弟子,那么西游量劫呢,他又会失去一些什么东西? 通天圣人眸光淡淡,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 女娲微微拧起了秀气的眉,她看了看头顶的天穹,又瞧了瞧周围自从通天圣人到来之后便分外静谧的娲皇宫,想了片刻,她又抬手加固了一下屏蔽天机的禁制,方才对着通天发起了邀请:“此事不好为旁人所知,还望师兄入室详谈。” 通天微微颔首,干脆利落地跟着她入了内殿。 两人于石桌前对坐。通天微微掀起眼眸看着他的师妹,静静地等待她开口。 女娲组织了一下语言,从悟空出世的那一刻讲起,将鸿钧道祖对她窥探天机的警告一一道来:“……我当时便琢磨着要将此事告知师兄,只是暂时不敢轻举妄动,还好师兄亲自来了,也省得我再想方设法同你联系。” 通天耐心地听完,闭上眼眸沉思了许久,喃喃地唤了一声:“师尊……” 他想起了那位紫衣华发,大多数时候都维持着一副青年模样,无人能看穿他究竟经历了多少岁月的鸿钧道祖,想起了他师尊对他的关心与爱护,也想起了他在封神量劫之后,被他的师尊亲自带走关在紫霄宫中的情景。 那时的道祖垂眸看着身受重伤的他,语气之中带着淡淡的痛惜,像是不忍看到他把自己给折腾成这副模样,又隐约动了几分真怒,斥责他到底知不知错。 他说他不知,他上清通天何错之有。 鸿钧分明是被他气得狠了,那双眼眸幽深入骨,直直地注视着他,左看右看,似乎想寻些什么东西揍他一顿,偏偏最后不知道什么缘故又没有动成手。 那时的通天只觉得他师尊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与割裂之感,现在想来,或许背后还有什么别的隐情。 通天思索了一会儿便将这个疑问又藏在了心底,此时此刻并不是探究这件事最好的时机。 他抬起眼眸望向了女娲,缓声询问道:“那么风希,你当时到底看见了什么?”才会被当场降下天谴责罚,防止进一步地窥探。 女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吟一二之后方才开了口:“……我看到了他的死劫。” 通天眉头一跳,神情微微冷了下来。 女娲缓缓道:“灵明石猴孙悟空,命途多舛,波澜起伏,曾登凌霄宝殿,号为齐天大圣,又入五指山下,被佛祖封印五百载。后于西游量劫之中遭遇他此生注定的命劫,最终身死道消,魂魄不存,散于天地。”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通天,顿了一顿,又继续讲了下去:“按我们那位师尊之意,这是他注定的命数,无人可改。” “……” 良久良久,女娲方才听见通天起身的声音,她的那位师兄眉眼淡淡,分明自己还在命运长河之中苦苦挣扎,却仍然同她平静地开了口:“风希,这世上没有什么命中注定的东西。” “我回去之后会好好教导悟空的。” 女娲站起身来欲要送他,又见红衣圣人摆了摆手,谢过了她的好意,大踏步地往外走去。 只留下女娲一人立于原地,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 许久之后,娘娘的衣袖莫名其妙地又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想要探出头来。女娲顺势低头看了一眼,瞧见那只毛茸茸的小家伙冒了出来,朝着她分外乖巧地叫了两声。 女娲不由笑了一声,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刚刚通天师兄提到九尾狐的时候,你便想出来看他,难不成,你对自己的过去还有几分印象吗?” 她说是这样说着,心里却知道它早已忘记了一切。 祸乱商朝的九尾狐当年便已经魂飞魄散,她勉强搜寻回来的这一缕残魂绝无可能记得曾经发生的过往,也不会记得那位曾经与她山盟海誓的商王帝辛。当然,她也不会允许她再度回想起过去。 有些事情还是忘记了比较好,不然就会同她师兄一样过得这般辛苦。 女娲微微叹了一声:“命中注定吗?” “正好,师妹我也不是十分相信这种东西呢。”她笑了一笑,“只希望师兄你,不要让我失望啊。” 第54章 死劫吗…… 万籁俱寂的屋舍之内,通天埋首在桌案之上,紧紧蹙着眉头,像是陷入了一场悠长的噩梦之中。 一旁的元始原本还在垂眸看着手中的玉简,此时也像是有些坐不住似的,频频朝着通天的方向看来,最后干脆站起身朝着他走了过来。 为什么会是死劫呢? 因为他收了悟空为徒吗? 不对,如果不是他突然来到西牛贺洲的话,那就应该是准提收他为徒了。无论如何悟空都会踏上道途,也注定被卷入这场西游量劫之中。 通天在梦境中轻轻地叹了一声:这么说,有些事情难道是注定避不开的吗? 元始拧眉看着他弟弟的模样,迟疑了片刻,又不由得伸出手去抚上他的眉心,轻声唤道:“通天?” 那在睡梦之中蹙着眉尖,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脆弱姿态的圣人仍然沉沉地睡着,仿佛他魂魄的一缕不知何时脱离了身躯而去,留在此地的不过是一具空空的躯壳。 元始瞧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俯身将他轻轻抱了起来,走了几步,又把圣人放在了柔软的云榻上面。 红衣圣人无意识地闭着眼,神智昏昏沉沉的,任凭天尊俯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查探着他的状况。那冰凉的指尖触碰着圣人的眉心方寸,似乎想深入探查一二,又顾及着先前发生的事情,并不敢轻举妄动。 元始垂落了眼眸,压下眸底一抹暗色:要是老子在这里就好了。 他们的那位长兄虽然平日里没有什么用处,但是有需要的时候他却不在这里,总归是令人烦躁的。 通天先前就已经昏迷了一次,如今又无缘无故昏睡过去,甚至怎么也叫不醒……难不成当年的封神量劫还给他留下了什么后遗症吗? 元始一边想着,一边凝眸注视着圣人,心里一片冰冷之感。就在他打算不管不顾划破时空带着通天回到八景宫时,又听得一道极为轻淡的声音:“……元始。” 元始天尊顿了一顿,正在酝酿着的法术在他手中倏地一声散去。他垂下了眼眸,望着身旁的通天微微睁开了眼眸,朝着他的方向望来。 他面上的神情带着几分柔软的恍惚之色,仿佛有些反应不过来自己正身处在何地,只是下意识地寻找着身边熟悉的事物。 元始听着他又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那双熟悉的眼眸上方的长睫微微翕动,比最为轻盈的蝶翼更为脆弱,令他不由生出一分心惊胆战之感。就好像他一个没看住,通天便会如一阵云雾一般消散在世间。 天尊下意识放缓了吐纳的声音,连出口的话语都轻柔极了:“我在。” 他微微俯下身来,以一种极轻的力道拥抱着他的弟弟,像是守护着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珍宝。 “通天,不要怕,我在这里。” 通天彻底睁开了眼。 在隐隐察觉到空间波动的时候他便觉得有点不妙,不由得加快速度回到了自己的身躯之中。果不其然发现元始正在读条一个复杂的空间法术,看这个法术的落点……八景宫? 他的眉头不由跳了一下,下一个瞬息又陷入了一个熟悉的冰冷怀抱之中。 通天顿了一顿,抬起眼眸望向元始,对上了他兄长带着几分担忧与欣喜的神情。那人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方才缓缓舒了一口气:“……你终于醒了。” 等会儿,他昏睡了很久吗? 他记得他明明已经十分抓紧时间了啊? 通天下意识算了一算,又定神一看,嗯,方方过去半个时辰而已。 元始你—— 然而他的兄长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低首拥着红衣圣人,眉眼微微舒展,柔和得近乎不可思议。 “你刚刚不知为何昏睡过去,仿佛陷入了一场梦魇之中,我想要叫醒你却怎么也叫不醒,心下不免担忧极了。” “还好你终于醒过来了,不然为兄恐怕就要忍不住带你回八景宫了。”然后他弟弟也就别想再出来了。 通天莫名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危险感,他微微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往周围扫了一圈。 奇怪,这危险感来自于哪里呢? 他重新望向了元始,轻轻叹了一声,道歉道:“是弟弟不好,让兄长担心了。” 元始微微笑了一下,霎时宛若冰雪消融,昙花一现,好看极了。 通天被晃了一下神,又听到天尊隐隐含着几分愉悦的声音:“没关系的,只要通天平平安安醒过来就好。” 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其他的我都可以不在乎。 “说起来,通天刚刚是做了什么噩梦吗?眉头一直蹙着,像是十分苦恼的样子。”元始问。 通天微微一顿,又想起了先前发生的事情与女娲告知他的话。 死劫啊…… 他淡淡一笑。 那就来看看吧,命运与他,最终鹿死谁手。 红衣圣人抬起头来,笑着回答了他兄长的问题:“是一个十分有挑战性的噩梦呢,哥哥。” 元始凝眸看着怀中的圣人,不知在想些什么,微微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既然通天这么说了,那他就这么信了吧。 倘若以后发现通天骗了他……罢了,还是希望他弟弟能瞒他瞒得久一点吧。 天尊静静地想着,又温柔地将怀中之人拥得更紧。 * 此后的日子似乎又平静了下来。 通天坐到桌案之前,凝眸望了一眼窗外开得灼灼的桃花,重新摊开了一卷空白的玉简,思考了许久,方才在玉简上刻下了第一个字,接着就分外熟练地刻了下去。 他打算为他这个新收的徒弟重新改编一下截教功法。 世上有千千万万种人,他们各自有着各自的特点,哪怕他最初编写截教功法时便已经尽量考虑了当时洪荒众生的普遍水平,却仍然避免不了这种无法适配的情况。这种时候就需要他重新修改一下功法,使得它更加适合当事人。 嗯,也许是当事猴。 圣人轻轻笑了一声,目光专注地落在玉简之上,逐字逐句地推敲过去,继而将它稳稳当当地刻在玉简之上。 他做这种事情已经十分熟练了,毕竟也是曾经坐拥过无数毛绒绒的一教之主,闭着眼睛都知道该怎么往下编。圣人又不忘顺手往里面添些阐释性的话语,防止那只石猴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元始坐在一旁,微微抬起首来看他。 天尊的目光落在红衣圣人专注凝思的侧脸之上,拢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弟弟。仅仅是这样,他的神情便逐渐平和了下来。 偶尔通天转过头来与他对上一眼,又朝着他一笑,天尊的眉眼便轻轻舒卷开来,任是旁人看了,也觉得他心情颇好。 也许他所求的本就是这么一点东西吧。 只要他弟弟一直在他的身旁,无论他在做些什么,当他一抬起头来便能看见他,心情就会奇迹般的平静下来。 元始天尊无声地在心底叹了一声,又起身走了过去,先是看了一眼他弟弟在写些什么,方才俯身同他轻声讨论了两句。 两人皆是玄门的圣人,到了他们这个层次,无论什么功法在他们眼中都是差不多的。只是有些功法对大道讲得粗浅一些,有的则更加深入具体而已。当然,不同的功法指向了不同的大道,他弟弟所写的功法,自然是永远追寻着那世间渺茫的一线生机。 元始的目光落在那玉简之上,仿佛能瞧见他弟弟那颗百折不挠,九死不悔的道心,不由得又微微叹了一口气。 通天瞥了他一眼,极为轻微地挑了下眉,似笑非笑地问:“哥哥可是觉得我这功法编的不好?” “不,你写的很好。” 天尊温和地回答道。 他在通天身旁坐了下来,又伸手指了指玉简的某一处:“只是这一处语句你要不要再想一想,那毕竟是一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 通天凝眸思索了一会儿,当真拿刻刀将那一处字迹给削了,又重新写了一句上去。顺带又在旁边补了一行小字:“据你二师伯所言修改,为师觉得甚有道理,不知你怎么看?” 天尊唇边的笑意愈发真切了几分。 他定定地看着他的弟弟,只觉得满心的欢喜都仿佛要溢出来了。 即便是专注于修改功法的通天也能感受到他兄长相当具有存在感的目光,他低眸看着手上的玉简,眸光微微敛下,似乎有了片刻的出神。 元始…… 他闭了眼眸轻轻一笑,再度睁开眼时,眸底依旧平静无波。 通天圣人很快就将功法重新修订了一遍,又从头到尾检查了一下,确定没有什么问题了,方才唤来门外的小童,让他将这功法送去给悟空。 小童认真地接过了玉简,仔细听着圣人吩咐他的话语,点了点头道声“记住了”,继而从屋内退了出去。 暂时无所事事的通天圣人又朝着灵山的方向看了一眼,重新在桌案前坐了下来,屈指揉了揉眉心,开始思考接下来还能做些什么。 人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的,否则一旦停止了思考,就容易被回忆的深渊所吞噬。 他对此可是很有经验的呢。通天想道。 第55章 灵山上愈发热闹了起来,渐渐当真有了几分佛门兴盛的气象。 慈航从山上往下望去,瞧见了一行行如同芝麻点似的人群,他们蜿蜒成一条长龙,从石阶往上向着佛塔一步三叩,面上皆带着虔诚之意。 天地间的气运汇聚在西方,而西方的气运又汇聚在灵山。而这仅仅只是因为一个人的出现——如来佛祖。 他该说不愧是那位圣人门下的大弟子吗?就他一人便将所有人压得黯淡无光。 慈航心下感慨不已,目光一抬,又扫到从殿内出来的燃灯古佛。他面上带着几分志得意满的神情,也不知道接引圣人找他说了一些什么,很快就驾起云光离开了灵山。 慈航若有所思地朝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东方……竟是往东土而去吗? 他神色微微一凛,先是给元始传了一道讯息,后又抬步往莲花佛塔的方向走去。 自佛祖踏入此间渡化东方的有缘人开始,这里便大变了模样,原先禁锢用的阵法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佛塔的大门敞开着,任凭所有想要聆听佛祖讲道的人踏入其间。 慈航到达此处时,已然见到数位佛陀与菩萨端坐在蒲团上,同那些有缘人们一道正在听着高居于莲花宝座上的佛祖讲解佛法。 佛祖法相威严,眉眼却低垂着,像是悲悯着此间深陷苦海的芸芸众生,欲要尽祂所能,将他们渡上一渡。 慈航抬首望去,仅仅一眼,又下意识地低下了头,竟是不敢再直视于祂。 他隐隐带着几分心惊,昔日的多宝道人,如今的如来佛祖,竟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了吗?这简直是……半步为圣的境界。 可是这才过去了多久?自多宝被太清圣人送往西方,从修行截教功法到转修佛法,又到证道成佛,区区千载时光,一个人怎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颇为难以置信地想着,又见头顶轻轻扫来一道目光,那道目光的主人像是洞彻了一切,缓声唤他一句:“观世音。” “你来寻本座何事?” 慈航微微抬首,发现周围的讲道未停,佛祖的声音仅仅在他一人的脑海里响起。察觉到此事时,他低眸垂首,合十双掌,摆出了与旁人同样的姿态,方在自己的心里回答佛祖:“燃灯古佛不知何故往东土而去,想是两位圣人的吩咐。” “燃灯……”佛祖缓声重复了他的话,似乎陷入了思索之中,片刻之后回答了他的问题:“圣人意欲往东土传教,好为西游取经铺出一条康庄大道。” 慈航也不去问佛祖是如何知晓的,如果他这位多宝师兄当真已经半步成圣,恐怕灵山上发生的事情他都能够察觉。准提和接引两位圣人能瞒得了天机,可未必能瞒得了就在灵山上的佛祖。 他只是点了点头,道声“明白了”,便欲将此间的消息继续传递给元始天尊。 又听佛祖淡淡的声音传来:“你可愿意同去?” 什么? 慈航愣了一愣,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佛祖,又伸手指了指自己:“我,去东土,传授佛法?” 他真的不会被他师尊给砍了吗? “天尊慈悲,自然不会。” 对不起,虽然他确实是元始天尊的亲传弟子,也向来敬重他的师尊,但正是因为如此,他对他师尊的印象一直都是:听不听话,不听话就砍了。 慈悲…… 你是在说我师尊吗? 师尊他除了对小师叔温柔了亿点点,关心了亿点点,体贴了亿点点以外,他什么时候慈悲过啊?! 就这样他还在封神量劫里坑的小师叔和你们截教一脸血呢!多宝你都忘记了吗? 然而佛祖的语气依然平淡:“燃灯既然去了,我们自然也要去一个,若是慈航你不去,那就把文殊派去。” 慈航:“……” 多宝师兄,你真的不是在趁机公报私仇吗?我承认我们当初做的不地道,但你这种操作是想要我们死无葬身之地啊! “你若是觉得担忧,大可先行过问天尊的意见,看看天尊允不允许你往东土传教。你们之间应该是有联络的方式的吧?” 慈航心下一惊,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莲花座上的如来佛祖,佛祖微垂着眼眸,神情缥缈无垠,他却仿佛感受到了一种莫测的压力沉沉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佛祖……” “好了,莫要多言,你去吧。” 佛祖微微垂落了眼眸,随手断开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流,重新专心致志地投入到了讲授佛法之中。 只留下慈航一人坐在原地,痛苦不堪,踌躇不定,反复思量,仍是不敢QAQ。 呜呜呜师尊,收到这条消息的您,能不能轻点揍我啊。这都是隔壁大师兄发的疯啊!我真的是被迫的啊! 慈航步履沉重地去了。 多宝垂眸不语,扫了一眼底下正在悟道的截教弟子们,又抬首朝着外面看了一眼。 接引…… 他极为轻微地笑了一下:那就拭目以待吧,看看这灵山,最终到底是谁的灵山。 * 元始终于收到慈航的消息时,时间又过去了几日。 他大概是拖无可拖了,只得自暴自弃地把这个消息递给了元始,并在消息中写到“皆听师尊吩咐,弟子不敢有丝毫违逆之处”,又道“此乃多宝师兄之言,应是为玄门与佛门的气运之争考虑”。 元始将那消息看了一遍,随手将它毁去,便起身去找他的弟弟。 通天圣人正在逗他的徒弟玩。 先是考了考他修习截教功法的程度,又随手摸出了一本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佛经,一本正经地对着悟空胡说八道:“世人常说佛道之争水火不容,却不知佛本是道,两者原是一脉所出。你既然要同我学习长生之道,不如顺手把佛法也学了吧?” 悟空瞧了瞧通天的神情,又看了看自己身旁的一堆玉简,不由得陷入了深沉的思考:“师父,弟子仅仅只是想学习长生之道,这长生之道需要学习这么多东西吗?” 通天不假思索道:“那当然啦,欲求长生,自然要懂得方方面面的道理。” 悟空已经不是当年的悟空了,他是一只略懂道法的石猴了。 他勇敢地提出了疑问:“可是师父,为什么弟子要懂《炼器的一百零八个小常识》呢?” 通天爽快地答道:“自然是为了能够炼制出能够防身的法宝啊,欲求长生,怎么能不好好保护好自己?” 悟空又问:“那这本《素女经》呢?黄赤之道也在我们修行的范围之内吗?” 通天正色道:“确实啊,双修之道乃是著名的养生大法呢,当年九天玄女教授黄帝时,就特意花了部分时间专门同他讲授了房中术呢。” 悟空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通天见状,干脆把那本佛经也塞到了他的手上:“佛法自然也是这个道理啦,你也不用急着把它们全都学会,还是以我玄门功法为主,其他的随便学学就好了。” 悟空只觉得他整只石猴都要不好了,虽然他前来求师问道时已经抱着要克服一切艰难险阻的心,但这颗坚强的心脏在战胜了一切风浪之后,竟然在一堆叠的比他整个人还高的玉简面前,硬生生地动摇了一下。 这么多东西……他到底要花多久才能学完呢? 通天含笑道:“大道之难,难在日积月累,不可有一日懈怠,而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以为能够凭借自己的天资战胜一切。” 他仿佛看透了悟空的心思,又俯下身来摸了摸他的脑袋:“一年不成便两年,两年不成便百年,千载光阴犹如一旦,等到你最终找到自己的大道回首望来时……” 悟空下意识接道:“就会觉得这些不过寻常了?” 通天温柔道:“就会发现你仍然还没有学完。” 悟空:“……” 悟空:“???” 他震惊地瞪大眼睛看向了通天! 通天没有忍住笑了起来,又伸手揉了揉石猴毛茸茸的头发,他先从那堆玉简里给他挑出了几卷,又将另外的玉简都装进了一个乾坤袋中,再将这些东西都交到了悟空的手上。 悟空看着他的动作,仰起首来看他。 “当然了,贪多嚼不烂。你目前只需要看这些就够了。” 悟空问:“那师尊怎么把这些玉简都给了我?” 通天一笑:“自然是要让你知道学道不易,莫要生了骄娇二气。” 因为我并没有足够多的时间来教导你成才啊,在我不在的时候,你该怎么办呢? 悟空抱着玉简沉思了片刻,对着通天点了点头:“弟子明白了,弟子一定不会辜负师父的好意。” 坏心眼的师尊又趁机揉了揉石猴的脑袋,笑眯眯地应了一声:“好啊。” 辜不辜负我倒不是很重要,只希望你来日遇到自己的劫数时,能够用上我教你的东西吧。 心满意足教完徒弟的通天圣人终于抽出空来朝着旁边的元始天尊看了一眼,又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慢慢地走了过来。 他懒懒散散地扯上了他兄长的衣袖,拖长了音调,好似撒娇一般问他:“哥哥,又出什么事情了吗?” 元始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微微柔和了下来:“通天,灵山来信。” 灵山啊…… 通天圣人抬起了眼眸,看了一眼元始天尊,思考了一会儿,又弯眸笑了起来。 “看样子,又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了呢。” 第56章 慈航忐忑地等了很久,几乎怀疑他师尊正在思考如何弄死他。到时候他是该直接认错呢,还是再挣扎一下下?认错的时候又该说些什么,挣扎的时候呢? 然后他就收到了元始的回复,回复很短,只有两个字: “速去。” 好的,那没事了。弟子这就麻利地收拾包裹去也。 师尊有令,慈航莫敢不从。 两人的居所之中,元始平静地回完了慈航的消息,方才侧首望向一旁正在无所事事把玩着他头发的通天圣人。 他原先束在玉冠中的乌发被通天随意地缠起一缕,在指尖绕啊绕的,丝丝缕缕地纠缠着那纤长白皙的手指。乌发如墨,衬着那纯粹如雪的肌肤,平白生了几分蛊惑人心的味道。 圣人微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偶尔像是忘记了这件事,眼眸放空注视着远方,接着又似回过神来,像是猫儿似的伸出爪子无聊地拨弄了两下。 元始侧过首来,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眸光愈发的温和起来。 正在走神的红衣圣人回过首来恰好对上他的目光,他的动作微微一顿,仿佛无事发生一般抬起眼来望向了元始,随即又放下了手: “哥哥回完消息了?” 元始未答。 他注视着圣人微微蜷曲的手指,轻轻伸出手去抓住了那纤细的指尖,将它捂在手心之中,用自身的温度温暖着它,又微微低下了头,轻轻吻上了他的指尖。 通天的眉睫微不可查地颤了一颤。 他垂下眼眸望着元始,又见那人抬起首来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极为浅淡的笑容:“……通天。” 圣人微微启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未能说出口,只听得元始缓声道来:“燃灯古佛欲来我东方传教,你打算去看一看吗?” 通天花了片刻功夫回忆燃灯是谁,方才不紧不慢地“嗯”了一声。 “多宝怎么说?” 元始道:“他让慈航同燃灯一起去传道。” “哦?”通天挑了挑眉,觉得有意思极了。他一手支着下颌,一边拿眼瞥元始,“哥哥不生气?宣扬佛法诶?要是撞上了以前的熟人岂不是会很尴尬?” 元始看着他:“不生气。” 通天刚想说“真的吗?我不信”,便又瞧见元始低眸吻了一下他的指尖。 通天:“……” 他的神情再度空白了一瞬,回过神来时,下意识地就想用力把自己的手指给抽出来。那人却忽而攥紧了他的指尖,不肯轻易放他离去。天尊一贯冷淡的声音轻轻拂过他的耳垂,像是拂过覆盖着苍雪的大地的冬日,平平淡淡的,却任谁也无法将之忽视。 “如果是通天的话……不生气。” 他缓缓开口,目光落在通天身上,又微微露出个极淡的笑来。 半晌,通天垂落了眼眸,冷冷淡淡道:“哥哥不生气就不生气吧,可以先放开我的手了吗?” “再不放手就该轮到弟弟我生气了。” 元始看了看他的神情,这才轻轻地松开了他的手,然后就看到通天立刻往旁边挪了一大步,远远地和他隔开,像是在警惕什么洪水猛兽似的。他轻轻挑了一下长眉,忽而觉得今日的心情似乎是他近来最好的一天。 又或者说,只要通天愿意留在他的身边,他便觉得一日比一日更令人愉悦。 “好了,通天若是想去的话,现在就可以准备一二了。还有你那只石猴,你既然要出远门,还是要好好把他安置一下的。” 通天并不是很想理睬他,闻言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元始却丝毫不曾在意,神情平和,果真像是养了一只坏脾气的小猫似的。当然,那些毛绒绒的东西哪里比得上他的弟弟一根头发,又或者说这世间之人,本就无一人能同他弟弟相比。 他唯独不知的是,在他弟弟心中是否也是如此。 想到此处,天尊的眸色又隐隐深了下来,他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忍不住又想朝他靠近,只是顾忌通天的态度并不敢轻举妄动。 良久之后,元始轻轻叹了一声。 * 通天被鸿钧带走在紫霄宫中关了足足千载。 千载的意思就是,不仅仅是当年的商朝早已灭亡,那取代商朝建立起来的周朝亦被埋葬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再也寻不到丝毫踪迹。人间的王朝几度变更,如今在中原大地上的人间君主乃是汉朝的皇帝。 世间沧海桑田莫如此般,当年攻入朝歌之中意气风发的武王姬发,面对着最终选择在鹿台上自焚而死的纣王帝辛,永远也不会想到在短短的三百年不到的时间里,西周的最后一位君主周幽王便以“烽火戏诸侯”的千古骂名葬送了西周。 当年的帝辛曾经为了立九尾狐苏妲己为后,废除了姜皇后,而命运兜兜转转,又在下一个轮回中再现了曾经的一幕。周幽王愿为褒姒一笑点燃烽火戏弄诸侯,也同样愿意为她废正后申侯之女及太子宜臼,改以褒姒为后,其子伯服为太子。 历史像是一个诅咒,她循着自身的规律周而复始地运转,即便世人总爱把祸水之名冠在一个女子头上,相信是她们蛊惑了君王,也永远无法改变这一事实: 任谁也无法千秋万代高居于王座之上,享受着万民的供给,以满足自己的私欲。 商朝之后是周,周之后是春秋战国的乱世,亦可说是“东周”,秦朝在短暂地大一统之后又二世而亡,而后便是汉朝。而这汉朝又分两汉,乃是西汉与东汉。 此一日,东汉的汉明帝夜间梦见神人,神人浑身冒着金光,身躯高大而威严,在梦中同他说话。 明帝努力地听了半天——当然什么也没有听懂,只记住了神人脑后那太阳形状的光芒,又瞧见他立于云端之中,垂眸俯视着底下的君主。 他从梦中惊醒,其他的事情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唯有神人的身影长长久久地留在他的脑海之中,始终挥之不去。明帝思索再三,以为这是上天的启示,便在朝上询问着底下的大臣们: 诸位可曾听过长成这样,就是这样这样的神仙啊? 大臣们面面相觑,皆称没有见过这样的神圣,唯有一人站了出来同明帝道:“此乃佛陀也。” 明帝问:“何谓佛陀?” 那人再答:“臣闻东土之外,有一西方极乐世界,其间有得道者,号曰‘佛’。” 他又接着说了一些关于佛陀与极乐世界的事情,说的那叫一个天花乱坠,令人怦然心动,明帝思虑再三,终于决定派出使臣往西行进,前往西方极乐世界寻找佛陀。 天命在那一刻骤然亮起,命运长河奔流不息,继续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进下去。 灵山之上,如来佛祖垂眸看着底下聆听他讲道的众人,又忽而抬起眼来朝着远处看了一眼。他停止了佛法的讲授,令诸位佛陀微微怔然,片刻之后有人站起身来,合掌朝着佛祖拜下:“我佛,可是发生了何事?” 佛祖收回了视线,目光扫过在场的诸位,微微一笑:“此乃我西方的盛事,诸位可与之同乐。” 众人不解,又见佛祖望向了东土的方向,悠悠开口:“佛法东传,自此而始也。” 佛陀们一愣,又下意识地顺着佛祖的目光望去,他们呆了片刻,终于反应了过来,纷纷露出了欣然的笑意。 “佛法兴盛,乃我们西方之兴盛也。” “这皆有赖于两位圣人和佛祖啊。” 众人纷纷念起了佛号,灵山之上,一时有万千个声音齐齐诵着经文,引得接引和准提亦不由侧目望来。他们望见了底下虔诚地诵着经文的佛陀与菩萨们,也瞧见了莲花座上拈花一笑的如来佛祖。 准提的眸光微微深了几分,他喃喃地唤道“多宝道人”,却到底没有起身去打断这一幕。 一切都是为了西方,只要西方能够兴盛,一切都是值得的。 三十三天外,鸿钧道祖微垂了目光,俯瞰着底下发生的一切。他望见了东土发生的变化,又瞧见了灵山上愈发兴盛的气运。 片刻之后,他望向了那端坐在莲花座上的如来,他那位小徒弟曾经的弟子。 隐隐约约的,他似乎瞧见了什么令他有些意外的东西,不由挑了挑眉梢,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痴儿。” 他的弟子试图撇清多宝与玄门的关系,甚至不惜拿自己为他铺路,只想让他在两位圣人手下的日子能过得好些,可是他大底是不会料到多宝竟会如此大胆,做出这样的事情吧? 师尊心甘情愿为他的弟子付出,他的弟子又不惜一切来回报他的师尊。 如此景象,不得不说。 “通天确实收了一个好徒弟啊。” 鸿钧淡淡地想着,对多宝又多了几分满意。 倘若他的跟脚能够再好上一些,恐怕这三十三天上都该有他的位置了。如今到底是……可惜了。 不过看多宝这样的表现,他大概也能放心地把主导西方兴盛的权力交给他了,待到来日,说不定这灵山之主的名字,又会换上一个呢? 通天对此也会感到高兴的吧。 鸿钧想起了他那位向来放心不下的小徒弟,又忽而对着旁边的造化玉碟开了口:“通天下界已有多久了?” 造化玉碟算了算:“约莫十载有余吧?怎么,你又想他了?” “听老子说他之前无故昏迷了一段时间,怎么也唤不醒,不知是不是封神量劫遗留下来的后遗症。”鸿钧一边道,一边又叹了一声,“我想着要不还是把他喊回来再看一看,万一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也好替他想些办法。” 造化玉碟无情地指出了事实:“你就是想他了。” “当初封神量劫之后,你死活拦着天道不肯对他动手,只肯把他关在紫霄宫中。说什么伤势未好?通通都是借口。鸿钧,你瞒不了我的。” 鸿钧道祖静默了一瞬。 良久之后,道祖轻轻一叹:“贫道确实是想他了。” “通天这一生向来太平无忧,从未受过这般委屈,偏偏遭遇了封神……贫道至今都不知道他是如何支撑下来的。若是他一直待在紫霄宫中,至少我这个做师尊的可以一直保护他……” 只可惜,他大底是不肯的。他也不愿将他拘束在此。 罢了,还是想办法敲打一下那群人吧。 他的徒弟,哪能让人欺负了去。 第57章 燃灯再度踏上东土之时,不免有些感慨。他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 在封神之前,他凭借着曾经作为紫霄宫三千红尘客的优势在阐教做了副教主,在封神之后,他意识到玄门气运大跌,阐教和截教并无一派是胜者,反倒是冷眼旁观玄门内部争斗的西方教获利颇多时,他又干脆利落地转投了西方。 有一句话说得好:人择良友而交,禽择良木而栖。燃灯自问自己不算是什么好人,也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谁能给他更好的待遇,他便会选择谁。要怪就要怪东方的神仙们在封神里各个都打成了猪脑子,便宜了旁边负责捡漏的西方教吧。 他在背叛玄门时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心里还暗暗地等着看圣人们的笑话。只是兜兜转转一圈,没想到今时今日接引圣人竟然让他带领着一队僧人来东土传教。 重临故土,不说感慨万千,燃灯心里到底也是有那么几分复杂的。 想到此处,他不免侧过头去,看了看旁边的老熟人——慈航道人,当然,现在应该称呼他为观世音菩萨了。 菩萨衣裙迤逦,眉目冷清,手持玉净瓶,瓶中插着一支杨柳枝,法相庄严,令人不敢直视。他似乎察觉到了燃灯的目光,回首望来,客气而疏离地道了一句:“燃灯古佛。” 燃灯也不至于在这个关头上和慈航起冲突,因而也只是淡淡一笑,甚至同样客气地回了一句:“观世音。” 两人打完招呼后就干脆地闭上了嘴,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 慈航面上不显,心里却在隐隐地崩溃,一想到他如今的样子可能会被他曾经的那些师兄弟们看到,他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仔细想想,当初多宝师兄提议说要么他来,要么让文殊师弟来时,他就应该干脆利落地把文殊给推出来的,毕竟众所周知,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现在好了,终究是他一个人担负起了所有:) 慈航笑不出来,面上的神情愈发的冷淡了起来,只是落在迎接佛陀和僧人们的使者们眼中,眼前的观音尊者宝相庄严,眉目悲悯之余又有一种缥缈遗世之感,令人油然而生一种敬畏之心,丝毫不敢起冒犯之意。 他们恭恭敬敬地上前来迎接西方这一行人,向他们诉说了皇帝的意思,并邀请他们暂且居住于鸿胪寺中。 使者还特地解释了一句:“陛下为迎接佛陀与经书所建的寺庙还在修建之中,并非有意怠慢诸位贵客。” 燃灯合掌轻叹,自有一种神圣而不可冒犯之感:“我等从西方极乐世界而来,只为传扬佛法,并非为了俗世的享乐,何需陛下耗费国库为我等修建寺庙?还望陛下顾惜万民。” 使者面上的神情愈发的恭敬起来,既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也是确确实实觉得眼前这群人不像是骗子——说不定真的是神仙呢。 上一个冒犯神仙的听说是那个商纣王吧?后来连国都亡了。 可见神仙们并不都是好脾气的,就他这个小身板,甚至都不需要神仙们用上一个手指头的力气,怕是就得化为灰灰了。 使者色愈恭,礼愈至,再三邀请燃灯这一行人。 燃灯推辞了又推辞,最后实在推辞不掉,方才摇头叹息了一声,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使者方才松了一口气,在众人看不到的角落里偷偷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干脆陪伴着西方这一行人一道往国都洛阳而去。 慈航对于这些无聊的交谈与试探并不是十分感兴趣,而且这支佛法东传的队伍中的最高领导人本就是燃灯古佛,他纯粹是被多宝给塞进来的(……),所以他也就乐得什么也不说,只静静地跟随在一旁。 只是虽然他不说话,使者却丝毫不敢忽略他的存在,依旧待他毕恭毕敬,时不时地来嘘寒问暖一番。 慈航维持着他观音菩萨该有的逼格,只偶尔高冷地回上一句,大多数时候则一句话都不说,只以一双平静的眼眸注视着眼前的使者。使者望着这双眼眸,不知为何屏住了呼吸,又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再妄动半分。 他们一路行来无不是风沙满面,哪怕是形容最好的,也不免染了些行路的疲惫之感。而眼前的这位,据说是西天的观世音菩萨,周身却纤尘不染,以一双慈悲目注视着周围的芸芸众生,仿佛早已证得了无上大道,超脱了世间红尘纷扰。 若非为了传达佛祖的真意,渡化在苦海中挣扎的生灵们,如祂这般的人物,怕是根本不会踏足凡尘半步吧? 使者一边在心里想着,一边不自觉地对慈航口中的如来佛祖产生了深深的敬畏之心,又隐隐生出了几分向往之意:佛法高深,不知道他是否有缘聆听一二,或许,他也能超脱人世,得道成佛呢?那传说中的西方极乐世界,又是一副怎样的模样,不知他终其一生,是否有机会去见上一见? 就是不知这佛法和道法哪个更加厉害? 道家有“白日飞升”之言,这佛门又有“立地成佛”一说,想来之后的洛阳,大概会很热闹了吧。 当然,这都是陛下要担心的事情了。陛下选择道法,他们就弘扬道法,陛下……若是决定一心向佛,那之后的洛阳,大概又会多出一批专门研究佛经的人吧? 使者把各种念头在心里转了一圈,面上丝毫不显,只专注于负责稳稳当当地把这一行人带到洛阳,之后的事情,就该与他无关了。 * 斜月三星洞中,通天依旧在抓紧时间教导悟空。 一身慵懒的红衣圣人倚靠在石桌旁,一手撑着下颌,模样懒散极了,又微微抬起眼来,看着面前时不时抓耳挠腮,又高兴得手舞足蹈的石猴,不免失笑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悟空兴高采烈地回道:“师父讲道讲得好,弟子听到妙处不免心头欢喜,忍不住做此踊跃之状,望师父恕罪!” 通天无奈地摇了摇头,拿书卷敲了敲悟空的脑袋:“也就是为师不在意了,换做旁人,你再这样试试?” 悟空挤眉弄眼,故意朝着远处努了努嘴:“师父说的‘旁人’,可是这个旁人?” “休得胡言!”通天难得正色了一下,直起了身子,语重心长地教导他,“你二师伯乃是你的长辈,待长辈要举止有度,恭敬有加,岂可在背地里玩笑?” 悟空赶忙道歉,抓着通天的衣袖不放,连连道:“弟子知错,弟子知错,还望师父原谅这个。” 通天却并不开口,只垂了眼眸,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石猴许久,良久之后,方才轻轻叹了一声。 他俯下身来,又伸手摸了摸悟空毛茸茸的脑袋。那只石猴抬起眼眸看他,眸光灵动,充满着蓬勃的生机,此时此刻仿佛被他吓到了似的,忍不住拉住了他的衣袖,喃喃地唤他:“师父……” 通天温声道:“不怪你,是为师没有好好教你。” 悟空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下意识拉了拉通天的衣袖,同他道:“不是的,是弟子的错,是弟子刚刚一时不注意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又与师父有什么关系?” 通天却并不回答,只长久地注视着他,仿佛在透过他在看什么人似的。 圣人又摸了摸石猴的脑袋,暂且放下了还未讲完的道德金文,转而同他慢慢地讲起礼来。 他问悟空:“何谓礼?” 悟空转了转眼珠子,试探着答道:“就是那些凡人口中说的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通天摇了摇头:“不,你说的是道德人伦,而为师问的是礼。” 他停顿了一瞬,望着略微带着几分疑惑之色的悟空缓缓开口:“所谓的‘礼’,首先指的是等级制度,也可以说是,尊卑有序。” 悟空似乎有些愣住了,通天微微叹了一声。圣人在反复的思考之后,仍然决心把这一部分内容讲给他听。他不想磨灭这只石猴与生俱来的反叛精神,但他必须把这个世界最本质也最残忍的规则先教给他听。 只有懂得规则的人才能更好地利用规则,而非被这个世界隐藏着的规则所抹杀。 “如今这个叫做洪荒的世界里,实际上是一个金字塔的结构,最底下的是普普通通的修士,站在最高层的是洪荒的六位圣人。而圣人往上则还有那缥缈无垠的天道……这个世界的本质,目前依旧是弱肉强食,是强者为尊,所以这个金字塔的结构并非像人间一样凭借血缘划分,而是凭借着自身的实力。”通天缓缓道。 “这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好就好在,只要你拥有实力,某种程度上就能拥有一切,比你实力低的人,就仿佛站在这座山的山脚上,只能仰起首来看着站在山腰处的你。坏处是,表面上人人都讲仁义道德,实际上大家都很诚实,依旧搞得是强者为尊那一套。” 通天看了看石猴,语气平静至极:“为师让你尊敬你二师伯,一方面确实是因为二师伯是你的长辈,在道德礼节上你要尊敬他,而另一方面,也是更为重要的一方面,是因为你二师伯比你强。” “不敬长辈未必是个死,但是不尊重比你强大的人,却必然会死。” 通天闭了闭眼,轻声问他:“你能明白吗?” 悟空看着通天,慢慢地点了点头。 通天对着他笑了一下,又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当然,为师同样也很强,实在不行你遇到什么麻烦,只要报出为师的名字,大多数时候都能解决。” 悟空看着他,怔怔地问:“菩提祖师?” 通天莞尔一笑,摇了摇头:“不,是上清通天。” 上清通天圣人。 第58章 上清通天。 这对悟空来说并不是一个十分陌生的名字。 他从花果山出来,乘着木筏出海,任凭海上的风浪将他带往不知名的地方,一路上虽说不曾遇到什么真正的神仙,但也曾拜访过几个见多识广的精怪。 精怪们活的时间足够长,长到足以见证洪荒的一段历史。又因为闲极无聊,很愿意对着找上门来的悟空随意地谈上两段。 当时有一只被当地百姓们供奉着的黄大仙就很高兴地招待了悟空,一边给他摆上了上好的宴席,一边又兴之所至,跟他谈论起他的祖辈的祖辈的祖辈……也不知道几个祖辈经历过的故事,其中便有谈到过这位圣人。 悟空好奇地听着他讲述的故事,听着曾经那场波澜壮阔的封神之战,什么姜子牙啊,哪吒啊,杨戬啊,把那一场神仙斗法讲的是出神入化。待到最后,那黄大仙不知何故,又略带几分遗憾地提到了那位通天圣人。 “要是那位圣人还在的话,你或许可以去找他拜师。” 悟空奇怪道:“既是圣人,又岂会随意收下弟子?” 黄大仙摇了摇头,露出了一副神往之色:“这位圣人可从来不在乎弟子的跟脚如何,只看你有没有一颗坚定的道心。像我们这样不入流的精怪们,也就是这位圣人肯收下我们为徒了。” 他说着又看了一眼悟空,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仿佛对那位圣人很熟悉似的,甚是笃定地开口道:“圣人向来喜欢长得毛绒绒的徒弟,像你这样的,圣人一见就喜欢。” 悟空便问:“那这位圣人去了何处?” 黄大仙闻言,面上忽而露出几分怅然之色:“听我那祖辈的祖辈的祖辈……说,这位圣人被他的师父给带走了,从此杳无音讯,人间难寻。” “若非如此,我又岂会待在这个地方无聊度日?恐怕也同你一样出海远游,寻觅仙踪了。”他叹了一声,神情十分遗憾。 悟空看着他,心想大概在黄大仙的心里,也曾经有个修仙问道的梦吧。他不免对他感到了几分亲切,要是他能够忍住不对着他流哈喇子的话,那就更好了。 悟空默默地看了一眼黄大仙,悄无声息地往外挪了两步,并对着他道:“我是一只石猴。” 言下之意,他并不好吃。 黄大仙相当委屈地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努力挪开了望向石猴的目光,幽幽地叹了一声:“可是你看上去真的十分好吃啊,要是平时……算了,看在我们刚刚言谈甚欢的份上,我就不吃你了。” 悟空:“……谢谢?” 黄大仙摆了摆手,眼不见为净道:“去去去,快走快走快走,别再在我面前碍眼,小心我忍不住真的把你给吃了。唉,猴子啊,你记住,若是你是真心想求仙问道的,千万别碰那血食。碰了的,就再也修不成仙了,还会被那些臭道士们喊打喊杀的。” 悟空道:“我只喜欢吃桃子。” 黄大仙两眼一翻,唤出他的徒子徒孙们,直接把石猴给轰了出去。两扇石门咣当一声就在他面前关上了,险些撞上石猴的鼻子。 悟空站在门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完好无损的鼻子,又朝里面喊了两声:“黄大仙?黄大仙?” 石门静悄悄地立在荒地之中,周围覆盖着葳蕤的野草,天空中只剩下了一轮毛乎乎的月亮,正俯瞰着底下的石猴。他站了一会儿,意识到黄大仙并不想理睬他了,石猴方才挠了挠头,莫名其妙地走掉了。 往事历历在目,悟空怔然地抬起头来,望向了面前的红衣圣人。 他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那只黄大仙说的没有错,通天圣人确实很喜欢毛绒绒的徒弟,第二个想法才是“为什么是他呢”。在他拜师的第一天,圣人便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他那日来到花果山中,本就是为他而来的。 可是,为什么是孙悟空呢? 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以让圣人亲自下界来收他为徒? 通天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俯身摸了摸他的头:“因为悟空的身上,担负着很重要的命运呢。” “命运?”石猴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神情甚是不解,“弟子只求逍遥世间,又岂会担负上那所谓的命运?” 通天认真地想了想,方才同他道:“因为有的时候,命运并非握在我们自己的手中,它有着自己的想法,半点也由不得我们。” “那就把它握在我们手中吧。”悟空毫不犹豫地对通天道,他仰起头来拉住了通天的手,又把另一只手放在了圣人的掌心之中,就好像把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交到了圣人手上一样。 “师父,我不相信那所谓的命运。要是真的相信了它,我就不会离开花果山,四处求仙问道了。”悟空道,“我不信,您也不必去信。孙悟空的命运,永远只会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 石猴目光灼灼,仿佛有烈火落在那双眼中,通天望着那双眼,竟是难得的怔然了一瞬。 曾经……他曾经也是这样的。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竟令他也有片刻相信了那虚无缥缈的天命?那些由别人写好的字句,凭什么来决定他上清通天的命运? 通天垂了眼眸,听着自己心底的声音,低低地笑了起来。 圣人的眉眼舒展开来,那是极为艳丽张扬的眉目,又透着几分令人不敢直视的锐利之感,仿佛下一个瞬息便会劈开这宇宙苍穹,重新建立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焕然一新的世界。 他定定地看着悟空,语气温和而愉快:“好啊,你不信,我也不信。” “让我们一起……来改变这一切吧。” 你的死劫,与我的天命。 …… 元始再度看到通天时,便见红衣圣人唇边噙着浅浅的笑意,眸光流转之间,仿佛蕴含了天地间八分的神采,剩下的两分则由众生共同分享。他随意地望来一眼,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又弯了弯唇角,笑意盈盈地唤道:“兄长。” 元始静静地看了他许久,方才瞥了一眼站在他旁边的石猴,缓声询问道:“你打算带着他一起去吗?” 通天道:“不可以吗?” 元始眸光微微冷淡了下来,像是带着几分不悦,却仍然道:“……可以。” “只要通天高兴便好。” 通天道:“弟弟我很高兴呢。” 元始看上去更生气了,他看了看通天,忍耐地闭了闭眼,竟也是忍了下来,同他道了一声“好”,只是又走到了通天的身旁,轻轻牵起了他的右手。 通天侧首望他一眼,又对着旁边的悟空道:“准备好了吗?我们要走了哦?” 悟空点了点头,圣人便驾起了云光,一行三人共同往东土而去。 * 西方那一行人已经到了国都洛阳之中,很快又得到了来自皇帝的接见。燃灯得到消息后便去寻慈航商量,问他们两个人里面到底是谁去见皇帝。 燃灯道:“毕竟那只是一位人间帝王,若是我们两人一起去,未免显得太过于重视他了,难以展现我西方教的威严。” 慈航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敷衍道:“既然如此,那便麻烦燃灯古佛了。” 燃灯假意推辞,语气分外亲近:“这怎么好意思呢?毕竟佛祖派观世音来,也是为了传扬我西方教啊。” 慈航冷淡道:“好,那我去。” 燃灯:“……” 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他面上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慈航淡淡地扫了一眼,听着燃灯勉强找了个借口,为他之前的话描补:“总之……还是先由贫僧先去见一见这皇帝吧。” 你想去就去呗,话那么多干什么? 慈航面无表情地听着,觉得这位燃灯古佛看上去越来越糟糕了。以前在阐教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嘛,呵呵。 他也懒得同他去争这个先,反正他多宝师兄的要求里面也没有这一条。慈航十分干脆地同意了,连话都不带变上一下的:“既然如此,那便麻烦燃灯古佛了。” 这敷衍之意简直是呼之欲出啊。 燃灯又沉默了。 他相当勉强地笑了笑,方从慈航的居所里出来,心里却又无声地骂了起来:不愧是阐教弟子,和那位阐教的元始天尊一模一样!就好像人人欠了你们二五八万似的,个个拽成这样!还不是被截教的三霄娘娘按着揍?! 他看着慈航,突然就觉得隔壁的截教又眉清目秀起来了。 还好他如今已经是西方教的人了,否则迟早会被活活噎死! 燃灯一边想着,一边努力平息着自己心头的怒意,半晌方才端正了自己面上的神情,准备亲自去见那位皇帝,顺便抢占一下先机。 你清高!你不在乎!到头来还不是要听我燃灯的! 另一边的慈航只觉得无聊极了,他懒得再在屋里待着,索性变化出自己原本的模样,只让观音尊者的法相端坐在蒲团上静修,自己则随意地溜了出去,打算看看这国都洛阳中的风光。 他边走边看,心情倒也愉快了几分。 相比于西方极乐世界,他果然还是更喜欢东土的景象,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师尊才肯下令召他回来,也许要等到西游结束吧? 慈航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又随意地抬起了眼,打算往另一边走去。 顷刻间!说时迟那时快!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慈航的目光陡然一僵,近乎难以置信地抬起首来,手指颤抖着,无比惊恐地唤道:“师师师师师……师尊?!” 慈航整个人忽然裂开了。 时隔多年之后,他又看到他师尊温柔地牵着他们小师叔的手,垂眸凝望着身边之人,走在这茫茫红尘人海之中。 第59章 此夜明月皎洁,长街灯火通明,来往行人如织。不知人间是何节日,方有这般热热闹闹的景象。 他身旁的石猴早已愉快地融入了人群之中,新奇地玩闹了起来。通天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任凭元始牵着他的手,又替他隔开了汹涌的人潮。 在无形的法术之下,周围的人与他们都隔着一段不小的距离,却无人意识到此地小小的异常。 在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元始的心情方才像是好了一点,至少没有一直持续不断地往外散发寒气了。 通天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恰好对上了那人垂眸望来的目光。天尊的神色中微微透着几分冷淡,那双冰凉的眼眸如同平静无波的湖面,无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又在某一个瞬息被某种情绪打破,以致于那波澜不惊的湖面倏忽漾开几许涟漪。 他感受到他手腕之上那微微加重几分的力道,以及他兄长颇带着些咬牙切齿意味唤着他名字的声音,唇边的笑愈发散漫无辜了起来。 “哥哥,你在生什么气?”圣人仰起脸来,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似的扯了扯天尊的衣袖,模样纯良极了。 元始垂眸看他,微微拧着眉头,寒声问他:“为兄在气什么,难道通天不知道吗?” 他弟弟无辜地摇了摇头,朝着他眨了眨分外单纯的眼眸:“弟弟不知道呢。” “哥哥的心思向来那么难猜,弟弟我又不是次次都能猜到的。” 圣人说是这样说着,唇边的笑意却越发显得绮丽烂漫,几乎明晃晃地昭显着他意图看好戏的心思。 元始心想:世上竟有这般明知故问之人。 而这一个人,偏偏他又动不了分毫。 是不忍心,是不愿意,是无底线的纵容与放任……才会让眼前的红衣圣人这般有恃无恐,肆意地挑衅着他,随意地在他的忍耐范围内蹦跶。 元始的眸光愈深,扣着他弟弟手腕的手更加用力,顺着他的心意将他心心念念之人禁锢在身旁。 ——即便是如此,他依旧不愿放开他。 “既然猜不到,那就不必猜了。”元始淡淡道。 只要你一直留在我身边就好。 通天讶异道:“那怎么能行?若是猜不到,哥哥岂不是会一直这么生气?要不,哥哥给我一点点提示?” 元始停住了脚步,淡淡地望着旁边的红衣圣人。他微微掀起了眼帘,唇线抿得平直,略微带着些隐忍地唤着他的名字:“通天……” “好吧,既然哥哥不愿意同我说,那就算了吧。” 通天见好就收,恰到好处地卡在了元始的忍耐范围之内,直把人惹得眸光愈深,幽邃入骨,偏偏又差那么临门一脚,始终爆发不出来。 元始的胸膛隐隐起伏,整个人显得愈发冷淡了起来,浑身上下写满了“都给我滚,别来烦我”这几个大字。 可唯一一个注意到这一幕的人,却丝毫不畏惧地扯上了他的衣袖,指着旁边那盏模样精巧的琉璃宫灯侧过首对元始道: “哥哥,我要这个。” 元始本是不想理他的,倘若他能控制得住自己的心的话。 天尊冷冷淡淡地抬起眼来,目光先是落在拉着他衣袖的通天圣人身上,然后才看向了那盏悬挂在卖灯小贩的摊位之上的琉璃宫灯。 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像是看不上这凡间的工艺,试图同他弟弟商量道:“你喜欢琉璃灯?玉虚宫中便有一盏琉璃灯,我回去后把那盏给你,好不好?” 通天挑了挑眉:“哥哥说的那盏琉璃灯,可是与风希她的宝莲灯齐名的玉虚琉璃灯?” 元始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不然呢?除了这盏灯以外,还有什么灯能配得上他弟弟? 然后就被通天无情地拒绝了。 “不,我就要这盏。” 元始:“……” 好气,但不可以和他弟弟生气。 兄长坚强地微笑着,忍了又忍,到底是走上前去,同那小贩询问那盏琉璃灯怎么卖。 卖灯的小贩很是热情地迎接了这位上门的顾客,喜笑颜开地回答他:“不要钱的,只要能够答出琉璃灯上的问题就行!” 元始试图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玉石,把它变成当地货币的想法登时破灭了。 他二度陷入了沉默之中,不由转过头去,看着身旁正好整以暇等待着他的红衣圣人。满街满巷的明亮灯火落入那双盈盈发亮的眼眸之中,像是落在漫天银河中的星辰,烂漫而多情。 那人站在咫尺之遥的灯火之下看他,眉眼微微柔和下来,像是一场世间难得的美梦,珍贵得令他愿意付出一切去挽留。 可通天不要他的一切。 他只要那盏小小的琉璃宫灯。 元始垂落了眼眸,有些分辨不清自己心底的声音。他转过头去,望向了那盏宫灯,片刻之后说出了上面问题的答案,顺顺利利地拿走了它。 他毕竟是圣人,想要得到一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需要了解这些凡间的东西,遇到难题怎么办?问一下天道啊! 至于天道的心情? 天尊并不在乎。 他只要他弟弟高兴就好。 好在终于得到琉璃宫灯的通天圣人看上去确实颇为高兴,他低眸看着元始亲自拿回来的琉璃宫灯,静静地瞧了一会儿里面明亮的灯火,又弯起眼眸对着元始笑: “谢谢兄长。” 元始微微垂着目光看他,神情也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来。 他轻轻嗯了一声,又伸出了修长的手指,重新牵起了他弟弟的手,在这万家灯火之中无声地漫步,凝望着眼前的俗世红尘。 就是在这个时候,慈航看见了他们两人。 * 慈航的面色相当惊恐。 这也不能怪他,任谁看到这一幕都是会怀疑人生的。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那本该此生不复往来的师尊和小师叔,在他面前如此和谐地相处着。 他师尊面上的神情是自封神量劫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的温柔体贴,原先冰冷的眼眸仿佛冰雪消融一般,透着融融的暖意。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而站在他身边的红衣圣人……啊,是我那多年未见的小师叔啊。 慈航泪流满面。 不愧是小师叔呢!师尊一见到小师叔整个人都好起来了,都愿意笑上一笑了。也不是之前那个看谁都烦,见到大师伯就想砍的样子了。 他也终于想起当初他为什么愿意跑到西方当菩萨的原因了,连被迫穿女装都没有打消他这个坚定的念头:还不是自从师尊和小师叔闹翻了以后,整个人都显得阴晴不定的,他实在是怕他师尊一个没忍住连他也给砍了。 虽然他师尊不会真的这么干,但是,但是……真的很可怕啊! 好了,现在小师叔终于回来了!他也终于得救了! 慈航喜极而泣,忍不住唤了一声:“师尊!” 下一个瞬息,他又被天尊冷冷地扫了一眼。 慈航:“……” 糟糕,他好像忘记了一件事情,他师尊和小师叔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向来是十分讨厌还有第三个人在场的。 那些没眼色的截教弟子当初都被多宝师兄给熟练地拎出去了,而他们这些阐教弟子们也很自觉地自己领着自己离开了。 现如今…… 慈航一个激灵,当即转身就走,决心当自己刚刚什么也没有看到。 “慈航?” 通天微微停住了脚步,侧过首去,若有所思地唤道。 小师叔,别喊。 答应我,别喊!求你了! 请务必当我不存在好吗?您安安心心地跟我们师尊一起闲逛就好了! 通天确定了一下自己并没有看错,微微一笑,平心静气地唤道:“慈航。” 慈航:“……” 很好,现在他要是敢继续往前走,就是个“不敬师叔”的罪名了。他其实也不是很想跟隔壁三霄娘娘落到同一个下场的…… 慈航深吸了一口气,欲哭无泪地转过身来,一边面对着他师尊极为冰冷的死亡视线,一边低下头来恭恭敬敬地向着面前的两位圣人行礼。 “弟子慈航,拜见师尊,拜见师叔!” 通天挑了挑眉:“慈航啊,你刚刚明明都看到我们了,你跑什么?” 慈航:“……” 小师叔,你这是想让我死啊。 他坚强地微笑了一下:“弟子以为师尊和师叔隐瞒身份来到人间,必然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弟子不敢打搅两位,唯恐坏了师尊和师叔的大事,故而闭口不言,转身就走。” 哇塞!我真机智! 这个理由不错吧,是不是很有道理! 通天“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道:“其实我们本来也就是打算来寻你的,正好遇上了也是缘分,不如一起走走?” 小!师!叔! 慈航整个人都僵硬着,丝毫不敢抬头对上他师尊愈发冰冷的目光。 总觉得他师尊已经十分想干掉他了呢?现在狡辩还有用吗?他今天到底为什么要出来散心啊?安安心心待在屋里闭关不好吗! 通天侧过首去,又对着旁边的元始道:“哥哥怎么看呢?” 元始平静地看了一眼慈航,方才望向了通天:“就依你吧。” 通天微微一笑:“好啊。” 慈航:“……” ——天要亡我。 第60章 通天微微垂着眼眸,似笑非笑地看着战战兢兢地站在他面前的慈航道人。 穿着玄色道袍的青年模样甚是清俊,剑眉入鬓,目若朗星,此时不知为何却一直试图假装自己不存在。 他见状不禁摇了摇头,随口问起西方近来可有发生何事。 虽说先前慈航也传回来不少消息,但大多讲得比较简略,如今既然撞上了,毫无疑问要把人逮住好生问上一问。 慈航先是抬眼悄悄地看了一眼通天,又侧过头去看了看一直没有说话的元始,在心里反复纠结了一番,方才开了口:“近来啊……” 他把稍微重要一点的事情都捡着说了,想起他们小师叔毕竟是截教的圣人,应该会想了解一下那些截教弟子的情况,便又刻意多说了一些和多宝师兄相关的事情。 只是说完之后他抬首望向通天,却不见圣人面上有什么反应。 通天静静地听着,微微闭了闭眼,直至他讲完后许久方才似回过神来,对着他笑道:“说完了?” 慈航沉默了片刻,又努力搜肠刮肚,把各种枝枝节节的事情也拿出来全都讲了,这才又偷偷地看了一眼通天。 面前的红衣圣人似乎仍然是他记忆里的模样,眉眼风流可堪入画,一颦一笑尽是写意,一袭红衣墨发,唇边含笑,像是这世间难得的绝色。 可他总觉得有一些不一样了。 慈航忍不住回想起从前的事情,尤其是两教还在昆仑山上时的情景。每当他们闯出祸来被师尊责骂时,只要小师叔一踏入玉虚宫中,死寂的气氛便会瞬间冰消雪融。然后他们就会被不耐烦的师尊像赶鸭子似的赶出去,如同劫后余生般松了一口气。 他偶尔回头望过一眼,瞧见他们素来冷淡的师尊垂眸望着他面前的红衣圣人,竟也柔和了眉眼,只拉着他在一旁坐了下来,温声同他交谈。 那时候阐截两教之间的关系还很好,他趁着夜黑风高去偷三光神水中养的锦鲤时,还会喊一喊隔壁的赵公明。 ——然后他们两个就会一起挨罚。 只是事到如今,一切都回不去了。 通天大致听了一遍,对西方发生的事情约莫有了个了解,知道多宝目前的境况算不上太坏,到底也算是安了几分心。 至于那燃灯古佛…… 通天敛眸不语:新仇旧恨,他该怎么同他算上一算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又问慈航:“你们如今来到东土宣扬佛法,可有遇到什么麻烦吗?” 慈航先是摇头,说皇帝派来的使臣们都很配合,看上去皇帝本人也对佛法很是期待。说着说着,他又下意识地同通天抱怨起来:“小师叔啊,你不知道,那燃灯真的好烦啊。” 非要玩那道貌岸然的一套,就跟别人看不穿他的小心思似的。 下一刻,慈航又感受到了他敬爱的师尊的目光。 慈航:“……” 糟糕,一时忘形了。 他重新端正了一下自己面上的神情,摆出了分外严肃的姿态,以汇报毕业论文时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心情,再度进行了一番陈述: “燃灯古佛对宣扬佛法一事势在必得,不容旁人插手半分,他明面上称这都是尊奉西方二圣的旨意,可依弟子之见,他分明是有着自己的打算。如今西方隐隐以如来佛祖为尊,燃灯古佛似乎对此颇有不满,私底下有怨怼之声。综上所述,弟子妄加揣测一二:恐怕他有与佛祖夺权之心。” 通天微微颔首,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当年燃灯与尚未成圣的三清同为紫霄宫中的三千红尘客之一,按理算是同辈,可偏偏这样一个人居然愿意拜入阐教门下,甘居他兄长之下,不得不说一句忍辱负重,所图甚大。 待到他兄长成圣,燃灯也顺理成章地做了阐教的副教主,在阐教地位尊崇,几乎可以说是一步登天了。从此处看出,他确实是一个十分有野心,也十分能忍的一个人。 只是身处高位久了,他又岂能容得下有人比他站得更高?而且那比他站得高的,还是曾经的“截教大师兄”,他这个“阐教副教主”反而不如前者。 心下不平,怨怼自生。 通天往西方望了一眼,接引和准提大概也在利用他这种心情吧。 对于这两位圣人而言,多宝也好,燃灯也罢,都是“东方来的人”,他们绝不容许这些人和和睦睦,抱成一团。势必要从中挑拨,利用他们之间的仇恨,这样,他们才肯放心大胆地使用他们。 想清楚了之后,通天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他面上不显,只温声对慈航道:“对了,贫道之前刚刚收了一个弟子,他与西方也颇有一些缘法,慈航可要先见一见他?” 慈航心下一惊。 小师叔你怎么又收徒弟了。 又想:完了,师尊他人还好吗? 他最后才注意到那句“与西方有缘”,不由微微一怔,抬首望向了眼前的红衣圣人。圣人含笑望来,眸底的情绪却看不真切,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雾气。 慈航顿了一顿,恭声答道:“师叔的弟子必然是惊才绝艳之辈,可惜弟子出来得急,不然也该给这位师弟带些礼物。” 通天摇了摇头:“不必客气,你若是真心想送他东西,不如多准备一些蟠桃吧。你师弟他最爱吃桃子。” 蟠蟠蟠……蟠桃?? 慈航的眼皮莫名地跳了一下,愈发地不敢去看他师尊面上的神情。 听起来小师叔这回收的徒弟,又是他们师尊最最讨厌的毛绒绒呢。小师叔怎么总是喜欢这些毛绒绒的东西,当初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 他一边想着,一边看着通天对着远处招了招手,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刷”的一下窜出了一只穿着道袍的石猴! 那石猴长得一看就是他们小师叔会喜欢的样子,满脸喜色地蹲在正中央看着周围表演舞狮的人群,又在听到通天的声音后迅速地从人海中挤了出来,还不忘紧紧抓住他头上戴着的葛巾。 “让一让!让一让啊!让俺老孙过去啊!” 人海被迫分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石猴趁机从缝隙中钻了出来,几下就来到了他们面前,先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然后才对着通天行礼,兴高采烈地唤道:“师父!您喊我什么事啊!” 通天顺手替他扶了扶歪斜的帽子,又笑盈盈地指了指一旁的慈航道:“来,悟空,见过你慈航师兄。” 原来是叫悟空啊。 慈航暗自记下,摆出了自己最温和亲切的表情对着那石猴笑了一笑,又见那石猴甚是礼貌地同他见了个礼:“师兄好。” “师弟也好,师弟也好。” 慈航想了片刻,顺手从袖子里面摸出个法宝送给了他。蟠桃目前是没有了,但是见面礼还是要给的。 悟空也认认真真地接了,又乖巧道:“谢谢慈航师兄。” 师弟真乖,师弟真可爱。 慈航擦了擦自己的额头上不知何时冒出的冷汗,幽幽地想道:希望他们师尊看在这是个乖巧懂事的师弟的份上,心情能够好上一点吧。 虽然他也不抱什么希望就是了。 一行四人顺利地团聚了,今夜似乎也走到了尾声,看完热闹的人群互相讨论着又四处散去,打算趁着宵禁之前回到家中。 慈航看了眼天色,又望了望另外三人,沉思着开了口:“通天师叔……” “嗯?” 慈航道:“今夜天色已晚,不知师尊和师叔可有住处?若是没有,不如暂在弟子这里歇息一二?那些官员们不知为何特意为弟子安排了一个相当大的院落,想来是能够住下几位的。” 通天想了想,又望向了一旁似乎很久没有都没有说话的元始。 天尊微微敛着眉目,神情看不真切,又在感知到通天的目光时,微微颔首:“走吧。” 慈航心下一松,面上也露出几分笑意:“燃灯古佛今晚入殿面圣,大底会被这位陛下留在宫中,师尊和师叔也不必特意避开他们,随弟子来便是。” 通天他们便跟上了慈航,往鸿胪寺而去。走至寺门前,随意地施展了一两个障眼法,便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走入了寺中。 慈航毫无疑问把院落里最大最好的屋子留给了他的师尊和师叔,自己随便找了个地方住下,又不忘给他这位新鲜出炉的小师弟找了个住所,顺带把这些官员们供应给他的水果全部给了悟空。 毕竟是石猴嘛,想来除了桃子以外,其他的水果他也应该是喜欢的吧? 安排好一切之后,慈航方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自己屋里走,十分安详地合十双手,躺在了床榻之上。 今晚过得可真梦幻啊…… 通天瞧了瞧眼前的屋子,并没有什么嫌弃的意思,以往孤身在外,幕天席地的日子他也经历过,眼前的实在算不上什么。 他看着元始进了屋舍,看上去也没有什么意见,便顺手把房门给关上了,又随口问道:“哥哥,慈航说的事情你怎么看?我们要不要随便给他们挖一个坑?” 通天叹了一声:“还有那个燃灯,不知道为什么弟弟我突然有点手痒,十分地想搞死他呢。” 不然怎么说师徒同心呢?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通天圣人升起了和多宝道人同样的想法。 只是不知为何,元始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通天觉得有点不对,略带疑惑地唤了一声哥哥,又打算转过头来看他。 还未等他转过身来,他便落入了一个冰凉的怀抱之中。 “哥哥……?” 他微微蹙着眉头,却见凛然高华的天尊微微垂落了暗色的眼眸,俯身靠近他的耳畔,那声线冷淡,像是浸透了万载光阴的霜雪,一字一句冷冽入骨。 “通天。” 那人冷冷淡淡地唤着他的名字,又更深地将他禁锢在了怀中,一刻也不肯放松。 通天抬起头来,目光落入元始望向他的眼眸之中,被那幽暗沉郁的色调一惊,下意识拧了拧眉:“元始,你怎么了?” 他想伸手去查看元始的情况,那手却被他兄长轻轻捉住,又低眸吻了一下。 通天:“……” 他的眉睫微微颤了一下,又见天尊微微俯身靠近了他,语气渐渐柔和了下来:“通天是在关心为兄吗?不必担心,为兄无碍。” 你这个样子,看上去可一点也不像是无碍啊。 通天定定地看着他,直至天尊无奈地叹了一声,轻轻遮住了他的双眼,将人彻底拥入了怀中,依偎在他的胸膛之前。 方才听到他兄长淡淡的声音: “通天……似乎很喜欢慈航呢。今晚你同他说了那么多话,却没有同为兄说上几句……” 他无声地叹了一声,眸光幽深入骨,偏偏不忍动上怀中之人分毫:“早知道他今晚会来……为兄今日便不该来,对吗?” “若是他不来就好了,那通天的眼中,便只有为兄一个人了。” 那该有多好啊。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0-70 第61章 “……若是他不来就好了,那通天的眼中,便只有为兄一个人了。” 通天抬起首来,静静地望向了他面前的元始。那人垂眸拥抱着他,神情平静至极,仿佛丝毫不觉得说出这句话的自己有什么问题。 言罢,又对着通天淡淡一笑: “为兄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也省得你总说为兄的心思难猜。” 通天想了一会儿,方才想起那是前不久在灯会上的戏言。 却不料他兄长将这话原原本本地记下了,又回头拿来噎他。 他轻轻叹了一声:“兄长这回的心思倒是无需去猜,只是约莫有些吓人了。” “吓人吗?”元始淡淡地问道,忽得拽了一下通天的手腕,将人带得一个踉跄,更是将全副身心都靠在了他的身上。 他低头看了看他的弟弟,轻轻垂了眼眸,索性把人打横抱了起来,安置在了一旁的榻上,又微微俯下身来吻他。 他原不该这样失控的。 他本该理智、冷静、克制,在并未得到对方允许前,绝不做出任何逾矩之事,也不该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之下,生出这般毫无来由的不甘。 这不是他的本心。元始想。 可是他望着他的弟弟,忍不住越出了本应保持着的距离,暂且抛下了自己的理智,只想拥有他,占有他,令那一双明亮纯粹的眼眸之中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身影。 他渐渐失控,肉眼可以感知到的失控,一日比一日变本加厉,几乎令他怀疑他心中正住着一个邪魔。那个邪魔正在迫使他做出一切他并不想做的事情,包括此时此刻—— 他垂眸吻着他弟弟潋滟的眉眼,凝视着他微微颤动着的长睫,那双曾经倒映着宇宙星辰的眼眸之中,此刻只映出了他一个人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充盈了整个世界。 通天望向他的目光中似乎带着几分奇异之色,他微微启唇,仿佛想说些什么,又被他以手指抵住,被迫将刚要出口的话又吞咽了回去。 那般艳艳绝尘的圣人,微微仰起首来,被迫露出那看上去脆弱而纤细的脖颈,任凭他肆意妄为,几乎是不自觉地引起了他心中最为隐秘的渴望。 他的渴望…… 也许他的心中从来都没有什么邪魔,那不过是他百般压抑不肯放纵半分的渴望,日积月累的,便成了心魔。 没有人可以将之除去,就连他自己也不可以,那般深重如海的欲念,唯独只有一个人可以让它暂且地平息。只要他愿意对着他伸出手,愿意垂眸注视着他,又轻轻地,轻轻拥抱着他。 “通天。” 他唤着他弟弟的名字,眼眸幽深如渊谷,却又仿佛饱含着万千的温柔,近乎小心翼翼地抵上了他的额头,又轻轻地,心满意足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只要这样就足够了,只要通天愿意对他慷慨一点点,他就懒得去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无论通天想收一千个还是一万个徒弟,只要他心中最重要的人永远是他就可以了。 就怕……通天连这一点点的慷慨,都不肯给他。 通天微微扬起脸来,目光落在元始身上,仿佛想透过那双幽深的眼眸瞧见他兄长心底最深处的心绪,分明被他钳制着压在身下的人是他,为何他的兄长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几乎让人不忍心说出一句重话。 也许他应该推开他的。 通天定定地望着那近在咫尺之遥的熟悉容颜,一边分神想着,一边无声地回应着他这个断断续续又连绵不绝的吻。直至最后喑哑着声音,拉住了身前之人的衣袖,低低地唤他一声“元始”。 他兄长仿佛听到了一般,在他耳旁回应了一声,又轻柔地将他拥入怀中。 在寂静的院落之中,梨花满地,月色如霜,两人的身影映在窗边,几乎相融,看不太真切。 在这场虚无梦境的最高点,那人又附在他的耳旁轻声蛊惑着他:“为什么通天眼里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呢。” “别去管那些人了,好不好?” “这个世上本来就该只有我们两个人,永远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一起,为什么非要让那些不相干的人介入我们之间呢?” 通天却仿佛忽而清醒了过来,他微微睁开眼眸平静地看着眼前之人,懒懒散散地往上面一躺,又不忘给他留上半个位置:“天色已晚,哥哥,不如我们明日再聊这个话题?” 元始垂眸望他,神色间辨不出喜怒:“然后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吗?” 通天干脆闭上了眼,当做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睡了睡了,哥哥晚安。” 兄长看了他许久,很是认真地思考着要不要把人强行摇醒,半晌之后又放弃了这个主意,只在他身旁和衣而卧。只是睡不到一会儿,便又十分顺手地把他弟弟捞进了自己怀中,心满意足地抱着他睡了。 通天依旧闭着眼眸,心下却是微微一叹。身旁之人的吐纳声轻缓地落入他的耳中,却令他愈发地清醒了起来。 他不曾睁开眼眸,只静静地在脑海中冥想,思绪中却又轻轻飘过元始的那句话。 眼中唯有元始一人吗? 曾经的他确实如此,可现如今,难道不是早就已经不可能了吗? * 第二日,通天从睡梦中醒来时,身边已经无人。他挑了挑眉梢,慢悠悠地起身,径直去寻悟空了。 修行之事怎么能有一日懈怠呢?徒儿你说是吧?至于你问为师,唉没办法,为师的修为已经到洪荒所能承受的极限了,再修行下去天道就要来找为师喝茶了=v= 那么他可爱的小徒弟到底在哪里呢?快让为师来好好看看! 通天老师认认真真地在寺内转了一圈,终于在一堆果核之中找到了待在树上的石猴。那石猴目光炯炯地看着底下来往的行人,一边吃着果子,一边在口中念念有词。 见到通天老师后,石猴高兴地朝他招了招手,又从树上跳了下来,先是咽下了还没吃完的果肉,又拿着帕子擦了擦嘴,便清清嗓子跟通天噼里啪啦地讲了一通他今天早上的修行成果。 通天一边笑意盈盈地听着,一边又在听完一段后同他讲了讲自己的理解,石猴赶忙从袖中摸出玉简,努力地记了下来,打算以后再慢慢理解,并且反复理解。 通天垂眸瞄了一眼他徒弟的鬼画符,思考着有没有必要教他练一练字,他徒弟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功夫——果然还是应该把他往哪处秘境里面一丢,顺便调个时间流速吧?这样他也许能有更多的时间学习呢。 唉,还是时间不够啊。 哪怕以灵明石猴这般的天纵之资,若是不能给他足够的成长时间,亦是会轻易夭折的。只好努力挤一挤时间,争取他能够学会更多有用的东西吧。 通天老师打定了主意,又温柔地摸了摸悟空的头,夸他学得很好,以后继续努力。石猴一边高兴,一边又不知为何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当然此时此刻天真快活,只需要一心一意学习的悟空是意识不到通天老师的险恶用心的,他还以为所有人都是需要这么努力地学习的——直到他在将来的某一天见到了金蝉子。 世上竟有如此过分之咸鱼?! 一如金蝉子惊恐的目光:天啊!这是什么卷生卷死的卷王!你不要过来啊啊啊啊啊啊! 总觉得以后的日子会很热闹呢=。=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至于眼下,悟空依旧需要认认真真地学习,好为以后的逆天改命打下坚实的理论基础和物质基础。 通天看了看悟空,又瞥了眼地上满地的果核,若有所思地问:“这些果子是……?” 悟空很是高兴道:“是那位好人师兄送的呢!” 好人师兄? 通天的思绪转了一转:“悟空说的是慈航吗?” 悟空点了点头,开心道:“这位师兄还指点了我一下剑法呢,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弟子总觉得那剑用得不太顺手……” 说到最后,他又苦恼地抓了抓头,又在原地翻了个筋斗。 通天闻言却是想起了天机里展现的那一幕画面,面对着诸天神仙的悟空手持的乃是如意金箍棒。 金箍棒啊…… 通天琢磨了片刻,依稀仿佛大概记得,这好像是他们长兄炼制的法器,后来借给大禹拿去治水了,再后来这东西留在哪里了?东海龙宫? 他揉了揉眉心,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好吧,得抽空带着悟空去取一下这东西呢。没有趁手的兵器可不行。 他一边想着,一边又安抚地揉了揉石猴的脑袋:“悟空已经很努力了,你大概只是不太擅长用剑,到时候我们挨个试试,找个你喜欢的就好。” 可是石猴仰起头看他,又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道:“可是听好人师兄说,师父你最擅长剑法。” 通天似乎怔了一怔,又听他道:“既然师父擅长这个,那我一定要学到手!” 通天不由扑哧一笑,抬手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啊,有信心是好事,可不能盲目乐观啊。” 悟空点了点头:“师父我知道的,我尽量学学,就算以后实在学不到最好,遇上那些擅长用剑的对手,弟子也能多些胜算。” “这么说来,为师不教你还不行了?”通天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顺手牵起了悟空的手,“既然如此,那为师就顺便教教你吧。” 他也有好久没有亲自教弟子学剑了呢。 * 燃灯能够被西方二圣派来东土宣扬佛法,自然也是有他自己的本事的。不说别的,至少像金蝉子这样对佛法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的情况是万万不能出现的。 他往宫殿里一站,蓬荜生辉! 他往蒲团上一坐,地涌金莲! 注:以上都是字面意思。 各种特效的加成拉到最大,令满朝文武百官以及御座上的皇帝皆震撼不已,再听燃灯古佛给他们深入浅出地讲了一通佛法之后,马上就有一群人忍不住要抛家弃子,远离红尘,跟随燃灯古佛修佛去了。 燃灯对此十分满意,却仍然维持着高深莫测的形象。 他深知人性,知道大多数人对于能够轻易得到的东西都不会珍惜,因而拒绝了所有试探着想同他修行的人,只答应了在宫中暂住,并时不时地同皇帝探讨一番佛法。 对于这位人间帝王,燃灯虽说不怎么看得上,但面上仍然保持了一定的礼貌,也没有敢利用自己的修为去影响他。 帝王的命数牵扯国运,而国运又涉及了这片土地上万民的生机,他若不想当场被一道天谴劈死,有些事情显然是不能做的太过头的。即便如此,他也悄悄地利用帝王对佛法的向往,为他宣扬佛法取得了一定的便利。 诸多的佛寺开始在东土建立了起来,佛经被反复抄写又逐渐流传了出去,如同润物细无声的雨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片土地。 燃灯看着坐在他面前的皇帝,知道他有着和绝大多数皇帝一样的渴望,渴望更加集中的权力,渴望长久的寿命,渴望子嗣的绵延与江山的万古长青…… 他们只要有了渴望的东西,便给了他投其所好的机会,哪怕在这片土地上依旧盛行着道门和儒家,他也依旧有信心让佛法扎根在东土之上。 而且要越快越好。 燃灯幽幽地想着,又望了一眼西天的方向,他仿佛能看到那位如来佛祖依旧端坐在他的莲花座上,垂眸怜悯着向祂朝拜的众生,日复一日地向着他们宣扬佛法。 那又如何呢?多宝道人。 他们终究会知道,谁才是能够真正带领西方走向兴盛的人。到时候……说不定连两位圣人都要对他恭恭敬敬呢。 燃灯在心里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面上的神情愈发高深了起来。 对了,差点忘记了还有一个慈航道人,不知道他最近都在做些什么。他们那位如来佛祖既然派了他来,想来也是想在佛法东传中插上一手的。总不能完全放着人不管。 燃灯在心里想了片刻,又轻轻站起身来,吩咐旁边的僧人们出宫去看上一看,务必事无巨细地将之汇报给自己听。 “你们也知道的,若是耽误了佛法东传的进度,导致两位圣人怪罪……” 他目含威严地望了望他们,并未把话说尽。 那群僧人自然也都是明白人,纷纷合十行礼:“谨遵燃灯古佛法旨。”便纷纷退出了宫殿。 燃灯微微一笑。 这样的话,只要不出什么意外,基本上便可万无一失了。 第62章 人间的冬雪渐次消融,青嫩的枝芽探出头来,展现着渐渐复苏的生命力。 八景宫中,老子垂眸看了看莲花池中正随风摇曳着的功德金莲,又往远处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由微微拧了拧眉。 西方的气运如今节节上涨,着实令他忧心,不过更令他担忧的还是他的两位弟弟——他们两个一起结伴而行,洪荒不会被毁灭吧?今天好像没有,那明天呢? 唉,真是让人很不安心啊。 长兄深沉地思考着这个攸关全体洪荒人民性命安危的问题,顺带地又替那功德金莲输送了点灵气。那金色莲花微微舒展开花瓣,姿态优雅而矜持,看上去长得真不错呢。 老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方才起身离去,又不忘吩咐旁边的几个童子们好好照料功德金莲,童子们点了点头,目送着圣人的身影远去,方才蹲下身来,认真地照料着莲花池中的莲花。 他们的动作都是十分细致入微的,倘若功德金莲当真是朵单纯可爱的莲花,想来也是会觉得很舒心的。 但是!凡事就怕一个但是! 魔祖罗睺正在思考人生。 魔祖罗睺开始破口大骂。 要不是祂和上清通天还有契约在身,祂几乎以为他把祂给卖了!他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冷酷无情地把魔祖一朵花丢在八景宫呢?!祂那么弱小可怜又无助的一朵莲花! 上清通天!你怎么忍得下心的?你的良心不会痛的吗?! 功德金莲的花瓣在风中凌乱,看上去悲伤极了,要不是不愿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祂真想冲过去把人咬死算了! 就算此地确实灵气充裕,就算那些负责照料功德金莲的童子确实十分尽心,要不然祂也不会这么快地苏醒过来并且恢复之前的记忆。但是上清通天,你是真的很过分诶?! 头上抓着小揪揪的小童子低头看了一眼莲花,略带疑惑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定神望去,发出颇为奇怪的一声“咦——” 刚刚这莲花是不是在哭?为什么花瓣上滚落着晶莹的露水? 旁边的童子赶紧扯了他一下,让他不要走神。 抓着小揪揪的童子应了一声,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度看向了功德金莲,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它。这一次却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难道是他的错觉吗?小童子歪着头心想。转眼又将此事抛到了一旁,同旁边的童子一起专心致志地照顾起莲花来。 只留下魔祖一朵可怜兮兮的莲花,无语凝噎,惟有泪千行,只能靠痛骂祂的盟友出气,顺带十分努力地生长着,试图尽早摆脱眼前的局面。到时候——上清通天你就死定了!! 除非你给魔祖大人赔礼道歉!不然本魔祖绝不会轻易原谅你的,你知道吗?! 上清通天不知道。) 人间王朝的都城之中,红衣圣人信手折下了一支梨花枝,打算认真教一教他徒弟剑法。早春微凉的空气之中,浮动着梨花浅淡的香息,充盈着整座庭院,他正思考着应从哪里开始教起,又甚是无辜地打了个喷嚏。 啊,好像有人在骂他诶。 通天侧眸认真地思索了片刻是谁在骂他,接引?准提?还是他哥哥?总觉得都很有理由呢。 算了,想不出来,他爱骂就骂吧,反正又不能拿他怎么样。 通天老师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愉快地决定跳过那些理论知识,直接从实战教起,以悟空的悟性之高,大概这才是最适合他的方法吧。什么都不如挨上一顿打更容易领悟知识呢,像他自己不就是这样? 真是个地狱笑话啊。 通天摇了摇头,把那些杂念通通抛除,一本正经地以挽剑的姿势挽起了那支梨花枝,垂眸专注地看了看站在他面前的悟空,微微一笑:“准备好了吗?” 悟空点了点头,他便干脆地出了剑。 梨花纷扰,剑气如虹。 天地寂然无声,唯有飞花作雪,无声地穿过庭院。 元始从外面踏入院中,微微抬起首来,便瞧见了那熟悉的剑光。他微微停住了脚步,竟有片刻以为自己正置身于昆仑山上。同样的纷扰落雪,同样的红衣翩然,像是惊鸿过眼,一眼便已误了半生。 他和通天,从初遇至相爱至决裂,又到了今日的暧昧不明,爱恨难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走完了他们的半生。 他们再也回不到曾经相依为命的岁月,一人高居于昆仑山巅的玉虚宫中,静静地看着外面永无止境的大雪,一人却踽踽独行于世间,又在那沧海月明之间找到了蓬莱仙岛,在那岛屿之上建起了碧游宫,从此长居于海外。 至近至远东西,至亲至疏夫妻。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从西极昆仑到东海碧游这样遥远的距离,更是隔着生死,隔着天命,于是再也回不到过去,只能一步步地向着注定的命运走下去,走到最后,两人皆是面目全非的模样。 元始淡淡地想着,却不曾移开目光,只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面前的红衣圣人,仿佛要将这一幕永久铭记。 另一边的圣人却也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微微掀起眼帘,瞳仁之中映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那人眉眼冷清,宛如昆仑山上终年不化的大雪,神姿凛然,如玉之清,一如他的名号“玉清”一样。 那是他的兄长,永远凛然高华,不沾染任何红尘俗世的兄长,像是生来就该高居于云端,目下无尘,无悲无喜地看着凡尘俗世之中为着那点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挣扎的芸芸众生,而他自己永远纤尘不染,高洁无瑕。 这样冷清的圣人,居然也有一日会为一个人动心吗? 甚至于,那个人还是他的弟弟。 通天一边看着自己面前的悟空,耐心地教导着他,一边又任由自己的思绪乱飞,分外疑惑地想着:他身上到底有什么优点,才会令他的兄长动了心呢? 他自认自己是个俗人,向来贪恋红尘,懒得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不动,时不时地就要下界走上一遭。性格也算不上很好,一向是肆意妄为,离经叛道惯了的。却也不知是哪里入了他兄长的眼,无论他行事如何张扬任性,那人却仿佛自始至终都是这般甘之如饴地纵容着他胡闹。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忍耐下来的。 通天垂下了眼眸,莫名地笑了一笑,不再去管站在旁边的那人,只出声指点着悟空。 那笑意转瞬即逝,却被元始轻易地捕捉到。 兄长的眼眸微微暗了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之人。他放在袖中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似乎想往前迈出一步,又迟疑着不曾上前。 面前的梨花纷纷然似雪,却尚且不及他的弟弟弯眸含笑的模样,一身张扬到极致的红衣,仿佛要将天地间的万物都压得黯然失色。就好像世上的一切都不及眼前之人鲜活明艳,令他眼眸中的宇宙寰宇尽皆消失不见,满心满眼,只念着他一人。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令他心动的人呢? 元始微微闭了闭眼,静静地想着:就好像他弟弟身上的每一处地方都是顺着他的心意长成的,于是在望见他的第一眼,他便注定会坠入红尘之中,心甘情愿奔赴这场命中注定的劫数,不愿避开,不甘避开。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 庭院中的两人便是这样,一人垂眸耐心地教着徒弟,一人看着另一人教着徒弟。任凭院落之中的梨花纷纷然而下,像是勾勒出了一场人世的绮梦。 慈航方要踏入院内,又生生在门槛外停住了脚步,不敢再轻举妄动。之前在灯会上偶遇相携而游的师尊和小师叔就已经很尴尬了,好在他师尊没有同他计较(当然也没有理睬他),他要是再敢打扰他们一次,总觉得他师尊就要忍不住把他这个不肖徒弟给踢出门墙了。 他仅仅难掩复杂之色地往里面看了一眼,又默默地叹了一声,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 他师尊和小师叔之间的事情实在是太复杂了,剪不断,理还乱,显然不是他们这些局外人所能干涉得了的,他这个做徒弟的,也就只能盼着他师尊能够得偿所愿了。 尽管他内心深处并不怎么相信他师尊可以做到……但是,那毕竟是他的师尊。 算了,他还是自己想办法解决一下自己的事情吧。 慈航深沉地想着:区区宣扬佛法之事,哪有他们师尊和小师叔之间的事情让人头大?一看到他们两人之间那克制又压抑着的氛围,他就觉得自己又行了。让他好好想一想当初多宝师兄是怎么跟他说的,然后就勇敢地上吧! 冲鸭慈航!你可以的! 他默默地给自己鼓了鼓劲,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跑了。 傻子才待在这里呢!那不是纯粹找死吗?! 元始的眼角余光瞥到了慈航消失的背影,他淡淡地看了一眼他的徒弟,又重新望向了红衣圣人。对方似乎也停下了手,正低头同那石猴说些什么,又顺手揉了揉石猴的脑袋,放他离开了。 见到这一幕后,元始方才走上前去,轻轻牵起了通天的手。 “哥哥。”他弟弟抬起首来,轻声唤道。 元始微微柔和了目光,又看了一眼通天手中随手折来用来教导他徒弟的树枝,思索了片刻,方才试探着开口道:“……通天可是缺了一把趁手的剑,若是为兄替你重新铸造上一把,你可会喜欢?” 通天抬眸看他,目光之中似乎带着几分奇异之色。 元始顿了一顿,又道:“若是不喜欢的话,就当为兄没有提过这件事吧。” 通天静静地瞧了元始许久,忽而重复道:“哥哥想为我铸造一把剑?” 元始点了点头,温声回答道:“是。” “哥哥想铸造一把怎样的剑?” 元始想了想,同他商量道:“通天向来喜欢烂漫的桃花,不如便以这三月的春桃作为材料之一,铸造一柄桃花剑吧?” 通天便笑了笑,答应了他。 他说:“好呀,我等哥哥铸好的剑。” 第63章 慈航这辈子确实没有正儿八经地宣传过教义。 毕竟他身为玄门中人,又是阐教元始天尊座下亲传弟子,向来只见过众人不辞辛苦来到昆仑山下,无怨无悔拜在昆仑玉阶之前,等上无数个日夜,只求得他师尊一顾的样子。就比如说他那位姜子牙师弟,当初就是这样被他师尊收为弟子的。 因而在接到佛祖派给他的任务之后,慈航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传教是个什么东西?难道不是爱信信,不信滚,别打扰贫道修仙吗? 他犹豫再三,生怕误了大事,还是决定找佛祖商(求)讨(助)一二。 彼时的佛祖依旧在带领着佛陀们念诵佛经,眉目之间尽是庄严与慈悲之色。慈航定神望去,只觉得他那位多宝师兄越来越像是一位真正的“佛祖”了,就是那种佛龛之中供信徒们顶礼膜拜的神像。 佛祖垂眸看了他一眼,慈航赶忙把自己的问题告诉了他。 佛祖微微思索了片刻,便缓声答道:“观世音欲化导众生,导之以大乘正道,或可以此四法。” 慈航合掌向佛,低头行礼:“愿悉闻之。” 佛祖便同他一一道来。 一曰布施,即为给予众生恩惠,真诚地帮助那些苦难众生。 佛祖道:“便如昔日哪吒三太子以莲花重塑肉身时,令其母为其建庙,他于庙中千请千灵,万请万应,祈福福至,禳患患除,如此四方之人皆来进香。你若如此,自然会有人愿意来信你。” 二曰讲经,以佛经经典为基础,向着众人宣讲佛法。遇到懵懂的孩童,愚昧的成人,无知的老者,亦可编出故事,寓教于乐,以此来教化他们。 佛祖道:“众人不知有佛,更枉论佛法,欲让众人知之,必时时讲经说法,言辞以简单直白为要,务必要使那些此生或许也不曾识上一个字的人亦能听懂。” 三曰利行,也就是要让众人从修行佛法一事中看出好处来。 慈航略微带着不解地看向佛祖:“若是以此心修行佛法,动机是否不纯?” 佛祖看着慈航,淡淡一笑:“燃灯古佛于那人间帝王的梦中施法,令他窥见了西方极乐世界的佛陀,所用的便是这个法子。” 慈航微微一顿,已然反应了过来。 佛祖缓声道:“人间的皇权,长生的渴求,江山永固的期盼……当帝王意识到他可以利用西方佛教帮助他加强他的权力时,他便会甘之如饴地前来西方寻找佛陀。” 至于那第四个方法。 佛祖垂眸看着慈航,缓声开口:“应以何身得度者,即现何身而为说法。” 慈航微微抬首,对上了佛祖的目光:“……那些苦难众生需要什么,你就变化成什么样子去引导和帮助他们。以大慈悲、大愿心对他们循循善诱,潜移默化,方可顺利渡化他们,使之脱离苦海。” 四种方法讲完,佛祖微微垂眸,将他送出了佛塔:“慈航,你去吧。” 慈航……便收拾收拾包裹,带着他多宝师兄的一番谆谆教诲,默默地踏上了佛法东传的道路。 此时此刻的他站在烟火茫茫的尘世之中,一边听着旁边酒肆中传来的言笑之声,鼻间又闻到了淡淡的酒香。他往那酒肆中看了一眼,瞧见了正在不停地饮酒,一身颓废的酒客,他不停地嘟囔着什么,神情恍惚而透着醉生梦死之感。 旁边的人纷纷议论,对着他指指点点,颇有几分非议。那人却依旧我行我素,自顾自地饮酒。 慈航思索了片刻,摇身一变同样化成了一个落魄的行路人,依稀可见他曾经的富贵生活,随即踏入了酒肆之中,向着那人走了过去。 “劳驾,可否拼个座位?” 那人抬头看了慈航一眼,又当做没看见似的继续喝起了酒,慈航便顺势坐了下来,又朝着酒家招了招手:“再来几壶好酒。” 既然他多宝师兄这么说了,那他就试上一试吧。连女装他都穿过了,再装一个落魄行人又有什么难的? 慈航自暴自弃地想着:就是按这个情况继续下去,他恐怕不久就能化身万千了:) 而这导致的另一个结果就是,燃灯古佛派出的僧人们始终不能找到慈航的身影。 有人说观世音菩萨曾现身于此地,渡化了一个迷途的酒客,他们匆匆来到此地,却只见得人去楼空。 又有人说菩萨刚刚路过他们的村子,救下了一个险些淹死的孩童,他们再度匆匆赶来,却只见得喜极而泣的爹娘正抱着一个总角年纪的小童,又纷纷朝着西方极乐世界的方向跪下磕头。 亦有人迷失于荒山野岭之中,却听得有一个庄重威严的声音正在讲述佛法,他被那声音吸引,朝着那个方向走去,不知不觉就走出了山林,沿途未曾遇到一只猛兽。而他再度回首望去,却再也听不到佛音。 大慈大悲观世音,救苦救难观世音。 无处不在观世音,普度众生观世音。 世人对观世音菩萨的尊崇逐渐兴盛,继而又对佛法产生了更深的兴趣。 西方极乐世界之中,如来佛祖拈花一笑,朝着东土的方向望了一眼,又甚是平淡地收回了目光。 他合十双掌,闭目不语,端坐在莲花座上,在那漫天金光之下,竟有说不出的虔诚意味。 * “慈航最近似乎很忙啊。” 通天圣人坐在石桌旁,一手支着侧脸,懒散随意地同他兄长下棋。他瞥了一眼面前的棋局,动作微微一顿,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之中。 元始道:“那你就得问问你徒弟多宝了。” 通天看他,懒洋洋地问:“这和多宝又有什么关系?” “好,没有关系。” 天尊淡淡一笑,顺着通天的话道,修长的手指信手拾起棋子往一个位置落下。 通天盯着他落子的动作看,脸颊微微鼓起,看上去甚是苦恼,落在元始眼中却是怎么看都觉得可爱,目光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来。 “怎么了吗?通天。”兄长注视着他,明知故问。 通天开始思考要不要直接把棋盘给掀了算了,果然比起下棋,还是直接掀了棋盘更符合他的性格吧? 元始却仿佛习以为常一般,在通天想要动手之前轻轻伸手按住了他的手指,又温声哄道:“就算通天掀了棋盘也是没有用的,为兄又不是不记得你下到了哪里。不如……为兄答应你悔上两步棋?” 通天呵呵一笑:“悔上两步棋难道就有用了吗?” 元始微微垂眸看了一眼棋盘,嗯,看上去确实没有什么用处的样子。 他轻轻叹了一声:“那,悔上十步棋?” 通天抬头瞪他一眼:“哥哥为什么不直接说我们从头再下一局呢?” 元始从善如流,纵容极了:“那就重新再下。” 通天摇了摇头,掷下手中的白子就要走:“不下了不下了,陪兄长下棋好生无趣。” 元始看了看他弟弟,在他起身时忽得拽住了他的衣袖,将人往自己的方向一带,又轻轻伸手揽住了他的腰,将人拥入自己怀中。 通天眨了眨眼,再度抬起首时,便对上了元始微微垂落的淡淡眸光,里面清晰地映出了他此刻的模样。 他微不可察地一个晃神。 他兄长稍稍用力地拥抱着他,又在他耳旁极轻地叹了一声,那声音比拂过春日溪流的清风还要轻柔,比融融的日光更为温暖三分: “那,这一局为兄让你赢,好不好?” 天尊的语气温柔得不可思议,他低眸看着怀中之人,耐心地哄道:“是为兄不好,不该这么认真地下棋,这一次,我们让通天赢好不好?” 他说了两遍让他赢。 通天静静地看了他片刻。 那人垂眸看他,神情依旧温柔。就好像只要他愿意,他就会光明正大地放水,来让他“赢”。 红衣圣人垂落了目光,忽得拽住了身前之人的衣领,令他的兄长被迫俯下身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仿佛连吐纳声都清晰可闻。 在这样近的距离里,他仿佛对他兄长不自觉颤动了一下的喉结产生了兴趣,又饶有兴致地抬起手指抚摸上了它。 “通天!”元始低哑地斥责了一句,几乎是下意识地捉住了通天圣人作怪的手指,气息微微有些不稳,眉头也不由得拧了起来。 通天歪头看了他一眼,似乎丝毫察觉不到危险一般,只弯眸浅笑,拖长尾音唤他:“哥哥——” 元始迫不得已地偏开头去,闭着眼眸,呼吸愈发得急促了起来。 却依旧能听到他弟弟的声音,那么清晰,仿佛一字一句都踩在他的心上。 “哥哥还是不要随便想着放水比较好,毕竟弟弟我也不是一定就会输的。” 那人笑意盈盈,又抬起手来轻轻抚上了他的面容,纤长的指尖近乎温柔地抚摸过了他的眉骨,顺着鼻梁往下,又轻轻点上了他的薄唇,转而仰起首来覆上一个轻描淡写的吻。 在那个吻落下的瞬息,元始睁开了眼眸。 他晦暗难明的目光中映出了红衣圣人慵懒的姿态,那人的眼眸依旧是那般烂漫多情,动人心弦。可在那多情之外,偏偏生出了几分淡漠疏离的意味。 是多情人?还是无情魂? “通天……” 他唤着怀中之人的名字,又见圣人静静地,温柔地看着他。 片刻之后,元始垂落了目光,轻轻叹了一声:“……好。” 通天方才笑了一笑,侧过首去往远处看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对元始道:“哥哥,好像出事了呢?” 元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又轻轻牵起了他的手,温声道:“那我们就一起过去看看吧。” 第64章 随着几位佛陀携着经书抵达洛阳,陛下亲自颁布敕令修建的白马寺也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修建着,想来不久后便可以建好。 佛法在洛阳前所未有地兴盛起来,即便仍然比不过本土的道教,依旧被别人津津乐道着。 姜俪和她婆婆一道来拜附近的人们为观世音菩萨所造的佛像。 她很是肃穆地整理了一下荆钗布裙,方才踏入大殿中,对着那尊稍显简陋的佛像认认真真地拜下。 佛像的样子是根据他们这些曾经见过菩萨真容的人的形容所建的,虽说菩萨现身时有万千种化身,但大家最终决定按着祂最常见的模样替祂塑了金身。 所以出现在姜俪面前的,是一尊眉目慈悲,唇角含笑,衣裙翩然,手持玉净瓶的菩萨像。 她手持三炷香,虔诚地对着佛像拜了下去,闭目认真地祈祷着平安,一下一下地磕完头,方才站起身来,将香插在供案上,又扶起一旁的婆婆,同她一道离开。 柏氏温柔地看着她,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当初要不是遇上观世音菩萨,恐怕我们一家人都要在劫匪手中没了命,如今好不容易安顿了下来,总要回报菩萨的恩德,给祂烧上几炷香的。” 姜俪扶着她慢慢地走,脑海中也回想起当日那可怖的一幕,如今想想仍然是颇有几分后怕。 她点了点头,又询问柏氏:“娘,要不要再给菩萨供些香火钱,也好让他们把菩萨像修得更好一些?” 柏氏想了想,便从袖中又取出一串钱来交给姜俪,嘱咐她去交给寺庙中的主持。姜俪笑着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去了。 等到她们二人终于拜完佛回到家中,天边已经隐隐有些暮色。放学归来的孩童们在村落间玩闹,忙趁东风放纸鸢。 姜俪的两个儿女原在院落中打闹,见到娘亲归来又纷纷欢喜地迎了上来,姜俪也笑着俯下身去,一手抱着一个,又将街边买回来的炊饼给他们一人分了半个。 两个孩子抱着刚刚才出炉的滚烫又散发着香气的炊饼,面上的神情惊喜极了,忍不住咬了一口,又被烫得连连吐气,却仍然舍不得放下炊饼,小口小口边吹气边吃着。 柏氏面上的笑越发慈祥了起来,她先是进了柴房搬出今天做饭烧火需要用的柴,方才熟练地切菜,烧水,煮饭。谷物的香气渐渐从院落里飘出,引得两个孩子频频地往屋里看。 “奶奶,我们今天吃什么?”小姑娘睁大眼睛问道。 旁边的哥哥也跟着妹妹问:“奶奶,奶奶。” 柏氏朝着他们两人笑:“等你们爹爹回来就知道了。” “哦——”两个孩子拖长声音应道,又纷纷跑出了院落,在村门口等待着他们的爹爹。 姜俪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绣着自己手上的帕子,趁着天色还未彻底黑下来,她还能多绣上几针。等到集市的时候去把这些绣品卖了,又能给这两个孩子多买几个炊饼吃呢。 绣着绣着,她又想起了她的那位夫君,低垂的眉眼间忽而有了几分羞涩之意。 他们二人之间不仅仅是媒妁之言,亦是多年的青梅竹马,等到他及冠那年,她亦及笄,顺理成章地嫁给了他。自成亲以来,二人从未红过脸,他待她向来是尊敬有加的。再加上婆母慈祥,以及这一双儿女,姜俪总觉得这世界已经待她极好了。 她一边想着事情,一边穿针走线,一时不察忽觉指尖一阵刺痛。 她赶忙低头看去,果不其然手指尖被针刺伤,渗出一点殷红的血渍,那血珠滚落在手帕之上,留下了一道挥之不去的痕迹,没来由的,她忽而觉得心上一慌,下意识站起身来,茫然地望向了远处。 两个孩子的笑声远远地从村落那头传来,时不时地能够听到他们喊爹爹的声音。 姜俪听着那声音,心下一松,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对着自己道:你刚刚在想什么呢?柏郎怎么会出事呢。她可是刚刚在菩萨面前替全家人求了平安的呀。 她心下安定,将污了一角的手帕暂且放下,决定到时候再在上面绣朵芙蓉花上去,这样大家就看不出来这里被血污了一点了,这才朝着屋外走去。 堂屋中,柏郎果然已经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他如往常一样站在院落之中,低头哄着两个孩子,又笑着抬头望了她一眼。 两人的目光相触,姜俪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 柏氏此时也走了出来,五个人一起坐在桌前吃饭,孩子们的笑闹声伴随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怎么看都像是与平常一样的普普通通的一天。 待到众人都吃完饭,她和柏郎一起收拾着桌上的剩菜剩饭,又见那人踌躇了一会儿对她道:“俪娘,你等等我,等会我有事同你说。” 姜俪笑着点了点头,体贴地没有追问,只等着他到时候过来。 只是她在屋里待了没多久,便听见了柏氏惊怒不已的斥责声,以及她到处寻找扫帚试图揍人的声音,姜俪心下一惊,下意识站起身来,朝着柏氏的房间而去。 一进屋,她便瞧见柏郎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地任凭柏氏责打,而柏氏则一副被气得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样子。 姜俪不明情况,只得赶紧上前扶住了柏氏,小心地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良久之后才听见柏氏恢复了过来,心灰意懒道:“造孽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柏郎跪在下面,依旧一句话都不说。 姜俪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边的柏氏,小心翼翼地问:“娘,您这是怎么了?” 柏氏依旧没有消气,目光盯着跪在底下的青年道:“俪娘,你听他说!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把这话再当着俪娘的面说一遍!” 姜俪不由将目光望向了他。 眉目清俊的青年跪在地上,又微微抬起首来望向了他向来温婉出尘的妻子,目光之中似有片刻的恍惚与犹豫,像是回想起了之前他们之间美好无瑕的岁月,唇边亦不由流露出一丝怅然的笑意。 只是很快,他便低下了头,平静地给柏氏磕头道:“娘,孩儿不肖。孩儿欲远离红尘俗世,一心修佛去也。” 姜俪下意识地抓紧了柏氏的袖子,怔怔地望着眼前之人。 青年低垂着眼眸,面上的神情是一片彻悟后的平静:“众生皆苦,唯有修行方可摆脱尘世之苦,以至于涅槃之境。孩儿不欲再为红尘羁绊,只愿追随佛陀去往西天极乐世界。” 柏氏听他还敢说,心下又是一阵凄然,忍不住责骂道:“你去修佛,那把我们这孤儿寡女的放在哪里?” 他仿佛已经思考了这个问题很久,此刻毫不犹豫地回答着柏氏:“娘亲,我已有一儿一女,足以对得起列祖列宗,绝不会令祖宗血脉在我这一代断绝。娘亲往后可以养育此二子为您养老送终。” 柏氏被他一句气得又缓不过气来,瘫坐在榻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姜俪在一旁听着,渐渐地明白过来了青年的意思,不由垂眸怔怔地看着他:“那我呢?柏郎?” 她以为她的声音很大,实际上却轻得几不可闻:“你去修佛去了,又想把我置于何地?” 她的夫君抬眸看她,像是留恋,又仿佛注视着他红尘俗世之中最后的诱惑亦或是劫难。既然是劫难,那么注定是要度过去的,哪能为她而停滞不前。 于是他思考了许久,歉疚地回答姜俪:“孤鸾久旷,有违人伦。俪娘,若是你愿意改嫁,我会替你选择一户品德高尚的人家,亲自送你出嫁。若是你不愿意,我愿将你认做我的亲妹妹,尽我所能,庇护你一生太平。” 姜俪问:“所以,你想同我和离?” 青年道:“是。” 柏氏一听,整个人忽而又能站起来了,她毫不犹豫地抄起了旁边的鸡毛掸子,朝着那跪在地上的青年就是一顿乱打乱揍,打完了鸡毛掸子还不够,左看右看又拿起了旁边的擀面杆,转眼便是一顿乱锤。 “和离?!让你和离!你怎么不干脆让俪娘丧偶算了!也省得你要和离!” 他被打得面目青白,额头上破了一个大包,缓缓地往下淌血,却依旧一动不动,任凭柏氏责打。眼看就要闹出人命,姜俪方才回过神来,轻轻拉住了柏氏的袖子,唤了她一句:“娘。” 柏氏颤颤巍巍地丢下了擀面杆,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多岁,她不再去看跪在地上的青年,只疲惫地拉住了姜俪的手:“这事是娘对不住你,俪娘不怕,他是绝不敢和离的。他要是再敢提这句,娘就打断他的腿!” 姜俪却摇了摇头,平静地转过头去对跪在地上的青年道:“你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同我和离,想来已经把婚书和和离书都拿来了吧?” 青年看着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姜俪笑了一声:“那我们就和离吧。” “俪娘!”柏氏喊她,又不知该如何劝她。 同为女子,她又怎会不知和离之苦。说是和离,总归少不了一些嘴碎的会对姜俪议论纷纷,哪里比得上之前。 都是她这个儿子惹出来的祸事!不然怎会逼得一个好好的姑娘家要同他和离! 柏氏瞪着青年,有心想要再揍他两下,却已经提不起力气来了。 青年抬起头来,望着他面前的两位女子,一位是他的母亲,一位是他的妻子,缓缓地闭上了眼。 这一步踏出,他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可是他既然瞧见了光明大道,又岂能愿意再深陷在这泥潭之中,麻木不仁地度过自己的余生! 他不想再每天在田间劳作,过着那一眼便可以看到尽头的日子,也不想去读那些没什么用处的书,永远跨不过那道由血缘组成的天堑! 他不甘心,他要修行! 红尘俗世终究不过过眼云烟,唯有佛门大道方是始终! 一念出,青年面上的愧疚之色骤然消失不见,他坚定地站起身来,同他的母亲与妻子道:“娘亲,俪娘,你们不也都是信佛的吗?我们曾经受过菩萨的恩惠,可见菩萨是真正存在的,那西方极乐世界也是存在的!” “既然如此,你们对我脱离红尘俗世前去修行一事,应当感到高兴啊。” 柏氏定定地看着他,语气中难免带出些讽刺来:“观世音菩萨普度众生,一心救苦救难,方才得到世人的供奉,认为祂是世间真佛,你一个抛妻弃子,不顾母亲年长执意离去的,难道也配修佛吗?” 青年摇了摇头,并不与柏氏争论。 母亲老了,已经愚昧无知了。她不知道红尘俗世只是修行之人的羁绊与劫数,而真正能够修成大道的,注定要抛弃这一切无用之物。 他只宽容地笑了笑,并对自己的决定愈发坚定了起来。 姜俪注视着他面上的神情,知道她们的话语再也劝不回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平静地在和离书上签了字。 青年看着她,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语气温柔道:“俪娘,我之前的承诺是真的,只要你想改嫁,我便风风光光地送你出嫁。若是你不愿意,家中也定然不会少了你一口饭吃,更无人可以欺辱于你。” “我们曾经有过白首之约,哪怕今日我不得不违约,亦不愿陷你于绝境之中。” 他这话说的,就仿佛对她仍然还有几分感情。 姜俪看着他,却只觉得可笑。 她轻声问他:“你今日觉得只要同我和离,抛弃家中寡母幼子离开,便算是斩断了红尘。若是来日你修行不成,会不会又觉得当初的红尘还未斩尽,忍不住回过头来杀了这一家老弱,从而彻彻底底地投入邪魔歪道之中呢。” 青年忍不住避开了她的目光,摇头道:“俪娘,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姜俪想:我也不曾想过我曾经以为的良人,竟然是会做出如此可笑之事的人啊。 青年似乎有些慌乱了起来,他看了看姜俪已经签好的和离书,赶忙接了过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甚至等不到过夜,远处便听得一阵驴叫,竟是连夜离开了村庄。 屋内只剩下了柏氏与姜俪二人。她们坐在灯盏之前,彼此沉默无言,只见得烛火飘摇,伴着缓缓淌下的烛泪。 柏氏在这一夜之中恍惚回神,又拉起了姜俪的手,嘴唇动了动,艰难地开口道:“……俪娘,你还有两个孩子。” 她怕她轻生。 姜俪安抚地同她笑了笑:“娘,我知道的。” 柏氏便不再多说,只悲哀地看了她一眼,又拍了拍她的手,便将她送回了屋中。 两个玩累了的孩子倒是睡得很是安心,他们并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姜俪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温和地替他们盖好被子,又在绣凳上坐了下来,轻轻从旁边的背篓之中拿起了之前还未绣完的帕子。 上面沾染的血迹依稀在目,姜俪静静地看着,随手拿起了剪子,将它一剪两半,又咔嚓咔嚓几下,彻底看不清原先的面目。 皑如山上松,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在许久的静默之后,姜俪一个人来到了空旷的院落之中,面对着天际那轮孤月缓缓拜下,心中唤着那位观世音菩萨的名号。 “菩萨曾经救我一家人,可佛法却又毁了我一家人。” 姜俪道:“信女不懂,若是我佛慈悲,为何又令人断绝红尘,抛妻弃子;若是我佛本就无悲无喜,坐看众生苦难,又何必予我希望却又将之夺走。所谓的佛,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东西?” 她困惑地问着这片天地,良久良久,无人回答。 姜俪似乎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在一个恍惚之中,看向了被她携带出来的剪子。她茫然地看了许久,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下意识地举起了它,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似有血光一瞬。 慈航忽而睁开了眼。 第65章 那柄剪子被他出手打落,只微微擦破了点皮。 姜俪被那疼痛感惊醒,下意识按住了自己的脖颈,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整个人像是突然回过了魂一般,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她怎么会当真选择轻生? 外面的动静惊醒了本就睡得不甚安稳的柏氏,她匆匆跑了出来,一边点起灯烛,一边望向了姜俪,在发现她脖颈上的伤口后,她先是大惊,接着又扑了过来将她抱入了怀中,连连哭喊:“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娘。”姜俪虚弱地唤着她,“我没有事情。” 柏氏扶起了她,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屋里,在灯下仔细地查看了她的伤口,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上天保佑”,一边又骂她那个儿子“真是猪油蒙了心”,小心翼翼地给她上药。 做完这些之后,柏氏方才询问姜俪刚刚发生了什么。 姜俪摇了摇头,她只觉得她大脑一片混沌,似乎还没有清醒过来,只轻轻抓住了柏氏的手,轻声同她道:“娘,好像是菩萨救了我。” 柏氏怜惜地拍了拍她的背,并不去质疑她的话,只拉着她一道在屋里睡下了。 唉,之前她就应该陪着这孩子的,现在说什么也不能让她一个人睡了。至于其他的事情,还是等到白日再说吧。 姜俪也不挣扎,只在迷迷糊糊之中闭上了眼,她以为自己今日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恐怕难以安眠,却不料在她沾上枕席的那一刻,她便已经沉沉地睡去了。 在瞧见那间屋舍之中的烛火终于熄灭之后,慈航方才收回了视线,唤出了此地的土地公,询问这户人家之前到底发生了何事。 土地公先是叹了一声,方才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告诉了慈航:“那家的当家人不知道突然发了什么疯,非要同俪娘和离,又说要断绝尘念,一心向佛。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被他给搞散了。” “断绝尘念?一心向佛?”慈航诧异道,“他这种行为难道不是徒增业障吗?” 土地公偷偷地看了眼前的观音菩萨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是啊,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一心一意认为唯有这样方才能修成大道。” 慈航不由沉思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想起了燃灯古佛。 他回过神来,先是同土地公道了一声谢,嘱咐他平日里多照顾一下这户人家,见他答应了,慈航方才起身离开了此处,心念一动,便已回到了洛阳。 洛阳似乎与他离开时并无什么两样,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有人在高楼上相聚谈笑,亦有人在大街小巷间叫卖着糕点饮品,当垆卖酒的姑娘朝他好奇地投来一道目光,又掩着唇轻轻一笑,招待着前来喝酒的客人们。街道之上,则伴随着孩童们玩闹嬉戏的身影。 而在西雍门外,不知何时有了林立的佛寺,有僧人在院中讲述佛法,佛音浩渺,落入了慈航的耳中。 他顿了一顿,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 “观世音。”燃灯微微抬起首来,甚是意外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你今日怎么有空来寻本座?” 先前他派出的僧人们怎么也找不到慈航的身影,导致他最后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打算,任由观世音之名逐渐传扬开来,毕竟明面上他是不能做得太过分的。 大家都在搞同一个项目,他时不时排挤一下同事,抢占一下先机,那叫做职场勾心斗角,头顶的两位圣人看见了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他明目张胆损害圣人的利益,置整个项目于不顾,只想着搞死同事,那么两位圣人恐怕就要先行搞死他了。 只是令燃灯不曾料到的是,他找不到慈航,慈航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望着面前手持玉净瓶,眉眼渐渐沉静下来,当真有了几分悲天悯人之色的观世音菩萨,眼中掠过一丝忌惮之色,又缓和了语气:“观世音菩萨风尘仆仆而来,贫僧有失远迎,实在抱歉。不如入室详谈一番,也好让贫僧尽一尽地主之谊。” 三言两语,就把人当成了“客人”,而他却成了佛寺中的“主人”。 慈航懒得同他争论这点东西,径自开口问道:“燃灯古佛宣扬佛法时,可曾提过断绝红尘,一心修佛之说?” 竟是为这个而来的? 燃灯莫名其妙极了:“是又如何?欲潜心修佛者,岂可贪恋这红尘俗世?自当断情绝欲,割舍世间一切诱惑,一心一意投身于我佛门之中,方可成就大道。” 慈航缓声道:“包括抛妻弃子,不顾母亲老迈吗?” “就在刚刚柏氏一族的村庄之中,有女姜俪,险些自尽,老母柏氏,连连哀泣,皆因其夫君,其儿子柏庄意欲断绝红尘,一心向佛,抛弃这一家老小而去。其人坚信唯有如此方能投身佛门,修成大道,却险些造成无边业果。” 慈航:“不知燃灯古佛,可曾知晓此事。” 燃灯看着他,微微奇道:“你便是为此人而来?” 慈航微微颔首。 燃灯终于明白了慈航的意思,他盯着他看了许久,忽而大笑出声:“慈航啊慈航,旁人都说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你当这观音久了,难不成彻底忘记了我们前来东土时的初衷?” 他看着慈航,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本就是为了宣扬佛法,传播大道而来,让越来越多的人笃信佛法,投身佛门才是我们的目的。他们自愿抛弃红尘牵挂,一心向我佛门,又与我们何干?总不至于是我们按着他们的手,逼着他们做的。更何况,佛门大兴,本就需要这样虔诚的信众。” “听你这么一说,这柏庄倒是一个颇有佛缘的。能够狠下心来抛妻弃子,一心向佛的人在这世间少之又少,他这般行事,怎能不称上一句心志坚定?实乃可塑之才也!” 他对慈航的话显然并不赞同,用颇带几分责怪的目光看向了他。 慈航道:“为成就一己之道,便要牺牲旁人吗?” 燃灯笑道:“难不成依你之见,他便合该在这红尘中蹉跎一世,被他的老母、妻子牵绊?对了,他还有孩子。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怕是连这一生都挣脱不出这苦海无边了。如此,岂不是荒废了这一生?” 慈航不为所动,依旧坚定道:“红尘俗世,亦可修行,何须抛弃一切,反倒惹下无边业果。是祸非福也。” 燃灯不由叹气,以近乎怜悯的眼神望了他一眼:“这只是你一个人的看法罢了。哪怕此时此刻你将此事宣扬出去,说这柏庄抛妻弃子,或许能够惹来一时的非议,但待到来日,若是这柏庄当真修成了佛,众人只会赞叹他心志坚定,一心向佛。之前的事情反而为他增添了一笔传奇的色彩,成了美谈呢。” 慈航皱起了眉头,语气微重:“如他这样的人,本就不该成佛。” 燃灯只道:“就算那名为姜俪的女子当真死了,他的老母也跟着去了,甚至于他的几个孩子也颠沛流离,最终消失在茫茫尘世之间,只要他能够成佛,大可回过头来找到他们的转世之身一一弥补,许个下辈子下下辈子的富贵生活——这段因果也就彻底了结了。” 不会有什么深仇大恨来日再报,也不会有什么幡然悔悟痛哭流涕下跪求情,这才是这世间的真相。 此话一出,殿内一片寂然。 慈航似乎陷入了沉默之中,反复思考了许久,依旧挺直了身躯,抬首平静地对燃灯道:“即便世人都会这样认为,我亦不敢苟同。信女姜俪曾经向我祈祷,问我这世间佛为何物,我不曾回答于她,但我仍然认为,佛并不应该是这样的。” 燃灯终于不笑了。 他看着眼前之人,面上的笑意一点一点褪去,就仿佛卸下了一层厚重的面具一般,面容上唯余一片漠然之色:“慈航道人,你今日来此,便是为了同我说这个吗?” “你话中的意思,是在指责本座做得不对?” 此句一出,他语气骤然一冷。 慈航微微抬眸看他,手中持着玉净瓶,神色淡淡,仍然丝毫不退:“燃灯古佛如此行事,非但与我佛门无益,反倒损害了众人对我佛门的印象,还望古佛三思,莫要酿成大祸。” “好好好,真是好得很。”燃灯面无表情看着慈航,忽而鼓掌赞叹。 “不愧是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果真把众生的苦难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连有人抛妻弃子这样的小事都能引起你的关注。想来是因为菩萨心中仍然牵挂着红尘,方才能生出这般感悟吧?” 燃灯不无恶意地开了口:“却不知这红尘有哪里好,值得菩萨这般挂心。倘若人人都贪恋红尘,哪里还会有皈依我佛之人?菩萨与其劝我三思,不如还是自己好自为之吧。” 慈航闭了闭眼:“红尘虽苦,生老病死,痴嗔不休,然欲脱离红尘,绝非以这般可笑的手段。” 燃灯:“话不多说,慈航道人,不如我们二位便在此做过一场吧。输了的那个自行回到西方,莫要再去干涉另一个人的传道。” 说到底,他还是不想有人来同他争抢这份功德。 慈航手托玉净瓶,指尖从杨柳枝上拂过,眉目之间渐渐染上了几分悲悯之色,他衣袂翩然,踏着虚空而上,与对面的燃灯古佛对峙:“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做过一场吧。” 天地之间,霎时有风卷云涌,浪涛声起。 隐身于虚空之中,静静地听完了慈航与燃灯两人的对话的通天圣人方才动了动眉梢,若有所思地望向了一旁的元始天尊,他拉了拉身旁之人的衣袖,引得那人垂眸专注地望向了他。 “若是哥哥呢?” 他抬眸问道,眉眼间带着几分好奇之色:“如果是哥哥面临这样的抉择,会选择红尘还是大道呢?” 第66章 元始闻言,微微垂眸,望向了身边之人。 那人的手还拉着他的衣袖,却忽而侧首询问着他这个问题,并且饶有兴致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像是对这个答案好奇极了。 “哥哥,红尘与大道,倘若你只能从这两个里面选择一个,你会选哪一个?” 他听见自己叹息了一声:“通天,这对我们而言已经算不上什么问题了。”红尘也好,大道也罢,对元始天尊来说从来不需要进行割舍。只要是他想得到的,他终究会得到。 可是这并不是他弟弟想要的答案。 圣人微微扬起了那双令他沉醉的眼眸,静静望入了他的眼中:“倘若有朝一日,这个世界需要哥哥去抉择呢?” 他的声音微凉:“红尘与大道,哥哥会去选那红尘,还是一心执着自己的大道呢?” 元始垂落了眼眸,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那为兄……便选通天吧。” 他语气温柔,定定地望着红衣圣人,耐心地回答着他的问题:“你想要我选择哪一个,我便选择哪一个,好不好?” ——不可能。 通天听见自己心底清晰的声音:他的兄长,阐教的玉清元始天尊,他只会去选择他的大道,绝不会贪恋他脚下的红尘。这世间无人能够让他放弃他的大道,哪怕是他也是一样。 可元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望向他的目光平静又纯粹,就好像他此时此刻确实是这么想的。竟有片刻令他信以为真,又在下一秒回过神来,嘲笑自己的天真。 这世间有无数人许下过无数个誓言,他们在许下誓言的时候,未必没有半分的真心。只是到头来,又有几人真正践行了自己的誓言呢?真正信了这些誓言的,反而成了世人口中的愚昧之人。 所以他到底一个字也没有信,只是配合地弯了弯眼眸,笑意盈盈,十分不走心地应了一句:“哥哥真好。” 元始仿佛又叹了一声,像是看出了他的敷衍了事。 明明询问这个问题的人是他,可到头来,却依旧是他丝毫不信他给出的答案。 通天心想:他可真是过分呢。 可是他要担负那么多人的命运,有着必须要去完成的使命,又哪里还敢去赌枕边人的真心呢。唉,只好对不起他兄长了呢。 他转瞬就把这一件事抛之脑后,又望向了燃灯同慈航两人打斗的景象。他们两人在天上斗法,场面激烈,无疑令瞧见这一幕的凡人们纷纷跪地叩首,惶惶不安。 通天望了他们一眼,随手施展了一个法术,将整个洛阳城都庇护在下面,方才淡淡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哥哥,燃灯道人毕竟在准圣这个境界积淀多年,慈航未必能打得过他。” “嗯。” “那哥哥还不去插手吗?” “不去。” 通天不由得侧首望了他一眼,甚是奇怪地问了一句:“这听起来不像是哥哥你会做出的决定呢。”当初他徒弟三霄娘娘揍十二金仙的时候,你不是还插手插得挺勤快的吗? 那人却只垂了眼眸,定定地注视他许久,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始终不曾开口。 通天摇了摇头,也懒得再去问,心念一动,便已经出现在万丈高空之上,接着便挥了一下袖子,将燃灯意欲打下的定海珠纷纷定在了半空,又随手将它们收了起来。 燃灯于空中感知到他同定海珠之间的联系骤然消失,猛然在半空中吐出血来。他惊疑不定地抬起头来,方想开口怒斥,却在看见红衣圣人时转化为震惊:“通,通天圣人?!” 他被迫将不敬之语吞咽了回去,却见那人以袖掩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燃灯古佛认错人了,贫道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过路人罢了。” 燃灯:“???” 你,过路人?! 通天一本正经极了:“是啊是啊,贫道只是路过此地罢了,绝对没有一点想要插手你们两人之间的斗法的意思呢。” 燃灯的面色微微有些扭曲:“既然圣人是路过……”他在“路过”二字上格外加重了语气,“又为何要强行夺取在下的定海珠呢?” 通天甚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当然是因为这定海珠本来就是贫道的东西啊。” 这怎么又成了你的东西?! 燃灯方要怒斥出声,却在想起什么时,唰的一下面色惨白。 通天歪头看了他片刻,唇边依旧噙着淡淡的笑容。 “贫道还以为燃灯古佛已经忘记了当初在封神量劫中发生的事情了呢,还打算提醒古佛一下。看样子,古佛现在已经想起来了啊。”他甚是遗憾地叹了一声,随意地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又笑着对燃灯道,“当年难道不是燃灯古佛亲自布局谋划,方从我徒儿赵公明手中抢走这定海珠的吗?” “你还曾经拿这定海珠偷袭过我呢。”通天圣人温柔道,“燃灯古佛这就不记得了吗?” 燃灯强颜欢笑:“圣人今日路过此地……便是为这个而来的吗?” 他丝毫没有考虑过圣人为慈航出手的可能性。 当初的封神量劫早就把两教之间多年的情谊给抹消得彻彻底底了,截教碧游宫门人绝对不会忘记那场血恨,更何况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还是截教的圣人,那位向来最是重情重义,重视他那群弟子的上清通天圣人。 所以他直截了当就认定了圣人的来意,并为自己近来的张扬举动暗暗叫苦。 坏了,当时他只想着能来东土宣扬佛法,却忘记了他极有可能会单独撞上这位圣人。可是通天圣人不是被他的两位兄长给带走了吗?怎么又会突然出现在这洛阳城中? 在极为短暂的瞬息之中,他又想起了西方的两位圣人。 一丝晦暗难明的想法隐隐浮现在他心中:那么接引和准提二圣呢?他们有没有考虑过他可能会撞上通天圣人这种情况?若是他们曾经想过……那么,难道他是圣人眼中的弃子吗? 不!绝无可能! 燃灯晃了晃头,将这个可怖的念头抛了出去,迅速镇定下来。面对着面前的通天圣人,他毫不犹豫地收敛了自己面上的神情,摆出了一副谦逊有礼的姿态,合十双掌朝着圣人一礼。 “之前是燃灯冒昧了,这定海珠确确实实是圣人的东西,燃灯惭愧,至今不曾归还此物。没想到竟能在这洛阳城中意外得见圣人,既然如此,正好可以将此物原封不动地奉还给圣人。” 在旁边暂时沦为背景板的慈航震惊地睁大了眼。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睁眼说瞎话的人啊?! 然而更无耻的还在后头。 燃灯古佛深深地叹了一声,定定地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十分歉疚道:“至于当年诛仙阵中一事……亦非燃灯本意也。燃灯当年也算是阐教门下,自然要听从阐教掌教圣人元始天尊的吩咐。圣人有令……燃灯不得不从也。只是后来燃灯也心知自己当日所为着实背弃了自己心中的信念,故而在量劫之后便转投了西方,只求能在日日的苦修之中渡化自己曾经造下的罪孽和业果。” 慈航闻言登时震怒:“燃灯你胡说什么,你当日分明是早有打算,叛我阐教!” 他一边试图打断燃灯古佛的话,一边又惴惴不安地看向了旁边的通天,心不断地往下沉着。他们师尊和小师叔之间的关系本就微妙难言,若是小师叔听了燃灯这一席话,那他们师尊…… 燃灯无奈地摇了摇头,用责怪的目光看了慈航一眼,继续对着通天信誓旦旦道:“还望圣人信我!当日若非是天尊早有安排,燃灯又岂会专门等在那里,就等着拿定海珠来偷袭圣人?此绝非出自燃灯本心也!” 他慷慨激昂地讲述着当日发生的事情,力图把锅全部都甩到元始天尊身上,而他自己则是“情非得已”“迫于无奈”“于心不忍”地做下了这些事情。虽然他也有那么一点小小的过失,但最大的责任当然是在元始头上了! 所以通天圣人啊,与其找他这个小虾米的麻烦,您还是去跟您的兄长继续打生打死吧! 燃灯一边说着,几乎连自己都信了自己的话,虽说他确实编造了一点点的东西,但大部分的内容都是真的啊!当时确实是那位元始天尊安排他等在那里暗算他的弟弟的呢。 所以说啊,人世间的情谊是多么的虚伪和脆弱啊,哪怕是相伴多年的兄弟,最终也会走到刀剑相向的地步。低微如草芥的凡人是这样,高高在上的圣人们也是这样。 燃灯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不禁流露出一丝怜悯的神色。 听说……这两位圣人似乎还曾祭拜过天地,立下誓言结为道侣……这可真是,太可笑了啊。 通天一直静静地听着,始终不曾打断燃灯的话,这显然让燃灯更有信心了。他讲到最后,整个人愈发地从容了起来。 就算通天不会完全相信他的话,但他也必然不会相信那位元始天尊! 无论如何,他都能在这两位圣人之间埋下钉子,待到来日,这些钉子便会慢慢生长成为一道再也愈合不了的沟壑——而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必然会再一次走上封神的旧路。 只是不知道这洪荒还能不能承受得起两位圣人再一次的大打出手。或许这一次,那位鸿钧道祖再也不会把他这位小徒弟给放回洪荒了吧? 燃灯想象着可能出现的景象,心中忽而觉得期待极了。 他果然还是十分讨厌这些圣人们的。分明同样是紫霄宫中的三千红尘客之一,凭什么这六位圣人便能得到鸿蒙紫气最终成圣?明明他也不差啊!为什么道祖偏偏丝毫没有考虑过他燃灯呢。 到头来这些圣人们,还不是被他燃灯玩弄在鼓掌之中! 通天见燃灯不再开口,微微笑了一笑:“燃灯道友可是说完了?” 燃灯回过神来,合掌轻叹,连声道了几句“惭愧啊惭愧”。 通天看他确实没有什么话想说了,方才侧过首去,对着一旁的虚空懒懒散散地开了口:“燃灯古佛刚刚说了那么多话,不知哥哥对此怎么看呢?” 哥哥? 什么哥哥? 燃灯顿了一顿,心中忽而生出了不妙的念头。 这不可能吧?通天圣人不是早就和他的两位兄长老死不相往来了吗?他们怎么还会一起出现在这洛阳城中? 不可能!绝无可能! 燃灯一边在心里念叨着,一边控制不住地转过头去,顺着通天圣人的目光望向了那处虚空。 他最不想看到的画面终究是成真了。 云端之上,一袭白衣,凛然高华的天尊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东西。他的视线始终看着他的弟弟——那位懒散肆意的红衣圣人,不曾移开半分目光。 听到通天的话后,他微微动了一动,视线轻轻地扫过了一旁的燃灯。 那是一个极为冷淡的目光,令燃灯骤然通体寒彻,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的大脑几乎已经停止了思考,只听得通天含笑的声音,圣人分外体贴的问着他: “燃灯道友,你也瞧见我哥哥了,现在要不要考虑考虑,再改一改口啊?” 第67章 柏庄匆匆从屋里逃走时,并不知道自己那一刻在想什么。 也许他只是不想面对姜俪望向他的目光,在她仿佛洞悉了一切的目光之中,他整个人忽而无所遁形,被迫暴露在日光之下接受着众人的审判。 哪怕在他心里,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对的。但在那个瞬息……他依旧逃避了。 柏庄茫然地想着:或许他依旧是喜欢俪娘的,他也不是不爱他的两个孩子,以及……对他的行为痛心疾首的娘亲,他也是真心不想让她失望的。 可在大道面前,这些都是负担。 红尘茫茫,人生苦短,若是将一生都耗费在这些上面,他又怎能寻得自身的超脱?而且这大道也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啊,它就在他的眼前,只要他愿意一心一意地投身佛法,潜心修行,定然是能够成佛的。 倘若他错过了这次佛陀传道的机会,他这一生或许就再也遇不到同样的机会了——那他必定会遗憾终生。 柏庄定了定神,望着眼前茫茫的前路。 所以,他注定是要辜负俪娘的一片心意的,哪怕他仍然记得当初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岁月,以及成婚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日子,那些曾经带给他快乐的岁月并不是假的,只是它们再也无法触动他了。 佳人依旧是那个佳人,只是他的心变了,从此红尘种种,尽皆入不了他的心。 柏庄又叹了一声:只愿有朝一日,俪娘可以理解他吧。 毕竟俪娘也是信奉佛法的啊,他也不是背叛了她爱上了别人,他只是……比起情爱而言,更向往修行罢了。 古时候那些功成名就的大人物,哪一个不是把情爱放在最末?男子汉大丈夫,欲要成就一番事业,自然不能日日将儿女情长放在心中。更何况他想要修行,那所谓的红尘纷扰只会成为他的阻碍。 今生是他负她,若有来生,再令她来向他讨回吧。 柏庄下定了决心,便不再动摇,他不曾往身后的村庄看上一眼,只匆匆沿着大路往洛阳而去。 只是还未等他靠近洛阳城,他便已经瞧见了天空上极为耀眼的光芒,那光芒无比的刺目,令他不得不赶忙闭上双眼,却依旧阻挡不了生理性的泪水潸潸而下。 “这是发生了何事?” 道旁的行人们议论纷纷:“听说是神仙们在斗法呢。” “神仙斗法?”听到这一句的人们来了兴趣,“世上难道真的有神仙吗?不是说自从商朝灭亡、姜太公封神之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神仙现世了吗?” “那也仅仅是不出现罢了,又不代表神仙们都不在了。” “也是哦。”人们沉吟了半会儿,信服地点了点头,“就是不知道如今在上面打斗的是个什么神仙,真想去看上一看啊。” 旁人便笑:“你还想去看上一看呢,不曾听过一句话吗?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们啊,还是远远地避开为好。万一遇到个脾气不好的神仙,当心你小命难保。” 柏庄听着周围人的议论之声,却又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仰起头来,近乎痴迷地望着洛阳上空的景象。 这就是他向往的大道啊! 若有朝一日能够得此大道,谁还会去在意那甚么红尘。 * 而此刻的万丈高空之上,燃灯古佛……只觉得自己压力很大。 他一点一点僵硬着颈项,望向了刚刚还在被他疯狂甩锅的元始天尊,又微微抬起眼来,瞧向了一旁始终笑意盈盈的通天圣人。心中有一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出口…… 你们两兄弟*&%¥……是不是在玩我呢@%¥&*…… 你们是不是觉得这样特别有意思啊?! 说好的打生打死呢?说好的老死不相往来呢?都特么是演我们的对吧? 当初在封神量劫的时候说的好好的,大家一起来坑通天圣人,转头你们就又莫名其妙地和!好!了!? 不对。 燃灯微微眯起了眼眸,视线在两位圣人之间逡巡了一圈,飞速地转动脑筋试图为自己寻找一条生路。 他们不可能和好的。 经历过那样的事情,便如玉碎难全,白瓷有隙,哪是说弥补就能弥补得回来的。那可真真正正是仇深似海,不可有一日忘却。 既然如此,那么此时此刻,他们必然是在演戏! 假的!通通都是假的! 燃灯望向了元始,心中微定。 若是换做以前的元始天尊,恐怕在他说出挑拨二人关系的话语的那一刻,就已经毫不犹豫地动手送他去死了,估计他连一点残魂都跑不掉,哪里会一动不动地任由他说了那么多话。 而且他又不是没见过这两位圣人亲密无间的样子。当年在昆仑山上,那可是连一条狗经过都要被踹上一脚的! 综上所述:他们必然是假的! 上述的思绪看似漫长,也不过仅仅在燃灯的脑海中打了一个转,他迅速地平复了心情,选择性地忽略了通天的话,只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缓声开口:“今日燃灯奉我西方二圣之令前来东土宣扬佛法,不料竟然遇到了两位圣人,实在是令燃灯惊喜交加。” 喜是一点都没有的,只想骂面前这两位圣人是不是脑子有病,没事出来瞎转悠干嘛。 燃灯合掌轻叹:“这既是我们西方二圣之意,亦是顺应天道法旨,为不久后的西游量劫做好准备。燃灯不才,奉天命而至东土宣扬佛法,还望两位圣人看在天道的面子上,且容我等安然在东土传道。” 这是打算拿天道压人了吗? 通天挑了挑眉,略带几分兴趣地听着他的话。 以前怎么没有发觉这燃灯是个人才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可真有意思啊。 他笑着问道:“既然如此,燃灯道友又为何要同我这师侄打起来呢?” 燃灯面不改色:“一点关于宣扬佛法的小分歧罢了,算不上什么问题。” 通天:“你们二人既然一同前来宣扬佛法,却自己在内部起了分歧,听起来倒是挺不靠谱的啊。为什么不统一好口径,再来我这东土宣扬佛法呢。” 这是想把他们给赶出去? 燃灯眸光微微闪烁,他抬眸望了一眼慈航道人,思索了片刻便道:“刚刚在下转念一想,觉得观世音菩萨的言论亦是颇有道理的,不愧曾是天尊座下高徒,其思想境界远超常人啊。” 通天闻言便笑,又望了一眼旁边的元始,意味不明道:“哥哥,他夸你呢。” 元始不语,只静静地看了一眼燃灯。 哪怕在心底认定了两位圣人不过是在逢场作戏,燃灯依然觉得心底隐隐有些发冷,毕竟逢场作戏又不妨碍他们两个一起把他给弄死。 怎么才能利用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呢。 燃灯一边疯狂思考,一边努力应付着通天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忽而灵机一动,悄悄朝着通天传音道:“昔日封神一劫,想来圣人恨透了西方二圣以及您的两位兄长,若是您愿意,燃灯甘愿成为您在西方的棋子,为您传递西方的消息,以及……对付那两位圣人。只求您今日高抬贵手,保下燃灯。” 背叛一次是背叛,背叛两次也是背叛,反正都是背叛,一次和两次又有什么区别? 他继续给通天传音:“无论是西方也好,亦或是……阐教。只要是您想要得到的消息,燃灯都可以告诉您。” 通天微微抬眸望向了他,眼里似乎带出了几分讶异。仅仅是讶异,却不见惊怒之色。 燃灯忽而感受到了希望。 他压抑住自己狂跳的心脏,努力地镇定了下来:果然,他的判断并没有错。 上清通天确实是恨着他们的,无论是西方的两位圣人也好,亦或是他曾经的两位兄长也罢。哪怕他表面上丝毫不显,但内心深处恐怕对他们恨之入骨。 而这就是他的机会,他能够在两位圣人手中活下来的机会。 燃灯一边想着,一边看了看他早就已经发了出去,却如同石沉大海一般的传信。他已经等不到接引和准提来救他了,甚至于,他都无法确信他们会不会真的来救他。 他心底隐隐浮现几分阴霾,决定更加努力地抓住面前的救命稻草。 明面上他仍然不卑不亢地同两位圣人们对话,暗地里却毫不犹豫地向通天透露了一些关于西方的信息,力图取信于人。 他毕竟在西方多年,远在多宝和慈航来到西土之前,他就已经待在那里了,自然也凭借自己的一些手段得知了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信息。 就譬如说:“当年的巫妖量劫中,谁也不知道妖族的那十只金乌为何突然离开了东海上的汤谷,出现在洪荒大地之上,导致了十日之乱,巫族大巫后羿射落九日,彻底导致了巫妖大战的爆发。” 通天微微垂落了眼眸:“燃灯道友之意是……” 燃灯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是准提圣人动的手。” “那最后活下来的金乌十太子就是曾经在封神量劫中出现的陆压道人,陆压道人自封神后便消失不见,实际上是又回到了西方,化名为乌巢禅师,长居于浮屠山上。” 第68章 当过去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突然被揭露出来的那刻,通天最先想到的并非是痛惜挚友东皇太一的逝去,而是他与挚友的最后一次争执。 真是奇怪,以他们之间的情谊,竟然还会有争吵的时候。 然而他们确确实实吵了那么一场,惹得一旁的伏羲都不由摇头叹气。 他们具体吵了什么东西,如今的通天圣人已经记不太清了,不过猜也猜得到,不过是关于东皇太一牵涉巫妖量劫过深,如今已有性命之忧这件事。 坦白说,不仅是他,连伏羲的头顶上都是黑云罩顶,血煞蒙尘的,一看就是个命途多舛的样子。 女娲特意从娲皇宫出来看了一眼她哥哥,一眼她就懂了。然后就温柔地问伏羲要不要现在就跟她回娲皇宫。 有些人啊,这么多年了,还是得靠妹妹吃饭。真是没用的东西。 伏羲就抱着琴摇头。 女娲就继续温柔地问,哥哥既然不想跟我回去,那么我该去哪里替你收尸呢? 伏羲沉思了很久,试探着同女娲道,其实他觉得他自己还可以抢救一下的,不一定真的死定了,最起码魂魄可以逃回来的。 女娲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干脆利落地踹了一脚路边的伏羲,施施然地去找妖皇帝俊商量事情了。大概是关于如何保住妖族的后路的事吧? 伏羲只能默默地抱着自己和琴,假装无事发生,继续待在妖族天庭之上,等待着最终战役的到来。 顺便听一听通天圣人和东皇太一吵架。 通天很认真地给太一分析了一下局势,言辞委婉但依旧不看好他们会赢,当然也不一定会输,更有可能的是两败俱伤。言下之意就是不建议他们赌上一切开战,虽然他们都知道此战无法避免。 他的挚友很是敷衍地在那里“嗯嗯嗯”,只顾着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他,就好像现在不看,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似的。 此话说来不详,通天便不肯道之于口,只幽幽地盯着太一道:“好看吗?” 眉目朗然的青年甚是郑重地点了点头,真诚地赞叹道:“吾友风华绝代,今日一见,更甚往日。太一见之欢喜,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你那是两眼吗?你那是眼睛都没有移开过! 通天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担忧,试图将话题引向正轨:“太一……” 他家挚友依旧笑得灿烂耀眼,十分顺手地抓起了他的手:“通天久不来天庭见我,可是被家中兄长牵绊?不如今日我便带着吾友一起游览天庭,一览此地春光无限。” 能关心点正事吗太一? 旁边的伏羲竟然也是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是极是极,此时正是盛春之际,繁花如锦,未见荼蘼之色,合该约上三五好友闲游一番,也算不曾辜负大好光景。” 伏羲,你也很不对劲啊。 通天幽幽地看着他们两人,到底没有撑住,就被哄了出去。 天庭之上的春景确实很好,百花争奇斗艳,伴着融融的日光,令人不由生出一种慵懒闲适之感。伏羲在石桌旁坐了下来,放下了他片刻都不曾离手的瑶琴,随手弹起了一支曲子,引来了青鸾彩凤,绕着他翩然起舞。 通天看了看一旁的太一,顿了一顿,终于开口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他定定地看着那人,又见他笑着转过头来,甚是苦恼地同他抱怨道:“吾友,不要扫兴嘛。好不容易我们才能见上一面,又何必去谈这些无聊之事呢。” 可是圣人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他目光微微沉下,轻启薄唇,唤着他挚友的名字:“太一。” 太一似乎叹了一声,目光静静地同他对视:“通天,那是我的哥哥。” “我们从洪荒诞生,日月出现的那一刻便相依相伴,共同度过了无数个岁月。”他缓缓道,“那么漫长的岁月里,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对方,我同他一道建立起了天庭,共同见证了妖族的鼎盛,也愿意同他一起,面对着妖族命中注定的衰亡。” “哪怕前路注定是死亡,我也不会离开他的。吾友既然也有兄长,想来也是能够体会我这般心情的。” 通天张了张口,似乎再也不能说些别的什么了。 他想起了老子,还有元始。 元始。 若是有朝一日他们也会面临这样的局面,他同样无法抛弃他的兄长们,独自一人活下去。既已同生,又何妨共死? 至少此刻的通天圣人不曾料到未来,这世间还有比同生共死更为残忍的命运等待着他。 见通天终于放弃了劝说他的念头,太一又笑了起来。眉眼灼灼生辉,果真是这世间最为耀眼的一轮太阳。他忽而起了兴致,揽住了通天的腰,靠近他耳旁戏谑道:“所以美人啊,不如还是同我共饮一杯,不醉不归吧。” 伏羲大惊失色! 他下意识环顾四周,想看看元始圣人在不在这里,生怕天尊看到这一幕景象!那东皇太一就不必等到巫妖大战的时候慷然赴死了,他现在就可以去死了! 使不得啊东皇陛下!快放开那只上清通天!他那位兄长可不是好惹的啊! 通天微微抬眸,看着眉目温然的友人,忽而垂眸一笑,远胜春光无限好:“好呀。” 伏羲:“……”救命!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两人举杯共饮,又不忘拉上他一起,三个人一起面对着眼前繁盛到极致,又隐隐有着凋零之象的春景,无所事事地浪费了这半天的时光。 然后,元始就黑着脸找上门了。 通天醉眼惺忪,如有所感一般拉上了身旁之人的衣袖,含糊不清地唤他一声“哥哥”,依赖地靠在他怀中。 他的兄长似乎垂眸看了他一眼,隐约叹息了一声,又冷着面容问他到底喝了多少酒。 “一点点?”通天歪了歪头,神色无辜极了。 元始冷笑了一声,对着匆匆赶到的妖皇帝俊道:“今日一事,贫道记下了。” 帝俊:“……” 有本事你管住你弟弟啊?还不是自己管不住又舍不得管!像我弟弟就从来不会这么任性妄为好吧! 妖皇面无表情地送走了元始天尊,方才叹息了一声,从地上捞起了他同样醉得不行的弟弟。 “真的不考虑一下去昆仑山吗?看你挚友的样子,他是挺想捞一捞你的。” 太一晃了晃脑袋,奇道:“兄长是打算让元始圣人或者鸿钧道祖把我给当场打死吗?” 帝俊瞥他一眼:“既然知道害怕,那你怎么还和上清通天做朋友?” “当然是因为吾友长得好看,脾气也好啊!”太一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帝俊呵呵一笑,长得好看这一点他是承认的,但是脾气好?那可就算了吧! …… 后来啊,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通天被他哥哥带回了昆仑,好不容易才从醉酒中醒来,便发现自己被下了禁足令。不仅仅是他的两位兄长不准他出昆仑半步,连他师尊听说他在这个时候还敢去妖族天庭也是十分生气,在昆仑山外设下了数道禁制,决不允许他插手巫妖量劫半分。 然后他就被迫安安静静地待在昆仑山上。 再然后,他就收到了东皇太一的死讯。 那日洪荒陷入永夜,足足三日,太阳再也没有在洪荒升起。 * 元始微微侧过首来,望着一旁不知为何突然走神的红衣圣人,极为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尖,又瞧了一眼底下越聚越多的人群,似乎连宫内的帝王都被惊动了。 他终于抬起眼眸,轻声询问他:“还不可以动手吗?” 早在燃灯开口的那个瞬息,他便已经起了杀意,若非通天当即传音止住了他,恐怕燃灯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他弟弟不让他动手,他便忍了下来,接着又一忍再忍,几乎忍不下这彻骨的杀念。 他怎么敢! 天尊的目光冰冷刺骨,哪怕燃灯始终避开了与他的对视,依然感受到了周围愈发冰冷的空气。他并不敢妄动一下,生怕对方见他想跑,便直截了当地动了手。 他只能祈祷上清通天看出了他的利用价值,看在这些消息的份上,能够暂且保下他这一条命,至于以后……未必他就没有机会逃出生天。 燃灯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额头的冷汗越冒越多。 终于! 通天回过神来,先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身去同元始交流。天尊的眉头越蹙越深,像是对他说的话分外不满,可最终依旧是点了点头:“好。” 他活了? 燃灯不敢置信地想着,又见通天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燃灯道友先前曾说,你同我师侄在宣扬佛法上有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争端?” 燃灯一边点头应是,一边又琢磨着上清通天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如此,你们不妨当着众人的面一起宣讲一下佛法,好让大家为你们评判一下到底是谁对谁错。” 这…… 燃灯稍有犹豫,又对上了通天淡漠的目光,心下不由打了一个寒颤,赶忙应道:“是。” “当然,众人之言或许无法令人信服,还需要一个人为你们做一个公正的裁判。”通天十分随意地说道,“到时候,你们便请如来佛祖降临吧。让他来裁定你们到底谁对谁错。” 燃灯:“……是。” 他微微闭上了眼,原来如此。 他们两人起了争端,却让佛祖来评判。圣人之意是想让他们以先前在洛阳的所有声望,来为那位如来佛祖铺路了。 竟有片刻,他忽而羡慕起了多宝道人。 第69章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他们两人自行处理了,通天只需要确保燃灯跑不掉就完事了。他一边想着,又一边饶有兴致地望了一眼这位燃灯古佛,搞得燃灯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几乎以为他想反悔了。 果然……他还是不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位圣人上面,更何况他为了以后逃跑方便,并没有和通天定下什么契约。 单纯的口头承诺自然约束不了一位圣人,但他同样不想以后只能听从通天的吩咐,彻底失去原先的自由。 那便只能盼着在他找到机会逃跑之前,通天不会撕毁他们之间的承诺了吧。 燃灯心想。 至于通天要求的那个佛法辩论大会…… 燃灯古佛微微一笑,望向了一旁的慈航道人,对方看他的眼神比起之前可以说是不友善多了。 慈航看着他们小师叔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他面前的燃灯古佛,袖中的手掌微微攥紧,终于冷笑了一声:“燃灯古佛真是好手段啊。” 燃灯笑了一笑:“手段不手段的,只要有用不就行了。” 要怪还不是怪你们自己,这可是你们亲手把这个机会送到我手上的啊。 慈航:“纵使古佛今日如愿以偿,却还不知日后如何。” 燃灯从他身旁而过,微微停留了一瞬,偏过头去望了他一眼,从容不迫道:“观世音与其思考这个,还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准备这一场佛法辩论吧,千万不要像之前一样说不上话来啊。” 慈航的目光微微一冷,又见他大笑着离开,显然不曾将他放在心上。 佛法辩论…… 慈航垂落了目光,心下隐隐泛起几分忧虑:即便他认为红尘亦可修心,大道并未断绝情欲,那世人呢,世人也会这样认为吗? * 通天回到了院落之中,懒得去管之后会发生的事情。偶尔插手一下叫做乐趣,事事都管那叫合该把自己累死。他只是把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刚刚从燃灯口中得知的那个消息上面,关于那位……陆压道人。 当年他们怎么也找不到的那只小金乌,竟然是被藏在了西方吗?听燃灯的意思,当初还是准提动的手? 通天微微垂落了眼眸,浓墨如鸦羽般的长睫轻轻拂落,遮掩下眸中的情绪,思考着燃灯话中的可信度。他确实没有骗他的必要,毕竟这种事情除了他和风希以外,谁还会去在乎? 巫妖量劫早已成了过去,哪怕曾经的妖皇帝俊和东皇太一再怎么惊才绝艳,已经逝去的人,是不会有人再记挂在心上的,自然,也不会有人想着去为他们讨个公道。 无论是成王败寇,亦或是王成寇败,输家永远都是输家,唯一值得思考的也不过是,到底是谁从巫妖量劫中得到了好处,他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如此而已。 通天想得出神,又在听到渐渐靠近的脚步声时微微回过神来,如寒梅般冷淡的气息被那人轻轻带入了庭院之中,无声地浸透了他的感知。 分明是最为冰冷疏离的香息,此时此刻却显得格外有侵略感,令他的思绪不由得停顿了片刻。 他似乎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并未再往前踏出一步,只静默无声地注视着他的身影,像是等待着他转过头来,一眼便可以瞧见他。 通天忍不住去想:要是他始终不转身呢?那他又该拿他怎么办? 他这样想着,也便这样做了。 就好像始终不曾察觉一般,一身散漫的红衣圣人伫立在满园的梨树之前,专注地凝望着斜伸下来的一枝梨花。 他的手指轻轻抚上那如雪般皎洁的花瓣,又俯身轻轻吻着一朵将开未开的花苞,那花苞轻轻擦过了柔软的唇瓣,带来浅浅的细腻的触感,衬得那本就鲜妍的唇愈发动人。 元始微微敛了下眉,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人的唇上。 他曾经品尝过那唇齿的滋味,在每个意乱情迷的瞬息,亦在偶尔出现的梦境之中。他弟弟有的时候予取予求,眸光潋滟地注视着他,眼底盛着盈盈的笑意;有的时候却满身抗拒,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逼得他不得不强行板过他的面容,迫使他始终凝视着他,方才俯下身去,听着那隐隐低哑又混杂着难耐的哭泣声。 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眸光也愈发的深了。 虚幻的梦境对现实中的人来说毫无意义,可是有的时候,虚幻本身就是它的意义所在。只有在梦境之中,当他清醒地意识到他在做梦的时候,他才能这般放肆大胆,做出一切现实中绝不可能做出的举动。 倘若此时此刻亦是一场梦境的话…… 元始垂落了眼眸,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到底是轻轻走了过去。 他们两人之间,总要有一个来打破如今的僵局的。 “……通天。”天尊唤着他弟弟的名字,声音很轻很淡,比周围飘落的梨花花瓣还要轻柔三分,温柔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而那人也终于转过身来,静静地望向了他。 只一眼,他眼底的星辰宇宙都尽皆消弭殆尽,只剩下了他弟弟弯眸含笑的模样。 “哥哥。” 元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又抬起另一只手仔细地替他拂去发间沾染的落花。通天任凭他动作,只微微仰起首来看他,眸光纯粹,一如往昔之人。 他的眼角余光瞧见这一幕,一颗心似也柔软了下来,微微放下了手,又将他弟弟轻轻拥入了怀中。 先前燃灯开口时的愤怒、不安乃至于那些难以言说的深埋于灵魂深处的惶恐,都无声地消融在了这样一个比春风还温暖的怀抱之中。元始的心忽而安定了下来,只静静地,愈发用力地抱着怀中他心心念念之人。 “通天。” 他微微柔和了眉眼,像是心满意足了一般,又唤了一遍他的名字。 通天仰起首来看他,仿佛能从他兄长的面容上猜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元始的心思近来确实十分好猜,几乎是不加掩饰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换做以前,大概他也会很高兴吧。 只是如今…… 通天微微叹了一声,又弯了弯眉眼,笑着问元始:“哥哥就这么喜欢我吗?” 天尊却摇了摇头。 通天微微有些讶异,又见元始静静地望着他许久,原本冷清的容颜似冰消雪融,仿佛在刹那间万物复苏。他微微弯起了唇角,绽开了一个犹如昙花盛放时的笑容,轻声对他道:“通天,我爱你啊。” 不是喜欢,是爱啊。 天尊闭上了眼,轻轻拥抱着他,以一种近乎梦呓一般的语气道:“……我爱你啊。” 爱是克制,是忍耐,亦是明知可望而不可及,却依旧忍不住去伸手触碰;是满心满意、心心念念唯有他一个人,会因他的一举一动介怀,会不安,会惶恐,却又在得到回应时化为满心的欢喜。 爱就是他望见通天时,心中唯一存在的情感。 洪荒初开的天地之间,万物尚且懵懂,四野空空荡荡,而他在第一眼瞧见他弟弟的那刻,却已然拥有了整个色彩斑斓的世界。他来了,于是他的世界便有了色彩。 昆仑山上的万千风雪亦为之止息,只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 ——那是属于他们二人的,命中注定的动心。 是劫数,亦是缘法。 “原来如此……”他听见通天的声音,轻轻地落在他的耳畔,“哥哥是爱我的啊?” 元始道:“是。” “真好啊。”通天似乎叹了一声,又弯眸笑了起来,眉眼灼灼,天真又纯粹,“我也很爱哥哥呢。” 元始终于忍不住睁开眼来,怔怔地望向了怀中之人,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响。 一切都如梦境般美好,他们两人本来就该如此,是一对两情相悦的神仙眷侣。世间人人皆知他们亲密无间,无人能在他们之间插足半分,而他们也会这样永远地走下去,直至洪荒的尽头。 “通天……”他又唤了一遍那人的名姓,反反复复,直至生死难忘。 通天仰起首来看他,他的眼底映入了元始天尊的身影,那么清晰,一笔一划都像是有人将之刻在了他的心里。 他兄长的模样他从诞生之初便已经看起,早已远不止千万遍,怕是在不知不觉间深入了骨髓,哪怕失去记忆轮回转世,亦能在擦肩而过的瞬息回想起他们前生的纠缠。 他自然是爱着他的啊。 他应该是爱着他的。 爱? 爱是个什么东西? 通天闭上了眼眸,任凭元始俯身轻吻着他的眉心,梨花纷扰,纷纷落在他们两人之间,果真像是落下了一场盛大的雪。 人间的都城之中春光正好,春日照得人暖融融的,街道之上人来人往,各自顺着各自的道路奔忙着。孩童好奇地看着枝头的梨花,忍不住去摇上一摇,看漫天落花纷纷似雪,又笑着去问旁边的爹娘何时这梨树才能结果,让他吃上好吃的梨子? 这是通天从紫霄宫中归来的第十几个年头,具体的日子,他已经懒得去记了。 第70章 “风希亲启: 昨日我从燃灯手中得一秘辛,其言昔日下落不明的金乌十太子如今正待在西方,化名为乌巢祖师。当年的十日之乱亦有内幕,或为准提所为,只是贫道思虑再三,亦不知准提插手其间有何图谋,其背后或许同样牵涉了茫茫天机,不可轻举妄动。 念及我们昔日为了寻回小金乌颇耗了一番心力,贫道特意提笔以告,还望师妹珍重。 上清通天” 娲皇宫中,女娲轻轻将信笺放在烛火上焚烧,望着妖异的火焰一点点吞噬掉了上面的全部字迹,方才微微垂落了目光,重新坐了回去。 只剩一条尾巴的九尾狐从一旁窜了上来,熟练地在她怀中蹭蹭,好奇地仰起首来看着她面上的神情。女娲低头摸了摸她的头,神色中隐隐带着几分幽深之色,不知何时已经现出了人首蛇身的本相。 碧色的瞳仁中泛着冰冷的色泽,透着隐隐危险的气息。 “西方啊……” 原来在封神量劫之前,西方的圣人们便已经开始插手发生在东土之上的劫数了吗?不仅如此,还能瞒天过海,令他们都查不出来背后的主使人…… 女娲平静地闭上了眼眸,再度睁开时,又仿若无事发生一般,提笔写起了回信。 “此事师妹已经知晓,断然不会随意行事。随后我会派人去西方一探究竟,验证事情的真伪。若是此事为真,我会寻找机会同他接触,一旦有了消息,师妹定会及时告知。 至于燃灯,此人不可轻信,师兄莫要留他太久。此人虽是小人,亦能祸害大局。 风希” 她匆匆写完,又将信笺用秘法送了出去,方才垂落了目光,深深叹了一声。 倘若当初她没有答应帝俊去保下妖族的话,或许会自由许多吧,至少不必这般瞻前顾后,畏头畏尾的。 只可惜,岁月如同东逝之水,向来不肯为任何一个人回头。她注定只能静静地坐在这娲皇宫中,用片刻的时光来思念故人,然后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 女娲一边想着,忽而往九幽冥府的方向望了一眼,碧色的眼眸如同一汪深潭,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后土…… 却不知她这位故人,是不是偶尔也会升起同她一样的想法呢? 这个念头只在她脑海里存在了片刻便消失了。 圣人重新坐了下来,开始思考该派谁前去西方。 * 人间的王朝之中,佛法辩论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引起了众人的议论。宫中的君主饶有兴致地询问着燃灯,又被他熟练地应对了过去,只以为这又是一种宣扬佛法的手段。 慈航皱着眉头坐在院落中思考,时不时地又去红尘人家中走上一遭。 供奉着观世音的寺庙如今也渐渐兴起了,只是慈航从未去看过,但今日他犹豫了一下,又随意地选择了一座菩萨像,隐去了身形,在一旁聆听着众人的祈愿。 然后他就听见了他们五花八门的愿望。 有前来向他求姻缘的(慈航:“……这不应该去拜月老吗”),也有来向他求子的(慈航:“错了啊!这该去找碧霞元君”),然后求发财的,求升官的,求万事如意的,求平平安安的……各种各样,应有尽有。 慈航抽了抽嘴角,很想跟他们说其实他也没有这么厉害的神力,但是后来又意识到,他们只是拜着他们心中的神佛罢了。 人们心中有所求,却不可得,便只能将之寄托于神佛的庇佑。 当然,他们也只喜欢拜那些有用的神明,就比如隔壁的财神庙,那真真是香火鼎盛啊,可见人民群众心中最朴素的心愿;文昌帝君的庙也不差,也许是因为某一位皇帝搞了太学,设了五经博士和太学生,亦有不少人纷纷来踏他的门槛。 总之,人人皆有所求,时不时地烧个香拜个神仙的,心里也觉得安定多了。他这个观音庙混在其中也算不上突出了。 慈航溜达了一圈,又回到了他的庙宇之中,静静地看着人来人往。 然后他又看到了姜俪。 姜姑娘当时虽然神智浑噩,但隐隐约约记得有一个人救了她,而她当时只向观音菩萨祈祷过,那就应该是菩萨救的人,所以她依旧时不时地来庙里上香,偶尔又采来一束道旁开得烂漫的野花,将它放在供案之上,又俯下身去认认真真地磕头。 她偶尔和柏氏一起来,偶尔独身一人,又或者带上两个孩子。 慈航静静地看着,听着她诚心地祈愿,又见她安安静静地离开,便召来那方的土地询问一二。 土地道:俪娘生活得还不错,她有手有脚,刺绣手艺又不错,能够养活一家人,柏氏又请了宗族里的人来,做主将她认为了自己的干女儿,又将自己的田地托付了出去,又是一笔收入,等到两个孩子大了,他们往后的日子也就不用担心了。 慈航点了点头,便让土地回去了。 所以,这就是她每次前来的时候,仍然简简单单地求着“平安”二字的原因吗? 慈航坐在菩萨像的旁边,微微垂眸,陷入了思索之中。 红尘,红尘。 人间烟火尘世,人心所求万千。非要人断绝一切欲望,无欲无求去求那大道,在某种程度上,是否也算是违背了人性?更何况,人向往神佛,本就出于自己的欲求。 就连神佛自己也未必断绝了喜怒悲欢,又岂能用这些东西来要求人呢? 慈航站起身来,眸光中似有光芒闪烁,他想,他或许明白怎么应对燃灯了。 * 各人做着各人自己的事情,人人都有着自己的目的。 而此刻的庭院之中,却只见得梨花纷纷然而落,漫无目的,自在极了。 似是发现通天也很喜欢这些皎洁如雪的花朵,元始随手施展了一个法术,便将此地的春光给截留了下来。然后他就看见他弟弟转过头来,眉目弯弯,望着他笑。 “哥哥怎么又为我逆了这四时景色,不怕被那些凡人发现吗?” 元始道:“发现了又能如何?” 通天眼眸一转,若有所思地答道:“也许他们会以为此地有梨花生了灵智,成了精怪,方能这般四季长青,花开不谢,要把这树给伐倒呢,说不定还会请人来作法。” 元始便又在外面加了一重屏障,权且当做障眼法。 “如此可好?”他问。 通天低眸一笑,令周围万物都为之一静:“自然是极好的。” 元始于是便伸手揽住他的腰身,令他坐在自己的怀中,通天抬首望了他一眼,微微敛了眸光,安静地靠了上去。 他的兄长似乎僵硬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方才从身后拥抱着他。 通天听见了一声极为浅淡的,满足的喟叹声,轻轻拂过他耳畔,带来微微的痒意:“通天……” 圣人只倦怠地掩着唇,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随意地应了他一声:“哥哥。” 元始轻轻拥着他,又微微垂落了眼眸,安安静静地凝视着怀中之人。通天渐渐在满树梨花的香息中闭上了眼,短暂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同样是灿烂的春景,只是同人间的梨花不同,那是极为烂漫多情的三千桃花。 他兄长曾经为他在西昆仑种下了万千的桃花,每逢花开之际,世间烂漫的春光连成一色,几乎令人怀疑他兄长将万千春光都截留在了昆仑山上。 粉白花瓣纷纷而落,落满了整整一地,他站在那里,任凭花瓣拂过他的衣袍,又忍不住伸手去采撷一朵开得正盛的花朵,看它落在他的掌心之中,依旧那般明艳动人。 元始站在他的身旁,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走过来牵起了他的手。 他们一起在桃林中漫步,直至天色将暮,方才踏着满天的星光一道回来。 老子看着他们两人,忍不住摇头叹气,通天却又悄悄地去看身旁之人,接着就发现元始也在看他。 兄长向来是不苟言笑的,此时却柔和了眉眼,静静地看着他。 通天对上了他的目光,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格外欢喜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融化在那里,令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眼里只剩下了身旁之人。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那时候的他,一定是很喜欢元始的吧。 虽然那并没有什么用处,毕竟再怎么浓烈的爱意也如繁花一样,总有凋零在枝头的那刻。那样的苍白孱弱,令人不忍目睹。 通天在梦中叹息了一声。 元始微微蹙了一下眉尖,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力图让他睡得更加安稳一些。又轻轻伸出手去抚了抚他的眉睫,无声地喟叹着: “通天……” 他梦到了什么呢?可有片刻梦到了他?他在他弟弟的梦中又会是一个怎样的形象呢?是美好的,还是糟糕的? 元始垂落了眸光,又轻轻地抱紧了他,在心底许愿道: 希望这会是一个足够美好的梦吧。 慈航从院外进来,本想询问一下他师尊的意见。 结果抬头就见他师尊抱着他们小师叔,小师叔靠在他兄长怀中,似乎已经睡着了的景象。 他:“……” 慈航掩面后退,打算下一次还是先提前问一问他们师尊再进来吧。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啊师尊!他可以发誓的! 元始却微微抬起眼眸,缓声喊住了他:“慈航。” 慈航神色一凛,迅速垂首行礼道:“弟子拜见师尊。” 心下却忐忑极了。 他垂着眼眸,只有眼角余光瞧见了圣人的一角衣摆,又听见了元始淡淡的声音:“对于佛法辩论,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慈航垂首道:“弟子已经想好怎么应对燃灯古佛的论点了,应是可以得到众人的认同的。” 元始道:“不要在辩论大会那天再去争取别人的认同,在那之前,你就可以去找一些认同你的人了。” 慈航微微一怔,下意识抬起头来,对上了天尊淡漠的目光:“大会召开那日,场上至少有一大半的人都是认同你观点的人,到时候无论你能不能说服人,又或者那些人会被燃灯说服,起码有人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为师不想看到有任何意外发生,你明白吗?”元始淡淡道。 慈航望着元始,缓缓点头:“弟子明白了。” 元始道:“那就去吧。平日里无事不必来此。” 慈航:“……弟子领命。” 他默默地退了出去,没有错过他师尊低下头望向他们小师叔时那骤然温柔的神情,几乎是瞬间便从寒风猎猎的冬日到了春光融融的盛春。 唉……算了,他还是当没看到好了。 通天迷迷糊糊之间只隐约感知到好像慈航来过了,元始同他说了几句话,他很快就又走了。 他也懒得睁眼去看,只甚是懒散地翻了个身,又睡了回去。 这一次,他没有再做梦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0-80 第71章 当佛法辩论大会的消息传到姜俪耳中时,时间又往前走了一段。 听说这是整个洛阳城的盛事,会有数不清的贵人们前来参加,就连皇帝都会来倾听这一场辩法。 姜俪一边绣着团扇上的牡丹花,一边听着旁边的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是颇为向往的模样。 她淡淡地笑了一声,依旧专心致志地绣着精美的花样,直到偶一个瞬息听到了柏庄的名字。 姜俪似乎怔了一怔,又失笑般摇了摇头,他有他的大道,她亦有她的红尘,两者井水不犯河水,早已是陌路之人。他的消息又与她何干呢?终究是人间殊途。 她低下头来静静地穿针引线,看着团扇上艳丽的牡丹渐渐成型,心情竟是分外平静,甚至还思考起要不要再在牡丹花上绣上一朵翩翩欲飞的彩蝶,那样的话,大概能够卖出更多的钱吧? 姜俪向来是心灵手巧的,她捧起团扇端详了片刻,便找好了位置,又在上面绣起了粉蝶,一针一线皆顺从着她的心意,很快便在团扇上浅浅勾勒出一只蝴蝶的模样。 坐在她旁边的姑娘朝着她的方向望了一眼,不禁小小地惊呼了一声,似被那团扇上翩然欲飞的粉蝶吸引,忍不住朝着姜俪的位置挪了挪:“阿姐的手艺真好,这蝴蝶看上去跟真的差不多呢。” 闻言,众人也纷纷凑了过来,细细端详着团扇上的蝴蝶,又是喜欢又是赞叹道:“牡丹夺目,粉蝶灵巧,果真是巧夺天工。” 姜俪也笑着同她们分享了一些诀窍,很快就消磨了大半天的时光。 那牡丹团扇只剩下几针尚未完成,她也不急着绣完,只将东西一一放回到针线筐中,又将团扇单独收起,方才回了一趟家,接着又依着平时的习惯去了观音庙中。 她在观音的像前跪下时,心中已然无波无澜,只微微闭上了眼眸,虔诚地向祂诉说着今日发生的事情,讲到有趣的地方,又不禁微微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手托玉净瓶的观世音菩萨静静地注视着她,始终带着悲悯的笑意,窗外的光影在云间转变,静悄悄地映在她与菩萨之间。 慈航驾着云光而过,又在经过自己的庙宇时遥遥望见了这一幕景象。 他下意识停住了脚步,无声地看着那个姑娘。 许久之后,慈航轻轻叹了一声,化出了观世音的法相,落在了他的佛像旁边,唤了她一声:“姜俪。” 姜俪怔然抬首,竟有一瞬以为自己花了眼。 面前的观音尊者长裙迤逦,眉间一点朱砂,低垂下眉眼,静静地看着跪在蒲团上的她,神色中似乎带着几分怅然之色。 祂微微抬起手来,轻轻拿起了玉净瓶中的杨柳枝,又对着她遥遥一挥。 姜俪只觉得自己颈项上忽而传来一阵清凉之感,她下意识去摸了一下,却只碰到了一片光滑无瑕的肌肤。 先前她拿起剪子刺向自己时,虽然侥幸被菩萨救下,到底留下了一道颇为狰狞的伤疤,平日里都拿衣服遮着,旁人也看不到。倒是惹了柏氏又偷偷躲起来哭了好几场,想方设法地替她打听除疤的方子。 姜俪自己对此倒是不甚在意,虽说女儿家的容貌确实重要,但没了这容貌,日子照样是一样地过。而且这又不是伤在脸上,那就更加不重要了。 但是她此刻抬起首来,望着忽而降临在此地的观世音,指尖竟然微微有些颤抖。 她闭上了眼,诚心诚意地拜下:“信女姜俪,拜见观世音菩萨。” “姜俪。”慈航缓声道,“那日你曾经问本座佛为何物,本座不曾答之。不知你今日是否仍然有此疑问?” 原是为这个而来吗? 姜俪一边想着,一边又在心里思索着该如何回答菩萨的问题。只是她想了许久,依旧想顺应自己的心意。 于是她点了点头,恭声答道:“姜俪不敢欺瞒于您,我心中确有此惑。只是信女后来想了许久,心中已经颇有明悟。无论那人能不能顺利成佛,他在我心中永远算不上真佛。纵使世人认可,我依旧不认。” 她瞧见观音菩萨浅浅一笑,眉眼愈发的温和了下来,周身光华流转,愈显缥缈无垠:“既然如此,你可愿意来参加这场洛阳城中的佛法辩论?或许可以稍解你心中的困惑。” 姜俪微微有些讶异,想起先前她们说的事情,略带迟疑地问道:“我也可以去吗?” 菩萨缥缈一笑,顷刻间消失在了她的面前,只留下一句温和的话语,像是拂过大地的春风:“我佛普度众生,有何不可?” 姜俪独自一人在观音庙中坐了许久,轻轻闭了眼,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要去。 * 洛阳城中熙熙攘攘的人群越发得多了起来,卖小吃、果饮的小贩也纷纷利用起了这个机会,趁机赚了一大笔,无论是高门深宅,亦或是小门小户的百姓们,都对着此事津津乐道。 道观中的道士们望着对面的佛寺微微皱起了眉头,只是他们头顶上的大佬们什么都没有说,他们也就……只好这么看着了。 不得不说,还真是轻松省事啊,正好可以休息一段时间呢=。= 哎呀,索性趁此时机打一打牌好了,浮生苦短,不如打牌! 庭院之中,悟空照旧日复一日地修行着,又时不时地跑出去看上一场热闹,眼里皆是新奇之色。 他津津有味地听着七大姑八大姨们议论着周围的八卦,又见那勤奋的学子日复一日地苦读。 热闹的街市之中有人悄悄动了坏心思,试图将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给偷偷抱走,悟空眼珠子一转便施展了一个小法术,让他直接摔了个狗啃泥,场面一时十分刺激。 丢了孩子的人家刚刚还在着急,一眼就看到了旁边正在好奇地看着热闹的自家姑娘,赶忙紧张地把人抱了起来,又见小姑娘一本正经地指了指摔倒的那人,又对着自己爹娘道:“爹,娘,刚刚这个人想送我糖吃呢。” 她家里人哪里有不懂的,当即横眉倒竖,怒喝一声:“抓拍花子了!” 周围人闻言,纷纷撸起了袖子:“在哪里呢,在哪里呢?!” 说完就是一顿暴揍,接着就把人送往官府去了。 悟空躲在一旁的树上悄悄地乐,又见那小姑娘从她爹的背上转过头来,遥遥对着他比了个口型:“谢谢。” 石猴似是怔了一怔,不知为何忽而觉得心里暖洋洋的,似是格外的高兴。他想了又想,从袖子里面摸出一个分外水嫩的桃子,朝着那小姑娘丢了过去。 她眨了眨眼,甚是惊奇地看着那个桃子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她的手中,一时惊讶极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桃子看。 再度抬首的时候,悟空已经不见了。 石猴悄悄地溜回了庭院之中,又温习了一遍刚刚学的知识,接着便又爬到通天房外的树上,一边背书一边等着通天喊他。 圣人似有所感,朝着屋外望了一眼,遥遥看见那株梨花树上忽而冒出一个毛绒绒的猴头,不禁弯起了潋滟如春华的眉眼,露出一个笑来。 元始坐在他身旁,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了一眼,看到是那只石猴后便失去了兴趣,又专心致志地凝望着面前之人。 他伸手抚过那人的发丝,指尖流连着触碰着他的眉眼,一点一点近乎贪婪地感受着身侧之人的温度,又在身后轻轻拥抱着他。 通天微微侧过首去,恰好对上了元始低垂的目光。 他兄长静静地看着他,又微微试探着,轻轻含住了他的耳垂。颇为敏感的部分被温热的气息包裹着,令通天微垂的长睫不由颤了一颤,下意识抓住了那人宽大的衣袖。 “元始?” “嗯。”天尊低低地应了一声,却不松开,只安抚地握住了他的手,同他十指相扣。 圣人的眸光愈发显得波光粼粼,潋滟动人,落在元始眼中,自然是怎么看都好看的。 天尊静默无声地看着,又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耳垂,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上面,伴着浅浅的吐息声,令人不由得生出缠绵入骨的错觉。 “元,始。” 天尊叹了一声,到底是克制了自己的渴望,没有做得太过分。 兄长在他弟弟耳边轻声开口,熟练地转移着话题:“通天,慈航他们准备好了。” 通天似乎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先是应了一句“哦”,紧接着又微微挑起了纤长的眉,定定地看着他身旁之人,语意不明地询问道:“哥哥刚刚在做什么?” 天尊垂了眉眼,平静地回答道:“没有什么。” 通天轻轻挑了一下眼尾,似笑非笑地望来,又被他兄长捉住了手。那人叹息了一声,在他耳边轻声道歉道:“是为兄错了。” “为兄不该做得这么过分的。” 通天凉凉道:“哥哥在道歉之前,不应该先松开我的手吗?你如今这般举动,看上去可是一点诚意都没有啊?” 元始静静地看着他,语气依旧淡淡:“也许是因为……为兄并不想改正吧。” 这算是什么?坚决认错,始终不改?? 在他弟弟睁大了眼眸,生气地瞪回来之前,天尊平静地往后退了一步,缓声开口道:“我们该出门了,莫要耽误了时候。” 然后他又低头亲了亲他的指尖,温柔至极地哄道:“为兄真的知道错了。” 第72章 通天盯着元始看了许久。 圣人微微抿着唇,像是有些不高兴地盯着他看,浅淡的眸光中倒映着天边流云,飞鸟过境,亦有梨花似雪,纷纷然落下。 元始静静地望入那双眼中,神色专注极了,直至那里也出现了他的身影。 他微微放松了几分力道,不再牵住通天的手,转而以小拇指轻轻勾着他的手指,近乎藕断丝连地同他的指尖纠缠着,连语气也轻缓了下来:“……通天。” 通天淡淡地瞥了一眼他兄长甚是不安分的手指,开始思考是不是该直接把他给甩开。 那人却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心思一般,又悄悄松开了几分,只余下了一点点的距离,仍然没有彻底断开。 指尖残留着两个人的温度,两个人的气息,依依不舍地彼此纠缠,像是被他师妹的红绣球上的红线缠绕着似的,怎么也没有办法彻底分开,只能生生世世这般彼此依偎在一起,互相眷恋,互相依靠。 通天微微垂眸看了看他的手指。 ——可能吗? 但他到底没有松开,只是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朝着悟空喊了一声。 石猴欢快地应了一声,从梨花树上跳了下来,高高兴兴地跑到了他的面前,同通天讲了他刚刚做的好人好事。 圣人耐心地听着,眉眼浅浅地舒展开来,唇边微微含笑。 “不愧是悟空呢。”通天夸他。 悟空看上去更高兴了,他绕着通天转了一圈,眼神闪闪发亮的,令圣人忍俊不禁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好了,悟空也一起来吧。” 悟空:“要出门吗?” 通天颔首:“是啊,听你慈航师兄跟人辩法。” 悟空:“是辩论道法吗?” 通天摇头:“是佛法哦。” 悟空歪了歪头:“师父我们真的是玄门中人对吧?” 通天微微停了脚步,似笑非笑道:“要不你问问你元始师伯?” 悟空不说话了,看上去真是相当的乖巧可爱。 通天唇边的笑意愈发地深了,他弯了弯唇角,牵起了他的徒弟,又对着旁边的元始道:“哥哥,走吧。” 元始不语,凝眸望着他。 通天低眸笑了一笑,轻轻拉上了元始的手掌,再度同他十指相扣,亲密到不留任何间隙。他抬眸望向了他的兄长,又唤了他一声:“哥哥。” 元始垂落了眼眸,终于回应了他:“好。” 他回握住通天的手,心情似乎又平静了下来。 唯有在空旷的高台之上正在辩论佛法的慈航心态略微有些崩溃。 他在上方一眼就望见了他姗姗来迟的师尊和小师叔,还没来得及紧张,便被眼前的画面给震撼到了,震撼完了就陷入了沉思。 怎么说呢? 这看上去真的很像一家三口啊:) 虽然他这位师弟按理来说是女娲圣人家的猴子,但是!他身穿道袍,头戴葛巾,被他们小师叔牵着,看上去天真可爱极了。和两位圣人站在一处,真真是显得格外和谐的。 慈航面无表情地绷着一张脸,努力把这个糟糕的想法从脑海里面驱逐出去,却越看越像那么一回事。 直至元始皱起了眉头,目光极淡地朝着他望来一眼,斥责道:“凝神!” 慈航顿时清醒了! 他灵台从未有过这般的清明,就好像有一阵哗啦啦的寒风骤然刮了过来,令他整个人从头到脚清醒得不行再清醒,冷静得不能再冷静! 他人又行了,又能平静地分析燃灯在巴拉巴拉说着什么连篇鬼话了,顺带从容不迫地理了理自己的逻辑链,在保证自己的逻辑链不崩塌的情况下,一一驳斥着燃灯的话。 还得是他们师尊啊! 慈航在心底泪流满面:谁懂啊?他们阐教弟子从来不需要什么清心咒,只要他们师尊的一个眼神,就比那清心咒好上千百倍。 坐在他对面的燃灯却是微微凝神,端正了几分态度,以审视的目光望向了对面的慈航道人。 看样子这段时间他确实是仔细地准备了一番,他也不能太过于轻敌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又朝着底下茫茫无尽的人潮望了一眼,在遥遥望见那位红衣圣人的身影时,燃灯的目光微微一顿,又重新收回了视线。 上清通天…… 燃灯古佛面上不显,心下却是愈发的慎重了起来。毕竟他此时的性命还握在这位圣人手中呢。 此刻洛阳城外的白马寺中,众多达官显贵并百姓无数,皆来此聆听燃灯古佛与观世音菩萨辩法,这场面自然是格外壮观的。 负责此事的人本还担心有那么多的人前来,此地或许不够宽敞,却见燃灯古佛轻轻一挥手,竟令此间之地骤然扩张了数倍,而外面却丝毫不显。 众人心下震撼,对待古佛越发的郑重,不敢有一丝不敬。很快就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 就连皇帝也悄悄地携着妃嫔来此,坐在特意留给他的席位之上,周围皆是负责护卫他的将士们,里里外外围了个密不透风。 通天几人置身于人群之中,恰似落入茫茫汪洋大海中的一尾游鱼,谁也不曾察觉他们的存在。众人只纷纷仰起首来,震撼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们可能一生都不会再经历第二次的盛景。 有佛陀自西土而来,至我东方传道。 * 此乃“红尘”与“大道”之辩,讲的是如何才能修身成佛。 慈航依然坚定了他最初的想法,眉目微垂,语气平静地讲述着自己的道理,又不忘吸取之前的教训,更加巧妙地贴合着众人的想法,乃是“世人皆有欲望,断绝一切人世间基本的悲欢喜乐乃是灭绝人性之举,自以为强行切断因果便可成佛,反倒是生了执妄心,不可为佛也。” 燃灯寸步不让,凝眸视之,言曰:“欲求大道,需修明净之心,放下对世间亲友、财富、情爱……种种的留念,方能出离红尘,成就佛陀果位也。”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又在心底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想法。 有的人觉得既然成佛,自然要了断红尘俗念,不然怎么称得上是“佛”呢。 又有人摇了摇头说,既然佛门普度众生,不入红尘,何来众生?红尘与大道未必是注定对立的。 他们在私下里小声地讨论着,又渐渐争论了起来,直至旁边负责维护秩序的官员们皱了皱眉头,纷纷下场呵斥了他们,众人方才安静了下来,继续静静地聆听辩法。 皇帝一边听着,一边若有所思地对旁边的妃子道:“若是能够修身成佛,舍下这凡尘的一切也是应当的。总不能既贪恋红尘,又妄图大道吧?这世间岂有这般两全之法。” 妃子眼尾一挑,又笑着拉住了皇帝的胳膊,轻声细语撒娇道:“陛下难道舍得了臣妾吗?便是舍得了臣妾,陛下又岂能抛弃您的万千子民呢?没有了您,这江山社稷岂不是会毁于一旦?” 皇帝一愣,无奈地拍了拍她的手:“爱妃所言甚是,寡人既然做了天子,又如何能弃万民于不顾。” 他说着,却也不无遗憾地看了燃灯古佛一眼,在心底暗暗地叹了一声:可惜了,看来他这辈子是无缘佛道了。 妃子看出了皇帝的心思,又将目光落到了慈航身上,掩唇笑道:“臣妾倒觉得观音尊者所言甚是,世人生来便处于红尘之中,欲修成大道,自然要在红尘中修,渡自己,也渡别人。又何必非要躲在深山老林之中,自以为远离了红尘,心却一直待在红尘之中呢。” “世人为荣华富贵汲汲营营,他们为成仙成佛苦苦追寻,两者又有什么不一样?” 皇帝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说这话可是要冒犯诸天神佛的,还不快快住嘴。” 妃子笑道:“真正的神佛哪会是这种人呢,臣妾就算当着神仙的面说了,他们也会觉得臣妾说得有理的。” 皇帝无奈极了,心里那点遗憾的感觉却隐隐有些淡去了。 他转念一想,虽然他无法抛弃江山去一心一意地修佛,那多建几座佛塔佛寺,想来也是功德一件,或许他下辈子也有成佛的机会呢。 这样一想,他也便释然了。 通天一边瞧着上面的景象,又看了看他身旁正专心听着辩论,时不时抓耳挠腮疑惑不解,又恍然大悟陷入沉思的石猴,不禁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唤回了他的神智:“悟空。” 悟空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唤他:“师父!” 通天悠悠地问他:“若是悟空呢?你是觉得你慈航师兄说得对,还是他旁边那位燃灯古佛说得对呢?毕竟你可是也相当执着于长生之道呢。” 悟空挠了挠头,想了片刻答道:“那还是慈航师兄说得对吧。” 通天“哦”了一声,眉眼温和地看他:“为什么呢?” 悟空眨了眨眼,认真地开口道:“弟子虽然渴求长生,但是弟子也放不下花果山啊,等到弟子出了师,弟子还要回到花果山去,带着我那群猴子猴孙们一起享受长生之趣呢。” 通天不由一笑,又摸了摸他的头:“那悟空可要更加努力地修行呢。” 悟空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弟子一定会更加努力的。” 元始就看着他弟弟三言两语把那只石猴骗得团团转,无知无觉地在学海无涯的路上越迈越远,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传音道:“你这么急着教他东西做什么?” 通天仍然凝眸望着悟空,闻言随口答道:“哥哥不是向来不喜欢我花太多时间在养徒弟上吗?” “弟弟这么做,当然是为了能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跟兄长在一起啊。” 他说着,又回头对着元始展颜一笑。 元始的眸光不由一颤,片刻之后,他微微闭了闭眼。 ……小骗子。 他最爱的,唯一爱着的,小骗子。 第73章 姜俪也和柏氏一起来了,她一手牵着女儿,柏氏则带着儿子。 她们在人群之中并不起眼,只遥遥望着对坐在高台之上论道的两个身影。 一人穿着袈裟,神情宽和,令人如沐春风,不知为何姜俪看着他却有那么一点不喜,另一人眉目冷清,衣裙迤逦,手托玉净瓶,瓶中的杨柳枝依旧苍翠欲滴。 柏氏一眼望去,心下便欢喜不已,侧身对姜俪道:“俪娘,是观世音菩萨。” 姜俪笑了一笑,轻轻“嗯”了一声。 她抬起头来,认真地听着菩萨讲道,往日里闹腾不已的两个孩子也乖乖地仰起首来,好奇地听着。 也许是因为慈航在论述自己的论点时总是会举上一些简单明了的,连他们都能听懂的小故事,因而孩子们也听得格外认真,时不时地拍掌笑了起来。 大家的目光被稚童天真纯粹的笑声吸引,不由朝着他们望了一眼,又纷纷赞叹道:“夫人这二子颇有佛缘啊。” “合该是那菩萨座下的金童玉女。” 柏氏大概是想起了她那个糟糕的儿子,面色略微有些不好,姜俪宽慰地抚了抚她的背,又笑着同众人道:“还是小孩子呢,只是喜欢听故事罢了。” 有人摇了摇头,不无歆羡道:“那也比我家那个‘混世魔王’好,三天不打,他就要上房揭瓦了!” 大家互相分享了一下自己家孩子的故事,纷纷摇头叹气,不一会儿又继续听起论道来。 柏氏方才轻轻叹了一声,低头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头,他们小声地喊着“奶奶”,凑到了她的怀中。 她抱着这两个孩子,微微摇了摇头,对着姜俪不无忧虑道:“佛缘不佛缘的不重要,老身只求他们二人不要像他们那个混账爹一样,心心念念着什么佛门大道,反倒忘记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连如何做人都忘记了,却还想着去成佛,我呸!” 姜俪无奈一笑,又轻声哄起柏氏来。 柏氏叹了一声,拉着她的手道:“不提那个死人了,我们还是继续听菩萨讲道吧。果然还是菩萨说得有道理啊,红尘种种,亦是一场修行,不入苦海,又如何知道要勉力修行,渡尽众生呢?” 姜俪微微一笑:“娘说得对。”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遥遥望着上方的慈航道人,眼中隐隐有了几分明悟的味道。 若是有可能,她也想同观音菩萨一样,做那红尘之中的佛。渡自己,也渡别人。只求世间众生终有一日皆能脱离苦海,得享世间之乐。 …… 柏庄同样在另一旁听道。 他一旦听到慈航开口,便不由得皱紧了眉头,等到燃灯接话后,他方才露出了几分满意之色,时不时地频频点头,又对着周围人道: “世间红尘羁绊太多,到底是误了修行,若要真正得道,自要一心向佛,日日苦修,哪能为那世俗所绊?” 自然也是有人赞同他的。他们纷纷点头:“柏兄所言甚是,我辈自当如此。” “唯有一心一意方可得大道玄机,若是被那红尘所误,贪恋哪家的小娘子,哪里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他摇了摇头,正气凛然道:“世间红颜不过是那‘红粉骷髅’,一身白骨皮相,皆是虚妄罢了,唯有看破虚相,洞彻本真,方得大道啊。” “是极是极。”众人纷纷应和。 柏庄得了鼓励,更是目光炯炯,认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左右望望,见底下人群议论纷纷,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而高声开口道:“红尘不过虚妄,欲要修身成佛,自当投身于佛门之中,全心全意地修行!” “红尘之中哪里出得了什么真佛?不过终究是贪恋红尘,不肯离去之人罢了!” 柏庄大声地喊着,引来了无数人的侧目。 高台之上,慈航微微垂落了目光,望向了那人,浅浅地蹙了一下眉尖。 燃灯略微停了停将要出口的话语,挑起眉梢,露出一个淡笑:“观世音,如今看来,在下之言似乎颇得认可呢。” 慈航注意到了姜俪的到来,淡淡道:“仅他一人,代表不了所有人。” “既然我们说服不了彼此,不如便请我佛来为我们裁决一二吧?”燃灯微微一笑,和善地开口道。 慈航便合十双掌,闭上眼眸道:“善矣。” 众人便见上面的佛陀与菩萨不知为何忽而停止了论道,双双闭上了眼眸,齐声诵起了佛号。他们神色庄严,面露虔诚之色,令周围之人下意识地安静了下来。 再无人开口说上一句话,众人纷纷低头,亦跟着他们念起佛号来。 场面一时肃穆,唯闻诵经之声。 通天的眉睫微微动了一下,他收回了视线,近乎安静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万千道盛大的金色佛光落了下来,朵朵金莲盛放在众人身边,香气盈袖,如同置身于无上佛国之中,亦有一朵落至他身边,无意间拂过他的衣袍。 圣人瞧见了那朵莲花,轻轻伸出手去接住了它。 那耀眼的金色莲花衬着他微垂的眉眼,像是落在红尘万丈之中的一寸叹息。 他低眸望去,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将它悄悄收入了袖中,然后才抬起首来,遥遥望着眼前的景象。 元始一直望着他的弟弟,自然也注意到了他刚刚的动作。 他的眼眸微微暗了一下,不由走上前去,轻轻唤了他一声“通天”,又缓声问道:“你就这么想见他吗?” 天尊的语气浸透几分凉意,圣人却仿佛不曾察觉一般,依旧点了点头,干脆道:“是,我想见他。” “那是我的弟子,我岂会不想见他。” 元始语气淡淡:“你分明知道,不仅仅是接引准提想让他做这个如来佛祖,就连我们那位师尊也是这么想的。而我们师尊的意思,便是天道的意思。” 通天微微侧首看他,唇边勾起一个浅笑,近乎温然地开了口:“正是因为如此,哥哥,我才没有阻拦他啊。” 元始的眸色愈深,他凝视着他的弟弟,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又不知当如何开口,只下意识扣住了他纤细白皙的手腕,微微用力,仿佛要将人揽入自己怀中。 通天却只微微抬首,在他耳旁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元始顿了一顿,带着几分克制地垂落了眼眸,又轻轻松开了他的手腕。那原先白皙如雪的肌肤上却已然留下了浅浅的红痕,看上去格外的醒目。 天尊的目光落到那里,眸光微敛,下意识蹙起了眉头:“疼吗?” 却听见通天轻轻的笑声,间杂着几分天真无辜的意味,那人扬起脸看他,眸光流转,透着蛊惑人心的味道。 “疼不疼的……” 似抱怨又似撒娇:“哥哥也不知道心疼心疼我。” 元始的眸光愈发的暗了,不知何时带上了几分晦涩难言的意味。 他深深地看着面前之人,后又无声地垂落了眼眸,轻轻捧起了他的手,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替他揉着手腕上的殷红之处,动作举止轻柔极了。 通天微微歪头,饶有兴致地瞧着他的举动,任由他揉着自己的手腕,唇边的笑意散漫极了。 元始能够感知到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像是春日的细柳,被微风吹动着轻轻拂过堤岸下的流水,本就无意,偏偏惹了惊鸿。 “通天……” “怎么了吗,哥哥?” 天尊叹了一声,极浅极浅地叹息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 通天看了看他,却是忽而开口道:“哥哥,我知道的。我不该再随便见他。可是要让我什么都不管,任凭他待在西方,我做不到。” 他说,他做不到。 “所以……我让燃灯和慈航一起搞出这样一个盛大的辩论佛法的场面,再让他们去请多宝,这样,他就有合情合理的理由到东方来了。接引他们也说不了什么。” 元始静静地看着他,又见他弟弟弯眸浅浅一笑,那笑意转瞬即逝,很快便消失在他眼中。 “至于其他的……哥哥放心便是,我行事会有分寸的。” 可是他在乎的不仅仅是这个……他在乎的…… 元始闭了闭眼,缓缓应了一声:“好。” 又道:“你心中有数便是。” 通天对着他一笑,又重新抬起首来,遥遥望向了前方的景象。 在那漫天的金光达到鼎盛的那刻,忽有神女飞天,着霓裳起舞;菩萨低眉,合掌祈诵。浩大的梵音在天地间响起,仿佛充盈着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在那无尽浩渺的佛光之中,莲花宝座缓缓浮现在天地之间,如来佛祖端坐其上,垂眸望着下方的众生。 慈航对着他拜下,口称:“拜见世尊。” 燃灯微微抬首望了佛祖一眼,心下似乎有些不甘,奈何形势不由人,到底也拜了下去:“我佛。” 慈航道:“启禀世尊,今日我与燃灯古佛辩论佛法,颇有分歧,双方争执不下,只好请世尊出面,替我们二人断定对错。” 佛祖拈花一笑,口出妙音:“既然如此,你们二人便分别道来吧。” 祂抬起眼来,遥遥望向了远处。 在那里,红衣圣人对着他微微一笑。 第74章 “上清通天居然没对燃灯动手吗?” 西方灵山之上,接引带着几分意外地询问道:“像他往日的性格,不应该直接一剑斩了燃灯吗?” 他原本都打算得好好的,先让燃灯去宣扬一下佛法,等到他宣扬得差不多了,这消息也差不多该传到东方的圣人们耳中了。 他们既然不愿看到西方的兴盛,自然会出手阻止,到时候只要牺牲一个燃灯就够了。他也不必担心燃灯失去了掌控,借着传道一事妄图得到一些不属于他的东西。 燃灯难道以为他们发现不了他眼中的野心吗?更何况他本就是背叛阐教到了西方,既然能够背叛玄门一次,再背叛一次佛门又能如何? 不曾想,那几位圣人居然这么能忍,直到如今还容许燃灯在东土之上蹦跶。 接引微微皱起了眉头:“就算上清通天没有动手,元始天尊又是怎么回事?昔日燃灯叛教而去,他见到叛徒,不也应该动手杀了他吗?” 没道理啊。 准提垂落了眼眸,缓声开口:“元始圣人……未必会在意一个燃灯。” 那位圣人的眼中不是向来只有他的弟弟吗? 除了封神量劫时不知道发的什么疯,平时向来是将他弟弟珍而重之地呵护在身边,捧在手心里生怕他摔了化了,恨不得将世上一切珍贵的东西捧到他面前,更不容许有任何人敢于窥探他,甚至到了有几分病态的地步。 他想起曾经的一幕,那还是他们在紫霄宫中听讲时的事情。 少年时的上清圣人还没有以后安安静静待在碧游宫中做师尊时的耐心,哪怕是在紫霄宫中也忍不住好奇地左右看看,每见到一个人踏入紫霄宫中,便忍不住探头看上一看。 那时的他和兄长来得颇迟,心下颇为担忧,又一眼瞧见了摆放在最前面的六个蒲团,冥冥之中生出了预感。 兄长当机立断决定要抢到两个蒲团,直接越过了众人,准备找一找蒲团主人的麻烦。 老子看着他们,微微蹙起了眉头,元始则干脆利落地同通天换了一个位置,将他圈在他和老子之间,极为冰冷的眸光扫过他们两人,透着彻骨的生人勿进的气息。 唯有通天茫然地抬起头来,对着他友好地笑了一笑:“这位道友……” 然而他话没说完,就被元始给抓了回去,他一手把人按在了蒲团上,又垂眸耐心哄着他:“通天可是觉得无聊了?不妨同为兄下上一局棋?” “哥哥——”少年圣人拉着他兄长的衣袖撒娇,眉眼弯弯,眼中落满了盈盈的繁星。 元始道:“不下棋也可以,我们玩些别的吧。” 他三言两语就把人哄好了,很快就让他忘记了周围的人,只一心一意仰起首对着他兄长笑,然后才警告地看了他们一眼。 接引皱了皱眉头,不愿去招惹这三兄弟,便重新寻找起目标来。 他却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少年圣人,他听见了元始的话,知道了他的名字——“通天”,那般张扬肆意的名字,一如他本人一样,是整个紫霄宫中一眼便能瞧见的,最为醒目的存在。 有那么片刻的时间,他遗憾着那一句通天不曾同他说完的话,只是很快他就无暇再去想这一件事,专心同接引一起逼迫红云和鲲鹏让座。 再往后,他就再也没有机会同通天说上一句话了。 准提微微垂落了目光,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唇边带着一丝讽刺的笑意: 只可惜,当年的元始天尊将他弟弟护得跟眼珠子似的,生怕他们这些人染指他半分,到头来还不是同他弟弟走到了这一步。 兄弟阋墙,彼此敌对。 元始,你满意你见到的这一幕吗?三清不复三清,而你与上清通天之间的情谊,同样断了个彻彻底底。 他的唇边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似是对此颇为欣悦的样子。 接引又叹了一声,揉了揉他的太阳穴,略感奇怪道:“不过那个慈航道人又是怎么回事?他居然在认真地传道吗?元始天尊送他来西方难道不是纯粹想刺探我们这里的情况吗?” 你们东方的人,真的都很奇怪诶? 准提笑了一笑,轻描淡写道:“兄长何必顾忌那么多呢,只要看这件事到头来对我们有没有好处就好了,无论他们想做些什么,佛法都已经在东方传扬开了。长此以往,我西方佛门必然在东土上有着一席之地,甚至能与玄门平起平坐。” “只要这样,我们的目的也便达到了。” 接引闻言,亦是微微颔首:“也罢,先就这么看着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抬头朝着远处的莲花佛塔看了一眼,目光又微微深邃了几分:“多宝道人……” 你又想做些什么呢? * 他什么也不想做啊。 至少此时此刻,他并不想做些什么。 佛祖端坐在莲花座上,垂眸看着周围纷纷跪拜下去的众人,他身后是耀眼的金色佛光,周围是天花乱坠,地涌金莲的天地异象。 他平静地望着慈航,又微微瞥了一眼燃灯,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 此间只剩下了两位圣人依旧站立着,旁边还跟着一只好奇地望着他的石猴。 佛祖看了一眼石猴,微微颔首:嗯,长成这样的,一看就是他师尊新收的徒弟,他那新鲜出炉的小师弟吧?这么多年了,他们师尊的喜好就不带变的,照旧还是那么喜欢毛绒绒。 一定要说的话,大概他们那位二师伯才是个意外吧。 佛祖但笑不语,悠悠地想着:也不知道元始圣人是怎么做到的,硬生生打破了他师尊对毛绒绒的偏爱,令他师尊动了心,时至今日,都这样了也还没被他师尊拿剑捅了。 不得不说,确实很有本事了。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颇为随意地听着慈航的叙述,又微微点了点头,缓声开口:“尔等之意,本座已经知晓。” 慈航垂首合掌道:“恭请世尊为我等解惑。” 佛祖便叹了一声:“两位心中之惑,乃是小乘佛教与大乘佛教之惑,小乘佛教追求自我的解脱,只为自己修身成佛;而大乘佛教则主张普度众生,以求建立净土佛国。” 燃灯微微一顿,不由得抬首望了多宝一眼,像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似的,隐隐陷入了思考之中。 小乘佛教?大乘佛教? 多宝这是什么意思,他又想做些什么? 佛祖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仍然带着几分宽容的笑,落在金色的佛光之中,透着说不出的庄严与慈悲之感。 众人遥遥望去,只觉心脏怦怦地跳动着,又是欢喜又是震撼。 慈航倒是没想那么多,毕竟无论是小乘佛教还是大乘佛教,都和他关系不大。 所以他只是简单地顺着多宝的话说了下去:“不知世尊可否为我们讲一讲这小乘佛教与大乘佛教?” 佛祖闻言,却是微微摇了摇头,笑着指了指他们头顶的天:“天机未至,不可言也。” 一旁的皇帝终于有些坐不住了,他望着眼前那远远超出他想象的画面,早就已经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手指都在微微颤抖着,忍不住开口插话道: “敢问世尊,这‘天机未至’又是何意?” 他的声音微微带着几分紧张,像是生怕佛祖不回答他:“可是我等的供奉还不够虔诚?是不是需要为您建上更多的佛塔和佛寺?”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开始盘算起国库里的钱来。 佛祖仍然摇头,垂悯地望着众人,一字一句如闻妙音仙乐,缥缈而不似世间应有之声。 那声音落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像是晨钟暮鼓一般令人心头剧震,又似春风化雨一般,无声地抚慰着他们的心田。 “惑矣。” “天数已定,六百载后,众生可闻大乘佛教。” 浩渺天音落在世间,无形无相,却又仿佛落入了每一个人的心中。 皇帝动了动嘴唇,冥冥之中已然有感,心头隐隐泛起几分遗憾,又被那声音抚平。 六百载啊…… 不知那个时候,汉朝还在不在,又是他的哪个后代能够亲眼见证这一幕呢? 他闭了闭眼,不再去求那大乘佛教,重新恭敬地向着佛祖拜了下去:“今日得闻世尊一言,已是我等之幸,既然天机未至,某不敢强求,只愿能听世尊讲述一场佛法。” 众人亦随之纷纷拜下。 佛祖垂眸看着众人,面露慈悲之色,不见祂何时开口,这浩渺天地之间便只余下了佛音渺渺,充盈在每一个人的耳中。 众生皆沐浴在这佛光之中,神色愈发的虔诚,遥遥注视着面前的佛祖。 …… “如此,你可放心了?” 元始淡淡地望了一眼佛祖,又对着他身旁的红衣圣人道。 通天闻言眨了眨眼,甚是懒散地答道:“弟弟不知道呢,也许这一刻放心了,下一刻又忍不住牵挂起来呢。” 元始不由拧起了眉头,周身的温度呈直线下降,很快就冻得旁人瑟瑟发抖,甚是奇怪地抬头看了一眼天气:怎么回事,现在也不是寒冬腊月的季节啊?怎么会冷成这样? 通天又笑了一声,像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又轻轻上前抱住了他。 温香软玉骤然入怀,令元始的身躯微微僵硬了一瞬,又近乎本能般地将他的弟弟拥入了怀中,紧紧地揽住了他的腰身,不容许他有任何挣脱的余地。 那人却好像并不想挣扎似的,任由他略显强硬地将他箍在怀中,只轻轻靠在他耳边低语: “哥哥到底在在意什么呢?” “难道我的心里,不是从来只有兄长你一人吗?” 元始的心跳声仿佛生生漏了一拍,他垂落了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怀中之人,又忍不住沉声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圣人轻轻地笑了一声,眸光愈发潋滟动人,那双眼眸注视着他,便已然胜过了这世间千言万语。 “当然知道啊。” 他凝望着元始,悠悠开口:“从我们诞生至今,从头到尾,从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人啊。” “我最爱哥哥了呢。” 话音还未彻底落下,元始已然将他紧紧拥入了怀中,冰雪般的气息覆盖着他,强行侵入每一寸呼吸之中,令他再也无法逃离。 他可以相信吗? 他……能去相信吗? 可元始到底没有松开手,只轻轻地闭上了眼,更加用力地拥抱了他。 至少这一刻,他……不想怀疑。 第75章 佛祖像是什么都没有说,却又仿佛将什么都说尽了。 所有人都听到了祂口中的大乘佛教,也亲眼见证了佛光普照,彼岸生莲,佛祖的金身端坐在莲花座上,眉目悲悯,令所有望向他的人的心灵都平静了下来,纷纷闭上了眼睛,无声地诵念着佛经。 不入红尘,大道何成?身入红尘,心亦无瑕。 纵使红尘苦海迢迢无尽,然我佛慈悲,愿立大誓,普渡众生。 悟空遥遥望去,下意识地挠了挠自己的头,懵懵懂懂之中又生出了几分明悟,他刚想回头去寻通天,却发现他师父和师伯早已不见了踪影,不觉困惑了起来:“奇怪,刚刚师父不是还在这里的吗?” 找了一会儿找不到,石猴又摇了摇头,十分深沉地叹了一声。 唉,师父那么大一个人了,怎么老是动不动地失踪,真是让石猴头疼啊。像他就不会这样好吧。 他一边想着,耳边又传来一道戏谑的笑声,那声音悠悠地唤他:“小师弟。” 悟空:“!!” “谁?谁喊贫道师弟?”悟空的反应很快,他左右转了一圈,发现所有人都在认真倾听佛法,心念一动,并未出声,只在心中询问道,“你是我师兄?” “是也。”那声音答他。 悟空机灵地问:“可有凭证?” 那声音便背起了截教道法的口诀,声音不紧不慢的,听上去颇为好听。 悟空听了一会儿便点了点头,干脆利落道:“听起来你确实像是我的师兄。不知这位师兄现在何处,为何藏头露尾,不肯现身?” 多宝一听便知这只石猴怕是仍然不肯信他,唇边的笑意愈深,似是觉得有趣极了。 他悠然道:“你不妨抬头一看,我就在那天上。” 悟空皱了皱眉头,低头思索了许久,眼珠子也转了两圈。 怎么师父刚刚消失不见,他就又平白无故冒出了一个师兄?莫不是看准了他师父不在,特意来骗他的? 他这样一想,便不肯抬头,只道:“师兄若是真有诚心见我,就该从那天上下来,怎好让师弟我仰着头看你?” 多宝不由一笑:“你怕什么?你刚刚不是已经瞧了我好几眼了吗?” 悟空:? 他大惑不解。刚刚他除了好奇地看了几眼佛祖,哪里还看过别人?只是被他这么一激,他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就又上来了,当即就抬起头来朝着上方望了一眼。 哼,他可是有师父的人!就算他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是什么妖魔鬼怪都敢对圣人弟子动手的! 多宝感知到了他的心声,不禁微微一怔。 圣人弟子吗…… 他低首笑了一声,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方才对着那到处左顾右盼,试图找到他身影的石猴笑道:“小师弟在找些什么?师兄就在你面前呢。你这是在朝哪里看?” 悟空更加困惑了。 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这天上除了端坐在莲花座上的如来佛祖,哪里还有别人?总不会这位佛祖便是他的师兄吧? 多宝道:“为什么不可能呢?” 悟空:“……” 石猴甚是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朝着漫天佛光之中的如来佛祖看去,难以置信地问道:“佛祖?师兄?” 多宝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怎么?做了这佛祖,便不可能是你的师兄了吗?” 悟空憋了半天方才憋出一句话道:“您是认真的吗?” 多宝勾唇一笑,十分愉快地逗弄着他的小师弟:“不如……你问一问我们师尊啊?” “可是师父他……”不在这里啊。 悟空喃喃自语,又忽而察觉到旁边的空间微微产生了一阵波动。他下意识转头望去,顿时高兴了起来,“师父!” 通天刚刚从他随手划开的空间里出来,一眼就瞧见一只小徒弟热情地朝他扑了过来,他微微挑了挑眉,低头揉了揉悟空手感颇好的脑壳,温柔地询问道:“怎么了吗?” 元始从他身后出来,目光落在悟空身上,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头,又轻轻叹了一声:罢了。 悟空道:“师父!佛祖刚刚说他是我的师兄,他是不是在骗我?” 通天闻言一怔,又朝着上方看了一眼。佛祖对着他拈花一笑,又垂眸恭敬道:“师尊。” 他不由扶了扶额头,甚是烦恼地叹了一声,先是耐心地哄着悟空:“佛祖没有骗你,他是你大师兄哦。” 又对着佛祖嗔怪一声:“你呀,怎么突然起了兴趣,逗起你师弟来了?” 多宝垂首一笑:“师尊趁着我不在又收了一个徒弟,弟子总得看看是什么人让我师尊动了念头,在多年之后又亲自下界收徒。如今看来……确实是天资纵横,有趣极了。” 通天品了品他的话,只点评了一个字:“酸。” 多宝望了望元始,又看了看他的师尊,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 酸吗? 他这可算不上酸啊,真正酸的,难道不是另有其人吗? 元始似乎察觉到了多宝的目光,淡淡地望来一眼,多宝并不与他对视,仍然颇感兴趣地低着头看他师尊哄骗小师弟。 悟空面上的神情可谓是深沉极了。 他十分冷静地理了理自己的思绪,默默地思考了起来。 已知:西方的观世音菩萨是他的师兄。 再已知:西方的如来佛祖也是他的师兄。 (他还不知道西方灵山那边还有一群他的师兄师姐。) 所以说:他们真的是玄门中人吗?? 听说西方也有两位圣人,叫做接引、准提的,他们同样也是一对兄弟…… 悟空抬起头来,极为严肃地望向了通天:“师父,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您听了之后可以不要揍我吗?” 通天挑了挑眉。 这话听着怎么有些耳熟,他是不是经常对他师尊这么说过?让他回忆回忆他师尊是怎么做的来着…… 圣人温柔地笑了笑:“你先说,说完为师再决定要不要揍你。” 悟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飞快地说完了他的问题:“师父您真的不是准提圣人假扮的吗为什么连佛祖都是我师兄啊?” 嗯,果然是一个十分值得揍上一顿的问题。 通天做出了评价,看着面前紧张的石猴,忽而起了兴趣,轻轻一笑,祭出了西方二圣最为经典的一句台词:“吾徒果然是天资聪慧,机灵可爱,连这都能猜的出来。贫道观你与我西方有缘,不如随我前往西方极乐世界修行,也好早日得证混元大道。” 悟空:“……??” 他震惊地睁大了眼,思绪乱成了一团,还未开口再问,就见通天以袖掩唇,眉眼弯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随即又被敲了敲脑袋:“真是个顽猴!” 悟空:……他真的很好奇嘛。 他抬头望了一眼面前的红衣圣人,又瞧着远处依旧在给众人宣讲佛法的佛祖,颇为无辜地挠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若有所思地想着:如果他师父确实不是准提圣人假扮的话……那这背后,一定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吧。 就和通天一直要求他努力修行,恨不得他一日之内将所有东西都学会一样,是一个暂时不能告诉他的,但终有一日他会知晓的秘密。 悟空眨了眨眼,仰头认真地望了一眼通天。 等到那个时候,无论他将会面对什么,他都会做好准备的。 * 燃灯在高台之上抬起首来,遥遥望了一眼正在闭目讲道的佛祖,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 若不是东方的两位圣人突然到来,他又怎会将宣扬佛法的功德拱手相让,他明明都已经计划好了,区区一个慈航,又岂会是他的对手?事到如今,他也只好认了。 换一个思路,他或许可以既为西方二圣做事,又在背地里把消息悄悄传给通天。他们双方又不会互相通气,岂会知道他做了什么? 虽说这样行事风险大了一些,但是只要他小心谨慎一点,未必不能成功……到时候,他也许能从双方手上获利呢。 燃灯一边在心底盘算着,一边又望了望佛祖,眸光中闪过几分若有所思的色彩。 对了,多宝之前还说了什么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虽然只是简单地提了那么一句,但是他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深意。接引和准提大概会对这个消息感兴趣的,他大可找个时机把这个消息卖给他们。 做好了打算之后,燃灯微微舒了一口气,心情愈发地平静了下来。很好,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他愿意去想,方法总是有的。 他同样在漫天的佛光之中闭上了眼,面上的神情竟也带着几分虔诚。 白玉堆砌的高台之上,金色的莲花无声地盛放着,天地间的佛音浩渺,又闻众人虔诚的诵经之声,两相辉映,令天地间的神佛都为之瞩目。 天庭之上,昊天上帝无声地叹了一声。 九幽之中,化名为平心的后土娘娘微微抬首,朝着此间静静地望了一眼。 佛法既已入了东土,那么那场名为“西游”的劫数自然也彻底拉开了序幕,再无人可以阻拦天命的进程。各方也准备好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只等着背负着使命的取经之人踏上他们注定的道路。 通天又望了一眼身边的石猴。 他这位小徒弟,同样是西游量劫之中十分重要的一环呢。 圣人轻轻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引得悟空茫然地看来,又忽而开口问道:“悟空,你今日出来,可有带剑?” 他这个问题颇为奇怪,令悟空愣了一愣,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弟子带了。”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处,但是他顺手就带上了它,只是至今都没有遇到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情节,这剑也就一直没有出过鞘。如今通天问起,悟空也就把剑递了过来。 “怎么了吗师父?” 通天笑了一笑,又摸了摸他的头:“没什么,只是想起有一件事还没做罢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随手从剑鞘中拔出剑来。 剑既出鞘,寒光四射。 通天定定地看了这柄剑一眼,又对着悟空道:“等你大师兄讲完道,为师就带你去寻一柄新的兵器吧?” 悟空困惑地点了点头,并不知道通天为何突然又提起了这件事。 他刚想说他不急,便见眼前寒芒一现,整个天地皆被剑光吞噬。 正闭目诵经的燃灯古佛仿佛感受到了什么,想要睁开眼来,却永远也无法再睁开那双眼。 ——剑光洞彻了他的身躯,亦在那一刻,彻底粉碎了他的魂魄。 “本座的脾气向来不好,难道你不知道吗?”红衣圣人歪了歪头,甚是奇怪地问道,“既然你知道,又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本座呢?” “真是莫名其妙。” 第76章 通天拔剑而起的那一刻并无任何征兆,前一刻他还在同悟空笑着说话,下一刻那剑光便已破开了云端。漫天的金莲颤颤巍巍地摇曳着,被那剑气波及,忽地破碎开来。 佛祖倏地睁开了眼眸,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 通天松开了手中的长剑,任凭它将燃灯倒下去的身躯死死地钉在了高台之上,又微微勾起了唇角,对着莲花座上的佛祖露出了一个近乎散漫的笑容。 漫天神佛骤然倒吸了一口凉气,纷纷以震撼的目光望来。 “怎么回事,通天圣人怎么也在这里?” “他这是在挑衅佛祖吗?” “不愧是那位圣人啊……说动手就动手的。说起来这人是谁,好像是阐教的?” 三界之间顿时炸开了锅,听到消息的仙神们不约而同地朝着人间望去,准备吃上第一手的瓜。 “圣人为什么要动手诛杀此人啊?难道是他冒犯了圣人?”有不明所以的人拉着旁边的仙神问。 “这事可就说来话长了。”见证过封神量劫的仙神神秘一笑,压低了声音,绘声绘色地讲起曾经发生的一段恩怨,“话说那燃灯道人啊……” 整个洪荒刹那热闹了起来。 先前佛祖亲临东土宣扬佛法时,他们还只是随便看看热闹,并不是十分关心这件事——想也知道这大概是头顶那几位圣人商量好的事情,既然商量好了,不过是走个流程罢了,一般是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可是此时此刻偏偏就出了一个意外。通天圣人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仗剑而起,杀了燃灯古佛。 这事情可不就刺激起来了? 西方灵山之上,接引圣人的面色几乎是瞬间便黑了下来,他闭了闭眼,咬牙切齿地吐出了一个名字:“上!清!通!天!” 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挑这个时候动手是吧!非要当着这么多仙神的面杀了燃灯? 他就说呢,以上清通天这样任性妄为的性子,看到燃灯在他面前蹦跶怎么可能会忍得下来,果不其然,他还是动了手,就是选的时机也太恶意了吧? 他要不是故意的,接引就把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写! 他面色沉沉,一拍旁边的桌案,玉石所制的桌案骤然化为齑粉。他看也不看一眼,站起身就要往外走,却被准提喊住:“兄长。” 接引皱着眉头看他:“怎么了吗?” 准提道:“兄长可是想亲临东土?依愚弟之见,此时还是不去为妙。” 接引黑着脸:“难不成就这样无动于衷地看着上清通天杀了燃灯?这岂不是放任他打我们西方的脸吗?” 准提望了一眼远处,平静道:“若是我们去了,老子便有理由插手了,兄长可有把握对付三位圣人的联手?” 接引沉默了。 准提叹了一声:“无论我们去或者不去,这脸都已经丢了,如今大家都在关注着人间的状况,若是我们去了,偏又讨不回面子来……”那就更加可笑了。 接引:“……那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做呢?” 准提缓缓道:“如来佛祖不是去了吗?既然他就在那里,就让他处理吧。若是他处理的不好,那就是他的问题了。” 他语气淡淡,又对着接引一笑:“兄长觉得如何?” 接引琢磨了片刻,微微颔首,面露满意之色:“那就让他去做吧。”说完又夸了一句准提:“还是你想的周到啊,倒是为兄急切了一些。” 准提笑了笑:“兄长不过是太过担忧我们西方的兴盛罢了,关心则乱,也是常有之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遥遥望了一眼东方。 那位红衣圣人素来张扬的身影落入他的眼中,令他微微暗了下眸光,又轻轻笑了起来,唇齿之间近乎痴缠地念着那一个名字。 这一次,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 通天立于高台之上,衣袂被长风吹动,身姿挺拔如松,手中并无一物,可他站在那里,便无人敢上前半步。 佛祖怔然地望着他的师尊,眼角余光又扫过在场聆听佛法的众人。 他们好似没有发觉高台上发生的事情,仍然闭着眼眸虔诚地诵念着佛经,再一感知:哦,他师尊还临时布置了一个结界,确保肉眼凡胎之人不能察觉高台上的动静。 佛祖点了点头,既然不曾影响佛法的传扬,那问题就不大了。 他无视了接引的传话,只合十双掌轻轻一叹,语气温和道:“圣人何必在此时寻仇呢?您与燃灯古佛既有私仇,也该在私下里同他谈谈,哪里需要急于一时。” 先定义这是私人恩怨,并非是圣人打算挑衅西方,进行一波大事化小。 通天抬眸望着他的弟子,像是听懂了他的意思,弯了弯眸,顺着他的话懒懒散散地开了口:“可他好像并不想好好同我谈呢。” 佛祖叹了一声,仍然以温和悲悯的目光望着面前无理取闹、任性妄为的通天圣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原来如此,这也怪不得圣人,乃是燃灯古佛之过了。” 众仙神纷纷看他。 佛祖!你说错话了啊! 佛祖面色不改,继续道:“燃灯古佛以私怨牵涉到我佛门传道,险些酿成大祸,好在圣人慈悲,仅仅只取了他一人的性命,果真是恩怨分明,有礼有节。在下在此谢过圣人。” 众仙神:“……” 有点过分了啊佛祖? 通天唇边的笑意愈深,他望了望他的弟子,饶有兴致地开了口:“这么说,佛祖是不打算计较本座当众杀了燃灯一事了?就是不知你不计较,西方的那两位圣人计不计较?” 说到这里,他又甚是奇怪地望了一圈周围:“说起来,接引道友和准提道友怎么还没有来?不会是不敢来了吧?” 闻言,接引在西方破口大骂。 准提的目光微深,定定地望着佛祖。 佛祖微微一笑:“在下之意,自然便是圣人之意。这等区区小事,又怎劳圣人亲自出面?” 此话一出,接引神色稍霁。 通天却是忽而笑了起来。那向来艳绝的容颜似夺尽了这世间无尽光彩,令万物都在刹那黯然。 诸位仙神的目光落在圣人身上,不由得恍惚了起来。 立于一旁始终不曾说话的元始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微微掀起眼帘,极为淡漠地朝着天穹瞥了一眼。 也就是一眼。 什么恍惚出神,什么痴痴遥望,通通都不见了踪影,所有人都仿佛被寒冰冻结了一般,骤然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全身颤抖着低下了头。 真是命都不要了,都敢当着元始天尊的面看他弟弟了。 等会儿……为什么元始天尊也会在这里啊?!! 众人纷纷露出了惊恐的神色,震惊地看着出现在红衣圣人身旁的天尊,难以置信地望了望天。 今天洪荒毁灭了吗?哦,好像还没有。 通天看了看他的徒弟,眉眼弯弯,笑得愈发愉悦起来:“既然佛祖这么说了,那贫道就信了吧。” “不过贫道也算是打扰了你们的传道,不如,我就给佛祖道个歉吧?” 嗯,只对他徒弟道歉。 佛祖静静地望着他,缓缓闭上了眼,面色不变,仍然道了一句:“圣人慈悲。” ——师尊,您又何至于此呢? 您这样好,让我这个做弟子的怎么办呢? 红衣圣人却只懒懒散散地弯起了眼眸,朝着他扬起了一个笑容:“如何?有没有觉得解气了一点?下次要是再有人胆敢欺负你,你就把他往东方丢,为师保证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佛祖:“……” 他又叹了一声:“师尊,莫要胡闹。” “怎么说话的?哪里就胡闹了?”他师尊很是不服气的样子,唇边笑意却是愈发灼灼,“你是我的弟子啊,做师尊的,哪能不管自己的徒弟呢?” “好了,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记得要告诉为师哦。” 佛祖沉默了半晌:“……好。” 他遥遥望着通天的身影,垂眸不语,重新投入了讲道之中。 是了,他还要继续讲完这一场佛法呢。 多宝道人轻轻叹了一声,眼底却也带上了几分笑意。 * 终于解决了燃灯古佛的通天圣人也是十分的满意,他也懒得去管那柄仍然插在地上的长剑,身形一晃,又重新出现在了悟空身旁。 石猴看了看高台,又望了望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的自家师父,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好吧,如今看来,他的师父绝对不会是准提圣人假扮的,这么嚣张的姿态,除了那位传说中在封神量劫中逆天而为的通天圣人,还能有谁呢? 就是师父啊,您这么嚣张真的不会被人打吗? 悟空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又被通天顺手敲了一下额头:“在想什么呢?” 悟空抱着自己的脑袋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想。” “是吗?”通天低头看他,勾了勾唇角,“为什么为师觉得你悄悄在心底腹诽为师?” 悟空依旧摇头,神色乖巧极了。 通天轻笑一声便放过了他,似是想起什么,又微微侧过首来望向了元始。 凛然高华的天尊静静地伫立在一旁,就好像无论周围发生了什么都影响不到他。唯有在通天望来时,他方才动了动眉眼,无声地望向了他。 茫茫人海之中,他一眼就望见了他的弟弟,原先淡漠出尘的眉眼微微柔和了下来,温柔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通天迎着他的目光,眸光微微顿了一瞬,又微微弯起了唇角:“哥哥。” 元始似乎叹了一声,轻轻走过来牵起了他的手,甚是无奈地问道:“怎么亲自动了手?那样的小人,并不值得你拔剑。” 通天不语,扯了扯他的衣袖,弯眸对着他笑:“哥哥,我那一剑好看吗?” 元始专注地望着他,闻言似乎又想摇头,只是看着通天始终不曾移开的明亮目光,他到底是回答了他: “自然是极好的。” 他弟弟的剑法举世无双,世间无有比肩者,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那人便弯唇笑了起来,眉眼灼灼生辉,令他一眼望去,再也想不起其他任何东西了。 第77章 在那个瞬间,唯有元始看清了通天拔剑时的模样。 那般皎洁的剑光,似比九天之上的太阴悬月更为冷淡,衬着圣人同样缥缈不似世间应有的容颜,当真是好看极了。 他微微抬起眼眸,目光专注地望去,只见得圣人微微低垂的眉睫,轻柔得像是承载不了一滴轻坠的露水。 而他抬起眼来,眸光明亮,一往无前,身乘长风而起,剑随心念而动。流逝的时间捕捉不到他的身影,那般耀眼的模样只映入了他的眼中。 剑若惊鸿。 一剑,诛仙。 燃灯大概直到临死前都没有反应过来,更别提做出什么抵抗。实在是圣人的剑太快了,从起身到出剑,没有犹豫过片刻。 甚至他弟弟面上的神情都没变化过一瞬,他只是简简单单地拔剑而起,便令三界为之震动。 元始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目光落到燃灯倒下的身躯上:可惜了,通天还是太温柔了,竟是让他死得这般轻易。若是让他动手的话…… 罢了,死都死了。 他淡淡地移开了视线,并不想花费时间在无关之人身上,只轻轻牵起了他弟弟的手,耐心地听他说话。 “哥哥,我那一剑是不是很好看?” “好看。” “燃灯背叛了哥哥,现在他死了,哥哥高不高兴?” “高兴。” “佛法东传差不多已经尘埃落定,剩下的事情交给多宝和慈航就好,哥哥,我们也是时候回去了吧?” 元始微微颔首:“好。” 通天停住了脚步,侧首望他,随即低眸一笑:“哥哥怎么一点意见都没有,难道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说好吗?” 天尊只静静地看着他,牵着他的手温和有力,宽大的手掌包容着他的手心,像是无声的纵容。 “那就要看通天同为兄说些什么了。”清淡的嗓音这般说道。 通天又笑了一声,视线落在他兄长冷然出尘的面容之上,忽而起了戏弄之心,又抬手去碰他的面颊。微凉的指尖触碰着冰雪般冷淡的容颜,令后者微微一顿,伸手捉住了他作怪的手。 “别动。” 通天神色无辜极了:“我还没有动呢。” 元始默然了一瞬,轻轻叹道:“……也别乱碰。” 红衣圣人眼波流转,笑得愈发惑人:“那哥哥可要管好我的手啊。” “要是管不住的话……”他轻轻在他耳旁呵气,懒懒散散地开口,“那就怪不得弟弟了。” 元始:“……” 天尊垂落了目光,干脆利落地把他的另一只手也给扣住了。通天低低的笑声落入他耳中,他表面上依旧不为所动,耳垂边却似乎泛起了微微的红。 真是……太过分了啊。 他到底是对他弟弟没有什么办法的。圣人也好像知道这一点似的,永远清楚地在他的底线上试探,着实是……太过分了。 说是这样说着,他的神色却愈发温柔了起来,定定地注视着身边之人,目光柔情似水,心中亦是欢喜莫名。 通天似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抬首与他对视,长睫微微动了一动,又轻轻垂落下来掩盖了他眸底的情绪。 元始…… 他叹了一声,又淡淡地扫过燃灯倒下的身躯,忽而莫名其妙地想道:其实,燃灯当初并没有猜错。 只不过他无论猜对还是猜错,都不妨碍他杀他便是。 * 白玉堆砌的高台之上,慈航欲言又止地望了一眼燃灯古佛的身影,对着旁边的佛祖道:“这就死了?” 佛祖淡定道:“不然呢?” 慈航想了想便释然了:也是,燃灯他既得罪了他师尊,又得罪了他小师叔,能活这么久也不容易了。只是没想到最后是小师叔先动的手,当真是干脆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的。 人是当场噶的,走的也很安详。毫无抢救必要,十分节省资源。 他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对着旁边的佛祖道:“到时候师兄打算怎么跟人解释?” 佛祖平淡道:“就说他回西天极乐世界了。” 有问题吗?一点问题都没有啊!这难道不是回西天极乐世界了吗? 死了难道就不算了吗?算!必须得算! 慈航:“那圣人那边……” 佛祖微垂了眼眸,平静道:“通天圣人不都已经道过歉了吗?够给他们面子了。” 好像确实没有什么问题了呢? 慈航仔细一想,不禁感慨道:“小师叔比起以前,行事着实是温和多了啊。”换做从前,别说道歉了,不连着西方二圣一起揍了都算是好的。 温和吗? 佛祖微垂着眼眸,压下了眸底一点冷意,又望了一眼燃灯,忽而抬起了手。那柄插在他身上的冰冷长剑微微一动,倏地脱离了地上之人的身体,落到了佛祖的手中。 佛祖抓着那剑,眸光一扫燃灯。那人便如一阵烟般,风一吹便散去了。只在原地留下了一座熄灭了的灯盏。 “这是……灵柩宫灯?”慈航望了一眼,颇有些讶异地开口道。 佛祖不语,只微微垂落了目光。 那灯盏之上忽而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缝,在佛祖无悲无喜的视线之中,一寸一寸地开裂,直至彻底化为齑粉。 慈航看了看灯,又看了看佛祖:“好歹也是先天灵宝之一。” 佛祖淡淡道:“怎么,师弟想要?” “那当然是不要的。”他又不缺法宝,而且一想到这灯是燃灯所化,他就觉得寒碜。 佛祖摇了摇头,将那长剑收起,又遥遥望向了远处。他师尊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人群之中,再也瞧不见了。他又看了一眼底下隐隐带着几分明悟之色的人群,忽而停止了讲道。 天花乱坠的异象之中,佛祖拈花一笑,身影于虚空中缓缓消散。 “六百载后,人间重逢。” 浩荡的声音回荡在众人的耳中,令他们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怅然若失地望着佛祖离去的身影,想要挽留,又觉得自己贪心过甚,最后只得无奈地摇头安慰自己。 这世间有谁能亲眼见到西天佛祖? 又是怎样的机缘让他们得以听到这一场讲道? 人生在世,莫不过“知足常乐”四字罢了,过于贪心之人,早晚要失了天地的眷顾的。 只剩下慈航一人依旧留在原地,深深地叹了一声,认命地收拾起残局来。 * 无论三界如何议论纷纷,终究是与通天无关的。 他任由元始牵着他的手,唤来祥云离开了洛阳,闭目安静地想着自己的事情。 燃灯已死,在西方应该没有几个人可以给多宝使绊子了,就是接引和准提还有点麻烦;佛法既已经传入东土,再发展个几百年的,也就该轮到金蝉子转世轮回,前往西天取得真经了,在那之前,他要再好好教一教悟空;至于那位陆压道人,还是等一等风希的消息吧…… 不知道罗睺如今长得怎么样了?不会还是一朵迎风摇曳的小白花吧?真是让人头大啊。 通天幽幽地叹了一声,又睁开眼眸望向了身边之人。不出所料,元始也正低眸望着他。 见他睁开眼,又温柔地问道:“怎么了吗?” 通天想了片刻,拽住了他宽大的衣袖:“元始,我想回一趟东海。” 那人的眸光似乎暗了暗,揽着他腰的手也收紧了几分,半晌方才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突然要回去?” 通天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出来这么久了,总得回去看看。” 元始便不说话了,只重新调整了祥云前进的方向。 通天等了半会儿,略微有些奇道:“哥哥不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吗?” 元始不语,只垂落了眼眸,静静地凝视着他弟弟的面容。 若是我问了,你却说不回来了,你想让我如何呢,通天? “你想回来的时候,就回来便是。”天尊嗓音冷淡,停顿了片刻,又轻轻道,“我会在八景宫等你。” 通天看了看他,微微弯起眉眼,对他一笑:“哥哥倒是和以前不一样了。那时候在昆仑山上我总缠着你说要下山,而你总说不许,如今想来,却忽而有些许怀念。” 元始似是一怔,他垂落了眼眸,无声地望着身旁之人。 通天与他对视,唇边的笑意愈发柔软:“你总说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像我这样的容易被骗,要乖乖地待在昆仑山上,不要随便乱跑。要是被人骗走了,你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元始敛了眉眼,淡淡道:“但你还是跑出去了。” “不过也没有被人骗走,不是吗?”通天道。 提及往事,元始的眉睫动了动,不由垂眸定定地望着他,眼底似有片刻的恍惚。 他弟弟一向是喜欢跑出去玩的,明明当初他不愿意通天经常离开昆仑山,怕他在他看不到的时候受伤,也担心他被外面的世界吸引,再也不愿回到这个只有无尽苍茫荒雪的地方,可是只要通天缠他一会儿,他不知不觉地就答应了下来。 老子曾经问过他的,既然那么不舍得,为什么不干脆把通天关起来算了? 弟弟不听话怎么办?打一顿就好了。 要是乱跑呢?那就打断腿把他关进小黑屋里。 这样的话……弟弟就再也逃不掉了。 元始的眸光微微暗了下来,定定地看着面前眸光潋滟,笑意盈盈的红衣圣人。 可是到了最后,他依旧不舍得动手,只能放任通天时不时地出去,尔后便在昆仑山九万重的玉阶之上,静静地等待他回来。 再后来,他就在西昆仑上种满了桃花。 三千桃花烂漫又多情,通天站在桃花林中,凝望着眼前纷扰的落花,又在某一个瞬息回眸望向他。此情此景,落在远离红尘俗世的昆仑山上,多像是世间难得的绮梦。 但他最终,到底也没有留下他。 “……” 元始微微蹙起了眉头,抬手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自己的脑海中泛起了一阵尖锐的疼痛。那疼痛来得来势汹汹,莫名其妙,令他的神色骤然难看了一瞬,偏又在转瞬之后消失不见。 通天离他颇近,瞬间便察觉到了元始的不对。 圣人拧起了眉头,下意识扶住了身边之人:“元始?” 元始闭着眼眸不语,只忽而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低低地喘息着,嗓音低哑,像是不满足于仅仅抓住了他的手腕,又忽而伸手将他整个人都拥入了怀中。 通天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望着他神色莫名苍白的兄长,皱了皱眉头,又轻轻抬手抚上他的眉心:“哥哥这是怎么了?不如我们先回八景宫?” 还是那句话,虽然他们长兄大多数时候都十分欠揍,但是有的时候还是颇为有用的,就比如说现在,通天就不由自主地想念起了他。要是老子在这里的话,大概就能应对这一突发状况了吧? 不然怎么说是曾经亿万年的兄弟呢,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他们总会在同一种境况下突然想起老子。 (长兄:呵呵。) 元始只垂落了眼眸,微微摇头:“无碍,为兄无事。” 通天有些怀疑地看着他:“真的吗?” 元始叹了一声,轻轻拥抱着他,又在他耳边轻声开口:“通天是在担忧为兄吗?” 那人的身躯忽而僵硬了片刻。 元始轻轻笑了一声,并不计较,连语气都柔和了下来:“若是通天当真担忧为兄的话,就早点回来吧。” 他说着,又低头吻了吻他弟弟的眉睫,小心翼翼的,不沾染丝毫情欲之色: “只要你回来,为兄的病自然就会好了。” 通天静静地看他,微微掩了眉眼:“哥哥又在胡说八道了,弟弟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哪能令你药到病除。” 可你就是我的心病啊。 天尊平静地想着,又轻轻拥紧了他,句句都似温柔入骨,字字皆带蛊惑之意:“早点回来,好不好,通天?” 不要让他等得太久,否则他怕自己真的会…… 元始闭上了眼眸,生生压下了眸底的幽深之色,像是生怕惊吓到怀中之人。 “答应我,好不好?” 那人在他怀中沉默了很久,久到他的心渐渐沉落了下去,方才听到了一声。 “……好。” 天尊怔了一怔,心满意足地笑了。 第78章 东海之畔,海涛声声。 自圣人归来后,蓬莱岛碧游宫方圆千里的海域之内皆是一片风平浪静,仿佛笼罩在一层无形的屏障之中,被圣人的力量庇护着。 碧波荡漾的海面之上,有一叶扁舟顺风而下,在茫茫碧海之中穿梭。 仔细看去,那舟却并非是舟,而是一片翠绿的柳叶,不知被何人从三月的柳枝上折下化作舟楫,借此穿行在茫茫无际的东海之上。 有一条通身雪白,并无一丝多余矫饰的细长白蛇盘曲在舟上,震撼地伸长了脖颈,望着周围一望无际的浩渺沧海。这是与江南水乡截然不同的景象,不是小桥流水人家,门前柳树依依,而是沧海明月,海天一色,入目所见皆是宽阔无际的海水。 天地何其广阔,而一叶扁舟何其渺小,不过是沧海中的一粟。而她立于扁舟之上,却比那一粟更为渺小,大底是这一幅海天画卷之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白点罢了。 白蛇心下震撼,忍不住躲到了身侧之人的袖边,咬着那宽大的袖子瑟瑟发抖,又听那人一笑:“可是怕了?” “师尊。”她细声细语地唤道,听着声音不过是一个方才两三岁的懵懂女童,“这就是东海吗?东海为什么会这么大呢?” 白蛇的师尊,黎山老母闻言温和一笑:“这片天地比这东海还要大呢。九重天上坐落着缥缈仙宫,乃是昊天上帝与瑶池王母所居,西边有昆仑山,高绝云天,连绵万里,那里永无止境地下着雪;东土之外还有西方极乐世界,佛陀菩萨居于此间,修习着无上妙法,以求早日证得混元大道,从而成就果位……” 听着黎山老母的讲述,白蛇渐渐忘记了害怕,一脸向往地注视着她,又好奇地问道:“那东海之上呢?东海上面又有什么?” 黎山老母顿了一顿,缓声开口:“东海之中,有四海龙宫之中的东海龙宫,那东海龙王乃是从龙汉初劫时起一直活到现在的老龙了,经历过不知道多少事情,早已是年老成精了。” 白蛇轻轻地甩了一下蛇尾,微微发出一声惊呼: 是龙诶。 不知为何,她心里既有那么一点好奇,又带着几分忐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躯,又悄悄地躲到了黎山老母的袖子里,只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奶声奶气地问道:“师尊,我们今日是要去东海龙宫吗?” 黎山老母低头看了她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像是看出了她内心的想法:“素贞,你既已经随我修行,修的又是正统玄门功法,早晚都是能够化形成仙的。哪里需要在意什么龙啊,蛇的。” 白蛇,也就是白素贞。 她在黎山老母的目光之中,不好意思地躲了躲,又咬着她的袖子,软软地撒娇道:“师尊~” “好好好,为师不说了。” 黎山老母温和地笑笑,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以一种怅然的目光望着远处。 白蛇晃了晃脑袋,悄悄缠上了她的手,在她掌心之中蹭了蹭,懵懵懂懂地又问了一遍:“师尊,我们今日是要去见那位老龙王吗?” 黎山老母摇头:“不,我们不去龙宫。” “那去哪里呢?” 黎山老母低下头来,望着面前懵懂的白蛇,轻轻笑了一下:“我们啊,去碧游宫。” “碧,游,宫。”白蛇重复着这三个字,努力回想着黎山老母之前的话,却发现她师尊说了那么多地方,却始终不曾描述过这个碧游宫。她不禁露出了好奇之色,缠着她师尊问道,“师尊师尊,这碧游宫又是一个什么地方?” 黎山老母微微一叹,任凭白蛇孜孜不倦地问着,却始终不曾回答她。 小姑娘有些丧气,分外委屈地咬着她师尊的袖子,又被她无奈地弹了弹脑壳:“叫你再这么咬下去,为师这件衣服又可以不要了。” “师尊不理我。” 黎山老母道:“不是不理你,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 “为何?这碧游宫很难形容吗?” 黎山老母笑道:“对别人而言或许是轻而易举,对为师而言却是困难重重。” 白蛇看上去更加不解了:“为什么呢?” 黎山老母悠悠一笑:“因为啊,我就是那碧游宫中之人啊。黎山老母只是为师如今的称呼罢了,而在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她的师尊给她取的名字不是这个,而是——“无当”。 她是唯一一个在封神量劫中完好无损地活下来,既没有上那封神榜,也没有被圣人们强行送往西方受尽钳制的,通天四大亲传弟子之一的无当圣母。 * “通天是在担忧为兄吗?” 他在担忧他吗? 红衣圣人敛了眉眼,任凭海上潮湿的风吹拂着他的面颊,带着微微的凉意,令他的神智愈发的清明。他似是笑了一笑,宛如风过无痕,情至深处愈发显得淡漠无情。 圣人微微垂首,从袖里乾坤里放出了石猴。 那石猴一蹦而出,一跃三尺高,睁大了眼望着外面的苍茫大海,神情惊喜极了:“师父,我们又回到花果山了吗?” 通天一笑:“悟空想念花果山了啊?” “毕竟已经出来很久了啊。”石猴扳着手指认真地数道,“一年,两年……” 很快他的手指就不够用了,毛茸茸的脸上显出几分担忧之色:“已经这么久了啊。” 通天望了望眼前的碧波沧海,淡淡道:“修行本就没有岁月,沧海也变作桑田。时有烂柯人,伐木而入深林,见两位童子下棋,不觉出神,坐而观之,不知时间流逝。童子同他道‘何不去’,他方才似大梦初醒,欲要拿起自己的斧头,却发现那斧头早已腐烂。及出深林,方知世间已过百年,亲朋好友尽皆化为尘土矣。” 石猴不由打了个寒颤,一晃脑袋,惊呼道:“那也太可怕了吧。” 通天对着他一笑:“世人皆羡他得了神仙机缘,方才能在眨眼间度过百年岁月,依旧不改其貌,更将那座山命名为‘烂柯山’,时不时地就要往里走上一遭,只盼能够同烂柯人一样得到神仙的赐予。只是神仙早已离去,他们又如何能够再遇到神仙呢?” 石猴似懂非懂地听着,又问:“那后来呢?” 他仰起头问:“后来烂柯人又去了哪里呢?” 通天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后来啊,就再也没有人听过烂柯人的消息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悟空茫然地听着,心里倏忽在想:对于普普通通的凡人而言,莫名其妙得到这样的神仙机遇,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他们本来可以拥有一个简简单单的一生,却因为一场意外,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 可是即便是如此,依旧有那么多的人渴望着成仙。 悟空看着自己在海面上的倒影,那里映出了一只穿着道袍的石猴,那只石猴仍然是他从花果山时出来的模样,那么漫长的时光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忽而有些不敢再看,下意识地唤道:“师父……” 通天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弯眸对着他笑:“等我们去完东海龙宫之后,你就回一趟花果山吧。” “可以吗?” 通天笑:“为什么不行呢?” 悟空挠着自己的头,陷入了纠结之中:“可是,可是我还没有学会长生之道……” 通天风淡云轻地弹了弹衣袍,慵懒的眉眼愈发恣意,他瞥了一眼石猴,笑意盈盈地唤他:“悟空,你以为为师是什么人?” 悟空一怔,隐约之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痴儿,既已入了这浩渺仙途,却还在问长生之道……”通天笑道,“不是同那烂柯人一样,无意得了仙缘却不自知吗?” 他从头到尾教给悟空的都是正统的玄门道法啊,正儿八经的成仙之道,可超脱于三界之外,可证无上混元大道,需要面对生死大劫是一回事,另一方面,既是他的弟子,又岂能不倾囊以授? 别人有的,他家悟空也要有啊。 他俯下身,温柔地摸了摸石猴的头,悠悠地念道:“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悟空的眼睛越睁越大,甚是震惊地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 他在脑海之中将他离开花果山后的一幕幕景象都闪现了一遍,又落在西牛贺洲那位樵夫身上,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师……师父?” 通天叹了一声,以袖掩面,在后面轻轻一笑:“悟空真的不考虑喊我一句师尊吗?为师可真伤心呢。” 悟空闭上了嘴,迟疑了许久,小心翼翼地唤道:“……师尊?” 通天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好看得仿佛世间无尽光彩都汇聚在了他一人身上,他凝眸望着面前的那只石猴,轻轻一叹,复而一笑:“既然如此,从今往后,你便是我截教弟子了。” “乃是碧游宫门下,我上清通天的弟子。” 第79章 窗外的雨打湿石阶,青苔悄无声息地在道旁疯长,淅淅沥沥的雨水如帘幕般垂坠,令老子不由得微微抬起了首,拧着眉头朝着外界望去。 这般异样的天色,显然不是八景宫中正常应有的现象。 发生了什么? 他边想着,边站起身来,推开门扉往外面走去。 雨水自元始天尊微垂的眉睫上淌过,顺着他的下颌线坠下,跌坠入泥土之中。 他没有撑伞,任凭雨水倾覆而下,微长的衣摆轻轻拂过潮湿的青石长阶,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抬起了冷若冰霜的眉眼,望向了匆匆出来的太清老子。 老子一眼望去,便瞧见了他仲弟一身湿漉水汽,被雨水打湿的乌发黏在面颊边上,看上去分外糟糕的模样。细细密密的雨丝在他周围落下,沾湿了那愈发冷冽的眉眼,他掀起眼帘,淡淡地唤他:“兄长。” 圣人纤尘不染的身躯此时却沾染了这无垠之水,而那人却仿佛无知无觉一般,任凭雨声淅沥,渐渐地淹没了整个八景宫。 天庭之上的雨师哪里敢这般放肆?连圣人道场都敢降雨。 此情此景唯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元始天尊此刻糟糕的心情在无形之中影响了整个八景宫。 圣人一念,可动天地,便是想改天换日,重立地火水风都只在他们一念之间。自然而然的,他们的心情也会影响到周围的一切。 老子想起昆仑山上如今愈发冰冷的气候,以及那永无止境的苍茫大雪,隐约明白了点什么。他往元始身后望了一眼,似乎在寻找某个红衣圣人的身影,待到什么都没有发现之后,他便洞彻了所有事情。 老子无奈地叹了一声:“怎么?通天没有和你一道回来吗?” “他回东海了。”元始淡淡道,神情之中看不出喜怒。 老子挑了挑眉,甚是意外地看着他:“你就这么让他回去了?就不怕他不回来了?” 天尊的目光冷淡极了,闻言扫了一眼老子,一副并不想多言的模样。 老子叹了一声,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元始:“元始,你不行啊!这都能把人给放跑了。” 这种事情还要教的吗? 弟弟不想回来怎么办?当然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先温柔地哄一哄,哄不行就骗,骗再不行就打一顿把人给抓回来!虽然通天成圣以后是比较难抓,但也不是完全不行啊!实在不行可以喊上他一起抓嘛! 元始闻言,目光冷淡地望了他一眼,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微微蹙起了眉头,冷声警告道:“老子,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老子抽了抽嘴角,很是不理解地看着他:“通天若是不回来,最难受的人不是你吗?这怎么叫做多余的事情?” “他答应我了,会回来的。”元始道,“而且……” 他也不想逼迫他。 天尊微微垂落了眼眸,掩在宽大的衣袖中的手掌轻轻攥紧。忽而侧过身去,遥遥望向了东海方向。 碧波万顷之上,有明月高悬于天,照彻九州四海。那般皎洁疏离的月色自天穹之上拂落人间,落往千家万户,万家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绝。 世间红尘之景落在元始天尊极为浅淡的瞳仁之中,似一颗石子被投入了平静的心湖之中,溅起了浅浅的涟漪。 老子站在台阶之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微微摇头:“你就不怕他骗你吗,元始?” “他本来就不想待在我们身边,如今有了机会,哪里还愿意回来。”太清圣人的声音淡淡的,缥缈得像是天边的流云。他静静地望着元始,眼底带着几分叹息之色。 天尊的身躯微微有些僵硬,手掌握紧成拳,指甲陷入手心之中。 “老子!”他低低地唤道,语气之中含着几分不悦。 老子:“难道为兄说错了吗?你若是不想他离开,就该把人抓回来,而不是现在,既纵容他离开,又心心念念辗转反侧。”就差等成一块望弟石了。 元始的神色愈发难看起来。 冷若冰霜的面容之上,眼眸微微暗了下去,仿佛被勾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似的,那隐约的痛感又浮现在脑海之中。 他闭了闭眼,压下那莫名的刺痛,依旧坚持道:“……不行。” “老子,我们之间的事情,你莫要插手。他愿意回来就回来,不愿意……也不可以强迫他。”元始嗓音冷淡极了,他微微掀起眼帘,目光幽深地望着老子,再度重复了一遍:“莫要动他。” 老子:“……” 明明自己也很想把通天抓回来关进小黑屋里吧?恨不得他们弟弟哪里也去不了,只要睁开眼就能看到他,日日夜夜抵死纠缠,却死活不肯动手,这是一个什么毛病? “好吧。”老子也没有再坚持下去,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元始分外糟糕的脸色,体贴地开了口,“既然你心中已经有了成算,为兄就不再多言了。” 万一他仲弟又恼羞成怒,动手揍人该怎么办? 老子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从元始身边经过,微微停留了一瞬,忽道:“不过这一次,或许通天并没有骗你。他从接引准提手上抢回来的功德金莲还留在这八景宫中呢,不管如何,他总要回来取回这莲花的。” 说完,太清圣人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离开了。 只剩下元始一人依旧驻留在原地,眉眼淡淡,愈发显得疏离。 听到老子的话后,他的心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糟糕了起来。 是了……还有功德金莲。 他想起通天被他拥在怀中时的模样,圣人低垂着眉眼,长睫微微翕动,却始终不肯抬眼望他。 他等了那么久,等到心渐渐沉下,等到满心的贪念痴妄几乎再也压制不住,方才等到他说了一声“好”。 那段时间里,他想的是被他留在八景宫中的功德金莲,还是完完整整,全心全意地在想他呢? 元始静静地想着,微微叹息着闭上了眼。 不知何时,八景宫中的雨声越来越大了,细细密密的雨丝连成了遮天蔽日的水幕,伴着青石长阶上噼里啪啦的声响。 殿中的童子们瞧着纷纷扬扬的大雨,赶忙躲到了屋檐之下,甚是惊奇地看着头顶这一幕,又互相嬉闹着,彼此踩着水花玩。 这一场雨一下便是十天半月,却始终不曾看到停歇的迹象。 * 东海龙宫向来是安静的。 毕竟龙凤麒麟三族在洪荒耀武扬威的岁月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久到人们想起龙族时,首先想到的是元始天尊那辆著名的九龙沉香辇,又或者是天庭之上宴请诸位仙家时所用的龙肝凤髓。 虽然吃的当然不是真龙真凤,也足以说明三族如今在洪荒的地位。 东海老龙王对此也没有太多的想法,能够在量劫中活下来就已经是一件幸运的事了,君不见有多少龙、凤、麒麟在三族战场上丢掉了性命,有些连魂魄都没有留存下来。 他们能够低调地苟在东海龙宫之中,苟且偷生,保住一身性命已经实属难得。 至于逆天而行…… 老龙王只敢在梦中偷偷地想一想,平日里那是一点意思都不敢表露出来,只勤勤恳恳地遵照着天道的旨意,奉行天数,做那兴云布雨之事。 尽管如此,每次量劫之中仍然少不了龙族的身影。巫妖量劫的时候他们依附于妖族,自然不得不为妖皇而战,两族两败俱伤,他们龙族也是伤亡惨重。 封神量劫的时候玉虚宫中那位太乙真人的弟子哪吒身负杀劫,把他东海龙宫的三太子敖丙杀了,不仅如此还抽去一身龙筋,老龙王心下愤怒,上了天庭状告哪吒。 然后就被哪吒给揍了一顿,揭去四五十片鳞甲,险些连自己的命都没保住:) 只是世人皆知哪吒剔肉还母,剔骨还父一事,皆赞其孝名,只剩老龙王一人在东海龙宫之中苦笑连连。 到了如今的西游量劫…… 东海龙王幽幽地叹气:不知道他们龙族这回又是谁倒霉呢?应该不会是他了吧?毕竟他才赔了一个儿子进去呢。 他边想边叹:虽说如此,到底也是逃不掉的。唉,说起来都是三族从前造的孽啊,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道才肯放过他们一族呢?毕竟到底也这么久了啊…… 难道他们对待天道还不够恭敬吗?他们一族皆是兴云布雨之正神,万万载来勤勤恳恳,不曾有一丝懈怠,也不敢有一丝不敬。这些难道还偿还不了昔日三族在洪荒造的孽吗? 老龙王深深地叹了一声,不愿去想这些让他头疼的事情,在榻上闭上了眼,打算先睡个午觉。 只是他在梦中也睡得不甚安稳,仍然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只觉得头越发得疼了起来。 唉,真是造孽啊。 他索性坐了起来开始盘算。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们应该也是逃不掉这一场量劫的,大概也是在里面充当一个炮灰的角色,负责挨打吧。 除此之外,他们要不要再考虑找个势力投靠一下,求点庇护?也好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场劫数。若是能够从中赚取一些功德……或许能够改变他们龙族的命数呢? 老龙王目光沉沉,忧思不已。 倘若可能的话,谁愿意永远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般地活着呢。 可是……该去找谁投靠呢? 也许是因为他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想的太久,终于惹出了麻烦。外面骤然起了一阵骚动,有夜叉急急地奔入水晶宫中,跪地报道:“大王,不好了!外面有一位圣人带着徒弟来访我东海龙宫!” 老龙王:“……” 他就不该想的! 这不,麻烦上门了。 第80章 何谓仙人? 九天揽月,五洋捉鳖。 世人对神仙的想象多到数不胜数,却尚且不及此刻悟空睁眼所见的瑰丽景象。 东海龙宫坐落于广袤无垠的深海之中,周围皆是游动着的银鱼,极为远阔的天光从海面上落下,影影绰绰地落入深远的海底。 本该是一片漆黑的深海,却因为水晶宫的存在衬得此地亮如白昼,玲珑剔透的宫殿不知是何人所建,在浮动的流水之间越发显得梦幻。 通天走在他身后,望着悟空好奇地东张西望,唇边的笑意愈发清晰。 守在门外的夜叉在看到圣人出现的那一刻就忙不迭地跑去传信了,外面的虾兵蟹将们看看天,又看看地,默默地当做自己不存在,任凭悟空大摇大摆地走到了他们面前,新奇地盯着他们左顾右看。 “师尊,他们长得好生奇怪。” 虾兵蟹将们:“……” 谢谢,你也一样。 他们默默地看着面前的石猴,悄无声息地打量着他,彼此之间以眼神传递着消息。 “这只猴子就是通天圣人新收的徒弟?” “看样子是了。” “圣人果然很喜欢毛绒绒呢,时至今日,居然又收了一个这样的徒弟。” “那可不是嘛,他为了他那些毛绒绒的弟子们,可是亲自跟他的兄长打了一场呢,那叫一个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所以圣人今日忽而到访东海龙宫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啊,就是大王又该头疼了吧。” “大王真惨啊。” “是啊是啊,希望大王他坚强点。” 虾兵蟹将们纷纷叹了一口气,为他们的大王默哀了三秒钟,然后就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只剩下悟空一人照旧东看西看的,又高兴地拽住了通天的衣袖,把有趣的东西指给他看。 通天低眸看着他,神色宽和,任凭悟空拉着他的袖子到处乱看,眼底偶尔浮现一丝怅然之色,又很快失笑着摇了摇头。 东海龙王敖广匆匆地从水晶宫中出来迎接圣人,一眼望去,便瞧见了面前风姿卓绝的红衣圣人。 他不由一怔,随即恍然。他说哪位圣人会这么无聊,突然来这东海龙宫找他,原来是这位啊…… 老龙王咂了咂嘴,似有几分感慨。 想当年,他们家三太子敖丙倒霉的时候,通天圣人家的石矶娘娘也跟着一起倒霉,太乙真人护短是真的护短,可是他们这群人又做错了什么呢?合该被他仗着杀劫在身就肆意打杀? 护短这种事情,也就是被护的那个人高兴,对于一旁的路人来说,那是真的很想骂一句神经病的。 就像是接引道人为什么至今仍然深恨通天圣人一样,还不是觉得道祖不公,偏袒上清通天,虽然道祖对此永远呵呵一笑,连个眼神都不想给他。 他不偏袒他天真可爱的小徒弟难道还偏袒你吗?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行。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人人都高兴自己是被偏爱的那个,却又在得不到公平对待的时候,厌恶着护短这个行径。 人性如此,无可厚非。 敖广并不想深究过去之事,他也没那个本事去同高高在上的玉虚宫讨还一个公道,他只是带着几分探究之色地望向了面前的红衣圣人,这位元始天尊的“弟弟”。 “圣人忽而到访我这东海龙宫,可是寻本王有事?不知本王有哪里可以帮到圣人的?” 他拱了拱手,甚是恭敬地行礼道。 通天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听闻东海龙宫之中遍地是宝,多有神器,贫道带徒儿前来,欲向龙君求一件趁手的兵器。” 敖广:“……?” 东海龙王陷入了沉思。 圣人您是认真的吗?没听过三清圣人手上有缺过法宝啊?就算您输了一场封神量劫,遗失了不少法宝,也不至于沦落到前来我这东海龙宫求宝的地步啊? 他的话里难道是有什么我没有听懂的深意? 敖广苦思冥想,想得头都大了,只能试探道:“圣人之意是……?” 通天但笑不语。 敖广见他不说话,只好转过头去吩咐众人把东海龙宫中稍微有点名气的兵器都一一抬了出来,好让这位圣人弟子随意挑选一番。 悟空好奇地从通天身边探出头来,跑上前去研究那堆兵器,时不时地拿起一柄,摇头道:“轻了轻了。” 又研究起另一柄:“不趁手!不趁手!” 敖广原先还在看通天,此时也被那只石猴吸引了目光。 只见东海龙宫中的鯾提督、鲤总兵费力地抬着一柄又一柄的兵器出来,头上汗水直冒,纷纷喘着粗气。可那重若千钧的兵器一落到悟空手中,就如同鸿毛一般轻飘飘的,看上去一点分量都没有。 众人还不信邪,继续给悟空找兵器,找到最后纷纷瘫倒在地,一脸惶恐地看着石猴,见他原地翻了个筋斗,依旧是摇头叹气,兴奋极了:“还是轻!轻!轻!” “再来!再来!” 敖广忍不住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默默地望了一眼通天圣人,开始怀疑自己最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得罪这位圣人了。 他不会是带徒弟来砸场子的吧?! 通天依旧轻描淡写地坐在一旁喝茶,眼眸含笑地看着他徒弟在那里挑选兵器,见敖广望来,他笑了一笑:“龙君为何不取神兵出来,反而用这些凡铁来糊弄贫道呢?” 敖广抽了抽嘴角。 恶客!这绝对是恶客! 东海龙宫中的兵器都快被他全拿出来了,居然没有一件让人满意的,这合理吗?! 只是看了看通天,他又叹了一声。 罢了,起码这位圣人还同他讲点道理呢,没有上来就是强抢,若是通天圣人真的打算动手,他这个东海龙宫也不够他一个指头按的。别说是一柄兵器了,就是全都拿走,也不会有人愿意为东海龙宫主持公道的。 这么一想,居然还觉得圣人脾气挺好的呢。 敖广甩了甩自己的脑袋,果断把这个可怕的想法给甩了出去,开始搜肠刮肚地思考东海龙宫之中到底还有什么法宝。 圣人既然说了他龙宫中有神兵,应该便是为那神兵而来,所以那所谓的“神兵”到底指的是什么呢? 敖广皱紧了眉头,努力地回想着。 悟空已然试遍了所有的兵器,摇了摇头,甚是失望地叹道:“还是不趁手!” 他又跑了回去,在圣人身旁撒娇:“师尊!此地并无合适的法宝呢。” 通天摸了摸他的头,安抚道:“无事,为师相信龙君会找出来适合你的兵器的。” 敖广:“……” 敖广:其实他不可以! 正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后面的龙婆和龙女却一道而来,对着敖广道:“大王,我们这东海龙宫无数珍宝之中,还有一块天河定底的神珍铁,这几日霞光艳艳,瑞气腾腾。莫非是法宝本身感知到其主人将至,故生此等异象?” 敖广一怔,也回想了起来:“那不是昔日大禹治水时定江海深浅的一个定子吗?不过是一块神铁,能有什么用处?” 等会儿,这神铁是不是跟太清圣人有那么亿点点关系?难道说这就是通天圣人想要的神兵? 敖广心念一转,隐隐有几分明悟,再看面前的通天,又见圣人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望向了他,一副弯眸含笑的模样。 他心下大定,果断上前邀请悟空前去取那定海神铁。 悟空仰头看了看通天,见通天对他点头,他便同敖广一起去了。 圣人则慢悠悠地跟在他们身后,抬起眼眸,望着那定海神铁所在的方向。待他踏入海藏中间的那刻,骤见眼前金光万道,照亮了整个东海龙宫! 通天停住了脚步,微微抬起首来,望着眼前的景象,神情之中不见悲喜。 什么叫做命中注定呢? 大底便是如此吧。 悟空一到西牛贺洲就能遇到早就等在那里的菩提祖师,祖师并不为难于他,顺理成章地将他收为了徒弟。 他一入东海龙宫便能遇上法宝自动认主的好事,那法宝也好似等了他千年万年,只等他终于出现的那日,一见他来便放出万道金光。 一切都是那么合情合理,恰到好处,这就是传说中的命中注定吧。就好像有那么一刻,整个世界都偏爱于他,令他恍惚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主角。 再然后,予他挫折,予他磨难,将他身上的傲骨一点点打磨,用五百载的刑罚让他彻悟,再送他去西天取经,修身成佛。 通天垂眸一笑,眼底忽而带上了几分讽刺之色。 死劫,死劫。 若是那只石猴不肯认命,不愿走上这条注定的道路,便会面临生死大劫,渡不过便是身死道消。 这天意,可真够有意思的。 通天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头顶的天穹,觉得自己微微有些手痒,广袖中的灭世黑莲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情绪,悄无声息地探出了一角花瓣,蹭了蹭他的掌心。 通天低眸对它一笑,眉眼弯弯,仿佛在同它说话:“现在还不是时候呢……等到以后,会有机会的。” 不就是逆天而为吗? 就算当真要了他这一身性命,又能如何? 圣人唇角微微勾起,眼底笑意愈发明艳,又抬首望着远处。 在那里,有石猴手持如意金箍棒一跃而起,重重地朝着天地劈下,他双眸炯炯,放肆桀骜,果真是名副其实的—— 齐天大圣孙悟空!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0-90 第81章 老子如有所感,朝着东海方向遥遥望去。天地之间异象再生,如有实质的金光落在东海之上,一时之间光芒万丈,几乎覆盖了整片天穹。 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出世,因而导致了这般盛大的景象。 他在八景宫中盘膝而坐,无名指指尖轻点拇指,仔细地掐算起那丝悸动的来源,终是回想起昔日留在东海龙宫之中的定海神铁。 太清圣人微微叹息了一声,阖上了眉眼:“通天……” 他这个弟弟果真是惯常喜欢搞事的,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给他整出一堆事情来,元始又偏偏不肯把人抓回八景宫中,往后啊,他怕是少不了头疼的时候了。 他揉了揉额头,又朝着另一个方向看了一眼,面上颇带几分苦恼。 更不用说他仲弟最近也是很麻烦的样子。唉,以后八景宫大概会很热闹吧。他还是抽点时间出来,把他那些珍贵的药草和灵兽们转移一批吧,好好的东西,不能叫他两个弟弟给联手祸害了。 嗯,这才是如今的头等大事呢。 老子思忖了片刻,果断召来童子一一吩咐了下去,方才朝着东海又看了一眼。 不要急,慢慢等,无论通天最终想做什么,最终总会有暴露出来的一天的。 另一侧的院落之中,元始依旧垂眸静静地坐着桌案之前,任凭外面淅沥的雨声敲打着门外的芭蕉。 也许是因为之前的日子带给了他太多不该有的虚无满足,一旦重新将他独自抛回到这样孤身一人的岁月之中,他的心情就愈发的坏了起来。 每每抬头望去,就该觉得身边坐着一个慵懒闲适的红衣圣人,有时闭着眼小憩,有时在低眸看着手上的玉简。再怎么漫长的时间都消融在那一双静谧的眼眸之中,无论多久他都不会看厌。 他总是喜欢静静地望着他的弟弟,他弟弟永远都是那么好看。 元始的眸光微微暗了下去,目光落到桌案之上,那里摆着两截断裂的长剑。 宝剑已毁,黯淡无光,即便是他想尽办法亦无法修复。 天尊冰冷的手掌抚上了长剑,口中轻声唤出了它曾经的名字: “青萍剑。” 他的主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折断了这柄剑,于是此剑再也没有了修复的可能,因为它是一柄被抛弃的剑。 而被他主人一并抛弃掉的,还有他们之间万万载的兄弟之情。 红花白藕青荷叶,扁拐如意青萍剑。 昔日在不周山上所得的净世白莲化为三份,成了三清最初得到的机缘,老子的扁拐,他的三宝玉如意,以及通天的青萍剑。那是他们的证道法宝,陪伴着他们度过了无数岁月。 哪怕三清后来谁也没有缺过法宝,依然没有什么能够取代这三件法器在他们心中的地位。 可是它被折断了。 元始凝视着断剑,几乎能回想起那个悲风飒飒的沙场,鼻间充斥的皆是挥之不去的血腥之气,头顶的劫云黑压压地沉下,一切都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即便是这样的境地之下,他一抬起首,一眼便能瞧见那位红衣圣人。 他面上的神情看不真切,似悲似喜,又化为彻骨的漠然,最终握紧了青萍剑的剑身,任凭那剑刃割伤他的掌心,顺着手腕淌下金色的圣血。 他弟弟下定决心的时候,连他也阻止不了他。 青萍剑折断的那刻,他清晰地听见了三宝玉如意发出的哀鸣,仿佛感同身受一般。其实之前他也有听到过的,那是在诛仙阵中,三宝玉如意与青萍剑抵死交锋的那一刻。 那些隐隐约约的悲鸣传入了他的耳中,却始终不曾阻止他的动作。 元始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断剑。 所以,他的主人也同样毫不犹豫地折断了它,他低下头去,只能拾到两半断剑,剑光一闪,轻易地割伤了他的手掌。 他淡淡地望了它一会儿,又重新将两半断剑放回了匣内,收到了袖里乾坤之中,开始思考如何再为通天锻造一柄新剑,一柄至少可以同青萍剑相提并论的剑。 通天会喜欢这柄剑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元始天尊静静地想着,但他答应了他,允许他铸造这柄剑,那么,他的弟弟会喜欢的吧? 没关系的,就算那柄象征着兄弟之情的青萍剑被折断了又能如何呢?他们之间的纠葛早就不曾仅仅局限在“兄弟”二字了。他们远比寻常的兄弟更为亲密,也更加贴近。 所以,他完全不必为过去之事牵绊,只需要继续向前看。 元始站起身来,衣袂轻轻拂过地面,往铸剑炉而去。 * 东海龙宫之中。 敖广微微抬起首来,以一脸复杂的神色望着面前的孙悟空。 好一只石猴!果然是气度不凡,威武霸气!那已经沉寂了不知道多少岁月的定海神铁落到了他的手中,竟是化作了二丈长短,碗口粗细的一根如意金箍棒,被他挥舞得虎虎生威。 他胆战心惊地看着孙悟空在那里研究法宝,令整个水晶宫都在摇晃,虾兵蟹将们纷纷缩了缩脖颈,藏到了一旁,不敢轻易触碰这锋芒。 他沉默了片刻,自己也默默地躲了。 唉,恶客,果然是两位恶客! 通天圣人立在一旁,倒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他看了看自己的徒弟,又对着旁边的敖广道:“有了神兵,自该配上一身披挂,不知龙君此处有没有合身的,送他一副便是。” 敖广:“……” 通!天!圣!人! 人能不能不要逮着一只羊薅羊毛!会把羊给薅秃的! 他果断摇头:“没有!圣人也看到了,我们东海龙宫的法宝都在这里了,确实没有这东西!” 通天神色依旧不改。 圣人慢声道:“就算你这东海龙宫里没有,其他的三海龙宫呢?总不会都没有吧?” 合着在这里等他呢?! 敖广的眼皮跳了跳,冥冥之中生出了一丝不详的预感。他定定地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似乎想透过圣人含笑的面容,看透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他想做些什么? 他又想从四海龙宫中得到什么? 通天微微掀起了眼帘,明艳的眉眼愈发灼灼,似笑非笑地望着眼前的东海龙王,薄唇微动,传音于他:“……说不定贫道想要的东西,龙君自己也很期待呢。” 敖广的心跳生生漏了一拍。 他勉强低下了头,压下了狂跳的心脏,反复思考了几遍之后,便令鼍将鳖帅前去撞钟擂鼓,邀请另外三位龙王前来。 不管怎么样……他都无法违背一位圣人的旨意,至于其他的,还是再看看吧。 少时,钟鼓响处,果然惊动了三海龙王,须臾便至东海龙宫,一脸不明所以地望着敖广。 南海龙王敖钦急切地问道:“大哥,有甚要紧之事,需要请我们三位皆至,难不成又有人闹上你这东海龙宫吗?” 西海龙王敖闰叹了一声:“上一次是那位玉虚宫的灵珠子,拔了你四五十片鳞片,让你养了数十年的伤,不知这一次又是何人?” 北海龙王敖顺仔细地看了看他们这位大哥,发现他身上并无伤势,又微微松了一口气,庆幸道:“看样子这回来的人应该还能讲些道理,至少没有直接动手动脚。” 敖广:“……” 敖广看了看他的三位弟弟,幽幽开口:“这一次来的人确实比较讲道理,唯一的毛病是他的身份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敖广呵呵一笑:“上清通天圣人。” 三海龙王:“……” “哈哈,今天的天气真不错呢。”南海龙王敖钦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 北海龙王敖顺仰头望天,默默地点了点头:“二哥说的不错,不如我们兄弟三人一起去喝一杯酒吧。” “来都来了,走走走,一起去啊。” 敖广:“……??” 说好的兄弟情义呢?怎么比擦屁股的草纸还要脆弱啊! 西海龙王敖闰纠结了片刻,诚实地对敖广道:“大哥,不是我们不想帮你,但是当初那个灵珠子就能闹得我们四海龙宫天翻地覆,他还仅仅是玉虚宫的三代弟子,你这……” 不是兄弟们不想帮。 是兄弟们真的帮不了啊! 敖广抽了抽嘴角,满头黑线道:“你们人都来了,还想着走吗?就算我答应,圣人也不会答应啊。别说废话了,先找找有没有什么披挂,凑上一副,打发了他那徒弟再说。” 三海龙王这才问起事情的经过来,听完后纷纷陷入了沉思。 “圣人的意思,不像是为了那定海神铁和一身披挂而来啊,倒像是随便找了个理由。”西海龙王敖闰道。 敖广苦笑道:“就算是个借口,你难道还能不给他不成?” “既然如此,我们兄弟四人便凑上一凑?” 北海龙王道:“我有一双藕丝步云履。” 西海龙王道:“我带了锁子黄金甲。” 南海龙王道:“我有一顶凤翅紫金冠。” 三海龙王一凑,果然是一副好披挂,正适合那只正把玩着如意金箍棒,让它任意变大变小的孙大圣。 四位龙王一说定,方才起身,一起去见通天圣人。 第82章 通天正同悟空说话。 碧波荡漾的水晶宫中,他垂眸看着石猴,抬手替他理了理微乱的绒毛,笑着望着他盈盈发亮的双眼。 “这一次回花果山,你打算做些什么?” 悟空眨了眨眼,将那金箍棒变成绣花针大小放在耳朵里,翻了一个筋斗,又伏在通天膝旁,仰起首看他,面上满是欢喜之色:“自是要回去瞧瞧弟子那些猴子猴孙们如今过得如何,不知道有没有受了旁人的欺负,也好叫他们莫要忘了我这个大王。” 通天颔首:“这确实是一件要紧事,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悟空挠了挠头,悄悄凑到通天耳边问,“师尊,如果弟子想让花果山上的那些猴子们也能得道长生,弟子该怎么做呢?” 通天便问:“你是想要短时间内立竿见影的那种,还是想走长久之道?” 悟空道:“立竿见影怎么说?长久之道又怎么说?” 通天慢悠悠地同他解释:“你若是想快一点的,就亲自去地府一趟,要来生死簿,勾掉你那些猴子猴孙们的名姓,他们的姓名既然不在生死簿上,自然也不受地府的拘束;若是想走长久之道,便需要教他们修行之法,引导他们入道成仙。” 前者自然是干脆利落,却也仅仅只是长生无忧,依旧是那凡夫俗子之身,而后者却是真真正正有机会跳出这凡尘,登凌霄,踏九重,成为真正的仙人。 悟空闻言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自己毫无疑问是更偏向于后者的,可他也心知肚明,并非人人都能抛却红尘之乐,忍受修行之苦。 他固然可以强行令花果山上的猴子们都跟着他修行,却也不能担保他们人人都能修行有成,更有甚者,或许还未等到他们踏入修行之路,他们便已经耗尽了寿元。 为了缥缈的大道耗费了数十载乃至数百载的时光,却始终一无所获,反而失去了原本的快活日子,如此,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他不免有些纠结了起来。 通天垂眸,笑盈盈地看着他,并不替他拿主意。 悟空想了许久,方才试探着问:“师尊,弟子想,弟子能不能先去地府一趟,替他们勾掉生死簿上的姓名,然后再教他们修行之法?”这样的话,想玩的继续玩,想修行的也可以随他修行,岂不是两全其美? 通天微微颔首:“既然你已经想好了,那就这么去做吧。” 悟空便拜下:“弟子乞求师尊再授道法,好让弟子传与花果山上的众猴。” 通天凝眸看向了他,手伸入袖中,摸出一卷玉简,却并不急着递给他,反而道:“悟空,这世间并非人人都能得道长生,绝大多数人四处寻访名山大川,见山便拜,见神仙便求,却始终不得踏入仙道大门,其间的原因,你可知晓?” 悟空抬头望向圣人,眼底略微带着几分懵懂。 他想了又想,回答道:“因为道法不可轻传……” 通天又问:“为何道法不可轻传?” 悟空张了张口,却未曾发出一句声音。 通天笑了笑,自问自答道:“因为并不是人人都有这个成仙的资格。” 有些人得了仙法,不思修行,反而为祸人间,仗着仙术为所欲为;有些人本身就没有成仙的资质,你教他仙术,反而是害了他的一生,让他耗尽了光阴,白发苍苍依旧一无所得。 道法不可轻传,既是道法本身十分珍贵,另一方面,却是这世间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得道。 悟空想起了他之前遇到的那个黄大仙。黄大仙同他说:“莫要碰那血食,吃了血食的,就再也成不了仙了。还会被臭道士们喊打喊杀的。” 他初时不懂,后来才懵懵懂懂地意识到,黄大仙大概是骗了他的,他并非是被当地人们供奉的神仙,而是真真正正的妖怪,甚至是……吃过人的妖怪。 他当时设下宴席款待他,约莫是被他身上的气息所吸引,准备找个机会把他也给吃了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黄大仙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原原本本地将他送了出来。 通天看着面露茫然之色的石猴,却是不由得想起了他的那些弟子们。 道法不可轻传,并非人人都能得道,可他想要求的,偏偏是众生平等,皆可向道的煌煌大道。 世间之人有坏的,有好的。坏的要去教化他,传授他道理,好的要鼓励他,更要传授他大道。所有人诞生之时皆是一张白纸,他们的好坏乃是后天所染,并非先天所成。 既然如此,为何不能行有教无类之举,教化众生,引导他们修身修心,从而成仙成圣?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所以截教最后会变成这样的模样,他这个做人师尊的哪里脱得了干系? 通天垂了眼眸,轻轻地笑了一声,眼底带出了几分悲悯之色。 截教,截教。 是他导致了这样的后果,也间接促成了他弟子们的死亡。无论如何他都要担负起这一份责任,哪怕为此付出一切。 石猴静静地思索了许久,再度望向通天手中的玉简时,忽而觉得这轻飘飘的玉简也似重若千钧,带着沉甸甸的力量。 那并不仅仅代表着无上的仙道,也代表着无比沉重的责任。 他可以传授花果山上的猴子们仙法,可是,他能够保证那些猴子们不会变成另一个黄大仙吗?若是那些猴子们起了兴致去人间胡闹,那他是不是终有一日,也要亲手杀了他们? 想到这个可能的孙悟空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了师尊,您把这份功法收回去吧。是弟子有欠考虑了。” 通天笑了一笑,却道:“伸手。” 他望着悟空,轻轻将那卷玉简放到了他的手上,又注视着石猴的眼睛,轻声同他道:“你能想明白,为师就已经很高兴了。这道法并不是不能传授,花果山上的猴子们多数天真可爱,只一心玩乐,并无他心,就算你教了他们道法,也酿不成什么大祸。” “为师想告诉你的只有一件事,”通天看着面前仍然带着几分天真的石猴,不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你既然教了他们道法,这便是你的责任。你要好好的,尽心尽力地教导他们。” “当然不是让你为这些猴子的一生负责,没有人能为别人的一生负责。只是该教的道理,你都要一一地教给他们。” 通天笑了一声,神色风轻云淡:“要做个好师傅啊,悟空。” 悟空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磕了一个头。 通天站着受了,方才低头将他拉了起来,又随手撤去了结界,对着早已在一边等待已久的三海龙王温声道:“劳烦诸位了。” 三海龙王们:“……” “不麻烦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这就是圣人您的弟子吗?果然是天资出众,惊才绝艳!”三海龙王们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纷纷送上了他们带来的披挂。 悟空戴上那凤翅紫金冠,又披锁子黄金甲,再穿上那藕丝步云履,一切停当之后,果真是威风凛凛,好一个美猴王! 通天凝眸看着,唇边带着几分笑意:“好了,你去吧。” 悟空便又对着他行了一礼,道声“师尊,弟子去了”,方才一个筋斗翻出了东海龙宫,径直往花果山去了。 通天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面前,方才转过身来望向了四海龙王,唇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开了口:“接下来我们也该聊聊我们的事情了。” “不知诸位龙君对即将到来的西游量劫,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通天道。 东海龙王敖广已然在心底转过了诸般念头,此时听到通天开口,心中并不意外,反而生出了一种“尘埃落定”之感。他与另外三位龙王对视一眼,齐齐恭声道:“愿与圣人详谈。” 通天挑了挑眉。 哦?一个有意见的都没有吗? 既然这样的话…… 通天弯眸一笑,看上去亲切极了:“那我们就好好地,聊上一聊吧。” * 碧游宫前,海面风平浪静,碧色的海水轻轻推动着翠绿的柳叶舟,将它往前方送去。 白蛇已然探长了脖颈,期待地望着眼前笼罩着缥缈云雾的岛屿,眼底满是好奇之色,又蹭了蹭黎山老母的衣袖,这一次倒是没有咬她的袖子,像是记住了她师尊先前说的话。 她只奶声奶气地问:“师尊,我们是不是到了?” 黎山老母面上带着几分难言的复杂,越靠近那座蓬莱仙岛,柳叶舟前行的速度就越发地慢了起来,到了最后几乎是一动不动。她从舟上站起身来,遥遥看着那座岛屿上沉寂了已久的宫阙,心中久违地生起了踌躇之意。 想要走上前去,又畏惧着前路。最后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声。 白蛇有些不解:“师尊?” 黎山老母低头看了看她,似是羡慕着她此刻的无忧无虑,天真快活:“是啊,我们到了。” 白蛇问:“既然已经到了,为什么师尊看上去并不高兴呢?” 黎山老母摇头:“并非是不高兴,而是在害怕。” 白蛇奇怪地摆了摆自己的尾巴:“师尊也有害怕的东西吗?” 黎山老母笑道:“又不是当真是无情无欲的神仙,哪能没有害怕的东西。” 白蛇:“那师尊在怕什么呢?” 黎山老母叹了一声:“是啊,我在害怕些什么呢?” 她遥遥地望着近在咫尺之遥的碧游宫,眼底皆是怅然之色。 她终于回到了碧游宫,可她的碧游,是否还是那个她辗转反侧,深夜长梦里的碧游宫呢? 第83章 黎山老母还记得自己从万仙阵中逃出来的那天。 劫云蔽日,满目血煞,遍地皆是尸骸残骨,人人都像是杀疯了眼,视眼前之人为不死不休的仇敌,是贼寇,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所有人都丧失了理智,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她抬眸望去,只见得圣人低眸垂首,衣袍染血的模样,一时之间竟分不清那是她师尊衣袍上本身的红色,还是鲜血染就的红。只觉满目凄艳,心头仓惶。 通天似乎侧过首来,同她说了一句什么,反复了好几次她才听清。 “快走。” 她心头剧震,本能地想要拒绝,却对上了通天的目光。 圣人静静地看着他的弟子许久,忽而一剑斩出,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他们下意识地朝着圣人围攻而来,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而落在无当耳中的,依旧是那一句淡淡的“快走。” 大家都死了。 师尊让她走。 无当努力地思考着,却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听从了她师尊的命令,辗转逃出了万仙阵,远远地离开了这片疯狂的战场,直至再也瞧不见她师尊的身影。 并没有人前来追赶她,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位红衣圣人身上,看他眉目漠然,面对着众人的刀剑相向,神色不动分毫。 她在离万仙阵很远的地方站住了脚步,鼻尖似乎仍然充盈着那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师尊想让她活下来。 所以,她逃走了。 她艰涩地咬着自己的唇,往万仙阵的方向望了一眼,似乎想要回去,圣人同她说话时的模样却始终在她面前挥之不去。最终,她转了身,往更远的地方而去。 在很久很久以后,她方才打听到那场战役最后的结果:鸿钧道祖亲自下界带走了通天圣人,将他关在紫霄宫中,从此世间再无人得以见到圣人。 无当沉默了许久,最终选择隐姓埋名,化身为黎山老母,从此再不过问世间是非,只在一个颇为偶然的情况之下收下了白蛇为徒,又为她取名为白素贞。 她的师尊被道祖带走,囚禁在那三十三天外遥不可及的紫霄宫中,她的师兄师姐们各自离散,或往西方而去,或被拘束在封神榜上,她的亲朋好友们劫数难逃,化为灰灰。 终究,茫茫天地,只剩她一人。 要是当初她没有听从师尊的吩咐从万仙阵中逃走会怎么样呢?后来的黎山老母在闲暇时偶尔会想:也许她也会死,会上封神榜,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结局,但至少…… 至少不会是独身一人,苟活于这世间。 东海静谧,唯有微微潮湿的海风拂过黎山老母的面容,她的容颜不曾改变分毫,只有那双眼眸愈发的沉静沧桑,仿佛已经度过了无数岁月。她抬起眼来,先把白蛇重新塞回到她的衣袖中,方才从柳叶舟上下去,又将小舟收起,衣袂随风飘荡,缓步踏上了蓬莱仙岛。 蓬莱岛上的阵法并没有阻拦她的到来,任凭她如入无人之境。她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带着几分踌躇地望着近在咫尺之遥的宫阙。 她本来不该回来的。 若非是得到了她师尊上清通天从紫霄宫中回来的消息,并且反复确定了真假之后,她绝不会轻易离开她隐居已久的地方,再度尝试着踏上蓬莱仙岛,回到这碧游宫中。 那场封神量劫改变了太多的东西,以致于她不敢再轻信旁人,尤其是……她那两位高高在上的圣人师伯。 倘若被师伯们发现了她的存在,无当无法确认自己的下场,是会被一巴掌拍死,还是会被利用着去做什么事情?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无当愿意的。 黎山老母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方才继续往前走。 她师尊想要她好好地活下去,那她一定会好好地活着,活得比所有人都久。 但此时此刻,她想回家。 碧游宫中的松鼠童子隐有所感,悄悄从树梢上探出一个头来,望着那位从外界而来的玄衣女子,眼中带着几分好奇的神色。小松鼠蹦蹦跳跳地从树上跳了下来,几步来到黎山老母面前,甚是认真地拱了拱手。 “不知元君是谁?何故来我碧游?” 黎山老母垂首望了望松鼠童子,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听闻碧游宫主归来,贫道不远万里,特来一访故人。” 故人。 * 东海龙王敖广微微掀起眼帘,定定地望着面前的通天圣人。 他们可以相信这位圣人吗? 他的目光带着几分谨慎乃至于审视的意味。 通天却只低头捧着龙女送上来的新茶,漫不经心地品尝着茶水的味道,甚是无聊地想着果然还是元始懂他的口味。他向来不是很喜欢苦涩的东西,只是时至今日再去饮那苦茶,倒也真的能够品出一二滋味来。 可见人总是会变的。 没有人会永远停留在原地。 他盯着那茶看了片刻,转过头去,和颜悦色地对一旁的龙女询问道:“这东海龙宫的茶水倒是挺不错的。” 龙女反应极快,笑道:“既然圣人喜欢,不妨带一些回去。” 通天颔首:“谢过公主。” 敖广:“……” 搞正事呢!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龙女似乎察觉到了父亲的目光,对着他微微一笑,甜甜地唤了一声“爹爹”,方才笑眯眯地在一旁坐了下来。 敖广陷入了沉思,低头问他女儿:“为父在议事,你不该回避一二吗?” 龙女笑了一笑:“既然此事与我东海龙宫相关,女儿作为龙族公主,为何不可旁听?” 话虽如此,但是…… 三海龙王纷纷劝道:“侄女向来聪慧过人,先前那定海神针还是她找出来的呢,或许也能给我们出点主意。既然圣人也没有在意,兄长又何须在意?” 敖广愤怒地抬头瞪了他们一眼:说的倒是轻巧,但那是我的女儿啊!万一哪根筋搭错被圣人拐去修仙了该怎么办?谁不知道圣人最喜欢毛绒绒了!他们龙族虽然一身鳞甲,但化为本体的时候也是可以很可爱的啊! 等会儿,这倒也不是不行哦。 敖广陷入了沉思:虽然圣人确实输了封神量劫,但是他的教育水平也是有目共睹的。先前那只石猴也是,一看就是踏入仙道不久,却已然有了如此高深的修为,若是他把女儿送去…… 糟糕,是心动的感觉。 敖广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努力压抑住这种冲动,清了清嗓子,假装没有看见一旁的龙女:“不知圣人所言,是为何意?” “关于那西游量劫……” 通天笑一笑:“西方兴盛乃是大势所趋,取经之人若能顺利度过九九八十一难取得真经并将之带回,不可不谓是功德一件。龙君对此,难道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敖广确实挺心动的,但他也很清醒。 “以我们龙族如今的实力,如何能介入其中?”他叹了一声,又试探着望向了通天,“听闻那取经队伍是由四个人组成的?也不知是怎么选的?” 通天笑而不语。 敖广见状心头冷了一下,又笑着打了个哈哈。 通天轻轻放下了茶盏,干脆地开了口:“取经人不可以,若是坐骑,却是无碍。” 敖广起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刚想发怒,又被一旁的龙女给生生按住。龙女看了看她的父皇,微微摇头,目光平静极了,后者怔了一怔,倏忽也冷静了下来。 确实,如果想抢取经人的位置,他们根本抢不过别人,更别想拿到什么功德。但极少有人会愿意去当坐骑,任人驱使。 敖广冷酷地想着:只要他们愿意,很有可能圣人们都会答应。 毕竟听说西游那一路十分漫长,沿途又多是准备阻挠取经人的妖魔鬼怪,若是凡间的坐骑,哪里能承受这般辛苦,早就不知被哪个妖怪给抓去吃了。而那取经之人偏偏要徒步而行,以显虔诚,若无坐骑,指不定要走个百八十年的,圣人们也等不了那么久。 这么说,通天圣人提出来的这个想法实际上是十分可行的。 前提是,他们不介意让龙族去当坐骑。 可是他们介意不介意又有什么用处吗?龙族难道不是早就已经为人坐骑了吗?别说龙族了,就算是凤凰一族,麒麟一族,如今的待遇也是差不多的。 那他又何必矫情呢? 尊严,多么奢侈的东西。 敖广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已经能够同圣人平静地商量了起来:“圣人打算怎么办呢?” 通天道:“只要你们选择一个人出来,我便可以将他塞入取经队伍之中。” 敖广:“那圣人又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呢?”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处,这背后必然有什么代价在等着他。 通天笑了一笑:“现在的你们,尚且无法给我想要的东西。” 敖广目光沉沉地注视着面前的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忽而语气坚定道:“我们龙族上下,向来待天道恭恭敬敬,对昔日的三族之祸深恶痛绝,绝不愿同先祖一般,再起争端,以致洪荒生灵涂炭!” 通天微微颔首:“嗯,贫道也是一样。” “当初在封神量劫之中,贫道因一念之差险些毁灭洪荒,重立地火水风,经过这紫霄宫中千年,贫道早已幡然悔悟,决心痛改前非。”通天注视着敖广,微微垂眸,同样是一等一的认真。 “圣人大善。” “龙君亦是不错。” 通天:“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说定了。” 敖广当即起身相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第84章 通天圣人走了。 三海龙王看着回到水晶宫中的敖广,欲言又止:“大哥。” 敖广摆了摆手:“无碍。” 他们实际上也没有答应什么东西啊,最多只是试探了一下彼此的态度罢了,这算得了什么? 只是没想到啊…… 敖广回头望了一眼圣人消失不见的背影,又回过头来,安抚地对众人笑了一笑。 龙女看了看她的父皇,却是忽而开口道:“不如让女儿去吧?” “西游一路艰苦,少不得磨难重重,女儿对此却是不惧,愿为父王出力!” 敖广瞪大了眼看她:“胡闹!” “刚刚你非要坐在这里旁听,为父忍了,如今却又提出这般请求,实在是胡闹至极!来人,速速把公主送回后殿!” 虾兵蟹将们刚要上前,又被龙女喝止。他们也不敢强行带走公主,一时之间竟也僵持不下。 龙女俯身跪下,对着她父皇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旁人能做之事,女儿又哪里做不了?还望父皇莫要顾惜女儿,派我前去西天取经吧!” 敖广被气得不行,却又不忍责怪于她,只得连连叹气:“孽障啊孽障,真是前世的冤家,今朝又投胎做了我孩儿啊。” 三海龙王见状,一边劝着敖广,又一边来劝龙女。 “敖真啊,你莫要气你父王,我们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我们怎么能再派你去西天取经呢?你哥哥敖丙才在封神量劫中遭难,好在有封神榜保住了他的一线魂魄,如今在天庭上当那什么华盖星,我们又岂能再把你推入这火坑呢?” “是啊是啊,就算是舍了我们自己的孩子,也不能再让你去啊。” 不提敖丙还好,一提敖丙,龙女敖真忽而泪如雨下,只得拿衣袖挡着,语气哽咽道:“哥哥的仇,敖真报不了,却一日也不敢忘的。我不想就这么算了,如今圣人给了我们这个机会,敖真如何能放弃?” 敖广闻言,不禁也落下泪来:“敖丙……我的儿啊。” 众人哭作一团,几时方歇。 西海龙王敖闰擦了擦面上的泪,叹了一声,将敖真从地上扶了起来:“你的心思我们都能理解,只是此事确实不能让你去。我那第三子,号称玉龙三太子,行事向来谨慎,也无甚骄纵之气,还是让他去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对着众人摆摆手:“你们也莫要同我争抢,受多少的苦,就拿多少的好处,等到来日,说不定我这儿子也能成仙成佛呢。你们到时候还要羡慕他呢。” 众人闻言,又哭又笑的,东海龙宫之中一时热闹极了。 远远的,通天似乎能听到从东海龙宫中传出的声响。 圣人微微侧过首去,凝眸望着那座深海之中的水晶宫,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微微垂落了眼眸,凝视着自己光洁无暇的手心。 他最近的所作所为,真是越来越不像是一个好人了。 换做以前,他决计是不会借定海神针当做借口,引来这四海龙王,又对着他们说出这样的话的。敖广起初大概很生气吧,只是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如他所希望的那样,答应了参与西游量劫。 圣人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无声地叹了一声,方将手收回了袖中。 或许他确实是那凡间的话本子里注定被打倒的反派魔头。天道一声令下,当有无数英雄豪杰振臂响应,不远万里前来把他打倒在地!不落到个万劫不复的下场,看话本子的人都该觉得不满意。 可这毕竟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从他选择放出罗睺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人总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的。而他在选择了这条路后,便没有想过回头。所以,无论他会得到怎样的结局,都是他亲自选择的。他对此不该有丝毫的懊悔,因为那本就是他的此心所向。 心之所向,无怨无悔也。 圣人收起了自己那些多余的念头,朝着东海龙宫的方向望了一眼,很快就转身离开了。既然东海龙王没有拒绝他的提议,那么之后的事情想来也未必没有机会,至于具体该怎么做,还需要细细考虑。 封神量劫中他犯过的错误,这一次他再也不会犯了。 * “通天还没有回来吗?” 元始偶尔从铸剑炉中走出,淡淡地询问着外面侍候着的童子。 八景宫中仍然飘着朦胧的细雨,连绵不绝,带着淡淡的忧愁。那些细雨落在天尊的眼眸之中,凝结成冰,冰冷刺骨。 童子低下了头,恭恭敬敬地回答着元始的问题:“不曾听到上清圣人归来的消息。” 元始的眼神便又冷了一分。 他侧过首去,凝望着广阔无垠的天地,直至目光的尽头。 铸剑炉中的热气隐隐向外散发着,炙热得仿佛能将人的灵魂一并烤焦,却尚且不能融化天尊眼中的寒意。 他袖中的手指微微攥紧,周身的威势愈发沉重,颇有点想做些什么的打算。 “你确实可以做些什么的。”心里的声音这样道。 元始微微敛了眉眼,并没有理会那个声音,只径直去找了老子。 太清圣人依然待在他的炼丹炉边,好整以暇地炼制着丹药,时不时地指挥着周围的小童子做这做那。见到元始到来,他微微抬起眼眸,甚是诧异地望了他一眼:“怎么?打算采取为兄的建议,把我们弟弟给抓回来了?” 元始眼都未抬一下:“老子。” “好好好,是为兄错了。”太清圣人在元始看不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摇头叹道,“说吧,这次来找为兄又是什么事情?” 元始确实是有一件事忘记了解决。 他在老子对面坐了下来,说起了之前在西牛贺洲发生的事情。老子边听边眉头紧锁:“你是说,通天后来又昏迷了一次?” 元始颔首,目光冰凉:“是。” “按理来说不会啊。”老子拧眉道,“虽然为兄当时确实没能成功探查到通天的灵台,但该吃的药也都喂给他吃了啊。无论如何他也不该这般反复昏迷。” 他停顿了一瞬,目光微深:“说起来啊元始,你确定他是昏迷过去了,而不是神魂出窍吗?” 毕竟这两种情况的外在表现都差不多,当时他下意识认为通天是昏迷过去了,也是因为他身上的旧伤开裂,只是仔细想想……倒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 元始平静道:“若是神魂出窍,留下的身躯便是一座空壳,如何能与我们打个来回?” “这倒也是。”老子回想起当时惨烈的画面和他至今也不能完全恢复的药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心好痛啊!弟弟果然都是讨债鬼! “那你说怎么办吧,要不要去请师尊出手,查看一下他的情况?”老子道,“正好师尊之前也问过通天在下界的事情,若是师尊出手,大概能解决通天身上的问题吧。” 元始闻言却是微微蹙了一下眉:“师尊为何过问通天的事情?” 老子看了看他:“也许是怕我们两个又欺负他吧。” 元始:“……” 天尊脸上神情似乎又难看了起来。 老子注视着他,轻轻叹了一声,难得又起了告诫的心思:“元始,封神量劫虽然已经过去,但在所有人的心中,它又始终不曾过去。月缺难圆,镜破难全,我们兄弟三人注定是回不到过去的。” “你花在通天身上的心思太多了。”太清圣人的语气中透着几分冷酷的意味,“既然你当初选择兴起量劫,毁掉截教,就不该再抱着这般天真的念头,以为你们能够再回到从前。” “老子!” 老子却并未住口,淡淡地讲了下去:“纵使你们曾经是道侣又能如何?世间有那么多种感情,所谓的情爱,只是其中再微不足道的一种。” “这么脆弱的东西,就像是琉璃一样,一摔就会碎,碎了就再也拼不起来。就算你想要去拼,也要看对方要不要。为兄劝你啊,还是早日放下为好。” 他摇了摇头,在元始动手之前站起身来,迅速地提起在一旁听得瑟瑟发抖的童子,带着他一起出了炼丹室的门。果不其然,还未等他们走出几步,里面就传来一阵丹炉倒塌的声响。 唉,他刚刚才炼好的丹药啊……他果然是欠他两个弟弟的! 老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抬起头来望着八景宫中愈发汹涌的狂风暴雨,心下略微有些发愁:说实话一时爽,一直说实话一直爽,至于这混乱的天气……罢了,他还是多布置点结界吧。 一片狼藉的炼丹室中。 元始微微垂着眉睫,面色冰冷如霜,心底却是比玄冰更冷。指甲深深嵌入他的掌心之中,划破了皮肤,一点一点往下淌血。那般鲜艳的,近乎刺目的鲜血一点点浸润着他脚下的地面,透着触目惊心之感。 他却仿佛丝毫没有感知到疼痛似的,神情愈发显得平静。 通天说过的,他是爱他的。 只是他的弟弟……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回来呢? 第85章 他什么时候回去呢? 通天微微敛着眉眼,凝望着脚下的茫茫海域,心中偶尔转过这样的念头。 圣人立于沧海之上,天地间的浮云在头顶飘浮,足下是碧波沧海,鱼群穿梭,来来往往甚是自由。他低头看了一会儿,心里什么也没有想,只静静地望着游动的鱼群从这头奔向那头,眨眼便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银色的小鱼看上去快活极了,偶尔从海面跃出,拍打两下尾巴,又径直落入了海水中。 通天低眸望去,它们好似瞧见了他似的,也纷纷聚拢了过来,在他周围跳跃着,有一条险些就要跳到他探出的手掌上。 鱼儿是开心的吗? 也许。 鱼儿会有烦恼吗? 不知。 他又不是鱼儿本身,又哪里知道鱼儿的快乐与否? 通天圣人悠悠地叹了一声,凝视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那么他什么时候回去呢? 要不不回去算了。 他开始认真地考虑起来。 虽然他确实答应了元始……但这也不代表他不可以毁约吧?有本事元始就来抓他啊!反正他又抓不住他。 这么一想,好像确实可以呢。 通天低眸笑了一声,目光朝着八景宫的方向迢迢望了一眼,又很快偏开了视线,继续漫无目的地在东海之上闲逛。他并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也没有什么能去的地方,便索性跟在鱼群的后面,它们去哪,他便去哪。 明亮的天光徐徐落在圣人的身上,又落在碧波粼粼的海面之上,泛着耀眼的碎金般的光芒。 碧游宫中,松鼠童子好奇地看着黎山老母,又在不经意间与从袖子中探出头来的白蛇对视了一眼。它吓得忙往后退了一步,惊疑不定地拍着自己的小胸脯,两只黑豆般大小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一看就是惊吓过度的样子。 无当见状低眸看了一眼她的袖子,笑着唤了一声“素贞”。 白蛇甚是可惜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小松鼠,悄悄吐了吐蛇信子,懒洋洋地往袖子里面缩了缩:这个不能吃呢。 可是它看上去挺好吃的诶。小姑娘颇为纠结地想着。 小松鼠被那目光笼罩着,整只松鼠都要不好了,全身的毛倒竖着,甚是惊恐地瞠大了眼,要不是还要招待无当,它大概就要头也不回地跑了。 好可怕……有蛇要吃松鼠了! 它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恐惧心,对着面前的无当拱了拱爪子,细声细气地解释道:“元君来得不巧,圣人此时并不在碧游宫中。” 无当的目光顿了一顿,又露出一个了然的神情。 不在吗? 也是,若是她师尊在的话,恐怕在她踏上蓬莱仙岛的那刻便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到来。这么说来,她来得确实不巧。 当然,她对此也不是没有准备。 无当笑了一笑,温和地询问道:“可否劳烦阁下在圣人回来之后替贫道告知圣人,就说无当来过碧游宫。” 小松鼠转了转眼珠子,又抬头悄悄地看了一眼无当。 这个倒是可以诶。虽然它不能在圣人不在的情况下放她踏入碧游宫,但如果只是转告一下消息的话…… 它思考了一会儿,觉得答应这件事不会出什么问题,便点了点头应了下来:“好。” 无当温和地对着小松鼠一笑,方才抬起首来怔怔地望了一眼面前的碧游宫。 她师尊不在啊…… 白蛇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情,微微探出头来,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袍,奶声奶气地唤道:“怎么了吗师尊?是您要找的人出门了,不在这里吗?” 无当抚摸着她的头,眼底带着几分怅然:“是啊,来得不巧。” “那我们要在这里等他回来吗?说不定等上一会儿,他就回来了呢。” 白蛇小姑娘歪了歪头,眸光纯粹而天真。 这又不是什么很严重的问题!不就是他们上门的时候正好主人出门了嘛,只要等一等就好了啊!等一等,他就会回来了! 她笑了起来:“师尊,我陪你一起等呀。” 无当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可是要等很久很久的。”而且未必能够等到。 “所以我陪着师尊啊!我,陪你,一起等!” 她努力强调着。 无当被她的话逗笑了,柔和的眉微微舒展,宛如云破月出,分外清丽秀致。白蛇不由看呆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又缠上了无当的手腕,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袖子:“师尊笑起来真好看!” “我以后化形的时候,也要化形成师尊这样的!” 无当温声道:“那你可要好好修行啊。” “知道啦师尊!” 无当又看了一眼碧游宫,方才折身离开。 白蛇略微有些意外,歪头问道:“师尊怎么走了,不在这里等吗?” “等啊。只是总不能在这里白等吧,好不容易带你出来一趟,总得带你好好看一眼这东海。”无当道。 白蛇:“万一此地的主人正好回来了,我们不会错过吗?” 无当笑了笑:“如果是他回来的话,他一定能够发现我们的。” 白蛇“噢”了一声,又好奇地问道:“说起来啊师尊,您在等谁啊?” 她在等谁啊。 无当顿了片刻,轻轻笑道:“师尊……在等自己的师尊呢。” “师尊的……师尊?” “是啊。”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等你见到他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 通天圣人跟着鱼群漫无边际地走着,看着那些银色的小鱼灵巧地穿行在他的身边,绕着他吐着泡泡,倒也觉得有几分趣味。 反正他也懒得这么早就回去,在外面随便转转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 他低首看着那些自由自在,四处穿梭的鱼群,望着它们留恋地在他身旁停留了几许,又很快重新启程,向着自己的归途而去,忍不住微微柔和了眉眼,自眉目间露出一个笑来。 像这样的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都不必去顾忌的日子,也不知道他还能过上几天呢?想来也是没有几日的。 既然如此,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好好珍惜呢? 通天索性停住了脚步,在一处礁石边坐了下来,凝眸望着海中穿梭着的鱼群。 听闻有个叫庄周的人曾经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醒来之后一时恍惚,竟不知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自己。 那么此时此刻呢?是他在望着东海之畔的游鱼,还是这沧海碧波之中的游鱼正在好奇地打量着坐在礁石上的他呢? 凡人和蝴蝶有什么区别? 圣人与游鱼又有什么分别? 也许……他甚至不如这游鱼更为自由呢。 通天悠悠地叹了一声。 他到底是要回去的,回到八景宫中,再次面对他的两位兄长,一如他为自己选择的命运一样,避无可避,唯有向前。 可即便是如此,他依旧放纵了自己,暂时忘记了尘世的一切,以及那些太过于沉重的爱恨。待在这东海之畔,凝视着这些匆匆而过的游鱼。 红衣圣人低眸注视着海面中自己的倒影,微微俯下身去,指尖轻轻一触,霎时拨乱了水中的倒影。 游鱼似被那动静惊扰,纷纷散去,又在发现圣人并无恶意时,重新向他聚拢了过来,轻轻触碰着他的手指,动作亲昵而温和。 他则一手斜支着下颌,微微含笑,眸光悠长。 * 白蛇小姑娘仍然缠着她的师尊追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 无当拿她丝毫办法都没有,只能扶着额头,耐心地替她解答着疑问。 “为什么说等我见到了师祖,我就能明白了呢?” “因为世上有那么一些人,如果你不曾亲眼见过,你是无法体会到师尊的感受的。” “很难形容吗?” “是啊。” “弟子不信。” “那为师也没有办法。” 白蛇小姑娘鼓起了脸,努力瞪大了自己的眼睛,力图让无当感受到自己现在很生气。 可是她师尊含笑望来,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耐心地哄道:“好了,我们来说些别的吧。这东海这般壮丽,我们总不能白来啊。” 无当随口说起了一个个有趣的法术,比如如何引这东海之水为己所用,又比如说如何跟这海中的游鱼们交谈。 说着说着,白蛇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过去,忍不住瞠大了眼睛,专心致志地听着。 她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养徒弟真是个费心费力的事情啊。也不知道她师尊当初养了那么一大群的徒弟们,又耗费了多少的心力。 罢了,现在提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她看着身边的白蛇,平静地想着:她只希望能够将截教的教义继续传扬下去,哪怕她最终也逃不过那天命,至少还有她的弟子们。只要他们还在,截教便永远不会彻底消亡在这世间。 她既然是圣人唯一一个完完整整地保全下来的亲传弟子,那么这就是她的责任。 不然,她又有何颜面再活在这世间呢? 无当这样想着,又察觉到她的衣袖被白蛇扯了扯,她低首望去,温声问道:“怎么了吗?” 白蛇从她手腕上游了下去,正耸起脖颈,倾听着那些游鱼的声音。她一边听着,一边同她师尊分享着刚刚听到的有趣的事情:“师尊,这些鱼儿说,这片海域之内刚刚来了一个很特别的人呢。” 无当对此并不是十分在意,闻言只是笑了笑:“哦?不知那人有什么特别的?” 白蛇道:“这些游鱼说,他不知为何一直坐在那里,专注地看着它们游来游去,看上去奇怪极了。但是他身上的气息很好闻,它们都很喜欢,在他身边经过的鱼好像都变得机灵了许多……诶,师尊,我怎么听着那么像是它们开了灵智了?” 无当忽而有些紧张起来。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缓声问道:“它们有没有说,他长什么样子?” 白蛇没有发现无当的不对劲:“它们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呢,只说那人长得应该很好看,还穿着一身大红白鹤绛绡衣。” 无当直接站起身来。 “师尊?”白蛇茫然地问。 无当却暂时无暇顾忌她,只竭力压抑着自己狂跳的心脏,怔怔地想着:师尊,会是您吗? 真的,是您吗? 第86章 “师尊?”白蛇又唤了她一声,语气焦急极了。 无当仿佛如梦初醒一般,低头望向了白蛇,面上的神情却依然带着几分恍惚:“它们是在哪里看到他的?”她的语气很轻,轻得像是不忍惊破一个美梦。 白蛇又低头听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指向了一个方向:“好像是那里。” 无当毫不犹豫直接收起了小舟,将白蛇重新收入袖中,踏在虚空之上匆匆而去。 白蛇在她袖子中撞了个七荤八素,十分艰难地探出了一个头,望着身边行事不同往常的无当,茫然地眨了眨眼:师尊为何忽然一副这般急切的模样,难道那人就是师尊想要等的人吗? 她一边想着,一边又好奇地低头望着东海之上的情形。 这一看不得了,登时令白蛇吓了一跳。只见各式各样五彩斑斓的群鱼们纷纷朝着一个方向而去,仿佛被什么吸引了似的,看上去格外欢喜。它们时不时地跃出了水面,溅起大大小小的浪花,又轻快地穿梭在深海之中,模样灵巧而生动。 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鱼齐齐出现在她的面前,美得像是一副画卷,斑斓多彩,生机盎然。 明媚的天光洒落在浩浩的东海之上,碧波荡漾的海面之上泛着细细碎碎的金色光芒,螃蟹慢吞吞地爬着,石斑轻巧地穿行,而在最深处的海面之中,忽而跃出了一条巨大的深蓝色的鲸鱼! “哇!”她睁大了眼看去,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无当凝视着眼前这幅熟悉的景象,喃喃叹道:“万物有灵……” 若非圣人在此,如何会有此等异象? 可是万一…… 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压下愈发紧张的心绪,又加快了几分速度,直至远远看到那个红衣的身影时,才骤然停了下来,怔怔地望去。 无当曾经想过很多次,要是她能够再见到她师尊时会是一个怎样的情景? 也许她会抱着通天的手臂大哭,诉说那么多年的委屈,也许她会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跟师尊说她过得很好,她还收了一个徒弟正好带给您见见。 然后她就望着紫霄宫的方向足足等了一千年,冥冥之中生出了几分预感,或许她师尊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毕竟是逆天而行,若是道祖不肯放她师尊回来,决心要将他囚禁在紫霄宫中,无当又能做些什么呢? 她不能以卵击石,也不能玉石俱焚,她师尊让她活下去,她只能好好地活着,努力地等待着,也默默地积蓄着力量。 ——或许有那么一天,他们可以将师尊救出来呢? 只是还未等无当等到那个机会,她师尊居然莫名其妙地被道祖放了回来,她又等了很久,直至终于确定这并不是一个陷阱,方才不远万里回到东海的碧游宫中。 她师尊并不在碧游宫。 还好,她依旧找到了他。 无当垂落了视线,目光怔然地落在那个被东海之中的群鱼簇拥着的身影上。 礁石嶙峋,任凭海浪拍打在底下,天光如沐,徐徐地映照着那位盘坐在礁石上风姿卓然的红衣圣人。 他低眸看着游到他身边的鱼群,唇边的笑意温和舒淡,仿佛在同它们说话。 她师尊的模样似乎依旧是她记忆里的样子,只是一眨眼便过去了无数的岁月,令她忽而不敢上前相认。 似是发觉她终于停了下来,白蛇又从她的袖子中探出了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顿时瞠大了眼眸,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喃喃道:“原来,这就是师尊您等的人吗?” 世上除了这般人物,哪里会有人让她师尊等上那么久? 在那一瞬间,她忽而明白了无当话中的意思:这世间确实有那么一些人,若是不能亲眼所见,永远也难以描绘他的模样。 仿佛被那声音惊动,通天微微抬起了首,朝着白蛇的方向望来。 只一瞬,圣人面上原先平淡的笑意便消失不见了,他从礁石上站起身来,带着几分恍惚,语气极轻地唤她:“……无当?” 无当双眸含泪,遥遥朝着他拜下:“不肖弟子无当,拜见师尊!” * 通天一个箭步走上前去,忙把她搀扶起来,见她又笑又哭的,又赶忙在广袖里面找了找,摸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来,语气和缓极了:“怎么突然来了东海?也不跟为师说上一声。” 无当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先道:“弟子听闻师尊从紫霄宫中归来,就想回来碧游宫看看,瞧瞧您如今在不在这里。又不太清楚如今的情况,不敢随意同您联系。” 接着又掩面而叹:“师尊莫要见弟子这般模样。” “这有什么好怕的?都知道为师回来了,就该大胆地联系为师。若是为师刚好不在这东海怎么办?你难道还傻乎乎地在这里等吗?”通天语气无奈。 又叹道:“一个个的,怎么都是这副样子,你大师兄不敢见我,就匆匆忙忙地躲到竹林里去,直到我威胁他他才肯出来,你也是的,都见到为师了,还拿袖子挡着脸。” 无当仍然不肯放下袖子,只含糊道:“可见确实是同门师兄妹,都是师尊您教得好。” 通天瞪她一眼:“为师什么时候教你拿袖子挡着脸见长辈了?” 无当轻轻地跺了跺脚,小声地撒娇道:“师尊!” 她袖中的白蛇惊讶地睁大了眼。 她从来没见到师尊这副模样! 通天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朝着她望了一眼,微微挑起了眉梢:“这条白蛇……是你新收的徒弟?” 白蛇被点到名后一个激灵,下意识抬起了头,奶声奶气地回答道:“弟子白素贞拜见师祖!” 通天不由一笑,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语气温和极了:“是个好徒弟。” 白蛇骄傲地眨了眨眼睛! “师尊您别随便夸她,万一把人夸骄傲了怎么办?”无当瞥了一眼白蛇,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却是微微上扬。 通天笑了一笑:“那你可要好好地教她啊。” 他说着又感慨了一声:“连无当也收徒了啊。” 圣人看了看白蛇,在袖子里仔细地找了找,寻出一对白玉兰簪子,递到了白蛇的面前,笑意盈盈道:“喏,见面礼。” 白蛇一看就喜欢上了! 她好奇地看着这莹莹发亮的簪子,甚是欢喜地对着通天道了一声“谢过师祖”,又扯了扯无当的衣袖,软声道:“师尊,您先帮我收起来嘛,等我能够化形以后再给我。” 无当没好气地瞧了她一眼:“好好好,小祖宗。” 又问通天:“师尊这又是什么法宝?” 通天想了想回道:“能变化十八般武器,也能拿它对敌,施展法术的威力会变大许多。若是遇到什么危及性命的攻击,也能替她挡上一挡,如何?可还实用?” “师尊所赠,自然是极好的。” 通天无奈地摇了摇头,抬起手来,如蜻蜓点水一般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刚回来就骗走为师一件法宝,还不好好同为师说说你这些年都过得怎么样。” 无当含笑道:“那可就说来话长了啊。” 通天轻笑一声,语气温和:“那我们就回碧游宫好好地说上一说吧。” 他说着,又垂首对着东海之上聚拢而来的鱼群微微一抬手,霎时有盈盈的光亮落在它们身上。它们仿佛听懂了圣人的话似的,不久就纷纷散去,消失在了他们的面前。 做完这些之后,通天方才回过首去对着无当一笑:“好了,我们走吧。” 无当自然没有什么不愿的。 在见到她师尊的那一刻,她就高兴极了。 * 松鼠童子送走无当圣母一行人后不久,还未等休息一段时间,便又见到碧游宫中仙乐缥缈,万物欢腾。它不禁睁大了眼,仰起头看去:“诶?是圣人回来了吗?” 早知道圣人今日会回来,它就该让那位元君再等上一等的,现在遭了,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能不能遇到圣人。 小松鼠分外纠结地拿尾巴挡住了自己的脸,连连跺脚:“糟糕,糟糕。” 它想了一会儿,又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准备同圣人讲上一讲,万一还来得及呢? 只是它刚刚走到碧游宫的大门前,便不由得惊讶地睁大了眼,震惊地看着跟在通天圣人身旁的无当圣母,以及……那条小白蛇。 小白蛇仿佛也发现了它,朝着它欢快地吐了吐蛇信子,又把小松鼠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可恶!等它能够化形了!它就再也不怕白蛇了QAQ! 通天也瞧见了它,笑眯眯地朝它招了招手,小松鼠如有所感,蹦蹦跳跳地跃上了通天伸出的手掌,几下就爬到了他的肩膀上趴着,又轻轻甩了甩自己的大尾巴,叽里呱啦地把之前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圣人。 通天笑了起来,安抚地摸了摸它的头:“辛苦你了呢。” 小松鼠立刻挺起了胸膛! 坚定地表示自己不辛苦!一点也不! 通天低眸一笑,耐心地哄它:“好好好,不辛苦。” “不过如果有下一次的话,你可以把这位元君放进来哦。”通天道,“她是你师姐呢。” 小松鼠好奇地歪了歪头,望向了无当。 原来是师姐啊。 真好啊,它有一个师姐了呢。 第87章 碧游宫中,无当讲起过往的经历时语气是颇为轻松的。 无论再怎么沉重的往事,那也都是过去的事情。哪怕是孤身一人度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只要最后等到了想要等的那个人,也便再也没有遗憾了。 通天坐在她对面静静地听着,并没有出言打扰她,只是通过她的只言片语想象着他弟子之前的日子。 大底是不太好过的,但也没有特别的不好过。但比起曾经在碧游宫中的岁月,那三分的不好,也便变成了五分。 即便无当讲述时颇为轻描淡写,他听了一会儿心中便已经有数,难免生出几分感怀。 当年他令无当从万仙阵中脱身,却自身难保,被师尊带回了紫霄宫,只能任由她待在凡间独自度过了这么漫长的岁月,心下自然不忍。 只是回到当初,他大概还是会让她离开的。 他那么多的弟子,总不能各个都折损在这万仙阵中。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活下来就有希望,而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哪怕世人大多称赞那些舍生取义的壮士,他也依旧觉得在这般境遇之下仍然能够坚强着活下来的人,同样有着莫大的勇气。 通天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他的四大亲传弟子中,多宝道人如今在西方为佛,龟灵圣母在血翅黑蚊手中魂飞魄散,金灵圣母上了封神榜,待在天庭之上做那斗姆元君,到头来竟只剩下无当一人,完完整整地保全了下来,却也回不到当初的逍遥自在。 此情此景,如何不让他生出物是人非的感慨。 他一边想着,一边望着无当,眼中带着几分痛惜之色:“你这些年……” 无当圣母抬起首对着她师尊微微一笑:“师尊,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往事已逝,如云烟俱散,又何足挂齿? 通天便不再提,只温声道:“回来就好,只要为师在这洪荒一日,你就不用再担心别的。碧游宫永远都是你的家,为师也永远是你的后盾。你和你徒弟就在这里安安稳稳地住下,什么也不用顾忌。” 无当笑道:“弟子确实是打算把素贞留在碧游宫中,让她在此潜心修行,至于徒儿自己……却更想帮上师尊的忙。” “世人都说道祖将您囚禁在紫霄宫中,应是打定了主意不再放您出来了。弟子原先也是这样想的,还考虑过怎么联系上师兄师姐们,找个机会救您出来。” 她摇头微叹:“只是这计划还没用上,师尊您就忽而回来了。弟子在心中琢磨了许久,总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通天瞪她一眼,不知该先批评她的胆大妄为,还是先赞叹一声她想得没错。 半晌方才叹了一声:“你自己清楚便是,平日里莫要同他人乱讲。” 这也算是变相的承认了。 无当却并不感到高兴,只抬起眼来,带着几分担忧地望着她的师尊:“那您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道祖他……”还会把您给抓回去吗? 通天心道:要是真的被他师尊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的话,大概就不是在紫霄宫中被关到死那么简单了。纵使他师尊再怎么疼爱他,遇到这种事情,多半也会雷霆震怒的。 所以说……为了不让他师尊生气,他就不告诉他好了! 能瞒上多久就瞒上多久,等到再也瞒不住的时候,他想做的事情也已经差不多做成了。到时候就算他师尊生气也没有什么用了。 因而他只是对无当风轻云淡道:“无碍。” 无当微微松了一口气,既然她师尊这么说了,那么问题应该不算很大。 她想了一想,又道:“师尊,那您现在有什么事情需要弟子去做吗?弟子虽然不才,仍然可以帮上点忙。” 通天摇了摇头:“我这里倒是没有什么事情……若是你愿意的话,不如去天庭之上帮一帮你金灵师姐。” 圣人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叩指轻敲桌案,抬首望了一眼天穹方向,又对着无当招了招手:“来,为师同你讲一讲洪荒如今的情况,你平日里注意一点,莫要再被卷入这劫数之中。” 无当神色微微凛然,站起身来,随着通天往里走。 通天顺手就把整个碧游宫中隔绝天机的屏障又开了起来,方才同无当讲述起西游量劫相关的事情:“……你多宝师兄如今在西方当如来佛祖,西游取经一事主要是他在负责,他的二徒弟金蝉子便是其中的核心人物,而在此之外,还需要四个人同金蝉子一道前去取经。” “为师收下了灵明石猴为徒,他名唤孙悟空,你以后可以把他当做自己的小师弟。他也在西游量劫之中,注定要往这劫数中走上一遭,尚且不知命数如何。你若是平日里遇到了,可以不着痕迹地帮一帮他,勿要做的太明显。” 通天道:“如无意外,四海龙族也会派出一人做那取经人的坐骑,借此得些功德,也好化解龙族千万年来积攒下来的业力。” 无当询问道:“那弟子可以做些什么呢?” 通天指了指头顶的天:“不是还有三个取经人的人选吗?他们正在天庭上争执。你去了之后也不必多言,只看你金灵师姐是如何打算的,她在那里说话,你往她旁边一站,含笑看着她就好了。” 噢。 无当懂了:她是负责撑场子的。 这事容易啊。 “剩下的事情,你就听你金灵师姐的吧。”通天叹了一声,“为师就不指手画脚了。” 无当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又问道:“师尊,我们这么明目张胆地行事,那两位……不会介意吗?” 那两位,说的自然是那两位圣人,她师尊的两位兄长,太清老子和玉清元始。 玄衣女子抬起首来,望着她师尊平静的面容,仿佛想从圣人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又似有些后悔提到这个话题,微微低下了头,试图改口道:“师尊……” 通天笑了一笑:“为师本来也就要跟你说的,正好你问了,倒是师徒一心了。” “那两位圣人,你若是愿意,就还喊上一声师伯,若是不愿意,就态度恭敬一些,口称圣人也就罢了。”通天道,“在西游量劫上面,我与他们……利益一致。” 不是所谓的兄弟情谊,而是利益一致。 通天静静地看着无当,抬手温和地揉了揉她的发髻,很是注意没有弄乱她的头发。 若非是利益一致,太清老子也不会对他这么纵容,由着他在人间胡闹,说到底还是希望他能够站在玄门这一边,勿要被西方骗走。他这位长兄,如今对他可是颇为戒备的。 谁能忘了封神呢?无人能忘封神。 至于元始…… 通天顿了一顿,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总之你放心便是,在这种事情上,他们不会阻拦我们的。”至于其他的,那就是想都不要想了。 好在他也没有妄想太多,至少现在他只想借助西游量劫,先把接引和准提搞掉再说。最好呢,他们两人从此再也不能成为他的威胁。那可就太好了。 无当又点了点头,表示自己都听懂了。 通天见她明白了,也不再多言,又随意地往窗外看了一眼,不免失笑道:“你那个徒弟啊……” 无当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远远地瞧见一条雪白的白蛇正兴高采烈地追着一只毛绒绒的小松鼠跑,它逃,她追,它插翅难飞! 小松鼠“吱吱”的惨叫声传的老远,飞快地迈着两只小短腿,头也不回地跑着。 旁边的梨树微微晃动着枝条,轻轻挡了一下那条白蛇,她一头撞了上去,撞得晕头转向的,整条蛇都迷茫极了。小松鼠趁此时机,“嗖”的一声窜得老远,瞬间就消失在了众人的面前。 “这孩子!” 无当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大感头痛:“弟子立刻回去好好教一教她!” 通天笑道:“我看她心中并无恶念,只是想同小松鼠一起玩,却忘记了她对于松鼠来说本身就具有极大的威胁,你也不要太过心急,好好教一教她便是。” “在碧游宫中还好,若是到了外头还是这样,那可就不行了。”通天叹道,“并非是人人都能容忍异族的,尤其她的外表还是一条白蛇。旁人见了她的本体,多半是要喊打喊杀的,又有几人可以容忍一条白蛇呢?” 无当闻言,忽而生出几分怅然。 又何止是白蛇呢?他们截教门下在封神量劫中的一个罪名,不就是被毛戴角湿生卵化之辈如何能配成仙吗? 旁人常常指责她师尊不分好坏,一味乱收徒弟,认为他不该收下那些被毛戴角湿生卵化的弟子,弄得整个玄门乌烟瘴气。 可是所有人都忘记了,封神量劫的起因明明是阐教十二金仙这些世人眼中的神仙,犯了红尘之厄,杀罚临身,不得不以身入劫,却与他们截教弟子并无半点干系啊。 只是到头来,神仙依旧是神仙,反而是他们这些人入了劫数,或入封神榜,或化为灰灰,成全了旁人的仙道永固。 她心中怎能不恨呢? 无当垂了眼眸,轻轻扯了扯通天的衣袖。 圣人微微垂首望来,温和一笑:“怎么了吗?” “……师尊,弟子看着他们,忽而就想起了我们当年在碧游宫时的情景,”无当的声音带着几分恍惚,“多宝师兄,金灵师姐,龟灵师姐,还有云霄师妹他们……许许多多的人,大家如今都散往四面八方,纵使上穷碧落下黄泉,亦是生死茫茫,再不相见。” “师尊……我们还会有机会回到从前吗?” 通天沉默了许久,任凭她拉着自己的袖子,仿佛溺水之人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会的。” 圣人轻声道:“当然会。” 哪怕为此付出一切,我也会为你们重新求得一片太平天地。 第88章 碧游宫里,白蛇一瞧见无当过来就高兴道:“师尊,碧游宫真好看啊。” 她眼眸亮晶晶地看着面前的广袤天地,眼里满是新奇之色,搞得无当一时之间都不忍开口责怪她。 无当琢磨了一会儿,方才温声开口道:“你刚刚在追松鼠童子玩?” 白蛇点了点头:“它身上的气息很好闻呢,弟子很喜欢。不过它好像不怎么愿意和我玩……” 说到后半句,她的语气又微微低了下去,茫然极了。 傻孩子,那是因为它怕你把它给吃了啊。无当揉着额头,无奈地叹了一声,同她讲了讲其中的缘由。 白蛇甩了甩尾巴,讶异地看着她:“可是弟子不想吃它啊!弟子知道它不能吃的!” “这话你得和它说,而不是同为师说。” 无当凝视着她:“松鼠童子又不知道你不想吃它,只瞧见你追着它跑,所以它才会害怕。” 白蛇似懂非懂:“原来它是在怕我吗?”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细长的身躯,颇为困惑地问道:“但是弟子那么弱小,一点也不像师尊那么强大,又有哪里可怕的呢?” 无当踌躇着该怎么同她解释,只觉得这比任何的道法仙术都令她苦恼。 通天站在不远处瞧着她这副模样,不由轻轻一笑,饶有兴致地看着无当教授徒弟。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也是时候看弟子被自己收下的徒弟折磨了。 好在白蛇很快就自己想通了,她兴高采烈地晃了晃脑袋:“不管了!下次再遇到小松鼠,我就先跟它说我不想吃它就好了。它要是相信我,就愿意同我一起玩啦。” 无当不确定地想着:这算是解决了吗?可又感觉好像没有解决啊。 她下意识望向了旁边的通天圣人,又见圣人笑意盈盈地望了回来:“自己收的徒弟,要自己负责到底哦。” 师尊……您是在幸灾乐祸吗? “想当年,小无当也是这么可爱呢,总喜欢追着为师问各种各样的问题,没想到如今你收的弟子也同你一样,真是可爱极了。”通天弯眸浅笑,眼底俱是如清风明月般朗然的笑意。 确定了,她师尊就是在幸灾乐祸! 无当幽怨地看着她的师尊,几次欲言又止,又止言又欲,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师尊……” “哎呀,为师突然想起为师还有一些事情没做呢,先不聊了啊。” 无当睁大了眼:“师尊?!” 通天笑了一笑,从容地往前走,很快又见无当跟了上来,跟在他身后不远处大概一个身位的距离,轻声问道:“……从前的时候,师尊是怎么做到这样耐心地教导我们的呢?” 通天回忆了一下,慢吞吞道:“其实也不是很有耐心。” “有的时候也觉得你们这些小兔崽子们各个都烦人得很,又爱闯祸又喜欢问东问西,整天闹腾腾的,吵得人头疼。”通天道,“但是自己捡回来的徒弟,总不能随随便便给丢掉。忍啊忍的,也就习惯了。” “就像是那些喜欢养猫的人一样,自己亲手捡回来的猫,再怎么闹腾也不会把它给丢掉的。毕竟那可是自己养大的猫啊。你们对我来说,差不多也就是这样的吧。” 无当眉眼柔和:“师尊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圣人斜了她一眼,幽幽开口:“无当啊,提醒你一句,对为师的滤镜不要太重了。” “听听!听听你刚刚都说了什么!旁人听了怕不是以为你失心疯了。”通天痛心疾首。 无当又笑:“师尊也说了,那是‘旁人’,在我们眼中,您就是很温柔的人啊。” 通天:“就算你这样夸我,为师也不会帮你教徒弟的哦。” “师尊,想点好的。比如弟子是在真心实意地在夸您。” 通天又看了她一眼,眼中含着浅浅的笑意:“没看出来呢。” 无当幽幽地看他。 片刻之后,圣人背过身去:“好吧,看出来了。我家小无当果然是真心实意极了。” 他在碧游宫的山门前站定了脚步,望了望远处的东海,又对着无当道:“既然如此,你去天庭帮金灵,为师则去八景宫继续搞事,你看如何?” 无当含笑道:“弟子谨遵师命。” 通天又看了看她,心念一动又幻化出了一个化身,将他留在了碧游宫中。 “好了,就算下次再遇到一个傻乎乎的不知道通知自家师尊就跑回碧游宫来,险些连门都进不了的徒弟,也不用担心了。” 师尊,您敢不敢指名道姓?! 通天只轻轻一笑,似春风拂面,三月桃花纷扰。 * 八景宫中的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反倒是越下越大了。 整座大罗山都笼罩在淅淅沥沥的大雨之中,苍翠的青山愈发显得缥缈无垠,不似世间应有之景。 童子们也不再在雨中嬉闹,反而愁眉苦脸地想着这雨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停呢?听说是因为天尊的心情不好才会令八景宫中雨丝连绵不绝,那么天尊的心情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 说起来好久都没有看到通天圣人了呢,圣人是不回来了吗?若是圣人真的不打算回来了……他们八景宫,不会当真要被雨水淹了吧?! 真是让人头疼呢。 话题中的主人公元始天尊一袭素衣宽袍,正淡淡地站在铸剑炉前,看着滚烫的铁水翻涌着,缓缓地融化着里面的赤红矿石。周围的温度已经高到了常人难以承受的地步,却依旧不能令天尊动容半分。 他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抬手将那已然融化了的矿石取了出来,垂眸打量了片刻,又不甚在意地抛掷一旁。 “不行,还是太脆了。” 他拧着眉头思索着,手指轻轻敲打着桌案,又在书写的密密麻麻的玉简上随意地划去一笔,表明这个方案被废除了。像这样的划痕还有很多,有些他已经试过,有些还没试验就已经被他废止。 要想锻造出一柄可以比肩青萍剑的长剑,显然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再加上天尊本身追求尽善尽美的强迫症……这难度无疑就更大了。 可是他的弟弟,又怎么能用那些粗制滥造,如同废铜烂铁一般的长剑作为随身的兵器呢?他所要锻造的桃花剑,必须要用最好的材料最好的工艺,经过一遍又一遍的细心打磨,反复锻造…… 唯有这样,才能配得上他的弟弟。 他的弟弟。 上清,通天。 元始低眸望去,冰冷的手指轻轻触碰着玉简,抚上那些细细密密的划痕,轻轻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念着圣人的名字,嗓音温柔得仿佛情人之间的喁喁细语,近乎缠绵悱恻。冷清的容颜也似冰消雪融,透着几分难言的暖意。 外面风雨大作,汹涌地仿佛能将整个世界淹没。 元始却只静静地看着玉简,无声地思念一个人。 许久之后他站起身来,又从还没有试验过的矿石中选择了一块放进铸剑炉中,方才推开了屋门,往外面走去。 “轰隆”一声,忽有雷霆响彻。 刺目的白光映出了元始天尊淡漠俊美的面容,尤其是那愈发疏离冰冷的眉眼。他一身宽袖道袍,衣袂拂过青石长阶,慢慢地往山下走,周围的风雨如同被什么隔绝了似的,不曾有一滴落到他的身上。 他身上如雪的衣袍在昏暗的天幕之下愈发醒目,干净得不染半分尘埃,像极了昆仑山上簌簌的飞雪,那般洁白,那般纯粹,一眼望去,只觉满身清寒,已然入骨。 庭边负责洒扫的童子遥遥望见了天尊的身影,下意识站直了身体准备向天尊行礼,却在无意之间瞧见了元始低垂的眼眸。小童子整个人一激灵,整个人莫名地颤抖了起来。 元始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仿佛不曾看到他似的,只径直往前走。 小童子战战兢兢地垂着头等他走远,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该去找太清圣人,赶忙放下了手中的扫帚,匆匆去给圣人报信了。 ——那一个瞬间,他几乎以为天尊要动手杀了他。 汹涌肆虐的雨声中,天地愈发的昏暗。 元始天尊沿着山路往下走,周围皆是肆虐的雨声,他微微垂着眼眸,仔细计算着通天离去的时间,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一日连着一日,圣人仿佛汇入东海的溪流一般,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既没有传回只言片语,也始终不见他的人影。 兄长极轻地叹了一声,神色之中带着几分无奈。 通天果然又在外面玩得忘记了时间,都不记得要回来了。说不定他早就已经将他这个兄长忘到了脑后,连一刻也不曾想起他。 这种行为难道不过分吗?当真是过分极了。 不过,这也不是通天的问题。 他分明一直都清楚他弟弟的性子,素来贪玩爱闹,任性妄为,不爱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不动,却仍然放任他出去,如今他不记得回来,也该是他这个做兄长的问题。 ——他本来就不该让他离开的。 他从一开始就该把通天好好地关起来,折断他的羽翼,锁住他的脚踝,让他再也无法离开他。唯独这样,他才不会离开他,他也不必这样日日夜夜等着他回来。 或许……老子才是对的。 他本来就应该…… “哥哥?” 元始的思绪忽而中断了一瞬。 他微微垂落了眼眸,朝着八景宫大门的方向望去,连带着眸底酝酿着的暗色都倏地一顿。 在天尊视线的尽头,连绵不绝的倾盆大雨之中,红衣圣人一手撑着伞,立于潺潺的流水之畔,轻轻抬起了那双他最爱的,熟悉入骨的明亮眼眸,与他隔着雨幕遥遥相望。 天地之间所有的事物都仿佛在刹那之间失去了颜色,只剩下了那位红衣圣人,清晰至极地映入了他的眼中。 自洪荒至今,生死难忘。 见他不动,他甚是困惑地歪了歪头,又弯眸笑了起来,骤然辉映了他的整个世界。 “哥哥是在等我吗?我回来了呢。” 顷刻间。 八景宫中云销雨霁。 第89章 那般汹涌的,足足下了几十日的倾盆大雨,令整个大罗山上下都笼罩在遮天蔽日的雨幕之中的大雨,偏生在一刹那间骤然止息。明亮的阳光从云层后透出,轻轻落在潮湿的青石长阶之上。 远山苍翠,霞光漫天。 老子从屋内匆匆出来,还未走出几步,便已然瞧见了乌云退散、晨曦破晓之景。他不由站住了脚步,遥遥望着远处的景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看这个情况,通天应该回来了吧? 可算是回来了,他三弟再不回来,他这个八景宫恐怕是要保不住了。 大罗山上的飞禽走兽们仿佛也察觉到了什么,纷纷从洞府中悄悄探出了头,各种奇花异草也跟着振作了精神,舒展开自己的枝叶和花瓣。 整片天地仿佛从沉寂和压抑中骤然苏醒了过来,一切都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而这仅仅只是因为一个人的归来。 八景宫的山门之前,通天抬起首来,遥遥望着站在长阶之上的元始。 天尊静静地看着他。 那张冷淡如霜雪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不知道他对他回来这件事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只不过…… 通天看了看头顶的天穹,将撑起的伞收起,若有所思地想着:他兄长应该是高兴的吧? 他抬起眼,又唤了一声哥哥。 天尊却仍然无声地注视着他,唇线抿得平直,一句话都没有说。 通天微微歪了一下头,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片刻,忽道:“哥哥见了我怎么不说话,是不想看到我吗?那我走?” 说着,他往后退了一步,当真要转身离开。 下一个瞬息,似比雷霆乍惊的速度更快,他的衣袖就被人拽住,那人宽大的手掌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呼吸急促,带着几分不稳。 通天顺势停住了脚步,侧首望去,唇齿微微启合,轻缓的吐纳声微微拂过他的耳垂,轻声唤道:“……元始。” “我回来了。” 他又说了一遍。 元始垂落了眼眸,扣着他手臂的手微微收紧,眸中隐约带着几分克制的情绪,却似压抑不住一般,仍然伸手将他带入了怀中,紧紧地揽住了他的腰身。 直至彻底将人禁锢在自己的怀抱之中,他方才似心满意足一般,轻轻喟叹了一声:“……我等了你很久。” 元始的嗓音冷淡极了。 “几乎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通天在他怀中抬起首来,无形的目光自下而上慢慢描画过他兄长的面容。那如有实质的视线令后者微微暗下了眼眸,搭在他腰上的手愈发用力,几乎想将人彻底融入骨血之中。 在通天看不到的地方,他近乎吝啬地注视着他弟弟的乌黑发丝,秾艳张扬的眉眼,以及颈项上微微露出的一点如雪肌肤。他在那里停留了许久,仿佛只要他微微用力,便能在上面留下痕迹。 而这一切,本就该原原本本,彻彻底底地属于他。 他的弟弟。 属于他一个人的,上清通天。 要是真的能把他关起来就好了,那他的弟弟就只会注视着他一个人了,无论是恨也好,爱也罢,他心心念念的,满心满眼想着的,都只会是他。 天尊闭上了眼。 可他真的回来了。 他没有骗他。 他就……又舍不得动手了。 通天静静地看着他,伸手抚上了他兄长的面容,微凉的指腹一寸寸地抚过那熟悉的肌理,仿佛极尽了温柔。 元始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变化着,眼底的情绪愈发复杂。 他笑了一笑:“怎么会呢?” “我既然答应了兄长,便绝对不会骗你。” 虽然他已经记不清他都答应过什么了,但那并不重要,至少此时此刻,在许下承诺的那刻,他确实是真心实意极了。若是以后违背了诺言,那也得说一句“情非得已,实在罪过”。 元始垂眸看他,似乎想要叹气,又仿佛当真信以为真:“果真如此?” “那是当然。”他凑近了元始,笑意愈发柔软,“哥哥怎么能不信我?” 倘若我当真信你,那恐怕就要被骗得一无所有了。 天尊静静地想着,却仍然舍不得此刻的温存,便又柔和了眉眼,认认真真地哄着他的弟弟:“为兄当然是信你的。” 所以……以后少骗我几次吧。 通天闻言又笑了起来:“哥哥真好。” “说起来啊……”通天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往旁边一扫,若有所思地问道,“八景宫这雨是怎么一回事,哥哥知道吗?” “我来时几乎以为我来错了地方,听大罗山上的花花草草说这雨下了很久了,一直都没有停过,只是不知道其中是什么原因。” 元始面上神情微微一顿,他看了看怀中之人,轻描淡写道:“许是天气异常吧。” 通天:“听说这雨是从哥哥独自一人回到八景宫时开始下的呢。” 元始:“为兄倒是没有注意过。” 通天伸手去接那明媚的日光,唇边的笑意愈深:“它们还说你最近的心情不太好,常常一个人待着,面如寒霜,可谓是生人勿近,让我小心一点别惹了你生气。” 元始:“……” 大罗山上的花草树木废话这么多的吗? 通天看了他一眼,眼底情绪莫名:“它们还同我说……你很想我。” 此言一出,空气似乎静谧了一瞬,元始天尊垂落了目光,于静默之中同他的弟弟对视。 通天并不避开,静静地望入那双熟悉的眼眸之中。 他在踏入大罗山附近时便察觉到了不对。 天地间乌云密布,暴雨如注。林间不见一只鸟雀,所有的山兽都瑟瑟发抖地躲在自己的洞穴之中。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危险似的,生怕自己被卷入其中。 而在那肆虐着的,隐隐含着几分戾气的风雨之中,他偏生感知到了那么一点熟悉的,来自他兄长的气息。 而刚刚云销雨霁的一幕恰恰证实了他的猜测,这肆虐的风雨确实是因他兄长一念而起,亦因他一念而灭。 因为他没有同元始一道回来。 因为他兄长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大罗山上的草木在狂风暴雨中摇曳,七嘴八舌地告诉圣人之前发生的事情,又悄悄地同他细语。 “八景宫中的童子说,元始天尊一日里至少要过问三遍圣人您有没有回来,听到您仍然没有回来之后,他身上的气压就又冷了一分。” “天尊一定是非常思念您吧,不然他也不会心情这样糟糕。” “您现在要回去见见他吗?” 它们偷偷地看着他,眼底带着些懵懂的祈盼,像是希望这场过于漫长的大雨早日停歇。 通天微微垂眸,对着它们道了一声谢,又道:“我正要回去呢。” 它们便纷纷松了一口气,高高兴兴地目送着他的身影远去。 通天却又不由自主地回眸看了它们一眼,隐隐陷入了几分沉思。 他以前也不是没有离开过元始。 在昆仑山上的时候,他时不时地就要跑出去玩,消失个十天半个月的也是常有之事。他哥哥虽然生气,忍不住抓住他,把他从头到脚地训上一遍才会心满意足地放过他,却也不至于心情糟糕到影响整个昆仑山的气候。 而这一次他在东海上待的时间远比他以前外出的时间更短,却偏偏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通天又想起了元始先前的异常表现,以及当年的……封神。 隐隐约约的,他仿佛抓住了什么东西,微微抬起首来,静静地凝视着他的兄长,以一种近乎玩笑般的语气开了口: “哥哥就这么想我吗?” “怕我不会回来,就心情糟糕到影响了周围的天气?” 元始的面容依然是冷淡的,高洁无瑕,缥缈无垠,宛如天上月。确确实实是昆仑山上不可亵渎的一朵高岭之花。 他的视线落到通天身上,同样是淡淡的,透着平静的意味。几乎令他怀疑起自己的猜测来。 可天尊开了口。 他说:“是。” 通天的瞳仁微微收缩了一瞬,又见他兄长微微柔和了神色,近乎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他的发丝,又将他重新拥入了怀中,抵在他坚实的胸膛前。 “我很想你,通天。” “我怕你只是随便地答应了我,一个转身,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元始轻声道:“但你回来了,我很高兴。” 所以你一生气就大雨倾盆,一高兴就晴空万里? 通天被他抱在怀里,又微微抬起头来,观察着他面上的神情。 天尊静静地垂落了目光,温柔至极地注视着他,神情之中看不出任何的问题。依然是通天记忆里的那个凛然高华,纤尘不染的兄长。 可是这样的兄长,又岂会一手主导封神量劫,毁他截教上下? 通天微微垂落了眼眸。 元始身上必然有问题!而这个问题……或许就是他一切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的答案之一。 “原来如此,哥哥在想我,我也很想念哥哥呢。”通天道。 “通天独自一人在外面的时候,也会想起我吗?” 圣人对着他弯眸一笑:“当然。” 天尊静静地看着他,眼底带着几分心满意足的意味。 “真好啊。” 原来他弟弟也不是一刻都没有想过他。至于想的是什么……那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同样也在想他,那就足够了。 第90章 跟在佛祖身边的伽蓝欲言又止,良久之后方才唤了一声“我佛”。 “燃灯古佛就这么死了,两位圣人可会责怪我们?” 他们一行人正往西方而去,想到马上就要面见接引圣人,他不免有些忧心忡忡。 虽然人人都看到了是通天圣人动的手,也不会有人指望他们能阻拦一位圣人,但谁也说不准接引圣人会不会因此责怪他们。万一圣人想找个人为这件事负责,那他们岂不是成了名正言顺的替罪羊? 佛祖侧首看他,见他眉头紧皱,满怀心事的模样,不免微微一笑。 “无碍,圣人不会在意的。” “可……” 佛祖道:“比起燃灯古佛的死,接引圣人更在意佛法东传有没有成功,又有多少人愿意信奉西方教。只要佛法能够顺利地在东方发扬光大,圣人们便不会介意这样的小事。” 伽蓝似懂非懂地听着。 一位古佛的身死道消,也只是小事吗? 佛祖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平淡道:“燃灯古佛之死固然可惜,但只要佛法能够兴盛,西方又哪里会缺得了佛陀。” 所以圣人们不会在意一个燃灯的死,哪怕他也称得上是“因公殉职”了。 或者说,他们在决定派燃灯去东方的时候,便已经打算送他去死了吧? 佛祖的眸光微深。 都是经历过封神量劫的人,谁会不知道燃灯同东方圣人们的旧怨,无论是他曾经在量劫之中同截教弟子们结下的仇怨,又或者是在量劫刚刚结束之后就毫不犹豫地背叛了阐教,转头投了西方的行为,都足以让他死上千万次了。 唯一的区别只是,他会死在谁的手上,仅此而已。 毕竟他也考虑过该如何杀了他呢。 佛祖垂眸淡淡一笑,眼底似有悲悯之意。 没想到最后被他师尊抢先了一步。 罢了,这些都不重要。 燃灯既然死了,也算是了却了他一个麻烦。只是不知接下来接引圣人又打算推出谁同他争权夺利呢? 如今看来,即便他明面上早就同他师尊上清圣人划清了干系,西方的两位圣人仍然对他怀有很深的戒心。当然,也不仅仅是他,事实上根本没有人能得到两位圣人全然的信任。 他们不会允许任何人染指属于他们的权柄。西方只能是两位圣人的西方。 这倒是有些麻烦了呢。 佛祖定定地望着眼前近在咫尺之遥的灵山,悠悠地想着:在无法打消两位圣人的警惕心的情况下,他该如何掌握住整个西方教呢? * 八景宫中。 老子立于屋前,遥遥望着他的两个弟弟联袂而来。 他的目光从元始身上扫过,又落在他紧紧牵着通天的手上,微微停顿了一瞬,忍不住想摇头叹气。 元始如有所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像是生怕他在通天面前胡说八道。 老子见状,默默地翻了一个白眼,明面上倒是什么都没有说,只道:“回来了啊,可让你二哥好等。” “你要是再不回来,为兄都怕你二哥要把整个八景宫给拆了。” 通天闻言抬首,轻轻一笑,霎时宛如春花绽放,令周围的一切骤然为之失色。 老子的目光不由得在他身上多停留了几息,暗自感叹道:也怨不得元始这般执迷不悟,明知破镜难圆、前途坎坷仍无怨无悔,他家三弟确实生得极好啊。 “大兄胡说些什么呢,哥哥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就连嗓音也好听极了,让人直接忽略了他说的内容。 可惜了,要不是那一场劫数,他这两位弟弟确实是这世间难得的神仙眷侣。恐怕这辈子过完了都不一定能吵上一场架。就算真的吵了,问题也不大,反正元始会甘之如饴地哄他们弟弟高兴的。 就是……可惜了啊。 连他这个旁观的人见了,都有片刻不由自主地为之惋惜。 老子深深地叹了一声,方想开口同通天说上几句话,又见他仲弟忽而上前走了一步,将通天严严实实地挡在了他的身后,嗓音冷淡至极。 “通天刚刚从东海回来,如今也累了,兄长若是无事,我们就先走了。” 老子:“……” 他抽了抽嘴角,差不多得了啊元始。 知道你喜欢咱家弟弟喜欢得都要发疯了,也不至于连为兄我都要防着吧?咱做人能不能不要这么离谱?! 他扭头看向通天,指望他三弟出来说句公道话。 却见红衣圣人笑意盈盈地望着站在他面前的天尊,任何人都能看出他高兴的心情,连语气也是格外轻快的。 “大兄若是有事不如明日再说,今天我有些许累了呢。” 老子二度沉默。 他幽幽地在他两个弟弟身上看了一圈。 好好好,终究是他这个长兄多余了是吧?说好的三边形是最稳定的结构呢?为什么在他们兄弟三人身上却是三个人的世界里永远只有两个人的名字?!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既然通天累了,那么今天就先这样吧,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讨论一下正事,如何?” 这回他们倒是没有什么意见了,齐齐道:“就依兄长之意。” 老子:“……” 他又叹了一声。 有的时候也可以不用这么有默契的,真的。 这会让他怀疑他是不是确实很多余。 元始侧过首来,平静地牵起了他弟弟的手,又对上了通天低眸含笑的目光,他伸出的手微微停顿了一瞬,又更加坚决地握紧了他的手:“走吧。” 语气也温柔极了。 通天抬首望了他一眼,轻声道:“好呀。” 老子站在阶前,看着两人慢慢走远。他们的背影相互依偎,阳光下的影子渐渐连成一线,再也分不出彼此。 长兄的目光微微深邃了几分。 难不成元始当真能把通天给哄回来不成?那样刻骨的仇恨,也会有消融的一日吗? 世人常说恨比爱更长久,纯粹又美好的爱意向来脆弱单薄,从来都抵不过时空岁月的折磨,那在他们两人身上呢?到底是那所谓的爱情可以战胜一切,还是注定被仇恨的烈火所吞噬呢? 他竟也有些看不清了。 一路上。 元始牵着通天的手慢慢地走着,他的步履不快,像是并不急着走到庭院之中。通天侧首望着身边之人的神情,长睫微微翕动,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慢悠悠地在青石长阶上走着。 雨过天晴,七彩的虹桥在白云间架起,明媚的晨光落在草木之间,伴着彩蝶纷飞的身影。 他的目光渐渐被那蝴蝶吸引,抬起手来,任凭那纷飞的彩蝶停留在他的手指之上,轻轻翕动着流光溢彩的蝶翼,又仿佛被什么惊吓到了似的,忽地振翅飞走,消失在花丛之中。 通天如有所感,侧过首去,正对上了元始冷淡的目光。 他笑了一笑,丝毫没有被抓住当场走神之后的心虚:“哥哥。” 元始嗓音淡淡:“喜欢?” “确实挺喜欢的,”通天道,“就是比不上对哥哥的喜欢。” 元始:“……” 天尊的脚步停顿了一瞬,目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身侧之人。 通天却已然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看着前方的道路道:“哥哥这是打算带我去哪?” 元始:“……你先前住的屋子被剑气毁了,就先去我那里住吧。” 通天微微挑了下眉梢,带着几分诧异问道:“那也有一段时间了吧,还没修好吗?总不会压根没有修吧?” “……” 通天看了看元始的神情,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哦,看样子是真的没修。 元始垂了眼眸,周身仍然是冷冷淡淡的:“若是你想住在那里,为兄这就喊人去修。” “那倒也不必。” 通天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我也挺乐意和哥哥一起住的呢。” 元始不说话了。 脚步也快了几分。 通天微微侧过首去,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兄长的模样,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又凑过去笑眯眯地唤了一声“哥哥”。 天尊一概不回应,只更加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防止他突然跑掉。 通天逗了他一会儿,见他兄长额头的青筋越冒越多,觉得差不多到极限了。再这样逗下去便轮到他翻车了,这才收回了视线,安安心心地走路。 元始却又微微转过头来,目光静悄悄地看着他的弟弟。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整颗心都仿佛为他的一举一动所牵系,他若是向他靠近一步,他便觉得欢喜至极,他若是待他冷淡一分,他便又患得患失。明明是这般耗费心神,令他着恼的一件事,偏偏他自始至终都是这般甘之如饴。 要是通天可以一直这样喜欢他就好了。 元始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通天。” “怎么了吗?” 他却又摇了摇头:“没什么。” 红衣圣人歪过头来,甚是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似是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元始沉默了许久,方才想出一个话题来:“你先前留在八景宫中的花,如今长得相当不错,前日我去看时,察觉到它似乎诞生了灵智,隐约带着点生命的迹象。” “什么花?” 通天微微一怔,片刻之后方才想起来:哦,是罗睺啊。 “竟然诞生了灵智吗?真是意外。”他笑了一笑,“看样子还是我们东方的风水养人。” 元始却是忽而停住了脚步,垂落了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身边之人,几乎压抑不住心中的喜悦! “……你不是为了它而回到我身边的吗?” 他的声音极轻,只有嘴唇微微嚅动了一下。 通天自然是没有听清楚的。 他只是看着元始莫名其妙停了下来,怔怔地看了他片刻,又忽而将他整个人带入了怀中,紧紧地拥抱着他。晨曦微凉的风拂过他们身旁,暖融融的阳光照耀在他们身上。 雨后初霁,空气中浮动着浅浅的花香。 世界如此安静,一瞬仿若永恒。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0-100 第91章 果不其然,佛祖一行人到了灵山,面见接引圣人后,接引并未怎么关注燃灯的死。 见他们到来,他先是问了问佛法东传的情况,便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只是他不问,佛祖却不能不提。 他将灵柩灯化成的齑粉收集在一个瓷瓶之中,将之递交给一旁侍立的伽蓝,语调平淡地讲述了先前发生的事情: “燃灯古佛与通天圣人曾有旧怨,为圣人一剑斩杀,其本体灵柩宫灯亦随之毁坏,其残余皆在此处。如无意外,再无轮回转世之可能。” 众人闻言皆垂下了首,唯有几人神情中带着几分不忿之色。 佛祖眼角余光扫过在场诸人,将他们面上的神情一一收入眼底,心中已然有数,方才微微抬起首来,望向了接引道人。 接引对这个话题显然不是很感兴趣,毕竟一提到这件事,他就又想起了那该死的上清通天。 对方仗着自己有两位兄长撑腰,又有道祖庇护,哪怕在众目睽睽之下悍然拔剑杀人,也丝毫不惧怕他找他麻烦。 偏偏,他还真的奈何不了他。 一想到这点,他就更气了。 接引面上的神情略微有些难看,他看了看底下站着的佛祖,又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自己心头的怒意。 今时不同往日,他当着众人的面,不能太不给佛祖面子。 因而他只是僵硬地笑了笑,风淡云轻道:“唉,此事也不能怪你。通天圣人向来都是这般胡作非为惯了的,哪怕在封神量劫中吃了那么大的一个教训,却依旧没改掉这个性子。往后啊,说不准他还要因此跌个大跟头呢。” 接引淡淡道:“上一次是截教被毁,兄弟阋墙,不知这一次他又会遭到什么报应。” 他说着,又看了一眼佛祖。 令他失望的是,这位截教圣人曾经的大弟子,截教的大师兄,听到这话之后仍然是一派平静的模样。就仿佛早已断绝了七情六欲,抛弃了红尘万千,安安心心地做着西方极乐世界之中不问前尘、悲悯众生的如来佛祖。 接引略微有些遗憾不能瞧见他想要的反应,私下里却又放下了几分心。 左右佛祖也不可能再回东方了。 若是他当真肯一心一意为他们效力,他也不是不能稍微对他好上一些。他既然能为上清通天不惜生死对他两位师伯动手,往后也未必不能这样对他。 难不成,他还比不上上清通天吗? 接引想到此处,面上的神情又和缓了几分,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和颜悦色:“佛祖此行甚是辛苦,只可惜我西方无人。若是遇到什么事情,还是需要劳烦佛祖挂心啊。” 佛祖对此微微一笑:“佛法东传一事主要是观世音菩萨在主持,我倒是没出什么力气,算不上辛苦。” 接引摇了摇头,神情之中带着几分嗔怪:“观世音菩萨之所以去东土传教,还不是有赖佛祖的推荐,还请佛祖莫要过于谦逊。” 佛祖:“若无圣人慧眼识珠,亲口应许,观世音又如何能在东土顺利传道,使我西方佛门的兴盛指日可待?我等所为,不过微末小事罢了。” 双方这般你来我往一番,最后接引才点了点头,面上含着几分满意之色。 佛祖微垂着眼眸,仍然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 接引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他面前的一行人,索性让剩下的人都散了,只留下佛祖一人,打算和他好好地聊上一聊,争取让他彻彻底底地忘掉那个上清通天。 都已经是西方的人了,就不要再念着故人了。 他上清通天能给的东西,难道他就不能给吗? 另一旁的侧殿之中。 准提圣人同样在和人交谈着。 焚香袅袅,庄严肃穆。 准提端坐在怒目圆睁的金刚佛像之下,一身僧衣雪白,透着几分高洁出尘的味道。他温和的目光落在对面之人身上,仿佛在劝说着什么。 “如今的局势你也看到了,我西方大兴指日可待,绝非玄门可以阻拦。” 准提:“玄门圣人之间矛盾重重,各位仙神多有旧怨,绝不能做到齐心协力,阻止西方的兴盛。若是阁下愿意抛弃前尘,转投我西方,至少能拥有一个佛陀果位。” 令人略微有些诧异的是,他说话的对象并不是一个人。 顺着准提的目光望去,入目所见的是一只有着五彩斑斓的羽毛,外表看上去相当美丽的孔雀。 只是此时此刻,这只美丽的孔雀却被金光大盛的绳索牢牢地束缚在原地,只能挣扎着露出凶恶的目光,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准提圣人,发出尖锐的鸣叫声。 毫无疑问,只要它可以从绳索中挣脱出来,下一刻就要对准提动手。 准提微微摇头,像是对这样的目光习惯极了,见状只是轻轻一抬手。 那金色的绳索骤然收缩,其间光芒大盛,伴着重重的力道压迫在孔雀身上,迫使它生生吐出一口血来,眼眸中的光芒随之黯淡了几分。 圣人的声音依然平淡:“孔宣,识时务者为俊杰。难不成你还想过着这样的日子吗?早日下定决心,入我西方佛门,你方有一线生机,否则,迟早身死道消,化为灰灰。” 准提淡淡地看着它,或者说,是他。 昔日商朝诞生之时,上天曾降下启示,“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人族部落之中一个名叫简狄的女子,在意外中吞服了“玄鸟”下的蛋,怀孕生下一个儿子叫契。而这个孩子后来建立了商朝,乃是商朝始祖。 所谓的玄鸟并非玄鸟,而是当初的孔宣。他因为那个意外与商朝产生了因果,为了还清这份因果,特意在封神量劫之中前来帮扶商朝,阻拦西岐一方与阐教的神仙们。 准提圣人见之欢喜,欲渡化“有缘人”,便干脆利落地擒拿了他,准备到时候引他归于西方佛门,只是万万没想到时至今日,此人依旧是冥顽不灵,拒绝为西方效力。 孔宣闻言又吐了一口血,目光冰冷至极地看着端坐在他面前的准提圣人,恨恨道:“准提圣人,你有本事就当场杀了我!难道我会惧怕一死吗?!” 准提微微摇头,又叹了一口气。 “活着难道不好吗?”他垂首看着那只挣扎着的孔雀,眼底带着几分鲜明的困惑,“只要你愿意,本座可以立刻治好你身上所有的伤,还你自由,保你成佛。你对此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孔宣只觉得可笑极了! “你把我逼到这般地步,还问我有什么可求的?!” 他逼视着准提,目光灼灼,仿佛有烈火焚烧,眼底俱是讽刺之意:“准提!你要么就这样关我一辈子,直到忍无可忍动手杀了我。要么……只要我孔宣能重得自由,我来日必定杀你!” 这就是说不通了。 准提摇了摇头,对此也并不意外。 他随意地站起身来,吩咐伽蓝们继续看守孔宣,不要让他找到机会自尽,又道:“本座下次再来看你,希望你早日回心转意。须知,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也。” 说着,他便无视了孔宣疯狂的叫骂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左右的伽蓝们互相对视了一眼,重新念起法诀,将孔宣关回了笼子里,这才垂落了目光,静静地守在一旁。 …… 准提踏出了关押着孔宣的屋子,目光沉沉地想着事情。 燃灯已死,孔宣又不肯为他所用。他们西方到底还是缺人啊。至于那多宝道人,好用是好用,但用得多了,仍然要担心会被他反噬。 截教的弟子们,哪里会肯忘掉那位通天圣人呢? 毕竟连他自己也忘不了啊。 准提站定了脚步,朝着东土的方向望去,面容间不知何时染上了几分晦涩。 通天道友……难道你真的能忘掉那么深重的仇恨,重新和你的两位兄长和好如初吗?你既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杀了燃灯,无疑说明你心中还是有恨的。 明明有恨,为什么还能这样平静地和元始天尊一道出现在人间的王都之中呢? 难不成,你仍然“爱”着他吗? 爱到可以为此放下仇恨?忘掉封神量劫中发生的一幕幕惨烈至极的景象? 准提垂眸一笑,微微摇头,似是觉得这个猜测可笑极了。哪怕他极少有机会同通天说上一句话,也依旧深信不疑他不会看错那位圣人。 那样的……肆意张扬,爱憎分明的一个人,又怎会为了所谓的爱情抛弃一切?哪怕他们两人确确实实曾经是众人眼中的神仙眷侣,如今也注定是要劳燕分飞的。 对此,他只需要等待便是了。 准提不再去想这些无谓的事情,思绪一转,终于想起了一个人。 如果是“他”的话,或许能帮上他大忙呢。 圣人微微一笑,随手召来一位伽蓝吩咐道:“速去浮屠山上,请乌巢祖师前来见我。” 他怎么能忘记了他呢? 这位曾经的金乌十太子,封神量劫中短暂出现过又迅速消失不见的陆压道人,如今也是他们西方的大日如来佛啊。 第92章 娲皇宫中,小妖怪们将浮屠山上的情况一一告诉了女娲娘娘。 “我们怕被山上的人发现,不敢过于靠近,但远远望去,那里确实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那里没有庙观,也没有洞府,却有一个很大的筑在香桧树上的柴草窝,不知是何人居住于此,其习性颇似飞禽。” “……我们在那里蹲守了很久,终于在意外之中捡到了一根玄色的羽毛。” 他们毕恭毕敬地将那根羽毛呈递到了女娲面前。 女娲微微垂首,玄碧色的眼眸如同一汪深邃幽林中的悬潭。她的目光落在那根羽毛身上,带着几分审视。 玄色的羽毛吗…… 她陷入了思索之中,旁人并不敢打搅她,直至一刻钟之后,思绪方悠悠回转。 “辛苦诸位了。”她说着,又赐下了一些便于修行的灵果,小妖怪们便纷纷欢天喜地地走了。 娲皇宫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寂寥,唯有清风吹拂过梧桐叶,发出萧瑟的声响。 在巫妖量劫之前,这里便是安安静静的,而在量劫之后,此地的安静便渐渐有了几分令人窒息的味道,女娲却仿佛对此并不在意,仍然垂眸注视着那根被摆放在桌案上的羽毛。 “嘤?”小狐狸叫了一声,圆滚滚白乎乎的一团,极为敏捷地蹿上了她的膝盖,蹲在她怀中,歪头看着面前的羽毛。她抬头望了一眼女娲,见她没有反应,又悄悄地朝着羽毛探出了爪子。 “啪嗒。”“嘤!” 小狐狸委委屈屈地收回了自己的爪子,试图用眼神控诉女娲娘娘的行径。 女娲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胆子大了啊,没见过的东西还敢随便乱碰?” 那叫声便又婉转了几分,仿佛在朝她撒娇似的。 女娲摇了摇头,不再去管怀中嘤嘤嘤撒娇的小狐狸,静静地思忖起来:“如今看来,还是需要找个人去亲眼见一见这位乌巢祖师。” 一根羽毛代表不了什么,而且这又不一定是那位乌巢祖师所留,若是不能亲自瞧上一瞧,她到底是不能安心的。只不过……该派谁去呢? 妖族自巫妖量劫之后便几近消亡,有名有姓的大妖基本都折在了量劫之中,只剩下小猫两三只,大多又居住在北俱芦洲之上。 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肯彻底断绝妖族一脉,却也不容许他们再占据洪荒,这也导致了新生的,能够化形的妖族越来越少,长此以往,妖族是不亡也得亡了。 巫族如今也差不多是这样。他们本就没有元神,只修肉身,死一个便少一个,仅剩下的几个大巫也跟随着后土娘娘去了地府,镇守六道轮回,再不问世间纷扰。 曾经打得你死我活的巫妖两族,时至今日,竟也落得个同病相怜的下场,不得不说着实是讽刺极了。 女娲微微有些出神。 后土啊……她的故人,亦是她曾经的挚友,至于今日,也是老死不相往来了。若无意外,她们怕是此生都不会再见面了。 小狐狸仰头看着女娲,却是忽而叫了起来。 女娲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微微带着几分诧异:“你说,你去?” 她断然拒绝:“不行!” 小狐狸嘤嘤嘤地叫。 女娲垂眸看她,眸光冷冽:“你莫要忘了,当初为了收寻你散落的魂魄,本座耗费了多少心力?若是被天道发现你仍然还活在这世间,你又是一个什么下场?” “世人皆知妖狐苏妲己早已魂飞魄散,三界六道再无你的身影,你如今在洪荒,本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天地法则再不会庇护你分毫,你若是死了,那就是彻彻底底地死了。哪怕是本座,也无法再救你第二次。” 女娲注视着面前的九尾狐,语气微重:“听本座的话,莫要再动这样的念头!” 小狐狸揣着手,在她怀中正襟危坐,忽而口吐人言,嗓音清脆动听,似珠落玉盘,带着奇妙的韵律:“妲己自然知道娘娘为妲己费了多少心思,妲己此生无以为报,只愿能为娘娘尽此一身心血。” 女娲先是一惊,复而一喜:“你能说话了?” 但很快她又蹙起了眉头,第二次拒绝了她的提议:“不行,你说什么都不行。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只剩下一条毛茸茸尾巴的雪白狐狸抬起首来,目光执拗地看着她,那双熟悉的眼眸之中依然流转着动人的色彩,一颦一笑可堪入画,几乎能想象当年帝辛为之神魂颠倒,后世代代相传的祸国妖姬曾经的模样。 女娲微微一怔,语气不由缓和了几分:“本座知道你的心意,但本座绝无可能再让你以身涉险,当年之事……已经令本座后悔不迭,又如何能让你再入乱局之中?” 当年…… 天地大势所向,欲兴封神量劫,元始天尊承天受命主持量劫,选择了国运将尽的殷商作为量劫的起端。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兜兜转转的,这个任务被交到了妖族的手上,她作为妖族的圣人,不得不派出一人踏入这场劫数之中。 当年明媚动人,倾国倾城的九尾狐一族的少女就这样踏入了娲皇宫中,盈盈朝着她拜下。她抬起眼眸望向她的那一刻,仿佛整个娲皇宫都为她而明亮。她开口的那个瞬息,整个宫阙的花朵都惭愧地低下了头。 她说:“妲己愿意为娘娘效力。” 女娲问她原因。 少女盈盈一笑:“妲己仰慕娘娘许久,若无娘娘庇佑,妖族恐怕早已消亡在这世间。既然娘娘如今为此事苦恼,妲己愿意为娘娘排忧解难。” 女娲再问:“你可知你这一去,命途多舛,生死难料?” 少女仰起首看她,眸光灼灼,笑颜如花:“妖族总要有一个人去的,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女娲便不再问了。 圣人垂落了眼眸,沉声告诫了她一句:“莫要残害生灵,莫要对那君王动心,待到来日劫数完毕,本座会亲自接你回来。” ……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商纣王在鹿台之上自焚而死,死后封神,祸国妖后苏妲己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她在三十三天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直至所有人离去。 那时的天地仿佛下了一场小雨,又很快雨过天晴,人人都兴高采烈地议论着商朝最后一位君主的死去,又纷纷唾骂着背上祸水之名的妖狐。九尾狐一族从受人供奉的祥瑞化为妖孽,受尽了世人的白眼。 而她终究失约。 却不知是谁先违背了约定。 女娲垂落了眼眸,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九尾狐,方要开口再劝她两句,却见那摆在桌上的玄色羽毛忽而光芒大亮。 女娲神色微变,抬起手来准备将之扫到一边,她怀中的九尾狐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敏锐地把握住了机会,毫不犹豫地朝着那白色的光芒纵身一跃。 “妲己?!” 女娲震怒。 在消失的瞬间,雪白的九尾狐回过头对着她一笑,眉眼温柔,恍若旧时佳人。 “娘娘勿要为我担心,妲己会查清那人的身份的。” 在她彻底消失之后,娲皇宫中登时一片混乱。 …… 斗转星移,天地翻覆。 传送阵法的尽头,似乎有人微垂了眉眼,颇为诧异地望着跌坐在草地上的雪白狐狸,思考了一会儿,伸出两指将她轻轻提了起来:“最近就是你在鬼鬼祟祟地窥探我?” “让我看看,咦?九尾狐一族?那一族如今还有人在?怎么只有一条尾巴?难道是刚刚才化形的小妖?” 妲己晃了晃脑袋,从晕头转向的情况中勉强恢复了过来,在意识到她身处何地的瞬间,她毫不犹豫地张开了利齿,咬上了来人的手指!当场就见了血! “嘶——”那人忙不迭地甩开了她,看看自己的手指,又看了看重新摔在草地上的小狐狸,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哪里来的小妖,怎么见人就咬啊?!不怕被人剥了皮做成围脖吗?” 妲己磨了磨牙,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容。 娘娘想要找的人,就是你吧? * 娲皇宫中的混乱暂且不表,往日向来没有活人出没的地府之中,今日也是格外的热闹。 牛头马面惶惶不安,十殿阎罗兵荒马乱,众人抱头鼠窜,奔走相告:“来人啊!不好了!外面一个毛脸雷公,打将来了!” 有人拉着旁边一人问:“来者何人,怎么连十殿阎罗都拿他不得?” 那人却只摆摆手,连连叹气:“不说了,不说了,还不快去拿那生死簿,再慢上一点,小心你我性命难保啊!” 竟是这般凶恶?! 这人不禁也瞠大了眼,被旁人一带,亦面露惶惶之色,跟着跑去拿生死簿,生怕慢上一步,那个什么“毛脸雷公”就要来取他性命了。 地府中的平心娘娘,也就是曾经的巫族后土。 她微微抬起眼眸,侧耳听着地府之中传来的动静,半晌含笑点头:“那只石猴总算是来了,可教我们好等。” 她旁边的人出去看了一眼,回来之后对着后土道:“说来也是奇怪,这只石猴不知为何,竟然自称自己是圣人弟子。” 后土:“圣人弟子?哪位圣人?” 她停顿了一瞬,轻声问道:“可是女娲圣人?” 他摇了摇头:“并非是女娲娘娘,听他话中之意,似乎是那位……上清通天圣人。” 后土微微颔首:“原来是这位圣人啊……” 亦是她昔日的故人呢。 她沉吟了片刻,轻轻站起身来,竟是打算亲自去见一见那只石猴。 久不见故人之姿,能亲眼见一见他的徒弟,也是不错。 第93章 地府不同于外界,向来是昏暗无光的,透着些阴恻恻的气息。来来往往的都是些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时不时地还能瞧见一些被拘束着的魂魄。 自巫族败亡之后,后土便携着巫族遗留下的族人们来到了此处,既是为了镇压六道轮回,也是为了还清巫族昔日欠下的孽果。因着这个原因,地府向来是安安静静的,只是今日因着外人的到来,格外的热闹了起来。 后土对此并不感到厌烦。 恰恰相反,她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怀念。 后土瞧见那只石猴时,他正兴高采烈地翻看着生死簿,挠了挠下巴,拿着毛笔,在纸上一笔一个圈,分分钟勾掉了上面猴子猴孙的名字,又对着旁边的人喊道:“快把下一本也给大圣我拿来!” 周围的人纷纷苦着脸,却也不敢说不拿,只好心疼地看着悟空大手一挥,又划掉了一本生死簿。 后土在一旁站定,垂眸细细地打量着面前之猴,面上的神情看不出是喜悦亦或是其他。 只在心里慢慢想着:原来就是这么一只石猴啊。 她静静地站了片刻,直至周围人回过首来意外瞧见了她,大惊失色,赶忙上来行礼,口称“拜见平心娘娘”,一副找到靠山似的模样。 悟空也抬起头来,目光警惕地望来,却见一位衣容华贵,面容神光溢彩,一看就是久居高位的女子正静静地看着他,神色中似有几分奇异之色。她打量了他片刻,慢声道:“你可知你这一划,但凡猴属,九幽十类尽除名,寂灭轮回,再无生死?你师尊他难道是这么教你的吗?” 悟空歪头看她,品了品她话中之意,忽道:“你认识我师尊?” 后土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悠悠开口:“你酿成大祸却不自知,擅闯地府,殴打九幽鬼使,惊吓十殿阎罗,还不速速束手就擒,免得本座动手。” 可她话中之意实在不像是动了真怒,悟空见状也没有害怕,大胆地开口道:“那也是他们忽而莫名其妙说我阳寿已尽,要来拘我的魂,先犯到我头上的!俺老孙分明已入仙道,修的是正儿八经的玄门道法,又岂会耗尽阳寿?” 后土又怎会不知道前因后果。 她看了看左右之人,见他们纷纷低头,又看了一眼石猴,语气似又缓和了几分:“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做出此等恶事。” 悟空转了转眼珠子,仿佛看出她是一位可以商量的神仙,试探道:“民间传说玉帝在人间成仙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既已经得道,又如何不能令我周围之人也享受长生之乐呢?” 后土:“若是人人都像是你这样,岂不是会天下大乱?” 悟空:“玉帝可以,悟空也可以。” 后土:“你怎么能同昊天上帝相比?” 悟空瞠大了眼,目光炯炯,满心不服,大声嚷嚷道:“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难道玉帝就不行了吗?” 他一生气,手中就又出现了金箍棒,重重地朝着眼前的天地砸去,周围的人纷纷惊慌躲避,后土却微微扬起一个笑来:“怪不得会被那位圣人收为弟子,果然是脾气相投。” 她身形一动,出现在悟空面前,一双纤纤玉手,不见如何用力,便轻松地抓住了那根如意金箍棒。 悟空却只觉得手中的金箍棒如有千钧之重,怎么也劈不下去,不觉微微讶异地睁大了眼,高声叫道:“好神仙,你使得什么法子?为什么俺老孙这金箍棒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后土淡淡一笑,悠悠问道:“你服不服?” 悟空毫不犹豫道:“不服!你放开我,我们打上一场!” 后土便松了手,悟空便又重新挥棒打来。 她笑了一笑,又轻轻松松地抓住了金箍棒。 这一次悟空也看出来了,眼前之人并未施法,纯粹是凭借着肉身的强度抓住了他手中的兵器,他不禁异彩连连,高喝一声“好!”竟是干脆抛了金箍棒,化了十八般变化,又迎了上去。 后土也不生气,任由他使尽浑身解数,唇边则带着一抹浅浅的笑。 周围的人:“……” 罢了,他们还是再躲远些吧。 这一打便是风沙走石,愁云密布。 悟空以刀砍,以斧劈,又变化出三尺青锋,后土抬手,屈指,两指相并,抵他各种兵器。整个地府在他们的打斗中震动不止,整个都晃晃悠悠的。 打到后来,悟空也似发觉了不对,他定定地看着面前之人,沉吟一二,拱手一礼:“不知阁下到底是何方大能?可是同我师尊有什么关系?” 后土淡淡一笑:“这个啊,你还是等你师尊来了,让他来告诉你吧。” 她说着,对着旁边的人吩咐道:“还不速速去请通天圣人?” 悟空发觉不对,刚刚想跑,却发现自己忽而动弹不得。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等等!你怎么一言不合就叫家长啊!不带你这么玩的啊?! 后土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对着他微微一笑:“那自然是因为本座本来就想见一见这位圣人啊。” 悟空:“……” 中计了! * 八景宫中。 待通天休息了几日之后,三清圣人终于聚了起来,商议起西游量劫相关的事情。老子作为长兄,自然坐在上首,余下两位圣人则一起坐在一旁。 不多久,通天懒懒散散地靠在一边,整个人就差歪倒在元始身上了。 老子见状,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只觉得自己简直是没眼看。 弟弟啊,能不能不要这样明目张胆?稍微照顾一下他这位长兄的心情好吗? 元始则什么也没有说,见他靠过来就让他倚着,还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他躺得更舒服。天尊垂眸静静地看着他的弟弟,神色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眼中带着几分满足的意味。 通天微微掀起眼眸看他,视线与他在半空中相触,那人对着他笑了笑,又轻轻抬手替他理了理脸颊边的发。微凉的指尖轻轻擦过肌肤,带来若有似无的暧昧感。 “咳咳!” 老子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元始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又重新垂落了视线望着通天。 通天略微歪了歪头,神色无辜地望着老子:“怎么了吗大兄?” 你说怎么了?你看看你们两个!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能不能尊重一下旁边的他?!三清是三个人不是两个人好吗!! 可他的弟弟显然无视了他的神色,又侧过首去扯了扯元始的衣袖,在后者询问的目光之中弯眸撒娇道:“哥哥,我想要你那边那盘山竹。” 元始扫了一眼桌案上摆放着的各种灵果鲜酿,将那盘山竹端了过来。 通天继续撒娇:“哥哥我手疼,你替我剥一下好不好?” 一旁的老子抽了抽嘴角:你怎么不干脆说你手断了呢,通天? 元始看了看正一手托腮,眸光盈盈,仿佛在看好戏似的红衣圣人,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 他垂落了眼眸,施展法术洗净了手指,当真给他一个个地剥起了山竹,那修长挺拔的手指剥开果壳的动作干脆有力,又被那洁白的果肉映衬着愈发显得剔透如玉,可谓是赏心悦目极了。 通天的目光落在元始专注的神情上,忽有片刻的出神。 他很快又回过神来,垂眸轻轻一笑。 元始听见了那声笑声,神色不动,只静静地抬起眼看了看他的弟弟,眼底含着清浅的笑意。 山竹很快就盛满了一盘子,元始瞧了一眼,还不忘取了竹签给它一一插上,方才将剥好的山竹递到了通天面前。 整个过程之中,老子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我倒要看看你能把他给宠纵到什么地步?! 通天的眼角余光瞥见了老子面上的神情,他弯眸笑了一笑,似乎觉得有趣极了。他看了眼端放在他面前的山竹,果肉晶莹剔透,一眼望去便让人食指大动。 元始放下了山竹,轻声道:“好了,你快吃吧。” 通天忽而笑了起来,扬起脸望着元始,温热的气息轻轻呵在他耳边:“哥哥待我真好呀。” “不如,你索性喂我……” 老子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惊得八景宫上下的飞鸟一个机灵,扑棱棱地扇动翅膀飞走了。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弟弟看了一会儿,倏忽十分温柔地开口道:“通天,差不多得了吧,我们别太过分好吗?” 通天耸了耸肩,懒洋洋地答应道:“好吧,那就听大兄的吧。” 一旁的元始却是微微拧起了眉头,淡淡地扫了一眼老子,目光之中带着几分不悦。 老子:“……” 难不成你还真想喂他吃果子? 转念一想,他仲弟说不定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老子深深地叹了一声,甚是忧郁地想着:离谱!真是太离谱了!什么叫做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啊,大概就是他这两个弟弟吧? 可不知为何…… 他瞧见这一幕,心里倒是颇为高兴的。 老子垂眸望去,只见八景宫中春光明媚,韶光正好,红衣圣人半倚靠在天尊身上,时不时地拿起一块山竹扔到嘴里,后者微微垂落了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底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温柔的神色。 老子不免有些感慨:他有多久没有见到他两个弟弟这么和谐地待在一块的情景了呢?没有横眉冷对,也没有互相争吵,而是这样轻轻松松的,再自然不过地依偎在一处。 竟有片刻令他恍惚出神,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昆仑山上。 老子的神情不由柔和了下来,哪怕抬起首来又能瞧见通天坐没坐相,整个人就跟没有骨头似的靠在元始身上,正拿起竹签试图投喂他兄长……也,也丝毫不觉得奇怪呢。 老子:“……” “通!天!” 通天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很是敷衍地回答道:“好了好了,大兄不要喊了,弟弟我听到了。” 老子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把两人分开,干脆利落地坐到了他们中间,这才揉了揉眉心,颇为心累地开口道:“好了,现在该谈正事了吧。” “关于西游量劫,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他先是无视了元始分外冷淡的目光,接着又看向了一旁的通天。 圣人托着下颌,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我们自然都是听大兄你的啊。” 老子无奈地瞥了他一眼,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通天微微抬眸,对上了他的目光。 老子静静地看着他,眼底带着几分温和之色:“既然如此,为兄就简单说上两句。” 通天歪头:“果真只讲两句?” 老子叹气,顺手就塞了他一嘴的山竹:“好好吃你的水果,话不要太多。” 元始看上去已经想打人了。 老子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优哉游哉地开了口:“说起那西游量劫啊……” 果真像极了昆仑山上的情景吧? 当真像极了昆仑山上的情景呢。 第94章 金蝉子已经在天庭中住了好些日子了,他也成功地交到了几个朋友。 一个是暗恋隔壁嫦娥小姐姐的天蓬元帅,每天在天河边痴痴遥望小姐姐的身影,时不时地来找他诉说心酸的少男心事,最喜欢说的话是“佛子啊佛子,情海无涯,我是该勇敢渡河,还是回头是岸”,当然,他至今也没有敢跟小姐姐说上一句话。 一个是玉帝身边的卷帘大将,时不时地奉玉帝之命过来给他送点东西,一来二去的,他们便熟悉了起来,他也悄悄地同他抱怨起他那全年无休,一天十二个时辰里有十三个时辰在站岗的生活。金蝉子看了看他始终挂在脸上的黑眼圈,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唉,大家都不容易啊。 还有一个是最近刚来天庭的小白龙,听说也是被他爹打包送来天庭的,平日里除了看望他堂兄敖丙,基本上谁也不理睬,却不知怎的就和他混了个脸熟,时不时地上门同他喝酒。不得不说,龙族珍藏的佳酿真好喝啊。 金蝉子默默地咂了咂嘴,目光又落在了身旁同他论道的镇元大仙身上。 这位传说中自从好友红云真人陨落之后,便很少再出五庄观的远古大能,此时亦含笑望着他,打算和他做个忘年交。他一边感慨着自己的魅力之大,一边又开始思索这又是哪一方的势力。 听说那位红云真人后来入了轮回转世重修,又因前世功德,做了三皇五帝中的炎帝神农氏,长住在火云洞中。好吧,他知道了,是女娲娘娘那边的意思吧? 东方天庭的仙神,上古的龙族,人间的帝王,再加上他这个西方灵山的佛子,很好,差不多可以说是一网打尽了。 金蝉子摸了摸下巴,幽幽地叹了一声。 这就是量劫的力量吗? 他此刻方才隐约意识到这背后的意义,天地量劫绝不是平时的小打小闹,而是真正的可以令整个洪荒为之动荡的力量。他也终于懂了多宝道人对他的担忧。 西方的两位圣人让他一个不通佛法的人去参与这一场劫数,显然没有安什么好心。他在圣人们眼中,大概也就是一颗比较好用的棋子吧? 此一去,劫数重重,如履薄冰,也不知他是否能走到尽头。 面对如今困难的局面,金蝉子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要不……他躺平了吧? 人生在世不称意,不如躺平当咸鱼! 天生我材必有用,不如躺平当咸鱼! 问君能有几多愁,不如躺平当咸鱼! 只要躺得够平,谁能拿他怎么办? 他一边在心底恶狠狠地想着,一边老老实实地把这几个名字告诉了金灵圣母。 西天佛子合十双掌,神情之中便也带着几分虔诚:“愿与诸君同行,为这世间芸芸众生取得真经,渡尽世人。” 虽然众生压根不知道这件事,但是大家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的时候,还是很喜欢带上他们。 金灵圣母含笑点头:“佛子慈悲,此事我会转告玉帝。” 金蝉子在心底微微叹气:他哪里算得上慈悲啊? 分明他生长在灵山之上,天天聆听着佛法,佛祖是他的师尊,众佛尊称他为佛子,可他的内心深处偏偏不信那所谓的佛。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对佛法一窍不通? 多宝对着他摇头叹气时,他心中也很是无奈。可是他打心底里不信佛,又如何能通晓佛法? 明明他师尊也不信佛啊,虽然他表面装得很好,但是金蝉子又哪里看不出来?若是一个真正信佛的人,又岂会收下他这个对佛法一窍不通的人当徒弟?外人还说他是佛祖最喜欢的二徒弟呢。 但是多宝道人就是装得比他好,外表瞧上去也是极靠谱的模样。也不知道他师尊是怎么做到的? 金蝉子胡思乱想着,这一想,便等到了天庭上众仙神为西游取经的人选明争暗斗的时候。 显然,对于他提出的人选,还是有不少人是不满意的。 * 老子的善尸本来就在天庭上当他的太上老君,因而他对于这一场争斗可以说是从头到尾都看在了眼里,此时对着他两个弟弟娓娓道来,不多久就将此事说了个明明白白。 “西游取经的人选说重要也算重要,说不重要也确实不过如此。”老子道,“哪怕是条狗,让人牵着去西方灵山走上一遭,把经书给背回来都行。回头还能给这只狗封个护法菩萨。” 通天道:“但接引和准提的意思,明摆着是让我们给取经人铺路,将这场西游烘托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盛事。” 如何才能令西方佛门兴盛? 第一步,佛法东传,令所有人见证佛门的强大与慈悲为怀,并真真切切地目睹神迹,从而兴起向佛之心。 第二步,长期传播佛法,使得众人对此习以为常。 第三步,西天取经。在众人对佛法无比向往的基础之下,由取经人从东土出发,一步一个脚印,虔诚地前往西方灵山求取真经,历经千辛万苦再带回东土,令此地众生皆沐浴佛法。 这三步走完,无论佛门能不能兴盛,它在世间的影响力都将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老子微微颔首,对通天的话表示赞同:“正是因为如此,这取经人的人选还是不能马虎了事的。” 通天问:“大兄对此可有什么想法?” 老子沉吟一二,又瞧了眼旁边始终没有说话的元始:“元始,你怎么看呢?” 怎么看? 元始凉飕飕地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仿佛浸透了冬日的霜雪,夹杂着尖刀利刃,没来由地让人心底发寒。 天尊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容色甚是冷淡。他在通天微微仰起首瞧向他的目光之中,平静地走了过来,在他身旁紧挨着坐下,又轻轻握住了他弟弟的手。 老子:“……” 通天微微转过身来,闻着身边之人身上冷淡如霜雪般的微凉气息,那气息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内。 他抬眸,轻轻地唤了一声哥哥。 元始嗯了一声,敛了狭长的眉目,手掌略微收紧,将通天纤细的手拢得更紧。他低下头,手指轻轻插入对方的指缝之中,紧紧地同他十指相扣。如此之后,他面上方才露出了一点满意的神情。 老子:“???” 元始冷冷淡淡地掀起眼帘,不阴不阳地回道:“兄长自便便是,何须过问愚弟。” 他们兄弟三人之间的座位排序,从最开始的老子坐上首,剩下两人挨着坐;到老子强行介入其中,坐在两位弟弟中间;再到此时此刻,通天被他两位兄长包围在中间,一手还被元始牵着。 不得不说,大家都挺无聊的呢。 通天瞧了瞧他两边的人,又抬眸去看元始,后者正垂眸望他,见他瞧来,眉眼微舒,露出个比早春的风还淡的笑意,却仿佛冰雪消融一般,好看极了。 他定定地看了一眼,微微垂落了眼眸。 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老子则深深地看了一眼元始,心下微叹,也不再去提别的,只径直开口道:“那为兄便说说自己的想法吧。” “那位西方的佛子,名唤金蝉子的,他自己已经选定了取经人的人选,只是旁人对此颇有不满,仍然想横插一脚,此时正在天庭之上争执,明里暗里怀疑这位佛子的打算,连带着也质疑那几位被他选中的人。” 老子悠悠地感慨道:“量劫量劫,众人视之如虎,亦有人贪图其间的利益,觉得自己可以从中谋得好处,却不知这样的人反而死得最快。” “依为兄之见,无论他们争论成什么样都不重要,接引准提想让我们为西游取经铺路,那我们选择的取经人就需得是个‘戴罪之身’,他们因为在东方犯下了罪孽,不得不将功折罪,才需要去西天取经好赎清自己的罪过。” 老子淡淡道:“他们一路所受的挫折磨难乃是因为曾经犯下的过错,而非真经难得,需历经千难万苦。这个前因后果可不能颠倒啊。” 通天若有所思地听着,又听老子继续道:“除此之外,这取经之路也不能太过于顺利,该有的劫数都该安排上,九为数之极,这九九八十一难当涉及方方面面的内容,考验取经人各方面的心性。” “取经之路本就劫数重重,遇上一些妖魔鬼怪也是常有之事。这妖魔鬼怪多了,取经的速度自然要被拖累。那位西方佛子既然是转世轮回入劫,那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凡人的寿命不过区区百年,若是走不到西方灵山,那也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 老子的语气平静极了。 “若是他们中途自己动摇了道心,选择了放弃,那恐怕与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通天已然明白了老子的打算。 他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若有所思地想着:若是那取经人当真克服了一切,到了灵山上呢? 元始淡淡地问:“妖魔鬼怪固然能拦取经人一时,却未必能拦得了一世,倘若取经人最后还是到了灵山,兄长打算如何?” 老子微微叹了一声:“天数不可改,西方兴盛已然是定局,为兄也并未完全指望在这上面,但能多阻拦一段时间也是好的。至于之后……” 他垂眸看着他的两个弟弟:“西游取经不过是表象罢了,取经人能不能取得真经并不是重点,归根到底还是要看我们同西方二圣之间的博弈。” “西方那边,多宝在灵山之上担任西天佛祖之位,慈航和文殊则负责帮扶他,我们这边又有三位圣人联手,无论他们想做些什么,都不免碍手碍脚的。哪怕天数如此,我们也未必会输。” 他说着,垂下眼眸仔细瞧着面前的红衣圣人。 他的这位弟弟自从经历了封神量劫,又在紫霄宫中待了千年,如今连他也不太能看出来他心中所想,只觉得圣人那双深若幽潭的眼眸之中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真真假假,看不真切。 通天如有所感,微微抬起首来,平静地与他对视,又微微勾起一点唇角,扬起一抹天真纯良的笑来。 他唤:“大兄。” 老子闭了闭眼,语气放得更加和缓,温声开了口:“玄门如今的状况你们也是知晓的,西方生机蓬勃,来日可期,而玄门却受了之前数次劫数的影响,气运大跌,不复以往。接引和准提毫无疑问是想利用这场劫数,既完成他们多年以来的夙愿,促使西方兴盛,也想借此彻底将玄门踩到脚底。” “气运之争向来是你死我活的。为此,我们兄弟三人需要齐心协力,联起手来,共克难关。三清一体,福泽绵长。若是我们三人自己先起了争端,不但让旁人看了笑话,反而会害了我们自身,未免得不偿失。” 他望着通天,近乎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发,又将手搭在他与元始相握的手上。 三人的手搭在一处,仿佛千万年前他们在不周山上面对天地立下誓言,从此结拜为兄弟的那一幕。 老子:“为兄只愿我们兄弟三人,同心同德,携手应敌,此去西游,莫负彼此。” 通天定定地看着他们相握的手掌,唇边仿佛噙着一抹笑意,细细看去,却只觉风过无痕,平淡如水。 他在老子垂落的目光中笑了一笑,说:“好。” 第95章 当负责编织晨曦的仙子将澄澈蔚蓝的色调染到天幕上时,天庭之上便又是崭新的一天。 宫阙巍峨,云雾缭绕,众位仙家们深吸一口气,抬起首来,朝着面前高高矗立着的凌霄宝殿而去。昊天端坐在御座上,旁边则坐着瑶池王母,两位皆穿金色华服,容色威严,从头到脚都是一丝不苟的,正垂眸望着底下正一个个踏入殿中的仙家。 云霄同她两个妹妹混在人群之中走了进来,平平静静地在她们的位置上站好。赵公明站在对面那一列,朝着她们的方向望了一眼,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云霄同他对视一眼,亦笑着点了点头。 哪吒望了望旁边黑压压的一群人,转过头去想和他身边的杨戬说话,还未开口,后者就以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安静,小心我告诉太乙师伯。” 哪吒:“……” 他难以置信地望来,都是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了,你至于吗? 杨戬微微叹了一声,并不回答,目光却是朝着截教那些人身上望了一眼,定定地想着:最近的局势不太平呢。又或者说,自通天师叔祖回来之后,洪荒就没有太平过吧。 金灵圣母站在众仙神之首,目光直视着前方,却已然将她身后的景象尽收眼底,众人面上神色各异,心底转悠着各种各样的思绪,只是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各自以眼神暗自交流着。殿上虽然气氛沉闷,但那种暗流汹涌的意味,却是任何一个稍微敏感一点的人都能感受到的。 她微垂了眼眸,压下了眸底那一点沉吟之色,传音与天庭上所有截教弟子:“勿要冲动,静待时机。” 说完后她便抬起了眼,走上前去,熟练地向着昊天上帝汇报最近的一应事务,其中重中之重的,俨然是这次西游取经一事。 昊天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勉励自己打起精神听着金灵圣母之言,待她言罢,微微颔首,又对着底下的仙家开口道:“诸位可有什么异议?” 片刻的死寂之后,一人出列。 他着一身青色长袍,斜斜地睨了一眼旁边的金灵圣母,又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淡声开口道:“我有异议。” “关于这西天取经之事,如何能单单听那西天佛子的意见?既是攸关东方和西方两边的大事,自然要由大家好好商议一番,从中选出最优的人选,由他代表我们东方前去西天取得真经,断断不可马虎了事。” 昊天在心底翻了一个白眼。面上不显,呵呵一笑:“那么依爱卿之见,该如何进行选拔呢?” 那人对此也颇有准备,听昊天发问,神情沉稳地答道:“这首要的事情,当然是挑一些五官端正,品貌皆优的人出来,那些歪瓜裂枣的直接排除,既然要去西天取经,那就是要代表我们东方形象的,否则旁人一见岂不是要大惊失色,以为我东方无人?” 他话还没有说完,旁边就是一声嗤笑。 青衣仙人皱了皱眉头,目光往周围一扫,却见众人皆是一副严肃谨慎的样子,丝毫看不出是谁刚刚笑了那么一声。他只得转过身去继续发言,还未等他找回自己的思路,旁边便又是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 “谁?到底是谁在笑?!” 他怒道:“若是对我的言论有意见,大可大大方方直说,又何必藏头露尾,作此鼠辈行径?!” 当真就有人站了出来,戏谑地看了看他,阴阳怪气道:“还找个五官端正,品貌皆优的人呢?知道的是要去西方取经,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三界选美大赛呢!” 青衣仙人大怒:“你——” 昊天在上面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目光威严地在他们两人身上扫过。 青衣仙人神色一颤,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昊天方才看向了另一位仙人,这仙人一身葛布长袍,眉目沧桑,目蕴神光,右手又拄着一柄拐杖,他恭恭敬敬地对着昊天一礼:“依微臣之见,这取经人确实是要选拔的,但选拔的依据毫无疑问当以强者为先。此去灵山,劫数重重,哪里是能轻易到达的?更何况,这几个选出来的取经人还需要保护转世轮回为凡人的西天佛子,如果实力不够强,怕是会被这一路上的妖魔鬼怪给吞了!” 他这话一出,赞同的人倒是多了不少。 金灵圣母却依然什么都没说,只站在一旁,唇边带笑,静静地听着他们发言。 哪吒又忍不住了,他偷偷地戳了一下旁边的杨戬,好似上学时听着老师无聊至极的讲课坐卧难安,总想找旁人说一说话的同桌。 他还知道压低了声音,极小声地对杨戬道:“他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这所谓的取经人的名单,分明就是上头那几位大佬决定好的,哪里容得了他们在这里挑三拣四?他们再怎么争论,难道还能改变大佬们的心意?” 哪吒嘀咕道:“而且这西天取经难道是什么好事吗?怎么各个都想往火坑里跳?” 杨戬目不斜视,又道了一声:“我已经通知我师尊玉鼎真人了,他会把你说的话转告给太乙师伯的。” 哪吒:“……” 靠之! 他瞠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杨戬,努力压低了音调仍然掩盖不住话中的崩溃:“杨戬!你我无冤无仇,你又何必害我!” 杨戬终于看了他一眼,仿佛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无碍,你在乾元山关禁闭的时候,我会去看望你的。” 哪吒愤怒地瞪大了眼:我哪吒三太子需要你来看望吗? 而且明明是你害得我被关的吧?! 可是杨戬已然收回了目光,稳稳当当地站在队伍之中,旁人瞧去只见二郎真君丰姿俊秀,神采照人,倒不曾察觉这一场小小的争锋。哪吒悻悻然地站了回去,又开始哀叹这群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吵完。 显然易见,这场持续已久的争论并不是那么容易结束的。 一人说:取经人当由众人举荐选出。 一人说:取经人需要身份清白,像那曾经在洪荒犯下罪孽的东海龙族就万万不可。 又有人摇头晃脑,对着昊天道:卷帘大将本就是负责守护您的,您将他派去西天取经,那您的安危又该怎么办呢?还望陛下您速速听取忠臣之言,赶紧收回这个主意吧。 昊天开始觉得困了,他悄悄地拿袖子挡住自己的嘴,默默地打了一个哈欠,眼皮子也耷拉了下来,几乎就要睡着了。 旁边的瑶池王母如有所感,面上不显,脚下却是一个用力,重重地踩了昊天一脚! “嘶——”昊天猛然惊醒,整个人一摇晃,骤然清醒了过来。 瑶池王母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脚,仍然是一副端庄温和的模样。 昊天幽幽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当然什么也没有说。 唉,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吵完啊? 天庭上的云朵悠闲自在地从这头飘到了那头,刚刚初升的太阳也慢吞吞地往上爬着。耀眼的金光落在天庭之上,衬得那些南天门的天兵天将们愈发英勇不凡。那些锋锐的兵器上闪动着道道寒光,落在天光之下,更添几分威武气势。 无当一身玄色绣着祥云莲花绣纹的道袍,手托拂尘一柄,眉目微垂,带着几分通彻澄明之色,缓缓从云端落下。 她抬眸望了一眼面前的天庭,又看了看守卫在天庭前的天兵天将,淡淡地笑了一声,便又不紧不慢地朝着前方走去。 天兵天将们微微一个恍惚,抬起头来便见一位玄衣道袍的女子缓缓走来,宽大广袖上的莲花随风而动,仿佛明月映照着碧波微漾的湖面,湖中有莲,船动莲开。 她眉目不动,唇边未笑,却令人不由生出一份亲近之感,那是一种玄而又玄的,仿佛蕴含着无上道韵的姿态。 若无一定的修为道法,如何会让人见面便生出这样的感觉? 毫无疑问,这定然是一位得道的神仙。 可是,她是谁呢? 天兵天将们勉强回过神来,面面相觑,并不敢擅自上前,良久之后,方有一人被推举着走上前来,甚是恭敬地对着无当行了一礼:“不知您是哪位上仙?何故降临天庭之上?” 无当微微一笑,声音不大,含着一点微微的哑意,甚是悦耳动听。 “贫道无当,前来拜访昊天上帝。” 此刻的天庭仿佛菜市场似的乱成一团,大家你吵我的,我吵你的,整个都乱成了一锅粥。 又有人趁此时机,悄悄对着平日里看着不爽的人动了手,等到那人发出一声怒喝“到底是哪个小人在背后阴我”,这吵架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武斗。大家都是有修为的神仙,这动起手来也不一般,一时之间到处都是电闪雷鸣,刀光剑影。 昊天默默地往后缩了一缩,悄悄地施展了一个防护的法术,便一手托腮,懒洋洋地看着他们打了起来,就差喊上一句“打起来打起来”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几名天兵天将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当场就跪在了昊天面前,急匆匆地喊了一声陛下! “启禀陛下!截教无当圣母,前来拜访陛下!”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似的,骤然就安静了下来。所有人不再说话,也不再动手,只呆愣愣地转过头来,望着那几位匆匆而来的天兵天将,一息之间,人人都怀疑起了自己的听力。 他刚刚说,刚刚说谁来了? 什么截教? 截教什么?? 昊天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语气中带着几分虚弱:“……你再说一遍,本座刚刚没有听清,谁?谁来了?” 无当从容地从凌霄宝殿外踏入,一甩拂尘,眸光熠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贫道无当,上清通天圣人门下,截教碧游宫弟子。” 第96章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一道身影。 她从凌霄宝殿外踏入宫阙之际,天地间最为疏狂的天光落在她身上,仿佛在那一瞬间穿过了悠悠岁月,自亘古洪荒中走出。那声音平和清淡,似静水流深,风过无痕,隐约又带着几分岁月无情的滋味。 故人已归,亲朋安在? 玄衣女子微微抬首,面对着所有注视着她的人。 手托拂尘一柄,淡淡地掐了一个子午诀。 嗓音清淡,并不怎么响亮,一字一顿却如那传说中伴随东皇太一而生的混沌钟一般,骤然在众人耳边响彻,震得他们耳廓嗡嗡直响,一时之间只想问今夕何夕。 通天圣人忽而自紫霄宫中归来也就罢了,左右道祖向来纵容他这位小徒弟,怕是舍不得将他关上太久。 现如今,连他一手创下的截教,都要在洪荒再现了吗? 凌霄殿前,仙神瞩目,有一玄衣元君翩然而至,自称乃是截教仙。 这是何等的震撼? 又令多少人眼眶含泪,心中欢喜? 无当并没有看向神色各异的众人,她抬起眼来,遥遥望着前方。 在众仙神的最前面站着的那位斗姆元君,曾经的截教大师姐,微微敛了眉目,又轻轻地,转过了身。 她的衣摆轻拂过地面,扬起细微的弧度。 沉凝着沧桑世事的目光仿佛在一瞬间跨越了漫长而坎坷的岁月,近乎无声地落到了她昔日的小师妹身上。那么久远的岁月在旁人眼中,或许只是短短的一瞬,而在她们身上,却是真真切切度日如年。 只是时至今日,又何必去提过去? 金灵微微一笑。 她几乎以为她不会再有这么轻松的笑容。 “无当师妹今日来此,可是为西天取经一事而来?”金灵圣母问。 无当圣母对着她师姐微微垂首,含笑答道:“启禀师姐,师妹确确实实是奉师尊之令而来,前来襄助师姐。” 云霄怔然地望来,努力压下眸间一点潮意。她身后的两个妹妹倒是都已经悄悄地擦起了袖子。赵公明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脸上又挂起了灿烂的笑容。 还有许许多多的,尚且能够在凌霄宝殿中占据着一席之地的截教弟子们扬起脸来,眼中都仿佛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多少年了啊。 自封神量劫至今,到底过去了多少年啊。 自从通天圣人被鸿钧道祖带走从此下落不明之后,偌大的洪荒之中,何人还敢自称自己是截教仙人? 侥幸活下来的隐姓埋名,上了封神榜的默不作声。旁人津津乐道,议论纷纷,而他们这些截教中人却个个如同死寂,只麻木地过着一天又一天的日子。 直至师尊归来。 又见无当圣母亲至天庭。 “截教”二字,终于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而截教的仙人们,或许也会有回到碧游宫的一天。 那一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呢? 他们不知道,但至少他们愿意为此努力,不负师尊,亦不负自己。 一旁的哪吒旁观着这一幕,已然无声地睁大了眼,整个人可谓是瞠目结舌,目瞪口呆。 他默默地低下头来,主动联系起了太乙真人。 关禁闭就关禁闭吧。 师尊啊!出大事了啊! * 天庭的消息从哪吒这些阐教三代弟子们的口中,很快就辗转传到了他们各自的师尊耳中,他们的师尊又不约而同地联系起了阐教的掌教圣人元始天尊。 八景宫中,元始微微压下了淡漠出尘的眉眼,平静地将那些消息都挡在了外头。 他并未理睬那些弟子,甚至不曾分出心神听上一听,只轻轻垂落了眉眼,全神贯注,近乎一心一意地凝望着身边之人。 亭台的阑干外落着朦朦胧胧的细雨,滴滴答答地敲打在满池的莲花之中,溅起一个个细小的水花。翠色的莲叶仿佛不堪重负似的,微微向下倾斜,任凭圆润光洁的雨珠从莲叶上滚落,跌进碧色的池水之中。 红衣圣人坐在石桌旁边,颇有些出神地凝望着莲花池中那开得袅娜多姿的功德金莲,带着几分闲心,细细地数着莲花的数量,这儿一朵,那儿一支,不得不说,确实是长势喜人,总觉得用不了多久,就能到丰收的时候了呢。 就是不知……罗睺的本体,此时此刻正藏身于哪一朵金色莲花之中呢? 通天唇边的笑意不由得真切了几分。 元始仿佛瞧见了这一幕,平素冷淡至极的眉眼之间也破天荒似的带上了几分融融的笑意,他看了看身边的通天,又轻轻地从广袖中探出一只手来,深入身边之人同样宽大的衣袖之中,悄无声息地握住了他的手。 微凉的触感轻轻地贴了上来,彰显着十分明显的存在感。 比起那人平日里的冷淡矜持,淡漠出尘,这只手着实是不安分极了。 通天低头看了一眼,只瞧见他兄长那修长挺拔的手指正紧紧纠缠着他的手指,只露出一点淡色的近乎透明的指甲,尚且还在外头,一如本人一般瞧上去分外冷淡。 他不禁挑了挑眉梢,微微扬起了一点似笑非笑的眉眼,靠近了些,微微呵气,似蜻蜓点水一触即分,又带了点难以言说的暧昧。 “哥哥。” 兄长一词显得礼貌而疏离,唤一句二哥,又觉得少了些什么。 到底不如这一句“哥哥”,尾音微微拖长,便自然而然地带了几分撒娇的意味。喊得短促,像是嗔怪;喊得慢了,又平白多了几分缱绻,悄无声息地缠绕在人的心上,带着些许蛊惑人心的味道。 元始的眼眸暗了下来。 指尖微微收紧,一个用力,又将他弟弟跌跌撞撞地拉入了怀中。 那人也不躲,不闪,任凭他拉着,搂着,懒懒散散地坐在他的怀中,仰起头来,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他一笑,他整个世界都明媚温暖了起来。 论起身高来,他这个做兄长的,到底是比通天高上那么一点,在这个角度,他正好可以垂眸俯视着他。 元始眉目淡淡,面上不显,目光却无声无息地抚过那熟悉的熠熠生辉的眉眼,挺翘的鼻梁,以及那形状优美的,微微泛着淡粉色的唇。他在那里多停留了一瞬,定定地想着。 这唇像是生来就该被人亲吻着,引诱人忘记自己的底线,抛开世间的一切,只无声无息,心甘情愿地沉沦。 或许他确实很想…… 很想,再品尝一次。 一根纤长的手指抵在了他的唇边,伴着红衣圣人轻轻的带着几分兴味的笑声。 “哥哥,你想做些什么?” 通天似乎很喜欢问他这个问题,不知是不是觉得他的反应颇为有趣,因而乐此不疲地问着。 元始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人似乎也清醒了几分。 他依旧摇了摇头,带着几分纵容与无奈地回答道:“为兄不想做些什么。” 说谎。 通天斜着眼瞥了一眼元始,在心底冷笑了一声,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慢条斯理地问道:“外面有人找你呢,哥哥。你不理一理他们吗?说不定他们有什么要紧事呢?” 能有什么要紧事?大概是无当已经到天庭了吧? 也不知道他们此刻心里是在害怕呢?心虚呢?还是在后悔没有把那些截教余孽给一网打尽? 一想到他们可能有的反应,通天就觉得痛快极了。 元始垂了眼眸,语气仍然淡淡:“西游量劫还未开始,洪荒甚是太平,哪会有什么要紧事?他们实在是一惊一乍,过于慌乱了。” 通天弯眸看他,眼眸深处隐隐含着一分深色,就仿佛是浩瀚无垠的星河深处中的一点,神秘之余,偏又带着几分莫测的吸引力。 他定定地看着元始许久,纤长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胸膛,一点一点往上攀爬,低眸感受着属于他兄长的微微带着几分温热的躯体,听着那人忽而急促几分的呼吸,指尖微微一用力,按在心脏所在的位置。 他微微垂了眉眼,仔仔细细地听着那颗心脏一声又一声,怦怦跳动的声响,反复确认自己没有找错地方。 凡间的话本子里总爱写,那身负血海深仇的人前来寻仇,同他又爱又恨的人抵死纠缠,本该一剑斩断前缘,偏偏那人的心天生就是个歪的,不仅是看上去歪,长得也歪,结果一剑下去,豁!又给他留了一分的命。 再出场一个神医,堪称是妙手回春,活死人医白骨,口中说的是“这人的命啊,要看天意,老夫只有万分之一的把握能够救回他”,结果到头来,呵!那治疗率堪称百分之百啊。 能死一个都是那话本子的作者觉得烦了,懒得再写,索性一笔送他下地府去了。 否则啊,终究是缠缠绵绵直到天涯海角。 通天的目光隐隐带着几分幽深。 他可不想同元始纠缠到死,所以说,一开始就该好好找对地方,不是吗? 元始的声音似也染上了几分低哑,他努力克制着自己,又垂落了眼眸,轻轻地拥着他的弟弟,吐出的话语近乎梦呓:“……通天。” 他轻轻唤着圣人的名字。 怀中之人哪怕任何轻微的举动,都能给他造成莫大的影响。 更别说此刻。 他…… 天尊闭了闭眼,压下眸底深色,额间却隐隐渗出几分汗水。 通天面无表情地看他,又问了一遍:“哥哥真的不理我那些师侄吗?他们看上去确实很急切的样子。” 元始垂眸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轻轻道:“……不理。” “为什么?” 元始仍然是那套说辞:“既无生死大事,何须理睬。” 明白了,等到有生死大事的时候,你大概就会关心了吧? 通天定定地看着元始许久,唇边似乎带着一丝讽刺的笑意,很快那淡淡的讽刺便消失不见,他又变成了那个乖巧听话的好弟弟。 他任凭元始抱着,着实安分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聊一般扯了扯他兄长的袖子,仰起首对天尊道: “哥哥,我很久没有听过你弹琴了,今日突然想听,你愿意弹琴给我听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兄长温柔地笑了一笑,又抬手替了他理了理脸颊边垂落的发。 “好。” 第97章 得不到天尊回应的阐教弟子陷入了沉思,彼此之间面面相觑。 “师尊之意是……无需去管吗?”黄龙真人小心翼翼地问。 “西游量劫近在眼前,师尊恐怕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同那位为敌吧?”玉鼎真人摸了摸雪白的长须,眉目和蔼,颇有仙风道骨之感。 太乙真人仍然在同哪吒传讯,字字句句皆是嘱托,无暇参与他们师兄弟间的谈话。他向来是把他这位徒弟当成眼珠子疼的,不然也不会干脆利落动手杀了截教的石矶娘娘,又明里暗里威胁着四海龙族,不准他们同哪吒寻仇,如今洪荒局势诡谲,他又哪里放心得下他。 众人议论着,踌躇着。 递送给天尊的消息却始终如同石沉大海一般,丝毫没有回音。 他们渐渐地沉默了下来,黄龙真人却又抬起头来,望向了站在雪白窗纸之前凝视着庭院中一树红梅,始终不曾说话的广成子,这位阐教圣人元始天尊的大弟子,亦是他们的大师兄。 “大师兄觉得呢?” 他问广成子:“师尊他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众人闻言,亦纷纷抬首望去。 若论起陪伴在天尊身边的时日长短,他们这些后来的弟子们,又哪里比得上广成子呢?这可是元始天尊收下的第一个徒弟。当年在昆仑山上,他和通天圣人家的多宝道人一样,都曾经得到过三清圣人的共同指导。 相传当初因为这个原因,甚至还闹过一个笑话。 彼时的通天圣人笑意盈盈,看着底下正在练剑的广成子,转过头去对他兄长道:“哥哥,广成子擅长剑法,多宝却长于炼器,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我们当初收徒弟的时候,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那时的通天圣人常常从昆仑山离开,四处游历洪荒,世间已然传扬起了通天圣人剑法无双的美誉,一如他们的师尊以炼器之道出名一样。那后来落到广成子手中的番天印,就是元始天尊以倒塌的不周山的一部分炼制而成的,可谓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在封神量劫中颇为出名。 然而他们的弟子偏偏没有继承到他们师尊的天赋,又或者说,继承“歪”了。 作为阐教大弟子的广成子擅长剑术,后来有了“剑仙”之名,而截教的大弟子多宝道人却长于炼器,手中法宝众多。 故而有了通天圣人带着几分促狭的一问。 元始闻言,垂眸望着他的弟弟,眼底似乎带着几分清浅的无奈:“有哪里不对?” 通天歪头道:“哥哥不觉得吗?” 元始摇了摇头,走了过来牵起了通天的手,微微靠近他的耳边,仿佛说了一句什么。 通天圣人微微睁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兄长,忽然就要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又被他兄长手疾眼快地拉住。天尊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眼底满是纵容之色。 那声叹息轻缓,含着浅浅的笑意,仿佛心情颇好的模样。 “好了,为兄不说了。” 通天冷哼了一声,拿眼睛斜睨他,又极小声地抱怨道:“哥哥又在胡说八道。” 天尊却只浅浅地笑着。 仿佛在说:哪里是胡说八道。 广成子听到了黄龙真人的问题,微微闭了闭眼,目光从窗边移开,转身望着屋内众人。元始天尊的十二位亲传弟子,除去尚在西方的慈航和文殊,都已经到了此地。 此时众人眉头紧锁,显然在为无当圣母突然出现在天庭,截教再度有冒头之势这事而苦恼。 广成子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神情淡淡,却道:“师尊的心思,哪里是我们这些做弟子的能去揣测的?” “大师兄……”黄龙真人不死心。 广成子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眸光微凉,透着清晰可见的寒意,竟也有几分像极了他们的师尊:“虽说师尊近来久不召我等,难不成,你们就忘了这上下尊卑吗?” 黄龙真人浑身一凉,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赶忙低头认错:“师弟万万不敢起此心!还望大师兄恕罪!” 广成子也不理他,敛了眉眼,对着他那一群师弟慢声道:“洪荒如今的大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即将到来的西游量劫,与其担心其他有的没的,不如想想怎么在量劫之中保全我们阐教。” 广成子:“师尊自然有师尊自己的考量,既然大师伯和师尊对此皆不置一词,那就轮不到我们为此担忧。” 广成子:“散了吧。” 诸位师弟:“……” 他们欲言又止地看着那位披着鹤氅,眉心微拧,眼底带着几分厌倦之色的白衣仙人,在阐教多年的习惯到底是起了效,他们没有一个试图去反驳广成子的话,只对他们大师兄尊敬地行了一礼。 然后就,散了。 太乙真人想着他徒弟哪吒,一时之间也顾不上这些事情,急匆匆地出了门,就直接去找他宝贝徒弟去了。玉鼎真人同样有一个徒弟,此时微微叹了一声,也联系起杨戬来。 其他人也循着来时的方向而去,或面色沉重,惴惴不安,或摇了摇头,懒得再想,各种面目,不一而足。 广成子站在屋前,目送着他这几位师弟远去,神情仍然是淡淡的。 他回到了屋中,视线不经意地抬起,又落到窗外那一株开放的红梅之上,脚步便又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在那个瞬息,他仿佛什么也没有想。 “他们师尊的心思……?” 广成子似乎笑了一声:他们师尊的心里除了那一位通天圣人,哪里还会有其他人? 他的思绪一转,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位红衣圣人的身影,他低眸教着他徒弟多宝,眼底带着几分苦恼之色,又抬起头来朝着他的方向望了一眼,对他笑着招了招手:“广成子要过来一起听吗?” ……小师叔。 时过境迁,封神已成往事。 他那一位通天师叔,怕是早就已经后悔当初毫无保留地教过他剑法了吧? * 老子还未走到莲花池中的亭台,便已经远远听到了从那边传来的缥缈琴声。 琴音清悦,似潺潺的流水从心头缓缓流淌,高处若飞湍瀑流争喧豗,低处又似泉眼无声惜细流。鸟雀在枝头栖息,早已忘记了自己原来的打算,各种各样的生灵们抬起头来,安静地聆听着这世间少有的乐声。 老子也不由站定了脚步,侧耳静静地聆听着。 唇边又隐约带着一分叹息:“元始……” 天尊端端正正地坐在满池的莲花之中,抬眸静静地望了一眼身边之人,方才将视线落在面前的瑶琴之上,白皙如玉的指尖微微抬起,默不作声地停顿了许久,轻轻垂眸,拨动了第一根琴弦。 琴弦微微颤动。 曲声起,韵律长,无声处最是动人。 通天托着下颌,目光出神地望着元始,静静地听着他弹琴,视线又不由落在他兄长修长有力的手指上。玄青色的琴身仿佛郁郁葱葱的草木,上面搭着几根淡色的琴弦,仿佛飞鸟振翅,自苍郁的群山之中灵巧地掠过。 可那都不及那轻轻搭在上面的修长手指,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雅致,透着温和宁静的味道,没来由地让人的心都静了下来。 琴弦安安静静地落在天尊的指下,顺着他的心意而动,所奏出的曲子自然而然也代表着他此刻的心声。在那根琴弦微微颤动的刹那,通天亦微微抬起了眼眸,长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息,又很快平静了下来。 元始却又侧过首来,神情温柔地看着身边之人,又轻轻地落下了一指。 琴音悠悠,恍若梦幻。 依稀仿佛,旧日光景。 通天闭上了眼眸,一手托腮,任凭自己沉浸在那悠长的琴声之中,思绪却已然飞到了九霄云外。 他兄长向来是擅长弹琴的,闲极无聊的时候也曾把着他的手教过几次。 那时的元始坐在他身后,微垂着眸,视线落在他身上,眉目淡淡,却透着几分说不出的温柔。而他侧过首去,目光与他相触,天尊原先冰雪般寒寂的目光就像是融化在了明媚的晨曦之中,几乎令人不敢与他对视。 他牵着他的手,不轻不重地落在琴弦之上,耐心地带着他一起弹琴。两人的手交相错落,彼此回应,那琴音便晃晃悠悠地响在屋舍之中。 他也听不出这音是对了还是错了,便又回过头去问元始,两人的发丝不知不觉纠缠在了一处,后来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得以解开,他自是气恼极了,元始却仿佛心满意足般笑了起来。 后来他才忽而想到,在刚刚诞生的人族之中,似乎有个夫妻结发的说法。 元始当时也许是想到了这个吧? 只可惜……他后来也没怎么学会弹琴,至少是达不到他兄长的水平了。 但这并不代表他此时此刻听不出元始所弹的曲子。 这一曲……凤求凰。 借着凤凰的口吻,来表自己对佳人的倾慕之心。 通天微微睁了眼,明知故问:“哥哥在弹什么曲子?” 元始淡淡一笑:“凤求凰。” 他为他弟弟,奏一曲凤求凰。 通天:“哥哥怎么忽而想到弹这一支曲子?” 元始不答,只问他:“好听吗?” 又道:“你当初问我你的剑好不好看,我说好看,今日不知为兄这琴,可还算得上好听?” 通天便又想起了当时在人间王都时的情景。 这话说的,就好像他说一句“不好听”,都是莫大的罪过了。 于是他笑了一笑,平平淡淡地回答道:“好听。”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元始却也仿佛满足了似的,轻轻一笑,继续弹着那曲子。 通天不由又看了他一眼,眸光淡淡,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之后,他又倚了过去。 元始按在琴弦上的指尖若有若无地停顿了一息,又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继续弹奏了下去,通天不曾听出那一点小小的破绽,却也能感受到那忽而又缠绵了几分的曲子。 他浅浅地一笑:“哥哥为我弹这一曲凤求凰,总觉得有些存心不良呢。” 元始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淡淡道:“为你弹了琴还不够,怎还来指责为兄的心?” 因为我始终看不透它啊。 通天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甚是安静地听了一会儿琴音,渐渐地,又从故纸堆里扒出了一点原本以为早已忘却,如今回想起来,却仍然清晰得仿佛昨日刚刚才发生的记忆。 他定定地看了一眼元始,不确定他兄长是不是还记得这件事。 元始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轻声问道:“怎么了吗?” 通天托腮看他:“哥哥还记得我们在昆仑山上时发生的事情吗?那时候我们在教多宝和广成子,然后我同你说……” 他顿了一顿,将曾经说过的话,一字不错地复述了出来:“哥哥,广成子擅长剑法,多宝却长于炼器,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元始看了他许久,慢慢地停下了那琴音,又轻轻靠了过来,一如那时一般,同样一字未落地重复道:“有哪里不对?这说明,我们天生一对,十分般配。” 通天弯眸一笑,神光溢彩:“哥哥你看,我果然懂你的心吧?” 第98章 听到那琴音止了,老子又等了好一会儿,方才继续朝前走去。 离得近了,莲花池中淡淡的香气也渐渐袭来,碧波微漾的湖面之中,筑着一座方圆十几丈的水榭亭台,其间有一座石桥将两端相连。从他的角度看去,并不能太看清亭台中两人的身影,只见纱帘微微垂下,被风吹拂着,隐隐显出两个靠得极近的人影来。 老子不免驻足不前,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要不,他再等上一等? 总觉得现在过去坏了他仲弟的好事,他就真的要动手打人了。 亭台之中,通天微微有些失神,气息也颇有几分紊乱。 他兄长低垂着眉睫看他,冷冷清清的模样,拂过他面颊的吐息却带着几分说不清的炙热,一步步地压缩着他呼吸的空间。他略微侧了侧首,试图避开这过于亲近的距离,那人见状拧起了冷淡的眉,又更加执着地凑上前来。 唇齿纠缠的滋味似乎每一次都是不同的,至少在他和元始之间是这样。 有时带着几分试探,欲说还休,藕断丝连;有时又带着几分强硬,一股劲头上来,仿佛要彻彻底底将对方占为己有。也有的时候……编织出一张再温柔不过的网,就像蜘蛛耐心地等待它的猎物一样,一步步地等待那人自投罗网。 通天断断续续地喘息着,忍不住抓住了那人的袖子,带着几分茫然地抬起头来,水润柔软的唇一启一合,嗓音也显得同平日里不大一样,仿佛比天边低垂下来与水面相接的白云都软和了几分。 “哥,哥哥。” 元始的眼角余光淡淡地扫了一眼远处的景象,不置可否地一笑,又低下头来,温柔地回应了他的弟弟。 通天微微睁大了眼,下意识就想推开他,为自己寻得一线喘息之机。对方却在他动手之前已然洞悉了他的想法,再熟练不过地扣住了他的手腕,低眸凝视着怀中之人,又重新覆了上来。 湛蓝的天空倒映在通天眼中,愈发显得遥不可及,一如那人微微垂落的青丝一样,轻轻落在他潋滟的眸底。 通天的呼吸愈发急促了几分。 半晌,他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元始方才松开了他的弟弟,又垂落了眼眸,仔仔细细地为他重新整理了一遍衣着。他的目光落到通天的唇上,微凉的指腹状似无意地抚过那水光潋滟的唇瓣,仿佛极好心地想替他掩盖这点糟糕的痕迹,却又忍不住在上面多停留了片刻。 “元始?” 天尊暗自道了一声可惜,慢慢收拢了手指,分外平静地将纤长指尖藏入衣袖之中,这才抬起首来,对上了通天幽幽的目光:“怎么了吗?” 怎么了? 你倒是还有脸问我怎么了? 通天险些被气笑。 你刚刚都做了些什么自己不清楚吗?! 他阴阳怪气道:“哥哥刚才,可让我们大兄好等呢。” 元始凝眸望着他,语气仍然温和:“他反正无事,等上一等,又能如何?” 还未等通天生气,他又垂落了眼眸,熟练地哄道:“莫气莫气,好了,是为兄错了。为兄下次再也不会了。” 呵,你难道觉得我会信吗? 元始的目光愈发柔和了下来,又将人抱到了自己的怀中,一字一句极为耐心地哄着他。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对一个人有过这样的耐心,可偏偏在通天身上,无论花上多少的心力,他都觉得是值得的。 那是他的弟弟啊。 哪里会和旁人一样。 老子从石桥上慢悠悠地踱过来,一抬眼便又瞧见这一幕。 他的脚步再度停顿了一瞬,忍不住摇头叹道:“要不为兄再给你们两人留点时间?就怕即便为兄给你们再多时间,你们之间的话也不像是能讲完的样子。” 明晃晃的戏谑。 通天瞪了一眼元始,先是掰开了他揽着他腰的手,又站起身来,不准他再靠过来,这才又找了地方远远地坐下。 元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空空的怀抱,眉头忍不住蹙了一蹙,耳边又传来老子幸灾乐祸的笑声:“啧啧,是不是又惹我们弟弟生气了?元始啊,通天生气的时候,你多找找自己的原因,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有没有认真哄我们弟弟?” 元始:“……” 他极为冰冷地看了一眼老子。 老子见好就收,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又在通天旁边坐了下来。 通天如有所感,微微抬起首来:“大兄。” 老子在他的面容上扫了几眼,不知有没有看出些什么,颇为顺手地揉了揉他的发,语气温和地唤道:“通天。” “天庭上的事情,为兄知道了。” 天地间的风便忽而停滞了一息。 直至通天慢慢地搭下了眉眼,闻言淡淡地笑了起来。 他做得这般明目张胆,本来也没有指望过能瞒过他两位兄长,但是有些事情,总得小小的试探一下,看看他们两位对他的容忍程度,看看天道对截教的容忍程度,到底是个什么水平。 既然他们舍得放他离开紫霄宫,仍然以上清通天圣人的身份受人尊崇,那么他一手创下的截教呢?是不是同样也能在这世间合法存在? 哪怕在千年之前的封神量劫中,他们曾众口一致地判定截教乃“旁门左道”,“一片乌烟瘴气”,“绝非正道应有之气象”。时过境迁,连老子都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同他道“兄弟三人,同心同德”,那么他的截教呢?又为何不可在洪荒上正大光明地出现? 所以他就试探了一下。 失败了也没有关系。 他这个做圣人的,庇护一个无当显然是不成问题的。老子和元始既然要应对西游量劫,他师尊鸿钧道祖不愿玄门衰落,又如何会对他仅剩下的一个嫡传弟子动手? 他们既然想要化解当年在封神量劫中同他结下的仇恨,就不可能再去尝试结下更大的仇怨。 那么他有什么理由,不借此机会去试探一下呢? 老子的语调依然温和,透着几分轻松之感:“多年不曾听闻无当师侄的下落,如今她平平安安地归来,对玄门来说,着实是一个好消息。就是不知通天是在什么时候遇到无当师侄的?” 通天闻言,同样温声答道:“说来也巧,弟弟我之前不是正好去了一趟东海吗?意外撞见她等在碧游宫前,大概是听到了我从紫霄宫中回来的消息,历经千辛万苦,特意来寻我的。” 元始听着两人的对话,微微垂落了冷淡的眉眼。 原来是那个时候吗? 老子笑了一笑,目光注视着通天:“无当师侄她好不容易才回来,你怎么又打发她上天庭了?” 通天凝视着亭台外随风摇曳的莲花,漫不经心地答道:“大兄之前不是说他们在为西天取经一事争吵吗?弟弟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天天吵啊吵的,哪里是个头,就让无当去一趟天庭,好让他们彻底闭嘴。” “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自然也是我们兄弟三人共同的意思。” 通天转头望了一眼老子,正对上他的目光,弯眸浅浅一笑。 “大兄是嫌弃我多事了?” 老子自然否认:“怎么会呢?” 他看了看通天,目光愈发温和了下来:“为兄知道,你同样心心念念记挂着玄门,为兄又岂会因这点小事来责怪你?” 通天歪了歪头,拖长了音调,懒洋洋地撒娇:“那大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弟弟有些听不懂了。” 老子无奈地叹了一声:“你呀。下次可以提前跟为兄说的。为兄当然不会怀疑你的心思,旁人突然见了消失已久的无当师侄,却是被吓得够呛呢。” 吓得够呛? 若非心里有鬼,又如何会吓得够呛? 通天在心底翻了个白眼,面上却仍然带着几分笑意,颇为感兴趣地问道:“都有谁被吓着了?大兄说出来给弟弟我听听?”也好让我笑话一下。 老子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又点了点他的额头:“在想什么坏主意?眼珠子转得这么飞快?” 通天托着腮,眸光盈盈地看他,甚是委屈地抱怨道:“大兄怎么能这么想我,难道我是这样的人吗?”对对对,他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快说都是谁被吓着了? 老子面上的神情愈发无奈,却始终不提是谁被吓着了。 通天定定地看了他长兄一眼,满怀恶意地想着:不说就不说,反正你们两位肯定是被吓了一跳的。 也不知你们晚上能不能睡着?怕是梦里都怕我卷土重来,找你们麻烦吧? 老子又叹了一声:“总之,这件事情还是要好好处理一下的,不能让旁人看了我们玄门的笑话。无当师侄好不容易回来,不说给她接风洗尘,也不至于让旁人以异样的眼神看她。” 通天挑了挑眉:“大兄之意是?” 老子看了看一旁的元始,又看了看他,拂了拂衣摆,站起身来:“我们兄弟三人,不如一道去天庭一趟吧。” 太清圣人道:“也正好昭示我们盘古三清,如今仍然是同进同退,兄弟齐心。” 第99章 茫茫东海之畔,碧游宫依旧平静地伫立在海天一色的苍茫天地之中。 黑白无常二人奉后土之令来到蓬莱仙岛外头,遥遥望着眼前的岛屿,一时之间不免为之震撼。 只见那仙岛之上,烟霞凝瑞霭,日月吐辉光。老柏青青与山岚,似秋水长天一色;野卉绯绯回朝霞,如碧桃丹杏齐芳。彩色盘旋,尽是道德光华飞紫雾;香烟缥缈,皆从先天无极吐清芬。飘飘然遗世独立,仿佛远离红尘久矣。 白无常戳了戳旁边的黑无常,略微带着几分恍惚道:“听说当年碧游宫全盛时期,曾有万仙来朝,共同聆听通天教主讲道,那截教更是被称为洪荒第一大教,也不知那是一个怎样的盛况?想来应是比如今的景象更为震撼吧?” 只是眼前的碧游宫已然不似世间应有之景,飘飘渺渺,如临仙境。比这更好的景象……白无常一时之间难以想象。 黑无常也仰起首来打量了一番蓬莱仙岛,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又摇了摇头,对着旁边的白无常道:“别看了,走吧,还是先完成平心娘娘的法旨重要。” 白无常“哦”了一声,也便老老实实地收回了视线,跟着黑无常一起踏上了蓬莱仙岛。 被通天留在碧游宫中的化身仿佛察觉到了外人的踏入,微微抬起首来,朝着外面瞧了一眼,不免轻轻蹙了蹙眉头,疑惑道:“后土?” 黑白无常既然是地府中的九幽鬼使,毫无疑问是要听后土娘娘的命令的,如今却忽而来到这碧游宫中…… 化身微微沉思了片刻,从云床上站起身来,先是给他的本体传了个消息,方才朝着外面走去。 就让他来听一听他们的来意吧。 * 八景宫中,莲花清幽,沁人心脾。 微微和煦的风从远处而来,轻轻拂过通天的面颊,令他的眉眼都仿佛柔和了几分。老子垂首,目光温和地看着他,此情此景,当真有了几分兄友弟恭,齐心协力的味道。 “我们兄弟三人,不如一道去天庭一趟吧。” 通天定定地看了老子一眼。 这话说的,是当真不怕天庭上那群人被活生生吓死啊。 这可比无当现身天庭严重多了。 你想啊,自洪荒至今多年的兄弟,谁也想不到他们会在封神量劫中打个你死我活,结果他们偏偏打了,震惊了整个洪荒。事到如今,全洪荒都觉得他们不会和好了,然而千年之后,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三人一道联袂而来,昭告洪荒:“大家不要误会了,我们还是好兄弟哦!” 正常人的反应大概都是:“你们三个是认真的吗?” “你们不会是在搞我们吧?” “说打就打,说和好就和好,整个洪荒难道是你们兄弟play的一部分吗?!” 一想到那个画面,通天就忽而觉得……有趣极了。 他果断笑眯眯地应了下来:“好呀。” 又扭过头去对元始道:“哥哥呢?要一起去吗?” 老子与元始的目光对视了一息,意味深长,仿佛在那瞬间交流了什么。 元始神色冰冷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这个决定并不是十分赞同,但在听见通天的话后,天尊微微蹙了蹙眉头,仔仔细细地瞧着他弟弟的模样,仿佛想瞧出他一点勉强的模样。 只要他弟弟不愿意,他定然是不会答应的。 但是…… 元始垂落了眉眼,看着他的衣袖又被那人熟练地扯了扯,忍不住去想,按他弟弟这个喜欢扯袖子的习惯,也不知他这身道袍能保存多久,怕是迟早要被他扯断了袖子。 “通天想去吗?” 他垂眸看他,轻声问道,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通天明亮的眼眸之间,只觉得那双盈盈发亮的眼眸着实是赏心悦目极了。他静静地瞧了半会儿,心情便又好了起来。 通天反问:“难道哥哥不愿意同我一起去吗?” 他怎么会不愿呢? 他自然是满心欢喜的。 他只是害怕……你不愿意罢了。 元始敛了眉眼,将心中冗杂的心绪一一压下,柔声应道:“好,我们一起去。” 通天对着他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元始怔怔地看去,又忍不住轻轻舒展了眉眼,亦显露出了几分笑意。 老子在他两个弟弟身上来回地打量了几遍,忍不住摇头叹气,终是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在他们两人对视的时候,是真的看不到旁边还站着一个他的。 他只得清了清嗓子,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这才勉为其难地吸引了他两个弟弟的注意力。 “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我们就一起走吧?” 老子挑了挑眉头,和善地开口道。 这又涉及到了另一个问题。 八景宫的童子自然早早地为太清圣人牵出了他那头青牛,只待圣人骑上青牛,径直往天庭去也;他们也不敢怠慢元始天尊,同样关怀备至地照顾着那九条负责拉着车辇的金龙,此时也将九龙沉香辇收拾得整整齐齐。 但是轮到通天圣人…… 童子们当然不敢轻慢这位太清圣人和元始天尊两位圣人的弟弟,那怕是真的不要命了。 但是通天来到八景宫时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是被元始抱着踏入宫阙的。而他从碧游宫回来时同样是两袖清风,什么都没有带,毕竟说实话,又有什么坐骑比得上圣人自己的一念千里呢? 所以说…… 老子眉头微微皱起,刚想说些什么,便见元始十分自然地对着通天伸出了手,温声道:“通天,你和我一起坐吧?” 老子:“……” 通天微微抬起头来,扫了一眼那驾九龙沉香辇,以他兄长的习惯和爱好,那銮驾别说坐两个人了,怕是坐三四个人都绰绰有余。他又定定地看了一眼元始,思考着在这种情况下,要是他说他自己走着去,他兄长会不会答应。 仔细想想,似乎很没有必要呢。 他索性搭上了元始的手,扬起首来对他一笑,懒洋洋道:“那弟弟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元始轻轻一笑,眼底带着几分满足的笑意。 老子继续:“……” 长兄幽幽地叹了一声。 得!按这个情况,天庭上的仙神们怕是不疯也得疯了。希望他们的心理素质可以好一点吧。都是修炼成仙的人了,就该有临危不惧的气度!就算看到这么……这么令人震惊的画面,也该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这难道是什么很可怕的场景吗? 呵呵呵一点都不可怕对吧? 老子眼不见为净地移开了视线,只当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兀自骑上了青牛,先一步走了,只对着后面的两人道:“莫要拖延,速速出发。为兄在天庭上等你们。” 通天微微侧过首去,瞧了一眼旁边的元始。 元始对着他笑了笑,一道法令发出,那九条金龙便驾着车鸾踏入了缥缈的云雾之中,眨眼间便在厚厚的白云之中穿梭了起来。五色的彩霞落在他们身后,天边折射出烂漫的晨曦。 整片天地忽而开阔了起来,洪荒落在他们下方,几个眨眼便显得格外的渺小,变成了芝麻点似的小黑点。 通天微微垂眸,朝着下方瞧了一眼,只隐约瞧见了一道道山川,一条条河流,不知是何人挥动手中的画笔,细心地将这五彩斑斓的景象绘制在了洪荒之上,因而这世间有了高高的山,长长的河,有了多姿多彩的,各色各样的生灵。 在独属于洪荒的创世神话之中,是父神盘古死去后的身躯化为了洪荒的一切,为洪荒带来了万千的生机。 可经过无数时光的演变,世间沧海桑田,变化万端,不周山早已在巫妖量劫中倒塌,而整个洪荒又在圣人们的争斗之中生生分裂开来,形成了如今的四大洲部。 这世间之大,终究没有什么可以真正永恒不灭。 或许,终有一日,他也会死。 元始微微垂了眉眼,神情专注地看着身边之人,眼角余光一扫,却是遥遥看见了昆仑山。这世间之山,终究不及昆仑山高。因而在九天之上俯身看去,那一座昆仑山便显得格外的明显。 他顿了一顿,目光落在通天隐隐带着几分怅然与缥缈的神色上,眼眸深处又隐隐浮现几分暗色。 通天心里……大概还是有些在意的吧。 元始垂落了眉眼,忽而开口唤道:“通天。” 红衣圣人闻言回首,对他投来疑惑的目光。 元始也不解释,只轻轻拉起了他的手,温声对他道:“离天庭还远,不必心急,你若是觉得无聊了,便同为兄说说话吧。” 通天不由一笑,抬起首来,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的兄长:“果真是通天无聊了吗?难道不是哥哥你觉得无聊了吗?哥哥这般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着实是过分极了。” 元始瞪了他一眼。 通天又弯眸笑了起来,凑近他耳边,拖长了音调,故意说道:“难不成——弟弟我说错了吗?” 热气喷在耳廓边上,没来由地让人觉得耳边泛起微微的痒意。 元始的呼吸猛得一滞,不免恼羞成怒地看着身边的红衣圣人,既想要生气,又觉得他弯眸笑起来的模样着实好看,一时之间,竟也进退两难,踌躇不定。半晌之后,终究是忍无可忍,一把将人拽入了怀中。 这么任性的,喜欢胡闹的弟弟,果然还是应该毫不犹豫地把他关起来才对。 就关在他的身边好了。 这样的话,就能天天瞧见他这副任性又胡闹的样子了,他对此也不是……不喜欢的。 应当说,是喜欢极了。 通天倚靠在元始怀中,眉眼却是倏忽动了一动。 他微微抬起头来,朝着东海碧游宫的方向瞧了一眼,静静地思索着什么。 后土…… 不知这位故人找他,又是为了什么事情呢? 第100章 天庭之上泾渭分明。 一半是高兴,另一半却是茫然无措,慌乱之至。 高兴的这部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无当师姐,慌乱的那部分同样忍不住瞧着这位截教的无当圣母。 无当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他们复杂至极的目光似的,只笑眯眯地抱着她金灵师姐的手臂,又被师姐嗔怪地点了点额头:“你呀,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无当眨了眨眼,轻声道:“在师姐面前,无当永远是小师妹呀。” 金灵看了看她,垂眸微微叹了一声,又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那么久都没有收到你的消息,即便师姐心里想着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也忍不住多担忧几分,好在,你还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她顿了一顿,又道:“回来了就好。” 她们谁也没有提那些年的经历,只要平平安安的,就比什么都好。 无当仰起首对金灵笑,又朝着旁边瞥了一眼,声音微微大了几分:“说起来啊师姐,我在师尊那里只听到有人在找你麻烦,却不知道到底是谁这么大胆。正好我来了,师姐不妨同师妹我说说呗。” 她这话一出,金灵尚且没有回答,其他人却忽而觉得眼皮直跳。尤其是刚刚曾经说过话的,此时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可是比他们更快的是旁边的吃瓜群众们,他们齐齐往后退了一大步,反而把这些人都给显了出来。 说过话,找过麻烦的:“……” 吃瓜群众们无辜地看了他们一眼,有的摸着下巴研究起旁边圆柱上的图案,有的低头数起了地板上砖头的数量,大家都很专注认真,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是无暇理睬别人呀。 无当微微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望来:“就是你们为难我师姐?” 这个锅也太大了吧? 不像是贫道能承受得起的样子啊! 一人战战兢兢道:“无当圣母误会了!在下绝无此意啊!我们刚刚只是在友好交流,互相交换了一下彼此的意见,了解了一下各自的分歧而已啊!” “对对对,是友好的交流!绝对没有半点为难斗姆元君……”另一人猛然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看了一眼无当微微眯起的狐狸眼,机智地改了口,“绝对没有半点为难金灵圣母的意思啊!” 见无当仿佛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一边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一边在心里怒骂自己真是哪壶不提提哪壶,谁不知道封神量劫就是这群截教弟子们心里的一道坎啊,居然还敢提什么斗姆元君,真是不要命了。 只不过……他又偷偷地看了一眼两位圣母,暗自心惊:难不成,截教真的要重新在洪荒之上兴起了吗?其他几位圣人对此就没有什么意见吗?就这么,就这么任由通天圣人胡来? 当年明明打得你死我活,如今却坐视截教复兴…… 圣人们的心思,可真难猜啊。 无当含笑望着面前这群人,索性挨个问了过去。 “是你有意见?” 那人赶忙摇头。 “那就是你有意见了?” 被问到的人赶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她也不嫌麻烦,一个个慢条斯理地问了过去。 所有人都摇头摇得飞快,生怕慢了一息,就被迫背上“为难金灵圣母”这个大大的黑锅。 昊天在上面看着,只当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专心致志地研究起案几上的纹路来。一边对着旁边的瑶池王母感慨道:“瑶池啊,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案几上的花纹这么有意思呢,这居然是一个花纹诶!” 瑶池冲着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阴阳怪气道:“陛下,差不多得了。” 昊天摸了摸鼻子,悻悻然地转回了头,又扫了一眼下方的景象,默默地点了点头。 该!就该这么做! 明明是一件你好我好顺手推舟的事情,要不是这些人话那么多,早就已经决定好了,说不定取经人都已经出发了呢。搞得谁不知道他们想在量劫里面捞上一笔似的。虽然也不清楚能不能捞到点好处,但当个搅屎棍在里面插上两下手,却也是极为顺手的。 唉,真是一片乌烟瘴气啊。 玄门到底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呢?虽说以前也是大佬打架,争斗不休,但大佬们基本都不爱瞎比比,谁拳头大就听谁的,吵起来就抄起家伙去混沌上打上一架,反而没有如今这么麻烦。 如今打倒是不敢打,吵起来却缠缠绵绵的,没有一个停歇的时候。相比起来,他果然还是更怀念以前的时候。 昊天又叹了一声。 他兴致勃勃地看着无当圣母怼人,只恨自己不能亲自上场! 啧啧啧,欺负他倒是挺顺手的,怎么不敢对圣人弟子也这么嚣张啊?不会是怕了他们小师兄吧?果然还是通天师兄回来之后的洪荒有点意思呢,刺激,实在是刺激极了! 他一边高高兴兴地吃瓜,一边又见太白金星匆匆而来,对着他一躬身。 昊天笑着问:“怎么了吗爱卿?” 太白金星垂眸道:“启禀陛下,太清圣人来访。” 哦,太清圣人啊。 昊天点了点头,来了就来了呗,这有什么……问题吗? 他头皮忽地发麻:“你再说一遍?!” 太白金星叹了一声,以同情的目光望了他一眼,又重复了一遍:“陛下!太清圣人来访!” 原先安静的天庭猛然之间又似炸开了锅,大家面面相觑,疯狂交换着眼神,伴着压低了声音的纷杂议论声:“太清圣人怎么会突然来天庭?” “难道……圣人是为无当圣母而来的吗?” 他们纷纷以异样的目光望向了那位玄衣元君,揣测起圣人的想法来。 是不是对于无当圣母突然出现这件事,圣人们也没有准备?说不定太清圣人这次前来,是要把无当圣母给抓走呢?这么说来…… 这个想法一出,刚刚还在无当圣母面前抖成鹌鹑的人又不抖了,他们彼此对视,以怀疑的目光望向了无当。大多数人仍然沉默着,不肯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轻举妄动,却也有一部分人悄悄地支棱了起来,试探着望向了无当。 无当怎会察觉不到他们的异样。 她轻笑一声,狭长的眉眼微眯,手中拂尘一甩,也不见怎么动作,整个天庭便倏地安静了起来。属于这世间最顶尖的一批大罗金仙,亦可称之为“准圣”的威压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降临在了众人身上。 他们的大脑忽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垂落了首,整个人隐隐颤抖了起来。 怎么会忘记了呢? 那可是通天圣人座下的四大弟子之一的无当圣母啊!她能够独自一人来到天庭之上,面对着诸多仙神的明争暗斗,靠得从来不仅仅是她背后的那位通天教主,更凭借的是她自己本身的修为实力。 更何况…… 无当微微垂眸,对着缓步踏入凌霄宝殿之中的太清老子略一行礼,口称:“弟子无当,拜见大师伯。” 是了。 在千年之前,在那场令三清反目成仇的封神量劫之前,曾经的无当圣母也曾称呼那位太清圣人为——“大师伯”。 老子站定了脚步,垂眸看着他弟弟的这位弟子,原先平淡的面容上仿佛也带出了几分温和,语气也显得颇为亲切:“小无当,回来了啊。这些年去了哪里,也不回来看看?在外面过得如何?通天挺担心你的。” 金灵原本要上前一步挡在无当面前,见状微微一顿,悄无声息地垂落了眼眸,又借着广袖的遮掩,轻轻握住了她师妹的手。 无当并未回头去看金灵,只轻轻握了握她师姐的手,缓声回答着老子的问题:“启禀大师伯,弟子一听师尊归来,便毫不犹豫地启程归来,正好在碧游宫外撞见了师尊。弟子惶恐,不该令师尊为自己担忧。” 她并未回答老子前面的两个问题,单单拎了最后一句答道。 事实上,老子确实也不太在意前面几个问题的答案。他只是将无当说的话与通天的话略一对照,便微微点了点头,温声道:“回来了就好,你这些年也辛苦了,平日无事,也多陪陪你师尊。” 无当垂眸应道:“弟子谨遵师伯之令。” 老子微微颔首,目光又扫了一眼那群颤抖不已的仙神们,甚是平静地移开了目光,竟是一句也未问! 反而唤道:“金灵。” 金灵圣母微微敛眸,同样恭敬地应道:“大师伯。” 老子笑了一笑:“不必紧张,通天马上就要来了。等会儿呢,你就给我们说一说西天取经的事情吧,听说这件事之前一直是你在负责?” 金灵神色不动,肃声答道:“承蒙昊天上帝信任,将这个重任交付于弟子。” 老子的目光在她们身上又扫了一眼,虽然已经尽量温和,却反倒令她们更加紧绷,他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声,知晓有些事情注定是回不去了,倒也不再强求,只朝着上方继续走去。 昊天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来,同瑶池一道站在一旁,将上首的位置让给了这位太清圣人。 老子随意地坐下,又对着昊天道:“陛下不妨派些人到外面迎接我那两位弟弟,尤其是我那位二弟。他们可是我好不容易才骗出来的。万一生气了,可是要出大事的。” 昊天微微有些发呆,难以置信地抬头望着老子。 两,两位?! 他茫然地与旁边的瑶池对视了一眼,瑶池干脆利落地拧了一下他的手背。 昊天一个机灵,果断转头对着太白金星道:“这件事就拜托爱卿了!” 对,就是你了!太白金星! 去吧!向着美好的未来前进吧!拜托了QAQ! 太白金星:“……” 要不,他明天就递个辞呈,也下界历劫去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0-110 第101章 九龙沉香辇上,通天微微闭着眼眸,仿佛在闭目养神,思绪却已然同他那尊留在碧游宫中的化身联系到了一起,他借着化身的目光打量着这两位九幽鬼使,旁听着他们的来意,很快就弄清楚了后土的打算。 悟空……他抬起手指按了按眉心,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正好,他也想见一见后土,那就抽空去地府走上一趟吧。只是没想到还未等他找上门去,后土却已然找上了他。 通天定定地想着。 他这位故人,倒也是有点意思的。 一念所至,他干脆对化身道:“就说我不在碧游宫,让他们二位来天庭寻我。”旋即便收回了意识。 化身略微有些困惑,却也没有违背本体的指令,对着面前的黑白无常道:“圣人不在碧游宫,你们若是有事,便去天庭寻他吧。” 黑白无常微微一怔,目光落在面前的红衣青年身上,却见他淡淡一笑,转瞬不见了踪影。 白无常:“这……” 若是眼前之人不是通天圣人,那刚刚他们和他说了后土娘娘的旨意…… 黑无常拉住了他,微微摇头,并不言语。 就算这位青年并不是圣人本身,恐怕也同圣人有着莫测的联系,也就是说,恐怕是通天圣人要他们去天庭找他。虽然不知圣人此举何意,但他们还是去上一趟为好。 他边想着,边往天庭上方瞧了一眼。 听说天庭上面这段时间为着西天取经一事闹得沸反盈天的,也不知圣人此举是不是和这件事有关?罢了,这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左右也不过是那些大能们彼此争斗的把戏,同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又有什么牵扯? 黑无常很快就收回了心绪,同白无常一道朝着天庭而去。 …… 九龙沉香辇作为元始天尊出行时惯常用的车辇,速度无疑是十分靠谱的。通天处理完碧游宫那边的事情,随意地抬起首来,便已遥遥瞧见了那座耸立于九重天上的缥缈宫阙。 他从前和东皇太一为友时,曾常常来妖族天庭寻他一道出去满洪荒的胡闹,东皇太一逝去之后,他便几乎没有来过这里了。 而在封神量劫之后,这个地方对他而言又添了几分复杂。上次从紫霄宫回来,匆匆而至,又匆匆而走,却不曾同他的弟子们说上几句,只同金灵保持了联系,从她那里得知一点天庭上截教仙人的情况。 不得不说,瞧见这一座熟悉的天庭,他心情还是颇有些微妙的。 大底可以将之归纳为八个字:“物是人非,故人长辞。” 终究是……不似当年了。 通天瞧着面前的天庭,元始也垂眸静静地瞧着他。他微微抬起手来,又习惯性地重新替他弟弟整理了一下衣着,微凉的指尖顺着柔顺的青丝往下,偶尔又触及一点温热的肌肤,每当这时,天尊便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息,接着又若无其事地梳理了下去。 通天如有所感地抬起眼眸,同他浅浅地对视了一息,又笑着唤了一声哥哥。 “嗯……”元始轻轻地应了一声,垂落了眼眸,又试探着牵起了他藏在袖中的手,隐约带着几分迟疑不定。 通天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轻轻松松地看出了他这般迟疑的来源,唇角微微勾起,仿佛要露出一个带着嘲意的笑,那笑意却并不见底,很快便消散殆尽。 ——原来,在你的心里,也是会对此在意的吗?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仍然淡淡地笑着,回握住了元始的手,弯眸对着他灿烂一笑:“哥哥。” 元始微微垂眸,怔怔地看着他,半晌,也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笑容。 远处,高大的南天门已经近在眼前。 太白金星率领着一众神仙,早已在那里等候许久。 他一边等着,一边琢磨着太清圣人话中的意思。 圣人的两位弟弟,自然是元始天尊与通天教主。听他话中的意思,这两位圣人竟然是要一起来到天庭上吗? 不过这问题也不是很大,只要他们想办法把两位圣人分隔开来,不要让他们走在一起,那大概率就不会打起来了吧? 太白金星摸了摸雪白的长须,很是乐观地想着:当然,也要防止他们一言不合就吵起来,到时候他一定要抢先开口,争取不让两位圣人有吵架的机会! 他反复模拟了一下等会迎接圣人时可能遇到的种种情况,又对着底下的人仔仔细细地吩咐了好几遍。其他的仙神们也很是认真严肃地听着。 为了洪荒的和平和安宁!为了捍卫世界的爱与正义!他们一定要好好拦住两位圣人!千万不能让他们在天庭上就直接打起来!到时候天庭没了事小,他们要是被圣人的争斗波及,那可真是有冤无处说啊! “不过大家也不用太担心,两位圣人都是讲理的人,一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太白金星一脸严肃,“但是!我们同样要做好准备!务必把警惕心拉到最高!” 大家也都是一脸紧张地点头。 “到时候真的打起来了,我们直接就跑知道吗?千万别在那里傻乎乎地站着!”太白金星语重心长地告诫道。 有个小神仙迟疑了一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万一昊天上帝怪罪下来……” 太白金星拿拂尘敲了一下他的头,训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傻孩子:“是命重要还是神位重要?命没了那就是真的没了!神位没了,大不了就是下界历劫,过个千八百年的就结束了,有什么好担心的!” 小神仙捂着自己的脑袋,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我记住了,您快别敲了。元始圣人刚刚看了您一眼呢。” 太白金星:“……” 太白金星:“???” 太白金星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僵硬地握着拂尘,努力给自己做了好几遍的心理建设,这才慢慢地转过头去,心里不住地祈祷着:不会吧?怎么可能呢?他不就是说句话的功夫,圣人怎么就到了呢。 这傻孩子要是敢骗他,他回头就要好好地把他训上一训!可是……万一他没有骗他…… 太白金星默默地吞咽了一下口水,终于彻底转过了身。 哦豁,元始圣人真的到了诶! 太白金星沉默了一瞬。 当机立断反应了过来! “启禀元始圣人,我等奉昊天上帝之令在此等候,迎接圣人大驾光临!”他迅速垂首行礼,态度格外恭敬,“有失远迎,还望圣人恕罪。” 半晌没有回音。 太白金星:“?” 他不由得微微抬起眼来,偷偷摸摸地,想看一看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白皙如玉的手。 沐浴在天庭明澈的天光之下,那只手白得近乎透明,光洁明亮,忽而生出几分惊心动魄之感。 衬着那靡丽的仿佛剔透的红玉一般的衣袍,宛如漫天大雪之间,在陡峭的悬崖边上绽开的一树嶙峋红梅,纯粹而明亮,刹那间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位元始天尊微微抬起眼眸,目光专心致志地看着那只手的主人,又轻轻地握住了那只手,眉眼温柔得不可思议,仿佛对待着什么易碎的琉璃玉瓦似的,小心翼翼地将他从车辇上牵了下来。 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的珍而重之,就像是那手的主人对他而言实在重要到了极点,方才令他这般郑重其事,花费无数心力去呵护。 而那只手的主人…… 太白金星听到了所有人倒吸凉气的声音,不少人开始不信邪地揉着眼眶,目瞪口呆地看去,更有甚者开始神神叨叨,怀疑人生,被迫重组三观,嘴里不由自主地念叨着“这,这……”。 他同样震惊到了极点,一时之间忘记了语言,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景象。 他也曾见过这两位圣人的。 那是在封神量劫开始之前,六圣齐至天庭,争吵着关于量劫的种种事端,那时的天尊神色冰冷刺骨,拧眉冷笑,一如对面的红衣圣人淡漠疏离,咄咄逼人。 整个凌霄宝殿中的气氛僵硬可怕,所有望见这一幕的人都深深地低下了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他也曾经听过那么一点半点零星的传言,说那位元始天尊和通天圣人乃是一对道侣。但是他听完便笑,摇头叹气:哪里会有这样打的你死我活的道侣? 不可能的。 不存在的。 而此时此刻,他却忽而想起了这个久远的传言,一时心头无言,只能怔怔地看着。 元始却丝毫不曾在意世人的目光,只一心一意地看着他的弟弟。 他从九龙沉香辇上先行下来之后,便自然而然地转过身去牵起他弟弟的手,带着他一道下来。 通天垂眸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却也什么都没有说,只平静地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之中。 一如很久很久以前,在久已忘却的岁月之前,同他的兄长相携而来,共同踏入这凌霄宝殿之中祝贺妖皇帝俊和东皇太一成立妖族,建立天庭时一样。 他哥哥原本是不想来的,他向来看不上妖族那一群人,但是又不放心他一个人出门,便索性陪了他一道来。 那时的他一边小声抱怨着“哥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哪里需要处处牵着我走”,一边却也乖乖听话,任凭元始牵着他,生怕他哥哥下次就不准他出门了。 时至如今,回首当年,又何尝不是同样的物是人非? 当年,当年。 回不去的当年。 通天垂落了眼眸,在众人倒吸凉气,一头撞墙的震撼目光之中,任由元始牵着他踏入了凌霄宝殿,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人震惊失语,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两人。 他甚至听到有人喃喃道:“你扇我一巴掌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是不是看见元始天尊牵着通天圣人的手?” 然后就是一声痛呼,“你还真扇啊?!” 那人无辜道:“不是你叫我扇的吗?” 通天对此只淡淡地一笑,平静地移开了目光。 元始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正好,他同样也丝毫不在意外人对他的看法。 从某种程度上说,难道他们不确实是天生一对,十分般配吗? 老子站起身来,一瞧见他们两人相携走进来的样子,便忍不住扶了扶额头,一副“你们又给为兄搞出事来,能不能消停一点”的模样,面上的神情既无奈又纵容。 又对着旁边的仙神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唉,我家两个弟弟啊……他们就是这样的啊。” 老子:“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哪里奇怪了?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啊。” 对方仍然在怀疑人生,老子却已经起身迎了下来,目光温和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通天同样回了他一个笑容。 这不就是他大兄想要的吗?这难道还不能够让他长兄满意吗? 还有比这更能彰显三清一体,同心同德的吗? 是了。 在封神量劫的你死我活,反目成仇之后,面对着西方教的重重压力与近在眼前的西游量劫,三清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了一处,重新向着洪荒宣告一个“事实”: “我们又是好兄弟啦!” 第102章 接引抬手就将面前所有的东西都扫了下去,伴着“哐当”几声巨响,杯盏碎了一地,险些砸到刚刚踏入屋内的准提。后者的步伐微微一顿,平静地避开了那飞溅的瓷片,抬起首来望向了他的兄长,微微叹了一声:“兄长息怒,何必让外人看了笑话。” “息怒?如今这情况,你让我如何息怒?” 接引神色阴沉,垂眸扫了准提一眼,忽而冷笑道:“曾经你同我说,上清通天恨极了他的兄长,无论如何也不会摒弃前嫌,同他那两位哥哥和好如初,现在你看看!他们好的都快穿一条裤子了!” 准提沉默了一息。 接引继续道:“……还有那太清老子和玉清元始,呵,当初封神量劫的时候,明明是他们联合我们兄弟一起对抗上清通天,把他们弟弟给骗得团团转!如今不知施了什么手段居然又把他弟弟给哄回去了?他们自己都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可笑吗?!” 他显然对此极为愤怒,语气都显得刻薄几分。 “果然是玄门的圣人呢,大敌当前,连以往的前尘旧恨都能弃之不顾,继续和和美美地做一对好兄弟,也不知午夜梦回的时候,上清通天想起他那些死去的弟子们,能不能这般心安理得!” “兄长!”准提终于出了声。 他微微皱着眉头,并不赞同地望着接引。 接引顿了一顿,似也自知失言,强行撇开了这个话题:“总之,如今的情况你也看到了,玄门那三兄弟又重新走到了一起,摆明了是打算同我们在西游量劫之中好好较量一场,无论他们是真心实意也好,貌合神离也罢,我们都要做好应对三清联手的准备。” 他的目光冷了下去,一字一顿道:“准提,为兄不管你对那位上清圣人抱有怎样的心思,在西方兴盛这件事上,我不容许出现任何的意外,你明白吗?” 准提微微一惊,忽地抬起首来,却见接引正皱着眉头看着他:“兄长……” “别问为兄是怎么发现的,这么久了,就算一开始为兄没有察觉,如今又如何会发现不了?”接引没好气道,“他上清通天有哪里好?你怎么就喜欢上了他?除了那张脸确实不错,脾气差成这样,一看就是被道祖给宠坏了!要不是你是我亲弟弟,我都该怀疑你眼睛有问题了。” 准提沉默了许久,难得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慢慢地想着:怎么喜欢上的?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毕竟他从见到那位圣人的第一眼到如今,一直都没有机会同他说上几句话,只能偶尔抬起首来,悄悄地朝着那人的方向望上一眼。 在紫霄宫中,他会同他的兄长玩闹,假装乖巧地坐在下面听着鸿钧道祖讲道;在洪荒之中,则到处流传着通天圣人和东皇太一这对挚友联手祸害洪荒的传说,当然故事的结尾永远都是他们被各自的兄长给逮回家中,三令五申不准再同对方来往,生怕对方“带坏了他的弟弟”。 他其实也没有花费多少心力去关注这位圣人的消息,只是那些叽叽喳喳的麻雀着实恼人,时不时地就在静修的他耳边提起关于通天的事情,一来二去,他也便了解了不少。 怎么喜欢上的? 难道不是当他发现的那一刻,他便已经动了心吗? 见准提不说话,接引的眉头拧得更深,带着几分审视地打量了他许久,方要开口,又见对面那穿着一身雪白袈裟的圣人微垂了眸光,平淡地开了口:“兄长,见证西方兴盛,同样是愚弟一生的夙愿。” 接引微微一怔。 准提淡淡道:“和大道相比,所谓的情爱如九牛之一毛,微不足道,愚弟又怎会不知孰轻孰重?兄长无需多言,愚弟清楚自己该做些什么。西游量劫将近,无论三清抱着怎样的目的,他们注定都无法如愿。” 他从容一笑,目视接引,目光冰凉:“——所有挡在西方兴盛面前之人,都将是我们的敌人。” 接引垂眸凝视他半晌,忽地大笑起来:“好好好,这才是我接引的弟弟!”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准提的肩膀,神情之中满是欣慰之色,又遥遥望向了天庭方向:“三清这样明目张胆地站出来宣告他们的联合,如今想来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上清通天的态度不再那么暧昧不明了,站在明面上的敌人,总比站在暗地里的敌人更好。” “而且,就像是你之前说的一样,为兄也确实不相信他们是真心实意地联合在了一起,”接引淡淡道,眼底带着几分讽刺,“一面摔碎了的镜子,就算再怎么想拼合到一处,妄想它完好如初,也是办不到的。” “他们的联合注定困难重重,裂痕遍布,我们大可以利用这些前尘恩怨,时不时地刺激他们一下。哪怕他们之间的配合出现一二的差错,都可能给我们带来又一次的胜利!” 接引道:“我们西方,注定走向最终的兴盛!” * 西方灵山为此事议论纷纷,天庭之上,众人同样是目瞪口呆,反复揉着眼睛,始终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这一幕景象。 这这这! 这不可能嘛! 说好的你死我活呢?说好的争锋相对呢?! 怎么就,怎么就…… 他们低头揉着眼睛,仰头思考人生,又偷偷摸摸地抬起眼看去—— 那位面如冰霜一般的元始天尊,周围的气息仍然冷得彻骨,却微微侧过首来,目光专注地看着他的弟弟,神情之中竟也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温柔。 红衣圣人笑着同他的长兄说话,老子眸光温和,疼惜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他又转过头来,凑到元始耳边仿佛同他说了一些什么,天尊无奈地笑了笑,又轻轻地牵起了他弟弟的手。 所有仙神都默默地看着他们之间的动作,眼睁睁地看着元始天尊旁若无人地牵着他的弟弟,走上了玉阶,又同红衣圣人一道坐了下来,又似乎……似乎始终都没有松开他弟弟的手。 他们的喉咙无声地吞咽了一下,目光悄悄移到阐教弟子那边。 却发现所有的阐教弟子都恭恭敬敬地低着头,摆明了一副“元始天尊降临,我等毕恭毕敬”,所以什么都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有看到的样子。 真鸡贼啊。 仙神们摇头叹气,果断将目光望向了一边的截教弟子:你们总得有些反应了吧? 未曾料到,截教弟子们从金灵圣母开始,再到最后一排堪堪列座的小仙,全都是一副平静至极的模样。 赵公明对着一旁的云霄道:“二师伯同我们师尊的关系还是那么好呢。” 云霄温婉一笑:“是啊,他们的关系一直都很好。” 赵公明:“听说师尊和二师伯以前还曾结为道侣。” 云霄点头,赞道:“怪不得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么好。” 众位仙神:“……” 不是我说,好哥哥,好姐姐们,你们又在装些什么啊?不要一副“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尔等何必大惊小怪”的神情啊?这会让我们怀疑人生的! 听听,听听你们刚刚都说了一些什么啊! 什么叫做“关系一直很好啊”,封神量劫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有神仙沉默了许久,茫茫然地回头,对着旁边的人道:“或许,是我疯了。” “其实封神从未存在,只是我做了一场黄粱梦罢了,”他恍恍惚惚地开口,“不然怎么能解释眼前的一切呢?” 旁边的人面面相觑,轻声劝道:“怎么会呢?难不成我们都做了这一场梦吗?” 那人神神叨叨道:“又怎么不可能呢?说不定确确实实是我们集体做了一场梦,彼此之间互相印证,所以才会对此信以为真。如今元始天尊和通天圣人一至,这梦才突然醒了!” “我悟了!浮生如梦!梦若浮生!人生到此,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 众人大惊失色,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当场顿悟,修为骤然暴涨一截,天边乌云压顶,竟是要渡劫了! 那人欢喜地把两手一拍,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悟了!”便高高兴兴地跑出去了,甚至还在门槛边上绊了一跤,爬起来之后又欢天喜地地喊道:“噫!好!我悟了!” 众人:“……” 这到底是悟了,还是疯了啊? 天庭之上一时之间群魔乱舞,混乱不已,却始终不曾影响坐在上首的三清圣人。 通天垂眸一扫,瞧见了站在最前面俯身行礼的金灵圣母以及她旁边的无当,他笑了一笑,对着金灵温柔地招了招手:“来,让为师好好看看。” 金灵圣母闻言从阶下起身,步履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她还在碧游宫的时候,她师尊也是这样懒懒散散地靠在云床之上,又对着她招一招手,笑道:“金灵,来,为师给你讲一讲这篇道德金文。” 她便从下面的座位上起身,怀中抱着玉简,脚步轻快地走到她师尊身旁,站在他身边,听他一字一句仔细地同她讲解其间的妙言。 岁月仿佛从未流逝,金灵的师尊永远都是这副模样。 元始微微侧过首来,目光落在这两位师徒身上,静静地瞧了片刻,又悄悄地垂落了眼眸,仍然握紧了通天的手。 通天,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为兄怎会不愿给你。 第103章 金蝉子身披大红袈裟,盘膝坐在蒲团之上,双目紧闭,合十双掌,口中正喃喃念着佛经。 有一位青衣童子匆匆而来,轻轻叩了叩屋门,引得他微微睁开眼来。金蝉子极轻地叹了一声,将放在膝上的那卷念得不知所云的佛经胡乱往袖子里一塞,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尘埃,便起身前去开门。 屋外,小童子对他行了一礼,一板一眼地开口道:“圣人们想见一见佛子,请佛子随我来。” 金蝉子微微一顿,下意识睁大了眼,显出几分愕然之色。 圣人们想见他?哪几位圣人?为什么要见他?还是为了西天取经一事吗? 他有心想问一问童子,却见那青衣小童摇了摇头,圆嘟嘟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巴也紧抿着,什么话也不肯同他说。 他再问,那青衣小童便跺了跺脚,道声“我不知道呢”,“佛子莫要再问,快快随我一道去”。 金蝉子只好放弃,随着他一道往凌霄宝殿而去。一路上却还在左思右想,到底是找他什么事呢? 凌霄宝殿之中。 通天正同金灵说话。 他一手支着下颌,笑意盈盈地凝视着她,眼底尽是温和之色。金灵微微抬起头来,目光与她师尊对视,唇边亦不由微微含笑。玉阶之上的另外两位圣人都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听着通天和他的弟子一问一答,其乐融融。 老子瞧了一眼他的弟弟,神情似乎带着几分无奈,微微摇了摇头。 元始同样不做声响,微垂了眼眸,神色平淡地听着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 金灵笑道:“……那位负责取经的金蝉子乃是西天佛祖的二弟子,因为本体是六翼金蝉所化,故而被佛祖起了这个名字。其人心性平和,颇有悲悯世人之心。平日里行事洒脱,不拘小节,旁人或见之懒散,却不知这正是其心性超然之体现。” 通天边听边点头。 嗯,就跟他给他家多宝鼠取名为多宝一样,言简意赅,旁人一听就能明白。他家弟子果然是像他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淋过了雨,就要把别人的伞也给撕烂,那他就不知道了呢。 金灵继续道:“此去西游,自是要以佛子为核心,而除此之外的几个取经人,各有各的妙处。” “譬如那位天蓬元帅,使得一手九齿钉耙,威名赫赫,颇能震慑妖魔;昊天上帝身边的那位卷帘大将,向来沉默寡言,忠厚老实,不如就由他背着佛子的那些经书和行李;四海龙族送到天庭上面的那位玉龙三太子,同样身具一定修为,行动矫捷,想必能驮着取经人远涉千山万水,直至到达灵山之上……” 她一一介绍着目前的几个取经人。 通天微微颔首:“如此说来,岂不是方方面面都已经齐全?” 金灵笑了一笑:“这只是昊天上帝同佛子商量后选出的大致人选罢了,若是师尊觉得不满意,大可将他们换了了事。” 通天哪有不满意的? 这本就是他徒弟辛辛苦苦选出来的人选,而且那小白龙还是他自己亲自去东海龙宫拐到手的呢。 当然他面上不显,侧首对着他两位兄长懒洋洋地询问道:“兄长怎么看呢?” 老子垂眸瞧了一眼金灵,慢悠悠地想着:什么昊天上帝同佛子商量的结果?怕是他这位金灵师侄也在其中出力颇多吧? 他同样什么也没说,只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他家三弟,又对着金灵温和一笑:“就这样吧。” 虽然他仍然无法确定通天的想法,但至少有一点他是清楚的。无论如何,他弟弟都是放心不下他那些弟子的。但凡他一日放心不下,他就有一日的软肋。 只要截教弟子还待在天庭上面,他弟弟就不会突然背叛玄门,这么想想,倒也算得上一件好事。 通天便又去看元始,顺手拽了拽他垂落的雪白衣袖。 底下顿时又是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元始顿了一顿,掀起眼帘看他,冷清的眸底倒映出他弟弟的模样。 通天弯眸一笑,那明媚的笑意也落入他的眼中:“哥哥觉得呢?” 元始瞧了他半会儿,慢慢地垂落了眼眸,嗓音冷淡出尘:“你看着办就好,为兄没有意见。”只要你能高兴,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将后半句截断在口中,只平静地凝视着他的弟弟。 后者闻言一笑,眸光愈发明亮。 元始定定地看去,只觉心上一片柔软。 金灵瞧了瞧她那两位师伯,又看了看她的师尊,含笑道:“单凭弟子一人之言,或许会有疏漏之处。不知师尊与两位师伯可愿亲眼见一见这几位取经人?” 老子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通天看了看她,带着几分无奈之色,却道:“你呀,怕是早就已经把人带过来了吧?还特意来戏弄为师?” 金灵垂眸一笑:“弟子不敢。”倒也没有否认。 通天笑骂道:“带过来就带过来吧,正好,为师也想见一见他们呢,就让他们上殿来吧。” 金灵又行了一礼,方才转身面对着天庭上诸位神仙道:“宣西天佛子与取经人上殿。” 她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在无形之中带着几分说不清的威势。众人神色一凛,低垂着首,将话一道一道地递了出去。 直至落入金蝉子耳中时,已然如同洪钟一般响亮。 在他跟随着青衣童子到达凌霄宝殿的那刻,金蝉子往左右瞧了一眼,十分顺利地瞧到了三个同他一样的倒霉蛋,同样等待在殿门外面。 分别是暗恋隔壁嫦娥小姐姐不得的天蓬元帅,苦逼社畜卷帘大将,以及沉默寡言小白龙。 如此看来,圣人们确确实实是为了西天取经一事来找他的。若非如此,他们又怎会齐聚在这里? 等到里面的声音一传来,金蝉子便彻底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金蝉子摸了摸鼻子,幽幽地叹了一声:“诸位,走吧?” 天蓬元帅深沉地叹了一声,不无忧愁地对着金蝉子道:“佛子,你说我这一去,还有机会再见到嫦娥吗?” 卷帘大将顶着他惯常的两个黑眼圈,缓缓地思考人生:“不知是西天取经的任务辛苦,还是在天庭站岗的生活辛苦?也不知我这一次跳槽的选择是对是错。” 小白龙则一声不吭地站在他们两人的背后,显然是打定了主意一句话都不多说的。 金蝉子:“……” 实不相瞒,他觉得他这个取经队伍还没出发就要凉了。 他抹了一把辛酸泪,认命地摇了摇头,准备迎接他未来的悲惨人生,率先踏入了凌霄宝殿之中。 事实上,金蝉子曾经来到凌霄宝殿很多次。 却从来没有一次觉得这座巍峨的宫阙这般寂静过。 诸位仙家低垂着首,恭恭敬敬地站在两侧,整个凌霄宝殿没有一丝声响,只剩下他踏入殿中的轻微脚步声,清晰得仿佛整个世界都能听到。 只听那位领着他进来的青衣童子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宫阙之中:“启禀圣人,佛子已至。” 高台之上,仿佛有人微微颔首,道:“宣他上前。” 金蝉子面上不显,心里则愈发的紧张起来。 他微微垂了眼眸,慢慢走上前去,对着前方的几位圣人低头行礼,恭声道:“在下金蝉子,拜见三清圣人。” 是了。 在刚刚在外面的那段时间里,他已然猜出了是谁想要见他。 宫阙寂静,一时之间,无人开口。 通天微微垂了目光,认真地打量着来人的模样。这位他徒弟多宝收下的弟子,也算是他的徒孙了。 他笑了一笑,挥袖将他遥遥托起:“你就是金蝉子?” 说是问句,却笃定极了。 金蝉子微微抬了一点头,谨慎地朝着上方瞧了一眼,只见金灵圣母正伫立在一人身旁,朝着他含笑点了点头,而他顺着那个方向望去,隐约瞧见一抹绛红的衣角。 只一眼,他便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只觉得心跳如擂鼓一般。 他瞬间便反应了过来: 眼前之人,恐怕就是那位传说中的通天教主!也就是他师尊如来佛祖的师尊了。 他再恭敬不过地垂首应道:“金蝉子拜见通天圣人。” 通天笑了一笑,语气温和:“无需紧张,既然佛子是如来佛祖派来东方的,也算是东方的客人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贫道一见佛子,只觉一见如故,颇为亲切啊。” 那嗓音懒懒散散的,却也透着几分说不出的温和之色,令金蝉子不由得想起西方灵山上那些春日里新生的嫩芽,翠色逼人,生机蓬勃,春风一至,便忽觉整个世界充满了盎然的绿意。 不知为何,他心里的紧张削减了几分,又生出几分好奇来。 他在旁人的口中曾经听到过无数次这位通天圣人的名字,他们仿佛对这位圣人十分熟悉似的,对他的经历如数家珍。 说他昔日交友无数,其中最为要好的莫过于当年妖族的东皇太一,又说他离经叛道,逆天而行,在封神量劫之中同他两位兄长打得死去活来,最终被鸿钧道祖强行带走,关押在紫霄宫中。 他也曾在他师尊如来佛祖的只言片语之中了解过这位圣人。 按他师尊的话说,“除了这位圣人,世上再没有人对我们这些湿生卵化、被毛戴角之辈这么好过,我见过了最好的,就再也信不了旁人的虚情假意”。 那时他师尊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怅然之意,又回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为师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拜入截教门下,做他上清通天的弟子。” 哪怕那位截教圣人输掉了那场封神量劫,而他自己也被迫沦落到这般地步。 金蝉子曾经也想过,若有机会,他也要去亲眼见一见这位圣人。 可是转瞬之间便已是足足千载,他从化形到拜入如来佛祖门下,过去了那么久的时光,那位圣人却始终没有回来。然后他就忘掉了这个愿望,毕竟他又不是他的师尊,哪里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惦记上那么久。 时至今日,金蝉子却忽而想起了自己当时的心情。 他踌躇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遥遥朝着那位圣人的方向望了一眼。 也就是那么一眼。 金蝉子便似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通天圣人的模样。 那位曾经以一人之力,在诛仙阵中对抗四位圣人的,传说中的通天教主。 第104章 斜倚在座上的红衣圣人以玉冠束发,宽袍广袖,衣袂迤逦,手指指尖轻轻点着太阳穴,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一双宽和平淡的眼眸落在他的身上,仿佛透过他在瞧什么人似的,唇角微微勾起,扬起一抹淡笑。 金蝉子一眼望去,心脏砰砰直跳,只觉得以往对这位圣人的想象都忽而落到了实处。那位在久远的传说中耀眼夺目,与他相隔了无数个时代,令他师尊念念不忘的通天圣人,就该是眼前这般模样。 他很是不争气地紧张了起来,一时之间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只顾怔怔地看着眼前之人。 世间总是有那么一些人,一眼望去是惊艳,再看便已是久久难忘,直至某一刻倏忽回首,才发现早已深入心中,再也难以割舍半分。 “圣……圣人。”金蝉子有些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通天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怎么了?可是贫道长得太过吓人,让你惊着了?” 金蝉子深沉地看着他,话在口中欲言又止。 倒也不是说吓人,虽然也确实挺“吓人”的……但这吓人和“吓人”之间,显然差别是很大的。 元始慢慢地将目光从通天身上移开,神色冷淡地扫了一眼金蝉子,嗓音同他的面色一样冰冷彻骨:“佛子?” 金蝉子浑身一抖,被那寒气一摄,陡然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干些什么! 他刚刚,刚刚怎么就看他师尊的师尊,他们师祖发呆出神了呢!这件事情要是被他师尊知道,不会被乱棍打出门墙吧?! 他赶忙低下头去,再不敢随意抬头,生怕又看圣人看到入了神。 元始仍然微微拧起了冷淡的眉,带着几分不满地侧首道:“这就是西天佛子?” 老子老神在在:“这事你要去问接引和准提,西方向来无人,你也是知道的。”若非如此,当初他也不会那么容易地把多宝和慈航他们几个送过去。 西方二圣自然不会信任这几个人,却也只能捏着鼻子利用他们。不然呢?靠那几个歪瓜裂枣撑场面吗? 元始仍然蹙着眉头,又扫了一眼从金蝉子身后进来的三位取经人,他们倒都是安安分分地朝他们行了一礼,便垂着眼眸站在后面,等待着圣人们的旨意。 他扫了一眼便不再看,重新将目光落到通天身上。 圣人仍然饶有兴致地问着金蝉子各种各样的问题:“听说佛子是佛祖最为喜爱的二徒弟,想来在佛法上颇为精通吧?” 金蝉子:“……” 师祖啊,人艰不拆啊!能不能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微微垂了眼眸,合掌轻叹:“弟子在佛法一道上修行尚浅,不能比肩佛祖,不过米粒之珠,如何能同日月争辉?” 通天含笑点头。 又问:“佛子在东方生活得如何,可还能适应,比之西方灵山如何?” 金蝉子绞尽脑汁地思索,揣摩着通天话中的深意,试探着答道:“昊天上帝仁慈宽和,天庭仙神亲切友善,在下在此颇为习惯。至于在西方灵山之上,我佛如来常常召集诸佛,同我等论禅。在下时不时地聆听佛祖讲解佛法,同样是妙趣横生。”个鬼哦,他全是睡过去的啊!他师尊横眉倒竖,差点就要忍不住把他拎出去了。 通天仍然笑着,静静地听他讲述灵山上的事情,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样子。 金蝉子隐隐约约把握住了一点诀窍,尝试着将话题的中心往如来佛祖身上移,故意多讲了一些和他师尊有关的事情。 果不其然,通天唇边的笑意愈深,甚至轻轻地笑了一声。 金蝉子忍不住又抬头瞧了他一眼,整个人又有点晕晕乎乎起来。 原来如此…… 在他师尊如来佛祖想念这位通天圣人的时候,圣人同样也在思念他的弟子吗? 金蝉子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垂落了眼眸,不知为何忽而觉得心上有些微微的难受,却什么也没有说,只绞尽脑汁,一五一十地回忆着关于佛祖的种种事情。 通天静静地听了许久,又笑了一笑,令童子为略微有些口干舌燥的金蝉子送上茶水,方才弯眸笑道:“佛子宽厚平和,果然如我弟子金灵所言一致,将西天取经一事交予佛子,想来是能让我们放心的。” 他说着,又回头瞧了一眼老子和元始,目光微微相触,两人皆是点了点头。 通天又瞧了一眼后面站着的三个取经人,他的目光从小白龙身上微微停顿了一瞬,玉龙三太子抬起头来,目光坚毅地同红衣圣人对视,眼底尽是坚决之意。 他既是背负着四海龙族的使命而来,便注定不会后退半步。 卷帘大将乃是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一看就是相当的吃苦耐劳,这也是社畜最大的优点之一,干最苦的活,拿最低的工资(?),任劳任怨,很少爆发(?)。 那天蓬元帅也是一脸凛然之色,丝毫没有在外面同佛子唉声叹气,哀悼自己感情不顺的模样。起码一眼瞧去,便觉得此人颇为令人信赖。想必是可以护卫佛子一路斩妖除魔,顺利西行的。 通天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大致瞧出了他们的性格,微微闭了闭眼。 四位取经人,除去金蝉子以外,便只剩下了最后一位,而那一位…… 凌霄宝殿之外,又是一阵动静。 站在一旁安静如鸡地当背景板的昊天对此已经十分熟练了,他连眉头都没有动上一下,就知道又有麻烦上门来了。 他这凌霄宝殿就没有这么热闹过!人是一波又一波的来!各个都是他惹不起的大佬! 他一边在心里腹诽,一边又抬头瞧了一眼上面的几位圣人,默默地舒了一口气。 不管了!关他什么事情! 大佬自有大佬磨! 他只要在一旁安静摆烂就完事了! 通天如有所感,微微一笑:“何人在外喧嚣?” 有黑白无常上殿来,俯首行礼道:“有一天生地养的石猴,前日被九幽鬼使误拘到了地府,心下不满,在那闹事。砸了阎王殿,改了生死簿,惹得地府天翻地覆。” “平心娘娘见状不妙,出手拘了那石猴,又听闻那石猴自称是圣人弟子,不免心生犹豫。此事原本是地府之过,徒惹诸般是非,着实不美。平心娘娘愿请通天圣人前来地府一趟,共同商议此事,只求化干戈为玉帛,免得伤了双方和气。” 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说了个明白。 通天笑了一声,目光落在黑白无常身上,语气温和:“平心娘娘所言甚是有理,此事也是我弟子做得不美。既然双方都有过错,不如坐下来好好谈上一谈。贫道又岂会不愿赴一赴平心娘娘的邀请?” 他站起身来,又瞧了一眼玉阶下的几位取经人,转头对着老子和元始道:“如此,这四位负责护送佛子前往西天求取真经的取经人,也便可一一归位了。” 此话一出,老子面上的神情微微一顿,不由得又看了一眼通天。 长兄的目光中带着微微的审视之意,仿佛想从通天的神情中看出他的想法。他弟弟既然收了这只石猴为徒,如今却又干脆利落地将他丢入这一场劫数之中…… 这可和他平时的态度丝毫不像啊。 是故意为了量劫收下这个徒弟,还是说,指望通过教导这只石猴,反过来将量劫掀翻呢? 老子垂落了目光,面上不显,只道:“快去快回,这件事拖了太久了,也该早点将取经人送出去了。” 元始的注意力却更多地放在平心娘娘,也就是那位巫族曾经的十二位祖巫之一的后土身上。 他的弟弟上清通天,当年知交故友遍地都是,不仅同那妖族的东皇太一是挚友,同女娲伏羲这两兄妹关系也算不错,在洪荒游历的时候,亦曾结识了巫族的后土。 一人是盘古三清之一,乃是天地清气与盘古元神的三分之一结合所生,另一人是巫族祖巫,乃是盘古精血所化,天生具备强悍的体魄与无与伦比的力量。 两人因着这缘法后来也成了朋友,直至巫妖量劫爆发之后,妖族与巫族的关系急剧恶化,双方才断了来往。 后土想找通天? 这位带着巫族藏身于地府之中苟延残喘的祖巫,如今又想做些什么呢? 说起来,那只天生地养的石猴还同女娲颇有一些关系。这么一来,妖族和巫族之间,同他弟弟之间,仿佛也渐渐联系在了一起。 元始微微垂落了眼眸,神色隐隐冷淡了下来。 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红衣圣人,同样站起身来,淡淡道:“我同你一道去。” 此言一出,天庭之上的神仙又不由竖起了耳朵,分外紧张刺激地听着两位圣人的对话。 啧啧啧,这寸步不离的样子,当真是兄弟该有的距离吗?就算是道侣,也未免太过于亲密了吧? 难不成……元始天尊是为了监视通天圣人的行动吗?不然怎么会连一刻也不肯让他离开他的身边? 还未等通天说话,老子先叹了一声:“元始,你给我坐下。” “这般小事,哪里需要你们两个人一起去,既然那位平心娘娘单独邀请了通天,便让他一个人去吧。”老子淡淡道。 元始转头看他长兄,眉头紧拧,甚是不满,老子却只平淡地看了他一眼,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意味。 他又瞧了一眼通天,温声同他弟弟嘱咐道:“快去快回,莫要耽搁,省得叫你二哥牵挂。” 那语气神情,当真像极了一位好兄长。 通天微微垂眸,静静地看去,又见老子对他笑了一笑,目光落在他身边的金灵,远处的无当,以及天庭之上诸位截教弟子身上。 “通天,我的弟弟,你不会做一些让我们为难的事情,对吗?” 老子温和地询问道。 通天笑了一笑,神情同样平和:“当然。” 果然,他还是要嘱咐金灵,继续去寻找那拘束了他们魂魄的封神榜的所在的。 第105章 被后土困住后,悟空起初还双目圆睁,努力挣扎,嘴里还嚷着“好神仙,放开老孙,莫要告知我师尊”,却怎么也打不破那个无形的屏障。 后土坐在一旁,含笑看着他折腾,不紧不慢地翻阅着被他篡改的生死簿。看见那玩笑似的大红叉后,不觉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边的笑意却是愈深。 像是发觉她确实不会放他出去了,渐渐地,悟空也安静了下来,目光炯炯地瞧着旁边的后土娘娘:“你为什么想见我师尊?” 后土笑道:“久不见故人,自然想见上一见。”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悟空舔了舔唇角,开始猜测起来:“你和我师尊有仇?” 后土摇头。 悟空:“你有什么事情想寻他帮忙?” 后土仍然摇头,含笑看他。 悟空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只觉得自己一个头比两个头还要大:“难不成,你们以前的关系很好吗?” 后土沉吟一会儿,悠悠答道:“算不上很好吧,但也能说上几句话,彼此也不觉得对方令人讨厌。” “勉强呢,也能称得上一句朋友。” 悟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奇道:“既然是朋友,又岂会长久不曾见面?” 后土道:“只因一场量劫罢了。” 悟空:“怎么又是量劫?” 后土不由看了他一眼,笑道:“这个‘又’字,又是从何说起?” 悟空转了转眼珠子,没有回答后土的话。这毕竟是他师尊和师伯们之间的事情,又何必对旁人提起呢。 后土却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微微一笑:“你说的,可是那一场令你师尊同你两位师伯反目的封神量劫?” 悟空不吭声。 后土却笑道:“我说的可不是这个,而是比封神量劫更早一点的,发生在昔日的巫族和妖族之间的巫妖量劫。” 悟空:“巫妖量劫?” 他微微一怔,下意识又重复了一遍。 后土瞧了瞧他,含笑道:“你可知你的诞生,就是因这一场量劫而起?” 石猴讶异地睁大了眼,他从来都不清楚自己的来历,只知自己生来就是一只无父无母的石猴。 悟空下意识端端正正地坐好,连连追问:“我的诞生?难道我的父母是在那一场量劫中生下我的吗?” 后土摇头:“非也。” 还未等悟空失望,她便接着道:“那一位创造了你的神灵,乃是人族之母,亦是妖族圣人,世人尊称她为女娲娘娘。你是女娲圣人昔日炼石补天时所剩下的那颗补天石,沐浴天地灵气,日月精华,最终诞生了你。” 后土道:“你确实是天生地养的一只石猴,这片天地便是你的父母,而在亘古以前,乃是女娲娘娘给了你一点灵息,使你有了化形的机会。” 悟空睁大了眼,怔怔地听着。 后土悠悠一叹,在提起女娲的那刻,她眼底也似染上了几分久违的怅然。 “在很久很久以前,也就是那场发生在巫妖两族的大战之前,本座同这位女娲娘娘也算是挚友,亦同昆仑山上的通天圣人交好,同妖族那两位妖皇之间,至少可以说是井水不犯河水……” 后土:“而在量劫爆发之后,一切都变了。” 那还是人族刚刚诞生的时候。 在这片洪荒大地之上,屹立着以妖皇帝俊与东皇太一为首的妖族,他们占据了九重天,在那里建立了妖族天庭,一手掌天。 而在不周山旁,则是以十二祖巫为首的巫族,他们分为一个又一个的部落,族人称之为“巫”,掌管着大地。 这是当时洪荒上最为强大的两个种族,他们各自发展,渐渐产生了一些摩擦,但在各自领头人的约束下,始终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战争。 因此妖族的女娲娘娘还会同巫族的后土娘娘交好,满洪荒到处溜达的通天圣人不仅有妖族的挚友,也有巫族的朋友。巫妖两族之间时不时地还有一些交流往来,哪怕是争锋相对,也有些心心相惜的意味。 至少没有同后来一样,两族为了那所谓的“洪荒霸主”之位打个你死我活,导致洪荒生灵涂炭,最终两败俱伤,双双退出了洪荒的舞台,将这个世界让渡给了逐渐发展起来的人族。 后土道:“巫妖两族的矛盾,是一步步升级发展起来的,最开始也不过是一个巫族伤了一个妖族,或者一队妖族压着几个巫族打,这样极其细微的小事。” 两族的领袖自然对此不甚在意,只派人下去处理一二,双方约个时间互相说开,道个歉也就罢了。 可是后来,事情越发展越大,不知不觉间两族就积攒下了真正的生死大仇,彼此之间也诞生了彻骨的仇恨。 后土道:“那个时候大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巫妖两族之间的关系越发僵化,妖族的妖皇与巫族的祖巫之间每每遇到,横眉冷笑争锋相对的次数越来越多。但是谁也不想轻启战端,真正在乎自己族人的领袖,绝不会轻易将一族的人拉入一场旷日持久,分外残酷的战争之中。” 她微微叹了一声:“毕竟,我们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彻底消灭妖族,就像是妖族也没有把握彻底消灭我们一样。一旦战争开启,就会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泥沼,最终把我们两族都彻底卷入其中。” 悟空抬头看她。 这位巫族的后土祖巫,如今地府中无悲无喜的平心娘娘。 他已然知道了故事的结局,只觉得自己的心莫名有些揪紧,却不由自主地听了下去。 后土笑了一笑,凝视着他:“但是战争仍然爆发了。” “仇恨积攒到一定地步,已然不是妖皇和祖巫们坐下来好好商量一番就可以解决的了。妖皇要为他们的族人讨还公道,就如我们也不肯再后退一步,只因不想再面对族人们失望的目光。” 后土:“而最终彻底导致双方不死不休的,则是金乌十太子的死。” “那一日,本该待在东海汤谷中的十只小金乌突然莫名其妙地一起出现在了洪荒上空,海水为之干涸,大地为之开裂,无数的巫族惨死在烈日的曝晒之下,大巫夸父追赶太阳,却力竭而死,死后其拐杖化为桃林,他的友人后羿忍无可忍,举弓射日,十支箭出,诛杀了九只金乌,剩下最后一只下落不明。” 后土讲到此处,微微停顿了一瞬,目光落向远方,仿佛回忆起了当初那一副惨烈的景象:“妖皇失子,痛彻心扉,巫妖两族彻底不死不休,打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自然而然,曾经的友人也走向了敌对,从此以后再也不曾往来。” 她微微一笑:“我与女娲娘娘是这样,同你师尊也差不多如此。他同那位东皇太一的关系可比我好上一点,当初在我们这些友人之间挣扎,试图调解矛盾,可没少头疼过呢。” 悟空欲言又止。 后土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悄悄地将指尖藏入袖中。 她的手上可沾染了不少妖族的血,一如她的兄弟姐妹们同样惨死在妖族手中。 既然如此,又怎能指望同友人们回到从前呢? 一句“血海深仇”,如何能道得尽那刻骨的仇恨?不过是她修身养性许久,如今已然平静了许多罢了。 后土平淡地笑了一笑,对着悟空道:“至于你的诞生……” “我的兄长,共工祖巫,与妖族相争时一时不忿撞倒了不周山,导致天柱折,地维绝,日月星辰偏移,整个洪荒被洪水淹没。女娲娘娘为补苍天,四处寻找五色石,以大法力炼制出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补天石,却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那剩下的一颗,便是你了。” 她很久没有同旁人讲过过去的故事,如今一一道来,忽而觉得也不过寻常罢了。 除了亲身经历过的人以外,谁还会去在意这段早已埋葬在过去的往事呢。 悟空却已然被这段故事吸引了。 不知为何,他忽而想起黄大仙同他讲封神量劫时的情景,阐截两教同样是两败俱伤,他师尊和师伯们反目成仇。而在封神量劫之前的巫妖量劫,竟然也是如出一撤,一样的两败俱伤,一样的你死我活,一样的……没有任何赢家。 下意识的,悟空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不由得紧紧皱起了眉头。 可是他得到的消息实在是太少了,少得他尚且不能将这些东西给串联起来,得出一个完整的结论。 后土瞧着这只石猴眉头紧皱,苦苦思索的模样,竟也觉得有些有趣。她笑了一笑,温声同悟空道:“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要不是今日瞧见你,本座也懒得去回想。” “你呀,就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老老实实的,不要负隅顽抗,等你师尊来接你吧。” 说到这里,她又促狭地眨了眨眼。 悟空:“……” 糟糕!三言两语的,他怎么又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 石猴睁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含笑的后土娘娘,连连伸手作揖,求饶道:“好神仙,好娘娘!您就先把俺老孙放出去吧!” 虽然但是,我真的不想被叫家长啊QAQ 后土淡淡一笑,又似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朝着远处望了一眼:“这不,说通天圣人,圣人便到。” 她站起身来。 从从容容地走了出去。 第106章 一路上,通天也在想他这位故人。 当年的巫妖量劫打到最后的时候,明眼人都看出了两族最后的结局。 妖皇帝俊沉吟许久,最终选择将招妖幡交给了女娲娘娘,由这位圣人保全妖族最后的族人。 一如巫族的后土祖巫,她实际上并未参与巫妖两族最终的决战。 面对洪荒生灵涂炭的景象,后土心下不忍,长叹一声身化轮回,为巫族留下了最后一线生机。巫族剩下的族人随她一道避入地府之中,自此再不入洪荒半步。 巫妖两族虽然几近凋零,却也在女娲和后土的庇护之下,平平安安地活了下来。而作为代价,女娲从此避居于三十三天外的娲皇宫中,极少再过问人间的是非,后土亦再未离开幽冥地府半步,长长久久地镇守着六道轮回。 从此世间再无后土祖巫,而在暗无天日的幽冥地府之中,却多了一位面容祥和的平心娘娘。 天道向来公允,你想要求什么,就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可是当初,到底是谁让两族之间闹成这样不可开交的地步,最终落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通天的眸光微深,定定地朝着天穹之上望了一眼。 在巫妖两族几次三番的争斗之中,他师尊鸿钧道祖也曾出面调解了几次,强行令他们停战,并约定了停战的期限。这当然不能解决问题,因为停战的期限一到,双方就迅速撕毁了和平,再一次打得热火朝天。 那所谓的停战期限,丝毫不曾让他们反省悔过,反而让巫妖两族憋着一肚子的气,只觉得是道祖偏帮巫族/妖族,否则他们上一次完全就能结束战争了。 矛盾愈演愈烈,最终一发而不可收拾。 但是当初的上清通天,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的师尊。 待在紫霄宫中的日子里,罗睺常常喜欢来找他聊天,时不时地蛊惑一二。 祂从通天的心境里瞧见这一幕景象,笑盈盈地打量了许久,意味深长地问他:“你当真觉得你师尊在这一场巫妖量劫中是清白的吗?你难道就丝毫不曾察觉到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背后推动着两族互相残杀吗?” 通天:“师尊不是这样的人。” 罗睺注视着他,面带讽刺:“你就这么信任你师尊?” 通天:“是。” 罗睺:“哪怕你如今被他囚禁在这紫霄宫中,哪里都去不了,而且他也丝毫没有放你出去的意思?” 通天:“是。” 罗睺看上去很是不满,却也按捺着情绪转变了思路,换了一个角度对他循循善诱。 “好,假如你的师尊确实是清白的,那你又怎能担保他背后的天道同样清白无辜?祂要是真的不想巫妖两族继续打下去,有的是办法处理,而不是这样得过且过,治标不治本。” 罗睺:“两族相争,两败俱伤,而唯一得利的却是天道!祂有了六道轮回,又借助巫妖两族彻底控制了你师妹女娲,以及那位平心娘娘。有这两族作为钳制,她们只能一心一意顺应天道,不敢违逆半分!” 通天抬了眼眸,神色不动,淡淡地看祂一眼:“你有证据吗?” 罗睺:“这要什么证据?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好吧!” 通天:“既然阁下并无证据,全是空口白话,请恕贫道并不接受。” 罗睺:“……” 祂气冲冲地走了,下次又趁着鸿钧不在,偷偷摸摸地来了,继续孜孜不倦地给他灌输“天道有问题”这个理念。 通天淡淡地笑了一声,重新将思绪放到眼前。 当年之事早已化为尘土,谁还能查清背后的隐秘?他直到今日发现的最为重要的一个线索,也不过是燃灯古佛先前告诉他的关于金乌十太子陆压的事情。 也不知他师妹查的怎么样了,有空还是要同她多联系联系的。 他一边想着,一边朝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幽冥地府望去,心念一动,便落了下来。 * 幽冥地府久不见天日,向来是昏暗无光,鬼影幢幢,阴森可怖。 一排又一排的鬼魂们排着队进入地府之中,在鬼差们的引导下,查看生前罪过,罪重的入那十八层地狱受刑。无功无过的,喝了奈何桥前的孟婆汤,忘却前尘,匆匆入了轮回。若是生前有些功德,则有机会在地府修行,亦或投胎转世,享受荣华富贵。 地府之中,时不时地能听到鬼魂们悲戚的哀鸣声,亦有人挣扎着死活不肯轮回转世,心甘情愿跳入忘川河中,在那里苦苦等待着一个人的经过。 这是与阳间迥然不同的地方。 而在圣人踏足幽冥的一刹那,仿佛有外界的天光徐徐落下,映亮了一方混沌的天地。万物倏忽欢喜,鸟兽为之腾跃。 鬼魂们下意识骚动了起来,贪婪地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像是感知到了圣人身上的鲜活的,独独属于“活人”的气息。 旁边的几位鬼差见状一惊,赶忙大声呵斥起来,强行约束那些鬼魂,生怕它们闹出什么乱子。 正来到阴司门口的后土遥遥看见这一幕,不禁摇了摇头,微微抬起手来,温和的力量倏地扩散开来,无声地安抚起众鬼。 鬼魂们在那源自大地本源的力量的抚慰之下,渐渐安静了下来,恢复到了之前浑浑噩噩的安静模样,重新排起了长队。 鬼差们这才松了一口气,匆匆将这支队伍赶往地府之中。 徐徐的天光之下,通天如有所感,微微掀起眼帘,朝着后土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身玄色长袍,衣上绣着苍茫山河的女子立于望乡台不远的地方,正抬起首来,带着几分无奈之色望向了他,轻轻叹了一声: “圣人一来就闹出这样大的动静,真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你来了呢。” 语气之中却无多少责怪意味。 通天摸了摸鼻子,试探道:“我很抱歉?” 又对她弯眸一笑,仿佛清风拂面,神采飞扬,仍然是旧时模样:“好久不见,后土。” 后土遥遥望去,面上的神情不禁复杂几分,却也同样回了他一句。 “好久不见,通天……道友。” 通天像是没有注意到她短暂的停顿,微微一笑:“不知友人今日邀我相见,可有美酒佳肴相伴?” 后土不由莞尔:“若无美酒佳肴,唯有清风明月,不知通天道友可愿赏脸一顾?” 通天沉吟不语。 他抬头看了看地府上空那惨绿色的月亮,又瞧了眼十八层地狱之间来去徘徊的凛冽寒风,指着它们对后土道: “明月?” 惨绿色的月亮无辜地看着他们。 “清风?” 刮过地狱的凛风闻言更加猛烈汹涌。 通天叹了一声:“后土道友,你这可就不地道了啊。” 后土娘娘的面容之上浮现出隐隐的笑意,她看着面前的通天圣人,淡淡一笑:“这难道不算是清风明月吗?要是通天道友不喜欢,我倒也可以给你施个幻术把它们变上一变,就怕你嫌弃我术法不精,不能蒙骗圣人的耳目。” 通天想了一下,摇了摇头:“罢了,我也不是不能将就。” 后土大笑。 “通天道友,似乎仍然是曾经的模样呢。”她笑了一会儿,悠悠开口,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复杂之色。 眼前的红衣圣人,分明已然经历了封神量劫,面对了兄弟阋墙,你死我活的残酷命运,却依然让后土找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就像是曾经同她交好的那位通天真人一样。 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眼前之人,却依旧是昔日之人。 通天挑了挑眉:“上一次风希见我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么说的。你们两个倒是看法一致。” 后土微笑:“女娲娘娘吗?没想到过去这么久了,我们还能有一样的看法。” 通天闻言,却是又看了她一眼。 后土朝他淡淡一笑。 通天也不多言,随手弹了弹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懒懒散散地开了口:“好吧,不提别人了,就说说我家那只石猴吧?不知我那徒儿犯了什么错,怎么就落到了你的手上。” 后土摇头微叹:“黑白无常同通天道友说过了吧?也不过是砸了几殿阎王,划掉了几本生死簿,花了点时间从地府的这头打到那头罢了,算不上什么大事。” 通天的眉头不由一跳。 “真做了这么多?” 后土瞧了瞧他,慢悠悠地笑道:“通天道友此刻,是在思考要赔偿地府多少东西,还是考虑怎么灭我的口呢?” 通天很是诚恳地看她:“看在我们曾经是朋友的份上,后土道友,赔偿的金额可以打个折吗?” 后土挑眉,讶异道:“圣人家大业大,不至于连这点东西都赔不上来吧?” 通天作沉痛状:“这不是徒弟太多了吗?还各个都喜欢闹事,就算贫道有再大的家业也赔不起啊。” 他们一路慢悠悠地往前走,时不时地谈笑两句,倒也算得上颇为和谐了。 闻听此言,后土先是一笑,复而一叹,定定地瞧了一眼身边之人。 截教啊…… 如今除了那位刚刚回来的无当圣母,也不知还剩下了几个人。比起巫族和妖族小猫两三只的状态,竟也差不了多少。 她心下唏嘘,面上不显,只道:“还好,这一次用不着通天道友赔偿,自有人为此负责。” 通天微微一顿,停下脚步,朝她投来询问的目光。 后土朝他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这只石猴,本来就是要来地府走上一遭的。” 第107章 天庭在通天离开后便陷入了寂静之中。 这是很难形容的一种感觉,仿佛在空气中抽走了颇为重要的一点东西,以至于整个世界都忽然凝滞粘稠了下来。 老子仍然在同旁边的金灵说话,圣母恭恭敬敬地回答着,除此之外,天庭之上可谓是落针可闻。所有人都静悄悄地低下了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来打破这片沉默。 元始微微侧首,神色冷淡地瞧了眼旁边空空荡荡的座位,忽而站起身来,一甩衣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金灵微垂着眼眸,眼角余光瞧见那一片雪白的衣袍从她面前拂过,眼底无波无澜。 老子倒是转过头去又看了他仲弟一眼,微微叹息了一声:“真是……” 他说了半句便止住,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生气就生气吧。 以前也没见元始的占有欲这么强啊,几乎不肯通天离开他半步,恨不得到哪里都同他一起。这么发展下去,他真怕哪一天元始会忍不住把他们家三弟给关进小黑屋了。到那时候,他是救呢,还是不救呢?这可真是个问题。 长兄颇为苦恼地想着。 天庭上的仙神们则把头压得更低,目光只专注地注视着自己脚边的地砖,直至元始天尊的身影从空旷的殿宇中消失,众人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方才微微舒了一口气。 “天尊威严更甚以往啊。” “不愧是阐教的元始圣人呢。” 不妨有人挠了挠头,颇为好奇问了一句:“说起来,天尊是因为通天圣人的离开而生气吗?” 诸位神仙:“……” 住口!这个话题我不想听!我们可不想再经历一次封神量劫! 云霄微微叹了一声,与赵公明对视了一眼,又低声安抚了一下她的两位妹妹,碧霄仙子与琼霄仙子。 他们师尊和这两位圣人的关系,还是十分微妙的。但不管如何,他们只要一心一意跟着师尊走就好了。师尊和他们交好,那他们也表现得亲近,师尊同他们反目……他们亦毫不犹豫地跟随师尊。 不知何时,一向温婉出尘的仙子眼眸里也浸染了几分清冷的霜寒,似经岁月侵染,愈发显得冰冷。 …… 元始从凌霄宝殿离开,衣摆拂过长长的玉阶,一步步地往下走。 天尊冷若霜冰似的面容上泛着寒意,令周围的一切都禁不住瑟瑟发抖。他却仿佛浑然未觉一般,从内到外地散发着寒气。 老子…… 他唤着他长兄的名字,眼底带出了几分讽意:你就这么纵容通天吗? 你这般纵容他,就不怕他有朝一日又闯出什么弥天大祸吗?! 元始在天门外站定了脚步,目光遥遥注视着下方的景象,冷淡的眉目狠狠压下,几乎就想追着那一位红衣圣人的身影,折身而去,自九重天直至幽冥地府之中! 让他跟在通天身边不好吗? 难不成他弟弟还能当着他的面胡作非为?! 就算当真是监视又能如何?只要他在他身边,至少……他弟弟心里总会有那么一点顾忌,不至于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无当圣母一事,不就是因为通天独自一人在东海之上闹出来的吗? 偏偏,他们大哥居然还这么放心让通天一个人去地府。 元始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他面色沉沉地注视着底下翻滚的云海,几乎就要不管不顾化虹而去,脚步几次迈出,又几次停顿了下来,眸光闪烁不定,唇边隐隐带着一分叹息:“通天……” 黑白无常来得太巧,也太及时,竟然刚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赶到天庭,又拿那只石猴的事情来邀请通天去地府,元始自然会因此怀疑那位后土娘娘的用意。可是怕就怕,他弟弟未必没有在里面插上点手,顺理成章地安排了这一幕景象。 倘若真是通天自己想这么做的—— 元始的眸色微深,定定地看着远处。 通天,你就一定要逼为兄做些什么吗?到时候……无论你怎么哭求,难道我还会放过你吗? 只不过这一次他还是要好好吸取一下往日的教训的,断然不能让他们那位师尊再把通天给带走。他的弟弟,自然是要长长久久地陪伴在他身边。 * 通天道:“原来如此。” 闻听后土之言,他神情中并无多少意外之色,懒散的眉微微挑起,似笑非笑道:“这倒是省了我破财消灾了。” 后土微微一笑,也不多言。 有些事情并不需要多费口舌,懂的人自然会懂。 她转而道:“这只石猴的性子,倒是与当年的道友颇为相似,肆意狷狂,张扬无畏,不得不说我还挺喜欢他的。就是他这样的性格再继续下去,迟早也是要跌个跟头的。” 通天接着同她一道往前走:“跌个跟头就跌个跟头吧,至少现在还有我护着。趁着现在年纪小,多吃吃亏也不错。等到以后再吃亏,那就只能自己咬紧牙关挣扎着爬起来了。” 后土瞧了瞧她身边的红衣圣人,淡淡一笑:“通天道友洒脱。” 通天:“不洒脱又能如何?自怨自艾又不是我的脾气,哪怕是再恨的人,再恨的事,天天在心里念着,也会觉得烦的。不如趁早放过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总好过一直原地抱怨,却始终不曾前进一步。” 后土:“这么说来,通天道友现在就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吗?” 通天弯眸一笑,懒懒散散道:“不是你邀请我来的吗?” 双方对视了一息,又齐齐一笑。 后土:“诚然是后土邀请通天道友来此,但若是道友不愿,亦可选择不来。” 通天:“我那弟子还在你手上呢,又哪里能不来?” 后土:“通天道友还是这么在意自己的弟子吗?” 通天:“除了他们,我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人呢?” 后土微微停顿了一瞬,又试探着抬起眼来:“那,通天道友那两位兄长呢?” 通天望了望地府昏暗无光的天空,淡淡一笑:“缘去缘散,皆由天定。世间的缘分,一如有缘千里来相会,又似无缘对面不相逢,说到底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问我这个,倒还不如替我问问这上天的心意。” 天意? 天道。 后土心念微微一动,又见通天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她:“后土道友问了我这么多,却不知道友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 后土:“我吗?” 她停顿了片刻,淡淡道:“也不过是这样过着。” 他们从奈何桥上穿过,来来往往的都是些浑浑噩噩的鬼魂,忘川河中,偶尔又沉浮着几个拽着浮木不放的魂灵。通天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像是从荷叶上轻轻坠下的露珠,蜻蜓点水似的一歇,转瞬便已经移开了目光。 在量劫死去的人,如今怕是早已入了轮回,在这千载时光之中,不知已经在凡尘中辗转了多少年岁,哪怕他们在他面前站着,或许他也已经认不出来了。 通天淡淡一笑,不再望向这些鬼魂,只同后土一路往前走。 他们没有再说话,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幽冥殿中,被后土困住的石猴如有所感,猛得抬起头来,惊喜地望向了通天,下意识就喊道:“师尊!” 后土莞尔一笑,抬指解开了禁锢。 悟空只觉身上忽而一松,在原地猛然翻了几个筋斗,又嗖得一下窜到了通天身旁,拽着他的袖子不放,可怜巴巴地喊道:“师尊QAQ” 通天低头看他,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盈盈地开口:“为师几日不见你,你就给为师惹出这么大个乱子,你让为师说些什么好呢?” 悟空眨巴着眼睛,很是可爱地歪头看他。 通天:“怎么,踢到铁板了?是不是技不如人没打过?” 悟空:“……师尊,您怎么知道的?” 通天呵呵一笑。 他怎么知道的?就你脸上那个熟悉的表情,为师在你师兄师姐脸上见得多了。每每犯错都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以为能骗得为师心软,真是…… 通天抬手就不客气地弹了一下悟空的脑壳,惹得石猴眼泪汪汪地抱着脑袋。 通天:“该!” 悟空:“师尊QAQ” 通天:“为师先前怎么教你的?要不是遇到的是后土娘娘,你看你怎么办?” 悟空继续委屈巴巴地看他。 通天垂眸看他,抬起的手指仿佛又敲不下去了,半晌之后,他又微微叹息了一声,轻轻揉了揉他软乎乎的头发:“好了,为师这不是来了吗?” 悟空以为通天还要继续责骂下去,毕竟他在人间的学堂里面瞧见的就是这样的。那老夫子铁青着一张脸,站在对面的小童则泪眼汪汪地伸出了手,“啪嗒”一声,戒尺下去就是一道红痕,少说也要敲上十下。 没想到……就这样结束了? 悟空一怔,茫然地抬头看了一眼通天,不知为何,反而不敢嬉皮笑脸起来,他赶忙正襟危坐,老老实实地道歉:“师尊,弟子知道错了。” 又对着旁边的后土郑重地行了一礼:“悟空因一时不忿,冒犯娘娘,实在罪过。在地府造成的一切损失,悟空愿照价赔偿。” 后土不由又瞧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站在他旁边的红衣圣人,眸光含笑,仍然道:“无需如此,你造成的损失,已经有人替你偿还过了。” 石猴一时不解,不由看了一眼通天。 通天却只朝他笑了一笑,转而对后土道:“虽说如此,但既然我这徒儿有心,你便让他先赔你一点损失吧。” 后土想了一想:“也好。” “那便劳烦悟空替我们二位煮上两盏茶水吧。”后土微微一笑,又挥了挥衣袖,忽令天际光辉流转,俨然升起一轮皎洁的明月,笼罩着整片幽冥之地,有徐徐的微风拂过,令盛开的彼岸花微微摇曳。不似什么幻术,倒像是真实的景象。 通天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瞧向了后土。 后者从容一笑,指着眼前之景道:“清风,明月,当有好茶相伴,共赏此等乐景。以贺我们二人,故友重逢。” 第108章 饮茶过半。 后土踏入寝殿之中,不多时又出来,将放在一个檀木匣子中的玉简取出,轻轻交到通天的手上:“烦请通天道友,将此信交给女娲娘娘。” 通天低头瞧了一眼玉简上略显陈旧的封条,又看了看面前浅笑依依的女子,点了点头,并不多问,只道了一声:“好。” “既然后土道友信得过我,此信我定然会为道友送到。”通天道,“不知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要同风希说的吗?贫道亦可帮你转达一二。” 后土摇了摇头:“就这样吧。” 她瞧着通天把玉简收起,眼底微微闪烁着星点似的光芒:“若是她愿意看这封信,自然会懂我的心思,若是她不愿意,那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权当做没有这一回事也就罢了。” 通天道:“当年之事……” 后土淡淡笑道:“巫妖量劫于我等,便如封神量劫于道友。既已经成了劫数中人,落个作茧自缚的下场,也是应得的。我不想劝说道友,道友也不必来劝说于我。” 通天瞧了瞧她,到了唇边的话也便止住,化为浅浅的一声叹息。 圣人转而抬首望向天边的明月,思绪微微一转,又想起元始来。 眸光不由微微敛下,显出一抹深色。 他这一走,他哥哥怕不是又要忍不住生气了吧?就好像连一刻的分离都忍受不了,恨不得他日日夜夜陪伴在他身边……不得不说,元始他好像越病越严重了。 是在担心失去他吗?还是担心他又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又或者,两者皆有? 通天摇了摇头,走到屋外,遥遥看见悟空正同那些九幽鬼使们待在一处,勾肩搭背,好不快活。 他不由一笑,抬眸闲闲地唤了他弟子一声:“悟空,该走了。” “这就要走了吗?”石猴讶异地问道。 通天笑道:“难不成,你还想待在这里一辈子吗?” 悟空心下有些不舍,他和这些九幽鬼使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了。听通天这么一说,他赶忙依依不舍地同他们道别。 九幽鬼使们也纷纷洒泪,连声道:“记得常回来看看我们。” “常言道,做人难,人难做,难做人,想来做石猴也是一样的。实在不行,你就来陪我们一起做鬼吧!” “是极是极。”旁边的人纷纷赞同。 通天:“……” 倒也不必如此。 悟空则是很坚定地同他们道:“不做人,也不做鬼,我可是要成仙的!” 他双眼炯炯有神,湛然生辉。 九幽鬼使们面面相觑,喃喃念道:“神仙啊……” 有一人摸着下巴叹道:“世人皆道神仙好,我闻神仙亦有死,兜兜转转的,指不定还是要同我们一道来做鬼。”他又看了一眼悟空,却是真心实意地祝愿道:“虽说如此,那也是旁人之事,不能一概而论。我等也愿大圣你如愿以偿。” 九幽鬼使们齐声道:“待到大圣成仙之日,四海八荒亦当共同庆贺!” 悟空看上去高兴极了,眉眼飞扬,甚是恣意。 通天一眼望去,眼底忽有几分恍惚之色,半晌,化为轻轻一笑。 后土慢慢走到身旁,瞧了这位红衣圣人一眼,眸光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通天侧过首来望向了她:“既然如此,这件事也算是圆满解决了,我们师徒二人也不再打扰后土道友,就此辞别,来日再见。” 后土看了看他,浅浅一笑:“倒也不必说什么‘来日再见’,平日里,通天道友也可以多同我联系联系的。” 通天微微一顿,掀起眼帘瞧她,又见后土镇定自若地朝他一笑,慢声道:“后土先前曾说,巫妖量劫于我,便如封神量劫之于道友。两者虽然并不一样,但那颗心却是一样的。只盼通天道友将来若有什么打算,莫要忘了后土便是。” 通天笑了笑:“自当如此。” 他们又彼此对视了一眼,纷纷一笑。 通天方才侧过首去,又唤了一声:“悟空。” “来了来了!”悟空一个筋斗,便又出现在通天身边,端端正正地立着,又对着后土行了一礼。 后土垂眸瞧了瞧他,温和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又从袖中摸出一葫芦的丹药来,将它递到了悟空手上:“差点忘了,既然是通天道友的徒弟,贫道自然也该给些见面礼的。” 悟空见状看了看通天,见通天微微颔首,他方才收下,又对着后土拱了拱手,甚是认真地道谢道:“悟空谢过后土娘娘。” 后土笑了笑,温言道:“下次可不要再这么莽撞了。” 悟空挠了挠头:“既然都是熟人,那也算是自家人了,我从来不对自家人动手的!” 后土不由垂眸又看了看这只懵懵懂懂的石猴,唇边隐隐带着几分叹息。 自家人吗? 你师兄师姐们曾经也是这样想的,后来他们可都后悔了这一句“自家人”啊。只盼你将来,不至于同你师兄师姐一样。 后土并未多言,只瞧着通天牵起了他家石猴的手,慢慢悠悠地出了地府。 跟随在她身旁的巫族中人见通天圣人走远,方才走到了后土身旁,带着几分担忧地询问道:“后土娘娘……我们可以相信这一位通天圣人吗?” “他毕竟也是量劫之中的输家,几乎输掉了一整个截教,您将希望放到他身上,未必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后土闻言却只一笑:“他上清通天是输家,难道我们就是赢家了吗?谁还不是在量劫中输得惨烈,输到几乎一无所有?巫族,妖族,截教……正是因为我们输得惨烈,却始终心有不甘,方才会想着联合起来,重新向这片天地讨个公道。” “我们谁也没有赢过,又有什么资格来嘲笑对方呢?” 那位巫族欲言又止。 后土淡淡道:“不必担忧,若无万全的把握,我绝不会轻易赌上整个巫族,再度掀起这场战役的。且看我这位故友能够做到哪一步吧。” 他能做到多少,她就敢赌上多少。 * 通天带着悟空,自然是往天庭的方向而去。 他可没忘记他独自一人出来的理由,虽然不过是个借口,但也要给他那位长兄一点面子的。 只是行到半途,他又随手招来一个化身,为他施展法术隐蔽行踪,方才令他带着后土的信去了娲皇宫。 做完这些后,通天方才垂落了眼眸,打量着自己身边的悟空。 石猴正一脸好奇地伸出手去抓周围的云朵。云朵软绵绵的,偶尔被他揪走一团,缺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他盯着那团被他扯下来的云团看了片刻,试探着放入嘴里,只觉得有点冰冰凉凉的感觉。旁边的云朵见状却纷纷受了惊吓,嗖得一声飘远了。连带那朵被他揪走一片云团的云朵,更是飘得无影无踪。 可怕!怎么有人连云朵都想吃?! 等到石猴抬起头来,只见他方圆数里,连一朵云彩都没有了! 只剩下通天和他脚下的这朵祥云,不住地瑟瑟发抖,若非它还要带着师徒二人往天庭去,此时怕是也要跑路了。 悟空茫然地挠了挠头:“师尊,怎么连一朵云彩都不见了?” 亲眼目睹了一切的通天不由失笑:“问为师?你不如问问你自己刚刚都做了一些什么?” 悟空无辜地眨了眨眼,又仰头拽了拽他师尊的袖子。 通天低眸望来,忍不住又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笑道:“真是个顽猴。” 他说着,心底却又有几分怅然。 这样一只天真快活的石猴,他当真能忍心亲手将他送去渡劫吗? 悟空向来是一只机灵聪慧的猴子,更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从补天石中孕育而生的石猴! 他只觉通天抚过他头顶的动作带着几分犹豫,抬头看去,便又对上了红衣圣人微微带着几分怅然的目光。圣人瞧了他许久,忽而开口道:“其实,在幽冥地府中做鬼也不错,反正后土和我交好,总归可以罩着你的。” 悟空:“……师尊?” 通天微微叹道:“真不知道为师所做的一切,对你而言,到底是好是坏啊。” 悟空垂眸不语,忽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师尊?” 通天并不意外他能猜到他的想法。 他在教导石猴修行的时候就常常惊叹于他悟道的速度,哪怕是在他的师兄师姐之中,这只石猴的资质也算是最好的那一类了。他向来是聪慧的,可越是聪慧的孩子,越容易受到挫折,自古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过于聪慧,有时未必是一件好事。 闻言,他只是淡淡一笑:“悟空,你知道为师现在要带你去哪里吗?” 悟空抬起首来,朝着远处的方向望去,思绪微微一动,数了数自己刚刚经过了几重天,数到第九重天时,他对通天道:“师尊要带我去天庭吗?” 通天点了点头。 圣人悠悠念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悟空懂了。 他仰起头来看通天,眼底闪烁着明。慧的光芒:“属于悟空的大任要来了吗?” 通天道:“若无意外,这是你命中本有的劫数,但凡你踏入道途,便注定要遇上此劫。” 悟空问:“避无可避?” 通天叹气:“为师倒也试过几次,偏你铁了心要求这长生之道,就算为师不愿教导你,恐怕也有旁人乐意来教你的。” 悟空点头,干脆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去避吧。” 他说着,又扯了扯通天的袖子,仰起首郑重地同他道:“能够遇到师尊,乃是悟空的幸运。” 通天低头瞧了瞧他,亦是一笑:“为师亦是。” “好了,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为师也就不必矫情了,该说的事情也该趁早同你讲上一讲。”通天道,“这一件事呢,说来也简单。为师就从两个人身上讲起吧,这两个人呢,你自然也是听过的。” 通天:“话说在那西方境内,有两位著名的道人,他们乃是一对兄弟。一位叫做接引,一位叫做准提。他们最为出名的那句话就是传说中的‘贫道见你同西方有缘’,遇人便渡,少有失手,众人闻之无不变色……” 圣人牵着他的弟子,一边往天庭而去,一边又讲起陈年往事来。 第109章 通天:“很久很久以前,也就是洪荒刚刚诞生的时候,东西方之间的灵气差距并不像如今这么大。鸿钧道祖和魔祖罗睺因为道统之争在西方大打出手,导致西方的灵脉崩塌,灵气溃散,无数奇珍异兽出逃,众多灵根异果被毁,为西方后来的贫瘠埋下了祸根。而这对兄弟就诞生在这样的西方之中,从此日日为西方的兴盛而奔走。” 他回忆着鸿钧曾经同他讲过的话,又将之一一告知他的弟子。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通天圣人缓缓念道,目光落在悟空身上,“天道因为西方灵脉被毁,发展远远落后于东方的现状忧心忡忡,凡事都偏重西方三分,就连洪荒仅有六尊的圣人之位,都划出了三分之一交给西方。” “当时的东方大地之上有无数惊才绝艳的人物,妖族的东皇太一,号称圣人之下第一人,巫族的后土娘娘,修为深厚,又深怀慈悲之心,镇元子,红云,冥河老祖,太阴星上的羲和望舒两姐妹……但无论他们如何出色,都与圣人之位无缘。因为洪荒的圣位,在一开始便已经定好。” 通天道:“这对东方的仙神们来说当然是不公平的,但从洪荒的大局来看,又不失为一种平衡。不过,这与你师尊我无关,毕竟谁也抢不走属于三清的圣位。” 圣人的语气平淡,悟空却不由得抬头望了他一眼。 三清…… 这洪荒之中最为尊贵的三位兄弟,三个人便占据了洪荒圣位的一半,在封神量劫之前更是兄友弟恭,同心同德,无人敢在他们面前嚣张肆意。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注定了他们兄弟之间最后的分崩离析,只因这片天地容不下这样的存在。 悟空隐约生出了一点感触,并未开口,只静静地听着通天继续往下讲。 “天道将两个圣位交给了西方,也就是交给了接引和准提,但他们却迟迟没有成圣,直到他们彻底领悟了天道的意思,祂想要西方兴盛,想要洪荒回归到平衡之中。担负起圣人之位的他们,必须完成这个使命,否则永远也无法成圣。” 通天:“在明白了一切之后,西方的两位道人面对天道许下了四十八个宏愿,愿意以毕生努力完成西方的兴盛,天道有感,降下功德,助其顺利成圣,方才有了如今的接引圣人与准提圣人。” “而这,也就是你即将参与的西游量劫的起因。” 悟空道:“为了西方的兴盛?” 通天颔首:“为了西方的兴盛。” “封神量劫过后,我截教几近灭亡,玄门随之衰败,而西方教却趁机从东土渡走了不少‘有缘人’,壮大了自身的实力。你大师伯见势不妙,权衡再三,将我门下大弟子多宝道人经函谷关化胡为佛,送往西方,是为如来佛祖,你二师伯也送了两个弟子前往西方,就是你那慈航师兄与文殊师兄,借此分一分西方的气运。” 通天缓声道,语气间又带出了几分若有若无的讽刺。 悟空不语,又轻轻拉了拉他的手。 通天垂眸看他,微微一笑,唇边的笑意淡淡,宛如往事如烟,风淡云轻:“故而,这所谓的西游量劫,虽说听起来十分高大上,但实际上也不过是西方佛门与东方玄门之间的佛道之争罢了。圣人们打算拿西天取经一事互相较量,看看今后的洪荒究竟仍然是玄门说了算,还是轮到西方当家做主。” “而你,或许便是这片天地选择的其中一枚棋子。” 通天说到此处,终是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垂落了眼眸,目光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石猴:“命数如此,劫运难逃。” 悟空抬眸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瞧见了通天眼底那难以掩盖的怅然与惘意,终于懂了他师尊对他求道之路前前后后的劝阻。 他从心底里是不想他踏入这一场劫数的吧? 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走来,始终不曾动摇求道的决心。 可即便是如此,哪怕在一开始他就知道了一切的真相,他依旧—— 悟空:“师尊,这是弟子自己心甘情愿做出的选择。” 通天闭上了眼。 你可知你师兄师姐们踏入那场封神量劫,为亲朋故友讨还公道,却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时,同样也是心甘情愿的? 悟空执着地望着他,又轻轻拉住了他的手:“弟子因见到了花果山上的生离死别,而起了寻求长生之心,又游历四海八荒,此心愈发坚定,有幸拜在您的门下,得授长生之道,仙门之法,此心所向,无怨无悔。” 悟空:“既然不成仙是死,成仙亦是死,那我孙悟空,为何不能成仙?!” 那声音掷地有声,恍惚间,天地间一声闷雷响彻,含着隐隐的怒意。 前方的缥缈云雾之中,凌霄宝殿已然映入眼帘。 通天停下了脚步,睁开眼来,认认真真地端详着这只石猴的模样。他手持如意金箍棒,穿着那一身金光闪闪的披挂,目光坚毅地抬起首来,近乎执拗地望向了他。 从初见到现在,石猴从懵懵懂懂为着身边之人的死去而伤心难过的模样,到踏入道途后的一身道袍,又到今日这副“齐天大圣”的模样。他仿佛仍然天真,仍然懵懂,却自始至终都不曾改变过他的初心,甚至愈发的坚定了起来。 他的初心…… 通天垂落了眼眸,凝视着自己身躯中那颗缓缓跳动着的心脏,又遥遥望向前方。 在那缥缈的云雾之中,他又瞧见了他那一身肃冷气息,冷冽出尘的兄长。 元始天尊静静地立于天门之前,原本负责守卫天门的天兵天将们已然不见了踪影,想来是畏惧圣人之威,纷纷退避而去,只剩下他一人孑然而立,眼底俱是化不尽的寒霜冷雪。 就像是他从东海之上回来的那日。 同样的疏冷淡漠,同样的压抑克制。 通天垂眸看了他许久,淡淡一笑,终于确定了心中那点隐约的猜测。 他重新将目光落到了悟空身上,抬起手来,安安静静地替石猴理了理那些微乱的绒毛:“……西游量劫主要是圣人之间的博弈,与你关系不大。你所要做的,就是去西天取得真经。你需历经千难万险,跋涉千山万水,护送那位佛子顺利到达灵山,其间会有诸多妖魔鬼怪出没,扰你清净,乱你道心,令你动怒,又使你遭遇平生未有之沮丧之事。” “你或许会有片刻产生动摇,会忍不住想回到花果山上,又怀疑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踏上这条漫无止境的取经之路,但无论如何,悟空,永远记住你今天同我说的话。” 通天道:“这一路西行,若是遇到什么麻烦,务必要回到天庭之上找人帮忙,又或者去找你慈航师兄,也就是西方的观世音菩萨。” 他停顿了片刻,温声同他道:“不管发生什么,为师都站在你的身后。” 悟空仰起头来,郑重地点了点头:“师尊,弟子记住了。” 通天又笑了一笑,轻声安抚着他的弟子:“不过你也不用紧张,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你先同为师一道去认一认那位西天佛子,以及另外的三位取经人吧。这趟取经之路,你要同他们一道走下去。” 他垂眸,拾起了他弟子的手,抬步踏上了天庭。 元始如有所感,抬起首来,冷淡的目光落到了他弟弟的身上,眼角余光又淡淡地扫了一眼一旁的悟空。 通天笑了一笑,弯眸道:“哥哥,我先送他进去。” 元始不语,看着通天对他一笑,回过身去,又甚是平静地带着悟空踏入了凌霄宝殿之中。红衣圣人的身影从他身旁擦肩而过,不曾停留片刻,仿佛自始至终都没有为他动容过分毫。 天尊微垂了眉眼,眸底墨色忽而幽深。 凌霄宝殿之中,老子微微抬起首来,瞧着通天带着石猴踏入殿中,神色不由稍稍一顿,颇为深沉地想着: 弟弟啊,你这么嚣张,是真的不怕你二哥他发疯啊? 不少神仙抬起头来,先是偷偷地看了一眼通天圣人,接着又好奇地看向了他身边这只石猴。 通天懒懒散散地抬起手来,先是指了指悟空,缓声道:“此乃我前不久新收的小徒弟,名唤孙悟空。” 截教弟子这边微微一阵骚动,目光炯炯地朝着他们小师弟的方向望来。 老子神色不变,微微颔首:“善矣。” 通天又道:“接下来的西天取经之路,他将同其余几位取经人一道,共同护送佛子一道去西天取得真经。” 金蝉子一个激灵,下意识就回头望来,一眼就瞧见了通天身旁的悟空。 悟空歪头看了看佛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遍,忽而对他一笑。 老子又点了点头:“大善。” 通天微微一笑:“接下来的事情,就拜托兄长你了。” 说完,他竟然直接甩袖走人了。 老子瞧了瞧他的三弟,只觉得自己的头又痛了起来,不由得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又垂眸看了眼下方那只毛茸茸的石猴,发出了很多人都曾发出过的感叹: 瞧这只石猴的样子,果真是他弟弟会喜欢的样子呢。 难不成,他弟弟真的是因为喜欢这只石猴,才又起了心思,收了他当徒弟的吗? 他摇了摇头,压下了心中的心绪。 不管了,无论如何,拖延了这么久,这四位取经人的人选到底是选出来了,接下来……就看接引他们的了。 太清圣人抬起眼来,淡淡地朝着西方的方向望了一眼。 …… 通天把悟空留在凌霄宝殿之中,自己却是干脆地回头走了,心里一时半会儿倒也什么都没想,只觉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之情。 事到如今,一路下来,他到底是走到了这一步。 会后悔吗? 现在后悔的话,怕是早就已经来不及了吧? 他微微失笑,随意地挑了一个方向,沿着抄手游廊慢慢地走着,权且当做散心。只是还未等他走出多远,便忽觉手腕被人紧紧扣住,眼前倏地一暗,仿佛跌坠入一个宽大的怀抱之中,鼻尖充斥着熟悉的冰雪般冷淡的气息。 那人低垂着眉眼,眼底酝酿着压抑已久的情绪,嗓音冷冽,似金石相击,清脆极了。 “通天。” 通天如有所感,微微抬起首来,正对上了他兄长垂落的冰凉目光。 圣人并不感到意外,弯了弯好看的眉眼,笑道:“哥哥。” 他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元始眸底浓郁的暗色,一点也没有挣扎的意思,只是轻轻抬起手来,温柔地抚上了他兄长的面颊,又弯起眉眼,再自然不过地在那微凉的唇上落下一个吻。 天尊搭在他纤细腰上的手猛然收紧,下一个瞬息,骤然将他抵在了旁边的石柱之上:“通天!” 低沉的声音里仿佛充斥着怒意,又隐约含着一些说不出来的,难以形容的东西。 是什么呢? 真让他感到好奇啊。 通天带着几分兴味,垂眸低低地笑着,又抬起眼来,定定地望着元始。 红衣圣人唇瓣微启,轻轻地,状似无意地擦过他兄长的侧脸,含着他散落的一缕发丝,含糊不清,喃喃开口:“哥哥,你想我了吗?” “你这样一副模样,就好像对我突然离开这件事很生气似的……” 通天轻轻地笑着,眼底不知何时带上了一丝怜悯之色,带着隐约的试探,又仿佛笃定极了自己的猜测:“元始,你不会真的,连一日都离不开我了吧?” 倘若真的是这样的话…… ——元始,你完了呀。 第110章 不知这是天庭的哪一个少有人经过的角落,碧绿的藤蔓自栏杆旁垂下,同旁边的枝枝蔓蔓缠绕在一处,一朵又一朵蜿蜒绽放着纯白的花朵。 四周皆是静悄悄的,仿佛被他的兄长以莫测的法力隔开,从此自成一界,不受任何外物的干扰。 风也是静悄悄的,从通天弯眸浅笑的眼眸中掠过,轻轻拂过他兄长冷淡的发丝,尾端一晃一晃地扫过他的面颊,带来微微的痒意,让人忍不住想要做些什么。 他专注地瞧了一会儿,松开了含在口中的一缕青丝,又喃喃地唤他。 “哥哥。” 尾音微微拖长,仿佛带着几分纯粹的天真与无辜,亲昵地唤着他最为依赖亲近的兄长,温热的气息喷吐在他耳垂边上,却令那单纯无辜渐渐化为彻骨的缠绵与引诱。 “难不成,你已经离不开我了吗?” 他弟弟的声音里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仿佛窥探到了他心中最为隐秘的角落,因而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神情,又忍不住拿着他的弱点来试探他,肆意地踩在他的心上,欣赏着他暴露出来的真实面容。 元始的眸光愈深,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肩,更加用力地将他弟弟压在冰凉的石柱上,迫使通天被迫仰起头来,露出一截白皙的脆弱的脖颈,仿佛只要他想,便可以轻易地在上面留下任何他想留下的痕迹。 天尊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段颈项之上,修长的手指微微探出,冰凉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柔软的肌肤,眸光愈发暗下,沉郁的,寒寂的,像是昆仑山上永无止境的长夜。 他已经离不开他的弟弟了吗?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为何对此毫无印象? 元始淡淡地想着。 也许,他现在不该去思考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而是应该…… 通天说完之后等了一会儿,本以为元始会反驳他的话,不料那素来冷淡出尘的天尊垂落了眼眸,静静地瞧着他,却只垂下首来,将他抵在冰凉的石柱上面,任凭那凉意侵染他的脊背,带来无法忽视的触感。 圣人微微吃痛,蹙了蹙眉,又被他兄长抬手小心翼翼地抚开颦蹙的眉。 又回应似的唤着他的名字。 “通天。” 一遍尚且不够,他便一遍又一遍地唤着。 就好像这名字里仿佛蕴含着什么神秘的力量,令高高在上的元始天尊也为之欲罢不能。 一只手强行托起了他的下颌,通天只能微微仰起首来,直直地望入那双幽深的冰冷眼眸之中,看着那墨色的瞳仁之中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 发丝微微有些乱了,呼吸声仿佛也急促了几分,在这逼仄的,连一个人都容不下的空间里,偏偏拘束着两个人的身躯。 多糟糕啊。 元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那微凉的指腹却微微抚上了那柔软如花瓣的唇,一点一点描摹着,近乎贪婪。 “……你不该离开我的。” 他始终没有回答通天的问题,只是又重复了一遍:“你本来就不该离开我身边的。” 通天又笑。 他凝视着面前的天尊,眼底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与嘲讽:“可是哥哥,我又不是你身上的一部分,只能日日夜夜陪伴在你身边,我又为什么不能离开你?” 抚在他唇间的指腹骤然用力,近乎狠辣地研磨过他的唇,裂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仿佛隐约能嗅到鲜血甘甜的气息。 片刻之后,元始仿佛又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他所造成的一切,垂首吻上了那冰凉的唇,又轻轻吮吸着。 隐约的刺痛感从唇间传来,连带着那鲜明的吮吸感。 通天的眼眸微微垂下,下意识抓紧了元始的袖子,在短暂的间歇里低声问道:“哥哥又生气了?” “就因为我说的话?” 元始嗓音冷淡:“明知故问。” “可我说的又没有错。”通天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懒懒散散,丝毫不曾畏惧于近在咫尺的危险,恰恰相反,他仿佛故意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在他兄长的底线上踩过,“哥哥有什么理由来留住我呢?比如说,拿你自己?” “通天!” 通天懒散一笑:“在呢。” 元始定定地看他:“你就非要逼我?” “你难不成真的以为,为兄不知道你刚刚出去都做了什么?!”天尊的声音冷肃入骨,嗓音隐隐含怒。 通天仍然笑得风淡云轻:“我做了什么?我除了同后土稍微叙了叙旧,完完整整地把我的弟子带了回来,我还做了什么?哥哥可莫要诬陷了弟弟我呀。” 抓着他肩胛的力道愈重,仿佛要生生碾碎他的骨头。 通天却仿佛不曾察觉一般,仍然若无其事地看着他的兄长,又微微俯下身来,探出一点猩红的舌尖,轻轻舔了舔兄长的唇瓣。 天尊的呼吸猛地一滞! “哥哥是不相信我吗?可我真的什么也没有做呢……”通天呢喃着,捧起了他兄长的面容,专心致志地望入那双眼里,盈盈一笑,粲然生辉。 “不如,我给哥哥发个誓吧?若我当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天道见证,就罚我魂飞魄散,永无轮回,从此天上地下再无上清通天,可好?” “住口!” 元始却仿佛比先前听到通天的话时更加生气,近乎勃然大怒。 通天微微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又被他兄长紧紧拽入怀中,整个人被压在他怀中,再也挣脱不了分毫。 “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出口的吗?!” 元始的嗓音带着沉沉的愠怒,天地之间忽而起了凛冽的风,狂风重重地吹刮着周围的树木,暴雨欲来,宫阙将倾。 凌霄宝殿中的老子微微一顿,抬起首来,不由得往外面看了一眼。这又是怎么了? 直面着元始的怒意的通天,只觉元始冰冷彻骨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一寸一寸地,仿佛下一刻便要将他吞吃殆尽。 “通天……你是一位圣人!你说出口的话,未必就不会被冥冥之中的天意感知,从而弄巧成拙!你知不知道,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天尊极为压抑的声音落在通天耳畔,一字一顿,冷冽入骨,“魂飞魄散,永无轮回……这种话你也能说出口?!” 通天定定地看着他。 元始面容沉怒,冷淡的长眉拧成一团,眼底皆是压抑不下的怒意,仿佛世间最为酷寒的冰雪。 他看上去真的很生气。 通天在心底静静地想着,却仿佛什么情绪也没有升起。 圣人垂落了眼眸,安安静静地依偎在他兄长怀中,倾听着从那胸口传来的剧烈的心跳声:“……可是哥哥不信我呢。” 他仿佛带着点委屈似的,拽着他兄长的袖子撒娇:“哥哥既然不信我,那我只好给哥哥发个毒誓,来取信于哥哥了。” 虽然这种东西实际上什么都证明不了。 元始的胸膛仍然剧烈地起伏着,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怀中的红衣圣人,忽得又抬起了他弟弟的下颌,愈发用力地吻上了他的唇。 通天微微一顿,掀起眼帘看他,片刻之后亦回应起了这个吻。 带着几分掠夺的,又间杂着难以言说的怒意,像是海上汹涌的潮水,一遍又一遍地拍打在陡峭的崖壁之上,激起雪白的浪花。 他们的呼吸交缠在一处,一如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刚刚诞生时一样,上清之气与玉清之气自始至终都是这样亲密无间的姿态,彼此相依,从不分离。 通天再度被抵到冰冷的石柱之上,借着那仅有的支撑,不至于彻底被那汹涌的浪潮淹没,却也被压在他身上的人寸寸压制,仰起首来,被动地,一遍又一遍地回应着那满含怒意的,充满侵略性的吻。 元始的呼吸急促而压抑,神色同样冰冷刺骨,落在他微微失神的眼眸之中。他被迫张开唇齿,一次次地被他侵入,掠夺,几乎无法呼吸,只能紧紧地抓住身前之人的衣袖。 “哥哥。” 他断断续续的,挣扎着唤他,字与句难以相连,愈发的破碎。 元始垂落了眼眸,眸光中映出了他弟弟此时分外无力的失神模样,心中的怒意微微减轻了些许,又在回想起他刚刚说过的话时骤然高涨!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天尊不由垂下了首,再一次地吻上了他弟弟那一截白皙的,脆弱的颈项。向来敏感的地方为人所制,引得后者的身躯微微一僵,呼吸愈发紊乱了起来。 通天掀起眼帘,一边努力地呼吸着,一边挣扎着仰起首来,凝视着元始的模样。 他似乎笑了一笑,分明是被他兄长压在身下,格外无力的姿态,却依旧不曾为他此刻的处境动容分毫。 他只是靠近了元始,在他耳畔低语:“哥哥看样子是真的很生气呢,怎么办呢?要不,我给哥哥赔个不是?” 那话音里仍然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轻轻呵在他耳边,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 元始终于忍无可忍地警告他:“上清通天!” 圣人低低地笑着:“怎么了吗?哥哥。” 他抬眸望了一眼他的兄长,笑意盈盈:“我都任由哥哥做到这一步了,哥哥为什么还这么生气?” 元始的声音冰寒刺骨,仿佛死死压抑着什么:“你就非要把我逼到发疯吗?” 是啊。 满怀恶意的红衣美人抬起眼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兄长。 我就是想看你为我发疯的样子啊。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10-120 第111章 本就寂静的天庭愈发安静了下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离他们远去,此时此刻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通天没有说话,元始却仿佛从那双盈盈生辉的眼眸中读出了他弟弟此刻的心声。那般肆意的,任性妄为的,毫不顾忌结果的行为,就好像丝毫没有考虑过背后的代价。 通天在逼他发疯。 元始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听见了红衣圣人低低的笑声,他在他耳边呵气,一字一顿,笑意盈盈地唤他哥哥。 他弯起了那双好看的,令他心动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那双眼里再清晰不过地倒映出了他的身影,满满的,唯有他一个人。 他朝他靠近,一点一点,将这个过程拖得既漫长又煎熬,又饶有兴趣地欣赏着他极力克制的模样。 那柔软的唇微微张开,带着一贯的任性与张扬,又缓缓念着他的名字,嗓音清脆,分外动听。 “元,始。” 他是故意的。 他想看他发疯的样子。 他那素来任性,最近又格外恶劣的弟弟,希望他为他发疯。 名为“理智”的弦岌岌可危,仿佛随时都会为面前的红衣圣人而生生崩断,偏又勉强维持着最后的冷静自持。 元始天尊的眼眸暗了下来。 沉沉的,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 他的吐纳声隐隐有些急促,在愈发寂静的天地中清晰可闻,攥着通天手腕的宽大手掌愈发用力,手背上似有青筋蹦出。天尊闭了闭眼,偏开首去,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额间却有细密的汗珠一点点浸出。 “通天……” 低沉的微微带着哑意的声音落在通天耳边,带着些许的痒意。比起平常冷淡的声线,这声音更加沉闷,里面仿佛藏了很多很多,不可以言说的东西。 是什么呢? 通天抬起了眼眸,饶有兴致地看去。 红衣圣人仿佛笑了一笑,侧过首去,贴在他兄长的耳旁,语调微微上扬,又轻轻呵了一口气:“哥哥。” 哥哥。 分明是那么简单的称呼,偏偏又透着难以言说的暧昧,尾音微微上挑,轻轻在元始的心上勾了一下。 眸光愈沉,喉结又微微滚动了一下。 外面那个真实存在着的世界仿佛又离他远去了一点,天庭上那庄严的宫阙,悠悠飘动着的白云,以及那无时不在无时不有轻轻在他耳边拂过的风声,万事万物都已然远去,唯有眼前散漫任性的红衣圣人是唯一真实的存在。 只要他愿意,仿佛便可低下首来,轻而易举地得到他。 在这不为人知的,与世隔绝的角落里。 元始天尊垂下了目光,怔怔地看着他的弟弟。 通天仿佛笑了一下,这笑容又胜过了他所见的一切。 宇宙万物黯然失色,尽皆离他远去。 “通天……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仿佛低声问了一句,嗓音愈发哑然,仍然在压抑着什么。 “我知道啊。”圣人笑意盈盈,又轻轻咬着他的耳垂,满怀恶意地询问道,“就不知道哥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又想做些什么?” 他在做些什么? 又想做些什么? 元始在心底询问着自己,只觉那仅存的理智仿佛也要离他而去。 他愈发用力地抓紧了他弟弟的手腕,力道大得仿佛要生生扼断那只手。 要是真的能如此就好了,那他就可以顺势把他弟弟给关起来了。 这样,他就再也不必担心他的弟弟在外面肆意妄为了。 通天…… 他的弟弟。 若是不出他所料的话,通天这一次去地府一定有他的目的,绝对不是明面上的,后土邀请他这么简单。或许从头到尾,自始至终,他弟弟都没有放弃他在封神量劫中的想法——逆天而行。 这是属于兄长独有的,冥冥之中的预感。 哪怕他实际上没有任何证据。 可是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人比他们之间更亲密,他又怎么可能会猜不到他弟弟在想些什么? 要揭穿他吗? 可是,要是真的揭穿了他弟弟的话,他们的师尊一定会很生气。 或许,鸿钧道祖会再一次亲自下界,强行把通天带走镇压在紫霄宫中。像他弟弟这般屡教不改,肆意妄为的,上一次被镇压了千年,这一次呢?怕不是再也不会被放回洪荒了吧? 千年。 元始咀嚼着这个词,眼眸愈发的幽邃。 通天在紫霄宫中待着的那一个千年,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又是如何压抑着克制着,好不容易才等到他弟弟从紫霄宫中回来。 若是再来一个千年,又或者……通天再也不会被放回来。 ——他怕是真的会疯。 “哥哥,你在想什么?” 怀中之人弯起了好看的眉眼,拽着他的衣袖,甚是好奇地问着他。温热的气息呵在他的耳垂边上,那般温暖,那般轻柔,带着若有似无的,藕断丝连的纠缠。 他是故意的。 元始没有一刻比这一刻更为确定。 他凝眸望着自己的弟弟,只觉得自己的理智每一刻都离自己愈远。 可是,若是不揭穿通天…… 他弟弟注定会孤注一掷,走上这条逆天而行的绝路。 魂飞魄散,永无轮回……这所谓的玩笑未必不会变成事实。 他能不知道他弟弟吗?他弟弟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他弟弟疯起来什么都做得出来! ——而到那时候,他也是要疯的。 揭穿不行,不揭穿也不行…… 上清通天,确确实实是想要让他发疯。 元始又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隐隐含怒,却又藏着一些难以形容的东西:“你就非要这么任性吗?通天!” “你就不能听话一点,乖巧一点,不要再惹为兄生气吗?!” 他是那么生气,又是那么的……煎熬。 通天却仍然笑着。 他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他此刻的处境,也丝毫没有感受到他兄长的挣扎,或者说,他分明察觉得清清楚楚,却在以他兄长的反应为乐。 “任性吗?”圣人弯眸浅笑,“我哪里任性了?” 他又靠近了些许,仰起首来,一双眼眸无辜地注视着他,近乎天真地咬了一下他的耳垂,轻轻舔。弄着,含糊不清地唤着他的名字。 “元始。” “此时此刻,难道不是你在发疯吗?” 他笑道。 那根理智的弦仿佛在刹那之间彻底崩断。 那一瞬间,元始什么都没有想,只顺着他的心意俯下身去,惩罚似的咬上了那柔软的唇瓣。 伴着咬破的唇瓣,隐约的血腥气交缠在两人彼此相依的唇齿之间,抵死纠缠,难舍难分,一时竟也分不清是累世的仇人,还是心心念念辗转反侧的冤家。 通天仰起首来,被迫承受着那一个吻,眼眸微微失神,不由抓紧了身上之人的衣袖,却仍然弯了弯唇,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元始的模样。 通天听到了他兄长极力压抑的喘息声,那般清晰,一如那跳动的愈发剧烈的心跳声,他瞧见了那双幽深若深潭的眼眸,仿佛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内。 那冷淡的冰雪般的气息又充盈了他的鼻尖,从头到脚,全身上下,尽皆为此覆盖。隔着那层一丝不苟的,整整齐齐的肃穆道袍,他又轻轻触碰到了那温热的躯体。 那般淡漠出尘,凛然如冰雪般的兄长,也会有一日露出这样的深陷于情。欲之中,不可自拔的模样吗? 也不知他何其有幸,竟能亲眼见证这一幕呢? “哥哥。” 他低眸唤着,声音笃定:“是你疯了。” 从他从紫霄宫回来开始,明明应该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仇敌,偏偏执意维持着那温柔的表象,又一次又一次地为他的离开而生气,恨不得将他牢牢地锁在他的身边,日日夜夜抵死缠绵,哪里都去不了,再也离不开他。 元始天尊,你难道不是早就已经疯了吗? 他又重复了一遍,眼底仿佛带着一丝怜悯:“元始,是你疯了。” ——你完了。 是他疯了吗? 元始平静地想着,仍然凝眸望着怀中之人。 或许,确实是他疯了。 他不愿意去揭穿他弟弟最真实的想法,纵容他为所欲为,只因怕他师尊再一次把他弟弟带走,他也不愿意不去揭穿,生怕他弟弟当真走上这条万劫不复的道路,最终落到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他本该冷静地做出选择,偏生举棋不定,反复纠结。 不是疯了,又该如何解释? 元始终是垂落了眼眸,揽住通天的腰身,将他整个人紧紧地拥入了怀中,发丝纠缠,身躯相连,再亲密不过的姿态。他抵着他弟弟的眉心,轻轻吻着那轻颤的眉睫,缓声道:“是。” “我或许当真是疯了。” 通天仰起首来,静静地看着他。 元始闭了闭眼,当他终于决定说出口的那个瞬息,忽而觉得这话也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难以启齿。他有什么不可以对他弟弟说呢?他就差把那一颗心都剖出来给他看了。 “为兄确实……连一日都不能离开你。” 嗓音冷淡,却分外真实:“所以也请你,不要再离开我半步。” 留在他身边吧,始终留在他身边吧。 只要通天一直待在他的身边,他一定会好好地看住他,绝不允许他踏上任何妄图逆天而为的道路。 通天凝眸望着元始许久许久,仿佛终于心满意足似的,低低地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哥哥确实是疯了呀。” 他依赖地靠在他的怀中,任凭天尊俯下身来,温柔地吻上了他的眉心。两人的衣袂交叠,发丝紧紧地纠缠在一处,难舍难分,怕是一时半会儿难以解开。 真好啊。 就该是这样的。 索性不解开好了。 他弟弟不是说他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吗?正好,他们就该这样紧密地缠绕在一起,从生到死,永不分离。 九重天上的天庭,连带着这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彻底离他们远去,万事万物都静悄悄的,谁也不敢去打扰他们两人。 天尊紧紧拥抱着他的弟弟。 就好像那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如他弟弟所愿。 他终究,为他而疯狂。 第112章 天庭之上仿佛又逐渐安稳了下来。 老子侧首瞧了瞧外面一碧如洗、万里无云的天穹,微微舒了一口气:这是又把人哄好了? 他那两个弟弟啊,近来总是吵吵闹闹的,不太安稳,让人头疼。不过好在和好的也快,不至于让他太过操心。就是不知道这样的情况还能维系多久…… 老子对此有些忧心。 他微微叹气,将西天取经的事情一一安排了下去,又垂落了眼眸,格外关注了一眼那只石猴,方才起身将位置重新还给了昊天,自己慢悠悠地踏出了凌霄宝殿。 昊天垂眸,目送着太清圣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微微松了一口气,也忍不住抬起首来朝着那只毛茸茸的石猴多看了两眼。这可是他们小师兄新收的徒弟诶,瞧这副模样,果然他们小师兄就是喜欢毛绒绒。 奇怪的刻板印象又加深了呢。 旁边的神仙们有一个算一个的,都朝着悟空若有似无地投来目光。截教弟子们蠢蠢欲动,若非他们金灵师姐还未开口,怕是忍不住就要上前同他打招呼了。 悟空对旁人的视线向来是敏感的,他抬首望去,眸光炯炯,扫了周围人一圈。众人的视线与之相触,或好奇,或复杂,像是瞧见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似的。他从头到尾地看去,又瞧见旁边那个温婉如玉的仙子对着他一笑,眉眼温和,油然生出一种亲切之感。他之前听周围的人说,她好像是叫做……云霄? 悟空眨了眨眼。 再往边上看去,越来越多的人对他流露出亲近之意。 分明以前他们从未谋面,可在此时此刻,他们在瞧见悟空时,却自然而然地表露出了几分友善。总觉得若不是场合不对,恐怕他们就要忍不住走过来跟他说话了。 这些人……大概都是他的师兄师姐吧? 听说那次封神之战几乎毁去了整个截教,但悟空对此一直没有什么太大的概念,直到此时此刻,他面对着大半个天庭的神仙所流露出来的善意,才忽而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 原来,他曾经有那么多师兄师姐,都死在这一场劫数之中吗? 金灵圣母站在一旁,同样垂眸打量着她师尊新收下的那位小师弟,又与旁边的无当对视了一眼。她温温然地一笑,慢慢地走了过来,很快就引得悟空下意识地抬起首来,望向了她。 周围的环境亦为之一静,大家不由自主地保持了安静。 悟空望着金灵,思考着该如何称呼这位元君,又见圣母微微含笑,唤了他一声:“小师弟。” 悟空:“……” 好直接! 我们截教的人都是这样的吗? 他忍不住想起了之前遇到的如来佛祖,当时那位大师兄好像也是这样,见了他就笑眯眯地喊他小师弟。不得不说……还挺亲切的。 石猴挠了挠脑袋,试探着唤道:“师姐?” 反正他是最小的那个,喊师姐准没有错! 金灵笑了一笑,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我是你大师姐金灵,也是这天庭之上的斗姆元君,你在天庭上但凡遇到什么事情,来找师姐便是。” 无当好奇地看着悟空,在旁边悄悄探出了一个脑袋,指着自己道:“贫道无当,旁人称呼我为无当圣母或者黎山老母,天庭之外的事情你可以找我,保证说揍谁就揍谁。” 见无当如此,旁边的截教弟子也试探着凑了过来,七嘴八舌地介绍起了自己。 “贫道财神赵公明。” “贫道奎木狼李雄。” “贫道……” 周围的神仙悄悄看了一眼昊天。 昊天正在打瞌睡。 众人又转过头去看瑶池。 瑶池在同旁边的七仙女说话。 诸位仙家:“……” 算了,两位顶头上司都不管了,他们管什么呢? 倒也生出几分感慨来。 不愧是曾经在量劫之中愿意为亲朋好友们舍身入劫的截教弟子啊,虽说常常被旁人嘲讽一句一骗一个准,像极了葫芦娃救爷爷——挨个去送,但不得不说,倒也各个都是重情重义的。 就是……可惜了啊。 大家摇了摇头,不再去管这与他们并不相干的事情。 金灵微微侧首,瞧见了一旁的金蝉子等人,又垂眸看了看悟空,含笑道:“正好大家都在,我们就一起聚上一聚,顺便把西天取经的事情一并解决了吧。” 悟空自然没有什么意见,他只是又好奇地转过头去,歪头看了一眼金蝉子。 后者同样忍不住瞧了他一眼,甚至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已知他师尊是如来佛祖,也就是截教的大师兄,又知面前这只石猴拜了通天圣人为师,是截教的小师弟,那么请问,他们之间的关系是? 很好,他应该称呼悟空为小师叔。 那么问题来了,这次下凡历劫,其余的几个取经人按理都是要喊他师父的…… 真是糟糕的辈分关系啊。 金蝉子目光深沉。 昊天听到金灵圣母之言,顿时又醒了过来。 玉帝大手一挥,十分干脆地当起了甩手掌柜:“此事就交给金灵圣母全权操办吧。” 诸位仙家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陛下,您怎么不装了啊? 昊天面不改色心不跳,和蔼地对着金灵嘱咐道:“若是遇到什么问题就和本座说,旁人若敢阻你,随意打杀了便是。”虽然他这句话多半是一句废话,毕竟他通天师兄还在这里呢,哪里还有什么不长眼的。 金灵却仍然微微垂首,对着昊天行了一礼:“谢过陛下关怀。” 昊天瞧了瞧她,不免又是一叹。 真是造孽啊。 他摇了摇头。 不管了,至少西天取经的事情终于要结束了,他也可以稍微轻松一段时间了。 昊天:“……” 昊天充满希望地想着:他应该是可以轻松片刻的吧? * 三十三天之上,娲皇宫中。 女娲垂眸接过了玉简。 她感受着那玉简上传来的熟悉气息,又望了一眼通天的化身,微微敛了敛眉:“师兄,她把这玉简交给你时,可有说些什么吗?” 通天的化身摇了摇头:“后土只道,你看了就会懂了。” 女娲纤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形制古朴的玉简上,长睫亦是微微垂落,无声无息地搭在眼睑上方。她凝眸思索,仿佛想了一些什么,记忆的尽处,却只有一个温柔的身影茕茕孑立。 一身华服,尊贵无双的女娲圣人垂落了眉眼,手指倏地捏紧了手中的玉简。 那玉简仿佛也生了感应,周围忽而流转着厚重的,独属于大地之母的明黄色光芒,一时之间映亮了整个娲皇宫。 那柔和的明黄光芒落入女娲悲喜交集,情绪复杂的眼底,竟有片刻令她恍惚出神:“后土……” 当年的那场巫妖量劫,她失去的从来不仅是她的兄长伏羲,她同样也失去了……她的至交好友。 女娲怔怔地抬眸,忽而问道:“后土她……如今还好吗?” 通天的那一道化身在他本体留给他的记忆里扒拉了一下,沉吟了一会儿,斟酌着回答道:“她看上去还好,只是有些孤独。” “孤独吗?”女娲的声音清淡,缥缈得像是一片随时都会散去的云雾。 她笑了一笑:“所有的亲朋好友尽皆死在了那一场量劫之中,只剩下我们几个人怀着那份血海深仇,依旧长长久久地活着,冷眼旁观着世事变迁,不知道何时是个尽头……又如何不会孤独?” 那一个瞬间,她的眉眼间仿佛染上了几分雾里看花般的脆弱感。 又在下一个瞬息化为极致的冷厉! 女娲捏紧了玉简,肃了神色,又对着通天的化身微微垂首:“劳烦转告通天师兄,信已收到,风希甚为感激。” 化身侧过身去避开了她的礼节,又道:“本体说,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师妹不必在意。他只是想问一问关于那位陆压道人的事情,不知师妹你调查的怎么样了?” 说起陆压,女娲又想起了跳入阵法之中的妲己。 她不由抬手揉了揉紧锁的眉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化身察言观色:“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女娲摇了摇头:“还好,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麻烦。关于此事,我有七成以上的把握,那位陆压道人正是曾经失踪的那只金乌十太子。他略施小计,摆了我派出去的小妖一道,却也在我这里留下了把柄。顺着这点蛛丝马迹,我差不多可以确认他的身份。” 她淡淡道:“唯独不知,他到底还有没有保留作为小金乌时的记忆?又为何会心甘情愿,隐姓埋名地待在西方?甚至连我都追查不到他的下落。如今看来……果然是有人想方设法,蒙蔽了天机。” 女娲的语气冰冷,透着彻骨的寒意。 化身闻言,朝着西方的方向望了一眼:“可是接引圣人和准提圣人动的手?可是单单凭他们二位,怎么能够瞒过其他几位圣人?” 当初为了追查金乌十太子的下落,不仅女娲圣人亲自出手卜算天机,妖皇帝俊更是借助河图洛书和周天星辰大阵一道进行推演,旁边还跟了一只十分不擅长卜卦之术,但毕竟也是个圣人的上清通天,以及老子的友情出手。 就这,都没能推演出来陆压的下落。 虽说太清老子只是看他弟弟可怜兮兮的样子,十分随意地帮忙推演了一下,发现天机混沌,迷雾重重就果断停了手,顺带把他弟弟给强行拖了回去……但起码其他几个人都有在很努力地推演天数啊! 女娲淡淡一笑:“是啊……按理来说,怎么瞒得过呢?” 化身抬眸看她,她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对着他笑了一笑:“我身边有一人,此时正留在那位陆压道人身边,等我将她带回来之后,一切自可分明,还望通天师兄勿要担忧。” 化身微微垂首:“本体自然是信任于您的,请您务必照顾好自己。” 女娲起身相送,直至通天那道化身彻底消散在她面前,她方才抬起眼眸,静静地瞥了一眼头顶的天穹。 能够瞒过圣人的,自然是比圣人更高的存在啊。 娘娘轻轻叹了一声:“我就说呢,怪不得那位太清圣人会这么急着把通天师兄给强行拖回昆仑山上,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真相了吧。” 除了没有告诉她师兄以外。 第113章 该说那位太清圣人是为了保护他的弟弟,才不肯告诉他实情呢?还是不愿介入这般是非,明哲保身,冷眼旁观他们为此奔波呢?那他会不会想到,即便当初他瞒着他的弟弟,兜兜转转,时至今日,上清通天仍然走上了这一条不归路? 女娲回忆着曾经的景象,眸光微敛,忽而为她的师兄叹了一声。 她垂眸看了看手中的玉简,回到屋中,坐在书案之前,仍然凝眸思索着什么。 “妲己……” 女娲闭了闭眼,她之前为了收集九尾狐散失的魂魄耗费心神,好不容易凝聚成魂后又替她重新捏了一具身体。这具身体上自然留有她的法术印记,可保九尾狐安然无恙,平平安安地生存下去。 除非法术被破,九尾狐绝无性命之忧。 从她消失到现在,她始终没有察觉到任何的法术波动,很显然,那位陆压道人并没有伤害九尾狐的意思。但此刻无恙,却不代表以后无恙。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就是她亲自去西方一趟,把那只九尾狐带回来。 只奈何……佳人不愿。 女娲想起了九尾狐最后看她的那个眼神。 她想……亲自替她去看一眼那位陆压道人。 圣人沉默着。 为了妖族的余脉能够留存下来,他们曾经牺牲了很多东西。妖皇帝俊和东皇太一死于量劫之中,十位妖圣除了她的兄长以外基本都是魂飞魄散,只剩下她一人凭借着圣人的尊位,仍然能够高高在上地活在这世间。 妖族再无什么说得上名号的大妖,甚至她不得不去利用一只曾经为她魂飞魄散,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如今仍然懵懵懂懂的九尾狐。 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后土认识的那位女娲娘娘,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吗? 女娲低眸看了一眼面前的玉简,几次三番想要伸手去碰触,却忽而觉得整个人都艰难至极。 “物是人非……”她低低地笑了一声,眼底俱是讽刺意味,“果然是,物是人非。” 许久许久,女娲垂落了目光。 纤长的指尖轻轻搭在玉简上面,眸光渐渐幽深。 她留在九尾狐身上的印记可以保她一刻的安全,即便是圣人亲自动手,也足以撑得到她从娲皇宫赶到西方灵山,只要她足够快,赶在对方察觉到九尾狐真实的身份之前赶到……或许就不会出什么意外。 不,她不容许有任何意外发生。 女娲平静地敛了眉眼,抬手解开了玉简上的封印,低下头来,静静地翻阅起了她曾经的挚友留给她的信笺。 不知多年之后,她的友人想同她说些什么呢? 黄泉河畔,幽冥地府。 在玉简被女娲打开的那一刻,同样端坐在案前处理着冥府事务的后土如有所感,她微微抬起眼来,遥遥朝着三十三天的方向望了一眼。 那是洪荒天地的至高处,与这个世界最低处的一次对视。 洪荒最高,莫过于三十三天,而洪荒的最低处,则是后土所在的幽冥之地。此间所隔的距离,又怎么不算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呢? “风希……”后土微微垂眸,叹息一般念着她那位友人的名字。 不是在通天面前一声又一声平静至极的“女娲娘娘”,而是终于直视着自己的内心,坦诚地唤出了这个熟悉至极的名字。 她会有什么反应呢? 隔着巫妖两族之间的血海深仇,她还会愿意见一见她这位曾经的友人吗? 后土忍不住去猜。 眼底的怅然之意几乎呼之欲出。 或许她不该强求那么多,至少女娲愿意去看这封信,那么她们或许便有重新和好的机会。待到来日,她们也许能够再续一续这一段被天道生生截断的缘法…… 在很久很久以前,妖族的女娲娘娘与巫族的后土娘娘,也曾经是一对无话不说的挚友。 * 太清老子披着那一身苍青色的鹤氅,慢慢悠悠地从凌霄宝殿中出来。 一路上他不曾见到几个仙娥,连负责守卫天庭的天兵天将都没瞧见几个,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先前天庭上狂风暴雨的影响。 他边在心底琢磨,边朝着前方行去,打算去寻一寻他那两个吵吵闹闹的弟弟。 天穹一碧如洗,万里无云,宛如倒映在天上的湖泊,天光徐徐落下,在枝头翠绿的嫩叶上闪动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太清圣人漫步于葳蕤草木之间,姿态闲适,步履却并不是很慢。 垂落的藤蔓掩去了两人的身影。 通天微微抬起头来,目光落到他身前的元始身上,后者亦垂眸看他,微凉的指腹轻轻抚过他的唇角,又按着他的肩膀俯下身来,轻轻啄吻着他的唇瓣,一点一点涩然地描摹过那形状优美的唇形。 他微微抓紧了元始的衣袖,思绪却隐约有些飘忽。 虽说他确实存了一点试探元始的心思,但也不至于直接就把自己的打算暴露的一干二净,正常人不是应该先怀疑一下他的用心,反复试探几次,再确定他仍然打算逆天妄为吗? 该说不愧是他的兄长吗?果然是最为了解他的人。明明什么证据都没有,也能凭借直觉猜出他的想法。 真是……有些太过分了啊。 虽然但是,他仍然没有打算放弃搞事啊。 毕竟生命不息,搞事不止。 即便元始将他留在身边,他难道就不能继续搞事了吗? 通天垂眸想着,倒也不忘安抚他的兄长,眸光微微翕动,仿佛也染上了几分水润莹亮的光泽,落在元始眼中,又令他的眼眸暗了暗。 后者克制了又克制,仍然忍不住将他弟弟拉入怀中,低首紧紧地抱着他。 两人微微抵着额头,双眸相对,互相对视,连岁月都仿佛慢了下来,不忍再继续流逝。 等到老子终于找到了他的两个弟弟时,便见二人手牵着手,彼此隔着咫尺之遥的距离遥遥相望,又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齐齐唤了一声兄长。 老子:呵呵。 他的目光在元始和通天两人身上打转,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为兄在凌霄宝殿之中都能感受到外面的动静,你们吵架也不注意一下场合,只顾自己吵个痛快,倒叫为兄颇为担忧。” 又对着元始戏谑道:“怎么,终于肯消气了?不气为兄把我们弟弟给放出去了?” 元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老子十分熟练地无视了他仲弟的死亡视线,又低眸对着通天,语重心长地告诫道:“往后啊,还是少惹你二哥生气比较好,他生气不要紧,就是容易影响到旁人。前不久差点把八景宫给淹了,今朝故技重施,又想把天庭给淹了。为兄真怕他哪一天发起怒来,学那巫族的共工撞倒不周山,把整个洪荒给淹了,那岂不是徒增业障吗?” 元始盯着老子的视线愈发冰冷。 通天抬眸望了望太清圣人,却是摇了摇头。 老子微微一顿,便听他三弟道:“哥哥不会这么做的。” 通天转头看了看一旁的元始,伸手扯了扯他兄长的袖子,好看的眉眼微微弯起,唇边笑意盈盈:“哥哥又不是那样的人。” 元始侧眸看他。 原先冷淡至极的眸光似也柔和了下来,仿佛冰消雪融,刹那惊艳。他轻轻握着他弟弟的手,目光静静地与他对视,又轻轻嗯了一声。 老子忽而就觉得自己有些牙酸。 他又瞧了瞧两人,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第一万次反省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花时间担心他两个弟弟之间的事情。 可是不管又不行,万一他们真的打起来了怎么办? 可是管了之后,呵呵,大概就是“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我是不是有一点多余?我但凡有一点自知之明就应该悄悄离开,把地方腾给他们二位继续折腾……”这样的下场。 长兄幽幽地叹了一声。 他果然是欠他两个弟弟的吧? 老子咳嗽了一声,干脆利落转移了话题:“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们来谈一谈正事吧。这段时间为兄是打算待在天庭中的,处理事情也方便,顺带也能镇压一些不安分的人,你们呢,是打算跟为兄一起吗?” 他道:“按我的打算呢,我们兄弟三人最好还是待在一起比较好,就不知你们是怎么想的了。” 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通天身上。 很明显,他仲弟是打算寸步都不离开他们家三弟了,多半是通天在哪里,他也在哪里。所以他干脆就不问元始的意见了。 通天微微抬眸,瞧了一眼老子,仿佛想看出他这位长兄的想法。 他忽而微微一笑:“大兄那兜率宫,看样子是已经重新建好了啊。” 老子:“……” 难不成你还想再砸一次? 他警惕地看了一眼通天,圣人却似乎只是随口一提:“愚弟倒是无所谓,在哪里都一样。待在天庭也好,正好我可以多陪陪我那些弟子们。就是不知天庭中可有我们的住处?” 这个倒是问题不大。 老子道:“天庭之中自然是有三清殿的。” 通天又侧身去看元始:“哥哥呢?” 老子内心:这还用问吗? 果不其然,天尊微微颔首,平静地答道:“我同你一道。” 通天方才转过身来,对着老子笑了笑:“那我们就同大兄你一道吧。” 也不知他女娲师妹有没有收到后土的信。 想来,应该是已经看到了吧? 第114章 准提又去看了一眼孔宣,对方仍然对着他破口大骂。 圣人面上不显,转身离去时,眼底的寒意愈发深重,拢在袖中的冷硬手指一根一根捏紧。周围的僧人们纷纷低下了头,各个安安静静,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有一位宽脸的伽蓝匆匆而来,对着准提圣人行了一礼,禀报道:“启禀圣人,大日如来已至殿外。” 准提方才微微回过神来,朝着外面看了一眼,眉头悄无声息地皱了一下。 他自然还记得自己吩咐下去的命令,只是算一算时日,对方来得未免也太晚了一些。 是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吗? 这个念头在他心底转了片刻,又被他轻轻压了下去。 准提圣人的眸光愈发幽深莫测,仿佛有什么情绪深藏在其中,令旁人看不真切。他垂眸望着那位跪在下方的伽蓝,一时之间什么话也没有说。宫阙静悄悄的,宛如藏了一只几欲择人而噬的凶兽。 宽脸伽蓝的额头上渐渐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许久,方才听到准提圣人一声淡笑:“速速去请大日如来佛进来,久不见他,也不知他近来如何。他难得来灵山一趟,你们都该好好招待才是。” 此话一出,伽蓝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不敢抬头去看圣人,只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倒退着出了屋门,赶忙去请那位大日如来佛进来。 准提重新坐到了座位上。 又过了一会儿,方才听到外面传来的轻巧的脚步声。 那人的脚步声甚是轻快,一声声落在森严肃穆的灵山之上,令人忽而想起东海汤谷上初升的太阳,当它升起的那刻,便驱散了整个长夜的寒意,海水波光粼粼,被那日光染成灿烂的金色。 身着灿金色长袍的俊秀青年走了进来,眉眼跳脱,神采飞扬,定神望去,那双眼眸之中忽而泛起一抹极为耀眼的鎏金色的光辉,又在转瞬之后化为浅浅的棕色,几乎让人以为之前所看到的景象,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当真,是错觉吗? 准提圣人对此心知肚明。 他垂眸望着来人,竟有片刻想起了那位妖族的东皇太一,他面前的这位俊秀青年,长得与妖皇帝俊并不是十分相像,倒是颇像他那位叔叔。只要是曾经见过东皇太一的人,恐怕都不会错认他的身份。 之前出现在封神量劫之中,来去无踪神秘莫测的陆压道人,隐居在浮屠山上的乌巢祖师,他们西方的大日如来佛……这三个不同的身份,实际上指的都是同一个人。 ——那位在后羿射日之后便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金乌十太子。 “陆压。” 准提圣人唤出了这个名字。 陆压微微低下首来,对着准提甚是随意地行了一礼,又抬起头来,笑着问道:“准提师叔突然唤我前来,是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要找我吗?” 语气自然,又透着几分说不出的亲近感。 是了,这只看似下落不明,实际上被他带回西方的金乌十太子拜了接引圣人为师,亦称呼他一句准提师叔。 准提垂眸看去,静静地打量着他。 他同样露出了笑容,神色温和道:“没有什么事情就不能唤你过来了吗?你长年居住在浮屠山上,也不常回灵山看望你师尊和师叔,我们心里怎会不挂念你?” 陆压十分自然地开口道:“灵山上面也太无聊了,什么有趣的好玩的都没有,又没有人同我一起玩,我当然懒得回来呀。而且,我也不想天天听师尊他对着我唠叨,着实令人烦心。对了,准提师叔,你莫要把这话告诉师尊他老人家啊。” 准提无奈。 他瞪着不听话的师侄,甚是头疼地摇了摇头。 陆压朝着他讨好地一笑。 这笑也不见谄媚,不过是向来被师尊师叔疼宠的弟子,习惯性地对着长辈撒娇讨好罢了。 准提看着陆压这副与平日里并无两样的模样,心中的怀疑微微淡去了几分,却仍然打算试探一二。 他停顿了片刻,方才若无其事地开了口:“陆压师侄这次回灵山倒是晚了一些,可是被外面什么东西吸引了,多耗费了些时日?不然也该早早到了。” “你师尊他日日盼着,总觉得你会被旁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拐了去,对此颇为忧心忡忡。你这次可是让我们两位长辈相当担忧啊。”语气间颇带几分责怪意味,像极了一位担忧师侄安危的好师叔。 陆压望着准提,颇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弟子从浮屠山上下来,见人间正好有个热热闹闹的集市,几年难得一见,正好叫弟子碰上……” 声音越来越低:“就忍不住多玩了一段时日。” 准提听一半就明白了前因后果,不觉又摇了摇头。 “果然是贪玩忘了时间,该罚!” 陆压震惊地睁大了眼:“师叔?!” 他急了:“师叔,您不能这样啊!” “我就是在外面多待了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时间啊!”他手指并拢,比了一个很小很小的范围出来,试图向准提说明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准提仍然是那么铁面无私,丝毫不为他的言语所动。 “做错了事情就该罚,你这些日子就待在灵山上,哪里也别去。正好也帮你师尊做一些事情。别天天窝在你那浮屠山上,还要我们特意派人去请你过来。”准提声音严肃,末了,方才安慰了一句,“灵山上无论哪里都随便你去,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可是灵山上真的很无聊啊! 他又不是没在这里待过!! 陆压神色惨淡,心有戚戚。 准提不用看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边觉得头疼,一边却又放下了几分心。 陆压仍然是那个他熟悉的陆压,一举一动都与以前一样,并无什么变化,心思简单的一眼就能看清。或许,这次他来得迟了,确实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罢了。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准提叹了一声:“现在灵山上琐事颇多,你早早帮我们做完,就能早早回去休息。就当是为了你自己好。” 陆压一扫先前的惨淡神色,目光炯炯有神:“果真?” 准提颔首。 他便高高兴兴地笑了起来:“既然准提师叔这么说了,那么陆压便当仁不让了。不知我师尊现在何处?弟子这就找他去也。” 准提便同他说了。 陆压垂下首来,又同他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方才告辞离去。 那轻快的脚步声便又回荡在安静的殿宇之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庄严的殿宇之中。 准提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微微闭了闭眼,面上的温和笑意又褪了下去,直至恢复到了之前淡漠的模样。 还好他手上还有一个陆压。 以他如今的修为,再加上斩仙飞刀这样的法宝在手,想来是能够帮上他们大忙的。哪怕多宝道人同他们貌合心离,孔宣冥顽不灵,始终不肯为他所用,只要有陆压在此,很多事情他都不必再担忧了。 想起孔宣。 准提圣人面上的神情又有几分难看。 他极少对人有这样的耐心,当初若不是看在孔宣那身见法宝就刷的五色神光的份上,以及对他血脉传承的隐隐怀疑,他也不会这样耐着性子去劝说他改邪归正,投入西方麾下。奈何对方如同顽石一般,始终不为所动,甚至还辱骂于他…… 先前截教那三千红尘客对他们至少还维持着表面的礼貌,也许是知道他们师尊待在紫霄宫中,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更救不了他们,倒也没有有人头铁到直接辱骂圣人的。 没想到这孔宣居然这么不怕死。或者说,他是诚心诚意想找死。 准提叹了一声。 可他确实舍不得孔宣那一身五色神光。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杀了他,实在是浪费了他曾经在他身上花过的时间和精力。他也不想遂了他的心愿。 或许,他该采取一些别的方法了。 准提在心里想着,又侧过首去,淡淡地看了一眼站在他下首的一位伽蓝。 伽蓝低垂着首,对着圣人略点了点头,便在众人的目光之中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他准备去查一查浮屠山附近,是不是如陆压所说,确实有这么一场集市。 …… 莲花佛塔之中,佛祖仍然垂着眼眸,同众人讲述佛法。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周身金光大盛,脚边金莲朵朵,佛法修为在不知不觉中进展着,不觉以更加恭敬的态度仰望着端坐在莲花宝座上的如来佛祖,愈发虔诚地聆听着祂的讲道。 在一片虔诚的目光之中,佛祖却微微侧过首去,朝着东方的方向望了一眼,仿佛在聆听着什么人说话似的。 半晌,他垂眸一笑,似乎终于放下了一颗心。 有他那一位小师弟在,恐怕他确实不必担心金蝉子的安危了。他师尊亲手教出来的弟子,从来就没有让别人失望过。 他还是把更多的时间花在灵山上吧,总不能拖了他师尊的后腿。 多宝道人静静地想着,微垂了眼眸,口中喃喃唤着一个名字。 细细听去,正是“孔宣”二字。 第115章 陆压从殿中出来,唇边挂着一抹明朗的笑。 一路上所见的菩萨罗汉皆垂首同他行礼,他瞧见了也和他们打个招呼,又时不时地从旁边的僧人口中听到那位“如来佛祖”的名字。每当这个时候他便停下脚步,好奇地凑上去听了一会儿,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如来佛祖佛法高深,听其讲道,胜过万千也。”只见菩提树的绿荫之下,一位略显胖乎乎的僧人如是感慨道。 另一位瘦僧人亦是赞同地点了点头:“前不久我有疑虑不解,修为停滞不前,险些入了魔障,幸而得到佛祖指点迷津,方才恍然彻悟。佛祖也不嫌我愚笨,对我悉心指点,果真是心怀慈悲啊。” “这世间众生在佛祖眼中,或许皆是普同一等吧。”胖乎乎的僧人慨然道。 他们小声地交谈着,慢慢地在道上走远了。唯有蹲在树上听着他们谈话的陆压摸了摸下巴,露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如来佛祖…… 不就是截教的那位多宝道人吗?那位通天圣人的大弟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西方灵山上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影响力?几乎人人都在夸赞他的好? 陆压的眼珠子转了转。 也不知他那位师尊和师叔有没有发现这一点?要是没有发现,呵呵,那可就太有意思了。 他眼瞧着两位僧人走远,方才从树荫中探出头来,往下一跃,继续慢悠悠地往前走,直到下一次遇到有人交谈,方才又凑上去听一听。 陆压这一路走一路听的,很快就将目前灵山上的情况弄得清清楚楚,也差不多明白了准提喊他回来的目的。 十分明显,就是拿他当个免费劳动力,喊他来打白工的。 ——要不他还是找个借口溜了吧? 陆压漫不经心地想着。 当然,该做的事情还是要随便做上几件的,挑点不太麻烦的应付一下,他就差不多可以找个腰酸病痛的理由溜回浮屠山了。怕就怕他师尊和师叔不肯放人,那事情可不是麻烦了? 真是让陆压头疼。 他叹了一声,磨磨蹭蹭地往接引居住的殿宇而去,动作慢得可以,显然是打算着能拖延一下就拖延一下,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丝毫不想开始努力。 也不知为什么,明明是接引一手把他养大,又将他收为亲传弟子,准提师叔又对他处处关心,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关怀备至,但他就是对他们亲近不起来。小时候还好一点,越是长大,他就越厌烦他们,连带着也讨厌上了灵山。只要能够离开这个地方,他就觉得整个人都畅快起来了,连呼吸都显得自在,恨不得一天到晚都窝在他那浮屠山的鸟巢之上,懒得过问这世间是是非非。 当然明面上他还是维持着一副乖乖巧巧的样子,丝毫不敢暴露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也许是冥冥之中的直觉提醒着他,一旦他对接引准提流露出了一丝不好的意思,就会发生一些糟糕的事情。 什么糟糕的事情? 陆压自己也不清楚。 但他选择遵循自己的直觉。 为此,他很是认真地给自己设计了一个贪玩懒散的人设,并且在方方面面努力维持着这个人设。 为什么不想待在灵山? ——当然是因为灵山无聊,不能玩也不能闹,天天只能听着枯燥的佛法度日。 为什么不喜欢同接引多接触? ——师尊总是喜欢逮着我长篇大论,唠唠叨叨,我都听烦了。尽管我内心是很尊敬师尊他老人家的,但是人家就是不喜欢听人唠叨啦。 再时不时地从灵山上下去,到处在人间瞎转悠,天长日久的,接引和准提慢慢地也接受了他这个人设,相信他确实是个喜欢玩乐,不爱安静的人。 至少明面上是相信的。 私下里就不知道了。 陆压边走边想,越靠近接引的居所,步履就越发得慢,到了最后索性就不动了。 一身灿金长袍的俊美青年站定了脚步,微微抬起眼来,朝着前方森严庄重的庙宇定定地看了半会儿,偏狭的桃花眼微敛,脚步似抬非抬,只觉得整个人忽而沉重到了极点,连一步都不能踏出。 他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起,只觉得那种压抑的情绪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令他的心情忽而糟糕透顶。 完了,他真是病得越来越严重了。 连接引的面都还没见到,居然就已经开始心烦意乱,恨不得扭头便走了。 陆压捂着自己的心口唉声叹气,忽而觉得自己的袖子中有什么东西突然动了一下。 他面上的神情微变,下意识折身往旁边的树林中一闪,又布下一个隐匿的阵法,方才垂眸看向自己宽大的袖口。 只见一只雪白的狐狸团子悄悄探出头来,睁开了一双桃花迷雾似的眼眸,仿佛美人含羞带怯的一眼,下一个瞬间,又毫不犹豫地张开嘴,露出尖锐的牙齿朝着陆压咬去。 说时迟那时快!后者手疾眼快伸手捏住了她的嘴,哼哼地笑了一声。 “小狐狸,又想咬我是吧?不就是把你抓了起来吗,至于这么生气吗?我还没跟你论一论你偷窥我这件事呢。你倒好,见面就想咬我。”陆压垂眸瞥她,唇边却带着一抹清晰的笑意,慢悠悠地开口道,“怎么?是不是很不服气?有本事你再咬我啊?” 九尾狐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带着一丝怜悯之色。 陆压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她干脆利落地挥出了爪子,直接就在他手上来了两道。 陆压:“??” 他低下头去,怔怔地看着自己手腕上鲜明的红色抓痕,又与九尾狐对视了片刻,终于后知后觉地叫出声来:“小狐狸?!” 九尾狐高贵冷艳地抬起爪子,轻轻打了个哈欠。那姿态透着几分说不出的慵懒随意,仿佛斜倚在云榻上的美人,正漫不经心地朝着说话的人投来一瞥,明明散漫到了极致,依然在那一瞬间惊艳了来人的目光。 江山固然可贵,可世间再无如斯佳人。 纵使为她辜负了江山社稷,亦是从未后悔过一刻。 陆压垂眸看去,微微恍惚了一瞬,忽有片刻想起了那只曾经祸乱了商朝,迷惑了君王的九尾狐,那只名为“苏妲己”的妖狐。商王帝辛在鹿台自焚而死,她却被西岐众人抓住,在众目睽睽之下处刑,在场却无一人忍心对她动手。 于是他将斩仙飞刀借给了姜子牙,姜子牙借助着法宝之威方才斩下了她的头颅。商朝灭亡的因果应在她的身上,她当场就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世间再无妖狐苏妲己,所有人却不由怅然若失,良久难以回神。 想到此处,陆压不免失笑。 苏妲己早就已经死了,世上不会再有另一只名为苏妲己的妖狐。他面前这一只小狐狸身上干干净净的,并没有沾染一丝血煞之气,又仅仅只有一条尾巴,想来是刚刚才出生不久的幼狐,不知因何缘故才出现在浮屠山上,又躲在暗处偷偷窥探他,正巧被他逮了个正着。 他这样想着,被抓了两道抓痕的气也渐渐消散了,只没好气地瞪了九尾狐一眼:“你这见人就咬的习惯再不改改,小心真的被人抓去做成围脖哦。除了我,谁还会这么好心留你一条性命?” 女娲娘娘呀。 娘娘待我最好了。 九尾狐在心底想着,面上却什么也没有说,只静静地注视着陆压,无声地观察着眼前之人。 陆压只当她还未曾炼化横骨,尚且不能说话,只低下头来,按上自己的手腕,将那两道抓痕抹去,仔仔细细不留一点痕迹,方才又对着她叹了一声:“你倒好,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可是差点被你害惨了啊。” “要不是为了处理你的事情,我也不至于这么晚才赶到灵山,刚好被我那位准提师叔给逮住,好生训斥了一顿。”陆压叹道,“这不,现在还要过去给我那位师尊当苦力,跑都跑不掉,简直是倒霉透了!” 九尾狐却悄悄地竖起了一双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 准提师叔?师尊?还有……灵山? 他们现在是在灵山上面吗? 还有,这位陆压道人难道是拜了接引圣人为师? 不对劲,再看看。 她悄悄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目光若有所思地盯着陆压看,听着他继续絮絮叨叨地同她抱怨:“……总而言之,我可是因为你吃了大苦了,你还一见面就想咬我,咬不到还在我手上扒拉两下,实在是太过分了啊。” 废话一句,不用听。 陆压:“你最好还是安安分分一点,别再对着我张牙舞爪的。否则啊,像你这样的小狐狸,最适合被煲成汤了。” 还是废话,懒得听。 九尾狐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 陆压仿佛察觉到了似的,盯着她看了又看,又威胁了一句:“知道这里是哪里吗?西方灵山!两位圣人的地盘!你要是不乖乖听话到处乱跑,指不定就被人当成妖怪给斩妖除魔了。” 九尾狐眸光一亮。 果然是灵山! 陆压又叹了一声,思虑再三之后,还是替她在袖里乾坤之中重新布置了一个住所,这才大手一挥,重新将这只九尾狐给塞了进去。 罢了,还是他自己注意一点,好好看着这只小狐狸吧。与其指望她乖乖听话,倒不如自己努力更加靠谱一些。 做完这些之后,他方才抬起眼眸,又朝着前方的宫阙看了一眼。 就算他拖延了再拖延,有些事情是注定拖延不掉的。 陆压深深地叹了一声,方才撤销了阵法,重新朝着前方而去,准备拜访一下他那位久未谋面的师尊——接引圣人。 第116章 接引坐在蒲团上。 高达数丈之高的佛像居于赤金莲花宝座上,神色慈悲,缥缈无尘,正垂眸俯视着坐在底下念诵经文的他。 供奉在香案上的三炷香静静地燃烧着,一点猩红的灯芯若隐若现,香气萦绕,云雾缥缈,衬得他的面容愈发无悲无喜,远离世俗红尘。 思绪却顺着那云雾飘远,不知去往何方。 佛法东传已毕,虽说失了燃灯,亦算得上顺利。 天庭那边陪金蝉子一道历劫的取经人已经择选出来,呵,别以为他不知道他们打着什么主意。难不成以为送了几个取经人过来,就能干预这场量劫的走向了吗?来就来吧,到头来,终究是为他们西方教做了嫁衣裳。 那金蝉子本就是不学无术,陪着这样的“佛子”去渡劫,少不得让他们脱了几层皮。既然有人非要受这个苦,他又为何要去阻拦呢? 接引的面容在天光之下看不真切,只听得他手中的佛珠一声又一声慢慢滚动的声响。 至于多宝道人……近来也算得上安分。 也就是表面安分了,私底下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过没关系,只要他现在做的事情对西方教有利,他便能多容他一日,待到以后他的心思暴露出来,他也正好处理了他。 接引将近来的事情一一想过,琢磨着西游量劫开始之后他该做些什么,又听外面的伽蓝来报:“大日如来佛前来拜见您。” 他手中转动着的佛珠微微一顿。 陆压? 他怎么回来了? 接引思绪一转,反应了过来:是准提把人请回来的吧。 罢了,回来了也好,正好安排他点事情做。 这么多年了,他容忍他在西方这么懒懒散散地待着,什么事情都不管,也该是时候得些回报了。 接引慢慢站起身来,又抬首望了望眼前威严高大的佛像,就仿佛瞧见了自己毕生所渴望的一切,他一生追求的大道也好,西方的兴盛也罢,他想要的东西,终有一日会为他所得。 圣人甚是平淡地收回了目光,抬步往外面走去。 打算见一见他这位“弟子”。 空旷的广殿之中,陆压低垂着首,静静地等待着,直至殿内传来淡淡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却仿佛一步步都踏在他的心上,没来由的沉重。他心下微微收紧,拢在两袖中的手指亦攥得发白,却仍然维持着恭敬的姿态。 接引从殿中出来,一眼就瞧见了那身着灿金色长袍,眉眼看似温顺地垂下,却仍然能瞧出几分散漫不经模样的青年,心底微微流露出几分不喜。 自从准提将这只小金乌带回来,他们商量之后决定由他将这只小金乌收回弟子后,他也曾耐着性子教导于他。小的时候还好,越长大,他骨子里的桀骜不驯又冒出了头。像谁不好,偏偏像他那位叔叔东皇太一。 当初在洪荒的时候,东皇太一就天天带着通天圣人在外胡闹,几乎将整个洪荒祸害了遍。没想到他居然也是这样,向来懒得待在灵山上,时不时地就要出去晃荡一圈,后来更是在浮屠山上建了一个窝,索性就不回来了。 这样的性子,也不知道妖皇帝俊怎么生的他。 难不成当真是侄子像叔? 接引花了片刻的时间,礼貌地问候了一下妖皇帝俊家里的家教问题,方才唤了陆压起身。 接引:“在外面待了这么久,终于肯回来了?” 陆压垂着首,恭声答道:“弟子不肖,累得师尊担忧。” 担忧倒是没有担忧的,就是对你的遗传问题很是痛心。 接引面上不显,慢声道:“之前也是为师纵容于你,并不对你多加管束,你心里也当明白。” 陆压道:“弟子自是清楚,师尊待弟子一向是好的。” 接引微微颔首:“先前的事情也就罢了,倒是现在正逢我西方大劫将起,你也该收收你那怠惰的性子,留在灵山上好好帮一帮我们二人,勿要令我们二人操心。” 陆压恭敬地应下:“弟子正是为此而来。” 接引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陆压亦没有再说话,只温顺地垂下了首,静静地等待着。空气中的氛围便忽而显得沉闷尴尬了几分。 他们两人显然并没有什么话好说,如此三言两语说尽,自然只剩下了沉默。 接引不由垂眸,多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陆压道人。 半晌,方才寻出一句温和的话语来:“你远道而来,想来也是辛苦的,今日先回去歇上一歇,明日再来寻为师吧。” 陆压并无异议,又对着接引圣人甚是恭敬地行了一礼,低首退了出去。 直至到了殿外,这才松了一口气。 殿内的接引圣人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头,望着陆压远去的背影,眼底的不喜之色到底是流露了出来。 陆压…… 罢了,他收他为徒也不图什么,只图西方能够多一个助力罢了。同他不亲近就不亲近,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只要在西游量劫一事上,他能好好地帮一帮他的忙,也不枉费他们想方设法将他从后羿的箭上救下来了。 既是救命之恩,又是师徒之谊,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帮一帮西方呢? 接引静静地想着。 眸光微垂,又缓缓重复了一遍:“西游量劫……” * 金蝉子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左顾右看,一时不知是谁在惦记他。 是他师尊吗? 说起来他刚刚给如来佛祖传了消息,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 站在金灵圣母身旁的悟空又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这次西天取经,他就是要负责护送这个人到西方灵山上吗?他看上去那么瘦弱,也不知道能不能走那么远的路,要是可以一个筋斗云把他直接送过去就好了,也不用费太多功夫,只要他一个人就可以了。 也不知道是谁提出来的,非要一步步地走到灵山上,真是闲得没事干。 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显然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只是那模样在旁人看来,却是格外的灵动可爱。 金灵圣母垂眸看着她这位小师弟,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温声唤道:“悟空。” 悟空抬头望她:“金灵师姐。” 师姐温柔地揉了揉小师弟毛绒绒的脑袋。 小师弟对着师姐甜甜地一笑。 金灵又笑了一笑,方才给他一一介绍起了几位取经人。 “这是佛子。” 金蝉子摸了摸鼻子,朝着悟空友好地一笑。悟空亦回了他一个笑容。 “这位是天庭的天蓬元帅,领神兵三十六万众,上辅玉帝,下镇诸邪,善使九齿钉耙。” 只见一位玄冠金甲,英武不凡的青年对着他拱了拱手,朗声道:“在下天蓬元帅,你唤我天蓬便是。” “此乃玉帝身边的卷帘大将,负责护卫凌霄宝殿以及玉帝的平安。” 卷帘大将憨厚地对着他一笑,脸上还挂着两个熟悉的黑眼圈,又连连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 “以及这位西海龙宫的玉龙三太子。” 小白龙听到自己的名字,微微抬起首来,虽然仍然紧抿着唇,却仍然对着悟空点了点头。 悟空将他们一一认过,记在心里,方才抬头去看金灵圣母。 金灵方才指着悟空道:“至于这位,刚刚大家也都听到了。他是本座的师尊,上清通天圣人新收下的小徒弟,亦是本座的小师弟,将同诸位一道下界历劫。” 众人的目光纷纷朝着悟空看来,一时之间神色各异。 金蝉子又想起了他那个混乱的辈分问题,表情一时深沉。 小白龙微微捏紧了手掌,心里带着几分紧张,却也认真地瞧了瞧悟空。 是那位圣人的弟子呢…… 他忍不住想起当时西海龙王同他说的话,目光愈发地坚定了起来。 对于天蓬元帅和卷帘大将来说,通天圣人的名字可谓是如雷贯耳,响当当的出名!在天庭上的神仙谁不能说出他的一二事迹,那是既向往又畏惧的。 这位圣人的弟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他师尊的性子一样? 金灵圣母将他们面上的神情尽收眼底,并不多言,只顺手又揉了揉他的头发,对着斗姆宫中的几位取经人道:“诸位即将下界历劫,共同前往西天取经,正好趁着还在天庭的机会,彼此熟悉一二,往后也好互帮互助,齐心协力,共赴灵山。” 听闻此言,众人的神色纷纷一凛。 西游量劫啊…… 金灵的语气平静,不急不缓:“此事事关西方与玄门,乃是为了护送佛子顺利前往西方灵山,取得大乘佛经,好传予众生,以渡其脱离苦海,诸位背负着重任,又需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其间艰难困苦自然不必多言,若是遇到麻烦,自可上天庭来寻我们帮忙。无论大事小事皆可,但凡遇到处理不了的麻烦,都可以来找我们。” 闻言,众人的神情稍缓,却仍然带着点说不出的紧张。 “其他的话,本座也不多讲,你们既然能被选中,想来也是有自己的理由的。”金灵道,“趁着还在天庭上的时间,诸位可以多做一些准备,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也趁早做了,免得以后再留遗憾。” 她说着,又看了看她身边的悟空,对着他微微一笑:“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就自己看着办吧。” 悟空如有所感,目光落到几个取经人身上,众人的目光纷纷交错,已然明白了金灵圣母的意思。 金灵圣母见状,方才放下心来,将这几位取经人留在一起,自己则起身离开。 屋外,无当圣母正等着她。 * 玄衣的女子随意地坐在阑干上,任凭枝头的杏花纷纷而落,有几瓣落花自她鬓边划过,又被她顺势咬住,柔软的花瓣映着淡粉色的唇,狐狸眼睛一眯,没来由地透着几分风流快意。 金灵抬眸瞧见她的模样,心情微微一松,笑着唤了一声:“无当”。 “师姐!”无当圣母从阑干上轻快地跃下,挽住了金灵的手臂,亲昵地靠在她的身旁,“事情解决了吗?” 金灵微微摇头,朝着殿内看了一眼:“接下来的事情,只能由他们自己来解决了,我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无当亦朝着里面看了一眼,闻言微微一叹:“西游量劫……又是一场量劫。” 她的眸光隐隐有些黯然。 金灵的神色却是分外平静:“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不该来的,也常常会来。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平静地面对它。若是你问师姐我的想法,师姐只能同你说,我盼着它来。” 无当:“师姐……?” 金灵淡淡道:“西游量劫乃是玄门与西方之争,之所以会有这场量劫,起因乃是之前的封神量劫,截教几近灭亡,阐教气运衰落,玄门因而衰败,才会有这一场东西方之争,所为的不过是气运二字。” “诚如封神量劫的开端,昊天上帝命仙首十二称臣,又令三教弟子上封神榜为天庭效力。若不是因为巫妖量劫中巫族和妖族两败俱伤,妖族被迫退出天庭,放弃了对洪荒的掌控权,又如何轮得到鸿钧道祖派昊天上帝和瑶池王母前来接管天庭,继续维持三界的秩序?” 金灵道:“前事之因,后事之果。如今的西游量劫,不过是那场封神量劫的延续罢了。” 她的语气平缓,不见波澜起伏,却隐隐能察觉到其间的暗流汹涌:“我盼着它来,也盼着能够借此,为我们之前的事情做个了断。” 无当一时哑然。 又忽而回过神来,朝着左右紧张地看了一眼。 金灵不由失笑,摸了摸自家小师妹的头:“怎么这么傻乎乎的,若不是早已屏蔽了旁人的神识探知,师姐我又怎敢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她顿了一顿,方才缓缓道:“天庭的斗姆元君宫,如今已经尽数为我掌握了。” 这么多年,她也不是白白待在天庭上的,不是吗? 金灵微微一笑,又轻轻牵起了她师妹的手,顺手又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子:“说起来师尊最近也留在天庭上了?正好,我们一起去找一找他吧。也好将取经人的情况同他说上一说。” 第117章 对通天而言,待在八景宫和待在天庭的感觉差不了多少。 反正他一睁眼总能瞧见元始在他身边,垂眸静静地看着他,也不知是几时醒的。 他满眼困倦地瞧了他兄长片刻,慢慢地靠了过去,习以为常地在他怀中蹭了两下。 声音恍惚,半明半昧:“哥哥。” 元始垂落了眼眸,目光隐约柔和了下来,仿佛拂面的春风,轻轻吹拂着夹岸的细柳。 他轻轻揽住了他弟弟,任凭他将头靠在他胸膛前,一双眼睛看似睁开,没一会儿又慢慢地闭上了。又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一副还未睡够的样子。 天尊也纵着他,并不喊他起来。只偶尔抬手替他理了理睡乱了的三千青丝。 修长的手指顺着柔软的发丝而下,动作轻柔又细致,仿佛比温暖的阳光更轻更缓,渐渐地,通天又安静地闭上了眼眸,在他兄长的动作下慢慢地睡去。 元始微微垂落了眼眸,静悄悄地看着他。只见红衣圣人浓密纤长的睫毛仿佛两把细密的小扇子,轻轻扫过紧闭的眼睑,投落淡淡的影子,在微微升起的晨曦之中,他安安静静地睡着,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脆弱感。 宛如琉璃美玉,美则美矣,着实易碎。 他的指尖微微一顿,忍不住又放轻了几分力道,轻轻拥抱着他的弟弟,额头抵在他的额间,眉心相接,又缓缓闭上了眼眸。 天尊又陪着通天睡了一会儿,直至外面的太阳又升高了一点,明媚的日光透过窗纸落在屋中,将一方角落染上温暖的光芒。 红衣圣人如有所感,却仍迷迷糊糊地埋在他兄长的怀中,耍赖不肯起来。 元始无奈地叹了一声,轻声同他道:“等会无当和金灵会一起过来,你也要让她们等你吗?” 他弟弟听到他两个弟子的名字,挣扎着抬起了一个脑袋,努力思考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了之前同她们说好的事情。 “好吧。”他道。 元始方才给他穿衣。 这种事情他从来不会假手他人,也向来不愿借助法力之便。只肯亲力亲为,样样都做得专心细致,也不嫌它麻烦。 那可是他的弟弟啊。 怎么会觉得麻烦? 他垂下首去,只见通天仍然闭着一双眼,仿佛还贪恋着梦乡,却已经熟练地张开了双臂,任凭他一一摆弄,可以说是配合极了。 墨色的长发披散在背后,衬着颈边那一片雪白的肌肤,愈发白得透明,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清艳出尘之感。宛如雪原上盛开的一株瑰丽的梅花,几乎能嗅到那冷淡的雪中浅浅浮动着的暗梅香气。 那般艳冶的美人,微垂着眉眼,长睫轻轻翕动,仿佛在他心上扫过似的,带来微微的痒意。 元始微微敛了眉眼,压下了心中隐约的躁动之感,抬起手指,一件一件地为他穿起了繁复冗杂的衣饰,穿过手臂,落在腰间,又轻轻垂落而下。宽松的衣袍用绯色的衣带束起,边上又系着一枚由昆仑白玉雕琢而成的圆形玉佩,隐约能瞧见一朵盛开的青莲图案。那玉佩与他腰间的相仿,仿佛是从同一块玉石上所出。 通天微微睁开眼眸,朝着元始的方向看了一眼,视线在他腰间的玉佩上停留了一瞬,又抬起眼来,瞧着他若无其事,冷冷淡淡的兄长,忽而弯起了艳色的唇,盈盈笑意落在眼中,仿佛宇宙寰宇皆被那双眼收入眸中。 “哥哥何时雕琢的玉佩,怎么忽而记起把它送给我了?” 元始只道:“偶尔无聊罢了。” 通天:“真的吗?” 元始:“假的。” 他神色不动,仍然是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拉着通天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一番,确保他弟弟穿戴得整整齐齐,没有任何纰漏之处,方才替他打理起了那散落了一榻的墨色长发。 通天却仿佛起了玩心似的,在元始梳发的过程中时不时地同他说话,偶尔动动手脚,偶尔晃晃脑袋,于是元始替他梳发的速度不由慢了一倍,工作量又加了好几倍。 红衣圣人低眸轻轻地笑。 元始垂眸看着他的弟弟,轻轻放下了木梳,伸手板过他的脸颊,注视着通天浅笑盈盈的面容。对面之人仰起首来,露出一截如雪的纤细肌肤,仿佛丝毫没有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故意扬起语调,又唤了一声哥哥。 “哥哥怎么不继续梳了?为何这般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元始敛了眉眼,干脆利落地把人又按在了铜镜之前,方才俯下身去,同他轻轻交换了一个吻。 很好,这头发又白打理了。 算了,给他重新梳上一遍吧。 * 等到天尊顺顺利利地给他弟弟梳好头发,天庭上空那轮太阳的位置又往上爬了一截。 通天懒懒散散地坐在桌案前,翻阅着各种各样的典籍卷册,时不时地书写两笔,元始则坐在一旁焚香操琴,琴声渺远,悠悠传扬在殿宇之中,引得几只白鹤扬起了羽翼,在庭院间走来走去,忽地引吭高歌。 他练剑,他在旁边静悟修心。 他在旁边喂鱼,他在旁边负责给他递点鱼食。 他说自己有点无聊,哥哥我们还能做点什么吗? 元始瞧了瞧他,又牵起他的手,拉着他在庭院的石桌旁坐了下来,取出一张白玉棋盘,又拿出两个玉质棋盒,让他执了先手,同他一道下起棋来。 金灵圣母与无当圣母两人便是在这个时候来寻通天的。 她们一道联袂而来,先是穿过一条长长的廊道,又转过几道门扉,方才踏入一片雪白的梅林之中。纷纷然如雪的梅花一朵一朵地盛放在嶙峋的枯木似的枝头上,香息隐隐浮动,风姿卓然,犹胜霜雪。 偶有长风吹过,拂落花瓣几许,宛如一段幽梦难言。 师姐师妹对视一眼,在童子的指点下,循着那梅林中的小径而去,一步步地踏过那缥缈无垠的花瓣。 在那梅林的深处,两位圣人的身影若隐若现。一人红衣艳绝,一人白衣卓绝,徐徐的天光落在两人身上,仿佛有种天长地久的错觉。梅花花瓣自那位红衣圣人的鬓边拂过,眷恋似的停留在他的发边,宛如水墨山水之中忽而轻轻落下的一点笔触,并未惊动画中之人,却令瞧着这幅画的人微微顿住,眼底忽生柔软之意。 那位天尊静静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人许久,终是忍不住抬起手来,轻轻替他的弟弟撷取下了那片误入发髻之中的雪白花瓣,又把那花瓣悄悄藏在袖中,对着一脸困惑的圣人微微一笑,道声:“无事。” 金灵微微停驻了脚步,思绪之中偶尔飘过一句不知哪里听来的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此物最相思。 她凝眸望着这一幕,却只觉出一点难言的讽刺来。 他们这位二师伯……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呢? 通天却是如有所感,微微侧过首来,望向了他的两位弟子。 一人身着玄色华服,衣袍上绣着金色的纹路,神情稳重,不怒而威,缓步行来,自有一种尊贵雍容的气度;一人则穿着素色道袍,道袍上带着简洁的太极图案,衣摆上又绣着祥云纹路,手持拂尘一柄,缥缈出尘,不似红尘俗世之客。 一人是神道尊神,一人是仙道之客,却也仍同从前在碧游宫时一样,手牵着手一道走了过来。 午间明媚的阳光轻轻洒落,仿佛在他身上渡上了一层金光。 圣人转过身来看她,定定地瞧了她片刻,忽而弯眸一笑,眸光熠熠:“金灵。” 金灵垂落了目光,同无当一道垂首行礼:“弟子金灵/无当,拜见师尊,拜见二师伯!” 还未等她们彻底拜下去,通天已然抬手,温柔地将她们二人托起:“不必多礼。” 元始侧眸望来,亦是微微颔首,随意地应了一声。 金灵和无当闻言,方才起身。 通天看了看他的两位弟子,含笑朝着金灵招了招手:“不用急着说正事,先过来让为师瞧瞧。” 金灵抬首,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旁边的元始,脚步并未迟缓,朝着通天走了过去。 元始似有所感,淡淡地瞧了一眼金灵圣母,又侧过首去看通天。 红衣圣人专注地看着他的弟子,笑意盈盈地同她说话,语气中带着几分关怀意味,又习惯性地抬起手来揉了揉她的发顶,就好像面前这位已经活了几万年的截教金灵圣母,天庭的斗姆元君,在他眼中仍然是一个需要关心与照顾的孩子似的。 那本来一身肃穆之色的女子也微微垂落了眼眸,眉眼不自觉地舒展开来,笑着同她师尊说话。 天尊微垂了眉眼,眼底眸光微深,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十分顺手地将一盏茶推到了通天身旁,温声道:“不妨坐下来一道饮杯茶吧?” “也是。”通天侧过首去,弯眸对着元始一笑,“还是兄长想的周到。” 他又转过头去,对着金灵和无当笑道:“正好你们来了,快来替为师看看这局棋,我不信我们三个加在一起还赢不了你们二师伯。” 无当闻言,笑眯眯地凑了过来,歪头朝着桌上的棋盘一看,不由大摇其头:“师尊,您的下棋水平怎么还是这么烂啊。” 通天顿时睁大了眼,还未开口。 金灵瞪她一眼,赶忙扯了扯她的衣角:“休得胡言!” 方才垂眸去看棋局,一时之间忽也沉吟:“师尊……” 通天面无表情:“有话就说,不要这么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 金灵缓缓道:“师尊的棋艺比起以前,还是进步了不少的。依弟子之见,您再努力一段时间,或许便有突飞猛进之效了。” 通天瞥她:“一段时间?那是多久?” 金灵坦诚道:“大概再过个千年万年的……” 通天止住了她的话,温声道:“别的不必多说,速速过来替为师下棋。” 又对着元始道:“兄长不介意吧?” 元始坐在他的对面,抬手从棋盘之中拈起一枚棋子,淡淡地扫了通天一眼,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道:“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了,还要弟子替你下棋?也不觉得惭愧。” 通天又笑盈盈地扯了扯他的衣袖,拖长了声音唤他:“哥哥——” 元始垂眸看他。 圣人抬起首来,眸光灼灼地看他。 元始无法,先是瞪他一眼:“莫要在弟子面前做此情态。” 方才无奈地开了口:“随你的便。” 通天方才又执起了棋子,笑着同旁边的金灵圣母道:“好徒儿,这一次可都看你的了。” 金灵眸光淡淡,目光悄无声息地与对面的元始天尊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她满脸苦恼之色的师尊,终是轻轻一笑:“那弟子便义不容辞了?” 通天想了想,又同她温声道:“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反正为师在下棋上一直都没有赢过你师伯。” 金灵圣母莞尔一笑。 那弟子便让您赢上一赢,如何? * 金灵敢这么说,自然也是有她的把握的。 在通天的诸多弟子当中,唯有金灵圣母最擅长下棋,整个碧游宫中没有一人能下得过她。 平日里师兄妹们相遇,凑在一起玩闹,各种花样都敢尝试一二,却也断断不敢跟金灵一道下棋。若是恰好被逮住了,那也得苦着一张脸,先低头作揖,小心翼翼道一声“金灵师姐手上留情”,才敢战战兢兢地坐下来,拾起棋子同她对弈。 过不了许久,便被金灵打了个落花流水,一败涂地,只得老老实实地投子认输。足有一段时间都得绕着金灵走,生怕又被她抓住下棋。 也就是多宝道人能够陪他师妹多下一会儿棋,双方有来有回的也算精彩,比之一面倒的惨烈场面着实要好上不少。但也撑不了太久,毕竟金灵圣母的棋力之强,强就强在她落一子,算数子,提前预判了对方后面数十步的走向,在此之前早已落下关键的一子,只等对方自投罗网,接着便是一溃千里。 多宝道人对此也是无奈,好就好在他是大师兄,别的师弟师妹们被逮住后跑不了,他却是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的。徒留旁人幽怨地喊一声:大师兄,你不道德啊。 再对着金灵道:师姐QAQ,我前不久才刚刚陪你下过棋,这次你就找别人吧,死道友不死贫道啊。 于是到了最后,整个碧游宫都没有逃过金灵大师姐的祸害。 包括他们的师尊通天圣人在内,纷纷折戟沉沙,惨败于金灵的赫赫威名之下。 毕竟那所谓的下棋,下的是谋略,算的是人心,在对方落子之前便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一步步布下天罗地网,只待时机一到,局势已成,便将之截杀殆尽。 金灵的师尊对此并不擅长。 这显然不是她师尊的问题。 上清通天生来便是这世间最为尊贵的神祇之一,乃是盘古元神与上清之气结合所诞生的最为纯粹无瑕的神灵。 鸿钧道祖向来偏爱他这个小徒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他庇护在身边,笑着看他在洪荒上胡闹。他两位兄长也曾真心实意地呵护过他,从来不肯让他接触到任何的人心幽微,诡谲难测,生怕那些东西玷污了他的弟弟。 他们把他保护得太好,所以圣人的眼底从来都是光风霁月,天地坦荡。哪怕当真遇到什么不平之事,也只需拔剑而起,一剑斩之。 这样的师尊不擅长下棋,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比起认认真真地研究棋局,翻来覆去地复盘,思考这一子该怎么下,为什么要这么下,以及耗时耗力推演对方的棋路,分明是仗剑而起,一剑砍翻了这棋盘更符合她师尊的习惯和爱好。 这也导致了另一个结果。 除了当初金灵央求过她师尊陪她一起下棋以外,太清圣人是从来不肯跟他弟弟一起下棋的,用他的话说:“通天那是下棋吗?他分明是看哪个地方顺眼,他就把棋子往那里一放,一点道理都不讲,着实离谱”,又道“跟他下棋为兄的头都大了一圈,为兄还想多活几年,不想被他活活气死”,于是干脆利落地收起棋盘跑了。 而元始天尊却完全不同。 金灵圣母微微抬起眼来,朝着对面那位淡漠出尘,眉目冷淡的天尊瞧了一眼,目光又落在那被她师尊下的乱七八糟的棋局上,凝眸微微一笑。 明明知道通天圣人不擅长下棋,从来都是乱下一通,思维跳跃到几乎一点规律都找寻不到,偏偏就喜欢时不时地拉着他弟弟一起下棋,那一点心思几乎是彰然若揭,藏都不带藏上一下的。 下棋好啊,一下就是半天。 弟弟下得好就陪他一起下棋,弟弟下得乱七八糟还能手把手耐心地教他,一教又能花个十天半月的,圣人的整颗心都原原本本地落在他这里了,再也无暇去关注别的事情,简直可以说是一箭双雕了。 他们这位二师伯,又怎能不乐在其中呢? 她一边想着,一边收回了视线,纤长的手指轻轻捧起了童子奉上来的茶水,在那朦胧的水雾之中扬起了一个浅浅的笑容,笑着同她师尊传音:“师尊,下这里。” 正揉着眉心头疼不已的通天圣人闻言,直截了当在她所道的方位落下一子,都不带犹豫片刻的。 落完子后又抬眸对着元始一笑:“哥哥!” 元始定定地看他,长眉微微搭下,顺手将一枚棋子按在棋盘上,嗓音冷淡道:“有了弟子帮忙下棋,终于开心起来了?” 终于不用思考该怎么落子了可不是很开心? 通天眨了眨眼,并不开口,愉快地又放下了一枚棋子。 元始已然懂了他的未尽之言,他淡淡地扫了一眼旁边低眉垂首的金灵圣母,又瞧了瞧面前弯眸浅笑的弟弟,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只顺手陪着他下了下去。 棋盘上,数枚黑白子一落,很快棋局上的情况就变了模样,竟有了几分扑朔迷离,生死难辨的味道。 白子转瞬之间起死回生,又吞吃了几颗黑子的地盘,气势骤然见涨。反观黑子却隐隐有颓靡之势,想来是先前冲的太急,却未给自己留上点后路。 通天虽然不会下棋,但看棋局的走势倒也是看得来的,见状,唇边的笑意愈发明亮。 元始凝眸看着对面之人,修长如玉的手指微微搭在墨色的玉石棋子上,一时之间竟不舍得放下这枚棋子,语气之中隐约带着几分无奈:“……为兄先前说让你几手你又不肯,这个时候偏又愿意了?” 通天托着腮,懒懒散散道:“这又不一样。” 元始:“哪里不一样?” 通天:“师尊有事,弟子服其劳,这分明是我徒儿在给我找场子呢。谁让兄长以前仗着棋力高,总是喜欢欺负人。” 元始:“又是为兄欺负你了?” 通天歪头看他:“哥哥明知故问。” 这副张扬任性的模样,当真是可恶极了。 元始定定地看去,目光一瞬不瞬地瞧着他的弟弟,唇角却是微不可查地上扬半分,淡淡道:“那就要看你的弟子,有没有这个本事替你找回这个场子了。” 微凉的指腹轻轻摩挲过墨色的棋子,忽地朝上重重一落。 但听一声“啪嗒”声,仿佛有风云涌动,杀机迸发。 金灵微微抬眸,视线一扫棋局,眸光略深,同样扬起一个笑来。 她在心底默默地计算了一会儿,方才指点着通天又落下一子。 眨眼间,你来我往,黑白子成纵横之势,仿佛有游龙抬起首来,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对面圣人纤长的手指,视线之中隐约带着几分贪婪之势。 被圣人执在手中的白子却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并不刺目,却同样坚定,牢牢地守卫着属于它的阵地。 一时之间,整座梅林之中寂静无声,唯独听得棋子落下的细微声响,以及花瓣飘落时那浅浅的风声。 旁观的无当圣母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通天垂眸望去,却是不由微微挑了挑眉梢,抬眸望了一眼对面冷淡出尘的天尊,后者静静地与他对视一眼,却是伸手替他重新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轻轻放在了他的手边。 嗓音温和:“喝吧。需不需要再来些点心?” 通天仰首看他:“哥哥突然这般认真,莫不是见我家小金灵好欺负?” 元始摇头:“不,为兄只欺负她师尊。” 通天一顿。 元始却低眸浅浅一笑,方才淡淡地扫了一眼金灵圣母。 截教弟子…… 那又如何呢? 他是你们的师尊,却是我唯一的弟弟啊。 棋盘上的局势风云变幻,通天先前乱下的棋子既是白子的劣势,却也被金灵瞧出了几分妙处,反过来下出几下妙手,如此你来我往,一时之间仿佛能听见棋盘上兵戈铁马的声响。 是无声的厮杀,无形的战场,又仿佛能嗅到真实的几欲迫人的血煞之气。 但见黑子步步逼近,白子寸步不让。彼此厮杀之下,一枚又一枚的棋子被对方吃掉。 可战争还未结束,它们仍在咄咄逼人地靠近。黑白棋子交错的棋盘之上,注定只能留下一个赢家。 通天微垂了眉眼,定定地看着那棋局,又仿佛在看着一些别的东西。 有些东西想要遮掩,却又在无时无刻不自觉地流露出来,有些压抑已久的情绪深埋在心底,以为早已死去却始终存在。 在他兄长与他的弟子之间,那隐约的,自始至终都不曾消失的东西…… 红衣圣人垂落了目光,凝眸望着自己手中的白子,又瞧了一眼那吞噬着一切的棋局,忽地将那枚白子往袖子里一收,五指张开,干脆利落地压在了白玉棋盘之上。 顷刻间,棋盘震动,黑白棋子忽地滚落而下,叮叮当当地跌落一地,有的倏地撞破,玉石碎屑纷飞,有的却安安静静地栖息在土壤之中,沾染了一点微微湿润的泥泞。 是死劫?还是生机? 这个念头只在他心底一闪而过。 圣人抬起眼眸,平静地对上了元始投来的目光,轻轻弯起了眼眸,朝着他浅浅一笑,缓缓道:“哥哥,这棋下得好生无聊,我们就不下了吧。” 第118章 玉质剔透的棋盘上,黑白两色的棋子跌跌撞撞,滚落一地。 通天垂眸看着那些棋子散往四面八方,被飘落的白梅花瓣掩了,又埋藏在哪处泥泞的土壤之中,眨眼不见了踪影,拢在袖中的手指紧紧攥住了那枚白子,微微闭了闭眼,胸膛起伏,缓缓吐纳了一声。 元始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一瞬不瞬地瞧着他弟弟此刻的模样。 圣人最爱穿红衣,也最适合穿红衣。 那般艳绝的红衣,被天地间纷飞的白梅花瓣映衬着,像是世间一场烂漫多情的梦境,明艳得令所有人都无法移开目光,也包括他在内。 他忍不住去看,晦暗的眼眸深处藏着隐约可见的贪婪与渴求,面上却只露出了一个柔和到不可思议的笑容,连眼角眉梢都透着说不出的温柔之色,仿佛生怕惊动了他的弟弟。 “好。” 天尊一眼也没有去看那被掀翻的棋盘,只轻轻叹了一声:“不下就不下,算不得什么大事。怎么还拿手砸棋盘?手疼不疼?” 顺势就拉住了圣人的手,仔仔细细地检查起来。 通天的手微微一僵,下意识就要从他手中抽出,又被元始轻轻按住:“别动。” 他轻轻将那手掌翻过,露出原先白皙的掌心,果不其然,那里已经红了一大片,又带着几道被玉石划伤后方有的划痕。他们玄门中人主修元神,并不怎么注重炼体,因而身体强度比起专门炼体的巫族来说,自是差上了不少,而且他弟弟显然没有开护体罡气,这一掌下去,手不受伤才怪。 只是亲眼瞧见通天掌心的模样后,天尊依旧忍不住暗下了眼眸。 果然。 他弟弟就是不知道怎么爱惜自己的身体。明明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了,还能生生把自己弄伤。 要是没有他在,通天该怎么办才好呢? 他边想着,边垂下首来,仔细地替他挑了挑划痕里残留的玉石碎屑,动作极轻,却也能感受到那人轻微的颤抖。 眉头皱起来了,仿佛生了气似的。 说话的语气却愈发地轻柔了起来,似比枝头的白梅花瓣更加柔软轻缓:“为兄弄疼你了吗?” 通天缄默不语,微微摇了摇头。 元始道:“不疼就好,你这伤不算重,涂了药就好了。你不要乱动,让为兄好好给你上药,很快就没事了。” 他说着,准确快速地替他剔除了所有沾染在伤口中的碎屑,用盐水细细地洗净伤口,方从广袖之中取出专门用来治疗擦伤的药膏,骨节分明的手指沾了一点白玉似的药膏,轻柔地替他涂抹在手心上。 微凉的触感从手心上传来,又泛着丝丝缕缕的寒气。 元始神色之肃穆,就好像他此时是在做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而并不仅仅是在给他上药。 至于吗? 通天在心底问。 圣人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下,怔怔地看着那人,一时似也无言。 金灵圣母微微抬首,只见那位元始天尊再熟练不过地拉住了她师尊的手,冷淡的冰雪似的长睫微微搭下,眉眼之中透着几分难言的肃穆,丝毫不曾在意过旁人,只专心致志地给红衣圣人受伤的掌心上药。 该说不愧是曾经的道侣吗? 时至今日,依旧能轻而易举地吸引她师尊的注视,熟练至极地哄骗他。 圣母微微垂落了眉睫,压下眸底一点冷意。面上却是丝毫不显,仍然维持着平和的表象。 一直到上好药为止,元始方才松开了通天的手,却不准他将手再放回袖中,怕蹭掉了刚刚才上好的药膏:“好了,先这么放着,过一会儿再让为兄瞧瞧。” 通天方才如梦初醒。 他下意识蹙起了眉头,目光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元始天尊。后者朝他温柔地一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发髻:“怎么了吗?” “不过是一盘棋罢了,为兄并不在意,你也不必去在意。” 元始淡淡笑道:“掀翻了就掀翻了好了,算不得什么的。” 当真只是一盘棋的事情吗? 通天拧着眉头,眸光中波澜微动,一时之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凝眸望着元始,干脆一甩袖子,又带着几分歉疚之色地望向了他的弟子:“金灵……” 师尊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愧疚。 金灵圣母却同样对着他柔和地一笑,语气分外体贴:“二师伯棋力高超,弟子自愧不如,幸而有师尊替弟子解围。不然弟子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她怎么可能让她师尊为难呢? 这又不是她师尊的错。 金灵圣母的目光淡淡地扫过了通天身后的元始天尊,又弯了弯眼眸,甚是灿烂地对着通天一笑。 杀她的人是她的师伯,不是她的师尊。 灭了她同门的人是她的师伯,同样不是她的师尊。 金灵的师尊,上清通天圣人,也曾为了替弟子讨回公道亲自涉足劫数,布下诛仙大阵和万仙大阵,亦曾只身站在封神台前,阻碍众人前进的步伐,直至鸿钧道祖将他强行带走。 封神量劫中的滔天血海在她心中留下了永远不曾磨灭的仇恨,可那刻骨的仇恨从来都和她们的师尊无关。 她不会忘记这段仇恨,也绝不会去伤害一个对她好的人。 更何况…… “师尊,既然不下棋了,那弟子就同您说一说那些取经人的情况吧。”金灵道。 是了,还有西游量劫。 通天静静地看着他的弟子,眸光微敛,手掌轻轻一动,又握住了那枚被他保护下来的白子。他的呼吸又渐渐平复了下去,那些纷争的情绪渐渐离他远去,圣人什么都没有再想,只扬起唇角,对着金灵温和一笑。 “也好,你就给为师讲上一讲吧。” 红衣圣人抬起手来,随意地一挥衣袖,掉落在桌上的,跌落在泥土里的,被白梅花瓣悄悄掩盖在地上的,所有的黑白棋子都重新回到了它们该在的地方,彼此之间轻轻碰触着,发出轻微的悦耳响声。 庭院中的白梅依旧絮絮地往下飘落着花瓣,时不时地有一瓣飘落在他们几人坐着的桌案上,长风过处,仿佛下了一场缥缈如烟的花雨,宛如佳人掩袖垂泪,泪痕斑斑,残留在大地之上。 通天微微笑着,又侧过首去,对着旁边的元始道:“正好哥哥也在这里,就陪我一起听一听吧。” 元始静静地看着他,仿佛想从他弟弟的面容上分辨出他此刻的情绪,是茫然的,是愧疚的,又或者夹杂着仇恨,亦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可是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没有瞧见。 通天的面容上,确实什么都没有。 天尊微微掀起了眼帘,不声不响地看了一眼对面的金灵圣母,又侧过首去,瞧了一眼坐在她身边的无当。后者低垂着首,并不与他直接对视,却仍然坚定地握住了她师姐的手。 他收回了视线,温声道:“好。” “为兄陪你一起听。” 金灵莞尔一笑,视线落在她的师尊身上,缓缓开口道:“……弟子想着,既然要下界历劫,几个取经人之间还是彼此熟悉一下比较好,就带着他们简单地聚了一下,互相做了一个自我介绍……” 斗姆宫中。 被金灵圣母留在屋内的几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陷入了尴尬之中。 小白龙向来是沉默寡言的,此时的沉默更上一层楼,堪称是沉默中的沉默,可以类比一些强大的先天法宝,周围数尺,一片寂然。 卷帘大将继续憨厚地笑着。 天蓬元帅无意识地挠了挠自己的头。 金蝉子开始头冒冷汗,心中从“阿弥陀佛”开始,一直念到“师尊救救徒儿吧QAQ”。 无论是谁都好,随便说点什么吧,太尴尬了啊! 悟空歪头看着他们几人许久,却是忽而好奇地开了口:“你们为什么会来参与这场西天取经啊?” 诶? 有人说话了。 金蝉子先是惊喜,后是一怔。 为什么会来参与西天取经……这是为什么不为什么的事情吗,这是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事情啊! 悟空继续道:“师尊同我说,是上天让我来的,那你们呢?” 卷帘大将:“玉帝见我忠厚老实,觉得我比较适合。” 天蓬元帅:“我师父他夜观天象,认为我命中该有此劫。” 小白龙:“爹说的。”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金蝉子。 金蝉子:“……接引圣人喊我去的,我也不想的。” 悟空哦了一声:“这么说来,大家都不是自愿来的吗?” 金蝉子幽幽道:“被自愿又怎么不算是‘自愿’的一种呢。” 剩下的人则纷纷摇了摇头。 天蓬元帅神色中透着几分小忧郁:“我还想着什么时候能跟嫦娥仙子表明心意呢,没想到这就要一去不回了。” 卷帘大将熟练地叹了一口气:“罢了,就当换个工作吧,在哪不是打工呢。” 小白龙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龙鳞,什么话都没有说。 悟空摸了摸下巴,索性蹦到了旁边的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几个人:“既然如此,你们尝试过反抗吗?” 金蝉子震惊了:“?这是我们现在该讨论的话题吗?” 悟空随意地摆了摆手:“问问嘛,又不是什么大事。” 天蓬元帅:“没有,我怕被我师父打。” 卷帘大将:“没有,不到万不得已,打工人是不会反抗资本家的。” 小白龙:“没有,爹说了,不是我去,就是我兄弟去,反正我们家总要出一条龙的。” 大家纷纷对小白龙投以同情的目光,接着又看向了金蝉子。 金蝉子:“……我说你们怎么回事,那可是圣人啊!圣人!我这小胳膊小腿的哪里敢去反抗圣人啊!” 他说着,又灵机一动看向了悟空:“那你呢,你自己反抗过吗?” 悟空仰起头来望向了天穹,众人随着他的目光一道看去,又听石猴重重地叹了一声:“我倒是想反抗来着,可是这‘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师尊说是‘天’让我来的,意思就是不管我如何挣扎,兜兜转转,我终究会踏上西天取经之路。他尝试了很多次,但始终都没有改变我的心意,最终还是看着我走上了这条路。” 悟空道:“虽然我自己还摸不着头脑,但是我师尊已经替我反抗过一次了。” “天”啊…… 众人一时默然。 不久,方才听到小白龙轻轻的声音:“通天圣人口中的‘天’,应该指的是天道吧。” 俊秀的白衣少年仰起头来,静静地看着头顶的群星璀璨。 斗姆元君乃是周天烈宿之首,北极紫薇之尊,在她的宫阙之中,自然能瞧见万千的群星。 传说中的天道代言人鸿钧道祖居住的紫霄宫,就位于三十三天外的混沌之中。那天道呢,那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笼罩着整个洪荒的天道,又该居住在哪里呢。 悟空重复了一遍:“天道。” 他仰起头来,出神地望着头顶的景象。 金蝉子忍不住紧张了几分:“你别乱来啊,你既然是通天圣人的弟子,那也应该是知道逆天妄为的下场的……”可别像你师尊一样,想不开走上这条不归路啊。 悟空低下头来,朝他笑了一笑:“我知道的。” “那些离我们还太遥远了,现在还是想一想怎么度过这场西天取经的事情吧。”他说着,竟又将话题扯了回来,随意地拍了拍手掌道,“虽然金灵师姐已经替我做过介绍了,但我还是重新介绍一下自己吧。” 悟空:“贫道孙悟空,乃是昔日女娲娘娘补天时所遗漏的一块补天石所化,生而为石猴,天生地养而成,后得师尊通天圣人青眼,有幸被他收为徒弟,如今乃是截教门下弟子。最擅长的武器名为如意金箍棒,各种道法玄通皆颇为通晓,愿与诸位一道,共赴灵山!” 第119章 金灵讲述时的语气温和,不急不缓,似林间涓涓溪流。 所有的事情到了她手上都显得格外的有条不紊,顺理成章地进行了下去,令人油然生出一种安心感。 无论在昆仑山上还是碧游宫中,作为截教大师姐的她始终都是这般靠谱又稳重的模样,因而被许多弟子依赖和信任着,就比如当时的无当圣母,就常常喜欢跟在大师姐的身旁,师姐去哪她就去哪。 也正是因为有截教的大师兄与大师姐管着底下的一群师弟师妹们,当年的通天圣人才能放心大胆地同他的友人们一道游览整个洪荒,年少风流,仗剑天涯,四海八荒,无处不可去,无时不可去。哪怕到了后来,他不再常常出门,平平静静地待在碧游宫中教导弟子道德金文,替他们排忧解难,依旧不曾忘却这段自由自在的时光。 庭院间白梅似雪,和煦的日光洒落在遍地的落花上,恍惚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通天的目光静静地落在他的弟子身上,竟有片刻回忆起了曾经的岁月。 他这些弟子们,一个个的,也都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被他带回了昆仑山,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教养长大。凡人常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换在他们身上,又何尝不是如此? 圣人闭了闭眼,笑着叹了一声:“不愧是我们家小金灵呢。” “为师把事情交给你,总是能够放心的。” 金灵圣母凝视着她的师尊,唇角微微勾起:“弟子倒也没有多做什么,只想着能够不辜负师尊的心意就好。” 通天温和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既然如此,这些取经人就继续交给你操心了,若是旁人有什么意见,就让他们来找为师便是。” 比起昊天之前同金灵说的话,圣人之言无疑温和了许多,只是细细想来,真不知是“随意打杀了便是”可怕,还是被迫来找通天圣人更为可怕。 对于后者,总觉得会发生一些很糟糕的事情呢。 金灵笑着应下。 通天又望向了无当。 还未等他开口,无当圣母就习惯性地朝师尊眨了眨眼睛,语气活泼道:“无当知道啦~无当会好好帮师姐的忙的!绝不会让旁人妨碍到师姐!” 通天无奈:“都是当师尊的人了,怎么还这么跳脱?” 无当理直气壮:“在徒弟面前当然要靠谱了,可这不是没在吗?” 金灵倒是侧眸望了她家小师妹一眼,嗔怪了一句:“什么时候收的徒弟?也不同师姐说上一说,也好给她准备一份见面礼。” 通天笑道:“是一条刚刚诞生不久的小白蛇,名唤白素贞,还未能成功化形,你要是想准备见面礼,不如给她准备一些可以用来渡雷劫的丹药和法宝,也好助她顺利渡过化形劫。” 金灵颔首道:“既然师尊这么说了,那么弟子回去就给小师侄准备一二。” 无当抱着她师姐的手臂,仰脸朝着她师尊和师姐笑:“那师妹就替我那徒儿谢过金灵师姐了。” 金灵摇了摇头,神情中带着几分无奈,唇边却含着笑。 无当活泼又懂事,瞧着也是格外可爱的。 这就是他的弟子们。 通天静静地想着,长睫覆盖着眸底晦涩难言的情绪,轻轻一眨,转眼不见了踪影。 他转过头去,对着元始道:“哥哥呢?有什么想问的吗?” 自从金灵开始讲述取经人的事情之后,元始便再也没有说过话了。 兄长在一旁看着他弟弟的身影,眸光微垂,不知在心底思索着什么,又转过了几个念头。 如玉石般坚硬的手指轻轻搭在棋盘边上,视线的余光扫过棋盒之中整整齐齐,黑白分明的棋子,愈发显得冷淡。 这些跌落在地,沾染了些许泥泞的玉石棋子,被他弟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又重新放回了它们该在的位置之中,就好像之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似的。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就像是它们身上崩裂的碎屑一样,生生划伤了他弟弟的手掌,又令那些棋子再也回不到曾经的状态。 哪怕竭力维持着太平无事的表象,又能维持多久,假装多久呢? 终有一日,这表象会被彻底打破,这一次,他的弟弟又会选择谁呢? 元始垂落了眼眸,扼紧了袖中冰冷的手掌,心底思绪沉沉,面上却丝毫不露。 ——他会选择他吗? 他又该做些什么,才能让他只会选择自己呢? “哥哥?” 天尊默不作声地抬起眼来,对上了通天询问的目光。 他仍然没有说话,只是伸手重新拉过了他弟弟的手掌。宽大的手掌托着那纤细的掌心,仔细地端详着伤势恢复的情况。顺势又拉进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任凭他们身上的温度通过敏感纤长的手指传递到彼此的身上。 让那温热的触碰寒冷,让寒冷的感知温热。 直至最后,彻底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彼此。 通天的手指极为细微地一颤。 他同样垂落了目光,长睫微微敛下,波澜不惊地注视着自己的掌心。 其实不用看也知道,能被他兄长元始天尊拿来用在他身上的药膏,自然是再珍贵不过的药物,这么一点极为细微的擦伤,怕是早就已经好了个彻底。事实上,哪怕不去管它,它自己也会好的。 可是元始很在意。 他的兄长,对此总是很在意的。 “好了。”元始的嗓音冷淡,浸透着冰雪般寒寂的气息。 抬眸望来的瞬息,却似冰消雪融,春风脉脉含情,忽令此间天地万物春回。 他并没有松开他弟弟彻底痊愈的手掌,顺势就牵了上去,熟练地穿过指缝,同他稳稳地十指相扣。整个人身上的气息仿佛刹那平复了下来,是稳定的,从容的,纵使泰山崩于前,面色丝毫不变。 “为兄没有什么想问的,”他没有看向金灵圣母,只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弟弟,柔声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要是遇到麻烦了,为兄替你解决。” 一旁的无当忍不住想吐槽一句。 她和她师姐,昊天上帝,通天圣人,元始天尊……这么多大佬坐镇,真的会有人还敢插手西天取经一事吗?大家只是脑子不好使,又不是真的不怕死。 当然,这话她是不敢说出口的,只能悄悄侧过首去用眼神同她的金灵师姐交流一下。 金灵圣母只垂着首,并不看她师尊那边的情况,心中一片平静。 见无当望来,她又笑着捏了捏她师妹的手心,轻轻“嘘”了一声。 那是她们的师尊。 她们的师尊是世上最为心软的神灵。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在何种境遇之下,他都不会抛弃她们的。 哪怕那位元始天尊是通天圣人的兄长,亦是他曾经许下过誓言的道侣,可她们碧游宫上下那么多的弟子,同样在圣人心中占据着一席之地。更何况,截教本身,便是圣人对大道的追求所化。 金灵淡淡地想着。 只要等到西游量劫结束,等她找到那卷拘束了天庭上截教弟子的封神榜…… 一切尚未尘埃落定,不是吗? …… 通天凝眸望着元始,后者亦垂眸静静地注视着他,几许之后,又轻轻抬起手来,熟练至极地替他拂落了发间如雪的花瓣,语气温柔地唤道:“通天。” 他一如平时一样笑着答道:“哥哥待我真好。” 通天道:“要是哥哥能一直,一直待我这样好,那该有多好。” 如果没有封神量劫,没有横亘在他们面前如同鸿沟般的生死,没有那些沉重的,哪怕在最为深沉的梦境之中也会令他骤然惊醒的血海深仇……如果什么都没有,那该有多好? 通天圣人从未这般希冀过一件绝不可能发生的,注定无望的事情。 他想令时间倒流,岁月回转,重新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他仍然能无忧无虑,心无牵挂地同元始待在一处,无论说些什么都觉得高兴的日子。 在昆仑山烂漫多情的三千桃花林中,唯有他们两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处,任凭那粉白的花瓣纷纷然而落,轻轻拂过那潋滟多情的眼眸。而那人微微俯身,无比生涩地,小心翼翼地,在他唇边落下一个比世上最为柔软的花瓣更加温柔的吻。 元始天尊为他的弟弟打破了四季的秩序,以大法力截留下了这片天地最为灿烂夺目的春光。 于是那片春光永远地留存在了他的记忆里,成了他年少时最为美好的回忆,后来无论如何也回不去的过去,他的一生仿佛都停留在那片桃林之中,哪怕他永远也回不到昆仑山上,却始终记得这一幕景象。 那是他此生此世,命中注定的万劫不复。 通天闭了闭眼。 他也想,无牵无挂,简简单单地去爱他的兄长。 元始动了动唇,仿佛想说些什么。 可是圣人对着他浅浅地一笑,衣袂轻轻拂过他身旁,又转过身去,望向了他的两位弟子:“等到悟空同这几位取经人熟悉之后,就寻个他们喜欢的借口,送他们下界历劫吧。” 通天含笑道:“再不送他们下界,恐怕接引和准提都要等急了呢。” 他也对此,期待已久了。 第120章 石猴的声音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带着说不出的坚定与执着。 “贫道孙悟空,愿与诸位一道,共赴灵山!” 众人的目光忍不住看向了他,神情之中颇有些怔怔。 金蝉子张了张口,望着站在桌上的悟空,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想说你刚刚也听到了,我并不是自愿前去西天取经的,要不是接引圣人的命令,我怕是还老老实实地待在灵山上做一条咸鱼,除了偶尔翻个身以外,大多数时候都安详地躺着。他想说西天取经乃是一场苦差事,明面上是万众瞩目,众生期盼,暗地里不过是几位圣人们拿来彼此争斗的戏码,完全不需要如此认真。更何况他们不过是其中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 他还想说…… 却忽而什么都说不出口。 一身大红袈裟的佛子抬起眼来,茫然地望着那只目光炯炯有神的石猴。 悟空看了看众人,索性就从耳朵中掏出了那根绣花针似的如意金箍棒,吹一口气,金箍棒随心而动,眨眼就变成了一根有斗来粗、二丈多长的铁棍,被他稳稳地握在手中,如臂使指,莫不制从。 石猴目光炯炯,手中金箍棒转一个圈,从空中划过,隐隐能够听到撕裂般的声响,想来一棍下去,定是云海翻滚,山川崩塌。 “这就是我从东海龙宫中得来的法宝,原是大禹治水时定江海深浅的一个定子,重一万三千五百斤,有此法宝在手,一路定能斩妖除魔,护卫佛子顺顺利利地到达灵山。”悟空道,“但凡遇到什么难缠的妖怪,你们都交给我便是。” 卷帘大将看着旁边的天蓬元帅。 天蓬元帅悄悄瞧着正在发呆的金蝉子。 小白龙仰起首来,看着站在上面炯炯有神的石猴,目光静静地注视着他手中的兵器,忽而开口道:“我父乃西海龙王敖闰,我兄乃天庭上的华盖星君,我并无什么神位,旁人只简简单单称呼我一句玉龙三太子。我奉我父之命而来,将以此真龙之身,化为白龙马一匹,好驮着取经人跋涉穷山恶水,不至于耗费脚力。” 悟空欢喜地翻了个筋斗,连声道:“好好好,俺老孙正愁该怎么去灵山呢。有贤兄在此,岂不是事半功倍?” 卷帘大将左看右看,轻轻叹了一声:“我身为玉帝身边的卷帘大将,玉帝派我前来,本就是见我忠厚老实,吃苦耐劳,什么事情都愿意干,一路上的行李扁担,脏活累活之类的,若是大家没有意见,就交给我来办吧。” 悟空呱唧呱唧地鼓掌。 天蓬元帅见他们都接下了自己的任务,左思右想,方道:“听闻佛子转世历劫之后就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了,既然是凡人,那就是需要吃喝的,在下不才,愿意替大家出门化缘。一路上若是遇到什么妖怪了,我也可以帮忙一起打退他们,护送佛子平平安安到达灵山。” 他憨厚地挠了挠头:“在下身为天蓬元帅,一手九齿钉耙使得还算不错,虽然大概是比不上圣人弟子的,但也算有些威名。” 悟空闻言,却是跃跃欲试:“我踏入仙途也算不上很久,除了师尊以外,平时也没有同几个仙人斗过法,若是你愿意,我们倒可以抽个时间做上一场,也好较量一二。” 天蓬闻言,亦是颇为意动:“岂不正好,等会儿我们就寻个空旷地方去比上一场!” 悟空大喜,连声叫好:“要得要得。” 一时之间,斗姆宫中忽而热闹了起来。 众人之间的陌生感淡去了几分,渐渐生出了几分同伴般的情谊。 谁还不是莫名其妙就要下界历劫,踏上这一场西天取经的行程呢。虽说有的人是完全被迫,有的人半主动半被迫,但事到临头,又怎能不生出一种踌躇之感? 恰好又面对着同病相怜之人,自然而然忍不住惺惺相惜,更添了几分亲近。 金蝉子望着他们几人,从他们的面容上一一扫过。 忽而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声。 西天取经一事,本就是因他而起,事到临头,他却反倒比不上这些被他卷入其中的人,这可真是…… 佛子摇了摇头,失笑般自嘲了一声。 悟空朝着他的方向望来,只见一身大红袈裟的佛子微垂了眼眸,双掌合十,好看的眉眼低垂,轻轻诵了一声佛号。他又微微抬起眼来,温和地对着众人道了一声“谢谢”。 金蝉子:“此去西天取经,幸得诸位护持,金蝉子对此感激不尽。” 卷帘大将下意识摆了摆手:“佛子折煞我们了。” 天蓬元帅挠头憨笑:“小事,都是小事,无甚大碍的。” 小白龙不说话,目光却也落在佛子身上。 悟空一跃而下,将那金箍棒往旁边一放,干脆利落地勾搭上了金蝉子的肩膀,兴高采烈地开了口:“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无论历经多少艰难险阻,跋涉千山万水,大家都要同舟共济,勿弃勿绝,相扶持以行,直到我们到达灵山为止。”悟空道,“我们一行五个人,谁也不能少。” 大家互相看了看彼此。 天蓬元帅:“是极是极。” 卷帘大将:“是该如此。” 小白龙跟着点了点头。 最后又只剩下了金蝉子。 佛子面对着众人投来的目光,熟练地叹了一口气,却也没有像之前那么无奈:“那我们就听悟空的吧。” 西天取经啊…… 怎么突然就觉得,这并不是那么可怕了呢。 金蝉子默默地想着,又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一声:“那我们来说说下界之后的事情吧。按照我师尊如来佛祖的意思,我转世轮回后的身份应该也是一个和尚,将以凡人之躯跋涉千山万水,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到达灵山。在那一路上,我顺手收下了四个徒弟——也就是你们,你们受到了佛法的感化,自愿陪着我一道前去取经。这就能拿来解释为什么本该独自一人前往灵山的我身边又多了四个人。” 金蝉子:“那么问题来了,谁来做贫僧的大弟子?” 天蓬元帅:“?” 卷帘大将:“?” 小白龙:“……” 悟空:“!!” 金蝉子慢悠悠道:“剩下的人都要喊他大师兄哦。” 悟空眼珠子灵巧地一转,趁着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忽而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师父!” 虽然当小师弟的日子确实很快乐,但是偶尔被喊一喊大师兄也很不错呢。聪明的人当然两个都要啦! 金蝉子侧过首去,慈爱地揉了揉悟空的猴头:“哎,乖徒儿。”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悟空。 可恶!狡猾! 天蓬元帅不甘示弱:“师父!” 卷帘大将紧随其后,也唤了一声师父。 落在最后的小白龙默默地翻了一个白眼,完全不知道他们在争抢些什么。 好幼稚啊。 但当金蝉子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他沉默了片刻,仍然是选择了屈服:“……师父。” 金蝉子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定下了。悟空是大师兄,天蓬是二师兄,卷帘是三师兄,还有我们的四师兄小白龙。我们一行五人,就此往灵山去也!” 金灵圣母正巧走到殿外,抬首就听到了这么一句。 她微微停住了脚步,目光朝着殿内一扫,又侧过首去对着旁边的无当圣母笑道:“看样子,他们自己已经把事情解决好了,无需我们为此操心了。” 无当亦是一笑,遥遥望着屋中的景象:“西游虽然艰难,但只要他们能够同心协力,彼此信任,也未必会如想象中那么困难。” 毕竟很多时候,一件事的难度并不是对手给的,恰恰是自己身边专门负责拖后腿的同伴给的。换一句话说:“我要感谢我的队友们,没有他们的无私帮助与认真努力,为我的生活带来了无限的温暖……我大概能提前个七八年到达灵山。” 金灵自然听出了她师妹的意思,不由莞尔道:“你呀……” 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轻轻叹了一声:“我们也要好好努力了,做人师姐的,可不能被他们给比下去了。” 无当颔首道:“当然!” 见金蝉子他们这样热热闹闹的情形,金灵也不急着进去了,索性便在外面多停留了一会儿,也好同她师妹说说话。 她转过身来,对着无当道:“说起西游量劫……西天取经之中共有九九八十一难,取的乃是数之极数,象征着大道途中所遇的种种诱惑与考验,借此考验取经人的诚心和努力,不知师妹可有兴趣下去客串一劫?” 无当指了指自己:“我吗?” 她想了一想,微微点了点头:“倒也不是不行,就是不知道师姐想让我去做点什么?” 金灵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凑过来。无当也便乖乖地靠了过来,任凭她师姐附在她耳旁,同她窃窃私语。轻柔的风卷起头顶纷纷然而落的杏花,轻轻落在她们两人身上。 依稀仿佛,碧游宫景。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20-130 第121章 通天起身,将他两个弟子送了出去。 庭院中的白梅花瓣落了一地,沿途的小径上也铺着一层落花。通天垂着广袖,慢慢悠悠地从连绵的梅林旁穿行而过,时不时地侧身同她们说上两句话,温声嘱托着一些事情。 直到走至月洞门前,金灵转过身来,拉着无当一起同他道别,圣人方才停住了脚步,负着手,抬起眼,目送着她们两人的身影远去。 天光云影在他眼底徘徊,一行白鹭自青天而过,落下一道淡淡的影子。通天静静地站在那里,长睫翕动,宛如栖息在花瓣之中轻轻颤动的蝴蝶。 元始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遥遥注视着他的身影。 思绪之中又浮现出通天那时的模样。 圣人低眸敛目,唇边含笑。 他说:要是哥哥一直待他这么好就好了。 那个瞬间,通天在想什么? 天尊静静地想着,眸光中透着几分晦涩难言的心绪。 他生气了吗? 因为之前的事情? 要是他真的生气了……那他,是不是该去哄一哄他弟弟? 元始垂落了眼眸,目光平淡地瞧了瞧自己的手。 尽管他并不后悔自己刚刚做的事情,但弟弟好像生气了,那他确实该去哄一哄他,把他哄高兴的。总不能让他一直这么生气下去。 他开始琢磨起来,该怎么才能哄他弟弟开心? 天尊从他弟弟喜欢的东西想起,想着今天该让童子们给他做一碗莲叶羹,再添一盘桃花酥。刚刚下过棋了,这棋下的不好,一时半会儿不能下了。那教他弹琴?还是拉着他一起论道? 虽说老子的意思是让他们三人都待在天庭上,但是带他出去玩一趟也不是不行。通天向来是喜欢热闹的,不如再去人间一趟,寻个热闹点的市集逛上一逛?这一次要记得带些金银,换点人间通用的货币,也好免去上一次的麻烦。 元始敛了眉目,在心里仔细地盘算着,眉头却越拧越紧,眉峰耸起,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一些隐晦的情绪又悄无声息地窜了出来,像是一条嘶嘶吐着蛇信子的毒蛇,不知不觉缠绕上了他的心脏,又一寸寸地收紧了躯体,带来窒息般的感觉。 连带眸光亦暗沉了下来。 ——他真的还能哄通天开心吗? 通天微微转过身来,眼眸微抬,一眼就瞧见了元始面沉如水的模样。 他立于一树白梅之下,广袖曳地,姿容胜雪。满树雪白清冷的梅花映在他的身后,却尚且不及天尊眉目间的冷淡出尘。世间红尘万千从未沾染他淡漠的眸,而他自始至终都高坐于云端之上,无悲无喜地看着芸芸众生的喜乐悲欢。 此时此刻,那双清冷疏离的眉眼又微微垂落,眉心微微拧起,带着几分清晰的不悦。 通天不由挑了挑眉。 刚刚出的那一档子事,他都还没有生气呢,元始这又是在气什么?真是令通天奇怪。 他这样想着,目光一扫,落到旁边的白梅枝头上,却是忽而懒散地一笑。圣人宽袖一扬,凛冽的剑意自指尖迸发,甚是随意地削下了一段梅花枝,三两下将多余的部位削了,仔细地修整了一番,方觉得满意。 红衣圣人将那截梅花藏在袖中,悄无声息地转了下步子,从背后靠近了兀自沉吟着的元始天尊,直至顺利地走到了他的身后,方才轻轻抬起手来,将那支清冷的梅花悄悄插入了他兄长的发冠之间。 极为冷淡的白梅香气靠近了他,以及另一道浅淡的,藏在白梅背后的熟悉气息。 元始如有所感,骤然自沉思中回神,下意识地抬起手来,用力抓住了来人的手腕。还未等他说些什么,便又听见了他弟弟熟悉的慵懒声音,透着几分懒懒散散的撒娇意味:“疼——” 元始:“……” 他顿了一顿,来不及思考,已然松开了那纤细的手腕。 通天顺势就将手拿了回来,又往后退了几步,扬起脸来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不错。” 他笑道:“果然还是这冰清玉洁的梅花最衬兄长,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元始垂眸望着通天,从他含笑的眸底瞧见了他自己此刻的模样。 只见他梳理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发冠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枝冰雪似的白梅,斜斜地挽在那里,一眼便可瞧见。梅花气息冷冽,衬着白玉的冠,乌黑的发,竟不觉突兀,反倒合该在那里做一枚发簪似的。 始作俑者还在那里啧啧感叹,从这一头转到那一头,又抬起手来,甚是认真地挪了挪白梅的位置,直至他看得顺眼为止,方才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一本正经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好看的眼眸弯成月牙状,笑意盈盈道:“哥哥也这么觉得吧?是不是很好看?” 元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通天歪了歪头,顺手就拽了拽他雪白的袖子,拖长了声调唤他:“元——始——” 姿态之嚣张,语气之肆意,着实是可见一斑! 元始闭了闭眼,却当真从一言不发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带着几分哑然地开了口:“你这是在做什么?” 通天道:“弟弟觉得这花好看,就顺手折下一支送给哥哥,怎么,哥哥是不喜欢吗?” 他歪头瞧了瞧元始,忽而又抬起手来想要拿下那支白梅:“哥哥要是不喜欢的话,把它还我便是。” 元始呼吸一顿,在反应过来之前,又下意识地扣住了他弟弟白皙的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语气之中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怒意:“通天!” 通天微微垂眸,目光轻轻一扫自己被扣住的手腕,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又扬起脸来望向了元始:“怎么了吗,哥哥?” “你要是不喜欢就把这梅花还我,也好叫我知错能改,及时弥补,如今偏要抓着我的手作甚?” 红衣圣人的眉眼散漫又多情,此时含笑望来,神情中颇带几分嗔怪意味,就好像这件事全然是他的过错,而他从头到尾,连一根头发丝都是无辜又清白的。 元始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思绪掰回到正确的轨道上。 兄长的嗓音冷淡出尘:“你先是不经为兄同意将这花赠予为兄,如今又不通过为兄允许就将这花给拿回去,通天,你不觉得你的做法有点问题吗?” 通天:“不觉得啊。” 元始:“……?” 他弟弟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眸,笑吟吟地答道:“弟弟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只想知道哥哥到底喜不喜欢这花,要是喜欢呢,哥哥就把它留着,要是不喜欢呢,就把这花还我,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元始:“就没有第三种选择?” 通天讶异:“哥哥还想要什么选择?” 刚才的时候,你也不是没给我留什么选择吗? 元始瞪着他。 通天笑得愈发灿烂。 思绪却已然飘飞到了别处,飘飘渺渺,再也寻不到踪迹了。 元始垂眸望去,只见面前的红衣圣人低眸浅浅地笑着,纤细的长睫如蝶翼般微微舒展,眸底的神色辨不真切,似蒙上了一片朦胧的雾气。他仿佛在他面前,又仿佛像是天上的月亮,一朵飘来飘去的云朵,又或者一场落往大地的无垠之雨,想要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 他忍不住更加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语气低沉:“胡闹!” 却透着说不出的无可奈何。 通天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斜眸瞥了他一眼,一副很是无聊的模样:“喜欢或者不喜欢而已,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哥哥又何必拖延那么久?” 元始瞧他,语意不明:“随手折来一枝梅花,就想让为兄说喜不喜欢?” 通天睁大了眼:“哥哥休得血口喷人!这梅花可是弟弟我千挑细选才从这么多白梅之中选出来的,我不选别的,偏偏选它,难道不能说明它的珍贵?而且我是拿自己的剑意给它削成这样的!怎么能叫随手折来?” 圣人振振有词,理直气壮极了。 元始垂眸看去,却忽而觉得心头一软,含笑道:“拿剑意削的?” 通天仿佛失言了似的,转过头去,撇了撇嘴:“没有的事!当然是弟弟我随手折的!只要我心里想,随手便能折个千八百枝的,挨个送人都嫌多。” 元始眸光微暗,慢条斯理地问:“千八百枝?挨个送人?” 元始:“你还想送谁梅花?” 通天:“当然是谁想要就送谁,哥哥何必关心这个?” 元始目光沉沉地看他,忽而低眸笑了一声。 “不准再送别人。” 通天:“为何?” 元始松开了他弟弟的手,下一个瞬息,又将人拽入了怀中,牢牢地将人锁在自己的身边,一刻也不肯放松:“你既然送了为兄梅花,就不准再送别人。” 通天:“哥哥又不喜欢这梅花,我又为何不能送人?” 千言万语,还是绕不过这一句是吧? 元始垂了眼眸,忽地一笑,似冰雪消融,刹那惊艳:“喜欢。” “通天送我的梅花,为兄又岂会不喜欢?” 通天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弟弟怎么没有看出来?可见哥哥这话,完全是说来哄我的。” 元始静静地看着他,语气分外温柔。 “那为兄就证明给通天看好了。” 天尊微微抬起眼眸,淡淡地一扫周围,顷刻间,漫天白梅如有所感,纷纷然而落,骤然之间化为了一场真正的絮絮飞雪。 而他重新俯下身来,从通天的瞳仁之中凝视着自己的模样,在满园浮动的梅花香息之中,又轻轻吻上了他弟弟的眉心,顺理成章地将身上浅淡的梅香,染在了两人身上。 他怎么会不喜欢呢? 只要是他弟弟送给他的东西,哪怕是一枝简简单单的梅花枝,他都是喜欢的呀。 因为是通天赠予他的。 这就是一切的意义所在。 第122章 满园皆是梅香浮动,落英缤纷。 风声轻缓,身前之人的呼吸却似比这融融的清风更为低缓。 通天微微仰起脸来,凝视着元始低垂的面容,甚是无聊地一根根数着他兄长的睫毛,数到一半忘记数了多少,便又从头开始数。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觉那人的垂落下的睫毛浓墨似的,微微挺翘着,瞧上去像是一把小小的扇子。 有点想摸上去看看呢。 圣人在心底想着,试探着抬起手来。 还未靠近,又被元始伸手轻轻捉住,抵在唇边吻了一下:“不要乱动。” 通天懒洋洋道:“弟弟哪有乱动。”我就是好奇,想随便摸一下罢了。 元始叹了一声,像是有些无奈似的,又稳定地扣住了他另一只手:“为兄让你不要乱动的意思,是都不要乱动,你明白吗?” 通天继续道:“通天不明白呢。” 元始低眸看他。 通天无辜地回望。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一刻,到底是元始忍不住先行挪开了目光,眼眸微微垂下,似要压下心底几乎呼之欲出的情绪,又顺势低头将他弟弟抱了起来。 他将他从梅林中抱了回来。 庭院中的落花如雨,再无第二人的身影存在。天尊向来不喜旁人侍候一旁,哪怕是这三清殿中的童子,平日里也离他们的住所很远,除非天尊有事召他们,他们从不靠近这里。 太清老子则在他们决定待在天庭上的第一天,便干脆利落地占了他善尸太上老君的兜率宫,一步都没有往三清殿来。用长兄的话说:“为兄又不是闲着没事干,非要给自己找点罪受。待在哪里不好呢,非要待在他两个弟弟面前,天天看着他们两人黏黏糊糊的样子?既然长了腿,当然是能跑则跑啊!又不是没有腿!” 于是他十分干脆地跑了,只把他两个弟弟留在了这里。 此举倒是方便了元始。 至少此时此刻,他能够如此平静,如此安然地享受着独属于两人之间的时光,再无任何人前来打扰。 怀中的红衣圣人懒散地打了个哈欠,甚是熟练地依偎在他的怀中。 元始低眸看了一眼,又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力图让他靠得更加舒服,方才略微弯了弯唇角,露出了一点真切的笑意。 通天微微掀起眼帘,正好将那抹笑意尽收眼底。 他的目光顿了一顿,长睫微微垂落,又甚是平静地收回了视线,闭眼权当假寐。 元始一路将他抱回了两人的居所之中,又将他放在云榻上,替他将外氅取下,又顺手把他的鞋履也脱了下来。通天闭着眼任凭他施为,只配合着伸了伸手,动了动脚,然后就被他塞到了锦衾之中。 通天:“……” 他微微睁开眼来,抬眸望向了他的兄长,试图从他面上的神情分辨出他此刻的想法。却见元始低眸朝他笑了笑,又俯身吻了吻他的额头,安抚道:“不是累了吗?先睡一会儿吧。” 通天:“……现在睡了的话,晚上不会睡不着吗?” 元始温声道:“那到晚上的时候,为兄带你去看星星吧。” 通天:“?” 这个回答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 他睁着眼看元始,后者微微蹙了蹙眉,语气却愈发柔和了下来:“不想看星星的话,我们就做点别的?通天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为兄都可以陪你一道。” 元始说着,又轻轻抬起手来,替他弟弟理了理垂落下的一缕乌发。 他伸手握着那缕发丝,只觉得那乌发如水般清凉,莹莹生辉,令他的心也莫名安定了下来。 眼前的人是真实的,温热的,就在他的面前,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哪里也不会去,不会突然转身离开,也不会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他的身边,从此再也寻不到踪影。 只要这样就可以了。 元始微微闭了下眼眸,只要能够看见他永远在他的身边,他还有什么可以奢求呢? 哪怕他的弟弟……是恨着他的。 可他就在他的身边啊!就算是恨他的,又能如何呢? 通天微微仰首,望着元始低垂的眼眸,那双眼眸里仿佛承载了比海更深的情绪,哪怕眸光微微敛动,也似在一片无望的深海之中仰望着头顶那缥缈而不可触及的天光,在那一个瞬间,甚至分不清那天光是真实的,亦或是临死前产生的虚妄幻想。 就这么喜欢他吗? 喜欢他到了如此地步? 可为什么即便是这样喜欢他,依旧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通天又想起了金灵替他下的那一盘棋。 他的弟子们……恐怕都是恨着他们这位二师伯的。也不怪他们,是他这个做师尊的没有保护好他们。他们受了委屈,心里有怨也是正常的。而且,他们哪怕心里有怨,明面上也都安安稳稳地在天庭上当着这个神仙,从来没有闹出过乱子来。 都是懂事的好孩子。 要不是当初他们重情重义,为了亲朋故友毫不犹豫地舍身入劫,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步田地。魂魄被那封神榜所拘束,既失了自由,修为也不得寸进半分。 他想起云霄姐妹。想起为了义兄赵公明之死而悲痛欲绝的琼霄和碧霄,想起最终义无反顾从三仙岛上离开的云霄。她是他门下弟子之中最擅长阵法的,一手九曲黄河阵陷了阐教的十二金仙,逼得他两位兄长不得不亲自出手破阵,以圣人之尊欺负小辈。 多宝的弟子火灵圣母,为报徒弟胡雷被杀之仇与西周军对阵。广成子后来拿了她的法宝金霞冠,借着送还遗物的名头三谒碧游宫,又激怒了他一群弟子们。 商朝的那位闻太师闻仲,乃是金灵之徒。她在他下山辅佐商朝三代君王前曾替他算了一卦,命数不详,乃是死劫。金灵心下焦急,也曾为他求到他面前,最后他和他弟子一道掐算一番,共同推演天数,最终得出一个解法:唯有终生不逢“绝”字,方可保他一生太平。于是最终闻仲死在了绝龙岭中。 这就是天数。 哪怕他们提前得知了未来,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如同预言之中一样发生。 即便他上清通天已经是圣人之尊,依旧逃不开这虚无缥缈的天道的束缚。他教授他的弟子们道法,悉心照顾他们长大,希望他们永远平平安安,快快乐乐,逍遥在这红尘俗世之间。最终依旧只能坐视一切烟消云散。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何等讽刺。 还有很多很多人……也都是这样,莫名其妙被卷入了这一场劫数之中。为亲朋好友,为心中信念,为着种种虚无缥缈的,在他们心底十分重要,但在别人眼中一文不值的东西,舍了自己的一身性命。 在万仙阵中的那刻,通天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回首望去,满目皆是血腥之色,眼前只剩下了无当以及几个弟子们苦苦支撑的身影。他瞧了片刻,心下什么都没想,手中青萍剑微微一闪,朝着那个方向斩出一道清亮的剑光。 无当茫然地抬起首来,嘴唇微微嚅动,仿佛唤了他一声师尊。 他却垂落了眼眸,同她道:“快走。” 不要再留在这里。 不要再白白送了这一身性命。 他终于什么都不求。 只愿他弟子永远平安喜乐,依旧活在这世间。 通天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清晰地去回想封神量劫中发生的事情。 也许是因为人的记忆之中是有一种自我保护机制的,它会自动模糊那些痛苦的记忆,以此来避免人们永远活在过去之中。 可是上清通天是圣人。 他的记忆始终是清晰的,只要他愿意去回想,那些细节之处便会一点一点地浮现出来,再一次将他拖入当时的场景之中,令他重新回忆起当时的不甘,痛苦,以及最为深沉的……恨意。 通天抬起眼眸,静静地看着他面前的元始。 忽而伸手掩口,猛得吐出一口黑血来! “通天!” 他听见元始骤然惊怒的声音,心里并无什么情绪,只忽而觉得想笑。 那人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力道大得仿佛要抓破他的皮肤:“太清老子不是说你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吗?为什么还是会这样?!” 哥哥,那当然是因为当时的伤势是我自己拍裂开的啊。 至于这个伤嘛…… 通天懒懒散散地笑了一下,难得为他长兄说了一句公道话:“这跟大兄可没有什么关系呀。毕竟当初就连师尊也拿我没有什么办法呢。他老人家也是为我寻了各种天材地宝来给我疗伤的。” 坐牢坐到他这个地步也算是值了。 虽然是囚徒之身,但细细想来,倒也累得他师尊为他操心了许久。 通天心下唏嘘,面上却仍然淡淡地笑着。 他仿佛没有瞧见元始极为压抑的神色,也没有感受到那只搭在他手腕上的隐隐颤抖着的手指,只如同平常一样弯眸对着他兄长笑,眉眼柔和了下来,笑容亦是格外灿烂的。 圣人极为熟练地拉上了他兄长的袖子,仰起首对他撒娇道:“哥哥先前问我想做什么,弟弟想了一会儿,还是想见一见悟空。” 他道:“你带他来见我,好不好呀?” 第123章 悟空躺在屋檐上,仰起头来望着上方一片湛蓝的天穹,深沉地想着事情。 时不时地有人从他身边的道旁经过,抬头瞧见了他的身影,笑着唤他一句“小师弟”,又在自己的袖里乾坤中翻找一会儿,取出各种各样的好东西投喂给他。 左一个师姐送他一壶桃花酿成的佳酿,右一个师兄送了他一葫芦自己炼制的丹药,很快就把他的乾坤袋塞了个满满当当。又有七仙女衣裙款款,迤逦而来,垂首行礼道:“大圣,我等奉瑶池王母之命,摘了一些蟠桃园中的蟠桃给您送来。” 悟空看着这些东西发呆,下意识摸起一个蟠桃,在袖子上擦了一擦,大大地咬了一口。 哎,真是鲜嫩多汁。 再饮一口桃花酒。 哇,真是快活似神仙! 赵公明从道旁路过,一眼就瞧见了那屋檐上大吃大喝的石猴,不禁哈哈大笑:“小师弟这是在吃什么好东西呢?我老远就闻到了酒香,可是金光师妹酿的桃花酒?之前我同她要她还不肯,没想到倒是全送给了你。” 他说着又咂了咂嘴,一副颇为眼馋的模样。 悟空对这个师兄很是眼熟,当初在凌霄宝殿中瞧见他时,他就站在他妹妹云霄仙子身旁,一副眉目清朗,爽朗开怀的模样,好像是唤作“赵公明”的,乃是天地间第一缕清风所化。 闻言,他很是大方地将桃花酿拿了一大半出来:“公明师兄要来一盏吗?很甜的!” 赵公明也不扭捏,干脆跃上了屋檐,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伸手就接过了一盏,一口饮尽了。 悟空不禁赞道:“好!师兄爽快!” 赵公明随手擦了擦嘴,笑着问道:“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喝酒,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说来给师兄我听听,或许师兄会有办法解决呢。” 悟空点头又摇头,托着下颌,幽幽地叹了一声。 赵公明见状,不免奇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小师弟你这么苦恼?” 悟空:“金灵师姐说,让我们随便寻个理由好被罚去渡劫,我正苦恼该寻什么理由呢。各种借口都想过了,都觉得不太得劲,不是我想要的那种。” 赵公明若有所思:“那你打听过了吗,别人都是想的什么理由?” 悟空叹了一声:“金蝉子说他在来天庭之前就找好理由了,毕竟他先前天天在佛祖的佛法课上睡觉,如今正好借着‘轻慢佛法’的理由下界去。” 赵公明不由喷出一口酒来,边咳嗽边拿袖子擦嘴:“在大师兄……佛祖的课上睡觉,我们这位佛子也是有本事的啊。” 悟空继续道:“……天蓬元帅和卷帘大将说他们在天庭上都有职位,到时候在自己的职位上出点不大不小的过错,正好被玉帝给革除仙职,罚下界去,也不觉得这是个什么难题。” 赵公明:“还有一位呢?” 悟空纠结地挠头:“小白龙就更简单了,他说到时候让他爹向天庭告上一状,就说他‘忤逆’,玉帝看在他爹的面子上,大概也能直接把他逐下界了。” 赵公明听懂了,不禁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所以就剩下你一个人还犹豫不定了?” 悟空点了点头,苦恼地把自己的头上的毛抓得一团乱:“他们的理由都只适合他们自己,我完全不好套用,总不能说我‘轻慢佛法’吧?也没有什么职位能让我搞出事情来,更没有人替我告状,说我忤逆。” 于是他就纠结起来了,半天也选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赵公明在他面前坐了下来,闻言也是微微颔首:“这倒也是个问题呢。” 他说着又喝了一杯酒,笑着拍了拍石猴的肩膀:“不过也不必太过苦恼,想不出来就想不出来,到时候还能不让你下界历劫不成?” 好像也是哦。 悟空眼珠子灵巧地一转,转瞬也高高兴兴起来。 真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师弟啊。 赵公明见状又笑道:“你要是实在想不出来理由,到时候让我们师尊出手,直接把你一掌拍下去就好了,旁人也说不了什么话。” 悟空却是摇头:“师尊已经为我做了许多事了,我不想太麻烦师尊。” 赵公明一愣,低头看着自己酒盏中琥铂色的酒酿,仿佛在发呆似的,半天没有再饮一口,良久方才涩然道:“是啊……是不该再麻烦师尊为我们操心了。” 他闭了闭眼,将那酒一口饮尽,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样子,笑着摸了摸悟空的头:“那小师弟可要好好想想这理由了啊,怎么才能找出一个又合适又让你满意的借口。” 悟空甚是郑重地点了点头,三口两口把剩下的蟠桃吃完,继续冥思苦想。 赵公明看了看天时,算来也该到他去办公的时候了。 他正打算同悟空告别,却见远处有个穿着玄色道袍的小童子匆匆忙忙地朝着这边跑了过来,到处左顾右看,仿佛在找什么人似的,直到终于看到悟空后,方才眼前一亮,朝着此处小跑了过来。 玄衣的小童子跑得气喘呼呼的,神色之中也带着说不出的紧张。他跑到屋檐下,先是停下了脚步,缓了一口气,方才仰起首对着上面的两人行了一礼,声音肃穆道:“元始天尊有令,召石猴孙悟空前去三清殿中。” 赵公明一顿,眉头下意识就皱了起来。 元始圣人…… 他望了望他身边满脸茫然之色的悟空,长眉微拧,起身从屋檐上落下,衣袖一扫,肃容道:“敢问元始圣人寻我师弟何事,不知可否告知一二。” 玄衣童子摇头,只重复了一遍:“天尊有令,召孙悟空前去三清殿中见他。” 悟空也从屋檐上跳了下来,擦了擦自己手上沾染的桃汁,又拍了拍身上寸许的灰尘,方才望向了面前的玄衣童子,十分自然地问道:“二师伯有事寻我?你有什么凭证证明这一点吗?” 赵公明反应了过来,也盯着玄衣童子看。 玄衣童子抬起手来,手掌上忽有一道金光迸发,一道熟悉的属于圣人的威压落了下来。 赵公明下意识挺直了腰身,便要施法护住旁边的悟空。旁边的石猴却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仰首唤道:“公明师兄。” “……” 赵公明放下了手,方才恍惚回神。 他现在是在天庭上,而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如果他们这位二师伯并不想掀起第二场封神量劫的话,他并不会对他们这些截教弟子动手。而且……他们的师尊也在天庭上。 师尊…… 赵公明嘴唇微微嚅动着,袖中的手指倏忽攥紧。 悟空拉住了赵公明后,自然地转身对着玄衣童子道:“既然是二师伯寻悟空,悟空当然要速速前去见他,以免让师伯他久等。还请道兄在前方带路。” 赵公明:“等等,我也一起去!” 玄衣童子一板一眼道:“天尊只说了要见孙悟空,还望玄坛真君不要令我为难。” 悟空朝他一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公明师兄放心便是,我之前在西牛贺洲的时候还同二师伯相处过一段时间呢。二师伯平日里除了不爱说话,性子冷淡了些以外,同寻常长辈也差不了多少,之前还随口指点过我两句呢。而且悟空近来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师兄无需担心悟空。” 他说着又转过头去,对着玄衣童子颔首:“我们走吧。” 赵公明张了张口,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石猴跟着那位玄衣童子一道离开。他边走还边回头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快点去做自己的事情,不要再待在这里了。 他想说你不知道。他们那位二师伯愿意多指点你两句,多半也是看在他们师尊的份上。 那位元始天尊的眼中,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们师尊一个人。 他只在乎他的弟弟,却从来没有把他们这群人放在眼里过。 所以,他能够在封神之战中毫不犹豫地毁掉整个截教,却依旧愿意低下头来,心甘情愿地哄着他们师尊,只盼他能够回心转意。 赵公明闭了闭眼。 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并未去他的真君殿中,而是径直去寻了金灵圣母。 * 通天吐出那口心头的淤血之后,整个人却是轻松了不少。他转过头去,对着身边的老子悠悠开口:“可见人偶尔吐一口血也是有益身心健康的,你看我现在不就是没事了吗?” 老子一手搭在他的脉上,闻言呵呵冷笑:“这话你不要对为兄说,有本事去同你二哥说。” 他原本好好地待在兜率宫中炼丹,本以为能安安稳稳地待上一段时间,没想到还没过多久呢!他两个弟弟又给他整出事情来了!他简直是一个头比两个头大,却也不敢说不来。他要是真的敢说不来,元始手上的剑怕是就要架在他脖子上了。 想到此处,老子简直是悲从中来。 他先是痛恨自己到底为什么要修丹道学医术,不然也不会被抓来给人疗伤,接着骂元始当初为什么想不开非要搞封神量劫,本来和他们弟弟两个人好好的,非要折腾什么血海深仇,恨海情天,现在好了,这一折腾,恐怕从此这辈子都没个安生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最后才叹了一声,无奈地瞧了通天一眼:“你就当心疼心疼为兄好了,能不能安生一段时间,不要再搞出事情来了?” 通天瞥了他一眼,笑吟吟道:“这跟弟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想吐血的。” 老子摇了摇头,叹道:“通天,你知道为兄的意思的。” “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的事情,哪怕你再怎么不甘,再怎么惦念,也无法改变过去发生的一切。你心里想着那些弟子,想给他们换个更好的处境,这完全可以,为兄也不会阻碍你。但是为那些弟子伤了自己的身,却是万万不可!”老子道。 他松开了通天的手腕,在云榻边坐了下来,一边写着药方,一边劝着他弟弟:“他们也是你一手养大的,同你确实也有些感情,这些我们都能理解。但是通天,你要明白,谁才是真正从诞生开始便同你相依相伴的兄弟!” “与其在你弟子和你二哥面前纠结,倒不如干脆一点舍了一边就是,”老子的声音里透着自始至终的冷静,那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之人所特有的清醒,“比起那些截教弟子而言,难道不是你的兄长更为重要吗?” 通天淡淡笑道:“原来大兄是这么想的啊。” 老子反问:“难道你不该这么想吗?” 通天不答。 老子也不多言,只匆匆在纸上书写了几行字,便唤来童子,令他前去煎药。方才又站在通天面前,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你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你自己心里清楚。非要继续这样纠缠下去,最后也不过是害了你自己罢了。” “对了,还有你二哥。”老子道,“你难道忍心看着他陪你这样永无止境地耗下去?” 通天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在透过窗扉的天光之下,那指甲近乎透明一般,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虚无之感。他静静地看着,却又在一晃神之间,回忆起他兄长某时某刻在上面落下的吻。 圣人敛了眸光,忽而将那指尖藏入了袖中。 老子见他始终不回答,终于沉沉地叹了一声,语气也放缓了下来:“通天……我们不会害你的。” “哪怕当初你二哥一意孤行启了封神,想必也是有他自己的理由,归根到底,也是为了你好的。只是他不说罢了。”老子道,“你若是还爱着他,就该早日放下对过去的执念,好好地,安稳地过着自己的日子。等到西游量劫结束,圣人们回归三十三天之上,再也没有人可以打扰你们。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也不会有人在你面前说什么闲话。” 老子:“你自己想想清楚吧。” 屋内一时寂静。 老子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一袭白衣,凛然高华的天尊却在此时推开了门扉,再一次踏入了殿中。他抬起首来,一眼就望见了他的弟弟,顷刻间,面上的神色刹那温柔了下来。 他眸光柔和道:“通天,为兄把悟空带来了。” 第124章 通天笑盈盈地看着石猴从庭院中走来,时不时好奇地扬起脸来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一副纯然天真的模样,又在瞧见他时欢快地蹦了过来:“师尊。” 他装作没有瞧见老子欲言又止的目光,愉快地低头摸了摸他家小徒弟的脑袋,又在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时不免失笑道:“这是去哪里喝了酒,怎么沾了这一身的酒气?” 悟空干脆利落把赵公明卖了:“弟子刚刚正和公明师兄一道喝酒,正好遇到二师伯来寻弟子,弟子便马不停蹄地来了。” “原来是赵公明。”通天道。 他低头看了眼悟空,笑道:“你公明师兄没有欺负你吧?” 悟空毫不犹豫地摇头:“没有,大家都待我很好,还送了我好多见面礼呢!” 通天:“哦,都有什么?” 悟空便扳着手指一件一件地给通天数来。除了各种奇珍异果以外,多的是五花八门的符箓阵法,各种各样的法宝也堆了一堆,堪称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通天撑着脸,兴致盎然地听着,又在脑海之中将这些见面礼与他的弟子们一一对应了起来,慢悠悠道:“这么说,悟空在天庭上过得还算不错?” 悟空想了想:“弟子东游西荡的,差不多把天上的神仙都认识了个遍,众人待弟子皆十分亲近,并无人欺辱弟子。就连昊天上帝和瑶池王母也颇为礼待弟子,常常遣七仙女给弟子送些蟠桃。朝游北海暮苍梧,来去皆是自在,自然是愉快的。” 老子在一旁悄无声息地摇头。 那些神仙们大多数都是你的师兄师姐,哪里会为难你这一只小猴子。就算不是,也会看在你师尊的面子上,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通天却笑道:“玩得开心便好。” 他看了看悟空,又伸手理了理他乱糟糟的头发:“和那几位取经人呢?相处得可还好?” 悟空点头:“他们并不难相处,起初我们还有些陌生,交谈时放不开手脚,但很快也熟悉了起来,如今也已经无话不谈了。”尤其是聚在一起共同抱怨西天取经一事。 一起吐槽果然很容易增进双方关系√ 当然,这件事就不用跟通天说啦。 石猴机灵地吞掉了这一截,眼眸闪闪发亮地看着通天:“对了师尊!这段时间我修行的时候还遇到了几个难题,正好想请教一下师尊,不知师尊您现在有没有空啊?” 通天含笑:“你有疑问想问为师,为师又怎么会没空?说吧。” 悟空便欢快地从袖子里面摸出了一个玉简,甚是郑重地交到了通天手上,果然是时时都不曾忘了修行,一看就是个听话懂事,勤奋向学的好徒弟! 通天瞧着他的模样,忽地一笑:“你呀。” 他看出了他徒弟的小心思,却也甚觉宽慰,当即翻开玉简,仔仔细细地同他讲起那些难题来。 老子坐在一旁,瞧着这副师徒和睦、其乐融融的景象却只想摇头叹气,他忍不住瞧了一眼旁边的元始,却只见天尊静静地看着他的弟弟,眸光温和,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 老子:“……” 他再一次痛心疾首!都说了别管他两个弟弟的事情,他怎么就死活记不住呢!他苦苦修行的无为之道怕是都栽在他们两个身上了吧? 太清圣人努力地运气,以免自己道心破碎,又瞥见殿门外头刚刚负责出去煎药的小童子悄悄探出个头,朝里面瞧了一眼,一副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进来的样子。 他见状干脆就把人喊了进来,又对着通天道:“教徒弟也不必急于一时,先把药喝了再说。” 说着又瞥了一眼元始,眼神明晃晃地写着:这一次你总得站为兄这边吧? 天尊确实对此事颇为挂心,不然刚刚也不会这么干脆地就把悟空提溜了过来。 元始微微侧过首去,还未开口说话,便见通天自然地放下了玉简,揉了揉悟空的脑袋,让他先在一旁好好理解,方才对着他弯眸一笑:“哥哥,把药给我吧。” 元始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勾唇浅浅一笑:“好。” 天尊从童子手上接过了刚刚煎煮好的药,却并不急着递给通天,他先是探了探药汤的温度,低头把它吹凉了几分,方才舀起一勺,先自己尝了一口,停了半刻,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了,方才递给通天。 元始:“慢点喝,不要急。这药稍微苦了点,若是觉得难喝,等会再吃一颗蜜饯就好了。” 说着又把一盘蜜饯摆到了通天面前。 圣人低眸看了一眼药汤中元始刚刚用过的汤匙,也没有提出说要换上一柄,十分平静地拿起来,就借着这汤匙一口一口慢慢地将药全喝了,接着又接过了元始递过来的蜜饯,含在口中,排解那药的苦涩感。 在一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老子:“……” 他们两个能不能别折腾了!就这么锁死过一辈子算了!也省得折腾旁边的围观群众(主要指他自己)好吧?! 老子真的是头痛欲裂。 悟空却在瞧见通天喝药时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倒没有想那么多,只拉着通天的衣袖担忧道:“师尊……您怎么了吗?” 通天低下头来,瞧着他担忧的样子,忍不住想逗他玩:“师尊当然是生病了呀。” 悟空睁大了眼:“圣人也会生病吗?” 心病也是病啊。 通天笑道:“会啊,为什么不会呢?圣人,圣人,在那个‘圣’字之外,也有一半是人啊,既然是人,那自然是会生病的。” 悟空:“圣人……也是人?” 通天琢磨了一会儿悟空这句话,忍不住摇头叹道:“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像骂人呢。” 悟空自知失言,仰起头来,眨巴着眼睛,可可爱爱地看他。 通天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头,笑道:“纵使为师已经是圣人之尊,依旧没有彻底断掉心中的痴嗔贪,仍然会为之苦恼。在这一点上,你师尊我同那些普普通通的凡人们并没有什么区别啊。” 他一边说,一边又随手举了一个例子:“就像是你执着于成仙一样,你非要求长生,非要成仙成圣,这就是你的‘贪’,若是你成仙之路并不顺利,心下苦恼厌倦,对这个世界产生厌恶情绪,这就是‘嗔’,如果你为了成仙而不择手段,颠倒妄取,起诸邪行,那你就犯了‘痴’了。痴嗔贪人人皆有,能做到克制己身,不为其所控制的,已经能够超脱于大多数人之上了。” 悟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而问道:“那么师尊,您的‘痴嗔贪’又是什么呢?” 一旁听着师徒二人对话的元始微微抬起首来,凝视着面前的红衣圣人。 通天摸着下巴,笑叹道:“为师的‘痴嗔贪’啊……” 天尊似有几分紧张。 通天故意拖长了音调,吊足了他徒弟的胃口,方才懒懒散散道:“为师不告诉你。” 悟空:“???” 元始:“……” 他闭了闭眼,甚是无奈地叹了一声,继续看着他弟弟逗着那只石猴玩。 悟空:“师尊?师尊!您悄悄告诉我啊!我保证不说出去!” 通天笑吟吟:“不要。” 悟空拉着他的袖子,委屈巴巴道:“师尊——” 通天仍道:“不说。” 悟空睁大眼睛看他,仿佛也意识到通天不可能告诉他了,不由丧气地叹了一声:“好吧。” 他弟子这副模样,怕是还在指望他可以回心转意呢。 通天在心里想着。 这可不行啊,要是为师真的告诉了你,怕是有些人就该知道了呢。 所以他很是铁石心肠地无视了悟空可怜巴巴的样子,又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不说这个了,说点别的吧。” 通天:“对西天取经,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悟空闻言,亦是正襟危坐道:“弟子已经准备好下界历劫了。” 通天也不多问,悟空怎么说,他就怎么信。 “如此就好。”通天道,他说着,又从广袖中取出一件法宝来。悟空凝神望去,竟是一个形式古朴的渔鼓。 老子和元始的目光落在这渔鼓上,却是神色各异。 通天看着这渔鼓,却是想起封神量劫之中他曾经拿着这渔鼓打向准提道人,又被圣人拿金莲架住的景象。好在这法宝并没有被损坏,尚且可以留给他徒弟防身。他想了一想,索性在这渔鼓上又留了三道圣人剑意,方才将它扔给了悟空。 悟空手忙脚乱把它接住:“师尊!您怎么乱丢法宝啊?” 通天只笑吟吟道:“送你了。” 悟空:“?” 财大气粗的人就是这么嚣张吗? 他算是知道他那些师兄师姐们见面就送东西的习惯是从哪里来的了,敢情是从您身上学走的是吧? 通天:“为师已经把自己的神识印记抹去了,你到时候把这件法宝炼化之后,自然就会得知它的用法,如果实在运气不好遇到西方那两位圣人,就记得催动上面的三道剑意,努力逃跑,争取撑到为师来捞你的时候。” 悟空满头黑线:“师尊……能不能盼弟子点好的。” 他不会那么倒霉遇到圣人的吧?而且圣人也不一定莫名其妙就对他动手啊。 通天闻言只笑。 他也不知道他徒弟会不会这么倒霉啊,但是有备无患总是没有错的,毕竟他的运气一向不怎么好呢。 他看着悟空收好了法宝,方才道:“好了,你去吧。若是遇到什么难题,再来同为师求助。” 悟空认真地应下。 通天抬手挥出一道清风,又将他远远地送了出去。 在半空中晕头转向一圈,许久之后才落到地面上的悟空艰难地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等等,不是说他二师伯找他的吗?怎么一直都是他师尊在同他说话啊?难不成,找他的不是他二师伯,而是他师尊吗? 那他师尊身上又是出了什么事情,才让他不能来亲自找他呢? 不知为何,石猴又想起了通天喝药时的景象,心中隐隐有些沉下。他师尊当真是生了病吗?那……又是什么病呢? 屋内,老子望着悟空离开之后骤然空旷和寂静下来的殿宇,又瞧了瞧元始面上的神情,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来:“药方为兄留在这里了,记得一日三次煎药,先吃上三天再说,若是再有什么问题再来寻为兄。对了,不要再带着剑来找为兄,为兄有脚,自己会走好吧。” 又嘀嘀咕咕着:“通天也是我的弟弟啊,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弟弟,难不成我会不关心自己的弟弟吗?” 话还未说完,人已经闪现出去了。 也不知道他在怕些什么。 通天看着石猴远去的背影,眸光微微敛下,手指微微摩挲着药碗上略微凸出的花纹,神情之中颇有几分出神。 元始瞧着他的样子,却慢慢地走了过来,一如往常一样,再自然不过地从身后轻轻将他弟弟拥入了怀中。他怀中之人并没有挣扎,也没有抗拒,任凭他抱着。他微微弯了弯唇角,似是有些心满意足。 天尊的下颌抵着红衣圣人的肩膀,呵出的热气轻轻喷在那弧度优美的耳廓旁边。 他笑着问他弟弟:“如此,通天可是满意了吗?” 通天微微侧首望他,眸光熠熠,仿佛倒映着漫天的宇宙星辰,此时此刻却只映出了他一人的身影。元始静静地看去,心中仿佛又高兴了那么一点。 然后他就看见通天笑了起来。 果然是极好看的。 那柔软如花瓣似的唇一启一合,着实是在诱人亲吻:“哥哥待我这般好,我又有什么不满意的?” 元始:“如此便好。” 又道:“折腾了这么久,想来你也已经累了,既然如此,不如早点休息好了。” 通天仰起首看他:“哥哥要陪我一起吗?” 元始无奈:“怎么事事都要为兄陪你?” 通天:“那哥哥是不愿意了?” 元始扣紧了他的肩膀,却又不愿用上太大的力道,以免伤到了他,便只简简单单地将人圈在怀中,又闭了眼睛叹道:“明知故问。” 通天笑了起来,笑意盈盈地扯了扯他的袖子:“那哥哥就来陪我一起休息吧。” 元始垂眸:“好。” 他又抱起了怀中之人,将他放回到了云榻上,同他一道安置了。 第125章 这一觉睡得并不是十分安稳。 毕竟他弟弟一向是不喜欢安分的。 等到好不容易把人哄睡着了,已然是月上中天。月华如水倾泻一地,悄悄透过窗扉,落在元始冷淡的面容上。 他微微垂眸,望着怀中之人。 青年的神色略显苍白,唇色比起平日更为浅淡,仿佛那外界的月光落在他盈盈生辉的面容上时,亦将那冷清的色调点染上了他的容颜。 那是淡极始知花更艳的颜色,愈是冷淡,愈见艳绝。 元始静静地看去,忍不住将人拥得更紧,就像是不这样做,青年就会轻而易举地消失在他眼前似的。而他自始至终,用尽了一切办法,仍然留不住他。 他仿佛又回到了再一次亲眼瞧见通天在他面前吐血的那刻,毫无征兆的,连一丝反应的时间都不留给他。明明上一刻他们还在愉快地交谈,神色之中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可是下一瞬圣人掩住自己的唇齿,鲜血便从他指缝中溢出。 这已经是通天第二次在他面前吐血了。 而他仍然是这般的……无能为力。 恨他吗? 元始在心底问自己。 他望见自己压抑至极,晦涩难言的神色,圣人松开手指,任凭沾染了粘稠鲜血的掌心显露在人前,唇角犹然带血,却仍然抬眸朝他一笑,弯唇同他撒娇。 他说:“哥哥,我想见悟空。你带他来见我,好不好?” 好不好? 他怎敢说不好。 他弟弟同他撒娇,想要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他难道还能不满足他不成? 可他真的不恨吗? 明明他就在他的面前,偏偏他还想着他那些弟子们。在通天的眼中,难道他们亿万载的兄弟情谊,始终抵不过他那些弟子们吗?难道他比不得他们重要吗? ——“不”。 天尊垂眸了眼眸,淡淡地回答着自己心底的声音。 与其说他恨他,倒不如说,他更想把他弟弟给关起来。 明明身体已经糟糕成这样,偏偏还不知道照顾好自己,甚至还有闲心去管他那群弟子,这样不听话的弟弟,本来就是该被他好好地关起来,藏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每天入目所见,唯有他一人而已。 这样他心心念念的,只有他,唯有他。 难道不该这样吗? ——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元始微微用力,将怀中之人拥得更紧,又垂落了眼眸,近乎贪婪地注视着红衣圣人的模样。平日里散漫又任性的圣人,此时安安静静,带着几分依赖地依偎在他怀中,脆弱的眉眼紧紧拢着,柔软的唇瓣微微张开一点,隐约瞧见一丝靡丽之色,在他指腹轻轻的摩挲之下,泛着一丝别样的鲜妍之色。 他的眸光不由暗沉了下来。 又俯下身去,低低地唤着他弟弟的名字:“通天。” 怀中之人仍然熟睡着,并没有回应他的呼唤。 天尊像是有些不满,却也不想再把他弟弟给弄醒。毕竟他刚刚好不容易才把他哄睡着,哪里还忍心这样折腾他? 他只静静地看着他的弟弟,任凭天上的明月从这头移动到那头,方才在唇齿间流露出一声隐隐的叹息:“通天……为兄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他该怎么办呢? 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元始沉默了良久,方才微微叹息着,闭上了眼眸,拥着怀中之人沉沉睡去。 而在他睡去的那刻,通天却轻轻睁开了眼。 他不知何时已然醒来,微微抬起了眼眸,目不转睛地望着身边之人,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听到了他兄长唤着他名姓的冷淡嗓音,也听见了那一句“该拿他怎么办”,唇边却流露出几分讽刺的笑意。 拿他怎么办? 难道从头到尾,不都应是他该拿他哥哥怎么办吗? 通天静静地看着元始,又抬起手来,用那干净无瑕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元始沉睡的面容,一点一点极为小心地描摹过那熟悉的轮廓。 在他呼吸微微停顿的刹那,他同样在瞬间停住了动作,直到那吐纳声继续平稳地进行了下去,方才微微舒了一口气。 圣人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重新闭上了眼,靠在他兄长的怀中。 这一次,他终于真正地睡着了。 * 悟空朝着三清殿的方向伫立了一会儿,忍不住又伸手挠了挠头,一副担忧夹杂着苦恼的模样。 他师尊真的没事吗? 总觉得像是很有事情的样子啊。 但他并没有再轻易找回去,十分明显,这里头的事情并不是他一只小小的,刚刚才踏入仙道大门的石猴所能解决的。 他或许能看出里面的微妙之处,却并没有干涉其中的能力。 那是亘古洪荒之中,属于上一个时代仙人们之间的恩怨。 他能在他师尊和师伯们的相处中偶尔窥见一点,亦能从他那些师兄师姐的面容上瞧出半分,却自始至终只能沉默不语。 通天圣人显然是不打算将这份仇恨再延续到他身上的,那些天庭上的师兄师姐们同样只一心一意对他好,也极少对他讲起以前的事情。 可他并不是完全不懂啊! 他也曾听闻过那场封神量劫,听过阐截两教之间的殊死搏杀,也曾听过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的反目成仇。 有些事情无论如何遮掩,依然会悄无声息地落到众人的耳中。并不是当事人想要抹去,便能轻而易举地抹去的。 悟空站在原地,神情之中仍然带着几分懵懂,却已然明悟了些什么。任谁也不能再将他当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纯然天真的孩子去哄。 被赵公明寻上门请求帮忙的金灵圣母遥遥看见这一幕,不由停住了脚步,垂眸叹息了一声。 越是不安稳的,真实又残酷的环境,越是容易过早地催促人成熟。就像他们这些截教弟子一样,没有什么能比一场封神更能逼迫他们成长。 曾经天真的,逍遥自在地待在碧游宫中的岁月就像是上辈子的记忆,哪怕她认真地去回忆,也觉得那仿佛是一场虚幻至极的梦境了。 她的碧游宫像是一场梦,碧游宫中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同样也是一场梦。唯一真实的,反而是此时此刻待在天庭上当斗姆元君的现实。 再也无人会笑着揉着她的脑袋,唤她一句“小金灵”,也没有人会悄悄挽住她的胳膊,俏生生地唤她“金灵师姐”。 往日视若寻常之物,终究成了她此生再不可得的奢望。 如何能让她不恨? 金灵圣母静静地想着,又平静至极地压下了心底所有的思绪,朝着面前的悟空走去。 “小师弟。” 她温声唤道。 悟空闻言回头,便见雍容华贵的女子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笑盈盈地看他:“你想听一听当初那场师姐亲身经历过的封神量劫吗?” 悟空:“……” 他微微睁大了眼眸,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金灵圣母,像是不明白为何她突然想同他讲一讲曾经的往事。但是他的反应速度显然很快,当机立断就答应了下来。 “好!” 悟空:“金灵师姐,我想听。” 金灵圣母莞尔一笑:“那师姐就给你随便地讲上一讲吧。来,我们边走边说。” 悟空赶忙跟上了她的脚步。 金灵微微停顿了片刻,方从记忆里找出了一切的源头,从头开始给悟空讲了起来。 “……那年那月那日,乃是一场蟠桃宴。无数仙人前来天庭赴宴,从此引出了一段是非来。” 金灵道:“昊天上帝命仙首十二称臣,又逢我二师伯门下十二金仙犯了红尘之厄,杀罚临身,故而三教并谈,乃阐教、截教、人道三等,共编成三百六十五位成神。” “此时成汤合灭,周室当兴;又逢神仙犯戒,天尊封神,姜子牙享将相之福,恰逢其数,非是偶然。” 金灵:“为了应对这一场劫数,三教圣人在碧游宫中共同签下了封神榜,约好各不干预,但凡踏入这场劫数之人,生死自负。师尊为此在碧游宫门前贴下了两句偈语——静诵‘黄庭’紧闭洞,如染西土受灾殃,以此来警告门下弟子,勿要入此劫数。” “于是大多数弟子都安安静静地待在碧游宫中,跟着师尊一道修习道德金文,哪里也没有去。” 悟空是听过后续发生的事情的,所以他轻声问了一句:“既然如此,为何后来有那么多截教弟子下山前往西岐呢?” 金灵笑着同他道:“你自己不想出去找事,但事情也会自己找上门来的啊。” 悟空:“自己找上门来?” 金灵摸了摸他的头,轻描淡写地开了口:“阐教曾经收下了两个弟子,其中一人叫做姜子牙,他负责带领西岐推翻商朝,后来在西岐做了丞相。还有一人叫做申公豹,他同那姜子牙并不对付,事事都要为难于他。为了对付他的师兄,他前往三山五岳,四处寻找仙人修士,用各种理由劝说他们下山入劫。” 悟空似有所感。 金灵淡淡道:“只要找准他们的弱点,用他们在意的事情去引诱他们,比如说亲朋好友遭难,比如为同门两肋插刀,总能劝下来不少的人。而一旦人下了山,沾了因果,入了劫数,这生死可就由不得他们了。” “同门师兄弟们死得越多,越有人不惜一切,将生死置之度外,也要为他们讨还一个公道。就如你赵公明师兄死于钉头七箭书后,他两个妹妹琼霄仙子和碧霄仙子当场就坐不住了,云霄劝了又劝,长叹一声,终究还是舍身入劫。” 金灵道:“一人之死就带动了三个五个的,就算我截教家大业大,又如何能承受得起?” 说到此处,金灵圣母凝视着天庭上悠悠的白云,却是轻轻叹了一声:“……贫道那徒儿闻仲,也是个执迷不悟的,心心念念守着商朝,想替一个命数将亡的王朝续命,最后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如今明明也身处在天庭上,却至今不敢来见我。我随口问了一句,他也只道‘此生再也无颜面见师尊’。” “但凡当初他要是多想上一想,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悟空在口中念着“闻仲”二字,总觉得耳熟,终于想起来在哪里听过这名字。 这闻仲,不就是曾经辅佐了商朝三代君王的老臣吗?听说他曾经拜金灵圣母为师,后来被封为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他悄悄看了一眼面前的金灵圣母,却不曾从她面容上看出半分异样。 但仔细想来,也应该是有些难过的吧? 金灵摇了摇头,将话题从这段插曲之中引了回来:“但这还远远不够,毕竟绝大多数的截教弟子仍然待在碧游宫中,并不牵涉外界的是是非非。哪怕外界的消息一一传入,仍然被我们压制了下去,丝毫不敢造次。” “直到阐教广成子三谒碧游宫的那日,终于令我等忍无可忍,亲自踏入了这场劫数之中。” 金灵淡淡道:“这世间总有人问我们,明明知道入了这场劫数,注定是个身死道消的下场,为何不能安安心心地待在碧游宫中,当自己的缩头乌龟,什么都不去管,什么都不必关心。哪怕是同门遭难,哪怕是友人求助,依旧保持一颗铁石心肠,毕竟——死道友不死贫道呀。” “我们不是没有忍过。” “石矶师妹无辜惨死的时候,云霄三姐妹为两位圣人所杀的时候,再到许许多多的门人弟子……我们一忍再忍,直到他们终于明目张胆地找上了碧游宫!当着那么多师兄师姐师弟师妹的面,说要归还火灵圣母的遗物!” “遗物!” 金灵微垂的眉目间终于染上了一丝森然的杀意,煌煌天地之间隐约听见了电闪雷鸣的声音。 闻仲遥遥感知到他师尊金灵圣母的心境,犹豫了半天,手中这雷仍然是劈不下去。他左看右看,众人也假装没有看见,他松了一口气,悄悄放下了这雷霆。 天罚他管不了。 但是在天庭上,他哪里愿意劈他的师尊。 金灵圣母的气息微微有些起伏不定,在通天的四位亲传弟子之中,她本来该是脾气最不好的一个。 多宝道人是大师兄,替通天管着整个截教,从来都是长袖翩翩,温润亲和(至少明面上是这样的)。龟灵圣母平日懒散,遇到什么时候都容易慢上半拍,整个人的性子也最是温吞。而无当圣母作为最小的小师妹,向来是古灵精怪,喜欢捉弄人的。 金灵圣母无事时也算得上温和,有事时那就是暴跳如雷,动若脱兔。 只不过这些年她也已经改了许多,至少她已经很少生过这么大的气了。 可是此时此刻提起往事,她仍然是不由自主地动了嗔念,生了无名之火。 “他广成子不仅杀了人,还要带着这遗物金霞冠上门,说火灵圣母应劫而死,乃是她自己的罪过,与他并无半点干系。” 金灵冷笑道:“他想做些什么?指望我们原谅他,说这确实不是他的错,火灵师侄死了是她活该?哦,他甚至都不需要我们的原谅,因为他本来就没有错啊。他犯了红尘杀劫,想杀谁就杀谁,是我们是非不分,不识天数,非要同他作对!” “要不是当初在昆仑山上我曾经与他相处过一段时间,也曾经共同听道修行,我还真就信了他的邪!这世上没脑子的人那么多,没想到阐教圣人座下大弟子广成子也是个没脑子的?说出去也要有人信!” 悟空不得不拉住金灵的袖子,大声劝道:“金灵师姐!” 金灵冷静了片刻。 她闭了闭眼。 半天没有再说话。 悟空却已经从她的只言片语之中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大概在那位火灵圣母死后,阐教的那位广成子不知何故,带着她身上的遗物去了碧游宫,想把这东西交还给圣人,但他这一去,反而激怒了众多截教弟子,惹出了更多的是非来。 悟空对了对自己的记忆。 在那之后,应该就是通天圣人带着截教弟子布下诛仙阵,以及万仙阵一事了。 石猴理顺了事情的经过,看着金灵圣母余怒未消的模样,想了又想,悄悄变成了一只不及人膝盖高的小猴子,拉着她的袖子撒娇。 “师姐~” 金灵下意识垂眸瞧见石猴的模样,不由扑哧一笑,眉目间的怒意隐隐散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则是说不出的惆怅。 她低头把石猴抱了起来,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良久方道:“……也许当初,我们还是应该继续忍下去的。” 虽然她刚刚说的那么生气,但是时至今日回首望去,她仍然生出了无法形容的悔意。 “其实也不是完全不能忍,”金灵自言自语,“只要愿意去忍,人总是可以忍下来的。只是我们觉得自己忍不了了而已,但如今想来,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真正忍不下来的,尊严也好,骄傲也罢,那些一点用处都没有的面子更不用提了,但凡我们想要去忍,永远都是可以忍下来的。” 哪怕是这世间最为沉重的生死。 同样也可以漠不关心,一忍再忍。 悟空看着她,却是摇了摇头:“金灵师姐,我倒是同你看法不同,就算你们这一次忍了下来,难道就不会有下一次了吗?只要他们想激怒你,总会想出千百种方法的。” “哪怕你觉得你可以忍耐,但人的忍耐总是有一个限度的,要么在沉默中爆发,要么在沉默中消亡。” 悟空仰头看她,认真道:“金灵师姐,你的人可以忍,你的心呢?” 她的心…… 金灵苦笑了一声。 没想到到了这个地步,她还要她小师弟来开解她,她这把年头算是白活了。 她不由摇了摇头,释然道:“罢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今日同你讲述此事,也不过是突然心血来潮而已。” 悟空却是摇了摇头:“师姐今日所言,倒是解了悟空一个大难题呢。” 金灵微微讶异:“什么难题?” 悟空从她怀中一跃而下,摇身一变,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双目炯炯,神威赫赫。 “关于下界历劫,前去西天取经的借口,我已经想好啦。” 悟空朝她眨了眨眼,忽地显出几分狡黠之意:“不如,我们就来一场大闹天宫吧!” 第126章 “大闹天宫?” 通天微微一顿,心中隐约一动。 冥冥之中的天机彰显着未来的景象。 他徒儿手持金箍棒,双目炯炯似有烈火焚烧,缥缈仙境琼楼玉宇远远地落在他的脚下,再也遮挡不住他的眼,无数的天兵天将倒飞出去,同样也无法阻挡他的步伐。 天地之间仿佛有一双眼静静地注视着他,泛着金光的手掌如同五指山般往下落下,而他大笑一声,猛得迎上前去,手中的金箍棒骤然焕发出耀眼的光芒。 那耀眼夺目的光芒透过了茫茫的天机,落在了此刻通天圣人的眼中。 那是未来的景象,却足以令瞧见这一幕的人为之动容。 通天垂眸望去,说不上自己心中的情绪是怅然还是无奈,叹息着摇了摇头:“真的是……” 金灵:“师尊,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通天回过神来,笑着回她:“有为师在,能有什么问题?就是你要和昊天说一声,砸坏了的地方我们包赔,保证给他完完整整地修好,让他不要担心。若是有人受伤了,我们这边也会给他治好。” 金灵笑道:“此事何需师尊费心,弟子早已派人去了。” 通天闻言,含笑颔首。 天庭之上,昊天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目瞪口呆地听着下方之人一本正经地说道:“……劳烦陛下行个方便。” 诸位仙家悄悄竖起了耳朵,彼此之间眼神乱飞。 昊天板着一张脸,面上仍然是十分严肃的模样,私底下恍恍惚惚地对着瑶池道:“我是在做梦吗?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这个天庭给砸了吗?” 天知道他是真的不想上这个班了啊! 只可惜卷帘大将能跑,他这个玉帝哪里跑得了?他又没有勇气跑到紫霄宫跟道祖说他不想干了,敢这么做的那是真的不想干了。仔细想想,或许只有通天师兄能说完这句话后,依旧能在道祖面前全身而退吧,反正他是不行的了。 昊天胡思乱想了一堆,又严肃地对着下面的人点了点头:“金灵圣母还有说些什么吗?” 那人便又拱手行了个礼:“圣母交代了,大闹天宫中若有受伤之人,我们定会给他好好治疗。天庭上砸坏的东西,我们到时候也会一一赔偿,绝不会影响到天庭的正常办公。” 昊天听前半句的时候还在认真地点头,嗯,果然金灵圣母还是极靠谱的,听到后面他的笑容又渐渐消失。 别啊!其实他也不是那么想上班的……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个两三天的。 瑶池王母以袖掩唇,面上仍然是一片雍容华贵的气度,众人看不到的角落里,她又熟练至极地踩上了昊天的脚。后者倒吸了一口凉气,大脑瞬间又清醒了过来,含泪对着底下的人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办吧。本座相信圣母不会令我等为难。” 又对着诸位仙家摆了摆手:“散朝,散朝。”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出去,他方才痛心至极地抱着自己的脚,连连呼气。 昊天:“瑶池啊,你至于每次都踩我一脚吗?真的很痛啊!” 瑶池悠悠道:“是谁让我陪你一起上朝的?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下次就不来了。” 昊天:“……” 昊天低头道:“我错了。” 瑶池歪头看了他一眼,唇边的笑意却是明亮了几分:“走吧,接下来的事情还需要你继续辛苦呢。不好好养精蓄锐,怎么应对接下来的挑战?” 昊天:QAQ 他真是前途无亮啊。 * 云霄仙子这边,亦是难得的热闹了起来。 她两个妹妹从凌霄宝殿回来之后就开始叽叽喳喳的,她们聚在云霄身边,分外热情地讨论了起来:“大闹天宫诶,小师弟会打到我们这边吗?” “到时候我们几招之内落败?五招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显得我们好像没怎么出力的样子?要不三招就躺下吧?”碧霄兴致勃勃。 琼霄摇头:“那也太过分了吧?不如我们直接躺下看热闹好了,到时候场面一定很混乱,根本不会有人发现我们没有动过手的。” 碧霄:“那躺哪里比较好呢?” 琼霄:“得找个视野好点的地方,方便围观我们小师弟啊。” 碧霄:“二姐所言甚是。” 琼霄:“还好还好,一般罢了。” 旁边的云霄仙子:“……” 她叹了一声:罢了,随她们两个去吧。好久没瞧见她们两个这么高兴了。 赵公明在外面敲了敲他几个妹妹的殿门,又往后退了几步,等待着里面的人前来开门。云霄听见殿门外的动静,往殿外看了一眼,发现是赵公明后方才站起身来,将他放了进来。 云霄温婉一笑:“兄长。” 琼霄、碧霄:“大哥!” 赵公明笑着看着他三个妹妹:“在讨论小师弟准备大闹天宫的事吗?不如一起吧?” 云霄似有所感,朝着外面看了一眼,神色之中仍有几分顾忌:“虽说师尊如今待在天庭之上,旁人也不敢怎么为难我们,但我们这样明目张胆地聚在一起,未免也……” 赵公明知道他这个妹妹素来是谨慎的,当年在封神量劫之中,她先是劝过他勿要入劫,后来又劝琼霄和碧霄二人,到头来仍是谁也没有劝住,最终摇了摇头,干脆陪着她们一起去了西岐。若非是当初他们一意孤行,也不至于害她也一道上了封神榜。 闻听此言,他目光反而更加温和了下来:“大妹担心的事情,为兄岂会不知。” 赵公明道:“既然石猴孙悟空要大闹天宫,我们身为天庭之上的神仙,自然要发挥天庭为我我为天庭的主人翁精神,以维护天庭的秩序和太平为己任,严格要求自己,处处以天庭利益为先。值此天庭危难之际,我等更要身先士卒,为昊天上帝排忧解难。常言道,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一个人的力量是微小的,但是众人聚在一起的力量是浩大的,只要我们同心协力,定能救天庭于水火之中。” 琼霄站起身来,表情分外严肃:“在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产生冲突的时候,我们当以集体利益为先,舍小我,成大我,如今天庭有难,我等又岂能坐视不理?” 碧霄左看右看,赶忙接上:“我也一样!” 三个人一起转过头去,可怜巴巴地看着云霄仙子。 仙子:“……” 温婉清丽的仙子低眸叹了一声,纤细的眉微微垂下,像是对她这位兄长以及两个妹妹着实是无可奈何极了。她反复思考了许久,权衡着利弊,却终究被他们的目光所打败。 “好吧。” 云霄无奈道:“但愿你们到时候还记得分寸。” 赵公明举起了一只手,甚是郑重地对他妹妹道:“为兄发誓!” 封神大战中曾经发生过的悲剧,他绝不会再让它上演第二次。 * 通天端起药碗,将他今日份的药一饮而尽,又微微仰起头来,望着元始低眸温柔地替他擦了擦唇角的药渍。微凉的指腹轻轻摩挲过他的唇角,又轻轻俯下身来,同他交换了一个带着几分苦涩的吻。 他微微仰着头,呼吸急促,隐隐带着几分窒息之感,那人却仍然扣着他的肩膀不放,又贴在他耳旁,同他絮絮地低语。冷冽如冰雪的气息包裹着他,一寸一寸的,像是盘踞在网中的蜘蛛正盘算着如何才能吃掉他的猎物。 “通,天。” 圣人仍然笑着,风淡云轻:“哥哥。” 元始静静地看他:“你还想去找那只石猴?” 通天:“他此行艰难,我作为他的师尊,总得送一送他。” 元始:“仅仅如此?” 通天:“哥哥可以陪我一起去。” 元始微微拧起了眉头,仿佛在压抑着什么难以言喻的情绪。 通天瞧了他一眼,忽而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迫使天尊低下头来,再度与他唇齿相依,呼吸纠缠。后者的目光微微暗下,凝眸望着近在咫尺之遥的红衣圣人,毫不犹豫地重新夺过了属于他的主导权。 天尊抵住了他的弟弟,再一次的,又一次的,忘记了世间的一切,只认认真真,专注至极地维持着这一个吻,就好像这是他仅有的,唯一能够确定两人关系的手段。 元始:“通天,你爱我吗?” 在那个吻的间隙,他低头问道。 通天略微有些失神,他花了片刻的时间理解了元始的问题,抬眸望着他的兄长,又抬起手来抓住了他冷淡的发丝,似无意,又仿佛故意般弄乱了他束好的长发。 他低低地笑,像是恶作剧得逞了似的,那般张扬肆意,明媚得胜过昆仑山上春光无限。 “哥哥,我当然爱你啊。” “真的?” “当然啊。” “没有骗为兄?” “我从来不会骗哥哥的。” 元始低眸看他:“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依然会爱着我吗?” 通天:“那哥哥呢?哥哥也会爱我吗?无论我做出什么事情,无论你怎么生气?” 元始:“……” 他嗓音冷淡:“我会。” 通天:“那我,当然也是一样的呀。” 通天弯眸浅笑。 他当然也是,一样的呀。 第127章 庭院中寂寞如雪,唯有白梅轻绽。 元始伫立在窗前,看着红衣圣人的身影渐行渐远,落花纷飞,自他衣摆上拂过。偶一个瞬息,他仿佛觉察到了他的目光似的,忽而在白梅树下回眸,于是那清冷出尘的梅花无意间就成了他的陪衬。漫天飞花似雪,尚不及他含笑望来的目光。 心隐约动了一动。 万千杂念烟消云散,只顾着遥遥望着眼前这一幕。 直至他走出去许久,天尊方才平淡地垂落了目光,心中仿佛什么都没有想,只微微侧过首去瞧了一眼那支通天赠予他的白梅。 那支梅花仍然维持着被圣人刚刚折下时的模样,花瓣皎洁柔软,清冷得宛如一片月光,他弟弟弯眸浅笑,笑着说这冰清玉洁的花最衬哥哥的模样犹在眼前,人却已经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像是丝毫不曾记得自己刚刚说过的话。 圣人的话到底有几句真,几句假,即便是他,也渐渐有些分不清楚了。 “小骗子。” 他闭了闭眼。 也许他不该放他离开的,即便是这么短暂的时间,可再这么逼迫他下去…… 他同样无法承担这样的后果。 该怎么做呢。 到底怎么做,才会是最好的选择。 天尊微微敛眸,回转过身,又在经过青瓷瓶中的梅花时微微抬起手来,重新加固了上面的恒定法术,方才平静地回到了屋中,思绪则转而落在他答应他弟弟要给他炼制的桃花剑上。 既然答应了他,还是不能忘了这件事的。之前一直没有时间,正好趁着现在去做上一做,顺便等一等通天回来。 元始思索着要做的事情,又抬起首来对着远处传音道:“让广成子来见我。” …… 通天又回头看了一眼。 影影绰绰的梅林之中,他兄长立于窗前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看不真切。但他依然能感受到那道落在他身上的,如有实质一般的目光。那人静静地看着他,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在那目光里,他却仿佛已经度过了数万载的光阴岁月。 那一个瞬息,他可有迟疑过片刻?犹豫过片刻? 可通天抬起眼的瞬间,又瞧见了九重天上亘古不变的天穹,那天地何其高远,缥缈而遥不可及,一袭红衣的圣人立于那天穹之下,也忽而显得格外渺小。 或许不仅仅是他,任何人在“天”的下面,都是会显得渺小几分的。 那毕竟……是整个洪荒的“天”啊。 圣人仰起首看去,面上一片无悲无喜。 这世间有多少人敢于真正与“天”为敌,又有多少人能够同“天”为敌?即便已经是混元大罗金仙之境,被世人尊称为圣人的他,依旧无法仅仅凭借自己的力量与祂为敌,他需要更多的帮手,也需要更强大的力量。 即便为此付出一切,他依然会选择这条道路。 …… 整个天庭都热闹了起来。 唯有石猴和他几个小伙伴之间的氛围分外沉重。 金蝉子问了他好几遍怎么突然想大闹天宫,就差动手猛烈摇晃他几下,以求让他清醒一点了。小白龙也忍不住瞧了他几眼,欲言又止,仿佛想劝上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 悟空懒洋洋地叼着草根,面对着众人关心的目光,无辜地眨了眨眼:“可是,不这是很刺激吗?” 卷帘大将忧心忡忡:“刺激是刺激了,真的不会出什么问题吗?” 悟空摇了摇头,一跃而起,反而对他循循善诱:“你这一生,可曾做过什么波澜壮阔的,让别人能铭记一辈子的事情吗?” 卷帘大将:“……我是没有,但是……” 悟空大摇其头,瞬间盯上了旁边正争分夺秒遥遥望着银河方向,争取能多看一眼心上人就尽量多看一眼的天蓬元帅:“难道,你就不想做出什么事情来,好让所有人都记住你那一刻的伟岸身姿吗?就比如你那个暗恋对象?” 天蓬元帅下意识答道:“想!” 下一刻:“等等,你刚刚说了什么?” 悟空没有回答,他背着手,转啊转的,又转到了小白龙的面前:“又不是让你们陪着我一起大闹天宫,到时候你们也可以站在我对面,负责保卫天庭顺便被我打倒啊。说不定到时候天庭还能记上你们一功呢。” 他说着,又对小白龙眨了眨眼。 后者微微一顿,面上呈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一旁的金蝉子:“……” 我就静静地看着你瞎忽悠.jpg 佛子幽幽的目光落在石猴身上,低眸垂首,双掌合十,一副不会轻易为人所动的模样。 别看了!贫僧可是出家人,绝不会被你三言两语所蛊惑! 悟空歪头望了望他,却是忽而压低了声音,凑到金蝉子耳旁同他窃窃私语:“等我差不多打到最后的时候,金蝉子,你就去请如来佛祖来吧。我听说那位佛祖乃是我师尊通天圣人门下弟子,也是我的大师兄。我师尊挺想念他的,想来他也很想念我们师尊吧?” 金蝉子浑身一震,震惊地望向了他。 悟空无辜地朝他弯了弯眼眸:“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大概是猜出来的吧。” 毕竟他天庭上的师兄师姐一提起通天圣人来,面上的神情各个都复杂极了,又愧疚又后悔又想念又不安……的样子,他可是见得多了。以此类推,那位多宝大师兄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猜错了也没关系。 反正金蝉子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悟空摸了摸下巴,端详了一下佛子面上的神情。 不过……他应该是猜对了的吧? 金蝉子赶忙压低了声音:“你怎么说话的!你怎么能这么胡说八道!你你你!这种事情也是能随便乱说的吗?” 悟空点头,连连道歉:“我错了!我错了!” 金蝉子盯着悟空看了许久,念头一转,心思倒是真的活络了起来。 其实……也不是不行吧? 佛祖明面上打着擒拿石猴的名头过来,也可以说是为西方找找场子,彰显一下存在感,然后他十分顺便的,相当凑巧的,纯属偶然地撞见了通天圣人……听起来也是十分合理的啊! 金蝉子假装正经地咳嗽了一声。 金蝉子开始蠢蠢欲动。 他与悟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 对!就这么办! 他师尊如来佛祖/通天圣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等到通天过来的时候,便见石猴和他的小伙伴们愉快地聚在一处,一起谈天说地的欢乐模样。 他在不远处停住了脚步,遥遥看着这一幕,忽而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极为温柔的笑容。明媚的天光落在他的身上,轻轻拂过他微微颤动着的眉睫,衬得他整个人仿佛是虚幻的一般,几乎下一刻就要消融在那灿烂又耀眼的光芒之中。 悟空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下意识回过头来,便见红衣圣人沐浴在纯粹无瑕的天光之下,衣袂曳地,也仿佛消融在光中。他面上的神情看不真切,像是在微笑,又仿佛叹息一般,最终化为一声温和的呼唤。 “悟空。” 石猴从原地跳了起来,条件反射一般朝他跑了过去:“师尊!” 刚刚那种虚幻的,仿佛眼前之人即将消失的错觉在他扑过去,猛然抓住圣人衣袖的那刻忽而消失,通天圣人甚是无奈地看着他的小徒弟,微微低下头来,宽大的手掌放在他头顶上,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 温声道:“怎么了吗?” 悟空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怎么同通天诉说他刚刚的感觉。 通天笑了一笑,也不多问,只抬眸朝着其余几人望去:“贫道打算同贫道这徒儿说上两句话,不知几位可否行个方便?” 金蝉子等人整齐划一地点头,毫不犹豫地告退。 很快,这里只剩下了通天圣人和石猴二人。 圣人瞧了瞧他的徒弟,先是在原地布了个阵法,借着自己的修为遮掩了此处的天机,方才含笑对着悟空开了口:“好了,同为师说说吧,怎么突然就打算大闹天宫了?” 此言一出,自然不是打算听那些看似十分合理,实则敷衍了事的理由,而是想听一听他徒儿心中真真正正的想法。 悟空自然也是明白的。 他从来都是一只聪明的石猴。 他低头认真地组织了一下语言,方才仰起头来对着通天道:“师尊,我被后土娘娘关在幽冥地府之中的时候,曾经听她讲了一遍关于巫妖量劫的往事,心中颇有几分感怀。” 通天点头。 悟空:“然后在天庭上,金灵师姐见我懵懂,也悄悄同我讲述了一遍封神量劫中的事情。” 圣人无奈:“原来是小金灵。” 悟空继续道:“再加上这一次弟子要去经历的西天取经,也就是您同我说的西游量劫,弟子已然听闻过三次量劫中的情况,前后对照,不难察觉出一点异样。” 他停顿了片刻,勇敢地直视着通天的眼睛:“师尊,在这三次量劫之中,每一次都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背后控制着一切,祂推动着事件的进程,促使大家反目成仇,以此来达成某一个我也不清楚是什么的目的。巫妖量劫中的巫族和妖族,封神量劫中的阐教和截教,以及如今东方玄门和西方佛教,每一次我们头顶都好像系着丝线,这些丝线操纵着我们互相争斗,互相残杀。而祂则坐壁观上,等待他想要的结果。” 通天静静地看着他,以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悟空:“……从前两次量劫的结果来看,巫族和妖族两败俱伤,而人族崛起,随后的封神量劫便以人族作为舞台,借着商朝和周朝之争掀起了仙神大战,截教几近灭亡,而玄门随之衰败,想来阐教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么说来,这一次量劫的结果同样是阐截两教两败俱伤。由此观之,这一次西游量劫的结果,或许应该是玄门和西方教同时衰落才对。” “我们将再一次地互相争斗,而谁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一字一顿道:“所有人自认为自己稳操胜券,可最终的结果依旧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些在棋盘上落子,以为自己是执棋者的人,实际上也不过是祂的棋子罢了。” “可我唯一不懂的是,祂能在这中间得到什么?祂似乎并不扶持任何一方,只坐视着我们自相残杀,祂到底为何要这么做呢?” 石猴说到最后,毛茸茸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茫然的神色,像是对此颇为不解。 通天温声答道:“这也是为师好奇的问题。” 悟空:“师尊也不知道答案吗?” 通天摸了摸他的脑袋:“事实上,你能从两次已经发生的量劫,以及如今还未彻底展开的西游量劫中看出这一点,已经是实属难得了。如果你听过洪荒最开始的那场名为龙汉初劫的量劫,你大概能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 悟空好奇道:“龙汉初劫?” 通天颔首:“是。那是洪荒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量劫,在此之前洪荒甚至并没有‘量劫’这一概念。那场量劫发生在先天三族,龙族,凤族以及麒麟一族之间,三族各自统领一方势力,同样是为着争夺洪荒霸主之位打了个你死我活,弄得整个洪荒生灵涂炭。他们的下场也因此比后来的巫族和妖族更惨,巫族有后土娘娘身化轮回,妖族有女娲娘娘造人补天,各自为两族保下了一线生机。而三族却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人物,如今在洪荒备受欺凌。” 悟空忽而想起了小白龙。 他抬头望向通天,便见通天对他微微颔首,肯定了他的想法:“西海龙宫的玉龙三太子乃是真龙之身,自然也继承了当初三族造下的业果,他正是为了消除龙族这份业果,才甘愿舍身一搏,入此西游量劫。” 悟空喃喃道:“这么说来,洪荒四次量劫中已经发生过的三次量劫,没有一个人落得个好下场?” 通天点头:“然也。” 悟空震惊道:“之前难道都没有人发现这一点吗?” 通天笑道:“可是明面上看,他们都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啊。又不是别人按着他们的手,让他们自相残杀,祸害洪荒的,最后落得个如此下场,难道不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吗?就连为师的截教,也是因为‘违背天数,阻拦封神’而亡,旁人谈起此事,也常常会骂为师一句不识天数,逆天而行呢。” 悟空:“可是,可是……” 通天摸了摸他的脑袋,慢悠悠地开口道:“要不是为师亲自经历过一场量劫,又侥幸能活到今日,也不会有机会看出其中的奥妙吧。”当然,或许还得感谢一下魔祖整整一个千年对他的循循善诱,勤勤恳恳蛊惑他入魔。 也不知道祂最近长得怎么样了?都这么久了,也该成熟了吧? 通天的思绪微微发散了一瞬,又很快被他重新扯了回来:“当然,以上都是我们的猜测罢了。虽然这个猜测看上去十分靠谱,也十分可怕,但是猜测毕竟只是猜测。我们目前并没有证据证明有人在背后插手了这一切。” “就像是巫妖量劫之中,妖皇帝俊和十二祖巫们只觉得是各自的族人们闹翻了天,最后实在无法阻止他们之间的仇恨,方才不得不彻底卷入这场劫数之中。一如封神量劫里,我的弟子们也深恨着阐教门下弟子,以及我那两位兄长。”通天淡淡道,“毕竟,就算是背后真的有人插手又能如何呢?难道那些屠刀,都是别人按着他们的手做下的吗?” 悟空明白了过来。 背后之人插手是背后之人的问题,可量劫之所以能够爆发,却同样离不开双方的共同努力。 那是真正的,以鲜血酿就而成的仇恨。 他忽而沉默了下来。 通天也不再说话,陪着他一道沉默着。又微微低下头来,认认真真地替石猴整理了一下被他揉得稍微有些乱的绒毛。 良久之后,他面前的小徒弟方才睁着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轻声问道:“师尊。” 通天:“嗯?” 悟空:“那只藏在背后的手,那个谁也不知道祂是不是存在着的那个‘祂’,是我们头顶上的……天道吗?” 他始终记得通天最开始同他说的话,他说他本就是为他而来的,是“天”让他来找悟空的。不是上清通天,就是别的人。无论如何,他注定要踏上这一条道路,因为“天”,选择了他这只懵懵懂懂的石猴。 石猴仰起首来,眸光依旧明亮,又悄悄地扯了扯通天的袖子,同他撒娇道:“师尊,您告诉弟子好不好,那所谓的‘天’,是否就是洪荒的天道?” 通天垂落了眼眸,静静地注视他许久,仍然道:“只是猜测哦。” 石猴点头:“弟子明白。” 通天揉了揉他的头:“会感到害怕吗?” 石猴摇了摇头,双眸似有烈火焚烧:“师尊,弟子不怕,正相反,弟子满怀期待!” 通天继续道:“既然祂选择了你,那么你的一切选择或许也早已落入了祂的眼中,便如大闹天宫一样。同样也在祂的计算之中,并且祂丝毫不觉得你会真正威胁到祂。” 石猴大笑出声,手中金箍棒已然焕发出灼灼光辉,几乎映亮了大半个天空。天庭如有所感,整个都戒备了起来。 “那就让祂来看一看吧!在孙悟空既定的命运之中,到底是祂安排的命数压垮了我,还是我得以从那命运之中彻底跳出!” 通天抖了抖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含笑道:“那为师就勉为其难地,陪你一道吧。” ——洪荒不记年。 适逢瑶池王母又一场蟠桃之宴,齐天大圣孙悟空因未能受邀,深觉受辱,遂大闹天庭。天庭数万万仙神,未有一人能敌。 第128章 数十万天兵天将位列在前,喊杀声遮天蔽日。 漫天箭矢齐刷刷而下,无数兵马穿梭在云层之中,杀气三时作阵云,相看白刃血纷纷。天蓬元帅身披铠甲,与他的同袍们一道站在阵后,垂首紧张地望着那只从南天门一路打进来的石猴,下意识握紧了自己手中的兵刃。 昊天和瑶池一道端坐在凌霄宝殿之中,旁边负责护卫他的卷帘大将也是一副严肃至极的样子,他却忍不住顺着石猴一路打来的方向望去,果不其然在他身后瞧见了某位红衣圣人散漫至极的身影。 昊天:“……” 通天师兄啊,您至于吗? 他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不知为何冒出来的冷汗,心中却是隐隐一叹。 唉…… 待在兜率宫中的老子如有所感,亦朝着远处瞧了一眼。 通天慢悠悠地跟在悟空的身后,觉察到他长兄的目光后轻轻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望来。 老子眉头轻拧,下意识在通天周围看了一圈,发现确实没有找到他仲弟的身影后,不由抬手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元始到底怎么回事?平日里管通天管得这么严格,关键时刻却偏偏掉链子!有没有搞错啊!难道不应该平日松懈一些,越是关键的时刻看得更加严格吗?他真是越来越不懂他仲弟的想法了。 现如今……他到底要不要插手呢?还是说,就这么看着? 太清圣人一边想着,一边移动着目光,将视线落到了那只石猴身上,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但见石猴目光炯炯,威风凛凛,一棍子下去便扫空了一片地面,再一棍子下去又有一批人大喊着倒飞了出去,远远地消失在了云层之中。天蓬元帅见势不妙,赶忙迎上前来挡住石猴去路,九齿钉耙与如意金箍棒碰撞在一起,兵戈相接之处迸发着点点金色的火花。 石猴大笑一声:“来得正好!” 便一心一意地与之缠斗起来,短短几个呼吸之间,数十招已经走过,天蓬元帅被那如意金箍棒一震,猛得往后倒飞出去。 石猴又朝前跨出一步,现出法天象地,身躯高达万丈之高,青脸獠牙,朱红头发,远远望去,甚是惊人。又一步步地朝着前方的天兵天将们行去,那金箍棒也顺势变化出它原本的样子,正好配合着石猴如今的模样。 当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偌大的天庭之中,并无一人能敌。 昊天只觉得凌霄宝殿之中轰隆隆作响,整个宫殿地动山摇,仿佛能听见瓦砾砖瓦颤抖着碎裂的声响,他险些坐不稳自己的宝座,心下隐隐震撼:那只石猴不是才诞生没多久吗?怎么如今已经有了这般修为?这这这,这一点也不玄学啊! 通天师兄到底怎么教的徒弟?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变态?除了打不过圣人以外,打同级别的神仙们简直是绰绰有余啊。只可惜这些变态都被天给收了,如今只能委曲求全在天庭上当个神仙,真是暴殄天物,明珠暗投啊。 他在心底胡思乱想,面上却摆出一副慌张急切的模样,对着底下的诸位仙家道:“石猴孙悟空眼看就要打上门来了,不知哪位爱卿可以为朕排忧解难啊?” 诸位仙家:“……”那是石猴的问题吗?陛下您是觉得我们都眼瞎看不见后面那只上清通天吗?您今日是喝了多少酒啊?怎么都敢和圣人为敌了? 琼霄和碧霄赶紧对着赵公明挤眉弄眼。 赵公明轻轻咳嗽了一声,当仁不让地站了出去。 他乃是天地间第一缕清风所化,眉目清朗,爽朗温和,很容易令人生出对他的信任之感。在封神量劫之中,他得知六位好友遇难,又经闻太师闻仲相邀,便毫不犹豫地决定下山相助,可见他的重情重义以及对同门的关怀之情。虽然这种轻易把自己卷入量劫之中的作死行为并不值得提倡,但也可以从中窥见他性格的一角。 因而当他站出来之后,昊天顿觉眼前一亮,语气都不由温和了下来:“玄坛真君……” 赵公明拱了拱手,迎着昊天期待的目光微微颔首:“微臣愿与三位妹妹一道同往。” 昊天喜不自胜:“好好好!那就拜托玄坛真君和三位感应随世仙姑了。” 云霄便携着琼霄、碧霄二人一齐出列,对着上方的昊天上帝垂首一礼,方才跟着赵公明一道出去。 站在另一边的哪吒忍不住探出了头。他好不容易才从他师尊太乙真人的苦口婆心之中脱身,又回到了天庭上,恰好遇上大闹天宫这样的热闹事,自然是要过来看看的。 他看着赵公明和三霄一道出去,不由摸了摸下巴,啧啧地感叹了两句:“不是说那只石猴是他们的小师弟吗?怎么他们几个还要出去拦他?杨戬你怎么看啊?” 杨戬语气沉稳:“你刚刚才被关完禁闭。” 哪吒:“?” 兄弟你怎么回事?非要往哥们心头插上一刀是吧? 杨戬补充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让你稍微安静一点,别又被抓进去了。” 哪吒:“……” 好兄弟,哥们谢谢你啊。 他悻悻然地站了回去,也不再多言,只透过玄光镜继续瞧着外面的景象。 赵公明和三霄一道出去了。 赵公明和三霄成功和石猴碰面了,双方开始了对战。 赵公明和三霄飞快地躺下了。 其间用时不到一息!! 哪吒:“???” 他震惊了! 哪吒难以置信:“他们四个人在演些什么东西??这也太假了吧?有没有搞错啊?!他们以为会有人信吗?” 凌霄宝殿上,昊天上帝收到了赵公明的传音,他默默地点开了传音,只听赵爱卿苦笑着的声音传来:“唉,在天庭待得久了,没想到微臣早已不是当年的微臣了,如今实在是有心无力,着实愧对陛下的信任啊。” 昊天:“……” 他也跟着叹了一声,抬手抹了一把辛酸泪,柔声安慰道:“此事确实不能怪爱卿啊,爱卿愿意为朕站出来已经是实属难得了,朕又怎么忍心怪罪爱卿呢。还请爱卿莫要自责啊!” 真是好一副君臣相得的场面啊! 哪吒的眼神死掉了。 居然真的会有人信??? 在他不敢置信的时候,又有几个截教弟子站了起来,主动请缨打算去外面同石猴孙悟空决一死战,以保护凌霄宝殿和昊天上帝的安危。他们说的是慷慨激昂,躺得倒是一个比一个快,甚至有一个还没和石猴交上手就捂着胸口大喊一声,十分壮烈地躺下了。 哪吒:“……” 不是我说,你们未免也有些离谱了吧??就算是装的也给我们装好一点啊? 再看天庭上的诸位仙家。 只见仙家们已经开始以袖挡脸,掩面而泣了。一时之间只闻悲泣之声,呜呜咽咽,好不悲痛。 “呜呜呜天庭危矣,我等危矣。” “不知可有英雄豪杰救我们一命?” “连玄坛真君都撑不住那石猴一下,我看我们还是趁早降了吧?” “道友所言极是啊。” 哪吒好不痛苦地抬起手来,用力地往自己的脸上一按,恶狠狠道:“好,演得好!就该这么演!就让我去会一会这石猴!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有这么厉害!” 他心念一动,脚上顿时出现了两个风火轮,乾坤圈落入手中,混天绫随风而动,竟是直接就出了凌霄宝殿! 杨戬心下一惊,干脆利落从队列中出来,对着昊天行了一礼,匆匆道:“我等愿为陛下效力,共同擒拿石猴!”未等昊天回应,他迅速追着哪吒出去了。 整个宫殿之中隐约静了一静。 诸位仙家互相对视了一眼,赶忙朝着手中的玄光镜看去。 好家伙,这回是真的有乐子看了。 就怕他们弄不好也会变成乐子之一啊。 石猴已经离凌霄宝殿越来越近了。 他一副万丈之高的法天象地,一步踏出,便能听见大地隐隐颤动的声音,他一棒挥出,亦能瞧见天穹莫名的颤抖。这副天地几乎容不下他的身躯,他的头颅顶着天穹,他的脚掌踏着大地,仿佛只要他想,他便可以掀翻整个世界。 悟空微微仰起首来,静静地望着前方。 可那操控着他命运的“天”,到底是在哪里呢?他要强大到什么地步,才能真真正正打破命运对他的钳制与安排? 他思考着,又义无反顾地朝着前方迈出一步。 通天跟在他的身后,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又甚是无奈地望着地面上躺了一地的截教弟子们。他们悄悄从地上抬起头来,揉着脑袋对着他们师尊傻乎乎地笑。 通天停住了脚步,微微蹲下了身,瞧着眼前笑得一脸心虚的赵公明,抬起手来,十分平静地给他弹走了一块不知道从哪里砸过来的石块:“说吧,谁出的主意?” 赵公明:“师尊QAQ,弟子可以解释的!” 通天也很开明:“那你给为师解释一下吧。” 赵公明:“……” 他默默地低下了头,语气沉重道:“弟子知错了。” 不知为何,清风化形的他声音隐隐有些颤抖,说话的时候甚至不敢去看通天面上的神情:“对不起师尊……我们知道错了。” 他好像在说眼前这一件事,又仿佛在说一些别的什么。 谁又知道呢? 通天静静地听着,微微闭了闭眼,忽而抬起手来,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为师知道。” 赵公明全身一震,忍不住抬起首来,怔怔地望着身边之人。 他师尊一袭红衣,似乎仍然是他记忆里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模样,可仔细看去,又分明能够察觉到他身上隐约的变化,那双纯粹清亮的眼眸之中仿佛藏下了各种各样的情绪,愈发显得沉静平和,谁也猜不透他此时在想些什么,又到底想做些什么。 若不是他们的拖累…… 他们的师尊,洪荒六圣之一的上清通天圣人,又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他张了张口,忽而觉得眼眶湿润了起来,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语气也带着几分哽咽:“……师尊。” 通天却在听到哭腔的第一个瞬息就警觉了起来:“哭什么?不准哭!怎么人人见到为师的第一反应就是哭?都说了别学你们大师兄,怎么各个都要学他?” 赵公明便又哭又笑地唤他:“师尊!” 通天:“……”这还不如直接哭了呢。 他的神情愈发无奈了起来,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终于轻轻叹了一声:“好了,为师没有怪你们。” 他顿了一顿,轻声道:“为师从来都没有怪过你们。” ——为师只怪自己没用,终究无法护住你们。 圣人微微垂落了眼眸,近乎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又倏忽把它捏紧。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微微抬起头来,朝着凌霄宝殿的方向望去。在他视线的尽头,哪吒现出三头六臂的模样,脚踏风火轮,手持火尖枪,目光灼灼,目的十分明确,径直朝着悟空而去。 而在他的身后,杨戬匆匆忙忙地追赶了出来。 悟空低头看去,干脆利落地迎上了哪吒,如意金箍棒毫不畏惧地抵住了紫焰蛇矛火尖枪气势汹汹的攻势,发出金石相碰时清脆的声响。火尖枪猛往前刺,又被金箍棒四两拨千斤地拨开,下一个瞬息,他猛得挥动金箍棒往下砸下,后者见状,赶忙拿着长枪横挡,又顺势将乾坤圈丢出! 悟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先是把脑袋灵巧地往左边偏移,避开了乾坤圈砸过来的第一下攻击,又迅速地把头往另一边偏去,避开了乾坤圈回转过来后的第二下攻击。两下都顺利避开之后,又不忘挥动着手中的金箍棒,再度迎了上去。 哪吒有三头六臂来打,他亦学着变化了身形,也冒出了三个脑袋,六只手臂,正好同他一一对上,气得对方大骂一句:“你怎么学我?” 悟空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很是真诚地问了一句:“不能学吗?” 哪吒:“??真是气煞我也!” 他一怒,攻势又愈发猛烈了起来,一时之间竟是战了个难舍难分。 但见天地间两个身影互相争斗,你来我往。一个是补天石所生,一个乃灵珠子所化,补天石所生,天生地养之石猴也,灵珠子所化,乃是个不死不灭的莲花之身。两人双目皆炯炯有神,眼中似有烈火燃烧,辗转腾挪之间,金箍棒威武不凡,火尖枪来势汹汹,皆是世间少有的神兵利器。彼此交锋之间,隐隐听到金石交错的声响,仿佛雷霆乍惊,暴雨倾盆,声势浩大,甚是惊人。 杨戬在后面看见这一幕,下意识拧起了眉头,就要上来帮哪吒的忙。 到了这种时候嘛,就需要比拼双方的不讲理程度了。 通天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修为境界,觉得以自己的圣人修为,应该是可以在这不讲理的比拼中胜出的,所以他想了想,索性就拦在了杨戬的面前,对着他温和一笑:“杨戬,你要同哪吒一道围攻贫道的徒儿吗?” 杨戬硬生生停住了自己往前的脚步,抬起首来,望着之前一直在旁边围观的通天圣人,他以为这位圣人只会一直在旁边看着,并不会真正参与到这场大闹天宫之中,毕竟只要他人站在这里,就不会有人敢于伤害他的弟子。 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通天圣人竟然选择拦在了他的面前,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回答“是”,显然不太对。 回答“不是”,那哪吒该怎么办? 他顿了一顿,垂下首来,恭声回答道:“回禀通天师叔祖,杨戬来此,只是为顺应天意,捉拿为祸天庭的石猴,还请师叔祖以大局为重,莫要阻拦杨戬。” 通天点了点头,赞叹道:“不愧是阐教弟子。” 这话听着好生耳熟啊,他哥哥在封神的时候最爱跟他说的话是不是就是这一句? 杨戬心中却是微微一沉,只听通天转而道:“那你就稍微等一等吧,等哪吒先试上一试,他要是抓不住那只石猴,你再来替天行道也不迟。你现在上去了,到时候抓到石猴了,这功劳到底算是谁的?” 圣人说着,微微弯起了唇角,唇边的笑容竟也是格外灿烂明媚的。 他说着,十分自然地转过身去,对着远处那人道:“哥哥怎么看?是不是觉得我说的很有道理?” 杨戬瞳孔猛然收缩了一瞬,下意识抬头望去。 在那纯粹的天光之下,元始天尊衣袍如流云,自仙鹤背上落下,眸光低垂,静静地映出了底下红衣圣人含笑的模样。对方仿佛轻轻叹了一声,眼中流露出几分无可奈何的情绪,却依旧心甘情愿,习惯至极地朝着他弟弟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再自然不过地走到了通天面前,微微垂眸,牵起了他弟弟的手,慢声道:“为兄刚刚才答应你,让你一个人出去一会儿,怎么你这么快就给为兄闹出事情来了?” 第129章 元始的语气之中透着隐隐的无奈。 前脚他还在为他弟弟寻找适合炼剑的材料,后脚他又不得不赶过来替他弟弟收拾面前的烂摊子。弟弟这种生物,好像只要一眼没有看住,就会迅速搞出各种各样的麻烦来,非要放在身边仔仔细细地呵护着才行。 通天挑了挑眉,却是懒懒散散地撒娇道:“这又是弟弟我的错了?” 他任由元始牵住了他的手,顺势与他十指相扣,又微微扬起首来,望着垂眸凝望着他的天尊,似笑非笑地问道。 元始低眸看他,仿佛又叹了一声,却又缓缓地摇了摇头:“怎么会是你的错?” 他嗓音平淡:“你本来就没有错。” 天庭上的仙神们:“……” 懂了,那可能是他们的错吧? 通天唇边的笑意微深:“既然如此,哥哥怎么上来就责怪我?” 元始平静地回答道:“为兄只怕你为那些不重要的东西耗费了心神,反倒伤了自己的身。自古多虑伤身,多思伤神,为兄只盼你一生无忧无虑,太平长乐。” 通天拢在袖中的手指轻轻地颤了一瞬。 无忧无虑,太平长乐? 他几乎以为元始在同他开玩笑了。但抬眸望去,却只对上了一双再认真不过的眼眸,认真到他忽而觉出几分难言的讽刺来。 通天不由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像是落满了漫天的星辰,一眼望去,只觉这世间诸般风景看遍,回首望来,仍不及圣人简简单单的一笑。 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那是这世间留不住的笑容。 元始垂眸望去,下意识更加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又听圣人笑意盈盈道:“原来哥哥是这么想的啊,哥哥对我真好。” 天庭上的仙神们:“。” 他们默默地低下了头,不敢再去旁观圣人和天尊之间的爱恨情仇。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点汗流浃背了。 通天已然转过头去,笑着对元始道:“那哥哥快说一说,我刚刚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元始凝眸望着他,先是瞧了一眼旁边垂首不语的杨戬,又朝着远处哪吒和悟空争斗的方向望了一眼。 只见天地间仿佛有两个火团时不时地撞在一起,彼此之间打斗得不亦乐乎。 漫天的云朵仿佛也染上了灿烂的如同朝霞般的火红颜色,连绵万里,蔚为壮观。天兵天将们仰起首来,亦遥遥注视着天上的身影,眼底俱是震撼之色,竟是丝毫插不进手了。 那只石猴乃是通天手把手亲自教导出来的,一身道法玄通自是精妙绝伦,又颇有几分悟性。尽管先前因为不熟悉对方的招式稍微吃了点亏,后来又很快地寻出了破解之法,举一反三,反而站了点上风。此时眼珠子一转,忽而变成一只嗡嗡嗡乱飞的小蜜蜂,趁着哪吒不察凑上前去,快准狠地往他脖子上叮了一下,惊得他骤然发出一声惊呼。 元始已然看出了结果,微微摇头,只侧首同通天道:“小辈之间的事情,又与我们何干,随他们去吧。” 通天侧首看他,眸光微微翕动,竟也笑道:“那就听哥哥的吧。” 他往旁边一站,不再挡在杨戬面前,后者望着天尊和教主,犹豫了片刻,只垂首朝着两人行了一礼,便干脆利落地驾起祥云,径直往天边而去,一柄三尖两刃刀寒光四射,又迎上了悟空的如意金箍棒。 天地间风起云涌,又是一番崭新的争斗。永不止息,永无尽头。那是下一场量劫兴起前的预兆。 通天静静地看去,一时之间,仿佛什么都没有想。 他只垂着眼眸,仔细地为他弟子盘算着。 悟空修行的时日还是不够长,若是能给他更多的时间,他在那场注定的命劫之中也能再多上几分胜算。或许他确实该给他找个秘境,调个时间流速,让他好好地修行一段时间了。 圣人慢慢地琢磨着,思考着洪荒之中哪里有这样的秘境,或者没有秘境的话,若是有相同功效的法宝,那也是不错的。他脑海之中已然浮现出几个法宝的名字,打算到时候去寻它们的主人一一问过去。 元始却微微侧首,凝眸专注地望着身边之人。 又轻轻攥紧了他的手。 通天如有所感,回过首来,对着元始微微一笑。 杨戬乃是玉鼎真人门下高徒,一身八。九玄功妙法无穷,是以“修成八。九玄中妙,任尔纵横在世间”,悟空一身变幻之术却也是奥妙无穷,肉眼难以分辨真假,两人时不时变作飞禽走兽,互相啄食,场面一时格外精彩。但见悟空化为麻雀儿一只,悄悄在云间藏身,后者额上第三只眼一睁,转而变化出雀鹰儿模样,扑上去就要抓住那只麻雀。 你变水中之鱼,我变吃鱼的鹰儿。 你变飞鸟振翅而去,我化为水蛇要来抓鸟。 七十二般变化来来去去,又忽地变化出本体来! 只见天地之间两个万丈之高的巨人在云端争斗,如意金箍棒威风凛凛,三尖两刃刀寒光熠熠,劈砍斜刺,招招惊心动魄,横扫竖打,亦有力能扛鼎之势,引得云海翻滚不休,织女编织的漫天霞光亦被撕开一角,漫天金光洒落在天庭之上,令众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丝毫不敢打扰他们两人之间的斗法。 元始抬眸望去,对着旁边的通天道:“他倒没有白费你这一番苦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通天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浅浅一笑:“哥哥谬赞了。” 他又顺着他们打斗的方向望去,不由得微微挑起了眉梢,忽而露出个笑来:“这可真是……有趣了呀。” 他们你来我往一番争斗,很快就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景象。悟空自诞生以来,尚未经历过这般痛痛快快的打斗,眼中早已是异彩连连,杨戬素来谨慎,面对石猴的攻势,也是提起了一万个心,不愿因自己的疏忽大意而半途翻车。两人一退一进,你追我赶,很快就远离了凌霄宝殿,转而将这争斗引到了别处。 有金灵圣母先前之言,天庭上的非战斗人士早就已经纷纷撤退了,只留了空空的殿宇,随着两人的打斗,不少殿宇纷纷倒塌在地,掀起烟尘滚滚,怎一句凄凉了得。 好在大家都不在意这些,只要人没事就行了,宫殿嘛,到时候花点法力修缮一下就好了。 所以那座唯一的,尚且还有人在的兜率宫,不得不说,着实是十分醒目啊。 仍然待在殿中的太清圣人只听外面传来一声巨响,慌慌张张的小童子哭丧着脸跑了进来,同圣人哭诉道:“老爷!外面那只尖嘴猴腮的猴怪和一个丰神俊秀的神仙一道打进来了啊!呜呜呜我们刚刚炼制好的丹药,还有我们的炼丹炉,又……又被他们给砸坏了啊!” 老子:“……?” 远处的通天已经大笑出声了。 红衣圣人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眼底俱是欣然的笑意,笑意盈盈地开口道:“不愧是我家小徒弟,就是懂为师的心思。” 什么兜率宫不兜率宫的,砸了就砸了,有本事来找我们麻烦啊?砸他大兄的道场还要看日子吗?当然是心情好砸一砸,心情不好再去砸一砸啦! 他一边笑着,一边又转头对元始道:“哥哥,我去助悟空一臂之力了。” 还未等元始回答,他便已欣欣然而去,身形一晃,已然出现在了兜率宫上方。 天庭中的仙神们悄悄往玄光镜中看了一眼,只听得轰隆隆一声巨响,一座熟悉至极的宫殿轰得一声倒了下去,瓦片碎裂,石柱坍圮,眨眼之间已经成了废墟一座。 一副颤颤巍巍的牌匾艰难地支撑了许久,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哗啦一声,也倒了下来。 上面那几个字被灰尘遮蔽,叫人看不太清晰,直至一阵风吹过,方才现出了几个大字:“兜——率——宫”。 仙神们:“……” 他们默默地抬起头来,只见耀眼的阳光之下,红衣圣人懒懒散散地站在坍颓的宫殿上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底下的景象。 远处,石猴孙悟空和二郎真君的身影渐渐远去,想来应该是继续往别处去打了。 “圣人还是很讨厌兜率宫啊。”有人幽幽开口。 “是为了防止他徒弟被太清圣人找麻烦吧?”另一人提出了合理的猜测。 “为了自己徒弟不被找麻烦,所以干脆自己把兜率宫给彻底砸了,是这样吗?” “不过如今看来效果确实不错啊,你看太清圣人一点都想不起那只石猴了,只想好好管教他弟弟了呢。” 确实如那位神仙话中所说,太清老子从兜率宫中脱身的那刻,当机立断就找上了通天的麻烦,磨刀霍霍,欲向圣人! “通天!” 老子皮笑肉不笑地喊着他弟弟的名字:“你对此就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通天无辜地摇了摇头:“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老子怒极:“你你你!看来今天为兄不好好教训一下你是不行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袖一甩,一柄雪白的拂尘已然出现在他的手中,便欲朝着圣人而来。 “老子。” 凛然高华的天尊踏空而来,平静地挡在了太清圣人的面前:“你想做什么?” 老子深吸口气:“你没看见通天刚刚做的事情吗?元始,你都不管管他的吗?就这么看着他天天为非作歹?!” 天尊风淡云轻道:“不就是座宫殿吗?砸了便砸了,反正又不是没被砸过。” 可上一次也是通天砸的啊?? 他上一次没找通天麻烦,这一次总该找他麻烦了吧!他太清老子不要面子的吗? 长兄捂着自己的心口,怒道:“什么叫做‘不就是座宫殿’?这可是你大兄我的道场!是别的随随便便什么宫殿都能比的吗?换做是你,通天要是砸了你的玉虚宫,你难道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话?” 他本以为元始会生气,未料天尊闻听此言,却是微微弯了弯唇,露出了一个轻淡的笑容。 老子心中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天尊下一句话便是:“若是能令他开心,他便是砸了玉虚宫,又能如何?他爱砸便砸,我只恐伤了他的手。” 老子:“……” 老子:“???” 他忍无可忍:“你这和给苏妲己建摘星楼哄她开心的商纣王,为逗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有什么区别啊?有没有搞错啊?” 元始只笑,宛如明月皎皎,昙花一现。 嗓音冷冽出尘:“区别就在于,我只愿上清通天一人高兴。” 他转过身去,微微垂下首来,又轻轻牵起了红衣圣人的手。通天微微扬起脸来,静静地,无声地与他的兄长对视着,唇齿微启,仿佛想说些什么,又未曾出口。 元始淡淡道:“只要通天高兴了……” 别人的意见,又同他何干? 第130章 在兜率宫的废墟之上,三位圣人彼此对峙,元始挡在老子的面前,又将他弟弟扯到了身后,严词警告他们长兄莫要轻举妄动。被天尊护在身后的通天微微抬起首来,望着他两位兄长,竟有片刻觉得这个场景分外眼熟。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那苍雪皑皑的昆仑山上,仿佛也有这样的景象。 他忘记了前因后果,却仍然记得元始垂眸时冷淡又平静的面容,一袭道袍整肃,雪白的广袖宛如流云,从容不迫地挡在了他的面前,同老子在说些什么。说些什么呢?他记不太清了,只顾着抬起眼眸,分外专注地望着身前清冷如霜雪,对待外人一向冷淡,唯独待他极好的二哥。 在他年少的时候,他确实是更加亲近元始一些,后来倒也同老子熟悉了起来,却依旧比不上元始。所以他习以为常地唤元始一句“哥哥”,却只肯唤老子一句“大兄”。 因为称呼的问题,老子没少笑话过他:“怎么只唤一声哥哥,不再干脆一点,索性唤他二哥哥呢?这样为兄也好借此蹭上一句大哥哥。” 二哥哥,爱哥哥。 到底是“二哥哥”呢,还是“爱哥哥”? 通天:“……” 他果断拽上了一旁白衣仙人的袖子,仰起首来,目不转睛地看他。后者微微掀起眼帘,目光甚是冰冷地扫了一眼老子,凉飕飕的,仿佛寒风刮过似的,直直刺入人心底。 老子的笑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抱怨之声:“仲弟啊,能不能不要这么过分?为兄只是想逗一逗我们弟弟玩罢了,你不觉得他这个样子很可爱吗?这么可爱的弟弟,当然要趁着他还没长大的时候逗一逗啊,万一他长大以后就不好逗了该怎么办?” 元始面无表情,惜字如金。 只从舌尖上吐出一字:“滚!” 老子悻悻然地缩了回去,暂时放过了他天真无邪,蠢萌蠢萌的弟弟,又趁着元始外出或者闭关的时候,找准时机,愉快地逗着弟弟玩。然后通天就又跑去寻他二哥告状,他二哥再来寻老子的麻烦。 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便是通天年少时不算十分愉快,但回想起来倒也还算可以的一段记忆。 至少那时候的三清之间,没有如今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大家简简单单地生活在昆仑山上,一心一意只想着如何寻觅到自己的道途,证得大道,求得混元。 洪荒之大,未能成圣者,终为蝼蚁。 可是没有任何人告诉过上清通天,在他终于证道成圣之后,他们兄弟三人之间的情谊,也走到了它注定的尽头。 老子看着他两个弟弟,简直气得心肝脾肺肾都疼,就差从袖子里摸出一捧有速效救心之用的丹药,好好挽救一下他濒临崩溃的心脏了。说起丹药,哦,他的丹药好像刚刚才被通天的那个徒弟给毁了,他弟弟又唯恐天下不乱地顺手添了一下。 丹药?什么丹药? 通通没了!通通都没了啊! 连炼丹的炉子也一个都没有给他留下啊! 老子额头上的青筋隐隐跳动着,很想挽起袖子,越过元始,抓住那只上清通天就狠狠地揍上两下! 弟弟这种生物,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元始眼看是不行了,都说了恋爱脑不配活在这世上,怎么还有恋爱脑没被消灭干净啊?回头他就去想想办法!至于这种揍弟弟的伟大使命,看样子只能由他——太清老子,一个人来担负了! 老子面色深沉,很是严肃地看着面前的两位圣人,努力思索着该如何绕过他仲弟的防线,成功揍到他身后那只有恃无恐的上清通天。后者不仅仗着他二哥撑腰,还故意从元始的身后探出一个头来,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地问他:“大哥哥生气了吗?” “那可怎么办呢?” 红衣圣人弯眸浅笑,眸光熠熠生辉:“有本事,大哥哥就来打我啊?” 老子:“……” 他好气啊! 上清通天有本事你站住别跑!看为兄揍不揍你!? 在他理智彻底崩溃的前一瞬,太清圣人敏锐地察觉到了通天对他的称呼。 那个瞬息,长兄握着拂尘的手微微一顿,近乎无言地望向了他的弟弟。 封神时的一幕幕景象隐约浮现在他心头,他弟弟披头散发,唇边蜿蜒着刺目的鲜血,无悲无喜地立于封神台上的情景又落入了他的眼中。 高台之上,圣人握紧了伴随他无数岁月的青萍剑,那柄象征着三清之间的兄弟情谊的青萍剑,任凭锋锐的剑锋割破他的掌心,而他猛然一个用力,生生折断了那柄清凌凌的长剑。 青萍断折,哀恸不绝。 他的扁拐,元始的三宝玉如意亦有所感,齐齐发出一声哀鸣。 红花白藕青荷叶,扁拐如意青萍剑。 它们本为一体,却终究再也无法归为一体。 就如三清一样。 当年少时的戏言再度浮现在他耳边,那一刻的老子心中又在想些什么呢? 玄衣白发的圣人面上不见悲喜,淡漠疏离,仿佛万事万物都不曾在他心上留下半分痕迹,哪怕是他的两个弟弟也同样如此。太清圣人修的本就是无为之道,讲究得是万事万物顺其自然,按照其既定的规律发展,而不应该去干扰它的秩序。 所以在封神的时候,他自然是顺从本心,站在了元始天尊这一边。 天道欲兴封神,那就让它发展下去,何必去阻拦它?神仙应劫遭难,亦是他们命中该有此劫,无论如何都是避不开的,既然是避不开的,就让他们去吧,又何苦为他们的生死动了嗔念,生了无名之火,反倒掀起更大的灾祸?到头来,还不是谁也留不住,谁也保不下,甚至还连累了自己。 明明他的弟弟,玄门的上清通天圣人,早已可以高坐云端,不问世事红尘,笑看世间变迁,却偏偏要为那些注定要死的人从云端落了下来,义无反顾要和洪荒的天数作对,偏偏又抵不过这天道之数,技不如人,到底是输了这一场劫数。 他输了,自然就再也无法同从前一样自由自在,意气飞扬地活在这世间,兵刃加身,苦难蒙尘,一步步地深陷劫数之中,落得个如此下场,若非他们师尊鸿钧道祖出面强行将他带走,也不知他仲弟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老子平静地想着。 ——也许会把他关在玉虚宫中吧? 何苦呢? 上清通天,他的弟弟。 你这又是何苦呢? 现如今的你,好不容易从紫霄宫中回来,偏偏又处处插手西游量劫,不管不顾护着那只石猴,拿你截教的功法来教导这只同样要去应劫的猴子,你又是想做些什么呢? 难不成,你还没有死心吗? 老子沉沉地叹了一声。 或许,我们确实应该把你给关起来的。 这样的话,无论如何,至少你也能保下这一身性命。 通天微微掀起眼帘,如有所感,望着面前的太清圣人,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头,不知为何心中隐隐生出一种警惕之感,只是很快这种感觉就消失不见,几乎让他以为这不过是他产生的错觉。 当真是错觉? 他抬眼望去,只见白发的圣人低眸敛目,摇头叹息了一声,将手中的拂尘重新收入了袖中,又随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将兜率宫倒塌时沾染的那点灰尘砂砾都给扫了下去,很快就又是一副从容不迫,风轻云淡的模样。 老子:“罢了,砸了就砸了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到时候让他们重新给为兄建一个兜率宫好了。” 想把他弟弟给关起来还要过元始那关,万一他仲弟舍不得关他,又把他给放走了,岂不是显得他特别吃力不讨好?不如再想想别的办法,只要愿意想,总会有办法解决通天身上的事情的。 实在不行,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想来他仲弟也会同意他的想法,直接把通天的腿打断给关起来的。 围观的仙神们自然不知道老子心中的想法,听到他这一句,纷纷大跌眼镜。 不是吧太清圣人?? 这您都能忍? 他们纷纷以佩服的目光望向了太清老子…… 又以更加佩服的神情望向了旁边那只上清通天! 不愧是通天圣人呢,这都砸了兜率宫两次了还能全身而退,这让我们说什么好…… 您真强! 您真是太强了啊! 元始微微蹙了蹙眉头,朝着老子的方向望了一眼,眼底似乎有些疑惑,不知道他们长兄这又是发的什么疯。明明刚刚还是一副非要揍通天的样子,现在又装得若无其事,仿佛这压根不算什么事情,未免转变得也太快了吧? 老子面对着他的目光,却只是淡淡地一笑,十分平静地走了过来,目光则落在了那位红衣圣人身上。 通天察觉到了老子的目光,微微抬起首来,又唤了他一声:“大兄?” 老子温和一笑,同他传音道:“兜率宫中虽然没有布置什么特别强大的防御阵法,但是想要在一息之间把它整个都砸毁,想来还是要废上不少力气的,来,让为兄瞧瞧你的脉,看看你如今的身体状况如何。” 长兄语气温和极了,又微微抬起首来,温柔地揉了揉他弟弟的发。 又牵着他的手,往凌霄宝殿而去。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30-140 第131章 悟空头戴的凤翅紫金冠上那两根长长的凤翅轻巧地一甩,两手抓着金箍棒就往上一挡,直直朝着他刺来的三尖两刃刀寒光四射,刃尖撞在定海神针的表面上,碰撞出一连串耀眼的火花,迸发出尖锐的声响。 两者一触即分,彼此退出数百里之远,又在下一个瞬息重新重重地碰撞在一处。如意金箍棒在石猴手中随心而动,再灵巧不过,丝毫看不出它的本体乃是一柄重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定海神针。如此对打了数百下后,杨戬只觉手心微微一麻,定神望去,心中隐约有些讶异。 悟空歪头看他,心中同样带着几分惊讶:“汝是何人?” 杨戬道:“吾乃二郎显圣真君,蒙玉帝调来,特来擒拿你这石猴!” 悟空微微点头,表示记住了:“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杨戬闻言,又提高了几分警惕,却未料悟空虚晃一枪,竟是忽而朝着远处遁去。他微微愣了一下,赶忙追了上去,两人你追我赶,又飞出去万里之遥。 云层之中的天兵天将瞧见这一幕,下意识就要引弓箭来射,截断那只石猴的去路。躺在地上的截教弟子们却是懒懒散散地翻了个身,也不见他们如何动作,顷刻间,天兵天将的队列之中一片混乱,时不时地传来一声“你踩我做什么?”“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谁踩你了?”“你瞅什么瞅”“瞅你咋地”诸如此类的言论。 截教弟子们深藏功与名,笑呵呵地看着他们小师弟几个转瞬之间把整个天庭都闹了个天翻地覆。 该砸的地方砸了个遍,不该砸的地方也顺手给砸了。 整个天庭可谓是鸡飞狗跳,热闹得不能再热闹了。 三十三天外,鸿钧道祖感知到九重天上的情况,又垂眸朝着底下扫了一眼:“那只石猴……” 造化玉碟道:“是你小徒弟刚收的徒弟。” 鸿钧皱眉:“通天?怎会是他?准提人呢?” 造化玉碟晃了晃:“在我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他了。” 鸿钧又拧了拧眉尖,却没有再问下去,只凝眸注视着那只石猴的举动,望着他一路往上飞,身形一晃,竟是往太阴星的方向去了。 在大闹天宫刚开始就被一棍子甩飞出去的天蓬元帅恰在此处。 他睁大了眼,紧张至极地望着面前清冷如月的仙子,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好:“嫦嫦嫦嫦嫦……嫦娥仙子。” 仙子裙摆迤逦,俯下身来,轻手轻脚地给他上药:“天蓬元帅可还无恙?” 天蓬:“无无无无无无……无恙。” 仙子微微一笑,体贴道:“若是天蓬元帅不嫌弃,可在月宫之中暂且休憩一会儿,等伤势好些了再回天庭。” 天蓬的脑子已经是一片空白了,比被僵尸吃掉的脑子还要空白。他僵硬地笑着,努力想找出什么话来回答面前的嫦娥仙子,却只困难至极地憋出几个字来:“谢,谢谢嫦娥仙子,我,我不嫌弃。” 说完之后他就想给自己一巴掌。 好在仙子并没有怪他,只是宽容地一笑,又回身去做自己的事了。 天蓬只仰起脸来,呆呆地望着她的身影。一时之间只觉自己仿佛身处梦中。 今天和嫦娥仙子说了三句话诶,整整二十九个字!比他上个千年加在一起还多! 下一次,下一次的时候,他或许就有勇气跟她表达自己的心意了吧? 等到他从西天取完真经回来……或许他就可以…… 外面两个杀神的声音远远传来。 杨戬:“你给我站住!” 悟空:“略略略,你有本事就抓住我啊!” 天蓬元帅一个机灵,下意识抬头望去,只听那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近,竟是直接朝着月宫来了!嫦娥仙子似被外面的动静惊动,朝着月宫外走去,忽而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嫦娥仙子!! 天蓬想都不想一下,拿起旁边的九齿钉耙,勇敢地冲了出去:“你们两个都给我住手!敢不敢冲着我来!” 悟空急急地施展遁术在前面跑,未料眼前突然窜出一个黑影朝着他扑来,他来不及思考,只顺手将那金箍棒一挥,直接就把他给砸了下去。砸完之后方才回过神来。 嗯?刚刚那个声音是不是有点耳熟? 天蓬元帅一边挣扎着朝着下界掉,一边仰起首来,缓缓对着那只石猴竖起了中指。 靠之! 猴子我记住你了! 月宫之中,嫦娥仙子担忧的声音远远传来:“天蓬……” 天蓬仰起首来,忽而反应了过来这就是他在天庭上最后的时间了。他还不曾同她告别,更来不及同她……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催促着他张开了口,对着远处那个皎洁如明月的仙子大声地喊道:“嫦娥仙子!等等我!请你……等等我!” 我会回来的。 我一定会认真护送佛子到达灵山,顺顺利利地取到真经,然后回到月宫之上,再来见你一面。 …… 悟空如有所感,低头朝着下方望了一眼,却只见一个黑点越变越小,不知去往何处了。后面的杨戬显然被他气得不轻,见他的速度稍微慢了下来,就毫不犹豫地冲了过来,三尖两刃刀的刃尖几乎抵到了他的后背,寒芒刺骨,很快就让他抛下了探究的欲望,身形一转,又朝着凌霄宝殿冲去。 俺老孙溜也! 杨戬大喝一声:“孙悟空!” 悟空抱着头大喊:“听到了听到了!真君啊别喊那么大声,老孙我耳朵都要聋了!” 他的脚步轻快,大笑着挥动着手中的如意金箍棒,自天穹一跃而下,朝着那座巍峨浩大的凌霄宝殿重重地劈去! 一刹那间,仿佛整片天地都为之震动! 大地隐隐开裂,宫阙被迫倾覆。 昊天坐在摇摇晃晃的宫阙之中,忽觉头皮发麻。 小白龙立于殿中,仰起首来望着那只大笑着从天穹上落下的石猴,放肆桀骜,肆意张扬,一时之间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羡慕。如果龙族可以摆脱从龙汉初劫以来的孽果,或许,以后诞生的新生龙族们,也能有这样轻松自在的生活吧?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也不需要背负那样沉重的责任。 敖丙站在他的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唤他:“玉龙……” 小白龙侧过首来看他,甚是郑重地同他点了点头:“敖丙,我走了。” “我会尽快回来的,我保证。到那时候,或许我会有机会把你也给救出来。”小白龙道。 敖丙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又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仰起首来,顺着石猴砸出来的那个窟窿,望了一眼银河之中明亮的华盖星。 敖丙道:“保重。” 凌霄宝殿之中,卷帘大将早就已经冲了上去,大喊着:“速速护驾!” 便拦在了昊天面前,同悟空打斗了起来。 小白龙瞧着眼前这一幕,亦化出了自己的龙身,睁开了冰冷的竖瞳,猛得往凌霄宝殿上一撞,竟是生生将那宝殿上的明珠撞碎了数颗。本就被天降石猴给整得颤颤巍巍的殿顶那是彻底支撑不住了,很快就哗啦啦地碎裂了一地,惊得周围的神仙们忙不迭地躲避,场面顿时更加混乱了起来。 他竟然并未选择帮助天庭,反倒是暗搓搓地助了那石猴一臂之力! 旁边的敖丙隐隐一惊,心中却忽而涌现出一种难得的畅快之感! 该! 就该这么做! 难道他就不想砸掉这个天庭吗? 作为莫名其妙上榜的神仙之一,或许旁人都替他庆幸他好不容易保下了一条命来,没有因为哪吒的抽筋扒皮而魂飞魄散,可是谁又问过他的想法,问过他是不是想如此憋屈地待在天庭之上做着一个星君,时不时地还能撞上那位哪吒三太子。 被活生生抽出龙筋的痛苦仿佛还留存在他的记忆之中,却不得不与昔日的仇敌一道同殿为臣,这是何等的讽刺。 若是有朝一日,整片天地都被掀翻了,那才叫他痛快呢! 敖丙仰首望着小白龙的身影,袖中的手指紧紧捏紧,眼底神光莫名。 卷帘大将被这变故一惊,手上的动作又慢了几分,悟空挥动着金箍棒,却是步步紧逼,一步也不曾后退,他一时情急之下,竟是将旁边桌案上的琉璃盏倏地打破。 琉璃破碎的声音清晰地落入众人耳中,一时之间数道目光朝着此处望来。 卷帘大将瞠目结舌,对上了众人的目光,张大了嘴,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他不是故意的啊…… 唉,算了,砸了就砸了吧,正好也省得他想理由被贬下界了。 就是不知道昊天上帝会不会让他赔琉璃盏的钱……打工人的心好痛啊,也不知道他这些年的工资够不够赔的。等等,金灵圣母好像说了大闹天宫期间的一切损失她都照赔来着? 那没事了。 我卷帘,亦去矣。 金蝉子站在金灵圣母的身旁,遥遥望着远处混乱的景象,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总觉得下界后的日子,依旧会是鸡飞狗跳的呢。可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哪里还容得他反悔呢? 佛子微微一笑,垂眸虔诚地念了一声佛号,忽地朗声道:“还不速速去请如来佛祖来此降服妖猴!” 他的声音颇为响亮,瞬息之间便传遍了整个天庭。无数人纷纷抬首,下意识朝着佛子的方向望来,又在察觉到什么时,猛得朝着天穹的方向望去。 天地之间,梵音阵阵,异象涌现。金莲朵朵涌现在半空之中。 立于兄长身旁的通天圣人微微一怔,忽地轻笑一声。 师尊笑着唤道:“多宝。” 第132章 灵山胜境,雷音宝刹。 宝莲台上隐隐听到远处一声悠长的禅声,伴着钟鼓平缓悠远的声响,如来佛祖停止了讲禅,睁开眼来,微笑着望着面前的菩萨与佛陀,缓缓站起身来。漫天金光落在祂的身上,威严而庄重。 佛祖道:“今日暂缓讲禅,诸位可在此等候吾归来。” 菩萨不解,合掌询问佛祖:“世尊已在灵山之上,又欲往何处去?” 佛祖淡笑:“自吾来处去。” 菩萨又问:“世尊为何而去?” 佛祖拈花一笑:“当为擒拿妖猴,炼魔救驾而去。” 苍茫天地之间,接引圣人垂眸望来,凝视着底下那道渺小至极的身影,语气淡淡:“世尊之言,当真如此?” 佛祖抬首望去,视线尽头映入接引圣人冰冷的目光,隐隐的威压落在他的身上,他却仍然巍然不动,长风拂过,衣袂翩然,竟有几分昔日待在上清通天身边时风度翩翩,从容不迫的气度。 他笑一声,那威压似也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宛如清风拂面,不曾在他身上留下半分痕迹。 接引眸光一沉,心里暗暗心惊。 蚍蜉岂能撼动大树,蝼蚁也妄想阻挡天威。当初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把握,只能听任安排,苟且偷生的多宝道人,何时已经成长到了如今的地步? 他隐隐生出了几分忌惮,又听佛祖含笑道:“自然。” “吾既已是西天如来佛祖,自当心心念念,为吾西方之兴盛。”他道。 接引:“……” 圣人心底并不相信。 可眼下西天取经在即,他不可能在此时强行动手斩杀了佛祖。就算他想,恐怕天道也不会允许。可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放他去东方天庭,任由他去见他那位师尊……接引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气量。 圣人冷笑了一声,语气之中透着几分隐隐的威胁:“但愿如此。” 西方的圣人高高在上,自然是目下无尘,瞧不见他出现以后底下菩萨佛陀们彼此之间的面面相觑,以及对佛祖隐隐流露出的担忧之情。如来佛祖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心中浅浅一笑。 抬首望向圣人,仍然透着自始至终的不卑不亢,谦逊有礼:“圣人自可派几位伽蓝与我同行,也好监督我一二。” 众人的躁动比之先前更甚。 接引只凝眸望着佛祖,淡淡道:“汝是自愿如此?” 佛祖笑道:“只愿圣人安心便是。” 接引便点出了几位伽蓝,淡淡地吩咐他们:“好生侍奉世尊。” 又看了佛祖几眼,方才一甩衣袖,转身而去。 佛祖面色不改,只对着那几位伽蓝笑了一笑,以示宽慰,方才携着他们一道往九重天去,又在金蝉子一道洪亮的声音后,风平浪静地踏入了凌霄宝殿之中。 * 九重天上,佛光漫天。 金莲朵朵,彩霞遍地。 佛祖端坐在莲花座上,眉目低垂,周身皆是庄重祥和的金光,散发着慈悲为怀的气息。周围又护卫着几位伽蓝,将祂簇拥在正中。一时之间,整个凌霄宝殿忽而安静了下来。 通天圣人仰起首来,遥遥望着他的弟子,唇边忽而扬起一个笑来。 金灵圣母如有所感,亦缓缓抬起首来,凝眸看着她那位久未谋面的大师兄。 老子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头,抓着旁边那只不听话的弟弟的手并没有放松,又侧过首去,看了一眼元始冰冷至极的神情,后者的目光钉在他的左手上,周身隐隐散发着肉眼可见的黑气。 老子:“……” 都什么时候了?仲弟啊你就别想这个了行不行?为兄承认为兄当时是故意的,但是你也不至于用这个眼神看着为兄啊? 元始冷冷一笑,目光如同刀割一般,冷飕飕地扫遍了老子的全身,显然丝毫没有被他的目光所打动。 老子沉默了片刻,到底是默默地放开了通天。 罢了,他脾气好,不跟他两个弟弟计较。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太清圣人在心底默念着箴言,又抬起首来,带着几分审视地望着突然到来的如来佛祖。 在这片可怕到冰凉的寂静之中,昊天上帝左看右看,沉思了许久,抬手抹了一把脸,将旁边的宝座一踢,整个人往下面一躲,十分干脆地扯了一嗓子:“来人啊!救驾啊!” 刹那之间,仿佛有什么沉默的法术被骤然打破,众人纷纷回过神来,瞬间进入了角色之中。 有的语气慌张,自己慌不择路地跑着,还不忘同昊天表忠心:“陛下啊!快救救陛下!” 有的瑟瑟发抖地挡在昊天面前,手中的兵刃颤颤巍巍:“快来人抓住那只石猴!勿要让他伤了陛下!” 刚刚还在追捕悟空的杨戬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佛祖,那位曾经的截教大师兄,心下不由一惊,下意识地同周围人一道沉默了下来,此时被昊天的声音一提醒,他猛然想起他之前在做的事情来,毫不犹豫地抓起三尖两刃刀,环顾四周,搜寻着那只石猴的踪迹。 远远的,悟空蹲在一张尚且完好的案桌上,拿起一只蟠桃就津津有味地啃着,一边啃还一边悄悄对着佛祖眨了眨眼睛,此时见杨戬敏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十分干脆地将吃完了的桃核一扔,拍了拍手掌,拿起金箍棒就继续着他未尽的事业。 “玉帝老儿!速速纳命来!” 悟空一声暴喝,从天而降,朝着昊天重重地劈去——劈歪了。 悟空:“?” 他晃了晃脑袋,十分可爱地“咦”了一声,仔细地辨认了一下昊天的方位,又重整旗鼓,再度朝着昊天打去。 佛祖遥遥望着这一幕,唇边的笑意愈发清晰。 小师弟啊…… 他瞥了一眼在后面紧紧追来的杨戬,忽而抬起手来。 只见金光一道自他掌心而出,倏地挡在了悟空与杨戬之间,生生阻断了二郎真君的去路,又有金莲一朵,在空中缓缓绽放开来,将昊天整个人庇护在下面,任凭那如意金箍棒砸在上面,只溅起了一圈圈浅浅的金色涟漪,反而震得悟空倒退了数步,勉强稳住了身形。 悟空不忿,怒气昂昂,大喝一声:“你又是什么人?非要来阻止我?” 佛祖对着他笑,语气悠然:“我乃西方极乐世界释迦牟尼尊者,南无阿弥陀佛。” 悟空:“什么阿弥陀佛不阿弥陀佛的,我从来都没听过!” 佛祖周围站着的几个伽蓝对着他怒目而视。 佛祖却只是笑。 “那你今日便听过了。” 悟空:“你还没说你为何要阻拦我?” 佛祖:“我已经答了你一个问题,按理来说你也该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这猴儿,分明可以享乐天真,自由自在地待在乡野之间,何故要闹上天庭来,把这儿闹得天翻地覆,还要同昊天上帝作对?” 悟空的回答之中透着孩童似的天真烂漫:“皇帝轮流做,今日到我家。他这个玉帝做得不好,蟠桃宴宴请群仙,却不知道请我,既然如此,何不换了我做这个玉帝?我肯定做得比他好!” 佛祖的眼中透着几分笑意:“你又如何能笃定自己做得比他好?他自幼修持,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你算,他该多少年数,方能享受此无极大道?” 悟空微微皱了皱眉头,却道:“虽然我现在没有,但我以后却未必不能做到。” 佛祖:“哦?我又凭什么信你?” 那只石猴在原地翻了一个筋斗,抓耳挠腮地想了片刻,又忽而抬起眼来,目光炯炯,灿然若星。 他毫不犹豫地开了口:“就凭我是上清通天圣人的弟子!我以后定然是能做到的!” 佛祖闻听此言,终是怔了一怔。 远处,通天垂眸,却是忽而朗笑了一声。 天庭之上,无数人的目光下意识朝着那位红衣圣人望来,有曾经经历过那场封神量劫的,有在量劫之后才得以得道升仙的,有截教门下,亦有阐教弟子,从昊天上帝和瑶池王母,又到旁边负责侍奉群仙端茶送水的童子们…… 元始微微转过身来,亦望向了他的弟弟。 那般熟悉的,仿佛已经看了千年万年却始终觉得不曾看够的容颜映入了他的眼中,明亮的,耀眼的,极尽了世间一切盛大的笔墨,仍然觉得难以形容,只觉得把所有美好的东西捧到他面前尚且不够,因为那所有的美好,终究不及他本身。 那就是他的弟弟,上清,通天。 无数个元会之前,通天圣人不忍众生蒙昧,亲自踏入纷乱红尘之中,为此间芸芸众生传下大道,只要是有心向道者,皆可来碧游宫向他求道,于是截教诞生了,它寄予了圣人对这世间最真诚的期望,最美好的祝愿,在封神量劫爆发之前,截教乃是这洪荒之上首屈一指的大教。煌煌之势,万仙来朝。 若是截教门下上清通天的徒弟…… 通天缓缓走上前去,站在那只石猴面前,笑着对佛祖,对他的大弟子道:“为师替他作保,假以时日,他定能成长到足以胜任玉帝一职的地步,却不知佛祖,允不允许他做这个玉帝?” 第133章 凌霄宝殿早已倒塌了一半,天地间熠熠的光芒落了下来。 云在天上游动,水在地上漂浮,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只蝴蝶栖息在废墟之上,轻盈的蝶翼在灿烂的日光之中流转着七彩的光晕,又忽而振翅而起,轻轻巧巧地落在赵公明的肩膀上。 清风化形的神仙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幕景象,他抬起首来,顺着那分外耀眼的阳光望去,视线隐约有些模糊,却仍然执着地望着。 不仅是他,所有截教弟子的目光同样静静地望去。 总有一些人,初见时是惊艳,再见时仍觉恍惚,往后的每一次相逢,始终不曾磨灭最初的印象,那印象步步加深,直到最后,便是此生难忘,生死不负。 无数人的目光落到那位缓缓走来的红衣圣人身上,似熟悉,似陌生,不知为何,却始终难以移开自己的目光,只顾着抬起眼来,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他们看着他旁若无人地站在众人视线的正中央,如曾经的劫数中一样,笑盈盈地挡在他新收下的弟子面前,对着佛祖道:“为师替他担保。” 于是再无人敢越过他去欺辱他的弟子。 就仿佛只要圣人站在这里,就代表着无可匹敌的力量,即便他两袖空空,手中并未执着那柄熟悉的青萍剑,依旧无人敢试图冒犯圣人半步。 三十三天之上,鸿钧道祖隐约叹息了一声。 天庭之中,元始天尊注视着他弟弟的眸光愈深。 端坐在莲花座上的佛祖微微垂首,目不转睛,望着面前一袭明艳红衣,风姿卓然的圣人缓缓朝着他走来,又在悟空面前停住了脚步,含笑望向了他。 两人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彼此对视。 是曾经的截教大师兄,是从前的授业恩师。 是如今的西天如来佛祖,亦是此刻的上清通天圣人。 曾经在九重天上,亲眼见过两人在灵山上的对峙景象的神仙们心下紧张。 又有人打量着两人的神情,忽而轻轻叹息了一声。那声叹息似比鸿毛还轻,轻飘飘地落在布满尘埃的大地上,什么也没有惊动。 佛祖双掌合十,仿佛也跟着旁人叹息了一声。 私下却仿佛重新变成了那个截教的大师兄多宝道人,熟练地对着他师尊撒娇:“师尊啊,您是在帮着小师弟欺负我吗?” “难不成,我已经不是您最爱的徒弟了吗?”他幽幽一叹,目中含着几分幽怨地望着他的师尊。 通天斜睨了他一眼,嘴唇未动,声音却已然落入了他的耳中:“什么最爱的徒弟,为师怎么不知道?你是何时给自己封的这名号?” 佛祖讶异:“怎么就不是了?” “您当初收下金灵师妹的时候还同弟子郑重地许诺,绝不会因为以后收下的徒弟影响弟子在您心中的地位呢,弟子替您兢兢业业管理截教多年,师尊总不会为了新来的小师弟忘记我这个大弟子吧?” 通天道:“那你回来啊,你回来为师就保证你地位不变,不回来为师就当场移情别恋。” 佛祖摇头感慨:“果然是人心易变,连师尊都开始哄弟子了。” 通天翻了个白眼:“说吧,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佛祖不语,半晌方道:“快了吧?” 等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或许,他就有机会回来了吧? 他不愿去思考即便他做到了他一切可以做到的事情,依旧回不来这个可能性,只敛了眉目,轻轻同通天道:“师尊,弟子已经越来越强了。” 等他强大到一定地步,强到连圣人都奈何不了他的地步,他也许就可以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等他继续强大下去,有朝一日,他也可以反过来保护他的师尊。 佛祖凝视着面前的通天圣人,平静无波的心中仿佛又落下了一颗小石子,轻轻溅起了一圈圈的涟漪,又微微抬起首来,瞧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另外两位圣人。 太清老子。 玉清元始。 玄衣白发的圣人带着几分审视望着他的模样,仿佛在思考着他来此地的目的。 周身冷冽入骨,仿佛冰雪凝结而成的天尊却一眼也没有看他,只专心地凝望着他的弟弟,眉尖隐约拧了一下,像是在纠结该不该朝着他走过去。 多年不见,他两位师伯倒是依旧没有变化呢。 佛祖无声地笑了一下,又对着通天撒娇道:“师尊,您再等等我啊。”终有一日,我一定会回到您身边。 通天静静地看着他,仿佛想说些什么,却又摇了摇头,轻轻叹道:“照顾好自己。” 别的为师都可以想方设法替你办了,只有这一点,到底是鞭长莫及,徒呼奈何。 佛祖含笑应下:“弟子遵命。” …… 通天圣人和佛祖私下交谈了许久,落在旁人眼中,就是佛祖自从圣人开口之后便莫名其妙地沉默了下来。众神仙们左顾右盼,互相打量着对方面上的神情,隐隐有了几分躁动。 昊天上帝默默地从宝座下爬了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又在瑶池的帮助下重新站了起来,幽幽地叹了一声。 通天师兄啊,能不能不要这么明目张胆地在师弟面前讨论玉帝换人做这件事啊,我会以为我哪里得罪了你,导致你对我很有意见的啊。 瑶池道:“岂不正好,要是孙悟空当了玉帝,你我难道不就可以清闲下来了吗?” 昊天又叹了一声:“也不是不行,就是我们到时候去哪里玩呢?” “等到量劫结束,洪荒之大,九州四海,宇宙星辰,何处不可去?何处不能去?”瑶池理所当然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昊天想了一想,笑道:“也是。” 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他还需要担心没地方可以去吗? 就是不知道这世间,会不会真的有那么一天啊。 * 佛祖身边侍立着的几个伽蓝终究是忍不住了,他们在佛祖身旁小声地唤道:“世尊?世尊?” 佛祖停止了同他师尊的私下交谈,合十双掌,轻轻叹了一声,语气平和道:“圣人莫要开此玩笑。” “天帝之位乃是鸿钧道祖昔日所定,岂是圣人您想改就能改的。” 通天道:“他是你们的道祖,却是贫道的师尊,只要我上去求一求,师尊他老人家说不定就同意了呢。” 三十三天上的道祖:“……” 造化玉碟默默地看着他。 道祖头疼地抵住了自己的头,重重地训斥了一句:“胡闹!” 造化玉碟猛猛点头。 又听道祖皱着眉头道:“难道是昊天为难他了?不至于吧,他胆子有这么大吗?以前也没有看出来啊。若不是看他行事向来谨慎,贫道也不会选他去当这个玉帝。不行,贫道得去问上一问。” 造化玉碟:“……” 实不相瞒,就您这个态度,您觉得昊天他敢吗? 昊天自然是不敢的。 被道祖惦记着的他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茫然地环顾了一圈,不知道是谁在心底念叨着他。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人,又将目光收了回来,重新望向了如来佛祖。 佛祖仿佛也被这个回答给惊到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就算鸿钧道祖再疼宠您,也不至于同意这么无理取闹的要求……” 通天微微一笑:“你大可以试试。” 佛祖沉吟了许久,方道:“既然圣人如此有把握,要不就这样好了。” 他望向了悟空,后者歪了歪头,笑眯眯地同他对视。 佛祖亦不由露出个笑来,温声对着石猴道:“我同你打个赌吧。你若真有本事,便一个筋斗从我这右手掌中翻出,那便算是你赢,我即刻便请玉帝到西方居住,把天宫让你;若是你做不到,你便回到下界,再修几劫,再来同我论个长短。” 旁边的昊天:“……” 把玉帝之位让出可以,到西方居住就不必了吧? 多宝道人,你怎么比你师尊还离谱起来了?! 佛祖拈花一笑,仍然是风淡云轻的模样,像是笃定悟空并不会拒绝,果不其然,那只石猴一跃三尺高,重重地同他击了一掌,以此盟誓:“那就这么说定了!” 通天眉头轻轻一挑,却是忽而回想起了天机中呈现的那一幕,那泛着金光的巨大手掌从天而降,宛如五指山般将那只猴子压了下去。他带着几分深思之色望着面前的佛祖,微微摇了摇头:“莫要欺负你小师弟啊。” 佛祖只笑:“弟子省得。” 但见悟空收起了金箍棒,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又绕着佛祖的手掌仔细地瞧了几眼,仿佛想看出其中有什么陷阱,未果,又干脆地运起神通,往那手掌心中一跳,霎时如入万里云海。 天空骤然无限高远,大地远远的亦瞧不见边际。 石猴一念所动,驾起祥云,径直就往天边去了。 佛祖朝着手掌心上望了几眼,唇边带着几分莫测的笑意,又对着旁边的通天圣人道:“依圣人之见,这只石猴能否脱困而出啊?” 通天呵呵地笑,懒得同他说话。 大师兄欺负小师弟,这结果还用说吗? 只是不到一会儿,佛祖的脸色却是骤然黑了下来,目光盯着那只石猴看,连嘴角都抽了一抽。 通天瞧了瞧他的脸色,又朝着他那掌心一望,一时讶异:“这……” 佛祖这回的目光是真的幽怨了起来:“师尊还说是弟子欺负小师弟呢,瞧瞧,如今难道不是小师弟欺负弟子吗?师尊您也看见了吧,难道还要偏帮小师弟吗?” 师尊沉吟了片刻,默默地望向天穹:“那为师只好……两不相帮了吧。” 佛祖终究笑了起来。 仿佛心满意足了似的。 通天垂眸看去,却忽而觉得心底隐隐泛起了几分心疼。 多宝…… 元始如有所感,目光落在圣人身上,不由微微暗下了眼眸。 老子似有所感,慢悠悠地笑道:“怎么,后悔这么轻松放过他了?要我说啊,还是应该把我们弟弟关起来才是,这样的话,你我都不用为他担心了。” 元始闭了闭眼,仍然只道了冷冰冰的一个字:“滚。” 老子却不以为意地笑笑,从容地望着面前的景象。 再等等吧,再等上一等,元始终有一日会忍不住的。 * 天庭的正中央,佛祖的手掌心上。 悟空做完了坏事,又回到了原先的地方,得意洋洋地对着佛祖道:“如何?你服不服?” 佛祖瞪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在我手掌心上做出这般无理之事,还问我服不服?你觉得我服气吗?小——师——弟——”最后几个字,佛祖乃是咬牙切齿道出,一个字一个字地灌入了石猴的耳中。 猴子捂着自己的脑袋,一时只觉头昏脑涨,睁眼一看,他刚刚写下的“齐天大圣到此一游”正在佛祖右手中指处,大指丫处,隐隐的,还能闻到一点猴尿臊气。 悟空:“……” 他沉默了片刻,无辜地朝着佛祖眨了眨眼睛,很是乖巧地唤了一声:“大师兄。” 他大师兄对着他狰狞一笑,落在他额头上的手指却分外轻柔:“罢了,你就这么去吧。” 悟空仰头望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忽而一笑:“那小师弟就去了啊。” 他倒退了几步,又原地翻了个筋斗,不知何时,金箍棒已然落入手中,神威赫赫,甚是瞩目。 那只猴子扬起脸来,目光转了一圈,将周围之人的目光尽收眼底,又仰起头来,对着旁边的通天圣人笑道:“师尊,弟子先行一步。” 通天静静地望着他,唇边的笑意温柔:“此一去,吾徒何时归来?” 悟空大笑:“不若踏碎凌霄,打翻灵山,往人间酣畅淋漓地走上一场,再回来拜于师尊身前!” 他话音刚落,天地间骤然电闪雷鸣。 众目睽睽之下,一只石猴挥动着金箍棒,猛然一跃而起,朝着头顶的天穹劈去! 万万载近乎无限的光阴之中,无数位神仙的目光之中,所有人都清晰地记住了这一幕:九霄神雷劈落的那刻,有一只猴子的身影映着漫天的雷光,手中金箍棒遥指向天,身形巍峨,宛如高山渊谷! 造化玉碟中的天道意识微微蹙起了眉头,带着几分不悦望向底下那只石猴,仿佛想要降下威压把他给逼回去。 一旁的佛祖拈花一笑,右手手掌往下一翻,五根手指化为五行山一座,便又将那只桀骜不驯的猴子压了下去。 他的声音漫不经心,却在刹那之间传遍了整个天庭:“石猴孙悟空,大闹天宫,欺天罔上,今日罚其在五行山下思过,刑期为——五百年。” 又有一道金光随着悟空遥遥下坠的身影而去,温柔地将他包裹在中央。 大师兄含笑对着他小师弟道:“此为须弥幻境,取得是‘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之意,在此间修行一年,外界方才过去一日,足以弥补你所缺少的修行时光。你且在此安心修行,待到来日脱困,至少有太乙金仙的修为,若是有机会的话,初步登临大罗金仙之境,亦未尝不可能。” 再怎么惊才绝艳之辈,若无足够时光的积淀,又如何能成为这世间举世无双的大能? 量劫在前,圣人亦是棋子,众生皆为蝼蚁,他只愿这只刚刚才出生不久的小猴子能够把握住这个机会,莫要同他旁的师弟师妹们一样,成了量劫中最为微不足道的一粒灰尘。 通天站在佛祖身旁,自然瞧见了他大弟子的小动作,不由侧首又瞥了他一眼。 佛祖回过首来,对着他师尊一笑,宛如昔日在碧游宫时的模样。 “师尊,弟子如今,是否依旧能猜到您的心思呢?” 通天含笑:“不愧是贫道的大弟子多宝,果然最合为师的心意,将截教交于你,贫道此生无憾矣。” 第134章 悟空在一片温暖的气息中沉睡着。 那气息包裹着他,像是来自母亲的最为温柔的怀抱。 无母无父,天生地养的石猴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暖融融的气息,但他可以去想象,倘若他也有母亲,那她的怀抱大底也会是这样的吧? 他带着几分欢喜莫名的眷恋和依赖,依偎在这温暖的气息之中,仿佛要一直一直沉睡下去,直到某一刻,他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孙悟空。” 石猴睁开了眼。 天地间的长风无声拂过海面,满山的瑶草奇花轻轻摇曳。青松翠柏郁郁葱茏地生长着,一条细细密密的藤萝从涧壑中垂落,两旁的果树之上坠着沉甸甸的果子。 熟悉至极的小松鼠正趴在他的胸口上,沉甸甸地压着他,棕色的大尾巴一甩一甩的,时不时拂过他的面颊,带来微微的痒意。 悟空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惊得小松鼠一跃而起,嗖得一声消失在了草丛之中。他则揉着鼻子,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带着几分不确定的神色。 这里是……花果山? 不对,他摇了摇头,这并不是他的花果山。 那是……幻境吗? 悟空眨了眨眼,思绪渐渐回归清醒,昏睡前听到的温和声音落入了他的耳中,一字一句,清晰至极:“此为须弥幻境……你可在此修行,此间修行一年,外界方才过去一日。” “五百年弹指一瞬,万万载亦是匆匆过眼,太乙金仙指日可待,大罗之境亦非全然的虚妄。愿吾辈求道之人,不忘初心,砥砺前行,诸般劫难历尽,终有摆脱肉体凡胎,证得无上大道之日。” 伴着那落下来的金色手掌,佛祖垂首看他,眼底俱是笑意。 “小师弟,要珍惜这一次的机缘啊。” 机缘? 悟空一边往下落去,一边琢磨着佛祖口中的话,还未想个明白,便已经落入了须弥幻境之中,再度睁开眼来,便见长风和煦,草木摇曳。各种各样的果树散发着浅浅的香气,当然少不了他最爱吃的蟠桃。 他茫然地思索了好一会儿。忽而想起什么似的,急忙在自己身上翻找起来。 果不其然,通天在他拜师之初便交给他的玄门典籍、各门功法一应俱全,皆被带入了幻境之中。琳琅满目的玉简堆成了一座高山,足以支撑他从如今的境界一路修到大罗金仙巅峰,也就是世人常常说的准圣之境。 再往下看去,则是圣人意气风发,龙飞凤舞的字迹:《浅论如何证得混元大罗金仙之位,即如何证道成圣——以我为例》。 悟空:“……” 他默默地把这一卷玉简端端正正地放回了乾坤袋中,摇了摇头,为自家有时相当不着调的师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师尊啊,不要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塞进来啊! 这种东西是能随便乱给的吗?! 但不知为何,石猴的心却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望着他面前堆积如山的玉简,伸手轻轻拂过那莹润如玉的卷轴,以及那一字一字蕴含着莫测玄机与奥妙的字句,一颗道心从未有此刻这般坚定。 希望在这场幻境结束之前,他能把其中三分之一的玉简看完吧。 孙悟空想着。 * 凌霄宝殿之中,众人一时静默。 九霄神雷肆虐过的天空黑沉沉得可怕,更衬得那只石猴的身影高大而难以企及。恍惚之间,他们早已忘记了这场大闹天宫在一开始不过是个闹剧。到了现在,又有谁能把它当成一场闹剧? 漫山遍野的天兵天将没能拦住那只猴子,诸天的神佛也拿他丝毫没有办法,他最后大笑着朝天挥出的一棒,映入了多少人的眼中,竟令他们心底莫名生出一种畏惧之情。 天威赫赫,仍然能没让他为此低头,那这世间又有何人,能够令这只猴子心甘情愿低首呢? 元始亦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却不由微微抬起了眼眸,遥遥望着那一位红衣圣人。 通天…… 你那么喜欢这只猴子,是因为你在看到他时,亦想到了你自己吗? 天尊闭了闭眼。 再度睁眼时,他平静地朝着他弟弟走了过去。 通天的思绪仿佛仍然停留在先前那个瞬息,肆虐的紫电雷光之下,悟空仰起首来,一瞬也不曾回首,只义无反顾地迎着头顶的天穹而去,哪怕和这片天地相比,这只才刚刚诞生不久的石猴是如此的渺小,可他到底没有后退半步,只坚定地朝着前方而去。直至多宝出手,将他镇压在了五指山下。 他低头看了一眼。 缥缈无垠的云层之中,已经瞧不见那只石猴的身影。唯有和煦的微风轻轻拂过了他墨色的发丝,温柔地抚过了他的心扉。 圣人微微垂落了眼眸,唇边噙着一抹浅浅的叹息,又在察觉到他兄长的脚步声时,轻轻转过身来,迎面对上了朝他走过来的元始。 后者的步履微微一顿,冷清的眼眸中映出了通天浅淡的笑颜,又听着他弟弟温声唤道:“哥哥。” 天尊静默不言,冷淡的眉眼却渐渐柔和了下来,雪化了似的,仿佛能察觉到春日即将到来的气息。 他浅浅地“嗯”了一声,什么也没有多说,只走上前来,轻轻牵起了他弟弟的手,缓声问道:“累了吗?” 通天摇了摇头,却回握住了元始的手。 兄长察觉到了这一点,眸光微敛,更加小心地握住了他的手,语气不由愈发温柔了起来:“这里的事情也差不多结束了,收尾的部分交给他们便是,又何须你费心?不如先同为兄回去,也好让他们把这乱糟糟的一片给好好收拾一下。” 通天闻言,瞧了一眼周围的景象,不由挑了挑眉梢:“这可真是……” 但见凌霄宝殿之中,案桌翻倒,杯盘狼藉,琼浆玉液涓涓流淌而出,地上不知何时还多了几个吃得干干净净的桃核,若是有人不注意一脚踩上去,怕是要栽个人仰马翻。神仙们各自瑟瑟发抖地躲在一处角落,并不敢插手中间的斗法,此时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冷汗,大呼一声侥幸。 此情此景,怎一番狼狈了得? 圣人又着重朝着截教弟子的方向望了一眼,却见他们虽说也随大流待在一边,脸上倒是不见惊慌之色,倒像是在说“撕!撕得好!就该这么撕!”一副明显在看热闹的样子。 师尊微微摇头,忍不住扶了扶额头。 不要做得这么明显啊。 不过说实话,悟空大闹天宫这件事,恐怕正对了他弟子们的胃口,作为被封神榜拘禁在天庭上的神仙,他们恐怕也想有朝一日能够掀翻这个地方吧?他又如何能苛责他们呢? 罢了,有什么后果就由他这个做师尊的来背吧。 通天一念想通,便又扬起脸对元始道:“哥哥,我同昊天师弟再交代两句,再同你回去吧。” 元始浅浅地蹙了下眉头,目光落在通天身上,仍然道了一声:“好。” 一旁的佛祖拈花不语,微垂着眉目,并不打扰两位圣人之间的对话,见状又微微一笑:“既然妖猴已经受罚,我也当离去了。” 通天的步子微微一顿,又凝眸望向了他的弟子。哪怕明知佛祖如今仍然需要待在西方,此刻短暂的相聚不过是偶然才有的机会,他依旧不由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看着眼前之人。 若是这世间再无离别,那该有多好呢? 他的弟子在逐渐变强,他也在一点一点积蓄着自己的力量,他们都比过去的自己更加强大,却仍然不能撼动那冥冥之中的天数,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截教弟子才会重新聚在一起,重新做那碧游宫中的逍遥仙人呢? 他不相信这是自己的奢望,也不愿这仅仅是他的奢望,却依旧只能按捺住自己的心,静静地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等待,一遍又一遍的等待。 在命运的钟声敲响之前,所能做的一切唯有等待。 元始的目光落在通天身上,眸光渐渐又暗下了几分。在他身后,老子微微摇头,神色之中带着几分笃定。 把他关起来吧。 把他关起来就好了。 从此再也不必担忧通天的目光不会落在自己身上,从今往后,他只能注视着他一个人,无论爱恨别愁,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 难道你不想这么做吗? 你本来就想这么做的。 元始听着自己心底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眸底的暗色愈发汹涌,在他几乎按捺不住的时候,又听见身前红衣圣人淡淡的声音:“既然如此,那你便离去吧。” 他的语气冰凉,仿佛对佛祖颇有几分不满。 佛祖平静地笑着,合掌轻叹:“还望圣人莫要为自己的弟子担心,五百载后,他自然能重获自由。比起他所犯的罪行来说,这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 圣人闻言呵了一声,直接对着他翻了个白眼,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又转过身去,背对着佛祖,眉目间尽是冷淡之色。 佛祖微垂着首,什么也没有说,只唤了一声:“金蝉子。” 站在金灵圣母身边的金蝉子赶忙站了出来,见他师尊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听说你私下里曾出言不逊,轻慢佛法?” 金蝉子:“……” 师尊,您被您的师尊为难了,心下不爽,就开始为难我了吗? 当然,这种话他是丝毫不敢说出口的。 他只默默地低下了头:“弟子知错。” 佛祖:“既然如此,你也下界历劫去吧。” 金蝉子:“是。” 佛祖便带着他的二徒弟一道走了。 整个过程之中,通天不曾有一次回首。 唯有长风自空旷的天地间拂过,落在端坐在莲花座上的佛祖耳旁,轻轻同他道了一声“珍重”。 佛祖低垂了眉目,合掌轻叹:“弟子遵命。” 弟子,遵命。 第135章 当取经人纷纷下界历劫之后,待在东土的慈航终于收到了他多宝师兄的传信,跟他说他可以回来了。他先是松了一口气,感慨这次传道终于可以结束了,接着又生出了几分怅然若失的情绪,他要走了吗? 经过这些年他持之以恒的努力,佛门已经在东土上牢牢地扎下了根,香火愈发兴盛起来,常常有人来寺庙中上香,供奉香火,队伍远远的排出去老远,一眼望不到头。 他待在他的菩萨像边,偶尔垂眸望去,也不由为此讶异。 到了后来,已经基本不需要他自己出面宣扬佛法了,它自动自发地发展了下去,又逐渐融合了一些本土的东西,稍作调整,愈发显得繁荣昌盛。他也乐得自在,只偶尔出去转上一圈,剩下的大把大把的时间都在人间闲逛,时不时地捏个化身,在当地留下一段传说。 总体来说,他在东土的日子颇为愉快,就是时不时地也会遇到几个玄门中的熟人。他们常常以一种莫名的神情望着这位曾经的慈航道人,如今的观世音菩萨,一副欲言又止,一言难尽的神情。 慈航面无表情地端着他的仪态,手中的杨柳净瓶萦绕生机,裙裾翩翩,庄严华美,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后者沉吟了许久,方才唤一声:“慈航道兄……” 慈航斜斜地睨了他们一眼,不笑也动人,朱唇轻启,同他师尊一样,缓缓吐出一字:“滚!” 他们便默默地闭上了嘴,圆润地滚出了慈航的视线。 慈航:“……呵。” 除此之外,倒也没有能够令他头疼的事情了,他也就愉快地待在东土上摆烂,一点也想不起西天灵山上的日子。当然,偶尔也会想上一想,想他多宝师兄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把他喊回去,再想一想圣人之间的谋划,玄门与灵山之间的纷争,以及他们师尊能不能和小师叔和好如初……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也不能说乱七八糟吧,就是这些事情没一件是他能解决的,只能随波逐流,看着事情一步步发展下去,在命定的结局到达之前,谁也猜不到最终的结果。 慈航摇了摇头,很是无奈地为自己叹息了一声,又在察觉到什么时微微抬起首来,朝着远处望了一眼。 片刻之后,他站起身来。 姜俪已经走到了她寿数的尽头。 两个儿女守在她的床榻之前,双目含泪,捂着自己的嘴,竭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她一边轻轻喘着气,一边努力抬起手来,将那干枯的手掌放到他们的头发上,温柔地安抚着他们。 柏氏已经在十几年前就逝去了,她临死前拉着姜俪的手,问她还是不愿意改嫁吗? 姜俪依旧摇了摇头:“娘,我已经不想再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另一个人的手中了。”世道如此,世间女子如同浮萍一般,出嫁前要靠父兄,出嫁后要靠夫君,夫君没了又要靠儿子,她谁也不想靠,只想凭着自己的双手,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一生。 所幸她被柏氏收为干女儿,又有一门刺绣的手艺傍身,这些年来虽然也遇到了一些麻烦,到底也是平平安安地过了下来。待她有了一定的积蓄,又拿出来帮扶贫苦孩童,日积月累的,她在当地也有了一些名望,这使得旁人更加不敢强逼她,她就这样十分特殊,也十分幸运地活了下来。 比她不幸的人有很多,遇到更为悲惨的事情的也更多,偶尔也会有人来寻她帮忙,她能帮则帮,帮不了的也不强求。人生在世,但求一个问心无愧罢了。 几十年匆匆而逝,姜俪也从旁人的口中听闻她那位曾经的夫君已经成了得道的高僧,辗转高门之间,为旁人所推崇备至,她一笑而过,依旧安安稳稳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他有他的大道,她亦有她的红尘,他不来打扰她,她又何须去记挂他呢?终究是无缘而已。 她一生,走到如今,无爱无恨,无悲无喜,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因而在瞧见慈航如同数十年前一样,手持玉净瓶,衣裙翩然,忽而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先是讶异了一下,又缓缓笑了起来:“好久不见。”就仿佛面对着一位久未谋面的故人。 她的儿女们瞧不见慈航,神色之中带着几分奇怪地唤她:“娘?” 姜俪朝着他们投去了一个安抚的眼神,又对着慈航笑道:“我快死了,恐怕再也不能给您亲自供奉香火了。不过我这两个孩儿颇为孝顺,在我死后,他们依旧会供奉您的。我一直都记得,当初是您救了我两次。这个恩情,姜俪此生都不会忘记的。” 两个儿女的神色看上去更加不安了,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朝着前方空白的地方望去,迟疑着是不是该跪拜下去。 慈航凝视着垂垂老矣的她,想起当初那个明媚的姑娘。 他没有应下姜俪的话,反而微微一笑,朝着她伸出手去:“既然如此,你可愿以后一直供奉于我。” 姜俪微微怔然。 慈航道:“姜俪,你此生行善无数,修持己身,苦海渡尽,功德圆满,今朝寿数将尽,可愿同我一道,归于西天灵山?” 她愣住了,半晌,眼眸含泪,缓声开口:“愿。” “姜俪愿以此余生,继续供奉观世音菩萨。” 慈航将手递到了她的面前,她低首看去,在两个儿女的帮助下,极为困难地直起了身体,将手轻轻放在了慈航的手中。顷刻间,耀眼的金芒温柔地包裹着她的身躯,她的魂魄悄然出窍,摆脱了那具即将腐朽化为泥土的身躯,金色的莲花缓缓浮现在半空之中,伴着梵音阵阵,显出一种无限庄严的天地异象。 屋外,正在为姜俪难过的人群震惊地抬起首来。 远处,有人坐着马车匆匆而来,听到外面的惊呼声时,下意识地掀开了车帘朝外面望去。竟是不知为何匆匆赶到此地的柏庄。 两个儿女终是朝着他们的母亲跪了下去,声音哽咽,却也包含着格外欢喜的情绪:“娘——” 姜俪怔怔地回过神来,低首望着她两个儿女,她站在金莲之上,衣裙翩翩,仿佛仍然是数十年前那个明媚动人的姑娘。 慈航的声音平和,替她敕封了菩萨的尊位。 又对着她的儿女招了招手:“你们可愿同往?” 他们二人受了爹娘的影响,至今也未成亲,称得上是无牵无挂。 他们对视了一眼,又朝着姜俪望来,片刻之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于是慈航伸出手去,下一个瞬息,两人化为两个粉雕玉琢的童子,欢欢喜喜地簇拥在了姜俪的身旁,依赖地牵着她的衣角。 姜俪一左一右牵着他们的手,望着慈航对着她微微一笑,脚下金莲一动,径直往西方灵山而去。 底下不乏曾经见过姜俪年轻时模样的人,此时早已震惊到无言,他们见她站在金莲之上,旁边又立着那位观世音菩萨,谁还猜不到发生了什么。 这这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白日飞升,立地成佛吗?!甚至是观世音菩萨亲自引渡她成佛! 众人难以置信,但想起姜俪这些年做的事情,又纷纷觉得十分合理。 “也该是姜俪成佛的。她这些年可做了不少善事啊。我们之前不是还盘算着给她立个长生碑吗?” “她这一生,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啊。” 唯一不肯接受的也不过是那位柏庄罢了,他跌跌撞撞地从马车上下来,仿佛想追上那几道遥遥而去的身影,可又如何追得上呢? 缥缈的云雾之间,几道身影立于金莲之上,刹那之间已经行过了万水千山,往着西方灵山而去。 灵山之外,佛祖静静地等候着观世音菩萨的归来,遥遥望见他的身影后,合十双掌,露出个悲悯世人的笑:“师弟。” 慈航含笑上前,对着佛祖垂首一礼:“观世音幸不辱命。” 至此,佛法东传一事,终于是功德圆满。 * 缥缈无垠的九重天上,仿佛还残留着先前那场大战的痕迹。 广成子从南天门而来,一路上瞧见了不少兵戈铁马留下的刀痕枪痕,以及法术留下的深深痕迹,他一眼扫过,面上不言,心下却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过一只猴子罢了,闹出这样大的动静,甚至整个天庭的神仙都拿他没有办法,非要逼灵山上的佛祖出面。未免也有些太过头了。 虽说那些截教弟子上了封神榜后修为不得寸进,但也不至于连一只猴子都抓不住,硬生生让他闹出这样的乱子来。恐怕不是他们不能抓,是不想抓吧? 就是不知他师尊又为何纵容他们如此行事,丝毫不曾劝阻,还任由他们这般胡闹。 广成子摇了摇头。 想来是他师尊心中自有打算吧。 他也不再多想,只是遵照着元始先前的命令,前去三清殿寻他。 只是还未等他走近,就被外面的童子铁面无私地拦了下来。广成子停住了脚步,报出了自己的名号,又道:“乃是元始天尊召我前来。” 两位童子对视了一眼,犹豫了片刻,同他解释道:“先前天尊有令,他和通天圣人待在一起的时候,不容任何外人打扰,并非是我等不予通融。” 广成子微微一怔,抬眼朝着三清殿望去。 通天……圣人? 第136章 白梅纷飞的天地仿佛自成一界,絮絮的花瓣雨中,圣人低眸敛目的姿态宛如水墨丹青画卷中最为醒目的一笔。 元始俯身吻过他的唇角,一遍遍地啄吻过那柔软的唇瓣,又忽而将他压倒在这繁花之间。 那人的乌发散了彻底,发冠跌落在一旁,长长的衣摆浸没在满地的落花之中,似也染上了这清幽的梅香,纯粹的眼眸中倒映出了他的身影,浅浅的影子,落在一潭清幽宁静的眼瞳之中。 清清凉凉的,令他躁动不安的心又渐渐安定了下来。 通天微微仰起首来,眼前纷扰的繁花被无意的轻风吹拂着,落在他兄长的发间,仿佛沾染了昆仑山上絮絮的飞雪,几许之间,竟令他不知今夕何夕。 他安静地瞧了许久,忽而抬起手,撷取下一片小小的花朵,放在掌心之中,近乎出神地看着。 天尊如有所感,微微垂眸注视着他手中的落花,冷淡的眸微微透着凉意,伸手将那花朵拿走,再也不肯还给他。 通天微微睁大了眼,又好气又好笑地唤他:“元——” 话未道尽,余音尚在风中。 元始平静地垂落了眼眸,又低眸堵住了他的唇齿,迫使圣人闭上了自己的嘴。 他暂时,暂时并不想听那些不知所谓,毫无意义的字句,只想在每时每刻都在往下坠落的深渊之中,紧紧拽着他弟弟一道。 既然他已经为此挣扎苦痛,难道他不该陪他一起吗? ——本来就该一起的。 他们自生来便是一同诞生,也合该一道纠缠不清,哪怕是毁灭,也该是一道的。 元始俯下身来,一心一意地吻着他弟弟的唇,听着他愈发紊乱的呼吸声,手指拽着他的衣袍不放,眸光之中仿佛盛满了星星点点的星光,宛如银河一般,漫天星辰闪烁,一眼望去,似令他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世间的一切。 偏偏。 先前天庭上一幕幕的景象却在他面前一一闪现,包括大闹天宫之中,通天凝望着他那位曾经的大弟子的目光。 显而易见,通天对他那些经历过封神量劫的弟子始终是心怀愧疚的,他对被他们长兄送往西天灵山的大弟子更是怀着一种心疼的情绪。 他从来都是在意他那些弟子们的,因为这种在意,他会亲自涉足量劫,不惜违背天意,也要为他的弟子讨还公道,也因为这种在意,他曾经毫不犹豫地……与他为敌。 天尊的眸光中浸染着寒霜似的冷意。 ——这是十分正常的。 上清通天,他的弟弟,向来怀着一种天真无畏的理想般的愿景,又被他们这两位兄长庇护着,被他们的师尊疼宠着,最终养成了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算起来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总归是他玉清元始一手纵容出来的。 那般天真的弟弟,永远温柔地注视着这世间的一切生灵,想要为他们求取一线生机,有教无类,慷慨无私地将大道传授下去,只愿天地众生,但凡有向道之心者,皆可以得道。 所以他的目光,注定不会永远只停留在他一个人身上。 这让他如何甘心呢? 毕竟他从头到尾,都是这样的贪得无厌啊。 通天喜欢他——要是能爱他就更好了。 通天是爱他的——要是能全心全意爱着他就好了。 通天已经全心全意地爱着他——那他的眼里为什么不能只有他一个人呢? 一步一步,近乎贪得无厌地索求着,渴望着。最终一不小心将他弟弟推得越来越远,也是十分合理的一件事吧? 所以说,还是应该把他关起来才对吧? 只要把他囚禁在自己身边,就再也不用担心别的东西了。 自那盘未有结果的棋局到刚刚结束的大闹天宫,元始反反复复竭力压抑着的情绪,终于在回到三清殿中时爆发了出来。 在那片纷纷扰扰,兀自落下的白梅林间,他低眸将他弟弟压在了自己身下。 通天扬起脸看他。 他兄长的眉目仍然是冷冷淡淡的,像是高悬于天际的孤月,冷清地注视着人间万万载。落在他唇边的吻却染上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炙热感,极具侵略性,一步步地想将他彻底占有,吞吃得干干净净。 或许这正是他想做的。 修长如玉的手指一点一点在身躯上游走,透过那一点单薄的衣料的阻隔,将那带着凉意的气息传递到了他的身上,微微低哑的嗓音在他耳垂边萦绕,反反复复,含着几分贪婪地唤着他的名姓。 他们的呼吸彼此交错着,双眸相对,视线纠缠,近到让人忍不住想要后退一步,避开这样过于亲密的,以致于透出几分危险的距离。 太近了。 通天带着几分恍惚在想。 就像是回到了开天之初,世界仍处于一片混沌之中,清气和浊气尚且没有分开,玉清之气与上清之气纠缠在一处,亲密无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时候。 在这世上还没有玉清元始和上清通天的时候,他们也早就已经长长久久地相伴在了一起,谁也离不开谁,谁也抛不下谁,直到盘古父神开天辟地的那一天为止。 广袤无垠的洪荒大地之上,他们第一次见到了彼此。 通天的吐纳声隐隐有些紊乱,他伸手抓住了元始的袖子,努力抬起眼来,断断续续地唤着他兄长的名字,仿佛想阻止他越来越过分的举动。 天尊低眸注视着他弟弟恍惚失神的眼眸,却只微微弯了下唇角,温柔地哄道:“别怕,不疼的。” 通天缓缓扣出一个问号,很想问一句元始这话是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却又在下一个瞬息再也说不出话来。 像是预感到他会反抗似的,天尊垂眸抓住了他的两只手,再一次念动法诀把它们束缚在了一起,这一次的法诀比起之前在八景宫时更加繁复冗杂,显然也更加难以挣脱。 做完这一切后,他方才似安下心来,极为温柔地吻了吻他的额头,又一点一点地往下游走。 不对劲。 元始这状态,很不对劲。 通天在那密密麻麻落下的吻的间隙中凝眸望着他的兄长,灵台方寸处一片清明:“哥哥这是想做什么?” 元始仍然温柔地回答他:“想上你。” 通天:“?” 圣人的眼眸微微睁大,像是不理解为何他兄长刚从凌霄宝殿那边回来就发了疯,却不知道他的兄长早就已经为他发了疯。 不对,他是知道的。 元始想着,他那素来恶劣又任性的弟弟,分明是故意逼着他发疯的。他明明知道他那么爱他,偏偏不肯回报给他同样炙热的,抛却一切的爱意,偏要一心一意为他那些无关紧要的弟子打算,着实是太过分了。 他不肯给他,他只好亲自来取。 难道不该是这样的吗? 元始微微颔首,表示了肯定:就该是这样的。 所以他到底也没有松开通天,反而是更加温柔地哄劝着他:“为兄知道分寸的,定然不会让你难受半分。你且信一信为兄。” 你知道个鬼的分寸啊玉清元始! 不要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说这么可怕的事情好吧?! 通天就差破口大骂了。 他睁大了眼望着面前的白衣胜雪的天尊,忍不住礼貌地问候了一句:“哥哥,你脑子没有出什么问题吧?” 元始低垂着眉睫看着他,丝毫没有为他的话而生气,眼底尽是纵容宠溺之色:“尽喜欢胡说。” “也就是在为兄面前,你方才这般任性妄为,恐怕是打心底里知道为兄不会真的怪你,才会这般随意吧?”元始淡淡地笑了笑,指尖又轻柔地抚过了他散落一地的乌发,近乎吝啬地将他弟弟拥入了怀中,不允许任何人窥探半分。 在通天瞧不见的暗处,天尊微微垂落了眉眼,压下眸底一丝病态之色。 “不过,你的想法确实没有错。” 通天:“……哥哥你脑子真的有问题?” 元始缓声道:“为兄确实不会怪你。” 只有在他玉清元始的面前,通天才会展现出和别人面前不一样的模样,相比在他那群弟子面前的靠谱和稳重,在外人面前秉持着圣人之尊的骄傲矜贵。 那个最为真实的,嬉笑怒骂皆喜形于色的上清通天,那个爱憎分明的上清通天,那个喜欢扯着他袖子同他撒娇,骗他说“哥哥我最喜欢你了”的上清通天,是独独属于他一个人的。 无论爱也好,恨也罢,他永远都是他弟弟心中最特殊的那个人。 没有人可以取代他的存在。 他怎么会不为之感到高兴呢? 元始微微勾了勾唇,眼底笑意清晰。 他望着眼前想方设法拖延时间,试图破解他禁锢法术的红衣圣人,眼眸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柔和的笑容:“通天还想着逃跑吗?” “这是不被允许的事情哦。” 天尊轻轻叹了一声,修长的手指按在他弟弟的后颈项上,轻轻摩挲着那处敏感的肌肤,感受着怀中之人忽而颤栗的身躯,眸光愈发地暗了下来,又慢条斯理地开了口:“通天……要是你在一开始没有放松对为兄的警惕的话,或许为兄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得手,成功将你囚禁在此。” “明明是恨着我的不是吗?为什么依旧在那个瞬间没有察觉到我真正的意图?” 元始一句一句地道来,说到最后一句时,终于显露出了他内心深处最为真实的情绪:“通天,你仍然是爱着我的,对不对?” 他捧起了他弟弟的面容,凝视着他的眼眸。 那样高兴,那样欢喜,竟带着几分虔诚的意味。 ——“通天,你爱我呀。” 第137章 通天的眉睫微微颤着。 他被迫仰起首来,对上了元始的目光。他兄长的话落入了耳中,又好似不存在一般,眨眼便沉入了深海。 他落下的比新雪还轻柔的吻比他的话语更有存在感,一点一点,如大雪崩塌时天地倾覆般吞噬着他。 他松开了元始的衣袍。 又偏首避开了他执意压下的吻。 似抗拒,又挣扎,低垂的眉睫轻轻颤动,当真像极了一只在蛛网上徒劳无益地挣扎着的蝴蝶。因为有着世间最为流光溢彩的蝶翼,所以被捕猎者仔仔细细地珍藏到了最后,始终不肯轻易地吃掉它。 可无论捕猎者再怎么珍惜,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依旧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吞噬它,来消除内心永远也无法被满足的贪婪。 他弟弟因为自己的失误,一不小心落到他手上了。到了手上的东西,又怎么能把他再轻易放走呢? 元始垂眸端详着通天抗拒的样子,带着几分宽容地笑了笑,又重新将他抓了回来,圈在自己怀中,低眸继续着这个吻。 “元始!” 看看,生气了吧。 连一声“哥哥”都不肯喊了,一看就是气得狠了。 换做平时他大概已经忍不住开始哄他了,毕竟他又不是老子这个变态,总喜欢欺负弟弟玩(老子:……???到底是谁比较变态啊),现在嘛…… 元始叹了一声。 哄还是要哄的,不如换个方式哄吧。 他低下首来,近乎爱怜地吻过他弟弟的眉眼,微凉的指尖却悄悄开始肆无忌惮地游走,顺着那熟悉的,敏感的地方,一点一点侵蚀着他仅有的空间。 怀中之人的颤栗更甚,想要避开他的手,偏偏怎么也躲不开,声音渐渐低哑,仿佛带上了一点若有似无的哭腔。 “元始……” 兄长笑着应了一声。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为什么还要再问一遍呢? 通天扬起脸来看他,那双眼睛那么好看,让他忍不住又想凑上去亲一亲。 “元始!” 声音又低哑下来,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你之前不是很能忍的吗?怎么,现在不装了吗?” 元始垂眸看着他弟弟,带着几分无奈叹了一声:“通天,为兄只是在克制,又不是真的是王八,能够一忍再忍,永远在忍。” 这话听来耳熟。 通天花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才艰难地回想起来,这是在回应很久很久以前他对他兄长的嘲笑。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元始却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又在此时此刻拿出来噎他。 圣人面无表情:“我不介意你现在变成王八!” 元始摇头,宽容道:“又在胡说八道了。” 通天瞪他。 元始温柔地笑。 通天想跑。 元始顺手又把他逮了回来。 最后圣人终于忍不住抬起眼来,带着几分茫然不解地问他:“……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要这么做? 元始又叹了一声:“通天,你知道答案的。” 我知道? 他兄长在背后拥住了他,将他整个人圈入了怀中,又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胛处,贴着他的面颊,仿佛从这样的姿态之中,得到了无限的安心感。 “通天,我爱你啊。” 想要得到你,想要占有你,想要你的眼里只有我一个人,同样也是“爱”的一部分啊。是独属于“爱”的,永远也无法消除的,最为彻底的占有欲与控制欲。 即便是已经超脱于红尘之上的圣人,也心甘情愿在某一刻为此再度踏入这纷纷扰扰的尘世之中,所为的,也不过是那样一个人罢了。 他在他心上,亦是天上皎皎明月。 让他割舍不下,不忍抛弃,纵使大道在前,仍然忍不住牵住他的手,同他一道行于这苍茫尘世之中。 通天睁开眼,眼底透着几分失神,缓缓重复了一遍:“爱……” 元始在他背后颔首:“是。” 他纠缠着他的弟弟,低低地重复道:“通天,你是爱我的,我自然也是爱着你。” 他弟弟扬眸看他,却道:“……哥哥,时至今日,你为什么还在纠结着这样虚无缥缈的情爱呢?” 明明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分道扬镳,彼此仇恨,明知对方在欺骗自己,共同维持着这样一段虚假的近乎可笑的关系,永远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为什么还要纠结着所谓的“爱情”呢? 元始的眸光冷了一瞬。 在落到通天身上时,又慢慢地融化了下来。 他又将他弟弟压在了满地的白梅花中,看着那如雪的花瓣铺了满满一层,像是这片天地赠予的最为洁白的云榻。圣人的眉眼艳姝,映着这纯白似雪的一片,愈发显得惊心动魄,令人久久无法移开目光。 他又不生气了。 哪怕他弟弟说的话并不是他喜欢听的。但是,谁让这是他的弟弟呢。 既然他说的话他并不喜欢,那就让他说点别的他喜欢听的,不就好了吗? 元始凝视着身下之人,干脆地下了决定。 便又重新覆盖了上去。 通天微微仰起首来,目光映入了满树纷然的白梅花。白衣墨发的天尊垂眸凝视着他,眼底藏着许许多多的,他看不明白的情绪。那些情绪压得那么深,像是看不到底的深渊,仿佛随时都会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他在吻他,一遍又一遍,又一点一点地深入,仿佛那些克制已久的情绪,终于要在此刻彻底地爆发出来,拉着他一道坠入这永无止境的深渊之中。 他被迫仰起首来承受,手指无力地抓着身前之人的衣袍,却挣脱不开他的兄长,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深陷其中。 又眼睁睁地看着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搭上了他的衣带,额间又落下了一个再轻柔不过的吻。 瞳孔微微收缩了一瞬,嗓音低哑得连他也分辨不出自己的声音,只觉得颤颤巍巍的,仿佛在说“停下”。 一向纵容他宠纵他的兄长,却难得没有听从他的话,反而愈发的变本加厉。 再这样下去的话…… 通天难受地蹙起了眉,仰起首来望着元始,试图从他的神情之中判断出他的想法。他在想些什么?又为何突然这般……这般过分? 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事情吗? 通天在想。 除了这个也没有什么别的理由了吧? 他兄长和他弟子们的争端,对他而言,就像是一个永远也无法找到合适解法的难题,要是真的能同老子说的一样,快刀斩乱麻,直接割舍掉一部分,这个问题就不会再成为问题了吧? 其实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吧,舍弃掉并不重要的那部分,保留下自己最想要的,哪怕抛弃的时候心里会难过一点,以后总会好起来的。 圣人与天地齐寿,有着漫长到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哪怕那些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东西,也会在时间的冲刷之下一点点淡化。 他总会一天会忘记他们的,只要他不再去想,不再去惦记…… 他真的可以吗? 通天沉默了一瞬,凝视着面前冰雪般冷清的天尊,在一切难以挽回之前,手指终于微微一动,顷刻间,元始设下的禁制再度破碎开来。 关得比以前久了一点,不过还好,他还是可以解决的。 元始如有所感,眸光暗了下来,袖中的手指捏紧,下一个瞬息,便要毫不犹豫念起另一个囚禁的法诀。 可他的躯体忽而僵硬了起来,近乎难以置信地垂眸望去。 通天拽住了他的袖子,微微闭上了眼眸,仰起首来,试探着捕捉着他唇瓣的位置,又慢慢地,极轻极轻地吻了上来。 像是吻着春日枝头第一缕阳光,亦或是昆仑山上悄无声息落下的第一片雪花,那般温柔,透着些小心翼翼的味道,就像是不忍心惊动一只匆匆从草丛中探出头来张望着他们的灰兔。 轻柔的,温暖的,令他骤然忘记了一切的吻。 元始怔然地望去。 像是不明白他的弟弟为什么没有趁机跑掉。 明明,明明他已经挣脱了他的法术,只要他想,便可以轻而易举地离开。他总是拦不住他的,他怎么也拦不住他……为什么,他又留下来了呢? 因为这种情绪,这个脱离了他设想的意外,哪怕在察觉到隐约熟悉的阵法波动时,他也没有避让一二,只是怔怔地看着通天的动作,直至阵法彻底成型。 是束缚的阵法。 同样有着禁锢的作用。 元始低眸看去,发觉阵法的力量正作用在他身上,将他圈在了此处的白梅林中。他动了动手指,发觉那力量骤然沉重了一分,像是不欲他随意动弹。 ……是在报复他之前的行为吗? 元始想着,又抬眸望向了他的弟弟。 也是,他是该生气的。他做出这样的,完全违背了他弟弟意愿的强迫行径,他又怎么会不生气呢?哪怕是想报复他,也是应该的。 可是面前的红衣圣人弯起了眼眸,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唇角上扬,仿佛是极欢喜的模样:“抓住哥哥了呢!” 他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他,懒懒散散地开了口:“要是能把哥哥关起来就好了,这样的话,哥哥就再也不能对我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了,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我的身边,负责天天哄我开心。” 元始:“……” 他下意识斥责了一句:“胡闹!”耳垂却又控制不住地泛起了绯色。 通天睁大了眼,像是生了气:“怎么就胡闹了?哪里就胡闹了?哥哥可以施法囚禁我,我就不能布置阵法囚禁哥哥了吗?我要是胡闹了,那哥哥难道不就更胡闹了吗?” 元始:“……” 他又沉默了,像是说不出话来辩解。 通天却仿佛赢得了这场辩论的胜利似的,唇边的笑意愈深,扬起脸来盯着他看了许久,又轻轻地靠了过来。 白梅的香气又近了几分,连带着绯色的衣角,亦自满地的纯白花瓣中拂过,一点点朝着他的方向靠近。 他的心脏隐约跳得快了几分。 一声连着一声,快得仿佛要从胸口处跳了出来。 元始目不转睛地看着通天,看着他靠得离他越来越近,最终轻轻地,依偎在了他的身旁,头倚靠在他的肩膀上,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 “……” 元始张了张口,仿佛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身边之人仍然是一副懒散的样子,双眸微闭,又微微弯起了唇角,浅笑依依:“哥哥这般胡闹,弟弟定然是要惩罚一二的——” 懒懒散散的声音飘飘忽忽地落在他的耳边,玩笑似的,让人分辨不出真假。 “不如就罚哥哥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待在我身边,一直一直,陪着我吧?” 第138章 “不如就罚哥哥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待在我身边,一直一直,陪着我吧?” 静谧无声的天地之间,身旁之人的话好似梦中呓语,分明落在他耳中,却宛如人世间一场仓皇大梦。元始一字一字耐心地听了,因为听了,反而不敢置信了。 这到底是他弟弟的戏言,还是他真实的心声呢?亦或是,两者兼有? 他分辨不清,忍不住开口问他:“通天……” 肩膀上的重量却又忽而沉了几分。 元始垂眸望去,只见红衣圣人眉宇间微微带着几分倦意,轻轻闭着眼眸,安静而脆弱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过了一会儿,头又朝着一边歪去,像是倦极了的模样,不知是因为先前的一系列事情,亦或是被他这一番折腾。 他动了动唇,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只能垂落了眉眼,怔怔地看着靠在他肩膀上的圣人。 阵法的光充盈在白梅林中,连带着拂过此间的风也放缓了几分。极为轻柔的风轻轻拂过两人重叠在一处的衣摆,是绯色如梦,亦是白衣胜雪,此时此刻却仿佛再也不分彼此,只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一处。 诚如他弟弟所说的那样,他一动也不能动,只能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他。可不知为何,偏偏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他的心却是一点一点地安静了下来。比起之前,更为平和,也更加安定。 也许是因为在通天随口道出的“惩罚”之中,也将他自己圈入了其中。 他“罚”他待在他的身边,一直一直陪着他。 说是惩罚,这难道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至于“什么都做不了”…… 元始缄默不语,凝视着身旁之人,微垂了眉眼,终是轻轻叹了一声。 罢了,到底是他做得太过分了,也怪不得通天要生气的。 他也不是非要……非要这样做的。 他只是……那个瞬息,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心……想彻底地拥有他的弟弟,想完完整整地占有他,想借此填补心中那永远也填不满的欲求。 为什么他的弟弟,上清通天,不能是他一个人的呢? 他们之间,好像永远都隔着那么多的东西。 越来越多,永无止境,渐渐将他们两人推得越来越远,再也回不到曾经的模样。 经历过曾经的人,又岂能对此甘心呢? 他终究是……不甘心啊。 元始闭了闭眼,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捏紧,一点一点等待着阵法的力量虚弱下去,又不由睁开眼来,静静地看着身旁之人,眼底带着说不出的恍惚之色。 长风吹拂起满地落花,徐徐地打着转儿,飘飘然落下。 隐约间,又是一场昆仑山雪。 * 广成子已经在三清殿外等待了一段时间。 他偶尔会抬起首来,朝着三清殿中瞧去,仿佛想探知他师尊的想法。片刻之后,又微微摇了摇头,垂下首来,恭恭敬敬地等待着。 无论他师尊想要做什么,都不是他这个做弟子的可以置喙的。 只是听到童子提起通天圣人……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封神之中的一段旧事。 那时的天地晦暗无光,劫煞蒙尘,他奉师尊之令在那里等待着火灵圣母的到来,既是为了保住姜子牙的命,也是为了阻拦火灵圣母。她手中的金霞冠虽然是圣人所赠,也抵不过他早有防备,穿上了与之相克的扫霞衣。 金霞冠,扫霞衣。 从这两件法宝的名字也可以看出,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要让火灵圣母陨落于他手中。 尽管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师尊便已经炼制出了这件法衣,又怀着怎样的心思将之交给了他,但那并不重要,封神乃是众生所向,煌煌大势所驱,一人之死,不过是九牛之一毛,着实是微不足道极了。 所以他打死火灵圣母之后,拾起她的金霞冠,径直往碧游宫去时,也什么都没有想,只当这仅仅只是寻常的一件小事。 截教弟子为之愤怒。 这很正常,毕竟他打死了他们的同门师妹,生气也是在所难免的。就算他们再怎么生气又能如何,难道还能当着他们师尊的面不管不顾过来揍他吗? ——终归是不敢的。 毕竟名义上他们阐教代天而行封神,所行之举堂堂正正,那些人自己犯了嗔念动了无名之火,踏入这场劫数之中,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也是他们咎由自取,便是闹到圣人面前,他们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言的。 广成子很是平静地踏入了碧游宫中,并不畏惧旁人对他的怒目而视,只恭敬地拜在他们那位小师叔,通天教主的座下,口称:“弟子愿师叔万寿无疆!” 又将金霞冠奉上。 通天垂落了眉眼,仿佛在静静地打量着他。 他继续道:“弟子启师叔:商王帝辛恶贯满盈,所行无道,今日西岐武王应天顺人,吊民伐罪,乃是天命所向。不意师叔教下门人火灵圣母仗此金霞冠,前来阻拦武王,恃宝行凶,残害无辜,先是伤了龙吉公主与洪锦,又险些杀了姜子牙。弟子奉师尊之命,再三劝阻,仍然不得阻拦,最后迫于无奈之下,不得不动用了番天印。不意正巧打中顶门,以绝生命,实属无奈。弟子特将金霞冠缴上碧游宫,请师叔法旨。” 旁边的截教弟子更加激动了起来。 有人高声骂他胡说八道,说他分明是故意打死了火灵圣母。 有人痛斥他欺辱截教,打死他们的师妹,却又这般明目张胆地找上门来。 广成子仍然平静至极,只低垂着首,静静地等待着通天的意思。 他不知道通天有没有看出什么,只见得圣人一角垂落的纤长衣摆,那人仿佛摇了摇头,垂眸轻轻叹息了一声,并没有怪罪于他,只温声道:“此乃我门下弟子之过,与你无关,广成子,你将金霞冠留下便离开吧。” 广成子似乎想抬头望一眼他们小师叔的神情,却克制住了自己的想法,恭敬地应了一声,便从碧游宫中离开。 一步踏出蓬莱仙岛,果不其然,就被那些截教弟子给团团围了,为首的便是龟灵圣母,怒气冲冲,要仗剑来砍他。 广成子摇了摇头,干脆利落地选择了折返回去,寻他师叔求救。 通天听了他一番话,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龟灵圣母喊了过来,肃了面容,严厉地训斥了她几句,又将她革出宫外,不许入宫听讲。龟灵圣母抬起头来,有心想解释两句,通天却只摇了摇头,让她自己下去了。 即便如此,到了后来,龟灵圣母仍是追随她师尊入了万仙阵,转而遇到了血翅黑蚊,最终命殒当场,近乎魂飞魄散。 广成子低垂着眉目,却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看到龟灵圣母离开了,他方才第二次离开碧游宫。 ——然后就被围住了第三次。 广成子习以为常地叹了一声,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说这些截教弟子不听他小师叔的话吗?当着他们师叔的面却分明丝毫不敢造次,硬生生忍着等他踏出蓬莱仙岛,才来上前把他给包围了;说他们听他小师叔的话吗?又好像确实一个个的都不怎么听的样子,也许是知道他们师尊不管如何,都不会真正责怪他们吧? 不过这对他而言,对阐教而言,或许是一件好事吧? 广成子静静地想着,看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包围了过来,大概是吸取了龟灵圣母先前的教训,终于打算发挥人海战术和本土优势,决不允许他从他们手上溜走。 当然,他们最终还是没有拦下他。 他一抬眼瞧见这情况,早有准备之下,也历经了一番艰难险阻,到底还是跑回了他们小师叔面前。 ——如此,便是三谒碧游宫了。 通天撑着一张脸,看着他第三次跑了进来,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广成子仍道:师叔,你那群弟子在找我麻烦,完全不想放我离开的样子。 于是他顺顺利利地听到他们小师叔把他门下所有人给骂了一遍,训得他们个个都低下了头,沉默不语,又挥了挥手,让他速速离开,别再出现在他面前了。 他终于成功地离开了碧游宫。 有惊无险,堪称顺利。 确实是相当顺利的。 因为下一次他再次见到那些截教弟子们的时候,便是在诛仙阵中了。 封神一劫,至于此刻,才算是彻彻底底的劫数将尽,功德圆满。 天地间无数仙神们的死去,封神榜上一个个魂魄飘飘荡荡而来,终于成全了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封神量劫。 他望着他们小师叔站在封神台上,长发散落,长剑斜指,唇边的笑意冰冷刺骨,却一眼也未曾看他。 他仍然道:此事与你无关。 所以他从头到尾只质问着他们师尊,问他为何要布下重重棋局,陷他截教于如此地步。他也恨天意,恨天意无情,恨天道残酷,终究是让他的弟子填了这封神榜,再也做不了逍遥自在的神仙,又失了这性命,化为灰灰,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寻不到他们的身影。 他那么恨,恨到险些要毁灭这个洪荒,重立地火水风,再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鸿钧道祖摇了摇头,无奈至极,到底是亲自下界,带走了他的弟子,将他囚禁在紫霄宫中,弹指一过,便是流水般匆匆而逝的千百年。世间再无人听闻通天圣人的消息,几乎所有人都相信,鸿钧道祖再不会把他的弟子放回洪荒了。 他们这些阐教弟子们,自然是各自回了各自的洞府,悟道修行,体悟大道,再不问这世间纷纷扰扰。那所谓的红尘杀劫,起初确实颇为惊心动魄,但渡过去了,好像也就这样,算不了什么。 他只是偶尔去过天庭一趟,遇见过那位被他师尊封为斗姆元君的金灵圣母。 那时离封神量劫还未过去多久,金灵圣母望向他的眼神之中,还会流露出几分鲜明的恨意,远不是后来的从容不迫,风轻云淡。她望向了他,唇角艰涩地动了动,终是寒声唤了他一句:“广成子。” 他垂眸:“金灵师妹。” “好一句金灵师妹。”金灵冷笑了一声,“广成子,我们截教输了,乃是我等技不如人,怪不得你头上,但是广成子,我们师尊待你一向颇好,你做出这样的事来,心里就不会感到愧疚吗?!” 她的声音冰冷:“三谒碧游宫时,师尊同你说火灵一事皆是我等的过错,我教门下弟子犯戒身亡乃是我等咎由自取,与你无关,若是还有人犯戒,任由你打。你三次跑回碧游宫中,他三次保你无恙,我们同他辩解,他同我们说——‘我看广成子亦是真实君子,断无是言。你们不要错听了。’” 金灵圣母一字一顿:“他说你是真实君子……广成子!你心里就不会有愧吗!” 广成子抬头,神色依旧淡淡:“我乃阐教圣人座下大弟子,金灵师妹同我说这个,未免找错了人。” “与其问我愧不愧疚,师妹不妨问问你们自己,若是你们当初肯听从师令,勿要踏入劫数之中,也不至于连累圣人到如今地步。时至今日,难道你们还不思己过,妄想一味推卸责任吗?”广成子道。 他从容不迫地反驳,等待着金灵的下一句话。 对面的金灵圣母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一言不发,又忽而垂下首来,拿袖子挡住眼睛,任凭泪水一点点润湿眼眶,竟是失声痛哭起来。 远处,云霄仙子仿佛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匆匆行了过来,扶起了她的师姐,又对着他冷淡地颔首:“道友,告罪了。” 便扶着她师姐离开了。 广成子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凝眸朝着远处看去,瞧见云霄耐心地安慰着金灵,周围的人朝着她们看了一眼,又悄悄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他的目光之后,赶忙低下了头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 他又站了片刻,方才摇了摇头,甚是莫名地离开了。 真实君子。 他念了一遍这四个字,心中却仿佛什么也没有留下,很快就将之抛在了脑后,继续平平淡淡地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 直到他们那位小师叔忽而从紫霄宫中归来,又掀起了诸般动荡。 直到他们师尊不知为何突然召他前来九重天上。 站在这三清殿上,意识到他可能又要见到他那位小师叔了,广成子方才从冗杂的思绪之中,花了片刻的时间,想起这段陈年往事来。 真实君子。 他小师叔是从哪里看出这四个字的?真是奇怪极了。 他摇了摇头,很快将这件事重新抛在一旁,只略带苦恼地想着:他师尊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召他进去呢? 犹豫了片刻之后,广成子到底走上前去同一旁的童子道:“劳驾道兄帮忙问一问天尊,他此时可有时间召见我?” 童子们面面相觑,咬着手指纠结了一会儿:听说这位广成子乃是元始天尊座下的大弟子,说不定天尊会想见一见他,可是天尊刚刚也说了不想见外人…… 童子纠结了半天,抬首道:“说好了只是问一问哦?” 广成子拱了拱手:“广成子在此谢过。” 童子们互相看了一眼,到底是派出一个人去寻天尊了。 广成子松了一口气,方才直起身来望了望面前的三清殿:想必他马上可以进去了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师尊始终没有说话,按理来说他师尊身为圣人,也该察觉到他的到来了才对…… 还有他那位通天师叔…… 真实君子。 ……真是太奇怪了。 第139章 不知过去了多久,元始轻轻动了动手指。 他低眸望去,只见依偎在他肩膀上的通天已经渐渐睡着了,双眸紧闭,眉睫微垂,靠在他肩上的头一点一点的,顺势就要朝着一旁滑了下去。来不及思考,他下意识抬起手来,顶着阵法的压力,接住了倒了过来的通天。 冰冷的怀抱之中,陡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透着春日气息的身影,像是漫漫长夜终于渡尽,一轮曜日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刹那间金光万丈,驱散了心头所有不可言说的寒意。 一霎之间,他心中仿佛什么都没有想,只顾着低下头来,怔怔地望着怀中的身影。 “通天……” 他唤着他弟弟的名字,轻轻抱住了他。 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有做,只静静地望着怀中之人,又微微收紧了手臂,无声将他拥紧,任凭圣人在他怀中安然睡去。外界的世界纷纷扰扰,运转不息,爱恨互相纠缠,始终不肯放过彼此,唯有在这片小小的白梅林中,他们方得了片刻的安宁。什么也不用去顾忌,也不必花费心思去揣摩对方的心思,更不需要反反复复地算计,于是只剩下了简简单单地相守相伴。 往日视若寻常之物,到了今日,终究是成了他们的不可求,再难得。 后悔了吗? 元始天尊垂眸问自己。 冷淡出尘的天尊低眸望着怀中的红衣圣人,一点一点缓慢而平静地抬起手来,轻轻抚过他弟弟的面容,微凉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熟悉的容颜,自那潋滟多情的眉眼轻轻划过,落在微挺的鼻尖,又轻轻触碰着那柔软至极,氤氲着水色的唇瓣。他忍不住就要俯下身去,继续纠缠着他弟弟的唇舌,却又沉默着按捺住了自己的心思。 不能再让他生气了。 他想。 也不能再让他难过了。 他迟疑了。 明明在一开始的时候,他的本意也不是为了伤害通天,为什么到了后来,事情偏偏朝着他预想之外的方向近乎失控地发展了下去,即便是他,也再也无法阻止事件的进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向前发展,轰轰烈烈地将所有挡在它面前的东西通通撞碎。 他到底是……伤到了他的弟弟。 元始沉默着抱紧了怀中的圣人。 所以他恨他也是十分合理的一件事。 可他不想让通天恨他啊? 在最初的时候,在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他的初衷难道不是希望他弟弟只爱他一个人吗?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成如今这个样子的呢? 他们之间,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呢? 元始的神色中带着几分不解,又忍不住垂眸望着安安静静在他怀中睡去的通天,眸光下意识温柔了下来。那目光比这世间最轻柔的风还要柔软三分,比缠绵春日里最温暖烂漫的阳光更为动人心魄。 他垂落了眼眸,在阵法之中慢慢地换了一个姿势,任由通天靠在他的怀里,长发垂至膝上,安安静静地沉浸在缥缈无垠的梦乡之中,又极为温柔地替他拂去了面颊上翩然落下的花瓣,以防止这些花瓣侵扰了他弟弟的梦境。 唯独不知,在通天此刻的梦境之中,可会有片刻梦到他吗? 庭院之外,小童子探头探脑,很是紧张地打量了一番,又小小声地唤道:“天尊?天尊您在吗?” 无人回答。 他踌躇了片刻,又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我,我进来了啊?” 还是无人应答。 他满脸纠结,在外面转了一圈又一圈,到底是心一横,朝着庭院之中走去。 白梅林静静地伫立在暖融融的天光之下,入目所见皆是纷纷扰扰,纯粹无瑕的花朵,满树的繁花开遍,脚下亦是遍地的白梅花瓣,清幽的香气浮动在梅花林中,童子一步踏入,就仿佛踏入了一场人世间从未有过的绮梦之中。 俗世的纷扰远去了。 红尘的烦恼也不见了踪影。 一切天地间不该存在的繁杂和庸俗,通通在这片白梅林中消失不见,仿佛整颗心都在刹那之间安静了下来。 小童子呆呆地仰起首望去,一时之间竟是不舍得再往前踏出一步。就好像他的到来,与他将要讲的事情,注定会打扰此间的安宁与平和。也许他不该答应广成子的,只要他不来,这里便永远是这般清净出尘,远离世俗的模样。 可他来了。 他一来,便将外界的纷纷扰扰再度带入了这个安静的世界之中。 他朝着前方走去,一步一步,心里难得生出了几分懊丧的情绪,却也只能顺着这条路慢慢地走了下去,直至走到注定的尽头。 远远的,他抬起首来,顺着长风吹拂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株开得正盛的白梅树下。 那位淡漠出尘,冷淡得仿佛太阴悬月的天尊正静静地端坐在满园清冷出尘的白梅之中,衣袂曳地,身姿如玉,愈发显得缥缈出尘,不似世间应有之人。那双素来矜贵傲慢的眼眸之中,此时此刻却仿佛流转着皎皎明月最为轻柔的似水月光,微微低垂着,凝视着怀中那道红衣的身影,专注到了极致,便再也看不见旁人。 小童子屏住了呼吸,抬起眼来,一瞬不瞬地望去。 在那纯粹柔和的天光之下,红衣的圣人安然沉睡在他兄长的怀中,艳绝的眉眼难得显露出几分柔和的神色,远远望去,竟让人生出几分脆弱易碎的感觉。世间连城易碎,绝艳易凋,自古美人难见白头,莫不是说的皆是这般景象。 就好像……那些最为珍贵的东西,最为割舍不下,恨不得捧在掌心之中细细呵护的佳人,偏偏是这世间最难以留住的。 越是想留下,越是难以留下。 就好像这天意在嘲讽着世人的痴心妄想,竟然妄想凭借着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就想留下这世间最为独一无二的珍宝。所以到头来,纵使千般挽留,万般费心,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有些人,有些事,注定是凡俗之人留不住的。 小童子带着几分茫然地想着:可是,那可是通天圣人啊。 为什么在那个瞬间,他竟会生出这样奇怪的想法呢? 元始如有所感,目光锐利,倏地朝着童子所在的方向扫来,眼底隐约带上了几分不悦的情绪。小童子整个人一抖,下意识就低下了头:“启禀,启禀天尊……” 他的声音隐隐有着几分颤抖:“广成子前来拜访天尊,不知天尊可有空见一见他……” 元始道:“我先前同你说,不要让任何外人前来打扰。” 可是……可是,那不是您的弟子吗? 他像是有些不明白,又在望向那位红衣圣人时,转而微微的恍然。 原来……是这样的吗? 这位天尊的心里……竟然是…… 小童子低下头来,只觉得自己隐约明白了什么,额头上却冒着涔涔的冷汗,一时之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直到一道声音传来,将他从水深火热之中救出:“广成子?” 通天在旁人踏入他的阵法之中时便似有所感,在梦境之中眨了眨眼睛,神智渐渐苏醒了过来,又听到小童子口中的话,便自觉明白了什么。 广成子来找元始? 还是说……他兄长召见了他这位师侄? 他思绪一转,便已确定了正确的答案。 是他哥哥召见的广成子吧。 圣人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声,眉眼微垂,手指轻轻一动,便解除了他为他兄长布置下的阵法。后者只觉身上的束缚忽地一松,下意识垂眸望向了怀中之人,眼底情绪明灭不定,忽而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通天扬起脸对他笑:“哥哥,既然是广成子师侄来了,何不让他进来呢?” 元始低眸看他,唇角微动,却一言不发。 通天却仍然笑意盈盈:“就是我们如今这模样,可不太好见人呢。哥哥不如同我一道先去换身衣服?” 元始的目光顺势落到了他弟弟的身上,以他的角度,自然能够瞧见圣人身上先前在他失控之下留下的点点红梅痕迹,一点一点,直至没入了衣袍深处。也不知他当时是多么过分,才会做出这样的……这样肆意妄为的失礼之举。 他袖中的手指捏紧,半晌方才沙哑了嗓音道:“……好。” 通天方才转身对一旁垂首不语的童子道:“劳烦你去转告广成子了,让他先行进来,在殿中坐着等待一会儿,我们过会儿就来。” 童子丝毫不敢抬头去看他们两人,闻言只顾着胡乱点头,一副紧张至极的样子。 通天见状不由摇了摇头,从元始怀中起身,在广袖里找了一圈,寻出了一串不知何时在人间买来的糖葫芦,低下头来,顺手就塞到了小童子的手中,笑道:“拿着吃吧。” “是甜的哦。”通天道。 小童子悄悄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还未瞧见什么,就被通天顺手摸了摸脑袋,又唤来一阵清风,将他好好地送了出去。 元始站在他身后,凝视着通天一连串的举动,又见他弟弟转过头来,对着他轻轻一笑,一句话也没有问他,只笑道:“哥哥,我们走吧?” 他道:“好。” 第140章 紫霄宫中。 鸿钧道祖微微垂首,听着昊天同他汇报天庭上,以及洪荒之中发生的诸般事情,尤其将西天取经的情况着重交代了一下。他淡淡地听着,全程不曾开口插话,神色亦不辨喜怒,丝毫看不出他心中的想法。 昊天面上肃穆,心底却已经无声地呐喊起来:救救我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啊QAQ 独自一人面对着鸿钧道祖的他真的压力超大的啊。 尤其是对方正盯着你汇报工作总结,偏偏还一句话都不说的情况下,他完全止不住内心的胆战心惊,下意识地开始反省起自己这百年的工作情况来,以他这些年的兢兢业业,踏踏实实,应,应该没出什么问题吧? 老爷啊,你说句话啊_(:з」∠)_ 你这样我很害怕的你知道吗? “通天这些年过得如何,和他两个兄长相处得可还好?” 昊天:“啊?” 道祖垂眸,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 “哦哦,通天师兄啊……”昊天晃了晃脑袋,回过神来。 虽然这和他设想的不太一样,但是好歹他们家老爷终于开口说话了不是吗?尽管他看上去并不是很关心他的工作总结……一时之间竟不知这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昊天边胡思乱想,边揣摩着鸿钧的想法,斟酌着回答道,“师兄看上去还挺好的,平时同我们也有说有笑的,至于他和另外两位圣人……”他停顿了片刻,想起被硬生生砸了两次兜率宫,却拿通天丝毫没有办法的太清圣人,以及那位元始天尊牵着他弟弟的手旁若无人踏入凌霄宝殿时的样子,脸上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昊天:“应该……也挺好的吧?” 鸿钧问:“应该?” 昊天挠了挠头:“就是他们看上去确实颇有矛盾,但目前仍然相安无事的样子。” 鸿钧摇了摇头,想起他那位向来张扬肆意的小徒弟,到底是扶着额头,轻轻叹了一声。 昊天垂首肃立,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又听鸿钧垂下首来,颇为奇怪地问了他一句:“你管理三界这百年来,的确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的事情吗?” 昊天小心翼翼地问:“通天师兄突然下界这件事算吗?” 这百年以来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大了吧?至今他都没想明白为何鸿钧会毫无征兆地把通天师兄给放回洪荒,按理来说要是能把他放出来,道祖恐怕早就已经把他给放回来了。这么不明不白地关了那么久……他和瑶池都隐隐有预感,鸿钧大底是不会再让他回到洪荒了。 鸿钧淡淡道:“除此之外。” 昊天皱着眉头,仔仔细细地思索了一遍,到底是对着鸿钧摇了摇头:“并无什么异常。” 鸿钧的眉头渐渐地拧了起来。 他站起身来,朝着洪荒的方向远远望去,穿过三十三重天,一直落到广袤无垠的洪荒大地之上。 罗睺…… 你究竟是逃到哪里去了呢?这么多年,居然连一点动静都没有闹出来。是借着什么隐秘之地藏匿了身形,还是凭借着某些特殊的法宝……可又有什么法宝可以抵抗魔气的侵蚀,始终不曾暴露出半分痕迹? 甚至能够摆脱天道的耳目,连他也查不到任何的踪迹。 鸿钧闭了闭眼,压下了眸底森然的杀意。 昊天只觉紫霄宫中的温度倏地降了下来,冻得他整个人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他不由垂下首来,态度更加恭敬万分。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方听见鸿钧淡淡的声音:“……你去同你通天师兄说,让他抽空来紫霄宫一趟,就说为师颇为想念他,让他过来看望看望为师。” 昊天忍不住抬头朝着鸿钧的方向望了一眼,却只见高台之上,紫衣华发的青年神色淡漠至极,虽是注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眼底却是空茫一片,唯有一片彻头彻尾的虚无之色。 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似的,青年微微侧过首来,忽地朝着他投来一眼。 “!” 昊天顿时低下头来,袖中的手指颤抖不已,连呼吸都险些停滞。好半晌,他方才回过神来,胸腔中的心脏却仍然剧烈地跳动着,仿佛下一秒便要从身躯中生生跳出。 他头顶上,鸿钧道祖的声音居高临下,淡漠到了极致:“昊天,你去吧。” 他垂首,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昊天,谨遵道祖法旨。” * 三清殿外,广成子终于得到了允许,得以踏入殿中。 虽说替他前去传话的那个小童子看他的眼神很是奇怪,面对他的感谢忍不住朝着旁边躲了躲,又道:“圣人们还有事在忙,你不用那么急着进去。” 广成子拱了拱手,又道了一声:“谢过。” 小童子看他的眼神更奇怪了,心道:我已经提醒过你了哦,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可不要怪在我头上啊。 他想起刚刚的事情还心有余悸,下意识咬了一口通天递给他的糖葫芦,外面薄薄的一层糖浆在口中清脆地碎裂开来,果然如那位圣人所说,是甜滋滋的味道,里面的果子也是酸酸甜甜的,好吃极了。不知不觉间,他就将一颗糖葫芦完完整整地吃完了,吃完后又忍不住轻轻舔了舔唇角。 旁边的小童子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准确说,落到了他手中的糖葫芦上面。 一时之间,四周仿佛都是吞口水的声音。 小童子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清了清嗓子道:“这可是通天圣人送给我的呢。”言下之意没有你的份。 旁边的小童子嘿嘿笑着就朝着他包围了过来:“子清——” 小童子:“?” 可恶!你不要过来啊!?怎么有人连糖葫芦都要抢的啊? 广成子走出不远,便听见后面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嬉闹声,他微微驻足,朝着身后望了一眼,远远瞧见那两个小童子正无忧无虑互相打闹的模样,不由摇了摇头,却也什么都没说,只朝着前方继续行去。 他师尊向来是不喜欢热闹的。 但也不是完全不喜欢,至少,他们小师叔在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嫌弃过周围的环境太过吵闹。 从这个角度进行推测的话,那位通天圣人,此时此刻,确实同他们师尊在一起吧? 广成子静静地想着,抬步从那片白梅林中穿过,朝着白梅林深处的宫阙而去。长风过处,白梅似雪,自他鬓边轻拂而过。这位世人口中称颂的白衣剑仙,轩辕黄帝之师,外表如他师尊一般冷冽入骨,缥缈出尘,落在旁人眼中,自是仙风道骨,不愧是阐教圣人座下大弟子。 他在宫阙外的长阶前站定了脚步,垂下首来,行了一礼,眉目平淡,语气恭敬:“弟子广成子,拜见师尊,拜见通天师叔。” 里面传来淡淡的一声,是他师尊的声音:“进来。” 广成子方才微微抬起首,又直起了身子,朝着殿内走了进去。 自空旷的天地踏入威严肃穆的殿宇之中时,他轻轻掀起了眼帘,再自然不过地朝着上首望了一眼,在他师尊身旁,那道红衣的身影依旧是如此醒目,顷刻间便映入了他的视线之中,像是落在苍茫荒野间的一场焚世的烈火,灼灼明亮,轻而易举地灼烧了所有胆敢望向他的目光。 那位……上清通天圣人。 “他说你是真实君子……广成子!” 他想:……真是糟糕啊。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40-150 第141章 两人回到了寝殿之中。 通天重新换了一身道袍,又将散落的头发拿玉簪挽起,一手支着额头,眼眸微微闭着,神色之间带着几分恹恹。 元始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在得知广成子前来拜访一事后便颇为沉默的天尊犹豫了许久,仍是轻声问道:“累了吗?”便又抬手替他理了理垂下的乌发,又轻轻将他拥入怀中,骨节分明、甚是好看的手指搭上他的手腕,往里输送了些玉清真气。 通天睁开眼看了看他的兄长。 嗯,看上去又是一副十分正常的样子了。 遂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任由他拥抱着自己。 后者的身躯微微一顿,感受到他弟弟依偎在怀中时沉甸甸的,令人安心的感觉,沉默了许久,唇边到底是露出了一点微浅的笑意,又温声问道:“不如让长兄再来看看?” 通天闭着眼,语气微微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弟弟我刚刚砸了他的兜率宫呢,大兄怕是气得狠了,指不定要在药里加个三斤五斤的黄连,好叫我有苦说不出。我才不要寻他看病呢。” 元始摇头,神色无奈:“你又何苦?” 通天睁大了眼睛看他。 天尊便当即改了口,温声哄道:“有为兄在,为兄替你看着,老子不敢这么做的。” 通天又重新闭上了眼,口中还道:“这还差不多。” “哥哥要保护好我啊。” 理直气壮极了。 元始面上的神情愈发的无可奈何,却又带着几分习以为常,甘之如饴的味道,耐心地承诺道:“好,为兄保护你。” 说的人颇为郑重其事,听的人仍是懒懒散散。 人世间所谓的誓言,到底有几分真来几分假,谁又说得清呢? 通天甚是随意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很快就把这一截抛之脑后,又寻找起更为新奇的东西来。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案桌上,目光仿佛被那些五颜六色的珍奇矿石吸引,随口问道:“哥哥这是什么?” 元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揉了揉他的头发,缓声答道:“先前为兄不是答应了要给你铸造一柄剑吗?自是要寻些奇珍矿石,天外陨铁,佐以异火,也好炼制出一柄不逊色于先天法宝的长剑。” 通天想起了之前的事情,眸光微微翕动:“那哥哥这柄剑炼制得如何了?” 元始莫名沉默了一瞬。 通天歪头看他,回忆起他兄长一贯以来的强迫症和追求完美的习惯,仿佛,大概,似乎,也许明白了什么:“不会哥哥还没开始炼制吧?” 说是问句,语气却分外笃定。 元始神色平静:“既然是为了你而炼制此剑,自然要样样做到最好,前期当然要多花一些时间准备,也好过等到以后发现有什么不足,到那时再去弥补,岂不是为时已晚?” 通天点头:“所以你确实还没有开始炼制。” 元始:“……” 他低低地唤了一句“通天”,语气中似乎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偏偏又拿他丝毫没有办法。 他弟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又笑意盈盈地扯了扯他的袖子:“那哥哥,我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你炼制好这柄桃花剑啊?不会到头来等不到了吧?” 元始握住了他作乱的手,微垂着眉眼,又深吸了一口气:“你放心便是。为兄既然答应了你,便一定会给你炼制好的。” 通天:“除了要等很久?” 元始:“……通天!” 他弟弟飞快地将手抽了回去,弯了弯眉眼朝他一笑:“那我就等着哥哥炼制的剑了,想来定是一柄上好的剑吧。” 元始盯着他看了很长一会儿,手掌几次攥紧,仿佛想做些什么,偏又因为先前的失控之举不得不克制三分,到头来,仍是什么都没有做,只低低地道:“……好。” 他确实该抽出点时间好好打算一下了,等到他把眼前的事情给处理好之后……他就去为他弟弟好好炼制这柄剑吧。 至于眼前的事情…… 通天的声音相当的漫不经心:“广成子毕竟是兄长你的弟子,想来他来寻兄长应是为了什么要事,我就不必参与其中了吧,正好,我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会儿。” 听听,他可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弟弟啊,无论他哥哥想做什么,都任由他去。反正到头来,他们两个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这一次,他可未必会输啊。 不料元始垂落了眼眸,却是重新牵住了他的手掌,一点一点,将他小心翼翼地拥入了怀中:“通天不陪着为兄吗?” 他问:“不是答应了为兄,以后不离开为兄半步的吗?” 通天扬起脸看他,眸光闪动,唇边仍然噙着几分笑意:“可是弟弟总不好打搅兄长的正事。” 元始平静道:“你便是我的正事。” 通天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微微垂落了眼眸,说不上心中是何感想,只淡淡地笑着:“那只盼兄长您,不要后悔便是。” 谁也不要后悔,谁也不必后悔。 就这样平静地朝着未知的前路,继续走下去吧。 * 殿宇之中,通天坐在元始身旁,瞧着广成子从外面踏入殿中。 道人一袭白衣,衣袍上绣着白鹤图案,脚步不急不缓,姿态恭谨有礼,不愧是他兄长一手培养出来的大弟子,风采气度自是过人,也不枉旁人称呼他一句“剑仙”。 他瞧了那么一眼,也便随意地收回了视线,捧着他兄长给他倒好的茶水慢慢地饮着,权当自己并不存在,并不打算去打扰他们师徒二人间的对话。 奈何他当自己不存在,另外两人却并不能当他不存在。 元始垂眸望着他的弟弟,先是温声问他茶水可好,再问他要不要添上些点心,语气愈发的温柔起来。 广成子立在下首,垂眸不语,心底却隐隐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一时之间也没有开口说话。 周遭的空气甚是奇怪,引得通天不得不抬起首来,朝着他们两人颇为奇怪地望去:这是在干什么?难道不应该是你们两个互相交流谈话吗?怎么搞得我好像是正主一样? 广成子不是我喊过来的吧? 元始你是闲着没事干吗? 他在心里腹诽了一番,凝眸定定地看着元始,又扫了一眼始终没有开口的广成子,隐约觉得自己有些头疼。思考了片刻之后,他将那茶盏一放,垂眸问道:“广成子,你来寻我们何事?” 再不说话就把你们全鲨了! 他在心底恶狠狠地想着。 广成子微微抬起首来,仿佛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很快垂下首去,语气镇定地开口道:“师尊离开昆仑山多年,昆仑山的一应事务皆由弟子管辖,不大不小地也发生了一些事情,弟子想着,总该来同师尊汇报一二,也好请师尊一一定夺。” 你来就是为了这个? 你看我信吗? 通天面无表情地听着,又转过头去看元始。元始看了看他,又将他面前那盘剥好的果子推了过去,又不忘一一插上竹签,方便他伸手去拿,做完这些后,他方才对着广成子道:“既然如此,那你便一一道来吧。” 广成子便开始讲了。 前不久又有凡人痴迷神话传说,千里迢迢来到昆仑山下不吃不喝地跪拜,以希冀有神仙降临能够收他为徒,然后就被一些打着昆仑山的名头招摇照骗的江湖术士给骗了,现在又在昆仑山下大骂神仙都是骗人的,世上根本就没有神仙。 通天咬着点心津津有味地听着。 元始摇头:“你给那些江湖术士一个教训便是,至于那些凡人,随他们的便,莫去管他。” 广成子又道。 昆仑山上又有一些精怪灵物生了灵智,成了精,把它们周围的地方祸乱得一团糟,杀了吧,又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不管他们吧,又显然不能放任不管,师尊您对此怎么看啊,需不需要再给您在玉虚宫中安排几个童子? 元始天尊对此做出了最高指示:“交给白鹤童子,让他去管他们吧。” 广成子点了点头,面上稳定至极,继续捡着各种零零碎碎的事情讲了下去。也难为他真的能找出这么多事情来讲。他一边讲着,又一边以眼角余光瞧着坐在上首的红衣圣人,又静静地抬手望了一眼面前的元始天尊,很快又重新垂下首来。 他既是天尊的大弟子,自然也知道此时此刻该做些什么事情,又该讲些什么,就好像确确实实是他主动来找天尊的一样。无论他师尊是出于什么想法召他前来九重天,这个想法目前都必须退居二线,断然不能暴露在他们这位小师叔面前。 可是,他们的小师叔真的会相信吗? 恐怕是不会信的吧。 广成子垂落了眉眼,压下眸底一丝晦涩。 但那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 他瞧见他们师尊微微垂眸,仍然是温柔至极地哄着他的弟弟,各种珍贵的异果佳酿像是不要钱似的都往红衣圣人的手边送,瞧见他尝得满意了,自己也下意识地露出个笑容来,竟是极为欣然的模样。 既然这就是他们师尊想要的,那么此时此刻,作为他们师尊的大弟子,他自然会做他应该做的事情。 就如他在封神量劫之中所做的一样。 第142章 封神。 广成子念着这个词,眉眼微垂,一时之间又带着几分恍惚。 他看着面前的两位圣人,却是再度想起几分过往来。 那还是广成子刚刚拜入昆仑山时的事情。 飞雪漫天,寒冷刺骨。 他从昆仑山九万重的玉阶上一步一步地爬了上来,意志坚定,神色执着,欲要拜入元始天尊门下。九万重的玉阶那么高,令无数人望而生畏,不得不在半途止步,所以等他历经千难万险爬上来时,周围并无一人与他同行——他是第一个到达昆仑山顶的求道者。 广袖云袍的仙人立于宫阙之前,低首看着步履艰难,仍然坚定至极地朝着他走来的广成子,眼底仍然是一片玄冰似的,并无什么多余的情绪。 唯有在看向身旁的红衣仙人时,那如霜雪般冰冷彻骨的眸光方才似春风拂面,悄无声息地融化成了河岸间融融的春水。 他懵懵懂懂地抬首望去,瞧见那位红衣仙人笑着扯了扯身旁那位仙人的袖子:“哥哥,这可是第一个通过你考验的生灵。” “嗯。” “那他是不是我将来的师侄?” “你喜欢的话,是。” “哥哥收徒弟,为什么要看我喜不喜欢?” “如我等先天神灵,第一次瞧见一个人,冥冥之中自有缘法,你若是不喜欢他,那便是无缘无分,你若是喜欢,那便是缘法天成。”仙人缓声道。 “听不懂。” 一袭白衣的仙人仿佛叹了一声,眼底染上了几分无奈之色。他凝视着他向来喜欢胡闹的弟弟,微微摇了摇头:“你只需告诉为兄,你觉得他如何便可。” 广成子像是有些不明白,却有隐隐意识到自己能否成功拜入天尊门下,关键还要看这位红衣仙人的想法,不由自主地,他有些紧张起来,仿佛想抬头看一看他,又犹豫这样的行为是不是不太有礼貌。 他踌躇了几次,还未等他想出一个好办法来表现自己,便觉得头顶忽而一沉,仿佛有人俯下身来,轻轻地,温和地揉了揉他的发顶。 “是个好孩子呢,哥哥。” 仙人垂眸看他,无悲无喜:“既然如此,你便做为师的大弟子吧,贫道赐你道号,广成子。” 于是,他就变成了广成子,乃是元始天尊座下首徒,在三清道尊还未成圣之前便拜入他们门下,成了昆仑山上的第一批弟子。 之所以说是第一批,是因为在他之前入门的还有一个多宝道人。 三清道尊收徒的顺序颇为奇妙,完全是和他们的序齿反着来的,最小的上清通天反而是收徒最早的那个,所以他虽然是元始天尊的大弟子,但在名分上却又输了多宝一点点,也就是那么一点点,反正平日里也不会有人特意指出来的。 最多是和多宝吵架的时候,偶尔会感觉有一点点憋屈,总的来说,问题不大。 关于收徒这件事,他和多宝关系还好的时候也曾私下里聊过一场,他心里带着几分疑惑,不料多宝却表示这很正常。 “起码你拜师的时候只要我师尊同意就可以了,不像我,当时大师伯和二师伯都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很久……总觉得他们很想把我从昆仑山上丢出去。”多宝面露沧桑之色,幽幽地感慨道。 最后当然是没有丢出去了。 毕竟他们弟弟拉着他们的袖子撒娇,几次三番,一来二去的,两位兄长也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通天将彼时还没有化形,仍然养在茶杯之中的多宝鼠收为了徒弟。 广成子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突然就觉得他入门时的考验已经算得上轻松了,起码那位红衣仙人丝毫没有为难他的样子。 虽然那九万重玉阶真的很难爬。) 但不管如何,他也成功拜入元始天尊门下了,以后长生可得,大道在望,终有一日,他也能高立云端之上,做那远离红尘,逍遥自在的仙神。 然后真正的考验便到来了。 玄门道法深奥枯燥,功法五花八门,又有阵法,符箓,丹道种种旁门别支,他一头栽在其中,学得那叫一个生不如死,每天顶着个黑眼圈,只觉得从早上到晚上,那么长一段时间,一眨眼便不见了。 睁开眼便是学习。 闭上眼便是学习。 这种时候,隔壁的多宝看上去就又可恶了一些,毕竟那位红衣仙人,也就是他们的小师叔,向来喜欢热闹,时不时地还会带着他一道去洪荒溜达一圈,瞧瞧外界的风光。 虽然大家都是学的一样的东西,为什么你还能出去玩啊!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不过一想到他师尊也带他出去玩这个画面,广成子又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算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洞府之中学习吧。 平心而论,元始天尊除了神色冷了一些,气势强了一些,一眼扫过来就能让整个昆仑山除了他小师叔以外的生灵通通瑟瑟发抖……之外,待他也是相当负责的了。 该教的内容都教了,有什么不会的内容去请教他也会给你从头到尾地解答一遍,解答完还问你听懂了没有,没有听懂就给你再讲一遍。 能够拜在天尊门下,也算是他的幸运了。 但是他和多宝难得达成了共识,那就是当他小师叔出现的时候,他师尊的眼里便再也没有旁人了。所有人在那个瞬间都好像不复存在,唯有那一道红衣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中。 一旦他们两人待在一起,他和多宝对视一眼,便十分自觉,也相当有自知之明地告退了。 走出去很远,他回忆起他师尊面上的神情,只觉得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温柔的,就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一样的神情。 多宝道:“就仿佛突然看到一座金山摆在眼前似的。” 广成子沉默了半晌,劝他再去好好学习一下修辞。 多宝呵呵一笑。 然后他们又吵了半天的架,最后各自回了各自的师尊身旁。 在他学得最为艰难和努力的那段时间,他夜里也是不肯休息的,只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玉清剑诀,借着修炼来取代必要的睡眠。 长夜漫漫,大雪纷飞。 天与云与山与水,皆是一片茫茫无际的白。 红衣的仙人靠在树梢上沉沉睡去,本是想等待日出时紫气东来的那一刻,却又被他练剑的声音惊醒,茫茫然地低头看了一眼。 他看着他练了三遍的剑法,将身旁的桃花酿一饮而尽,方低下头来,笑着唤他:“广成子。” 广成子抬首。 万物寂然,四境皆白,唯有那位红衣仙人是这苍茫天地之中唯一的亮色。 他从树上一跃而下,手中还提着空了的酒壶,拿剑尖一挑,说不出的风流恣意,又慢慢悠悠地走到了他的身旁,也不问他为什么这个时候还在练习剑法,只弯眸浅笑,温声问道:“玉清剑诀我也会上一些,要比上一比吗?” 通天:“也不欺负你,我折根树枝同你比。” 他看着通天,缓慢地点了点头。 通天便当真折了根树枝同他一道比试玉清剑诀,虽然这场景很是奇怪,但莫名其妙的,他竟也下意识地专注了起来,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很是紧张地等他小师叔出剑。 那随意折下的树枝被红衣仙人执在手中,变得比一般的神兵利器锋锐了好几倍,坚固得如同金石一般,他不得不再三提高警惕,全神贯注,方才能准确地避开他冷不丁斜刺来的一剑,又默念口诀,伺机而动,寻找着由守转攻的机会。 辗转腾挪,横劈竖砍。 他紧紧握着手中的长剑,手指汗涔涔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之人的动作,一时之间早已忘记自己身处何地,又在做些什么,大脑专注到了极致,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出剑。 ——防守。 ——再出剑。 越是专注,注意力越发的集中,脑海中也在不断地演练着对方出剑的轨迹,思考着下一刻那树枝该从何处而来,他又该如何去挡。 直到最后,他用尽全身力气,先是虚晃一枪,又朝着树枝上一点猛然刺去,刺啦一声,那树枝竟是生生断折开来,只剩下一半还留在仙人手中。 广成子的眼底闪过几分不敢置信,心中却忽而一片轻松。 就好像有什么桎梏着他的东西,也在那一刻被他生生斩断了。 他忍不住抬首去看对面的通天。 却见红衣仙人弯眸浅笑,一手随意地晃荡着空了的酒盏,慢悠悠道:“倒——” 广成子:“?” 他还没反应过来,却只觉一种迟来的,被他压抑了许久的疲惫感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如潮水一般,瞬间将他整个人淹没。 他晃了晃自己的脑袋,竟然真的就直直地栽倒了下去。 仿佛倒在了软绵绵的棉花之上,又或者是一片洁白无瑕的云彩,几乎是下一刻便要陷入黑甜乡中。 耳边隐隐约约的,仿佛传来通天含笑的声音:“一不小心抓住了一只晚上不好好睡觉的师侄,该怎么处理才好呢?” 闻言,他在半梦半醒之中挣扎。 然后就感觉头顶被人温柔地揉了揉:“好了,安心睡吧,我去给你向哥哥请假吧。哥哥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又不会怪你学得慢了,你逼自己那么狠做什么?” 广成子:“……” 他竟然不知道该吐槽那句“温柔”,还是辩解他其实没有逼自己非常狠。 但是,算了。 也不是很重要了。 他到底是沉沉地睡去,直到三日之后方才悠悠转醒。此后他再也没有令自己过度劳累,只按部就班,不急不缓地修行了下去。 “……” 往事依依,尽付流水之中。 故人已非昔日的故人,他也不再是曾经的他了。 他不知道金灵圣母口中那一句“真实君子”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他那位小师叔为何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但无论如何,过去的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谁也不能要求他们能够永远一成不变,永远是初见时的模样。 就连他的师尊和小师叔,不也走到了如今这一步吗? 天地之大,又有谁能熬得过时间? ——没有人。 所以大家都变得面目全非,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吧。 广成子垂落了目光,什么也没有说,只配合着元始的意思,反正到了最后,他总会知道元始来找他的原因的。 通天的目光从他们这对师徒身上扫过,眉头不由微微一挑:“这么说来,师侄就是为了这些事来寻我们?” 广成子垂首:“虽是小事,但也不可不管。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即便是小节,亦可致命。” 通天微微颔首,又对着旁边的元始道:“那哥哥呢?” 你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召见了广成子呢? 元始望着他的弟子,微微颔首,话中带着几分赞许:“昆仑山上的事,你管得很好。” 通天摇了摇头,到底是叹了一声。 何必? 明明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偏生还要互相哄骗。 竟还有点庆幸,至少他们还愿意互相哄骗。 就好像那么一点藕断丝连的情爱并不是他们彼此之间的错觉,在此时此刻,他们仍然相爱。 圣人望了望他的兄长,唇边浅浅一笑,忽而站起身来,抬步朝着屋外走去。 元始拧起了眉头,凝望着他的背影,片刻之后又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只留下广成子一人垂了眉眼,望着两人的身影,轻轻地叹了一声。 ——何必。 第143章 元始匆匆追了出来,却见通天并未走远。 他就站在那一树白梅花下,仰起首来,望着满树的梅花纷纷然落下,时不时地,会有一朵梅花翩然飞入他宽大的衣袖之中。圣人似有所感,低眸一笑,带着几分无奈的神色,将那片白梅花瓣捡拾出来。 他便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两人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谁也没有再动上一步。通天在看花,而他在看他。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听见他弟弟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哥哥,我偶尔看这梅花,总觉得它像极了昆仑山上的雪。” 红衣圣人转过身来,弯眸浅浅一笑,好似映亮了他的整个世界。 元始专注地望着他,连眨一下眼睛都不舍得,闻言只道:“确实很像。” 他的嗓音冷冽出尘,似与平时并无什么两样,唯有相熟之人能够从中听出一二的不同来。 通天不由又笑了一笑,温声道:“如今这个时节,昆仑山上想必也是在下着漫天的大雪吧?” “我记得无当当初就很喜欢昆仑山上落雪的日子,她惯常是喜欢热闹的,每每逢上下雪天,就喜欢喊上几位师兄师姐以及同她相熟的师妹们一道煮暖锅吃,一群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 通天眼底带着些许的怀念,仿佛眼前又浮现出了那时的景象。 元始道:“然后他们就偷偷鼓动多宝来请你一道过去,结果没料到我正同你待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哪一个神经搭错了,条件反射道:二师伯也一起来吗?结果我就不得不陪你一起过去。” 通天扑哧一笑,笑得眉眼弯弯。 周围的气氛好似又莫名好了起来。 “哥哥怎么不拒绝他们?”他笑道,“我当时都已经开口替你婉拒了,没料到你竟点了点头,出人意料地答应了下来。” 因为我想陪着你啊。 元始垂眸看他,神色平静:“他们请了我去,到头来满屋子战战兢兢,坐卧不安的人又不是我,难道不是他们自讨苦吃吗?又能妨碍到我什么?” 通天想起当时那个场景。所有人莫名不敢说话,纷纷低头看着自己碗里的东西,连夹东西也只敢夹自己面前的吃,生怕弄出一丁点动静来,便不由地摇了摇头,面露无奈之色。 “所以我就坐了一刻,便赶忙拉着你起身就走,自己也没有好好尝上两口,倒是可惜了无当准备的那么多东西。” 元始静静地看他,轻轻往前走了一步。云履踏在满地纷然的白梅花瓣上,发出了一点点沙沙的响声。 天尊语气淡淡:“你若是想吃暖锅了,为兄这就喊人替你准备,用不了多久就好,定然是合乎你的口味的。” 那哪里能一样呢? 终究是不一样了。 通天只笑:“暖锅不暖锅的倒也不重要,总归不过是吃个氛围罢了,没吃到也算不上什么。比起这个,还是当初发生的事情颇有意思。” 元始却道:“是你徒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的样子有意思,还是为兄面无表情坐在他们中间的样子有意思?” 通天大笑,眉眼弯弯,恣意极了。 那般鲜活明亮的样子,每一次瞧见,不知为何总令他感到欢喜。 元始的眸光微微柔和了下来,听着他弟弟笑完,慢悠悠地开了口:“那定然是哥哥面无表情地坐在我身边,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筷子给我夹了个鱼肉丸子的样子更有意思。” “别的不说,这个鱼肉丸子我倒是认认真真吃了的。”他朝着元始眨了眨眼,眸中的笑意轻快明媚,像是从林间穿过的第一缕灿烂的朝阳。 元始拢在袖中的手指攥紧了一瞬,定定地瞧着面前的红衣圣人许久,方才轻轻嗯了一声,又道:“好吃吗?” “哥哥亲自给我夹的,哪里会不好吃呢?”通天道,“自然是好吃的。不然我也不会反过来给哥哥也夹上一个啊。” “那哥哥呢?哥哥觉得那鱼肉丸子味道如何?” 元始静默了一瞬。 他早已想不起来那丸子的味道,只记得他弟弟专注地低下头来,在暖锅里瞧了一会儿,笑盈盈地给他也捞起了一个放在碗中。 通天那几个胆子大些的弟子悄悄抬起眼睛朝他这边看,又在他垂眸望过去时齐刷刷地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一下。有一个还把手上的筷子给丢了,瞠大了眼,手忙脚乱去接,生怕搞出什么动静,引起他的注意来。 他摇了摇头,收回了视线,平静地夹起通天给他捞的丸子,慢慢地吃了下去。 彼时有那么多人在,可又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哪怕通天没有拉着他提前离开,在那里坐着也并没有觉得十分烦躁,但他弟弟记得他不爱热闹,坐了一会儿便自然地告辞离开了,他便又高兴了一点。 元始垂眸,浅浅地一笑。 “好吃的。” 又忍不住朝着通天的方向走了一步,身形已然笼罩在了白梅树下,闻到了那满园萦绕着的幽香。 红衣圣人的身影离他还有四五步的距离,已经是颇为靠近了。 他却仿佛未曾察觉一般,仍然抬起首来,望着头顶纷纷然落下的花瓣,神情之中颇有几分出神。 元始隐约有些不满。 他弟弟的目光,本来应该顺理成章地落在他的身上,为何偏偏去要看这不知所谓的花? 可他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只陪着他静静地站着,又听着他的声音缓缓道来。 “昆仑山上仿佛永远都是白雪皑皑的样子,但在那里待的久了,也会瞧出些变化来。有些日子会有晴朗的阳光照射在窗棂上,衬得那冰雪也闪闪发亮。有些日子那冰雪会凝结成各种各样的模样,细细辨认,也颇有一番乐趣。” 通天道:“趁着天气好的时候,我们门下的弟子也会聚在一起听我们讲道,多宝和广成子管着他们,安排他们一一坐好,彼此不准交头接耳,也不准互相吵闹,结果他们两个自己时不时地还要偷偷吵上一架,只以为我们两个都没有发现。” 他想起往事便不由一笑,又对着元始道:“哥哥,我们两个谁也没去管他们,就是不知道他们吵了那么多次,到底是谁赢的次数比较多?” 元始回忆起时不时瞧见广成子回来时气呼呼的样子,平静道:“也许是多宝吧?” 通天低眸一笑:“我还以为哥哥会说是广成子。” 元始摇了摇头,对此并不是十分在意,只是又朝着通天的方向走了两步。 这一次,只剩下两步左右的距离了,只要他抬起手来,就能将身旁之人拥入怀中,从此往后,世间再不允许分离。 他的眸光渐深,又克制着自己,继续听着通天的话。 红衣圣人却又不知为何沉默了半天,只平静地仰起首来,将眼前满园纷飞的白梅,错认成了昆仑山上漫天飞舞的大雪。 他曾经在昆仑山上住了很久很久,虽然也时不时地下山修行,游历洪荒各处,久久不曾回去,有时还要元始亲自出门将他逮回去,但他确实,确实是把昆仑山,当成过“家”的。 就算离开“家”再久又能如何,他总有一天也会回去的,既然他还能回去,又怎会过多地留恋?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他再也回不去了,方才在那个瞬息,生出过片刻的懊丧。 圣人垂落了眼眸,压下了眸底隐约的恍惚,回过神来,笑着问了元始最后一句:“哥哥,不知昆仑山上的桃花,如今开得如何了?” 元始的眸光倾泻了下来,近乎无声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却仿佛箭矢一般,将他牢牢地钉在了他视线的正中,伴着极致的渴求,难以言说的欲望。 短短两步的距离,被他轻而易举地越过。 他握住了他弟弟的手,又将他揽入怀中,在他耳旁轻声道:“通天……我带你回昆仑山吧?” 回去吧,我们回去就好了。 所有的遗憾,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仇恨……无论什么都好,我们还有足够漫长的,永无止境的时间,那么漫长的时间,我们为什么不能从头开始?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通天扬起脸看他,正对上元始幽邃入骨的眼眸,仿佛下一个瞬息便想将他拆吃入腹,吞噬殆尽。 偏偏却极力克制着,不肯轻举妄动半分,只低眸在他耳边道:“通天……与其问为兄昆仑山上的桃花开得如何,不如你同为兄回去,为兄亲自带你去看,好不好?” 他问他“好不好”,低下头来,那样温柔,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紧张,小心翼翼地问他。 可他抬起首来,目光平静,近乎从容:“哥哥,我们回不去了。” 我们早就已经,回不去了。 元始抓着他衣袍的手倏忽用力,语气沉沉地压下:“通天!” 圣人闭了闭眼,已然挣脱了他的怀抱,脱身而去,神情淡漠,眉眼疏离,遥遥望着他兄长的身影。 后者通身如坠深渊一般,垂眸瞧了他片刻,忽地弯起了唇角,冷冷一笑:“好,好得很。” 那语气愈发冰冷,却又透着说不出的缠绵悱恻,一字一句,温柔入骨。 “通天,我的弟弟。” “你不肯跟我回去,难道我就不能亲自抓你回去了吗?” 第144章 他赠我以利刃,我还之以尖刀。 他投我以伤疤,我报之以疼痛。 于是他终究想离我而去,我却抓着他的手紧紧不放。 如此,是不是也算是感情深厚? 广成子只听得外面一声巨响,他匆匆而去,却只见得两道在天地之间彼此遥望伫立的身影。 满园的梅花终究是遭了难,在如雪的剑光下凋零殆尽,剑光肆虐而过的下一刻,漫天的冰雪席卷而来,令那嶙峋的枯枝尽皆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白梅映雪,雪映梅花。 谁又能分得清到底是雪还是梅花?尽皆化为乌有矣。 通天凝眸望着眼前之人,以自身剑意凝结成霜雪般的长剑,轻轻握在手中,感受着从指腹上传来的刻骨寒意。 那人广袖轻拂,手指轻轻搭在那柄三宝玉如意上,目光凝视着他,透着冰冷的寒意,以及无法言说的危险情愫。 在两人彼此交锋,靠得最近的时候,他能感知到那落在他颈项处的温凉的吐息,伴着始终无法忽视的危险感。仿佛下一个瞬息,他便会在他侧颈上落下一个吻。 随着这个吻的落下,紧接着便是一寸寸地吞吃血肉,纠缠不清,直至双双堕入无间炼狱之中。 通天垂了眼,折身避开。剑意所化的长剑抵着那朝他打来的玉如意,又顺势劈开了迎面朝着他而来,威势惊人的法术。剑气浩浩荡荡,顷刻间劈开了厚厚的云海,隐约听见一声电闪雷鸣的响声,云海翻涌挣扎,黑压压的模样,仿佛有一场暴雨将至。 三界的目光仿佛又落在了九重天上,遥遥注视着此地的异动,伴着或惊异,或惶恐,或纯粹在看热闹的神情。 金灵圣母抬起首来,目光锐利地朝着此地望来,旁边的无当亦有所感,匆匆站起身来,便要来寻他们的师尊。老子于天庭之中抬首,眼底带着几分无奈,忍不住又叹了一声:“通天……” 外界的动静却丝毫没有影响到此间的两人。 元始天尊垂眸望着他的弟弟,眸底暗色微沉,仍道:“跟为兄回去就有那么不好吗?为什么就是不肯听话?” 回去?如何回去呢? 通天闻言低眸一笑:“哥哥,我们确实有过很好很好的开始。”可那很好很好的开始,并不意味着他们能走到最后啊。 元始道:“是你不愿,并非你不能。” 通天点头,坦诚极了:“确实是我不愿。” 元始面沉如水。 他却笑意盈眸,扬起脸看他:“哥哥这般懂我的心,又何苦再来苦苦逼我?” 元始声音微冷:“难道不是你在逼为兄吗?” 通天叹气:“既然如此,那我们还是在此,做过一场吧。” 话音落下,天地间又是一阵雷鸣。 他仗着长剑在手,身姿缥缈如烟,如闲庭散步一般,在那纷纷然朝着他砸落的雷霆之中穿梭,未曾令那落下的雨水沾染他衣袍半分,剑光映着漫天的雷霆,自是清绝夺目,圣人乌发红衣,在昏暗无光的天地之中,更显动人心魄。 元始的视线落在他弟弟身上,目光沉沉,袖中的手指攥得极紧,抬手,玉清神雷猛得砸落。 下一瞬,他消失在原地,又忽而迎了上去。 剑意所化之剑再度与三宝玉如意碰撞在一起,隐隐约约的,仿佛能听见两件兵器齐齐发出的低鸣之声。 元始低头便能对上他弟弟的目光,波澜不惊,宛如一潭幽邃的深潭,又似流转着神秘莫测光华的玄玉,含着笑意望着他。他面无表情地将他的剑意压了回去,又忽而低下头来,顺势吻上了他的眉心。 后者的身躯微微一顿,抬起首来,似是带着几分无奈:“哥哥,你就不能专心一点吗?” 他说着,剑光割断了天尊的一角衣袍,被狂风卷着,不知道刮去了何处。 元始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迫使他的剑势不能再往前一步,闻言淡淡地应了一声:“为兄还不够专心吗?” 他的眼里从头到尾都只有他弟弟一个人。 难道这还算不上专心吗? 他弟弟像是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闻言翻了个白眼,身形一动,再度抽身而去,手中三尺青锋平举,无瑕的剑身之上流转着清冷的月光,衣袍翻飞,眉目冷清,宛如云端之上垂眸凝望着世间的神祇。 他抬起首,遥遥望去,但见剑光穿云破晓而来,目之所及,唯有一片耀眼至极的白光。 天尊垂首,掐诀,淡金色的圆弧状结界骤然成型,将那铺天盖地的剑光生生拦在外头,只听得长剑撞在结界之上,晃荡出无数道波澜,引得结界颤抖不已,又一寸寸地化为齑粉。 在结界彻底破碎的那一刻,他准备的大型法术也已然成型,随着他手指一指的方向,转而朝着那位红衣圣人而去。 通天自原地消失,那术法失去了对象,猛然朝着大地砸落,转眼燃起了滔天的火光。 天地仿佛在颤抖,在震动。 为着两个圣人之间的争斗,在不住地发抖。 广成子遥遥望去,心下颇为焦急,到底也无法插上半手。远处,又传来金灵圣母与无当圣母二人匆匆而来的声音,他下意识抬头望去,正好对上了她们两人望来的目光。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金灵牵住了无当的手,目光从广成子身上从头到脚地扫了一遍,又朝着头顶的方向望了一眼,倏地敛眸一笑。 “广成子。” 嗓音淡漠。 他平静地应了一声:“金灵师妹。” 看了一眼无当,又道:“无当师妹。” 双方的面色看上去都有些奇怪,那些曾经的仇恨仿佛又重新浮现在了眼前,清晰至极,历经千年,依旧刻骨铭心。 那是亲眼瞧见兵刃从身躯中穿过,感受着鲜血一点一点从残破的身躯中流淌而出,生命在控制不住走向尽头时永远难以忘怀的痛苦,那是在同旁人闲聊细语之时,忽而提及某个早已逝去之人的名字,却发觉无人应答,于是后知后觉想起,他/她劫数难逃,化为灰灰时的茫然。 长夜漫漫,辗转反侧。 忽而披衣起身,抬眸望着庭院中永恒的明月。 却再也不是碧游宫中的月亮。 焉能不恨? 自是深恨! 通天如有所感,在与元始交锋的间隙中垂落了眉眼,遥遥望去,忽而出神。 他望着他的两个弟子,目光又落在同她们对峙的广成子身上,熟悉的记忆在脑海之中翻涌,唤醒了某些从未消逝过的情绪。 是仇恨吗?是痛楚吗?也许还带着几分始终不曾释怀的不解,以及至深的茫然。 宛如孤身一人行走在漫无止境的大雪之中,四处看看,却什么也没有瞧见,什么也不曾拥有。 师尊,兄长,弟子…… 到头来,他所有想要留住的,终究是……什么都没有留下。 “通天!”耳旁传来他兄长熟悉至极的声音,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怒意与说不出的惊慌失措。 他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垂下首来,看着法术的光芒朝着他飞掠而来,而他静静地看去,却忽而连抬起手指抵挡一二的力气都没有了。 便任由那道光芒洞穿了他的掌心,带来清晰入骨的痛楚。 糟糕。 前脚还说他哥哥不够专心,后脚他自己却走了神。 实在是不应该极了。 通天一边想着,一边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还是疼痛好啊,越是疼痛,他便愈发的清醒。那些天真至极的妄想,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本就是不应当存在的,他既然已经选择了自己的道路,便应该义无反顾,毫不犹豫地走下去。 可是…… “真疼啊。”他喃喃自语。 又仰起首来,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茫然,扯了扯身前之人的衣袖,委屈至极地同他撒娇:“哥哥,我好痛啊。” 元始抓住了他的手腕,手指隐隐发颤。 听到通天的话后,他的心也仿佛被伤到了似的,控制不住地疼了起来。 他难道就不会痛吗? 通天……你这样待我,我难道就不会痛吗? 他垂落了眼眸,怔怔地看着面前之人,仍是忍不住上前拥住了他,轻声哄道:“是为兄错了,为兄不该和你争吵。”手指又迅速地凝结出治愈的法术,不要钱似的落在通天的掌心之上,令那法术造成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着,很快伤口便小了下去,渐渐消失不见。 可是通天扬起脸看他,眼底情绪明灭不定,声音轻到了极致,连他也听不太清楚。 “元始……你终究是不明白。” “什么?”他问。 但眼前的红衣圣人只是摇了摇头,带着几分倦意闭上了眼眸,什么也没有说。 他顿了一顿,到底也没有追问下去。 远处,老子慢悠悠踱步而来,看着他们两人的模样,又是忍不住摇头叹气:“你们打完了?终于肯消停了?” “我们三清这是没救了是吧?非要让全洪荒都知道我们三个内部不和是吗?”老子道,“你们两个能不能看看别人家的兄弟是什么样的,稍微跟别人学一学啊?远的不说,就说那接引准提,人家好歹在齐心协力为西方兴盛而努力呢,你们两个能不能给为兄注意一点影响啊??” 长兄那叫一个痛心疾首啊。 元始低头对着通天道:“累了吗?累了就先同为兄回去?” 通天点了点头:“好吵啊哥哥,我们还是走吧。” 元始也不多言,顺势就把人抱了起来,又轻声问道:“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等会我再煮上一碗药,你可以先吃点东西压一压,这样也不会觉得喝药难受。” 通天道:“都可以吧。反正哥哥总是懂我的口味的。” 老子:“……” 老子:“???” 他怒道:“你们两个!” 通天两眼一闭,往元始怀中一靠,直接开始了装死。 元始拧了拧眉头,带着几分不满地望了一眼老子:“长兄,声音轻点,不要打扰了通天。” 老子:“……” 就他喵离谱好吧?! 合着你们两个专门针对我一个是吗?? 什么三清不三清的。 他也想,他也想动手把两个弟弟都给揍上一遍啊(╯‵*′)╯︵┻━┻ 第145章 昊天步履沉重地从紫霄宫中回来,一抬眼就瞧见他天庭上的房子又着火了。 ……猴子不是已经被压在五指山下了吗?这又是哪路英雄豪杰动的手? 他抓住千里眼和顺风耳一问,哦,是猴子的师尊和二师伯啊,那没事了。 等会儿,这两位圣人怎么又打起来了?老子圣人呢,这回他帮谁?听说谁也没帮,好吧,看样子问题不大了。 昊天镇定地点了点头,熟练地安抚了一下被吓得战战兢兢的千里眼和顺风耳,便匆匆忙忙去寻瑶池了。 瑶池听了他的话后,微微陷入了沉思:“道祖他有事寻通天师兄?可有说是什么事情吗?” 昊天道:“道祖只说他颇为想念师兄,想让师兄去看望看望他。” 瑶池问:“仅仅是看望?” 昊天摊手:“那我就不知道了。” 瑶池沉吟了许久,抬头望了他一眼,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你是觉得道祖他这个命令很奇怪,还是觉得道祖……?” 她并未将话说完,无声地与昊天对视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确认了她的想法。 瑶池浅浅地蹙了一下眉:“说实话,道祖的事情我们也是没有丝毫办法的。既然他要找通天师兄,恐怕师兄还是要去见他的。” 昊天沉吟:“我就是在想怎么同师兄说。” 瑶池想了想,起身转了一圈,又道:“论起陪在道祖身边的时间,师兄算是道祖那六位弟子里最多的那个了,封神后的那一千多年,师兄也一直同道祖待在一起……” 昊天明白了。 他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我直说便是,想来师兄心里也是清楚的。” 瑶池道:“你过去的时候也注意一下,通天师兄似乎又和元始圣人吵起来了,如今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要是情况不对,你就同金灵圣母交代一下,再由她转告给师兄吧。” 昊天闻言又是一叹:“我刚回九重天就发现不对了。唉,他们这对兄弟的关系还是有点微妙啊。” “说是兄弟又不是兄弟,说是仇敌又做不了完全的仇敌,甚至还在里面夹杂着一点藕断丝连的情愫。” 昊天想起以前每一次瞧见元始和通天相携来到紫霄宫时的画面,忍不住摸了摸下巴,露出一丝怅然的神色:“爱不是爱,恨也不是恨,爱的乱七八糟,恨也恨的乱七八糟,也不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还有洪荒。 在圣人的彼此争斗,互相博弈之中,不知道洪荒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瑶池道:“总归有道祖在,洪荒的天是塌不了的。” 昊天应了一声:“也是。” 只要洪荒的天不会塌,无论圣人们怎么争斗,都算不上什么大事;要是洪荒的天真的塌了……那圣人们之间的争斗不就更加算不上一回事了吗? 三清殿中。 通天含笑望着金灵和无当:“怎么突然过来了?放心,为师这里没事。” 金灵凝视着她的师尊,视线落在他的左手手掌上,浅浅地蹙了一下眉头:“师尊……” 无当倒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摆出一副轻松的模样,又笑着走上前去,伏在通天身旁,任由师尊抬起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师尊,您没事就好。我们就怕出什么大事,忍不住过来瞧上一瞧。” 无当:“既然您说没事,那我和师姐也就可以放心了。” 通天低头对着无当温和一笑,目光又落在金灵身上,朝她招了招手,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好了,都瞧见为师没事了,怎么还拧着眉头,小心我们家小金灵变成老头子老奶奶了。” 金灵皱眉,叹气:“师尊。” 通天眨巴眨巴眼睛,可怜兮兮道:“好徒儿,笑一笑嘛。” “不要学你们大师兄那样,天天对着为师唉声叹气的,搞得为师偶尔出门一趟都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金灵道:“倘若师尊当初没有把整个截教和一群师弟师妹都甩手丢给多宝师兄管的话,我想大师兄也不会想对着您唉声叹气的。您是不知道二师伯找上门来,得知您又偷溜出去找东皇陛下玩时的那个黑沉沉的脸色,周围的温度就差滴水成冰了。” 通天带着几分心虚地咳嗽了一声,略微直起了点身子,语气深沉:“为师知错了。” “要是为师认真道歉,小金灵会愿意笑上一笑吗?” 红衣圣人含笑问她。 金灵望着她的师尊,眸光如水波般晃了晃,袖中的手指下意识攥紧了一瞬。 师尊…… 她抿了抿唇,到底是弯眸浅浅一笑。 通天撑着下颌,懒懒散散地笑了起来,眸光清朗,灿然若星:“就该是这样的啊。为师的弟子,本就该是这样高高兴兴的样子。” 金灵:“……” 那师尊您,会好好照顾好自己,再也不让她们担心吗? 还有她们那位“二师伯”。 她微微侧首,朝着另一边望了一眼,眼底情绪明灭不定。 另一边的屋子里。 老子先是瞧了一眼垂首肃立的广成子,目光又落在元始身上,为他们两人设下了一个隔音结界:“说吧,怎么又和通天吵起来了?” 元始并不回答,只吩咐旁边的童子煎药,他注视着炉中一味又一味或煎或煮的药材,丝毫没有理睬老子的心思。思绪仍然停留在先前通天走神的那个瞬息。他弟弟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避开那道法术,偏偏他就这样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任由他的法术洞穿了他的掌心。那个瞬息……通天在想什么? 他在发觉不对的时候竭力偏转了术法的方向,却仍然堪堪擦过了他的掌心,鲜血涌出的那刻,他大脑已然一片空白。 元始闭了闭眼,压下微微颤抖的眸光。 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处处都有些不对劲。一定有一个原因,才会让通天莫名其妙地放弃了抵抗,可是,又是什么缘故呢? 他的心情糟糕极了,完全不想理睬旁边仍然在嘀嘀咕咕的老子。 老子却仿佛丝毫没有看懂他的脸色似的,继续道:“恐怕西方那边又在看我们的笑话了。西游量劫近在眼前,我们内部的矛盾却始终无法消除,为兄担心……” 他又叹了一声,目光沉沉。 元始眸光冷冽,寒声道:“兄长在乎的,只有玄门的气运吗?” 老子叹气:“为兄倒也想关心关心你们,就怕你们压根不让为兄关心啊。为兄都同你说了,感情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你若是能够放下这段感情,通天也能彻底得到自由。” 元始抬眸,极为冰冷地扫了他一眼。 老子:“……也劝过通天,让他早日忘记封神量劫之中发生的事情,这样也能成全你们这段自开天之初便延续至今的缘法。” 后者微微垂落了目光,片刻无言。 老子摇头叹气:“要么放下,要么成全。你们偏偏两个都不选,是想就这样纠缠一生,至死方休吗?” 元始:“……有什么不好?” 老子垂眸看他。 元始眸光淡淡:“纠缠不清,至死方止,难道不也算是一生一世?他爱的人是我,恨的人也是我,爱恨皆我,我便是他此生全部的心之所系。待到万万载后,后人提起他时,永远也无法避开我,我们二人的姓名永远并列一处,如此,便是永生永世了。” 他唇角微弯,眼底带着几分讽刺:“我对此还有什么可以奢求的?” 老子半晌无言。 许久之后,他道:“元始,你疯了。” 元始只是垂下首来,凝视着童子将煎好的药摆在红木的托盘上,刚刚煎好的药汤,热气一点点往上冒,氤氲着清浅的雾气。 他看着童子将药端了过去,也懒得再去理睬他们的长兄,径直去寻通天了。 殿内。 红衣圣人如有所感,抬起首来,朝着殿门的方向望去,一眼就瞧见了他的兄长。 天尊自门外而来,衣袂轻拂过长阶,眉眼冷淡,仿佛覆着一层冰冷的霜雪,又在对上通天的目光时,顷刻流泻出温柔之色。 “通天。”他轻声唤道。 * 昊天也道:“通天师兄。” 昔日侍奉道祖的两位童子之一,今朝天庭上管辖三界的玉帝,缓步从三清殿外踏入,对着面前的三位圣人垂首行礼。 通天抬起首来,略微避让了一下,又还了他半礼:“昊天师弟怎么突然来寻我,可是为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元始侧眸望来,眼底神色淡淡。 昊天摇了摇头:“非也,师弟乃是奉道祖之令而来。” 众人的面色纷纷变化。 通天将喝完的药碗往旁边一放,歪了歪头,笑着问道:“师尊寻我?他老人家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吗?” 昊天道:“道祖有令,让通天师兄抽空来紫霄宫一趟,他近来颇为想念你,希望你过去看望看望他。” 闻言,金灵神色陡然一凛,拢在袖中的手指攥得发白,眼底眸色沉沉。无当面上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焦急与担忧之色,抬首望着她们师尊。 元始猛然垂眸望向了昊天,眼底带着几分鲜明的不悦之色,属于圣人的威压沉沉压下,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 老子微微拧起了眉头,朝着通天的方向望来。 昊天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声。 抬起眼来,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 周围的人的情绪都显得糟糕极了。 通天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似的,摸了摸下巴,又问了昊天一遍:“师尊说近来想念我,想让我过去看望他?” 昊天点头。 他也笑了起来,干脆道:“不去。” 昊天:“……??” 昊天惊恐:“通天师兄!!” 红衣圣人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理直气壮极了:“我都陪着师尊整整一千年了!现在百年不到,有什么好想的,我才不去!” 第146章 天地间黑沉沉的一片,但见乌云翻滚,紫黑色的雷霆轰隆隆地砸在大地上面,片刻之后,忽有一片耀眼刺目的白光充斥视野,转瞬又陷入一片极为压抑的黑暗之中。 天庭上的花花草草都不由自主地瑟缩了起来,诸位仙家带着几分茫然的神色抬首望去,又很快瑟瑟发抖地低下头来,嘴里控制不住地发出声音来:“道道道道道……道祖?!” 道祖怎么会突然降临在天庭上? 难不成,难不成是为了之前两位圣人争斗的事情而来吗? 鸿钧的身影出现在半空之中,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弟子,语气无悲无喜,仔细听去,似乎还带着些许的不悦:“通天,你把刚刚说的话再给为师重复一遍!” 圣人仰首,笑盈盈的模样:“师尊明明都已经听见了,为何还让我再重复一遍。” 昊天拼命给他使着眼色,听到这一句后以袖掩面,面露绝望之色。 完了啊! 鸿钧:“哦?你的意思是不想来紫霄宫看望为师?” 通天很是自然地回答道:“可是弟子已经陪了师尊那么长的时间了啊,总不能一直陪在师尊身边,哪里都不能去吧?” 鸿钧神情威严,隐隐含怒:“为师既然唤你前来,你就当速速前来,怎可以言辞搪塞?” 通天也道:“那我就是不来,师尊能拿弟子怎么办?有本事,您亲自下界来带走弟子啊?” 天庭上的仙家们:“……” 他们默默地擦着头上的冷汗,幽幽地叹了一声。 通天圣人啊,您讲话不要这么嚣张好不好?您是真不怕惹了道祖生气,他老人家亲自下来揍你啊? 果不其然,道祖看上去生气极了。 天庭上电闪雷鸣,银蛇狂舞,九霄神雷轰隆隆地砸了下来,将地面上的草皮都硬生生掀走了一层,露出了光秃秃的,坑坑洼洼的地表。狂风肆虐,掀起了从殿内走出的红衣圣人的衣袍,自那宽大的袖中涌入,将那衣袍吹得鼓起,连带着圣人那用青簪挽起的墨色发丝,都随着肆虐的狂风微微扬起。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那雷霆劈了半天,愣是不曾擦过通天的衣袍,更别提伤到他一根头发丝了。 通天也仿佛察觉到了这一点似的,弯眸浅浅一笑:“师尊。” 道祖不曾回应他弟子的声音。 又过了许久,通天方才听到一个淡淡的声音:“通天,你就非要气死贫道才肯罢休吗?” 他闻言抬头,对上了紫衣华发的青年微微拧起的眉头,后者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这话听来着实严重,昊天忍不住为他这位师兄捏了一把汗,却不料红衣圣人颇为高兴地弯了弯眉眼,露出了一个分外纯粹的笑容,真心实意地开口道:“通天哪里敢气师尊,师尊向来宠我护我,弟子粉身相报还来不及,又哪里敢来气您?” “那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鸿钧斜眼睨他。 通天摸了摸自己的脸,甚是无辜地笑了起来:“什么意思,当然没有什么意思啦。师尊啊,我的意思您还听不懂吗?您肯定是懂弟子的意思的啦,所以您不如再意思意思一下?” “停停停,还不快给贫道住嘴!”鸿钧听了头大,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哪里来的这么多意思,尽会在贫道面前耍贫嘴。” 通天只笑。 又不忘给他两个弟子递去一个安抚的,“凡事有为师在放心便是”的眼神。 对上了通天的目光之后,金灵和无当的神情方才好看了那么一点点,虽然眼底仍然带着几分担忧焦急的情绪,但比起之前那种晴天霹雳的状态已然好转了不少。 另一边,元始亦跟着他弟弟匆匆走了出来。 天尊的眉眼间浸染着冷冽如霜雪般的寒意,一寸寸地凝结而成,注视着旁人时,会令人忽而生出被刀锋刮过的冰冷感。 他先是抬首望了一眼鸿钧道祖,目光又紧接着落在通天身上,眼底寒意凝聚,忖度片刻,仍是站在了通天身旁,摆明了是个庇护的姿态。若是鸿钧想要对通天动手,他顺势就能将之拦下。 好在鸿钧目前仍然没有动手的意思,那道虚影垂下首来,继续在同通天说话。 但闻道祖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浩浩荡荡,引动着周围的风雨雷电,依旧带着无边的威势。 可是落在天庭上的诸位仙神耳中,却令他们不由自主地泛起了嘀咕。怎么说呢?这声音里怎么总觉得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味道啊? 鸿钧淡淡道:“说吧,你到底怎么才肯来紫霄宫看望贫道?” 通天闻言,转了转眼珠子,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方才深沉地开了口:“等到沧海变成了桑田,一去不复返的时间忽而回头,早就注定好的命运突然被谁打破……” 天庭上的仙家们纷纷擦起了头上的冷汗。 鸿钧语气平静:“别逼为师现在就下界来揍你。”然后揍完就把你给提溜走,免得你再继续祸祸洪荒。 通天无奈地摊了摊手:“那师尊总得告诉我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允许弟子我回来啊。弟子好不容易才和——” 他停顿了一瞬,一眼就瞧见旁边静静凝视着他的元始,到了嘴边的话转了转,又十分自然地接了下去:“才和我那两位兄长团聚,还没好好交流一下多年不见的感情,还有我那些徒儿们,这么长时间不见,弟子实在是放心不下他们啊。” 鸿钧的目光仿佛也从旁边的两位圣人身上扫过。 老子、元始…… 多年不见的感情? 他这小徒弟还真敢说啊。 什么感情,怕不全都是孽缘。 刚刚你们还轰轰烈烈地打了一场呢,真当为师没有看到吗? 至于那些截教弟子……罢了。 道祖摇了摇头,叹了一声:“好了,在取经人前往西天取经前,贫道会让你回来的。你就上来陪贫道待上一段时日,同贫道说说话就好,旁的事情贫道也不需要你做。” 通天笑了起来:“那弟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正大光明地转过身去,唤了一声金灵、无当,又对着他两个弟子道:“既然为师要去紫霄宫陪你们师祖,天庭上的事情就交给你们去管了,若是出了什么事情,记得来紫霄宫寻为师出手。千万别什么事情都自己扛,听到了吗?” 金灵与无当对视了一眼,纷纷垂首应下:“弟子遵命。” 她们两人皆明白了通天的意思,知道通天是想保护她们这些弟子。只要圣人还能从紫霄宫回来,不是被道祖扣着不放了,那问题就不会严重到哪里去。 虽然这并不能完全消除她们的担忧,但总比全然未知的局面要好。 通天又抬起首来,望向了一旁凝视着他的元始。后者的神色隐约有些难看,想来是被这突然发生的事情打了个措手不及。按他兄长这段时间的表现来看,他大概是不愿意自己离开他半步的吧? 他莫名在心底叹了一声,又笑着唤道:“哥哥。” 元始静默不言,眼底仍然是一片冰冷刺骨的情绪,却依旧走了过来,轻轻牵起了他弟弟的手,两人的衣袂交错,近得仿佛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于是渺茫天地之间,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他道:“哥哥答应我铸造的剑可莫要忘了啊。” 元始嗯一声。 他又道:“到时候,哥哥要来紫霄宫接我回来吗?” 元始倏地握紧了他的手,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许久许久,他低哑地应了一声:“好,我来接你。” 通天便又笑了起来。 眉眼明亮,无忧无虑。像极了昔日天真明快的样子。 心里却道:真奇怪啊。 他和元始现在到底算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呢? 为什么明明是一场再正常不过的离别,落在他们身上,竟硬生生有了三分恋人之间生离死别的意味?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也并没有那么多离别的悲伤愁绪,怎么能把氛围搞得这么奇怪? 果然还是元始的问题吧? 毕竟他可正常了。 要不是他拿那样的眼神看着他,也不至于把他也给硬生生地带歪掉,搞得他也变得奇奇怪怪了。 通天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声,很快又将这一截抛之脑后,重新琢磨起鸿钧的意思来。 让他去紫霄宫陪他说话? 世上有这么简单的事情吗? 所以说,这到底是他师尊的意思,还是那一位的意思呢? 事情似乎变得有趣起来了呢。 通天懒懒散散地一笑,朝着三十三天外紫霄宫的方向望去,眼底带着几分好奇之色。 趁此时机,或许他还能做些别的事情呢。他和元始待在一起的时候,到底是颇有几分钳制,不仅是对他来说,对元始也是一样。无论想做些什么都有些束手束脚的,不得不顾忌着对方的情绪。 如今既然他们顺理成章地分开了,他的兄长也能自由地去做一些事了吧? 到头来……也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 谁也不必去埋怨谁,谁也不用去憎恨谁。 要恨就恨这时光,终究是让他们两人都面目全非。 他再也不能同从前一样毫无保留地信任他的兄长,亦如他的兄长,同样也无法再将他当成最初那个天真无邪的好弟弟。 又能怪谁呢? 要怪,就怪他确实已经不是那个昆仑山上,曾为他兄长为他种下的三万株桃花而欢喜的年少天真的上清通天吧。既然他再也不会为那简简单单的桃花而欢喜,又怎么能奢求他的兄长依旧是曾经的模样? 终究成了奢望。 元始一直关注着通天,自然能在刹那之间感受到对方身上微妙的情绪,可当他拧起了眉头,仔细地看去,却只对上了通天无懈可击的笑容。他弟弟扬起脸对他笑,眸光盈盈,灼灼生辉。 “哥哥,再见了。” 他微微一顿。 通天便又将手抽了回去。 第147章 他好像确实猜不透他弟弟的心思。 元始想。 他像是在故意折磨他,玩弄他的感情,笑盈盈地以此为乐,偏偏又在一举一动之中暴露出那点隐约可见的真心。他分明能够感知到那熟悉的爱意,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爱意如流沙一般从指缝中溜走,而他始终抓不住,又留不下。 他是爱他的吗? 元始凝视着他弟弟的双眸,试图确认着这一点。 又微微侧过首去,望向了一旁的金灵圣母与无当圣母,他的两位“师侄”。 那么,他也是恨他的吧? 或许他并不是不清楚他弟弟的心思。 他从头到尾都知道他想要什么,又为什么而恨他。他那么熟悉他的弟弟,他们从开天之初便相依为命,一起度过了无数漫长的岁月。他怎么会不懂他的心思,怎么可能会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他心知肚明。 他了然于心。 正是因为他洞彻了一切,清晰地知道通天的一切想法,他方才对通天无可奈何。 “……” 他该怎么办呢? 长风吹拂着他的衣袍,天尊眸光微沉,遥遥看着圣人的身影远去。 偶一个瞬息,他弟弟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似的,又回眸对着他浅浅一笑,天地悠悠,浮云来去,鲲鹏直上了九万里的云天,掀起的大风卷席着一路将它送到南海,红衣圣人也仿佛乘着长风而去,径自入了那三十三天,前往位于混沌之中的紫霄宫。 他想抓住他的弟弟,就像是想抓住那飘摇不定的长风。 风是自由自在的,谁又能抓住自由自在的风? 用爱意编织的锁链?用拥抱铸造的枷锁?还是亲手为他建造一个牢不可破的囚笼?或将这三者合而为一,从而将他弟弟彻彻底底地关在自己身边,再也无法离开他半步,如此,方才能令他永远也无法得以满足的心得到片刻的安宁。 真糟糕啊,他又想……把他弟弟关起来了。 哪怕这一次并不是通天主动想离开他的。而是他们的师尊……鸿钧道祖。 鸿钧。 元始念着道祖的名讳,眼底的暗色翻涌,又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微微抬起首来,望着老子慢吞吞地踱到了他的身旁,在他身旁站定,同他一道抬首望去。 “元始。”老子唤他,“你说我们师尊突然召通天前去紫霄宫,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元始的思绪微止,微微蹙眉,冷冷淡淡地望着他,等待着老子接下来的话。 长兄的面上带着几分沉思之色,缓缓开口道:“你觉不觉得师尊他来得太快了,就好像通天刚刚说完他不去紫霄宫,下一个瞬息,他便亲自降临在了天庭上。简直像是……他一直关注着天庭上的动静似的。” “不仅如此,他同通天说的话,前前后后给人的感觉也颇为不一样。起初似乎有些不悦,后来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纵容之感。若不是知晓世上并无第二个鸿钧道祖,为兄险些以为他突然之间换了一个人呢。” 老子仿佛在开着玩笑。 元始凝眸望去,眼底的寒意却是愈发深重。 他刚刚的注意力主要是落在通天身上,但这并不代表他并没有观察到旁人的动向,一旦开始回忆,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长兄之意是……?” 老子摇了摇头:“为兄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其他的倒也没有什么。毕竟师尊他老人家确实一向是喜欢通天的。突然想见一见自家小徒弟了,就把人喊去也未尝不可能。” 当真是这样吗? 元始定定地看着老子。后者亦平静地同他对视,又带着几分无奈地摊了摊手。 他倏地转过身去,遥遥望着紫霄宫的方向。 眸光暗沉,仿佛想透过那三十三天,瞧见他弟弟此刻的模样。 * 三十三重天,一重连着一重,最高乃是离恨天。 自三清成圣之后,又在三十三天上开辟道场,以彰显圣人之尊,乃是与这片天地同等尊贵。只是后来他们兄弟三人又各自在人间寻了道场,谁也没有真正居住在这三十三天上,反而显得此地寂寥了几分。 通天从一重重的天地中穿过,思绪翩然之间,倒又想起几分往事来。 从前他和元始关系好的时候,在三十三天上开辟道场也是彼此挨着彼此的,他的上清境禹余天与元始的玉清境清微天堪称是彼此相邻,在那之上,才是他们长兄的太清境大赤天。 那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就想一直同他待在一起,想尽可能靠得近些,再近些,结果就连自己的道场也建成了这副样子,如今看来,倒是徒增了笑话。 好在他后来也算是吸取了教训,把碧游宫建在了东海之上,离昆仑山隔着十万八千里之遥,总不至于和元始抬头不见低头见了。便是有人想强行路过,也得穿过大半个洪荒。 不是有戏言是这么说的吗? “阐教西极镇昆仑,万仙来朝碧游宫。” 西极昆仑,东海碧游,确实如他所愿,隔着十万八千里了。 虽然人家想找上门来的时候,仍然是可以找上门来的,就像是三教共签封神榜的时候,又或者是广成子三谒碧游宫的时候。他又不能带着他那群弟子彻底跑路,上天入地遍寻不得,既然还在洪荒上,那总会被人找到的——然后麻烦就跟着来了。 通天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世人尽皆向往桃花源,觉得只要躲在桃花源中便能躲掉人世间一切灾祸,倘若世上真的有一个桃花源的话,他说不定也得在里面避一避难,弹指间万万载过尽,他也差不多可以超脱世外了。 到时候有人问他,你还记得封神吗?他说,贫道已经放下了。 那人再问他,你觉得元始如何?他说,贫道已经不记得他了。 端的是执念忘尽,斩尽痴妄,从此无悲无喜,无嗔无痴,坐看红尘万丈之中世人的悲欢离合,而己心不动分毫,任他千劫万难不止,恩怨情仇不休,都与他再无干系。 那便是真真正正的超脱了。 圣人饶有兴致地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唇边不由绽开星星点点的笑意。 ……要是真的能这样就好了。 他摇了摇头,抬起首来,望着面前熟悉的宫阙,笑意盈盈地停下了脚步。 没错,就是女娲娘娘的娲皇宫。 虽然他确实答应了他师尊要去紫霄宫中看望他,但这不是正巧路过他师妹的道场吗?俗话说得好,来都来了,岂能不同他师妹打个招呼?要是他师尊有意见的话,就亲自来找他呀=v= 顺带的,也让他再试探一下他师尊的情况吧。 * 有多少人还能记得年少时的自己,天真的,无畏的,相信这世间有着公道正义,相信未来永远光辉灿烂。只要经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就能实现自己最想要的,那个美好无瑕的梦想。少年的梦想滚烫炙热,远非后来经历过冷酷的现实之后,满地残留下来的一地灰烬。 风一吹,那灰烬便散了漫天,不知去往何处,连带着年少时的往事,曾经无话不说的挚友,都成了记忆里黯淡失色的一角。 娲皇宫中。 女娲垂眸望着自己面前摊开的玉简,望着那熟悉的宁静出尘的字迹,眼底终是带上了几分恍惚之色。 就好像她心底尘封已久,落满灰尘的一角,忽有一阵大风吹过,将上面的灰烬强行吹走,刺眼的阳光照射了进来,生生刺痛了她的双眼。她就坐在这一地的废墟之中,茫茫然地抬起首来,望着忽而将她照亮的阳光。 像是突然被人从黑暗之中拽入光明一样,在那个瞬息,并未觉得欢喜,反而生出了莫名的不适感。 她念着她挚友的名字:“后土。” 却在那个瞬息,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当年的洪荒上有多少惊才绝艳的人物,昆仑山上的三清,太阳星上的帝俊和太一两兄弟,巫族的十二祖巫,西方的接引准提……那么多的人,为了求得大道苦苦寻觅,无论是入红尘历劫,又或者是历经千辛万苦来到三十三天外听鸿钧道祖讲道,她作为那些人中的一员,却从未觉得自己会输给他们一筹! 纵使大道迢迢,遥不可及,然我心所向,岂可畏惧! 她一步步地行来,先是拜入鸿钧门下,又得了一道鸿蒙紫气,在她几位师兄悟得成圣契机之前,在不周山下抟土造人,最先悟到了冥冥之中的天机,最终在不周山下悟道成圣,乃是洪荒第一位成圣的圣人。 平生夙愿,煌煌大道,终于伸手可触,那一瞬的她,自然是骄傲而耀眼的。 世人尊称她为女娲娘娘,两位妖皇为她送上贺礼,通天师兄笑眯眯地从昆仑山上溜下来,也是极为高兴地为她祝贺,而她抬眼望去,后土和玄冥亦从巫族赶来,拉着她一道庆祝。她的兄长伏羲则站在她的身旁,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几乎以为这就是她的未来了。 光明的,灿烂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可那时的她并不知道,即便是成了圣人,依旧留不住她最想要留住的东西。 圣人之下,皆为蝼蚁,可是天道之下,圣人亦是蝼蚁。纵使你神通盖世,仍旧不抵天数无情。 巫妖量劫之中,她失去了她的兄长伏羲,也失去了诞生她孕育她的种族,亲朋故友反目成仇,尽皆离散,到头来,竟只剩下了这一座空空的娲皇宫。 世人仍然尊称她为女娲娘娘,甚至比平日里更为敬重。也许是因为她既是人族的圣母,亦接替了妖皇帝俊的职责,替他守护好巫妖量劫后苟延残喘的妖族。可谁也不会知道,她同样为天数所钳制,再也不得往日的自由。 在量劫结束那日,冥冥之中,她听到了天道的声音。 天道同她道:“女娲,你既已受人族的供奉,与人族气运相连,自当断绝与妖族的一切联系。” 她问:“倘若我想为妖族留下一线生机呢?” 天道答:“你若是想以一己之身担负起人族与妖族两族的气运,这片天地便再也容不得你。” 她仍问:“倘若我想为妖族留下一线生机呢?” 天道静默了许久:“……那你便再也不能离开娲皇宫了。” 她答应了。 于是自巫妖量劫之后,那么漫长的岁月之中,她便彻底待在了娲皇宫中,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只留了恶尸仍在人间,替她偶尔去看望一下待在火云洞中的兄长。 娲皇宫中的梧桐树一日接着一日地衰败了下去,一如她的心境一般,愈发显得浑噩。她的心是如何,这片梧桐树便是如何,所以通天前来看望她时,所见的便是这样一片颓败的宫阙。 她恨自己哪怕身为圣人,依旧是这般无能为力。 却也庆幸着自己起码是一位圣人,这样在天道面前,她依然能够以自己的自由,保下妖族最后的血脉——但也仅仅如此,天数如此,岂会容得了妖族重新兴盛?也不过是这样一日连着一日,苟延残喘地活着罢了。 或许终有一日,妖族仍然会走向灭亡。 她所做的一切努力,终究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 即便是如此,她依旧要日日地坚持下去,直到命运降临的那一天。 这样的她,自然不会再是从前那个骄傲的,自信张扬的女娲娘娘。她又该以何等的面目,时隔万万载后,再去面对她曾经的挚友? 终究是一片无言罢了。 女娲忍不住又叹息了一声。 目光怔怔地落在面前的玉简之上,仍然不敢往下读去。 殿外,侍奉着她的侍女却匆匆敲响了她的门扉。 她一边问着何事,一边又抬首望去。 却见红衣圣人立于屋外,抬起眼来,朝着她懒懒散散的一笑,诸般风流写意,可堪入画,恰似她年少时的记忆:“风希,不知你现在可有闲暇,招待一下不请自来的贫道啊?” 女娲似是怔了一怔,又忽觉头疼似的,抬手抵住了太阳穴:“通天师兄,你是真的不怕被老师给打断腿啊?” 却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久久未见的笑容。 第148章 通天从屋外踏入殿中,闻言挑了挑眉梢,懒散地回答道:“师尊哪里会这么狠心?”而且他们三清乃是清气所化,气团子哪里来的腿?就算师尊他真的想打也没有办法啊。 女娲幽幽开口:“师兄,师妹我只是被困在这娲皇宫中不得外出,又不是真的完全不知道外面的动静。” 刚刚天庭上那么热闹,她在三十三天上都能感觉到底下的动静,更何况道祖还亲自降下化身召他小徒弟前去紫霄宫……啧,连她旁边侍奉的彩云童子都忍不住探出头去瞧一瞧下面的热闹了。 通天面不改色心不跳:“所以呢?” 女娲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他:“所以师兄你居然还敢中途跑来看我,甚至还不是和先前一样要么神魂出窍,要么捏一个化身出来,而是亲自上门。总觉得师兄你迟早会被道祖抓住揍上一顿呢?” “能盼我点好的吗?风希。”通天道。 女娲盈盈一笑:“不能!” 通天便叹了一声:“罢罢罢,说不过你。此事休要再提!都知道贫道来看你一次不容易了,不如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谈谈正经事吧。” 说着又朝着桌案上瞧了一眼,瞧见那熟悉的玉简后道:“后土写信来是想同你说什么?我看她那信像是已经写了很久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想办法递到你的手中。直到我去了地府一趟,她才下定决心托付给我,想来是有什么话一直想对你说吧?” 曾经年少时交好过的师兄师妹朝着殿内走去,在时隔无数光阴岁月,各人经历了各自的劫数之后,又如同很久很久以前在紫霄宫中求道时一样,围着棋盘坐了下来,说着点寻常之言。 当然,也许也并不是十分寻常。 女娲从桌案上拿起了那卷玉简,垂首望去,又瞧见那熟悉的字迹,开头一行便道:“问女娲娘娘安。” 她手指微微一顿,不由露出个苦笑来。 就是因为这个称呼,她才会在下定决心打开玉简之后,怎么也不敢继续往下看。 通天往她那边瞄了一眼,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带着几分无奈摇了摇头:“需要我替你看吗?” “别的倒也没什么,就怕后土在信里同你说些女儿家的私密之事,实在不好让我这个做师兄的知道,不然我倒是可以直接替你看了,再把她的话转述给你。”通天道。 女娲拿着玉简想了想,微微摇头,露出个释然的笑容:“罢了,这么多年了,我又有什么不能面对的?她既然托师兄你带信给我,想来是不会特意写封信来骂我的。” 就是不知道,她曾经的那位挚友,究竟想同她说些什么啊。 阴曹地府之中,牛头马面押送着冤魂怨鬼们从奈何桥上穿过,忘川河中的孤魂在河水中抱着执念挣扎,始终不肯饮下孟婆汤将前尘忘却。 后土坐在桥边的树墩下,为每一个过路的鬼魂送上一碗孟婆汤,看着他们一个个地排着队饮下那碗浑浊的汤,面上的神情变成白纸似的空白,被红尘世俗染上色彩的魂魄,在那个瞬息,又重新变成了干干净净的模样。 她旁边的鬼差们带着那些忘却前尘的魂魄离去,边走边道:“忘了吧,忘了就好。这一辈子的事情就算了吧,下一辈子记得好好过啊。” 后土望着他们远去,又望着下一批的鬼魂浑浑噩噩而来,而她永远坐在这里,平静地煮着那碗孟婆汤,等待着百年之后,这些魂魄第二次来到她的面前。 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人总是会忍不住想发疯的。 她到底还能忍耐多久呢? 曾经巫族的后土祖巫,到底还能忍耐这样的日子多久? 也许正是因为她已经无法忍耐下去,才会在瞧见那只猴子的第一眼,察觉到他身上来自佛门和玄门两方的气息时,忍不住出手试探一二。所幸她确实等到了那位通天圣人,也成功地将那封玉简送了出去。 可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依旧只能等待。 等待一个可能到来的机会,又或者只能在这暗无天日的九幽地府之中,按捺住心底所有的恨意与不甘,依旧受着天道的钳制,过着这样浑浑噩噩,一眼便能看到尽头的日子。 她也好,巫族也好,都已经忍耐了太久太久,忍耐到了最后,甚至已经不愿意再这样苟且偷生下去。或许在当初,能够死在巫妖两族的战场之上,亦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活着的人总要背负更多的东西。 不仅背负着死去之人的愿望,也要背负着仍然活着的那些人的未来。在这样的日子里渐渐地忘记了自己,只记得要努力地活下去。 可她是巫族的后土祖巫! 在那个惊才绝艳人物辈出的洪荒之上,她同妖族的东皇太一一样,本就是离圣人之境最近的准圣巅峰!在她身化轮回,创造地府之后,她在这九幽之中,已经差不多可以称之为圣人了! 她如何能心甘情愿永远困守在这个地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又怎能控制住自己的心,让它不至于生出痴嗔妄念来?! 后土微微抬起首来,朝着幽冥地府的上空望去,一直一直,直至落到那三十三天之上。 那么,她的友人啊,你是否同我一样,怀着同样的心呢? * “问女娲娘娘安。” “时隔数载,物是人非,不知女娲娘娘是否安好?” “每每忆起当年言笑晏晏,把酒言欢之景,后土便不禁生出几分怅然之情。纵使身在九幽之地,亦不由念起洪荒上春光融融,翠色漫山遍野的时节。想当年,亲朋俱在,坐而论道,彼此笑谈,虽不知何为人间至乐,却已得至乐之趣。而今之时,昔日亲朋,或死或散,魂魄不见,皆为尘土,上穷碧落,下至黄泉,茫茫天地,再无觅处。可悲可叹,哀恸不已。” “假使岁月可以回首,往事可以重来,谁不愿意回到当年?后土心心念念,然终不可得的,不过是同女娲娘娘昔日所共度的时光罢了。” “昔日故人,此生不见,纵然不见,心中可念?” “却不知故人之心,是否依旧是当年之心,故人之姿,是否一如我魂梦所牵之态。若有一朝得以再见故人,后土当感谢上苍,赠我这般幸事。” 女娲一句句地往下读。 又见她道。 “……巫妖两族之旧事,于后土心中,早已是血泪斑斑,既恨又悔。此恨却与女娲娘娘无关,乃是恨己身之无力,于此茫茫天地之中,仍如蝼蚁尘埃一般微不足道。又悔当初不曾劝阻几位兄长,亦不曾花费心力找出两族交恶之根源,待到今日,往事皆已化为灰灰,方才从中悟到一二玄妙,却终究是无力回天。” “世人常常把‘天灾人祸’四字并列,代之以人世间一切灾难。倘若这仅仅是人祸,后土也不至于生出这般不甘的心思,怕只怕,人祸之外,当真有天地插手其中。人祸尚且可解,天灾又如何去防?” “我们两族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孰是孰非,早已说不清楚,后土亦无心再去辩驳。概因煌煌天命之下,巫族与妖族,实际并无什么区别。不过是一个困守于北俱芦洲之上,一个长居于九幽地府之中,终究是再不得昔日的自由。独我一人,痴嗔难消,徒增烦恼,偏又生出几分暗恨别愁。” “有一言不敢不问,当真是我等辜负了天地?还是天地辜负了我等?若是我等辜负了天地,落到如此下场,自然是咎由自取,可是若是天地负我,又当如何,又能如何?” “若问后土之心,唯有一言可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 那信忽而戛然而止。 下一个瞬息,自那信笺的末尾,猛然燃起了明黄色的火焰,顷刻将整个玉简上的字迹尽数吞没,黑色的字迹扭曲着化为飞灰,像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的那刻,带着自始至终的决绝与义无反顾。 通天倏地站起身来,想要替女娲挡住那熊熊的烈火,却见那火焰在燃烧到玉简尽头时便已经止住,不再往前行去,只继续在玉简之上焚烧,直至那刻满了字迹的玉简变得灰白,变得比单薄的纸张更轻,更脆,又在下一个瞬息,彻底化为飞灰消散。 女娲望着那飞灰从她掌心之上飞走,轻盈得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通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又不由开口问道:“这是……?” 女娲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唯有眸光微微沉下,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东西,口中亦只轻轻地念道:“人间正道……” 又不由自主地垂落了眼眸,自三十三天往下,怔怔地望向了那坐落于幽冥之地的地府。 是她不曾来得及看到最后那几个字?还是后土本就没有打算把这几个字写完?她将这半截话留给她,又在想等待一个怎样的回答呢?天地若是有情,那这片天地也会老去。所以洪荒的这片天,自亘古以来,便好似无悲无喜,无嗔无痴。 她们早已习惯了这个事实,可她们又好像从来都没有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结局。所以到了最后,留给她们的道路又好似只剩下了最后一条。 后土,你可知这一条路,同样也是彻头彻尾的绝路啊? 在那忘川河畔,后土垂首往过路的魂魄手上端着的碗中倒下一碗沉沉的孟婆汤,又凝视着它将这孟婆汤一饮而尽,眼底不知何时又闪烁起了星星点点的光芒,像是在期待着什么,等待着什么。 风希,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第149章 天庭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安静。 广成子微微垂首,眼底余光映入站在满地零落的花枝之中,仰首望着茫茫天际的元始天尊的一角衣袍。白云悠悠地飘过,地上的阴影从这头移动到那头,轻缓的风拂过天尊如雪般冷淡的衣袍,就像是拂过昆仑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 他的眉目是冷淡的,周围的温度也不自觉地降了下来,隐隐约约的,天地间仿佛有细小的雪花从空中飘落,落至屋檐上,花丛中,又在墙角悄无声息地堆积。 风雪无声。 世间便唯余寂寥。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瞧见天尊动了一动,却并未回首,只是轻轻地抬起手来。 属于圣人的力量强大至极,令此间的光阴硬生生为之逆转。凋零了一地的白梅上流转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在光芒耀眼到极致的那刻,倏地绽放开来,转眼间,梅林依旧,独缺一人而已。 元始转过身来,视线朝他身上一扫。 广成子如有所感,微微垂眸,跟着他师尊一道往三清殿中走去。 老子望着这对师徒的身影,微微摇头,轻轻叹了一声,又侧过首去,望向了一旁同样遥遥望着紫霄宫方向的金灵圣母与无当圣母。金灵圣母垂落了目光,礼仪姿态无可挑剔,对着太清圣人垂首行礼:“大师伯。” 老子看了看她们两人,和颜悦色地开口道:“通天虽然不在天庭上,有什么事情来寻你师伯我也是一样的,别藏在心底不说,反倒耽误了事情。” 金灵恭敬应下:“弟子知道分寸,定不会耽误了正事。” 老子便点了点头,又同旁边的昊天道:“昊天师弟,我们也寻个地方聊一聊吧?” 刚刚想趁机溜走的昊天:“……” 他强颜欢笑道:“既然太清圣人相邀,昊天自当陪同,同去,同去啊。” 让你刚刚不跑,现在傻眼了吧? 呜呜呜瑶池,救命啊! 娲皇宫中。 通天垂落了眼眸,望着那灰烬似的玉简在女娲手中彻底燃尽,他师妹的眼眸被那火光映着,就像是一片碧色的湖泊之上燃着耀眼的火光,一时之间竟看不清她眸底的神采。 后土…… 他想起在九幽冥府之中所见的故人,以及她对他的暗示,已然明了了她在信笺中所写的东西。 她也看出了什么吗? 还是说,她也已经忍耐不下去了呢? 这些年来,巫族虽说一直待在九幽冥府之中,但偶尔也能听到大巫在洪荒上作乱的消息,只是往往还未形成规模,便已经被人族中的首领带头剿灭,至今也没有形成什么规模。 恐怕巫族也已经忍耐了很久了吧? 只是巫妖两族的时代早就已经过去,如今的洪荒是属于人族的舞台,被这片天地放逐的种族,本就应该彻底消失在这世间,哪怕他们也曾是这片天地的主人。 但,那又如何呢? 这世间的日月轮转总有它既定的规律,没有任何种族能够永远繁荣鼎盛,所有的种族都要经历从弱小到萌芽,发展至鼎盛,再到逐渐衰败的结局,如今循环往复,乃是天地间的正理。 通天忽而想起了截教。 截教也是这样的吗? 他想起他刚刚建立截教时,门下唯有多宝、金灵等人,再到后来,又有了赵公明和云霄他们,渐渐的,截教门人越来越多,后来便有了万仙来朝的盛景,到了这个时候,截教大概已经达到它最为鼎盛的时候了吧。于是便有了封神,偌大一个教派,刹那间灰飞烟灭,就好像他无数个元会的努力,对大道的追寻,到头来也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他以毕生心血所建立的截教,在煌煌天命眼中,是不是也是一个注定要灭亡的东西?祂注视着它的诞生,注视着它的发展,也注视着它达到最为鼎盛的时候,是时候了,祂想。便毫不犹豫地毁掉了它,就像是用脚掌碾死一只小小的蚂蚁一般轻易。 徒留他一人妄图违逆天命,不惜付出一切,想要留下一个注定要灭亡的东西。 可又怎么留得住呢? 没有人能够留住的。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他面前灭亡,看着他的弟子们一个个地死去,直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执着青萍剑,茫茫然立于天地之间。也许在那个时候,他也应该陪着它一道死去的。 那么多的人都死了,他又为什么不可以死? 即便是圣人又能如何?在生死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啊。这世间最大的最彻底的公平难道不是所有人终有一日都会死吗? 可不知为何,他最终不曾赴死。 通天微微垂眸,想起那个站在封神台前的,离他最近的那道身影,他的兄长,玉清元始天尊。 那位元始天尊,在那个瞬间,是否察觉到了他心中的想法呢?对他最为熟稔的,几乎能够猜到他每一个想法的兄长,是否也在那个瞬息,轻易地洞彻了他眼底的绝望与不甘,最终站在封神台前,同他说出了那句话? 他说:“你是真的恨我。” 又道:“那便恨我,只有活着的人,才配谈恨。” 他让他恨他。 挣扎着活下来。 然后,恨他。 多么奇怪的要求。 那时的通天圣人抬起首来,望着面前那个熟悉到了极致,却忽而面目全非,陌生到他再也认不出来的身影,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是觉得可笑吗?还是觉得荒谬? 或许在他甘愿赴死之前,确实是应该拉着这个毁掉了截教的人一道下地狱的。 无论出于何种理由,确确实实是眼前之人亲自动手推了截教一把,以致于他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他自然是要努力地活下来,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未来的某一天机会降临,然后彻彻底底地报复回去。 一念之差,他选择了另一条道路。 鸿钧道祖很快到来,将他从封神台上带走,他被他师尊牵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回过头去,又遥遥望见那位天尊面上极为压抑的沉怒。 真奇怪,他分明已经得到他一切想要的东西了。 他已经是这场封神量劫中最后的赢家了。 真正一无所有的,失去了一切的人明明是他。 他又在为什么而生气呢? 不过不重要了,反正他也不可能去问他这个问题的答案。接下来的日子漫长而没有止境,偌大的紫霄宫中,除了他师尊时不时地过来瞧瞧他的伤势,也就还剩下一个阴魂不散,纠缠不休的魔祖在劝他入魔了。 他到底是一日一日地熬了下来,又寻到了机会,终于重新回到了洪荒之中。 再一次的,他有了在洪荒这个棋盘上落子的机会。 “……” 通天出神了许久,一旁的女娲望着九幽冥府的方向,亦是久久地沉默着。 如她们这样的人,真的还能拥有赌上一切的决心和毅力,开启这场反抗天命的战役吗?她们真的能承受得起失败的后果吗?倘若这一次的结局仍然是失败,那妖族就真的彻底不复存在了。 她可以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帮助通天,也能在暗地里悄悄搭上把手,但让她主动出手,义无反顾赌上一切,她真的能有这样的勇气吗? 女娲沉默着,却是想起了她踏入妖族天庭,前去见帝俊的那一日。 妖皇站在太阳宫中,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到来,像是相信她一定会来。他将招妖幡交到她的手上,也将妖族的未来托付给她:“妖族就拜托给圣人了,见招妖幡如见妖皇,众妖皆要听从圣人的号令。无论圣人想要做什么,妖族皆当服从,绝无二话。” 他抬首,言辞恳切:“巫妖两族的决战避无可避,帝俊身为妖皇,绝不可能在妖族蒙受大辱的时候后退半步,此次势必要同巫族论个长短,也为我无辜枉死的孩儿讨回公道。但整个妖族不应,也不能彻底被我等拖累着彻底灭亡,帝俊只求圣人能够施以援手,保下妖族最后的血脉。待到往后,妖族的未来如何,全凭圣人一念做主。” 她答应了下来。 她本就是为了保住妖族的血脉才在巫妖决战之前去见帝俊最后一面,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只是她后来才意识到她往后的日子皆为这个誓言所束缚,不仅仅是她对帝俊答应下来的事情,也有一半是她对天道的承诺。 可是重新回想帝俊对她说的话,女娲又隐约怔愣了一瞬。 他说:“待到往后,妖族的未来如何,全凭圣人一念做主。” 这一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女娲隐隐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忍不住回想起她印象里的那位妖皇帝俊。 他将招妖幡交给她的时候,话中的意思应该是让她保下妖族最后的血脉的,可是又为什么偏偏相当多余地提了最后一句呢?她已经答应了去保住妖族,又哪里来的“妖族未来,全凭圣人做主”? 帝俊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下意识地思考起来,目光掠过缥缈无垠的云海,望着天地间那轮永恒的太阳星,神情之中似悲似喜,又带着说不出的茫然。 “上!清!通!天!” 娲皇宫中,忽有一道隐隐含怒的声音传遍宫阙。 通天猛然回首。 鸿钧道祖面无表情站在梧桐树下,手中执着鸿蒙量天尺,也就是他们紫霄宫三千红尘客最为熟悉的,用来教训不听话的弟子的“戒尺”,正微微眯着眼睛,危险至极地看着面前的红衣圣人。 通天:“……!!” 糟糕,他不会真的玩脱了吧?! 第150章 好的,无论什么恨海情天,恩怨情仇的,都先往旁边放上一放,当务之急是要在他暴怒的师尊面前保住自己可能被打断的腿=。= 通天圣人急急地站起身来,条件反射就道:“师尊啊,我可以解释的啊!” 紫衣华发的道祖面色沉沉,冷淡的目光先是落在通天身上,又扫过一旁正在悄悄吃瓜看戏的女娲娘娘,很快又重新锁定了那只上清通天:“解释?” 道祖冷笑了一声:“你过来,好好给为师解释一下!” 通天:“……” 他眨了眨眼,情真意切地开口道:“师尊您看,您要不要先把您手上的量天尺给放下再说,这东西多危险啊,怎么能随便拿出来呢?”他又不是傻,现在过去肯定要被揍上一顿的好吧? 鸿钧冷冷一笑:“危险吗?为师觉得拿它来揍自家不听话的小徒弟正正好呢。” 通天猛猛摇头:“师尊,时代变了!洪荒已经不提倡体罚了!要是还有人敢体罚是会被投诉没有师德的!一不小心连饭碗都会丢掉的啊师尊!” “哦,是吗?”鸿钧道,“居然还有人敢投诉为师没有师德?洪荒上还能有这么胆大包天的人?应该不会是贫道那可爱的小徒弟吧?至于贫道的饭碗,徒儿就不必替为师担心了,只要天道还在洪荒一日,就没人能取缔为师的饭碗,徒儿倒也不必如此杞人忧天。” 通天哽咽了一瞬。 太黑暗了啊,这洪荒未免也太黑暗了吧? 怎么能这么明目张胆地说您背后有黑幕呢?这让他该怎么保住自己的腿啊? 鸿钧瞧着面前的红衣圣人,慢声道:“怎么,还有什么想狡辩的吗?” 通天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一直退到了屋子的边沿,退无可退的地步,方才抬起首来,对着眼前好整以暇看着他挣扎的紫衣道祖道:“师尊事情是这样的啦。这不是您刚刚召弟子前来见您吗?弟子答应了之后就立刻启程了。到了三十三天后,弟子突然想起这么多年都没有见过女娲师妹了,想着来都来了,正好也是顺路,就顺带过来拜访了一下师妹。” 通天:“也就是随便说一说话,看看师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小小地坐了一会儿……” 鸿钧笑了一声。 通天眨巴着眼睛,力图让鸿钧感受到自己内心的真诚:“正好师尊您来了,我们这就直接启程便是,也不必再打扰师妹的清静了。” 女娲左右看了看,思索着是不是该插上一句话,又听鸿钧道祖淡淡地唤了一声:“通天。” “你狡辩完了?” 圣人抬起首来,无辜地看着他的师尊:“这怎么能叫狡辩呢,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叫狡辩呢。弟子明明说的都是正经之言,师尊怎么能空口白牙污人清白?” 清白。 他家小徒弟可真是清清白白的啊。 鸿钧垂眸望他,眼底不辨喜怒:“这么说来,倒是为师错怪了你?” 通天沉默了一瞬,默默地摇了摇头:“当然弟子也是有那么一点过错的……既然答应了师尊您,弟子当然要速速赶往紫霄宫的,不应在外面多加逗留。” 鸿钧点了点头:“为师险些以为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过错呢。” 下一瞬话锋一转:“还不快给为师过来!真要为师亲自动手逮你吗?” 通天又挣扎了一瞬,到底是默默地走了过去。 女娲给他投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就瞧着她师兄带着一身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息,视死如归地朝着鸿钧道祖的方向走了过去。道祖垂眸看着红衣圣人走了过来,语气亦是淡淡:“伸手。” 通天默默地伸出了一只手。 道祖垂眸望去,手指执着那量天尺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又凝眸望着他弟子低垂的眉睫,心中仿佛也在挣扎着什么,许久之后,到底还是硬着心肠打了下去。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再这么纵容着通天……总有一日…… 通天“唔”了一声,忽而反应过来他伸的是左手,也就是刚刚和元始打斗时受伤过的那只手,虽说伤势已经好了大半,但依旧有些不适。他回过神来,迅速地换了另一只手,递到鸿钧的面前:“不好意思师尊,我换一只手挨打啊。” 鸿钧却已经皱起了眉头,抓住了他的手腕问道:“怎么回事?” 通天:“这不是刚刚和哥哥他做过了一场……” 鸿钧想起先前所见的一幕,眉头深深地拧起,又望着面前试图假装无事发生的红衣圣人,终是寒声道:“该!” 通天:“……” 他低头缄默,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一瞬。 那些早就该埋葬在时光深处的爱恨翻涌着,像是早已成了他灵魂上再也难以消磨的刻痕,那么深,那么重,随便一想就会觉得魂魄深处泛起隐约的疼痛感。 他本就该将这些情绪彻底抛下的,他有那么多必须要做的事情,怎可被这些情绪继续束缚下去? 可他偏偏…… 然后通天就感到他手掌上又传来了熟悉的温暖气息。 他下意识抬起首来望向鸿钧,却见道祖拧着眉头,一边甚是不满地瞪着他,一边又施展法术替他继续治疗手上的伤。 通天眨了眨眼睛,仰起首来,乖乖巧巧地唤道:“师尊……” 鸿钧又瞪了他一眼。 没好气道:“都说了别再跟老子元始他们闹,怎么就是不长记性。” 通天张了张口。 道祖冷笑了一声:“怎么,还想同为师狡辩?刚刚从紫霄宫离开,就把兜率宫砸了的人是谁?” 是他。 道祖又道:“刚下界就去找接引准提麻烦的又是谁?是不是又差点被他们四个按着打了?” 还是他。 道祖继续道:“还有天庭上……” 通天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气息奄奄道:“师尊,弟子知道错了。” 鸿钧睨他:“但凡你真的知道错了那就好了!就怕你每一次都说自己错了,却始终都不长记性!金鱼的记忆好歹还有七秒呢,我看你的记性连金鱼的都不如!” 通天被训得晕头转向的,只能睁着一双眼,茫然地看着鸿钧。 训着训着,鸿钧也有点于心不忍起来。 他垂首看了一眼手上的量天尺,此时也没有心思再继续惩戒通天了,索性就将那量天尺往袖子里一收,又抬起首来,望向了一旁的女娲。 女娲安静地坐在案几旁边,始终没有插入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此时仿佛察觉到了鸿钧的目光,她微微抬眸,对鸿钧垂首一礼:“老师。” 鸿钧看着她,心底又是一叹。 这都叫个什么事。 本来天道的意思就是让女娲彻底放弃妖族,安安心心地做她的人族圣母,这又没有什么问题,本来人族就是她一手创造的,也该由她来管。偏偏她不肯抛弃曾经诞生她的种族,硬生生抗下了天道的威压,将妖族也保了下来。 虽说那点残余的血脉存不存在对洪荒已经没有什么影响了,但天道不喜妖族,自然是不愿其残余族人继续存在下去。 现在好了,女娲被困在这娲皇宫中不得随意离开,旁人按理也不能随便进入娲皇宫看她。当然明面上大家都没有说出这样的话,但暗地里也都是知道冥冥之中的天意的。 偏偏通天他…… 鸿钧转过头来,忍不住又瞪了一眼面前的红衣圣人:都是他这个徒弟惹出来的事情!连累他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还看师妹呢! 看看看!怎么不赶紧滚过来看为师!非要他亲自下界去请他是吧!结果连他亲自去请都敢不来,把天道差点气出事情来!要不是他好说歹说地把祂给拦住了,他真怕下一瞬就见不到他徒弟了。 真是…… 气死他了! 通天仿佛也看懂了他师尊糟糕的脸色似的,眨巴着眼睛,愈发乖巧听话了起来:“师尊——” “师尊,您别生气啊。” 鸿钧面无表情。 还别生气呢。 为师那么气还不都是被你气的,我看你迟早要把为师给气死! 然后他的袖子就又被轻轻地扯了一下,垂下首去,对上的便是他徒弟专注抬起的眼眸。 鸿钧又是忍不住摇头。 真是的…… 这么多年了,哄人高兴就喜欢扯人的袖子,也不认真想点别的招数。 也就是他那二徒弟不嫌烦了,每次被通天一扯袖子,眨巴着眼睛,说两句好话心就软下来了,紧接着就把自己刚刚生气的原因也给忘记了,直到下一次又被气到为止。如此循环往复,倒还真是一点儿都不厌烦。 除了封神那些事。 别的事情恐怕只要通天一求,他就会想也不想地就答应了吧? 可惜了…… 如今拦在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的隔阂,偏偏就是封神那一档子的事。谁也忘不了,谁也放不下,月缺难全,破镜难圆,不过如此罢了。 鸿钧垂眸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到底是长长地叹了一声。 方道:“好了,别扯为师的袖子了,为师没有生气。” 通天眨了眨眼睛,又听面前紫衣华发的道祖道:“看师妹就看师妹吧,总得先同为师说上一声,也免得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他道:“师尊您不怪我了啊?” 鸿钧望了望女娲,又看了看他,微微摇头,却并不说话,只信手牵起了他的手。 “好了,跟为师走吧。” “既然你说你只是来看望师妹,那么为师姑且就这么信了。”道祖说,“只是旁的事情你们还是要好好掂量一下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明白吗?” 他这话并不只是对通天说的。 女娲如有所感,自然也明白她这位老师的意思。 她望着那早已燃烧殆尽的来自后土的信笺,微微抬起眼眸,同通天一样含笑应了一句:“弟子遵命。” 心里的想法如何,却不得为外人所知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50-160 第151章 三清殿中,元始师徒二人一道踏入屋内。 天尊微微垂眸,视线从紫檀桌案上扫过,入目所见的是通天先前留在桌上的各种点心,目光又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广成子立于元始身后,垂下首来,恭声问道:“师尊不久前召弟子前来,可是有什么事情需要让弟子去做吗?” 元始闭了闭眼,将心头的情绪慢慢地压了下去,方才淡淡地开口道:“昆仑山上,还有你那些师弟们,近来都没有闹出什么乱子吧?” 广成子道:“先前无当师妹突然现身天庭,颇引起了一阵骚乱,不过弟子已经全数压下去了。大家心中虽有疑惑,倒也没有一人轻举妄动。” 元始微微颔首,表示他知道了。 广成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瞧见了桌上琳琅满目的点心,以及还未饮完的茶水,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心中微微一顿,又听见他师尊如霜雪一般冷冽的嗓音道:“既然如此,那你等会便去一趟东海……” “等等。”元始又停了下来。 广成子微微抬起了一点视线,望着面前的天尊。 他师尊拧着眉头,神情不辨喜怒,却仿佛在犹豫着,斟酌着,是不是该走出这一步,如果在这里落子是对还是不对,又会对接下来的棋局产生怎样的影响。他又是否能够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很少瞧见过天尊这样举棋不定的时候。 绝大多数的时候,他师尊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游刃有余,淡漠出尘的,就好像这世间的一切都不能影响到他的决策,而他一旦做出了决定,那么他定然会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迄今为止,从无例外。 所以……还是因为小师叔吧? 广成子心想。 倘若这世上还存在着什么他师尊无法彻底掌握的,时不时就会超出他预料范围的,也就是他们小师叔了吧? 那一位红衣圣人就像是这世间来去自由的风,永远自由自在,不会被任何人握在掌心之中,他停留在你身边时你会觉得高兴,可是一眨眼间,他又不知道往哪里去了。然后在你难过伤心的时候,他又好奇地低头看着你,十分神奇地出现在了你的面前…… 倘若能像牵住风筝一样拿线牵住那捉摸不定的风,恐怕他师尊早就已经动手了吧? 虽然他总觉得他师尊已经尝试过很多次了。) 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两个字:堪忧。 他一边等着元始的吩咐,一边大脑放空,各种胡思乱想,不知过去了多久,方才听到了元始的声音:“……西天取经在即,五位取经人已经下界,你等会过去看看他们几个的情况吧。” 广成子回过神来,面上一点也看不出他刚刚还在走神的样子,只恭敬地垂下首来,端端正正地应了一声:“弟子领命。” 元始闭眼:“你去吧。” 他又行了一礼,方才从屋内退了出来。思绪又落在元始交代他做的事情上。 如果他刚刚没有听错的话,他师尊原本说的明明是让他前去东海,只是不知为何又改变了主意。那么他师尊原来召他前来天庭的时候,究竟是想做些什么呢? 东海啊…… 他抬起首来,朝着那位天尊的身影遥遥望去,却见他师尊的背影隐藏在一片微沉的天光之下,隐隐绰绰的,看不真切。 广成子顿了一顿,又忍不住朝着三十三天的方向望了一眼。 他们师尊和小师叔之间的事情,事到如今,可真够难办的啊。 屋内。 元始微微垂眸,手指轻轻按上自己的眉心,眼底深处晦暗不定,只在口中极轻极轻地唤着他弟弟的名字。 “通天。” 他又在做出选择了。 他每一次做出的选择最后堆积在一起,会为他带来不一样的结果吗? 许久之后。 元始站起身来,又往铸剑炉而去。 * 鸿钧牵着他小徒弟的手,一步步地穿过混沌中肆虐的罡风,往紫霄宫的方向而去。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他难道还能让这只上清通天从他手上生生溜走?那必然不可能好吧! 就算他同意让他离开,天道也必然不可能同意啊。 道祖微微垂眸,一边平静地无视着脑海中传来的声音,一边又侧过首去望着身边的红衣圣人,忍不住又叹了一声。后者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抬起眼来朝着他笑,眉眼弯弯,笑意灿烂。 “师尊。” 鸿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别喊为师师尊。”要喊就喊爹。 他当的是师尊吗?他分明就差取代盘古,勤勤恳恳地当他小徒弟的爹了吧!不仅仅是当爹,还是既当爹又当娘的,生怕他一个没看住,通天就凭借自己的本事拉满了全洪荒的仇恨,被一群人围着揍了! 通天:“?” 他歪了歪头,带着几分困惑地望着面前的鸿钧,像是有些不理解他的话,眼底染上了几分清晰可见的迷茫。 道祖垂下眸来,眼底无悲无喜,漠然至极。 片刻之后,他伸手安抚地揉了揉通天的头发。 通天又唤了一声:“师尊?” 鸿钧这次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重新牵起了通天的手:“好了,不要说话,安静一点,等到了紫霄宫再说。” 通天扬起脸来望着他的师尊,眼眸微微翕动,却也乖乖听话,任凭鸿钧牵着他的手,再一次地穿过了那混乱无垠的混沌,径直往紫霄宫的方向而去。 一如多年之前的封神大劫,早已不问世事的鸿钧道祖从闭关了万万年的紫霄宫中离开,亲自涉足万丈红尘,牵着他,一步步从众人的包围之中穿过,将他带回紫霄宫时一样。 往事依稀,历历在目。 那时的天地昏暗无光,风沙走石,杀伐四起。 而他孑然一身立于封神台前,心中一念是毁天灭地,重立地火水风,一念又是想着干脆舍了这身,将他这一身圣人修为还予洪荒,好为他的弟子们求得生机一线,又想着不惜一切跟元始拼个你死我活,或许还能趁此时机拉上几个垫背的。 念头种种,如鬼魅横行,魔障重重,乱他心曲。 不该动的无名之火最终还是动了。 不该生的贪痴嗔念到头来一个都没有躲掉。 不仅仅是他,当时在场的圣人也一个都没有逃掉,最终都是不约而同动了真火,打出了怒气。那时的他们哪里像是洪荒上最为尊贵的圣人,分明就是一群人在街头各自带了一群小弟,在街头斗殴火并了。 在洪荒街头互扔板砖,逞凶斗殴,还搞出人命的下场,当然是需要有人出面来制止的。 然后道祖就来了。 紫气东来,瑞彩千条,端的是洪荒道祖之尊,一来就让所有人都不敢再轻举妄动。再出言训斥了两句,众人便纷纷羞愧地低下了头,开始反省起自己的过错来。 他却并未如旁人一般低头,反倒是仰起首来,遥遥望着那位紫衣华发的道祖。他对旁人来说是洪荒的道祖,对他而言却是教导他成长,指引他成为如今的上清通天的师尊,怎么会是一样的呢? 可是鸿钧看着他,那眼神那么冷,那么冰凉,一瞬之间,几乎令他以为他认错了人。 他对着老子元始说话,又对着旁边的接引准提说话,转过头来,又看着一身狼狈的他,则是唤他:“通天。”那神情仍然是淡漠无情的,居高临下,像是带着隐隐的不悦,又仿佛在审视着他此刻的样子。 他没有应答。 鸿钧便仿佛更生气了似的,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仿佛冰冷到了极致。 他垂下了首,却仍然没有说话,任凭他们将诸般罪责加到他的身上,又纷纷指责他的任性妄为,欺天罔上,最后将整个封神的罪责都推到了他的身上。 然后他听到了鸿钧的声音,仍然是那么冷淡,一字一顿,缓声问他:“通天,你可知错?” 知错? 他为什么要知错? 他何错之有? 他终于张口,说的却是:“弟子无错。” 压在他身上的威压更加沉重了一点,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了,周围的人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似的,只觉得道祖在和他很平常地对话着,最多只是因为他的行为而感到生气,所以比平时更加冰冷而已。唯有他一人低垂着首,神色茫然,不明所以,却依旧坚持着“弟子无错”。 在他几乎以为他要扛不下去的时候,那威压却忽而消失不见。 他险些就要摔倒在地,又被一只手轻轻扶住。那手的主人唤他:“通天。” 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语气,却偏偏给人不一样的感觉。 他抬起首来,茫茫然地看他,终是应了一声:“……师尊。” 鸿钧低首看他,仿佛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又同他道:“……通天,跟为师走吧?” “去哪?”他问。 鸿钧道:“紫霄宫。” 他便没有再挣扎,任由鸿钧稳稳地牵着他的手,带着他一步步地踏上祥云。回首望去,各人神色不一,回头望来,鸿钧垂落了眼眸,无悲无喜地看着他。 几许之后,又抬起手来,轻轻揉了揉他的发。 “走吧。” 到了紫霄宫后,就再也不要回来了吧? 他点了点头,神情似乎有些恢复了过来,像是恍然大悟了一般。之前的师尊不过是他偶尔生出的错觉,而此刻的师尊才是真实的,他真正的师尊。 ……真的是这样的吗? 时隔千百年的光阴,通天再一次侧过首去,望着他身边的鸿钧道祖,问着自己同一个问题。 真的,是这样的吗? 第152章 故地重游,紫霄宫仍然是平日里的模样,和他离开前并无什么差别。 不过百年的光阴,对他师尊这样的人物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随意地闭上眼打个盹,再睁开来,一百年也就这么过去了。对他而言呢?好像也不过是下界走了一遭,见了不少的故人,有的故人眉目依旧,有的故人变化许多,再谈了谈经年的爱恨,回过头来,紫霄宫依旧伫立在此地。 通天抬起首来,望着面前熟悉的宫阙,又转过头去看旁边的鸿钧。 道祖也在垂眸看他。 在那漠然至极,无悲无喜的眼眸深处,仿佛还深藏着一点无奈的情绪。像是他熟悉的,他那位师尊应有的样子。 通天眨了眨眼睛,同他师尊对视了一会儿之后,忽而反客为主,牵着鸿钧的手往里走,边走边问:“师尊啊,说起来紫霄宫里还备着我喜欢的茶点吗?还有我接下来住哪里啊,还是莲花池边上吗?” 鸿钧的神色看上去更无奈了,他垂眸看着他熟练地往紫霄宫里走的徒儿,深深地怀疑起来到底谁才是这紫霄宫真正的主人,为什么通天能这么自然地往里面走,还能伸手问他要茶水点心的。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问的,语气淡淡,听不出半分喜怒。旁人听了恐怕早就已经畏惧地低下头来,偏偏他徒儿转过头来看他,理直气壮地开口道:“这又不一样!” 通天道:“上一次弟子那是一不小心犯了事,被师尊您抓回来关在紫霄宫里面壁思过的,这一次师尊召弟子前来紫霄宫,那弟子不就是来紫霄宫做客的吗?既然是做客,那为什么不能问问弟子喜欢的茶点?” 听上去真有道理啊。 就是徒儿啊,你是不是忘记了,你刚刚还胆敢拒绝为师的召请,又偷溜着跑去看了你女娲师妹,差点又犯在为师手上啊?为师只是不忍心惩罚你,又不是代表你真的没有做错事情,你明白吗? 通天圣人并不明白。 他熟练至极地拉着鸿钧进了紫霄宫的内殿,又更加熟练地同周围侍奉着的几个小童子打了声招呼,小童子们眨巴眨巴眼睛,望着面前相当熟悉的,经常来到紫霄宫中的红衣圣人,也跟着兴高采烈地应了一声,不用鸿钧吩咐,就高高兴兴地跑去给通天准备他想要的点心了。 不仅如此,还有几个还充分地发挥了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将周围的亭台楼阁收拾一新,包括通天以前常常居住玩耍的地方,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桌上的棋盘也摆好了,要是想弹琴作画也可以。 刚刚端上来的茶水还冒着热腾腾的热气,一看就是方才煮好不久的,微微带着点清甜气息的茶香飘溢出来,一闻就很符合他小徒弟喜欢甘甜,不喜欢苦涩滋味的爱好。 就是为什么他的茶水和通天的是一样的呢? 鸿钧道祖垂落了眼眸,盯着旁边懵懂无辜的小童子看了一会儿,直把对方看得紧张了起来,小手伸了出来,下意识就要把桌上的茶水给端下去。道祖摇了摇头,端起那盏茶,先自己饮了一口,方才将茶盏放下。 肉眼可见的,小童子松了一口气,又开开心心地跑下去了。 通天仿佛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变故,歪了歪头,好奇地问道:“师尊怎么也陪着我喝这甜茶,不让他们给你换上一盏吗?” 鸿钧瞥了他一眼,抬手就在他徒儿头上敲了一下,后者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头,委屈巴巴地唤他:“师尊——” 道祖摇了摇头,淡淡地开口道:“看样子,你在紫霄宫待的日子确实是有些久了。” 以前昊天瑶池还在的时候,通天就和他们两个玩的不错,以昊天那谨慎的性子,对他那几位圣人弟子基本都是恭敬有加的,见面也都是用尊称来称呼,也就是这只上清通天,遇到了居然还笑眯眯地喊他师兄,可见是真的亲近。 后来昊天瑶池被他派到下面当天帝天后,为了平日里方便,他又随手点化了几个侍奉的小童子,结果这些小童子瞧见通天也觉得熟悉亲近,大底是因为他召通天前来紫霄宫的次数着实是有些多吧? 道祖花了片刻的时间回忆了一下过往,觉得这并不是他的问题。 谁让他这徒儿太会惹是生非呢? 理当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事情,理当明哲保身不该去结交的友人,训了好多次都始终不长的记性……能怪他天天把上清通天给提溜到紫霄宫中训话吗? 显然不能。 通天捧着茶盏,随手拈起一块点心尝了,又抬首望着鸿钧,揣摩了一下他师尊的意思后,笑盈盈地开口道:“要是师尊不想见到弟子,弟子保证立刻转身就走,绝不会碍了您老人家的眼。” 听听,听听。 一向被人宠纵惯了的徒弟就是这副德行,还敢说什么立刻转身就走?果然还是挨打挨少了。 鸿钧面色淡淡,垂首看他:“你再说一遍?” 通天:“弟子知错了。” 这一次认错倒是认得很快,值得表扬,要是其他时候也不要这么死倔着就好了,尤其是封神的时候。认个错又不会少块肉,死倔着能得什么好?大不了和以前一样,口头上认个错,心里面不认不就好了? 道祖又是满意又是带着几分不满地点了点头:“知道错了就好。” 然后习以为常地接着问了一句:“下次还敢吗?” 在得到了“下次再也不敢”的保证之后,鸿钧这才放过了通天,由着他十分自在地在紫霄宫里吃着点心喝着茶水,又随手寻了一本书看,方才抽空应付了一下天道。 鸿钧:“人已经在紫霄宫了,还有什么事情吗?” 天道:“你不觉得你太纵容他了吗?!” 鸿钧:“你召他前来,想必是怀疑罗睺的事情同他有关,等会贫道会抽空问问他,其他没有什么事了吧?” 天道:“你不觉得你太纵容他了吗?!” 鸿钧:“既然没事我就先挂了。” 天道:“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纵容他???” 道祖短暂地切断了一下和天道的联系。 世界重新恢复了清静。 道祖又叹了一声。 方才垂落了视线,目光静静地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像是带着几分审视,又仿佛在无声地思索着什么。 他带通天回到紫霄宫的时候……本来是没有打算再把他放出去的。 诚然,这对他的弟子十分残忍,他心下也是不忍的,可一来通天犯下了滔天大罪,不将他关在紫霄宫中,无法平息天道的不满,二来他同他两位兄长的关系降至冰点,又同接引准提向来不对付,他也是存了保护他的心思,生怕那几位圣人再做出什么事情来,三来,也是为了通天自己。 他想起他下界时所见的红衣圣人。 满身戾气,滔天杀伐,眼底是一片彻头彻尾的冰凉与疯狂之感,竟是只差一步就要有入魔之状。 天道当机立断决定要把通天关起来,毕竟祂无法容忍有一位圣人入魔这件事,他作为师尊,同样不能坐视这一切演变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所以他带他回到了紫霄宫,希望能把他同以前的事情都割舍开来,如此天长地久的,终有一日,他弟子能够彻底想通,将以前的事情一一放下。到那个时候,他也差不多可以放心了。 直到罗睺出逃的那一日。 魔道再度死灰复燃,天道受到威胁,状态不稳,需要洪荒中六位天道圣人的力量作为支撑,以保证能够死死地将魔道的力量重新压制下去,所以他解除了通天身上的封印,将他的法力还给他,又将他放出了紫霄宫。 这是顺理成章会发生的事情。 因为罗睺出逃了,所以他放出了通天。 只是先前召昊天前来,听他说了一句:这近百年来,唯一的,可以称得上是大事的,唯有他们放出了通天一事,不得不让人产生了另一种想法。 ——倘若是他们倒因为果了呢? 不是因为罗睺出逃了,通天才会被放出,而是反过来,因为通天想离开紫霄宫,所以他放出了罗睺。 如果真的是这样…… 那他的弟子…… 鸿钧敛了敛眸,压下了眸底深深的寒意,忍不住又抬起眼来,静静地望着他面前的红衣圣人。他徒弟仍然在欢快地吃着点心,时不时地还翻上一页书,定睛一看,嗯?这又是哪里来的话本子? 紫霄宫中到底哪里来的这东西?? 诚如天道所言,他是不是真的,真的太过于纵容他的弟子了。 道祖生生沉默了一瞬,半晌之后,方才开口道:“通天?” “嗯?”他徒儿回过头来,笑着望向了自己,眉眼弯弯的,笑得甚是无忧无虑,一点也不像是受了罗睺的蛊惑,终于忍受不住入魔的样子。 说实话,他如今这状态比起封神大劫的时候可以说是好上了不少,要是当初天道看到他这个样子,恐怕也不至于生出那么深的忌讳。可这并不能代表他真的没有入魔,还是需要查看一下他的灵台紫府,以做最后的确认。 鸿钧垂落了眼眸,已然下定了决心。 要是通天真的入了魔,那他定然,定然…… 那这定然是罗睺的错! 第153章 道祖就像是每一个遇到自家孩子犯了错后无理取闹的家长一样,坚定地相信这绝对不会是自家孩子的错,一定是别人带坏了他,实在找不到理由了就找借口道,孩子还小我们要好好教育,只要努力教我们肯定能把人教回到正道上来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样的话简直是数不胜数。 一旁的天道对此表示呵呵。 道祖却觉得自己丝毫没有问题。 鸿钧垂落了目光,凝眸望着旁边专注地翻看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话本子的通天,小童子还哒哒哒地跑过来给他送了一盘刚刚烤好的小饼干,他抬起首来,弯眸浅笑道了一声谢谢,小童子就小脸红扑扑的,很是高兴地又哒哒哒地跑下去了。 道祖:“……”这最好真的是他的紫霄宫。 他又叹了一声。 通天垂眸翻看着手上的话本,又听着他师尊隐隐带着几分无奈的叹息声,似有所感般,抬起眼来,笑盈盈地问道:“师尊突然召弟子前来看望您,是有什么话想同弟子说吗?” 鸿钧语气淡淡:“为师确实是有话想同你说,但就怕徒儿你忙着手上的事情,无暇理睬为师啊。” 通天便将话本合上,转过身来,规规矩矩地摆出了一副准备聆听他师尊讲话的模样。 鸿钧瞥了一眼那盘刚刚端上来的饼干,摇了摇头:“……罢了,你边吃为师边说也是一样的。” 通天歪了歪头:“师尊这话是认真的?” 鸿钧:“要吃就吃!不吃就倒了!” 通天哦了一声,又扬起脸对鸿钧笑道:“师尊要尝一尝吗?弟子吃着觉得还挺不错的呢。” 鸿钧无悲无喜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通天顶着鸿钧的目光,抬手将盘子朝他师尊的方向推了推。 片刻之后,道祖纡尊降贵地拿起了一块小饼干。 通天不由笑了起来。 眸光盈盈,笑意明亮,好似春日里穿透云层的第一缕阳光,让人的心情都不由自主地好了起来。 鸿钧垂眸望去,心里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通天…… 罗睺出逃一事,当真会和你有关吗? 倘若真的是你做的……你让为师怎么办才好呢?难道还当真要削了你的圣位,罚你转世历劫个千百世再回来吗?你以为下界历劫是个轻松的事情吗?要是天道想为难你,指不定你就再也回不到洪荒了啊。 此事最好与你无关。 就是有关,你也得给为师瞒好了,千万别让为师抓住你的把柄。 道祖静静地想着,又抬手抚上了他弟子的发,温声问道:“听老子说,你下界之后还无故昏迷了两次?可是因为封神大劫的时候,不知不觉间还留下了什么暗伤?伤到了神魂上,才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通天微微抬起首来,望着面前紫衣华发的道祖,对上了他师尊向来无悲无喜,淡漠无情的眼眸,又在那双空无一物的眼眸之中,瞧见了属于他的小小的身影。那道红衣的身影太小太浅,就像是落在一片广袤无垠的宇宙之中,随时都会被那片浩渺天地吞噬殆尽。 他神色颇有几分出神,专心致志地望去,思绪却在不停地运转着,最后指向了唯一的可能性。 他还有什么事情是需要瞒着他师尊的?他还有什么东西是绝对不能被他师尊得知的?其他的都不重要,唯有一件事,他需要竭尽全力瞒天过海,直到他等到了他期待已久的时机,才可以将一切都揭露出来。 在那之前,他不会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 即便他这样的行为足以称得上是欺师灭祖,完全能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可是师尊啊…… 弟子到底是……不甘心。 圣人低垂了眉眼,轻轻地笑了起来,依赖地靠在鸿钧身旁,一如当年天真无邪的模样:“师尊怎么还和我大兄联系着啊?” 鸿钧垂眸望他,无奈地叹了一声:“你们先前闹得那么大,全洪荒都知道你们兄弟三人决裂了,为师就这么把你给放回去了,心里难道会不担心吗?万一他们觉得封神大劫时还没有打够,还想再来一次封神该怎么办?” 通天懒懒散散道:“他们要是想打,就再打一次呗,打他们两个而已,弟子难道还打不过吗?” 这口气狂的。 鸿钧都无言了一瞬。 道祖淡淡道:“那上次是谁最后打输了?”还输得那么惨? 通天捂着耳朵:“那是他们四个打我一个!” 鸿钧呵呵冷笑:“既然他们上一次可以四位圣人一起联手打你,为什么这一次就不行呢?” 所以他已经在想办法先把接引准提给搞死了啊! 等到他搞死了对面两个圣人,再和他师妹联手,起码也能算个二对二吧? 这难道还不够吗? 通天睁大了眼看鸿钧:“师尊,您就不能盼我点好的吗?弟子的运气有那么差吗?” 鸿钧摇头:“你的运气……” 他瞧见他小徒弟气鼓鼓的样子,到底是无奈地叹了一声:“好好好,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刚刚我们在说什么来着,对了,是在说你的伤势。你不要再转移话题了,好好跟为师说说,你的神魂,又或者说你的灵台紫府,到底有没有在封神量劫之中受损?” 说到这里,道祖的面色也跟着严肃了起来。 “通天,为师在你拜入我门下的第一天就同你说过,灵台紫府对我们玄门中人至关重要,若是灵台紫府受损又久久不曾痊愈,轻则跌落境界,重则有性命之忧!你若是当真是这里受了损伤,趁早发现,及时治疗,或许还能挽救一二。若是再拖延下去,那危害就无法估量了。” 道祖道:“你且好好地想一想,是不是这里受了伤,才导致你两次昏迷不醒。又或者让为师来替你查看一二,或许能发现某些不对劲的地方。” 通天仰起脸来望着鸿钧。 他已然明白了鸿钧的打算。 倘若那位魔祖罗睺如今仍然藏身在他的灵台紫府之中,现在他们两人恐怕都要插翅难逃了,但是如今嘛……圣人想起被他留在八景宫中的十二品功德金莲,最为危险的地方,也是对他而言,最为安全的地方。 他又有什么好畏惧的呢? 通天笑了一笑,扯着他师尊的袖子,仰首对着鸿钧道:“那弟子就又要麻烦师尊了啊。” 他静静地道:“劳烦师尊替我检查一下我的灵台紫府,看看那里有没有受到损伤。”也顺带地查一查他的“清白无辜”吧? 当然,他是一点都不清白的啦。 他这一生,大概注定是要辜负他师尊了吧? 通天望着面前的鸿钧,忽而想起第一次在紫霄宫中见到那位紫衣华发的道祖时的情景,那位道祖无悲无喜地看着他们兄弟三人,从最大的那个气团子看到最小的那个,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像是颇为头疼的样子。 他说他从今以后就是他们三清的师尊了,将代替他们的父神盘古来教导他们,指导他们成才,直到他们可以担负起维护洪荒安危的重任为止。 那个时候鸿钧还没有在混沌之中开讲大道,洪荒上并没有“师尊”这个概念。 所以最小的气团子仰起头来,拉着他的袖子,甚是迷茫地问他:“什么是师尊呢?” 道祖似乎沉默了一瞬,仿佛在思考如何回答他的问题。 许久之后,他低下头来摸着气团子的头,对那个最小的孩子说:“师尊就是会教导你修行的知识,会保护你,照顾你长大的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不必担心我会害你,也不必担心我有一日会抛弃你,在你成长到可以独自一人在洪荒上生存之前,你都可以待在紫霄宫中,受到为师的庇护。” 就是因为鸿钧这一段话,他后来对他收下的弟子们,也都是这样说,这样做的。 他教导他们知识,也庇护他们成长,包容地看着他们犯下大大小小的错误,直到最后他再也无力保护他们为止。 只可惜,到了最后,他依旧辜负了他的师尊。 他并没有成长为他师尊希望的,可以维护洪荒安危的天道圣人,反而对他所追寻的天道产生了怀疑,生出了动摇之心,满身魔障,满心不甘,意欲欺天罔上,成则天道毁灭,败则万劫不复。 他师尊会后悔教导了他吗? 如果您后悔了的话,对不起。 对不起。 但是我仍然要这样走下去,走到那个连我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未来去。 ……对不起,鸿钧。 道祖垂落了眼眸,伸手接住了昏迷过去的红衣圣人。 他将他的弟子抱在怀中,低垂着视线,一寸寸地从圣人微微苍白的面容上扫过,冰冷的手指点上了他的眉心方寸,却不知为何犹豫了一瞬,没有立刻下定决心去查看他的灵台紫府。 旁边的造化玉碟微微苏醒了过来,凝视着他的举动,又轻轻唤了一声:“鸿钧?” 祂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道祖并不回答,只沉默地看着怀中之人,半晌之后,他抱起了他的弟子,站起身来,往后面的寝殿而去。 第154章 广成子遵照着他师尊的旨意,下到洪荒上转了一圈,寻觅着几位取经人下界历劫后的踪影。 他瞧见了投胎转世成猪崽的天蓬元帅,藏身在流沙河中的卷帘大将,以及化为龙身栖息在蛇盘山鹰愁涧中的小白龙,又在兜兜转转之中,撞上了那位艰辛跋涉在茂密山林之中,四处宣扬佛法的西天佛子。 他在云端垂首,远远地望着金蝉子的身影,看他双掌合十,神色悲悯,在同一户人家说着什么。虽然听得不太清楚,但想来应该是在传扬佛法吧? 不愧是佛子呢,哪怕失去了一切记忆转世轮回,仍然念念不忘宣扬佛法,怪不得此次西游量劫西方的两位圣人决定要派他下界,想来是觉得以佛子的虔诚,定能帮助西方更好地兴盛吧? 广成子若有所思地想着。 其实只是在努力地化缘,试图骗一顿饭吃的金蝉子:“……” 看什么看啊,和尚也是要吃饭的啊! 尤其是像他这样转世轮回后只剩下一具肉体凡胎的凡人,那就更加需要好好吃饭了!古人云:“人靠饭,铁靠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古人诚不欺他也!他真的好饿啊QAQ 金蝉子维持着悲天悯人的神色,心里默默地流着眼泪,悲伤几乎化为了实质。落在那户人家眼中,却只觉得佛子低眉垂目,神姿高彻,气仪高华,身形也透着股缥缈的意味(饿的),仿佛下一瞬便要在林间坐化为佛(他是不是快要饿死了),赶忙急急忙忙地喊人去给佛子准备饭菜,还点名了一定要素斋,万万不可沾一点荤腥。 金蝉子:我要吃肉!!! 好吧,有热腾腾的大白米饭吃就不错了,他还能强求些什么呢_(:з」∠)_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海里正在疯狂地冒出肥瘦相间的红烧肉,滋滋冒着气的炭烤羊排,刚刚从八宝功德池里捞出来的黄鱼做的鲜美的黄鱼面……等会,八宝功德池是什么东西?他脑子里为什么会冒出这个? 算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可以靠自己的脸骗到一顿饭吃了噢耶! 金蝉子边想着,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露出了深沉的表情。 如今看来,人长得好看还是有点用处的。 这点用处尤其体现在每次看到他的脸时,那些前来上香的施主们总是愿意多给寺庙的功德箱赞助点钱。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也能靠刷脸骗到点白米饭吃。 坏处就是寺庙里的师兄师弟们每每瞧见他时,总说他以前肯定是个大人物,说不定是传说中的佛子转世。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金蝉子就忍不住呵呵一声,佛子转世能沦落到饭都吃不起的地步?那他上辈子肯定是得罪了佛祖吧? 狗见了都摇头,世上哪里会有混得这么惨的佛子? 唉,佛祖保佑,佛祖勿怪,都是弟子妄言了,感谢您让我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还能遇到一户人家,希望接下来他还能有这样的运气啊。 他诚心诚意,分外虔诚地祈祷了一会儿。 就高高兴兴地去吃他好不容易化到的斋饭了。 云端之上,广成子垂眸看了一会儿,又见那户人家上空忽有金光冒出,坐镇在宅邸中的老太君微微抬首,仿佛朝着他的方向望了一眼,神姿凛然,颇具威严,仔细看去,竟是一位西天佛门中的菩萨所化。 他顿了一顿,将视线收回,又往后退了数百里,方才停住脚步,细细思索起来。 半晌之后,广成子笑了一声。 “多宝道人。” 除了他那位小师叔门下的多宝道人,谁还会派出佛门中的菩萨时时看护佛子,以保证他能够顺利历劫呢?他不觉得西方的两位圣人会注意到这样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这样的作风,自然是属于曾经替他小师叔掌管整个截教,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多宝道人啊。 广成子朝着西方的方向望了一眼,莫名地笑了一笑,又转过身去,驾起祥云,径直往五指山的方向而去。 灵山之上,佛祖似有所感,淡淡地朝着前方望了一眼,又对着旁边的伽蓝道:“佛子下界历劫,如今可还顺利?” 伽蓝答之:“虽受大苦大难,仍不改其志也。” 佛祖点了点头,又问:“那位孔宣道人呢,我们的人联系上他了吗?他怎么说,有没有打算和我们合作?” 伽蓝再答:“他说他愿意同我们合作,但是想知道他凭什么要信任我们。” 佛祖笑道:“这有何难?同他道,欲要与他合作的乃是截教的多宝道人,我为截教,他为自己,他自然会知道该如何选择。” 伽蓝笑着应下。 ——他亦是截教弟子。 * 紫霄宫中。 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透着亘古不变的寂静。 先前通天到来时的热闹景象就像是昙花一现,眨眼便不见了踪影。这座宫阙又恢复了平日的安静,仿佛连最轻最轻的脚步声都清晰极了,宛如晨钟暮鼓一般响彻在人的心头。 小童子们又放轻了自己的脚步声,谨慎又小心地侍立在一旁,生怕弄出点动静来打破了这熟悉的死寂感。 千万年的岁月里,紫霄宫一直都是这样的。 往后的无尽岁月之中,紫霄宫也许也会一直这样下去。 唯有他的弟子到处闹腾,折腾得整个紫霄宫不得安宁,连带着他也为之头疼不已的时候,这座宫阙才像是鲜活的,热闹的,充满了蓬勃的生机与活力。 鸿钧垂眸望着安安静静地躺在云榻上昏睡着的红衣圣人,心里也觉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通天就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畏惧过他呢?明明旁人见了他,哪怕他并没有开口说话,他们也已经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起来,那不仅是对他这位道祖的畏惧,也是对他所掌控的至高无上的力量的畏惧,更是对他背后的天道的畏惧。 没有人会不喜欢充满了生命力的,鲜活又明亮的东西。 像是希望,光明,又或者一切温暖的力量。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渐渐地偏爱他这位弟子,带着几分纵容,习以为常地看着他胡作非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似的任由他满洪荒地折腾,最后他家小徒弟终于玩脱了,把自己也给作死作进了紫霄宫小黑屋,沦落到和魔祖罗睺同一个下场。 真是…… 道祖摇了摇头,微微叹了一声。 倘若能够重新来上一次,他是不是该好好地管一管通天呢?起码应该多约束他一下,不至于让他作死作到这个地步。 可是……那就不是上清通天了吧? 道祖无奈地想着。 鸿钧垂眸望去,微微透着凉意的修长手指轻轻搭在他徒儿的眉心方寸,一点神识聚拢在冰凉的指尖之上,落在通天微微蹙着的眉间,泛着针扎般隐约的疼痛感。那疼痛感不仅令圣人蹙起了眉头,也令他在昏迷之中下意识带出了一点反抗的意识。 这是属于身体的最本能的反应。 灵台紫府,乃是他们玄门中人元神所居之地,最为微妙玄通,最为细微难言,是重中之重,至关重要的地方,旁人的神识若是探入其中,被身体的原主所反抗,掀起的动乱足以摧毁这个重要至极,却同样脆弱的地方。若是探入的神识过于强大,对方无力反抗,甚至可以吞噬掉原主的元神,彻底占据这具身躯,也就是旁人经常说的“夺舍”了。 可是鸿钧垂首望着他的弟子,却见他虽然本能地在反抗着他神识的侵入,那反抗的力度却微弱到了极致,就像是在说他并不舒服,但依然任由他的神识探入其中,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说不出的信任,将他最为脆弱的地方暴露给了他。 道祖的眸光中隐隐带着几分复杂的神色。 他探查的动作愈发的谨慎小心起来,神识一点一点极为慎重地在通天的灵台紫府中穿行。 他本以为会瞧见通天紫府中某些晦涩难言的东西,包括心魔啊,魔障啊之类的,还在想要是真的发现了该如何同天道解释,毕竟谁也不能要求一个经历过兄弟阋墙,惨烈搏杀的人不为此生出点糟糕的情绪来,这也是十分正常的啊。 可是,什么都没有。 他入目所见的,唯有一片盛大的,耀眼的白光。 世间明亮而灿烂,覆盖着他那探入紫府之中的一点神识,温柔地包容着他,又带着几分好奇地靠近了他,像是忍不住想和他的神识贴上一贴,就像是在那神识上感受到了什么熟悉的气息,令这座紫府的主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信任与依赖。 他不得不改变了自己原来的想法,冷静地避开了这过于危险的接触,以防止出现什么不必要的意外,却见那原先灿烂而光明的世界忽而黯淡了一瞬,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就差扯着他的袖子,喊他一句师尊了。 鸿钧:“……” 他隐隐感受到了极为熟悉的头疼的情绪。 就像是每一次看见他的弟子在到处祸害洪荒的花花草草的时候,又或者收下了一堆毛绒绒的徒弟,兴冲冲地跑过来跟他说这些都是他以后的徒孙的时候,以及他想不开,非要同元始打个死去活来,阻拦封神的进程的时候。 徒儿啊,师尊真的好头痛啊。 你能不能不要再当着为师的面作死了啊? 为师只是假装没有看到,不是真的死了看不到,你知道吗? 不过……他的弟子并没有入魔,那真的是,太好了。 鸿钧的眼底带出了几分笑意:那真是,太好了。 第155章 师尊终于放下了心。 就像是发现自家孩子虽然一直胡作非为,但至少没有到违法乱纪,需要他大义灭亲,把人强行关到小黑屋高唱一段铁窗泪的程度。只要没到这个程度,那就是问题不大,一切都是可以解释的! 就是为什么通天会无缘无故昏迷两次呢? 他垂眸看着这片纯白的天地,神识微微一动,温暖的力量轻轻扩散开来,宛如海岸边上轻轻拍打着暗礁的浅蓝潮水,似春风化雨,悄无声息地润泽着苍茫的世界。 昏迷中的红衣圣人似有所感,颦蹙的眉眼微微舒展开来,感受着紫府中传来的清凉的感觉,神魂深处的疲惫似一扫而空,他静静地闭上了眼眸,这一次,竟是真的平平静静,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 仿佛回到天地未开之际,世界一片混沌,处于“有”和“无”之间,蒙昧的生灵尚未诞生,爱与恨皆不复存在。而他安然沉睡,永远也不必再醒来。 良久的寂静之中,鸿钧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神识,垂眸望着自己的弟子,又轻轻替他盖上了一层毯子。 “鸿钧。”造化玉碟再次开口。 道祖只淡淡地回道:“如此,你可以放心了吧?” 造化玉碟:“但是罗睺依旧没有被找到。” 鸿钧:“那就派人出去找。” 他起身,往外走去,立于三十三天外的紫霄宫中,俯瞰着脚下安安静静的洪荒大地。这个世界仍然在生机蓬勃地发展着,可那生机蓬勃的背后,到底何时开始酝酿起了汹涌的风暴,隐隐带着几分暗流汹涌的意味? 是从罗睺出逃开始的吗?还是说,在那更早之前的封神大劫,巫妖量劫,乃至于……龙汉初劫?几次量劫之间所隔的时间越来越短,到了如今的西游量劫,竟只仅仅过去了一两千年。 是洪荒在不满吗? 还是那无处不在的大道在垂首注视着此间发生的事情? 天道在洪荒诞生之初定下的决策,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道祖眸光微深。 第一次,他怀疑起了那冥冥之中的天意。 他与之合道的天道仿佛察觉到了他的想法似的,再一次在他脑海之中开口道:“鸿钧。” 声音冰冷,无悲无喜,透着无机质的冷意。 “你在想什么?”天道问。 祂道:“你想要本座放过上清通天,本座答应了你,哪怕他行事再怎么无所顾忌,只要没有触碰到本座的底线,本座都可以当做没有看到。但是,鸿钧,不要生出奇怪的想法。本座选择的道路,才是对洪荒最好的道路。” 鸿钧:“哪怕您的道路,需要牺牲无数人的性命?” 天道平静道:“他们能够修行到如斯境界,本就是掠夺了洪荒的灵气,抢占了洪荒的法宝灵果,乃是天地之大盗也。既是取之于洪荒,又为何不能归还于洪荒?洪荒生他们养他们,他们为洪荒而牺牲,也该是心甘情愿的。” 鸿钧:“那为何如今洪荒的量劫越来越频繁,相距时间越来越短,对洪荒造成的危害和影响程度却越来越大?” 天道:“……” 祂沉默了一瞬,语气之中透着隐隐的威慑:“鸿钧!” 道祖平淡道:“是贫道失言了,还望尊上莫怪。” 天道凝视他许久,目光冰冷至极,却又隐隐按捺了下来。祂还是需要一个代天而行的代言人的,失去了鸿钧,祂就又要重新找一个愿意奉行天道意志的人了。往下数,也就剩下那几位天道圣人了。只是比起道祖在洪荒众生眼中的地位,哪怕是天道圣人,依旧有所欠缺。 还是暂且留着他吧。天道想。 只是,该说不说的,鸿钧这副样子倒是和他的小徒弟越来越像了,到底是上清通天在潜移默化之中影响了他这位师尊呢,还是说,正是因为道祖的这个性子,才会将他的小徒弟给教导成这个样子? 究竟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实在是一个说不清楚的话题。 但不管如何,一人一道之间的话题,终究是有些不愉快的。 鸿钧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敛眸垂目,望着底下的洪荒,半晌之后,又转过身去陪他的小徒弟了。天道垂落了视线,因为之前的想法,又抽空瞧了一眼祂那几位天道圣人都在做些什么,眼底闪烁着几分若有所思的神色。 如果一定要再选一个的话,祂该选谁呢? 屋内,道祖垂眸凝视着他安安静静沉睡着的弟子,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 又抬起手来,为他微微掖了一下被角。 * 广成子到了五指山下。 昔日佛祖一掌,就将那只大闹天宫,闹得整个天庭不得安宁,甚至敢对着头顶天穹挥动金箍棒,意欲打破这片天地的猴子给压在了山下。春去秋来,草木枯荣,此地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年岁。 山川郁郁,常有猕猴、麋鹿等出没;果树飘香,不知何时从枝头跌落,跌坠入泥土之中。白衣的仙人负剑而行,步伐从容地从林木之中穿行,脚步踏在娑娑作响的枯枝败叶之上,偶尔发出一点咔哒的响声,像是树木断折的声响。 他四处望望,寻觅着猴子的身影。 半晌未果,便召出方圆地界的土地询问情况。 但见土地公战战兢兢地从土里冒了出来,头上还沾着一片碧色的树叶,对着广成子行礼道:“拜见上仙,不知上仙寻在下所为何事?” 广成子端详着土地片刻,眉头微微挑起:“那只被佛祖压在山下的石猴,名唤孙悟空的那只,不知现今身在何处?为何我的神识探出,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土地拱了拱手,恭敬地答道:“佛祖有令,石猴孙悟空欺天罔上,大闹天宫,犯下大过,本该判其死刑,即刻斩首,以警醒世人不可效仿此等逆天之举,但念其石猴乃天生地养之灵物,化形不易,年岁不过几百载,乃是只刚刚出生不久的幼猴,上天有好生之德,故而留他一条性命,关押在山下五百载,每日只给他吃点铁丸子,喝些溶化的铜汁。且因他身犯大过,并不允许外人前来看望。” 土地把话说得委婉。 广成子听完却只想发笑。 他心道:说什么欺天罔上,犯下大过,这种话也只能骗骗旁人罢了,若真的论大逆不道,逆天而行,有谁能比得上他们小师叔?他多宝身为通天圣人的大弟子,代他师尊在界牌关上布下诛仙剑阵,阻拦他们阐教封神,才是一等一的欺天罔上! 如今不过是一只闹腾了整个天庭的猴子罢了,哪里用得上这么大的罪名? 可见其中必然有鬼。 他不让他见,他便偏要去见上一见了。 故而广成子笑了一笑,点头道:“原来如此。” 土地方要松一口气,又听广成子道:“可贫道并非外人,若要论起前尘,纵使是佛祖,也是要唤我一声师弟的。” 土地不由抬起首来,带着几分惊疑地望着眼前的白衣仙人。 怎么没有听过佛祖交代他关于这位仙人的事情啊?他只告诉他要是他两位师妹来瞧那只猴子,就悄悄让她们进去看上一眼,看完她们就知道该怎么办了。至于师弟?那是压根没有提过啊。 他犹豫了起来,不知道该不该放广成子进去,广成子却已然从他的反应中看出了点什么。 他抬起首来,望着土地背后那巍峨的群山,眸光微微一闪,思考着要不要试着强行破一破那位多宝道人的阵法。 是了,能够让他这位阐教大弟子也看不出来半分玄妙之处的,多半是早已被布下了重重阵法,将此间真实的情况隐藏了起来。这么遮遮掩掩的,肯定是有些不可告人的东西,他自然是要好好查看一二的。 广成子琢磨着,手指已经悄悄搭在了剑柄之上,脑海里已经在思考着该从哪个角度破阵比较好。 不料土地犹豫的神色一改,又对着广成子拱了拱手道:“佛祖刚刚传令于我,既然是他的‘师弟’,那当然不算外人,请上仙自便便是。” 广成子:“……呵。” 师弟什么师弟? 他是阐教门下,佛祖是截教门下,算什么师弟?道不同不相为谋,喊什么师弟?他最烦有人喊他师弟了,怎么老是有人这么不长眼?比他先入门就是了不起是吧?都说了明明该按三清道尊的顺序来排,就比如玄都大法师是太清圣人的大弟子,那他们三教上下都喊他师兄,按这个顺序来排,他明明也是师兄好吧! 此时他已经选择性地遗忘了是他自己刚刚提的这件事。 只觉得有些熟悉的,微妙的不爽。 果然,广成子面无表情地想着:多宝道人还是这么让人讨厌,就算如今到了西方做了西天佛祖,那种讨人厌的感觉依旧没有变。这么多年了,还是找到机会就往他的逆鳞踩。 好好好,这么大方,让他进去看那只猴子是吧? 他倒要看看,他这位“师兄”在里面藏了一些什么秘密! 第156章 桃花流水,绿草如茵。 那猴儿被压在五指山下,头上堆苔藓,耳中生薜萝,满目灰尘,鼻尖沾泥,唯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依旧明亮纯粹,好奇地转动着,打量着踏入此地的广成子。 悟空道:“天庭上的神仙我都见过了,但不曾见过你,你又是哪一个好神仙?” 广成子垂首看他,打量着这只猴子狼狈至极的样子,心下略微有些意外。 多宝竟真的能狠心将他的小师弟生生压在山下?瞧他这副样子,难道那土地口中的吃铁丸子,喝溶化的铜汁也是真的?这可不像是他记忆里的那位截教大师兄啊。 虽说自多宝跟着他小师叔离开了昆仑山,在东海上寻了蓬莱仙岛当道场之后,他们就很久没有见过面了,就算是偶尔碰上一面,也都是跟在自家师尊身旁,再后来有了封神,大劫结束后多宝被关在太清圣人的桃园之中,又被他送往西方化胡为佛,他们就更加没有碰面的机会了。这么零零总总地算来,也不知有几万年不曾好好地说过话了。 不过仔细想想,就算是当初在昆仑山上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好好地说过话,总是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所以到底他哪里来的这点印象呢?真是奇怪。 广成子摇了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抛在一旁,低下头去,随手替这只猴子弹了弹额头上沾染的灰尘,语气算不上好,但也没有差到哪里去:“哦,你可以喊我一声师兄。” 他说得含糊。 猴子歪头看着他,却追问道:“金灵师姐曾经带着我将所有的师兄师姐都认了一遍,按理说不该没有见过你啊,不知你是我哪位师兄?” 广成子:“……呵。” 多宝道人的小师弟是吧?真是跟多宝道人一样令人讨厌呢。知不知道有时候对方不把话说完,专门在那里装谜语人,就是明摆着不想把话告诉你啊?懂的人自然会懂,不懂的人再怎么抓耳挠腮也不会懂,哪有你这么直截了当追问下去的?你看我会告诉你吗? 他冷漠道:“你猜啊。” 那猴子便当真扳着手指,一本正经地猜了起来。 “既然不是截教的师兄,那就是老子师伯的人教或者元始师伯的阐教的师兄了,按这位师兄你穿衣打扮的风格来看,同我那位元始师伯倒是颇为相似,那就应该是阐教的师兄了。至于是阐教的哪位师兄,我记得慈航师兄好像同我讲过……” 广成子面无表情,视线却微微垂落,落在了自己垂落的白衣广袖上。 还搁着穿衣打扮呢?有这么乱猜的吗?合着穿白衣的都该是他们师尊的弟子吗? 猴子继续道:“……我观师兄你白衣负剑而来,听说阐教的广成子师兄剑术高超,人称一句‘剑仙’,乃是我们大师兄多宝道人的师弟,想来,您便是广成子师兄吧?” 广成子:“……” 多!宝!道!人! 白衣仙人垂眸,挥袖,忽地拔剑而起,一剑劈开天光万万里。 云海震荡,万里晴空。 五指山上则有金光震荡,化为一座钟磬,自高天之上往下砸落,将方圆数百里的土地尽皆笼罩在内。 “师弟。”佛祖的声音悠悠落下。 他睁开眼来,身虽然在灵山之上,神识却仿佛已经跨越了万里迢迢,双眸熠熠有神,凝眸注视着五指山上的景象,语气悲悯道:“你又何必动怒?小心动了痴嗔,毁了你这一身的高深修为。好不容易才在封神大劫中保下来的,就这么丢了,岂不是可惜吗?” 广成子仰起首来,目光遥遥望着出现在面前的金色虚影,冷笑了一声:“不愧是如来我佛,世尊,你又何苦再唤贫道一句师弟,难道世尊至今仍然不忘故人,贪恋红尘吗?” 此话诛心。 佛祖摇了摇头,目光仍然平和至极。就像是当真已经看破了世间一切虚妄,再也不会为那些纷纷扰扰的红尘所扰:“师弟,你与其同我争这点口舌之利,不如好好同我解释一下,你来到这五指山下,究竟所为何事?难不成,你竟然要帮这只作孽多端的石猴脱困吗?” 什么叫做倒打一耙啊?! 有这么污蔑人的吗!! 广成子简直要被气笑了,他方要回答,却见天地间光芒一闪,紫气东来三万里,竟是察觉到五指山上异动的阐教元始天尊踏着漫天的云光而来,但见圣人一身雪色道袍,冷冽出尘,气仪高华,宛若天人。 广成子抬眼望见自己的师尊,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微微垂首,甚是恭敬地唤道:“弟子广成子,拜见师尊。” 元始天尊瞥了眼自己的弟子,目光又落在那只被压在山下,满身尘垢的石猴身上,视线微微一顿,片刻之后,方才轻轻移开。 他抬眼望着眼前的佛祖,微微启口,简洁道:“世尊。” 佛祖垂首,合十双掌,亦是礼貌而疏离地唤道:“元始圣人。” 元始道:“乃是贫道派广成子前来五指山下瞧一瞧石猴孙悟空,确保取经人都安安稳稳地待在自己该在的地方历劫,世尊对此是有什么意见吗?” 佛祖道:“既是圣人下令,在下自然没有任何意见。只是还望圣人提前通知我们西方此事,免得生了误会,造成玄门和西方教的嫌隙。” 元始不辨喜怒:“哦?贫道的事情,还需要通知你们西方?” 佛祖道:“圣人当然可以不通知我们,那就不必责怪在下阻止您的弟子在五指山上胡作非为了。” 元始瞥向广成子,广成子默默地低下了头。 他移开了目光,淡淡道:“贫道倒不知道,这五指山方圆境内,何时成了你们西方教的地盘,哪怕贫道的弟子来此都要经过你们的同意。如来佛祖,你不觉得你们西方太越界了吗?” 说至最后,元始的目光陡然一冷,属于圣人的威压重重地压下。 刹那间,五指山上的生灵尽皆瑟瑟发抖,整座天地为之惶惶不安。作为直面着这威压的对象,多宝只觉得仿佛有一股庞大的力量压在他的脊骨之上,一寸寸地,威逼着他低头。 一时之间,他头上冷汗直冒,几乎要运用全身的力量抵抗着圣人的盛怒。 唇边却忽而露出个笑来:该说不愧是阐教的玉清元始天尊吗?果然就是比接引准提二人强上一线,毕竟在他们手上,他已经可以坚持很久了呢。 看样子,他还需要继续努力啊。 诸般杂念一闪而过,多宝抬起首来,直视着那位淡漠出尘的元始天尊,竟是笑着唤道:“二师伯,您对弟子动手,就不怕我师尊同你再来一次封神量劫吗?” “您那么在意您的弟弟,想方设法想把他哄得回心转意,难道在这个关头上,您打算杀了在下,令你们二人,再一次反目成仇吗?” 元始的呼吸骤然一顿。 笼罩着这片天地的威压在刹那之间酷烈了起来,漫天冰雪铺天盖地地覆盖着周围的景致,并以飞快的速度朝着两边蔓延开来。旁边的广成子都忍不住战栗了起来,赶忙运用起法力抵御圣人的力量,下意识开口劝道:“师,师尊……” 他是真的动了杀心。 元始垂眸望着多宝的身影在漫天寒寂的冰雪中颤抖,这力量甚至影响到了他留在灵山上的本体。 只要他想,他动动手指就可以杀了他。 哪怕面前的多宝道人已经是准圣之尊,隐隐还有些领悟了大道规则,一步踏入了混元大罗金仙之境。 但是,他依旧不是圣人! 天道之下,不成圣者,终是蝼蚁! 只要他没有真正成为圣人,那他就依旧无法在他手上撑过几息! 他怎么敢,怎么敢用这种事情来威胁他?他凭什么以为他会被这种东西所威胁?!在说出这句话的那刻,他就应该死了!就算通天再生气又能如何,他说的这话难道还不算藐视圣人吗?不敬圣人,本就是死罪! 可是…… 他已经无法确定他弟弟的想法了。 元始袖中的手指捏得发白,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越发虚弱的多宝道人,忽而抬起手来,扼住了他的呼吸,目光冰冷刺骨,宛如高悬于洪荒之上的太阴星:“多宝……” 多宝仰起首来,视线近乎模糊,望着面前冰冷至极的元始天尊,不知为何,却轻轻露出一个笑来。 怎么说呢? 在他没有当场死去的那个瞬息,他便已经算是赌赢了吧? 元始道:“你是通天央求我们,收下的第一个弟子。” 所以呢? 元始道:“没有第二次。” 你看,他还是赌赢了对吧? 元始松开了手。 天尊转过身去,衣袍拂过冰雪覆盖的地面,目光淡漠至极地望了一眼旁边的石猴,倏地冷冷一笑。 通天…… 他闭了闭眼,一挥衣袖,带着广成子一道消失在原地。 只留下多宝一人待在原地,好半天才艰难地恢复过来。 他懒得理睬洪荒上不少投落在此地,带着几分窥伺的神识,只随意地挥了挥袖子,就将这些人都打发了回去,方才慢慢地走了过来,蹲在悟空面前,十分耐心地替他收拾了一下头发上沾染的冰屑,以及各种灰尘和泥土。 “好了,事情解决了。你等会再回须弥幻境之中继续修行吧。”多宝道。 悟空仰起首,带着几分担忧地看着他:“那大师兄你呢?” 多宝笑道:“我?我怎么了吗?我这不是没事吗?” 悟空:“可是,可是……”他们二师伯看上去很生气的样子啊? 多宝道:“没关系的。就是这种事可一不可二,再来一次我们师尊的名字就保不住我了,需得他亲自下界捞我才行。” 悟空困惑道:“大师兄,你就真的不怕被二师伯活活打死吗?” 多宝想了想:“那还是怕的。” 毕竟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但谁让,他们二师伯确确实实爱着他的弟弟呢? 第157章 “不过,你莫要学你师兄我。”多宝又对悟空告诫道,“这种方法只有我能用上一次,也就是一次,换做旁人,我们二师伯早就已经动手了。” 悟空:“……” 放心吧师兄,我觉得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采取师兄你刚刚这种做法的,我差点都以为你要死定了。 多宝便瞧见他们家小师弟翘着那一头的呆毛,一脸欲言又止地望着他,一副想劝又不知道该怎么劝的神情,看上去竟有些呆萌呆萌的样子,忍不住垂眸一笑,顺手又揉了揉他的头发:“好了,你去吧。有什么事情再喊我。只要你喊,师兄我都是在的。” 悟空点了点头。 多宝便直起身来,四处看看,将周围的阵法重新修补完善,身形渺渺,散于山间的晨雾之中。 悟空遥遥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原地,猛得一晃脑袋,压在他身上的大山倏地倒飞而走,几息之间就化为一块小小的土块,“嘭”的一声掉在地上。桃花流水的静谧天地之中,只剩下满地的冰雪依旧留存在原地。寒冰凛冽,流转着冷淡的气息。 他低头看着桃花林中遍地的冰雪,想着多宝同那位元始师伯的对话。 多宝的话中,仿佛残留着隐隐约约晦涩难言的仇恨,那位元始天尊为他的话所激怒,明明想着动手杀了他,偏偏最后又选择了留手。 天生地养的灵明石猴挠了挠自己的脑袋,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他们的二师伯……好像真的很在意他们的师尊啊。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会有封神大劫呢? 明明那么在意的,不是吗? 广成子跟着他师尊一道回来,一回到三清殿中就瞧见元始垂着眼眸,倏地将桌上的杯盏尽皆扫落在地,“哗啦”一声清晰入耳,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连着这些杯盏一道摔碎在地。 天尊的胸膛微微起伏,袖中的手指紧紧攥着,近乎发白。 他却仿佛没有痛感一般,目光冷淡至极地望着窗外纷纷然的白梅,天地寂然,轻若鸿毛般的雪花自梅边而过,转眼间雪花的势头变大,地上便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花,一脚踩上去就会留下一个脚印。 他弟弟一身红衣,笑着从漫天的风雪中穿过,烈烈如火的红在这片寂静无声的世界中是如此的醒目,哪怕他正在屋室之中读着玉简,依旧下意识地抬起首来,透过窗牖朝外望去,看他对着玉虚宫外的白鹤童子说话,又低头摸了摸童子的头,转而轻盈地踏过不长不短的玉阶,来殿内寻他。 在过去的很多时候,都是他主动来找他的,不是说“哥哥不要总是一个人待在屋里,我们一起出去玩吧”,就是道“师尊又给我布置了好多作业,哥哥,这道题好难啊,你会解吗”,然后他就习以为常地等他过来。 他总是会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都是这样觉得的。 无论昆仑山上如何冰冷,至少玉虚宫殿内的地上都铺满了暖玉,周围也都镶嵌着恒温的阵法,绝不会让来人觉得寒冷。他们两人坐在一处,周围则浮动着刚刚开放的红梅的幽香,那么浓郁,就好像整个屋内都是。 只要他一抬起眼来,就能望见身边低眸注视着玉简的红衣圣人,他时不时地研究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剑术招式,又拉着他一道在梅林中比试,好试验一下这剑法的威力,后来他编了上清剑诀,他看着他,也编了玉清剑诀。 有的时候,圣人像是倦累了一般,就趴在桌案上,埋首在自己的双臂之间沉沉地睡去,他在一旁看着,为他披上自己的衣袍,等他醒来时懵懵懂懂地睁眼看他,第一眼,永远望向的都是他。 通天一直一直都陪伴着元始。 通天从来都不会离开元始。 “或许,确实是我做错了。”元始缓声道。 “师尊?”广成子讶异地抬首,不知道为何元始忽而说出这句话。 可天尊并未转身,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这片白梅林,敛眸垂目,压下眸中晦暗的情绪:“我在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他的。” 他弟弟拉着他的袖子摇晃,问他能不能收下那只多宝鼠当徒弟,他说“我观他心性坚定,确为可塑之才,想来可入我三清门下”,又道“哥哥我就要收他为徒弟嘛,好不好嘛哥哥,哥哥你不要瞪着我不说话,你就答应我嘛!” 他盯着他弟弟看了许久,实在不能理解他是怎么从一只还未化形的普普通通的多宝鼠身上看出他心性坚定,乃是可塑之才的,还想把他收为徒弟,因此半天没有松口,又垂眸很是肃穆地盯着那只多宝鼠看了很久,直把它看得瑟瑟发抖,立起身子,很是恭敬地拱着两只爪子给他行礼。直到最后实在耐不住通天的纠缠,他方才和老子对视了一眼,甚是无奈地点了点头:“随你的便。” 就这么一点头,就开启了未来的截教通天教主广收天下毛绒绒的不归路,直到他弟弟把自己也给作进了量劫之中,同他兵戈相向,最后一只毛绒绒也没有留下。 如今看来,他弟弟的直觉倒还算不错,那只多宝鼠确实心性坚定,确实是个可塑之才,在封神之前就稳稳地坐着截教大师兄的位置,替他师尊掌管截教,修为也达到了准圣巅峰,乃是圣人之下,洪荒最强的那一批人之一,在封神之后,被他们长兄送往西方,转修佛法,竟也能在短时间内悟到无上妙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甚至都敢同他叫板了。 要不是看在通天的份上…… 可元始垂了眸,依旧道:“我在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他的。” 没有多宝,也就没有以后的金灵,龟灵,无当……他弟弟本来就不该收徒弟的。他就不该允许他收徒弟!他弟弟不收徒弟,他也可以陪着他一起不收徒弟,谁也不要收弟子,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永远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两人的世界里,连多一个人也显得多余。 偏偏多了那么多……完全没有必要的人,实在是太拥挤了。 广成子忍不住又唤了一声师尊,方才见元始微微侧过首来,姿容冷冽入骨,透着冰雪般沁人的寒意。不知为何,他只觉得他师尊这副样子比平日里的样子更为漠然出尘,眼底连一丝温度也无。 他静静地看着他,眼底却仿佛丝毫没有他的影子。 他略微有些茫然,不明白他师尊为何用这样的眼神望着他,却见元始轻轻移开了目光,嗓音冷淡:“可惜了。” 可惜什么? 也许是昆仑山上永远一去不复返的岁月,以及隐隐能够瞧见的,那命中注定的未来。 * 多宝回到了西方。 他刚刚回归本体,就听见旁边的伽蓝道:“准提圣人想要见您。” 多宝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显而易见,准提是为刚刚五指山上发生的事情而来,大概是想来问责他的。无所谓,反正他们来来去去也就是那么几句话而已,他闭着眼睛都会背了,想找他就找他呗,又能拿他怎么样? 西游量劫还搞不搞了?西方的兴盛还要不要了? 不过如此罢了。 人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像他们二师伯的弱点就是他们的师尊,而西方两位圣人心心念念的,近乎偏执地渴望着的,也不过是西方能够得以兴盛罢了,为此他们可以容忍他执掌西方,也能够为此牺牲一切。 只要他不会明着阻拦他们西方兴盛的梦想,他们就得继续忍耐着他。当然,西方真的兴盛之后,他的下场也是十分显而易见了。总归不会落到什么好下场的。 想通了这一切之后,事情就很好办了。 只要他永远在他们的底线之上行事,哪怕稍有些出格之处,他们也得忍耐下去。就像是一只前面吊着根胡萝卜的蒙着眼睛的驴,只能隐约闻到前面传来的名为“西方兴盛”的胡萝卜的香气,便一直走啊走啊,却不知前面就是悬崖,这一步踏出就是粉身碎骨,依旧高高兴兴地朝着前面走了下去。 然后——“嘭”的一声。 多宝平静地抬起眼来,神色之中带着淡淡的悲悯之色,踏入了准提所居的殿宇之中,周围的伽蓝们都朝着他俯身行礼,低眉垂目,望着他慢慢朝着正中央的殿宇而去。 那里正好有一个人出来,一身玩世不恭的姿态,像是没睡醒似的,还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瞧见多宝之后又笑着打了声招呼:“释迦摩尼。” 多宝侧首望去,对他微微颔首:“大日如来。” 陆压歪头看了看他,忽道:“圣人的心情似乎有些不好呢?” 多宝道:“谢过大日如来提醒。” 陆压便又笑了一笑,停住了脚步,看着多宝道人的身影消失在了他的面前,又一手按住了他那隐隐有些异动的袖子,果不其然,又被牙尖嘴利的小狐狸给咬了一口。 真是……他难道和这只小狐狸前世有仇吗?怎么养这么久了还是喜欢咬他。换做别人怕是早就已经把它给丢了,也就是他能容忍这只小狐狸继续这么胡作非为。 唉,铲屎官真难做啊。 要不要想办法炼点丹药出来,帮助这只小狐狸顺利化形呢?这样他也好知道它对他到底有哪里不满啊? 陆压想了一会儿,愉快地下定了决心。 殿内,多宝微微抬首,望着那位端坐在蒲团之上,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准提圣人。 人人都有自己的弱点,谁也不会有例外。 像他,从头到尾只是希望能有一日,可以回到那座东海之上的碧游宫啊。 第158章 碧游宫。 多宝念着这三个字。眼前浮现出那座茫茫沧海碧波之中的孤岛,有海天明月映照着高耸的紫芝崖,到处都是奇花异草,珍奇异兽。师弟师妹们各个都是人才,能跑会跳的,一张小嘴叭叭,连犯错都犯得五花八门,从来不带重样的。 他始终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能搞出那么多的事来,犯了错后又急急忙忙地跑来找他求救,不是“大师兄QAQ,我一不小心把太清师伯的药田给烧掉了该怎么办”,就是“大师兄救命啊,定光师弟从草丛中蹿出来的时候险些蹿到二师伯身上,现在二师伯的脸色好难看怎么办才好啊?” 多宝:“……” 能怎么办呢?大师兄也很难办啊。 任劳任怨的大师兄只能带着战战兢兢的师弟上门给他们大师伯赔罪,先罚他务必要把药田修理得整整齐齐,和之前的一模一样,再罚他这一千年都得过来给太清师伯义务劳动,照顾这些药草茁壮成长,直到看到太清师伯点头方才松了一口气。 一个转身,就拎着定光师弟的长耳朵去找他们二师伯,看看他们二师伯是打算把这只闯祸了的师弟红烧了呢(?),还是清蒸了呢(?)。 结果到了就发现他们师尊也在。 二师伯的脸色就跟昆仑山上的大雪遇到晴日一般冰消雪融,微微垂首,专注至极地望着他的弟弟,又轻轻握着他的手,看他弟弟仰起首看他,又扯着他的袖子晃啊晃的同他撒娇,眼底带着星星点点的无奈之色:“好了,为兄知道了。” 又道:“不生气。为兄没有生气。” 完全没有时间理睬他们呢。 看此情形,多宝默默地又提着定光师弟的耳朵出去了。 还得是他们师尊亲自出马啊!有他们师尊哄着他们二师伯,就不需要他为此头疼了。 其实他对他二师伯没有什么意见的。 当年在昆仑山上,他和广成子一样,同样得到过三清道尊们的共同指导,广成子同他师尊学剑,他跟着他二师伯学习炼器之道,就好像是一个黑白太极图似的,彼此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反而圆满。倘若没有那一场封神量劫,大概他仍然同从前一样,如同敬重他们师尊一般,敬重着这位师长。 可到底是多了那一场封神。 从以前的情形来看,大概他们二师伯已经忍耐了他们这些截教弟子很久了吧?到封神量劫的时候,多半是已经忍无可忍了。他唯一不能理解的不过是,二师伯想要对他们动手就算了,为什么能对他们师尊这么残忍呢? 倘若那么多年的喜欢都是假的,那还有什么能是真的呢? 准提垂落了眼眸,望着站在下首,静静伫立着的多宝道人。 他眉目淡淡,微垂着眼,姿态若清风朗月,自有一种任尔东西南北风,而他巍然不动的气魄。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一个人。 “不知圣人召在下前来,所为何事?” 半晌,见他始终没有开口,多宝略微收了收自己发散的思绪,微微抬首,缓声询问道。 准提却并不急着说刚刚发生的事情,反倒是静静地打量了多宝许久,语意不明地开口道:“如来,你近来倒是变了许多啊。” “怎么说呢,比起你刚刚转世投胎,作为凡人国度里的王子乔达摩悉达多诞生在西方的时候,如今的你倒更像是从前那位待在通天道友身旁的,那位截教大师兄多宝道人。” 圣人道:“一眼望去,竟令人有些怀念。” 很怀念吗?他也很怀念呢。 多宝淡淡一笑,面上仍然是一片悲悯众生的慈悲之色:“是吗?我已经不记得了。” 准提却不知为何起了谈兴:“说起来,你的师尊一直很喜欢你吧?那时的紫霄宫中,三清坐在一处,通天道友还悄悄把你藏在袖子里,也带了出来一道听道祖讲道,结果听到一半袖子里面一阵动静,太清和玉清都侧首望向他,连道祖也仿佛停顿了片刻,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他低头忙不迭地想把你给藏起来,结果一抬头就发现大家都在默默地看他。” “——然后他慌张了一瞬,又仿佛无事发生一般把袖子放了下去,很是镇定地回望着道祖。” 准提道:“我们那位鸿钧道祖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却什么也没有说,任凭你待在通天道友的袖子里面,懵懵懂懂地混在三千红尘客之中,听着道祖的讲道。从这个角度来说,通天道友确实也十分看重你吧?”否则也不至于把一只还未化形的多宝鼠也带出来听讲。 多宝含笑听着,眼底仍然是一片无波无澜的平静之色。 他凝眸望着准提,似乎在思考他说这一段话的意义所在。不过,那么早发生的事情,为何准提还记在心里?是因为看他师尊不顺眼吗?还是说……? 端坐在蒲团上的准提圣人眼中仿佛带着几分怀念,又在垂眸望向多宝时,转为彻底的平静:“他让你做截教大师兄,将整个截教交给你管,在封神大劫的时候,甚至将先天至宝诛仙剑交给你,让你代他立下诛仙剑阵……” 准提道:“多宝道人,你真的能忘记你的师尊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人从中间生生抽走。 多宝却似恍然一般,明白了准提今日究竟打算和他说些什么。 他望着准提,看着他眼底的笃定之色,忽而一笑,坦然自若:“忘不掉又能如何?准提圣人难道还打算让我回去吗?” 他竟是直接承认了? 这回倒是轮到准提讶异了。 圣人眸光微深,若有所思地垂眸望着底下的多宝道人,实在不知道他哪来的勇气承认这件事。他既然明言自己生有二心,就不怕他直接动手抹杀了他吗? 虽然即便他开口辩驳了,他也是不会相信他的。 准提便听那位曾经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替通天圣人将整个截教管理得井井有条的多宝道人抬起首来,语气平静至极,缓缓开口:“我是忘不了我的师尊,可我同样恨着我们那位曾经的二师伯,玉清元始天尊啊。” 准提眼底的那点杀意微微一顿,终于对他的话起了一点兴趣。 “哦?”他玩味道,“你恨元始?” 多宝抬眼望着他:“昔日截教万仙来朝,何等鼎盛景象,今朝人去楼空,唯有碧游宫一座孤岛,海天明月,不照故人,今我来思,亦难归去——如何不恨?” 准提倏地大笑出声,合掌赞叹:“确实该恨的。师尊是授业恩师,那两位师伯却是累世的仇人,焉能不恨?” “怪不得刚刚的五指山上,竟有圣人亲自降下怒火,方圆数百里之间,一时为之寂然。”他起身从台阶上走下,一步步地走到了多宝身旁,侧首望着眼前的青年,“想来是如来佛祖同东方的圣人之间起了冲突吧?” 说多宝能忘记上清通天,他是全然不信的。 但多宝说他恨玉清元始,那却是颇为可信的。 他自认他不会看错人,多宝没道理会那么轻易地忘记他在截教的生活,也不会那么容易忘记那位上清通天圣人,但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去恨东方的另外两位圣人,不是吗? 他怎么会看不出眼前之人的执念呢? 这位曾经的,截教通天圣人的大弟子。 恨着元始? 多么有意思啊。 准提终于笑了起来:“佛祖恨着东方的圣人,我们西方又正巧要和东方玄门在洪荒上做上一场,既然如此,我们也算是利益一致了吧?想来佛祖断不至于为了玄门背弃我们西方?恰恰相反,我等或许也能精诚合作,共同遏制玄门!” 准提望着多宝。 西方佛门发展到了如今地步,越来越多的人信奉佛法,一座座的佛塔、佛寺出现在东土之上,待到他们心心念念的西天取经顺利完成之后,就再也无人能够阻挡西方兴盛的大势了。 可伴随着佛门的兴盛,如来佛祖的存在越来越无法为人忽视,哪怕两位圣人再怎么不在意那位多宝道人,也不得不承认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被太清老子送往西方的多宝了。 换做以前,或许他们还能威逼多宝低头,但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也不得不去思考该如何对待这位多宝道人。 最简单的方法是在他势成之前杀了他,但西天取经必然会受到影响,若是不杀他,任由他发展,他们又不至于如此愚蠢。那就只能一边利用着他,一边限制着他,防止他行事过于猖狂。 ——这是接引的想法。 准提却是从头到尾都不相信多宝能为他们所用的,哪怕他因为曾经的处境对着他们两位圣人低头,只要让他找到机会,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在西方掀起动乱。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对于这样的人物,一旦他有丝毫不对的苗头,就应该当机立断下手。只要他们动手得够快,天道未必能够反应过来,稍微经受一点损失,也是可以接受的。 只不过多宝之前一直都没有让他找到机会动手,最越界的时候也不过是在他们底线边上试探罢了。 这让准提始终无法说服接引。 毕竟,虽然多宝确实令人忌惮,可无论如何西方的兴盛都是最重要的。 为此,他们可以忍受很多东西,包括不要脸面,亲自在洪荒上劝人入西方教,也可以趁人之危,卷走三千截教弟子。难道他们不知道这必然会为西方教埋下隐患吗?可唯有如此,西方才有真正发展的机会。 他们忍受了那么多东西,不至于容不下一个多宝道人。前提是他不会真正地,彻底地威胁到他们的权力。 准提凝眸望着多宝,思绪却回想起五指山上天威赫赫的景象。 那位元始天尊……看上去可真生气啊。 恨他吗? 一个完全无法为他们所用的多宝,自然要早日下定决心动手抹杀了他,而一个可以利用的,可以拿来当尖刀刺向玄门的多宝,他的价值无疑要大上许多。 所以他终于开口,对着面前的多宝开口道:“佛祖恨着东方的圣人,我们西方又正巧要和东方玄门在洪荒上做上一场,既然如此,我们也算是利益一致了吧?想来佛祖断不至于为了玄门背弃我们西方?恰恰相反,我等或许也能精诚合作,共同遏制玄门!” 多宝微微抬首,凝眸望向旁边的准提圣人,仿佛没有察觉到其中暗含的杀机似的,淡淡一笑。 “圣人竟是丝毫不在意我仍然惦记着我师尊吗?” 自然是在意的。 准提语气温和:“佛祖在我西方多年,为我西方兴盛付出了不少的努力,如今西方能够走到这个地步,佛祖居功至伟,我们又岂会信不过佛祖?” 他便也像是受了感动似的,露出一副感怀殊甚的神色:“圣人既然这般信任于我,多宝当然不会辜负圣人。” 那多半是要辜负定了的。 双方彼此对视,说着违心之语,不管心里想的如何,话里都是一等一的真挚,堪称是情真意切。 准提话锋一转,又道:“我们兄弟二人昔日与佛祖颇有一些误会,好在这些误会都算不得什么,佛祖总归是能够理解我们的。今日我正好有一事想要托付给佛祖,不知佛祖可否为我排忧解难?” 多宝道:“圣人请讲。” 准提道:“佛祖刚刚也见到那位大日如来佛了吧,西天取经将至,想来佛祖身边也缺少些人手,正好,不如就让他去帮一帮你的忙吧。反正他平日里也闲得没事干,整日里偷鸡摸狗,不做好事,也好托佛祖管一管他。” 他的语气说来亲切,顺势又拍了拍多宝的肩膀,侧首望着面前低眸垂目的青年,后者温和一笑,毫不犹豫地应承了下来:“我这边确实缺少些得用的人物,圣人此举倒是帮了我大忙。听说那位大日如来佛也有着准圣的修为,少年英才,意气飞扬,自是惊才绝艳,哪怕性子惫懒了些,也是合情合理的。” 哪怕明知道多宝不过是在随口应对他的吩咐,这话听来倒也令人宽慰。 准提含笑点了点头。 倒也并不意外那位通天圣人会那么喜欢这一位弟子。 那一位圣人啊…… 呵。 他压下了心头隐约泛起的情绪,眼底恢复到了无波无澜的模样,方才对着多宝道:“既然佛祖同那位元始圣人颇有些嫌隙,孤身一人的时候,还是少与他见面为好,免得一句话说错,那位圣人一怒之下,顶着天道的压力,也要动手斩杀了你。” “当然,佛祖既然是我西方之人,我们兄弟二人自然会庇护于你,量他在两位圣人面前,也是不敢轻易对你动手的。”准提说完上一句话,又赶忙温言安抚道。 等你们来救我?那黄花菜都要凉了。 还不如靠我师尊的名字,起码这确确实实能保他一命。 多宝合十双掌,压下眸底一片肃冷之色,面上却仍然挂着温润如春风般的笑:“圣人之言,多宝定谨记在心。” 准提便似满意了,点了点头,让他离开了。 直到看到多宝的身影消失之后,他面上挂着的那点笑意方才如同月亮沉入黑暗一般,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脸上。 “多宝道人。” 圣人念着这个名字,眼底冰凉一片。 接引从他身后出来,平静地望着他的弟弟,又望着空旷的大门,淡淡地开口道:“你若是当真想杀了他,亦未尝不可。我先替你遮掩天机,你再趁此时机强行动手,纵使他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无法从我们两人手中逃脱。” 接引道:“就算西方会因此动乱一段时间,我们也只需要把那些动乱的人都一一处理了便是。” 准提微微摇头:“西方的气运已经有三分牵涉在他身上了,杀他一个容易,那西方的兴盛又该怎么办?兄长,你的决定才是对的,愚弟这般想法,反而是有些意气用事了。” “而且,兄长刚刚也听到他的话了。他居然敢直截了当说他恨他那位二师伯?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倘若被东方那两位圣人知道了,肯定是要动手诛杀了他的。我们又何必急于一时?” 准提想起刚刚多宝说的话,眸光微微沉下,似笑非笑道:“呵,也怨不得他生出这样的想法,毕竟若不是他二师伯,他也不至于被抓走关在桃园之中,又被太清老子送往我们西方,心中含怨,也是人之常情。我们倒是可以利用他这份心,帮助他成长起来,将矛盾对准玄门,来一朝祸水东引,岂不妙哉?” 接引道:“你信他?” 准提摇了摇头:“愚弟相信人性。这世间有何人能真正做得了无悲无喜,无嗔无痴的神佛?就算是我们兄弟二人已经贵为圣人,不也汲汲于西方的兴盛?既然还留着那一颗会喜怒哀乐,会妄动痴嗔的心,那么他多宝道人,就注定无法摆脱那些俗世的恩怨情仇。既然摆脱不了,那就可以被拿来利用。” “不仅是他,那三位东方的圣人,至今不仍然在打生打死吗?” 似是想起了之前东方天庭上的几次动荡,以及鸿钧道祖突兀地降临在天庭上的景象,准提倏忽凝眸望去,唇边又似带出了几分笑意:“呵,三清。” 多年之前的封神大劫时是这样,如今的西游量劫时也是这样,盘古三清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那点稀薄的兄弟之情还能剩下多少?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上清通天,既然三清之间注定隔阂深重,永远也恢复不到最初的样子,那么,你要选择我们吗? 不如……就选择我们吧? 太清和玉清伤你至深,你又何苦再去尝试着同他们重修旧好?以你素来骄傲的性子,难道真的能放下那些血海深仇吗?倒不如选择我们,等到来日,自有向你两位兄长复仇的机会,不是吗? 他遥遥望去,眼中隐约掠过一丝痴狂的神色。 另一侧的多宝从殿中出来,仰首望着头顶碧色的天穹,却忽而有了一种重返人间之感。 里头是勾心斗角,阴谋诡计,外头却是清风朗日,晴空万里。 他不由停下了脚步,静静地欣赏着灵山上祥和安宁的景象。 在泥沼里挣扎久了的人,若是无法坚持住心中的那点光亮,恐怕总有一日要同那些人一样,永远被留在那片沼泽地中,再也爬不出来。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容许自己当真陷落在那片黑暗里面,忘记自己的坚持,也忘记自己“回家”的愿望。 仇恨也好,明里暗里的打压利用也罢,都无法改变他的本心。 终有一日,他要干干净净,完完整整地回到他师尊身边。 多宝收回了视线,继续往前走去。 既然准提相信他确实仇恨着他们二师伯,那么在他眼中,他又是一个可以利用的东西了吧?唯一令人有些奇怪的是,他竟然会觉得他仅仅仇恨他二师伯,而不厌恶他们西方吗? 真是。他叹了一声。 这些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圣人们啊。 第159章 西方灵山的佛塔底下。 孔宣微微睁开眼来,听着耳边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何时一只小小的白老鼠从一个隐蔽的无人发现的洞穴之中钻了出来,微微直起身子,在那里左顾右盼,似乎在确定周围的守卫是不是还待在原地。又努力地吸了吸鼻子,嗅着周围的气息,迅速地朝着孔宣的方向跑了过来。 但见一道雪白的影子一闪而过,快得连人的眼睛都反应不过来,那只白老鼠就在原地消失了。 孔宣慢吞吞地挪动了一下步子,背后五彩的羽翼舒展开几分,堪堪达到了关着他的笼子的极限,方才慢慢地蹲了下来,任凭那只白老鼠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穿过了笼子,轻快地迈动着步子跑到了他的身旁。 又仰起首,努力伸出爪子比划一二。 孔宣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它便顺着孔宣的腿,一溜烟地爬了上来,又在他身上蹲下,藏好了自己的踪影,方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你好,孔宣。” 孔宣:“……你好,小白。” 一只白老鼠叫做小白,这到底是什么敷衍的取名方式啊?它背后的那个什么如来佛祖真的靠谱吗? 小白却仿佛并没有觉得它的名字起得十分潦草,很是高兴地应了一声孔宣的招呼,又道:“你之前问我的那个问题,就是想知道你凭什么信任我们的问题,佛祖已经做出回答了。” 孔宣“哦”了一声,仍然抱着几分怀疑,可有可无地问道:“他是怎么说的?可有给出什么信物?” 小白道:“佛祖同你说,你既然不相信西方的如来佛祖,那可愿相信截教的多宝道人。他为截教,你为自己,这个买卖可算公平?” 孔宣:“……?” 若不是他被准提圣人关在笼子里,他高低要猛得窜出来。 就算是这样,他也忍不住收缩了瞳孔,周身的羽毛随之抖了一抖,压低了声音,难以置信地问道:“准提他这么大胆?抓我就算了,连截教的大师兄也都敢抓?” 孔宣并没有看到封神大劫的结局,毕竟在那之前他就已经被准提给抓走,当成坐骑一样带往西方了。此时乍然听闻此事,他整个人都惊呆了!多宝道人啊!就算他基本不关心洪荒上的是是非非,也听过截教大师兄的名字啊。 小白挠了挠头,露出了苦恼的神色:“怎么说呢,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们的时间其实不是很多……” 孔宣干脆道:“那就长话短说!对了,最好把现在洪荒上的情况都告诉我。” 他实在是焦急洪荒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 可是小白转了转眼珠子,又很是机灵地开口道:“同你说一说洪荒上的情况也不是不行……” 它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道:“那么,倘若真的是截教的多宝道人想同你做个两全其美的交易,你会答应吗?” 孔宣沉默了片刻。 小白道:“不过,你也不必着急,可以慢慢地想。但最好还是快一点,不是我们心急,而是你确实快要没有时间了。准提圣人的耐心即将告罄,在那之前,若是你仍然没有下定决心的话,我们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小白体贴道:“好了,先让我来同你简单地说一说洪荒的情况吧。” 说完这句话后,藏在他背上的小白鼠很快就嘀嘀咕咕地把大概的情况一口气给他说了一遍。 它边说还边警惕地竖起一双耳朵,紧张地听着外界的动静,直到确认安全之后方才小小地松了一口气,继续趴在他的耳边嘀嘀咕咕地说话。 孔宣也很是认真地听着,因为知道时间不够,在这个过程中他并没有再开口插话,亦或是询问小白什么问题,只在心底大致勾勒出洪荒如今的局势,隐隐明白了为什么那位多宝道人会发现他被关在西方的佛塔之中,又派出人……派出一只白老鼠来尝试着接触他。 他微微侧首,朝着他背上瞥了一眼,看着那只圆滚滚的白老鼠趴在那里,睁着一双同样圆溜溜的眼睛,语气清脆而快,在这座关押着他的监牢之中,虽然细微,但也不是听不清楚。 忽而,远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小白瞬间就闭上了嘴,往他背后缩了缩,趴在那里,安静得仿佛它丝毫不曾存在似的,连一点气息都察觉不到。孔宣也悄悄地朝着它的方向挪了挪,将它挡在了视觉的死角处。 这个时候反而不好动用法术。 任何的法力波动都会造成不必要的影响。毕竟他被准提圣人关在这里的时候自然是禁锢了一身的法力的,没有法力哪里来的法力波动?几乎是明晃晃的说他有问题。 好在这间囚笼里颇为昏暗,不仔细看的话压根发现不了他身上趴着一只白老鼠。 孔宣若有所思地想着,就算是真的发现了…… 那恐怕这只白老鼠就会真的变成一只普普通通的白老鼠了吧? 很快,几位僧人同伽蓝们一道走了进来,他们彼此低声交谈着,即使看到笼子里的孔宣睁着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他们,也依旧没有停下交谈的声音。 不过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任人宰割的畜生罢了,不管他之前是什么大人物,到了这里还不是要老老实实的?带着几分轻蔑的,他们继续说着自己的事情。 “准提圣人有没有说,我们还要待在这里多久啊?都一千多年了。” “没有……我看这情况,恐怕我们还要在这里待上许久。” “圣人们精心计划的西游都要开始了,我听说我那外甥的侄女的七大姑八大姨说,他们家也有人要参与其中。可惜我们是没有机会了。” 一人看着孔宣,颇为不解:“我还是不能理解,准提圣人给出的条件已经足够好了,为什么他还是这么冥顽不灵,非要待在这笼子里,却不肯答应加入西方做神佛呢?难道做一尊佛会比待在笼子里更舒服吗?” 另一人摇了摇头,似是嘲讽道:“那怎么行呢?那不是失去了自己的尊严,被迫对着圣人低头吗?” “自尊算什么东西?要是能给我一个成佛的机会,要我当牛做马也行啊。”那人叹了一声。想了想,又朝着孔宣走了过去,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尝试着劝说他:“喂,孔宣,你听得懂的对吗?” “你自己仔细想想啊,你都待在这里一千多年了,难道还没有认清事实吗?准提圣人待你已经够好了,你几次三番试图攻击圣人,圣人都没有生气,反而苦口婆心地劝你早日回头是岸,加入佛门,保你有一尊佛位,你对此还有什么不满的,不觉得自己太贪心了吗?” 他道:“要我说啊,你不如早点识时务为俊杰,趁早投入西方教门下算了,也省得我们需要日日夜夜地看守你,连片刻的空闲都没有。” 哪怕被关在笼子之中,依旧耀眼美丽,冰冷至极的孔雀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锐利的眼瞳之中倒映着他的影子,隐隐带着几分讽刺的意味。 他在那里劝说了半天,孔宣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像是冷眼看着一个正在旁若无人出丑的小丑一般,渐渐地,他也有些恼羞成怒起来,忍不住朝着笼子的方向走了两步,伸手想要去碰他。 孔宣身上五彩的羽毛一耸,瞳孔骤然收缩,尖锐的喙猛然朝着他啄了过去! 那人条件反射就要把手收回来,却还是慢了一步,手背上面登时多了一道极深的血红的痕迹,鲜血溅落一地,又有几滴溅落在笼子之中。高傲美丽的孔雀发出清脆的笑声,仿佛在嘲讽着他的自不量力,以为他被关在笼子里面就奈何不了外面的他。 “你!” 他登时大怒,下意识就要用法术教训孔宣一下,又被反应过来的僧人们纷纷拦住:“还不住手!圣人都交代过了,让我们好好地看管孔宣,你这是想做什么,要是一不小心把笼子砸坏了,把他放了出来,我们所有人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又有人道:“你怕什么,按他这种冥顽不灵的态度,早晚都是要被圣人收拾一顿的,圣人能忍他三次四次,五次六次,难道还能一直忍着他吗?你且等着看他的下场吧!” 那人便只得悻悻然地收回了手,摆出了一副被众人劝动的样子,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孔宣:“也是。我就等着看他的下场吧。” “呵,都成阶下囚了还这么傲慢,我倒要看看你能高傲到什么时候!” 笼子里的孔宣却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嫌弃,只自顾自地蹲在原地闭目养神,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周围的人见了前一个人的下场,也不敢再随便地靠近他。 他们又在这间囚室之中待了一会儿,方才退了出去,只留下了几个伽蓝一左一右地守在孔宣身旁,确保他不会私自逃脱。哪怕那笼子上的阵法乃是圣人所设,量这只孔雀无论采取什么手段也是插翅难飞,但他们也不敢长时间放任孔宣一个人待着,生怕他突然跑了。那他们毫无疑问会死定了。 他们可不敢违背圣人的旨意啊。 时间又过去了很久很久。 一个伽蓝开始打起了哈欠,似乎觉得这样高强度地盯着孔宣令人十分疲惫,另一个人无聊地盯着墙边的一块石砖看着,仿佛想从那块石砖上看出一朵花来。 在孔宣的身上趴了许久,整只鼠鼠就像是死掉了似的小白鼠终于动了一动,悄悄凑近了孔宣的耳旁,轻声同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们等你的决定。” 小白道:“无论你最后做出了什么决定,我们都会尽量帮助你的。” 第160章 陆压还没想好该为小狐狸炼制什么丹药,好帮助她顺利化形,就听见一个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他被准提圣人派去帮助如来佛祖主持西天取经了。来人一脸欢欣地同他说完,似乎觉得这是一件好事,还特意同他道贺。 陆压:“……” 他忍不住开始阴谋论了:这算不算是空降夺权啊?如来佛祖不会看他不顺眼吧?他到时候是直接表示无意同如来争权夺势呢?还是从现在开始就躲在屋子里装病呢? 这种事听起来好麻烦啊他一点都不想去啊,不管是辛辛苦苦地跟人吵架还是辛辛苦苦地主持西游,都感觉很累啊。 所以他躺平当咸鱼这件事到底碍着谁了呢? 为什么各个都要让他爬起来奋斗啊? 还没等他想出一个足以拿来委婉地拒绝准提圣人的借口,如来佛祖的人就来了,礼貌又不失亲切地开口请他过去一叙,一起聊聊接下来的西天取经该怎么办。 陆压:“……” 他沉默了许久,同样礼貌又不失亲切地询问道:“我可以不去吗?” 那人似乎对他的回答早有准备,温和地回答道:“若是大日如来觉得过来一趟比较麻烦的话,世尊表示他可以亲自过来一趟。”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陆压:“……那还是我自己过去吧。” 那人便含笑为他引路:“择日不如撞日,世尊今日正好有空。” 陆压抽了抽嘴角,面露绝望之色。 这是专程过来为难他的吧! 一定是这样的没错吧! 枉费他之前还提醒了如来一次,有这么恩将仇报的吗? 陆压左看右看,环顾四周,一边是准提圣人派来提醒他的人,另一边是如来佛祖送来邀请他过去的人,两面夹击,弱小可怜又无助的陆压道人显然是插翅难飞,非去不可了。 既然如此……那就,去吧? 陆压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声。 莲花佛塔之中,多宝仍然同往常一样给底下的菩萨佛陀们讲禅。天花乱坠的异象之中,他微微闭着眼眸,聆听着小白鼠那边传来的信息,对孔宣的性格有了更深的了解,也对说服他有了更多的把握。 对他这样的人,不可强逼,反而要以情理诱之。越是强逼,他便越是逆反,面对着准提圣人,他自身的警惕达到了极致,反而是面对着一只无害的小白鼠时,他能够稍稍降低点警惕心。 既然如此,接下来的事情就继续让小白去做吧。 他微微睁开眼来,静静地想着。 他只求能有一个最好的结果,因而只要是能够投入他这边的力量,愿意同他一道反抗着西方两位圣人的人,他都愿意尝试着去吸纳一二,就算孔宣不愿同他合作也无碍,只要能把他放出去,早晚有一日他也会给西方带来麻烦的,这就足够了。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天长日久,水滴石穿,他有什么等不了的? 至于那位……大日如来佛。 多宝微微含笑,凝眸望着从远处而来的陆压道人,并未多加犹豫,便从莲花座上起身,低眉垂目,合十双掌,迎接着他的到来。 无论准提圣人派他前来到底是什么目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又有什么好惧怕的?而且,他本人看上去也似乎不是十分情愿的样子,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幽怨模样。 仔细看去。 隐约仿佛还瞪了他一眼……? 多宝不由想起了先前陆压对他的提醒,唇边的笑意愈发深了几分。 这个人……倒是有几分意思啊。 就是不知道他又是怎么成为西方灵山上的佛陀的?他这样的性格,可是与整个灵山都格格不入啊,也不像是那两位圣人会喜欢的样子。 多宝定定地想着。 有点意思。 * 当她终于在信笺上落下第一个字时,女娲忽而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年少时的记忆伴着她落下的字句纷至沓来,令她于恍惚之中回到了当初在紫霄宫中求道的日子。莲花池中的锦鲤游来荡去,垂落的柳树枝郁郁葱茏,青翠逼人,而她坐在亭台之中,躲避着夏日里过于耀眼的太阳,后土坐在她的身旁,同玄冥说着话。 说的什么?记不清了。 只记得后来她也转过头去,三个人一起小声地讨论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偶尔轻轻地笑上一声。 轻快盈盈的笑声像是长着翅膀的鸟儿,在波光粼粼的,闪烁着金光的湖面上穿过,引得对面的红衣圣人也一道望来。 他左边坐着一个正在专心致志,心平气和垂钓的太清老子,右边则坐着一个面容冷淡,白衣胜雪的玉清元始。 如此炎炎夏日,坐在这位圣人身旁,总觉得连制冷的法术都用不着上了呢(?)。 当然这种话就不必同当事人讲了。 女娲若有所思地想着,淡淡一笑,继续在信笺上写着。 那时的红衣圣人向着对面看了一会儿,很快就被旁边的元始发现了,他不动声色地朝着远处瞧了瞧,便又侧过首问通天:“要过去玩吗?” 通天琢磨了片刻,同他兄长道:“不会打扰吗?” 当然是不会打扰的了。事实上他们两人一道联袂而来时,很是自然地融入了她们这一群人中,三人的闲话很快就变成了五个人的坐而论道,最终把一心一意钓鱼的老子也给吸引了过来。 那时的日子简单而快乐,大家彼此都是洪荒上最为顶尖的一批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遇上之后要么看不顺眼对方,最后成了死敌,要么就是掂量两下,觉得还算谈得来,那么天长日久的,也能称得上一句朋友。 女娲愉快地往下书写着字句,就好像这仅仅只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信,里面的字字句句并不波澜壮阔,而是她早就想要倾吐却始终不曾倾吐的心声,终于找到了机会,可以同久未谋面的友人一一道来。 她的友人等待了很久,她也同样等待了很久。 好在她们最终还是等到了彼此。 那就足够了。 当然,曾经的岁月里,他们也不是没有争吵过,大家选择的大道并不相同,彼此之间总是会有摩擦的,好在她和后土的大道都偏向于造化万物,那是聊得越来越投机的。 对面的元始和通天就惨了,一个说阐述大道,一个说截取生机一线,几乎是明摆着要走向对立的。就仿佛有些事情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虽然他们那时候也吵不太起来,每每通天师兄睁大眼睛,奋力抗争,试图说服他哥哥的时候,那位天尊不知道想了一些什么,竟也没有继续坚持下去,很快就哄得他弟弟转移了注意力。 她则和后土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又笑盈盈地摸着自己袖中的红绣球,自觉自己发现了什么大秘密。可惜她也不好到处乱说,只好逮着自家哥哥说上一说,勉强消除了一下有八卦压在心头,却无处诉说时痛苦的心情。 在紫霄宫中的时候,他们的关系确实还算不错吧。 以至于回到洪荒之后,他们之间也不曾断了联系,时不时地还能约上小聚一会儿。尤其是她困于瓶颈之中,死活找不到如何突破圣人之境的那段时间,又是沮丧又是迷茫,脾气好生暴躁。 只得强迫自己将手上捏着的泥人一丢,跑去巫族找后土玩上一会儿,冷静个十天半个月的,再回到不周山脚下,继续任劳任怨,甚是痛苦地思考该如何寻觅到那一线的灵光。 后土总是会站在巫族的领地之外等她,两人手拉着手,在族地之中寻个安静的地方,看着草长莺飞,万物轮转,她将她的大道讲给她听,她也聊一聊她遇到的瓶颈和困难,思考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女娲哼着熟悉的,却不知道是何时记下来的小调,轻快地落下了最后一笔。 她站起身来,在那封信笺上落下一重重的封印,又将它卷了起来,藏在一个古朴的玉简之中,又在玉简上留下了与后土之前所用的如出一辙的阵法,最终将它放在了一只飞鸟的怀中。 她放飞了那只飞鸟,望着它在她法术的隐藏之下,轻盈地穿过三十三天上的太素天娲皇宫,又看着它径直往九幽之地而去,白色的羽毛飘落在长风之中,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 圣人垂首望着那只飞鸟远远离开了娲皇宫,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也仿佛重获了自由。 原来她早就已经后悔了。 她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永远待在娲皇宫中,苟且偷生,冷眼旁观着这个世界的发展?任凭岁月如刀,一步步消磨掉她的意志与执念,最终变成面目全非的样子? 通天师兄来找她,好友后土也来找她。 可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从来都不是他们劝动了她,而是她本就不甘心罢了。 ……而在此之外,她还有另一个秘密。 女娲站起身来,转过身去,按动机关,从她亲手布置下的一道道屏蔽天机的阵法之中穿过,缓缓地,踏入了一个她已经很久很久,足有千万年不曾踏足的屋子。 在她踏入那个屋舍的那个瞬间,有什么东西察觉到了她的到来,骤然焕发出万丈光芒,仿佛一轮足以照亮整个洪荒的,耀眼至极的太阳。 浑厚的钟声跨越了悠远漫长的时空,极轻极轻地回荡在她的耳边,却仿佛在她心头震动一般,令整个的魂魄都为之战栗。 圣人停住了脚步,眼底带着几分复杂的神色,唤出了它的名字。 “混沌钟。” 更为准确的说法是,保存着妖皇帝俊和东皇太一最后那点真灵未散的,伴着东皇太一而生的,昔日的妖族至宝——东皇钟。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60-170 第161章 女娲将东皇钟藏了多年。 她对所有人都说妖皇帝俊和东皇太一已经魂飞魄散,甚至在她自己的记忆之中,她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她连自己都欺骗,只希望能长长久久地保守着这个秘密。 谁也不知道天道要是知道这两个人仍有真灵未散的下场,也无人知晓她偷偷藏下两人魂魄所面临的后果。所有人都只知道她当年历经千辛万苦仅仅找回了她兄长伏羲的魂魄,以及妖皇帝俊所遗留下的河图洛书,至于东皇钟,那是彻彻底底的下落不明。 不过问题也不大。 这洪荒上下落不明的东西还少吗? 无论是红云身上的那道鸿蒙紫气,亦或是妖族丢失已久的金乌十太子陆压,再丢一个东皇钟又能如何? 问就是丢了,再问就是问那么多你是想找死?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在洪荒上,有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知道的太多,总有一天会惹祸上门。 恐怕连天道都不曾料到,她竟有那么大的胆子瞒天过海,将这两人的魂魄给保存下来。 虽然她保下他们的魂魄后什么也没有做,只悄悄地把他们藏了起来。 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容得了已逝之人再度在人间复活?早该死在那场劫数之中的人突然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你面前,能不大喊一声“妖怪啊,速速把他们给抓起来”就已经很难得了,更多的人只想挥动铁锹,敲着钉子,试图把他们两人再度钉死在棺材里头。相较而言,小狐狸就幸运得多,比起两位妖皇,这世上会惦记着她的人不会有很多,就算真的被发现她还活着,她保她一个还是可以的。 不必强求,这样就很好。 只要他们还有一点真灵未散,千万年后,或许她能够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真真正正地让两人彻底复活。 只是她不曾想到,她并没有等到那一个机会,反而在此时此刻选择推开了那道门,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女娲望着那高悬在蕴养神魂的阵法之上的东皇钟,深深地叹了一声,索性朝着它走了过去。 东皇钟察觉到了她的到来,从空中飞了下来,落至她的面前。 到了先天至宝这个级别的法宝,大多都是能够通灵的,有些甚至能够产生稚嫩的灵智,天长日久,或许有化形之时。对东皇钟而言,她这个曾经见过它主人的人,勉强也算得上一个熟人。 所以在当初她找到它时,它并没有利用自己身为时空至宝的特性强行跳跃时空,不知去往哪个洪荒的哪一个角落,反而是又警惕又试探地望着她,等到她收敛了一切法力,放弃一切抵抗,简简单单地靠近它时,它也一动不动,慢慢地等待着她靠近。 然后便将它藏起来的两道真灵也一并交给了她。 女娲轻轻接住了东皇钟,神识微微探出,观察着藏在里面的两道真灵。这么多年的神魂蕴养自然是没有白费的,比起她最初找到他们两人时,那点孱弱得仿佛风中烛火似的真灵已经壮大了许多,先前是烛火之辉,现在起码有一团光球的大小了。 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两团光球,感受到了那里面传出来的微弱的意识——显然记忆还没有复苏,但已经可以简单地回应她的问题了。 她问:“感觉如何?” 两团光球答:“还不错。” 她问:“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两团光球继续答:“记得名字!” 她问:“其他的呢?” 他们也干脆:“不记得!” 女娲便差不多清楚情况了。 她沉吟着盘坐在地,望着在她面前悬浮着的东皇钟,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如果是小狐狸的话,她本来也没有打算让她保留原本的记忆,她将一切忘得干干净净,她反而能够放心。放在两位妖皇身上却完全不行,她可以想方设法将他们复活,但是如果复活后的他们失去了一切的记忆,又没有足够保护他们自己的实力,那不就是纯属送菜的吗?总不能她让他们两人一直待在娲皇宫中吧? 这里也不是什么十分安全的地方啊。 要让他们恢复原本的记忆…… 最好还能顺势恢复原本的实力…… 女娲先是摸出了当年她创造人族时所用的九天息壤,再翻箱倒柜找到了当年的葫芦藤,把这两样东西先摆在一处,再望了眼东皇钟,嗯,有东皇钟这个本命法宝在,东皇太一的问题应该不大,那就找兄长把河图洛书再要回来试试吧。 一念想通之后主观能动性非常强的女娲娘娘干脆利落地又给伏羲写了一封信,点名要借取河图洛书,这个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喊童子去送了。她和火云洞三位人皇之间的交流还是属于正常交流的那一列的,虽然她也没有机会亲自跑去看一看她的兄长。 转世重生后的伏羲当然不是妖族的大圣,而是人族的人皇了。 人族的人皇与女娲娘娘之间,到底还能不能称得上一句兄妹呢? 娘娘垂落了眼眸,静静地想了片刻。 东皇钟在她身边安静地待着,又歪头看了看她,试探着碰了碰她的肩膀。 她恍然回神,又继续琢磨了起来。 后土的事情解决了,两位妖皇的事情要等她兄长的回复,那剩下的事情,还有那只还在西方的小狐狸吧。 西方…… 她抬眼望去。 * 陆压道人其实是认得如来佛祖的,更为准确地说,他认得那位曾经的截教大师兄,多宝道人。 那场封神大劫之中,他受西方两位圣人指派,也曾在大劫之中出没过,虽然谁也不认识他,但他也顺理成章地混入了西岐的队伍之中,出手帮助了那位姜子牙几次。 该参与的大事一个没落,该摸鱼的时候也从来都没有人能见到他一面。 就这样又摸鱼又努力地,陆压在整场大劫之中打了个酱油,并没有沾染上多少因果,万仙阵一结束,他就毫不犹豫地溜回了西方,再也不问世事纷扰了。比起那些在量劫中沾了满手鲜血的,把自己小命玩完的,他已经算是十分幸运的那一批人了。 而且到最后阐截两教弟子都没有猜出他的来历嘿嘿嘿。 可是! 此时此刻,陆压道人觉得他的报应来了。 他默默地抬起首来,望着如来佛祖唇边含笑,缓缓迎上前来。周围一片的佛陀菩萨,都纷纷俯身同他见礼,口称“大日如来佛”。众人的声音连成一片,浩浩荡荡,自有无限庄严的气度。 佛塔之中,万丈金芒熠熠。 诸位佛陀肃穆而立,姿态威严。 陆压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就是那种只要佛祖一声令下,他大概就会被一群人包围在其中,就地斩首,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感觉。 他甚至忍不住握住了自己袖中的斩仙飞刀,然后就开始思考他有没有跟佛祖说过他的真名陆压。仔细想想,旁人称呼他时都是尊称大日如来佛的,所以佛祖唤他也是唤大日如来。倘若西方的两位圣人没有把他给卖了的话,应该大概也许……佛祖没有机会得知他的真名吧? 他真怕佛祖发现他就是当年封神战场上的陆压道人,面上什么都不说,还是这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转头就把他整个人往死里整啊。 谁还不知道玄门上上下下最公认的习惯就是护短,要不是这样也不至于把阐截两教的人全部给拖下了水,到头来玄门气运大跌,西方教顺势而起,这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因缘啊。 现在轮到他承受这份因缘的下场了。 那么他到底有没有跟佛祖说过自己的真名呢?应该没有吧?他怎么感觉他好像说过又好像没有?最好是没有的!不然他真怕自己走不出这里啊。 毕竟…… 陆压定神一看。 周围的佛祖菩萨们,是不是前身有不少都是截教弟子。 没事了,他觉得自己今天是没办法活着从这里走出去了QAQ 多宝亲切和善地唤道:“大日如来?大日如来佛!” 陆压猛得回神,赶忙应了一声:“世尊。” 多宝见他不知为何走了神,现在好歹又回过神来,什么都没有说,只温和地笑道:“圣人有旨,让大日如来佛前来助我共同主持西天取经,我便派人来请你了。不知大日如来对此可有什么看法不曾?” 陆压:“……世尊可以当我不存在吗?” 多宝含笑道:“大日如来说笑了。” 陆压:“……” 其实他没有在说笑啊,他是真心的! 多宝继续道:“既然是大日如来佛的话,想来是一定可以担负起西天取经的重任的,不如就将西天取经之中最重要的那件事交给你吧,不然我也不好同圣人们交代。” 陆压:“……” 不要啊!请不要把给我穿小鞋这种事说得这么清新脱俗好吗? 多宝道:“就拜托大日如来佛将《波罗蜜多心经》传授给佛子吧,顺带麻烦你将这一路上他们所遇的九九八十一难同他们简单地讲一讲,也好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劫数。” 陆压刚刚想强行拒绝佛祖的指派,听完佛祖的话后就是一愣:“嗯?” 这和他刚刚想的,是不是有一点不一样? 他不由抬起首来,带着几分疑惑地望着面前的如来佛祖。 但见佛祖仍然心平气和地笑着,又不忘给他传了个音,语气温和:“就当做是谢过大日如来佛之前对我的提醒吧。” 你这……你这让我刚刚的心理活动很像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陆压沉默了片刻,眼底带着几分复杂地望着面前的如来。 倘若你知道我就是当初的陆压道人,多宝道人,你会后悔此刻的善意吗? 多宝问:“大日如来佛觉得如何?” 陆压道:“……世尊之言,自然是极好的。” 多宝合掌笑道:“那就这么办吧。” 顺带让我查上一查,你到底是怎么到西方当佛陀的好了。 第162章 整座天庭上渐渐积起了一层厚厚的雪。 诸位仙家们望着这不合时宜的漫天大雪,嘴上不说,心底却忍不住暗自嘀咕了两下。 太清老子顺着屋内漏进来的风雪往外望去,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他二弟这是又犯病了啊,可他要去哪里给他抓一只上清通天回来,丢他怀里好让他安静下来呢?有本事自己去抓啊!躲在屋子里自己生闷气算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昊天则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整个人却已经接近于神魂出窍,无论旁人问他什么他都答“好”,“没问题”,“都听您的”,又或者是“对不起,我也不是很清楚”,“这件事不好说啊”,“道祖的事情我哪里知道呢”,总之充满了一种打工人珍贵的敷衍精神。 虽然他并没有骗人,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屋外,瑶池王母身边的侍女灵巧地穿过长廊,匆匆来找昊天上帝。 她对着太清圣人恭敬地行了一礼,道下界又有事情发生,某某地水源不净,生了瘟疫,某某地降水不足,人族在祈求降雨,再不早点解决就又有傻子想拿童男童女祭祀河神或者龙神了,事情多得很呢,急需昊天上帝亲自坐镇主持大局啊。 昊天闻言当即站起身来,甚是歉疚地对着太清圣人道歉:“圣人……” 太清圣人含笑摆了摆手:“既然昊天师弟有要事在身,贫道也不好留你,你且去吧。下次有空再一起坐下来闲聊吧。” 昊天先为自己终于能逃脱苦海而感到庆幸,听到一句“下次再聊”,又忍不住“……”了。 那还是不要有下次了比较好。 和太清圣人一起聊天他压力真的很大啊,生怕自己在无意之中说出去什么不该说的东西,到时候又有人来找他麻烦了。赶紧回忆一下,自己刚刚没有说什么不能说的东西吧。虽然这个时候思考这个问题大概已经为时已晚了吧。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匆匆问着旁边的侍女:“人间的情况如何,很糟糕吗?有人去处理了吗?” 侍女道:“瑶池王母坐镇在凌霄宝殿,该吩咐的事情已经吩咐下去了,只是还需要您拿玉帝的金印一用,保证整个程序是合法合规的。”顺带过来捞一捞您。 昊天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不过她用自己的金印也是一样的,到时候我再多加一道规定就行了。” 还得是瑶池啊呜呜呜,要不然他就真的要陷在这里了。 两人的身影匆匆而去。 太清圣人仍然待在原地,闭目沉思了一会儿,又微微睁开眼来,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几乎能淹没整个世界的荒芜白雪落入圣人无悲无喜的眼中,仿佛另一方小小的天地。 谁也不知道圣人心中在想什么。 只听得一句淡淡的,“真是麻烦啊。” 三清殿中那一片白梅林早已被风雪淹没。 广成子侍立在一旁,本是想替多宝说两句好话,就说他脑子铁定是被驴踢了,不然断断不敢这般挑衅一位圣人,师尊您看在他往常对您一向敬重有加的份上,就……就容忍他偶尔发个疯什么的。说不定是因为他在西方的日子长了,被西方那两位圣人影响的,一不小心变态了你说是吧? 他在心底反复琢磨,打着腹稿,思考着该如何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又能让他师尊不再那么生气。 如果他们师尊现在确实没有和小师叔再打一场的打算的话……在这种关头,断然是不能再火上浇油的,那铁定会酿成大祸。 然后他就发现似乎完全没有需要他说话的地方。 元始垂眸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周身的气息愈发冰冷,连带着整片天地都开始纷纷扬扬地落雪。天尊冷淡地望了望外界肆虐的风雪,那风雪仿佛不曾在他眼中停留片刻,只留下了一片淡淡的晦涩的影子。 他很快便收回了视线,朝着内殿走去。 广成子微微犹豫了一瞬,望着元始的身影,又慢慢地跟了上去。 内殿里的摆设和元始离开前一样,不少珍贵的天材地宝堆放在地上,最中央的矿石上流转着琉璃般晶莹剔透的绯色,令人忽而想起春日枝头烂漫的桃花,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不知何时落了满地,风一吹过,便纷纷然化作了桃花雨。 广成子不由朝着这块矿石上望了一眼,然后开始思索他师尊到底是费了多少功夫才从那么多的矿石中挑出了这一块色泽如此纯正的矿石,而且瞧这副样子……他是想炼制一柄长剑吗? 是给他们小师叔的吗? 他师尊擅长炼器这件事是全洪荒出名的,偏偏他虽然擅长炼器,自己却并不爱用那些刀枪剑刃,最爱用剑的是他的弟弟,而他本人则更习惯于动用法术玄通,比如玉清神雷之类的。当然,不爱用的意思并不是完全不会,就像是他们小师叔虽然最擅长剑法和阵法之道,但非要让他来给他们讲法术玄通,那也是可以讲上好几天都不带停的。 到了天道圣人这个境界,一法通,万法通,到了最后都是殊途同归,并无什么区别了。 按理来说,他也是不该这么武断地得出这个结论的,虽然这个结论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是万一呢,万一他师尊就突然想给自己打造一柄剑了呢?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他师尊是在为他小师叔铸剑。 甚至没有任何理由。 直觉罢了。 广成子微微抬首,眼中似乎带着几分复杂的神色,又很好地将这种情绪掩藏在眼底,并不为外人所知。 元始微微侧首,眼角余光望见了他的弟子,又垂下首来,望着面前摆得整整齐齐的矿石,轻轻伸手抚上了它们。 要铸造一柄足以比肩青萍剑的,达到先天至宝级别的长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便是以他的炼器水平,也需要仔细地考量,选出最适合的材料,来承受圣人的力量灌输,以及将来法宝成型时所面临的九重天谴。而且他不仅仅希望这柄剑拥有先天至宝的水平就足够了,他还希望它最终成型时的模样能同他期望的一模一样。 桃花剑…… 元始轻轻念着它的名字,回想起他答应他弟弟的事情,眸底浅浅地含了一抹罕见的温柔之色。 想到他弟弟的时候,他还是会觉得高兴。 虽然偶尔的时候也会难过一下,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很高兴。 无论如何……既然他答应了通天,那他总是要做到的。 “广成子。”天尊唤道。 广成子抬起首来,望着他的师尊,后者转过身来,静静地望着他的弟子:“先前的事情,你不必放在心上。” 广成子顿了一顿,下意识道:“多宝他……” 元始摇头道:“那是我和通天之间的事情,与你们都无关,我不会同他计较。” 广成子望着元始,天尊淡淡地看着他,神情平静。 他便垂下了首,应了一声:“弟子明白了。” 又道:“弟子奉您的命令去看了眼那几位取经人,他们都待在各自的地方历劫,只等那位佛子从此处经过。佛子身边则跟着西方的一位菩萨以及数位伽蓝,想来是为了保证佛子转世历劫的过程不会出现什么差错。就是那只大闹天宫的石猴……” 广成子并没有把话说完。 元始微微垂眸,想起他弟弟和多宝一道玩的那个小把戏:“……罢了,随他去吧。” “那只石猴既然投了他的眼缘,这也是他的造化了。”元始淡淡道,“这件事就到底为止吧,你不必再去管他。” 广成子点了点头,问道:“师尊可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需要让弟子去办吗?” 元始望了一眼那些矿石,静静地开口道:“你回昆仑山一趟,去西昆仑的桃花林那里……” 他将事情交代完毕,看着广成子离开之后方才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继续思索着该如何锻造这柄剑。 另一边,太清圣人微微挑起眉梢,看着广成子匆匆地从三清殿中出来,驾起祥云,径直出了九重天。 看那个方向,是昆仑山? 长兄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想着,又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慢悠悠地往殿宇中来,打算去寻一寻他的仲弟。 同广成子一样,太清老子也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地上堆着的一堆矿石,几个呼吸之间,也差不多明白了元始想做些什么。 他望着元始微微拧着的眉头,又瞧了瞧外面仍然在纷纷扬扬落下的大雪,开始认真地思索起来他有没有必要非要去犯这个贱。按理来说,人是有那么一点自知之明和自保的意识的,但耐不住有的时候他确实手贱,十分地想作死一把。 半晌之后,长兄缓缓问道:“你想给通天铸造一柄剑?” 元始瞥了他一眼,眸光冷淡。 长兄不以为意地笑笑,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想给一位圣人铸造一柄配得上他的剑,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元始面上的神情已经写着“快滚,别逼我抽你”这几个字了。 而他终于慢悠悠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平静至极地,将天尊竭尽全力试图掩饰的,深藏起来的心绪,再度挑明了开来。 “元始,”老子道,“与其想方设法为我们弟弟铸造一柄剑,你倒是没有想过把诛仙四剑还给他吗?为兄记得,那四柄剑连带着阵图,还被你留在玉虚宫中吧?” “你还是不想把这剑还给他吗?”老子问。 第163章 就好像忽而坠入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夜。 徒劳无益地仰起首来,瞧不见任何一点明灿的天光。 庭院中的白梅簌簌地落着,将一路绵延过来的脚印掩埋在风雪之中,裹挟着雪粒子的风拍打在窗棂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天地间雪落无声,连带着心底那点微不足道的声音,都显得格外的缥缈无垠,近乎虚幻。 元始慢慢地抬起眼来,视线落在一身苍青色道袍,白发似雪的太清圣人身上。后者站在他身旁,目光扫过他面前的东西,又垂落了眼眸,静静地望着他,那神情仿佛洞彻了一切。 他似是觉得讽刺,又带着几分可笑,唤着他这一位长兄的名姓:“老子。” 元始:“你同我说这话,是想与我在此做过一场吗?” 老子平静地看着他:“所以你确实没打算把诛仙四剑还给他,是吗?” 元始不怒反笑,声音冰冷:“还给他?让他再有机会摆下诛仙剑阵,逆天妄为,为人千夫所指,刀剑相向?还是让他再一次面对四圣围攻,独木难支,最后被我们师尊强行关押?他上一次把整个截教都输掉了,自身的功德气运都受此连累,险些为天道所弃,再来一次诛仙剑阵,他焉得留有性命?!” 元始:“老子,我不信你察觉不到,通天分明没有彻底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安安分分地做他无波无折,最为尊贵的天道圣人,他仍然对这个世界抱有怀疑,甚至对过去的一切并不甘心——你让我如何敢把诛仙剑还给他!” 他站起身来,同老子对峙。 “还给他,然后看着他死?”天尊的语气中带着彻骨的冰冷,“请恕我办不到!” 老子摇了摇头:“那你的打算就是为他再铸造一柄剑,作为无法归还他诛仙剑的补偿?可是元始,你莫要忘记了,诛仙剑本身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有在它被通天握在手中的那一刻,它才拥有了自己的价值,陪着他一道逆天妄为。” “你怎么会觉得,你为他铸造的这柄剑,不会变成下一个诛仙剑?”他淡淡道,“接着,他又拿着这剑同你我为敌?” 元始:“此事自是不劳兄长费心,我自有打算!” 老子:“你又能有什么打算?但凡你能把我们弟弟哄回来,不至于三番五次闹个大新闻——号外号外,元始天尊又和通天教主在天庭打起来了,为兄或许还能相信你一下,现在这情况,你觉得为兄能相信你们两个?” 长兄平静道:“通天不可信,而你,也并不可信。” 元始微微抬起眼来,望着面前的太清老子,一时之间竟觉得他的长兄愈发可笑了起来:“无论我和通天是争执还是打架,那也是我与通天之间的事情,什么时候与旁人相关了。” “老子,你未免管得太宽了点。” 老子:“贫道作为你们两人的兄长,偶尔管得多些也是在所难免的。” 元始:“所以你今日是当真打定了主意,要同我在此打上一场?” 老子叹了一声:“元始,好好的日子,不要总是打打杀杀的,未免伤了我们之间的兄弟情谊。为兄不过多问了两句罢了,又何必动那么大的火气?难不成你面对我们弟弟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他哄他还来不及,还同他吵架?虽然到头来还是吵了一场,那也是他哄回来的。 元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太清老子从他身旁走过,脚步不急不缓,停驻在那些珍贵至极的炼器材料旁边,目光又尤其落在那块异常美丽的,流转着晶莹剔透光芒的矿石上面,静静地瞧了一会儿,方才缓缓开了口:“……当初通天当着我们的面将青萍剑折断,意欲同我们二人了断兄弟缘法,我的扁拐,你的三宝玉如意皆有所感,齐齐为之悲鸣,可依然不能阻止青萍剑的断折。” “昔日的净世白莲分为三份,化为你我的机缘,而今青萍剑不在,我们三人之间的缘法也如那剑身上的裂缝一般,就算再怎么严丝合缝,也无法再拼合到一起。” 老子:“元始,为兄并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心情。你想为通天再铸造一柄剑,也是希望能有一样东西再把他牵系在你的身边。” “但是,既然你始终不愿将诛仙剑还给通天,你又如何指望这柄剑能够达到你想要的目的?” 他回过头去,直视着他的仲弟,眼底带着几分看透一切的从容,与自始至终的无可奈何,像是面对着一个执迷不悟,贪心至极的孩子。 “在通天的心里,封神大劫始终无法过去,而你呢,元始,那一场量劫,当真能在你的心里过去吗?” “明明你也忘不掉它,不是吗?” 元始:“你还是来劝我放下的。” 老子:“是。 殿内一片寂静。 外面的风雪拍打着窗棂,天地混沌难分,唯有莽莽荒雪。 老子望着元始,又望着他身后纷纷扬扬的大雪,就仿佛在看他仲弟的内心。满地疮痍,空茫一片。 元始仿佛觉察到了他的目光似的,亦顺着他兄长的视线往外看去,入目所见的,是几乎淹没了整片天地的飞雪。 他的心情影响了周围的一切,周围的一切如同一面再诚实不过的镜子,将他的心情如实地反应了出来。 这是他内心世界的外显。 身后,老子的声音轻轻地传来,穿过了他的耳中,却又轻飘飘地消失在了他的世界之中:“……元始,多宝刚刚同你说了什么,竟能让你反应这么大?” “应该还是和封神有关吧?” 老子:“能令你这么生气,他是不是还提到了我们的弟弟?若是旁人恐怕也无法令你动容半分。” “本来为兄也不该再对你们二人之间的事情多说什么的,只是元始,你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了,这让为兄不得不出言警告你一句,按你这样的情况下去,你要么毁灭了你自己,要么你就会毁掉通天。更有甚者,你会将你们二人一起带向毁灭,你明白吗?” 毁掉通天? 他怎么会忍心毁掉他的弟弟? 他明明那么生气,生气到了极致,都忍了下来放过了多宝,容忍了他的以下犯上,他又怎么可能忍心动他弟弟一根头发? 他恨不得捧在手心上生怕他摔了碰了的弟弟。 毁灭? 元始只觉得荒谬。 老子叹了一声:“好在通天现在不在这里,不然事情恐怕会更加麻烦,我也好趁此时机同你单独聊聊,省得你们两人一唱一和地欺负人,又或者不声不响地打起来,实在是让为兄格外头大。” 可是通天为什么不在这里! 他难道不应该一直和他在一起的吗? 他的弟弟。 为什么不应该和他在一起?反而去了别的地方? 他到底去了哪里? 碧游宫?还是紫霄宫? 无论什么地方,无论有多远多困难,他都要去找他的。找到他……然后,把他永远留在他的身边,从此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老子说了许久,却一直没有得到元始的回应,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对:“元始?” “你怎么不说话?可是对为兄有什么意见?”他道,“无论如何,为兄也是为了你们两人好。” 为了他们好? 可是他从头到尾想要的……明明一直都是那个人啊。 除了他以外,其他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元始微微垂眸,眼底似有暗色流转,却比往日的每一次都要更深更沉,像是暗无天日的极渊之地,伸手不见五指。 他望了望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轻轻转过身去,平静地望着老子。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他说出了同样的话:“老子,你今日说的话,当真是有些多了。” 不知何时,天地间的风雪骤然汹涌起来。转瞬之间,覆盖了整个三清殿。 浩浩荡荡,有着席卷八荒之势! 第164章 三清圣人又打起来了! 玄门的圣人们还能不能好了!怎么天天都在干架啊! 昊天玉帝表示这是正常现象,乃是圣人们在亲切交流兄弟感情,切勿传谣信谣,三清道尊之间的感情非常之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天庭猛得摇晃了一瞬,大地上生生裂开了一道狭长的裂痕! 众人:“……” 默默地盯着玉帝.jpg 瑶池王母咳嗽了一声,将昊天玉帝推到了一旁,平静地转移起了重点:“关于即将到来的西天取经,东方天庭与西方灵山之间已经达成了友好的合作关系,将共同派出人员参与此次的九九八十一难,期间洪荒上下的治安问题,东方天庭义不容辞,必想方设法,竭尽全力,确保此次西天取经之行的顺利进行,共同维护洪荒的和平与稳定……” 背景板依旧是混乱一片,摇摇欲坠的天庭。 众人:“……”怎么办,不是很想相信呢。 “还是上次封神大劫遗留下来的问题吧……”底下的人议论纷纷,“就是为什么是太清圣人和元始天尊在打?” “之前不是元始天尊同那位……那位教主在打架吗?可能这就是三清圣人之间独特的情感表达方式……吧?”说话的人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语气间透着几分迟疑。 “我们玄门是不是真的要完了?” “不至于吧,就算这三位圣人打生打死……不是还有女娲娘娘吗?娘娘也是我们东方的圣人啊!” “可是女娲娘娘也已经很久不问世事了啊,好像是从巫妖量劫之后娘娘就心灰意冷了吧?” “……”好像也是哦。 完了。 他们玄门,大概是真的要完了。 众人心有戚戚,纷纷叹气。 诚如当初太清老子吐槽的一样,玄门衰落的根源在于那三次发生在东方大地上的劫数,人心散尽,仙神凋零,方才导致了玄门的气运层层下跌,甚至被迫要与西方争夺洪荒的气运。 不少有识之士亦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同样对此束手无措。他们无法扭转这个局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玄门一步步地走了下去。 更何况,量劫之下,保住自己的性命都十分困难,至于玄门……那是真的没有办法啊。君不见,三清圣人们不都还在内部打架吗? 大家又纷纷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要是有孩子的,还能无聊打打孩子。 算了吧。 就这样吧。 还能咋的,凑合着过吧。 金灵圣母遥遥望着三清殿中的景象,微微垂落了眼眸,心中倒是一片平静如水,非要说的话,大概也就是那么一点难以形容的,淡淡的讽刺之感。 没有什么看到因果轮回,报应不爽的快意,也没有悲愤欲绝,沉痛交加的情绪,仅仅想问上这么一句: “三清走到这个地步,兄弟阋墙,互相争斗,到底是谁的过错?” 是谁走出了第一步? 是谁毁掉了这份兄弟情义? 到了如今,兄弟不像是兄弟,彼此各怀血海深仇,谁能为此负责,又怎敢希冀着回到当年? 早就回不去了。 她摇了摇头。 懒得再去看面前的景象,只转身去寻云霄。 温婉清丽的仙子立于云端之上,眉眼依然可见旧时的模样,她的衣袂被风吹拂着翩然而起,几欲乘风而去,像极了圣人为她取的名字——“云霄”。 本就是天地间最为干净纯粹的云彩,偏偏染了尘埃,跌坠入泥土之中。 倘若没有那场量劫,谁还不是这世间最无忧无虑,逍遥自在的仙人? 晨起饮朝露,醉卧松林间,暮看日西坠,带月荷锄归。自由自在,随心所欲。自有一番逍遥之乐。 可是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了。 一点也没有了。 金灵圣母微微抬起首来,望着她的师妹,眼底无悲无喜,红尘看淡。 唤了一声:“云霄。” 云霄仙子垂眸,落在金灵面前,温和一笑:“金灵师姐。” 她问:“师姐是为西天取经的事情而来,还是为云霄而来?” 金灵道:“若是为西天取经而来如何,为云霄而来又是如何?” 仙子含笑道:“若是师姐为西天取经而来,师妹定当听从师姐之意,师姐让我做什么云霄便做什么,若是为云霄而来……师妹不才,唯有阵法一道深得我们师尊通天圣人真传,昔日一手九曲黄河阵,曾陷了阐教十二位金仙,或许可有用武之地。” 金灵道:“包括洞彻东方天庭上所有的阵法吗?” 云霄微微一笑:“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 金灵道:“在西天取经结束前,来不来得及?” 云霄想了想,向金灵问道:“自从我们小师弟把天庭整个砸了一遍开始,我们师尊和二师伯又砸了一次天庭,现在是我们大师伯和二师伯,仍然在继续砸天庭。天庭屡次遭到毁坏,虽然重建的速度也很快,但想来其间布置在上面的阵法或许颇有受到影响……” 金灵点了点头:“我会同昊天玉帝说,推荐你们姐妹三人协助一起检查天庭上的阵法。” 云霄莞尔一笑:“那就谢过金灵师姐了。” 她道:“不过师姐也得给我留个准信,师妹可以把天庭上的阵法全部记下来,甚至一一将之破解,就不知师姐想让师妹我做到哪一步?” 金灵静静地看着她许久,缓缓朝着她走了过去,两人的身影交错着,擦肩而过,眉眼彼此相触,一瞬也没有离开彼此。 在那短到极致的瞬息之中,金灵微微启口,吐出三个字:“封神榜。” 云霄微微抬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良久轻轻一笑:“师妹,遵命。” 第165章 老子被迫同元始打了一场。 打到一半他就开始骂骂咧咧了,尤其是看到元始冷着一张脸动手的时候,还不忘记提前将周围的东西都收到袖里乾坤之中,这才放开手脚同他打。他就更加想骂人了! 有没有搞错啊!至于吗你! 不就是多说了两三句话吗?这也算多?值得你跟我动手打上一架?知道通天不在你心情不好,也不至于糟糕到这个地步吧?他这辈子都无法理解恋爱脑的世界! 算了。 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他想不开管他两个弟弟之间的事情!以后他再也不管了!无论他们两个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他都不管了! 长兄在心底暗暗发誓。 痛苦地发誓。 愤怒地发誓! 所以差不多得了吧,你不会真的想和为兄打上一场吧元始?? 老子微微抬起首来,望着对面面沉如水,眸光暗沉的元始天尊,眉头极为轻微地皱了一下。 他唤出天地玄黄玲珑宝塔,将天尊的法术阻挡在外,视线从头到脚将人打量了一遍又一遍,眉头那是越皱越深。 终是忍不住唤了一声“元始”,又道:“你确定你脑子没有问题?” 天尊的神情冷淡至极,语气中透着彻骨的冰凉:“老子,是你先跑过来同我说了这么一通不知所云的话,又劝我放下通天……” 他弯了弯唇角,眼底俱是冻结了的寒冰似的冷意,语带讥讽:“到头来,还要说我脑子有问题?” 老子:“……” 确实是他做得过分了一点点。 但是仲弟啊,你这样下去真的会出问题的!我好怕哪一天在洪荒普法栏目上看到你的身影,罪名是剥夺他人人身自由权。 这个“他人”也不是别人,正是我们那个傻白甜的弟弟啊。 当然,弟弟这种生物有的时候确实是关起来才会老实一点,也省得担心他哪天真的把自己给作死了,但作为长兄的我,肩负着“长兄如父”的伟大职责,偶尔良心也会痛上那么两下的,你明白吗? 天尊看上去并不理解太清圣人的良苦用心。他只琢磨着如何才能将他这位长兄扫地出门,好让他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烦他。 老子看懂了他的神色,嘴角不由抽了一下。 紧接着又叹了一声:“元始……” 元始言简意赅道:“闭嘴!” 老子摇了摇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你什么都不听,以后可是要吃苦头的。” 元始冷笑一声:“既然已经知道这话不顺耳,就该把话好好地藏在心里,别当着我的面讲出来!否则挨了打,那也是自己活该!” 老子只得长叹一声:“唉,说不通说不通,且看你们二人,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吧。” 他抬手催动了玲珑宝塔,宝塔绽放出厚重的明黄色的光芒,将圣人全身笼罩在内,又将周围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在那万丈光芒之中,老子垂眸望着自己的二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眼底仍然带着几分隐隐的怀疑——到底是不是心魔作祟呢?倘若真的是滋生了心魔,那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是封神大劫的时候? 还是在那更早的,更久远的时光之中? 按理来说他是该好好探寻一番的,但如今这种情况……罢了,还是下一次有机会的时候再说吧。 到时候也可以问问通天,让通天去试探一下。就是不知道让他幼弟去试探元始,算不算是某种程度上的“羊入虎口”?元始应该不至于对通天动手吧?元始的心魔呢? 唉,真是让人头大啊。 老子摇了摇头,径直从原地消失了。天尊的法术酝酿到了一半,因为失去了施术的对象,被迫凝滞在了半空之中,看上去颇有几分茫然。 元始微微垂眸,眉头浅浅地蹙了一下。似是发现老子的气息彻底在此处消失,他方才慢慢地松开了攥紧的手掌。 “呵——” 放下?他凭什么要放下他的弟弟?他们在洪荒诞生之初就相依为命,彼此度过了那么漫长的时光。 他的弟弟本来就是属于他的。从他的身体到他的灵魂,那些珍贵的美好的东西,每一寸每一分都!是!属!于!他!的! 他的。 凭什么让他去放弃? 绝无可能。 天尊微微垂眸,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三清殿,又抬起首来,遥遥望向了三十三天外的紫霄宫。 良久良久,方才轻轻唤了一声:“通天。” * 玄门圣人之间的闹剧,准提一向是拿来当笑话听的。就像是这一次听到太清圣人和元始天尊打起来的消息之后,他也不过是弯了弯唇,露出一个颇带讽刺的笑容。 多可笑啊,三清。 明明早已维持不住那虚假的兄弟情谊,偏偏还要假装无事发生,妄图在玄门内部争斗不休的情况下,阻止西方的兴盛。 就凭封神大劫后的你们? 当真可笑。 他摇了摇头,很快将这一截抛之脑后,转而询问起多宝道人那边的情况:“如来佛祖那边,没出现什么问题吧?” 他问的人当然是明白准提圣人的意思的,他点了点头:“大日如来佛常常去找世尊,两人共同主持着西天取经的事情,将那九九八十一难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保证整个三界,上至天庭,下至地府,都会牵涉其中,此次西游,必将进一步推动西方教的兴盛,好让我教传播得越来越广,影响越来越大!” 他合十双掌,虔诚地拜下:“弟子在此恭贺圣人,愿我西方佛门发扬光大,愿洪荒上下皆闻佛音慈悲!” 准提含笑点头:“好!” 闻听此言,目光又不由多在此人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见他低眸垂目,姿态恭敬又不至于卑微,修为也算是不错,不免更加满意了几分。 圣人温和地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垂首,恭恭敬敬地回答道:“仲来。” ——昔日截教圣人为他起的名字,如今依旧被他长长久久地记着。 准提念了一遍这两个字,觉得还算顺口,又垂眸仔细地打量了他几眼,似乎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不过近来吩咐他去办什么事情,他都办得不错,也算是一个可塑之才吧。 “仲来。”他又唤了一声,笑道,“我观你修为不错,不如就在我西方教做一尊罗汉吧?” 仲来抬头,眼底带着恰到好处的欣喜,又努力克制着,并未显露出来,行止不见失礼之处,仍然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弟子谢过准提圣人!” 准提见证更是满意,又温声鼓励了他几句,便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仲来慢慢地从殿中退出,直至彻底退出了那位圣人的视线,方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圣人不记得他了。 也是,虽然他也是被准提圣人渡往西方的三千红尘客之一,但他们这些截教弟子全部加在一起,在西方的两位圣人眼中,恐怕都不及他们大师兄的影响力大。 不是说他们完全没有利用的价值,若是完全没有价值,万仙阵中那么多截教弟子,圣人是不会选择将他们渡走的。 但是那点利用的价值,显然不足以让准提圣人记住他这个人。所以他在面对着转修了西方法门,做了僧人打扮的他,一时之间已经想不起来他是谁了。 当然,就算记得也没有关系。 仲来既然是以真名示人,不曾做过半点伪造,那便是坦坦荡荡,光明正大的。哪怕准提圣人记得他是截教门下,他也可以说他已经改邪归正,心向佛法了。 再编几个他在截教时受师姐师兄欺凌,屡遭打压的小故事,说之前不敢转投西方教是因为大家都没有投靠,所以不敢私自投向佛门,怕被众人发现后被杀掉,一个懦弱无能,自卑自傲的形象就能稳稳地立住了。 结果他想了那么多,一个都没有用上。 竟是因为圣人早就已经把他忘记了。 似乎有些荒谬,仔细想想,又颇为合情合理。他又有什么价值,能够让一位圣人记住他的名字? 仲来微微抬起首来,朝着远处遥遥望了一眼,又极为轻微地微笑着。 一尊罗汉果位。 等到多宝师兄来的时候,他大概能帮上师兄更多的忙了吧。大家都在为此而努力,他又怎么能拖大家的后腿呢。 殿内,准提的心情同样很好。 心心念念的西方兴盛近在眼前,只要西天取经能够顺利发展下去,他就能凭借这一场西游,助他西方的气运更上一层楼。到时候,脚踩玄门,拳打东方,几乎是指日可待了! 若不是因为西方迟迟不能兴盛,他们西方二圣的修为又怎会始终落后玄门的三清一截,甚至连一向不爱打斗,只喜欢创造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女娲圣人,真要把她逼急了,祭出法宝红绣球来,他们也未必讨得着好。 那些高高在上的,东方的圣人们…… 他微微一个恍惚,眸光又隐隐有几分暗了下去。 还不够。 西方如今的实力,还不够强。 他还需要更多的,更多的人加入西方教,共同完成西方佛门的兴盛。 准提闭了闭眼,重新站起身来。 往关押着孔宣的牢笼而去。 第166章 竹影婆娑,风过无痕。 琴音高远,飘散在紫竹林中。 通天微微抬眸,不知自己置身在哪处梦境之中,只隐约觉得这里有几分熟悉。低眸望去,摆在面前的瑶琴也十分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试探着将手指放在琴弦上,轻轻拨动了一下那如水般清透的长弦,轻越的琴音飘飘渺渺,从他指下弹出,似清泉石上流,叮叮咚咚,甚是动人,回荡在寂静的竹林之中。 不知何时,另一只修长的手亦轻轻搭上了琴弦,带着几分纵容与无奈,陪着他一道弹着这支随心而弹,不知曲调的琴曲。韵律和谐悠长,并不喧宾夺主。 他并未回头去看,只专注地望着手指下的琴弦,直至一曲弹毕,方才轻轻侧过首去。 白衣仙人坐在他的身后,眉目冷冽,似昆仑山峰终日不停的大雪,眼底清寒入骨,又在望向他时如冰封的湖面一般渐次消融,化为浅浅的春风拂面般的温柔。 他微微抬眸,出神地望去,熟练至极地唤着他的名字:“……元始。” 那个名字就像是大雪天里呵出的热气,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白衣仙人却仿佛听到了似的,目光愈发柔和了下来,温柔得近乎不可思议,轻轻地应了他一声:“通天。” “还要继续弹吗?”他问。 通天摇了摇头,又拉着他的袖子问:“哥哥要弹给我听吗?” 仙人的眼里透着几分无可奈何的情绪,却依然点了点头,纵容道:“好。” 他起身准备给他让座,又被元始拽了回来,通天的眼底有着浅浅的不解,仙人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他抱在怀中,从身后环着他,修长的手指搭上琴弦,慢慢地弹琴给他听。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心情并不怎么好,那琴音便愈发的舒缓悠长,一点一滴,仿佛能浸润到人的心里头去。 他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却仿佛什么都懂。 通天被他抱在怀里,垂眸注视着眼前的瑶琴,以及落在瑶琴上的修长如玉的双手,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楚自己身处的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那么,应该是梦境吧? 通天想起来了:他此刻应当是待在紫霄宫中的。 待在紫霄宫里的他怎么会梦见如今正在天庭上的元始?怎么想都是元始的问题啊!难道跟他有什么关系吗? 通天圣人理直气壮地想着,又顺手扯了扯他梦境之中元始天尊的衣袖,询问着他这个问题:“哥哥,你怎么突然跑到我梦里来了?” 按照常理来说,梦境到了这个地方就该自行散去了,毕竟每一个虚幻的梦境都有着同一个禁忌,那就是做梦的人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又对着梦境之中的人说自己在做梦。 偏偏梦境中的元始垂下眸来,望着怀中百无聊赖的弟弟,浅浅地露出个笑来,熟练至极地握住了他的手,轻声细语哄着他: “因为我想你了啊。” 通天的身躯隐隐僵硬了一瞬,带着几分茫然地抬起首来,对上了梦境中元始的目光。 那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再一次重复了他的回答,一字一句,清晰入耳:“通天,我想你了。” 是梦耶?非梦耶? 是庄周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庄周? 谁还能分得清楚它们的区别呢? 殿内,鸿钧道祖微微垂首,望着他徒弟忽而蹙着眉头翻过身去,顺脚将被子踢到了一旁,侧身躺着,又猛得摇了摇头,仿佛想从梦境中挣扎着醒来,偏偏怎么也醒不过来,再一次地沉沉睡去。 做噩梦了吗?道祖思索着。 他起身将那毯子重新盖了回去,又将手放在通天的额头上,轻轻安抚着睡梦中的通天,半晌,他徒儿又重新安静了下来,呼吸渐渐趋向平稳。 他方才收回了手,轻轻地叹了一声。 因为先前短暂的争执,一旁的造化玉碟已经安静了许久,瞧见这副情景,祂微微晃悠了一下,决定主动打破和鸿钧之间的沉默氛围。 “鸿钧。” 祂唤了一声。 道祖抬眼望着祂:“何事?” 造化玉碟想了想,先挑了一个安全不出错的话题开了口:“你打算派谁去找罗睺?要是派出去的人修为不够,恐怕会被罗睺抢先动手杀了的。” 鸿钧微微垂眸:“天庭主管三界,三界上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越不过天庭,就同昊天说近来有个大魔头突然出世了,让他警醒着点,一发现有什么异动,就过来告诉我们好了。” “至于这个魔头的身份,不必同他们多说,避免引起洪荒上下不必要的恐慌,这些恐慌汇聚起来,同样也能增强罗睺的力量。”道祖道,“——就和老子简单地提上一提吧。” “他身为我的大弟子,亦是三清之首。将这件事交给他来办,你应该能放心吧?” 造化玉碟想了想,觉得这个主意还算可以。太清圣人作为玄门之首的修为自然是足够的,而且他还有天地玲珑玄黄宝塔和太极图傍身,就算真的被罗睺发现了,打不过就跑还是可以的。 “那就这么决定了?”祂问。 鸿钧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继续低头看着通天的情况。 造化玉碟也慢悠悠地飘了过来,同他一道看着安静沉睡着的红衣圣人,也顺手在他身上刷了一层“天道的庇护”的增益buff。 “毕竟他是我的圣人嘛。”祂对着鸿钧的目光如是道。 “说起来啊鸿钧,最近西方的气运也颇有几分变化呢,你徒弟的徒弟,那个叫做多宝的,几乎要将整个西方的气运都归于他的身上了,更为准确的说,是归于他那个大乘佛教?”造化玉碟道。 鸿钧垂眸往西方的方向望了一眼,淡淡道:“我们先前说过的,只要西方依旧能够兴盛,就不算是违逆了天命。” 造化玉碟点了点头,很高兴鸿钧又变成了祂那个熟悉的鸿钧,并没有再继续对祂的决定做出质疑:“无论谁都可以,我只要一个最终的结果。” 这世间万事万物都处在永恒的变化之中,唯有天道正理永恒不变,注定顺着既定的规律,长长久久地发展下去。 这是属于洪荒的,最好的道路。 鸿钧微微垂眸,视线落在通天身上,静静地望着他的弟子,又在心底轻轻问了自己一句。 “真的吗?” * 关押着孔宣的地方自然是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偶尔能瞧见老鼠之类的东西爬来爬去,墙角里还有蜘蛛在慢吞吞地织着网,等待着不知道哪里飞来的自投罗网的飞虫。 准提圣人踏入其间,并不意外地听见了老鼠爬过时窸窸窣窣的声响,它们隐隐察觉到了圣人的到来,十分恐惧地停住了脚步,一时之间整个囚牢愈发得寂静了起来。 唯有一只雪白的老鼠像是晕了头似的,险些撞在他的脚边,又瑟瑟发抖地停住了脚步,抱着旁边的桌脚,整只鼠鼠都吓得瑟瑟发抖。 圣人淡淡地瞧了它一眼,引得旁边跟随着圣人的僧人们都抖了一抖,赶忙呵斥道:“去去去!” 又纷纷伸手想要伸手抓住它,惹得白老鼠“吱吱”地叫了起来,眼神中满是恐惧之意。 准提瞧见那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白老鼠,随意地摆了摆手:“罢了,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佛门中人亦当怀慈悲之心,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不过是一只普通的老鼠,随它去吧。” 众位僧人纷纷合十双掌,口称“圣人慈悲”,再去赶那只白老鼠时,也只是轻轻地赶着它,让它不要再出现在圣人面前就可以了。 准提方才继续往前走,直至走到关押着孔宣的囚牢之中,望着那只羽毛稍稍有些黯淡,依旧能瞧出昔日光彩夺目模样的孔雀,方才停下了脚步,和声细气地唤他:“孔宣。” 他觉得他已经够温和的了,也够给孔宣机会的了。 无论孔宣怎么开口骂他,他都不曾理会,下一次还是温和地同他说话,耐心地劝他改投西方。哪怕他试图动手攻击他,他也不过是笑笑就算了,从来不放在心上。 这难道还不够礼贤下士的吗? 换做隔壁的那位元始天尊,敢这么对他不敬的怕是当场就把人给摁死了,还想着有明天呢?下一辈子都别想有了。 所以他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孔宣依旧是这么冥顽不灵,负隅顽抗,始终坚持着不肯归顺他们西方。 难不成是因为当初他把他拐回来的手段稍微过分了一点吗? 准提思考着。 若是孔宣愿意真心实意地归顺他们的话,他也不是不能给他道个歉,温和安抚他两句的。 他甚至愿意给他一尊佛位!只要他愿意,他当场就能敕封他为佛陀,许他无上的尊荣,数不尽的优待,转眼便能从一介阶下囚变成人上人! 既有丰厚的待遇,又有架在脖子上的刀,仔细想想,任何一个正常人都知道该做出怎样的选择吧? 为什么他遇到的人,一个个的都是这么不识抬举? 时至今日,他确实有点不耐烦了。 准提淡淡地想着,望着面前的那只孔雀,无悲无喜地开了口:“孔宣,事到如今,你还是没有想通吗?” 第167章 那只孔雀仍然安静地趴在地上,五彩的尾羽垂落在地,困住他的囚笼并不算很大,留给他站立的空间并不多。 听到准提的脚步声后,他微微抬起首来,望向了站在囚笼前面的,面上隐隐带着悲悯之色的准提圣人。 圣人看着他的眼中带着说不出的怜悯,微微俯下身来,雪白的袈裟拂过地面,有一片衣角落在漆黑的囚笼旁边。关押着他的玄铁柱冰冷,那袈裟却是柔软的,隐隐流转着柔和明亮的光芒,仿佛象征着触手可及的光明。 他的语气也是温和的,缓缓问他:“孔宣,事到如今,你还是没有想通吗?” “想通……?” 孔宣睁开了眼看他,眼底却仍然带着若有似无的嘲弄,声音嘶哑地问:“圣人想让我想通什么?” 准提看着他:“你是一个聪明的人,不会不清楚我在说什么。” “呵,聪明人。”孔宣仿佛自嘲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阴阳怪气的味道,“要是我真的是个聪明人,现在就不会仍然待在这笼子里了——准提圣人心里恐怕是这样想的吧?” 准提摇了摇头,语气平和:“先前不聪明也没有关系,只要现在能聪明一点,也可以称得上一句亡羊补牢,为时不晚。难不成,你还想一辈子都关在这笼子里吗?” 孔宣:“倘若我一直这么冥顽不灵,做不了准提圣人口中的‘聪明人’,不知圣人您又打算做些什么?” 准提沉吟了片刻,挥了挥手,让周围的人都下去了。很快,这里只剩下了他与孔宣两个人。 阴暗潮湿的地牢之中,唯有蜘蛛安静地趴在自己编织的蛛网上面,偶尔能听见隔壁屋子里传来的老鼠窸窸窣窣的声响。也是极为轻微的,若不是地牢里着实十分安静,这点声响压根不会被旁人听见。 孔宣微微抬起眼来,望着面前一袭雪白袈裟,眉目悲悯的圣人,眉头微微扬起,眼底的嘲弄几乎要呼之欲出。 “哈!”他笑道,“准提圣人,你是彻底不打算装了吗?” 准提:“孔宣,你没有必要对我怀有那么大的敌意。从头到尾,我都是真心实意劝你加入我西方的。西方灵山向来欢迎所有愿意入我佛门的散修,尤其像你这样拥有准圣修为的,我们更是相当欢迎。” 他道:“无论你想要怎样的待遇,我们都是可以商量的,只要你说的并不是十分过分,我都愿意答应你。” 孔宣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漆黑如墨,倒映着圣人悲天悯人的身影。 他又笑了一声,带着几分嘲讽,很快又平静了下来,恢复到了往日淡漠疏离的样子:“什么都可以?” 准提道:“什么都可以。” 孔宣也很干脆:“那就放我离开。” 准提道:“除此之外。” 孔宣冷笑一声:“那不还是没得商量吗?” 准提摇了摇头,像是早就已经知道了谈话的结果,对此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他也对这样翻来覆去,车轱辘似的对话丧失了耐心,决定采取一些更行之有效的举措。 千百年过去了,他已经给足了孔宣机会,可谓是仁至义尽,宽厚至极。无论是谁见了,都得说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说到底,也不过是孔宣他冥顽不灵,给脸不要脸了。 那就不要怪他翻脸无情了。 准提道:“既然你执意如此……” 他抬起手来。 七宝妙树出现在他的掌心之中,另一只手掐一个法诀的起手式,圣人垂眸望着被威压死死压制在笼子之中,趴在地上直不起身来的孔宣,眼底流露出隐隐的悲悯之色,细细看去,竟有几分说不出的不忍。 “可叹,执迷不悟,终至如斯下场。” 他喟叹着,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慢。 七宝妙树绽放出金色的光芒,在这间漆黑的囚笼之中像极了一轮明亮灼热的太阳,是此间唯一的也是永恒的光明,映亮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令一切黑暗都无处遁形。 准提被那光明笼罩着,神色愈发显得悲天悯人。 没关系的,就算孔宣一直执迷不悟又能如何,只要他想,当然能令他为西方所用。只是需要多费点功夫就行了。他在他身上花了那么长的时间了,再花点时间又能如何? 他总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的。 趴在地上的孔宣艰难地抬起了一点头,忍受着仿佛要将全身上下的骨头都碾碎一遍的威势,强行直视着面前仿佛要刺瞎人眼睛的光亮,唇角艰涩地勾起,忽而扬起了一个带着几分怪异的笑容。 他忽而闭上了眼,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了一处,五彩的羽毛顷刻黯淡下来,变得昏暗无光,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撞在了关押着他的笼子上! 准提施法的动作微微一顿,皱着眉头看去,却见那本该牢固至极的笼子不知何时被什么东西啃噬出了一道道细小的痕迹,平日里看不出来,在七宝妙树绽放的耀眼光芒之下,那点痕迹却是显得格外的清晰。 不知为何,他脑海里忽而闪过了地牢里到处窸窸窣窣乱窜的老鼠。 这个念头也不过是一闪而过,准提垂下眸来,一手忽地朝前抛出,金色的绳子忽而变长,化为坚硬的锁链,一圈又一圈地朝着孔宣缠绕而去。在这个时候,那只孔雀已经破开了关押着他的囚笼,挣扎着撞开了地牢的墙壁一角,朝着外面照射入屋内的天光猛得飞了出去。 那锁链正好缠住了孔雀的脖颈,倏地收紧,引得他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地牢墙壁的砖瓦哗啦啦地倒下,尘埃弥漫,映得外界的天光愈发明亮,几片尾羽飘散而下,被砖瓦压在底下,那孔雀却已然不见了踪影。 在外面等待着的僧人下意识跑了过来,抬首望去,只见准提圣人立于原地,眸光幽深地望着墙上破开的大洞,满地的狼藉之中,不见孔雀的身影。 他顿时整个人都慌了神,大喊道:“那只孔雀跑了,还不快去追。” 准提道:“等等。” 僧人不解地问道:“圣,圣人?” 准提转过身看他,眼底无悲无喜:“这地牢之中,为什么会有老鼠?” 僧人:“什么?” 准提:“废物!” 在被一掌拍碎天灵盖前,僧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准提圣人的意思,只茫然地睁着一双眼,缓缓地倒了下去。接下来跑进来的僧人顿时噤若寒蝉,瑟瑟发抖地低下头去。 准提则静静地看着那个破开的大洞,闭了闭眼,一挥袖子,朝着孔宣逃跑的方向追了上去。 * 陆压每天出门上班前,都要对着面前懒洋洋地甩着大尾巴的小狐狸耐心地嘱咐道:“外面的世界是很危险的,你千万不要从这个屋子里出去,别以为人人都跟我一样好心,看到一只小狐狸都会捡回家养着,多得是人想把你抓走做成白狐围脖你知道吗?虽然我事后可以给你报仇雪恨,但是小狐狸没了,就是真的没了!世上就再也没有像你这样可爱的小狐狸了哦!” 小狐狸纡尊降贵地给他翻了个白眼,就差明说“老娘还不知道吗?” 陆压继续絮絮叨叨地嘱咐:“不过你也不必担心会有人进来,我都布置好阵法了,斩仙飞刀也都摆好了,但凡有不怀好意的人敢踏进来半步,定要他有来无回!九死一生!十死无生!” 小狐狸支着下颌,高贵冷艳,甚是无聊地看着他说话。 陆压不厌其烦地将他每天早上都要说的话都对着小狐狸重新说了一遍,说到最后,连声音都哽咽了起来:“我是真的不想上班啊……人到底为什么要上班啊,为什么我都做了佛陀了还是要上班啊?这个班就非上不可吗?” 又控制不住地伸出手去,将整只小狐狸抱在怀中,任它怎么挣扎也挣扎不出去,只能“嘤嘤嘤”地叫唤着,甚是恼怒地准备挥动爪子,打算给眼前之人来上一下。 陆压习以为常,熟练至极地握住了它的爪子,又快准狠地抓住了另一只爪子,最后又避开了小狐狸愤怒地咬过来的牙齿,又重重地叹了一声,难掩伤感之色:“唉,我要去如来佛祖那边上班了,这一天都不能回来了,你别太想我啊。” 最后狠狠地吸了一波小狐狸,这才将它放了下去。 小狐狸已经很想挠死他了。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陆压道人,思索着这个人当真是那位消失已久的金乌十太子吗?十太子是这个样子的吗?那妖族岂不是要完了?!可恶啊,她不允许! 在发现陆压在放下她后依旧磨磨蹭蹭不肯出门之后,她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了:“快滚去上班!别待在家里没事干了!” 陆压:“??小狐狸你会说话了?” 他还来不及为此事感到高兴,就被小狐狸的大尾巴甩了一脸,毛绒绒的尾巴软乎乎的,像是扫帚似的要将他扫地出门:“去去去,不好好上班就别回来了!!” 陆压:“……” 陆压:太残忍了,太残忍了啊,这个世界难道没有爱了吗QAQ 他一步一回首,恋恋不舍,百般留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直至彻底被小狐狸赶出了家门。 陆压:唉,算了。 上班就上班吧。 他仰起首来,痛苦地望了一眼头顶的天穹,默默地去找多宝道人了。 还未到达工作地点,远远的,他就已经听到了如来佛祖讲解佛法的声音,金光万里,佛音浩荡,传遍了灵山上下,无数人停下了脚步,垂下首来,合十双掌,恭敬地聆听着佛祖讲解的精妙的佛法,神色之中俱是虔诚之色。 陆压本压:“……” 妈的,卷王! 都是这群卷王的错啊!不然他怎么需要这么辛苦地起来上班??人与人之间能不能多一些温暖,比如不要强行把他拖入这无限的,看不到尽头的内卷上去啊? 他真的只想摆烂啊! 陆压睁着一双死鱼眼,痛苦至极地,以乌龟爬行般的速度慢慢地朝着莲花佛塔而去,打算等如来佛祖讲完佛法之后再踏入佛塔之中,能拖延一段时间也是好的啊,他又不是多宝道人,哪里需要这么努力啊。 为了佛门值得吗? 怎么想都不值得啊。 他摸着自己的良心想了许久,愉快地做出了决定。反正他的良心一点都不痛,那就这么继续下去好了。 陆压想通了之后,愈发放慢了脚步,继续优哉游哉地往前走,时不时地还左右望望,欣赏一下周围的风景。 啊,人生是多么的美好啊,这才是真正自由自在的人生啊。不懂享受生活的人是不会懂得他的快乐的! 正在他慢悠悠地看风景的时候,一抬头,嗯,什么东西从他面前飞过去了? 抬头仔细看看,一只孔雀? 陆压惊疑不定地停下了脚步,抬首望去。 只见一只形容稍显狼狈,却依旧不改美貌与耀眼之色的孔雀拖着长长的金色锁链,睁着一双锐利的眼眸,张开五彩的羽翼,从他面前飞掠而过,又在下一个瞬息,越过了无数人的身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朝着那座屹立在漫天佛光之中的莲花佛塔飞去。 它一边飞着,一边掀动着羽翼,卷起了风浪,将众人刮得东倒西歪的,鸣声尖锐而刺耳,几乎能震破人的耳膜。就连陆压也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皱着眉头朝着它的身影望去。 这只孔雀似乎看上去十分痛苦,也许是因为那锁着它脖颈的金色锁链依然在一寸寸地收紧,无论它怎么用爪子去抓,也无法破坏掉那层锁链,这无疑也令它的性情愈发的暴虐了起来。 很快,孔雀就控制不住地撞上了周围的佛寺,撞得那些寺庙纷纷倒塌在地,砖瓦掀起烟尘,又卷起了灵山上的菩提树,将它们连根拔起,朝着下方抛去,眼底俱是疯狂之色。 陆压一边倒吸凉气,一边琢磨着这个时候他是不是该冲上去拦住这只孔雀,不管怎么说,他好像还是西方的大日如来佛来着? 还未等他想清楚要不要阻止它。 正在讲解佛法的如来佛祖似是察觉到了外面的异动,他停止了佛法的讲解,从莲花佛塔之中缓缓走出,望着外面那只将整个灵山闹得一团混乱,造成了无数财政损失和精神损失的孔雀,微微垂落了眼眸,像是在思索它的来历。 半晌之后,佛祖垂眸合掌,轻声唤道:“孔宣。” ——洪荒上先天所生的第一只孔雀,孔宣。 佛祖道:“孔宣,你今日乱我灵山,阻我讲道,可知自己犯了何等罪过?还不速速束手就擒,莫要逼本座亲自动手,将你就地拿下!” 孔宣冰冷而疯狂的眼眸微微垂下,居高临下,注视着底下的佛祖。 它似是丝毫没有听懂佛祖的话,却也能感受到从佛祖口中传出的不善之意,这无疑令它更加疯狂和暴虐了起来。毫不犹豫地,它俯冲而下,径直朝着佛祖冲去,在陆压震惊到了极致的目光之中—— 一口,将佛祖吞吃了?! 陆压:“啊??!” 第168章 陆压的眼神是惊恐的。 陆压的神色是茫然的。 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啊! 他反复擦了擦眼睛,不信邪地望去,却只见那只凶恶的孔雀一口吞吃了佛祖之后,慢慢地落在了佛塔的塔顶上,五色的尾羽在耀眼的阳光下张开,像是一面五光十色的扇子,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金色锁链仍然缠绕在它的脖颈上,却仿佛再也阻止不了它的肆虐,只徒劳无益地束缚着它。 它则在塔顶上安静地来回踱步,姿态优雅而闲适,仿佛闲庭散步一般。 忽而,孔雀的目光再度凶恶了起来,死死地盯着远处的某个方向,再度尖锐地鸣叫了起来。 陆压顺着它的目光望去,远远的,准提圣人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眸光幽邃,注视着底下一片混乱的灵山,又慢慢地将目光移到了那只孔雀身上。 很快,圣人垂落了眼眸,手中的七宝妙树高高地托起,闪烁着恐怖的光芒,令西方境内的天空都隐隐暗沉了下来。电闪雷鸣,银蛇穿梭,大地隐隐颤栗,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接引微微抬起眼,朝着此处的方向望了一眼,眼底皆是一片冰凉之色。 上清通天就算了,那起码也是一位圣人。别的什么阿猫阿狗,怎么也敢来大闹灵山?呵,落得如此下场,也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就是可惜了他弟弟花在他身上的时间。 他摇了摇头,不再去管。 无数人朝着圣人拜了下去,口中念着佛号。陆压站在一群垂首跪拜的人中,显得相当的格格不入,他的脑子也是一团混乱的,却在准提即将动手前灵光一闪,条件反射挡在了圣人面前:“师叔,等等!” 准提垂眸看他。 陆压:“这只孔雀,他,他刚刚吞吃了如来佛祖!” 他赶忙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同准提说了一遍,重点提到了佛祖的安危,试图劝阻准提莫要动手。就算真的要动手……也得先把佛祖给救出来啊! 现在他就已经非常辛苦了,要是最大的打工仔也没有了,以后所有的事情不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了?这可是万万不可的!那是真的要陆压死啊! 陆压非常努力地想把佛祖的性命给捞回来。 底下的僧人们也纷纷反应了过来,垂首拜下,态度恭敬:“恳请准提圣人救一救释迦摩尼世尊!” 准提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先是盯着陆压看了半天,又望着底下跪拜着的黑压压的人群,有的面露担忧之色,有的焦急却无可奈何,更有的用袖子擦着眼角的眼泪,一副随时都会昏过去的样子。 “……” 呵,多宝道人。 准提垂落了视线,淡淡地想着:这还是他和接引的灵山吗?他才来灵山多久,就得到了这么多人的信任,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他再一次感到了熟悉的威胁感,刚刚尚未平息的杀意又泛上了心头。 或许……他还是想杀了他的。 做得太差的是没用的废物,做得太好,好到过了头,连他们两位圣人都能靠边站了的,同样也不能让人安心。 为什么就没有做得刚刚好的呢?准提带着几分不解地想着,不要太过于没用,也不要好到越了界。这样的人,这世上难道就不存在了吗? 西方还是缺人才啊。 他这样想着,又将目光落在了那只色厉内荏,朝着他发出尖锐鸣声的孔雀身上。七宝妙树如有所感,上方的光芒重新大盛。 要不要把多宝的死推在孔宣身上?正好孔宣把他给吞吃了,到时候就说没有救回来,或是误伤了,就算天道责怪,也可以把孔宣推出去承担这份因果。哪怕他的师尊来灵山找他们算账,也有人替他们承受圣人的怒火。 ……虽然按通天道友的性格,他们灵山还是讨不着好的。到时候不被掀翻几层地皮,这件事怕是无法善了的。 只是若是这样做的话,不仅要折损西方的如来佛祖,还要折损了孔宣,似乎也不是很合算。 他有必要做这样亏本的买卖吗? 诸般念头纷纭冗杂,也不过是在准提圣人的一念之间,还未等他下定决心,眼前又有异变发生。 只听面前那只孔雀的鸣声忽而变得痛苦了起来,仿佛忍受着极致的痛苦,控制不住地发出哀哀的悲鸣声,在地上挣扎着翻滚着。 准提停下了自己的思考,皱着眉头望去,陆压也下意识地朝着孔雀望去。 骤然间,金光大盛! 在众目睽睽之下,孔雀的脊背上忽而冒出了一道金光,那光芒越来越盛大,冲破了束缚,直至穿透了九重霄汉。 在那万丈佛光之中,刚刚被孔雀吞吃的如来佛祖自孔雀的脊背破出,眉目微凛,周身萦绕着淡淡的杀机。 他手中执着刀刃一柄,寒光一闪,生生剖开了孔雀的脊背,低下首来,望着趴在地上奄奄一息,丝毫看不出刚刚凶恶模样的孔雀,又慢慢地举起了手中的刀刃,一句话都没有说,面上的神情分外平静。 准提却能感受到如来佛祖身上传来的彻骨的杀意。 他竟是要当场动手杀了这只孔雀! 准提圣人微微皱了皱眉头,望着佛祖的动作,见他当真丝毫不作假地朝着那只孔雀劈去,像是要借着刚刚那道穿透了整个脊背的伤口进一步劈开它的身躯。 下意识地,他道:“如来,住手。” 佛祖的动作生生停滞在半空,底下的孔宣微微抬起首来,几乎能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寒意,他痛到极致,本该痛骂两句圣人,再顺手骂两句如来佛祖,此时不知为何,又忽而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来。 看样子……他们还是赌赢了啊。呵,没想到啊,这位如来佛祖对准提的心思还是猜得挺准的。 就是真的很痛啊,痛得,他真想当场把整个灵山彻底掀翻啊。 如来佛祖,也就是多宝道人,缓缓地转过头去,望着旁边的准提圣人,神色不改,淡淡道:“准提圣人,此人大闹我灵山上下,打扰我讲解佛法,又凶性大发,一口将我吞吃入腹中,合该当场打杀,以显我灵山之威严,断然不可轻易纵之,不知圣人刚刚阻我,是为何意?” 准提也是刚刚冒出来的想法,他越想越觉得不错,因而竟是微微抬起首来,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轻描淡写道:“世尊何必动怒,不过是一只凶性未消的孔雀罢了。” 准提:“我西天灵山秉持着普度众生,慈悲为怀的大任,这只孔雀也是众生之一,跟脚颇为不凡,乃是先天诞生的第一只孔雀,更该好好劝导他,令他改邪归正,勿要再为祸苍生,不应未经教化,就这么断定了他的罪名。” 多宝安静地听着准提圣人的胡说八道,胡言乱语,瞎几把扯淡,慢慢地点了点头,给准提递过去一个话头:“那么圣人是想……?” 准提合掌轻叹,宽容大度地望着趴在地上的孔雀,微微抬手,将束缚在他脖颈上的金色锁链解开,又挥袖替他治疗起了脊背上的伤势。 孔宣只觉背上忽而传来一阵凉意,微微抬起首来,带着几分狐疑之色地望着面前的准提圣人。 这是想做什么? 多宝望着准提的动作,又瞥了眼站在一旁的陆压道人,后者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双手插兜,往后一退,混入人群之中吃瓜看戏了。 多宝不由挑了挑眉:这个姿态倒是很熟练啊,一看就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倒是令他越来越好奇了。 他随意地走了一会儿神,等到回过神来时,准提圣人的大喘气也差不多结束了,终于打算说出他的想法了。 圣人眉目悲悯,望着面前的多宝道人,又看了一眼孔宣,温声开口道:“如来啊。” 多宝含笑。 准提:“既然你是从这只孔雀的肚子里出来的,凡间女子皆从腹中产子,按这等缘法来说,这只孔雀也能算是你的母亲了。” 孔宣:“???” 忽而多了一个母亲的多宝继续微笑,哦,他知道准提的意思了。 准提圣人慈悲为怀地笑着,身上的佛光足以亮瞎众人的眼睛,面上尽是悲天悯人,普度众生的神情:“既然他已经算是你的母亲了,你伤害他无异于伤害自己的母亲,不如就将他留在灵山上,封他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吧。” 没爹也没娘的多宝道人:“……” 当然,如果不算上他师尊上清通天圣人的话。 孔宣:“哈???” 你们西方的人都有病吧?! 准提垂眸,直视着多宝道人,语气温和道:“不知世尊意下如何啊?” 这话说的,其实根本就没有让他反驳的余地吧? 多宝习以为常地听着,眼底温和地笑着:“圣人之言,自是再好不过了。” 准提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你就这么去办吧。” 又压低声音对他道:“我知道你心下不满,但是这只孔雀毕竟是洪荒中诞生的第一只孔雀,以他的跟脚,若是能加入我们西方,必能帮上我们大忙。就是稍微委屈了点你,等以后西天取经结束,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多宝仍然点着头,含笑道:“圣人不必多言,我都知道的。” 我都知道的。 因为那就是我想要的。 第169章 火云洞是历代人皇得道后的住所,居住着伏羲、神农、轩辕三皇。 这伏羲氏乃是女娲娘娘的兄长,妖族大圣伏羲的转世之身,神农氏则是当年因一道鸿蒙紫气身死道消的红云道人的转世。最后一位黄帝姬轩辕曾经拜了阐教的广成子为师,兜兜转转的,也同玄门三清颇有几分联系。 前不久女娲娘娘派童子前来寻神农氏说了些话。昔日的红云道人想了想,认真地写信联系了一下他曾经的至交好友镇元子,将女娲娘娘的意思转述给了他听,后来便有了五庄观主同西天佛子的那一点交情。 这些时日以来,火云洞中瑶花异草静悄悄地生长,栖息在枝头的鸟雀照旧吱吱喳喳地唱歌,整座洞府又仿佛重新回归了往日的宁静氛围之中。 伏羲坐在榕树底下,面对着面前摆着的棋盘,自顾自地同自己左手对右手,下着这一盘足足下了几百年的棋,依旧看不出胜负来。 旁边的红云安安心心地照顾着自己的药草,希望它们快快长高,好让他试验下一个药方。 姬轩辕望着自己的两个前辈,幽幽地叹了一声,一甩手中的鱼钩,在一方清澈见底的湖水之中垂钓。湖中的鱼儿懒洋洋地游来游去,悄悄将那鱼钩上的饵料给吃了,又慢悠悠地游走了,丝毫没有“愿者上钩”的打算。所以到目前为止,姬轩辕依旧没有钓上哪怕是一条鱼。 三位人皇隐居后的生活如同闲云野鹤一般自由自在,毕竟属于他们的时代早就已经过去,人族的未来当属于他们自己。 也就是封神量劫之时,神仙们的斗法牵涉到了凡间的众生,方才引得他们插手了一二,而在量劫之后,这世间再无几个成气候的修行者,也无什么作恶的妖邪,他们自然也就彻底不问世事了。 “既然都已经变成神话传说里的神仙了,那就要安安分分做一个供人祭拜的神仙,不要突然出现在后辈们面前,到时候后辈们要吓一大跳,我们自个也要吓一大跳,双方都觉得尴尬和不合时宜,那可真是太糟糕了。”伏羲圣人如是道。 语气幽默,又带着几分通透之感。 其他两位人皇纷纷点了点头,所以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除非人族有大难出现,他们并不会擅自去插手人族的发展。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就这么慢慢地过了下去。也就偶尔女娲娘娘上门来看她的兄长时,火云洞中方才多了几分人间烟火之气。 近来不知为何,女娲娘娘前来火云洞的次数多了不少,前不久派人来找了红云道人,不过百年之后,又遣人来寻伏羲。 晴空万里之中,青鸾灵巧地穿过山峦,在火云洞前停下,彩云童子从青鸾背上下来,轻轻敲了敲火云洞的大门,很快就有童子迎出,将她引了进去。 伏羲仍然在对着那盘棋局苦苦钻研,摆出了一副专心致志,无暇旁顾的架势。旁边的姬轩辕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地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道:“……这一次是来找你的。” 伏羲道:“她若是为了自己好,就不该再来找我。非要见面,不如让我下完这局棋再说。” 红云道:“可是伏羲,你已经下了这棋几百年了,至今落不下子,难分胜负,又何苦再去下它?” 听到两人的对话之后,抬起首来的红云道人歪了歪头,甚是疑惑地问道。 伏羲道:“红云闭嘴,没事做就去找镇元子说话。” 红云道人:“?” 姬轩辕啧了一声,摇了摇头,温和地摸了摸彩云童子的头发,询问着她来此地拜访的目的。 彩云童子眨巴眨巴眼睛,郑重万分地从衣服里头将贴身保管的信笺拿了出来,奶声奶气地开口道:“女娲娘娘嘱咐我将信好好送到伏羲圣人手上,这是娘娘写给伏羲圣人的亲笔信呢!” 姬轩辕“哦”了一声,将信接了过来:“这样啊,不过伏羲圣人现在有点忙,不如这信我替他看了吧?想来也是差不多的。” 话音还未落下,刚刚还在下棋的伏羲将手中的棋子重重地拍在石桌上,下一个瞬息便从姬轩辕手中将信笺抽走了。 伏羲:“做人要懂些礼貌,做人皇的更要注重自己高尚的品德!怎么能随便看别人的信呢?” 姬轩辕:“呵呵^_^” 他礼貌又不失风度地翻了个白眼,看着伏羲将信笺从他手上抽走之后,沉默了足足一刻钟之后,方才默默地将信抽了出来,阅读着他妹妹给他寄来的信,一时之间又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不是不知道伏羲和女娲圣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可这对曾经的兄妹,也是天定的道侣,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也不过是天意作祟罢了。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的,又何苦闹到不相往来的地步呢? 君不见隔壁的三清圣人,这段时间以来他们都吃了多少瓜了,都快吃厌了,他们还没打厌,主打的就是一个恩恩怨怨缠绵不休,何必呢? 既然伏羲和女娲圣人还没到三清圣人这个地步,那一切都还是好说的,实在不行看看隔壁,也该珍惜如今的日子,早点把矛盾说开,也好重新开始啊。 只可惜,唉。 他又不是当事人,管那么多做什么? 姬轩辕幽幽地想着,又对着旁边的伏羲道:“怎么说,你妹妹寄信来想同你说什么?” 伏羲纠正道:“请尊称一句女娲娘娘。” 姬轩辕这回连白眼都懒得翻了:“哦,那么请问女娲娘娘有何要事要来找你伏羲?” 伏羲沉默了片刻。 低首看着面前短短的信笺。 河图洛书…… 这是当初妖皇帝俊的伴生法宝,在巫妖量劫之后遗失,被女娲娘娘在巫妖战场上找到之后,净化了上面沾染着的怨念煞气,又用此物保护着他的魂魄投胎转世。 后来他借着河图洛书推演出了先天八卦,借此证道,重新恢复了当初妖族大圣伏羲的记忆,却到底……回不到从前,也做不了昔日那位女娲娘娘的兄长。 是该还给她的。 他想。 既然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妖族大圣伏羲,而是火云洞中隐居避世的人族三皇之一,又岂能再占据这样贵重的法宝? 可他又隐隐觉出了几分不对。 按他妹妹从前的习惯,如果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她不至于突然写信来问他要回河图洛书,她突然做出这样的事情……那么背后势必隐藏着更多的事情。 她想做些什么? 伏羲渐渐陷入了沉思之中。 对面的姬轩辕左等右等等不到他的回复,不由提高了音量问道:“伏羲?” 伏羲顿了一顿,从思考之中回过神来,望着面前的彩云童子,垂下首来,温声细语:“彩云,你好不容易来了一趟火云洞,可愿坐下来……同我好好说一说她最近的情况?” 姬轩辕讶异地挑了挑眉。 伏羲将那信笺折起,收好,又将它藏入了衣袖之中,姿态镇定,从容不迫,就好像这一件事十分正常似的。 他全然是为了自己的公心,绝不掺杂一点私情,对于旁人的目光,又有什么好畏惧的? 彩云童子歪了歪头,望着面前的伏羲,奶声奶气地问道:“不知伏羲老爷您想听些什么?” 伏羲道:“都行,什么都可以。” 彩云童子咬着自己的手指头想了又想,欢快地拍了拍手掌:“那我就给您说说刚刚发生的一件大事吧!” 她心念一动,便欢乐地讲了起来。 * 另一边的西方,荣升为孔雀大明王菩萨,成为如来佛祖之母的孔宣则在愤怒地追问着多宝道人。 这和他们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啊!! 孔宣:“不是说好了要还我自由的吗?为何我还是要在西方当这个莫名其妙的菩萨,甚至,甚至还是……” 喜当妈!! 多宝幽幽地叹了一声:“这种事情,贫道也是不想的。”他只是想利用准提的心思,保下孔宣不死罢了。 他安排的人都站在一边了,哪怕准提不喊住手,也该有人跳出来劝他停手了,没想到这事情兜兜转转的,似乎达成了他的目的,又突然变得十分的诡异,一时之间,他竟然隐隐觉得自己被占了便宜。 怎么回事呢? 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多宝陷入了深沉的思考之中,面上却仍然是一副平淡如水的模样。 问题不大,最多需要稍微修改一下他原本的计划罢了。他又不是什么全知全能的神灵,哪里能事事都如他所愿?遇到什么意外,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事实上,现在才遇到一个出乎他意料之中的意外,已经算是十分幸运的一件事了。 孔宣:“哈,那我怎么办啊?那我的自由之身呢?” 多宝仍然十分淡定:“娘,你放心便是,儿子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坑自己的亲娘啊。你再给儿子一段时间,儿子定然找到方法还你自由。” 孔宣:“……” 孔宣:“???” 你他喵怎么就这么自然地接受了我是你娘这个设定啊? 多宝淡定如水:“不接受又能如何?您又不是没听见准提圣人的话,娘啊,您就认了吧。反正您也是白捡我这么大一个儿子,有什么好担心的?” 孔宣炸毛道:“别再喊我娘了!” 多宝从善如流:“母亲。” 孔宣:“……” 他突然觉得他也许应该在弄死准提圣人之前,先把面前的多宝道人给弄死! 他盯着面前的多宝道人看,磨牙赫赫,思考着该从哪个角度动手把这只多宝鼠咬死。娘亲咬死儿子,这叫什么?这叫大义灭亲! 多宝:“看样子你也接受了这个设定啊。” 孔宣:“你给我闭嘴!” 多宝:“事已至此,你不如还是安心在此养伤吧,我会给你找些上好的伤药来的,再寻一些天材地宝,也好助你恢复被圣人囚禁之前的修为。” 孔宣盯着他看,眼底带着几分怀疑与警惕之色。 多宝朝他笑了一笑,温声道:“我虽然是天生地养的一只多宝鼠,没爹没娘,但我是有师尊的人。” 多宝:“师尊待我如爹如娘,没有师尊就没有如今的多宝道人。孔宣,你我既有了这般缘法,虽然是阴差阳错,或许也有几分天意在里头。我待我师尊如何,待你也不至于坑到哪里去。你大可以对我这个便宜儿子多几分信任。” 孔宣仍然沉默着。 看着他的眼神里那点敌意又微微消散了几分。 多宝温和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孔宣道:“要是你还是骗我呢?” 多宝想了想,道:“那就罚我一辈子,都回不到我师尊上清圣人身边吧。” 对他而言,还有比这更大的惩罚了吗? 第170章 准提回来之后,接引同样问着他这个问题:“你是怎么想的?” 准提面对着他兄长的目光,缓缓道:“好不容易从东土带回来的,就这么放弃了,我还是心有不甘。” 接引道:“如此冥顽不灵之人,何须你如此费心?” 准提摇了摇头:“毕竟是一位准圣,我们西方大罗金仙还能找出来十几二十个,到准圣这个级别的,一只手便能数过来,甚至还未必同我们兄弟二人一条心。能多一个孔宣,那也是好的。” 接引道:“只怕他未必愿意为西方效命。” 准提道:“也不要他做什么,只拿来牵制一下多宝道人也是好的。” 接引皱了皱眉头:“牵制……” 他朝着窗外望去,灵山上下皆被金色的佛光笼罩着,在耀眼的太阳光下,连一花一木都显得颇具慧根,带着几分绝尘脱俗,远离红尘的味道。 西方的兴盛就像是这耀眼的太阳一样,注定会来到此地,落下明耀的光芒,将所有慈悲的,永恒的东西,赠予这片广袤无垠,丰润温暖的大地。 毫无疑问,当初将多宝立为如来佛祖,是他们兄弟二人做得最正确不过的一件事。 哪怕太清老子将他的师侄送往西方时,并未怀有什么好心。但,西方如今的景象,恰恰证明了他们选择的正确性。 可是事到如今,他们又不得不去考虑另一个危机——西方是否依旧是他们的西方,他们奔波忙碌了一场,到底是不是在为别人做嫁衣裳。 接引的眼眸深邃了几分:“既然如此,那你就这么去办吧。” 准提问:“兄长相信我吗?” 接引垂眸,轻轻一叹:“你我兄弟二人之间,若是连你都不能相信了,那我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 准提微微含笑。 接引告诫道:“只是你万万不可轻易信了东方那群人。他们人虽然到了西方,心却不知道还在何处,无论我们给出多少好处,他们各个都是顽固不化,有着自己的小心思的。” 接引:“可以利用,却断断不能彻底相信。” 准提点了点头:“我明白兄长的意思,我不会轻信他们的。” 接引:“那就好,我只怕你有一日被他们哄了去,当真以为他们满心满意为的是西方了。除了我们兄弟二人,谁还会这么真心实意希望西方能够兴盛?他们只希望西方能同以前一样贫弱,永远落后于东方一步,只能仰望着东方的那些神灵们。” “只可惜,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接引面带讽刺之色,“昔日的东方仙神们互相争斗,大打出手,反而将自身的福缘气运和身家性命都葬送得一干二净,正好给了我们西方趁势崛起的机会。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也是时候由西方灵山主导洪荒的未来了。” 洪荒的未来啊…… 准提念着这几个字,心中又是微微一动。他凝眸望向了遥远的东方,望着那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静静地想着。 倘若有朝一日西方的兴盛终于到来,就再也没有人敢于看轻他们兄弟二人了吧? 或许他也可以等到…… 圣人的思绪微微一晃,又重新清醒了过来,他看了看他身处的地方,又垂眸望了望自己的掌心,面上的神色再度平静了下来。 他此生所求的,从头到尾,无怨无悔的,不过是西方的兴盛罢了,其余的东西,向来都是微不足道的。 既然求不得,那便无需去惦记,何必徒增烦恼,生了不该有的痴妄。 准提心神一定。 再度恢复到了平日里的模样。 * 多宝安抚完孔宣,又派了几个人过来照顾他。 刚刚才从地牢中脱困而出的孔雀因伤势过重,连人形都不曾化出,照旧以本体的模样趴在那里,全身上下漂亮的羽毛黯然失色,看上去狼狈极了。他仍然盯着多宝道人看,像是在看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却没有抗拒旁人的靠近,以及替他疗伤的举动。 多宝也就任由他看着,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陆压从外面转悠了进来,望着面前这一对新鲜出炉的“母子”,不由扬了扬眉头,露出了一副颇为感兴趣的样子。 然后就被多宝叫住,当场安排了一堆事情。 陆压:“……” 他不敢置信地指了指自己,询问道:“这么多的事情,都让我一个人去做?” 多宝想了想,将慈航道人,也就是我们的观世音菩萨分配给了他帮忙。 陆压继续茫然无措:“就两个人?” 多宝含笑道:“本来让大日如来佛你一个人去就足够了,但是想了想,还是两个人一道去吧,相互之间也有个照应。” 绝口不提再给他安排人手这件事。 陆压:“……” 好好好,全世界的资本家都是一个样子的!看到有人在旁边休息就会觉得不爽!非要让他一天到晚二十四个小时都不得休息!他就不该过来看这个热闹的! 多宝依然微笑着看着他,仿佛丝毫没有发现他微微透着几分幽怨的眼神。孔宣倒是微微抬起首来,盯着面前的陆压道人看了一会儿,隐隐觉得他身上的味道有几分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 是在哪里闻到过呢? 孔宣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很快摇了摇头,懒洋洋地靠了回去。 很快,慈航就赶了过来。 一袭白裙翩翩,神色悲悯而温和的观世音菩萨持着玉净瓶踏入屋内,瓶中的杨柳枝依旧透着郁郁葱茏的生机。他先是望了一眼多宝道人,又望向了一旁安安静静趴着的孔宣。 紧接着含笑唤了一声:“世尊。” 多宝朝着他点了点头,又给他介绍了一下旁边的孔宣:“认识一下,这位是孔雀大明王菩萨,名唤孔宣,以后就是我母亲了。” 孔宣:“……” 他仍然忍不住对着佛祖怒目而视。 慈航微微一笑,他来时的一路上也听说了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听到多宝的话后,他莲步款款上前,神色肃穆地对着孔宣垂首行了一礼。 孔宣黑着脸受了。 慈航道:“听说佛母先前受了不少苦,身上颇有些伤势没有痊愈?我这有甘露一滴,可赠予佛母,好助佛母早日痊愈。” 孔宣面无表情。 他真是谢谢了,就是能不能不要喊他佛母啊? 多宝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将这甘露赠予他吧。” 慈航含笑应下,手持杨柳枝,低眸对着孔宣轻轻一挥,孔宣只觉有一道温润清凉的气息笼罩了他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不自觉地舒展开来,吸收着这从头而降的甘露。 旁边又传来多宝温和的声音:“这玉净瓶乃是我二师伯赠予他门下弟子的,其中的甘露乃是疗伤之圣品,有着起死回生之效,拿来治你的伤势是再好不过的了。” 闻听此言,孔宣却又忍不住看了多宝一眼。 他先前听那白老鼠讲述封神大劫中发生的事情,自然知道阐截两教不得不说的故事,那是打了个天崩地裂(实指),日月无光(也是实指),基本上是你死我活,老死不相往来了。 只是如今看来……怎么感觉你们之间的关系还不错呢? 是原先关系就不错吗? 多宝面不改色地对上了他的目光,唇边照旧含着如春风化雨般温润清和的笑意,一眼望去,就不由让人心生好感。 孔宣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不得不承认他最后愿意赌上一把,相信佛祖给他画的大饼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多宝的这份气质。该说不说,不愧是曾经替通天圣人掌管大教的截教大师兄啊。 总觉得哪怕是被骗了都会心甘情愿帮他一起数钱呢? 多宝却已然转过头去,对着慈航笑了笑,又将先前对着陆压说过的话,又对着慈航说了一遍,指名让他去帮陆压的忙。 听到这里,陆压又忍不住竖起了耳朵,寄希望于慈航能够推辞两下,就算不推辞也多找几个工具人一起帮忙做事啊! 不料慈航听完,便平静地点了点头:“谨遵佛祖法旨。” 陆压:“……” 不是吧哥们?你就这么自然地接受了这一大堆任务,都不讨价还价一番的吗?这到底是什么资深打工人啊?!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慈航。 慈航本人:“呵呵。” 作为曾经被多宝道人派去东方宣扬佛法,在东方待了一甲子岁月的人,他对此早就已经习惯了好吧。反正按他们大师伯的意思,是让他们都听多宝的,那他们当然是要听师兄的吩咐的了。 师兄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师兄不让他做的一概不做,眼瞧着如今西方的情况,显然这句话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所以这一次他同样微微垂眸,姿态平和,询问着多宝道人:“师兄这次派我同大日如来佛一道同行,是有什么用意在其中吗?” 多宝含笑点头。 “慈航,大日如来佛身上必然藏着一个大秘密,或许是与他的身份有关。他与整个西方都格格不入,这懒散的性子倒是与我那二徒弟金蝉子颇为相似。他自己或许已经意识到了,又或许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一点。” “但是无论是什么原因,我都希望你能找出来。”多宝道,“我要知道,他到底是谁,又为何来到西方,又如何成了这‘大日如来佛’。” 他眼眸微深,着重在“大日如来佛”这几个字上念了一遍。 他也是在看准提给孔宣敕封佛号的时候发现的,给孔雀敕封的就是孔雀大明王菩萨,那么给大日如来佛呢?这封号里面是不是也包含着什么用意? 就是这取名的习惯,总觉得有那么一点微妙的眼熟啊。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70-180 第171章 要说娲皇宫最近有什么大事,那当然是通天圣人过来看望他的师妹,然后被鸿钧道祖给亲自逮回紫霄宫啦。 彩云童子欢快地讲着,伏羲脸上的神情则从皱眉,到讶异,再到平静,最后变成了“原来如此,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就说呢! 他妹妹怎么会突然开始搞事!原来是……这位啊。 伏羲的神色中隐隐透着几分复杂之色。 旁边的红云探出头来,关心地问道:“通天道友他人没事吧?道祖他老人家听起来很生气的样子诶。” 彩云童子道:“没事没事,道祖可宠溺通天圣人了,口头上说要训斥一顿的,到头来还是不舍得对圣人动手。” 姬轩辕幽幽感慨:“通天圣人啊……” 他望向了一旁的伏羲:“说起来,你同这位圣人也算是旧友了?” 伏羲道:“更为准确的说法是,我妹妹结交的狐朋狗友之一吧。” 姬轩辕:“?” 这个时候又你妹妹了? 伏羲微微垂眸,却又隐约回想起了当年的时光。尤其是当初他和女娲两个人一起去紫霄宫拜师求道时,所见的那位上清通天。 当时的他,帝俊,老子元始各个都隐隐为之头疼和不解的事情之一,就是他们的弟弟或妹妹,女娲,太一,以及上清通天之间莫名其妙产生的友谊,哦,再加上巫族的后土娘娘。弟弟妹妹之间不知何故都相处得不错,时不时地聚在一起论道,连带着又影响到了他们几人之间的关系。 其他的都还好,就是那位元始天尊看着他弟弟就跟看着眼珠子似的,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就差把人天天揣在袖子里面带着了,看得死死的,那是一点都不想外面的花花草草带坏他弟弟啊。 所以他每次看到他妹妹和通天交好的时候,心情都有点点的复杂…… 妹妹啊,你悠着点啊,我真怕隔壁元始想不开把你们这群人全扬了啊。 当然,天尊并没有这么做。他只是在每一次他弟弟在外面玩得忘记了时间之后,平静地过去把人给接回来,听着通天高高兴兴地和他讲述外面的事情,再看着他玩累了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只有在旁观围观的他忍不住摇头,然后默默地牵着他妹妹的手一起回家。 唉,当时的日子啊…… 伏羲面露怅然之色。 其实他一直想同元始说,与其担心别人带坏了他弟弟,还不如担心他弟弟把别人给带歪了吧。他那么大一个妹妹啊,自从跟通天混到一处之后,行事都愈发飞扬了起来。 现在好了,又暗搓搓地准备搞出个大新闻来。 一看就是被上清通天给带坏的!! 他听彩云童子说了一半就懂了,怎么想都觉得他妹妹的变化肯定同她的小伙伴脱不了干系,绝对是通天同她说了什么,才导致她近来的行事多出了这么多的变化。 只是想劝说一二,又忽而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劝起,一时竟也无言。 彩云童子道:“不过娘娘最近倒是挺开心的,好像从通天圣人上门拜访了一次之后就这样了。就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事情似的,笑的次数都多了呢!” 伏羲道:“她很高兴吗?” 彩云童子重重地点了点头,又奶声奶气地问伏羲:“伏羲老爷,您什么时候也去拜访一下娘娘啊。要是您来的话,娘娘一定会更加高兴的。” 小童子天真明快的眼眸中倒映出了他的身影,令伏羲不由又怔了一怔。 他道:“我吗?” 彩云童子道:“是啊!” 伏羲道:“等到以后吧,以后……” 彩云童子问:“以后是什么时候?我好回禀给娘娘听。” 伏羲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姬轩辕咳嗽了一声,不着痕迹地转移了彩云童子的注意力,很快那小童子就继续兴致勃勃地讲着其他的事情了,他则又望了伏羲一眼,幽幽地叹了一声。 哪里有什么以后呢? 既然他们都已经待在火云洞中了,若无什么大事发生,自然是离不开这个地方的。 火云洞中三皇受人族的香火供奉,气运与人族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非大事发生不得出,此乃冥冥之中的天道之意。他们既然得证了人皇之位,当然要受到天意隐隐的约束,不可私自离开火云洞,更枉论往三十三天上的娲皇宫而去了。 所以说,没有什么以后的。 自从伏羲转世投胎到人族,再也不是妖族的伏羲大圣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以后了。 姬轩辕道:“唉……你想开一点吧。” 伏羲摇了摇头:“我只盼她余生安好,长乐无忧,此心便已足矣,没有什么想不开的。” 至于他妹妹想要的河图洛书…… 伏羲皱着眉头,又忍不住往三十三天上望了一眼,最终还是长叹了一声。 罢了,她高兴就好。 心念一动,他便站起身来去取河图洛书。 不久后的三十三天上,女娲圣人垂眸望着底下的景象,仿佛又透过那缥缈的云层,遥遥望见了她那位身处在火云洞中的兄长。 娲皇宫中日月长,火云洞内又一朝,终究是岁月匆匆。 * 通天从紫霄宫中醒来时,又过去了许久许久,久到他睁开眼时,眼中都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茫然。 庭院中的花开得正好,淡淡的香息萦绕着他的鼻尖,引得他不由抬起眼去看,又起身顺着那香气朝外走去。鸟雀轻盈的歌唱声穿过树梢,春日的光拂过枝叶的间隙,投下细细碎碎的影子。 鸿钧坐在亭阁之中,凝眸望着莲花池中的锦鲤争抢着几个童子们抛下喂养它们的鱼食,抢在最前头的那个吃的最多,整条锦鲤都胖得不像话,偏偏还要继续在那里争抢鱼食,挤得旁边的鱼儿都吃不到食物,游啊游的,急得不行。 童子见状拧起了眉头,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教训那只锦鲤:“还吃!还吃!再吃就要把自己给撑死了!” 偏偏那只锦鲤睁着圆鼓鼓的大眼睛,一点也听不懂他的话,一瞧见鱼食还是忍不住去抢,急得童子赶忙伸手想要抓住它,却被那胖得跟猪似的锦鲤灵巧地一甩尾巴,直接打在了脸上,带来了一嘴的鱼腥味。 “呸呸呸!”童子抹了一把脸,愤怒地瞪着那只锦鲤,招呼着旁边的童子一道出手,磨刀霍霍,打算将这只锦鲤单独捞出来。 通天从小径上走来,正好瞧见童子们聚在一起,正挽起袖子,齐心协力打算抓住那只自知大难临头,正在四处乱窜的锦鲤。他挑了挑眉头,唇边浅浅一笑,走到鸿钧身旁,在他师尊对面坐了下来。 “师尊好雅兴。” 通天笑道:“怎么在这里看他们捉鱼玩?” 鸿钧看着他的小徒弟,神情似乎温和了一些:“醒了?休憩得还好吗?” 通天点头:“弟子好久没有睡上这么长一段时间了,感觉还是挺不错的。”除了梦到了一个不该梦到的人以外。 鸿钧揉了揉他的头:“如此便好。” 又道:“把手递过来让为师瞧一瞧。” 通天将手递了过去,看着道祖肃着面容,仔细地替他检查了一下,方才垂了眸,像是放心了似的。 他眨巴眨巴眼睛:“所以师尊还没有回答弟子的问题呢,您怎么闲着看他们抓锦鲤啊?” 鸿钧摇了摇头,眼底似有几分无奈。 道祖望着不远处莲花池中游来荡去的十几尾锦鲤,又望着那只在童子们的围追堵截之中东游西窜的锦鲤,眸光微深,忽而问道:“通天,你看着这锦鲤,觉得它们像什么?” 通天歪头:“像什么?” 他顺着鸿钧的目光望去,盯着那只确实有点胖得颇为过分的锦鲤看了许久,思考他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松鼠鳜鱼是不是有些过分了,想都不用想,他师尊的意思肯定不是这个,至于是什么呢…… 他望着莲花池中聚集着把剩下的鱼食慢慢吃光后,又逐渐散去的几尾锦鲤,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师尊在看锦鲤争食?是在想弱肉强食,强者生存吗?” “差不多吧。”鸿钧淡淡道。 他的视线同样落在那只胖乎乎的锦鲤身上,眸光微深。 这只抢占了绝大多数食物,才能生长成这样的锦鲤,偏偏在它长成这样之后碍了旁人的眼睛,觉得它不该吃那么多东西了,再吃下去别人就没得吃了,甚至它自己也会把自己给活活撑死,这样的锦鲤……像是什么呢? 通天叹了一声。 好吧,他师尊说“差不多”,那大概就是他没有猜对吧。 所以他托着腮望去,懒懒散散地回答道:“好吧,弟子其实在想松鼠鳜鱼了,这么肥的锦鲤,总觉得养得差不多是可以宰的时候了。师尊是喜欢红烧还是清蒸呢?要不弟子给你露上一手?也好孝敬孝敬您老人家?” 鸿钧却是微微一顿,抬起首来,凝眸望向了他的弟子:“养肥了可以宰了?” “是吧……?”通天迟疑道。 鸿钧道:“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通天:“……因为松鼠鳜鱼很好吃?” 师徒二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道祖先行叹了一声:“或许确实是这样吧。” “什么?”通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颇为疑惑地反问道。 却见他师尊垂眸望着他,神色之中隐隐带着几分复杂的神色:“你说的没错,这只锦鲤,确实被养得差不多到该宰的时候了。”所以那位就趁势兴起了量劫。 通天茫然地看着他的师尊,颇有些接不上他师尊的思路。 都说了谜语人最让人讨厌了,看似说了什么,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说,全部让人去猜,猜到了去问他我猜的对不对,他又摇摇头,摆出一副深沉的样子说“天机不可泄露”。 这种人迟早都要被人痛打一顿的!他要是遇上了,高低都要帮忙递个麻袋过去。 可是。 谁让这是他的师尊呢? 通天圣人沉沉地叹了一声:“师尊啊,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说的。”不要跟弟子打哑谜啊。 鸿钧看着他的弟子,却只摇了摇头:“此乃天机,不可妄言。” 通天:“……” 通天磨了磨牙,面无表情地想着:看他刚刚说什么来着?全天下的谜语人都是一个德行!尤其是他师尊! 鸿钧仿佛也察觉到了他的过分似的,安抚地揉了揉通天的发,转而道:“徒儿想吃松鼠鳜鱼了?哪里需要你动手,为师吩咐童子下去做便是。” 又被通天拽住了袖子。 道祖垂眸。 他徒儿仰起首看他,目光纯粹:“师尊是在想什么事情吗?那事情可与弟子有关?” 想什么事情? 鸿钧不言,只微微垂着眼眸,望着莲花池中来去自由的锦鲤,又低下头来,望着他面前的红衣圣人。半晌,仍然摇了摇头,转而牵起了通天的手:“好了,不说这个了,既然醒了,就陪为师在这里转悠转悠吧。” 第172章 天庭上的雪色还未消融,浸透着寒寂的味道。 一墙之隔的炼器室内却是一片热气升腾,元始肃着面容站在熔炉之前,望着底下的烈火炙热地舔舐着融化了的铁水,随着温度的节节升高,那火焰变化着五颜六色的色彩,一眼望去,竟透着几分绮丽脱俗的美。 晶莹剔透的矿石落在那灼灼燃烧的火焰之中,消融了它本来的形状,又被塑造成新的样子,与别的物质重新组合在一起,变得更加坚硬,更加细致,又隐隐焕发出别样的光彩。 他低眸望着那熔炉里的矿石,往里输送着法力,看着它慢慢地在烈火之中蜕变,又微微侧过首来,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神情淡漠之中又透着几分难言的疏离。 广成子去了一趟西昆仑,又很快就回来了,折回来的桃花枝正摆放在元始面前,灵韵流转,蕴含着生机勃勃的气息,天尊垂眸看着面前生长的极好的桃花,又微微侧过首去看着窗外枝头上新生的嫩芽。 春天似乎已经到了,又仿佛还不曾彻底到来。 他尝试着为他弟弟铸造的桃花剑却在满园的春光之中,渐渐地形成了一个剑胚的雏形,仍然不断地在烈火之中汲取着力量,逐渐生长成他想要的模样,充满着春日特有的蓬勃生机。 再过一段时间,他大概就能进行下一阶段的铸造了。 天尊垂眸思索着,眼底一片冷清之色。 他静静地看了剑胚许久,却将底下的火慢慢地降了下来,不再如先前一般炽热,只留着些许的火焰,一点点淬炼着剑身。 他自己则从炼器室内走了出来,不再看向那柄他执着要炼制出来的长剑,只仰首望着眼前纷纷扬扬的大雪,袖中的手指微动,仔细地算了算他炼器所用的时间。 广成子瞧见了他师尊的身影,微微走上前来:“师尊……” 元始道:“自我开始炼器起,至今过去了多少年岁?” 广成子答:“若按天庭上的日子算,约摸四百多天,若是按凡间的日子算,那就是四百多年了。” 元始微微颔首,确定他并没有算错时间,也没有错过什么,便径直朝着外面走去,衣摆拂过漫天的大雪,此身仿佛要融入那无尽的雪色之中。 广成子在后面又唤了一声“师尊”。 天尊吩咐道:“看好熔炉,底下的火不能熄灭。” 广成子又往前走了几步,抬起首来,望着元始的身影消失在了他的面前。他望了望远处,又如有所感一般,望向了那遥远的三十三天外。 位于混沌之中的紫霄宫中。 通天圣人陪着他师尊闲逛,低首看着莲花池中的游鱼来来去去,自由自在,时不时地同他师尊说上两句话,又看着不知何处而来的蝴蝶栖息在他的指尖上,忽有片刻的发呆。 他又想起了梦境之中的事情。 白衣仙人垂眸望来的目光仍然清晰可见,眼底的笑意浸染着冰雪消融般明净的光泽,而他恍惚出神了片刻,又隐隐挣扎着想要挣脱他兄长的怀抱。 于是梦境终于如他所愿破碎开来,仙人低垂了眉眼,那点笑意也无声地消失在了他的面容上,转而化成了深深的一声喟叹。 “通天。” 梦呓般的声音落在他的耳边,令他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是谁在唤他的名字。是梦境里的白衣仙人,还是现实里那位真实存在着的,他的兄长? 那人垂眸望着他,眸光从清浅之色一点点变得幽深,抓着他手腕的手愈发用力,本该无痛无感的梦境之中,也能感受到那分外用力的力道。 “……你还是想,离开我吗?” 他的声音中隐隐含着几分压抑着的沉怒。 可通天扬起脸来,带着几分平静地望着他,只回了他一句:“这是梦境。” 是梦境。 所以他一定是要离开的。 白衣的仙人却又忽而笑了起来,带着几分不甘地望着他:“倘若……这不是梦呢?” 什么? 通天微微蹙起了眉头,他刚想再问上一句什么,可梦境已经彻底化为虚无。 而他眨了眨眼,重新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之中安静地睡去。 真是一个……十分奇怪的梦呢。 通天若有所思地想着,又望向了一旁正拧着眉头,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人生大事的鸿钧道祖。 沉思了一会儿之后,他轻轻扯了扯他师尊的袖子。 道祖垂眸看他。 通天问:“师尊,我睡着的时候,有出现什么奇怪的状况吗?” 奇怪的状况? 鸿钧想了起来,回答道:“你中间是不是做了一次噩梦?为师瞧见你睡得不怎么安稳的样子,略微出手干预了一下,替你梳理了一下精神状态,怎么,是有什么问题吗?” 通天摇了摇头:“倒也不是个噩梦……算了,说不定确实是一个噩梦。” 莫名其妙梦见他兄长是一个什么情况呢?总觉得不太对劲,梦见的人不对劲,梦见的人说的话也不对劲,实在是令他头疼。 鸿钧垂眸看着他的弟子蹙着眉头,略带苦恼的样子,暂且放下了他思考着的问题,又重新抬起手来,轻轻触碰着他的眉心,温凉的气息传来,令通天的神智又为之一清。 “现在感觉如何?” 通天眨了眨眼,抬眸笑道:“感觉更好啦!就是师尊啊,您真的不考虑把您刚刚想到的东西告诉我吗?这样说一半藏一半是很过分的事情您知道吗?” 嗯,看样子是确实没事了。 鸿钧道祖点了点头,平静地放下了手,继续朝前走去。 任凭旁边一只上清通天继续持之以恒地纠缠着他,坚持不懈地纠缠着他,总之就是纠缠着他。 鸿钧:“……” 他盯着通天看了一会儿,幽幽地开口道:“再这么跟为师捣乱,小心为师把你那两位哥哥给喊过来管你。” 通天:“??” 他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着鸿钧:“师尊您不是认真的吧?您不会这么残忍的对吧?” 鸿钧道:“你猜。” 通天:“……” 他低下头,默默地选择了闭嘴。 道祖摇了摇头,甚是心疼地揉了揉他弟子的头发,耐心地许诺道:“好了,等为师自己想明白之后,会告诉你的。” 通天:“真的吗?” 他继续承诺:“真的。” 终于把他徒弟给哄好了。 真不容易啊。 鸿钧无奈地叹了一声,倒也不执着于短时间内将这个问题想通了。他望着他的弟子,思考了一会儿之后问道:“通天。” “师尊唤我何事?” 道祖便道:“通天,你下界也有许久了。” “平日里除了找接引和准提的麻烦,还有跟你那两位哥哥吵架,你还有什么别的打算吗?”他问。 通天抬眸望去:“什么打算?弟子倒也没有什么打算,我那位长兄心里倒是很有几分计划,打算在西天取经之中插上一脚的,至于我嘛,当然是听之任之,随便他们折腾啦。” 鸿钧道:“仅仅如此?” 通天懒洋洋道:“当然不止了,弟子抽空还要照顾一下自家那些在天庭上待着的弟子,顺带盯着西方看一看他们有没有明目张胆地欺负我家多宝啊。” 提到多宝,鸿钧却微微拧了拧眉头:“多宝……” 通天抬起手来,止住了他师尊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师尊您不用说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有很多人同我说过了,弟子不是不清楚你们的打算,也没打算和天意硬着来,不过是多关心几句,想来也是无碍的吧?” 他语气轻快,眉眼亦是舒缓的,唯有话里带着隐约的嘲讽意味,又转瞬消失不见。 道祖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声,决定当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 罢了,孩子有怨气也是正常的。没有怨气才要担心他是不是出问题了呢。 他转而道:“那,元始呢?” 鸿钧道:“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情,又打算怎么办?” 这个问题倒是比之前那个重要多了,以至于道祖的神色都比之前严肃了许多。 通天捂着耳朵:“师尊怎么突然问我这个,没有什么怎么办,就这么办好了。我们两人的关系可好了,完全不用师尊您担心呢。” 鸿钧摇头,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关系很好还会吵架?” 通天圣人理直气壮:“就是关系好才会吵架啊!”不然不就被他直接给打死了吗? 鸿钧微微叹气,头疼地看着他的弟子:“通天……为师很久以前就同你讲过的,三清一体,方能福泽绵长。” 鸿钧:“虽然你们不能一体同心了为师也能理解,但整天打打杀杀的,看着也实在不像话,你知道吗?要是你实在同他们相处不来,倒是不如待在为师这紫霄宫中,起码不用和他们几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道祖絮絮叨叨苦口婆心地劝着。 通天圣人的眸光渐渐开始有些放空。 忽而,鸿钧微微停顿了一瞬,带着几分深思地往外面望去。 门外的小童子也正好来报:“启禀道祖,元始天尊前来拜见您。天尊道,他来接回他的弟弟。” 通天转过身去,遥遥朝着紫霄宫外的混沌望去。 在那颠倒混乱,规则无序的天地之中,他瞧见了他那位一身肃然风雪之色,凛然高华的兄长。 第173章 元始眉目冷淡,周身裹挟着风雪肃冷的气息,遥遥望着面前的紫霄宫。 在那场封神大劫结束后的日子里,他曾经来到过紫霄宫数次,拜见他那位师尊,只是没有一次他得以见到通天。 紫衣华发的道祖端坐在高高的蒲团上,凝眸望着他踏入殿内,却每一次都摇了摇头,叹息着告诉他:“通天不想见到你”,“他身犯大过,理当面壁思过,不该再见旁人”,亦或是“元始,你见到他又能如何,你们还想在为师这紫霄宫中再打上一场吗?” 他什么都没有想啊。 他只是想,只是想再见一见他的弟弟,又有何不可? 可元始最终还是没有见到通天。 他缄默不言,微微抬首,对上了道祖无悲无喜,仿佛洞彻了一切的目光,视线又轻轻地掠过了他们的师尊,望向了紫霄宫深处的莲花池畔。 通天大底是被关在这里的。 他的弟弟,欺天罔上,一心阻拦他封神,最后输到一败涂地,又试图毁天灭地,重立地水火风,若非他们师尊出面,保下了他,又强行将他带往紫霄宫中关押……他本来是可以把他给带走的。 西方二圣插手不了玄门内部的事情,他们的长兄素来的习惯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由他来看管通天,将他关押在玉虚宫中,阻止他再一次兴风作浪,本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就是多了一个鸿钧。 道祖亲自下界,踏出了他万万年不曾离开过一次的紫霄宫,当着众人的面带走了通天,众人皆垂首低眉,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而他抬起首来,遥遥望着那位红衣圣人回首望来,视线仿佛在他面容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开了目光,被他们的师尊牵着,远远地离开了他。 他的心情忽而糟糕透顶。 千百年里,通天自始至终都待在紫霄宫中,外界的传言从“通天圣人什么时候会被道祖放回来”,变成了“鸿钧道祖恐怕再也不会把圣人放回洪荒了吧”,而他一直待在昆仑山上,同样度过了如此漫长的……千百年。 元始微微抬起首来,面容上透着冰雪般寒寂的气息,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的紫霄宫,听着童子匆匆来回禀报的声音,敛了眉目,再一次踏入了紫霄宫中。 封神大劫后的事情,已然是旧事一场,今朝他来到此处,本就是为了当初他答应过通天的事情。 既然答应了他的弟弟,他自然是要来的。 元始想。 通天垂眸望着他的兄长。 隔着并不遥远的距离,他望着元始从殿外走了进来,衣袂上仿佛还沾染着风雪的气息,眉目浸透着淡淡的霜雪寒意,仿佛是从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冒着漫天的大雪迢迢而来,以至于连身上都浸染了荒芜的风雪。 那风雪润湿了他微垂的长睫,那睫毛上尚有不曾消散的雪色,一眼望去,竟令人恍惚以为那位天尊果真是冰雪所塑,从头到尾,彻彻底底的,都如同最为纯粹的霜雪一般。 他似是有些奇怪,想他为何会来。 又忽而想起来,是他自己当日随口一言。本也不曾盼着他履行承诺,偏偏他真的来了,一字一句,说要“接他回去”。 通天的眼里似乎带上了几分茫然的神色,遥遥看着元始走了过来,又一步步地朝着他靠近,直至在他不远处停了下来。 天尊静静地望着他的弟弟。 一如他的弟弟困惑地抬起眼来望着他。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停止。 周围都是静悄悄的。 静悄悄的世界凝视着正在彼此对望着的两人。 谁也没有说话,沉默就是最好的语言。 在这片寂静的世界之中,鸿钧垂落了目光,先是望了一眼他身边的通天,又望着远道而来,缄默不言的元始,目光来来回回地望了一圈,摇了摇头,决定打破眼前的沉默。 “元始。”道祖唤了一声他的二弟子,“你来寻通天吗?” 天尊仍然没有收回自己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的弟弟。 闻听此言,他只是浅浅地垂了下首,对着道祖恭敬地行了一礼:“弟子元始,拜见师尊。” 又道:“是。” 元始:“我来找我的弟弟,上清,通天。” 道祖垂眸看着他,隐约觉得自己的头又隐隐有些作痛。他这两个徒弟之间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既是曾经亲密无间的道侣,也是后来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对手,偏偏仍然还要聚在一起,共同做一对兄弟。 着实是……好生混乱啊。 他摇了摇头,平静地望着他:“通天在紫霄宫中待着还算不错,你平日里也无需这么记挂他,总归为师不会害他的。” 元始道:“西天取经在即,西方灵山对此准备已久,随时都会开启西游,我们玄门自然要联合到一起,着手应对西方那两位圣人。” 鸿钧道:“天行有常,玄门的兴衰自有其定数,缘聚缘散,无须强求。若是强求,反而不美。” 元始道:“天命有其常理,运转不休,然事在人为,若是全然放任不管,听之任之,纵使再好的命数,早晚也成过眼的云烟。既已知此,又如何能够放手?即便是强求,也未尝不可得一结果。” 鸿钧道:“倘若你所得的结果,不过是一孽果,又当如何?” 元始道:“孽果亦是果。若是不去求,怕连这孽果也将失之交臂。” 鸿钧皱起了眉头,拧眉望着底下冷冽出尘,淡漠疏离的元始天尊。 元始微微垂眸,却仍然专注地望着站在鸿钧身旁的通天圣人。 他弟弟仿佛在看着他,那目光又仿佛隐约透过了他,在看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带着几分出神之感。 元始微微蹙起了眉头,眸底深处悄然沉淀下一抹暗色。 不由自主地,他朝着通天的方向踏出了一步,又轻轻唤了一声:“通天。” 鸿钧抬起了一只手,眉目微沉,仿佛要挡在两人之间,阻止天尊过于越界的举动。 可他身旁的红衣圣人却仿佛被那一句呼唤惊醒了似的,又抬起眼来,静静地望着眼前冷冽高华的天尊。 片刻之后,他微微弯起了眉眼,仿佛月牙似的,笑得甚是纯粹天然:“哥哥。” 元始微微一怔,整个人还未反应过来,忽有一个身影轻快地扑入他怀中,轻轻地,又甚是用力地拥抱着他的腰身。 “!” 刹那间,他面上的神色仿佛空白了一瞬,怔怔的,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以及难以言说的茫然之色,控制不住地低下头来,望着怀中的圣人。 身体的反应远远快过了意识,下意识地,他已经伸手接住了他的弟弟,更快一步的,又将他整个人紧紧拥入了怀中,寸步不放,只恨不能彻底将他揉为身体的一部分。 要是真的能这样就好了,那样的话,他就再也不用担心会和通天分开了。 道祖似乎怔了一怔,他垂眸望着他的小徒弟,半晌之后又微微摇头,轻轻叹了一声,将手放下了。 通天微微扬起脸来,对上了他兄长隐隐带着几分涩然的目光,像是全然不敢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又隐隐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欢喜。 揽在他腰上的手掌无声地收紧,一寸寸地,透着说不出的炙热之感。 那人的眉眼仍然是冷清的,像是昆仑山上漫天的大雪,而在这冷清之下却仿佛藏了什么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熔化的炽热烈火。而他就像是那些被他兄长锻造的器物一般,注定要在那吞没一切的火焰中走向最终的毁灭。 通天微微闭了闭眼。 再度睁开眼时,他眸光纯粹,弯眸浅浅一笑:“真好啊,哥哥来接我了啊?” 他笑道:“我等了哥哥很久了呢,你怎么才来。” 第174章 这是又开始胡说八道,准备对着他倒打一耙了。 说什么“等他很久了”,说不定早就已经把他整个人都忘到脑后了,连片刻都不曾想起他。 元始想。 可他仍然舍不得松开怀中之人,搭在他弟弟腰上的手越扣越紧,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拥在自己的怀里。 元始微微垂首望去,映入眼帘的是通天轻轻颤动的,如同蝶翼般轻盈的长睫,眉眼微微扬起,带着星星点点,如春风般醉人的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于是他忽而觉得自己或许是真的醉了,才会连一刻都不愿意移开目光,只顾着垂下首去,贪婪地,一眨也不眨地,凝望着他的弟弟。 先前隐隐的不甘也好,担忧也罢,都仿佛消融在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之中。 他闭上了眼,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心里空荡荡的一片再度被人填满,满心都是说不出的欢喜。 一旁的鸿钧仿佛又叹息了一声,垂眸望着自家的小徒弟。 师尊一直都是靠谱的师尊。 奈何孩子自己跑过去了,他又能怎么办呢? 这般造孽的缘法…… 鸿钧摇了摇头,眼底却也难掩担忧之色。 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刻?两刻?或是比这更漫长的时间。 通天从他兄长的怀中微微探出个头来,对上了元始目不转睛凝视着他的目光,后者仿佛丝毫没有感到厌倦似的,仍然紧紧地抱着他,像是捧着易碎的瓷器,生怕他在他手中摔了碰了。 他眨了眨眼,歪头道:“哥哥?” 元始应了一声,手仍然没有放开。 他便又唤了一声。 元始淡淡地望着他,揽着他腰的手微微放松了几分,仿佛就要松开他了,只是还未等通天成功抽身离开,他又忽而改了主意。再一次地将他拉了回来,紧紧按在自己怀中。 通天:“……” 他开始思考自己之前的举动是不是有些欠考虑了。 他和元始分开了很久了吗? 对他而言不过是做了一场梦,梦见了一个人罢了,对他兄长这样的圣人而言,也理当是一段弹指一挥间,转瞬即逝的岁月而已。 又何必…… 何至于到这个地步呢。 通天扭过头去,对上了他们师尊欲言又止的神色,鸿钧道祖似乎很想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话来,只能一脸复杂地看着他,半晌之后,又轻轻摇了摇头,沉沉地叹了一声。 通天:“……” 久违的,他忽而感到了那么一点点的不好意思。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他们师尊面前搂搂抱抱什么的,就算是理直气壮,理不直气也壮的通天圣人,好像也有点忍不住低下头去,小小的,微不可察的羞涩了一下。 他难掩窘迫之色,仰头望着元始,小小声的,咬牙切齿地唤道:“哥,哥!” 抱够了吧? 差不多得了吧。 虽然确实是我主动的,但是你也不能一直抱着不放手啊? 通天凝视着他的兄长,拿眼神示意着他。 元始当做没有看到。 通天开始瞪他了! 元始觉得有点可爱。 通天默默地叹了一声,干脆利落地抬脚踩上了他兄长的脚,甚是努力地蹦跶了两下!! 元始表示并不是很痛。 通天:“……元始?” 元始低眸看他,眼底落着浅浅的笑意,轻轻应了一声“嗯”,又道:“是为兄不好,为兄来迟了,应该再早一点过来找你的。” 通天:“……??” 完了啊,他哥疯了啊。 他面上隐隐透着几分绝望之色,思考着是不是该强行脱身。 元始却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心思似的,在他动手的那一刻前轻轻松开了他,面色不变,转而平静至极地牵起了他的手,将那纤细的手掌合拢在掌心之中,十指相扣,甚是心满意足。 又对着鸿钧颔首一礼,嗓音冷淡:“师尊,通天叨扰您的时日也很长了,还是由弟子把他给带回去吧。” 鸿钧垂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元始神色自若,右手仍然牵着他的弟弟,始终不曾放手。 鸿钧便转过头去看他家的小徒弟,温声问道:“通天,你来说。你现在要回去吗?若是不急的话,也可以在为师这紫霄宫中多待上几日,玩上一段时间。那些小童子可都很喜欢你待在这里呢。” 元始微微垂眸,眼底压下一抹深色,面上仍是不露分毫。 待在紫霄宫啊…… 通天沉吟了几许,权衡着利弊。 待在紫霄宫里最大的好处是有他师尊的庇护,旁人想动他都要掂量两下,能不能抗住道祖的威势。但在天道的眼皮子底下搞事,稍微有点为难他了,那是强行给自己增加难度啊。 而且还有他那些下界的弟子们…… 见通天久不回答,元始转过头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弟弟,拢在袖中的手指倏地攥紧了几分,神色愈发的冷淡。 不过说起来,就算他不在紫霄宫中,他师尊又不会不管他,他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他师尊千里迢迢也是会来捞他的。就是比不上在紫霄宫里,近水楼台,方便告状(?) 通天的思绪隐隐有些放空,很是深沉地摸了摸下巴。 底下的事情倒是真的离不开他,谁知道是接引准提先动手发疯,还是他那位长兄反手又坑了他一下,还是需要他仔仔细细地看着的。 算了,还是回去吧。 通天抬起首来,方要回答,又察觉到牵着他手掌的手猛得攥紧,仿佛铁钳似的,紧紧钳制着他,连片刻的松弛都没有。 他顿了一顿,抬起首来,对上了元始平静如水的目光。 那眼眸极深,一眼看不到尽头,只觉坠入漫漫长夜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通天微微一怔,那人又平静地垂下了眼眸,侧过首去,什么都没有说。 哦…… 还有他的哥哥。 胆敢骗他兄长过来亲自接他,最后又说自己不回去了,这样的人,一定会被他兄长给打死的吧? 通天想。 这可是玉清元始天尊诶!谁敢在天尊面前这么放肆?那一定是不想活了。 而且…… 通天抬眸,静静地望着身旁牵着他手不放的元始,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先前那一瞬,瞧见他兄长忽而踏入紫霄宫的时候。 罢了。 圣人摇了摇头,静静地移开了视线。 没必要激怒他兄长的时候,还是不要激怒他了。 通天道:“劳烦师尊牵挂了,西天取经在即,弟子心下也颇为担忧我那些弟子们,还是先回去看着他们吧。” “而且。”通天抬眸,眸光平和,又含着浅浅的笑意,“我哥哥来接我了呢。” 元始的眸光微微一顿,又忍不住垂眸望向了通天。 若非场合不对,他又想…… 通天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同样抬起首来,对着面前的元始弯眸浅浅一笑,眸光灿烂,仿佛周天星辰皆倒映入那双眼中。 后者垂眸无声地看着他,眼底的情绪看不真切,沉默不语,只悄悄用手指轻轻划过了他弟弟的掌心,引得他弟弟微不可察地颤了一颤。 天尊浅浅地扬起了唇角,眸光隐隐带着几分愉悦之色。 鸿钧道祖垂首看着他的两个弟子,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定定地看了元始一会儿,又对着通天招了招手。 通天看了一眼元始,方才慢慢地走了过去,看着他师尊垂下首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发顶,语气无奈地开口道:“通天……” “既然如此,你就回去吧。”鸿钧道,“平日里若是无事,也常来看望看望为师,自己主动一点,别像之前那样,让为师亲自下界来找你,像个什么话?” 通天“嗯嗯”地点头,抬起首来,笑盈盈地望着他的师尊:“弟子都知道的!” 你要是真的知道就好了。 道祖深深地叹了一声。 又道:“其他的为师也不多说了,就是回去之后,记得和你两位兄长好好相处知道吗?别再天天打起来了。” 鸿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方道:“若是真的待不住了,也可以回来找为师。” 元始抬眸,望向了他们那位师尊。 鸿钧道祖垂首,同样平静地看着他。片刻之后,又移开了视线,望着他面前的通天。 通天扬起脸来,笑盈盈地扯了扯道祖的衣袖,语气轻快:“师尊放心好了,我们关系真的很好的,一定会好好相处,绝不会让您费心的。” 又转头对着元始道:“哥哥你说对吧?” 元始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边,再一次地,重新牵起了他弟弟的手,又抬眸对着鸿钧,神色肃穆,嗓音冷淡:“师尊放心便是,弟子会好好照顾通天的。” 通天挑了挑眉梢,歪头望向他的兄长:“为什么是哥哥照顾我?不能是我照顾哥哥吗?” 元始垂眸看他,眸光清浅,又浅浅地扬起一个笑容,纵容道:“那就通天照顾我吧。” 他并不反驳他弟弟的话,眼底的神色依然温柔至极,那是独独对他弟弟一个人的,仅有的温柔。 鸿钧看着他。 忽而在想:可惜了。 第175章 鸿钧看着他两个弟子相携着离开。 走到一半,通天停住了脚步,又回过头来,笑着朝他师尊挥了挥手。 道祖面露无奈之色,却也回应了他,又与一旁的元始淡淡地对视了一眼。师尊什么也没有说,只望着他把通天带走了。 两人走出很远之后,鸿钧轻轻地叹了一声,又仿佛回想起了他曾经所见的玉清和上清。 玉清元始冷冽出尘,犹如高山之雪,行事向来恪守规则,从不轻易越界,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墨守成规之人,恰恰相反,他只是习惯于将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他是制定规则的人。 偏偏他的弟弟,上清通天一贯喜欢胡闹,红衣风流,恣意明艳,是最最不喜欢固守规矩,擅长打破常规的人。 他们的性格截然相反,按理来说太容易生出矛盾,只是令师尊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从来不喜欢逾越规矩的元始会屡屡为他弟弟改变,在元始天尊制定的“规则”之中,上清通天是里面唯一一个可以不必遵守他规则的人。 所以他们最终走到了一起,如今也因此而分道扬镳。 鸿钧看不出他们的未来,不知道他们将来会走到哪一步,但既然通天仍然朝着他兄长走了过去……那他这个做师尊的,也就盼着他们好吧。 虽然他按理来说,是应该棒打鸳鸯的。 既是孽缘,既是苦果。 又何必去做了那痴儿? 道祖摇了摇头,眼底仍然带着几分担忧的神色。 旁边的造化玉碟又探出了一个脑袋,看了看远去的两位圣人,又看了看一旁的道祖:“鸿钧……” 鸿钧:“贫道知道的。” 道祖闭了闭眼,复而睁开,眼底无悲无喜:“洪荒说小不小,说大也大不到哪里去,留给罗睺躲藏的地方并没有几个,无论祂是凭借了什么隐藏了自己的踪迹,只要祂到过的地方,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 鸿钧:“天道仍在,便由不得魔道猖狂半分。” 被推倒又重建,再被推倒又重建的兜率宫中,老子微微抬起首来,望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 他披着鹤氅起身,漫步于皑皑白雪之间,仿佛侧耳倾听着什么。 半晌,太清圣人微微拧了拧眉头,带着几分疑惑地重复了一遍:“魔祖罗睺?” * 从三十三天下来,两人仍然牵着彼此的手。 元始微微垂落了眼眸,视线落在一旁的红衣圣人身上,整个人默不作声,又朝着他弟弟靠近了一点。 通天如有所感,抬眸浅浅一笑:“哥哥。” 元始轻轻“嗯”了一声,缓声道:“在紫霄宫的这段日子,你过得可还好?” 这个时候回答“过得好”,算不算是缺心眼? 通天眨了一下眼睛:“师尊他待我当然是挺好的,平日里也颇为照顾,各种好玩的好吃的应有尽有……就是总感觉少了点什么,仔细想想,应该是少了一个兄长吧。” 元始牵着他的手从用力到放松,也不过是一段话的功夫。 他垂眸注视着身旁的红衣圣人,面上不显,仍然是一片平静之色:“少了一个我?” 他说的明明是“少了一个兄长”,理论上来说老子也被包括在内的。 但是这个时候谁不点头谁傻。 通天道:“是啊,哥哥都不陪我一起去。我可想哥哥了呢,甚至连做梦都梦到哥哥了。” 元始垂眸看他。 通天拽了拽他兄长的袖子,仰起脸来笑意盈盈地看他:“是真的!” 他强调道:“我真的梦到了!” 元始:“不是噩梦?” 这怎么说话呢?! 通天圣人微微睁大了眼,反驳道:“当然不是!” 元始定定地看着他,语气不由放缓了几分,轻声问道:“那你都梦到了什么?” 通天想了想回答道:“我梦见我们两个人一起待在紫竹林里,坐在一起弹琴,你坐在我的身后拥着我……” 他顿了一顿,若无其事地将这截跳了过去:“然后我问你为什么突然进入我的梦中,梦里的兄长回答说——” 通天:“因为你想我了。” 元始:“因为我想你了?” 通天不语,微微抬起首来,望着垂眸看着他的元始,后者亦是缄默不言,静静地低头看着他。 半晌,天尊轻轻地叹了一声,透着几不可说的恍惚:“通天……” 他垂落了目光,不带半分犹豫,坚定不移地将面前的红衣圣人拽入了怀中,紧紧地抱着他,再不肯松手半分。那冰凉的如同寒梅冷雪般的气息又侵入了圣人的每一寸吐纳之中,仿佛要与之融为一体,从此不分彼此,相依相偎。 通天微微张口,轻声唤道:“哥哥。” 元始“嗯”了一声,又将他抱得更紧。 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天地之中,世界空空荡荡的,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一如天地初开之时,他们彼此遥望,第一次映入对方的眼中。 那时一切还未开始。 而时至今日,所有人都等待着一个结果。 通天依偎在他兄长坚实的胸膛前,又微微抬起首来,怔怔地看着眼前之人。 他们会有怎样的结果? 元始垂眸看着他,又控制不住地抬起手来,轻轻遮住了通天专注至极,一直望着他的眼眸,唇边浅浅溢出一声喟叹。 不要这样看着他…… 请不要这样,一直一直看着他…… 他的耐性并不像他弟弟以为的那么好,他只是在忍耐,在克制,而不是真的……没有感觉。 再这样看下去,他怕他就要再也忍不住了。 他不想伤到他弟弟的。 从头到尾,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想过要伤害他,一丝一毫都没有。 可到底,他们还是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元始的眸底闪掠过一抹冰冷的幽深之色,又低头将通天按在自己怀中,并不让他瞧见他此刻的模样。他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温声问道:“……我来紫霄宫接通天回去,通天是高兴的吗?” 怀中之人轻轻回答他:“是高兴的。”停顿了一瞬,又道:“我本以为……” 通天的话还未说完,又被他抬手抵住:“那就好。” 没有什么“本以为”,因为…… 元始道:“为兄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来的。” 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天尊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的弟弟,眸光深若幽潭。 我是真的爱你,通天。 那你呢,你就不可以,再重新爱我一次吗? 第176章 人间,贞观年间。 大街上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到处都是等着看状元郎打马游街的百姓。殷丞相唯一的宝贝女儿殷温娇,小名唤作满堂娇的,正站在彩楼上抛绣球招婿。 恰在这时,打马游街的新科状元陈光蕊骑着高头大马从楼下经过,眉清目朗,湛然有神。 殷小姐心念一动,这绣球就砸在了陈光蕊的乌纱帽上,将那乌纱帽打偏了去,新科状元捂着自己的帽子茫然地抬起头来,一眼就瞧见了那个在天光下盈盈笑着的姑娘,忽然间,心里一点气也生不起来。 笙箫鼓乐声起,数十个侍女迎出门来,要捉了这新科状元回门当女婿去。 周围的百姓们纷纷鼓掌叫好,好一出“榜下捉婿”! 丞相和夫人一同出来主婚,殷小姐顺顺利利地和她选中的夫婿成了亲,又同他一道准备前往江州赴任,本是新婚燕尔,小夫妻两人甜甜蜜蜜。不料天有不测风云,途中遇到了临时见色起意的船夫二人,欲要杀了陈光蕊,又想强占了殷小姐。 正是江水茫茫处,人烟寂寥,前后不见生路,殷小姐眼看着他们要对陈光蕊痛下杀手,将头上那发簪一拔,就要同他们拼命,再不济也好免于落于贼子之手,受尽欺辱。 恰是危机关头。 已有身孕在身的殷温娇双目含泪,想着父母双亲,心道女儿再也无法尽孝于父母膝下,白发人送黑发人,怎得悲哀了得,又义无反顾地握紧了手中尖锐的发簪。她腹中已有几个月大的胎儿忽而醒了过来,仿佛察觉到了自己生身之母的危险处境,当机立断在腹内发出一声哭喊。 霎那间,万丈金光自殷温娇腹内而出,衬得她眉目悲悯,如同西天之上普度众生的菩萨,而对面的两个贼人却仿佛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登时惨叫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双眼。但见两行血泪从贼人的面容上留下,竟是被那万丈金光生生刺瞎了双眼! 陈光蕊死里逃生,整个人都惊呆了。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毫不犹豫地挣扎着站了起来,奋力一推,连推带踹,将那两个哭嚎惨叫着的贼人都推到了江水之中,溅起了两个好大的水花。 他则在上面,拿着划船用的船桨,对着水上的两个贼人就是一通乱打,冒出来一次就打一次,再冒出来就继续打,打到最后,两个贼人头破血流,再也没能从江水上浮起来,他方才松了一口气。 回过头去,旁边的殷小姐茫然地看着他,他也茫然地看着殷小姐。 半晌,他手忙脚乱地抱住了自己的妻子,连手都是颤抖的。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光蕊望着殷小姐,目光控制不住地落到她的小腹上,想伸手去碰一碰,又不敢去碰。 殷小姐与腹中那孩子却是母子连心。做母亲的,怎会惧怕自己的孩子,更何况,在刚刚要是没有这个孩子,他们夫妻二人怕是都要没命了。她低下头来,安抚地抚摸着自己的腹部,直到那个突然苏醒的孩子又沉沉地睡了回去。 她方才含泪望着陈光蕊:“此子定然不凡,或许是天上的神佛转世,不然又怎会救得我们夫妻二人的性命?夫君难道因此厌弃了他?” 陈光蕊赶忙摇头,就差把头摇成拨浪鼓了:“不会,不会。既然他投胎成了我们两人的孩子,那就与我们有了儿女之缘,我怎么会厌恶自己的孩子。” 一边说着,他又一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殷小姐的腹部,生怕碰碎了那个孩子似的,然后就被那孩子给踢了一脚。 陈光蕊又呆了一瞬,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又哭又笑的,面上的表情实在分不清楚。他抱着殷小姐,怎么也不肯撒手,就这样在茫茫的江水上坐了一夜,直至天光熹微,天边出现鱼肚白,方才拿起了船桨,努力地划着船只,离开了这片蒿草遍布的江面。 殷小姐也陪着他撑了整整一夜,待到天明,好似一整夜的噩梦终于过去,他们终于重新回到了人间。她也似困倦了似的,挨在一旁,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然后她就听到有人在耳旁轻轻地同她说话:“满堂娇,听吾叮嘱。吾乃南极星君,奉观音菩萨法旨,特送此子与你,异日声名远大,非比等闲。上苍有旨,令他远赴西方灵山,求得大乘佛法,传予世间众生,救此众生脱离苦海。切记切记,用心保护此子!”言讫而去。 殷小姐从梦中猛得醒来,字字句句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赶忙将这个事情告诉了陈光蕊,后者也认真地记了下来,又温声安抚妻子:“此子果然不凡,不然也不会救得我们二人性命,你放心,等到了江州安顿下来之后,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他长大的。既是父母子女一场,也是我们前世不知道多少辈子修来的福气,哪怕我们与他做不了很久的父母子女,也当尽心尽力全了这一场缘法。” 殷小姐抱着他哭,心里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她低下头来,怜爱着这个还未出生就已经注定要背负艰巨使命的孩子,又对着旁边的陈光蕊道:“不知那西方灵山离我们大唐有多远,他要走多久的路才能到,要是这孩子同我们一样路上遇到什么劫匪贼人的,那该怎么办才好啊?” 陈光蕊道:“既是神佛转世,那也该是有法力傍身的吧?不然刚刚怎么能救得了我们?” 殷小姐摇头:“那万一又遇上什么妖怪精怪的,就算有法力傍身也不够保险啊。而且我看那些话本子里都说,转世投胎后的神仙和凡人们一个样,说不定比凡人还要脆弱,不然怎么叫做神仙历劫呢?” 陈光蕊觉得殷小姐说的话很有道理。 他也开始仔细地思索了起来。 等到了岸边,他拿出自己的官印,又将之前的事情报了官,再请了一行人护送他们夫妻二人,好不容易顺顺利利地到了江州,夫妻二人安顿了下来,陈光蕊又想起了这件事。 于是,三个月后,在金蝉子出生的那天。 陈光蕊打听了一圈,郑重其事地拜访了金山寺的法明和尚,无比慎重地将金蝉子托付给了他:“法明长老!拜托了!请教我儿学武吧!” 修真悟道,已得无生妙诀的法明和尚:“……?” 这个剧情,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 陈玄奘一岁的时候,打遍了方圆数里好几条街喜欢仗势欺人的小朋友。 陈玄奘七岁的时候,听说有个叫做林黛玉的姑娘,乃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声名赫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肃然起敬,并学着林姑娘倒拔垂杨柳,把自己家门前的柳树桩子给连根拔起了。 殷小姐夸他“我儿真厉害!”陈光蕊大手一挥,又给他种了无数株垂杨柳。 陈玄奘十三岁的时候,最喜欢说的话是“贫僧虽然不懂佛法,但是贫僧略懂一点拳脚,你是喜欢听我讲佛法呢,还是讲拳脚呢?”大家都表示喜欢听他讲佛法,不知道为什么,陈玄奘有那么一点点的失落。其实他还是比较喜欢跟人讲一点拳脚。 陈玄奘十五岁的时候,法明和尚摇了摇头,神情复杂地对他说:“为师已经教不了你什么东西了。”玄奘问:“师父,那我可以出师了吗?”法明和尚想了想,将金山寺里的佛法经书能打包的都给玄奘打包了一份,并同他道:“为师已经教不了你武道之法了,但是徒儿啊,你能不能稍微背一点经书啊,哪怕是一点点都行啊?” 玄奘很是无辜地表示他也不想的,但这知识无论前世今生,都没有进过他的脑子啊。 (佛祖:呵呵。) 终于,陈玄奘十八岁了! 这一年的陈玄奘跟着他父母两人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京城,顺理成章地结识了唐太宗李世民陛下,简称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是这世上少有的,能够在史书上留下光辉灿烂一笔的明君,开创了一代盛世贞观之治。 但是李二陛下同样有着自己的小烦恼,他对着陈玄奘道:“虽然我大唐泱泱大国,有万国来朝,但是大唐往西去,听说还有不少各式各样的小国家,他们并不听从大唐的管束,有的国家以女子为尊,号称女儿国,有的国家最是厌恶僧人,他们的国王发誓要杀掉一万个和尚,有的国家听说被妖怪统治着,里面的国王早就已经沦为傀儡……唉,若是有机会,我真想去看看啊。” 陈玄奘秒懂!! 他郑重其事地对着李二陛下道:“贫僧不才,愿意为陛下征战四方,收复西域各国!” 李二陛下感动地握着陈玄奘的手道:“好好好,不愧是爱卿你啊,果真让朕放心。不过我们明面上还是要注意一下影响的,不要这么打打杀杀的,得先过去了解一下那边的情况,再好决定要不要派兵,派多少兵过去,打下来之后又该怎么管,是继续顺应当地的风俗呢,还是潜移默化将大唐的风俗给传过去……” 李二陛下:“所以我们明面上就说是去宣扬佛法,促进文明的交流与传播的吧!” 陈玄奘干脆利落地点头:“好的李二陛下!” 慈航道人:“……” 陆压道人:“……” 慈航沉默了很久很久,慢吞吞地转过头去,对着旁边的陆压道:“所以说,这个剧情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我记得我只是去看了一眼那几位取经人,通知他们差不多到时候了,该收拾收拾准备一下等待取经人经过了……” 慈航:“怎么搞得我好像错过了一个世纪的剧情啊?!” 第177章 自西方灵山至东土大唐,一路上,慈航道人带着木吒匆匆而行,耐心地叮嘱着小白龙、猪八戒、沙和尚三人做好准备等待金蝉子转世的到来,又在五指山下看望了一下他悟空师弟,方才赶到了东土地界。 时隔数百载,他再度踏上了这片土地,不得不让人感慨一句:怎么又是我! 当初被佛祖派去东方宣扬佛法的人是他。 如今被佛祖叮嘱办好西天取经一事的还是他。 整个西方,就再也寻不出一个靠谱的人了吗?? 哦,对了,这一次还有一个大日如来佛陪着他一起,这让慈航的内心稍微有些宽慰。只是还未等他放下心来,一个转头没看住,西游的剧情就歪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金蝉子依旧是那个金蝉子,又仿佛不再是他那个熟悉的金蝉子。 眼前这个双眸发亮、跃跃欲试想要为唐王领兵出战,收复西域各国的人是谁啊?这个人为什么一边捧着经书念上一句半句,下一刻就把经书一扔,直接挥着自己的拳头就砸上去了?怎么还拿着锡杖打人啊!哎呦喂,真是没眼看。 金蝉子?! 你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了! 慈航捂着自己的心口,只觉得自己心上仿佛受了十二万点伤害,痛苦不堪,难以置信:“我们西方的佛子……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陆压道人挠了挠自己的头,想了一会儿回答道:“大概有一段时间了吧。” 慈航扭头看他,痛心疾首:“你怎么不早点过来告诉我!” 陆压道人慢吞吞道:“可是殷小姐确实说得很有道理啊,佛子转世投胎后不过是一具肉体凡胎之身,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着实是柔弱至极。这样的佛子怎么能跋涉千山万水,一步一个脚印到达灵山?当然要从小开始锻炼身体,勤加修行,体悟佛法,内外兼修……才能达到我们那位如来佛祖的要求啊。” 他一边吊儿郎当地说着,一边倚靠在酒楼边的栏杆旁,仰首饮酒,任凭酒水泼洒出来落在前襟上,端的是豪放不羁,又懒散至极地望着旁边的慈航道人,语气真诚极了:“难道不该是这样的吗?” 慈航皱眉:“话虽如此,但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对了,什么殷小姐?满堂娇?” 他顿了一顿,想起了这一世金蝉子生母的名姓。 陆压道人点了点头,拍掌赞叹:“是极是极,就是这一位殷小姐。果然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殷小姐得了我们一句传音,想到佛子以后要面对的千难万险,日夜忧心不已,与她夫君商议之后,下定决心,培养孩子要从娃娃抓起!这不!经过他们二人十八年的努力,勤勤恳恳,日夜不辍,终于把金蝉子培养成了如今的模样!” “至于那一点点的偏差……”陆压沉吟片刻,果断一挥手,“不足为道!” 慈航道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陆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苦恼地长叹了一声,勉为其难地坐直了身体,对着慈航语重心长地开口道:“佛曰:一个人的成长有着自身的发展规律,这个规律是客观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它自己要朝着魔幻现实主义的方向一去不复返,那我也,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啊。” 他无辜道:“总之金蝉子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我们能怎么办,总不能把他给塞回去让殷小姐再重新生一遍吧?” 慈航居然花了一刻钟的时间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这个提议。 很快,他摇了摇头:“不行,冥冥之中天数已定,西天取经已经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若是此刻我们强行逆改天数,后续的麻烦只会更多。” 陆压摊手道:“那还能怎么办呢?不如我们就这么认了吧!” 慈航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又转过头去看那边的陈玄奘。 陆压挑了挑眉梢,笑盈盈地一道望去,又顺手整理了一下他的衣袖,将堪堪冒出头来的狐狸脑袋给塞了回去。 他们低下头去,看着坐在李二陛下旁边同他一道对弈的陈玄奘,继续听着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 李二陛下兴高采烈道:“那我该给你准备一份通关文牒,上面就写:东土大唐王皇帝李,驾前敕命御弟圣僧陈玄奘法师,上西方天竺国娑婆灵山大雷音寺专拜如来佛祖求经。倘过西邦诸国,不灭善缘,照牒施行——你看如何?就是给你找个去西域各国的理由嘛!” 陈玄奘点了点头,也很是高兴:“不瞒陛下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我娘殷小姐就曾梦到神仙托梦给她,说我以后要去西天取得真经,传予世间众生,救此众生脱离苦海,要她好好照顾我长大呢。如今一看,这不是正应和了陛下之言!看样子我生来就是要为陛下完成一统西域这个千秋伟业的!” 李二陛下惊喜极了:“是吗?爱卿身上居然还有这等缘法。这不是正巧了吗?” 陈玄奘也感慨道:“这就叫做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我听我娘提起这个梦的时候,还以为她是在哄我开心呢,毕竟我等了那么久,也没见到有神仙或者佛陀前来找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已经把我给忘记了。人间一年,天上不过区区一日,他们要是做什么事情把我给忙忘了,也是很有可能的啊。没想到,原来我娘的梦正是应在此处啊。” 李二陛下激动道:“爱卿——” 陈玄奘深情款款:“陛下——” 慈航道人:“……???” 慈航道人:“我们真的不能把金蝉子塞回去再重新生一次吗?” 陆压幽幽地叹了一声,拍了拍慈航的肩膀:“兄弟,想开一点吧。” 陆压:“与其想一些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不如你还是趁早下去同他们二人见面吧。你再不出现证明一下这本书叫做《西游记》,他们就要去搞自己的西游了。” 慈航:“……” 观世音菩萨抽了抽嘴角,托着自己手中的杨柳玉净瓶,衣裙翩翩,化出莲台,径直上了九重云霄,在万丈金光之中,现出了自己庄严的法相,出现在了大唐君臣与四方百姓的面前,决定为这歪到不知道哪里去的西游剧情,再做一次最后的努力。 也许大概可能……还来得及吧? 慈航不抱希望地想着。 * 通天望着面前的元始,眸光微微闪动着。 他的兄长仍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低下首来,任凭两人的乌黑发丝缠绕在一处,亲密到不分彼此。在那样近的距离之中,他足以听到对方每一声轻淡的,仿佛压抑着什么情绪的吐纳声,轻轻浅浅,如同附骨之疽,缠绕在他的心魂处。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梦中所见的那位白衣仙人。 想起他垂眸望着他,抓着他的手腕始终不曾放手,眼底流露出隐约的不甘,又在他耳边缓缓开口:“倘若……这不是梦呢?” 可那确实是一场梦。 通天无比确信着这一点。 圣人的目光足以勘破这世间一切虚妄与幻境,除非他们自愿沉沦在其中,不愿意醒来,不然任何幻境都阻挡不了他们。他不至于看不出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却也为这个梦境的真实程度感到心惊。 为什么会这么像呢? 梦境里的兄长与梦境外的兄长,怎么能如此恰到好处地说出同一句话? 是巧合?还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恰到好处的巧合?至于他自己…… 通天闭了闭眼,又扯了扯元始的袖子,扬起脸唤他:“哥哥。” 元始应了他一声,冷淡的眼眸低垂,轻轻松开了他的弟弟,又重新握住了他的手。 他并不打算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这样糟糕的,无法言说的心思,他丝毫不想暴露在他弟弟的面前。哪怕他弟弟未必不能察觉,但,他依旧不想,这样绝望地去祈盼,去渴求他所想要的,完完整整的爱意。 天尊垂眸。 与其去祈盼,去渴求,他更习惯的是自己一步步地争取,反复谋划,直到将他弟弟的心连同他的人,一道束缚在他的身边,他想要的是通天的真心,想要的是通天全心全意,完完整整的爱,而不是那点施舍般的……吝啬的爱意。 还不够。 如今的那一点,还不够。 他想要更多的……全部的…… 红衣圣人又拽了拽他兄长的袖子,歪头望着他:“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元始静静地看着他。 ——你想要我说什么呢,通天? 却又道:“怎么了吗?” 天尊语气温和。 通天望着他:“哥哥,你现在想带我去哪里啊?是回天庭,还是八景宫?” ——回昆仑山,好不好? 元始道:“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通天歪着头,微微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 元始垂眸静静地望去,目光之中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贪心与留恋,只觉得他弟弟哪怕是蹙着眉睫的样子,也是极好看的。 还未等通天想出个所以然来,底下的人间便是佛光万丈。 西方的气运翻滚着,升腾着,属于玄门的气运被压在下面,隐隐带着几分不甘,化而为龙,在与对面的气运互相撕扯。圣人微微顿了一顿,垂首望去,眼底带着几分复杂的神色:“西游量劫……” 终于,他一心期盼着的西游,要开始了吗? 第178章 陆压仍然坐在栏杆边上,边饮酒,边遥遥望着那位阐教的慈航道人,如今西方的观世音菩萨。 万丈佛光之中,白衣大士眉目悲悯,合掌对着底下的唐王说着什么,旁边的陈玄奘听得怔然,困惑至极地望着面前的观世音菩萨,像是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他娘殷小姐的梦就变成了事实,而他则骤然变成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佛子。 陆压静静地看去,忽而心头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到底是做一个普普通通,无知无觉的凡人陈玄奘好,还是做那个西方灵山的佛祖二弟子金蝉子更好? 不过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诸天神佛都不容许金蝉子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他既然承担了西游的使命,就如同千年之前封神大劫中的姜子牙一样,注定是要踏上这条道路的。 他们是这场劫运之中的“劫运之子”,是大劫之中微不足道却又至关重要的一部分,所有人的行动都要围绕着他们转,即便他们事实上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争。 陆压想起了他千年之前曾经帮助过几次的姜丞相,如今不知转世轮回了多少次,哪怕是故人相逢,恐怕他也已经认不出他了吧? 他很快摇了摇头,举杯饮尽,风流洒然。人生在世本就苦乐交加,以苦为多,又何必再自寻烦恼?不如将苦闷之情皆付于杯中之物,一口饮尽便罢。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岂不妙哉? 陆压懒洋洋地眯着眼,只觉得生活惬意得很,只要等到慈航道人同金蝉子说完,说不定他们这一行人的任务就差不多完成了,而他也可以安安心心地回到他的浮屠山上,继续过着他安闲舒适,顺手养养小狐狸的日子了。 再等到取经人从浮屠山上经过之后,他将《心经》一传,就能彻底将家门一关,谢绝所有不速之客。 想到这里,陆压终于高兴了起来,很是愉快地伸出筷子把面前的酒菜吃得干净,又留下银两,就要转身离开。 突然,天地间光芒一闪。 袅袅紫气东来,漫天霞光蔽日。竟是两位圣人一道联袂而来。 那位一袭红衣风流,眼熟至极的圣人,不是昔日的截教通天教主又是谁?至于他旁边的这位肃然冷淡,看上去就相当生人勿近,靠近者死的圣人…… 陆压的眼皮子猛得一跳。 迅速至极地低下了头,收敛了全身的法力,伪装自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即便如此,下一瞬,依旧有一道冰冷至极的神识从他头顶扫过,凉嗖嗖的,令他整个人通体寒彻。 陆压思索了一下,慢慢地放出了一点点属于西方佛陀的气息,礼貌地同这位元始天尊打了一个招呼,口称“弟子拜见元始圣人”。 果不其然,那道停留在他身上的神识确认了他的身份,便对他失去了全部的兴趣,终于从他身上挪开了。 通天微微抬起首来,倒是又朝陆压的方向看了一眼,回头对着元始道:“是西方之人?” 元始“嗯”了一声,牵着他弟弟的手,不着痕迹地将他的注意力重新引到他的身上,又道:“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无需去管。” 通天凝视着身侧的天尊,微微一笑,道:“好。” 元始面上什么也没有说,心里却是又愉快了几分。 两人一道垂首看着底下的慈航道人,听着他与陈玄奘的对话。 陈玄奘一直安静地听着。 慈航差不多将西游的事情同唐王讲了一遍,又对着他讲了一遍,语气亲切而温和。陈玄奘差不多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也知道了这位观世音菩萨来此的目的——竟然也是为了一场“西游”。 西游。 他念着这两个字,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泛起一丝不舒服的感觉。 陈玄奘并不喜欢西游,尽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这种感觉并不属于他自己,而是他灵魂深处,属于他“前世”的那位金蝉子的意识的残留。他隐隐能察觉到这场劫数的凶险之处,却并不是畏惧,害怕自己命陨其中,而是发自内心的——厌恶。 但是听到面前眉目慈悲的观世音菩萨提起他那位素未谋面的师尊如来佛祖时,陈玄奘的内心却又是欢喜的。 就好像这个人曾经待他很好,虽然有时候也很恼怒他不成器,但大多数时候都是照顾着他的——有点像是他那位法明师父。 无论是他背不上佛经的时候,还是又把横行乡野的村霸给打了的时候,法明师父总是一边埋怨着他,一边替他把事情给摆平的。 陈玄奘一边想着,一边明确了一点:既然是他师尊打算让他去这趟西游,那他还是要去上一趟的。 至于到时候他是摆烂式应对呢,还是索性就地躺下呢?那就需要他细细思量了。 这么一想,陈玄奘低下首来,同样摆出了一个虔诚的姿态。 不得不说,人长得好看就是方便,哪怕是像他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对佛法一点敬畏之心都没有的人,一旦严肃起来,外表看上去也是十分像话的。 陈玄奘道:“观世音之意,弟子陈玄奘已经知晓。只是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且待我归家同父母说上一说,同他们二老辞别,这才好放心启程。” 慈航含笑应下:“是该如此。你既与凡人陈光蕊、殷温娇有了这段父母子女之缘,如今不得不割舍二老,与之辞别,自然要妥善完结这段缘法。” 旁边的李二陛下亲眼看到神仙降临,蠢蠢欲动,十分想插上一句嘴。 他望了望旁边的陈玄奘,又看了看那位金光闪闪的观世音菩萨,果断转头对着陈玄奘道:“爱卿放心,你此去西天灵山,路途遥远,必然要花上十几乃至于数十载的功夫。你家中二老,我定会派人替你奉养,好让他们两人安心度日,等到你回来的那日。” 李二陛下道:“只盼爱卿莫要忘了东土大唐,待到来日证得佛陀果位之后,记得回来看望我们一眼。” 他说着又开了一个玩笑:“也不要回来得太迟,若是太迟,恐怕到时候你就只能见到皇陵中的一抔土了。” 慈航在一旁听着,闻言微微一笑:“陛下乃是长寿之人,定然是能等得到佛子归来之日的。” 李二陛下精神一振,瞬间就听懂了慈航的暗示,他整个人更加高兴了起来,连声道:“好,好,好。” 陈玄奘也恭敬地应下了李二陛下对他家人的照顾,又对着观世音菩萨行了一礼。 慈航微微避让了一下,只肯受了他半礼,方道:“既然如此,佛子选好时日便速速启程吧。” 他含笑道:“我等西天诸佛,将在灵山大雷音寺上等待佛子的归来。” 话毕,天上金光涌现,遍地金莲盛开,在袅袅的仙音佛号之中,观世音菩萨微微垂眸,望着底下的众生,神色一凛,口中忽而诵起了大乘佛法。 “我有法一藏,谈天;论一藏,说地;经一藏,度鬼;三藏共计三十五部,该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乃是修真之径,正善之门。此乃三藏真经,唯有大毅力,大慈悲,大智慧之人可前往灵山取得真经。” 菩萨道:“六百载前,我佛如来曾至东土,言天机成熟之日,将传下三藏真经予普罗众生,今朝六百载已过,缘法已至,只待大唐圣僧陈玄奘前往西天灵山,将真经取回!” 底下的不少人曾经听过当年佛祖亲至汉都洛阳的故事,尽管史册典籍散落了许多,依旧留有那么一句:“东汉,汉明帝,曾遇佛。佛言时机未至,六百载后,传大乘之法。” 本以为都是神仙志怪之说,虽然不懂为何连正史中都记录了那么一句,但也皆是半信半疑。 却不料今日便是那“六百载”之期,西方灵山上的观世音菩萨亲至东土长安,欲要将三藏真经传下,一时俱是讶异又欢喜。 无数人低下首来,俱虔诚地念诵佛法,欲要拜一拜面前的观世音菩萨。然而菩萨微微含笑,摆一摆手,便已然消失在了天际,只余渺渺仙音,依旧留在这世间,引得无数人怅然若失。 唯有西方佛门的气运因此再度节节上涨,将玄门气运所化之龙压在下面,已然有了如日中天之势。恐怕等到西游量劫彻底结束,西方便能真正走向兴盛了吧? 通天若有所思地想着,又忽而笑了一声。他那位大哥哥怕是又要坐不住了吧?玄门与佛教,看样子势必要有一战了。 元始微微侧过首来,神情专注地看着他的弟弟,又轻轻拉了拉他的手道:“通天。” 通天转过头来看元始,含笑唤了一声“哥哥”,又道:“好久不见啊,慈航师侄。” 事情是这个样子的。 观世音菩萨走了,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慈航道人又回来了,很是恭敬地低下了头,一点也不敢看他师尊牵着他小师叔手的模样。 只老老实实道:“弟子慈航,拜见师尊,拜见小师叔。愿师尊和小师叔永……万寿无疆!” 第179章 慈航一时不察,将心里的话漏出了半截。然后就感受到他师尊的目光朝他望来,眸光冷冽,不带什么情绪地扫了他一眼。 旁边的小师叔眨了眨眼,倒是好奇地问了他一句:“永什么?” 慈航:“什么都没有,哈哈哈,弟子真的什么都没有想。” 像极了欲盖弥彰的样子呢。 通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吞吞地问:“哦,是吗?”尾音上挑,带着几分威胁的意思。 慈航开始头冒冷汗了。 元始隐隐叹息了一声,凝眸望着身旁的通天,平静地转移起了话题:“你是一个人过来的?” 他想起之前撞见的那个胆敢盯着他们两人看的西方之人,又微不可察地拧起了眉头,眼底带着浅浅的不悦:“有谁跟着你一起来了东土?” 通天被打断了询问也不恼,眉头微挑,盯着面前的慈航看了许久,直到他哥哥无奈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强行将他给扳了过来,正对着他。 他顺势望向了元始,又熟练地扯了扯他的袖子,拖长了音调,懒洋洋地撒娇道:“哥哥。” 肉眼可见的,对面的慈航看上去愈发的坐卧不安了,他脸上的表情就差明说“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尤其是为什么要待在他师尊和小师叔面前了”,整个人的头都压得低低的,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明明小师叔也没有做什么,他们师尊看上去也和平日里一样甚是冷静自持,凛冽出尘,但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相当奇怪的氛围,让他每时每刻都有一种“我很多余”的感觉。 亲密无间的道侣之间都是这样的吗?曾经的道侣……也会这样吗? 慈航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赶忙回答他师尊的问题:“是有人同弟子一道前来东土,此人乃是西方的大日如来佛。多宝师兄派我同他一道前来东土,一方面是为了处理西天取经的事情,另一方面……” 他停顿了一瞬,抬首道:“此人的身份似乎有些问题,多宝师兄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来西方,又如何成了这大日如来佛。” 大日如来佛…… 通天面上的神色渐渐有些奇怪起来。 他想起了女娲追查的那位“陆压道人”,又想起了当日燃灯古佛为了自保同他说的话。曾经妖族丢失的金乌十太子就是陆压道人,陆压道人就是浮屠山上的乌巢祖师,如今又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大日如来佛”? 不得不说,仅仅是“大日如来”这个名字,就令人忍不住浮想联翩啊。 通天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忽而转过身去,朝着他们发现那位大日如来佛的地方望去。 果不其然,那里已经是人去楼空了。 元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眉头一皱:“他跑了?” 通天笑道:“都看见我们两个了,不跑怎么可以?等着被我们两个当场抓获吗?” 元始神色冰冷:“就这么短的时间,他跑不了多远的,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通天却又拽了拽他兄长的袖子,好声好气道:“算了算了,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管他作甚,跑了就跑了吧。” 元始垂眸看他。 通天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 元始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通天,你认得他?” 通天想了想道:“如果确实是那个人的话,或许哥哥也认识他呢。” 毕竟那位神秘莫测的陆压道人在封神大劫之中也是大名鼎鼎的存在。曾经多次相助西岐姜子牙,不仅仅是咒死了他徒弟赵公明,还借着一把斩仙飞刀,斩下了九尾狐苏妲己的头颅,令其魂飞魄散。 唉,仔细想想,他同这位陆压道人也算是有些仇怨了,不如还是让他哥哥把他给抓回来揍上一顿,让他好生出一出气吧? 通天圣人若有所思地想着。 元始拧眉道:“我也认得?” 通天“嗯嗯嗯”地点头,道:“是呀是呀,是我们两人的老熟人了。” 元始不由垂眸望着他的弟弟,又对上了圣人回眸望来时浅浅含笑的目光。前者顿了一顿,不知为何,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只剩下旁边的慈航道人,茫然地听着他师尊和小师叔的对话,脸上的神色困惑极了。 所以说……这两位大佬在打什么哑谜呢?有什么话是不可以对他说的吗?他那么大一个人呢……能不能不要当他完全不存在啊QAQ? 好在他小师叔转过头来,仔细地看了他一会儿,像是在思索着该怎么同他交代这一件事,当然,主要是要把他的猜测传回给远在灵山之上的多宝道人。 过了片刻,通天微微一笑道:“过来,慈航。” * 陈玄奘回到了家中。 越靠近家门,不知为何,他的脚步就越发的迟疑,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他望着面前的殷丞相府,想起他这一世的父母亲缘,忽而就有一种再也不想离开此地的冲动。 怪不得人人都说修行之人要断绝父母亲缘,最好是个孤家寡人,六亲死绝之身,极端的还有那杀尽全家人试图证道的,几乎是疯魔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但……陈玄奘想了想,他还是喜欢如今这样。每每回到家中,都能瞧见他娘殷小姐以及他爹陈光蕊,还有他那两个弟弟妹妹。 人的一生总要有个来处,哪怕他注定要远行,也希望有个地方永远能安置他的魂魄。 他本就是诞生在红尘俗世之中,乃是受他母亲怀孕十月之苦孕育而生,偏又要他做一个无牵无挂,一心只有佛法之人,又是何必呢? 真要他了无牵挂,怎么不干脆安排他从石头里面蹦出来!这样倒是天生地养,干干净净极了。就怕和某只猴子的出生方式撞了,被人吐槽上那么一句两句的罢了。 陈玄奘一边想着,一边又隐约地疑惑了一下:什么猴子?他有认识过一只猴子朋友吗?噢,大概又是前世的事情吧,不重要了,到时候遇上了再说吧。 只是再怎么迟疑,再怎么不舍,他依旧轻轻叩响了门扉,缓步回到了他的家中,抬眼便见他这一世的生身父母陈光蕊和殷小姐正在等待着他。 殷温娇仿佛哭过似的,眼底含着浅浅的泪光,模样一如当年,竟是丝毫未改,除了多添了几缕白发。 陈光蕊亦是一样,不过是从当年的意气书生变成了如今沉稳踏实的样子。 陈玄奘望着他们两人,心头亦是一酸,脚步踉跄着跪倒在了父母面前,抱着他娘的膝盖就哭了起来:“娘——” 殷温娇看着她的孩子。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并不是她的孩子,不过是天上的神佛借了她的身躯,令西天佛子转世投胎罢了。可这么多年下来,殷小姐仍然将他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子看待。 不仅仅是因为当初他曾经护下了他们夫妻两人的性命,更重要的是,自他诞生在她的身躯之中时,他们两人之间就有了舍不下的缘法。 缘聚缘散,不过人世红尘一场,或许这只是西天佛子无数次轮回中微不足道的一生,于她殷温娇而言,已然是一生一世。 凡人的一生一世,便是永生永世了。 殷温娇笑着落下泪来,她看着她的孩子,知道他此行艰难,需历经千辛万苦,度过无数劫难,心下终究是生出了千般的不忍,万般的不舍,却只低下头来,耐心地嘱咐道:“记得照顾好自己,天冷了要加衣,天热了也不能懒得动弹……不要贪那井水温凉就去喝,河里的水就更不行了!小心吃坏肚子!” 陈光蕊道:“我派人去寻了几匹上好的马,再派些人陪着你一道去西方灵山。此去路途遥远,该带的铺盖,吃的,用的,都得准备妥当,不然也不好中途去买。” 陈玄奘望着他们两人,忍不住开口道:“娘,爹,你们就不想问我些什么吗?” 殷温娇与陈光蕊对视了一眼,望着他们两人的孩子,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们一开始就知道我们同你的缘法并不长久,只是日子久了,一天天的,总盼着那一天不会到来。但是它真的到来了,我们也不会成为你的阻碍,妨碍你远行。” 殷温娇含泪道:“你我之间,能有这一场母子之缘,乃是上天所赐的缘分,强求不得。娘也不愿强求,只盼你此生安好无忧。不必大富大贵,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 陈光蕊看着他,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轻轻地叹了一声:“走吧,不必挂念我们二人,我们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倒是你,独自一人上路,一路上都是虎豹豺狼,切记要保护好自己。” 于是陈玄奘满心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上,再也说不出口。 他不知道他的父母在早已知道他是佛子转世的情况下,是如何让他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过了那么多年。除了替他找了法明师父为师,学习那些深奥的佛法典籍,以及学得一身保护自己的武术之外,对他再也没有强求些什么。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接受了他并不是他们本来的孩子,他们原本可以在一开始就拥有一个普普通通的,但是十分正常的孩子,却被诸天神佛选中,从此成了佛子的父母。 陈玄奘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个特殊的孩子,一个有着前世经历,声名赫赫,在三界都留有姓名的孩子,要照顾这样一个孩子长大,当真就比照顾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容易吗? 他忍不住回忆自己幼年的时光,开始思考自己曾经是不是也做了一个“熊孩子”,却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然泪流满面。 他匍匐于地,深深地给他这一世的父母磕头,嗓音哽咽:“……是孩儿不孝,孩儿无法陪伴在你们二老身旁……” 陈玄奘道:“你们二老对孩儿就没有任何一个要求吗?”无论什么都好,他定然是可以回报他们两人的。 可是殷温娇和陈光蕊依然摇了摇头,宽和慈悲地望着他。他们什么都不要,哪怕他们知道陈玄奘乃是佛子转世,只要他们提出要求,一定是能够得到满足的。 他们确实是世俗意义上最稀少的那部分好人。正是因为他们的好,一世世地积攒下了深厚的福缘。偏偏也是因为这份福缘,导致他们被神佛选中,成了佛子的父母,被迫承受这份辛苦。 何等荒谬。 陈玄奘想。 这就是西游。 他继续想。 殷温娇看了他许久,自然注意到了她孩子微妙的情绪,她摇了摇头,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发,轻声道:“吾儿,你娘与你爹并不觉得遇见你是一件糟糕的事情,恰恰相反,这是旁人求也求不得的幸运。能够遇见你,乃是我们二人之幸。你也不必为此而愧疚,倘若你真的想回报我们什么东西的话——” 她想了想,笑着同陈玄奘道:“就在西天取经结束,证得佛位之后,再回来看望我们一眼吧。” 陈玄奘又跪了下去,端端正正地给他们二人叩首。 “孩儿……遵命!” 第180章 陈玄奘离开东土大唐那日,李世民亲自前来送行,无数百姓夹道相迎,望着他骑着白马从人群中穿过,目光坚毅地注视着前方。 有当年之人,曾经亲眼瞧见过他父亲陈光蕊高中状元那日打马游街而过,又得殷丞相府的殷小姐青睐,被当场捉去拜了堂,不免感慨一句:“真像啊。” 十八年前的陈光蕊,十八年后的陈玄奘,真像啊。 陈玄奘在上面听着,不由朝着他们的方向望去一眼,又遥遥看见他的父母在高台之上注视着他远去,他下意识朝着他们露出一个笑容,又见殷小姐拿帕子抹着泪,朝他挥了挥帕子:“早点回来——” 他重重地朝她的方向点头,握着缰绳,催动着身下的白马,继续朝着前方行去。 此刻的长安城上空,两位圣人同慈航一道垂首望着他。 通天打量着他徒弟的徒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慈航倒是又化出了一个化身,迎上前去,强买强卖地把两件法宝送给了陈玄奘,一件乃是锦襕异宝袈裟,另一件则是九环锡杖,若是遇到什么事了,陈玄奘拿着这两件法宝,自保倒是无虞。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让金蝉子同那四位取经人相遇,也好让他们助佛子一道前往西天取经。 慈航一边想着,一边又带着几分迟疑地望向了他们小师叔。 通天似有所感,抬眸望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看贫道做甚?该做什么就去做吧,当贫道不存在就好。” 慈航:“……弟子甚敬师叔,万万不敢。” 他敢忽略那么大一个截教圣人吗?怕是不用他们小师叔亲自动手,他师尊就要先灭了他了。 通天呵呵地笑了,扭头就对旁边的元始示意:“看,你们阐教的人。” 慈航继续:“……” 他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们师尊,就见元始天尊面露无奈之色,垂眸看着自家贯来喜欢胡闹的弟弟,语气都放缓了下来,熟练至极地哄他:“怎么又阐教的人了,慈航敬重你还不好吗?要是他们敢不敬你,我先替你教训他们,好不好?” 慈航:“。” 他刚刚说什么来着? 通天看着元始牵着他不放的手,又听着他在他耳边花言巧语,不由大摇其头,幽幽一叹:“哥哥讲话总是一套一套的,连带着你的弟子们也是这样,着实无趣得很。” 元始一顿:“很无聊?” 通天道:“当然不包括哥哥你了,哥哥还是很有意思的,我很喜欢呢。” 元始静默了一瞬,敛眸垂目,眼底漾开浅浅的温柔:“嗯。” 通天对着他盈盈一笑,眸光灿然。 一旁的慈航:哦,他懂了,是他比较无聊,让小师叔讨厌了QAQ 所以他到底为什么要待在这里啊?他走还不行吗? 慈航痛定思痛,当机立断,势必不能再待在这里被他们师尊和小师叔闪瞎双眼。 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损失的两位圣人可以一走了之,给他留下的精神伤害该如何弥补?! 走!立刻就走! 慈航果断道:“启禀师尊,小师叔,弟子打算再去五指山下一趟,安排一个人提醒陈玄奘去找悟空师弟,把他从山下给救出来,不知你们二位是……” 通天含笑道:“顺路,顺路。不如一道去啊,慈航师侄?” 这怎么就顺路了?顺的哪门子的路? 慈航:“……” 他睁大双目,求救般地望向了元始:师尊啊QAQ,您能不能稍微管一下小师叔,你们两个一起去过二人世界不好吗? 然而他的求救如同石沉大海一般,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元始仿佛没有看到他的目光似的,专注地凝视着他的弟弟,温声道:“既是顺路,那就一起去好了。” 完了啊! 他的师尊,没救了啊! 慈航认清了现实,也认清了自己的地位,重新端正了自己的态度,接受了将来的一路都有两位大佬阴魂不散地跟着他这个惨痛的命运,紧接着默默地闭上了嘴。 唉,认了吧。 不过他们师尊和小师叔看上去感情真好啊,这也是一件好事吧? 慈航带着几分天真地想着:或许有那么一天,等到西天取经结束,多宝师兄回来之后……他们就都能回到从前的样子了。要是真的能这样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于是他们就一起上路了!撒花! 人间的景致有着四季的变化,各处都有各自的风貌。哪怕是看惯了仙都风物的他们,望着底下五彩斑斓的山河画卷,也是觉得颇为赏心悦目的。 两位大佬并不急着赶路,他们就慢吞吞地跟着凡人陈玄奘的脚步走着,他去哪里,他们就去哪里。在荒郊野外不见人影的地方,慈航还得下去客串一下路边的樵夫,卖货的小贩,溪边浣纱的农妇……替陈玄奘这一行人指明方向,务必让他们不要走歪了路。 通天一路看去,不由侧首对着旁边的元始道:“慈航看上去好生辛苦啊。” 又跃跃欲试对着回来的慈航道:“要不下一次让我去骗骗他们?” 慈航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通天。 您刚刚说“骗”了对吧?是不是说“骗”了?您装都不带装一下的吗! 他真怕通天一时兴起,就随手给陈玄奘乱指一条路,然后笑盈盈地看着他们到处乱走啊。这不是给他徒然增加工作量吗?当然他们小师叔断然不是这种人!他怎么会不相信他们小师叔呢? 他是那么的相信他们的小师叔。 所以这么辛苦的事情就让他一个人干了吧,谢谢! 由于慈航过于坚决,通天只好遗憾地叹了一声,甚是不满地放弃了这个主意。 圣人托着下颌,无聊地看着慈航又准备变换一个模样下去给陈玄奘领路,冷不丁地开口道:“可是,慈航,他好像已经发现你的身份了诶。” 慈航:“??!” 他震惊地抬起首来,对上了通天一本正经的目光:“是真的哦,贫道没有骗你呢。” 他说着又叹了一声:“太明显了啊,每次他们遇到困难要迷路的时候,总是会出现一个神秘的樵夫或者过路人给他们指明方向。你没发现陈玄奘悄悄派人去周围找了一圈,看看附近有没有做樵夫的人家吗?” 圣人冷酷无情地开口道:“你暴露了!慈航!” 慈航:“……”这特么就有点尴尬了。 然后通天就换了一副笑盈盈的面庞,朝他眨了眨眼睛,很是可爱地开口道:“所以这一次就让我去吧?” 慈航:“……不行!” 您怎么还没放弃啊? 师尊您管管他啊!师尊您能不能管管您的弟弟! 元始在一旁轻轻地叹气,他望向通天的眼神温柔极了,带着说不出的纵容之色,就好像无论他弟弟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他想,只要他能,哪怕他的弟弟把天都掀翻了去,他也是可以保住他的。 通天微微抬起首来,便对上了那样温柔的,仿佛春风拂面似的目光,视线不由微微一顿,落在了元始的身上。 他的兄长对他胡闹的行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对他道:“好了,陪为兄一起出去逛逛吧,这里的事情,就让慈航一个人去做,如何?” 通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元始继续哄他:“好不容易来人间一趟,你不是最喜欢热闹的吗?正好为兄陪着你一起去看看那些热闹的地方,等到差不多到时候了再回来,正好能赶上陈玄奘一行人,不好吗?” 通天还是不说话,只望着元始看。 元始又叹了一声,神情无奈极了,却稳稳地牵起了他弟弟的手,拉着他朝另一边走去,又垂眸对着慈航道:“快去,他们打算派几个人骑着单匹马出去先探一探路了,大概要多花上几日的功夫,他们带的粮草未必能支撑他们到下一个城镇,这样下去,很有可能要被迫减少人员。你那西天取经的进程,就又要被迫拖慢了。” 慈航:“……” 他都被发现了,还有必要下去一趟吗? 唉,算了,送佛送到西,这大概就是他的使命吧。等陈玄奘找到那四个取经人就好了,到时候他只要派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继续看着他们就行了,完全不必再自己亲自上阵。 众所周知,不会带团队,只能干到死。 他虽然是神仙,并不会真的干到死,但是跟着取经人这么繁琐的任务,还是很辛苦的啊。 慈航一边想着,一边不由自主地抬起首来,望着他们师尊和小师叔。 他们师尊难得说了那么多话,还不是在传授功法,指点人修行,就是那样普普通通的,像是每一个普通人一样都会说的话。这样的形容似乎有些奇怪,但是不得不说,唯有在和小师叔相处的时候,他们师尊身上才多了几分人间烟火之气。 不再是高居于蒲团之上,无悲无喜,俯瞰着人世间悲欢离合,供人供奉的神祇,而像是一个真真正正的,鲜活的人。 慈航想。 可是他们的小师叔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什么也没有说,可他师尊好像什么都懂。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80-190 第181章 慈航这一次接近陈玄奘时就更加注意了几分。 他确保自己从头到脚都没有露出一丝破绽,(事实上之前他也没有露出破绽,但还是被发现了),这才忐忑地靠近了陈玄奘。 陈玄奘看到他到来之后的神情也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亲切,就像是之前每一次一样。无论他这一次的性格是热情大方,见谁都很亲热,还是浑身上下都写着不耐烦三个字,都很是自然地接受了下来,并温声询问道:“老人家,您知道这路怎么走吗?” 慈航:“……”他不会早就被发现了吧? 可恶啊,为什么要这么怀疑一个路过给他指路的好心人啊? 陈玄奘:因为真的十分明显呢,慈航师叔。 他望着眼前佝偻着身躯,面上遍布着皱巴巴的沟壑皱纹的老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心累之感。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好心人呢?还各个都让他遇上了?哪怕他们是顶着唐王的名头出行的,也不一定就没有不长眼的人撞上来,结果这一路下来,不说一路顺风,那是连一点麻烦都没有遇到啊。 慈航师叔,你做得真的有点过头了诶。 陈玄奘一边想着,一边小小地疑惑了一下。慈航师叔又是谁?为什么他对这个名字十分熟悉的样子?不过既然是师叔的话,那应该就是他那位佛祖师尊的师弟了吧? 懂了,是自家人。 他明确了这一点,对着慈航又笑得亲近了几分。 搞得慈航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深深地怀疑起了人生:不是吧?这都能被发现?他的化身之法也没有糟糕到这个地步吧? 云顶上的通天圣人遥遥瞧见这一幕,又忍不住摇摇头,叹叹气,眼底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无奈。元始牵着他弟弟的手,任凭他垂眸望着那边发生的事情,又回过头来,笑盈盈地望着他。 “哥哥,我们去哪?” 元始道:“旁边正巧有个市集,我远远瞧去还颇为热闹,你想去逛上一逛吗?” 通天侧首看他:“哥哥说好,那自然就是极好的,我都听哥哥的。” 元始垂眸看着他的弟弟,只觉得他弟弟怎么看都是极好的,扯着他袖子撒娇,同他任性胡闹的时候可可爱爱,由着他牵着手,扬起脸来看他的乖巧模样也甚是动人,总之,不管怎么样都是极好的。 不是因为通天身上有他喜欢的样子,他才会喜欢通天,而是因为喜欢通天,所以他喜欢他的所有模样。本末不可颠倒,若是颠倒了,那就是大错特错,荒谬绝伦。 天尊垂落了眼眸,目光专注而恒久地凝视着面前的红衣圣人,神色愈发地温柔了起来。他小心翼翼,甚是珍惜地握住了通天的手,两人温热的掌心相贴,亲密无间,不分彼此,就仿佛那颗心也同样贴在一处。 ——而这正是他想要的。 元始低眸含笑:“那就同为兄一起去吧。” ——要是能永远陪着他的话,那就更好了。 * 兜率宫中。 窗外的冰雪渐次消融,嫩绿的枝芽上粉色的小花悄悄开放,白发的圣人坐在蒲团上,思绪微微凝实,思索着道祖的意思。偶一个瞬息,他抬眸望向外面的景致,方才发觉在不知不觉间,覆盖着整个天庭的大雪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仿佛仅仅是一夜之间,大地春回,芳菲尽绽,好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致。 太清圣人不觉站起身来,朝着屋外走去,静静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轻轻拧起了眉梢,甚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是终于如愿以偿了呢,仲弟。” 天庭上本来不该下雪的。 这么大的雪,不过是出于天尊糟糕的心情所至罢了。所以此刻的冰消雪融之景,同样也暗示了天尊心情的好转。 他想起元始,又想起他仲弟同通天的那场孽缘,又忍不住摇了摇头。 听他的不好吗?缘聚缘散,皆由天定,既已苦果深种,自当选择放手。当然,只要他仲弟敢放手,大概通天就要可劲地浪起来了,指不定就又搞出了什么天翻地覆的祸事,这么一想,或许还是让仲弟管着他比较好? 唉,他那两个弟弟,真是让老子头疼啊。 某位太清圣人发出了一语双关的感慨,又低下头琢磨起之前想的事情来。 魔祖罗睺出世…… 还是在通天离开紫霄宫,回到洪荒的时候逃跑的。 按理来说,是个人都要怀疑一下他那个任性妄为的弟弟的,想来他们师尊也是一样的吧?不然又怎会突然召他前往紫霄宫?只是如今通天又顺顺利利地回来了,那就说明道祖没有在他身上发现什么异动。 那么问题来了,祂又能逃到哪里去,如今又躲在什么地方,才能在这几百年里始终没有被天道的意识发现? 那一定是一个能够彻底掩盖祂的气息的地方,或许,那个地方甚至能让天道忽略它的存在,以致于造成了“灯下黑”的局面,否则按天道这种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的搜地三尺行径,不可能发现不了魔祖的下落。 太清老子沉吟着: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他将洪荒上有些来历的秘境都想了一遍,决定派人过去看上一圈,只是还未等他起身唤人,思绪微微一动,却忽而冒出一个念头:真要说起来,如果是圣人道场的话,同样也是能够屏蔽天机的。 太清的眸光倏地深邃了下来。 圣人微微敛眸,面上的神色中透着隐隐的肃然之色。垂下首来,定定地望向了人间的景象。昆仑山上的玉虚宫,东海之畔的碧游宫,西方二圣的灵山……以及他自己的,大罗山,八景宫。 祂会藏在哪里呢? 老子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眼时,心平气和,风淡云轻。只传音于兜率宫中的童子:“去唤你玄都师兄过来。” 无论祂藏在哪里,总不会连任何痕迹都不会留下。 * 陆压溜得极快。 在意识到他被两位圣人同时发现的那一刻,他表面上恭敬地对着他们二人行礼,背地里则在他们的神识移开的那一刻,就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生怕跑慢了一步,他的小命就没了。 小狐狸对他这种贪生怕死的行为表示了高度的鄙视。 然而陆压道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反过头来对着小狐狸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还小,不懂,这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该苟的时候就该苟上一苟,那些冲上去拼命的愣头青们,如今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有的运气好,还在封神榜上捞了一个神位,有的坟头草都有三丈高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替他们扫墓。到头来,只有寥寥几个人全身而退,在下虽然没用,也是其中之一。你该向我好好学习。” 小狐狸表示你就是贪生怕死,不要给自己找借口。 陆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吧,你说的也是,我确实有那么一点贪生怕死。毕竟面子没了还能再挣。命没了那就是真的没了。不管怎么想,也都是我的命重要啊!” 小狐狸仿佛被他厚颜无耻的样子给震惊到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陆压却是笑了起来,摸着她的小脑袋道:“好了,不要想那么多。要是我真的被那两位圣人给抓住了,你也是跑不掉的。九尾狐一族虽然曾经也是祥瑞之身,但自妖狐苏妲己祸乱商朝江山之后,名声到底是一落千丈,万一他们看不顺眼你,要把你给抓走处理掉,那该怎么办呢?” 不过说起来,那位通天教主最是喜欢毛绒绒,小狐狸落到他的手上,应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的。陆压想,不过吓唬吓唬孩子嘛,总要把事情给说的严重一点的。 不料那小狐狸却突然挣扎了起来,双眸睁得极大,恶狠狠地瞪着他:“苏妲己才没有祸乱商朝!是他们自己喜欢苏妲己的,为什么是苏妲己的错?” 陆压顿了一顿,不由垂眸看向了她,想了想,他道:“可是因为苏妲己的存在,死了许多无辜的人。” 可是凡人本来就爱自相残杀,明明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一点区别都没有,为什么天天要打个你死我活? 小狐狸不服气地盯着他看。 陆压蹲在她的面前,低下头看她,仿佛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她的脑袋,却被小狐狸一爪子给拍掉了。 后者挠了挠头,又叹了一声:“而且,要是没有苏妲己的话,商朝不会那么快就走向灭亡,按理来说,商的国运还能再支撑二十八年的。” 这话一出,小狐狸看他的眼神却更加鄙视了。 当她不知道呢,有多少神仙都在期待着商朝灭亡呢。那个姜子牙,看上去仙风道骨,道貌岸然的,本就是奉玉虚宫之命下来辅助周朝,推翻商朝的,还一口一个都是商朝逼迫西岐造反的。 扪心自问,说这种话的时候,你这个糟老头子都不心虚的吗?哼,当丞相的人心都脏!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结果到头来商朝真的灭亡了,罪责却全部推到了苏妲己的身上,明明在一开始,难道不是你们想让商朝灭亡的吗? 为什么到头来全是她的错呢? 娘娘除外,你们神仙就没一个好东西! 小狐狸盯着陆压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还有大王……她的大王…… 最后一个人孤零零地自焚死在鹿台上,殉了他的江山社稷。明明那些投靠了西岐,背叛了商朝的宗室们都好好地活了下来,还被封了领地当了诸侯王,为什么偏偏她的大王要为社稷而死? 小狐狸想不通。 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忽而头痛欲裂,有各种乱七八糟的记忆都冒了出来,痛得她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脑袋,在地上打起滚来。 陆压顿时慌了起来,赶忙将小狐狸揽到了怀中,中途被她抓挠了好几下都管不上,只紧紧地抱着她:“没事的,没事的,我赶紧带你回到灵山,找东西给你治病!” 他一边气恼着自己这次出门没有带上足够的丹药,一边说话的语气之中带着隐隐的恐慌。 就好像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经绝望地看着很重要的人,在他眼前永远地失去了生命。 第182章 女娲倏地睁开眼来,垂眸望向了人间的某一处。 她猛然间从座位上起身,朝着殿外匆匆走了几步,旁边不明所以的彩云童子担忧地唤道:“娘娘……” 一语唤出,惊醒梦中之人。 女娲停住了脚步,却依旧没有移开视线,只定定地想着:为什么她留在妲己身上的封印会这么容易被破开?是她自己的实力这些年来隐隐受到削弱,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强大,还是说……有些东西,本来就是锁不住的? 魂魄本身神秘莫测,谁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就能让一个人从老谋深算到懵懂无知。 在记忆上,她可以凭借封印封锁住妲己的记忆,却永远不能预料到会在什么时候,这个记忆的封印就会裂开一道微小的口子,令她再度回想起当初的事情来。 要是她现在在妲己身边就好了。 女娲闭了闭眼。 那她就能重新为她加固这道封印了。 只可惜…… 她一时受制于人,难道这辈子都要受制于人吗? 彩云童子又带着几分担忧地唤道:“娘娘!”她哒哒哒地跑过来,牵着女娲的衣袖,仰起首来看她。 圣人垂眸看她,轻轻抬起手来温柔抚上了她的额头:“贫道无碍。” 可是娘娘明明就有事。 彩云童子带着几分困惑,感受着落在她额上柔软的触感,不知为何有些难过起来,眼眶都隐隐有些泛红。 女娲微微叹了一声,垂下首来,耐心地安抚着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童子,又在察觉到异动时抬起首来。 “扑棱棱。” 那是一只雪白的鸽子飞过时的声响,它不知道从何处而来,安静地从湛蓝天幕之中划过,落在离女娲颇近的窗台前,歪着头,睁着一双清澈的红眼睛望着她。 女娲垂首,同样静静地望着面前的白鸽。 许久之后,鸽子开口了。 她道:“风希,好久不见。” * 人间热热闹闹的,到处都是来赶这场集市的普通百姓:有头上带着簪花的大姑娘、小媳妇,也有扛着大包的中年人,以及被牵着手蹒跚学步的稚子孩童,佝偻着背,面上却仍是笑眯眯的老人家等等。 通天与元始二人待在里面,就像是落入深海的鱼一样,一点也不起眼,周围的人哪怕瞧见了他们两人,也仿佛跟没有看到似的,很是自然地将他们忽略了去——这当然是法术的妙处了。 通天从他们摆出的摊位上一路逛了出去,时不时地拿起一两个新奇的东西看,只觉得人们的想法千奇古怪的,但都十分的有意思。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创造能力,他们才能这样源源不断,长长久久地存在下去吧? 他这样想着,也这样转身对着元始道:“不愧是风希创造的种族呢,也同她一样,拥有着这种充满着无限可能的创造力。” 元始静静地看着他,顺手就把他弟弟多看过一眼的东西都买了下来:“你喜欢吗?”只要你喜欢就好。 通天注意到了他的动作,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哥哥怎么像是有备而来的样子,连人间现在通行的银两都带了不少。” 元始道:“上一次带你出来玩时准备得不好,又被慈航半途打搅了,这一次总要事事都准备得完备才好。” 可是他们这一次也不是出来玩的啊? 难道不是他临时起意,决定来人间一趟吗? 通天歪着头看他,再一次觉得他哥哥着实是十分神奇。为什么总是能在需要的时候掏出一堆恰到好处的东西呢?总不能是之前就打算着要带他出来玩了吧? 元始不动声色地望着他,袖中的手指捏紧又松开,松开又捏紧,终于在发觉通天并没有打算移开他直勾勾地望向他的目光时,被迫自己挪开了视线:“好了,走吧。” 通天道:“可是我现在突然对哥哥更感兴趣,该怎么办才好啊?” 他说完,眼尖地瞧见元始的耳垂处又红了一片,像是秋日里大片大片的火红枫叶,后者克制着自己的声音,良久方才自唇齿间溢出二字:“通,天!” 隐隐带着几分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味道。 通天哼着不成曲调的小曲,仿佛无事发生般地转过头去,又熟练地扯着元始的袖子往另一边逛去:“哥哥快来这边!这边更热闹呢!” 元始的目光落在他弟弟身上,深深地盯着他看了许久,到底是不舍得打破此刻的安宁场景,便任由他拉着自己朝另一条街道而去。两人的足履轻轻踏在青石板上,一声声的,连成一片,清脆极了。 果然是更热闹的。 有的在表演喷火,有的聚在一起舞狮,舞剑的舞剑,弹琵琶的弹琵琶,又有卖花的小姑娘提着个花篮就在人群中灵巧地穿梭,遇到一起来的两人就机灵地走上前去:“娘子,要花吗?” 在如此热闹的地方,不少人都愿意慷慨解囊买上一枝注定新鲜不了多久,或许很快就会凋零的花朵。可是它们现在看上去那么好看,那么鲜活,为它们花上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铜板,似乎也是十分值得的。 毕竟多久才能遇上这样一场热闹的市集啊。 既然遇不上几次,那自然要好好地珍惜,认真地留念,争取留下更多更美好的回忆,留待着日后追寻。 小姑娘卖出去了很多的花,骄傲得双眸都在闪闪发亮,一蹦一跳的,看上去高兴极了,买到花的人家则低眸含笑,望着对面的人伸手替她将花簪在发髻之中,容色明艳得仿佛也像是一朵花。 通天若有所思地看去,又若有所思地看回来,认真地盯着元始看了一会儿。 元始不用想都知道他弟弟在想些什么,不由抓紧了他弟弟的手,语气低沉,略带警告的意味:“不要想奇怪的事情。” 通天道:“哥哥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在想奇怪的事情?除非哥哥自己也在想奇怪的事情!” “既然哥哥也在想,一视同仁,那我又为何不能想?” 他弯眸一笑,眸光甚是狡黠,一副抓到了元始把柄的模样。 元始低眸看他,又想抬手堵住他弟弟的嘴了。 这么可恶的,任性又胡闹的样子……是真的想折磨死他才甘心吗?恐怕折磨死了他还不够,他弟弟这个模样,怕是恨不得在他坟头上再蹦跶两下,如此才能心满意足吧? 不过要是真的把他给折磨死了,那坟里也定然是要埋上两个人的。通天总不会以为他能心甘情愿地放他自由吧?那当然是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是要在一道的。 元始的思绪隐隐有些发散,目光落在那卖花的小姑娘身上,忽而觉得把那篮子鲜花都买下来也不错。 他心念一动,便走上前去同那小姑娘说话,那卖花的小娘子一听他想把所有花都买走,立刻露出了“哇哦,这是哪里来的冤大头”,不是,“这是哪里来的财神爷”的真诚目光,双眸闪闪发光的,当即就说了好。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元始低眸,执起了那篮子鲜花就走,那小娘子认真地数完铜板,确定分毫不差之后,刚想抬头看一看是哪里来的冤大头,等等,是财神爷!就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她口中轻轻地发出一声“咦”,忍不住左顾右盼,寻觅了一番,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是已经走了吗?小娘子心想。 也不知道他买这花是为了谁?是心上人吗?那他一定很喜欢,很喜欢“他”吧。 通天一个转身,就发现他哥哥已经买完花回来了。 那个花篮与元始着实是不太相配,上面的花五颜六色的,各种种类都有,乃是红尘俗世中明艳生动的一景,而他哥哥哪怕是简简单单的站在那里,都像是下一瞬要翩翩然羽化登仙而去,端的是遗世独立,缥缈出尘,乃是天上月,昆仑雪。 他不由停住了脚步,静静地望着那轮天上月,那片昆仑雪,朝着他慢慢地走了过来,像是从虚无缥缈的仙境之中一步步地走到了他的面前,姿容渐渐清晰,一遍遍地描摹,直至生死难忘。 然后那人低眸在花篮中挑选了许久,眸底浅浅地蹙起,似乎又觉得这些花都不够好了,无论哪一朵都配不上他的弟弟。直至许久许久之后,他方才勉为其难选定了一朵,将它从花篮中拿起,轻轻地替他簪在了他乌黑的发边。 指尖顺势拂过他的面颊,带来微微的凉意,是极小心的,也是极温柔的,就像是花瓣自枝头飘落之时,也是那般的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下方那一潭幽静的泉水。 ——却依然惊扰了它,令那波澜不惊的湖面,浅浅地泛起了涟漪。 通天心想:他应该小声地抱怨两句的。 比如说:他哥哥先是让他不要想奇怪的事情,结果自己偏偏又做了奇怪的事情,着实是奇奇怪怪极了,怎么能这么奇怪呢? 但他又想: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一朵花罢了。 只是,这真像是一场梦啊。 红衣圣人静静地望着他的兄长,垂落了眼眸,无声地喟叹了一声:真像啊。 几乎让他以为,这就是真实的了。 第183章 元始垂眸望着面前之人,愈是靠近,愈是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圣人墨色的发丝在他指尖上轻轻停留了一瞬,又很快如潮水般落下,却带来了隐隐的,不可捉摸的炙热之感,仿佛在无声地灼烧着什么。他的手指略微僵硬着,小心翼翼地替通天簪好那朵明艳的花朵,再往后退了半步,垂眸专注地望着他。 他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像是夏日里的蝉鸣,清晰地落在耳旁,却怎么也找不到它的来处。 元始微微垂眸,映入眼帘的只有红衣圣人专注凝望着他的眼眸,干净的,剔透的,一览无余地倒映出了他的身影。宛如蔚蓝的湖畔,倒映着天上飘过的白云与飞鸟,泛着粼粼的金色的波光。好看极了。 “元始……” 他应了一声。 通天仿佛笑了一下,眼眸弯起,柔和到不可思议的弧度。他反过来朝他靠近,步步紧逼,贴近到他的身旁。 似耳鬓厮磨,情难自抑,唇齿启合流连,恰似荒唐大梦,又若即若离,辗转反侧,令他控制不住地抬起手去,想抓住他的手,困住他的心,让他同他一道神魂颠倒,恍惚不知天地何物。 然后他瞧见通天踮起脚尖,同样抬起手来,不知何时手中拿起了一朵绯色的桃花,轻轻替他簪在发边。 他道:“礼尚往来,哥哥。” 礼尚往来吗? 元始望着通天,静静地看了许久,终是浅浅一笑:“好。” 日头渐渐往西落去,枝头的麻雀略歪了歪头,注视着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之上彼此对望的两人。无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角落,它也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甚是困惑地飞走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何不由自主地在此停留了一瞬。 盛大灿烂的霞光覆盖了大半个天幕,映着面前红衣圣人灼如烈火般的瑰丽容颜,元始只觉得眼前的天地都黯然失色,尚且不及他弟弟此刻的模样。 这是他的弟弟啊…… 又怎么会和旁人一样? 自是无人可比的。 他理所当然地想着,重新低下头,同通天十指相扣,亲密无间地相伴在一处:“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通天问:“哥哥想去哪里?” 无论去哪里都好。 只要是他们两个人就好。 元始道:“那就往前面再去看看吧,那里有很多人聚着,想来应是有些意思的。” 通天并没有什么异议。 他便又牵起了他弟弟的手,朝着前方走去。 * 等到慈航再度见到他师尊和小师叔时,时间又过去了许久。 陈玄奘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五指山下,也就是如今的两界山,从此处往西天而去,那就只能让他一人独行了。 他也便干脆利落地辞别了众人,牵着自己那匹白马,消失在了缥缈高远的山林之中。 慈航在半空中望着底下的景象,跟着陈玄奘一起往里走,心念一动,又安排他撞上了此地的一户人家,让那户人家中的一人为他指路。这样一来就无需他自己现身,徒增尴尬之感了。 他悄悄地为自己点了个赞,觉得这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这回陈玄奘总不会认出他了吧? 然而早已洞彻一切的陈玄奘摇了摇头,仿佛叹了一声,只默默地跟上了那名姓刘名伯钦,绰号镇山太保的猎户的步伐。这年头的猎户怎么都有这么牛逼的名号了,居然还当着他的面打死了一只老虎? 果然是高手在民间啊! 他一边若有所思地想着,一边身为大唐子民的心又蠢蠢欲动起来。 如此猛人!合该引荐给李二陛下,帮助他们完成一统西方的伟大事业啊! 陈玄奘见猎心喜,合十双掌,笑眯眯地同那猎户套近乎,三言两语就使得对方好感大增。 刘伯钦很是高兴地带着他回了家,家中的老母亲和他的媳妇看到这位从东土大唐而来,奉李二陛下之命前去西天取经的长老,也十分热情地款待了他。 陈玄奘趁此时机,对着面前的刘伯钦开启了循循善诱模式:“太保这一身的武力着实惊人,三两下就令那猛虎伏诛,您这般厉害,可有什么远大的抱负吗?” 刘伯钦乍听此言,略微有些摸不着头脑,只琢磨着道:“我不过是乡野之人罢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哪里有什么远大的抱负。” 陈玄奘重重地一拍桌子,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此言差矣。这世间能单枪匹马,勇斗猛虎者有几人许?如您这样的人,乃是世间少有之豪杰啊!我听闻您也是大唐百姓之一,想来也知晓我唐王求贤若渴,只愿天下英雄尽入他彀中。不知您对此……” 有没有什么想法啊?考不考虑加入一下我们李二陛下麾下啊,保证一到就有大事等着您做,比如帮助我一道平推了大唐往西的各个小国…… 慈航道人:“咳咳咳!” 他咳嗽得超级大声,陈玄奘条件反射就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了观世音菩萨带着几分不善的眼神。 那眼神明晃晃的,就一个意思——“你想干嘛?” 陈玄奘:哈哈哈当然是在劝人向善,度化众生了! 刘伯钦下意识地也朝着天上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不由奇怪地望了一眼对面的陈玄奘,想了想又摇头道:“某不过一山野粗人,习惯以自己的手艺混点饭吃,大字也不识一个,哪里有这个造化呢?长老着实是说笑了。” 他没有说笑啊! 他是认真的! 陈玄奘肃容以待,语气严肃道:“太保何必这般妄自菲薄……” 慈航咳嗽得更加用力了! 通天远远听见两人的对话,却是忍俊不禁,不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他回过头去,对着旁边的元始道:“金蝉子果真是幽默风趣,讲话颇有意思。” 这到底和幽默风趣有什么关系啊? 慈航目光幽怨地望了过来,在瞧见他师尊和小师叔后,那目光不由自主地更加幽怨了几分。 也不知道圣人们刚刚去哪里逛了一趟,回来的时候两袖翩翩,端的是风姿洒然。他小师叔饶有兴致地望着底下发生的事情,他师尊则站在旁边……替他弟弟拿着不知道哪里买来的糖炒栗子,以及各种各样的凡间小吃。 慈航:画面好美啊他不敢看! 当然,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悄悄地抬起眼来,很是珍惜地看了几眼。目光落在他师尊的发髻上那朵明艳艳的桃花时,又是忍不住瞠目结舌,震惊地睁大了眼! 这这这,这这这。 是小师叔戴上去的对吧?一定是他们小师叔干的吧? 他们小师叔真的是……干得漂亮! 元始淡淡道:“慈航。” 慈航瞬间低下了头:“弟子在。” 元始:“不该看的别看。” 慈航:“……弟子遵命。” 他很是遗憾地收回了目光,一转眼就看到通天的发髻间也簪着一朵芙蓉,明光灼艳,此世独绝。 圣人红衣艳绝,此花亦被衬得明艳,不知是何人替他簪上,以至于这世间红尘纷扰,终不及圣人回眸一眼。想来……是他师尊的手笔吧? 原来他们是互相给对方簪的花吗? 慈航在心底想着,又不由摇头叹了一声:小师叔你不对劲啊,像他们师尊这样清冷无尘,冷冽入骨的人,不该选一些绿萼梅啊,梨花之类的花,更能衬托圣人的高冷气质吗? 为什么偏偏是……桃花? 当然,不是说桃花不行,桃花在道门中向来地位崇高,西昆仑山上还种着一片的桃花林呢,就是,就是放在他们师尊身上,似乎略有那么一点奇怪。 未免也……太烂漫多情了一些。 慈航挠了挠自己的脑壳,默默地低下了头,熟练地叹了一声。 可是他们师尊喜欢。 元始天尊喜欢的东西,从来不需要任何不相干的人来反对。 通天注意到了慈航的目光,却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 他想了想,又转身牵着元始的袖子,熟练地摇了摇,让他兄长把之前准备好的一份蜜饯干果拿了出来。 元始低眸找了一会儿,就把东西递给了他,他也顺势直接把东西塞给了慈航:“拿着吃吧,这段时间你也过得辛苦了。” 慈航:“……” 这种父母一道出去玩了个不亦乐乎,临回来前终于想起他们还有个孩子,想了想给自家苦逼地做了一天作业的留守孩童带点吃的,慰劳慰劳他一天的辛苦学习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是他的错觉吗? 通天道:“哥哥说你以前没有辟谷的时候还挺喜欢吃这个的,我们就顺手给你带了一份,不用谢哦。” 慈航:“……” 更明显了啊小师叔! 通天慢悠悠道:“正好你一路吃着一路看着陈玄奘西行,也不至于太过辛苦。” 慈航望着旁边笑盈盈地望着他的通天圣人,又低头看了看被塞到他手中的蜜饯点心,鬼使神差地,他打开了包裹,默默地吃了一个甜而不腻的蜜饯。 可恶啊。 他明明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啊。但不得不说……他对此也不是不怀念的。 当初的时光实在是太过美好,好到连他的师尊元始天尊,亦对此念念不忘,执着至此。 第184章 人间的市集自然是少不了卖吃食的。 两人一路走,一路将通天尝试过后觉得还不错的东西打包了好几份,唤来黄巾力士送往四面八方。黄巾力士们对着两位圣人恭敬地行了一礼,便带着这些吃食往天庭去了。 元始望着这一幕,垂下首时,又见通天兴致勃勃地将一枚剥好的黄澄澄的糖炒栗子递到他的唇边,笑吟吟地问他:“来都来了,哥哥要尝尝看吗?我之前尝过了觉得还不错,挺甜的。” 他并不常吃这些东西,他弟弟明明对此也是心知肚明。这般行径,分明是在故意作弄他。 元始静静地看了通天片刻,微微敛眸,张开唇来,纡尊降贵地低下头,在他弟弟手上吃掉了那颗刚刚出炉不久,还散发着热气与甜香的糖炒栗子。微微湿润的舌尖不经意地触碰着圣人纤细的指尖,引得后者不自觉地颤了一瞬,又迅速地将手给缩了回去。 元始在心底轻轻地笑着。 面上却是若无其事道:“确实很甜。” 就是没有他弟弟甜。 通天看他的眼神都透着几分困惑,像是在怀疑自己记错了吗,他明明记得他哥哥是不吃这些东西的,片刻之后将整包糖炒栗子匆匆塞到了他的手上:“既然哥哥喜欢,那就都给哥哥吧。” 元始拿着那包糖炒栗子,那东西和他整个人实在是格格不入极了。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却比之前高兴多了,哪怕如今又回到了五指山下,依然不改他内心的愉悦。 他抬起首来,遥遥望着他弟弟颇有兴趣地听着底下那个陈玄奘对着刘伯钦循循善诱,又望了望自己手中的那包糖炒栗子,想了想,索性将别的东西都往袖子里面一放,只专心致志地为他弟弟剥起这些栗子来。 一会儿功夫后他走上前去,将方方剥好的一包栗子放在通天的手上:“吃吧。” 通天不觉抬起首来看他。 他们立于离地面不远的云端,脚下是袅袅飘过的白云,天尊衣袂翻飞,宛如纷纷落下的雪花,端的是清冷出尘,缥缈脱俗。偏偏这样的人物,望着他的目光却温柔极了,又将一包糖炒栗子放到了他的手上。 他盯着那包糖炒栗子看了许久,不知是否是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又觉得自己的指尖隐隐有着几分微妙的触感。他轻轻将手指在袖中藏好,另一只手接过了栗子,甚是镇定地拿起了一枚放在唇边,却不急着吃,反而扬起脸望着元始:“哥哥不吃吗?” 元始看了看他,又从那包栗子里拿起了一枚。 通天方才朝着他笑了起来,愉快地吃掉了手中的栗子,又重新低下头来,继续望着下方的景象。 十分明显的,那刘伯钦快要被陈玄奘给忽悠瘸了,几乎就要忍不住去寻找自己崭新的人生价值了,旁边的慈航看着这一幕,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拿袖子痛苦地捂住了脸,那是不忍再看啊。 通天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将那包剥好的糖炒栗子吃完,拿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指,顺手又牵上了他兄长的手,同慈航嘱咐了几句之后一步踏出,同元始一道径直往五指山上去了。 悠悠天地,辗转五百载,正该是石猴出世之时了。 * 五百年沧桑巨变,五百年世事浮沉。 五指山下历经了无数次风吹雨打,草木枯荣,连坚硬到牢不可破的岩石都随风而化,变了颜色,负责看守孙悟空的土地公的白胡子又长了一截,长长地拖在了地上,眉目之间也显露出了几分肉眼可见的沧桑之色。 朝代更替了几度,人从出生到死又轮回了几度,葳蕤的草木攀爬着覆盖了周遭的一切,早已掩埋了这座山凭空出现时的痕迹。 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这么久的吃铁丸子饮铜汁的日子——都和悟空没有什么关系,哈哈_(:з」∠)_ 须弥幻境之中,悟空端坐在阵法的中央,闭着眼眸修行。他脚下是一方金色莲台,周身金光熠熠,身上的气息愈发沉凝了下来,仿佛返璞归真,渐入佳境。 他隐隐能够感觉到外面有慈航道人来过的动静,又听到土地公在与他交流的声响,却不曾动上一下,仍然闭着眼,安静地吸收着充满了整个小世界的天地灵气。 自洪荒至今,天地灵气渐渐散失,已然不是上古之时到处都是充盈灵气的时候了,因而也少有大能横空出世。在多宝为他布置的这一方小世界中,却遍布着种种阵法,又收集了无数天地灵气,将它们压缩在其中,以至于他哪怕简简单单地呼吸一口,都能感觉到自己的修为在隐隐地上涨。 悟空已经在这里修行了多久了呢?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但是,他睁开眼来,双眸炯炯有神,现在是他该出去的时候了。 随着最后一缕天地灵气被他吸入体内,他双眸一闪,隐隐有一道紫气落入他的眼中,修行至此的力量积小成多,水滴石穿,隐隐有了蜕变之势。诚如他师尊所说,量变是质变的必要准备,质变是量变的必然结果,量变达到一定程度必然引起质变……那么此时此刻,便是他的质变之时了! 悟空早已将突破时该用的法诀背了个滚瓜烂熟,此时心念一动,便当机立断开始了突破。 一方小世界隐隐发颤,又在周围防护阵法的作用下重新稳定了下来,努力为他提供突破时所要准备的一切灵气。而在五指山的上空,却忽而聚起了一朵厚重的劫云,沉沉地压在山涧之上,银蛇游走在其中,散发着肉眼可见的危险气息。 灵山之上,多宝道人似有所感。 五指山旁,正在忽悠刘伯钦的陈玄奘口中的话语倏地一顿,猛得抬头看去。 通天圣人同他的兄长一道立于云端之上,抬首望了望头顶的劫云,又垂眸望着脚下发生的动静,忽地扬唇一笑,眸光熠熠:“竟是在这个时候突破了吗?真是巧了。” 元始侧首望着他的弟弟,神色淡淡,回想起他上一次来这里时所见的景象。 他微微敛了敛眸光,轻声问道:“可是遂了你的心愿了?” 通天并不意外他哥哥能发现他们的小动作,闻言浅浅一笑:“自是遂心如意。” 元始仿佛叹了一声,微微摇头,眼底皆是对通天行为的无奈之色,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径直往前走了一步。抬手,三宝玉如意落入手中,下一瞬,他念动法诀,将那三宝玉如意往劫云底下一抛,霎时间莹莹生辉,照彻方圆数百里的天地。 通天立于他的身旁,垂眸望着他兄长的举动,亦是抬起手来,在虚空之中轻轻划过,伴随着周围时空被尽皆撕裂的声响,他抓住了一片混乱的混沌罡风,强行令它化为三尺青锋一柄! 顷刻间,天地间又是一声沉闷的雷声! 伴着这滚滚的雷声,又是一道雪白的闪电划破天际,几乎将整个混乱无光的世界生生映亮。 天庭上无数道神识落了下来,仿佛想看一看底下是谁在突破境界,引来了这么大的劫云,又闹出了这般动静。不料他们垂首一看,渺渺的云端之上,却是立着两位圣人的身影。 一人红衣墨发,风流肆意,手中执着锋锐青锋一柄,正是上清通天圣人。 而他的身旁……啊,如此眼熟的身影,竟然是玉清元始天尊诶?! 他喵的这两位圣人怎么又凑在一起了?! 第185章 诸位仙家的脸色略微有些微妙。 有的甚至还悄悄从袖子里面摸出了速效救心丸。 掐算的掐算,祈祷的祈祷。 今天的洪荒毁灭了吗?好像要毁灭了诶! 不过说起来……一刻过去了,两刻过去了,这两位圣人怎么还没有动手打起来啊? 不由自主地,他们又悄咪咪地睁开眼来,间杂着好奇、忐忑不安、时刻准备逃跑……种种复杂而不可尽数的情绪,朝着下方望去。 一眼就瞧见了元始天尊侧过首去,同他弟弟亲昵交谈的景象! 旁边的通天圣人眉眼间同样含着浅浅的舒缓的笑意,歪着头听他哥哥说话,又笑盈盈地扯着天尊的袖子,天尊就这么任由他扯着!一句话都没有说!要多纵容就有多纵容! 你们两个…… 就算不当场给我们表演个兄弟阋墙,你死我活,也不至于……不至于亲密到这个地步吧?! 大家的神色都很复杂…… 漫天的紫电雷光之下,元始微微抬首,眉目淡淡,朝着上方扫了一眼。也不过是一眼,无数道神识控制不住地往后退了一步,颤颤巍巍地垂下首来,不敢再这般直视着两位圣人。 他方才侧过身去,专注地望着身旁的通天。 通天仿佛浅浅地笑了起来,眼底的笑意明亮而温暖,令他也不自觉地柔和了眉眼,唇边带着一抹清浅的笑,又习惯性地牵上了他弟弟的手——又是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元始:“……” 他的目光愈发冰凉刺骨,甚是冷淡地盯着天穹看了一眼。 诸位仙家这次把头低得更低了,争取这一次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通天在旁边忍不住笑了一声,他想了想,又反过来回握住了元始的手,抬眸对着他兄长甜甜一笑。后者微微一顿,面上的冰霜之色悄无声息地消融,只顾着专注至极地望着眼前之人,懒得再去管那些不知所谓的东西。 他们的脚下,那方小世界中的力量已经达到了极致,幻境渐渐破碎开来,显露出了这个世界原本的样子。通天垂首望去,便见悟空端坐在莲台之上,双掌持一个玄妙的姿势,双目肃然,仰首望着头顶聚拢而来的劫云。 眼见着劫云越聚越多,悟空的神色却丝毫未变,只变化着姿势,掐动指诀,在周围布下了防护的阵法,又扬起脸来,准备直面着天谴的攻势。 通天笑了一笑,平静至极地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元始眸光淡淡,那悬在半空之中的三宝玉如意却散发着同样温暖柔和的光芒,笼罩着视线所及的每一处大地,庇护着底下将要渡劫之猴。 两位圣人亲自为悟空护法渡劫,这样的架势,令并无自身意识,纯粹作为天道运行程序之一的紫霄天劫都隐隐流下了冷汗,努力朝着自家老大天道反应情况:这架势我hold不住啊! 天道:“……” 祂翻了一下天劫的种类,确定祂给这只石猴降下的天劫已经属于最高的那一档了,再高就有些不像话了。但面对着两位圣人……这天劫降和不降有什么区别吗? 所以说,为什么这样一只大闹天宫,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闭门思过的石猴,突然之间就悟道了要突破了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龙场悟道?越是艰难困苦的环境,越能激发人的潜能? 天道隐隐怀疑着人生,忍不住要透过三宝玉如意散发的光芒朝下看去。 旁边的鸿钧道祖摇了摇头,仿佛轻轻地叹了一声,将手中的茶盏一放,打断了天道的动作:“好了,贫道亲自去一趟吧。” 天道扭头看他。 道祖淡淡道:“灵明石猴本就是天生地养之灵,乃是洪荒开辟之时便有了这石头,吸收了无数日月精华,方才孕育出了他。这般的人物渡劫,又有贫道那两个徒儿护法,让贫道下去一趟主持天劫亦未尝不可。” 天道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既然你不介意的话……那就拜托你了。” 介意? 贫道倒是介意的,可事到如今,除了他以外,还有谁能去收拾他小徒弟的烂摊子呢? 鸿钧眼底带着几分无奈之色,思绪一转,一步踏下紫霄去也。 天劫的威势更甚,遮天蔽日,覆盖了五指山方圆数千里的天空。太阳星渐渐隐遁,太阴星也不见了踪影。偌大的天幕之上,连一颗星辰的影子都找不到。浓墨似的劫云之中,只隐隐瞧见了一片紫色的衣角,伴着鸿钧道祖无悲无喜的声音,缓缓唤道: “孙悟空。” 悟空毫不畏惧地抬首望去,心念一动,如意金箍棒已经从他的耳朵中倒了出来,迎风便长,化为一根擎天之柱! 通天如有所感,抬起首来,一眼就瞧见了他师尊的身影,眸光微微一闪,忽而笑道:“师尊!怎么是您老人家亲自来主持悟空的天劫?” 鸿钧闻言瞪他:“你们两人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还问为什么是为师过来?你自己也不看看,好好的天劫,都被你们两人折腾成什么样子了?你自己一个人胡闹就算了,怎么还带着你二哥一起胡闹?” 又对着元始无奈摇头:“你怎么也这么纵容他?” 天尊干脆地应下:“是弟子的错。”却丝毫没有收手的打算。 通天则是无辜地眨了眨眼,朝他师尊撒娇道:“这不是悟空第一次渡劫,徒儿心中紧张吗?您怪我就是了,怎么还怪起二哥来了?” 鸿钧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连连叹气,整个洪荒都回荡着道祖训斥教主的声音:“胡闹!!” 众位仙家此时又敢悄悄地探出头来了,闻言频频点头。 确实胡闹,着实是胡闹极了! 道祖您老人家快来管管他啊!再不管通天圣人就又要上天和太阳肩并肩了! 还没等他们高兴完,就听见通天圣人笑盈盈的声音:“不过既然是师尊您来了,弟子就放心了。悟空可是您的亲徒孙呢,有您这位师祖在,弟子想来也不用担心他这一次的渡劫了。” 众位仙家:“……” 好刺激啊!这是在正大光明走后门渡劫吗? 鸿钧:“……” 放心,我让你放心! 道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家胡闹的徒儿,手掌一翻,一道手臂粗细的劫雷刹那间朝着地面的悟空砸了下去,刹那间,漫天劫云翻涌,无数劫雷从天而降,瞬间悟空的身影就被淹没在了无数的劫雷之中。 众位仙家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天劫,怎么看起来比之前的架势又猛了无数倍啊。 他们忍不住提起心来,为那只石猴担忧不已。 不料那一个瞬息,悟空一跃而起,那些劫雷竟然丝毫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但见他兴高采烈地执着金箍棒朝着那漫天的劫云砸去,一边砸还一边喊道:“好,好,好,就该是这样!俺老孙等这劫云等了好久了,就让它来得更猛烈些吧!” 道祖:“……” 他不由瞪了那只石猴一眼: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也是个虎的!! “虎的”孙悟空并不知道他师祖对他的评价,他只是专心致志地仰起首来,目光灼灼,迎接着他修行了无数年岁后,终于迎来的第一场大规模的天劫。在旁人眼中他仅仅只是被关押在五指山下五百载而已,而唯有他自己知道,在这无数光阴之中,他到底修行到了什么地步。 修行本无岁月,弹指便是千年。 他自出生至今,天资聪慧,闻一知十,唯一欠缺的也不过是时间的积淀罢了。 没有足够的修行,没有足够的实力,他便注定无法摆脱他生来就伴随着的命运,永远只能做别人手中的棋子,做所有他们安排他做的事情,无论是拜师求道也好,大闹天宫,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载也罢,乃至于如今的西天取经……或许冥冥之中,都有莫测的天机在影响着他的一举一动。 悟空并不喜欢被强加在他身上的命运。 他生来就是要打破这样的命运! 好在,他终于得到了这个机会。 悟空望着天穹,炯炯有神的眼眸之中清晰地倒映出那漆黑恐怖的天幕。 他不曾退后一步。 他再度举起了手中的如意金箍棒。 霎那间劫云翻滚,天地倾覆,所有人的目光之中,仿佛只剩下了那仿佛要将这片天地生生劈开的如意金箍棒。像是先前大闹天宫时的最后一幕,又仿佛比那一幕更猛烈了无数倍! 通天遥遥看着这一幕,眼底倒映着天穹上的那一幕,眸光隐隐泛起奇异的光芒,不由自主地,他浅浅扬起一个笑来。 旁边的元始注视着他,眸光微微敛下,不声不响的,牵着他弟弟手的力道又不自觉地重了几分。下一瞬他回过神来,控制着自己放松下来,又轻轻地闭了闭眼。 通天…… 立于劫云旁边,凝视着底下这一幕的鸿钧道祖眸光淡淡,见悟空并不畏惧之前天雷的强度,便又将之提升了一个档次,好进一步磨炼这只石猴。 想要为自己争得自己的命运吗? 那就要看你这只猴子,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第186章 天地间只闻雷声。 众仙神垂下首来,凝望着那只正在渡劫的猴子。漫天的雷霆之下,那只石猴的身影着实是渺小极了。 通天垂眸专注地望着他弟子的身影,执着剑的那只手的衣袖被迎面而来的清风鼓起,飘飘扬扬,仿佛下一瞬就要乘风而去。 或许他确实想乘风而去。 身旁的人却紧紧地牵住了他另一只手,像是牵着风筝飞上天去的那根丝线,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的身影。 通天回首望去,对上了元始平静的,却仿佛洞彻了一切的目光。 他极轻极轻地眨了一下眼睛,对着他兄长露出了一个十分乖巧可爱的笑容,以示他现在并没有胡作非为的打算。 却也不知元始到底有没有信他。 通天心想:也许没有吧? 他仿佛叹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将脚步缩了回来,站在他兄长身旁,被他紧紧地牵着手,另一只执着长剑的手却微微举起,剑气流转之间,悄无声息地将须弥幻境的最后一丝痕迹都掩埋殆尽。 好了,这下就不必担心会有人来找他们的麻烦了。 就是又麻烦他师尊下来收拾这堆烂摊子了。 师尊真好!他超喜欢师尊哒! 鸿钧道祖:“……” 他怕是上辈子欠他徒弟的吧? 紫衣华发的道祖面色威严地注视着底下那只灵明石猴,望着他在劫雷下面挥动着那柄昔日的定海神针,将一道道紫黑色的劫雷劈得粉碎,越战越勇,目光炯炯。 瞧着他仍然是游刃有余的样子,他便又往上加了一重威势,直至那只石猴渐渐感到有几分吃力,却依旧不肯退后一步,坚定不移,一步一步地朝着他的方向迈近。道祖方才在心底赞许地点了点头。 吾辈修行之人,本就该有这种与天相争的斗志,唯有永不服输,方能有朝一日登临绝顶,证得无上大道。 这只石猴的心已经修成,虽然行事仍然莽撞了一些,再多历练历练,经历些世事红尘之后,也就差不多了。 鸿钧一边想着,又瞪了一眼旁边的通天:当他不知道他这徒儿都在想些什么呢!怕不是见了这猴儿,又想起了曾经的自己,才会忍不住这么努力地帮他吧。 真是……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通天无辜地望着道祖,仿佛不知道他师尊为何这般瞪他,又朝着他师尊弯眸盈盈一笑,撒娇般唤他:“师尊——” 鸿钧:“……” 师尊难免对自家傻孩子愈发的忧心起来,生怕他哪一天就真的把自己给作死了。到时候他又该想些什么法子来捞他呢?真是让为师头疼啊。 他一边琢磨着,几乎能想象到通天又凄凄惨惨戚戚地被他给抓回去关在小黑屋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样子了。 一边又垂下首来,看着在雷劫之中摇摇晃晃,却仍然坚持着用定海神针支撑着自己身体,眸光灼灼地望着天穹的孙悟空,微微点了点头。 是时候了。 鸿钧抬手,天上的雷霆隐隐聚在了一处,像是百川入海一般汇聚在了一起,成了一道浓墨色的劫雷。其间充斥着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银色电光。 那电光跃动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哪怕仅仅是注视着这道劫雷,都能感受到这劫雷的威势之大,几乎令周围的空间都不由自主地扭曲了起来。 悟空仰起首来,望着头顶的劫雷,以及那位紫衣华发的鸿钧道祖。 他听见了通天喊道祖“师尊”的声音,知道这位就是传说中的洪荒道祖,玄门的开创者,天道选定的代言人,亦是三清之师,也就是他的师祖。 可他看上去年龄并不大,不过是一副青年相貌,并不是悟空想象中的白发老爷爷的样子。 就是那种一看就十分的德高望重,你敢骂他,你就是以下犯上,他骂你,就是在教育小辈做人的道理的那种白发老爷爷。 唯有一双眼眸无悲无喜,深邃到看不到尽头,仿佛是一个暗无天日的黑洞。注视着那双眼时,下意识地就让人心底发寒,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再不敢直视道祖的目光。 这样的人……就是“天”的代言人吗? 悟空静静地想着。 就是祂们,安排了悟空的命运吗? 他高高地举起了如意金箍棒,将之举得高过了头顶,毫不犹豫地朝着属于他的最后一道劫雷劈去。 那就劈开祂吧! 把所有挡在他面前的,强加给他的东西,都彻彻底底地劈开! 哪怕他未必能够抵抗住那道劫雷,也许他会因此身负重伤,可他依旧要向前,不向前,毋宁死! 风声烈烈,被他尽皆抛之脑后。 雷霆震怒,而他仍然大笑向前。 耳旁仿佛浅浅地传来一声叹息,有人轻轻搭上了他的手背,一股突如其来的无法形容的强大力量在顷刻之间涌进了他的全身,令悟空整个人浑身一震。 悟空握住金箍棒的手猛地青筋迸发,显露出一道道金色的纹路,他来不及思考,只怒目圆睁,扬起首来,朝着最后的那道劫雷劈去,顷刻间,叫它灰飞烟灭! 漫天的金光刹那穿透了乌云! 万里碧空如洗,隐隐有清脆的鸟鸣声传来。 悟空却无暇欣赏眼前的美景,只下意识地转过身去。 身旁,通天圣人抬起手来,轻轻放在了他的发顶之上,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夸奖着他:“做得很好。” 不过是四个字罢了,先前一直觉得这些劫雷都不算什么的悟空眨了眨眼,不知为何忽而觉得鼻子一酸,语气都有点哽咽了起来:“师尊……” 通天弯眸朝他灿烂一笑,又安抚地揉了揉他的头,转而抬眸望向了对面面露无奈之色的鸿钧道祖:“师尊,我这徒儿的天劫,这就算是过了吧?” 诸天的仙神们默默地看着通天圣人。 您刚刚是不是插手了,您插手了对吧! 别以为我们没有看见!人民群众的眼神都是雪亮的! 鸿钧叹气:“通天……” 通天懒洋洋道:“师尊降下的劫雷分明已经远远超过悟空这个境界该有的水平了,就算我徒儿确实十分优秀,师尊您也不能做得太过分啊。” 鸿钧目光沉沉地望着他,神色不辨喜怒:“又是为师的错了?” 通天慢悠悠地踱了过去,顺手就扯上了他师尊的袖子,扬起脸看他,熟练地晃了几下:“师尊~您就让他过了吧!好不好啊师尊!您最好啦!” 道祖面上的神色绷不住了。 他盯着面前这只上清通天看了片刻,忽而就从袖中摸出了量天尺,势要在今日好好地教一教徒弟! 通天眼皮猛得一跳,条件反射转身就跑。背后则是鸿钧愤怒的声音:“上清通天!你给为师站住!” 诸天的神仙们:“……” 通天圣人您真是凭本事挨的打啊。 他们默默地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兴致勃勃地看着道祖追着圣人揍! 这场面真是万万年难得一见!实在是值得一观啊! 唯有截教弟子们抽了抽嘴角,万分心疼地看着自家师尊和自家小师弟。 “这雷劫确实有些过头了啊,师尊说的也没错吧?”截教弟子甲道。 截教弟子乙道:“师尊他就是太诚实了啊,唉,小师弟也是,不说苦不说累的,看样子还想凭自己的身体强度硬上呢。” “道祖好凶呜呜呜呜,师尊好惨呜呜呜呜。”这是截教弟子丙。 截教弟子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要是以前就好了,要是以前的话……”起码他们那两位前师伯不会就这么看着他们师尊挨打的,至于现在…… 元始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垂眸看着他弟弟胡作非为被当场逮住后的下场,心底静静地想着: 该! 这般胡作非为的弟弟,就该被抓住好好地揍上一顿的!就算他们师尊不揍,他也是要揍的! 看着通天四处躲藏,偏偏又不往他身边来,心底的怒火便又更甚一重。 以前都还知道挨揍了往他身边跑,被老子欺负了还扯着他的袖子委屈巴巴地看着他,现在呢?现在就不知道了吗? 该! 就该挨上一顿揍!都是他弟弟自个找的麻烦! 元始拧着眉头,狠狠地闭上眼睛,仿佛想眼不见为净,就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 下一个瞬息,天尊睁开眼来,眸光淡淡,一挥袖子,便站在了红衣圣人身旁,挡在了他与鸿钧道祖之间。 “哥哥?” 通天微微抬起首来,仿佛有些意外地望着他兄长的身影。 鸿钧道祖微微垂眸,望着面前的元始,眼底似有浅浅的意外,又很快转变为了然,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唉…… 元始微微侧过身去,看着面前的通天,忍了又忍,一忍再忍,到底是忍无可忍地一挥袖子,将众人的目光尽皆隔绝在外,方才将他弟弟一把拽入了怀中,恶狠狠道:“该!” 通天:“?” 他像是不明所以,带着几分茫然地抬起首来,又对上了元始垂落下来的目光,下一个瞬息,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第187章 世界仿佛又安静了下来。 周围的风声也好,喧嚣声也罢,都一应随之远去了。 他被元始拥入怀中,依偎在他的胸膛前,耳朵听到的是沉沉的心跳声,鼻尖充斥着的是冰雪冷肃的气息。 通天微微仰起首来,映入眼帘的,则是天尊冷肃的面容,目光沉沉,隐隐压抑着几分沉怒之色。 是在生气他之前的行为吗? 他歪了歪头,仿佛想出言解释一二,他的兄长却平静地抬手捂住了他的嘴,警告般地道了一句“不准说话”,便又转过身去望向了他们的师尊。 鸿钧立于不远处,望着他们两人,微微摇头,神色之中仿佛带着几分头疼之色。 元始微微垂眸,对着道祖行礼,嗓音冷淡:“师尊。” 他道:“此次是我疏忽,未能管住通天,之后我定会注意,万万不会让这样的情形出现第二次。” 怎么又是他哥哥没有管住他了?难道不是他自己主动胡闹的吗? 通天心下甚是不服气,元始不用回头都知道他弟弟在想什么,捂着他嘴的手愈发用力,坚决不给他开口胡说八道的机会! 他不由睁大了眼。 好过分! 怎么还有不让人说话的! 元始无视了他弟弟的无声抗议,只淡淡地想着:再让通天这么说下去,怕是他们师尊就真的要忍不住把他揍上一顿了。现在还能容着他到处逃跑,可见是还没有真的动怒。 至于之后,呵,那就不一定了。 所以通天啊,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为兄身边,一句话都不要多说最好。 兄长静静地想着,又将人往怀里一带,将他牢牢地按在自己胸膛前。 再一次被迫丧失言论自由权(?),埋首在他兄长怀中的通天圣人:“……” 不准他说话就不准他说话,非要把他按在自己怀里是几个意思? 天尊语:当然是怕你不听话啊。 通天:呵呵哒。 鸿钧道祖垂眸看着自己努力挣扎着想要挣脱束缚的小徒弟,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忍不住开始思考有没有必要捞一捞他。 这小模样,看着可真是可怜兮兮的啊。 又想到之前通天做的事情,道祖沉沉地叹了一声,眼神微微有些放空,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罢了,让元始管一管他也不是不行。只要他不要做得太过分…… 道祖又看了一眼面前的两个弟子,方对元始道:“此事同你无关,本就是通天任性了些。” 小徒弟震惊地转头看他,那眼神仿佛他背叛了革命! 鸿钧:“……” 他的语气又不由放缓了几分:“不过他性子本来就是这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也不必太拘束着他,有什么事情好好同他说,就不要训他了。” 元始垂眸望了望怀中之人,眼神不自觉地温柔了几分。 他恭敬地应下了鸿钧之言,方才微微放松了几分力道,任由通天挣扎着抬起头来,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 元始低眸浅浅一笑。 心里的愠怒又仿佛不知不觉地散去了。 弟弟本来就是这样的。 这样的弟弟已经很好了。 没关系的……只要他继续坚持下去,千年万年,他总有一天可以把他哄好的。 他们有那么漫长的,永无止境的时间,他又有什么等不了的? 他一定可以等到的。 元始闭了闭眼,睁开眼时,轻轻地松开了怀中之人。 通天又瞪了他一眼! 元始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又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通天“啪嗒”一声打掉了他的手! 元始板起脸来,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目光又微微柔和了下来,无奈地哄他:“这又是怎么了?” 一旁的道祖:“……” 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大概是不用担心了,虽然心里仍然是免不了担忧的。 他这两个弟子啊……当真能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吗?要是真的能这样的话,倒也不是不行,他就怕万一…… 鸿钧又叹了一声。 转过身去,望向了一旁的悟空。 他家小徒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越过了准提,收下了这只灵明石猴为徒。他本该是西游量劫中的一环,注定成为这场量劫之中的牺牲品。 而如今,他的命格上笼罩着一层看不清的迷雾,将他的未来轻轻遮掩,呈现出一片混沌的状态。 是生?是死? 还是半死半活?又生又死? 谁又能清楚呢? 连他也说不清了。 悟空仿佛感知到了他的目光,微微抬起首来,朝着他的方向望来,目光纯粹至极,又带着几分好奇,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鸿钧平静地望着他,同他对视了几息。像是在看他到底能看出什么名堂。 片刻之后,悟空高兴地一拍手掌,痛痛快快地给他行了个大礼,俯身下拜道:“师祖好!悟空拜见师祖!” 鸿钧:“……” 鸿钧:“…………” 道祖的沉默震耳欲聋。 奇怪的徒孙又增加了呢,既小巧玲珑的多宝鼠,天地间第一缕清风,三团聚在一起怎么也不肯分开的小云彩……之后。 截教碧游宫,洪荒最大的动物园中的物种喜加一,这一次来的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灵明石猴! 著名的动物园园长,玄门上清通天圣人,高高兴兴地望着他的弟子,又溜了过来牵住了鸿钧的袖子,完全忘记了刚刚才发生的事情! “师尊,我徒儿可爱吧!” 通天习惯性地晃着鸿钧的手臂:“您看他那么可爱,就没有什么见面礼想送他的吗?” 闻言,道祖默默地将目光从灵明石猴身上移开,又定定地落在了通天身上。半晌,他抬起手,忍无可忍,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额头! “唔!”通天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家师尊。 很痛的啊,师尊您知不知道啊? 鸿钧:我看你就是挨打挨得少了!天天就知道在为师这里捞好东西! 他没好气地看着通天,又训了他一句:“天天没个正形!在徒弟面前也不端正一下态度,还有没有做师尊的样子了!小心他们各个都和你学!” 通天:“……弟子哪有?” 鸿钧垂眸看他。 通天默默地低下了头:“弟子知错了。” 道祖无奈地叹气。 想了想,又对着悟空招了招手,道:“过来让贫道瞧瞧。” 悟空被一道清风托起,很是恭敬地走到了鸿钧面前,又对着他行了一礼,认认真真地唤道:“师祖。” 鸿钧静静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缓声夸赞道:“是个好孩子。” 鸿钧:“比你师尊好。” 通天:“??” 他忍不住睁大了眼,小小声地抗议道:“师尊!”您什么意思嘛,什么叫做“比你师尊好”? 悟空摇头,抬首望着鸿钧,认真道:“师尊一向靠谱稳重,待弟子恩重如山,弟子感铭肺腑,不敢或忘。” 鸿钧:“……” 靠谱又稳重?你说的是我小徒弟? 他深深地看了悟空一眼:年纪轻轻的,这么快就和他师兄师姐一样瞎了眼,真是太不容易了。 罢了,也确实是个天资出众的好孩子。给点见面礼也不是不行。 这样想着,鸿钧在自己袖中找了一圈,将自己早年混迹洪荒时寻得的一件金铃式样的法宝递给了悟空,温声让他收好。 鸿钧道:“此物有防身之用,能变大变小罩着人,变大时,人身处在其中,旁人察觉不到你的所在,是为‘掩耳盗铃’之法,变小时,你挥动它,它自会放出音波,令旁人神智昏昏,顷刻七窍流血而亡。正好护你一路西行。” 悟空接过金铃,认真地道了一声谢。 鸿钧又念及悟空年纪轻轻就瞎了眼(?),以及这一路上九九八十一难,不知道要遇上多少妖怪,万一分辨不清妖怪的本相,岂不是误了大事。沉吟几许之后,又摸了摸悟空的头,让他抬起首来。 悟空闻言抬首,一双眼眸炯炯有神,光彩奕奕,直直地对上了鸿钧的目光。 鸿钧定定地看了他片刻,不知为何目光又落到旁边的通天身上,望着他家多灾多难的小徒弟。 要是当初没有封神……该有多好? 可惜了。 时光到底不能重来。 他当初无法救他徒弟一把,如今就当聊胜于无,帮一帮这只小猴子吧。 道祖定了定神,手指轻轻抬起,落在了悟空的眼眸之上,后者下意识想退后一步,对上了通天带着几分安抚的目光,又稳住了自己的身形,并未再动一下。 鸿钧缓缓开口:“孙悟空,贫道赠予你一门神通,名唤‘火眼金睛’,能够看破世间一切虚妄法相,洞彻万物的本质。你拿着这门神通,无论遇到什么东西,都能一眼看破他们的伪装。” “此去西天,你但凡遇到什么人,都拿这双眼先去看上一看,看看他们到底是善是恶,对你而言有没有危害。” 鸿钧意味深长,嘱咐着面前的石猴:“愚人看不穿的,你能看穿,可你未必就成了那个聪明人,偶尔也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连这门神通也看不穿的,那这就是你的劫数。劫数一起,死生难料,还望事事小心谨慎。” 通天不由拧起了眉头,电光火石之间,想起了悟空身上的死劫。 他抬头望向了鸿钧,却见他师尊同样正垂首望着他。 他仿佛想张口问上一问,又见道祖对他微微摇头,又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目光自然而然地柔和了下来:“通天,放宽心。” “这世间人人,生死各安天命,我们只能做到我们能做的,剩下的,就让他们自己去闯吧。” 通天静静地望着他的师尊,半晌,轻轻地应了一声:“弟子记住了。” 第188章 “你此去灵山,护送那陈玄奘西行,万事都要以谨慎为上。” 五指山下,通天望着面前的悟空,边叹气,边伸手揉了揉他软乎乎的绒发。揉完觉得手感颇好,坏心眼的师尊想了想,又顺手多揉了几下,方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手。 悟空倒没觉得通天有什么问题,只是见他师尊揉了好几下他的头发,他也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头。 毛茸茸的,手感确实很好呢。 悟空想。 他抬起首来,认真地听着通天的嘱咐,望着他师尊眼里隐隐带着几分担忧的模样,又拉着他的手道:“师尊您放心便是,徒儿一定事事小心,绝不马虎大意,中了旁人的奸计。” 通天又叹了一声。 忽道:“要不我们不去了算了。” 旁边的元始微微咳嗽了一声,神色之中带着几分无奈之色。 悟空则是摇了摇头,反过来哄着通天道:“师尊,弟子也想去看一看灵山上是什么模样呢。” 通天道:“那地方没什么好看的,之前还被我砸过一次,不知道现在修好了没有,要是没有修好,大概就是一地废墟吧。” 元始:“……” 悟空又道:“正好我可以替师尊您去看望看望我们大师兄啊。大师兄一个人在灵山上,如今不知过得如何,我顺道过去看一看他,回来同您说一说,您看如何?” 通天闻言,却是微微沉默了一瞬。 悟空望着通天,又微微侧首,望向了一旁的元始。 他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轻轻扯了扯通天的衣袖,引得圣人垂眸望来:“师尊,有一件事情我想同你说。” 悟空改用了传音模式,飞快地将元始和多宝的那一次冲突告诉了通天,末了又道:“二师伯当时看上去非常生气的样子,但不知为何,他到底没有对多宝师兄动手,只同他说莫要有第二次,便把他放走了。” 通天静静地听着,眸光微垂,轻声道:“是我在紫霄宫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吗?” 悟空道:“那时候我好像刚刚被压在五指山下,多宝师兄唤我从秘境之中出来,我便出来了一趟,就撞上了那位广成子师兄,然后就……”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扬起脸来望着通天:“师尊不知道这件事吗?二师伯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同您说吗? 通天微微摇头,又笑着摸了摸悟空的脑袋:“好了,为师知道了。你放心便是,这件事我会好好处理的。” 悟空点了点头,将心中的一块石头放了下去,又露出了高高兴兴的样子。 他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忽而回首遥遥望去。 崇山峻岭之间,凡人陈玄奘正持着他的九环锡杖,辛辛苦苦地翻山越岭而来。他头上顶着大大的太阳,一边走,一边抬起手来,拿袖子小心地擦着脸上渗出的细汗,看上去着实是辛苦极了。 旁边的刘伯钦大概是真的被忽悠瘸了,他一边护送着陈玄奘到达五指山下,一边莫不感怀地对陈玄奘道:“听圣僧之言,那位李二陛下当真有那么好?” 陈玄奘重重地点了点头。 刘伯钦道:“那圣僧看我能不能……” 陈玄奘从袖子里面摸出了他写给李二陛下的信,一把将它拍到了刘伯钦的手上:“拿着,介绍信!” 刘伯钦:“果真是圣僧啊!” 慈航道人:“……” 他真的要绝望了啊! 说好的西游呢?不是被你用来挖人墙角的啊!这个世界到底还能不能好了啊! 他目光森森地看着底下的陈玄奘,很想现在就跑到灵山上给他告上一状,顺带再给那位大日如来佛告上一状。有没有搞错!明明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出来做事的,你怎么能自己一个人偷偷溜掉?! 只留下他一个人…… 那么寂寞,那么无助,那么痛苦QAQ 慈航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来,给他安排好的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这群人拉了个群,发了个微信,通知他们几人速速到位,不得有片刻延误。 收到了底下一排的“收到”,方才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机(?),低头望了一眼底下的景象。 西天佛子金蝉子终于和他的大弟子孙悟空顺利地会面了。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终究是彻底地转动了起来。 慈航静静地望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又垂下首来,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在那个瞬息,他忽而想起了当年的景象,当年……他们阐教十二金仙身犯红尘杀劫,不得不去西岐走上一遭的景象。 红尘滚滚,劫数不休。 谁能独善其身? 无人全身而退。 * 底下。 通天遥遥望着陈玄奘同悟空一道远去的身影,微微敛下眉目,沉沉地吐出了胸腔中一口闷气。 元始站在他的身旁,目光先是望了一眼远处的景象,又转过身来望向了他的弟弟:“他刚刚同你说了什么?” 通天闻言,侧过首来,微微一笑:“哥哥想知道?” 元始垂眸看他,眸光似又暗了暗,半晌方若无其事道:“罢了,既然悟空是私下同你说的,想来也不想让旁人知晓,你就当为兄不曾问过吧。” 雪白的袖子又被一只手轻轻拽住。 广袖上绣着的银线云纹映着通天纤长的手指,没来由地,衬得那手指根根莹白如玉,像是昆仑山上的玉石,晶莹剔透,流转着浅浅的令人目眩的光晕。 元始低眸望去,视线不自觉地停顿了一瞬,下意识地,他想牵起这双手,同他十指相扣,相知相伴,一道度过千千万万的岁月,直到洪荒走到终焉那日。 但他不曾动手。 不是畏惧那反复无常的命运,也不是惧怕那永无止境的时间。 ——他只怕他弟弟不愿意罢了。 通天问:“哥哥当真不想知道吗?” 元始垂首望着他牵住他衣袖的手,又将目光轻轻落在了他弟弟身上,静静地注视着那双熟悉至极,在最为美好的梦境之中描摹了千万遍的眼眸,微微启唇:“不想。” 心里的声音却道:他想。 但他不愿听到他不想听到的话。 所以,还是不要听的为好,这样他就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通天听到元始的话,垂眸轻轻笑了一声:“哥哥不想知道啊……” 元始:“嗯。” “那我定要好好跟哥哥说上一说了!”通天弯眸一笑,干脆利落道。 元始:“……” 他不由抬起眼来,定定地望着眼前之人。 心道:他弟弟当真是颇为过分的。明明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同他说,偏偏还要故意来问他一遍,就像是存心戏弄他似的。 可是好喜欢。 好喜欢。 第189章 通天牵着元始的袖子,目光顺着天尊低垂的眉睫落至他不辨喜怒的冷冽面容上,微微歪头,思考着他兄长现在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是高兴吗?可面上又见不出喜悦的情绪。是不高兴吗?可又为何这样安静至极地注视着他,连一句话都不说,让人没来由的心慌呢? 他定定地看了元始半会儿,放弃了从他兄长脸上看出他心思的想法,只若有所思地想着:既然元始开口问了那么一句,那么他应该是想知道的吧? 至于他哥哥试图对着他狡辩这件事,当然是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啦! 通天圣人愉快地想着,回忆着悟空对他说的话,清了清嗓子,准备对他兄长开口。 却听元始先一步道:“我当时……并未想同他争吵。” 通天微微一怔,抬起眼看他。 元始同样正望着他。 天尊眉目冷淡,似千万年不曾化去的寒霜冷雪,眉峰微微拧起,回想起当时的景象,拢在袖中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胸膛隐隐起伏,显露出一种压抑着的不悦情绪。 但他垂下首来,定定地凝望着面前之人,语气仍是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来:“我只是想派广成子去看一看那几位取经人……我不曾,不曾打算做些什么。” 元始从前从来没有尝试过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一次。 因为这世间绝大多数庸人都不值得他去解释,天尊对这些人的看法不屑一顾,而小部分的聪明人无需他解释,亦能隐隐猜测到他的打算,就如他们的长兄。 可是……通天是不一样的。 他是独一无二的,不能简简单单地划分在庸人和聪明人的界限之中。 对他的弟弟,元始忍不住开口,做出一些以前从来不会出现在他身上的事情,比如说:“解释”。 通天静默了一瞬,微微抬起首来,目光落在元始身上,浅浅的眸光之中倒映着那人专注望来的目光,竟有几分难以形容的炙热之感,像是漫天冰雪皑皑的世界之中,忽而跃入眼帘的一枝红梅,灼灼明艳,令人忽生欢喜。 他似是恍惚,又仿佛茫然了一瞬,最后轻轻地问道:“哥哥是在向我解释,你派广成子前来五指山下看望悟空的目的吗?” 元始应道:“……是。” 通天问:“哥哥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在想什么?” 元始道:“西天取经在即,我不想出现什么不必要的意外,打乱我们的安排,便让广成子前去查看这几人,确保他们人人都在各自的地方历劫。” 通天道:“仅仅如此?” 元始颔首:“仅仅如此。” 又道:“只是为兄到了就发现了你搞的那些小动作,不免为之头疼了一瞬。” 通天不觉垂眸浅浅一笑,霎时仿佛春光乍泄,万物初醒。 元始静静地望去,只觉心头的某个地方又忽而柔软得近乎不可思议。 “那哥哥怎么不当场揭穿了我的胡作非为?” 通天圣人笑盈盈地挑了挑眉梢,愈发显得肆意张扬,鲜活生动。就好像一副本就已经美到极致的斑斓画卷,里面的佳人忽有一日从那画中走出,对着你盈盈一笑,蓬荜生辉。 元始的目光愈发柔和了下来,专注至极地望着他的弟弟:“我又怎么可能会去揭穿你?” 不就是想给那只灵明石猴一个机遇,令他在此努力修行罢了,算得上什么大事?哪怕是他弟弟当着他的面图谋不轨,意欲欺天罔上……他也最多只会想方设法把他给关在自己身边罢了,这样的区区小事,自是不值一提。 通天摇了摇头,微微叹了一声:“那哥哥后来怎么又和我那多宝徒儿吵了起来?” 元始不说话了。 他浅浅地拧着眉头,那眉头却是越拧越深,几乎要变成一个化不开的结。 通天静静地看去,忽而抬起手来,轻轻抚上了他兄长的眉心,那动作令面前之人陡然颤了一颤,眸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身躯紧绷着,连说话的语气都透着几分勉强克制之感:“通天……” 温热的气息喷吐在他的耳垂边上,缠绵悱恻,纠缠不清,像是漫漫长夜里彼此相拥纠缠着的每一刻,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记得对方凝视着自己的专注目光。 过于暧昧,以致于完全失却了该有的边界感。 通天轻轻地叹了一声,伸手抚着他兄长攒簇的眉心,一点一点抚平那些皱褶,语气缓缓道:“我不喜欢哥哥蹙着眉的样子,哥哥就不能对我笑上一笑吗?” 他抬起眼眸,眸光天真明快,令人分不清他在开玩笑,还是认了真。 元始的身体隐隐有些僵硬,他怔怔地望着眼前之人,下意识地松开了眉头,对着他弟弟浅浅一笑。 通天便心满意足似的,又朝着他甜甜地笑了起来。 元始只觉得心上仿佛有一块空缺了许久的地方被轻轻地填补了上去,令他忽而不再惧怕通天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等待着。 既期待,又隐隐作痛。 他们到底是怎么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的?他们真的还能……回到从前那样吗? 通天闭了闭眼,压下了心头隐隐的陌生又熟悉的情绪,重新将话题拉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上,也就是他最开始想说的话。 “哥哥不必担忧,我回头就去把多宝骂上一顿。” 当真是翅膀硬了,长本事了,都敢在他不在的时候挑衅一位圣人了!是真的不想要命了吗? 通天是真的很生气! 前有三霄姐妹,后有他多宝道人,人人都这般任性妄为,简直是一点都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他有什么把握能笃定对方不会对他下死手!要是元始当真动了手,等到他回来的时候,难道还要让他上天入地,去九幽玄冥之地找他多宝的魂魄吗?! 先不说他能不能找回来多宝的魂魄,也不提万一找回来他也要养上万万年的伤势,他们就非要……非要这般让他痛心吗? 骂!肯定要骂上一顿! 不对,一顿还不够,定要反反复复揪着他多宝的耳朵骂上好几顿! 让他立刻滚去面壁思过写检讨,再当着大家的面诚恳地反省自己的过错,向他师尊通天圣人发誓以后再也不作死了! 通天的怒火熊熊燃烧。 远在灵山之上的如来佛祖只觉周身微微一冷,又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他定了定神,掐指一算,发觉自己最近流年不易,似乎有被他师尊揪着耳朵骂的风险。 多宝:“……” 这是个什么意思呢? 总不会是他小师弟把他给卖了吧? 他思索了片刻,又忽而洒然一笑。 罢了,能被他师尊揪着痛骂也不算是一件坏事,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的师尊呢? 革命尚未成功,多宝仍需努力啊。 * 五指山下。 通天则继续对着元始道:“……到时候我必要亲自压着他来给哥哥道歉。哥哥也不必管我,好好骂一骂这个孽徒便是。” 元始静静地听着,却微微摇了摇头,牵起了通天的手:“罢了,我也没有生气。” 虽然他当时差点被气死,但那也是当时的事情了,过去的事情,又何必再去提它? 元始定定地望着通天。 他只想……惜取眼前人。 他微微垂眸,见通天面上仍然带着怒意,以及隐隐的后怕,眸光微微暗了几分,却仍然轻声同他道:“为兄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倒也不怪他同我这般对着干。” 通天抬眸望着他。 便见冰雪般肃然的天尊微微垂下首来,对着他露出一个仿佛昙花一现般浅淡的笑容:“通天,为兄只盼着你不曾生为兄的气,那就足够了。” 元始的话仿佛意有所指,又仿佛什么也没有说。 通天静静地望着他的兄长,却忽而想起了悟空同他说的话。 多宝真正激怒元始的并不是他先前所说的那一堆话,而偏偏是那一句简简单单的:“二师伯,您对弟子动手,就不怕我师尊同你再来一次封神量劫吗?” 就这么一句,便引得他兄长震怒,险些当场杀了他的弟子。 通天微微垂眸,袖中的手掌握紧成拳。 他能去责怪他的弟子吗?当年封神之事,截教门下人人皆怀血海深仇,如今看似风平浪静,不过是风雨欲来前短暂的平静罢了。待到时机一至,洪荒注定再一次风起浪涌。 至于他的兄长…… 通天抬起眼来,静静地望着眼前之人,又见那人微微俯下身来,抬起首,轻轻地替他理了理一缕调皮的发丝,温柔至极地将这缕发挑至耳后。 天尊低眸望着他,又熟练至极地哄着他:“好了,事情都过去很久了,你不必再为此在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我们总要朝前看的,不是吗?” 通天微微敛眸,轻声问道:“哥哥当真不生气吗?” 天尊望着他,宽容地一笑:“不生气。” 这一次是真的不生气。 只要通天是在意他的感受的,只要在通天的心里,他永远是最重要的那个……他就不会生气。 所以通天,我是最重要的那个吗? 第190章 渺渺沧海月明之中,碧游宫安静地伫立着。 山门外,松鼠童子勤勤恳恳地拂扫着地上的落叶,争取圣人回来时能够见到一个干干净净的碧游宫。 旁边的树杈上则坐着一个三头身的小姑娘,正在树上新奇地晃着自己的脚,正是成功化形后的白素贞。她悄悄地比较了一下她的尾巴和双脚,觉得还是尾巴更为方便和顺手,便又在下一个瞬息化为了一条细长的白蛇,慢悠悠地顺着树干游走了下来。 正好扫到这边的松鼠童子:“……” 小松鼠觉得自己整只松鼠又不好了,尤其是那条白蛇还从树上微微抬起头来,一边吐着蛇信子,一边张开血盆大口,试图对他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两步,深吸一口气:“白素贞!!” 白蛇被他这一声吓得哗啦一声摔了下来,头上金星直冒,半晌,白蛇从原地消失,眼前只剩下了一个委委屈屈地捂着自己的头的小姑娘,奶声奶气地抱怨道:“你声音好大啊,都把我吓着了。” 松鼠童子:我们到底谁吓谁啊! 小童子气鼓鼓地瞪着她看,半晌,没好气地撇过头去,又将手递到了她的面前:“还能起来吗?” 白素贞歪了歪头,望着递到她面前的手,不甚熟练地将自己刚刚化形后的手放到了松鼠童子的手心上,试着稳住自己的身体,慢慢地站了起来,成功站直了身体后,她甚是高兴地笑了起来。 松鼠童子望着她,一边摇头,一边又道:“好了,你去一边玩吧,我要继续扫地了。” 白素贞道:“我帮你扫啊。” 她说着抬起手来,念动法诀,唤来一阵舒缓的清风,霎时间,满地的杏黄落叶被清风卷起,在天际间飞舞,落下时便聚成了山尖尖似的一堆,山阶上的道路骤然干净起来。 小姑娘拍了拍手掌,兴高采烈道:“你看!很快就扫好了对吧?” 她一边笑着,又忽而甚是奇怪地“咦”了一声。 松鼠童子闻声抬头:“怎么了吗?” 小姑娘咬着自己的手指头,朝着远处的方向看了一会儿,确定并不是自己眼花之后,带着几分疑惑地开口道:“那里……怎么好像有一个人?” 松鼠童子皱起了脸,顺着她手指指的方向望去,亦远远瞧见了一个人影,他下意识化出了自己的本体,三下两下就跳上了树梢,遥遥眺望着那个身影。 在沧海之畔,人教圣人太清老子座下唯一的弟子,玄都大法师轻轻踏上了蓬莱仙岛,抬起首来,带着几分复杂的神色,望着那座缥缈无垠的宫阙上用古老神文书写的三个字——“碧游宫”。 通天师叔…… 玄都无声地叹了一声,又忽而侧过首去,望向了那只正警惕地盯着他看的小松鼠。 后者忽而汗毛倒竖,仿佛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似的,没来由地感到了一阵战栗。只是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很快就了无踪迹。松鼠童子茫然地眨了眨眼:是他的错觉吗? 他忍不住又盯着玄都看了几眼,便见那位身着苍青色道袍的青年走上前来,对蹲在树上的他拱了拱手,温声开口道:“贫道玄都,前来拜访通天师叔。” 松鼠童子下意识就想拒绝他,忽而又被一阵清风托起,下一个瞬息,小松鼠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红衣圣人抱着松鼠,抬起首来,望着远道而来的玄都大法师,眼底并无什么意外的神色,只淡淡道:“圣人并不在这里。” 玄都垂下首来,甚是恭敬地对他行了一礼,又道:“不知通天师叔何时归来,可否容玄都在碧游宫中等待他片刻。” 圣人的化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他来此地的目的。 玄都仍然低垂着首,想起他师尊太清圣人对他的嘱咐:“你拿着我的法宝,寻个理由去碧游宫一趟,看看那里有没有存在魔气,然后再去昆仑山一趟,最后再来八景宫中寻我。若无异常的话,法宝并不会生出反应,若是有异常,它自会通知于我,我即刻便到,你放心便是。” 他微微垂眸,瞥了眼他的衣袖,静静地等待着他师叔的意思。又花了片刻时间思考若是被拒绝了,他又该找什么理由说服他师叔。 半晌,红衣圣人微微颔首,却是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便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下来:“你愿意等就等,但我并不担保圣人一定会回来。” 玄都道了声谢,便跟着化身一道朝着碧游宫而去。 走至一半,又瞧见一堆落叶旁边有一个小姑娘正皱着眉头盯着他看。他下意识朝着她微微一笑,却见小姑娘回过神来,转过身去,哒哒哒地跑到了红衣圣人的身旁,熟练地牵上了他的袖子。 玄都:“……” 他无声地喟叹了一声。 一只小松鼠,一条刚刚化形不久,还不怎么通晓人世的白蛇……昔日的洪荒第一大教截教碧游宫,如今竟已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了吗?当真是,物是人非啊。 * 五指山下。 通天静静地望着他的兄长,仿佛想望入他的心底深处,仔细地看一看他兄长到底在想些什么。后者同样望着他,眸光安静,并不言语,半晌,又轻轻拉过了他的手,再自然不过地掰开了他紧握的掌心,小心翼翼地穿过了他的指缝,稳稳地同他十指相扣。 头顶似乎传来一声浅浅的,满足的喟叹声。 他极为轻微地眨了一下眼睛,到底也没有挣开他兄长的手,又在察觉到什么时,眸光微微一闪,朝着东海碧游宫的方向望了一眼。 玄都?他为什么会来碧游宫? 想来是他那位大兄的意思吧,就是不知老子这回又是发的什么疯? 通天淡淡地想着:罢了,他想来便来吧,左右这碧游宫中空空荡荡,并没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就算他想找出点什么,也不过是无济于事。他又有什么好畏惧的呢? 要是他们真的能找出些什么,那才是真真正正的,白日见鬼了。 通天闭了闭眼,将这一桩事情暂且搁置,吩咐他的化身放玄都进来,便撒手不管了。 他转而抬起眼来,朝着不远处望了一眼,便见慈航站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看天看地,看花花草草,看莺歌燕舞,不禁发出一声由衷的赞美,啊,洪荒真是美丽啊——就是不敢往他们这边看! 他不禁摇了摇头,唇边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忽而开口唤道:“慈航?” 远处的人影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朝着他们两人的方向望了一眼。 元始目光淡淡地扫去。 “嗖”的一声,慈航又干脆果断地低下了头,那是一眼也不敢多看啊! 通天低低地笑了一声,又拉了拉他兄长的袖子,仿佛哄着他似的:“哥哥?” 元始安静地望着他,同他十指相扣的手愈发用力,像是带着几分不满,又冷淡道:“慈航,过来。” 慈航安静地滚了过来,低头给他师尊和小师叔行礼问好。 坚定至极地把绝不抬头的原则贯彻到底!誓死捍卫他师尊谈恋爱的自由! 所以师尊啊,您就不要再瞪着我了,这种事情我们都不想的啊!弟子一万个支持您把小师叔拐回昆仑山去,您可以自己再努力一点吗? 这么多年了您怎么还没有拐到我们小师叔,有没有认真努力?有的时候找找自己的原因好不好?不要再瞪我了呜呜呜,我们这些做弟子的也是很难的,我也不想妨碍您谈恋爱的啊,可是小师叔他,他喊我诶?我难道还能装作没听到不理他吗? 慈航深沉地想着。 他要是敢装作没听到,到时候挨打的难道不还是他吗? 通天又拽了拽元始的袖子,半晌,天尊终于勉为其难地移开了目光,改为专注地望着他的弟弟:“怎么了吗?你怎么突然喊慈航过来?” 通天也是刚刚才想起来。 他先前只顾着同悟空交代西游的事情,却是忘记了将先前给他准备的足够他吃上一路的蟠桃交给他,见到慈航之后,他方才想起了这件事,一时难免失笑,真是,怎么连这件事都给忘记了。 想来人离别的时候总是这样,什么东西都想给他带上,什么事情都想给他交代好,结果偏偏忘了这,忘了那,等到他走出去许久,方才懊悔一声,哎呀,怎么又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 圣人微微摇头,无奈一笑,只是从袖中将乾坤袋取出,又交到了慈航手上:“劳烦师侄见到悟空时,将这东西交给他了。里面是一些他喜欢吃的蟠桃,就当做他一路上的零嘴吧。” 慈航维持着垂首的姿态,恭恭敬敬地将那个乾坤袋接了过去。 通天方才收回了视线,静静地望向了他的兄长,目不转睛,眉眼弯起,笑意盈盈的模样:“哥哥。” 元始安静地看着他。 他忽而踮起脚尖,轻轻咬了一下他哥哥的耳垂,熟练至极地哄他:“哥哥不要生气嘛,哥哥生气的样子就不好看了!生闷气容易老得快!老了的哥哥就没有现在的哥哥这么好看了!” “所以哥哥不要生我的气嘛!好不好?好不好嘛!” 终于忍不住抬了一下头的慈航道人:“……” 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师尊的面色悄无声息地泛起了桃花般的绯色。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90-200 第191章 幽冥地府中今日来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这里少有人来往,近来却不知为何热闹了许多。有一只无法无天的猴子来此大闹了一场,强行更改了自己的生死簿,又有一位红衣圣人踏足此地,要来赎回自己被扣押在此地的小弟子。 牛头马面们对此津津乐道,就着下酒菜,将这点新奇之事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遍,仍觉得颇有意思。 嘿,什么时候他们这地府有过这样热闹的景象啊。 就是不知道那只猴子什么时候才会再来他们地府一趟,听说咱们地府也在西游里面掺和了一脚呢…… 排着队从奈何桥上经过的游魂们也悄悄地竖起了耳朵,听着地府间发生的新奇之事,哪怕他们马上就要喝下孟婆汤,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也并不妨碍他们此时此刻偷偷地听上一点八卦。 忘归忘,八卦还是要听上一耳朵的。 人生在世,不就指望着那点乐趣活着吗? 哦,他已经死了。 那不重要,死就死了,死后还能见识见识传说中的地府,悄悄地听一点地府之间的乐事,连去投胎转世都觉得赚了呢。 于是一路上,又有不少的游魂们交头接耳,挤眉弄眼,窃窃私语,还有大胆的,竟同旁边的牛头马面打起了招呼。 许是因为无聊吧,旁边的牛头马面互相对视了一眼,竟当真同这些游魂们聊起了天,说说笑笑的,陪着他们走完了着人世间的最后一程。 “下辈子祝你投个好胎啊。”牛头马面们道。 游魂们对着两位鬼差拱一拱手,道声谢谢,方才闭了眼,一步迈入了六道轮回之中。从今往后,前尘皆成云烟散去,往后却是一片崭新的天地。 女娲便是在这个时候踏入幽冥地府的。 她抬起眼来,望着眼前这片阴暗晦涩的天地,一轮幽邃的月高悬于空中,照亮了忘川河畔满地的绯色花朵。 忘川河中执念难消的魂魄依旧在河水中苦苦煎熬,等待着三千年里的一个回首,一位眉目慈悲的老婆婆坐在河边,旁边煮着一锅沉浮着人世沧桑的孟婆汤。 老婆婆像是注意到了她的到来,微微抬起头来,满是沧桑感的面容上,唯有一双眼眸依旧明亮如初,锐利的像是不该出现在这副躯壳之上。 “你来了?”孟婆问。 女娲注视着孟婆,亦注视着她曾经的挚友,巫族的祖巫,后土娘娘。 她微微垂眸,朝着她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走至她的近前,微微弯腰,望着她正在煮着的那锅汤。 “这就是传说中的孟婆汤?”女娲问。 孟婆缓缓地笑着,嗓音之中似有几分嘶哑:“不过是一碗普普通通的汤罢了,称不上什么传说中的孟婆汤——娘娘要来一碗试试吗?” 女娲想了想,道:“那就试试吧?” 孟婆微微弯腰,拿起一个空白的瓷碗,当真为她舀了一碗浅碧色的汤水,舀了三分之二满,递到了她的面前。 汤水看上去并不是十分的澄澈,一眼望不到底,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沉沉浮浮,晃晃悠悠地映出了女娲微垂的面容。 她望着那碗汤,却并不急着去饮,反倒开口问道:“饮尽孟婆汤,是否真的能忘忧呢?” 孟婆道:“前尘尽忘,自然可以忘忧。只怕此汤对圣人并无用处,哪怕娘娘饮尽了它,也不过如同饮了一碗简简单单的白水罢了。” 女娲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又何必去饮它?不如干脆利落倒了它便是。” 话毕,竟真的抬起手来,将这满满的一碗汤倾倒到了忘川河中! 那在忘川河中挣扎的魂魄见了这汤,却如同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头也不回地远远躲开,生怕沾染了那汤一点半点,以致于不得不忘记心中最为执着的东西。 孟婆见状,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喝便不喝吧,怎么还往我这忘川河中倒?着实是过分了一些。” 女娲轻轻一笑:“那我就给你道个歉吧,你看如何,后土?” 她望着眼前之人。 后者同样望着她。 半晌,孟婆轻轻叹了一声,将手中的汤勺放了下去,再度抬起头时,周身的模样骤然一变。 此刻出现在女娲面前的,分明是她最为熟悉的,曾经那位挚友的样子。 千万年的光阴仿佛从未在她们两人间流逝,彼此仍然是最初的样子,可又仿佛变了许多许多,以致于时隔无数个元会,她们方才这样心平气和地望着对方,再一次地重逢。 女娲缓缓开口:“我应你的邀请而来,后土,好久不见。” 在她的肩膀之上,一只雪白的鸽子轻轻地啄着她的衣袖,又抬起首来,睁着一双纯粹无暇的红眼睛,注视着眼前的两人。 后土静静地望着她的故人,微微抬起手来,那只雪白的鸽子如有所感,扑腾着翅膀飞了过来,又落在了她的肩膀上,亲昵地贴着她。 她似乎笑了一笑,眼底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怅然:“你果然还是来了。” 女娲问:“吾友此言,可是不欢迎我的到来?” 后土莞尔一笑:“哪里能呢?我可是再欢迎你不过的。得吾友一至,我这幽冥地府之中,可谓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 女娲微微笑着:“果真如此?” 后土道:“千真万确。” 她转身就将孟婆汤的事情安排给了旁边的鬼吏,仔细地交代了他一番,便干脆利落地朝着女娲伸出手去:“久不见吾友,今朝却有幸见吾友亲至,不知后土是否有幸邀请吾友一道游览这幽冥地府?” 女娲含笑应下,道:“有何不可?” 第192章 过分,着实是过分极了! 这世上……怎么还会有和他弟弟一样过分的人呢? 元始望着面前笑意盈盈的红衣圣人,一时之间只觉得大脑似乎空白了一瞬,只听得一声又一声清晰至极的心跳声,盖过了外界所有的声响。 心脏在胸腔里跳动得那么快,那么剧烈,让他忍不住想要拦住它,生怕它就这么生生从胸膛里蹦了出来。 只是后来他想,就算真的蹦出来了也没事,正好可以把这颗心给他弟弟瞧上一瞧,好让他知晓他待他的心,万般真切,不容半分虚假。 他怎么可能会生他的气呢?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真正生他的气的。 天尊静静地看着他弟弟抱着他的手臂胡闹,眼眸闪闪发亮,像是一个迟迟到来的,久违了的春日,只觉得自己的耳垂又有点隐隐的发烫。 他垂下眼眸,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又淡淡地扫了一眼旁边的慈航。 这一次,他的弟子终于看懂了他的眼神,当机立断向着他们二人辞行,当然话还是说得很好听的:“弟子这就去为师叔送东西,顺道回西方一趟,将此地的事情告知多宝师兄,以免误了大事。” 然后就头也不回地溜了。 通天见状,不由挑了挑眉,讶异道:“跑得这么快,难不成后头有人追他吗?” 天尊静默无言,唇边却浅浅一笑。在他身后轻轻地唤他:“通天。”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硬是被他唤出一种缱绻缠绵的味道,似夜间雨疏风骤,海棠婉转低吟。 通天的后背隐隐僵硬了一瞬,忍不住开始思考是不是他也该跟着慈航一道跑了,这个情形,怎么感觉有点稍稍的不对劲呢…… 还未等他付诸行动,也不过是身体往前倾了那么一倾,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已然轻轻扣住了他的手腕,耳旁则传来元始微微含笑的声音:“你想去哪?” 通天:“……哪有?” 元始低眸望着他,对上了通天无辜的眼神,似笑非笑道:“刚刚才戏弄了为兄,现在转头就想跑……通天,你就不觉得你有那么一点过分吗?” 很过分吗?他怎么不觉得? 他只恨自己怎么没有早点跑,现在恐怕都能在十万八千里之外了。 通天望着慈航远去的身影,不免扼腕叹息,早知如今,何必当初啊。 旁边的元始却仿佛气笑了似的。 他怎么会看不出他弟弟现在都在想些什么?都死到临头了还在想东想西,真是,真是……该罚! 他手下一个用力,就将自家任性胡闹的弟弟给拽入了怀中,紧紧锢着他的腰身,不容他挣扎半分。又低眸望去,半晌之后,忽而鬼使神差地吻上了他的眉心。 圣人隐隐颤动了一下眉睫。像是夜间承受不了雨露的海棠,在风雨中摇曳,总是那般颤颤巍巍的模样。 元始低眸望着,只觉得愈发的恍惚出神,下意识地,他将怀中之人拥得更紧,身躯紧紧相贴,不容半分间隙。 唇齿启合之间,带着若有似无的叹息意味:“……通天。” 他总是拿他弟弟没有办法的,任性也好,胡闹也罢,难道他还能真的和他生气吗? 哪怕他当着他的面歪着头想什么坏主意,他竟也觉得颇为赏心悦目。 太糟糕了,元始。 他轻轻地叹了一声,真是……太糟糕了。 这么糟糕的样子,万一有一天把他弟弟给吓跑了,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不如还是把他关起来好了,只要关起来了,通天就再也跑不掉了,不是吗? 通天微微仰起头来,对上了他兄长幽邃的目光,只觉得元始又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了,他不由拽了拽他的袖子,轻轻地唤了他一声:“哥哥?” 元始回过神来。 低眸望着怀中之人,又轻轻地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靠近,又试探着,去捕捉着那熟悉的唇瓣。 通天抓着元始衣袖的手指倏地收紧。 片刻之后,又轻轻地松开。 他静静地望着面前之人,似叹息,又茫然,最终轻轻地闭上了眼。 罢了。 * 幽冥地府。 女娲与后土对坐于舟上。 她在来之前想过很多次她和故友重逢的景象,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还是互相埋怨这些年的了无音讯,只是到了才发现,两人彼此之间仍然是这样的平静。 就好像她们从来没有分开过那么长的时光,不过是昨天刚刚说了一声再见,今日便又见到了故人。 区区半日的光景罢了。 既然不过是半日,又何须怅然?不如就这么熟练地坐下来,讨一壶清茶淡酒,随意地叙上几日的闲话,且将流光抛掷,勿要贪恋年华。 女娲微微垂眸,望着后土将一盏澄碧的茶水递到了她的面前,小舟正中央的红泥小火炉暖融融地烘着,带来熟悉的暖意。她不由抬起手来,从桌上捧起了那盏清茶,轻轻地啜饮着,又抬起首来,望着忘川河缓缓地淌过,两岸的灯火通明,照彻寂静的长夜。 后土的面前亦摆着一盏茶,她并不急着去饮,反倒关切地问了一句:“你这次出来,没有被那位发现吧?” 女娲笑道:“用了好友给的法子,金蝉脱壳而去,幸而不曾被发现。” 后土微微一笑:“有用就好,我只怕没有用,反倒是害了你。” 女娲摇了摇头:“有什么害不害的?只可惜这法子维持不了多久,在三炷香燃尽之前,我还是要回去的。” 后土道:“如此说来,我们还要好好珍惜这段难得的时光?” 女娲无奈,嗔怪道:“都知道我出来一趟麻烦了,还尽说些无用之话,后土,这可不像是你了。” 后土却道:“有用,无用,难道不都在我们两人一念之间吗?只要我的心觉得这话有用,哪怕旁人说这些话无用,那也是旁人的看法,与我等又有何干?” 女娲道:“这便又是无用之话了。” 后土道:“吾友当真这般觉得?” 女娲又道:“不过听着还是挺有意思的。” 后土莞尔一笑,叹道:“风希……” 女娲看她一眼:“现在就肯喊我的名字了?之前还故意拿你的善尸孟婆来应付我,一口一个‘娘娘’的,让我的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跳个不停,好生着慌啊。” 她说着,拿帕子捂着心口,幽幽地叹了一声。 后土瞧着她,唇边的笑意又清晰了几分:“果真是慌了?” 女娲嗔怒道:“可不是吗?” 后土笑道:“可要我帮你看上一看,也好查查是个什么毛病?” 女娲睨她一眼,笑吟吟道:“哪里来的浪荡子,这样的话也好浑说?也不见上一个敢这么胡说的,如今是个什么下场?” 后土摇了摇头,连连摆手,笑叹道:“好了好了,不同你胡闹了,再这么胡闹下去,恐怕我们这一天都说不了什么正事了。” 女娲收敛了神色,正襟危坐,静静地望着面前的故人,轻轻地叹了一声:“后土,你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打算呢?” 什么打算啊…… 后土望着她久久未见的故人,微微垂眸,目光之中却又映入了那片战火纷飞的战场,巫族也好,妖族也罢,他们人人都在那场量劫之中死伤惨重,回首望去,竟无一人可称赢家。 她又有什么打算呢?归根到底,不过是她始终不甘心罢了。 后土浅浅地笑着,却问:“风希,你恨吗?” 她抬起眼来,眸光烈烈如火。 一眼望去,竟仿佛要被那眸中炽烈的情绪生生灼烧。 女娲望入那双眼中,神色微微恍惚了一瞬,如此没头没脑的一句,却令她同样回想起了昔日的景象。 那么多的人在她眼前死去,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到了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望着身边那些苟延残喘活下来的妖族残部,以及早早被他们转移走的老弱病残。 当她茫然地握着一个即将死去的妖族的手,望着他的生命之火缓缓熄灭,再也不会亮起的那一刻,她在想些什么呢? 是恨?还是彻骨的疲惫? 她该恨谁,又该如何支撑下来,给妖族留下一个属于他们的未来? 女娲闭了闭眼,轻轻叹着回答道:“自然是恨的。” “可是后土,”她眸光冷冽,像是穿透了云层落下的清冷月华,“那是整个洪荒的主宰。你真的想好了,要走上这样一条路吗?你可知一旦做出了这个决定,往后便再也不能回头,要么一战功成,要么万劫不复,再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后土望着她,浅浅一笑:“我确定。” 女娲问:“哪怕是万劫不复?” 后土道:“即便是万劫不复。” 女娲闭了眼,抬首,幽冥地府上空惨白的月光照亮了忘川河,底下的游魂仍然在河水中挣扎,明明只要它们肯放弃它们心上的执念,将那碗孟婆汤饮尽,它们便可彻彻底底得到超脱,再也不必沉沦在这河水之中。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偏偏还要这般执迷不悟,兀自挣扎? 后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亦垂眸望着她们面前的这条忘川河。 她微微弯下身,朝着那河水伸出手去,冰凉的河水倒映着天上惨白的月,又被她伸手轻轻拨动,以致于那河水倏地破碎开来,连带着那一个完整的惨白月亮也破碎了开来,波光粼粼的,泛着剔透冰冷的光芒。 后土缓缓道:“……有的时候,我总觉得我也是在忘川河中挣扎的一个游魂,它们在河水中挣扎,我在河岸上挣扎,彼此都不肯忘记了彼此心头的执念。明明只要忘掉就可以了,只要肯忘掉,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再能让我们为难的东西。” “不是这个世界不能放过我们,而是我们自己不能放过自己。”她轻轻地叹着,沉默了半晌,又道:“我与这些游魂,原来并无什么区别。” 女娲垂首,望着那永无止境地流淌着的河水,也望着她身边的故友:“后土……” 她的友人却对着她莞尔一笑,那笑容轻松极了:“正好,我们要是现在打算反抗天命的话,还能顺便搭一搭那位通天道友的顺班车呢。” 后土道:“我从看到通天道友的那一刻就知道,他的眼底,同样燃烧着始终不曾熄灭的不甘。” 第193章 兜率宫中。 炼丹炉下方的紫火不曾熄灭,丹炉之中渐渐有烟霞之色氤氲而生,隐约能够闻到异香阵阵扑鼻而来。 老子坐在蒲团上,微微闭着眼睛,仿佛在闭目养神,神识却已然神游了万里之遥,在洪荒各处走了一个来回。 半晌,他轻轻一叹,睁开眼来,目光落在面前的丹炉上,口中念念有词,打几个法诀,又一掌拍向那丹炉,霎时间,几枚金光闪闪的丹药从丹炉中升起,伴着袅袅烟霞,香气冲天。 他伸手将那几枚丹药收了,一一塞入了葫芦之中,拿软木塞塞好,放到了一旁的架子上,方才有闲心思考起先前的事情来。 很显然,老子这一圈神游下来,并没有发现什么同魔祖有关的东西,整个洪荒干干净净的,丝毫没有被魔气侵染的迹象,就好像魔祖罗睺从紫霄宫脱身之后,就凭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但这可能吗? 由无尽恶念化身而成的魔祖,生来就是要颠覆这个世界的秩序,祂又怎么可能会这么安安静静的,什么事情都不做? 除非,比起眼下的兴风作浪,为祸洪荒,祂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以致于祂选择蛰伏下来,静静地等待时机。 老子眸光微深。 那又该是一件怎样的事情?值得祂安静了这么久,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发出。 几百年过去了,不仅仅是他,连天道也不曾发现祂的踪影,这当真是祂一个人可以办到的事情吗?祂的身边……又有谁在帮助祂隐瞒祂的行踪? 老子反复地思考着这几个问题,终于忍不住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唉……” 真让他头疼啊。 他两个弟弟的问题还没有解决,西游又迫在眉睫,偏偏又摊上了这么一件事……烦!真是烦死了! 对了,说起西游…… 老子抽空往人间瞥了一眼,先是瞧见了唐僧师徒一行人的身影,不禁满意地摸了摸下巴,又顺手找了找他两个弟弟如今的方位,想看一看他们两个都在干些什么—— 一眼就看见了他两个弟弟在谈情说爱啊! 老子:“……” 不是,为什么为兄在头疼魔祖的问题,你们两个却背着我悄悄地游山玩水谈恋爱啊?你们不觉得你们的画风有那么点点的不对劲吗?合着只有我一个人苦大仇深,你们两个就这么逍遥自在去了吗?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幽怨。 元始似有所感,微微抬起首来,勉为其难地放开了怀中之人,又将人往怀里一藏,转而分外冷淡地扫了他一眼。 “呵。” 下一个瞬息,他的神识就被他仲弟无情地打了回来,那是一点都没有留手啊! 老子:“。” 就很气。 很气,但是拿他丝毫没有办法。 老子悻悻然地收回了神识,只好转身去看他的弟子玄都那边的动静。 碧游宫乃是他三弟通天的道场,这孩子打小就叛逆,还有和天道对着干的累累前科,自然是要仔细地查一查他是不是又犯病了的。 虽然他们师尊鸿钧道祖将他们弟弟给放了回来,大概是没有从他身上查出什么。但是,也许是出于作为长兄的冥冥之中的直觉,他总觉得他弟弟身上仍然藏着一些秘密。 既然如此,查查查! 至于他仲弟元始,本来老子是对他很放心的,但是他最近的表现同样让长兄觉得他病得不轻——就差动手把他们可怜可爱的三弟给亲手关起来了。 那是恨不得他们弟弟眼里只有他元始一个人,眼里看的是他,心里想的是他,爱的是他,恨的也是他,总之心心念念就只有他一个人。 对于这种行为,老子只有一句话想说:“干得漂亮!” 哦,不对,是“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们弟弟?” 执念过深,恐生心魔。 若是当真生出了心魔,或许亦会吸引那位魔祖罗睺的到来。 话不多说,查查查! 老子对他这两位弟弟可谓是忧心忡忡啊,什么都查不出来还好,要是真的查出了什么……洪荒恐怕又是一阵腥风血雨了。 对了,他还要找个机会回八景宫一趟,然后再往西方灵山探查一二,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魔祖的身影。 只要罗睺尚在洪荒之中,就绝对不会找不到他的踪影。 * 另一边。 元始微微垂首,压下了眸底的一点冷意。他收到了昆仑山上白鹤童子给他发来的讯息,先是答应了下来,接着又浅浅地蹙了一下眉头,心道:老子这又是发的什么疯? 派玄都来昆仑山? 闲的没事干? 真要是这么闲,不如好好考虑一下他心心念念的西游量劫该怎么办,而不是突然跑过来……打扰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 天尊顿了一顿,下意识低眸望向了怀中安安静静的弟弟。却见通天微微垂着眉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情中隐隐透着几分茫然的神色。艳色的唇微张,犹带几分氤氲水色,呼吸声也比起之前急促了几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圣人那潋滟着水色的唇上,一息,两息,一遍遍尝试着控制自己逾矩的举动,偏偏又在心底挫败般地承认那个事实,他从来都无法在他弟弟面前控制住自己。 是失控的,混乱的,颠倒的。 是疯狂的,强硬的,充满控制欲的…… 如此糟糕的自己。 元始闭了闭眼,冷淡的眉睫微微垂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之中,眉头又隐隐地拧了起来。 却又有一只手轻轻抚上了他的眉心,动作轻柔,像是生怕惊动了他似的,缓缓替他抚平眉间的褶皱,语气也温和极了,比拂过三月杨柳的春风更为舒缓几分:“哥哥这又是怎么了?” 仿佛又歪了歪头,笑意盈盈的样子:“怎么又莫名其妙地生了气?这回又是谁惹的你?” 元始:“……” 他又控制不住地睁开了眼,怔怔地望着眼前之人。 通天抬起眼来,正迎着他的目光,眸光清浅,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昆仑山山涧处的那条小溪,浅浅的日光落在溪水之中,波光粼粼地闪着银辉,又有几尾金色的锦鲤跃出了水面,刹那间溅起了晶莹的水花。 那一幕曾经在他的记忆里停留了许久许久。 却并非因为那一幕十分好看,而是在那个瞬息,是通天站在那条溪水旁边,低下头去,逗着那些游来游去的鱼儿玩耍。 于是他清晰地记住了那一刻,也记住了自己心跳骤然加速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心动。 元始又闭了闭眼,半晌,又轻轻捉住了他弟弟的手腕,温柔至极地将他带入怀中,近乎虔诚地落下一个吻。不沾染任何的情欲,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纯粹无瑕的一个吻。 通天还未反应过来,又被那个吻所淹没,就像是一尾沉溺在深海之中的游鱼。 他的呼吸又急促了起来,下意识地去抓他兄长的袖子,在这个吻的间隙之中,低低的,断断续续地唤他的名字:“元,始。” 元始轻轻地回应着他,又道:“通天,看着我。” 一直,一直看着我。 通天茫然地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抬眸望向了他,正好对上了元始的眼眸。 他仿佛又陷入了那双眼眸之中,思绪微微停滞,心却浮在了半空之中,飘飘荡荡的,寻不到一个着落的地方。 他们本来不该这样下去的,这是一个错误,一个本该被早早纠正的错误,就好像一个找错了方向的过路人,偏偏要朝着那个荒谬的方向继续走下去,他只会越走越远,离他本来的目的地越来越偏,走到最后,只会拔剑四顾心茫然。 这是和他的预想之中截然不同,南辕北辙的一条路。 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导致一个连他也无法想象的结果。 通天下意识想要偏开自己的脸,强行停下这个看上去无穷无尽,永无止息的吻,却被那人提前发现了自己的打算。 天尊仿佛叹息了一声,却什么也没有说,没有生气,也没有责怪,只是更加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又很快放轻了力道,像是生怕弄疼了他,转而坚定不移地将他拥入怀中,不容他有片刻的逃离。 “留在我的身边,好不好?” 元始轻轻地问他:“通天,永远留在我的身边,不要再离开了,好不好?” 他该如何去回答这个问题呢? 通天仰起首来,静静地看着他的兄长。 难道元始会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他的兄长明明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懂,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看出他内心最为真实的想法,他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答案?可是元始,为什么此时此刻,你宁可同我一道自欺欺人,也不愿意去直面这个命中注定的结局呢? 并不是我答应了你,说我再也不会离开,我就会真的不会离开。 ——而是你我曾经的选择,决定了你我此刻的选择。 但是鬼使神差的,鬼使神差的。 他微微张口道:“好。” 圣人微微垂下了眼眸,近乎叹息般地回答了他:“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再也不会离开。” 元始终于心满意足。 他心满意足地低下头来拥抱着他的弟弟,哪怕仅仅是一刻,也仿佛永恒。 第194章 陆压匆匆回到了灵山。 多宝端坐在莲花座上,似有所感,朝着他的方向远远望去一眼,眼底浮现出几分若有所思的神色。 底下的佛陀们抬起首来,顺着佛祖的目光看去,又复而低下了头。 唯有一位佛陀上前一步,轻声问道:“世尊……” 多宝含笑:“无碍,小事罢了。” 那位佛陀点了点头,合十双掌颂了一声佛号,又问:“那金蝉子……” 多宝朝着东土的方向望去,便见那陈玄奘师徒四人携着白龙马,正跋山涉水一步步朝着西方灵山而来,便微微颔首道:“是时候了,他一路上该遇上的劫数,也该一一安排上了。” 佛陀微笑应下,转身去通知东方天庭的那位玉帝。 多宝微微阖眸,习惯性地将诸般事宜在心中盘算过一遍,确定没有疏漏后方才站起身来,挥一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 他独自一人立于梵音袅袅,云雾缭绕的高台上,身旁的莲花座花瓣层层叠叠,显得格外的威严庄重。 但他不曾多看此间的景致一眼,只将自己的善尸释迦摩尼佛留在此地,自己则缓步朝着陆压的住所行去。 也是时候看一看这位大日如来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多宝心想。 陆压一回到自己的屋内,将小狐狸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云榻上,就匆匆忙忙地翻找起了丹药。 他先是给她喂了一颗保命用的珍贵丹药,那丹药入口即化,倒是不用担心她吃不下去,只是他仍然仔细地盯着她将丹药含在嘴里吞了下去,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好险,幸好还是赶上了。 放下心来的陆压这才有心思研究起了小狐狸的状况,这一研究他又不禁皱起了眉头。 她身上怎么有一道封印? 何时所下,何人所下,又是……为何而下? 陆压沉默着,微微出神地望着安安静静躺在云榻上的小狐狸,她蜷缩成一团,看上去虚弱极了,唯一的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盖在身上,徒劳无益地保护着自己的安危。 身为九尾狐一族,却只有一条尾巴,这无疑说明了这只小狐狸的孱弱无害,以至于他可以放心大胆地把她留在身边——左右她也伤害不了谁。 他当真没有怀疑过她的来历吗?他布下陷阱,本是为了抓出幕后之人,偏偏只抓到了一只弱小的小狐狸。 他难道就不曾怀疑过这只小狐狸是故意出现在他身边,被派来刺探他秘密的吗? 可是。 陆压心想:谁家好人上来就咬他一口啊!养了这么久了,还是喜欢动不动伸手挠他一下,换做旁人早就把这小狐狸给丢了好吧! 也就是他了。 又好心,又无聊,索性将这只小狐狸给养了下来,一边等着那个幕后之人出现,一边又随手逗逗小狐狸玩。 至于被抓的那几道斑斑血痕……算了,是他自己手贱,不能怪小狐狸的。 陆压默默地找了理由给小狐狸开脱,方才垂下首来,一手托腮,一边对着小狐狸唉声叹气。 他将另一只手放在她的额头之上,望着那封印隐隐显露出一点轮廓,散发着星星点点的光芒,仿佛想伸手去碰触那封印,却又隐隐犹豫了起来。 不行,这封印之强,分明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从侧面也可见出布置封印之人的修为之强。 可是这世间又有几人的修为能够完完全全地超过他,以至于他还未动手,便生出了“不可匹敌”之感? 这般修为…… 陆压神色深沉,默默地仰起首来,朝着天空望去。 头顶仿佛浮现出了六个高大的身影,哦,加上那位鸿钧道祖的话,大概是七个高大的身影…… 他可能大概也许知道是谁布置的封印了?就是说……为什么突然会有圣人盯上了他啊?他除了封神以外,最近也没有犯什么事啊? 说起来,这只小狐狸,是九尾狐一族的小狐狸…… 这么说来……这么说来…… “大日如来佛。” 陆压一个激灵,猛地从云榻边上弹起身来,条件反射朝着屋外望去。 在距离他布置的阵法的一线之隔的地方,多宝道人衣袂飘飘,身着一袭杏色道袍,负手站在屋外,唇边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他微微垂下首来,仿佛在观察着陆压亲手布置的阵法,眉头微微挑起,就像是从那阵法之上看出了什么似的,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神色。 不知为何,陆压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听说那位通天圣人阵法无双,而他的大弟子多宝道人曾在界牌关下,亲自代他师尊布下诛仙剑阵。 作为曾经远远旁观过诛仙剑阵,为那阵法的声势所惊,又亲眼见证过四圣不顾脸皮联起手来共同破阵的围观群众之一,陆压道人突然感觉自己压力很大。 他定了定神,干脆利落直接撤掉了阵法,防止自己连底裤都被人看得干干净净,又赶忙将云榻上的帘子放了下来,将小狐狸遮掩在其中,隐隐绰绰,若隐若现,隐约能够瞧见一只毛茸茸的,雪白的小东西。 要看就看! 反正灵山上又没说不允许养宠物! 至于她九尾狐一族的跟脚……陆压想了想,到底是伸手替她轻轻掩盖了下去。 令他稍微升起了一点好感的是,在这个过程之中,多宝始终不曾踏入屋内半步,也没有冒昧地探出神识来窥探一二。 虽然他要是真的将神识探了进来,他也未必能够发现,但不得不说,这种行为举止堪称十分礼貌了。 陆压想。 要是多宝能够不要这么突然出现在他的屋外,狠狠地吓了他一跳,那就更好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起身迎了出去,邀请那位多宝道人进来。 多宝含笑望着他,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似的,又轻声解释了一句:“昔日在碧游宫时,师尊收徒时不拘男女,一概平等视之,导致他门下亲传里有三个都是女孩子,独我一人为男子。” “而在此之外,碧游宫中又多女仙。女孩子多了,总不好随便进旁人的屋子,需得以礼待之。除此之外,又非人人都喜欢旁人不经允许就踏入屋中,导致后来大家都习惯性地等在外面了,唯有至亲至近之人,方可二话不说入内。” 陆压微微点头,表示他明白了多宝的意思,又见那位多宝道人朝他浅浅一笑,端的是温和亲切,谦逊有礼。 一点都看不出昔日在诛仙阵前杀伐果决的模样呢! 陆压定定地看着他,心道:也不像是之前要给那只孔雀开膛破肚时满身杀伐的样子。 是特地摆出这副样子给他看,好降低他的警惕心?还是说,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罢了,那不重要。 左右他身上也没有能够吸引这位多宝道人的东西。他又有什么好怕的? 一旁的多宝笑意盈盈:那可未必。 他对这位大日如来佛可是很好奇的呢。 当然,这就不必对他本人说了。 他望着面前的陆压道人,笑容丝毫不变,只随着他的脚步踏入屋内,目光轻轻一转,便将屋内的摆设尽收眼底,旋即目不斜视,跟他一道往前走去。 但见陆压习惯性地走到了云榻边上,掀起帘子,垂眸望了一眼吃了丹药后昏昏沉沉地睡去的小狐狸,又轻轻地叹了一声。 多宝站在他的身后,似有所感,淡淡一笑:“大日如来佛可是为了这只小狐狸,才提前匆匆赶回灵山的?” 陆压抬首,一本正经地回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我遇到了她,这便是她命不该绝,我愿意伸手将她救上一救,不求她有朝一日回报于我,但愿她以后依旧能记得这份善心,往后也将善心赠予更多的人。” 多宝微微颔首,含笑道:“可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的吗?” 陆压摇了摇头:“并无。” 又道:“若是有需要世尊出手之处,我定会不厌其烦来劳烦世尊,还望世尊莫要嫌我。” 多宝失笑:“怎会?” 他垂眸,目光在那只毛发雪白,看似普普通通的小狐狸身上停留了几息,并未伸出手去碰她,只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白玉瓶,将之交到了陆压的手上。 “我观这只小狐狸身上并无什么伤势,反而是神魂处颇有几分不稳,此瓶中有几枚丹药,可助她稳固神魂,温养灵台,你若是信我,便可将之喂给她吃。”多宝道。 陆压垂首将那丹药接过,下意识地又看了几眼多宝。 仅仅是一个照面,他就看出了小狐狸的问题,这样的修为……怎么感觉比之前在诛仙阵前还要强了。 这位多宝道人,不仅修道是一把好手,参禅看上去也很是不错啊。 陆压若有所思。 难不成,这竟是一个佛道双修的精妙人物? 他摇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思绪都甩了出去,将那白玉瓶中的丹药倒出了一枚,轻轻闻了闻味道,只觉清香扑鼻,想了想,便干脆利落地给小狐狸喂了下去。 左右,多宝也没必要在这种地方骗他。 他喂下了药,眼瞧着小狐狸的神色仿佛恢复了一点,不像是先前那么灰暗了,方才转过身来,又对着多宝道了一声谢。 多宝微微含着几分笑,并未多言,只是静静地瞧着面前的陆压道人。 熟悉,果真熟悉。 眼前之人,当真不是他某位故人吗? * 与此同时,八景宫中。 云遮雾绕,仙气缈缈。 一方方药田郁郁葱茏地生长着,周围还布置着加固了无数倍的防护阵法,负责种植的童子们勤勤恳恳地呵护着药田中的幼苗,来来往往脚步匆匆。 在他们的照顾之下,药田中的草药生长得越发得好,想来不久就要彻底成熟了。 时隔许久,又回到了自己的道场之中的老子一边慢慢地踱步,一边望着周围的景象,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才是正常的八景宫啊! 没有了他那两个惹是生非,天天祸害他药田的弟弟,八景宫的天都更蓝了,水都更清了,周围飘来飘去的白云都显得可爱了起来。他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摊上这么两个弟弟,要是能回到当初,他一定要按住自己和他俩结义的手! 圣人暗暗地发誓。 努力地发誓! 脸上的笑容还未消失。 突然间! 莲花池中有童子惊呼了一声,引得太清圣人不由停驻了脚步,皱着眉头望去。 周围的童子也不禁抬起首来,朝着他的方向望去,七嘴八舌地问他:“发生了什么?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那童儿结结巴巴地,半天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不好啦,莲花,莲花它成精了!” 抬首望去,天花乱坠,地涌金莲的异象之中,罗睺微微睁开了眼。 第195章 “莲花成精?”元始复述了一遍,眉头浅浅地蹙了一下,“你是说那朵功德金莲成功化形了吗?” “如今的洪荒灵气远不如以前,这朵功德金莲从前没有化形,如今却顺利化形了,倒真是颇为奇怪。”老子道。 “不过先前也有童子说这朵功德金莲似乎生出了灵智,也许它历经几番波折,有了一番奇遇,机缘巧合之下化形成功,也未尝不可能。而且,就算别的地方灵气匮乏,我这八景宫中的灵气却是不缺的。” 毕竟也是圣人道场,自有圣人的庇佑。 元始听着老子的话,拧着的眉头依旧没有松开。他下意识地转过身来,望向了一旁的通天,却见圣人在低头逗着一只不知道哪里来的三花猫玩。 那猫儿在他脚边打转,一声叫得比一声婉转,一张小脸欢快地埋在他掌心里蹭着小鱼干吃。 红衣圣人就这样懒懒散散地低头喂着猫,时不时地抬手揉一把小猫的脑袋。那只猫儿也不怕他,照旧欢快地咬着小鱼干,时不时仰起头来,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眸望着他。 仿佛察觉到了元始的目光,通天微微抬起首来,对着他轻轻一笑。 片刻之后,他十分顺手地把那只吃完小鱼干的三花猫给抱了起来,当场就从路过喂猫的好心人转变成了绑架猫猫的猫贩子! 三花猫茫然至极地晃动着自己的爪子,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仰头对着面前的通天圣人喵喵喵地叫了几声,仿佛在问“你在做什么?” 通天笑盈盈地看着它,语气温和道:“带你换个地方住,如何?” 三花猫迷茫地应了一声:“喵呜?” 通天颔首,轻笑着揉了揉它的头:“那么就这么说定了。” 三花猫:“喵喵喵??” 元始:“……” 天尊忘记了之前同老子说的关于功德金莲的事情,只顾着盯着他弟弟看,眉心浅浅地蹙着,试图为那只被绑架的猫猫发声(?):“你要带它回去?可是它这么小一只猫出现在这里,旁边未必没有别的亲人。” 通天圣人大手一挥,豪情万丈:“那就干脆都带回去!” 元始:“……??”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弟弟看,深吸一口气:“通天……” 通天把试图挣扎的三花猫抱在怀里,无辜地朝着他兄长眨了眨眼:“哥哥不觉得它很可爱吗?” 是这样的通天,我觉得你比那只猫可爱多了。 所以为兄是真的不能理解你为什么偏偏会喜欢这些毛茸茸的东西啊! 天尊沉默着,与他的弟弟对视了一眼,片刻之后,他弟弟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元始:“……” 天尊又叹了一声,无可奈何道:“罢了,你喜欢就好。” 通天弯了弯眼眸,唇边的笑意分外纯粹。 元始静静地望去,目光下意识地又柔和了下来。 心道:算了,通天本来就是这样的,要是不这样的话,那就不是通天了。 至于那只三花猫…… 天尊微微垂首,盯着通天怀里的猫定定地看了几息,直令三花猫觉得忽有一阵寒气迎面扑来,吓得它整只猫动也不敢动上一下,安安静静地趴在通天的怀里,半晌,才敢小心翼翼地“喵”了一声。 通天低头看了看猫,安抚地揉了揉它的小脑袋,又抬头望了望他的兄长。 只见元始眉目淡淡,平静道:“你想带就带回去吧,也将周围的猫都找上一找,有它熟悉的也一并带走好了,也省得它们彼此分离。” 要是带回昆仑山养的话,到时候就给它们单独找个地方住吧,然后安排个小童子专门照顾它们,通天想去逗猫了,就让他去那里看猫好了。 元始在心底盘算着,目光落在他弟弟身上,眸光又隐隐地深邃了几分。 就是不知道……通天什么时候才肯同他回昆仑山呢? 昆仑。 元始在心底轻轻念着这两个字,眸光忽而冰凉若水。 他望着他的弟弟,眼眸微微闪动,终于又想起了他和老子刚刚交谈时所说的事情(老子:我就呵呵了),他定定地看了通天一会儿,缓缓开口道:“通天。” 圣人抬首看他。 元始道:“你养在八景宫中的那朵功德金莲,前不久刚刚顺利化形了。” 通天仿佛怔了一怔,半晌,方才从记忆里回想起许久之前的事情。他垂落了眉睫,浅浅一笑:“化形了吗?倒也是这朵功德金莲自己的造化了。” “正好,”通天道,“我温养龟灵的魂魄也有一段时间了,到时候就同这朵功德金莲讨要一朵莲花,为龟灵重塑一具肉身吧。大兄欠我的九转金丹也该一并给我了。” “不过说起重塑肉身之法,是不是还是风希师妹比较擅长,要不要顺便去请她帮个忙?”通天琢磨着,又对着元始浅浅一笑,“哥哥觉得呢?” 元始静静地看着他,垂下眼眸,又走上前去,轻轻握住了他紧握的手掌,动作小心翼翼的,仿佛在无声地安抚着他的情绪。 尽管通天此刻什么都没有想。 非要说他想了什么,大概也不过是一句“终于等到了”吧。 是了,红衣圣人垂下首来,无声地喟叹了一声:他终于等到了。 元始道:“倒也不必去麻烦她了,为兄替你想想办法,我们一道出手,总能给龟灵塑造一个完美的躯壳来承载她的魂魄的。” 通天想了想,又道:“这具躯壳倒也不必太过强大,龟灵如今的魂魄还很脆弱,脆弱的魂魄难以驾驭一个强大的身躯,总得要适合她的才好。大不了以后再想办法给她再换上一具身躯。” 元始轻轻点了点头,握紧了他的手:“好。”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达成。 * 八景宫中。 老子对着面前仰起首看他的三头身小娃娃默默地陷入了沉思。 功德金莲成精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天道允许的吗,道祖允许的吗,他弟弟上清通天对此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这事情就很奇怪啊! 罗睺慢悠悠地转着眼珠子,却是丝毫没有畏惧,好奇地抬起首来直视着面前的太清圣人,端的是一副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模样,十分符合他如今的身份——一朵刚刚才化形不久的小莲花。 这就是三清之首太清圣人?鸿钧那个老不死的大徒弟,他家小通天的大兄? 看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啊?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神仙罢了,最多修为强了一些,有他在,也是不足为惧的。 罗睺漫不经心地想着,明面上却仍然扮着一副乖巧可爱的样子,朝着老子萌萌哒地眨着眼睛。 看我可爱不? 是不是特别单纯无害? 一点都看不出我魔祖的身份吧呵呵呵呵。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他很是自信,丝毫不担心老子会看穿他的本相。 事实也确实如此,即使他一直在老子面前转悠,对方也始终没有发现他的问题,只是一直维持着皱眉深思的模样,定定地打量着他,眼神瞧上去分外幽邃。 罗睺渐渐感到有些无聊了。 当然,他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只微微歪着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以及世人大多喜欢的乖巧模样,轻轻拉了拉老子的袖子:“请问您……您是我的主人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悄悄地呕吐了一声,为自己的不要脸行径点了个赞。 太恶心了。 太造作了。 不过……应该是有些用处的吧? 罗睺睁着眼,望着老子为他的动作所吸引,微微垂下首来打量着他,又轻轻抬起手,放到了他的头上。 魔祖努力克制着自己条件反射就要动手的心,微微仰起首来看他,保证着最为标准的45角甜蜜微笑,本以为老子会说一些人话,比如安抚安抚他的情绪之类的。 却听老子道:“刚刚才化形的功德金莲,如果直接抹除掉他的意识,大概也费不了多少力气吧。” 罗睺:“……???” 我擦! 他震惊地抬起眼来,望着面前垂首望着他,面上无悲无喜的太清圣人。后者静静地望着他,眼底渐渐浮现出一种森然的冷意。 老子淡淡地想着。 他确实看不出这功德金莲身上的问题,却在冥冥之中总感觉有些不对。既然如此,不如就干脆抹了他的意识,无论他是不是有问题,抹了意识之后,那不就是彻底没有问题了吗? 解决问题嘛,有的时候确实不需要什么道德观念的,不是吗? 要是这功德金莲真的没有问题,纯粹是他自己多心了—— 老子叹了一声,诚心诚意地道歉道:“那就是贫道做错了吧。” 什么后悔? 什么愧疚? 那都是什么东西?不存在的! 他这辈子最多对当年在封神里坑了他弟弟通天这件事有着微弱的歉意,其余的时候从来不爱内耗。 与其指责自己,不如甩锅别人! 所以,既然想不通这朵功德金莲上到底存在什么问题,就把造成这个问题的人给解决了吧。 老子微微点了点头,便对着面前的功德金莲轻轻一叹:“要怪,就怪你生的不是时候吧。” 罗睺:“???” 啥玩意啊!你都在脑子里想了一堆什么东西啊?为什么突然就要对我这么一朵柔弱可怜的小莲花动手了啊? 还上来就是下死手! 不是我说,哥们你难道看出我是魔祖了吗? 罗睺转念一想。 不对,要是他真的看出来了,反而不会这么轻举妄动,应该是会先稳住他,然后找机会通知鸿钧才对! 所以你明明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为什么就突然要对本座动手啊!你这样,你这样让本座怎么保住自己的身份啊! 以上的思绪也不过是在千万分之一个瞬息里闪过。 落在老子的眼里,不过是那朵功德金莲化形而生的小娃娃震惊地抬起眼来看他,眼底的迷茫还未散尽,他便已然一掌拍了下去,欲要粉碎他的灵智。 太清圣人的眼底带着浅浅的叹息。 世间生灵孕育不易,像十二品功德金莲这样品级的灵宝欲要诞生灵智,乃至于顺利化形,更是不易中的不易。 要抹去这样一个生灵的灵智,确实令他觉得有几分可惜——却也不过是几分可惜。 他从不怀疑自己的直觉。 也懒得去赌什么可能。 遇到问题,直接解决了便是。 当初他的弟弟要是能像他这样狠心,也不至于在封神里被他坑到这个地步。只可惜通天还是不懂,在量劫之中,对敌人有半分的仁慈,便是对自己莫大的残忍。 可惜。 到底是可惜了。 老子想着他那位天真可爱,仰起首来乖乖地喊他大兄的弟弟,眸底那份叹息又深了几分,只是这丝毫不能阻止他的动作。 一掌下去,那朵功德金莲化形而成的小娃娃便睁着那一双迷茫的眼睛,带着万分的茫然与不解,无声地倒在了地上。 第196章 略显沉闷的一声响。 太清圣人望着那三头身的小娃娃茫然地倒了下去,方才缓缓地收回了手,眉眼微阖,面上带着浅浅的叹息之色。 这世上之事,总不是桩桩件件都能合人心意的,偶尔遇上这样不得已为之的时候,也是在所难免的。就是可惜了…… 嗯? 老子这一句可惜还未出口,忽而觉得有些不对。他猛得抬起头来,但见天穹上流光一道,金色的影子一闪而过,马不停蹄地朝着八景宫外溜去! 再往地上一看,原先功德金莲所化之灵化为点点的金光,缓缓地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老子见状,哪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功德金莲竟是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舍了一副躯壳,硬生生从他手上逃走了! 这可真是…… 那也要他逃得掉啊。 太清圣人又叹了一声,下一瞬,便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在疯狂开动脑筋跑路的罗睺已经在心底破口大骂了。 他就知道,能够在当初封神之战中干出联合两个外人一道围攻自家弟弟之事的人怎么会是一个善茬?果不其然,话还没说两句呢,就要动手抹消他的灵智了。 这些外表看上去仙风道骨的神仙们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就和那个该死的鸿钧一样! 呵,没想到他也犯了轻敌的毛病。 不过,要不是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区区一个太清圣人,倒也不至于被他放在眼里。然而话又说回来了,他并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此时此刻肯定不能转头和太清老子打上一场。 那就只好——继续跑了。 啊啊啊啊啊好憋屈啊。 罗睺在心底狠狠地想着:为什么他化形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还是逃跑啊? 当初做魔祖的时候是鸿钧追着他打,现在做功德金莲了是太清老子追着他打,他不是已经换了一个身份了吗?怎么还是在逃跑啊!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上清通天他人呢? 死哪里去了? 他喵的你再不过来捞本座,本座就要凉了啊! 罗睺定了定神,努力凭借两人之间的契约判断了一下通天的方位,一个转身,猛得撞上了八景宫上空升起的结界,下一瞬,他径直从结界中穿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跑了。 呵呵呵呵没想到吧,所有先天灵宝们学的第一门课程就是如何努力地逃跑,想方设法避开那些妄图收服它们的神仙修士们,直到找到它们自己选定的宿主。 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抓住我了吧?不会吧不会吧? 区区一位圣人…… 我擦。 罗睺猛得一个急刹车,望着对面持着拂尘一柄,和蔼可亲望着他的圣人善尸太上老君,猛得抽了抽嘴角,迅速果断地换了个方向,继续头也不回地逃跑。 小通天—— 小通天你人呢?快来救救本座啊!本座还是个刚刚化形没几天的孩子啊QAQ! 虽然我不是人,但你哥是真的狗啊! 远远的,老子遥遥望着十二品功德金莲逃跑的身影,面上隐隐露出了几分若有所思的神色:这个方向……是在往西方去吗?是想跑回去找接引和准提? 还是说,是去找他家弟弟的呢? 有点意思。老子想。 让他来看看好了。 * 通天抱着刚刚被他绑架的三花猫,同元始一道慢悠悠地走着。 天尊微微侧过首来看他,先是落在通天的侧脸上,神色专注极了,眼角余光望见那只歪头蹭着圣人衣袍的三花猫,眉头又浅浅地蹙了一下,半晌,甚是无奈地叹了一声。 通天似有所感,抬首望向元始,又浅浅地笑了一下:“好端端的,哥哥又叹什么气?我听凡人说,常常叹气不好,容易把自己的福气给叹走了。我觉得这话也颇有几分道理,不知哥哥怎么看呢?” 元始道:“你若是肯少气我两次,我也不至于天天叹气。” 通天弯了弯眸,笑着去牵他哥哥的手,哄道:“这样总可以了吧?哥哥总不会再生我的气了吧?” 元始试图绷紧自己的脸,一会儿功夫未到,便彻底破了功:“罢了,为兄说不过你。” 又轻声问道:“……你打算在哪里养这几只猫?” 通天低头看了看怀里轻轻蹭着他衣袍的小东西,眸光似乎隐隐温和了下来。 圣人淡淡一笑道:“有我一口饭吃,就有它们一口小鱼干吃,有我住的地方,自然也少不了给它们住的地方。总不至于让它们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大不了我就托付无当她们照顾它们,也不是不行。” 这也确实是他弟弟能想出来的主意。 毕竟截教那群人也都是被通天随手给捡回来养大的,后来也是一个拉扯着一个的,渐渐地人就多了起来。 元始顿了一顿,视线落在通天身上,却又轻轻道:“要我帮忙照顾它们吗?” 他弟弟抬起首来,眼底似有些微的讶异。 元始缄默不语,并未解释自己的话,却也没有将话收回,只无声地凝视着眼前之人。 半晌,通天轻轻地笑了一下,眸光纯粹明亮:“哥哥不是向来都不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吗?” 可是你喜欢它们啊。 既然是你喜欢的东西,我也不至于厌恶至极。 元始垂首,仍然没有说话,只听得他弟弟浅浅一叹:“……我自己决定要带回来的,又怎么好意思麻烦哥哥照顾?” 元始沉默着,许久方道:“总不可能是我亲自去养它们。” 闻言,通天倏忽扑哧一笑,扬起脸望着元始,方要开口说话,又忽而讶异地转过头去,遥遥望着远处的方向。 只觉心头隐隐一动,仿佛有人在呼唤他似的。 这是……发生了什么? 通天略微带着几分困惑,不过很快,他的困惑就被彻底解开了。 遥遥望去,天幕之间,一道灿金色的流光以光速划破了天际,朝着他和元始所在的方向马不停蹄地冲了过来,那是生怕慢了一步,自己的小命就没了啊! “救救救,救命啊QAQ!” 通天一手抱着猫,一手牵着他哥哥的手,微微睁大了眼,甚是惊讶地看着那朵功德金莲朝着他的方向扑了过来,又在下一个瞬息,被元始冷着脸生生抓住。 天尊皱着眉头,先是训了功德金莲一句:“成何体统!” 又对着身后追来的老子骂了一句:“老子,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四目相对。 十二品功德金莲挣扎着幻化出了一个三头身的娃娃模样,努力朝着通天和元始的方向伸出手去,眼含热泪,痛不欲生地喊道:“娘,爹!大伯要杀我啊!” 元始抓着他的手登时一抖。 一旁的通天圣人:“……?” 罗睺这又是发的哪门子的疯? 他哪里来的这么大一个儿子? 第197章 在那个瞬间,元始想了很多很多。 他从宇宙的起源想到了洪荒的诞生,又从洪荒的诞生想到了生命的缘起。 他想,倘若他和通天真的有个孩子,他一定会好好地把他/她抚养长大,孕育他/她所需的灵力可以全部由他出。要是长大后这个孩子可以更像通天一点就好了,那他一定会更喜欢这个孩子的。 就是不知道有了这个孩子之后……通天愿不愿意对他负责……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首来,怔怔地望向了身旁之人。 通天:“……” 十分难得的,圣人一眼就从他兄长的神情上看出了他此刻的想法,他抽了抽嘴角,半晌,冷酷无情地开口道:“生不了,别想了。” 元始沉默了一瞬。 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此刻身处的并不是一本生子文,作者也没有打生子tag,不由微微垂下眼眸,浅浅地叹息了一声。 “罢了。” 通天:……这到底是在可惜些什么啊? 他隐隐觉得头皮发麻,却见元始转过身来,望着他的目光仍然专注极了,就好像天上地下所有的人与物皆不曾存在过一样。 在那样的目光之中,他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茫然地抬起眼来,同他的兄长静悄悄地,无声地对视着。 世界如此安静。 静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元始浅浅一笑,握着通天的手坚定至极。 无所谓了,一个连影子都还不存在的孩子又算得了什么?他从头到尾,从身到心渴望着的,想要得到的,终究只有眼前之人。 没有任何人会比通天更重要。 即便是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也是一样。 一旁的罗睺:“……” 怎么回事?为什么都不说话?在玩什么三二一木头人的游戏吗?总不会是他刚刚说的话,把他们两个给吓着了吧? 他很是狐疑地看了一眼离他不远的红衣圣人,思索了片刻,又对着抓着他衣领,将他提在半空之中的元始露出了一个分外灿烂的笑容。 不料天尊一眼也不曾看向他,仍然专注至极地望着面前的通天圣人,眼底的寒霜无声地融化,似冰雪消融,春水脉脉地流淌。 追着罗睺一路过来的太清老子瞧见眼前静止般的景象,眉头微微一挑,一甩拂尘,却是慢悠悠地朝着功德金莲的方向走了过去。 一边走,一边戏谑道:“跑啊,怎么不继续跑了?跑了这么久,不还是落到我仲弟手上了?” 罗睺:“……”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待三年之期一到,本座重归魔祖之位那日,定叫你太清老子后悔终生!! 真是气死本座了! 小通天,能不能别看你二哥了,你二哥有什么好看的?有那个闲工夫不如管管你可怜的盟友我! 不会吧?不是吧?你不会真的不管我吧?那年杏花微雨,你说你是果子狸,也许从一开始便是错误的呜呜呜呜。 望着老子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罗睺愈发努力地挣扎了起来,在所有人都瞧不到的角落,一抹冷意从他眸底闪过。 非要这样逼本座吗? 那就休怪本座…… “大兄这是在做什么?” 通天似有所感,回首望来:“我刚刚听这功德金莲说你想杀他,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老子微微停住了脚步。 旁边,元始亦侧过首来。 他先是垂眸淡淡地望了眼被他提着的三头身小娃娃,随手将他放了下去,又望着老子,微微拧了一下眉头,冷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罗睺的眸光微微一闪,仰起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很是乖巧懂事,兼带着几分委屈地望着通天,半晌,哽咽道:“娘——” 通天:“……” 通天:“…………” 他揉着自己的额头,只觉得愈发头疼了起来,那句“不要随便认娘”还未出口,便见那三头身的小娃娃直接扑了过来,抱着他的腿就哇哇大哭了起来。 通天:“。” 这就是魔祖吗? 能屈能伸,说哭就哭,真是恐怖如斯啊。 元始皱起了眉头,又低头把那小娃娃给提溜了起来,不料那小娃娃抱着他的手,张口就又是一句气壮山河,不要脸至极的“爹!” 元始:“……” 他是很想把这朵功德金莲给丢出去的,但不知为何,不知为何他竟然迟疑了那么一瞬,以致于让他硬生生趴在了他的手上。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究竟是为什么呢? 许久,天尊闭了闭眼,到底是将目光投向了面前的太清圣人:“老子,你对此就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你究竟做了什么事,才会让这朵功德金莲冲过来就乱喊爹娘? 老子垂首,静静地端详着功德金莲所化的生灵,由衷地叹了一声。看来,是他看走了眼啊。 什么乖巧懂事,懵懂无知,怕不都是装出来骗他的吧?这么一副古灵精怪的样子,真不像是一朵功德金莲该有的性子呢? 好吧,他还是觉得这朵功德金莲不对劲。 圣人轻轻叹了一声,面对着他两个弟弟询问的眼神,却是微微摇头,若无其事地回了一句:“没有什么,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 听闻此等无耻之言,罗睺忍不住开始磨牙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想:误会?误会个锤子?从前只有他误会给别人看的,什么时候轮到别人这样“误会”他了。 有本事你站在此地不要动,让本座也给你来个“误会”? 真他喵要不是本座跑得快,现在人都已经在地府门前排队等待着轮回转世了呢! 通天微微垂下首来,望着那个三头身小娃娃面上的神色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微微扭曲了一瞬,下一瞬又抬起头来,委屈至极地看着他。 圣人轻轻挑了挑眉梢,低声询问道:“怎么了吗?” 罗睺传音予他,一言以蔽之:“你哥有病!” 有大病!! 病得不轻!!! 通天沉吟了片刻,很是同情地摸了摸罗睺的小脑袋瓜子,安抚道:“罢了,忍忍吧。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的。” 罗睺眼泪汪汪,忍辱负重的神色连越王勾践都得退居第二。 通天垂首望去,又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引得罗睺警惕地抬起眼来:“小通天,你是不是在趁机占本座的便宜?” 通天“呵呵”一笑:“是谁冲过来就喊娘的?都喊娘了,我就不能摸摸你的头?” 罗睺:“要不是本座这么喊,本座看你那位二哥也要趁机对本座下死手了!” 通天:“罗睺你刚刚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罗睺眸光一冷:“谁知道呢?反正本座确定肯定以及一定自己是完全没有暴露身份的。”但是那个太清老子啊,他挥着他那柄拂尘就冲上来打他啊! 他竟不能还手! 只能转头就跑! 真是,真是……奇耻大辱啊! 通天望了望他,浅浅地叹了一声,又望向了面上一副若有所思之色的老子:“那么大兄,现在你们之间的误会已经解开了吗?” 老子闻言,微微垂下首来,望向了他的三弟。 眼前的红衣圣人怀里还抱着一只瑟瑟发抖,又好奇地探出一个头来望着他的三花猫,旁边的元始皱着眉头看他,隐隐带着几分不悦的神色。 看他们两人的情形,是收到他的讯息之后,正好朝着八景宫赶吗? 也挺巧的,一来就撞上了这朵拼命往外跑的功德金莲。 太清圣人微微垂下眼睑,淡淡地一笑:“应该是解开了吧。” 罗睺:解开个锤子! 通天无视了罗睺的咆哮,闻言微微一笑:“那就好。” 老子望着他,又慢悠悠道:“只是为兄实在是有些好奇,这朵功德金莲为什么冲过来就喊你们二人爹娘,着实是有趣极了。” “难不成——” 老子戏谑了一句:“你们确实有一个孩子?” 元始闻言微微一顿,抬起首来,看着老子的目光又带着几分不善。 通天垂首看去,微微挑了挑眉:“那就要问他自己了。” 私下却对着罗睺道:“快说,我们也好趁机对一对口供,以防穿帮。” 那朵功德金莲化形而成的小娃娃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眼泪,仰起首来,望了望面前的几人,下意识地抓住了通天的衣角,看上去又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了。 通天怀中的三花猫又忍不住低下头来,好奇地望着那个小娃娃,仿佛想低头去嗅一嗅他身上的味道。 元始皱着眉头,亦转过身去看他。 老子面色淡淡,注视着他的目光之中仍然带着几分审视之色。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那小娃娃看上去更加怯生生的了,断断续续地开口道:“是……是娘和爹把我从那个很黑很黑的地方给带回来的,我还以为我要一辈子都待在那里了……” “而且……” 小娃娃扬起脸来,模样看上去甚是天真可爱,他望着老子,又瞧着一旁的元始,最后还是选择躲到了通天的身后,拉着他的袖子道: “而且,娘喜欢爹,爹也喜欢娘,他们两人两情相悦,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喊呢?” 他天真道。 第198章 最后这朵功德金莲还是被元始拎了回去。 老子仿佛已经忘记了他刚刚才对着这朵小莲花下过死手这件事,面上仍是一派风轻云淡之色,温和地关怀着他两个闹心的弟弟。 功德金莲化身的小娃娃却分明没有忘记先前发生的事情,仍然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努力地躲在通天的身旁,直至被元始面无表情地提起来拎走。 算了,还是不要孩子的好。 要是他们的孩子跟这朵功德金莲一样喜欢黏着通天,他很难保证自己不会忍不住把他/她给丢出去。 天尊垂落了眼眸,淡淡地想着。 即便是他们两人的孩子……也不可以这样亲密无间地贴着他的弟弟。 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都不可以。 通天:“……” 生不了,真的生不了!元始你不要再想了! 虽然也不是不能拿两人的本源之力混在一起随便捏个孩子出来,再拿点天材地宝用来塑造孩子的身躯……但是,但是,为什么突然要想这么奇怪的事情啊? 圣人头上隐隐垂下了两条黑线,一时只觉得愈发的头疼了起来。 好在很快元始就将目光收了回去,又恢复成了平日里正常的状态——除了手上多提了一只罗睺以外。 魔祖大人缩在这个乖巧可爱的身躯之中,模样看上去当真是格外的天真无邪。按理来说,像他如今这副模样,走出去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说不定还能被一群人拉着投喂些好吃的。 奈何他偏偏撞上了太清老子,他长兄的脑回路自然是非同一般的。这不,一不小心就变成了生死大逃亡,险些一条小命就要赔在他兄长手里了。 通天想到此处,又不由浅浅地叹了一声。 好险。 幸好他们正在往回走,也幸好罗睺他跑得快。不然的话,他试图推翻天道的大业该怎么办? 不过看样子,老子对他的行为举止还是十分的怀疑啊,那之后的日子,他是再谨慎一点?还是索性放飞自我算了? 嗯,这可真是个问题。 另一边。 元始正与老子交谈。 天尊眉目淡淡,冷声问道:“误会?究竟是什么样的误会,让你非要动手抹杀了这朵功德金莲的灵智?甚至亲自追杀他到这么远的地方?” 老子喟叹道:“为兄也不知道怎么同你形容……大概就是一种冥冥之中的预感吧?” 元始皱眉:“预感?” 他不再询问老子,反倒是垂下首来,陷入了深沉的思索之中。 旁人的冥冥之中预感,或许真的只是冥冥之中的预感,但玄门太清圣人的预感……也可能仅仅只是个预感,呵呵。 元始道:“简单说,你就是看这朵功德金莲不顺眼?” 老子微微一笑:“然也。” 元始又问:“没有任何原因?” 老子道:“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你不觉得这朵功德金莲看上去很喜欢通天的样子吗?” 元始垂眸淡淡地望了一眼被他提着的功德金莲,后者仰起头来,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甚是天真可爱的笑容。 他平静地收回了视线,对着老子道:“这世间有灵性的生灵,本就多偏爱三清,若非兄长你刚刚试图抹杀他的灵智,他待你大概也是颇为亲近的。” 这倒也是。 老子回想起先前的事情,忍不住怀疑了一瞬:难道真的是他想多了? 可是动手都动手了,哪里还有什么后悔的余地?若不是他两个弟弟恰好都在这里,或许他会继续尝试去抹除他的灵智的。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实乃洪荒里必不可少的一条铁律啊。 老子定定地想着,目光又落在了那三头身的小娃娃身上,眼看着那小家伙对上了他的视线,神色顿时僵硬了起来,又小心翼翼地伸手抓上了元始的袖子。 老子叹了一声:“罢了,这件事就先这样吧。倒也不必急于一时。这功德金莲身上到底有没有问题,时间一长,总会暴露出来的。他能隐瞒一时,难道还能隐瞒一辈子吗?” “不过你也注意一点,不要让他靠得离通天太近了。” 说着,老子又不由挑了挑眉,望着元始伸手拎着那三头身小娃娃的样子道:“……为兄总觉得为兄这句话大概是句废话,看你这个样子,怕是压根就不想他接近我们弟弟吧?” 元始沉默着。 望向一旁的红衣圣人时,那目光又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来。 浅浅的月色流转在那双眼眸之中,浮动着清澈如水的温柔,宛如梅园里的月光照着碧色的湖面,晚风轻轻地吹拂过恋人的发梢。 那人似有所感,亦回首望来。 于是半死的梧桐又焕发生机,失去伴侣的鸳鸯兜兜转转觅得了失散多年的故人,此情可待成追忆,可他不要追忆,只求此时此刻,当下的真实。 罗睺微微抬起首来,望着面前拎着他的元始天尊,眸光微微闪烁着,浮现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神色。 他曾经在那场幻境之中瞧见了那场封神大劫的始末,知晓元始和通天打得你死我活的缘由,却也从那场幻境之中窥见了天尊心底始终不曾断绝的渴望。 他自始至终,都爱着他的弟弟呢。 窥探着人心的魔弯了弯眼眸,笑得满怀恶意又兴趣盎然。 若非如此,又岂会为他所利用? 元始道:“兄长放心便是,愚弟自有分寸。”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无论这朵功德金莲身上有没有问题,他都会好好管着他,不让他靠近通天的。 老子微微颔首:“如此便好。” 方才转过身去,望着他那个令人头疼不已的弟弟,甚是无奈地开口道:“通天,过来。” 通天抬首望来,笑盈盈的样子:“大兄和二哥说完话了?” 说着,他朝着两人的方向走了过来。 老子垂眸望着他的弟弟,又顺手揉了一把他怀里那只三花猫好奇地探出来的猫头。 三花猫:“喵?” 猫猫大惑不解,猫猫又被占了便宜! 老子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只对着通天笑道:“怎么又捡了一只猫回来,最近是想养猫了吗?若是当真想养了,要不要为兄再给你找几只回来?” 通天微微抬眸,对上了老子温和的目光,一时之间只觉得他愈发看不懂这位长兄了。 想要动手抹杀功德金莲灵智的是他,现在对着他温声细语的也是他。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真实的兄长呢?还是说,两者皆是。 他想了想,道:“还是不必了。多了我怕这小家伙反而不能适应呢。” 老子笑了笑:“也好。” 又道:“既然这朵功德金莲成熟了,那就趁早给龟灵师侄换上一副躯壳吧,你大概也盼着这日子很久了吧?” 通天道:“都听兄长的。” 到底是和他生分了啊。 老子轻轻地喟叹着。 他家那么天真可爱的弟弟,竟也会有那么一日,变成连他也看不穿的模样吗? 老子的目光淡淡地落在那功德金莲身上,又回过来望着他一袭红衣,风姿出众的弟弟,心底说不清是怅然还是遗憾。他轻轻抬起手来,宽大的手掌轻柔地落在通天的发间,似要摸一摸他的头,又顺手替他亲昵地理了理耳边一缕散乱的发丝。 老子做这种事情时素来是仔细的,没一会功夫就将通天的发丝打理得整整齐齐。 通天微微扬起脸来,对上了老子望着他的目光,那目光仿佛透过了他,在看一段过去的时光。 “大兄?”他问。 老子浅浅地笑着,温声道:“你才从紫霄宫回来,又去人间转了那么一趟,想来也是累了吧。好了,我们兄弟三人也不必在这路上久聊了,不如还是先回为兄那八景宫吧。” 药田砸了就砸了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弟弟们想砸便砸,他又不是真缺了那点药材。说到底,炼丹这种事,也不过是洪荒漫漫无尽的岁月之中,他随手给自己找的一点乐趣罢了。 这些微不足道的乐趣,到底是比不上逗他弟弟玩来得有趣。 老子静静地想着,垂下首来,索性一手牵上了一个弟弟,拉着他们往八景宫的方向走。 他假装没有看见元始皱着眉头瞪着他的目光,又笑着望了望身边仰起头困惑地看着他的通天,语气轻快极了:“好了好了,都跟着为兄走吧!” 元始:“……” 可他更想牵着他弟弟的手啊! 太清老子!你绝对是故意的对吧?! 通天静默不语,目光轻轻落在他的长兄身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后者回眸望着他,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怎么了吗,通天?” 圣人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只任由老子牵着他的手,同他一道往前走去。 唯有功德金莲,也就是我们的魔祖大人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他静静地看着面前兄友弟恭,三人和谐相处的景象,半晌,静悄悄地竖起了一根中指。 呔!你们三个是兄友弟恭,甜甜蜜蜜了!合着只有本座一个人受伤了对吗?! 小通天,我为革命流过血,牺过牲,你就是这么对本座的吗?本座还被你哥哥单手提着呢!你都不管管本座的吗?! 真是,真是,太过分了啊(╯‵*′)╯︵┻━┻! 第199章 这边,西行路上。 陈玄奘望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西天取经之路,深深地叹了一声,扭头对着他那三个徒弟和白龙马开口道:“西游之路漫漫无尽,贫僧估量着自己应该也有个七八十年的寿命,要不我们先在这附近游山玩水一段时间,然后再走也来得及——反正只要在我死前能到灵山应该就可以了吧?” 悟空道:“我要成仙。” 八戒道:“嫦娥仙子还在等我。” 沙僧道:“还等着回天庭呢,师父莫闹。” 白龙马:“咴咴!” 陈玄奘摇头抹了一把辛酸泪:这队伍真难带啊。 算了,还是继续走吧。 不久,慈航道人匆匆而来,给悟空送来了通天给他准备好的蟠桃。 石猴低头望着乾坤袋里堆满的桃子,莫名又想起了他和通天初见时的时光,他默默地伸出手拿起了一个,放在口中咬了一小口,嗯,还是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中的味道。 很快他的面前又多出了四只手,抬起头来,陈玄奘等人一人伸手拿了一个桃子,八戒伸手拿了两个,正津津有味地吃着,一旁的白龙马也目不转睛地朝着他的方向看。 悟空:“……” 他又从乾坤袋中拿起了一个蟠桃,默默地放在了白龙马的面前,看着它欢乐地嚼起了桃子。 马会吃桃子吗? 不知道。 但是白龙马看上去也很喜欢吃桃子呢。 果然,桃子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吧? 吃完桃子,师徒四人并着白龙马一道继续往前走,一路上陈玄奘都很是热情地同遇到的每一户人家宣扬李二陛下的威仪,力图将大唐的影响力一步步地扩张出去,进一步影响着周围的小国。 跟着唐僧一行人的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们:“……” 他们小声地议论着:“这是正经和尚吗?” “看上去不像啊。” “佛祖怎么说?” “佛祖说随他的便,只要他能顺利到达灵山就行。” “圣人们呢?” “圣人哪有空关心这样的小事。” 众人:“……”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就……不管了吧? 他们默默地看着底下努力宣扬着大唐威仪的陈玄奘,深深地叹了一声:罢了,既然佛子喜欢做这件事,那就让佛子去做吧,反正佛子看上去也没有耽误正事。这不,好几户人家都高高兴兴地出门送佛子远行了,还一口一个“圣僧”呢。 至于西方圣人们期待的西游,或许会变成某种意义上的另一种“西游”这件事——当然是让大人物们自己去操心啦!他们自己没有发现这种事,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诸位打工人很是心安理得地想着。 而在西游一行人的面前,近在咫尺之遥的则是乌斯藏界后的浮屠山了。 * 陆压已经在此地等了一会儿功夫。 这是多宝之前就和他说好的事情,让他将《多心经》传予那金蝉子的转世之身。因而他掐指一算,算到时间差不多了便匆匆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浮屠山上,等在西天取经那一行人的必经之处。 他抬首望去,但见山南有青松碧桧,山北有绿柳红桃,那陈玄奘一行人就在那山水之间挑着扁担匆匆而来,走在最前面的乃是那只大名鼎鼎,曾经大闹天宫的灵明石猴孙悟空。 只见他机敏地左顾右盼,将周围的景象尽收眼底,方才转过头去同陈玄奘轻声交谈:“师父,此地便是浮屠山了。” 旁边的八戒道:“听闻此地居住着一位乌巢祖师,我曾与他打过几个照面,也算是老相识了。” 陆压垂首望去,认出了那只猪怪曾经乃是天庭的天蓬元帅,不由微微挑了挑眉。思索了一会儿,索性从树上的巢穴中一跃而下,在众人面前现出身来。 “圣僧远道而来,失迎,失迎。” 陈玄奘抬首,望见一位眉目慈悲的禅师正在无声地打量着他,赶忙迎上前去,继续他的每日日常——问路:“敢问祖师,西天灵山大雷音寺离此地还有多远?” 陆压道:“远着呢,圣僧勿急。” 陈玄奘道:“不知祖师可否为我指明方向?” 陆压沉吟了片刻,朝着他招了招手,便将《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传授给了他,又指着前路道:“路途虽远,然日积月累,终有到达灵山那日,圣僧放心便是。” 陈玄奘幽幽地叹了一声。 要是真的能放心就好了。 口上仍道:“谢过祖师。” 陆压自觉完成了多宝交代的事情,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望了望面前的几个人,索性又将前面即将遇到的劫数对着陈玄奘他们提点了一番。如此之后,便是功成身退,合该溜之大吉了。 却不料那只石猴的目光一直直勾勾地落在他的身上,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好奇之色,引得他不由奇怪地望去一眼。 陈玄奘微微咳嗽了一声,试图提醒悟空:“悟空,不要盯着这位菩萨看。” 悟空闻言抬首,却是笑道:“菩萨吗?俺老孙看他倒是更像我们道门中的人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陆压只觉心中又是微微一动,忍不住又抬首望了那只石猴一眼,口中却道:“哦,此话怎讲?” 悟空歪头望着他,一双眼眸炯炯有神,仿佛有烈火燃烧,陆压对上了那双眼,只觉得有那么一瞬,他整个人仿佛被看穿了似的。 这双眼…… 悟空赞叹道:“祖师的本体看上去很漂亮呢,我从未在西方的典籍之中看见过这样的鸟儿,倒是在东方的神话传说里头……” 陆压忽觉头痛欲裂。 他来不及听完悟空的话,便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陈玄奘甚是讶异地“咦”了一声,仰首望去,又环顾四周,却不见那位乌巢祖师的身影,不觉疑惑道:“这又是怎么了?” 是啊,这又是怎么了吗? 陆压也在心底问着自己。 自从他眼睁睁看着小狐狸昏死过去开始,再到发现了她身上那道出自圣人手笔的封印,隐隐发觉自己被圣人盯上了之后,整个世界仿佛越来越奇怪了。一波未平,一波未起,现在,难道连他自己身上也出了问题吗? 他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浮屠山,茫然地望着眼前苍山绵连,一山又连着另一座山,云雾渺渺无垠,落在他的面容上,泛着微微的凉意,就仿佛眼前的天地又无声地落了一场朦朦细雨。 他站在这场朦胧雾气所化的风雨之中,垂眸望着地上的小水洼中倒映出的他的身影。 他是谁? 他从哪里来? 他的本体……是一只鸟儿吗? 陆压感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忍不住抬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弯腰屈膝,半跪在泥泞的土壤之中,草木清新的气息混着泥土淡淡的腥气落入了他的呼吸之中,渐渐地,他似乎也闻到了更加真实的腥味。 是血的腥味。 鲜血滴落在葳蕤草木之中,一点一滴,溅起小小的弧度,看上去格外的触目惊心。 脑海中的疼痛剧烈到了一定地步,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生生地钻着他的脑袋,想要生生将它劈成两半,三瓣,乃至于无数份。他在这样的痛苦之中渐渐分裂,魂魄离体半分,居高临下望着底下痛苦煎熬着的躯壳,就好像这具躯壳再也不属于他。 然后陆压就看到了…… 看到了,在那一汪小小的水洼之中倒映出的他的身影。 一只十分神圣耀眼,金光灿烂的,三足金乌。 “啪嗒”,一记重重的手刃打在了他的颈项上,强行打断了他的思路。陆压整个人晃了晃,忽而朝着地面栽倒了下去,很快就倒在了隐隐透着腥气的泥土之中。 身后,多宝道人沉沉地叹了一声,一挥手就将昏倒过去的陆压收到了袖子之中,又迅速地抹除了此地痕迹,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也不过是前后脚的功夫,准提圣人匆匆而来。 他望着空空荡荡的群山,眉头浅浅地拧了一下。又低下头来,望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大地,那一汪水洼浅浅地倒映出了圣人的身影,映着他面无表情的面容。 陆压…… 他闭了闭眼,眸光忽而幽邃入骨。 * 功德金莲化身的小娃娃仰起首来望着通天,咬着手指头纠结了一会儿,方才慢吞吞地从手中变出了一朵金色莲花,轻轻拉着通天的手,将莲花放到了通天的手上。 通天低下头来,耳畔则传来罗睺暴躁的声音:“拿去拿去!为了救你那个叫做龟灵的徒弟对吧?算了,这世上除了本座,你还能去哪里找到这么好心的人。把这朵莲花收好,给她重新塑造一具肉身吧。” 圣人似乎轻轻地笑了一声,道:“谢谢魔祖大人了。” 罗睺冷哼了一声,面上的神情却仿佛和缓了几分:“放心好了,除非我主动拿魔气污染这朵功德金莲,不然它是不会受到魔气的干扰的,你也不用担心你那个徒儿被我强行拉入魔道之中,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会受到我的影响的。” 通天低眸含笑,又道了一声“谢谢”。 罗睺不说话了。 他抬起首来,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只觉得上清通天是他见过最为奇怪的人。 明明他在品尝他心中的恨意、哀恸与绝望时,觉得他已经十分的了解他了,偏偏在现实里头,他一点也看不出他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想来……应该是有点高兴?又有点难过? 罗睺带着几分纠结地想着。 要是他还待在通天的紫府之中就好了,这样他起码能清晰地感受到圣人的情绪,顺带借着那些负面的情绪饱餐一顿——是了,这也就是鸿钧在通天的紫府之中没有看到任何东西的缘由,因为那些魔障也好,心魔也罢,都被魔祖吞噬得一干二净。 罗睺想起那些恶意的味道,忍不住又舔了舔唇角,带着几分渴望的意味。 只是望着他此刻身处的八景宫,魔祖又立刻清醒了过来。他还什么都没做呢,都差点被太清老子连花带叶子扬了,他要是真的做了什么,怕是真的出不了八景宫的门了。 真是…… 太糟糕了。 罗睺恼怒地磨了磨牙,抬起首来,又见通天轻轻捧着那朵金色的莲花,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圣洁无瑕的花瓣,低眸望去,神色之中隐隐透着几分出神的味道。 半晌,他听见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通天缓声问:“你说,她会怪我吗?” 罗睺还未反应过来:“什么?” 通天轻轻地叹息着,望着手中的金色莲花,淡淡道:“我花了一千多年,才回到了洪荒之上,又花了如此漫长的时间来温养龟灵的魂魄,才令她终于可以重回到这世间。你说,她会怨我来迟了许久吗?” 罗睺听懂了:“你是说你徒弟啊?这还不简单,你把她复活之后再亲自问问她不就好了。” 魔祖丝毫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通天闻言,亦是浅浅一笑:“是啊,把她复活之后再问问本人就好了。” “顺带呢,也可以同她道个歉。”圣人缓缓道,“对不起,师尊来迟了。” 第200章 用莲花塑身本就是常见之法,昔日哪吒三太子剔骨还父,剔肉还母,后来也是太乙真人借着池中的一朵粉莲为他重塑了肉身,从此便是个不死不灭的莲花之身,寻常针对肉身的法术也随之失效。 通天低眸望着掌心中捧着的一朵金色莲花,却是想起了龟灵与十二品功德金莲之间不得不说的缘法。 他们同时为那血翅黑蚊所吞噬,按理来说是该早早魂飞魄散,化为灰灰的。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西方那两位圣人找寻了一段血翅黑蚊后也便选择了放弃,大概是觉得那三品功德金莲已经被血翅黑蚊彻底吸收,就算找到了也于事无补。 偏偏龟灵与功德金莲撞在了一起,说不清是龟灵的魂魄为功德金莲保存,还是功德金莲受到了龟灵的影响,两者竟然紧密地融合在了一起,自始至终也没有被那血翅黑蚊炼化。 ——因而等到了他的到来。 他来得太迟,也太晚。 好在,他到底是来了。 通天轻轻叹了一声,暂且将那金色莲花搁在了一旁,只取出了存放着龟灵魂魄的白瓷瓶,凝眸望着里面孱弱却依旧坚韧的魂魄,轻轻抬手,又往瓶身里面输入了一份法力,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温养着她。 待今日的温养结束,他端详着那魂魄许久,终于敢说自己有了七成以上的把握令她成功地复活,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七成的把握提升到九成以上。 首先便是这功德金莲。 既然龟灵与十二品功德金莲结下了这般不解之缘,借着金莲之身为她塑身,便是再好不过的了。而且他们两人本身的属性也颇为契合,龟与莲,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令他徒儿命不该绝。 通天并不怎么相信天命,但此时此刻,他心甘情愿感谢着这冥冥之中的命数。 人果然是个奇奇怪怪的生物,对吗? 紧接着,通天又从袖中取出了盛开在九幽玄冥之地的返魂花,借以安定魂体的安魂香,并着诸多的天材地宝,以及老子转头就给他送来的一葫芦的九转金丹……都一一摆放在了案桌之上。 他微微低眸,揭开了葫芦上塞着的软木塞,嗅着那熟悉的微微透着苦涩与清凉气息的丹香,知道这是他长兄为他炼制的极品丹药,便拿起一枚轻轻捏了点碎屑下来,又平静地放入口中尝了尝,方才将那些丹药也归类在了一旁。 然后他站起身来,在屋子里面转了一圈,在各个方位都撒下了东西,方才执起墨笔,蘸着调制好的朱砂,弯腰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绘制起一个繁复的阵法。 有些事情构想了千百遍,自然是早已成胸在竹,闭着眼睛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可通天依旧反复地思索了好几遍,方才小心翼翼地在地上落下第一笔。 血色的朱砂落在玉石铺就的地面上,映着玉石清凉的光芒,让人想起午后昏昏欲睡的那段光景,阳光也是这样暖融融地映在身上,令人的心灵不由自主地安定下来。 今日还很漫长,所以一切都不要心急。 他还能继续等待下去,哪怕这一次无法成功,还会有下一次。只要他保护好龟灵的魂魄,终有一日他能等到他弟子再唤他一声师尊的时候。 尽管如此,通天仍然忍不住祈盼着:要是能一次成功就好了。 要是能一次成功的话,龟灵就再也不用昏昏沉沉地沉睡在这个白瓷瓶中,日复一日,仿佛永远也不会再醒来了。 因此,保护魂魄的阵法是必不可少的。他不能去赌,也不敢去赌那个万一。 元始从院落外进来,走至庭院之中时,微微抬首,便见周围落英缤纷,漫天皆是粉白的桃花花瓣。花瓣落了满地,像是给大地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毯子,落到平静无波的水面之上,又泛起了一圈圈浅浅的涟漪。那水中的花瓣也不曾沉下,只静静地顺着流水飘去,不知去往了何处。 天尊顿了一顿,放缓了脚步,朝着通天的居处而去。 他并没有敲门,也没有高声通报自己的来意,只是将脚步放得愈发得轻,生怕打扰了里面那个人的专注凝思。 直至走至屋外,元始微微垂下首来,一眼就望见了那道红衣的身影。 圣人的墨色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束着,拿一枝随手折来的桃花枝挽着,没来由地带着几分风流写意的味道,偏偏他垂下首去,神情专注至极地望着自己正在布置着的阵法,如行云流水一般描绘着复杂至极的图纹,手稳极了,连一丝颤抖都没有。 世人常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可在通天身上完全不需要担心这一点。他弟弟绘制的阵法,从来都是没有任何误差的,乃是百分之百的零失误。尤其是在这种事情上,他又怎么可能容许自己有半分的差错? 元始便站在屋外,静静地看着通天绘制阵法,并未再上前打扰他,一直等到圣人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微微闭上眼来,将手中的墨笔小心翼翼地收起。 阵法已然完工。 “哥哥。”他道。 元始道:“要再对一遍施术的流程吗?” 通天回首望向站在屋门前面色冷肃的天尊,轻轻点了点头,转而从屋内走了出来,既是为了等待那朱砂干透,也是同元始再复述一遍操作的步骤,力图让每一步都稳稳当当,减少出现差错的可能。 并不是所有的差错都是救不回来的,他准备的那么多,本就是为了预防那些可能出现的差错。但差错越多,造成的后果也愈发的不可估计。最好还是按照他们原定的计划发展下去,这样也好安排龟灵后续的温养日程。 元始便陪着他将他们既定的方案反复温习了数遍,确定好谁负责这一部分的流程,谁负责另一部分的流程,要是出现了什么问题时由谁先出手解决,到时候万一失败了该如何保下龟灵的魂魄不散……呸呸呸,哪里来的万一。 他们仔细地敲定着各处的小细节,直到通天轻轻点了点头,道:“可以了,就这样办吧。” 元始方才抬起首来,无声地凝视着面前之人熟悉的眉眼。 “好。” 两人同时起身,一起踏入屋内。 在阵法前稳稳坐定,彼此坐在彼此的对面时,通天微微合着眼眸,缓缓吐纳了一声,睁开眼来,眸光粲然若星,挥一挥袖,那装着龟灵魂魄的白瓷瓶便落入了他的手中,只要他心念一动,便可开始这场为龟灵重塑肉身的操作。 圣人难得紧张了起来。 元始静静地望去,瞧着他弟弟微微颤动着的睫毛,比那被黏在蛛网上的蝴蝶濒死挣扎时振翅的频率还要快上几分,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迟疑与彷徨。 他忽而伸出手去,轻轻地搭上了通天冰凉的手掌,感受到了那掌心之中微微的潮湿之感。 又抬起眼来,望入了圣人的眼眸之中,缓缓开口道:“大道在上,贫道玉清元始,必将尽全力帮助吾弟上清通天完成复活龟灵圣母的阵法,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天地间似有一个冥冥之中的存在回应了他的誓言。 通天抬眸望来,心中亦有所感,却分不清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元始道:“如此,你可能安心了?” 通天浅浅一笑,喟叹道:“或许还是该找风希师妹来的,再不济还有我们大兄,到头来竟还是我拖了哥哥的后腿。” 元始不语。 心里却道:并不是你拖了我的后腿,只是我并不在乎龟灵的生死,而你却在乎罢了。 因为在乎,才会这般惶惑。 元始道:“不会再有比你更好的了。” 他静静地望着通天,轻声安抚着他的弟弟:“若论起你我之间的默契,无疑远胜过旁人,在此时此刻,当然要以默契为上;而在此之外,龟灵是你的弟子,我的师侄,除了你以外,再不会有人对她这么关怀备至,处处精心。” “你是最好的。”天尊缓缓道。 他眸光专注地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却透着不容置喙的笃定。一时之间竟令人忽而分不清楚这话到底是他为了安抚他的弟弟所说,还是近乎于真情流露,借此表明自己的心意。 又或者是,两者兼有? 通天下意识地望着对面的天尊,同他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双目相触,气氛安静。 他终于低下首来,望着手中的白瓷瓶,稳了稳自己的心神,彻底下定了决心:“哥哥,我们开始吧。” 元始微微垂眸,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弟弟此刻的模样,确定他这回是彻彻底底做好了准备,方才浅浅地舒了一口气。 他并不在乎龟灵,可他在乎他的弟弟。 通天已经为龟灵一事费心了这么久,那么这件事便只容许成功,不容许失败。 他不想再看到他弟弟难过的样子,一点也不想,尤其是……他为了别人而难过的样子。 天尊敛了敛眸,将心神随之收敛,在通天说了开始的那一瞬,他亦全神贯注,将目光投入到了眼前的阵法之上。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00-210 第201章 两位圣人一道出手,效果自然非同凡响。 白瓷瓶中的魂魄一经放出,还未来得及散往四面八方,便被一股温和的力道牵引着,聚拢在阵法当中。 通天念动法诀,催动身下阵法,地面玉石上的光芒一点点亮起,一道道融汇在正中,簇拥着那虚弱的残魂。刹那间,好似周天之中群星璀璨,万千星斗倒映在浩瀚银河之中。 浅银色的光华流转着,如同织女手中的丝线一般无声地牵系着阵法中的残魂,借着星斗之力,一点点修补着龟灵的残魂。那朱砂仿佛化作了漫天的星辰碎屑,一下一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宛如星星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它们怀抱中沉睡的魂灵。 元始微微抬首,凝视着通天分外专注的神色,似乎隐隐出神了一瞬。 准备已久的动作却丝毫不慢,在通天催动阵法的下一个瞬息,轻念法诀,将自己的力量亦注入了阵法之中。 顷刻间,整个阵法的光芒又盛了三分,明光璀璨,分外夺目。 一方屋舍宛如化成了一个小小的宇宙,头上是一团团的星云,下方是缓缓流淌着的银河。唯有阵法之中的魂魄安然沉睡在寰宇之中,任凭星斗之力缓慢地游走在她的身旁。 通天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幕,抬手一指,那些准备好的天材地宝们顷刻融化,去粗取精,提炼出了里面最为精华的部分,以一种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吸收的模样缓缓地靠近了残魂,一点一滴地为她所吸收。 元始淡淡地望着,抬手打出一个又一个的法诀,时刻关注着残魂的情况,以一种恰到好处的速度控制着她吸收天材地宝的情况。 不宜过快,过快会引得魂魄不适,却也不要太慢,太慢会影响他们接下来的举动。 天尊冷静地观察着龟灵的残魂,确定了她大致能够承受的力量范围,方才望向了他的弟弟。 目光相对,通天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很快,他也开始调整炼化天材地宝的速度,力图在它们药效最好的时候,为龟灵所吸收。 这是一个十分漫长的过程,容不得半分差错。好在,他们确实十分默契,一来一往配合得天衣无缝。 通天垂下首来,望着阵法之中被缓缓修补着的魂魄,无需半分思考,便干脆利落地炼化起了下一份天材地宝,就像是十分放心无论他的速度多快,他的兄长始终会在下一刻准确无误地接上。 而元始确实没有辜负他的信任,从头到尾都配合得极好。像极了……他们曾经的时候。 通天轻轻叹了一声。 他想起了元始方才同他起誓的样子,他的兄长,是怕他不肯再信任他吗? 那他呢?他是否真的能同当初一样,毫无保留地相信着元始? 这实在是一个不能细思的问题,一旦往下想去,就仿佛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之中,再也没有爬起来的机会。 通天圣人浅浅地自嘲一笑,很快就将这毫无意义的思考抛之脑后,再度专心至极地投入到了眼前的阵法之中。 此时此刻,唯有这一件事最为重要。 * 元始仿佛隐隐察觉到了对面之人的情绪,微微抬起眼来,在施法的间隙之中,无声地凝望着对面的红衣圣人。 他能够感受到他弟弟轻轻落在他的身上,又很快移开的目光,一边稳定地配合着他的举动,一边又在心底揣测着他弟弟的心思。 在那个瞬间,通天在想些什么呢? 同他有关吗? 半晌无果,天尊闭了闭眼,视线又落在了阵法之中的残魂上,淡淡地望着那些残缺不全的部分为星斗之力一点点修复,边缘处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通天注视着这一幕,手掌一翻,一枚九转金丹落入了他的手中。 他盯着那枚金丹看了一会儿,抬手缓缓将之炼化,使之化为淡金色的药液。确定它和他以前当糖豆一样吃掉的九转金丹并无区别,方才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到了龟灵身旁,看着她的魂魄一点一点努力地将之吸收,刹那间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金光熠熠,衬得那原本孱弱的魂魄也显得纯粹无瑕,仿佛笼罩着一层神圣的色彩。 元始适时开口:“差不多了。已经到她能够吸收的极限了。” 通天缓缓吐纳了一声,并未犹豫,下一瞬便招来了那朵从罗睺手上要来的功德金莲,令它缓缓地靠近了龟灵。 千百年前,他们二者曾彼此相融,互相陪伴着对方度过了无数个孤独的年岁,千百年后,也许他们能再一次地融合在一处,带给他的弟子一次重获新生的机会。 他无声地祈盼着。 手指轻轻一抚,安魂香静悄悄地焚烧了起来,清幽的香气萦绕在屋舍之中,像是长夜漫漫里一个安宁的梦乡。 通天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那一朵来自九幽玄冥之地的返魂花也落入了他的手中,被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执着。 元始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了他弟弟的身上,无声地注视着他此刻的模样,望着那轻如蝶翼般的眉睫缓缓地颤动着,带着隐隐的期盼与小心翼翼的等待。 天尊似乎叹了一声,抬起首来,望着那功德金莲缓缓靠近了龟灵,说不清是龟灵亲昵地朝它靠拢,还是功德金莲感受到了她身上熟悉的气息。 昔日残缺不全的魂魄,与同样残缺不全的莲花渐渐融合在了一起,刹那间金光大盛,而在那光芒散去的瞬息,原地只留下了一个蜷缩成一团的红衣小姑娘。 通天站起身来,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去,望着她无声紧闭着的双眼,慢慢地,将那朵珍贵至极的返魂花轻轻放在了她的怀抱之中。 小姑娘抱着怀中的返魂花,忽而在梦乡之中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通天凝视着她安心睡去的模样,垂下眼眸,终是浅浅一笑。 “龟灵。” 他唤着他弟子的名姓,轻轻闭上了眼,衷心地为她祈祷着。 他已经尽其所能做了他所能做到的一切,余下的便只剩下祈祷,祈祷这片天地对他宽容半分,怜悯半分。好让他此刻所求不必落空,换得一场空欢喜。 他也盼着这片天地能对龟灵容忍三分,允许她重获新生,再一次回到这片熟悉的天地之中。 昔日仓颉造字之时,龟灵曾以原型助之,伏羲参悟八卦悟道那日,她亦伴其卜卦,是以“世隐能知天地性,灵惺偏晓鬼神机。苍颉造字须成体,卜筮先知伴伏羲。” 他的弟子是有大功德在身的。 她本不该,本不该身陷在那场劫数之中。 明明他已经把她逐出了碧游宫,勒令她不许再回来了不是吗?为什么还要出现在封神大劫的战场之上,同她那些同门一道慷然赴死? 通天睁开眼,垂眸望着那安然睡去的红衣小姑娘,又是沉沉地一叹,终是难掩痛心之色。 整个过程之中,元始静静地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了通天的身后,凝眸望着圣人闭目祈祷的模样,手指轻轻抬起,仿佛想去碰一碰他的面容,替他抚去那眉眼中始终不曾断绝的怅然。 偏偏又生出了几分犹豫,不敢轻举妄动半分。 天尊缓缓敛了眉目,袖中的手指无声地握紧,青筋暴露,隐隐泛白,他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似的,只安静至极地注视着面前之人。 他的弟弟如此的难过。 真可笑,竟然是他令他如此的难过。 他到底还能做些什么呢?他还能做些什么,才能哄回他的弟弟? 让天庭上面的那些截教弟子重获自由吗?还是令那些已经入了轮回的弟子拥有再一次踏上道途的机会?还有西方那群人……等到西天取经结束,他们未尝不能,未尝不能再回到东土。 元始静静地思索着。 他望着近在咫尺之遥的红衣圣人,终于忍不住又往前踏了一步,半晌,轻轻地从身后拥抱着他的弟弟。 通天的眉睫无声地颤动了一瞬。 他感受到身后之人愈发用力的拥抱,那人微微垂下首来,静静地凝视着他,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言,却始终不肯松开他半分。 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处,发丝也缠绕在一起,那般亲密无间,似抵死缠绵的模样,偏偏又仿佛隔着永远也跨越不过的千山万水。 他和兄长之间本来是没有什么矛盾的,唯独多了一场封神。 也不过是一场封神,旁人说起来也都是轻飘飘的样子,像是茶余饭后的一点笑谈,谈起来也都以笑话居多。 怎么不可笑呢? 阐截两教之间大打出手,打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偏偏最后谁也没有得利,反而被一旁的西方教摘了果子。 可笑,实在是可笑。 也怨不得他们会笑话。 通天想,如果他不是其中的当事人之一,听到这么可笑的事情,大概也是可以轻飘飘地笑上一声的吧? 只可惜,他是局中之人,注定身陷囹圄,此生不得解脱。 他与他兄长这一生,只要有这一道坎就够了。 跨不过去,便是此生无望。 通天闭了闭眼,不再去管身后抱着他不放的元始,只微微垂下首来,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弟子。 等待着。 一直等到那红衣小姑娘茫然地睁开眼来,甚是困惑地抬起头来,像是不知道今夕何夕,她又置身在何地。 终于,她望见了面前的通天圣人,一双眼睛睁得极大,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小声地嘟囔道:“我这是在做梦吗?怎么会突然梦到我师尊?” 通天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抬手,轻轻抚上了她的发顶:“不是梦哦。” 师尊温柔道:“好久不见,小龟灵。” 第202章 龟灵刚刚苏醒,魂魄依然孱弱不已,很快,她又困倦地以手握拳,娇憨地揉了揉眼睛,便又沉沉地睡去了。 通天垂眸望去,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她如今的状况,方才浅浅地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大半个心。照这样的情形看,往后的日子再耐心地温养一下她的魂体,日积月累,总能等到她慢慢恢复那日的。 他回过头去,望着无声地注视着他的元始,顿了一顿,又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袖子:“此次之事,多谢哥哥了。” 一码归一码,无论如何,这次元始也是帮了他大忙的。 元始微微垂首,望入了那双干净清朗的眼眸之中,仔仔细细地感受着通天的情绪,半晌,方才弯了弯唇角,柔声应了一声:“无碍。” 元始道:“你我二人之间,又何须言谢。” 通天浅浅一笑:“我若是不说,哥哥可会懂得我的心?” 元始静默了一息,眼中带着几分无奈:“你若是愿意将这颗心说与我听,我自然是再欢喜不过的。” 只怕此生此世,你我再不得两心同。 天尊深深地凝视着他的弟弟,不再提起那个瞬间两人共同的沉默。 转而望向了阵法之中的龟灵:“接下来的日子你打算怎么办?继续帮她温养魂魄吗?” 通天点了点头:“大兄给的九转金丹还没吃完呢,以九九八十一天为一个周期,让她按着日子把金丹服下,我再帮着她一道炼化药力,应该能帮助她尽快适应如今的躯壳的。” 元始道:“如此也好,我那里也有一些便于魂魄恢复的天材地宝,到时候我唤白鹤童子给你送来,正好助她恢复。” 通天含笑道:“这又怎么好意思麻烦哥哥。” 元始定定地望着他,嗓音轻缓:“你的事情,对我而言从来算不上麻烦。” 为兄只怕,你再也不愿意麻烦于我。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那么的奇妙,彼此温和有礼,从来不越界半步的,反而称得上一句疏离,偏偏是那些从不忌惮于嬉戏胡闹,言谈举止间毫无禁忌可言的,算得上亲密无间。 元始曾经看过人世间许多兄友弟恭的景象,兄长亲切和善,又不失做兄长的威严,弟弟嬉闹顽皮,遇到兄长却态度恭恭敬敬,侍奉兄长如同对待自己的父亲一般,就像是教科书上写得那般标准至极。 也不能说这样不好。 只是天尊那时便想:若是他的弟弟也同他这般生分,他定然是会生气的。 他又不是不知道通天原本是什么样子,又何须他摆出这般恭谨的态度对他。越是恭谨,就仿佛将他们之间本就若即若离的距离推得更远,远得仿佛他怎么也抓不到他。 他的弟弟,只需要永远做他自己,肆意妄为,天真烂漫,那就是极好的了。 无论通天是什么样子,他都喜欢极了。 元始静静地想着,思绪一晃而过,见通天似乎还欲开口推辞,便干脆利落道:“好了,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 通天歪了歪头,望着元始难得强硬的样子:“那我不就是占了哥哥的便宜了吗?” 天尊闻言一笑,轻轻执起了他的手,温柔地望入了那双眼中,缓缓道:“那就让你占了吧。” 你想占多久都可以,想怎么占就怎么占。难道他还会介意吗? 通天静默不语,半晌,浅浅一笑:“那就拜托哥哥了。” …… 亭台之中,老子望着他两个弟弟联袂而来,眉梢轻挑,若有所思道:“事情解决了?” 老子道:“看你们这神色,想来还挺顺利?可怜我那龟灵师侄,时隔千载,终于有机会脱离浑噩之态,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他将手中的茶盏放下,站起身来朝着两人走了过去,苍青色的衣摆轻轻拂过青石长阶,一阶一阶地走了下来。 通天的目光在周围的景致上转了一圈,亭台高远,附近伴着乱石嶙峋,葳蕤草木,溪水极浅,能看见底下灵巧地穿行而过的游鱼,自有一种清闲自在之感。倒是挺符合他这位长兄的爱好,道法自然,清静无为。 看完之后,他方才抬起首来,望向了正朝着他走来的老子。 老子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亦随之望去,眉目温和,笑着问道:“怎么,又惦记起为兄这溪水中的游鱼了,要不要抓上几条给你烤着吃?” 通天道:“弟弟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会去抓这溪水中的鱼吃,不过大兄若是愿意给我几条拿来喂我刚刚捡回来的猫儿,倒是再好不过了。” 老子点了点头,神情带着几分恍然:“是了,既是猫儿,想来多半是喜欢吃鱼的。” 随即吩咐左右童子:“去为贫道抓几条鱼来,给吾弟带回来的那几只猫送去。” 童子问:“老爷,要抓大的还是抓小的?” 老子笑骂道:“这种事情还拿来问我,自己想去吧!” 小童子便苦着脸去了。 盯着溪水里的鱼儿看了许多,索性给它捞了一条最大的。 也算是鱼儿你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谁让你生得这般大呢? 锦鲤:“……” 三花猫:“……” 小小的一只三花猫,望着被端到它的面前,仍然活蹦乱跳,一尾巴扫过来溅了它一脸水花,比它的体型还大了整整一倍的锦鲤,露出了欲喵又止,止喵又欲的神情。 心有鱼,而力不足捏。 老子做完这件事,自觉已经完成了每日关怀弟弟的日常,接下来也该说点正事了,便笑着邀请他两位弟弟到亭台落座——当然,元始是坚定要和通天坐在一处的。 老子对此自然是摇头喟叹,很是头疼,却也懒得去管元始,只无奈地看着他两个弟弟挨着坐到了一起。 罢了,元始开心就好吧。 左右他只希望这两个弟弟不要在西游量劫的时候给他闹出什么天大的乱子就好。再像封神里面闹得大打出手,实在是难看极了。 要闹,也得等到西游结束之后再闹。 通天垂眸望着摆在他面前的茶盏,轻轻伸手将它端起,靠近唇边,却并不急着饮下,只顺着那缥缈的雾气望入茶盏之中,望着那里倒映出的属于他的模糊身影。 真好,他也是这么想的呢。 无论如何他也要等到西游结束,等到接引和准提都无力再成气候,到那个时候再动手,起码阻碍他的人会少上不少,如此,岂不是正好? 他将杯盏中的茶水饮下,方才将那茶盏放了下去,好整以暇地望着老子。 心念一动,思绪却已然飘到了西方。 …… 西方极乐之地。 灵山上,此时此刻的气氛却算不上好。 接引面色沉沉,眉目间压着一抹极深的阴翳之色,尽是风雨欲来之势。 半晌,他哑声道:“你感觉到陆压身上的封印松动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又为什么会松动?陆压他如今又待在哪里?怎么会凭空从这里消失?” 他一连问了数个问题。 准提静默不语,并未回答,只轻声道:“兄长,请您冷静一下。” 接引重重地将桌上的东西摔下,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负责守卫在旁的伽蓝们纷纷低下了头,将自己的存在感放得愈发得低,生怕引起了圣人们的注意,为自己引来不必要的灾祸。 接引道:“冷静,你让为兄如何冷静!西游量劫的时候才刚刚展开,陆压却在此刻下落不明,实在是奇怪极了!是谁在这个时候要对我们动手?又在你眼皮子底下把人给带走!” “是东方的那几位圣人?还是灵山之上,还有人对我们口服心不服,伺机生事?” 接引接连不断地提出疑问,在屋子里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又在下一刻站定了脚步,准备喊人进来。 准提道:“我已经先行查问过了多宝那一群人,周围的人都道如来佛祖一直待在灵山上面,为他们讲解佛法,哪里也没有去。阐教的那位慈航道人,不久前也刚刚回到了灵山,和旁人一道聆听着佛法。灵山上的结界也没有被触发的迹象,只有陆压一个人出去的痕迹。” 接引问:“搜过魂魄了吗?他们当真人人都这么说?他们的记忆也没有为人篡改的痕迹?” 准提点了点头。 接引面上的神色无疑更加糟糕了起来。 他闭着眼眸,仔细地思索着还有谁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带走陆压,又能不被准提发现,将周围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 终是忍不住抬起眼来,又朝着东方的方向看了一眼:“不会又是那上清通天吧?遇到他总没有什么好事,难不成是他又在同我们作对?” 准提静默不语,半晌道:“听西方境内的人说,通天圣人同他的兄长元始天尊一道,在送别了灵明石猴孙悟空之后,便匆匆地往东方而去了。” 接引不由焦躁了起来:“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凭空消失不见?!” 准提微微拧着眉头,同样在思索着这件事。 便在此时,有僧人匆匆而来,来不及通报,便俯身而下,焦急地对着接引道:“启禀接引圣人,我们搜查了大日如来佛的住所,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此物!” 接引和准提闻声望去。 那僧人将手中的物什高高举起,竟是一小簇雪白的毛发,似某种兽类所留。 第203章 “西天取经……我们兄弟三人必要齐心协力……天庭上的昊天和瑶池,还有……亦不可以不防……玄门的气运如今几经衰竭……为了三教门下的弟子们着想……” 通天起初确实是想认真听一听老子的话,但没一会儿他就不由自主地以袖掩唇,小小地打了一个哈欠,唔,好困。 不得不说,这么多年了,老子还是那么的喜欢唠叨啊,尤其是喜欢逮着他那两个跑不掉的弟弟,语重心长地说着一些听了就让人忍不住起茧子的话。 怎么会有人说话就跟催眠曲一样,让人一听就想犯困呢? 他甚是奇怪地想着,却也按捺不住忽而泛上心头的困意,头一歪,人一斜,顺势就栽到了旁边的元始身上,整个人陡然清醒了一瞬。 他的二哥可同他不一样,人家那是坐得端端正正,脊背挺直,几乎可以当尺子去量了,无论老子说着什么废话,都始终是一副面不改色,冷冷淡淡的样子。哪像他这样坐没坐姿,站没站姿的,实在是懒散极了。 通天花了片刻的时间反省了一下自己,晃了晃晕乎乎的大脑,便又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准备耐着性子再听一听老子的废话,却又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通天:“……” 他抬眼,恰好对上了元始微微拧起的眉:“怎么了吗?” 对方顿了一顿,又似了然于胸:“困了吧。” 天尊在察觉到自己肩膀上微微一沉的时候便下意识转过头去,果不其然便瞧见了红衣圣人一手托腮,头一点一点,如同小鸡啄米般懒懒散散的样子。 纤细的眉睫低低地垂着,掩住了那双他熟悉至极,令他怦然心动的眼眸。圣人的眉心微蹙,带几分倦意,无意识地往旁边一倒,恰恰靠在他的身上——却让他的心也一并慌张地跳动了起来。 元始不动声色,又迅速至极地抬起手,手疾眼快地接住了通天,又顺势将他拥入怀中,轻轻揉了揉他的发:“可是长兄说的话太过无聊,令你觉得有些累了?” 老子:“……” 他抗议道:“喂,为兄还在这里呢!有什么话非要当着为兄的面讲吗?” 元始并不理他。 他只低下头来,静静地望着通天,看着他弟弟睁着一双眼,甚是讶异地问他:“哥哥也觉得无聊吗?我还以为哥哥觉得这些话还好呢。” 而且外表一点都看不出来啊。 元始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轻轻应道:“是。” 元始道:“既然你都觉得无聊极了,为兄又怎会觉得这些东西有意思?自然是无聊透顶。” 老子:“……” 老子:“…………”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元始哄骗着他们家弟弟,心里不住地发出一声冷笑。呵,花言巧语,巧言令色!怪不得能哄得通天团团转! 看样子靠得不仅仅是这张脸,嘴上的功夫也不错啊,不会是私底下还刻苦钻研了一番吧? 老子想象了一下元始偷偷摸摸,一脸严肃地学习这些甜言蜜语的样子,顿时陷入了沉思:“……” 他猛得晃了晃脑袋,将这副画面从头脑之中甩了出去,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语重心长道:“年轻人,年纪轻轻的,说什么无聊不无聊的,为兄同你讲的都是正儿八经的大事,你须得好好听为兄说话,明白吗?” 通天又打了个哈欠。 老子:“……” 通天努力挣扎着清醒,努力了几次,又忽而觉得选择放弃也不是不行。 众所周知,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遇到困难不要慌,睡醒再想办法。 通天觉得现在就是他该放弃的时候了,实在不行等他睡醒再听老子废话嘛,至于万一到时候他又睡了过去……emmmm这种事情大家都不想的啊,他也没什么办法啦。 通天道:“大不了您老人家就说给我哥哥听吧,我可以听哥哥给我转述您的中心思想的,又不一定非要这个时候听。” 说着他又转过头去看元始,顺手拽了拽他的袖子,见元始不知为何走了神,又歪着头唤了一声:“哥哥?” 元始专注地望着他的弟弟,听见他的声音,微微回过神来:“无碍,老子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到时候我再同通天讲就可以了。” 老子呵呵一笑。 通天困得听不进为兄的讲话,难道你玉清元始就有在好好听我说话吗? 为兄是不想管你,又不是真的瞎了眼——我那两只眼睛,每一只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你一直在看我们家弟弟!眼珠子都不舍得移开一下!哪里有心思听为兄的讲话?! 长兄大怒!震怒! 就像是班级里每一个望着底下一个个不学好,要么上课打瞌睡,要么偷偷暗恋(是个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旁边同桌的坏学生们的老师一样的生气! 他重重地一拍桌子——到底没舍得拍下去。 “罢了,既然你们都嫌为兄说的话无聊,那为兄便长话短说吧。”老子道。 通天微微打起了一点精神。 心道:早这样不就好了。 老子看他两个弟弟,就像是老师看他那些不学无术的学生们一样痛心疾首,而通天和元始看着他,却像是看那些国旗下校长讲话,每次都是“我简单说两句”,结果说了一大箩筐废话的老校长。 是真的很无聊呢,老子。 通天若有所思地想着,终于勉为其难地直起身来,准备听一听老子的废话。 元始定定地看着他的弟弟,半晌,方才轻轻松开了手,任由他坐正了身体,托腮坐在旁边,百无聊赖地听着老子的话。 老子看着他两个弟弟,又忍不住叹了一声,方道:“西方的情况,你们刚刚去了五指山一趟,大概也是对此有所了解的。我这段时间也一直关注着那边发生的事情,总的来说,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多宝并未辜负我们的期望,他已经逐步掌控了灵山,在尝试着一步步架空接引和准提的权柄。他们两人似乎还没有发现这一情况,但我们要时刻准备着被他们发现的可能。”老子道,“一旦多宝所做的事情暴露,玄门与西方教之间的大战即刻便会爆发,我们要对此做好充足的准备。” 听到同他弟子相关的事情,通天神色微凛,放下了托着下颌的手,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太清圣人。 半晌,微微扯了扯唇角,笑容中透着淡淡的讽刺。 老子注意到了他的神情,心下微微一叹,只觉得他要把这一生的怅然都给叹尽了,面上却不显,只道:“西方一旦出现异变,你我兄弟三人最好直接过去插手,也好保下西方灵山上阐截两教弟子的性命,免得接引和准提怒极伤人。” 通天不笑。 只颔首道:“我知道了。” 老子又望向了元始。 元始在看通天。 天尊静默不语,只轻轻地点了点头,许久才道:“这么久了,也是时候让他们几个从西方回来了。这次过去,我们就把他们给接回来吧。” 接回来啊…… 听上去真好呢。 可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又何必逼着他的弟子去灵山呢? 通天静静地想着,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听着老子继续往下讲去,安排着他们到时候的应对措施,时不时地点头应和了一句。 末了,老子看了看通天,似乎想起了先前听到的一则趣闻,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便笑着对通天道:“对了,最近西方灵山也挺混乱的,听说前不久还有一只孔雀闹得灵山鸡犬不宁,后来被多宝抓了,封了他一个孔雀大明王菩萨,多宝还认了他当娘呢。” 闻言,通天竟也当真浅浅一笑:“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 他奇道:“封了菩萨便罢,怎么还平白无故多了一位母亲?” 老子便将此事讲予他听,望着他弟弟弯眸浅笑,笑颜盈盈的模样,心里却不知为何伴着几分五味杂陈。 他轻轻叹了一声,果断传音给他仲弟:“快!是时候轮到仲弟你出手了!速速去哄我们弟弟开心!” 元始:“……?” 他皱着眉头看老子。 又听老子目光沉沉,唉声叹气道:“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我们弟弟这副样子,我这个做长兄的,早就不存在的良心不由自主地痛了一下,实在是难受极了。” 元始继续:“……”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老子,很想吐槽上那么两句,却到底一个字都没有说,只侧过首来,静静地望着通天,旋即站起身来,朝着他走了过去。 通天抬眸望他,含笑道:“哥哥。” 元始的语气愈发温柔了下来:“你刚刚不是说困了吗?想来是我们之前在外奔波许久,损耗了心神。不如同为兄一道去休息一会儿,也好养足精神,保重身体。” 通天此时已经不困了。 但他望了望元始,想了想,仍然站起身来,轻轻牵上了元始的手:“那我就和哥哥一起走吧。” 只留下老子一人,望着他们两人离去的背影,又沉沉地叹了一声。 忽而在想:或许西游量劫之后,玄门也未必能够幸免,只是到那个时候,无论如何,也都是他们兄弟三人之间的事情了。 第204章 准提站在陆压的屋子里。 就站在僧人先前发现雪白毛发的地方。 他微微闭上眼,抬起手来,周围的一切事物上仿佛笼罩着一层灰白色的迷雾,此地的时间缓缓地流逝着,却并非向前行走,而是在顷刻间逆流而上。 时间倒流着,将过去的景象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圣人淡淡地睁开眼,隔着逝去的时光,远远地看见陆压在屋子里来来去去的灰白身影,他一遍遍地从他此刻所站着的拐角处经过,推开梨花木铸成的门扉,姿态懒散地踏入屋中,又匆匆忙忙地离开,不知道去了何处。 其中,他停留最多地方的便是这寝殿之中。 准提看了半会儿,不动声色地跟着陆压的脚步一道往前走,随着他一起踏入屋中,又抬起首来,将陆压的虚影每一次停留的地方都审视一遍,试图寻出些蛛丝马迹,好解开他无故失踪这一谜团。 圣人的目光掠过陆压翻阅过的每一份竹简,望着被他视线注视超过一息的地方,又低下头来,看着他喝到半截就放置在一旁,早已凉透了的茶水。指尖轻轻沾上一点,放在鼻尖下嗅了嗅那茶水的味道,确定没有任何异样,方才拿起帕子擦了擦手指。 随后又跟上了陆压的脚步。 他们继续往前走,又穿过一片静谧的长廊,两旁似有蝉鸣之声,隐隐绰绰,又忽而消失不见,也不知是不是被紧随其后的螳螂捕食。 准提朝着那蝉鸣的方向淡淡地望了一眼,顷刻间,那仅剩下的蝉鸣声也在瞬息之间消失不见了。 圣人抬首,只见得陆压匆匆消失在下一个拐角的身影。 他为什么这么匆忙? 是因为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他吗?是他私底下偷偷养着的那个小东西? 准提若有所思地想着,脚步微微一动,又继续跟了上去。 他看见陆压在厨房里鼓捣了一会儿,仿佛在做什么吃的,没多久,那厨房上就是一阵青烟冒出,紧接着便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摇晃,锅瓢碗盏哗啦啦地碎了一地,有什么东西直接冲破了屋顶,把整个房顶都给掀起。 准提站定了脚步,了然道:哦,他把厨房给炸了。 很快他便看见陆压灰头土脸地走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块黑不溜秋,可能连狗都不吃的东西。 准提仔细地辨认了好一会,仍然看不出那焦炭似的一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不觉微微皱起了眉头,斥责道:“这个陆压,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他有什么用?” 他无法辨认那团黑炭是什么,自然也猜不出那雪白的毛发的主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洪荒的物种千千万万,奇形怪状,有着白色毛皮的生灵并不在少数,仅仅凭借颜色判断它的来历,实在有些过于武断。 虽然按理来说,他是可以凭借那雪白毛发掐算出那小东西的来历的,可偏偏他的术法落在那毛发之上,便如石沉大海一般,了无踪迹。 准提的心沉了一沉,目光忍不住朝着东方的方向看了一眼,想起了玄门的那几位圣人。 难不成,当真是通天做的? 他定了定心神,又将这份怀疑埋藏在心中,方才继续随着陆压的脚步往前走。 神通仍未停止,过去的一幕幕依旧在他面前浮现。 * 通天不打哈欠了,他改为打了个喷嚏。 圣人心念微微一动,心底泛起一丝寒意,就好像又被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给惦记上了。 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呢? 通天圣人歪头想着:他最近明明十分的安分守己,什么坏事也没有干啊。 元始似有所感,凝视着他:“怎么了吗?” 通天道:“不知道呢,总感觉好像有人在惦记我,冥冥之中让我生出了点奇怪的预感,仿佛有一口又大又圆的黑锅要落在我的头上了。” 元始拧了拧眉头。 他停住了脚步,看着旁边仍然一脸平静,丝毫没有把这当成是一件大事的通天,又忍不住问道:“黑锅?” “是啊。” 通天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摆出一副掐指一算的架势,煞有介事地开口道:“弟弟我掐指一算,这黑锅它又大又圆,还非要朝着我头顶栽下,说什么也不肯跑。” 元始的眸光微微暗了下去:“那你是为谁背的这黑锅?” 通天想了想道:“这个倒是问题不大,应该是我熟悉且交好的人吧。” “罢了,既然是我熟悉的人,这黑锅背了就背了吧,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 圣人笑眯眯道。 元始的眉头却不由拧得更深,定定地望着他的弟弟,又握紧了他的手,语气沉沉地唤道:“通天……” “没事,真的没事!哥哥不要一副我身患绝症,命不久矣的样子。” 通天神色无奈,又扯了扯元始的袖子,笑盈盈地哄他:“不过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黑锅罢了,说不定到时候还是给我甩黑锅的人倒霉呢。哥哥不生气,不生气啊!” 元始原先还试图瞪一瞪通天,却很快就被他弟弟闹得没有脾气了。 他努力绷着脸,试图维持着他最后的威严:“怎么说话的,什么叫做身患绝症,命不久矣?这话也是能随便胡说的?!你要知道,圣人一言——” 通天道:“圣人一言,天地有感。” 又扯了扯他哥哥的袖子,仰起头看他:“哥哥我知道错了嘛,你不要生气嘛!” 元始:“……” 他没有生气。 他只是,只是……气他弟弟说话也太不注意了,万一哪一天真的被上天听去了,那该如何是好? 他根本无法承受一丝一毫会失去通天的风险! 天尊垂下首来,静静地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眸光隐隐深邃几分,想了又想,在心中打了数次腹稿,方才准备同通天开口:“通天……” “咦,小家伙,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通天仿佛发现了什么似的,眉眼微微弯起,笑盈盈地弯下腰来,望着努力朝他跑过来的三花猫。 元始:“……” 他又沉默了一瞬,半晌,轻轻叹了一声,顺着通天的动作垂首望去。 便见那只小小的猫儿努力地迈着步子,朝着通天的方向跑来,欢快地扑到了他的怀中,顺势就被他弟弟笑着温柔地抱了起来。 元始:“……” 嫉妒使人丑恶。 嫉妒令人扭曲。 嫉妒者,天下之大害也。 他……不能做这样糟糕透顶的兄长,绝不能,绝不能……莫名其妙地吃一只猫的醋! 元始的头上隐隐有青筋冒出,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只猫看,听着通天和它的对话。 通天问:“你怎么突然过来了啊,是出什么事了吗?” 三花猫:“喵喵喵。” 通天哦了一声:“你说那条鱼啊,怎么,你不喜欢它吗?” 三花猫:“喵喵喵!” 它灵敏地从通天怀里跳了下去,努力地伸出爪子给他比划了起来,先是比划了一条大大的鱼,又比划了一只小小的猫。 这分明不是猫吃鱼,而是鱼吃猫啊喵呜! 通天眼底含笑,笑盈盈地听着三花猫同他喵喵喵地说话。 元始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目光微微一顿,眼底的寒意又不知不觉地散去了。半晌,他无奈地垂下了眼。 这一次就……先算了吧。 看在这三花猫灵智未开的份上…… 下一次绝不能让这些毛茸茸的东西接近通天半步! 兄长在心底暗暗地发誓。 通天听懂了三花猫的话,想了想,低头问它:“你不想吃它吗?” 猫儿犹豫了一下,纠结地挠了挠自己的下巴。 想吃吗?好像应该还是想吃的吧?可是又好像没有那么的想吃…… 它抬起头来,眸光懵懵懂懂地看着面前的通天,又小声地喵呜了一声。 通天笑道:“那这一次就算了,也算是你们彼此的造化了,来,带我去找它吧。” 他把猫儿抱起,又转过头去看元始:“哥哥?” 元始凝视着他,目光又微微偏移了半分,眼角余光瞥着他怀里的那只猫,整个人静默不语。 通天弯了弯眸,又笑着去牵他的手。 元始沉默着,倒也任由他弟弟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明知故问道:“那只猫同你说了什么?” 通天道:“同我先前麻烦大兄给它送去的鱼有关呢,说不清是猫吃鱼,还是鱼吃猫,总之,猫现在不想吃鱼了,还托我去看一看那条鱼,希望它不要就这么死了。哥哥要同我一起去吗?” 他仰起头看他。 元始便听着他弟弟轻巧灵快的声音,怔怔地看着他身旁意气飞扬,眉眼轻快的圣人,半晌,轻轻地应了一声,陪着他一道往另一边走去。 心道: 罢了,不急。 那些无聊的事情一点都不重要。 如果这世间上只有一件事情是他必须要做的,且断断不能放弃的,那就是同通天在一起。 只要是和他弟弟在一起,哪怕是简简单单的小事,都是弥足珍贵的。 天尊静静地闭上了眼。 毕竟,这是他或许永远也回不去的,同通天的曾经。 这世上终究有那么一些东西,即便是尊贵如玉清元始天尊,依旧渴望将之挽回。 第205章 老子又在原地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方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唤来童子询问道:“你玄都师兄回来了吗?” 童子道:“不曾。” 老子点了点头:“他若是回来了,你就让他直接过来找我。” 童子仰着头,认真地记下了圣人的话,又耐心地等待了一段时间,却见老子面露沉吟之色,半天未说一句话,不免奇道:“老爷可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吩咐吗?” 老子的思绪被微微打断了一瞬,低下头来,望着面前机灵可爱的小童子,却也没有生气,只轻叹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另外那两位圣人呢,都回到自己的住处去了吗?” 童子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没有呢,通天圣人拐着元始圣人一道去喂鱼了。” 老子失笑道:“喂鱼?” 他不由朝着远处走了两步,抬起首来遥遥眺望,似乎很想看一看他仲弟此刻的神色,转念一想,说不定元始此刻还乐在其中呢。不免又摇头叹气道:“罢了,随他们两个去吧。喂鱼也好,只要没在我这八景宫里打起来,那就不算是什么大事。” 童子默默地将这一点又记录了下来。 大老爷说了,二老爷和三老爷无论在八景宫里做什么都可以! 他低头在小本本上写完,又抬头去看老子。却见太清圣人仍然拧着眉头,思绪重重,长眉不展。 小童子歪了歪头,想起圣人这段时间担忧的问题,不免多嘴问了一句:“老爷既然担心那功德金莲情况不对,为何不干脆把它抓起来,带去问一问道祖他老人家呢?您虽然看不出来它身上的问题,但是道祖他一定是可以看出来的吧。” 老子却道:“看出来了又能如何?” 小童子困惑道:“自然是把它给关起来,绳之以法啊!” 老子又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却绝口不提有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只道:“好了,不必替贫道担忧这些事情,同你那些玩伴们一起出去玩上一会儿吧。只是切记不要靠近我那两个弟弟,免得打搅了他们两人的相处。” 小童子心道:这话倒是不用大老爷他多说,二老爷摆明了就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恨不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也就是对三老爷完全不同。他们这些做童子的又不是脑子想不开了,哪会不长眼地去打扰他们? 当然,他面上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老子含笑颔首,望着小童子高高兴兴,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想起自己的事情,又轻轻叹了一声:“要是真的能同这小童说的这么简单轻松就好了。” 怕就怕,这功德金莲身上当真有什么问题,他前脚请了鸿钧过来,下一刻整个洪荒便要被闹得天翻地覆。玄门已经经不起这般折腾了,他们本就在前几次量劫之中元气大伤,至今未能恢复,若是再闹出什么事情来…… 老子闭了闭眼。 还是等到西游量劫之后吧。 既然这朵功德金莲仍然在安安分分地伪装成一朵柔弱无害的小莲花,并没有想同他们撕破脸的样子,那他就最好能一直这么伪装下去吧。 说起西游,老子又不由抬眼朝着洪荒的方向看去,穿过无垠的天地,居高临下地望着西行路上那四人一马渺小至极的身影。 …… 陈玄奘牵着白龙马走在最前头,悟空护卫在他的身旁。 八戒哼哧哼哧地背着四人的行李,沙僧走在另一边,肩上同样担着一担子的经书——来自法明和尚的倾情馈赠。 高僧对他这位略懂一点拳脚的弟子实在是放心不下,千叮咛万嘱咐,终于还是让陈玄奘带上了这些一点用处都没有的经书,指望他的弟子在遇到实在想不起佛法的时候,好歹能捡出一本书来翻阅一二。 (陈玄奘语: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只要贫僧动手的速度够快,对方也想不起来。) 陈玄奘迫于无奈,到底是抵不过师父的好意,把这些经书也给一并带上了。好在他的徒弟也很多,分出一个人来背着经书也是绰绰有余。四人就这样慢悠悠地一并走着,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凭借这慢吞吞的脚力到达西天。 今日,悟空走到一半,便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左顾右盼,时不时地抓耳挠腮,面露苦恼之色。 陈玄奘注意到了这一幕,不由问道:“悟空,发生了何事?” 悟空道:“师父,俺老孙总觉得有人在偷偷看我们。” 陈玄奘问:“可是那些跟着我们的菩萨们?” 悟空摇头,又道:“师父,最近不知道怎么的,老是有菩萨佛陀们从我们周围经过,到处在寻找着什么东西。灵山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难道是丢了什么贵重的法宝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想起了他那位如今待在灵山上做着如来佛祖的多宝大师兄,不免为他担心了起来。 这个架势,总觉得灵山上出了什么大事呢。 那他们大师兄呢,他没有出什么事情吧? 唉,希望师兄他没事吧。 悟空认真地为他祈祷了一下,口中念念有词:“鸿钧师祖保佑,师尊通天圣人保佑,希望多宝师兄他平安无事。” 在旁边听到了只言片语的陈玄奘:“……” 这祈祷的对象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仔细一想,似乎又没有什么问题。 他纠结了片刻,也认真地低下头来,为他那位师尊诚心祈祷了一下:“通天圣人保佑,愿贫僧的师尊如来佛祖平安无恙。” 祈祷完之后,该做什么还是要继续做什么。 只是听过悟空的话后,陈玄奘到底又提起了几分心,又多留神关注了一下周围的情况。 果不其然,时不时地就能看到一位菩萨或者佛陀匆匆经过的身影,无数道神识从他们身上扫过,发现是取经人后便微微停顿了一瞬,很快又毫无留念地挪开了目光,像是发觉了他们并不是他们所要找的人。 是的,陈玄奘心下有感。 与其说灵山上丢了什么法宝,不如说灵山上像是丢了什么人,以致于无数菩萨佛陀们无法安坐在高洁的莲花座上,不得不出来寻找这个丢失之人的下落。 只是……到底是丢了谁呢? 陈玄奘想着:总不会是他师尊如来佛祖终于忍受不了两位圣人的压迫,决心举起革命的大旗,愤而出逃,打算一举推翻压在头顶的三座大山——天道,灵山,圣人,打响武装反抗黑暗统治的第一枪吧? 认真想想,又觉得不对。 要是真的是这样的话,恐怕几位圣人又要齐聚在灵山之上了吧?如今这情况,说是在大规模搜查丢失之人的下落,可怎么看,都觉得有些偷偷摸摸的意味,仿佛生怕被人发现了似的。 ——那就是这个人的身份不好说了。 陈玄奘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他站起身来,想了想,朝着天空唤了一声,拱手行礼道:“诸位菩萨伽蓝们,可否现身一见,陈玄奘在此有礼了!” 奉慈航道人之命跟随着取经人的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们:“……” 他们面面相觑,互相指着对方道:“佛子找你?” “怕不是在找你吧?” “不不不,怎么会是找我呢,肯定是找你的!” 他们互相推诿了一番,终于拖拖拉拉地派了一个人出来应对佛子的问题。 陈玄奘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推诿,对着他们派下来的那个人,展颜一笑,露出了八颗整整齐齐的雪白牙齿,开始了熟练的忽悠大法:“菩萨您好,不知您知不知道……” 他说了自己的愧疚难耐,生怕灵山上出了什么问题,自己身为佛子,却不能在此刻为灵山出力,不由深感惭愧,痛心疾首,几觉无地自容,恨不能以死谢罪! 伽蓝大惊失色,连连相劝:“圣僧使不得,使不得啊!” 你死了我们怎么办?一定会被圣人给活活打死的吧?! 又道他担心灵山上出的事情会影响到他们西天取经,万一耽误了西游的进程,岂不是你我都成了灵山的罪人。 伽蓝继续面无人色,一边在心底痛骂着推他出来顶锅的同事们,一边努力安抚着陈玄奘的情绪:“还请圣僧放心,我这就去问问他们,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千万不要以死谢罪! 你死了不要紧,我们可怎么办啊! 伽蓝答应了陈玄奘,立刻就回去跟他几个同事说了,几人面面相觑,到底也出去探查了一下情况。 那些人本来也不想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但奈何伽蓝们如法炮制,将陈玄奘说的话又搬了出来,对着他们几人又说了一遍。这些菩萨们一听,心下亦是一惊。 佛子死了不要紧,可佛子是会转世轮回的啊! 转世轮回后的佛子说不定还会记着前世发生的事情,到头来给他们在圣人面前告上一状,那该如何是好? 可怕,实在是可怕极了! 他们心念一动,又低头望了眼如今不过是一个凡人的陈玄奘,心里思来想去,觉得告诉他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毕竟,这可是他们西方的佛子呢。 于是不久之后,陈玄奘便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大日如来佛?”他念着这个名字,微微皱了皱眉头,努力在记忆里回想着这个人的存在,却只觉得对这位神秘的佛祖实在没有什么印象。这个人很重要吗?为什么他一消失不见,便引得整个灵山都骚动了起来? 还有……他又该怎么把这个消息给传递出去呢? 不知为何,陈玄奘总觉得这件事情十分的重要,重要到他一定要把这个消息给传出去。 可是,他该怎么把这个消息说出去呢? 他脚下顿了一顿,抬起首来,遥遥望着面前的景象,忽而对着旁边的悟空道:“徒儿,你能看到前方是什么地界吗?” 悟空闻言,一跃跳上旁边的树梢,运起神通,遥遥望去,过了一会儿,他回答道:“不知是什么地界,但能遥遥看到一户人家。垂莲象鼻,画栋雕梁,乃是一个实打实的富实人家……” 他话到一半,忽而顿住,不由睁大了眼。 但在那座门楼之上,庆云笼罩,瑞霭遮盈,天地间似涌现着万丈霞光。 在那霞光底下,无当圣母微微抬首,笑着对他唤了一声,语气亲昵极了:“小师弟,你可算是来了,可让师姐我好等。” 第206章 自从金灵圣母询问她是否要参与西天取经,化为九九八十一难中的其中一劫后,无当圣母已经在此地百无聊赖地等候许久了。 她一边念叨着自家小师弟怎么还没来,到时候该请他吃点什么,好慰劳慰劳他一路上的辛苦,一边微微侧首,一双狐狸眼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旁边三位坐卧不安的菩萨。 这三位菩萨呢,也并不是什么陌生菩萨,正是阐教门下的慈航,文殊,普贤三人,在封神大劫后被元始天尊派往西方灵山,便做了观世音菩萨,文殊菩萨,以及普贤菩萨。 本来这一回的事情同慈航道人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奈何如来佛祖思量着灵山上最近着实有些不太平,便索性又把他给派了出去,让他在外面安心待着,没有什么事情就不要再回灵山了。 慈航道人:“……” 慈航的心里带着淡淡的忧伤,人在灵山上待了没几天,就又被他多宝师兄给丢了出来。 丢了出来也就罢了,他对面这尊煞神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微微抬首,悄悄望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无当圣母,只觉心里的忧伤更甚一重。 昔日的截教无当圣母,曾经的阐教慈航道人,曾在封神大劫之中兵戈相向,如今却又在西天取经路上重逢,共同考验佛子的佛心,不得不说,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尴尬之感。 想来文殊,普贤两人亦是深有同感,此时皆是一副坐卧不安的样子。 大家都很不自在,唯有无当圣母很是从容。 她抬手慢慢地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凑近唇边浅浅饮了一口,又含笑望向了他们几人:“诸位师弟,怎得这般看着师姐?” 慈航抽了抽面皮,深深地叹了一声。 这就是入门晚的坏处了,想他们的大师兄广成子,虽然是阐教圣人座下首徒,但每每遇到隔壁多宝道人,被他一口一个“师弟”地喊着,还是要被气得跳脚。 而他们三人遇上无当,就算三个人加在一起,说不定也没有无当待在玄门里的时间长,这一句“师姐”是怎么也跑不了的。 虽然已经有很久很久,很久很久,阐截两教没有这么和平地相处过了,平日里能勉强称呼一句“道友”就算得上颇为客气了。至于“师姐”“师弟”这样的称呼,早已久远得像是慈航梦里的景象了。 尽管他仍然习惯性地会喊多宝师兄,诚如那位朗如清风明月的道人同样含笑唤他一声师弟,但他们都知道,有些事情注定是回不去了。 慈航又叹了一声:“让无当师姐见笑了,我们三人只是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略感几分紧张罢了。” 文殊侧首望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普贤注视着地面,默默无言,不发一语。 无当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又落在慈航身上,眉眼微垂,仿佛在思量着什么。 半晌,她浅浅一笑,面上带着几分宽容大度之色:“原来如此。” “还望几位师弟各自宽心,我们不过是要试一试那陈玄奘的禅心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无需这般紧张。”无当笑眯眯道。 这话一说完,很好,阐教的这几位师弟看上去更加紧张了。 文殊犹豫再三,到底是忍不住悄悄对着慈航询问道:“……她真的不打算对我们动手吗?” 他记得他们之间还有着血海深仇来着?那什么,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多年不见,难不成截教这群人真的吸取了教训,转了性子,从此修身养性,断情绝欲,再不会为红尘是非所扰? 慈航:“……” 慈航面无表情道:“如今玄门的局势危如累卵,大敌当前,我等自然要以大局为重。无当师姐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文殊的表情就仿佛在说你在逗我。 截教门下要真的能以大局为重,当初就不会一个个地为了争一时之气,非要下山同他们理论了。最后理是没有争到半个字的,命倒是赔进去了不少。 慈航:“……师尊不欲同小师叔再起纠纷,小师叔目前也暂时没有同师尊撕破脸算账的打算……”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文殊自觉懂了,安心地坐了回去,对着慈航感慨道:“慈航啊,你早这么说不就得了,刚刚那些话就别提了,骗鬼都不一定有鬼信啊。” 慈航:“……呵呵。” 他大大地翻了一个白眼,懒得去理他这群师兄弟,只带着几分担心的神色遥遥望向了灵山。 灵山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才会让多宝把他们几个都给赶出来呢? 那多宝此刻在灵山上,又会不会遇到危险? 他心下纠结着,又见旁边的无当圣母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朝着外面走去。 慈航心中微微一动,顺着无当的目光远远望去,知晓那几个取经人终于走到了此地。他随即站起身来,幽幽地叹了一声,得,又到了他化身女装大佬的时刻了。 不过,嘿嘿嘿,这次他们师兄弟谁也跑不了,都陪着我一起女装吧! 旁边的文殊和普贤:“……” 慈航,你笑得好生变态啊。) * 屋外,无当笑吟吟地迎上前去:“几位长老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实在惭愧。此间乃是西牛贺洲之地,小妇人娘家姓贾,你们可称呼我一句贾夫人。” “不知几位长老从东土大唐而来,所为何事?小妇人有一事相求,我命里无子,只生了三女,前年又丧了丈夫,只余母女四人相依为命。欲要嫁人,又难舍家业,适逢几位到来,恰是师徒四人,便欲坐山招夫,招你们几人为婿,不知尊意如何?” 陈玄奘:“……” 不如何!一点都不如何! 悟空望着他无当师姐,张了张口,仿佛想说些什么,又被他师姐笑盈盈地投来一道妩媚的眼波,暗示他速速闭嘴。 阿弥陀佛,死道友不死贫道。 他沉默了半晌,艰难地移开了视线,不再望向被一群菩萨们包围着的陈玄奘。 迅速扭过头,试图向他大徒弟求救的陈玄奘:“……” 两人心里的灵犀断掉了啊! 他痛苦地抬起头来,望着围绕着他的一群人,听着无当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这是我的大女儿真真,年方二十。次女爱爱,今年十八,三女儿怜怜,芳龄十六,俱不曾许嫁人家。不知长老你……” 陈玄奘义正辞严:“贫僧一心向佛!心中唯有我佛如来!” 无当做讶异状:“这……长老喜欢的原来是这种啊。其实我觉得我这三个女儿也挺好的,就算您……要不要长老你再好好考虑一下?” 陈玄奘满头黑线。 无当圣母您在想什么啊!您这样编排佛祖,佛祖他…… 哦,佛祖他是您亲师兄,就算您这么胡说八道,他还不一定会怪罪于您,是吧? 那我呢? 我怕不是要被师尊他暴打一顿吧?不知道遇到这种情况,躲到通天圣人身后有没有救…… 陈玄奘开始胡思乱想,抬头望着距离他越来越近的几位菩萨,又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连呼:“使不得,真的使不得!” 你们不要再过来啦! 悟空!悟空速速过来打妖怪啊! 悟空无辜脸:可是师姐她让我不要动诶。师父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陈玄奘见势不妙,赶忙又对着旁边的八戒喊道:“八戒!快来助为师一臂之力!” 八戒神色凝重地看着陈玄奘那边的情况,非但没有前去营救师父,反而往后退了一大步,猛猛摇头,神情坚定极了:“弟子虽然正在下界历劫,此地发生的一切皆是虚妄,但是弟子早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为嫦娥仙子守身如玉。请恕弟子实在不能帮忙!” 陈玄奘:“……” 不要在这个时候讲男德可以吗?你的男德守住了,为师的男德怎么办啊? 他将最后的希望投向了沙僧,却见沙僧紧紧闭着双眼,口中念念有词:“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俺啥也没看到,啥也不知道。” 陈玄奘:这些徒弟真的有一个靠谱的吗? 还得要为师亲自出手啊! 他毅然决然地抬起首来,手中的九环锡杖牢牢地握在手中,竭力在几位菩萨面前捍卫着自己的贞洁。 对面几个菩萨对视了一眼,又笑盈盈地走上前来,娇声唤道:“圣僧——” 陈玄奘沉声道:“不要逼贫僧动手!” 菩萨们继续笑:“圣僧打算如何对小女子动手呢?” 陈玄奘:“……” 他抬手,九环锡杖往旁边一斜,指向了旁边正在吃瓜看戏的无当圣母,沉声道:“不好意思,我选你们的娘。” 菩萨们:“……” 她们悄悄地侧过首去,望着一旁的无当。 无当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讶异道:“我吗?” 她又笑道:“小妇人今年四十五,不知圣僧年岁几何?” 陈玄奘道:“十九。” 无当合掌喟叹:“好好好,四十五对十九,幸亏我家那死鬼死得早,如今也不失为一段好姻缘。” “既然如此,”她朝着陈玄奘走了过来,眉眼盈盈,仍然是笑眯眯的样子,却在那一瞬间施展法术,隔绝了周围的一切目光。 陈玄奘手疾眼快,将一张纸条塞到了她的手上,后者将纸条一捏,往袖子里一藏,又将袖子放下,掩盖了一切的痕迹,便瞬间解除了术法。 落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一个闪瞬。恰似水滴落在泥泞的土壤上面,转眼被大地吸收,不曾留下半分痕迹。 “圣僧啊,你六根不尽,仍余俗念,实在是——该打!” 无当圣母笑吟吟地抬起手,毫不留情地就在陈玄奘额头上弹了一下。 又传音于他:“谢了,贫道知道了。” 第207章 “启禀元始圣人,截教弟子无当前来拜访她师尊通天圣人,称有要事禀报。” 桃花流水,落英缤纷。 瀑布底下,一尾游鱼轻松自在地晃动着鱼尾,消失在了红衣圣人的面前。 旁边的草坪上面,三花猫正在欢快地伸爪子扑着蝴蝶,从这头跑到了那头。蝴蝶懒洋洋地飞着,在猫儿头上停留了一瞬,在它小心翼翼地抬起爪子想要抓住它时,又倏地一下飞走,乱入了某处花丛之中,再也找寻不到,徒留猫儿茫然地睁大了眼。 通天低眸望去,忽而浅浅一笑。 元始听完了童子的禀报,从一旁走来,抬眸便瞧见了这一幕,下意识停驻了脚步,静静地望去。 眼中的宇宙星辰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一人的身影。 许久许久。 他方才轻轻唤了一声:“通天,无当来找你。” 通天回头望去,若有所思:“小无当吗?” 又笑道:“这又是出了什么大事,这么急着来寻我。” 他朝着元始的方向走了过来,看到元始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好笑般抬起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哥哥?在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元始抿了抿唇,惜字如金地开口道:“看你。” 通天微微歪头:“我有什么好看?” 元始道:“很好看。” 通天不说话,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元始无奈地叹了一声,牵着他的手往外走去,他方才偃旗息鼓。 却又笑盈盈地问了一句:“哥哥说我好看,倒不知我与哥哥孰美?” 元始继续道:“你好看。” “哥哥小嘴真甜。” 元始:“……” 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定定地看着他身旁的红衣圣人,认真地思索起来有没有必要教一教他的弟弟有些话不能乱说,亦或是……让他自己身体力行地感受一下。 通天一抬首,不必思考就知道元始在想什么,脚步瞬间加快了几分,没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在了元始的面前。 “不知道小无当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呢,万一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去晚了可不行。哥哥等会再聊啊。” 元始皱着眉头看着通天消失的背影,很想伸手把他给抓回来,后者仿佛也察觉到了似的,顿时溜得更快了。 元始:“……” 罢了。 这一次就先放过他吧。 他边想着,边微微蹙了蹙眉:无当…… 天尊微微抬起首来,眸光幽深入骨。 …… 这一边,通天已经遥遥望见了他的弟子。 玄衣女子站起身来,态度恭谨地垂下首,对她师尊行礼,还未拜下,便已然被一道清风托起。 通天含笑道:“坐吧。你我师徒之间,又何须多礼?” 无当早已习惯了她师尊的态度,只是此地乃是她太清师伯的道场。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旁人看轻了她师尊,以为他收下的弟子皆是不通礼仪之辈,因而她坚持道:“师尊,礼不可废。” 通天“啧”了一声,抬手就揉了一通小姑娘的头发:“这是在外头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怎么见到为师就板着脸,怕不是中了邪。” 无当:“……” 圣母无奈道:“师尊……”弟子难得这么严肃认真,您能不能不要中途打岔啊,还中了邪呢,这世上还有几人能让弟子中邪? 通天笑吟吟道:“若不是中了邪,怎来得那么多的胡话?” 说什么礼不可废?这像是他弟子该说的话吗?又不是对着外人,对着自家师尊有什么好严肃的? 他也不与无当争论这个问题,只微微叹了一声,道:“说吧,出了什么事情,值得你亲自赶到八景宫找我。” 无当的神色也随之严肃了起来。 她环顾周围,望着侍立在一旁的八景宫童子们。 通天察觉到了,便微微抬起首来:“你们都下去吧。” 童子们皆低垂下首,恭敬地从殿内退了出去。 元始慢慢地从后面走了上来,瞧见童子们纷纷离开的身影,脚步微微顿了一顿,凝望着单手托腮,懒懒散散地斜倚在座位上的红衣圣人,眸光微深。 半晌,又慢慢地走上前来。 无当正轻声同通天说着什么,后者抬手揉着眉心,时不时地叹上一声。面上仍是一片平静之色,像是遮蔽了月亮的乌云,见不出背后的情绪。 在瞧见元始的那一瞬,无当似乎怔了一怔,又迅速反应了过来,垂下首,态度恭谨道:“弟子无当,拜见二师伯。” 这一次,通天什么也没有说。 元始垂眸看了她一眼,淡淡地应了一声,亦抬手挥出清风一道,将人托了起来。 之后才在通天身旁坐了下来,轻声询问道:“发生了何事?” 虽然也不过是那么短短的一段时间,但无当圣母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给她师尊听了,总结起来也不过是几个字:“灵山乱,陆压失踪,多宝令阐教之人皆离开了灵山,自己独自留在了灵山上。” 通天微微闭着眼睛,将这些消息在心底串了一遍,知道多宝应该是收到他传给他的消息了。 而在那之后,应该还发生了什么超乎他们意料之中的事情,以致于灵山变成了如今的状况。 不然,按他弟子素来稳妥的心思,不至于在还没有万全的把握的时候,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通天遥遥望向灵山方向,沉沉地叹了一声:发生了何事呢?不是他弟子的问题,那就是那位陆压道人的问题了吧? 听到元始的问题之后,他抬起首来,望向了他的兄长,却似答非所问一般回答道:“看样子,或许我们可以更早一点把我们的弟子给接回来了。” 元始微微垂眸,视线落在通天含笑的面容上,半晌,轻轻地应了一声:“如此也好。” 心道:是灵山出事了吗?看样子,是时候找慈航问一问那边的情况了。 通天应付完了元始,方才又垂眸望向了无当,笑着同他弟子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几步,轻轻抚上了她的发顶,柔声安慰道:“放心好了,多宝会没事的。” 无当抬首:“师尊……” 通天静静地与她对视,目光坚定不移,令后者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了下来。 又传言道:“你大师兄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他又不是那种喜欢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圣人。与其说他让慈航他们离开灵山,是为了保护他们,倒不如说,他也嫌弃这些人待在灵山上,妨碍到他接下来的计划了吧?此般行事,不过是一举两得罢了。” 无当转念一想,也是。 她不由抬眸望向通天,却见红衣圣人对着她含眸浅笑,语气虽轻,却透着从始至终的坚定。 “终有一日,我会亲自去接他回来的。” 他知道多宝在灵山上定然过得辛苦,也知道那两位圣人从来都不是个好相与的,一日日的,不仅仅是多宝在盼着回来,他也在日复一日地等待出手的时机。 天意可以阻他一日又一日,却终究不能阻他一辈子。若是当真欲要阻他一辈子,即便掀翻了这天,又有何妨? 无当望着通天,微微弯了弯唇,终于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那师尊可要带着弟子一起去啊,我们一道,去接大师兄回来。” 通天含笑道:“那你可要做好准备哦。” 谁也不知道机会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在那之前,只好日日都做好准备了。否则的话,万一错过了,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至于陆压失踪这件事…… 圣人想:大概也同他的弟子脱不了干系吧? …… 多宝再一次踏入了莲花佛塔之中,仰起首来,又遥遥望见了那尊地藏王菩萨的金身。 一如当初他第一次踏入此地时一样,地藏王菩萨微微垂首,含笑望着他的到来。祂的眉目庄严慈悲,透着悲天悯人的神色,就好像那位身处在无间地狱之中,立下宏愿渡尽众生的菩萨,此时此刻也在为他而感到悲伤。 这种怜悯并不是那种令人反感的,居高临下的怜悯,而是发自内心的为他感到难过,甚至忍不住伸出手来,想要尝试着将他渡出无边的苦海。 尽管多宝并不觉得他自己需要被渡化,但他也不至于在别人心怀好意时出言嘲讽,因而他只是微微垂下首来,带着几分恭敬地对着这位心怀大义的菩萨行了一礼。 “地藏王菩萨。” 西方灵山上有很多糟糕的人,首屈一指的便是那两位西方的圣人。他们口中虽然说着佛法无边,但心中唯有自己永远戒不了的贪念痴妄。多宝对他们口中的“佛”并无一点兴趣,但望着地藏王菩萨,他却有那么片刻,相信所谓的“佛”或许真的存在。 只是那“佛”,并不是西天上被圣人敕封而成的佛陀,而是眼前的,曾经向着大道立誓“地狱不空,无以成佛”的地藏王菩萨。并非人人都能明心成圣,无间地狱永无空白之日,地藏王菩萨永远也成不了佛,却犹胜过成佛。 多宝对着祂行礼,自是心甘情愿,却也怀着几分不解。 他沉吟了许久,到底是轻声询问着祂:“地藏王菩萨,您为什么要帮我隐瞒陆压的踪迹呢?” 第208章 “多宝小友。” 地藏王菩萨垂首望着他,眉目慈悲,并未称呼他如来佛祖,反倒是以旧时的称呼相称:“你在灵山上待了这么久,可有那么一点喜欢上这个地方吗?” 祂温和的目光所及之处,身着杏色道袍的青年朗如清风明月,神色平缓:“我不欲欺瞒于您——从来不曾。” 祂笑道:“为何?” 多宝淡淡道:“我见过了最好的,就再不会为劣等的东西动容。” 地藏王菩萨恍然,又微微叹了一声:“你还是念着那位截教圣人的碧游宫啊。” 多宝道:“师尊待我向来极好,将整个碧游宫都交给我管,随便我折腾成什么样,他都信任我,从不听别人的闲话。师弟师妹们虽然素来胡闹惯了,对我这个大师兄却向来都是敬重有加,我让他们往东,他们就绝不敢往西。” “哪怕我曾经觉得碧游宫中的日子鸡飞狗跳,从无有一日安宁,如今回想以前,却忽而觉得早已习以为常,并没有一丝不好。” 他说着,甚至露出了一个淡淡的,透着几分怀念的笑容。 “您让我怎么不念着它呢?” 地藏王菩萨静静地听着,望着站在他面前的多宝,从他的话中想象着他曾经的日子,想着想着,祂也觉得美好极了。 也许正是那样的碧游宫,才会养出多宝道人这样的人物,凭借着世人眼中注定与无上大道无缘的多宝鼠的跟脚,跻身于洪荒大能的前列,如今也不过是在几位圣人之下罢了。 祂想着,不由微微颔首,面露向往之色:“那位截教圣人的碧游宫确实是极好的,也不知我以后有没有机会去亲自拜访一下,见识一下那里的景象。” 多宝笑道:“若是您想来,自然是可以的。旁人常说碧游宫门下多三教九流之辈,本就是一个不拘出身的地方。只可惜封神大劫之后,我教大不如以往,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地藏王菩萨摇了摇头,诚心诚意地回答道:“人也许会散去,可终有一日会归来,聚散离合,阴晴圆缺,本就是世间之常理。兜兜转转之间,或许终有团聚之时。” 多宝含笑道:“承蒙您的吉言了。” 地藏王菩萨合掌微笑着,智慧的目光穿透了无间地狱,遥遥落在六道轮回之处,望着人世间诸多红尘纷纷,心道:或许并不仅仅是吉言啊。 只是未来之事,看破不说破,在命运尘埃落定之前,祂还是什么都不要说的为好。 祂一边想着,一边望着面前的多宝道人,忽而露出了一个带着几分狡黠的笑。 就是不知道到那个时候,这位温和有礼的截教大师兄,会露出怎样的神情呢? 地藏王菩萨觉得有趣极了,面上含笑道:“也怨不得多宝小友,比起那位通天圣人的碧游宫,灵山确实是差了那么一筹。” 多宝心道:那不是差了一筹,那是根本就没法比。这种鬼地方,狗都不愿意过来,也就是他这只多宝鼠比较倒霉,被他们大师伯给抓到了,被迫来到这里,还不能想回去就回去。 却听菩萨话锋一转,笑道:“正好,我也不是很喜欢灵山。竟是与多宝小友英雄所见略同了。” 多宝:“……” 即便他心中已经隐隐有了预感,此时听到这么一句,心下仍是带着几分讶异。他抬首望向地藏王菩萨,却见菩萨正含笑望着他,带着几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祂轻声喟叹道:“西方灵山,本该是佛门圣地,乃是万千虔诚向佛之人心心念念的乐土。可是我遍眼观之,堂堂灵山,竟寻不出几个心怀慈悲之辈,或贪婪,或愚昧,汲汲于自己的私利,从未真正把芸芸众生放入眼中,即便是两位圣人……亦是如此。” 地藏王菩萨说到一半,垂下眼睫,沉沉地叹了一声:“灵山,不该是这样的。” “倘若连佛门圣地也皆是汲汲于世俗功利之辈,又如何能真正地渡尽世人,指引他们脱离这人世苦海呢?”祂望着多宝,声音悦耳动听,回荡在这片寂静的天地之中。 祂的身后并无佛光万丈,亦无梵音浩荡,可多宝定眼望去,却仍然觉得地藏王菩萨比他所见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像是一位佛。 他垂下首来,并未再直视这位菩萨,只轻声道:“多宝惭愧,或许亦是这庸庸碌碌之辈中的一人。” 他来灵山的目的本就不单纯,太清圣人想要对付西方两位圣人,他就是那枚最好的棋子,天意欲要兴起西游量劫,他也不过是这劫数中普普通通的一员。 他做着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情,也做着一切他渴望着的事情。他的向佛之心,从来都不如地藏王菩萨这般虔诚与坚定。 地藏王菩萨却道:“小友何必这般妄自菲薄?难道我会不知道,你本就不是心甘情愿来到灵山上的?既是心不甘情不愿,又岂能要求你有一颗坚定至极的向佛之心?这世间从来都没有这样的道理,又要强迫别人踏入佛门,又要他坚定地相信佛法。真正的佛,从来不该行这样的强逼之举。” “可即便如此——”菩萨叹道,“你也比灵山上绝大多数人都好。” 多宝并未开口,只静静地听着地藏王菩萨的话。 “我虽然身处在无间地狱之中,却仍有一线神识留在灵山之上,同灵山上的诸位佛陀菩萨们一道,聆听着你讲述大乘佛法。哪怕你的心并不在灵山之上,而在你师尊身边,可是你亲口讲出来的大道是骗不了人的。” 地藏王菩萨缓缓道:“你的道,是真正可以渡化这苦难众生的道。” 祂注视着站在祂面前的多宝,多年以来闭眼不忍看灵山上乱象的地藏王菩萨,无比认真地望着眼前之人,带着前所未有的期待,心中甚至泛起了一丝激昂的情绪。 祂修行多年,自然知道人只能要求自己,而不能过度地苛责他人。祂愿意为渡尽苦难众生踏入无间地狱之中,入目所见皆是苦苦挣扎着的冤魂怨鬼,日复一日地聆听着他们的痛苦,为他们诵念佛经,替他们消减苦难,却不能要求别人也同祂一样奉献——那就是生了执妄贪念了。 可是,可是。 灵山不该是这样的啊。 即便无人同祂一般执着,也不至于放眼望去,茫茫天地之间,连一个同道之士都遍寻不得啊。 地藏王菩萨轻轻地叹息着,终于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多宝小友,你问我为何助你隐瞒陆压小友的踪迹,甚至将他藏在了幽冥地府之中,借着后土娘娘的庇护保住他,以免他被两位圣人发现,其实也不过是出于我自己的私心罢了。” “真可笑啊,修行了这么久,我也依然无法断绝自己的私心。” 菩萨道:“我已经冷眼旁观灵山上的情景多年,早已对两位圣人失望至极,可圣人终究是圣人,我无力越过两位圣人,强行改变灵山,令它变成我希望中的样子。可我仍然希望终有一日,可以见到一个……与以往都不一样的,真正的佛门圣地西方灵山。” 多宝微微抬起头来:“所以,您选择了我?” 地藏王菩萨含笑道:“所以,我选择了你。” 多宝道:“哪怕您明知道我的心在我师尊那里,对灵山并无一丝留念,甚至我将来的所作所为,会彻底毁掉这个地方?” 地藏王菩萨平静至极:“这样的灵山,早就该被毁掉了。新生的,富有生命力与希望的东西,只能在旧事物的废墟上诞生,它可以保留旧事物中的精华部分,但一定要彻底剔除那些糟粕,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才能再一次焕发出真正的生命活力。” “多宝小友,并不是你的行为会毁掉灵山,而是灵山早就已经死去了,你的举动,或许反而会为它带来新的希望。至少,也不会比眼下的情况更坏了。” 菩萨轻轻叹着,目光悲悯地望向了远处。 灵山自陆压失踪之后便陷入了一团混乱之中,前来朝拜灵山的凡人也被阻隔在了外头,再也不能踏入此地。也好,这样他们就不会看到此刻灵山上残酷的一幕,无限的猜忌与怀疑,互相揭发与争吵,乃至于永无止息的谩骂与诅咒。 佛塔之中早已无人打扫,以致于那一尊尊佛像上都落满了灰尘,引得蜘蛛悄悄地在上面结起了一张张的网,又低下首来,甚是无聊地望着底下僧人们争吵的景象。 祂闭上了眼,终是不忍再看。 灵山不该是这样的。 这并不是……祂想象中的灵山。 更何况,这所谓的大日如来佛是怎么来的,旁人不知道,西方的两位圣人能不知道吗?这个孩子本来就是他们骗来的,抢来的,偷来的,如今他无故失踪了,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该属于灵山的,终究会离开灵山而去。 陆压是这样,那只小孔雀也是这样,他面前的多宝道人……同样也是这样。 地藏王菩萨垂下首来,静静地望着多宝:“多宝小友无需介怀,这个选择是我自己做出来的,若是以后出了什么问题,自然也是我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到小友头上的。” “我只是希望,若有一日你能够成功得到你想要的,可以将你所编出的大乘佛法继续传承下去。灵山不在了,可处处皆能是灵山。” 多宝终于抬起首来,望向了那位地藏王菩萨。 半晌,他轻声应下:“我答应您。” 第209章 通天道:“另外还有一事要麻烦你了。” 无当抬首,便见她师尊笑吟吟地朝着她摊开了手掌,那光洁无暇的掌心之上,空悬着一朵小小的金色莲花。 她神色似有几分不解。 却见通天垂下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便将那朵莲花推给了她。她不由低头望去,看见那莲花深处沉睡着一个拇指般大小的小女孩,这熟悉的尚显稚嫩的面容—— “龟灵师姐!”无当讶异极了。 双眸一时睁大,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欢喜情绪,望向了笑吟吟望着她的上清圣人。 通天抬了抬下巴,含着几分笑意道:“惊喜吗?意外吗?是不是觉得高兴极了?” 无当:“师尊您是什么时候找回师姐的!怎么还瞒着不同我们说?” 通天微微叹了一声:“当然是有万全的把握之后才能同你们说这件事啊,不然在那之前说了,岂不是让你们陪着一道担惊受怕?还好,托你二师伯的福,中间并没有出什么意外,顺顺利利地令你龟灵师姐还魂归体了。” 元始微微一顿。 无当仿佛也怔了一瞬,回过神来,冰雪聪明的小姑娘显然听懂了通天话里的意思,甚是认真地朝着元始又行了一礼:“谢过二师伯。” 元始:“……无碍。” 他敛下眸子,又补充了一句:“同你师尊相比,我并没有做什么。” 但她们师尊从来不会胡乱开口,信口雌黄,既然他这么说了,那么大概这位元始天尊确实在龟灵师姐复活一事上做了许多吧? 无当静静地想着,又望向了一手托腮,含笑望着她的红衣圣人。 圣人的眉眼中透着自始至终的温和,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又凝视着仍然沉睡在功德金莲中的龟灵师姐。半晌,又轻轻抬起手来,往她的眉心处轻轻一点,输入了一道至纯至净的上清之气,耐心地温养着她的魂魄。 她不由垂下首来,亦望着那个安安静静沉睡着的小姑娘,欢喜之意几乎要从眼角眉梢处透了出来。 “师尊是想让我继续照顾龟灵师姐吗?” 通天点了点头,耐心地问:“能办到吗?” 无当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当然!弟子定然会竭尽全力!” 通天笑道:“很好,很有精神。” “不过也无需你竭尽全力,为师从你大师伯那里骗到的九转金丹还挺多的,你到时候可以数着日子喂给龟灵吃,此外还有一些温养魂魄的天材地宝,你也可以一道带走。”通天道,“为师就把你龟灵师姐托付给你了。” 无当郑重地点了点头,面上的欢喜之意几乎掩盖不住:“弟子回头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金灵师姐,她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也很高兴!” 通天道:“你们几个人相依相伴多年,之间的感情本就要好,也是该同金灵说上一说的。只是说的时候注意一下,切莫吓到了你金灵师姐。” 无当继续点头,又同她师尊撒娇道:“不会的!师姐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会被我吓到,师尊就放心好了。” 通天含笑望着她,又轻轻揉了揉她的发,方将那朵小小的功德金莲交给了她,后者郑重其事地收下,仔仔细细地藏入了袖中,又朝着通天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来时沉重的心情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欢喜。 元始静静地望着面前的师徒二人,微微垂下眼眸,轻轻一叹,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 通天道:“好了,你去吧。多宝的事情,为师会一直关注着的,到时候也会同你说的。” 无当笑着应下,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 通天望着他弟子离开的背影,眉眼微垂,浅浅一笑。 半晌,又轻轻侧过首去:“哥哥。” * 元始望了他许久。 似乎想开口问一问他,又何必同无当说他的所作所为,是想尝试着缓和一下他与截教弟子之间的关系吗?亦或只是心血来潮,随口提上那么一句,实际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可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同样什么也没有想,他只是希望,希望通天能够在那个瞬间高兴一下就好。 仅仅如此,再无旁念。 然后他就感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靠近了他,轻轻的,悄无声息的,却绝不是没有半分存在感的,靠近了他,又依偎在了他的身前。 元始的眉睫剧烈地颤了一下,又很快强自镇定下来。 他抬起手,轻轻地拥抱着红衣圣人,低首心疼地看着通天眉眼间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倦怠之色,微微合上了眼眸,依赖地扯上了他的袖子,唇齿一张一合,慢吞吞地唤他:“元始。” 不由轻声问道:“可是累了吗?” 通天安静地闭上了眼,摇了摇头,说:“不累。” 却又十分诚实,十分乖巧地埋在了他的怀里,甚是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颈项,近乎呢喃道:“哥哥。” 元始只觉得他一颗心都要被他弟弟融化了。 心底深处柔软得一塌糊涂,只恨不得将通天整个人都揉入他的躯体之中,从此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他的声音放得愈发得轻:“若是累了,为兄带你回去休息可好?” 然而他弟弟仍然摇着头,固执地回答道:“不累。” 他明明还可以继续坚持下去,为着他所有希望着的,渴望着的东西,坚定不移地奋斗下去,直到命运降临的那一刻为止。他又怎么会累呢?他分明对此,满怀期待。 通天心道:他并不觉得疲惫。 可是低首拥抱着他的身前之人似乎并不这样觉得,他轻轻叹了一声,将他抱得愈发得紧,令他觉得颇为不适,本能地想要挣扎。好在很快对方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又轻轻松开了他,反复地问着他:“当真不累吗?” 他好烦啊! 通天蹙着眉头想。 说了不累就是不累,为什么他可以这么烦人? 话再这么多,这么烦!本座就把你们都鲨了! 他恶狠狠地答道:“不累!问就是不累!” 通天又听到了一声叹息。 半晌,仿佛有人低下头来,轻轻贴上了他的额头,冰冰凉凉的,似乎还挺舒服。他没有忍住,又往上蹭了一蹭,惹得后者的声音顿了一顿,渐渐带上了几分压抑克制的情绪:“……通天。” 不要再喊我的名字。 我跟你很熟吗,怎么天天喊我的名字?一天天的叫魂呢?! 是我的弟子魂飞魄散了,又不是我本人魂飞魄散了,你天天喊我的名字有什么用处?既救不了他们,也救不了我,实在是……全然无用极了。 通天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努力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眼皮却仿佛越来越沉,渐渐地,仿佛周围的光亮都随他远去,眼前只余下了一片漆黑之色。 在意识的最终,他只感觉到仿佛有人轻轻地将他抱了起来,又在他耳旁耐心地同他商量着:“去我那里,好不好?” 不好,不去,你做梦! 通天在梦中努力地回答道,却并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到。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像是每一个酣然入梦的普通人一样,在经历过一段漫长的旅程之后,带着几分倦意,在不知不觉之中踏入了梦乡。 元始低首看着他的弟弟,连吐纳声都一并放得极缓,生怕惊动了他的安眠,又轻轻将他抱了起来。 他的弟弟并不重,正相反,比起以往,他似乎又清减了许多,以致于他抱起他时并未费上多少力气,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轻松极了。只是这个事实丝毫没有令天尊感到高兴,反而令他的眉头越拧越深。 他不由得垂下首来,定定地打量着红衣圣人沉睡时安宁的面容,忍不住抬起手来,轻轻抚过他浅浅的眉心,柔和的眼眸,顺着挺拔的鼻梁往下,指尖隐隐迟疑了一瞬,方才轻轻触碰着那柔软的唇瓣,仿佛只是指腹那么一下轻轻的碰触,就微微陷下去了一点。 可是通天始终没有醒来。 无论他做了什么,他都这般安安静静地沉睡着。 是太累了吗?元始想。 可他的眉头仍然蹙着,始终不曾放松下来。 半晌,元始放下了手,匆匆抱着他弟弟离开,整片空旷的天地之间,仿佛都能听见天尊略带几分焦急的心跳声。一声连着一声,怦怦怦地跳动着,似乎是为他弟弟而响。 百无聊赖地待在八景宫中,周围被一群童子监视着的罗睺似有所感,微微抬起首来,朝着远处望了一眼,似乎在寻找如此庞大的负面情绪的来源。 发现出处之后,他先是挑了挑眉,阴阳怪气了一句:“哦,是小通天心心念念的二哥啊。”也不知道他“爹”发的什么疯,能产生这么多的负面情绪,甚至引起了他的注意。 又皱着眉头望了望他家小通天。 半晌,头疼地摇了摇头,抱怨道:“不作死就不会死,作着作着总有一天真的会死,小通天,在完成本座的宏伟大业之前,你能不能少作死几次啊?” 罗睺道:“总不会,你是真的想死吧?” 第210章 “虽然我很想同你解释点什么,但是,我们弟弟可能确实只是太累了,所以睡得沉了一点而已。元始,你能不能把盘古幡从我脖子这里拿开了啊!” 再次被挟持而来的老子圣人如是道。 他心疼地看着自家弟弟,又更加心疼地看着他自己!最后忍不住对着元始小声地抱怨道。 元始却只皱着眉头,静静地看着被他抱在怀里的通天:“你确定?” 老子道:“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已经脆弱到这个地步了吗?” 元始淡淡道:“可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靠在我怀里睡着了,怎么喊都喊不醒。” 老子抽了抽嘴角:你确定你不是在炫耀? 好吧,也许大概真的不是。 他摇了摇头,只道:“为兄只能告诉你他确实是太累了,其他的实在看不出来,你就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元始垂下首来,静静地端详着怀中之人许久,目光一寸寸地从通天沉睡时安宁的面容上掠过,隐隐带着几分出神之色:“……太累了。” 圣人之躯向来强大无匹,怎么会疲惫到这般地步?难道并不是躯体上的疲惫,而是心灵上的疲惫吗? 他闭了闭眼,压下了心底莫测的情绪。 缓声道:“我打算办上一场讲道。” 老子挑了挑眉:“你是想借助大道的本源力量,来为我们弟弟消弭神魂深处的疲惫吗?” 元始道:“是。” “好吧,既然你已经打算好了,为兄也就不拦你了,有什么地方需要为兄帮忙的,尽管去找八景宫中的那些童子吧。”老子道。 元始:“……”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老子,平静道:“我会喊白鹤童子去准备的。” 老子神色不改:“甚好甚好,那讲道的地点呢?你打算选在哪里?” 元始低头望着通天,语气平静道:“既然是为通天举办的,自然是要选在三十三天中的上青天弥罗宫,广邀诸方大能,聆听我讲述混元道果。” 老子只关心一个问题:“我们弟弟能同意?” 元始顿了一顿,仿佛也在思索这个问题,半晌,方才轻声答道:“等他醒来之后,我会先问一问他的。先这么准备下去吧。” 要是他在那之前还醒不过来…… 天尊眸光微沉,忍不住垂首凝视着他的弟弟,控制不住地抬起手来,手指轻轻抚上了他张扬生动的面容,目光专注至极。 那就怪不得他先斩后奏了。 谁让通天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昏昏沉沉地在他怀里睡去了呢?哦,也不是什么都没说,还拽着他的袖子嘴硬过,说自己一点都不累。 真是…… 天尊摇了摇头,为自己任性又胡闹的弟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又把人往怀里带了带,低头轻轻抵着他的额头,眉眼间俱是温柔之色。 老子只觉得牙酸。 他定定地看了看他两个弟弟,再一次为通天落入元始的魔爪叹惋了一声,果断往后一退。这一退,就是一辈子! “没有为兄的事情了吧?那为兄就先走一步了?” 元始懒得管他。 老子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一声,又挥袖留下了几瓶丹药,方才负手于后,慢慢地从屋里踱了出去。 只留下元始一人,低眸静静地望着他的弟弟。 窗边的月色静悄悄的,月光照在两人身上,也是格外的清凉舒畅。 他抬手,唤来仙鹤一只,命它速速前往昆仑山,将讲道的事情告诉白鹤童子。 又催动他与慈航道人之间的联系,令他将灵山上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一一详实地汇报上来,又格外备注了一句:切记,无论采用任何手段都可以。 做完这些之后,他又拧了拧眉头,想起仍然在天庭之上的广成子,还有他那柄尚未铸造完毕的桃花剑。沉吟再三之后,他也给广成子发了一封短讯,令他到八景宫来。 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呢…… 元始静静地思索着,眸光低垂,顺着那穿过窗扉落下的皎洁月光,落到那位红衣黑发的圣人身上。柔软的乌发散落在月光之下,瞧上去分外清澈,似水般流淌着。 那似红梅绽放般的道袍则与他雪白的衣袍交织在一处,纠缠着,似难舍难分,又仿佛上天注定,本就是浑然一体,并无区别。 至于那双熟悉的眉眼,则仍然紧紧闭着,不知道在哪处梦乡里沉沦,竟是不肯睁开眼再看他一眼,着实是……过分极了。 他想着,带着几分不满,又忽而垂下首去,轻轻亲了一下那双眼。 怀里的人仿佛不自觉地颤了颤,又或者只是他生出的微不足道的错觉。 可他依然忍不住生出了几分妄念,静静地看了许久,忍不住顺着那双眼继续吻了下去,顺着那熟悉的轮廓,辗转在唇齿之间,又在下一个瞬息,将他弟弟压在了身下。 天上的月光颤了颤。 窗边的烛火也轻轻摇曳了一息。 沉睡着的红衣圣人安静又美丽,像是他梦境中心心念念,最为美好的一幕。好到几乎令他不忍心去打破这一幕。 他迟疑了。 低眸望去,恍惚出神。 嗓音轻缓地唤着他的名姓:“通天……” 你是恨我的吧? 但是,你也是爱我的,对吗? 既恨我又爱我,所以才会如此疲惫,是吗? 元始低垂着眸,又带着几分心疼地亲了亲通天的额头,在心底沉沉地叹道:还是他不好,才会令他弟弟如此的疲惫,以致于……都不肯睁开眼来看他。 明明,他弟弟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啊。 可是通天,你想让我怎么办呢?我还能怎么办呢? 你想要的一切,只要是我能给你的,我都愿意给你,可是你到底想要什么呢?你到底得到什么东西之后,才愿意放弃对你我的折磨,心甘情愿地同我重新来过? 还是说,你永远永远也不肯原谅我?注定要同我纠缠至死? 那倒也……不是不可以。 元始想。 即便是永不原谅,纠缠至死,那也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一生一世,大道承认你我的相爱,世人见证我们的相杀。爱与恨从来都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看似对立,实则是一体两面。 无爱者无恨,有恨者有爱,多好啊。 你是恨我的,却也不得不爱我。 元始一边想着,一边安心至极地吻了吻怀中之人的眉心,看着他微微蹙着眉头,似乎很想挣扎着醒过来,却又逃不过那铺天盖地袭来的疲惫之感,乖巧又安静地闭着眼,看上去真是可怜可爱极了。 他的目光愈发地温柔了起来,轻轻抓住了那纤细的手腕,手掌微微用力,便在上面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一点一点摩挲着,那痕迹便愈来愈深。 抓住了,便再也不会放手。 可是还不够,还不够,他到底怎样才能永远地抓住他的弟弟呢? 天尊认真地思索着,眉头都微微拧了起来。法术?阵法?丹药?符箓?他要用什么,才能强行留下一位圣人? 这件事一定要细细地思索,仔细地考量,才不会同之前一样,被通天轻而易举地挣脱出去。 他必须要好好地考虑才好…… 元始沉静地思考着,半晌,又垂下首来,温柔地亲了亲通天的面颊。 怀中之人的挣扎更甚了,不知道有没有在梦里梦到现实中的这一幕,要是梦到了的话,那就更有意思了。 不管如何他都是逃不掉的,落到了他元始手中的人,从来都是逃不掉的。 尤其是……他的弟弟。 天尊似乎笑了一下,低头温柔地看着通天越蹙越紧的眉心,连神色中都透着几分茫然不解。 他思考了一会儿,到底是轻轻松开了他的弟弟,重新站起身来。 皎洁的月光倾泻了一地,明月清凉若水。 元始低眸敛目,随意地解下了自己的衣袍,将之放在了一边,月光之下,那雪白的衣袍也仿佛流淌着淡淡的银辉。 里衣之下,坚实的胸膛若隐若现,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力量感。 他望着他的弟弟,又轻轻地叹了一声,也替他把外袍解了,同他的放在一处,散落而下的乌发则用梳子轻轻地梳理整齐,以免第二日起来时纠缠在一处,实在是不太好解开。 做完之后,元始又低下头来,甚是柔和地吻了吻通天的额头,才将人拥入了怀中,任凭他依偎在自己胸膛前,继续安安静静地睡着。 他也陪着他弟弟一道,躺在云榻上,任凭疏离的月色轻轻映着身旁之人安静的面容,目光静静地注视着他的睡颜。 “……” 元始忽而又抬起手来,将他弟弟紧紧地拥入了怀中,亲密无间,再不容一丝间隙。就像是混沌未分,天地浑然一体时那样。 他方才低低地垂下首来,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满足的喟叹。 心里则想着,要是他的弟弟真的那么任性,再也不肯醒来,那他也可以就这样陪着他一起,永远这样下去。 只要通天在他身边就可以了。 只要他永远陪着他一起,这世间种种,红尘纷扰,再也无法入他眼半分。 真好啊。 元始想:他们会永远在一起。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10-220 第211章 不断深陷的梦境漫长而没有止境,仰起头来,仿佛有疏离的月光从头顶落下。 通天睁开眼来,率先映入眼帘之中的,是昆仑山上漫天的大雪。 他曾经最喜欢望着雪花翩翩落下的景象,纯粹无瑕的雪落在他的掌心之上,透着冰冰凉凉的触感。雪会消融成水,很快就会消失不见。 可他总是不忍心望着这一幕,便又施法将它留存下来。这样这些雪花就会在他掌心之中停留许久许久。 元始瞧见这一幕时,却总是不声不响地皱起了眉头,抓过了他的手,拿自己身体的温度来温暖他的掌心,又轻轻呵了一口气,令那些留存下来的雪花重新融化,悄无声息地消融在天地之间。 “怎么总是不懂得如何照顾好自己?”兄长总是皱着眉头这么说。 接着又面露无奈之色,熟练地牵着他的手往屋里走:“罢了,由为兄来照顾你也是一样的。” 通天偶尔也会想,按他哥这种溺爱式养法,他怕是早晚有一天会变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废物,他还能如此茁壮地成长到如今这副模样,实在是已经十分之努力了。 虽然他好像已经十分习惯早起时元始喜欢为他穿衣梳头的习惯了……难不成,他已经被养歪了吗? 通天很是严肃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一会儿功夫之后,随手将它丢到了一旁,继续往前走去。 他曾经在昆仑山上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年幼的时候,少年的时光,漫漫修行的岁月,乃至于成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离开过昆仑。 这里的一花一木,一山一水,乃至于每一只飞过的白鹤,或许都是认得他的。在瞧见他走过来时,都很是温柔地注视着他。 像是在说:“你回来了呀?” 他亦不免停住了脚步,低眸望去,带着几分怅然,笑着同他们打了声招呼。 梦境中的归来,也算是归来吗? 倘若这也算的话,或许他也曾常常回去过呢。 “你在看什么?” 身后似乎有人在问。 衣袂轻轻拂过大雪纷飞的天地,踏雪留痕,携一段清浅的白梅香息,由远及近,缓步朝着他走来。 通天尚且来不及转身,他便已经走到了他的身旁,皱着眉头看着他站在雪地之中许久,发间沾染着点点雪色的模样。眉心浅浅地蹙着,带着几分不满,解下了身上披着的鹤氅,转而披到了他的身上,又低下头来,替他仔仔细细地系好。 “在这里站多久了?怎么这么不知道顾惜自己的身体?” 通天很想道:都已经是圣人了,哪里还会畏寒?更何况这里还是梦境之中,又怎么会影响到他的身体? 可他兄长不听。 有一种冷叫做你哥觉得你冷。 通天只好仰起头来,望着元始低垂下首,耐心至极地替他系好绳结,又替他仔细地拂落了发边的落雪,再轻轻敛下眉眼,捧起了他的双手,轻轻地呵出一口暖气。 浅浅的白雾消散在两人之间,带着几分暧昧不明,若即若离的意味。 他抬头,对上的便是那双冰雪般冷清的眉眼,在望向他时,又霎时间温柔了下来:“怎么单单在外面站着,不来玉虚宫里找我?” 也许是比起来玉虚宫中找你,我更想把这个地方给砸了吧? 跃跃欲试的通天圣人如是道。 元始没有得到他弟弟的回答,不免垂下首来,认真地看着眼前之人。 却见他弟弟微微垂着眉睫,思绪不知道飘到了什么地方,眼底倒映着漫天纷飞的大雪,映入了这片广袤无垠的天地,却独独没有看着他。 天尊顿了一顿,眸光微微暗下,轻轻扣住了那纤弱的手腕,引得红衣圣人不得不回过神来看他:“哥哥。” 他应了一声。 又把自己的问题重复了一遍,执着地询问着一个答案:“为何不来玉虚宫中寻我?” 是嫌弃这里过于冷清了吗?还是觉得这样的日子太过于无聊?又或者是觉得我…… “为什么不能是哥哥来找我呢?” 通天仰起首来,理直气壮地问:“总是我来找哥哥玩,不能偶尔是哥哥出来找我玩吗?” 他怔了一怔,哑然道:“也是。” 既然通天不来寻他,他去寻通天,不也是一样的吗? 他遂安下心来,牵起了他弟弟的手,温声道:“好了,外面天寒地冻的,实在不是一个玩耍的好时候,等到来年春日,西昆仑的桃花又开了,我再陪你出来,如何?” 不如何,他才不信外面现实世界里的元始能容许他陪着梦境里的元始待到来年春日,除非梦境里的时间流速极快,足以让他过完整个冬天。 但面上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乖乖地应了一声:“好呀。” 通天:“我都听哥哥的。” 肉眼可见的,梦境中的兄长又高兴了起来,甚是愉悦地弯了弯唇,眉眼间皆是欣然的笑意,牵起他的手就往玉虚宫走。 他也任由他牵着,微微抬起首来,望着眼前这个他曾经来过无数次,熟悉到一踏入其间,记忆便自动复苏的地方。 其实他不是很喜欢回忆过去的事情,毕竟过去只是过去,永远无法变成现实,常常沉溺于过去之事,就很难有勇气再朝着前方看。 但偶尔能有一次重温旧梦的机会,通天忽而发觉他其实也不是十分讨厌。 玉虚宫仍然是他记忆里的模样。 分不清是因为这里是他的梦境,所以玉虚宫遵照着他的记忆,幻化成了如今的样子,还是因为他的兄长自始至终都将玉虚宫保持着他在时的样子,就好像他一直待在这里,从未离开过一样。 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过玉虚宫了,后一个猜测也实在是无从考证……倒也不是不能问一问这玉虚宫的主人。 通天静静地思索着,不知为何,又想起了他在紫霄宫时做的那一个梦,他师尊鸿钧说他做了一个噩梦。 那如今呢,也是一个噩梦吗? 他停住了脚步,微微侧过首去看旁边的元始,目光专注,格外的充满存在感。 后者自然是察觉到了,脚步微微慢了下来,站在离他咫尺之遥的地方,垂首望着他:“怎么了吗,通天?” 他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半晌,又轻轻笑道:“哥哥这玉虚宫怎么永远是这一副模样,我来时是这样,我走后也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一成不变的样子。” 元始静默着,又缓缓答道:“这样不好吗?只要你回来,一眼所见的便是你熟悉的样子。” 通天歪歪头,望着他道:“哥哥就不觉得无聊吗?” 他摇头道:“怎会?” 只要他抬起首来,入目所见的每一处地方都留有他弟弟的痕迹,几乎能在刹那之间回忆起他当时所说的话,所说的事。这样的乐趣,又岂能是一个空空荡荡的玉虚宫所能比拟的? 元始问:“你不喜欢吗?” 通天摇头,回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喜欢。” 下一瞬,便又拉着他在玉虚宫中跑了起来。 天尊似乎怔了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却又下意识地跟上了眼前之人的脚步,随着他匆匆地行去。 周围的童子们瞧见两位圣人亲昵相携的姿态,似乎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只垂下首来,恭敬地对他们行了一礼,便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了。 元始却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怦怦地在胸腔之中跳动着,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跑在他的前头,脚步轻快又自然的红衣圣人。 袖中的手指不由攥得发紧,却始终没有说话,只兀自陪着他一道奔跑了下去,无论前路是天涯海角,又即便是刀山火海。 可通天却只拉着他,脚步匆匆忙忙地停驻在一片绿梅之前,仰起首来,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又笑着转过身去,对元始道:“哥哥,这梅花开得还是那么的好,就和我记忆里一样。” 圣人站在花下,转身望向了他。 天尊静静地望去,漫天大雪之间,那道红衣的身影是如此的清晰,像是他无数次渴望着的那样。 即便是在一场又一场无望的梦境之中。 即便他只是一道不知何故散落在通天梦境之中的,属于天尊的意识之一。 他依然……依然同他的本尊一样,执着而热烈地,爱着眼前的上清通天。 他忍不住又往前走了一步,走到他的身旁,垂下首来,看着那位咫尺之遥的红衣圣人,缓缓问道:“通天,你喜欢昆仑吗?喜欢……我们之间的过去吗?” 通天抬眸,静静地望着眼前之人。 他似乎已经察觉到他的身份了,正在思索要不要把他给揪出来还给他那位无故乱丢东西的兄长,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又莫名地停顿了一瞬。 那位目下无尘,凛然高华的元始天尊就这样站在他的面前,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紧张,袖中的手指攥紧,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本不该心软。 可他回答道:“喜欢。” 通天圣人弯眸浅笑,那笑意落在曾经的昆仑山玉虚宫中,灿烂而温柔:“我怎么会不喜欢呢?” 就像是眼前这个人一样,他也曾,也曾喜欢极了。 罢了,在梦境之中的话,偶然坦诚一下也不是不行。 元始缓缓地笑了起来。 仿佛想再往前一步,垂下首来,轻轻地吻一吻他弟弟明亮又生动的眼睛,又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便已经足够心满意足。 可是熟悉的黑暗再度浮现,一寸寸地,将梦境的世界撕裂。 他攥紧了手掌,眼底浮现出清晰的不甘,仿佛想要伸手抓住通天,却只能垂下首来,轻轻地喟叹着。 “我们还能再见一次面吗?” 通天看着他:“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闭眼,睁眼。 过于强烈的光芒落入眼帘之中,引得他不由自主地又闭了闭眼,仿佛畏惧着那过于刺目的光芒。 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轻轻的喟叹声,缓缓唤着他的名字:“通天。” 通天再度睁开眼来。 这一次他已经习惯了外界的光亮。 他望着垂首望着他的元始,心里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诚如他方才对天尊的那道意识说的话一样:“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你看,这不就见到了吗? 第212章 五庄观中。 清风与明月两个小童正围着镇元子转悠。镇元大仙慈眉善目,须髯飘拂,笑着望着他这两个最小的徒弟,同他们嘱咐道: “既然元始天尊有令,邀我等去上清天弥罗宫中听讲混元道果,我自然也不好不去。你们两人待在这五庄观中,可要老老实实的,切勿给贫道闹出什么乱子来。” 两个小童对视了一眼,齐齐地应了一声:“是。” 镇元子捋着长长的胡须,抬首望着远方的景象,仿佛远远望见了那师徒四人跋山涉水而来的身影。 思索了片刻,又对着他们二人嘱咐道:“我有一位故人,乃是东土大唐驾下的圣僧,道号三藏。他是西天如来佛祖的二徒弟,金蝉子的转世之身,不日将从我们这儿经过,你们二人切记要好好招待他。可将我那人参果树上的人参果打下来两个给他吃,权表旧日之情。” 二童笑道:“师父,他是西天的和尚,我等乃是太乙玄门,孔子云,‘道不同,不相为谋’,怎同他做了什么相识?” 镇元子却只笑着摇了摇头,抬指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清风、明月的脑门,惹得两个小童“哎呦”了一声。 “五百年前,我与那西天佛子曾在天庭上见过一面,佛子敬我,曾亲手传茶,故此是为故人也。”大仙慢悠悠地开口道,神情中似乎带着几分怀念之色,很快又垂下首来,笑着看着他们二人,“……你们都记清楚了吗?” 小童捂着脑门,点头应下。 镇元子方才含笑颔首,方要起身离去,临行前,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又对着清风与明月道:“旁人倒也罢了,就是那位唐三藏的大徒弟,姓孙名悟空的,若是他也想尝一尝这人参果,就也给他两枚吧。” 两位小童又问:“先前那位圣僧乃是师父的故人,这位孙悟空又是何人呢?” 镇元子大笑,起身扬长而去:“乃是故友之徒也。” 只留下两位童子带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琢磨着这两个词的区别。 故人与故友之徒? 到底哪一个在他们师父心里更为重要呢? * 另一边,八景宫中。 通天微微垂眸,张口含住了元始递过来的一勺微苦的药汤,又甚是听话地吃了一枚喂到唇边的甜甜的蜜饯,方才瞧见元始的脸色隐隐好转了几分,不再像之前那样黑沉沉的,仿佛泰山压顶一般。 后者静静地望着他,一边专心致志地给他喂药,一边仿佛在观察着他此刻的心情。 许久,方才将那碗药喂完,随手将白瓷碗搁置在一旁,又来探他的脉搏。 通天则任由他探出两指放在他的手腕上,仔仔细细地放出一缕神识感知着他的情况,边百无聊赖地观察着他兄长此刻的神色,见他时不时地蹙一蹙眉尖,面露沉思之色,亦或长舒一口气,仿佛放下心来,便又觉得颇为有趣。 他笑盈盈地唤一声:“哥哥。” 又明知故问:“我昏睡了很久吗?” 元始方才抬眸看他,目光安安静静的,什么话也没有说,却令通天难得心虚了一瞬。 他低头,拽了拽元始的袖子,又轻轻地唤了他一声:“哥哥……” 天尊闭了闭眼,沉沉地叹了一声,仿佛在为自己在他弟弟面前一退再退的底线而叹气,却又控制不住地抬起手,顺从他心底最为真实的声音,紧紧地将眼前之人拥入怀中。 “通天……你还知道你睡了那么久。”元始的声音透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注视着他弟弟的目光却专注至极,一瞬也不曾离开。 “梦里到底有什么好东西在吸引你,令你始终不愿意醒来?又让我……等了你那么久?” 那自然是因为梦里也有一个哥哥啊。 通天心道。 到底是什么时候元始把那道意识遗留在了他的梦境之中,以致于他一旦陷入了长时间的睡眠之中,那道意识便会趁虚而入,趁机掌控住他的梦境,幻化出一幕幕熟悉的景象,又引导着他踏入其中? 梦境…… 通天陷入了沉思,不会是罗睺当初的锅吧? 呵呵呵。他冷笑着,决定回头就去找魔祖大人算账。 至于眼下…… 通天眨了眨眼,愉快地决定暂时把那道意识相关的事情隐瞒下来,一点也不诚实地回答道:“我不知道呢。” 元始仿佛被气笑了:“不知道?” 通天点头,又往他兄长怀里蹭了蹭,依赖地依偎在他的怀中,闭上眼道:“我也知道哥哥在外面等我啊,但是我就是醒不过来,怎么也醒不过来,只好就一直待在里头了。” 这话也不能说是完全在说谎。 到底在待在梦境中的昆仑山玉虚宫,面对着梦境里的元始更为糟糕,还是此时此刻,面对现实里的元始更为糟糕,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说不清的嘛。 后者的身躯却又仿佛隐隐僵硬了一瞬,低眸望着怀中之人,眸底的情绪翻滚不休,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不可以…… 不可以……再伤到他…… 通天却又扬起脸来,双眸弯起,眸光闪闪发亮地望着他,忽而凑上前去,又亲了亲他的唇角。 “哥哥想我了呀。” 他笑道:“我这不就为哥哥回来了吗?” 理智的弦一崩即断。 元始垂眸,毫不犹豫地将人压在了榻上,低首覆上了他的唇齿,任凭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处,就像是他们这一场斩不断理还乱的孽缘一样,难舍难分,纠缠不清。 他退一步,他弟弟便得寸进尺。 他进一步,偏偏他弟弟又要躲闪。 着实是,想要他死给他看吧? ——那就死给他看。 他将手插入他弟弟的发丝之间,目光相对,彼此无声地凝望着对方。 通天微微仰首望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这样静静地无声地望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任由他低垂了眉眼,轻轻地吻着他的唇,纠缠着那甘甜的唇齿,一步步地深入,敲开牙关,反反复复地同他纠缠,直至彻彻底底地掠夺走他弟弟每一声急促又无力的呼吸声。 “元始……” 他轻轻地念着他的名字,神色之中却分不清是在挣扎,还是想要同他一道沉沦下去,沉沦在爱与欲望的温床之中,从此再也不要醒来。 他的弟弟,他的道侣。 他的心之所向,百转千回。 不如就同他一道,永远地沉沦下去吧? 元始定定地想着,低眸望着身下轻轻喘息着,隐隐透着几分失神的人,似着迷,又恍惚,再一次地俯身吻了上去,逼迫他再一次地熟悉自己,接纳自己。 他们对彼此的身体都是那么的熟悉,他们生来便是如此的契合,又如何不能,再一次地融为一体,从此再不分彼此? “元始!” 圣人似乎生了气。 天尊却只敛下眉眼,一点点耐心地,细细密密地哄着他,哄到他的意识模模糊糊的,再也想不起来生气这件事。最好呢,把那些所谓的爱呀恨呀的,全部忘得一干二净,只想着他一个人就好了。 难道不是吗? 那些世俗红尘中的东西,又何必再来沾染他们的身,不如完全抛掷在一边,换取此刻极致的欢愉。 只有他们两人。 再也不分彼此。 通天努力地呼吸着,抬起眼来,望着他兄长幽邃入骨的目光,仿佛下一刻便要将他整个人拆吃入腹,只觉心头隐隐一颤。 他下意识抓住了元始的衣袖,却忽而垂下眼来,眼底带着说不出的茫然。 屋外,白鹤童子匆匆而来,仿佛有要事要禀报,径直来到了屋前,叩响了房门。 “笃笃”的两声。 屋内,通天被那声音惊醒,抓住了最后一丝清明的机会,语气短促地唤了他一声:“元始?!” 天尊垂下首来,呼吸同样乱极了,低哑地喘息着,目光幽深地望着眼前之人,半晌,闭了闭眼,将人拉了起来,又紧紧地拥入怀中,不留任何间隙。 “通天……你还想我怎样呢?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呢?”他轻轻地吻着他的额头,眸底带着不曾化去的情。欲,却又极力克制着,到底是不忍心强迫他继续下去。 即便他是如此的,如此的,渴望。 元始低眸望去,却只见通天茫然地睁着一双眼望着他,眼底的情绪混乱成一团,交织散落,辨不分明。 半晌,他忽而闭了闭眼,眼尾落下一滴泪来。 他的心便轻而易举地灼痛了起来。 为那滴泪,也为眼前这个人。 “对不起,是我做的太过分了。”他的声音中似乎透着隐隐的颤抖。 通天扬起脸来看他,静静的,无声的,却又重新闭上了眼,轻轻拥抱着他相依相伴无数年的至亲兄长,他曾经心甘情愿立下大道誓言,与他结为道侣的恋人。 “不是的,不是你的问题。” 他道:“是我的问题。” 是我再也无法选择回到过去,不愿意再回到我们相知相恋的时光里去,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无关爱恨情仇,而是我此生的宿命。 为此我将付出一切。 包括自己的性命。 第213章 元始低垂下首,望着他弟弟轻轻拥抱着他。 那人的眉睫微微颤着,怀抱却温暖坚定的一如往昔,温热的身体靠近了他,浅浅的呼吸声轻轻拂过他的颈项,若有似无,却令他的心又不由自主地安定了下来。 为什么呢…… 为什么明明自己那么难受,却还愿意来哄他呢? 他在心底轻轻叹着,眼底的情绪辨不分明,却又控制不住地揽住了他弟弟的腰身,迫使他贴得同自己愈发的近。 半晌,他低眸,小心翼翼地吻去了那眉睫上沾染的泪珠。 通天的眉睫似乎又颤了一颤,耳边隐隐传来他兄长轻轻的喟叹声:“通天……” 额间又落下了一个犹如蜻蜓点水般轻淡的吻,浅浅地一触,又很快地离开,却仿佛在心湖之中泛起了点点的涟漪。 他闭了闭眼,什么也没有说,只任由时间在他们两人之间无端地消耗着,像是一场注定无望的荒唐大梦。 贪恋着梦乡的人,与尝试着挣扎却沦陷其中的人,一道做着这场荒诞离奇的大梦,仿佛此刻便是永恒。 “……哥哥”,他又唤了一声。 后者低低地回应着他的呼唤,骨节分明的手指插入他的发间,按着他的后脑勺,又低下头来,轻轻吻过他的唇角,仍然带着些许贪心的意味,动作中却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珍视感。 其实如今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他想。 只是偶尔,偶尔的时候,他也想去渴望更多的东西。 要是通天愿意给他,他自然是高兴的,便是他不愿意…… 元始又低眸亲了亲他弟弟的眼睛,心道:那他也是高兴的。 …… 白鹤童子在外等了许久,等到最后他隐隐迟疑了起来,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打扰了什么,要不要换个时间再来,方要纠结着退出去,又听里面传来元始淡淡的一声:“进来。” 原来师尊您在里头啊! 他松了一口气,推开门进去,还未对着天尊行礼,便一眼就瞧见了坐在元始身旁,正低垂着眉睫,端着一碗茶欲饮的红衣圣人。 手一抖,人一慌。 哎呦我的妈呀,小师叔您怎么也在这里啊?您可总算是醒了,再不醒,恐怕天尊都要把八景宫给拆了! 所以他刚刚应该没有打搅什么吧?没有吧?没有吧?肯定没有吧? 白鹤童子隐隐有些心慌,不敢抬头看他师尊的脸色,只战战兢兢地站定,酝酿了一下想说的话,方才开口道:“师尊……上清天弥罗宫中的事情,弟子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通天听到熟悉的名字,微微抬首:“上清天?” 他随意地扫了一眼底下的白鹤童子,转头就去看他的兄长,笑道:“哥哥这是又背着我做了什么事?” 白鹤童子闻言更紧张了,在心底祈祷着两位圣人不要因此事再闹出什么纠纷,便见元始微微垂下首来,轻轻执起了他弟弟的手,安静地望着他:“通天,你昏睡了很久。” 通天应了一声:“嗯。” 元始:“我很担心。” 通天抬起头看他,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元始望着他,浅浅地弯了一下唇,原先冷肃的眉眼又柔和了下来:“我想为你办上一场讲道,讲一讲混元道果,大道有感,自会降下功德,也好为你温补一下虚弱的神魂。” 通天听懂了。 他望着眼前之人,似乎想轻轻地叹上一声,却听元始先一步开口询问道:“你会生气吗?” 天尊专注地看着他的弟弟,目不转睛,语气温柔:“我还没有问一问你的意见,就私自做了这一件事,通天,你会生为兄的气吗?” 通天又想叹气了,他道:“不生气。” 通天:“哥哥是为了我好,我又不是不知道。我又哪里会生兄长的气?” 元始低眸,浅浅地笑了起来。 他轻轻地牵着他弟弟的手,用双手捧起,合拢在掌心之间,目光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红衣圣人,与他的目光缓缓相触,仿佛一苇扁舟,远上群山,彼此之间已经行过了千山万水。 然而千帆过尽,蓦然回首,终究不过是眼前之人。 眼前人,亦是心上人。 元始道:“那你是答应了?” 通天呵呵地笑了一声:“哥哥怕不是把整个讲道过程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了吧?我若是说不答应,岂不是让哥哥下不来台了?” 元始想了想,道:“若是你不愿意,换到我的玉清境来办也是一样的,到时候我把功德给你就是了。” “那还是免了哥哥这一番麻烦了。”通天看了看自己被元始抓住,同样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手,摇了摇头,轻轻叹道,“我同兄长一道去讲这混元道果吧。也省得旁人揣测为什么独独是兄长一人来讲这大道。” 元始微微垂眸,唇角微弯,眼底的笑意弥漫开来,令周围的人也能轻易察觉到他欢喜的情绪。 白鹤童子立于下首,着实是有些坐立不安。 他怎么就忘记了呢?就算他之前没有打扰到什么,只要他如今站在这里,就显得十分之多余。不识相的就会继续待在这里碍眼,识相的则会自己机智地滚出去。 与其等天尊赶他出去,不如他还是自己知情识趣地滚了吧? 只是白衣的少年仍然忍不住抬起首来,朝着两位圣人的方向望了一眼:他们师尊……好久没有这么高兴了呢。 果然师尊还是喜欢小师叔在他身边的日子吧?要是当初小师叔没有因为两教之间的纠纷离开昆仑山就好了……那样的话,或许他们之间本就不会走到这个地步的。 思绪到了此处,又倏忽微微一顿。 他赶忙摇了摇头,把这一截在昆仑山上早已变成禁忌的往事从脑海里甩了出去,丝毫不敢再想。 白鹤童子重新低下首来,安安静静地立着,听着两位圣人之间一来一往的对话。 通天低头望了一眼他兄长愈发得寸进尺,甚是不安分的手,还看了看底下立着的白鹤童子,想了想,到底是唤了他一声:“好了,将讲道的事情说予我听一听吧。” 元始微微侧首,望了一眼他的弟子。 又低下头来,轻轻替他弟弟倒了一杯沏好的茶水,将他面前的茶水换了,望着通天自然地接了过去,低眸啜饮了一口,唇边又浅浅地露出些笑意。 白鹤童子表示他当然是懂他师尊的意思的,微微垂首,当即就将关于此事的安排一一道来。 通天则一手托腮,听着他将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报了出来,心中无波无澜,直至听到五庄观镇元子的名号时,方才微微一顿,抬起首来。 元始似有所感,侧首问他:“怎么了吗?” 通天沉吟着:“五庄观……” 他道:“悟空他们如今走到哪里了?” 元始垂眸,掐指一算,半晌,微微抬起首来,淡淡道:“也差不多该到五庄观附近了。” 通天微微一笑:“那便是正好了。既然遇上了,顺手可以拜托镇元子道友多照顾照顾西游这一行人了,也省得他们互相不识,闹出什么乱子来。” 白鹤童子默默地在心底想:现在全洪荒还有人不知道那只灵明石猴是小师叔您的弟子吗?您摆明了要罩着他,诸位大能该给您的面子肯定会给的。 当然,这种话就不必说出口了。 元始对着白鹤童子吩咐道:“既然如此,就把镇元子的位置安排得靠前一些吧,嘱咐他早点到上清天,也好方便你小师叔同他私下聊聊。” 白鹤童子赶忙将这一点记下。 后面的事情通天就不怎么在意了,既然元始安排得妥妥当当,那他就到时候一道过去讲道就行了。 只是…… “说起来,就我们两个讲道的话,大兄不会又抱怨起来,说我们两个不带他玩了吧?”通天忽而想起一事,又歪头望了眼元始。 元始微微垂眸。 在不带老子玩,和他到底为什么要带老子玩,他只想和他弟弟两个人一起讲道,这三个选项之间纠结了一会儿,果断道:“无碍,你长兄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他不会计较这些的。” 通天支着下颌,饶有兴致地看他:“哥哥?” 元始:“……” 他勉为其难地开口道:“……白鹤,你去问问你大师伯,要不要一起去。” 心里则道:最好别去。 通天仿佛看懂了他的心思似的,又不由弯了弯眸,笑得眉眼盈盈的,看上去着实是可爱极了。 元始静静地看着他,整颗心愈发得柔软了下来,连吐纳声都放得愈发得轻,生怕打搅了这一幕。 旁边的白鹤童子不用多说,将事情交代完毕,便匆匆地退了出去,转身去找太清圣人了。希望他师尊看在他如此懂事的份上,忘记掉他之前打搅他和小师叔这件事吧。 是的,他确定肯定以及一定,他多半是来的不是时候。 只留下两人依旧静静地坐在原地,通天低头慢悠悠地品着杯盏中的茶水,元始静静地看着他的弟弟。半晌,又轻轻地叹了一声,朝着他走了过去。 通天抬首看他:“哥哥。” 后者低低地应了一声,又低垂下首,重新将他弟弟拥入了怀中,任凭他依偎在自己身前,方才带着几分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通天微微一顿,凝眸望着身前之人。半晌,亦靠了上去,安静地闭上了眼。 如此,也算是永恒了。 第214章 上清天甚是热闹。 一行行仙鹤乘风而来,翩翩然落在缥缈的云雾之中,长长的玉阶之上,处处是羽衣冠巾,仙风道骨之士,形容肃穆,缓步而来。瑞彩千条,霞光万丈,初生的太阳越过云层,向着世界洒下威严的光辉。 镇元子携他的一众弟子来此,混在一群人中并不是十分显眼。 他抬首望着周围的景象,目光落在旁人或期待或好奇的面容上,忽而想起了当初他和红云一道前往紫霄宫听讲时的情景。 那时的他们,是不是也同这些人一样,心中满怀着对大道的向往?意气风发,满怀豪情,相信自己注定在这个莽莽洪荒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似乎笑了一笑,对着前方负责接待的童子平静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号。 那童子忽而眼前一亮,自桌案前起身,对着镇元子行礼道:“我家老爷等待镇元大仙许久了,还请大仙速速同我来。” 镇元子眉头微动:“你家老爷?” 小童轻快地回答道:“自然是通天圣人。” 他身后的弟子们闻言隐隐有些骚动,小童却对此视而不见,只将此地的事情托付给了另一位童子,便欢快地来到了镇元子的面前,笑眯眯地问他: “大仙可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吗?若是没有,可愿随我一道去见我们家老爷?老爷说他也不急,您要是有什么事情,他可以先等一等您。至于您的弟子,我们这边自然会安排妥当的。” 镇元子捋了捋雪白的胡子,认真地想了想,他好像确实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呢。 随即莞尔一笑:“既然如此,便带我去见一见你们家老爷吧。” 小童便高高兴兴地领着他去了。 殿内,通天也在慢悠悠地回忆着从前的事情。 他以前总爱在外头晃悠,该结识的,不该结识的,全洪荒都结识了个遍。真要说起来,怕是整个洪荒上下都遍布着他的知交故友。只是这些人后来都慢慢地散去了,或身死道消,或转世轮回,隐居避世的也有几个,渐渐地再也听不到他们的消息了。 好巧不巧的,镇元子也算是其中一个。 不过那时候他总是和红云一道出现,两人形影不离的,关系相当不错。连他那株宝贝得不得了的人参果树,都任由他祸害了许多。要知道,就算他当初拿他大兄的黄中李来同他交换,他都只肯给他两个呢,好说歹说的,又搭上了一些天材地宝,方才从他手上换走了三个。 不过说起来,人参果的味道确实还不错,虽然那时候老子一边吃一边对着他摇头,说像他这样做生意,日后一定会是一个败家子,家里多少钱财都不够他败的。也就是三清家大业大,可以养得起他。 旁边的元始则垂下首来,望着盘中憨态可掬的人参果,认真思考他以后要赚多少,才能养活他的弟弟(?)。 通天:我明明很好养活的好吧! 只要给他一点点毛绒绒,再来一点毛绒绒,总之就是亿点点毛绒绒,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养活他了! 他以前对此事抗议了数次,现在回想起来,却不由付之一笑。 不过话说回来,红云如今又身处在何方呢? 通天想了想,便忆起他因那道鸿蒙紫气之劫,转世轮回,投胎人族,重修功德之身,如今也是三皇之一了。在他那些不知道离散到哪里的知交故友里头,竟也还算是一个比较幸运的。 也好,也好,总算是留下了一条性命,比那些连命都没了的,终归是好上了不少。 他垂首,又轻轻地叹了一声,笑着看镇元子走了进来。 通天:“镇元子道友。” 镇元子含笑望着他,打了个稽首,也唤了声:“通天道友。” 又道:“多年不见,道友身体可还安康?” 通天道:“还好吧,算不上十分糟糕。镇元子你呢?” 镇元子又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悠悠地感慨道:“老了,终究是老了。” 通天道:“你我是同个时代的人了,若是连你也老了,那我也岂不是老了?” 镇元子笑了笑:“哪有,道友风采依旧,仍然是你我初见时的模样呢。” 通天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和当初在五庄观中同你讨价还价,非要换走你三个人参果的模样差不了多少。” 镇元子大笑一声。 笑声悠悠,伴随着匆匆消逝在皱纹沟壑中的岁月。 镇元子:“没办法,那时候我的人参果长得不多,又被红云祸害了许多,只舍得给你两个,可通天道友一心一意想换三个人参果,非三个不换,我又着实眼馋你手上的黄中李,只好同你算了又算,方才做成了这笔交换——就是不知道道友回去之后,可曾挨骂?” 通天道:“你倒也知道我回去之后会挨骂啊。” 镇元子又笑,眼底露出几分狡黠的色彩:“无奸不商,无商不奸,只能怪另外两位圣人没把你给管好,让你傻乎乎地就出来满洪荒地转悠了。不过我也不曾蒙骗道友,说是三个人参果,就是三个人参果,如假包换,假一赔十。” 通天摇头:“真的不是怕骗了我之后,被我两位兄长找上门来吗?” 镇元子道:“那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了。” 通天瞪他一眼。 镇元子捋着雪白的胡须,眼睛眯成一条缝,又忍不住想要发笑了。 更大的原因当然是因为那是个弱肉强食的时代了,大家彼此之间哪里会讲什么道德仁义,那分明是人族发展起来之后才逐渐传到洪荒的东西。事实上,在远古洪荒,大家看上什么东西,都是直接抢到手再说的。至于什么因果?人死了就没有什么因果了。 他也是难得见到一个人遇到他后,发现他拥有洪荒十大灵根之一的人参果树,第一个兴起的念头不是弄死他镇元子,而是认真地从袖子里摸出同样是十大灵根之一,却比他这人参果还贵重了几分的黄中李,要同他交换,嘴上还说:“我不想占你的便宜。”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人不会是想趁着我拿出人参果树的瞬间,再同我动手吧? 镇元子是警惕了又警惕,尤其是他身边还有个红云,关乎到他们两人的身家性命,也由不得他不警惕。这一警惕,他就直接狮子大开口,试图用不平等的交易来打消他这个念头,要是他被这个条件给激怒了,要同他动手,那就正好看清了他的本性。 结果通天真的同他换了。 完了,他镇元子居然又遇到了一个同红云一样傻得天真的人。 他还把他给骗了。 糟糕,连良心都开始隐隐作痛了呢。 也不知道他家里人怎么养他的,这样的性子,怎么能放心大胆地让他一个人出门,不该好好地关在家里,教导个千八百遍的“洪荒是个很危险的地方,不要在这里随便散发不必要的善心,善心反而会给你引来祸端”吗? 直到镇元子看到通天一剑就把一个来找他麻烦的大罗金仙削成了狗。 哦,那没事了。 智商不够,武力来凑。要是红云能有这份战力就好了,那他就更能放心了。 他那时着实是十分的羡慕啊。 镇元子幽幽地感慨着,望着面前眉目依旧的圣人,心绪微微一动,却道:“通天道友如今,可还会非要同我换这三个人参果吗?” 不要两个,非要三个。自然是为了他两个兄长吧。 通天望着他,却是微微一笑:“那道友你呢,是否还舍不得你那果子,怎么也不肯给我三个人参果?” 镇元子想了想,笑道:“也是。” 他在袖子里一模,手上便出现了一个精致小巧的果篮,上面堆放着五个栩栩如生的人参果:“过去了那么久了,能够吃一吃我这人参果的人也少了许多,哪怕是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头一万年方得吃的人参果,也早已花开花落,结出了不少的果子了,哪里还同当初一样珍贵呢。” “就是不知通天道友,可还喜欢这果子吗?”镇元子道,“说起来,也不知道道友那新收的徒儿,如今有没有吃上这人参果,我可是特意嘱咐清风明月给他留了两个呢。” 通天抬眸,心念微微一动,知道镇元子说的正是悟空,便不由摇了摇头:“道友倒是好意,只怕到时候你那人参果树身上,又要面临一劫。” 镇元子道:“无碍,他们既然选了贫道做那西游路上的一劫,贫道对此心里也是颇为准备的。谁砸了我的人参果树,之后也得老老实实地给我重新把树立好,总不会真的敢同我结下这因果的——又不是当初的洪荒了。” 通天微微笑道:“那我先替我那徒儿赔个不是?” 镇元子摇头,抬手指了指头顶的天:“猴儿爱桃,又不是爱我那人参果,真要怪啊,还不如去怪那冥冥之中的天意吧,到头来,我那人参果树依旧要横遭一劫,怎么也避不开的。” 通天望着他,终是微微一笑,轻声道:“道友倒真是洒脱。” 第215章 殿内的对话仍然在继续。 镇元子似乎笑了一笑:“洒脱吗?活到我们这个岁数的,不洒脱又能如何呢?” 通天闻言,思索了片刻,亦笑着点了点头:“也是,都活了这么久了,就算再怎么不甘的事情,到了今日也该放下了。总不能当真执迷不悟到非要把那么点芝麻小事给带进棺材里吧。” 镇元子赞同道:“道友此言,可才是真真正正地悟到了。” 通天含笑:“彼此,彼此。” 元始站在殿门外,仿佛要推门而入,不知为何又停住了脚步,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声响。 他像是想起了当年通天在洪荒上四处转悠,又不忘将他遇到的好东西带回来给他们瞧的欢喜模样。其实那个时候,不管是他,还是老子,心里都是高兴的吧。 哪怕是嘴上数落了他两句,却也是担心他在外面受了骗,遭了欺负,又或者在他们瞧不见的地方受了伤。 这是他们的弟弟啊,又怎么会不喜欢他呢? 世人皆说,三清一体,福泽绵长,他们当初确实也是抱着这个目的在大道面前立下了誓约,可这么多年的相依相伴下来,又岂是简简单单的誓约就能说得清的? 就像是那座昆仑山。 巍峨至云巅之上的昆仑山永远都是那么寂静,可有他弟弟在的昆仑山,从来都不会寂静到令他也生出了无法控制的孤独之感。 元始并不畏惧孤独,追求大道的路途注定是孤独的,但他从来没有一刻想过,在通往这条大道的路途上,通天会不在他的身旁。 每每当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涨潮时汹涌澎湃的潮水便刹那间淹没了他整颗心脏,那颗心冰凉彻骨,在同样冰冷的胸膛之中跳动。 元始闭了闭眼,抬起首来,轻轻推开了殿门。那扇高大威严的两扇门扉向着两侧敞开,中间发出了轻微的响声。里面的两人皆听到了声响,纷纷站起身来。 镇元子对着玉清元始天尊行了一礼,口称“拜见天尊”,通天则弯了弯眸,笑盈盈地唤他“哥哥”。 元始对着镇元子微微颔首,又向着通天走了过去,看着红衣圣人亦起身朝着他而来。 熟悉的眼眸之中清晰地映出了他的身影,像是雨夜窗前倒映着整个世界的水雾,朦胧又美好。 他定定地望去,觉得心情又好了几分,先前晦暗难明的情绪刹那消失,不知去往了何处:“你们在聊些什么?” 通天自然地牵住了他的手,闻言抬头看他:“既见故人,自然是在叙旧。” 元始低头看了一眼两人相握的手,唇角微微上扬了一下,方才侧过首去,淡淡地望了一眼镇元子。 镇元子含笑立于一旁,依然是仙风道骨、缥缈出尘的模样。 通天则笑着转过头去,对着镇元子道:“倒是忘了问了,这么多年了,不知道红云道友如今可还好?” 镇元子笑道:“多谢通天道友挂念,红云如今待在火云洞中,受人族的香火供奉,又有女娲娘娘庇佑,过得还算是不错。” 通天:“替我向他问好。” 镇元子点头:“我会同他说的。” “至于悟空他们……”通天浅浅地蹙了一下眉头,半晌,揉着眉心叹道,“就劳烦道友关心了。” 镇元子微笑着应了下来,目光温和平淡,就好像这真的只是一场简简单单的叙旧。 他抬首,看着通天把头又转了过去,熟练地扯了扯那位天尊的袖子,仰起首同他道:“哥哥呢?” “哥哥又怎么突然过来寻我了?” 元始似乎叹了一声:“若是我不过来,你还会记得讲道就要开始了吗?” 圣人似乎心虚了一瞬,眼神开始飘忽不定:“什么?这就要开始了吗?时间居然过得那么快,我都没有注意到呢。” 他小声地嘟囔着。 元始的神情愈发显得无奈,却也仿佛从先前遥不可及的云端落回了人间,原本高高在上的天尊,又重新化为了拥有喜怒哀乐的,早已习惯于纵容自家弟弟的兄长。 镇元子在一旁看得有趣。 心道:倒是同以前一样呢。 通天道:“还好有哥哥来提醒我,不然我就要把这件事给忘了。” 元始摇了摇头,愈发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低眸望着他的目光温柔极了:“我看也是,左等右等不见你来,便知道你又忘记了。还好如今还早,并不是很急,大不了就让他们多等上一段时间,也算不了什么。” “左右,他们不敢同我们问这讲道到底是何时开始。”元始道。 通天叹气:“听起来有点过分呢。” 元始语气平淡:“白鹤童子会给我们找好理由的。” 通天:“那也是很过分呢。” 元始不自觉地笑了一下,柔声道:“既然如此,不如现在就同为兄一道去吧。” 通天又转头看了一眼镇元子,后者也将拂尘一甩,轻轻托在手臂上,笑着望着两位圣人:“今时今日,也不知我等何其有幸,能够聆听三清道尊的讲道,此乃吾辈之幸,亦是洪荒之幸也。” 这话说得可真好听。 通天深深地叹了一声,干脆道:“那我们不如就一起走吧。” 三人皆无异议,遂同行而去。 第216章 准提在时间的长河中停留了许久,目光沉沉地将此地发生过的事情都翻看了一遍。 他看见陆压的身影来来去去,仿佛在照顾着那只小家伙,又时不时地俯下身来同它说话,脸上的情绪介乎于苦恼与高兴之间,时不时地龇牙咧嘴,仿佛被那东西挠了一下。下一个画面,便是他唉声叹气,为自己施展法术疗伤。 又瞧见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在他所站着的地方,仿佛有一个小东西在注视着他离开。紧接着便是天色暗下,他又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屋内,在那一星灯火之下,同样是它在等着他回来。 相似的画面重复了无数遍。 但十分奇异的,他始终只能瞧见陆压一个人的身影,就好像另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并不存在于这段时间中。 真是奇怪。 一切有灵有体的生灵都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它为什么什么都没有留下?难不成,它不属于这个世界吗? 他皱着眉头退了出来,立于屋中沉思了许久,直到看到接引走了进来。 接引:“你有发现什么吗?” 准提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那雪白的毛发上,语气都显得冰冷:“一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生灵,又或者说,原先存在,后来却消失在世界注视下的生灵。也不知道是谁做的这件事,你说,我要是把这件事告诉天道,祂会做出什么反应呢。” 接引问:“你打算反应给天道吗?” 准提又皱了皱眉头,低下首来,眼底微微掠过一丝挣扎之色。 到底是不是…… 只是很快,他面上的神情便归于平静:“事到如今,陆压失踪一事总得有个结果。既然我们查到了这里,离那幕后之人只有一步之遥,又为什么不追查下去?” 说着,他又侧身望了一眼接引:“兄长,你那边的情况如何?可有发现什么吗?” 接引摇了摇头,脸色看上去并不是很好。 “那群废物,你能指望他们什么?能不拖后腿就谢天谢地了。那么多的人啊,愣是没有一个发现陆压的不对的,着实是令我生气!” 准提宽慰了他两句,又问:“多宝呢?他最近又在做什么?” 接引道:“他近来倒还算安分,只照旧每天诵些经文,哪里也没有去。” “哪里也没有去……”准提重复了一遍,垂下首来,静静地思索着。 接引道:“怎么,你还是觉得他不对劲吗?那我再把他查上一遍?” 准提摇头:“何须兄长出手,我去问一问他便是。” “至于这只小东西的事情……”他顿了一顿,淡淡地扫了手中的雪白毛发一眼,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点冷漠的笑意,“便交给天道来处理吧。” 接引对此并无什么异议,只看着准提带着几分虔诚闭上了眼,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向着某个未知的存在诉说着什么。 掌心中的雪白毛发无风自燃,似受到什么莫测力量的牵引,一点点消逝在飘摇的天幕之中。燃至最后,他们耳旁似乎传来了一声浅浅的叹息,太轻太浅,却带着坚如磐石般的力量。 一只金色的大手骤然出现在了灵山上方。 下一刻,那几乎笼罩了整片天空的手掌,毫不留情地朝着灵山拍了下去! 接引脸色微变。 忽而怒喝了一声:“女娲?!” 娲皇宫中,女娲圣人微微垂眸,弯起唇角,碧色的瞳仁之中,显露出深深的寒意。 * 元始牵着通天,自然是走在最前面的。 他专心致志地看着身边之人,眼角余光连一丝一毫都没有分给旁人。 通天倒是偶尔回过头去,同镇元子说上两句,后者依然是笑眯眯的样子,并不主动打扰这对兄弟,却也会在通天回头同他说话时,轻声同他交谈上一会儿。 元始淡淡地扫了一眼旁人,又甚是无奈地看了看自家弟弟,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镇元子则是笑了一笑,又在通天回眸望向他时,轻声赞叹了一句:“通天道友与您兄长的关系真好。” 通天还未回答,天尊微微垂眸,却是先行回答了他:“我们关系本就极好。” 他的眸光淡淡,似透着天地间最为冷冽纯粹的天光。 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冷硬,却坚定至极。 通天似是察觉到了身边人的情绪,微微抬眸,对上了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眸,安静地注视着他,像是一口等待着路人经过的枯井。 早已干涸的古井还能等到经过的路人吗?或许也不过是往下看了一眼,便失望地离开了吧? 他顿了一顿,为这个奇怪的比喻沉思了片刻,又轻轻弯了弯眸,应了一声:“嗯,我们关系确实挺好的。” 元始的目光又柔和了几分,无声地凝望着他,唇边笑意清浅。 他静静地看去,心下浅浅一叹,又愈发仔细地回握住了他兄长的手。 上清天作为圣人道场,乃是他昔日成圣时所开辟,哪怕久不见他回来,依然是云雾缭绕,灵气四溢,无愧它圣人道场的名号。 仙娥们穿梭其中,童子们活泼可爱,前来参与这场讲道的神仙修士们也跟随着童子的引导,纷纷在席上落座,等待着讲道的开始。其间偶有絮絮的低语,却皆不敢高声喧哗。 镇元子走到一半便同他们两位告辞,又笑着指了指一旁的座位道:“我那些徒儿正在那里呢,总不好撇下他们不管,就先走一步了。” 元始又看了他一眼,目光淡淡。 通天笑吟吟地同他道别,又指着前方对元始道:“大兄等着我们呢,哥哥还是快走吧。” 然后他就看到天尊的神色更加糟糕了一点。 好吧,他忘记了。 元始也不想瞧见老子呢。 他摇了摇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说,只朝着镇元子离去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半晌,又抬眸望向了他的兄长。 良久,他轻声问道:“哥哥,说起来,我们有多久没有一起讲道了?” 元始微微一顿,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他侧过首来,目光静静地看着身旁的红衣圣人。 那人的侧脸透着微微的柔和,线条并不凌厉张扬,眼底仿佛倒映着浅浅的星光璀璨的银河,目光所及,仿佛随时会深陷在那片星辰之中。 可他的眉眼是那么的天真纯粹,扬起脸来,望着眼前飘来飘去,伸手可触的白云,又好奇地伸手去接那自天际飘落的暖融霞光。 那霞光落在了他的眉睫上,似闪烁着淡淡的金辉,而他侧过首来,朝着他浅浅一笑,于是万物便又在他的眼底黯然失色。 元始静静地望去。 许久方才轻声回答道:“很久,很久了。” 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一起坐下来讲道了。 通天的面容上似乎也带着几分恍惚。 他低下头来,认真地掰着自己的手指,似乎想算一算他们到底有多久没有一起讲过道,最后一次讲道又在什么时候。 可是记忆在这种时候总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淡淡的迷雾,好像是这样的,又仿佛是那样的,着实是记不太清了。 ——毕竟,这种事情又有什么好需要特意去记的? 这就像是你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同每日起床时的第一步就是睁开眼一样,同样是他们漫漫无尽的岁月之中再经常不过的一件事。既然是再经常不过的一件事,突然消失不见了,或许也要很久很久才能意识到:哎呀,它消失不见了呢。 于是通天努力想了许久,仍然没有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讲道是什么时候,眉头浅浅地蹙着,半晌,方才轻轻一叹: “罢了,记不起来了。” 语气之中似有淡淡的怅然。 元始垂眸看着他的弟弟,手指微微动了动,像是忍不住想抬起手来,替他抚平眉间的攒簇:“不记得便不记得了,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而且……” 他停顿了一瞬,又道:“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以后,同我们的过去同样漫长的以后。” 所以不记得也没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可以坐在一起谈论大道,分享道果,只要你想,只要我能,就一定可以实现。 通天,我的弟弟。 我是真的想同你一道,度过我们无限漫长的一生。 通天似有所感,微微抬起头来,望着面前专注地凝视着他的兄长,忽而弯眸浅浅一笑,又轻轻牵起了他的手:“确实,那并不重要。” 他望着前方。 老子站在高楼之上,斜眼看着他底下的两个弟弟,边摇头边叹气,一手抚额,一副头疼至极的样子。 通天似乎笑了一笑,又望着身旁的元始:“虽然已经忘记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了,但现在我和哥哥也是可以一起坐下来讲道的啊。甚至还有许多人等着我们一起讲道呢。” 就算不记得上一次也没有关系,把这当成最后一次,也是一样的吧。 第217章 攻击是突如其来的。 灵山上的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觉一阵地动山摇,庞大而澎湃的力量压倒了一切,轻而易举地摧毁了覆盖在灵山上空的阵法。 仿佛被飓风摧毁的一张单薄白纸,脆弱又无力,连一丝抵抗的力量都没有。 接引怒喝道:“女娲!你这是想同我们西方开战吗?” 圣人于娲皇宫中起身,垂首望着底下的景象,眼底透着鲜明的冷漠之色。 她听着头顶的天道隐隐发出的嗡鸣之声,目光注视着底下的苍茫大地,却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抬起手来,又是一道攻击落下,朝着西方灵山砸落。 这一次西方两位圣人也反应了过来,准提唤出了七宝妙树,接引化出万丈金身迎了上去,二圣一道出手,将女娲的攻击拦在了灵山之外。 “轰”得一声。 法术碰撞的声响传出去很远,互相抵消,消逝在空气之中,又伴着一道漂亮至极,却无人敢靠近半分的圆弧线。 灵山隐隐颤抖着,仿佛能听见岩石从山上滚落的声响。佛塔之中高大的佛像微微颤栗着,有细细碎碎的碎屑从祂们身上落下。 多宝端坐在莲花宝座上,似有所感,微微睁开了眼,望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女娲圣人…… 他又重新闭上了眼,安静而虔诚地祈祷着,丝毫不在意周围哗啦啦滚落的岩石,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莲花佛塔外面,接引却仿佛气疯了似的,仰起首来,目光森冷地望着那位面色同样冰冷的圣人。 “女娲!你究竟想做什么!我们兄弟二人什么时候又得罪了你吗?” 他思前想后,他们最近也没惹她啊! 女娲的声音冰冷:“我想做什么?这倒不如问问你们二位,最近到底在找些什么了?” 接引:“我们最近在找什么?这跟你……” 他的话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眉头猛得一皱。 是跟那雪白的毛发有关,还是同…… 接引道:“这又同你有什么关系。” 他仍是面不改色,义正辞严地说完了这句话,甚至还皱着眉头看着眼前之人,像是觉得她十分的莫名其妙,乃至于不可理喻。 女娲垂首看他,三十三天外的风穿过梧桐林,灌满了她垂下的衣袖。 圣人的手冰冷至极,仿佛轻轻攥着一缕如轻烟般缥缈无垠的东西,她低头看了一眼,轻轻将这抹轻烟捏碎。无视了天道对她的警告,再度抬起了手。 那只手纤细苍白,肌肤白得近乎透明,像是许久不见阳光,才会养成这般模样。可当她在空中虚虚一握,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她握在了手中。 顷刻间,极度的危险感攥住了每一个人的呼吸。 准提皱起了眉头,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七宝妙树,万丈佛光涌现在天边,似乎要破开这无形的压迫。 娲皇宫中的圣人弯了弯唇角,眼底仍是一片冰冷:“同本座有什么关系?” 她不再自称“我”,语气愈发显得冰冷:“这话你倒也说得出口。” “接引啊接引,本座寻了那个孩子那么久,没想到啊,居然在你们西方发现了他的下落,你对此,就没有什么想要解释的吗?” 闻言,接引的心终究是沉沉地坠了下去。最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是他们最近的动静太大了吗?还是女娲始终不曾放弃寻找陆压的下落,才会在第一时间发现不对? 有一丝微妙的感觉从他心头划过,但他暂且无暇顾及,只面无表情地对上了女娲的目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孩子?灵山上哪里来的孩子!” 是了,陆压已经失踪了,无论如何他都不在灵山,那这件事又跟灵山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是毫无关系! 他理直气壮地反驳道:“女娲,你若是丢了什么东西,我们倒也不是不能帮你一块找,但你非要血口喷人,将这口锅丢到我们灵山上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还不速速停手,切莫为自己带来灾祸!” 女娲微微眯了眯眼,望着灵山上的接引,忽而嗤笑了一声。 “本座真是昏了头了……才会闲着没事干同你说了那么多话。” “话不多说,拿命来吧。” 她话锋一转,却连半点磕绊都没有,将手中虚虚握着的东西往下一抛,只见那掌心之上,赫然是一枚红色的绣球。红绣球翻滚着,从她的掌心落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穿透无垠的云层,朝着下界翻滚而去。 风云涌动,天机混沌。 漫天的乌云开始朝着灵山上方汇聚,仿佛随时都会有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轰轰烈烈,宛如要将整个世界淹没! * 上清天中,伴随着圣人的讲道,功德金光化为一朵朵的金莲,顺着无形的长河飘到了通天的身旁,散发着纯粹又温暖的光芒。 底下的众人垂下首来,专注地聆听着三位圣人讲述混元道果,神情庄严肃穆,透着一丝不苟的气息。 通天亦微微侧过首去,专注地望着一旁的元始,仿佛在发呆,又似乎在认真地听元始讲道。可目光却专心致志地落在元始的侧脸上,仿佛一个字都没有落入他的耳中。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确实有无数次像这样一样坐在一起讲道。有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人,有的时候老子也会加入,还有的时候……他们会一道给阐截两教的弟子们讲道。 那时的昆仑十分的安静,仿佛能听见白鹤栖息在天池边振动羽毛的声响,又或者是小松鼠轻快地在雪地上蹦蹦跳跳发出的声音。世界安安静静的,只剩下了传遍了整个昆仑的大道妙音,清晰可闻,引得无数有心拜入昆仑的人都仰起首来,贪婪地聆听着他们的讲道。 一般总是老子先行开讲,然后是元始,最后才是他,他讲完之后,又轮到老子,元始,如此循环往复,像是在讲道,又仿佛在彼此辩论对方的大道。 他们似乎吵了无数次,又默契到没有人可以把他们分开。 底下的弟子们仰起首来,专心致志地听着他们的辩论,喜欢什么就听什么,不爱听的也皱皱眉头陷入深思,思索着里面的玄奥。 鸿钧在给三千红尘客传道的时候就说过,大道三千,每一条道走到最后都能证得混元道果,成就圣人之位。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即便他们三人之间的道各有差异,走到最后,也都成了这世间最为尊贵的圣人。 所以无论那些弟子们选了什么路,是同他们一样,还是另辟蹊径,选择了属于自己的道路,都没有什么关系。 总归到了最后都是一样的。 甚至有的时候,通天还高兴他们选择了一条与自己截然不同的道路,只因为这是他们自己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郑重其事地选择的道途。只有属于自己的,才是最好的。只有经过了自己的思考抉择而艰难选择出的道路,才能伴着他们越走越远。 做师尊的,又怎能不为他们感到高兴呢? 可到底什么时候,事情渐渐出现了变化,以致于他们之间的大道也逐渐水火不容,互相抵制? 通天微微垂眸,耳边萦绕着他兄长冷淡的声音,思绪却隐隐有些飘飞。 他低头,望着一朵朵金莲在他指尖流淌而过,像是悄无声息地穿过了一条无形的河流。他偶尔伸手捡起一朵,看着它融化在自己的掌心之中,更多的时候,却是茫然地看着它们从他身边溜走。像是注定逝去的流水,再也寻不到归处。 元始一边讲道,一边却又留出了几分心神望着他身旁的弟弟,见状,不免浅浅地蹙起了眉头。 半晌,他轻轻一叹,又悄悄从袖子里面将手探了出来,轻轻牵住了通天的手,拉着那纤细的手掌,也一并藏入了他宽大的衣袖之中。 后者的眉眼似乎微微颤动了一瞬,却又很快恢复了平静,只带着几分怅然,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想了下去。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明明之前都还是好好的,三清一道讲课,一起传道,爱听什么的便听什么,不爱听的不听便是,可到了后来,又为何多了什么参差好坏,三六九等,乃至于旁门左道一说呢? 就像是如今的人间一样,士农工商,商人为末;诸子百家,儒道为尊。人为地为它们划分了界限,从此便是等级森严,再不可同等论之了。 所以他的截教,便在不知不觉之中,便沦为了“旁门左道”一属吗? 圣人带着几分惆怅地想着,又觉牵着自己手的手掌微微用力了几分,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带着疑问的“通天?” 引得他抬眸望去:哦,轮到他了。 通天点了点头,望着底下聆听他们讲道的人们,很是自然地接下了元始的话,继续讲起大道来。 这回便又轮到元始望着他了。 天尊的目光安静又深沉,目不转睛地落到他弟弟身上,隐隐带着几分出神,聆听着属于他弟弟的大道。多年不曾论道,可那熟悉的字句似乎仍同往常他们辩论了无数次的那样,清晰到足以刻入骨髓之中。 他安静地听着通天的大道,就好像这个人始终在他身边,从未离开过一样。 他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元始仿佛也在问着自己。 第218章 他是怎么弄丢他的弟弟的? 此刻的他正牵着通天的手,两人藏在袖中的手指紧紧相扣,红衣圣人就坐在他的身旁,近到他垂眸就能数清他微微颤动的眉睫。在漫漫长夜里,那整齐的睫毛在他掌心上舒卷,带来微微的痒意,而他低下头去,安安静静地数着熟睡之人的眉睫。 他们相互依偎着入睡,昆仑山外的飞雪落在窗牖外头。 屋内暖融融的,烘着小小的火炉。 多好啊。 他怎么就把这个人给弄丢了呢? 是有什么事情做错了,惹了他生气吗? 是哪一句话说得不好,让他再也不肯理会他? 还是因为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了,他们之间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一定是因为他有哪里做得不好,他们之间才会变得这样别扭又尴尬。以致于他想到此处,都觉得他的心隐隐作痛。 元始微微敛下了眉睫,抬手去接九天之上垂落的功德金光,却并不碰触它们,只轻轻托着,拨动着那无形的流水,将它们送到了他弟弟的身旁。目光则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那星星点点的功德金光化为流光,融入圣人的躯体之中,那双清亮的眼眸深处,也仿佛盛着一层浅浅的星光。好看得他忍不住想抬起手,将这个人偷偷地藏起来。 藏起来,就属于他一个人了。 他是什么时候产生了这个想法的?也许是他们刚刚诞生的时候吧? 可是,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把眼前之人给藏起来呢? 煌煌大道之音回响在他们耳边,上清天安静至极,唯有一片肃穆之色。 可他坐在此处,心念的却并非他的大道,而是身边的红衣圣人。心绪不宁,杂乱无章,却通通牵系着同一个人。 他在想什么呢? 此时此刻,正在专注地为底下芸芸众生讲道的红衣圣人,也会有片刻时间,在想着他吗? 耳畔似乎传来了隐隐的叹息声。 元始淡淡地瞥了一眼,旁边的老子目不斜视,一眼也未曾看向他两个弟弟。 可那叹息声分明来自于这位圣人,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像是洞彻了命运走向的人,在瞧见事情无法控制地朝着深渊滑落的那刻而发出的一声叹息。 无力回天,却又不忍目睹。 元始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头,袖中的手指也微微收紧,另一道温柔的力量却在同时牵引着他,引得他不由自主地抬起首来。 是通天。 圣人专心致志地给众人讲道,又在他们低头凝思的那刻,悄悄地转过头来,朝着他狡黠地一笑,眸光熠熠生辉,令他整颗心都在不由自主地颤动。 “哥哥。”他弯了弯眸,无声地对着他比了一个口型。 元始定定地看去,眉眼柔和了下来,轻轻地嗯了一声,又提醒他:“专心。” 他弟弟歪了歪头,似是发觉他身上的情绪又好转了几分,方才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继续认真地给周围的人群讲道。没有人注意到他突如其来的小动作,除了另外的两位圣人。 “唉。”老子似乎又想摇头叹气了。 元始却已经懒得理他了。 他只是侧过首去,静静地凝视着他的弟弟。 千万年前是这样,千万年后也会是这样。 他们会永远这样下去。 永远,就是没有止境的意思。 彼时的天地晴空万里,云朵安安静静地飘着,透着无事发生时的安静和闲适。元始天尊静静地看着他的弟弟,一眼仿佛万年。 可下一瞬天地斗转,乌云压顶,天谴乍惊,整个天地皆是风雨欲来之势。 听道的众人为这个变化茫然地抬起首来,周遭隐隐一阵骚动。 通天的神情似乎微微顿了一顿,半晌,带着几分讶异地开口道:“风希?” * 红绣球自三十三天落下,携着圣人愈发汹涌的怒意。 风声烈烈,在顷刻之间化为无边的飓风,将所及之处的树木尽皆连根拔起,乱石崩裂,屋舍哀鸣。 佛塔之中的佛像颤抖得愈发剧烈,不知是哪一道风自那石头做的佛像的颈项上划过,下一瞬,那硕大的石头头颅便翻滚了下来,跌跌撞撞地,一路滚到了多宝的面前。 佛祖低垂着眉,双手合十,安安静静地闭着眼。 外面是僧人们纷乱的哭喊声,殿内的石头佛像也仿佛在低低地哭泣,在那无边的乱象之中,唯有佛祖身旁像是唯一的净土。 身处在无间地狱之中的地藏王菩萨似乎在轻轻地叹息。 祂睁开眼来,慈悲地望着灵山上发生的景象,却只悄悄地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一枚朝着底下百姓居住地滚落的乱石,便又轻轻收回了手,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幕景象。 因果轮回,循环不息。 总有人会以为能将一件事永远地瞒下去,以为自己绝不会有遭到因果报应的那一天,可祂却相信那冥冥之中的命数,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向着它索取过度的人。 就像是每一个故事总有结局一样,不会有没有结局的故事。哪怕是一个被人放弃掉的故事,也会在自己的运转之下,悄悄走向属于自己的结局。 祂也在等待着,属于灵山的结局。 “好好好,女娲你是下定了决心,要同我们灵山为敌了是吧?”接引的怒喝传遍了天穹,“那就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回答他的只有圣人冷漠的一瞥。 她站在娲皇宫上,裙摆被长风吹动,神色之中带着隐隐的苍白之色,可目光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底下的景象,在愈发沉重的威压之下再一次地抬起手来。 “轰!” 沉重的声响传遍了洪荒,引得愈来愈多的人惊慌失措地抬起了头,望着这场圣人之间的争斗,隐隐为此间的威势颤抖着,惶恐着,谁也不知道为何一直待在娲皇宫中隐居避世的女娲娘娘会突然对着灵山动手,唯有隐隐猜到几分真相的人在心底浅浅地叹息。 上清天中,人群愈发的骚乱起来。 若非此地乃是圣人道场,自有圣人庇护,恐怕他们都要忍不住逃跑了。可即便是如此,依然有不少人从听道的氛围中脱离出来,带着几分惶然地望着远处娲皇宫的动静。 镇元子坐在他们之间,目光扫过他略显惊慌的弟子们,又抬眸望向了坐在上首的三清道尊,静静的,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通天凝眸望向远处,忽而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这就动手了啊,怎么没喊上我呢?” 元始皱着眉头望去,闻言,又侧首望向了自家弟弟,却见圣人弯了弯眸,笑盈盈地望向了他:“哥哥,要一起去吗?” 兄长似乎顿了一顿,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半晌,却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天尊嗓音冷淡:“一起去。” 第219章 像是一柄刀突然刺破寒夜。 雨滴从天空中落了下来。 悟空微微仰起头来,望着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两旁的枝叶上,又顺着低垂的叶片往下滚落,滴滴答答地打在他的头顶。 五庄观上空电闪雷鸣,吓得清风和明月两个小童纷纷捂着耳朵,躲到了两人的屋子里,怎么唤都不肯出来。 只剩下他一人蹲在外头,仰头看天。 半晌,把这块地界的土地公给喊了出来。 土地公擦擦脑门上冒出的冷汗,甚是畏惧地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穹,语气中半带迟疑半带惶恐地开口道:“这般动静,依稀仿佛似乎很像大圣当年大闹天宫时的动静啊……” 悟空:“说人话。” 土地公:“是天上的神仙们又打起来了吧?” 这样的事情也不奇怪,神仙们时不时地就要打上一场的,无聊的时候会打,生气的时候也打,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经常就能看见神仙们又打成了一团。 土地公……前一任的土地公……再前前任的土地公,都已经十分习惯看到这一幕了。 悟空不由皱了皱眉,摸着满是绒毛的下巴,陷入了沉思之中。 “那个方向,是西天灵山吧?”他冷不丁地开口道。 土地公似乎愣了一愣,顺着他的方向抬起头来,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好像确实是呢。” 悟空问:“那边的土地公怎么说?” 土地公低头,尝试着联系了一下他对面的兄弟,半晌,苦着一张脸道:“没有消息……” 情况确实很严重啊。 悟空的面色严肃了起来。 他开始思考要不要和陈玄奘先打个招呼,先行一个筋斗云跨越十万八千里往灵山上看看。万一还没等他们到达灵山取得真经,灵山自己先出了事,那该怎么办好呢? 他是直接收拾收拾,兴高采烈地回花果山看望他那些猴子猴孙,还是先把陈玄奘送回大唐见他的李二陛下,然后再带着包裹高高兴兴地回花果山……嗯,这可真是个问题。 算了。 悟空打了个响指,目光炯炯有神地直视前方。 既然都喊了陈玄奘一声师傅了,一日为师,负责到底,就先把他提溜回大唐,再无事一身轻地回花果山吧! 就这么办! 他下定了决心,压下心底隐隐的担忧,便抖了抖身上沾染的雨水,自那高高的树杈上一跃而下。 顷刻间,一抹耀眼的白光映亮了他眼前的天地。 但听狂风大作,呜呜呼啸,面前无数的枝丫纷纷摇晃,宛如群魔乱舞,满地堆积的银色水洼之中雨水飞溅,隐隐倒映出了一个漆黑的影子。 是他的影子吗? 悟空低头望去,十分自然地想着。 可在下一瞬,有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清晰地落入了他的耳中,伴着那一瞬天地灵根隐隐发出的哀恸之声。 屋舍之中,清风、明月两个童子正蜷缩着抱在一起,猛然间,明月童子蹦了起来,扑到窗边,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人参果树!” “那只猴子推倒了人参果树!” 悟空:“……” 他抬首,黑黢黢的天空上什么都没有,却仿佛又传来了一声低低的,似哭似笑的声响。风过影动,又是一道白光划过天际,照亮了他的身影。 地上,无数的人参果落了下来,瞬间被大地吞没,那柱枯败的树倒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安静得仿佛已经死去。 * 娲皇宫中,通天与元始匆匆赶到。 圣人抬首,遥遥望着他师妹的身影,似乎想叹上一声,片刻之后又摇了摇头,转而朝着头顶的天穹望去。 黑压压的乌云落在他们的头顶,几乎要触及他们的发梢,就像是一个庞大的能够将人的骨骼一点点碾碎殆尽的阴影。它就这样静静地停顿着,注视着下方的人,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警告。 不要挑战“天”的权威。 立刻停止眼下的动作! 通天看着它,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封神大劫的时候,那时候的天地,也仿佛同此刻一样黯淡无光。 他不自觉地动了动手指,似乎想轻轻将之收紧,身旁的人似有所感,却又更加用力,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牵住了他,就像是牵住了风筝的线,只要他不松开,那风筝便不会突然飞远。 “女娲。”元始垂眸,淡淡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开口,打破了无端的寂静,就像是一刀切开了血肉之躯,动作快准狠,不带丝毫犹豫。 对面的女娲微微侧首,留给了他半分眼神,更多的注意力却仍然放在灵山上,浑身上下的力量跃跃欲试,要将那片地界夷为平地。 她微笑着:“是元始道友啊……” 接引趁此时机猛得朝她发动攻击,金身之上持着的十八般法器都散发着冰冷摄人的光芒,仿佛一轮轮耀眼的太阳,几乎将半边天空都映得雪白又刺目。 通天眼都没有眨上一下,便从元始的袖子里面摸出了三宝玉如意,抬手就劈头盖脸地朝着接引头上打了下去。 后者的身躯猛得一顿,生生收住了进攻的趋势,强行将那数条手臂架在了一起,挡在了天尊的证道法器之前,却也被三宝玉如意逼得连连后退了几步。 接引面色一寒,勉强卸去了玉如意砸过来的力道,条件反射就要怒骂元始。 等会儿,这玩意刚刚是谁砸过来的?? 他的面皮似乎猛得抽了一下。 上清天中,太清圣人偷偷地以袖捂脸,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周围的人同样望天望地,也学着老子的模样,拿袖子遮住了脸,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 emmmm……这要怎么说呢? 这很难讲啊。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但是它就是这样诡异地发生了,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天尊对他弟弟太过于纵容,还是通天圣人的举动十分之自然,总之……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接引圣人,您就自己看着办吧。 “元……上清通天!” 接引头上的青筋隐隐冒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舌头绕了一个九曲十八绕的弯,终于勉强将几欲脱口而出的“元始”二字,改成了“上清通天”。 不过剩下的话他就十分熟练了。 “他喵的上清通天,怎么哪哪都有你?!”接引圣人的语气十分愤怒,怒视着见义勇为的正义路人通天圣人,“你就非要同我们灵山作对吗?甚至为此还不惜同你二哥和好?!” 这话说的元始就不爱听了。 天尊的脸色几乎是瞬间便沉了下来,也来不及教训自家胡作非为的弟弟,(真的能教训成功吗),便垂眸冷笑了一声。 “我的弟弟,同我要好又有什么问题?接引,你未免管得也太多了吧?” 接引呵呵冷笑:“要好到想拿你的证道法器砸人就能拿你的证道法器砸人?元始,他喵的挨砸的人是我诶!是我诶!!你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吗?!” 元始面色冰冷:“他想砸谁就砸谁,关你何事?要怪,就怪你自己非要撞上来!” “人长了脚就该自己会走,人长了眼睛就知道自己该躲。”他语气讥讽,“躲不开就是你自己废物,又同我弟弟何干?” 接引:“???” 接引满头问号,难以置信地看着元始:“你刚刚说的是人话吗元始,什么叫做躲不开是我废物??不是,这是你的证道法器诶!你知道什么是证道法器吗?你弟弟拿着这么危险的东西随便砸人,最后我没有躲开,合着是我的问题??” 元始眼皮都懒得掀一下,惜字如金地答道:“是。” 接引:“?????” “扑哧。” 女娲实在没有忍住,在此情此景之下愣是硬生生被逗笑了。 她对上了接引的目光,微微一笑,道:“不好意思,实在是有些好笑。” 又侧首对着一旁的通天圣人感慨道:“不得不说,你二哥有的时候还是挺有意思的,虽然绝大多数时候我都觉得他十分无聊,总是冷着一张脸,从来都懒得拿正眼看人,也不知道你是怎么忍下来的。” 通天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闻言,微微垂眸,莞尔一笑:“哥哥一直都很有意思的。” 接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对着面前的三位圣人怒目而视,十分想对着他们动手,奈何着实没有一挑三的能力,只能被迫憋屈下来。 好在很快,准提见势不妙,便匆匆忙忙地追了上来,一念之间,亦来到了这三十三天之上。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把圣人之间的战场放在灵山上面了。就算真的要打,也最好在混沌中打,否则灵山被毁,他们西方多年的努力不又毁于一旦了吗? 只是上来之后,准提亦是微微一顿。 他抬起首来,望着一脸冷漠地注视着他的女娲,又微微侧过首去,望向了正站在一处的通天和元始,眉眼不由微微晃动了一下。 “真热闹啊。”老子轻轻感慨道。 太清圣人微微思虑了片刻,便又笑眯眯地一甩拂尘,缓缓地从上清天中走了下来,衣摆曳地,不染半分尘埃。 顷刻间,空气一时近乎凝滞。 第220章 “真可惜,被挡住了。”良久,通天轻轻叹了一声,眼底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遗憾。 三十三天之上,圣人们彼此对峙,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就连刚刚还在毫不留情地对着灵山动手的女娲娘娘都笑眯眯地收回了手,红绣球被她藏在袖中,只露出了冰山一角,却仿佛暗示着危机并未解除。 便是在这样的寂静之中,通天望着略显狼狈的接引,伸手轻轻接住了飞回来的三宝玉如意,低头看着那清气满溢的法宝安安静静地躺在了自己的掌心之中,眼底似乎带着几分恍惚。 三宝玉如意没有拒绝他。 不,不是它。 是元始没有拒绝他。 听起来是一件好事……但是,真糟糕啊,是那种糟糕透顶级别的糟糕。 就好像是一个你以为百分之九十九不会出现的结果莫名其妙地出现了,而你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其实什么都没有想,或者只是十分随便地尝试了一下。 结果出乎意料。 于是你突然后悔,为什么要这么无聊地尝试了一下——现在让时间倒流回去还来得及吗? 通天望着周围的几位圣人,很是认真地思索着这个可能性。 嗯,把在场除他以外的人全部打晕,洗掉记忆,然后打个响指,重新来过,就好像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醒来还是很感动。 听起来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呢。 要不要尝试着去做一下? 在通天圣人跃跃欲试,准备大(作)干(死)一场之前,元始先行按住了他弟弟的手。 他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证道法器,眸光淡淡,一点也没有想把它从通天手上拿回来的心思。反倒后悔自己怎么没有早点想到这个好主意。 既然通天手上并没有趁手的兵器,而他想为他弟弟铸造的桃花剑只铸造了一半,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成型。在这种情况之下,将自己的证道法宝留给他防身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只不过通天做的事情还是太危险了,就这样贸贸然地对一位圣人动手……当然这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总归有他在。 只要他在他弟弟身旁,无论他弟弟想做什么都可以。 元始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眸光安安静静地注视着身旁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红衣圣人,又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 通天顿了一顿,思绪回转过来,抬眸,对上了元始垂眸望来的目光,像是长夜里孤身一人坐在碧游宫的庭院里,仰起首来,望着明月皎皎入怀。 他忽而安静了下来,难得什么都没有想。 接引隐隐抽动着面皮,视线带着几分审视扫过了在场的几位圣人,准提自然是站在他这边的这点毫无疑问,但是他的对面…… 女娲娘娘低头看着自己袖中的红绣球,神色中带着几分散漫,不知道在想什么。老子看上去就是来凑热闹的,但也不排除他会突然出手帮一帮女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闲着不如打他接引一顿。 至于通天和元始…… 他喵的他看到他们两个人就烦!他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不会就是来秀恩爱的吧? 哪里来的恩爱啊?那点相濡以沫的情谊不是该早早地葬送在之前的封神大劫里头了吗?不管是那所谓的兄弟情谊,还是更加虚无缥缈的……爱情。 不都应该早早地被人抛弃在故纸堆里,像是丢一堆垃圾似的随手一扔,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开始崭新的一天吗? 谁还会这么恋恋不舍的,想把这堆垃圾给捡回去啊? 接引盯着他们两人看,着实是十分的不理解,以致于他忍不住想开口嘲讽上那么两句。 耳旁又传来准提轻轻的声音:“兄长。” 哦,对了,正事要紧。 接引神色一凛,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抛在了一边,转而关注起了更重要的事情:“女娲,你到底想干什么?” 女娲娘娘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轻呵了一声,竟是懒都懒得理他了。 这是什么态度嘛?! 太过分了!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真是气得人恨不得想撸起袖子再和她打上三百个回合不死不休啊! 接引额头的青筋隐隐跳动着,仿佛随时一副想要动手的样子,目光却与准提接触了一瞬,脚步微微往后挪动了一下。 打不过,真的打不过。 不知道玄门这群人发的什么疯,但是他们又不是疯子。在这种明知不敌的情况下贸然动手,显然不是西方圣人们的习惯。事实上,他们分明更习惯坐在一旁笑看东方玄门内部的撕逼,然后躲在一旁偷偷捡漏。 像这种成为众矢之的的情况……自然是能免则免啦。 得找个理由溜了! 接引下定了决心。 至于面子不面子的,那种东西又不能当饭吃,谁还会去在乎这个啊。更何况,他们兄弟二人混迹洪荒这么多年了,该丢的面子也丢得差不多了。能够有资格嘲笑他们两个的人也愈发的少了,总归不会有人敢轻易嘲讽一位圣人的。 “……” 不过真要说起来,能够嘲讽他们两个的人,此时此刻都站在他们的对面吧?哎呦一想到这里,真是让人悲从中来啊。 接引的心思如电急转,抬头就准备再放两句狠话就脚底抹油溜了。 通天似有所感,微微抬起首来,笑着望向了他:“接引道友这是想做什么?” “你刚刚不还想问一问风希师妹为什么要同你动手吗?怎么看你如今这副神色,就好像想乘人不备,偷偷溜了似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弯了弯眸,露出了一个饶有兴致的笑容:“别呀,来都来了,正好我们大家都在,无论你同师妹有什么矛盾,都可以说出来让我们大伙一起评评理,算算账,也好为你讨还一个公道不是吗?不要就这么跑了呀。” 通天微笑道:“虽然我们人多势众,但我们发誓我们不会欺负人的。” 那笑容落在元始微微垂落的专注目光里,自然是怎么看都怎么天真可爱的,落在接引的眼中……那就只剩下可恶至极了! 他呵呵冷笑了一声:不欺负人?我看最想对我动手的人就是你吧,上清通天。 他丝毫不相信通天的话,也完全不想同他继续纠缠下去,只面无表情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有些事情我们都不想的,但很显然,我们双方不能再这样打下去了……”毕竟我们谁也不想洪荒现在立刻马上毁灭对吧? 打打杀杀多不好啊,旁边被误伤的小花小草们都在哭泣呢,也不知道他要花多少钱才能把灵山修好,指不定又得缝缝补补又三年……想到这里,接引圣人的心头在隐隐滴血。 但他依旧坚强道:“罢了,我们灵山宽宏大量,就不同女娲道友计较这件事了。还望女娲道友引以为戒,下不为例,切勿再随意挑起娲皇天与西方灵山的矛盾……” 女娲:“呵。” 通天挑了挑眉:“接引道友自说自话的功力似乎又见涨了呢。” 你他喵的上清通天,不说话没有人当你是哑巴! 元始立于一旁,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声,低头带着几分苦恼地看着他的弟弟。怎么就,怎么就这么会拉旁人的仇恨? 不信问问接引,此刻他仇恨值最高的人是谁? 要不是有他和老子在,恐怕他弟弟迟早会被人装进麻袋里挨打了吧?就是不知道他弟弟喜欢什么颜色的麻袋…… 元始垂落了眼眸,又深深地叹了一声。 通天本人倒对此不是十分在意,仍然是一副笑脸盈盈的样子,对着旁边的女娲眨了眨眼,悄悄问道:“我来的还算及时吧?” 女娲含笑道:“师兄来的挺快的,我们这边才刚刚交上手呢。” “那就好,”通天道,“没被欺负吧?” 女娲浅浅一笑:“哪能呢?他们打不过我。” 接引:“……” 你们两个! 不要这么旁若无人地自说自话好吗?什么叫做打不过啊!那是他们压根还没开打! 他有心想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奈何他更怕他刚刚一动手,场面立刻会变成四打二,一时之间,只觉熟悉的憋屈之感再度浮上了心头。 心好痛,真的好痛QAQ 等西天取经完成之日,上清通天!本座定然要让你好看! 通天则认真地打量了一下女娲,目光落在她仍然显得苍白的神色上,隐隐又叹了一声。接引和准提或许不成问题,但加上天道的威压之后,她所要承担的压力自然是无法想象的。 希望他确实来的比较及时吧。 他一边想着,一边视线又落在了接引身上,懒洋洋地思考着要不要再贴脸嘲讽他几句,要是能气得他当场动手就好了,这样他再动手,就算闹到他们师尊面前,他也能被判一个正当防卫了。 也许是鸿钧道祖听到了他小徒弟的心声,浩浩穹宇之上,忽而传来了一声沉重的喟叹声。就像是沉睡在蛮荒远古之时的凶兽,忽而从永眠中醒来,庞大的身躯之中那颗怦怦跳动着的心脏发出了第一声巨大的声响。 天地为之震动,又隐隐带着几分惶恐。 “不要吵了。” 道祖道:“通天,你们都来紫霄宫。”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20-230 第221章 混沌罡风肆虐的天地里,无论千年万年都好像是这副模样。 紫霄宫中,鸿钧道祖垂眸望着他的几个弟子,以及叛出玄门的前弟子,神色之中不辨喜怒。 通天十分自然地走了过去,坐在鸿钧的身旁,就好像一个离家许久的孩子终于回到了家中似的,并无半点生疏之感。 抬眸,笑吟吟地唤道:“师尊。” 通天:“您唤我们前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吗?” 鸿钧垂眸看他,眼角余光扫过众人各式各样的神色,视线又回落在通天身上。半晌,他抬手摸了摸他小徒弟软乎乎的头发,语气淡淡道:“没什么事情就不能找你吗?” 通天道:“哪能呢?要是师尊想要见我,弟子跨越千山万水都要来紫霄宫见您的。” 鸿钧沉吟了片刻,客观地点评道:“你把这话说给你哥哥听,他会更加高兴的。” 元始默不作声,在通天身旁坐了下来。他的神色冷淡,透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又微微侧过首,专注地看着他的弟弟。 他听到了鸿钧的话,对此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神情依然是淡淡的。 通天歪了歪头道:“哥哥吗?如果是哥哥的话,大概更喜欢我一直陪在他身边吧?” 元始无声地笑了一下。 鸿钧注视着兄弟二人,微微叹道:“也是。” 他不再继续同通天东扯西扯的,转而抬起首来,遥遥望向了女娲。 紫霄宫中的众人泾渭分明地站着,接引和准提站在一起,他小徒弟眼都不眨一下地坐到了他的旁边,连带着元始也坐了下来,老子左看右看,思考了片刻,也在他的右边坐了下来。 女娲站在一旁,并不与接引准提二人为伍,却也没有同她师兄坐到一处。 她只是微微抬起首来,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恍惚,凝视着眼前这片她久久不曾谋面的天地。 她在娲皇宫里待的时间太长了,长到她看紫霄宫中的一花一木,都觉出了几分新奇。 由此可见偶尔闹出点什么事情也不算什么大问题,不然她又怎么会有机会出娲皇宫呢?那句话怎么说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女娲浅浅地微笑了一下。 “我似乎给老师惹出麻烦了?”嗓音悦耳动听。 鸿钧微微垂眸,注视着她:“原因?” 他语气淡淡:“不要同贫道说没有原因,这个借口连你通天师兄都不会信。” 通天:“?” 他睁大眼睛抬头:“师尊?” 鸿钧又揉了揉他的头发,权作了安抚,目光直视着女娲,等待着她的回答。 在这个过程之中,他并未看接引一眼,后者微微垂首,表达着对道祖的尊敬,心里却隐隐压着一片沉重的阴霾。 不看他也许是觉得过错并不在他们两人身上,所以只抓着女娲质问,更有可能的是道祖并不关心他们的想法,也完全不想给他们主持公道,他只是想知道女娲突然发疯的理由罢了。 毕竟这位道祖出了名的事迹就是对他徒儿上清通天的纵容,具体事例包括且不限于在封神大劫中亲自离开紫霄宫下场捞人。即便他当时说错在通天,结果却是把三清道尊一起罚了一遍。谁还能看不出道祖的私心呢? 这一位……绝不是那种为了顾全大局,就会牺牲掉他偏爱之人的那种人,说实话这种也能叫做偏爱吗?真正的偏爱当然是无时无刻,无论什么理由都站在他喜欢的人那一边,哪怕有人正义凛然地劝他,牺牲他一个可以拯救全洪荒啊,也得翻脸骂人说为什么不是你去死。 而且,什么时候全洪荒需要牺牲一个人去拯救了,尽是瞎扯淡。 接引对于这种观念是认同的,但这不妨碍他讨厌上清通天,以及此时此刻自心底深处泛上来的寒意。 女娲,到底有没有真的发现陆压的踪迹,还是只是想随便诈他们一下? 女娲沉吟道:“理由吗?” 鸿钧道:“是。” 娘娘轻轻叹了一声:“其实确实没有什么理由,也许是那一刻我看灵山不顺眼也说不定。” 鸿钧摇头:“都说了这个理由就连你通天师兄都不会信的。” 话锋一转道:“陆压此刻并不在灵山上。” 此刻不在,那以前呢? 女娲微微抬首,仿佛想看一看那位紫衣华发的道祖,却只觉有一道无形的威压落在了她的身上,一寸寸地压迫着她的脊骨,迫使她垂下首来。 通天神色微变,下意识想站起身来,又听旁边传来道祖冰冷的声音:“通天。” 那声音带着几分隐隐的不悦,警告的意味很浓。 红衣圣人的手指微微一僵,忽而觉得周身极冷。就好像一个从来都生活在春暖花开,四季如春的地方的人,突然有一天被莫名其妙丢到了冰霜遍布的冰天雪地里面,身上却仅仅穿着一件春日里的单薄长裙。 真冷啊,就好像整个世界的寒意突然加诸在身上,一点一点浸泡着那颗温暖的心,让他重新体会那种刻骨的……绝望。 在满地的属于他弟子的尸骸与鲜血之中,在众人的兵戈相向之中,他抬头,望着紫衣华发的道祖缓缓而来,向着他伸出手。可是来的那个人……却并非是他的师尊。 不是鸿钧。 绝不是他。 就像是此时此刻他身旁的那位紫衣道祖,刚刚还在同他开着玩笑,抚摸着他的头发,眼带无奈之色,可下一瞬,他又不再是他。 是谁呢? 如今待在那副熟悉的躯壳之中的那个人,又或者说“祂”,到底是谁呢? 元始微微抬起首来,目光落在通天与鸿钧之间。忽而,兄长站起身来,平静地将他弟弟拽了过来,语气平淡道:“我们换个座位。” 周围隐隐有些骚动,众人甚是奇怪地看了一眼天尊,像是在问这个时候为什么突然要换座位。又不是小孩子,喜欢谁就同谁坐得更近,不喜欢谁就远远地避开,爱恨如此鲜明。 鸿钧的目光亦从通天身上移开,落在了元始身上,带着几分探究。 元始却一直保持着面无表情的姿态,冷淡至极,像是一柄刚刚出鞘的刀剑,足以劈开这世上一切晦涩难明。 他握住了他弟弟的手,仿佛握着一块坚硬如铁的寒冰,却始终不曾松开手,只垂眸认真地看着他。 一直,一直。 直至红衣圣人平静了下来,抬眸对着他浅浅一笑:“哥哥。” 元始应了一声,却仍然没有松开手,只安静地坐在通天的身旁,冷静地安抚着他的情绪,即便他可能是造成他弟弟情绪巨大波折的原因之一。 多么绝望的事实。可他依然不想松开他的手。 “鸿钧”的目光终于从兄弟两人身上移开,转而落到了女娲身上。 他继续着他先前的对话:“陆压并不在灵山上面,你找错了地方。若是你不信,大可以去灵山上找上一找,看看他在不在那里。” 女娲沉默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鸿钧”又道:“但是女娲,你似乎对贫道隐瞒了什么事情。你私下里仿佛偷偷做了什么,你保留下了一个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魂魄,甚至为她逆天改命,允许她重新活在这世间……” 他的话语骤然凌厉了起来,冰冷至极,带着鲜明的不悦与愤怒:“是苏妲己,对吗?” 准提猛然抬起首来,电光火石之间,他骤然明白了一切。 那团雪白的毛发,那个不该存在在世上的生灵,以及无论他如何推演都推演不出来的答案…… 原来如此,这就是真相。 那个陪伴在陆压身旁的小东西,竟然是在千年之前本该魂飞魄散的苏妲己! 可在下一刻,另一重阴影随之而至。女娲是什么时候发现陆压的问题的,苏妲己又是什么时候来到陆压的身边的,陆压最后的失踪,又是否同女娲有关?还是说……他们灵山内部,确实是出了叛徒? 准提皱起了眉头,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眼底的情绪晦暗莫测。 女娲却是微微恍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原来如此,她还是被发现了啊。看样子她动手的时候还是慢了点,以致于天道到底是知道了她的所作所为。 不过,这又算是什么大事情吗?值得那位如此兴师动众,甚至将洪荒中的六位圣人都叫到了紫霄宫? 她微微含笑,并没有再否认:“是的,是我做的。” 女娲干脆利落地承认了,却令“鸿钧”微微有些讶异:“你承认了?不再继续狡辩吗?” 女娲耸耸肩,语气轻快:“既然老师都发现了我的所作所为,我又有什么好辩驳的呢?” “鸿钧”皱起了眉头:“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同贫道解释的吗?关于你违背天意,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举……”甚至还想着销毁证据,继续将这件事掩埋下去。 “没有。”女娲道。 “鸿钧”盯着她看,目光威严,震慑人心:“那你是甘愿认罚了吗?” 女娲摇了摇头。 “鸿钧”带着几分不理解地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女娲轻快地笑道:“老师,虽然我偷偷保留下了苏妲己的魂魄,又尝试着复活了魂飞魄散的她,但您要说我逆天妄为,我可是不认的啊,您忘记了吗,这是您答应给这个孩子的东西啊。” 她摊了摊手,笑靥如花,眉眼含笑:“您忘了吗?她是封神量劫之中的‘有功之臣’啊。” 第222章 女娲道:“她是有功之臣啊老师。” 圣人的声音轻快跃动,令人忽而想起林间的小鹿,也是这样轻快地跃出了草丛,落入路人讶异的视线之中。 通天微微垂眸望去,忽而叹了一声,鸦羽似的长睫垂落,掩盖下眸底的情绪,安静得仿佛已经死去。 元始低首看着他,眸光淡淡,像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底深处看不见的地方藏着浩瀚无垠的冰山,泛着淡蓝色的幽光。 他并未说话,只是安静地握着他弟弟的手,唯恐他在某一刻从噩梦中惊醒无所依靠,转瞬陷入至深的绝望之中。 “在量劫开始的一千年前,您找到了我,说要派一个妖族之人参与这次量劫,她承担着天命,负责这场劫数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她的出现是这场封神大劫的起点,而她的死亡宣告着这场量劫终于结束。” 女娲将过去的事情娓娓道来,眸光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我选择了苏妲己,不,是她自己找上我的,她自愿前往商朝的国都朝歌,蛊惑末代的君王,倾覆帝辛的江山。不得不说,她把这个任务完成得挺好,甚至过于好了,以致于当姜子牙率领周军踏入朝歌之时,竟无一人还愿意站在商王帝辛的身边——最后他选择在鹿台自焚而死,死时众叛亲离。” 女娲微笑道:“如您所愿,她出色地完成了您交代下来的任务,而您曾许诺于她,事成之后当可羽化登仙,踏上仙途,做一介逍遥自在的神仙。可她最终的结局……是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鸿钧”问:“你说这话,可是心中有怨?” 娘娘微微摇头:“弟子不敢。毕竟虽说苏妲己任务完成得不错,但她确实导致了天下动乱,生灵涂炭,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鸿钧”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女娲笑道:“但是老师,既然她有功有过,该受的惩罚也已经受了,世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妖狐苏妲己的恶名……事到如今,难道还不能抵消她当年造成的孽果吗?” “毕竟连那亲自动手,施炮烙,设虿盆,敲骨验髓,剖腹观胎……的商王帝辛,如今都封了神位,乃是斗部群星之中的天喜星。” 女娲轻声道:“是吉星呢,老师。” 紫霄宫中安静极了。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接引左看右看,思考着这一件事同他们兄弟二人有什么关系,他又能不能从中得到一些好处。但又怕女娲话锋一转,同他继续纠缠陆压的问题,一时之间颇为犹豫。 女娲并未抬头去看鸿钧的神色,她只微微垂眸,缓缓道:“弟子知道苏妲己先前所犯罪行深重,孽果缠身,本该放任她为过去的事情老老实实地赎罪。但念及老师先前之言,犹豫再三,到底是选择给了她一条生路。若是老师觉得她身上的罪孽还没有赎清,大可让她继续去赎,弟子绝不干涉。” 高台之上,“鸿钧”微微皱着眉头,仿佛在仔细地思索着女娲的话。是干脆一巴掌把苏妲己重新拍死?还是让她活着继续偿还孽果?到底哪一个选择更好? 他低下头来,深深地注视着面前低眸垂首,神色恭敬肃穆的女娲,忽而抬起手来,轻轻撤去了压在她身上的威压。 “为什么瞒着贫道,私自做下这件事?”他简洁地问道。 女娲的面上带着几分迟疑,微微犹豫着,低首道:“这种事情,总是不好被世人知晓的。” “毕竟周朝的官方说法也是商纣王在鹿台自焚而死,而不是他死后被封神,到天上当神仙去了啊。”女娲道,“总不能让他们知道真相的。” 这就是封神啊。 哪怕是生前罪大恶极的坏人,也同那些好人一样死而复生,被莫名其妙地封了一个神位当神仙去了。 这种事情对本就踏入修行之路的阐截两教弟子来说可谓是唯恐避之不及,但对于绝大多数普普通通的凡人来说,也许是一件好事吧?尤其是那些罪孽深重的,本该下十八层地狱受尽折磨的恶人,不仅没有下地狱,反而成了天上的神仙。 听上去可真够讽刺的啊。 女娲深深地叹了一声。 所以也怨不得旁人不相信封神大劫是为了天下苍生的福祉了,毕竟人民群众最朴素的观念还是希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而不是听到那些坏人后来都成了神仙。 不过说实话,确实也没有人说封神大劫是为了天下苍生吧,毕竟参与量劫的人嘴上说的都是一口一个“天命”。 “天命”,顾名思义,自然是天道的意志,引申一下就是“天道主宰众生命运。” 其中尤其是以她元始师兄门下的阐教为最。 女娲微微侧过首去,瞥了一眼正专心致志握着他弟弟小手的元始天尊,后者一心一意地看着他的弟弟,连一个眼神都吝啬于给她。 真过分啊,女娲摇头。 她还是不懂通天师兄怎么忍得了他哥哥的,真的有人可以忍受另一个人一丝不苟,事无巨细,把他从头到脚管到尾吗?伏羲当初都没有这么管过她好吧?竟然完全不会觉得对方烦人的吗? 唉,不懂,她是真的不懂。 但是,算了,那并不重要。总归在反抗天道这条路上,她和通天师兄还算是志同道合的同盟。 终有一日,他或许会再一次地……和他的兄长兵戈相向吧? 想到此处,女娲微微垂眸,忽而轻轻叹息了一声。似怜悯,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悲哀。像是在冬日望着窗外注定会融化的雪,所有人都在期待春天的到来,而在春天到来的那刻,积攒了一个冬天的雪就会无声无息地化开。 春日与冬雪,是永远也无法共存的。 如果可以的话……她也希望那一天能迟一点到来。 “女娲。” 坐在上首的道祖缓缓开口:“你对此就当真没有半分私心吗?” 女娲轻声道:“不瞒老师,若说私心,弟子自然也是有一些的。” “我并非是在为苏妲己求情,而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见过那个小姑娘,她本可以无忧无虑过完这一生,不至于亲自踏入这场劫数之中,最终犯下了无边罪孽,魂飞魄散而亡。” 女娲道:“我想着过去的她,又看着现在的她,便想去为未来的她留下一线生机。也许她以后还能重新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过完那一场真正属于她的,天真快活的一生。” 那日她独身一人踏入了娲皇宫,一念所至,决定了她一生的命运。 这对任何人来说都太沉重了,仅仅是一个决定,便注定了自己的一生都朝着无望的深渊坠落。 她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勇气促使妲己前来拜见她,但或许,或许作为一位圣人,哪怕她同样在自己的命运里挣扎,她也可以抽出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帮一帮这个孩子。 她确实犯下了大过,但为什么旁人都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哦,甚至没有改过自新,他们便已经得到了新生,独独她没有机会活下来呢? 不是很公平。 虽然这世上本就没有公平可言。 那些惨死在封神大劫中的凡人,有谁问过他们愿不愿意被卷入一场劫数之中呢?哪怕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会补偿他们幸福安康的下辈子——但那也是下辈子了。 对于需要喝下孟婆汤忘却前尘投胎转世的凡人们来说,上辈子和下辈子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如同白纸一样干干净净的人生吗。为什么会觉得下一世的平安喜乐就能当做补偿了? 所以,她救她,终究是出自她的私心。 她不敢否认,不愿否认。 女娲敛了敛眸,平静至极地低下了头,等待着道祖最终的宣判。 高台之上,那紫衣华发的尊者似乎叹了一声,眸底的冷意微微消融了些许。 半晌,女娲听到了他的声音: “风希,你继续回到娲皇宫闭关静修吧,若无贫道的吩咐,不可再出娲皇宫半步。灵山上的事情,可一不可二,这一次就算了,之后下不为例。” 明明是惩罚,可她闻言却浅浅一笑:“风希遵命。” 接引在一旁听着,又在心底狠狠地骂了一句。 果然,到头来道祖还是会选择包庇他这几个弟子。他还以为他刚刚出言警告了上清通天,事情还会产生变化呢,没想到还是和以前一样。 不过说起来……陆压的事情,是不是就这么算了? 他思考着,努力揣摩着道祖的心思,猜测着他在这一件事上到底站在谁那一边,毕竟当初陆压之事若无天道的允许……他们兄弟二人又怎么能瞒过妖皇帝俊以及诸位圣人。 由此来看,道祖也该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吧? “至于陆压……” 道祖念着这个名字,十分奇怪地又对着女娲重复了一遍:“他现在确实不在灵山上,就算你把灵山掀翻了也不会找到他的下落的。” 女娲心下微微一动,抬眸望向了鸿钧。 “他和你家的那只小狐狸在一起,虽然贫道也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地方,但是他们如今很是安全。”道祖道,“你可以放心了。” 她终于浅浅一笑:“谢过老师。” 第223章 “咱们弟弟同女娲师妹的关系倒是挺好。”老子朝着远处看了一眼,目光落在正在交谈的两人身上,神色中带着几分若有所思,对伫立在一旁的元始道。 道祖同诸位圣人的谈话已毕,众人口中说着不敢再打扰道祖清净,便纷纷退了出去。 接引和准提走得最快,几乎是一个闪瞬便消失在了混沌之中。通天则略微加快了几分步伐,追上了前面的女娲,两人便站在紫霄宫外的广袤天地之间,轻声交谈了起来。 紫霄宫外,混沌颠倒无序,时不时有一道狰狞的深紫色雷霆划破天际,那雷霆的颜色极深,浓得像是研磨了许久的墨汁,顺着天幕滴落下来。 元始站在玉阶的最上端,背后是重新闭合上的大门,头顶则是一片晦暗无光的天地。他闻言淡淡地扫了老子一眼,脸上带着不置可否的神色。 他微微抬首,静静地望着远处仿佛在交谈着什么事情的两人,并不去干涉他弟弟的交友,耳旁则继续传来老子絮絮叨叨的声音。 “说起来啊,他倒是并不怨恨女娲在封神大劫中所做的事情呢,明明她也在其中插手了,不是吗?即便这是道祖的命令……怎么到头来就单单恨我们两个?实在是有些令为兄难过啊。”老子道。 元始皱起了眉头,神色中开始带上了隐隐的不耐,却仍然克制着,并未表露出来。 老子:“仲弟啊,你心里就不会有些不甘心吗?” 见老子还要继续往下说,他终于冷声开口道:“那又如何?” “若不是因为他爱我,他又岂会恨我?他不恨女娲却恨我,这更说明他心里有我,”天尊面无表情,“他至今对此事都无法释怀,难道不能说明他爱我,已然爱到无法自拔吗?” 老子:“……” 他亲切和善地关心道:“你人没事吧?” 元始“呵”了一声,懒得再去理睬他们的长兄,快步越过他往前走去。 通天正垂眸望着下方翻滚不息的混沌,接引和准提的身影消失在那里,很快便成了一个渺小至极的黑点,那黑点也没有存在多久,便彻底脱离了他的感知范围。 他垂首望去,又对着旁边的女娲道:“就这样放任他们离开了吗?” 女娲笑道:“难不成通天师兄还想在紫霄宫动手吗?只怕你前脚刚动手,后脚老师就要出来把你给抓回去了。甚至费不了多少功夫,出个门的功夫就能把你给捉了。” 小小的一只上清通天哪里能逃得出他师尊的手掌心呢,就跟孙猴子也未能翻出多宝道人的五指山一样,有些事情简直是显而易见的。 虽然这并不妨碍通天想方设法逃出那重重罗网,为自己挣得一线生机。 通天又叹了一声:“那就这么算了?” 女娲摇头:“哪能呢?现在他们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陆压的事情,我们也知道他们知道了这件事……接下来当然是双方假装无事发生,但暗地里招兵买马,加紧操练,准备大干一场啦。” 她摊了摊手,露出了一副无奈的神色:“不过师妹我可能无法参与这场大战了,毕竟我还要安心待在娲皇宫中闭关静修呢。” 通天忽道:“师尊他最后说的话,不仅仅是对你一个人说的。” 陆压和小狐狸在一起,找到一个就能找到另一个。而接引和准提本来就在寻找陆压的下落,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们哪里还会坐得住?当然是立刻就去找他们了。 若是被他们先行找到两人的下落…… 通天侧首望了一眼女娲,后者淡定地回答道:“是,我知道。” 她狡黠地一笑:“我当然知道他们在哪里啦。” 听到这句话后,通天条件反射往四周望了一眼,空旷无垠的混沌之中,只剩下了他们四位圣人的身影。 他忽而沉默了片刻,微微垂眸,轻轻地叹了一声:“要我过去接他们吗?” 女娲看着他,认真道:“师兄你真是一个好人啊,哦,不对,是一位好神仙。” 通天揉了揉眉心,语带无奈:“现在是给我发好人卡的时候吗?有话直说,不然到时候来不及赶到救你的小狐狸,我怕你哭都没地方去哭。” “你也知道接引和准提的性格,此刻怕是恨不得翻遍整个洪荒找到他们两个。”通天道。 女娲:“那还是让他们两人在外面多浪费一段时间吧。” 她语气轻快,凝望着面前混乱无序的天地,不得不说,在这个地方待久了,整个人都隐隐有些压抑起来了。 “现在的重点难道是失踪的陆压和小狐狸吗?找到他们亦或是找不到……又能对西游量劫产生什么影响?他们并不是这场劫数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他们是前两次量劫遗留下的过往啊。过去的事情早就已经过去,活着的人自然该继续往前看。”女娲淡淡道。 “接引和准提若是能反应过来便该知道,他们现在不该离开灵山的。” 女娲轻声道:“毕竟……真正决定这场量劫走向的人,是师兄你的弟子多宝啊。” 她垂眸,仿佛回忆起了在她对着灵山动手的那个瞬间,瞧见的那位端坐在莲花宝座上无声诵念着佛号的如来佛祖:“他们终有一天会后悔的……他们不该这般轻视师兄你的弟子。或许在他们眼里,他们已经很重视这位多宝道人了吧?但这显然还不够,他们丝毫没有意识到,他才是这场劫数中最为关键的那个。” “这又不是真的在下棋,下棋的时候只要把棋子摆在关键的位置上就可以了。在现实里面,哪怕是棋子也会有自己的主观意识啊,说不定哪一天就反了水,反手一刀,就把他们两个给吃掉了。恐怕他们死到临头那天才会反应过来,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吧?” 通天静静地听着她的话,半晌,缓缓道:“可惜……若是我可以选择,我并不想让他去当这个棋子。” 女娲莞尔一笑:“所以才说师兄是个好人啊。” “虽然在洪荒上夸人是个好人简直像是在骂人……但有的时候,大家还是喜欢和好人做朋友的,这样就不用担心会被人从背后捅上一刀了,”她缓缓道,“师兄若是有空的话可以去找一找后土,没有人同她说话,她最近也挺无聊的呢。” 通天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好的,我等会会去的。” 女娲无声地笑了一下,她遥遥望着洪荒的方向,又转过身来对着通天挥了挥手:“你哥哥来找你了……再见了师兄,有缘下次见啊。” 通天道:“下次见。” 他看着女娲同他打完招呼,便头也不回地朝着三十三天而去,流光一瞬,便消失在了此地。她将回到娲皇宫中,在那里待上很久很久的岁月,也许有朝一日她可以离开那里,更大的可能是她会永远被囚禁在自己的道场之中,直到洪荒毁灭的那一天为止。 元始走到了通天的身旁,同他一道遥遥望着女娲离去的背影,又微微侧过首来轻声问道:“你们聊完了?” “应该?”通天带着几分不确定回答道。 元始并不是那种喜欢刨根问底的人,所以他不会问他的弟弟“应该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声,柔声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通天转过头去,顺着风流淌过的方向,望向了从他身后走来的元始。 风送来了他的叹息声,以及隐隐的如同霜雪般干净清冽的气息,它们融化在风里,于是连空气都仿佛染上了那种冷冽的味道,萦绕在他的鼻尖,仿佛与他的呼吸融为了一体。 他轻微地眨了一下眼睛,再度睁开眼的时候,便发现元始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正低下首来,无声地凝视着他。 这么近的距离,要是真的动起手来,怕是早已交手了成千上万次,双方互相对视,彼此之间杀意沸腾,熊熊燃烧如同焚世的烈火,就像是古老传说里早已预言到的毁灭之日,顷刻间足以令周围的一切都灰飞烟灭。 无论是爱也好,恨也罢,都将在世界毁灭的那一天被彻底埋葬。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通天低眸,轻声念诵,声音轻淡得仿佛可以化成一阵微风亦或细雨,绵绵地落在寂寞的大地之间。 “什么?”元始问。 他没有听清通天的话,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通天低垂的眉睫上,吐纳声放得愈发的轻缓。眼前之人分明就在他的眼前,可又有那么一瞬,仿佛远在天边,任凭他如何努力,都无法留住他的身影。 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 有些东西……注定是世人留不住的吗? 天尊的眸光暗了下去,几乎是控制不住地抓住了红衣圣人纤细的手腕,看着他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同他无声地相触。他在他弟弟的眼中,再一次找到了他自己。 “没有什么。”通天道,“我只是忽而觉得应该好好珍惜能和哥哥在一起的日子。即便是一朝一夕,也是弥足珍贵的。” 元始低眸看他,目光愈发温柔:“你这样说,我很高兴。” “只是不是朝夕,通天,我们还会有很多很多的以后。”他说着这话,语气笃定,就好像任何阻止他和他弟弟在一起的东西,都会被他一拳打出十万八千里之外,再也干涉不了他们两人。 通天闻言,莞尔一笑,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元始便牵着他弟弟的手,再一次地从紫霄宫中离开。而在他们离去许久之后,这座庄严的宫阙之中,又仿佛传来了一声浅浅的叹息:“通天……” 通天似有所感,回头望了一眼。 第224章 人参果树倒在了地上。 静悄悄的,像是一个噩梦。惨白色的月光从云层后面透了出来,照着那些枯败的枝叶,宛如落在一具死去已久的尸骸之上。 悟空低头看着它,脸上的表情中透着几分奇怪,像是不明白它为何突然倒在了地上。旁边的土地公捂着自己的小心脏,一脸“完了摊上大事了,现在跑还来得及吗”的神色。 被惊动的清风、明月两位童子急急忙忙地冲了出来,看到人参果树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模样,一个个如丧考妣,捶胸顿足,眉眼恨不得耷拉到了地上,而在看到悟空的瞬间,他们脸上的神色便从死了爹妈般的悲痛欲绝,转化成了熊熊燃烧的愤怒。 “你,你居然还像没事人一样站在这里!” 明月童子震怒道。 悟空举起了双手,毫不犹豫地开口道:“不是我干的,我有人证!” 人证——土地公公正在瑟瑟发抖。 清风童子叉着腰,怒气冲冲道:“你说不是你干的就不是你干的?在场的人除了你还有谁?” 悟空眼也不眨将土地公公推到了面前:“还有他!” “大圣,唉大圣。”土地公公搓着自己的手,先是唉声叹气了两下,后又讨好般地望向了面前的两位童子:“不瞒两位,在下也在现场,真的不是大圣他干的啊!” 明月童子高高地挑起了眉头:“那就是你干的?!” 土地公公连连摆手,将头摇晃成了拨浪鼓,都快看不清影子了:“不是,不是,也不是我干的啊。” 清风、明月异口同声:“不是你们两个干的,难道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在吗?” 庭院中的响动渐渐把沉睡的师徒三人都吵醒了,八戒哼哧哼哧地翻着身,试图把被子扯过来盖到自己的头顶上,沙僧睡着睡着感觉全身上下忽而一阵发凉,茫然地睁开眼来。 陈玄奘双目无神地望着头上的屋顶,两手合十放在胸前,声音虚弱而疲惫:“到底能不能让人睡一个好觉了啊……” 取经真的好他喵的累啊。 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事情能比睡个好觉更重要的? 他好想撂摊子不干了啊。 到时候悟空回他的花果山,八戒去找他的嫦娥姐姐,沙僧继续在玉帝身边站岗,而他!则接着在如来佛祖身边过着他平平无奇,混吃等死的一生! 这才是人生啊……而不是现在这样,带着一只猴子,一头猪,一只沙怪还有一匹马,风萧萧兮易水寒,金蝉子一去兮不复还。 说起来他们这支取经队伍里头居然一个人都没有诶……他真的是去西天取经的而不是什么杂技团的团长吗? 陈玄奘陷入了深沉的思考。外面的声音则在这个时候越来越大了。 “我不管,你们两个都不许走,反正肯定是你们两个中的一个推倒了人参果树!” 明月童子坚持道:“而且我明明就看到了是猴子推倒的果树!” 悟空理直气壮:“你说你看到了就真的看到了?我还说你是在做梦呢!” “你——”明月童子瞪大了眼。 “老爷这么好心地招待你们师徒四人,连人参果都给了你们四个!你们居然这么过分地推倒了他的树!” 悟空渐渐开始有些不耐烦了,他想说他自己都还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他怎么就莫名其妙就背上了一口这么大的黑锅。 人到底怎么才能证明自己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就像是证明一株在梦里生长的树。 梦里的树好歹也是悟空亲眼所见,要是同通天说的话,他师尊大概也会笑着点点头,信了他这只石猴的鬼话吧?但推倒人参果树这样的惊天大黑锅,一只小猴子又该怎么把它从身上甩掉? 但他仍然忍耐住了,并没有冲着清风明月两个童子发火。 如果这是一场落在他身上的阴谋,布局之人是想做什么呢?在人参果树倒塌的那一刻他便已经踏入局中,甚至不知道那人身在何方,在这种情况之下,当然是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的。 万一……那人不仅仅想要推倒一棵树,更想对着面前的清风和明月动手呢? 他抬眼认真地望着面前的两人,忽而神色一凛,厉声喝道:“还不住口!” 清风和明月似乎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呆呆地望着面前的悟空,像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动了那么大的火。 说起来刚刚他们怒气冲冲地责问了他那么久,这只猴子好像都没有生气诶……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悟空也没有等他们反应过来,便面无表情地开口道:“邻村母猪为何深夜频频发出惨叫……” 背后是八戒哼哼唧唧的声音。 “多年保护性古木,洪荒十大灵植之一的人参果树怎会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一丝凉意忽而浸透了清风、明月二人的颈项,令两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一个幽魂,一个黑色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幽魂正在此刻徘徊在五庄观的上空,低头俯瞰着住在此地的一行人……” 悟空语气沉沉,神色肃穆得仿佛正在参与一场葬礼,目光直勾勾地注视着面前的两位童子,一眨未眨,眼白都翻了出来,看上去格外的阴森恐怖。就好像……他参与的并不是旁人的葬礼,而正是他们两人的葬礼! 清风吞了吞口水。 他下意识地望向了旁边的明月童子,明月童子也正好看着他。控制不住的,两个人条件反射抱在了一起,瑟瑟发抖地听着悟空接下来的话。 “它在这里?”悟空问。 “它在那里?”悟空又问。 伴随着他的询问,清风、明月两人以及一旁被迫卷入其中的土地公神经兮兮地转了一圈,望向了五庄观的每一个角落。 不得不说,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白日里看着庄重威严的五庄观此刻也显得像是藏匿了无数的魑魅魍魉,仿佛随时都能从某个寂静的角落里蹦出来,将这里住着的人给吞吃下去。 人参果树静静地倒在地上,它垂垂将死的枝条也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出去,在那惨白的月光之下,树的影子融入了四面八方,风动影摇,仿佛那无形的幽魂正低头窥探着他们,口中发出了喃喃的声响:“饿啊……” “妈呀!”明月童子惨叫了一声,死死地抱住了身边之人,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土地公公可怜兮兮地抱紧了自己的拐杖,神情看上去是那么的无助柔弱。 他只是一个地方神而已,也没有什么强大的法力,为什么要面对这么可怕的事情啊呜呜呜。 只剩下清风童子强撑着开口道:“你,你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这里可是地仙之祖镇元大仙的道场!哪里来的,来的什么幽魂!” 悟空语气沉重,深深地叹了一声:“可是镇元大仙现在并不在这里啊,他一离开,无数被他的力量阻挡在外的游魂冤鬼,不都可以复苏了吗?” 他语气平静:“不是我推倒的人参果树,也不是土地公推倒的人参果树,更不是你们二位动的手,那自然只能是不存在于我们之间的……第五个人了。” “呜呜呜呜。”明月童子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紧紧地抱着旁边的清风童子,恐惧的目光四处望着。 “而且这也可以解释明月童子为何看到是我推倒的人参果树。”悟空镇定道,“都是幽魂了,使出一些障眼法让你以为是我推倒了树,难道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吗?” 明月童子颤颤巍巍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看到的并不是你,而是那个幽魂?” “然也。”悟空道。 明月童子抖得愈发的厉害了,清风童子一边抖,还一边拧着眉头竭力思考悟空话里的破绽。 他迟疑地望着他:“可是……你又怎么能证明不是你做的这件事?” 悟空道:“我有什么必要非要在今晚推翻人参果树?是什么人指使我这么做的?我的师尊乃是上清通天圣人,我此刻的便宜师傅现在还在呼呼大睡,什么动机能让我想不开非要搞出事情来,为此行徒增波澜?” “没有。”悟空摊开手,气势如虹,目光炯炯,“没有任何理由。事实上,你们同样也无法证明真的是我推倒了人参果树。” 清风童子抖着声音道:“那就是……就是真的有幽魂……” 悟空沉重地点了点头,用一种充满担忧的眼神望着他:“实不相瞒,俺老孙也略懂一点玄学,你们二人如今黑云罩顶,似有血光之灾啊。” 明月童子道:“泼猴……啊不是,大师!请救救我们二人性命啊孙大师!” 悟空轻快地打了个响指,语气轻松道:“童儿莫慌,此事简单。既然是幽魂作祟,我们这儿不是正好有应对幽魂的专业人才吗?” 清风童子道:“孙大师之意是……?” 悟空点了点头,神色严肃极了:“是极是极,还不速速去请传说中的西天佛子转世,如来佛祖最为喜爱的二弟子金蝉子,唐王亲笔御批的大唐圣僧唐三藏,我那倒霉得睡不了懒觉的师傅陈玄奘……过来给我们诵一诵佛经?” 他把手往后脑勺上一放,仰头望着头顶那轮寂寞的月亮,认真地掰了掰自己的手指头:“数一数……这里面起码有四个人在呢,区区冤魂怨鬼,在佛法无边之下,注定是无法遁形的啦!” 此刻试图睡觉,并不想加班的陈玄奘:“……逆徒!!” 第225章 陈玄奘抹了一把止不住的眼泪,骂骂咧咧地质问道:“所以,这就是你半夜三更非要把为师喊起来的理由?” 一方屋舍之中,众人围坐在一团,彼此之间面色凝重。清风童子和明月童子挨在一块,坐在陈玄奘的身旁。悟空左手坐着八戒,右手围着沙僧,连带着土地公都迫于无奈加入了熬夜修仙党的队伍之中,睁着一双熬得血红的眼睛,战战兢兢地陪着他们一道……打牌。 等会儿?不是在念经书的吗?怎么变成了打牌? 八戒抱怨道:“师父你还说呢,你到底懂不懂佛法啊,怎么刚开个头就能把人讲睡着啊。” 沙僧在一旁频频点头。 陈玄奘大怒:“这是为师的问题吗?这难道不是经书的问题吗?还有你们到底在指望为师什么啊……为师以前在西方灵山上的时候,听这经书都能听睡着,你们怎么敢让我讲这玩意的?还不如让你们大师兄来讲呢!起码通天圣人认真教过你们大师兄佛法诶。” 悟空道:“灵山要完。” 八戒道:“灵山要完。” 清风和明月抱头痛哭:“呜呜呜呜我们要完了。” 这和尚是个半桶水都没有的和尚啊! 土地公左看右看,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圈周围,默默地往前推出一张牌,牌面大吉,他兴高采烈道:“胡了!胡了!” 悟空:“怎么又是你?” 八戒:“怎么又是你?” 陈玄奘怒道:“怎么又是你?把他给贫僧叉出去!” 沙僧:“叉出去!” “哎哎哎唉。”土地公大惊失色,赶忙向着诸位英雄好汉求饶,“使不得啊圣僧,使不得啊,小仙再也不敢了。” 陈玄奘哼哼了两下,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的几个徒弟把土地公放下,方才继续对着自己手上的牌面苦思冥想,半晌,方才郑重其事地放下一张牌:“谁跟?” 悟空:“我。” 八戒:“我。” 沙僧:“我……算了。” 清风和明月:“……不是吧?你们就这么真的打起牌来了啊?有没有搞错啊?!等会儿,让我们看看我们手上的牌……胡了!” 两位童子的脸上似悲似喜,似喜还悲,又间杂着沮丧、惶恐、兴奋、纠结……种种情绪,宛如调色盘似的,五花八门,复杂极了。 陈玄奘怒道:“靠之!怎么回事,打了一晚上的牌了,贫僧怎么就没有赢过一局?” 悟空道:“师父你不行啊。” 八戒道:“师父你不行啊。” 沙僧道:“师父你……” 陈玄奘愤怒地打断了复制,额头上的青筋隐隐冒着:“住口!你们三个复读机啊!怎么全都跟着悟空复制粘贴!” 八戒嘿嘿笑道:“毕竟猴子是大师兄啊。” 沙僧跟着认真地点了点头。 陈玄奘面无表情:“他是你们大师兄,为师就不是你们的师父了?对师父大不敬,实在是该罚,就罚你们……让贫僧赢一局吧嘿嘿嘿。”他高高兴兴地计算着牌面,琢磨着差不多了,十分自信地将手中的牌一摊。 土地公高兴地一拍桌子,手舞足蹈道:“又胡了!” 陈玄奘:“……” 圣僧面无表情:“为师收回为师刚刚说的话,你们把他给我叉出去吧。” 土地公:“??!圣僧饶命啊圣僧!” 陈玄奘咬牙切齿地撸起袖子:“贫僧就不信了,贫僧这晚上就赢不了一局!” 窗外,正对着的地方,倒下的人参果树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任凭略带着萧瑟意味的风从树枝间穿过,发出了似幽怨又凄惶的声响,树叶沙沙地响动着,仿佛有阴影盘踞在上头,透着危险莫名的气息。 可无论它如何发出声响,如何努力地吸引着众人的视线……都影响不了屋内正在热火朝天地打牌的二百五们。 人参果树:“……”神经病啊! 有没有搞错,在这件事里难道它不是绝对的主角吗? 刚刚不是还有人对着它嘘寒问暖,关心备至,就差为了它大打一场吗?怎么一转头就没有一个人关心它的死活了?? 你们是不是有病!是不是有病啊! 被悟空特意牵到屋内,正卧在一旁烤着火,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打牌的白龙马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微微支起了脖子,朝着窗外的方向望了一眼,黑黢黢的眼瞳之中倒映着一轮惨白的月亮。 它盯着人参果树看了一会儿,半晌,未曾发现半分异常,方才又安静地低下头去,继续听着陈玄奘他们打牌的动静。 良久良久,人参果树方才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仿佛被风吹过似的。曾经在上面停留过一段时间的东西,好像也随着那阵风轻轻地消散了。 天亮了。 一夜无事。 清风和明月两位童子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陈玄奘趴在桌上困得生不如死,八戒和沙僧挤在一起,歪在墙角边上,土地公悄悄地数着自己赚到的铜板,很是珍惜地把一串串小巧可爱的铜钱放到了自己的袖子里,打算以后去人间的集市上买酒喝。 悟空轻轻推开了门扉,任由徐徐升起的太阳将第一缕光芒照耀到他的身上,倚在门边凝视着那在外面倒了一晚上的人参果树,手中还甚是随意地把玩着如意金箍棒。 人参果树的枝叶干干净净地依偎着大地,姿态亲昵,模样平和,一点也没有夜里看上去那么狰狞可怖的模样。 真的是因为夜晚的缘故吗? 还是在那一刻,当真有一个黑色的,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幽魂藏身在树上,正静悄悄地窥探着他们? 悟空不知道。 他皱着眉头看着那株树,又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缓缓唤着他的名字:“孙悟空。” 悟空抬头望去,庭院的正前方,镇元大仙手托拂尘一柄,正含笑望着他。 时隔整整一晚之后,前往上清天听道的镇元子,终于回到了五庄观中。 * “贤侄,我那两个徒儿没给你添麻烦吧?”镇元子望着悟空,笑着问道。 悟空不晓得这人的路数,也不清楚他对此事的态度,因而十分谨慎地回答道:“不麻烦……事实上是我给大仙你添了麻烦。” 镇元子摇了摇头:“你说的那点麻烦,算不上什么麻烦。” 他从庭院的那头走了过来,如闲庭散步一般,不急不缓,衣袍上绣着的长颈仙鹤引吭高歌,翩翩欲飞。 一夜的雷霆暴雨过后,整个庭院都显得湿漉漉的,又透着清新自然的气息,就好像整个院落里的灰尘余烬都被雨水给带走了。阳光徐徐地落在满园的奇花异草之上,毛绒绒的小松鼠也重新探出了头。 轻盈的蝴蝶从镇元子身旁穿过,比他飞得快了一些,朝着那株人参果树而去,轻轻地停留在了那仍然青翠欲滴的叶片上,亲昵地同它打着招呼。 镇元子走到了人参果树的旁边,微微弯下腰来,端详着它如今的模样,时不时摇摇头,又点点头,抬起手来轻轻抚摸着它的枝干,转而又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不得不说,这副模样看上去也有些神经兮兮的,引得悟空愈发的谨慎小心了起来。 这位镇元大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是杀是剐一句话,这么不上不下的,着实是令人纠结:他到底觉不觉得这件事是悟空做的啊? 要是他也要对着悟空喊打喊杀,他现在唤出筋斗云,拎着里面的三个人加上一匹马跑不知道来不来得及?需不需要抓着清风明月两个童子当做人质?祭出他们师尊的名号有用吗?不对,镇元子是知道他师尊是谁的,那样的话…… “不要想奇怪的事情哦,小猴子。”镇元子温声道,“你想的这些都是贫道以前用惯了的招数。” 他站起身来,微微笑着看向了悟空。 悟空被发觉了心思也不慌,反倒好奇道:“您也有不得不逃跑的时候吗?” 镇元子:“事实上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最擅长的就是逃跑了。又或者说,那个时候的洪荒,人人都擅长逃跑。” 悟空问:“很久很久以前……洪荒很危险吗?” 镇元子点了点头,轻声道:“那是相当的危险啊。早上睁开眼来,会有飞禽盘旋在你的头顶,准备把你当成一盘早餐;中午你在林间闲逛,走兽从洞穴中出来,想把你做成一盘午餐;晚上你睁着眼睛,不敢入睡,因为夜晚活动着的老鼠也会趁此时机出来……” 悟空道:“准备享用一顿夜宵?” 镇元子耸了耸肩:“也许是被抓走当过冬的储备粮也说不定。” 悟空赞道:“听起来可以多活一段时间呢?” 镇元子含笑道:“如果它们没有打算先把你这只小猴子风干的话。” 悟空果断摇头:“那还是算了吧。” 镇元子不由笑了起来,眉目看上去愈发的亲切和善,令人油然而生一种亲近之感,就像是一位活了很久很久,早已看淡了世间百态的老爷爷。 他轻声道:“那时的洪荒,确实十分危险,但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结交到了足以共度一生的友人。我们两个人一道,结伴在这个洪荒中生存了下来,后来我就建立了五庄观,将这株人参果树移栽到了这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是当初的洪荒,也无人敢动我的人参果树一下。有的人如你师尊上清通天,即便有那个实力却也没有动手,而有的人则在敢于动手的那刻被我杀死,斩草除根,魂飞魄散。” 镇元子含笑道:“那么多年都平平安安地过了下来,没想到今日却遇到了它的劫数啊。小猴子,你说,贫道该拿你怎么办呢?” 悟空条件反射道:“您刚刚才说这不算是什么麻烦的!” 镇元子点了点头:“贫道确实这么说过,也不打算找你的麻烦。毕竟……你师尊他刚刚还托付过我呢。” “所以,”他抬首,在悟空面前摆出了一张石桌,桌上放着一套青釉茶具,笑着对悟空道:“坐下来和我这个老人聊上一聊吧,悟空。” 第226章 “人参果树倒了?”元始皱着眉头问。 跟在取经人身旁的伽蓝们把消息传回给了慈航道人,慈航道人眼也不眨一下,又转手把消息递回到了玉虚宫。 以前的时候他行事还不至于这般猖狂,起码明面上还是老老实实的,但不知为何,灵山上两位圣人对他的约束越来越小,几乎完全管不住他对外传递消息的举动。 于是西游路上发生的事情,一个转手便递到了元始的手上,供天尊思考里面的深意。 元始微微垂眸,手指笃笃地敲打着桌面,口中喃喃道:“准提……” 已经到了这般不管不顾的地步了吗?他不会以为镇元子当了那么久的老好人,就真的是个良善之辈了吧?真正的好人不是他的好友红云道人吗? 至于镇元子……他当年在洪荒上可也是颇有盛名的。能够在那个群星璀璨的时代闯出来的人,即便未能成圣,依然是不容小觑的。 准提选择在这个时候又去惹他,实在是过于愚蠢。 但这又同他有什么关系?元始淡淡地想着,对于无关紧要之人,他只会平静地看着对方作死。 因而他只在回信里随口提了一句:“照顾好你悟空师弟”,便将那道信笺随意地放下了。转而站起身来,朝着院落里走去。 通天和猫都在。 猫小小的一只,窝在通天的怀里,被一双温和的手轻轻抚过头顶,眼瞳清亮地望着眼前之人。 通天坐在岸边,手持鱼竿一柄,耐心地垂钓着池水中的鱼,只是那鱼竿上未放鱼饵,鱼饵在他的掌心上,被他随手一洒抛向了池中,一圈圈的涟漪荡漾开来,数条赤金色的锦鲤聚拢了过来,争前恐后争抢着鱼饵。 而他则在岸上笑盈盈地看着,眉眼微舒,轻盈而美好。 元始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静静地凝视着他,仿佛世俗间的一切烦恼都离他远去,只剩下了那一位红衣圣人。 他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去,脚步很轻,甚至惊动不了一只栖息在枝头上的麻雀。 通天背对着他,没有回头,却仿佛亲眼瞧见他走过来似的,轻快地开口道:“哥哥你来了?” 元始的脚步顿了一顿,像是在迟疑该不该走过去。 “哥哥不过来吗?”他又问。 元始敛了敛眉,像是在心底无声地叹了一声,继续朝着通天走了过去,直至走到了他的身旁。垂眸,淡淡地同他怀里的猫对视了一眼。 猫被吓跑了。 “嗖”的一下就从通天怀里窜了出去。 他方才心满意足地拂袖坐了下来,又伸手小心翼翼地将他弟弟拥入了怀中,下巴轻轻抵靠在他的肩膀上,低眸数着他微微翘起的,比花瓣还要柔软的眉睫。 “怎么发现是我的?”元始问。 “我听得出来哥哥的脚步声啊,哥哥一来我就知道是你。”通天答道。 元始道:“是我的脚步声太响了吗?” 怀里的人摇了摇头:“没有啊……就是知道是哥哥过来了,就好像是一阵风吹过,枝头上就有粉白的桃花花瓣落下一样,然后我就知道是你来了。” 元始低眸看着他,揽在他腰身上的手愈发收紧,将他更深地拥入怀中。 通天也任由他抱着,感受着对方的吐纳声微微拂过额头,带来轻缓的触感,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他问。 元始简洁道:“人参果树出事了,镇元子的童子说是你徒弟干的。” 通天点了点头,又轻轻地叹了一声:“还是倒了啊……” 元始见他知道这件事,便也不再多提,只道:“慈航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通天也弯眸浅浅一笑:“那就拜托慈航师侄了。” 元始垂眸看着他,眼角余光落在那未放鱼饵的钓竿上,夕阳西下,水波微微漾开,灿金色的霞光融化在水底,水中的鱼儿轻快地游动着。 通天抛下的鱼食已经被它们分吃干净了,可它们仍然没有四下分开,反倒是聚在一起,欢快地吐着泡泡。 “你呢,怎么在这里钓鱼?” 通天歪着头看他:“哥哥忘了,这不是姜尚说的话吗?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在等哥哥回来啊。” 元始闭了闭眼,像是在隐隐忍耐着什么,又下意识地将人紧紧拥抱着,那根鱼竿从通天手中落了下去,跌坠入一汪清澈见底的潭水之中,惊动了一池的春水融融。 他弟弟还说他嘴甜呢…… 明明真正喜欢对着他甜言蜜语,花言巧语的人,难道不是他吗? 怪他作茧自缚,深陷其中,到头来……终究是个“愿者上钩”的下场。 元始道:“灵山上的事情……为兄知道了。” 通天抬眸看他,神色并不意外:“是慈航说的?也算是一件大事了,没想到西方二圣竟私自藏匿了陆压多年,怪不得就连大兄也没有查到陆压的下落。” 天尊抚着他弟弟的发,眼底带着隐隐的叹息:“你想帮女娲吗?” 通天道:“好歹是我们师妹呢。” “那就帮她吧。”元始道。 他低眸,轻轻捧起了他弟弟的面颊,俯身吻了上去。晚霞的余晖落在他们两人身上,透着瑰丽又盛大的光芒。它是那么的灿烂又华美,却是漫漫长夜到来前的预兆。 通天微微仰起头来,凝视着他兄长的眼眸,忽而在想:他们两个人之中,究竟是谁愿者上钩呢? 也不知道金灵她们,有没有找到姜子牙的转世之身啊。 * 五庄观中静悄悄的,就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其余人等通通隔开,以至于旁人皆影响不了两人的对话。 镇元子为悟空倒了一杯茶,悟空面色严肃,双手捧着将茶盏接过。 见状,镇元子又笑了一声:“无需如此紧张,就当做我们在随意地聊天就好。” 悟空抬眸望着他:“前辈想同我说些什么?” 镇元子笑道:“也不说别的,就说说你现在最关心的事情吧。贫道知道人参果树不是你推倒的,但这件事也同你脱不了干系,小猴子,你明白吗?” 悟空慎重地点了点头:“那人是冲着我来的。” 悟空:“但我不明白我哪里得罪了他,以致于他要动用这样的手段来污蔑我。” 镇元子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该去想一想,他做这些事对他有什么好处,而不是去想你自己做错了什么。” 悟空歪着头,伸手抓了抓自己的脑门,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利益吗?我如今除了西天取经一事,还有什么值得旁人算计的?他不想我顺利地取到真经?还是想把我从取经的队伍里面赶出去?想这样做的人千千万万,实在是数不胜数。” “换个思路吧,”悟空道,“要是真的是我推倒了人参果树,在清风和明月两个童子来质问我的时候,我会恼羞成怒同他们打上一场,然后带着师傅他们逃跑,转头就被镇元大仙您给抓回来……他想引发我同您的矛盾?还是我师尊上清通天同您的矛盾?” 镇元子含笑看着他,轻声道:“很有可能哦。” 悟空皱着眉头纠结:“可是这棵树并不是我推倒的,镇元大仙您也知道我是无辜的,那他又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镇元子微笑着:“说不定他本来是这么想的,但是被你巧妙地逢凶化吉了,以致于他的阴谋失败了?” 悟空道:“可这样我不就没有机会抓住他了吗?” 他在原地翻了个筋斗,目光炯炯有神,似有烈火灼烧:“他的阴谋败露了,人也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他还会采取下一次的行动吗?我是说,他还会再度找上门来吗?” 镇元子望着他:“如果他的那个目的对他而言十分重要的话,会的,他会再一次地找到你,直到他最后得到他想要的。” 悟空似有所悟地望向了镇元子,目光忽而带上了几分狡猾之色,瞧上去颇有几分灵动与可爱:“您知道他是谁,对吗?” “那个算计我,不对,是算计你我的人,大仙你知道他是谁!” 镇元子含笑道:“你这泼猴,休得胡言,贫道我又怎么知道了?” “您告诉我吧!您告诉我吧!我发誓我不会说出去的。”悟空眨巴着眼睛,对着他连连拜道。 镇元子道:“通天道友怎么收了你这个活宝当徒弟,难不成真同很久很久以前元始道友说的那样,他弟弟收徒弟全凭眼缘,哪个顺眼就收哪一个?” 悟空挠头:“二师伯还说过这样的话啊……不过师尊既然收下了我当徒弟,当然就是喜欢我了!” 镇元子摇头:“你这话可莫要让你二师伯听到。” 悟空点头:“我懂我懂。二师伯只想师尊眼里有他一个人……所以大仙不要再转移话题了,到底是谁在幕后主使着这件事啊?” 镇元子道:“事已至此,难道你心里就没有答案吗?” 悟空看着他。 那一个名字落在他的嘴边,久久的,却不曾被他道出。 在那灵山之上,或许他曾经也曾见过的,那一位圣人。 棋子吗?他忽而淡淡地笑了。 第227章 镇元子看着面前的小猴子,笑着把杯盏中的茶水饮尽。他穿着的那一身宽大的玄色道袍略长,下摆垂至地面,衬着石头缝里生长的葳蕤草木。有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警惕地从杉树上探出头来,望着底下正在交谈着的两人,忽而从树上跳了下来,蹦蹦跳跳地从那衣袍上嗖得一下跑过。 他低头看了一眼那只松鼠,眼底浮现几分宽容与无奈之色,轻轻摇了摇头,又似察觉到什么,朝着五庄观外面望了一眼:“……又有人来了。” 镇元子叹道:“看样子准备为此事负责的人终于到了,贫道的人参果树也算是有救了。” 他忽而撤掉了周围的结界,于是外界的声音在刹那间纷纷涌来。 清风童子和明月童子呜呜呜抱头痛哭的声响,陈玄奘睡觉时哼哼唧唧的声音,以及白龙马仰头望天发出的“咴咴”的叫声……一切尘世的声音扑面而来,而在那声响里最为清晰的,却是伴着慈航道人手持玉净瓶,驾着祥云而来的庄严佛音。 耀眼的金色佛光照亮了五庄观上方的大半个天空,灿金色泛着点点赤色的“卍”字缓缓飘散了下来。 在那庄严盛大的万丈光芒之中,观世音菩萨带着悲天悯人的神色,出现在了五庄观中,对着面前的镇元子执了一礼,不卑不亢地唤道:“镇元大仙。” 镇元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一眼就瞧出了他的本相:“慈航道人,你今日来此,是代表你师尊元始天尊而来,还是为西方灵山而来?” 慈航微微垂首,以示对这位洪荒前辈的尊重:“师尊听闻人参果树近来遇上一劫,遂派弟子前来处理此事,好让取经人继续顺利西行。” 镇元子问:“你有何物,可救我的树?” 慈航将手中的玉净瓶托起,言道:“我这净瓶底的‘甘露水’,乃是昔日天尊所赐,善治得仙树灵苗。” 镇元子颔首:“三光神水。确实能救得了我这人参果树。既如此,便拜托慈航贤侄了。” 慈航也不多言,他目光一扫,视线落在了安安稳稳坐着的悟空身上,见他并无大碍,也便放下了心。转而望向了那株倒在地上的人参果树。 果树倒在地上,土开根现,叶落枝枯,也不知是何等伟力朝着它猛得砸下,令这株存在了不知道多少岁月的人参果树在刹那间被连根拔起,人参果坠了一地,皆被大地吞没。 慈航的目光落在树上,细细地打量着它,面上隐隐带着几分深思之色,准备把这里的情况反应给天尊知晓。 他转头又望向了悟空,唤道:“师弟,把手伸过来。” 小猴子望着他,乖乖地走了过来,将左手伸开,递到他的面前。 慈航莫名带着几分心疼,伸手揉了揉他的头,方才抽出玉净瓶中的杨柳枝,蘸着瓶中的甘露,也就是元始天尊所赐予他的三光神水,在悟空的手上画了一道起死回生的符字,让他把手放在人参果树的根须之下。 少顷,树下渐渐凭空生出清水一汪,犹如美玉,纯粹无瑕。 慈航再道:“此水不许沾染五行之器,须用玉瓢舀出,扶起树来,从头浇下,自可令它起死回生。” 在这个过程之中,镇元子束手站在一旁,并未干扰他们的动作,闻言也只是微微笑着,唤了一声清风、明月,让小童子们寻些玉器来舀水。 众人也纷纷前来帮忙,合力将人参果树笔直立起,又往树下堆土,接着又将舀出来的甘泉一瓯瓯地捧给慈航。 慈航拿杨柳枝蘸了那水,口中念念有词,又将甘泉洒在树上。不久,果见这果树依旧浓郁茂盛,青翠欲滴,甚至上面挂着的人参果都整整齐齐的,就好像无事发生过似的。 镇元子含笑赞道:“果然是天尊座下高徒,能令已死之物死而复生。” 慈航摇了摇头,道一声:“大仙谬赞,不过是全凭了这三光神水的功效罢了。” 镇元子又道:“贤侄倒是来得颇为及时。” 慈航道:“助取经人西行乃是我分内之事,又岂可拖延半分。” 虽然他内心不是没有吐槽过的,他真怀疑他都快成了这师徒四人的老妈子了,什么随叫随到,有求必应之类的……奶妈真不好当啊。 可又不能不当,为了西游这一行人能走到目的地,他真的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回到灵山之后他一定要和多宝大吐苦水,说他这一路是多么多么的不容易,也不知道能不能混上个升职加薪什么的…… 多年之后凭借多宝干掉了西方两位圣人,光荣升任灵山二把手的慈航回想今日,沉思良久,忍不住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干啊,让你想着升职加薪,到头来居然还真的升职加薪了……就是要他做的事情怎么越来越多了啊? 当然现在的慈航是预知不了未来之事的,他只是略带惆怅地叹了一声,转头就关心悟空去了:“师弟没遇上什么大麻烦吧?” 悟空摇了摇头。 他的目光仍然落在那株人参果树上,神色隐隐带着几分出神,这漫漫一夜间的经历在他眼前倏忽闪过,仿佛在一只猴子的心里又种下了一颗种子,迅速地抽根发芽,长成郁郁葱茏的模样。 原来命运就是那样的一种东西啊,你不朝着它去,它也会亲自找上门来,重重地敲着你的门。你不想把门打开,它就会直接破门而入,强行将你拉入这一场劫数之中。 他眼底掠过似懂非懂的明悟之色,面前又浮现出通天笑着对他道“我本就是为你而来”的模样。 多么残酷的一句话,偏偏被圣人说得那般温柔。就好像他不辞辛劳,跨越千山万水,一心一意为他这只小猴子而来。 悟空低头,握紧了手中的如意金箍棒,心情愈发的平静,却也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加坚定。 如果这就是他的命运…… 不,这绝不是他的命运! 就算它曾经是,往后也绝对不是! 镇元子站在一旁,捋着雪白的胡须,笑着望着这只小猴子,眼底的情绪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怅然。 真是一只幸运的猴子啊。 倘若当初…… 罢了。他摇了摇头,不再去回忆从前的事情,只含笑对着这一行人道:“人参果树得以起死回生,对贫道而言乃是天大的幸事,清风、明月,你们二人再去打几个人参果下来,我们办一个人参果宴吧。” 镇元子道:“还请诸位莫要推辞,一同来赴此宴。” 当真是好一场热闹。 宾客盈门,瓜果飘香,人人欢聚一堂,共同享用着人参果。陈玄奘位列右席,八戒追着猴子打闹,旁边的白龙马也分到了一只人参果,正低头慢慢地嚼着。 土地公看上去也高兴极了,他没有想到他也有这样的机缘能尝一尝传说中的人参果,一时之间将昨晚可怕的经历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只高高兴兴地参与这场人参果宴。 所有人都很高兴,这一劫到底是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吗? 悟空仰起头来,望着头顶的两三颗稀稀落落的星星,想着那个并未被他抓到的影子,默默地握紧了手中的如意金箍棒,等待着与他再一次碰面的机会。 他冥冥之中亦有预感,这绝不会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镇元子站在五庄观前,目送着取经人一行离去。 清风和明月两个童子陪着他一道站着,又仰起头,带着几分忐忑不安地唤道:“师父……” 他们担忧自己没有看好人参果树,会被镇元子责怪。 镇元子转过身来,却只是笑着摸了摸他们的脑袋:“好了,回去休息吧。这件事情与你们无关,是上面有人在算计我们呢。” 明月童子怒道:“是谁?是哪个不长眼的敢算计爷爷!” 镇元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明月童子回过神来,讪讪道:“师父……” “你呀。”镇元子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也不责怪他,只警告道:“下次可不许这么说话了。” 明月童子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清风童子又对着镇元子行了一礼,方才拉着他一道离开了。只留下镇元子一人,依旧待在原地。 月明星疏,乌鹊南飞。 郁郁葱葱的人参果树立于一旁,仿佛已经孤独地度过了千年万年。镇元子的目光落到它的身上,轻轻抚摸着那粗糙的枝干,人参果树微微摇动,抖动着树上的枝叶,也轻声回应着他。 “老朋友,这么多年了,到底只剩你陪在我身边了。”他轻轻叹着,眼底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怅然。 “还好这一次,你并无大碍,依然能陪伴在我的身旁,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万年。” 人参果树安静地注视着镇元子,它不会说话,却仿佛听懂了他的悲伤。枝叶簌簌地响动着,安慰着眼前这位孤独的仙人。 “自红云死后,再无人旁若无人地踏入我这五庄观,来祸害你辛辛苦苦结出来的人参果了,你会觉得高兴吗?还是同我一样……愈发的寂寞?” 镇元子喃喃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让西方那两位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圣人,付出应有的代价啊。” 他抬起首来,平静无波的面容上忽而掠过一丝刻骨的仇恨,像是掠过幽潭的一丝微风,轻飘飘的,却仿佛在刹那之间掀起了无尽的风浪。 那是历经了千万年的沉淀积累下来的仇恨,刻骨铭心,一刻也不敢忘却。亦如当年,他失去红云的那一刻一样。 第228章 一路上,取经之人继续慢慢悠悠地走着。 “我总觉得镇元大仙对我们的态度颇为奇怪。”八戒摸着下巴,对着一旁的悟空道。 陈玄奘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被白龙马驮着,慢慢悠悠地往前走。旁边的沙僧看着他欲言又止,像这样疲劳驾驶真的不会被马摔下来吗?当然小白龙是很靠谱的,但是他们的师父一点都不靠谱啊! “这个我在灵山上的时候,倒是听过一点传言。”谈起八卦,他倒是稍微精神了一点,“相传镇元大仙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做红云的好基友,两人在一起无话不说,无事不谈,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后来红云道人死了,镇元大仙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陈玄奘道。 八戒:“不要跳剧情啊师父,中间发生的事情呢?” 陈玄奘挠了挠头,露出了深沉的表情:“中间的事情……大家很忌讳谈起,不过据说同西方的两位圣人颇有些关系。好像是两位圣人欠了这位红云道人天大的因果,最后实在是还不上这份因果,只好选择消灭债主。只要债主死了,那份因果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悟空忽道:“什么级别的因果,连圣人都还不上?” 陈玄奘望天:“为师也想知道啊……但那些兔崽子们一个个的都不肯告诉为师,问到这事就开始顾左言他。要是知道的话我早就同你们说了。” “不过我倒是知道红云道人是怎么死的。”他道,“据说是因为一个十分珍贵的宝物,那一日不知道多少大能前来围攻藏身在五庄观中的红云道人,领头的便是鲲鹏祖师,扬言就让镇元大仙交出红云道人,说就凭他镇元子的实力是保不住红云的,小心反而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镇元大仙当然不肯啊。他说你们若是想动红云就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打定了主意要保下红云道人,或者要死一起死什么的……” 陈玄奘:“当然红云道人并不愿意镇元大仙为他而死,眼见众人皆围在五庄观前,五庄观中的结界愈发脆弱,仿佛下一秒便要被打破,他就毫不犹豫地从五庄观里出来了。” “他说:‘你们既然是冲着我来的,那就朝我一个人来就好了,不要动镇元子,否则我会和你们同归于尽,谁也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悟空静静地听着,想象着那一刻毅然决然站在镇元大仙身前的那位红云道人的身影。 “后来红云道人魂飞魄散,镇元大仙悲痛欲绝。” 陈玄奘:“好在命运到底是对他们网开了一线,红云道人仍然留下了一丝残魂,遁入轮回之中,投胎转世去了。因为前世救人无数积攒下来的深厚福泽,他转世到了人族,如今已是三皇之一的神农氏了。” 虽然是一个悲剧故事,但最后峰回路转又有了一个happyending,听上去也还好吧? 陈玄奘摸了摸下巴,深深地叹了一声,目光落到他几个弟子身上,却见他们各个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悟空仿佛在出神,八戒皱眉苦思,唉声叹气,就连驮着他的白龙马都停下了脚步,马蹄扒拉着路边的尘土,引得尘土飞扬,又忽而仰起首来,高高地嘶鸣了一声。 “喂喂喂!不要突然做这么危险的动作啊。”陈玄奘惨叫了一声,努力抓着缰绳,以防自己被甩下马背。 “悟空!悟空快来救救为师啊!” 悟空眨了眨眼,慢吞吞道:“要是师父摔死了的话,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不去西天了啊?” 陈玄奘大喊:“不!这只会导致你们不得不去地府找为师的魂魄,再把为师的魂魄塞回进身体里,然后你们就不得不带着一具木乃伊去西天!” 悟空耸了耸肩:“好吧,既然如此,就勉为其难地捞一下师父你吧。” 他一跃而起,直接提住了陈玄奘的后颈,将他从马背上提了起来,再安安稳稳地放下,转头又安抚地摸了摸白龙马的脑袋,令他重新安静了下来。 陈玄奘惊魂未定,幽幽地感慨了一句:“差点为师就要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了。” 悟空摇头,一本正经道:“或许也可以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陈玄奘:“滚滚滚,为师还不想以这样的形式青史留名……等会儿,前面是不是有户人家?我们终于可以不用风餐露宿了吗?” 陈玄奘喜极而泣。 悟空微微停住了脚步,抬首望着不远处炊烟袅袅的景象,不知为何又垂下首来,轻轻握紧了手中的如意金箍棒。 良久,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命运吗? 即便无数人在它面前输了成千上万次,可他依旧决心要——向前! * “镇元子还是没有忘记红云。”五庄观中的事情传到通天和元始耳中时,圣人垂下眼眸,忽而淡淡地开口道。 元始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弟弟:“你还是遗憾当初没有救一救红云吗?” “可此事与你无关,通天。”天尊平静道,“在红云得到了那一道鸿蒙紫气,却迟迟未能同我们一样成圣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便已经注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没有足够的实力却拥有了超乎他能力范围内的宝物,迟早会被这所谓的宝物所反噬。” “就像镇元子最后也没有保住红云一样吗?”通天问。 元始顿了一顿,半晌,直视着那双琥珀般通透纯粹的眼眸,轻声道:“是。” “如果当初是你迟迟没有成圣,就算给鲲鹏他们八百个胆子,他们也没有一个敢围上昆仑山,强夺你的鸿蒙紫气。无论是鸿钧道祖,亦或是我们两人……都不会允许任何人夺取属于你的成圣机会。” 元始冷淡道:“但红云不是你,哪怕他确实算是洪荒里少有的良善之人,依旧改变不了他注定身死道消的命运。最多在转世轮回之后,上天有感,因他的前世给予这一世的他些许补偿。” 通天道:“补偿吗?或许比起这个,他会更加怀念他以前同镇元子在一起时的日子。好仙不长命,祸害留千年。这世道有的时候确实很不公平。” 元始看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安慰他。却听通天话锋一转,笑盈盈地问他:“如果是我死了,哥哥也会记我许久吗?” 元始的呼吸停顿了一瞬,下一刻毫不犹豫地斥责道:“胡闹!” 通天委屈巴巴地捂着耳朵:“好好好,弟弟知道自己胡闹。那么哥哥,你会记得我吗?” 他拽着他的袖子问他,眸光闪闪发亮,像是此刻八景宫上空辉映着的漫天星辰。星星没有烦恼,星星永远明亮,它们在天上一闪一闪的,注视着湖畔边上的两位圣人。绿色的萤火虫从草丛中飘了出来,好奇地望着面前对着他兄长耍赖撒娇的红衣圣人,它们也一闪一闪的,散发着温暖又明亮的光芒。 夜间的风轻轻拂过碧色的湖水,温柔得像是恋人正在低头亲吻他的爱人。 今夜如此寂静,只剩下相互依偎着的两人。 元始静默了许久,眸光冷淡至极,却道:“谁敢动你一根头发,我就剁了他的手,砍了他的脚,拔了他的舌头,碾碎他的每一寸骨头……让他受尽千刀万剐、烈火焚身之苦,却依旧无法解脱。十八层地狱里的苦我要让他一一受遍,世间最为沉痛的后悔我要让他一一尝尽。” “不要去设想绝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通天。”他道,“我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通天望着元始。 他说这话的语气真坚定啊,就像是一位独揽大权的暴君,狂妄地认为这世间的一切都该遵照他的意愿发生,哪怕是天上的神仙都该为他俯首低眉,献上忠诚。可他的兄长并不是暴君,却是比暴君强大无数倍的,执掌着这世间无与伦比的权柄的圣人。他确实能令三界的神仙为他俯首低眉,尊称他一句“元始天尊”。 这就是他的兄长,他上清通天的兄长。 可是哥哥,并非世间的一切东西都能如你所愿,或许终有一日,你不愿见到的景象会违背你的意志,强行出现在你的面前。到那个时候,你会记得我吗?还是……会恨我呢? 他闭了闭眼,浅浅一笑:“我明白了,哥哥。” 他不再胡搅蛮缠,元始却反而不放心起来。他低眸看着自己的弟弟,神色中带着几分警惕之色:“为何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通天:“当然是想起镇元子和红云的故事,心有戚戚然,忍不住想问上一问罢了。哥哥只当我心血来潮便可。” 元始皱着眉头盯着他看,怀疑道:“真的?你确定你不会胡乱作死?” 通天频频点头,眨着眼睛看元始,目光真诚极了:“是极是极,我当然不会随便作死啦!我还要好好地活着,准备接我的弟子回来呢!” 元始紧紧地追问:“等到你弟子回来之后呢,那你还会作死吗?” 通天不由卡壳了一瞬,但也反应极快地举起手来,一脸严肃认真地对元始发誓道:“当然不会了!我是那么热爱生命的一个人!哥哥要相信我啊!” 元始并不相信他的弟弟。 他定定地看着通天许久,半晌,轻轻将他拥入怀中:“不要离开我。” “通天,永远永远,不要离开我。” 他抱得那么的紧,就好像眼前之人便是他的整个世界,失去了他便是失去了世上的一切。 通天仰起首来看他。 半晌,轻声哄他:“我当然不会骗哥哥了,骗哥哥的是小狗哦。” 汪汪汪。他在心底道。 第229章 玄都遵循着老子的命令,脚步匆匆,先后拜访了两位圣人的道场,确定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后,方才长出了一口气,隐隐放松了下来。 他不愿去想象要是他这两位师叔真出了问题,洪荒会变成什么可怕的模样,但幸好,幸好这件事并未如太清圣人所料的一样。 为此他甚至感到了隐隐的庆幸。 他屏气凝神,同白鹤童子礼貌地告辞,方才离开了昆仑山,准备赶回八景宫中。 走至半路,玄都又不觉停住了脚步,望着眼前的熟人:“……广成子。” 后者正从天庭的方向而来,身边携带着元始吩咐他带上的那一柄尚未成型的桃花剑。那剑融于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仿佛要被烈火吞噬,偏偏却与烈火共存,绽放着如同真正的桃花花瓣一样明艳烂漫的色彩。 在第一次望见它时,广成子竟为此失神了一瞬。 只是很快他就苦笑了起来:师尊啊,您为小师叔炼制的便是这样一柄剑吗?这样的……即便不曾成型,便已能隐隐感受到注定会成长为一柄绝世凶器的剑。 它有着桃花般烂漫多情的色调,剑身上透着绮丽的绯色,或许当通天圣人握着它的时候,也仿佛置身于西昆仑绵绵不绝的桃花之下,仰起头来,便能嗅到浅浅的芳香。 可剑依旧是剑。 天尊希望它能够取代他弟弟曾经从不离身的青萍剑,再度陪伴在圣人的身旁。这个愿望又赋予了这柄剑无边的威势,所以当它真正出鞘的那刻,或许通天所见的并不只有烂漫多情的桃花,也有连绵不绝的艳如桃花般的鲜血。 这大概并不是他们师尊想见到的一幕吧? 可不得不说,这柄剑看上去确实很适合他们小师叔……或许他该建议他们师尊放弃他的想法,趁早毁掉这柄剑? 十分矛盾的想法在广成子的脑海里来回拉扯,令他几乎没有瞧见眼前的玄都,直到听到那一句“广成子”。 谁啊?这年头还有谁能直呼他的名字?哦,是玄都啊。 广成子定了定神,同样停了下来,对着他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啊玄都,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玄都看了他一会儿,反问道:“你呢,你去哪里?” 这件事告诉他也无妨。 广成子想着,便无所谓地开口道:“我要往八景宫去,你呢?” 玄都道:“既然如此,你我正好同路。” 嗯? 广成子顿了一顿,抬头认真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青年。后者亦微微垂眸,微不可察地观察了他片刻,仿佛在揣测他去八景宫的目的。只是很快他就移开了视线,大概是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是二师叔喊你去的吧?” 广成子道:“那你就是大师伯找你喽?” 玄都并未说话,像是默认了他的猜测。 广成子叹了一声,主动邀请道:“既然我们同路,那就一道去吧。” 玄都似乎思考了一会儿,半晌,轻轻点了点头:“也好。” 于是事情就变成了眼前这个样子。阐教的大师兄,以及人教的大师兄……人教的独苗苗,一起结伴往八景宫的方向而去。 太清老子微微垂眸,望着他们两人一道踏入八景宫中,神色平淡,仿佛对此事并不感到意外。 倒是玄都又开口同他师尊解释了两句他们在路上意外碰到这件事。 老子点了点头,并未多言,只道:“既然遇上了,也是缘分。你们二人结伴同行,为师倒是更加放心了。” 这话说出来也是槽点满满的,这世上还有多少人敢拦截人教和阐教的大师兄呢?虽然人教只有太清圣人和玄都大法师两个人……好吧,这听起来更可怕了,惹了一个人就等于惹了半个人教什么的。 广成子面色严肃,心理活动却十分之活跃。 只是事到如今,还有谁能陪着他一道吐槽呢?某个现在待在灵山之上当佛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东土的截教大师兄吗? 算了,他们如今再见面的话,能不动手打上一场就已经很好了,至于其他的,实在不能指望太多了。 广成子想着,微微叹了一声,将吐槽的心放在了一旁,很是端庄有礼,谦逊有度地听着老子对他们说话。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也在的缘故,太清圣人并未说上很久,只问了问玄都他此行顺不顺利,有没有遇上什么麻烦。 玄都道:“弟子或许辜负了师尊所托,虽然查探过了所有可疑的地点,均未发现异常。或许那位并不在这些地方,又或者是在我到达的时候,祂便已经提前察觉到,先我一步离开了。” 老子面色不变,微微沉吟着:“如此也有可能。” 又对着他道:“无碍,这并不是你的问题。我既然派你前去,便意味着那里并不是最危险的地方,你会直截了当撞上那位的可能性很小。不过可能性再小都要去上一趟,以免疏漏罢了。” 玄都颔首应下。 老子:“这么说来,你也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很顺利地就进去了?” 玄都继续点头:“两位师叔都没有拦我,只随意地问了问我的来意,便把我放进去了。” 广成子微微竖起了耳朵,听着面前太清师徒的对话,心下琢磨着他们话中的深意。奈何他们说得含糊,令他如坠云雾之中,云里雾里的,听不明白。 不过这问题也不大,他到时候问问他们师尊就好了。 正在他这样想的时候,老子正好将目光移向了他,对着他微微一笑,很是和蔼可亲的模样:“广成子贤侄。” 广成子心下一紧,面上的神情愈发肃穆。得益于他们师尊的言传身教,在如同高岭之花一般面瘫的外表,以及一丝不苟的礼仪举止上面,阐教弟子敢说第二,绝不会有人敢说第一! 又不是截教那群逗比,最喜欢化成原型朝他们小师叔身上扑,然后被他们师尊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丢出去,最后重重地关上门……就差写个牌子立在门口让他们别来烦他弟弟了。 糟糕,他怎么又开始回忆以前的事情了? 老子又唤了一声:“广成子贤侄,不知我那不省心的弟弟唤你过来,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广成子:“……” 不省心? 您说的是我们师尊吗?我们师尊又哪里不让人省心了? 不过想起那柄被他带回来的桃花剑,广成子又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那柄艳丽如桃花,杀气凛然的剑,如此的美丽夺目,像是这世间绝代的佳人。佳人明眸善睐,低眸含笑,瑰丽得宛如传世画卷上的一笔,却手持着双剑,杀气腾腾,周身的气息仿佛能令所有直视着这份美貌的人为之窒息。 绝代的佳人手握绝世的凶器,那一刻她落在众人的眼里,也像是一柄世间绝无仅有的刀剑,足以斩断所有敢于阻挡在她面前的人。 事实上这世间根本无人敢站在那位佳人的面前,众人在瞧见她的第一眼,便已经颤栗着跪拜了下去。 ——而这甚至是一柄尚未铸造完成的剑。 广成子不敢想象当它铸造成功的那一刻,它又该有怎样的绝代风华?等到它被他们小师叔握在手中,轻轻挥动…… 很难讲他们师尊不是在搞事啊。 虽然在最初的时候,或许元始天尊并没有想把这柄剑铸造成这副模样,他只是想着他弟弟喜欢桃花,他也很喜欢站在桃花下朝着他微笑的红衣圣人,所以往剑里加入了西昆仑的桃花。 他又想铸造一柄足以配得上他弟弟的剑,希望它能够拥有比肩先天至宝的力量,又往里投入了无数天材地宝,甚至不惜耗费自己的法力去炼制它。 他在炼制的过程中想的是通天握剑时的模样,铸造这剑时自然会越来越趋向于这位圣人的习惯。 于是…… 这柄桃花剑便超越了他的想象,诞生在了这个世界上。 若是他们大师伯看到这柄剑,或许会同他一样产生同一个念头,那就是提前动手毁掉它吧? 有些生而不祥的东西在真正诞生之前就该被彻底消灭,这样它就不会造成任何残酷的后果。即便它如今什么都没有做过,可在众人看到它的第一眼,便下意识地断定它为不祥之物,将它挫骨扬灰,粉身碎骨。 广成子垂下眸来,心底隐隐带着几分犹豫不决,他到底该不该同老子说这件事。犹豫来犹豫去,他谨慎至极地开口道:“……是这样的,师尊托我把他为小师叔铸造的剑带回八景宫,这柄剑还未铸造完成,师尊大概是想继续铸造它吧?” “哦?”老子道,“他还没有放弃为我们弟弟铸造一柄剑啊?不知道这剑铸造得怎么样了,可否让我看上一看?” 来了来了。 广成子心下愈发的紧张,额头上隐隐冒出了冷汗,他尝试着拒绝老子:“启禀大师伯,这剑如今还被熔岩包裹着,不好接触空气,恐毁了这柄剑,不如等这柄剑铸造成功之后……” 老子注视着他,眼眸微微眯起,像是看出了他的犹豫不决。 尽管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也隐约察觉到了几分不对:“是吗?想来有我在,随便看上一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吧?保证不会给仲弟把剑弄坏,说实话,我也怕你师尊突然发疯呢。” 广成子:“……” 糟糕,这时候该说些什么。 他头冒冷汗,还未等他再度开口拒绝,周围的空气微微波动了一瞬,一个冷淡的声音传来:“老子。” “你管得也未免太多了吧?” 第230章 元始踏入了屋内。 天光落在他的身后,在敞开的门扉前徐徐地拖曳出一道耀眼的影子,那灿烂的金色的余晖落到他曳地的衣袍上,闪烁着细细碎碎的如同碎金流波般灿烂的光芒。 他神色冷淡,淡淡地扫了一眼广成子,后者迅速地低下了头,又转而去看老子。 太清圣人老神在在地端坐在原处,笑着同他打了声招呼:“怎么来得这么快,我还没同贤侄好好聊聊呢。” 元始道:“不必了,同你没什么好聊的。” 老子挑眉:“怎么说话的?怎么就没什么好聊的了?仲弟我同你说啊,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贵在交流,无论是简单的眼神相触也好,亦或是心与心之间的贴近,彼此安安静静坐在一起看着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就同你和通天一样……都别有一番滋味啊。” “你若是不懂这其中滋味,又怎么能哄好我们弟弟呢?”长兄义正辞严。 元始面无表情:“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未免你自作多情——你是后半句。” 老子叹了一声:“……这话就讲得有些让人伤心了啊。” “所以你到底给通天铸造了一柄怎样的剑?” 他话锋一转,却是图穷匕见。 元始神色平静:“你之前不都已经见过了吗?不过是一柄普普通通的剑罢了。” 老子客观地指出:“之前我们见面的时候,你想铸造的剑还只是一堆没用的石头。” 元始道:“你既然都说了是一堆没用的石头,由没用的石头铸造起来的剑,又能有什么特别之处?” 老子摇头,看着他的目光之中又带上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可这是你亲手铸造的剑!元始,玉清元始天尊用尽心血亲手铸造的剑,能是什么普通的剑吗?” 元始淡淡道:“那恐怕要让兄长你失望了,即便是我,也不一定次次都能铸造出真正的神兵利器,若是当真能这样,恐怕我阐教门下人人都手握先天法宝,用一把丢一把,也不至于出现因为把法宝借给了弟子,自己反而无法宝可用的窘境了。” 这话说的便是封神中的一段往事。广成子昔日在殷商战场上曾收了那纣王的大儿子,商朝的太子殷郊为徒,又将自己的一堆法宝包括且不限于番天印借给他用,希望殷郊能够凭借这些法宝推翻商朝的统治。 未料殷郊下了山后又被申公豹策反,反而拿着番天印痛打他师父广成子,导致后者吓得条件反射化作纵地金光而逃。 同样的倒霉蛋还有阐教的赤精子,他收的是纣王的二儿子殷洪,同样借出了自己的一堆法宝,同样被自己的徒弟暴打。 说不清到底是因为作者懒得写了,所以大笔一挥,同样的剧情就来了两遍,而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总之这两位师兄弟简称倒霉蛋×2,此处不必赘述。 广成子人在旁边发呆,突然被面无表情的师尊往心口捅了一刀,一时之间险些绷不住面上的神情。 师尊啊,人艰不拆啊QAQ 被徒弟暴打是什么很有光彩的事情吗?要不是他们当初先经历了隔壁三霄娘娘九曲黄河阵那一劫,也不至于……也不至于打不过自己的徒弟啊。 往事不堪回首,真让贫道心痛。师尊您还是速速忘了这件事吧。广成子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 手动再见.jpg 殿内的对话则还在继续。 老子淡淡地笑着:“那按仲弟的意思,这就是一柄普普通通的剑?” 元始同样冷淡地点了点头。 “可按你的习惯,你又怎会给我们弟弟用一柄普通的剑?”老子问,“难道不该是想方设法给我们弟弟最好的吗?” 他的眼里仍然带着几分怀疑之色,元始却只淡淡地回了一句。 “这是我亲手铸造的剑。” 一室寂静,天光徐徐地落在这对洪荒最为尊贵的兄弟之间。 元始抬眼,直视着老子的目光,神色冷淡得如同天上的太阴悬月,眼底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再度重复了一遍。 “这是我亲手为他铸造的剑,剑里融入了西昆仑的桃花,藏着我与他自始至终不曾磨灭的过往,他握着这柄剑的时候就不得不想起我。他每挥动长剑一次,眼前就会飘落下絮絮柔软的桃花花瓣,剑光里倒映出我和他在一起时的悠长时光。” “是回忆,是曾经,是纷至沓来,足以在一瞬之间将整个人淹没的,属于我与他之间的过往。” 元始冷笑:“普通的剑?” 老子静默无言,注视他良久,慢慢地抬起手来,为他鼓掌,由衷地感慨道:“你真是疯得彻底啊,仲弟。” 元始懒得理他,只道:“没事了吧?没事我就带广成子走了。” 老子想了想,认真道:“那还是有事的。” 元始的眉头微微皱起,刚想礼貌优雅地辱骂一下他们的长兄,便听老子笑眯眯地同他道:“忘了同你说了,通天正站在你的身后呢。为了确保我们亲爱的弟弟可以顺利地听到你的真情流露,我悄悄地掩饰了一下他到来时的动静哦。” 元始:“……” 元始:“???” 他面上的冷淡之色终于维持不住了,以一种震惊中夹杂着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老子,仿佛在说“你是在开玩笑”的对吧?三清的长兄不可能无聊到这个地步吧? 可是老子看着他,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眼底带着颇为喜悦的情绪:“是真的哦。对着为兄表明心迹有什么意思?当然要对着我们亲爱的弟弟亲口诉说啦!不感谢我一下吗仲弟!” 天尊表示他更想弄死老子。 他紧紧地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这是不是老子同他开的另一个玩笑,虽然他并不是十分介意在通天面前说出这样的话……但是有的时候,他也不想就这么直白的,彻底的,将自己的渴望暴露得淋漓尽致。 就像是深渊里哄骗人心的恶鬼也会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披上一套美好的皮囊,日日都谨慎小心地穿上这套皮囊前去同他/她见面,丝毫不敢露出半点马脚,以免对方看透了自己恶鬼的本质。 一旦被人看穿,有多小的可能对方会面露惊喜之色,说亲爱的你这样看上去更美了?而不是捂着心口倒下,三魂七魄被吓跑了一半?接着就是忙不迭地去找道士除恶扬善,等到事后才带着几分怅然地回忆那个恶鬼曾经的音容笑貌。当然前提是那个恶鬼死得彻彻底底,那他们也不介意偶尔怀念一下它。 真糟糕啊。 他总希望他在通天眼里,永远是他最好的模样。 只是这个愿望,是不是早已经变成了奢望? 元始微微闭了闭眼,睁开眼来,眼角余光掠过了广成子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掩面不敢再看的举动,隐约意识到了某个事实。 浅浅的叹息声落在他的身后,似比拂面而过的风更轻更柔,那是柔软的像是桃花花瓣一般的东西,却坚韧又执着,任凭风吹雨打,千磨万击,仍然坚定地朝着前方走去。 他忽而想起了通天同他说过的话,他坐在湖畔,徐徐的风拂过他的面颊,怀里抱着那只一点也没有眼力的猫,没有回头,却轻声同他道:“哥哥你来了?” “没有什么原因……我就是知道是你来了。” 确实如此。 若非老子动手掩盖了他的踪迹,八景宫又是他们长兄的道场,他本该在一开始就察觉到这一点。并不是用他的眼睛去听,用耳朵去捕捉,也不是凭借着圣人的神识去感知,而是,用自己的心。 他的心会告诉他,用忽而加速的心跳声,用隐隐欢喜雀跃的跳动频率,反复地提醒,反复地告知,他就在他的身旁,咫尺之遥,伸手可触,只需要他鼓起勇气,轻轻转过身去…… 元始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过了身体。 通天就在他的身后。 那样安静的,无声地注视着他。 他的呼吸便又慢了一拍。 一旁的老子看着他们两人彼此对望的模样,像是十分高兴,继续在那里喋喋不休:“惊喜吧?意外吧?喜不喜欢为兄送给你的礼物啊仲弟?你看,为兄果然还是很照顾你的吧?” 元始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淡淡的,带着一贯的克制和冷静:“老子,我要是你,现在就该跑了,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小心被我逮到揍上一顿。” “啧啧啧,”老子感慨,“仲弟,你不会是恼羞成怒了吧?” 元始不再说话,只微微启唇,开始倒数:“三、二……” 在他念到“三”的那一刻,老子便麻溜地站起身来,提溜着玄都准备跑路,当他念到“一”的那一刻,老子和玄都便彻底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只留下了广成子一人陷入了沉思:“……我是不是也该走?” 元始道:“一边站着去。” 广成子:“……弟子遵命。” 他默默地站到了一旁,望着面前的两位圣人,深深地叹了一声。 怎么说呢?祝他们师尊好运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30-240 第231章 通天微微抬起首,望着阳光透过窗扉落了进来,映亮了空气中浅浅漂浮着的微尘,那微尘在天光下那么明亮,像是某种富有生命力的东西,仿佛随时都会扎根在某处土地,然后开出花来。 他忽而想起了昆仑山上的晴日。 真是奇异,在那样终年落雪的地方,也会有那么好的晴日。他们一道坐在屋檐下,头顶的绿叶轻轻摇晃,阳光穿透云层徐徐地落在身上,停留在元始拨动琴弦的指尖,衬得那修长的手指仿佛透明一般。 他托着腮专注地听着元始弹琴,目光一瞬不瞬,兴之所至又拔出放在一旁的青萍剑,随意地在空旷的地上舞剑。 广袖轻轻拂过长阶,剑光清澈得仿佛能倒映出两人的身影。 元始默不作声,指下的琴曲却在悄无声息地变化,像是在配合着他的剑舞。以致于后来他渐渐分辨不清,到底是他在随着他兄长的琴曲翩然起舞,还是他的兄长在悄悄地为他伴奏,琴音里透着自始至终的纵容与耐心。 他将这一幕遗忘在记忆的深处,以为永远都不会再想起,可是此时此刻,他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过去。 听起来不太妙啊。 还没等拿到他哥哥铸造好的剑,回忆就像是早已布置好陷阱,只等待着猎物经过的猎人那样,冲着他就奔了过来,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彻底吞噬。 通天在心底微微地叹气,又微微歪头,打量着面前拧眉苦思的元始,忽而轻轻地唤了一声:“哥哥。” 他的声音很轻,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像是扔进小水坑里的石子,打破了寂静的氛围,引得元始下意识地抬眸望向了他。 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曾经轻轻拂过他衣袍的灿金色天光此刻正落在不知道何时踏入殿中的红衣圣人身上。他沿着他来时的路缓步走来,静悄悄的,仿佛没有惊动任何人。 却令他的心逐渐乱了频率,一时失语。 良久,良久。 元始方才轻轻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这是老子的错又不是他弟弟的错,所以兄长的声音仍然温柔极了。只是若是仔细听去,分明能感受到那声音深处透着些微的紧张。 可又有什么好紧张的呢?通天想。 “哥哥想听怎样的回答?是我早就来了,还是刚到不久?”他问。 元始道:“我想听你……” 他顿了一顿,仍道:“听你说实话。” 通天弯眸浅笑:“实话就是我是陪着哥哥一起来的。” 他朝着元始的方向走了过去,轻而易举地跨越了他们之间阻隔着的时空,依赖地牵上了他的手指,同他十指相扣。那修长的手指仿佛在微微的颤抖,一瞬之后,又毫不犹豫地握紧了他的手。 “通天。” 他低低地唤着他弟弟的名字。 通天歪了歪头,带着几分好奇问道:“哥哥为我铸造的剑是什么样子的?长兄不能看,那我呢?我可以看吗?” 元始仿佛在无奈地叹气:“这本就是为你铸造的剑……” “那就是可以看的意思吗?”他眨巴眨巴眼睛。 元始缓缓摇头,出乎意料地否定了他:“不可以,要等到彻底铸成之后才能给你看。” “哥哥?” 元始道:“撒娇是没有用的,不要以为同样的伎俩次次都能奏效。” 广成子在一旁旁听,闻言忍不住拿袖子盖住了脸,不忍再看。他们小师叔又不是个傻的,您若是真的不吃这一套,恐怕他早就放弃,转而寻找新的方法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了。他之所以次次都拽着您的袖子撒娇……难道不是因为您确实很喜欢他朝着您撒娇吗? 说着不忍再看,他又不觉往那边又望了一眼。 外界的阳光穿透了窗扉,落在彼此靠得极近的两人身上,兄长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他弟弟身上,温柔似水,后者拽着他的袖子不放,仰起脸看他,看上去着实是乖巧极了。 扪心自问,要是他能有这么一个弟弟,大概也会恨不得把什么都给他吧?如此也怪不得他们师尊了。 弟弟这种东西,很多时候都是那么的任性又胡闹,时不时地就要气得你牙痒痒,可他乖巧听话的时候像极了一个降落在人间的小天使,仰起头看你,眼里全是你一个人,就好像你是他的一切。 怎么会不喜欢他呢?就像是不喜欢自己与生俱来的一部分。这是上天赐予他的独一无二的礼物,在他诞生的那一刻起就陪伴在他的身边,陪着他一道度过那么漫长的永无止境的岁月。修行的路那么漫长,寥寥无几的人可以走到终点,可他的弟弟会永远陪在他的身旁——于是便永远不会孤独。 元始低眸微微叹着,终于向他面前的红衣圣人缴械投降,眼底带着无可奈何的情绪,以及隐隐的,深藏其中的欢喜。 “真的想看?” 通天甚是肯定地回答他:“想看!” 元始摇头:“或许它并不符合你的喜好,你也许并不会……那么喜欢它。” 通天道:“哥哥为我做的东西我都喜欢。” 元始:“……” 他又忍不住叹了一声,看着他的弟弟,很想问问他这甜言蜜语的技能到底是在哪里进修出来的,怎么能……怎么能这么恰到好处地落在他心上最为柔软的部分?让他整颗心控制不住地软和下来。 也许真正甜到他心底的并不是那些话,而是这话是通天同他说的,这就是它全部的意义所在。 通天抬眸望他,却仿佛猜出了他的想法似的,轻声道:“因为我喜欢哥哥啊。” 广成子果断低头,只恨地上没有一条地缝,能让他像土行孙一样钻进去消失不见。 元始与他紧紧相扣的手攥得愈发得紧,低首望去,对上了他弟弟明亮又生动的眼眸,后者大胆地注视着他,丝毫没有移开目光的意思,反倒轻轻地开口道:“……喜欢一个人就是要说出来的啊,不说出来的话,那个人怎么会知道呢?” “而且不是一次两次,每一次都要很认真地告诉他啊。”通天弯眸浅笑,“这样的话,他就会知道我真的很喜欢他了吧?” 他确实很喜欢他的兄长啊。 虽然每每想到这个事实,仿佛有同那爱意同等重量的悲哀从心底升起,发出巨大的嘲讽声。那悲哀仿佛在嘲讽他,嘲讽他爱着一个不该再去爱的人。 他本该将利刃捅进他的胸膛,让他经受痛彻心扉的痛楚,一如千百年之前,他曾经对他做过的一切一样。可在每一次试图动手的时候,他却莫名其妙地犹豫了那么片刻,最终在他兄长的眼神中选择了放弃。 这是杀伐果断的通天圣人该干的事情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又岂能被区区的情爱所阻拦?实在是太不应该了!他一边在心底谴责着自己,一边默许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哦,他已经没有未来了。 那要在那之前,拉着他兄长一起下地狱吗? 通天抬起眼来,很是认真地注视着元始,心里沉睡着的小恶魔又冒出了头,挥动着三角叉,一遍又一遍地蛊惑着他。其实一起下地狱也没什么不好的吧?那样他就可以不必违背同他兄长的约定,永远地陪伴在他的身边。 无论生或者死,他都会永远在他的身边,如此,是否也算是生死不负? 他望着元始眼中那个小小的自己,在元始不知道的角落里胡思乱想,后者也不知为何沉默了许久,直至某个瞬息,他终于抬起手来,毫不犹豫地拥他入怀。 耳旁传来那人熟悉入骨的声音,一字一顿,嗓音冷淡,却像是诉说着什么永世不朽的誓言:“我爱你。” “通天,我爱你。” 完了啊,他哥哥终于被他忽悠瘸了,是不是把他说的“喜欢一个人就要说出来”的话记到脑子里去了?可是其实你不用说我也知道的,我知道你喜欢我啊,你的喜欢那么多,都快要从眼睛里满溢出来了。 要不是因为这个你早就被我弄死了你知道吗?我可是从无间地狱中归来的人,如今活着的每一刻都是为了向天命复仇,等我复完仇我就该死了。 哥哥,你一直站在我的对立面啊。 他忽而有些难过。 只是难过着难过着,他的目光落在旁边的广成子身上,不知为何又笑了一下:他这位师侄倒是蛮惨的诶,被迫直面师尊和师叔相亲相爱的现场,连个躲藏的角落都找不到,怕是已经尴尬到无以复加了吧? 算了,下次还是换个地方,不要再折磨他好了。通天想。 若是通天能够感受到广成子的内心,大概这位道人会很诚恳地对圣人道:虽然小师叔你和师尊相亲相爱的场景令我觉得自己十分多余,实在找不到该站的地方,但是我宁可看你们相亲相爱而不是相爱相杀啊! 可是通天不知道。 元始低眸望着他的弟弟,注意到了那转瞬即逝的笑容,他微微抬首,望向了广成子的方向,像是误解了他弟弟忽而浅浅笑起来的缘由,对着他的弟子招了招手:“那柄你带回来的剑放在何处?” “拿出来给你小师叔他看看吧。”他道。 第232章 “师尊。”玄都望着面前的老子。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老子淡淡地笑道,“没办法,我那两个弟弟都太别扭了,不这样恐怕他们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在一起。” 玄都欲言又止:“……您又为什么想让他们两人继续在一起?”按照常理来说,不应该是彼此分开才是对他们两人最好的选择吗? 老子摇了摇头,意味深长道:“可是分开了他们两个都会闹啊。” “你别看他们现在这样好像一点事都没有,真分开了,哥哥肯定会发疯,直到他找到弟弟,把他抓回来关起来为止。弟弟会假装自己无事发生,然后兴高采烈地去做一个快乐的小疯子,指不定哪一天就把自己的小命玩掉了。元始不管他的话,就再也没有人能管他了,他会无所顾忌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在说这段话的时候语气温柔极了,神色中透着几分如细雨茸茸般柔和的色调。尽管在说起自家那两个神经病弟弟时,老子面上并非没有头疼之色,但细细看去,却令人忽而觉得——他其实也是很爱他们两个的。 玄都默默地看着自家的师尊,静静地听着他说话。 老子说着说着就又叹了一声:“……为师既拦不住你二师叔发疯,也不想你小师叔真的走上一条绝路,只好想方设法把他们凑在一起,让他们互相祸害彼此,省得误伤了周围的花花草草。” “要是他们肯这样安安分分地过上一辈子,洪荒就和平了,道祖也不必为此发愁了。虽然不知道天道会不会为此感到欣慰,但想来祂老人家也是会感到高兴的吧?” 老子道:“世界和平的夙愿将在我们这一代达成,是不是想想就觉得很欣慰?” 他说着还带着期待的神色拍了拍玄都的肩膀。 玄衣的青年静默无言,微微垂眸,望着八景宫中飘落的片片银杏叶,金色的像是小扇子一样的银杏叶落了满地,一条小径上铺着金黄色的地毯。 他和老子一前一后走在小径上,他落后他师尊一个身位,只微微侧着身,看着面前的太清圣人。 良久,他轻声问道:“真的可以吗?师尊,二师叔和小师叔,他们当真能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吗?” 老子道:“我也不知道啊。” 玄都:“……师尊?” 老子无奈地摊了摊手:“为师该劝的都已经劝过了,险些两头都讨不到好,可见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大慈悲不渡自绝人。天令我们兄弟三人分崩离析,走上彼此对立的道路,那点微不足道的情爱,注定成为天命之下的牺牲品。” 圣人停住了脚步,微微仰起头来望着八景宫上方的天穹,目光隐隐深邃了几分:“在洪荒之中,唯有大道永恒。” “大道吗?”玄都轻声念着这个词,同样站住了脚步,同老子一道抬头望着那遥远的仿佛永远触之难及的天穹。 群星璀璨,映亮了他眼前的浩渺天地。 在洪荒上,有的人不择手段,踩着别人的尸骸往上攀爬,有的人孜孜不倦,始终不悔地寻觅着属于自己的道途,人人奉行着不同的准则,唯一的仅有的共同点是——他们都追求着那虚无缥缈的大道。 为此无论付出多少代价,大概也是值得的吧? 玄都想。 老子道:“好了,不说这些事了,为师都帮他帮到这一步了,要是你二师叔还不行,那就是你二师叔他没用,以后也怨不到为师头上。” 玄都:“……” 他很想问一问他师尊您刚刚做的事情是在帮二师叔吗?难道不是故意逗着他玩吗?当时元始师叔面上的神情都要空白了啊!他看上去很想打您诶? 玄都忍了又忍,到底将几乎要到嘴边的吐槽咽了回去,继续陪着老子一道往前走。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方才听到了老子微微的叹息声:“……或许我们当初,是真的做错了。” 他心下隐隐一惊,抬首望去,却只瞧见老子缄默无言的侧脸。他定定地注视着前方的虚空,什么话都没有说,面上却仿佛忽而苍老了许多,竟有几分像极了他的善尸太上老君。 一种说不出的疲惫感忽而爬上了他的身躯,令他的脊背微微弯曲了下来,宛如一位垂垂将暮的老人。 “师尊!” 老子摇了摇头:“其实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凡人不都觉得神仙就该是这样仙风道骨的白胡子老爷爷模样吗?或许我以后闲着没事干,还能给你骗回来一个师弟或者师妹呢。” 他望着玄都,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为师只有你一个弟子,即便是封神劫起,你也不在劫中。可是通天很喜欢收徒弟,他收了太多的徒弟了……” 所以明明只是一份的悲伤,也会逐渐一步步地积累下去,变成很多很多份的悲伤,直到最后他的弟弟终于支撑不住,将自己逼上了同他们生死相争的道路。 他到底是……做错了吧? 也许元始也是这么想的。只可惜,他们三个人,谁也回不到过去了。 老子闭了闭眼,思绪又落到了那柄他仲弟心心念念想要铸成的剑上,又不觉轻轻叹了一声。 重要的是剑吗?重要的难道不是那个心心念念,始终不肯放弃想要留下来的那个人吗? 他这个做兄长的,也就只能盼着他成功了。 * 他们回到了自己的院落之中。 元始在这里也建造了一个铸剑炉,等待着继续铸造那柄剑。 在此期间他淡淡地扫了一眼广成子,私下询问他:“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广成子苦笑道:“师尊,剑没有任何问题,它只是太好了。” 元始皱眉:“太好了?” 广成子点头:“您看到它就会明白了,确实是太好了,弟子不知道小师叔会不会喜欢这柄剑……当然小师叔是一定会喜欢的。” 他看到元始面上的神情,默默地收回了原先的话,转而道:“小师叔都说了您做的东西他都喜欢,不过它看上去挺符合师尊您(吹毛求疵)的要求的,每一处都恰到好处,臻于完美,即便是还未彻底成型,也能窥见它彻底铸造成功后的绝世风华……” 元始:“说重点。” 广成子欲言又止:“重点就是……它真的太好了啊师尊。” 元始无声地望着他的弟子,两人对视了一瞬,后者默默地低下了头。 空气似乎有些凝滞。 直至通天踏入屋内,弯眸浅浅一笑,方才打破了此地沉寂的氛围:“这是怎么了?” 他看了看元始,又望了望一旁的广成子,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忽而道:“三二一不许动,我们都是木头人?” 元始绷不住面上的肃穆之色,带着几分无奈望向了他的弟弟,看着他朝自己走了过来,歪歪头,带着几分好奇地问道:“剑呢?” 元始侧首:“剑呢?” 广成子:“……剑,剑在这儿呢。” 他心一横,牙一咬,到底是从袖里乾坤之中将剑连带着那个铸剑的炉子,以及炉子底下的火,都一并拿了出来,摆在了元始早已准备好的地方。 岩浆翻滚着,像是沉睡了许多的巨人在那一刻苏醒,睁开眼的瞬息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咆哮声,天地为之震动,雷霆轰隆隆地往下劈。 这是雷霆之怒,带着想要将一切都摧毁殆尽的力量。 通天微微低眸,俯视着那翻滚不息的岩浆,看着那上面因为温度过高而冒出来的一个个气泡,尚未靠近它,便已经感受到了那扑面而来的热量。 他不觉挑了挑眉,带着几分好奇地朝着它探出手去,仿佛想去试一试那里的温度到底有多高。 元始眉头一皱,迅速果断地将他的手抓了回来,开口就要厉声……柔声警告道:“不要乱动。” 通天侧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片刻之后,又落到自己被抓住的手上。 已经抓住了的东西,又怎么能轻易放手呢? 元始默不作声,只放缓了力道,轻轻地抓住了他的手,用自己的掌心包裹着它,目光又重新落到了面前的熔岩上。 太好了? 他思索着他弟子话里的意思,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头,到底是轻轻抬起手,念动法诀,令那柄桃花剑自熔岩中缓缓升起。 熔岩缓缓分开,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刹那之间命令它分成两半,宛如切开蛋糕一般丝滑柔顺,期间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它缓缓地流动着,炙热而灼烫,明亮得仿佛能灼烧所有敢于直视着它的眼睛。 可是此刻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它,他们的目光都落在那柄缓缓从熔岩中浮现而出的剑上。 通天顺着那分开的岩浆望去,耳旁则传来他兄长肃穆的声音。 他说不清自己的心底是带着期待还是别的什么,只下意识地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那柄剑的出现。 思绪却隐约回想起在人间的一幕幕景象。 原来这世上终究会有那么一个人,他会做到所有同你承诺过的事情,即便那个时候你许愿的是那么漫不经心,甚至没有抱很大的期望——他仍然会做到。 可是你要我怎么办呢? 圣人苦笑着。 元始,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办呢? 第233章 那柄剑在熔岩中沉睡了太久,岩浆中的力量一点一滴地融入了它的身体,令它每时每刻都在产生着细微的变化,隐隐约约的,还能听到围绕在剑身上噼里啪啦的响声,那是杂质被剔除时发出的响动。 它沉睡在不断翻滚的岩浆深处,水与火交融的地方,草木蔓发,春山可望,竟是一片郁郁葱茏的景象。 纷然落下的桃花花瓣淹没了那柄剑,将它整个埋在花瓣雨中——直至它被唤醒的那一刻。 剑,苏醒了。 它随着元始的命令自岩浆中浮现而出,挣脱了那明亮如烈火的东西对它的束缚,轻而易举地斩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随之而来的是无数岩浆朝着外界流淌而去,抛向四面八方,宛如汹涌肆虐的火焰洪流,亦或是无穷无尽从天而降的星火。 广成子微微色变,下意识地运起防御的法术。 两位圣人立于原地,却没有一个人动上一下。 通天微微抬首,迎着那忽而猎猎作响,夹杂着灼热的火星子的风,那风吹来是炙热的,带着滚烫的热度,仿佛要带着所见之人一道熊熊燃烧,直至灵魂彻底烧尽的那一刻。而在那烈火之后,似有一片轻轻拂过他面颊的粉白花瓣,留恋地依偎在他的发边,带着说不出的眷恋。 他抬手接住了它,那一刻什么都没有想。 元始的目光静静地落在他的身上,看着他低眸看着掌心中的桃花,半晌,忽而咬上了那片粉白的花瓣,雪白的牙齿森然地咬着粉白的桃花,满身都是杀气腾腾,就好像要将那片花瓣给生生咬断似的。 那柄尚未成型的长剑似有所感,忽而嗡鸣了一声。 愈发灼热的风暴朝着他们两人袭来,通天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来,手掌白如玉瓷,光洁无瑕,径直从无尽的烈火中穿过,却丝毫没有受到它的影响,一寸寸地朝着桃花剑所在的方向而去,仿佛想伸手抓住它。 剑似乎感受到了危险,拼命调动起了周围的灵气,围绕着自己形成了一个肆虐的灵气风暴。那些流淌而出的岩浆被风带动着卷起,紧紧地包裹在风暴的周围,令风暴骤然膨胀了数倍,死死地保护着位于核心的剑身。 烈火汹涌澎湃,狂风肆意妄为,无形的领域已然成型,仿佛要将周围的世界吞没成血与火的汪洋。 广成子:“……” 他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冷汗,迅速地又往后退后了两步,把位置腾给了他们小师叔发挥。 通天倒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他漫不经心地朝着它的方向走了过去,手指朝着那风暴轻轻一点,风暴顿时裂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肆虐的风迎面而来,吹拂起他脸颊旁的一缕乌色的发。 圣人的红衣于风中猎猎作响,乌色的发迎风飞扬,一步步从熊熊燃烧的烈火中走出,而在他的眼前,飞舞着落下的却是再纯粹不过的桃花花瓣,纷纷扬扬,偶有一片落在他的发顶,像极了一段绮丽烂漫的幻梦。 元始的目光定格在他弟弟身上,遥遥望着那一场隔世的幻梦再度在他眼前重现,竟忽而舍不得眨眼。 他曾经在梦里无数次梦见过这样的景象。在昆仑山上,他们兄弟三人都在的时候。 那日的桃花也是那样的纷然灿烂,用尽了全力盛放一个春天,哪怕凋谢也凋谢得那么美,像是一场漫无止境的粉色的雪。通天执剑在桃花下起舞,眼神专注地跟随着一片片纷然落下的桃花花瓣,剑光清亮,不带任何的杂念,只再纯粹不过地做一场剑舞,却在不知不觉中入了他的梦中,从此日夜不忘。 青萍剑那么亲昵地贴合着它的主人,毫不犹豫地跟随着他的举动,红衣的少年眸光纯粹,偶一个回眸之间,又朝着他轻轻一笑,眼底温柔几乎呼之欲出。 他那么专注地望去,一刻也舍不得移开眼。 那时候的他在做什么?好像是在弹琴吧。 可他早就已经忘记了他所弹的曲子,只下意识地为眼前之人弹起了另一支不知曲调的琴曲,琴音切切,宛如他怦怦跳动的心跳声。却不知,那人曾听懂了几分? 元始垂落了眼眸,无声地叹了一声。 在他的面前,通天已经无限地接近了那柄桃花剑,微微抬起手,朝着它的方向坚定地伸出手去。 它为了保护自己所创造出来的领域一个接着一个崩溃,无论是肆虐的烈火也好,亦或是无尽的风暴也罢,都不曾让通天的脚步停留半分,一一被粉碎得彻彻底底。最后它终于无可奈何,释放了剑中藏着的最后一份力量。 于是刹那间,漫天的桃花落了通天满身,浅浅的芳香萦绕在他的鼻息之间,瞬间将他整个人拉回到了那年那月那日,他永远也回不去的昆仑山上。 这一刻,他的手指仿佛终于微微颤抖了一瞬,怔怔地抬起首来,望着眼前的景象。 在桃花剑藏身的方向,剑已消失不见,唯独立着一株淡粉色的桃花树。树下仿佛立着两个人的身影,一人执剑起舞,眉眼干净,另一人专注地看着他,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的指尖轻轻放在琴弦上,配合着那个拔剑而起的红衣少年。 通天忽而想起了那时元始同老子说的话。 那个时候元始就站在他的面前,他停住脚步,立于离他一线之隔的背后,定定地注视着他的兄长,听着他掷地有声、义无反顾的声音。一字未落,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我亲手为他铸造的剑,剑里融入了西昆仑的桃花,藏着我与他自始至终不曾磨灭的过往,他握着这柄剑的时候就不得不想起我。他每挥动长剑一次,眼前就会飘落下絮絮柔软的桃花花瓣,剑光里倒映出我和他在一起时的悠长时光。” “是回忆,是曾经,是纷至沓来,足以在一瞬之间将整个人淹没的,属于我与他之间的过往。” 现在,回忆来找他了。 它们终究还是不肯放过他,不肯让他无所顾忌地去死,非要强行将他拉入这场过去之中。 永远一往无前的圣人终于停住了脚步,用尽了力量也无法阻挡他的桃花剑仿佛也抬起首来,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之前它那么努力都无法拦住他,偏偏是如今这毫无杀伤力的一幕竟生生挡住了他的脚步。 它不明白。 美好的过去是比实质性的攻击更为强大的力量,尤其是,那么美好的令人念念不忘的记忆。它本该被埋葬在大雪纷飞的昆仑山上,永远永远也不会被人回忆起来,可偏偏被它强行重现在了此时此刻。 重现在了,本该习惯了如今丑陋现实的圣人面前。 通天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幕,久久也没有抬手将它击碎,明明只要他最后轻轻一击,这片虚无的幻境便会彻底破碎开来。他那么清醒地知道眼前这一幕不过是虚幻,可也那么清晰地听到他心底的声音,他并不愿意破坏这一幕。 人是无法否定自己的过去的,否定了过去就仿佛彻底杀死了那个过去的自己。 他真的舍得杀死自己吗?就好像彻底否定了这经年的荒唐情爱。那些东西那么糟糕,那么的令他痛苦,却又是……如此的难以割舍。 元始慢慢地走了过来,走到了他的身旁,同他并肩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即便没有说话,也仿佛胜过了千言万语。 他知道他知道了,他也知道他知道了。他们是自诞生起便相依相伴了亿万万年的兄弟,也是最为亲密无间的道侣,他们当然有这个默契,可以懂得此刻对方在想些什么。 既然如此,这一幕也便不再重要了。 通天轻轻闭上了眼,抬手轻轻击碎了这一幕。 那柄桃花剑的全貌落入了圣人的眼中,同之前展现出来的肆虐或者暴虐截然相反的,这柄剑看上去实在是柔和极了。一枝浅浅的桃花簇拥着它,温柔地拥抱着那冰冷的剑身,所有艳丽的外表亦或是张扬的姿态都被它收了回去,只剩下了最初被元始锻造时的模样。 ——它本就是一柄还未铸成的剑。 元始伸手轻轻接住了它,低首打量着这柄生而不凡的剑。他像是明白了广成子话中的意思,却一刻也没有后悔亲手为他弟弟铸造这柄剑。 没有什么关于值得或者不值得的思考,只要是为了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一切便都是值得的。 他唯一在意的,也不过是一个问题的答案罢了。 元始转过身去,轻声询问道:“通天,你喜欢它吗?” 他再度询问着他的弟弟。 圣人点了点头,轻声道:“喜欢。” 他仍然同先前一样回答着他的兄长,目光静静地看着面前清冷出尘的天尊,却仿佛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在他们两人之间流淌。 元始终于浅浅地笑了一下。 望着他弟弟的目光愈发温柔:“既然喜欢,等这柄剑彻底铸成的那天,可愿为我再跳一支剑舞,我来为你伴奏?” 通天道:“好。” 万千的苍穹之上,又隐隐传来了一声叹息。像是早已洞悉了命运的人,在注视着命运一步步向着注定的轨道发展下去,而发出的一声怜悯的叹息。 通天没有去理睬那道声音,只微微垂下首,愈发坚定地攥紧了自己的掌心。 每个人的道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他的未来,永远都只能被他自己握在掌心之中。 第234章 陆压在一片明亮刺目的世界中睁开眼。 火光,耀眼的火光吞没了一切。 他听见了在自己身旁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带着说不出的恐惧与悲伤,就像是犯了错的孩子在无助地哭泣。他们是那么的害怕,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大人可以帮助他们,因而只能哀恸地哭泣着,那声音压得极低,却因为离他的距离很近,以致于他听得十分清晰。 只是十分奇怪的,原本好像有好几个孩子聚在一起哭泣,隔上一段时间,就会莫名其妙地少上一个,渐渐地,之前在他耳边还十分清晰的哭泣声愈发的微弱和稀薄,只剩下零零散散的,时断时续的啜泣声。 又过了一段时间,或许只是一个眨眼,他的身旁便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孩子的哭声。 那声音是那么悲伤,就好像失去了十分重要的,本该同他相伴一生的东西,又透着迎面而来的恐惧感,仿佛下一个要消失的孩子便是他了。 “呜呜。”那个孩子低低地啜泣着,声音哽咽,像是害怕到了极致,却忽而拉上了他的袖子,转过头来,用最快的速度同他道:“小十,快躲到我的身后!” 小十? 谁是小十? 陆压不明白,但他隐约能感觉到那个孩子喊的是他。 可是,他不是小十啊。 他想同他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可是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在那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他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也是一个小小的孩子,比起旁边那个牵着他手的孩子小上一点的孩子。 他的眼睛也在无声地流下泪来,那么悲伤,那么惶恐,喉咙里仿佛压抑着什么东西,却始终发不出来声音。 “快逃。”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快逃!!!” 可是,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过去的事情早就已经过去,此刻不过是曾经发生的一幕再一次在他眼前上演罢了。他们既然无法逆转时空,改变过去发生的一切,又如何能从过去中逃脱? 逃不掉的。 他终究回到了这个无限循环的噩梦之中。 那个孩子见他半天不动,仿佛吓傻了似的,急得跺了跺脚,他来不及思考与犹豫,便干脆利落地将他一把拽到了身后,强行挡在了他的面前,下一刻,那一支灼灼燃烧的箭矢顷刻洞穿了孩童的身躯。 那支箭那么的明亮夺目,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就像是神话传说中的一幕,背负着伟大使命的英雄抱着九死一生的信念来到了高山之上,为了底下遭受苦难的芸芸众生,义无反顾地向着天上的十个太阳射出了命定的一箭。 那支箭洞穿了那个孩子的身躯,他摇摇欲坠,茫然又安静地闭上了眼。 所有的哭泣声都消失了。 世界忽而寂静得可怕。 陆压茫然地低头望去,看见了在他身旁安静地躺着的九个孩子的身躯,他们看上去都比他大上一点,最大的那个身上的血都已经干涸,再也流不出任何灿金色的血液,有两个孩子重叠着倒在一起,紧紧地拥抱着彼此。从大到小,一直到他的面前,最后死去的那个孩子倒在血泊之中,周身从未熄灭的太阳真火在那一刻彻底熄灭。 他忽而明白了过来,为什么只有他活到了最后。 ——因为他是那些孩子里面最小的那个。 恐惧又悲伤的孩子们望着那命中注定朝着他们而来的箭矢,与生俱来的强大血脉令他们在那一刻清晰地意识到同一个事实,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挡住那支箭。 那一刻来不及思考,他们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同一个抉择,由最强大的挡在其余兄弟的面前,尝试着为剩下的人留下一条生路,等待着那可能到来,也可能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救援,以及尽其所能地——逃命。 最大的那个孩子死了,接下来便是第二个孩子,紧接着便是第三个,第四个……直到最后,只剩下他和第九个孩子,而那个孩子也毫不犹豫地选择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他,干脆利落地奔赴了属于自己的死亡。 哪怕前一刻他哭得是那么的害怕。 将他推开的动作却仍然坚定到固执。 于是茫茫天地之间,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孤独而茫然地站在原地,望着他九个兄长的尸骸,悲伤到连哭泣都再也哭不出来。刚刚流下的眼泪被他身上的太阳真火蒸发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一道干涸的痕迹,像是一道永远也无法消失的伤疤。 远远的,那位立于高山之上的英雄再一次地将灼灼燃烧的箭矢搭上了长弓,这一次的目标瞄准的是他。 他的兄长们都已经死去。 他再也无路可逃。 原来即便他们那么努力地牺牲,想要为他留下一条生路,到了最后,他仍然没有机会活下来。他们谁也逃不掉那支命中注定的箭矢,注定会在那一刻从天空坠落,失去自己尚且年幼的生命。 陆压忽而感到有一种莫大的后悔几乎要将他淹没。 为什么他们要离开庇护着他们的汤谷,忘记帝俊对他们的千叮咛万嘱咐,莫名其妙地来到人间呢?明明那里是如此的安全,谁也无法伤害到他们,只要他们不离开那里,没有任何人会死。 死亡,这个词离他是那么的遥远,仿佛需要他用尽自己的一生,才能同它狭路相逢;可它又离他那么的近,近到只剩下一支箭的距离。 那支箭穿破云霄,发出剧烈的响声,原来这就是死亡的声音。 陆压想不起来。 他只隐约记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耳旁道:“人间十分有趣,若是几位殿下见了,一定会喜欢的”,“没有关系的,只是出去一小会时间罢了,只要很快回来,妖皇陛下便不会发现你们偷偷溜出去过的”,“难道你们就甘心一辈子都要留在这汤谷之中,永远都见不到外面的世界吗?” 他似乎反驳了一句:“等到巫妖量劫结束,爹爹就会允许我们出去了。” 那人似乎笑了一声,那笑声比清风还淡,透着若有似无的嘲弄:“倘若巫妖量劫永远都不会结束呢?这场量劫已经持续了好几个元会,你们真的能等到它结束的那一天吗?” 鬼使神差的,他们兄弟十个都被说服了,再然后,他们便一个个地离开了汤谷,新奇地望着眼前这个他们自从出生开始便从未亲眼见过的洪荒天地。 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 他们犯了错误,他们犯下了永远也不能被饶恕的错误,他们因无知而犯错,却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 十日凌空,大地干涸,河流枯萎,无数的凡人被生生晒死,连一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 奔跑着追逐太阳的巨人倒在了地上,他的拐杖化为桃林,背负着伟大使命的英雄愤怒地睁大了双眼,怒视着天上的十个太阳,即便冒着被生生刺瞎双眼的风险,依然不肯停下注视着太阳的目光。 他背着自己平日里用惯了的长弓,一步步攀爬上了高高的悬崖,站在那群山之巅,对着那不该出现在天上的十个太阳,义无反顾地射出了自己准备好的箭矢。 箭若流星划过天际,金乌扑腾着翅膀忽而坠落在地上。 金乌的哭声那么悲伤,可茫茫天地之间芸芸众生的哭声比他们的更加响亮。以致于陆压觉得自己连悲伤都仿佛是犯了错——他们有什么资格哭泣呢? 可是,可是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们明明也很听话,很懂事地待在汤谷之中啊,他只是不知道,只是不知道……连一句狡辩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看着血色的泪水从他的指缝间落下,又在下一刻被太阳真火再度蒸发。他眼前的世界是一片血红,那支朝着他而来的箭矢愈发得近。他避无可避,却也不愿再避。 或许同他的兄长一道死在这里,对他而言也是一个很好的结局吧。 陆压想。 既已同生,又何妨共死? 他终究是等不到前来救援他的人,也许他们正在路上,被什么所阻拦,以致于无法及时赶到,又或者他们根本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同他的兄长们正在无声无息地死去。等到他们回过头来,便只能得到他们兄弟几人的死讯。 只可惜,他没办法把那个哄骗他们离开汤谷的人告诉帝俊,他甚至已经记不清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模样。 他忽而有那么一点不甘,那一点不甘令他生生抬起首来,强行直视着那朝着他而来的箭矢,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回忆着先前每一支箭射来的方向和角度,拼尽全力,强行避让开了一点点的距离。 箭矢穿透了他的胸膛,洪荒上空的最后一只金乌也坠了下去。 世界终于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连永远也不会熄灭的太阳真火也在那一刻黯淡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陆压闭上了眼,再一次安然地睡去,永远永远,仿佛再也不会醒来。 直到他的耳旁传来一个很轻的声音,缓缓地唤着他的名字:“小十。” 是谁在呼唤他的名字?还有谁会呼唤这个名字?连他自己也早已遗忘了这个名字,甚至以为再也不会回想起这个曾经的称呼的时候……还有谁会用这个名字呼唤他? “小十!” 陆压猛得睁开眼来。 顷刻间,耀眼的白光映入了他的视线之中。 第235章 忘川河静静地流淌着。 一轮满月浸没在河水之中,露出了大半个月轮,清冷如水般的月华铺满了整条忘川河,衬得一大片一大片的河水波光粼粼。 有人坐在小舟的前头,淡淡地望着月华如练,照亮了一方小小的天地。 “你醒了?”那人对着陆压道。 陆压茫然地睁开眼,望着清冷的月光落了他满身,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正置身于何地。 他略微张了张口,仿佛想向着他面前唯一存在的那个人询问这里是何地,她又是谁,刚刚出口的瞬间,便发现自己的声音艰涩到可怖,就像是用一把凹凸不平、几乎朽坏的锯子锯着一棵陈年古木。 “你……” 那人仿佛意识到陆压在想什么,缓缓道:“此地乃是忘川,幽冥地府所辖。” 忘川? 他怎么会在忘川? 她似乎淡淡地笑了:“但凡已死之人,魂魄都将归于忘川。” 陆压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他死了吗?他什么时候死的?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而且忘川,忘川……他反复念着这个词,望着那个坐在舟头,正在静静地煮着一锅汤的女子,如同电光石火一般,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失声喊道:“后土娘娘!” “好久不见,小十。”女子缓缓唤着他的名字,直视着他,目光如炬。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她站起身来,眉目威严而尊贵,衣摆自他们所处的小舟上轻轻拂过,朝着他所处的方向缓缓走来。 随着她的举动,陆压方才意识到他正躺在一方舟楫上,而这小小的舟楫正飘荡在漫无边际的忘川河中,周围皆是一层又一层缥缈的白雾,偶尔能听到魂灵哀切的低泣声。 他果真像是一个早已死去不知道多少年的鬼魂,正被忘川河上的渡船接引着,踏入这片黄泉幽冥之地,准备饮下孟婆汤,转世轮回而去。 陆压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忽而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只觉得有无数的记忆正在他脑海里翻滚着,叫嚣着,仿佛随时都会汹涌而出,直至把他整个人彻底淹没。 他是谁?他到底是谁? 是昔日的妖族太子?当年十日凌空的劫数中唯一幸存下来的那只金乌? 是西方灵山上的大日如来佛?接引和准提收下的弟子? 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耳旁似乎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声,半晌,有一只纤长的手指轻轻点上了他的额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硬生生令他颠倒混乱的魂魄刹那间稳定了下来。 他茫然至极地抬起首来,对上了后土微微带着怜悯之色的目光:“你的神魂被封印了太久,如今已十分虚弱,等你渐渐恢复之后,记忆会一点点回想起来的,现在无需过于强求。” 陆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后土已经十分自然地将一碗汤塞到了他的手中:“来,把这碗汤喝了吧。”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汤,又望着面前含笑望着他的后土,不知为何,手抖了一抖,结巴道:“这,这就是传说中能够让人忘却一切的孟婆汤吗?” 后土道:“不,这只是一碗普通的汤。” 陆压有点不信。 后土似有所感,微微挑起眉来,似笑非笑道:“小十是觉得本座会害你?” 陆压果断摇头,两眼一闭,直接把那碗汤一饮而尽,耳边则伴着后土带着笑意的声音:“忘记告诉你了……” “这碗汤刚刚熬好,还是烫的。” 陆压眼泪汪汪地看着面前的后土娘娘,语气哽咽:太迟了啊!后土娘娘您说得太迟了啊!他都已经喝完了啊! 后土不由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谁知道你会直接一口气喝完呢?” 她在陆压的身旁坐了下来,托着腮看他,半晌,又轻轻叹了一声:“你记起了多少东西?” 陆压端着碗的手又轻微地颤了一颤,他很快便稳住了自己的手腕,若无其事地看向了眼前之人:“敢问后土娘娘,不知陆压此时为什么会身处在幽冥地府之中?” 他尝试着转移话题。 后土淡淡地看着他:“本座先前不是同你说了吗?自然是因为你是‘已死之人’。” 这是后土第二次同他说这样的话,仿佛并不仅仅在和他开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陆压沉思着,隐隐约约想起他昏迷前发生的一幕幕景象,那个时候因为悟空的一句话,他头痛欲裂,整个人仿佛要被那种疼痛给生生撕裂,然后他低下头来,似乎从水面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一只熟悉至极的,周身围绕着永不熄灭的太阳真火的三足金乌。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他好像昏迷了过去,是被人强行打晕的吗? 陆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没有伤口,又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好像也没有受伤。 他接着抬起首来,看着莫名其妙出现在他面前,并且递给了他一碗烫得他舌头都在疼的汤的后土娘娘,忍不住道:“难道我现在是在做梦吗?” 后土笑眯眯地回答道:“说不定呢?” “这个世界那么荒诞又离奇,谁又能肯定自己现在是清醒的,还是在做梦?”她轻声道,“梦境与现实之间,又有什么区别?或许有的时候,还不如在梦境里永远沉沦下去,这样就不必面对残酷的现实……” 后土没有再去询问关于陆压记忆的问题,只平静地抬起眼对他道:“有人将你托付给了本座,希望本座能够保证你的安危,而我答应了她。所以你放心便是,只要你待在幽冥地府之中,本座便能保证你安然无恙。” 陆压追问道:“是谁将我托付给了您?” 后土缓缓道:“等你彻底恢复了记忆,你会想起来的,不要心急,小十。” 陆压顿了一顿,怔怔地看着这位巫族的后土娘娘,像是不理解为何她愿意伸手庇护他。巫族和妖族之间……不是有着绵延已久的仇恨吗? 后土则望着他的眼睛,仿佛想起了昔日的那两位妖族妖皇,以及铺天盖地的,在巫妖两族之间连绵不绝的战火,几乎要将整个洪荒都拉入这场永无止境的战争之中。 一次又一次,谁也无法停止,谁也不敢停下。 她似是厌倦般地垂下了眼眸,淡淡道:“也许是因为在仇恨之外,这世上还有更加重要的东西吧。” 她随手丢下了这么一句话,便转过身去,望向了忘川河的前方。陆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发现周围的迷雾渐渐消散,河岸渐渐浮现在他们的眼前。天上的月亮似乎愈发的明亮了起来,几乎衬得此地宛如白昼。 后土道:“到了,你该下船了。” 陆压道:“承蒙娘娘庇护之恩,陆压没齿难忘。” 后土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只道:“当年十日之乱,乃是我巫族大巫夸父追逐金乌力竭而死,亦是我族后羿射下了天上的九个太阳,十太子,你我之间,亦是血海深仇。” 陆压沉默了下来。 后土道:“祝你早日恢复记忆,还有,小狐狸在上面等你。” 陆压猛地抬起头来,惊异道:“小狐狸?” 后土淡淡道:“你们的身份已经暴露在了洪荒诸位圣人的眼中,现在整个洪荒的人都在找你们两个。本座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找到幽冥地府,希望越迟越好。要是他们真的找上门来了,小十,你记清楚,你是个‘已死之人’,包括那只小狐狸,你们两个都是。” “幽冥地府乃是亡者的归宿,却绝非生人该踏足之地,记住这一点,你们会像是一滴水融入大海里一样寻常,除非他们真的不要脸面,非要把整个幽冥地府里面的人挨个查找过去。” 后土道:“要是真的是这样,我会提前通知通天道友,让他来接你们两个,听明白了吗?” 陆压张了张口,很想说他其实还有很多问题不太明白,但显然后土已经不再想同他多谈,只挥了挥手,便将他送到了岸上。她自己却仍然站在那小小的舟楫之上,身影被迷雾掩藏。 很快他就看不清后土的身影了,连带着那只小舟,也再一次消失在了忘川河中。就好像她不过是顺手送了一个迷途的亡魂去往他该去的地方,便要继续回到她该在的地方了。 这位巫族的后土娘娘……如今幽冥地府之中负责接引亡魂的孟婆。 他望着她的身影远去,又带着几分迷茫地望着盛开着彼岸花的前路。这种传说中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的花在幽冥地府之中到处可见,此时正逢花期,遍地都是血红色的花朵,正在风中轻轻摇曳。 巨大的明月高悬在他的头顶,将他前方的道路照得惨白。 陆压静默了许久许久,方才晃了晃一团乱麻的脑袋,不再去想那些令他头疼的问题,继续朝着前方走了过去。 忘川河中,后土垂下首来,静静地坐在舟楫之中,任凭那小舟在忘川河中缓缓地飘荡着。她喃喃自语道:“应该快了吧,接引和准提,应该快要找到这里来了吧。” 她也该做好准备,迎接这两位圣人的到来了。 * 八景宫四季如春,庭院之中的花瓣絮絮地飘落着。 偶有一截花枝垂落到窗边,带着温暖的春日的气息,映入通天的眼眸之中。圣人侧首望去,不由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只是很快他就又回过神来,望向了面前正在专心致志铸剑的元始。 铸剑室内,天尊一手执着那柄桃花剑,修长的手指轻轻拈着那薄如蝉翼的剑身,眼底带着几分冷淡之色,片刻之后,又将这柄剑重新投入了熊熊燃烧的铸剑炉中,继续对它进行着千锤万打,与此同时,他又往里面加了些珍奇的矿石,任凭它们一点一点融化,又从中提取出最为精华的东西,融入那柄桃花剑中。 炉子下的火时而迅猛地窜上一截,时而又慢吞吞地燃烧着,火焰的颜色也在发生各种变化,五颜六色的,看上去好看极了。 无所事事的通天托着腮望着他的兄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视线时不时地从桃花剑上移到他兄长身上,又从他兄长身上重新移动到桃花剑上,来来回回,甚觉有趣。 元始默不作声,却始终能感受到他弟弟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手中的动作微微顿了一顿,片刻之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耳朵尖上又泛起了些微的绯色。 而当通天把目光移开,去看窗外满树的绮花时,他面上什么也没有说,唯有眼底的冷淡之色浓郁了几分,直到他弟弟重新将目光移了回来,他方才宛如无事发生一般,继续铸造着自己手中的桃花剑。 来回几次,通天也仿佛发现了端倪似的,歪歪头,走到元始身旁,好奇地询问道:“我待在这里,是不是很影响哥哥你铸剑?” 元始心道:是挺影响的。 面上却摇头,坚定至极地回答道:“没有,一点都不影响。” 通天道:“要是我影响到了哥哥铸剑,我可以先出去的。” 元始的眉尖浅浅地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之人。后者歪了歪头,像是读懂了他面上的神色:“哥哥不想我走啊?” 元始重复了一遍:“不影响,你待在这里便是。” 通天道:“那倘若我确实影响到了你呢?” 元始道:“那便是我自己的道心不稳,与你无关。” “……” 通天仿佛沉默了一瞬,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半晌,他轻轻抬起手来,纤长的手指隔着那一层衣袍,轻轻点上了元始的心口。后者的眉睫猛得一颤,下意识捉住了他弟弟作乱的手。 通天道:“可是哥哥的心跳得那么快,就像是揣了一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似的,真的不需要我对此负责吗?” 哪里来的蹦蹦跳跳的小兔子?他分明只看到了一只蹦蹦跳跳的上清通天。 元始面无表情地想着,捉住他的手愈发用力,却又舍不得太过用力,反应过来之后又放松了几分力道,转而深深地叹了一声:“通天……” 元始道:“莫要胡闹,乖乖坐着。” 通天仰起头看他,不死心地问:“果真不需要我负责吗?” 元始:“……” 他侧首看了一眼铸剑炉中的剑,确定这么一时半会儿的不会影响到它,方才干脆利落地将他弟弟拽入怀中,低下首来堵住了他的唇。咫尺之遥,圣人的眉睫似乎轻轻地颤了一下,抬起眼来,眸光清亮地倒映着他的身影。 许久许久。 他方才轻声道:“哥哥的心跳得愈发得快了呢。” 元始淡淡地嗯了一声,又问:“那你还要继续负责吗?” 通天眼眸转了转,很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那还是负责吧,不负责的话,算不算是始乱终弃?” 元始似乎深深地叹了一声,揽在他腰上的手愈发收紧,又低头吻了上去。 窗外桃花灼灼,春色正好,屋内仿佛也是一派融融的春光。 某一个时刻,通天似有所感,朝着窗外遥遥望去一眼。 良久,他轻轻地叹了一声:“后土。” 第236章 准提收回了望向西游一行人的目光,微微垂眸,压下了眼底的暗色。 接引站在他的身旁,缓声询问道:“准提,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准提道:“兄长无需担心,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他们并没有发现我们的存在,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动手。” 接引微微颔首:“如此便好,等他们快要走到灵山的时候,你便动手吧。切勿让他们真正到达灵山。” “老子他们打得什么主意,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他说着冷笑了一声,“派出这些人去西天取得真经,又要我们给他们敕封佛位,到头来这些人到底算是东方之人还是西方之人,谁又能说得清楚?不如将计就计,利用他们宣扬我西方佛法,待到最后一步,将这群人通通换掉了事,如此这般,无论他们打算做什么,都无法对我们造成任何影响。” 准提道:“兄长所言甚是。” 接引看了看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又问:“那只猴子,你打算怎么办?就是那只莫名其妙被上清通天收为徒弟的猴子。” “哼,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倒是仍然没有改掉这个乱收徒弟的习惯,还是喜欢到处捡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去养着。都吃了封神那么大的亏了,还是不肯放弃这个爱好,难不成,他是真的喜欢收徒弟?总不会还抱着他那个截取一线生机的幻想吧?” 接引圣人的语气间带着微微的讽刺。 准提微微垂眸,又侧首望了一眼远处,平静地回答着接引的问题:“自然是杀了他。” “如此桀骜不驯,又无法为我们西方所用,那便是毫无用处。又何必留着他给我们添堵?” 接引满意地颔首:“你心里有数便是。” “对了,取代这只猴子继续西行的人选你可有找到?” 准提点了点头:“在他被通天道友收为徒弟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在寻找可以代替他的人选了,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人也被我培养得差不多了。” “不愧是我的弟弟。”接引合掌赞叹,眼底满是欣然之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容他们再苟活上那么一段时间吧。” 准提倒是又多问了一句:“那金蝉子乃是我们西天的佛子,这么多年下来,灵山也习惯了他的存在,兄长之意是连他也放弃吗?” 接引道:“那本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废物,连我都听说了他在如来佛祖课上睡觉一事,既然如此,又留他作甚?灵山不需要无用之人,不过是一个区区的佛子,我们能够捧出来一个佛子,自然也能捧出来第二个,他算不得什么特别之人。” 准提道:“我明白了。” 接引安抚地拍了拍准提的肩膀,缓声道:“要换就全换了,留那么一个两个的,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反而会给我们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西游一事,也就这么定了吧。当务之急,还是要速速把陆压给我们找回来。” 说到此处,他的目光逐渐转冷,微微抬首,望向了三十三天的方向:“……呵,女娲。” “就算你发现了陆压在我们手上又能如何?难不成你还能强行把他从西方抢回去吗?”接引缓缓道,“当年是我们西方把他从后羿的箭下救回来的,他这一条命本来就该属于我们,至于妖族……不过是一个早已衰落的种族罢了,难不成还以为自己是曾经的洪荒霸主之一吗?” “可笑!” 接引道:“洪荒能够藏人的地方并不多,能够连圣人的感知都屏蔽的地方更是少之又少,我们必须要在东方那群圣人之前找到陆压的下落!无论如何,也不能容许他活着落入玄门的手中!” * 陆压继续往前走着。 朦朦胧胧的雾气弥漫在他的周围,惨白的月亮照亮了他的前路,他从葳蕤的草木之间穿过,不知道后土到底想让他走到哪里去。他环顾周围,不曾见到一个人影,只听见不知何处传来的幽魂怨鬼低低的哀鸣声,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天地雾蒙蒙的,令他的心情都隐隐糟糕了起来。 渐渐地又下起了朦胧的细雨,仿佛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雨幕之下,举目四望,不见天日。 汤谷里从来不会有这样雾气蒙蒙的,仿佛夹杂着无尽哀愁的细雨,那里是太阳的居所,被无尽的光明与温暖笼罩着,他们以东海上的汤谷为浴池,除此之外再无江河湖海可承受十个太阳同时在里面嬉戏打闹。 海水会被蒸发,江河会为之干涸。所以他们的一同出行才会变成一场灾难。只是那时候的他们并不知道。 尘封已久的记忆就像是被埋藏在土里酿造了许久的烈酒,一旦被挖了出来得以重见天日,那熟悉的气息便自然而然地弥漫了出来。一如此时此刻,记忆随着陆压的脚步一点一点复苏。 他一步步地往前走,茫然不知去处。过去的记忆却在后面追赶着他,迫使他继续往前走去。 陆压低头看着脚下的道路,脚步似乎有些踉跄,他扶着旁边嶙峋的凸出来的石头,回忆起的却是汤谷边上耸立着的礁石,雪白的浪花拍打在上面,溅起飞沫似的水珠。外面飞来的鸟雀会在那上面停留上一会儿,歪歪头好奇地打量着此地的景观,接着又振翅而起,重新飞往大千世界。 他曾经遥遥眺望大海,渴望着终有一日他也可以展开羽翼,自由自在地飞翔在天空之上,而不是自诞生到死亡,都永远无法离开那小小的汤谷。 也许那人正是看穿了他们的弱点,才会用自由来引诱他们,最终他们无法抗拒这个诱惑,带着几分紧张,手牵着手离开了这个地方,以为只要他们几个兄弟待在一起,就算外面的世界再怎么可怕,也无法伤到他们。 他们是先天的神灵,是妖皇帝俊之子,是孕育在汤谷之上的太阳神,等到他们成长起来之后,同样是可以守护一方的神灵。 可命运让他们在还未长成之前便惨痛地夭折,属于他们的时间再也不会流动,从此永远也不会有以后。 耳旁似乎传来何人轻轻的叹息声,带着几分怜悯亦或是悲哀。陆压条件反射回头望去,却只见来路早已被白雾遮掩,整个世界空空荡荡的,仿佛只剩下了他自己。 是谁在叹息呢? 是他自己吗? 陆压拧着眉头,跌跌撞撞地靠在了一旁的岩壁上,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自己又仿佛回到了那一日。 那一日……金乌西坠,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漫长的轨迹,是一瞬亦或是一刹那,他永远地失去了他的兄长们。那他自己呢?本该同样死在那一日的他,后来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是谁带走了他?又是谁将他救了回来?那么漫长的岁月里,他一次都没有回想起过去,又是谁封印了他的神魂? 答案呼之欲出。 真相却总是那么难以令人接受。 陆压捂着自己的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咽喉,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眼前的世界颠倒混乱,天和地不知何时整个翻倒了过来,从两头重重地朝着他挤压下来,仿佛要将他整个压扁。 在那样极致的痛苦之中,他不得不闭上了眼,可黑暗却在那一刻尾随而至,要将他整个人彻底吞没。 ——直至一只爪子搭上了他的额头。 陆压顿了一顿,茫然地睁开了眼。 雪白的狐狸安安静静地蹲坐在他的面前,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的,她抬眸静静地看着他,左爪轻轻搭在他的额头上,既没有像以前那样动不动伸手挠他,也没有想要张嘴咬他的意思,就仿佛是在无声地安慰着他。 一时之间,陆压竟有些受宠若惊(?) 他低头看着小狐狸,喃喃地唤着她:“是你吗小狐狸?你没事了吗?” 他还记得之前小狐狸昏迷不醒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来到忘川前的那段时间,是谁在替他照顾她,甚至把她也给送到了忘川。只是一旦开始思考,他的脑袋又开始痛了起来,那疼痛连绵不绝,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劈成两半。 他是帝俊的第十子,三足金乌一族的十太子。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西方?他本来不该待在西方! 可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自己的种族,甚至于忘记了自己的一切…… 那些不该被遗忘的东西,被他遗忘得彻彻底底。 雪白的狐狸抬起头来,望着面前抵着自己的太阳穴,面露痛苦之色的陆压,微微歪了一下头,仿佛在思考他在为什么而痛苦,片刻之后,她轻轻放下了自己的爪子,又往后退了一步。 “小狐狸?”陆压茫然地问,目光落在她肃穆的面容上。 “我不叫小狐狸。” 雪白的狐狸静静地看着他,轻声开口,声音清脆而悦耳,令人忽而想起繁花丛中低眸浅笑的少女。那一定是一个极美的少女,否则不会有这样比花朵还轻柔的嗓音,以致于但凡听过她说话的人,都不会忘记眼前这个姑娘。 “在很久很久之前,我有另一个名字。” 陆压望着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脑海里隐隐有片段闪过,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小狐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 他怔怔地开口。 面前的小狐狸却对着他浅浅一笑,姿态优雅地行了一个礼,缓声道:“妖族天庭,九尾狐一族余脉,苏妲己,奉女娲娘娘之命而来,拜见陆压殿下。” 第237章 元始低眸看着自己的弟弟,仿佛注意到了他一刹那的走神,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愈发虔诚地继续着这个吻,直到怀中之人回过神来,拽着他的衣袖,满心依赖地唤他哥哥。 “哥哥。” 分明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令他的心又轻轻动了一动,本该平静无波的心湖落入了一颗名为“通天”的小石子,溅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澜。 他低头,深深地叹了一声,又轻轻松开了他的弟弟,转而执起了他的手。 通天似有几分不解,却也任由他动作,望着他的手指顺着他的掌心往下,一寸寸地抚过,仿佛在丈量着他手掌的长度,又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的食指、中指、无名指…… 修长的手指在光洁无瑕的皮肤上一点点抚过,没来由地生出几分战栗之感,就仿佛整副身心都暴露在那人面前,任由对方一一品尝。 通天下意识地想将手缩回来,却又被元始轻轻捉住,耳旁则传来他略带警告的声音:“别动。” 通天:“……” 他微微仰起头来,望向了元始:“哥哥这是在做什么?” 天尊的声音听上去很是镇定:“既是为你量身铸造这剑,自然方方面面都要符合你的习惯,总不能等到当你握住它的时候,才发觉处处都有些不适应。” “你最为习惯握剑姿势也好,最适应的剑柄宽度也罢,若是不仔细量一量你的手,我又怎么好一一调整过来?” “还有——” 元始一边说着,一边又轻轻将他的右手翻了过来,手指轻轻摩挲着那长年累月握剑而留下的一层薄薄的剑茧,感受着身旁之人微微一瞬的颤抖,嗓音温柔道:“……若是这剑铸得不好,到时候伤到你了该怎么办?” 我觉得按兄长您这种吹毛求疵的铸剑之法,这剑能伤到我的可能性大概就和洪荒明天就要毁灭一样大。 通天默默地在心里腹诽着,却到底也没有挣脱元始的束缚,只以一种深沉的目光看着自己又被牢牢抓住的手。 良久,他浅浅地叹息了一声:“哥哥总喜欢握着我的手呢?” 就这么……怕我会突然离开吗? 元始静默不言,目光落在被他握住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手上,他仍然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地丈量着它,准备到时候依据他弟弟的手型继续对那柄剑进行微调。 耳旁则传来通天轻快的声音,像是夏日里穿过林野送来的凉风,沁人心脾,令一颗原本燥热不安的心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以前的时候哥哥就很喜欢握着我的手,无论去哪里都想牵着我一起走,好像永远也不会厌烦,现在好像也是一样,总是不肯松开我,让我一个人往前走。” 通天用空闲的那只手托着腮,定定地看着他的兄长,仿佛闲聊一般同他开着玩笑: “哥哥好像一点都不放心我诶。” 元始微微垂眸,语气淡淡:“那也要你能让我放心才行。” “以前在昆仑山上,老子和我都不怎么爱出去转悠,只有你一个人闲不住,东昆仑转转,西昆仑逛逛,我一个没看住,你就偷偷溜出昆仑山到外面去玩了,你让为兄怎么对你放心?” 通天道:“可是我每次外出前都有给你们留消息啊!” 元始握紧了他的手,闻言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指的是你先跑出去很远,然后才想起来给我们传信?为兄险些把整个昆仑山都给翻过来!” 通天莫名心虚了一瞬,不再懒懒散散地托腮,转而直起身来,又扯了扯元始的袖子:“哥哥——” “我后来……后来不是改了吗?” 元始盯着自己的袖子又看了一会儿,半晌,摇了摇头:“你后来确实是改了。” 天尊面无表情:“——那是因为我们在昆仑山外布置了无数阵法来防着你出去,你没有办法,又天天跑过来缠着我,要我陪你一起出去玩。” 通天理直气壮:“总待在一个地方对身体不好,常出去走走,多经历些事情,也方便我们悟道修行啊!” 元始道:“歪理。” 通天眨了眨眼:“可是歪理也很有道理啊哥哥!” 元始摇了摇头,不再和通天纠缠,只顺着他弟弟的话道:“好,有道理。” 通天默不作声地看他。 后者深深地叹了一声,继续哄他,语气温和极了:“你说的对,是该经常出去走走,为兄后来不也陪着你一起出去玩了吗?” “可是哥哥总喜欢牵着我的手。”通天道。 元始应了一声:“嗯。” “哥哥为什么总喜欢牵着我呢?”他问。 元始静默了许久,良久方道:“……因为只要牵着你的手,我只需要一转头便能看到你了。” 通天:“……听起来哥哥似乎很没有安全感。” “确实。”元始颔首,“所以通天最好一直留在为兄的身边。” 通天问:“那要是哪一天我真的远远地走了,走到连哥哥都看不到的地方呢?” 元始平静道:“那我就出去把你给抓回来,然后再好好地关起来。” 通天:“……” 圣人轻轻地叹了一声:“听起来有点变态呢。不过是哥哥的话,好像也很正常。毕竟是我先跑出去的嘛,又不是哥哥的错。” 他话锋一转,又笑盈盈道:“那就这么说好了,要是我真的跑出去了,哥哥就来抓我回去?” 元始静静地看着他,许久,微微颔首:“好,抓你回去。” 通天道:“我爱你。” 元始松开了他弟弟的手,又重新将他紧紧地拥入怀中,靠在他的身前,一字一顿,透着自始至终的坚定:“我也爱你。” 窗扉外又是一阵清风拂过,叶片簌簌地响着。落英缤纷,像是一场春日的甜梦。 通天凝视着身边之人,后者静静地拥抱着他,又抬起手来,继续为他铸造着那柄以桃花为名的剑。 不知道等剑铸成的那日,又是怎样的光景。 * “……” “……” “很难接受吗?”她歪了歪头,语气仍然平静自若。 陆压喃喃道:“这不是接不接受的问题,而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不对,我好像是有点猜到了的。可是,可是……”他“可是”了半天也没能“可是”个所以然出来,只颤着声音问道:“你说的那个苏妲己,是我认识的那个苏妲己吗?” 小狐狸安静地看着他,良久,慢慢地点了点头。 陆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目光中透着说不出的茫然:“你,你还活着?当年,当年你不是……” 他忽而有些说不出口。 小狐狸却看上去比他淡定许多:“当年我确实是死了,死在斩仙飞刀之下,魂飞魄散,生机断绝,毕竟我作孽多端,有此下场也是罪有应得。幸而娘娘为了我寻得生机一线,否则也不可能重新站在你的面前——就是不知你现在听说我还活着,是不是仍然想要杀我了?” 陆压:“……” 已知他和后土娘娘有仇,再知他和面前养了许久的小狐狸也有仇,以及他莫名其妙沦落到西方的大仇……乱七八糟的仇恨堆叠在一起,令他的脑子都有些转不过弯来,只觉茫然,很是茫然。 天地广袤无垠,人与人能够相遇便已是十足的困难,又是怎样的缘法让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仿佛怀着莫大的仇怨,兜兜转转之间,仿佛人人都有仇。 他闭眼,又睁开,小狐狸仍然待在原地,并没有消失不见。她保持着同他说“是女娲娘娘派她前来”时的模样,静静地等他接受这个事实。 良久……他轻声问道:“你是早就知道这一件事,还是后来才回想起来的?” 是在他的身边时就知道他曾经杀过她,还是在后来,后来慢慢回想起来的? 令他稍微欣慰了一点的是,小狐狸摇了摇头,缓缓道:“我既然是魂飞魄散,勉强被娘娘救了回来,自然也是前尘尽忘。娘娘封印了我的记忆,大概也是不愿意我再回想起过去。直到前不久记忆松动,我方才回想起前世发生的事情。” 她望着陆压的神色,又轻轻补充了一句:“放心,我并不恨你。” 陆压问:“不恨?” 小狐狸道:“我既已做下了这些滔天的祸事,自然也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会沦落到这样的下场,不是你动手,也会是旁人动手,又何必去怨你?” 陆压道:“你又何必如此。” 小狐狸道:“不过是各为天命罢了。” 陆压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小狐狸体贴地问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他看着她半晌,张了张口,却道:“……你既然并不怨恨我,那你平日里为什么总喜欢咬我?” 小狐狸:“……” 她优雅而不失礼貌地眨了眨眼:“也许是出于某种本能吧?” 陆压道:“不是挟私报复吗?” 小狐狸理不直气也壮:“又没有咬出事情来!” 陆压用目光示意她看他手臂上浅浅的,至今没有消散的咬痕。 小狐狸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地用爪子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怎么会有人跟一只小狐狸计较的啊,小狐狸有什么错,它什么都不知道!” 陆压道:“可你刚刚才说你是苏妲己。” 小狐狸道:“苏妲己已经死了!她早就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钮钴禄妲己!” 陆压:“……” 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背靠在岩壁之上,不知为何,又轻轻地笑了起来,又顺手将小狐狸整只狐狸给捞进了怀里,一手按住了她的爪子,又顺势避开了她张口就要咬的牙齿。 小狐狸:“?” 她惊怒地睁大了眼。 可恶啊,除了娘娘以外,不要什么人都对着她动手动脚啊。 陆压却浅浅地笑着:“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这样的姿势更加让人习惯……小狐狸,同我说说吧,娘娘派你来到我的身边,是为我而来的吗?” 第238章 幽冥地府之地,天色一贯是阴沉沉的。 后土站在忘川之中的渡船上,望着两岸阴恻恻的灯火,水波在船头前面一圈又一圈地漾开,隐隐约约能够听到忘川河中冤魂怨鬼们带着悲伤与痛苦的哀泣声。它们挣扎在忘川之中,一日又一日,至今也难以解脱。 或许永远也无法解脱。 她淡淡地想着,在渡船靠近岸边的时候从船上慢慢地走了下来。 岸上有人迎上前来,合十双掌,对着她行了一礼,口称“后土娘娘”。 后土垂首,不怒而威,同样唤了他一声:“地藏王菩萨。” 后土道:“陆压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妥当,你放心便是。” 地藏王笑道:“得蒙娘娘出手,也算是这只小金乌的运道不错了。就是不知他被西方两位圣人欺瞒了多年,一朝恢复记忆,还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若是反而因此所误,倒是憾事一件了。” 后土道:“既是帝俊之子,自然不同常人。” 地藏王沉思片刻,亦微微点了点头:“虎父无犬子,合该如此。我也好放心将这里的事情转告我佛如来了。” 听到这一句话后,后土方才微微挑了一下眉头,直视着这位待在幽冥地府多年,却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只日复一日安安静静渡化亡魂的地藏王菩萨。 “倒是忘了问了,道友多年不问世事,今日又哪里来的兴致,竟忽而想插手其中?”后土问。 地藏王菩萨微微抬起首来,坚毅的面容上浮现几分悲悯之色:“哪怕是再不愿去看的景象,也终有一日要睁眼去看,若是你我皆不去管,这世间又何来煌煌正道,天理昭昭。” 后土笑了一下:“天理吗?我并不相信这个。你要换个理由说服我吗?” 地藏王道:“我在多宝道人身上看到了西方灵山的希望,那位曾经的截教大师兄,通天圣人的大弟子。他并不是心甘情愿来到灵山,可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让他为灵山带来了新的希望。” 后土道:“多宝道人吗?你确定他带来的是希望而不是毁灭?” 地藏王虔诚地合十手掌,仿佛在静静地向着上天祈祷:“既是毁灭,亦是新生。” 后土点了点头:“虽然我并不是十分理解你的追求,但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 地藏王菩萨无声地笑了一下:“后土娘娘,这世间人人都有自己的执念,哪怕是再无欲无求的人,也会有自己执着的东西。而我心心念念的,也不过是有朝一日可以渡尽这芸芸众生,令世人皆能脱离苦海罢了。” 后土道:“你渡尽众生,又有何人能够渡你?” 地藏王道:“我渡尽众生之日,自然也渡化了自己。” 后土问:“不悔?” 地藏王摇了摇头,坚定道:“不悔!” 后土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声。 地藏王菩萨望着她,却是浅浅地一笑,眉目温和极了:“后土娘娘,您也有自己的执念不是吗?若是能有机会,您也希望自己可以实现它吧?” 后土道:“先说好,本座也算是半个玄门中人,曾经也在紫霄宫中听过道祖讲道,无论你说得如何天花乱坠,我都不会跟你去修佛法的。” 地藏王菩萨哈哈大笑,眉目愈发舒展,随即又面露感慨之色:“玄门,佛门,又有什么区别呢?若是能渡尽这芸芸众生,无论是什么法子,我都得去尝试一二!或许终有一日,我这个在旁人眼中不过是无稽之谈的执念,也会变成现实。” “而这一次,我赌那位多宝道人!” 后土静静地看了他半会儿,微微颔首:“西方那两位圣人不日就会来到幽冥地府,你们想做什么就趁这段时间去做吧。” “话不多说,祝你们成功。”她淡淡地丢下这句话,便欲转身离去。 在她身后,地藏王菩萨微微合十双掌,又郑重地对着她的背影行了一礼:“也愿娘娘您能早日脱离苦海,从自己的执念中解脱。” 后土的脚步微微一顿。 抬起首来,直视着幽冥地府中那轮惨白的幽月。 她的执念吗? 后土微微一笑:“承你吉言。” 后土:“若是我当真能从执念中解脱,幽冥地府之中就永远留给你一个地方,供你对着那些幽魂怨鬼宣讲佛法。这么多年了,忘川河中执迷不悟的魂魄越来越多,实在吵得我头疼。往后要是能够少上一些,正好也给我留个清净之地。” “不过我要是真的脱离了这无尽苦海……大概也就不会再一直待在这九幽之地了吧?”她微微一笑,重新踏上渡船离去。 在她的身后,地藏王菩萨微微仰起首来,同样安安静静地望着头顶的月亮。 许久之后,他微微闭了闭眼,再一次虔诚地合十双掌。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这是年少轻狂时他许下的承诺,时至今日,他依旧不曾后悔。 * 慈航匆匆忙忙地赶回了灵山。 他本意是担心多宝道人的安危,只是到了灵山才发现,正在他担忧不已的时候,多宝竟优哉游哉地待在八宝功德池边钓鱼! 慈航:“……” 这和他想象的画面不一样啊! 难道不该是凄凄惨惨戚戚,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吗?你怎么在这里高高兴兴地钓鱼啊? 他一屁股坐到了多宝身旁,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试图用眼神逼迫他开口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多宝淡定地垂钓着。 不同于他师尊学着姜子牙在那里搞什么“愿者上钩”,鱼是一条都没有钓上来,只钓到了他们二师伯,他倒是老老实实地在鱼钩上挂上了鱼饵,将长长的丝线往八景功德池一抛,然后就坐在那里,雷打不动,稳如泰山,一副钓鱼高手的模样。 水面上偶尔冒出几个咕隆咕隆的水泡,仿佛有鱼儿在下面轻轻地试探着,却带着几分警惕之色,至今也没有下定决心咬钩。 多宝道:“回来了啊?悟空那边的事情解决了?” 慈航:“……” 你没长眼睛吗?我那么大一个活人坐在你身边诶! 他气鼓鼓地瞪了一眼多宝。 后者依然在淡定地钓鱼,没有抬头看他,只轻轻地叹了一声:“怎么,有人给你气受了?需要师兄给你找场子吗?不过这九九八十一难我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各方面也都打过招呼了,总不会还有人不长眼吧?” 慈航:“……” 他又沉默了半晌,方才勉强开口道:“……没有,我没有遇到什么麻烦,虽然西游那一行人确实很麻烦,时不时地就要出点小状况,但总的来说还是容易解决的。” 多宝微微颔首:“如此便好。” “我说呢,我都安排得差不多了,按理来说是不会出什么幺蛾子的。”他继续头也不抬地钓鱼,“你没事就好。” 这不该是他的台词吗? 慈航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他望着多宝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灵山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又在里面插手了多少? 多宝平静道:“不过是一点小麻烦,算不上什么大事。” 慈航问:“整个灵山都为此动荡不已,两位圣人皆为之震怒,这也算是小麻烦?” 多宝道:“只要是我可以解决的事情,那就算不上什么大麻烦。要是你现在无所事事,可以在悟空下一次找你求援前,陪我在这里吃一条烤鱼。” 慈航:“……靠之!” 多宝终于瞥了他一眼,谆谆教诲道:“小孩子不要说脏话。” 慈航翻了个白眼:“哪里来的小孩子?我也是修行了好几个元会的人好不好?” 多宝道:“我刚刚出生就被我师尊捡回去了。” 慈航面无表情:“自然是比不得师兄你了。” 多宝道:“好吧,既然你不喜欢小孩子这个称呼,那就换成‘好好的小姑娘不要说脏话’吧。” 慈航:“师兄你是想同我在此做过一场吗?!” 多宝道:“你打不过我。” 慈航:“……” 慈航:“…………” 靠啊! 多宝含笑道:“师弟啊,你以前就打不过我,为什么觉得现在就能打过我了呢?还是不要想东想西了,好吧?” 慈航捂着自己的胸口,神色中仿佛带着几分幽怨,他盯着多宝看了许久,方才幽幽地开口道:“西方那两位,打算对悟空动手了。” 多宝叹道:“还是动手了啊……是单单针对悟空,还是针对西游那一行人?” 慈航想了想,道:“目前看来,是在单独针对悟空。” 多宝点了点头:“以后就不一定了是吧?好的,为兄明白了,会做好准备的。你有空也通知一下我们二师伯——他大概是在我师尊身边吧。” 闻言,慈航莫名地心梗了一下。 但仔细想想,好吧,这两位大佬应该是在一起的,虽然想想都觉得是一场孽缘…… 他摇了摇脑袋,迅速地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甩了出去,只道:“……你在灵山上……这段时间没有遇到什么事情吧?” 多宝淡淡地一笑:“师弟是在担心我吗?” 慈航道:“……是小师叔在担心你吧?他还在等你平平安安地回去呢,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作死啊。” 多宝道:“放心好了,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灵山上的事情,同我并无什么关系。” 慈航面露怀疑之色:“真的吗?” 多宝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假的。” 慈航:“……” 慈航:“???” 多宝笑了一下,转过头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师弟啊……不要再想方设法试探我了,你看,你都猜不出来我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就不要去尝试这种无聊的事情了。” 慈航:“我还要对小师叔负责啊!我答应了他要把你平平安安地带回去的!” 多宝含笑道:“胡说,我师尊才不会跟你说这个。” 慈航:“……你就那么肯定?” 多宝轻声道:“那可是我的师尊啊,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他呢。” “不过你放心便是,无论如何,我都会平平安安地回到我师尊身边的,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都会好好珍惜我这一身的性命。”多宝道,“只盼到时候,师弟你莫要阻拦我便是。” 慈航:“……” 他默默地坐了下来,望着那幽静的湖水,不知为何又轻轻地叹了一声。 “你就那么想回去吗?” 多宝道:“当然。” 慈航问:“哪怕不惜一切?” 多宝含笑道:“哪怕不惜一切。” 慈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方道:“那我只盼着那一日,你我并不是敌人吧。” 多宝无声地笑了一下,却只淡淡道:“但愿如此。” 多宝道:“毕竟师弟你,确实打不过我啊。” 慈航:“……” 这话题怎么还没完没了啊!! 我是打不过你,但是我!还!有!师!尊!啊! 多宝却只淡淡地笑着,心想:未来的事情,又有谁知道呢?说不定连写这本书的作者,自己都没有编好下面的剧情啊。 第239章 慈航到底没有吃上那条烤鱼。 也不知是取经人那边又出了什么事情,他又匆匆忙忙地站起身离开了。只留下多宝一人,依然专心致志地坐在原地钓鱼。 微风拂过,八宝功德池中碧波轻漾,几支斜伸出来的粉白荷花相互依偎着摇曳。一只蜻蜓在水面上轻轻一点,刹那间漾开一圈又一圈浅浅的涟漪。在那根鱼竿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游动,徘徊不去,宛如一团墨色的阴影。 多宝眉目不动,静若幽潭,仍然端坐在原地,任凭那团墨色的阴影靠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能瞧见它庞大的身躯,足以在下一刻将多宝整个人吞吃入腹! 顷刻间,它跃出了水面! 庞大的身躯宛如一座逶迤的山峦,以一种山川倾覆之势朝着多宝袭了过来! 多宝却连眼帘都未掀一下,执着钓竿的手随意地拽了一下手中的丝线,丝线飞快地从他掌心中滑走,紧紧绷成了一条弯曲的弧线,竟是稳稳地拽住了那条朝着他迎面扑来的大鱼。 大鱼吃痛地发出了一声吼叫!连带着整个八宝功德池都在隐隐地震动,水波不安地晃动着,仿佛一碗将要满溢出来的月光。 多宝微微抬首,望着这一幕,左手抬起些许,做了一个往下压的手势。 仿佛一个无形的命令随着他的动作被下达。霎时间,风波止息!八宝功德池中无穷无尽,几乎下一刻便要倾覆而出的池水,都被他这一个动作给强压了下去,被迫重新落入了功德池中。 他则慢慢地收回了手,仍然持着那根钓竿,语气徐徐地唤着那条大鱼的名字: “乌云仙。” 多宝道:“你不认得我了吗?” 大鱼,哦,不对,是截教通天圣人座下,除四位亲传弟子以外,随侍七仙之首的乌云仙。他原本还在奋力地同那根缠绕住他全身的鱼线抗争,闻言却忽而抬起头来,茫然地望向了眼前之人。 多宝静静地看着他,微微松开手,放松了几分力道。 乌云仙并没有动。 半晌,他轻轻地,带着几分犹豫地询问道:“……多宝师兄?” 多宝道:“是时候了,跟我走吧。” 乌云仙道:“师尊……” 多宝很有耐心,对着他点了点头,肯定道:“对,是师尊吩咐我要带你一道回去的,他希望我们可以一起回去。” “跟我走吧。”他重复道,“我们一起,回碧游宫。” 乌云仙没有再挣扎,慢慢的,他那庞大的仿佛占据了一整个八宝功德池的身躯开始渐渐缩小,越变越小,越变越小,直至彻底变成了一尾小小的,可以被人揣在兜里带着的墨色小鱼。 多宝伸出了手,从轻轻垂落的鱼线中接住了那尾小小的墨色小鱼,悄无声息地将他藏到了衣袖之中。 ——昔日在封神大劫中被准提圣人打败,后被水火童子用六根清净竹吊往西方八宝功德池中的乌云仙,终于也被他找到了。 接下来,他又该做些什么呢? 多宝微微抬起首来,望着西方灵山上那高高耸立着的佛塔,淡淡地笑了起来。 * 陆压静静地坐在原地,靠在岩壁之上,就着幽冥地府上方那轮惨白的明月,听着小狐狸絮絮的轻语声。 她将她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陆压,包括“女娲娘娘一直在找你,不仅仅是娘娘,妖皇陛下也曾费尽心血,屡次借助河图洛书推演命数,想要找寻到你的下落。但不知为何,天机始终混沌不清,他们怎么也找不到你消失在何处。” 陆压安静地听着,手掌虚虚地放在膝盖上,手指略微弯曲,仿佛想要伸手握住什么东西,却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它们在指缝之中一一流逝。 小狐狸道:“他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就同你那九个兄长们一样,但妖皇陛下并不相信这个事实。他虽然查不出你的下落,但能够感知到冥冥之中你仍有一线生机尚存,所以他始终都没有放弃寻找你的下落,一直到最后一次巫妖大战的爆发。” “那时候的我们并不知道这就是两族之间命定的最后一战,但陛下毕竟是陛下,他修为高深,距离圣人之境只差一线,因而在那一刻他忽而洞悉了天道之意——他将在这最后一战中死去,以此偿还妖族在天道那里欠下的种种因果。” 小狐狸面容严肃。 陆压缄默不语,却控制不住地攥紧了自己的手掌,鼻尖几乎能够嗅到迎面而来的属于战场杀戮的血腥气息,心中仿佛有什么情绪翻滚不息,令他片刻也不得安宁。 那是极致的悲伤,无能为力的怅然,永远也无法挽回过去的悔恨,以及……对那冥冥之中主宰一切的天道的怒火。 “……妖皇陛下最后一次为你进行了推演,仍然同先前一样,没有得到任何结果。他没有办法,最终选择将这件事托付给了女娲娘娘,由她庇护妖族最后的余脉……以及,尽可能地继续寻找你的下落。” 小狐狸道:“他最终陨落在那场大劫之中,一如他冥冥之中的预感。” “巫妖两族在多年的争斗之中对洪荒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这代表着无尽的孽力与因果,双方都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巫族十二祖巫之中唯有后土娘娘活了下来,而妖族的两位妖皇,帝俊陛下与太一陛下,以及妖族的大圣们,几乎都死在了这场劫数之中。” 陆压轻声开口。 他几乎听不出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当年十日之乱,导致洪荒生灵涂炭,这份因果……是否也算在了妖族头上。” 小狐狸静静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里倒映着他的身影,令人忽而生出一种被全心全意注视着的感觉。 许久,她轻轻点了点头,简洁至极地回答道:“是。”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仿佛带着无穷无尽的力量,顷刻间击碎了陆压身上所有的屏障。他面上的神情似哭似笑,宛如悲伤到了极致,偏偏无法哭出声来,又像是带着无穷无尽的悔恨,却永远无法改变早已发生的过去。 他永远也无法回到那个时候,阻止他和他的几位兄长们离开汤谷,也永远无法出现在帝俊的面前,告诉他的父亲他仍然还活着,自然更不可能站在巫妖两族的战场之中,勇敢地承担本该由他自己亲自承担的罪责。 或许并不单单是十日之乱导致了妖族欠下的无边孽果,但无论如何,他也确实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责。 只是这罪责并没有报复在他本人身上,而是报复在了他的至亲身上。 又或许他确实也得到了报应,在所有人都死去的今日,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独自苟活于世。 而在此之外,更令陆压无法接受的事实是—— 小狐狸问:“你知道是谁掩盖了天机,将你藏在西方灵山上的吗?” 这个答案又何必去想呢? 陆压张了张口,带着几分苦涩的笑意,以及愈发浓烈的,在胸膛之中熊熊燃烧着的仇恨,从唇齿之中蹦出了两个名字:“接引!准提!” 是了,除了这两位圣人,谁还能将天机掩盖到这个地步,令妖皇帝俊和女娲娘娘都无法查出他的下落呢? 他甚至还在茫然无知的情况下,认了接引做师尊!这和认贼作父有什么区别?! 小狐狸歪了歪头,眼底似乎带着几分迷惑之色,又在转瞬之间恢复了清明。 她轻声道:“可即便是这两位圣人联手,也未必能够挡住娘娘的探查。” 陆压亦缓缓道:“在他们之外,自然还有旁人。” 他们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说出这个名字,只于沉默中彼此对坐。 幽冥地府上空那轮惨白的月亮静静地落在一人一狐的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拖得漫长,宛如一个尘封许久的故事。 陆压的目光落在面前这只小狐狸身上,又或者说,并不是小狐狸,而是那位曾经祸乱了商朝江山,蛊惑了帝辛的九尾狐苏妲己,他记得他将斩仙飞刀借给了姜子牙,也记得他曾亲眼目睹过她的死亡。 他终于明白了他之前在她身上发现的那种隐隐约约的熟悉感是怎么一回事,却忽而沉默到说不出半个字来。 之前失去记忆的他……到底做过些什么啊? 愈发深重的痛苦随着逐渐复苏的记忆一点点漫上心头,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脑袋,令他头疼到几乎无法思考。 他猛地往后倒去,仿佛全身脱力般靠在那岩壁之上,喃喃道:“苏妲己……” “你当真不恨我吗?”陆压问。 她安安静静地望着他,轻声道:“我已经咬过你了。” 陆压莫名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只缓缓地闭上了眼:“让我再静一静吧,再静一静,我就会接受这个事实的……” 过去出于无知犯下的罪愆也罢,失去记忆时所做出的种种错事也罢…… 无论如何痛苦,他都会尝试着接受这个事实,然后……让那些人付出他们早该付出的代价! 第240章 絮絮的绯色花瓣轻舞着落下。 不知飞往了哪一处,又是落在何人的梦境之中。 通天渐渐地闭上了眼,带着几分涌上心头的倦意,倚靠在一旁的窗扉旁。风送来了缠绵悱恻的落花,拂过他眉梢眼角,宛如用胭脂洇染的一点残红。 又轻轻地,悄无声息地栖息在他的发间,仿佛一只翩翩欲飞的蝴蝶,令旁人不忍惊动,唯恐它忽而振翅飞走。 元始微微侧过首来,静静地凝望在窗边熟睡着的,眉睫轻轻颤动的红衣圣人。良好的视力足以让他数清他弟弟微颤的睫毛,这个发现不知为何令他从心底感到愉悦。 那些缺失了许久的,求而不得的,辗转反侧深夜难眠的……某种东西,终于回到了他的身旁。 从此再也不会有离别。 他垂下首,望着手中的桃花剑在无穷无尽的淬炼之中渐渐绽放出别样的光彩,剑身上氤氲着琉璃般晶莹剔透的绯色,那绯色愈发的完美,融入了长剑的每一处,令那缠绕在剑身上的桃花也为之所动,无声地绽放开来。 桃花灼灼,剑光无垢。 这果真是一柄极美的剑。元始定定地看着它,心里却道:却仍然不及他的弟弟。 他随手将剑放下,任凭它重新沉入烈火之中,继续在烈火熊熊之中慢慢生长,自己则慢慢地走到了通天身旁,凝视着圣人安静睡去时的模样。半晌,他将自己身上的衣袍解下,又轻轻地披在了通天的身上。 窗外吹拂而来的风带着微微的凉意,青年撑着下颌,歪着头睡去,眉目轻轻舒展开来,唇边带着浅浅的明亮纯粹的笑意,仿佛陷入了一场安宁的梦境之中。 他睡着的样子很乖巧,也很听话,没有平日里同他胡闹时那样张牙舞爪的样子。不过张牙舞爪的弟弟也很可爱,所以这丝毫不是什么问题,反正他都是喜欢的。 元始在心底想着,又轻轻抬起手来,无声地抚摸着他头顶的发。 雪白的衣袍披在沉睡着的通天身上,似乎稍微长了那么一点,一直垂到了地上。仿佛无声无息间,天上忽而下起了皑皑的雪,大地银装素裹,其中的人身上也落了一层浅浅的积雪,将他整个人簇拥在其中。 他却浑然不知,仍然静静地望着天上的落雪,眼底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又在某一刻笑着回过头来,牵起了他的手,甜甜地唤他“哥哥”。 接下来就是:“哥哥陪我出去玩吧?” “你看外面的雪那么好看,不要老是待在玉虚宫里不动啊哥哥,这样人会慢慢生锈的。”一本正经地对着他胡说八道,“我种下去的梅花今年也该开花了吧,是很珍贵的绿梅呢,不知道哥哥你喜不喜欢?” 那时候的他是怎么回答的? 是“不要在玉虚宫里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还是“天天总想着出去玩,老师交代你的课业你做完了吗?” 仔细回想过去,那个时候的他果然还是太严苛了吧,明明很喜欢他的弟弟,也很喜欢他种在玉虚宫里的绿梅,却总是肃着一张面容,把他弟弟从头管到尾,这个不许做,那个也不许做。 通天被他训了一顿,整个人仿佛都有点恹恹的,惹得他不由有些紧张,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 他会生气吗?会觉得他烦人吗?要是他觉得他十分讨厌,那他…… 思绪还没有散尽,衣袖就被轻轻地扯了一下。 元始顿了一顿,下意识地低头望去,却只对上通天笑盈盈的面容,他好像转瞬之间就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都抛之脑后,愈挫愈勇,永不言败,坚持不懈,持之以恒地扯着他的袖子撒娇。 “哥哥?哥哥!” “陪我出去看雪吗!”通天眨巴着眼睛。 元始:“……” 他似乎无言了许久,终于在他弟弟满怀期待的目光之中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牵着他的手一道出去,做一切荒谬的,他本来不该答应去做的事情,比如在大雪纷纷扬扬落下的时候,踏出温暖的室内,同身旁的人一道去看雪。 雪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呢?元始百思不得其解。 外面的世界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元始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可当他牵着他弟弟的手,真的漫步在廊道之中,望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的时候,他好像真的感受到了那一片雪白的天地间苍茫无垠的浩瀚之美。 世界那么大,却又那么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永远陪伴在彼此的身旁。 于是元始又想起了某一个寂静的同样落着雪的长夜,月亮落在屋檐上,云朵藏在树梢里,而他低下头去,轻轻吻过身下之人微微颤动的眉睫。 每一下动作都极尽温柔。 那人却控制不住地抓紧了他的手,声音隐隐发颤,带着说不出的茫然与无助,断断续续地唤他:“哥……哥哥。” 眼尾殷红,唇被死死咬住。 他心疼极了,反反复复地哄着他,直到他弟弟终于对此渐渐习惯,依赖地在他耳旁轻轻呵气,呼出的白气散在微微泛着凉意的空气之中,望着他的眼眸明亮得像是闪闪发亮的星星。目光触碰,缠绵悱恻,宛如一场可望而不可及的长梦。 “……元始。” 他轻声回应着他,又低首吻上了他弟弟的唇,安安静静的,以交颈相缠的姿态,从此再不分彼此。 他有多么喜欢他的弟弟呢? 元始想。 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开始喜欢,一直喜欢到现在,那便是用尽了自己的一生吧? 而这世间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通天同样也喜欢他,他们没有误会,没有错过,在彼此最为美好的年华相遇,在那之前再也没有旁人,在那之后也再也不会有后来者。 前不久古人,后不见来者。 他们一直都是彼此的独一无二。 多好啊。 天尊闭了闭眼眸,微微俯下身去,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涩然与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去吻那个在他面前浅眠着的红衣圣人的眼眸。对方似有所感,眉睫微不可察地颤动着,仿佛随时都会睁开那双惊心动魄的眼眸,无声地同他对视。 会被笑话的吧? 这样趁着对方睡熟,偷偷去亲他眼睛的行为。 可他又仿佛带着几分期待,期待着他睁开眼来,便能轻而易举地瞧见这一幕。瞧见他的兄长正低眸垂首望着他,眼底皆是呼之欲出的温柔。 这样他就会知道他确实很喜欢,很喜欢他,也是真心实意地期盼着终有一日……他们可以和好如初。 “师尊……”远远的,广成子不期然踏入屋内,将要出口的话语却被吞没在喉咙之中,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他微微抬首,便见在那株桃花树下的窗扉之前,天尊静静地坐在他弟弟的身旁,轻轻抚摸着沉睡着的圣人垂落下来的乌发,他的动作是那么温柔,又透着说不出来的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动了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那一刻他仿佛低下头来,轻轻吻上了那人轻轻颤动的眉睫,姿态虔诚又笃定。 天光落在他们两人之间,絮絮的绯色花瓣飞舞,多像是这缥缈无垠的尘世之间,再也求而不得的一场梦境。 广成子莫名停住了脚步,静静地望着这一幕,心底说不出是叹息还是怅然。倘若没有那一场封神大劫……他的师尊和小师叔,确实是整个洪荒都十分难得的一对神仙眷侣吧? 他们之间那么好,好到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 无论是阐教的弟子亦或是截教的弟子,都本该是圣人生命里的过客,等到他们一个个都出师离开,最后陪伴在圣人身旁的,终究只会是他们相依相伴了一生的道侣。 这才是原来属于他们的人生轨迹啊,永远这样相依相伴,甜甜蜜蜜,没有争吵,没有仇恨……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彼此之间隔着一条永远也跨不过去的鸿沟。 哪怕小师叔再怎么装得若无其事,哪怕他们师尊也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但他们心底也许自始至终都是那么心知肚明——离别终将到来。 不是虚无缥缈的揣测,而是命中注定的未来。 命运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呢? 就像是那个截教的三代弟子闻仲一样,他一心一意忠君爱国,哪怕是发觉纣王突然跟下了降头似的越来越昏庸无能,一点也不像是刚刚登基时的那个寿王子受,却仍然没有放弃去拯救这个岌岌可危的王朝,屡次阻挡西岐的进攻,导致不少人恨得闻仲牙痒痒。 西岐的正义之师无法前进,到底哪一天才能推翻商朝建立周朝啊?封神量劫无法推进,到底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完成红尘杀劫,从此拍拍屁股远离红尘是非继续去当他们逍遥自在的神仙啊? 阐教这边的人都很烦闻仲。 后来他们终于把他堵在了绝龙岭。 那个一生都在辅佐商朝,一直辅佐了商朝三代君主的忠心大臣听到此地便是绝龙岭,终于变了神色,大呼一声完了,我师尊金灵圣母同我说过,我此生不能逢“绝”字,若是逢了“绝”字,我便要死在这里啊。 但他还是勇敢地和他们作战,最后勇敢地死在了绝龙岭中,一如命运中所言的一样。 听到这个消息的广成子大概也松了一口气吧,封神大劫终于可以继续顺顺利利地继续下去了,可在那一刻他的心底是否也掠过了那么一丝寒意,想着,原来这就是命运啊。 命运来到的时候,谁也躲不开,逃不掉。 封神大劫明面上看是他们阐教弟子在渡劫,可这劫数渡到最后,猛然回头看去,这分明是那些截教弟子们的劫数啊。截教几乎在这次劫数中烟消云散,只剩下了小猫两三只,他们师尊和小师叔也大打出手,恩断义绝,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 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吗?是谁安排了三清兄弟阋墙的一幕呢? 他不由自主地仰起头来,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穹,心底却如当日得知闻仲的死讯时一样,莫名其妙地泛起了一丝寒意。他们修行之人,一生都在汲汲于天道,可追寻天道之人,为何也依旧逃不出他们的命数呢? “广成子。” 元始淡淡地唤着他的弟子。 后者终于回过神来,低下头去,对着他师尊行了一礼,迅速地把需要汇报的事情告诉了天尊:“接引圣人与准提圣人……” 元始点了点头,简洁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广成子:“……” 广成子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默默地下去了。 元始仍然静静地坐在原地,听着桃花剑在铸剑炉里生长的声音,听着漫天的桃花花瓣翩然飞舞的声音,也听着身后之人浅浅的,熟悉至极的呼吸声。 那人唤着他:“哥哥。” 他牵上了他的手,同他十指相扣,歪歪头,看着他一动不动的模样,又伸出另一只手来,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元始?” 天尊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抓住了他弟弟胡闹的手,又转过身去,定定地凝望着他。 圣人身上还披着他的衣袍,眼底还带着几分刚刚睡醒时的迷蒙神色,却已然朝着他浅浅地笑了起来,眉眼盈盈,动人心魄,像是晨曦初露,每一寸空气都显得清新而美好。 他也是那么的美好又明亮,被他仔仔细细地藏在心上,一刻也不肯放下。 元始轻声问:“醒了?” 通天点了点头。 元始又问:“睡得可还好?” 通天点头又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在梦里的时候,好像有人在外面静静地看着我呢?可我想来想去也没有别人啊,那就是哥哥你在看我吗?” 元始静默了许久,缓缓点了点头。 通天问:“哥哥在看什么?” 元始不语,半晌,又轻轻地将他拥入了怀中:“没有什么……我只是在想我们以前发生的事情……” 通天在他怀里仰起头看他:“是美好的事情吗?” 元始嗯了一声:“是很美好的事情。” 他牵紧了他弟弟的手,拉着他一道站起身来,良久,又对着他浅浅一笑:“走吧,陪你一起去九幽地府,接引和准提两个大概已经到了。” 通天静静地望着他,亦弯眸盈盈一笑:“好啊,哥哥陪我一起去。” ——“哥哥陪我一起去玩吗?” ——“不要。” ——“哥哥陪我一起去嘛!” ——“……” ——“不说话是答应了的意思吗?” ——“……好,陪你一起去。” 多好啊,这么多年过去,到头来,你还是陪着我一起去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40-250 第241章 幽冥地府之中,后土在无声地等待。 她穿着一身赤金黑袍,宽大的袖袍一直垂到地面,一双素白的手整个藏在了袖子里,并不显露出分毫。身后的忘川河滔滔不绝地流淌,一轮惨白的月亮高悬于头顶。 不知何处而来的风轻轻拂过她苍白的面容,乌色的发垂落,露出一双明亮的,闪烁着奇异光芒的眼眸。 那双眼眸既年轻又苍老,里面跃动着的神采令她仍然像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可又透着说不出的苍老,深邃至极,无悲无喜,就好像一口陈年的枯井,那口井里埋藏了太多太多的过往,里面住着的人早已死去。 她一边耐心地等待着,一边花了片刻的时间回忆同西方这两位圣人相关的事情。 实不相瞒,在一开始的时候后土并没有注意到接引和准提。 在那个群星璀璨,大能辈出的时代里,无论是昆仑山上凭借自己的实力硬生生占据了三个圣位的三清兄弟也好,还是靠捏泥人甩泥点子创造了人族,第一个证道成圣,从此拉开了圣人时代的女娲娘娘也罢,都衬托得西方两位许下无数宏愿才终于成圣的两位圣人颇有些寂寂无名。 不仅仅在圣人里面他们少有名姓,哪怕是在没有成圣的那一堆里,众人常常提起的也是妖族的东皇太一,以及他著名的伴生法宝混沌钟,妖皇帝俊以河图洛书出名,他们巫族则靠着掌控着空间法则和时间法则的帝江和烛九阴出名。 接引和准提是什么东西?没有听说过诶。 后土深刻怀疑,说不定连镇元子都比接引和准提两个留给洪荒众人的印象更深。毕竟人家还有一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人参果树呢,还是有不少人对此十分眼馋的。 要不是他们确实打不过镇元子,恐怕这株树早就已经易主了吧? 也就是这两位成圣之后,才在洪荒众人心底刷新了印象,哦,他们两个是圣人了啊,不好惹,不好惹。 却也依旧没有更深的印象。 所以当时的她同样没有怎么关注这两位西方的圣人,她更多的把精力投入到了巫妖两族之间越结越深的仇怨上面,并为此感到焦头烂额。为什么那时候无论他们怎么努力,都好像无法调解两族之间的矛盾?这一件事结束还有下一件事,下一件事解决了还有下下件事,矛盾层出不穷,仿佛两族生来便是为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后土闭了闭眼。 最后他们把原因归纳为两族都想争夺洪荒的霸权,根本矛盾无法调和,才会酿成如今的局面。 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掌上,素白的手并无半点血色,透着久久不见阳光后的苍白,近乎透明一般。半晌,她又重新将手藏回了袖子里头,唇线压得平直,透着隐隐的冷意。 可是—— 倘若事情并不是这样的呢? 并不是他们两族生来就是矛盾重重,注定不死不休,而是有人在背后悄无声息地推动着这个局面出现,以致于两族双双走向了灭亡的结局,最终彻底退出了洪荒的舞台。 是谁在背后推动着这一切? 那只幕后黑手藏在哪里,又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行为? 后土直视着前方,无悲无喜,拢在袖中的指尖却悄无声息地陷入了掌心之中,唇边忽而扬起一抹鲜明的讽刺笑意。 ——而接引和准提,又在里面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她忽而上前一步,踏入缥缈的虚空之中,对着前方一望无际的黑暗朗声开口道:“不知西方两位圣人自灵山至我幽冥地府,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 幽冥地府上空。 接引和准提停住了脚步。 接引圣人浅浅地拧起了眉头,垂下首来,目光中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注视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后土。 赤金黑袍的女子长发飞扬,人身蛇尾,背后七手,胸前双手,双手握着腾蛇。并非是长年累月在忘川河边熬煮着孟婆汤,垂垂老矣的孟婆模样,反倒像是昔日被她兄姐们细心照料着,以至于养出了一颗纯善的心肠,最终因为不忍见众生哀哭不止,心甘情愿身化轮回的,那位曾经的巫族十二祖巫之一。 大地祖巫,后土娘娘。 他心底隐隐带着几分警惕,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平心,本座来此,自然是有要事。” 后土道:“有何要事,值得两位圣人一道亲至,令后土不胜惶恐。” 接引道:“我西方大日如来佛突然失踪不见,至今下落不明,遍寻不得,本座今日来此,当然是为了寻人。” 后土“哦”了一声,眉目含笑,缓声轻语:“原来圣人是为了寻找大日如来佛而来,不知此人是何时圆寂,何时魂散,本体又是什么种属,家住何方地界,也好让后土对照着生死簿一一查看,从而找出此人的下落。若是他已经入了六道轮回,那便请恕后土无能为力了。” 接引眉头皱得更深,语气间隐隐带出了几分不耐:“他并没有死——” 后土接话接得很快。 她挑了挑眉,眼底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讶异:“接引圣人这话是何意?” “您既然是来幽冥地府寻人,怎么是来找活人的?此地乃是亡魂归寂之所,除了前不久来了一只大闹地府,吵着闹着要改生死簿的泼猴子以外,我已经很久没有在这里见到过活人了。”她说这话的语气中颇带几分嗔怪,眼神慈爱,就仿佛看到一个非要在饺子店点面条吃的傻逼。 接引望着她的目光,竟也有那么片刻觉得他确实是一个非要在饺子店点面条吃的傻逼。 等会儿,不对劲。 他猛得摇了摇头,就算他真的非要在一家饺子店点面条吃,那饺子店的店主也得马不停蹄地给他倒出面粉加水揉面煮好面条,最后恭恭敬敬地把面条端上来放到他的面前,并说一声:“圣人请吃。” 接引冷声道:“平心!不要装疯卖傻!你我皆知我是为谁而来。本座也不怕告诉你,那位大日如来佛便是曾经为非作歹,仗着自己的三足金乌之身,携着他的兄长一道出行,以太阳真火晒死你巫族无数人的金乌十太子陆压!” “多年之前本座曾经捡到了他,怜悯他年纪尚小,或许还有挽救的可能,便将他带回了西方悉心教导,不料他竟然劣性不改,私自逃出我西方灵山,至今不知去往何处。若是再这么放任他在外面胡作非为,迟早会再一次酿成洪荒大乱,本座势必是要找到他的下落的!” 接引道:“若是你曾经看到了他,自当该将他的下落告知本座,若是你私自藏起了他——”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望向后土的目光中带着几分隐约的怀疑之色。 准提立于一旁,目光掠过了后土,映入了忘川河中滔滔不绝的江水,那轮惨白的月光之下,无数冤魂怨鬼排着队在奈何桥上走过,一个接着一个,摩肩接踵,浑浑噩噩,面上的神色如同白纸般干干净净,那是忘却了自己的前尘,尚且还未开启自己的来生时所固有的神情。 他淡淡地探出了自己的神识,在那群人之间迅速地一一扫过,四处寻找着陆压的身影。 又在这一处搜寻无果之后,毫不犹豫地继续向着远处搜寻下去! 后土微微侧首,仿佛往这位准提圣人身上望去了一眼,神色如同流水般淡漠,不带丝毫感情,耳旁则继续传来接引循循善诱,又隐隐带着几分威胁的声音。 “……平心,当年巫妖两族之争打得你死我活,死伤惨重,你不会在地府修身养性了多年,便将之悉数忘得干干净净了吧?便是你忘记了曾经的仇恨,难道也能忘记你死去的兄弟姐妹们吗?” 接引道:“你与妖族之间本就是血海深仇,这个昔日的妖族十太子同你之间同样也是仇深似海,你又有什么理由好去庇护他呢?不如还是趁早把他给交出来,也好对得起你那些死去的族人们!” 后土淡淡地抬起首,望着面前的接引。 忘? 她怎么会忘记呢?她一日也没有,一刻也没有,连一瞬也没有…… “圣人这话是何意?”后土直截了当打断了他的话,嗓音忽而冷淡到了极致,“您就这么直接断定是我藏匿了你那位大日如来佛,还是什么金乌十太子?” 她弯了弯唇,眸光幽深入骨:“当年的小金乌,不是早就已经全部死在当年了吗?” 接引微微一顿。 有些事自然是不好当面同人讲出的,但他依旧皱着眉头对着后土道:“此事同你无关,平心,若是你当真没有藏匿陆压,只需要放我们进去找上一找便可,也好证明了你的清白,若是你不肯——” 接引道:“那本座便要真的怀疑你藏匿了陆压了。” 后土的面色也冷了下来:“就凭圣人您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您就想搜查整个幽冥地府?是不是还想把此地翻个底朝天,连每一个踏入六道轮回的魂魄都要查上一遍?” “您这般行事,就不怕耽搁了六道轮回,引来无边孽果?” 不就是上道德高度吗? 来啊,谁怕谁啊! 后土娘娘挽起袖子就上了! 接引的脸色隐隐有些发黑,他皱着眉头望着后土,眼底已经渐渐带上了几分不耐之色:“平心,本座尊重你执掌六道轮回多年,乃是这九幽冥府之主,才在这里好声好气地同你说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好声好气? 她还真是一点都没有看出来呢。 后土淡淡地笑着:“哦,听圣人之意,难不成是想在这幽冥地府动手?” 接引道:“倘若你还要继续这么执迷不悟的话。” 后土也干脆道:“那您便动手吧,到时候大闹地府,影响六道轮回的罪责,便由您一道承担着吧。也不知您这许下宏愿而来的圣位,能够承受几次这样的孽果!” 接引闻言,顿时勃然大怒:“后土!” “哎呀,这里好热闹啊。哥哥我们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某位红衣圣人懒懒散散的声音忽而从远处传来,透着浅浅的笑意,令人忽而想起春日徐徐落在窗扉前的阳光,盛开在石头缝里的嫩黄色小花,乃至于黄鹂鸟清脆的鸣声。 那是这世间一切美好的,无法言说的东西。 正在探查着陆压下落的准提不由微微一顿,下意识地抬起首来,朝着他身后望去。 在那位面色冷淡的天尊身旁,通天圣人缓步而来,抬眸朝着他的方向弯眸浅笑。他的呼吸似乎莫名其妙地慢了一拍,却听通天笑着朝他的身后唤道:“好久不见,后土道友。” 后土回过首来,视线落在了一道携手而来的元始和通天身上。 她同样浅浅一笑,回答了他的问题:“不,通天道友来的正是时候。” 第242章 幽冥地府之界,天地混沌无光。 忘川河滚滚流淌,万物都透着一种隐隐的死寂。 似有轻缓的风徐徐从上界而来,吹拂起圣人乌色的长发,仿佛画轴上水墨丹青勾勒的一笔绝妙,万千山水皆为之黯然失色。 通天来时仿佛有光,光芒之下,一切魑魅魍魉皆无处遁形。 元始微微侧首,望着他弟弟的目光专注至极,连眼角余光都不肯分给旁边之人。就好像身旁这个懒懒散散,肆意妄为的红衣美人便是他的全部,是此生情之所钟,无怨无悔。 听到他弟弟挑衅的话语,他似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声,却一字未言,只轻轻牵着通天的手,陪他一道往前走去。 准提抬起首来看他,接引亦皱着眉头转过身来。 后者眼底带着“哦天啊这又是哪里来的一只阴魂不散的上清通天”的神色,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红衣圣人,袖中的手掌攥紧,看上去很想把他揍上一顿。 奈何实力不够,旁边又有个元始天尊在那里虎视眈眈,哪怕后槽牙都咬碎了,也只能忍气吞声。又很快变成了一忍再忍,忍忍忍忍。 当然,口头上的便宜他是绝对不能轻易放过的。 接引皱着眉头,眼底带着深深的,压抑许久的不满:“上清通天!这里又有你什么事?怎么哪哪都有你?!” “上次是女娲,这一次是后土,你就非要阻拦本座行事?” 他阴阳怪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追在本座后面跑呢!” 通天笑盈盈地同后土打完招呼,仿佛才发现世上有接引这么个人似的,颇为讶异地转过头来,面露惊喜之色:“接引师弟,你怎么也在这里啊?我刚刚都没看到你呢!” 接引顿时被气了个后仰。 装!你接着装! 什么叫做刚刚才看到本座?上清通天你眼睛瞎了吗? 还有师弟又是怎么一回事?本座叛出玄门没有几个元会也有好几个元会了吧?当年你还气势汹汹地想替你师尊清理门户,联合你两个兄长一同揍我,好说歹说的才被鸿钧给哄回去,现在怎么又喊上师弟了? 他喵的不要莫名其妙占老子便宜! (老子:谁喊我?) 接引呵呵冷笑:“本座叛出玄门已久,实在担不得通天圣人您这一句师弟,您还是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非要来阻拦我好了!” 通天满心关切道:“接引师弟又何必这般妄自菲薄,这一句师弟你还是当的起的。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自卑的毛病还没有好吗?” 他喵的老子又哪里自卑了啊? (老子:谁又喊我?) 接引忍无可忍,怒发冲冠:“上清通天!” “哎,接引师弟无需动怒,我在呢。”通天笑眯眯地回答了他,眉眼弯弯,心情颇好。 元始在一旁轻轻地叹气,目光落在他弟弟身上,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从袖子里面摸出了盘古幡,准备到时候接引一动手,他就把这盘古幡往外一丢,保证能够抢到先手优势,把他弟弟牢牢地保护起来,连一根头发丝都不会伤到。 准提立于一旁,晦涩难明的目光在两位圣人身上来回打量了许久,忽而轻轻扯住了接引的袖子,语气冷静道:“兄长。” 准提:“正事要紧。” 闻言,接引清醒了一瞬,像是反应过来现在根本没有必要同通天吵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但是他喵的他真的好气人啊。 太清老子和玉清元始到底怎么养他们这个弟弟的,这么气人的东西不该毫不犹豫地把他关在家里,千万别放出来害人吗? 他们倒好,由着他在外面乱转悠,指不定哪一天就被人套了麻袋揍了! 他一边气得牙痒痒,一边带着一种莫名的目光望着一旁的元始天尊。 没看出来啊,你居然还有喜欢被人气死的爱好。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被上清通天给气死过几回了…… 元始微微掀起眼帘,冰雪似的眼眸冷淡至极地扫了一眼接引,眉睫浅浅蹙着,眼底带着隐隐的不耐。霎时间宛如漫天大雪迎面而来,顷刻便令这世间万物骤然冰封。 接引只觉有一阵寒意忽而从他心头涌上,不一会儿就遍布了全身上下。 世界忽而安静极了,安静到谁也不敢发生任何声音。 而在这片肆虐的安静之中,通天微微侧过首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似的,轻轻扯了扯元始的衣袖,轻声唤他:“哥哥。” 元始低眸看他。 目光忽而从无尽的冰雪化为绕指的春风,仿佛一念之间便从巍峨高绝的昆仑山巅,又回到了那座连绵无数里的桃花林中,多情的桃花花瓣絮絮地飘落,藏着那么多不可言说的情愫。 那是心脏怦怦跳动着的声响,是永远温柔到不带一丝厌倦的凝望,亦是彼此相依相伴,牵着手走过的漫长岁月。 准提望着他们两人,眸底的暗色又愈发浓郁了几分,唇线压得平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越过他的兄长站了出来,对着通天缓缓开口道:“不知通天道友今日来这幽冥地府,是为了什么而来?” 通天的目光静静地落在他兄长身上,久久地同他对视着,闻言方才微微回过神来,淡淡地瞥了一眼面前的准提。 忽而一笑:“两位是为了什么而来,我便是为了什么而来。” 接引闻言,面色微变,又想逮着通天大骂一顿了! 这气人的玩意就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来找他们兄弟两个的麻烦的!道祖到底为什么要把这玩意又重新放回洪荒啊!把他关在紫霄宫里一辈子不好吗! 阻拦封神,逆天妄为是什么很轻的罪吗?为什么还能把他给放回来啊? 他是真的不能理解啊! 准提轻轻地叹了一声:“实不相瞒,我们兄弟二人是来找人的,那人对我们西方很重要,他如今下落不明,我们是势必要找出他的下落的。” 通天笑盈盈道:“正巧,我也是来这里找人的,不过我不像你们二位非要在幽冥地府里找一个活人,我只是想来寻后土道友说一说话,聊一聊天。” 准提摇了摇头,语气平和道:“既然如此,通天道友,你我之间并无什么直接的矛盾。我们想要找人,而你想要找后土道友,这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矛盾,又为何不能两全其美呢?” 通天道:“哦,那是我刚刚听错了吗?我一来就见到接引师弟对着后土道友喊打喊杀,还以为你们是打算学着我那徒儿大闹地府呢。” “没想到你们都一把年纪了,还跟一只小猴子一样,真是越活越过去了啊。”他微微含笑,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 接引:“……” 想要杀一个人的心是控制不住的!! 准提又叹了一声,眉目仍然淡淡的,并不为通天的话所激怒:“也许是因为我们之间存在一点误会吧。其实我们兄弟二人并不想为难后土道友,只是在双方交流上出了一点差错,以致于后土道友以为我们想同她动手。其实都是误会罢了。” 通天挑了挑眉。 一旁自通天到来之后便沉默了许久的后土微微抬起首来,望着这两位西方的圣人,似笑非笑地开口道:“误会?” 后土道:“两位口中的误会,便是一句话都不说,便已经直接动手试图搜查我冥府上下了吗?” 她直视着准提,唇边含笑。 那笑意却丝毫不达眼底,透着隐隐的嘲弄。 准提面不改色心不跳,淡淡地同后土对视着:“我也只是怕耽搁了后土道友太多的时间,想着能早点找到人,便早点找到他最好,也免得叨扰了冥府太久,乱了此地的秩序。” 后土道:“这么说,我还需要感谢两位圣人?” 准提道:“感谢倒也不必,贫道只愿后土道友能以大局为重,早早地放开对幽冥地府的控制,让我们进去好好地寻一寻人便罢。” 还真是自始至终不忘初心啊。 后土不禁有些叹服。 又缓缓道:“不得不说,本座对那只小金乌的仇恨,恐怕都没有你们对他来的大。真不知道他是哪里碍了你们的眼,令你们非要对他赶尽杀绝。” 接引冷冷道:“当年若不是我们,这只小金乌早就已经死在了后羿的箭下,他能够侥幸活下来,全凭我们当日带走了他。既是救命之恩,自当涌泉相报,而他却辜负了我们兄弟二人对他的信任,这般忘恩负义之辈,难道不该杀吗?” 后土微微抬起眼,同他对视着。 忽而展颜一笑:“当初当真是你们救了这只小金乌吗?难道不是你们害得他们兄弟几个都死于我族后羿的箭下,而你们正好趁此时机,抓走了这只最小的金乌,将他偷偷带往西方吗?” “你——” 接引的脸色瞬间变了一瞬,哪怕他反应极快立刻控制住了自己的脸色,依然被后土捕捉到了端倪。 她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这位西方圣人,拢在袖子里的手攥紧又放松,攥紧又放松,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之中,哪怕掐出血来,依旧仿佛不曾察觉到。 “原来如此。”后土缓缓开口,眼底无悲无喜。 “这就是当年十日之乱的真相。” 她道:“巫妖两族最后之所以打的不可开交,再也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便是从妖皇帝俊的十个儿子皆死在巫族后羿的箭下开始,而我巫族也在此劫中死伤惨重,势必无法对此善罢甘休。” “我兄弟姐妹之死,巫妖两族最后衰败之因,皆起于此劫。” “原来如此。” 后土道:“原来并不是他们的错,不是我们任何一方的错,这才是真正的原因。我们谁也没有错,我们只是……落入了圣人您的算计之中啊。” 后土说到此处,语气不见怒意。 正相反,她甚至淡淡地笑了起来:“很惊讶吗?惊讶我为什么能够猜到真相?” “实不相瞒,我自巫妖量劫之后便待在这幽冥地府之中,闲极无聊,又没有什么事情好做,便只能将过去之事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很久,将每一个细节都仔仔细细地回忆了过去,直到将每一分每一刻都记得清清楚楚,连一个细节都不会错。” 后土道:“我想了太久太久,哪怕是再不聪明的,愚昧无知的人,也该从中看出些什么。而我又确实不是特别的愚蠢——虽然在你们两位圣人眼中,如此轻而易举便落入你们算计之中的巫妖两族,大概全都是无能之辈吧?” 她缓缓道:“我当然能从里面看出异样之处,也能发觉那些微妙的不对,我唯一无法确定的是,到底是谁在背后算计我们,又是出于什么理由算计我们?” 后土弯眸一笑,轻声道谢道:“今日终得圣人解惑,后土感激不尽。” 通天默默地看着她。 面前一袭赤金黑袍的女子弯眸浅浅笑着,一字一顿说着原来如此,又对着接引和准提道一句感激不尽。眼底却仿佛燃烧着熊熊的烈火,几乎要将世间的一切都焚毁殆尽。 那是属于仇恨的烈火,经久不息,带着燎原之势。痛苦和悲伤是它的燃料,至亲之死令它熊熊燃烧,永不止息。它燃烧在人的心底,只要仇恨还在,便永远不会熄灭。 当它真正熄灭那日,要么是她自己走向了灭亡,要么是她已然用仇人的鲜血洗刷了这份仇恨。 否则只要她活着一日,这份仇恨之火便永远也不会熄灭。 通天望着后土,元始同样静静地望着他的弟弟,心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却仍然控制不住地去想。 那你呢?通天。 你是否同样这般恨着我,这份恨意埋藏在心底不见天日,却始终不曾彻底熄灭,每一分每一刻,属于仇恨的火焰仍然在你心底熊熊地燃烧。 以致于在有生之年,你始终怨恨着当年在封神大劫中发生的事情,永远也无法彻底原谅我。 哪怕在与此同时……你仍然是爱着我的。 天尊微微闭了闭眼,压下了心底那一刻控制不住涌上来的茫然无措。 纵使他有移山倒海之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心念一动便可令天地倾覆,世人皆畏惧于元始天尊的权柄,畏惧于洪荒圣人之威,可即便是圣人,依然无法挽回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力量有什么用呢? 即便是圣人的力量,也同样无法令时空倒转,岁月回首,自然也无法令他所爱之人仍然同当年一样满心满意地爱着他,即便他是如此的渴望……渴望能够再度回到当年。 他下意识地抓紧了通天的手,后者似有所感,微微一顿,亦回眸望向了他,不由自主地,他的弟弟也轻轻回握住了他的手,弯眸对他浅浅一笑。 “元始。” 他似乎安心了一瞬,下一刻涌上心头的却是愈发汹涌的不甘。心里空空荡荡的,仿佛永远也不会被填满。 元始静静地,目光中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贪婪,无声地注视着他的弟弟。 永远不要离开我。 通天,永远不要离开我。 若是你终有一日要选择离开……我一定会亲手把你抓回来,再关在玉虚宫中,从此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第243章 空气似乎隐隐寂静了几分。 经年的真相被埋藏在故纸堆里,本该早早地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被永远地埋葬,却不知为何又被人一把给翻了出来,强行令它重见天日。随着真相一道浮现的,是经久不息的刻骨血仇,随着刮过忘川河上方的凄厉呜咽的黑风一道而来。 惨白的月亮无声无息地注视着这一幕,它一句话也没有说。 只有静悄悄的月光落在那孑然独立的身影上,像是安慰,又仿佛一声亘古的长叹。 “后土……” 但她并不需要安慰。 巫族的后土,是自巫妖大劫中存活下来的,整个巫族最后的一位祖巫,她是上古时代的亡魂,侥幸苟且偷生活到了现在,支撑着她活下来且没有陷入疯狂的唯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当年的真相。 她不畏惧死亡,因为她早已失去了一切,她也不害怕活着,因为复仇的火焰正在她心底熊熊燃烧,为她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生命力。 活着,然后找到真相。这便是她活下来的全部意义。 至于她找到真相之后是打爆那个算计她全族的人的狗头,还是把他们一个个的挫骨扬灰,这可真是一个值得令人思考的问题。 忘川河前。 后土静静地伫立着,连她自己也意外着自己此刻的平静,但她确实心里一派平静如水,无波无澜。 她望着对面的两位西方圣人,仿佛在等待着他们接下来会说的话,又忽而觉得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双方都心知肚明的时候,是不需要再用语言去狡辩的。而在她最终猜出真相的那一刻,她也终于得到了站在棋盘上的资格。一无所知的人不配成为棋手,只能做别人手下的一颗棋子,而与之相对的是,即便她此刻一无所有,她也同样可以拿自己以身入局。 后土微笑道:“您两位来此的目的我已经知晓,而我的回答仍然只有一个,我不知道什么大日如来佛,也没见过什么金乌十太子陆压,在这幽冥地府之中,只有早已逝去的亡魂。” 伴随着她的话语,似乎真的有一阵风徐徐而来,将无数冤魂怨鬼们的哀泣声送到了诸位圣人的耳旁。 通天望着她,却是忽而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在紫霄宫听道时的岁月。 那时候的他们有多好啊,人人都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相信着终有一日他们会在洪荒上留下自己的名字,成为这世间鼎鼎有名的人物。只要报出自己的名号,立刻就有人高呼竟是此等赫赫有名的人物,转而纳头便拜(?),抱着他的大腿恳求自己能够收他当小弟,或者拜他为师什么的。 通天还很是认真地想了一下要是有人抱着他的大腿,哭着喊着想拜他为师,他该做出什么反应。 总觉得第一步是应该让他变化出本体让他仔细看看,不够毛绒绒的通通不要(?)。 那个时候…… 他和元始,女娲和伏羲,帝俊太一,巫族的十二位祖巫……好吧,这种时候还是要带上大哥哥的,不带大哥哥他会生气的。他们之间的关系确实还算不错。 如果是当年的通天,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和元始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也绝对想不到当年那个温和恬淡,待人处事都颇为亲和,甚至还带着一点点天真模样的后土,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吧? 或许连后土自己都无法想象呢。 他带着几分怅然地侧过首去,目不转睛地望着身旁的元始。 ——所以哥哥,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局面的? 当初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才令我们走到如今这个面目全非的局面?他也不敢妄想一切可以从头来过,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就是想知道,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令你毫不犹豫地非要毁掉整个截教。 难道你就,你就真的这般……恨我吗? 他想了半天,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字,最终还是用了这个“恨”字。 通天微微垂下了眼帘,压下了眸底怎么也掩盖不住的茫然不解。 多么可笑啊。 原来时至今日…… 时至今日,他仍然想听元始同他解释上那么一句。即便真相毫无意义,他也早已下定了决心,却仍然想在最后的一切到来前,等到来自他兄长的一个解释。 他会安静地把这个解释听完,然后再去奔赴那命定的一战。 从此是生是死,皆由天意安排。 元始垂眸看他,仿佛察觉到了他弟弟身上微妙的情绪,下意识地低头问了一句:“怎么了?” 通天定定地看着他,弯了弯眸,笑得狡黠又无辜:“哥哥猜啊。” 你猜你猜不猜的到。 元始沉默了一瞬,垂下眼眸,静静地同他对视。 通天歪歪头,心想:会生气的吧?毕竟他听起来是那么的胡搅蛮缠又无理取闹。 可是元始只轻轻地叹了一声,再一次地握紧了他的手,缓缓开口道:“好,我慢慢猜。” 终有一日,我会猜到你心里在想什么的。 通天微垂的长睫又极为轻微地颤了一颤,他定定地看着自己被紧紧握住的手,不知为何又突然想将它从元始手中抽出来。后者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又将他的手抓得愈发的紧,眉头亦浅浅地拧了起来。 他回答错了吗? 元始皱着眉头思考,比面对着世上最为强大的法术时还要严肃专注,用上了十二万倍的心力去钻研,恐怕他当年证道成圣的时候所用的也不过是这般心力罢了。 可是钻研大道对他而言是如同吃饭喝水一般水到渠成的事情,只要他肯下苦心就一定能得到结果,但研究另一个人的心……却不一定能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天尊带着几分隐隐的挫败与束手无策之感,却依然不肯同命运缴械投降,只愈发坚定地握着身旁那位红衣圣人的手,轻声同他许诺道:“我会尽快猜出来的。” 通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有这个必要吗朋友?猜不出来是可以放弃的啊?实在不行你再问一问我,我哪天心情好了也会直接告诉你答案的啊。到时候说不定我还能一边欣赏你苦苦煎熬的神情,一边饶有兴致地看你到时候给我编出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又何必……何必这般认真地同他承诺呢。 没有必要的,元始。 你这样做,分明什么都改变不了……除了令他的心又莫名其妙地动摇了一下以外。 又或者他的兄长确实只是想让他的心为之动摇呢? 好过分啊。 他轻轻叹着:真是连死都不肯让他安心去死。 这些繁复冗杂的心理活动说来漫长,其实也不过是那么短短的一瞬。 至少对接引和准提而言确实是如此。 西方的圣人脸上,那伪装出来的愤怒,那莫名其妙的正义凛然,以及对着面前之人执迷不悟而生出的不满,都仿佛渐渐地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骤然凛冽的杀意! 被发现了真相后的反应应该是怎么样的?是心虚吗?是反驳吗? 当然是应该毫不犹豫地杀掉那个知道真相的人啊! 那些东西之所以会被埋葬在故纸堆里,一日又一日不见天日,毫无疑问是有人不想它们被发现!而一旦有人非要头铁地把真相挖掘出来,迎接她的自然是毫不留情的死亡! 唯有死亡,才能再一次把真相彻底埋葬。 通天回过神来,手指微微一动,已然从虚空之中再一次握住了一柄虚无的长剑,修长的手指微拢握住了剑柄,慢慢地将这柄通体银白的长剑从无尽的混沌之中慢慢地抽了出来,无声地握在掌心之中。 他一边做好了动手的准备,这本就是他来到幽冥地府中的打算。 一边思绪又漫无边际地飞舞着:其实他并不缺少一柄趁手的剑吧?远在他哥哥答应亲手为他铸造那柄桃花剑之前,那位洪荒的魔祖不就已经笑盈盈地将灭世黑莲放到了他的手中吗? 尽管因为这柄剑的来历实在不好说出口,以致于他暂时无法动用它,但到了以后再也无需遮掩的时候,他自是可以毫不犹豫地拔剑出鞘的。 即便是平日里需要用剑的时候,从混沌罡风中随便抽一柄剑出来应付一下也不是不行。总归他是圣人,被他握住的哪怕是一根树枝,也会在下一刻化为坚不可摧的神兵利器。 当时他到底为什么会答应元始呢? 他想着那柄灼灼无瑕的桃花剑,仿佛过往之事皆随着纷纷落下的绯色花瓣一道而来。 耳旁则传来元始轻柔的声音:“三宝玉如意。” 哦,对了,他哥哥的证道法器好像还一直留在他的手上,他忘记了,他却也不提,就这么放心大胆地把它留在他的手中,是一点都不担心他会对它做些什么啊。 哥哥你还记得我把青萍剑毫不犹豫折断时的情景吗?怎么还敢把这东西放在他手上的?就不怕他会像对待青萍剑一样对待它,再度将它强行折断吗? 通天很是认真严肃地想着。 说起来,被他生生折断的青萍剑后来去了哪里?他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是那柄断剑从他涓涓淌血的掌心中无力滑落的景象,它悄无声息地断裂成两半,跌坠入尘埃之中,再也不复昔日清气流转的模样。 那一刻,他的心是不是也痛了那么一下?只是很快又归于麻木,再也生不起疼痛之感。 罢了,逝去之物不可追。 这柄断剑大概是被人捡走了吧,虽然不复先天至宝之名,拿去劈柴烧火也还是好用的,总归可以发挥一下它的余热。就像是他的这段感情一样,对他而言毫无益处,有的时候却也能拿来利用一下。 他静静地想着,忽而轻声开口道:“哥哥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你要是不对我这么好,继续你在封神大劫里冷酷无情的那一面,我早就已经痛定思痛,痛下杀手,大义灭亲了诶?也就不必时至今日,还在为此而苦恼了。 元始站在他的身旁,闻言垂下眸来,静静地看着他:“我爱你啊,通天。” “我爱你”是一句需要时时刻刻说给对方听的咒语,他将他弟弟的话记得清清楚楚,每一天都记得说给他听。 半晌,通天抬眸直视着前方,亦轻声回道:“嗯,我也爱你。” 他随意地挽了一个剑花,银色长剑势若惊鸿,撕裂了周围冷寂的时空,惨白的月色高悬于他的头顶,映亮了他盈盈发亮的双眸,长风拂起那乌色的长发,一身红衣猎猎作响。 三宝玉如意静静地悬浮在他的身旁,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一如那位陪伴在他身旁的元始天尊。 第244章 向来暗无天日的幽冥地府之中,刹那间升起了一轮耀眼的太阳,那轮耀日的光辉驱散了世间一切晦暗难明的东西,将万丈光明尽情地挥洒向世间。 冥府震动,九幽低吟。 忘川河上,奈何桥边,乃至于六道轮回之前,无数冤魂怨鬼们停下了之前做的事情,茫然地抬起首来,凝望着眼前久久未见的光明。 “这是……!” 陆压靠在坚硬的石壁上,两指捏着眉心思考着人生,又在这一刻控制不住地抬起头来,近乎讶异地望去。 茫茫天地之间,剑光穿云破晓,刹那间撕碎了无尽的黑暗! 通天执剑在前,衣袂翩然落下。 他拦在了后土面前,笑吟吟地看着面前的接引:“师弟何必这般激动,不如先同师兄我做过一场?” 接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底冷意几乎呼之欲出:“上清通天,你以为贫道不想揍你一顿吗?!” 通天含笑:“那岂不是正好,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有仇的寻仇,有怨的报怨,人人都能得个畅快——只不过是我揍你,而不是你揍我吧?” 他抬手轻轻地在那沐浴着如水的月光,洁净如新雪般的剑身上一弹,听着那长剑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声,眼底仿佛也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笑意。 明月皎皎,微风习习。 圣人眼底含着春水融融般的笑意,素手执着一柄寒光熠熠的长剑,绛红色衣袍猎猎作响。似有风来,声如裂帛,却是寸寸杀意溢出心间,宛如噬人猛虎被突兀地放出关押它的囚笼。 他轻声道:“……难道我就不想杀你吗?” 接引只觉有一阵恶寒迎面而来,伴着下一刻便硬生生逼到了他面前的湛蓝色剑光。 被通天生生从混沌虚空中拔出来的剑上仍然还带着混沌的气息,周围的规则扭曲着,仿佛随时都会重新破碎开来,偏偏又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握着,被迫维持着“剑”的模样。 被这样一柄“剑”逼到面前,就仿佛被混乱无序的规则逼到了面前,肆虐的罡风寸寸刮骨,恨不得下一刻便将眼前之人切成碎片。 一滴冷汗不自觉地从额头上滚落。 接引几乎是立刻便化出了万丈的金色佛身,佛身的数十对手臂齐齐并拢,挡在了那顷刻间横掠了百丈的剑光之前。那剑光却是强行切开了一只只挡在它面前的手臂,硬挺着朝着接引的方向逼近,直到最后几对手臂之前,那光芒才带着几分不甘地黯淡了下去。 “你他妈的居然是认真的?!”接引怒喝道。 心底深处却仿佛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就好像是……好像是有什么东西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走向了越来越严重的方向。 通天持剑而立,认真地对上了他的目光:“我一直都很认真啊。” 无论是想杀你也好,还是想杀你也罢。我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认真到了极致,绝对不掺杂任何虚假的成分。 说要杀你……那就是真的杀你。 “不过我确实没有尝试过杀掉一位圣人,不知道这和杀其他人有什么区别。”通天看了看自己微微有些发颤的手掌,重新握紧了手中的剑,不免带着几分遗憾地开口道,“感觉比起普通的大罗金仙或者准圣而言,圣人这种生物,确实比较难杀一点。” 通天道:“毕竟当初我当初杀掉那个谁,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也只用了一剑诶。” 接引忍无可忍道:“燃灯!他叫燃灯!” “你连他名字都不记得了!当初到底为什么非要搞死他啊!” 通天笑眯眯道:“师弟记性真好,居然还记得他的名字,没办法,他在这本书里领便当的时间实在太早了,连作者都有点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了,怎么能指望贫道还记得他呢?” “更何况……” 通天轻声道:“不过是一介已死之人,死都死了,又有什么必要再去记他的名字?” 沧海桑田,光阴荏苒,任他昔日修为再高,称王称霸,威赫一方,到头来也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谁也不会费那点心思去记住他曾经的存在。 不仅仅是他……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死去的人被埋葬在过去里,活着的人继续在未来里行走。就是不知道不肯忘掉过去,始终背负着那些逝者的性命活着的人,在这里面又算是哪一种? 通天歪着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又随手将这个问题抛在了一边,掂了掂自己手中的剑,索性又挽了个剑花迎了上去! “来啊师弟,”他笑道,“不是说好了打算来揍我一顿的吗?你看我不顺眼已经很久了吧,如今可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童叟无欺价格公道,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呀。” 什么时候截教圣人还搞起了坑蒙拐骗的勾当啊?! 接引眼睛猛得一跳,脸皮抽抽,却来不及吐槽,只怒气冲冲地重新变化出数条手臂,握紧了十八般武器,打算同面前疑似在发疯的通天圣人决一死战。 准提望着面前两人的打斗,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袖中的手指攥紧,思索再三,仍是上前一步,打算去帮接引。 下一刻,盘古幡猛然在他面前展开,属于鸿蒙宇宙的气息缓缓浮现在虚空之中,浩瀚无垠的威势自无尽寰宇之中落下,一层层地落至十八层地狱之中,引得无数亡魂不自觉地颤抖不已。 ——玉清元始天尊。 元始的目光仍然落在他弟弟的身上,一瞬不瞬,连片刻也不舍得分开。 但在准提试图动作的瞬间,他依旧淡淡地垂下眼来,无悲无喜地扫了他一眼:“你的对手是我。” 准提眉头拧得更深,目光落在面前凛然出尘,缥缈不似世间应有之人的天尊身上。心底的忌惮一点一点地泛上心头,以及某种说不上来的,莫名其妙的情绪。 他似是笑了一笑,话里平平淡淡,仿佛不掺什么锋芒:“天尊以前一向不爱搭理这些打打杀杀的红尘俗事,当年同后土道友的关系也不过平平,今日又怎得非要来趟这趟浑水?” 准提道:“难不成,您是为了您的弟弟而来的吗?” “——真是一位好哥哥啊。”他叹息道。 元始微微垂眸,眸底酝酿着冰雪般的寒意,霜雪似的眼眸静静地盯着眼前之人看了许久,令对方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警惕,时刻准备着迎接天尊含怒的一击。 却听元始淡淡地回了一句:“嗯。” 准提:“……?” 他带着几分疑惑,甚是不解地望去。 但见面前凛然高华的天尊微微侧过首去,目光专注至极地望着那位红衣圣人,眼底的冰雪一寸寸消融,顷刻间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我确实是为了通天而来的。”他道。 语气自然而然地柔和了下来,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浅的,微不可察的笑意。不仅没有生气,听上去反倒还……挺高兴的? 准提沉默了。 不是,你又在高兴什么啊? 你没有听出来我刚刚在对着你阴阳怪气吗?不对,他肯定是听出来了的……所以你到底有什么可高兴的?难道我是在真心实意地夸你是一位好哥哥吗? 封神大劫才过去几千年不是吗?这对圣人而言不过是打个盹就过去的时间,不至于你这就给忘记了吧? 还好哥哥呢? 洪荒大众公认的塑料兄弟情里面,盘古三清可是独占鳌头啊! 元始却丝毫懒得理睬他此刻的心理活动,只安安静静地望着通天,心想:他弟弟应该听到了他的话吧。 终有一日……他一定能…… 天尊闭了闭眼,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只同后土淡淡地道了一句:“你去帮通天吧。” “接引行事向来不择手段,通天却过于单纯善良,我怕他会受伤。” 正在通天的剑势下苦苦支撑的接引圣人:“……” 接引:“???” 这他喵的又是哪里来的八百层厚的滤镜啊?还单纯善良呢?你怎么不说他天天带着红领巾扶老奶奶过马路,拾到每一分钱都要认认真真跑去交给警察叔叔啊? 都从天地初开开始,在洪荒活了不知道多少个元会了,这世上还有天真善良的人吗?就算他真的天真善良……这份天真善良不也该早就埋葬在昔日那场劫数中了吗? 接引忍不住侧首看了一眼元始,似乎十分不理解他为什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下一刻,剑光踏雪而来,险些把他半个脑袋生生削掉。 接引:“……” 麻蛋,这一对兄弟都是王八蛋啊!以前亲密无间的像是一个人的时候是王八蛋,现在搞起了恨海情天,又爱又恨的时候更加王八蛋了! 真是,真是。 让本座忍无可忍啊! 接引愤怒地一拍桌子(?),猛得迎上前去,势必要和通天大战八百个回合,好好教一教这对兄弟如何做人! 他这一拼命,攻势骤然猛烈。 通天抬眸望去,不由弯眸浅浅一笑:“来得正好。” 他轻轻执着那柄剑,手腕微微一转,剑光清冽,宛如纷纷扬扬落在昆仑山巅的,永不止息的大雪。 清透的剑身倒映着他微垂的眉睫,那眼底仿佛无悲无喜,又影影绰绰地映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的兄长,他的道侣,他此生此世,唯一用尽心神爱过的人。 他是真的喜欢元始啊。 通天轻轻叹了一声,抬起首来,干脆至极地挥剑而出,心神却已然不知飘往了何处。 也是真的恨他啊。 第245章 对于后土而言,西方的两位圣人里头,揍哪一个都不算吃亏,两个都揍了那就更合她的心意。 因而对于元始的安排她也没有什么异议,笑吟吟地就去了。 作为昔日的巫族最高战力之一,盘古大神的精血与浊气融合所生的大地祖巫,如今这九幽冥府之主,六道轮回的执掌者,她只要身处在冥府之中,修为便已然等同于圣人。 正是因为这份实力,她方才敢于直接挑衅两位圣人,就算她未必能抵抗住两位圣人合力,他们两人也绝对别想轻而易举地抹杀她。更何况,到时候六道轮回动荡不休,无数冤魂怨鬼徘徊在人间迟迟不入冥府,这份罪责当真是西方两位圣人可以承担得起的吗? 她死不死的倒无所谓,若有一朝得见高高在上的圣人陨落,那才是这世间说不出的快事。 只是通天和元始的到来显然给了她更多的把握,令她可以无所顾忌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后土微微感慨着加入了战局,随着她的加入,接引面临的压力陡然大增,一时之间连骂人的心思都没有了。 他抬起首来,但见纯粹的剑光轻而易举地撕裂了混沌的天地,每一剑出,都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仿佛要连带着他一道生生撕裂。剑光背后,那位通天圣人低眉敛目,眼底的情绪辨不分明,握着剑的手却一刻也不曾颤抖,干脆利落地迎着他的攻势而来。 接引忽而想起封神台前的情景。 三清内斗,他们作为坐收渔翁之利里的那个渔翁,自然是一边捋着胡子,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打生打死,就差在旁边呐喊助威:“撕,撕得再响亮一点吧。” 他向来对他们兄弟三个没有什么好感,一半是出于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嫉妒恨,同样是圣人,有的人门徒遍布,一呼百应,出门在外都有人恨不得纳头便拜,抱着他们的大腿恳求他们收徒,而有的人门庭寥落,数来数去都是小猫两三只,想打牌都凑不到四个人,实在是凄凄惨惨戚戚,只得和他的弟弟准提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另一半则是出于切身的利益考量。 玄门如日中天的时代已经太久太久,在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昆仑山玉清元始天尊门下十二金仙,以及碧游宫截教通天教主号称“万仙来朝”的截教,两人一人高居于昆仑山巅,一人逍遥于东海蓬莱岛上,一西一东,如日月交相辉映,几乎夺去了所有世人的目光。谁还会关心他那个小猫两三只的西方佛门?若是不除掉他们两个,恐怕西方教永远只能被玄门死死地压在下头。 好在他终于等到了封神,也终于等到了他们两人的反目成仇。 ……那真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盛事啊。 接引舔了舔唇角,避开了通天的又一道剑光,被那剑气波及的手臂上皮开肉绽,金色的透着点点圣洁气息的血液一滴滴滴落在九幽冥府的土地上,被那黑黢黢的大地无声地吸收着。 他又在心底暗骂了一声,集中精力对抗着通天的剑势,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分神。 旁边的后土面上笑盈盈的,暗地里又抽冷子给他来了一下,惹得接引圣人那是三尸神暴跳如雷啊。 可是,那又如何呢。 那又如何呢,上清通天,你不还是和你兄长反目成仇了吗? 即便你们当初再怎么亲密无间,当年封神战场上的一幕幕景象,却仍然印在所有人的记忆里头啊。 他想起那一刻元始面上冷若冰霜,不带丝毫感情的面容,以及通天执剑而立,披头散发,一身红衣决绝至极的模样,只觉心底又有一个幽幽的声音桀桀地怪笑了起来。 以致于哪怕此刻他处于绝对的下风,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时,仍然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怜悯,就像是看着一个早已失去了一切,如今一无所有的可怜人。 那时候的他也是这样的吧,始终不肯松开手中的剑,坚定至极地同他们四人一道对打,只可惜一剑难敌四手,纵使他号为“通天”,有着通天彻地之能,依然无法在四位同他一样的圣人手中翻身。 命运早已注定,谁也无法改变。 无论是截教也好,玄门也罢……终将被迫成为他西方教的垫脚石,助力西方走向他梦寐以求的兴盛。 “上清通天……” 他心底是这么想的,也控制不住地开了口,目光死死地盯着对面的那位圣人,一字一顿地冷笑道:“你又有什么好得意的!” 你以为你在这个时候挡在后土面前,强行保下了那只小金乌,就能改变我佛门兴盛的命运吗?就能令你的截教再一次重现于洪荒之中吗?我告诉你,你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多可笑啊,居然会被自己的两位兄长一道逼到这个地步,即便如今好不容易从紫霄宫回来,却仍然不敢同他们两个撕破脸,轰轰烈烈地打上一场。 难道你不可怜吗?时至今日,又凭什么摆出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俯视着眼前的我! 通天轻轻叹了一声:“怪我,是我还不够努力,才让接引师弟还有余力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抬眸望来,横剑在前,眉目淡淡,眸光依然清亮如水,像是昆仑山上至清至净的醴泉,仿佛仍然是接引第一次在紫霄宫中望见他时的模样,干干净净的,天真纯粹的,被他的师尊和兄长们保护得很好,以致于他一眼看过去就觉得眼前之人十分好骗。 但他一步也不敢走过去骗他。 就像是准提也停住了脚步,不曾上前一步一样。 老子和元始的目光都朝着他们两人望了过来,一人如清风明月,看似遗世独立,翩然世外,眼底却透着彻骨的杀意,甚至比他后来那位执掌着诛仙四剑的幼弟身上的杀意更重三分。元始看他的目光就仿佛他是个死人,刹那间无尽冰霜汹涌而来,令紫霄宫中的温度都硬生生降到了零度以下。 更别论那位无悲无喜,高卧在蒲团上的道祖,那一刻亦不声不响地将目光投了过来,淡淡地扫了他们两人一眼。 他们都看出了他的打算,此刻正在无声地警告他。 只有偷偷拽着他二哥袖子撒娇的通天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仿佛想出声同他们打声招呼,却又很快被元始拽了回去,硬是换了个座位把他给夹在了中间,杜绝了所有人对他弟弟的窥探与恶意。 当年的上清通天,确实该有这样纯粹至极的眼神,可是时至今日,看尽了世间一切黑暗,甚至连自己都深陷在泥沼里的你……又凭什么仍然有着如此纯粹的眼神? 接引又吐了一口血,死死地盯着面前之人,眼底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 明明你也已经在泥地里翻滚过了不是吗?明明你早就已经不是当年封神大劫之前的那个意气风发的截教圣人了,又凭什么……凭什么还拿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就好像……就好像我这那么多年的汲汲营营,苦心谋划,甚至不惜沾染了满手的血腥……在你眼底也终究不过是个笑话。 他愈发的不甘。 高大的金身佛像怒目圆睁,十几对手臂缓缓分开,各自握着一柄寒光烈烈的神兵利器,祂脚踏着漫天的金色莲花,周围万丈佛光映亮了整个地府上空!自西方极乐净土而来的庄重梵音响彻在九幽之地,一声高过一声,仿佛在人的脑海里面响彻! 后土皱起了眉头,停下了攻击,率先选择护住底下的幽冥地府以及六道轮回,又朝着面前的红衣圣人投去一眼。 在那高大的金身佛像之下,通天的身影显得那般渺小,犹如蚍蜉撼树一般无力。可他微微仰起头来,手持三尺青锋,无悲无喜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很快,祂便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一步接着一步,重重地砸落在地上,似有千钧之重,又猛得挥拳朝着他砸了过来。 通天不躲不避,径直朝着祂迎了上去,剑锋斜指,同样携着翻山倒海之势。 接引也不避开,硬生生拿着金身接了他一剑,顷刻间将那柄由混沌所化的剑刷得粉碎,他似乎也愣了一愣,转瞬又哈哈大笑了起来:“果然,果然!” “我就说呢,失去了青萍剑,又丢失了诛仙四剑的你,哪怕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强行令混沌为你幻化出长剑,这剑又能抵挡得了几次圣人的攻击!上清通天!你终究是输在了我的手上!” 接引笑得这般畅快,仿佛多年积攒下来的不忿以及深深的怨恨,都在此刻得以圆满。 通天望着他,却是轻声道:“是吗?” 他淡淡地问着,抬手一招,那柄三宝玉如意却是轻轻落入了他的手中,也便是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却令接引的目光骤然阴沉了下来。 “盘!古!三!清!” 他面无表情地从口中吐出了这四个字,眼底是压抑了多年的不甘与恨意。凭什么,凭什么他西方教就要一辈子被玄门压在底下? 终有一日,他将向整个洪荒证明,唯有西方佛门才是这世间唯一正确的选择! 他不再犹豫,俯瞰着底下那个渺小至极的红衣身影,再一次重重地挥动着手中的兵器,朝着他劈砍了下去。 谁也不能拦他,谁也不可能拦他!他早就已经瞧过了天意,佛门才是洪荒下一个时代的主人! 第246章 漫天的刀光剑影不绝。 三十三天外的紫霄宫里,却不知何时传来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鸿钧道祖注视着底下发生的一幕幕景象,久久地沉默着,像是无奈,又透着几分隐隐的像是洞彻了命运轨迹的了然。 造化玉碟待在他的身旁,同样注视着幽冥地府中发生的事情,缓缓开口道:“你觉得他们谁会赢?” 鸿钧道:“接引已经输了。” 造化玉碟道:“你就这么看好上清通天?” 鸿钧摇了摇头,淡淡道:“他并不是输在道法修为上,他输的是那颗心。” 造化玉碟道:“不择手段之人,未必不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没有底线,因而可以无所顾忌。” 鸿钧平静地答道:“所谓的‘没有底线’,只是表面上看上去没有底线,实际上他的心思十分好猜,他心心念念渴望着的东西从头到尾都没有变,权势也好,地位也罢,这些东西既容易得到,也容易失去,而一旦失去,他就会陷入疯狂。而与之相对的是,拥有底线却不择手段之人,未必就不能战无不胜。” 拥有底线却不择手段吗…… 造化玉碟陷入了漫长的思考之中,良久,祂轻声问道:“这么说来,你还是想选多宝?” 鸿钧淡淡道:“抛开他曾经是通天大弟子的事实不谈,他在西方确实做得不错,不是吗?” 造化玉碟道:“上清通天确实有个好弟子。” 说完这一句,两人一道沉默了许久。 鸿钧微微垂下首去,凝视着他那位始终令人难以放心的小徒弟,眼底浮现出一抹浅浅的喟叹,近乎无奈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师尊怎么可能不了解他的小徒弟呢?怕是在发现他们把多宝送往西方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他徒弟给抢回来了吧?还有那些在封神大劫中被迫渡往西方的三千红尘客…… 总觉得接引和准提至今还能在洪荒上活蹦乱跳,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了。 造化玉碟静静地望着鸿钧,观察着他面上的神情,许久许久,忽而开口问道:“你就那么喜欢上清通天?” 鸿钧的思绪被打断了一瞬,他闻言回过神来,面上的神情却仍然是淡淡的:“您养过一个人吗?知道把他从小养到大需要耗费多少心力吗?” 造化玉碟问:“老子和元始?” 鸿钧摇了摇头:“老子和元始并不怎么需要贫道操心,甚至我干预过多,反而会引得他们隐隐反感。但通天不一样……” 师尊回忆当年,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清晰的头疼之色,这令他身上原本的那种缥缈无垠、遗世独立的气息都淡了下去。 前一刻他还是高卧于蒲团之上,被洪荒众生无上尊崇的道祖,下一刻就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正在为自家不听话的小徒弟而头疼的……老父亲。 鸿钧面无表情地吐槽道:“通天实在是太难养了。” 明明大家都是盘古父神元神的三分之一所化,他也不过是奉了天道的命令来做三清名义上的老师,本来只需要简简单单地定个师徒名分,随随便便地教导一下就完事,到老子和元始这里都没有出什么问题,到了通天身上……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变成养儿子了? 还是盘古家的便宜儿子。 鸿钧磨了磨牙,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是从通天兴高采烈地跑过来牵着他的衣袖,甜甜地仰起头来唤他师尊开始?还是他一本正经地对着他胡说八道,说不是通天的错,是紫霄宫的围墙太过脆弱,才会在他一剑之下齐齐倒塌开始? 亦或是在元始冷着脸试图抓住他弟弟教训的时候,小徒弟条件反射就躲到他的身后,莫名其妙地形成“老鹰抓小鸡”“老母鸡护崽”模式的时候开始? 第一次担任人民教师这个伟大职业的鸿钧道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鸡飞狗跳,乌烟瘴气,也深深地明白了为什么人人都用“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来形容老师。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骗他过来教导三清的时候说的不是这样的啊?! 道祖心底翻来覆去都是“他是不是上当受骗了”几个大字,此时派他过来的天道也选择了战术性的掉线和沉默,独独留下了他一个人面对如此惨绝人寰的场面。走投无路的道祖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坚持了下去。 今天不过一个上清通天,往后还有紫霄宫三千红尘客呢。现在都坚持不下去,怎么还能谈以后! 当然他后来才意识到,其实上大课远远比个别教学容易……就好比那下课铃一响说不定跑得比你还快的某些大学老师,爱学不学不学拉倒,反正我工资到手。与被迫和问题学生面对面跑都没办法跑的一对一辅导老师,没办法,孩子的爹娘正以殷殷期盼的眼神在后面盯着你看呢,那是真的在日夜盼望你可以拯救祖国的花朵啊。 往事不堪回首,渐渐地,原本只是想履行一下教师的职责和义务的鸿钧道祖,莫名其妙地成了他小徒弟的第二个爹,第一个爹拼尽全力劈开了混沌,开辟了洪荒之后就含笑九泉了,第二个爹被迫上岗,从此过上了鸡飞狗跳的日子,往日的太平生活那是一去不复返了。 说到此处,道祖又想吐槽了。 “盘古也确实是离谱了一点,元神三分,却把自己的心眼子全分给了老子和元始,轮到自己的小儿子身上,那是一点心眼子都不给啊。一张小脸上就差写着‘我很好骗’这几个字了,也怨不得他二哥总是不放心他一个人离开昆仑山,要不就陪着他一起出去,要不就把昆仑镜塞在他手上,嘱咐他一定要把这法宝带着,以便他时时刻刻都能找到他的下落,也好通过昆仑镜实时观察他的情况。” 鸿钧揉着额头道:“我教导老子和元始都没有教导他一个人费力,也不是说他不听话或是不懂事……” 师尊下意识为他小徒弟解释了一句,方才接着道:“只是为了好好的,平平安安地把他养大,实在是耗费了贫道不知道多少心神。”又为他不知道担忧了多少次,生怕他独自一人在外面受了别人的欺负,又被一群人忍无可忍地围着套了麻袋。 为了防止这么可怕的事情出现,直到通天成圣为止,他才肯放他离开紫霄宫,否则他不是在昆仑山住着,就是在紫霄宫住着,从此通天回紫霄宫就跟回家一样,那是比他都还熟这个地方啊。) 唉,老父亲的心就是这样的。无论孩子多大了,多么有出息了,能够打遍洪荒无敌手了,在他眼底,孩子依旧是当年那个仰起头拽着他袖子撒娇的孩子。 鸿钧有些怅然地想着:“……我怎么可能不喜欢通天呢。” 那个孩子,是他亲手养大的,一直看着他成长到如今这副模样的啊。 他在他身上花费的心力越多,他在他心底的地位就愈重,渐渐地,即便是逆天妄为这样的大罪,他也觉得并不是他徒弟的错了。 “咳咳!” 造化玉碟在一旁猛猛地咳嗽着,努力把鸿钧的想法从危险边缘给拉回来。 后者淡淡地望了祂一眼,又轻轻地闭了闭眼,压下了眸底的一抹阴霾:只可惜,时至今日,大概通天也不会再和他那么亲近了吧。 他的手指轻轻搭在眉间,揉着那攒簇的眉心,想起了他之前在紫霄宫中训斥通天的那一幕,通天望着他,眼底仿佛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他以前从来都没有因为这些小事训斥过他的弟子,那一刻……他一定很难过吧? 师尊垂落了眼眸,眸光淡淡,仿佛什么都没有想,心底却仿佛有暗潮汹涌,连绵不绝。 通天…… 造化玉碟继续在旁边苦口婆心地劝说:“鸿钧啊,我知道你养了你小徒弟很长的时间,在你心里恐怕已经把他当亲生的儿子看待了,但有些事情我们还是不能乱想的啊。比如逆天妄为之类的行为,我们还是要好好阻止你那小徒弟的好吧?” “他犯傻不要紧,孩子不听话揍一顿就好了,你要是犯傻了,那事情可就不得了啊。” 鸿钧淡淡地瞥了祂一眼,许久,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造化玉碟以为这就是答应了,方才微微放下心来,转而又望向了幽冥地府方向:“等到冥府这边的事情结束,多宝道人在西方灵山上的安排也就差不多了吧,再等那几位取经人到达灵山,这一劫也便算是结束了。” 祂说的简单,望向接引和准提的目光却无悲无喜,仿佛在看一粒无足轻重的尘埃。 鸿钧顺着祂的方向看去,目光却仍然落在他的弟子身上。 不由自主地,他想起了当初他曾经答应过他弟子的事情,以及他先前同天道的那一次争论…… 洪荒迄今为止的四次大劫,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呢。 第247章 佛光万丈,如高楼自平地而起,刹那间吞噬了整片黯淡无光的天穹。漫天金光灼灼,伴着浩浩荡荡的梵音! 通天手持三宝玉如意,衣袂被长风吹起,无悲无喜地看着气势汹汹地朝着他而来的接引道人。 他兄长的证道法宝氤氲着五色霞光,红光紫气俱赫然,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手中,忽而轻轻一颤,发出一声清脆如玉石相击般的声响。他低头看了它一眼,见玉如意通体莹白光润,五色光芒流转之间形体渐渐变化,又在某一刻重新凝聚成型。 少顷,一柄白玉长剑伴着“啪嗒”一声轻响落入他的掌心之中,剑身似清寒入骨,霜雪无痕。 通天似乎恍惚了一瞬,垂眸怔怔地望去,又忽而抬起头来,却只对上了一双同样冷冽如冰雪般的眼眸。后者静静地看着他,忽而浅浅地弯起眼来,柔声提醒着他的弟弟:“专心。” 肆虐的风近在耳旁,那一刻他仿佛什么也没有察觉到,只凝视着他的兄长,轻轻叹息着,再自然不过地挥剑。 剑出。 浮云万重,俱如东逝之水! 他侧过首去,同接引擦肩而过,手中的白玉长剑斜斜地划过那直直地冲着他而来的兵刃,姿态轻描淡写,却听一声金石相击时猛烈的“铿锵”声,金光四射,骤然溅射出无数的火星。 接引皱紧了眉头,目光死死地盯着他手中的长剑,不知是想阴阳怪气,还是想出言嘲讽。 通天想:不过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想再听了。 他和元始之间的事情,又何必旁人来不知所谓地多嘴呢? 他漫不经心地将剑抽了回来,手腕一转,又如闲庭散步般将剑递了出去。白玉长剑仿佛成了他手臂的一部分,可谓是如臂使指,没有任何凝滞之感,十分顺手地就斩断了数条挡在他面前的手臂。 金色的圣血滴落在地上,伴着接引骤然难看的神色:“你——” 话音未落,通天一步踏前,再出一剑,一剑连着一剑,若群山巍峨,连绵不绝,举目四望,不见出路,恰似人深入庐山之中,不识得此剑的真实面目。 风声烈烈,在他耳旁轰然炸响,他却仿佛闻所未闻,淡淡地抬起眼来,直视着那几乎能刺瞎人双眼的漫天佛光。 往日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佛陀,此时此刻却染上了连绵不绝的血腥之气,无尽的血气从那具高大的金身佛像上涌出,嘭的一声炸响,顷刻间大半个天空都染上了鲜血狰狞的颜色。 而他只是出剑。 随心所欲,什么也不想。心里仿佛难得的畅快。 这世上有什么事情不能以一剑斩之呢?无论是纠缠不休的情爱也罢,煌煌无尽的大道也好,哪怕是那遥不可及,俯瞰着整个洪荒的天命,只要他想,便能执剑相向,一力斩之。 他本就无需纠结那么多,他从来都只需要拔剑而起! 通天抬眸望去,横剑于身前,平静地挡下了接引含怒的一击。身形似乎因那力道往后退了半步,只是他很快便又站稳了脚步,下一刻,仍是向前! 接引却控制不住地隐隐颤抖起来。 明明他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量,按理来说通天应该同样在刚刚的争斗中受了伤,可为什么……为什么他却好像对此毫无反应!连出剑的速度都没有慢上半分! “接引师弟,不要分心啊。”通天轻声道。 剑光清冷如月,仿佛有漫天飞雪从天而落,将无尽的洁白洒满人间。 那一幕看上去果真是极美的,落在接引的眼中却仿佛比这世间最为可怖的噩梦还要可怕! 通天道:“分心的下场,可是真的会死的。” 他本来就对他这位曾经的师弟丧失了全部的耐心了,连他也意外着自己能够忍耐那么久,可见只要人心中有执念,就能做到平日里做不到的事情。 可再多的执念,也不能阻止他找到机会杀他啊。 通天平静地注视着眼前之人,思考着到底怎么才能成功杀掉一位圣人。第一步是不是该找到那道融合在他们神魂里的鸿蒙紫气,想方设法把它给重新抽出来?毕竟那道鸿蒙紫气就是他们的证道之基啊。 如果能够把它给抽出来的话……是不是圣人就不再是圣人了? 想试试。 通天歪了歪头,眼底有些小兴奋,带着几分跃跃欲试之感。 接引对上了他的目光,猛得打了一个寒颤:“疯子!上清通天,你他妈的就是一个疯子!” 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他眼前这位圣人回到洪荒之后,之所以没有和他的兄长撕破脸大打出手,甚至还笑眯眯地对着他一口一个“师弟”,与其说他是不敢再同他们动手,不敢再去违逆那高高在上的天命,不如说……他其实早就已经疯了! 正常人怎么会想到疯子的想法? 他也万万没有想到……通天早就已经疯了啊。 那他如今的所做所为……是真的想要杀他?? 恐惧油然而生,死死地攥住了他的心脏。伤口的疼痛与连绵不绝的剑光朝着他一道涌了过来,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彻底吞没。 他怎么能死在这里?他还有那么多没有完成的事业要去做!他还没有亲眼看到西方的兴盛,他还没有彻底把玄门踩在脚底!他还没有把昔日那些东方神祇们对他们西方的忽视和不屑一顾通通还给他们,从此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 他怎么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死在这里,一文不值,毫无意义,就好像一片轻飘飘地被人踩在脚下的落叶一样的无力! 接引怒吼着,发出巨大的咆哮声。 高大的金色佛像伤痕累累,高高地举起了降魔杵,十八只手臂再次一道出现,光芒黯淡了许多,却仍然拥有着无穷的力量。 绝无可能! 他绝无可能死在这里,而上清通天,也绝不会像他的外表所展现的那样毫发无损!他一定是同他一样在死死地硬撑,只要他坚持下来,再朝着他发出一道攻击,他便会脆弱得如同一张纸片一样被轻易撕裂。 毫不犹豫地,他再次积蓄起了身上全部的力量,如同末日到来的那一刻一样,一步踏出,踩得整片大地嗡嗡作响,以毁天灭地之势,朝着面前的圣人重重地劈下了这致命的一击。 通天微微抬起首来,静静地望着那尊高大的佛像。 横在身前的白玉长剑仿佛动了一动,下一刻,他骤然消失在原地。 对方的反应也是极快,瞬间换了一个方向,将降魔杵猛得朝着天空扫去,还是一样的攻击,仍然是如此的强大,连丝毫力道都没有减弱。 可在接引抬起眼的瞬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柄朝着他灵台方寸而来的,冷冽如玉石般的长剑。 它曾经是元始天尊手上的先天至宝三宝玉如意,此时此刻落在他弟弟的手中,却遵循着天尊的意志,为那位红衣圣人幻化成了一柄足以斩断这世间一切虚妄的冰冷青锋,代替着他,陪伴着他弟弟一道对敌——从此所向披靡! 剑锋迎面而来,那冰冷的慑人的气息也随之而来。 一时之间,接引竟有些分辨不清,这朝着他而来的长剑上的气息,到底是来源于那位从来不苟言笑,待人冷若冰霜的元始天尊,还是来源于他面前那位笑意盈盈,却满心杀意的通天圣人。 可无论是他们中的哪一位,亦或是他们共同的气息……这剑光里都带着熟悉至极的,属于死亡的味道。 接引这一生见过无数次的死亡。 但那都是别人的死亡。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死去,就仿佛看着一只小小的蚂蚁在他面前失去了生命。人怎么会去在意一只蚂蚁的死?它难道是和他同等的存在吗? 毫无疑问,不是。 所以他从不在意,也从不关心,只想着自己的煌煌大道可以更近一步,西方的兴盛指日可待,除此之外的事情皆是无关紧要。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那么一日……死亡会离他那么的近。就好像本该不死不灭,与天地共存的圣人,也终有一日会像他那些看不起的蚂蚁一样,轻而易举地死去。 死亡面前众生平等,可凭什么他会和众生一样?! 准提的面色逐渐苍白,死死地注视着那边的动静,他有心想要上前帮助他的兄长,却被元始的盘古幡死死钳制着。只要他敢冲上前去,元始也自然而然可以去帮助他的弟弟。 二对二,情况反而会比现在更糟! 可是,可是…… 他狠狠地闭上了眼,心念一动,七宝妙树悬于身侧,却是以破釜沉舟之势猛地朝着盘古幡袭去! 元始终于侧过首来,仿佛纡尊降贵一般朝着他扫了一眼,盘古幡轻轻一震,无尽的混沌罡风撕扯着七宝妙树,几乎要将准提的伴生法宝给生生撕碎。 可准提却丝毫没有顾忌他的法宝,直截了当就朝着接引的方向冲去,手指抬起,以肉身挡在通天面前,在千钧一发之际,强行令圣人的剑锋偏移了一寸。 鲜血淋漓,几乎遮蔽了他视线的每一处。 他无声地抬起眼来,目光长久地落在那一身红衣,明艳灼烈的圣人身上,似一瞬,又仿佛永恒,对方的目光仿佛也落到了他的身上,静静地看着冲到他面前的他。 时空裂缝打开。 准提接住了昏迷过去的接引,毫不犹豫地迈入了混沌乱流之中。 下一刻裂缝消失,长风静悄悄地吹过,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第248章 “跑掉了……”良久,通天微微叹了一声。 他望着准提的背影从他面前消失不见,语气中并无多少遗憾,一边说着,又一边侧过首去,望向了一旁朝着他匆匆走来的元始。 他歪了歪头,仿佛想同他兄长说些什么,下一刻,元始抬起手来,毫不犹豫地将他拥入怀中,怀抱温暖,不留半分间隙,紧紧地拥抱着他。 他落入这个怀中,就像是一尾落入深海中的鱼,大海浩瀚无边,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那尾小小的红色的鱼。 “有没有受伤?”元始问。 还未等他回答,兄长便轻轻叹了一声,低首抵上了他的额头,仔仔细细地查探起了他的身体状况,每一处地方都没有放过。 通天没有动,他微微仰起头,望着他的兄长,目光安安静静的,凝视着他为自己担忧的模样。 半晌,他轻轻抬起手,微暖的手指抚上了他哥哥肃然的面容:“……元始,我没有事。” 像是怕他不信,又很是认真地重复了一遍:“真的没有。” 后者的身躯似乎隐隐僵硬了一瞬,他低下头来,感受着落在他面颊上的些微触感,温热的指尖轻轻触碰着冰凉的肌肤,一寸一寸地抚过,仿佛在无声地抚慰着他的心绪。 那坚毅的,足以握住这世间最为坚硬的刀剑的手,此时却放下了一切的武装,将最柔软的一面暴露在了他的面前。似春雨润物,随风而入,细无声息,小心翼翼地描摹过他的眉眼,伴着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哥哥。” 他将他弟弟抱得更紧,一刻也不肯松开他。又仔仔细细,再严肃不过地将他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确定他身上并没有受太重的伤。 通天又叹了一声,却也没怎么挣扎,只任由元始去了。 罢了,以前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反正他每次回到昆仑山,总会被他哥哥抓着从头到脚地检查一遍,直到确定他没有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受伤,才会被心满意足地放开。 一边检查还一边苦口婆心地训着,训他的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会背了。 可见元始确实对他是一点都不放心。 通天漫无目的地想着:总觉得要是有可能的话,他哥哥会恨不得把他给揣在兜里带着吧?这样就既不用担心他会逃跑,也不必担心他会受伤了。 好变态啊。 但是是哥哥的话,又似乎很正常?起码他好像对此也不怎么讨厌。 他一边想着,一边又轻轻地唤了他一声:“元始。” 天尊应了一声,又道:“别动。” 通天又想叹气了。 半晌,他道:“接引重伤,准提硬挨了你的三宝玉如意一下,看上去状态也不怎么好。现在他们入了混沌乱流,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哥哥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吗?” 元始仍然在低首检查着他弟弟的状况,淡淡道:“无论他们逃去了哪里,最后总会回来找我们的。” 通天想了想:“也是。准提最后看我的那个眼神挺深沉的,他大概也很想弄死我吧?” 闻言,元始倒又微微抬起首来,定定地看了看自家对某些事茫然无知的弟弟,眼眸微微暗了下来,又很好地将之掩盖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 “你要小心。” 他抱着他的弟弟,低眸轻轻抵着他的额头,柔声道:“西方二圣向来不择手段,又对玄门多年压在他们上头一事怀恨在心,无论他们做出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的……总之万事都要以小心为上。” 通天点了点头。 元始望着他,眸光柔和了下来,愈发显得温柔。 良久,他结束了检查,又小心翼翼地用灵力替他弟弟治疗了一下身上的伤势,方才牵起了他的手,望向了一旁的后土。 后土娘娘很礼貌地站在一旁,没有去打搅天尊和他弟弟之间的爱恨情仇,只耐心地施法解决那些因圣人之间的打斗而被误伤到了的地方。好在有她的法力护持,地府基本上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也算是一件好事了。 见他们朝着她走了过来,后土微微扬了扬眉,含笑道:“还未谢过两位道友出手相助。” 元始望着她,眉目依旧淡淡:“你谢通天便好,若不是我弟弟有意,我并不会插手幽冥之事。” 言下之意,也不会出手帮你。 后土摇了摇头,对天尊的话并不意外,只略带感慨道:“多年不见,元始道友还是风采依旧。” 翻译一下:高岭之花仍然还是那朵高岭之花,果然除了他弟弟以外,谁也别想从天尊脸上得到一个好脸色。 她侧过首去,望向了那位红衣圣人,笑容又真切了几分:“通天道友可愿来我幽冥地府之中坐坐,也好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通天想了想道:“坐一坐倒是不必,我倒是想见一见那只小金乌,不知他近来可还好?” 后土沉吟道:“陆压吗?若是通天道友想见他也不是不行,只是他如今所处的地方……” 她思考了一下,又对着通天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不过这对两位圣人来说,应该也算不上什么问题吧?” * 准提带着接引从混沌乱流中翻滚了出来,不知跌落到了洪荒的哪一个地方。 甫一从混沌无序的乱流中脱身,接引便重重地咳嗽了起来,鲜血顺着手掌滚下,滴落在黄土之上,看上去分外的触目惊心。他紧紧地闭着眼睛,眼前浮现出的并非是一片无边的黑暗,而是一点距离他越来越近的剑光。 剑光清冽出尘,不知是哪年哪月哪日拂落在窗前的清凉月光,透过窗扉洒入屋内,落入殿中人的眼中。 而随之而来的,却并非月色迢迢,如水温柔,而是近乎刻骨铭心的杀意。 那道杀意一寸寸地笼罩着他,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彻底撕裂,即便他已经离开了那个鬼地方,那深深的杀意仍然如附骨之疽般紧紧地跟随着他,一刻不歇地锁定着他的眉心方寸。 那位……红衣圣人。 接引睁开眼来,眼前仿佛仍然是通天持剑而来的模样,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含笑望来,满身杀意,手中拿着那柄……三宝玉如意所化的长剑。 他喵的为什么三宝玉如意还能变成一柄长剑啊?! 他猛得吐出一大口鲜血,疲惫不堪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只觉得自己的身心同时遭受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重创。 准提赶忙扶住了他,担心地唤道:“兄长!” 接引被他搀扶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许久,疲惫至极地靠在一旁的岩石上,目光幽深地望着面前的天地:“……上清通天。” “果然……我们兄弟二人还是小看了他啊。”他淡淡道,语气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静。 准提略带几分不解,接引却并没有解释。 他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眼前又浮现出昔日封神大劫中的一幕幕景象。 昔日四圣围困诛仙阵,说是四圣一道对着通天动手,其实挡在这位圣人最前面的,还是那位元始天尊吧? 正是有他拦在最前头,挡住了青萍剑的攻击,尔后老子以扁拐打来,又有他们兄弟两人施以援手,才会轻而易举地摘下了诛仙四剑,将这洪荒之中最为著名的阵法干脆利落地摧毁。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后来总觉得诛仙剑阵并不怎么符合它应有的凶名赫赫的名声,也并不觉得那位通天圣人如何强大。 ——其实只是因为当初挡在他面前的那个人,是元始吧? 接引凝视着他记忆里的那一幕,仿佛窥探到了什么隐秘的真相似的,露出了似嘲若讽的神色。 他仿佛想用力地嘲笑两声,动作幅度一大,却直接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下一刻伤口开裂,鲜血崩裂而出,令他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面上的神色又迅速地灰败了下去。 准提见状,迅速地在袖里乾坤里搜寻了一番,找出丹药,又舀来清水递到接引嘴边,扶着他将丹药吞服下去,这才令他的伤势堪堪止住。 良久,良久,接引方才止住了那仿佛要将心肝肺都一并咳出来的咳嗽,面无表情地盘坐在原地,努力吸取日月精华疗伤。 准提在一旁守着他,顺便自己也吞服了一颗丹药,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任何危险之后,方才轻声道:“兄长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他们都知道,他们双方谁也不会对此善罢甘休,通天大概仍然想杀掉他们,就像他们……同样对这位圣人恨之入骨一样。这般不死不休的局面,或许从当初他们强行带走截教弟子开始,便已经种下了苦果。 又或者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们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促成西方的兴盛的时候,他们便注定要与东方的圣人们结下仇怨了。 谁也无需对此心怀怨恨,这条路从头到尾都是他们自己走出来的。至于他那点微妙的情愫……大概注定深埋在地底,永远也无法暴露于阳光之下了。 接引道:“我们当然要继续!” 他面如寒霜,眼底透着深深的狠意:“西方的兴盛近在眼前,我们兄弟二人多年的夙愿马上就要达成,就算拼尽一切,我们也要达成我们毕生的追求!” “是煌煌大道!也是无穷无尽的……力量!” 谁也不能在他离最终的成功只差一步的时候阻拦他! “不过,有些地方我们还是要稍加改动一下,比如说……” 接引对着准提招了招手,示意他弟弟走上前来,又在他耳旁将自己的计划重新说了一遍。 “……兄长确定这会有用?” 准提的目光微微一顿,落在他兄长身上,却对上了接引笃定至极的目光,后者哈哈一笑,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神色:“当然。” 他凝视着准提,一字一顿,仿佛含着刻骨的杀意:“难道你不想再见一次封神量劫中的景象吗?” 那一场至亲反目,兄弟阋墙的戏码。 第249章 小舟慢悠悠地飘荡在忘川河中,不知要去往何处。 月色迢迢,雾气弥漫。 通天站在小舟的前头,凝望着眼前雾蒙蒙的天地,听着那一声声似悲还哀的冤魂怨鬼之声,眼底带着几分新奇之色。 原来人死了之后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不得不说,后土确实想了一个很好的办法来把陆压给藏起来,她把他藏在幽冥的深处,唯有死者才能抵达的地方。无论任何人想要踏入此地,都要脱去肉身,以魂魄之体出入。 这对两位圣人来说并不难办,只需心念一动便可元神出窍,但又不同于正常的元神出窍……至少此时此刻,他们确实是以自己原本的模样出现在忘川河上,就像是每一个普普通通的亡魂。 他试探着抬起手来,仿佛想去触碰一下面前的白雾,研究一下这自始至终弥漫在周围的东西到底有什么玄妙之处。 元始迅速地发现了他弟弟的打算,手疾眼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不要乱动!” 通天的动作莫名顿了一顿,半晌过去,当真没有乱动。 只是很快元始就发现通天之所以十分听话,并不是因为他放弃了去研究他如今的状态,而是因为他找到了更加新奇有趣的东西……比如说,他的兄长。 “哥哥看上去也和平时的样子不太一样呢?” 通天盯着自己被抓住的手腕看了一会儿,目光又落在了元始身上,片刻之后,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带着几分好奇的意味,戳了戳元始的侧脸。 又煞有介事地点评道:“……好像更软和一点诶,是因为是魂魄的状态吗?” 元始:“……” 兄长的沉默震耳欲聋。 一旁的后土娘娘以袖掩唇,拼命地忍笑。 不到一会儿功夫,元始便不得不扣住了他弟弟的两只手,像是捉拿囚犯似的把这只上清通天给提溜了回来,让他安安稳稳地坐在座位上,并且重申了他刚刚才说过的话: “……不要乱动。” 不要去碰幽冥地府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要突然莫名其妙地……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忍耐力真是越来越好了。 好在他弟弟终于安安分分地坐了下来,侧首凝视着远处山峦起伏,流水淙淙,又笑吟吟地去拉他的手:“哥哥也坐。” 元始:“……” 他低眸凝视着弯眸浅笑的通天,看着他轻轻拽了拽他的手,带着几分可怜兮兮的意味仰起头看他,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露出了一截雪白的颈项。那颈项是那样的脆弱,就好像只要他随便一个动作,便能轻而易举地在上面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一遍又一遍地,反反复复地……直至他弟弟终于反应过来,深感后悔这辈子都不该去招惹他。可他又怎会舍得让他逃跑呢? 眼前朝他笑得眉眼弯弯,仿佛令他的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的红衣圣人,本就该永远地陪伴在他的身边啊。 元始的眼眸暗了下去,定定地注视他弟弟许久,半晌,他什么也没有说,只在通天身旁慢慢坐了下来。 又轻轻牵着他的手,陪他一道望着远处的山峦起伏,流水淙淙。 后土微微抬起首来,望着面前的两位圣人,眼底仿佛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 只是很快她就摇了摇头,无声地叹了一声,继续低头煮着面前的那碗汤。 地府多年,别的不说,她的厨艺倒是长进了不少,以后要是有人想评选个煮汤宗师,她或许也能忝列一席,就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敢于喝一喝这传说中的孟婆汤。 嗯,不如就找几位圣人过来当评委吧,女娲大概是愿意过来陪她胡闹的,到时候再骗一只通天圣人过来,说不定还能顺带拐个元始天尊,这岂不是很妙。 就是到时候评委席一致通过她的汤很好喝,可是其他的参赛人员又各个都不敢喝她的汤……这个评选结果是不是显得颇有黑幕? 后土弯了弯眉,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但能令她的心情莫名轻松一下的事情,难得愉快地熬着面前的这锅汤。 很快她的举动便吸引了旁边的通天的注意力,引得他的目光从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冥府风景名胜,转而移动到了冥府特色小吃上。 后土娘娘就好像每一个特色景区里面笑眯眯迎客,但又黑心到眼都不眨一下就把游客的钱包宰到大出血的无情店家,很是热情地对通天招呼道:“好不容易来这幽冥地府一次,也不知道通天道友什么时候才会来第二次,不如就趁此时机,把握机会,试一试我这孟婆汤吧?” 特色景区里的店家们也都是这么说的:“来都来了,反正你也不会来这里第二次,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这一试之下,钱包当场空空。 通天挑了挑眉,带着几分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道理?是过这忘川河,必须要喝上一碗孟婆汤吗?” 后土含笑道:“若是旁的魂魄经过此地,饮下此汤,乃是为了忘却前尘,干干净净地投胎转世。若是生魂经过此地,又不想莫名其妙地被这幽冥地府的六道轮回牵引着入了轮回,饮下此汤,便能护持魂魄安然无恙。” 通天听懂了。 他盯着后土煮的汤沉思了片刻,又看了看底下仍然在奋力地跳动着灼烧着锅底的小火苗,沉思片刻,忽道:“后土道友这汤……可以煮火锅吗?” 后土娘娘捏着汤勺的手愣是呆滞了一下,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突发奇想的通天圣人……半晌方才带着几分不确定地回答道:“应该可以?只是我也不曾试过……” 她低头看着自己熬了许久的汤,忽而觉得这和那些高汤也没有什么区别,除了能让人喝下去大脑空白一片,当场变成白纸一张以外,或许也并不是不能……煮个火锅? 后土忽而觉得事情有趣起来了。 煮这一碗她煮了无数遍的孟婆汤有什么意思?那么多年下来,哪怕她耐心极好,如今也已经十分厌烦这等无聊的琐事了,倒不如拿这汤煮个火锅试试,说不定能发掘一下孟婆汤的第二功效呢。 到时候路过此地的幽魂怨鬼们,也许还能喝一碗火锅味的孟婆汤? 后土望了望面前的汤,又望了望通天圣人,沉吟了片刻,又道:“不过我这里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什么干净的食材可以拿来煮火锅……通天道友有什么办法吗?” 通天道友转过头去,满心期待地看着他的兄长:“哥哥有什么办法吗?” 元始:“……” 天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弟弟。 弟弟啊,你是认真的吗?咱想吃火锅拿什么汤底不好?只要你想吃为兄还不能给你找吗?有什么必要拿这孟婆汤煮火锅吗? 这东西有没有经过天道食品监察局考察,是不是合格的食品还说不定呢?听说喝过孟婆汤的人会把全部的记忆通通忘掉,比什么“一忘皆空”都靠谱,这听上去就十分可疑啊……这玩意真的能吃吗? 好吧,就算按你说的,自从地府轮回局成立之后已经有无数冤魂怨鬼喝过孟婆汤了,喝过了的鬼魂都说好。 但是他们都失忆了啊!都失忆了啊! 他们连自己喝过孟婆汤这一件事都忘记了啊! 你怎么能拿他们证明这孟婆汤是能喝的,并且很好喝呢? 良久,良久。 天尊终于在他弟弟满心期待的目光中挫败了下来,从牙齿缝里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字:“……有。” 弟弟欢呼了起来! “哥哥真好!哥哥好厉害!” 通天眼眸亮晶晶的,试图把甜言蜜语化作迷魂汤,努力地把元始给灌得晕头转向。虽然好像无需他这般努力,他的兄长便已经为他神魂颠倒(?)了。 元始定定地看了他许久,肃穆的神色不自觉地松动了几分,眼角眉梢在他无意识的时候便已经柔和了下来,怎么看都是怎么的温柔似水,一点也没有平日里冷肃的模样。 后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元始,对天尊这副模样堪称是啧啧称奇,心里倒又怀疑起了当年的封神大劫。 也不知道这背后又有什么缘故,才会令这位元始天尊毫不犹豫地对他弟弟动手?总觉得他这副无论他弟弟说什么他都说好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那个冷酷无情的阐教圣人啊? 后土摸着自己的下巴,视线在这两位兄弟之间来回打量,顺手就把这个猜测给放到了心底,准备慢慢思考这个问题。 当务之急…… 当然是准备应对面前这位对她的孟婆汤的食品安全颇为担忧的好哥哥了! 元始肃着脸望向了后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知后土道友这孟婆汤里,到底都煮了些什么东西?经过了几道工序?又加了些什么食品添加剂,有没有经过质量检测?” 能吃吗?这玩意真的能吃吗? 后土微微含笑道:“元始道友莫急,我们离目的地还有很远,且听贫道对此一一道来……” 保证不会让你弟弟吃坏肚子呀=v= 第250章 通天最终还是如愿以偿。 元始紧紧抿着薄唇,低首凝视着他的弟弟因为心情愉快而闪闪发亮的眼眸,在心底无声无息地想着:他总是能如愿以偿。 就好像在一开始他就笃定至极他的兄长并不会拒绝他。 听上去真过分啊。 天尊轻轻叹着。 可是,这又不是通天的错。这怎么会是他弟弟的错呢?分明是他自己刻意为之,把他弟弟宠溺成了这样,如此的无法无天,任性妄为,在他一颗心上蹦蹦跳跳。 他影响了他,塑造了他,改变了他,他又反过来对他施以更大的影响,更深的塑造,造成了更为深远持久的改变。 于是到了后来,谁也分辨不清,到底是谁改变了谁——或许是他们互相改变了对方吧? 天尊闭上了眼,近乎无奈地叹了一声,抬眸的瞬息,又瞧见通天兴致勃勃地挟了一块刚刚煮熟的藕片递给他: “哥哥要试一试吗?没毒的!我刚刚吃过一片了,感觉和平时吃的相比别有一番滋味!” 是啊,用孟婆汤当底料煮的火锅,那味道能和平时的一样吗?要是和平时的一样,岂不是辜负了这看着就诡异的汤底? 昔有神农尝百草,今有通天煮火锅,你们两个就非要发挥这种勇敢无畏的精神替后来人多找一种能吃的东西吗? 不过真要说起来还是红云的转世之身更靠谱一点,人家好歹是为了整个人族的未来勇敢地品尝百草,为后来人留下了不少既能吃又能拿来治病救人的药材…… 虽然他也不懂为什么连那些不能吃的剧毒草药都要特意备注一下味道,是因为“尝都尝过了,不记录下来会显得很吃亏”吗? 元始面无表情地想着。 半晌,慢慢地张口吃掉了他弟弟递到他唇边的食物。 “高兴了?”兄长不咸不淡地问道。 “哥哥要再来一片吗?”通天举着筷子问。 元始:“……喜欢就自己吃,不要动不动过来投喂我。” “哥哥这话的意思,是喜欢我这么做,还是不喜欢我这么做?”他执着地追问着。 元始拿起了勺子,面无表情地从那锅孟婆汤里捞起了一块白玉豆腐,先是自己尝了,眉头浅浅地蹙了一下,接着又捞了一块,拿去堵住他弟弟的嘴。 他弟弟试探着咬了一小口,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是甜的诶。” 元始道:“喜欢就吃了,不要话那么多。” 通天问:“这是封口费吗?” 元始淡淡道:“很显然它并没有如我所愿,起到‘封口’的作用。” 通天点了点头,煞有介事道:“好过分的一块豆腐,我这就替哥哥把它吃掉。” 元始险些被气笑。 还好过分的豆腐呢,这世上还有比他弟弟更过分的人吗? 他盯着通天看了好一会儿,后者歪了歪头,又给他碗里夹了好几块香菇,一本正经道:“哥哥请吃。” 然后就迅速果断地转过身去,眺望着岸边缥缈无垠的白雾,以及那若隐若现的彼岸,好奇地询问着一旁的后土:“这是要到了吗?” 后土坐在这两位圣人的对面,将他们之间的动静尽收眼底,不免笑吟吟道:“确实快到岸了,到时候两位道友便从这摆渡船上下去,沿着山路径直往前走,走到尽头,或许便能找到你们想找的那个人了。” “要是他这段时间没有到处乱走的话,大底是不会对两位造成什么麻烦的。”她补充道。 通天道:“劳烦后土道友陪我们走这一趟了。” 后土摆了摆手,含笑道:“职责所在,算不上劳烦。” 嗯,一点都看不出来她刚刚才对着灵山上两位圣人阴阳怪气的模样呢。 或许这就是那句老话说的,朋友来了有美酒,豺狼来了有猎枪吧? 娘娘若有所思地想着,很快便莞尔一笑:“我煮的汤味道可还不错?” 通天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有没有考虑在洪荒开个店,专门卖这幽冥地府特色小吃?我到时候一定去捧场。” 娘娘笑道:“好呀好呀,到时候我给你打个八折优惠。” 一旁正往岸边迈步的元始:“……”怎么连以后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弟弟啊,你就不能吃点正常的食物吗? 天尊感到了深深的忧伤,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弟弟以及与他同流合污(?)的小伙伴看。 通天似有所感,回过头来:“要是哥哥真的不喜欢的话,我下次可以找别人……” 元始的目光骤然犀利:“你还想找谁陪你?” 其实人选还有很多的啊,比如他那一串一堆的徒弟们,大概都是敢于尝试新鲜事物的,还有他散落在四海八荒的小伙伴们,既然和他交上朋友了,这兴趣爱好应该也都差不了多少……否则又怎么会和他交上朋友? 可他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弯了弯眸道:“没有别人,只有哥哥你。” 元始:“……” 天尊板着一张脸,仿佛丝毫不为所动。 通天对着后土挥了挥手以作告别,脚步轻快地朝着他走了过来,歪着头看他,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语气疑惑道:“哥哥?” 元始还是没有动。 通天仿佛叹了一声,无奈地哄道:“好吧,是我说错话了。怎么能找别人呢?那么大个哥哥就在我的面前,我哪里还需要去找别人?当然是要哄哥哥来陪我啦!” 他微微抬起首来,望着面前冷冷淡淡的元始。 周围白雾弥漫,同样疏离的月光洒落在他的衣袍边上,衬得那人身长如玉,缥缈不似世间应有。若是旁人见了天尊,合该惊呼一声“世上岂有此等仙人”,然后奋笔疾书,写上无数篇章来歌颂他的风姿卓然。 可他却拉着他的手,走过世间红尘万千,是青石板上微微潮湿着的青苔,是深巷里晕染开的暗黄灯火,有孩童玩闹着从他们身边跑过,鸡鸭迈着步子一摇一摆地跟着前面的大鹅…… 着实是有些暴殄天物了。 通天带着几分怅然地想着:又有什么必要一定要陪着他呢? 他抬起手来,仿佛想去碰一碰他兄长的面容,却在将要触及他时,被元始一把捉住了手,下一刻毫不犹豫地拥入了怀中。 远远的,后土遥遥望见这一幕,就像是看到了月光下两个逐渐相融的影子,亲密无间,不分彼此。 娘娘似乎叹了一声,想着她这位友人和他兄长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不由微微摇头。 许久,又撑着小舟渐渐远去。 只剩那一对在疏离的月色下无声相拥的兄弟。 “哥哥?”通天轻声问。 元始的神色仍然是淡淡的,却又将他抱得更紧,嗓音冷淡至极:“不准去找别人。” 通天叹道:“好好好,不找别人。” 兄长又带着几分贪婪地去捕捉他的唇:“……只准来找我。” 通天于那个吻的间隙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只准来找你。” 良久,元始轻轻地嗯了一声,带着几分心满意足的意味,将下巴搁在他弟弟的肩膀上,低眸拥抱着怀中之人。 此时此刻,他忽而觉得当年的时光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从前也是这样的,弟弟在闹,而他看着他笑。 偶尔他生了一场不知所谓的闷气,通天总是能很快发现,然后他就会很可爱地过来哄他,直到他不再生气。 他总是会一直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从早到晚,只要他一睁开眼就能找到他…… 他们从来,从来都不会分开太久。 通天微微仰起头看他,仿佛在思考他哥哥现在在想什么。 半晌,他轻轻依偎在他的怀中,轻声地许诺道:“我不会离开你的。” 在最终的战争到来之前,我都不会再离开你。 而在我不得不离开的那个日子,哥哥不要太过于生我的气呀=v= 因为在那一刻。 我一定也非常,非常地……想你。 …… 陆压抬起头,敏锐的感知提醒着他有什么人正在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迅速地环顾四周,试图找出是谁在看他,又尝试着去判断来者是善是恶。按理来说,后土娘娘既然这么自信地把他藏在这里,那这个地方应该对她来说是十分安全的。 这么说来,就算有外人踏足此地,应该也对他抱着几分善意……吧? 他沉稳地做出了判断,并为这个判断稍稍感到了几分安心。尽管如此,他仍然忍不住凝重了目光,四处寻找着来人的身影。 良久,他方才听见一声浅浅的叹息。 弥漫在周围的白雾仿佛在刹那间浓郁了几倍,又在下一刻悄无声息地散开。 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 陆压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紧张抬首望去,听着那脚步声距离他越来越近。 仔细听去……怎么有两个脚步声?是后土娘娘带着人过来了吗? 还未等他猜出来人的身份,他便已经听到了一个淡淡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你就是那个咒死我徒弟赵公明的陆压道人?” 陆压:“……” 他僵硬地抬起头来,望着面前微微挑眉,好整以暇看着他的红衣圣人。 后者的脸上就差写着一行字:“来来来,开始你的狡辩.jpg” “狡辩是你的权利,但听不听就看本座的心情了.jpg” “想好你的死法了吗.avi” “等等,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陆压忍不住喊道。 “哦?”通天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闻言弯了下眸,笑盈盈地低头问他,“说来听听,有哪里不一样?” “陆,压?” 圣人含笑,一字一顿念着他的名字。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50-260 第251章 是这样的。 在陆压原本的想象里面,事情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来人既然得了后土娘娘的允许来到这幽冥地府之中,甚至还能特意找上门来寻他陆压,显然是对他抱有一定的好感,(不然娘娘怎么会把他给放进来呢)。按照常理来说,他不会受到任何生命威胁,不存在所谓的性命之忧——除非连娘娘也打不过那个人。 他猜到了开头,却没有猜到结尾。 或许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比如说,面前这位笑盈盈地望着他的通天圣人。 陆压泪流满面。 好熟悉的身影啊,好动听的嗓音啊,那被洪荒众人交相称赞的容颜微微凑近他时,一时之间他连该怎么呼吸都给忘记了。虽然他并不是很能分清这是因为那种令人窒息的美貌,还是因为那随之而来的巨大压迫感。 实不相瞒……通天圣人您能不要靠那么近吗?我好害怕啊QAQ “通天。”圣人的身后传来了另一个透着几分冷淡的声音,“别靠那么近,你吓到他了。” 通天略微歪了一下头,又着重打量了一下面前呆呆地望着他,似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陆压,无奈地耸了耸肩:“好吧。” 他直起身来,往后退了一步。 陆压终于敢大口大口地呼吸。 他一边努力地呼吸,一边抬头想看看是哪位英雄豪杰救了他的小命,定睛一看—— 啊,好熟悉的身影,好动听的嗓音×2 这不是通天圣人他二哥元始天尊吗??他今天出门是不是没看黄历,这两位大佬为什么会突然一起出现在他的面前! 陆压一时之间觉得自己的脑子又不够用了。 通天便见面前这只小金乌的呆滞丝毫没见好转,反而愈发显得严重起来。他摸了摸下巴,顺着陆压视线的方向看去,目光顺理成章地落到了他兄长身上。 半晌,他一本正经道:“是哥哥吓到他了。” 元始显然不会无聊到跟他弟弟争论“到底是谁吓到了陆压”这个问题,他只是慢慢地走到了他弟弟身旁,微微皱着眉头看了一眼陆压:“你找他有什么事?” 通天挠了挠脸:“自然是有要事要同他商量……跟我徒弟多宝有关吧。” “多宝吗?”元始微微颔首,眼底平静无波。 通天叹气:“不过看他目前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好,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恢复过来。希望他的心理素质能好一点吧。” 陆压本压:“……” 谢谢,正常人看到这一幕都会受到惊吓的好吧,我心理素质可好了! 元始道:“实在不行就算了,多宝那边的事情,我来替你想想办法。” 通天摇头:“西方灵山上的事情,还是得让灵山上的人出面比较好。虽然我们面前这位陆压道人实在是倒霉了一点,不然也不会被西方那两位盯上,但有的时候福祸相依,错有错着,也未必不能从中得出点好处来……” 他隐隐陷入了沉思之中,半晌,轻快地眨了眨眼睛:“不过哥哥说的也是,不行就算了嘛,凡事都不能太强求的。” 元始道:“那我们走吧。” 通天道:“好呀好呀。” 陆压:“???” “等等!”他条件反射开口拦住了两人,在话刚刚出口的那个瞬间,他整个人又后悔了起来:等会儿,他为什么要拦住他们啊?难道不该让他们就这么直接走了吗?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之前还特意拿话吓他…… 好残忍,好无情TAT 通天似乎对此并不感到意外,顺势便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淡淡地望向了他:“有事?” 奇异的,陆压总有一种攻守易势的感觉,就好像谈话的主导权被那位圣人牢牢地拿在了手心里。他微微抬起首,对上了那双仍然纯粹明亮,却深邃到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眼眸,不知为何,又莫名的恍惚了一下。 只是还未等他发呆的时间长上一点,旁边的另一双眼睛便又淡淡地扫了过来,瞬间冻得他浑身上下一个激灵。 陆压猛然回过神来,张了张口,沉默了片刻,终于艰涩地开口道:“……诚如圣人所见,我确实就是那场大劫之中的……陆压道人。” 通天静静地望着他,半晌,“哦”了一声。 陆压道:“……那个时候,西方的两位圣人想趁机从混乱的战场之中多得些好处,有心插手那场劫数,便想法设法令商纣王在女娲庙里上香祭拜的时候提了淫诗,然后又派了我去东方襄助姜子牙一行人……” 通天短暂地打断了一下他的话:“稍等一下,你是说提淫诗这件事是接引他们做的?” 陆压沉默了片刻:“是。” 通天点头,低首仿佛记录了些什么:“记好了,我回头就告诉女娲师妹。” 陆压:“……”为西方二圣点个蜡.jpg 他擦了擦自己额头上莫名冒出来的冷汗,继续道:“不过我也没有经常出手,只是在姜子牙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才出现帮助他两下,其他的时候……”我都在摆烂=。= 通天点了点头,无悲无喜道:“前脚咒死了赵公明,后脚被三霄姐妹逮着痛打。” 陆压:“……您都知道了啊?” 通天弹了弹自己的小本本上的灰尘,对着面前的小金乌露出了一个分外“和善”的眼神:“你继续说,说不定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呢。” 陆压:“其实我真的没干多少事!” 通天微微颔首:“嗯,我信你。” 陆压:“那您能把您手上那个本子放下吗?” 通天笑了笑:“不能。” 陆压:QAQ 通天:_(:з」∠)_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有什么事情都老实交代一下,说不定还能判你个宽大处理。”通天笑眯眯地看着眼前之人,语气中透着循循善诱的意味。他可是个好老师啊,什么启发诱导、举一反三、因材施教之类的教学方法,他当然都是十分熟练的啦。 不知为何,旁边的元始下意识垂眸望了他弟弟一眼,后者却仿佛没有发觉似的,仍然专心致志地看着那只小金乌。 宽大处理吗…… 天尊陷入了沉思。 陆压又努力了一段时间,终于忍不住缴械投降:“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说了,剩下的我真的都不知道了!” 通天看了看他记下来的东西,琢磨了片刻,方才道:“看样子……接引和准提说你对他们十分重要,他们对你也是十分信任,这件事倒也不能说完全是假的啊。起码你知道的东西比起旁人来说,还算是多了不少的。” 陆压:“……” 他静默不语,心底泛起微微的苦涩意味。 “好了。”通天把东西从容地收回袖中,望着面前沉默不语的陆压,忽而抬起手来,狠狠地揉了一下他的头发,“好久不见啊,小十。” 陆压:“!” 怎么回事,事情怎么又突然回到他原本设想中的样子了? 通天继续道:“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大概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吧?” 陆压:“……” 那倒也不必到这个地步。 陆压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一时之间忍不住抬头望了一下面前的通天圣人。其实按他们之间相隔的年岁,以及当初东皇太一和上清通天之间感天动地的挚友之情来看,这位圣人当初确实有可能抱过他…… 可恶啊,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 通天一边感慨,一边对着旁边的元始道:“哥哥还记得吗?当初在妖族天庭上的时候,有只刚刚出生不久,还显得格外圆滚滚的小金乌,不知怎么的就跑到了我们的座位上,扑腾着翅膀锲而不舍地要抱抱,还想吃我们桌上的烤肉。” 元始淡淡道:“我当时对你的建议是立刻提溜着他的翅膀尖,把他丢回给帝俊,让他管好他的倒霉儿子。” 通天笑盈盈道:“可是他看上去真的很可爱——” 元始道:“所以我容忍他在你身边多待了一刻钟之后,才把他给提溜走。” 通天道:“哥哥真好。” 元始缄默了许久,轻轻地嗯了一声,许久,悄无声息地动了动手指,悄悄地牵起了他弟弟藏在袖中的手。 陆压早就已经控制不住地拿手遮住了脸,尴尬地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可以让他钻下去了。 多年之后,他终于感受到了被幼年时期的糗事支配的痛苦,即便他早已将过去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近来才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 可在朦朦胧胧之间,他仿佛真的看到了眼前有那么小小一只的刚刚出生不久的金乌,绒毛软乎乎的,手忙脚乱地控制着自己身上不断乱冒的太阳真火,扑腾着翅膀到处乱飞。 好像有一个人轻轻接住了他,让他待在自己的手心上,拿很好吃的东西来投喂他,又笑盈盈地问他:“小东西,你叫什么名字?” 他道:“小十。” 又忍不住依赖地蹭了蹭那个人的掌心。 似乎有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有人在旁边笑着叹气:“仲弟。” 最后他那不靠谱的叔叔太一终于找到了他,喜极而泣地把他给接了过去,又对着那人道谢道:“通天,还好有你在。” 心里仿佛沸腾成了一片火海。 眼底却有什么炙热的,冰凉的东西滚落了下来。 陆压倏忽睁大了眼,任凭泪水无声地滚落。 第252章 通天似乎注意到了这一幕,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一句话都没有说。 很快陆压便恢复了过来,拿袖子擦掉了那些眼泪,若无其事地望向了通天:“我方才听圣人提起,您特意来地府寻我,是有事想找我帮忙?” 通天道:“确实有一些事情。” 陆压道:“若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自然是愿意帮助您的。” 通天微微一笑:“那就劳烦陆压小友了。” 小友吗…… 陆压说不出自己心里的滋味,怔怔地看着眼前之人。 他并不明白通天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他好像并不怎么讨厌这位圣人的做法。也许是因为从一开始他就将他的目的表露的十分明确,他来找他,本就是为了可以从他身上得到一些什么。 这样的手段太直白了,也太……干净了。 比起别的手段而言,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洁白如新雪了。 上清通天圣人,似乎仍然没有学会怎么用些阴谋诡计来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又或者说,即便他采取了一些手段来巧妙地达成自己的目的,依旧显得那么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这样的圣人,也怪不得他那位太一叔叔会忍不住将他引为挚友,哪怕面对着自家兄长的无奈叹气,以及对面两位圣人的虎视眈眈,依旧头铁地坚持了下去,时不时地偷偷潜入昆仑山尝试诱拐教主出来玩——然后被元始圣人追着痛打() 防火防盗防太一呀! 越来越多的记忆从心头浮现,令陆压不自觉地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透着隐约的怀念,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怅然,以及无法言喻的……悲伤。 通天的目光落在面前这只小金乌身上,眸光微微一顿。 那一刻,他又想起了谁? 元始静静地看着他的弟弟,不声不响地握住了他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指传递着温热的气息,一寸寸地熨帖着那个人冰凉的心。 通天微微侧过首去,出神地看着身旁面容冷淡的天尊,忽而在心底想: 原来那么多年过去了,终究只有他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哥哥……”通天轻声地唤着元始。 他是无意识的,并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为何突然想呼唤他的兄长。 后者低眸看他,眼底带着隐约的欢喜,以及小心翼翼的心疼,望着通天身上隐约流露出的,彼此矛盾着的脆弱与倔强,像是琉璃玉石般易碎,就好像只要他呵护时稍不留心,那美丽的玉石就会碎得一干二净,又像是再顽固不过的黑黢黢的岩石,会有顽强的种子从石头缝里开出花来,展现出无比旺盛的生命力。 那两种东西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了一起,互相争斗,互相转化,在矛盾双方斗争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展露在了元始的面前。 那一刻元始忽而觉得他离他弟弟很近很近,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接近,就好像他确实一直都住在他弟弟的心里,从未有一刻被他放弃。 他是爱着他的,诚如他也爱着他一样。 他们彼此相爱,这是这世间最为颠扑不破的真理。 即便爱情是那样脆弱的一种东西,在各种各样的感情之中,它是最容易被放弃的情感之一,它是那样的难以发生、难以得到,却也是如此的容易变质,容易失去,所谓至死不渝或许只是古老的传说,但他依旧愿意相信,终有一日,他和通天会携手走到最后。 天尊闭了闭眼,愈发坚定地握紧了他弟弟的手。 后者仿佛也重新平静了下来,不再怅然,不再彷徨,继续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 通天道:“忘了问了……陆压,如今你的记忆恢复了多少。” 对于通天知道他如今的身体状况一事,陆压虽然不知道缘由,但也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毕竟是圣人嘛,想要知道他的情况总有很多方法的。 因而他很自然地回答道:“我最近断断续续地会恢复一点记忆,但应该没有完全恢复。我总觉得我的记忆并不完整,但比较关键的事情差不多都已经想起来了。” 通天沉吟道:“介不介意让我替你看看?或者让我哥哥替你看看也行?” 陆压闻言,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同天尊对视了一眼。 元始面无表情。 陆压打了个寒颤:“还是不了。” “嗯……我的意思是,我是十分相信通天圣人您的!您的品行全洪荒有目共睹,绝对不会趁此时机对我痛下杀手、挟私报复、斩草除根!”陆压坚定道,“由您来检查我的状况是十分合适的。” “毕竟当年……您还抱过小时候的我呢_(:з」∠)_” 可恶,还是好羞耻啊。 陆压哽咽了一下,使劲摇头,试图把那种想要用脚趾抠出三室一厅的念头狠狠地从脑海里面甩出去。 事实证明,尴尬癌不会放过任何人。 通天似乎笑了一下:“倒也不至于此。” 他想了想道:“不过比起在检查神魂的过程中对你痛下杀手,我还是更喜欢直接用剑。既方便又简单,可轻松了。” 陆压:“呵,呵呵。” 他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一下,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今天。 在无边的沉默之中,他看着通天做好了准备,又轻声对他道:“放轻松,不要紧张,你越是存着抵抗之心,越是可能会出事——实在不行我先动手把你打晕好了,这样你就不必紧张了。” 通天圣人您真是干脆利落啊…… 陆压捂着脸想。 “我觉得我应该可以……”陆压弱弱道。 通天点了点头,也很是干脆地回答道:“既然你觉得可以,那就这样吧。放心,如果你神魂真的出了问题,就算是求上紫霄宫,我也会替你找个解决的办法的。” 就是不知道那个时候,他会遇到哪一个“师尊”呢? 圣人略微出神地想着,眼底掠过一丝隐约的怅然。 又道:“准备好了吗?” 陆压忽道:“等等。” 元始的目光甚是冷淡地落到他的身上,看上去已经很想把他给直接打晕了。 通天倒是仍然十分耐心,问道:“怎么了吗?” 陆压纠结了半天,依旧忍不住开口道:“您……真的不介意当年的事情吗?那个咒死您徒弟什么的……” 东方的神仙们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护短了,从鸿钧道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护着他小徒弟开始,再到三清一个个的护着自己门下的弟子,又到往后一代代的弟子们,上梁不正下梁歪,越到后面越是歪。当然运气好,你还是会遇到一个能讲点道理的师尊的,运气不好,那就是太乙真人对石矶娘娘这样的人间惨剧了。 陆压认真地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封神大劫里面的情景,觉得通天圣人其实算是那场大劫里面非常讲道理的那个了,并没有动不动就现身为自家徒弟找场子,虽然那一点用处都没有,毕竟其他的人都不讲道理…… 在所有人都不要脸面的时候,那个还肯讲点道理的,总是会容易吃亏一点的。 通天闻言,淡淡地一笑:“你问这个啊?” 陆压:“……是。” 通天道:“我把你的事情告诉我徒儿赵公明了。” 陆压等了一会儿,发现没有下文,终于忍不住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啊。”通天微笑道,“事情不是很明显的吗?本座并不是这件事中的‘当事人’,自然不能替‘当事人’说什么原谅或者不原谅。这是你和我徒弟之间的事情,自然要在你们两个人之间解决。” 陆压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您这样做,是会吃亏的。” 他凝视着面前的红衣圣人,也望着他身旁的那位元始天尊。那位冰冷肃然的天尊仿佛也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虽然他更多的时候把目光停留在他弟弟的身上,一刻也不舍得移开。 他如今所谈的话题,对这位天尊来说,大概也是一个能不提起,就不提起的话题吧?或者说,他巴不得他的弟弟早早地把这一件事情给抛之脑后,踏踏实实地往前看。 而不是永远地……永远被这场大劫给留在过去。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不是吗? 通天笑道:“吃亏吗?你莫要忘了,我徒儿赵公明可还有三个妹妹,就算你有本事能打过赵公明,可能打过他们四个人联手吗?” 哦对了,还有三霄娘娘。 陆压的神情深沉了一瞬,一个赵公明就已经够麻烦的了,再加上三霄娘娘的话,他还真的没有什么必胜的把握,毕竟那九曲黄河阵确实很令人头疼啊…… 说实话,区区赵公明,完全比不上他三个妹妹名气大呢。 但他依然轻声道:“……或许时至今日,三霄娘娘也不会再同当年一样的冒失了。” 她们也许仍然会选择帮助她们的兄长,但再也不会同当年一样了。 通天沉默了一瞬,微微抬起首来,仿佛朝着远处望了一眼。 三霄啊。 他想着他那三个天不怕地不怕,敢对他们二师伯动手的徒弟,微微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只淡淡道:“好了,还是先把正事解决了再说吧,这些东西,还是等你好了之后再聊比较好。” 话音还未落下,圣人便干脆利落地动了手。 在陆压睁大眼睛倒下去之前,他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呔!怎么突然袭击啊! 通天圣人您真的没有趁机报复我一下的意思吗QAQ 第253章 检查一个人的神魂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毕竟最大的难点在于如何让另一个人心甘情愿为你敞开识海。解决了这个麻烦之后,剩下的事情对通天而言就是小菜一碟了。 通天低头望着陆压,指尖轻轻点在他的眉心,很快就发现了昔日接引和准提留在他身上的封印。 此时的封印已经破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并且有越变越大的趋势,记忆随着那个口子悄无声息地涌了出来,仿佛要将所有人都卷入到那段过去里。 通天绕着那道封印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便在上面抬手轻轻一点。 顷刻间,记忆之河骤然泛滥,如春日消融的冰面,底下封冻了一个冬天的河水源源不断地涌来,令昔日干涸的大地再次焕发出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通天立于汹涌的记忆之潮前,似有所感,微微抬起头来。 隔着亘古久远的时光,他望见了站在时光彼岸的故人,不由轻轻一笑。 “太一。” 故人也仿佛瞧见了他,如耀日般熠熠生辉的眉目柔和了下来,笑着朝他挥了挥手……又很快被记忆的潮水一道带走。 只留下红衣圣人孤独地,孑然一身伫立在漫长的时光之中。 许久,他垂下眼来,浅浅地叹了一声。 …… 外界,元始寸步不离地守在通天身旁,为他弟弟护法。 冷淡至极的视线落在那只小金乌身上,又很快不感兴趣地移开了目光,继续静静地凝视着他的弟弟。半晌,轻轻抬起手来,抚上了他眉心处浅浅的褶皱。 他又看到了什么? 天尊冷淡地想着:那只阴魂不散的东皇太一吗? 早知道他死了那么多年还不安生,他就该在当初通天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把他给揍上一顿,鼻青眼肿的样子肯定很丑,他弟弟见了一定不喜欢。 就算和妖族结仇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这种全员都是毛绒绒的种族有什么好来往的! 好吧,时至今日,天尊仍然对此耿耿于怀,毕竟他弟弟总是同那些毛绒绒们那么亲近,甚至还收了许多毛绒绒的徒弟。虽然他无意置喙他弟弟的“小爱好”,但不得不说……弟弟啊,你什么时候才能移情别恋呢? 比如说,喜欢他,喜欢他,还是喜欢他。 元始闭了闭眼,深深地叹了一声,眼角余光忽而瞥见一抹雪白的东西从他身旁窜了过去。 天尊眉眼微凉,淡淡地抬起手,下一瞬便将那毛绒绒的东西给抓到了手中。 “……” 怎么又是毛绒绒? 他这辈子是和这些玩意犯冲吗? 等到通天从陆压的识海里退了出来,揉了揉眉心,抬起眼来,便带着几分愕然地看着他兄长正提着一只不断挣扎的雪白的小狐狸,不由道:“这是……” 天尊眉宇间压抑着浅浅的怒意,冷声道:“你的九尾狐围脖。” 还是自动送上门的呢! 通天:“?” 闻言,天尊手中的小狐狸挣扎得愈发剧烈了,奋力地想把身体从倒悬的姿态翻过来,却几次未能成功,仅有的一条大尾巴可怜兮兮地垂在半空,努力地摇晃着,看上去真是格外的可怜。 通天定定地打量了她一会儿,终于认出了她的来历:“这不是女娲师妹的小狐狸吗?之前叫苏妲己的那个吧。” 停顿了片刻,又道:“哥哥把她放下来吧。”看着可真是怪可怜的。 元始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家弟弟,心道:果然,他弟弟在毛绒绒面前简直是一点原则都没有。他就是喜欢那些毛绒绒的东西! 他浅浅地蹙了蹙眉,语气却仍然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来:“她刚刚就想朝你扑过去,是我把她拦住的。” 通天想了想,道:“是因为陆压吧。” 他在小狐狸面前蹲了下来,同她平视着,温声道:“陆压没事,我刚刚是在为他解开神魂里的封印。等过段时间,他就会醒过来了。”到那个时候,所有该想起来的,不该想起来的记忆,大概都会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往事历历在目,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小狐狸停止了挣扎,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与面前的通天圣人对视了许久。良久之后,通天轻轻抬起手来,揉了揉她的脑袋。 他重新站起身来,熟练地扯了扯元始的袖子,对着他兄长弯眸浅浅一笑:“哥哥把她放下来吧?” 元始还能怎么办呢? 还不是笑着把他弟弟原谅_(:з」∠)_ 他冷冷地扫了一眼面前的小狐狸,确定就算她想当场暴起伤人,也会被他一巴掌重新拍平在地上,变成一团狐狸饼饼,方才勉为其难地松开了五指,任由她一溜烟地从他手底下逃走。 侧首,通天弯眸浅浅地笑着,又甚是熟练地晃了晃他的胳膊,同他撒娇道:“哥哥真好。有哥哥替我护法,总觉得什么都不必担心了呢!” 通天牌花言巧语可是经过无数次亲身实践的!稳稳的,很靠谱! 元始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家弟弟,几息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地抬手揉乱了他的头发。 通天不由睁大了眼望着元始,震惊道:“哥哥?” 元始冷淡道:“我等会再给你梳回去。” 通天:“……” 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又好像哪里都是问题? 通天一时陷入了深沉的思考,不由微微侧过首去,又望了一眼那只小狐狸。 果不其然,她从元始手下逃脱之后,毫不犹豫地就朝陆压跑了过去,在他身边左嗅嗅,右闻闻,确定人没死(?)之后,又恢复了原本高贵冷艳的样子,毛绒绒的大尾巴一甩,十分冷淡地在旁边坐了下来。 呵,真是浪费老娘的感情。 通天不由觉得有些有趣,他想起了如今待在娲皇宫中的女娲,思考了一会儿,对着那只小狐狸道:“你要跟我一起回去吗?还是继续留在这里?若是跟我走的话,我可以带你回娲皇宫。” 元始侧首看他,眼底带着几分不赞同。 通天又轻轻地勾了勾他的小拇指,凑近他耳旁对他小声道:“师尊既然都那么说了,那便不会再对这只小狐狸下死手了。”最重要的是,“那位”也同意了。 他又转头对着小狐狸道:“不过你回去之后,大概也是没办法到处乱走的。我只是想,或许师妹她也挺想你的。” 许久之后,小狐狸轻声问道:“您不打算带他走吗?” 通天道:“如果我带他一起走,你要跟着他一起吗?” 小狐狸把爪子搭在下巴上,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很快,她就做出了决定:“我要替娘娘看着他,防止他又莫名其妙地死了。”话里话外带着淡淡的嫌弃意味。 通天点了点头,明白了她的意思:“那我就跟女娲师妹说我找到你了,你很安全。之后我们就回八景宫吧,那是我大兄的道场。” 小狐狸圆溜溜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他,轻声重复道:“八景宫?” 不该是……碧游宫吗? 她心里存着浅浅的疑惑,望着面前那位红衣圣人,却谨慎地没有开口。 通天又转过头去问元始:“大兄应该不会介意我又带人回去吧?” 元始淡淡地回答他的弟弟:“我们早就已经习惯了。”你以前也没少带人回昆仑山啊。 通天似乎恍惚了一瞬,又仿佛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惘然:“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元始平静地同他对视:“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是一样的。” 只要你想,只要你愿意……通天,我们永远都可以,和以前一样。 当然,他弟弟最好还是少捡几只毛绒绒为好。他实在是手痒想把它们都给丢出去啊。天尊面无表情地想着。 通天静静地与他兄长对视着,良久都没有说话。 兄长轻轻叹了一声,目光又柔和了下来,低头牵起了他弟弟的手,自然地岔开了话题:“你接下来想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去。” 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陪着你一起,去哪里都好,只要是我们两个人就好。 万水千山,天涯海角。 穷尽人世间每一处角落。 元始凝视着面前之人,仿佛又想抬手温柔地抚摸着那柔软的发丝,思绪微转,又想起了之前陆压说的话,以及他弟弟那句坦白从宽。 隐隐约约的,他又觉得自己的脑海里莫名其妙地泛起了一阵尖锐的疼痛。手指不由陷入掌心之中,死死压抑着这突如其来的痛楚。 “哥哥?” 通天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瞬间停下了之前的思绪,下意识地望向了元始。 似乎是第一次,又或者是曾经所见,他再一次地看见元始紧紧皱着眉头,神色隐隐显得苍白。他低垂着眉眼,掩盖了眸底的幽邃之色,并不将它暴露在他弟弟面前,生怕他瞧见他这个模样。 可也有一些东西是他自己控制不住的……比如说,死死地抱着眼前之人,就仿佛溺水之人拥抱着那根救命的浮木。 “通天……” 他反复地唤着他弟弟的名字,拽着他手腕的力道用力到足以在上面留下深深的红痕,可他无暇顾忌,只义无反顾地,毫不犹豫地在这苍茫无边的月色之下,紧紧地拥抱着那位红衣圣人,将他牢牢地禁锢在自己的怀中。 通天没有动,也没有挣扎。 只浅浅地叹了一声:好吧,现在哪里都不用去了。 他闭上了眼,安安静静地抬起手来,同样紧紧地拥抱着他的兄长。衷心希望他能够从这个拥抱之中,得到些许的慰藉。 他的哥哥。 他的……爱人。 第254章 悟空觉得事情很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显然不是在一段时间里发生的,在很早很早以前……或许远在那次“人参果树无故倒塌”事件之前,就已经有人盯上他了。只是那个时候,对方把自己的踪影隐藏得很好,叫人一点都瞧不出来端倪。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正在一点一点地暴露出自己的马脚。 这种“不对劲”感在他绕了一通远路,好不容易为陈玄奘这个“肉体凡胎之身”化来斋饭之后达到了顶峰。 行者目光炯炯,望着面前坐在地上念着佛经的“唐僧”,专心致志喂着马的“八戒”,以及在一旁的溪水中汲水,准备放在土灶上煮开喝的“沙僧”,终于忍不住掏了掏耳朵,从耳朵缝里掏出了那根大名鼎鼎的如意金箍棒。 “唐僧”微微睁开眼来,面露威严之色,仿佛想同他说些什么。 行者却连一句废话都懒得同他多说,毫不犹豫地举起金箍棒照着他的脑门劈头盖脸地打了下去。 周围负责保护唐僧平安的伽蓝们大惊失色! 他们立刻出现在了悟空的面前,迅速地拦住了悟空的攻击,连声道:“大圣!大圣使不得啊大圣!” “您怎么突然要对你师父动手?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啊!” “您,您……” 您没事吧?没犯猴癫疯吧? 六丁六甲们克制了许久,好歹没将剩下的话直说出来,却也都以一脸关切的神色注视着悟空。 行者眼也不眨,拿着金箍棒对着众人,理直气壮道:“你们胡说什么!我师父他从来不看经书的!” “还有我八戒师弟!他自从投了猪胎以来,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勤快过!”他痛心疾首,“这玩意一看就不是我亲生的师弟啊!” 伽蓝们:“……” emmm……这怎么说呢大圣?有些事情你知我知,还是不要说出口的为好啊。 还有就是,“在您出去化斋的那段时间,我们一直都盯着三藏法师看呢,他从头到尾哪怕去如厕的时候都没有离开过我们的视线,万万不可能凭空被人替换掉啊。说不准……说不准是三藏法师他突然转性了呢,还有您的师弟……” 还未来得及辩解完,悟空便已经皱起了眉头,难以置信道:“你们居然是如此的变态!” “我师父的清白啊!” 伽蓝们:“……” 伽蓝们:“我们不是,我们没有!我们只是非常担心三藏法师的安全!” 悟空道:“那有必要连五谷轮回的时候都跟着看吗?!” 伽蓝们:“万一有妖魔就是这么变态,趁着三藏法师五谷轮回的时候将他给强行卷走呢?我们不能排除这个可能啊!” 悟空面无表情地指出:“可事实就是,目前我们还没有遇到任何一个有着如此‘爱好’的妖魔,除了面前的诸位。” 伽蓝们:“……”我们可以狡辩的,真的QAQ 行者却已然懒得同他们废话,侧过首去,望向了被他们挡在身后的唐僧。后者也深深地皱着眉头,用一种“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看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声:“悟空,一上来就喊打喊杀的,一味逞凶,全无半分慈悲怜悯之心,像个什么话?为师以前是这么教你的吗?” 悟空被这酸腐之气熏得一个倒仰,努力适应了片刻,却仍然觉得完全不能适应。 这是哪里来的过期小饼干?他自打出生以来就没有人敢这么对他说过话。还为师呢?他师尊通天圣人都没有这么说过他!那位圣人明明总是喜欢笑盈盈地看着他,伸手温柔地揉揉他的脑袋,还夸他说“悟空是他见过最有天分,也最肯努力的弟子之一”呢! 悟空骄傲地挺了挺胸。 目光露在那个冒牌货上,却是愈发的凶神恶煞:“哪里来的妖魔鬼怪,敢在你孙爷爷面前装神弄鬼!快说,我师父被你弄到哪里去了!” “唐僧”道:“休得胡言!我便是你的师父。” 悟空冷笑:“‘胡’言,我这还是猴言呢?你说不说?不说是吧——看打!” 话音未落,他便再一次仗着金箍棒打去。 这一回,之前还在专心致志喂马,煮着茶汤的“八戒”和“沙僧”两人都反应了过来,一齐拦在了悟空面前:“大师兄!大师兄住手啊!师父哪里得罪你了,值得你这般怀恨在心,非要把他打死不成?难道是之前他多说了你两句,你心里不忿,便记恨到了今日?” “八戒”望着悟空,一脸的失望之色。 “沙僧”连连摇头,长长地叹道:“大师兄息怒,息怒啊。就算师父说话难听了一点,那也是为了你好啊。我们出家之人,最该修身养性,慈悲度人,怎么能动不动就生了嗔念,要动手打人呢?” 悟空淡淡地看着他们两人。 他忽而不再生气了。 行者转过身去,对着那护卫着陈玄奘一路西行的伽蓝们,手指一一指了指面前的三个人:“我师父?” “我二师弟?” “我三师弟?” 悟空最后道:“你们确定?” 这情况看上去确实很不对劲啊。 伽蓝们开始头冒冷汗了:怎么可能呢?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明明他们已经很努力了啊,连三藏法师五谷轮回的时候都没有放松过丝毫警惕,生怕在这种小事上翻了车。怎么还会在眼皮子底下让人把这几个取经人给掉包了的啊? 还偏偏掉包了三个人,就漏掉了悟空…… 对了,还有那匹马! 伽蓝们精神一震,条件反射就朝白龙马看去。 悟空却已经先他们一步朝着白龙马走去,问道:“小白龙?” 白龙马静静地,用那双悟空原本十分熟悉的眼眸温顺地看着他,眼底的眼神却又陌生极了。 许久之后,它口吐人言:“大师兄……” “得了,你也闭嘴吧。”悟空嫌弃地摆了摆手,直接拿起旁边他刚刚化来的斋饭,堵住了白龙马的嘴。 小白龙:“……” 大师兄还是那么暴力果断啊_(:з」∠)_ 悟空冷淡道:“诸位对此就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我不过是出去化了一趟斋饭,回来就见到了这么四个玩意……我师父呢?他们都去了哪里?你们不该给我一个合理的交代吗?” 伽蓝们面面相觑,左右环顾,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悟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面上不露,心底已经飞速地思考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故意针对他的?那陈玄奘他们呢?他们又去了哪里?如今又是否安全? 要是单单针对他一个人,那么陈玄奘他们大概率安然无恙。 若是不仅针对他一个人…… 他浅浅地蹙起了眉头,觉得这背后的事情并不简单。 有什么必要针对他们这些取经人呢?是不想他们取得经书?这玩意又不是他们自己想取的,还不是顺应天道之意,不得不迈上这条取经之路。换而言之,阻碍他们便等同于阻碍天道,哪个不怕死的敢这么干? 就算是通天,也没有再在明面上阻拦“西游”,虽然在背地里他这位师尊应该也做了不少的事情,主打一个“我心叛逆”和“阳奉阴违”…… 而除他师尊之外,这世上又有几个不怕死的?他师尊已经是头铁中的头铁了好吧? 凭什么幕后之人就可以不怕呢? …… 就在他竭力思考的时候,终于有人站了出来,对着“唐僧”道:“唐长老,您介不介意让我检查一下您的魂魄,让我们看一看有没有被人夺舍的痕迹?” 那位菩萨微微皱着眉头,合十双掌轻轻叹道:“对于我的冒昧之举,我十分抱歉,但是您如今的言行举止和以前的言行举止确实相差了很多,让我们不得不心生怀疑……”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当然,如果检查的结果并无任何问题,我会向您道歉的。” “唐僧”微微抬首,望着面前这位慈眉善目的菩萨,出乎意料的,比起他对于悟空的咄咄逼人,他此时的表现格外的大方:“菩萨何须抱歉,这本就是我大弟子的胡言乱语,又同诸位何干呢?既然您对我的情况颇为疑虑,那便请您过来查看一下我的魂魄吧,我对此绝无二话,只盼菩萨您能秉公行事,还贫僧一个清白。” “贫僧便是贫僧,此事绝无半分问题。”他合十双掌,俯下身去,对着菩萨行了一个大礼。 后者顿时慌乱了一下,赶忙避开了“唐僧”的礼节,心里又隐隐动摇了一下:说不定他确实没有什么问题吧? 只是很快他的理智便回笼了。 无论如何,如今的三藏法师和之前的三藏法师,这性格相差也太大了。不好好检查一下,不说悟空,他自己也不能放心啊。 只不过……真的是夺舍吗? 悟空微微抬起首来,却对这位菩萨的判断并不怎么抱有希望——怎么会有人在一段时间里,硬生生夺舍四个人的身躯,还都不被人发现呢? 与其说是夺舍,不如说是在凭空之间,强行把他们四个人给换掉了吧? 他沉默着,并没有阻止那位菩萨走上前去。 心道:要是真的是夺舍就好了,那事情反而简单了许多,只不过他接下来就要花大把的力气去找他们四个人的魂魄了。 然而事情显然没有简单。 菩萨在检查过唐僧,又挨个看了眼八戒、沙僧、小白龙后,缓缓闭上了眼睛,微微叹道:“——没有问题。” “没有任何问题。” 他道:“毫无疑问,他们确实是唐僧等人。” 悟空心道:不出所料。 第255章 事态隐隐僵持住了。 菩萨检查完“唐僧”等人,甚至还特意朝着悟空走了过来,拉着悟空同他私下对话,以示他并没有因为这个结果就轻信了对方。 而在私底下的谈话中,他则将更加具体的事情告诉了悟空:“大圣,实不相瞒,因为要确保金蝉子能够顺顺利利地转世十次,直到最后投胎到东土大唐,我们都十分熟悉他的魂魄。另外几个人我不敢说,但至少金蝉子……他一定就是金蝉子。” 悟空道:“他的魂魄同我师父的一样?” 菩萨道:“这就是问题的所在。” 悟空问:“菩萨如今是打算信我,还是信他?” 菩萨沉吟了片刻,对着悟空提出了一个十分诚恳的建议:“你不如去寻观世音菩萨来,再仔细瞧瞧他们几人,或许只是因为我修为过于浅薄,才会看不出他们的深浅。” 悟空皱起了眉头:“倘若慈航师兄确实有办法看出他们的深浅,这倒确实是条出路。只不过……我之前才离开了那么一会儿,幕后之人就把我师父师弟们全给换了,我再这么一去,哪怕我速度再快,也需要一点时间。要是等我好不容易回来,连你们也出事了,那该怎么办?” 菩萨闻言,亦是一叹,却道:“大圣还是去吧。” “我们本就是被如来佛祖派来保护佛子的,如今佛子情况不明,疑似被人取代。即便我们可以平平安安地回到灵山,又怎好和佛祖交代?” 悟空道:“多宝师兄不是那种会随意迁怒于旁人的人。” 菩萨微笑了起来:“我佛一向慈悲为怀,待人宽和,他自是不在意这种事情,但我等又岂会不为此愧疚?” 悟空仍道:“此事不妥。” 菩萨摇了摇头,浅浅地叹道:“就凭大圣你如今所说的话,就我个人而言,是更加偏向于你的。但有些事情显然不能这么处理,凡事是要讲证据的。” 悟空道:“哪怕他们各个都跟发了疯似的指责我哪里哪里不是?” 菩萨道:“说不定是你们师徒四人之间有什么私底下的矛盾,之前都藏得很好,今日忽而爆发了出来。” 悟空道:“什么矛盾能瞒过连五谷轮回之时都没有放松过警惕的你们?” 菩萨道:“这个话题是不能过去了吗?” 悟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头晃脑,唉声长叹:“唉,师父啊师父,你死得好惨啊,不仅尸骨无存,如今连个清白名声都没有了啊。” 他一边晃动着脑袋,一边将那根如意金箍棒甩得噼里啪啦作响,忽而猛地抬起首来,目光如炬,直视着不远处的“唐僧”。 “五庄观时,你踏入庄内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唐僧”皱紧了眉头,眼神不善地看着他,张口就骂:“孽徒!你还审问起为师来了!” 悟空:“错!” “你说的第一句话是,悟空啊,这西天咱就非去不可吗?你走那么快是赶着投胎吗?小心和你二师弟一样变成小猪崽。然后通天圣人见了你——哇,好好吃的一头猪啊。”他面无表情道。 他不给“唐僧”反应的时间,紧接着又道:“车迟国国王独尊道教,虐待佛门弟子,令无数佛门弟子受苦役而死,那个时候你给他们念的什么经?” “唐僧”拧着眉头,冷着脸看他,仿佛注意到了众人注视着他的目光,不得不硬邦邦地吐出几个字:“自然是专门渡化亡魂的《度亡经》。” 悟空道:“错!” “唐僧”怒道:“这又哪里错了!” 悟空慢条斯理道:“经书是对的,但不是你念的,是我假扮成你的样子去念的。我之前都说过了——师父你是真的一点经书都不读的啊。” “唐僧”怒气冲冲:“你去念了经书,那我干什么?” 旁边的伽蓝们小小声提示道:“唐长老……那时候你正挥舞着九环锡杖,追着那老国王跑,试图敲掉那老国王的狗头,害得国王连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呢!” “唐僧”:“……” 这他喵是唐僧该干的事情吗?! 悟空双手抱胸,冷笑连连。 不是夺舍是吧?不是夺舍就好了!他就不信替换掉一个人,能完完全全连他的记忆都能给替换掉的。 这世上当真有能够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不同的环境,不同的经历,遇到的人也不一样……凭什么就能长成他师父那个不学无术的样子啊! 顶级大佬亲自授课! 诸位同门无私帮助! 就算是头猪也能靠挂名论文一作哗啦啦起飞了!怎么会有和他师父一样愣是一个字都没有学到手的学渣啊! 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如此顶尖的学渣,那是万万年才能出一个啊。 悟空气得牙痒痒。 更可气的是,他们居然连一个学渣都不放过!愣是把他师父给整到了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如今是生死未卜!还要看着这个冒牌货在他面前蹦跶。 真是叔叔可以忍,婶婶也能忍,猴哥他忍不了啊! 悟空冷声道:“再问一遍,你不是唐僧,你到底是谁?” “唐僧”:“孽徒休得在此妖言惑众,蛊惑人心!” 悟空大笑三声:“好好好!” 当即再度仗着如意金箍棒朝着“唐僧”打去。 天地震动,电闪雷鸣! 这一次,又有谁能拦他? 就是那杨小圣再来,他也有信心再和他正面对打个千百个回合了! 那能够阻拦的悟空的人选——自然只剩下他本人了! 天空一声巨响,悟空2.0闪亮登场! 但听2.0一声怒喝:“休得对我师父动手!” 顷刻间,便与悟空战成了一团! 诸位吃瓜群众手里的瓜都要掉了,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面前的两个大圣。同样是火眼金睛,同样是身形如电,疾如迅雷,甚至是两把一模一样的如意金箍棒! ——这玩意太清圣人当初不是只铸造了一件吗?这又是哪里来的第二件? 难不成太清圣人当初搞的是批发吗?那可以给我也来一件吗? 咳咳。 回归正题。 但见苍茫无垠的天空之中,两个身影几次三番碰撞在一处,时而无声对峙,时而恶狠狠地朝着对方袭去。他们用的是同样的招数,对敌的思路一模一样,同时给对方设下陷阱,又同时避开了对方的攻击。 仿佛在那湛蓝的天幕之中,此时正竖立着一面无形的镜子。一只猴子站在这边,他的影子倒映在另一边。他所有的攻击都落在那面镜子上,那面镜子则无比忠实地将他所有的攻势都一模一样地回馈给了他! 这是人与镜像之间的战斗! 完全是不分彼此! 很快的,几乎是眨眼之间,观战的伽蓝们便已经分辨不清到底哪一边才是他们的大圣了,两个大圣都做着一模一样的事情,甚至很快他们就说起了一模一样的话。 “你为什么学我!” “你为什么学我!” “明明是你在学我!” “明明是你在学我!” 浩荡的天地之间,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落下,山峦之间回荡着他们的声响,层层叠叠,仿佛一阵飓风吹拂过林海,掀起一道道深绿色的浪潮。 悟空很快意识到了不对。 他停下了动作,对着对面的猴子喊道:“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同样的声音也回馈着他。 “我是孙悟空,你又是谁?” 悟空:“你要是孙悟空,我又是谁?” 双方一齐开口:“休得胡言!你才是那个冒牌货!” 整个场面顿时诡异极了。 菩萨遥遥望着这一幕,脸色忽而沉沉地压了下来。 诚如之前他无法分辨谁才是唐僧一样,此时此刻,他同样也无法分辨哪个是悟空,哪个是刚刚出现的悟空2.0。 毫无疑问,事情甚至比之前更加严重,之前他们起码能凭借“唐僧”言语里的破绽发现他的不对,哪怕他们的魂魄几乎是一模一样。而如今,无论他怎么分辨,也无法看出哪个悟空有问题! 他当即出现在半空之中,朝着两只猴子大吼道:“大圣住手!我们中圈套了!” 话音落下,两位大圣几乎是一齐住了手,转过身来,朝着他喝问道:“什么圈套!” 很快,他们便齐齐皱起了眉头。 “有人想假扮我?” “有人想假扮我?” “他想取代我的身份!” “他想取代我的身份!” 一滴冷汗自菩萨的额头缓缓滴下,他左边看看,右边望望,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不由伸手扶住了额头。 一只猴子道:“菩萨,连你也认不出我了吗?” 另一只猴子道:“你刚刚才同我说过话哩。” 菩萨苦笑连连:“大圣啊,如今恐怕只有你自己可以分得清自己了。” 他合十双掌,对着两人的方向深深拜下,满面肃容道:“还请大圣勿要再顾忌我等,速速前往南海寻找观世音菩萨,请他来分辨你们二位的真身。” “事情如今已经十分明了了……我们并不是他最终的目标,大圣,您才是啊。” 菩萨深深地叹道。 第256章 这是一间不大不小的木屋。 浅蓝色的月光轻轻落在窗前,似夜色中低低淹没过礁石的潮水,透着寂寞的,疏离的味道。 通天坐在那月光下,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与世隔绝之感。 他低垂着眸,凝视着面前紧紧握住他手不放的兄长。 自从他兄长突然发病(?)开始,他就将他带到了这里,此时此刻,他已经陷入了完全的昏迷之中。 在那惨白的月光之下,元始的面色也显得格外苍白,唇上失去了血色,眉头紧紧地拧着。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不容许他从身旁离开,仿佛在梦里也觉得颇为不安。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哥哥如此虚弱的样子了,很久很久,自从他们成圣以来,这世间再无任何人可以挑战三清的威势,他的兄长便一直都是战无不胜的模样。 即便是在那场量劫之中,乘着九龙沉香辇出场的元始天尊,神色冷漠,姿态尊贵,仍然是这世间最为强大的圣人之一。 相比起来,倒是他的模样狼狈多了,或许失败者的模样大底皆是如此,哪怕是输得十分漂亮,输得“虽败犹荣”的那种,输也是输。 只要输了……就会失去一些,对他而言十分重要的东西。 所以他确实十分不明白,他哥哥是到底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的。 通天低下头来,静静地打量了元始许久,试着同他兄长商量:“我去找大兄来救你好不好?不会太久,很快就会回来的。” 果然,这种时候,老子还是能让人十分想念的。 就好比每个游戏里面特有的“奶妈”职业,平时或许不怎么重要,一旦有了生命危险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愿意高呼一声“妈,救救孩子QAQ”的,没办法,谁也不想真的死亡一次啊,哪怕是在游戏里,也想做坚持到最后的那一个。 老子对他而言,大概也就剩下这么一点利用价值了,不然呢,还跟他认真讲兄弟情深吗? 昏迷中的人对此无动于衷。 通天微微松了一口气,方想将他的手挪开,抽出空去找老子,下一刻,察觉到他意图的天尊毫不犹豫地攥紧了他的手腕,力道大的好像要生生扼断他的手。 除非他下定决心要挣脱,不然就只能被他强行扣押在这里。 通天:“……” “你真的昏过去了吗?”他叹了一声,用那只空闲的手无聊地戳了戳天尊的脸,一戳一个小小的酒窝。 诚如他自己先前所说的一样,他哥哥的脸摸上去就是很柔软啊。无论是原先也好,还是灵魂模式也罢,总之摸上去就是很舒服的。 片刻之后他仿佛玩上了瘾,愉快地戳遍了元始的面庞。又开始像是揉面团似的拉扯着天尊的脸庞,做出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搞怪表情。 ——要是被他那些师侄们看到了,说不定会被吓得当场跪下吧_(:з」∠)_ 唉,这种事情,只能说习惯就好了。不习惯的话,就只能嘿嘿嘿了。 安安静静的兄长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果断出手抓住他任性胡闹的弟弟,用无奈的眼神瞥他一眼。他仍然静静地沉睡着。 “……还真昏过去了啊。” 良久,通天轻轻叹了一声。说不清是遗憾他哥哥没能看到他那副滑稽的样子,还是真切地为此感到讶异。 他垂眸望着眼前之人,眼底流动着旁人看不懂的色彩,像是夜空里闪闪发亮的星星,星星不会说话,但星星什么都知道。它们是那么神秘,来自于不知道多少万年前天地初开的那刻,注视着人间沧海桑田,白驹过隙。 他也像是一颗闪闪发亮的,神秘莫测的星星,低头注视着他的兄长,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先前我昏迷不醒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注视着我吗,元始?” 通天轻轻问着那个无法回答他问题的人,或许正是因为此刻他无法回答,他才会那样坦诚地将这个问题问出口。 “会担心吗?会害怕吗?” 他戳了戳对方的心口,像是在敲一面坚硬如铁的门,又弯下腰来,甚是无聊地侧耳倾听他心脏怦怦跳动的声响:“……还是说,在同我一样做着乱七八糟的事情?不会也在悄悄揉我的脸吧?” 元始没有回答。 或许醒着的时候,兄长会面无表情地瞪一眼他的弟弟,批评一句“幼稚”,可此时此刻,他只能被迫选择沉默了。 在漫长的寂静之中,通天俯身倾听着那缓慢而长久的心跳声,它稳稳地跳动着,节奏和谐,音律动听,一如他愈发平稳的呼吸。 “……” 许久,他淡淡道:“算了,不回答就不回答吧,人没事就好,要是能醒过来的话,记得早点醒过来。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就仿佛某个关键词忽而触动。 面前之人的呼吸声倏忽急促了起来,挺拔如松竹的手上青筋微露,原本扣着他手腕的力道已经放松了许多,此时又骤然收紧。 通天:“……” 他低下头来,听着那一声又一声剧烈的心跳声,如惊雷,似疾雨,那么近,仿佛在他心上响彻。 毫无疑问,要是他兄长可以醒过来的话,他一定会立刻抓住他的手,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后开始思考是该把他好好地收拾一顿,还是干脆利落地把他关进小黑屋里,从此叫天不灵叫地不应。 可是他现在仍然睡着。 所以他什么也做不了。 “……要是你现在能醒过来的话,我就不会再离开你了,怎么样?”通天低头看着他,忽而弯了弯眼眸,以一种循循善诱的口吻哄骗道。 他眼底带着莫名的期待,满心欢喜地注视着他的兄长,许久许久,终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重新靠在了窗边。 那些愉悦的,欢喜的神色渐渐地从他面容上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寂的色彩。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元始,眼底近乎无悲无喜,无爱无恨。 “元始……” 圣人轻轻唤着他兄长的名字,眼底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迷茫。 幽冥地府中微微带着阴冷之感的风从敞开的窗扉间刮入,带来隐隐的凉意,朦胧的月色笼罩着他面容,衬得他眼底的悲哀清晰得如有实质,仿佛在天地间下着一场朦胧的细雨。 几千年前落在这片洪荒大地上的濛濛细雨仿佛至今都没有从通天圣人眼底消散,仍是那般汹涌,透着挥之不散的,几欲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他凝视着那位无声无息昏迷过去的天尊,许久许久,终于安安静静地依偎在了他的身旁,倾听着那熟悉的心跳声,慢慢地闭上了眼。 “哥哥。” 狂风捶打着窗棂,似有风雨欲来。 “我不该再喜欢你了。”闭着眼睛的通天圣人轻声道。 “我可以喜欢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随便什么人都行,但我不该再喜欢你了。” 他难得这么坦诚,却是将话说给一个听不到的人。 “这是一个错误,一个可以改变的错误,只要你不再那么坚持,只要我可以放下,我们两个都可以过得很好,你明白吗哥哥?”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有你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人生之路轰轰烈烈向前,从此各不相干各自精彩。” 窗外终于下起了雨,轰隆隆的,一场铺天盖地,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埋葬的大雨。 躲在屋檐下躲雨的小狐狸警惕地抬起头来,遥遥望着头顶的天穹,试探着往外踏出一步,又迅速地缩了回来。 在她的身后,红衣圣人轻轻拥抱着他的兄长,如同幼时般依偎着他的怀中,满心依赖,无边欢喜。 “……可至少此时此刻,我仍然喜欢着你。” “所以哥哥,你要醒过来啊。” 他微微俯下身来,带着几分虔诚地亲吻了天尊的唇,眉眼弯弯,笑意温柔。 小狐狸听到“嘎吱”一声响,仿佛有人推开门走了出来,绛红衣摆飞扬恣意,仿佛有烈火在衣袍上熊熊燃烧,那人的眉眼张扬如盛世的牡丹,唯有这样的花才能代表一个最为灿烂辉煌的时代。 “发生了什么?”他低头随口问了一句小狐狸,又朝她招了招手,后者抬起首来,“嗖”的一下窜上了他的肩膀,指点着他看头顶的景象。 通天抬起头来。 轰隆隆的雷声之中,两只猴子的身影被天光映亮,整个洪荒为此动静而侧目。 亿万滴雨水从天而降,自无垠的苍穹一路坠入九幽之地,折射出无数道顶天立地的身影。他们争斗,怒骂,从这头打到那头,又从那头打到这头,两柄如意金箍棒被舞得虎虎生威,仿佛要将整个天空撕裂,又距离九幽地府越来越近。 圣人眨了眨眼,认出了他的弟子,又带着几分好奇朝着他对面看了一眼。 “嗯……原来接引打的是这个主意吗?” 通天沉思了几许,做出了一个简单的判断,又轻轻地叹了一声:“确实是一个颇有难度的考验呢。” 人可以战胜这世上的一切,甚至相信人定胜天,终有一日连天命都可以被他打破。 可一个人要如何战胜自己,一个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人? 他仰起头来,静静地望着悟空,弯眸浅浅一笑:“加油啊,悟空。” 第257章 南海普陀山。 慈航睁大了眼睛,望着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两只悟空。 “你们两个……” 他下意识想问是不是自己开门的方式有哪里不对,还想退回去重新开一下门,却被气势汹汹的两只悟空一拥而上拦住。 “师兄!评评理啊!我才是你亲生的师弟啊!” 慈航心道:他哪里来的亲生师弟,你是我亲亲小师叔家的小师弟好吗?我师尊他压根不喜欢你们这样的,见到就要心情急转而下,阴云密布,还收徒呢?不把你们打出去就不错了。 他想着这些事情,思绪慢了半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怎么有两只悟空?!” 悟空一号翻了个白眼:“师兄你才发现啊?” 悟空二号翻了个白眼:“师兄你就说你能不能分辨出来我才是真的孙悟空就好了!” 悟空一号不满了:“怎么说话的?我才是真的!” 悟空二号同样不满:“呸,我才是真的!” 他们两人怒目而视,仿佛下一刻就又要在慈航面前掐起来。 慈航:“……” 他情不自禁地开口道:“孟德尔怎么说?”有丝分裂?无性繁殖?还是细胞克隆? 这天下岂会有两只一模一样的猴子?这一点都不科学啊! 悟空们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孟德尔是什么东西?” 慈航:“……” 他大手一挥,干脆利落地将这个话题给强行带了过去:“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如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人来给我说一说前情提要吗?” 悟空们对视了一眼,一齐开口道:“事情是这个样子的……” 经过悟空们的三言两语,慈航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一时之间,脑壳都疼了起来。 九九八十一难里面,有这一难吗?如果没有的话,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带着几分怀疑地看了看上天,又盯着面前的两只悟空看了许久,不由道:“你们分别站在两边让我看看?” 悟空们眼巴巴地看着他,闻言皆乖巧地各站一边。 慈航的目光从这只悟空身上,望到那只悟空身上,来来回回数遍,拿出了十二万分的耐心在那里找不同。一分钟之后,他拉上了木吒和善财童子,三分钟之后,他把普陀山上所有的菩萨们都喊了起来。 大家勤勤恳恳地盯着悟空们看,人手一个放大镜,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放过。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三刻钟过去了……悟空们脚麻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换了只脚,歪头歪脑地站着,又对着对面的那只猴子龇牙咧嘴。 “你个冒牌货!”“你个冒牌货!” 悟空一号怒道:“学猴精!” 悟空二号不甘示弱:“跟屁虫!” 悟空一号:“东施效颦,照猫画虎!” 悟空二号:“邯郸学步,鹦鹉学舌!” 悟空一号:“假东西看打!” 悟空二号:“打就打,怕你了不成吗假东西?!” 慈航:“都给我闭嘴!!” 世界安静了。 慈航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道:“贫道看不出来,你去找别人吧师弟。” 悟空们纷纷面露震惊之色:“慈航师兄,您可是阐教圣人的高徒……” 慈航道:“一分钟前不是了,现在我是西方如来佛祖座下,南海普陀落伽山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观世音菩萨,大圣如果对我的专业能力抱有疑问,请找西天灵山有关部门投诉。忘了说了,我是由接引、准提圣人任命的,有什么事情请找这两位圣人,不要打扰我的前老板。” 悟空们:“……” 他们默默地看着慈航,慈航冷淡地挥一挥手,转过身去,不知为何背影竟显得有些萧瑟:“木吒,送客。让他们去天庭上找人。” emmm…… 好吧,那就去天庭看看吧_(:з」∠)_ 悟空们去了。 南天门外电闪雷鸣,整片天空都在隐隐颤抖,两只猴子一路从南海打到天庭,唬得各路天兵天将们慌忙赶了出来,连呼“大圣使不得”,定睛一看,妈呀,两只大圣! 大圣您什么时候又有了个同胞兄弟?怎么还学您师尊一样搞什么兄弟阋墙? 悟空们大吼:“我没有兄弟!!”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天兵天将们点了点头,表示他们懂的:“是是是,您没有兄弟。” 当年通天圣人也是这么说的。 悟空们青筋直冒,脑壳极痛:“他是个冒牌货!” 嗯?这个说法倒是没怎么听过,也没见圣人说他哥哥们是个假东西啊?不过要真的是假的就好了,起码通天圣人就不至于那么难过…… 天兵天将们面露疑惑之色,望着两只互相扯着对方厮打的猴子,却也明智地让出了一条道路,任凭他们一路打进了凌霄宝殿。这一点他们还是知道的,别人兄弟之间的事情,要你这个路人甲乙丙丁插什么嘴,没看挡在他们中间的炮灰都灰飞烟灭了吗? 凌霄宝殿上,昊天正襟危坐,望着底下打进来的两只悟空,默默地按了按太阳穴:“大圣啊——” 你们是不是非要和我的天庭过不去,是不是,是不是?!你知道修缮一次天庭有多麻烦吗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金灵圣母沉稳地出列,对着昊天上帝比了个手势,意思是修缮天庭的钱截教出了。 昊天:“……”行叭,好歹有人出钱了。 小师兄他还是太有钱了啊,能纵着自家弟子这么胡闹。他默默地想着,也不知道以前截教在这一件事项上开销有多少,才会导致金灵圣母如此习惯地赔钱消灾。 那么问题来了,他们到底是砸了玉虚宫呢?还是碧游宫呢? 昊天上帝浮想联翩。 底下,金灵与云霄无声地对视了一眼,双方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悟空们嚷嚷的声音则很快传遍了整个凌霄宝殿:“陛下!陛下!俺老孙今皈命,秉教沙门,再不敢欺心诳上,只因这个妖精变作我的模样。”如此这般,把前情备陈了一遍,“指望与我辨个真假!” 昊天道:“来人,请托塔李天王,拿照妖镜来一看!” 被迫从隋唐穿越到商朝,并且在封神中肉身成圣成了托塔李天王的李靖面无表情地出场了,他刚一登场就听到哪吒一声冷笑,他朝着他三儿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又默不作声地转过了头,继续日常辱骂太乙真人(1/1)。 自古神仙转世有好有坏,好处是你将拥有一个生而知之的牛逼儿子,坏处是这儿子不是你的。 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他李靖家大业大,又不是养不起一个毛头孩子,怕就怕有些孩子生下来就是来讨债的,譬如唐三藏之于殷温娇,生来便是要了断亲缘,按原来的故事线里,她将被迫委身贼子,忍辱负重十八年,直到等到她儿子找上门来,一家三口团聚,哪怕是殷丞相劝她“此非我儿以盛衰改节,皆因出乎不得已,何得为耻!”,她最后依旧选择了从容自尽。 又如《济公游记》里的济公,俗世名字李修缘。作为罗汉转世,他在十八岁本该成婚那日选择遁入空门,害得整个家家破人亡,未婚妻饱受非议,以致疯癫。这个孩子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他到底要回到佛门中去,却偏偏苦了那一家人。 至于他李靖。 哪吒怀了三年零六个月出生是他哪吒的天赋异象,苦的是殷夫人怀孕的那三年零六个月,至于往后他大闹龙宫,暴打东海龙王,再到后来拿弓射死石矶娘娘的童子,又引出了诸多事端等等,已经是属于“往事不必再提,提了徒增伤怀”那一类了。 倘若他真的是个人嫌狗憎的七岁孩子也就罢了,但是他口口声声自称的是他是玉虚宫灵珠子,奉玉虚符命,应运下世。前脚说着剔骨还父,剔肉还母,了断父母亲缘,后脚就入了殷夫人的梦,对她道“我求你数日,你全不念孩儿苦死,不肯造行宫与我,我便吵你个六宅不安!” 娘真好,娘一边哭一边给他建了行宫,爹坏,爹把他行宫给砸了。哪吒说:“我与你无干了,骨肉还于父母,你如何打我金身,烧我行宫,令我无处栖身?”可这行宫是你逼你娘给你建的啊。 太乙真人也说:“这就是李靖的不是。他既还了父母骨肉,他在翠屏山上,与你无干;今使他不受香火,如何成得身体。”可这行宫是你让哪吒去逼他娘给他建的啊。 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感慨,许仲琳你是真的恨哪吒啊,把他在《封神演义》里写成这样,还是该感慨太乙真人你踏马是真的恨我啊,把这孩子塞到我妻子的腹内让他给我当儿子。 他当的是我儿子吗?他当的是我爹! 日常辱骂太乙真人(2/1) 李靖面无表情,在心里把太乙真人又翻来覆去地骂了个十七八遍,方才抬起头来,取出照妖镜,对着两只悟空一照!心里却道:或许神仙真的不该去插手人间之事吧。 哪怕唐三藏最后会成为带领经书东渡的高僧,将佛教经典传到东土之上,造福无数人;哪怕济公最后又投身红尘,救济百姓,得到无数人的赞颂;哪怕他那个便宜儿子哪吒最后也成了西岐不可或缺的一个战力,跟随姜子牙一道推翻了商纣王的残暴统治,人人都称赞他一句哪吒三太子,可又有多少人会记得那个殷温娇,那个曾经幸福美好的一家人,以及……他的妻子殷夫人呢? 李靖注视着照妖镜中的景象。 镜中乃是两个孙悟空的影子,金箍衣服,毫发不差。 他摇了摇头,对着昊天行了一礼,道:“臣无能,不能辨别大圣的真身。” 昊天也跟着叹了一声:“大圣……你不如去地府看上一看吧。倘若生死簿上有名,或许能查清你们二人的来历。”阿弥陀佛,希望这玩意没被你全烧了吧。 悟空们互相对视一眼,揪着对方,吵吵闹闹:“走,我们去阎王面前折辨去也!” 第258章 元始在昏睡中皱着眉头。 他偶尔听见耳旁轻声细语,仿佛有人正在低头看他。风吹过窗棂轻轻的响动,疏离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整个天地那么安静,安静到他能够听到那人清浅的呼吸声。 浅浅的,似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也像是一抹抓不住的月光。 他心底浅浅泛起怅然亦或悲伤,不由自主地想睁开眼拥抱那个人,想告诉他自己平安喜乐,无需忧伤亦无需挂怀。 可他无法脱离桎梏,只能静静地感受着那人身上的难过。 那么深那么重,纵使他移山填海,亦无法填平。 他在为什么而悲伤? 为了他吗?还是为了他那些弟子? 元始叹息着,在虚无的世界中抬起手来,动作轻柔地抚过他弟弟的发梢,像是抚摸着一只倔强又脆弱的小猫。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弟弟从来都没有变过,一直都是他熟悉的模样。 无论他以微笑作为伪装,亦或干脆以冷漠相待,某些内在的东西始终不变。那些闪闪发亮的天真,永远对世界抱有的善意,以及……鲜明刻骨的爱恨,从未在他身上消失。 即便那是如此的辛苦。 世界如此糟糕,他却始终明亮如星辰,怎么会不辛苦? 元始心底隐隐泛起几分心疼,再一次挣扎着想从沉睡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却始终无法挣脱。 他不由冷冷地注视着面前的世界。 倘若此刻有刀剑在手,面无表情的天尊将会把整个世界劈开,即便他此刻什么都没有,世界也仿佛在为此隐隐颤抖。 “为什么不把他关起来?” 有个声音轻轻问他。 “明明那么担心他会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受伤,为什么不把他关起来?” 他质问道。 元始面无表情地研究着该如何破开眼前的世界,对他的质问听而不闻。 “你分明清楚他现在一直都在做着危险的事情,却始终不曾动手阻拦他,你想做他的帮凶吗?坐视他朝着深渊一步步滑落?!” 元始冷冷道:“聒噪!” 他这一句胜过千言万语,无形的力量顷刻湮灭了周围的时空。 世界安静了下来,比没有半分生机的死寂更为寂静。 天尊垂下眼睑,继续专心致志地对付着这个虚无缥缈的空间。 “……你会后悔的。” 良久,世界发出一声叹息。 元始淡淡地回答他:“我从不后悔。”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从不后悔自己做出的每一个抉择。 他唯一所畏惧的,所惶惑的……也不过是…… 他抬起头来,仿佛要透过那无垠的虚空,望向对面的那位红衣圣人。 世界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亦静静地望着他。 “……要看一看他现在的样子吗?”他道,“你短时间是无法从这里离开的。” 元始道:“闭嘴。” 世界并不说话,只为天尊呈现出了外面的景象。 他站在一片虚无之中,抬眼便见通天低垂的眉睫。 他弟弟在看他。 这个事实令元始微微一顿,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像是生怕惊扰到了他,只是随着通天的动作,他很快又变成了面无表情。 元始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脸在他弟弟手中变成各种滑稽的样子,只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块柔软的面团。 始作俑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趁着他陷入昏睡无法反抗,笑眯眯地捉弄着他。又甚是愉悦地戳着他的脸,甜甜地喊他“哥哥”。 弟弟你玩得真开心啊…… 总算被你逮到了机会揉我的脸是吗? 元始毫无感情地吐槽着,一时之间却当真拿这只上清通天没有任何办法。是该把他捉起来狠狠打他一顿屁股?还是反过来惩戒地捏一捏他的脸? 这可真是个问题。 他瞪着对面的红衣圣人,心里却不知为何放松了几分,甚至因为对方巧笑倩兮的模样,自己也下意识露出了笑容。 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吧?看到对方开心,自己也开心了起来,明明在前一刻他还满怀忧虑,下一刻便不自觉地弯眸一笑,只盼着他弟弟岁岁年年皆如此刻无忧无虑,而他所有的烦恼忧虑他将替他一手斩断。 可是下一瞬他便听到了一声叹息。 原先笑着的人不笑了,他定定地看着他,眼底流露出茫然无措的情绪,弯下腰来贴着他的心口,仿佛迷途的羔羊在漫无边际的草原中彷徨地寻找着羊群。 悲伤流淌在他的眼中,也在同一时刻令他的心脏隐隐作痛。 “哥哥……” 他轻轻地唤着。 元始闭了闭眼,妄图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抬起手来,想要拥抱着他,亲吻着他,让他此生再不必流露出那样悲伤的神情。 他本不该……本不该那样难过的。 他的弟弟,从来都该是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模样,一袭红衣烈烈,回眸一笑天地失色,是他心间明月,此生可望不可即。是他拽下了他,占有了他,才令他有了人世间的悲欢喜乐。 可即便是如此…… 他依旧,依旧不想放手。 所以在听到通天那一句“我不该再喜欢你”的时候,元始怔怔地看着他的弟弟,竟也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他俯下身来,轻轻亲吻着他的嘴唇。 那般盛大的,清冷的月光落在红衣圣人的身上,映得那双眼眸盈盈发亮,仿佛有灿烂的星辰在眼底闪烁,银河缓缓地流淌着,不知道要去往哪个命中注定的未来。 前路早已写好,人们整装待发,而在临出发前的那刻,他弟弟终于心怀不舍,回过头来看他,张开双臂毫不犹豫地朝他跑了过来,坚定地抱住了他并同他告别。 元始再一次在梦境之中挣扎了起来。 天摇地动,仿佛共工撞倒不周山的那日。却远比那一刻更加疯狂,充斥着暴戾的,属于毁灭的气息。 那是来自圣人的愤怒,以及挥之不去的……悲伤。 他就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了。 一些……绝对不能失去的东西。 “要把他关起来吗?”世界再一次开口询问道。 而这一次的元始,却只是沉默。 * 通天关注着悟空的动向,又仿佛闲极无聊,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刚刚苏醒后的陆压聊着他幼时的记忆。 他们两人确实有着共同的记忆,关于那个曾经的妖族天庭,关于某只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但幸而又幸不曾被他的好友和亲人们遗忘的三足金乌,真要聊起来,共同话题还是挺多的。 更妙的是,他们之间的记忆并不重叠,很适合交换一些不为对方所知的往事。 比如太一带娃二三事。 又如当年通天圣人和他的挚友一道祸祸洪荒的峥嵘岁月,果真是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留下了无数令洪荒众人胆战心惊的传说,以及“这两个煞神走了吗?走得好啊”之类的感慨。 陆压一边同通天圣人聊着,一边眼神又止不住地往他身边瞟。 红衣圣人纤细的手腕正被一只手紧紧地攥着,隐隐能够看到留下的一道红痕。那只手的主人安然沉睡在一旁,神色仍如他醒着的时候一样冷淡,仿佛随时都会睁开眼来,冷冷地扫他一眼。 陆压:“……” 他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他能说些什么,只带着几分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红衣圣人。 通天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旋即露出了了然的神色,笑眯眯地开口道:“放心好了,我并没有谋害我哥哥哦。” 陆压:不,我不是想问这个。 他张了张口,半天方道:“元始圣人这是……这是……怎么了吗?” 不对,他是想问您就这么任由他攥着您的手腕不放吗? 通天叹了一声,伸手探上了元始的额头:“不知道呢,突然就莫名其妙地昏过去了,昏迷前还一副头很痛的样子,紧紧地抱着我不放。现在倒还好,只攥着我的手腕了。” “也不知道突然犯的什么病,又发的哪门子的疯。”圣人淡淡道。 陆压:“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通天回头看了他一眼,浅浅一笑。 陆压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目前是个灵山逃窜犯来着,常言道“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如今恐怕连一尊泥菩萨还不如。 但他仍然道:“……如果您需要我的话。” 通天微笑道:“贫道确实有地方需要小友帮忙,但并不是眼下这个忙,毕竟连我也对此没有什么办法呢。” 陆压想起了通天之前说的话:“多宝道人吗?您需要我帮他什么忙?” 通天道:“你对灵山怎么看?” 陆压:“……灵山?” 通天颔首:“对,灵山。你喜欢那个地方吗?” 陆压道:“您问我这个啊……实不相瞒,如果仅仅问我个人的看法,我当然是不喜欢灵山的。但西天灵山乃是西方教的大本营所在,无数佛门弟子将此地视为圣地,常有人一步一叩首来朝拜灵山,里面也不乏凡夫俗子,平头百姓,对他们来说,灵山也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吧?” 通天沉吟道:“居然没有直接破口大骂吗?” 陆压道:“如果您需要的话,我也可以骂个三天三夜都不带停的,但我总觉得您想听的并不是这个。” 通天耸了耸肩:“好吧,你猜的没错。” 陆压道:“您需要我帮的事情,是和灵山有关?” 他想起了之前在灵山上所见的景象,迟疑道:“……您想要灵山?” 通天含笑道:“我要灵山有什么用呢?我已经有碧游宫了啊,若是我愿意的话,至少三分之一个昆仑山也是我的。” 陆压:“……” 他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昏迷的天尊。 不,如果您想的话,至少二分之一个昆仑山都是您的,毕竟您的二哥还能把他的那一份分一半给您。 这是什么可怕的三清分家产现场啊?这是他该听的话题吗? 他晃了晃脑袋,将乱七八糟的思绪踹了出去,重新组织了一下措辞:“您的大弟子,多宝道人,他想要灵山?” 通天终于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纯粹明亮:“回答正确!” 陆压不由苦笑了起来:“这可真是,这可真是……” 太疯狂了啊。 第259章 说是疯狂,倒也不是完全不行。 前面最为艰难的九十九步已经走完,百尺竿头只差临门一脚,既然知道目标就在那里,只要抬一抬手就能得到,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拿? 灵山之上,多宝静静地出神。 幽冥地府之中,通天含笑望着眼前的陆压。 “小友可愿助我徒儿?” 陆压:“……我。” 我难道还能说不愿意吗? 通天垂眸品着小狐狸给他端上来的茶,又慢悠悠地剥了个紫葡萄,随手喂给了她吃,十指纤纤,秀色可餐,就是怎么看都有点可怕:“想好了再说,贫道又不是非你不可。” 小狐狸甩着尾巴,边吃着葡萄,边歪头看着陆压,仿佛也在等待着他的回答。只是很快她就无情地转过身去,懒得理睬他了。 陆压:“……” 他望着通天,眼底似乎闪过几许的迷茫,心底也下意识地权衡起利弊,可那些思绪就像是阳光下一个又一个吹起的泡泡,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了一个清晰而明确的念头。 为什么不行呢? 答应了又能如何? 事到如今,事已至此…… 心中仿佛有一种豪迈之气忽而涌上,令他一时之间忘却了那些利弊得失。 “好。”陆压开口道。连他自己也在为这一刻的干脆利落而感到讶异。就好像他决定的并不是一件攸关自己性命的大事,而仅仅是在想今天吃什么午餐。 通天垂眸看他,又耐心地问了一遍:“想清楚了?” 陆压点了点头,认真地回答他:“陆压想清楚了。” “但凭圣人差遣,陆压绝无二话。” 通天弯了弯眸,鼓励般的为他鼓了鼓掌:“挺好的,这样我就不用考虑怎么抹掉你这段记忆,以防你耽搁我徒儿的事业了。” 陆压:“……??” 通天懒散一笑:“不都是这样的吗?为了防止不相干的人知道太多不该他们知道的事情,做大事的人都要狠下决心,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如此方能确保自己的计划不被泄密。贫道自然也要认真考虑这一件事啊。” 不要把威胁人身安全这种事情说的这么清新脱俗啊通天圣人! 陆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目光中带着几分哀怨之色。 通天摇了摇头:“怎么拿这样的眼神看着贫道,就好像贫道对你做了什么似的。”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朝着昏睡的元始看了一眼,转而弯眸浅笑,恰似一潭澄澈的潭水,在那沉沉的夜色之下,忽见船动莲开,月色皎洁,“我们之间可是清清白白的呢。” 谁又敢同您不清白呢?陆压心道,天尊只是昏迷了又不是死了,就算是死了,他知道这件事也得爬起来把那人给砍了! 就是辣么酷炫! 通天仿佛看懂了他面上的神情,不由微微一叹:“胡说,哥哥哪里会这么暴躁?” 陆压对此表示呵呵。 “罢了,不说这个了。”通天放过了这个话题,低下头轻轻把手中的小狐狸放到了地上,“……去吧,去看看悟空怎么样了。悟空是谁?哦,是你家娘娘当年炼制的那颗补天石所孕育的石猴,同娲皇宫也是有点关系的。你认得出他吗?” “认不出来啊……认不出来也没关系。”通天又朝着外面看了一眼,眸光微微一闪,忽而笑了起来,“你就替我盯着那两只‘悟空’好了,至于其他的事情,他自己会解决的。” 陆压不知道通天对那只石猴哪里来的信心,却只见红衣圣人眉眼弯弯,笑得愈发开怀,忍不住也朝着外面看了一眼。心里则道:这位圣人确实很喜欢他那只毛茸茸的徒弟呢。 似乎也不仅仅是因为那是一只毛绒绒。 尽管在世人的刻板印象里,通天圣人一贯是偏爱这些生灵的,与此同时他那位二哥倒是厌恶极了这些“湿生卵化,被毛戴角”之辈。 真是一对奇怪的兄弟,不是吗? 陆压想:爱好那么不同,偏偏又彼此相爱。 说起来,他们爱上的也是同自己截然相反的一个人呢。就好像那个人的存在,填补了一些己身上永远也无法填补的空白,从此终于臻于完美,再也不会觉得缺失了什么。 从这个角度出发,他们爱上对方也是很合理的事情吧?三清本为一体,在最初诞生的时候,以及无尽元会后洪荒走向终焉的那刻,上清之气再度与玉清之气融合在一处,在漫长的黑夜之中,等待着世界重新孕育的时候。 昔年的爱恨尽皆埋葬,这对彼此相爱也彼此仇恨过的兄弟,再一次同从前一样亲密无间。 陆压的目光落到那位昏迷的元始天尊身上。 也许正是因为这些想法,他竟没有一刻怀疑过是通天对元始动了手。真是奇怪啊,明明以这两位圣人如今的关系,他本该将这个设想也纳入到考虑范围内的。 但不知为何,不知为何……他就是下意识忽略了这个可能性。 陆压无声地叹了一声,默默地看着通天圣人以娴熟至极的手法揉了一把小狐狸的脑袋,就放开她,任由她离开了。他自己独自一人坐在这间屋舍之中,很快就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多余”之感。 “圣人……” 通天“嗯”了一声,问道:“有事?” 陆压道:“您具体打算让我怎么帮多宝道人,有什么章程或者计划之类的东西吗?” 他想了想,又给自己找了个话题出来。 通天眨了眨眼:“你问这个啊?” “当然没有这东西啦。”红衣圣人摊了摊手,神色无辜极了。 陆压:“……???” 他急了:“没有?怎么会没有呢?您不是都打算好了吗?都到这一步了怎么可以没有计划!比如说什么派八百刀斧手埋伏于帐后,待到时机一到就摔杯为号啊!” 通天慢吞吞道:“埋伏在灵山上会被接引和准提的神识发现的吧,这毕竟是他们两人的道场诶。” 陆压道:“那就提前约上八大门派,来个围攻光明顶!” 通天点评道:“主意不错,我很喜欢。就是贫道似乎凑不齐八大门派啊,给你多拉几个神仙撑场面如何?保证最低准圣修为。” 陆压:“……” 他深吸口气,平心静气道:“通,天,圣,人。” 通天可怜兮兮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这个操作稍微有点沉重,毕竟他的手腕还被他哥哥紧紧攥着:“好了好了别说了,陆压小友何须如此急切呢?到时候你就听我徒儿的就行了嘛。” 他叹道:“贫道只是个喜欢收徒教书的啊。”又不是想一统洪荒,成就千秋伟业什么的。 该说不说,这难道就是家学渊源吗?当年妖皇帝俊搞这个就是一套一套的,排除了无数矛盾,成功团结了洪荒无数种族,令他们尽皆聚拢在妖皇麾下。今日一见,遗传的力量果然还是极为强大的——这不就被陆压给继承到了吗?! 陆压不由睁大了眼,难以置信道:“这怎么能行!” 都要造/反/闹/革/命/了,你跟我说你是个无组织无纪律无人员的三无组织?! 通天默默道:“贫道还是可以给你拉来一票的人的……还都是准圣呢……” 不能完全算是无人员吧…… 陆压震怒,一拍桌子:“此事万万不可!待我回去后细细规划一番,再同多宝道人好好商量一下——稍等一下,您有他的联系方式吧?” 通天无奈地点了点头。 陆压:“好!就这么说定了!等我定好计划,到时候我们就依计行事,争取三天之内快刀斩乱麻推平灵山!趁此动乱之际,迅速推多宝成为灵山之主,该提拔的人都迅速的提拔起来,关键的职位一定要在我们自己人的手里!我看那个观世音菩萨就很不错,听说他是您二哥的弟子对吧?到时候也给他留上一席。” “关键的职位控制住了,其他就无关紧要了,不过也不能完全忽略。” 他停顿了一瞬,果断道:“趁此时机还能砍上一批同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以后多宝管理灵山也能方便一点。灵山上尸位素餐的人还是挺多的,不用问多宝,连我都知道那么几个,正好趁此天时地利人和把他们直接砍了了事,问就是场面太混乱了,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死的。” 通天幽幽地看着他:陆压小朋友,你对此很熟练啊。 你真的不想继承妖皇伟业,继续一统洪荒吗? 陆压神色振奋:“到时候接引和准提圣人就交给您和您的兄长了,您说还能再拉来一批准圣,那么镇压剩下的人就不成问题了。灵山的事情还是交给灵山自己的人管理比较好,多宝道人,不对,是我佛如来在西方勤勤恳恳这么多年,两位圣人没了,当然是轮到如来佛祖上位啦!这种事情我大日如来佛第一个支持好吧!” “到时候观世音菩萨等纷纷表示赞同,佛陀们高呼我们将迎来一个新的时代,没有比如来佛祖更适合领导灵山走上崭新道路的人了!通天圣人您说这个主意是不是很棒?!” 通天放下了自己手中的茶盏,锐评道:“你果然还是想一统洪荒!” 陆压:“……” 陆压:“?” 第260章 陆压:“我不是!我没有!” 无论陆压怎么试图狡辩,通天圣人都以一副“本座已经看穿了一切”的眼神注视着他,眉眼弯弯,笑容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怀念之色。 年轻人啊…… 还真是朝气蓬勃呢。 通天愉快地感慨着,眼底笑意明显。 陆压对上了圣人悠远的目光,不觉微微怔然。 似清风自枝头轻轻拂过,落花纷纷然坠落,落入那人灼灼的眉眼之中。 那些过往皆消逝在那双含笑的眼眸里,连带着那些隐约的怀念,对美好的追忆,零零散散,皆随岁月化为飞烟。 这位从亘古洪荒时代一直活到今日的圣人,望着他的神色中透着隐隐的怀念,仿佛正透过了他看着一些过去之人。 是谁呢? 他在看谁?又在思念谁? 那些早已过去的,意气风发、年少轻狂的岁月里,曾经的上清通天,可也有过相知相伴的友人?可也曾肆意妄为,无拘无束地纵横于洪荒之上? 逝去之人连带着过往的记忆一道埋葬,墓志铭上刻着永不复还的青春年少。 陆压怔怔地看了通天许久,直至后者无奈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两下。 “回神了。” 陆压眨了眨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通天圣人,我长得……很像您的某位故人吗?” 他犹豫了片刻,轻声问道。 此刻的陆压既然是魂魄的状态,自然不是先前他在西方时的样子,而是原原本本的,属于“金乌十太子”该有的模样,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通天看着他:“不,你长得很像我那位故友那个讨人厌的哥哥。” 陆压:“?” 这个话题怎么突然就死掉了? 通天摸了摸下巴,略带感慨道:“诚如我二哥一直觉得是太一把我给带坏了一样,妖皇帝俊同样也觉得是我拐走了他的宝贝弟弟,对我那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十分之不顺眼啊。” “好在我后来成了圣,他只能捏着鼻子看我往天庭跑,见面还得面无表情地尊称我一句‘通天圣人’,哎呀,现在想起来都让人非常愉快呢。”通天笑盈盈道,“果然在洪荒,实力才是硬道理,不是吗?” 陆压……陆压对此保持了宝贵的沉默。 他默默地看着通天愉快地回忆往事,顺带着安抚了他一句:“放心好了,我没有恨屋及乌的习惯,绝不会因为我对妖皇帝俊有意见,就对你也有意见的。” 陆压抽了抽嘴角,无奈道:“那陆压就谢过圣人了。” 通天笑眯眯道:“不用谢,记得出去之后把门给带上。” 行吧。 既然通天都这么说了,他还能说什么呢?当然是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把门给关好,把圣人和他的兄长留在一处啦。 陆压深深地叹了一声,步出屋外,望着幽冥地府上空那轮惨白的月轮,半晌,紧紧攥紧了袖中的拳头,默默地在心底发誓。 灵山…… 昔日妖族的一笔笔血债,他来日终要替他们一一讨回! 屋内。 通天低眸望着元始。 他低头,月光的影子也落在他兄长身上,淡淡的,萦绕着那人冷冽的眼角眉梢,透着近乎实质的冰冷之感。他抬起手来,仿佛想去抓住那一簇冰雪,却穿过了一片茫茫无际的虚无,什么也没有留下。 红衣圣人似乎为此怔了一怔,有那么片刻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他恍惚回首,方才发觉“哦,他的兄长还没有醒来”。 通天叹了一声。 一手托腮,若无其事地戳了戳那霜雪似的面容。 “刚刚我提到太一的时候,哥哥你又有反应了,你真的不是醒着的吗?” “什么?你说你没醒?”通天轻轻叹道,“那想必我和太一私奔了你也醒不过来吧?” 攥着圣人手腕的手掌愈发收紧,青筋暴露,似乎忍耐得十分辛苦。 通天无奈地摇了摇头,俯身靠近了元始,在他耳边轻声哄道:“好了好了,不走不走。我不是都答应你了吗?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当然啦!”通天弯眸浅笑,“我心里从头到尾都只有哥哥一个人,倘若我变了心,哥哥就把我关起来,哪里也不准我去。” “这是我赋予哥哥的权力,哥哥当然有权行使它——谁让我喜欢你呢。” 通天牌甜言蜜语依旧在持之以恒地给人灌迷糊汤。攥着他手的那个人却稳如泰山,无动于衷。简直下一秒就会冷笑着睁开眼,喊他一声小骗子。 可是——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呢? 通天轻轻叹了一声,又朝着窗外看了一眼。远处,一只青鸾乘云而起,不知要去往何处。 “我会陪着你的。”他又重复了一遍,眸光静悄悄的,“不过该通知我们那位大哥哥的时候,还是要通知他一下的。” “不然的话……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元始。” 通天慢慢道。 “你突然间昏迷不醒,并不在我设想的范围之内,也确确实实令我……手足无措。” 通天望着眼前之人,不知为何又笑了一下,眉眼弯弯,可爱极了:“不知道知道这件事的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元,始,天,尊。” 他低下头,一字一顿唤着他兄长的尊号,幽蓝色的月光落在瑰丽明艳的眉眼间,仿佛静静的湖泊上盛放着繁花与春天,那般虔诚,一如高高玉阶下的信徒同他的神明。 谁又是谁的信徒? 这场他与元始的战争之中,或许在一开始就没有任何赢家。他们到底是一个个的,输得一败涂地。 输了就输了吧。通天想。 反正他上清通天想要的东西,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至于元始…… 圣人微微垂首,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的兄长。 许久许久,轻轻地握住了昏睡之人的手,如同那人以往所做的一样,语气温柔地哄道:“……好了,我在这里。” “……哥哥安心睡吧。” 他俯身小心翼翼地亲了亲他家兄长的额头,重新闭上了眼,安静地依偎在了他的身旁。 月满西楼,又是一夜。 * 地府之中难得这般热闹。 地藏王菩萨抬首望去,便见鬼差鬼吏们连同大鬼小鬼们聚在一处,开起了大大小小的赌局,彼此唾沫横飞,脸红脖子粗地争论着两只悟空的真假,即便他从旁边经过,一时之间也不曾察觉。 他不免心生好奇,询问道:“旁人皆分辨不出他们二人的区别,你们既要讨论他们的真假,又是如何区别他们的?” 一个鬼差嘿嘿地笑道:“猴子虽然看上去都是同一只猴子,他们身上的味道可不一样啊。” “是啊是啊,一个闻上去香香的,另一个闻上去……额,不好说。” 小鬼睁着那双白里透青的眼珠子,不免奇道:“我们都能闻出他们的区别啊,倒是那些大人物们看不出来,才会令人感到奇怪吧?” “嘘!不要胡说!”旁边立刻便有鬼警告了他,又有鬼吏抬起头来朝着菩萨的方向看了一眼,似是认出了来人,心下顿时一惊:“地藏王菩萨,您,您怎么来了?” 他讪讪地笑着,条件反射想把面前的东西都给收了,又见地藏王菩萨已经看到了这一幕,不免有些踌躇不定,进退两难,好在菩萨只是对着他笑了一笑,便仿佛无事发生般悄悄离开了。 他不由松了一口气,心里则道:果然是这位菩萨啊,待鬼最是宽容。 地藏王菩萨继续往前走,他的坐骑谛听慢吞吞地跟随着他,一路上,他见到了不少鬼在争论此事,或陷入沉思眉头紧锁,或激动不已面红耳赤,直至走至九幽台前,方才微微躬身: “后土娘娘。” 后土自冥府深处归来,转过身,含笑望着他:“菩萨也是为了真假悟空一事而来?” 地藏王菩萨道:“然也。” 他抬首望向后土,微微合十双掌,面露悲悯之色:“那两只猴子很快就要到达地府,不知娘娘有何打算?若有需要贫僧相助的地方,贫僧自当义不容辞。” 后土并不意外他的到来,往前略行了几步,站在了苍茫的月色之下。 天地莽莽,九幽台前,她衣摆翻飞如雪。 后土望着天庭的方向:“好事轮不到,坏事倒是个个都有我们的份,真是……” 她感慨了一声:“倒是可怜了那只猴子。” 地藏王菩萨微微抬首,凝视着这位曾经的巫族祖巫:“后土娘娘很喜欢这只猴子?那您是打算帮助他吗?” 后土莞尔一笑:“不过是瞧见了当初被天命操纵的自己罢了,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至于帮不帮他……或许也轮不到我们说了算。”这背后的种种算计,星罗棋布,宛如一张将洪荒众生编织在其中的大网,即便她拼尽全力,也不过是想从中撕开一个小小的口子,至于其他的……尚且不是此刻的她可以染指的。 “但是,什么都不做也不是本座的习惯。” 后土若有所思地敲了敲自己的掌心,面露沉思之色,片刻之后,幽幽一笑:“他们想来地府求个答案,道友便给他们一个答案吧,至于这两只猴子到底谁真谁假,总会有人做出判断的。” “说不定,他们两个都是假的,也不是不行呢?” 她微微一笑,忽而狡黠地眨了眨眼。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60-270 第261章 悟空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天地混沌,宛如他出生之时。昔日他一点真灵藏匿于顽石之中,历经无数元会,吸纳日月精华而出,所见的也便是这样的景象。 他谨慎地环顾四周,心念微微一动,忽而将周围的世界震得天翻地覆。 但听一声巨响,他猛地从那片黑暗中跃出! 世界骤然宽阔。 花果山上熟悉的一草一木映入了他的眼帘之中,鸟语花香,莺歌燕舞,此间却并非他所熟识的那个洪荒。 应该说……这里是…… “大圣,您不是去西天取经了吗?怎么突然回了花果山?”土地老儿从地里探出头来,乱糟糟的头发上顶着凌乱的草叶,甚是讶异地望着突然出现的悟空。 悟空低头瞧了他一眼,脸不红心不跳地开口道:“啊,我师父他老人家突然想吃桃子,我就顺带着回花果山一趟,多摘点好吃的杏果带回去吃。” 土地老儿“哦哦”了两声,放下心来:“既然没有什么大事,老朽就放心了,那我就不打扰大圣您了。” 悟空道:“且慢。” 土地老儿钻了一半的脑袋被迫卡住,好生痛苦地抬起头来,困惑地看着面前那个十分熟悉,不知道为何又显得有些陌生的悟空:“……大圣?” 悟空十分自然地问道:“我出来前同我师父说我要来花果山一趟,叫他不必等我,继续往前走。结果一时不察,耗时颇久。敢问土地公,我师父如今已经走到哪里了?” 土地老儿甚是茫然地给他指了一个方向,便见悟空礼貌地对他道了一声谢,紧接着便驾起筋斗云离开了。 “奇也怪哉……”他摸着自己的脑袋瓜,总觉得面前的悟空有些奇奇怪怪的,却想不明白他到底是哪里奇怪。 半晌,摇了摇脑袋,“嗖”的一声钻进土里。 哎呦,差点忘了自己的脑袋还卡在那里呢! 悟空却已然得到了他想要知道的东西。 渺渺浮云,自在来去,石猴伫立在云上,静静地俯瞰着脚下飞速掠过的景象,神色甚是平静。偶一个瞬息,他朝着他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平淡地移开了视线,继续朝着前方行去。 他要去看一看,这个世界的“唐僧”等人,是不是他所熟识的那个唐僧。 * 两只猴子打了进来。 两只猴子气势汹汹地打了进来。 两只猴子不仅打了进来,后面还跟了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仙神们,狗狗祟祟地旁观着下界的热闹。 地动山摇,冥府震颤。 “这这这。” 十殿阎罗面色铁青,敢怒而不敢言地看着他们打了一路,期间不知祸害了多少花花草草,一时之间心头仿佛在滴血。转头望向后土时,那眼神堪称是委屈极了。 娘娘,您看看他! 您看看他们两个啊! 后土娘娘轻轻咳嗽了一声,以眼神安抚了一下众人的情绪,方才笑吟吟地望向了面前的两只悟空。 但见那悟空一号挥着如意金箍棒,怒目圆睁,根根毛发倒竖而起,对着旁边的悟空二号龇牙咧嘴。悟空二号同样不甘示弱,将那根金箍棒使得如臂使指,划过四周时带着刺耳的风声。 两只一模一样的猴子,两根如出一辙的如意金箍棒,好似天地造化特意所成——不然这世间,又岂会有两个全然一样的东西? 他们一路打斗到后土面前,像是明白她才是主事人似的,不约而同收起了兵器,来请她做主。 后土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见状微微一笑,开口询问道:“大圣今日来地府寻本座,所为何事啊?” 悟空们看了一眼对方,齐声道:“但请后土娘娘明鉴,为我们二人辨个真假!” 后土:“哦?” 两人便将事情一一道来。 后土先前已经了解过了事情的大概,此刻再听一遍,仍是颇为耐心。她仔仔细细地听着,目光落在他们两人身上,唇边挂着温和的笑意:“原是如此,这么说,西天的观世音菩萨,还有我们的昊天陛下,都没办法辨别两位的真假吗?” 悟空们惆怅地点了点头,深沉地叹了口气。 唉~ 他们好生没用啊。 后土假装自己没有听见,笑着同身旁的人道:“既然这样,就请诸位阎王把生死簿拿上来看一看吧?就查一查这些猴属的生灵。” 十殿阎王们:“……” “娘娘,生死簿上但凡猴属,皆在大圣先前大闹地府之时被一笔勾之,再无名号可寻啊!”您是给忘记了吗?还是您批准他乱勾的诶! 后土瞥了一眼面前的两只猴子,看着他们齐齐露出了懊恼的神色,竟也觉得颇为有趣。她慢悠悠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原来当初那一劫,竟是应在此处吗? 果然是,天意浩荡。 悟空们苦着脸:“后土娘娘……” 后土摇了摇头:“罢了罢了,既然生死簿无从查起,那便再寻些别的法子吧。大圣先前也曾来过地府,不知我地府中人,可有人能够认出大圣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掀起眼帘望向周围。 悟空们的目光随即跟着望去。 望见冥府众人,一只猴子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用力地扯着秦广王的袖子,满怀期待道:“好哥哥,我之前打上地府时,第一个砸的就是你的殿宇,你可还记得我吗?” 秦广王:“……去去去。” 他一边用力地扯回了自己的袖子,一边没好气地对着猴子翻了个白眼,转头对着后土娘娘时,又迅速地弱下声势来:“启禀娘娘……确实有此事。” 后土微微颔首。 另一只猴子挠挠头,欢天喜地地冲到了泰山府君面前,拱手作礼,连声唤道:“府君府君!还是您唤人把生死簿送来给我玩的呢,您可不能翻脸不认猴啊!” 泰山王哭笑不得道:“你这泼猴,尽会惹是生非。”又在众人瞧不见的地方,悄悄擦了擦自己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唉,这猴子怎么说话的!怎么尽说些大实话?真是让人头疼啊。 后土便见这两只悟空皆能说上曾经的经历,所作所为分毫不差,连交谈的言语也一般无二。她微微侧首,无声地同旁边的地藏王菩萨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微微垂首,目光落在陪伴在他身旁的谛听身上,抬手轻轻抚摸着它的独角。 菩萨温声道:“谛听,你能辨认出他们的真假吗?” 谛听抬首看了菩萨一眼,面露沉吟之色,半晌,口吐人言:“愿一试耳。” 地藏王菩萨点了点头,上前一步道:“大圣,让我来看看吧。” 一言出。 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 小狐狸便是在这个时候偷偷溜进来的。 她谨慎地竖起了自己的耳朵,从人群注意不到的角落里探出头来,纵身一跃,轻盈地落在了地上,不曾发出半点声响。 抬首望去,地藏王菩萨身披袈裟,手持锡杖,头戴毗卢冠,缓步从后土身后走出。 他仿佛察觉到了她的到来,垂眸朝她望来一眼。小狐狸心下一紧,却见菩萨对着她含笑点了点头。 是认出她了吗? 她停下了往后退的动作,屏息凝神,静静地观察了一段时间,方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好吧,这位菩萨看起来并没有找小狐狸麻烦的意思。 另一边,两只悟空已经兴冲冲地迎了上去,将地藏王菩萨团团围住,兴高采烈地问:“好菩萨,好菩萨!您果真有办法分辨我们两人?” 菩萨笑而不语,指了指旁边的谛听,方才回答了两猴:“非我也,乃是我这坐骑。” 悟空们问:“它有什么神通,可分辨我们二人?” 菩萨道:“谛听者,通灵神兽也。集群兽之像于一身,聚众物之优容为一体,可辨别世间万物,尤其擅长聆听人心。” 悟空们赞道:“果是异兽!”又迫不及待道:“那就请它来试上一试吧。” 菩萨含笑点头,目光落在谛听身上,后者迈着轻快的步伐上前,一双富有情感的眼眸落在两只悟空身上,静静地打量了二人许久。片刻之后,它俯伏在地,侧耳倾听。 小狐狸也跟着它的动作一道望去,头上的耳朵随之抖了一抖。 她还记得通天交代时同她说的话。 圣人既然嘱托她盯着这两只猴子,她自然不会放松了警惕,便一心一意地盯着他们瞧,这一瞧之下,她又不由得皱起了眉。 奇怪……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她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急得挠着自己的脑门,气呼呼地瞪着那两只悟空。 耳旁却又传来地藏菩萨温和的声音:“莫要心急,你是女娲娘娘……” 他停顿了一瞬,含笑道:“哦,不对,是通天圣人让你过来的吗?” 小狐狸道:“圣人担心他的弟子。” 地藏菩萨望着面前的两只悟空,微微颔首:“如今洪荒局势诡谲,确实是该担心一下他的,虽然又好像不需要为此担忧……毕竟,他并不在这里呢。” 不在? 小狐狸仿佛愣了一下。 她猛地抬头望去,目光落在悟空们身上,恰似一片迷雾被骤然拨开,眼前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她明白了先前那种异样之感的来源,心里又隐隐升起了更大的疑惑。 小狐狸看着地藏菩萨一本正经地立于众人之间,谛听勤勤恳恳地倾听着悟空们的心声,旁边的后土娘娘笑而不语,十殿阎罗们…… 哦,阎王爷们还是面色铁青,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大概那些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穿黑历史的人都是这副样子吧? 小狐狸心想。 她叹了一声,干脆地跳过了他们,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那几位冥府大佬们身上。 既然已经发现了不对,为什么却在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呢? 果然是——为了更加重要的东西吧? 小狐狸的目光炯炯有神,注视着处于众人视线中央的悟空们,猴子们吵吵闹闹,一刻也不得停歇。 一切看上去是如此的正常,直至在某一刻,其中一只悟空转过身来,仿佛也发现了她的注视似的,朝着她笑了一笑。 她屏住了呼吸,片刻之后,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走。 身后,地藏菩萨慈和的声音轻轻传来:“大圣啊,事到如今,你还是去找西天的如来佛祖辨明真身吧。” 悟空们问:“连您也看不出我们的真假吗?” 地藏菩萨摇了摇头:“虽已知晓,然不可说也。” 悟空们追问道:“何谓‘不可说’?” 地藏菩萨笑道:“恐惹祸上身啊。” 听到此处,小狐狸的脚步又快了几分。 她匆匆忙忙地离开了这里,径直去寻通天。 第262章 月色皎洁,穿墙入户。 幽冥地府之中,唯有此间独得一片寂静。 太清老子微微垂首,凝视着昏迷不醒的元始,仔仔细细地替他把着脉,视线又甚是流畅地落到了天尊紧紧攥着的纤细手腕上。那是属于他另一个弟弟的。 手腕纤白,似比月光更为皎洁明亮,却轻而易举地被另一个人钳制着。甚至因为遭到桎梏的时间过长而泛着隐隐的红,一圈一圈,几乎能看出对方抓住他时用力的姿态,透着隐隐的病态与执着,竟是一刻也不肯放开他。 太清圣人见状不由轻轻一叹,却仿佛惊动了旁边低眸沉思的人。 通天一手撑着额头,好看的眉眼微阖,又在那一声叹息里忽而惊醒,茫然地抬起头。 半晌,方才放下了手,重新直起身来,轻声问道:“他怎么了?” 老子转头看他。 清冷的月光之下,他幼弟那一袭明艳红衣也仿佛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朦胧月色,瑰丽艳绝的眉目低垂,眼底染着似有若无的怅然与迷惘,如坠凡尘之中,又似缥缈不在人间。 或许连他自己也察觉不到他此刻的担忧,却在旁人眼底一清二楚。 老子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引得通天不由蹙起了眉:“老子?” 他追问道:“到底是怎么了?” 老子看着他的弟弟,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是幽幽开口道:“通天啊,为兄多年没有用武之地的医术近来不知为何突飞猛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尤其擅长医治圣人,你对此,就没有什么头绪吗?” 通天:“……” 圣人沉默了一瞬。 老子摇头道:“先是你动不动昏迷不醒,把你二哥急得拿着剑就架在为兄脖子上,现在好不容易你病情终于稳定了,结果我那好二弟又出了事,逼得你连发数条通讯找我——你们两个是准备联起手找为兄麻烦吗?” 通天:“……” 通天:“……元始他……” 老子深深地叹了一声,干脆道:“好了,人没事,你放心就好。” 通天皱眉:“那他为何迟迟不醒?” 老子:“之前你二哥也是这么追问我的。” 通天:“人没事就好,那就交给大兄你了。” 老子:“你是在担心他吗?” 屋内的氛围终于落入长久的寂静,老子看着他幼弟猛然颤动着的长睫,又很快归于平寂。 通天仿佛方方回过神来,目光勉强从元始身上移开,落到了他那位大兄身上。定定地打量了对方许久,忽而弯起唇角,浅浅一笑,霎时宛如春花绽放,明艳灼目:“那确实是有些担心的。” “毕竟,要是哥哥醒不过来的话,我岂不是要给他守活寡了?” 那你二哥怕不是要心疼死。 老子在心里腹诽,面上却道:“哪能呢?要是你二哥真的出了事,你就跟大兄回八景宫,大兄养你啊,有为兄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饭吃!”娘家永远是你的娘家! 通天挑了挑眉,慢条斯理道:“大兄敢当着二哥的面,把这话再说一遍吗?” 老子从善如流:“那自然是不敢的。” 通天又笑一声:“大兄讲话真有意思。” 呵呵。 老子冷笑着:“说吧,在为兄来之前都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仲弟至今昏迷不醒。 通天微微垂眸,目光落至昏迷不醒的那人身上,手指温柔地抚过他的眉眼,轻得像是一片拂面的轻羽。 老子在一旁看得牙酸,却只听他幼弟带着几分茫然地开口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皱起了眉头。 通天:“是,我不知道。他是莫名其妙昏过去的。” 老子不由道:“就跟你一样?” 通天缄默了一瞬,轻声道:“……在他昏过去之前,他还答应我要同我一起去别的地方,天南地北,去哪里都好。然后他就突然昏了过去,昏迷不醒之前还面露痛苦之色,就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楚。” 他还记得那一刻,往日尊贵冷淡的天尊像是控制不住一般伸手将他紧紧拥入怀中,低眸靠在他颈项侧,呼出的气息炙热而执着,一寸寸地,几乎恨不得将他吞吃殆尽。 他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能回身抱住他的兄长,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削减他身上的痛苦,却不知道……是否起了些微不足道的作用。 通天闭了闭眼。 再度望向老子时,仍然重复了自己先前的说辞:“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更不知道……那是不是因为他。 他眼底的迷惘呼之欲出,遮天蔽日,像是一张无形的网,网住了人心难测,网住了爱意汹涌。竟让人连一刻也无法挣脱。 老子定神看去,不免轻轻一叹。或许也怪不得他仲弟执着至此,实在是……佳人倾城。 岂能辜负?又岂敢辜负? 长兄的语气都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来。他抬手揉了揉他幼弟的头发,难得温柔地哄道:“好了好了,不知道就不知道,总归不是我们通天的错,要怪就怪我们元始没福气。实在不行我们就不管他了,他那么大一个圣人,终究是死不了的,就这么放着不管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哈哈哈元始你也有今天!让你心情不好就动手揍为兄,现在遭报应了吧? 呵呵呵呵呵。 通天:“……” 通天由衷道:“大兄你是真的不怕死啊?” 老子眉飞色舞:“怕什么,有本事他现在立刻爬起来找为兄麻烦啊!没本事的人只会躺着!” 他难道会怕一个躺着的元始天尊,笑话! 通天不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嗯,看上去很生气的样子呢?这种事情要不要告诉他们大兄呢?要不还是不说了吧! 他摇了摇头,为老子默哀了一瞬,果断转移了话题:“那哥哥他现在……” “身体无恙,神魂安好,那问题便是出在他自己身上了。”老子道,“是他自己不愿醒来。” 不愿醒来? 通天拧起了眉头,凝神望着榻上那人,眉头又浅浅地蹙了一下。 怎会是……不愿醒来呢? 梦里到底有什么东西,才会让他不愿醒来? 他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忍不住回握住了他兄长的手,低眸静静地望着他,带着几分不确定地唤道:“哥哥?” 仿佛也有人在沉睡中回应着他,坚定至极地握着他的手,动作轻柔了几分,却仍然透着自始至终的坚决。 没来由的,他又安心了几分。 第263章 老子低头看着他两个弟弟。 疏离的月色之下,他们一个沉睡不知归期,另一个安安静静地陪伴着他,岁月仿佛从未有过此刻这般祥和宁静,不由自主地,他想起了当初他们兄弟三人还在昆仑山上的日子。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就是不知道他现在走过去,把手搭在他们两人手上,会变成一个什么样子?那怕是瞬间便从小情侣甜甜蜜蜜跳到兄弟结拜的场面吧? 老子陷入沉思。 老子蠢蠢欲动。 虽然打扰他两个弟弟谈恋爱会被天打雷劈,但是人嘛,贵在作死! 还是那句话,有本事他仲弟现在就醒过来找他麻烦啊!没本事的人只能看着他把幼弟拐走好吧! 正在老子的心和手都有那么一点按捺不住的时候,通天又转过头来唤了他一声:“大兄?” 老子:“嗯?” “说吧,又有什么事情了?”稳重可靠的兄长微微一笑,很乐意为他弟弟排忧解难。 红衣圣人望着他看了一会儿,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没什么事,就是忽而想喊你一下。” 闻言,老子的目光愈发温和了起来:“虽说通天没有事寻为兄,为兄却有些话想同你讲,只要你不嫌弃我唠叨就好。”他朝着他弟弟走了过来,在他身旁坐下。 顺势,他又垂目看了一眼元始。十分自然地拉过被子,试图把他仲弟整个人蒙在里面。 通天:“……大兄?” 老子:“哈哈哈,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为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周围有人在看我……”莫名感觉阴恻恻的啊。 总不会是元始在盯着他吧?不会吧不会吧。 他一边想着,一边感受着周围嗖嗖嗖直降的温度,悄无声息地打了个寒颤,更加坚定了要把他仲弟埋进被子里的决心! 看什么看!他又没对咱们家弟弟动手动脚,只是说说话而已。这都要管,到底你是大哥还是我是大哥啊! 转头又一本正经地忽悠他幼弟:“对于这种昏迷不醒的病人呢,最重要的事情是要做好保暖工作,给他捂得严严实实最好。你放心好了,为兄心里有数,大兄绝不会害你二哥的!” 绝对!! 通天信了。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好,做好保暖工作吗?弟弟记住了。” 老子:“……” 这回轮到老子沉默了。 不要什么都信啊我的弟弟,你这样我会很难办的好吗? 长兄心虚地看了一眼元始,又瞄了一眼通天,在心里揣摩了一会儿,忽而又叹了一声。 怎么说呢,这难道就是关心则乱吗? 若非如此,又岂会如此轻易地就相信了他的胡言乱语? 真是…… 老子摇了摇头,在心底恶狠狠地吐槽了一句:绝配! 他两个弟弟,当真是合该这辈子生生世世互相祸害,就是可怜了他日日掺和进这样的修罗场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大兄想同我说什么?” 老子回过神来:“哦,这个啊。”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清了清嗓子,目光柔和地望向了他的弟弟:“通天啊,你近来同你二哥的关系倒是好了不少。” 通天抬眸,眼底微微带着些恍然。许久,微微笑道:“也许吧。” 老子自动忽略了这个也许。 “你和你二哥能够重修旧好,为兄对此是很欣慰的。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比如说,和你大兄我也重新修复一下关系呢?”毕竟我也是很喜欢你的啊。 老子眉目慈和,循循善诱。 话音未落,又猛然“哎呦”了一声。 长兄愤怒了:“谁!谁打我!” 他猛得转过头去:“元始,是不是你!你别躺在床上装死不出声,我就知道是你!你有本事躺在那里装死人,你有本事爬起来啊!没本事爬起来还躲在背后打人!讲不讲道理的啊!” 老子咬牙切齿:“你过不过分!你知不知道自己很过分的?!” 风过无声,一地安静。 天尊仍然平静地躺在榻上,唯有手指微微弯曲了一下,宛如藤蔓绕墙往上茁壮生长一般,强势的,带着不容拒绝的姿态,紧紧地牵住了通天的小拇指,又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他的指尖。 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通天的眉睫无声地颤动了一瞬,像是被那微微拂面的清风惊动,不由自主地垂下首来,怔怔地望着那人。 望着他唇边浅浅噙着的笑意,他似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笑容来。 老子注意到了这一幕,莫名出离了愤怒:“好好好,你果然是醒着的。” “来人啊!把他给我拖起来!什么年纪了!还躺在那里睡觉!这个年纪你怎么还睡得着的啊!” 太清圣人振臂一呼。 通天圣人表示拒绝。 并道:“大兄不要欺负二哥。” 老子斜着眼看他,冷笑道:“我欺负他?他欺负我还差不多!” 通天眨眨眼:“可是哥哥他现在身体不好……” 老子:“身体不好还有力气打我?一看就是很有精神啊!” 通天:“大兄不要那么凶嘛。” 老子:“我觉得你二哥比我凶多了!” 通天:“大兄——” 老子瞪他一眼:“就他是你哥哥,为兄就不是了吗?你就非要帮他说话?” 通天支着下颌笑道:“那下次我也帮你啊。这次我帮他,下次就帮大兄你啊。” 老子:“……” 他垂首,红衣圣人言笑晏晏,依稀仿佛少年光景。 记忆里似乎仍然有着那样一个小小的红衣少年的身影,生得极好,朝着他轻快地跑了过来,又仰起首牵上了他的手掌,很是高兴地唤他大兄。 那时候的他做了什么呢? 他仿佛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头将他抱了起来。 很轻,并不是很重。那么小小的一个孩子,是父神留给他的两个弟弟里最不让人省心的那个。他那时候总担心他会把自己的小命给玩没掉,也就是元始冷着脸从头到尾管着他,好不容易把他给养大。 只是虽然养大了,后来也越来越不让人省心了……再后来,终究是与他们渐行渐远。 他忽而觉得没了滋味,悻悻然道:“好吧,这次为兄就先放过他了。” 元始!你最好不要让我逮住你第二次! 通天弯眸一笑,笑出了两个小小的酒窝:“大兄真好。” …… 屋外。 小狐狸微微仰起头来,一脸深沉地看着里面的方向。 好热闹啊。 第264章 “小狐狸,你回来了呀。” 通天推开屋门,一眼就瞧见了蹲坐在石阶上,正面露沉凝之色思考着人生的九尾狐。 “怎么待在外面不进来,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通天笑着问道。 雪白的狐狸仰起首望着他,微微眨了一下眼睛,默默地将刚刚听到的动静尽皆抛之脑后,方才朝着圣人的方向跑了过去,轻快地跳上了他伸出的手掌心。 “是出了一些事情……”她迟疑了一瞬,小声道:“和那只猴子有关。” 通天浅浅笑着,揉了揉她的头:“不急,进来再说吧。” 屋内。 老子随意地瞥来一眼,微微奇道:“怎么,你近来又对九尾狐感兴趣了?不是前不久才在你二哥眼皮子底下拐了一只三花猫回去?”还是把人家一家子都给拐走了呢,连条小鱼干都没给它们留! 老子忽而觉得不对:“等会儿,洪荒如今哪里来的九尾狐,你不会拐的是女娲师妹家里的那只吧?好弟弟,这你都敢乱骗?” 通天道:“大兄胡说些什么。” 老子松了口气:“我就说不是,谅你也不敢这么嚣张。” 通天道:“这就是师妹家里的小狐狸啊。” 老子:“?” 老子:“什么情况!” 通天轻松道:“此事说来话长,反正也不怎么重要,大兄不必将此放在心上。” 老子:“……” 这都不放在心上了,那还有什么值得放在心上? 他瞪着他弟弟,又瞪了一眼旁边的元始:你都不管管他! 看看他趁着你昏迷不醒都在胡作非为些什么! 元始:呵呵。 天尊冷漠地躺着,并不想理会他这位长兄。 回到室内,通天自然地将小狐狸放了下来,顺手又揉了揉她的脑袋,感受着那柔软的手感,圣人面上笑意更深:“慢慢说吧,都发生了什么?他们已经发现悟空不在了吗?” 面对着小狐狸一脸“果然!您从一开始就知道”的神色,他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可不算,得他们知道才行。” “都有谁发现了?”通天问。 小狐狸掰着爪子数道:“后土娘娘,还有地藏王菩萨,以及神兽谛听……应该都已经发现了这件事。” 通天道:“也不算少了。” 又问:“他们对此反应如何?” 小狐狸眨巴着狐狸眼睛,拖长声音道:“他们啊……都替您瞒着呢。” 通天倏忽一笑,满室生辉。 皎皎明月不掩其辉,蔽日乌云顷刻消散。 小狐狸看呆了一瞬,回过神来赶紧晃晃脑袋,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心里则默念着女娲娘娘的名号,连道罪过罪过。她心里可是只有娘娘的! 通天笑完便道:“也是难为他们了,陪着我家弟子一道胡闹。” 小狐狸不解。 这又是一个什么说法? 旁边的老子囫囵听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望着通天:“这么说来,你那个弟子如今并不在地府之中?” 通天道:“或许也不在这三界之中。” 老子问:“那如今那个陪着另一只悟空上演这场‘真假美猴王’大戏的……” 通天笑道:“不过是一道虚影罢了。” 老子叹气:“果真胡闹!”跟他师尊是一模一样。 通天却扬起了眉头,笑意盈盈地护着他的弟子:“又有哪里不好?我倒是觉得他好极了。” 老子斜着眼睨他:“好在哪里?” 一副等着他弟弟胡编乱造的模样。 通天也煞有介事地回他:“大兄且听我慢慢道来。” “这好呢,一是好在众人都意料不到,谁能想到这真假美猴王大戏里头,两只悟空都是假的呢?” 老子:“就是难为了那些为了猜真假而下赌注的,怕是全都要血本无归。” 通天一本正经:“拒绝黄赌毒,人人皆有责。” 当赌狗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老子摇了摇头,无奈地问:“那二呢?” 通天笑盈盈道:“这二嘛,大家都想不到,始作俑者自然也想不到。”一想到到时候接引、准提定睛一看,这偌大的洪荒,竟然连一只真的猴子都找不到,打假成功率百分百,比315晚会还靠谱,大概会高兴坏了吧? 哎呀,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点期待呢。 老子不由瞪他一眼:“歪理!” 通天歪头朝着他笑,可爱极了。 老子觉得自己又有点手痒,只是在动手之前,又忍不住朝着元始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回是真的躺下了吧?是躺下了吧?不会再突然诈尸了吧? 好可怕,这世上怎么会有对自家弟弟占有欲那么强的人? 像他就从不这样! “还有三吗?”思考了一会儿,老子沉痛地放弃了自己原本的打算,转而询问道。 通天道:“这三啊……” 老子:“嗯?”编不下去了吗? 圣人低眸含笑,乌发红衣,灼若芙蕖,眉眼微微上挑半分,忽而凌厉得像是一柄几乎下一刻就要出鞘的刀剑,寒光烈烈,锋锐无匹:“这三啊——又有什么人有资格替他评定真假,断他为虚妄之物!” 话音落下,满腔杀机。 老子袖中的手指倏地收紧,抬首望去,却见通天仍然笑盈盈地望着他,眼底却有冷意微露,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接引和准提不过是打算趁此时机把我那徒儿除掉罢了,可又是谁给他们资格,说我徒儿是个假的?” “何者为真?何者为假?让另一只不知来历的猴子来取代悟空,悟空便是假的吗?倘若我们揭发了这一切,那只猴子便又变成了一只假猴子?可笑!” 通天道:“他们想要当别人命运的主宰,裁断别人的真假,倒令我想起了人间的一些话本子。那些偷梁换柱,把自己的孩子换给别人,来个鸠占鹊巢,以求富贵的,到了故事的最后,总是要被揭露出来。只是可惜了那两个孩子,总有一个要背负上假千金、假少爷的骂名。可是——凭何贫家女不可称千金,富家子又岂敢妄称少爷?” “这真假之分,有的时候着实可笑。” 通天道:“悟空看出了这个局,并能从中一跃而出,并不陪着那些人去议论他的真假是非,只留了他们一道虚影,弟弟我自然是高兴的。” 老子道:“恐怕这才是你觉得他做得好的真实原因吧。” 通天也并不避讳:“他们想要看‘真假悟空’的大戏,我们便偏不给他看,两只猴子都是假的,无论他们怎么选,都不会选到真正的悟空头上,换而言之,他们根本无法借此除掉悟空。趁此时机,暂且配合他们演戏,而去做更加重要的事情,才是重中之重。” 老子问:“你知道你徒儿去了哪里。” 通天笑道:“大兄岂是忘掉了这个故事的开头?” 老子微微垂眸。 在真假悟空一事出来之前,最先出事的,是唐三藏师徒三人,以及一匹白龙马。 通天道:“悟空去找他真正的师父和师弟们了,等他找到他们,这场戏才是真正到了高潮。” 而不是所谓的,真假之辩。 第265章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深海之中,龟丞相摇头晃脑地给小龙女讲述着远古的传说,一边捋着自己雪白的胡须,眉目间尽是慈和之色。小龙女趴在贝壳上好奇地听着丞相给她讲故事,忽而兴奋地抬起头,指着龟丞相的身后问:“丞相丞相,这就是你说的鲲鹏吗?” 龟丞相笑道:“公主说笑了。”这世间哪里还有真的鲲鹏? 只是见小龙女一脸惊喜之色,他也顺着她的心意转过身去看了一眼,一看之下,登时目瞪口呆:“这这这,这是……” 小龙女高兴道:“是鲲鹏诶!” 但见海域之上,忽有一道遮天蔽日的阴影落了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地覆盖了整片海域,它像是一片乌黑浓墨似的云在缓缓地流动,又仿佛一座高耸入云的黛色山峦,一眼望不到边际,只觉至高至远,几乎遮蔽了整片天日。 来时迅猛,去时亦快。 眨眼之间,便已乘着九万里的长风而起,径自往天际而去。 小龙女凝神望去,几乎舍不得眨眼,又在某个瞬息疑惑地‘呀’了一声,扯着旁边被惊得魂飞魄散的龟丞相问:“丞相丞相,那鲲鹏的背上,为什么会有一只猴子?” 什么东西? 龟丞相睁大了双眼,惊恐极了:哪里来的猴子?! 云端之上,悟空直视着前方,毫不犹豫地迎着呼啸而过的长风向前。 在这浩渺无垠的天地之间,一只小小的石猴看上去是如此的渺小。而在他的身侧,鲲鹏轻轻舒展开它那如垂天之云般的羽翼,轻易地惊动了三千水域,顷刻间浪潮翻滚,水波飞溅,长风裹挟着海水席卷而成风浪,在翻滚不停的海面上形成了深蓝色的通天之柱,一直抵达到天庭之上。 一时之间,三界震动! 悟空缓缓呼出一口气,目光炯炯有神。 ——而这正是他想要的。 这已经是石猴穿梭过的不知道第几个世界了,他循着他那个不争气的师父和那些没用的师弟们的气息一路翻山越海,四处寻觅。最终灵机一动,干脆利落破开了虚空,踏入了混沌之中。霎时间,对方的气息骤然清晰了起来,令他意识到自己的猜测并没有错。 佛曰:三千世界,无量无边,不可知,不可说,不可数,不可尽。 这世上绝非洪荒一个位面,又或者说,这世间不仅仅只有一个洪荒。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还存在着许许多多,不可尽数的世界。而在那些世界之中,或许同样存在着一只名为“孙悟空”的石猴,也同样存在着“唐三藏”“猪八戒”“沙和尚”以及“玉龙三太子”。 他们在自己的宇宙之中是唯一的存在,但在这浩渺无边的三千世界之中,却绝非是完全意义上的“独一无二”。 在某个不知名的宇宙之中,或许有着与他们这一个宇宙相似的生存条件,于是渐渐地,那里也生长出了一个“他”——这就是为什么菩萨会同他说,唐僧仍然是唐僧的原因。 不是他的师父没有变。 而是那确确实实也是“唐僧”,只是,那并不是他这个世界的唐僧。 悟空想通了这一点,刹那明悟,心念一动,便干脆利落破开了虚空,踏入了无尽位面之中,寻找着唐僧的身影。如果他的猜测确实是真的,他的师父和师弟们果真是被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给取代了,那么,或许此时此刻,他们便在这三千世界的某一处,等待着他找到他们。 石猴定了定神,闭上眼,再次认真地感受了一下唐僧他们的气息,愈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心。 也许他们就在这个位面之中! 他低头望着陪伴着他一起往天庭而去的鲲鹏,轻轻抚上了它的背:至于他特意找上了北冥,带走了鲲鹏,则是为了…… “兀那妖猴!岂敢为祸三界!” 远远的,漫天天兵天将气势汹汹而来。为首的大将面露威严之色,手持兵刃拦在了悟空面前。 ——方便人家找上门吧? 悟空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想着。 * 赵公明微微垂首,目光带着几分审视地看着面前的石猴一行人。 鲲鹏者,上古神兽也,现已久不出世,自巫妖大劫妖族衰亡之后便再无人得见昔日鲲鹏的身影,今日却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看它这副样子,竟然还是受它背上那只石猴的驱使? 也不知道这猴子哪里来的本事,竟能让它心甘情愿听从他的指令,也怨不得昊天上帝一见便心惊不已,直接将他派了出来处理此事。 等会儿,这又是哪里来的一只石猴,怎么看上去有点像西方那一只…… 赵公明微微皱着眉头,惊疑不定地望着悟空。 后者也微微抬头,望着面前的赵公明,很是松了一口气。 好好好,这次来的居然是赵师兄。 这也不是悟空第一次干这种事情了,起初的时候他还颇为谨慎小心,后来尝试的多了,也渐渐大胆了几分。三次五次的,他也逐渐总结出了经验,他一个人来这里势单力薄,并不是立刻就会引起天庭的注意,需要和天兵天将反复纠缠,层层通报,才会传达到昊天耳中。除非他学着大闹天宫时的做派,一气就把凌霄宝殿砸飞,但那种做法实在是结仇太深,不太符合他此刻的需要。 他苦思冥想,一拍脑袋,将有名有姓的妖兽都想了一遍,最后想到了鲲鹏的身上,便毫不犹豫地去了北冥一趟,花了点时间把鲲鹏拐了出来。 效果立竿见影! 往往还没等他到达天庭,周围便已经是人山人海,到处都是天兵天将,如临大敌一般把他给包围了。也不需要他怎么费力,便能够见到昊天派下来的天使。 然后就又分了三种情况。 二分之一的可能,他会看到哪吒三太子和三太子最讨厌的那个爹,也就是阐教那边的人。这种时候一般就需要打上一场了。 另外二分之一的可能,他则会撞见截教弟子,也就是赵公明他们。 极少极少的可能,他会遇到太白金星。(毕竟他摆出了一副来势汹汹,一看就不是好惹的模样。) 悟空心道:看样子这一次他运气不错。 他看着对面的赵公明,赵公明同样也在看着他。对方大概也在揣测着他的来历,思考着该如何对待他。 悟空眨了眨眼,在心里对着他说了一句抱歉,随即便从袖中取出一物。 ——昔日通天赠予他的渔鼓。 也许是他的动作引起了天兵天将们的紧张,众人隐隐骚乱了一下,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兵器,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气氛更加险恶,一触即发,仿佛双方随时都会动起手来。 还未等赵公明出言制止自己这边的天兵天将,便倏忽瞪大了双眼! 石猴静静地看着他,手中持着的法宝看上去是如此的熟悉。 “赵师兄,别来无恙啊。” 赵公明:“……” 呔!这又是他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师弟?!怎么还拿着老师最为心爱的渔鼓啊! 他当初甚至都不肯松口送给我!! 赵师兄委屈了。 * 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 陈玄奘面色沉重地待在洞穴之中烤着火,一脸麻木地啃着手上的蟠桃,半天下去没有啃掉半个。旁边的八戒看着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终是忍不住开口道:“师父……” 陈玄奘连眼皮都懒得掀起来,有气无力道:“说吧,什么事?” 沙僧冷笑道:“还能有什么事,一看就是猪想吃桃子了。” 八戒怒瞪沙僧一眼,怒气冲冲道:“怎么说话的!俺老猪又不是猴!怎么会喜欢吃桃子?” 沙僧道:“不喜欢你看什么?” 八戒道:“不喜欢就不能看了吗?” 沙僧道:“那你怎么还边看边流口水啊!” 八戒道:“那是睹物思人!睹桃子思猴!” 沙僧道:“你敢对着这桃子发誓,你就对它没有一点私心,没有一点非分之想吗?即便它是一颗被师父啃过的桃子!” 八戒面色涨得通红:“师弟未免有些神志不清了吧?” 沙僧呵呵一笑:“师兄不妨还是擦擦你嘴边的口水吧,谁不知道我们这么久都没吃过东西了,师兄就算想吃桃子也实属正常。” 陈玄奘道:“闭嘴。” 世界安静了。 陈玄奘叹了一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桃子,从旁边的行李里面摸出一把小刀,把自己吃过的部分先削了,又把剩下的分成三份,挨个对着旁边的八戒、沙僧,还有白龙马道:“好了,你们若是不嫌弃我曾吃过这桃子,便各自分了吃吧。” 这个时候,大家却都摇起了头:“还是师父您吃吧。” “是啊是啊,只有师父你一个人是肉体凡胎之身,还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熬多久呢,您要是出了事,就算我们都得救了,也无济于事啊。” “也不知道大师兄什么时候能找到我们……” 听着弟子们的叹气声,陈玄奘微微闭了闭眼,压下了眸底的苦涩。 自他们几个人莫名其妙被关在这个洞穴之中,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日子。起初他还日日对着那墙壁划些“正”字,以此古法来记时,记着记着,却连他自己也忘记了时间。 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自己身处何地。陷此茫茫天地之间,竟是举目四望,了无归处。 甚至他心底隐隐有个猜测,或许他们已经不在这洪荒之中。否则为何八戒他们尝试着对外传信,却得不到丝毫的回应。长此以往……难道他真的会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他抬首望着洞穴之外,一片黑黢黢的天地,伸手不见五指,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不由得,他又站起身来,朝着外头走去。 “师父……”后面沙僧担忧地唤了他一声。 八戒看了看桃子,又看了看陈玄奘,拿上桃子就跟了上去:“师父你好歹也吃上一点,你近日吃得越来越少了,再这样下去,还怎么等得到大师兄啊。” 陈玄奘道:“那就不等了。” 八戒大惊:“师父?!” 陈玄奘并未回头,反倒直视着前方,淡淡地开口道:“我们如今沦落到这个地方,焉知悟空现在是否也深陷在困境之中,自身难保呢?与其惶惶不知所措地等待,不如还是自己想想办法,从这里脱困吧。” 他望着前方,静静地想着。 或许他们早一点脱困,也能早一点帮到他吧。 第266章 赵公明十分震惊! 赵公明分外委屈! 但无论赵师兄是如何震惊,如何委屈,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办法把这个便宜师弟给保下来。 他当机立断挡在了悟空面前,先是手疾眼快掐诀设了个隔离结界,又赶忙同悟空传音:“快把东西收起来,勿要轻易露了行踪!” 那毕竟是他师尊的心爱之物,保不准就有人能够认出来。 师弟倒是很听话。 乖乖地就把东西给收起来了。 只是人还不是很老实,睁着一双明亮纯粹的猴儿眼,就对着赵公明道:“师兄,我想找一个人。” 你找人就找人呗! 私底下偷偷来找我啊!怎么还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悟空道:“这不是赶时间吗?” 确认了,这真是他亲师弟。 这搞事的习惯真是一套又一套的,专门喜欢坑自家师兄! 赵师兄泪流满面,咬牙切齿道:“师弟是赶着投胎吗?竟这般心急?” 悟空想了想,道:“差不多吧。” 就是不是他赶着投胎,而是他怕他来得太迟,陈玄奘已经被坑到投胎转世了。不急不行,他还嫌弃自己的速度不够快呢。 又安慰了一下赵公明:“师兄放心,这渔鼓只有你能瞧见,旁人都瞧不见的。” 不这样说还好,一提这个,赵公明更生气了:“师弟哪只眼睛看出我是个好人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上来就把老师的法宝给我看,就不怕我给你捅出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悟空只好继续哄他。 “师尊说了师兄是个老好人。”不然封神的时候也不会被闻仲一句话叫走。 “只是有的时候未免太讲义气了。”导致后来又坑了自家三个妹妹。 “但是遇到麻烦找赵公明赵师兄总是没有错的。”不要再生气了,再生气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哄了。 赵公明沉默了良久:“师……师尊他真的这么说?” 悟空点了点头:“是啊。” 赵公明不知想了些什么,神情都恍惚了起来,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 悟空只好提醒他:“师兄,我也是真的赶时间。” 赵公明:“……去去去。” 师尊到底是在哪里收的这只活宝,话竟如此之多? 他不信邪地盯着悟空看了一会儿,不过这个样子……确实是他师尊上清圣人会喜欢的模样。 唯一的问题是,他还是觉得他看上去有点像西方那只猴子。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 要是他师尊尚在的话,哪里还轮得到西方那位准提圣人收下那只石猴为徒,怕是一袖子就给人兜回碧游宫了,灵山上下估计连根猴毛都捞不到。 也就是他们师尊不在…… 赵公明垂了垂眸,再次挥手压下了身后隐隐躁动着的天庭大军,静静注视着面前的悟空:“小猴子,你说你想找一个人,这事情可是与天庭有关?” 悟空点头。 赵公明叹了一声:“罢了,既然如此,你就陪师兄我走上一趟吧。” 天庭。 昊天略带焦急地等待着下界的后续。 不焦急不行,万一是妖族余孽死灰复燃呢?万一是有人看他不爽想趁机搞事呢?万一又有哪路神仙横空出世,想踩一脚天庭当他成就威名和霸业的垫脚石呢? 他倒是没有想到截教头上。 毕竟小师兄还待在紫霄宫中,被道祖他老人家管的死死的,祸头子不在,他那些弟子们自然也是安安分分的。 所以说,果然是有人想找他麻烦吧! 昊天炯炯有神。 摩拳擦掌等着赵公明把人给带回来。 嘿嘿嘿他倒要看看是谁打算找他麻烦,他定要让他知道,他昊天也不是好惹的! 然后他就看到了悟空。 昊天:“……” 他斜眼看赵公明:赵爱卿,天庭好不容易才送走一只猴,你怎么又给我领回来一只猴? 赵公明面不改色心不跳:“启禀陛下,这就是那只乘鲲鹏而来的猴子。” 昊天说我知道,那你能把这只猴子给送回去吗?我最近犯了一看到猴子就头晕的症状,实在是不想看到任何一只猴子了。 赵公明对此深表同情,但也爱莫能助:“陛下,来都来了,您就认了吧。” 昊天好想说他不认命。 我命由我不由天什么的,他也很想喊喊看呢。 “……” 一片艰难的沉默之后。 昊天深吸口气,抬首望向了面前的悟空,决定先发制人:“阁下何许人也,何故来我天庭?”他这地方难道是个什么风水宝地吗?人人都要来这里刷一波存在感? 悟空望向了他。 一双眼眸金光熠熠,仿佛能照彻人心最为黑暗的角落。 昊天心下一惊。 悟空闭了闭眼,收起了火眼金睛,心里又浅浅地松了一口气。 很好,这也是一个好人呢。 他当然不会随便就把一个初次相识的人当做可以信赖之人,尤其这还是一个他并不熟悉的世界。但他也不能谁也不信。谁也不信,只凭自己,是无法在最快的时间内找到陈玄奘的。 好在还有这个由他师祖赠送给他的神通,能借此识别人心好坏,帮了他不少的忙。 而且…… 悟空想起他一路而来时所见的景象,人间处处安宁祥和,百族安居乐业。 这个天帝是个负责任的好人! 他做出了判断,心下微定,面对昊天的询问时也有了几分把握。 这一次他并没有拿出通天的渔鼓,反倒是整了整衣冠,信手从袖子里面抽出一柄不知道哪里来的拂尘,往手上一搭,打个稽首,神情诚恳,分外真诚:“贫道孙悟空,乃是奉天命而来。” 昊天:“……” 昊天:“???” 什么孙?什么悟空?什么孙悟空? 你又是奉哪个世界的天命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悟空微微一笑,尽显高猴风范。 不知道就对了,这当然是俺老孙刚刚乱编的啊。他老神在在地想道。 * 人间忽而就热闹了起来。 又是一个丰收的季节,各方地界的土地公们都从土里探出了脑袋,顶着乱七八糟的草叶子,勤勤恳恳地巡视起自己管辖的土地。土地公们偶尔遇到了彼此,又笑眯眯地打个招呼,私下交流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消息。 “天庭那边让我们找个人?” “是不是又是哪家仙子思了凡?惹得父母担心了?” “这回听说是个和尚。” “连和尚也思凡?” 噫吁嚱,不敢问,不敢问啊。土地公们一副讳莫如深的神情,一边抚着自己雪白的胡须,一边好奇地左顾右盼。哎呀,好久没有听过这么劲爆的消息了。也不知道那和尚姓甚名谁,怎么学着那些不通人事、天真烂漫的小仙子们做出思凡的事情来? 也不看看自己光秃秃的脑门! 土地公们愉快地交流了一番八卦,各自心满意足地回了各自的地盘,继续勤勤恳恳地看守着一方地界,顺带着找一找那个思凡的和尚。 哎呦,是该早点把他给揪出来,不然岂不是害了人家小姑娘? 听说丢了四个和尚。 天啊,那真是太可怕了! 陈玄奘低头猛得打了个喷嚏,被旁边的沙僧赶忙扶住:“师父,你人没事吧?” 八戒凑过来,紧张地问:“不会是感冒了吧?要我说,这地方也太阴凉了。” 白龙马在旁边担忧地哼哼。 陈玄奘摇了摇头,目光从这个洞穴中一一扫过,反复确认之后,终于选中了一个地方:“挖!” 他言简意赅道:“这里的禁制是最薄弱的。” “师父你确定吗?” “师父你真的不用坐下休息一下?” 陈玄奘裹着沙僧从包裹里面翻出来的袈裟,牙齿冷得都仿佛有点在打寒颤,即便如此,他依旧坚定地点了点头:“挖!就在这里挖!外面全是禁制,我们是走不出这个山洞的,但不代表我们不能强行挖出一条路来。” “先人有云:遇山开山,遇水架桥。我们决不能在此坐以待毙!总有一天,为师要让那两个老不死的后悔没有当场把为师给弄死!” 沙僧:“……” 八戒:“……” 两个徒弟悄悄凑在了一起,小声地交流道:“师父刚刚是不是骂人了。” “还骂的挺凶的呢。”八戒深以为然。 沙僧问:“不会被那两位圣人听到吧?” 八戒道:“不知道诶。” 陈玄奘冷酷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你大师兄留给我们的蟠桃可没有几个了,要是在为师把这些蟠桃吃完之前,我们还不能离开这里的话……” 八戒抖了一抖。 沙僧和小白龙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八戒惊恐道:“你们为什么都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沙僧幽幽开口:“听说二师兄这次投的是猪胎,凡人总说,猪肉最是肥嫩……” 小白龙咴咴地叫,似乎颇为赞同的样子。 八戒吓得魂飞魄散:“师父!你是个吃素的和尚啊!” 陈玄奘:“贫僧的前身乃是六翅金蝉。” 得,洪荒上古凶兽之一,专食六道生灵,食量如无底之洞。 八戒恍恍惚惚想起这件事,猛得一跃而起,冲到了众人的前头:“让我挖!让我挖!师父,给个机会!” 不把这条路挖通,俺老猪誓不为人! 陈玄奘看着八戒奋勇的身影,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就是这个势头!希望在他饿死之前,他们能够挖通这座山吧。 第267章 “你奉的什么天命?” “你究竟是何来意?” “不对,你真的是只猴子吗?” “你是公猴子还是母猴子?” 似乎有什么奇怪的问题跟着混了进去,引得众人纷纷对他怒目而视:你都提的什么问题!这不一看就是一只公猴子吗? 那人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却在众人看不到的角落里悄悄对着悟空友好地笑了笑。 小师弟。 悟空抬起首,对上了那位不知名师兄的目光,像是一条澄澈见底的溪流在心底静静淌过。 他同样朝着他笑了笑,又望向了一副“天塌了”神色的昊天。 “陛下对我可有疑虑不解?” 昊天:“……” 实不相瞒我对你现在是满头雾水,十分不解。 你究竟是从哪块石头里蹦跶出来的.jpg 昊天理智地压下了自己并不怎么理智的言论,清了清嗓子,目光如炬,试图看清面前这只猴子的深浅。 “不知阁下可否为我解惑?” 他当然不会因为悟空的一句话就信了他。再怎么说……也得两句话叭? 悟空便道:“此事说来话长。” 昊天:“务必长话短说!” 石猴便叹了一声,手持拂尘一柄,眉目微垂,竟显出一副慈悲之态。仙宫缥缈,琼楼玉树,绝非人间应有之景,他立于此间,却忽而有万道金光落下,照彻他炯炯的眉眼。 竟是有功德加身! 昊天心下震动,哪怕先前觉得眼前之猴不过是在胡说八道,此时亦多了几分怀疑:难不成,他说的是真的不成? “宇宙浩大,无奇不有,三千世界,迥乎异同。” 悟空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目视着昊天,将自己的来历娓娓道来:“……我来自另一个洪荒位面,奉我界天道之意而来,寻找西天佛子转世之身——陈玄奘,欲将他带回原来的世界。” “陈玄奘?”旁边一直旁观不语的赵公明打破了沉默,出言问道。 他看向悟空的眼里有疑惑,有不解,却独独没有质疑。 即便眼前这只小猴子自称来自另一个世界,怎么想也不会是他师尊的弟子。可是他却能拿出那渔鼓,渔鼓上又分明有着他师尊的气息……是他师尊在另一个世界收的徒弟吗?还是那一个世界的“通天圣人”机缘巧合之下,收下了这只石猴为徒? 而且那般熟稔的口吻,听上去也不像是个骗子。 赵公明心存困惑,面上却不显,只静静地注视着他: 小猴子…… 悟空感受到赵公明的目光,微微抬首,朝着他眨了眨眼:“哦,那个陈玄奘啊,乃是如来佛祖的二徒弟,虽身在佛门,却不学无术,惹得佛祖头疼,故而被丢到下界历劫,真要算起来,他同我们玄门也颇有渊源……” 他点到为止。 赵公明若有所思。 昊天揉了揉太阳穴,试图装作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既是下界历劫,那就安安稳稳地历劫便好。看你这副样子,是这个陈玄奘出了什么事吗?” 悟空道:“他不见了。” 昊天:“是魂飞魄散那种不见?还是生死两茫茫那种不见?” 悟空道:“他被抓到了这个世界。” 昊天皱起了眉头,甚是惊讶地望着悟空。 一副仙风道骨的神棍(?)模样的石猴很是严肃地对着他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若非出了此等大事,我界天道也不会派我出来寻找佛子。” 当然没有这回事了,是他自己想法设法出来找师傅的。 天道哪会在意一个小小的陈玄奘的死活,祂只需要一个能够走到西天取经的人就行了,无论谁都可以,哪怕是个冒牌货。悟空心道:祂还想要我死呢。 但我偏偏不死,哦耶! 他在心底悄悄给自己点了个赞,愈发得心应手地借用起天道的名头。 昊天看着他,却不得不相信了他的话,甚至面色都隐隐有些严肃了起来。 他身为一方天帝,理应管理好此界的秩序,现在居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真是,真是……令朕头疼啊! 昊天:QAQ 他强撑着一口气问道:“究竟是何人……” 若非天灾,必是人祸! 悟空摇了摇头,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不可说也。” 我若是说了,你岂不就发现我是在骗人了?不可说,绝对不能说。 昊天也不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只又多问了几句:“阁下确定那陈玄奘是到了我们这个世界吗?” 悟空道:“此乃天道所示。” 言下之意:若是出错了便是天道错了,断断与他毫无关系。 昊天:“那天道可有说陈长老具体身在何处吗?” 悟空继续摇头:“非吾界,不可知也。” 堪称是一问三不知。 昊天便懂了他的意思:“阁下大张旗鼓来我天庭,原是想来找我们求助吗?” 悟空便笑眯眯地问:“不知陛下可否愿意襄助?” 一人一猴对视几息。 昊天眯了眯眼睛,视线再度落在这猴子满身的功德金光上面。 如果说渔鼓是身为截教弟子、通天爱徒的免检标签,拿出来就令赵公明打消了一半的警惕心,那这满身的功德,无疑彰显了这只猴子乃是受到天地厚爱的。 虽然有的时候被天地厚爱不代表就会被天道所容忍,毕竟惊才绝艳如三清道尊,最终也依旧闹了个老死不相往来的结局,道门之衰,终究是势不可挡。 但这毕竟是……功德。 于此世间有功之人,方可得天地厚赠。 昊天心道:即便这只猴子是在胡说八道,一句话里没有半个字是真的,但冲着这满身的功德,他倒也不欲与他为难。能帮上一把就帮上一把吧,指不定哪一天就会有回报呢? 想找师傅是吧?安排! 一事不烦二主,昊天果断转头对旁边的赵公明道:“赵爱卿……” 赵公明点头:“陛下是想帮忙找人是吧?我这就通知下面的土地公帮忙一起找。” 若说这天地上下,还有什么神仙的职位能比土地公更小,那着实是很难找了。作为人间最为基层的,管辖一方地界的神仙,他们的神通小得可怜,还时不时地会被地界上的大妖怪们欺负,过得凄凄惨惨戚戚,有些连庙宇都破破烂烂的,找不到几个愿意供奉他的百姓。 但是想要大海捞针一般漫无边际地找一个人,赵公明却是第一个想起了他们。 除了土地公,谁还会对自己地界的每一寸每一分都了解得详细透彻呢? 昊天也是懂这个道理的,他点了点头:“就这么办吧。” 又不忘煽情地加了一句:“爱卿办事,我是一百个放心啊。” 赵公明清风明月似的一笑,领着悟空就出去了,徒留昊天咬着小手绢对着他挥了挥手:“记得以后别再把猴子带到天庭了!”他是真的不想看到猴子了啊,每一只猴子都特别麻烦。 特别,特别的,麻烦! 待到赵公明的身影远去,臣子甲对着昊天陛下欲言又止: “……陛下。” 昊天:“嗯?” “您就这么答应帮他了?我看这只猴子说话不清不楚的,像是隐瞒了些什么……” 臣子乙也劝:“这背后或许牵涉了很多东西,不然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掉到另一个世界来?” 昊天道:“那又如何。” 臣子甲乙:“陛下!” 昊天无所谓地扔掉了手中的小手绢,懒洋洋地开口道:“他们背后都有人,难道本座背后就没有人了吗?” 他站起身来,气沉丹田,理直气壮:“本座要去找道祖告状了!!” 无论是谁在偷偷摸摸搞事,都到道祖面前说道说道吧! * 赵公明短暂地送了悟空一程。 一路上,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直至走到南天门处,他才微微抬起首来,望着旁边那只凝神苦思的石猴,静静地打量着他这个“师弟”。 师弟似乎仍然是师弟,赵公明不至于错认他身上的截教功法的气息,也不会误会那渔鼓上面留有的独属于上清通天圣人的印记。但师弟又仿佛不是他的师弟,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孙悟空”。 世事真是奇妙,不是吗? 赵公明想:另一个世界的师尊,另一个世界的师弟。 果真是三千世界,无奇不有。 他看着看着,心里那点对小师弟的照顾之情又渐渐地复苏,总觉得不能就这么随便地让他离开。赵师兄想了想,轻轻咳嗽了一声,引起了悟空的注意。 石猴将目光转了过来,目光纯粹:“师兄。” 赵公明朝着他笑了一笑,轻声道:“我们这个世界的那只猴子,也叫做‘孙悟空’,只是他拜的不是我师尊通天圣人,而是西方的那位准提圣人,他曾化名为菩提祖师,收下了那只石猴为徒。” 悟空似有所悟:这就是两个世界的区别所在。 赵公明继续道:“他学成后自觉无所不能,上天入地闹了一通,最后被佛祖压在五指山下,关押了五百年。五百年后,又护送取经人前往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终修炼成佛,是为斗战胜佛。” 悟空道:“听起来不错。” 赵公明点头又摇头:“或许对这只石猴而言,这确实是个不错的结局。但也有人怀疑,真正的石猴早已死在了那九九八十一难之中,最后走到灵山的,并不是曾经那只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 悟空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聆听着。 “……那是一场名为真假美猴王的劫数,这个世界上突然出现了两只孙悟空,每一个都说自己是真的,最后他们闹上了灵山,请求如来佛祖为他们裁定真假,佛祖选择了其中一只,又把另一只抓住,说它是六耳猕猴。最后‘孙悟空’打死了另一只孙悟空,继续高高兴兴地护送取经人西行了。” 悟空轻声问道:“……他们为什么觉得死的那一只是真正的孙悟空?” 赵公明道:“毕竟是天生地养的石猴,生来便颇为不驯,即便是戴上了金箍,被紧箍咒钳制着,也和那取经人闹了不少矛盾。但那次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吵过。” 赵公明看着悟空。 他头上并没有金箍。 赵公明笑了起来:“小师弟放心便是,这只是一个故事。” 是吗? 悟空也不追问,只望着赵公明轻声道:“师尊他……如今还待在紫霄宫中吗?” 赵公明面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瞬,很快,他又重新恢复了原状,若无其事道:“原来如此……在小师弟那个世界里,师尊已经回来了啊。” 悟空点了点头。 赵公明笑了笑:“真好啊。” 他的眼底似有泪光。 悟空装作自己没有看见,目光落在前面的南天门上,对着赵公明道:“劳烦师兄了,就送我到这里吧。” 赵公明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笑着对他道:“师弟认路吧?认路我就不送了,不认路我就替你再抓个天兵天将给你带路。” 悟空道:“认得的。” 赵公明微微颔首,大踏步而去,云端之上,依稀是当年那道宛如清风的身影。 悟空望着他远去,又回过头来,望着身后的凌霄宝殿。 如果没有遇到通天,悟空会变成什么样呢? 就算悟空依旧是悟空,他仍然想遇见通天。 第268章 “……原来这就是你的打算。” 良久的沉默之后,老子望着他的弟弟,缓缓开口。 室内寂静,晚风轻拂。皎皎疏月之下,红衣圣人楼台高倚。他微微弯眸浅笑,月色盈盈落入眼中,却比那明月更动人心魄。 老子注视着那双眼,望着那双动人的眼里杀气腾腾的模样,不知为何又轻轻地叹了一声。 ……这就是你喜欢的人啊,元始。 你知道他的野心,他的欲望,知道他心底熊熊燃烧着的复仇之火,知道你与他之间至死也难以弥合的裂痕,却依旧要去喜欢他。 如此盲目,如此痴狂。仿佛被什么东西蒙蔽了自己的双眼。 那所谓的,名为“爱情”的东西,当真能让人如此神魂颠倒,理智全无? “大兄觉得如何?” 老子收回了自己的思绪,道:“很好。” 反正坑的是隔壁那两位,同他又有什么关系? 必须很好! 通天笑了起来:“那我就这么做了?” 老子从善如流:“哥哥我当然是支持你的!” 顺手坑一下西方这种事,他也很爱干啊。 “不过……”老子心念一转,又望向了旁边的元始,“你到时候是打算上灵山同接引他们对峙的吧?那你二哥怎么办?他现在还昏迷不醒,拽着你的手腕不放呢,你打算就这样把他给带过去?” 老子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由啧啧感叹:成何体统啊! 通天微微低头,戳了戳那人柔软的侧脸,心不在焉地回道:“当然不。” 老子问:“那你是打算不带他?你二哥能肯?” 自他进来到现在,还没见到这王八蛋放开他们弟弟的小手呢,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沦丧,丧尽天良! 居然还敢动手打他!? 老子愤怒地一拍桌子:要不是看在他是个病号的份上,今天他就要教育弟弟了! (天尊继续呵呵) 通天想了想,觉得这确实是个问题。 他略带苦恼地看着面前的元始:这么大一个哥哥,要怎么把他给带走呢?要是能把他塞进袖子里面就好了。 事已至此……不如把元始变小吧! “喂喂喂你在做什么!”老子震惊! 通天头也不抬,一本正经地回道:“当然是想办法把哥哥揣在兜里带走啦,不然就像大兄说的一样,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啊,我们可是要去干仗的!” 老子:“……” 我的弟弟,把你二哥揣在兜里带走就很成体统了吗? 我们对“体统”的理解,是不是有点误会? 正在老子迟疑不决的时候,通天已经熟练地在元始额头轻轻一点,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再一翻手,一只小小的袖珍版的元始天尊落入了圣人的掌心之中。 老子:“……” 老子:“…………” 刚刚伸出的手生生停在半空。 仲弟啊,不是为兄不救你,实在是我们弟弟动手的速度着实是太快了啊。 长兄心虚极了。 通天没有理会老子欲言又止的神色,只低下头来,轻轻摊开了自己的手掌。 一袭雪色华服,眉目冷淡的天尊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掌心上。 他不由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哥哥这算是落到我的手里了吗?” 手指轻轻戳了戳袖珍版的天尊。 “很好,看样子是逃不出我的五指山了。”通天满意地点了点头。 老子莫名想起了某只逃不出佛祖手掌心的孙猴子。 眼前又浮现出一副画面。 某日,通天挟持元始以令天下,要求昆仑山上下以天材地宝若干,神兵利器若干,并无数灵丹妙药,以赎回天尊性命。 广成子大惊! 速速召集阐教门下,以最快速度凑齐赎金,马不停蹄赶往圣人指定地点,以防教主撕票。 天尊见其弟子,面带欣慰,同广成子道:“把你小师叔要的东西给他。” 广成子焦急道:“那师尊您呢?” 天尊含笑,轻言细语:“我自然是陪在你小师叔身边,岂可轻离半步。” 广成子:“……” 广成子:_(:з」∠)_ 什么鬼?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老子猛猛摇头,将这可怕的一幕从脑海里丢了出去,目光落在通天的手掌心上,甚是意味深长。 他就不信要是元始自己不愿意,通天能这么轻易地把他变成袖珍版小人。 所以说……果然还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吧! 他就不做那个棒打鸳鸯的恶人了=。= 老子心安理得了。 再去看他两个弟弟,竟也看出了几分趣味。 譬如此刻他就听见通天正在好奇地问元始:“哥哥是喜欢待在我左边的袖子里,还是待在我右边的袖子里?” 老子:不都是袖子吗,有什么区别? 通天:“原来哥哥更喜欢左边的袖子啊。” 老子:这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再譬如:“要是不放在袖子里面,哥哥更喜欢待在哪里呢?” 老子:你不如找朵花把你哥哥塞里头吧,这样我们就能瞬间从睡美人的剧场跳到拇指姑娘的剧场了。 通天没有理会老子,只聚精会神地听着元始的动静,片刻之后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犹豫道:“待在这里吗?会掉下去吧?” 老子盯着他弟弟弧度优美的耳垂瞧了片刻,呵呵一笑。 真是色心不减啊,仲弟。 ……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不一会儿,老子开始不耐烦了。 他阴阳怪气道:“人都躺在那里了,要求怎么还这么多。不愧是传说中最为吹毛求疵、追求完美的元始天尊啊!” 通天道:“大兄不要欺负二哥。” 老子难以置信地瞪他弟弟:“不是说好了这次该帮我了吗?” 通天陷入了沉思。 通天挠了挠脑袋。 片刻之后,教主诚实地开口道:“我忘记了。” 老子:“……” 他盯着他弟弟看了许久,终于含怨带愤地指责了起来:你无情,你残酷,你无理取闹!比起为兄你就是更喜欢元始一点,枉费大哥这么喜欢你(重点)!!你居然跑去帮元始这黑心肠的!你不爱我了嘤嘤嘤。 说,在你们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大哥了!这个家要不是没有我早散了你知道吗你! 你们要是不要我了我这就走! 紧接着又幽怨地叹气:三清之间的亲情果然如同一盘散沙,都不用风吹,走两步就散了。 难过! 伤心! 痛不欲生! 需要人哄QAQ!! 通天:“……” 小狐狸:“……” 片刻之后,小狐狸默默地卷起了自己的大尾巴挡住了自己的脸,再一次发自内心地叹了一声: 真热闹啊。 * 灵山寂静了许多。 不知是两位圣人在搜查“叛徒”时手段过于激烈,还是佛门诸人彼此自相残杀又损耗了一批良才,总之这个地方是越来越安静了。十分讽刺的是,偏偏在这种情况下,多宝发现自己在灵山上的地位是越来越高了。 所谓圣人之下,万人之上,时隔多载之后,他倒是兜兜转转回到了同样的位置上。 却是人依旧,物不同。 莲花座上的佛祖拈花一笑,眼底尽是淡然之色,仿佛过往之事皆不入眼,早已成了一段红尘俗事。既是世外之人,又如何会被红尘所扰?不过虚妄罢了。 准提从殿外踏入,望见多宝时也不觉恍了恍神。云雾弥漫,佛光万丈,那一方莲台之上,佛祖垂眸望来,一眼可渡人心。 他下意识合十双掌,唤他一声:“世尊。” 佛祖微微一笑,霎那间仿佛整个灵山的天空都被映亮,佛音阵阵,宛如洪钟大吕:“准提圣人。” “多日不见,不知圣人是否安好?” 准提道:“劳烦世尊挂念,本座甚是安好。” 佛祖感念道:“圣人安好,便是灵山安好,亦是西方极乐世界之安好,此界生灵之生息皆有赖圣人,今日听闻此事,吾等喜不自胜。”下面的菩萨和佛陀们纷纷跟道:“……吾等喜不自胜!” 声音一时浩大,天地间佛光更盛。 准提:“……” 他一时竟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目光不由反复打量着面前的佛祖,似是想看一看他是不是真心实意说的这话。可万千的金色佛光之下,他只瞧见了佛祖虔诚的面容。 ……这是真成佛了? 他反而有点不敢信。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够成佛吗?那种只存在于世人想象之中的,最为公正,最为无私,一心一意只为天下苍生疾苦的佛,难道不该永远只存在于想象之中吗? 准提看着佛祖……看着那一位多宝道人,终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可是转念一想,他又重新松开了眉——这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无论多宝有没有成佛,亦或纯粹是装给他看的,也并不妨碍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于是他道:“今有一事,需要劳烦世尊。” 佛祖温声道:“谨遵圣人吩咐。” 竟是连问也不问了吗? 准提的眉头又跳了一跳,甚是讶异地看了多宝一眼:“你就不问我是什么事?” 佛祖道:“圣人所托,必是与灵山之未来息息相关。” 这倒也是。 准提的眉头是拧了又松,松了又拧,反复权衡之后,到底是将自己的目的全盘托出:“佛祖可曾听过那两只在下界作乱的石猴?” 佛祖颔首:“我曾将其中一只猴子压在五指山下五百载,自是识得他们两猴的。”又掐指一算,含笑道:“他们正往灵山而来,想来是想请我为他们断个真假,此事我必秉公而行,绝不会耽误了取经一事,以免延误了我佛门兴盛之机。” 准提:“……” 他最为熟悉的话语在另一个本该对此嗤之以鼻的人口中道出,实在是一种……令人非常微妙的感受。 他强忍着这种莫名其妙的不适感,对着佛祖微笑道:“多宝,你能有这般想法,本座甚是欣慰。” 准提终于忍不住喊出了他的俗世名姓,似乎想以此打破佛祖慈悲为怀的面具,可是佛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无悲无喜,无情无欲,超然世外,再不沾染红尘半分。 就仿佛……他喊的是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许久,佛祖仿佛才忽然反应了过来,无奈地摇了摇头:“圣人是在唤我吗?一时之间竟不曾忆起这个名字。” 准提不由问道:“你已经忘了这个名字?” 佛祖含笑:“怎会?” 他步步紧逼:“那又为何说——不曾忆起?” 佛祖轻轻叹道:“红尘俗世,过眼云烟,既然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于此世的如来佛祖来说,已有隔世之感。是矣,佛法愈深,红尘愈远也。” 准提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佛祖同样回望着他,许久许久。 这种感觉并不同于多宝刚刚证道成佛的时候,那个时候的他哪怕装得再像,眼底亦有凛然的杀意,以及对通天的眷恋,可是此刻…… 准提忽而道:“我要你杀了那两只猴子。” 佛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便道:“好。” 准提再度强调了一遍:“是‘两只’。” 圣人神色冷酷:“那两只猴子究竟谁真谁假,我并不关心,只要他们谁也走不出这西方灵山,那么‘孙悟空’便注定死在这灵山之上,你明白吗?” 佛祖点头,又道:“那西天取经一事?” 准提道:“此事我自有安排。” 佛祖便不再追问,只目送着准提的身影远去。 走不到一会儿,准提忽而回过首来,望着面前的佛祖道:“多宝,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一直,一直。 仿佛一个漫长而没有边际的诅咒,像是一个趴在你背上的冤魂怨鬼,一双在黑夜里死死盯着你的眼睛。 一直,一直。 多宝终于笑了一下,说:“好呀。” 看看到底谁才是谁的噩梦! …… 待到准提的身影彻底远去,方才有人走到多宝身旁,不乏担忧地问道:“大师兄……” 多宝回头看他,却是一副心情极好的样子:“怎么了吗?” “圣人他这是……”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多宝笑道:“看不出来吗?他急了啊。” “他急了?”这是一个并不在那人预料之中的回答,一时之间,他的神色茫然了一瞬。 多宝耐心地同他解释了几句:“这般匆匆忙忙而来,又匆匆忙忙地吩咐我做事,简单粗暴地让我动手把那两只猴子弄死,最好把杀死他们两人的孽果也给背上——这难道不能说明他们急了吗?” 那人似有所悟。 多宝笑着同他道:“快去查一查他们最近都在做些什么吧。”若不是被别的事情牵涉了心神,以致于他们再无暇关心眼前这点“小事”,也不至于让准提使出这么简单糟糕的伎俩。 他们必然在私下里做些什么事! 准提的情绪必然在短时间内受到了极大的波动! 他要把这些都给找出来,确保他的计划万无一失,然后将这一切,都告诉师尊。 多宝立于莲花座前,遥遥望着东海方向,袖中的手指一根一根攥得死紧。在他的袖中,乌云仙微微探出头来,望着他们的大师兄:“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吗?大师兄。” 多宝闭了闭眼,重新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快了,快了……” 他渐渐冷静了下来。 又在某一刻抬首望去。 灵山之下,两个互相打闹着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竟是一气之下将灵山上的结界打了个窟窿,扬长而入,姿态狷狂。 “西方诸天神佛何在!速来为俺老孙辩个真假!” 石猴已至。 好戏开场。 第269章 通天最后还是寻了一株白梅,把它簪在了发冠间,远远望去,仿佛乌色的发间沁着一抹淡淡的雪。 一袭红衣,衬着如霜月色,几不似人间应有。 老子在一旁嘀嘀咕咕:“到最后还不是听了为兄的建议,之前还装没听到呢。” 通天道:“是是是,大兄英明神武,一统洪荒。” 老子瞪他一眼。 通天假装自己没有看到。 手指则轻轻抬起,抚上了白梅花瓣。 把哥哥藏在花里吗…… 有意思。 老子道:“说起来,你怎么选的是白梅花,依为兄看,还是那些雍容华贵之物更为衬你。”本就是堆金砌玉养出来的弟弟,哪怕是素寡了半分,竟也觉出几分亏待来。 通天放下了手,回眸一笑:“可是哥哥穿白衣好看。” 元始雪中一袭白衣,最是好看。 老子:“……” 元始栽得不冤。 他一边在心底腹诽,一边望着他的弟弟,半晌,忽而轻轻一叹。 通天听着那一声叹息,并没有回头,只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明月,琢磨着多宝那边的情况。 过去那么久了,他的弟子应该和陆压联系上了吧?好歹也是个准圣呢,在西方待的时间也长,高低算是个地头蛇。有这只小金乌帮忙,他那边的压力想必会少上许多。他也能够多放心几分。 彻底放心是不可能的,毕竟是把他一个人单独留在那里…… 圣人慢慢地思考着,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 “通天。” 身后传来老子淡淡的呼唤声。 他应了一声:“大兄。” 老子却又沉默了许久,屋内静得几乎能听见风刮过窗棂的声响。 太清圣人的目光从他弟弟身上移开,落到了那只仅剩下一条尾巴的九尾狐身上,长久地注视着她。 苏妲己。 昔日祸乱殷商的妖狐。 后者的耳朵敏感地抖了一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喉咙里发出些许低沉的呜咽声。 通天似有所感,低下头来,顺手将那只小狐狸抱了起来,自然地塞到了袖子里:“大兄何必吓她?” 老子道:“为兄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 通天摇头:“她身上又有什么值得大兄感兴趣的?” 老子道:“昔日殷商的覆灭,帝辛的疯狂,终究是同这只九尾狐脱不了干系,你倒是不恨她。” 通天道:“亡的又不是我的江山,我恨她作甚?等那商王改了祖宗,同我上清通天姓了,我再恨她也不迟。” 老子不由一笑:“胡闹!哪有人间帝王跟三清姓的?而且跟你姓什么,姓‘通’吗?” 也可以跟着我姓“玉”啊,毕竟我还有个名号叫做玉宸道君来着,姓“灵”也行,灵宝天尊嘛。 通天眨了眨眼,将剩下半句话吞了回去。 心里则道:他确实是挺恨的,恨天恨地,也恨他自己,但也不至于恨到一只小狐狸身上。堂堂圣人,不敢去找天道的麻烦,倒去恨一颗天命的棋子,实在是有些掉价。 没面子! 不喜欢! 不过这种事情嘛,就不必和老子讲了。 所以他也笑:“明明是大兄先开始胡说八道的。” 老子亲昵地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呀——” 通天微微仰起脸来,眉眼乖巧柔和,像极了当初那个懂事可爱的弟弟,老子定神望去,心里是既怅然又无奈,又忍不住抬起手来,想摸一摸他的头发。 然后又被元始打了一下。) 老子:“……” 通天无辜地眨巴眼睛。 这可不怪他啊,是老子自己建议他把哥哥藏在花里的,而他又把花藏在发间,所以现在这里是他哥哥的地盘了。 而元始对他的占有欲…… 呵呵。 老子心平气和地开口道:“元始,你是非要和为兄过不去吗?” 通天:“就是就是。” 老子:“别以为你是病号为兄就不敢揍你!” 通天热烈鼓掌:“大兄加油!” 老子:“我就是揉一下我们弟弟的头发!又不是对他做什么!” 通天托腮作可爱状:“那当然!大兄才不敢对我做什么。” 老子:“……” 他低头看通天:“三弟?” 通天朝他眨巴眼睛:“大兄之前不是抱怨我不帮你吗?” 老子:“那你现在这样是在帮我?”确定不是在火上浇油? 通天道:“当然啦,我是在帮大兄说话哦!” 老子摇了摇头,手指稍微一个用力,弹上了幼弟白皙光洁的额头,后者捂着额头,吃痛地往后退了一步,就差像幼时那般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了。 那样的……天真无邪,无忧无虑。 老子道:“好了,快别闹了,我们该出发了。你不是担心你那个徒弟吗?小心去晚了又给接引他们闹出什么事来。” 通天抬首看他,微微一笑:“好呀,我都听大兄的。” 可是在一开始的时候,不是你这位大师伯把他送过去的吗,老子? 通天想:是非恩怨这种东西,或许他这辈子都理不清了。 * 七宝莲台之下。 四大菩萨、八大金刚、五百阿罗、三千揭谛、比丘尼、比丘僧、优婆塞、优婆夷诸大圣众皆至。人皆肃穆,鸦雀无声。 慈航匆匆而至,环顾四周,往他师兄弟旁边一站,文殊和普贤默默地给他让出了一个位置,对上他询问的眼神之后,却皆摇了摇头:“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慈航问:“多宝师兄……我佛如来怎么说?” 普贤合十双掌,面色深沉:“世尊他……” 慈航期待地望来。 “他什么也没有说。”普贤道。 慈航:“……”既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你这么大喘气是为了什么? 他扭头看文殊。 文殊菩萨在发呆。 他旁边的小狮子跟着他一道发呆。 慈航的眉头跳了跳,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文殊:“这不是截教的虬首仙吗……我是说,你怎么突然把他给带出来了?” 此乃封神时一桩旧案,说起来也不怎么好听。毕竟把同门的师兄弟打成坐骑什么的,不管怎么说也有些太过分了。所以一般情况下,文殊都不会带着他一起出门。 文殊道:“多宝师兄让我带着他一道过来。” 慈航微微一顿。 旁边的普贤也道:“……多宝师兄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他们一起看慈航。 慈航沉默了一会儿,默默地打开通讯:“好的,我让金光仙也过来。” 众人皆沉默了一瞬。 “是要出什么大事了吗?”多宝他终于忍不住想叛出灵山了? 文殊猜测:“还是跟那只猴子有关吧?” “不就是分辨不出他们两人的真假吗?算得上什么大事。要我说,不如让他们两个一起去西天取经好了,到时候一三五悟空一号出门打妖怪,二四六悟空二号出门打妖怪,多出来的一天他们一起打妖怪。事情不就解决了吗?”普贤道。 文殊颔首:“听起来很不错啊,还多了三天休息时间。” 普贤道:“是吧?多好的一件事啊,给他们整的这么复杂。” 慈航:“……你们看上去很讨厌上班啊。” 两人幽幽地看着他:“难道你喜欢上班?” 慈航:“……当然不喜欢啊!” 文殊摇头:“我还以为你在多宝手下努力了这么久,已经发自内心地爱上了上班呢,原来你还是个正常人啊,慈航。” 慈航抽了抽嘴角:“这话怎么说的,难道喜欢上班的人就不正常了吗?” 两人一齐道:“是啊!” “远的不说,你就说我们的多宝师兄,如来佛祖吧,你觉得他看上去很正常吗?”文殊问。 慈航:“……你这话让我怎么回答。” 文殊直接转向了普贤:“你觉得呢,普贤?” 普贤毫不犹豫地摇头。 于是他们一起得出了“不正常的人才喜欢上班,多宝一看就已经疯魔了”的结论,然后继续老老实实地在七宝莲台前罚站。 不敢动,一点都不敢动。 生怕成了多宝发疯后的牺牲品。 别人不知道,他们还不知道吗?多宝只是看上去还是个正常人罢了,真要撞到他手上,怕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而且作为曾经的截教大师兄,就算他搞不过那几位圣人,想要拿捏他们几个还是非常之容易的。 所以他们还是踏踏实实做人叭。 顺带看看乐子,万一就有人不怕死,撞到枪口上呢? 阐教的师兄弟们甚是乐观地想着。 这样的寂静持续了许久,灵山上一片安静,底下的吵闹声倒是越来越近。大家却都是一副很能沉得住气的样子,谁也没有左顾右盼,交头接耳,尽皆耐心地等待着。 慈航亦是其中的一员。 直到那两只猴子的身影越来越近,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方才微微抬起眼来,扫了他们一眼。望着这两只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猴子,慈航的心跳声忽而慢了几拍,眼神也渐渐有些不对起来。 这是…… 一只手忽而搭上了他的肩膀,令他整个人一个激灵。 耳旁则传来多宝道人含笑的声音:“师弟啊……” 慈航抖了一抖,苦笑着应了一声:“多宝师兄。”您这又是玩的哪一出啊? 多宝不答,只随意地看了看面前的两只悟空,半晌,展颜一笑。 这就是您的主意吗?师尊。 第270章 “佛祖!佛祖!请您为俺老孙辨个真假!” 灵山上,悟空们很是热闹地来了。 吵吵嚷嚷,闹成一团,谁也分不清彼此,就这么一窝蜂地涌了上来,引得众人纷纷为之侧目。 他们在看到多宝时眼前一亮,毫不犹豫地朝着他的方向奔了过来。 西天的诸佛悄悄打量着他们,有些能察觉到些许端倪的又偷偷望向了一旁的多宝。 很快他们便自觉明白了其中的奥秘,谁也不肯开口多言,只摇了摇头,转而笑眯眯地看着两只悟空胡闹。 哎呀,年轻真好啊。 这就是佛祖他老人家的小师弟吧?真可爱呀。 小师弟真是年少有为,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佛门,共同建设美好洪荒啊?顶头上司就是你师兄呢! 多宝的目光落到这两只“悟空”身上,慢悠悠地收回了搭在慈航肩膀上的手,后者终于松了一口气,条件反射往后退了几步,站到了多宝的身后。 抬头,就对上了旁边两位师兄弟意味深长的目光: 还说你不是多宝的人啊,慈航?这小动作,啧啧啧,很是熟练啊。 慈航:“……”艹啊! 他的清白! 他下意识地想解释两句,又听前面多宝淡淡的一声:“观音尊者。” 慈航不由道:“……弟子在。” 师兄弟们看慈航的眼神更加微妙了,一边看一边摇头,一副痛心大好青年落入敌方大师兄手中的模样,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啊。 慈航:…… 他瞪了回去:有本事你们都不听他的话啊!没本事的人只会在七宝莲台前站着! 师兄弟们斜眼看他:那也没到你这个程度。 慈航:我什么程度?我这个程度怎么了?敢不敢跟我出去说道说道? 说罢就要开始撸起袖子干仗。 多宝又唤一声:“听闻观音尊者先前也曾辨认过两只石猴,不知你可否分辨他们二人的真假?”他说着转过身来,含笑望着慈航。 干仗被迫暂停,当务之急是要回答佛祖的问题。 慈航手持玉净瓶,肃容而立,懒得去理他那几个糟糕同门,严肃地回答道:“……弟子惭愧,委不能辨。”又补充了一句:“不仅是弟子不能辨认,此二猴先至天宫,后至地府,漫天神佛,俱不能辨也。还请佛祖相助!” 多宝讶异:“竟有此事。” 地藏王菩萨自冥府而来,此时亦站出来作证:“实非我等推辞,确实不能辨也。” 菩萨慈眉善目,看上去真诚极了。虽说他长年待在地府之中,只在西方留了一尊化身,但在灵山上依旧有着很高的威望。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一定就是真的叭! 众人纷纷想道。 选择性地忽略了悟空们身上的异常。 多宝与地藏菩萨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他垂下首,望着下首两只毛茸茸的小猴子,饶有兴致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面露沉吟之色。 他该怎么办呢?按照准提圣人的意思,找个理由直接动手灭了这两只猴子?反正他师弟也不在他们之中。可他又不想这么干脆地就遂了圣人的心愿…… 多宝笑了一下,平心静气地唤道:“悟空。” 他们不约而同抬起头来。 高高的莲台之上,佛光万丈,耀眼的金光覆盖了视线的每一处,却并不刺目,反倒是温柔地笼罩着他们,一寸寸地抚平了他们来时焦躁不安的心绪。 多宝缓步而来,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引得妙音阵阵,彩凤起舞,一步踏上了七宝莲台。 顷刻间,西天诸佛纷纷垂下首去,不敢直视佛祖真容,齐齐合掌颂道:“世尊!” 多宝抬手,止住了他们的动作,笑着望向了下方两只猴子:“你们的来意,本座已经知晓了。” 悟空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又气呼呼地转过头来,上蹿下跳指着对方道:“敢请佛祖明辨,他是假的,我才是真的!” “我是真的,他才是假的!” “你个假东西!” “你才是假东西!” 多宝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吵。 心里则道:吵什么吵,两倒霉孩子,你们都是假的。 他任由他们在灵山上吵了好一会儿,直到他们渐渐吵累了,不得不偃旗息鼓,眼巴巴地朝着他的方向望来,方才无奈地摇了摇头,问道:“吵完了?” 悟空们也很老实地回答道:“还没有。” 多宝挑了挑眉:“那你们要继续吵吗?” 悟空们又看了看对方。 有一只按捺不住地跳了出来,越到众人面前,对着多宝合掌祈盼道:“好佛祖,好佛祖,求求您了,你就给我们个答案吧,我与他之间,到底谁真谁假?也好教我继续护送那陈玄奘去西天取经!” “是极是极,师父他老人家还在等我呢!总不能让他这个老胳膊老腿一个人上西天取经吧!” 一旁的慈航忍不住侧目了一瞬。 好家伙,这陈玄奘今年也不过二十好几罢了,就已经是老胳膊老腿了吗?那他呢?他算是什么,千年老尸还是万年老尸? 那么多宝师兄…… 呵,呵呵。 慈航沉默了片刻,迅速地把乱七八糟的思绪都甩了出去,继续安安静静地充当一个合格的背景板。 这一边,多宝也扬了扬眉头,盯着两只悟空看了片刻。 小师弟真不可爱。 冒牌的小师弟也很不可爱。 对于这么不可爱的小师弟,他应该做些什么呢? 多宝微笑了起来。 “既然你们都说自己是真的,可有什么证据来证明吗?” 两只悟空皆不解地看着他。 多宝淡淡道:“我知道你们二人皆对自己的记忆如数家珍,无论何人同你们对账,你们都能一五一十地说上来,甚至没有半分错漏。”可是人不该是这样的,只要是人,总会有遗忘。那些痛苦的,不堪的,令人窒息与绝望的记忆,时常会被人下意识地忘记。 能够原封不动将所有的记忆都记下来的,到底是一个怎样强大的灵魂呢? 他道:“在记忆上面,无人可以判断你们二人的真假,而在记忆之外……” 多宝含笑道:“你们又能拿什么来证明自己是真的孙悟空呢?” 悟空们陷入了沉思。 多宝静静地等待着。 倘若在平时,他大概已经开始教育自家小师弟不要陷入所谓的自证陷阱了,与其证明“我是我”这种无聊的话题,不如把提出这个话题的人给干掉。 我就是我啊,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绝无仅有。 哪怕糟糕如本书作者,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也写不出半个字来,不得不拿自己出来凑个字数,也得说上一句,她真是菜得与众不同,颇具鸽子汤风范。 更何况是你呢,我的小师弟。 多宝唇边的笑意微深,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两只悟空:作为这世上有且仅有一只的灵明石猴,从女娲娘娘的补天石中蹦出来的石猴,你又有什么必要去证明你是你呢? 你之本身,便已是这世间举世无双。 …… 不知过去了多久,多宝等到了悟空们的回答。 一只小猴子率先举起了手,很是认真地望向了多宝,见他点了点头,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开口道:“我就是孙悟空,因为是我的话,我会忍不住想大闹灵山,把此地砸个稀巴烂的。” 他朝着多宝可爱吧唧地眨了眨眼睛,小小声地唤他一声“大师兄”。 ——大师兄,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多宝看着他,眸光微闪,忽而一笑。 另一只小猴子不甘示弱,同样举起手来试图发言:“错了错了,砸灵山有什么意思,除了破坏些花花草草,着实是毫无益处,要我说,有本事就去找西方两位圣人的麻烦啊!” “是齐天大圣就该除恶扬善,斩妖除魔!” 慈航:“……” 听起来这跟是小猴子就该下一百层楼似的,所以小猴子为什么要下一百层楼呢? 他忍住了自己吐槽的欲望,继续听着面前的两只石猴愈发大胆的发言。 一个说他能单挑三界仙神,一个说佛祖之位他也能坐得。 又说西天取经着实无趣,不如朝游北海暮苍梧,上穷碧落下黄泉,无处不可去,无处不能去。 周围众人的神色也很快就从“!!”变成了“??”,最后“==”,一脸心惊胆颤地听着悟空们天马行空、石破天惊的言论。 终于,悟空们最终还是吵了起来,彼此怒视着对方: “我敢骂接引圣人,你敢吗?” “我敢连着准提圣人一起骂,你敢吗?” “西方二圣都是王八蛋,这句话你敢不敢跟着我再重复一遍!” “重复就重复!齐天大圣孙悟空无所畏惧!西方二圣都是——” 准提:“够了!” 圣人震怒之下,威压骤然覆盖整座灵山。冰霜刺骨,骤风四起。一时之间,灵山上的花草树木们纷纷朝着一个方向倒去,底下的根脉被连根拔起,瞬息之间卷入狂风之中化为齑粉。 “多宝道人,你就是这么办事的吗?” 如寒风般冷冽刺骨的目光生生扎向了多宝,令人骤然通体寒彻,另一只庞大的金色手掌从天而降,将底下两只小猴子全然笼罩,携着狂风暴雨之势,竟是一怒之下想要将二猴直接拍成粉碎! “无知小儿,岂敢不敬圣人!” “怎么生那么大的气?”却是有另一只手轻轻抬起,纤细的,光洁无瑕的,轻轻抵住了那只遮天蔽日的金色手掌,顷刻云销雨霁,彩霞漫天,叹息声里仿佛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通天自云端走下,垂眸看了一眼两只呆在原地的石猴,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抬起首来,笑吟吟地望向了准提。 “师弟啊,年纪轻轻的,怎么火气这么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更年期了呢。” 众人:“……” 他们纷纷侧首,对来人行注目礼:通天圣人,你也没有放过他!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70-280 第271章 通天来得不早也不迟,正好在两只悟空努力证明自己的时候来了。 刚听第一句话他便被呛了一下,不住地咳嗽着,引得老子侧过首来,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三弟啊,你又养出了一个好徒弟呢。”这个看上去怎么比前几个还嚣张? 往前看了一眼:哦,原来是被大的那个给带的。 老子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声。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人从历史里学到的唯一一个教训便是人无法从中学到任何教训。 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徒弟,像他弟弟这样的人,养出来的徒弟也注定是这个模样,改是改不了的了。 通天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又对上了老子意味深长的目光:“……大兄怎么这么看我?” 老子温和地笑了笑,似是心情极好的模样:“没什么。” 只是突然发现你仍然跟以前一样罢了。 圣人不解,只觉得他大兄还是那副神神叨叨的样子,他总是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无论是封神时他毫不犹豫选择帮助元始,甚至不惜联合西方二圣,打压他截教,还是后来又送多宝到西方以此图谋西方的气运,他似乎每一次都有他自己的理由,却偏偏又对他十分关心的样子。 通天想:正常的兄弟之间是这样的吗?那么多的利益牵扯,忘不掉也断不了的恩怨情仇,实在是剪不断,理还乱,令他头疼至极。 他很快便摇了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抛之脑后,轻声问道:“大兄可有看出什么?” 老子垂首望去,视线覆盖整座灵山。无形的气运流转着映入他的眼中,彰显着某些不为人知的变化。 他道:“你徒弟做得很好。” 通天微微一笑:“多宝一向很好。” 老子摇头轻叹:“不过,若是你再不上去帮他,他就要有麻烦了。” 通天的目光落到远处,心念一动,踏空而去,声音悠悠然飘散在空中:“我自然要去帮他的。” 老子望着他弟弟的背影远去,眸光微微一闪,又付之一叹。 于是便有了之前那一幕。 红衣圣人抬起手来,一念之间,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他笑吟吟地落到众人中间,那一刻所有人都在看他。 准提微微抬起了头。 长风过处,通天笑着朝着他的方向望来,姿态散漫,眉眼弯弯,摆明了没有将他放在眼中。 偏偏就是这副样子…… 偏偏…… 他的眸色隐隐暗沉了下去,愈发晦涩难言,面上却仍是一派风平浪静:“通天道友。” “准提久不见道友,不知道友今日来我灵山……” 通天打断了他的话,随意地回答道:“哦,我就是来看看热闹。” 准提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攥紧。 看热闹?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多宝身上,后又望向了那两只“悟空”,眼睛微微眯起:恐怕看热闹是假,为这几个人而来才是真的吧? 果然,圣人的眼里只有他的兄长和他的弟子们,其余任何人都无法在他眼中留下痕迹,更枉论…… 通天歪了歪头,他对面的小猴子们不明所以,也跟着歪了歪头。 他不由笑了一下,眉眼灿烂若朝霞,耳边则传来准提平和的声音:“灵山之上旁的事物多见,热闹却没有多少,却不知通天道友想看的,是怎样的热闹?” 闻言,圣人并没有抬头,只随意地指了指面前的两只悟空,淡淡地答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准提师弟难道没有看到吗?这不就是一桩‘热闹’?” “我那徒儿不过是来西方走了一遭,怎么如今就已经下落不明了呢?” 他笑盈盈地开口,话至尽头,却尽是杀气腾腾。 西天之上,诸位佛陀们只觉浑身一冷,止不住地打着寒颤。阐教的几位纷纷低下头去,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自是有人不明所以,不知道圣人口中所言是为何意,但也有人看出了些许端倪,此时纷纷闭口不言,生怕惹到了这尊煞神。 至于准提…… 他抬首望向了通天,却是浅浅地一笑:“在下并不知道通天道友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通天笑了一声,“那师弟刚刚的所作所为,又是为了什么?” 他转过身来,直视着面前的准提。 西天灵山之上,万里无云,晴空朗照,天光徐徐落在红衣圣人灼灼的衣摆上,耀眼夺目得令人无法直视。他像是生来就站在光明的那一边,从来不曾见过世间晦涩难明。得尽天地偏爱的人总是这样,他与他,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一般。 准提贪婪地注视着眼前之人。 闻言却只是笑笑:“不敬圣人者,当诛。” 通天微微挑起了眉梢。 准提面不改色地看着他。 他是故意的,他清楚他自己是故意的。昔日圣人座下的三霄娘娘便是因这个罪名为元始天尊所诛,他今日提起此事,自是一语双关,乃是提醒对方不要忘记此事…… ——他又凭什么能和元始再度这般亲密。 通天只觉他发梢间隐隐传来一阵冷意,他忍不住摸了摸那朵白梅花,心道:哥哥又生气了呢。 再这样下去,他会忍不住自己醒过来的吧? 准提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通天的动作落至那乌发之间,却来不及看清他的举动,便被圣人轻巧地避开。 他眯了眯眼睛,心念微微一动,忽而试探着开口道:“今日……通天道友的兄长倒是没有陪着你一起来灵山?” 是出什么事了吗? 否则那位元始天尊怎会舍得让他弟弟一个人来这里。他可忘不了元始看他的眼神,那是彻头彻尾的厌恶,恨不得从头到尾严防死守,生怕他沾染通天半分。 要不是他如此变态,他又怎会…… 老子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落到了通天的身旁,面无表情地开口道:“稍微提醒一下,我也是他哥哥。” 还有没有天理了,是个人都要忽略他的存在吗? 全世界都只记得元始是通天的哥哥了是吧? 老子和善地看着对面的准提,就等着他说一个“不”字,便从袖子里摸出扁拐把他给揍上一顿。 好在准提并没有这么不懂脸色,他心底却又微微遗憾了一下:要是能把他揍上一顿的话,不知他家三弟会不会多给他几个好脸色看? 软糯糯的会扑进怀里甜甜地喊哥哥的弟弟这辈子是找不回来了,但他也不想往后余生都和他弟弟老死不相往来啊? 准提的目光落到了老子身上,微微一顿,转而一笑:“原来是太清圣人。” 心里却依旧没有放下那个念头。 不管怎么说,元始天尊不在通天圣人身边这种事,一看就是不正常的。不是元始出了事,那就是他们两人又吵架了? 而且按照他和兄长之前的计划…… 准提微微垂眸,压下了眸底的暗色,继续以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容面对着老子:“太清圣人今日忽至我灵山,有失远迎,实在抱歉。” 老子淡淡道:“无碍,我只是陪我弟弟来的罢了。” 嗯,重点在“陪弟弟”。 他悄悄为自己点了个赞,又转过头去想偷偷观察一下通天对此的反应。 弟弟没有在看他……QAQ 多宝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习以为常地站在了通天的身旁,千万年前是如此,千万年后亦是如此。眉目风轻云淡,袖手而立,仍然是多年前青衣执剑的模样。 他顺着通天的目光望去,视线落在两只不明白状况,但下意识保持了缄默的“悟空”身上,不由微微一笑: “圣人可是为了这两只猴子而来?” 通天睨他一眼,不置可否地笑笑:“我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众目睽睽之下,圣人丝毫未给佛祖面子,佛祖却好脾气地笑笑,心知他是因为自己刚刚的行为在生气,便熟练至极地哄起人来。 “圣人若说是,在下便抓了这两只猴子给您,若说不是,那我也将他们两个给扣了,速速扫地出门,以免污了圣人的耳目。” 两只悟空闻言震惊地睁大了眼,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佛祖?! 通天不觉笑了一声,回过神来,又轻轻咳嗽了一下,面容严肃道:“胡闹,岂有这般做事的道理?简直是胡搅蛮缠!” 多宝专注地看着他,闻言竟也赞同地点了点头:“圣人所言极是,我先前所言确实不妥。” 围观的众人们:“……” 文殊抽了抽嘴角,深深地叹服道:“这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吗?” 普贤道:“不然人家怎么是大师兄,而你却只能做小师弟呢?” 文殊:“说起来慈航在多宝身边也待了很久了吧,也不知道他学到了多宝几层功力?” 慈航面无表情:“有话好好说,不要误伤同门师兄弟。” 文殊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不是同门师兄妹吗?” 慈女装大佬航:“……??” “小心我揍你啊!” 真是脆弱的师兄弟情谊啊(划掉)。 通天朝着慈航他们的方向望了一眼,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又重新将目光落到了面前的两只悟空身上。 多宝亦步亦趋跟在他身旁。 老子的目光中似乎又透出了几分幽怨之色,他对面的准提却一语不发,仿佛陷入了某种思考之中。 就是在这样一言难尽的氛围里面,一只悟空忽而抬起首来,面露焦急之色,张口就要唤道—— 第272章 “师父!” 在一片茫茫无际的天地之间,悟空忽而睁开了眼。 在那一刻他分明清晰地感受到了陈玄奘的气息,虽然微弱,但却十分明显。它来自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壁给阻隔着,以致于里面的人很难将求救的信息给传递出来。 但它始终是存在着的,仿佛黑暗里的一盏明灯,灼灼生辉,为他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他立在那道气息前思考。 是陷阱吗? 还是真正的陈玄奘? 倘若这是真的,那么陈玄奘此刻必然身处在危险之中,倘若是假的……那么前方等待着他的,同样也是莫测的危险。 悟空抬首望去。 他要去找他吗? “大圣?大圣?”一旁的土地公小声地唤着悟空,头上的草叶子像是缺水般耷拉了下来,皱巴巴的脸上带着几分焦急的神色。他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就站着不动了,不仅站着不动,还怎么叫都叫不醒。 全天下的石猴难道都是这样的吗?明明已经化了人形,有的时候还要继续做一颗一窍不通的顽石。 问题是他自己做了石头也就罢了,怎么还要连累旁人也做了一颗石头,不得不绕着他转,以期待他能够早日回心转意。 土地老儿在心底唉声叹气,却也不能放着悟空不管,只好继续锲而不舍地唤他的名字:“大圣!醒醒啊大圣!你不是还要找你师父和你师弟吗?” 是了,他要去找他们的。 他要……找到他们。 悟空的眉头微微一颤,陡然从入定的状态回过神来。 抬头,土地老儿愁眉苦脸又喜极而泣的面容近在眼前,距他不过一线之隔。 悟空:“……” 石猴眨了眨眼,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又开口转移起土地公的注意力,力图不让他发现这破坏团结的一小步:“敢问土地,我们如今到哪儿了?” 说起这个话题,土地老儿就不困了:“大圣这个问题问得好!这儿啊,叫做杏花村,是我们这里鼎鼎有名的好地方呢!每年杏花儿盛开的时候,十里八乡的乡民们都喜欢来这里踏青,小姑娘大姑娘们都喜欢采些野花带回家去,可以香上一整个春天呢……” 白白胖胖的土地公蹦蹦跳跳的,兴高采烈地给悟空介绍着此地的名胜。 悟空一边慢慢地听着,一边仔细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自从赵公明向昊天上帝建议可以通过土地公来找陈玄奘以来,他已经踏遍了此间的每一个角落。每个被土地公们认为可疑的地方他都走遍了,陈玄奘是一根头发丝都没找到,倒是打了不少妖魔鬼怪,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或许这就是他身上功德的来源之一吧。 悟空想:这种东西嘛,就是想要的人得不到,不想要的人随随便便就能拿到一堆。到了最后大家问你怎么拿到这些功德的,你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啊~”,然后就顺理成章地气死了一堆人。 想想就可乐。 他不禁笑了一下,又很快收敛了容色,轻轻叹了一声:怎么找个陈玄奘比挣些功德还难? 土地老儿悄悄看了悟空一眼,又看了看周围繁盛的杏花,良久之后,纠结地开口道:“大圣可是对这些不感兴趣?” 悟空摇了摇头:“并非不感兴趣,只是我此刻无心罢了。” 土地老儿又问:“大圣可是在为自己的师父和师弟担忧?” 悟空道:“只怕我还未找到他们,他们便已成了白骨一堆了。” 人的生命有多么脆弱呢?或许不过在那一息之间,便已如风中残烛一般被天地吹熄。他真的来得及找到他们吗?留给他的时间还有多少呢? 悟空抬首望去,天空冥冥发亮:“不过好在现在他们几个还是活着的。”所以他还是有机会找到陈玄奘,然后压着这倒霉师傅继续西天取经的。 人死了吗?没死就给我继续上班! 心里只有KPI的猴哥如是道。 土地公却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最后咬牙一拍胸脯道:“大圣放心,小仙定会帮你找到你师父的!” 悟空不得不反过来安慰他:“土地莫要担忧,我那师父乃是西天佛子转世,做了九世的和尚,修了九辈子的功德,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而且古话说得好,吉人自有天相,祸害长留千年……” 所以不管他师父是好人还是坏人,上天都会保他的! 这就是老百姓们朴素的大智慧啊! “不过在这附近,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悟空问道。 土地公停住了脚步,皱起了眉头,绞尽脑汁地想着:“若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面露迟疑之色。 悟空心念微微一动,下意识抓住了这道玄机:“确实是有?” 土地公道:“老实说,那地方实际上非常普通,小仙之前也常常通过那边和隔壁的土地公们交流,只是从某一日开始,那条路却突然不通了……” 悟空问:“不通了?” 他的心跳声突然快了起来。 土地公纠结地揪了揪他头上的草叶子:“对的,就是不通了。之前小仙我很容易就能从土地钻出来到那头去,那一天却怎么也钻不过去,险些在土里憋死,要不是旁的土地公过来救我,小仙怕是要成为第一个被困死在土地里的土地公了。” 那岂不是就要流芳百世了? 土地公心里一阵恶寒,赶忙摇了摇头,把这个可怕的命运给甩了出去。 抬头对着悟空道:“小仙不知道大圣想找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但这确实是小仙能想起来的,最大,最大的异常之处了。若是大圣想去那地方看看的话,小仙这就替您引路。” 悟空毫不犹豫地点头:“还请土地帮忙!” 第273章 “啦啦啦~” “呜啦啦~” 小草精们在唱歌。 “噗噗噗~” “呜噜噜!” 小花灵们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前飞。 负责引路的大树们在风中奋力地摇曳着枝干,为它们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往前走!往前走!那个侵占了我们地盘的可恶秃头人类设下的结界就在那里!” 小草精和小花灵们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迈着坚定的步伐,一蹦一跳地朝着目的地而去。 领头的那个振臂一挥:“我们的目标是——” “挖倒结界!挖倒结界!o(*≧▽≦)ツ” “我们的口号是——” “还我家园!还我家园!~\(≧▽≦\)” 若有似无的歌声从地面上传来,落入陈玄奘的耳朵之中,令他不由自主地凝重了神色:“这是个什么动静?”怎么好像还是从他们头顶上传过来的? 哼哧哼哧挖洞的八戒闻声却是振奋了很多,兴高采烈地问:“师父!我们是不是快要挖到头了?” 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平日里连只乱窜的老鼠都逮不到,一天到晚听的都是他师父试图KFC他的声音,以及沙僧哼哧哼哧的呼噜声(沙僧:明明你打呼噜的声音比我还响!),着实是令八戒难受极了,日盼夜盼地想要脱离苦海。 一听到外面的响动,他顿时高兴极了,下意识地就要凑上去仔细听一听。 陈玄奘眉头一跳,迅速地拽住了八戒的大肥耳朵,导致他被迫往后一仰,口中连连呼痛:“师父饶命啊师父!耳朵要掉了!要掉了!” 陈玄奘面无表情:“掉下来正好做一顿爆炒猪耳朵。” 八戒:“师父QAQ!” 他委委屈屈地撒娇:“就算俺老猪身上浑身是宝,那也不能,那也不能……” 陈玄奘:“好猪莫发猪瘟。” 沙僧:“好猪莫发猪瘟。” 八戒对着沙僧翻了个白眼,又甚是期待地望向了陈玄奘:“师父,你说外面是不是有人在找我们啊。” 不得不说,那歌声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近了,仿佛只要他们再努力一点,就能和对方胜利会师了。 八戒心道:不管来人是谁,只要是个活的,他都敢冲出去给他来个热烈的拥抱,以庆祝他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他再也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了! 要不是他没有幽闭恐惧症,估计他早就已经发疯了。 陈玄奘仍然十分谨慎,并未轻举妄动。 他侧耳倾听着外界的动静,努力辨认着那歌声的含义,却怎么也听不懂对方究竟在唱些什么。 语言不通吗……? 接引和准提到底把他们四个丢到了什么鬼地方,竟然连话都听不懂?怕不是为了杜绝他们向外求救的途径吧? 至于吗?有本事直接弄死他们几个啊! 他在心底恶狠狠地骂道。 这段时间他也想明白了,西方两位圣人之所以没有直接弄死他们,恐怕还是因为顾忌着他们身上的“天命”。 作为西天取经的头号种子选手,他们几个人也都是在天道眼皮子底下挂了号的,为了防止可能沾染上的大因果,他们才不惜采取这种迂回的方式来搞死他们。 总而言之,不能脏了自己的手。 呵呵。陈玄奘冷笑道,真是一副好算盘啊。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偏偏不肯死。只要他不死,无论什么阴谋诡计,终究要在正义的铁拳下烟消云散! 三藏法师默默地握紧了自己的拳头,眼睛里仿佛有烈火熊熊燃烧。 ↑战斗法师就是这个样子的啦。 “不过,我们确实不能放弃这个机会。”陈玄奘忽而道。 他凝视着他们头顶的方向:“无论来者是善是恶,我们都要把握住任何一个可以让我们脱困的可能。” “师父的意思是……”两位徒弟问道。 陈玄奘沉思片刻,干脆利落地一挥手:“唱!” “他们唱歌,我们也唱歌!就比一比谁唱得更响亮吧!” 八戒:“?” 沙僧:“?” 那么问题来了。 谁唱? * 小草精们和小花灵们已经到达了树灵们指点的目的地。 两人一组,拿出了从隔壁人类邻居那里借来的,打算在第二天太阳升起前还回去的铁锹,热火朝天地在地上挖了起来。 它们已经问过人族的道长啦,但凡结界,必有一个生效的范围,尤其像是这种大型的结界,施术人多半不可能面面俱到,只要它们能够找到结界不曾覆盖的地方,再往里面挖,就一定能挖出一条通往结界内部的通道。 ——除非这个结界将这整片区域都给包裹了进去。 那该是多么厉害的神仙啊? 花草精灵们心想:这么厉害的神仙,能无聊成这样吗?莫名其妙地来到一个地方,又莫名其妙地把这个地方给圈了?甚至什么也不干,就将这块地方给圈着? 势必是不可能的! 谁家神仙这么无聊啊! 所以只要它们努力,就一定能把这块地方给挖通o(* ̄︶ ̄*)o 然后它们就能回家啦o(*////▽////*)q! 说干就干! 在来自隔壁人类邻居,以及自身的一些小法术的帮助下,花草精灵们勤勤恳恳地挖起了地道。 并定下了一个小目标:势必要在十年内挖穿结界! 然后它们就听到了底下传来的歌声。 惊恐!Σ(°△°|||)︴ “鬼啊!” 花草精灵们瑟瑟发抖地抱在了一起,哭丧着脸道:“不是说那个设置结界的人已经走了吗?” “是啊是啊,周围的树灵都说那个人的气息已经渐渐淡下去,快要消失不见了。不然我也不敢带着大家过来这里的。”小花灵抹着眼泪解释道。 “所以是那个人还在吗……” “好可怕……” 花草精灵们又沮丧又失落地叹气。 “如果对方还在的话,我们就只能先回去了。” 作为最为弱小的花木精灵,它们本身没有多少法力,要不是发觉对方或许已经离开,它们也不会尝试着来挖掘地道。 “实在不行,实在不行……”领头的小花灵咬了咬牙,“我们就把目标改成两百年挖通结界吧!” 那个时候他总该离开了吧? 大家对视了一眼,纷纷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就这么办吧!” 不过,“两百年啊……” 好久啊。 花草精灵们有些失望,但也没有丝毫迟疑地收起了它们从邻居家里借来的铁锹,准备迅速地离开这里。 万一迟了,那个人准备追出来了该怎么办?小小的花草精灵,可挨不住那些神仙们任何一下攻击。 八戒侧耳倾听,只觉外面的歌声忽而停了下来,一切静悄悄的,仿佛一个人都没有。 他不禁有些焦急起来:“不会是你唱歌唱的太难听,给人吓跑了吧?” 沙僧冷笑了一声:“有本事你来唱啊!” 八戒道:“师弟啊……不然你怎么是师弟呢?” 好事师兄上,坏事师弟上,这不是理所当然的道理吗? 沙僧还了他一个白眼:“大师兄在的时候,每每遇到妖怪,也没见你怎么出力啊?” 八戒理直气壮:“所以人家是大师兄,我是二师兄啊!” 沙僧:“……” 这特么的到底是个什么逻辑? 还未等他想出话来怼八戒,便听自家师父肃了面色,朗声开口道:“外面的朋友,贫僧乃是自东土大唐来的圣僧陈玄奘,不幸遭劫,被困此地,不知阁下可否施以援手,救我师徒四人脱离苦海。等我出去,必然粉身以报,以谢道友大恩!” 陈玄奘尽了全力,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即便是数里之外,亦能听见些许声音。 他屏住呼吸,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或许是他想岔了,对方也只是意外路过此地,所以在听到沙僧的歌声之后,立刻就停止了唱歌。说不定还会因为地底下传来莫名其妙的歌声而害怕地离开。 他们要是真的走了…… 他又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下一个过路人呢?总不能真把八戒给当年夜菜宰了吃了吧? 陈玄奘心下微沉,就算不为自己的修行着想……也得为自己的胃口着想啊。 陈年老猪,还是那种没阉过的,唉,多半是很难吃的吧? 总不能现在把八戒给阉了吧?那多对不起嫦娥小姐姐啊。 到时候该怎么跟小姐姐解释呢? 说他为了让八戒能够变得更好吃一点就把他阉了? 正在三藏法师愁肠满肚,思考着要不要再喊一嗓子的时候,头顶又传来了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伴着四处弥漫的烟尘土灰。 他微微一顿,心里的期待和警惕心齐齐升了起来,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禅杖。 一只头上带着粉色花环的小花灵隔着结界探出了头,好奇地朝着底下望来。似乎是想看一看到底是谁在底下说话,还有那所谓的“圣僧”又是个什么东西。 望见他时,它却骤然睁大了眼,甚是愤怒地开口道: “是你!秃头人类!” 陈玄奘:“……” 秃,秃头人类? 不是我说,哪里来的这么不礼貌的小花灵啊(╯‵*′)╯︵┻━┻?! 第274章 “可恶的秃头人类!就是你侵占了我们的家园!” “胡扯!贫僧可是正派人家,佛祖弟子!明明是你口中的秃头人类把我们几个关在这里的!” 陈玄奘可冤枉了。 接引和准提做的事情,和他陈玄奘有什么关系? 他瞪大了眼,隔着结界同对面的小花灵据理力争。 “那为什么你也没有头发?” 陈玄奘:“我,我特么……” 眼泪和委屈一起掉进肚子里:“没有头发就是坏人了吗?我师父他也没有头发啊?又不是每一个没有头发的都叫接引和准提,是他们带坏了我们秃头人类的名声好吧?” 糟糕,他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是秃头人类? 对面的小花灵明显迟疑了一瞬,低下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陈玄奘。 说起来他好像长得确实和那个秃头人类不太一样诶?虽然都是没有头发,但这一只看上去明显瘦小一些?身上也没有带着那种令花草精灵们害怕的气息…… 它有些底气不足地反驳道:“我……我又不是你们秃头人类一族,哪里分得清你们之间的区别。”要是换成花草树木,它肯定一眼就能分清! 陈玄奘呵呵一笑:“难道你们族里的小花灵就全是好人,没有一个坏人了吗?” 带着粉色花环的小花灵咬着手指纠结了片刻,不由摇了摇头。 陈玄奘道:“那不就得了!你们花灵一族有好花灵也有坏花灵,诚如我们秃头一族一样,总有好秃子和坏秃子的。就算我们长得一样,本质上还是截然不同的。” 接引和准提就是里面最坏的两个!! 一旁的八戒欲言又止,侧首望向了沙僧:“师父他……”他已经承认自己是秃头人类了吗? 沙僧同样摇头不语,拍了拍八戒的肩膀:唉,不可说,不可说啊。 另一边,陈玄奘显然已经成功说服了小花灵,令它相信自己是个好秃子(?),如此这般,进行了一番亲切友好的交谈,双方的误会终于顺利解除了。 陈玄奘松了一口气。 振奋握拳! 接下来就可以谈谈正事了! “小花灵,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他赶紧问起了自己最关心的事情。 身为此地的草木之属,小花灵显然是能够回答陈玄奘的问题的:“此乃西牛贺洲地界,距离北俱芦洲颇近,离此地约莫四五十里处方有人家,以杏花为名,唤作杏花村。” 陈玄奘的目光不由落在小花灵头上带着的花环上,试探道:“你是杏花花灵?” 小花灵点了点头:“不过我的家并不在那边,乃是此山孕育了我的灵智。” 陈玄奘想起了它来时怒气冲冲的神色,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想来是西方两位圣人布下结界把他们关起来的时候,也顺手将此山的一部分圈在了里头,导致这些花草精灵们回不了家,方才闹出这般动静来。 不过西牛贺洲……想来不是他们的那个西牛贺洲吧? 三千世界的概念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陈玄奘不由肃了神色,暗道麻烦。 再看小花灵时,又升起了一种“同病相怜”之感,倒霉的果然不只是他一个人! 陈玄奘亲切的目光令小花灵略微有点不适,它微微往后退了半步,略带犹豫地开口道:“秃头人类……你看我的眼神好生奇怪,就像是隔壁黄大叔看见人类养的鸡时一样奇怪。” 陈玄奘:“……” 黄大叔?黄鼠狼吗? 八戒忙不迭地插入两人之间:“师父就是这样的啦,他看俺老猪时就是这样的眼神。” ——饿极了的陈玄奘(流口水):“好肥美的猪肉啊。” 沙僧沉重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贫僧也可以作证。” ——饿极了的陈玄奘看沙僧(双眼发亮):“是新鲜的河鲜诶!” 一直没有说话的白龙马也“咴咴”地叫了两声,难得表示了赞同。 ——陈玄奘(纠结ing):是马肉呢还是龙肉呢?是马肉呢还是龙肉呢……不管是什么肉,都好想吃…… 陈玄奘:“咳咳!” 他瞪了一眼他的三个弟子,努力地维持着他在小花灵面前的形象:“你也别喊我秃头人类了,就喊我的名字吧。” 人不能,起码不能,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他可不想以后谁提起他,就是“那个秃头人类”,这种事情绝对不可以好吧! 小花灵歪了歪头:“好的秃头人类。” 陈玄奘:“……你又喊了。” 小花灵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既然如此,陈玄奘,你也喊我的名字吧,我叫小花哦。” 名为“小花”的小花灵很是活泼地和他们聊起了天,其间解答了陈玄奘不少的疑惑。 譬如:“此地可有神仙坐镇吗?” 小花摇摇头:“只有土地爷爷在勤勤恳恳地工作哦。” 以及:“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然后就得知小花灵们从邻居们手上“借”走了铁锹。 小花道:“作为回报,我们会保佑他们家里的杏花开得比别人家的都好!” 陈玄奘:“……”这就是那个村子被人称作杏花村的原因吧? 他盯着小花灵看了一会儿,默默地摇了摇头:罢了。 他显然没有拿世俗的道德来约束天地精灵的兴趣。 听着听着,陈玄奘对自己的处境也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估计他也就只能逮住这样一只冒冒失失的小花灵了。 要是他想要从中脱困,少不得还得麻烦它们。 陈玄奘摸了摸下巴,陷入了思索之中:他该怎么办呢…… 小花灵同样正盯着他看。 更为准确地说,是盯着那面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的结界看。 就是这个东西让它们不能回家啊…… 要是能把它打破就好了,只要把它打破…… 小花犹犹豫豫地看了看自己的小手,又盯着那面看上去十分坚固,其上流转着丝丝金芒的结界。这不像是花草精灵可以打破的结界,但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弃,又令它的心里颇有不甘。 该怎么办呢? 双方都陷入了沉思之中,很快又朝着对方开口道: “陈玄奘。” “小花。” 秃头人类向着小花灵发起了邀请:“要不,我们一起合作吧?” 小花灵眨巴着大眼睛,愉快地回答道:“好呀。” 秃头人类和小花灵首次跨种族合作成功达成o(*≧▽≦)ツ! * 悟空跟着土地往前走。 “大圣,就在这前面,我们很快就能走到了。”土地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兴冲冲地对着悟空道。 阡陌交错的小径上,道旁皆是徐徐盛开的杏花,其中最多的便是粉色的花朵,连绵地开了一片,宛如层层叠叠的淡粉色的云霞。阳光落了下来,映照在花瓣上,透着金粉般熠熠的光芒。 悟空抬首望去,心情也似好了许多。 要是他师父真的被关在这里的话,起码还能有杏花看呢。就是不知道他所在的地方,能不能看到外面开的花? “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杏花?”他心里想着,又顺口问了一句土地。 土地公挠挠头,似是想起什么来着,面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哦,这个啊。这是因为此地离北俱芦洲颇近,那边不是当初妖族举族搬迁后所居的地方吗?一来二去的,也养出了不少的花草精灵。” “花草精灵们依山修行,也有一些来到了我们西牛贺洲这边,扎根在土地之上,便有了粉粉嫩嫩的杏花树。” 土地道:“大圣放心,这些草木之属的小精灵并没有什么坏心,最多也就捉弄捉弄人,别的坏事是一点也不敢做的。而且自从有了它们在,我这里的人烟都兴旺了许多呢。” 作为一方地界的土地公,还有什么比看到自己土地上的人越来越多更开心的呢? 这都是他的业绩啊! 土地老儿猛地一甩头,深沉道:“这是我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是历史的进步,也是时代的进步啊——” 悟空骤然停住了脚步,吓得土地公抖了一抖,话至一半忘了词:“大圣,这是怎么了?” 悟空不语,指着面前满树的杏花道:“此花既是因那些花草精灵而开,那么,它们的凋零呢?” 土地公茫然地抬头,倏忽瞠目结舌。 漫山遍野的粉色杏花竟是在一刹那间,于他眼前纷纷凋零。 “这,这……” 土地公说不出话来,悟空却肃穆了神色,一把将他抓了起来,丢到了筋斗云上:“走!出事了!” 天空之中只余土地公控制不住的惨叫声:“大圣!对不住啊大圣!但是小仙我,小仙我恐高啊啊啊啊啊啊。” 心里又不免担忧道:小花灵,你怎么了? …… 陈玄奘和小花灵一道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结界。 前者信誓旦旦地对着小花道:“赌上我师父和师祖的阵法修为,这个结界最虚弱的地方必然是在此处。” 八戒吞了口口水,忍不住担心地问道:“你师父和通天圣人知道你这么败坏他们的名声吗?” 陈玄奘:“滚!” 小花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就是这里吗?” 它看不懂阵法,只多看了那么两眼,便觉得眼前一片晕乎乎的,几乎下一刻便要栽倒在地,一命呜呼~ 只得选择相信陈玄奘的判断。 陈玄奘对待小花灵倒是温和多了,还耐心地给它讲解了一遍他做出判断的理由:“这个结界本质上是依靠这座山脉而建立的,为了能够长久地维持下去,它必然要依赖此地的灵脉。因而我们可以通过研究这座山的灵气走向,来判断这个结界的灵气运转方式。” “正是因为如此,这个结界并非每一处的力量都是均等的,换言之,它是‘运动着’的,每时每刻都会发生些微的变化,在那些灵气运转不到,或者说有所欠缺的地方,结界的力量就会相应地弱上一些。我们所要找的便是结界最为薄弱的地方,从此处一举突破。” 小花严肃地点了点头:“陈玄奘你说的很有道理,也十分仔细,但是我没有听懂,不过问题不大,我们先动手吧。” 陈玄奘:“……” 那好叭_(:з」∠)_ 他心下其实还是有些紧张的,深吸一口气,又反复验算了数遍,终于下定了决心:“就是现在!” 他一言落下,八戒和沙僧头也不抬,便挥动着九齿钉耙和降妖宝杖朝着结界上的一点重重地砸了下去。 结界外面的小花灵眨了眨眼,也毫不犹豫地催动法力,一并朝着那个点打去。 玩的就是一手“里应外合”! 一下,两下,三下…… 在陈玄奘紧张的目光注视之下,足足九九八十一下过后,那道结界才终于裂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成功了吗? 成功了吧? 陈玄奘欣喜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微微抬起首来,还未高兴地唤上一句小花,却忽而被眼前出现的人影给吓去了半条命。 秃头人类?! 是真正的秃头人类! 他忽而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接引他……到底是怎么把他们四个人一起丢到这个世界的? 接引圣人微微垂下首来,淡淡地望了一眼对面的陈玄奘,语气无悲无喜:“金蝉子,原来你还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啊。” 他一直对多宝收下这个没用的东西作为西天的佛子颇为不满,毕竟他从头到尾都没发现金蝉子身上有什么值得多宝看重的东西。 这样一个人……竟然也配做灵山的佛子吗? 接引微微眯起了眼睛,目光落在面前被砸出一个小孔的结界上,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微微摇头:“可惜了……” 事到如今,他终究是要死的。 陈玄奘只觉一个眨眼的功夫,接引便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扼住了他的咽喉,下一刻,濒死的阴影便笼罩了他全身。 即便拥有着金蝉子的记忆,如今的陈玄奘,依然只有一具凡人之躯。 凡人之躯……如何能比肩神明? 小花尖叫了一声,条件反射朝着他的方向冲了过来。 陈玄奘下意识地睁大了眼:“别……” 接引头也没回,只淡淡地挥了挥手:“如今连一只孱弱的花灵都敢对圣人动手了吗?要不是你不可能见过上清通天,本座几乎以为你是跟他学的呢。” 他喵的上清通天,在这种鬼地方也阴魂不散。 陈玄奘看不到那道粉色的身影。 心里却道:它是死了吧? 八戒他们早早地就被圣人的威压压制得无法动弹,若非小花灵太过弱小,直接被接引无视了去,也不可能在那一刻冲过来想救他。 即便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陈玄奘的视线已然模糊,只感受到接引的目光淡淡地落在他的身上,语意不明地开口道:“若是有缘,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如果你还能留有魂魄的话,金蝉子。 他却仍然不肯放弃,挣扎着张口道:“孙……” 他以为他发出了声音,实际上却是一片沉默。 “悟……” 那最后一个“空”字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世界归于死寂。 悟空道:“来了师父。” 第275章 通天的反应是最快的。 他低头看了悟空一眼,瞬间便皱起了眉头。 多宝注意到他师尊的目光,亦随之望来,视线落在那只毛茸茸的小猴子身上,眉头若有似无地拧了一下,眼角余光又扫了一眼旁边的准提。 准提圣人一言未发,眉眼微垂,一副与世无争般的模样,就好像此间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唯有一双幽邃的眼眸似有若无地落在他师尊身上,像是幽潭里窥探着人心的碧蛇,在暗处嘶嘶地吐着蛇信子。 佛祖默不作声,轻移脚步,挡在了准提的面前。 有一个二师伯还不够吗? 这世间,总归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觊觎他师尊的。 更何况是…… “小猴子,你怎么了?”通天轻声问道,并不等他回答,便握住了他的手。 毛茸茸的爪子搭在圣人的掌心上,颇有几分软乎乎的喜感,却有无形的信息从上面传递了过来,引得通天微微眯起眼来。 接引…… 他微微一顿,侧过首去,想瞧一眼准提,却只对上了多宝关切的目光:“师尊,怎么了?是小师弟那边出事了吗?” 通天道:“是出了一些事。” 多年不见,接引还是如此的不要脸啊。 他淡淡地想着,又道:“我打算过去一趟。” 通天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拍了拍他弟子的肩膀,唇边带着浅浅的笑容:“等我回来。” 多宝望着他,亦是轻轻一笑,眸光温和极了:“好啊。” 语气之中又带着几分调侃:“就是师尊啊,倘若弟子和小师弟一起掉入水中,师尊打算先救谁?” 通天挑了挑眉:“竟然如此严重吗?那为师就先救你二师伯吧。” 多宝道:“二师伯他会水。” 通天便道:“那就喊你小师弟救你,他也会水。” 多宝眨巴眨巴眼睛看他,那模样看上去竟有几分可怜兮兮。 通天不由心软了一瞬,又忍不住抬起手来揉了揉他的脑袋:“好吧,先救你。” 多宝又是一笑:“师尊去吧。” 通天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身后始终沉默着的准提,果断喊道:“大兄!” 老子迅速地把幽怨的目光一收,又是一副稳重踏实的兄长模样:“出事了?” “放心,这里的事情交给为兄就好,保证你徒弟少不了一根毫毛。” 通天笑道:“我自然是相信大兄的为人的。” “——要是大兄让我失望了,就只好把大兄从三清的家谱上删掉了吧?”明晃晃的威胁。 老子:“……喂!” 长兄瞪大眼睛看着自家胆大包天的幼弟,却只对上一张单纯无辜的面容。即便是说着如此过分的话语,对方依旧笑得如此天真可爱,让人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愧疚吗?遗憾吗?亦或是……出于补偿? 通天想: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只要是能够为他所利用的,便都是好东西。 他平静地想着,再度从准提身旁经过。 红衣明艳,灼灼无瑕。 总有人生来便得尽世人瞩目。 后者微微抬起首来,目光晦涩难言:“通天道友。” 准提喊住了他:“道友以为现在过去,便来得及赶上了吗?” 通天的脚步不停。 准提道:“天地冥冥,自有定数。灵明石猴孙悟空,虽是天生地养,得天独厚,命中依旧注定有此生死大劫。越是得尽天地厚爱,这份劫数便来得愈加猛烈,避,是永远也避不开的。” 通天微微侧眸,仿佛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准提顿了一顿,声音不由自主地轻缓了下来,像是生怕惊动了什么: “……即便你帮他避开了一次又一次,在劫数真正降临的那刻,他依然是逃不掉的。” 无论是按照命运原本的轨迹死在灵山上也好,还是如今死在某个不知名的山涧之间。 命,终究是命。 他看着通天的眼神里似有怜悯,又带着痛惜,终究是忍不住开口道:“……你救不了他们。” 四野的风刮得肆意又张狂,通天却忽而想起了广成子三谒碧游宫的那日。 你救不了他们。 他一次又一次地把广成子赶走,他却又一次又一次逃回到了他的面前,请求他的庇护,诉说他弟子的无理。 也许在一开始他就不该允许广成子踏入碧游宫。 可他又忍不住去想,倘若他不允许广成子进来,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事情?这煌煌无尽的天数,又该为他的弟子们编织怎样的命运? “可是哥哥,我终究是不信……” 圣人的嘴唇动了动,指尖落在那朵白梅上,一片冰凉刺骨。 再度望向准提时,目光中透着漠然之色。 “这就是准提师弟想同我说的吗?可惜了,师弟与其担心这个,不如担心一下自己的兄长吧。”通天弯眸浅笑,笑意不及眼底。 抬手轻轻一划,整片天地骤然裂成两半。 肆虐的混沌罡风猛然朝着他席卷而来,圣人淡淡地望去,却只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那簇梅花,将它藏入了衣袖之中,随即便迈入了那片黑暗深处。 ——哥哥,我又忍不住想讨厌你了。 ——所以,就陪我一起去吧? 嗯,不接受任何反对意见^_^ 身后,准提似乎下意识地又往前走了两步,很快就又被老子和善地挡住了去路:“准提师弟这是想去哪里啊?不如坐下来和贫道好好唠嗑唠嗑。” 贫道两个弟弟的二人世界,是你能去打扰的吗?连我都挤不进去呢! 准提看向了他:老子…… 袖中的手指紧紧地捏着,微微泛白。 ……通天道友的两位兄长,果然是一个比一个令人讨厌啊。 他想。 * 悟空在发现圣人气息的第一时间便停了下来。 他朝着远处看了看,扭头对着旁边吐得七晕八素的土地公道:“土地老儿,你走吧。” 土地公震惊地抬头。 你刚刚害得我吐成这样,现在居然又让我走?那我之前吃的苦不是白吃了?! 悟空道:“我把筋斗云留给你,你也好逃得快些,省得一不小心丢了命。” 土地公继续震惊。 筋斗云?为什么是筋斗云?不能换成别的吗?我觉得我现在就已经没了半条命……等等,逃命? 悟空自觉已经把事情交代完了,望着山涧的方向,毫不犹豫地运起法力,就要匆匆地赶过去。 土地公死死地抓住了他的一片衣角:“大圣!到底出什么事了大圣!” 悟空熟练地把他提了起来,重新放在了筋斗云上,云朵自动变出绳索把他给捆得严严实实,无论怎么挣扎都掉不下去,方才道:“有一位圣人亲至,是敌非友,你现在走还来得及,再不走就要陪着我一起丧命于此了。” 而他并没有拉着无辜路人陪他一起命丧黄泉的兴趣,所以有些事情是必须要做的。 早知道之前就不带着土地老儿一起过来了,悟空想,不过这种事情谁又能想得到呢?能救一个是一个,希望他还来得及赶上救陈玄奘吧。 悟空很是想得开。 即便他可能马上就要死了。 见土地公呆呆地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模样,悟空也只摇了摇头,便一拍筋斗云,命令它速速往远处逃遁,逃得越远越好,便头也不回地朝着前方而去。 也许是因为他最近善事做得比较多,又或许是陈玄奘确实比较能撑,他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师父显然还留有一口气。 很好,很有精神! 悟空满意地点了点头,高声喝了一句:“妖怪!俺老孙在此,还不快快放开我师父!” 便拔出如意金箍棒,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等等,他刚刚是不是串词了? 悟空停顿了片刻,又干脆利落地把这一截抛至了脑后,问题不大,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圣人能因为这种事情跟他生气吗?而且他本来就是冲着他们师徒几人来的,生不生气也无所谓了。 ——难道他还会因为几句好话就放过他们吗? 既然不能,其他的也就无关紧要了。 接引听见了后面传来的声响,仍然没有松开抓着陈玄奘脖颈的手。 直到听到那一句“妖怪看打”,方才不由动了动眉毛,颇为怪异地问道:“你不认识我?” 他在记忆里搜索了一番,好像真的没有和这只石猴碰面的经历? 悟空义正词严:“难道我该认识你吗?” 又甚是奇怪地“呀”了一声:“妖怪,你变了,你们以前抓住我师父不都是想把他煮了吃唐僧肉,或者是试图夺了我师父的纯阳之身的吗?” 八戒趴在地上拼命地给悟空使眼色。 猴哥假装自己没有看到,继续奇怪道:“你这是个什么姿势,是想和我师父贴贴,趁机吸收我师父的精气吗?没想到我师父不仅能吸引女妖怪,连男妖怪也能吸引了!” 八戒不由面露绝望之色。 接引:“……” 圣人下意识地低首看了一眼面前唇色苍白,脸色也白,宛如标准小白脸的陈玄奘。 也许是饿得久了,愈发有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架势,那叫一个弱质纤纤,柔若无骨,兰心蕙质……好一个憔悴的清冷美人儿! 多宝他不会是看脸收的徒弟吧? 他的手抖了一抖,条件反射松开了陈玄奘,颇为嫌恶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可笑! 连上清通天那张惊艳绝伦的脸他都没有心动过,区区陈玄奘,尚不及通天万分之一,还敢凑得离他这么近? 真是饿了。 这些人居然连这都吃得下? 接引面露厌恶之色,在心底恶狠狠地想着,忍不住拿起袖子想擦一擦自己的手,又怕脏了自己的衣袖,面色顿时难看极了。 悟空却在心里悄悄地比了个耶:好师父,虽然你失去了清白,但你保住了你的性命诶! 和性命相比,清白算是个什么东西?! 他也只是扫了一眼陈玄奘,确保他呼吸微弱,却仍然留有一条性命,便放心不管了。目光又微微偏移了几分,落到了旁边的一片粉色的花瓣上。 这是……杏花花瓣? 悟空的目光微微一顿,想起了之前看到的杏树凋零的那一幕。 如此看来,竟是凶多吉少了。 他心下隐隐沉重了起来,另一边,接引也略微回过神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孙悟空。”圣人冰冷地唤着石猴的名姓,“你当真不知道本座是谁?” 悟空却仍然是那句话:“我该知道吗?” 接引道:“便是看不出来,难道还猜不出吗?” 悟空歪了歪头:“你难道不该自报家门,跟我说说你是哪座山头上的妖怪吗?是无主的还是有主的,我打到一半会不会有人出来要把你领走,又或者就算把你打死了,也不会有人管我?” 接引的胸膛微微起伏,渐渐生出几分怒意。 他能够感觉到面前这只石猴分明是故意的,却仍然强压着怒火,不愿失了风度,便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倘若我说,本座乃是西方接引圣人呢——” 猴哥静了一瞬。 接引淡淡地看着他,像是在等待着他因为害怕而惶恐畏惧的模样。 哼,通天的弟子,也不过如此。 他在暗地里磨牙,每日不知道多少遍念叨着隔壁圣人的名字,却只听得悟空平静的一声:“哦,原来是你这只妖怪。” 接引猛地抬头。 悟空朝着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轻快地回答道:“兀那妖怪,还不快快放开我师父!” 第276章 接引:“……” 呵,呵呵。 在那个瞬间,接引竟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左顾右盼,试图在这人迹寥寥,唯有几只灰斑麻雀飞过的地方寻找到某位红衣圣人散漫恣意的身影。 他怎么敢这么嚣张? 他凭什么这么张狂! 他他他……倘若不是仗着有上清通天撑腰,他怎么敢如此放肆?! 接引难以置信:“你就不怕死吗?” 这难道就是他的正牌弟子吗?竟能作死到这般地步? 悟空凝视着面前的圣人,手指仍然紧紧地抓着如意金箍棒,一刻也不曾放松,另一只手却落入了袖中,抓住了那曾经被通天附赠了三道圣人剑意的渔鼓。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通天笑着把这东西赠送给他的模样,一字一句,言犹在耳。 “有了这东西,便是遇到圣人,你也能撑得到我过来找你了。” 竟是一语成谶。 悟空想:枉他当时还觉得自己不会如通天说的那般倒霉,如今看来,还是他师尊有先见之明—— 人一旦倒霉起来,不仅是喝口水都会塞牙缝,连平日里极难见到的圣人都会随随便便地刷新在你面前,试图要他的小命。 不禁感慨了一句:人在江湖走,何处不挨刀啊。 聪明的悟空当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哪怕是作死,也要向他们师尊学习,作得一手好死。 因而他只是眨了眨眼,颇为奇怪地反问道:“难道我不说这话,圣人便会放我平安离开吗?” 接引被噎了一下。 显而易见,不会。 不用说他也知道。 悟空平静道:“接引圣人,你我皆心知肚明,你此番举动并不是冲着我师父陈玄奘,而是冲着我来的吧?” 无论是真假孙悟空也好,还是在此地布下天罗地网也罢,究其根本,也不过是想要他死罢了。 接引望着他,却是倏忽冷笑了一声:“不过是一只堪堪才入大罗金仙境界的石猴,也值得本座为之苦苦算计吗?师侄也未免太妄自尊大了。” 悟空也不生气。 石猴仿佛有多动症一般,时不时地抓抓自己的脑门,又挠挠自己的下巴,又把抓下来的软乎乎的猴毛捧在手心里,“呼啦啦”一口气猛得吹散!飘忽不定的猴毛散在半空中,宛如落了一场鹅黄色的小雪。 落在他师尊通天圣人眼中,这模样自是憨态可掬,就差捧在手心里笑着赞叹一句“好可爱的毛绒绒”了,落在接引圣人的眼中,却是无异于挑衅。 “区区一个大罗金仙,自然入不了西方接引圣人的眼。” 玩闹了一通的悟空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习惯性地忽略了八戒“大师兄我求你了你快点住嘴吧”的神色,若无其事地开口道:“所以您当然不只是为了这个。” 接引道:“哦?” 一副宽容地看着他胡编乱造的姿态。 悟空语气真诚:“说实话,您具体想要做什么事情,悟空又不是您肚子里面的蛔虫,自然是猜不出来的。但我也知道您心心念念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还不是为了那所谓的西方兴盛吗? 整个西游都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展开的,先是佛法东渡,后又西天取经,来来回回耗时数千年,不惜举灵山之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甚至在更早之前的巫妖量劫、封神量劫,都已经隐隐有了西方二圣插手其中的身影。 冒着可能会沾染无尽因果的风险,所为的,也不过是这个最终的渴求。 悟空道:“我挡了您的路,对吗?” 他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陈玄奘,又道:“或者说,我们?” 猴哥顺势朝着八戒挤眉弄眼,做出了各种奇奇怪怪的搞怪表情,一副“我不听我不听我就是不听,你管得着吗”的模样。 八戒:“……” 二师兄捂着胸口倒下了。 悟空却仿佛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一副心情愉悦的样子。 接引定定地看着他,隐约从他身上找到了上清通天的影子。该说不说,这师徒二人着实是十分相像,一样的肆意妄为,一样的……令人生厌。 他平生最厌恶的,果然是那种会超出他掌控范围的东西。 无论是那位红衣圣人也好,还是面前这只石猴也罢,但凡是他掌握不了的事物,总会让人打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毁灭的欲望。即便他们是如此的美丽夺目,又是如此的耀眼绝世,却依然改变不了他的决心。 只要毁掉了……这世间便再也没有他掌控不了的人或事。 多好啊。接引想。 ——从此这世间再也无人可以阻止他。 “师侄果真聪慧过人。” 他难得夸赞了一句。下一刻,语气却倏忽转冷:“不过,拖延了这么长的时间,也差不多够了吧?” 接引道:“你在等上清通天,对吗?你在等他过来救你?真可惜啊,他不会来了。” 悟空的心微微一沉。 什么意思? 接引居高临下,俯视着那只小小的石猴,语气之中透着微微的怜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没想到吧,你再也等不到他了,孙悟空。” 悟空的目光沉了下来:“你对我师尊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接引听到这话不由一笑,透着深深的讽刺,“我只不过是想教一教我这位好师兄,平生莫要这般自负罢了!” 他重重地一挥袖子,顷刻间,属于圣人的威压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悟空只觉头顶一沉,膝盖一重,竟是瞬间被压制得跪倒在了这沉重的泥土之间!浑身上下的肌肉和骨骼都不堪重负地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下一刻便会在这浩瀚无际的威压下彻底崩溃。 双眼登时赤红如血,死死地运转起全身的法力,来抵挡着居高临下的俯瞰。 ……这就是,属于圣人的力量吗? 悟空从未这般清晰地体会到那句话。 所谓“圣人之下,皆为蝼蚁”,便是这样的感受吗? 那天道呢?那高居于洪荒众生之上,执掌着他们所有人命运的天道,又该是一个怎样庞大的存在? 他艰难地仰起头来,仿佛想去看一眼头顶的天穹,却只见一片灰蒙蒙的山峰。 像极了他当初被压在五指山下的日子。 当然,因为多宝的放水,他并没有在山下待上许久,但即便是片刻的感受,亦足以令人印象深刻。 接引的声音飘飘渺渺,不知从何处传来:“……他居然真的会为你这么一只小猴子亲身涉险,真是令人感天动地的师徒情谊啊。简直和封神时一模一样!” “我那好师兄,果然还是那副德行。若非如此,我也不可能次次都能借此来算计他,甚至次次都能成功。” 接引道:“小猴子,你猜的确实没错。本座是想杀了你的,毕竟你和你师父的存在,着实令本座十分碍眼。但本座更想做的,却是好好教训一下我那位通天师兄呢。” “也不知道你对这个答案,是满意呢?还是不满意呢?” “哈哈哈。”说到最后,他终于笑了起来。笑声张狂肆意,透着深深的嘲弄。 悟空无声地听着,手指紧紧地扣着面前土地上的草根,十指陷入泥土深处染了脏污,草根被生生掐断渗透出透明的汁液,他整个人被迫伏在地上,头也几乎和地面齐平。 对面的八戒和沙僧焦急地望来,白龙马也哀哀地发出鸣声。 “不过这些都与你无关了。毕竟在那之前,你大底会先死在这里……” 接引的笑声戛然而止,瞬间变成惊怒:“孙悟空!” 悟空缓缓闭上了赤红的双眼,借着之前抛出去的猴毛强行脱身。 抬首,三尺青锋瞬息出鞘! 圣人剑意! * 土地老儿被筋斗云撒着欢儿带出去不知道多少个十万八千里,那叫一个晕头转向,不知东南西北。 吐,是一吐再吐。 晕,是一晕再晕。 好不容易等到筋斗云在某一个时刻突然慢了半拍,他急急忙忙地拽住了云朵的尾巴,忙不迭地开口道:“快!快停下!” 筋斗云不理他。 土地老儿急了:“难道你想就这么看着大圣死吗?!” 筋斗云:“!!” 它急急忙忙地停下了步子,看着自己搭载的这个形容狼狈的小老头儿。 土地公又想吐了。 他两眼都在冒着金星,晕晕乎乎到了极致,却仍然坚强地撑住了身体,准备大人不记小人过,对悟空的行为进行恩将仇报,啊不是,是不计前嫌:“大圣和大圣的师父摆明了是出事了,事已至此,你我都没有办法。为今之计,必须去找昊天陛下!” 筋斗云问:“去天庭?” 土地公重重地点头,坚定道:“去天庭!”天庭上既有大圣他师兄,又有昊天上帝、瑶池王母,还有各路大神坐镇,那么多人,总有人有办法能救大圣的。 而且圣人亲至什么的,听起来就好可怕啊,这种事情哪里是他一个小小的土地神能处理的,必须上报天听,让大人物们来处理! 土地老儿心头发怵,整颗小心肝都怦怦跳着,一时之间分不清是因为那几个十万八千里的过山车,还是因为亲面这种令人惊心动魄的大事情。 筋斗云道:“明白!” 土地老儿松了一口气,不由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还好这筋斗云还是听得懂人话的,不然他也没有把握可以指挥得动它。 对了,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 土地公一拍脑门,急急忙忙地开口道:“你去天庭就自己一朵云去吧,先把我……”放下去啊—— “啊啊啊啊——” 天空中继续回荡着土地公的惨叫声,一时之间惊吓走了不少路过的飞鸟。 天庭上。 赵公明问:“出事了?” 筋斗云猛猛点头。 有气无力的土地老儿艰难地举起了一只手,又飞快地滑了下去。 赵神仙手疾眼快地抓住了他的手,不要钱地为他输送着法力:“土地公,这是出了什么事?” 土地老儿:“我快死了……” 赵公明安慰道:“没事的,死不了的。” 土地老儿:“大圣快死了……” 赵公明惊得当场松开了土地公的手,反应过来的瞬间又喊道:“金灵师姐!” 金灵圣母威严地走了过来,扫了一眼奄奄一息(?)的土地公,不由皱起了眉头:“怎么搞成这样?” 赵公明:“师姐……” 金灵圣母道:“还不速去紫霄宫!” 赵公明麻溜地滚了。 只留下土地公和金灵圣母两两相对,圣母温柔地握住了土地老儿的手,继续为他不要钱地输送法力,语气坚定道:“没事的,死不了的!” 土地公:“……我。” 我觉得我真的不行了。 金灵圣母道:“回头就给你升职加薪!” 土地公瞬间一跃而起,目光炯炯有神:“谢谢老板!老板我还能继续干!” 金灵圣母怜惜地看了看他:“乖,你还是继续躺着吧。” 年纪轻轻的(??),怎么又疯了一个? 紫霄宫中。 前来向道祖告状的昊天和赵公明赵爱卿狭路相逢。 昊天一脸怒气冲冲。 赵公明一副惊魂未定。 鸿钧道祖的目光从昊天身上划过,又落到了一旁的赵公明身上,眉头若有似无地拧了一下,淡淡地开口道:“这是出了什么事情?” 还未等两人回答,紫衣华发的道祖便漠然地闭上了眼,平静地询问起天道来。 见此情景,匆匆而来的两人皆闭上了嘴,谁也不敢打搅道祖和天道的沟通,只能彼此以眼神互相交流。 昊天:发生了什么? 赵公明:我师弟出事了! 昊天:你师弟?哦,那只来路不明的猴子是吧?他出了什么事?值得你这么兴师动众吗? 赵公明:他被他们那个世界的圣人给堵了,有生命危险! 昊天:圣人?什么圣人!哪里来的圣人?! 赵公明:不就是一个圣人吗?陛下何须惊慌?重点是我师弟出事了啊! 昊天:…… 赵公明:…… 双方互相对视,含情脉脉。 鸿钧道祖已然了解到了事情的经过,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方要开口说话,又听内室里一声轻响,有人推门走了出来。 “奇怪,师尊,我怎么在洪荒上感受到了一道与我同出一源的气息。周围还间杂着接引那个不要脸皮的东西的力量。” 那人声音轻快,熟练地走到了道祖的身旁,又笑盈盈地扯上了他师尊的衣袖:“真有意思啊,师尊,我可以去看一看吗?” 赵公明的双目倏忽睁大,眨也不眨地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 ——这个世界的,上清圣人。 第277章 通天方才踏出一方小世界便觉不对。 他停下了脚步,微微挑起眉毛,望着面前骤然变化的世界。 天地灰蒙蒙的,仿佛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浓墨迷雾,灰褐色的云层在天际翻涌,像是被铁锈蚀穿的青铜鼎。云团深处则浮动着血色纹路,恍若无数个元会以来,在洪荒大地上积攒了万万年的因果劫煞。 徐徐而来的凄风苦雨拂过他面庞,送来的却并非凉意,而是令人几欲作呕的血腥味—— 通天微微偏头,避开了正朝着他迎面刮来的腥风。 ……合着在这里等他呢? 他就说遇到准提他们准没有好事。 教主摸了摸下巴,隐约回忆起了准提看他时的目光,抛开那堆废话不谈,他师弟看他的眼神格外深沉,那是相当的不怀好意。 不会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打定主意要算计他了吧?居然还假惺惺地劝他?难道是打着激将法的主意,努力气一气他,生怕他不去找悟空? 好恶毒! 好过分! 竟是丝毫没有把他们的塑料师兄弟情放在心里! 不过问题不大,因为他也没有把这玩意给放在心上(……),但这并不妨碍通天教主任性地站上了道德的高地,对着底下的准提圣人展开了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的批判! 倘若这是个游戏,大概已经可以听到教主的好感度“-1-1”的声音了。 通天叹了一声。 在袖子里摸索了一下,确定他哥哥还在,又莫名其妙地放下心来。 很好,就算是倒霉,也不只是他一个人倒霉,没看到他身边还随身带着一只元始天尊吗? 话本子里面都是这么说的,带着随身老爷爷的人注定会成为天道的宠儿,拳打老子元始,脚踢接引准提,就连鸿钧道祖也甘拜下风,最终历经千难万险,成就无上伟业,最后一步当然是迎娶教主(?) (哦,这是他某个倒霉徒弟写的话本,后来被他随手缴走并津津有味地看完了。) 虽然他没有随身老爷爷,但他有随身的哥哥呀。 这不比随身老爷爷更强(划掉)! 随身老爷爷会的:指导主角修行,替主角出谋划策,关键时刻交代自己的身世,为主角提供前进的动力和复仇的理由,如有需要就牺牲一下鼓舞主角爆发小宇宙…… 他哥哥会的:指导他修行,陪他一起练剑;替他出谋划策,并且在事后为他背锅并收拾烂摊子,有的时候也会连带着收拾他;关键时刻交代身世就不用了,谁让他们是兄弟呢,都是一个爹生的,至于爆发小宇宙…… 通天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摇了摇头。 罢了,他还是好好活着吧。 红衣圣人恹恹地打了个哈欠,重新将目光投到眼前这方天地之间,准备为自己寻找一个出路。 悟空还在等他呢。 可不能在此耽搁太长的时间。 圣人心念微微一动,又将他兄长妥帖地藏回了袖中,方才慢悠悠地朝着一个方向行去。 遥遥望去,前方微光乍明。 * 鸿钧道:“不行。” 道祖冷酷且果断地拒绝了他徒弟的无理要求,并道:“别以为为师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小徒弟睁大了眼,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师尊,您怎么能这么想我,我是那种人吗!” 鸿钧道:“你自然不是。” 此界的通天还没高兴两秒,便听道祖淡淡道:“但为师的心告诉为师,除非我死,不然你别想出紫霄宫半步。” 通天:“……” “师尊何苦这般诅咒自己!”他委屈巴巴地拽着鸿钧的袖子,又仰起脸看他。 鸿钧垂眸看着自己的衣袖,也懒得去救,只侧首对着旁边的赵公明和昊天道:“贫道已经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此事因异世之人而起,天道亦有三分疏漏。事已至此,当去请太清圣人,将这些无关人等尽皆‘请’出本界。” 赵公明刚刚从见到师尊的喜悦中回过神来,便不得不面对着如此尴尬的局面。 他默默地看着自家师尊甚是委屈地拽着道祖的袖子不放,后者秉持着三不管原则,一是不管教主撒娇,二是不管教主委屈,三是不管自己被拽得皱巴巴的袖子,任凭前者拽着不放。 好心疼师尊啊。赵公明语。 道祖你没有心!! 孩子不就是想离开紫霄宫出去逛一下吗?就一小下!您就不能满足他这个小小的心愿吗?他又不是不回来了…… 昊天在旁边轻轻地咳嗽了一下,提醒着身旁的赵公明,又甚是恭敬地应下:“弟子领命,这就去请太清师兄。” 又悄悄拽了一下赵公明的袖子:快走快走!别再看你师尊了。知道你想念你师尊,但也不是这么个看法啊。那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都不带移动的……道祖都在看你了! 赵公明恋恋不舍…… 伏在道祖膝上的红衣圣人似有所感,微微抬起首来,朝着赵公明的方向看了一眼。 后者微微一顿,到底是低下头来,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良久,鸿钧轻轻一叹,抬起手来揉了揉通天的发:“又心疼了?” 他的小徒弟硬邦邦地回答他:“不敢心疼,唯恐再被人治个‘反复无常之罪’!” 这是封神时,通天最终忍无可忍为弟子们布下诛仙阵和万仙阵后老子和元始所言。说的就是他明明答应了签订封神榜,后来又出来阻碍封神大劫,是以“反复无常之罪”。 可笑,要不是他们派广成子出来招惹他,明明他还待在碧游宫里发呆! 教主气鼓鼓地生气。 鸿钧道祖自然是知晓这段往事的,又或者说,又有什么是这位天道代言人不知道的呢? 他垂下首来,望着自家怏怏不乐的小徒弟,到底是低下头来柔声哄了哄他:“好了好了,实在不行,为师就多喊他们来紫霄宫几次。” 虽然为师不能把你放出去,但他们可以进来啊。 通天抬起头来看着鸿钧,半晌,却是摇了摇头:“不必了。” 他继续伏在鸿钧膝上,懒洋洋地开口道:“没得让他们伤心。” 鸿钧便也不言,只以揉猫的手法娴熟地揉着自家徒弟的头发,面上愈见爱怜之色。 真真是个可怜见的。 却不料他弟子在心底若有所思:“他”是怎么离开紫霄宫的呢?那个,另一个世界的“他”?要想收下灵明石猴为徒,他总得想方设法出了紫霄宫。无论是化身也好,还是真身也罢。或许,他也可以…… 不久,太清圣人和元始天尊一道来至。 鸿钧扫了他们一眼。 老子主动出言解释道:“正好我们都在,便一道来了。” 天尊的目光却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那位离经叛道的弟弟身上,望见他此刻懒得仿佛没有骨头的姿态,不由皱起了眉头,出言斥道:“成何体统!” 通天连白眼都懒得翻一个,继续往他师尊的方向躲了躲,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委委屈屈地撒娇:“师尊——” 天尊便见他弟弟贴得离他们师尊更近了,面色更是一沉,方要开口,又被鸿钧打断:“好了,莫要管通天,他难得这般自在,还是说说正事吧。” 道祖明晃晃的偏心。 老子在心底暗叹了一声,继续开口道:“师尊打算让我们把这些异世之人都‘请’出去,只是弟子查了一下事情经过,又发现此事似乎和我们世界的接引师弟颇为有关。” 通天在一旁幸灾乐祸:“哦,勾结外人。”都勾结到另一个洪荒世界去了。 天尊瞪他。 通天继续往鸿钧身后躲。 天尊更生气了! 鸿钧叹了一声,揉了揉自家小徒弟的脑袋。 通天,消停点好吗? 好的。 又对着老子道:“该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无需来问贫道。” 老子便明白了道祖的意思,点头应了下来。目光落在他两个弟弟身上,又是隐隐的一叹。 鸿钧道:“去吧。” 记得把元始也一道带走。他这二徒弟怎么跟逗猫棒似的,一来就把通天给逗炸毛了。 养只猫不容易,既然不能共存,还是趁早散了吧。 通天却忽而开口道:“等等。” 老子扯着元始往外走的动作微微一顿,下意识看向了他。 天尊的目光亦是目不转睛地落在他身上,心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鸿钧摇了摇头,低头问他徒弟:“怎么了?” 通天没有看向他两个兄长,只是郑重地看向了道祖,直视着他的目光:“我要保那只猴子。” 鸿钧问:“孙悟空?” 通天点了点头。 鸿钧揉着太阳穴叹道:“又不是你的徒弟……好吧,姑且算是你半个徒弟,你打算保他?他又有哪里值得你看重了?” 我想知道“他”是怎么从紫霄宫离开的啊。 通天眨了眨眼睛:“悟空很可爱,不是吗?” “而且,他身上还留有‘我’赠予他的三道上清剑意。”通天补充道,“一看就是‘我’很喜欢,也很看重的徒弟呢。” 既然是“他”喜欢的,也许他也会喜欢。这是符合一个通天原则的√ 听上去很有道理呢。 鸿钧思忖了片刻,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便对着老子道:“既然如此,你就把那只石猴还有他的师父师弟们都带回来吧。” 送佛送到西,干脆全部都带回来好了,省得他徒弟等会儿又对他道:我看那只猪八戒也是憨态可掬,沙僧甚是老实可爱,白龙马身姿矫健,那唐僧……嗯,那唐僧也是风韵犹存啊。 鸿钧摇了摇头,把这可怕的一幕给甩了出去,决定不浪费彼此的时间了。 虽然他小徒弟撒娇的样子甚是可爱,但这么胡说八道,也太辛苦他徒弟了。 通天托着下巴,眼也不眨地张口道:“记得连一根猴毛都不能少!” 老子:“……” 他望着通天:你认真的吗,弟弟? 道祖一副“你又胡闹”的头疼模样,却又甚是无奈地看向了老子,嘱咐道:“辛苦你了。” 老子:“……” 靠之,居然是认真的?! 他幽幽地盯着面前那只上清通天看了许久,深深地叹了一声,果断拉起旁边看上去十分不想走的元始离开了。 再不去。 再不去那只猴子的毛都要掉光了! 第278章 元始:“还一根猴毛都不能少,他怎么不干脆上天和太阳肩并肩!” 一路上,天尊怒气冲冲。 老子欲言又止:你又怎么知道我们弟弟不想这么做呢? 仲弟啊,你莫不是忘了那位妖族的东皇太一啊?那位可是通天昔日的挚友。若不是他身死道消,我们弟弟可是很乐意和他肩并肩,好基友一生一起走的。 要不是人家死的早…… 元始:“果真是胡作非为惯了,哪怕在师尊身边静修,也耐不下性子。师尊却也一直纵着他胡闹,简直是惯子如杀子!” 老子嗯嗯嗯地点头。 心道:待在道祖身旁不行,待在你身边就可以了对吧?还不速速收拾收拾,打包把通天圣人送往玉虚宫,省得某人一直这么暴躁。 元始皱眉道:“还有那个孙悟空……究竟是从哪块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女娲到底能不能把她那些补天石收拾好?怎么到处乱丢,祸害洪荒的花花草草!” 人在家里坐,锅从天上来的女娲娘娘:“……呵呵。” 被迫倾听他仲弟吐槽的老子圣人:“……呵呵。” 尤其是祸害我们弟弟是吧? “至于那个接引……” 元始停下了脚步,垂下首来,望着下方云雾翻滚不息的模样,一时之间眉头深深地拧了起来,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道:“明明是接引惹出来的事情,他怎么偏来指责我们勾结外人!” 有没有一种可能,元始啊,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我们真的做了呢? 老子带着几分安慰以及敷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开点,勾结外人,这不是说明我们弟弟还把我们当兄弟吗?不然哪里来的‘外人’?” 元始:“这难道还是好事吗?!” 老子:“是啊是啊。”不然呢,你还想怎么样? 元始,你又能怎么样呢? 他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天尊,神情仿佛洞彻了一切。 那些不可言说的,早该埋葬在时光深处的东西,又何必再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元始避开了他的目光,冷声道:“兄长还是尽快赶过去吧,别忘了通天不准那只猴子少一根毫毛。” 老子:“……”元始,你怎么回事? 通天伤害了你的心,你就来伤害我的心吗?还能不能愉快地玩耍了? 很显然天尊没能领会到老子深沉的目光,说完这句话后,他便率先一步朝前走去,下一刻便消失在茫茫的云海之中。 老子落后一步,凝望着那道如玉般冷冽坚实的背影,心底微微一叹,方才一甩拂尘,跟了上去。 一根猴毛都不能少?这是人能做到的事情吗? 老子很是愁苦啊。 不然,给那只石猴喂点生发的丹药,让他把猴毛重新长出来算了? * 悟空在散去的硝烟中抬头。 双眼清亮,炯炯有神。 他立于悬崖峭壁之上,脚下是万丈深渊,周围尽是嶙峋怪石,唯有掌心中的如意金箍棒焕发出烈焰般灼热的光芒,仿佛有海底岩浆在上面缓缓流淌。 接引站在他的对面,衣袂卷起,神色难看。 原先整洁无垢的衣袍肉眼可见被撕去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卷着边的地方还燃烧着黑色的火焰,仿佛是被长剑劈砍过的痕迹,一直绵延到了长袍深处。若非他手疾眼快将之斩断,怕是会一发而不可收拾。 竟是……竟是如此之狼狈。 圣人拢在袖中的手指死死攥紧,青筋暴起,声音嘶哑道:“孙悟空!” 石猴望着他,神色丝毫不动,只是再次握紧了手中的金箍棒,一跃而起,毫不犹豫地朝着接引的方向重重地砸了下来。 金箍棒虚影一闪,顷刻间无限放大,高及云霄,呈现出一副铺天盖地之势! 圣人的威压依旧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时时刻刻压迫在他头顶,却另有一柄青色长剑高悬于他头顶,伴着缓缓盛开的莲花,无声无息地庇护着他。 “你伤不到他。”长剑中的声音悠悠然地提醒着他,“接引毕竟是一位圣人。” 悟空道:“我知道,我只是在等人来。” 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引起此界仙神的注意,也许他会因此倒霉,但接引一定会倒更大的霉。 “而且,我有你在身边。”石猴眨了眨眼。 如意金箍棒上,不知何时已经附上了一道丝丝缕缕的青色剑意,在熔岩般耀眼的光芒之下看不太真切,却真实地存在着。 悟空望着前方高高在上的接引圣人,一棒子就砸了下去。后者伸出手来,似乎想强行抓住这柄兵器,却被骤然绽放的青色莲华割破了手掌,鲜血顿时渗出一片,登时气得火冒三丈:“上清通天!你无耻至极!” 青色长剑看得叹为观止:“这是战士硬转刺客打野啊。” “不过我不得不提醒你,我是来帮你逃跑的。”它又道。 悟空仍道:“我知道。” 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石猴一击成功,毫不恋战,急急地往后退了数里,辗转腾挪之间,避开了无数道朝着他涌来的金色佛光。 漫天的金茫之中透着刻骨的杀意,哪怕被一道攻击击中,怕是都会要了他的小命。 悟空面不改色心不跳,抓出一把猴毛就往前吹,霎时间千千万万个悟空站了起来,一齐举起了如意金箍棒,大喝一声,义无反顾地迎了上去。 他又顺手在里面藏了几道细小的青色剑意,默默地等待着接引收获这难得的“惊喜”,通天留给了他三道剑意,正是应该精打细算,好好利用上的。 一口气用完多不划算啊,正是这样才方便坑人啊。 青色长剑赞叹道:“哇哦,干得漂亮!” “看样子,我也该努力一下了。” 它慢悠悠地说完,那一朵莲花倏地光芒大盛,地上的小石子忽而动了动,被一阵不知道何处而来的风卷起,朝着上方的莲花疯狂飞去。 天地间的灵气翻滚着,以源源不断的势头朝着青色长剑涌动,顷刻间,形成了风卷残云之势。 接引垂眸望去,神色又扭曲了一瞬。 怎么还带吸收天地灵气的啊!! “接引!看剑!” 继承了通天意志的上清剑意无所畏惧,朗笑一声,携着雷霆万钧之势,重重地劈砍而下! 后面则是悟空趁势而起的身影,一柄重若千钧的金箍棒落在他手中,却是如臂使指,轻轻松松,一棍子下去,掀起了万重的石浪。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 万重剑光之中,但见石猴双目炯炯似有火烧,径直从那如雪的剑光中一跃而出,天地间忽有惊雷响彻,映入了他愤怒的双眼之中! 接引忽而明白了他同自己拼命的原因。 “你竟然……是在为你师尊报仇吗?” 他喃喃地开口道,语气中颇带几分不解:“不过是一只小小的石猴罢了,也敢这般自不量力?” 回应他的唯有越来越近的金箍棒,居高临下,冰冷至极。 孙悟空看着近在咫尺之遥的接引圣人,却只淡淡道:“你不会懂的。” 他这一生,所求的是修道长生,渴望的是掌握自己的命运,最恨的,却是生离死别。 他想起了花果山埋在土地里的老猴子,又想起了西牛贺洲斜月三星洞前通天含笑看着他的模样,画面又定格在了陈玄奘生死不知倒在地上时的景象。 便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中的金箍棒。 “就算是自不量力又能如何?”孙悟空道,“我此生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 接引微微仰起头,眼底映出了那只石猴灼如烈火的身影,倏忽冷笑了一声:“果然是上清通天养出来的好徒弟,逆天而行,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本座不过是没有使出全力罢了,难不成竟令你以为——圣人是如此简单的存在吗?” 话音落下,接引再度抬起手掌,死死地抓住了面前的金箍棒! 仿佛一座巍峨群山在刹那之间拔地而起,接引的身影也在顷刻之间变得有万丈之高。那根看似庞大的金箍棒落在圣人的掌心之中,竟似萤火微粒一般渺小。 祂低下头来,看着那只渺小的,也如尘埃一般的石猴,毫不犹豫地收拢了掌心,竟是想将他生生捏成粉末! “老匹夫,焉敢如此!” 渔鼓轻响,剑光如虹。 极为纯粹的青色剑光如潮水般汹涌而至,顷刻间淹没了整片天地,以千钧之势,迎上了圣人的手掌!漫天莲花瞬息绽放,又在刹那湮灭,一圈又一圈的青色波纹泛滥开来,撞上周围层层叠叠的山峦,霎时间山崩地倾,天地哀鸣。 无数飞鸟猛然振翅越向天空,乱石翻滚而下掀起滚滚烟尘。 八戒挣扎着在圣人的威压下动了一动,奋力地踢开了一块朝着陈玄奘滚来的石头,便如死猪一般喘息着躺在了地上,喃喃念道:“孙猴子……”你可一定要活着啊。 悟空被金箍棒带着,连连翻滚着往后退,一直退出去千里之远。 饶是接引心下已有准备,却仍是不得不往后退了四五步,金身之上,鲜血蜿蜒而下。 “好,好得很……”祂抚上了自己的面庞,低下头来,看着自己掌心上沾染的血渍,目光阴沉至极地看着那只飞出去的石猴,“且看上清通天能庇护你几时!” 悟空的头顶之上,青色长剑隐隐黯淡了几分。 它却眼也不眨一下,继续聚拢着周围的灵气,努力恢复自己的力量:“一换一,我们赚了呢小猴子。” 悟空擦了擦嘴巴边上的鲜血,再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继续吗朋友?” “真不打算跑?” “那也要我们跑得掉。” “那倒也是……不过,要是不打算跑的话,可能真的会死在这里哦。” “就算是我死,祂也要为此付出代价!”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青色长剑低头看了一眼悟空,随意地耸了耸肩,“在渔鼓彻底坏掉之前,我都会陪着你的。” 悟空稳稳地抓住了如意金箍棒,该说不说,作为昔日的定海神针,太清圣人倾情出品的法宝,虽然它没有什么大的用处,却着实是十分坚硬,丝毫没有损坏的迹象。 他又在身上找了一找,顺手把鸿钧当年赠给他的见面礼也翻了出来,姑且作为防身之用。 一双火眼金睛洞察万物,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黄金锁子甲,脚踏藕丝步云履,好一个齐天大圣孙悟空! 接引垂首看着他这位“师侄”,心中的杀意却是越来越盛。 绝对不能……绝对不能放他活着离开,假以时日,此子必成西方教的大患! 久违的,他又想起了当年在通天身旁看到那位多宝道人时的心情,明明是一只跟脚浅薄的多宝鼠,偏偏做了圣人的大弟子,那个时候他也不是没有在私底下嘲笑过两句。可后来,师徒俩却向所有人证明他们看走了眼。 那还是一只多宝鼠……如今面前这只,可是从女娲的补天石里蹦出来的石猴! 跟脚也有了,心性也养成了,他会不会,又会成为下一个多宝道人,如今的如来佛祖呢? 无尽的杀意汹涌而下,接引却反而平静了下来。 祂慢慢地举起了手,望着那只右手抓着金箍棒,左手又持着青色长剑,双目炯炯有神,携着山海倾覆之势而来的孙悟空,重重地抓了下去! 他必须死! 悟空仰起头来,法天象地骤现,一时身形也变得无穷大,几欲与圣人比肩。 旋即干脆利落地迎了上去! 冥冥之中似有什么感应在他心底浮现,眼前的天地豁然开朗。 ——原来这就是他的劫数。 他这一生的,生死大劫。 悟空想起了通天同他说的话,他问悟空,你害怕吗? 其实那个时候他嘴上说着不怕,心底却仍然有着几分对于未知的惶然,直至今日,此时此刻,他忽而敢清晰地回答通天:他再也不怕。 渔鼓破裂的声音清晰入耳。 这个昔日曾陪伴通天圣人许久,又被他赠送给他徒弟的法宝终于走到了它生命的尽头。 悟空抬起眼来,却只见到一个破碎的画面,在那个暗无天日,尽是凄风苦雨的画面之中,通天圣人手持长剑,披头散发,唇边鲜血蜿蜒,被无数人包围着,却仍然低低地笑着:“我终究是……不肯信命。” 他也不信。 命? 命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 倘若他信命的话,就绝不会在海上漂泊数载,只为踏上长生之路,从此逆天改命,仙道永恒。 齐天大圣孙悟空,从不向天地认命! 他松开了渔鼓,高高地举起了如意金箍棒,一如千万年前直面着天庭一样,再度朝着他的命运劈砍而下! 天地间似有惊雷乍响,漫天的雷光之中,映出了石猴桀骜不驯的身影! 紫霄宫中,安安静静伏在鸿钧膝上的通天淡淡地看着这一幕,自言自语道:“我算是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这只猴子了。” 他四处看了看,随手拿起一个物件,就往下丢了下去。 造化玉碟:“???” 鸿钧:“……” 道祖垂下首来,静静地看着他的小徒弟。 他家小徒弟挠了挠头,低头戳着手指,特别不好意思地跟他道了个歉:“对不起师尊QAQ,我手滑了!” 第279章 “悟空……” 昏暗无光的天穹之下,通天似有所感,抬起头来,朝着远处看了一眼。 圣人右手执剑,玉色的剑身上似有鲜血缓缓淌下,滴答一声,溅起剔透的水花。长长的衣摆曳地,轻轻拂过泥泞的大地,耳旁皆是纷杂的雨声。 他浅浅地蹙起了眉头,闭上眼睛开始掐算起他弟子的情况。 雨声愈发浩大,渐渐充盈了整个世界。 某一刻,圣人忽而攥紧了手中的长剑,目光锐利地望去。 “谁在那里!”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掩盖在风雨之中,却在那一瞬清晰入耳。 有人停在了前方不远处,透过无尽的风雨,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红衣圣人。 通天皱起了眉头,缓缓松开了握在剑柄上的手,朝着对方那人的方向慢慢地走了过去,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几分喜怒:“藏头露尾……何方鼠辈!” 他一步踏碎了纷扰的雨声,一身红衣在漫天的雨幕之中依旧是如此醒目。 几欲倾覆的天地里,仿佛只能瞧见他一个人的身影,那么清晰,那么真实。 那人定定地看了通天许久,却仍然是一言不发。 通天慢慢地朝着他的方向走近,再度握住了手中之剑:“不说话吗?” 他歪了歪头,眉眼微弯,似笑非笑:“那就休怪贫道无情了!” 一轮寒月落入了无尽的雨夜,忽而跃上了半空。 时空定格在了那刻,仿佛面前只余下圣人低眸含笑的模样,以及那柄玉石般冰冷的长剑。 “……三宝玉如意。”那人轻轻叹着,说出了这件法宝原本的名字。 通天赞叹了一声:“好见识。” 却丝毫没有停手的迹象。 不管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都挡在他前路上了,那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当以剑劈之,拿刀砍之,用火烧之,丢到水里用锅煮之……如此九九八十一道酷刑受尽,他就知道当谜语人的下场了。 呸,最烦那些不好好说话的人! 通天圣人无情地迁怒着所有挡在他面前,妨碍他去捞徒弟的人。 “原来……你们没有吵架吗?”似有若无的声音轻轻叹着,那声音也极淡,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在雨夜里。 啥玩意? 通天皱了皱眉,觉得对面之人着实是脑子有点问题。 到底是不是他把自己给坑进来的?被这样的人坑会不会显得他有点糟糕?如果现在把他一剑砍了能不能挽回点自己的形象? 通天严肃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手上的动作却是丝毫不慢。 管他的呢,先砍了再说! 一剑未成,他干脆利落地再度出剑,冷月似的弧光落在沉沉的夜色之中,仿佛群山巍峨,山巅悬月。 察觉到弟子出事的圣人着实是十分暴躁,若非他至今不曾发觉这个世界的根基所在,早就把它给一并掀了。 现在嘛,能砍几个是几个。 那道虚影显然没能扛住圣人含怒的一剑,却在消散之前抬起首来,颇为奇异地问道:“……你在生气吗?” “为什么?” 妈的智障。 通天面无表情,冷笑了一声:“你们把我丢到这个鬼地方,还问我为什么生气?要是悟空真的出了事,本座定当踏平灵山上下!你让准提他们洗干脖子等着便是!” 那人终于不说话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通天一剑给砍的。 圣人翻了个白眼,随手将剑收了起来,就要转身离去。 耳边又传来一声浅浅的叹息:“果然,你还是喜欢你那些弟子的。” 什么意思? 通天停住了脚步,心念急转之间,再度横剑在前。 眼前的世界宛如镜花水月般破碎开来。 重新出现在通天面前的,还是那个熟悉的战场。 ——界牌关前,封神大劫。 通天:“……” 教主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只觉得他最近的心情彻底糟糕到了极点。 要不,他还是继续他未竟的事业,毁天灭地,重立地火水风吧? * 紫霄宫中的氛围很是焦灼。 清汤大老爷,啊不对,是鸿钧老爷正在努力调解他的猫猫徒弟和天道之间的矛盾。 猫猫徒弟随手就把玩具造化玉碟丢下了紫霄宫,如今正托着下巴趴在水镜前,好奇地看着底下的景象,徒留鸿钧老爷努力同苦主天道进行交涉。 天道:“他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你说,他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那确实是有意见的。鸿钧道祖沉思道。 但那是能当面说出来的吗? 因而道祖摇了摇头,语气真诚道:“怎会如此?吾徒甚敬天道,绝无此心!” 天道:“那他为什么把造化玉碟丢下去!” 鸿钧思索了片刻:“大概是因为顺手吧?” 天道:“???” 鸿钧改口道:“吾徒此举,自然是为了维护天道的威严,以展现洪荒天道神圣不可侵犯的尊贵。” 天道:“。” 天道:“你认真的吗,鸿钧?” 道祖心平气和,目光慈爱地看着一旁的通天,含笑点了点头:“然也。” “试问当今之世,还有何人比通天更为重视您的存在!” 大概一天骂个七八十遍吧,多的时候骂个八九十遍。 “听闻异世之人不请自来,犯我洪荒,掀起如此滔天大乱,吾徒恨不能亲身下界,将此人捉拿归案,以儆效尤。” 这句话倒是真的,就是通天下界之后还会不会回来还是一个问题。猫嘛,都是这样的,一个不注意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真怕他家小徒弟被人给套了麻袋啊。 只好让全洪荒都知道这是他紫霄宫的猫了,也省得旁人生了坏心。 “他之所以将造化玉碟砸出,也是因为遗憾自己无法亲自下界,只好出此下策,警告那位为非作歹的接引圣人,莫要欺我洪荒无人!” 鸿钧缓缓开口,身上仿佛有一股大义凛然之气油然而生,几乎可以刺瞎众人的双眼:“人在做,天在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正是这样的道理啊!” 天道:“……” 旁边的通天歪了歪头,看向了正在胡说八道的鸿钧道祖。 师尊正在叽叽哇哇乱说些什么呢? 鸿钧道祖抽空瞪了他徒弟一眼。 通天眨了眨眼睛,朝着他师尊甜甜地一笑:师尊最好了! 道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只站起身来,朝着洪荒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微微颔首:很好,看样子那位接引圣人已经被砸懵圈了,量他也猜不到这是通天动的手。 事已至此,只能由贫道出手了。 鸿钧随手整了整衣袍,转头不放心地叮嘱他徒弟道:“听话,在这里安心等为师回来,不准到处乱跑!” 通天满口答应,双眼却在闪闪发光。 道祖:“……” 怎么办,完全放心不下啊。 鸿钧皱着眉头,盯着自家徒弟看了好一会儿,后者很是认真地拍着胸脯和他担保:“师尊放心便是,弟子一个人能照顾好自己的!” 天道在一旁呵呵冷笑。 你敢走? 怕不是你走的下一秒,紫霄宫就得原地变废墟! 道祖沉思片刻,长叹一声:“罢了。” “你就跟为师一起去吧。” 通天:?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鸿钧:“师尊,你我师徒之间,竟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鸿钧摸了摸教主的头:“不是为师不信你……” 通天还在等鸿钧的下一句话,下一刻便忽觉天旋地转,眼前顿时一花。一只毛茸茸的小猫便落入了鸿钧的手中。 通天:“??” 您还真变啊! 道祖冷酷无情地开口道:“为师确实不相信你。” “所以,老老实实地跟为师走吧。” 猫猫试图挣扎! 猫猫抗争失败QAQ 悲报! 通天猫猫被鸿钧道祖给提溜走了…… 杏花村旁。 元始匆匆而至,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一片废墟。 他来迟了? 圣人垂下首来,仔仔细细地环顾了一圈四周,试图从底下寻找一些活物出来。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隐隐听到一声响动,不由朝着那个方向望去,一挥衣袖,将上方的乱石尽皆扫到了两旁。 一只猪猛地探出了头,兴奋地“嗷”了一声:“俺老猪又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居然这都没死,不愧是老猪我啊!说出去谁信啊,我居然在接引圣人手下活了下来!” 元始:“……” 天尊面无表情。 他又朝着周围看了看,在察觉到底下的动静之后,又掀开了一片乱石堆。 这是……一只河鲜? 啊不对,是沙和尚挣扎着挥动着手中的降妖宝杖,把周围的乱石推到一边,同样高高兴兴地冒了出来:“好,好,好。” “胳膊和腿都在!还能继续上班!不用请病假了。” 你没事吧? 天尊怀疑地看了面前的沙僧一眼:不会是被砸坏脑子了吧? 元始继续往下翻。 一翻一只小草精,一翻一只小花灵,不知道什么时候早早地被震晕了过去,此刻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再一翻。 白龙马矫健地跳了出来。抖抖毛发,精神抖擞! 元始:“……” 这到底是什么大型动物园现场版? 天尊莫名感受到了熟悉的头疼感。他忍耐了片刻,又用力地往下翻了一层。 哦,这倒是个人类。 虽然前世他也不是人。 陈玄奘仍然昏昏沉沉地倒在地上,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怀抱里还抱着一枝枯萎了的杏花,生机寥寥,几近断绝。倒是和他现在的情况差不了多少。 元始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随手往他体内打入了一道法力护住了他的心脉。 想了又想,他迟疑了一会儿,又在他脑门处丢了一道法力。 不行,万一变成傻子了怎么办? 做完这些,元始方才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颇为烦躁地想道:那只猴呢? 怎么只看到了猪,没有看到猴? 难不成是死了? 一想到那只猴若是死了,通天还不知道要怎么闹腾,他心下又是微微一沉。 片刻之后,天尊冷淡地挽起了袖子,准备继续往下挖。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只要有一点魂魄尚存人间,他都要把人给捞回来! 第280章 “元始,你这是在做什么?” 老子从云端落了下来,颇为奇怪地看着他仲弟的举动。 天尊几乎把这块地方翻了个底朝天,也不知道在找些什么东西,闻言僵硬地抬起头来,唇角微抿,半晌方道:“……猴子不见了。” “猴子?” 老子讶异了一瞬,回过神来:“哦,你说的是悟空是吧?他不见了?刚刚不还在吗?” “那位接引圣人呢?也不见了吗?” 元始方才想起接引,眉头又浅浅地拧了一下,语气淡淡道:“总不至于死了。” 好歹是一位圣人,再菜也不会菜到这个地步。 老子想了想:“这倒也是。” “不过悟空刚刚不是在和接引打架吗?按理来说能找到一个,也能找到另一个。总不会双双失踪吧?你确定他们两人还在这里吗?” 太清圣人一边说着,一边端详了一下他弟弟挖出来的大坑,啧啧感慨了两声:“你也真够努力的。” “是为了我们弟弟吗?” 元始:“闭嘴。” 老子了然:“果然是为了我们弟弟啊。” 元始:“……” 老子及时住了口,避开了一场骨肉相残的人间惨剧。 他转而朝着一旁的猪八戒等人望了一眼,旋即慢悠悠地走了过去,轻轻笑道:“说说看吧,你们大师兄究竟去了何处啊?” 这不是正好有目击证人吗?问问他们不就得了。 八戒他们已经在一旁安静如鸡地旁观了许久了。 起初还悄悄地以眼神互相交流,后来便默默地看着元始掘地三尺寻找着猴子的“尸体”,纷纷不由自主地感慨了一句: 好人啊! 这是哪里来的好心天尊,居然如此不辞辛苦地帮他们寻找大师兄,在这之前还顺手把他们几个都救了出去,实在是感天动地,令人膜拜。 就是他们提起接引圣人的口吻怪让人害怕的。 哈哈,总不会这位天尊便是元始天尊吧? 即便听到了老子口中的那句“元始”,仍然不敢相信真相的八戒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又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思考着现在把他那两个招风耳收回去还来不来得及。 一想到他之前被元始挖出来的时候甚至是一头猪的样子…… 八戒:好像没救了呢? 倍感压力的二师兄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以眼神示意旁边的沙僧上前,旁边的沙僧不仅没有get到二师兄的眼神,甚至退的比他更多! 二师兄:“呵呵。” 三师弟:“呵呵。” 塑料师兄弟就是这样的啦。 要是孙猴子还在就好了,八戒不无怅然地想着,只要他还好好地活着,他以后再也不同他吵嘴了。 就是不知道这个世界的阎罗王好不好说话,要是好说话的话,他还能跑一趟地府,把猴子给带回来。 就怕他连魂儿都没了…… 八戒又忍不住叹了一声,面上尽是愁苦之色。 唉,他好好的猴哥啊,怎么就这么没了呢! 因而听到老子的问话之后,他一时之间竟也没有反应过来:“猴哥?猴哥不是在地府吗?” 老子:“……” 真死了?不会吧? 长兄忍不住头皮发麻,心道:这下完了。 他不就是来迟了那么一点点吗?至于连一根猴毛都不给他留吗?但凡有一根猴毛留着,他都能想方设法把人给复活啊! 这世上还没有听说过两位圣人一道联手还复活不了一只猴子的道理,最多是稍微麻烦一点,让人头疼一点罢了。 元始在一旁冷笑:“现在知道急了?” 老子:“……” 长兄沉稳道:“不要慌,让为兄再想想办法。” 一定还有办法的! “那只猴子之前是不是埋在这里?定然是你翻找的还不够仔细!让我再来好好地找上一找,不信找不到他的下落!” 老子摩拳擦掌,准备再度嚯嚯面前的大坑,势要把它翻个底朝天,不找到猴子誓不罢休! 鸿钧问:“你们在做什么?” 道祖踏着漫天的紫气而至,霞光万丈,瑞彩千条,一双眼眸无悲无喜,仿佛容纳着混沌宇宙。 众人被那不带感情的目光注视着,纷纷垂下首来,恭恭敬敬地向着道祖行礼:“拜见道祖。” 他垂眸看了眼老子的举动,似是对此颇为不解:“老子,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老子:“……启禀师尊,弟子这是在……”找猴呢。 鸿钧皱眉:“找猴?” “悟空不在这里。” 八戒猛得抬起头来,惊喜莫名:猴哥还活着! 元始道:“师尊之意是……” “罢了,你们都随贫道来吧。”鸿钧想了一想,抱着怀中的猫儿,径直朝着前方而去。 * 一路上,众人皆是十分安静,安安分分地跟在道祖身后。 元始却不由自主地抬起首来,扫了好几眼道祖怀中抱着的猫,眉头浅浅地蹙了一下:紫霄宫中哪里来的猫?是道祖近来刚养的吗? 而且这猫的模样……怎么看上去有点像通天? 边想着,心里又忍不住嘲笑了自己一句:他莫不是真的疯魔了,才会把遇到的每一个生灵都看做通天。 却仍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通天猫猫似有所感,从道祖怀中微微探出头来,朝着元始的方向看了一眼,对上后者的目光之后,猫猫不由睁大了双眼。 他怎么也在这里? 通天嗖的一下缩了回去,老老实实地窝在道祖身边。 鸿钧低头看了看他,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抬手揉了揉猫头,继续朝前走去。 元始却停住了脚步,眉眼微垂,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老子侧首看他,低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元始沉默了半晌,道了一声“没什么”,就朝着道祖的方向走了过去。 徒留老子站在原地,欲言又止:这叫没什么吗?这叫孤立他太清老子好吧! 元始已然走到了鸿钧身旁。 他走得愈近,那只猫就愈发想往鸿钧怀里躲,看得人恨不得伸出手去一把把他给提溜出来,然后质问他一句:“真的就那么恨他吗?” 恨到,连一句话都不肯跟他多说的地步? 眸光隐隐晦暗下来,面上却仍是一派平静:“师尊何时养起猫来了?” 鸿钧看了他的二弟子一眼,又忍不住想叹气了:“养了很久了,也就是今日一时兴起把他带出来逛逛,也省得贫道不在家,他无聊之下把紫霄宫给拆了。” 周围的人忍不住竖起了耳朵听着,闻言不禁咋舌:好凶残的猫,居然连紫霄宫都敢拆! 落在元始耳中,却自动翻译成通天待在紫霄宫中颇为无聊,道祖借此机会带他出来玩上一玩。 他的目光微微一凝,半晌无言。 “……既然那般无聊,为何不干脆放他离了紫霄宫?” 鸿钧道:“人生天地间,总得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他既已无家可归,为师又怎忍心让他孑然一身,独自流浪。” 元始道:“师尊又怎知他无家可归?只要他想,天下之大,自有归处。” 鸿钧微微一叹,凝视着元始:“——倘若他不想呢?” 终究是四海八荒,再无一处容身之地。 鸿钧道:“元始,你我皆知天命难违,又何苦再去强求。在这一条道路上,你分明远比他看得透彻。” 元始道:“时至今日,您又让弟子如何通透?” 师徒二人彼此对视了许久,又不约而同地垂落了视线,去看那只宛如置身事外的猫猫。 通天猫猫安静地趴在鸿钧的怀中,捂着嘴巴,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仿佛丝毫没有听到他们在讨论什么。 一只蝴蝶翩翩然地飞了过来,停在猫猫的鼻尖,惹得他好奇地抬起爪子,试图去抓住那只小小的蝴蝶。 真是像极了一只真的猫猫呢! 元始的面色又沉了沉,忍不住上前走了几步。 猫儿仿佛受到了惊吓,又把脑袋埋到了鸿钧的怀中,至于那只蝴蝶,亦早已翩翩飞走矣。 鸿钧道:“……事已至此,元始,为了你和他好,还是早日放下吧。” 道祖说完这一句,又轻轻地叹了一声,朝着前方望去。 在他视野的尽头,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又圆又大的巨坑,不知道被何物所砸,竟是硬生生贯穿了数千里,直到地壳的深处。 鸿钧垂眸往下看了一眼,抬起手来,便有一物自那巨坑之中飞出,重新落到了他的手中。虽有些灰头土脸,仍然看得出祂本质的坚强——废话,有本事你被人从紫霄宫硬生生砸到洪荒深处啊! 没被砸坏算他有本事好吧! 造化玉碟怨念深重地磨着牙齿,目光恶狠狠地落到那位罪魁祸首——通天猫猫身上。 猫猫回了祂一个甚是无辜的眼神,仿佛在说:看我做什么,我只是一只猫猫啊。猫猫能做出这么大的坏事吗? 肯定不能! 所以我是无辜的! 造化玉碟:“……” 呵,呵呵。 鸿钧看了一眼他的徒弟,再一次担忧起他会不会被人套了麻袋,无奈地摇了摇头,问道:“那位接引圣人呢?如今身在何处啊?” 哦,对了。 还有一个比祂还倒霉的。 造化玉碟幽幽地望了一眼那个史前巨坑,语气之中难得带上了几分怜悯:“……在那下面呢。” 也不知道如今还剩下几口气。 先是被上清剑意怼了一波狠的,后来又被祂砸了一下,应该也许大概可能……还活着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80-290 第281章 自通天离开后,灵山上一片寂静。 多宝含笑立于一旁,颇有当年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风采,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站着,也颇为赏心悦目。 太清圣人看了一眼他的师侄,又瞧了瞧旁边沉默不语的准提,微微挑了挑眉头,同样一句话也没有说。 在他的视线所及之处,准提静静地望着通天离去的方向,一语未发,眼眸微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方才浅浅地叹了一声:“……可惜了。” 要是元始也在就好了。 这样盛大的场景,如果只有通天道友一个人欣赏,未免有些太可惜了。 他转过身,目光淡淡地扫了一眼多宝,后者平静地抬起眼,同他对视着。 有了依靠就是不一样,都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和他对着干了。 换做以前,他哪里敢这么大胆。 也就是仗着上清通天的势罢了。不然呢?难不成还指望太清老子护着他吗?若是他这位大师伯当真如此靠谱,又怎会做出将他送往西方,以此图谋灵山气运之事? 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就是不怎么在乎。 准提莫名地笑了一声,又道了一句:“可惜了。” 他也不怎么喜欢他呢。 想必那位元始天尊,也不会喜欢他这位师侄吧? 想象着通天可能在幻境里见到的一幕幕景象,准提面上又带出了几分似有若无的笑容:真让人期待啊。 这种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的戏码。凡人颇为爱看,仙神亦不能免俗也。 多宝如有所感,微微抬起首来,看着准提那副仿佛丝毫没有被他师尊的话激怒的模样,心念微微一动。 他什么时候气度涵养这么好了? 虽然他们二师伯在面对师尊的时候也是格外有耐心,但这种事情放到准提身上,怎么看都有点让人恶心。 所以,果然还是有所图谋吧? 多宝将想法在心底转了一圈,再看向准提时,已经觉得他哪哪都像是要搞事了。视线微微一动,望向了身边之人。 慈航:“……” 所以又轮到我出场了是吗? 慈航道人绷着一张脸,手持玉净瓶,慢慢地走到了多宝身旁,欲言又止道:“多宝师兄……” “嗯,准备一下吧。”多宝道,“或许我们来到灵山的任务,可以提早完成了。” 慈航心下一惊,不由抬首望向了多宝,却只瞧见后者的侧脸。他遥遥望向了东海的方向,神色淡淡,眼底却有杀意迸发。 “如来。” 准提唤道:“近日灵山上动荡不休,又有两只石猴闹上门来,扰我灵山清净,你身为灵山之主……” 多宝道:“是我做的。” 准提:“?” 老子的眉头猛地一跳,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多宝。 后者依然淡淡地立于原地,无悲无喜,无嗔无痴,干脆利落地一挥手:“动手!” 陆压浑身一个机灵,倏地睁开眼来,周身太阳真火骤烈。 孔宣冷笑了一声,又懒洋洋地对着多宝道:“早动手不就得了,你非要等什么时机,这就是你要等的时机吗?” 多宝眼也不眨一下:“娘。” 孔宣:“……艹” 他恶狠狠地瞪向了多宝,却又不敢对他做些什么,那眼神看上去竟有几分委屈。 多宝朝着他笑了笑,便对着老子拱了拱手,恭敬道:“拦住准提圣人之事,就拜托大师伯了。” 老子:“……” 他看了一眼旁边惊怒不已的准提,又看了看一副心平气和模样,丝毫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大事的多宝。 好师侄,你给过我选择的机会吗?你是真的不怕我不管你啊。 多宝道:“昔日大师伯嘱咐多宝之事,多宝已悉数达成,百尺竿头,只差一步,还请大师伯相助,也好早日完成师伯夙愿。” 他抬起首,唇边噙着一抹浅浅的笑容,当真是温润如玉,宛如清风朗月。只是细看之下,那眼底却空无一物。 老子眉头微微一动,神色也略微动容了几分:“……你倒是没打算借着你师尊的名号来向我求助。” 多宝缓缓道:“弟子又岂敢利用师尊。”他已经将您送到我的面前了啊。 要是再抓不住这个机会,岂不是愧对了师尊对他的教导。 老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轻轻一叹:“如此也好,贫道就助你一助吧。” 太清圣人一甩拂尘,上前一步,挡在了准提的面前,温温然唤了一声:“准提师弟。” “你又何苦为难我那师侄。” 准提冷笑道:“你师侄?你若是真把他当做师侄,他就不该出现在我西方灵山上!” 老子摇了摇头:“这话说的,准提师弟,难道你我不是各取所需吗?既然你当初贪图我这师侄的能力,愿意由他来做这个如来佛祖,如今引狼入室,也是咎由自取。” 准提道:“太清老子,你又怎知你不是养虎为患!你难道会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人是谁吗?你怎么敢再给截教崛起的机会!” 老子闻言倒是又看了一眼多宝,后者却只静静地站着,丝毫不受他们两人的对话所扰。 他很快又移回了目光,淡淡一笑:“总好过再让西方得利!” 拂尘一甩,便甚是干脆地迎了上去。 准提的面色阴沉了下来,连连冷笑道:“好,好得很。” 圣人一怒,天地骤然晦暗无光,雷声阵阵,仿佛有风雨欲来。 慈航抬首望去,却只见得多宝眉目淡淡,朝着天空微微探出手掌,口中喃喃道:“要下雨了啊……” 真好啊。 这出狗咬狗的戏码。 “轰隆”一声,惊雷猛然划破天空。 慈航骤然一惊,抬首望去,闻仲的身影出现在云端之上,垂首望着灵山上的景象,又是重重地一劈。 漫天银蛇乱舞,宛如天地震怒。 慈航:“多宝师兄……” “多宝师兄!”轻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疑问。 无当圣母身着八卦仙衣,驾着白虎而至,她从虎背上一跃而下,眸光笑盈盈地朝着多宝的方向走了过来。 瞧见自家小师妹之后,多宝面上的神情也仿佛温和了许多,他抬起手来,疼爱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你也来了啊。” 无当道:“是金灵师姐嘱咐我过来的。” 多宝笑道:“来了也好,就当玩上一玩吧。” 毕竟这一次,他们可是站在“正义”这一边啊。 * 众人纷纷围着面前的大洞,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这底下的人,真的还能活着吗? 八戒喃喃自语:“这么大一个坑,怎么看上去有点像是猴哥的如意金箍棒砸的……” 沙僧:“说不定就是呢?” 八戒问:“所以接引圣人到底被多少东西给砸了?” 沙僧道:“反正猴哥肯定砸了。” “那么问题来了,我猴哥呢?我那么大一个猴哥呢?他怎么不见了?”八戒索性趴了下去,努力朝着坑底的方向瞧去,却只瞧见黑黢黢的一片,怎么也望不到底。 “猴哥不会也在下面吧?” 沙僧怀疑道:“不会吧?” 八戒振振有词:“那么大一个洞,万一猴哥砸完人后十分虚弱,脚下一歪,也掉进去了呢?” 沙僧道:“要不你喊一嗓子试试?” 八戒思索了一会儿,当真低下头,双手比了个喇叭状,超大声地喊道:“孙猴子!” “弼马温!!” 沙僧在背后踹了他一脚:“喂喂,串词了,这是西游记的台词!而且你是想把我们大师兄气死吗?” 八戒被这一踹,险些就要掉下坑去,慌得他赶忙保持平衡,勉强爬了回来:“喂喂喂,你干嘛!谋杀老猪啊!” 沙僧道:“掉下去正好给师父炖一碗猪肉炖粉条。” 八戒:“……好狠的心啊师弟,为什么不是你牺牲一下自己,给师父煮一碗三鲜面呢?” 双方对视了一眼,纷纷冷笑了一声。 通天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面前的两只活宝,愉快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仰起头望着鸿钧:“喵喵喵?” 道祖浅浅地叹了一声:“通天,说人话,你又不是真的猫。” 而且你二哥都已经认出你了。 通天不理睬,继续无情地喵喵喵。 小猫咪就该做小猫咪该做的事情,比如喵喵喵,和喵喵喵。 谁让道祖把他变成猫的.jpg 鸿钧摇了摇头,懒得去管他任性妄为的小徒弟,只往前踏了一步,驾起祥云,一步步地朝那坑底而去。 众人见状,也纷纷跟了上来。 哦,期间天尊还抽空瞪了一眼他的猫猫版弟弟。 果然,他最讨厌的就是毛绒绒了! 通天假装自己没有看到,从鸿钧怀里微微探出头来,望着下方的那片黑暗飞快地朝着他们涌了过来,又逐渐消散成一片光明。 在那地壳的深处,隐隐被人砸出了一大块空地,有浅浅的光落在其中,映照出了一只猴子的身影。 通天的目光落到那只石猴身上,出神地看了他许久,仿佛在看着某种自由亦或是抗争,片刻之后,他从鸿钧怀里挣脱了出来,朝着石猴的方向跑了过去。 元始:“通天!” 他弟弟没有回头,照旧朝着石猴的方向匆匆忙忙跑去,又蹲在那只猴子的身旁,小小声地喵喵叫。 “喵呜?” 醒着吗?快醒过来! 悟空在昏迷中仿佛感受到了什么,略微吃力地张了张口:“师尊……” 通天猫猫低头看了看他,轻轻抬起了一只小肉爪,搭上了他的额头,甚是严肃地“喵”了一声。 别怕,小猴子,本喵在哦! 第282章 昏暗无光的天地之间,通天面无表情地望着对面的人影。 元始还是那么傻逼。 老子还是那么欠揍。 其他的路人甲乙丙丁看上去也十分可恶,哪哪都让人看得不顺眼。 而随着那凄风苦雨而来的,分明是他最不堪的过去。 所有人都没有从封神大劫中走出去,所有人也都觉得他没有走出来。所以时至今日,他们也依旧只会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对付他。 难道不可笑吗? 果真是可笑极了。 于是他真的笑了一下,上下两排雪白的牙齿一碰,透着彻骨的杀意:“接引!” 对面的老子似有所感,手持拂尘,轻轻一叹:“通天啊,不是为兄说你,实在是你的弟子……” “闭嘴,这里没你的事!” 老子:“……” 太清圣人沉默了一瞬,默默地看着他那位看上去十分生气的弟弟,竟忍不住思考起来是谁惹的他这么生气。不是他吧?他只说了半句话就被骂了诶。 元始看了看老子,又望向了通天,思索了片刻,亦上前一步:“贤弟……” 他下一个字还没出口,便得到了他弟弟冷酷无情的回答:“你也闭嘴!我问你了吗?跟你说话了吗?你什么时候话这么多了,说好的高岭之花呢?话这么多怎么当高岭之花?人家高岭之花都是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整天就是嗯哦啊的,你看看你,话怎么这么多!” 元始:“……” 天尊一时竟不知是该先纠正他弟弟对高岭之花的刻板印象,还是解释一句他从来都没有在他面前当过高岭之花。难道他看上去非常无情无欲的样子吗? 通天对此做出了肯定的批复。 教主面无表情道:“是的,你是。”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无情无欲、无理取闹、无事生非、无中生有……的人,忍不住借用一句他小徒弟悟空的口头禅:“烦死了!” “烦死了!都给我让开!” 教主大人气势汹汹,正气凛然,即便面对着诸圣的围攻,以及众人的虎视眈眈,仍旧不改其色:“这里有你们什么事吗?都给本座站边上去!哦,对了,接引和准提给我留下!躲什么躲,说的就是你们两个!” 这是教主大人吗?这分明是教导主任吧? 震惊!东海蓬莱碧游宫道学院校长通天约战西方灵山佛学院校长接引和副校长准提为哪般,疑似双方学术纠纷难以调解,改为武斗! “别躲在那里不出声,以为我瞎啊,有本事找我麻烦,没本事站出来承认吗?”通天校长双手抱胸,目光睥睨,当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隔壁八景宫大学校长老子和玉虚宫大学校长元始纷纷对此保持了高度的沉默,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甚至真的让到了一边。令人不禁感慨,不愧是昔日昆仑山三清大学解散后分别成立的三所大学,在这种针对灵山佛学院的事情上,双方仍然保持着难言的默契。 道门必胜!教主威武o(*≧▽≦)ツ! 接引慢吞吞地走了出来,望向了冷笑着看着他的通天:“不知通天道友寻贫道,所为何事啊?” 他意有所指道:“道友与其对我发泄不满,不如好好考虑一下自己如今的处境,早日撤了这诛仙阵,放西岐大军过去,也省得犯下大过,为天地所不容。” 通天:“好呀。” 接引摇头道:“不行吗?通天道友还是这么冥顽不灵,着实固执……” 通天不耐烦了:“我说好啊!听不懂人话吗?” 接引:“??” 他震惊地抬起眼来,望着对面的红衣圣人。不是,你怎么就这么答应了啊?他刚刚那一番话明明是激将法,就等着激怒你的啊,你那么干脆利落地答应了是怎么回事? 你要是答应了,我那三千红尘客怎么办?我西方佛门的兴盛该怎么办?我还怎么看玄门自相残杀的笑话?我又不是真的为了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而来的,我是有自己的利益需求的啊!不然呢?搞慈善吗?他接引这辈子都没这么好心过! 你你你,你罪大恶极! 在接引震惊的档口,通天已然干脆地一挥手,示意身后的多宝将诛仙剑阵收起来。后者看了看自家师尊,什么也没有说,迅速地将阵法一收,卷起四柄长剑,并诛仙阵图一道交到了通天的手中。 通天低首看了看这熟悉的,却又阔别了许久的诛仙四剑,轻轻抚上了它们的剑身,听着长剑雀跃地嗡鸣了一声,唇边淡淡地笑了一笑,随即手一抬,做邀请状:“接引道友,请吧。” 接引眼巴巴地看着多宝的动作,欲拦无法,只喃喃自语道:“别啊……” 真收了啊…… 不是骗我的吗? 随即面露怀疑之色:“你真的是上清通天?不会是别人假扮的吧?” 通天呵呵一笑:“你猜?” 接引转头就向老子和元始求证:“你看看他,这像是你们亲弟弟吗?这个脾气,这个行为,他是不是不太对劲!!” 老子:“……” 元始:“……” 老子:“其实脾气还是挺像的……” 元始:“但行为确实有点不对劲。” 老子:“按照常理来说,他不该是如今这个反应。” 元始:“但这种气死人不偿命的举动,是通天能干得出来的。” 两位兄长低声讨论了一会儿,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到旁边的通天身上。 红衣圣人正笑眯眯地看着面前黑压压的西岐大军,愉快地朝着他们挥了挥手:“早去早回啊,祝大家早日凯旋,以后就再也不用打仗了。” 西岐的将士们不明所以,望着圣人面上的笑容,条件反射也扬起一个笑来:“您太客气了。” “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是啊是啊,自古邪不胜正,胜利一定会属于正义的那一边!” 大家都很高兴,眼里满是对于未来的憧憬:“到时候我们就能回家了吧?我娘和小妹在家里等我呢。没有我在家里,也不知道她们春种秋收的时候该有多辛苦。” “这仗也打了很久了,早日到朝歌,我们也早一天可以回家。” “我想我爹了,不知道打到朝歌之后姜丞相会不会给我们多分点钱,这样我就能回家给我爹盖一栋大房子了。” “要是能分到土地就更好了,还能租给别人耕种……” 通天站在一旁听着,不知为何唇边的笑容又淡了淡。多宝立在他的身后,仿佛知道他师尊在想什么一样,轻声开口道:“师尊,神仙大战就是这样的,不仅仅是神仙大战,哪怕是凡人之间的战争,也大多都是这样的。” “想要打仗的大多都是上位者,下面的士兵们都是被裹挟着而来的洪流,他们很多人不明白他们在为什么而打仗,却也会高高兴兴地投入这场战争之中。” 通天道:“所有人都很高兴吗?” 多宝想了想:“也许也有人不喜欢打仗吧。” 通天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忽而笑了一下:“这么说来,布下诛仙剑阵阻拦西岐大军进攻的我,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个坏人?” 多宝毫不犹豫地摇头:“当然不是!” 他抬眸专注地望着通天:“这诛仙剑阵,分明是弟子一意孤行布下的,又同您有什么关系?” 通天摇了摇头,点名批评了一句:“油嘴滑舌,没有我的允许你还能私自布阵?” 多宝浅浅一笑,望着商朝国都朝歌的方向,淡淡地开口道:“总不会人人都喜欢西岐反叛的,他一反叛,殷商于情于理都要出兵,死在商纣王的统治下是死,死在抗击西岐大军的前线上也是死,被两军交战波及也是死,哪怕是平平安安地活到了最后,有时候也会被人随手捉去当了军粮,总也逃不过一死。” “师尊,战场之上,没有对错,只有胜利。而无论西岐和殷商哪一边赢,百姓永远都是那个最不好过的。” 通天抿唇不语,半晌轻轻一叹。 另一边,元始沉思了许久,到底是朝着通天的方向走了过来,打算研究一下他弟弟的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他望着通天,组织了一下语言,方才开口道:“你……近来可是经历了些什么吗?” 通天回头望他。 元始:“是这样的,为兄不是怀疑你被人夺舍了,为兄的意思是……” 通天眨了眨眼:“哦,这个啊,我明白二哥的意思的。” 元始被那一句二哥怔了一下,不知为何神色和缓了许多,语气温和地开口道:“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若是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说上一说。” 通天一本正经地开口道:“事情是这样的。其实弟弟我是从封神大劫结束后的未来穿越回来的,在那场大劫之中玄门损失惨重,唯有西方教从中得利,连我自己都被师尊抓走关押在紫霄宫中。若非我聪明机智,天真可爱,想来是没有从紫霄宫出来的机会的。一觉醒来,我竟发现自己回到了过去,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这一次,我誓要拿回属于我的一切!V我50倾听我的复仇故事!” 说着,通天狠狠地握紧了拳头,神色坚定,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元始:“……” 元始:“……??” 弟弟你真的没事吗? 为兄很担心你的精神状态。 实在不行你跟我回昆仑山,年纪轻轻的,不要放弃治疗啊。 天尊欲言又止,忍不住想开口劝说两句。 天地间却忽而回荡着一声叹息。 通天的神色再一次冷了下来,抬首,面前的画面再度变化。 西岐大军不见了,他身后的多宝也不见了,血腥味迎面扑来,伴着那柄在瞬息之间洞彻他心扉的长剑。 通天的双眼微微睁大,耳旁则传来似有若无的耳语,近乎暧昧:“通天道友。” “别来无恙。” 通天:“……” 他喵的,这又是哪个智障!靠他那么近干什么?! 他傻逼过敏啊! 第283章 剑锋穿过心口的感觉很痛。 却尚且不及发现有人在他耳边低语的惊悚感,浑身都忍不住泛起鸡皮疙瘩。 通天皱起了眉头,因痛楚而冒出的冷汗涔涔而下,脑海里却又冒出一个莫名的念头:原来在这幻境里面受了伤,是会切切实实反映到他本人身上的啊。 就是不知道他身旁那人,是不是以真身入境…… 他垂下了手,鲜血顺着手腕往下淌,一点一滴渗透入袖袍之中,妖异的血珠滴落在那株白梅花间,愈发显得清绝明艳。在他无暇顾忌的时候,白梅悄无声息地吸收了那滴鲜血,光芒一闪,瞬间消失。却有什么变化在悄无声息地发生。 通天短促地喘息了两声,又重新抬起手,面无表情地抓住了插在他心口的这柄长剑,准备把它给拔出来。 “疼吗?” 通天呵呵冷笑:“疼你大爷!” 那人便又叹了一声,意味深长道:“通天道友的性子果真倔强。” 通天:“啊对对对。” 那人仿佛沉默了下来,通天趁此时机继续专心致志地对付那柄剑,时不时倒抽一口凉气,抽完之后又接着拔剑。 他以前也不是没有受过比这还重的伤,只是后来随着他修为地位越来越高,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久而久之,几乎忘却了疼痛的滋味。 却不料这几千年来,人人都不肯让他忘却了痛楚。 着实是过分啊。 通天一边胡思乱想分散着注意力,一边尝试着慢慢把这三尺青锋全部的剑身都拔出来,不得不说,他确实是比以前更怕疼了。 不过这也实属正常,这世上又有几人能习惯了疼痛呢? 不知为何,那人始终没有阻拦他拔剑的意思,只静静地看着他的举动,目光之中仿佛带着浅浅的怜惜。 通天的眉头不由跳了一跳,在心里道:变态啊!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变态! 元始最疯的时候好像也没疯到这个地步吧? 不过这也说不准,指不定他日后能把他哥逼到比这还疯狂。 “疼吗?”那人又问了一遍,似乎对这个问题颇为执着。 通天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要不要我等会给你一剑,让你亲自感受感受?” “那就是疼的。” 他道:“其实我也不想伤害你的。” 通天呵呵一笑:那你现在在干嘛,搞笑吗? 他仿佛看懂了通天面上的神色,不由自主地开口解释道:“我只是想……只是想以一种方式……让你能永远记住我。” 他又朝着通天的方向走了几步,说话的声音再度离他愈来愈近,仿佛轻轻抬起手,便能在那片冰冷的空气之中触碰到某个温热的躯体。 通天忍不住偏开头去,避开了这过于狎昵的举动,那阴冷的声音却依旧如附骨之疽,死死地纠缠着他:“无论是爱也好,恨也罢……我终归是希望能在你漫长而无止境的生命长河之中,留下属于我的痕迹。” “多好啊,这样你就再也忘不掉我了。” 通天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不仅没有感动,反而更觉得他有病。 “那么问题来了,阁下究竟是谁呢?” 话那么多有什么用?连名字都不说,谁知道你是谁啊? “你还是认不出我?!” 刚刚还对通天的话心平气和的人,闻言却不禁愤怒了起来。语气沉沉地压坠下来,仿佛风雨欲来。 通天淡淡地一笑,姿态慵懒,用那种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反问道:“我该认识你吗?” 就算认出来了又如何?呵,他偏偏不想遂了他的心愿。 “你在故意气我吗?” 通天道:“那也得你有这个价值。” 他便沉默了许久许久。 通天继续安安心心地拔剑。 “果然……你的眼里,永远只有你哥哥。每次只要他一出现,你便再也看不到我了,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的……”那人喃喃地喟叹着。 这跟元始又有什么关系?有没有一种可能,就算没有我哥在,我也看不上你呢? 通天很想吐槽一句。 不过说实话,元始那张脸还是长在他审美点上的,天尊一袭白衣,冷若冰霜,宛如昆仑山巅最高不可攀的一轮明月,着实是一眼望去,便忍不住为之心折。 所以他心动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了,后来被那寒气冻到心碎也纯属是他自找的。只叹如今分手困难,怕是要生生世世纠缠到死。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通天略带惆怅地叹了一声,眼底倒也没有什么后悔的神色。 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认识这个人也好,喜欢这个人也罢,最后走到穷途末路,也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上清通天,从不为过去的选择后悔。 那人却仿佛被这声叹息惊醒,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面前这位红衣圣人身上。他始终没有抬起眼看他,只专心致志地对付着那柄他趁机插入他心口的长剑,几乎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 凭什么呢…… 一把剑而已。 他难道连一把剑都比不过吗?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妒忌灼烧着他的胸口,令他控制不住地伸出手去,在通天不得不停下休整的档口,直截了当地将那三尺青锋拔了出来! 通天的眼前骤然一黑。 疼痛灼烧着太阳穴,令他忍不住怒骂了一句:“你有病啊准提!” “有病能不能去治病,不要在这里发疯!” “你果然是能认出我的。”准提手中抓着那柄沾染了圣人鲜血的长剑,语气之中却忽而透出了几分愉悦。 通天冷笑道:“那是因为我智力正常!能为我设下这个局的,不是你就是你哥哥,随便一猜就能猜到好吗!” “可你刚刚,分明连猜都不肯猜上一下。甚至连一句实话也不肯对我说。” 准提轻轻叹着,捏碎了手中的长剑,无悲无喜地看着它化为齑粉,方才略微弯了弯唇角。 “所以,我还是很高兴。” 通天定定地看着面前之人:“你患这个病多久了,有没有找大夫看过,这么多年了就没想过好好治一治病吗?能不能多找找自己身上的病因,不要随便出来发疯?” “你哥哥知不知道你已经病入膏肓了?这门亲事他能同意?” 准提笑了一笑,温和地开口道:“劳烦通天道友关心,在下觉得自己挺好的。” 通天道:“不,我觉得你一点都不好。” “至于这门亲事……”准提又忍不住笑了一声,眉目温凉,缓声开口,“若是通天道友愿意,我自有把握说服我兄长。” 通天道:“不,我不愿意,不仅我不愿意,我两位哥哥都不愿意!” “这倒也是,”准提略带遗憾地叹了一声,“无论是那位向来眼高于顶,从来不屑于我等的元始天尊,还是看似温和,实际上同样高傲的太清老子,大概都不会答应你我之间的事情的。” 通天面无表情地吐槽:“不要说的你和我之间好像有什么一样。”你是真的不怕被打啊! 哥,你在吗哥? 你再在我袖子里面躺尸,弟弟的清白名声都要不保了! 准提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从红衣圣人略显苍白的面容上轻轻抚过,又隐隐带着几分贪婪地流连在那失去了几分血色的唇间,有那么片刻几乎忍不住想伸出手去,偏偏又在害怕着什么,隐隐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通天道友在等你哥哥吗?” 通天冷淡地扫了他一眼。 他也不生气,反而声音愈发轻缓了下来,耐心地同他解释道:“他找不到这里的,这本就是我和兄长耗费了无数心血亲自为你们布置的幻阵,只可惜只来了通天道友一个人。我原本还在为此遗憾,现在却忽而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好在哪里呢?我的师弟。 通天冷笑了一声。 准提道:“……我常常想着,若有一日,我和通天道友可以单独坐下来聊一聊就好了,没有你那两位兄长,也没有你那些弟子,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想到今日竟有机会,完成我当初的遗憾。” 你还想得挺美的哦。 我哥都不敢想得这么美。 等等,说不定元始还真的这么想过,毕竟他确实挺烦他那些弟子的。 通天的思绪隐隐有些发散,有一下没一下地听着准提在他身边胡言乱语,注意力却又集中到了元始身上。 他最爱的,也是最恨的那个人。 多好啊,无论爱恨,永远都是他。 “……” “道友在听吗?” 通天掀起眼帘,淡淡地扫了一眼对面那人,身着袈裟,手持红玉佛串,眉目悲悯的准提道人正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里仿佛藏着许许多多不可言说的东西,又微微弯起,对着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可是我说的话过于无聊了,以致通天道友对此感到厌烦?” 脾气还真够好的呢。 就是不知道喜欢他哪一点? 通天淡淡地想着,注视着那双眼,平淡地问道:“哦,我就是在想,师弟为何始终不肯唤我一声师兄,总是以‘道友’相称呢?” 准提似乎愣了一愣,眼底刚刚涌起来的晦暗之色都不由散了几分。 他望着对面那位风华绝代的红衣圣人,他也同样静静地望着他。十分难得的,几乎像是他梦里才会出现的景象。 他的语气不由愈发轻缓了下来,像是生怕惊扰了这场梦境:“不一样的。” “喊道友的话,就仿佛离通天道友更近了一点。” 不是亲近,而是平等。 “在下有的时候总觉得通天道友宛如天上明月,遥不可及,纵使想要去捞那轮明月,也不过如同那些可笑之人一样,只能在一面湖水之中,得些镜花水月之泡影。” 准提:“师兄师弟,虽说亲近,到底也有几分高下之别,身份之差。倒不如道友二字,虽说失了几分亲近,却是彻彻底底的平等。” 而他想要的,也不过是这份平等。 愿那沧海碧游之月,有朝一日,也能照彻灵山上下。 通天微微一叹:“原来如此。” 准提垂眸,淡淡一笑:“通天道友可会觉得在下可笑?” 他一边说着,心里也早已做好了准备。却不料通天摇了摇头:“哪里的话,准提道友之言发自肺腑,我又怎会嘲笑于你。” 准提怔怔地抬头,一时竟说不清心里的感受:“通天道友……” 心脏忍不住雀跃地跳动了起来,仿佛要从胸口蹦出。 是不是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也是有机会的? 通天淡淡地一笑:“只可惜,我终究是不喜欢你。” 他平静地站起身来,拔剑而起,剑光如雪,照彻九州天地。 “破!” 第284章 眼前的虚影被他一剑破开,散作漫天的流光。 在这片晦暗无光的天地之中,竟也是十分好看的。 通天手执长剑,平静地立于原地,另一只按压在心口止血的手掌缓缓松开,指尖沾染着鲜红色的,仍然在涓涓流淌着的鲜血。 他垂眸淡淡地看了自己的掌心一眼,很快便移开了视线,望着前方的景象,再一次握紧了手中之剑。 “继续。” 流光散尽,又有另一道身影缓缓从黑暗中走出。 准提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神情微微恍惚了一瞬,又在刹那之间被迫清醒:“……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啊。” 早该想明白的,不是吗? 上清通天和玉清元始之间是生死大仇,同他准提道人,又何尝不是深仇大恨?唯一的区别也不过是,那位红衣圣人,确确实实爱过他的兄长罢了。 爱? 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这世间唯一能够长存的,终究只有属于西方佛门的未来。 准提微微合上了眼眸,再度睁开眼时,同样是一片漠然之色。 他抬手,幻境之中的场景再度变化。乌云压顶,血光冲天,无数冤魂怨鬼的哭嚎声充盈在天地之间,将这人间大地衬托得宛如炼狱之景。 万仙阵中,杀伐阵阵。 四圣一同动手,将通天包围在其中。 “……通天道友,倘若在诛仙阵前,你尚且可以强行停手,止住这场天命注定的灾殃,那么此时此刻,在这万仙阵里,你又能如何逆天改命,为你截教再截取一分生机呢?” 准提缓缓开口,身形一晃,同样加入了这场对通天的围攻之中。 通天淡淡地望了一眼面前的景象,清明的瞳孔之中也仿佛被外界的杀戮染上了一层浅浅的血色。 他低头看了一眼,诛仙四剑已经不在他的手中,就如传说中曾经上演过的那一幕一样,所谓的诛仙,最后却诛的全是他的弟子,一如那封神,封的同样也都是他的弟子。 倘若在一开始就知道结局,他还会收下他们为徒吗? 多宝、金灵、龟灵、无当、三霄……他将那些名字一个个地在唇齿间念过,拔剑的那刻,终究是无怨无悔。 也许在那一天,他也应当死在那片战场之上。即便他活了下来,也仿佛早就已经死去。 永远活在过去之人,难道不是已逝之人? 可叹他终其一生,到底也没有走出过封神。 红衣圣人淡淡地抬起首来,不再去看旁人,只干脆利落地迎上了那几位圣人,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他的兄长。 最重要的人当然要摆在最前面,准提果然是深谙排兵布阵之道。 更何况,西方二圣本就是趁此时机来东方打秋风外加看热闹的,又何必费那么大的力气同他拼命呢? 他遥遥朝着后方望了一眼,对上了准提平静的目光,忽而弯了弯唇角,扬起了一个分外肆意张扬的笑容,灼如烈火牡丹,在明艳似血的火焰中燃烧。 后者的目光微微一顿,几乎是控制不住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可通天早已移开了目光,专心致志地对付起他的两位兄长,也眼角余光也不曾分给他半分。 准提:“……” 他攥紧了手掌,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幕景象。 多好的画面啊,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纵是至亲至爱,也为那一点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拼了个你死我活。 无论是骨肉相连的至亲也好,亦是相知相伴了无数元会的道侣也罢,到头来,终究沦为一场笑话。 这分明是他之前最期待看到的情景,可真正看到这一幕的那刻,他忽而觉得一颗心沉沉地坠入了心底。 世人皆知封神大劫之中三清圣人斗了个你死我活,世人提起元始天尊总也不会忘了通天教主,一如提起通天教主时,也少有人会遗忘掉元始天尊。 ……这就是相爱相杀,至死方休的道侣吗?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的名字永远都会被世人摆在一起,任凭后人众说纷纭。 那他呢? 他又算是什么东西? 两人相爱相杀故事里的一个重要的配角?为了证明元始天尊的绝情,不惜联合西方二圣,一同来对付他的弟弟? 他忽而明白了通天看他那一眼的目的。 原来如此…… 准提无声地喟叹着:原来只要一个眼神,他满心的不甘,便会再一次破土而出,茁壮成长。 哪怕他心知肚明,圣人的目的何在…… 在通天再一次破开老子和元始的围攻之后,眼前的人影便不知不觉换了一个。 通天没有什么意外,也没有什么期待,只淡淡地抬起眼来,望了一眼他对面的准提:“哦?准提道友不想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了?” “明明是你亲自布下的阵法,困我于这暗无天日之地,不亲自过来动手杀我,反而派那些傀儡前来,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不是吗?” 准提:“……” 他微微垂落了眼眸,语气淡淡地开口道:“通天道友此举,一是不想同你的兄长们动手,二来,也是想趁机杀我吧?” 通天赞同地点了点头:“猜的没错。杀那些人根本没办法破阵,唯有彻彻底底地杀了你,我才能从这个阵法中走出去。” 他说着,便是干脆利落的一剑。 准提以七宝妙树格挡了这一下,又道:“不愧是通天道友,对阵法就是精通,几个照面便已经看出了真相。若是旁人,杀了我几次都无法破阵,怕是早就已经怀疑起自己的判断了。” 通天摸了摸自己的脸:“虽然你夸的十分有道理,但有一说一,这一次劳苦功高的,应该是本座这张脸吧?” 准提又沉默了下来,一言不发地避开了通天的攻击,又化出万丈金身,抬起巨大的手掌,朝着底下那个渺小至极的红衣身影砸去。 灰尘四散,烟云滚滚。 下一刻,剑光穿透了万丈深渊,自无穷无尽的烟尘中穿过,刹那间焕发出无尽的光芒,朝着他奔涌而来。 光芒近乎刺眼,可他却一刻也没有移开目光,只定定地望着那位满心杀意的红衣圣人。 ……可是我会喜欢上你,并不是因为那张脸啊。 ……通天。 第285章 灵山早已一片混乱。 多宝的骤然反叛令人防不胜防。 谁也想不到他会在此刻干脆利落地割断与西方佛门的关系,按理来说,难道更早一些不好吗?毕竟在那个时候,他师尊上清圣人还在洪荒,并未远行呢。 多宝却也不解释,只同慈航道人站在一处,冷眼旁观着面前的景象,神色中带着神佛应有的悲悯之色,却近乎无悲无喜。 慈航微微侧首,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看着身旁之人:“多宝师兄……” “你这是……” 多宝微微一笑,温声开口:“一切皆如师弟亲眼所见。” 真反啊…… 也不同我提前说上一声……怪刺激的啊…… 慈航在心里嘀咕。 倒也没太把此事放在心上。 一来他早就知道元始派他前往西方的目的,他们本就是为佛门的气运而来,早晚都要回到阐教的;二来他对西方也没有什么感情,叛了也就叛了吧;三来……他已经习惯听多宝的吩咐了QAQ,多宝师兄说什么就什么吧,他只要照做就行了。 哎呀,这种既不需要他动脑子,又不需要他对此事负责,上面自有人管着的感觉真好啊。 慈航摸了摸下巴,很快调整好了心态,转而询问多宝道:“师兄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我也很能打的! 多宝道:“不急,先看一会儿。” 看一会儿?有什么东西那么好看?值得您老现在还念念不忘? 慈航颇为不解,顺着多宝的目光望去。 哦,太清师伯正在和准提圣人激烈打斗,场面盛大,战况空前呢。这有什么好看的?难不成师兄正在观摩圣人之间的战斗,准备从中学到些战斗技巧? 那确实值得认真一看呢! 慈航赶忙端正了自己的学习态度,摆出了一副谦虚谨慎、勤奋好学的模样,准备认真地看上一看,争取回头能水个七八千的论文。 写这么多差不多够了吧?至于吗天天写那么多? 多宝望着远处,却是幽幽地开口道:“大师伯和准提圣人……这场面倒真是难得一见啊。想当年,哦,也不过几千年之前罢了,这两人还站在一起联手围攻我师尊呢。” 慈航:“……” 他开始头皮发麻。 多宝低低地一笑:“不过是短短的千年时光,昔日因利益而站在一起的同盟,同样也为‘利益’二字争了个你死我活,果真是应了那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所谓的兄弟手足之情,相依为命无数个元会的过往,原也敌不过‘利益’二字。” 慈航:“……” 多宝师兄你住口啊!不要什么话都敢同我说啊! 多宝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朝着慈航望来,似笑非笑道:“说起来啊,慈航师弟,当年那场封神大劫之中,你我二人也曾站在对立面上呢。” “噗通!” 师兄!师弟给你跪了!你闭嘴吧你!不要突然讲起这么可怕的话题行不行! “哎,师弟怎么突然行此大礼?” 多宝手疾眼快扶住了慈航,顺手拍了拍他衣袍上沾染的不存在的灰尘,颇为关心地看了他一眼:“可是受到了两位圣人威压的影响,有些站不稳了?早说啊,早说师兄替你承担一点压力。” 慈航强颜欢笑:“是吧?我也觉得是这个原因。” 多宝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便不再说话,平静地望着前方的景象。 慈航却肉眼可见地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压力小了许多,就好像有一柄无形的伞撑在他的头顶,替他挡下了外面的风风雨雨。 他眼中的神色一时复杂极了。 多宝师兄…… 平心而论,他能够在灵山上过得那么滋润,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甚至顺顺利利混到了灵山二把手的位置,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多宝承担起了绝大部分的压力。无论两位圣人有什么事情,也都喜欢第一时间去找多宝。 当然他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他又不至于那么没用,但……归根到底,确实是多宝帮了他许多。 看看他那两个闲着没事干就宅在自己道场中的师兄弟吧,连西游量劫都过得那么漫不经心,同封神大劫里面天天这边跑跑那边跑跑,时不时就要跑到西岐帮忙,忙得像狗的日子真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果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可是……他到底是阐教门下。 慈航望着面前之人,欲言又止,半晌沉沉一叹:倘若截教和阐教再度开战,他只能,也只会站在阐教这一边。 所以师兄啊……我们一定要再打一次吗? 真的不能……真的不能,就这样继续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吗? 多宝听到了慈航的叹息声,却始终没有回头,只平静地望着远处两位圣人斗法的景象。 失去了一切的人该怎么回头呢? 除非岁月回首,时光倒流。 可是时间从不为任何人回头,那他又该如何停手? 终究不过是虚妄罢了。 多宝微微垂下眼眸,眼底无悲无喜。 快了,再过一会儿功夫,他就能掌控整个灵山了。 到那个时候,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拥有站上洪荒棋局的资格? * 通天猫猫还在锲而不舍地和他刚刚认识的小猴子说话,小小声地喵喵叫,又尝试着舔了舔他的毛,努力想要唤醒他的神智。 正在他欲要采取进一步的举动时,猛然发觉自己的身体忽地腾空,一时之间不免惊慌地“喵”了一声。 “上,清,通,天!” 咬牙切齿的声音从那个扼住他命运的后脖颈的人口中传来,一字一顿,熟悉至极,却令猫猫浑身僵硬了一瞬。 糟了,是元始大魔头。 元始大魔头最讨厌通天猫猫和他的毛绒绒徒弟们了,他这是想对猫猫做什么?! 通天猫猫惊恐地睁大了眼,奋力地挣扎起来,又朝旁边的鸿钧道祖发起了求救。 师尊QAQ,救救孩子! 道祖看了看猫,又看了看面色铁青至极的元始,掩面而叹,欲救不得。 徒弟,撞到你二哥手上,你就认了吧。 别啊—— 我不是您的小可爱了吗? 通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师尊,仍然没有放弃挣扎,很快就被元始抱了个结结实实,小小的一只猫儿,被天尊抓住了后脖颈,只能老老实实地缩成一团,浑身僵硬地被天尊抱着。 元始冷笑着:“跑啊!怎么不继续跑了?这么有本事怎么不继续跑啊?!” 猫猫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势要把冷战进行到底! 元始很快就皱起了眉头,强行将通天掰了过来,直面着他:“怎么,连看都不敢看我?” 他语气冰冷:“就那么怕我?” 谁怕了啊! 通天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天尊的语气却忽而缓和了下来:“……那只猴子刚刚在灰尘瓦砾里滚了一圈,你也不注意一点卫生……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总要别人管着你,不然就怎么也照顾不好自己,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通天:“……” 救!命! 歪?是警察叔叔吗?有人绑架猫猫啊!你说谁绑架了我?是我二哥哦。 歪?歪?我没有开玩笑,是真的喵!你们怎么不相信喵!你们是不是还笑了? 太过分了,实在太过分了啊喵! 通天:“……” 总之就是很绝望。 他双目无神地听着元始在他耳旁的唠叨声,很想抬起爪子捂住自己的耳朵。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结果爪子一放上去就听见元始轻轻一叹,下一刻就温柔而不失强硬地将他的爪子掰了下来。 “好好听着!” 通天:“……” 喵要死了!要死了! 人,你好烦。 他蔫巴巴地窝在元始的怀里,开始思考元始大魔头要多久才能把他想对喵说的话讲完,按照封神大劫已经过去了几千年还是几万年来着算…… 绝!望! 大写的绝望! 猫猫头更蔫嗒嗒了。 鸿钧看着他的弟子,又忍不住摇了摇头:三清啊…… 真是一对剪不断理还乱的冤孽。 老子看了看元始,又看了看他怀里抱着的猫,像是终于搞懂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由挑了挑眉,朝着天尊的方向走了过去:“这是我们弟弟?怎么突然变成猫了?” 他顺手揉了一把猫头,不由感慨道:“呦,手感还挺不错的啊。” 元始:“……” 天尊冷淡地扫了他的兄长一眼,似是对他坐享其成的行为颇为不满。天知道他刚刚多努力才把这只小猫崽子给按住,现在都还不老实呢。 刚刚还蔫嗒嗒的猫猫头同样:“……” 士可杀不可辱! 老子!元始!你们欺猫太甚!! 通天猫猫当场掀桌而起,愤怒地亮出了自己银光闪闪的爪子,抬爪就要给老子来上一下! 老子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退完之后就不禁感慨了一句:“还是这么凶啊……” 元始却是皱着眉头抓住了小猫爪子,低头看了一眼,不由摇头道:“指甲怎么这么长,等会我给你剪一下。” 通天猫猫:“……” 通天猫猫:“???” 夭寿了!元始大魔头居然连猫都不放过! 不是,你以前在昆仑山的时候给我剪指甲,为什么我变成了猫还要给我剪指甲啊?没了指甲的猫还是猫吗?! 猫猫的叫声顿时凄惨了起来,听上去格外的委屈和可怜。 元始:“……只是剪个指甲。” 喵不听,喵委屈。 师尊还不管喵,更委屈了。 道祖的恻隐之心终于被唤醒了。 鸿钧深深地叹了一声,朝着他两个徒弟的方向走了过来,又对着元始欲言又止:“二徒弟,你就放了他吧……” 元始看着怀中的猫儿不语。 他放过了他,谁又来放过他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几乎没有机会见到他的弟弟,如今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又凭什么……让他如此轻易地放过他? 他们还有下一次见面的机会吗?下一次又是怎样的光景?如果不把话在这一次说清楚,他还会有机会说出自己的心声吗? 他下意识把他的弟弟抱得更紧,即便此刻他的弟弟以他最不喜欢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 通天:“……” 猫猫感受到那股抱着他的力量越来越重,几乎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不由微微仰起头,看着元始皱眉深思的模样,却忽而觉得心里又烦躁了起来。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你还想要什么?又想从他手中夺走什么?他已然一无所有,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失去的东西。 更何况,明明……明明我们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不是吗? 烦躁的猫猫盯着面前白皙的手指看了一会儿,忽而张开了口,想也不想地一下咬了下去! “!” 元始条件反射松了下手,回过神来再想抓住通天时,却见一道流光闪过,眉目精致可堪入画的红衣少年立于道祖的身旁,静静地抬起眼来,用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 元始:“……” 天尊低下头来,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上面一个清晰的,犹带着血痕的牙印静静地印在上头。 他攥紧了自己的手掌,在心底无声地喟叹着:多残忍啊。 通天。 ……你对我,多残忍啊。 第286章 气氛一时颇为古怪。 众人面面相觑,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到这对洪荒最为尊贵的兄弟之间,谁也不敢打扰他们两人间的沉默。 元始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牙印不语,鸿钧摸了摸自家徒弟的脑袋,也跟着叹了一声:“通天……” 许久许久,他小徒弟捂着自己的侧脸,甚是委屈地呜咽了一声:“牙好疼啊……” 众人:“……” 纷纷对着天尊行注目礼。 看上去确实咬的挺重的啊,怪不得教主会牙疼。 很符合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呢,就算是洪荒世界也要讲科学! 元始:“……” 天尊同样被沉默了一瞬,回过神来,只觉满腔的思绪都被他弟弟的神来一笔给整得烟消云散。 一时之间,竟是又气又笑:“该!” “谁让你胡乱咬人的,还咬的这么重!” 通天:“……明明是你非要抱着我不放手,到头来还要怪我吗?” 教主捂着自己的牙,继续含糊不清地抱怨着:“你要是早点松手,我也不至于用那么大的力气咬你啊。” 元始道:“是咬人者之过?还是被咬者之过?” 通天眼也不眨,果断回答道:“元始天尊全责!”全责!! 天尊看上去又想徒手抓猫了。一看就是那种猫猫抓他千百遍,他待猫猫如初恋的绝世好人(?) 通天见势不妙,又抓着鸿钧道祖的袖子往道祖身后一躲,惹得鸿钧扶额轻叹:“好了,都别吵了。” “那只猴子醒了。” 一言出,通天的注意力便被转移走了。他眼巴巴地看着那只毛绒绒的小猴子,转头就拉着道祖一道往那边走。 可不能再落单了。 一只落单了的上清通天,是会被玉清元始天尊给强行捉走的。 元始皱着眉头盯着他弟弟看,见状也跟了上去。 唯有老子摇了摇头,从袖子里面摸出一瓶丹药,喊住元始道:“你手上那伤是不打算治了吗?” 天尊的脚步微微一顿,又垂下眸来看着那个牙印,半晌,冷淡道:“不治了。” “有什么好治的。” 老子:“……”要不是你是我弟弟,我也想揍你了。有病不治,是看不起老子吗? 元始淡淡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兄长若是有办法,不如想想怎么治一治某人的牙疼。” 老子:“……” 他呵呵笑着,果断地将手中的丹药往袖子里面一丢。 再说一遍,牙疼不是病,至于他幼弟的牙疼……呵呵,那就更加不是病了。 归根结底,也不过是“相思”二字罢了。 通天低头看着苏醒的悟空,小声地唤了一声:“小猴子?” 石猴茫然地望着眼前之人,似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刚刚不是还在和接引圣人打斗吗?现在又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他周围有这么多人都在看他? 悟空茫然地挠着自己的脑袋,忍不住发出了灵魂三问:他是谁?他在哪?这都发生了什么? 八戒忙不迭地挤入了人群,靠到了悟空耳旁,压低了音量同石猴介绍道:“猴哥猴哥,这位啊,这位是这个洪荒位面的上清圣人!” 上清圣人。 仿佛有一道灵光在悟空的脑海里闪过,令他骤然回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悟空下意识就想翻身而起,又被通天迅速地按住:“不要乱动!你身体还很虚弱!” 圣人严肃地看着他:“有什么事情直接同我说,你是想找那位接引圣人吗?” 悟空摇了摇头,神色焦急万分,恨不得当场就冲出去找人:“我师尊出事了!” 通天问:“你师尊?” 悟空望着他,郑重至极地点了点头:“我的师尊,上清通天圣人。” 通天仿佛怔了一怔,下一瞬又回过神来。 ……是“我”出事了啊。 那个,另一个世界的“我”。 他低头看着面前小猴子焦急的模样,半晌,轻轻揉了揉他的头,语气温柔道:“……不必担心,我们会找到他的。你先不要急,安安稳稳地等在这里。不然到时候人没有找到,你先出了事。” “你师尊上清圣人……他一定会没事的。” 悟空先前也是一时情急,回过神来也冷静了几分,知道以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想要帮到通天无异于强人所难,甚至说不定还要通天反过来照顾他。 他微微仰起头来,望着眼前这位陌生的,却带给他一种如出一辙之感的红衣圣人,想了又想,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您也要小心。” 石猴郑重其事道:“他们肯定是想方设法给我师尊设了一个专门针对他的陷阱,不然在察觉到我出事的那刻,师尊一定会赶过来救我的。他不会不来的,所以他一定是出事了。” 通天:“……你很相信他吗?” 悟空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 小猴子的眼里闪闪发亮,仍然同花果山上诞生时一样,哪怕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依旧明亮如初。 “师尊是这世上,待悟空最好最好的人,没有之一!虽然也有很多人对悟空很好,但师尊是里面最特殊的那个。” 圣人静静地看了他许久,忽而笑了起来:“真好啊。” 他对那位通天圣人,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 人是不是总会喜欢上一个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 就像是潜伏在黑暗中的蛾子,始终向往着外界的光明。 准提望着对面的那位红衣圣人,整个人仿佛被生生劈成了两半,一半在坚定不移地执行着他和兄长的计划,另一半则在忙里偷闲,想着一些注定不可能实现的东西。 他这一生从诞生开始,都在为西方的兴盛而汲汲营营,没有一刻放弃过努力。 或许他对不起很多很多人,红云道人也好,帝俊那十个孩子也罢,甚至巫妖两族的覆灭,盘古三清的反目成仇,都离不开他们在背后的推波助澜,但无论如何……他从来都没有对不起西方。 这片生来便比不上东方大地得尽天地眷顾的土地,又因为洪荒灵脉被毁而愈发的黯然失色,拼尽全力也不过孕育出他们兄弟二人。 准提从很早很早起就明白,他必然要担负起促使西方兴盛的责任,不择手段也好,用尽心计也罢,去偷,去抢,去争,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他们才能拿到那些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而无论洪荒众人私下里怎么看轻他们,明面上都要恭恭敬敬地尊称他们一句“圣人”。 可私底下他却不是不羡慕的。 倘若西方不是那么贫瘠,倘若天道并不曾将这份重任交付到他们两人身上,倘若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们的手段可以更清白一些,更堂堂正正一些,是不是,他也能活得更加干干净净,不至于满手都沾染着血腥。 他喜欢上清通天。 那是他见过的,最“干净”的东西。 不是红云那种近乎愚蠢的天真,但凡离开了镇元子,他迟早都会被旁人吞吃得干干净净。而是另一种,更加纯粹的,洞彻世事却仍然不改其心的,强大至极的“干净”。 准提近乎贪婪地注视着面前之人。 只有那么强大的,无法被沧桑岁月侵蚀抹消,无法被庸碌世间轻易改变,即便他如何努力也无法撼动的“干净”,才能照亮一个身处在茫茫黑夜之中的人。 他终究是向往那轮明月。 得不到,求不得,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于是便成了执念,叫他此时此刻,明知彼此敌对,依旧心如火烧。 通天隔着半条河的距离,微微抬起首来,望着对面的准提。 该怎么杀了他呢? 圣人认真地琢磨着。 能够生成一个如此逼真的幻境,又能将他逼到如此境地,毫无疑问西方的两位圣人往阵法之中投入了相当多的力量,足以比肩另一位圣人。想要对他一击毙命,无疑难度颇高。 他之前的经历也证明了这一点,每一次他欲要动用杀招的时候,对方总能险而又险地跑掉,只留下一个傀儡给他泄愤,着实让人十分恼火。 该怎么杀了他呢? 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剑柄,眼底闪过一抹深思之色。 既然对方如此能跑,第一步,果然是要让对方再也跑不掉吧? 他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很好,连割破手指的力气都省掉了,没想到准提捅他心口那一剑居然还有如此妙用。圣人干脆利落地用那心头血在剑刃上轻轻一划,殷红血珠顺着玉白的剑身滚落,恰似红梅白雪,竟无端闻见一缕梅香。 昏昏沉沉的天地间,不知何时有飞雪打着旋儿从天而降,纷纷扬扬,刹那间一片洁白。 冲天的血腥煞气被那纯白的飞雪一盖,气势竟被迫弱了下去,一步步地往后退去,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不甘的咆哮声。 准提猛得垂首望去,但见那片白茫茫的天地之间,红衣圣人执剑而立,微长的眉睫上沾染了一星半点洁白的雪色,乌发似墨,朱唇殷红,分明是此等灼灼明艳之色,却犹然见出一副清冷孤高之态。 无悲无喜的眼中不曾倒映出他的身影,唯见浩渺天地,宇宙寰宇。 “阵起!” 何等疯狂之人啊。准提喟叹着。 明明知道此地为他们兄弟二人掌控,却偏偏在阵中布阵,甚至反过来逼迫他们为之退却。 可是心中却分明有烈火滚烫,浇他五脏六腑难安。 准提握紧了七宝妙树,再一次催动起周围的阵法,无穷无尽的血腥煞气冲天而起,扭曲着化出黑色巨龙的模样,狰狞的头颅正对着底下那位立于皑皑风雪之中的红衣圣人。 “通天道友,可敢接我此招!” 通天抬起首来,望着那朝着他直冲而来,几欲择人而噬的恶龙,平举手中之剑,横立于身前,语气淡然: “有何不敢!” 他又想笑了。 这就是他喜欢的人啊。 只可惜……偏偏遇到了他这个永远不择手段的恶人。 无论如何他都一定要赢。 不然,又怎么对得起他为之付出的一切?! 第287章 天地茫茫,两相对峙。 终究是,执念已成魔。 通天心念一动,脚下阵法已然成型,手腕一转,便执剑迎上了朝着他迎面扑来的血煞巨龙。 浸润着莹莹清气的剑尖在那巨龙的额头处轻轻一点,不见他如何动作,便听那血腥煞气发出了一声如有实质的哀鸣声,顷刻间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倒涌出漫天的血色雾气。 三宝玉如意本就是净世青莲的三分之一所化,对待这种血煞自然是手到擒来。 血色雾气一碰触到地面,便发出“滋滋”的,仿佛某种东西被灼烧后的声响。片刻之后,便被纷纷扬扬的白雪覆盖。 那雪落在红衣圣人的发间,无端与乌发相映,便似传世画卷中最动人心魄的一笔,值得世人为之苦苦追寻,方知何谓人间不可得。 准提的目光落在上面,静静地看着,再一次抬起手,生生抓住了那道迎面劈来的剑光。 剑气割破了他的手掌,寸寸深入,带来深入骨髓的痛楚,他却仿佛浑然未觉,平静地注视着面前之人。 到了圣人这个境界,哪怕对旁人而言几近致命的伤势,也最多让他们多皱两下眉头。无论是通天心口所受之伤也好,亦或是此时此刻分分钟在往他手掌深处钻的刺骨寒意,都无法对他们二人产生什么彻底的威胁。 要让一位圣人彻底陨落,谈何容易?可对面那位红衣圣人,却是真真切切对他动了杀心。 阵已成,天地动。 乌黑浓墨的雷云涌现,千万道手臂粗细的劫雷在云层中翻滚,透着煌煌紫意,又泛着点点金光,仿佛随时都会穿透云层,朝着底下砸来。 准提的金身高达万丈,身后现出一圈金色佛轮,如沐万千佛光。祂仰起头来,看着头顶翻滚的劫云,半晌不语,轻轻举起了手中的七宝妙树。 “轰隆!” 雷霆往下劈落,顷刻间搅得整片天地风起云涌,万千劫煞齐齐发出一声悲鸣。 通天立于阵眼之上,无悲无喜,冷眼旁观着周遭的一切。 万仙阵前的阐截两教弟子们逢此变故,各个都有些慌了神,有的望向了元始,有的向老子求助,更多的人却是齐齐瞧向了通天,眼底似乎带着几分困惑。 “师尊!” 他们并不理解此地发生的变化,却仍然本能地朝着通天靠近,就像是刚刚破壳而出的幼鸟,下意识地亲近着它们第一眼瞧见的人。 通天看着他们,神色却依然没有变化,只平静地举起了手中之剑。 “——” 他的弟子们消失了,那些阐教的弟子也消失了,唯有留在原地的血煞之气猛得朝着圣人的方向扑了过来,又被阵法拦截在外头。 雷霆与冰雪无情地吞噬着煞气,以一种强硬而冰冷的姿态,疯狂扩张着自己的势力,时刻准备着反客为主。 准提的声音自高处传来,缥缈如烟:“通天道友又何必对他们这般残忍,那些人……毕竟都是你的弟子吧?” 通天淡淡道:“我沉溺于此间不得出,才是对我的弟子们最大的残忍。” 他望向了天穹,再度催动脚下之阵。 天地之间,一道巨大的金色手掌朝着下方狠狠地压下,铺天盖地,携着天地初开时的蛮荒气息。但听梵音阵阵,响彻昏暗天穹。 青色剑光拔地而起,无所畏惧地迎着手掌而上,短短几息之间,便与它对碰了无数次。 伴着“轰隆”“轰隆”的巨响,一方小世界内地动山摇,青光散去之处,青莲朵朵盛开,清气盈盈,伴着袅袅余香。 通天一剑劈开了朝着他涌来的煞气,剑势未停,顺着那高大的金色手掌继续斩去。手掌上便现出了一个金色的“卍”字,死死地抵住那柄朝着他砍来的长剑。 圣人面色不改,忽而将那长剑一抛,顷刻间,三宝玉如意重新化为原样,朝着准提的头顶砸去。 这毕竟是曾经一下就能砸死他弟子琼霄的法宝,落到他的手中,也未必不能砸死一位圣人吧? 准提抬首望去,轻轻一叹,顶上璎珞伞盖浮现,硬是拦了三宝玉如意一下,却不得不往后连退了数步,法宝的光芒随之黯淡下来,显然扛不了几下了。 通天却已然重新握住了长剑,抬起眼来,携着天地之势,再度一剑斩来。 剑气浩荡,顷刻间破开万里的云层。 似有天光从头顶破开,隐隐能感受到混沌传来的气息。 果不其然,准提和接引还没有这样天大的本事将他强行移动到另一个地方去,不过是在这混沌之中特意为他设了一方幻境,在那守株待兔罢了。 倘若他实在破不开这阵法,直接把它整个砸了,也不失为一种破题之法啊。 乱七八糟的思绪在圣人心底转了一圈,却没有拦住他一往无前的剑意。 他兄长的法宝被他握在手中,仍是这般如臂使指,没有任何艰涩阻隔之感。是身处昏迷中的元始仍然对他百般放心吗?还是说,这柄昔日与他的青萍剑齐名的法宝,同样也是认得他的? 他垂眸看了一眼那柄安安静静的玉色长剑,微微抿唇,抬首,直取准提首级! 事到如今,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吧? 一步退,步步退,很快就变成了一退再退。 准提的金身执定璎珞伞盖,花罐鱼肠,加持神杵、宝锉、金铃、金弓、银戟、幡旗等件,十八般武艺齐上,却到底未能拦住那一剑。 天地间本该无风,却忽而有一丝微风习习拂过他的脸庞,携来浓郁的,鲜血的气息。 准提手中的七宝妙树已然黯淡了下来,他微微苦笑着,抬起首来,望着对面的那位红衣圣人。 他眼底浅浅地倒映出了他的身影,看上去竟有几分狼狈,一点剑光直冲着他而来,寒芒若星,映入他眼中。 满心杀意! 滔天杀伐! 长虹贯穿日月,也携山倾海覆之势! 阵法锁定了他,这一次他再也不能同之前一样强行遁走。 ——好在,他也没有打算逃。 “……通天。” 他低低地念着那个心心念念的名字,唇边浮现一抹温柔的,又近乎神秘的微笑。 准提再度举起了手中的七宝妙树,万千佛光在他身后涌现,但见菩萨低眉,金刚怒目,佛陀们跏趺坐于莲花座上,口中俱是虔诚佛音。西方极乐世界之景尽皆现于他身后,以此来对抗圣人的一剑。 通天抬起头来,望见此番景象,却仍是一步未退。 纵使西天佛国在上,可否抵我诛仙一剑?! 三宝玉如意随他心意而动,老老实实地当着一柄剑,此时亦是光芒大盛,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声。 先是佛国一寸寸地崩溃。 再是七宝妙树的黯然无光。 最后长剑贯穿了准提的头颅,他就带着那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遥遥地注视着通天,仿佛在说:“猜一猜,我给你留下的麻烦是什么?” 通天一刻都没有放松警惕,迅速地往后退去。 却见准提的身躯消散之处,刹那间漫天的血腥煞气如同失去了主人一般,再也不受控制地朝着通天整个人冲了过来。 无数尖锐的嗓音在那一刻响了起来,几欲刺穿通天的耳膜。 “恨……好恨……” “师尊……我好恨……” “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救我们……” 刚刚还对着那些傀儡无动于衷的通天眉睫猛得一颤,忽而攥紧了手掌:“准提!” “……通天道友,贫道从来都没有想过那些由我的记忆创造出的傀儡可以影响到你,事实证明,我的想法确实没有错。” 准提道:“既然那些傀儡无用,不知这些真正的,昔日截教弟子的亡魂残念,可否令他们的师尊动容半分呢?” 通天:“你什么时候……!” 他话至一半忽而顿住,静静地望着眼前这片荒凉的战场。 诛仙阵也好,万仙阵也罢,早已是数千年之前的过往,当他杀掉准提这个化身之后,一切便渐渐恢复成了正常的模样。 所以呈现在通天面前的,便是他被鸿钧带回紫霄宫后,再无缘得见的,经过了无数岁月的万仙阵遗址。 古老的神话早已成为过去,历史也被掩埋得一干二净,任凭后人如何大胆,也不敢相信在当年的商周之争中,竟然当真有神仙插手其中,他们曾在殷商为臣,亦为武王效力,借着人间改朝换代之际,度自己的红尘杀劫。 所以此地并无庙宇,也不见后来人寻访,唯有一片空空荡荡的死寂。 通天闭了闭眼,平静地开口道:“当初在碧游宫中共议封神榜时,说的明明白白,根行深者,成其仙道;根行稍次,成其神道;根行浅薄,成其人道,仍随轮回之劫。如今时过境迁,我门下弟子就算再怎么拖延,也应当都入了轮回。” 准提也不解释:“道友总归不会认不出自己的弟子。” 通天道:“你做了什么?” 准提笑道:“我自然不会阻止那些该入轮回的截教弟子,只是当年的万仙阵中,死者着实过多,亡魂残缺者也大有人在。虽说天意早已定下他们该入轮回,但能不能真正实现,却是倒也未必。” 通天明白了:“所以你趁机将这些残魂都收集了起来?” 准提道:“我西方佛门本就有度化亡魂一责,此乃我等分内之事。更何况,放任这些残魂长存于天地之间,对他们而言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通天:“你想威胁我?” 准提道:“不过是有备无患。” 通天没有再理睬他,只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准提静静地看着他,语气又轻缓了下来:“通天道友要杀了他们吗?正巧,你手中拿着的是你兄长的三宝玉如意,如此至纯至净之物,正适合净化这些残魂。” 通天:“闭嘴。” 准提道:“想来道友是不忍心动手的,只是你若是不动手,恐怕就再也走不出这里了。” 圣人的手指紧紧攥着,语气之中渐渐染上了森然的杀意:“我说,闭嘴!” 准提刚要继续开口,便忽觉一道剑光猛得朝他斩来,瞬间将他的这缕意识劈成了两半。 “……” 灵山之上,他的本体忽然喷出一大口鲜血,惹得对面的老子怔了一怔,怀疑地看了看他们之间相隔甚远的距离: “碰瓷?” 准提低低地笑着,擦了擦自己唇角渗出的鲜血,笑容愈发肆意,不时发出“呵呵”的诡异声音。 老子这回懂了:“神经病啊!” 迅速地往后退了几步,生怕这病会传染。 准提淡淡地看了看老子,并不想理会这位太清圣人,又很快移开了目光,带着几分期待地望向了混沌的方向。 通天……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真教他期待啊。 第288章 通天不可能放弃他那些弟子。 所以他只有一个选择。 茫茫天地之间,圣人沉默地望着那些包围着他的血腥煞气,执着剑的手隐隐发颤。许久,他轻轻叹了一声,放下了手中之剑。 三宝玉如意被迫化为本体,看上去竟有几分茫然,它低头注视着通天,略带疑惑地发出一声轻鸣,却没有得到通天的回应,只能困惑地跟在他的身旁。 万仙阵前,一片荒芜之色。 唯有这些早已失落了不知道多少岁月的亡魂残念伴着滔天的怨气,依旧徘徊在此间,长久不肯离去。 他怎么可能动手杀了他们呢? 就好像在千万年后,他这个做师尊的,再一次残忍地抛下了他们。 通天静静地望着那些狰狞的魂魄,神色却一点一滴地柔和了下来,甚至抬起手,轻轻朝着那些血煞递了过去。 血煞早已失去了自己原本的意识,感受到那样清凌凌的气息,忍不住就纷聚上来,下意识地吞吃着那最为纯粹的上清之气。 三宝玉如意急了,周身金光紫气乱冒,就要跳下去砸这些残魂的脑袋。 “别动。” 通天及时喊住了它,又垂眸望着那些残魂,十分明显地松了口气:“还好,还不算晚。”还有得救。 好在哪里? 三宝玉如意对此大惑不解,十分焦急地围着通天打转,恨不得变出手拉住通天的袖子,好让圣人不要继续作死。 通天好笑地看了它一眼,摇了摇头:“怎么跟你主人一个样子,说好的高贵冷艳呢?怎么一晃眼的功夫就急成这样?” 换成我主人那也是要急的啊! 三宝玉如意睁大了眼,怒视着面前的红衣圣人,仿佛在为他丝毫不爱惜自己的行为生气。 通天望着它,眸光微微一闪,却是想起了青萍剑。 青萍…… 他唇边的笑意止了止,叹了一声,又望向了面前的那些残魂,再次蹲了下来,朝着它们递出了自己的手。 血煞们继续昏头昏脑地往前冲,像是一只只懵懵懂懂的小狗崽。 圣人叹息着揉了揉它们的脑袋,一边看着它们吞吃着他递到嘴边的上清之气,一边施展法术,顺手就开始了净化。 这就是阳谋了。 世间再好的阴谋诡计,终究比不过攻心为上。 他确实不可能放弃他们,至于能不能走出这幻境……且等着看吧。 等到准提再度凝结出一丝神识,踏入此间时,所见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他不禁停下了脚步,抬首望去。 依稀仿佛仍然是他构建的那个世界,昏暗的天空,荒芜的大地,永远徘徊不去,挣扎难安的冤魂怨鬼,与那在不甘与绝望中死去的生灵们痛苦的哀嚎声以及彻骨的怨恨之气,可分明有什么东西,再也不一样了。 在那些血煞之气的正中央,清波滚滚,绿水滔滔,碧色莲叶接天,映日荷花明艳。 灼灼夏日之下,有人端坐于青莲之上,眉目微阖,神色柔和。晨光斜映莲台,大红白鹤绛绡衣垂落如流云倾泻,一手掐诀,另一只手却轻轻碰触着那微微漾开的水面。 那些在他的佛国之中永远无法止住哀嚎声的残魂们此时却安安静静地围绕在他的身旁,亲昵地靠近了圣人朝着他们伸出的手,如同千万年前的碧游宫中,他们坐在他们师尊的面前,聆听他讲述道德金文时一样。 在广成子踏入圣人道场之前,那时的碧游宫是否也是如此的安静。 并无一人高声交谈,只闻圣人讲道时轻缓柔和的声响,偶尔会有一人上前询问圣人此言何意,他的讲道便会暂时中止一刻,耐心地替他解答疑问。其他人也都认真地听讲,或拧眉思索,或若有所悟。 而在故事的最后,永远都能听到那个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打破了往日的寂静。 那时的红衣圣人抬首望去,心中是否也会隐隐有感。 自古劫数难逃,即便尊贵为洪荒六圣之一,依旧无法保全自己的弟子。 世上从来都没有桃源,凡人对“世外桃源”的妄想,终究只是一个妄想,哪怕是远离世俗,避开凡夫俗子窥探的碧游宫,仍然有一日要踏入这重重劫数之中,从此再无昔日万仙来朝的盛景,唯独余下一方空旷的宫阙。 而在此时此刻,这副场景仿佛再度重现,那些残魂安安静静地围绕着他们的师尊,等待着他以上清之气净化他们身上的怨气,而在怨恨被净化之后,又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他的面前。 根行深者,成其仙道;根行稍次,成其神道;根行浅薄,成其人道,仍随轮回之劫……天意早已定好,他们本就该早早地入了轮回。 “值得吗……用自己的本源之力补全他们的魂魄,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地踏入轮回之中?” 准提静静地望着通天,语气极轻,像是生怕惊扰了他此时的动作。 端坐在莲台之上,眉目宁静,仿佛一口气吹过便会当场羽化登仙的圣人缓缓地睁开眼,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仍是十分不客气的一句:“与你何干!” 还是那般厌恶他啊。 也是呢,他都做了那么多恶事,又怎么能希冀眼前之人还能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话。 准提又笑了一下:“那就换个问法吧。不知通天道友在以自己的本源之力渡化这些亡魂之后,还有多少力气可以同我为敌?” “杀你足矣。” 准提又等了一会儿,发现只有这四个字后不禁摇了摇头:“虽然这么说着实是有点不要脸,但是道友不该谢一谢我将他们的魂魄保留了下来吗?若是没有我,恐怕道友还要费更大的力气才能把他们给找回来。从这个角度说,在下觉得自己还是值得道友一句‘谢谢’的。” “不要脸。” 怎么又少了一个字? 准提凝视着面前之人,思考着他此刻的虚弱程度,忍不住纠正了一句:“是‘谢谢你’。” “……” 很好,这一次是一个字都不想同他说了。 准提遥遥望去,那片碧波微漾的莲台之前,血煞已经消散得几近于无,三宝玉如意悬于半空之中,替圣人护持着周围。那身大红白鹤绛绡衣沾了些许莲池中的清水,颇有几分湿漉漉的模样,后者缓缓收回了微倾的姿态,以袖掩唇,忽而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乌发垂坠而下,掌心被鲜血润湿。 准提的声音幽幽从远处传来,却缥缈得仿佛在天边一般:“……其实在下也不是故意针对通天道友,当初我和兄长设计这阵法的时候,是打算对付你和元始道友两个人的,却不料最后只有通天道友一个人来应劫,以致道友深受其苦,实在是罪过。” 呵,元始人倒是来了,可惜正在他袖子里面躺着呢,真是有眼不识睡美人啊。 通天翻了个白眼,心里却道:还好是他一个人过的这阵法,要是和元始一道,指不定还得多糟心呢。 看看那诛仙阵,再看看这万仙阵,再看看他那些死了几千年的死鬼徒弟们,真是上来就给他们师尊来了一份大礼,等他们从轮回爬回出来,他定要让他们把碧游宫门规再抄上千遍!! 心里又想:或许不加入碧游宫,从此同他见面不识,也是一件好事吧? 世人最爱说的话不就是这样的吗?“来都来了”,“大过年的”,“孩子还小”,最后的也最让人哑口无言的,莫过于“人都死了”,就好像人死了之后,先前的一切仇恨啊怨念啊,都随着那一抔土埋葬得干干净净。 他那些弟子们干干净净地入了轮回,再干干净净地投胎转世,前世的种种便同他们再无干系,无论天上的神仙再怎么打斗,总不会再打到他们头上了。 总不能天天搞这莫名其妙的封神大劫吧? 虽然人间也不一定很好,他那个在西岐搞瘟疫的徒弟,叫吕岳的是吧?也被天道招上去封了个“瘟癀昊天大帝”的神职,从此过上了专业对口,时不时往人间投一场时疫的日子。可见世上本没有垃圾,只有放错了地方的资源。在天道需要的时候,就算是害得人间百姓苦不堪言的时疫,也会变成一种好东西。 所以说那封神榜本就是一种十分可笑的东西,无论好的坏的,最后全都封了神……只是可惜了金灵他们几个,以他们的根行,倒也不至于榜上有名。 通天又垂下首来,重重地咳嗽了两声,面上泛起一丝异样的殷红。 糟糕,他不会真的在这阴沟里翻了船吧? 准提观察了许久,终于慢慢地朝着通天的方向走了过去。他招了招手,那剩下的几个圣人傀儡也一拥而上,朝着通天缓缓地簇拥了过来。当然,他本人还是站在最后面的。 通天瞧见这一幕,不禁又冷笑了一声:“准提师弟还是这么怕死啊。” 准提温声答他:“我总归还是担心通天你还留有什么后手的,又岂敢不小心?” 通天感觉自己被恶心到了。 他捂着唇咳嗽,又慢慢地站起身来,握住了三宝玉如意所化之剑,定定地看着面前几个朝着他而来的圣人,忽而弯唇一笑:“那就来吧。” 打就打呗,四圣而已,又不是没打过。 不是他吹啊,偌大的洪荒,还有人比他更牛叉的吗?普通人这辈子都难以见到一位的圣人,每次都要起码联合上四个才敢动手打他,他要毁天灭地,重立地水火风,他师尊第一个坐不住,踏出他老人家好几个元会都不出一次的紫霄宫,非要亲自把他拎回去才安心。 虽然他确实打不过这群老阴比联手,但是这份面子,这份尊重,你说说,还有谁!还有谁比他更牛叉?! 而且面前这些人又不是他嫡亲大哥,嫡亲二哥,更不是他两个嫡亲师弟,还用说吗?通通发配! 通天握住剑就上了。 准提便默默地停住了脚步,遥遥地望着这一幕,不禁叹服道:“不愧是通天道友。” 看样子他不上前的打算是对的,即便到了这个地步,通天仍有余力斩杀掉他的这缕神念,哪怕他本体亲临,也得防范着他的拼死一搏。 可是通天,你又能撑到几时呢? 他遥遥看着那位红衣圣人,静静地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通天已然无暇顾及着准提的想法,只平静地望着面前几位圣人。 实不相瞒,作为昔日封神大劫之中的失败者,而且是众人公认输得一败涂地的那种,他在紫霄宫的那段时间,显然也不是吃白饭,干坐牢的。 起码他在封神大劫中如何没能扛住四圣围攻这件事,他是有认认真真复盘过无数次的。 人,绝不能抱怨环境。 与其质问为什么会遇到四个不要脸的东西,不如给自己上强度,上压力,质问自己为什么扛不住四位圣人的围攻。什么?正常人都扛不住这种强度的攻击?那就做不正常的那一个。 倘若四圣围攻是他上清通天这辈子注定要面临的劫数,那他也绝不肯在此时此刻就心甘情愿地认输。 所以准提到底是瞧见了那一道剑光。 洞彻万古的洪荒而来,宛如无量量劫到来的那刻。 他微微仰起头来,近乎屏息、无比惊叹地望着那令人窒息的剑光,即便那道剑芒甚至硬生生波及到了他的面前,在他的颈项上生生地划出了一道大大的口子,几乎要将他的这缕神念也彻底斩杀干净,依旧不肯移开半分目光。 他就这么无声地仰望着那一幕,又轻轻抬起手来,抚上了自己的颈项,看着鲜血浸透自己的衣袍,仍然不改半分神色。 “……通天。” 他为之动心的,与他有着生死大仇的,那位上清圣人。 即便是此时此刻,他依旧为他神魂颠倒。 或许喜欢上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吧,哪怕明知他们两人之间绝无可能,哪怕清楚地看到他对自己厌恶至深,可是那又如何呢?喜欢就是喜欢,而且…… “终究是我赢了,通天。” 准提喃喃地开口,缓缓朝着面前的红衣圣人走了过去。 在一片烟尘散去的天地之间,通天微微抬起首来,听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神色仍然是淡淡的:居然还活着吗?真是可惜了,但凡他不是那么怕死…… 记下了,下次再遇到像这样怕死的人,一定要把攻击的范围再扩大一点。 圣人仍然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又忍不住低头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眉目苍白几近透明,唇也失却了血色,却因沾染了鲜血,愈发见出几分异样的嫣红。束发的发冠早已不知落到何处,以致于那青丝全然散落了下来,沾染了几分灰尘泥泞。 脚步声停在了他的面前,他却连眼睛都懒得抬一下,既是懒,也是没有这个力气:“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旁边的三宝玉如意分明已经急疯了,可惜它在刚刚那一剑之中,显然也耗费了极大的力气,一时之间也护不了通天。 可是,又为什么要护着他呢? 这毕竟是他兄长的法宝,又不是他的青萍剑。而他的青萍剑……早已在他与他兄长们的争斗之中,为他亲手所毁,却也至今未悔。 哥哥…… 元始…… 他下意识想探向自己的袖子,脑子里莫名其妙地转悠着奇怪的念头:要是他真的死在这里,那元始还待在他的袖里乾坤之中,如此,算不算被迫殉情? 只是他这一探之下,却连白梅花的半分影子都没探到。 “?” 通天疑惑地眨了眨眼,耳边又传来准提分外惊怒的声音:“元始!你怎么会在这里?!” 下一刻,仿佛有人将他轻轻抱了起来,耳边传来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过分虚弱之下,他其实并没有听清那人说话的声音,却没来由地安下心来。 忽而展颜一笑,懒洋洋的:“呦,我们的睡美人总算是舍得醒了啊,怎么不干脆再等一会儿,同我一道殉情算了?” 元始:“……” 天尊似乎沉默了一瞬,半晌,轻声应了下来:“好,陪你殉情。” 只要你想,我都陪你。 第289章 “……哥哥怎么来得那样迟。” 似叹若嘲的声音落在元始的耳畔,伴着温凉的吐息,泛起微微的痒意,一只手轻轻抚上了他的面容,指尖的血沾染上了他的侧脸,带着几分湿漉漉的触感。 若是往常,元始怕是早已抓住了他弟弟的手,无奈地斥责他一句莫要胡闹,此时此刻,他却一下也没有动,只专注地望着怀中之人。 片刻之后,他轻轻握住了他弟弟虚弱无力的手,顺着心里的那个声音,近乎虔诚地将那只略显苍白柔软的手贴上了自己温热的嘴唇。 后者仿佛颤了一颤,睁开了那双明亮如星辰,此时却笼罩着一层薄雾的眸子,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半晌,弯唇浅浅一笑。 “元始。” 元始从来都没有觉得他的名字念来有如此好听过,或许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从他弟弟口中吐出,便都会愈发动人三分。 他将人抱得更紧,在他耳旁轻轻一叹:“通天,你不该把我藏在你的袖里乾坤之中的。”害得他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强行挣脱。 直至圣人虚弱到了一定境界,再无力管理那方小世界,他方才匆匆忙忙地出来。 通天眨了眨眼,思绪微微一转,便明白了元始此言从何而来,又是一笑,恰似三月春光,融融生辉:“这么说来,原是弟弟我的错了?” 他抬起食指,用力戳着对方的胸膛,似怨似叹:“一出来就训我,果然是元始天尊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元始:“……” 他不得不抓住了他弟弟作乱的手指,虽然那力道戳来也不重,倒是绵绵软软,令人心中如小鹿乱撞。 深深地叹了一声,认真解释道:“没有训你,我只是……”只是太担心了。 通天已经熟练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开启了“我不听我不听,你就是训我”的无理取闹模式。 可即便是如此,落在元始的眼中,竟也是极可爱的。 毕竟他弟弟做什么都可爱,就算是同他生气也可爱,生起气来不理他…… 元始沉默了一瞬,那还是不要不理他为好。 不然,他真的怕自己会忍不住…… “通天……” 他低低地唤着怀中之人的名字,眸光落至他身上沉重的伤势时,眼底的冷意却如锅炉里沸腾了的水,仿佛随时都会满溢出来。 通天虚弱地靠在他胸膛前,感受着元始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抱着他的力道愈发得紧张,又忍不住低低地咳嗽了两声,嘴上倒仍是不肯服输:“看什么看,再看,小心我剜了你的眼睛啊!” 还剜人眼睛呢? 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混账话。说是威胁,却说得仿佛在和人撒娇似的,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威胁人的样子。 元始一边在心里想着,一边又道: “而且,就算剜了我的眼睛,我也是能看到你的,通天。” 你看,兄长是圣人就是这么麻烦。仗着自己有神识,连他的威胁都不放在眼里。 通天索性将手往脸上一盖,懒洋洋地赶他:“不准看就是不准看,难看死了,有什么好看的?” 怎么会呢?这世间又有何人能比他弟弟更好看? 元始闻言,不由又摇了摇头,责怪道:“又在胡说八道。” 见他还想说话,索性将人整个带到他的身边,紧紧同他依偎着,又低下头来,轻轻吻上了他的眉心。后者微微一顿,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衣袖,片刻之后,于此茫茫天地之间微微仰起首来,任由他低眸吻他。 元始…… 两人的乌发纠缠在一处,一如那大红白鹤绛绡衣与那雪色鹤纹的道袍。究竟是上天注定与生俱来的缘分,还是生生世世纠缠不清的劫数,又有谁可以分清? 或许连他们本人,都有些分辨不清了。 通天只是微微抬起眼来,带着几分茫然地望着眼前之人,仿佛想花上些许的时间思考这令人头疼的问题。 几许之后,又被元始彻底拉入了这令人弥足深陷的迷障之中。 真好啊。 他想,你总算是醒了。 “……” 准提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这一幕,攥着的手指死死掐着掌心,先前受的伤忽而剧烈地疼痛了起来,再也无法让人轻易将之忽略了过去。 果然……每一次都是这样的,每一次都是,只要有玉清元始在,他的眼里便再也看不见旁人。就好像这世上只分为两种人,一种是他哥哥,另一种叫做其他。 怎么可以……这般残忍呢? 简直连一丝希望都不肯给他。 明明,明明他也曾伤你至深,不是吗?可是你仍然爱他。 他与元始天尊又有什么区别?只因为……那是你所爱之人吗? 他不愿再看,便抬起手来。 元始淡淡地朝着他的方向望来,并未惊动怀中之人,三宝玉如意已然落入了天尊的手中。 比起在通天身边时略显跳脱的模样,此时此刻,它倒是恢复了原本应有的高贵冷艳(?)的姿态。 兄长倒是没有借此批判他的法宝被他弟弟带歪性子的意思,却不得不由衷地为此感到庆幸,幸好他将三宝玉如意留在了他弟弟的身边,否则…… 一想到他瞧见通天时,那人孱弱到几乎连手抬不起来的模样,元始的眼眸便愈发的冷了下来,看准提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准提静静地望着他,却是微微一笑:“元始道友。” “真是可惜了,道友竟来得这般及时,若是来得再晚一些……” 元始道:“那整个西方,都将为我弟弟陪葬。” 准提:“道友如此行径,倒不怕遭了天谴?” 元始冷笑了一声:“天谴?” 他语气冰冷:“就算是‘天’也无法拦我,更何况是所谓的天谴。准提,你准备好怎么死了吗?” 准提:“元始道友果真深爱着自己的弟弟呢。” 元始懒得同他废话,已然催动了三宝玉如意,朝着他的头顶干脆利落地砸去。那本就在他弟弟的剑光下几欲消散的神识又如何能再挨得住天尊这一下,几乎是瞬间便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灵山上。 老子再次看着对面的准提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吐血,忍不住怀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他这是进化出什么超能力了吗?比如隔山打牛,敲山震虎,无中生有……之类的? 不然对面那哥们怎么老是莫名其妙地吐血啊? 紧接着老子就听到准提继续发疯似的狂笑。 老子:“……” 完辣,准提他真疯了啊! 在西方当圣人压力这么大的吗?居然说疯就疯? 他以敬畏的眼神望了望头顶的天穹,半晌,无奈地摇了摇头。 天道:“……” 这种事情,跟祂有什么关系吗?就算真的同祂有那么一点点的关系……不对!不管怎么想都是上清通天全责!毕竟作为天道的祂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有些人一直暗恋着隔壁某位圣人呢? 至于突然发疯这种事……大底也是人之常情吧? 祂略带心虚地想着。 * 元始垂下首来,望着怀中昏昏沉沉的红衣圣人,小心翼翼地低下头来,轻轻覆上了他的唇,将自己的玉清本源之力缓缓地渡给了他,后者于虚弱状态中皱起了眉头,下意识流露出一副抗拒的姿态:“……别。” 元始语气平静:“若是通天不愿意为兄这么做的话,为兄就只好想方设法同你双修了。”这也不失为一种解决的办法,或许比他如今的操作还更加方便有效一点。 毕竟上清本源和玉清本源虽是同宗所出,到底还是有所区别的。比不上双修时鱼水交融,融汇再生的效果。 通天:“……” 略微恢复了点精神的圣人控制不住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之人:怎么会有人刚刚从昏睡中醒过来,就毫不犹豫地张口耍流氓的啊? 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清汤大老爷人呢?还不速速来为通天圣人主持公道! 元始便见他弟弟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气呼呼地瞪着他,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像是生怕他一个一言不合,真的将他就地正法,奈何他此刻实力不济,怕是连反抗都反抗不了,一时之间,竟是分外的乖巧可爱。 “真乖啊……”他轻轻地叹了一声。 心里说不清是遗憾还是满足。 更加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弟弟,低头继续加深了这个吻。 三宝玉如意熟练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想了一想,又环顾四周,确定再无旁人之后,便放心地继续捂着眼睛,假装看不到天尊正在欺负自己的弟弟。 如果是以前的时候就更好了,那个时候青萍剑会陪着它一起捂着眼睛的。 三宝玉如意不无遗憾地想着:它还是有些想念青萍。 红花白藕青荷叶,扁拐如意青萍剑,它们三个,本就是一体同生的兄弟啊。 通天微微抬起头来,望着身前的元始,茫然地看着他出神。他们的本源之气再度不分彼此地纠缠在一起,洪荒诞生前是如此,洪荒毁灭后亦是同样,此生此世,永生永世,他仿佛都再也摆脱不了眼前之人。 元始轻轻地叹着,伸出手掌捂住了他弟弟的眼睛,语气之中却不见责怪:“专心。” 他是绝对不可能放手的。 或生或死,他都要通天陪他一道。 第290章 这一亲很快就变成了一亲再亲。 眼睛被人蒙上,看不清周围的一切,唯有唇齿相依的触感是那么真实。 通天想要躲开,又被元始迅速地按住,另一只坚实的手臂揽住腰身,就将人整个牢牢地禁锢在了自己怀中。他弟弟的红衣映入了他视线的每一处,肆意张扬,又带着几分说不清的绮丽柔靡,让他一刻也不肯移开目光。 通天喜欢热烈的红色,元始也觉得他弟弟穿红衣好看。 只是当他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受了伤,以致于那身绝艳的衣袍染上了浓烈的血色,他的心情却也会在须臾之间跌落谷底。 为什么永远也照顾不好自己? 如果真的照顾不了自己,又为何不让他来好好照顾他? 元始对此困惑不解,只好垂下首去,向身下之人一遍又一遍地索取答案。 “元……元始。” 他弟弟断断续续地唤着他的名字,手指无力地抓着他的衣摆:“你这段昏睡的日子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疯? 他经历了什么? 天尊垂眸仔细地想了想,终于想起一桩事来,轻轻抱着他的弟弟,语气之中甚至透着几分无奈:“通天忘记了吗?这还是你和老子交谈时自己说的话呢?” 通天:“……” 他有说过什么吗? 元始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弟弟早就已经把自己说过的话给忘得一干二净,不由摇了摇头,微微一叹: “不是你自己说的,要是我醒不过来的话,你就要给我守活寡了吗?” 教主继续:“……” 他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之人:所以你现在是身体力行让我不必守活寡吗? 谢谢你!可以麻烦你继续躺回去吗? 元始读懂了他弟弟的眼神,神色愈发无奈起来:“怎么?现在又开始嫌弃为兄烦了?” 他低头亲了亲他弟弟的眼睛,后者在他凑过来的瞬间,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宛如亲吻一片宁静的湖泊,亦或是清风徐徐而过的柳林,令人躁动不安的心在刹那之间平静了下来。 天尊静静地看着他的弟弟,忽而浅浅地笑开。 通天:“……” 他望着他的兄长,唇齿微张,似乎想替自己的本能反应做些微不足道的辩解,却反而为他兄长的趁虚而入提供了便利。 后者低下头来,轻而易举地敲开了那坚不可摧的唇舌,一点一点地深入其中,就像是每一只被人用小刀撬开的牡蛎,总是那般无力地向打开它的人展现着里面柔软的身躯,眨眼之间便被蚕食了个干干净净。 他在亲吻他弟弟的过程中感到愉悦,又趁此时机将玉清本源一点一点地渡给了通天。 多好啊。 如此,便算是一举两得了。 通天被迫仰起头来,承受着他兄长给予的一切,尽管大脑提醒着他不能再继续下去,虚弱的身体却远比他预想之中的还要贪婪,本能地想从元始身上索取更多。 不可以…… 不能…… 虚弱的红衣圣人微微垂落了眼眸,长睫如濒死的蝴蝶般颤动,视线却控制不住地落在对方的喉结上,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 想要…… 好想要……吃掉他。 截然不同的两种想法在他的脑海里展开了激烈的斗争,一时之间竟是斗了个旗鼓相当,不分上下。 这或许就是曾经相伴而生的坏处之一了。 昔日不分彼此的玉清之气与上清之气,哪怕是后来分开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但在需要的时候,仍然可以借助对方的力量来弥补自己的缺失。 元始就是打着这个主意将玉清本源以口相渡,想借此弥补他身上的缺失,从而帮助他尽快地恢复,可他又怎么知道……人的欲望,本就是无穷无尽,难以满足的,一旦他打开了那个小小的口子,千里之堤便有溃败的趋势。 通天感到自己的太阳穴隐隐作痛,望着元始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他们大兄炼制的十全大补丸,只要他动动手指,就能“啊呜”一口把人给整个吃掉。 然后……然后……他就再也不会为此而痛苦了。 仇恨也好,情爱也罢,那些缠在他灵台方寸,如同附骨之疽般纠缠不休的爱恨,就会被彻彻底底地埋葬。 他不会再伤心。 不会再难过。 也不会在某个午夜梦回的时候站在窗前,沐浴着月光,以为自己置身在碧游宫中,亦或是在某个大雪纷飞的冬日,茫然无措地望着昆仑山的方向。 都没有了。 一切都没有了。 通天茫然地张了张唇,眼尾仿佛潋滟着水光。 兄长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瞬,眸光静静地注视着他,似叹息,又惘然,语气愈发的小心翼翼,一字一字地唤着他的名字。 “通天……” 通天看着他。 兄长愈发的温柔:“是为兄自愿将玉清本源给予你的,你无需对此有任何心理负担,只要你好好的,我就会很高兴了。所以不要再拒绝我,好吗?” 好个屁! 元始,你就是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他忽而就烦躁了起来。 伸出手,抓住对方的衣领,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反客为主将他兄长压到身下,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位永远高高在上的天尊。 后者似乎对他的行为并没有防备,一时之间竟真的被他推倒在了地上,带着讶异的神色望着他:“……通天?” “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被你活活气死的! 红衣圣人在心底咬牙切齿地回答,目光却长久地,近乎永恒地凝视着他的兄长。 那位与他有着深仇大恨的……元始天尊。 那人往日一丝不苟的衣袍沾染了尘灰,束发的玉冠也有些歪斜,总归不像以往那样的严整肃穆,让人一看就觉得高不可攀。本该干干净净的面容上,被他先前探上去的手指留下了几道血痕,歪歪扭扭的,估计等他兄长瞧见自己这副模样,大概就会把眉头皱得很深了。 也不知道他之前是怎么忍下来的,竟还抓着他的手继续往上贴。 不对劲,很不对劲。 元始在他面前,整个人就是很不对劲。 他一边在心底想着,一边控制不住地抬起手来,近乎无意识地抚上了天尊刚刚才吻过他的嘴唇。 元始微不可察地一颤。 身躯隐隐有些僵硬,似乎带着点不敢置信,又隐隐约约期待着什么,等待着什么。 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之人。 那位红衣的圣人看了他许久许久,终于低下头来,轻轻靠近了他,语气轻柔,宛如一场他至死都不愿意醒来的梦境:“哥哥……” 柔软的唇贴近了他,似乎携着隐隐约约的冷香,萦绕在他的鼻尖。 一点殷红的舌尖探了出来,仿佛试探般地舔了舔他的唇,像是在品尝他的滋味,判断他到底好不好吃。 元始开始思考他究竟是什么味道的,能不能满足他弟弟的胃口。 下一刻,微微的刺痛感传来。 他抬起首来,看见通天微微垂着眉眼,毫不犹豫地咬上了他的唇,那模样就好像恨不得从他身上扯下一块肉来,动作却说不出的轻柔。咬完之后,又下意识地舔了舔他的唇,小声地呵气:“疼吗?” 元始:“……” 红衣圣人歪了歪头,目不转睛地同他对视,见他没有反应,又执着地问了一遍:“疼吗?” 天尊叹了一声:“不疼,你继续吧。” 他弟弟便放下心来,继续纠缠着他的唇,片刻之后,他感觉到他的本源之力微微颤动了一下,便不自觉地向面前之人流失而去。 元始似乎恍然了一瞬,随即配合地贴上了红衣圣人的唇齿,再一次同他抵死纠缠。 又微微直起身来,将那人轻轻一带,揽住他的腰身,任由那位红衣美人跌跌撞撞落入他的怀中,再一次被迫仰起首看他。 话本子里面总说,进京赶考的书生容易遇到食人精气的妖魅,妖魅会使劲浑身解数,迷惑书生的耳目,从而同他春风一度,胜却人间无数。因而书生要修身养性,秉持自身,切记不可被妖魅所惑。 可话本子里面没有教过,倘若书生等在妖魅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一心一意盼着他来蛊惑他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连妖魅都怕了他想躲,生怕自己因为吸了凡人精气误了修行,导致被哪个臭道士给抓走,这种情况之下,那只妖魅又该怎么办才好? 通天微微仰起头来,带着几分茫然地看着面前凛然高华的兄长,竟有片刻忽而觉得,眼前这位元始天尊,像极了话本子里那个不务正业的书生。 那他呢? 是不是就是那只倒霉的被堵了家门,上天入地,无处可去的妖魅? 他一边想着,一边恶狠狠地咬了一下天尊的嘴唇。 听着后者闷哼了一声,却丝毫没有放开他的打算,反而更加主动地将本源之力拱手相让,就差送到他嘴边让他吃掉了。 通天:“……” 他的力量倒是恢复得越来越快,这个倒霉的“书生”再这样下去,怕是再也无法进京赴考了吧? 红衣圣人定定地看着那人。 他不想再欠他了。 他与元始之间的爱恨情仇,早就是剪不断,理还乱,比猫猫最爱玩弄的毛线团还要混乱百倍千倍了,又何苦再往上添上一笔情债? 自古情债难还。 想要还上这情债的,往往连这一身性命都要舍了进去。 事到如今,居然还是元始最开始的提议最为靠谱。 他忍不住又叹了一声,停下了吸取玉清本源的动作,转而在元始投来的疑惑目光中轻轻扯了一下他兄长的袖子: “哥哥,我们双修吧。” 欠你的,我终有一日都会还给你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90-300 第291章 元始怀疑自己的听力。 他低头怔怔地望着怀中之人,有那么片刻的时间不曾反应过来。 即便是反应了过来,也觉得那是他的贪嗔妄念不知何时化了形,成了真,才让他听到如此……如此荒谬之言。 通天便见面前之人半天都没有反应,不由奇怪地歪了歪头:“哥哥?” 他仰起头看他:“你怎么不理我啊?” 元始:“……你刚刚是不是说了奇怪的话?” “想和哥哥双修也算是奇怪的话吗?” 元始便想。 完了。 他怕不是真的疯了魔,才会想象出这样荒诞不经的场景。眼前之人笑吟吟地望着他,好看到不像话的容颜如同笼罩着朦胧月色,莹莹生辉,水润的双唇微启,说出的话仿佛清风从他耳边轻轻拂过。 “哥,哥?” “你怎么又不理我了?” 一只手轻轻拽上了他的袖子,再自然不过地摇了摇,说出的话仿佛在同他撒娇似的,一如往常一般亲昵。 元始却只觉自己仿佛置身于梦境之中,眼前的一切都是那般的不真切。 “通天……” 他的声音艰涩:“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通天仰起脸看他,美得惊心动魄的一张脸凑得离他更近,似是抱怨一般,轻轻咬了一下他的下唇:“当然!” “明明是哥哥先来招惹我的,怎么,如今又不肯认了吗?” 放在话本子里,这样的负心汉,是真的会被妖魅整个吃干抹净,丁点不留的。至于臭道士打上门来这种事,当然是吃完再溜啦。凭本事乱了他的道心,坏了他的修行,到了最后居然还妄想着全身而退,普天之下哪里还有这样的好事! 一边想着,他又忍不住恨恨地咬了一口身前之人。 ——这也不是个好东西! 心里又有几分说不清的委屈:他说的话很奇怪吗?难道元始之前不是这样威胁他的吗? 果然,元始天尊最坏了。 一天天的,只知道欺负可怜的通天圣人,害得他爱也不敢爱,恨也不能恨,想要动手杀了他嘛,又每每事到临头,总会犹豫上那么两下。 明明他有那么多次机会的,实在不行,只要以身为饵,总能引他上钩的。 之前不就是吗? 差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能拉着他一起殉情了。 想起这件事就让通天遗憾,但凡准提能稍微有用那么一点,他就无需再面对如此糟糕的局面了。 虽然活着能做很多很多的事情,但是拉着元始一起死也未尝不可以啊! “通天……勿要胡闹。” 通天听着元始倒吸了一口凉气,同他说话的语气愈发克制隐忍,仿佛在隐隐压抑着什么情绪。 却始终不曾,始终不曾动手推开他。 他便笑了一下。 眉眼弯弯,语气温柔:“你是不是不行?” “不行我来!” 他喵的,他今天不把元始按死在这里他就不叫上清通天! 元始:“……” 天尊眼睁睁地看着他亲爱的弟弟气势汹汹地伸出手抓住他的衣领,准备干脆利落地扒了他的衣服。一时之间,竟是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条件反射的,他抓住了通天的手腕,语气无奈极了:“通天……” 通天浅浅地蹙起了眉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真不愿意?” “那算了吧。” 圣人悻悻然地收回了目光,准备站起身来。 他也不是非要强求的,既然元始不愿意,那就再想别的法子好了。 反正只要在最终战前将因果还清,应该就没事了吧。 通天充满希望地想着。 萦绕在鼻尖的浅浅香息远去了,那身艳丽张扬的红衣也随之往后退去。 元始抬起首来,只对上他弟弟明媚灿烂的面容,面上的神色似乎有些恹恹,却丝毫不改他本身的耀眼夺目。 那本就是一位恣意张扬,举世无双的圣人,洪荒那么多的人,无论是爱他也好,亦或是恨他也罢,都会在他出现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了过来,怔怔地看他许久。 他玉清元始,原也不过是那些庸俗之人中的一个,仗了那么点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情分,方才将这耀眼夺目的人抢到手中,从此便日夜呵护着,再不许旁人染指半分。 他蜷曲在袖中的手指不觉动了动,望着通天的眸光也微微暗了下来。 后者仍然无知无觉,小小声地抱怨道:“……明明之前还威胁我来着,现在居然又装起了什么正人君子,也不看自己装得像不像?” 又摇头叹道:“真是从师尊到底下的弟子都是一个德行,就是爱装。” 不像他们截教! 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从头到尾都是这么明明白白,就不带半分遮掩的。 这些年阐教的风评越来越差,都是他兄长这个做师尊的没有带好头,被大家看出了他们爱装的本质。连同他双修都不肯,嘴上还是要装,可见是真的活该,就是自作自受! 圣人一时生气,又禁不住冷笑了一声:“有本事你就当一辈子的正人君子!” 双修,修个锤子的修! 他哥就活该这么清心寡欲过一辈子! 元始:“……” 通天骂完又觉得没意思,翻了个白眼,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他还要去找他家小猴子呢。 也不知道他如今的状况如何? 既然他心中并无感应,那他的状态应该还好? 圣人边想边皱起了眉头,下意识为悟空起了一卦,算出他此刻生机无恙之后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还好,看样子他这边的事情并没有耽搁到他,就是不知道卦象里面显示的“偶遇贵人”是个什么意思。 有人救了他家悟空吗? 通天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头顶的天穹:会是谁呢? 不管是谁,他都要谢谢他的。 元始便见他弟弟看着外面的世界出神,眸光闪烁,不知道想起了谁。 那人不再看向他,眼底也仿佛没有了他,唯有那片宇宙寰宇,漫天星辰。天尊眸底的神色愈发暗沉了下来,像是隐隐有风暴在酝酿。 半晌,不由闭了闭眼,在心底轻轻唤着那个名字:“通天……” * “既然哥哥不愿意的话,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通天想了一会儿便回过神来,没有再回头,只懒洋洋地同身后的元始道。 准提也死了好几次了,这个阵法之中的血煞之气也近乎散尽,再也无法汇聚成大型的幻阵了。想要破开这方小世界,只剩下他一个念头的事情。 既然如此,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等准提那个阴魂不散的再爬回来找他们吗?虽然爬回来也没用,估计也就是他随手一剑就能轻易解决的水平。 只是他说完之后,久久没有等到元始的回答,不免又诧异了一瞬:“哥哥?” 通天带着几分困惑地回过头去,似乎想看一看他兄长身上又出了什么事。 只是还未等他转过身,便已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一只手轻轻扣住了他的双手,顺势将他紧紧地拥入自己的怀中,下巴微微抵在他的发间,唇齿间溢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通天。” 分外温柔的声音落在他的耳廓处,无端激起一种莫名的颤栗之感。 “为兄没有说自己不愿意。” 通天:“……” 怎么突然又主动起来了?刚刚不是还郎心似铁,坚决不为他的美色所惑的吗? 圣人花了一会儿功夫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下意识地冷笑道:“既然没有不愿意,还拒绝我那么多次?分明就是——” “是为兄错了。” 元始干脆利落打断了他弟弟的抱怨,低下头来,再熟练不过地堵住了他将要出口的话。后者的呼吸微微一滞,不由得仰起首看他,断断续续地骂他:“元始……” “嗯,是我错了,不该拒绝通天,反而惹得你生气的。” 兄长温柔地笑笑,低头轻轻为自己解释了一句:“为兄刚刚只是……太过于惊喜了。” 太惊喜了。 以致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亦或是妄念。 通天忍不住抓住了他兄长的衣袖,喘息声微微有些紊乱。 “我都扒你衣服了你都不愿意,还抓住我的手不放!” 对他而言近乎撒娇的抱怨声落入天尊的耳中,令对方愈发的无奈起来。 他垂眸静静地望着怀中之人,眼底似有无限欢喜之色,分外纵容地又重复了一遍:“是为兄的错。” “为兄不是不答应你,只是这里……不太好。” 通天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下意识就想张口追问一句,又被元始垂眸抵在了怀中,深深地压了下去,大脑顿时一片混乱。 元始温和地看着怀中的红衣圣人,轻轻地吻过他弟弟微微颤抖的眉睫,目光又冰冷地扫过周围的景致。 这里当然不好。 西方两位圣人为了对付他们兄弟二人所设的幻境,又能好到哪里去?也就是那些血煞之气都被他弟弟净化了个干干净净,才显得此处的氛围好上些许,若是换做之前…… 恐怕他弟弟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就不是抱怨他为何来迟,而是同他刀剑相向了。 妄图离间他们兄弟二人的感情…… 当杀! 元始天尊垂下首来,心中的杀念肆意生长,又在望向他弟弟时转为无限的柔情。 这里一点也不好。 既然要同他弟弟一道修行,自然要选一个纯净无瑕的清修之地,才能配得上他的弟弟。 就算他可以将就一二,又凭什么让他弟弟也为此将就?他本来就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元始低下头来,望着怀中隐隐有些失神的圣人,又微微俯身,吻上了他艳绝的眉眼,后者柔软的唇微张,似叹似喘地唤着他:“……哥哥。” 他弟弟的眼里再度倒映出了他的身影,至少此时此刻,他唯独注视着他,也只能注视着他。 天尊眸中的暗色愈深,轻轻应了他一声:“通天。” 心念一动,便带着人从原地消失。 …… 当第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眉睫上时,通天便茫然地睁开眼来,望着周围的一切。 温热的泉水之中雾气腾腾,将两人的身影遮掩得若隐若现,周围是白雪纷飞,松柏葱茏,愈见生机勃勃,又添冷冽出尘之感。 远远的,仿佛能听见白鹤振翅而起,引吭高歌的身影。 熟悉的景象令他恍惚了一瞬,竟有片刻分辨不清如今是今夕何夕。 “昆仑山……” 他喃喃地开口,茫然地望着对面的人影。 元始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温柔地望着面前之人,轻轻将他拥入怀中。 水声荡漾,波澜起伏。 他低下头来,一如当年一般,近乎虔诚地吻上了他弟弟的唇。 第292章 他们本就是亲密无间的道侣。 在那潺潺流淌的水声里,热气隐隐升腾,掩盖了两人交错重叠的身影。 通天微微仰起头来,望着面前的元始,眸光微微闪烁,像是在看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那么熟悉,可以做这般亲密之事,却又那么陌生,就好像他离他很远很远。 他忍不住抬起手去触碰他兄长的面容,轻轻地,拂去了他先前沾染在他面颊上的血渍,被推倒在地覆上的灰尘,又凑上前去,在那俊美无俦的面容上落下一个轻佻的吻。 后者的动作微微一顿,低下首来,近乎无可奈何地瞧了他一眼。 通天笑盈盈地朝他笑。 元始便摇了摇头,将他拥得更紧,进入得更深,像是恨不得将他整个人揉入他的身体深处,却又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的伤口。 通天顺势低眸瞥了一眼他的伤势,哦,估计再不去管它,它就要彻底愈合了吧? 准提还是不行。换成他,高低得在剑尖上下点毒。 难不成这人还是真心喜欢他的? 通天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很是严肃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奈何他对这位西方的圣人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印象,只记得他的无耻、无耻以及无耻之尤了。 算了,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又何必去纠结太多,反正他迟早都是要杀了他的。 “在想什么?” 元始的声音淡淡地在他耳边响起。 通天再傻也知道此刻不能说实话,便朝着他兄长眨了眨眼睛,懒懒散散地回答他:“什么都没有想哦。” 又靠近他的身躯贴了上去,诱使他低头亲吻他的唇。 口甜如蜜地唤他:“哥哥——” 元始:“……” 天尊垂眸看着他的弟弟,连片刻的思索都没有,便干脆利落地压了下去。 通天抓着他袖子的手霎时收紧,明亮生动的眼眸又微微失神了一瞬——却也是极好看的。 往日仿佛盛着漫天星辉的眸子,此时却如同笼罩着烟雨蒙蒙,雾气弥漫在层层的楼阁之间,与水天相接,宛如一色。 元始静静地凝视着那双眼,像是被蛊惑了似的,又俯下身去,近乎小心翼翼地亲吻着那双动人的眼眸,以及身下那位比世间一切都令他怦然心动的圣人。 他的弟弟,他的道侣。 他此生此世,唯一的挚爱。 他那么的爱他,几乎丧失了自己应有的理智与克制,却不知面前之人,如今又对他怀有怎样的心思? 是恨吗? 还是与他此时此刻,同样的心情? “通天……” 一次次过度的索求显然令圣人并不好受,尽管与此同时,双方的本源之气互相依偎在一处,彼此纠缠,亲密无间。他原本的目的显然是差不多达到了,可眼下想要从他兄长手中脱身,却是难上加难。 他微微低垂着眉睫,下意识地抓紧了面前之人的袖子,似有若无地喘息着,眼底微微浮现出几分难受的意味。却不知是想要那人快点停下,还是就这么继续下去…… “舒服吗?” 通天忍不住抬头震惊地看了元始一眼,仿佛想说“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元始”。这都是什么糟糕的问题啊摔! 天尊却若无其事地望着他,又轻轻低下头来,温柔地亲了亲他弟弟颤抖的眉睫:“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为兄也生疏了不少,只怕动作不妥,伤到通天了。” 通天:“……” 通天:“…………” 事实证明,确实不该随便和前道侣双修的,有些人就是会借此得寸进尺! 他冷笑了一声:“难道我说不舒服你就会停下吗?” 元始沉吟了片刻,诚实地回答道:“不会。” 通天翻了个白眼,懒得再理他。 天尊却不由轻轻叹了一声,低眸吻了吻他的头发,温声安抚他:“若是通天真的觉得难受,大可直接同为兄说,为兄会更加努力一点的。” “滚!” 哎呀,生气了。 元始微微一笑,动作愈发温柔耐心,很快就见身下之人颤抖得愈发剧烈,片刻之后,控制不住地咬上了他的肩头。他侧首望去,只见那雪白的贝齿仿佛也在微微颤栗着,在他的肩头留下或深或浅的点点红梅痕迹。 看样子确实很难受了。 天尊若有所思。 毕竟是双修,总不好折腾他弟弟太过。而且这一次过了,恐怕他弟弟就再也不想同他有以后了。 这样不好,很不好。 元始想:他总归盼着能与通天岁岁有今朝,年年有此时的。 语气便愈发柔和了下来:“通天,调动法力。” 他弟弟抬首看了他许久许久,方才微微眨了一下眼睛,像是终于想起了他此般牺牲,到底是为了什么,半晌之后,勉强直起身来,运转法力,调动本源,配合着元始的举动。 他不愿元始再为他做出这么大的奉献,救他的弟子是他一个人的事情,即便为此损耗了本源,也该由他一力承担。总归天长日久,慢慢地都会恢复过来,中间又欠了他兄长一笔又是怎么一回事? 像他们这样恩恩怨怨分不清道不明的,本不该,本不该再这样纠缠不清,怨上加恩,恩上添恨,怎有一日终了…… “唔……” 他控制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声响,似叹似喘,仿佛带上了一点泣音。 始作俑者摇了摇头,近乎无奈地看着他,却依旧静静地端坐在云端之上,端正肃穆,庄严稳重,仍是一副凛然高华的姿态:“通天,把手交给我。” 他便忽而有些后悔。 或许还有更好的办法,又何必他以身入劫,徒增烦恼,导致自己落入了如此糟糕的境地。 厚颜无耻一点不好吗? 不要脸面又不是不行? 端看西方那两位,明明不要脸也可以活得那么好,他又何必,何必这么认真,非要想办法补偿他的兄长? 因而听到元始的话后,红衣圣人非但没有把手交出去,反而往后躲了一躲,唯独一双雾气朦胧的眼眸,仍然遥遥地注视着他的兄长,柔软的唇微微抿起,眼底难得又带上了几分可怜巴巴的神色。 很好,又开始装可怜了。 他就知道! 元始竟对此毫不意外。 别看某些人气势汹汹说要同他双修,还敢胆大包天地扒他衣服,到头来他真的答应了,跑得最快的还是他的弟弟! 他就没有一次不跑的! 天尊笑了一笑,语气温和至极:“通天?” “哥,哥哥?” 他弟弟眨巴眨巴眼睛,貌似无辜地看着他。 元始道:“把手给我。” 通天:“哥哥我们要不要再商量一下……” 教主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不看他哥哥。 元始就这么优雅地欣赏着他弟弟垂死挣扎的模样,片刻之后,熟练地把试图逃跑的弟弟给逮回了怀中。 “刚刚不是还说为兄不行的吗?事到如今,你跑什么?” 隐隐含着威胁之色的声音落在通天耳旁,后者眨了眨眼睛,仍然没有放弃挣扎。 “是这样的,哥哥我错了,我发现是弟弟我不行!” 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好天尊不欺负坏教主,就这么高抬贵手……把弟弟我给放了吧? 元始微微一笑,在通天满怀期待的目光中,低首熟练地咬上了他的唇:“现在后悔,莫不是太迟了吧通天。” “为兄还等着……你来救我呢。” 语焉不详的话语消失在两人的唇齿之间,通天的瞳孔不觉微微放大,对上了天尊渊沉若海的目光。 那么深,那么沉。 仿佛下一刻便会将他整个人吞噬得干干净净。 元始微微低垂着眉睫,静静地想着。 难道他没有考虑过放过他吗?那么多次,他弟弟明里暗里地挑衅了他那么多次,又是说他不行,又是说他活该清心寡欲一辈子,最后干脆转过身不理他了…… 如此表现,显然是一点都没有把他这个兄长放在眼里啊。 挺好的,正好趁此时机,让他好好地端正一下态度,把他从上到下,端端正正地放在心上。 又是一下。 通天忍不住又失神了一瞬,嗓音低低地唤着面前之人:“……哥哥。” 元始说了第三遍:“把手给我。” 通天抬起首来,茫然无措地看着面前之人,后者亦静静地等待着。 片刻之后,他轻轻抬起了自己的手,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元始宽大的掌心之上。那指尖仿佛隐隐有些发抖,颤颤巍巍的,看着好不可怜。 元始静静地看着那仿佛柔若无骨的手掌,他自是知道那里面蕴含着何等强大的力量,可是此时此刻,他弟弟却心甘情愿地将他自己交给了他。 所以,他还是喜欢自己的对吧? 天尊浅浅地笑了一下,望着面前不敢再看自己的红衣圣人,重新将他弟弟拥入怀中,贴在他的耳边,低低地,低低地唤着他的名字。 “通天……” “救救我啊。” 不要只想着你那些弟子,也来想法设法地……救一救我啊。 他紧紧地拥抱着他的弟弟,宛如一个守护着稀世珍宝的,世上最为吝啬的守财奴,在他耳旁轻声哄劝道: “救救我,好不好?” 指缝相扣,严丝合缝,一刻也不容许挣脱。 通天于失神中抬起首来,只对上了元始凝视着他的目光,像是无尽的深渊,将他紧紧地束缚。那声音恳切极了,似挽留,又仿佛在向他祈求着什么,一遍一遍地在他耳边重复着:“救救我,好吗?” 他似是恍惚了一瞬,一时之间竟是反应不过来。 他哥哥又有哪里需要他救的呢? 他明明那么的强大,他能够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他是昆仑山玉虚宫的主人,是阐教的掌教圣人,是这洪荒仅有的六圣之一,挥挥手便可毁天灭地的圣人,又有什么地方需要他拯救的呢? 可是他说话时的声音那么难过,就好像他不答应他的话,那声音就要难过得碎掉了。碎掉了,就再也拼不起来了。 通天心下忽而生出几分不忍。 又何至于此呢? 他微微仰起头,静静地看着面前之人许久,终于主动伸出手去抱住了他,轻轻地依偎在了他的怀中。 “那就……救救哥哥吧。” 他道。 * 老子的眉头猛得一跳,无比震惊地望向了昆仑山的方向。 不是,他两个弟弟现在正在干什么啊?为什么玉清之气和上清之气又融合在一起了啊! 他他他,他们两个是不是又背着他搞事了! 不是我说,你们是不是真的不把为兄放在眼里?说好的三清呢,为什么永远都不带为兄玩? 我还是你们长兄吗……真是太让老子伤心了。 多宝慢慢走到了老子的身旁。 在众人注意不到的地方,他轻轻松松便穿过了两位圣人铺天盖地的威压以及随处可见的法术,衣袂不曾损伤一点,仍然是那般风轻云淡的模样。 可惜对战的两位圣人,一位因为坠入情网,疑似失恋,痛不欲生,暂时无暇顾及周围,只机械地和老子互扔法术。 另一位却因他的两位弟弟又背着他这个长兄无声无息地坠入情网,深感自己被再度抛弃,因而痛不欲生,同样没有心思管他。 可见爱情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常言道:“智者不入爱河,寡王一路成圣”,正是这样的道理啊。 多宝便顺顺利利地走了过来,一时之间谁也没有惊动。 他不由挑了挑眉,露出了一个颇为意外的神色,随即恭恭敬敬地朝着老子行了一个礼:“大师伯。” 老子难过极了,不想理他。 多宝:“……” 他不得不再度重复了一遍,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大师伯?” 老子还是很难过,十分地不想理他。 多宝陷入了沉思,顺着老子目光注视的方向仔细地看了一眼。 昆仑山?那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是元始圣人又做了什么吗?和他师尊有关? 他若有所思地想着,很快就确定了一点:跟他师尊有关吧。 毕竟元始师伯现在似乎什么都不想干,只想把他师尊给拐回昆仑山来着? 他便轻轻叹了一声,询问老子道:“大师伯,可是二师伯和我师尊又出了什么事情吗?” 大概是成功触发关键词了,这回老子终于肯理他一下了。 太清圣人深深地叹了一声,目光深沉地看着昆仑山的方向:“我那两个讨人厌的弟弟,你的二师伯和你家师尊,他们两个……他们两个……” 多宝很好脾气也很耐心地等着他的后续:“他们两个怎么了?” 老子长叹了一声:“他们两个,又在一起了啊。” 多宝挑了挑眉,讶异道:“就这?” 老子:“……”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为什么?为什么啊! 难道是他讲得还不够清楚。比如他们两个可能大概也许……又睡了吗? 多宝含笑道:“我师尊和二师伯的感情一向都很好啊,大师伯又何须为此惊讶?” 可是,可是……他们又睡了啊! 老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多宝,张了张口,几次欲言,又不得不止住,几次欲言,又不得不止住……最后还是没能开口。 “唉……年轻人,你不懂。” 多宝笑了一笑,也不反驳老子的话:“是师侄没用,无法为大师伯排忧解难,不过请大师伯放心,灵山上的事情,师侄都已经处理好了。” 老子方才回过神来,环顾四周,见状不由摸了摸下巴,面露满意之色:“不愧是师侄你呢,你办事,就是让大师伯放心啊。” 唉,他那两个弟弟,要是能有多宝一半的省心该有多好啊。 想起通天和元始,老子的目光顿时又深沉了几分,忍不住摇头叹气。 头疼! 头真疼啊! 这边的只言片语有那么几个字落入了对面一直机械地在扔法术的准提耳中,也仿佛触动了关键词似的,打破了他自发疯之后长久的沉默。 “通天……” 准提念着某位仿佛无心无情的圣人的名字,微微抬起头来,望向了对面的老子和多宝,冷冷一笑:“不知通天道友和元始道友又出什么事了?不会是又打起来了吧?” 他的声音满怀恶意。 打倒是打起来了,可惜可能和你理解的不一样呢。 老子闻言,自是冷笑了一声:“我两位弟弟关系好着呢!用不着阁下关心!” 准提淡淡道:“是吗?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在封神大劫之中打得死去活来,令洪荒众生为之侧目。” 老子呵呵一笑:“那又如何,我弟弟们关系好着呢!” 准提压根不信:“是吗?呵呵!” 老子额头上青筋暴露,忍不住挽起了袖子,咬牙切齿地往前踏出一步:“不仅是我弟弟们关系很好,我和我两个弟弟们的关系也很好呢!” 准提瞧了他一眼,又扫了他旁边的多宝一眼,忽而福至心灵一般,冒出一句话来:“老子道友这句话,指的是他们两个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和我对打吗?” 老子:“……” 真是哪壶不提提哪壶啊准提道友! 老子勃然大怒:“胡说什么!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准提呵呵一笑,压根懒得掩饰他此刻失恋后的烦躁心情:“破防了吧?被我说准了吧?三清关系好,呵呵,骗鬼鬼也不信啊。” 他心情恶劣极了:“当初都跟着我和兄长两个人一道围攻通天道友了,事到如今凭什么还装得好像你们关系很好的样子!” 凭什么啊!! 都分手了!为什么还能破镜重圆啊! 他盼着他们两个分手多少年了!明明分都分了!为什么不给他一个趁虚而入的机会啊! 他难受到了极点,心情跌落谷底,颠来倒去,却仍是不肯怪罪通天,一腔怒火只好朝着面前的老子去了。 “来啊,有本事和我做上一场啊!” 老子也很生气,十分的生气。这一腔愤怒之情同样不能朝着他两个弟弟去,怪通天吗?不对劲,怪元始吗?也不对劲。 事已至此,当然是怪准提啦! 太清圣人恶狠狠地磨着牙,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对面的准提:“你又装什么装!当初在诛仙阵前,是我和元始请你们两个过来一起破诛仙阵的吗?还不是你们两个屁颠屁颠主动过来的!张口就跟我说,‘我观诛仙阵中有我西方的有缘人’,呸!还不是看上了我弟弟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小白菜,啊不是,是弟子们!” “你以为你们兄弟两个就是什么好东西了吗!还不是跟我是一路货色!” 准提怒气冲冲。 老子不逞多让。 两位圣人妄动了无名之火,霎时间,又混战到了一处,场面一时令人侧目。 唯有多宝道人立于一处,眼波流转,笑盈盈地望着面前的景象,就差拿出瓜果点心,边看边吃了:“好热闹啊。” 又笑了一声:“真好看啊。” 真可惜他师尊不在呢。 心念一转又想:要不录下来给通天分享好了,师尊一定也很喜欢的。 第293章 接引睁开眼时还很迷茫。 他像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又带着点不知所措。 这是哪?他为什么在这里?头好痛,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砸了好几下,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居然敢动手砸他? 知道他是谁吗?他可是—— 他是谁来着? 他失忆了。 猫猫教主拉着他师尊鸿钧道祖的手,很是紧张地看了一眼旁边面沉如水的元始,像是生怕对方会冲过来逮他,又低头看了一眼接引,踢了踢他的衣角,恶声恶气地开口道:“兀那道人,快老实交代,你把‘我’给逮到哪里去了?” 通天猫猫气势汹汹。 鸿钧道祖在一旁悄无声息地叹气。 元始盯着他弟弟看。 接引……接引一脸懵逼,搞不清楚状况。 谁?你说的是谁? 通天歪头看他:“不说话是吗?别以为我们没有办法!我师尊他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劝你不要冥顽不灵,负隅顽抗,小心我师尊动手收拾你!像你这样不要脸的他一人能打十个!” 道祖:“……” 不知道为什么头开始痛了呢。 元始皱着眉头,忍了又忍,半晌方道:“胡闹!” 通天猫猫熟练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继续自己猫假虎威的行为:“你说不说,再不说,我们就要动手了!小心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 接引:“……” 他忍不住开口吐槽道:“你他喵到底是谁啊!你说的人又是谁啊!还有,还有……我又是谁啊?!” 接引只觉自己头痛欲裂,浑身上下都仿佛被人踩踏过似的,估摸着身上的骨头也断了几根,也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砸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通天闻言垂下首来。 精致美丽的少年眯着一双猫儿似的眼眸,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面前之人,见他抱着自己的脑袋,一副痛苦之色,又转头去看造化玉碟,询问道:“你把他脑子砸坏了?” 造化玉碟:“……” 谁?你说谁把他脑子砸坏了?!上清通天你不要含血喷人! 通天眨巴眨巴眼睛,一本正经地开口道:“虽然确实是我动的手这没有错,但我的力气又没有那么大,能把一位圣人的脑子砸出事来,怎么看都像是你出的力比较大。” 造化玉碟:“……你知道从紫霄宫到洪荒的距离有多远吗!” 那么高!那么远! 伽利略没教过你重力加速度吗! 通天:“伽利略是什么?” 造化玉碟:“滚!你这只不学无术的猫!” 通天:“是未来之人吗?” 造化玉碟:“……” 祂恶声恶气地怼猫猫:“不该你知道的事情别管!” 通天“哦”了一声,弯了弯眸,笑得很高兴的样子:“原来是未来的人啊。” 造化玉碟:“……” 祂抹了一把心酸的眼泪:“成成成,是我砸的行了吧!快闭嘴吧祖宗!” 通天摇了摇头:“早这么说不就行了。” 又看一眼接引,面露难色:“怎么办啊,你把他脑子给砸坏了,他都变成傻子了,我该怎么从他身上了解我想知道的事情,小猴子还在等我的好消息呢。” 接引:“……首先,我不是傻子;其次,我不是傻子!!” 本座只是失了个忆罢了,怎么就变成傻子了? 只是在座的人都没有理睬他。 造化玉碟道:“既然是砸出事情的,要不要再砸一次试试?”负负得正嘛。 通天跃跃欲试:“听起来很有道理呢,不过要是再砸一次还不行该怎么办?” 造化玉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就接着砸喽,总有一次会行的吧?砸死了也没事,正好搜他的魂。” 反正又不是祂家的圣人,死了就死了呗,难不成还会有人找上门来让祂负责吗?呵,这种事情就算闹到大道那里,也是祂占理的! 通天道:“那我就动手了?” 造化玉碟主动跳到了他的手上,鼓励道:“动手吧,我准备好了!” 接引:“……” 圣人面露惊恐之色:“你们两个不要过来啊!” 道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给他唯恐天下不乱的猫猫徒弟和怂恿并带坏小孩子的造化玉碟一人来了一下:“都给贫道安分点!” 通天猫猫:“QAQ” 造化玉碟:“QAQ” 鸿钧垂眸望着接引,思索了片刻抬起手来,往他头上轻轻一挥,口中唤道:“接引。” “该醒过来了。” 一道绛紫光芒闪烁而过,接引茫然地放下了抱着脑袋的手,只觉识海之中一片清明,晕倒前的一幕幕景象再度浮现在他的眼前,包括那只毛绒绒的小猴子,以及悟空背后那位若隐若现的红衣圣人的身影…… 金箍棒化出原本定海神针的模样,卷起漫天的海潮,汹涌至极地朝着他涌了过来。 上清剑意如同莲花般无声绽放,花瓣一片一片地张开,其色绝艳,近乎妖异。 还有那最后关头,猛地朝着他头顶砸下的某个圆溜溜的,黑乎乎的东西……怎么看都像是被道祖捧在手中的造化玉碟。 造化玉碟…… 鸿钧道祖…… 鸿钧道祖最偏爱的小徒弟…… 串起来了!都串起来了!! 没错,事到如今,真相只有一个! 接引面色涨红,出离了愤怒,分外咬牙切齿地骂道:“上清通天!又是你这个王八蛋害本座!” “哐当!” 话音刚落,鸿钧道祖眼也不眨地抄起造化玉碟,抬手就给接引来了一下。 接引倒下了。 头上还鼓着两个大包。 一个是造化玉碟砸的,另一个也是造化玉碟砸的。 通天猫猫和造化玉碟一道低头望去,纷纷“哇哦”了一声,不约而同地给鸿钧呱唧呱唧鼓起掌来:“师尊/道祖威武!” 鸿钧轻轻叹了一声:“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让你动手算了。” 猫猫徒弟笑盈盈地拉着他的袖子:“现在也不迟呀。” 又道:“还是师尊疼我。” 造化玉碟倒是又多嘴了一句:“就是那一位‘通天圣人’的事情……” 鸿钧摇了摇头:“无碍,既然那位‘通天圣人’是在找他徒弟的路上出的事,你带上那只小猴子,再沿途找回去就是了。” “反正接引的脑子大概也就这个水平吧,利用徒弟算计师尊,总得让师尊自愿走入陷阱之中,你顺着路找回去,顺便把他们几个送回去也就罢了。” “至于这位‘接引圣人’……” 鸿钧沉吟了片刻:“就留在贫道这里,等那个世界的天道找上门再说吧。” 通天低头看了看地上那个人影,又扯了扯鸿钧的袖子,关心道:“这岂不是太辛苦师尊你了?” 鸿钧只叹道:“你少让为师气上几次就算是行善积德了。” 猫猫眨巴眨巴眼睛,无辜地望着道祖。 鸿钧垂眸看他,半晌,摸了摸自家小徒弟的头:“……把造化玉碟带上,谁找你麻烦就砸谁。” 通天猫猫点头:“好哦!” 造化玉碟也跟着点头:“好哦!” 点完之后又迟疑了一瞬,祂为什么要点头来着?怎么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元始道:“我跟着他们一起去。” 猫猫猛得抬起头来,肉眼可见的又紧张了起来。 老子看了看通天,又看了看元始,也举起了手:“我也一起去吧,就负责不让他们两个打起来好了。” 猫猫紧紧地盯着鸿钧,委屈巴巴的模样。 鸿钧叹了一声,哄他的小徒弟:“徒儿,你还记得你还在紫霄宫坐牢吗?” 不是为师不让你单独出门……任凭哪个监狱长也不能让囚犯单独出门啊!说起来把你放出来都是为师的不对了。 猫猫蔫蔫嗒嗒地看着他。 鸿钧道:“早去早回。” 猫猫叹了一口气,气呼呼地去找毛绒绒的小猴子玩了,路过躺在地上的接引还不忘顺手踹了他一脚。 真没礼貌,不仅偷偷跑到别人的家来,居然还敢当着他师尊的面骂他王八蛋,不管骂的是他,还是那一位“他”,都很不礼貌!现在居然还躺在地上不起来了,真是过分极了。 躺在地上十分不礼貌的接引:“……” 元始便看着那个红衣的少年轻快地跑远了。 他定定地看着他弟弟的背影,又垂眸望了一眼自己手上那个带血的牙印,忽而轻轻地笑了一声,随即便跟了上去。 路过接引的瞬间,面无表情的天尊低头看了他一眼,面露厌恶之色,顺手也踹了他一脚,把人踹到了一边:“真是不知所谓。” 躺在地上不知所谓的接引:“……” 老子看着他两个弟弟,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又对着鸿钧行了一礼,方才匆匆跟了上去。 本着三清一体的原则,他也十分顺手地踹了接引一下:“唉,真是太失礼了啊。” 怎么有人敢当着他们的面骂他弟弟的? 躺在地上甚是失礼的接引:“……” 我说你们三清够了吧!有没有搞错啊!不就骂了上清通天一句吗?你们至于这样对我吗? 士可杀不可辱知不知道?! 鸿钧陷入了深思之中,看了看自己的徒弟,又看了看倒在地上,身上多了三个脚印的接引道人。 “罢了,为师也年轻一回吧。” 道祖轻轻一叹,扶着额头,也顺手给了接引一脚。 当他是死的吗?当着他的面骂他徒弟?没把他砸死只能说是贫道这些年修养不错,不然换成还在混沌的时候……呵呵。 道祖冷笑了一瞬,挥了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 事到如今,当然是该去找大道告状了! 元始走了过来,静静地望着红衣少年的身影。 后者笑眯眯地对悟空道:“大家都在吧,准备一下,我来送你们回去哦。” 悟空认真地朝他点了点头。 少年圣人嘱咐完直起身来,转身就撞见了元始。 “……” 元始垂下眼眸,轻轻牵起了他弟弟僵硬至极的手:“好了,走吧。” 不是我说…… 谁来救救通天猫猫啊?! 第294章 灵肉交融…… 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感受呢? 世界仿佛离他很远很远,唯有水声愈发清晰,漫过他的身躯,将他整个人都拖曳到了水下。 水波轻轻漾着,将他们两个人淹没。银色的月光照在水面之上,泛着点点的亮光,通天睁开眼来,静静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只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尾小小的鱼儿。 有人轻声唤着他的名字:“通天。” 又牵起了他的手,拉着他一道坠入这无底深渊。 他微微垂眸,对上了元始专注凝视着他的目光,那般深沉,也像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足以令一尾小鱼沉溺的海。 他无休止地坠入这片海中,却也并不觉得冷。 有人轻轻拥抱着他,用他身体与灵魂的温度来温暖他,也叫他的身躯与神魂同他一道焚烧,抵死缠绵,至死方休。 上清本源与玉清本源显得格外的雀跃,兴高采烈地依偎在一处,彼此交融,互相依靠,比起因为有了独立的意识反而生出隔阂的他们二人来说,它们倒是简简单单地高兴着。 通天感受着他的本源之力的动静,睫毛微微动了一下,又忍不住抬头去看对面的元始。 元始静静地看着他,又缓缓靠了过来,低头轻轻贴上了他的额头。 目光相对,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 通天静默了许久,轻轻抬起手来,温柔地抚上了他兄长的面容,在他耳边轻声唤道:“哥哥。” 后者握住了他的手,贴近他的唇,低首在那微凉的指尖献上一个虔诚的吻。 又再一次地拥住了他,同他在月色与池水下痴缠。 水波粼粼,倒映着明亮的月光。 栖息在昆仑山上的白鹤们依偎在一处,静静地睡去。 谁也不会来打扰他们,谁也不肯来打搅他们。 此夜难得寂静,唯有两个相互依偎的灵魂。 “通天,你爱我吗?” 在漫长的寂静之中,通天听见一个极轻极轻的声音落入他的耳中,那么轻,几乎像是海水中的泡沫,一戳即碎。 他疑心这是他的幻觉,抬首望向元始。 天尊静静地望着他的弟弟,看着他眼底的困惑,微微垂下眼帘,却仍是执着地重复了一遍:“通天,你爱我吗?” 他低下头,吻上了他弟弟艳绝的眉眼,听着身下之人愈发低哑的声息,比月光还轻,还柔,不知是想等一个答案,还是想永远地将那位红衣圣人留在这场长梦之中。 或许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的那刻,他真的会将自己的妄念付诸实施。 在那场他们两人共同沉沦的迷梦之中,每个人都是其中的共犯。谁也不该逃,谁也不能逃。 抓住他衣袖的手便愈发无力,将他好好的袖子胡乱地揉成一团,也不肯再开口同他说话,却仍然止不住两下控制不住的哭叫。 被欺负得狠了就开始骂人,翻来覆去那么几句,他权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只低头吻去美人面上湿漉漉的泪珠。 继续着他的问题:“通天,你爱我吗?” 气得牙痒痒的弟弟显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问就是硬邦邦的一句:“问你自己!” 这么多年了,有没有想过自己身上的问题,多找找自己的原因好不好,他上清通天也是很难的! 元始便道:“我想听你说你爱我。” “倘若弟弟我不说呢?” 元始想了想,道:“那为兄今天就很难放过你了。” “……” 很好,他弟弟又开始骂人了,这回骂得还挺难听的。 还有力气骂人,说明他还不够努力,没有满足好他的弟弟。 元始又叹了一声,温柔地吻了吻怀中之人,继续努力了一刻。 一分钟后,美人后悔了。 三分钟后,美人拽着他的袖子哽咽着说他爱他。 五分钟后,美人翻脸了,又开始断断续续地骂他。 …… 一刻钟过去了,通天没有力气了,两眼一闭躺在元始怀中,任凭他哥哥随意折腾,并决定只要他逃过今天,回头就去找人暗杀元始! 心疼元始是他这辈子犯过最大的错! 为了弥补这个错误,他总有一天要鲨了他! 猫猫下定决心.jpg 元始却反而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他的弟弟,又低头小心翼翼地吻了吻他的额头。 “通天……” 他静静道:“我想听你真心说你爱我,而且你之前明明说过,喜欢一个人,要经常同他说你爱他的。” 通天:“……” 至于吗?天天把他说过的话记得那么清楚? 圣人闭着眼睛,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又听见他兄长轻轻叹了一声:“……你又忘记了你说过的话吗?” 他微微睁开一点眼来,懒散地瞄了一眼元始,慢条斯理地回答道:“记得倒是记得……” 通天:“我都同哥哥双修了,还不够爱你吗?” 元始道:“不一样。” 圣人冷笑了一声:“既然如此,还不快速速放开我!” 看不上双修是吧?那就都别想了!什么都别想了! 元始:“为兄不是这个意思。” 通天勃然大怒:“那你是几个意思?” 你以为随便什么人都能让我心甘情愿被他压在身下承欢的吗? 美人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本就哭过的面容上宛如芙蓉出水,眼尾殷红,看着好不可怜。 元始垂了眼眸,定定地看着他许久,忍不住抬起手来想为他擦拭掉眼角的泪珠。 “啪嗒”。 他弟弟生气地打掉了他的手,转过身去,不理他了。 明月不知何时悄悄躲进了云层之后,寥落的几颗星星在天上叹气。 元始静静地望着他弟弟的背影,许久之后,到底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从身后抱住了他。 下颌轻轻抵在他的发顶上,在他耳边轻轻道歉:“是为兄错了,为兄不该这么胡说八道的。” 呼吸声轻轻拂过他的耳畔,浅浅的,仿佛比拂过草地的春风还要柔软:“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是我说错话了,你打我骂我都行,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通天:“……” 他忍不住转头想看一眼元始,总觉得他哥哥的精神状态有点不怎么对劲,换做以前,他就算是哄他也不至于说出这样的话来。 又想起来他还在生气,就这么轻易地原谅了他,是不是也挺不对劲的。 一时骑虎难下。 元始却误以为他还在生气,垂下眼帘,低低地叹了一声,声音中透着几分苦恼:“通天……你还想要我怎么办呢?” “……是不是非要把这颗心剜出来,你才知道我真的爱你入骨?” 通天不由得开口道:“倒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其实只要你现在肯放开我就好了。” 元始断然拒绝了他的弟弟:“此事绝无可能!” 通天:“……” 他侧过首,斜着眼看他兄长。 怎么,放开我这件事比剜你的心还难吗?亲爱的哥哥,你未免有些离谱了哦。 后者却将他拥得更紧,眉眼低垂,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事到如今……你还是想离开我吗?” 总觉得下一句话就是“竟如此不知好歹,看样子为兄只能把你给关在玉虚宫里,叫你插翅难飞”了呢。 通天被气笑了。 他懒洋洋地拽住了元始的袖子,下一刻就将人按在了冰冷的池壁上。 玉砌的池壁,似琼枝玉树,光洁无瑕,一如那位冷冽高华的天尊,姿态出尘,不染世俗。他像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抬起首来,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圣人。 那人的乌发散得彻底,眉眼散漫一如往常,湿漉漉的水汽缠绕在他披散下来的青丝之间,无端透着几分楚楚可怜之色。可当他抬起眼来,笑盈盈地注视着他,那感觉便变了。 云层中的明月又露出了半边,盈盈的月光洒落在他的眉眼之间,是极致的清艳,宛如九天之上的广寒宫,纯粹到了极致,便染上了说不出的艳绝之色。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美人低下头来,靠近了他,吐气如兰,欲语还休:“哥哥……” 元始眼也不眨地看着他,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 下一刻他就听见了通天的冷笑声:“你是在怀疑我对你的心吗?早知如此,我不如趁早把这颗心丢了拿去喂狗!” 元始:“……” “人生最倒霉的事莫过于爱上一个傻逼,还要亲自给那个傻逼织毛衣,傻逼还要质问我是不是爱他!” 元傻逼始:“……” 他试图挣扎一下:“通天……” 他弟弟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爱,爱你行了吧?爱你爱到准备陪你一起死!等你死了那天我一定绕着玉虚宫放三圈鞭炮庆祝!转头我就通知三界仙神,喊他们过来吃席!回头我们就一起合葬好不好?!” 元即将被吃席始:“……” 他闭上了眼,轻轻叹了一声,直起身来,扣住他弟弟的手腕,将他整个人拽入了自己的怀中,又轻轻吻上了他的唇,堵住了后者喋喋不休的怨念。 通天的话语一止。 元始低眸望着他气成河豚的弟弟,却是心满意足地亲了亲他的唇角。 真好啊,他弟弟的心里果然还是有他的。 “就是倒也不必请人来吃席了……死都死了,又何必为为兄花那么大的心力?” 通天:“……” 这人是不是有病!是不是有病?!他说了那么多的话合着他就只听到那么一句? 他瞪大眼睛看他,一副十分不能理解的模样。 元始却只温柔地亲了亲他的额头:“为兄只盼着岁岁年年,身边都能有通天相伴,如此便足矣。” 这样就够了。 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求。 第295章 昆仑山上一时寂静。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怀中的美人一声不吭,看上去并没有接着骂他的打算。 元始又低头亲了亲通天的眼睛,觉得整个人的心情都愈发明快了起来,月亮好看,星星好看,他弟弟最是好看。 这么好看的人,是他的弟弟呢。 只是目光落到他身上尚未完全痊愈的剑伤上,又忍不住拧起了眉头,眉目间带上了几分冷意。 准提…… 通天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懒洋洋地翻了个白眼,在一旁的池水边上取了衣物,随意地披在身上,将那伤口遮了:“都快好了,还看什么?” 元始道:“我去杀了他,好吗?” 他弟弟歪了歪头,忽而起了兴致似的,眼眸亮晶晶地看着他,像极了一只偷吃香辣小鱼干的可爱猫猫。 “哥哥要为我杀人?这么刺激的吗?” 元始看着他,缓缓点了下头:“嗯。” 通天便笑了一声,伸出手指随意地点了点他的胸膛,懒懒散散的,却透着股不容拒绝的味道:“可惜他的命是我的,就算是哥哥也不能同我抢哦。” 元始不语。 他低头看了看他弟弟随手披在身上,露出些许点点红痕肌肤的绛红色长袍,浅浅地蹙了一下眉头,默不作声地替他解了下来,又仔仔细细地帮他重新穿好,从头到脚都打理得一丝不苟。 通天的目光顺势落在自己身上,以手支颐,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姿态:“先前和准提打的那一场,连累得我衣服上都沾了血了,索性换一件如何?” 元始想了想:“也好,正好我这里也留有你以前的衣服。” 通天闻言,不免又奇了一句:“这么多年了,哥哥怎么还留着呢?” 元始又不说话了,微微垂眸,一言不发。 他弟弟却像是抓住了他什么把柄似的,眉眼弯弯,笑盈盈地凑到了他的耳边,在他耳旁轻轻呵气。 “哥哥~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啊哥哥~是因为被我说中了心事,所以害羞了吗~” “你怎么不理我呀~哥哥~” 安静点,通小天,你不说话没人会当你是哑巴。 元始看了看他任性妄为,疑似只有三岁的弟弟,微微阖了阖眼眸,心平气和地念着清心诀,片刻之后忍无可忍地把人抓了过来,很是严肃地打了一下他的屁股。 “元始?!” 他弟弟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能做出……做出这种事情来!明明再亲密不过的事情都做过了,此时此刻,他却仍然不敢置信地望着元始。 元始的心情却仿佛又好了起来,甚至望着他弟弟一脸震惊的模样,忍不住浅浅地笑了一下,温声开口道:“不是通天先来招惹我的吗?” 通天一脸不服气:“胡说八道!我哪有?” 圣人抵死不认。 元始含笑提醒他:“在为兄昏迷不醒的时候,是谁趁我不备,偷偷戳我的脸玩的?还捏出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形状?” 是通天小朋友。 “又是谁把为兄变小放在手心上,还说我从此逃不出你的手掌心的?” 还是通天小朋友。 最后又道:“刚刚又是谁招惹为兄,想借着我还在玉虚宫中备着你衣服这件事来看我的笑话的?” 当然是年仅三岁的通天小朋友! 红衣圣人有气无力地拽住了他兄长的袖子,委委屈屈地开口道:“哥哥……你不要再说了。” 元小始!你不说话也没人当你是哑巴的! 通天盯着自家最多只有五岁,分外记仇的兄长看了许久,一向明艳张扬的面容上带着几分恹恹的神色,甚是烦闷地撇开眼去。 元始温柔地笑笑,慢慢地从池水中起身,雪白衣袂上沾染的水珠纷纷振落,仍然是那副清冷高华的姿态。 又将手递给了他闷闷不乐的弟弟,静静地等着他将手交到自己的掌心上:“要跟我一起去一趟玉虚宫吗?还是留在这里等我?” 他面上说得轻松,心底却微微带着一点紧张。 通天抬起首看他。 目光落在元始身上,心神却不知飘往了何处。 玉虚宫啊……还真是久违了呢。 他上一次来玉虚宫,还是上一次的事情吧?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啊…… 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兜兜转转的,却仍然是那些人,那些事,纠缠不清,欲语还休,着实令他头疼…… 许是因为他沉默了太久,导致元始微微垂眸,袖中的手指忍不住攥紧,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有些操之过急。 他想:还是应该慢慢来的。 想把弟弟拐回家这种事情,向来都是急不得的,越急,事情就越糟糕,唯有徐徐图之,才能让他终有一日得偿所愿。 元始:“若是你不愿……” 通天轻轻将手搭在了他的掌心之上,借着他兄长这个支撑站起身来,顺手用法力弄干了自己身上的水渍。 “怎么了吗?” 他歪头望了一眼元始,眸光盈盈生辉:“哥哥不是要带我回家看看吗?” 不就是玉虚宫吗?他又不是没来过,以他在昆仑山上待的时间之长,资历之深,估计能把整个阐教除了阐教掌教圣人以外的人通通发卖了吧? 不是他吹牛,这昆仑山三分之一个山头原本都是他的呢! 哎呀,这么一想突然就让人好心动啊,把整个阐教发卖了什么的。 是时候让他们知道谁才是昆仑山真正的主人了.jpg 通天眉目间的笑意愈深,唇边也噙着一抹笑,望向他兄长时,那笑意愈发明艳,灼灼生辉:“哥哥怎么不走了?” “需要我带你回去看看我们的家吗?” 真是倒反天罡啊通天圣人! 怎么一会儿的功夫您就反客为主了? 元始仿佛也愣了一下,怔怔地望着面前笑容明艳的红衣圣人。后者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努力召唤了一下他不知去往哪个地方的魂魄,甜甜地唤道:“哥哥~哥哥~” “跟我一起回家好不好呀哥哥~” 元始:“……”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好像没有哪里不对。 天尊陷入了沉思…… 天尊觉得没有任何问题! 没错!他现在就是要跟他弟弟一起回家! 至于谁带谁回家这种事情重要吗?一点都不重要!因为这本来就是他们两个人的家呀! 老子:“……” 实不相瞒我觉得你们两个是不是忘记了一点什么…… 可惜此时此刻的太清圣人正挽起袖子怒气冲冲地和隔壁西方的准提圣人对打,一时之间无暇顾及昆仑山上的两个弟弟。也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自发地无视了他这个长兄…… 老子:TAT 通天已然高高兴兴地牵起了他哥哥的手,十分自然地带着他往玉虚宫的方向走了,大大方方的,一路上不带半点磕绊。 路过的每一只白鹤他都能熟练地和它们打声招呼! 白鹤:“……” 元始:“……” 天尊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养了无数年的白鹤看。 感受到一股莫名其妙压力的白鹤们也很紧张,纷纷垂下长长的脖颈,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在通天经过的时候十分僵硬地微笑了一下。 通天倒是有些奇怪:“它们不认识我了吗?怎么各个都看上去那么紧张?” 元始淡淡地扫了白鹤们一眼。 顷刻间,一堆身姿矫健,体态优美的白鹤们整整齐齐地排成了一排,庄严肃穆地对着通天行注目礼,恭迎上清通天圣人,元始天尊亲爱的弟弟,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在大道面前结下契约,此生此世唯此一人的道侣……莅临玉虚宫中,对众人进行亲切友好的慰问! 令人宽慰的一点是,玉虚宫很大,足以站的下这么多人。 通天摸了摸下巴,弯眸浅浅一笑,眼底带着隐约的怀念之色:“……原来还都记得我啊?” 白鹤们:“……” 不敢忘,一点都不敢忘。像这样没有眼色的东西我们玉虚宫不收! 元始侧眸专注地看着他的弟弟,轻轻握紧了他的手:“玉虚宫本来就是你的家,既然是家,又怎么会忘记了它原本的主人。” 他语气轻缓,如同拂面而过的春风,徐徐落在他弟弟耳旁。 “而且我也……一直在等着通天呢。” 最后那句话太轻,不知是否落入了那人的耳中。 可当元始注视着他弟弟明艳的笑颜时,又觉得无论他有没有听到,都无所谓了。 只要他还在自己的身边。 至少此时此刻,他们一起回家。 白鹤童子遥遥立在飞雪之中,等待着两位圣人相携而来,时刻准备着迎上前去。一看到两人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便恭恭敬敬地对着二人行礼,一点也看不出刚刚他还一脸懵逼的模样:“弟子拜见师尊,拜见通天小师叔。” 元始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通天倒是抬了一下手,施法将人扶起,又很是自然地开口道:“小白鹤,去给我兄长准备他最喜欢喝的茶水,至于我嘛,多加点糖,随便准备一下就好了。” 白鹤童子恭敬地应下:“弟子遵命。” 下一刻…… “啊?” 通天笑盈盈地拉着元始的手往里走:“说起来哥哥也很久没有回玉虚宫了对吧?来,弟弟我带你四处逛逛,好生熟悉熟悉。” 白鹤童子:“……啊?” 元始仿佛轻轻地叹了一声,却也没有阻止通天的举动,反而顺着他的话道:“为兄确实也很久没有回来了,正好托了通天的福,将此地好生地逛上一逛……” 白鹤童子:“……” 白鹤童子:“啊!!!” 我是谁?我在哪?这他喵是玉虚宫不是碧游宫吧?! 快把玉虚宫还回来啊通天圣人! 第296章 白鹤童子悄无声息地裂开了。 通天瞧见了这一幕,十分好心地给他拼了回去,又顺手揉了揉小童子柔软的发顶。 白鹤童子:“……” 感受着头顶传来的熟悉的温暖感的那刻,他不禁露出了十分复杂的神色。 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师叔您还是很喜欢摸我的头啊…… 元始站在通天身旁,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幕,良久,又轻轻地扯了一下他弟弟的广袖,将他的注意力引回到自己身上。 温声问道:“走吗?” 通天回头看他,莞尔一笑:“走走走。”牵着他兄长的手就继续往前走去。 只留白鹤童子仍在原地,遥遥目送着两位圣人的身影远去,又忍不住摇头轻轻一叹:“唉……” 停留了一会儿,又老老实实地给他师尊和小师叔准备茶水点心去了。 …… 广成子办完他师尊吩咐的事情之后,无事可干,也便回到了玉虚宫中继续安安分分地当个留守儿童,替他那位一天到晚不着家,天天陪着他们小师叔到处乱跑的师尊认真看守着玉虚宫。 好在除了他以外,洪荒目前没有出现第二个敢大大咧咧地闯入圣人道场,拉满全场弟子仇恨的人,他也就无需担心有人会趁着元始天尊不在,特意过来找玉虚宫的麻烦。 这世间又有几人能这么不怕死呢?即便是他当初踏入碧游宫中,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 若不是他们那位小师叔……估计他也无法在全体截教弟子的怒火面前全身而退吧? 广成子望着天上的明月,无声地在心底想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 某些曾经被他压在心底的往事,就像是春天被埋在土地里的种子一样,又随着那位红衣圣人的归来顽强地生根发芽,展现着它旺盛的生命力。 或许那些事,那些人,从来都没有在他的心底消失过,哪怕竭尽全力去忽略,也会在某年某月的深夜里,突然像根野草似的冒了出来,在他心上悄无声息地刺了一下,缓缓淌下鲜红的热血。 平心而论,他当初做的事情真的地道吗? 倘若他真的是他小师叔口中所称的那位“真实君子”,他在一开始就不该踏入碧游宫中。 因为真正的君子毫无疑问是一个慈悲的,富有同理心的人,他不会,也不应该想不到他将火灵圣母的遗物交还给她的师门长辈时,会面临的种种局面。 他们会悲伤,会愤怒,会物伤其类,会迁怒他人——此乃人之常情。 不是人人都能在面临这种情况时仍旧保持着理智,对他说上一句“这不是你的错,她无视师门之令,私自下山,有此结局乃是她咎由自取”的。 更多的人哪怕明知自己的孩子有错在先,但看到他直截了当将人打死时,仍然会忍不住愤怒,忍不住悲伤,心里暗道一句“哪怕你把人抓了,压回来让他们处置也好啊,又何必就这么直接把人杀了呢?” 广成子并不后悔杀了火灵圣母,她既已来了西岐,入了这劫数,他又是犯戒之仙,怎会留她一条性命。就算闹到道祖面前,当着三位圣人的面,他也是理直气壮的。 但…… 白衣的剑仙低头看了看自己光洁无瑕的手掌,却忍不住轻声问了自己一句:你真的不知道你踏入碧游宫之后,会导致什么后果吗? 你真的不知道你的举动会激怒那些截教弟子吗? 即便你是那么的理直气壮,觉得火灵圣母理所当然该死在你的手上,可为什么事到如今,你却仍然放不下这件事呢? 是不是有那么一个瞬间,你从那个无底深渊一样的噩梦之中惊醒,无数次尝试着说服自己,却仍然无法骗过自己的心:那一天,你本来不该踏入碧游宫中的。 你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会令他们愤怒。 你知道会有不理智的人会控制不住对你动手。 你也心知肚明在那个时候,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火上浇油,宛如在他们的坟头上激情蹦迪,踩着他们的底线挑战他们的理智。 “从此钓出是非来”,是后世对他三谒碧游宫之举的评价,因为他来了碧游宫,所以才会有后来的诛仙阵和万仙阵,三清兄弟阋墙,西方教趁机谋利。 可后面又跟了一句评价,说他乃无心之举,乃是一位“君子”。 昆仑山上空的明月静静地照在他的身上。 白衣的仙人衣袂翩翩,遗世独立。 皎洁的月光落在那同样皎洁如玉的掌心之上,那般清澈,宛如一条银色的长河,他在那月光中看见自己的身影,影影绰绰,不甚清晰。 ……他是君子吗? 金灵圣母悲愤已极的声音仿佛仍然在他耳畔回荡:“他说你是真实君子!广成子!” 他真的……对得起他小师叔那一句君子吗? 他并不后悔杀了火灵圣母,但带着她的金霞冠踏入碧游宫中的广成子……真的可以从始至终都问心无愧吗? 皎皎明月离他越来越近,光芒大盛,竟比那灼灼烈日更为清晰明亮,散发着清冷的,疏离的光芒。 万顷月光宛如纯白的瀑布奔涌而下,霎时间天地唯余银色的辉光,白蒙蒙的一片,一寸寸地吞噬了周围的山峦河流,琼楼玉宇,又向着站在长廊前的他步步紧逼而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也吞噬了去。 广成子站在那里,微微抬起眼来,望着那朝着他疯狂奔涌而来的月光,不知为何,却突然疲惫地无法抬起手来。 ……这只看似光洁无瑕的,却在那场封神大劫之中沾满了无数血腥的手。 如此肮脏不堪,一如他此刻的心灵。 广成子闭上了眼,静静地等待着那月光。 “这又是在发什么呆?” 远处,忽有一道声音懒洋洋地传来,打破了此地的寂静。 广成子在一片黑暗之中颇为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只觉得这声音听上去分外的熟悉,怎么听都觉得像极了某位慵懒散漫的红衣圣人。 可是——他们小师叔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这里可是玉虚宫啊! 你知不知道玉虚宫是什么地方?这可是他们阐教的大本营啊! 阐教的大本营,怎么会突然刷新出一只懒懒散散的上清通天啊?!这一点也不玄学啊! 广成子显然还不知道他们小师叔在心里转悠着的糟糕念头,比如借着凡间某些嫡嫡道道的封建糟粕,趁此时机拨乱反正,把他们这些阐教门下除了他们师尊以外的人通通发卖,从而顺理成章地一雪前耻。 但他看到了那轮如同满月一般的剑光。 天上忽而出现了两轮月亮,一轮汹涌地朝着他扑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吞吃殆尽,另一轮月亮却泛着浅浅的清辉,顷刻间照亮了半边天空,纯净明亮,又不失威严地展现着属于圣人的权柄! 两轮月亮撞在了一起,恰似在无边的绝望之中撞上冰山的巨轮。 倒霉的当然是那艘巨轮。 米粒之光,又岂敢同皓月争辉!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干脆利落地把他拎了过来,宛如在拎一只毛茸茸的抱着松果死活不放的小松鼠,动作利落,颇为熟练。 耳旁则传来了圣人似笑非笑的声音:“呦,这不是我广成子师侄吗?在这里发什么呆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死了呢?” 广成子:“……” 他骂得好过分啊,这么大胆,不会真的是我小师叔吧? 他在心底挣扎了许久,到底是抬起眼来,怔怔地望向了来人。 入眼的果然是一片绛红色的衣角,那般肆意妄为,明艳灼灼的红,在顷刻间便可夺去所有人的目光。可偏偏只有这样张扬的色调最衬那个人,因为他生来就该是洪荒众生瞩目的焦点。 三清之一,上清通天。 同他师尊一样,高居于云端之上,衣袂不染纤尘的洪荒圣人之一。 通天垂眸看了看他拎着的广成子一眼,思考着是不是要像对待真正的小松鼠一样把他抖上一抖,好唤回他这位师侄不知道去往哪里的神智:“怎么,见了贫道连声师叔都不会喊了吗?真是越来越没礼貌了。” 越来越没礼貌的广成子:“……” 他顿了一顿,终于回过神来:“弟子广成子……拜见通天师叔。” 通天又看了他一眼,见他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索性先把他放了下来,转头就把三宝玉如意收了起来。没错,就是他兄长倾情赞助他的那柄三宝玉如意! 在那个瞬间,圣人又熟练地将他兄长的法宝丢了出去,更加熟练地捞了一下他兄长那些没用的徒弟们。 他果然是个好人啊! 虽然用的是他兄长的法宝。 通天对自己的道德操守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头又望向了一旁皱着眉头朝着他们两人走过来的元始。 想了想,他又提起了广成子小松鼠,把他拎到了他亲爱的兄长面前,端端正正地放好,又对着兄长道:“开始骂吧哥哥!这种没用的徒弟不骂是不行的!年纪轻轻的,有哪里想不开的,居然还生出了心魔!要不是刚好我们都在,指不定要出什么事情呢!” “速骂,弟弟我等着幸灾乐祸呢!” 广成子:“……” 元始:“……” 通天圣人啊,您这一副等着看热闹的样子是不是有点太明显了? 能不能给孩子留点面子啊…… 第297章 广成子垂下首来,沉默不语。 他活泼可爱的弟弟弯起了眼眸,笑盈盈地在一旁等着看热闹。 元始微微垂眸,目光从两人身上一一掠过,转而轻轻落在了他徒弟身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广成子。” 他点了他徒弟的名字,语气淡淡。 广成子微微抬起首来,视线遥遥落在面前冷冽出尘的天尊身上,眼角余光则瞧见了那片微微垂至地面的明艳衣角,不觉下意识地抿起了唇,低声开口道:“是弟子修行中出了一点问题……” 元始不为所动:“出了什么问题?” 广成子:“……” 元始平静道:“为师不骂你,你好好同我说。” 广成子:“……” 元始看了看面前之人,想来是自己口吻过于严肃,便又放缓了几分语气,语重心长地开口道:“心魔一事,虽然说起来严重,实际上也不过如此,趁着为师和你小师叔都在,趁早解决了也就罢了。” 广成子闻言不禁苦笑了一声。 正是因为有小师叔在,弟子才无法开口啊。倒也不是怕丢脸,只是这种事情,又该如何宣之于口呢? 说弟子对自己的为人处世产生了怀疑?对自己的个人品行生出了厌恶? 怕不是徒增笑料罢了。 而且……这种事情,又怎好放在你们两位面前说呢。 他目光幽幽地望了望他的师尊和小师叔,很想开口问上那么一句:师尊您是觉得您和小师叔的关系已经好到这个地步了吗?就算谈起三谒碧游宫那一节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最近一定是很努力很努力才把小师叔拐回了玉虚宫吧?私底下不知道薅掉了多少头发,就差心力憔悴了吧? 这么关键的时刻谈这么伤感情的事情真的好吗?真怕我前一脚刚说完原因,后一脚您就面色铁青地把弟子给发卖了啊。 元始对上了他徒弟欲言又止的目光,不觉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下意识地又望向了一旁的通天。 广成子顺势转过身来,同样默默地看着他那位小师叔。 通天(热情吃瓜ing):“?” 他颇为奇怪地问了一句:“你们都看我做什么?难道我亲爱的师侄的心魔还同我有关不成?” 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准提那个变态,条件反射往后退了两步,十分警惕地问道:“不会连你也暗恋我吧?” 广成子:“……” 广成子大惊失色!! 登时面无血色,两股战战!恨不得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堵住他小师叔的嘴! “小师叔你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弟子,弟子万万不敢生出此等僭越之心啊!” 又赶忙转头对着元始指天发誓:“但请师尊明鉴!弟子对师娘绝无此心啊!!” 生怕元始不信,狠下心来,张口就对着大道发起了毒誓:“贫道广成子在此立誓,但凡弟子对通天师叔有一点不轨之心……” 元始:“……” 他闭了闭眼,阻止了广成子的举动:“不必,为师知道你的品行。你向来品行端庄,洁身自好……” ……定然做不出觊觎师娘这种事情。 又望向了通天,敏锐地询问道:“‘也’是什么意思?” 通天挠了挠自己的脸,看了看被吓得面无人色的广成子,心下也不由生出了几分愧疚来,甚是抱歉地看了他一眼:“倒是弟弟我不好,一不小心惊吓到了广成子师侄。” 又对着广成子道了个歉,引得后者的心绪又是一阵翻涌,愈发复杂难言。 小师叔…… 他怔怔地看着那人,拢在袖中的手指不由攥得愈发得紧,只觉一股苦涩难言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愈发令人难受。 小师叔……你对待任何人,一向都是那么好吗?要是你当初,并没有待我那么好,那该有多好啊? 至少此时此刻,我也不必如此的痛苦,就好像曾经的我做下了天大的错事,时至今日依旧无法弥补…… 通天却已然对着元始解释了起来。 他轻轻叹了一声,面露苦恼之色,熟练地扯着他兄长的袖子撒娇:“唉,还不是刚刚在幻境里面,准提大底是觉得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在,就将平日里不敢说的话都同我讲了,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他暗恋我多年的……” 天尊握紧的拳头咯吱作响。 面无表情的脸上硬生生让人看出了几分森冷的杀意! 他这么多年千防万防,和老子两个人一道严防死守,生怕有人敢越过他们两个染指通天,万万没料到今日竟然在这条阴沟里翻了船。 老子他怎么回事?! 真是个没用的兄长!! 他一不在就给他整出大乱子来! 要不是他昏迷不醒,准提怎么敢越过他,对通天说那些话的? 阴沟的老鼠就该永远老老实实地待在阴沟里,既然已经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做尽了不择手段的恶事,又岂敢去摘取天上的月亮,妄想得到他的弟弟—— 元始微微垂眸,唇边流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 如此行为,也未免太贪得无厌了吧? 雪白的牙齿微微开合,猩红的舌尖在口腔里轻轻一点,似流连不去,又带着几分不易为人察觉的贪婪。 “他的。” 就好像他弟弟是他一个人的所有物一样。 他定定地看着身旁之人,只觉心底的暗潮又在悄无声息地翻涌。他弟弟却仍然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轻轻扯着他的衣袖,眉眼弯弯,笑眯眯地哄他高兴:“哥哥不要生气嘛。” 又偷偷在袖子的遮掩下,勾了勾他的小手指,柔声哄他:“不气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元始垂眸望去,明艳夺目的红衣圣人朝着他弯眸浅笑,眼角眉梢皆是轻快如春光般的笑意,透着股暖洋洋的气息。 他弟弟扬起脸看他,目不转睛,就好像他在他心底是那么的重要,重要到连一刻也不肯移开目光,语气也愈发温柔了起来:“哥哥何必为那些不重要的人生气呢?反正只要你知道,你在我心里最为珍贵就好了。” 不知道是因为那句“不重要的人”,还是因为那句“最为珍贵”。 天尊忽而垂眸笑了起来,刹那间冰消雪融,一瞬花开。 通天的目光不由落在了元始的身上,怔怔地看了他兄长许久,仿佛要将这个人清冷出尘的脸孔清晰地记在自己心里,镌刻入灵魂的深处。 即便命运不公,令他颠沛流离,辗转难眠,日日夜夜向着天地发出自己无声的叩问,即便眼前之人与他殊途难归,或有一日终将再次兵戈相向…… 有那么一刻,他的心也会突然柔软下来,比一只雪白的白兔更为柔软三分,毛茸茸的,软乎乎的,把他最为喜欢的人藏在心底。 他喜欢元始啊。 通天既难过又欢喜地想着:他喜欢他的哥哥呢。 正好,他哥哥也喜欢他呀。 广成子便见他们小师叔如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三言两语就把他们师尊给哄好了。两人站在一处,彼此的目光落到对方身上,仿佛连时间都慢了下来。 岁月总是无情。 可任是再无情的时光,也愿意为有情人停留那么一瞬。 他不禁微微恍惚了一瞬,轻轻唤道:“小师叔……” 元始的目光投了过来,淡淡地落在他的身上。 广成子一个机灵,当场就改了口! “师尊师娘!我可以解释的!对于我的心魔这件事……这件事说来话长,实在无法用一句话解释清楚,弟子对此也是十分的无奈。但总的来说,弟子心中已有决断,定然不会让此事耽搁自己的修行……” 元始耐心地听着他的大弟子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通废话,一句有用的信息都没有提炼出来,不觉又捏了捏他弟弟的小手,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广成子,你确定要这样敷衍为师吗?” 连语气都温和极了,恰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说不出的耐心和温柔。 广成子:“……” 他默默地低下了头,面露惭愧之色:“并非弟子有意隐瞒,实在是此事……此事实在不好当面同师尊提起。” 元始便道:“那就等会写份报告交到为师手上,注意行文和格式,把事情给我交代得清清楚楚,字数一万字以上,上不封顶,少了后果自负。对了,再拿废话来搪塞为师,就连你小师叔也救不了你的命,自己看着办吧。” 广成子:“……” 他又沉默了一瞬,到底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说不出口的东西,写成文字或许会更简单一点,虽然对他而言这件事同样是无比的艰难…… 一个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直面着自己的内心,将那些幽微难言的东西剖出来给别人看呢?可是,若是他再不敢直面这些过去,属于他的大道就再也不会放过他了。 白衣的剑仙微微仰起首来,望着头顶那轮洁白无瑕的明月。 此时此刻,月亮又变成月亮了,静静地待在天上,注目着万千世界,与其中渺小如尘埃的每一个人。 通天顺着广成子的目光望去,落在那轮皎皎月轮之上,忍不住思忖了片刻: 所以,他这位师侄的心魔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想了一会儿,圣人又觉得没有什么意思,这同他又有什么关系,要管也是元始来管! 遂又理直气壮地牵起了他哥哥的手,继续他们原本的行程。 “走!我带哥哥继续逛一逛玉虚宫啊!” 元始:“……” 广成子:“……” 天尊面露无奈之色,却也顺着他弟弟的话道:“好,为兄陪你一起去。” 虽然他在这里住了那么长时间,一点也不觉得玉虚宫有什么好逛的,但是只要他弟弟高兴就好了,不是吗? 他静静地看着红衣圣人的侧脸,悄悄握紧了他的手。 只要他弟弟高兴,无论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第298章 两人相携着走出去很远。 月亮圆圆地挂在天上,好似一个金黄的馅饼。 玉虚宫中的亭台楼阁倒映在澄澈的溪水之中,影影绰绰,层峦起伏,闪烁着群星般璀璨的光芒。 通天牵着元始的手,慢吞吞地往前走,身旁之人微微侧首看他,在心底悄悄揣测他弟弟这个时候在想些什么,思忖了一会儿,又显露出一个比春风还柔和的笑来。 一副乐在其中,乐此不疲的模样。 通天感受到对方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流连不去,不由瞥了他兄长一眼,摇了摇头,故作老成地大声叹气:“哥哥,你看上去超级喜欢我的样子呢!” 元始:“……” 天尊的脚步下意识微微一顿,盯着他那位像只兔子一样活蹦乱跳的弟弟看了许久。 后者对着他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问道:“弟弟难道说错了什么吗?” 元始又沉默了一瞬。 说倒是没有说错什么,只是这语气……怎么听都有那么一点欠揍啊,我那可可爱爱,任性妄为的气人弟弟。 然而心满意足调戏完兄长的通天圣人早已毫不犹豫地转过头去,继续高高兴兴地往前走去,丝毫没有把他兄长的幽深目光放在眼里。 天尊又忍不住叹了一声:“之前还说要换衣服的,现在怎么又在这里慢吞吞地磨蹭?” 通天撒娇道:“哥哥不想陪我一起浪费时间吗?” 元始:“倒也不是不想……” 通天一锤定音:“那就是想了!” “哥哥陪我陪我陪我陪我!” 元始:“……” 他的语气不易察觉地柔和下来,带着说不出的纵容与宠溺:“陪你,陪你,都陪你。” 真叫人没有办法。 哎,弟弟太黏人就是这样的啦,旁人想羡慕也是羡慕不来的。谁让他弟弟只喜欢他一个人呢,他不陪着他玩,还有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陪他? 年纪轻轻的,就这么将生死置之度外,实在是令他感到佩服。 说完又觉得不够,便又补充了一句:“和通天在一起的任何时间,都不能算是浪费。” 这怎么能叫浪费呢! 这分明就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通天仰起脸看他,看上去也是一副十分高兴的样子:“哥哥也是这样觉得的吗?” 他又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弯眸浅浅一笑,语气之中带着几分感慨:“我也觉得能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光,都是十分珍贵,需要好好珍惜的呢。” 嘴角控制不住微微上扬。 元始微笑着,目光柔和至极,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当然!” 说着又牵起了他弟弟的手,自然地问道:“你想去哪里,为兄都陪你去。” 通天道:“倒也不必去哪里,哥哥就陪我在这里慢慢走吧。” 弟弟体贴他,弟弟好! 元始望着身旁的红衣圣人,条件反射戴上了自己八百倍的柔光滤镜,只觉得看哪哪哪都好。 啊,这就是他活泼可爱又不失严肃认真的弟弟啊。 大道把他送到他的面前,一定是让他好好呵护他,照顾他的! 弟弟就是上天赐予的妻子啊,喜欢上弟弟当然是弟弟的错,弟弟从头到尾都只能喜欢哥哥一个人,深夜里他们会自然而然地相互依偎再钻进欲望与爱的温床…… “元始?” 通天忍不住伸手在他兄长面前晃了晃,颇为犹豫地开口道:“你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元始微微垂眸,平静地握住了通天伸到他面前的手,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为兄很正常!十分正常!” 通天:“……” 他颇为怀疑地望了面前之人一眼。 真的假的,你很正常? 我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 另一个世界的猫猫教主对此也是十分委屈。 怎么会有人那么自然地牵他的手啊? 他盯着自己被某位名唤元始的天尊抓住不放的手看了许久,见他没有在看他,悄悄地就想把自己的手给抽回出来。孰料后者就跟猜到了他心思似的,轻轻道了一句“别动”,就愈发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 想抽也抽不回来。 可把猫猫教主委屈坏了。 嘴巴撅得都能挂个油瓶了。 造化玉碟在一旁跟着他,见状也不禁叹了一口气,面露同情之色:“要不,我砸他一下,你趁机带着那群毛绒绒跑了算了?” 猫猫委屈巴巴地问祂:“可以吗?” 造化玉碟道:“反正鸿钧也不在,管不了我们两个,想砸就砸咯。” 猫猫迟疑了一瞬:“到时候师尊要是找我们算账……” 造化玉碟:“责任三七分成!我三你七!” 倒也不是不行哦。 猫猫琢磨了一会儿,面露欣喜之色:“那我们就这么……” 元始平静地盯着造化玉碟看:“到时候我会跟师尊举报,说是你带坏我弟弟的。” 还想三七分成? 直接抓起来全责! 造化玉碟:“……” 猫猫教主:“……” 呜呜呜,欺负喵啊! 元始又看向了通天猫猫,浅浅地叹了一声,无奈道:“不要在为兄面前商量如何对付为兄,好吗?” 猫猫恨恨地转过头去,一点也不想理睬他。 人,你真讨厌。 又咬牙切齿地拽了一下自己的手,没拽动,更生气了。 气成圆鼓鼓的河豚.jpg 老子在一旁看着,倒是颇觉有趣,慢慢地走到了两人身旁,笑吟吟地开口道:“这不是我们可可爱爱的弟弟吗?怎么这么可爱呀。” 猫面露凶光,冲着他露出了银光闪闪的爪子。 已有经验的老子稳稳地站在安全距离内,仍然笑吟吟地看着他:“你打我呀,有本事你就打我呀。” 通天:“……” 他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看着一旁的元始。 天尊皱起了眉头,微微叹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 通天转过头来,干脆利落地下令:“造化玉碟,揍他!” 不就是想挨揍吗?本座成全你! 老子:“???” “喂,你们两个!” 他很是狼狈地躲避着造化玉碟的攻击,只来得及短促地骂上那么一句,便陷入了铺天盖地的攻势之中,眨眼之间便被轻而易举地淹没了。 猫猫十分神气地挺胸抬头,大声地“喵呜”了一声。 旁边的悟空等人:“……” 好热闹啊.jpg 得意洋洋的猫猫转过头去,目光落到元始身上,又忍不住试探地伸出了爪子:“放开喵哦!不然小心喵连你一起揍。” 元始又叹了一声。 将他两只手一并抓了,又熟练地揉了揉猫猫头:“正好,趁着师尊不在,为兄先给你把指甲剪了。” 猫猫:“……” 猫猫:“!!!” 这人怎么还记得这件事呢?不是我说,喵和你无冤无仇……不对,就算喵和你有着深仇大恨,你也不能这样对喵啊!! 猫猫的叫声再度凄惨了起来。 愤怒至极地想道:元始就是不对劲!非常非常的不对劲!! 众人纷纷朝他投去了同情的目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惨一只通天喵喵啊。 只有天尊心满意足地抓住了他的弟弟,熟练至极地按着不断挣扎的猫猫,来为他小心翼翼地修剪指甲。 嘿嘿嘿小猫咪,反抗是没有用的!像这么可爱的小猫咪,生来就该被他哥哥吃掉的! 救命啊是变态.jpg 冥冥之中自有缘法。 至少在元始是变态(?)这件事上,两个世界的教主纷纷达成了一致的看法。 …… 玉虚宫中。 通天满脸怀疑之色地同他兄长对视了许久,后者微微抿唇,平静地同他弟弟对视,又轻声问道:“怎么了吗?可是有哪里不对?” “哥哥就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通天歪了歪头。 一点都没有觉得呢,我亲爱的弟弟。 天尊温和地笑着,抬手轻轻揉了揉他面前之人柔软的发顶,感受着那熟悉的手感,不禁心满意足地勾起了唇角:“通天是觉得为兄有哪里不对劲吗?不如同为兄好好说说?” 不过说了他也不会改的,最多也就是努力在他弟弟面前好好地藏一藏,争取不要被他太早发现自己的真面目。 不然的话,要是把他弟弟给吓跑了,那该有多糟糕啊。 通天又盯着元始看了一会儿,半晌,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又道:“哥哥这样挺好的,我挺喜欢的。” “是吗?”元始轻声问了一句。 得到他弟弟“当然啦”的回答之后,唇角又微微弯了一弯。 天尊重新牵起了他弟弟的手,语气柔和:“那就跟为兄一起走吧。玉虚宫很大,可千万不能走丢了呢。” “好呀。” 通天看了看元始,轻快地回答了一声,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一道往前走。 天上的月亮快要落下去了,眨眼又是新的一天。 在那白蒙蒙的日光之中,玉虚宫白玉一般的宫殿在天光下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巍峨连绵,覆盖了昆仑山万里范围的山脉,时有飞鹤振翅而起,遥遥越过高耸的山峰,层叠的云层,消失在茫茫的天际之中。 晨起的道门弟子已经在广场上练起了玉清真诀,认认真真地做着功课,无人瞧见身旁相携而来的天尊与教主,唯有道道金芒跃然眼前,伴着天边一轮东升紫气。 通天慢慢地从他们身旁经过,又在某一刻倏忽停下了自己的脚步,朝着远处遥遥望去。 心中隐隐有感,生出几分明悟来。 那位救了悟空的好心人…… 原来,是“我”吗? 第299章 陆压和孔宣一道飞快地收拾战场。 一个乃是太阳神鸟三足金乌所化,帝俊之子,另一个则是孔雀大明王之身,五色神光所过之处,见人就收,无物可挡。 很快灵山的局面便被他们两人控制了下来。 无当圣母看了看这两只气势恢宏的鸟儿,果断喊上了一旁正在吃瓜看戏的文殊和普贤,一起加入了战局之中。 文殊:“……” 普贤茫然地指了指自己:“我吗?” 无当和善地微笑道:“这里除了两位师弟,难道还有旁人吗?” 文殊默默地将自己身旁的小狮子往前推了一推:看!是活蹦乱跳的毛茸茸小狮子哦! 无当怒道:“喂!不要太过分了啊!你们这些年摆烂摆得还不够多吗?只拿工资不干活的日子是不是很快乐啊?” 那确实是很快乐啊! 文殊和普贤纷纷点头。 “而且我们也不是什么都没干唔。”前不久不还特意穿了女装配合陈玄奘出演了一出“四圣试禅心”吗? 超委屈的说。 无当盯着他们看了片刻,含笑问道:“需不需要我将此事报告给元始师伯?” 不要这样啊无当师姐! 我们有话可以好好说的不是吗! 文殊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面露坚毅之色:“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事到如今,也该是我们师兄弟一道为洪荒出力的时候了。” 普贤也跟着点头:“是啊是啊。” 文殊又道:“无当师姐有什么命令尽管吩咐,师弟莫敢不从啊。” 普贤继续点头:“是啊是啊。” 文殊:“不过师姐万万不可放过那个慈航道人,他也是跟我们一道的,现在不知道在那边发什么呆,合该把他一道抓过来为推翻西方教而奋斗!” 普贤毫不犹豫地热烈鼓掌!! 无当:“……” 无当:“你们是亲师兄弟吗?” 文殊点了点头,热情道:“包真的!不是亲师兄弟哪能事事都想着他呢!就像无当师姐你也没有放过我们一样啊!” 普贤在一旁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提醒文殊不要太诚实了。 无当圣母心道我和你的情况可不一样,又忍不住朝着一旁望了一眼。 慈航道人自从和他们大师兄说完话后就一脸沉痛之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东西,边想还边沉重地叹气,一副生无可恋,仿佛随时都能给人出殡的模样。 就是不知道死的究竟是谁,竟能让她这位师弟流露出如此痛苦的神色以及十分明显的悲伤之情。 无当沉思着。 她方想摇头拒绝,不打算打搅慈航宛如出殡般悲伤的心情,不料他却听到了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下意识朝着他们几人的方向看来,紧接着就如游魂般慢慢地走了过来。 先和她打个招呼:“无当师姐。” 无当:“……嗯。” 又看了看旁边的文殊和普贤:“你们喊我?” 文殊:“……是吧?哎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慈航道人经过多宝多年的培养,一抬眼就看出了灵山上的情况,也不用无当多解释什么,便点了点头道:“无当师姐之意,师弟明白了。” 文殊:“……” 普贤:“……” 不是兄弟你明白了什么啊?能不能跟我们也解释一句! 还未等他们伸出手抓住他问个明白,慈航便已然化出了他的观世音法相,手持玉净瓶,眉目微垂,但见悲悯之色,对着灵山上努力对抗着陆压和孔宣的西方教弟子们缓缓开口:“诸位,停手吧,何必再在此极乐世界妄造杀孽。” 众人纷纷惊诧,又面露悲伤之色:“观世音!” “连您也要叛出灵山吗?” 慈航望着多宝的方向,语气微微带着点悲悯的意味:“世尊之意,即我之意。世尊所求,即我所求。” 众人质问:“倘若世尊的所作所为,将使灵山上下遍染鲜血,生灵涂炭呢?” 慈航垂眸望着自己手中的玉净瓶,上头的杨柳枝依然是那般的生机勃勃,鲜嫩欲滴,有一滴露水轻轻被那叶片包裹着,在耀眼的日光之下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他看了它许久,慢慢地将它放回到了衣袖之中,随即寒光一闪,自袖中拔出一柄秋水长剑,朗声开口道: “那我便替他令灵山上下遍染鲜血,生灵涂炭!”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齐呼:“观世音!!” 文殊和普贤亦大惊失色,纷纷齐呼:“慈航师弟!!” 完辣! 这次是真的完辣! 师弟他好像真的爱上隔壁截教的大师兄了!他这都在干些什么事啊?! 远处,多宝闻言,若有所思地朝着慈航的方向望来。 青色的衣袂翩飞,温和的眉眼宛如春风化雨一般,却是无悲无喜,无嗔无痴,仿佛世间万物不曾入眼。 慈航同样定定地朝着他的方向望去,却是想起了他第一次来到灵山上时所见的多宝道人。 截教灭亡。 通天小师叔被道祖亲手关在紫霄宫中。 而他则被大师伯强行渡往西方。 他记得多宝眼里的恨意。 椎心泣血,哀痛逾恒。 慈航无法改变那场封神大劫的结局,也动摇不了圣人们的决定,或许不久之后,他会再一次因多年前的恩怨同多宝兵戈相向,但,至少此时此刻,他愿意为这位多宝师兄达成他的心愿。 无愧此心罢了。 慈航:“诸位,不愿与我为敌者,请放下手中的武器,我绝不为难尔等。但若是执迷不悟,便请问过我手中之剑吧!” 文殊和普贤:“……” 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死透了。 无当看着慈航许久,却是忽而轻笑了一声,干脆利落往前踏出一步,眉眼飞扬,俱是恣意之色:“也来试一试贫道手中的剑吧。” 无当:“提前通知一声:灵山上下,已经被我们玄门弟子包围了,奉劝诸位好自为之,回头是岸!” “不然的话——” 圣母弯眸一笑,杀意凛然:“后果自负!” 她一步踏出,长发飞扬,准圣级别的威压骤然覆盖了视线的每一处,寒风凛冽,乱石崩塌,一时之间,天动地摇,宛如末日。 这边的动静无疑引起了两位圣人的注意,双方下意识地停了手,关注起底下的动静来。 老子的目光落在底下的阐截两教弟子身上,面色淡淡,辨不出喜怒。 准提却是讽刺地一笑:“阐教和截教……” 怎么? 曾经有着血海深仇的两教,如今也要同两位掌教圣人一样握手言欢了吗? 就算你们想要再次和好,也不看看头顶上的天意,是否愿意让你们再一次地和好如初! 他冷笑了一声,直接对着底下的慈航重重地拍去! 多宝见状,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声,手指微抬,直接催动着他的莲花宝座,化出万道金光,挡了圣人这一下含怒的攻击。 阵阵梵音之中,如来佛祖眉目微垂,拈花一笑,眼底尽是苦恼之色。 明明每次都是他的师弟师妹们在外面嚣张,为什么后来倒霉的人总是他多宝呢? 就因为他是大师兄吗? 怎么不见广成子也这么倒霉一次? 要不……下一次也拉他下水好了。 如来微微颔首,觉得这个主意相当不错,不禁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准提的目光顺势就落在了他的身上,一字一顿,冰凉刺骨:“多,宝,道,人。” 如来抬首望向他,想了片刻,十分礼貌地同他行了个礼:“准提师叔。” 准提:“好,好,好。” 他一连重复了三个“好”字,望向多宝的眼神透着无尽的杀意:“果然,贫道就知道,像你这种狼崽子,生来就是养不熟的!” 养不养的熟的,您真的有认真养过我吗?而且我明明是只多宝鼠啊。 他在心底吐槽了一句,面上却仍是风轻云淡之色:“不比您心大,连通天圣人的大弟子都敢养上一养。” 养失败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准提冷笑道:“事到如今,你终于敢承认了是吗?你心中心心念念,至死不忘的,一直都是你师尊吧?” 多宝凝视着准提,端详着他冰冷愤怒的面色,只觉心底那个隐秘的猜想越来越像是真的了。 说起来,其实他二师伯也挺讨厌他的吧?虽然他面上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但他对他,对他师尊的那些弟子们,一直都有着些许隐秘的不喜。 二师伯讨厌他的理由他是能理解的。 那么准提圣人,您呢? 您又为什么那么讨厌我呢? 他忽而浅浅地笑了一下,说不清是觉得这个发现十分可笑,还是对眼前之人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怜悯。 真可惜啊,他师尊那么好的一个人,他的眼里,却从来都不会有那些糟糕透顶的人呢。 多宝微微含笑,缓缓开口道:“只可惜,就算准提师叔对我师尊十分关心,他也只会喜欢元始师伯一个人呢。” 老子的眉头猛得一跳,顿时露出了窥见某种隐秘之事时难以置信的神色。 不是吧? 不会吧? 多宝师侄你认真的吗? 这是什么惊天大瓜啊?!是我能吃的吗? 等等,贫道也是一位圣人啊,有什么瓜不能吃的,总不能把他给吃死了吧? “多宝!!” 准提震怒。 多宝眼也不眨一下,干脆利落地往老子身后一躲:“大师伯!靠你了!” 老子:“……” 不是,我就想在旁边安静地吃个瓜…… 他看了看身后仿佛无事发生的多宝,又望了望面前愤怒至极,显然已经到达了nextlevel的准提,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瓜。 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吃瓜不谨慎,亲人两行泪。 事已至此,接着打吧…… 总不能让多宝被人打死了吧,那通天肯定要把他给打死的啊_(:з」∠)_ 第300章 通天正在等元始给他寻的衣服。 殿宇之中,暖融融的日光落在窗边,有一半照在他微垂的眉睫上,又跃动着灿金色的光芒映着他半边脸孔,光影分明,却并不显得刺目。 庭院中那株熟悉的绿梅仍然待在原地,不知多少年前它就在那里,时至今日,当圣人再度踏入这久违的玉虚宫时,它仍然待在那里,就像等待一个归人而非过客。 那是他过去栽种在他兄长所居院落中的花。 圣人左手托着腮,视线从窗外的景象上若有似无地扫过,仿佛觉得累了,又换了一只手支着下巴,定定地望着某位天尊忙碌的背影。 一时间,竟不由自主地出了神。 元始:“……” 正在尘封的记忆之中翻找过去痕迹的手不免停顿了那么一瞬,眼角余光映入了红衣圣人百无聊赖的身影。 他多半是觉得有些无聊,因而坐得并不是十分安稳,这里动动,那里摸摸,将他摆在桌上的书都翻了一遍,看来看去都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又托着下巴发呆。 白鹤童子悄无声息地进来了一趟,将各种各样,琳琅满目的茶水点心都摆在了圣人的面前,生怕他在里面找不出一种他喜欢的。 见状,他弟弟仿佛又高兴了那么一点,饶有兴致地把那些点心挨个打量了过去,看到喜欢的,便拿起来品尝一下。爱吃的多吃两口,不喜欢的少吃一口,再接着啜饮一口茶水,稍微缓解一下点心的腻味,紧接着又去品尝下一种点心。 元始几乎能从他面上的神情看出他对这些点心哪个满意,哪个不满意,不由自主地就将这些信息仔细地记在了心里,想着以后要好好地嘱咐白鹤童子,多准备一些他弟弟爱吃的东西。 对了,茶水也要多准备几种,每次换着吃,省得他弟弟吃多了之后喜新厌旧。 他在心底仔细地想着这件事,手上还在认真地翻找他弟弟留下的衣物,转头就听到他弟弟冲着外面的白鹤童子招了招手,好奇地询问道:“我以前留在这里的话本子还在吗?” 白鹤童子:“……” 他艰难地挠了挠自己的脸,又望向了一旁面不改色的天尊,像是想从他脸上得到点什么提示,片刻之后,似有所悟,毫不犹豫地对着通天点了点头:“有的有的!” “师尊都给您收着呢!要给您都拿过来吗?” 通天想了一想,却又不急着要那些话本,转而继续好奇地问道:“那这些年三界新出的话本子呢,也都有吗?” 白鹤童子:“……” 这题更难了啊! 他又看向了天尊,天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经过了短暂的犹豫和纠结之后,白鹤童子干脆利落地把天尊给出卖了:“有的有的,都有的!不知小师叔想看哪一种,我这就给您全部取来!” 通天问:“什么都有?” 白鹤童子信心满满:“当然啦!每次三界那些有名的作者出话本子的时候,我们师尊都会让我去%¥#&*()” 白鹤童子:“……” 他幽怨地看了眼自家的师尊。 打了一个存在和不存在一个样的马赛克之后,元始方才不咸不淡地说了句:“白鹤,话不要这么多。” 白鹤童子:“……” 白鹤童子不禁流下了眼泪:“好的好的。” 通天望着他的兄长,又看了看被惹毛后愈发显得毛茸茸的白鹤童子,忍不住又摸了摸小童子的脑袋,兴致勃勃地问道:“那你们师尊私底下会翻看这些话本子吗?有没有他也很喜欢看的话本子,说出来给我听听?让我也好好品鉴一下。别怕,这次我保护你!” 元始:“……” 他的眉头不禁动了一动,似忍耐,又带着无可奈何的意味:“通天若是想知道为兄喜欢看什么,不如亲自来问为兄。” 通天愉快地拒绝了他:“我不!” 元始:“……” 好气,又不能跟弟弟生气。 白鹤童子则面露深沉之色: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一山更比一山高吗?师尊他果然是爱的深沉啊。 只是对着通天,他仍然是摇了摇头,显露出几分难色:“师尊并没有什么喜欢看的话本子……” 当然不是啦,只是那些东西怎么能给他们小师叔看到呢?他还是想活到明天的! “好吧。”通天耸了耸肩,显然并没有想为难他的意思,十分干脆地放过了他:“那你就随便挑两本出名的给我看看吧。” 果然,小师叔也只是想为难他们师尊罢了!呵,他有什么不懂的,他超懂的! 超懂的白鹤童子很快就给通天找来了一叠话本子,又很有眼色地在他师尊开口赶他之前溜出了内殿。 这一次他走得更远了一些,远远超出了通天的视线范围,保证他小师叔想要喊人只能喊到他们师尊。 通天又低下了头,一边愉快地翻着话本子,一边嚼嚼嚼吃着好吃的点心。 元始:“……” 他叹了一声,罢了,左右他弟弟终于不会感到无聊了。 便继续翻找起了衣服。 天边的太阳微微歪斜了一点,通天在话本子的遮掩之下,又稍微抬起了点眼睛,继续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面前的天尊,就好像觉得对方发现不了自己直勾勾的目光似的。 不得不说,从这个角度看去,他哥哥还挺好看的诶。配合着他面前这些好吃的点心,几乎可以称得上一句“秀色可餐”了。 元始:“……” 他不得不开口唤道:“通天?” “怎么了吗,我那美丽动人的兄长?”通天问。 元始:“把那个‘美丽动人’给我撤回去。” 【通天撤回了一个“美丽动人”。】 “怎么了吗,我那冰清玉洁的兄长?”通天问。 元始闭了闭眼,忍住了头上冒出来的青筋:“把那个‘冰清玉洁’也撤回去!” 【通天撤回了一个“冰清玉洁”。】 “怎么了吗,我那倾……” 元始冷声道:“你再多说一个字,这几天就别想从这个屋子出去!” 世界安静了。 他弟弟又是那么的乖巧可爱,体贴入微,一看就是世上最可爱最美丽的小天使! 元始低下头来,深吸一口气,加快速度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丢了出去,很快就翻找出了他想要找的东西。 回过头去,他弟弟恹恹地靠在原本属于他的云榻上,吃着他的点心,翻看着他看过的书,前不久还训着他的徒弟,就差把人给吓晕了过去,一副有气无力、生无可恋的模样。 “好过分,哥哥居然凶我呢!” 元始:“……” 到底是谁比较过分啊,我亲爱的弟弟。 他心平气和地看着自家胡作非为的弟弟:“伸手。” 红衣圣人懒洋洋地抬起一只手来,递到他的面前,目光又不知落到了哪里,看天看地就是不肯看他。 元始拧起了眉头,又道:“看我。” 红衣圣人懒洋洋地掀起眼帘,眸光流转,似笑非笑地开口道:“哥哥刚刚不还嫌弃我一直在看你吗?怎么现在又回心转意了?” 元始不语,只低下头来,轻轻解开了他方才才给他弟弟穿好的衣袍。微凉的指尖自敏感的肌肤上划过,刹那间令身旁之人颤了一下,纤长的眉睫微垂,掩下了眸底微微泛起的波澜。 元始又重复了一遍:“通天,看着我。” 他弟弟没好气地朝着他翻了个白眼,好看的唇微微张开,仿佛又要说出什么他不爱听的话。他不想去听,便将自己的想法再一次付诸实施。 天尊低下头来,干脆利落地堵住了他弟弟的唇。 先前他已经忍了他那么多次了,事到如今……也该轮到他弟弟包容一下他了。 低低的一声轻叹。 唇齿间仿佛传来了甜滋滋的,属于点心的味道,隐约还带着浅浅的桃花的气息,元始分神想着,应该是用西昆仑的桃花做的桃花酥吧?还有一些别的什么?是什么呢? 他弟弟吃了那么多甜的点心,也不怕把自己的牙齿给甜坏了,不过也没有关系,因为他会替他再吃掉一点的,这样就不会甜坏他的牙齿了。 这个味道,是玫瑰花露?还是百合莲子? 他到底吃了多少东西?罢了,反正他总是能养得起他的弟弟的,总不至于让他把玉虚宫给硬生生吃穷了。他们玉虚宫还没有糟糕到这个地步,养一只任性妄为的上清通天那是没有丝毫问题的。 一边想着,一边又轻轻咬了一下面前之人的唇,无奈地提醒道:“通天,一直看着我。” 之前不是还看他看得很起劲吗?怎么现在又想躲开他了?这不好,一点也不好,显得他很过分似的。 明明从头到尾,他们都是两情相悦,不是吗? “元始!” 那双明亮动人的眼睛在瞪着他的时候愈发显得生动了,气呼呼的,亮晶晶的,清晰得倒映出了他的身影。 真好看呀,好看得他又想亲一亲面前之人的眼睛了。 元始心满意足地看着那双眼里属于自己的影子,愉悦地弯了弯唇角,眼底是说不出的欢喜,又将人小心翼翼地抱到自己膝上,低下头来,轻轻在那位红衣圣人的耳旁开口道:“明明是通天先来招惹为兄的,不是吗?” 事到如今,当然也该由他的弟弟,亲自为他的行为负责啊。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00-310 第301章 这一负责就负责了半天。 等到元始终于放开了他的弟弟,又仔仔细细地替他换好衣服,妥帖地整理好衣冠,他同样被气得毛茸茸的弟弟也已经十分地不想理他了。 美人甚是慵懒地趴在他的怀中,连手都懒得抬上一下,任凭他随意折腾,时不时懒懒地哼上一声。 元始低眸专注地望着他,想了想,又亲自投喂了他弟弟一块小饼干。望着通天恶狠狠地把那块小饼干当成了他,很是生气地嚼嚼嚼,顷刻间将小饼干粉身碎骨,不禁又浅浅地笑了起来。 转而低头在他发间落下轻轻的一个吻。 那么轻,仿佛什么也没有惊动,又仿佛在人心底泛起了浅浅的涟漪。 通天掀起眼帘看他,目光定定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元始也任由他看着,一时之间,仿佛世间都寂静了一瞬。 良久,他弟弟直起身来,微微朝着他的方向靠近,一寸寸地,将两人之间的呼吸拉得极近,纤长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脸庞,一点一点描摹着他的眉眼,动作极慢,仿佛在确认着什么,思考着什么。 他则仿佛在这个过程中重新认识了自己,从眉眼,到鼻梁,又至一方薄唇,落至颀长的颈项,紧接着慢慢往下划去…… 元始抓住了通天的手,气息微微有些不稳,却仍然保持着镇定:“通天?” 他弟弟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懒洋洋地开口道:“礼尚往来,哥哥给我换了衣服,我也给哥哥换上一身,如何?正好你的衣物也有些脏了。” 元始:“……” 天尊静默了一瞬,委婉地拒绝了他的弟弟:“莫要恩将仇报。” “哈?”通天不敢置信地睁大了自己的眼睛,旋即便愤怒了起来,“元始你什么意思?!” 兄长仍然稳稳地抓住了他弟弟的手,微微抿唇,略带苦恼之色,望着他面前气得想伸手挠他几下的愤怒狸花猫,继续委婉地解释道:“通天,为兄的定力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通天:“……” 愤怒狸花猫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猛得一下把手抽了回来,半晌,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又道:“那你自己换吧。”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弟弟就先走一步了。” 元始又忍不住叹了一声,低头将转身就要出门的人拽了回来,轻轻抱在怀中:“但为兄也没打算让你离开。” 通天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看他,眼底透着几分惊异,亮晶晶的,好像有许许多多的星星落在那双眼里,仅仅是一双眼,便仿佛拥有了整个洪荒宇宙,众生万籁。 元始忍不住又亲了亲他,心里又高兴了起来。温声哄道:“等我,我很快就陪你出门。” 通天:“……哥哥知道我打算去哪里吗?” “左右不过你那些毛绒绒罢了。”元始道,“先去域外接你那只小猴子,再去灵山找你家那只多宝鼠?多宝那边有老子在,想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出了事我们就一起把大哥揍一顿,怎么样?” 听上去真不错呢。 通天愉快地眨巴着眼睛,又高高兴兴地扯了扯他兄长的袖子,仰起头朝他笑:“那哥哥要尽快准备好呀。” 又问:“真的不需要我帮你换身衣服吗?” 元始:“……” 他温和地朝着通天笑笑:“若是通天执意如此,为兄自当喜不自胜。” “那兄长就自己努力吧。”他弟弟轻快地抛下了他,又翻开了身旁的话本子,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元始:“……” 他不由轻轻叹了一声,目光落在身旁懒洋洋翻书的红衣圣人身上,却是愈发的温柔似水,仿佛用尽了一生的痴心。 此情此景,岂不似当年? 当年…… 他的眸光深了几分。 望着通天,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当年之事已成过往云烟,他唯一能够抓住的唯有眼下之景,至少此时此刻,他弟弟仍然陪在他的身边,不是吗?在他想要再一次抛下他之前,他自然会做好准备,将他弟弟老老实实地抓回来的。 通天低头看着面前的话本子,眼角余光却又瞧见了窗边的那株绿梅,再一次地出了神。 花似旧年时,人非旧年人。 他和元始之间的平衡,又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呢? 片刻之后,懒散地支着下颌,又往口中扔了一块小饼干。 嚼嚼嚼.jpg 可恶的元始╯^╰! 嚼嚼嚼.jpg 把元始吃掉o(*≧▽≦)ツ! * 猫猫教主仍然在努力捍卫自己的人身自由。 古……后人云:人身自由权神圣不可冒犯! 就算是元始也不可以一直抓着他不放,甚至妄图对他图谋不轨! 他很是愤怒地瞪着身旁之人,那人却只浅浅地笑着,又拿那只被他咬出血印子的手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发顶。 “这些年……”他停顿了一瞬,方才仿佛无事发生般接了下去,“你在紫霄宫过得可还好?” 通天猫猫面无表情,已读乱回:“爱过,不后悔,救我徒弟,保大人,没有钱,一分钱都没有。” 元始仿佛轻轻地叹了一声,凝视着身旁之人:“你在紫霄宫的这段日子,我……很想你,总担心你在那里过得不好。有时一个眨眼,便已是一夜天明。” 教主继续乱回:“哈哈,那很好了。我们还有多久到那个洪荒位面啊,悟空不要怕,为师一定顺利地把你送到家里,你师父,哦,你师父他没有事,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会醒过来了。” 元始静静地看着他的弟弟,眉眼微微垂下,掩盖下眼底的晦暗:“我知道你心里对为兄有怨,可是当年之事,终究是我等情非得已,并非执意同你为难……” 教主爽朗一笑,甚是热情开朗:“放心好了,那朵小花也没有事,为师办事你放心便是,就算它真的魂飞魄散了也给你救回来,到时候你们找个地方把它种下去,周围再布置个阵法,过个两三百年的,它的灵智自然会慢慢复苏。” 元始:“……” 元始:“通天,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邪恶狸花猫熟练地敷衍人类:“在呢在呢。” 转头又对造化玉碟道:“不要怕,照死里打!反正老子他好歹是一位圣人,皮糙肉厚的,十分耐揍。” 老子出离了愤怒:“通天——” 通天嘻嘻一笑,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听不见听不见,有本事你打我呀!” 教主笑盈盈地把老子丢给他的话又丢了回去,眼眸亮晶晶的,仿佛盛着漫天的星子,话锋一转,眉眼弯弯地开口道:“没想到大兄也有今日啊。”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看样子凡人们的说法也很有道理呢。” 老子:“……” 他忍不住怒视一旁的元始:“你就不管管他?!” 元始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眉头一皱,颇为不满:“凭什么通天只肯理你,却不愿意理我?” 眼神愈发冰冷,似乎饱含着怨气:“你是不是私底下偷偷和他说了什么,试图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 越说越生气:“老子,你速速从实招来,你是不是偷偷去紫霄宫告我的状了?!为什么他甚至还喊了你一声大兄,他都不肯喊我一句哥哥!” 老子:“……” 老子:“???” 太清圣人他满头雾水,难以置信:“哈?” “我们弟弟只是在揍我罢了,而他却不理你诶,我挨的是一顿毒打,你失去的却是爱情——你是这个意思吗元始?” 天尊冷淡道:“打是亲骂是爱,反正你也不会死,挨顿打怎么了?” 老子的拳头硬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的仲弟:“这么喜欢挨揍,那你怎么不来替为兄挨打啊?” 元始闻言,垂眸浅浅一叹,面上却是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笑容,柔声开口道:“那当然是因为他心里有我,怎么会狠下心揍我呢?” #史诗级大型双标现场# 敲你妈元始! 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些什么! 该死的恋爱脑! 能不能从洪荒滚出去!! 再说一遍,洪荒不需要恋爱脑!脑子进水的也不!! 老子对元始怒目而视,一时之间,教主又美美地隐身了。 他笑眯眯地转过头去,冲着悟空招了招手,耐心地询问道:“是这个方向吧?我们没有走错吧?” 悟空认真地辨认了一下前路,又和记忆里他来时的印象比对了一下,慎重地点了点头:“应该是这里没错。” 又不无担忧地道了一句:“也不知道我师尊他如今怎么样了?” 通天耐心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安慰他:“没事的,吉人自有天相,像我们这样的圣人,除非身陷大劫,轻易是遇不到会令自己陨落的事情的。他多半是被困在了哪个地方,无法及时赶过来救你罢了。” 悟空抬起头看他,眼眸也是亮晶晶的,由衷地感谢道:“您待我真好,要不是有您在,恐怕悟空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呢。” 通天又笑了一下,温柔地揉了揉面前这只小猴子的脑袋,眼底却又带出了几分怅然。 还是只刚刚出生不久的小猴子呢,却已经被卷入了这场圣人间的博弈之中。如今好不容易从自己的死劫之中脱身,前路却仍然漫漫没有止境。 不过,起码又度过了一劫,不是吗? 只要活着,总还会有希望的。 他一边想着,一边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高兴。 抬眼望去,心念忽而微微一动。 小猴子高兴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分外喜悦:“师尊!” 通天似有所感,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在那混沌蒙昧的天地之间,两位圣人并肩而立,一人红衣艳绝,一人白衣胜雪,两人立于一处,便已夺尽了天地造化。 其中一人微微抬起首,朝着他的方向望来,眼里没有惊异,没有探寻,唯有自始至终的了然。 那般亲切,那般熟悉,就好像那本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他,是万千世界中的另一种可能。 没有好像。 这本就是事实。 那是世界上的另一个他,是万千洪荒位面之中诞生的,独一无二,又熠熠生辉的灵魂。 上清通天。 他念着这个熟悉的名字,终于忍不住朝着他微微一笑。 上清通天,我们共同的名字。 第302章 混沌之中。 通天的目光先是落在悟空身上,见他的弟子安然无恙,便先放下了一半的心。侧过首去,目光又遥遥落在了那位容貌精致,华贵矜持的红衣少年身上。 说不出的熟悉感,宛如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无需探究,他便已经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除了“我”,世间还有谁有这般的气度与风华? 他不禁微微一笑,又见那少年走上前来,落落大方地同他见礼。抬手指了指自己,朝着他眨了一下眼睛,甚是奇异地开口道:“通天道友可以称呼我为‘玉宸’。” 通天唇边的笑意愈深,眼波流转,明光熠熠:“原来是玉宸道友,我与道友,倒真是一见如故,恨不能尽早相逢。” 元始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看了一眼通天,又看了一眼对面的红衣少年,眼底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玉宸却仿佛丝毫未觉一般,只朝着通天弯眸浅笑:“久闻通天道友之名,如今方知,何谓百闻不如一见,世上竟有这般令人亲切的人物。” 对面的两人加上造化玉碟停止了争吵,纷纷不由自主地朝着两位红衣圣人的方向望来,皱眉的皱眉,若有所思的若有所思,造化玉碟则迅速地飘了过来,护卫在玉宸的身旁。 盯.jpg 通天道:“还未谢过玉宸道友救下了我徒儿这一行人。若不是有道友在,恐怕我徒儿将凶多吉少。” 玉宸莞尔一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便是没有我,小猴子也未必会出什么大事。他可是一只得到天地庇佑的小猴子呢。” 通天摇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纵是再得天地庇佑,也当畏惧人心难测。” 玉宸道:“即便是人心难测,也绝不敌道友拳拳爱徒之心。” 双方对视了一息,不禁齐齐感慨了起来。 通天道:“玉宸道友……” 玉宸道:“通天道友……” “咳咳。”元始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的弟弟,目光望向了他身后,“不知诸位是……” 众人遥遥望着两人,各怀心思,又纷纷做起了自我介绍。 老子:“太上。” 元始:“浮黎。” 造化玉碟:“是造化玉碟哦喵。” 元始面色肃然,同样对着两位圣人见礼:“贫道玉清元始,见过两位道友。” 又盯着造化玉碟看了片刻,微微垂首,不卑不亢:“问道祖安好。” 太上(老子)和浮黎(元始)一道望着对面之人,冥冥之中亦是有感。 知晓了对方的身份后,当即便给自己换了个名字。 名者,命也。 宇宙之大,无奇不有,但芸芸众生皆受大道法则约束。这茫茫天地之间,或许并不能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来者是客,也该由他们改个名字,也好做称呼之用。 太上抖了抖挨了一顿毒打之后衣服上沾染的尘土,目含深色,望着对面的两人:“元始道友与通天道友,两位可是为了西游这一行人而来?” 元始简洁道:“确实。” 太上笑道:“正好,我等乃是奉师尊鸿钧道祖之令而来,特将这几位不幸流落他乡的小友送回故土,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既然遇到了两位,我等也好功成身退了。” 元始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闻言微微颔首:“谢过诸位好意,我与通天不胜感激。” 太上之前便已有几分感触,听到元始的话后,心中的想法愈发清晰。他看了看通天,又望向了元始,微微一笑道:“两位道友的关系,看上去可真不错呢。” 明明都已经到西游了,不是吗? 元始语气平静:“自然。” 就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试探似的。 太上便笑了一笑,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看起来,通天道友也很喜欢我们家顽劣的幼弟啊,他们两人倒真是一见如故。瞧瞧,他们两人聊得多开心啊。” 元始:“……” 他冷淡地扫了一眼面前之人,眉眼淡淡,不置可否。 无独有偶,另一位天尊也皱着眉头望向了太上。两道同样冰冷的目光落在太清圣人身上,刹那间冰寒入骨。 不会说话就别说话.jpg 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jpg 太上:“……” 他这都是为了谁啊?! 他不禁瞪了一眼自家的弟弟,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旋即悲哀地发现,老子没来,但是却有四个糟糕透顶的弟弟!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呜呜呜呜,呜呜呜。 这日子还能过吗摔! 两位天尊倒是彼此欣赏地看了一眼,在心底暗自点了点头,不愧是我!旋即毫不犹豫地动手去抓自家弟弟了。 怎么有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偷家啊?! 就算是上清通天本人也不可以!! …… 另一边。 通天笑盈盈地摸了摸自家徒弟的头,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原先放下了一半的心,这回终于是彻底放下了。 悟空眨巴眨巴眼睛,很可爱地唤他:“师尊……我把接引圣人给打了。” 通天含笑道:“打就打了,接引师弟他五行欠揍,天意难违,合该有此劫数。” 悟空“哦”了一声,又低下头来,颇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师尊……我把您送给我的法宝也给弄坏了。” 通天笑眯眯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回头为师再给你补个法宝,不必太在意了,只要人没事就好,其他都无关紧要。” 另一旁的八戒悄悄羡慕地流口水。 沙僧陪着他一起流口水。 白龙马看了这两位没骨气的师兄一眼,不禁摇了摇头,也忍不住自己歆羡的目光。 陈玄奘啊,陈玄奘他这个小年轻,如今还躺着呢,年轻人就是这样,倒头就睡啊。 玉宸看了看通天,又看了看这几个西游之人,不觉摸了摸下巴,笑吟吟地开口道:“不知小猴儿弄坏的是什么法宝,我这儿或许有一模一样的可以给他补上呢。” 通天摇头:“怎可让道友这般破费?” 玉宸笑着看他:“旁人也就罢了,我同道友之间的关系(同一个人),又岂是旁人可以比拟的?” 天尊们愤怒地咳嗽了起来:“咳咳咳!” 通天不由看了元始一眼,奇道:“哥哥这是怎么了?” 玉宸嘻嘻一笑:“是呀是呀,这是怎么了呢?” 元始:“……” 浮黎:“……” 双方纷纷对视一眼,之前的欣赏之情刹那不翼而飞。 你弟弟!! 明明是你弟弟!! 恨不得一步上前,就把两人拉开。 通天见元始不语,想了想,又轻轻上前牵起了他兄长的手,柔软的指尖在他掌心处若有似无地挠了一下,酥酥麻麻的,似比羽毛还轻:“哥哥?” 他歪头看他,眼底笑意盈盈:“你怎么了呀?” 元始垂眸看他,仍然不曾言语,面上的神情却不由自主地多云转晴,良久,淡淡地应了一句:“……为兄没事。” 反手又牵住了他的手。 浮黎望着这边的动静,忍不住也去看自家弟弟。 玉宸在看猴.jpg 他垂下了眼眸,压下了心头的愤怒与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忍不住轻轻唤了他弟弟一声:“玉宸……” 玉宸在看猴.jpg 浮黎攥紧了拳头,额头上青筋直冒,声音又不觉大了几分:“玉宸?!” 玉宸在专心致志地看猴.jpg 天尊愤怒了! 猴猴猴!天天就知道猴!!这只猴子当真就有那么好吗?! 他是这样想的,也不禁问出了声。 玉宸转头望他,理直气壮地回答道:“那当然啦!” 这可是齐天大圣孙悟空诶! 是孙悟空诶!! 有猴投猴,没猴乱投的待遇你懂不懂啊! 天庭三大反骨仔里面唯一的真正顶流是谁你不知道?? 就算把三个许仲琳捆绑在一起写《封神演义》,也比不上那只《西游记》的猴诶!! 哥哥你知不知道那个王八蛋还把花果山的赞诗抄过来给了我的金鳌岛啊!连我自己的赞诗也是抄的猴诶!!然后他居然把我在《封神演义》里写成了反派!反派!! 这对吗?啊?我就问问这对吗? 气呼呼.jpg 不过说起来……这也是冥冥之中难得的缘分吧? 玉宸低头看着那只毛茸茸的小猴子,不无叹息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冥冥之中,或许他们两人之间,也有那么几分羁绊在身的。 那么他的小猴子呢? 圣人陷入了沉思,旋即愉快地决定道:回去找找他好啦! 他才不信他家多宝会对那只猴子真的下了死手呢,大概还是把他偷偷藏起来了吧?哎,也不知道师尊允不允许他去西方闲逛上一圈,随手薅点花花草草回家……要是能把接引和准提一道薅秃了该有多好啊。 只可惜他那两位师弟生来就是秃的…… 玉宸渐渐有几分出神。 回过神来,又想起一事:“通天。” 通天侧首看他,微微一笑:“怎么了吗?玉宸。” 玉宸挠挠头,颇为不好意思地开口道:“通天啊,就是你那个接引师弟……” 通天挑了挑眉,喜滋滋道:“他死了?” 玉宸眨巴着眼:“那倒也没有……不过被我和师尊拿造化玉碟砸了好几下,前不久还失忆了一次,不知道现在好了没有。” 通天笑了起来:“那很好啦。” 玉宸笑眯眯的:“是吧是吧。” 通天:“不知道祖对他有何打算?” 玉宸笑着回道:“师尊的意思是先把他扣押在我们那个世界了,具体怎么处理,还得等他老人家问过大道再说。” 通天微微颔首,眉眼间的笑意愈发温柔:“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又重复了一遍:“真是再好不过了。” 眼底森然杀机一闪而过,遥遥望向了洪荒方向。 事到如今,西方教还能有什么回天之力呢? 玉宸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眼底仍然满是笑意:“那么玉宸就在此祝道友心想事成了?” 通天含笑道:“同喜同喜。想来玉宸那边,也该有人倒霉了吧?” 双方对视了一眼,忽而齐齐笑开。 当真是万千风华,皆不及彼此对视的两人。 天尊们:“……” 元始面无表情地攥紧了他弟弟的手。 浮黎面无表情地瞪着自家弟弟,也想上去攥紧他的手。 不要太过分了啊你们两个.jpg 好在他们笑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玉宸微微叹着,又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了悟空的掌心上:“伸手。” 悟空讶异了一瞬:“渔鼓……” “嗯哼~”玉宸笑眯眯地应了一声,“相逢即是有缘,小猴儿,这法宝就送你了吧。” 悟空不觉侧首看了一眼通天,后者对着他点了点头,他方才认真地对着玉宸行了个礼:“谢过圣人!” 玉宸摆了摆手,对此并不介意,懒洋洋地开口道:“与其把这东西留在我手上蒙尘,倒不如把它送给你,也好教它有朝一日可以重见天日。” 太上不禁看了他弟弟一眼,他弟弟却是一眼都没有看他,只对着通天开口道:“此行太过匆匆,也不好拉着通天道友过度叙旧,若是来日仍有相逢之时,不知玉宸可否请道友共饮一杯?” 通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颔首道:“自当如此!” 玉宸莞尔一笑:“那玉宸,便等着通天啦。” 还望道友,莫要辜负我心啊。 第303章 玉宸望着通天的背影远去。 悟空回过头来,遥遥朝着他挥了挥手,他不觉笑了一下,也认真地朝他挥了挥手。心道:真是一只可爱的小猴子呀。 想要想要想要想要!! 回去就骗一只小猴子回家! 下定决心.jpg 转头看见他那两个讨人嫌的兄长时,竟也……那还是觉得他们挺讨厌的=。= 好烦,好想做个独生子女啊。 玉宸咬着手指头,苦恼不已地想着各种大逆不道的主意,眼珠子灵巧地转呀转呀的。落在浮黎眼中,哪怕明知他弟弟想着某些不足为人道的坏主意,竟也觉得颇为赏心悦目。 他好可爱。 就算他很过分,但他好可爱啊。 要是他能不那么过分…… 罢了。 浮黎垂落了眼帘,轻轻叹了一声:终究是他们造的孽,又同他弟弟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无论如何……他都不肯这么轻易地认了命。尊贵如他,怎么可能接受有朝一日他会失去他弟弟的可能性?他是绝不会相信他已经不可能挽回他的弟弟的! 若是当真有那么一日,只怕他会做出连自己也想象不出的事情来。 他望着元始的背影,看着那位冷淡至极的天尊微微侧首,目光专注地望着身旁那位红衣圣人,只觉得像是在看另一个自己。 不由朝着他轻轻发问:你又能冷静到什么时候呢? 你当真,能一直这么冷静下去吗? 命运这种东西,可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啊…… 不知不觉,眼底已然泛起凛冽的寒意。 太上轻轻的叹息声从耳旁传来,大概是在同他们幼弟商量事情:“人已经送到了,玉宸,我们也该走了吧?” 玉宸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将造化玉碟当小猫似的揣在怀中,方才朝着来路行去,心里却想:不知通天有没有读懂他话中的深意呢? 又想:既然是“我”的话,那一定是能听懂的! 遂又高高兴兴地踏上了归途。 …… 来时用时颇久,回去时只有他们三人,速度倒是快了不少。 鸿钧在混沌中等待他们,瞧见他们三人完好无损地归来,(虽然太上看上去挨了一顿毒打),(虽然浮黎看起来面色颇为难看),(但他的小徒弟还是那么的活蹦乱跳,兴高采烈的诶),总归还是让老父亲(?)放下了担忧的心。 还好,小徒弟没有被人欺负呢。 鸿钧长出了一口气,心疼地揉了揉玉宸的发顶,柔声安抚道:“事情办成了?” 玉宸仰起脸,朝着道祖乖巧地点了点头,便又扯着他师尊的袖子,站到了他的身旁,发出了渴望被关进去的声音:“师尊,我们回紫霄宫吧!” 外面的世界太可怕了,尤其是那位玉清圣人,简直是恨不得把玉宸小朋友给吃了! 可怕,实在是可怕极了! 浮黎皱起了眉头,终于想起了此事。 若是他当真想把他弟弟给逮回家,首先要应对的便是他这位师尊啊。也不知道那一个“他”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能让道祖松口放出了他的弟弟? 早知如此,当时应该再问问他的。 鸿钧满口答应:“好好好,为师这就带你回去。” 又不禁感慨一声:“我徒儿就是懂事啊。” 你看看,这世上还有谁能像他徒弟一样深明大义?哪怕被他放了出去,也不肯私自逃窜,做个洪荒逃窜犯,如今甚至还主动要求跟他一起回紫霄宫。 啊,世上竟有这般听话懂事的好徒弟! 道祖甚感欣慰,又忍不住揉了揉他小徒弟的脑袋,夸奖了他一句:“怎么不多在外面玩上一会儿?” 浮黎的眼神亮了起来。 玉宸连头也没回,就毫不犹豫地抓紧了道祖的紫袍,掷地有声地开口道:“弟子岂能因一己之私而令师尊备受压力!放我出去是您的主意,若是我在外贪玩迟迟不归,受到责罚的人难道不是您吗?师尊待我恩重如山,我又岂敢这般辜负师尊的好意!” 救命!他哥又在看他了啊! 浮黎的眼神又晦暗了下去,阴沉沉的,下起了连绵的细雨。 鸿钧看了看这兄弟俩,似也明白了什么,不禁又无奈地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呀。” 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轻轻牵起了他小徒弟的手,对着太上和浮黎开口道:“这里的事情也差不多了,大徒弟和二徒弟,你们二人也都回去吧。” 太上看了看身旁的浮黎,想了想又道:“我们那位接引师弟……” 鸿钧道:“为师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这便是无可转圜了。 太上在心底叹气。 浮黎定定地看着躲在鸿钧身旁的玉宸,眼帘微微垂下,袖中的手指攥得生疼,半晌,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轻声发问:“师尊……您已经关了我弟弟将近上万年了,却仍然不提何时放他离开。” 天尊的声音冷淡:“您还打算放他离开紫霄宫吗?您是准备关他一辈子吗?” “若是您还打算让他回来,总该给我们一个归期,若是你再也不可能放他离开紫霄宫……” 鸿钧问:“倘若为师再也不可能放他离开紫霄宫,二徒弟,你待如何?” 太上在浮黎刚刚开口的那刻便变了脸色,拼命地给他使眼色,却不料他仲弟始终对此视若无睹,不禁摇头叹气,甚是无奈。 就算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呢?浮黎,你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是啊,他又能改变什么呢? 浮黎定定地看着他的弟弟,后者分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却自始至终都避开了他的视线,神色淡淡,不见悲喜。他不禁面露讥讽之色,却不知是在笑话自己痴心妄想,还是在笑一些别的什么…… 鸿钧见浮黎长久不答,也不以为怒,只摇了摇头,轻轻一叹。 三清啊…… 他最后也只淡淡地道了那么一句:“二徒弟,上清圣人逆天妄为,意图毁天灭地的罪行,是你亲手给他定下的。” 落子无悔,又何必回头? …… 通天一手牵着他的兄长,一手又牵着他毛茸茸的小徒弟。 小徒弟平安无恙,他还又结识了一个新的朋友,不得不说,这真是因祸得福啊。 通天对此十分满意,又笑眯眯地揉了揉悟空的发顶,轻声询问他在那边发生的事情。 悟空一一答了,末了,又忍不住担忧地追问了一句:“师尊,您可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可有危险?可曾受伤?现在呢,伤好了没有?不会是硬撑着来接徒儿的吧?” 通天叹了一声,狠狠地揉了一下他的脑壳:“为师办事,你还不放心吗?我当然是——” 元始面无表情:“受了重伤,九死一生,差点同你师伯我一起殉情。” 通天:“……” 通天:“???” 他难以置信地转头去看他的兄长。怎么回事小老弟,你怎么突然背刺我啊? 元始淡淡地瞥他一眼:“怎么,为兄有说错什么吗?” 没错倒是没错…… 可你怎么能当面说出来啊我亲爱的哥哥! 通天头皮发麻,再去看悟空时,果然见小猴儿面露担忧之色,旋即满腔怒火油然而生:“早知如此,弟子就该再狠狠地把接引圣人揍上一顿!” 别呀,徒儿你还小,年纪轻轻的,不要天天和圣人对着干。 你看看你师姐和师兄……那可都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啊。 他艰难地伸出一只手,尝试着进行劝阻:“那好歹也是你师叔,嗯,为师的意思是,好歹给你师叔留点不存在的脸面……” 虽然你接引师叔根本没有这玩意,但是,我是说但是…… 悟空继续怒气冲冲:“他算计我也就罢了,居然还借着我来算计您,此番举动,无疑已有取死之道,要是让我那些师兄师姐们知道了,他们也一定会生气的!” 通天满头大汗,继续进行徒劳无益的劝阻:“这种事情就不要告诉你师兄师姐了吧,也是为师一时不慎,才踏入他们的陷阱之中……” 一想到被多宝他们知道这件事……那画面一定很可怕吧_(:з」∠)_ 小猴子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若不是因为弟子,您又怎会亲涉险境,您别说了,再说弟子该以何面目再面对您呢。” 通天…… 通天叹息一声,停下了脚步,低下头来同他平视:“猴儿……” 他揉了揉他徒弟的发顶,面露无奈之色:“这件事又同你有什么关系呢。” “算计我的是接引,害我的是准提,便是没有了你,他们难道还会想不出别的主意来吗?难道是你亲自将我骗入这阵法之中的吗?难道不是为师执意来混沌之中寻找你的吗?此皆出于为师心中念头,又同你这个受害者有什么关系呢?” 通天道:“你当时的境遇会比我好吗?接引若是下定了决心,定然会将你们尽皆斩草除根,唯有这样才能令他安下心来。为师只恨自己来得太迟,不能救你于危难之中,幸好有旁人施以援手,不然为师早已是后悔不迭。为师对此只有庆幸啊,庆幸你平安无恙,庆幸那些令我后悔终生的事情不曾发生,又岂会因此而责怪你呢。你这般说法,倒是反倒令为师伤心了。” 小猴子哽咽了一声,呜呜呜地扑进了圣人的怀中。 元始:“……”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石猴,突然有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感觉。 通天叹了一声,温柔地抱着他的徒弟:“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没事啦没事啦,你看为师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好猴儿,我们不哭了啊,你那些师弟们都看着呢。” 八戒:“……” 沙僧:“……” 白龙马:“……” 两人一马齐齐摇头:“不,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 悟空扭头瞪了他们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扯着通天的袖子:“师尊——” 通天继续哄他:“猴儿不哭猴儿不哭啊。” 唉,好好的一只小猴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千错万错都是接引的错!他一定要趁着他徒弟们硬抗圣人前把他师弟给扫进垃圾堆里!不过说起来,接引他如今的下场,说不定比他亲自动手还要惨上一些吧? 心里若有所思地想着,面上倒继续无奈地哄道:“猴儿不哭,猴儿不哭啊……” 第304章 悟空在元始忍无可忍之前从他师尊怀里爬了起来,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自己红彤彤的眼睛。 通天瞧着他,倒是不由得笑了一下:“这可真是货真价实的‘猴儿眼’了。” 悟空不免窘迫了一瞬,道一声“师尊莫要取笑徒儿”,随即便若无其事地往后一站,一副自己压根没有哭过的样子。 旁边的八戒看了看他,默默地递过去一块手帕。 悟空:“……” 八戒:“猴哥擦擦吧,我们不会笑话你的。” 悟空:“……” 八戒:“帕子是干净的,路边的小姑娘为了感谢你把妖怪打跑了特意送的,当时你跑得太快了,我只好替你收了,不怎么值钱,但也是人家的一点心意。” 悟空:“……” 八戒叹了一声,不免歆羡道:“要是嫦娥仙子也能送我一块手帕该有多好啊。” 悟空虎着一张脸接过了帕子,往自己脸上胡乱地抹了好几把,低头看了眼帕子,又认真地把它收到袖子里去了,转头就揪着八戒的耳朵,怒气冲冲的:“呆子!你话也太多了吧!” 沙僧在一旁给大师兄加油鼓劲。 白龙马驮着唐僧,幽幽地嘶鸣了一声,一副头疼不已的模样。 通天看着他们几人,眉眼弯弯,倒是笑得颇为高兴:猴儿生气勃勃的,是一件好事呢。 又想起来元始背刺他一事,扭过头去,深沉地唤了一声:“兄长。” 元始的脸色看上去比他还糟糕,一副想要生气,又不能生气,想要发火,又师出无名的模样,定定地盯着他弟弟看了许久,半晌,忍无可忍地将他拽到了自己身旁。 通天微微一个踉跄,将要摔倒前,又被一只手轻轻揽住了腰身,将他小心地扶稳。他仰起头来,对上了他兄长面无表情的面容,不知为何,又突然笑了一声。 元始:“……” 他低声警告道:“通天!” 通天不免好笑地看着他:“哥哥在把我的伤势捅出来之前,可有考虑过这个结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不知道他兄长如今后悔了没有? 元始面色铁青。 通天低眸笑了一声。 又温柔地开口道:“好了……要是哥哥想的话,那我也抱一抱你?” 说着又张开了双臂,笑盈盈道:“来,抱抱?” 元始:“……” “通天……为兄并不是小孩子了。”你是在拿我当五岁的小孩哄吗? 通天歪头看他,眉眼弯弯,仿佛扬州三月拂面的细柳春风,从上到下透着暖洋洋的气息:“那哥哥是不愿意吗?我还以为哥哥也很想我抱一抱你呢?” 又凑近了在他眼前观察,疑惑地摸了摸下巴:“真的不是嘴硬吗?” 元始:“……” 他闭了闭眼,抬起手来,将他弟弟整个拽入了怀中,牢牢地按在自己的胸膛之前,许久,方才呼出一口气,冷声开口道:“高兴了?要笑便笑吧。” 看到为兄这副糟糕透顶的模样……你可是心满意足了? 通天却没有笑。 他微微仰起那张芙蓉桃花面,秾艳昳丽的眉眼微微扬起,无端生出一种惊心动魄之感。他定定地看着面前冷肃端庄的天尊,浅浅地弯了一下眸,颇为奇怪地开口道:“我为什么要笑话哥哥呢?” 他从来都不笑话一个人的真心的。 无论那真心是多么可笑,多么糟糕,对如今的他来说又是多么的不合时宜,他也不会去笑话它的。 一个人的真心,是这世上多么珍贵又稀少的东西啊,它是那么的一文不值,却是一个人所能给出来的全部,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未来他们又会如何,至少此时此刻,他确实很喜欢那一点点的,来自他兄长的“真心”。 他看上去是真的喜欢他诶。 通天摸了摸下巴,望着面前的天尊,默默地把“看上去”三个字去掉了:他是真的喜欢他诶! 红衣圣人弯眸笑了起来:正好,他现在也很喜欢他呢! 元始微微有些狼狈地避开了他弟弟的目光,却控制不住地听到自己胸膛里剧烈跳动的心脏声,一声连着一声,那么汹涌,像是月夜里涨潮的海岸,隔着好几里也能听到雪白的浪花拍打在暗礁上的声响。 他无法确定他弟弟是否听到了他心跳的声响,也不知道他自己想不想让他听到,却控制不住地想要挡住那颗心,生怕它下一刻就会从他的胸膛里蹦出来。 “哥哥……”他听见那人浅浅的叹息声,似雨打芭蕉,溅落在屋外石阶上清脆的声响,随着他一道靠近的,还有一缕浅浅的莲香,略带几分苦恼之意,“不要把我看扁了啊。” 把我看扁了我就会扁扁地走开(不是) 通天笑吟吟的:“虽然我确实很高兴,但我是绝对不会笑话你的哦!” 元始怔怔地看他许久。 通天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歪?哥哥在吗?” 元始抓住了他弟弟的手。 通天任由他抓着。 “哥哥?” 元始垂落了眼眸,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通天不满:“就一个‘嗯’字?” 元始轻轻一叹,无奈道:“是为兄错了,竟以小人之心度通天之腹,如何?” 通天哼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又歪了歪头,好奇地问道:“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小猴子呀,我还想在他面前瞒着呢。” 元始不语。 微微侧首,遥遥望向了远处。 “我们快到了吧?” 旁若无人地转移话题:“也不知道老子现在怎么样了,应该还活着吧。那么大一个圣人,想来多半会自己照顾自己吧。” 通天被气笑了:“哥!哥!” 元始安抚地揉了揉他弟弟的发顶,温柔地哄道:“你不是很担心你徒弟多宝吗?没事,我们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通天定定地看了他许久,轻哼了一声:“不想说就不说呗,难不成弟弟还能逼你说吗?” 又阴阳怪气了一句:“又开始欺负人了是吧?” 元始默默地装死。 他弟弟翻了一个白眼,懒洋洋地挣脱了他的怀抱,率先一步朝前走去,远处灵山之景清晰可见,眨眼便可抵达。 他微微垂下了眼帘,安安静静地望着那袭绛红色的衣袍从他面前干脆地划过。 通天…… 你总是那么喜欢你那些徒弟们。 即便是他们在劫数中拖累了你,又一次次地置你于进退两难之地,你却仍然不愿意放弃他们,甚至心甘情愿地为他们牺牲。凭什么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 他们应该知道,你为此失去了多少,又付出了多少……他们不该这么心安理得地坐视这一切发生! 天尊在心底轻轻叹着,眼底一片晦涩难明。 ——当然,我同样也伤害了你。 所以归根结底,我和那些截教弟子的罪过,是一样大的。 …… 通天没有回头,自然也没有瞧见他兄长面上的神色。 或许此时此刻,这件事也并不怎么重要了。 长风肆意地吹拂着红衣圣人墨色的长发,熟悉的血腥气携着战场的杀伐之声扑面而来,令他无意识地眯了眯眼,垂首望去,忽地勾唇一笑,眼底俱是满满的兴味。 “灵山……” 他轻轻念着这个西方极乐之地的名字,眼波流转之间,皆是沸腾的杀意。 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多年的仇恨,自此也到了终结之时。 他本就是一个流离失所将近万年的孤魂野鬼,唯一心心念念,支撑着他走到如今这一步的,也不过是“仇恨”二字罢了。如今新仇旧恨累积在一起,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向此地的两位圣人讨回他曾经失去的一切呢? 难道他不这样做,接引和准提就会放过他了吗? 就算他真的这么做了,西方二圣,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唯有一战而已! 他从云端一步踏下,三千紫气弥漫在天边,黑云沉沉地压下,雷电在云层中穿梭。通天一眼望去,瞧见了他那位徒孙闻仲的身影,又微微侧过首去,望见了赵公明等人沉默的身影。 天庭的神仙们在九重天上旁观着灵山的动静,一如千万年前,也有人在天上静静地等待着封神大劫的结局一样。 都是一样的,谁也逃不出这劫数。 冥冥之中,所有人都要在这红尘中走上一遭,历经无数血泪,方知何谓天命难违,从此安安分分顺天而行,做个低眉顺眼的天道信徒。当然,更多人连改邪归正的机会都没有,便已经成了这茫茫劫数中的一点劫灰。 通天低眸看着自己光洁无瑕的掌心,那里并没有如凡人一样,有着镌刻着他们命运的掌纹,却不由自主地思索了起来。 ——这一次,他在西游量劫中扮演的,又是一个怎样的角色呢? 是代天而行的牧羊人吗?还是一个图谋已久的复仇者? 他也是劫数中人吗?他之所以前来此地,是否也照应了冥冥之中的某道天命? 他能够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吗? 他是这场战役中早已定好的胜利者吗? 事到如今,他似乎也没有了后退一步的权力呢。 元始来到了他的身边,静静地站在他的身旁,目光无声地落在了红衣圣人的身上。 远处,准提也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并不意外地看到了两位圣人联袂而来的身影。 “三清……” 他讽刺地一笑:“今日,你们是来讨回昔日封神大劫中曾经被我与兄长拿走的东西吗?” “那就让我来看看吧!” “看看你们能否有这个资格,彻底颠覆我西天佛门!” 第305章 混沌之中,仿佛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喟叹声。 徐徐的风吹过灵山上下,轻轻拂过那坍圮倾颓的断壁残垣。莲台残缺,佛首剥落,鲜血乌黑一地,唯有头顶落下的一线澄明天光。 灵山早已不是之前的灵山。劫运轻而易举地摧毁了这个曾经的清静之地,却远远不到彻底终结的那一刻。 多宝提着剑立于一旁,剑尖缓缓地往下淌血。他一眼也未看,只侧过首来,专注地凝望着那位自云端潇洒而来的红衣圣人。片刻之后,缓步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 “师尊。” 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元始:“多宝拜见二师伯。” 元始淡淡地瞥了他一下,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多宝又转过头去,自然地站到了通天的另一边,略靠后一点的位置上,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熟练地同通天介绍起了此地的情况。 圣人一边听着,一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回灵山就跟回家一样,超亲切的! 你看,在碧游宫的时候,是多宝负责主持教中大局;在灵山上,也是多宝负责主持教中大局。 碧游宫里有很多截教弟子,灵山上也有很多截教弟子。 碧游宫中是通天圣人说一不二,如今在灵山之上,也是通天圣人说一不二。 由此得出,灵山就是碧游宫,碧游宫当然还是碧游宫……果然是十分之亲切啊! 通天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发自内心地感慨了一声,又问多宝:“可有遇到什么麻烦吗?” “说出来为师给你一并解决了。” 多宝含笑摇头:“但请师尊放心,有陆压和孔宣二人在此,又有两教的师弟师妹们一道帮忙,弟子并没有遇上什么麻烦。便是准提圣人想要为难弟子,也有大师伯替我挡着,构不成什么威胁。” 通天看着他,却心知他这番话背后的血腥意味,不由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师徒两人什么也没有说,又仿佛已经道尽了一切。 “没事就好。”良久,通天轻轻道了那么一句,目光温和极了。 多宝微微凝视着他的师尊,闻言浅浅一笑:“那师尊呢?也一切顺利吗?” 通天:“……” 通天面不改色心不跳,心道:只要你二师伯和小师弟都不背刺为师的话…… “当然没事啦哈哈。” 圣人爽朗一笑,分外的热情开朗:“为师堂堂圣人,能出什么事呢?”(紧张地捏了一下元始的手)(扭头警惕地看了一眼悟空)(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对着多宝爽朗地笑)(试图强行转移话题) “多宝啊,说起来……” 多宝轻轻地叹了一声,嗔怪般地看了他一眼:“弟子只是随口问问,师尊这么紧张做什么?” 紧接着开始了恶魔低语:“一定不是因为有事瞒着弟子吧?比如中途翻了车被人欺负了,受了重伤却苦苦地瞒着弟子,明明九死一生却装得跟无事发生一样,悄悄躲在一个地方疗伤,看伤势痊愈得差不多了才敢过来见弟子……” 通天:“……” 多宝淡淡一笑:“以上这些事,师尊是绝对不会做的对吗?” 通天:“啊……对对对,为师怎么可能会做这些事呢!不信你问你二师伯啊!他可以给我作证!” 元始:“……”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弟弟,又对上了多宝投来的询问目光,很不想理睬这师徒俩人。许久,忽而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你不会扑到你师尊怀里哭吧?” 多宝讶异了一瞬:“有人扑到我师尊怀里哭了吗?” 随即了然道:“是小师弟吗?” 想了想又道:“应该不会吧?毕竟弟子也要面子的呀,大庭广众之下扑到师尊怀里哭什么的,未免有些丢脸了呢。”选择性地遗忘了自己私底下干过同样的事情。 元始微微颔首,表示理解:“哦,他骗你的。” 通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还能背刺我第二次的啊!! 元始不觉笑了一下,神情温柔地看着他的弟弟,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轻轻道:“因为通天又当着为兄的面说谎了啊。”居然还想拉着他一起扯谎。 而且,就算他不说,多宝也早就发现了吧。 你压根也没有想着能瞒过他啊…… 通天瞬间蔫了。 他却不觉笑得愈发温柔。 …… 老子遥遥望着这一幕,不禁摇了摇头。 望了一眼旁边面色阴郁的准提,思忖了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特别感同身受地开口道:“是不是感觉自己在他们两个面前特别像个局外人啊师弟!” “不瞒你说,师兄我也常常有这样的感觉呢。” 老子幽幽地感叹着:“就算挤进去也是局外人这种事,师兄我经历得可比你多多了。你是不知道啊,我那两个弟弟可过分了!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常常没有姓名。他们是一点都没有把我这个兄长放在眼里啊。” 准提额头上青筋迸起,低沉道:“滚!” 老子诧异道:“怎么还生气了啊师弟,师兄我都没有生气,你怎么好意思生气的。难道你还能有我惨吗?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那可真是天天以泪洗面,垂泪到天明啊。” “我想了那么久都没想通,他们怎么能这么堂而皇之地把为兄给排斥在外的,为兄难道不要面子的吗?” 准提阴阳怪气:“这难道不是太清师兄你自找的吗!你做了什么事情,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老子无视了他的发言,又搂着他的肩膀道:“唉,准提师弟啊,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瞎了眼看上我那个顽劣不堪的幼弟的,但有些事情该习惯还是要趁早习惯的,不然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你说是吧?这日子很难过的呀。” 准提怒道:“太清老子!把你的手给我拿开!” 老子又叹一声,不无心酸地开口道:“师兄也是为了你好,才把自己多年的经验传授给你的。忘掉我弟弟吧,这对你和他都好。我那两个弟弟眼看着是已经栽在对方手上了,相爱相杀,恨海情天的,你又何必再往里面掺和一脚呢?这不也掺和不进去吗?” 准提冷笑了一声:“说了那么多,你其实就只想同我说这一句吧?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用不着你关心!” “还有,”他忍无可忍地甩开了老子的手,恶狠狠地瞪了太清圣人一眼,勃然大怒道:“我才没有眼瞎!你踏马才眼瞎了呢!” “上清通天就是很好很好啊!” 老子:“……” 老子:“???” 小问号,你是不是有很多小朋友?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之人,见准提往前走了几步,又忽地折返回来,十分愤怒地瞪着他:“你明明是他的长兄不是吗?凭什么说他顽劣不堪!” “就是因为这个他才更喜欢元始的!” 准提气急败坏:“与其在这里劝说我,你还是滚去好好反省自己吧!你再说他一句坏话试试!信不信我揍你啊!” 老子:“……” 老子:“准提师弟……” 老子忍无可忍,掀桌而起:“你能不能去看看你的脑子啊!有恋爱脑就去治好吗!难道洪荒没有治恋爱脑的地方了吗?!” “还有,你凭什么骂人啊!我弟弟不喜欢我,(抹泪)(抹泪)(恶狠狠)难道是我的错吗?!(抹泪)(抹泪)(哭)你怎么能骂人啊!” 准提冷笑连连,却是看都懒得看破防大骂的太清圣人一眼,一甩袖子就继续大步朝前走去。 七宝妙树落入圣人的掌心之中,轻轻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安安静静地陪伴在他的身旁。这是他的伴生法宝,从他诞生开始就一直陪伴着他,哪怕是他成圣之后,也仍然没有将它抛弃在灰尘堆里。 他定定地看着七宝妙树,心头却隐隐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影子。 到了今日,它仍然能陪着他一道走下去吗? 他似乎已经瞧不见西方教的未来,即便他不愿意承认,可他确实,确实已经看不清他的前路了。 那个时候,在诛仙阵前……他,也是一样的感觉吗? 分明已至穷途末路,却仍然不甘心就此认输。 准提握紧了他的法宝,望着通天掀起眼帘,同样淡淡地朝着他的方向扫来,似笑非笑的一眼:“准提师弟。” 他微微一笑,温和开口:“通天道友。” 通天弹了弹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朝着他的方向漫不经心地走了过来:“事到如今,师弟还是不肯体面地认输吗?” 准提仍然笑着:“通天觉得我输了吗?你就那么相信你的弟子吗?” 通天理所当然地开口道:“我不相信多宝,难道还相信你吗?” 哪怕明知他的回答,准提的瞳孔仍然不觉缩了一缩,半晌,又倏忽笑了起来:“真是……” “通天果然很喜欢这个多宝鼠徒弟呢。”他温声开口道。 就是不知道你清不清楚你最爱的徒弟一直深恨着你的两位兄长呢? 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红衣圣人,眼神分外怜悯,仿佛已经透过了重重的命数,看到了洪荒下一场劫数的起端。没了西方教之后,还有什么人能挡在曾经有着深仇大恨的三清圣人之间呢? 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所以他是不会输的。 就算西方教会在这一场劫数中落败,但只要下一场劫数兴起,他们就会再一次卷土重来。 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不就是这样的吗? 也不知道这一回,你与你的兄长,还会有重新和好的机会吗? 准提笑得意味深长,干脆利落地举起了七宝妙树,冷声喝道:“去!” 通天,我会亲眼见证那一天的! 第306章 本就是恩怨纠缠不休,又有何可以多言。 惊雷过处,风雨呜咽如鬼哭。 轰轰烈烈的暴雨从天而降,顷刻间灵山上下昏暗一片。 通天的衣摆被雨水打湿,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一双眼眸波澜不惊,无声地注视着对面的准提。须臾之后,横剑在前,瞬间消失在原地。 元始静静地立于原地,无悲无喜地望着灵山上的景象,不知何时,盘古幡已然落入了天尊的手中。 老子微微叹了一声,也慢慢地踱了过来,想了一想,又从袖子里摸出了太极图,递到了多宝的面前:“师侄啊……” 多宝并不伸手去接,反倒略带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大师伯?” 老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若无其事地开口道:“都到这个地步了,能揍他一顿就多揍一顿吧,错过这个村可能就再也没有这个店了。”你师尊,我弟弟他显然没有打算让准提活下来的意思啊。 多宝仍然礼貌地婉拒了:“弟子怎好拿大师伯的法宝,此举未免有些僭越了。” 老子又叹了一声,直接把太极图粗暴地塞进了多宝的怀里:“让你拿着就拿着,话那么多干什么。贫道的脾气难道很好吗?” 多宝:“……” 他微微沉默地看了一眼面前的老子,仿佛在思考他这位大师伯如今在想些什么。不多时,又道了一声“弟子谢过大师伯”,便拿着太极图去帮通天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又有什么好畏惧的? 老子方才去看元始。 元始安静地望着通天。 长兄无奈地摇了摇头,陪着他一道望着他们幼弟的身影,许久,淡淡地问了一句:“怎么不上去帮我们弟弟?” 元始道:“他说准提的命是他的,不准我插手。” 老子叹气:“那你就听他的话了?” 元始“嗯”了一声,仍然遥遥地望着那道红衣的身影。 老子踌躇了一会儿,低声问道:“你知道准提他心仪我们弟弟吧?” 元始平静道:“没事,他心里只有我。” 老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这么大度?不像你啊?” 元始仍然淡淡的:“我相信他,他是绝对不会喜欢上别人的。何况是准提这种人。” 老子挠了挠头,犹犹豫豫地开口道:“……那你能先放开抓着盘古幡的手吗?我怎么感觉你快要把它给生生折断了,好歹也是一件先天至宝,看着怪可怜的……” 他越说越小声,很快就在元始平静的目光中老实地闭上了嘴。 不多时,又忍不住问了一句:“仲弟,你真的没事吗?” 元始微微一笑:“我很好啊。” “哐当”一声,一片倒霉的西方教弟子如金色的麦子般齐刷刷地倒在了地上。“轰隆隆”一道巨响,灵山上一座巨大的佛像翻滚着朝着山崖下滚去,很快就摔了个四分五裂。山川崩裂,河水断流,些许灰尘飘落到两位圣人的身旁,轻飘飘的,仿佛什么都没有惊动。 盘古幡在风中微微飘动着,无动于衷,纤尘不染,一如它的主人一般。 老子:“……” 老子:“…………” 他默默地看着他仲弟死死攥着,青筋暴露的手掌,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直到退到一个他自以为的安全距离处,方才停下了脚步。 元始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平复着自己的心绪,旋即面色扭曲了一瞬。 该死的准提! 真是阴魂不散!! 早知如此,他当初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该杀了他!!! 世上怎么有这种厚颜无耻的东西活着! 他弟弟那么乖巧可爱,听话懂事!万一被这不要脸的东西给骗了怎么办!! 我要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老子咳嗽了一声,委婉地提醒道:“不要太冲动啊仲弟。” 元始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 老子不带半点磕绊地改了口,正气凛然、义愤填膺地骂道:“准提也太无耻了吧!这种人怎么敢染指我们天真烂漫、活泼可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谁见了都说一句好的幼弟啊!太无耻了!太下作了!为兄这就替你揍他去!” 转过身就要头也不回地溜走。 “等等,”元始面无表情地喊住了他,“我和你一起去。” 老子讶异道:“不是说要把准提的命留给我们弟弟的吗?” 元始冷笑了一声:“怎么,有人都想踩我头上了,还不允许我反击吗?兄长说自己的脾气不好,难道愚弟的脾气就很好吗?” 话至尽头,不怒反笑,语气冰冷刺骨:“也是我修身养性太久了,谁都以为能踩我一脚了。换做以前……呵。”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老子无奈地叹了一声:“好吧,那就一起去吧。” 谁奈何得了你呢,活爹。 …… 通天随手挡掉了准提的一道攻击,正待还击,忽而发觉身边多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眨了眨眼,并不意外地唤了一声:“哥哥?” 元始微微抬起首,目光定定地落在他弟弟身上,闻言轻轻地应了一声:“通天。” 他笑了一声:“哥哥是来帮我的吗?” “你……介意吗?” 元始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之人,轻声问道:“你之前同我说……” 通天耸了耸肩,弯眸一笑:“当然不介意啦!哥哥是来帮我的诶!” 元始定定地望着他,不觉也轻轻地弯了一下眉眼,霎时冰消雪融,春花初绽,一瞬动人心魄:“那就好。” 心里高兴,又多笑了一会儿。好似只要看到那个人,心中便会莫名的欢喜。 通天望着他兄长的笑容,眉眼亦是弯弯的,又抬起手,再度挡掉了七宝妙树的攻击,反手就还了一道寒光凛冽的剑光回去:“不过旁人可能会说三道四吧?比如说我们一起围殴准提师弟,不讲武德什么的。” 元始方想劝他弟弟放宽心,没有人敢当着圣人的面胡言乱语,便被老子抢了先。 老子大大咧咧地站在通天的另一边,拍了拍他弟弟的肩膀,熟练地开始拉低三清的道德下限:“这有什么?” “站在我们的角度来说,当然是我们一起群殴准提师弟,但在准提师弟的角度来说,难道不是他单挑我们三个人,哦,还有你徒弟多宝这四个人吗?单挑和群殴这种事,站在不同的角度便会有不同的看法,那些说三道四的人难道能否定这一点吗?” 老子言之凿凿:“如果他们只从我们的角度看问题,却不从准提师弟的角度看问题,这不就犯了片面的观点吗?既是片面的观点,又怎么能作数呢?” 元始:“……”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老子:你能不能不要教坏我的弟弟? 老子假装没有看到元始的目光,继续笑眯眯地同通天说话:“通天你说为兄的话有没有道理啊?” 通天迟疑道:“似乎,大概,也许……有那么一点道理?” 老子又拍了拍他弟弟的肩膀,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目光,重重地点头:“不!是很有道理!” 说着又拍走了准提的一道法术,继续对着他弟弟循循善诱:“而且,我们三人一道对准提出手,这是完全符合人伦之道的。常言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身为至亲兄弟,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该同进同退,相互扶持,遇到敌人也该携手应对,共克艰险,方显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正是上古传下来的圣人之道啊。” 通天挠了挠自己的脸,语气虚弱道:“大兄,圣人之道不是拿来这么用的吧?” 老子正色道:“你大兄我是圣人吗?” 通天:“……是。” 老子继续问:“你和元始是圣人吗?” 通天:“……是。不是,我们这个圣人和那个圣人不太一样吧?” 老子断然道:“有什么不一样的?不都是圣人吗?!” “既然我们三个都是圣人,那毫无疑问,我们的行径是完全符合圣人之道的!怎么,难道还有人敢反驳我们吗?”老子冷笑了一声,“贫道和他讲道理他不听,那就只好听一听贫道的拳头了!” 通天:“……” 元始:“……” 通天无奈道:“行吧。” 老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温柔地摸了摸他弟弟的头:“孺子可教也。” 转头就对着准提森然一笑:“准提之所以沦落到这个地步,分明就是因为他违逆了圣人之道,妄图以一己之力单挑我们兄弟三个,哦,对了还有你徒弟多宝。难道是我们逼着他和我们三个人打的吗?当然是他自己想不开了!” “人就是这样的,每每遇到一点劫难,就会有想不开的时候,每到他们想不开的时候,就会做出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事情,比如单挑我们三个!” 老子皱着眉头道:“要是他不愿意和我们三个单挑,难道不会说出来吗?嘴长在他的身上,当然是拿来说话的。既然他自己也没有拒绝,更没有抗议,这就说明他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他都这样了,难道还是我们兄弟三个的错吗?分明是他自己不长嘴的缘故!” 最后用一句话总结:“所以你完全不需要有心理压力,放心大胆地围殴他吧,这就是他自找的!” 妈的,居然敢骂老子,这就是你的下场!天杀的准提!! 通天拧着眉头沉思了良久。 老子温柔地看着他:“可是还有什么疑问吗?” 通天望着他的兄长,琢磨了片刻,由衷地询问道:“大哥哥,你的称号‘道德天尊’,是没有道德的意思吗?” 老子:“……” 第307章 老子转身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通天见状倒是又笑了一声,侧首同元始道:“罢了,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元始下意识拒绝:“这怎么可以?” 通天温和道:“有何不可呢?哥哥是担心我打不过他吗?” 元始皱着眉头否认:“自然不是。” “那哥哥就在旁边等我吧。”通天眨了眨眼,再度朝着下方而去,声音轻快极了,“区区准提,又何须我们兄弟三人一道出手。” 话音落下,已是一剑—— …… 雨水落在身上的感觉极冷。 却尚且不及刀剑临身的那一刻。 准提咳出一口黑血,抬起首,冰冷的剑身离他的脖颈只差分毫距离,寒光凛冽,照亮了他面无表情的面庞。那一缕深红的沾了雨水的衣袍落入了他的眼中,伴着雨滴滚落在尘埃之中的轻微声响,他凝神听去,竟也觉得极动听的。 动作倒是没有丝毫迟疑,干脆利落地抬起七宝妙树,直接挡在了三宝玉如意的前头,玉石相击之声清脆悦耳,隐约见得四溅的火花。 两者一触即分,又在瞬息之间后退至千里之外。 下一个眨眼,又重新碰撞在了一处。 通天的剑势不曾停歇,始终携着一往无前之势,冰冷的剑芒几乎穿透了他的魂魄,一如圣人眼底跳跃着的炽热火光,如朝阳般耀眼,却比那耀日之辉更为惊心动魄。 七宝妙树发出低沉的颤音,映着昏暗的天空,仿佛天地倾覆前的瞬息。 它死死地拦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剑,周身的光芒绽放到了极致,竟有几分凄美之意,似飞蛾扑火,自取灭亡的那刻,又如昙花一现,只为韦陀的一眼回首。 三宝玉如意静静地注视着它,无悲无喜,却比冰雪还冷。 那般模样,当真是像极了那位元始天尊。 准提微微抬起首来,掠过了面前的红衣圣人,遥遥瞧见了他身后的元始,后者冰冷地注视着他,眼底涌动着森冷的杀意,却仍然按捺着,望向了一旁的通天。 他也不觉望向了他。 七宝妙树颤颤巍巍地挣扎着,几次绽放,又几次被压制下去。 与之相对的三宝玉如意轻快地鸣叫着,像是已经看到了即将到来的胜利,整柄剑都高兴了起来,气势越发高昂,死死地压制着底下的七宝妙树,又朝着它寸寸逼近。 杀气横贯四野,征云冉冉罩天。 青色的剑芒显露于剑身之上,如盘龙游走,顷刻间便要将来犯之敌吞噬。 七宝妙树挣扎得愈发厉害,周身金芒大盛,漫天梵音入耳,佛门的信仰之力加诸其上,竟令它再一次绽放出无穷的力量! 准提的眼底倒映着灿烂的金芒,那道红衣的身影站在满池的金莲之上。 通天微微眨了一下眼睛,仿佛带着几分疑惑般“咦”了一声,像是在奇怪他为什么还有余力。 可这显然并没有给他造成什么威胁,圣人再一次施力,轻描淡写的,就将那信仰之力彻底打破。 长剑递出,前方再无胆敢阻碍他之物。 似一瞬。 又仿佛永恒。 ——七宝妙树破碎了。 万千的流光崩裂于瞬息之间,不知消散到了天地何方。 冰冷的剑尖抵上了他的咽喉,轻易地划破了那脆弱的身躯,鲜红的血液一滴滴顺着剑身淌下,滴落在灵山的土地之上,很快就聚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洼。 “你输了。” 通天淡淡地开口:“还有什么遗言想要交代吗,准提师弟。” 这一次,他没有说什么“我没有输”,或者别的什么来继续拖延时间,他只是微微仰起首来,定定地,贪婪地注视着眼前之人。 七宝妙树破碎的那刻,有一片锋锐的碎片划破了准提的额头,鲜血顺着他的面容缓缓淌下,一半面目如同恶鬼般狰狞,另一半面孔却虔诚得如同真正的佛陀。 他专注地望着通天,起初声音低沉,很快越来越大,最后彻底放飞了自我,肆意地大笑了起来。 世上竟有上清通天这样的人! 世上怎么会有上清通天这样的人! 真可惜啊…… 倘若当初…… 元始皱起了眉头,迅速地来到了他弟弟身旁,生怕他走投无路,狗急跳墙,伤到了他的弟弟。 通天不语,只平静地望着面前之人。 不知过去了多久,准提方才沉默了下来。 通天便又问了一遍:“你还有什么遗言想要交代吗,准提师弟?” 劫云之下的天地晦暗无光,他静静地立于此间,却仿佛自带了光源,一身红衣翩然,生来便得众生瞩目。 灵山上的众人静默无言,却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无声地旁观着事态的发展。 准提也看着他,许久,许久,终是淡淡地一笑:“败于你手,我并不遗憾。” 语气之中竟有几分释然。 元始的眉头拧得更深,忍无可忍地往前踏出一步,又被老子手疾眼快地按住:“别冲动别冲动,冲动是魔鬼啊仲弟!” 几次挣扎未能挣脱,不由愤怒地瞪了老子一眼。冷笑道:“这就是我们没有道德的长兄吗?果真是没有道德心啊。” 老子:“……” 老子的拳头悄悄地硬了,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为自己努力地争辩道:“什么叫做没有道德?大敌当前的时候,围殴怎么算是没有道德……只要能够取得胜利,采用什么手段都不为过的……” 紧接着便是一串难懂的话,什么“之乎者也”的,引得元始连连冷笑,压根懒得理他。 好气!都要气哭了! 通天闻言却是挑了挑眉:“败于我手?师弟怕不是搞错了什么吧?” 他扫了一眼灵山上的两教弟子,心平气和地开口道:“难道不是他们送你下的地狱吗?” 准提皱了皱眉头,十分平静地望向了那些修为最高不过准圣,最低又不知道微末到哪里去的众人,并未发现有能威胁到自己的隐秘存在,不禁摇了摇头:“通天道友开得这个玩笑并不可笑。” “即便是孔宣、陆压一流,亦不会是师弟我的对手,更枉论那些比他们还弱小的人呢?这些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人,也有资格送我下地狱吗?” 他语气淡淡,像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甚至对此产生了些微的疑惑:“难道他们里面有人隐藏了实力吗?可就算他们再怎么隐藏实力,又如何敌得过一位圣人呢?” 旋即诚恳地望向了通天:“还请通天为我解惑。” 元始把拳头捏得咯吱作响:我弟弟的名字,你喊得那么亲密做什么! 通天一边对着准提摇头叹气,一边熟练地按住了他兄长的拳头,习以为常地给他顺毛:“原来你至今都没有发现吗?” 准提微微一顿,忍不住开口问道:“什么?” 通天看了看头顶的天空,又自然地望向了老子:“大哥哥,有人不见棺材不掉泪呢,你就给他看一看吧。” 老子:“……” 需要人家的时候喊人家“大哥哥”,不需要的时候就喊“那个没有道德的东西”是吧?亲爱的弟弟,你未免有些离谱了呢? 悻悻然地想着,却到底抬了一下手,轻轻拨开了一点天上的劫云。 天光漏了一点下来,徐徐映亮了在场诸人神色各异的面庞,他们面面相觑,又茫然地看了一眼头上的天空,像是不明白通天圣人和太清圣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准提却忽而变了面色。 就好像那位身处在庐山之中,不识此山真面目的诗人一样,禁不住发出一声“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慨,而当老子将头顶的劫云,乃至早已笼罩在灵山上头的命运迷雾拨开一点时,那些隐藏在冥冥天数中的东西,终于也暴露出了它的冰山一角。 “怎会?” 准提难以置信:“明明西游一行人还没有抵达灵山取得真经不是吗?灵山的气运怎么可能会发生改变!” 他转头看向了老子,句句紧逼:“太清老子!你当初将多宝道人送往灵山之时,难道不是在为下一场量劫下注,以此谋得我灵山的气运吗?如今劫数未完,你到底都做了什么!” 老子却不由看了一眼旁边的多宝道人。 后者老神在在地袖手站着,察觉到他的目光之后,方才投过来一个茫然的眼神,仿佛在说:大师伯你瞅我干啥? 突然变成了东北的多宝鼠呢…… 老子虚虚地眯了一下眼睛,忍不住开始回忆通天之前是在哪里捡到这个徒弟的。(努力思考)(想不起来)(通天捡的徒弟太多了)(妈的怎么有人这么爱收徒弟)(从思考到放弃.jpg) 元始垂落了目光,却是轻轻握住了他弟弟的手,目光静静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准提急切地追问道:“太清老子!你说话啊!你哑巴了吗你!!” 老子的额头上绽开了一朵十字小花。 真没礼貌啊准提师弟。 不咸不淡地开口道:“事情呢,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具体发生了什么呢,这个我也不好说哦。总而言之,不管你愿不愿意,它已经变成这样了,我对此也没有什么办法。事已至此,准提师弟你就认了吧,不认也没有办法,总之事情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 车轱辘来车轱辘去,没有一句有用的,全是废话! 准提不禁怒火滔天。 他盯着老子看了许久,见无法从他口中套出一句实话,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望向了一旁的多宝,刚要开口,旁边便伸出一只手来,挡在了他的面前。 “来,多宝,站在为师的身后。” 准提:“……” 多宝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好的师尊。” 通天转而看向了准提,同样也是笑微微的:“师弟有什么话就站在那里说吧,不要凑得那么近,险些吓到了我的徒弟。” 多宝自然地拽住了通天的袖子,顺着他师尊的话道:“是呀是呀,弟子可被吓得不轻。” 无当忍不住看了一眼她们的大师兄。 大师兄面不改色地对着她竖起了一根手指,抵在唇前,又朝她轻轻地眨了眨眼睛:“多宝可是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鼠鼠呢。” 无当:“……” 她昧着良心点头:“是呀是呀,我们大师兄是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鼠鼠呢。” 慈航也跟了一句,认真道:“多宝师兄确实可怜。” 文殊和普贤:“……” 这很难评!我是说,这真的很难评!! 却也顺着队列跟了下去:“小师叔说得对极了!怎么能吓到可可爱爱的多宝鼠呢!” 元始不禁诧异地看了一眼他的两个弟子。 文殊和普贤:“……” 现在说我们被绑架了还来得及吗_(:з」∠)_,师尊!听我们解释啊师尊! 准提的面色不禁更加难看,本就受了重伤的身躯愈发糟糕,惨白着一张脸,咳嗽了数声,又呕出几口鲜红的血来。 多宝站在他师尊的身后,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一幕,忽而弯了弯唇角,浅浅地笑了起来,心底仿佛有什么积压许久的东西,终于在此刻烟消云散。 “准提师叔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他轻声问道。 准提望着他,冷笑了一声:“你有那么好心?” 多宝道:“好不好心的,也只不过想让师叔你死个明白罢了。待到轮回路上,也好不至于做个冤死鬼。” 准提嗤笑道:“好生大胆!”随即恶狠狠地开口道:“你当真以为我拿你没有办法吗?” 多宝转身扯了扯通天的袖子,委屈巴巴地撒娇道:“师尊,他威胁我!他好过分!” 无当不忍再看。 元始面无表情地扫了多宝一眼,眼神十分明显: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通天继续熟练地哄徒弟。 多宝微微一笑,望着面前的准提,却是幽幽地开口道:“不过不管师叔想不想知道,我都是很乐意同你好生讲上一讲的……” 他合上了眼眸,神色悲悯,再一次现出了他的如来金身。 顷刻间,整座灵山为之俯首,菩提树微微摇曳,将一片金色的叶子送到了祂的手中。 佛祖声音浩瀚,传遍宇宙寰宇:“但请准提佛母,在此听我一言。” 第308章 陆压微微抬起首来,神色复杂地望着那位多宝道人。 金光漫天,梵音浩荡。 日月轮转的天地间,祂捧着那片流转着金芒的菩提叶,端坐在莲花宝座上,眉目悲悯,注视着世间深陷苦海的芸芸众生。 孔宣化出了人身,翩翩然落在他的身旁,下意识地抖抖衣袍,掉下来不少翎羽,旋即挺胸抬头,傲视前方,果真像极了一只骄傲的小孔雀。 哦,他本来就是。 见状,孔宣不由啧了一声:“瞧瞧我们这位如来佛祖,这一副姿态模样,还真是人模狗样的啊。” 陆压侧首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开口:“是啊,毕竟是你亲儿子呢。” 孔宣:“???” 他对着陆压怒目而视:“胡说八道什么!我没有儿子!” 陆压随手掏了掏自己的耳朵,疑惑道:“孔雀大明王菩萨您说什么呢,我怎么没有听清呀?您说您儿子很孝顺?哦那确实。毕竟您都是靠您儿子封的佛呢,世人尊称佛祖之母诶!” 孔宣:“……” 他皮笑肉不笑地磨着牙齿:“大日如来佛如果想要这份尊荣,我倒也不是不能拱手相让……本座出一个儿子,速速把这个称号给本座领走!领走!” 陆压摊开手,轻快道:“呀,你急了。” 孔宣瞬间炸毛:“陆压!” 陆压转身望向了前方,又顺手拽住了孔宣的袖子,拉着他一起往前走:“好了好了别吵了,该走了!” 到底是谁先开始吵架的啊! 孔宣瞪着面前之人,难以置信,旋即又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满脸颓唐之色。 为什么这世上除了一失足成千古恨,还有一失足就当人娘的啊?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人心怎么能坏到这个地步啊…… …… 不仅仅是孔宣和陆压两人,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朝着多宝聚了过来。 他们沉默着,像是一道道缄默的影子,聚拢在佛祖的身后,纷纷摆出了跏趺坐的姿态,虔诚地合十双掌,诵念起他们念诵过无数遍的佛法来。 倘若念上一万遍“阿弥陀佛”,便可超脱于这世间,他们的灵魂早该登临极乐之地,因为他们念“阿弥陀佛”的遍数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万遍;倘若世上成佛成道者皆能释然己身,他们也早将两条路走遍,修道时专心致志,修佛时虔诚如一,却始终不见前路何在。 封神榜说:“根行深者,成其仙道;根行稍次,成其神道;根行浅薄,成其人道,仍随轮回之劫。” 他们不在里面,故而非仙非神非人。 接引圣人道:“尔等与西方有缘,当归于灵山。” 于是他们又来到了西方,做那灵山之中的三千佛陀。 佛陀本该无情无欲,无嗔无痴,他们却是一群有着前尘往事,有授业恩师,有师兄师姐,师弟师妹,有一个名叫“碧游宫”的家的活生生的生灵,于是便成不了众多信徒眼中永远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真佛。 若是连佛都成不了,他们又该做什么? 三界之大,非佛非仙非神非人者,唯有妖魔,唯有鬼怪。 他们也不做妖魔,也不做鬼怪。 到了最后,竟是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多宝端坐在莲花座上,垂下首来,望着他的那些师弟师妹们,又抬首注视着面前冷冷地注视着他的准提,忽而弯起了唇角,朝着他恬淡一笑。 后者的瞳孔猛得一缩,仿佛被气狠了似的,咬牙切齿地唤道:“多宝!” 多宝却只觉有一阵风在他耳边轻轻拂过,送来微微的暖意,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红衣的圣人静静地立在一旁,同样仰起首来,遥遥望着他的弟子。手指从袖中微微探出几分,轻轻一挥,将那夺人性命的攻击化作了春风一道。 多宝便又笑了起来,旋即闭上了眼睛,虔诚地诵起了大乘佛法。 ——那就重新做回截教弟子吧。 纵使非佛非仙非神非人,亦非妖魔,绝非鬼怪,至少这截教碧游宫中,从来不问来者名姓! 天地隐隐震动了起来。 那道被老子破开些许的天幕又往外扩散了几分,渐渐地,大片大片的光芒洒了下来。热烈的,灿烂的,耀眼夺目的光明!尽皆落在了多宝道人和那些截教弟子们的身上! 他们微微仰起头来,沉默的,恍惚的,注视着那耀眼的光明。一时之间,竟有几分说不出的茫然。 这些年来,他们已经在灵山上待了太久太久,久到许久未见这样灿烂的,无瑕的光明。 没有阴谋诡谲,亦不掺杂人心难测,只是简简单单的,透过菩提树金色的叶片洒落下的光明! “多宝道人!!” 准提愤怒极了! 通天扭头就对着元始道:“哥哥,捆仙绳!快把你特制的那种连我也能困住的拿出来!” 元始:“……” 老子震惊地看了元始好几眼,啧啧感叹道:“仲弟啊……”你玩得是不是有一点花啊。 元始面无表情:“闭嘴!没有道德的东西!” 老子:“???” 不是我说,就你这个天天想把我们弟弟关起来的德行,难道不比我更加可怕吗?我只是没有道德罢了,可你触犯了刑法啊仲弟!!听见了吗你这个目无法纪的法外狂徒!! 别以为在洪荒就可以逃过刑法的正义审判!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知道吗?! 然后他就看着元始把捆仙绳交给了通天,通天干脆利落地把准提给捆了起来…… 老子:“……” 他不禁为准提抹了一把心酸的眼泪。 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就是这个样子的啦! 不过这个时候也没有人有空纠结世风的问题——所有人都清晰地感受到了灵山上气运的变动。 比起之前的冰山一角,此时此刻,那气运汹涌而起,竟然化为青龙一道,乘风而起,直上青云!它自灵山而生,却囊括了不知道多少来自别处的气运,整副形体看上去分外臃肿,很快就在云端之上发出了痛苦的挣扎声。 一时窜入云海深处,将那万顷的白云翻了个天翻地覆;一时又猛地冲向九重天,向着天庭之上的仙神们发出愤怒的咆哮声,又被赵公明等人纷纷拦下,防止它冲撞到九重天阙。 本该纯粹无瑕的气运翻腾不息,已然有了生出煞气的趋势。 孔宣和陆压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化出了本体,在空中盘旋了片刻,便径直往云霄而去。 ——于是太阳神鸟跃入云层的那刻,云销雨霁,耀日冉冉升起。漫天的金光洒落在天地之间,草木因此生发,大地郁郁葱茏。 娲皇宫中,有人倏忽抬首望去,失手将手中的笔跌落,眼底似悲似喜。 ——骄傲美丽的孔雀舒展开自己耀眼灿烂的尾羽,展现的却是来自远古洪荒的一点隐秘的血脉。 昔日周朝兴盛之前,传闻有凤凰因文王德政而来,栖息在岐山之上,因而谓之“凤鸣岐山”,乃是预示着天命在于西周。 可是洪荒之上,早已没有了真正的凤凰,若要去寻,唯有去往极恶之地南明火山,方可觅得昔日三族之一凤凰一族的些许身影。 通天定神望去,不禁微微讶异了一声:“元凤之子……” 居然活到了现在吗? 旋即一笑,怅然道:“倒还真是巧了啊。” 昔日龙汉初劫的失败者,巫妖量劫的失败者,乃至于封神量劫的失败者…… 他边想着边看了一眼不住挣扎着的准提,默默地抬起手来,又加固了一点他身上的封印,很快又若无其事地将手缩了回去。正所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再加上西游量劫的失败者,很好,可以组成一个失败者联盟了。 通天又琢磨了片刻,愉快地决定还是把准提踢出去算了。 不能什么垃圾都收呀! 两只鸟儿各自都承载过一个时代的天命,此时此刻共同聚拢在洪荒的天空之上,将那团气运包围在了其中,望着青龙痛苦挣扎的模样,干脆利落地伸出了爪子,将里面乱七八糟的气运给扒拉了出来。 准提:“不——” 元始立于一旁,却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全盛时期的灵山或许能够承受这么多纷纷杂杂的气运,包括那些藏身在气运之中的诸多孽力,只是事到如今,倘若你再这般执意为之,灵山终有一日会被你掠夺而来的那些气运彻底反噬。” 准提看着眼前那位凛然高华的天尊,却是控制不住地冷笑了起来:“你懂什么!玉清元始!你们这些在一开始就什么都有了的人,怎么能懂我们这些一无所有的人的感受!” 元始纠正他:“灵山是有自己的气运的,比起东方诸神们的门派林立,种族众多,甚至你们的气运在一开始就是聚拢在一处的。只是从总体上看去,东方的气运胜过西方许多,但是一饮一啄,皆为天意。正是因为东方得尽了天地厚爱,所以洪荒迄今为止的三场量劫都是落在东方大地之上,除了这一场西游量劫之外——因为东方的气运已经衰无可衰。” 天尊的声音极冷,如玉石相击,细细听去,格外清脆悦耳。 只是落在准提耳中,却比最为恶毒的诅咒更为嘲哳难听:“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元始:“天道从来公正至极,只是尔等贪心不足罢了。” 准提不禁发出了一声刻毒的冷笑,死死的,宛如毒蛇吞吐着蛇信子般盯着面前的元始:“元始师兄还是这么信奉你的天道啊?怪不得昔日做得出将弟弟的教派斩草除根这样的恶事!果然,你从头到尾都是这个德行!也不知道你是凭借什么骗过了通天道友,才令他再度对你回心转意!” 元始冰冷的面容仿佛不由自主地开裂了一瞬,他忽而冷下了神色,望着面前之人,几乎控制不住地想抬起手来扼断他的咽喉。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就这样当着他弟弟的面…… 可是比愤怒更快升起的,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唯恐失去什么最为珍贵的东西的恐惧。那恐惧那么强烈,瞬息之间便压倒了他心头的愤怒,令他来不及愤怒,来不及怨恨。 他几乎是惶然无措地回过首去—— 通天没有在看他。 红衣圣人仍然遥遥望着头顶的天穹,望着他那些毛茸茸的徒弟们。 劫云彻底散去,唯余一片晴朗天地。 多宝端坐在莲花座上,眼底含笑,眸光流转。其余众人则纷纷站起身来,同样怔怔地望着他们的师尊。 彼此相望,万籁无声。 多宝含笑道:“这就是我想同你说的话,准提佛母。” 第309章 “哈……哈哈。” 有人低低地笑着。 明明是一片晴朗灿烂的天地,那声音却仿佛从幽冥鬼域至深至暗处传来,幽幽幢幢,仿若众鬼齐哭,令众人不禁纷纷为之侧目。 笑声渐渐大了起来,愈见凄厉狠绝,宛如取人性命的恶鬼。青天白日之下,忽而叫人汗毛倒竖。 多宝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仍然淡淡地笑着。 “什么时候……” “到底是什么时候……” 准提的眼珠子缓缓地转动了一下,目光无比缓慢地落在那位多宝道人身上,就好像他今日才刚刚认识这个人似的,眼底甚至带着几分新奇的神色:“多宝,你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图谋这件事的?” “图谋着……将我灵山的气运再度同本该败亡的截教联系在一起的?” 多宝看着他,轻声道:“很久,很久。” 从他来到灵山的那一天开始,这个计划便已经开始了。 准提又问:“你又是什么时候打算以大乘佛法取代小乘佛法,从而彻底掌控整个灵山的?” 多宝仍然道:“很久,很久。” 在他第一次见到从紫霄宫回来的师尊开始,这个计划也开始了。 准提定定地看着莲花宝座上的如来佛祖许久,倏忽冷笑了一声:“时至今日,你竟连一句实话也不肯同我说吗?” 多宝闭上了眼,双掌合十,面上尽是虔诚之色:“不敢,不敢。” 不知是谁突然在人群之中极轻地笑了一声。 准提猝然回头,却什么也没有瞧见。 他冷冷地注视着人群,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们,众皆低下头去,缄默不语。 通天看了看他们,却是忽而弯了弯眼眸,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明光艳艳,春色无限好。 准提:“……” 他默默地看着通天,嘴唇似乎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重新望向了多宝,冷冷一笑:“通天道友确实是养了一个好徒弟呢。” 多宝闻言含笑:“我师尊也是这么觉得的。” 准提又笑了起来,语气笃定,满怀恶意:“——可惜你这个好徒弟,终有一日会毁了你的师尊!” 通天挑了挑眉,慢吞吞地踱了过来:“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我徒弟有这么厉害?他自己知道吗?这么可怕,要不要告到中央?” 他挡在准提的目光前,懒散一笑,明光灼艳:“师弟说话的时候还是注意一点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徒弟才是圣人呢?” 大底是距离又近了几分。 眼前之人容光艳绝,愈发令人不敢直视。 准提抬首望去,只觉眼前一片晕眩,口中愈发干涩起来——几乎分不清是因为伤势,还是那位比三月春光更动人的红衣圣人。 他猛得摇晃了一下脑袋,咬着舌尖,强行令自己清醒了过来:“这般狼子野心,桀骜不驯之人!” 他冷笑道:“若不是仗了这一身温顺姿态,岂能骗取到我的信任,当上如来佛祖!这般品行之人行事,有一便会有二,有二便会有三,甚至于……” 通天却是一笑:“师弟的信任?” “那是什么很珍贵的东西吗?又或者说,师弟真的有那玩意吗?” 他笑着望着准提,下一刻面容便冷了下来:“差不多够了吧,都到这个地步了,师弟不好好想想自己的下场,倒是闲得无聊关心起我的弟子了!” 三尺青锋再度出鞘,直直地抵在他的颈项前。 冰冷的剑芒吞吐着刻骨的杀意,冷淡得像是九天之上的寒月。 通天一手执剑,一边漠然地开口道:“阴司之路并不好走,还望师弟你,好自珍重啊——” 准提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竟令他生生挣脱了那捆仙绳哦应该是捆圣绳的束缚,死死地抓住了那柄长剑。剑刃刺破血肉之躯,就像是划破一张薄纸一般轻易。 可他到底是抓住了那柄剑。 即便本就遭受众创的身躯愈发破败,隐隐有当场崩溃之势。 “……通天道友,在下毕竟也是一位圣人。”准提顺着那柄剑,微微仰起头来,眸光温和地望着红衣圣人,手掌轻轻颤着,仍然不肯松开半分,“灵山在,我亦在。你打算,咳咳,拿什么来杀一位圣人呢?” “哪怕轮回百世,我依旧是我!终有一日,我会回到洪荒的!咳咳,就和你一样,总有一天也会从紫霄宫回来,来向我,咳咳,来向我们这些人,讨还昔日所欠之债!” 他慢悠悠地扫过在场诸人,看着他们各异的面色,忽而畅快地笑了起来:“谁也逃不掉!谁也逃不掉哈哈哈哈哈!” “终有一日,你们都要死!!” 又倏忽抬起首来,执着至极地望着他:“通天——” “这些年来,你就没有一点,哪怕是只有一点,喜……” 元始终于忍无可忍。 通天手中的剑倏忽化作漫天流光消失,下一刻,三宝玉如意现出了它的本相玉如意,毫不犹豫地朝着准提的头顶砸去! 它不是剑啊!! 它明明是玉如意好不好!! 三宝玉如意雀跃地鸣叫了一声,整柄玉如意都得意了起来:王八蛋!你以为这么轻易就可以抓住我吗! 我告诉你,什么叫做逃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逃得过通天圣人也逃不过元始天尊! 这一下下去,那具本就该溃败的血肉之躯终于彻底地化作无尽的光点消散。纷纷扬扬,宛如在灵山之上下了一场荒芜的大雪。 通天侧首望去,不觉微微恍惚了一瞬:就这么死了吗?这么简单? 轻易的令他都有那么一点难以置信。 元始快步朝着他弟弟走了过来,待至近前,又不觉停顿了一瞬,想去牵他的手,又隐隐带着几分迟疑。 却见通天转过身来,茫然至极地望着他:“哥哥,他死了吗?” 他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依赖地来拽他的衣袖,如同以往一般轻轻摇了摇:“哥哥,他真的死了吗?” 元始的喉咙哽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手将他拥入了自己的怀中:“嗯,他死了。” “没事了,他已经死了。” 天尊轻轻拍着他弟弟的背,柔声安抚他:“人总是会死的,就算是圣人也是一样。只要时间到了,所有人都会死的。准提的时间只是提前到了而已,同你并无什么关系。” 众人:“……” 老子:“……” 大家齐心一致对天尊行注目礼。 通天忍俊不禁:“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觉得太容易了而已。 元始抱着他的弟弟,微微垂眸,轻声回道:“我知道的,我知道你的意思。” 人总是会死的,哪怕是高高在上如圣人之尊也是一样,哪怕是你我二人,亦是一样。 倘若你有朝一日真的打算对我动手,那我……那我也不是不能把这身性命都给了你。 “通天,只要你想,我都……”元始不由开口道。 “看什么看!都在这里看什么呢!”老子面无表情地开始赶人,口吻说不出的阴阳怪气,“没见过别人谈恋爱啊!都杵在这里干什么呢!” “怎么,难道你们还想加入他们两个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能不能注意一点影响!不要随便教坏小朋友好不好!” 太清圣人就像每一个拿着八百倍显微镜看儿童动画片,看到一点血腥画面就控制不住打电话给广/电举报的家长一样。 什么?居然还有谈恋爱的镜头?!举报,必须得举报! 势要将所有可能带坏他家小孩的元素通通扼杀在摇篮里头! 元始:“……” 通天:“……” 通天不禁微微咳嗽了一声,似有几分窘迫,抬眸望向元始时,又不觉浅浅一笑:“哥哥。” 元始静静地看他许久,方才慢慢松开了他的弟弟,随即又牵起了他的手:“别理他。” 老子在这种事情上耳朵总是格外的尖:“别理谁啊!元始,你给为兄说清楚,你想不理谁啊!” 元始冷淡道:“谁应就说谁。” 老子:“……” “喂喂喂,你什么意思啊元始!你站住!给老子我说清楚!不准拉着我们弟弟跑听见没有!!” …… 地藏菩萨缓缓地走到了多宝道人的身旁,含笑对着他行了一礼,口称:“世尊。” 多宝转头望向了他,微微避开,又回了一礼:“地藏王菩萨。” 多宝道:“菩萨,您觉得准提圣人是真的死了吗?” 地藏菩萨含笑道:“圣人们都认为他死了,那他自然是死了。” 多宝笑了一下:“实不相瞒,我同我师尊一样,都觉得他死的颇为不真实,就好像他会在下一刻又跳出来威胁我一样。” 地藏菩萨眉目愈发温和,闻言轻轻一叹:“世尊此乃心病。随着时间流逝,自然会慢慢地好转的。” 多宝道:“是吗?” 地藏菩萨摇头:“就算世尊心有怀疑,也莫要忘了这幽冥地府如今是谁做主。” 多宝恍然:“是了,后土娘娘不会放过他的。”那么多年的深仇大恨,若是准提真的入了轮回,指不定过得怎么样呢。到时候说变猪就变猪,说变狗就变狗,反正他也挺狗的,问题也不大,他只会心疼狗。 “不过说起来,他死的时候,灵山倒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呢。”多宝忽而想起这事,下意识垂眸望了一眼脚下的灵山。 地藏菩萨闻言却未开口,只但笑不语。 多宝摇头:“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就这样吧。” 终于结束了啊。 他不禁感慨了一声,虽然后续的事情也很麻烦,但总归不会麻烦到哪里去的,就让慈航他们继续干吧。 至于他,当然是回去找师尊玩啦! …… 地藏菩萨注视着多宝的身影远去。 在心里微微一叹:灵山当然不会有反应了。 因为它已经选择了你啊,多宝道人。 …… 混沌,紫霄宫中。 鸿钧看着面前冒着金光的魂魄许久,终于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深深地叹了一声。 好徒弟,他怎么有那么多好徒弟啊。 所以到了最后,还是得让为师来处理这件事吗? 亲爱的小徒弟,你们就是这么伤害老年人的吗? 第310章 准提落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天地混沌,宛如清浊未分之时。 他困惑地转动了一下眼睛,方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死了。 死了,就是一无所有的意思。 无论是他蓬勃的野心和残暴,多年的算计与谋划,还是那点在他漫长的人生之中……最为微不足道的爱慕,都一道被埋葬在了过去。 他竟忽而觉得轻松了起来。 多年汲汲营营,费尽苦心地追求一个目标,到底也是令人无比疲惫的一件事,哪怕是圣人,也有一天会累的。 谁不想无忧无虑,轻松快乐地活着呢,只是在一开始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了轻松的资格。 准提始终记得接引同他说过的话:在这个洪荒之上,不争的人只会比别人更快一步死去,唯有敢于去争,敢于去抢,他们兄弟二人才能踩着那累累尸骸,成为众人之中最终的胜利者。 所以他们越过了众人,抢到了圣位,成为了洪荒之中仅有的六位圣人之一。若不是红云身死道消之后那道鸿蒙紫气随之下落不明,西方未必不能再多上一位圣人,从而真正地与东方的三清并驾齐驱。 尽管他也不清楚这世上还有没有一个人可以得到他们兄弟二人的信任,竟能让他们把圣位也许了出去。 不过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可想的呢?死都死了,活人的世界,又同他有什么关系? 准提闭上了眼。 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空空荡荡的,像是一个无形的坟墓,将他的过去永远地埋葬在了里头。 他放下了他活着的时候绝对不会放下的欲望与野心,也放下了那些终日不曾熄灭的嫉妒与憎恨,只剩下了……他那点最为微不足道的爱慕。 准提:“……” 他静静地望着前方,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都是一片漆黑的世界之中,唯有他那点微不足道的,最是无用的,永远令人挣扎与苦痛,却从来不会给他带来丝毫益处的爱慕,仍然灼灼的,温柔的站在那里。 遥不可及,偏又无声伫立。 他得到过世间的一切,也因这世间的一切而死。 可这世间的一切里头,并没有那么温柔的,柔软的,微不足道又轻若鸿毛的东西。 他不喜欢他呢。 准提想:真糟糕啊。 糟糕到此刻的他这具早已死去已久的身躯之中的心脏,又隐隐作痛了起来。 远处仿佛传来了一声隐隐的叹息,一个威严的声音正在唤着他的名字。 “准提。” 准提缓慢地转着自己的眼珠,一时分辨不出那人是谁,只觉莫名有些熟悉。 可是—— 再熟悉又有什么用呢? 只要不是对的人,全部都错。 他难受地蜷缩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懒得理会那人。 死都死了,凭什么还要让他诈尸还魂啊。失恋真的很痛苦你知不知道,你们这种不懂爱情的人什么都不知道! 鸿钧:“……” 他不得不加大了音量:“准提,你是不认识贫道了吗?” 妈的智障,问话前不能先自我介绍吗?谁知道你是谁啊! 准提翻了个白眼,又翻了个身继续难受。 “哪怕从此以后失去圣位,你也不在乎吗?”鸿钧问。 准提的眼珠又极轻微地转动了一下。 圣位啊…… 他怅然地开口道:“倘若通天道友愿意对我动心,就算是失去了圣位也无所谓。”反正到时候他可以抱着通天的大腿吃软饭,想来碧游宫是绝对不会缺他一碗饭的,正好,他牙齿也不怎么好呢…… 大夫说他超适合吃软饭的! 鸿钧:“……” 天道:“……” 你们恋爱脑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鸿钧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望着面前因为死了一场变得有点奇怪的准提,不觉有些头疼:“你人没事吧?” 准提道:“你好,我人有事,你能让通天道友和玉清元始分手吗?” 鸿钧:“我们还是聊一聊圣位的问题吧。” 准提:“我不,你能让通天道友和玉清元始分手吗?” 鸿钧:“你能先关心一下你的圣位吗?” 准提:“我只想他们两个分手,你能不能不要关心什么乱七八糟的圣位,谈点正事好吗?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分不清重点在哪里?” 鸿钧:“……” 他望向了天道,面无表情道:“你跟他聊。” 天道闻言,头也不回地跑了,怎么喊都喊不住。 祂还年轻,祂还想好好活着啊。跟恋爱脑聊天这种事是会折寿的啊! 鸿钧:“……” 道祖不禁幽幽地叹了一声:“准提……事到如今,你这又是何苦?” 准提:“不苦,一点也不苦,你能让通天道友和玉清元始分手吗?” 鸿钧面上的神色也隐隐有些绷不住了:“你除了关心我小徒弟和小徒弟他兄长的感情问题,你难道不想关心点别的什么吗?比如你兄长接引道人的下落?” 闻言,准提倒是终于抬起眼来,静静地望了一眼面前的鸿钧道祖。 似讽刺,也觉无趣。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冥冥之中,他也有了几分预感:他与兄长这般汲汲营营,费尽心机,到头来却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难道他们做的还不够好吗?他们为天道付出了那么多,次次都在背后推动着量劫的进程,哪怕是贵为圣人之尊,却仍然在洪荒之上声名扫地。 所谓的西方兴盛真的存在吗? 倘若它真的存在,又为何让它刹那间在他眼前消失,宛如一场盛大的烟花。纵然是镜中花,水中月,也好歹有人世间真实的东西作为映照,方才有了它们的虚影。 可是西方的兴盛呢? 他终究是,一眼也未曾见证。 准提讽刺地笑了,笑容中透着几分苦涩,也泛着几分绝望:或许在一开始,他们就走错了路吧? 倘若在开头的时候,他们不曾选择天道指给他们看的那条路,不曾汲汲营营,不曾不择手段…… 世上没有如果。 准提道:“敢问鸿钧道祖,不知我兄长如今正在何方?” 鸿钧看他终于恢复了正常(?),莫名松了一口气,慢声道:“你们针对通天的阴谋已然暴露,接引也因为被那边的天道发现而被扣押在了当地,事到如今,准提,你还有什么想为你们兄弟二人的行为辩护的吗?” 准提道:“没有。” 他那双黑黢黢的眼眸无悲无喜地望着面前的鸿钧,又重复了一遍:“什么都没有。无论道祖想如何责罚我们兄弟二人,弟子都悉听遵命。” “只是……”他诡异地笑了一下,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之人,那模样看上去竟有几分渗人,“鸿钧啊鸿钧,你又怎知我们兄弟二人的今日,不是你的来日呢?为虎作伥者,终有一日会为虎所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忽而放声大笑,声音凄厉,转头惊动了窗外的几只飞鸟。 天道惊疑不定地溜了回来,忍不住问了鸿钧一句:“怎么回事?他终于彻底疯了?” 鸿钧不曾回答。 紫衣华发的道祖微微垂下首来,目光定定地望着面前之人。 准提仍然在狂笑,愈笑愈为张狂,又在某一刻倏忽沉默了下来,再也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鸿钧站起身来,平静地将手放到了他的头顶,缓缓开口道:“灵山动荡,气运不稳,皆因尔等贪欲而起,以致洪荒上下生灵涂炭,又兼勾结他界,谋害圣人,意欲将本界气运拱手相让。准提,今取汝鸿蒙紫气,剥你圣位,入轮回百世,你可有话讲?” 准提沉默不语。 鸿钧心知他再不会开口,心下微微一叹,到底是将手掌拍了下去。 天道倒是有些高兴:“早该如此了。当初要是知道他们兄弟二人许下那么多宏愿,到头来却一个都完成不了,我就不该选他们两个当圣人的。” 又道:“可怜这西方到了如今,仍然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真令本座头疼。你说那个多宝道人真的可以吗?要不这一次,我们就选他吧?对了,你之前也同我提过他的不是吗?” 鸿钧慢声道:“多宝毕竟是通天的弟子,师徒二人尽皆为圣,想来截教又该如煌煌之日了吧。” 天道顿了一顿:“这倒也是。” 鸿钧转而道:“不过他确实把灵山管得不错,灵山上的人也都服从于他的威严。不如就让他同后土一样,实际上等同圣人,但比之真正的圣人,仍然差上那么一截吧,如此,也算是两全了。” 天道赞同道:“那就这么办吧。” 又不禁感慨了一句:“鸿钧,你倒是真的心疼你家小徒弟呢。”连这种事情也都细细地为他考虑过了。 虽然明面上看上去多宝被迫损失了一个圣位,可是实际上……呵呵,有些事情哪能说得这般清楚呢? 鸿钧面上的神情仍然是淡淡的:“封神大劫才过去多久?又何苦再让他陷入这劫难之中,再一次为之所苦。玄门一脉道统毕竟是自我而出,我又岂会不心疼他们几个。” 天道摸了摸下巴:“这么说来,鸿钧你确实很讨厌西方佛门啊。” 祂笑意盈然,又不禁问了一句:“既然如此,你定然不会有事瞒着我吧?不知准提他究竟是说了什么,才令你心事重重至今啊?想来你不会同我说,他什么都没有说过吧?” 尾音上扬,无端透出几分危险。 “他刚刚说了什么!” 鸿钧淡淡地看了天道一眼,平静地整了整衣袍,站起身来:“哦,他刚刚激情问候了你好几顿,嘴上不说,心里还在骂你。” 天道的面容仿佛扭曲了一瞬,杀气腾腾道:“就这?” 鸿钧:“哦,他还托我向您问候一句:倘若有来生,您能让上清通天和元始天尊分手吗?他们两个凭什么不能分手?都是你害得他们两个从生来就待在一起,近水楼台先得月,不然元始凭什么得到他弟弟的喜欢!你个垃圾天道,都是你害得他一生求而不得!” 天道:“……” 天道:“啊?啊?” 祂气急败坏道:“不是,上清通天不喜欢他,他去找上清通天啊!他骂我干什么,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鸿钧眉目寡淡,平淡地开口道:“理由不是说了吗?是你让他们两个生来就相知相识的。” 天道大怒:“这就是我的错了?!” 鸿钧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然呢?” 天道:“……” 天道:“…………” “……传本座令下去,倘若有来生,去踏马的来生,今生就给我把上清通天和玉清元始两个锁死!” 天道面目狰狞:“想拆我的CP,门都没有!洪荒上上下下只准纯爱1v1,不准搞什么蟹脚!违者通通拖出去!拖出去!” 奇怪的纯爱战神增加了呢。 鸿钧挑了挑眉,从善如流地应了一句:“好的呢,尊上。” 又垂下首来,静静地望了一眼准提的魂魄。 ……为虎作伥吗? 他淡淡一笑,平静地从紫霄宫踏了出去。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10-320 第311章 通天望着那漫天的星点从他眼前彻底消失。 星光点点,如同碎金,轻轻拂过他随风摆动的衣摆,却什么也没有留下,就好像准提从来都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一位圣人的死去便是如此,身躯消散于天地之间,再度成为整个世界的一部分。 想来某年某月某日,当他死去的那一刻亦是同样。 茫茫天地之间,魂魄超脱躯壳,从此再无拘束,无论生死,都与这世间无碍。 元始注视着他弟弟的侧脸,静静地,无声地凝望着他。 通天回过神来,对着他浅浅一笑,心里又道:也不知道元始得知他死讯的那一刻会如何,希望他哥哥能稍微冷静一点吧…… 又想:左右有老子和师尊他们拦着,总不至于毁灭世界吧? 不由又对他哥哥笑了一下,笑容里隐约透着几分心虚的意味。 元始似有所感,握着他的手倏忽用力,目光如炬地盯着他看了许久:“通天?” 通天若无其事地打着哈哈:“哥哥怎么这么看我……” 元始微微蹙着眉头,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为兄总觉得你现在在想什么糟糕的事情,似乎还同我有关。” 通天闻言,顿时大感冤枉(一点也没有),旋即愈发的心虚了起来:“哥哥胡说些什么?我哪里是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会在心里讲你的坏话!” 元始:“……” 天尊的眼眸微微眯了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弟弟:“在心里讲我的坏话?说说看,你都骂了我什么?” 通天争得脸红脖子粗:“都说了没有了!” 元始:“哦,我不信。” 通天睁大了眼,生气道:“哥哥!” 元始垂眸浅浅地笑了一下,心情莫名地又好了起来。他温柔地看着眼前之人,指尖轻柔地抚过他的长发。 乌发柔顺,在他指尖轻轻淌过,像是无垠的星河。 “好了,为兄当然是相信你的。”又在心里补充道,一点也不信。 他弟弟铁定是在想什么不好的东西! 通天恹恹地看了他兄长一眼,从那双眼里看不到对他的丁点信任,唯有深深的怀疑。心情不免又郁闷了几分。 照这个进度下去,这人到时候不会突然冒出来拦着他作死吧? 肯定会的! 更郁闷了呢…… 通天托着下巴,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摆明了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天尊竟也纵着他,宽容地望着他弟弟闹腾的模样。 嗯,很有活力。 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被他弄乱的头发。 好,也很可爱。 转头又牵起了他弟弟的手,趁着他弟弟沉思的时候,悄悄地靠近他的身旁,同他紧紧挨着彼此,宛如一体同生,再不容半分间隙。 占便宜.jpg 待到通天回过神来,微微抬起头,便不觉撞上了元始的下巴,一下生疼:“……” “哥哥靠那么近做什么?” 他捂着自己的头,没好气地抱怨道。 元始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又柔和了几分:“我替你揉揉?” 通天:“……” 呵!呵! “才不要!”他果断扭头,一眼就瞧见了朝着他走过来的多宝,不觉又笑了起来:“那边的事情都处理完了?” 元始:“……” 他隐忍地闭了闭眼。 多宝瞧见这边的景象,尤其是他二师伯的模样,眉头也不由微微挑起,笑眯眯地回答道:“都安排下去了。” “灵山上的事情一切照旧,除了弟子稍微升了一下职以外,其他也没什么大事。” “悟空他们依旧去取经,就差那么一点路了,我让慈航他们顾看着,顺顺利利走完就功德圆满了。” “准提的坟也给挖好了,好歹也是相识一场,总得把人妥善地埋了,省得他哪天跑出来诈尸。” 通天原本听着还在频频点头,听到最后一句不免剧烈地咳嗽了一声:“挖坟?” 多宝笑着点了点头,从从容容道:“是呀,弟子还准备给他办一场葬礼呢,常言道,人有三次死亡,**的消弭是第一次,世俗的葬礼是第二次,最后一次是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记得他。” “第三次死亡实在是有些难度,弟子只好退而求其次,让他在社会上死亡了,简称为‘社死’!” 通天:“……” 他干巴巴地说了一句:“那你们注意一点啊,千万不要在葬礼上就笑出声来了,万一真给人气得诈尸了……” 多宝含笑应下:“师尊放心,我们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绝对不会在送葬的时候莫名其妙笑出声来,也不会对着准提的墓碑嘿嘿冷笑,说王八蛋你也有今天,更不会在吃席的时候公然饮酒作乐,高声谈笑,不醉不归的!” 通天:“……” 他不免有些瑟缩。 可你已经说出来了啊多宝…… 多无敌黑化版宝关切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吗师尊?” 他师尊瑟瑟发抖地看着他:“没,没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了,为师没有什么意见的,你不用询问为师的看法,我都可以的。” 多宝又笑了一下:“既然师尊都这么说了,那弟子就这么去办了?” 通瞻仰大佬的目光天:“好的好的。” 多宝不语,半晌方道:“师尊怎么看上去有点怕我。” 语气中透着说不出的委屈,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我不是您最爱的徒弟了吗?” 元始:“……” 他斜睨了一眼多宝。 多宝温和地笑。 通天瞬间回神,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是的,你当然是!放心大胆地去做吧!一切后果为师给你担着!” 多宝心满意足地走了,临行前又问元始:“二师伯,您介意把慈航师弟再留给我使唤一段时间吗?他看上去超好用的!”是资本家最爱的打工人了。 元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要我弟子愿意。” 说着又看了一眼正挽着袖子勤勤恳恳建设新灵山的慈航:“……” 嗯,看上去确实挺乐意的。 儿大不中留啊(不是) 多宝愉快地走了,这次是真走了。 元始遥遥看着他这位师侄的背影,又看了看他身旁的通天,忽而垂下首来,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声:“你宠出来的徒弟。” 通天试图维护他弟子的名誉,顺手又戴上了他的八百倍滤镜:“多宝他挺好的啊,他有哪里不好吗?” 元始道:“没什么。” 干脆利落地就将人拽入了自己的怀中,令他埋首于自己胸膛前。后者仿佛被他突如其来的行为怔了一怔,下意识地抬起首看他:“哥哥?” 元始垂眸静静地拥抱着他,又道了一句:“没什么。” 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远远的,多宝仿佛回头看了他师尊和师伯一眼。 周围亦有人迟疑着问他:“师尊他……” 多宝淡淡道:“那毕竟是师尊的至亲兄长。” 众皆默然,又道:“哪里有这样的兄长?” 多宝亦轻轻地笑了一声:是啊,哪里有这样的兄长。 可是他师尊喜欢,只要他师尊喜欢的东西,他都会想方设法为他达成心愿。 只要他想,只要他能,就算把洪荒的天都捅破了去,又能如何? 嘴上又道:“别管这个了,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办准提圣人的葬礼吧。” 说到这个大家都不困了,纷纷喜气洋洋地应了一声:“大师兄放心便是,一定给他办个漂漂亮亮的!” 于是当鸿钧到达灵山之时,所见的便是这样的画面。 “深切哀悼我们令人唾弃的准提圣人,他以他的大缺大德,给洪荒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昔日在巫妖大劫之中,他奋勇为先,哄骗十位金乌太子离开汤谷,以致洪荒四境生灵涂炭……” “……在封神大劫之中,他和他的兄长一道趁火打劫,卷走了三千截教弟子,美其名曰尔等与西方有缘,实际上不过是为自己的道貌岸然找了一个一点也不充足的借口……不仅如此,他还强行拐带了包括孔宣在内的一众大佬回到西方,只为了灵山得以兴盛。” “在前不久发生的西游量劫之中,他更是……巴拉巴拉,以下省略万字。” 鸿钧:“……” 他不禁看了一眼准提的魂魄,我记得你才刚死没多久吧?不是一个世纪过去了吧? 再一看底下众人,没有一个为这般长篇累牍的悼词而感到不耐,一个个都听得倍儿精神,恨不得自己上去再多说上那么两句。 哦,他们还真的上去了。 “下面有请受害人代表之一陆压道人发言!” “陆压道人说的真好,大家一起鼓掌!” 掌声很热烈,悬挂着的黑白相框中的黑色头像看上去十分的愤怒。 鸿钧又不禁多看了一眼准提,心道还好他听不到,要是听到了,指不定得当场诈尸咬他们一口。 虽然但是,也不能不说是罪有应得。 鸿钧叹了一声,看着底下热闹的场景,到底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从云端上落了下去,四处看看,朝着他徒弟的方向走了过去。 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人热情地拦住了:“您也是来参加准提圣人的盛大葬礼的吗?现在还没结束呢!您这时候进去,正好赶得上!” 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地塞给了道祖一束雪白的菊花:“来都来了,好歹给他献一束花,纪念圣人的大缺大德啊!” 鸿钧:“……” 他试图推拒:“贫道来此是有要事的,并不是……” 那人热情道:“唉,您就拿着吧,一束花而已,要不了几个钱的,感谢您的积极参与啊!准提圣人一定会感动于您的大驾光临的。” 说着就去找下一个人了,还是一模一样的说辞:“……感谢您的大驾光临,准提圣人在九泉之下一定会深受感动。” 鸿钧:“……” 他木然道:不,我觉得他不会。 …… 等到通天瞧见他师尊时,便见他师尊神情木然,僵硬地捧着一束雪白的菊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面色之中不辨喜怒: “你徒弟!” 第312章 通天瞧见鸿钧这副模样,亦不由大吃一惊,关切地问候道:“师尊您这是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吗?” “准提师弟他何德何能,能得您亲自出席他的葬礼啊!想来他九泉之下也能得以安息了。” 鸿钧:“……” 他是安息了,为师快被你给气活了! 他木然地把那束菊花放到了花圈之中,盯着厅堂正中央悬挂的黑白相框木然地看了许久,照片上的准提同样静默无言地同他对视着,音容笑貌一如往昔,堪称是栩栩如生。 鸿钧:“……” 看得出来,你们是真的恨他啊。 又转过身,木然地望着他的弟子:“这都是谁的主意?” 通天挠了挠自己的脸,亮晶晶的眼睛眨呀眨的,果断上前扯住了鸿钧的袖子! “师尊您好不容易下界一趟,就别聊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走,弟子带您到处逛逛啊!” 鸿钧不为所动:“逛什么?你师弟的坟墓吗?” 通天不由跺了跺脚:“师尊!您别哪壶不提提哪壶呀!” 鸿钧:“还真给他竖了个坟墓?墓志铭写的什么?” 通天眼神飘忽,上上下下,就是不敢同鸿钧对视:“墓志铭不都是那么一回事吗?什么生卒年月,平生功业成就,后世评说等等……哎呀,大家都是一样的啦!” “等哪天我死了,师尊也可以给我写一个啊!您写的一定很出色!到时候弟子流芳百世就靠您了!” 元始:“胡闹!” 鸿钧:“胡闹!” 师徒二人异口同声,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皱着眉头瞪着面前的通天圣人,恨不得把胡乱说话诅咒自己的徒弟/弟弟给揍上一顿。 通天左看看,右瞧瞧,禁不住感叹了一句:“你们两个好像哦!” 又道:“难道传言是真的吗?”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相传在鸿蒙开辟之初,盘古开天辟地之后力竭而陨,元神分为三份,分别与至清之气结合,诞生了三清,是为太清老子,玉清元始,以及上清通天。 盘古心忧自己早早撒手离去,无法照顾好这三个团子,于是精心地为他们挑选了一位保父——就是鸿钧道祖本祖啦。 从此往后,盘古成了三清生理意义上的爹,而鸿钧道祖则成了三清社会意义上的爹…… 毕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倒也算不上错了。 某日,紫霄宫大集会。 紫衣华发,一身冷然气息的道祖同他同样白发如雪的大徒弟,高冷到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的二徒弟,以及懒懒散散,托着下颌望着窗边小麻雀啄食谷物的小徒弟彼此对坐,论道谈心时,不由笑着指着通天道:“汝等几人之中,唯通天最类我。” 令人不禁感慨了一句:“不是亲爹,胜似亲爹啊!” 年幼的通天那时听到此言,亦不禁浮想联翩:难道师尊真的是他的爹吗? 不然他们三人怎会在冥冥之中同他们师尊生的这般相似呢? 虽然团子已经有一个爹了!但没有人规定一个人不能有两个爹呀! 团子未尝不能有两个爹! 团子可以有两个爹! 反正两个爹都对团子超级好哒! 此时此刻,回想起往事的通天亦不禁陷入了沉思。 他眨了眨眼睛,试探着往鸿钧的方向迈出一步,轻轻扯了扯道祖的衣角。 鸿钧默不作声,面无表情地把自己的衣角从团子手里扯了回来。 他又扯了第二次。 鸿钧:“……” 这一次他没有动,静静地看着他的弟子,似乎想看一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通天微微仰起首来,目光好奇地注视着鸿钧,带着几分雀跃的情绪,压低了声音,跃跃欲试地开口道:“爹,您不会真的是我爹吧!难道您后来隐姓埋名又活了下来吗?不然我们兄弟几个为什么同您这么像呀!” 鸿钧:“……” 真是哄堂大孝了啊家人们。 小徒弟,你说这话的时候,有考虑过你埋在土里的亲爹的心理感受吗? 道祖绷不住面上的神情,终于忍无可忍地给了他一个爆栗:“一天天的,胡思乱想什么呢!为师就是为师!为师不是你爹!” 可恶的团子!不要到处胡乱认爹好不好? 通天的情绪顿时又低落了下去,恹恹地应了一声:“哦……” 鸿钧顿时心里就不是滋味了。 仔细想想,自家小徒弟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见过他的父亲,从小到大都是他两个兄长又当哥又当爹地把他养大,后来拜入他门下,也是从一开始就被他捧在手心上护着的。他这一生也就是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而且他会这么说,难道不正是因为他徒弟信任他,喜欢他吗? 鸿钧,你真不是人啊。 这样对待你的弟子,你的良心就不会痛吗?晚上睡觉的时候,不会想起白天做过的事情,忍不住给自己一个巴掌,辗转反侧痛苦难耐,怒骂自己真不是个东西的吗? 超痛的啊!良心超级痛的啊! 道祖当场就改了口:“为师虽说是你的师尊,但常言道,为师者如师如父。虽然盘古已经不在了,但你把为师当成父亲也未尝不可以。” 这次盘古的棺材板是真的压不住了啊! 死的早就是会有这个问题,比如儿子可能会被人偷偷拐走,比如缺失了道德教育和情感教育,以致兄弟阋墙的人间惨剧,再比如说,只要死的足够久,还能等到儿子管别人叫爹这种事…… 盘古:“……” 差不多得了啊!不要太过分了啊天道! 坑我就算了,还坑我儿子,现在又在搞什么名堂!怎么我儿子还能管别人叫爹的吗?! 就算是我曾经的好友鸿钧也不可以! 朋友的儿子,还是朋友的儿子!是不能变成朋友的儿子的!! 盘古试图掀棺而起。 盘古被迫倒下。 猛汉落泪.jpg “我的鹅子呜呜呜……是我亲生的鹅子呀。” _(:з」∠)_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呢。 …… 通天微微仰起脸来,灵山上柔软的风拂过他的面容,带来微微的暖意。 他似乎笑了一下,微微垂落的眼眸之中,却又掩盖了几分说不清的怅然之色。 可惜师尊啊,弟子终究是迈上了一条与您截然相反的道路,这一条路崎岖不堪,谁也不知道它会迈向哪里。可这是我选择的路,落子无悔,绝不悔改。 只怕我终究是让您失望了。 他笑道:“师尊待我真好呢。” 又笑眯眯地开口道:“师尊这次来找我,想来是为了准提师弟一事而来吧?正好我也有点想去找您呢,不如我们就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吧?” 转头又询问元始的意见:“哥哥怎么看呢?” 元始自然是要同他弟弟一道的。 他默不作声地牵着他的手,静静地看了他许久,方才展颜一笑:“一起。” 通天转而回了鸿钧:“那师尊我们就找个安静的地方聊吧,也避免打扰了准提师弟的葬礼。” 鸿钧闻言,又默默地看了一眼那边热火朝天的景象。 准提:有被打扰到:) 鸿钧:“也好。” 师徒三人便一道离去。 …… 灵山后山处的清风打着旋儿拂过漫山遍野的野花野草,白云悠闲自在地飘动在天空之中。 一只大尾巴松鼠从草丛中蹿了出来,后面跟着一只追着它跑的狐狸。 它们路过了一处长着荒草的坟墓,坟墓上刻着寥寥可数的两行字。 “纪念准提道友为西方大兴执着的一生。” “我并不喜欢他,但仍然为此感到敬佩。” * 鸿钧同他的两个弟子相伴而行。 鸿钧直截了当地开口道:“准提身死道消,接引被扣押在异界,天道的意思是让多宝继续管理灵山上下,你意下如何?” 通天自然也是考虑过这个问题的。 他那三千弟子在灵山待了许久,又修的大乘佛法,虽然与截教功法乃是殊途同归,但在西方修行却是同他们更有几分好处。 不得不说,当初准提和接引至少有一句话没有骗人,他们这些人的确同西方有些缘法,既已知此,他自然不会阻了他弟子们的前程。 他立下截教,意欲为这天地截取生机一线,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世间万物,无数生灵,但凡有意欲向道者,皆可以入道吗? 时至今日,他仍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教导本就心存善念的人是教,劝导为恶之人向善亦是教,若是在一开始就因为人的本性好坏而对他们的态度产生了差别,是否也相当于一种不教而诛? 不教而诛之,谓之虐,教而不化,诛之,谓之王道。 他不会否认自己的大道,只是若有可能,这一次,他会做的更好一些。 除此之外,通天还有一个隐晦而难以道明的理由。 ——他并不想再把这些弟子牵扯到未来可能有的劫难之中了。 他已经选择了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又怎能忍心连累他们同他一道赴死?倘若他最终失败,这些弟子焉能不被天道迁怒? 如今仍然将他们归于西方之下,只要天道不想令西方佛门彻底后继无人,那就至少会保下他们的一条性命,至于以后之事,最多也就是艰难一些罢了。 因而,通天从容地点了点头:“都听师尊的,弟子没有意见。不过我要先问一问多宝的打算,若是他不愿意,此事就另谈。” “如此也好。” 时至今日,或许连天道也得稍微正视一下底下这只毛茸茸的多宝鼠了。 鸿钧并不感到担忧,只静静地望着他的徒弟,携着他一道离开。 风声依稀,渐渐掩盖了道祖同他的弟子们谈话的声音…… 第313章 多宝笑道:“那很好了。” 他听着通天同他转述的话语,目光落在他师尊满含担忧之色的面容上,却是笑着同他师尊感叹道:“这真是弟子近来得知的最好的消息之一了。” 多宝并不是在宽慰通天,他是发自内心这么想的。 他这一生如潮起潮落,盛衰有时,荣辱皆历。 昔日为上清首徒,替师执掌大教,既得师尊关爱,又得师弟师妹敬重,便是另外两教的弟子见了也得尊称他一句多宝师兄。 后来一朝跌落尘埃,被困在老子的桃园之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待到许久之后,方从玄都口中得知截教灭亡,通天被鸿钧道祖带走关押在紫霄宫中的消息。 那一天,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夕阳西下,一片残阳似血。玄都站在一旁看他,眼底隐约透着几分担忧之色。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同他说些什么,但始终没有说出半个字来。 有的时候,语言是那般苍白无力的东西,它改变不了任何东西,甚至连它本身也脆弱到近乎可笑。 所以最后玄都只同他说了一句话:“老师要见你。” 老子要见他。 为了什么? 又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已至如斯地步,身上又有什么东西值得太清圣人纡尊降贵,亲自来见他这个截教余孽一面的? 多宝静静地坐在蒲团之上,肩背挺得笔直,双目炯炯直视前方,冷静地思考着他的来意。 玄都则在他身旁无声地等待,既不催促,却也始终不曾离开。 他便知道此事无可挽回了。 老子是一定要见到他。 于是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被黑夜吞没,整个桃园陷入一片黑暗的那刻,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袍,从容地对着玄都道:“还请玄都师弟在前方带路。” 他是通天的首徒。 也是整个三教的首徒。 无论是广成子也好,玄都也罢,都无法越过他在玄门之中的地位,他是真正的,得到过三位圣人共同教导的弟子。 老子授他丹道,元始教他炼器,他师尊那时玩心甚重,常常同东皇太一一道整个洪荒乱逛,却是第一次耐下心来,手把手教他如何执剑,也教他排兵布阵,哪怕是诛仙四剑,也带着他认真地把握过一段时间。 所以昔日在界牌关前,他甚至能代替他的师尊布下诛仙剑阵。 非铜非铁亦非钢,曾在须弥山下藏。 不用阴阳颠倒炼,岂无水火淬锋芒? 诛仙利,戮仙亡,陷仙到处起红光。 绝仙变化无穷妙,大罗神仙血染裳。 他望着那诛仙四剑在圣人手中如臂使指,弹指间天地为之变色,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通天把这四柄剑随手抛给了他:“拿去玩吧,玩会了你的剑道就通了。” 然后就被元始冷着脸揪着耳朵训:“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便丢给你的弟子,出了事怎么办?” “小儿抱金行于闹市,你想害死你徒弟吗?” 虽然元始说得很有道理,看上去比他的师尊靠谱一万倍,但他仍然道:“师尊并无此意,他待多宝极好极好的,多宝心里知道的。” 二师伯便终于侧过首来,像是第一次瞧见他这么个人似的,垂下首来淡淡地打量了他片刻。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二师伯的眼里只有他的师尊,其余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无关紧要。 所以他并不意外他会动手毁掉截教,他本来就不喜欢他们。自三清分家之后,他们二师伯一个人待在昆仑山上,平日里绝不出门半步,所见之景依旧,所念之人却在天边,日日不满之下,终于有一天彻底变态了。 这种事情是十分合理的。 就是倒霉的是他们罢了。 多宝静静地想着曾经的一幕幕景象,望着玄都在屋庐前站定,恭声询问老子:“老师,我们现在可以进来吗?” 老子在屋内应了一声,玄都便往后退了一步,对着他比了一个“请”的手势,他自己却并没有踏入屋内。 多宝望着门扉缓缓合拢,将天光彻底掩盖在屋外,带着尘埃落定的一声轻响。 他始终不曾分清那轻微的一声是否是他的命运对他发出了隐隐的叹息,可当他转过身去,望着垂下首端坐在风火蒲团上的老子,便知道有什么事情到底是不一样了。 这位在封神大劫中同旁人一道算计他师尊的圣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眼底的神光冰冷一片。 比起昔日在昆仑山上笑着逗弄他师尊的模样,此时此刻,他却是漠然到了极致。那一点些微的人性化的情感彻底在他眼底淡去了,就好像随着他师尊的离去,那点微不足道的人性也随之离去了一样。 是这样的吗? 多宝心里也并不是十分确定——如果老子真的有那么喜欢他的幼弟,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可见这世上的喜欢与爱慕,都是相当不靠谱的东西。 在众人的心中,所有的情感都高于那所谓的爱情,若是有人将感情置于亲情之上,高低也会得到他人质疑的目光,是以“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 没有面包的爱情瞬间变成一地鸡毛,它战胜不了金钱;世人常说“七年之痒”,意为到了第七年的时候,哪怕是至亲夫妻,亦会有劳燕分飞的危机,它亦战胜不了时间。 所以不要去相信那些东西啊,自古情深至死者寥寥,而负心背诺者常有。 只叹千百年来,即便同样的一幕无数次在这世间上演,却仍然拦不住飞蛾扑火般踏上此途的有情人。 多宝花了片刻的时间揣摩了一下老子的心态,便平静地在他面前坐了下来,左右也是个死,又何必在意那些虚节呢? 事实上,老子确实也不想同他多言。 他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道:“我欲送你前往灵山。” 多宝道:“圣人想要我做什么?” 老子道:“经过封神一劫,玄门气运大跌,截教几近灭亡,若不是我等勉强维系了截教的气运,恐怕顷刻之间,世上便再无此份道统。” 多宝听得想笑。 ——难不成你竟然还想让我们感谢你们吗? 截教是我们毁掉的,但我们竟然大发慈悲地留了你们一点性命,你们还不赶紧感恩戴德,感动于我等的大恩大德——我们居然没有把整个截教彻底毁掉诶! 也许是因为多宝唇边的讽刺太过明显,老子目光一沉,顿时压迫得他弯下腰去。 老子道:“多宝,你没有选择。” 老子道:“要么去,要么贫道就不得不替通天清理门户了。” 老子道:“倘若你去了,截教便还有一线生机尚能重现世间,若是你不去,这世间便再无此教。” 多宝垂首看着地面。 额头上滴落的汗滴坠在眼前,仿佛折射出了他布满冷汗的面容。 圣人的衣摆映入了他的眼中,同他漠然无情的声音一样:“想想你的师尊,想想他对你的好,想想他如今的处境,道祖显然不想放他再离开紫霄宫,若是你执意赴死,这世间便再也无人可以救他。” 难道您还想救他吗? 多宝笑了起来,竟也这样问出了声:“太清圣人,您今日来找我,究竟是为了玄门的气运,还是为了您的弟弟?” 他艰难地抬起首来,眼前一片模糊,却仍然固执地问道:“在您的心中,到底是哪一个更为重要!” 说是询问,却也无异于质问了。 压在身上的圣人威压愈沉,他几乎以为自己就会那么死去。可是在半昏迷间,他却听到了老子淡淡的声音:“……他毕竟是我的弟弟。” 可是我的师尊,却宁可没有你们两个兄长呢。 多宝大笑出声,听着口中传来的血腥之气,笑着应下了此事:“好,我去。” 于是便是兜兜转转这么多年。 自乔达摩悉达多太子在菩提树下明悟,第一次见到西方的两位圣人开始,又到拈花一笑坐在莲花宝座上慈悲为怀的如来佛祖,再到此时此刻通天面前言笑晏晏,一如往昔的多宝道人。 这一条路,多宝走了太久太久,久到即便看着准提圣人在他面前死去,仍然觉得恍如大梦一场。 地藏菩萨道:此乃心病,唯有时间可解。 可要多少时间,多宝才能彻底忘记这件事呢? 他绝对不可能令自己再沦落到同当日一样无能为力,任人宰割的地步! 他绝对不可能放弃他已经得到的权柄与力量! 无论鸿钧道祖是否打算把灵山彻底交给他,他都不会放弃拥有它! 多宝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红衣圣人。 只有足够的权力,足够的力量……他看着自己的掌心,悄无声息地将它攥紧,如果他不想他永远那般无能为力,他就要得到更多的东西,拥有足以与圣人比肩的力量。 这样……才能在这洪荒之中,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通天又叹了一声,难得语重心长地对自己的弟子道:“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准提和接引努力了那么久,都没能让西方产生什么起色,以致于最终踏上了歧途,从此越走越歪。若是你当真决定要这么做,我就让无当她留下来帮你,好歹也是自家师妹,总好过外人。” “对了,无当不是还有个白蛇徒弟吗?叫白素贞的。让她把她也带来,一道帮你的忙。还有你赵公明师弟,让昊天给他开一道特令,办一个天庭驻西方特别事务处,昊天师弟一定会愿意的。” 既能进一步扩大天庭的影响力,又能卖他一个好,有什么不好的?自然是极好的。 多宝便见他师尊已经盘算起来能扒拉几个人过来灵山,完全忘记了他的初衷是劝说他好好考虑一下,不禁又笑了起来。 通天瞪了他一眼,佯装生气道:“还笑!笑什么笑!为师这都是为了谁?” 多宝笑道:“为了我,为了我,好不好呀师尊。” 他依赖地牵着通天的袖子,一如往日一般靠在红衣圣人的身旁,宛如一个小孩子似的,紧紧挨着他的师尊:“师尊,您这次回来之后,不会再走了吧?” 通天垂眸看了一眼他的弟子,不知为何,竟然奇异般地接上了他忽而跳跃的话题:“当然不会了!” 又没好气道:“什么人会天天在紫霄宫坐牢啊?为师是那种不靠谱的人吗?天天想着逆天妄为,跟天道对着干?” 多宝含笑道:“您当然是了。” 通天满意地点了点头:“是吧,为师当然……” 他停顿了一瞬,反应过来多宝说了什么,顿时勃然大怒:“逆徒,你刚刚说了什么?” 多宝无辜眨眼:“弟子有说什么吗?我什么都没说啊。” 通天勃然大怒:“我明明都听到了!怎么,你敢说不敢认吗?你当为师耳朵聋了吗?” 多宝叹了口气:“师尊,有的时候假装没有听到,也不失为一种为人处世之道。”边说边往后退了好几步。 通天勃然大怒:“怎么,你居然还想跑!给为师站住!” 多宝无奈极了:“师尊,您摸着良心说说,您刚刚说的那话,真的有人会信吗?就连碧游宫的花花草草都不信啊!别说碧游宫了,灵山的花花草草也不信啊。” 通天摸了摸自己的良心。 不对,通天没有良心! 圣人勃然大怒:“多宝!你给为师等着!” 多宝揣手手:“等着就等着,师尊打算拿我怎么办?” 通天抄起了鸡毛掸子。 看了一眼,怕把他徒弟打疼了。 通天摸出了竹板子。 又觉得这玩意一打一个红印,不妥不妥。 通天怒气冲冲,四处转悠了一圈,总觉得什么都不太合适,半晌,把自己给气得毛茸茸了。 呀,真可爱呢。 多宝笑眯眯地想着,毛茸茸的师尊超可爱的。 …… 屋外。 老子欲言又止,忍不住询问他的仲弟:“元始,在门外旁听的这三十秒里,你是在想通天终于舍得打徒弟了,还是在想通天怎么不把这只多宝鼠往死里打呢?又或者说,两个都想?” 元始:“……” 元始惜字如金:“滚!!!” 第314章 “对了。”通天在试图揍他徒弟的间隙里忽而想起一事,不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而问道:“你让悟空他们继续去取经,那之前的那几位‘唐僧’和‘孙悟空’呢?” “对于‘他们’,你打算怎么处理?” 多宝重复了一遍:“他们啊……” 他面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忽而问了通天一句:“师尊,您见到那一个世界的‘你’了吗?” 通天顿了一顿,倏忽想起了玉宸。 容光艳艳的少年笑盈盈地看着他,眼里是真切的欢喜。混沌的罡风从他们两人身旁穿过,足以撕裂时间与空间的乱流时不时地涌现而出,透着危险而又美丽的气息。 他张了张口,仿佛想同他说些什么,却始终不曾真正将话吐出。 那双眼里,却仍然透着明亮生辉的色彩,直直地看着他,又毫无顾虑地笑了起来。就仿佛他笃定他可以听懂,相信他可以明白他想要同他说的话——因为他们有着同样的心愿。 通天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在自己的心底重复着他想要倾诉的话语。 ——就让我先来替你走上一走吧,让我们看一看这条路可不可行,是否能够抵达我们共同想要的终点。 若是我终究失败,希望你沿着我的道路继续前行,倘若我能够成功,有朝一日,愿再与君相逢,救君脱离桎梏,重获新生。 他怎么会不熟悉那样的眼神呢? 那样的,同昔日他被囚禁于紫霄宫中,某日忽而心生明悟,知道自己再也无法离开此地后一模一样的眼神。 哪怕朝他伸出手的那个人不怀好意,又一次次地想引诱他入魔,他依旧在看到希望的那刻,义无反顾地握住了魔鬼的手。无论罗睺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都好,他都不在乎,如果这就是与魔祖交易的代价,他甘之如饴——因为他同样也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世上没有人会对另一个人无缘无故的好的。 想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这是这世间难得公平的法则。 通天的思绪微微有些飘远,想起了某只远在八景宫中的魔祖,忍不住摸了摸下巴:说起来好久都没有瞧见罗睺了,也不知道他如今怎么样了…… 面上倒是耐心地回答了多宝的话:“我见到他了,怎么了吗?” 多宝笑了一笑:“师尊看上去很喜欢他呢。” 通天懒洋洋地答道:“这不是很正常吗?人怎么会不喜欢自己?” 多宝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是啊,人怎么会不喜欢自己。” 他想起了从他们口中得知的那一位“多宝”,眸光微沉,忽而又小心翼翼地牵住了通天的衣袖,带着几分贪心地凝望着身旁之人:“师尊,您真的再也不会离开了吗?” “永远永远,都会待在我们身边?再也不会离开?” 通天却不由自主地沉默了片刻,引得多宝抬起首来,怔怔地看着眼前之人:“师尊?” 门外之人也不觉紧张地竖起了耳朵,仔细地听着屋内的动静。 良久,通天叹了一口气,揉了揉他徒弟的头发,不无感慨地开口道:“好可怕,在你刚刚开口的时候,我忍不住想起了你二师伯。” 门外之人:“……” 通天:“我上一次听到这话还是你二师伯当着我的面,红着眼睛跟我发疯。那样子可吓人了,就跟晋江某些文案上写的一样,哇,红眼,掐腰,发疯,命都给你。超可怕的说。” 门外之人:“???” 握着门把手的手隐隐颤抖,不是,他什么时候红着眼睛跟他弟弟发疯了?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一旁的老子闻言,顿时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噫!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元始.jpg 通天为了掩饰自己的沉默,连一刻的犹豫都没有,果断地给自己和元始造了一个黄谣!顿时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元始损失了形象和名誉,而他,则失去了宝贵的良心! 旋即语重心长地对多宝道:“学什么都不能学你二师伯知道吗?这种习惯很不好的,一定要趁早改过来知道吗?” 多宝:“……嗯。” 通天:“不要天天追着别人问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离开自己知道吗?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永远,天下从无不散的宴席,许诺别人永远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该有多么的傲慢啊——他竟然认为自己能保持自己的心永久不变。” 多宝:“……哦。” 通天一边语重心长地教导徒弟,一边忍不住想起了某位天尊,旋即又是深深地叹气:“也就是因为你是我的徒弟,我才会这么认真地告诉你——千万不要相信任何人对你许诺的永远!” “人心易变,远比那自天上而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黄河之水更为残忍。” 他想起自己对元始许诺的无数个承诺,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良心,深沉地感慨道:“那些对你轻易说出‘永远’二字的,是这个世界上最不靠谱的人。” (没错,就跟他自己一样) 紧接着又开始pua自己的好徒弟:“为师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一点,才不肯同你轻易许诺永远啊。倘若我有朝一日违背此誓,岂不是伤了你我师徒二人之心?既然做不到自己的许诺,不如在一开始就不要许诺,也免得日后心生怨恨,恨君辜负春心。” 多宝看着他的师尊,认真地摇了摇头:“不会的,弟子怎会埋怨师尊?只是有一件事……” 还未等他说完,通天便大受感动,一把揽过了他的徒弟,使劲拍着他的背,争取把这一截给快点混过去。 “好徒弟,你真是为师的好徒弟啊!为师有徒如此,此生无憾矣!” 多宝:“师尊……” 通天大手一挥:“好了,此事无需多言,休要再提,你还是同我说说你打算拿那几个人怎么办吧?” 元始淡淡的声音在他们身后传来:“在讨论那几个人的处理办法之前,通天不如还是跟为兄好好解释一下,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吧。” 通天:“……” 通天:“。” 通天茫然又绝望地看着他的徒弟! 多宝轻而易举地读懂了他师尊面上的神情,无奈地叹了口气:“师尊,我刚刚就想同你说了,可是您太想打断我的话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您这么想打断我的话,但事已至此,弟子祝您好运。” 肿么可以这个样子!? 他这都是为了谁啊! 通天难以置信地看着多宝,委委屈屈地大声抱怨:“多宝,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我家多宝怎么可能这么对我!” 多宝好脾气地应道:“好好好,师尊说的都对。您还是转头看一眼我们二师伯吧,他的脸色看上去真难看呢。” 通天闻言更加委屈了:“你敷衍我!你还敷衍我!你怎么讲话这么过分!我宣布从今往后你再也不是我最爱的徒弟了!” 多宝:“……” 多宝含笑道:“那师尊最喜欢谁呢?”说出来我就把他干掉! 通天敏锐地看了他一眼,十分警惕地开口道:“你是不是在想一些糟糕的事情?” 多宝仍然笑着:“师尊怎么能这么想我,弟子是那种人吗?所以师尊最喜欢的徒弟现在是谁?” 通天不肯开口,又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下一刻,毫不犹豫地转身躲到了元始的身后:“哥哥!救救!” 元始:“……” 多宝:“……” 二师伯淡淡地看了一眼他的师侄。 多宝道人平静地同元始圣人对视了一息。 很快,多宝便垂下首来,恭敬地行了一礼:“二师伯。” 元始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嗯。” 又悄悄扯住了身旁正欲夺门而出的通天。 通天:“……” 这个世界真的好危险.jpg 快放我出去—— 多宝看向了他的师尊,又甚是恭敬地垂首道:“但请师尊放心,弟子心里已有成算。那几个人说到底也不过是西方两位圣人的棋子罢了,到时候把他们送回去也就罢了。” 通天偷偷瞄了他一眼。 很好,是正常版本的多宝。 他便镇定地点了点头:“如此便好。” 多宝又朝着他一笑:“师尊也不必心生顾虑,就算您告诉了弟子您如今最爱的徒弟是谁,弟子也不会拿他怎么样的。最多也就是对他横挑眉毛竖挑眼,哪哪都不顺眼,顺带疯狂给他小鞋穿罢了。总不至于把我可可爱爱的师弟师妹们折腾没的。” “这么多年了,您都收了那么多徒弟了,弟子难道还能不习惯吗?” 通天:“……” 你说出来了啊,你居然说出来了啊!好理直气壮!好正气凛然! 他睁大了眼睛看自己的徒弟,满怀希望地问:“是玩笑对吧?” 多宝含笑道:“师尊希望这是玩笑还是真的?” 通天:“……” 多宝这次真的是笑了出来:“好了师尊,您放心便是,弟子确实在跟您开玩笑呢。” 不过,要是真的有人比他更得师尊的喜爱,果然还是会忍不住偷偷套他麻袋,在私下里把他揍上一顿的吧? 多宝又看了一眼元始,在心里轻轻啧了一声。 自古明月高悬,从不独照一人。可叹他这位二师伯,看样子也是深受其苦了啊。 这种得到的东西越多,越无法满足,恨不得他整颗心满满的,唯有他一个人的感觉……呵,还是祝他师尊好运吧。 元始察觉到了多宝的目光,冷淡地抬首望去,却见那人又恭恭敬敬地对他们行了一礼,一副“不愿打扰两位”的模样,心里倒又感慨了一句:倒还有些眼色。 顺手又扣住了再一次想要逃跑的弟弟的手腕() 元始额头上缓缓冒出一朵十字小花,盯着通天看了许久,慢声开口道:“跑啊?怎么不继续跑了?” 通天:“……”那你能先放开我吗? 元始微微一笑:“准备好怎么给为兄解释刚刚说的话了吗?” 通天哈哈一笑,爽朗地回答道:“一点都没有呢!” 呜呜呜呜救命啊QAQ 第315章 “吧嗒”一声,门被轻轻关上了。 元始垂下首来,静静地凝视着面前之人,竟有几分平心静气的意味。 对于他弟弟当着他的面就敢胡说八道,背对着他就更敢胡说八道这件事,他竟觉得十分正常,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这就是他弟弟能做出来的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只是不意外归不意外,该生气还是要生气的。不然他怕是以为他好欺负,日后愈发的得寸进尺。 虽然得寸进尺,踩着他底线蹦跶的弟弟也很生动活泼,就像是一只在他掌心上蹦跶的银尾山雀,小小一只,毛茸茸的,让人不觉心生怜意,但他可不想天天被他气到。 这么想着,他又不由轻轻叹了一声:“通天……” 他弟弟微微抬起一点头,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似欲语还休,很快又低下头去。 许久,他的小指被人轻轻勾了一下,恰似蝴蝶轻轻振动着华美的羽翼,在他指尖上栖息了那么一瞬。 元始的眉睫便又颤了那么一颤。 一时之间,分不清是风过簌簌,还是心动无声。 “哥哥。” 通天小小声地唤他,微微仰起脸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随着他的动作,元始垂下首去,隐约瞧见一截雪白的颈项,掩映在绯色的衣领之间,那张艳绝的容颜恰似雪中红梅,又似灼灼烈焰,令人一瞬恍惚。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眉尖浅浅地蹙着,仿佛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轻愁与哀怨,便似在烟雨江南下了一场朦胧的细雨。 他不觉抬起手来,仿佛想抚平他弟弟眉尖的攒簇。更甚者,他想,他该俯下身去,轻轻吻上那好看的眉眼,让他从今往后再也不必露出这般伤怀的神色。 “哥哥。”他弟弟见他没有反应,又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仰起首道,“我知道错了。” “其实我刚刚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总之我没有那个意思……” 他断断续续地解释着。 元始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心道:其实你也不必解释,我总归是知道你在哄我高兴的。 可即便是对此心知肚明,他依旧为此而高兴——同样也会为此生气。 明明都已经同他承诺了永远,又何必当着他的面再将美梦打碎。 万一呢,万一他就当真了呢?那对真心相信他们可以走到永远的他来说,又该有多残忍。 通天,你不该这么对我的。 即便我做错了那么多的事情……也请你不要这么对我,好不好? “哥哥……” 他弟弟张开了那柔软如花瓣的唇,仿佛又想同他说些什么,他却只无奈地叹了一声,低下头去,顺应自己的心意,堵住了他将要出口的话语,声音淡淡的散在风中。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通天:“……” 他不觉微微仰起头来,凝视着面前神色专注地亲吻着他的天尊。 他都知道啊…… 是了,通天想,这世间有什么事情是玉清元始天尊猜不到的呢?他本就是这世上对他最为熟悉的人,甚至没有之一。他能够猜到他心里的想法,难道不是一件很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唯一可惜的是……他不想他那么快发现真相的。 沉溺在美梦之中不好吗?美梦之所以是美梦,自然是因为它符合世人对它的所有期望,即便是全然虚幻的东西,依然令人忍不住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人们可以在梦里得到现实里得不到的东西,无论是恋人的爱慕也好,白头偕老的誓言也罢,终究也不过是其中再普通不过的一种罢了。只可惜……即便是这样普通的东西,也无法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呢。 想到此处,通天也不觉为这无常的命运叹了一声。 他凝视着天尊许久,忽而主动踮起了脚尖,拽住了那人雪白的衣袖,迫使他跌跌撞撞地朝他靠拢,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神色,看着他主动追逐着他的唇齿。 半晌,忽而将他推倒在了旁边的云榻上,居高临下地端详他片刻,又微微闭上了眼,俯下身回应着他的吻。 元始略带几分怔忪地抬起首来,看着那一身红衣,明艳张扬的圣人微微垂下了眼帘,平日里恣意明媚的眉眼微微柔和了几分,却仍然透着与生俱来的骄傲,就仿佛得到他的喜欢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事情一样。 可是,这又有什么错呢? 元始想:能够得到他弟弟的喜欢,本就是他此生最幸运的事情。 那些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却始终对明月求而不得的人,怕是早已对他嫉妒到无以复加,可是——那又如何呢?他弟弟只喜欢他,永远只会喜欢他一个人。 “元始……” 那人的声音轻轻,却透着自始至终的笃定与执着:“其实我没有骗你。我是真心想同你走到永远的。” 元始轻轻叹着,拥抱着他的弟弟,仍然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也是爱我的。 我们本就是这世间最密不可分的两人,我们生来就该彼此相爱。 “不过……”他又浅浅地笑了一声,指尖轻轻点上他的胸膛,慢慢地往下滑落,语气中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你做了很多糟糕的事情呢,糟糕到,即便过去了许久,我依旧对此念念不忘。” 元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任凭他的指尖落在他的要害之处。 若是他弟弟真的有心对他动手,怕是在顷刻之间,他便已经死了无数次。 可是他依然没有动,任由他的手指带着危险的气息,缓缓落在他的心脏处:“有的时候,真想把哥哥的心脏剜出来好好地看上一看啊……” 那样他就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在骗他的一颗真心了。 他给过他的兄长真心,至今也没有收回,却不知道他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有的时候真的很想很想,把那颗心剜出来看一看。 还有当年隐藏在封神大劫之中的真相……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他喃喃地叹息着。 多少人用自身的血泪得出了这样的教训,又一代一代地将上古时期的歌谣口耳相传了下去,可谁也没有从过去得到教训,人们只如扑火的飞蛾的一般一次又一次地投入了这无望的爱慕之中。 所以这首古老的歌谣才会成为经典,经典永远不朽。 通天的眸光微微幽深了一瞬,再度看向面前之人时,又忽而笑靥如花。 “这一次我要在上面。” 元始:“……” 他叹气,纵容道:“好。” 他弟弟便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元始静静地看着他,又微微仰起首来,望着那个朝着他愈来愈近的身影,轻轻伸手揽住了他弟弟的腰身,将他拽入了自己的怀中。任凭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处,难舍难分,又再一次地,同他彼此亲吻。 月色如水,一地旖旎。 …… 屋外。 多宝并不意外地看到了老子的身影。 太清圣人面带审视之色,望着这个被他送到西方谋取灵山气运,又凭借自己的本事翻身做主,坑得准提和接引惨不忍睹的师侄,一时之间颇带几分感慨地开口道:“你倒也有几分气运在身。” 先是当年以一只普普通通的多宝鼠的跟脚拜入三清之一的上清通天的门下,从此一步登天,做了上清的首徒,截教的大师兄,顺风顺水地过了那么多年;后又被他以风火蒲团卷走,送往西方,却也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凭自己的本事翻身做了灵山之主。 这般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若是没有得几分天眷,怕也走不到如今这个地步。 多宝笑了笑:“谢过大师伯成全。” “成全吗?” 老子玩味地品味着这个词,不置可否地笑笑。 他不信多宝心中对他没有怨恨,但那又如何呢?即便重来一次,他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三教之内,再也没有比多宝更适合做这件事的人了。 如今的结果难道不正是证明了他当初的判断吗? 老子缓缓地开口道:“你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正好,通天也回来了。你们师徒二人得以重新团聚,也算是幸事一件。往后,你想待在灵山就待在灵山,若是想跟你师尊回碧游宫,也不是一件难事。想来天道也不至于在此事上为难于你。” 多宝含笑道:“多宝既已做了这灵山之主,又岂能弃此地生灵于不顾?他们信任我,我也不好辜负他们。” 闻言,老子又不觉挑了挑眉,带着几分诧异地看着他这位师侄。 半晌,忽而一笑:“看样子,我昔日的行为,反倒是助长了你的野心啊。也不知道你师尊知不知道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你了。” 多宝想起之前通天的模样,又是浅浅地一笑:“不劳大师伯费心,如无意外,我仍然会是我师尊最爱的大徒弟的。” 毕竟他都明晃晃地跟他师尊说明白了,谁敢越过他的地位,他就要干掉谁呢。 师尊连这都没有生气,他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老子又盯着他看了片刻,终是摇了摇头:“罢了,事到如今,贫道确实已经没办法拿你怎么办了。只是多宝啊,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贫道望你好自为之。” 多宝仍然笑着:“弟子谨遵大师伯教诲。” 老子又朝着屋内望了一眼,见元始进去之后就设好了结界,不容旁人窥探,一时之间又叹了一声:“罢罢罢,弟弟都是债啊。” 他有两个弟弟,自然是双份的债务。 只盼他们都能好好的,他也便心满意足了。 这般想着,他也便懒得再看多宝,一甩衣袍就消失在了原地。 只剩下多宝一人仍在原地,望着太清圣人消失的方向,静静地出神:“好自为之吗?” 可惜,他们这些截教弟子,生来便是这般桀骜不驯呢。 第316章 斗姆宫中。 金灵圣母埋首于案牍之间,正在处理近日以来堆积下来的公务。 外面雷声阵阵,暴雨如注,豆大的雨水哗啦啦地砸落在宫殿前的广场上,雕栏玉砌皆被乌压压的天色压在底下,愈发显得晦暗难明。 有轻缓的脚步由远及近,不疾不徐而来。 她并未撑伞,雨水却仿佛自然而然地远离了她,丝毫不曾沾湿她翩然的衣袂,以及衣摆下的鞋袜。 金灵听着那脚步声,并未抬头,仍然专注于眼前的事情,直至她走到了她的面前,垂下首,望着金灵正在处理的事务:“金灵师姐今日可有闲暇?” 金灵仍然垂着首,却笑着答道:“若是云霄师妹,那自然是有空的。” 她在玉简上落下最后一笔朱色,抬起头来,望向身旁温婉出尘的仙子。 云霄微微低眸,对着她轻轻一笑,自有芙蓉玉色,清丽姝绝:“师姐怎么不去看灵山上的动静,我那兄长和妹妹都兴高采烈地去了。” 金灵问:“那师妹呢,师妹怎么不去?” 云霄轻巧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托着腮看她:“我来找金灵师姐啊。” 金灵看了她一眼,把上面的公务分了她一半:“来都来了……” 云霄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师姐,做个人吧!” 却也接了过来,帮着她一道处理那些琐碎的事务。 两人不再说话,迅速地处理着手上的玉简,那速度自然是比平日快上了不少的。很快,金灵就满意地看到眼前的玉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减少,几乎是眨眼间就见了底。 金灵快速而愉快地处理掉最后一道玉简,忍不住感慨道:“要是云霄师妹能常常来找我就好了。” 云霄瞥她一眼,似笑非笑道:“金灵师姐说这话,到底是因为喜欢师妹来找你呢?还是喜欢师妹帮你一起做事呢?” 金灵笑吟吟的:“就不能两者都有吗?” 没人规定她不能既喜欢师妹,又喜欢一个免费的劳动力啊?前者自然是师姐妹情深,后者嘛……每个资本家都是这样的!她只是犯了资本家们都会犯的错罢了。 这可是免费的劳动力诶! 谁会不喜欢免费的劳动力?! 哦,原来你就是那个免费劳动力,打扰了.jpg 云霄嗔怒道:“师姐可真是贪心呢。” 金灵毫不犹豫地承认了下来,笑道:“是呀是呀,师妹今日才知道师姐我贪心吗?要不我干脆同我们陛下商量一下,调你到斗姆宫做事算了?” 云霄:“从此一年到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六天都在上班吗?” 金灵假惺惺道:“怎么会呢?你可是我最可爱的师妹呢,若是师妹想的话,我也不是不能酌情批你个一两天的假期……多了就不行了,让人看到不太好,说我照顾师妹你呢。” 云霄叹气:“好绝情啊金灵师姐。明明大家都是打工人,你又何苦为难打工人?” 金灵也跟着叹气:“唉,若是我不为难你们,老板就要为难我了啊。这种事情大家都不想的啊。” 两位打工人齐齐叹了一声,又不觉抬起头来,望着头顶昏暗无光的天空。 金灵喃喃地感慨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心底起了杀心呢。” 云霄托腮,按住了袖中蠢蠢欲动的混元金斗,熟练地发出了每个打工人都有的想法:“好想干掉老板,自己翻身做主啊。” 金灵:“就是我们的老板挺难杀的样子。” 云霄:“没逝的,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老板有一天莫名其妙就突然暴毙了呢?” 金灵:“接老板翻车。” 云霄:“接老板翻车。” 杀心甚重的师姐和师妹们对视了一眼,眼眸亮晶晶的,颇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金灵率先问道:“师妹最近进度如何?” 云霄道:“周天星辰大阵不愧是妖族天庭最为出名的阵法,怪不得能和巫族的十二都天神煞大阵齐名,不过我差不多也看懂了吧,没有什么难度的。正好我们截教弟子大多都被封为了星君,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啊。” 金灵“呦”了一声:“这么自信?” 云霄含笑道:“师姐若是不信,不如找点机会出来,让师妹先来试一试这阵法?” 金灵想了片刻,当即拍板道:“很好,我这就去把各界有名有姓的凶兽妖邪们挑几个出来砍了。” 云霄闻言,微微一笑。 金灵又叹了一声:“不过那封神榜……” 云霄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淡淡地开口道:“若是它不在天庭之上,也不在昊天和瑶池的手中,那它会在玉虚宫中吗?” 金灵喃喃道:“玉虚宫吗?” “这也不失为一个可能性,毕竟当初就是我们那位二师伯主持的封神。封神事毕,将这封神榜收回去也不是不可能。”金灵道,“不过师妹也万万不能忽略另一个人。” 云霄微微抬眸,望了一眼金灵,心念不觉一动:“姜子牙?” 金灵微微颔首,望向了面前晦暗难明的天穹,缓缓开口道:“姜尚一生汲汲于仙道坦途,却被我们二师伯认定并无仙缘,只能得一场人间富贵,即便在昆仑山上修行了多年,最后也不得不遗憾下山,主持封神。其间又险些去了商朝,为那商王效力,后来见势不妙才逃遁到西岐,从此老老实实地按着二师伯安排给他的道路而行。” “他封了那么多的神仙,哪怕是他那个只有一段短暂情缘的妻子都在封神榜上得了一个小小的神位,唯有他自己却始终无法成仙。或许,这就是他沾染了封神因果的后遗症之一。” 金灵道:“按理来说,我不该怀疑他的。” “可是这茫茫天地之间,竟再也没有此人的下落。他在凡间大名鼎鼎,世人皆知。可在我们这些仙神们的眼中,却是无缘无故消失得彻彻底底。” 云霄沉吟道:“人间也过去了好几个百年,即便他寿数再长,如今也已经在轮回中转世了十几二十次了吧?师姐想要找到他的转世之身吗?” 金灵道:“封神榜下落不明,姜尚也下落不明,这难道不值得我们探究一下其中的隐秘吗?” 云霄颔首道:“师妹明白了,请金灵师姐放心,一旦有了结果,我自然会回来告知于你。” 金灵笑道:“毕竟云霄师妹执掌混元金斗,又有感应随世仙姑正神的神职。凡是神、仙、人等,不论贵贱贫富与否,但凡降生人间,都要从金斗转动。此事拜托师妹,便是再稳妥不过了。若是去求后土娘娘出手,探查轮回之事,或许反而会惊动不该惊动的人。” 云霄微微一笑,又不禁面露怅然之色:“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这世间的祸福得失,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当初她和两位妹妹一道被封神时,可没有想过这神职竟还能在此刻起到作用。 金灵握住了她的手,定定地同她对视:“这就叫一饮一啄,皆为天定。” 无论是由于截教弟子上榜过多,又并非人人都有大修为,因而有不少弟子被封为星君也好;亦或是此时此刻,突然起到作用的感应随世仙姑的神职也罢。冥冥之中,天地也不忍见他们就此蒙冤受辱,彻底被埋没在滚滚的时空烟尘之中。 金灵垂了眸,眼底神光闪烁,耀眼夺目。 机会都已经摆在她的眼前了,不去好好利用它,难道还要坐视它彻底流逝吗?那恐怕连她也要看不起自己了! 云霄定定地望着面前之人,郑重地点头:“不过师姐恐怕要等上一段时间了,姜尚可能此时已经转世轮回,等他再入轮回,又再次在金斗中降生,也不知道要过去多少时间。师妹也没有把握在他转世的那一刻就一定能认出他。毕竟若是当真如此简单,师妹以前不会发现不了他的下落的。” 金灵反而宽慰她道:“我都等了那么久了,难道还差那么一点时间吗?你且安心去做,我们都等得起。” “师尊都已经从紫霄宫回来了,如今灵山上的事情也毕了,眼看着大师兄也能回来,我们又有什么不能等的?无论多久我们都等得起!” 云霄道:“既然师姐都这么说了,那我和两位妹妹放手去做便是。但请师姐放心,在这种事情上,我两个妹妹绝不会误事的。” 金灵不由一笑:“碧霄和琼霄啊……” “这么多年了,看样子大家都成长了不少了呢,连她们两个都懂事多了。若是她们当初……” “罢了,如今说这个又有什么意思。” 金灵摇了摇头,不觉微微侧首,望着斗姆宫前乌云漫天,风雨肆虐,又见雷霆如游蛇般穿梭在云层之中,又在顷刻之间砸落地面,久久的,方听到一声撕裂天地的巨响。 闻仲是她的弟子,他自然不会在她所居的斗姆宫前降下雷霆。 所以此时此刻雷霆的来源,无疑是显而易见的。 金灵站起身来,自斗姆宫中缓步而出,云霄跟在她的身旁。 她们一道顺着那屋檐上坠落的豆大的雨水仰起头来,凝视着那苍茫无垠的天地,那片……曾经决定了她们的命运,如今也依旧主宰着她们的命运的天地。 云霄喃喃自语:“这就是天啊……” 金灵应了一声:“是啊,这就是天。” 她伸手够到了那雨水,远远望去,九重天广袤无垠,云海翻滚,透着千万年不改的肃然和冷寂。 这里不是碧游宫。 ——可终有一日,她们都会回到碧游宫。 第317章 通天微微有些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雨。 在他记忆的深处,仿佛也有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雨。 只是他不记得这场雨因何而起,又为何而终,只见天地间白蒙蒙的一片,而他回首望去,群山巍峨,宛如白玉。 半晌,他仿佛困倦般打了个哈欠,又如幼时一般蜷缩在他兄长怀中,任由那人低眸将他拥入怀中,下颌轻轻抵在他的发间,带着几分眷恋地唤着他的名字。 “通天。” 他懒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连手指都懒得抬一下,唯有目光仍然专注地落在门外连绵的雨幕之间,想着近来发生的各种事情,逐一思忖,以防遗漏。 仿佛有人轻轻亲吻着他的长发,像是月光落在他发梢,轻柔而动人心魄。 他的思路又莫名其妙地停顿了一瞬,不觉微微仰起头来,望着那位颇有存在感的天尊。歪着头想了片刻,又忽而去拽那人的袖子,凑上去亲他的唇,顺势再度将那人拉入了滚滚红尘纷扰之中,再也做不了无悲无喜的玉虚宫圣人。 没办法,他就是那么坏。 他既已踏上了这条万劫不复的道路,又岂能允许那个害他如此的人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他就该陪着他一起万劫不复。 他最爱的兄长,他此生唯一的道侣,难道不该同当初在大道面前立誓时一样,无论面临何种处境,都同他不离不弃,生死与共吗?明明是他自己许诺给他的东西,他当然有权利向他索取。 就像是他也喜欢同他索取“永远”一样。 他也要向他索取“生死”。 通天漫不经心地想着:总有一天,他要元始把他的性命赔给他。 不过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他就大发慈悲地允许他兄长多活一段时间吧。 这样想着,通天又懒懒散散地打个哈欠,习惯性地在元始怀中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舒舒服服地窝着,像极了一只慵懒尊贵的猫猫与猫猫最可靠最亲近的仆人。 大胆!猫怎么会有主人!猫猫大王只有他最虔诚的仆人! 元始方方才被他弟弟亲得气息紊乱,此时罪魁祸首又堂而皇之地窝在了他的怀中,熟练地蹭了蹭他的脸颊,发丝拂过面颊,带着说不出的痒意。好消息,是一点也没有将他当外人看,坏消息,也没有把他当个人看。 元始:“……” 他又无奈又好笑,眸光却不自觉地温柔了下来,下意识地又唤了一声:“通天……” 他弟弟嘟囔了一声,像是在叫他安静一点,不要打扰他休息,他超累的好不好,又甚是依赖地牵着他的衣角,带着几分说不出的依赖唤他:“……哥哥。” 似撒娇又似埋怨:“你好烦人啊。” 元始无奈:“又有哪里烦人了?” 他弟弟理直气壮:“哪里都烦人啊!” 元始:“……” 他有心想让他弟弟把话说个明白,垂首望去,却见那人困倦地把头一点一点的,很快就忍耐不了困意,一头栽倒在了他怀里,彻底陷入了沉睡之中。 往日张扬明艳的眉眼此时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像是沐浴着澄透如水的皎皎月华,无声无息地将自己最柔软的部分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于是他一眼望去,便知道眼前之人仍然同当年一样,依旧是他最爱的模样。 纵使岁月磋磨,时光无情,他所爱之人仍然耀眼明亮的一如初见之时。 他不曾改变。 那他自己呢?是否也一如当年? 元始垂落了眉眼,静静地望着沉睡在怀中的人。 良久良久,又带着几分涩然地垂下首去,小心翼翼地吻过通天的唇角,像是生怕惊扰了那人的美梦,心里却泛着说不出的苦涩意味,一点点翻涌而上,几乎将他整颗心都埋在了苦水之中。 外面风雨大作,雨声潺潺,隐隐汇成了一条溪流朝着山外涌去。 天尊抬眼望去,却只觉心愈发地往下沉坠。 他不喜欢雨天。 缠绵不休的雨幕总令他想起离别。 可惜这雨乃是顺应天道之意而落,即便是他,也无法强行逆转天时,令此地云销雨霁。因而元始的心情愈发的糟糕了起来,像是透过了那连绵的雨幕,看到了冥冥之中某种注定的东西。 ——他弟弟会离开他。 终有一日,命运如此。 元始闭了闭眼,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将他弟弟放到了云榻上,又细心地替他盖好了被子,顺手又把他露在外面的手塞到了被子里头。 坐在他的身旁半晌,又垂下首来,仔仔细细地替他梳理着垂落的发丝。 一梳到底,白头到老。 他的动作极轻,哪怕是梦中的通天也不曾有丝毫察觉,仍然安安稳稳地沉睡着。 做完这一切,元始方才起身,又忍不住怔怔地看了他许久。 良久,他走出室内。 室外,太乙救苦天尊正在等他。 他对着元始躬身行礼,口称“圣人”,又道:“不知元始圣人召贫道前来,可是为了……” 元始道:“近来可有人在找本座弟子姜子牙的下落?” 司掌着引渡受苦亡魂往生之职,因而在地府之中也颇有一席之地的太乙救苦天尊微微一顿,抬首望向了元始,又隐晦地望了一眼室内的方向。 他思忖了片刻,斟酌着回答道:“当初贫道奉天尊之令,送您的弟子姜子牙轮回转世,其间不曾经过后土娘娘之手,也不曾入过六道轮回,按理来说,即便是后土娘娘也不会知道姜子牙的下落。而一旦她想调动六道轮回的权柄寻找姜子牙,贫道也会立刻发现她的打算……” 元始问:“那就是没有了?” 太乙救苦天尊额头上似有冷汗冒出,他不觉将头低得更低,口中仍坚持道:“只要那人试图经过地府来寻找姜子牙的下落,必然逃不过我的眼睛,若是他们不是……那我,那我……” 元始颔首,语气平静:“所以你也无法保证他们会通过别的手段找到姜子牙。” 明明是那样无波无澜的语调,甚至不见一点动怒的迹象,太乙救苦天尊却仿佛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似的,两股都有些颤颤,形容颇有几分狼狈。 元始闭上了眼:“罢了。” “你且盯着姜子牙的转世之身,一旦有人找上了他,便将此事告知于我。这你总可以做到吧?” 太乙救苦天尊连连点头:“可以的可以的,这自然是可以的。但请圣人放心,一旦有人发现了姜子牙的下落,我立刻便到……”他卡壳了一下。 “贫道……贫道该去哪里找您呢?”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就算他在地府两耳不闻窗外事,也知道现在元始天尊和通天圣人现在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堪称是形影不离啊。要是他跑过来找天尊的时候正好撞上教主导致事情败露……他连自己的棺材用什么都选好了呢_(:з」∠)_ 真希望能埋在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啊。 太乙救苦天尊惆怅地想着:最好葬礼也是他喜欢的那种。 要是像准提圣人一样,从棺材到墓地到葬礼都是仇人给他办的,那就太惨了叭。连他在地府之中都有所耳闻呢,那场面可盛大可出名了,就是不知道准提圣人泉下有知,会不会想把他们这些参加葬礼的人通通一巴掌拍死。 (没错,他也偷偷跑来参加了一下) 他倒也不是和圣人有什么深仇大恨,纯粹是来凑凑热闹罢了…… 一位圣人的葬礼诶,这是多大的热闹啊,不参加简直不是洪荒人!他才不信只有他一个人来凑热闹了! 太乙救苦天尊一边在心底嘀咕,一边忍不住又朝着室内的方向望了一眼,转头又对着元始欲语还休,试图用眼神让天尊明白他心中的为难。 元始也不觉朝着那扇紧闭的门扉看了一眼。 毫无疑问,他并不想让他弟弟知道他的所作所为。 可即便是如此,他依旧这么做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转过头望向太乙救苦天尊时,语气仍然平静至极:“我会给你一个联络方式,到时候你私下联系我便是。若是我没有回你便是没空,你等会再联系我。” 太乙救苦天尊连连点头:“好的好的。” 元始又道:“去吧。” 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生怕慢上一步就撞上教主推开门走出来,似笑非笑地问上一句:“你们两个都在做什么啊?”的冥场面。 试试就逝世啊。 也不知道到时候天尊会不会保他一手,还是会干脆利落地把锅甩给他让他背了这个黑锅呢?等等,不能再想下去了,他要相信天尊的职业操守! 太乙救苦天尊长长地叹了一声,又跑得更快了! 元始仍然站在原地,淡淡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又转过身去,静静地看着那紧闭的门扉。 他下意识就想推开它,手放在了上面,不知为何又迟疑了片刻。 他会发现他离开了片刻吗? 他会猜到他想做什么吗? 聪慧如他的弟弟,怎会猜不到他此刻想做些什么?恐怕在他看到太乙救苦天尊的那刻,便已经明白了他的打算了吧? 可他仍然这么做了。 元始想:他还是不想让通天离开他。 所以,无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天尊定了定神,到底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内,红衣圣人仍然安安静静地沉睡着,一如他离开之前一样,也没有像小时候一样睡着睡着就把被子蹭掉了,然后就莫名其妙地跑到了他的怀里,蹭着他的胸膛继续睡,像是贪恋着那难得的温暖。 想起往事,元始不觉又浅浅地笑了一下。 他温柔地看着他的弟弟,又俯下身来,轻轻吻了吻他的眉眼,姿态优雅,却透着几分说不出的病态。 “睡吧,通天。” 他喃喃道,又微微掀起了被子,同样在圣人身旁躺了下来。 良久,方才平静地闭上了眼。 第318章 梦里仿佛有人一直在看他。 月光流淌在他的眉眼间,隐隐绰绰,一如那人的目光,掩映在深邃的夜幕之中,落在他的面容上,如有实质。 通天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头,似想避开这过于直白的视线,却听得一声浅浅的叹息。 “此生此世,你我终究是无缘……” 什么东西? 通天皱起了眉头,似乎有些不解,想要开口去问,却又发不出声音。 身体仿佛被一股力量不由分说地禁锢着,怎么也挣脱不开,即便是他,也无可奈何。 通天:“……”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望着面前的天地。 片刻之后,毫不犹豫地一剑劈了上去! 天地如同易碎的琉璃般碎成了无数块碎片,顷刻间跌坠入凡尘之中,霎时间流光溢彩,分外耀眼。 乌发红衣的圣人立于破碎的天地之间,平静地执着他的剑。 他微微抬起眼,眼底流露出似嘲若讽的笑意,明艳张扬如雪中烈焰般的容颜愈发动人心魄,像是一场荒诞不经的长梦,又似万丈红尘之中一点软红。 那人怔怔地看着他,许久许久。 似怅然,又宛如甘之如饴:“……通天。” “我爱你。” 回音反复荡开:“我爱你。” …… 室内,通天恹恹地睁开了眼。 任谁被人跑到梦里捣乱,导致睡不好觉,都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到底是谁这么阴魂不散,居然连做鬼都不放过他?听上去那声音居然还有一点熟悉,真够奇怪的。 他拧着眉头想了片刻,又干脆利落地将之抛到了一边,懒得再去关心。 死都死了,又有什么好关心的。 不过说起来,元始人呢? 他左看右看,没有瞧见某位天尊的身影,不觉挑了挑眉,面露怀疑之色:不会是背着他又在搞什么坏事吧? 呵,被他发现了吧。 通天懒洋洋地起身,动作不觉微微一顿,垂眸望了自己一眼,转而去看镜中的自己。光洁无瑕的镜面之中,清晰地倒映出了他的身影。 皎皎明月不掩其辉的容颜之下,乌发垂落至腰间,堆在云榻之上。雪白的中衣显然遮盖不了某些过于明显的痕迹,以致那些红痕突兀地显露了出来,竟显出了几分楚楚可怜,偏又带着些许蛊惑人心的味道。 他懒懒散散地打个哈欠,对此十分客观地点评了一句:元始这个王八蛋。 想了想自己好像也咬了回去,遂又高兴了几分:很好,我也没有放过他! 所以元始人呢? 死哪里去了? 这日子还过不过了?不过了是吧? 带着几分起床气的教主很是生气,左右看了一圈没有找到人,顿时更加生气了,本着“我可以始乱终弃元始,但天尊绝不能始乱终弃通天”的双标观念,优雅地伸出手指,来了一个掐指一算—— 诚如众人皆知的一样,通天圣人在推演一道上并不精通,寻常之事也就罢了,天道多少也得给圣人一个面子,然而他此时此刻尝试着掐指一算的,偏偏是他那位同样得到天地厚爱的圣人兄长。 与其说是“来来来让我算算元始这个王八蛋人在哪里”,不如说是“亲爱的兄长,我来找你的麻烦了,识相的话速速洗干脖子等着他!” 天道:“……” 元始:“……” 天道斜睨了他一眼,问道:“说不说?” 元始无奈地一叹,纵容极了:“就依他吧。” 天道一边浑身起着鸡皮疙瘩,一边为他俩的神仙爱情(?)感动了一瞬:很好,今天我的CP也没有BE!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BE了,但起码现在还没有BE! 随即阴暗地想到:别想了准提,你胆敢在心里骂本座,本座就敢给他俩定天定姻缘! 想拆我CP,你这辈子都有了! 想了片刻,又暗戳戳地把准提转世轮回前托梦一事告诉了元始,果不其然看见了天尊晦暗的神色与忽而攥紧青筋暴露的手掌。 嘻嘻嘻,干得漂亮啊天道! 祂骄傲地在心底夸了自己,旋即迅速地离开了现场,兴冲冲地等着某位教主自投罗网——上清通天,这可是你亲自问我,你哥哥在哪里的哦! 不管有什么结果,都是你自找的.jpg …… 通天尚且不知天道的想法。 圣人又看了看镜子里面的自己,到底是又在身上随手披了一件衣服,又随意地抓了一下头发,方才站起身来,慢吞吞地朝着天道给他的地点而去。 不远,大概也就间隔个数百步吧。 庭院之中,草木丰茂,郁郁葱茏。繁花丛中,蜜蜂飞来飞去,见到圣人的身影,又好奇地飞过来追逐了他一段距离,直至他摆了摆手,方才恋恋不舍地目送他离开。 那小翅膀嗡嗡嗡的,毛茸茸的一团,看上去也颇为可爱。 通天侧首看了它们一眼,心情不觉又好了起来,笑吟吟地伴着灿烂的阳光,与满树的奇花异草而行。 红衣的圣人行于百花丛中,一时之间分不清是那花更艳,还是圣人更加动人。但见耀眼的日光徐徐地穿透树梢,照得那碧色的叶片也闪烁着明亮的光泽,那灿烂的金芒落在他的衣摆上,映得那人仿佛在发光似的。 元始微微抬首望去,忽觉眼前被那光芒闪了一下,须臾之间,竟看不清那耀眼夺目的人。 直至他弟弟停下了脚步,微微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哥哥。” “你这是在做什么呀?” 心脏仿佛停了一拍,泛着窒息般的痛楚。 元始几乎以为通天已经发觉了他的算计,抬眼望去,却只见那人笑盈盈地看着他,眼波流转,似乎带着几分嗔怪的意味,却并未动怒。 他自然是知道他弟弟真正生气时的样子的,他此刻这般,分明是没有真正生他的气。 他的目光微微一顿,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心绪隐藏了起来,见他还在等待他的回答,又不由自主地开口道:“我在等你来找我。” 通天挑了下眉,似乎颇为意外的模样,重复道:“等我来找你?” 他又朝前走了几步,到了元始的面前。 又微微歪头,望着他兄长此刻的模样。 元始似乎在这里站了许久,久到晨曦微露时的露水沾染了衣袍,透着几分潮湿的意味,连带着周围簌簌落下的花瓣,都堆积成了一座小小的山。就好像他已经在此久久站了一个清晨。 天不亮就在这里站着了? 通天狐疑道:这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啊?这么心事重重的? 他摸了摸下巴,满脸怀疑之色地看着面前的天尊,忽而开口道:“你在外面有人了?打算琵琶别抱,另寻新欢?” 元始:“……” 天尊的面上显露出明显的茫然之色,过了好半会儿才接上他弟弟的思路: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眉头一沉,条件反射就道:“胡闹!” 通天兴致勃勃地绕着他转,很可爱地歪着头看他:“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你那么心虚地看着我做什么?就好像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似的?” 元始的心跳又不觉慢了一拍,凝神望去,却只见他弟弟自然地朝着他笑:“难道不是打算对我始乱终弃吗?要不,我先一步把哥哥甩了?这样哥哥就不必这么心痛了。” 元始:“……” 元始:“…………” 满腔思绪暂且都顾不上了,天尊冷着脸看着自家弟弟,一把就拽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拎到了他的身旁,沉声道:“莫要胡说八道,什么始乱终弃的,为兄怎么会这么对你!” 通天扬起脸看他,好奇道:“真的不会吗?” 又飞快地图穷匕见,露出了超短的燕国地图:“那你怎么不在我身边陪我,害得我做了一个超可怕的噩梦。” 元始迅速地想起了天道同他说的话,这回是真的紧张了起来,下意识地抓着他弟弟的手,低下头来,仔仔细细地检查着他弟弟身上的状况:“噩梦,什么噩梦?那人都对你做了什么?!” 通天懒散地弯了弯眉眼,不无哀怨地开口道:“现在着急有什么用,要是哥哥之前在我身边,我又怎么会遇到这样可怕的事情。” 元始的手指都有些冰凉了起来,怔怔地看着眼前之人,颤着声唤他:“通天——” 他弟弟见势不妙,迅速收手:“好了好了,其实也没什么了,就是有人明明死了,却仍然阴魂不散地跑到我梦里,同我说‘我爱你’罢了,唉,谁让我就是这么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呢,洪荒到处都是喜欢我的人呢!” 元始:“……” 通天眨巴眨巴眼睛看他:“哥哥?” 偷偷窥屏的天道也暗戳戳地望着元始:给点反应啊亲! 元始一把抱住了他的弟弟! 通天仿佛怔忪了一瞬,回过神时,已经被熟悉的昆仑冰雪气息淹没,眼前是天尊比雪还要皎洁的衣袍。他落在其中,像是坠入天池雪境的一轮明月,转眼身上便沾染了雪花冰冷的味道。 “……元始?” 他兄长抵着他的额头,声音沉沉地同他道歉:“抱歉……我不该离开你的。” 倘若他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又怎么会有人能够趁他不在趁虚而入?! 通天:“……” 他沉默了片刻,小小地挠了挠自己的脸:“其实还好啦,我发现自己入梦的瞬间,就把梦境世界给打破了诶。他也就是言语骚扰了我几句罢了,其他什么也没有……” 元始却仍然道:“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待着的。” 他固执地抱着他的弟弟,眼底的挣扎与痛苦渐渐平息,很快就变成了坚定不移的神色:“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半步了。” 通天:“……” 他这是挖坑把自己埋进去了吗? 他颤颤巍巍地开口道:“倒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元始温柔而不容拒绝:“很至于。” 通天跺脚,不满道:“哥哥——” 元始只把他抱得更紧。低下头来,执着地望着怀中忍不住睁大眼睛瞪着他的弟弟。 他再也不想有离别了。 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哪怕不择手段,用尽心机,他也不想……再和他弟弟离别一次。 人生那么短,离别那么长。 他这一生,又能经得起几次离别? 通天茫然地抬起首来,却只对上他兄长渊沉如海的目光,仿佛下一刻就会将他彻底淹没。月亮沉落渊谷,于是世间再不见光亮。 他似有几分不解,动了动唇,又忍不住唤了一声:“哥哥。” 元始垂下首来,却更加执着地拥抱着他的弟弟,目光微微敛下,并不同他弟弟对视。 那样糟糕的情绪,他并不想被他弟弟看到。他只需要永远如今日一样,陪伴在他身边就可以了。 只要这样……他就可以心满意足。 在这样漫长的拥抱之中,通天不再说话,只静静地抬起眼来,凝视着眼前之人。 元始……你到底在为什么而痛苦呢? 他颇有几分困惑不解,忍不住想抬起手来,轻轻抚上那人的眉眼:“哥哥……” 他想说你不必难过,不必痛苦,至少此时此刻,他仍然在他的身边。 可不知为何,他最终没有开口,只定定地望着那人,许久,轻轻闭上了眼,叹息着依偎在他的怀中。 元始微微一顿,垂眸看着他的弟弟,许久,又将人抱得更紧。 那一丛花树之下,风动影摇,花瓣簌簌。 …… “你们都在这儿啊,正好,为兄有事想找你们两个呢。” 老子方方踏入院落之中,刚想开口说话,一眼就瞧见了他两个弟弟的模样,脚步又不禁微微一顿,迟疑道:“为兄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元始:“……” 通天:“……” 天尊面无表情,教主沉默不语。 许久,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道:“不!大兄来得正是时候!” 老子:“……” 长兄面露怀疑之色。 真的吗?我不信。 第319章 老子左右看看,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吵架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哪有吵架了还这么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一处的? 心里隐隐又有些发酸。 他怎么就没有这样的待遇。 老子目光幽怨地盯着他两个弟弟看,很好,两个弟弟都没有理睬他的意思。 老子顿时更加幽怨了。 通天似有所感,微微抬起首来,朝着老子的方向望去,开口询问道:“什么事情这么重要,竟值得大哥哥亲自来找我们?” 好歹有一个弟弟理他了呢。 老子颇感欣慰! 果然还是他幼弟最为可爱! 他笑眯眯地看着通天,忍不住就想摸摸他弟弟的头发。咦,弟弟起床的时候是不是太匆忙了,怎么头发都没好好打理,发顶上还翘着一根头发?不过问题也不大,让为兄来仔细地给他理上一理…… 元始抬了下眼。 嗓音冷冽入骨:“老子。” 老子:“……” “干嘛干嘛,我亲近我弟弟碍着你什么了?” 元始面无表情,简洁至极地回答道:“碍眼。” 老子:“???” 老子花了片刻时间才反应过来,登时大怒:“元始!你不要太过分了!碍眼是什么意思!我还没说你碍眼呢!你居然敢说为兄碍眼!” “弟弟是你一个人的弟弟吗?弟弟明明是大家共同的弟弟好吗?你说这话是又想把为兄给踹出去吗?” 元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默不作声地攥住了通天的手腕,又把他往自己的方向轻轻带了过来。 “有事说事,不要动手动脚。” 老子:“……” “哈?” 到底是谁在动手动脚啊?! 他怒视元始! 转头又委委屈屈地望向了通天:“三弟,你评评理啊!你二哥他是不是超过分的!他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元始微微垂眸,未发一言,只静静地注视着眼前之人,神情温和极了。手指轻轻替他挽起鬓边散落的一缕乌发,小心翼翼地挽到了耳后。 通天微微抬起眼看他,眸光微微漾开,潋滟生辉,动人心魄。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 通天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转而望向了老子:“有吗?” 他神色中带着几分惊讶:“哥哥他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吗?这么多年了,大兄还是没有习惯吗?” 老子:“……” 老子的脸皮抽动了一下。 老子痛心疾首!! “弟大不中留啊!简直是弟大不中留啊!” “我好好的幼弟,怎么就被元始这个王八蛋给硬生生骗走了啊!居然连他亲哥都不认了啊!” 通天:“……” 元始:“……” 元始冷笑了一声。 转头就对通天道:“别理他,不知道今天又在发什么疯。” 通天看了看老子,又看了看元始,半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大兄好可怜,怎么莫名其妙地又疯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好,真让人担心啊。” 元始道:“只要死不了就行了,有什么好为他担心的。就算真死了也没事,多给他上两炷香也就罢了。” 老子:“……” 他额头上青筋暴露:“喂!你们两个越说越过分了啊!懂不懂适可而止的道理啊!” 通天:“嘻嘻,不懂。” 元始皱眉:“有什么懂的必要吗?” 老子的拳头硬了。 他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拳头,很想给他两个弟弟一人来上一下,奈何他并没有能够战胜他两个弟弟联手的把握,一时之间,竟有些进退两难。 “罢了。”老子麻木道,“为兄上辈子一定是欠你们两个的。” 老子麻木道:“我们还是聊一聊正事吧。” “你们两个不会打算一直待在灵山吧?这里的事情差不多也结束了,是准备跟为兄回八景宫呢,还是说……”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面前两人,面露探究之色,“还是说,你们打算换一个地方待待?” 比如昆仑山,昆仑山,还是昆仑山? 通天摸了摸下巴,微微搭下眼帘:“确实不好在灵山上久待呢。” 要不是因为身处灵山,准提怎会那么轻易地给他托梦?他可不想天天梦到一些糟糕的东西。 不过回八景宫啊…… 通天的眸光微微闪烁了一瞬,不觉看了一眼旁边的元始。 天尊微微垂下眼眸,神情看上去仍然那么正常,只是握着他的手稍微用力了几分。很快他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异样,缓缓放松了几分力道,却仍然没有松开他的手。 “……无碍,无论通天想去哪里都好,为兄都陪你一起去。” 通天仰起脸看他,笑了一下:“包括碧游宫吗?” “……” 空气仿佛忽而沉默了一瞬。 老子的眉头骤然跳了一下,颇有几分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之人。 通天却已然下定了决心,弯眸浅浅地笑了起来:“两位兄长不如先行一步吧,我先前毕竟答应了多宝他们,此地的事情也算是告一段落了,正好,我带他们回碧游宫看看,省得他们连回家的路都忘了。” “至于之后的事情……等我回来再说吧。应该用不了太长时间的。” 元始却已经听不到他弟弟说话的声音了。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人的唇齿一启一合,熟悉的冰冷之感再度覆盖了他的心脏,一寸寸的,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彻底湮没。 ……原来月缺难全、镜破难圆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已经破碎了的东西,哪怕再怎么想要去弥补,都能清晰地看到上面狰狞可怖的裂缝,无论如何严丝合缝地将它拼了起来,也永远忽略不了其上坑坑洼洼的伤口。 他忽略不了。 而他弟弟从未忘记。 碧游宫。 他念着这三个字,忽觉整个人都冷得发颤。 或许在通天刚刚从紫霄宫回来的时候,他还不至于到如今这个地步,可是越和他弟弟相处……他就越发的患得患失。 失而复得之后,又再一次得而复失,这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就这么简单地想一想……都让人忍不住发疯。 “哥哥?” 眼前之人仿佛担忧地唤了他一声,同他十指相扣的手指微微收紧,更加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像是想将自己身上的温度传递给他,好叫他的躯体不至于顷刻冻僵。 可是还不够,还不够……这样的温度,还远远不够! 他贪婪地汲取着他弟弟身上的温暖,又不由自主地想要得到更多。欲壑难填,莫如此般。 “……一定要去吗?” 元始忽而问道。 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之后,又匆匆忙忙地在通天开口前阻止了他的话:“没事,是该回去一趟的,到时候我们在八景宫等你便是,也好商量一下西游量劫的后续之事。玄门三教往后该如何发展,也该拿出一个章程来。” 元始觉得自己颇为冷静,思绪仍然一如往常地运转着,熟练地分析着利弊得失,瞬间就明白他不能阻止他的弟弟——也没有立场阻止他的弟弟。 他没有必要在如今已经和通天相处融洽的情况下继续和那些截教弟子硬碰硬,逼着他弟弟做那二选一的命题。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他不想看到的。 为今之计,当然是求稳为上,决不能逼迫通天半分。甚至必要的时候,可以多退上那么两步——他怎么会不懂他的弟弟呢?他弟弟一贯是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性子,他越是忍耐退让,他弟弟越不会轻易忽略了他,甚至反过来会仰起头,眼眸亮晶晶地哄他高兴。 可是—— 心情并不是不糟糕的。 那般糟糕的心绪,就像是天边浓墨似的乌云,宛如墨水瓶被打翻了之后呈现的一片漆黑的色调,再怎么亮眼夺目的白色混入其中,都会在眨眼之间被这片漆黑吞噬的干干净净,连一点残渣都不会留下。 他怎么能…… 他当然能。 元始闭了闭眼,指甲扼入掌心之中。 他是他的弟弟,此生唯一的道侣,却也是一教之主,截教通天圣人。他们之间除了亘古绵长的情爱,还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仿佛永世也无法消除的仇恨。 “……早点回来。”元始轻轻开口。 他缓缓低下头来,仔仔细细地为他弟弟梳理好微微散乱的鸦青色长发,举止亲昵又自然,像极了一个关心弟弟的好兄长。望着他弟弟随意穿在身上的衣袍,又隐隐叹了一声,认命地替他重新一一打扮过去。那么亲密无间,又远远越过了兄长之间的界限。 耳鬓厮磨之间,伴着喁喁私语,双眸相触,难舍难分,便是这世间再难寻得其二的有情人。 通天定定地看着面前之人,看着他兄长眼底隐藏着的,却仍然不自觉地显露出来的脉脉情意。听着他温情脉脉地同他嘱咐,又微微俯下身来,温柔至极地亲吻着他的鬓发。 他微微仰起头来,任由那个吻自他发间往下,小心翼翼地落在他的眉眼间。 珍之重之,惜之爱之,唯恐失之,哀之恸之。 他好爱他呢。 爱到,都快要疯了呢。 通天仿佛轻轻叹了一声,见元始直起身来,目光专注地看着他,又微微踮起脚尖,凑上去拥抱他的兄长。那怀抱似乎又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冰冷,却在察觉到他的靠近时,毫不犹豫地抱住了他,紧紧地禁锢着他的腰身,贪婪至极,不容别离。 “哥哥……”他轻轻的,带着几分涩然地唤着他。 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我们两人之间,不会再有什么好结果的。 第320章 “……他走了。” 良久,老子轻声开口。 元始仍然维持着先前的姿态,一动未动。 唯有目光遥遥注视着远方,仿佛连心神都随那人而去。 老子似乎还要开口再劝,却见元始回过首来,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无悲无喜,冰冷刺骨。 长兄将要出口的话微微一顿,再度抬首,便见他仲弟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平静地离开了。 “……” 这都叫个什么事情啊。 怎么他们两个亲密无间,宛如一人的时候欺负他,他们一言不合,双双冷战的时候也欺负他啊?那他们不是白分手了吗(不是)? 老子在心里腹诽着,却又摇了摇头,并未将这话当着他弟弟的面道出。 他望着元始离去的背影,又想起他那个不省心的幼弟,到底是忍不住揉了揉眉心,面露怅然之色:灵山事毕,对他们兄弟三人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若说是坏事,先前他的目的皆已经顺利达成。 若说是好事,偏偏他这两个弟弟…… 往后之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老子的眸光晦涩了一瞬,许久,又沉沉地叹了一声。 或许,他还是得从那些截教弟子身上着手。 …… 通天来寻多宝。 灵山上乱糟糟的局面显然被收拾得差不多了,连带着那一场葬礼的场地也被迅速地收了起来,此时清风徐徐,桃红柳绿,又是一副风轻云淡,世事无忧的模样。 圣人很轻易地在一方亭院里找到了他的弟子,又并不意外地看到了一旁同样坐着的陆压和孔宣。 他不禁挑了挑眉。 真巧啊,造反小分队的人都在呢。 陆压一眼就瞧见了通天,下意识地就要站起身来:“陆压拜见通天圣人……” 通天温和地按住了他的肩膀,又对着旁边同样条件反射站起来的孔宣眨了眨眼:“都坐,都坐。不要见外啊,这些日子以来,劳烦几位照顾我家多宝了。我徒儿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陆一直被照顾的压:“没有没有,若不是有多宝道友襄助,恐怕我如今还被接引圣人他们蒙在鼓里呢。” 孔一直被照顾的宣:“……多宝道友助我良多,非粉身不能相报,圣人此言言重了。” 多宝倒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抬起首,对着他师尊春风化雨般地一笑。 通天看了看案桌上摆着的酒水,想了想给自己斟了一杯,顺势就坐了下来,笑吟吟地对着他们举杯。 “话也不能这么说,听说先前在灵山上的时候,陆压小友也帮了我那不争气的徒儿好几次呢,那时候你们还没有什么交情,此番举动难道不是全然出自小友的善心吗?若不是有你在,说不定我徒儿还会多栽几个跟头呢,哪能如今日一般顺畅。” 他抬起眼来,对着陆压温和一笑,眼底俱是庆幸之色:“我敬陆压小友一杯。” 陆压:“……”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旁边的多宝,却见那位一贯风轻云淡,仿佛万事万物都不曾入眼的截教大师兄,此时目光专注地看着他的师尊,一瞬也不肯移开目光。 他不觉微微恍惚了一瞬,手肘又被孔宣快准狠地推了一把。 “哦哦哦,通天圣人何必这般客气!” 陆压手忙脚乱地拿起了自己的酒杯,大脑来不及反应,就晕晕乎乎地同通天对碰了一下。抬眼望去,红衣圣人笑吟吟地执起玉盏,连片刻的犹疑都没有,便从容至极地满饮了此杯。 酒色弥漫在眉眼之间,泛起微微的殷红,本该恣意张扬的眉眼愈发柔和了下来,像是明月温柔地注视人间。 他的大脑似乎空白了一瞬,下意识地拿起酒杯,也把这杯酒晕晕乎乎地倒进了肚子里。 喝完之后,理智方才微微回神些许,顿觉糟糕:他怎么就真的喝了啊?! 陆压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圣人……圣人……” 旁边的多宝仿佛嫌弃地瞪了他一眼,一副觉得他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模样。 不是我说……这世面我真的没有见过啊! 通天见状,却又浅浅地笑了一下,温声开口道:“当年我同东皇太一私交颇深,我们二人相交之时,并未过问对方的出身跟脚,直至后来交情愈深,方才顺势了解了一下对方的来历,回去之后也好同各自的兄长有个说法。” 然后就被双方的兄长各自嫌弃了。 很公平,帝俊讨厌他,元始讨厌太一。 “不过真要说起来,我们二人却是从未在意过对方的身份,通天就是通天,就算多加了一个‘上清’,变成了‘上清通天’,也并未妨碍我们二人的交情。一如太一,哪怕后来变成了‘东皇太一’,他仍然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太一。” 通天面带感慨之色,又对着陆压笑吟吟地举了举手中的酒杯:“我同你也算是有些缘法在身,哦,也有些经年的恩怨,不过此时此刻,我也不同你论其他,只说眼下你照顾我徒儿之事,你倒也不必惊慌。孰是孰非,我心里自是清楚明白,陆压小友自然是值得我饮下此杯的。” 陆压:“……” 他仍然结巴着:“是,是吗?” 通天微微一笑,也不继续吓他,转而望向了一旁的孔宣:“孔宣小友……” 孔宣警惕地放下了手中的酒盏,很是认真地开口道:“不瞒圣人,若非有多宝道友相助,此时此刻,恐怕世间早已没有孔宣此人。我生来狂傲不羁,是断断忍受不了在西方二圣手下委曲求全的,也是多宝道友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虽然那明路十分之糟糕。 他痛快道:“——不然我早就已经死了!实在是谈不上什么照顾不照顾的。一定要说的话,也是多宝照顾我罢了。” 通天却仍然笑着:“此事我亦有所耳闻……” 等等,您都听说了些什么?! 孔宣身上的毛微微有些炸了起来,眼睛都瞪得有些圆溜溜的,心头登时泛起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通天的下一句话就印证了他的猜测! “……听说孔宣小友因缘际会做了我那徒儿的母亲,既是我那徒儿的母亲,那我也当敬你……” 孔宣惨叫了一声! “不要再说了啊!这种事情能不能不要再提起来了啊!” 他痛苦地抱着自己的脑袋,神色凄凉,欲哭无泪:“这种无聊的事情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传出去啊?年纪轻轻的,我还不想当人的娘啊!” 多宝挑了挑眉,笑眯眯地开口道:“怎么,做我的娘委屈你了?我这个做儿子的都没委屈上,娘你倒是很痛苦的样子啊?” 孔宣大叫:“这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 多宝饶有兴致地问:“哪里不一样?” 孔宣痛苦道:“换一换也行啊,我来做儿子你来做娘不行吗?我真的是个男孩子!啊不是,是雄孔雀!这群有性别认知障碍的王八蛋,凭什么要指男说女啊!喊爹不行吗?为什么一定要喊我娘?” 多宝摸了摸下巴,很是深沉地思考了一下:“这确实是个问题呢。要是你想的话,我喊你爹也没事的哦。” 孔宣:“……” 孔宣坚定果断地拒绝了! “我不!我要和你断绝母子关系!父子关系也不行!” “反正准提圣人也死了,接引圣人也不在!正好适合我们当场断绝关系!” 多宝定定地看着他。 忽而忧愁地叹了一声:“娘你看上去真的讨厌我呢。” 孔宣:“……” 孔宣:“我倒也不是讨厌你,只是,只是……” 多宝:“娘若是不讨厌我,为什么非要同我断绝关系?” 孔宣:“首先我不是你娘,其次我不是你娘,最后我真的不是你娘,就算天道认了我也不认,然后我真的不讨厌你,相反我还挺感激你的多宝。但是喊娘这件事万万不行好吧!” 多宝:“好绝情啊娘。” 孔宣:“闭嘴啊,都说了不要再喊娘了!” 通天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两人的吵嘴顿时停了下来,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圣人。 通天先是瞥了他徒弟一眼,无奈地教训他:“既然人家不喜欢,你就不要再喊了。” 孔宣泪流满面! 好人啊! 又对着孔宣道:“不管如何,在推翻灵山这件事上,孔宣小友还是出力了许多的,今日我与小友共饮此杯,也算是为此事庆贺。恭喜小友终于脱得桎梏,重获新生。” 孔宣不由顿了一顿。 他微微抬起首来,望着对面含笑望着他的通天圣人。 这位圣人…… 确实同他以往见过的那几位圣人,一点都不一样呢。 说不上是好是坏,至少此时此刻,他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适的地方,正相反,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来自圣人的“善意”。哪怕他刚刚的言行举止同样有几分不妥之处,可落在圣人的眼中,显然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并没有觉得被他“冒犯”了,也没有觉得他“大不敬”。不得不说,就让人非常的意外了…… 孔宣想:或许正是这样的人,才会养出多宝道人这样的徒弟吧? 多宝望着他的师尊又同孔宣碰了一下杯盏,转而又笑吟吟地吃了一杯酒,眉眼飞扬,愈见欣悦之色,不禁也微微笑了一下:“师尊特意来此地寻我,不会是专门为了蹭我这儿的酒而来的吧?” 通天斜睨他一眼:“倘若我说是呢?” 多宝道:“那弟子便当舍命相陪了。” 通天摇了摇头,特意拿筷子点了一下他的额头,轻轻一点,如风过无痕,仿佛什么也没有留下。 多宝却不由自主地抬起眼来,怔怔地看着他。 “不过我今日确实不是为此而来。” 红衣的圣人笑道,眸光熠熠,微微弯眸。 不知为何,多宝的心跳忽而快了几分,像是隐隐感知到了某种事情即将发生。 “多宝,跟我回碧游宫吧。” 他笑着道,随手将那筷子一扔,便如他幼时一般,自然地牵起了他的手:“离家久了,也该同为师回去看看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20-330 第321章 回家的路究竟有多漫长呢? 多宝曾站在灵山上遥遥眺望着东海方向,望着那波涛轻轻拍打着暗礁,雪白的浪花自远方而来,将故乡的讯息送到他的面前。 那么远,远到那座名为蓬莱的仙岛渺远而遥不可及,远到岛屿上的碧游宫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他瞧不见那位红衣圣人的身影,也心知肚明他并不在那里。 他被关在三十三天外的紫霄宫中。 那是一个……他可能究极一生都到达不了的地方。 回家的路究竟有多漫长呢? 被他师尊牵着手的时候,仿佛只在须臾之间,顷刻便至。 他似乎从未独自一人度过那般漫长的岁月,从未在月亮隐没的长夜里,静静眺望着碧游的方向,也从未一日又一日地数着日子,想着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他终会重回故土。 可那一天什么时候才会到来呢?他不知道,他从来都不知道。 可终有一日,他会回去。 碧游宫上的明月会将那片海域映得波光粼粼,清澈得能瞧见那片礁石,以及礁石上栖息着的鲛人。缥缈空灵的歌声飘荡在寂静的夜空之中,落入每个截教弟子的梦乡之中。 没有人不曾梦见过那轮明月,也没有人会忘记那片故土。 明月永远高悬天际,不会变成诗人笔下的白霜;故土始终萦绕心怀,又怎会将他乡当做故乡? 不一样的。 始终是不一样的。 多宝清醒地想着这一切,又不甚清醒地生出了妄念。 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他会…… 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截教首徒的心里生出了不该有的痴念,从此日日夜夜沉默地伫立在灵山之上,遥遥望着他始终回不去的碧游宫。 有人对此冷嘲热讽,有人劝他早日放下。也有人陪着他沉默地等待,抱着同样的,愚不可及的妄想。 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他们都会…… 可那一天什么时候才会到来,他们谁也不能说清,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待下去。 等一个结果,或者一个结束。 又或者……等一个人来。 ——而他终于到来。 多宝微微抬起首来,望着身旁的红衣圣人,怔怔地,怔怔地出神。 后者仿佛也垂眸看了他一眼,弯眸浅浅一笑,笑着摸了摸他的发顶,温声道:“走吧。” 一如他年幼时一样,他师尊温柔地抚着他的发顶,问他要不要拜他为师。 他说他叫通天,上清通天,家住在昆仑山上,除了他两个哥哥以外,山上并无旁人,你不必担心会被别人欺负。 “我那两个哥哥……”他说到此处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转而露出了一个比春风还柔软的笑容,“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多宝凝神望去,也相信那是很好很好的人。 虽然他后来才意识到那个“很好很好”前面还得加个限定词,比如说“对他师尊很好很好”,但仔细想想,也不能完全说他师尊是在诈骗。 起码在无关利益纠葛的时候,两位师伯还是挺像他师尊口中,那位“很好很好的”师伯的。 多宝就跟着他走了。 后面还跟着一群黑压压的人。脱了那身庄严肃穆的僧袍,换了旧日惯着的衣着。 云鬓花颜,朦胧清丽。 广袖翩翩,风仪雅正。 本就是逍遥世外之人,又何苦入了这红尘? 这红尘万丈,浊流滚滚,人挣扎其间,与泥沙俱沉。何人能超脱其外,身入红尘,心性不染,纵历经百世千难,仍然一如当初? 终究不足十指之数罢了。 通天静静地望着他们,似乎浅浅地笑了一笑,又自然地同陆压和孔宣打了个招呼:“若无要事,我们师徒一行人就先走一步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皆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我等并无大事。” 又带着几分复杂地望着被通天牵着的多宝。 大底被人护着的人总归会多那么两三分的底气,比起先前的时候,多宝面容上的笑意又真切了几分。见他们望来,又甚是轻柔地弯了弯眼睛,浅浅地笑着。 旋即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师尊离开。 蓬山路远,青鸟可至。 …… 元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随着他弟弟而去,沉默地注视着他随风而去的绛红衣袍。 他携着他一众弟子离开,声势并不怎么浩大,却令天上的仙神们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纷纷垂首望着底下的景象。 比起先前旁观着灵山上动静的静默模样,此时此刻的他们,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发自内心的喜悦。 他们并不喧闹,甚至很少说话,唯有目光紧紧地追随着圣人的身影,眼底似乎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有人轻轻唱着古老的歌谣,歌声里传递着对故土的念想,一年一年又一年,思念在高高的云端上生根发芽。 有人追着圣人的背影,从九重天上落了下来,却仍然不曾踏足凡间,只隔着那薄薄的一重天,在云上眺望着东海的方向。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 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东海之上,圣人以法力化出一叶舟楫,小舟翩翩,横渡万里江海。 舟上五湖四海而来的修士们眉目飞扬,恣意如风,广袖翩然,宛如仙人。 或许他们本来就是仙人,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这座近在咫尺之遥的碧游宫中——这世间何人敢说我截教门下,碧游道统,所出之人不算真仙? 有人说他们是红尘之客,终究要往佛门而去。可这世间有缘与无缘,本该出自他们的本心。 有缘者,终非我愿。 无缘者,偏要勉强。 世间缘法,纵为天成,然我有心,仍然可得缘法一份——即便是那与世不容的孽缘。 通天单手支着下颌,笑吟吟地看着他那些弟子,又在察觉到天尊的目光时,遥遥朝着他望去一眼。 元始:“……” 他微微一顿,便见他弟弟自然地执起了从多宝那里顺来的酒杯,又正大光明地从袖子里搬出了一堆美酒佳酿,摆在他那些弟子的面前,要与他们共饮此杯。 众人面面相觑,怔然了许久。又忽而有人打破了沉默,上前一步,对着通天大礼参拜:“弟子仲来,拜见师尊。” 随即双手捧起杯盏,一气喝尽,顺势往下一倾,盏中无酒矣。便又朗笑数声,眼底含泪。 多宝微微垂眸,望着他这位并不怎么出名的师弟,又侧过首去,目光专注地看着他的师尊。 有了第一个带头的,后面的人也大胆了起来,纷纷走上前来。 “弟子……” “弟子……” 他们一个又一个地对着通天报出了自己的名姓,比起圣人那些大名鼎鼎,三界闻名的弟子们而言,哪怕这些名字说了出去,也不会引起众人的感慨。 最多也不过是“原来你也是截教门下”,又或者是“那位圣人果然爱收徒弟,怕是整个三界都有他的门生故吏”。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封神大劫之中,他们同样没有什么名字,一概被人统称为“三千红尘之客”,又或者说“三千道红光冲天,当是我等有缘之人”。 通天静静地看着他们,却不觉坐直了身体,望着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似曾相识的面容。 记忆是一扇大门,它总会在某个时刻忽而莫名其妙地敞开。 于是往昔意气风发的岁月扑面而来,令圣人忽而想起了当年他天真又执着的追求。他欲令天下之人闻道,欲从天地间截取生机一线,为众人指出一条崭新的前路。他收下了许许多多的弟子,希望能够借着他们证明自己的大道可行。 可他终究失败。 不仅是失败,甚至是惨败。 可即便他输得那般惨烈,一败涂地,几乎连自己一身性命都要赔了上去,甚至连累得他们也同他一道陷入这无边的困境之中——他这些弟子,却依旧念着他这位师尊。 通天微微垂落了眼帘,眼底仿佛噙着一抹深入骨髓的怅然之色。 他上清通天,何德何能? “师尊……” 多宝轻轻唤着通天,仿佛在无声地劝慰着他,他眼底的神色一如往昔,坚定而执着:“……不是您的错,是我们害了你,师尊。” 是我们违背师命下了山。 是我们动了无名之火非要同阐教弟子决一死战。 也是我们……一道逼着您立下了诛仙剑阵。 若是截教败亡之事有三分的天命,七分的人为……我们这些弟子,也绝不是纯然的清白无辜。 通天定定地同他的弟子对视着,许久,又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转而笑吟吟地望向了他们。 “大家都在啊……” “真好,真好。”圣人喃喃地感慨着,忽而仰首大笑,一甩衣袍,将那满船的美酒佳酿,尽皆倾覆入东海之中! 漫天的海水激荡开来,溅起浪花数丈,沾湿了通天的衣袍。 水天一色,又卷起那清亮酒水,一道往九重天去。 通天望着云端中若隐若现的身影,又垂下首来,望着身旁之人。 “今日贫道心甚欢喜,欲请这天地众生,共饮此酒!” 有人问:“此酒名何?” 圣人笑吟吟答道:“当为‘团圆’二字耳。” 第322章 小舟停留在碧游宫前。 通天抬首望了一眼那古朴的镌刻着“碧游宫”三字的门扉,脚步微微停顿了一瞬,又不觉回首望了一眼。 他的弟子们无声地站在他的身后,衣袂被风轻轻吹动。有人仰起首来,静静地望着那熟悉的神文,有人低低地垂下了头颅,面上的神情看不真切,袖中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攥得发疼。 更多的人怔怔地站在那里,飘飘乎如坠梦中,近乎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竟是一时之间无法反应过来。 通天的目光从那些或年轻或沧桑的面容上一一扫过,仿佛要将那些面孔一一记入心底。 这是他前半生的执着,亦是他后半生的冤孽。 在他平生的夙愿之中,他的弟子们——不仅仅是他们,也包括那些封神榜上的,轮回之中的,乃至于如今徘徊于人世间的,始终占据了一片角落。 若说他执意从紫霄宫中回来,有什么事情是他一定要做的话。或许,弥补他曾经的错误,也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件事。 至于做完这些事情之后…… 通天浅浅地笑了一下,又不觉抬起首来,遥遥对上了他兄长的目光。 天尊的目光渊沉若海,他朝他一笑,却是分外的坦然自若。 ——之后的事情,便任凭天命安排吧。 “多宝,走了。” 红衣圣人懒洋洋地唤着他大徒弟的名字,任由其余人等继续在那里发呆出神,率先朝着门扉走去。门内的松鼠童子和白素贞一道探头探脑,又紧张又兴奋地看着面前这一行人。 好多人啊.jpg 这些都是他们的师兄师姐吗? 原来我们有这么多师兄师姐!! 可恶,原本我们还能有更多的师兄师姐的TAT 通天微微挑着眉头,看着两小只在那里左顾右盼,不由好笑道:“你们在看什么?” 白素贞眼眸亮晶晶的:“师祖师祖!是不是只要您出去一趟,回来之后,我们就会多上很多师兄师姐啊!” 松鼠童子一边纠正她道:“论辈分你该喊他们师叔。” 一边又对着通天两眼亮晶晶地开口:“师尊师尊!是不是总有一天,大家都会回到碧游宫的啊!” 通天笑吟吟的,挨个应了他们,顺手揉了揉两小只的脑袋:“是啊是啊。” “当然了,他们不回碧游宫还能回哪去?翅膀硬了,想抛弃为师自立门户吗?”圣人冷笑了一声,“我倒要看看有谁敢这么嚣张!” 两人齐齐“哇”了一声,对着威武霸气的教主大人闪闪发亮地眨着眼睛! “不愧是师祖!” “不愧是师尊!” 多宝忍不住笑了一声。 惹得他师尊嫌弃地瞥过去一眼:“去去去,别在这里碍眼。等会还要回灵山呢,也不知道珍惜一点回家的时间,多到处走走看看。” 多宝仍然慢吞吞地揣着手手,笑眯眯地同他师尊道:“不急,不急,大不了弟子在灵山上留一个化身,平日里则待在碧游宫中,也好日日夜夜侍奉师尊您啊。” 通天道:“倒也不是不行,不过遇上事了怎么办?” 多宝含笑道:“左右还有慈航师弟他们在呢,真遇上事了,难道他们不会喊二师伯吗?” “我们二师伯可护短了呢!不管他们喊不喊人,一定会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 通天陷入了沉思。 通天挠了挠脑袋。 通天面露迟疑之色:“虽然你说的很有道理的样子……但为师听上去怎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多宝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的师尊:“有哪里不对?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样的啊!师弟们摇到了人,二师伯护到了短,这难道不是皆大欢喜的一件事吗?” 通天:“……那你呢?你就什么都不做吗?” 多宝讶异道:“怎么会呢!” 旋即振振有词地开口道:“我难道不正在陪着师尊您吗?!” “这等小事,二师伯一个人就可以解决了,哪里需要弟子出马,我当然是要做更重要的事情啊!” 通天:“……” 真是倒反天罡啊小多宝! 他默默地与他的弟子对视了许久,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哦,他哥哥看不到他道场里发生的事情。 圣人由衷地开口道:“好徒儿,你最近是不是有点过于放飞自我了。”讲话真是越来越嚣张了啊。 多宝微微一笑:“师尊是喜欢我这样呢?还是不喜欢我这样呢?若是不喜欢的话,弟子以后就不这样了。” 通天幽幽地盯着他看了半刻,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声:“——起码别在你大师伯和二师伯面前这么讲话好吗?”真怕我来不及捞你啊我的好徒弟。 多宝:“好的呢师尊!” 通天点了点头,又道:“发个誓来让我听听。” 多宝顿了一顿:“……至于这样吗师尊?” 通天道:“挺至于的,现在马上立刻,给为师发誓!” 多宝:“……” 杏色道袍的道人望着他师尊一脸肃穆的神情,微微恍惚了一瞬,却到底是垂下了眼帘,认认真真地发了一个天道誓言。很快天上一道金芒闪过,应下了他的誓言。 见状,通天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终于不用担心徒弟会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把自己给作死了! 养儿方知父母恩啊,也不知他师尊鸿钧道祖是怎么容忍了他这么多年的…… 通天面露深沉之色,又迅速地把这一截抛之脑后。 反正他是要继续作死的。 但是!他决不允许他徒弟作死! 这就是上清通天的双标时刻啊(自豪)! 通天愉快地原谅了自己,又笑眯眯地对着他徒弟道:“这样就好了嘛!以后也要时刻在心里铭记,小心一时不察,祸从口中,以致酿成大祸哦。” 比如他的徒弟三霄娘娘,三霄娘娘,和三霄娘娘。 多宝静静地看着他,微微弯起了眼睛,认真地回答道:“我知道的,师尊。” 我知道您不想再眼睁睁地看着我们重蹈覆辙了。 几位师妹的事情,恐怕您至今都还记在心底吧? 弟子…… 在这种事情上,多宝也不是一只好多宝鼠呢,总是令您忍不住担忧。 他心中的怅然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却来不及继续生长,便被他师尊迅速地打断了:“走了走了,这么多年没回来了,正好也陪着为师逛一逛这碧游宫。” 说着,圣人自己又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也好久没有回来了呢……” 多宝含笑道:“那我就陪一陪师尊吧。” ——惟愿天下有情众生,有离家不得归者,纵使岁月迢迢,亦有一日,可以重返故土。 第323章 “……” 元始望着他弟弟的背影消失在碧游宫中。 圣人道场,并不容许旁人窥探。 即便他是他的哥哥。 即便他们彼此相爱。 就好像无形之中,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将他们两人分开。他喜欢的那个人,永远不会安心待在他的臂弯之中,被他庇护着,无忧无虑地生长。 他总是要离开,总想着去面对外面的风风雨雨,总是执着地向他证明“哥哥,我也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然后一个转身,就独自在风雪中离开。 而他只能如同当年一样,长久地,长久地注视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任由昆仑山上的雪落得愈发寂寞难言。 元始闭上了眼,压下了眸底的冷意。 又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召来白鹤童子道:“去问问广成子,他的报告写得怎么样了?心路历程交代得如何?有没有想清楚怎么跟为师解释他的所作所为?这么多天了,他应该想明白了吧?” 元始淡淡道:“要是他还没有想清楚,就滚到为师面前好好清醒清醒。” 童子:“……” 童子瑟瑟发抖地应了。 …… 广成子痛苦地挠着自己的头发,苦大仇深地盯着面前的玉简发呆。 还未等他想好如何应对他师尊布下的功课,便如晴天霹雳一般,瞧见了面色仓皇,如丧考妣的白鹤童子。 白鹤童子说天尊现在就想见他。 白鹤童子说天尊如今心情很不好,可能是因为他们小师叔又回碧游宫了。 白鹤童子说…… 行了,什么都别说了。 广成子爽朗地一笑:哈哈!他要完辣! 现在叛出师门还来得及吗?在线等,挺急的。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划掉) 广成子生无可恋地抱起了桌上的玉简,脚步迟缓地从自己的屋内出来,又忍不住回过头去,留念地看了一眼屋内的花花草草,以及头顶红彤彤的如同番茄炒鸡蛋一般的太阳。 也不知道过一会儿他还能不能看到这样热热闹闹的太阳…… 广成子充满希望地想着:一定可以的叭! …… “广成子。” 广成子“噗通”一声,麻溜地跪了下去:“弟子拜见师尊!师尊万寿无疆!” 元始微微垂下眼眸,静静地望着面前恭敬垂首的弟子,一时之间,并未开口说话。 他仿佛在看他,目光又不曾落到他的身上,只虚虚地望着那缕停留在他面前的日光。 那寸日光那么浅淡,带来的温暖几不可见,可他仍然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以为这样就可以留下那短暂的温暖。 多好啊,那般明亮的日光。 多好啊……那个如日月星辰般璀璨夺目的圣人。 元始喟叹着。 良久,良久。 方才道:“你起来吧,想好怎么同贫道解释了吗?” 广成子:“……” 他仍然垂着眼眸,跪在他师尊面前,并未同元始吩咐的一样站起身来。 元始的目光不觉又落在了他弟子身上,淡淡地瞧了他一会儿:“怎么了?” “是不能说?还是不想说?” 天尊语气平静:“如今你小师叔暂时不在这里,便是有什么避讳的,当着我的面,也可以讲上一讲了。” 广成子语气涩然:“弟子……” 元始摇了摇头,朝着他伸出手去:“罢了,写了多少字,先拿来给贫道看看。” “应该不会一个字都没写吧。”说是疑问,那语气中却不知为何透出一种“你死定了”的感觉。 广成子心下一颤,当即答道:“那还是写了两个字的……” 真的什么都没写,那他就彻底完辣。 虽然现在的情况比起什么都没写来说,也许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元始仍然维持着抬起手的姿势,淡淡道:“不管写了多少,都先拿来给我。贫道倒要看看,身为贫道的大弟子,你到底有什么事情这么说不出口。” 广成子:“……” 他胆战心惊地将玉简双手捧了过去,眼底带着几分依依不舍的神情:真的要看啊? 元始:“……” 天尊面无表情,一把夺过了玉简,当即就把它打开了。 广成子:_(:з」∠)_ 啊,我死了。安详.jpg 他条件反射低下了头,不敢再去看他师尊的面色,只在心底轻轻的,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声:罢了,事到如今……事到如今,大底也是天意吧。 无论是他心魔发作时正好撞上他师尊和小师叔也好,亦或是此时此刻他师尊忽而召他前来也罢,或许冥冥之中的天意也不想再教他逃避下去了。 他又能逃得了多久呢? 终其一生,又有多少人可以逃得过自己的心? …… 元始翻看玉简的速度自然是极快的。 只是越到后来,他便越发的沉默了下来。 明明一念之间便可以看完的东西,天尊却仿佛用了很久很久,久到外面圆滚滚的太阳又往下移动了好长一段距离,久到清晨微微沾着露水的晨曦被残阳似血所取代。 那般恢弘的色彩映在灵山之上,透着说不出的凄美之感。 恍惚令人回想起了,那同样浸透着血泪与晦暗的一天。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首来,望着窗外的景象,怔怔地出神,竟是完全忘记了一旁的广成子。 广成子微微抬眸,望着缄默不语的天尊,却是轻轻地开口道:“弟子有过……” 元始道:“与你无关。” “是我吩咐你去的。” 他用简短的两句话来治他弟子的精神内耗。 广成子闻言:“……” 似乎并没有被安慰到,但是…… 他忍不住偷偷抬首望了一眼面前的天尊:感觉他师尊也开始精神内耗了呢! 挺好的,师徒两人就是要整整齐齐! 广成子:“师尊……您,您还好吗?” 他有点心惊胆战地询问道。 元始木然地看了他一眼。 广成子:“……” 糟糕!他师尊也不行了啊! 他忍不住担忧地开口道:“其实归根到底,不过是弟子自己想不开罢了,就算生出心魔……也,也是我咎由自取,同旁人无关的。师尊您,您……” 您不要这个样子啊QAQ 元始静默了许久,方才轻声问了一句:“他说你是真实君子?” 他转过身来,定定地望着他的大弟子。 对方仍然恭恭敬敬地跪在他的面前,头微微垂下,雪白的衣摆垂落至地面上,身后背着一口青锋宝剑,宝剑藏锋,危而不漏。这般丰神俊秀、端庄自持之貌,自然是符合世人对“真仙”的一切想象的。 真实君子…… 元始念着这四个字,忍不住去想他的弟弟是在怎样的心情中说出了这样的评价。 在那场,于他而言近乎万劫不复的封神大劫之中。 那位红衣的圣人当真猜不出他在背后的安排吗?他明明知道,明明知道,却依旧…… 天尊忽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以袖掩唇,重重地咳嗽了数声,又摊开手掌,怔怔地看着掌心上沾染的鲜血。 广成子惊慌失措的声音落入他的耳畔,却模糊到听不真切:“师尊!” 元始道:“贫道无事。” 他能有什么事情,有事的……明明是他的弟弟,不是吗? 他想:但凡他骂他两句也好啊。骂他无耻卑鄙,小人行径……也好过那一句“真实君子”。 他弟弟果然十分清楚说什么才能让他最为难受。 他当真不恨他吗? 比起他那些弟子而言,他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资格也最该恨他的人,不是吗? 可为什么?为什么? 他怔怔地,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重复着那两个字: “通天。”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 广成子就差冲上去猛猛摇晃他师尊让他好好清醒一下了!! 怎么感觉他师尊的精神内耗比他还严重啊! 他只是生出了区区的心魔,可他师尊怎么就突然吐血了啊?! 他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天尊掌心上的鲜血,目光又不由落到他递过去的玉简上,旋即面露怀疑之色。不会,不会是被他写的内容给气吐血了吧?不是吧,他写的报告有这么糟糕吗?居然能令一位圣人也为之吐血?! 他他他,他不会被玄门开除吧? 难道他要成为玄门历史上第一个因为成绩太差而被开除的弟子?? 广成子浮想联翩,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担忧,焦急地唤道:“师尊!师尊!!” 元始怔然地回过首来,仿佛静静地瞧了他一眼,那一眼里却没有他的身影,唯有一片虚无苍茫之色,像极了洪荒位面之外那永恒的混沌之景。 那里什么都没有,万事万物都走向最终的毁灭。 广成子不禁打了个寒颤,却仍然没有放弃唤回元始意识的打算:“师尊,您究竟是怎么了……” “我,我……”他忽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慌乱地对天尊道,“我去找小师叔好吗?我替您去找他,好不好?” 虽然三清里面最精通医术的应该是太清老子,毕竟这位圣人最擅长的就是丹道,可在此情此景之下,不知为何,广成子却第一时间想起了他们那位小师叔。 心病还须心药医,他师尊这病,莫不是还是因为他们小师叔而起。 元始的眼眸动了一动,轻轻的,近乎叹息地唤着那个名字:“通天……” 广成子连声道:“对对对,我帮您去找他,好吗?师尊您再坚持一会儿啊!” 元始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无声地望着远处皎皎明月自东海之上升起的景象,眉目间似悲似叹。那般皎洁的月亮,为何不能独独照耀在一人身上呢? 倘若他弟弟的心里,永远只有他一个人,那该有多好啊? 广成子见天尊没有反应,心下又急又慌,只得掐着自己的手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师尊您先在这里不要走动,弟子这就想办法请小师叔过来!” 说完就急急忙忙地夺门而出,径直往碧游宫而去! 第324章 通天还在慢悠悠地同多宝到处乱转。 偶尔指着那一丛开得艳丽张扬的姚黄牡丹对着他大弟子叹道:“当初金灵非要将这花栽在这里,瞧瞧,长得漫山遍野都是,几乎都快成了野花野草了,也不见她回来一趟,好好管管它们。” 多宝跟在他师尊身旁,闻言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说,只静静地聆听着他师尊的抱怨。 瞧见碧游宫的一砖一瓦时,又不禁摇头:“这赵公明,他平日无事的时候,怎么总喜欢待在屋顶上?他以为他是他的本体清风吗?害得为师这好好的碧游宫,连屋檐都掉了好几块砖,得罚他到时候给为师好好砌墙!” 多宝自然也不会说是师尊您纵着师弟这么胡闹的,弯了弯眸,继续好脾气地听着。 “对了……还有石矶。” 通天的脚步微微一顿,眼底带出几分怅然,随即忍不住生气道:“她好好的一块石头,到处乱跑做什么!遇到劫数身形不稳……也该往碧游宫跑啊!” “她怎么就想不开往那骷髅山白骨洞跑!听听这名字,多难听,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地方!多半是被天道给诈骗了!以为在那里就可以避开劫数,结果好了,豁,转头就撞上了哪吒的乾坤箭!” 通天碎碎念:“李靖坏!李靖不好好管他的儿子!” “姬轩辕坏!姬轩辕不好好保管他的法宝,到处乱扔!” “哪吒……罢了,贫道不跟七岁小孩计较。灵珠子坏!灵珠子转世不带脑子!” “挨千刀的太乙真人!!你最好睡觉都给我睁着一只眼睛!!” 多宝:“……” 看样子是真的很生气了。 他默默地叹了一声,赶忙熟练地给他师尊顺起毛来:“是极,是极,师尊说的都对。” 通天斜睨了他弟子一眼,阴阳怪气道:“好多宝,你没在敷衍为师吧?” 多宝又叹了一声,目光专注地看着面前的圣人:“师尊您是知道我的,我要是敷衍您的话,哪能让您这么轻易地看出来呢?可见弟子是万般的真心实意啊!” 通天哼哼,勉为其难地放过了他:“这还差不多。” 又望着眼前静悄悄的碧游宫,长长的,近乎惘然地叹了一声:“都不在了啊。” “他们……都不在了啊。” 四周静悄悄的,倒映出圣人怅然的面容。他眼底浸染着浅浅的如同溪水般流淌而过的忧愁,月光落在澄澈的流水之中,能瞧见底下一颗颗圆润的鹅卵石。 多宝微微抬起头来,目光落在这位圣人身上,轻轻的,仿佛像是生怕惊动眼前的一场梦境:“师尊……” 通天站了一会儿,慢慢道:“走吧。” 又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该总想着那些让人不开心的事情。” “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该忘的也都该趁早忘掉,总不能一直把这些东西挂在心头不放吧?”圣人低头看了一眼,不无惆怅地叹了一声,“那样的话,那颗心该有多累啊。” 多宝轻轻道:“只怕有些事情,不是我们想忘就能忘的。” 不仅仅是他们记得,他们昔日的仇敌们,也都在无声中恐惧着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呢。 也许是怕他们缓过神来报复,也许…… 多宝想起他那位二师伯,又望着他面前的师尊,眼底仿佛带着似有若无的讽刺之意。 也许,是怕永远地失去某个人吧。 通天见他弟子一副沉吟的模样,有心想让他放松些,又笑着揉了揉他的发:“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往后会越来越好的。等哪天为师有空了,同昊天说说,在天庭设个探亲假什么的,也好让他们回来看上一看——总不能真的全年无休吧?最过分的资本家也不能这么过分啊!” “像这样糟糕的资本家!按我们家乡的规矩,是要被通通挂到路灯上鞭尸的!” 多宝莞尔一笑:“要是师尊真的这么做了,恐怕不仅是师弟师妹,天庭上的神仙们都要感激您呢。” 能不上班谁想上班啊!真当人人都喜欢工作吗? 这么喜欢上班,可以连我的班也一起上了吗(不是) 通天摆了摆手:“那倒也不至于……” 只是转念一想,越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心中微微一动,就想往天庭而去。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造反成功呢,先搞个探亲假之类的出来,不也是极好的吗? 通天摸了摸下巴,愉快地笑了起来。 他真是个小天才! 说干就干!圣人转头就要对他弟子开口,又听见松鼠童子惊慌失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师尊!” 不知为何,通天心中忽而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种奇怪的心悸之感像极了他当初听到广成子来谒碧游宫的时候,大概类似于“眼前一黑”“退!退!退!离我徒弟远点”“都躲到这里了怎么还有人能找上门来啊,绝望.jpg”……之类的糟糕情绪。 不会吧…… 通天咽了口唾沫,充满希望地望向了多宝:“现在是大唐贞观年间,不是上古三代武王伐纣吧?人间王朝的皇帝是叫李二,不是叫殷受对吧?悟空他们还在勤勤恳恳地西天取经呢,封神大劫的版本不会突然复刻的吧?” “游戏公司这么不做人会被玩家痛骂三千楼的啊!” “哪有这一个版本还没有结束就突然复刻上一个早已结束的版本的啊!这种做法考虑过双方的意见吗?考虑过本座的意见吗?他是不是看不起本座!!” 多宝沉稳地按住了他师尊的手,转头就对着松鼠童子道:“是广成子?” 说是疑问,却透着几分笃定的味道。 松鼠童子赶忙点了点头:“是极是极,那位白衣道长自称阐教广成子,说奉天尊之命而来,要拜见我们师尊。” 多宝微微颔首,表示自己明白了,回过头去,便见他柔弱不能自理的师尊颦蹙着眉头,捂着自己的心口,颇有西子捧心之态,一副弱小无助的模样:“多宝,为师心口疼。” 他双目无神:“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一开始就不该回碧游宫,如果我不回碧游宫,广成子就算想找我也不会来这里。如果他不来这里,就不会出现四谒碧游宫这么可怕的事情。要是没有四谒碧游宫,为师也不至于又生出心理阴影。为师要是没有生出心理阴影……” 多宝心疼坏了。 他握着通天的手,定定地看着他的师尊:“弟子这就去把他赶出去!” 通天眉头猛得一跳,连忙抓住了他弟子的手:“别别别!千万别!” 圣人飞快地回忆了一下昔日广成子三谒碧游宫的细节,很是紧张地开口道:“多宝,你不懂,当广成子踏入碧游宫的那刻,他就不是他本人了,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概念,你懂吗?” 他认真道:“为师能够赶走一个广成子,但赶不走千千万万个广成子,天数已定,不容我等置身事外,独善其身,他是一定要来碧游宫的。不是他,也会是别人。说到底,不过是天道不肯放过我等罢了。” “是天要我们入劫啊,多宝。” “这冥冥之中的劫数,注定是要落在我们三教头上的。” 多宝的喉咙微微发紧,整颗心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紧紧攥着,压得他都喘不过气了。 在太清老子的桃园之中的时候,在灵山上面对着西方两位圣人的刁难的时候,他都有过类似的感觉,但从来没有此刻这般深重。重得他不觉弯下了脊背,仿佛随时都能被这可怖的重量给压垮。 是天啊。 是天……不肯放过他们。 凡人要怎么敌过那遥不可及,却始终垂眸注视着众生的天意呢?甚至越是修行,越是靠近人力所及的巅峰,越能明白“天”的可怖啊。 那本就是一个,几乎不可能战胜的存在。 他似乎有些绝望,又透着几分说不出的茫然,怔怔地唤道:“师尊……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耳边仿佛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伴着落在他头顶的温暖手掌。 那人轻轻安抚着他的情绪,动作温柔极了:“好了,不要怕。只要为师还在,就轮不到你们去亲自面对‘祂’。去请广成子过来见为师吧,带他走一条僻静的道路,不要惊动你那些师弟师妹们,免得额外生出事端来。” “如今毕竟不是封神大劫的时候了,就算真的有什么事情,为师堂堂圣人,又有什么好惧怕的?” 他师尊对着他微微一笑,又轻轻地抱了他一下:“不要怕,多宝。” 他便真的不怕了。 多宝怔怔地看着面前之人,垂下首来,声音哽咽地应了一声:“弟子遵命。” 便恭恭敬敬地告辞离开了。 身后,圣人仿佛隐隐地叹息了一声,却并没有唤着那位令他有着深重心理阴影的广成子的名字,而是道:“哥哥……” 那般亲昵的,仿佛情人间耳鬓厮磨时方才有的亲密称呼。合该在长夜漫漫之时相互依偎,彼此靠拢,方才合着那漫天的星子,细细地将那两个字道出。 ——哥哥,这一次,你又想做些什么呢? 多宝便忽而想起松鼠童子进来时说的那句话。 他说:阐教广成子,奉天尊之命而来。 …… 碧游宫外。 广成子一眼就瞧见了自宫内而来的多宝。 阐截两教的大师兄们无声地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没有说话。 良久,多宝方才淡淡地打了一个稽首,缓声道:“请吧,师弟。” 第325章 碧游宫中。 广成子一掀衣摆,俯身叩首道:“弟子广成子,拜见通天师叔!” 他低垂着首,眼角余光瞧见那片绛红的衣角深深浅浅地垂落在碧玉的长阶上,深红与碧色相映,在夜明珠轻柔的光芒下愈发流光溢彩,分外照人。 多宝静静地站在圣人的身旁,垂首肃立。除此之外,殿内空旷,再无旁人。 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寂静。 曾经认真诵着道德金文的人不知去向,亦无人好奇地抬起首来看他一眼。 哪怕再安静也掩盖不了的喧喧嚷嚷消失得无影无踪,乃至于衣袂轻轻摩挲过桌案的声响,以及纸笔落下时沙沙的响声。 往日充盈在碧游宫上下的热闹与繁华尽皆埋葬在上一场量劫之中,此地唯独余下世外红尘里的一场大梦。 圣人绛红的衣袍像是那场梦境的余烬,静默无声地燃烧着,流动着鲜血般的色泽,映入了每一个瞧见这一幕的人眼中,触目惊心。 “广成子。” 他极缓极缓地念着这三个字,声音落在空空荡荡的宫阙之中,仿佛溅起了些许的回音。 通天微微垂落了眼眸,凝视着面前的白衣剑仙,目光则微微恍惚,仿佛透过了他,落在了另一位惯着雪色云袍的天尊身上。 他仍然习惯性地支着自己的下颌,手指轻轻摆弄着衣上的琅嬛玉饰,又不觉垂落了眼帘,浅浅地喟叹了一声。 该说不说,这两兄弟的习惯果然是如出一辙吗? 广成子苦笑了一声,比如在对着他发呆,并思念故人的时候? “……你起来吧。” 良久,圣人淡淡地开口道,话里却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味道。一股力道落在了他的身上,将他整个人托起。 “说吧。”通天恹恹地开口道,“元始他找我有什么事?值得师侄你又这么大张旗鼓地跑到我这碧游宫来?” “真是一点都不怕死呢,我的好师侄。” 说着,他又莫名地笑了一下:“第四次了吧。” 随即点评了一句:“可见是真的不怕死。” 多宝含笑立于一旁,笑吟吟地望着他家师尊。 果然有娘(?)的孩子就是宝,一回到碧游宫后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好起来了呢。 广成子的思绪忍不住发散了一瞬,很快又收拢心神,回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上。 他望了一眼多宝,想了一会儿,又默默地垂下了首,艰难地开口道:“可否请师叔您……屏退一下旁人?” “嗯?”通天歪了歪头,像是没有听清楚似的,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多宝挑了挑眉,神色不改,眸底的深色却是愈发浓郁:“有什么事情是贫道我不能听的吗?师弟此举,倒是有些见外了呢。” 广成子咬牙道:“此事事关天尊安危……” 多宝诧异道:“这么严重?我二师伯他自己知道吗?” 广成子:“……” 他回忆了一下他师尊怅然久立,骤然吐血的模样,毅然决然地点了点头:“是的!” 这回轮到多宝沉默了一瞬,旋即面露探究之色。 刚刚人不还是好好的吗?怎么这就不行了? 糟糕,他是不是该伤心难过一下,表示一下沉痛哀悼的情绪?多宝啊多宝,千万不能在这个场合笑出声来啊,那岂不是太过分了啊多宝! 嘻嘻:-D 广成子:“……” 广成子面无表情,竟有那么片刻像极了那位元始天尊:“想笑就笑吧,身体要紧,千万别把自己憋坏了啊多宝师兄。” 多宝假惺惺地开口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嘻嘻:-D 广成子抽了抽嘴角。 这笑容灿烂的都快遮掩不住了啊!还不好意思呢!这像是不好意思的样子吗! 他有点绷不住了,如同过去一样,几乎是下意识地向着旁边的通天求救道:“小师叔……” 那一句“您管管他啊”,不知为何却堵在了喉咙里面,怎么也吐不出来。 广成子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像是忽而反应了过来。 他轻轻抬起首,空空荡荡的碧游宫便映入了他的眼中。 多宝含笑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细细看去,却透着阳光照射不到的冰冷之感。 ——你又有什么资格,再唤我师尊一声“小师叔”呢? “好了,都别闹了。” 通天揉了揉额头,到底是无奈地开了口:“既然如此,多宝你就先下去吧。” 多宝微微躬身,自然地应了下来:“弟子遵命。” 嘻嘻,天尊出事了,好耶! 广成子:“……” 他默默地握紧了拳头,敢怒而不敢言:我忍你很久了啊臭多宝! 千万小心不要落在我的手上啊!! 多宝笑吟吟地看着他,以眼神示意:这话也是我想对你说的呢,广成子师弟。 哼╯^╰ 两教大师兄不欢而散。 很快,内殿之中只剩下了广成子和通天两人。 广成子:“……” 明明是他自己提出要多宝离开的,此时此刻,他却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 端坐在上首的红衣圣人仍然是一副心慵意懒的模样,单手撑着额头,懒洋洋地坐在云床之上,似乎并不急着追问他的来意。 正相反,他颇有几分耐心地等待着他先行开口,讲一讲那件“事关天尊安危”的事情。 可是,诚如他怎么也无法开口同他师尊说他生出心魔的原因一样,因为同样的一件事而吐血的天尊……这背后的缘由,又怎好对眼前这位圣人道出呢? “怎么不说话了?” 通天等了一会儿,见下面的广成子还是没有反应,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声:“人不都走了吗?师侄还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地方吗?” “元始怎么了?是摔了还是碰了?人没事吧?总不至于就害了相思病,一病不起了吧?” 他自是随口开了一个玩笑,大概也不怎么好笑。 却不料广成子闻言,甚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通天:“……” 通天:“……?” 圣人复盘了一下自己说过的话,充满希望地问:“是摔到哪了?还是碰到哪了?” 广成子摇头。 通天:“……我记得我才离开没有几天吧?”至于生出相思病吗? 广成子沉稳道:“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您已离开数日,自是已经不知过去多少个春秋。师尊思您心切,忧思难安,常常对月感怀,伤心莫测。遥望东海方向,不禁泪沾衣裳,数度哽咽……” 通天:“……你确定你说的是我哥哥?广成子,在洪荒造谣生事是犯法的你知道吗?” 广成子略感心虚又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没错的,就是这样!” 又道:“不信您可以亲自去问我师尊!” 反正他师尊只要见到人就行了,其中的原因并不重要! 他都为师尊做到这个份上了!师尊您可千万不能出卖弟子啊(哭) 通天:“……” 他无奈道:“行吧,你继续编。” 广成子默然了一瞬:您刚刚是不是说了“编”这个字? 他摸了摸鼻子,回忆了一下自己说过的话,再度稳定了一下情绪:他又没有说谎!最多只是夸张了一点点!艺术加工了一点点!总之他说的都是真的,就是里面掺杂了那么一点点的水分罢了! 没错!广成子,你说的都是真的!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讲:“……师尊思念小师叔甚深,愈发郁郁寡欢,连日来愁眉不展。一日,忽见庭院中花开正盛,久违地展露欢喜之色,口呼师叔名字,回过神来,方知您不在身旁,顿时忧愁更甚。” “大喜大悲之下,竟以袖掩面,咳出血来……” 通天忽而攥紧了掌心。 广成子大悲:“经此一劫,师尊形销骨立,瘦骨嶙峋,实在是……实在是……” 对不起师尊我真的不是在咒您QAQ 我错了呜呜呜。 通天的声音愈发轻淡,缥缈得仿佛在云端浮动:“他吐血了,是吗?” “因为我?” 圣人定定地看着广成子,仿佛想从他的面容上看出些什么。 他微微坐直了身体,端坐在碧游床上,身姿如松竹般挺立。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姿势的改变,却仿佛有无穷的压力落到了广成子的身上。 他不禁垂下了首,额头上似乎有细密的汗珠渗出,隐隐约约的,脊背都仿佛往下弯了弯。 可不知为何,广成子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原来这才是他小师叔真正生气时的样子。 那之前呢? 他不敢再往下想。生怕又听到心底那个魔障蠢蠢欲动的声音。 广成子道:“……师尊说他无事。” “我问他该如何是好?” “他只说……他想见您。” 随即便毫不犹豫地拜了下去,头紧紧贴着地面:“恳请小师叔,亲自见他一面。” “只要一面……就好了。” 他师尊便会心满意足。 通天:“……” 他仿佛轻轻叹了一声,又仿佛什么也没有说。 广成子只见那熟悉的绛红衣摆朝着他走了过来,愈来愈近,又在他的身旁擦肩而过,不留半点痕迹。 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再度抬起首来,身边已无圣人踪影。 天地邈邈,人烟难觅。 广成子:“……” 他的心似乎微微涩然了一下,近乎喃喃地唤道:“小师叔……” 您和我师尊,到底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的呢? 第326章 元始垂下眼帘,望着长廊下的金鱼。 那些金灿灿的鱼儿游来游去,从这头游往那头,瞧见了鱼食便一窝蜂地拥了上来,兴高采烈地吞食着,全然不顾自己被撑得饱饱的肚皮。 他投喂了几次便平静地收回了手,任由它们纷纷然聚拢在他面前,许久之后又怏怏地散去。 眼底又不觉掀起一抹轻嘲之色。 鱼是如此,人又何尝不是如此?论起贪得无厌,又有谁能比得过他? 目光却不由自主望向了东海之境,此刻风平浪静,万顷碧波荡漾,岛屿上栖息的海鸟自由自在,两两结伴着飞过海面,偶尔还能瞧见鱼儿从海上轻盈跃出的身影。 果真是人间好时节。 元始静静地望去,却在心底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声:要是此刻东海在下雨就好了。 这样他就能以为他弟弟是因为下雨才不来。 “……” 那么,他会来见他吗? 元始竟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只是怔怔地望着远处,一眼也没有去看那些长廊下此时不知散往何处,不见了踪影的金鱼们。莲叶摆来摆去,天上的月亮落了又升,渐渐的,他慢慢垂下首去,望着水面之中自己的倒影。 面前的白衣天尊不苟言笑,周身俱是风雪般冷寂的气息。 他怔忪地抬起手来,抚上了自己的面容。 这张脸自然是生得极好的,比起他弟弟红衣张扬,艳艳绝伦的模样,这是另一种不同的美。宛如高山之巅,漫天风雪拂面,一眼望去,却只见那株盛开得最为清冷的花树。于是风雪便成了他的背影,世人的眼中只会映入一人的身影。 当然,倘若他弟弟也踏入这副画卷之中,将天地间最烂漫的春光也带到他的面前,那便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动人之色。风雪与春光相接,仿佛刹那之间涌现出万千蓬勃生机,谁也不会压倒谁,世人只会赞他们天作之合,合该是上天赐予的大好姻缘。 可是此刻元始凝视着自己的面容,却忍不住去想:便是再好看的脸,看了千年万年,乃至于无数个元会,怕也是会看厌了的吧? 世间哪有什么永恒的爱恋呢? 凡人在短短的七年之间便会对自己的伴侣生出厌倦,多的是白月光变成了白饭粒,朱砂痣变成了蚊子血。想来即便是神仙,应该也是差不了多少的。七年不够,便七百年,七千年,乃至于无数光阴,又有几对曾经的神仙眷侣可以走到最后? 也怨不得天庭并不提倡思凡之风。 用区区百年岁月同仙人们近乎永恒的寿命对抗,恰如蚍蜉撼树,实在是不堪一击。就算是再深刻,再刻骨的回忆,落在浩瀚无边的时间长河之中,怕也是会被冲到不知道哪个角落去了。 如瑶姬和凡人杨天佑一样的人到底是太少太少了。 元始想起他那位徒孙杨戬的母亲,便是她此刻回想起杨天佑,恐怕印象最深的还是他死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吧。他死得太早了,甚至死在他们最为相爱的那一刻,所以便成了她至死难忘的回忆。 凡人用死亡在仙神漫长的生命里留下了永恒的回忆。 元始并不相信永恒。 可他偏偏奢求着同他弟弟的永恒。 真糟糕,不是吗? 元始似乎笑了一下,片刻之后,又掩着自己的唇,低低地咳嗽了起来。 竟是半晌未能止住。 身后仿佛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喟叹声,落在摇摆的莲叶之间,听不太真切。若是旁人可能下意识地将之忽略了去,元始顿了一顿,却是忽觉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 这般狼狈和糟糕的模样…… 李夫人在病重濒死前始终不肯见汉武帝刘彻一面,只肯将自己最美的一面留在故人的记忆之中,并留下了“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的千古叹息。这是一个多么聪慧和清醒的女子啊!她哪怕面临着死亡,也仍然保持着自己的理智,知晓何谓君心难测,并不拿自己病容残损的模样去试探帝王之心。 所以她死后哀荣殊甚,以皇后之礼安葬,后又被封为孝武皇后。 谁也不知道倘若当初她真的让帝王见到了她的容颜,史书会不会被改写,但至少她生前死后,留在世间的都是一代佳人红颜薄命的叹息。干干净净地来,也干干净净地去,至死都保持了一种从容不迫的姿态。 元始自然知道他弟弟并不是那种以貌取人之辈,可他依旧不想让他弟弟瞧见他这副模样。 女为悦己者容,他也希望留在他弟弟心里的,永远都是他最好的样子。 “……” 天尊苦笑了一声:或许这早已成了他的奢望。 “明明故意派出了广成子来寻我,怎么我真的来了,哥哥却不愿意看我呢?” 那人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了,轻轻的,像是一阵清风拂面而过,仿佛在他心上缓缓而来。语气平缓,不疾不徐,他几乎能想象出他弟弟歪着头瞧着他的模样,笑吟吟的,比最为烂漫的春光还要明艳三分。 “可是我生得不够好看,惹得兄长心生厌倦了?” 元始下意识回答他:“不是的……” 那人便轻快地打断了他的话,假装难过地“唉”了一声,委委屈屈地开口道:“别说了,都别说了,兄长此言定然是哄我高兴的。要不是我生得不够好看,他怎么会忍得住不转过身来看我呢?” “他定然是厌烦了我这副容貌了,呜呜呜,好过分呀。” 元始:“……” 哪怕明知他弟弟是在故意搞怪,他仍然忍不住转过身来,定定地望向了那人。 长廊的尽头,匆匆忙忙披星戴月而来,以至于衣袂上都沾染了些许晨间露水的红衣圣人侧过首来,眉眼弯弯,笑吟吟地望向了他的兄长,眼眸灿然,神采飞扬,愉快地唤着他的名字:“元始。” “如你所见,我来寻你。” 他微微抬起那双向来明亮生动的眼眸,清晨初升的阳光落在他垂落的绛红衣摆上,衬得他的眉眼轮廓愈发柔软了下来:“你高兴吗?我要听好话,一点不好的都不许说!” 元始:“……” 他想:真是一位格外任性恣意的圣人啊。 只是望向他弟弟时,天尊仍然纵容般地开口道:“高兴。” 再高兴不过了。 在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时候,他的眼角眉梢亦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轻轻淡淡的,仿佛冰雪消融后的山峦,透着浅浅的青葱的翠色。哪怕冰雪尚未融尽,所有人都知道,春天真的来了。 他心心念念之人,真的来了。 通天闻言,却有几分不满:“我那么辛苦地赶过来,你就拿两个字打发我?早知如此,我就不来了!” 说完一甩衣袍,就要转身离开。 元始:“……” 人都到他面前了,哪能真的让他离开。 天尊叹息了一声,顷刻消失在原地,下一刻便挡在他弟弟面前,指尖轻轻牵住了圣人的衣袖,顺势就将朝他走来的弟弟拥入了怀中——堪称是自投罗网! 通天:“……” 他一抬头便撞入了一双浅淡如冰雪般的眼眸之中,那双眼里盛着浅浅的欢喜之色,即便什么都没说,也胜过了千言万语。 “……通天,你肯来见我,我真的很欢喜。” 可他仍然开了口,轻轻的,心甘情愿地哄着眼前之人。 揽在腰间的手微微收紧,又将人紧紧拥入了怀中:“我真的,真的……” 原来他真的会来。 元始想:或许,哪怕东海之上真的暴雨倾盆,雨声淅沥,他弟弟也会赶过来寻他的。即便他又用了一些不怎么好的手段,引诱他弟弟过来看他。 借病邀宠什么的……果然是要看对象的。 爱你的人不管怎么样都会过来看你,不爱的人无论发生什么都对你不屑一顾。在这种事情上,爱与不爱,实在是太过明显了。哪怕是想要自欺欺人,也几乎是做不到的。 所幸,他到底是赌赢了。 他在他弟弟心里,仍然是很重要的一个人,是吧? “通天……” 他弟弟恹恹地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开口道:“知道你很高兴了,可以放开我了吧?堂堂天尊,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的,真是成何体统啊!” 元始闻言,却仍然没有松开他的弟弟,照旧抱着他,又含着笑意,轻轻抵着他的额头,是分外亲昵的姿态:“你刚刚说什么,为兄没有听清。” 又若无其事道:“什么体统不体统的,我们玄门不讲究这个,不是只要自在随心就好了吗?” 通天:“……” 他弟弟不由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抢我的台词啊!! 老子都没做过这么过分的事情! 元始一点也不心虚地看着他的弟弟,眼底愈发的温柔。 “怎么了吗,通天?” 通天呵呵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没事,弟弟一点事都没有,哥哥您高兴就好!” 元始微微一笑,愉快地应了下来:“那就好。” 通天:“……” 不要脸!! 这世上怎么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也许是他弟弟脸上的愤怒和震惊之色过于明显,元始顿了一顿,又自然地牵起了他弟弟的手:“当然,通天说的也不无道理。那我们就进屋好好聊聊吧,这样就不算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了。” 又对着他弟弟浅浅一笑,抓着他的指尖抵在唇边,目光专注地凝视着他,柔声哄他:“好不好呀。” 通天:“……” 通天一把夺回了自己的手! 悻悻然道:“走了走了。” 元始低眸轻轻一笑,眸光流转之间,竟有几分惑人心魄的味道。 通天侧眸看他,忽而顿了片刻。 他兄长抬眸看他,温柔极了:“好看吗?” 通天:“……” 他啪嗒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第327章 屋内。 通天没好气地开口道:“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给我坦白从宽,如实招来!” “究竟是怎么吐的血?几时吐的血?别跟我说你生来就爱吐血!” 元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着面前之人的长发,顺着那柔软的发端一路往下,指尖插入如瀑的乌发之间,眼眸微垂,眸底噙着浅浅的笑意。 他望着他弟弟关心则乱的模样,忍不住又轻轻地笑了一声,抬起手将他整个人抱到膝上,又垂下首埋在圣人白皙的颈项间,尝试着同他弟弟撒娇道:“你亲我一下,亲我一下我就好了。” 通天:“……” 教主顿时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这这这,这绝对不是我哥哥!不会是被人夺舍了吧?! “元始?!你人没事吧?” 他感受到颈项处传来的微微痒意与温热的隐隐透着几分潮湿的吐息,忍不住又担忧地推了推那人。 这次他从担心他兄长的身体,改为担心他兄长的脑子了。 “……哥哥?” 轻而易举地,元始瞧见了那双眼里盛得满满的担忧和慌乱,隐隐带着几分无措与茫然,就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怔怔地站在愤怒的父母面前。 他某处的心脏不自觉地疼了一下。 不仅没有往后退上一步,反倒更加用力地拥抱着他的弟弟:“为兄无碍。” 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只要通天亲我一下,我就会好了。” 通天的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睁大了眼睛,很是生气地开口道:“胡闹!难道我是什么灵丹妙药吗?亲你一下你就会好?” 元始定定地看着他,微微垂下眼帘,嗓音低缓却笃定:“你是,你当然是。” 相思之疾,无药可医。对我而言,你一直是这世上唯一的良药。 通天:“……”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面前似乎在耍无赖的天尊,终于忍无可忍地扯住了对方的衣领,恶狠狠地将人拽了过来咬上了他的唇。 双唇相接,那人似乎顿了一顿,旋即便毫不犹豫地靠了上来,继续加深了这个吻。 像是游鱼贪婪地喜爱着溪水,又如飞鸟永远眷恋着天空。谁也离不开谁,注定此生此世纠缠到底。 “……疯子。”良久,通天喃喃地开口。 元始却又轻轻笑了起来,得偿所愿的,心满意足的,分外愉悦的笑容。 “这件事,通天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他弟弟冷笑了一声:“倒也没料到你能疯得这么彻底。” 兄长从容地回答道:“现在你也知道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 通天撇开眼去,淡淡地开口道:“亲也亲了,现在可以说一说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元始道:“可以再亲一会儿吗?” 通天:“?” “不说是吧?不说我就回碧游宫了!” 元始的目光不易察觉地暗了一暗,很快又若无其事道:“既然通天想知道,那为兄自然是愿意告知通天的。” 通天狐疑地看向了他:“真的假的?”不是一副坚贞不屈,誓死不为黑恶势力(通天圣人)威胁的模样吗? 元始叹了一声:“为兄怎会骗你?” 然后就把真的信了他的邪凑过来的“天真无邪好弟弟”压在了云榻上。 通天:“……” “元始!!!” 天尊低低地叹着,柔声同他道歉:“是为兄之过。就算通天想要打我骂我都行。” 我倒是想打啊! 就是你他喵不会被爽到吧元始? 元始道:“为兄大概没有这么变态。” 奈何此刻无论他说什么,他弟弟都不肯信了。 红衣圣人咬着唇,恨恨地转过头去,不肯再看他一眼。 元始垂落了眼眸,沉沉地叹了一声,仍然顺着自己的心意,轻轻吻上了他的长发。 好喜欢这个人啊。 真希望……他可以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啊。 鸦色的发散漫地落在他的指尖,像是茫茫雪地里步步蔓延而来的漆黑天幕,他站在雪中,看着乌黑的天一点一点到来,覆盖一切,吞噬所有的皎洁。 却始终不躲不闭,甘之如饴地闭上了眼,自甘堕落,反复沉沦。 ……通天。 他低低地唤着那人的名字:“通天。” 一只手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袂,袖口滑落,露出凝白如霜雪的手腕,随着他的动作,那只手忽而紧紧攥着,将他好好的袖子揉得乱七八糟的。 元始听着身下之人愈发急促的吐纳声,轻轻抓住了他的手,同他十指相扣,又俯下身来,再度同他唇齿相依。 “通天……” 红衣圣人恶狠狠地抬起眼来瞪他! 天尊不禁又笑了一下,眉眼微弯,宛如月牙。 “……不是说身体不好都吐血了吗?果然,呵,果然是骗我的。”通天咬牙切齿。 元始心道:其实这一件事倒也没有骗你。 不过,倒也不必同他弟弟说了。便当他是在骗他的也不错。 然后他便听他弟弟冷笑一声:“却不知那广成子说兄长曾面向东海,对月伤怀,以致于潸然泪下,郁郁寡欢,此事是真是假?” 元始:“……” 元始:“?” 什么对月伤怀?什么潸然泪下? 通天越说越气:“广成子还说你因为见不到我相思成疾,以致于口吐鲜血,衣衫单薄,近乎形销骨立……看你这副样子,也是在骗我的了?” 元始:“……” 天尊陷入了沉思:不是,他徒弟都编了一些什么啊? 他怎么每个字都能听懂,连起来却十分茫然啊? 通天瞥了他一眼,心中已然明了,顿时冷笑起来:“好好好,你们师徒二人又联起手来欺我,果真是,果真是——” 圣人忽而掩唇咳嗽了一声,两颊嫣红,唯有那双眼眸始终清亮如初。 “真是不当人子啊哥哥。”通天面无表情道。 又道:“从我床上滚下去!” 元始:“……” 他很想说这是他的床,但看着他弟弟这副模样又不敢开口,许久,又轻轻地唤了一声:“通天……” 通天面无表情:“怎么了吗?我那吐血三升形销骨立的哥哥?” 元始:“……” 怎么越说越过分了?他什么时候又吐血三升了? 他终于拧起了眉头,深深地叹了一声,望着撇开头去不理会他的通天,轻轻朝着他靠拢了过去,一点点,又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挪着。 通天没有动,冷眼看着他的模样,心中却是连自己也说不上来的茫然与空落。他到底想要什么呢?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了……他究竟……他究竟…… 元始轻轻抱住了他心心念念的人,低下首来,轻轻吻过他的眉心,极轻极轻,带着无边的怜意。 “其实……广成子倒也没有骗你,为兄真的很想念你。” 通天冷冷淡淡地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那模样瞧上去竟有几分冷心冷情的味道,愈发像极了一轮孤高的明月。 元始定定地看着他,忍不住垂下首,小心翼翼地亲吻着他的眼眸,宛如吻着一汪清亮的湖泊,湖里面倒映着三两颗寂寞的星星。 “为兄只是……不知道怎么同你解释我吐血这件事。” 通天在心底想:哦,果然是两师徒,在这种事情上总是一模一样的。 想了想,面上的神情倒是宽松了不少:“这么说来,哥哥伤心落泪这件事也是真的喽?真可惜啊,没有见到哥哥流泪的模样呢。” 元始:“……” 元始决定回去再把他徒弟打上一顿! 现在嘛……还是忍上一忍吧。 元始隐忍道:“是……” 通天顿时大感好奇,凑上前来,认真地摸了摸他兄长的脸庞,奇道:“真哭了?” 元始:“……” 他默默地捉住了他弟弟的手,无奈地叹了一声:“真哭假哭的,难道是什么稀奇事吗?” 通天道:“若是旁人自然不是,但落在哥哥身上……总觉得很难想象呢。” 他又抬起首来看了看天尊,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确实很难想象!” 元始觉得自己今天沉默的次数未免有些多了。 但看着面前兴致勃勃的弟弟,他又无奈地叹了一声,面带纵容之色。 罢了,都随他吧。 “你高兴就好。” 通天弯了弯眸,却是忽而问道:“如果是哥哥的话,会在什么情况下落泪呢?还是说,像哥哥这样强大又尊贵的圣人,永远都不会落泪呢?” 元始不由顿了一顿,垂下首来,凝视着他的弟弟。 他的弟弟正一脸好奇地看着他,像是十分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元始也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给出的问题想了下去:“如果是我的话……” 会在什么情况下落泪呢? 他想了一想,竟是一时不能回答。 纵观玉清元始的一生,哪怕在弱小时只能同他的两个兄弟躲在昆仑山上避开外面的劫数,也从未因此事而感到伤怀痛苦。概因他知道,他迟早有一天会成长得足够强大,比那些人都要强大,无可匹敌,战无不胜,令世人都为之畏惧臣服。 而待他成为后来的玉清元始天尊之后,这世间放眼望去,除了他的兄弟,眼前再无敌手。他已经拥有了世人眼中最为羡慕的一切东西,力量,亲情,乃至于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这世间,又有谁能令他落泪? 元始抿了抿唇,一时无言,望向了他的弟弟,又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通天想看我落泪的样子吗?” 通天歪了歪头:“哥哥这话说得好生奇怪,难道只要我想看,哥哥就哭给我看吗?” 元始:“……” “胡闹。” 通天哼哼了一声,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 又道:“那我倒不要哥哥哭呢。” 他拖长了音调,笑吟吟地扯着他兄长的袖子道:“我只要哥哥,永远都这般快快乐乐就好了。” 第328章 碧游宫中。 多宝望着广成子从正殿走出来,整个人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不觉微微挑了一下长眉。 这又是怎么了? 而且…… “我师尊呢?”多宝问。 广成子抬起首来,迷迷糊糊地回答道:“小师叔……他去找我师尊了。” 多宝:“……” 多宝含笑道:“你是故意的吗?广成子。” 广成子一个激灵,迅速摆出了防御的姿态,警惕地望着对面的多宝道人,底气不足地反驳道:“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两位圣人之间的事情,你我两人管得着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算他们哪天真的和好了我也不觉得奇怪,毕竟,那可是真正相知相伴无数年的兄长和道侣啊。” 多宝当然知道。 但这并不能妨碍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之人:“师弟敢对天发誓,自己什么都没做吗?” 广成子:“……” 广成子恼羞成怒:“要你管啊,多宝!管太多老得快知道吗?” 多宝点了点头,又看了他一眼,旋即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广成子反而慌了一下:“喂,你这是要去哪里啊?你不会想去追小师叔吧?” “多宝,你清醒一点啊!我们两个是真的管不了他们啊!” 多宝叹了一声:“师弟不必多虑。无论我师尊想要做什么,我这个做弟子的只会默默支持他的。” 广成子:“那你这是……” 多宝侧过首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我吗?我当然是去找我们的昊天陛下聊上一聊了。” …… 昊天并不想和多宝道人聊天。 听到外面的天兵天将齐声通报“截教多宝道人”到访的时候,他不禁戴上了痛苦面具,转头就同一旁的金灵圣母道:“金灵师侄啊……你觉得你师兄这次特意来找我们,究竟是为了何事啊?” 金灵面露思忖之色,还未回答昊天的问题。便听见外面的天兵天将们又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拱手行礼道: “陛下!那位阐教的广成子道人也跟着多宝道人一并来了!” 昊天:“啊?!” 金灵:“。” 陛下御宇多年,四海皆平,海内晏然,这个场面难道你没有见过吗? 这个场面我真没见过啊!! 遥想当年,阐截两教好得可以穿一条裤子的时候,这两位大师兄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见面就要损对方几句,恨不得世上没有对方这个人的啊。 今个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吗? 昊天沉思片刻,面露深沉之色:“难道,是那位金乌十太子陆压干的好事?” 金灵:“……” “陛下还是先请他们两人进来吧。”她委婉道,“无论他们有什么目的,到头来总要当着您的面说出来的。” 昊天道:“一起请进来吗?”不会把我这天庭给拆了吧? 金灵微笑道:“难道您还要晾着哪一位吗?” 晾哪一位都不好啊! 昊天:“……” 他悻悻然道:“好吧,那我们就听金灵师侄的吧,速速将那两位给我请过来,务必要以礼相待,不得有误。” 天兵天将们应了一声,方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独留金灵圣母微微挑了一下眉头,面上透着点若有若无的兴味:大师兄这究竟是怎么了?怎么和广成子一起来了? 只能说,多宝对此也是不想的。 多宝:“……” 他斜着眼睛瞥了一眼旁边的广成子,不由冷笑了一声:“贫道做事,你跟过来做什么?” 广成子抖了抖衣袍,正气凛然地开口道:“我,我当然也有事要找昊天啊!”万一你们又想不开背地里偷偷搞事怎么办?师尊问起来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多宝呵了一声:“不知师弟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找我们这位昊天陛下呢?” 广成子机智道:“师兄有什么事,我就有什么事。” 多宝:“……” 哦,这是来跟他对着干的。 他冷着脸一甩衣袍,率先迈开步子往里走,沿途的天兵天将们哪怕并不认识他,也下意识地跟着旁人纷纷垂下首去,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大师兄。” 等会儿?为什么是大师兄? 多宝抬起眼来,望着对面笑盈盈的月游星君,一时之间竟沉默了片刻。 石矶仍然穿着那身大红八卦衣,头戴金色鱼尾冠,依旧是一副标准的女冠模样,含笑对着他行了一礼:“大师兄这是从碧游宫而来吗?师妹就不打扰师尊的要事了,还请您先行一步。” 多宝问:“石矶师妹这是要往哪里去?” 石矶笑道:“近来金灵师姐说西方劫数将完,又有不少凶兽趁天机混沌,仙神无暇旁顾之时作乱,便请我等星君同云霄师姐一道,借助群星之力,共同防御天庭……师妹正是要去帮忙呢。” 她语气轻轻,目视前方,气度平和,一眼都未看旁边之人。 广成子却又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好悬才想起来面前之人是谁。 石矶啊…… 也怪他小师叔收的徒弟太多了,有些不过是听他讲了一次道的精怪异兽,对外也敢自称自己是圣人门下,一时之间实在是让人分不清截教到底有多少弟子…… 不过,说起石矶来,他还是有点印象的。 广成子摸了摸下巴,眼神微微飘忽了一瞬:那不是他师弟太乙真人借着杀劫之由砍的第一个倒霉鬼吗? 大概就和他之所以杀了火灵圣母是差不多的理由吧?大家都是犯戒之仙,难兄难弟坐一桌,又有什么好说的? 只是此时此刻看到受害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到底是有些说不出的尴尬的…… 多宝倒是没有关注阐教大师兄复杂难言的心思,视若寻常地点了点头:“确实是该好好管一管的,总不能让它们乱了天下苍生的福祉。你去吧,听你云霄师姐的话就好,她让你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石矶又笑了一下:“师妹遵命。”便领着她身旁的几个人一起走了。 广成子看了几眼,发现是几个陌生的面孔,便不再关注了。大概是月游星君府邸上的侍女吧。 说起来石矶她以前的那几个童子呢?是入了轮回,还是彻底在劫数中化为灰灰了?不过既然连石矶本人都只在封神榜上得了一个小小的星君之位,其余人等就更不必说了吧? 他定了定神,赶忙跟上了多宝。 还是去看一看多宝想干什么吧,万一他真的想做些什么…… 广成子纠结了一会儿:他到底是告诉元始呢?还是告诉元始呢? …… 凌霄宝殿。 多宝对着昊天打个稽首,口称:“陛下。” 昊天叹了一声,很想从御座上当场跑路,又只能默默地站起身来,上前迎道:“多宝师侄何必这般客气,想当年,小师兄把你养在茶杯里的时候,我和瑶池还照顾过你一段时间呢!” 是可可爱爱的多宝鼠诶! 人不能拒绝一只可爱的鼠鼠! 多宝莞尔一笑:“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又何必去提它呢?” 面容上倒是透出了几分隐约的怀念之色。 昊天一看有门,顿时展露笑颜,继续追忆往昔:“便是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们都还记得当年之事呢。当初道祖多宠溺纵容小师兄啊,喜欢的不得了,连带着他养了那么多各式各样的生灵,也都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的认了,导致整个紫霄宫都热热闹闹的……” 当然,他也没有忽略一旁的广成子,很是客气地同他见礼:“不知天尊可有要事吩咐我等?若是在我等的能力和职责范围之内,天庭定当义不容辞!” 所以千万别提一些我们办不到的事哦! 广成子面无表情:可恶啊,这就是差别对待吗? 果然多宝就是那么的让人讨厌!! 他幽幽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多宝,对上了昊天客气的神色时,又微微一笑:“昊天陛下不必在意我,我只是陪多宝师兄一道来的罢了,真要说有什么事情,也是多宝师兄寻您有事。” 多宝挑了挑眉。 金灵抬首瞥了广成子一眼。 昊天顿了一顿,大概是在心底呐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很快他就平静了下来,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两位大师兄。 昊天问:“多宝师侄寻我有事?” 多宝点头:“然也。” 昊天:“不知师侄寻我等何事?” 多宝道:“此事对您而言并无什么难度,只是从来没有先例,或许会令您感到为难。” 昊天便明白了:“还请多宝师侄一一道来。” 多宝道:“家师曾见凡间的官员,哪怕是入朝为官,封侯拜相者,也时常得以有休沐之时,可与家人团聚嬉戏,共享天伦之乐。凡间尚且如此,却不知天上为何这般严苛,不允许神仙有片刻的闲暇。” “昔日彭祖有言:天上多尊官大神,新仙者位卑,所奉事者非一,但更劳苦,故不足役役于登天。因而他宁可在凡间待着,也不愿意上天为仙,只因为惧怕当了神仙之后,反而不如凡人自在。” 多宝道:“当然,师侄自然是理解您的,天下之大,仙神们担负着维系三界众生安稳的职责,怎好贪图一时的享乐,便是您,也是三百六十五天干三百六十六天,不见有半日的清闲。实在是为众生呕心沥血,宵衣旰食……但想来隔个一两个月,挑个清闲的日子,让仙神们交替着休息上几日,也不算为过吧?” 昊天略带心虚地咳嗽了一声:其实也不是一直都在工作,偶尔他还能开个宴会什么的,请一请群仙共乐。 不过他已经彻底听懂多宝的意思了,也不禁为他那位小师兄的心思感慨良多。 说到底,圣人也不过是为了他那些封神榜上的弟子罢了。 如他们这样的高位神仙,便是工作再怎么忙碌,底下的事情都有那些小神仙做着,偶尔休息上几日,也没有什么大碍。 但那些底下的小神仙们,怕真的就是一年四季每一天都要从早到晚勤勤恳恳地做着那些繁琐细碎的事情,偏偏又不可能有一日闲暇。若是停了,其他人当如何,三界当如何? 中华大地不养闲神,可到底也不至于这么压榨底下的小神仙们…… 昊天不禁面露苦涩之色:只奈何……那封神榜。 果然是一件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难度,但却从来没有先例的事情啊。 多宝见昊天这副模样,便知道事情已经成了大半。 他微垂下眉眼,淡淡地开口道:“或许陛下可以先把那道封神榜放在一边,只当做体谅那些神仙们工作劳苦,便施恩给予他们几日假期——只是万万不可误了自己的职责。至于那些封神榜上的神仙……自然也当遵守天庭定下的规矩,哪怕这件事闹到道祖面前,我们也是有道理的。” 简单说,就是让天庭先定下休假的规矩,反过来让封神榜上的神仙去遵守。而不是因为封神榜上的神仙想休假,才特意为他们开了这个口子。 这一前一后,顺序颠倒,结果可是就完全不一样了啊。 昊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再度感慨了一声:“通天师兄有一个好弟子啊。” 多宝笑了一下:“不过是点微末的伎俩罢了,算不上什么大智慧。” 心里又道:他师尊想要的可是探亲假啊。只是此事倒也不能急于一时,得先在天庭上开一个休假的口子。 有了能够休假这件事,神仙们才会意识到:“哦,原来他们也是可以有休息的时候的啊。” 继而就会有人心思浮动起来,开始思考他们能不能偶尔请个假,做点什么他们想要做的事情。 还是那句话,越是小神仙越有这样的需求,那些负责看守丹炉的童子也好,负责日日洒扫的侍女也罢,以及每天都要织布的织女们……名义上是神仙,除了漫长的寿命,实际上却没有享受过什么神仙日子。 难道他们就想一天到晚都在做同一件事,永远全年无休,工作到死吗? 多宝道:“不过,神仙休假一事到底还是要有个规划和章程的,不能一股脑大家都去休假了,导致天庭大乱,三界不宁,反而将一件好事变成了坏事。” 昊天沉稳地点了点头:“此事我自然是明白的。” 他看着多宝道:“请师侄放心,这件事造福的不仅仅是你那些师弟师妹们,其余人等也能跟着受益,我定会妥当安排下去。或许到了公布此事的那天,会有不少人感激你……以及小师兄的。” 多宝莞尔一笑:“那定然是极好的。” 只可惜他师尊并不想要那些感激。 他只想有朝一日,他那些弟子们都可以回家。 此地事毕。 多宝又抬起眼来,遥遥望向了一旁安安静静站着的金灵圣母。 后者微微抬起眼来,同样望向了他,于无声中流露出星星点点的笑意。 ——祝我们有朝一日都能得偿所愿,多宝师兄。 * 广成子道:“就这就这?”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天庭?” 多宝懒得回他:“不然呢?你还想要怎样?总不能每一次上天庭都是为了什么激动人心的大事吧?” 而且,这一件事情对他们也很重要啊?你不在乎,总有一条小鱼在乎。 广成子纠结道:“好吧,但总觉得这不太符合你给我的印象,截教大师兄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不该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吗?” 多宝假笑了一下:“那可真是让广成子师弟你失望了啊。” 广成子:“……” 他警惕道:“你是不是在心底偷偷嘲笑我?” 多宝继续假笑:“你猜啊。” 广成子:“……” 拳头硬了,拳头又硬了。 但他看了看面前之人,不知为何,却也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地跟着他一道出了南天门,望着九重天上云海翻涌,宫墙巍峨。 银河之上群星璀璨,不知哪一颗星星身上,便有多宝的一位师弟或者师妹呢? 他望着面前一身杏色道袍的道人,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声。 多宝没有回头,只定定地,望着远处的方向,似心疼又无奈。 师尊…… 那位阐教的玉清圣人,真的就有那么好吗? * 通天到底没有追问下去。 他懒洋洋地靠在一旁,捧着一本话本子看。 说起来这书还是他从玉虚宫顺回来的呢,不过看起来它的主人并没有想向他要回这本书的意思。 他也就乐得自在,偶尔翻开来看上一眼。 通天在看书。 元始便在看他的弟弟,目不转睛,生怕错过一瞬的光阴。 古人云:春宵一刻值千金。啊不对,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 不管怎么说,都说明了时间的宝贵与珍稀。 而且这时间还是和他弟弟一起度过的,那就更显得重要了。 他偶尔替他理一理散落的长发,偶尔轻轻地,带着几分眷恋地唤着他弟弟的名字,再者,又将他轻轻拥入怀中,低头看着他手上的话本子。 他弟弟时不时地会理他一下,偶尔也会觉得他很烦。通天觉得他烦的时候不会说话,只会轻轻抬起那双明亮生动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盯他一会儿,他便知道他弟弟生气了。 真可爱。 元始心想。 他弟弟就是最好的。 “通天……” 烦死了!他怎么可以这么烦人!害得他看两个字就不得不抬起头来理他一下!以后再也不要和他一起待着看书了! 通天气鼓鼓地想着,又不得不开口问道:“什么事?” 元始问:“你之前说要到八景宫和我们团聚……现在,你还打算去吗?老子恐怕在等我们呢。” 通天面无表情:“让他等着!” 元始叹了一声,心情却又莫名好了几分:“也好,多等一会儿也不是什么坏事。” 又含笑替他弟弟理了理他的发——具体体现在,圣人的头发是他反复弄乱的,又是他一根一根小心翼翼吹毛求疵地打理好的。 总而言之,全都是无用功! 通天头也不抬,任凭他摆弄。 好在圣人的头发不会因此少掉一根毫毛,不然元始他就死定了! 许久,元始又从身后轻轻抱住了他的弟弟,抵在他的肩膀上,轻轻问道:“通天,你爱我吗?” 通天:“……” 圣人面无表情:“这已经是你今天第四十九遍问我这个问题了。” 元始:“那你爱我吗?” 通天:“……” “爱,爱行了吧,我超爱的!”他超大声地回答道。 元始又笑了一下,心满意足地回答道:“嗯,我也爱你。” “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通天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个回答也被他兄长重复了四十九遍,以致于他忽而觉得这不像是什么亲昵的爱语,更像是某种诅咒或者命运的预兆。 许愿永不分离的注定别离。 许诺相爱终生的形同陌路。 越惧怕,越容易失去。 他忍不住侧过首去,想瞧一瞧他兄长的模样,却恰好迎上了一个落在他额间的温柔至极的吻。 似杨柳枝条拂过面颊,携着春雨过后淡淡的潮湿之感,以及好闻的来自草木的清气,清清淡淡地落在他的额头上,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珍重与深切的爱慕。 “通天……我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的。” 那人呢喃着,话语间仿佛带着无限的欢喜之意。 鬼使神差的,通天也仿佛有片刻动摇了自己的心。 或许,他们真的能一起走到最后呢?没有仇恨,也没有那些沉重的拖住他脚踝不放的往事,就他们两个人,无所顾忌地走到最后。 他们真的可以吗? 他真的能够放下吗? 他凝然不动,怔怔地注视着面前之人,后者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又轻轻抱住了他,低下头问道:“怎么了吗,通天?” 通天摇了摇头:“我没事。” 书也懒得看了,索性丢在了一旁。 他主动抱住了他的兄长,埋首在他身前,贪婪地嗅着那熟悉的,令人感到安心的气息,再一次地回答了他:“哥哥,我爱你。” 元始顿了一顿,唇角微微上扬:“嗯,我也爱你。” 他抱着他的弟弟,就仿佛拥抱着他的整个世界。 世界对着他的爱人,把他浩瀚的面具揭下了。 …… 一阵凉风刮起了八景宫前的落叶。 孤身一人站在大门前的太清老子抽了抽嘴角,简直像只愤怒的小鸟! “骗子!都是该死的骗子!!” “元始通天!你们两个王八蛋都给为兄等着!!” 第329章 “走吧,该回八景宫了。” 元始轻轻牵起了他弟弟的手,侧过首去,眼底皆是温柔之色。 通天并没有什么异议,干脆地同他一道离开。 临走前他回头静静地看了一眼灵山,元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并未开口打扰。很快他弟弟就将视线收了回来,仰起头来,扯了扯他的衣角,恹恹地开口道:“哥哥,我们走吧。” “好。”元始道。 他冷淡地看了一眼他待了许久的地方,并不觉得此地有什么值得他弟弟留念的,地方不值得,人也不值得。所以,多半不过是略带感慨地瞧了一眼罢了。 并不值得他重视。 他很快就收回了自己的心神,携着他弟弟一道,往八景宫的方向而去。 只留通天一人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声:灵山啊…… 至此,终于算是告一段落了。 …… 八景宫中。 罗睺似有所感,望着周围来来去去,面带喜色的童子们,忍不住悄悄竖起了耳朵,听着他们偶尔低声的交谈声。 他也不怎么掩饰自己的举动,众人便见那只功德金莲化形的小童好奇又天真地睁大了眼睛,悄悄从莲叶后面探出头来,认认真真地偷听着他们说话的声音。 说是偷听……大概跟明目张胆也差不了多少吧? 众童子默默地在心底吐槽着,对此倒也是一副颇为宽容的姿态。 还是个孩子呢。 而且,又有谁不知道他可是两位圣人的“孩子”啊。 嗯,虽然不知道两只气团子是怎么生出一朵功德金莲的,但他们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罗睺喊通天“娘”啊=。= “娘”都有了,“爹”的人选不作他想,毕竟他们还是想好好活着的。 所以当年的封神大劫里,究竟是不是元始天尊始乱终弃了通天教主啊?在线等,挺急的。 八景宫的童子们浮想联翩,对待罗睺的态度倒是愈发的温柔了。 因而罗睺很轻易地就得知了他想要知道的东西:譬如他“爹娘”马上就要回来了,譬如他“大伯”最近心情很不好,像他这样寄人篱下的小孩子,最好还是离这种没有道德的人远一点。 至于西方那两位圣人,对察觉到天道的力量骤然减弱,以致于险些没能压抑住自己的喜悦之情与满身的魔气的罗睺而言,更是一件早已心知肚明的大好事。 道消魔长,魔消道长,本就是这天地运行的规则之一。 祂与天道势不两立,彼此争斗无数元会,却谁也消灭不了对方,也是基于这道法则。 罗睺一边恶狠狠磨着自己的牙齿,一边心绪复杂地想着,或许,他确实是要感谢这条规则的,否则他哪有一次次卷土重来的机会。 不过这一次嘛,呵呵,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所以小金莲要乖乖的哦。” 罗睺条件反射仰起圆嘟嘟的小脸,45度角甜甜地微笑:“好的哦,小鹿哥哥。” 白鹿童子笑眯眯地揉了揉罗睺的脑袋,又跟着一旁的童子一道匆匆地离开了。徒留罗睺遥遥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很是愉快地朝着他们摆了摆手。 啊,做小孩子就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啊,正常人都不会怀疑他不对劲的! 至于那种不正常的……呵,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等到通天回来,他就再也无所畏惧了! 罗睺甜甜地托着自己的脸颊,露出了一个标准的甜心公主笑容。 也不知道“娘”都在做什么呢,怎么现在还没有回来。 真是让“孩儿”好等啊。 ……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 “一条通往已知的幸福,另一条不知去往何处。” “请分手的小情侣往前面走,旁若无人卿卿我我的滚出八景宫!” “——太清老子留!” 元始:“……” 通天:“……” 通天绕着八景宫前的告示牌转了两圈,最先反应了过来,不觉“啊”了一声:“糟糕,这次大哥哥是真的生气了呢。” 回过头去,又笑盈盈地扯着元始的袖子道:“怎么办啊哥哥,要被赶出去了呢。” 元始也在看那告示。 眉尖微蹙,冷笑一声:“老子!” 他本想抬步就往里面走,想了想又停住了脚步,转头问通天道:“不如我们换个地方住,让老子亲自过来找我们?” 通天道:“不要。这显得我们怕了他似的。” 元始便改了念头:“那还是把他揍上一顿吧。” 敢诅咒他们分手,不要命啦! 通天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闻言慢悠悠地开口道:“我倒是有一个更好的主意……”又踮起脚尖凑到他兄长耳畔,低眸含笑着同他诉说。 元始:“……” 通天熟练地抓着他袖子撒娇:“好不好嘛?” 元始深深地叹了一声:“好。” 于是当太清老子看到他两个弟弟的时候,便发现两个人比之前更加亲密了! 丝毫没有因为之前的事情生出隔阂,反而跟小孩子似的,走到哪里都要牵着对方的手。目光始终停留在彼此身上,不曾看向旁人一眼,以致于连八景宫的童子们都察觉到了这微妙难言的氛围,禁不住纷纷垂下首去。 或假装在做自己手上的事情,或眼神飘忽不知道思绪落到了何处,目光丝毫不敢看向两位圣人。 哪怕是不得不给圣人们送上茶点,也是一眼也不敢乱看,俱是正色肃言,恭敬有礼,送完茶点之后便头也不回地退了出去,转而在外头极小声地窃窃私语。 “天尊和教主的关系真好呢。” “是啊是啊。” “我们老君是不是嫉妒他两个弟弟关系好啊,他看上去可生气了。” “唉,这可说不准呢。” “当年的封神大劫……难道老君的目的就是让他两个弟弟分手吗?” “噫~真是细思恐极啊!” 老子:“……” 谁嫉妒了!你们给我说清楚!究竟谁嫉妒了啊?!还有什么封神大劫……这是造谣!无耻的造谣!! 太清圣人的面色扭曲了一瞬,为这无端的猜测和无耻的想象愤愤不已! 他不要面子的啊!怎么可以这样说他?! 看向他两个弟弟时,心中愈发的不满和委屈起来:“你们两个是不是故意针对为兄?” “说好的一起回八景宫呢?敢情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是吧?你们倒好,瞒着我过二人世界去了!” 说到此处,心中顿感凄凉:“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长兄放在眼里……怎么什么事情都不带我啊……” 总觉得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呢! 通天歪了歪头,也好奇地凑上去看了一眼:说起来,他也没有看到过他这位长兄有哭过的时候呢?不知道是元始哭起来好看,还是老子哭起来好看呢? 真想看上一看啊! 弟弟有点蠢蠢欲动。 元始似有所感,手指微微施加一点力道,果断将人扣在了自己身边,低声警告了他一句:“通天!” 不准在他在的时候看向别人。 也不准对他以外的人生出多余的兴趣。 他弟弟的眼中,从头到尾都只能有他一个人。只有他,唯有他。 元始深吸一口气,压下了眸底似有若无的病态与疯狂之色,愈发坚决地将人扣在了自己身边。 弟弟忧伤地叹了一声,倒也是真的老实了下来,安安分分地待在他的身旁。 元始的心情又平复了一点,冷声对着老子道:“外面的告示牌是你写的?” 老子梗着脖子道:“是为兄写的怎么了!怎么,你难道还想谋杀亲哥?”说着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通天,阴阳怪气道:“人在做,天在看,小心以后报应到自己头上!” 元始的额头上隐隐冒出了十字小花,面色顿时冷淡了下来:“很好,你居然还敢承认。” 老子:“为兄有什么不敢认的?贫道敢作敢当!不像是某些人……表面上光风霁月,实际上,啧啧啧。” 元始面无表情地听着,微微颔首:“既然如此,倒也不算是冤枉了你。” 老子心生不妙。 老子面露警惕。 老子微不可察地往后退了一步,色厉内荏道:“元始,你想干嘛?” 元始面无表情道:“想干什么?” 他冷笑了一声:“人在做,天在看,老子,你的报应就是我!” 哎呀,一不小心就又打起来了啊! 通天两手托腮,笑盈盈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八景宫的童子们见怪不怪地叹了一声,也都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情了。老君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喜欢胡闹,不过闹就闹吧,总归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散了吧散了吧。 某一刻,通天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下意识朝着窗外望去一眼。 正在努力凭着自己三头身的身高从地上蹦跶到窗台上的罗睺见状,兴高采烈地朝着他挥了挥手,努力吸引着红衣圣人的注意力: “通——天——” “好——久——不——见——啊——” “你——有——没——有——想——我——啊——” 他努力用口型比划着,表达着自己由衷的喜悦之情。 通天定定地看着那只功德金莲化形的小童,不知为何,又掩着自己的面容,长长地叹了一声。 美人含愁,自是别有一番滋味。 元始不觉顿了一瞬,下意识地望向了他的弟弟,目光又顺势落到了那朵功德金莲身上。 罗睺:“……” 魔祖笑得愈发的甜美:“好久不见啊爹娘,多年不见,你们关系还是那么好啊!” 哼,他才不会像太清老子这么愚蠢。 作为能够看透人心的魔,他当然知道在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啦! 元始定定地看着他,却微不可察地拧了一下眉头。 他是不是……又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第330章 紫霄宫似乎从来都是这般寂静。 元始踏入此间,平静地抬起首,目光环视过周围,很快又淡淡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早有童子侍立于一旁,恭敬地唤了一声玉清圣人,轻声同他解释道:“道祖正在同另一个位面的鸿钧道祖交谈,恐怕需要您多等上一会儿了。” 元始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干脆地站在外头等待。 很快便听见里头传唤他的声音。 道祖的声音平静:“元始。” 元始同样淡淡地应了一声:“师尊,弟子冒昧来访,多有得罪。” 鸿钧的目光遥遥落在他弟子身上,沉吟几许方道:“你不陪着你弟弟,特意分出一个化身来找为师作甚?” 元始沉默了片刻,缓缓抬首道:“自是因为弟子心中有疑虑不解。” 鸿钧便叹:“你进来吧。” 元始方才抬步往里走去。 殿内一片寂静,螭吻戏珠炉里升起轻烟一缕,袅袅逸出。九丈穹顶垂落的玄色幔帐纹丝不动,里面若隐若现着一人的身影。 紫衣华发的道祖高卧在蒲团上,垂首望着踏入此间的元始。 “元始,你有什么疑惑,需要到我这紫霄宫中求解?” 元始望着上方的道祖,微微垂眸,表示敬重,方才开口道:“接引。” 接引。 鸿钧微微眯起了眼睛,似诧异般扫了他一眼:“你接引师弟如今还被关押在异域,你是有事想问他?” 元始道:“是。” 鸿钧又问:“瞒着你弟弟?” 元始:“……” 鸿钧了然地点了点头:“果然是瞒着通天过来的,怎么,你想知道的事情同他有关?” 元始:“……” 他继续沉默,不发一言。 道祖轻轻叹了一声:“元始,你又在担忧些什么呢?” 元始平静地抬起首来,望着鸿钧:“师尊,倘若您也有一个这样的弟弟,恐怕您对他的担忧并不比我少。” 鸿钧道:“虽然为师没有一个这样的弟弟,但为师却有三个胡闹的弟子!你又焉知为师心中的担忧?” 元始垂眸不语。 鸿钧见他这副模样,手扶着额头,忍不住长长一叹,口吻无奈道:“罢了罢了,既然你执意如此,为师又岂好拦你?想问就问吧。只是在问之前,你自己心里最好还是考虑清楚为好。这最终的真相,究竟是不是你想要的。” 真相吗? 元始微微恍惚了一瞬,思绪冗杂,如线团般缠成一团。 可当他想要去揪出那一切纷乱的起点,却只见那里站着一位如春日般耀眼夺目的圣人,他自满树灼灼桃花中侧过首来,轻启朱唇,笑吟吟唤着他:“哥哥。” 哥哥…… 元始闭了闭眼:“是。” “弟子绝不反悔。” 鸿钧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只微微抬起手来:“既然你想知道,那就去问吧。” “问完之后,就早点回去吧。你也不想被通天发现端倪吧?” 元始:“……” 他什么也没说。 …… 接引缓缓醒了过来,睁开眼的那刻便看见元始坐在他的对面。 接引:“……” 这是噩梦!绝对是噩梦!! 他赶紧把眼睛又闭了回去,生怕又瞧见这十分可怕的一幕。 元始微微垂眸,淡淡地审视着眼前之人:“接引师弟不必畏惧,贫道只是想问你一件事罢了,你且如实相告便好。” 接引睁眼闭眼好几次,终于心有不甘地承认眼前这一幕并不是他的幻觉,而是真的有一位元始天尊正坐在他的对面盯着他看。 他深吸一口气,反而冷静了下来,闻言不禁冷笑了一声:“贫道倒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天尊亲自垂问的,恐怕我无法解答您的疑问呢。” 元始淡淡道:“既然我找到了你,便确定你身上有我想知道的答案。” 说着,不等接引继续推诿,便干脆利落地开口道:“当初你们为什么会把功德金莲送给通天?仅仅因为金莲降了品级,再也无法镇压西方的气运?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才逼得你们不得不把功德金莲拱手相让?” 接引:“……” 你大爷的!这都是什么问题?! 元始的问题却远远未完:“通天有跟你说过他为什么要抢功德金莲吗?为什么别的东西都不抢,偏偏就要那朵功德金莲?虽然你们西方确实没有什么出名的法宝,但一朵降了品级的功德金莲,想来也不该被我弟弟放在眼里。你们就没有想过里面的问题吗?” 接引:“……” 憋气.jpg 你没事吧元始? 你弟弟的事情,你跑过来问我? 还有,你他娘是不会好好说话吗?天生地养没爹没娘就这么狂是吧? 元始皱着眉头看他:“怎么不说话?是哑巴了吗?若是觉得贫道问题有点多,可以先从第一个开始回答,比如你们到底为什么会被逼得送出金莲?是因为打不过我弟弟吗?” 接引面无表情,指着屋外,惜字如金地回答道:“给,我,滚!” 元始的眉头不免拧得更深:“接引,我劝你还是早日认清你的处境比较好,倘若你回答的好一点,贫道倒也不是不能想办法让你回到洪荒来。”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他都跑过来问接引问题了,自然是希望他永远回不了洪荒的。 只要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他弟弟便永远不会知道他曾经做了这样一件事。 良心?那是什么东西? 元始天尊并不需要。 接引连连冷笑,仍然拒绝回答元始的问题:“滚,都给我滚!” 又阴阳怪气道:“天尊怎么只逼着我回答问题,不逼着你弟弟老实交代他的所作所为呢?是因为你不敢吗?怎么,您是只敢欺负我们这些老实人吗?真不愧是洪荒一等一的痴心人呢!” 元始眼珠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接引仍然在冷笑:“求人就该有求人的态度!元始,要是你态度柔和一点,对本座敬重一点,本座倒也不是不能纡尊降贵回答你的问题。你现在踏马的什么意思!本座是被关了不是死了!本座仍然是圣人!你就这么对本座说话?!” 元始淡淡道:“灵山已归多宝所有。” 接引面色骤变,惊怒起身:“准提!” “玉清元始,你们把我弟弟怎么了?!” 元始从容不迫地注视着他:“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关于那朵功德金莲相关的,所有的问题。” 接引:“……” 他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元始,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狠狠地掐住那位天尊的颈项。 天尊静静地看着他,无悲无喜。 接引缓缓道:“……元始,你也是有弟弟的人。”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元始道:“所以我不会给任何人拿通天威胁我的机会,我会保护好他的。” 接引嘲弄似的笑了一声。 良久良久,方才在元始面前重新坐了下来,面色冰冷地开口道:“……我们确实打不过你弟弟,也不能说是打不过,只是他存了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之心,我们却心疼灵山,不愿意拿灵山同一位一无所有的圣人对赌,所以最终放弃了对我们已经没有任何作用的功德金莲……” 接引不带一丝感情地回答着元始的问题:“至于他为什么想要功德金莲,我们也不清楚。或许只是寻个由头,存心想找我们麻烦罢了。只是那时的他显然不知道金莲仅仅剩下九品,因而向我们讨要的也是十二品功德金莲。” “或许天尊您看不上九品金莲,但能够镇压一教气运的十二品功德金莲,显然是值得一位圣人为此出手的。毕竟当初的封神大劫中,截教之所以惨败,或许同诛仙剑阵并不能镇压截教气运,也是有一定的关系的。” 接引面无表情地回答着元始的问题:“当然,我们后来之所以会将这法宝拱手送出,也是存了交好您弟弟的打算。” 元始打断了他的话:“交好?” 接引望着他,眼神仿佛淬了毒似的,却忽而淡淡地笑了起来:“自然。” “三清兄弟阋墙,玄门四分五裂,像我们这样一贯不择手段的人,怎会不想着从中再为自己谋些好处来呢?成功了固然可喜,便是失败了也不过是损失一朵沦为废物的功德金莲罢了。” 接引:“而且,那可是上清通天啊。” 那样惊才绝艳,举世无双,又令他弟弟一见倾心,至此难忘的人儿,倘若能加入他们西方,或许终有一日,整个洪荒都能为灵山侧目吧。 接引不禁冷冷一笑:“到时候,不仅是加强了灵山的实力,变相的也削弱了道门,一举两得,自然是极好的。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尝试着接触一下这位圣人呢?” 元始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是吗? 端看你们二位对多宝的所作所为,倒是一点都没有看出你们是想交好我弟弟呢?真的不是想结仇吗? 接引道:“只是如今看来,我们兄弟二人的打算已经落空了吧。该说不愧是曾经的至亲兄弟吗?哪怕经历了封神大劫,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你们,而不是西方灵山呢?” “让人不禁感慨一句,果真是‘兄弟情深’啊。”他讽刺一笑,眼底俱是讥诮之意。 空气似乎寂静了一瞬。 接引面无表情地望着对面的元始,整个人如同雕像一般冷漠。 元始将他说的话一一记在心底,方才慢声道:“只有这些吗?” 接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面上满满的都是嘲弄之色:“更多的,天尊恐怕只能亲自去问你那宝贝弟弟了呢。就是不知道您那宝贝弟弟,肯不肯同您说实话了!” 元始凝然不动,打量了他片刻,方才垂下首,淡淡地站起身来。 身后,接引压抑着满腔怒意的声音猛地响起:“元始!我弟弟呢!你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元始缓声道:“若是你还能回到洪荒,或许还有机会去灵山上祭奠一下准提。” “元始天尊!!” 元始抬手拂了拂衣袍上不存在的尘埃,并不将失败者的愤怒与绝望放在眼中,他一向对此不在乎,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重要的。 这么多个元会以来,有多少人怨恨三清,怨恨于他呢?可那又如何?他们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改变不了,所以才会这般绝望又无力地恨着他。 失败者,永远都只会是失败者。 “……元始天尊,你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他那位长兄也说他会遭报应呢。 元始淡淡地想着,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前方。 可他不怕报应,他只怕失去他的弟弟。 通天……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30-340 第331章 “通天……” 元始低垂着眉目,轻声念着他弟弟的名字,思绪在潮湿的天地间隐隐回笼。 八景宫仿佛下了一场朦胧细雨,潺潺的雨声落在他耳畔,淅淅沥沥的,像是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团朦胧的雾气里面。屋外竹影萧萧,清泉从石上流过,簌簌作响,也如同被罩在薄雾里似的,听不太真切。 “唉——” 耳边传来那人轻轻的喟叹声,轻飘飘的,比一朵天上软乎乎的白云还轻,伴着雨水敲打着桃花枝,桃花纷纷然飘坠在一旁的水池中的声响。 元始忍不住抬眸望去,目之所及,瞧见一片桃花瓣翩然落在红衣圣人的墨发间,几缕未束的乌发垂落肩头,发尾浸着亭角漏下的雨珠,在素白里衣里洇出蜿蜒水痕。 那人却仿佛丝毫未曾察觉似的,仍然专注地捏着手中的棋子,凝神静气,苦思冥想,又重重地叹了一声:“唉——” 老子在对面很不客气地回了一句:“叹个什么气?有什么好叹气的?为兄才该叹气呢!这都下的什么棋?你自己看得懂吗!” 通天攥着棋子,很委屈地回道:“难道连叹个气都不可以了吗?大哥哥真是过分呢!” 元始听着也觉得老子过分极了,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忍不住想叫老子不要欺负他弟弟。 弟弟那么好,为什么非要欺负他? 老子不用抬头都知道旁边的元始想干什么,登时气了个倒仰,恶声恶气地开口道:“你闭嘴!元始!这里不准你说话!” 元始:“……” 他凝了凝神,方才发觉他们三人都置身于八景宫中的一座凉亭之中,亭外溪水潺潺,伴着桃花流水,有三两枝粉白桃花斜伸到亭内,脚下时不时冒出一茬一茬的草叶子,正随着外面的雨水一道疯长。 老子不知何时又起了兴致欺负他弟弟,拿出了棋盘要同他对弈。 不过很显然,他如今已经自食恶果了,毕竟按通天乱下棋的习惯,到头来被气个半死的还是他。 元始便按下心来,放心地想:老子忍不了多久的,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能忍受他弟弟?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被气跑了。 到头来,这里还是只会有他和通天两个人的。 元始便很耐心地等着。 他弯眸浅浅笑着,指尖略微挽起了一点宽大的袖口,从袖中如行云流水一般取出各式各样的茶具,颇为闲情逸致地在一旁煮起茶来。茶饼被轻轻碾碎,滚水腾起的热雾模糊了兄长的眉眼。茶炉下面的小火苗则一窜一窜地往上冒,甚是热情开朗的模样。 外界的雨丝到底透着几分凉意,此间的一方茶炉却暖融融的令人心动。通天不自觉地抬起头来,朝着他兄长的方向目不转睛地看了过去,人也下意识地蹭到了他的身旁,紧挨着他一道坐着,像是贪恋着此间的温暖。 老子:“……” 过于明目张胆了啊仲弟! 他恶狠狠地敲了一下棋盘,广袖带起了罡风,将他弟弟发间的桃花震得簌簌而落:“好好下棋!” 通天托着下巴,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大哥哥是太无聊了吗?非要拉着我一道下棋?”又悄悄凑过去扯了扯元始的袖子,眨巴眨巴眼睛,小小声地恳求道:“帮帮忙嘛哥哥,你瞧大兄又欺负人!” 老子不满道:“喂喂喂!怎么还带请外援的啊?!” 元始低眸看了一眼棋盘,便柔声哄他:“没事的,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老子闻言转过头去瞪他,难以置信道:“什么叫做我坚持不了多久了,明明是我们弟弟坚持不了多久了好吗?” 元始冷笑了一声:“差不多得了吧老子,你再多说一句这棋我就替他下了!” 老子:“……” 老子忍气吞声,不敢说话。 老子心有不满,但还是不敢说话。 老子:“……” “你们两个就知道欺负为兄呜呜呜呜。” 通天笑盈盈地望去,煞有介事地点评了一句:“怎么光哭不掉眼泪啊大哥哥?” 老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弟弟。 通天果断躲到了元始的身后!半晌,方才又偷偷探出头来打量老子。 发现老子还在看他!当机立断又缩了回去! 老子:“……你就护着他吧元始,早晚有一天,为兄等着看你的下场。” 元始懒得理他。 天尊将温好的茶盏塞进通天掌心,哄着他天气凉多喝两口暖暖身子,你身体本来就不好,好不容易才给养回来的更要小心云云,方才用眼角余光扫过周围。 那朵功德金莲已经不在这里了。 去了哪里? 他若无其事地问通天:“那孩子呢?” 他弟弟歪了歪头看他,神色茫然道:“什么孩子?”半晌,方才似反应了过来,忽而狡黠一笑,那眼底映着亭外烟雨,竟比昆仑山顶的瑶池还要清透几分。 他缓缓凑近了他的兄长的耳畔,低眸垂目,轻轻呵了一口气,被温热茶水润湿的柔软唇瓣擦过元始耳垂,嗓音浸透着蜜糖般的笑意:“哥哥说的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吗?” 元始:“……” 哪怕明明知道那是假的,天尊白玉似的耳尖仍然忍不住泛起了薄薄的绯色,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他弟弟的手腕:“通天!” 通天对着他无辜地笑,浑不在意地回答道:“大概是去哪里玩了吧?小孩子都是这样的。” 元始问:“你不担心他吗?” 通天茫然地回答:“需要担心吗?” 元始忽而觉得倘若他和他弟弟真的有个孩子,这孩子不会被他弟弟给随手养死吧? 他晃了晃脑袋,把这个糟糕的想法给丢了出去:没事的,到时候让白鹤童子实时看护着他/她就好了。虽然他们并没有孩子,但是有些事情还是要先行考虑好的,总不能真的就这么随便放生了吧。 好歹是一个活的东西,随便放生不好。 元始严肃地点了点头,在心里记下了养孩子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条。 通天抬起首看他兄长,忍不住歪了歪头,好奇地猜测着他兄长此刻在想些什么。应该是非常重要,非常严肃的事情吧?不然他兄长怎会摆出这样一副端正肃穆的模样? 不过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真令人好奇啊! 通天若有所思地转着眼珠子,私底下倒是悄悄和罗睺联系了一下:“你真的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吗?” 罗睺也很怀疑自己。 魔祖正在墙角默默地自闭。 “我只跟你说了一句话啊,一句话啊!” “天地良心!这难道不是你两个哥哥的问题吗!他们怕是连你身边多了一只蚊子都要细细探查一下它的身份吧?!生怕那只不知名的蚊子会害了你啊!” 通天小小地心虚了一下,结结巴巴地反驳道:“不,不至于吧……” 罗睺郑重其事地回答道:“很至于!非常至于!再这样下去我就只能找个机会从八景宫跑路了!不然我怕我迟早会被你两个哥哥给抓回去解剖!”单单一个太清老子就已经很烦了,怎么玉清元始现在也开始各种疑神疑鬼,看谁都不像是个好东西了? 按这个进度下去,怕是任何人想要接近通天圣人,都要过五关斩六将,面对两位圣人的严刑拷打了。 罗睺一边说着,一边再一次45度角仰望天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偌大的洪荒……怎么连一个容身之所都不肯给我啊。” “太残忍!实在是太残忍了!” 通天:“……” 他苍白无力地安慰了一句:“真是辛苦你了啊罗睺。” 罗睺呵呵一笑:“不辛苦,命苦!” “走了,在我因为左脚迈入八景宫大门被抓前,我决定先离你远一点。”魔祖痛快地开口道,“依我目前的观察来看,距离你越近我越危险,你两个哥哥看上去随时都可能发疯,你那个师尊就更不必说了,被他发现我就完了。总之江湖路远,你先照顾好自己,为了你好也为了我好,千万不要在你两个哥哥面前再提起我了!” 通天:“……” “那要是我哥哥主动和我提起你呢?” 罗睺爽朗一笑:“那我们两个都完辣!完辣!” 通天不由挠了挠自己的脸颊,悄无声息地瞥了一眼旁边还在不知道想什么事情的元始:难道他已经完了吗? “总而言之,你最好不要随便联系我,我也不会随便联系你的,在外头我们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任谁来了我都会跟他说我不认识你的。”魔祖潇洒地转过身去,背影怎么看上去有那么一点凄凉。 “再见了,祝你好运,上清通天。” 通天:“……也祝你好运,罗睺。” 他默默地断掉了和罗睺的联系,又抬起首来望向了元始。 哥哥,你就这么放心不下我吗? 元始忽觉袖口微沉,低头瞧见通天正用自己的指尖慢悠悠地缠绕着他袖口的云线鹤纹,湿润瞳仁映着天光无瑕,恍若昆仑寒潭底下沉着的琥珀:“哥哥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元始:“……” 为兄也不太清楚。 可能在想我们那个并不存在的孩子吧? 元始道:“没什么。” 通天眯着眼睛,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面露怀疑之色:“真的吗?” 元始很是镇定地点了点头:“是的。” 通天又歪头看了他片刻,许久,浅浅地笑了起来:“今天我也很喜欢哥哥呢。” 元始仿佛顿了一顿,下意识地接了上去:“我也爱你。” 通天便又笑了起来,好似八景宫中的桃花霎那间齐齐开放。 他轻轻抬起手来,替他兄长采撷下了衣袍上不知何时沾染的半片桃花。 第332章 天尊盯着自己掌心中的桃花瓣瞧。 凉亭外的雨还在下,风没有止,他摊开的掌心之中,那一瓣粉白桃花正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一刻之前,他弟弟低头从他的衣袍上拾起了这瓣花朵,凝神端详了片刻,抖了抖上面沾染的露水,方才将它认认真真地放到了他兄长手掌心上:“既然它落到了哥哥身上,便是同哥哥有缘了,有缘千里来相会,定是要好好珍惜的。” 元始垂首看着自己的掌心。 桃花瓣无辜地看着他。 天尊心道:歪理。 可怎么也舍不得把这瓣桃花给丢掉,只能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在自己的手心上。 抬起头来,他弟弟背着手,一蹦一跳地踩着满地哗啦啦直响的雨水,水花溅起,声音清脆动听。 回眸看他时,长睫轻轻颤着,仿佛携着些许薄雾似的凉意,看上去竟是格外的天真脆弱。元始望着通天映着桃花的眼眸,忽然想起昆仑山巅的晨露——分明剔透得能望见世间万物,却永远盛不住半分阴翳。 这就是他的弟弟…… 那样天真的,以为能够凭借一己之力就可以对抗整座天地的弟弟。 “通天……”他轻轻唤着他弟弟的名字。 后者仿佛轻轻叹了一声,又抬起首来,一本正经地望向了他:“哥哥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对我情根深种,此生无法自拔呢!” 可他确实对他弟弟情根深种,此生无法自拔啊。 元始心想,便始终没有移开目光。 于是他弟弟便又走了回来,无奈地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努力唤醒着他的神智:“哥哥?哥哥?糟糕,不会是傻掉了吧?” 一旁的老子用看两个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两个弟弟。 元始静默不语,半晌,方才轻轻将他弟弟揽入怀中,合着亭外斜风细雨,他们二人在此,不须归去。 那人也任由他抱着,手指还不安分地把玩着他垂落的一缕乌发,眉眼弯弯,双眸清透如水,美得令人心悸:“哥哥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他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的元始轻轻叹了一声,又将他拥得更紧:“在想你。” “我什么都没想,只想见你。” 通天轻轻道:“是吗?” 他似乎有些出神,又笑着望向了元始,许久,抬起手来轻轻抚上了他兄长的眉眼,动作温柔极了:“讲话真好听呢哥哥。” 简直能把人骗得无怨无悔,死到临头还心心念念想着那个负心人。 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面容,仿佛昆仑山巅将要消融的冰雪,透着沁人心脾的凉意。元始忍不住抬起头来,想要捉住那只作乱的手。 那人却飞快地将手收了回去,笑盈盈地望着他:“不给你捉。” 又趁机挣脱了他的怀抱,朝着外头蹦蹦跳跳地跑去。 不知何时,八景宫中已然天晴。 徐徐的天光映在圣人的红衣上,泛着细细的金光。他站在阳光之下,盛大的令人宁可飞蛾扑火也甘之如饴的光明落在他的身上,那么耀眼夺目,却令人忽而想要落泪。 元始怔怔地望着那人,一刻也不曾移开自己的目光。 老子则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旁,同他一道望着他那个惊才绝艳,令整个洪荒都为之瞩目的弟弟,若无其事地开口问道: “你刚刚去了哪里,元始?” “要不是为兄替你遮掩了一二,怕是我们弟弟早就发现了端倪吧。” 元始没有回答。 老子便又轻轻地叹了一声:“罢了,你且好自为之吧。”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正踩着水坑玩得不亦乐乎的红衣圣人,瞧见他这副高高兴兴的模样,忍不住又多瞧了几眼,眉眼下意识地柔和了下来:“真是……” “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惯会胡闹。”长兄嘴上嫌弃,眼底倒是透着说不出的温柔。 元始瞥了他一眼,觉得那句“好自为之”也挺适合他这位长兄的。 两位兄长谁也没有再说话,只不约而同地望着他们的幼弟,天气正好,风也温柔。 倘若时光能永远停留在此刻,那该有多好啊。 …… 云霄垂眸注视着轮回池中的魂魄。 琼霄和碧霄紧张地站在两旁,屏气凝神,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的魂魄看,生怕一个走神就错过了什么。一时之间竟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了。 许久,方才有人轻声唤了一句:“阿姐。” 琼霄问:“阿姐,我们真的可以等到姜尚吗?” 云霄道:“可以。” 琼霄:“那还要多久,多久呢?” 云霄道:“哪怕要很久很久,久到没有尽头,你便不等了吗?” 琼霄摇了摇头。 云霄便摸了摸妹妹的头发,温声道:“要是累了就出去休息一会儿,我一个人在这里看着就好了。” 琼霄道:“我不累,阿姐。我要陪着大家一起。” 云霄微微一笑,神色温柔极了。 她望向了碧霄,后者也抿着唇,一副肃穆端正的模样,一丝不苟地记录着轮回池中的情况。伴着一个又一个转世投胎的魂魄注入躯壳之中,没有神采的面容上忽而焕发出蓬勃生机,金蛟剪闪烁着盈盈光辉,替刚出生的婴儿们剪断了维系着他们与母体之间的脐带。 混元金斗立于一旁,望着那些婴儿们落入金斗之中,彻底洗去了前尘,忘却了过往,周身血气消散一空,方才坠入了凡尘,不知去往何处。 碧霄方才抬头望向云霄:“阿姐,倘若姜子牙真的转世投胎去了,轮回几世之后,他还会是原来的样貌吗?” 云霄摇头:“按理来说,一个人的魂魄从诞生开始便是这个模样,无论轮回多少次也该是原来的样子,可他毕竟是我们那位二师伯的弟子,又执掌过一段时间的封神榜。所以我猜,大概他每一次轮回,样貌都不会是一模一样的。” 碧霄道:“阿姐,我并没有把握一定能认出他。” 云霄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垂首望着面前万万年不变的轮回池,轻声道:“阿姐也没有把握呢。” 碧霄道:“可是我们还是要试一试,对吗,阿姐?” 云霄道:“很对。虽然这是一个很笨很笨的办法,但有的时候很笨很笨的办法,也是有它的作用的。” 碧霄道:“阿姐,我们会找到他的。” 云霄笑了笑:“如果真的不行,我们大概就只能去求助后土娘娘了,但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少去地府为好。” 碧霄也不问她原因,只目不转睛地盯着轮回池看:“阿姐,我听说大师兄来了一趟天庭。” “天庭上的神仙们都说,是师尊在推动我们休假呢。” 云霄道:“碧霄妹妹想念碧游宫了吗?阿姐也有点想念我们师尊呢。” 碧霄道:“不仅是我,琼霄姐姐也有点想呢。她晚上总是睡不好觉,吵得我也有些睡不好。” 琼霄忍不住插了一句:“明明是你自己睡不着,休来污蔑你琼霄姐姐!” 碧霄便道:“是谁半夜三更不睡觉,对着月亮背诵《黄庭经》,周围养的鸡都快被你吓死了,差点连每天要下的蛋都不下了!” 琼霄毫不犹豫地回道:“那又是谁五更天就爬起来拉着我盯着轮回池,生怕那些童子们做事不尽心,悄悄漏掉了一两个魂魄?你都不累的吗?小心还没回碧游宫就过劳死了!” 碧霄道:“阿姐,我觉得是琼霄姐姐比较有问题,你觉得呢?” 琼霄道:“阿姐,我的看法不同,我建议你还是多管管我们碧霄妹妹,她看上去离发疯不远了。” 云霄叹了一声,挨个摸了摸两个妹妹的脑袋,权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 又垂下首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轮回池:“要是能找到姜子牙的魂魄讯息就好了,对着他的魂魄来查,或许比我们这样大海捞针要更靠谱一些。” 碧霄思考道:“其实我有一个主意。” 琼霄也在思考:“其实我也有一个,就是不知道碧霄妹妹是不是同我想的一样。” 云霄慢悠悠道:“既然你们都有,那么阿姐也有一个。” 三人对视了一眼,忽而齐齐笑了一声:“申公豹。” …… 东海之畔,浪花滚滚。 某位红衣圣人留在碧游宫中的一道神念忽而睁开了眼睛,刹那流光溢彩,分外动人。 神念收到了来自天庭的请求。 神念进行了短暂的思考。 神念觉得这件事情十分简单。 神念决定出发。 目标:“东海分水将军——申公豹”。 万千的海浪骤然朝着一个方向奔涌而去,礁石上蹦跳着一尾不幸搁浅的小鱼。一只白皙的手将它稳稳地捡拾了起来,又避开了风浪,将它重新放入了大海之中。 鱼儿欢快地蹦跶着,回过头去,却只瞧见了一片绛红的衣袍,顷刻间被海浪浸没,又缓缓浮动在无垠的沧海碧波之上。 他似乎在寻找着方向,很快确定了自己的目标,便朝着那个方向缓步而去。 申公豹打了个喷嚏。 申公豹升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申公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突然有点想从此地跑路。 申公豹决定顺从自己的直觉。 他迅速地从海面上冒出了头,还未等他找好逃跑的方向,当场便撞上了某位红衣圣人的身影! 申公豹:“……” 申公豹:“…………” 刹那间,他莫名有点想念那位简单粗暴地把他拿去填了北海海眼的师尊元始。 面前的红衣圣人朝着他笑了笑,温和地开口道:“申师侄,请留步啊。” 第333章 通天忽而笑出了声。 以袖掩面,亦遮不住袖下眉眼弯弯,好似水中明月,周围一圈莲叶摇摆,碧波荡漾。 元始不觉朝着他弟弟的方向望去,又下意识地走了过来:“发生了什么,怎么忽而这么高兴?” 通天回首看他,眉眼仍然笑盈盈的动人,看得人的心情都不由自主地好了起来,也下意识地朝着他扬起脸微笑。 “倒也没有发生什么……可能是我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吧^_^” 元始道:“不能跟哥哥讲吗?” 他弟弟咬着手指头,歪着头很可爱地想了一会儿,断然拒绝了他! “不可以!” 通天眨巴眨巴眼睛,很是认真地强调道:“是秘密哦!” 元始看着他:“是单单不能跟为兄说,还是谁也不能说?” 他弟弟并不入套,把手放在身后,慢悠悠地转了两圈,绯色衣摆随之飞扬:“秘密就是秘密啊,秘密就是不能告诉哥哥的事情。哥哥要是想知道的话,只能凭自己的本事来猜哦。” 元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轻轻道:“是吗?” “连点提示都不能给为兄吗?” “给了提示算什么秘密?!”他弟弟气呼呼地瞪他,他便只好暂时按捺下自己的想法,耐心地哄起人来。 老子:“……” 老子继续拿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两个弟弟,又啧啧地感慨了两声。 真不容易啊,换成他的话,估计根本没有这样的耐心吧?可见恋爱这种东西不是一般人能谈的,一般人哪有这个时间和精力哄他弟弟? 也就是他仲弟了,人家坐拥昆仑山家大业大,又有时间又有精力还有这辈子也用不完的耐心,活该他把他们幼弟给骗到手。 因此受罪也是他仲弟应得的! 他恶狠狠地在心底加了一句。 他一点也不羡慕呢! 然后他就看到元始哄着哄着,十分自然地将他弟弟哄到了怀里,低下头来,一脸心满意足地望着怀中之人,又摸了摸他的头发,跟养猫似的,猫说什么都心甘情愿。 老子:“……” 可恶,这他是真的羡慕TAT …… 东海海面上的风有点冷,吹得人从头到脚,连心底都透着几分寒意。 申师侄何许人也? 这可是大名鼎鼎的阐教申公豹啊! 一句“道友请留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忽悠得无数截教道友抛头颅洒热血,一股脑地冲进了殷商与西岐之争这个史前大坑之中,最后含恨成了封神榜上一缕亡魂。因而又留下了一句千古名句:“死道友不死贫道也。” 他以英勇无畏的精神和坚定不移的意志,始终奋战在和他的师兄姜子牙抗争的第一线上,最终在完成聚齐三山五岳门人应劫这个光荣使命之后,被天尊无情地抓去填了北海海眼。 当然,比他师兄姜子牙好一点的是,他最后也在封神榜上得了一个小小的神位,乃是东海的分水将军,成功吃上了国家饭,没有真的一直填着北海海眼。 但也基本上是门庭寥落,无人问津了。 今!日! 不知道是东海上哪片风出了差错,竟把截教掌教圣人主动吹到了他的面前!后者甚至还笑吟吟地看着他!温声唤他一句申师侄! 连天尊都没有这个待遇诶!!! 申公豹花了短短的时间,飞快地回顾了一下自己前半生的丰功伟绩,不禁面露难色,陷入绝境,开始思考自己的一百种死法,想都没想过还有逃跑这一种可能。 听听!听听! 听听圣人刚刚都同他说了什么! 他说申师侄请留步诶!是在阴阳他吧?绝对是在阴阳他吧!他是不是对他心怀不满,暗示他最好趁早自我了断,省得脏了圣人的手? 他借此提起封神旧事,是不是想为他弟子打抱不平,还是想借此挑起他对天尊的不满? 这么多年没有找他,如今突然找上门来,莫非是出了什么同他颇为相关的事情? …… 申公豹脑补了一连串的阴谋,觉得各个都十分有可能。 难道这一次,他真的要完了? 竟连填北海海眼的机会都不留给他吗?? 不行!他绝不能轻易放弃! 申公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露果断之色,在心中迅速地打了一个腹稿,方才沉声开口道:“通天圣人……” “打个商量能把我埋在我老家门前山上的第三棵榆树下面,朝向昆仑山的方向吗?我家里人以前都是埋在这里的,现在估计都已经化成灰了吧,想必如今也应当是埋的下一个我的……” 申公豹:“我修行多年干过不少错事坏事,封神大劫之中更是处处同您为难,害了不少截教道友的性命……死于您手也算是死得其所,无怨无悔。申公豹对此绝无怨言。唯有此一件事想要求您开恩,好使我此生得以落叶归根。孩儿不孝,终究未能尽孝于父母身前,惟愿死后能长伴他们身侧……” 通天的那缕神念一直看着他,忽而好奇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要朝向昆仑山的方向?” 申公豹卡壳了一瞬,又十分自然,十分深情地接了下去:“昔日得蒙天尊恩德,忝列阐教门墙之下,哪怕最终众叛亲离,与师门近乎恩断义绝,申公豹仍然怀念着当初在昆仑山上的日子。若能重来一次,弟子绝不会再同姜师兄对着干,也断断不会再行阻碍封神之举了……” 一副心生惭愧,悔不当初的模样。 “此话说来或许您可能不信,但我确实已经知道错了,只恨不能对着天尊表明心中志向,也好痛改前非,令人刮目相看……” 通天的神念“嗯”了一声,很欢快地回了他一句:“贫道确实不信,你当真不恨我哥哥吗?不过你继续说吧,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申公豹:“……” 申公豹默默地握紧了自己的拳头,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道:“我就知道圣人您果然不信。” 说着又叹了一声,当真露出了几分怅然若失的神色:“不过信不信也由您,弟子只求能死个痛快吧。” 不会真的要动手杀了他吧? 不会吧不会吧? 能听他说了这么多废话都没动手,难道不是来杀他的? 申公豹面色不变,心里却生出了几分探寻之意。 通天的神念便见面前的小豹子滴溜溜地转悠着自己的眼睛,一边摸着自己的胡子,一看就是在打什么坏主意的模样。 当初他哥哥为什么会收他为徒呢?这种一看就是坏东西的角色,向来自恃“名门正派”,行事“光明磊落”的阐教,也会特意将他收入门下吗? 神念悄无声息地微笑了一下:哥哥,这个时候,你怎么不同我讲什么收徒的心性了? 申公豹便见面前的圣人半晌不语,他微微低垂着头,眼角余光瞧见东海上碧波微漾,凉风习习。 轻柔的碧波微微漫过圣人绛红的道袍,无端为那明艳到近乎锋锐的色调增添了几分柔和的意味。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人,因为那个人,周身的气息都温和了下来。那么温柔,令人近乎叹息地望着他,怎么也不舍得打破这份难得的温情。 他在想谁? 申公豹不由自主地猜测了起来。 通天圣人的弱点是谁?他最在乎的又是什么东西?倘若他能够猜出一二,或许他仍然会有一线生机。 申公豹按捺下自己紧张而兴奋的情绪,微微试探着抬起头来,想要望向面前的圣人。 他怎么可能这么干脆利落地去死!他失去了那么多!谁也不在乎他,谁也不关心他的生死!那些所谓的阐教师兄弟们唯一在乎的也不过是一个姜子牙罢了!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什么注定要被扫地出门的垃圾!! 他怎么会不恨,怎么会不怨?! 那位高高在上的元始天尊,倘若在一开始就不想收他为徒,又为什么要纡尊降贵地从昆仑山玉阶上走下来,大发慈悲地收他为徒?! 他收下了他,却丝毫没有把他当做徒弟看待!! 他收下了姜子牙,哪怕他根本没有成仙的资质,也纵容他在桃园里浪费了无数光阴!最后又将封神榜交到了他的手上,让他主持封神大局!! 凭什么?这究竟是凭什么?! 申公豹微垂着眼眸,听着多年之前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后便奔涌在他的血脉里头的恶念再一次汹涌而出,一点一点蚕食着他的理智,令他最终毫不犹豫地做出了无数的恶事。 ——或许这一点,也是他那位“师尊”想要看到的吧? 那位天尊,分明就是在纵容他为恶啊。 申公豹的唇角翘了一翘,抬首望向了面前的红衣圣人。 ——他在纵容他,将面前这位红尘不染,万劫不沾的上清圣人,也拉入这无边的劫数之中,叫他深陷泥沼,此生难逃啊。 申公豹改了主意。 他忽而微笑了起来:“通天师叔,您今日找我想来是有什么要事吧,不知道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上您的忙吗?申公豹不才,倒也有些用处,若是您愿意信任在下的话,或许我会给您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呢。” 通天的神念微微回过神来,落到了他的身上。 申公豹抬起首来,目光炯炯,直视着他,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端正肃穆,格外从容不迫地望着他,依稀能够见出他在封神大劫中纵横捭阖,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游说了无数同门道友的模样。 “——哪怕是商议共同对付那位天尊的事情,也是完全可以的。” 我确实恨他啊。 那您呢,通天圣人,您就不恨您的哥哥吗? 通天的神念定定地望着他。 透过他的眼睛,那位远在八景宫中的圣人也不觉微微侧过首来,似笑非笑地望着面前这个尝试着游说他的师侄。 “申师侄,你当年便是这样说服我门下弟子的吗?” 第334章 通天收回了手。 他手中拿着属于申公豹一生的记忆。 他低头看了一眼,将关于姜子牙的那部分抽了出来,便又重新将它完好无损地放了回去。 他让他的神念寻个空档将这东西交给云霄她们。 不得不说,不愧是相爱相杀(?)了无数年的师兄弟,时刻盘算着找个机会弄死对方,因此反而对对方的了解极深呢。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恨之深,爱之切(?)。 当然,大概是申师侄他单方面对他姜师兄恨之入骨吧? 通天回忆着他匆匆一瞥瞧见的记忆,某位天尊的存在在里面格外的醒目。 他兄长高坐于云端之上,冷眼看着他两个弟子各自挣扎的模样,一个怨恨着师尊的“偏心”,因不受师尊重视而生出忿忿之心;一个苦苦执着于他此生无缘的仙道,最终至于苍颜华发,老态龙钟,依旧无怨无悔。 其实申公豹有一点确实是搞错了。 天尊的确不在乎他这个弟子,但与此同时,他也并不在乎姜子牙。他哥哥的心里……分明只有那一场封神大劫的胜负啊。 通天怅然地叹了一声。 也怪不得他哥哥最后会赢,要不是西方教横插了一脚,怕是他早就已经如愿以偿了吧? 当然反过来也可以推出他为什么会输得那么惨…… 不过通天今天懒得反思自己,他只想指责别人,所以说来说去都是他哥的错√ 没错,事情就是这样(自信叉腰)! 通天收好了那份记忆,便要转身离开,眼角余光瞧见申公豹在昏迷之中苦苦挣扎,满心不甘的模样,又微微停驻了一下脚步。 圣人静静地侧过首来,仿佛在打量着他这位在封神大劫中凭借一己之力,将他的弟子包括三霄娘娘在内一并拖下水的师侄,琢磨着该从哪个角度暗杀了他,好让旁人都不知晓是他动的手。 又在一瞬之间,近乎无聊地叹了一声:有什么意思,又不能真的对罪魁祸首动手。 他还要等……等一个命中注定会来到他面前的机会。 “忘记我曾经来过这里吧,申师侄。” 红衣圣人最终微微一笑,抬起手来,近乎怜悯地抚上了他的额头,轻柔地抹掉了这份相关的记忆。 “忘掉和我哥哥相关的一切吧,倘若一开始的相逢便是一个错误,或许从未开始,才是最好的选择。” 通天动了动手指,干脆地让他遗忘掉了在昆仑山上的一切经历,只保留了那些同样没有被他哥哥抹掉的,那些在玉虚宫中学到的法术。 他望着申公豹茫然地睁开了眼睛看他,眼底神色柔软,竟如新生的婴儿一般。 “……看样子我哥哥带给你的影响真的很大呢。” 差不多也算是改变了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吧?不过一个人的生命很长,像他师侄这样修炼成精的仙人,一生就更加漫长了,所以也没什么关系,以后好好过就是了——难不成要永远陷在那场噩梦里头吗? 通天想了想,由衷地希望他的弟子们也能从那场噩梦之中走出来。 他们的人生也很漫长啊,也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呢。虽然封神榜是个很不好很不好的东西,但它起码保住了他们的命,待到来日,他们依旧会有很好很好的未来。 这样就足够了。 “最后……”通天的手指点在申公豹的额头上,像是在思忖着什么,又低头好奇地问了一句,“你想要记得姜子牙吗?” 申公豹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姜子牙……” 压抑在心头多年的不甘与怨恨仿佛仍然缠绕在灵魂深处,宛如附骨之疽一般,纠缠不休,至死难忘:“他凭什么,凭什么……” “明明他修行没有我努力,也没有我用功,他根本没有任何修炼的天赋!却依旧,依旧以那么悲悯的眼神看着我,就仿佛我犯了什么弥天大罪!” “明明是他毁了我的一生!我才是那个该执掌封神榜的人!他姜尚有什么资格代天封神!我明明……可以做得比他更好!更出色!!” 通天的手指不觉微微一顿,目光深沉地看着面前面露悲戚之色,满心不甘的白衣青年。 ——你还想怎么出色? 差不多得了吧!不要太离谱了啊?!再说我就要暴走揍人了啊! “……姜子牙。” 申公豹最后低低地唤了一声这个名字,面上的神色扭曲了许久,最后化为一种说不出的怅然。 他曾经在封神大劫中数次对他这位师兄下手,却无论他努力多少次,最终都无法彻底杀了他。天尊罚他去填北海海眼,最后也是他这位师兄心存不忍,封了他一个东海分水将军的神职。 可那又如何呢? 他依旧,依旧,恨他。 他忽而抬起头来,望向了面前这位红衣圣人:“您也是为他而来吗?您之所以找到我,也是为了我那位姜师兄而来吗!!” 通天看着他,却也没有什么遮掩的心思:“是。” 申公豹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嘲笑。 “果然,所有人的眼里都只能看到姜尚一个人。这世上既然有了他,又为什么要有我!是因为‘他’需要有一个人,替姜尚做尽恶事吗?!” 他已经忘了那段记忆。 他记不起那个“他”是谁,却仍然刻骨地怨恨着。 申公豹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红衣圣人,忽而吃吃地笑了起来:“您为他来找我……您找不到他吗?看样子,他如今的下场也很不好啊!”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姜尚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通天沉思了一下。 默默地收回了自己先前的判断。 不得不说,他兄长看上去好像确实更重视姜尚一点,明明在这两个人之中,姜尚才是不太聪明(?)的那个,他哥哥是更喜欢笨蛋吗?还是说大智若愚? 他若有所思地想着,又抬起眼来,定定地打量着他面前之人。 申公豹缓缓道:“……我等着看他的下场。” 却没有说清到底是哪个“他”。 又对着圣人俯身拜下,恭恭敬敬地行礼:“弟子不愿再记得姜子牙。” 他终其一生也没能战胜他这位师兄,真正得到世人的认可,哪怕费尽心机不择手段千方百计也没能杀掉他,反而害得自己面目可憎。他生来就是那么坏,也不想突然改变心性做个好人。若是有机会,他还是会想杀了他的。 那就,彻底忘记他吧。 倘若相逢本就是劫,他宁可从来都不认识姜尚。 “弟子再也不想记得他!” 通天垂眸看他,手指再度搭上了他的额头:“那就,如你所愿。” 事情终于彻底解决了。 通天又确认了一遍没有留下任何的疏漏,每一处都十分完美,除了一个突然莫名其妙惨遭失忆的申公豹以外,方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吧,他该回去了,再不回去那边就该起疑心了。 只是临行之前,他又忍不住抬头望着头顶的太阳,轻声地感慨了一句:“哥哥,这世上恨你的人可真多啊。” “失去了我,你又该去哪里再找一个那么爱你的人呢?” 圣人哂笑了一声,忽而摇了摇头,缓步离开了东海。 …… 云霄三人仍然等在轮回池边,一边做着她们每日都要做的事情,一边仔仔细细地观察着池水中每一个降生的魂魄。她们毕竟也同姜尚见过面,也交手过那么两次,虽说不及申公豹对他师兄的了解,也不能说对此一无所知。 轮回池水清凉,帘外有风轻轻吹拂而过,伴着一缕落入殿内的缱绻阳光,恍惚中透着自由的味道。 殿内的三人却没有一人抬起首望着那阳光,只平静地做着自己手中的事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任凭白云苍狗,岁月流水。 不识青天高,不知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赵公明站在外面,遥遥望着他那三个妹妹,眼底的痛心之色一闪而过,倘若当初不是因为他的缘故,他这三个妹妹又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可恨他却是那般无能为力,无论是当初在西岐的战场之上,还是如今在这寂寞无边的天庭之中…… 他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永远这样无能为力地看着,看着。 赵公明低下头来,望着那道同自己一样无能的影子。 “大哥,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 殿内,云霄轻声开口。 她仍然低眸注视着自己面前的轮回池,语气之中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味道:“你身为天庭的财神,担负的职责比我们更重。与其在这里唉声叹气,伤春悲秋,不如快快归去,免得凡间生乱。” 赵公明道:“云霄妹妹……” 云霄摇头,抬手挥袖,力道不大,却将赵公明远远地推出了此地。 “大哥,莫要再让小妹为你担心了。当年之事,难道还不足以令大哥痛悔吗?” 当年之事…… 赵公明面露惭愧之色,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踌躇再三,到底是深深叹了一声,默默地转身离去。 妹妹,我会做好我该做的事情,也盼着你们好好顾惜己身啊。 殿内,云霄凝眸垂目,手指轻轻抚过混元金斗,安静得像是一株清冷的玉树。 凡人命数不过百年,姜子牙,你终究会再度回到这轮回池水之中。 我们来日方长。 第335章 通天眨眨眼睛,自身的意识又回到了八景宫这边。 熟悉的云榻围绕着他,束发的发冠不知何时已经被人轻柔地解下,任由三千青丝流泻而下,没有扯痛他一根头发。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衣料摩挲的声音,不一会儿,有人轻轻朝着他靠近,又低下头来,温柔地亲了亲他的额头,呢喃着唤着他的名字:“……通天。” 元始问:“你刚刚去了哪里?” 通天微微抬起头看他,目光中映入他兄长晦涩难言的眼眸,里面藏着他看不懂的情绪,那么深,仿佛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 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微微抬起手来,轻柔地抚摸着他兄长的面容。那么熟悉,又陌生到彻骨。 “那哥哥呢?哥哥刚刚又去了哪里?” 他在他耳边轻呵一口气,笑盈盈地问道。 身前之人仿佛僵硬了一瞬,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有一个极轻极轻的音节落在空气之中,转眼便被空气融化了。 “我……” 通天笑了一笑,微微直起身来,亲昵地抱紧了眼前之人,依赖地躲进他的怀中,仿佛大雨倾盆之下,四野空空荡荡,唯有此地是他唯一的避难所。 可是他似乎没有瞧见,雨水分明只从他兄长头顶落下。 这所谓的大雨倾盆,本就是因他所爱之人而生。 “我开玩笑的。哥哥想知道我去了哪里吗?是碧游宫那边寻我有些事,我就顺便回去了一趟。” 通天面不改色地扯谎:“因为太急了,就顾不上同兄长说上一声了。” “……原来如此。” 元始低首看着他的弟弟,喃喃自语,却又轻而易举地接受了他这个敷衍至极的解释,转而将人抱得更紧,恨不得能将人彻底融入他的身躯之中。 在洪荒开辟之初,他们本就是这样彼此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通天侧首望着窗外的明月,指尖若有似无地把玩着他兄长的头发,回过神来,柔软饱满的唇瓣轻轻擦过那人的侧脸,引得后者的目光愈发的晦涩。 他似乎忍耐了片刻,见他弟弟丝毫没有停手的打算,反而眉眼弯弯,笑得愈发蛊惑人心,便也不再无止境地容忍下去。 他低眸,吻上了红衣圣人的唇。 他弟弟如墨的发丝如月光般在他指尖流淌而过,丝丝缕缕,如那水声,不绝于耳。明艳张扬的红色充满了他视线的每一处,远比这世间万物都动人心魄,令他心旌摇曳,意乱神迷,更令他惶然不知所措。 他低下头,听着他弟弟低哑地叹息着,手指无力地拽着他的衣袖,微微弓起的脊背线条流畅,却如以往的每一次一样,纵容着他的冒犯,他的掠夺。很快便如承受不住雨露的花朵一般,发出低低的泣音:“……哥哥。” 真好啊。元始在心底轻轻地喟叹着。 他的弟弟,他的道侣。 他捧在手心里心心念念之人,也是同他有着血海深仇的……仇敌。 心脏骤然疼痛了一瞬,很快又变成了连绵不绝的痛意。 越占有,越不满。 越贪婪,越失去。 为何他心心念念之人,永远也不肯停留在他的身边? “通天……” 元始低低地唤着他弟弟的名字,冷淡的眉眼微微敛下,目不转睛地看着怀中之人:“你那些弟子就那么没用吗?有什么事情自己解决不了,非要让你回一趟碧游宫?” 通天微微茫然地睁着一双眼睛,思绪紊乱,呼吸急促。 好半晌,他方才回忆起来元始是在追问他刚刚的那个谎言,便又无奈地叹了一声。 “他们毕竟很久没有回来了,遇到事情想找我,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想了想,红衣圣人双手捧起了他兄长的面容,仰起首来,献上最虔诚的一个吻,比最甜蜜的蜂蜜还要甘甜,也比这世间的一切谎言更为动人:“哥哥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追问这个吗?” “那不如哥哥还是好好同我解释一下,你先前究竟去做了什么吧?” 元始定定地看着他的弟弟,许久许久,竟鬼使神差地开口道:“倘若我真的同你说了,你也会将真相告诉我吗?” 通天恍惚了一瞬,同样抬起首来,望着面前端庄肃然的兄长,忽而忍不住笑了起来,温柔的,又带着几分怜惜地问道:“全部吗?” 元始:“……” 他沉默着,一语未发。 通天便知道了他的答案。 他又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仿佛被什么呛到了似的,又捂着唇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元始顿时慌乱了起来,下意识地抱住了他的弟弟:“通天,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我只是……” “只是……” 只是什么? 通天仰头看着他的兄长:哥哥,你的苦衷就那么多吗?可是我现在并不想关心你的苦衷,因为我终究会凭借自己拿到我想要的答案。 哪怕你始终想隐瞒我,欺骗我,又残忍地从我手中夺走了那么多珍贵的东西……终有一日,我都会一一拿回来。 圣人弯眸浅笑,明艳张扬的面容上透着志在必得的神色。 元始一眼望去,思绪中断了一瞬,竟觉目眩神迷。 下一刻,他弟弟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又翻身坐了上来,居高临下俯瞰着他,似笑非笑地抚上了他的面容。 像是情人间最温柔的低语,又似最为甜美致命的法术:“说又不敢说,做又非要做,哥哥,要是你真的不想同我好好珍惜眼下的风月无边,还是早点换个人来吧?” “我想还是有很多人愿意代替你同我享受此刻的。” 比如某个正在轮回历劫的圣人? 元始的目光顿时暗了下来。 他凝然不动地看着他得意张狂的弟弟,慢慢地抬起手来,下一刻,他弟弟面上的神情仿佛凝固了一瞬,控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声响。 下意识地,红衣圣人松开了手,便要远远地从他身边逃开——可是为时已晚。 “通天,你不该挑衅我的。” 天尊低低地叹着,从后面抱住了他的弟弟,低眸温柔地吻上了他颤抖的眉眼,手指微微用力,便将这位洪荒最为耀眼夺目,又美得令人心悸的圣人禁锢在了自己怀中。 “你的欢愉只能由我给予,你的痛苦也只属于我一个人。从头到尾,你都永远也无法摆脱我。” 通天的唇微微发颤,却仍然笑吟吟地开口道:“是吗?哥哥就这么确定你可以做到?” 元始道:“为兄能不能做到是为兄的事情,但是你最好还是省省力气,少说点话,省得等会连哭都哭不动了。” 通天:“……” 他恶狠狠地瞪向身后之人,手指狠狠地用力抓破了那人的肩膀。 元始闷哼了一声,却仍然没有松开他的弟弟,反而愈发虔诚地亲吻着他披散的长发:“通天……” 不要离开我。 永远都不要离开我。 倘若你终有一日要选择离开……为兄一定会彻底折断你的羽翼,将你囚禁在我的身边。 …… 月光之下。 倦极了的红衣圣人沉沉地睡去。 元始专注地凝视着他,微微抬起手来,小心翼翼地替他拭去了眼角凝而不坠的一滴眼泪,又轻轻将那滴泪捧到了自己面前,品尝着泪水咸涩的滋味。 他忽而想起那日通天牵着他的袖子,笑盈盈地同他说他不想要哥哥哭的样子。 他希望他永远快乐。 他知道这全然出自他弟弟的真心。 可是,他总是不由自主地令他弟弟伤心难过。 元始的心情又隐隐有些不好起来。 他定定地看着那人,忍不住又将他弟弟拥入了怀中,叹息着亲吻着他的唇。 “通天……为兄该如何是好?” “我该怎么做,才能永远地留住你?” 用爱意,用亲吻,还是用他的一整颗真心? 用阴谋,用算计,包括那些你不屑一顾的不择手段? 他低头看着怀中之人在睡梦中仍不安颤动着的眉睫,锋锐张扬的眉眼收敛了下来,无端显出几分难以形容的脆弱之感,如琉璃般易碎,又如玉石般存了粉身碎骨之心。 这世间大多数人都觉得他弟弟执掌诛仙剑阵,以杀戮闻名,当是一位坚不可摧,无可匹敌的圣人。可在兄长们的眼中,却始终觉得最为重情的幼弟,分明是他们之中最容易受伤,也最脆弱的那个。 元始轻轻叹着。 他明明那么脆弱,却始终不肯接受他的庇护,不愿乖乖巧巧地待在他的羽翼之下,又千方百计地想脱离他的掌控,反复同他作对…… “通天,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兄长苦恼地问道。 怀中之人仍然昏昏沉沉地睡着,显然不能回答他的疑问。 元始等了一会儿,见他弟弟没有反应,便又低眸温柔地亲了亲他的头发,转而将他抱了起来,往里屋走去。 温热的水汽弥漫在整座殿内,透着湿漉漉的气息。 天尊抱着红衣圣人,缓步踏入了池水之中,任凭那潺潺的水声与朦胧的雾气再度遮蔽了两人的身影。若隐若现的水雾之中,他低下头来,同他弟弟十指相扣。 再度如他们诞生时一样,密不可分。 第336章 太乙救苦天尊坐在他的坐骑九头狮子身上,慢悠悠地在地府中穿行。 后土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又慢慢地移开了。 他面色不改,心里却隐隐约约地松了一口气,催促着身下的九头狮子加快了脚步,迅速地从这位巫族祖巫的视线范围之中离开。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后土又垂眸瞧了他一眼,旋即轻轻一叹:“这九幽之地,倒是人人都想来掺和一脚。” 地藏菩萨在她身旁合掌微笑:“生死轮回乃是世间大事,无论仙神亦或凡人都要在轮回中走上一遭,也怪不得连圣人的目光都会时不时地投落到此地。” 后土道:“洪荒怕是又要乱起来了吧?明明准提刚死,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 对了,她也派了一个化身参加了一下准提圣人的葬礼,全程笑眯眯的,热情地鼓了好几次掌呢。 可惜准提只能死一次,要是他能天天死就好了,那她就能天天参加他的葬礼了。后土不无遗憾地想着。 唉,世上哪有这么完美的事情呢。 地藏菩萨闻言倒是轻轻叹了一声,慈悲的目光中透着几分不忍之色。 “罪孽啊……” 后土摇了摇头,撑着下巴,望着冥府之上的惨白月轮:“该来的总会来的,我们谁也阻止不了。” 巫族祖巫神色平静:“只是他们也别以为我这幽冥地府是好欺负的,真惹怒了我,便是拼个鱼死网破,又能如何?”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我的兄弟姐妹们,相依相伴的族人们,都已经死在了上一场量劫之中,死亡并不令我畏惧,正相反,我很高兴有朝一日,我能同他们一道踏上同一条归路。” 后土道:“死亡不是结束,死亡只是再一次的重逢。” 地藏菩萨微微抬起首来,凝视着后土的背影,后者转过身来,朝着他微微一笑:“不过在那之前,我倒是更好奇那位元始天尊的打算呢。” “也不知道他安插在冥府之中的这位太乙救苦天尊,究竟想做些什么啊。” 后土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以及——通天道友知道他哥哥又在发疯吗?” …… “不见了?” 老子皱着眉头问道:“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消失不见?” 底下的童子哭丧着脸,一边抹泪一边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我们也不清楚,就是好几天都没瞧见那朵小金莲了,心下担忧,便四处去寻,结果发现之前跟着那朵金莲的两个童子都躺在假山那里,睡得人事不省。” “好不容易把他们叫醒了吧,又都说没有瞧见金莲去了哪里,甚至连自己怎么睡着的都不知道。这才,这才……忙不迭地赶过来禀报给老爷您。” 童子越说越小声,眼泪啪嗒啪嗒地掉,整个人越来越害怕了。 老子:“……” 他揉着眉心,压下了眉目间的冷意,不由往屋外又走了两步。 他并没有察觉到有人离开了八景宫。 但是童子说:金莲不见了。 有人偷走了他? 还是他自己想法设法偷偷溜出了八景宫? 谁能在一位圣人的眼皮子底下做到这样的事? 老子陷入了深深的思忖之中,又不觉微微侧过首去,遥遥望向了他弟弟们居住的地方:通天,是你吗? 小童见老子长久没有说话,不禁怯怯地唤了一声:“老爷……” 老子摆摆手,示意他下去。 他无暇顾及他童子的心情,只想起身去寻他的幼弟,刚刚踏出门扉,又思及元始正在他的身旁。 老子停驻了脚步,目光沉沉,长长一叹:元始,你知道你弟弟又在搞什么名堂吗? …… 温热的池水漫过全身,意识在半梦半醒之间沉浮。 通天懒得睁开眼睛,只昏昏沉沉的任由那人折腾,偶尔感受到一个落在额间的温柔至极的吻,比羽毛还轻,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小心翼翼。 他不由动了动唇角,似乎想嘲笑一下他的哥哥,却只觉有无边的疲惫涌上了他的心头,令他一时之间提不起力气来。 “通天……” 清澈的水声隐约落入他的听觉之中,细细的,听不太真切。那人轻轻将他拥入怀中,低声唤着他的名字。那名字也仿佛沉入了水底,在他心上留不下半分痕迹。 他蹙了蹙眉头,觉得他兄长真的好烦,忍不住避开了他的目光,又挣扎着想要离开。 “……” 那人仿佛沉默了片刻,又忽而更加用力地将他拥入怀中,紧紧的,不容他有半分挣脱的余地。 “通天……不要离开我,永远也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最终,又化为了克制不住的,微微颤抖着的祈求。 祈求眼前之人能予他片刻的眷顾,祈求他目光的驻足,以及那无边的温暖的爱意。 通天:“……” 他不由抬起首来,神念微动,望向了他的兄长。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一袭雪色的衣袍,宛如一场落在荒芜的鲜血覆盖的大地上的漫天飞雪。 他兄长曾经站在那片鲜血之上,往日温柔的模样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漠然冰冷的神色,残酷而令人畏惧。 他们彼此敌对,互相伤害,谁也不曾后悔。血色绵延不绝,成了他此生都难以忘却的梦魇。 雪花自是无情物,又岂沾人间红尘万般劫数?终归是他一厢情愿,以为能温暖那至清至净的飞雪。 他们谁也得不到对方。 谁也不能如愿以偿。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眼泪无声地从他眼眶里流出。 元始低眸看着他在睡梦之中无声流泪的弟弟,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他,又反复呼唤着他的名字,希冀着能把他从哪处梦魇之中叫醒,又怕他睁开眼来,瞧见的是比那场噩梦更为可怖的梦魇。 心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下坠,不知道沉落到哪个地方去了,却仍然不肯松开眼前这个人。 若是放弃了便是一无所有,若是强求是否还有三分勉强? 他不愿放弃,也不肯放弃,只怕有朝一日,会不得不放弃。 “通天……不要对我那么残忍,好不好?” 兄长抱着他的弟弟,那么用力,仿佛下一刻就会失去他。 许久,在他以为他注定得不到回应的时候,听见了他弟弟轻叹的声音:“元始……” “哥哥。” 元始低头看他,望着他弟弟明亮如星辰的眼眸。他的目光分外专注,眼底只映入了他弟弟一个人的身影。 端庄肃穆的兄长仍如过去的每一次一样,纵容着,爱护着他的幼弟。将他所有的耐心都给予了他一个人。 通天仰起脸看他,一瞬不瞬,许久,又张开双臂,轻轻拥抱着他的兄长,依赖地依偎在他的怀中,脸颊那般亲昵地贴着他的胸膛,就仿佛他自始至终都深爱着眼前之人。 没有仇恨,亦没有半分的隔阂。 元始低眸看他,动了动唇,仿佛想要说些什么,话语却被他弟弟轻巧地堵了回去。 他又靠近了他,像是一场永远也不愿意醒来的美梦,又像是人世间他迄今为止得到的最好的一切。 那位红衣的圣人抓住了元始的衣袖,再度迫使他兄长低下头来,同他唇齿相依,抵死纠缠,沉沦在这场他们谁也逃不出的梦境之中,直到死亡将他们永远地分开。 被抵在冰冷的池壁的那刻,他仿佛微微颤抖了一下。 元始察觉到了这一点,又更加温柔地亲吻着那湿漉漉的眼眸,一点点往下,在他的身躯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反反复复的,一遍又一遍的,恨不得将这些痕迹永远留在他深爱的人身上,好教旁人再也不敢染指他的弟弟。 他是属于他的,他们是彼此的挚爱与唯一。 低低的泣音落在他的耳边,似透着隐约的痛苦,又带着无边的欢愉,他弟弟承受不住,又哭泣着想挣扎着离开,却被天尊轻而易举地扣住了纤瘦白皙的脚踝,又重新拽回到了自己的身下。 失神的眼睛里再清晰不过地倒映着他的身影,令他控制不住低下头去又亲了亲他。 “通天,你是属于我的。” 他弟弟没有回答。 许久,元始仿佛无奈地叹了一声,轻轻抚摸着那柔软的墨色长发,终于发自内心地坦白道:“……我是属于你的。” 通天抬起头看他,许久许久,方才轻轻抬起手来。 温柔的手指抚过了他的眉眼,透着说不出的温情。元始任由他动作,目光专注地看着他,又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的手指,轻轻抵在唇边亲吻,眼底似有无限的欢喜。 我不再过问你做了什么。 也不求你告知我你究竟想做些什么。 但是我将尽我的一切努力,阻止你得到你想得到的。 通天,或许这就是我们兄弟二人的宿命。彼此相爱,又彼此斗争。我们谁也逃不了,谁也不肯放过谁。就这样吧,就这样纠缠一生,难道不也算是一生一世吗? 只是通天……你可千万不要被我抓住了啊。 玉虚宫很大,你我两人的岁月也足够漫长,倘若你最终落入我的手中,我便再也不会放过你了。那将是你毕生的囚笼,与此生最大的梦魇。 元始垂下了冰冷的闪烁着寒意的眼眸,又细细地亲吻着怀中之人。望着他弟弟颤抖地攥紧了他的衣袍,口中的话支离破碎,连不成一句完整的句子。 “哥……哥。” 嗯,哥哥在呢。 哥哥永远都在你的身边。 他低眸亲吻着他的弟弟,他的挚爱。 终于在这短暂的间隙里,感受到了彻底的满足。 第337章 多宝站在灵山之上,微微眯着眼睛,遥遥望着西游一行人的到来。 远去的黄风掀起了滚滚的烟尘,袈裟下摆沾染了厚重的黄沙,陈玄奘风尘仆仆,抬起首望着他已经离开了不知道多少年岁的灵山,竟有几分隔世之感。 悟空跟在他的身旁,同样抬头望去,一眼就对上了多宝温和的目光。猴儿眨了眨眼睛,朝着他大师兄欢快地挥了挥手。 多宝莞尔一笑,朝着他微微颔首,温声道:“辛苦了啊,小师弟。” 八戒哼哧哼哧地背着几个人的行李,沙僧慢吞吞地牵着白龙马往前走,在瞧见灵山的那刻,他们也不禁抬起首来,面露震撼之色。 九九八十一难何其漫长,可再怎么漫长的道路,终有一日也会到达它的终点。 慈航微微垂眸,自莲花座上缓缓起身,又降落在他们一行人面前,引导着他们走完这最后一程。 诸天的神佛共同见证着这一幕,这是西游劫数的开始,也将是这场劫数的终点。 多宝含笑起身,神色端正肃穆,抬手为他们敕封各自的佛位:“金蝉子封旃檀功德佛,猪悟能为净坛使者,沙悟净成金身罗汉,小白龙当为八部天龙马……” “悟空。”他唤着他小师弟的名字,笑着问他:“你想要个怎样的佛位?” 悟空讶异了一瞬:“这佛位还能自己选的吗?” 多宝笑道:“怎么不能呢?你可以选一个你喜欢的啊。” 八戒在一旁蠢蠢欲动:“实不相瞒,我也想……” 沙僧翻了个白眼,把他们好吃的二师兄给扯了回来:“你可闭嘴吧你,净坛使者有什么不好的吗?以后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再也没人拦你了。” 八戒哼哧哼哧地抗议道:“虽然但是……” 看着锅里的,吃着碗里的,这难道不是猪的本性吗? 唉,他好羡慕猴哥啊。 悟空望着多宝,不禁陷入了思索之中,许久,又好奇地问了一句:“如果是大师兄你的话,想给我封一个怎样的佛位呢?” 多宝想了想道:“斗战胜佛吧?感觉还挺适合你的。” 悟空低头思考了一下,干脆道:“那就这个吧。我相信大师兄的判断。” 多宝问:“不再考虑考虑?” 悟空点了点头。 多宝便笑着抬起手,手中抓着金光一束,落到了悟空的头上。 佛光加身,仿佛有什么同以前不一样了,又仿佛没有什么不同。 悟空不由眨了眨眼睛:“这样就算成佛了吗?” 多宝笑道:“成不成佛的,难道不该问你自己的心吗?真正的灵山不在眼前,不在天边,唯独在你心中啊。” 悟空似有所悟,微微一笑:“是师弟我着相了。” 多宝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揉了揉猴儿毛绒绒的脑袋,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好了,辛苦了那么久,也该去休息一会儿了,要在灵山上玩一会儿吗?还是回你那花果山看看?” 悟空抗议道:“大师兄,我已经不是小猴子了。” 什么叫做“玩一会儿”啊? 多宝嗯嗯地点头,一看就没有把悟空的话听到心里。 小师弟就是应该活泼可爱点才好啊,那些阴谋诡计什么的,果然还是交给师兄师姐们来负责才对。啊,好久没有摸过这么毛绒绒的脑袋了,得趁此时机多摸两把。 截教大师兄老神在在地想着。 悟空:“……” 好气哦! 他气鼓鼓地瞪着面前的多宝,后者回过神来,笑吟吟地看着他,明知故问道:“怎么了吗,悟空?” 无当在一旁不禁摇头叹道:“大师兄……” “师尊知道你在外面这么欺负我们小师弟吗?” 多宝斜着眼睛睨她一眼:“你唤我什么?” 无当道:“大师兄啊。” 多宝哼笑了一声,慢悠悠地开口道:“你都喊我大师兄了,还管为兄的事情?” 无当:“……” 无当面无表情道:“不要太嚣张了啊多宝师兄,真在师尊面前拼宠爱度的话,我可未必会输给你呢。” 多宝含笑道:“是吗?比之我们二师伯如何?” 无当:“。” 这话题没法接。 她悻悻然地扭过头去,懒得理睬多宝,转而对着悟空嘘寒问暖,又顺手揉了揉她师弟的脑袋。 嗯,手感确实挺好的。 悟空:“……” 懂了,他们师门从上到下都是毛绒控。) 真是没救了呢! …… 大唐,贞观二十七年。 十四个寒暑交替,对神仙来说不过是一个打盹的功夫,对殷温娇而言,却仿佛已经过完了她的大半辈子。 她的头上已经有了白发,尽管她爱的人会偷偷在为她梳发的时候将那根白发拔去;脸上生出了皱纹,尽管昔日的状元郎言之凿凿,说她的皱纹也比旁人的更美;面容不复年轻时柔美,渐渐察觉到了身体的日渐衰落。可那人握着她的手,两人相互扶持着,仍然稳稳当当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她的一生本就该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没有任何波澜,也不该生出半分的动乱。 可人的一生总有那么一些意外。 殷温娇偶尔也会想:为什么偏偏是她呢?倘若不是她,那她的人生又该是怎么样的? 想着想着,又忽而哂笑了一声:罢了,都已经过去了。 无论神佛为什么会选择她诞下那个孩子,事情的结果就是,陈玄奘就是她的孩子。 殷温娇垂下首来,慢吞吞地听着陈光蕊为她念书的声音,仍然同她记忆里一样好听,她一边听一边等待着,就好像在某个时刻,会有人突然冲进门来,兴冲冲地喊她一句“娘”。 那是她的孩子,她从出生开始注定不凡的孩子。 陈光蕊偶尔会劝她:“忘了他吧,我们这个孩子就当做是为那佛祖养育的吧。” 更多的时候并不说话,只握着她的手,陪着她静静地等待,一边等,一边黯然神伤:“可那毕竟是我们养了十八年的孩子。” 神佛选择善良的人作为佛子的父母,可为什么偏要佛子斩断亲缘,令那些善良的人痛苦不已? 这是不对的。 从一开始就不对的。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陪着殷温娇静静地度过了这十四年的光阴。 陈玄奘踏入殷府之中时,竟有几分说不出的近乡情怯之感。他茫茫然地抬首,望着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切,一时之间,竟不敢再往前迈步。 他知道殷温娇和陈光蕊还在人世,却不知道他的父母们是否还记得他。 人的生命太过短暂,记忆却仿佛比生命更为脆弱,他并不清楚他的父母心中是否还有他的一席之地,又或者早已将他忘却。 他们会有新的孩子,也会有更加幸福的人生。没有谁是不可以失去,不可以替代的。 可他仍然回来了。 像是每一个久未归家的归人一样,既向往,又惶恐。徘徊不去,又不敢上前。 屋内,殷温娇忽而开口道:“谁在外头?” 她仿佛从睡梦中惊醒了一般,冥冥之中生出预感,下意识就要起身去开屋门。 陈光蕊在一旁扶着她,将衣服披在她的身上,开口劝道:“都这么晚了,孩子就算回来也不该在这个时候。” 可殷温娇仍然坚持。 他便只好前去开门。 漆黑的夜幕之中,唯有天际一轮明月静静地望着人间,洒落的清辉之中,殷温娇与陈玄奘四目相对。 “……” 陈玄奘扑通一声,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声音哽咽道:“娘。” 殷温娇看了他许久,终于意识到这并不是她幻想中发生的一幕。 她闭了闭眼,声音隐隐发颤:“……” 原来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佛们,也会有那么片刻,愿意把她的孩子还给她吗? …… 沙僧和八戒回了一趟天庭。 八戒去寻他的嫦娥姐姐,沙僧默默地回去看了一眼昊天。 不得不说,打工人就是惨,人家各找各妈,各找各女朋友的,轮到他,就只能找他的前老板了……怎一个惨字了得! 昊天亲切地接见了前卷帘大将,对他的工作成果充分给予了表扬!并对他进行了大方的嘉奖,热情地鼓励他在新老板的手下好好干! 沙僧:“……” 他礼貌又不失亲切地微笑了一下,感谢了昊天对他的鼓励,收好了天庭有关部门给他开具的离职证明,转头就瞧见天际一轮明月高悬,上方有两个彼此相拥的身影。 沙僧:“……” 冷冷的狗粮无情地拍,该死的情侣狠狠地烧! 他默默地握紧了拳头,心底又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声:嫦娥姐姐人真好,嫦娥姐姐不嫌弃他们二师兄是个猪头,今天他又相信了一次爱情呢! 可恶,他的爱情又在哪里啊TAT 难道打工人的宿命,就是一辈子和他的工作相爱相杀,又爱又杀吗? 人总不能一辈子都这样吧!! 唉…… 沙僧垂头丧气,十分寂寞地离开了。 不过说起来似乎还少了一个,他左右看了看,忽而想起了他们的白龙马。 小白龙呢?他应该也回家了吧?他家好像是在西海龙宫那里吧?唉,有家可归的人就是好,不像他,除了打工还是打工。不过问题也不大,他们迟早都是得回灵山的! 到时候,呵,还不都得老老实实地当个打工人! 沙僧恶狠狠地想着。 …… 此刻的西海之滨。 正被沙僧念叨着的玉龙三太子,如今的八部天龙广力菩萨沉默地朝他的父亲西海龙王拜了下去,口称:“父王。” “父王,通天圣人答应我们龙族的事情,已经办到了。” 他静静道:“如您所见,我们龙族自龙汉初劫以来的夙愿,终于要实现了。” 第338章 通天支着下颌,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台前面。 身后的元始正在慢慢地用帕子为他绞干湿漉漉的长发。兄长掌心的温度穿透湿透的发丝熨在头皮上,透着暖洋洋的味道,令人愈发的昏昏欲睡。 他又打了个哈欠,故意让发尾的水珠滴在元始雪白的袍袖上。 后者微微顿了一顿,什么也没有说,照旧耐心地为他擦拭头发。冰凉的指尖若有似无地从他颈边拂过,贪婪的,眷恋的,带着令人脊背发麻的味道。 通天的身躯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哥哥……?” 元始轻轻“嗯”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回答他:“怎么了吗?” 通天:“……你能把你的手拿开吗?” 元始看了他一眼,轻轻站起身来,长长的广袖拂过通天身旁,似有若无地触碰了红衣圣人的手指。 好似一阵风过,不曾留下半分痕迹。他却不由自主地蜷缩了手指,心底泛起几许异样之感。 “……” 通天不觉仰起头望着元始,眼角余光映入了窗外明媚灿烂的春光。粉白的花瓣斜伸入屋内,伴着洒满窗棱的日光。 他的兄长站在那片灿金色的阳光之下,也仿佛被那日光渡上了一层金边,凛然之中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尊贵之感。 元始合上了木制的窗门,将外面纷纷扰扰的一切都隔绝在了外头。 室内又静了下来,连风声也无。 “小心别把自己吹感冒了。”兄长习以为常地嘱咐着他的弟弟,方才重新坐了下来,继续替通天绞着头发。 托他兄长的福,原本只需要他一个念头就能干的头发,生生要用几个时辰来绞干,而且他的头发还那么长……真不知道他哥哥哪里来的耐心。 通天又叹了一声,却也懒得管他,只在坐累了的时候顺势往后一仰,舒舒服服地躺在了他兄长的腰间,笑吟吟地道一声:“好累啊。” “哎呀,哥哥不会怪我吧?” 元始握着通天发丝的手终于停顿了一下,眸光淡淡,低下头看他。 通天眨了眨眼睛,神色无辜又纯良:“哥哥为什么这么看我?可是我身上有哪里不对?” 眼前的红衣圣人笑得狡黠又任性,十分随意地靠在他的身上,潮湿的墨发微微垂落,若有若无地扫过元始垂在身侧的手背,引得后者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手掌,眸光也微微暗沉了下来。 ——是报复呢。 元始想:多半是在报复他之前的举动吧? 他眼眸微垂,却并没有责令他弟弟端端正正坐好的意思。 正相反,他顺势就将人拽入了怀中,任凭那鲜艳夺目的红色重重叠叠地盛放在他的雪衣之上,像是这世间最动人的花朵。 两人的墨发交织在一处,彼此纠缠,难舍难分,他弟弟明艳动人的容颜也离他愈来愈近,近到仿佛他低下头去,就可以抚摸那光滑莹润的肌肤,亲吻那丰满柔软的嘴唇,又轻嗅着那熟悉的在梦境中亦流连不去的莲花香息。 通天抬头望着他兄长毫不掩饰自己欲求与渴望的眼眸,终于被迫抬起手来,抵住了他兄长的胸膛:“元始!” 他似是有些气急:“差不多得了吧?这么多天……” 他停顿了一瞬,到底是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接了下去:“这么多天了还不够吗!” 那自然是不够的啊。 元始平静至极地想着:怎么会够呢?他只恨不得日日夜夜都同他弟弟欢好啊。 那些两情相悦的人难道不都是这样的吗?单纯的亲吻再也无法满足他,紧紧的拥抱也似欠缺了几分,唯有彻彻底底的灵肉相融,才能让他心中永远翻滚着的贪婪与欲念平息那么片刻。 他垂眸看着他的弟弟,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是用手指轻轻挑起了他弟弟的一缕发丝,闭上眼睛,抵在唇边虔诚地亲吻:“怎么,通天这就受不了了吗?” 又含笑问道:“要同哥哥认输吗?” 通天:“……” 他面无表情地回答道:“不好意思,在这种事情上弟弟我并没有什么胜负欲呢。您要是有这个需求的话,我推荐你去找别人呢亲爱的哥哥。” 总之别来找我谢谢! 元始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声,又将试图从他身边逃走的弟弟拽回了怀中:“没有别人,只有你。” 我的弟弟。 我的挚爱。 我此生唯一想要得到的,一定要得到的,属于玉清元始的上清通天,怎么可以离开他的兄长? 他本来就该爱他,从他们共同诞生的那一刻起,从他们彼此注视着对方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弟弟,他唯一的弟弟,眼里便只该有他这位兄长。 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他们之间的关系更近,青梅竹马也好,近水楼台先得月也罢,都注定了他们之间的缘分。至于那什么所谓的“天降”,也配靠近他的弟弟? 没有人,没有任何人可以越过他,得到他的弟弟。 “……真是越来越变态了呢,我亲爱的哥哥。” 通天仿佛讽刺地笑了一声。 元始却甚是自然地点了点头:“确实。” 又问通天:“你怕吗?” 怕也没用,他不会松开他弟弟的手。 通天:“……”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自暴自弃地往他兄长怀里一缩:“随你的便。”爱怎么发疯就怎么发疯,难道他还能拦得住一个人发疯不成? 元始却不由低低地笑了起来,转而将怀中昏昏欲睡的人抱得更紧。 “我就知道,通天是爱我的。” 呢喃的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愉悦感。 通天翻了个白眼,懒得理睬他的兄长,只习惯性地在他兄长怀里找了一个更加舒适的位置,便如猫猫缩在主人的床榻上一样,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对方的地盘。 元始低眸看着他的弟弟,只觉心中有无限欢喜之情,目光愈发的温柔了起来。 圣人的长发终于被弄干得差不多了,他便又取了犀角梳,慢慢地替他弟弟梳发。元始的动作很轻,几乎察觉不到半分,通天在这轻缓的动作之下,当真生出了几分倦意来。 他安静地闭上了眼,熟悉的气息包裹着他,外界的纷纷扰扰都被他兄长阻隔在外,于是此间的天地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这是久违的宁静,也是难得的宁静。 他什么也不去想,只静静地享受着此刻的安宁。 元始陪着他的弟弟,也觉岁月静好,诸事无碍,哪怕是收到了老子急急的传讯,也仍然静静地微笑着。 “什么事?” 老子开门见山:“功德金莲不见了,我怀疑是我们弟弟……” 元始打断了他的话,轻缓但不容拒绝地开口道:“不见了就不见了,这算得上什么大事?多半是见势不妙就溜了,生怕落在我们两人手上罢了。” 老子道:“你不知道,那可能是……” 元始平静道:“无论祂究竟是什么身份,都与我无关。祂走了最好,不走,我也是要赶祂走的。这样来历不明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我们弟弟身边。” 对面的老子仿佛沉默了一瞬,许久,轻轻叹了一声:“元始,你未免太过纵容他了。” 元始不客气地开口道:“是兄长从头到尾都没有抓住重点吧?你莫不是忘记了,通天最在乎的究竟是谁?只要那些人还在天庭之上,无法摆脱封神榜的控制,他就绝不会彻底同我们撕破脸,照旧还要安安分分地当我们的好弟弟!” “与其关心一朵下落不明的功德金莲,兄长还不如好好地想一想,怎么才能阻止那些截教弟子摆脱封神榜吧!” 老子:“……” 他深深地朝着他弟弟的方向看了一眼:“……姜子牙还在你的手上吗?” 元始道:“太乙救苦天尊负责看着他。” 老子摇了摇头:“罢了,既然你心中有数,没有被我们弟弟彻底迷晕了头就好,为兄只怕你因为他近来的表现失去了理智,如今看来,你仍然是你。那我也就不多嘴了。” “只盼你以后也能继续这么理智下去。”他挂断了同元始的联系。 元始:“……” 他冷淡地垂下了眼眸,原本欢喜的心情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似的,又隐隐冷却了下来。 他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怀中安然沉睡的红衣圣人,静静地端详着他弟弟宁静祥和的睡颜。 许久许久,又轻轻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吻上了他的唇。眼底的苦涩之意如潮水般微微泛起,又很快被他控制着压抑了下去。 想要他弟弟永远留在他的身边,这有错吗? 可为什么他的每一个决定,都仿佛会伤害到他所爱之人? 通天…… 我该怎么办才好?到底该怎么办,才能永远地将你留在我的身边? 元始轻轻地吻着他的弟弟,感受着他弟弟在睡梦之中也下意识地回应着他的亲吻,袖袍被依赖地攥紧,身体又被轻轻地抱住。 “哥哥……”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眉眼又柔和了下来。 ——可是他依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既然已经决定,那就不要后悔。 通天在半梦半醒之间感受到元始又亲了亲他的额头,方才在他身边躺了下来,两人相拥而眠,仍然是那样的不分彼此。 心里却又仿佛隐隐地叹了一声。 就这样吧,哥哥,我们就这样在短暂的相爱与永恒的争斗之中,过完我许诺给你的一生一世吧。 我仍然爱你。 你仍然爱我。 可是我们注定这样过完我们的一生,谁也不能后悔,谁也不要后悔。 我依旧不相信命运,可是我亲爱的哥哥,或许这就是我们两人的命运。 第339章 陆压遥遥望着三十三重天的方向,怀里的小狐狸也陪着他一起望向了远方。 一人一狐蹲坐在那里,目光看上去甚是深沉。 多宝瞧见这一幕,不禁微微挑了挑眉,笑着问了一句:“怎么,想见一见女娲娘娘?” 两人齐齐转头看他,陆压迟疑着问道:“娘娘她……”如今还好吗? 多宝倒是难得可以体会到陆压的心情。 想当初他师尊被关在紫霄宫里了无音讯,生死未卜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又担心,又害怕,却又对此毫无办法,只能日复一日在灵山上无望地等待着。 想到此处,他的目光又温和了几分,轻声劝慰了他几句:“那毕竟是女娲娘娘,妖族的圣人,人族的圣母,天道看在两族的面子上,总归不会拿娘娘怎么办的。” 陆压深深地叹了一声:“但愿如此吧。” 却仍然没有放下心底的担忧,只将此事又往心里藏了藏,准备有机会再说。 多宝也不多劝。 难道旁人劝了他,他就能不担心他师尊了吗?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换做陆压,大底也是同样的。 他只是笑着同他炫耀了一下身旁的悟空:“来瞧一瞧我师尊新收的小师弟,他是不是很可爱?” 悟空:“……” 他默默地瞪了一眼多宝! 大师兄笑眯眯地揉了揉猴儿的脑袋。 陆压转头看向悟空,想起当初他对自己真身的提醒,目光又不禁柔和了几分,甚是认真地夸奖道:“果真是少年英才,天资出众,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哪怕是在当初的妖族之中,像令师弟这样的人物,也是寥寥可数的。” 多宝笑道:“那是,也不看看他是谁的师弟?” 陆压继续勤勤恳恳地夸赞:“那位圣人的眼光着实不错。” 虽然多年以来,通天圣人收徒的标准一以贯之:毛绒绒,毛绒绒和毛绒绒。 但是!又不是所有的毛绒绒都能成才!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通天圣人的眼光好! 多宝看上去比夸自己还要高兴,眉目舒展开来,甚是愉快地应了一句:“可不能再夸了,再夸猴儿就要恼了。” 悟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大师兄看,深深地理解了他师兄师姐们的心情:有的时候大师兄确实十分欠揍呢! 头上又伸过来一只手,熟练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悟空:“……” 忍无可忍!啪叽一声给他打掉! 多宝似乎讶异了一瞬,又笑吟吟地望着悟空:“哎呀,已经生气了呢。” “怎么办呢,要不要为兄给小师弟你道个歉?”多宝状似苦恼地问道。 悟空望着多宝,郑重其事地宣布道:“一个优秀的,合格的大师兄,是不会天天揉师弟的脑袋玩的!”别以为我没有发现,你就是想趁机揉我的头发! 多宝点了点头,笑着应道:“很好,那贫道就不做优秀的,合格的大师兄了,就做小师弟口中那个‘不优秀不合格的’大师兄吧!这样是不是就能继续揉小师弟的头发玩了?” 悟空:“……” 他震惊地睁大了眼:这人怎么可以这样啊! 多宝忍俊不禁。 终于放弃了逗他师弟玩的行为。 回过头去,陆压一脸一言难尽的神色,小狐狸那张毛茸茸的脸上,则是和他小师弟同款的震惊:好无耻!好过分! 多宝又笑了一下。 环顾四周,又不禁好奇地问了一句:“孔宣呢?他走了吗?” 想了想,又面露了然之色:“他确实也该走了。” 毕竟当初他和孔宣联手,许诺给他的就是自由啊,事到如今,这只小孔雀也真的获得了他想要的自由呢。 唉,希望“娘”离开之后也能好好的,千万不要再被人抓住了啊。 多宝悠悠地叹了一声:要是这次又被人抓住了,他可就没有办法了呢。 “阿嚏!” 不远处,仿佛有人打了个喷嚏,旋即气急败坏地开口道:“多宝!你踏马是不是又偷偷喊我娘了!” 多宝不禁怔然回头,一眼就对上了孔宣愤怒的眼神,看上去恨不得下一秒就把他掐死:“老子是男的!敲你吗你听见了吗,老子是男的!男的!” “你再喊我一句娘试试?!” 多宝道:“你没走?” 孔宣勃然大怒:“怎么,你私底下还偷偷盼着本座走吗?” “过河拆桥也没有这么过分的吧!” 多宝道:“倒也不是盼着你走,只是娘啊,你看上去也很不喜欢灵山啊。” 我留在这里是为了得到更多的权力,不想再同以前一样那么弱小,对面前发生的一切都无能为力,那你呢?你又何必还留在这里? 灵山不该束缚自由自在的风,越是自由的灵魂,越该由自己选择生命的出路,不是吗? 孔宣大骂:“你再喊一句试试!别以为有通天圣人护着你,本座就不敢对你动手了!” 多宝叹了一声,眉眼温和含笑:“那么孔宣,你为什么不走呢?” “我答应给你的自由早已给了你,你许诺我的事情也已经做到,你我之间的这段母子缘分若是你想断的话也不是不能断掉——事已至此,你又为什么还停留在灵山之上呢?” 孔宣:“……” 多宝想了想,又微微舒展了眉目:“可是因为还没有同我道别?” “虽然世间从没有不散的宴席,不告而别也不是不行,但有始有终亦未尝不好。”截教大师兄笑了一笑,温声开口道,“有缘再见啊,孔宣道友。” 陆压:“……” 小狐狸:“……” 悟空:“……” 大家不知为何都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瑟瑟发抖地看着面前的景象。 孔宣已然化出了人形,此时美艳绝伦又透着凌厉张扬的面容上满是熊熊燃烧的怒火,拳头紧紧地攥着,隐约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响声。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的多宝看了许久,下一瞬,毫无征兆地化出了自己雍容华贵的本体,五色的尾羽肆意地展开,直直地朝着多宝俯冲下来! “多宝道人!!本座当初就应该直接生吃了你!!” 糟糕,小孔雀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啊。 多宝望着面前俯瞰而来的孔宣,衣袂被肆虐的狂风高高扬起,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声。 好吧,这一次确实是他的错=。= * “报——” “通天老爷,大事不好了!多宝师兄和那位孔宣道人打起来了啊!!” 被迫睁开眼的通天:“?” 谁和谁打起来了? “是多宝师兄和孔宣道人!!” 通天讶异极了:“他们两个?怎么打起来的?发生了什么?” “好像是多宝师兄说了些什么,然后孔宣道人一时激愤之下就动了手!” 通天:“……” 不会是又喊了孔宣“娘”吧? 不过那位孔宣小友看上去并不是会为这种事真正生气的人啊? 通天回忆了一下他和孔宣之间短暂的相处,不禁面露沉思之色:他徒弟到底是怎么把人给气成这样的啊? 回头想问问元始的看法。 发现他兄长也是一脸冰冷之色,周身围绕着肉眼可见的低气压。 “你徒弟好烦。” 天尊面无表情地询问道:“为兄真的不能弄死他吗?” 通天:“……” “不可以呢,哥哥。请不要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好吗?” “为什么不可以?”元始皱着眉头问。 通天:“……因为不可以,所以就不可以啊哥哥。” “那什么时候才能可以呢?” 通天:“……什么时候都不可以啊哥哥!!” 元始面无表情地同他弟弟对视了许久,见他弟弟仍然是一脸坚持的模样,终于闭上了眼睛,强行压下了心头的杀意:“罢了,且容他多活一段时间。要是他还是这样不懂眼色……” 通天:“也不可以杀掉他哦哥哥。” 元始:“……” 他盯着他弟弟看。 他弟弟仰起头,眨巴眨巴眼睛,又偷偷拽了拽他的袖子,拖长了音调唤他:“——哥哥。” “不要整天喊打喊杀的,我们要和平!和平知道吗?” 元始道:“不知道。” 他现在只想让那只多宝鼠有多远滚多远,最好远远地离开他的弟弟! 通天:“……” 他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面露头疼之色,很是努力地思考着该怎么平息他兄长的怒意,片刻之后,又被人轻轻拽入了自己的怀中:“我同你一起去。” 通天:“?” 元始淡淡道:“解决了这件事之后我们就回来。” 好吧,眼前之人还是他如假包换,假一赔十的兄长。 通天又叹了一声,扬起脸微笑道:“哥哥真好。” 元始又低头摩挲了一下他弟弟白皙的手腕,盘算着该用什么锁链才能将眼前之人给好好地锁起来,不能太粗糙,不然会磨坏那莹润如玉的肌肤,也不能太脆弱,不然会被他弟弟轻而易举地挣脱。 阵法不行,他弟弟是阵法大家。 不如还是多施加几道禁制吧,毕竟他还是更擅长这个。 嗯,到时候还得想办法把他弟弟的法力给限制住,这样应该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元始暗自点了点头,方才轻轻牵起了他弟弟的手:“走吧。” 兄长面无表情:“让为兄看看那个冤种到底在干些什么。” 第340章 冤种正在和孔宣对峙。 孔宣很愤怒,冤种很无辜。 愤怒的孔宣拍打着翅膀,很想把面前这只多宝鼠生吞活剥,冤种且战且退,并不当面对敌,反倒是连连告饶:“别气了别气了,气出病来怎么办?”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好不好?” 多宝面露无奈之色,却丝毫拦不住面前愤怒的孔宣。 “多宝道人!你到底是几个意思!” 眼前之人怒气冲冲,很显然,要是他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怕是下一刻对方就要诉诸武力了。 多宝又叹了一声,望了望周围赶去求救的人,方才开口道:“此事说来话长……” 五色神光“刷”得一声就架上了他的脖子! “那我们就长话短说。”多宝当即改了口! 悟空:“……” 他欲言又止:大师兄,你看上去有点怂怂的诶。 多宝垂眸看了一眼架在他脖子上的五色神光,又看了看对面神色阴晴不定的孔宣,尝试着往后退了一小步,微微避开了五色神光的锋芒。后者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他身上,见状并没有动弹,只微微勾了下唇,露出了一个颇为讽刺的笑容。 “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孔宣讥讽道:“别想着随便编些理由出来骗我,本座可不是那些会被你忽悠的愚蠢之辈!” 多宝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深深地叹了一声:“我倒也不是故意针对你……只是孔宣啊,你确实应当从灵山离开了。” “准提已死,接引一时半会儿回不到洪荒,你现在不走,又该什么时候走呢?难道你不想拿回本该属于你的自由吗?”多宝道,“留在这里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孔宣冷笑道:“走不走是本座自己的事情,用不着你关心!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留,难道不也是本座的自由吗?” 多宝幽幽一叹,目光定定地注视着面前之人:“只怕你再在这里停留下去,就要被迫同我一道同流合污了啊。” “什么意思?” 孔宣皱起了眉头。 多宝望着对面神色冰冷的道人,以及那又略微往后退了半分的五色神光,微微一笑道:“意思就是,生来就该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天地之间的凤凰,又何必深陷在这个注定会走向毁灭的泥沼之中呢?与其泥足深陷,不如展翅高飞,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何处不能去?怎可自囚于井中,做那坐井观天之事呢?” 孔宣的面色在他提到“凤凰”二字的时候变了一瞬,下意识道:“你——” 多宝的语速却比他更快:“古人有云: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鹓雏者,何也?昔日五凤之一也,凡像凤者有五色,多黄者便是鹓雏。” “自古以来凤凰一族便皆是这般高傲又纯粹,从来都不肯同世俗同流合污。可在这灵山之上,多的是争端,却鲜少有这样的清净之地。若是孔宣道友再长久地停留在此地,未必不会再度陷入这无边的泥沼之中,从此再难脱身啊。” 多宝道。 孔宣的眼神微微闪烁,凝然不动地注视着面前之人。 温润如春风般的道人朝着他轻轻一笑,杏色的衣袍在风中轻轻拂动,似三月杨柳携着满园春色拂面而过。 他的神情自然而真诚,像是洞悉了他身上的秘密,却体贴地没有将之揭露出来,反而道:“我观孔宣道友,便如这凤凰一族一般,生来高傲自由,绝不肯受人胁迫,为虎作伥,因而也不欲道友再长久地停留在灵山之上,以免再度被卷入这无穷无尽的纠纷之中啊。” 孔宣:“……” 他冷笑了一声:“说得那么好听……其实说来说去就是一个意思:你希望我赶紧在你开始搞事之前离开灵山是吧?!” 多宝沉吟了几许:“也可以这么理解吧。” 他真诚地望向了孔宣:“不知孔宣道友意下如何?多宝确实无意将你扯入接下来的纠纷之中,只愿道友能够遵从自己的心愿,从今往后都能自由如风,如此,也不算枉费我们之间的一番情谊了。” 孔宣:“……” 他牙痒痒:“你就这么看不起我?觉得我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对你避之不及?” 这个反应不太对啊。 多宝顿了一顿,略带审视地看着面前的孔宣,试探着开口道:“道友一直想要的,难道不是自由吗?如今自由触手可及,你怎么又不想走了吗?” 孔宣:“……本座以为,无论本座想做什么事情,都是本座的自由。”包括之前想走,现在不想走,也是一样的道理。 多宝道:“可是贫道接下来真的要搞事了啊!” 不仅是搞事,而且是要搞个震惊全洪荒的大事呢。 孔宣冷笑一声:“搞事就搞事!难道本座还会怕你搞事吗!” 他凤眼微斜,冷冷地扫了一眼面前的多宝道人,又朝着九重天阙,乃至于三十三重天的方向看了一眼:“而且,我也不是完全猜不到你想做些什么……” 这只多宝鼠心底那明晃晃的野心几乎是昭然若揭。 以一个如此普通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低下的跟脚,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顺理成章地取代准提和接引两位圣人成了灵山之主,竟仍然还不能让他满足! 准圣之上唯有圣人,灵山之上……那便只有那遥不可及的三十三天外了! 孔宣又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我只是有些好奇,你师尊知道你的打算吗?还是说,这也是你师尊的主意?” 多宝定定地看着他,却道:“难道孔宣道友竟愿意留下来,助多宝一臂之力吗?” 孔宣问:“愿意如何?不愿意又如何?” 多宝缓缓道:“若是愿意的话,多宝很想听一听道友愿意的理由;若是不愿意的话,多宝之前的话仍然有效,孔宣道友随时都可以离开灵山,重归自由之身!” 孔宣“哈”了一声,颇为意外地开口道:“你倒是不怕我以后会成了你的敌人。” 多宝平静地回答道:“倘若多宝的猜测并没有错的话,就算孔宣道友同我做不了朋友,也绝对不会成为我的敌人。” 骄傲至极的小孔雀,昔日凤凰一族最后的血脉,怎么可能会同昔日毁掉龙凤麒麟三族的敌人站在一起?他也许不会帮他,但也绝不会跑去帮助天道! 阿谀奉承,在敌人手下苟且偷生这种事,怕是比杀了他更让他痛苦! 孔宣微微弯了一下唇角,眼底的笑意欣然:“你倒是颇为懂我的样子啊,多宝道人?” 多宝轻轻一叹:“毕竟也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对着准提圣人倔强到底,死活不肯下跪,以致于差点连性命都丢了的。” 像他,不就干脆利落地走了另一条路吗? 孔宣的眼眸微微眯起,却是忽而开口道:“坦白说,本座也挺佩服你这种性格的,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倒是死犟到底了,可若是没有你,怕是我早就已经死在那个阴暗的地牢里了吧。” 也就再也没有以后了。 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是永远也无法将圣人拉下那高高在上的神坛,教他后悔终生的。恐怕那位准提圣人死到临头前也在后悔吧,后悔不能重来一次干脆利落地杀了面前的多宝道人,以致于养虎为患,反噬自身。 可惜,世上从来都没有后悔药。 他望着多宝,眼底十足十的都是钦佩之意。 多宝抬眸望他,亦是微微一笑:“道友谬赞了,多宝只是有绝对不能死的理由罢了。” 要是能简简单单地一死了之的话,他又有何不可呢?只是他太害怕了,害怕他这样毫无益处地死去,从此再也保护不了他想保护的那个人。 他还在紫霄宫中等他,他又怎么敢放纵自己去死? 孔宣若有所思地看了他许久,目光又落在那架在多宝脖子上的五色神光上。后者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仍然对着他温和地笑着,一点也看不出正被他胁迫着的模样。 孔宣忽而道:“你说的绝对不能死的理由,指的是你的师尊吗?” 多宝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孔宣摇了摇头,倏忽淡淡一笑:“他来了。” 多宝微微一顿,条件反射回头望去。 远处,通天一眼就瞧见了正被孔宣的五色神光胁迫着的多宝,无论之前心里有什么想法,霎时间都烟消云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多宝的方向落了下来,又向着孔宣抬起手:“小友手下留情!有话好好说!” 见状,孔宣当机立断将五色神光一收,又将多宝推了过去。 师尊顺势就接住了他家毛绒绒的多宝鼠! 配合完美,十分默契! 元始:“……”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旁边急急忙忙地查看自家徒弟情况的通天,目光又不咸不淡地落在了孔宣身上。 孔宣面不改色地望着面前这位圣人,又很是冷静地朝他行了个礼:“贫道孔宣,拜见元始天尊,通天圣人。” 元始轻呵了一声,淡淡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孔宣。” 天尊掀起眼帘,冷冽如冰雪般的目光便直直地落到了孔宣身上。 “你方才挟持贫道师侄,意欲何为啊?”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40-350 第341章 元始的目光冰冷彻骨,语气却比那目光更冷。 孔宣顷刻间便感觉到了莫大的压力降临在他的身上,一寸寸的,透着彻骨的寒意,仿佛要将他从头到脚尽皆冰封。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运起全身的法力进行抵抗,却仍然听到身上骨骼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脆弱得仿佛下一刻便会彻底碎裂。 ……这就是元始天尊的力量吗? 准提圣人同他比起来,几乎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了。 孔宣竟是毫不怀疑元始会直截了当地动手杀了他。 好在多宝的反应也是极快的:“师伯,这都是误会啊!” 他在通天怀中起身,对自家师尊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便果断开口阻止了元始的举动:“我们只是闹着玩的罢了。” 孰料元始冷笑着睨了他一眼:“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多宝:“……” “这么大个人了,都是准圣了,难道还照顾不好自己吗?非得让你师尊担心?千里迢迢赶过来捞你?!”元始呵斥道,“就不能让人省点心吗!” 多宝:“……” 旁边的通天无奈地扯着他兄长的袖子:“哥哥……” 元始轻轻握住了他弟弟的手,将人往自己身边带了一带,语气瞬间就柔和了下来:“你也别太纵着他了……”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天天纵着他们,他们哪里还会知道长进!” 通天抬起头看他,微微一笑,熟练地给他的兄长顺毛:“哥哥所言甚是,弟弟回去后定会好好管教他们的。” 又柔声细语地哄道:“哥哥也不要太生气了,为这些小事动怒,有什么必要呢?” 元始垂眸定定地注视着他的弟弟,忍不住叹了一声,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通天,你就是太善良了。”要不是他弟弟总是这么善良可爱,怎么会把他徒弟各个都养得这么无法无天! 孔宣:“……” 多宝:“……” 孔宣忍不住看了一眼多宝:你二师伯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吗?这个滤镜未免有点太厚了吧? 多宝保持着微笑:我师尊就是这么善良,你有意见吗? 孔宣:我敢有意见吗?有意见的都会被元始天尊给干掉好吧? 多宝:那倒也不至于,说不定也有可能会被我干掉。 孔宣:“……” 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多宝,面无表情地往后退了两步:妈的,玄门里面不会全都是变态吧? 他一个正常孔雀混在里面很难的啊! 悟空倒是高高兴兴地凑了过来,对着通天欢喜地喊了一声“师尊”:“师尊,我回来了!” 通天回眸看他,愉快地摸了摸自家小徒弟的脑袋:“西游结束了啊……让我看看,斗战胜佛?你大师兄给你封的佛位?” 悟空老老实实道:“大师兄说这个佛位还挺适合我的,就给我封了这个。” 通天想了想,也觉得这佛位不错:“确实挺适合你的,毕竟与天相争的齐天大圣,就算成了佛,也该是一往无前,绝不退缩的模样。正所谓: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也。斗战胜佛几字,着实是妙极。” 多宝凑到他师尊身旁,笑吟吟地同他解释道:“与其说是弟子给小师弟封的佛位,不如说,是小师弟自己选择了这个佛位呢。毕竟‘佛’这种东西,归根到底还是要靠自力证得,哪能说封就封呢。” 通天闻言,亦是微微颔首:“如此,也算是前缘已定了。” “陈玄奘他们呢?也都在灵山上了吗?”圣人又随口问了一句,环顾四周,不见几人身影,又露出几分意外之色。 多宝继续解释道:“虽说他们几人都成了佛,但毕竟都有一些前尘未了,弟子让他们回去好好处理一下往事,之后再归往灵山,方可无牵无挂,一心向佛。” 通天又点了点头:“你心中有数便好。” 话锋一转又道:“所以你到底是怎么和孔宣小友打起来的?误会?什么误会?” 多宝:“……师尊您还惦记着这件事啊。” 我还以为您绕着绕着,已经把这个话题给忘记了呢。 通天瞥了他一眼:“怎么,你是觉得为师的记忆不太好吗?” 多宝果断摇头:“怎么会呢!弟子万万不敢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通天挑眉一笑:“是吗?为师倒是觉得你敢得很呢。”几天不见就给他搞出一个这么大的新闻来,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徒弟不敢做的吗?哦,大概欺师灭祖的事情除外吧。 他又望向了孔宣,这次神色又严肃了几分:“可是我那徒儿又欺负小友了,不然岂会惹得小友这般生气?” 压低了音量问道:“难道他又喊小友‘娘’了?此事我必为小友主持公道!” 孔宣的神色微微有些僵硬,咬着牙道:“这一次倒不是因为这个……” 而且说实话,喊娘什么的,喊着喊着他都有点习惯了,当然表面上还是要很生气的,不然这人又想得寸进尺怎么办? 想了想,便捏着鼻子,被迫认下了多宝的说法:“在下同多宝道友之间,确实是有些误会。不过好在如今误会已经解除了,我们两人之间并无什么矛盾了。” 元始的目光又不觉微微扫过面前的两人。 一个是他弟弟家里的头号冤种,另一个是昔日封神大劫中颇为有名的孔宣道人,如今西方的孔雀大明王菩萨,如来之母,他们两个人之间能有什么误会? 总不会是为了当年孔雀吞吃如来一事吧? 这都是多少年前的陈年旧事了?而且看之前的情形,两人之间分明没有什么仇怨,甚至还联合在一起坑了一波准提呢……所以,究竟是为了什么? 元始压下了眸底的深色,并不开口打搅他弟弟和孔宣的对话。 通天也在观察孔宣面上的神情。 见他虽有几分恼怒,却并没有怎么生气的样子,也便微微放下了心:看样子确实是没事了。 圣人也不继续追问,只体贴地转移了话题:“没事了就好,我先前见灵山上的童子们慌慌张张的模样,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既然是误会,说开了也就罢了,倘若孔宣小友心中仍有什么不满,也只管告诉贫道就是。” 师尊瞥了一眼他毛绒绒的徒弟,终于露出了他赶到灵山之后的第一个冷笑:“贫道定会好好管一管贫道这胡作非为的大徒弟的!” 多宝:“……” 多宝的笑容越发的僵硬了起来。 一旁的悟空先是同情地看了一眼他的大师兄,紧接着也忍不住愉快地感慨了一句:“你也有今天啊,多宝师兄。” 谁让你之前揉我头发玩的! 多宝:“……” 真不可爱啊,我亲爱的小师弟。这种时候你不该站在师兄我这一边吗? 然而他可可爱爱的小师弟已经高高兴兴地同他师尊说起他在西游之中惊险刺激的经历了,一点都没有把他这个大师兄放在眼里呢! 多宝不觉抬头望去,便见他师尊也很捧场的样子,很是认真地倾听着他小师弟说的话,听到危险的地方还担忧地揉了揉猴儿的脑袋,甚是担心地问道:“这可太危险了,徒儿你没事吧?” 悟空表示soeasy啦,虽然那个时候自己也很担心害怕,但是只要跑到天庭上摇一波师兄师姐,总会有人跑下来帮忙的呢! 不仅仅是截教的师兄师姐们,连阐教的哪吒他们也时不时会跑下界帮助他们呢! 多宝冷笑一声:那是因为人家也不想天天待在天庭上打工好吗!总不会是小师弟你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好吗? 悟空道:“还有那位太上老君,他也帮了我好几次忙呢。” 他想了想,好奇地问通天道:“老君他,是不是我们的大师伯的化身啊?” 通天夸了他一句:“确实,那是你大师伯留在天庭上的一道化身,平日里什么正事也不干,就在天庭里面挂个名字,时不时地炼上几炉丹药。他帮你也是应该的,毕竟西游顺利进行下去,对他也是有好处的。” 悟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过我有一劫就是来自于老君的守炉童子呢,那个时候可真够令我头疼的。” 通天顿时换了一副面孔,愤愤不平地开口道:“怎么可以这样,欺负小朋友,真是太过分了!” 悟空在旁边频频点头,一本正经:“就是就是,大师伯真是太过分了!” 通天:“要不要为师替你揍他一顿,给你出出气?” 悟空亮晶晶地看着通天,眼底满是崇拜之色:“可以吗可以吗?” 通天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当然可以啊!” 不就是揍他大兄吗?又不是没揍过,揍了揍了! 通天:“走啊徒弟!” 悟空跟上:“走走走!” 多宝:“……” 他忍不住想开口劝上那么两句,便听得一旁的元始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报应来得可真快啊,多宝师侄。” 天尊斜睨了一眼多宝,心情倒是出奇的好了起来:“喜欢吗?这种天天跟人争宠的日子?” 忍不住继续阴阳:“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啊。” 多宝:“……” 第342章 “对了,哥哥,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通天回头望向元始,眼眸亮晶晶的模样:“要是哥哥也一起来的话,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所以要跟我一起去胖揍我们的大兄吗,亲爱的兄长! 您的弟弟发来了热情的邀约! 元始仿佛轻轻叹了一声:“莫要胡闹。” 身体却无比诚实地牵住了他弟弟的手,沉吟着开口道:“揍老子啊……也不是不行,只是要寻个合适一点的理由……” 起码不是为小徒弟找场子这种,嗯。) 通天道:“大兄不会介意的。”毕竟他只需要负责挨揍就可以了。 元始瞥他一眼,甚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呀——”却没有说什么,只悄悄握紧了他弟弟的小手。 孔宣:“……” 不是我说,这就约好了要去一起揍太清圣人了吗?这也太塑料兄弟……不是,这未免也太干脆果断了吧? 震撼我一百年啊!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旁边的多宝,发现多宝居然依旧微笑着,袖中的手指却悄无声息地攥得死紧,面上的神情也仿佛愈发的僵硬了。 孔宣:“……” 他谨慎地往后退了好几步,生怕玄门内部的爱恨情仇烧到他身上。 谢谢,本座纯路人啊! 然后他就听到多宝微笑着说了一句:“既然师尊打算去找大师伯的麻烦了……想必也不介意多带一个我吧?弟子对此也是颇感兴趣的。” 这叫什么?打不过就加入吗? 不愧是你啊多宝! 通天愉快地拒绝了他的大弟子:“我不!” 多宝:“……” 他又禁不住叹了一声:“您这是生我的气了吗?不知能不能慷慨地给弟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呢?” 通天道:“给了你你就会改了吗?我看未必吧?” 多宝含笑道:“师尊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通天斜着眼睛睨了他一眼。 多宝笑得分外纯良又无辜。 元始:“……” 天尊冷冷地扫了一眼眼前的多宝鼠,再一次生气他为什么要同意他弟弟收他为徒,手指又忍不住微微用力攥住了身旁的红衣圣人,努力将他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通天……” “怎么了吗哥哥?”通天顺势抬起头来,目光专注地望向了他的兄长,柔软清凉的眼瞳中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 仅仅是注视着这双眼,心情便仿佛不由自主地愉悦了起来。 元始抿了抿唇,睫毛微微垂落,外界斑驳的光影落在天尊清冷的面容上。 徐徐落下的灿金色的光辉之中,那副面容愈发显得遗世出尘,好似雪地里盛开的孤高白梅。他定定地看着他的弟弟,浅浅地扬起唇角,露出了一个比春风还柔和的笑容:“没什么。” 他轻轻一笑:“我只是希望通天的目光可以一直注视着我罢了。” 多宝:“……” 多宝微微眯起了眼睛:居然都开始色。诱了吗二师伯…… 仗着我师尊喜欢您就这么无法无天吗? 可恶,不过是区区的前道侣罢了!师尊最爱的当然是我们这群毛绒绒啦! 孔宣:这是什么诡异又可怕的修罗场啊?! 我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他头皮发麻,一边在心底狂喊“退退退”,一边“刷”得一下退出了数步之远! 众人的目光顿时齐刷刷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孔宣:“……” 他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十分抱歉,贫道突然想起自己有些事情没做,实在是一时情急,不得不先走一步,总而言之……诸位再见!!” 通天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孔宣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圣人眨了眨眼,左看了一眼他的徒弟,右看了一眼他的兄长,不觉歪了歪头,面露沉思之色。 emmm……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情况呢? 经过了短暂的思考之后…… “不管了!悟空我们走吧!”通天打了个响指,扯上悟空就开始跑路!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先跑为敬吧! 总觉得再不跑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呢! 元始:“……” 多宝:“……” 天尊冷淡地瞥了一眼他的师侄,多宝亦含笑望了一眼他这位师伯。 两人齐齐撇开眼去,双双冷笑了一声。 元始直接就踏上了云层,眉目淡淡,长袖一甩,追着他弟弟一道离去。 灵山之上,多宝则是轻轻叹了一声:“哎呀,把师尊吓跑了呢。” “二师伯可真够讨厌的啊。”他自言自语道。 想来这位圣人也挺讨厌他的吧。 真是的……谁让师尊只有一个呢?那么好的师尊,喜欢他的人多上一点,又有什么问题呢? 多宝摇了摇头,回过首去,又对着朝着他走过来的陆压微微一笑:“之前的事情……劳烦大日如来佛了。” 帮助多宝传了个信给通天圣人的陆压道人叹了一声:“无碍,举手之劳罢了。” “只是你真不怕死啊多宝,”他道,“居然敢故意激怒我们的孔雀大明王菩萨。”这位成为准圣的时间怕是比他们两个都早上不知道多少个元会吧? 多宝笑而不语。 陆压继续道:“也怪不得通天圣人会这么生气。” 徒弟作死怎么办?当然是打上一顿啦!打都舍不得打的话,那就只能骂上两句了吧? 结果居然也没骂他…… 多宝笑容更加灿烂了:“我师尊待我一向是极好的。” 师尊是这世上,待多宝最好的人了。 陆压又看了他一眼,心底不知是羡慕还是别的情绪,五味杂陈,一时难言:在这个世界上,曾经也有那么几个人,对他同样很好很好啊。 他们如今去了哪里呢? 是否仍然在那个他触之不及的世界里,含笑注视着他? 陆压不觉抬起首来,遥遥望着头顶的漫天星辰,那些灿烂的星星在夜空之中一眨一眨的,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银河温柔地环绕在他的身旁,仿佛只要他抬起手来就能触碰到那辽远的星空。 多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视线同样落在了那漫天的星辰之上。 只是他想起的并不是曾经主宰这片天地的两位妖皇,而是他的那些师弟师妹们。 金灵师妹的计划应该在顺顺利利地进行了吧?大概用不了多久,他们也可以回来了吧? “真好啊。”多宝在心底微笑着。 大家都会回到彼此的身旁呢。 就如同之前在碧游宫时一样,岁月漫长,然而值得等待。 …… 元始匆匆忙忙地追了上去,本以为要很久才能抓住他的弟弟,却在一片飘荡的白云旁瞧见了红衣圣人的身影,目光不觉微微一顿。 他弟弟盘着腿坐在软绵绵的云朵上,哪里也没有去,只随着风过微微摇晃,又微微扬起脸来,仿佛想抓住头顶那飘来飘去,永远居无定所的白云。 瞧见他追来也不觉意外,反倒懒懒散散地埋怨了一句:“哥哥,你好慢啊。教我在这里等了好久。” 元始:“……” “你……没走?”一直在这里等我? 弟弟理直气壮地回答道:“我们是一起出来的啊!”怎么可能半路就把人给丢下了啊! 不过宝贝徒弟和亲亲道侣之间的修罗场也是很可怕的! 所以他就稍微跑远了那么一点点…… 通天心虚地咳了一声,拍拍屁股站起身来,拖长音调道:“好了,既然哥哥追上来了,那我们就……” 元始将他抱入了怀中。 紧紧地,丝毫没有打算松开的样子。 通天:“……哥哥?” 元始低低地应了一声,又将人抱得更紧了。 通天:“……” 他不说话了,任由他兄长抱着,手指又轻轻把玩着他兄长的长发,在手指上绕啊绕的,缠绕成一个又一个的圈。 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 他轻轻地叹了一声,眼角眉梢流露出几分讽刺之意,不知是在嘲笑着自己的痴心妄想,亦或是执迷不悟。却到底是抬起手来,轻轻拥抱着他的兄长,任由那熟悉的气息再度将他彻底淹没。 白云翩翩,掩去了那位红衣圣人与他兄长相拥的身影。 …… 悟空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师伯和师尊的模样,心里却又想起了金灵师姐同他讲述的那一场封神大劫。 ……如果没有封神的话,他师尊和师伯,一定是这世上最难得的神仙眷侣吧? 这世上能开花结果的感情那么少,能够遇到真正喜欢的人而那个人又正好喜欢他的概率则是更加的渺茫,可以说是万中无一。这茫茫的天意既然已经成全了他们的相知相恋,又为什么不能成全他们的白头偕老呢? 只因等闲变却故人心吗?可故人之心,分明丝毫未变啊。 石猴仰起头来,凝视着头顶的天穹,再一次陷入了从他诞生的那一刻开始便始终不曾停下的思考:所谓的天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我欲齐天,与天同寿。 可与天同寿之后,这世间之事,为何仍然不遂我愿? 倘若世间之事依旧不遂我愿,令我处处为难,时时碰瓷…… 藏在耳朵里的如意金箍棒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猴子的手中,他定定地注视着手中的金箍棒,又抬起头来,望着头顶居高临下的天穹,忽而振臂一呼,奋而向上!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古埃! 顷刻间,又叫眼前这片天地,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第343章 天地狂风卷席,风雨欲来。 很快就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淹没了世间的一切声音,在那莲叶微颤的褶皱里,金红色的锦鲤匆匆忙忙地逃离了原来的地方,头也不回地躲到了莲叶底下。 雨脚愈发地密了,牛毛似的雨,密密地斜织着,满池的涟漪一圈圈漾开,世间渐渐笼罩在朦胧的雨幕之下,再也看不真切。 鸿钧微微睁开眼来,淡漠的目光中不含丝毫感情。 他的意识再一次扫过整片洪荒大地,四处搜寻着魔祖罗睺的身影,却如同先前的每一次一样,毫无所获地收回了目光。 罗睺到底躲在哪里?为何迟迟不出现在洪荒之上?他究竟想做些什么,怎么直到今日依旧毫无动静? 鸿钧皱起了眉头,再一次搜寻过整个洪荒,未果,方才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他站起身来,走出广殿,来至庭院之间。 乌云压顶,狂风大作。 肆虐的风吹拂着紫霄宫中高大的树木,几乎要将它们彻底连根拔起,紫衣华发的道祖行于庭院之中,衣摆拂过长长的石阶。 石桌上摆放着的瓜果从桌上滚了下去,跌跌撞撞地落入了草丛之中。 鸿钧淡淡地扫了它们一眼,很快便收回了视线,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不得不说,对于至今没有发现罗睺这件事,他心中已然生起了一种隐约的不安,就好像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一定要找到罗睺,如果找不到祂的话……这世上恐怕会发生一些令他也会痛苦悲伤的事情。 尽管鸿钧并不明白,这世上有什么事情能令他也为之痛苦。 但是道祖并不想忽略自己心底的预感,这是一个从混沌中活到今日的混沌魔神应有的谨慎。 许久之后,鸿钧微微敛下眉目,心平气和地联系起了他的大徒弟。 …… 老子仍然待在八景宫中。 只是此刻的他并无心炼丹,也懒得去管周围那些他精心培育的花草树木,任由那已经成熟的花朵在枝头凋零,亦不曾给予它们半个目光。 他在思索自通天回来之后发生的一切事情。 他那美丽耀眼的,又野心勃勃的弟弟,丝毫没有掩饰他的目的,行事张扬到了极点。哪怕是对上了他,也从来没有退缩过一步,更别说他刚从紫霄宫回来,就眼也不眨一下地把他在天庭上的道场给砸了。 偏偏是他这样的外表,这样的举动,让他不自觉地放下了对他弟弟的戒心,认为他仍然同从前一样……最多又多了几分对他们的刻骨恨意。 可即便他再怎么恨,老子仍然能看出他眼底对元始的眷恋与爱意,他依然不自觉地爱着他的兄长,爱与恨同时在他的心脏之中扎根,长成了繁茂的大树。 所以老子会想:或许终有一日,时间会冲淡他弟弟心里对他们的怨恨,他会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唯有他们兄弟三人才是这世间密不可分的整体。 ——而不是那些总有一天会成长,会出师,会慢慢离开他们的弟子。 老子微微叹了一声。 或许正是他这样的想法,令他或多或少忽略了他弟弟身上的异常,哪怕他明明知道他弟弟深深地恨着他,依旧在潜意识里忽略了这个事实。 他怎么肯直面这个真相呢? 他至亲至爱的,彼此相依相伴了无数元会的幼弟,此刻竟深深地恨着他啊。 只可惜,不愿直面的后果就是……他幼弟确实背着他们,偷偷搞了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呢。 老子的目光落到了外面从屋檐上垂落的连绵雨幕上,晦暗无光的天色掩盖了他眼底的晦涩:弟弟啊,你是真的不怕死啊。 与虎谋皮的下场,难道你会不懂吗? 便是在此刻,鸿钧的传讯在他耳边响起:“老子。” 老子微微垂眸,压下了心底的思绪,恭敬地回道:“师尊。” 鸿钧的声音缥缈无垠,自三十三天外而来,遥遥落到他的耳边:“你可有什么收获吗?” “关于那位……魔祖罗睺。” 太清圣人的手仿佛颤了一颤,他抬起首来,静默不语地望着面前连绵不绝的雨幕,有些许水花溅起落到他的衣摆上,沾湿了那玄色的鹤氅:“师尊也发现不了祂吗?” 他语意不明地问。 隔着遥远的时空,鸿钧并没有发觉老子的异样,他只是皱着眉头道:“罗睺自从紫霄宫脱身以来,便再未掀起任何动乱,就像是一滴水融入了一片海洋似的,格外的安分守己。” “这并不是祂的习惯。” 鸿钧道:“身为魔祖,在众生的恶意中诞生,祂生来便是要毁灭这个洪荒的,洪荒愈乱,纷争越多,祂便愈强。这样安安分分的行事,哪怕是因为担心会被我重新抓回去,也不该是祂的选择。” 老子道:“师尊在怀疑什么?” 鸿钧道:“或许有人将罗睺藏了起来,又或许,此时此刻,祂暂时伪装成了别的样子,以致于贫道无法发现祂的存在。” 是啊,那个人说不定就是您亲爱的小徒弟,我那可可爱爱的幼弟呢?至于伪装成别的样子,不知道一朵柔弱无助的功德金莲,符不符合您的需求呢? 老子笑了一声。 鸿钧被那笑声顿了一顿,略感意外地问道:“老子,你笑什么?” 老子摇了摇头,平静地回答他的问题:“师尊,您当初突兀地把我三弟叫去紫霄宫,是不是就是怀疑是他隐瞒了罗睺的下落?” 对面,鸿钧也仿佛沉默了一瞬。 片刻之后,道祖淡淡地应了一声:“是。” 老子问:“您没在他身上发现什么东西吗?” 鸿钧道:“你弟弟的状态很好,不仅没有生出魔障,也没有留下什么心理阴影乃至于孕育出心魔之类的东西,一切和魔沾边的都没有。” 倒是挺健康的呢。 一点也看不出发疯了的样子是吧? 老子对此点评道。 对面,鸿钧依旧在继续:“你也怀疑他吗?” 老子淡淡地笑了一下:“毕竟他在紫霄宫中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是完全有机会和那位魔祖接触一下的,倘若被那位趁虚而入了……” 鸿钧摇了摇头:“老子,你要相信你的弟弟,通天毕竟是洪荒的六圣之一,受到天道的眷顾和喜爱,背叛天道选择魔道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处。” 可是倘若他的弟弟也不想要什么好处?只想毁灭这个世界呢? 老子心想。 虽然他也很爱很爱他的幼弟,也很想相信通天,但有的时候,却不容他不信啊。 老子沉默了下来。 不知为何,对面的鸿钧也隐隐沉默了许久。 “……老子,你忽而询问我通天一事,是因为察觉到了什么吗?” 良久,师尊到底将心里的怀疑道出了口,愈发不安的心绪蔓延在他心间,容不得他放过一丝一毫的不妥。 老子抬首望着外头的雨幕,不觉抬起步子,慢悠悠地踱了出去。 顷刻间,淅淅沥沥的雨水便打湿了他身上的鹤氅,颜色愈发显得深邃,一如他此刻的眼眸,幽邃入骨,暗潮汹涌。 “倘若此事真的同我弟弟有关,师尊会把他再度关起来吗?我弟弟可受不了那个呢。他那么喜欢热闹的人,从来都不喜欢寂静无声的地方。” 而且他仲弟估计得疯。 老子如闲庭散步一般穿过了那纷杂的大雨,愈发汹涌的雨声之中,鸿钧的声音愈发淡了起来。 “倘若此事真的同他有关……” 道祖的声音顿了一顿,到底是化为了一场叹息:“为师无法同你担保。” 老子点点头,微微一笑:“好在此事确实同他无关,既然师尊都已经查过我的弟弟了,想来他身上也是没有问题的。” 鸿钧反倒怀疑了起来:“老子,你可以担保吗?” 是的,尊敬的师尊。 我可以拿头跟您担保,我弟弟他一点都不无辜,建议您立刻马上把他抓起来关到紫霄宫!这孩子打小就不长记性,生来就是个作死小能手!! 老子温柔地回答道:“当然了。” “师尊都说了让我相信通天,为兄又岂会怀疑自己的幼弟呢?” 鸿钧:“……” 道祖似乎想说些什么,许久,又什么也没有说:“罢了,你再好好看看吧,若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信息,一定要同为师禀报,切记……莫要酿成无法挽回的大过。” 他最后还是警告了一下老子。 老子认认真真地应了:“师尊放心,若是发现我弟弟欲行不轨之事,我第一个举报了他!就算元始拦着也没用!我是一定会大义灭亲的!!” 鸿钧:“……” 看上去真的很认真了呢。 我能相信你吗?我的大徒弟? 道祖深深地看了一眼洪荒的方向,方才断掉了和老子的联系。 八景宫中,察觉到鸿钧的气息彻底消失之后,老子方才抬起首来,淡淡地朝着前方望去一眼。 许久,忽地展颜一笑。 …… 通天同元始一道带着悟空回到了八景宫,刚到宫门前,一眼便瞧见了不知道何时便等待在前头的老子。 他不觉意外了一下:“大兄?你怎么在这里?” 老子温柔地笑道:“因为这里是我的道场啊,为兄不在这里,又能在哪里呢?” 通天:“?” 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又为什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老子走到了他的面前,十分自然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温和地询问道:“怎么,想给你小徒弟找回场子?真是过分呢,我的坏弟弟,难道为兄就没有帮他吗?” 通天仰头看他:“一码归一码嘛,毕竟大哥哥确实故意欺负了悟空一下呢。” 老子又笑了一下:“一码归一码吗……” 他想了想道:“如此也好。” 长兄又温柔地朝着他弟弟笑了一下,轻轻屈指弹了一下他弟弟的脑门,意味深长地开口道:“那我们就在此做过一场吧,我那可可爱爱,欲行不轨之事的幼弟。” 看看这场战役,我们究竟谁输谁赢。 第344章 八景宫中,通天正同老子对战。 娲皇宫里,女娲则垂眸看着面前的阵法。 山河社稷图悬浮在她的身旁,金色的阵纹仿佛有生命一般缓缓流动着,一片灰烬之中,暗藏着的一缕太阳真火跃动着鲜活的色彩,似乎随时都会从死灰中复燃。 圣人低垂着首,指尖凝聚着五彩霞光,毫不犹豫地按在了阵眼之上。 顷刻间,漫天流光飞舞,无尽的光芒在瞬息之间将她的身影彻底淹没,九天息壤无声地落入了阵法之中,同那道太阳真火融为了一体。 蕴含着无尽创造伟力,曾经孕育了一个种族的土壤在那烈火之中渐渐消融,化为了最为纯粹的生命本源,本源之力汇入了烈火之中,仿佛也将崭新的希望赋予了它。 “……” 女娲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太阳真火的动静,哪怕在此之前她已经推演了无数遍即将面临的情况,也确信自己有了足够的把握,可事到如今,也依旧无法放松半分警惕。 当然,即便她这次失败了,依旧还会有下一次机会。 但妖皇帝俊和东皇太一他们,恐怕还要等上更漫长的时光,才能从死生的边际再度归来,重新回到这片洪荒大地。 也许他们仍然等得起,可是…… 女娲微微侧首,瞥了一眼外面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的天空,很快便淡淡地收回了目光:留给她的时间,或许也不多了。 既然都打定了主意要和她通天师兄狼狈为奸、同流合污,在这种关键时刻掉链子,可不是她的性格。所以,还是一鼓作气把事情给解决了比较好吧? 女娲若有所思地想着,又重新望向了面前的阵法,再度掐起法诀,朝着那道太阳真火周围注入属于自己的力量。 圣人碧色的眼瞳倒映在那熊熊燃烧的金色火焰之中,仿佛那潭碧色的池水也在无声无息地燃烧着。河图洛书悄无声息地展开了一角,混沌钟高悬在她的头顶,那团被生命本源之力包裹着的太阳真火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似乎随时都要挣脱阵法的束缚,朝着它熟悉的事物奔去。 “定!” 女娲垂首,短促地吐出一个字的音节。 她的神色威严,属于圣人的力量一半用在遮掩茫茫的天机之上,力图将此地发生的一切都隐藏得彻彻底底,另一半则继续推动着太阳真火吸纳着来自九天息壤的力量。 烈火在无垠的天地间注定熄灭,而在富含着生命本源的土壤之上,他们终将找到属于他们的来处。 一切生灵皆从洪荒诞生,洪荒的本源始终包容着那些由祂孕育的生灵们。 即便是生于太阳星上的三足金乌,他们依旧是属于这个洪荒的生灵。洪荒不会忘记他们,而终有一日,他们也会回到这片孕育了他们,也埋葬了他们的土地上。 这是生灵与土地永远的羁绊。 女娲抬起手来,轻柔地从那团太阳真火之上抚过,缓缓念着昔日威震洪荒的两个名字: “帝俊,太一。” “天机有变,生机已显,汝等还不速速归来吗?” 伴着她低缓的声音,那团太阳真火仿佛又颤动了一下,很快,它又自行分成了两个部分,在阵法之中缓缓变化着自己的形态。九天息壤提供的生命本源令它们再度有了凝聚成形的可能,不仅仅是拥有一具崭新的身躯,更重要的,是唤醒太阳真火之中那熟悉的灵魂。 到了这一步,即便是圣人,额头上亦不觉沁出了汗珠。 她睁着那双眼,在那几乎能将任何人焚烧殆尽的太阳真火的高热之下,专注地注视着其中的两个魂魄。 失去了原本意识和记忆的妖皇帝俊和东皇太一对她毫无意义,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拼尽全力试上一试,能否使他们完完整整地自九幽之地归来——毫无疑问,这是逆天妄为之举。 倘若被发现了的话,大概能和她通天师兄一样被关在紫霄宫里关到死吧?女娲苦中作乐地想着。 也不知道老师肯不肯把她和师兄关在一起,按她师兄热爱作死的性格,到时候他们说不定还能一起打打牌什么的…… 嗯,加上后土的话,就是三缺一了。 要是那位传说中的魔祖罗睺也在的话,他们大概就能凑齐一桌麻将了……听起来倒也挺不错的呢。 人生就是这样的啦,成功固然可喜,失败亦不足为惧,总归她能在一个地方混到饭吃的,真到了连饭都吃不起的地步,那就一了百了重立地火水风吧! 当初通天师兄一个人都差点让洪荒重开了呢!加上她之后那不是小菜一碟吗! 累了,毁灭吧这该死的世界! 女娲默默地握紧了拳头,继续为自己加油鼓劲。 是的,因为现在世界还没有毁灭,所以该上学的还要继续上学,该上班的依旧要老老实实上班,该作死的当然也要接着作死……人生啊,真是如此的糟糕呢。) 所以世界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毁灭啊,我真的不想干了啊orz 好在经过女娲娘娘的一番辛勤努力,成果是十分可喜的,一点也没有辜负她昔日“人族圣母”“手办大神”的名号。清晰可见的,两只三足金乌的身影渐渐在阵法之中成形,他们紧紧地闭着双眼,依偎在对方的身边,一如在千万年前,妖皇帝俊死后,东皇太一生死相随的模样。 这就是从诞生起便相依为命的,至亲至爱的兄弟啊。 ——和隔壁三清的塑料兄弟情一点都不一样呢! 日常拉踩三清(1/1) 太清圣人震怒警告! 女娲圣人花了短暂的时间嘲笑了一下她可怜的通天师兄,想了想,又觉得她如今的情况比起她师兄来好不了多少,便又悻悻然地收回了笑容。 不嘻嘻.jpg 她盯着面前相互依偎着,安详沉睡着的两只三足金乌看了许久,手指轻轻叩着阵法,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声。 “欢迎回到洪荒。” 圣人轻声开口:“妖皇帝俊,东皇太一。” 多年不见,故人可还安好? …… 灵山上。 陆压忽觉浑身一震,条件反射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望向了那遥不可及的三十三天外。 “怎么会……” 他不敢置信地开口。 多宝瞬间便察觉到了他的异常,眉头浅浅地拧了一下,下意识地朝着他注视的方向看去。一如先前一般,天幕之上群星璀璨,太阴星柔和清冷的光洒落在他们两人身上,偶尔有几只萤火虫在他们眼前飘来飘去,闪烁着一点一点的绿色光芒。 星夜寂静,晚风徐徐,并无任何的异样。 可陆压却仍然是一副茫然至极的模样,失魂落魄地望着头顶的方向,许久,许久,竟忽而落下泪来。 “陆压?” 多宝放缓了声音:“发生了什么事吗?” “……” 多宝顿了一顿,思忖了片刻,方才开口问道:“是太阳星?” 能够引起陆压这样的反应的,似乎也没有别的东西了吧? 多宝在自己的记忆里面搜寻了一遍,终于笃定地开口道:“太阳星发生了什么事吗?” 陆压怔怔地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的多宝。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又忽而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穹,便怎么也不肯开口。 多宝也看了一眼天穹,便干脆利落地拉着陆压离开了原地,并迅速地寻了一个地方隔开了天机。 不得不说,天机这种东西,洪荒上是个有本事的神仙都会想法设法隔开它的掌控,尽管大家还是很朴实的,并没有想跟天道对着干的想法,但遇到事情的时候,总是会努力遮掩一二,以便月黑风高,杀人放火。 所以多宝在这种事情上也是十分熟练的,甚至他还调动了一下灵山上屏蔽天机的阵法。 是的没错,西方两位圣人也很喜欢屏蔽天机。他们就是上述所说的喜欢“月黑风高,杀人放火”的头号种子选手,每每遇到什么事情,都会条件反射先屏蔽一下天机。 因此多宝也就毫不犹豫地笑纳了一下圣人们努力的成果。 他拉着陆压在屋内坐下,周围屏蔽天机的阵法稳定地运转着,又顺手递给了他一杯茶水,让他好好地压压惊:“现在可以说了吗?” 多宝道:“要是不放心我的话,也可以选择不说。” 虽然他大概也猜到了究竟发生了何事。 只能说,女娲娘娘您干得真漂亮啊!洪荒作死小能手排名榜里面实在应该多添一个您啊! 他就不信这世上只有他师尊一个人热爱作死,难道不是人人都该有一颗蠢蠢欲动的搞事之心吗? 陆压握着手中的茶盏,温热的茶水温暖着他隐隐僵硬的手指,他茫然地开口道:“太阳星……” 多宝嗯了一声。 “太阳星上……忽而多了两个气息。”陆压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似的,许久,只慢吞吞地吐出几个字来,“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从来都没有想过……” 有朝一日,他们还能重新回到这个洪荒中来。 小金乌的脸上已然满是泪水,似喜悦,又悲伤,无声无息地从他眼角滚落了下来。 多宝轻轻叹了一声:妖皇帝俊和东皇太一吗? 听上去真是一个好消息呢,又或者说,这确实是个好消息吧,毕竟照如今的情况来看,妖族也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呢。 他便笑了一下:“是好事呢。” 陆压睁着眼呆呆怔怔地看着他,多宝见状,又郑重其事地同他点了点头:“无论这是出于什么原因,陆压,这都是一件好事。” “恭喜。”他道。 陆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勉强平复了自己的心绪,神色复杂道:“是啊,这确实是一件好事。” 只是不知岁月经年,沧海桑田之后,他又该以何面目面对着他的父亲和叔叔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他了啊。 他的父亲和叔叔们,还会认出如今的小十吗? …… 通天也仿佛在想同一个问题。 红衣圣人手持长剑,淡然地望着面前的老子,又在听到隐约的铃响的那刻,微微抬起眼,下意识侧首去听。 无需片刻,他便笃定地点了头:那是混沌钟的声音。 ——混沌钟,他挚友东皇太一的伴生法宝。 当年他也不是没有借过来研究过一番,一如太一也曾好奇地把玩过他的诛仙剑阵一样。 然后就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师妹,你闷声不响这么久,难道就是为了搞这么一个大新闻出来吗?真是师妹静悄悄,定然在作妖啊。 好吧,他承认,他确实是被吓到了。 但不得不说:“欢迎回来啊,太一。还有太一那个讨人厌的哥哥。” 欢迎两位,重回洪荒。 第345章 老子看着对面的通天,隐隐陷入了思索之中。 他弟弟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似的,朝着远处遥遥望去。可当他顺着同一个方向望去时,却什么也没有瞧见。 这不禁令他沉思了起来。 想了一会儿,老子好奇地开口道:“通天,你在看什么?” 红衣圣人闻言回头,微微一笑:“大哥哥没有听到吗?那看样子,他只同我一个人说了呢。” 元始:“……谁?” 天尊蹙了蹙眉头,本能地生出一种不悦之感,就好像本属于自己的领域又被人试探着冒犯了一下,很轻微,却令人无法轻易将之忽略:“你在同谁说话?” 通天背着手,一本正经地落到了他的面前,又抬手为他兄长轻轻拂去了肩膀上沾染的一片落花:“没什么,哥哥听错了,没有人正同我说话。” 元始垂眸看他,视线先是落在那白皙的如同天鹅垂颈的颈项上,那么脆弱又纤细,仿佛轻而易举地就能在上面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令人禁不住生出凌。虐的欲望…… 良久,又微微抬起首来,注视着那双明亮生动的眼眸。 “听错了?” 他语意不明地问。 他弟弟干脆地点了点头:“一定要说的话……那就是我正在和哥哥说话吧!” 没错就是这样! 元始仿佛笑了一声,极轻极淡,似月光下凌凌的泉水,叮咚作响。 “说谎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啊,通天。” 他弟弟很委屈地拽着他的袖子:“难道我在哥哥心里就一点可信度都没有了吗?” 这很难评,我是说,这真的很难评。 元始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轻轻抚摸着他弟弟美丽到了极致的面容,发自内心地困惑道:“难道你在我们心里还有什么可信度可言吗?” 那东西都已经变成负数了吧?连零都没有诶! 通天:“……” 通天:“???” 圣人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元始!你怎么能这么说!!” 他气呼呼地挣脱了他兄长的手,双手叉腰,一副被气的不行的模样,眼眸一转,却是打算趁此时机果断跑路。 元始又叹了一声。 准确无误地将他弟弟打横抱了起来。 ?? 怎么感觉有哪里不对?是不是跳过了好几个步骤?? 老子仿佛也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开口道:“元始,你这是……” 天尊语气淡淡:“无碍,贫道只是想同我们贤弟好好聊一聊罢了。” 老子更震惊了。 他心说你这是想跟我们弟弟聊一聊吗?你这分明是馋他身子啊! 你你你,你,我,唉…… “元!始!”挣扎了几次无果之后,通天恼怒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引得元始又垂下首去,静静地注视着被他抱在怀里的弟弟。后者的胸膛微微起伏了数次,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同他道,“快把我放下来啊混蛋!” 嗯,他弟弟恼羞成怒的样子,确实是相当的可爱。 虽然无论他弟弟什么样子他都很喜欢,但不得不说,他确实对他弟弟无法从他手中挣扎逃走的模样更为满意。 “说谎的孩子,是该得到应有的惩罚的,不是吗?”元始淡淡地开口道。 对此,通天只有亲切的几个字想说:“你大爷的元始!” 兄长对此摇了摇头,一副很是头疼的模样:“真是的……都不知道是跟谁学坏了。果然还是需要好好教一教啊。我记得我没有教过你说脏话吧?” 通天:“……” 老子:“……” 差不多得了吧,二哥/仲弟?人能不能不要太过变态啊? 通天果断扭头朝着老子伸出手:“大兄!你管管二哥啊!” 老子:“……” 谁?我吗?我管元始? 天尊冷冷地扫过去一眼:“大兄,我奉劝这件事你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老子:“。” 莫名有点嚣张了呢,我那颇为变态的仲弟。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老子忽而灵光一现,以手扶额,长叹一声:“唉……为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头有点晕……好晕好晕好晕啊,都要一头载倒过去了呢。” “难道是在之前和通天的战斗之中受了什么不知名的内伤吗?不愧是我的弟弟,就是这么厉害啊!” 通天:“……” 通天面无表情:“有点太假了吧老子?登月碰瓷也不是这么碰的吧?” 老子:“为兄也不知道怎么同你解释,总之,唉,总之为兄突然觉得头好痛啊,还是先走一步为好,就不和你们聊了哈。” 通天怒极:“刚刚还说是头晕呢,下一句就变成头疼了吗?” 老子:“事情就是这样的,为兄一想到要处理你们两个之间的纠纷,突然觉得自己浑身都很难受。唉,还是你们两个自己努力吧!为兄就不插手了。”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溜了! 通天:“……” 他默默地缩了一下脖子,抬头对上了元始低眸含笑的目光。后者轻轻地笑了一下,愉悦地勾起了唇角:“通天还有什么垂死挣扎的手段吗?不如一并使出来算了?” 通天:“……” 他沉思了数秒,果断伸手抱住了他的哥哥,嘴甜如蜜地喊道:“哥哥~” 元始淡淡地看着他:“不是‘你大爷的元始’了?” 通天:“……” 通天剧烈地咳嗽了好几声,眼角都不禁沁出了泪花。 隐约的叹息声中,温热的指腹带着微微的薄茧,轻轻擦拭过他的眼尾,不知是不是力道略微重了那么一点,又留下了几许嫣红的痕迹,仿佛怀中之人隐隐约约又哭过了似的。 元始静静地看着他弟弟这副可怜可爱的模样,不禁微微闭了闭眼,沉沉地叹了一声:“通天……” 通天的心跳不禁又慢了一拍,抬头望向元始,很是紧张地拽着他兄长的袖子:“哥?” 元始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重新将他弟弟稳稳地抱在了怀里,便就着这个姿势,继续往八景宫内走去。 细雨绵绵,打湿青苔,幽静的天地间,隐约听到花枝折落,跌坠入池塘的幽微声响。他兄长的脚步声轻轻落在此间,也绵长得仿佛像是隔世的梦境。 仿佛年幼时也是这般,他在昆仑山上玩闹过后,不管身处在何处,总会被他兄长在天黑之前及时地找到,因而他总疑心元始的卜卦推演之术就是在一次次找他的过程中锻炼出来的。 找到之后呢,一袭雪色道袍,端严肃穆,光风霁月的兄长便会低头将他从头到脚地检查一遍,确定没有什么大碍后,方才把他小心地抱了起来,冷着脸带他回到他们兄弟三人的居所。 ——在天上白玉京昆仑玉虚宫与海外仙山碧游真境之前,那个属于他们三人的,小小的家。 通天微微垂下首去,不言不语,视角的尽头,雪色的衣袍仍然在他眼前微微晃动,像是一片永远抓不住,也留不下的白雪。 春天来了之后,雪就会轻而易举地化掉了。人们总爱留住春天,可又有谁想过,该怎么留住那转瞬即逝的飞雪呢? 他似乎从来都没有彻底了解过眼前之人,明明已经做过无数亲密无间的事情,可依旧觉得有的时候,分明近在眼前之人,却仿佛远在天边。 “在想什么?” 元始忽而停了一下脚步,垂眸望向了怀中仿佛在怔怔地出神的红衣圣人,眼底隐约透着几分不悦,不由分说地就想将他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自己身上。 “没什么……” 通天下意识地就想掩饰自己心底忽而冒出的莫名其妙的念头,条件反射开口敷衍了一下,下一刻,便听得他兄长低低地笑了一声。 是冷笑。) 身体顿时被掌控得更为彻底,一寸寸的,仿佛桃花凋零在雪中,被那飞雪彻底掩埋似的。可那厚厚的白雪分明是眷恋着那朵不知何故落到它怀中的桃花的,它开放得太早了,才会在不该开放的时节遇到上一个季节的雪。 于是飞雪遇到了他从未见过的,盛大的春景,一如桃花茫然地睁开眼,瞧见了他此生难寻的漫天飞雪。 不合时宜的,本不该相遇的。 偏偏相遇,偏偏相恋,那便是命中注定,该有此劫。 元始的声音中隐隐带着几分怒意:“通天,我是不是太过纵容你了……”才会令你一次次地妄图挑战我的底线。 可通天还未等他说完——事实上他根本没听他哥哥说了什么,便下意识地扯住了元始的袖子,仰首凑了过去,吻上了那冰冷的唇。 元始:“……” 他低下头来,望着他弟弟专心致志的目光,当真是满心满眼,唯有他一个人的身影。他谁也没看,谁也没想,只是一心一意地想着他,念着他。 “……小骗子。” 元始想:他弟弟惯常是会装疯卖傻的,遇到这种情况,又总是知道该怎么哄得他心花怒放的。他像是胸有成竹知道该如何应对此事,偏偏搅得他一颗心忐忑不安,患得患失,实在是……实在是太过分了! 尽管心底是这么想的,身体倒仍是很诚实。 天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弟弟,眼神幽微,仍然是一副冷淡至极的模样,却在通天眨了眨眼,仿佛想松开他的衣袖往后退去时,叹息着抓住了那人,继续加深了那个吻。 雨仍然在下。 缠绵悱恻,藕断丝连,隐隐有暗香浮动。 通天的后背微微抵上了坚硬粗糙的树干,抬起头来,望着桃花纷纷然落下,轻柔地抚过他兄长的鬓角,无端显出几分暧昧难言的味道。 耳旁那人传来那人隐隐含怒的声音:“不要以为每一次都只要亲一下就可以解决问题了!” 通天摸了摸自己的唇角,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 可是哥哥,您确实就吃这一套啊=。= 所以,也就怪不得我了吧? 第346章 八景宫的童子们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天尊把他弟弟一路抱了回来。 外面细雨蒙蒙,却丝毫没有沾湿被他抱在怀中的红衣圣人,绛红色的衣袍裹得严严实实的,不曾露出一点白皙如玉的肌肤。唯有两人的发丝因为靠得太近交缠在了一处,呼吸纠缠之间,平添了几分说不出的暧昧。 通天懒洋洋地靠在他兄长的胸膛前,指尖无聊地缠绕着他的发丝,又在他耳旁轻轻呵气:“哥哥,你一路抱着我,就不觉得累吗?” 元始平静道:“你安静些,我就不累了。” 然后他弟弟果然就没有安静,继续乐此不疲地折腾他,时不时把玩一下他的头发,又凑过来笑吟吟地逗弄他:“是吗是吗?我很吵吗?” “哥哥,你说话啊哥哥,你哑巴了吗?刚刚不是还话很多吗?怎么现在一句话都不肯同我说了?真是好生绝情,好生过分啊。” 元始:“……” 那人轻轻在他耳边呵出一口温热的气息,带笑的眼眸天真又烂漫,自是多情至极,又仿佛无情之至,手指则漫不经心地在他胸膛上打转,画了一个又一个的圈…… 他仿佛陷入了那一个又一个重重叠叠的圆圈之中,一步步踏入了深渊之中,却仍然对那困住他的一切视若无睹,只贪婪又满足地注视着眼前之人。 元始轻轻叹了一声,伸手抓住了他弟弟的手,低头在他耳边道:“通天,安静一点。” 通天正好仰起头看他,四目相对,唇瓣轻轻啄吻过落至他面颊的一缕发丝。他定定地看着他的兄长,微微张开口,那缕发丝便被他轻轻咬住,口齿不清地唤道:“哥哥……” 周围的童子慌忙低下了头。 圣人低缓含笑的声音便被温热的气息彻底吞没:“……哥哥的耳垂又红了呢。” 元始闭了闭眼,扬起一片广袖盖在两人身上,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将他弟弟紧紧抓着他衣袖,无力轻喘的模样遮掩得彻彻底底。 红衣圣人低低地笑着,又轻轻伸展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凑上去继续断断续续地亲吻他的唇,姿态亲昵,眼底却透着隐隐的挑衅之色。 见状,元始的眼眸愈发幽深,却仍然没有推开怀中之人,反倒将人抱得更加的紧,旁若无人地亲吻着他的弟弟。 两人的身影交织在一处,当真是难舍难分,近乎融为一体。 遥遥望见这一幕的老子:“……” 天杀的!真想把你们两个举报到洪荒扫黄打非办算了!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王法啊!这可是我家诶!!你们有没有搞错啊!! 通天笑道:“大哥哥又生气了呢?” 元始垂眸道:“别管他,反正他一天到晚总是会生些莫名其妙的气的。” 通天:“这样真的好吗?” 元始轻轻叹了一声,既无可奈何又甚是耐心地教导着他的弟弟:“专心。” 至少在看着我的时候,不准再去想任何旁人。 哪怕,那人是我们的兄长。 …… 多宝看到出现在他面前的孔宣时微微有些意外。 只是很快他就淡然一笑,像是心知肚明他的来意:“孔宣道友此次寻我,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吧。” 高傲的小孔雀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你早就猜到了吧,多宝?” “关于本座的身世与来历。” 多宝微笑道:“如果孔宣道友不愿意旁人知道此事的话,贫道也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毕竟常言道,一个人知道的东西越多,死的也会越快。” 孔宣冷笑了一声:“你是会怕这种东西的人?” 多宝道:“实不相瞒,其实贫道也是很珍惜自己的小命的。一只小小的多宝鼠想要修行到如今这个地步,可不是光凭努力和运气就能做到的啊。” “这倒也是。”出乎意料,孔宣竟然点了点头,认同了他的观点。 “截教确实是个神奇的地方,你们那位师尊也是个妙人,要不是你拜入了这位圣人门下,很难想象我还会不会遇到如今的你。” 多宝微笑道:“虽然你夸我师尊这件事让我十分高兴,但是孔宣道友还是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辞为好——起码别在我二师伯面前这么说。” 孔宣难得沉默了一瞬,目光微微有些游移不定:“你师尊和你二师伯……” 多宝:“啊,他们在一起很多年了,洪荒很多人都知道的。” 孔宣不由道:“现在也在一起?” 多宝笑了一笑:“要是孔宣道友有办法让他们两个彻底决裂分手的话,贫道会举双手赞成的。” 孔宣回忆了一下元始注视着他的冰冷目光。 孔宣打了个寒颤。 孔宣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他的提议:“毁人姻缘,会被天打雷劈。” (注:会被元始天尊降玉清神雷劈之。) 多宝轻轻一叹:“可是救人一命,却胜造七级浮屠啊。” 孔宣干脆道:“你行你上。” 多宝什么也没有说,只长长地叹了一声:“唉……” “罢了。”他怅然道,“起码我们这位二师伯脸长得还是挺好看的,冲着这脸,我们师尊栽他身上也不亏。” 孔宣:“……” 一本正经地说出了十分可怕的话呢,多宝道人,你真的不怕你二师伯听到你说的话吗? 多宝挠了挠自己的脸,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没事的,有师尊在,二师伯总不会当场打杀了我的,最多给我明里暗里下点绊子,试图把我搞死吧。” 孔宣:“……” 这就是玄门内部纠缠不清的爱恨情仇吗?真是令人瑟瑟发抖啊。自从诞生以来便没怎么跋涉过洪荒,涉世未深的小孔雀大吃一惊。 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忍不住偷偷吃一口瓜,又偷偷吃一口瓜。 好在虽然他不记得,但是多宝还是记得的:“孔宣道友今日特意来这里寻我,想来不是为了吃我师尊和二师伯的瓜吧?” 他对着孔宣笑了一下:“不如道友还是先说一说自己的目的吧?” 孔宣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头的瓜,花了片刻的时间回忆了一下自己的打算,终于在一刻钟后回忆了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认真地对多宝提出了邀请:“多宝道友,你要跟我一起去见一见我娘吗?” 他诡异地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开口道:“呃,也就是你的……外祖母?” 多宝:“……” 多宝缓缓扣出了一个问号。 多宝深深地看了孔宣一眼,慢声开口道:“所以,孔宣道友虽然嘴上不说,但打从心底里,确实已经接受了你是我娘这个设定了吗?”这都打算带他见外祖母了啊!这就是亲生的待遇吗?四舍五入,他也算是上了凤凰一族的族谱(?)了吧。 孔宣:“……” “你给我滚啊!!”炸毛的小孔雀如是道! …… 南明火山。 凤凰一族族长元凤自龙汉初劫失败后便被关押在此地。 黑红色占据了视野的每一处,岩浆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一块块裸露的岩石透着黑黢黢的色泽,时不时地从高耸的山峰上滚落下来,砸落在地表之上,摔个粉身碎骨。 周围的高温已经上升到了令正常人难以承受的地步,哪怕是孔宣和多宝,也不得不施展术法进行抵抗一二,才能在此地感受到几分惬意的凉风。 多宝跟在孔宣的身后,看着这只小孔雀警惕地四处张望,确定并无外人察觉到他们的动静之后,才悄悄踏入了一块岩石掩盖的区域之后。 他默不作声地跟在他的身后,本能地开始默记这里的地形,又下意识地思考起来天道到底是凭借什么,才能让高傲的凤凰一族心甘情愿在此镇压不死火山。 ——昔日三族的孽果吗? 还是整个族落的生死存亡? 以及,倘若元凤自己想要离开的话,是否可以轻而易举地从这个关押着她的囚笼里面出来,还是说,她既是镇守在这里的监狱长,也是里面最大也最难管的囚犯? 钥匙在她手上吗? 她想要获得自由吗? 一个又一个问题从多宝脑海里冒了出来,又被他平静地按了回去,就像是按住了一锅将要沸腾的水上的一个个气泡。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见到元凤再说。 只有亲眼看到了她,他才能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 孔宣仍然在前头开路,东拐西拐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里面这条小路的,既没有使用任何的法术,也没有惊动周围任何一道禁制,硬生生地深入了不死火山的腹地。 多宝这样想着,也随口问了他一句:“你来过这里很多次吗?” 孔宣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还好吧,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毕竟之前一直被准提他们关押着嘛_(:з」∠)_ 多宝微微恍然,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慢吞吞地跟在孔宣的身后,等待着见到那位闻名已久,却跟他错过了好几个元会,因而不曾闻面的凤族族长。 ——元凤。 遮天蔽日的羽翼张开的那刻,仿佛整座不死火山皆被那凤凰之翼遮盖得彻彻底底,灿烂的日光被吞噬得一干二净,只余下如同凤凰涅槃过后的一地灰烬残余。 死寂般的黑暗之中,忽而睁开了一双熔金般灼灼燃烧着的眼眸,威严而不可直视,沉默地俯瞰着脚下如同蝼蚁般的两个人影。 “孔宣,吾儿。” 她问道:“你竟然带了外人进来此地?” 无形的威压笼罩了下来,仿佛要将人顷刻压成齑粉。 孔宣心下一惊,连忙挡在多宝和元凤之间,迅速的,又莫名带着点结巴地解释道:“娘,娘,多宝他,他不是外人,他是我儿子……也就是您外孙啊!” 多宝:“……” 其实是便宜外孙啦。 元凤:“?” 元凤大惊失色:“什么!!我没有生出一只凤凰而是生出了一只孔雀和大鹏就算了,轮到你,居然连飞禽类都不是了吗?一只鸟为什么会生出一只多宝鼠啊?难道孩子他爹也是一只多宝鼠吗???” 孔宣:“……” 其实没有孩子他爹了。 多宝:“……” 这件事该怎么解释呢?真是越描越乱啊? 元凤仿佛一只摇摇晃晃的帝企鹅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十分希望这是自己的幻觉! 她愤怒地用翅膀拍打着地面,哗啦啦震落了一堆周围的岩浆:“你们两个,你,还有你,速速给我如实招来,不得有误!!” 多宝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到底是向前走了一步,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老老实实地跟元凤解释道:“这个啊,这个就是很长很长的一个故事了……” 就从不要脸的准提圣人开始叭! 第347章 元凤花了一段时间了解事情的经过。 元凤陷入了沉思之中。 元凤看了看自己的倒霉儿子和自己的便宜外孙,默默地伸出翅膀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先让我静一静。” 多宝和孔宣对视了一眼,双双保持了可贵的沉默。 许久,多宝听到眼前的凤凰始祖深深叹了一声,金光一闪,在他面前化为了人形。乃是一位雍容华贵,明艳大方的女子,但见秾艳稠丽之色映得满室盈盈生辉,威严之盛,令人不敢抬眼直视。又伸出手来,一把将孔宣揽入了怀里,依偎在她的胸膛之前。 后者登时涨红了脸,小小声地喊了一声:“娘!” 元凤很清脆地应了一声:“嗳!” 她怜爱地揉了揉自己倒霉孩子的脑袋,又心疼地将人紧紧抱入了怀里:“天可怜见,遭此一劫,我们母子竟还有团聚之日。好孩子,你受苦了。” 孔宣闻言,不禁哽咽地抬起头来,又清脆地喊了一声娘,细细看去,仿佛有泪光在他眼底闪烁:“娘。” “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孩儿现在也已经无事了……您,您现在能先放开孩儿吗?这个姿势真的很奇怪啊……” 元凤:“……” 元凤和善地瞪了一眼自家孩子,转过头去,又温和地对着多宝笑了笑:“让小友见笑了,我这孩子打小就这么害羞,人可内向了。” 孔宣十分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多宝仿佛没有看见他的神色似的,平静至极地应和了一句:“孔宣道友是有那么一点内向在里头的。” “不过也很可爱就是了。”他又补充道,笑眯眯地看着孔宣的神色更加僵硬了起来。 元凤挑了挑眉,目光注视着两人,左右看看,忽而觉得有几分有趣起来。 她纤长的指节轻轻敲打着自己的下巴,敏锐的目光扫过面前的多宝,忽而笑着问道:“小友先前介绍自己说,你乃是上清圣人的首徒?” 多宝含笑颔首:“确实,在下师从上清通天,今日来此,也是代家师向您问好。” 元凤不觉微微眯起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眼前之人,略带感慨地念叨了一句:“三清啊……” “那里面最小的那个孩子,还是很喜欢他的兄长吗?” 多宝仿佛微微顿了一下,抬首望向了元凤。 后者对着他轻轻笑了一下:“毕竟都身处在同一个时代,本座当初也是见过你师尊的。只是那个时候他还跟在鸿钧道祖的身旁,乃是他最为疼惜的小徒弟,旁边的两个兄长护得又紧,看他就跟看眼珠子似的,因而我没有找到机会同他说上几句话,但总归也是有些许印象的。” “那可是很漂亮的一个孩子呢。”她浅浅地笑了一下,“哪怕在人群之中,也能一眼就瞧见他。” 凤凰一族专出美人,她们自己呢,也颇为喜欢那些长得好看的人,看着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连饭都能多吃几碗。也无怪元凤一眼就注意到了鸿钧身旁的三清,再然后就瞧见了那位颇为符合她审美爱好的上清通天。 哇!是一只红彤彤的气团子诶! 红彤彤的(重音)! 可爱,想拐回家=。= 旁边的太清老子和玉清元始在警惕地看着您诶!!等等,道祖的目光也看过来了啊!旁边的祖龙和始麒麟看您的眼神也开始有点不对劲了!!呜呜呜可爱的气团子也下意识躲到他二哥袖子后面去了QAQ 可恶,本座不是变态啊(震声)! 多宝:“……” 孔宣:“……” 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呢,亲亲。 元凤不由瞠大了双目,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两人:“怎么,连你们两个都不相信本座吗?!” 孔宣欲言又止:“娘……” 虽然我不想说,但是您的行为举止真的有点变态啊。换做我也得用警惕的眼神看您啊!更别说上清圣人那两位兄长了!尽管他们两个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做人(……),但很显然,他们还是很爱自家弟弟的啊! 元凤大感震惊,顿时伤心欲绝:“吾儿,连你也不相信你娘亲吗?” 孔宣手忙脚乱地哄她:“没有没有,娘,我是相信您的,真的!” 元凤和善地开口道:“孔宣,看着我的眼睛再说话。” 孔宣:“……” 他沉默了许久,硬着头皮开口道:“您是不是变态这种事,取决于您是不是真的变态,但是别人要是觉得您像是变态,您不如还是……”找找自身的原因吧? 元凤冷笑了一声:“果真是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要你何用!” 孔宣:“……”喂! 他哪里嫁出去了啊?! 元凤转而看向了多宝,笑吟吟地开口道:“果然还是我的外孙比较可爱一点。”看!他甚至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哪怕心里觉得本座是个变态,面上却仍然是一副关怀备至的样子。 真是,“看着你就忍不住想起你那位师尊啊。”元凤感慨道。 我那惊鸿一瞥,有缘无分的红彤彤气团子! 多宝:“……” 他脸上的笑容显然有点维持不住了,只好摸了摸鼻子,转移了话题:“原来如此,您同我师尊竟然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啊。” 元凤笑吟吟道:“是呀,当初我就看出他和他二哥的关系匪浅,后来果然不出我所料,两人最后果真走到了一起。就是不知道是谁先主动踏出了这一步,我还以为像他们这样的性子,可能迟迟捅不破这最后一层纸呢。” 多宝轻声应了一句:“是吗?” 元凤面露怀念之色:“毕竟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啊,如果藏得住的话,那就不是真正的喜欢了。倘若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丝毫察觉不到对方对自己的爱意,千万不要怀疑那是自己的错觉,或者是对方生性冷清——不过是不爱罢了。爱或者不爱,只有两个答案,除此之外,都是世人自欺欺人的妄想罢了。” 说到此处,元凤又不禁微微摇头:“——只不过,你师尊和你那位二师伯,如今的情况,怕是不怎么好吧?” 多宝道:“此言从何谈起?” 元凤笑了一声:“因为三清都是很骄傲的人啊。” 她回忆着当初瞧见他们兄弟三人时,他们各自的模样:“越是骄傲的人,越是会固执己见,越是觉得自己做出的选择一定是对的,所以才会抱着‘我都是为了你好’这样的想法,做出一些无法挽回的错事来。直到撞得头破血流,方才恍然大悟,并不是所有的‘我都是为了你好’,都能让对方心甘情愿接受的。” “即便在那个时候,对方仍然深爱着你,可感情是容不得任何破坏的,一旦那份感情里有了丝毫的裂缝,很快就能看到曾经的神仙眷侣走向劳燕分飞的结局……” 多宝的心念微微一动,不由开口问道:“您像是知道一些什么内情似的。” 元凤定定地看着他,微微眨了眨眼:“怎么会呢?本座可是一直都被关在这里啊。” 多宝不语,只将这一点默默地记了下来,准备到时候告诉通天。 他又道:“其实我今日来此,不仅仅是为了赴孔宣道友的邀请,也是有一些事情想同您商量一二。” 元凤挥了挥袖子,正襟危坐,又招呼他们两个一并坐下。 “本座大体是明白多宝小友的来意的,孔宣之所以会领着你过来此地,大概也是为了本座罢了。”凤凰一族的始祖缓缓开口道,如同烈焰般熊熊燃烧的眼眸直直地注视着面前之人,明艳张扬的凤眸微微眯起,灼灼的,不加掩饰地凝视着面前之人。 “可是——”她笑了一声,平和地陈述道,“多宝,你要用什么来取信于我,让我相信你们截教可以成功呢?” “无数个元会之前,我同祖龙、始麒麟他们也曾一道联起手来,共同反抗过天道。可结果呢?祖龙身死道消,始麒麟下落不明,而我,则被永远囚禁在这荒无人烟的不死火山之中,日日夜夜镇守着此地,看着自己的修为一点点消弭,最后虚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元凤微微抬起手来,无形的锁链在她身上一一浮现,深深地穿过琵琶骨,一圈又一圈地扼住了她的脖颈,脚下的锁链绵延开来,蔓延到了不死火山的深处。锁链上有着残存了无数年的斑驳血渍,不知道要用多少年的挣扎与血泪,才能在这比陨铁还坚硬的材质上留下如今深邃的痕迹。 整座连绵不绝的山脉都是她的囚笼,她被关在凤凰一族最爱的烈焰之中,却永远得不到以死涅槃的机会。 元凤的语气却仍然是那么的平静,仿佛无尽的岁月过去,已经让她看淡了这一切:“我已深知天命的强大,当初鼎盛时期的我尚且不能对祂造成一丝一毫的损害,至于今日,我已经远远不如过去的我,多宝,你让我拿什么来同你赌上一切,再度与天道为敌?倘若你们再次失败,恐怕本座连被关在这不死火山中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孔宣动了一动,仿佛想说些什么。 元凤目光一凝,便令他不得不止住了口中之言。 她缓缓开口道:“吾儿,母亲有些后悔把你养得这么骄傲了,须知这世间之物,过刚易折,过柔则靡,唯有刚柔并济,方是为人处世之道。倘若你当真因一时之气折损于西方二圣手中,可知为母者心中该有多痛吗?” 孔宣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元凤转而望向了多宝,慢声陈述道:“多宝小友,本座十分感激你救下了孔宣,但一事归一事,倘若你不能向我证明你们的实力,请恕我无法答应你的请求。” “那么,请向我证明吧,证明你们截教,究竟凭什么能取得这场谋天之战的胜利!” 第348章 “证明啊……”通天轻声重复道。 他懒洋洋地窝在元始的怀里,指尖缠绕的发丝忽地一紧,引得兄长微微垂下首来,凝视着怀中的弟弟:“通天?” 后者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很快又回过神来,手指轻轻松开了他的头发,又依赖地抱着他的身体。温热的呼吸钻进元始的衣领,伴着窸窸窣窣衣料摩挲的声响,他弟弟赤足踩过他垂落在云榻上的干净衣摆,头轻轻依偎在距离他心脏最近的地方。 他的心跳声也仿佛随着他的动作慢了一拍,目光不自觉地又柔和了下来:“怎么了吗?” 他弟弟软声软气地询问道:“哥哥,倘若是你的话,遇到别人质疑你的情况,会如何向对方证明自己的实力呢?” “证明?”元始皱起了眉头,随即便理所当然地开口道,“难道不是把名字报出去就可以了吗?” 元始天尊之名可止小儿夜啼是吧? 通天不由自主地吐槽了一句,又道:“倘若人家觉得仅仅凭借你的名字还不够呢?” 元始没有回答,微微垂下眸来,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怀中之人。 他轻轻抚摸着他弟弟光滑柔顺的脊背,在他瞧不见的地方,缓缓压下了眸中的冷意:“有什么事情连你的名字也不能解决?” 直接就联想到我身上了啊。 通天叹了一声,亲昵地蹭了蹭他哥哥的脸颊,继续软声软气地撒娇:“哥哥~哥哥~你不要转移话题,快说一说你会怎么处理吧!” 元始:“……” 他低下头来,神色冷静地审视着自家弟弟,却耐不住对方如同八爪鱼般紧紧抱着他,眨巴眨巴眼睛对着他撒娇。心里又忍不住想:好歹通天告诉他了呢。尽管他不肯同他说具体的情况,只愿意隐晦地讲上那么两句,但毕竟也是告诉他了。 他弟弟这么信任他…… 元始冷酷地想:那他一定是要把事情给查出来的。 当然面上仍然是若无其事的模样,熟练地哄着怀中的红衣圣人:“那就直接动手吧。” 元始容色淡淡,语气轻描淡写至极:“他信不信是他自己的事情,谁也拦不住为兄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包括你,我最爱的弟弟。 通天恍然大悟,很是捧场地海豹鼓掌:“不愧是哥哥呢!” “果然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元始:“……” 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头,又低下头来,带着几分怀疑地注视着自家弟弟:“通天,你是不是在讽刺为兄?” 通天“哈哈”一笑,若无其事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很是真诚地开口道:“怎么会呢?这分明是弟弟的肺腑之言啊!” “哦。”元始应了一声,淡淡地开口道,“发自内心地想嘲讽为兄。” 通天:“……” 通天小发雷霆:“哥哥怎么能胡乱曲解我的意思!” 继续雷霆小怒:“我明明就不是这个意思!” 目光开始四处游移,飘忽不定,嘴上还是要坚持自己的说法:“我那么敬重兄长,怎么可能会出言嘲讽于您?!这是一个正经圣人该做的事情吗?不得不说——当然是啦!” 元始被气笑了一瞬,直接抬手抓住了他说出真心话后妄图逃跑的幼弟,虎着一张脸,高高地举起手掌,又轻轻打了一下他的屁股。 通天:“……” “元!始!”圣人呆了一瞬之后,再度恼羞成怒。 元始低垂着眼眸,瞧着他弟弟耳垂泛红,一脸羞怒不已的模样,却微微弯了弯唇角,极为轻微地笑了一下:“小时候又不是没打过,怎么长大了反而害羞了起来?” 那能一样吗?? 啊,我就问你这能一样吗?? 通天瞠大了眼睛看他,不由冷笑了一声:“要怪就怪哥哥当初心无杂念,如今却对弟弟我充斥着狼子野心,想要图谋不轨吧!” “就是不知道兄长当初对一手养大的弟弟生出欲念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呢!” 元始慢慢地重复着他的话,眼底带着几分怀念之色:“……在想些什么啊?” 怕他弟弟厌恶于他,忙不迭地想要躲开他的怀抱;怕他弟弟无心于他,心心念念着外面的大千世界,红尘纷扰;更怕他弟弟并不明白他对他的爱意,懵懵懂懂的,尚且不知何为情爱,他却控制不住地将他亲手引入了这条不归路,拉着他一道永世沉沦在爱与欲望的尽头…… 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他都不想放过他的弟弟。 所以最怕的还是有朝一日,他的眼里没有对他的眷恋与依赖,只剩下恐惧与逃离。 元始低眸浅浅地笑了一下:好在,他遇到的是最好的一种情况,比他想过的最好的那一种还要好——他弟弟同样爱上了他。 对的时间,对的地点,甚至是对的人。 再好不过了。 他轻轻喟叹了一声,心满意足地想着: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于是兄长又轻轻的,略带几分愉悦地笑了起来。他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反问着他的弟弟:“那你呢,通天,你在发现自己对我动心的那刻,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通天:“……” 通天闭麦了。 元始又低低地笑了起来。 十分愉悦的模样,双手交叉,一瞬不瞬地欣赏着他弟弟沉默不语的姿态,目光贪婪地注视着那精致柔美的墨色发丝,又顺着那发丝一点点往下滑落,直至深入到交叠着的里衣的深处,他曾经反复留下属于自己痕迹的地方。 他弟弟在他身下缠绵哭泣,却又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将他所给予的东西尽数容纳。失去焦距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身影,难受的时候忍不住想要逃离,得到快乐的时候又禁不住发出几声控制不住的低吟,反复地,带着泣音地唤着他:“哥哥——” “哥哥!” 记忆里的画面仿佛又与现实重叠到了一起,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红衣圣人生机勃勃地瞪着他,看上去十分生气的样子。那双令他沉醉的眼眸仿佛昆仑山间至清至净的醴泉,春天来的时候,雪会悄无声息地融化,泉水周围会盛开五颜六色的属于春日的花。 他弟弟养的金色锦鲤会在醴泉中自由自在地游动,而他垂下眼眸,指尖轻轻拂开那些挡在他面前的发丝,在红衣圣人的侧脸落下一个似有若无的亲吻,又自后面轻轻拥抱着那人。 昆仑山纯粹的天光徐徐地落在玉虚峰上。 他弟弟的红衣熠熠生辉,格外动人。 元始不禁陷入了沉思,也许比起徒劳无益的回忆来,他更想做一些别的事情,比如说…… 通天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又忍不住提高音量唤了一声:“元始?” 兄长终于回过神来,略带几分遗憾地想着:“可惜了。” 也不知道都在可惜些什么东西。 通天一瞬不瞬地盯着元始看,准备他兄长稍有异动,他便如毛茸茸的兔子一样发挥兔子蹬鹰的绝技,头也不回地跑掉,势必不能被可恶的元始天尊抓到! 好在他兄长也仿佛意识到了自己的状况,又悄无声息地缩回了那只想要把可可爱爱的通天兔子抓回笼子里的宽大手掌。 嗯,不必急于一时。 元始想:反正以他弟弟作死的习惯,迟早会落到他手上的。 他转而道:“所以,你想好怎么解决你的问题了吗?关于对方不信任你的实力这件事?” 通天恶声恶气地答道:“早就想好了,不劳哥哥费心!” 元始又笑了一下,心底已经决定好了要把他弟弟想做的事情给通通揪出来,一一解决掉这件事,面上却仿佛一副为他十分高兴的样子:“那就好。” 又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那么这一次,又是你哪个徒弟想要找你?” 通天“呵呵”一笑:“不如哥哥先同我交代一下,打算派谁出去抓我的小辫子吧?是广成子吗?不会又是我这个倒霉师侄吧?怎么,他心魔已经好了吗?”又能继续矜矜业业地为阐教大业出谋划策了? 元始:“……” 你看,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丧失了之后就是这个下场(摊手) 分明是至亲至近的道侣,却天天算计彼此! 这河里吗?这可太河里了吧?! 你不懂,这就是人家小情侣的情趣啊(狗头) 元始最后也只能轻轻叹了一声,近乎无奈地开口道:“通天,你就不能让为兄省点心吗?” 他弟弟也回他一句:“那哥哥就不能对我多些信任吗?” 双方对视了一眼。 呵呵,完全做不到呢! 元始道:“那就各凭本事吧,通天。”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弟弟,意味深长地开口道:“你可千万不要落在为兄的手上啊。” 通天也笑眯眯地回他:“这句话也还给哥哥,你也要小心不要输给弟弟我啊。” 毕竟到了那个时候,大概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吧?又或者说,从他选择罗睺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无法回头了。 通天想了又想,又挑衅了元始一句:“等到那时,我就争取留哥哥你一命吧!” 天尊微微垂下了眼眸,定定地注视着他气焰嚣张,格外放飞自我的弟弟:“……留我一命?” 通天笑吟吟的:“是呀是呀。有没有觉得我超爱你的!” 留你一命诶!! 元始低低地笑了一下,目光无声又温柔地注视着他的弟弟:“那为兄就——拭目以待了。” 看看你打算怎么留我一命。 …… 不死火山深处。 多宝凝神静气。 他注视着那些元凤身上经历了万万年岁月的锁链。 截教大师兄缓缓抬起了手。 秋水长剑寒光凛冽,自那锁链而过。 顷刻间,斩断了无数元会留下的刻骨铭心的伤痕! 第349章 锁链断了。 众目睽睽之下,仿佛易碎的琉璃玉瓦般在凛冽无双的剑光下碎裂了一地,风一吹过,眨眼散若微尘。 赤红色岩浆仍然在他们周围缓缓流淌,漫过黑黢黢的渊谷,不知流往何处,时间依旧在慢慢地走着,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瞬息之间改变,快得连时间本身都不曾反应过来。 多宝缓缓收起了手中的剑,眉目淡淡,波澜不惊。 他道:“贫道冒昧了。” 元凤仿佛也没有反应过来,她怔怔地看着面前风轻云淡的多宝道人,条件反射又望向了头顶的天穹! 天空仍然是熟悉的模样。千万年间,她曾无数次抬起首来,凝望着头顶的苍穹,看着它从漆黑变到纯白,又自纯白化为漆黑。日子一天天过去,这片天穹却始终是这副模样。 偶尔会有亿万颗雨水从天而降,可这雨水无法浇灭不死火山中的岩浆,她狼狈地置身在雨中,又低下头来,凝视着自己在岩浆之中的倒影。 眨眼间,仿佛树的年轮一圈一圈变多一样,她也渐渐苍老,忘却了曾经的雄心壮志,也忘记了自己曾经骄傲到不可一世的模样…… “锵锵——” 不知何时,凤鸣声起。 整座不死火山周围的山脉都在随之震动,细小的沙砾簌簌地往下滚落,赤红色的明亮如烈火的凤凰缓缓张开了羽翼,威严的双眸睥睨着芸芸众生,再度君临天下的君主巡视着属于她的领域,又在下一刻,毫不犹豫地跃入了滚烫的岩浆深处! “!”孔宣下意识往前踏出一步,又被多宝迅速地按住了肩膀。 他刚想回头怒视多宝一眼,便听得对方慢悠悠地开口道:“凤凰涅槃,起死回生,世间竟有如此玄妙之术,今日,贫道倒是有幸得以一见了。” 孔宣:“……” 他冷静了下来,关心则乱的脑子也清醒了几分:“放开我,我不做傻事。” 多宝又看了他一眼,随意地笑了一笑,方才慢慢地将搭在小孔雀肩上的手收了回去,若无其事地掩在袖中。 孔宣深吸了一口气,仍然快步朝前走去,一直走到了岩浆的边缘位置,低头观察着下方的情况。多宝这一次没有拦他,反倒同他一道走到了岩浆边上。 赤红色的岩浆仿佛一条熊熊燃烧着的河流,时不时能瞧见底下一个个气泡膨胀着,爆裂着,灿金色的光芒耀眼到了极致,近乎化为最为纯净的白光,几乎令人不敢轻易直视。 元凤落入岩浆之中,却仿佛鱼儿重新回到大海的怀抱中一样,全身上下都自在极了。她畅快地鸣叫着,又继续往岩浆的更深处坠去,直到那些烈焰彻底吞没了她的身影。 哪怕明知她安然无恙,孔宣的心仍然忍不住紧紧揪着,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下方的情况。 多宝看着元凤,心里却又隐隐琢磨了起来:看她这般模样,大概他这道证明题答的还算不错吧?如果是百分制的话,好歹有个八九十分? 当然,如果他们的举动被天道发现了的话,恐怕之前无论多少分都会被彻底清零,说不定还会被倒扣二十分。 嗯……那就只好不让祂发现了吧? 多优等生宝点了点头,愉快地决定将逆天妄为之举进行到底,他可不会容许自己交上一份负分的答卷。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穹。 在那赤红的天穹之下,一重又一重无形的屏障树立在那里,又有一重特意设了幻境,模拟出了元凤还老老实实地待在枷锁中的模样,短时间内自然无恙,至于长期的话……还是等元凤出来再说吧。 这一等,便又等了三四个时辰。 岩浆如同沸腾了一般,袅袅白气蒸腾而起,温度愈发的高了起来,仿佛已经化为了一个无形的熔炉,浴火而生的凤凰落入此间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身躯也仿佛同这岩浆一起燃烧殆尽,只剩下了那不灭的,永恒的灵魂。 孔宣屏气凝神,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底下的情况,要不是担心他跳下去后会影响到元凤的涅槃,恐怕他又要忍不住跃入这熊熊烈火之中了。 多宝同样也在等,他信手测量着不死火山内部的温度,盘算着这座山脉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要是坚持不住了该怎么处理,又思考着凤凰涅槃的成功率是否和温度有关,是不是温度越高越容易涅槃成功,种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堆叠到了一起—— 忽然,他听到了清晰的翙翙之声。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他微微松开了拧着的眉头,含笑朝着前方望去。 无穷无尽的岩浆之中,不知何时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漩涡越变越大,底下深深地陷下去一块。而在这漩涡深处,有无尽的光和热散发了出来,透着崭新的,新生生命所特有的朝气蓬勃。 眨眼间,一只灿金色的凤凰跃了出来! 她像是一轮耀眼的太阳,又仿佛朝霞万丈,代表着新生的希望与光辉灿烂的未来!她来了,浴火而重生,远比先前更为强大而夺目! 过去留在身上的伤痕消失不见,垂垂老矣的身躯重焕生机,凤凰高亢地鸣叫着,挣脱了所有外界施加在她身上的枷锁! 这才是元凤。 昔日三族之一凤凰一族的君主。 她立于多宝面前,垂下首来,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位截教圣人的大弟子:倘若连那位圣人的一个徒弟都有这样的实力的话……似乎反抗天道也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一件事? 多宝仿佛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似的,淡定地答道:“不仅仅是我,我有好几个师妹都有准圣以上,圣人之下的修为,她们各个都很能打,我们截教不缺能打的人。” 他们当初之所以会输的那么惨,说实话不过是因为圣人级别的战力不够多罢了。四圣一道出手,他们师尊独木难支,最终才会惨败。 所以,在发动最终战之前,果然还是要先把准提和接引两位西方圣人搞掉,再那之后,才是他的两位师伯啊。 多宝老神在在地想着。 元凤端详着他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问道:“倘若是那位鸿钧道祖呢?就算道祖他老人家再怎么宠爱小徒弟,也不至于连逆天妄为这种行为都能容忍下去吧?” 到时候说不定天道又会逼着他亲自下界,把屡教不改,越挫越勇的通天圣人给缉拿归案。这一次,怕不是真的要无期徒刑了叭? 多宝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刚想回答元凤的问题,便听到一个吊儿郎当,自信满满的声音回答道:“区区一个鸿钧何足为惧,他当然是要交给本座来解决了。” 他心下一惊,条件反射回头望去。 瞬息之间,一朵迎风摇曳的(?),无辜可怜的(?),十二品功德金莲便映入了多宝的眼中。 多宝:“???” 他不禁迟疑了一瞬:“阁下是……” 十二品功德金莲惬意地舒展了一下花瓣,自言自语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那本座就简单地介绍一下自己吧。” 他瞬间便化作了一个三头身的小娃娃,身高还没有多宝的膝盖高,也不知道能不能跳起来打到多宝的膝盖。背着手,仰着头,老气横秋地开口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本座姓罗名睺,乃是洪荒众生心中魔念所化,世人畏惧本座,便称呼本座为——魔祖罗睺!接下来,就由本座同小通天一道,带领你们打赢这场谋天之战的胜利吧!” 多宝:“……” 孔宣:“……” 元凤:“……” 见众人都不说话,罗睺不禁挑了一下眉头,疑惑道:“怎么?你们都不相信本座的身份?需要本座稍微给你们露上一手吗?” 元凤麻木道:“倒也不是不相信,毕竟在那一个瞬间,我已经对您出过手了。”然后就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音。 她随即面露绝望之色:“我怎么感觉我刚从一条贼船上下来,又上了另一条贼船啊!!”还能不能好了啊摔! 孔宣则忍不住回头去看多宝:“你师尊做的这事,你师祖他老人家知道吗?” “道祖怎么说?有没有打算把他这倒霉徒弟给揍上个十七八顿的?我不是不尊敬通天圣人啊,我只是觉得你师尊是不是有点太嚣张了,怎么都和魔祖勾搭上了?在我们那里这是要被罚永世轮回的啊!” 多宝:“……” 他十分勉强地笑了一下:“我是说,两位,我的意思是,既然你们都准备和天道对着干了,要是输了的话,不管怎么样都是要被罚永世轮回的。请问我师尊和不和魔祖勾结又有什么关系呢?这结果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元凤沉思:“这倒也是。” 孔宣点头:“好像也对。” 一旁的罗睺则略带几分不满:“喂喂喂,通天家的大徒弟,什么叫做‘和本座勾结’啊,能换个好一点的词吗?本座明明是和小通天结成了友好互助,绝不互相背刺同盟好吧?在反抗天道霸权统治,维护洪荒的爱与和平这件事上,我们是一条道上的人啊!” 多宝:“……” 多宝笑不出来。 他冷漠道:“真的不是你蛊惑了我师尊吗?” 罗睺睁大了双眼,振振有词地反驳道:“互帮互助的事情,怎么能叫做蛊惑!” 多宝:“……” 多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师尊啊师尊,要不是你是我亲生(?)的师尊,我真想把你给举报给道祖算了!! 人怎么可以这么能作死啊!!! 隔壁的通天:“……?” 不是我说,这又是为师的错了? 第350章 紫霄宫中。 鸿钧沉默了半晌,到底还是没有将自己的怀疑告诉天道。 倒也不是因为他十分的信任他的小徒弟,而是因为师尊真的很怕他徒弟当真做了这件事……不怕他没做,就怕他做了,到时候他查出来之后骑虎难下,究竟是抓了他呢?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呢,这真的很难办啊。 隐隐约约的,道祖感觉他的小徒弟似乎不怎么清白;但更加隐隐约约的——他居然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很是抗拒把他徒弟捉拿归案。 他不禁扪心自问:鸿钧啊鸿钧,你竟然是一个如此不分是非,徇私枉法之人吗? 是的,他是。 道祖长叹了一声,不得不承认了这个事实:他对通天,果然是极为偏心的。 甚至这偏心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师尊心中不免有些忧心忡忡,偏偏这份忧心又无法对着旁人谈起,以致于愈发的忧虑了起来。 “鸿钧,你在想什么?” 道祖道:“没什么。” 鸿钧俊美无俦的容颜中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寒意,仿佛一望无际的苍茫雪原,隐约能瞧见簌簌风雪下冷硬结实的大地。 他十分冷淡地敷衍着天道的询问,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 天道:“……” 祂似是觉察到了某些微妙的变化正在鸿钧身上慢慢蔓延开来,那变化十分缓慢,却始终在持之以恒地发生着。那些尖锐的,不合时宜的东西,就好像已经修剪过的花盆里头,在那些郁郁葱茏的枝丫旁边,又渐渐地杂草丛生。 天道心中掠过一丝阴霾。 那个疑问又重新浮现在祂的心头:究竟是上清通天惯是离经叛道,才会影响到他的师尊,还是鸿钧自身就颇为任性妄为,才会将他的徒弟教导成如今这副模样? 究竟谁是因,谁是果?还是因果本身,就不分彼此? 最后,祂只是警告了那么一句:“不要做你不该做的事情,鸿钧。” 紫衣华发的道祖神色淡淡,闻言仍是不为所动。 那双漠然无情的墨色眼眸中仿佛没有丝毫的感情,哪怕注视着能够掌握他一身性命的至高无上的洪荒天道,依然是那般的无悲无喜,全不在意。 天道看着他。 正是因为鸿钧这样的性格,祂才会在茫茫天地之间选择了他作为自己的代言人,可偏偏事到如今,祂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唯有无情无欲之人,方能从头到尾都坚定不移地秉行着祂的意志,可正因为他无情无欲,对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在乎,祂也始终无法彻底地掌控他。 ……不对,也不能说完全不在乎。 至少鸿钧的心里,还是挺在意他那个小徒弟的。 天道幽幽地盯着他看。 不禁开口道:“可惜了,你徒弟他还是挺喜欢他二哥的,不然你也未必没有机会啊,鸿钧。” 道祖缓缓扣出了一个问号:“?” “您在想些什么?” 天道“啧啧”地感慨了两声,若无其事地回了他一句:“没什么。” 顺手就把鸿钧丢给祂的话丢了回去。 鸿钧:“……” 他皱着眉头盯着天道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反驳了一句:“贫道是拿到了洪荒教师资格证的,阁下,请注意一下您的言辞好吗?”怎么说话的?是想指责贫道师德败坏,试图吊销贫道的教师资格证吗? 天道继续呵呵:“是吗?” 鸿钧额头上隐隐有青筋冒出:“我和我徒弟是清白的。” 天道阴阳怪气:“清白,清白是指全洪荒都知道你偏爱上清通天这件事吗?是指你徒弟在下界为非作歹,而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吗?是指你把他关在紫霄宫后,洪荒众人都在谣传你因为求爱不得把人给囚禁了吗?” 鸿钧:“???” 道祖震怒道:“都是谁在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岂敢这般污蔑天道圣人?!” “谁说的不重要,”天道目不转睛地盯着鸿钧,仿佛想从他的面容上看出些许的破绽。祂不禁放慢了语气,诱导他开口:“鸿钧,你敢同本座发誓,你绝不会因为上清通天而和本座敌对吗?你敢发誓吗?倘若你敢,我就信了你和你徒弟是清白的!” 鸿钧:“……” 道祖缓缓抬起首来,冰冷地注视着紫霄宫的屋顶。 “您是在怀疑我吗?” 天道答:“不过是想多上一重保障罢了。” 鸿钧道:“倘若贫道当真欲同您为敌,当初就不会把通天带回紫霄宫,无论他怎么恳求都不曾答应放他下界!” 天道凝然不动地看着他:“为什么不能是你求而不得,得不到他的心也要得到他的人呢?” 够了啊!乱造黄谣的都给贫道拖出去乱棍打死啊! 鸿钧额头不觉绽开了一朵十字小花,怒视天道:“不是我说,不会就是您在造我和我小徒弟的黄谣吧?” 天道:“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鸿钧你到底敢不敢同本座发誓!” 鸿钧:“所以到底是不是你在造我们的谣言!” 天道义正辞严:“鸿钧!你不要转移话题,光明正大地回答我!即便上清通天与你没有私情,你敢赌咒你对他就没有一点私心吗,你敢不敢拿你的姓名,你的大道起誓,你对上清通天就没有半分超越师徒范围的不轨之情吗?” 鸿钧:“天道你人没事吧?没事就多吃点溜溜梅,少在这里发疯!” 天道冷笑了一声,超大声地开口道:“发疯?你当我没有眼睛,全洪荒的人也没有眼睛吗!你对上清通天的心意是昭然若揭啊!鸿钧道祖,听说你至今未娶啊!!” 鸿钧:“……” 鸿钧:“…………” 鸿钧深吸一口气,心平气和道:“你给我滚出去。” 天道见势不妙,顿时开始挣扎:“鸿钧,你不会被本座说中了心思,所以恼羞成怒了吧?你要干嘛!喂喂喂,把本座放下啊?!” 道祖面无表情地捏着那片造化玉碟,步出紫霄宫外,长长的玉阶底下是永不止息的混沌罡风,纵使是天道的一分神识,掉下去恐怕也要花上不少的时间才会回到紫霄宫中,更别说万一被卷入时空乱流中去了。 他看着底下的混沌乱流,短暂地等了片刻,便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手。 天道难以置信:“鸿钧!!” 道祖毫无挽留之意地看着造化玉碟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世界安静了。 真好。 鸿钧缓缓舒了一口气,又在袖中掐指算了一算,确定一时半会儿祂不会再回来找他麻烦,便干脆利落地踏出了紫霄宫,径直往不死火山而去。 他感觉到了罗睺的气息。 …… 南明不死火山。 昔日凤族的族长元凤被关押在此地。 鸿钧自然不需要如孔宣那般麻烦,千方百计地绕过一切禁制,方才能见到元凤。他直截了当就踏入了此地,视周围的一切如无物,长袍逶迤,神情淡漠,依然尊贵傲慢得一如元凤第一次瞧见这位道祖时的模样。 元凤在重重锁链中抬起首来,凤眸微微眯起,望着眼前这位尊贵的洪荒道祖,语气轻柔,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嘲弄:“今个儿是怎么了,往常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今日倒有两位稀客来拜访我元凤。” 鸿钧并未开口,只静静地打量着她,目光落到那些困住元凤的禁制上面,从袖中探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干脆利落地朝着那些禁制砍去! 金石相击之声顿时响彻不死火山,伴着电光雷闪,天地震动。 锁链上霎时间绽放出万道光华,层层抵抗着道祖的攻击,直至将那道法术削减到无,方才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声,重新归于平静。 ——多宝语:既然是贫道拆的这东西,贫道自然也能原封不动地把它装回去,就是辛苦元凤阁下了。 ——罗睺语:这玩意我熟啊,那些年本座就是被这些东西关着的,说实话你这个还比本座的轻松了不少呢。 ——孔宣坚定道:早晚有一天,娘亲,我会救您出去! 元凤静静地等待着鸿钧的试探结束,方才淡淡地开口道:“道祖可是放心了?在下并没有投靠魔祖罗睺,也无意与天道再度为敌,三族昔日败亡之事,元凤仍然历历在目,心中引以为戒,绝不肯再重蹈覆辙。” 刚刚把天道的一缕意识丢入混沌乱流之中的鸿钧:“。” “不错,看来你这些年确实没在这里白呆。” 道祖淡淡地开口道,脸不红心不跳的:“或许再过一段时间,你镇压不死火山的功德足以抵消了昔日三族的冤孽,天道便会放你出来了。大道至公,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你且安心等待吧。” 元凤淡淡一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看上去却是不怎么信的。 鸿钧也不介意她的态度,随手给元凤画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实现的大饼之后,便询问道:“罗睺同你说了什么?” 元凤叹了一声:“左右不过是那一套罢了,同您一样,祂也许诺了我自由,代价就是要帮助祂反抗天道。我想想这多累人啊,又要拼尽全力,又要担心会不会被那位抛弃,到头来说不定还是要老老实实地在这不死火山之中当囚徒,何必呢?” “反正这些年来我也已经看淡了,待在这里也挺好的,”元凤笑眯眯道,“要是能时不时见一见我那两个孩子,那就更好了,不是吗?” 鸿钧审视着她的模样:“你能想通就好。” “至于孔宣和大鹏,贫道会让他们抽空来见一见你的。”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 元凤顿了一顿,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切了。 鸿钧继续问:“罗睺是一个人来的?祂身边没有跟着别人?” 元凤道:“自然只有祂一人。” 鸿钧点了点头:“祂朝哪边走了?” 元凤叹了一声:“这我可不敢担保。”但也随手给鸿钧指了一个方向。 道祖又看了看她,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元凤心里微微一沉,脸上却扬起了一个分外妩媚肆意的笑容:“鸿钧道祖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鸿钧到底没有朝着元凤的方向走过去,再仔细查看一下她的情况,只是平静地垂下了眼:“无事。”便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了。 元凤凝视着他的背影,不觉微微挑了一下长眉。 这是……被轻轻地放过了? 鸿钧自不死火山出来,微微闭上了眼睛,却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天道的话。 他的私心啊…… 脚步一转,又往八景宫而去。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50-360 第351章 “他走了。”元凤又等了许久,方才对着身后空无一人的地方开口道。 多宝走了出来,朝着鸿钧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望去一眼,仿佛在思考他这位师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半晌,又摇了摇头,起身同元凤告辞。 元凤也不留他,她拉着孔宣又嘱咐了几句,便让他们二人趁早离开:“这里毕竟不是什么久留之地,能走还是早点走为好。”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道祖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放过了他们,但万一他老人家又回心转意了呢? 所以还是走吧! 倘若有缘,来日自会相见! 孔宣望着元凤的目光仍有些依依不舍,他娘却已经干脆利落地将他的手放到了多宝手上:“这孩子就交给多宝小友了,有什么麻烦事情都吩咐他去办吧。” 多宝微微一笑:“请元凤阁下放心,贫道自会保孔宣道友周全。”毕竟是他的“娘”呀,他可是个孝顺孩子呢。 罗睺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面前的祖孙三代(?),想了想,又重新变成了一朵柔弱可怜的小莲花:“通天家的大徒弟,记得把本座也捎上,本座如今也无家可归,可怜得紧呢。” 多宝:“……” 孔宣:“……” 元凤:“……” 三人不知道为什么又齐齐沉默了一瞬,随即不约而同地忽略了罗睺的话。 “哈哈,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不知道呢,你听到了吗?我怎么什么都没有听到啊?” “有人说话吗?没有吧?这里不是只有我们三个人吗?” 罗睺挑了挑眉:“你要是不把本座带回去的话,本座可就要去找小通天了哦!”那当然是不可能的,祂可不想回去面对通天那两个疑心病晚期的哥哥,更何况如今连鸿钧都已经下界了,啧,真是不给可怜的罗睺一条活路啊。 也许他们会放过自家弟弟/徒弟,但对祂可是会毫不留情的啊。 多宝:“……” 冲着他来的是吧? 截教大师兄神色冷淡。 罗睺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你看,人心就是这么有趣又好玩的东西,只要把握住了一个人的心,无论祂想要得到什么,都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能得魔祖这般信任,多宝不胜荣幸。”到底还是忍气吞声地答应了下来呢。 罗睺又笑了起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面前的多宝鼠:“通天家的大徒弟,倒也不必这么如临大敌,把本座看得跟什么大魔头似的。当初要不是本座出手,恐怕你师尊如今还待在紫霄宫中呢。从这点出发,本座可是你师尊的救命恩人啊。” 多宝的心仿佛慢了一拍:“……” 就像是有人轻轻拨开了迷雾之中尘封已久的古老书页,拼图上残缺已久的那部分终于被人细细地填补上去。他疑惑过许久的问题有了一个真正的答案,而那答案本身,却又仿佛化作了一个沉重的枷锁,令他的心不知不觉就坠落了下去。 他的师尊究竟是怎么离开紫霄宫的,又为什么可以离开紫霄宫,事到如今,他依稀仿佛,探查到了真相的一角。 “……是您帮了我师尊?” 多宝的声音隐隐有些艰涩,他凝视着面前那朵十二品功德金莲,忽而想起这是他师尊第一次打上灵山时,向接引和准提他们索要的东西。 原来在那么早之前……那么早之前…… 罗睺微微有点心虚,当初祂和通天是互帮互助,各取所需来着,但看着面前的多宝恍恍惚惚,不敢置信的样子,祂还是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对啊!当然是本座做的。不是本座还能是谁?鸿钧那个王八蛋吗?” 祂一边大言不惭地说着,一边警惕地环顾四周,生怕哪个草丛里面突然冒出个鸿钧道祖,起手就是一个控制,紧接着就朝祂身上砸了一堆大招,一边扔还一边狞笑着:“罗睺!你果然躲在这里!” 很吓人的好不好啊! 罗睺拍了拍自己的小心脏,好生安抚了它一番,方才笑眯眯地开口道:“总之,我和你师尊可是有多年的老交情了(多年的狱友之情),我们一起谈过心(祂单方面和通天谈心),一起坐过牢(这是真的),最后也顺理成章地结成了同盟(不枉祂费尽心思),时至今日,也是时候将一切揭开了!” 多宝静静地听着祂的话。 许久许久,慢慢地闭了一下眼睛。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思绪飞快地运转,处理着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大脑十分理智地告诉他,哪怕罗睺夸大其词,只告诉了他部分的真相,祂说的话依然有三分的可信度。 偏偏他的心仍然在痛苦地挣扎,想要反驳祂说的话。 值得吗,师尊? 为了他们这些弟子,值得吗? 八景宫中,那位红衣圣人仍然懒懒散散地依偎在他兄长身旁,抬首望着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唇边噙着一抹散漫恣意的笑容。 他仍然是那么任性妄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在乎世人的目光亦或是评价——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来评判他呢? 不如他的人,连圣人的一寸衣角都触之不及,只能颤抖着匍匐在玉阶之下;胜过他的人,又绝不会因为一己的偏见便对他横加指责,认为他离经叛道,实乃罪大恶极。 他就是他,自始至终,从未改变,也无需改变。 “所以,没有什么值得或者不值得,为师想做就做了。”圣人懒洋洋地回答着他弟子的疑问,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很糟糕的事情。 至于他会不会因为自己的行为再度沦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呵,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处呢?凡事都要瞻前顾后的话,恐怕事事难成啊。总之,先这么干着吧,为师看好你哦多宝! 多宝:“……” 他面无表情地吐槽着:师尊,您真的好任性啊。 他默默地挂断了和通天的联络,抬头望向了罗睺,后者仍然笑吟吟地看着他:“通天家的大徒弟,你可是信了本座的话啊?” 多宝微微抿唇,一瞬不瞬地看着罗睺:“信不信的,对您而言真的重要吗?” 罗睺又是一笑,漫不经心到了极点:“那自然是不重要的。”不就是没有忽悠成功吗?算得了什么? 当初祂为了说服上清通天,可是硬生生花了千年的时间啊!要是祂因为一次两次的失败而轻易放弃,哪还会有千年之后的成功呢! 由此可见……上清通天是真踏马难忽悠啊!换个人早就跟他一起造反去了,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 罗睺想起过去的艰难岁月,神色也不禁扭曲了那么一下。好在祂最终还是成功了,嗯,成功了就好,不然祂怕是真的会疯。 “那么,接下来的日子,如果多宝有做的不妥的地方,就请您多多担待了。” 多宝淡淡一笑,神色又恢复了平日里的从容。 罗睺也笑:“好说好说,看在小通天的面子上,本座不会拿你怎么样的。毕竟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蚱蜢嘛。” 一旁的元凤听到这里,心又不觉梗了一下:所以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啊! 旁边的孔宣欲言又止:“娘……”对不起QAQ,这件事我也不知道呜呜呜。 元凤看了看自家的倒霉孩子,又伸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唉……也不怪你,可能是娘生你的时候,少给你生了几个心眼子吧。” 孔宣眼泪汪汪:“娘!这种事情就不要说出口了好不好!”人艰不拆啊!! 元凤呵呵一笑,懒得管她这倒霉孩子,只是低下头来,无声地注视着自己身上的锁链。凤凰真火刹那间席卷而来,顷刻便将这些锁链包裹得严严实实,下一刻,灿金色的凤凰低吟一声,转瞬便脱困而出。 她反复研究了几次,确定自己随时都能从中脱身,也便放下了大半个心。不说别的,至少到时候能见势不妙立刻跑路,就已经胜过之前许多了。 多宝看着她的举动,等她折腾完了方才又开口同她告别了一遍,这一次是真的要离开了。 普天之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但终有一日,在那不远的将来,他们会再次相聚。 到那一天,便是他们真正为自己未来的命运拼死一搏的时候了。 元凤并没有询问多宝他们有多少的把握,在她看到罗睺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了,无论是成是败,那位通天圣人都已经赌上了自己的一切。 不对,不是“是成是败”,而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元凤眼眸微垂,定定地落在自己身上。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再次从锁链之中挣脱,又毫不犹豫地跃入了那无底的岩浆深处,任由那无边无际的高温与焚烧之感再度将她全身吞没。 每一只凤凰都要在烈焰之中浴火重生,那是复仇的火焰,亦是多年积攒下来的不甘与熊熊燃烧的愤怒。 她需要更多的力量。 她同样……不能容许任何的失败! 孔宣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 多宝走在最前面,手中还轻轻捧着那朵罗睺所化的十二品功德金莲。他低头看着那朵风华绝代的花,手指指尖似有若无地触碰着那耀眼夺目的花瓣。 ……师尊,这就是您选择的道路。 只要是您想要的……弟子都会拼尽全力为您达成。 第352章 “近来八景宫总是在下雨呢,是到了凡间的梅雨时节吗?” 通天随手解决了他徒弟的小问题,又侧过首听着窗外雨声清脆。竹影婆娑,乱雨入帘,池上苔痕润碧,石径深处生幽,仿佛整片天地之间都笼罩着朦朦胧胧的雾气。 “哥哥一直在这里陪着我,不觉得无聊吗?” 他回头望向元始,眼底带着轻快的笑意。 元始指间一枚墨玉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抬眸时视线轻轻拂过案头袅袅茶雾。窗棂外一枝青竹携着碧色斜斜探进窗来,将他的眉目洇染得如同水墨画里晕开的远山。 他静静地看向了他的弟弟,嗓音清冽如玉:“不无聊。” 又浅浅地蹙了一下眉头:“你觉得无聊了?” 通天慢吞吞地挪到了他的身旁,紧挨着他坐着,低头端详着面前的棋局:“那倒也没有……只是下雨了就不好带哥哥出去玩了,想想都有些遗憾呢。” 最好不是你自己想出去玩,通小天。 元始面无表情地吐槽着:“那就来陪为兄下棋。” “又下棋啊……”他弟弟托着腮嘟囔,“刚刚不是才下过吗?” 元始不动声色地将手边的棋盘挪到了一边,侧首望向身旁之人:“虽说外面在下雨,但对我们而言又没有什么大碍,你想出去玩的话,我可以陪你一道出去。” “不要了吧,下雨天我不想出去。” ……早知如此,他当初就该让昆仑山天天下雨。 元始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询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呢哥哥!” 元始:“……” 懂了,这是故意来折磨他的。 元始垂眸看着他弟弟纤长的浓墨睫羽如最轻盈不过的蝶翼一般轻轻扇动着,似有晶莹剔透的露珠在上面缓缓滚动,沿着翠叶的脉络无声跌落在地。 光影折射入室内,半明半昧的一方小天地间,红衣圣人轻轻靠在他的肩头,三千青丝柔顺地垂下,宛如一副古旧画卷中最惊心动魄的一景。 合该以笔墨入画,以诗词传唱,方才知晓世间有这般动人颜色。 “……我为你画一幅画吧?”他忽而道。 通天仿佛被惊醒了一般,讶异地睁大了眼睛看他:“画?” 元始淡淡道:“你既然不想出去,也不想同我下棋,不如就坐在这里,让为兄给你画一副画像,如何?” “画像啊……”通天摸着下巴陷入了思考之中,“倒也不是不行。” “不过我可不想就那样呆呆地坐上几个时辰,”他耸了耸肩,笑着望向元始,“哥哥,我们一起画吧?” 元始仿佛顿了一顿,又道:“如此也好。” 事情一说定,八景宫的童子们便纷纷把画纸和各色的颜料等都呈递了上来,又准备了各式各样的墨笔,任凭圣人们取用。 通天站在桌前,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将雪白的画纸铺在案桌上,又摆好了砚台和笔墨,赭石、朱红、孔雀蓝……种种明亮纯粹的颜色一一铺陈在面前,不知为何就令人的心情忽而绚烂了几分。 他轻轻笑了起来,那简单的笑容落在元始眼中,竟也胜过世间万千繁华。 兄长的眼眸不觉暗了一暗,又轻声问道:“你想画什么?” 通天抿着唇思考,眼眸亮晶晶的:“先画一株外面的竹子吧?” 起手便不假思索一般,在画的正中央勾勒出了三两株萧萧瑟瑟的竹影,正经历着风吹雨打,犹然傲霜胜雪,风骨犹存。元始看着他的动作,眸光微微敛下,又在旁边大大方方地盖上了一座茅草屋,屋檐向外延伸着,将那几株竹子庇护在底下。 通天“啧”了一声,摇头叹气道:“竹子长出去了怎么办?” 元始面不改色:“那就把屋檐盖得更高一些。” 通天问:“那阳光呢?” 元始提笔,先是画了一朵乌云,又将那消失不见的太阳藏在了云朵后面,方才侧过首去,温声开口:“如此可好?” 通天一副“拿你没办法”的样子,继续兴致勃勃地在画上添东西,左边画上一条涓涓流淌的溪流,元始便在溪上架起一座古朴肃穆的石桥;右边画着自由自在的小鱼,元始便在溪旁立起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烤鱼架。 嗯?烤鱼架? 通天大惊:“你这是在做什么?”怎么突然就变成恐怖片了?? 元始随手把一条死不瞑目的小鱼挂在了烤鱼架上,自动自发地在下面点上了火,但听“噗嗤”一声,鱼儿当场就熟透了:“怎么,你不是喜欢吃鱼吗?” “鱼鱼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吃鱼鱼。”通天言不由衷……不敢去看那条枉死的小鱼。 元始含笑揉了揉他弟弟的头发,温和开口道:“乖。” 你乖乖的,想要什么为兄都给你,要是不乖的话……呵。 通天最后还是默默地把他养的猫给画了上去,怎么说呢,熟都熟了,还是要请猫儿来吃的。 元始盯着那只猫看了半晌,却是默不作声地在它的爪子边上画了好几只扑棱扑棱的穿花蝴蝶,对此他是这么解释的:“前不久还看见你带回来的那只猫在花丛里兴致勃勃地扑蝴蝶,也许它更喜欢这个呢?” 好吧,你是兄长,那就听你的吧。 通天也不跟他争,又画了一条从茅草屋往外界而去的清幽小径,伴着细雨绵绵,一直绵延向道路的尽头。元始微微侧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弟弟专注凝神的模样,却又悄无声息地在道路两旁添上了连绵的草木与繁花似锦。那么漫长的道路之上,便有了无数的繁花相伴。 通天凝视着这一幕,不觉有些出神。 元始垂眸看他,轻声问道:“怎么了吗?” 通天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没什么。” 元始仿佛轻轻叹了一声,那声叹息很浅,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通天的耳畔,令他忽而觉出些微的痒意来。他眨了眨眼睛,又抬起首来,望向了身旁白衣缥缈的天尊。 后者的视线静静地落在了雪白画纸上最后的那片空白之处,不约而同的,他们谁也没有动它。 许久,元始轻轻抬起墨笔,在纸上仔细地勾勒起他弟弟的模样。 他没有经过任何的思考,便干脆利落地下了笔。 又何须思考呢?自诞生至今,他弟弟的容颜在他心中早已铭刻了无数元会,是缱绻难言,在心头辗转反复的情思;是月上柳梢头,相约而伴度过的漫长岁月。而他的记性一向很好,只要记住了,便是此生不忘。 所以轻而易举地,又或者说理所当然的,他轻易地便在纸上描摹出了圣人飞扬恣意的神韵风姿,眼眸灿烂若星,如云蒸霞蔚,又见山峦叠翠,碧色连波,世间万千风采都映入一人眼中。 他得尽了天地的偏爱,也得尽了……他的心。 通天低头看着自己的模样,竟也觉得有几分陌生。 在他兄长的眼里,他是这样的吗? “可是画得不好?”元始轻声问道,心中带着连他也不曾察觉的些微忐忑。 通天摇头:“哥哥的画技自然是极好的。所画的‘我’……”自然也是极好的。 他端详着画上的自己,手指轻轻描摹着那熟悉又陌生的模样,却克制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并没有触碰到画纸,以免污损了那还未干透的颜料。那么好的画,哪怕破坏了一点都是一种罪过啊。 通天轻轻叹了一声:“哥哥画得这般好,倒叫我有点不敢下手了呢。要是给你画丑了,岂不是惹得天怒人怨?” 他回过头去,笑吟吟地看着他的兄长:“说不定你那些弟子们都要生气地来同我讨个公道了。” 元始只道:“他们不敢。” 通天又笑了一声,凝了凝神,垂首专注地思索着,悬着的笔尖在砚台上停留了许久,久到那滴墨色都要重新跌坠入池中,方才沉凝着落下一笔,似比羽毛还轻。 浅笔勾勒,又兼细描,一笔一划再专注不过地描摹着那人的神采,仿佛比做任何事情都更要专心致志。他很少有这般认真的时候,起码在元始的记忆里头,他弟弟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透着一股子的散漫和任性,哪怕是听着道祖的讲道,也是坐不到一会儿,便歪进了他的怀里。 高台上讲道的道祖很无奈,他也仿佛十分的头疼,只那头疼里面,偏偏又带着几分窃喜的意味。想必灵山上那只偷了佛祖灯油的白老鼠,一本正经地吃着灯油的时候,也是这般偷偷摸摸的欢喜着。 不足为外人道也。 许是因为他的目光过于直接而炽热,惹得他弟弟没好气地瞪来一眼:“看什么看,不准看!” “再看,要是我画歪了怎么办!” 元始宽容地笑着:“歪了就歪了。” 通天瞪他:“那很丑的啊!” “你知不知道上一个把我们三清画的这么丑的,已经被告上中央了啊!” 元始无奈:“那就重新再画一张好了。” 通天哼哼:“那很累的啊,好不容易都要画完了,又重新再画一遍,我可没有这样的闲工夫。” 元始便道:“那我给你再画一遍。” 真是纵容得没有底线了呢,天尊。 通天瞥了他一眼,似是终于心满意足,方才低下头去,继续一心一意地对付着他面前的画。 在那一方青翠欲滴的竹林里头,细雨绵绵,泥泞微湿,透着青草清新扑鼻的芳香。竹林深处伴着一座小小的茅草屋,透过窗扉,隐约瞧见里头两人的身影相依相伴,兄长稳重而体贴,弟弟美丽又张扬,两人形容缥缈出尘,皆不似凡俗之人。他们低头作画,书案上一张雪白的画卷垂落到地面上,水墨晕染开来,衬得这一幕如诗如画。 炊烟袅袅,又仿佛将此地拉回了人间。但见茅草屋外,弟弟养的猫在扑蝴蝶,哥哥烤的鱼香气扑鼻,猫和鱼自得其乐,虽然弟弟私心觉得鱼儿可能并不感到快乐,但也许问题并不是很大。(鱼:???) 连绵不绝的野花野草开了满径,宛如世外桃源,并无外人涉足。 “通天。” 可惜终究是“宛如”。 通天握着墨笔的手仿佛颤了一颤,蘸了满纸情思的墨色到底滴落到了这场水墨烟雨的梦境之中,缓缓洇染开来,似悲伤,又透着隐约的无可奈何。 世间又有多少事,能随人所愿呢? 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画,仿佛想抬起手轻轻擦拭掉那刺眼的痕迹,目光微微恍惚了一瞬,又恢复了平时镇定自若的模样。 他道:“师尊。” ——来人正是鸿钧道祖。 第353章 外面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扰人清梦。 鸿钧来时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来寻他的徒弟。 竹林深处,小径幽深。 沙沙的声响落在天地之间,没来由的显出几分寂寥。 道祖缓步而来,姿态不疾不徐,直至瞧见了他两个弟子,方才轻叹着停下了脚步。 “通天。” 小徒弟仿佛被他吓了一大跳,手中的笔都抖了一抖,纸上落了一大滴墨渍。旁边的元始见状皱起了眉头,却又安抚地握住了他的手,将那副雪白画卷匆匆收到了一旁。 鸿钧摇了摇头,心里暗自思忖:看样子他来得颇为不是时候啊。 “师尊,您怎么来了?” 乖乖巧巧的小徒弟抬起头望向他,又起身朝着他走来:“是洪荒又出了什么大事吗?” 鸿钧看着通天向他走近,一点也没有防备他的样子,不觉又深深叹了一声:“没什么事情就不能来找你了吗?” “师尊还说呢,您这一来,别的不提,倒是先把我这画给毁了,可真叫弟子心疼。”徒儿熟练地抱怨了起来,那小模样,看着可理直气壮了。 转头又去扯元始的袖子,拉着他为自己站台:“哥哥说对不对?我们一起画了好久呢!” 元始专注地凝视着他的弟弟,轻轻牵起了他的手,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左右不过是一幅画,我们回头再画便是,哪怕是画个千幅万幅的,为兄也陪你。” 显然他这话并没有让他的小徒弟满意,因为后者睁大了眼睛,气呼呼地抱怨道:“那不一样!千幅,万幅,都不是现在这一幅了!” 元始似乎无奈了一瞬:“好好好,为兄等会想办法再把这幅画给修补起来,好不好?”说着又瞥了一眼那卷被收到一旁的雪白画卷之中,他那惨不忍睹的模样。 好吧,还是得抢救一下的。 是在窗台前再勾勒一株灼灼桃夭,明艳张扬,靡丽缱绻,携着无边春色?还是再补一朵冷冷清清的墨梅,恰到好处地掩了这寸笔误,使得旁人无法窥见画中人耳鬓厮磨,喁喁私语的神情? 天尊思忖着,很快又按捺下思绪,耐心至极地哄着他的弟弟。 那般高傲冰冷如霜雪般的人,也会有那么一天,将温柔浸润到骨髓深处吗?甚至没有一丝的后悔犹疑,全然出于自己的真心? 鸿钧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或许他真的可以放心了吧? “通天,元始。”他唤着他两个徒弟的名字,目光微微郑重了几分。两人亦纷纷朝着他望来,果真宛如一对璧人。 “看到你们这样,为师倒是放下了大半个心。”鸿钧道,“要知道,自洪荒诞生至今,三清之间的气运彼此纠缠相连,早已不分彼此。若是想要强行割舍掉另一方,便是连自己也会深受重创。” 虽说他是对着两个人在说话,目光却直直地落在了通天的身上,平静地同他的小徒弟对视着。后者亦不觉抬起眼来,似有所感般眨了眨眼睛。 “更何况你们在兄弟之外,更是生死与共的道侣。” 鸿钧叹了一声:“牵扯得越深,便越是难以挣脱,欲要了断这份因果,便如生生剜去自己的心脏一样痛苦。” 元始不觉握紧了身侧之人的手,掌心似觉有些紧张一般隐隐有些冒汗。他侧首看着身旁之人,又转头去看鸿钧,嗓音冷淡至极:“师尊为何突然同我们说这些?难道这些事情弟子会不知道吗?” 鸿钧意味深长道:“只怕有人明知故犯啊。” 兄长和师尊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了某人身上! 通天:“……” 红衣圣人慢吞吞地指了指自己:“师尊说的‘有人’,是指我吗?” 鸿钧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继续往下讲去:“三清一体,福泽绵长,这句话固然听着令人十分头痛,但也是有它自身的道理在里头的。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哪怕是恨不得把对方当场宰了,也要先仔细想想清楚,是不是真的到了这个地步。三思而后行,日后才不会后悔。” 点我呢。 这次是真的在点我了。 就差指名道姓了呢。 通天幽幽地看着自家师尊,连面上的神情都有些幽怨了起来。 鸿钧轻轻咳了一声,小声叮嘱道:“不要拿这样的眼神看为师。” 他小徒弟不仅不听,反而变本加厉,眼神愈发的幽怨,透着股泫然欲泣的味道,仿佛在看某个辜负了他身心的负心汉。 ……总觉得要是天道看到这一幕,他师徒两人就再也说不清了呢。 鸿钧抽了抽嘴角,又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警告道:“通天。” 通天怅然一叹:“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又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随即以袖掩面,眉眼低垂,神色黯然,似有无限哀婉之意,跃然纸上。 元始:“……” 鸿钧:“……” 鸿钧不禁问元始:“你弟弟今个几岁了?可有上过学?平日里都吃些什么药,看些什么书?”他看上去不太正常的样子啊! 元始:“……” 师尊,不是我说,您看上去也挺需要吃药的样子啊? 天尊回头再看看自家神情委屈,就差当场唱一段“秦香莲状告负心汉”又或者是“金玉奴棒打薄情郎”,横批“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的弟弟,一时之间,也是相当的头皮发麻。 好弟弟,快收了神通吧! 通天抽噎着,委委屈屈地开口道:“师尊今日来此,就是为了责怪弟子的吗?早知如此,弟子今个儿就不该来碍您的眼。” 鸿钧:“为师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小徒弟眼圈都红了,委屈巴巴地瞪着他:“那您是什么意思!” 鸿钧:“……” 怪他,都怪他,事到如今,都是他的错。 鸿钧,你真不是人啊! 短短数秒之间,鸿钧道祖就发生了生命形态的究极转变。 元始方要劝说他的弟弟,比如师尊都是为了我们好之类的呕哑嘲哳之音,又听他弟弟抽噎了两下,轻声开口道:“师尊是在担心什么吗?” 他不觉微微一怔,垂首望去,便见通天眼眸清亮干净,仿佛被昆仑山天池洗涤过一般,清晰地倒映着天边飘来飘去的碧天白云。 “您若不是因为心中生出了担忧之情,又岂会避开众人耳目,不远万里来至八景宫中嘱咐我等——是因为担心现在不来,以后就没有机会来了吗?” “您身上发生了什么变故吗?还是洪荒的天数又出现了变化?”通天担忧地看着鸿钧,“这些事情不能同我们说吗?弟子愿意为您排忧解难。” 鸿钧:“……” 该说他小徒弟在这种事情上总是格外的敏感吗?竟硬生生被他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明明无论是谋算也好,心术也罢,他都不及他两位兄长,却也能凭借直觉走到这一步吗? 或许确实是他轻看了他的弟子,才会被他轻易地发现了端倪。 不过这件事该怎么说呢,emmmm……因为天道那个臭不要脸的突然想不开造了我们两个人的黄谣,还逼为师发誓不能因为你同祂为敌,所以为师一怒之下,真的怒了一下,把祂的一寸神识丢进了混沌乱流? 这很难讲的啊,我是说,这真的很难讲的啊。 通天便见鸿钧沉默不语,既不承认,也不反驳,心中便隐隐有数:“师尊,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鸿钧轻轻叹了一声,抬手温和地揉了揉他弟子的头发:“猜得没错,但是为师不能说。” 通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指了指头顶的天穹,又对着鸿钧比了个口型:“是因为那一位吗?” 鸿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是轻轻摇了摇头:“不对。” ——是因为你啊,通天。 天道仍然在怀疑你啊,我的小徒弟。 哪怕自封神大劫之后,你已经安分守己地在紫霄宫中待了千年,如今的所作所为明面上也都是为了玄门,为了你那些弟子们,可祂仍然放心不下你啊。 洪荒六圣之一,执掌诛仙剑阵,以求得一线生机为毕生所向,以致于隐隐约约威胁到了天道统治的你啊。 通天似乎有些茫然,鸿钧却也不同他解释,只温柔地开口道:“为师身上确实有些麻烦,或许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你都无法见到为师,哪怕你亲自拜访紫霄宫,为师也未必有机会见你。” 当然,即便你来了,见到的也未必是我。 通天的心跳仿佛漏掉了一拍,万仙阵前的一幕幕仿佛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那个威严的,仿佛对他没有任何感情的“鸿钧道祖”,再一次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师尊!”他不禁低低地唤了一声,下意识地就抓住了那位紫衣道祖的衣袖,“您要去哪里?您……不管弟子了吗?” 那一瞬间,他像是一个在人群中彻底迷失了方向的孩童一般迷茫,举目四望,皆是一片陌生至极的面孔。来来往往的人们匆匆忙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偶尔有人的目光会落到他的身上,却又很快望向了别处。 没有人会为他停留,也不会有人在意他的悲欢,他就像是被赤裸裸地扔到了这片天地之间,从此只能一个人挣扎着活下去。 “师尊……” 道祖近乎无奈地看着他的弟子,宽大坚实的手掌轻柔地抚摸着他的额头,极尽了温柔之色: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那么小,那么小的一只气团子,好不容易才长成这么大,他又怎么忍心割舍掉他呢?日积月累,年复一年,那个名为“通天”的孩子,终于成了他心上永远无法取代的一部分。 他是他毕生仅有的,从前不存在,以后也不会再有的“私心”。 “放心好了,为师会没事的。”鸿钧最后也只轻描淡写地说了那么一句。 祂也许会压抑他的意识,也许会把他关在自己的道场之中,不允许他踏出紫霄宫半步,更不会同意他再次见到他的弟子。但无论如何,他都会没事。 这是他昔日身为混沌魔神的自信。 鸿钧转而望向了元始,轻轻淡淡的一句:“照顾好你弟弟,不要再让他伤心了。” 后者不觉抬起首来,望向了他这位名义上的师尊。 三清自有传承,许是知道老子和他都不甚喜欢有人在上头紧紧地管着他们,鸿钧除了同他们讲授他必须讲授的成圣之道以外,并不怎么管束他们。这也同那时他们基本上都已经成年了有关。 唯有他们的弟弟,生来就过于天真烂漫,才会和鸿钧认认真真地做了一对师徒。从前不会有,以后也不会再有。 毕竟这世上还有什么人值得他们师尊耐着性子去教导,又手把手地将他养大?当初若不是天道将三清送到鸿钧面前,恐怕这位道祖也不会收下他们吧? 能出一个上清通天,便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了。 既然是奇迹,便是这世间再也无法复制的东西。 元始道:“不必师尊说,弟子自会照顾好通天的。”他也绝不会再让他弟弟伤心难过了。 鸿钧微微颔首:“如此便好。” 方才低下头去,无奈地哄他小徒弟把他的袖子松开。 通天抬起头,安安静静地问:“师尊此一去,何日当归?” 鸿钧道:“不知。” 通天又问:“倘若弟子执意来找您呢?” 鸿钧又叹一声,像是知道自己无法阻止自己的爱徒,温声开口道:“那你可一定要有万全的把握啊。” 食指微屈,弹了下他的额头,十分威严地嘱咐道:“不准瞎胡闹,听到没有?” 通天看着他,很慢很慢地点点头。 鸿钧淡淡一笑,方才抽出了自己的袖子,折身离去。 通天又追出了几步,直至望着鸿钧的背影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后者微微回首,眼眸隐隐显出几分怅然,在通天看不到的地方静静地,无声地遥望着他的弟子。 会后悔吗? 替他遮掩那些逆天妄为的事情? 可惜现在后悔也没用了,若是他们师徒当真失败了,他便陪他小徒弟一道在紫霄宫的地牢里打牌吧。 不得不说,他牌技也挺好的呢。 第354章 等到老子赶过来的时候,此地已是人去楼空。 他望了一眼面前拧眉不语的元始,目光又落在一旁魂不守舍的通天身上,语气不觉放缓了几分:“这是怎么了?师尊他怎会突然到访八景宫?” 甚至还特意避开了他的感知。 难道是他弟弟的事情被发现了? 可是他也没把通天给抓走啊? 老子很是认真地打量了一下他完完整整,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掉的弟弟,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还好,人没事就好。 抬起头来,又没好气地问了一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没有一个人可以同我解释一下啊?” 元始沉默着,目光落到他弟弟身上。 竹叶潇潇作响,轻轻扬起了圣人轻柔的衣袖,他的眉眼微弯,柔和得仿佛一轮皎月。月亮落在碧溪之中,却仿佛随着那粼粼的水波化为了无数个被揉碎的梦境,融入湖光山色之中,从此遍寻不得。 通天抿着唇,默不作声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大兄,别问了。” 他轻声道:“就算你问了,我也不会同你说的。” 老子:“……” 哎呦我的王八蛋弟弟,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为兄这么急急忙忙地来找你,你就是这么对为兄的吗?! 还未等他双手叉腰把这个小王八蛋给臭骂一顿,后者便已经一甩广袖,转身踏入了屋内,随手把门窗一关,大门紧闭,一副闭门谢客的模样。 老子:“……” 他看了看面前紧紧关着的屋子,又看了眼同样被关在外头的元始,沉思片刻,倏忽灵光一闪! “我们弟弟不要你了?” 元始狠狠地瞪了老子一眼,还未开口冷笑,便又听眼前的门“吱呀”一声又开了。 通天懒洋洋地斜倚在门前,微微抬起下巴冲着老子一笑,又朝着元始摊开了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十分自然地等着他来牵。明艳张扬的眼尾微微上挑,端的是颐气指使,任性妄为:“哥哥不过来吗?” “省得在那边听大兄唧唧歪歪的,平白惹得人心烦。” “喂。”老子怒目而视,“什么叫做‘唧唧歪歪’的啊!” 通天目不斜视:“大兄现在做的事情就是。” 又朝着元始走了一步,脚步轻缓,仍然半倚在门前:“哥哥快过来呀。” 元始凝神静气,注视着他弟弟自然无比地朝着他伸过来的手。 在不知不觉之间,或许连他也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圣人已然习惯了每次出行时都要被他牵着手走,也许是觉得这样颇为安心,又或者只是一种习惯成自然。 但—— 元始依然下意识地握住了那递到他面前的手掌,纤长柔软,透着月光般清浅的气息。 抬起首来,又见他弟弟对着老子挑衅地一笑,又把后者气得三尸神暴跳:“嘻嘻,没人要。” 元始:“……” 好任性啊! 但是,好喜欢。 只好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了。 元始微微避开了老子分外幽怨的,控诉他们两人的目光,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到,平静至极地握紧了他弟弟的手。 心里那点微妙的不安与惶然再度被他弟弟的举动安抚了下来,就好像先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即便他心知肚明……有些事情是不可能这么轻易过去的。 但也心甘情愿,为此自闭双目,自欺欺人。 元始天尊深深地叹了一声,认命般地牵着身侧之人的手,同他一道踏入屋中,同老子擦肩而过的那刻,又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太清圣人微微侧过首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仲弟,似乎在等他同自己说些什么,总不能一句话都不解释吧? 然后他等了又等,听见他仲弟冷声道:“不该问的别问。” 老子:“……” “喂!你们这是跟长兄说话的态度吗?!” 不得不说,是的。 洪荒著名的塑料兄弟就是这个样子的捏。 老子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气得整个人都有点在发抖,却仍然没有等到他仲弟的一句解释。 通天就算了,怎么连你这个浓眉大眼的也要背叛革命了吗? 元始冷漠道:不好意思,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呢。 门关上了。 老子被独自一人关在了外头。 风声萧萧,好不可怜。 老子深深地抽了一下嘴角,对着面前的大门怒目而视,恨不得一脚将之踢开!懂不懂什么叫做鸠占鹊巢啊!怎么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在他的道场胡作非为啊! 而且……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太清圣人不满的声音惊动了八景宫周围栖息的白鹤,哗啦啦的,飞鹤振翅而起,不知落往何处去了。 通天望着窗边盘旋而飞的白鹤,指尖轻轻探出,抚摸着那片自由自在的天空,眸底的暗色却不知不觉的深了起来。 师尊…… 越来越多的谜团将他包裹在了里头,答案近在眼前,几乎呼之欲出,越来越多的责任裹挟着他,让他义无反顾地踏上了眼前这条路。无法回头,也……无需回头。 可他究竟该怎么做? 怎么做,才能不让那些坚定不移地选择了他的人们失望,才能不辜负自己的心,不辜负自己此生执着的大道前程? 身后仿佛有人在轻轻地叹息着。 熟悉的气息包裹着他,令他不自觉地想要落下泪来。 他侧过首去,微微茫然,又带着几分恍惚地唤道:“哥哥。” “哥哥,我该怎么办呀。” 元始凝然不动地注视着他的弟弟,手指不自觉地抬起,微微颤着,仿佛要描摹过那熟悉的令他无数次午夜梦回,依然念念不忘的容颜。 他将自己一生的挚爱拥入怀中,轻轻抵着他的额头,无声地安慰着他:“通天……” “跟我回昆仑山吧。” 再一次的,他向着他的弟弟发出了邀请:“我们回去,回到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时候,没有那场封神大劫,也没有……” 那刻骨铭心的仇恨。 你什么都不需要想,什么都不需要恨,永远都那么简简单单地活着。 上清通天本就该是一位意气风发,无所畏惧的圣人。这世间的一切黑暗都不该蒙蔽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眸,他的弟弟,本该永远璀璨如星,耀眼夺目。 是他错了,倘若他当初…… 熟悉的痛苦再次蔓延到了他的全身,元始的神色隐隐有些苍白,可他死死地克制着,并未让他的弟弟发现他身上的端倪。 “我爱你……你也爱我,不是吗?” “既然我们彼此相爱,又为什么不能重新开始?” 他轻声细语,蛊惑着怀中的圣人,看着他的弟弟怔怔地凝视着他,目不转睛,眼底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 就该是这样,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他弟弟唯一在乎的,心心念念的,本来就该是他一个人而已。 元始紧紧地抱着通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通天,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这一次,他一定会做得比以前更好,好上百倍,千倍,无数倍。 曾经犯过的错他绝不会再犯第二遍,为此付出的代价他这一生也刻骨难忘。他将他弟弟推入深渊之中,他自己也浑然不觉地踏入了深渊。他们谁也没有逃掉,共同沉沦在这场大劫之中。 这场,名为“封神”的浩劫。 卑微如草芥的芸芸众生在这场劫数之中如同蝼蚁一般渺小,顷刻便被仙神们玩弄了自己的一生。可那些看似高高在上的神仙们,却在不知不觉间同样陷入了这场劫数之中,为之痛苦挣扎,为之手染鲜血。 原来没有什么不同。 纵使至尊至贵如圣人,动了无名之火,生了痴嗔妄念,苦苦挣扎在劫数之中的样子,同那些凡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无人独善其身。 元始早已入劫。 远在他清晰地察觉到这一点之前,比他弟弟更早的,踏入了这无边的劫数之中。 “……” 通天听着他兄长饱含着痛苦的话语,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怔怔地抬起眼来,望着那人幽深入骨的眼眸,不觉抬起手来,轻轻抚上了他的面容。微凉的手指落在面颊之上,透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元始顿了一顿,又轻轻握住了他弟弟的手,将之紧紧地贴在了自己的侧脸上。 他们静默无声地伫立着。 影子重叠在了一处。 一如他们诞生时那样亲密无间。 “……哥哥。”许久,通天轻轻张开了口,仿佛想说些什么。 元始却又下意识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再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回答为兄。” 他是那么的想要一个准确无误的答案,又发自内心地畏惧着,生怕那个答案并不是他想要的。 到那个时候……他又该怎么办呢? 通天顿了一顿,轻声道:“也好。” 他没有再说话,只任由元始牵着他的手,又拉着他在一旁坐了下来。那幅未完成的画作就摆在一旁,只是此刻他们谁也没有再想起它来。 外面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彻底淹没。 通天的目光不觉落到了它的身上,静静地想着:这雨什么时候才会停呢? 还是说,它永远也不会再停歇了? …… 天庭之上。 此刻三霄娘娘的殿宇同样笼罩在异样的天象之中。 只是众人的目光往往落在凡间,而恰到好处地忽略了此地的异常。 云霄深深地凝视着轮回池中的动静,终于在反复的确认之后,轻轻转过头去,对着一旁的金灵圣母开口道: “师姐,我们找到姜子牙了。” 轰隆一声,漫天雷电轰鸣! 第355章 多宝又回到了灵山。 日光如水般倾泻而下,徐徐映照着道人温和宁静的面容,往日的喧嚣浮华彻底从他身上淡去,整个人愈发显得淡泊又舒缓。 却不同于往日在碧游宫的时候,那时截教大师兄满身的意气风发,骄傲恣意,早已随着时光荏苒而彻底埋葬。此刻的多宝道人,是历经了重重红尘劫数的考验之后,再度熠熠生辉的灵魂。 不再那么耀眼,却自有一种如水般轻淡的从容。 广成子站在高处,低头看见那人扬起脸来,并不怎么意外地扫了他一眼,随即笑着同他打了个招呼。 一时之间,那种五味杂陈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轻轻移开了目光。 多宝也不在意,继续淡定地朝着前方走去。 唯有看热闹不嫌事大,恨不得灵山当场血流成河的魔祖大人在他的袖子里头蹦蹦跳跳的,兴致勃勃地蛊惑他:“通天家的大徒弟,本座能感觉到你挺讨厌你那个叫广成子的师弟的,需不需要本座替你出手,把他给宰了啊?” 多宝淡定地问:“要钱吗?” 魔祖大人口甜如蜜:“不要钱,不要钱,看在你师尊的面子上,本座可以免费为你出手一次。” 多宝继续问:“那到时候我二师伯来了呢?您会负责解决吗?” 魔祖狡猾地转了一下眼珠子:“这个么……” 多宝笑道:“要不换一换好了,我去把广成子宰了,然后您来负责解决接下来的麻烦吧?记得万万不要牵涉到我师尊身上,当然,能不连累我就更好了。” 魔祖:“……” 祂悻悻然地缩回了多宝的袖中:“真不可爱呢,通天家的大徒弟。不得不说,本座还是更喜欢你师尊一点。” 那我师尊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啊。多宝想。 怎么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人啊。 …… 慈航仍然在勤勤恳恳地干活。 在多宝不在的时候,灵山上的事务基本上都是他在负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忙得脚不沾地,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多宝见状,倒是难得生出了一点微弱的愧疚来,想起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嗯,罢了,还是让慈航师弟先好好适应一下如今的日子吧,毕竟说不定以后还会更加忙碌呢。 他虚虚地眯了一下眼睛,假装无事发生一般,慢慢悠悠地踱到了慈航的身旁,刚想开口慰问一句:“慈航师弟……” 师弟干脆利落地将一堆叠的文件交到了他的手上:“师兄,上吧!” “……” 一点也不敢说自己没打算帮忙干活呢。 多宝摸了摸鼻子,装得好像自己确实是来上班的一样,很是认真地将东西接了过来,方才又要开口,又见慈航整理出了一叠厚厚的高达数丈的文件。 啊……这。 慈航:“师兄你尽快啊,事情还多着呢。” 多宝:“……怎么会这么多?”其他人呢?都死了吗? 慈航叹了一口气:“毕竟灵山上的很多人都被我们清理掉了嘛,不过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到时候我再让陈玄奘出去骗几个好用的牛马回来。”唉,灵山还是缺人啊,竟是难得体会到了两位圣人的心情呢。 哦,还真是死了。 多宝无话可说,毕竟他动手的时候也没有手下留情,如今也只能自己承担最终的后果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堆叠成山的文件,装作不经意地开口道:“既然你那么缺人,怎么不去找广成子帮忙,我看他也挺闲的样子啊?” 慈航仿佛怔了一怔:“可这毕竟是灵山上的事务……” 灵山都快变成玄门三教分部了,还需要在意这个? 多宝幽幽地开口道:“可是他真的很闲呢,慈航。” 看看你,再看看我,大家都这么忙,怎么还有人光看着不干活啊?这合理吗?大家难道不是亲师兄弟吗? 真是连隔壁的师兄弟都看不下去了啊!! 慈航:“……” 慈航抽了抽嘴角:“好吧,我这就去找他。” 多宝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对嘛。” “你看,我连我嫡亲的师妹都拉过来帮忙了。难道就广成子一个人特殊吗?大家都干得了活,就他一个干不了?” 多宝语重心长:“大师兄这种东西,就是拿来坑的啊,有事大师兄上,无事大师兄上,不然当什么阐教大师兄呢?趁早逐出门墙算了对吧?” 慈航:“……”越说越危险了啊多宝师兄。 “好了,就这样吧。你手上这堆东西就不用交给我了,直接给广成子吧!” 多宝大手一挥,直接替慈航做了决定:“要是还有什么事情也只管交给他办,闲着也是闲着,闲着就滚过来给我干活!” 直接就减少了一半多的工作量诶! 好耶,多宝你真是个小天才! 至于广成子答不答应这种事,呵,还想待在灵山上就得听他的! 慈航:“……” 他默默地看了一眼多宝,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文件,沉思了片刻之后…… 好耶!是免费的劳动力! 广成子:“???” 等等,他不是被天尊派过来监视多宝的吗?为什么连他也要打工啊?? 还有,他一边给他师尊干活,一边给灵山干活,难道不该给他发两份工资吗(震声),怎么会是免费的劳动力! 多资本家宝(无辜脸):“那可能是因为我不想给你发钱吧?” 广成子:“……” 他默默地,默默地握紧了拳头,登时怒发冲冠:“多!宝!道!人!” 别以为我不敢把你挂在路灯上啊,该死的资本家多宝!! …… 当然,这些都是后续之事了。 既然提到了他无当师妹,多宝也不禁环顾了一圈周围,寻觅着他师妹的身影,没有找到人之后也不禁轻轻“咦”了一声。 人呢?怎么不见了? “慈航,你有瞧见我无当师妹吗?”多宝回头问道。 慈航回忆了一下:“无当师姐吗?听说好像是金灵师姐找她有什么事情,她就急匆匆地走了。哦对了,她走之前还嘱咐我同你说上一声,差点给忘了。” 多宝陷入了沉思:金灵啊…… 难道她手头那件事已经有结果了吗?这才需要匆匆忙忙地把无当喊回去?毕竟是他们师门里唯一的一个自由之身呢…… 想做什么也比他们方便多了。 多宝心中隐约有感,微微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只道一声:“原来如此。” 慈航心中反而有些不安:“可是天庭那边又出了什么事情吗?” 多宝道:“说不定只是她们师姐妹之间想叙叙旧呢?” 慈航:“……” 多宝师兄,你当我是傻子吗? 他以眼神控诉多宝,后者微微含笑:“虽说可能性不大,但也不失为一种可能啊,慈航师弟。” 道理我都懂。 但是我还是觉得你在把我当傻子看呢,多宝师兄。 慈航面无表情地吐槽着。 多宝不禁又摇了摇头,隐隐有些失笑。 他垂首端详着慈航勤勤恳恳给他打工的模样,眸光微微一闪,忽而开口道:“要是我以后无法再执掌灵山的话,不如就把灵山交给你好了,慈航。” 毕竟你看上去真的很负责也很能干的样子呢,是资本家最爱的打工人了。 慈航:“!!!” 他震惊抬头:“师兄您在胡说些什么啊!” 多宝又是一笑,漫不经心到了极点:“哦,跟你开个玩笑罢了。我好不容易才拿到灵山,又怎么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放弃它呢。” 慈航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神情严肃至极地注视着面前之人:“这个玩笑并不好笑,师兄,灵山是你的灵山,你经历了那么多艰难险阻才走到如今这一步,又岂能这么轻易地放弃它!就算,就算你想回碧游宫,想回到我们小师叔身边……” 他顿了一顿,超大声道:“这里也不是不能变成截教驻西方极乐世界分部啊!” 多宝噎了一下,旋即挑了挑眉:“怎么比我想的还要过分?” 他还只是在想三教分部呢?现在就已经直接变成他们截教的分部了吗?好吧,现在灵山上确实是他们截教的人最多,这样的说法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但是…… “慈航师弟果真是个妙人啊。”多宝忽而莫名其妙地跟了那么一句。 决定了,要是他师尊真的走到了万劫不复那一步,而且他也心甘情愿同他师尊一道慷然赴死的话,就把灵山交给慈航好了。 毕竟他多年之前就想这么做了啊…… 这世间总有那么一些东西,比生命更为宝贵。 不是所谓的尊严,而是更重要的…… 旋即又安慰了他那么一句:“好了好了,都说了是玩笑了,既然是玩笑,那就当不得真。” 慈航认认真真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不说信还是不信,只抿了抿唇,轻声问了那么一句:“多宝师兄,事到如今,你还恨着我们吗?” “……” 多宝笑了一笑:“怎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不是一直都在潜意识地回避吗? 慈航定定地看着他,却道:“不仅仅是你,你那些师弟师妹们,还有小师叔也……” 你们是不是一直,一直都深深恨着我们? 他目光执着地望来,像是灼灼的烈日,仿佛想灼烧进一个人的心底,等待一个未知的,又或者说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 多宝漫不经心的神色终于微微收了起来,他垂下眼来,平静至极地望着面前之人:“慈航师弟,你这样问我,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呢?” 慈航问:“真话又如何?假话又如何?” 多宝淡淡一笑:“确实没有什么区别啊。” “毕竟无论是真话还是假话,慈航,我都只有一个答案。” 他抖了抖衣袍上不存在的尘灰,声音散漫又冰冷。 “我们确实恨着你们啊,慈航。”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我截教覆灭的那一日就开始了。 第356章 金灵圣母站在天庭的南天门外,迎接着她远道而来的师妹。 见到无当之后,她顿时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师妹。” “你总算来了,可让师姐我好等。” “师姐!”无当走上前去,亲昵地挽住了她师姐的胳膊,同她一道往里走去。周围的天兵天将们沉默地注视着她们的身影,依然勤勤恳恳地镇守着南天门。 “师姐,你特意找我过来……” “嘘。”金灵圣母竖起手指,神秘地抵在自己的唇边,又朝着她轻巧地眨了眨眼睛,“师姐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无当圣母便闭上了嘴,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轻快地从巍峨高耸的宫阙中穿过。 一如昔日在碧游宫中时一样。 在那碧空如洗的天地之间,时间仿佛流逝得很慢很慢,慢到星河日转,天地倒倾,亦影响不到此间修行的芸芸众生。不同种族的生灵们为着聆听圣人的大道而汇聚到这一方岛屿之上,听着海潮声声,悄然入梦,心中怀着一种虔诚的憧憬。 作为被师尊最早收入门下的亲传弟子之一,师姐妹两个甜甜蜜蜜地凑在一块,彼此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时不时就这样手拉着手一道前往正殿之中,聆听着师尊的讲道。 那时她们的脚步仿佛也是这般轻快又自由,无忧无虑,逍遥于红尘之外。 师尊偶尔会笑话她们两个,说她们跟连体婴似的,谁也离不开彼此。 她们也笑,却是笑师尊说的对,她们本就离不开彼此。 金灵和无当,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师姐妹。 天庭上的仙神们颇为讶异地望着一道穿过廊桥的两位仙人,忍不住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再度抬首望去,却见眼前之景丝毫未变,不禁在心底暗自嘀咕了起来: 截教的神仙们啊…… 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彼此团结在一处,无论谁遇上事情了,都会出手帮上对方一把。 所以人人都说截教上到圣人,下到弟子,各个都是护短成性。 羡慕吗?似乎又不怎么羡慕。 若非如此,好好的洪荒第一大教又岂会在刹那之间烟消云散。 可真要说不羡慕…… 唉,谁又不想有一个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坚定不移地站在你身边的亲朋好友呢? 金灵和无当都没有在意他们的目光,她们本就是不在乎这些东西的人,或许曾经在意过,事到如今,也皆如寻常了。 这些年来,像是这样的形形色色的目光见得难道还不够多吗?要是各个都在意过去,恐怕早就已经在意不过来了吧? 更何况,人生天地之间,除非离群索居,不问世事,恐怕注定都是要身处在别人的目光之中的——总不好叫旁人都不看你吧? 所以,终究只能做好自己便罢,至于其他的,任由他们说去吧。 金灵也只是笑着打趣了她师妹一句:“平日里都没有这么多人打量师姐我,托了师妹的福,颇有一种光彩照人,竦动左右之感啊。” 无当含笑道:“难道不是师妹托了师姐的福气吗?” 两人相视一笑,当真是辉映满室,蓬荜生辉,引得无数人为之侧目。 消息传到昊天上帝的耳中,令他下意识地打碎了一个珍贵的茶盏。 众人战战兢兢地立于一旁,等待着他接下来的吩咐,却不料昊天面上的神情风云变幻了许久,最后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之中,隐隐听到他嘀咕了那么几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罢了,就这样吧,随她们去。” 颇有一种自暴自弃的态度呢。 毕竟他是真的什么都管不了啊,只能盼着他这些“师侄们”好运了。 是了,他还喊通天一声小师兄呢,既如此,那些截教弟子们自然也都算是他的师侄。 想到此处,昊天不禁笑了一声,却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乐的。 许久,又轻轻喟叹了一声。 …… 感应仙姑殿中。 三霄娘娘皆在。 无当看着她那些久未蒙面的师妹们,一时之间也是颇为感怀:“三位师妹……” 云霄微微一笑:“无当师姐。” 碧霄亲昵地凑上前来,拉着她们一道往里走:“快来快来,咱们姐妹好好叙叙旧。” 琼霄抿唇轻笑,眼底笑意清透。 众人便一道往里走去,任凭清风徐徐,将此间的殿门悄无声息地合上。 殿内一片寂静,轮回池水清凉。 那个曾经在封神大劫中威名赫赫,代表着天命所向与众望所归,甚至声名之盛一时之间将武王姬发都盖过,以致于西周只闻姜丞相之名,而不晓武王的魂魄,再度落入了这轮回池中,转世轮回而去。 无当静默无声地注视着那个躺在爹娘怀抱之中,懵懵懂懂的孩童,情绪颇有一些复杂:“就是他吗?” 云霄微微颔首,予以肯定。 “倒真是欺负小孩子了。”无当摇头。 琼霄掐指算了一算:“自封神大劫至今,他已经轮回了数十次了,真要算起来,寿数也不少了。” 金灵嗔她一眼:“哪能这么算的?真是胡闹。” 碧霄振振有词:“人不都是一个人吗?既然都是同一个人——” 金灵抬指点了点她的额头,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两人恹恹地低下头去:“好吧,那就姑且当姜尚还是个孩子吧。”好讨厌的小孩子,真想给他邦邦两拳,看看他哭得大不大声呢。 反正他饿了也哭,渴了也哭,多哭一场应该也算不了……什么吧? 襁褓中的姜子牙:???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他愤怒地大哭了起来,惹得他这一世爹娘的目光纷纷落到了他的身上,赶忙将人抱了过来:“这孩子,又怎么了?不是刚刚才喝过奶吗?” 金灵摇了摇头,笑着让她们两个退了下去,殿内只剩下云霄、无当与她,三人而已。 无当看着她,她看着云霄。 云霄缓缓开口:“二师伯在姜尚身边留了人。”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大家都不觉得意外。 无当问:“那人是谁?” 云霄道:“太乙救苦天尊。” “竟然是他啊……”金灵若有所思,“有办法将人调开吗?” 云霄道:“需得想个合适的理由——最近有什么好日子吗?” 金灵开始回忆天庭上最近有什么大事,譬如有哪位仙家想摆个什么宴席宴请四方来客什么的:“瑶池王母的蟠桃宴吗?好像三百年前已经举办过了,虽然再办一次也不是不行。但是,他不一定会来吧?” 虽然大家基本上都会给王母一个面子,但是偶尔请个假说来不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毕竟王母也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就迁怒降罪于人。 “他有什么在乎的人或者事吗?把那人绑了试试?”开始土匪强盗的思路了。 “他那只九头狮子吗?不会打草惊蛇吧?” “不如直接把人给绑了算了,说不定一时半会儿不会被发现呢?” “要不假装二师伯把他给骗走吧,骗到个无人的地方关个千八百年的再放出来,到时候黄瓜菜都已经凉透了。” “啧,不会被二师伯发现吧?假扮圣人什么的,说不定还会被师尊臭骂上一顿呢。” “可恶!他到底凭什么得到我们师尊的偏爱啊!” “加一!” “加二!” 就很气啊! “……” 不得不说,真是越来越嚣张了呢大家。 “所以,最好还是想个合适的,说得过去的理由啊。” 无当揉着眉心,又将目光投向了外界滚滚的云海中,仿佛透过它,又瞧见了莽莽尘世间的景象,村庄的街道之上,隐隐有孩童奔跑嬉闹的身影,夏日炎炎之下,冰镇的西瓜看上去分外可口诱人。 “夏至啊……”她不禁喃喃出声。 云霄道:“夏至?” 她忽而沉默了下来。 金灵站起身来,匆匆走到了窗牖边上,脚步又不觉放缓了几分。 她怔怔地望着外面的景象,眸光微敛,带着几分隐约的涩然:“……这倒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日子呢。” 八景宫中。 身后有人轻轻吻过红衣圣人的长发,三千青丝如水般流泻而下,攒簇堆叠在洁白如雪的云榻之上,恰似云霞逶迤,泼洒玄墨。 发丝光滑冰凉,触感宛如最上乘的云雾织成的丝绸,层层叠叠,逶迤蜿蜒,堆积起如云似雾般的柔软丘壑,又似静谧深湖被微风吹拂,漾开无声的涟漪波痕。 通天斜倚在榻前,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自己的头发,那手又被元始轻轻捉住,转而把那一缕发丝给拯救了出来:“不要随便乱玩自己的头发,打成结就不好解开了。” 通天从善如流,转过头去,又抓住了他兄长自玉冠中垂落的一缕长发。 ——不能玩自己的头发,那就玩哥哥的好了。 元始:“……” 天尊仿佛沉默了一瞬,紧接着,又甚是纵容地叹了一声:“通天……” 他弟弟欢快地应了一声,整个人仿佛没有骨头似的,完全依偎在了他哥哥的怀里,又仰起头来,笑盈盈地看着他:“哥哥!” 一袭红衣垂坠而下,被雪色簇拥着,愈发显得明艳动人。恰似雪中红梅,最是惊心动魄。 元始目不转睛地望着怀中之人,他的唇离开了那清凉的发丝,试探着想要描摹怀中之人饱满柔软的唇,被人轻快地避开之后,终于忍不住又深深地叹了一声:“通天,马上就是夏至日了。” “这是什么很重要的日子吗?”通天表示他已经不记得了。 元始握住了他的手,语气微微加深了几分:“怎么连自己的生辰都不在乎了?” 通天顿了一顿,眸光倒是深邃了几分:“哦,这个啊。我倒是给忘记了呢。”虽然他也不知道对他们这样的仙神来说,所谓的生辰还有什么意义,让他们漫长而没有止境的寿命再加上一个微不可察的“1”吗? “哥哥想给我办生辰宴吗?也不是不行,我会大发慈悲地来参加的。”他松开了缠在手指上的头发,轻轻凑近他兄长的颈项,忽而张口咬上了那人的喉结,像猫儿似的又好奇地舔了舔。 后者的呼吸整个都紊乱了一瞬,急促的,带着几分隐忍的:“通天!” 圣人笑嘻嘻的,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哪怕被紧紧地扣住了双手压倒在云榻上,仍是一本正经地问道:“那么哥哥打算给我办生辰宴吗?需不需要宴请三界众生,来为弟弟我道贺啊?” 元始咬牙切齿:“如果你想的话!” 通天垂眸轻轻一叹,凑上去亲了亲他兄长微凉的,浸染着冰雪气息的唇。有点像是薄荷,清清凉凉的,尝时微苦,回味又颇有几分甘甜。 旋即又深深地叹了一声:“那就都来吧。” 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吧。 ——洪荒不记年,三界六道为上清圣人庆贺生辰,场面宏大,盛况空前。 第357章 “生辰宴?”老子表示不懂他两个弟弟之间的情趣,却也无所谓地开口道。 “你们想办就办吧,打算放在八景宫还是昆仑山?要是放在八景宫的话,为兄这就让童子们去准备。” 左右他弟弟想过个生日罢了,这算得上什么大事吗?大哥哥表示此事小菜一碟。 元始道:“当请三界六道,一道来为我弟弟道贺。” 老子“哦”了一声:“那为兄让他们多准备点席位,保证哪怕是通天养的那只猫也能分到一盘红烧鱼。”嗯,到时候他抱着猫上去喵喵喵三声,正好看一看元始的脸色。 元始静默了一瞬,将“那倒不至于到这个地步”这句话给吞了回去,心道:既然是他弟弟的生辰,那猫儿能多一盘红烧鱼吃,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想来通天也会高兴的。 这么一想,他也便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老子挑了挑眉,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召来童子将此事吩咐了下去:“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吗?” “都一并跟大兄说了吧?” 正好给全安排上。 元始摇了摇头,只道:“剩下的我自己会处理好的。”就要转身离开。 老子却又将他叫住:“元始。”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 他语气淡淡,不像是疑问,倒像是在陈述着一个事实:“你是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事情的,也知道这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的,对吗?” 无论是对他们弟弟的执着也好,一心一意盼着他回心转意也罢,乃至于此刻决心为他办的生辰宴……元始,你都是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的,是吗? “哪怕结果仍然不如你意,你也能接受吗?”老子望着他,“我们弟弟虽然大多数时候都很心软,随便哄哄就能答应你很多事情,但有的时候也是很狠心的一个人呢。他做出的决定,哪怕连你我都是无法撼动的。” “元始,即便如此,你也无怨无悔吗?” 元始没有回头,只淡淡道:“老子,你的话未免有些太多了。” 老子叹了一声:“为兄都给你任劳任怨地办生辰宴了,你都不肯对为兄说一句好话吗?还是说——你内心深处,确实对此没有什么把握?” 这一次他仲弟什么都没有说,便已转身离开了此地。 身后,老子沉沉地叹了一声,眼底透着说不出的忧虑担忧之色。 …… 另一侧,金灵也在同通天说话:“师尊,虽说这确实是个好时机,但是……但这毕竟是您的生辰。偏偏在这一日……” 通天懒洋洋地倚在云榻上,熟练地安抚着他的弟子:“只要是个好日子就可以了,你不要去管这是不是为师的生辰。就算这日是为师的生辰又能如何?也不过是为师漫长岁月里不知道第几个生辰了。” “为师难道还缺这么一个生辰吗?” 金灵仍然有些犹豫:“可是——” 通天叹了一声:“小金灵啊,为师记得你以前不是这么优柔寡断的性子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难道还需要为师再教你一遍吗?” 金灵苦笑道:“哪怕那日是弟子的生辰,弟子都不会在乎,但这偏偏是您的生辰,逼得您在那天动手,难道不是弟子的不是吗?” 通天理所当然地开口道:“既然如此,小金灵,你可一定要一击必胜啊,毕竟错过了这个机会,恐怕为师只能给你二师伯再办场生辰宴了,不过那也不是很远,哥哥是冬至日的生辰吧?” 说着又笑了一声:“倒真是巧了,我是夏至化的形,哥哥是冬至化的形,是一年中日光最久与最短的时节,哎呀,我同你二师伯果真是极为有缘呢。” 只怕是一场孽缘啊。 金灵站在轮回池边,遥遥望着八景宫的方向,抿唇道:“师尊,您当真下定决心了吗?” 通天道:“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吧?毕竟你二师伯已经出去给我准备生辰宴了呢。” 金灵:“……二师伯果真同您是一对神仙眷侣。”效率至于这么高吗? 通天笑了一声,听上去竟有几分得意洋洋的味道:“那可是当然的啊!” “你师尊是什么人?拿捏你二师伯难道不是手到擒来的一件事吗?不是为师跟你吹啊,只要我一句话,想让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我要是再同他多说一句——” 金灵问:“那您会后悔吗?后悔这样欺瞒他?” “金灵啊——”通天淡淡道,“首先别把你二师伯当成傻子。”他未必就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啊。 至于后不后悔的…… 通天平静地挂断了和他弟子的通讯,回过头去,恰好见到元始推门进来,目光定定地同他对上。 ——他从不后悔。 “哥哥,你回来了呀。”他扬起了一个灿烂明亮的笑容,对着他兄长甜甜地笑着,随即又小声抱怨了起来,“你怎么出去了那么久啊,可让弟弟我好等。” 嗯,想让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 …… 多宝似乎讶异了一瞬:“生辰宴……” 旋即面露了然之色:怕不是鸿门宴吧? “慈航,你要去参加吗?要是想去的话,我给你批个假?正好休息一段时间?”他回过头去,望着一脸深沉之色,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翩翩仙人。 慈航:“?什么东西?” 多宝顺口给他解释了一遍:“就是我师尊的生辰宴啊,二师伯办的,就在下个月了吧,要一起来吗?” 慈航:“……”多宝,你有没有觉得你的话题跳跃得有点太快了啊? “要是不想去的话就算了,待在灵山也挺好的。”起码会非常的安全,不必担心会被卷入什么是是非非之中。 慈航道:“……倘若我执意要去呢?” 多宝也很干脆:“那我就给你批假,然后在你以后的休息日里面扣。”万恶的调休嘛,他也是略懂一二的。 譬如连上十几天班什么的。 慈航:“……” 慈航:“你也会去吗?”他探究地望向了面前之人。 多宝含笑道:“当然了,那可是我师尊的生辰宴啊,我怎么可以不去?”而且他如今可是西方的头号人物,当然要去给他师尊涨涨脸面了。 那可是一个“忍辱负重多年,终于卧底成功,干掉之前的老大,自己当上了老大”的洪荒励志故事啊!都能上洪荒版意林的那种。 慈航心想:也是。 多宝不去的话,那就太说不过去了。总不能别的宴席他都参加了,偏偏他师尊的不去参加吧? 但是…… 慈航抿了抿唇:“广成子师兄也能去吗?” “请便。”多宝表示无所谓,“不过你可以问一问他想不想去,要是想去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不过他多半也是得去的。” 就跟他是截教大师兄一样,难道阐教大师兄就可以撂担子不干了吗?这可是他们二师伯为他们师尊办的生辰宴诶!! 被过于繁重的工作量压得面无人色的广成子:“……” 我真是日了汪啊!摊上多宝总没什么好事! 既生多宝,何生广成子啊!!! “不过说起来,确实是要稍微准备一二的……”多宝摸了摸自己的衣袖,目光深沉地望向了那位藏在他袖子里头的魔祖大人。 指不定到时候得动点武力什么的。 “记得带点防身的东西啊慈航师弟。” 慈航:“?!” 他顿时炸了一下毛:“你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男孩子出门在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啊。”多宝意味深长,“这个世界可是很危险的呢。” 至于危险究竟来源于哪里…… 这种事情就不要细究了吧=v= …… 赵公明抬起头,看着他妹妹云霄走了出来。 仙子仍然是那么温柔,带着如沐春风之感,笑着唤他:“大哥。” “你不去向昊天陛下请假吗?听说那位陛下只要是想去参加通天圣人生辰宴的,都统统给批了假期呢。师弟师妹们都很高兴呢。” 赵公明沉默了一瞬,却道:“为兄想在这里陪着你们。” 无论你们想做什么都好,至少……我能够尽上自己微薄的力量。 云霄也不意外。 她笑着道了一声:“如此也好。”便拾起裙摆,轻快地从玉阶上跳了下来,转而拉着赵公明一道在阶上坐下。 “等到太阳再度落下,群星包围着天穹的时候,洪荒会变成什么样呢?”她轻声道,“真想快点见到这一幕啊。” 赵公明道:“那一定很漂亮吧。” “大哥不问我们有多少把握吗?”云霄问。 赵公明想了想:“这世间之事,其实本来就没有万全的把握吧?”哪怕竭尽全力,想法设法,将那可能性提高到了99.9%,倘若上天真的要同你开玩笑,即便是绝不存在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也会有一刹那变成事实。 就像这世间不会存在绝对的真理一样,人只能在自己的认知范围之内,竭力接近绝对的真理。没有人敢说自己有百分百的把握,也许是因为绝对意义上的百分百,实际上是不存在的。 “不过,”他又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们。我们兄妹四人,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云霄笑了一下:“就像在封神大劫时一样吗?” 赵公明认真地点了点头:“妹妹,希望这一次,我能死在你们的后面。” 这样你们就不用再为大哥而伤心了。 “我倒是更希望我们都可以活下来呢,一起活下来,活到见证另一个崭新的洪荒的时候。” 云霄摇了摇头,伸出手去,仿佛想去摘取那漫天的星辰,化作流萤,遍撒人间。 “到那一天,大哥,我们一起回碧游宫看看吧?” “对了,还有我们的三仙岛,也很久很久没有回去了呢。” 赵公明道:“好,我们一起回去。” “那就说定了啊,大哥。”云霄道,“我们兄妹四人,同去同归。” 赵公明道:“同去同归。” 第358章 地府之中。 太乙救苦天尊十分犹豫。 按理来说,他身为玄门中人,也是应当去拜见一下上清圣人的,但话又说回来了,就算他不去,按这位圣人的性子……多半也不会找他麻烦的。 但!是!他那两位哥哥就不一定了。 很多时候通天圣人一笑置之的事情,在他两位圣人兄长眼中,却都会变成了不得的大事。要是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冠上“不敬圣人”的罪名……是不是有些过于冤枉了呢? 他在原地转了一会儿圈,又忍不住想到:可是,他明明是奉天尊之命监视着姜子牙的啊。 就算不去难道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吗? 怪只怪三清圣人之间的关系太迷人了,你爱他,他恨他的,相爱相杀,恨海情天,真是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都在玄门三清之间啊。 太乙救苦天尊有点忧伤。 所以现在他正好遇上的是他们关系好的时候吗? 那不去是不是不行啊? 后土微微挑了挑眉,遥遥看着眼前之人愁眉苦脸的模样,思索了片刻,又笑吟吟地走上前去:“道友这是在为何事揪心啊?” 太乙救苦天尊心下一个激灵,赶忙抬起头来,对着后土娘娘拱手行礼:“娘娘怎么来了?” 他自己心虚,面上的神情也不自觉地流露出了那么一点,就显得更加心虚了。 “倒也没有什么大事……这不是最近元始天尊要为他弟弟办生辰宴吗?唉,真不巧,我正好……” 后土惊喜道:“你也要去吗?正好,我们地府正好可以派出一队人前往八景宫,也好彰显我冥府的气势。” 太乙救苦天尊:“啊?” 他迅速地反应了过来,赶忙开口解释:“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时间参加……” 后土微微一笑:“既是圣人的生辰,便是有天大的事情也当放在一边,道友难道是有什么比这还重要的事情吗?不如说出来听听,本座或许可以帮你解决呢。” 太乙救苦天尊:“……” 倒也不是很麻烦,就是…… 后土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是不能说吗?” 眼眸若有所思地转了转:“看起来道友最近正在搞什么大事呢?” 太乙救苦天尊猛地抬头,整个人差点从原地跳起来:“怎么会呢,哈哈,娘娘高看我了。我只是……只是……” 死脑子快转啊! 能不能编个合适的理由出来啊! 该死的,都快要汗流浃背了。 他站在原地,整个人隐隐有些冒汗,他不知道后土有没有发现他曾经在六道轮回里面做的小动作,但想也知道,这种敢于沾染对方权柄的事情一旦被发现,总归是讨不了好的。 不管是他被抓住了把柄也好,还是天尊的图谋暴露了也罢,(后者当然是更严重的),终归不算是什么好事。 所以…… 后土到底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恰在这时,一道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沉凝的氛围。 八景宫中的童子乘着白鹤而来,羽衣翩翩,手持拂尘一柄,落到了两人的面前。他目不斜视,先是对着后土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后土娘娘,通天圣人请您参加他的生辰宴,这是您的请柬,圣人很期待您的到来。” 说罢垂下首来,十分严肃地将请柬双手递上。 后土朝着小童望来,想了想,笑着接了过来:“告诉通天道友,贫道也很期待见到他。” 八景宫的小童子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惹得后土又是一笑,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小童子眨了眨眼睛,等着后土把手收了回去,方才转身望向了一旁的太乙救苦天尊。 太乙救苦天尊:“……” 猛然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下一刻,预感成真了。 八景宫的小童又取出了一份请柬,公事公办地呈递到了他的面前:“通天圣人说,他在写请柬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道友您,总觉得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阁下了,遂也邀请阁下前来小聚一场,愿与诸君共论大道,享此鸿蒙天地之乐。” 太乙救苦天尊:“……” 那么是为什么呢? 通天圣人,您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我呢? 还有元始圣人,您确定您的计划没有暴露吗?您的弟弟似乎大概可能也许……知道了一些他不该知道的东西啊? 然后就是……“哈哈,完辣,跑不掉啦!” 要是没有被圣人指名道姓送出请柬也就罢了,如今都已经收到请柬了,居然还敢不给他面子…… 诛仙四剑警告.jpg 三宝玉如意警告.jpg 太极图警告.jpg 三清圣人iswatchingyou! 太乙救苦天尊有点头皮发麻,看着面前的请柬就像是看什么烫手的山芋似的,完全不想把它拿到手上。 童子见状微微一笑,又道:“圣人还说,倘若阁下无暇前来的话也没事,毕竟这世间许多事都是无法尽善尽美的……” “但他会和他哥哥告状,说你居然敢不给他面子,真是十分可恶,罪大恶极!” 小童子不懂圣人之间的爱恨纠葛,但他仍然记得那时通天圣人笑吟吟说出这话时的模样,下意识的,他将圣人的语气模仿了个惟妙惟肖,又加重了三分力度。 怎么可以有人让那么好看的人生气呢? 他眨巴着眼睛,懵懵懂懂,又似浑然天成一般愉快地将圣人的威胁告知了太乙救苦天尊。 总之,接下来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选我哥可能是当场死,选我的话……当然也未必不会死,不过,说不定我也能保你一手呢? 太乙救苦天尊看着面前的请柬,冥冥之中,耳边仿佛响起了圣人的声音,浑浑噩噩之间,他接过了请柬,整个人双目无神,下意识地应了下来:“好。” “承蒙圣人厚爱,贫道不胜荣幸,定会前来为圣人庆贺生辰。” 遥遥的,通天的目光朝着此处望来。 他道:“我等着你呀=v=” 小童子离开了。 太乙救苦天尊却仿佛坠入了一场大梦之中,一脸呆滞,犹如行尸走肉一般,摇摇摆摆地离开了。临走前甚至还忘记了和后土打声招呼。 后土定定地看着他,却没有将他喊醒,只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声:“三清啊。” 那么爱,又那么恨。 事到如今,你们真的能分清心底的爱与恨吗? 她摇了摇头,转身离去,打算多带一些防身的法宝。 毕竟,她可是站在通天圣人这一边的啊=。= …… 通天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写了一会儿请柬,很快就因为要邀请的人过多,将笔一扔,拽着身旁之人的衣袖,可怜兮兮地开口道:“哥哥,我写不动了。” 潜台词:你能替我写吗? 元始看了看自己被紧紧拽住的衣袖,索性顺着他的力道坐了下来,低头问道:“还有多少没写?不必写了,我已昭告三界,但凡知情识趣些的,哪怕来不了,也会为你送上贺礼的。” 通天慢吞吞地开口道:“听起来我会有很多礼物呢……” “那哥哥呢?哥哥为我准备的礼物又是什么?”燕国地图依然是那么的短,眨眼之间便见到了底。 通天托腮望着身旁之人:“旁的人也就罢了,我并不是十分关心,倒是哥哥的礼物令我颇为好奇呢?” 元始显然很喜欢他弟弟把别人同他区分开来,更喜欢他弟弟一心一意念着他,而将旁人视若无物。 他不禁微笑了一下。 这笑容显得他愈发的温柔,似冰雪消融的那刻,春水潺潺流淌,漫过干涸的河床,又覆盖了冷硬的草地。 惊雷声里,春天到来了。 “为兄自然是给你准备了礼物的。”元始低眸看着身旁之人,耐心至极地抚过他的头发,又低下头来,轻轻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极尽温柔,不沾染半分世俗红尘之气。 “不过现在不能告诉你。” 想了想,他又承诺道:“不过为兄保证,那一定是你喜欢的。” 通天面露怀疑之色,拖长了音调,气死人不偿命地开口道:“——真——的——吗?” “我不信!哥哥现在就给我看!”说着就又凑上前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眼眸亮晶晶的,像是盛着漫天的星河,每一颗星星都在闪闪发光。 元始:“……” 兄长深深地叹了一声,板起了脸,铁面无私地拒绝了他:“为兄不会提前给你看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说是生辰那天给,就是生辰那天给,早一天都不行。” 通天看着他,片刻之后,一只手轻轻游走上了元始坚实的胸膛,呼吸声似有若无地萦绕在他的颈项间,像是缠住了猎物的毒蛇,丝丝地吐着蛇信子,打算将那只有幸被他看中,准备收入囊中的猎物彻底吞吃殆尽。 元始:“……” 元始:“通天?” “别说话。”通天很冷酷地开口道,“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给了他胆子,居然当着我的面说出‘你趁早死了这条心’这样的话的!” “又是什么东西给了他错觉,让他觉得他能够做到‘早一天都不行’的!” 元始:“…………” 弟弟真的好任性。 算了,还是把他摁住亲上一顿吧! 通天:“???” “元,始?!” 第359章 元始望着怀中之人昏昏沉沉地睡去,许是被他折腾得狠了,连梦里都睡得不太安稳,翻来覆去,眉睫微蹙,嘴里还在喃喃地念叨着什么。 他忍不住低下头去,想听一听他弟弟都在说些什么,却在下一刻感觉到他又翻身落入了他的怀里,头枕在他的臂弯间,清凉的发丝扫过他裸露在外的手臂。 那细微的痒意,仿佛顺着血脉一路蔓延到了心尖。元始的动作顿住了,保持着俯身的姿势,屏息凝神。 这一次,通天温热的呼吸就拂在他的颈侧,那低低的呓语也终于清晰了些许,一字一顿,极尽缱绻情思。 “……元始。” 红衣圣人喃喃念着他兄长的名字,长睫如受惊的蝶翼般轻颤,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往日张扬恣意的眉眼柔和了下来,竟显出几分不易察觉的脆弱感。 元始下意识收拢手臂将他抱得更紧,怀中人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那份沉甸甸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定在原地。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像昆仑山巅最古老的那块磐石,任由通天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均匀,任由那攥着他发丝的手在睡梦中缓缓滑落,最终虚虚搭在他的手臂上。 他睡着了。 他却丝毫不敢动弹一下。 唯有八景宫宁静的月光透过窗棂,竹影摇曳着,将漆黑的影子投落到了屋内。 元始垂下首,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怀中之人,视线久久未移。 似叹息,又无可奈何。 “通天……” 兄长臂弯的力道不自觉地又收拢了几分,将那份沉甸甸的、属于弟弟的温度,更深地嵌入自己冰冷的怀抱深处。 至少在此时此刻,他是完全属于他的。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上清通天。 …… 洪荒忽而就热闹了起来。 在准提身死,西方灵山易主的大事之后,洪荒又出了一件激动人心的事情。 八景宫一扫往日的清净祥和,来来去去的童子们勤勤恳恳地将此地打扫一新,用太清圣人的话来说:“要不是为兄知道这是我们弟弟的生辰宴,我还以为你是打算和通天再成一次亲呢?” 元始:“……” 天尊花了片刻的时间严肃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最终以通天的“算了吧我们又没分手”为由放弃了这个诱人的选择,并露出了一个分外动人的笑容。 通天懒洋洋地托着腮看着他的兄长,自然没有错过他脸上的微笑。下意识地,他顿了一顿,心情仿佛又糟糕了那么一点点。 可见人的道德感真的不能太高。他摸着自己的良心,感受着心里闷闷的感觉,忍不住拧紧了眉头。要是他能像他们大哥哥一样良心被狗吃了的话,大概能少上许多不必要的痛苦吧? 真羡慕他大哥哥啊。通天不禁感慨道。 太清圣人打了个喷嚏,警惕地抬起首来:“又是谁在心底想我?” 通天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不是我骂的!” 老子:“……” 元始叹了一声,不忍直视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又将他弟弟拉到了自己的身后,对着怒目而视的老子道:“好了,他还是个孩子。” “元始,你说这话的时候良心就不会痛吗?!” 老子怒气冲冲。 还真的一点都不痛呢! 天尊沉默了半晌,很是遗憾地承认道:“总之,大兄还是注意一下分寸吧,您的拳头离我弟弟的距离实在是有点近了。” 这么动手动脚的,着实是有失体面啊。 老子默默地捏紧了自己的拳头,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不要以为为兄不敢连着你们两个一起揍!” 元始淡然一笑:“大兄尽可以一试。” 话题到这个地步就有点死掉了。 通天左看右看,笑盈盈的模样,仿佛还打算火上浇油,把场面炒得更热闹一些,又被元始手疾眼快地捂住了嘴。 “安静点,通小天。” 兄长语含警告之意。 通天“唔唔”了两声,方才被元始轻轻放开,语气幽怨极了:“哥哥怎么能这么对我……” 老子道:“是呀是呀。” 通天:“真过分,我又不会说什么。” 老子道:“对呀对呀。” 通天:“你看连大哥哥都觉得我说的对!” 老子:“嘻嘻。” 元始:“……” 他心平气和地看着自家弟弟,后者略显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若无其事地补充了一句:“当然,哥哥对我还是挺好的啦!我超喜欢哥哥的!” 元始险些被气笑了。 一旁的老子还假惺惺地开口道:“别这样嘛,我们弟弟还是个孩子!” 神特么的孩子,果然还是得把这只胡作非为的上清通天痛揍一顿! 眼见事情不妙,为了防止被两个哥哥一道联起手来痛打一顿,通天当机立断夺门而出,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我去看看都有谁来了!”便毫不犹豫地当场跑路了。 元始:“……” 老子啧啧地感叹了两声,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元始的身边,捅了捅他的胳膊,挤眉弄眼道:“我们弟弟确实挺可爱的,不是吗?” 元始冷冷道:“闭嘴,太清老子,小心我连你一块揍!” 呵,有本事对你宝贝弟弟动手啊!冲着为兄来算什么本事?! 老子翻了个白眼,一甩衣袖就走了:“懒得管你。” 小小声抱怨:“真是不识好人心,吃亏在眼前。”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下一刻就不得不在盘古幡面前闭上了嘴:“有没有搞错!你居然还真的动手了!”难道不都是闹着玩的吗??? 元始甚是平静地回了一句:“你话太多了。” 所以,也就怨不得他出手了。 老子:“……” 天道在上,就不能给他换两个弟弟吗?他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摊上他们两个! …… 等到元始追出去的时候,通天已经和多宝说上话了。 截教大师兄真的很给他师尊涨面子,大手一挥,淡定地带着西天的诸佛来为圣人贺寿:“师尊,您高兴吗?” 通天抬头扫了一眼,嗯,一大半的人都是熟悉的面孔,仿佛回到了还在碧游宫中过生辰的时候,四海八荒皆有仙人来访蓬莱,云雾翻腾,仙姿渺渺,世人谓之万仙来朝。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压下了眸底隐隐的湿意,假装无事发生般开口道:“还好吧,也就这样。” 多宝笑道:“是吗?师尊没有被感动到哭吗?” 通天对着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去去去,一边待着去,别在这里碍眼。” 多宝从善如流地滚到了一边,继续同他师尊说话:“所以师尊刚刚是不是哭了啊?我怎么好像隐约看到您眼眶湿润了?” 通天:“……” 多宝继续道:“难道是我眼花了吗?不应该啊,我视力很好的呀。” 通天板着一张脸,语气中隐隐带着几分威胁之意:“多宝——” 多宝见好就收,迅速地低头给他师尊行礼:“弟子拜见师尊,师尊万寿无疆!” 他身后的西天诸佛们也纷纷低垂下眉目,满天佛光之中,他们无比虔诚地合十双手。无数张相似又不同的面孔诉说着同一个声音,宏大辽远,浩浩荡荡,不觉惊动了八景宫中栖息在枝杈上的云雀,令它下意识张开了羽翼,倏地振翅飞起: “——圣人万寿无疆!” 元始停住了脚步,看着那只慌慌张张的云雀从他身旁飞走,眸光深深地看向了面前的景象。 红衣圣人站在那里,衣袂被风轻轻吹拂着,悄悄卷起了一角。他凝望着眼前的一切,他的过去,他的曾经,眼底的笑意明亮而生动,像极了一只展翅高飞的鸟儿,终于得到了它日盼夜盼的自由。 天地间的一切都仿佛成了他的陪衬,无论是那诸天的神佛也好,亦或是此间来来去去的玄门仙人也罢,都比不过眼前这个人更吸引他的目光。 元始无比专注地凝望着他,许久许久,方才朝着他走了过去。 “通天。” 刚刚还在和弟子交谈的人回过头来,笑吟吟地望向了他:“哥哥,你怎么来了?” 元始不动声色:“怎么,为兄不能来吗?” 顿了一顿,又自知失言般掩饰道:“我是来找你的。” 通天笑了一下,却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哥哥当然可以来啊,我又没有不允许哥哥来。” 后者仿佛停顿了一瞬,便下意识地握紧了他弟弟的手,珍而重之地将之藏在自己的掌心之中,十指相扣,严丝合缝,仿佛确定眼前之人不会在他面前突然消失,方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那一瞬间涌上他心头的,究竟是无法言说的惶恐,还是有如尘埃落定一般的冰冷呢? 元始并不清楚。 可他知道,他丝毫不想失去眼前之人,所以……无论怎么样,他都不会放开他。 “弟子拜见二师伯。” 多宝垂下首来,同样对着面前之人行了一礼。 元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对着身旁之人一笑:“来吧,为兄陪你一道。” 第360章 不得不说,前来八景宫的仙神们都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谁懂啊家人们,一踏进门就看到两位圣人站在边上,眼神扫过来的一瞬间,差点就给他们两个当场跪下了啊。 不是我说?你们站在这里干嘛,cos门神吗?八景宫里的人都死了吗?居然让圣人来守门?! 短短片刻功夫收获了无数个膝盖的通天:“……” 啊,那就是很长很长的一个故事了=。= 最后还是老子圣人出面把他两个弟弟都给领了回去,准备到宴席开场了再把他们放出来。唉,超大型杀伤性武器就是这样的,平日里断断不可以放出来吓人,实在是令人两股战战,瑟瑟发抖啊。 元始牵着通天的手,慢慢悠悠地跟在老子的身后,多宝和广成子分别站在他们师尊的两侧,一路上安安静静的,保持着最高程度的缄默,也就是“我不存在”。 通天很是安分了一段时间,终于忍不住转头望向了元始,凑上去咬着他兄长的耳朵窃窃私语:“哥哥,好安静啊。” 温热的吐息喷洒在耳廓处,湿湿热热的,透着微微的痒意。 元始神色不变,只是抓着他弟弟的手又用力了一点:“安静一点,好不好?” 通天眨巴着眼睛回答他:“不好呢哥哥。” 一旁的广成子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他的师尊,后者面上的神情黑沉沉的,颇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架势,换做他们这些阐教弟子大概已经毫不犹豫地跪了,然后痛哭流涕地痛陈自己的一百零八条罪状,真是对不起师尊对不起阐教,呜呜呜师尊弟子真的知道错了_(:з」∠)_ 但是他们的小师叔那是一般人吗? 通天小师叔不仅不害怕,还愈发的得寸进尺,他挑衅般勾了勾元始的尾指,凑上前去,兴致勃勃地问:“哎呀,哥哥的脸色怎么突然这么难看啊?” “难道是被我气死了吗嘻嘻嘻。” 多宝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他们二师伯,心道世上难道真有这样的好事? 片刻之后又不禁遗憾地叹了一声:唉,天尊的心理素质在他弟弟多年活蹦乱跳的折腾之下,显然是格外的好啊。 看样子他是看不到他们二师伯被生生气死的那天了。 真令人遗憾。 多宝咂了咂嘴,继续老神在在地看着他们师尊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哥哥?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哥哥?” 元始的额头青筋直冒:通小天,你真的好吵啊。 见他弟弟还要说话,终于忍无可忍地凑近他耳旁,压低了声音,确保接下来的话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到:“如果你不想为兄当着你弟子的面打你屁股的话,你最好给为兄安静一点!” 通天:“……” 通天顿时安静如鸡。 前面的老子倒是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心想他仲弟到底是说了什么,才能这么顺顺当当地把他们幼弟给治住。不得不说,虽然通天确实是十分可爱,但有的时候也是超气人的啊。 唉,我那个迷人又气人的弟弟。 但看了一眼元始的神情,老子理智地保持了沉默,以防后者将怒火宣泄到自己身上,一直走到岔路口,方才转头对着两人道: “好了,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记得到时候把自己带上来参加自己的生辰宴,除此之外为兄也没有什么别的要求了。”这话是对着通天说的,生怕他弟弟一个恼怒就放了他鸽子。 通天眨了眨眼:“好的呢大兄,我会带上自己的。” 又安抚元始道:“你也别气了,我们弟弟就是这样的,活蹦乱跳不好吗?难道你喜欢他冷冷淡淡的样子?” 元始的面色似乎有些难看,听到这话也点了点头:“贫道知道了。” 老子终于找回了一点当长兄的满足感,心满意足地抬起手摸了摸通天的头发,(元始的头发不敢摸),方才笑吟吟地收回了手:“好了,都散了吧,到时候见。” 说完就毫不犹豫地跑路了。 “跑得可真快啊……”通天喃喃地感慨了一声,回过头去,又对着多宝招了招手,“走吧,跟为师一起出去逛逛。” 又在元始开口之前笑着朝他兄长眨巴了两下眼睛:“哥哥也有话想同广成子师侄说吧?” “弟弟就不打扰你们二位了。” 元始:“……” 他抿了抿唇,沉默地看着他弟弟自然地转身离开,回过头去,他的弟子默默地低下了头,低眉顺眼地开口道:“师尊还是去找小师叔吧,弟子不重要的!” ……怎么听着有那么一点奇怪? 元始动了动嘴唇,仿佛想说些什么,看着他弟弟远去的背影,终究把话又吞了回去:“走吧。” 天尊冷冷淡淡地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穹,压下了眸底的寒意,不管如何……通天都别想逃出他的手掌心。 他这一辈子都别想摆脱他。 …… 多宝和他的师尊一道在八景宫的小径上走着。 多宝深深地叹了一声,对着他胡作非为的师尊开口道:“师尊,弟子见到那位了。” 通天仿佛怔了一瞬,旋即又面露了然之色:“祂去找你了?” 多宝点了点头,又叹一声:“是呀,不仅去找了弟子,还建议弟子把广成子给砍了呢。” 通天:“……” 通天干巴巴地开口道:“那你把他砍了吗?” 刚说完又想起他刚刚才看到的广成子:“好吧,算广成子走运,又让他逃过了一劫。” 怎么听上去竟然有点遗憾? 多宝挑了挑眉:“师尊很希望我把他砍了吗?倘若这是您的愿望,弟子一定会为您达成的。” 通天很是心动,但还是拒绝了他的弟子:“罢了,不要节外生枝,你师妹们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呢,等到她们把天庭的事情搞定……” 圣人停顿了一瞬,站住了脚步,负手于后,袖袍垂坠,又抬起头来望着八景宫湛蓝的天空。 那他自从离开紫霄宫以来所定下的目标,大底也就完成大半了吧? 已经过去多久了呢? 通天凝眸不语,手指轻轻抬起,触碰着面前一朵开得正盛的虞美人,各色的花在他面前开得灿烂明媚,却尚且不及圣人唇边轻慢的笑容,那是淡极始知花更艳的颜色,人间颜色皆为尘土灰烬。 多宝站在他的身侧,见状亦不禁垂下首来,恭恭敬敬地站立着。 “……” “多宝,你就没有什么想同为师说的吗?”通天侧过首去,望着他的弟子,“关于那位……魔祖罗睺。” 圣人念着这个名号,又不禁露出一个略带讽刺的笑容,却不知道在笑旁人,还是在笑他自己。 多宝叹了一声,语气仍然十分平静:“倘若弟子说没有,恐怕您是不信的。在一开始的时候,弟子确实对此颇为震惊,但仔细想想,这确实是您做的出来的事情。至于弟子对此有什么想法……只能说,无论您打算做什么,弟子都会支持您的。” 通天问:“无怨无悔?” 多宝专注地看着他,语气笃定到了极致,仿佛只要他师尊一声令下,他就能眼也不眨地放弃自己的性命:“自是无怨无悔。” 通天抬指就弹了一下他的脑壳:“胡闹,你应该说,此事乃是我师尊一意孤行,弟子对此丝毫不知,明白吗?倘若为师翻车了,你就应当这么交代,知不知道?” 多宝道:“不知道。” 通天又瞪了他一眼,却又垂下眸子,轻轻喟叹了一声:“你呀……” 声音极淡,散在风中。 多宝立在他的身后,语气仍然平和:“师尊曾教导我们,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遵循自己的本心,不做与自己的心相妨碍的事情,如此方能免去纠结愁思之苦,一心一意,皆为大道而行。” “弟子不过是在遵循您昔日的教诲罢了,又有何过错呢?” 通天淡淡道:“那我今日教你如何应对那些无谓的盘问,教你如何保全自身,你又为何不听呢?” 多宝又轻轻叹了一声:“那一定是弟子的心不想听吧?” 通天:“……” 他回过头来,很想揪着他弟子的耳朵把他的话硬灌输下去,对上多宝分外专注的目光,又忽而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 “罢了,”通天叹了一声,“看样子到时候我们师徒两人能死一块了。” 多宝莞尔一笑:“听起来倒真不错呢。” 通天也不问他哪里不错,继续道:“别人呢?他们怎么说?” 多宝道:“大家都很震惊,但最后也都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他们既然都已经上了‘逆天妄为’这条贼船,注定是要牢底坐穿的,如今再加上一条‘勾结魔祖’的罪名,也不过是毛毛雨罢了。” 通天挑了一下眉头,似是觉得有点好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就没有一个觉得我做得不对的吗?” 多宝也很坦然:“包括弟子在内,大家都觉得您做得很不对劲。但还是那句话——来都来了,还能跑吗?” 通天:“……” 啊……这,行吧,也很正常。 通天挠了挠头发,不确定道:“所以大家都已经准备好了勾结魔祖,反抗天道这件事吗?” 多宝纠正了一下他师尊的说法:“应该是‘在我们反抗天道的道路上,突然冒出了一个魔祖罗睺,祂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自愿加入了我们,和我们一起反抗天命。’” 通天:“……” 被自愿的魔祖:“……” 这和之前的区别是? 多宝含笑回答他的师尊:“虽然都是勾结,但是我们完全可以说我们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团结在一起的,其实我们与魔祖素未相识,不曾见面,从未说话,大家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啊——说不定能给您减刑呢?” 从无期徒刑变成到洪荒毁灭的那一天为止是吧? 通天揉了揉眉心,又叹了口气:“好吧,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们和罗睺就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了。” 罗睺:“???” 祂忍不住想从多宝的袖子里蹦跶出来,又被道人含笑按住:“师尊英明。” 通天又叹了一声。 英明个什么啊,他只盼他们能够成功吧,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封神大劫的惨剧啊。 “来,再同为师说说别的事情吧……”通天又朝着多宝招了招手,同他的弟子一道往前走去。 …… 元始淡淡地问道:“你最近都在做些什么?” 广成子跟在他师尊的身后,低眉垂目,甚是恭敬,思绪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去,一时之间竟是没有反应过来。 元始皱了一下眉头,停下了脚步,心平气和地唤道:“广成子。” 广成子瞬间回过神来,条件反射答道:“弟子最近在灵山上打工!” 元始:“……” “打工?”他重复了一遍,“打什么工?” 广成子:“……这不是灵山的局势刚刚洗牌,慈航师弟他们忙得跟狗似的,弟子就过去帮了一下忙……” 听到慈航的名字,元始面上的神情稍微好看了一点,却仍然皱着眉头道:“贫道以为,你是知道我派你过去的意思的。” 当然了,监视多宝嘛。 广成子在心底暗暗叫苦:“可是慈航师弟他们真的很忙……” 元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冷不丁地发问道:“是谁喊你去帮忙的,慈航还是多宝?” 广成子结结巴巴:“当然是慈航师弟了!” 元始“哦”了一声:“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打工的?” 广成子:“好像是慈航师弟和多宝说了一下话之后……” 元始:“……” 广成子:“……” 元始冷冷地看着他的弟子。 广成子“噗通”一声就给他师尊跪了:“是这样的师尊,其实弟子不仅仅是在打工,弟子还干了一些别的……” 元始木然道:“是的,你还被多宝骗了。” 广成子:“……” 不是啊师尊,弟子可以解释的! 他赶忙搜肠刮肚,忽而灵机一动,想起了慈航对他说的话:“慈航师弟说……多宝师兄让他多准备一些防身的法宝,再来参加这次的生辰宴。” 元始问:“防身的法宝?” 广成子:“……是,是呀!” 天尊陷入了深思。 天尊转头看向了他弟弟离开的方向。 弟弟,你还是没有死心吗?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60-370 第361章 隐隐约约间,广成子听到他师尊极轻极淡地笑了起来。 起初如微风拂过莲池,几不可闻,渐渐却清晰起来。 那笑声极是动听,似大珠小珠滚落玉盘,又似飞湍瀑流争相喧豗。天地间万般声响落在此间,争相辉映,夺人耳目,竟都不及天尊这简简单单的一笑。 笑至尾声,元始低垂了目光,缓缓地、亲昵至极地念出那个名字: “通天……” 那语调缱绻多情,仿佛情人耳鬓厮磨时的低语,含在唇齿间,不敢高声,恐惊了天上宫阙,惹来神兵捉拿。尾音上扬,又忽而令人察觉到一种莫大的恐惧正在逼近,充斥着毁灭一切,掠夺一切的渴望,贪婪至极,又危险莫测。 “你终究……还是没有选择我么?”轻得如同一声叹息。 什么……? 广成子下意识想问,却连张口的意识都失去了。整个人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风暴席卷,连自身的存在都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便会在天尊那浩瀚无垠的威压下化为齑粉。 他茫然地望向那位白衣天尊,眼珠艰涩地转动,试图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师尊……” 元始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眸中掠过一丝奇异的困惑,似是奇怪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此时此刻本该待在他身侧的,他的弟弟……他又去了哪里? ——他又打算离开他了吗? 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人决绝地带着门下弟子离开昆仑山时一样,竟是一次也不曾回头,徒留他……孤身一人…… 孤身一人……度过那漫漫无尽的,没有他弟弟相依相伴的冰冷岁月。 元始眼帘彻底垂下,薄唇紧抿成线,袖中修长的手指死死攥紧,骨节绷得发白。许久,又轻轻地笑了一声。 明明最初,是你负了我,不是吗? 为何我却总是……总是这般轻易便原谅了你?而你却一次又一次,头也不回地从我身边逃离? 为什么? 你不爱我吗?你终究……还是恨着我吗? 通天,你回答我……好不好?! “师尊!”广成子终于冲破无形的桎梏,短促地唤出声来。 天尊仿佛骤然惊醒,那冷冷清清的,如昆仑山巅孤悬冷月般的目光落在他弟子身上,定定地审视了他许久,方才缓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半分多余的情绪: “广成子,你说,为师是否……真的太过纵容他了?” 他……? 广成子心头一颤,迟疑着问道:“您说的……可是通天师叔?” 元始不置可否,只静静凝视着他。那目光如有实质,压得广成子几乎要再次屈膝跪倒,向师尊献上自己宝贵的膝盖。 “他……他毕竟是您的弟弟……” 也是您心心念念之人。 是吗? 元始垂眸,唇边勾起一抹极淡、却毫无温度的笑意。 “可为师这个弟弟,有时候未免也有些太过任性了,着实令人放心不下。” 广成子喉头滚动,再不敢开口。 良久,元始淡淡地移开视线,那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望向那位遥不可及的红衣圣人:“走吧。” 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近乎冻结时空的平静: “为师倒要看看,我那亲爱的弟弟……究竟想做些什么!” …… 无尽汹涌的暴雨声中,无当执着一柄油纸伞,悄然出了宫门。 乱珠似的雨幕连成一片,落在她身后,将她的身影彻底吞没在纷纷扬扬、近乎无休无止的滂沱大雨之中。 雨雾弥漫,她像是水墨画中的一笔,轻轻消融在了雨中。 金灵圣母遥遥注视着她师妹的身影,直至那抹清影踏出南天门外,彻底不见了踪迹,方才垂下眼睫,转身回到了殿内。 云霄在里头等她,轻轻唤道:“金灵师姐。” “师弟师妹们……他们都准备好了吗?” 金灵点了点头,在她身旁坐下,殿外雨声如注,衬得殿内愈发寂静:“你呢,可有万全的把握?” 云霄道:“周天星辰大阵已经落入了我的掌控之中,稍作准备,便能彻底启用。届时只要控制住最关键的几颗主星,以它们为阵眼,此阵便能长久地运转起来,足够我们将封神榜上我教弟子的魂魄都解救出来。” “如此便好,”金灵道,“不过师妹看上去仍有些犹豫?” 云霄也不隐瞒,压低声音道:“师姐觉得,我们那位昊天陛下……对我们的举动,到底是何态度?” “他仿佛看出了点什么,却从未干扰我们的一举一动,甚至放心大胆地将阵图都交给了我们。” “他究竟……意欲何为?” 金灵重复了一遍,带着深深的思量:“我们那位陛下啊……” 她的目光投向殿外雨幕中那金碧辉煌、却分外冰冷森严的连绵宫阙:“听闻昔年紫霄宫开讲,师尊随道祖学道时,他与我们师尊关系颇好,常常唤他一声小师兄的。不止是他,瑶池王母也曾与我们师尊亲近,时常一同论道嬉游……比如把紫霄宫里的鱼烤了吃什么的。” 云霄道:“师姐的意思是,他们会为了这段旧情而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金灵摇头:“不,师姐只是提醒你,万事仍然要小心为上,起码不至于连累了他人。或许昊天陛下会因为曾经和我们师尊的交情而选择宽纵一二,但若是我们做得太过分了,他同样也是不好跟道祖交代的。” 云霄深吸一口气,郑重道:“师妹明白了。” 金灵莞尔一笑,又将目光投向了远处:“接下来啊……就看你无当师姐的了。” 殿外,隐隐潮湿的雨声里,石阶缝隙中的青苔悄无声息地蔓延着,如同那在漫长岁月中从未熄灭、反而愈发炽烈如野草般疯长的渴求与执念。 金灵凝望着那片雨帘,在心中无声地为她师妹祈祷。 愿她此行顺遂,平安归来。 她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 …… 通天抬起首,望着毫无征兆、突兀出现在他面前的元始,不禁眨了眨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哥哥。” 出了什么事吗?这么急着来找他? 后者的目光幽邃如寒潭,一寸寸、吝啬至极地在他身上流连而过,仿佛在端详着他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又再自然不过地朝着他走了过来,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低头捉住了他的手,就要牵着他转身离去。 “哥哥?” 通天被他拽得微微一个踉跄,随即被那人伸出宽大有力的手掌稳稳揽住了腰身,顺势拥入了自己怀中。 “你怎么了吗?”圣人稳住身形,从元始怀中仰起脸来,眉宇间带着真切的担忧。 元始不答,只垂下首,定定地注视着怀里的红衣圣人。那身红衣,在这略显晦暗的天色之下,仿佛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灼烧着他的眼……也灼烧着他的心。 他嗓音低沉,略带几分低哑的意味:“你先前不是说……想知晓为兄给你备下的生辰礼吗?为兄想了想,觉得也不是不能提前告诉你。” 通天:“?” “其实我也不是很急的……” 可我已经不能容许你有片刻的时间,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之内了。 元始心中喟叹,手臂收拢,又将怀中之人抱得更紧,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人揉入骨血。他低头,温热的呼吸拂过通天的鬓角,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诱哄般的温柔: “随我去看看,好不好?” 通天无奈极了,面对兄长这罕见的、近乎孩子气般的执拗,当即举手投降:“好好好,都依你,弟弟这就陪你去。你可以先放开我了吗哥哥?在弟子面前搂搂抱抱的,真是成何体统啊!” 多宝含笑表示:师尊和二师伯可以当他不存在的。 广成子默默地,更深地低下头去,似乎对脚下石砖的花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元始淡淡地扫了他们两人一眼,低头抱着自家弟弟,语气波澜不惊:“无碍,他们管不到我们头上。” 可我超尴尬的啊! 通天瞪了他一眼。 不自觉地,元始紧抿的唇角竟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泄露出了一点真实的笑意。 他终于松开了禁锢他弟弟的拥抱,却并未完全放手,转而紧紧牵起了通天的手。 兄长宽大微凉的手掌将弟弟温热的手心完全包裹,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占有欲,轻轻摩挲着那温热的肌肤。熟悉的温暖从相贴的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令人生出了几分由衷的放松。 在他弟弟瞧不见的地方,那双幽邃入骨的眼眸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满心的贪婪,但见妄念丛生。 万万年冰雪般冷寂的心中,到底埋藏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执念?竟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跟我来。”元始淡淡一笑,牵起他的弟弟,就朝着远处走去。 通天回过头去,望了一眼多宝。 后者对着他师尊点了点头,表示我知道该怎么做的,您放心便是。 元始注意到了他弟弟和他师侄间短暂的互动,却仍然一言不发,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一般。 无所谓了,无论他弟弟想做什么都好,他心心念念的,渴望得到的,终究不过是那一个人罢了。 只要得到了他……其他的一切,他都可以不在乎。 …… 元始和通天一道离开了,只留下广成子和多宝二人。 阐教的大师兄侧过首来,望着眼前熟悉至极的,又瞧上去分外陌生的多宝道人:“多宝……你们究竟想做些什么?” 多宝没有回答他,只淡淡地注视着远处的方向,神色平和,波澜不惊。 广成子又道:“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曾放下吗?” 多宝仿佛笑了一下,平静地问道:“那师弟呢?你可曾真正放下了过去?”他转身望向了他,似嘲若讽的一眼,“若是你真的放下了,又岂会心魔缠身,至今难以解脱?” 广成子:“……”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看出来的?!” 多宝笑而不语,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袖摆:啊,那大概就要感谢一下魔祖大人了吧? 面上却仍是笑吟吟的:“你猜呀。” 广成子攥紧了拳头,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道:“是,师弟我是心魔缠身了,可是多宝,你又能好到哪里去?你心中纵使没有魔障,却到处都是丛生的执念!” “执念不斩,你又能比我好上多少?” 多宝竟也点了点头,语气宽容极了:“师弟说得不错,为兄也是这么觉得的。” 下一瞬,冰冷的长剑骤然出鞘,直接架上了广成子的脖颈,顷刻间,那人的身躯骤然僵硬了一瞬,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之人:“多宝——” 满身肃杀之气的道人微微掀起眼帘,眼底仍然含着如清风般浅淡的笑意:“师弟啊师弟,不如以你一命,既成全了我心中执念,也断绝了你心魔缠身,迟早道毁人亡的可悲下场,你看如何?” “这世间还有比这更好的,两全其美的好事吗?”当真是言笑晏晏,分外动人。 广成子怔然凝望着他,唇瓣翕动:“多宝……” 后者只是静静回视。许久,方才手腕轻转,长剑无声归鞘。 眼帘搭下,愈发漠然:“广成子,你越界了。” 封神大劫之下,难道仅仅是他师尊和二师伯永远隔着一道鸿沟,无法回到从前吗?他们三教弟子之间,曾经在昆仑山上共同求道而生出的同门之谊,也早已葬送了个干干净净啊。 谁也不要后悔,谁也不必后悔。 天命之下,众生皆为蝼蚁。 “只可惜……”多宝的声音极轻,转瞬便消失在了风里。 只可惜,他终究是不甘心做一辈子的蝼蚁。 他望向了天庭的方向,默默地等待着他师妹们的消息。细细算来,无当应该已经出发了吧,等到她找到姜子牙,撕毁了封神榜,他们等待已久的时机,终究会来到他们面前。 也许他会死在这场劫数之中,也许终有一日,他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但不管发生什么,他和广成子之间,也永远回不到从前了。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他忽而笑了一下,慢吞吞地念叨了起来:“当断则断啊……” 第362章 元始牵着他弟弟一直往前走。 通天微微抬起头来,望着身边之人。 “哥哥……” 天尊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脚步顿了一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很快又停了下来,垂眸望向了他:“怎么了吗?” 通天的目光落到被那人紧紧攥着的手腕上:“难道不该是我问你怎么了吗?” “究竟出了什么事,值得你这么急匆匆地来找我?” 元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视线落到手腕上留下的几道清晰红痕上头,那般光洁无瑕的肌肤,印着斑驳的痕迹,愈发显得触目惊心。 他忍不住放松了几分力道,回过神的那刻,又下意识收紧了他的手掌,紧紧地扣着那人。 通天:“……” “哥哥?” 元始应了一声,忽道:“我为你铸的那柄剑,如今已经差不多成了,要跟我先去看看吗?” 通天定定地看着他,倏忽一笑:“可哥哥骗我出来的时候,不是说要带我去看我的生辰礼吗?” 他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轻叹道: “所以哥哥究竟为我备下了何等厚礼?怎么现在还不肯让我看上一眼?” 元始:“……为兄只怕,你不喜欢我准备的礼物。” “怎会?”通天讶异了一瞬,又笑吟吟地开口道,“无论哥哥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我都会很喜欢的。” “因为是哥哥给我准备的呀!”重音落在“哥哥”二字上。 随即又隐含威胁之意:“应该不会没有准备吧?不会吧不会吧?” 元始轻轻一叹,熟练地哄着怀中之人:“那自然是准备了的。” 通天伸手就要:“礼物!” 元始看了看他,默默地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通天:“?” “元始?” 天尊放轻了声音哄他弟弟:“先把我给你好不好?” 通天:“???” 通天大惑不解。 他要一只元始天尊有什么用,拿出去号令阐教弟子,一声令下,通通给他跪安吗? 元始淡淡一笑:“若是通天想的话,也不是不行。” “不要不要,快点给我换一个!” 他弟弟睁大了眼睛,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 元始唇边的笑意止了止,眼底的晦涩又蔓延了上来。 通天…… 你什么都不想要,那我,又能给你什么? 我该拿什么留住你,好让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身边? 抓着他的手愈发的用力了起来,力道大得仿佛要生生扼断他的手腕。 天尊低垂着眼帘,面上的神情看不真切,唯有唇齿间溢出一声喟叹:“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通天定定地看着面前之人。 所以,果然是出了什么事情吧? 他任由那人紧紧地拽着自己,又轻声唤了一声:“哥哥?你真的没事吗?” 元始怔怔地抬起眼,视线落在他弟弟关切的面容之上。 他弟弟当然是爱着他的……他从头到尾都心知肚明。只不过,在他弟弟的心里,还有许许多多的,除他以外的东西。 好不甘心啊,要是他心里只有他一个人就好了,那他……或许依旧不会满足。贪得无厌如他,怕是永远也不会满足。 “陪我走走吧。”他最后道。 通天看了他许久,也不问什么,只弯眸浅浅一笑:“好呀,我陪哥哥一起走走。” 就当做……我们最后的时光吧。 …… 暴雨声中,无当撑着伞穿过街头巷陌。 人间大大小小的村落有许多,竖起的炊烟在雨雾中愈发朦胧缥缈。 孩童们躲在屋檐底下,高高兴兴地伸出手去接那淅淅沥沥落在掌心中的雨滴。里面又传来自家爹娘的责骂声,一叠声的“不准踩水坑”,“不准冒着雨出去玩”等等,却总有不听话的孩童偷偷冒出一个头来,兴奋至极地看着外面的雨。 无当执着伞,从雨幕中走过,就像是一副朦朦胧胧的水墨画卷缓缓展开,云鬓花颜,仙姿缥缈的仙人从画中走了出来,真切地来到了人间。 从屋檐下探头瞧见这一幕的孩童睁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身处在幻境之中:“您是神仙吗?” 她轻轻竖起手指,抵在唇边,对着他露出了一个轻浅的笑容:“嘘……” 无当笑盈盈的:“不要说出去哦。” 孩童很是懂事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对着面前的仙人坚定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绝对不会说出去。 无当又是一笑,方才重新踏入雨幕之中。 等到孩童再度抬起头来,忍不住追着她的身影望去。 不见仙姿杳然,唯有雨丝如织。 他不禁眨了眨眼,茫然地想着:在这样大的一个雨天里,为何一位仙人会踽踽独行于此地呢? …… 八景宫中。 宾客如云,纷至沓来,不约而同地向上清圣人呈上珍奇贺礼,恭贺圣人生辰。 东海深处采撷而来的赤色珊瑚,流光溢彩,红霞氤氲;数十万年方结一颗的灵果,盛在玉色琉璃盘中,灵气氤氲,闻一口便觉修为隐隐增长;诸多稀世罕见的珍宝琳琅满目,堆叠满室,仍源源不断而来,仿佛永无尽头。 娲皇宫中,女娲娘娘凝思良久,终是命人将山河社稷图交与圣人手中。 后土娘娘笑吟吟携来幽冥至宝,随手便递给了前来迎候的童子。 太清老子遥遥注视着面前热热闹闹的景象,又不觉侧过首去,定定地望向他两个弟弟的方向,眼底仿佛带着若有似无的叹息。 通天啊…… 我们的弟弟。 我们到底该用什么,才能永远地留住你呢? …… 已是桃花凋零的季节,再怎么烂漫多情的花朵,终有一日要被埋葬在层层的泥土深处,此乃四季之时序,无可更改。 可随着元始淡淡地抬起眼来,仿佛一刹之间,时序逆转,万朵千蕊竞相怒放。粉白的花瓣如雪纷纷,簌簌而落,织就一场盛大而靡丽的桃花雪。 通天微微抬首,望着那飞花作雪,落在他兄长肩头。 那般秾丽烂漫、近乎旖旎的颜色,似与天尊素来清冷端严的气度不甚相合,可凝神细观,落英缤纷映衬着玉容仙姿,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其中。 他不禁赞叹了一句:“真好看啊。” 元始侧首看他,语意不明地问:“是花好看,还是人好看?” 通天笑盈盈地答道:“自然是都好看。”想了又想,又笑着补充了一句:“不过嘛,若论我的私心,自然是哥哥更为好看些。” 元始定定地看着他。 通天并不避讳和他的对视,唇边的笑意清浅而动人,依然是他最爱的模样。 许久,天尊仿佛轻轻叹了一声:“……你总是喜欢说些好话来哄我开心的。” “怎会?”他弟弟摇头,伸手去接那纷纷扰扰的落花,悠悠开口道,“这分明尽皆出自弟弟的本心啊。” 元始:“本心就是喜欢哄我?” 通天嗔他一眼:“自然是希望哥哥开心!” 既然如此……通天,你又为什么不愿意为我留下呢? 元始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之人,叹息着执起他的手:“若论起桃花来,自然还是昆仑山上的桃花开得更为烂漫多情,八景宫中的……不管怎么说,也欠缺了几分味道。” 通天也顺着他的话道:“若是哥哥想的话,回一趟昆仑山也不是不行。” 抓着他的手仿佛又用上了几分力道,许久,又缓缓地松开:“通天……和为兄在一起的时候,你会觉得无聊吗?” 他弟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会呀!” 元始仿佛极轻极淡地笑了一下:“那我给你办的生辰宴,你喜欢吗?” “喜欢啊!”圣人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他。 “那倘若我岁岁年年,皆为你庆贺生辰,你可会觉得心中欢喜?” 通天:“……” 通天停住了脚步,抬起头,静静地望向了面前之人:“哥哥?” 元始低眸凝视着他,轻轻捧起了他弟弟的面容,抵在唇边,落下极为温柔的一个吻,那般珍视,极尽欢喜,仿佛眼前之人便是他独一无二的珍宝。 “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通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许久许久,眼眸微微垂下,笑着回答了他:“那自然……也是喜欢极了。” 元始终于笑了起来。 “真好啊……” 眼底的幽深之色仿佛再也遮掩不住,在冰封的水面之下几欲破冰而出。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指尖轻轻抚过他的眼角眉梢,在那熟悉的令人怦然心动的眉眼间流连了许久。 “既然如此……通天,你又为何不为我而留下呢?” “你应当……为我而停留。” 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话音落处,天地间陡然一声惊雷炸响!沉重暴烈,仿佛要将整片苍穹撕裂! 远处,多宝猛地抬首望去,神色惊怒,毫不犹豫地朝着圣人离去的方向而去。 广成子慢了半拍,脸色亦是骤变,紧随在他身后。 灵力风暴的中心。 元始低下头,轻轻拥抱着怀中之人,温柔地亲吻着他的发梢。像是每一个祈盼着得到心爱之人回应的芸芸众生般,希冀着能够得到来自他弟弟的永恒的爱意。 “永远留在我身边吧。” “永远也……不要离开我。” 他虔诚地许诺:“从此这世间种种,再也不能将我们二人分开。” 第363章 在那瞬息之间,通天不由自主地仰起脸望着面前之人。 仿佛有一片巨大的,整齐而肃杀的阴影从天边缓缓而来,覆盖过他的头顶。 阴影的轮廓清晰地投落在八景宫草木葳蕤的石砖之上,黑压压的一片;也分外清晰地落在元始近在咫尺之遥的面容上,在兄长清冷端严的脸上分割出阴暗交错的线条。 一半隐藏在晦暗不明的天光里,看不太真切;另一半却那般分明地暴露在他的面前,容不得他有一丝一毫的狡辩。 那张清俊绝伦,曾被他仰望了无数岁月的面容,此刻近看,却笼罩着一层陌生的阴翳,连那惯常的、玉石般的温润光泽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沉郁。 兄长的眼神深不见底,里面翻滚着他从未见过的,浓稠得化不开的占有欲,乃至于近乎偏执的疯狂。像是沉睡的火山终于撕开了平静了万万年的地壳,露出了底下灼热滚烫,足以将所见的一切摧毁殆尽的岩浆。 那是他的兄长吗? 怎么会那般熟悉,又那么的陌生?通天不解地想着。 那只原本扣着他手腕的手松开了,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坚定至极地抚上了他的面容。指腹微凉,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轻轻拂开他额前因挣扎而凌乱的几缕碎发。 “……哥哥。” 他仿佛哑着声音,唤了元始一声。 后者并未回答,反而更加用力地将他抱在怀中,落在发梢间的那个吻格外的冰冷,却透着近乎诱哄的味道,仿佛在说“不要怕,安心睡吧”。 他眨了眨眼。 然后,黑暗降临了。 …… 天地仿佛寂静了一瞬,连日月的运转也为之凝滞。 与外界隔绝的方圆数里之内,灵气紊乱而疯狂,以无可阻挡之势将任何敢于靠近此地的生灵都撕碎得一干二净。 前来八景宫参与宴会的仙神们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带着惶惶不安的神色,朝着灵力汇聚的地方望去。 “这……” 一人喃喃道:“这究竟发生了什么?” 无人应答。 高台之上,老子的眉头猛得一跳,下意识地怒骂了一声:“元始,你疯了不成?!” 他方要朝着灵力暴动的方向遁去,回头望着这一堆不知状态的仙神们,又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该死!” 他两个弟弟不会是故意的吧?! 距离此地最近的多宝匆匆赶到此地,就要朝里面走去,又被紧赶慢赶而来的广成子死死拽住:“多宝,你疯了吗?!” 他怒吼道:“你赶着找死也不是这样的做法啊!” 多宝挣开他的手,语气冰冷至极:“让开,广成子,你拦不住我。” “别瞧不起人啊!”广成子额头上青筋直冒,愤怒地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大家都是大师兄,谁比谁菜啊!” “哦,”多宝道,“你比我菜。” 广成子:“???” 广成子:“喂!” 多宝又朝前走了一步,迎面而来的罡风扬起了他的衣袍,风声烈烈,透着浸透骨髓般的寒意。 曾经有凡人身中矢镞之毒,唯有剖开血肉,刮骨去毒,方可疗愈。其人臂血流离,盈于盘器时,也便是这样的感受吧?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之景,并未思考许久,便又朝前踏出一步。 狂风肆虐,威压临身,一寸寸地掀起了他眸底的冷意,愈是不准他前行,愈是激起了他心底翻涌的戾气: 他偏要朝前走,这煌煌天地,又能奈他何? “多宝!” 广成子愤怒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几许之后,白衣的剑仙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同一条道路,追着他的脚步匆匆而来。 多宝眼角余光瞧见这一幕,唇角似乎弯了一弯,却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 师弟啊…… 他重新望向了前方,眼底无悲无喜。 …… 灵力风暴的正中,元始低垂了眉目,静静地与他的弟弟对视了一息。 怀中之人静静地沉睡着,如幼时一般亲昵地依偎在他的怀中,任何瞧见这一幕的人的心都不由自主地柔软了下来,只恨不得将这世上所有的美好之物都捧到他的面前。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弟弟的睫毛不自觉地颦蹙着,仿佛落入了不知名的噩梦之中。 哪怕明知道徒劳无益,他依旧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想要抚平他弟弟眉眼间萦绕着的怅然之色。 他多想让他永远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度过自己的一生啊,可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他弟弟身上的痛苦,那些不该有的苦难,都是因他而生呢? 是他做错了吗? 可是,他决不允许通天离开他的身边! 元始缓缓闭上了眼睛,再度睁开时,唯有一片平静如水。 他看着多宝踏入了此间,后面又跟着他的弟子,两人匆匆而来,一路艰难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多宝抬起首,望向了他那位仿佛永远都是那么风轻云淡、无悲无喜的二师伯,后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嗓音轻慢:“多宝。” “你今日来寻贫道,是为何事?” 广成子气喘吁吁地跟在他的后面,听到这个问话心里就是一个激灵,生怕多宝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只恨自己无能,不能一拳头把他给打晕! 孰料多宝干脆利落地行了一个礼:“弟子拜见二师伯。” 广成子:“?” 元始的目光淡淡地落在他的弟子身上,语意不明地问:“还有你,广成子,你又来做什么?” 广成子:“??” 那么问题来了,我是来干什么的来着? 我,我……我也不知道诶! 多宝仿佛笑了一声,替他回答了元始的提问:“师弟大概是担心我,所以就陪我一起过来了吧。” 元始的目光又重新落在了他的身上,极淡极淡地笑了一下:“是吗?” “那么多宝,你今日究竟为何而来?贫道记得自己并没有召见你,你又何故不请自来。”天尊淡淡地开口,神情不怒自威。 无形的威压笼罩此地,时不时地,足有手臂粗细的紫黑色雷霆从漆黑的天幕上划过,发出沉重的、令人心惊胆战的声响。 四境悄然,唯闻风雨大作。 多宝微微垂下首,并不直视元始,眼角余光却已将此地的情景尽收眼底。 他望着被元始抱在怀中的红衣圣人,又看着若无其事,仿佛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大事的天尊:“我师尊他……” 元始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他累了,仅此而已。” 广成子:“……” 师尊您觉得您说这话有人信吗?哪怕您指着鹿说那是一匹马我都能毫不犹豫地点头,可这,可这…… 天尊冷冷地扫了一眼他的弟子。 广成子条件反射低下了头。 呜呜呜不要这个样子啊。 多宝倒也没有指望过广成子,他只是淡淡一笑:“是吗?没想到师尊刚刚离开,就累成这样了啊?” 元始面无表情:“是啊。” 就差来一句:“你有意见?你算老几?” 多宝:“……” 他面上的笑意顿了顿:“那这周围的动静,您不觉得有一点大了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做了什么呢?” 元始面无表情:“这事你可以去问老子。” 八景宫的天气跟我元始天尊有什么关系?我喊它一声它应吗?! 它都不应!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多宝面上的笑容消失不见了。 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元始天尊:“所以,对于我师尊昏迷不醒这件事,您就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元始微微垂眸,冰冷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良久,淡淡一笑:“我会带他回昆仑山好好养病,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不会再让它们妨碍到我弟弟。” “多宝,无论你们想做什么都好,贫道都不会再去阻拦,但是,我决不允许你们的所作所为再牵涉到通天!” 天尊神色冷淡:“当初他逆天而行,本就已经犯了天道的忌讳,若非他为洪荒六圣之一,玄门三清中的上清通天。昔日立下截教,教化洪荒众生,有开天功德和造化功德护着,恐怕贫道都要去轮回之中找自己的弟弟了!时至今日……贫道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他重蹈覆辙!” 说至此处,目光又微微泛冷,不禁斥责道: “更何况,你们想做什么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又与他何干!自己屡教不改便罢,非要将你们师尊拖下水,究竟是何居心?!” 一旁的广成子噤若寒蝉。 多宝静静地听完,也不反驳,只平静地回了一句:“所以,您又打算替您的弟弟拿主意了吗?” 元始的神色冷了下去:“你什么意思?” 多宝道:“字面意思罢了,二师伯。您做这件事的时候,似乎又没有和我们师尊商量过呢,倘若商量过的话,我师尊现在就不会是昏迷不醒的状态了——您是怕他再一次拒绝您的提议,并同您为敌吗?” 周围的空气骤然冷了下来! 分明是即将迈入盛夏的季节,却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冰雪在空中凝结,一寸寸地,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冻结成永无止境的寒冰之境。 多宝淡淡道:“看样子,弟子说对了啊。” 元始的目光深深地落在他身上。 良久,怒极反笑:“多宝道人,你当真以为本座不敢杀你吗?” 多宝看着他,目光落到他怀中的红衣圣人身上:“弟子不敢。” “但是,若是您当真要强行囚禁弟子的师尊上清圣人的话,多宝……恐怕只能同您一战了。” 元始:“……” “囚禁?” 他念着这两个字,声音之中仿佛有寒冰凝结:“我带我弟弟回家,也称得上是‘囚禁’?!” 多宝道:“违背他人意愿之举,难道还称得上光明磊落吗?” 元始:“看来……你是当真想死。” 多宝神色肃穆,恭恭敬敬地向着元始行礼:“——还请二师伯,赐教!” 第364章 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子的啊?! 广成子头皮发麻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张了张口,下意识地想劝两位大佬停手。 只是他甫一开口,便听得两道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多宝:“闭嘴,广成子。” 元始皱着眉头:“一边去,别碍事。” 广成子:“……” 怎么,您二位动手前还要联起手来把我打上一顿吗?那很不礼貌了哦。 他悻悻然地闭上了嘴,目光又不禁落在他师尊怀中。 那位红衣圣人……他们的小师叔,此刻正安安静静地沉睡着,纤长的睫毛覆在苍白的脸上,像极了古老传说里中了诅咒昏睡不醒的公主,也不知道他们师尊用了何种手段,才令他失去了意识,哪怕外界风起云涌,他却始终不曾醒来。 广成子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惆怅。 ……小师叔啊小师叔,您座下最得意的大弟子,又要跟您最亲近的兄长打起来了!更要命的是,我还一个都拦不住。 您若是在天有灵,呸,您若是泉下有知,也不对,总之,您还是赶紧醒过来吧? 至于我们师尊…… 广成子带着极其复杂的神色望着面前的天尊,抿了抿干涩的唇,最终也只能无奈地抬眼望天:完了完了,师尊他老人家……瞧着像是彻底疯魔了诶。 正在广成子忧心忡忡更兼吐槽之际,对峙的两人气息已然攀升至顶点。 八景宫中的空气粘稠得如同丹炉里凝固了的铅汞,沉闷至极,令人的呼吸都提不上劲来。草木纷纷朝着一个方向倒斜,每一缕灵气都在瑟瑟发抖,发出无声的哀鸣。 元始的目光落到多宝身上,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眼底流露出清晰的讽意:“原来如此……” “你就是凭借这个,才敢与贫道对峙吗?” 多宝心平气和地回答道:“同您对峙,需要的只是一颗不畏圣人之威的心罢了;但想要有足够的实力同您对峙,这一步弟子确实走了许久许久。” 元始冷笑一声:“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多宝?你以为这样就能同贫道为敌?真正的混元圣人境界,可不是你如今的‘等同圣人’可以比拟的!” 多宝深深地看着面前满身冰冷肃杀之气的元始天尊,轻声开口:“那您呢?您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吗?禁锢我师尊,将他囚禁在玉虚宫中,您就丝毫没有考虑过他醒来之后的事情吗?” 元始:“……” 那布满冰霜的面容有了一瞬的凝滞。他微微垂首,目光落在怀中人毫无知觉的睡颜上。那人温顺地依偎在他胸前,红衣似火,映衬着苍白的面容,眉眼低敛,仿佛沉溺在一个连时光都遗忘的悠长梦境里。 他会恨他吗? 他心中那个声音在低语:他难道……不是早就已经恨透了我么? 天尊忽而笑了起来,刹那冰消雪融,动人至极。 他垂首,修长的手指极尽轻柔地抚过通天散落的长发,如同梳理世间最珍贵的蚕丝金缕,将每一根发丝都细细打理齐整。随后,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揽入怀中,下颌低垂,温热的额头亲昵地、格外珍重地抵上圣人苍白的面容。 “醒来之后?” 元始的声音近乎呢喃:“只要他仍然在我的身边,只要他永远也不会离开我……那些无关紧要的爱与恨,又能如何?!” “至于你……多宝。” 元始深深地看向了面前之人,面上的神情骤然冷了下来:“冥顽不灵!” “贫道这就替你师尊教训你一二!” 话音落下的刹那,天地间忽闻滚滚的雷霆之声,凄厉地划破天际,带着未知的恐怖。 天尊那身雪白的道袍袖摆无风自动,周身的气息冷冽如昆仑山万古不朽的玄冰。 他一手抱着他的弟弟,一手轻轻抬起,仿佛隔着虚空虚虚抓握住了什么,肃然的面容无悲无喜,顷刻间,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茫茫无际的雪白之中。 冷……极致的冷。 仿佛每一寸的魂魄都被寒冰冻彻,连一丝一毫与之相抗的念头都无法升起。 广成子的额头隐隐有冷汗冒出,不由自主地运转起全身的法力进行抵抗,又努力地抬起首来,仿佛想看一看多宝那边的情况:你疯了吗?你当真……想同一位圣人为敌吗? 眼前的视线已然模糊,他看不清多宝的模样。 多宝平静地望着面前满身肃杀之气的天尊,周围狂风烈烈,他却缓缓闭上了眼睛。 西天灵山的虚影浮现在他的身后,释迦摩尼端坐于七宝莲台上低眉垂目,拈花一笑,漫天金莲开放又败落,唯余祂眸底的一点慈悲之色,依旧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天之间。 他站在灵山之前,却是一袭单薄青衫,没有通天彻地的伟力,亦或是移山填海的神通,只缓缓自袖中抽出了一柄秋水长剑,宽大的手掌轻轻握着剑柄。 仰起首来,衣袍飞扬若散落的花瓣,遥遥望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元始天尊。 元始垂眸看着他,目光仿佛微微顿了一瞬。 那个瞬间,他隐约瞧见了他弟弟的身影,也是这般,孑然独立于天地之间,无悲无喜,静静地凝望着他。 天地万物都为之黯然失色,那一刻,他眼底的宇宙星辰尽皆消散,眼前唯有他,只有他。 “通天……”元始喃喃念着他弟弟的名字,再度低下头,却是毫不犹豫地挥出了一掌! “轰——!!!” 整个八景宫所在的时空,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硬生生撕裂! …… 后土抬起首,遥遥望着远处的景象,眼底的情绪明暗不定,又微微侧过首去,看向一旁面色格外难看的老子:“太清圣人……” 她顿了一顿,十分委婉地询问道:“您近来是有搬家的打算吗?” 老子:“……” “呵呵,也许吧。”他面无表情地回答道,“贫道打算搬回昆仑山住,后土道友觉得如何?” 后土莞尔一笑:“听起来不错呢,通天道友也打算回昆仑山吗?” 老子继续“呵呵”:“那是自然了,我们家弟弟,当然是跟我们一道的。” 后土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片刻之后微微一笑:“那后土就提前祝您乔迁之喜了。” 毕竟看这个动静,八景宫不像是能坚持很久的样子啊。 …… 最为纯粹,近乎本源的玉清之气压缩到了极致,又在凌厉的剑光面前绽开。“道”之锋芒所过之处,空间破碎又湮灭。 无数道剑芒汇聚到一点,却令两侧的琼楼玉宇在扭曲的时空之中痛苦地哀嚎着,纷纷倒塌一地,化为灰尘余烬,仿佛天崩地裂的那一刻。 多宝抬起首来,周身绽放出无尽的光明,那光并非祥和的金色佛光,而是充满了截天证道、锐不可当之势的煌煌剑气! “斩!” 一声厉喝,如同九天雷落! 一道凝练到极致的湛青色剑气携着摧枯拉朽之势,自九天之上遥遥斩落! 但见剑气所过之处,虚空无声无息地裂开细密的黑色纹路,混沌的罡风自破碎的时空中刮来,透着浸透骨髓的寒意!连带着八景宫的地面也寸寸龟裂,化为齑粉! 广成子只觉得头皮都要炸开,那道毁灭性的剑意让他神魂都在颤栗,本能地就想祭出法宝护身,现在他终于发自内心地体悟到了为什么要多带防身的法宝来参加他们小师叔的生辰宴,真是多么痛的领悟啊。 面对这足以重伤甚至灭杀寻常准圣的凌厉剑气,元始的面色却无丝毫变化。他甚至没有挪动抱着通天的那只手,只是空闲的左手袍袖随意地向前一挥。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刺目的光芒碰撞。 那道令广成子灵魂冻结的湛青色剑气,在触及元始天尊袖袍的刹那,仿佛撞上了一层无形的、柔韧到了极致的屏障。 空间在那一瞬间发生了极其诡异的扭曲,剑气如同陷入泥沼的狂龙,发出不甘的嘶鸣,速度骤减,凌厉的锋芒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强行消磨、瓦解,直至彻彻底底地消失。 “你……终究不如你的师尊。”元始淡淡地开口道。 如果是通天的话,这一招不会这么简单就被他化解掉的。 多宝抬起首,却是轻轻一笑,很是坦然地承认道:“那是自然,不然师尊又怎么会是师尊呢。” 元始的目光遥遥落到他的身上,却道:“通天很喜欢你,你或许……是他花费了最多心血的徒弟。贫道不想杀你,你仍然要与贫道为敌吗?” 多宝问道:“那您呢?您愿意放手,让您的弟弟离开吗?” 元始垂下眼眸,语气平静:“这份固执倒是挺像他的。” 他左手再次抬起,五指缓缓张开,掌心之中,仿佛有日月星辰生灭,伴着三千大道流转不息。 一股比之前恐怖十倍、百倍的毁灭气息开始酝酿!整个洪荒天地,似乎都因这股力量而微微颤抖,发出无声的哀鸣。 元始的眸光极为浅淡,纯粹的天光落在他眼底,凝成一片冰凉剔透的色彩,如同六月的飞雪,冰冰凉凉,又蕴藏着奇异的炽热。 一片断壁残垣之中,似有烟尘漫天飞舞,在天光之下显得分外清晰。周围的一切都在之前的打斗之中被摧毁得一干二净,唯有天尊和被他抱在怀中的红衣圣人的身影格外醒目,宛如一副隽永传世的画卷。 他稳稳地抱着怀中之人,望向他弟弟的瞬间,眼底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温柔。 元始低下头,亲昵地吻着他弟弟的额头。 掌心无声无息地落了下去。 多宝的瞳孔微微收缩。 广成子整个人猛得跳起:“师尊——” 千钧一发之际。 元始天尊怀中,那一直沉睡着的,对外界毁天灭地景象毫无所觉的红衣圣人,长长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时间仿佛就此定格。 元始:“……” 他的手掌猛地僵在了半空。 第365章 暴雨汹涌,仿佛要将整个村庄都淹没在肆虐的洪流之中。 无当撑着伞从屋檐下穿过,脚步匆匆,雨水打湿衣摆。 周围人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带着如同白鸟振翅般轻盈的讶异,似乎奇怪在这样潮湿泥泞的一个暴雨天,怎么还会有人在外面冒着大雨行走。 被她敲响屋门的那一户人家则是格外的诧异,妇人匆匆挪开了门闩,伸手将木门从里向外推开,瞧见那个站在满池雨水中的身影时,也不觉惊讶地睁大了眼,几乎怀疑是什么妖魅化了形:“姑娘……” 无当抬头微笑:“您可以唤我无当。” 妇人面带警惕之色:“不知无当娘子冒着大雨前来寻妾身,可是有什么要事?” 无当道:“我为您的幼子而来。” 妇人似乎完全没有意料到这个回答,一时之间怔忪在原地,嘴唇嚅动着:“我儿?” 她困惑地看着面前这个神秘莫测,身着一袭八卦道袍的女子。 她看上去有点像是隔壁山上的道长,端的是仙风道骨,整日念着什么无量天尊,可偏偏在这样大的一个雨夜,冒着滂沱大雨不请自来。一身玄色道袍都被那湿漉漉的雨水浸透,乌色发丝黏在脖颈上,瞧上去格外的狼狈。 偏偏那双眼眸含着清亮的、温润的笑意,像是春日的暖风拂面而过,生气勃勃的草木在一个冬天的沉寂后再度生根发芽。 无当…… 妇人想:好奇怪的一个名字,听上去甚至不像是名字。 难道是她师父给她取的道号吗? 妇人:“请恕我失礼,如果您不能告知我您的来意,恐怕我不能……” 无当:“您的幼子并非凡人,乃是贫道师弟的转世之身。” 妇人:“??” 这倒霉孩子还是神仙转世?她怎么完全没有看出来? 无当想了想道:“不过他并没有仙缘,也就是说,他也不算是神仙。” 妇人不禁脱口而出:“不是神仙,又不是凡人,那他是什么东西?” 无当仿佛也沉默了一瞬,语气飘忽不定:“啊,这个啊,其实他在凡间也挺有名气的……”名字说出来能吓死一片人呢。 姜尚姜太公您听说过吗? 是贫道(隔壁的)师弟呢! 无当与妇人对视了片刻,露出了一个分外无辜的笑容:“总之,您可以让我见他一面吗?” “拜托啦,我真的有急事要找他!” 妇人:“……” 她木然地想:这姑娘在家里一定很受宠爱吧?也不知道是被爹娘宠着长大的,还是被她师父宠大的,总之一定是一个十分受宠的孩子吧? 所以,这样一个得尽偏爱的小娘子,又为何会在这样的茫茫大雨天里,一身狼狈地来找她转世轮回的师弟呢? 妇人抬眼望着外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天空。 轰隆隆的,银蛇般的闪电从空中骤然划过,刹那间映亮了整个世界。 …… 天庭上。 昊天叫住了汇报完工作,正要转身离去的金灵圣母。 她似乎有些意外,却仍然回过头来,恭敬地对昊天行了一礼:“陛下?” 昊天望着玉阶之下眉目肃穆、姿态庄严端正的赤衣女子。这几千年来,得益于截教弟子与封神榜上受封凡人的相助,天庭秩序前所未有地稳定了下来,愈发显出真正的仙家气派。 而这一切的起因……却是那场令所有人都痛苦不堪、讳莫如深的劫数。 他道:“没什么……就是通天师兄最近不是要过生辰吗,我给你批个假,你也去看看你师尊吧?” 金灵似乎怔了一怔,眼底浮现几丝柔和的笑意:“我就不去了,天庭上还需要我呢,倒是我那些师弟师妹们,若是有空闲的,可以下界去看看。” 昊天叹了一声:“一直待在天庭上就不觉得枯燥吗?” 金灵莞尔:“我这神职可是我们二师伯给敕封的呢,哪能说不干就不干了。” 昊天托腮:“可是我给你批假诶。” 金灵摇了摇头:“总有人要留在天庭上的。” 昊天不说话了。 他专注地凝视着底下的金灵,忽道:“什么时候动手?” 金灵微微一顿,抬起眼来,望着那位头戴冕旒,身形隐在云雾之中的玉帝,后者面上的神情变化了许久,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声:“罢了,传我令下去。” “天庭上的一应事务暂且交由斗姆元君主持,凡有人来寻本座,都去找斗姆元君处理。” 金灵:“……陛下?” 昊天道:“你不去的话,那就只能我去了啊。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有参加过通天师兄的生辰宴了诶,想当初我们还在紫霄宫的时候,还是鸿钧道祖专门给他小徒弟庆祝生辰的呢,那场面可热闹了!” 他一边回忆,一边道:“对了,瑶池也很久没有下界玩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带她出去玩上一趟。” 金灵:“……”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决定了吗?未免有点太草率了吧?! 昊天自顾自地嘱咐了一堆东西下去,自觉安排得十分之妙,方才垂下首,笑吟吟地望着金灵:“金灵师侄啊,天庭上的事情就拜托你啦。” “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吧?” 金灵:“……金灵定然不会让您失望。” 昊天满意了,愉快地拍拍屁股走人。 徒留金灵圣母静静地站在原地,心里仿佛什么都没想,只微微仰起头来,望着银河之中万千群星璀璨。许久,轻轻淡淡地一笑。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 八景宫中的气氛格外焦灼。 元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近乎贪婪地,又透着几分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怀中之人。 五指慢慢松开,毁灭的气息无声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他那只空闲下来的、骨节分明的手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抚上了红衣圣人的脸颊。 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过那微凉的肌肤。 “……通天?” 兄长的声音极轻,眼底却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疯狂、执拗、温柔、恐惧……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仿佛有一片雪白的羽毛飘飘摇摇地从空中落了下去,却在转瞬之间便被那片无穷无尽的幽深吞没。 多宝的目光不觉投了过来。 广成子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不敢打扰此刻的天尊。 那沉睡的睫毛,在元始指尖的触碰下,又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兄长的心也仿佛随着那睫毛的颤动而无声地颤了一颤。 ……他醒了吗?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醒过来? 他难道不该……不该继续沉睡着,直到,他把他带回到玉虚宫中,好好地关起来吗? 元始眼睫微垂,眸底的晦涩几乎呼之欲出。 要是他真的醒过来了,他该怎么办? 把他再一次地打晕过去?还是做一些……别的什么? 糟糕的想法一个又一个仿佛泡泡从海面浮出似的冒了出来,却不见耀眼的日光将那些魑魅魍魉尽皆驱散在茫茫的尘世之间。 纯粹的天光落在他的身上,并未能将温暖带往人间,正相反,无边的冷意从他的苍凉指尖微微泛起,令他整颗心都仿佛浸没在苦涩之中。 红尘诸般苦痛,本不该牵涉到一向高居云端,纤尘不染的阐教圣人身上,可这世间种种,从来不遂人心愿。 他终是心甘情愿……为一人,涉了红尘万丈。 “通天……”他低低地唤着他弟弟的名字,竟不知道是该期待着他醒过来,还是继续这样永无止境地沉睡下去。 广成子的目光落在他师尊身上,隐隐带着几分复杂。 他从未见过师尊如此……失态。 那素来端坐云床,俯瞰洪荒,仿佛万事万物皆在指掌之间的玉清圣人,此刻竟像个捧着易碎琉璃的凡人一般,指尖的颤抖泄露着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 那幽深眼神里的东西太深太重,广成子只看一眼,便觉心惊肉跳,仿佛窥见了不该窥见的深渊。 多宝静静地看去,却也是一言未发。 作为最早拜入三清门下的弟子,他比广成子更清楚这兄弟二人之间纠缠的因果与刻骨的裂痕。他看着元始仿佛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两个人的存在,只顾着垂下首凝视着他的弟弟。那般虔诚至极又隐隐透着疯狂的姿态,一时之间竟也无言。 师尊,这就是您所喜欢的人吗? 哪怕他伤您至深,又妄图将您囚禁在一方天地之间,您依旧爱着这样的元始天尊吗? 多宝垂下了眼,深深地叹了一声。 罢了。 他放下了手中的剑。 …… 指腹下的肌肤依旧微凉,可元始却觉得自己的指尖滚烫得快要燃烧起来。 那微弱的颤动,像燎原的星火,无声无息地唤醒了他内心深处最不为人知的,不可告人的惶恐——他该怎么面对清醒后的通天? 天尊的眸光幽深入骨。 那抚摸着通天脸颊的手,鬼使神差地微微上移,带着某种隐秘的、不容抗拒的力道,极其轻柔却又无比坚定地,用力遮住了通天那微微颤动的眼睑。 冰冷的指尖覆盖着脆弱的眼睑,宽大的掌心彻底掩盖了那双明亮动人的眼眸。 ——仿佛要以这样的方式阻止他弟弟的苏醒。 元始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下那细微的睫毛颤动,仿佛一柄羽扇轻轻挠过他的掌心,带来微微的痒意。 他垂下了眼眸,浓密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翻腾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幽暗。 红尘万丈,因果纠缠,他早已深陷其中,甘之如饴。 可怀中这人的苏醒,却让这万丈红尘骤然变得滚烫而锋利,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 他禁不住收紧了环抱的手臂,将通天温热的身躯紧紧地嵌入自己冰冷的胸膛,像是想从中汲取更多的,转瞬即逝的慰藉。 覆在通天眼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就让他再“睡”一会儿吧……哪怕只多一刻,一刻就好。 他捧在心尖,刻入骨髓的……通天啊。 第366章 通天于一片沉沉的黑暗中睁开了眼眸。 恰在此时,一缕月光无声无息地垂落,悄然漫过圣人好看的长睫,在其上镀了一层微凉的银辉。海潮声声,落入他的耳中,令他不觉恍惚了一瞬,竟是不知自己置身于何处。 许久,方才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四境幽静,唯有一人斜坐在嶙峋礁石之上,眼眸猩红若血,笑吟吟地看着他:“你终于醒了。” “小通天,好久不见。” 通天:“罗睺……?” 他顿了一顿,环顾四周:“我这是……在哪里?” 罗睺挑了一下眉头,整个人仿佛讶异极了:“你哥哥干的好事,你问我?” 通天:“……” 他皱着眉头按住太阳穴,脑袋微微晕眩着,隐约回想起了他昏迷不醒前发生的事情。 “元始他……做了什么。” 罗睺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闻言轻笑了一声:“你哥哥啊,他真是爱惨了你呢!居然能想出这样的法子,硬生生将你的意识囚禁在此地,即便是本座,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偷偷钻了进来,见到了你。” “感动吗小通天,你哥哥可真够爱你的啊。” 说着又睁大了眼睛,饶有兴致地等待着他的反应。 “是吗?”通天喃喃地应道,眼睫微微垂下,轻轻淡淡地笑了一声。 那般缱绻又多情的眉眼里浸透着春日的明媚,眼尾一抹桃夭灼灼,美色分外动人,细细看去,却忽觉他眼底波澜未起,静谧得如同一片幽静的碧湖。 罗睺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反应,不由“啧”了一声:“真是绝情啊小通天。” “居然对此毫无反应吗?” 通天淡淡道:“就算有什么反应,也不至于在你面前表露出来吧?” 罗睺闻弦歌而知雅意:“这么说来,在你亲亲二哥面前就能表露出来了?” 通天没有回答。 罗睺猩红的眼瞳之中倒映着红衣圣人的身影,一片漆黑的底色之中,美人明艳夺目,宛如一场将整个洪荒焚烧殆尽的烈火。 祂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眼底透着自始至终的兴味:“小通天,本座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在本座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那个时候本座就在想,要是能让这样的一个人入魔,那该是多么令人期待的事情啊。” 通天道:“现在知道也不迟,正好可以远离您这样变态的心思。” 罗睺又“啧”了一声:“不跟你说了,没意思。” 转而又弯着眼眸甜甜地笑了起来:“要看一看你哥哥现在的模样吗?他看上去仿佛要为你发疯了呢?” 通天:“……”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元始有仇呢。 圣人不禁叹了一声:“我哥哥哪里得罪你了吗?” 罗睺道:“本座难道不是在为你高兴吗?” 通天虚虚地眯着眼:“一点也没有看出来啊罗睺,我只觉得你在幸灾乐祸罢了。” 罗睺:“不要那么残忍嘛小通天。好吧……本座最多有那么一点点看热闹的心思,毕竟,要不是他的话,恐怕本座还能待在你的身边呢。” 而不是被迫从八景宫中逃走。 通天:“现在你不还是回来了吗?既然都回来了,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是啊——” 罗睺拖长了音调,忽而出现在通天的面前。 “本座终究还是回来了。” 两人的距离极近,仿佛只要通天垂下首来,便能轻而易举地触及那人含笑的面容。 圣人微微垂下眼睫,对上了那双猩红如血,此刻却无比专注地凝视着他的眼瞳。手心被轻轻握住,罗睺低下头来,仿佛要在手背上落下一个虚无缥缈的吻。 通天一动也不动,就这样淡淡地看着他:“你要是敢动我一下,我哥哥一定会杀了你的。” 罗睺:“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提他吗?” 通天叹了一声,袖中三尺青锋出鞘,灭世黑莲冰冷的剑锋抵住了罗睺的咽喉:“——我一定会杀了你的,这样如何?” 罗睺:“……” 罗睺悻悻然地往后退了一步,默默直起身来:“好绝情啊小通天,你这是打算为你哥哥守身如玉吗?” 通天:“是啊,有意见吗?” 罗睺哽咽了一声:“人怎么可以这么封建……” 通天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可能因为现在人间还是封建社会吧。” 罗睺愤愤不平:“该死的封建社会!真是每一页都写着‘吃人’两个字!” 通天:“……” 他以手扶额,深深地叹了一声。 再度望向罗睺时,已然恢复了平日里的从容:“元始怎么了?” 罗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不该关心一下你自己怎么了吗?是你哥哥把你关在这里的诶!而我,伟大的魔祖大人是特意来救你出去的啊!” 通天选择性地听了自己想听的部分:“他都把我关起来了,怎么还会发疯?” 罗睺阴阳怪气:“你问我?我又不是你哥哥,我怎么知道玉清元始心里是怎么想的?” 通天皱起了眉头,又轻轻叹了一声:“罗睺,别闹。” 罗睺:“???” “我闹?我哪里闹了?!上清通天你怎么说话的?注意一下你的态度好吗??” 通天:“啧,又闹。” 罗睺:“……” 罗睺默默地握紧了自己的拳头,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不要太过分了啊小通天,别忘了,我们才是一条绳上的蚱蜢,狼狈为奸的那个狼狈,注定要同流合污,一起对抗天道的……” 祂还没把话讲完,通天已然抬首朝着外面望去。 手指轻轻擦过那片漆黑的夜幕,外界的景象便浮现在了眼前。 他哥哥把他关起来了。 他哥哥和他徒弟吵起来了。 他哥哥决心要把他弟子痛揍一顿。 光怪陆离的天地之间,上演的仍然是千万年前曾经上演过的画面。 红衣圣人仰起首来,遥遥看着眼前的天幕,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罗睺站在他的身后,也微微仰起头来,陪他一道看着那位元始天尊。 “……你后悔了吗?通天。” 祂在他身后轻声问道。 通天动了动自己略微僵硬的指尖,眼眸微微垂下:“为什么这么问?” 他以为罗睺会说因为元始看上去仍然十分爱他。 魔祖却道:“也许是因为……你仍然爱着你的兄长?” 通天:“……” “窥探人心可不是一个好习惯啊,魔祖大人。”他轻声道。 他转过身来,弯眸浅浅一笑。 魔祖静静地看着他,却道:“是吗?” 可有些东西,哪怕不曾窥探,依旧彰然若揭。 你的内心深处,仍然爱着你的哥哥啊。 “会后悔吗?倘若你在一开始的时候不曾选择本座?” 通天道:“那恐怕此生此世,我都不会有机会再见到他了吧?” 更枉论在他下界之后……度过的这漫漫的几千个日夜。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通天伸手去接那海天明月,喃喃道:“……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抬首望去,他兄长眉目冷肃,不怒自威,薄唇紧紧抿着,似乎已经怒到了极致。他对面的多宝却仍然是无悲无喜的样子,当真是……倔强到了极点。 他每个弟子都是这样,倔强到了连他这个师尊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通天不禁扶额轻叹,对自己的教学水平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究竟是他教的问题,还是他那些弟子学的问题,怎么他们碧游宫专出犟种呢?还是那种连死都不怕的犟种? 罗睺却在想:难道是洪荒的风水不对劲,以前也没听说盘古是个情种啊?怎么祂的元神所化的两个孩子,就这么坚定不移地走到了一起? 啧,不能理解。 魔祖摇了摇头,正想同旁边的通天再说些什么,便见圣人抬起手,手上亮起一团柔和的光芒,缓缓朝着头顶的天幕靠近。 “小通天?” 通天淡淡道:“你不是特意进来唤醒我的吗?正好,也是时候出去了。” 魔祖不禁默然了一瞬:“你想好怎么面对你的哥哥了吗?他可是刚刚才打算囚禁你呢?”不会觉得尴尬生气之类的吗? 通天叹了一声:“还能怎么办呢?还不是笑着把他原谅。” 魔祖:“……” 魔祖结结巴巴道:“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原谅他,未免有些太纵容他了吧?” 通天皱起了眉头:“是哦,我就这么原谅了他,是不是太娇纵元贵妃了?”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圣人又叹了一声,无所谓道:“如何呢,又能怎。” 抬起手来,光芒一闪。 天地隐隐震动着,无尽的光明从缝隙之中漏了下来,顷刻落满了圣人的全身。 红衣圣人抬起眼眸,朝着光亮处遥遥望去。 …… 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仿佛有一只大手紧紧地盖在他的眼睑上,将外界的光明遮盖得彻彻底底。 通天的睫毛不安地颤动了一下,宛如羽扇轻轻翕动,本能地想要从那片黑暗之中挣脱而出。 耳边传来轻轻的喟叹声,无奈极了。 下一刻,他又落入了一个坚实的胸膛之中,被那人紧紧地抱着。 “通天……” 兄长低低地唤着他挚爱的弟弟的名字,又将他往怀里抱得更紧了一些。 四散的烟尘与硝烟的气息仿佛仍在鼻间萦绕,此间却唯独剩下了熟悉的如同冰雪般清冽的气息。 通天眨了眨眼,似乎想抬起头去看他兄长的模样,却又被牢牢地按在了怀中,连片刻的挣扎都不能有。 通天:“……” “哥哥?” 他本想提醒对方自己已经醒来,却不料听到他的声音后,抱着他的那个人愈发的紧张了起来,反而更加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身躯,连呼吸声都沉重了不少。 “你……终究还是醒了吗?” 怅然若失:“倘若你……永远不会醒过来就好了。” 通天:“……” 永远不会醒来的话,那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啊笨蛋哥哥! 好在元始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口误,迅速地改口道:“要是你能……永远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这次通天没有说话。 他只是闭了闭眼睛,轻轻在心底念着这个词。 永远啊。 多像个永远也无法达成的诅咒啊。 他唯一无法承诺他兄长的,许诺给他的……恐怕就只剩下这一句“永远”了吧。 可是……即便如此。 红衣圣人轻轻叹了一声,缓缓伸手拽住了他兄长的袖子,又抬起首,用动作示意他再度低下头来,鼓起勇气,面对着他睁开的明亮眼眸。 元始怔怔地看着他。 片刻之后,通天吻上了他兄长微凉的唇瓣。 第367章 “你好呀,姜师弟。” 无当朝着襁褓中的孩童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 姜子牙:“……” 姜子牙愤怒地吐了个泡泡,试图用眼神去瞪她!一双小手胡乱地挥舞着,嘴里发出了咿呀咿呀的声响。 妇人捂着嘴,惊讶地笑道:“哎呀,这孩子还认得你呢。想必是见到熟人心里高兴吧?” 亲爱的,我这辈子的娘,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呢? 姜子牙苦于婴儿之躯,有口不能言,气得小脸通红,愤怒地挥舞着自己的小手,继续咿呀咿呀地怪叫。 无当站在离他一臂远的距离,笑吟吟地低头看他。 “嘻嘻,打不到。” 她以袖掩唇,阴阳怪气道:“姜师弟,你手短短的诶。” 姜师弟:“……” 姜师弟想跳起来打她。 无当继续阴阳:“姜师弟,你腿也短短的诶。”压根跳不起来吧? 妇人:“……”真是亲师姐啊。 姜子牙:“……”不要太嚣张啊无当圣母!欺负小孩子会遭报应的好吗!! 无当讶异地看着他:“真的吗?会遭报应吗?就凭姜师弟如今这副模样,想要师姐遭报应恐怕有些难度吧?” 姜子牙:“。” 不是我说,就没有人管管她吗? “呜哇!”他哇得一声就大哭起来,试图唤醒身旁之人的良心。 妇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孩子。” 低头将他从木床上抱了起来,轻轻拍着他的背哄道:“莫哭莫哭,小心把眼睛哭瞎了噢。” 无当笑道:“不如把他交给我吧?保证让他不哭。” 妇人不放心地看着她:“无当娘子以前带过孩子吗?” 无当自信地点头:“您放心就是,我师尊……我师父的徒弟们都是我们几个一手带大的呢。我自己也养过一个小徒弟的。”虽然素贞没有化形前是条小白蛇,但也算是养过了吧! 养蛇和养人应该没有什么区别吧? 姜子牙:“……” 那能一样吗?啊!那能一样吗??? 他的脸色都有点狰狞了起来。 转头望向妇人的目光委屈巴巴,眼眶里盈满了欲坠未坠的泪花儿:娘,不要把我交给这个截教的女魔头啊! 然而他亲娘显然没有听到他真切的呼唤声,仿佛被女魔头蛊惑了似的,小心翼翼地将他抱了起来,轻轻放到了无当的怀中。后者也垂下首来,伸出两手接住了他。 姜子牙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无当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仿佛无形的阴影从天而降,将他整个笼罩在了里头。 一旁的妇人还惊讶了一声:“呀,真的不哭了。” 姜子牙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无当笑道:“师弟果然还是认得我的啊。” 又低头对着他道:“是吧?” 姜,子,牙。 姜子牙安静得就跟死了似的。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大底就是这样的感受吧?跑是跑不了的了,只能这么坚强地活着了。 无当看了看他,又对着旁边的妇人甜甜一笑:“大娘~” 妇人笑了起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就像在看自家的傻闺女似的:“好说好说,你们聊。” 就很放心地关上门离开了。 姜子牙:“……啊啊。” 娘,她看上去很可信吗娘?! …… 门被关上了。 屋内只剩下了两个人。 无当没有继续傻站着,四处看了看,就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她又把姜子牙放回到了木床上,垂下首来,静静地看着在襁褓之中努力伸着双手想要抓住什么的孩童。 “没想到啊……你居然保留着曾经的记忆吗,姜尚。” 她道:“我还以为二师伯会把你过去的记忆给全部封印掉呢。” 姜子牙:“……无当圣母,你究竟是为什么而来。” 他坚强地挣扎了一会儿,终于翻过身来,面朝着对面笑盈盈地看着他的女子。 无当道:“我为什么而来,聪慧如姜师弟你,难道猜不到吗?” 姜子牙:“……” “我不知道那东西在哪里。” 他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你找错人了。” 无当含笑道:“师弟就那么笃定吗?或许……只因你身在其中,未能窥见全貌呢?” 姜子牙道:“难道你们会不知道吗?我师尊他……其实并不是那么的看重于我。你们怎么会认为他会把那东西放在我的身上?” 无当叹了一声:“大概是因为我们已经找遍了天庭上下,迫不得已,只能来找姜师弟你了吧?” 姜子牙皱着小小的眉头看着对面的女子,忽道:“不对——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师尊定然将我的信息藏得干干净净,任凭何人来寻都找不到一点踪迹,你们究竟是……” 他倏忽静了下来,缓缓从口中吐出一个名字:“申公豹。” 无当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姜师弟果然不愧是昔日的西周丞相,竟然凭借这么只言片语就猜出了真相。” 姜子牙:“……” 小小的孩童整只都沉默了下来,默默地团成了更小的一团,头上仿佛有一朵乌云呜呜吁吁地下着小雨。 无当忍不住抬起手指,装作十分不经意的样子戳了戳小孩子圆乎乎的脸蛋,又在他看过来的那刻若无其事地转移注意力:“这是怎么了?” “伤心了吗?” 姜子牙小朋友黑着一张脸拍开了无当的手,伤害基本没有,侮辱,嗯,侮辱性也几乎为零。 “都说了不要欺负小孩子了!” 无当眨了眨眼,理直气壮地回答道:“这也算欺负吗!” 姜子牙:“……” 他决定不和截教这帮人计较。 “是申师弟将我的消息告诉你们的?” 无当想了想:“倒也不是这样,毕竟是二师伯将你的存在给藏起来的,你申师弟连自身都难保,又怎么可能查到你的下落。” 姜子牙小朋友的神色仿佛好看了那么一点,很快眉头又沉沉地坠了下去:“申师弟……” “……他如今怎么样了?” 无当看了看他,眉头似有若无地挑了一下:“怎么,你们关系很好?我怎么记得他挺讨厌你的?” 姜子牙道:“……他毕竟是我的师弟。” 无当道:“可他未必当你是师兄啊。” 姜子牙忍无可忍:“无当圣母!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许是因为他的声音大了一点,外面的妇人不禁问了一句:“出什么事了吗?” 无当大声地回她:“大娘~没事!小师弟他只是太激动了!” 转头又对着姜子牙小朋友“嘘”了一声,神色严肃极了:“轻点声,知道吗?” 姜子牙小朋友默默地握紧了自己的小拳头,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好的呢,无当师姐~” 无当方才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宛如一只慵懒的大猫似的,懒洋洋地回答他:“你不都已经猜到了吗?贫道乃是为了封神榜而来。” “至于你那位申师弟,在这里面所起的作用就是提供你的灵魂讯息,帮助我们在茫茫人海之中找到你的下落。而他的现状……”无当掐指算了算,“还在东海上当他的东海分水将军吧,过着吃喝不愁,升职无望的日子。” “还有什么别的想问的吗?” 姜子牙沉默了很久,摇了摇头:“他没事就好。” 无当掀起眼帘看他,托着腮,手指轻轻敲打着桌案,眼底带着一闪而逝的狡黠:“你好像很关心你师弟的样子啊,姜师弟。” “明明他在封神大劫之中,屡次同你为难,甚至几次三番置你于死地……你却,丝毫不恨他的样子?” 姜子牙道:“他毕竟是我的师弟。”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出这一句话。 无当道:“仅仅如此?” 姜子牙:“……” “我师弟他……其实一直都比我聪明。” 许久,他开口道。 无当坐得端正了一点,双眼炯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姜子牙慢慢地组织着语言,神情恍惚,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师尊传授的道德金文也好,那些枯燥难懂的法术也罢,他总是一学就会,我却不一样,往往需要花费更长的时间,更多的精力,很多时候却依旧一无所获。” “师弟一直比我聪明,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若不是我仗着先行拜入天尊门下的优势,我们之间的序齿理应调转过来,分明应该他是师兄,我是师弟才对。” 姜子牙:“但偏偏在我们两人之间,天尊分明更看重我一点,却常常将他给忽略了去。无论师弟他怎么努力,我们那位仿佛永远高高在上的师尊,都不曾看他一眼。” 无当静静地听着。 “师弟那么聪明,他当然也发觉了这一点。但那时的他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只是渐渐同我越发的疏远了起来。其实在一开始的时候,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还算是不错的,但是日积月累下来,我们之间再也说不上一句话。” “再到后来……师尊将封神榜交给我,选择由我主持封神大局之后,师弟就彻底恨上了我。当然……也恨上了我们那位师尊。” 姜子牙:“只是对后者的恨,他只能深埋在心底,丝毫不敢暴露在人前。若是被大师兄他们发现了,恐怕立刻就要将他逐出阐教的门墙,但我知道,我知道……他心里的恨。” 那么不甘,那么绝望,却永远无法挣脱的恨。 姜子牙闭了闭眼睛,又淡淡地开口道:“而我知道一切,知道他内心的痛苦,知道他不甘的挣扎,却永远也无法伸出手去搭救他——因为在他的眼里,我就是那个既得利益者。” 对于被不公平压迫的人们来说,来自既得利益者天真的同情,更是一种令人绝望的残忍。 他们因为被世界所偏爱,所以永远都可以那么善良。 而你却一步步地走向堕落,走向万劫不复,被迫失去了那颗原本同样善良的心,变得狠毒、阴险、不择手段,然后看着他们天真地对你微笑,向你伸出手,想要拯救你。 ——可是在一开始摧毁我的,难道不就是你们吗? 姜子牙道:“我救不了他,只能看着他一步步走上穷途末路,疯了一般同我作对,最后被师尊镇压在北海海眼之中。我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封神榜上给他留上一尊小小的神位,只盼日后有朝一日,他能过上安稳太平的生活。” 最后他用一句话总结道:“既然无当师姐说他如今过得不错,那我也就放心了。就当做是……全了我的念想吧。” “不过……”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熟练地叹了口气,口吻里透着隐约的心酸之感:“听起来申师弟还是很恨我啊。”把他的灵魂讯息告诉截教中人什么的,总觉得他的搞事之心还在熊熊燃烧啊。 师弟啊师弟,你能不能别作死了。 师兄真的捞不动你了啊。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孱弱的凡人之躯,十分惆怅地想着:嗯,这次是真的捞不动了。 无当安安静静地听完,全程并未发表自己的看法。不知为何,这令姜子牙的心情又好了那么一点。 他想了想,十分真诚地对她开口道:“无当圣母,我知道你是为了封神榜而来,只是我真的不知道那东西被我师尊藏在哪里,你来找我……” 无当轻轻打断了他的话:“不,我已经知道它藏在哪里了。” 姜子牙怔了一怔,失声道:“什么?” 无当却并未同他解释,只是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谢谢姜师弟给我讲的这个故事,它对我十分有用。只是我有一点不明,还望师弟为我解惑。” 姜子牙:“……还请师姐明言。” 无当垂眸看他:“你一直说你师弟恨着你们师尊,却始终没有提及自己……那你呢,姜子牙,你恨他吗?” 姜子牙完全没有意料到无当居然问出这个问题,一时之间,竟是瞠目结舌:“我?” 无当幽幽地开口道:“是呀,姜尚,你恨他吗?” 姜子牙:“……无当圣母是不是误会了点什么,我并没有……” 无当道:“可是姜子牙,你很羡慕你的师弟啊。” 玄衣的女子歪了歪头,望着面前那个小小的三头身的孩童,又重复了一遍:“很羡慕,很羡慕……” 从那句“师弟一直比我聪明”开始,再到后面“只是对后者的恨,他只能深埋在心底,丝毫不敢暴露在人前”,真正不敢明说的,无法言说的,到底是你师弟的恨,还是你自己的恨呢? 眼前的孩童仿佛呆住了一般,整个人怔怔地立在原地。 无当看着他,缓缓地伸出手去。 从他的身体深处,一卷散发着幽幽古韵的卷轴缓缓浮现了出来,上面金光流转,渐渐浮现出三字古老的神文。 无当看着那幅卷轴落到了她的掌心之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封神榜,到手了。 第368章 拜入昆仑山的那日,姜子牙欣喜若狂。 周遭的人们谁也不知道为何这个年轻人如此高兴,却也宽容地看着他一路飞奔回家,兴冲冲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将仅有的家当都塞进了那个有些破烂的包裹里头。 那年他三十二,仰首望着巍峨的昆仑群峰,雪花掠过他的额间,映着乌黑的发髻。 四十年后,他自昆仑山冰冷的九万重玉阶走下,风雪漫过鬓角,不知不觉,已是满头华发。 他在昆仑山的桃园里度过了漫长的四十年,日日挑水,浇松,种桃,烧火,扇炉,炼丹。 他的好友宋异人曾笑道:“此乃仆佣之役,何足挂齿。” 可那是他的四十年。 人的一生,又能有几个四十年? 姜子牙跪在玉虚宫冰冷的玉石地面上,只觉那冷意从底下涌了上来,一寸寸的,令他整颗心都冻得结结实实。 天尊的声音缥缈仿佛落在云端,一字一句,却沉重得仿佛冰锥在敲打着他的心灵。 元始说他生来命薄,仙道难成,此生只可得人间之福,命他辅佐明主,主持封神,也不枉费这修行的四十年。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苦苦挣扎,他说他是真心想出家修行,即便是苦熬岁月,修行无望,亦不愿贪恋红尘,只求天尊收留。 元始却道:此乃命数如此,岂敢违逆天命。 一旁的南极仙翁捋了捋胡须,也替天尊劝他:子牙,这是你的命。 姜子牙不解。 倘若这是他的命,为何偏偏要在四十年后才告知他?为何不在四十年前就将他拒在玉虚宫外? 难道在这昆仑山上苦苦修行的四十年,也是他“命”的一部分吗? 可是他张了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垂下首去,含泪拜了又拜,将自己仅有的家当再度收拾了起来,转身离开了昆仑山。 隐隐约约间,他瞧见了他师弟申公豹的身影。 后者在高处居高临下望着他离开的身影,眼底闪烁着莫名的光芒,许久,他听到风里传来的一声冷笑。 他师弟厌恶他,他从来都知道。 他恨元始更看重他,却从来不曾将自己放在眼底;他恨他明明那么努力,却始终赢不过他这个废物,连一个公平竞争主持封神大局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看着…… 他恨这昆仑上下,越是向往,却越是被其拒之门外。终其一生,也无法被其接纳。 可是他师弟不知道,姜子牙心想,他其实也非常……非常地羡慕他。 羡慕他……能够踏上他此生注定无望的漫漫仙途。 那些他学不会的仙术,掌握不了的道法,在他师弟手中永远都是那么如臂使指。他痴痴地望着,一遍又一遍,看着那些法术如穿花蝴蝶般落在他师弟的指尖。 然后他低下头去,念动咒语,看着术法的光芒像是萤火之光,垂垂将死,悄无声息地熄灭于他的掌心之中。 比被凛风吹熄的风中残烛更为脆弱。 他眼底的光也仿佛无声无息地黯淡了下去。 …… 昆仑山上的风雪簌簌地落着,雪花堆了满山,桃园里的桃花却依旧静静地盛放着,仿佛整个玉虚宫的时序都为之颠倒。 天尊偶尔会驻足在花下,抬起首,无悲无喜地看着满园烂漫的春色。 那时的他低垂着头,慢慢地从桃园的这头扫到那头,将那些落下的桃花花瓣都扫成一堆,然后将它们埋葬在泥土之中。 他就这么静静地扫了四十年。 像是每一个痴心妄想寻觅仙途,却无缘仙道的人一样。 当然,他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学会,要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学会,岂不是堕了昆仑山玉虚宫阐教元始天尊名下记名弟子的名号?但确实,他在昆仑山上的绝大多数时间,都静静地待在这桃园之中,干着与那些小童们一样的事情,扫理桃园,侍弄桃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可即便是如此……即便是如此…… 他依旧,想留在昆仑山上。 宁为仙门之仆,不愿享红尘富贵。 有的时候,他也会悄悄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望着元始的背影。天尊无声地看着那满园的桃花,仿佛在思念一个人。 姜子牙在小童子们的只言片语,在那些师兄们讳莫如深的语句之中,猜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截教碧游宫,上清通天圣人。 他们这位师尊的,唯一的也是最爱的弟弟。 ……原来高高在上如他们的师尊,无悲无喜俯瞰着他们苦苦挣扎的模样的元始天尊,心里也会有一处地方,柔软得不容许任何人碰触吗?他的心里,也会如他一样,有着此生无悔的执念吗? 只可惜…… 他们谁也得不到……没有人可以得到。 这座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昆仑仙境仿佛中了莫测的诅咒似的,陷在这里面的人,谁也无法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一如他师弟申公豹执着地渴望着的来自天尊的认可。 他姜尚这辈子也触之不及的仙道大门。 当然,也包括他那位冷冷地宣判了他一生的命运的元始天尊……他也不会得到他的弟弟,他永远,永远也不会得到他的弟弟。 …… 姜子牙忽而笑了起来。 肆意的,张狂的,仿佛遇到了平生最为可笑之事,笑得眼泪都掉了出来。 方要推门离开的无当圣母听见了他的笑声,不由侧过首来,在徐徐飞舞的烟尘与光影的间隙之中,看着那个曾经在封神大劫中令无数截教弟子饮恨而归的姜子牙,姜丞相。 听着他喃喃的自语声:“为何人人都可以成仙,偏偏只有我……只有我不能?” “为什么?” “就连我那个只有一段露水姻缘的妻子,连费仲那样蛊惑君王的佞臣……他们个个都封了神,做了天上的神仙,为什么,为什么我却不能?” “这究竟是为什么?!” 姜子牙:“想要封神的人封不了神,不想上那封神榜的却偏偏上了。” “欲求人间富贵的潦倒一生,渴望仙道的偏偏只允许了一世富贵。” “只盼一人相知相伴的注定孤独终老,无欲无求者偏生得个圆圆满满……” 他似哭似笑:“天命为何总是这般,折磨人心,不得痛快?” 无当静静地看着他,眼睫微微垂下,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好在姜子牙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只是低下头来,怔怔地,看着自己短短的胳膊和短短的大腿。 “封神榜原来一直都在我的身上吗?师尊用我的执念来封印它?我的执念越深……这封印就越牢不可破?” 他长长地叹了一声,自叹弗如:“不愧是洪荒之中最擅长算计人心的元始天尊啊。” 又看向了无当:“不过,即便如此,通天师叔还是拿到了封神榜,不是吗?” “即便我永远也成不了仙,师尊他……也永远得不到他的弟弟,是吗?” 无当不得不开口道:“姜师弟,慎言。” 姜子牙淡淡一笑:“难道你不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的吗?无当圣母。拿到封神榜之后,将它彻底撕毁,令里面的魂魄彻底解脱,你们……那些截教弟子们,就彻彻底底地自由了。” “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约束我们那位通天师叔,他可以做他一切想做的事情。当初师尊就没能留下他的弟弟,事到如今……他更加不可能留住他了。” “恭喜啊,无当师姐。”他笑道,“恭喜你们,重获新生。” 无当的手落在门闩上,却迟迟没有推开那扇门。 “姜师弟,也许你在这无数次的轮回中,也曾听说过一首诗。” 她慢慢地念道:“旧花欲落新花好,新人少年旧人老。佳人见此心相怜,举觞劝我学神仙。我闻神仙亦有死,但我与子不见耳。秪言老彭寿最多,八百岁后还如何。” 无当念完,抬首去看姜子牙,难得语重心长地劝了一句:“纵使是神仙,该历的劫数,该受的苦楚也是少不了的。” “你又怎知踏上仙途之后,不会经受更多的磨难呢?即便是我们,昔为碧游逍遥仙,今朝不也一样深陷在这重重劫数之中,始终难以脱身吗?” 姜子牙道:“不一样的,师姐。” “你们至少见识过了仙道的风光,自然不懂我等的苦楚。我为了踏入仙门,穷尽了自己的半生,却始终一无所得。不是因为我不曾努力,也不是因为我没有拜个好师门,拜个好师尊……” “是命啊,师姐。” 姜子牙道:“是我命薄福浅,注定与仙道无缘。” 在一开始天命就为他划下了鸿沟,告诉他,他这辈子都没有办法越过这条鸿沟。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挣扎,没有天赋……就是永远的没有天赋。 被天地偏爱之人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哪怕他不惜一切,拼尽全力……都永远无法得到。 姜子牙道:“很久以前有人说过一句话,天才就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再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 “但不会有人那么残忍地告诉你,那百分之一的灵感是最重要的,它远远超过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没有那百分之一,就算是百分之九百九十九的汗水,也是无济于事。” 他道:“仙道于我,便是那百分之一,无当师姐。” 无当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或许是因为,作为一个有仙道天赋的人,在没有天赋的人面前说这些,同样也是一种莫大的残忍。 她只是轻声问了一句:“倘若一切可以重来,姜子牙,你后悔拜入二师伯门下吗?如果能够从头开始……你还会在明知自己没有仙缘的情况下,踏上这条修行之路吗?” 姜子牙:“……” 他没有回答。 无当也不继续追问,只转过身去,朝着他挥了挥手:“再见了,姜师弟,祝你生活愉快。” 姜子牙:“……也祝你一路顺风,无当师姐。” 他们都知道,没有意外的话,他们不会有机会再见了。 今昔一别,当成永诀。 第369章 唇瓣涩然,浸染着清浅的苦涩之意。 仿佛碾碎了一地桃花花瓣,殷红花汁浸没入泥土深处,将那泥泞的土壤染上暗红的颜色。 那人靠近了他,柔软的身躯一点一点贴近,就像是元始平生所遇到的,最为虚幻美好的一场梦境。他低头就能碰触到他,不是幻象,是真实的,温热的通天。 清浅的香息浮动在黄昏的天幕之下,淅沥的雨声在天际渐次消隐。 他怔怔地立在原地,看着他的梦境朝着他走来,一步步地落入他的怀中。 月亮低头吻他,化为他弟弟的模样。 一时分辨不清落在他怀中的,究竟是那轮缥缈无垠的明月,还是他心心念念,宛如天上月的佳人。 “通天……” 怀中之人笑吟吟地看着他,轻松愉快地唤他哥哥。 元始眼角余光扫到广成子低下头去,多宝静默无言,仿佛轻轻地叹了一声。他不再犹豫,手臂骤然收紧,用力抱住了他的弟弟,几乎要将对方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是骨中骨,肉中肉。 他的魂牵梦萦,情之所钟。 “通天。” 他的弟弟,上清通天。 通天微微抬起头看他,唇边噙着一抹浅浅的喟叹,似是为兄长对他近乎疯狂的执着感到无奈,却也轻声回应着他:“元始。” 圣人笑道:“今日是我的生辰,哥哥不同我说一句生日快乐吗?” 他丝毫不曾提及先前发生的事情,就好像元始之前所做的事情不曾发生过一样,转而另起了一个话题。 元始顿了一顿,恍惚抬首,方觉何谓日月如梭,光阴似箭,眨眼之间,天地间日光最长的一日就这样缓缓到来,却仍是细雨绵绵,纠缠不清。 时间之砂从他手中飞快地溜走,任凭他如何努力,也仍然抓不住时间流逝的影子。 那他呢?他能抓住怀中这个比时间还容易消逝的人吗? “……生辰喜乐,我的弟弟。” 最终,他还是抵着通天的额头,沉下声来,发自内心地在他耳边说出了这句诚挚的祝福,只愿他的弟弟此生平安康乐,万事无忧。 除此之外的所有事情,他都能替他一一解决。 吐纳声似浅入深地萦绕在他的耳畔,伴着兄长略显沉重的呼吸。 通天轻轻地笑了起来,似是觉得心满意足,又仰起脸,凑上去夸奖似的亲了亲他兄长的下巴,惹得后者的呼吸又紊乱了一瞬:“通天——” ——终究是舍不得斥责一句别闹。 通天又笑了起来,甜甜地唤他:“哥哥~” “除了这一句话以外,你还有什么别的话想同我说吗?要说的话最好尽快说哦。” 毕竟,再不说的话,大概就要来不及了吧? 通天若有所思地朝着远处看了一眼,忽而浅浅地笑了一下。 元始:“……” 元始不觉攥紧了他弟弟的手腕,低下头,仔仔细细地审视着怀中人的每一寸身躯,不曾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冥冥之中的预感令他皱紧了眉头,不详的阴云笼罩在那冷肃的眉峰之间,黑沉沉的,像是长夜漫漫里的昆仑山,不知何时才能见到日出。 通天定定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来,轻轻抚上了那紧蹙的眉宇,又凑近他耳廓,在他耳边轻轻呵气:“别皱眉啊,哥哥,我会心疼的。” “很心疼……很心疼……” 他慢慢垂下了眼睫,声音里隐隐透着几分涩然:“就好像心里永远缺失了一块似的,再多的东西也无法将心填满。” 不仅是此刻…… 他已经缺失了那些东西……太久太久。 元始却愈发的不安了起来。 他抿着唇,思绪飞快地运转着。某一刻,忽地抬起头,朝着远处望了一眼。 在前往八景宫参加圣人生辰宴的人群之中,元始一眼就瞧见了太乙救苦天尊的身影,天尊的心骤然沉坠,那不详的预感瞬间凝成寒冰,刺穿他强自维持的镇定。 “通天!” 他寒声问着他的弟弟:“你做了什么?” 通天扬起脸看他,却是笑着问道:“那哥哥呢?你又做了些什么?” 他抓起了元始的手,轻轻抵在了自己的心口之上,眼底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笑意:“哥哥就这么想把我永远关起来,做你一辈子的禁/脔吗?” 元始的呼吸猛得一顿,眼神里带着隐隐的慌乱。 “胡说什么!为兄……为兄怎么舍得这么对你。” 通天:“但还是想把我关起来对吧?” 元始:“……我只想让你永远陪在我的身边。” “哪怕是让我此生……都不得自由?”通天歪了歪头,无奈地笑了一声。 元始冷静了下来。 只是那冷静背后,又隐隐透着几分近乎疯狂的偏执:“通天,你答应过我的,你要永远,永远陪在我的身边。” “你又要欺骗我了吗?还是打算再一次离开我?” 他垂首看着他的弟弟,目光幽邃如万丈寒渊,直白地袒露着那份深入骨髓的痴缠。 冰凉的唇瓣贴上了他最珍视的眉眼,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一寸寸描摹着那熟悉的轮廓。宽大的手掌不容抗拒地箍紧了怀中纤细的腰肢,将这轮主动撞入他怀抱的,名为“上清通天”的月亮,死死禁锢在怀中。 呢喃声落在通天的耳畔,仿佛比恶鬼蠢蠢欲动的神情更为可怖。 通天的视线被迫抬起,终于看清了他昏迷前所见的景象。 那张熟悉的面容之上,没有了往日的清冷疏离,唯有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墨色。元始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通天从未见过的黏稠情绪,像是深潭下缠住猎物的水草,带着令人心悸的占有欲和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那被水草缠住的月亮,终有一日要坠入那片无边的泥潭之中。 广成子的惊呼声落在耳边:“师尊!” 多宝同样唤了一声师尊,目光却直直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仿佛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便当场揭竿而起,反了这狗日的玉虚宫。 明明是这么危险的境地,通天却莫名地想笑上那么一声。 事实上,他也确实笑了起来。 圣人温柔地笑道:“哥哥,你终于装不下去啦!” 元始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家弟弟。 目光在红衣圣人脸上逡巡,带着审视,反复描摹,仿佛要将他每一次抿着唇的笑意都印入眼底。 “你不害怕吗?”天尊眸光幽深,轻声问道。 连你要把我关起来这件事我都不怕,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通天笑了一下,很配合得开口道:“怕,超级怕,弟弟可真是怕极了呢!” 元始:“……” 很好,死到临头还有胡闹的力气,不愧是他的弟弟! 天尊居然觉得这很合理! 内心深处,却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就仿佛……因为发现他弟弟并不曾恐惧于他,厌恶于他,而下意识地感到欢喜。 真糟糕啊,元始。 他在心底暗自嘲笑自己。 目光落在通天身上,却又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元始的视线如有实质,缓缓扫过他弟弟弧度优美,丰满柔软的唇瓣,又定格在他因急促呼吸而微微起伏的颈项上。那线条优美而脆弱,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也清晰地暴露着下方脉搏的急促跳动。 冰凉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抚上了那脆弱的颈项,感受着底下颤动着的呼吸。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感觉的,是吗?”他又凑近了他的弟弟,目光幽邃地问他。 通天仰着脸,悠悠地叹了一声:“毕竟哥哥生得太好看了嘛,离我又那么近,真让弟弟被您的美貌给震撼得无法呼吸啊!” 广成子:“……” 多宝:“……” 小师叔/师尊,这个时候一定还要讲些骚话吗?真是让人拔剑的手都在隐隐颤抖啊。 所以您到底是不是趁机调戏了一下您的哥哥啊?? 元始却低低地笑了一声:“挺好的。” 又轻轻牵起了他的手,亲昵地贴上了自己的面容:“通天喜欢为兄这张脸,为兄感到很欣慰。” 至少……他终于有一样东西,是能让他的弟弟为之喜欢,生出留念之心的。 通天继续道:“哥哥你一定要这么变态下去吗?真让人颇有些不习惯的啊。就不能变回之前的样子吗?” 元始含笑看着他,眼底的病态却浓得化不开,那笑意深处,蛰伏着令人心悸的疯狂。 “无碍的,”他呢喃着,“通天只要多习惯习惯就好了。” “等到习惯成自然……就不会觉得为兄奇怪了。” 通天虚虚地眯了一下眼睛,忽而问道:“倘若我永远也习惯不了呢?” 抓着他手腕的力道骤然加重,仿佛要将他的腕骨生生扼断,片刻之后那人又意识到了自己的异常,缓缓地放松了下来,却依旧在上面留下了清晰的红痕。 “没关系的……为兄相信通天。”元始轻轻叹道,将怀中之人抱到自己的胸膛前,“慢慢来,我们还有足够漫长的时光……足够通天,慢慢习惯为兄的,变,态。” “……” 漫长的沉默。 “哥哥似乎没有问过我之前是怎么从你的法术之中脱困的呢?”通天换了一个话题,如同闲聊一般笑吟吟地对着面前的元始开口道。 天尊的目光静静地落在了他的身上,透着危险莫测的气息,愈发执拗地将他束缚在自己的身边。 良久,他淡淡道:“要是通天愿意告诉为兄,为兄的疏漏之处在哪里的话,为兄会很高兴的。” ——下一次一定要把这个漏洞填上,决不允许他弟弟有机可乘! 通天又叹了一声。 轻轻打了个响指:“好吧,魔祖大人,来让我哥哥见识一下你的存在吧?” 罗睺:“……” “虽然小通天你终于打算给本座一个名分,让本座可以正大光明出来见人这件事令本座颇为高兴……” 一袭黑衣的罗睺睁着那双猩红的眼眸,本着随叫随到,不叫也到的勤劳致富精神,慢慢地在天地之间现出了自己的真身。 “但是打个响指就把本座叫出来这种事也太掉逼格了吧?难道我是你的宠物小精灵吗?” 通天闻言,顿时大声道:“出来吧,罗睺小精灵!让世人在你的面前颤抖吧!” 广成子:“……” 多宝:“……” 罗睺:“。” 现在说本座不认识上清通天还来得及吗?在线等,超急的! ………… 你好,我是魔祖罗睺。 就是那个天天和鸿钧作对,为祸洪荒,逼得天道不得安生的心魔之祖,传说中的魔道代言人。 现在我被当成宠物小精灵给召唤出来了,还是那么中二的台词。 我到底是发挥魔道中人不要脸的精神,先把召唤我的那只上清通天给咬死呢,咬死呢,咬死呢。 还是眼睁睁看着他被他哥哥抓走关进小黑屋呢=。= 怎么办,超想选第二个选项的啊(大声)! 第370章 风声里浸透了肃杀的气息。 元始的目光,久久地落在笑吟吟的弟弟身上,又缓缓转向一旁的罗睺。 良久,天尊唇边逸出一声极轻极淡的笑:“这就是你拿来同我作对的筹码吗,通天?” 怀中那人仍然笑着:“哥哥觉得这筹码如何?还能不能入您的眼?” “当真是……” 元始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金石般的冷硬: “好极了。” “只不过,通天。”他的目光重新锁定住他的弟弟,唇边勾起一抹分外温柔的笑意,细看之下,那笑意却分明不曾到达幽邃眼底。 “你以为凭借这个便能永远摆脱我?” 摆脱你我骨肉相连的羁绊,摆脱与生俱来的亲缘,摆脱天道既定的缘法…… 甚至摆脱此刻与你抵死相拥、气息交融的……我? 通天轻轻一叹,语气里却带着一丝顽劣的挑衅:“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凡事总要试过,才知道最终的结果如何。这个道理……” 他微微仰头,对上元始深不见底的眼眸,笑意更深:“不正是哥哥从前教我的吗?我学得还算不错吧?” 听起来他甚至应该夸一夸他的弟弟呢? 元始在心底想着。 冰凉的指节却违背了他的意志,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攫住了通天弧度优美的下颌,迫使他的弟弟抬起头来,直视那双凝结着万载寒冰的幽深眼眸。 寒意寸寸凝聚在幽邃眼底,语气里透着压抑不住的怒意:“我教你,你就拿这些对付我?!” 好像确实是有点过分哦。 通天莫名生出了几分愧疚之情,伸出手挠了挠自己的脸,迟疑道:“那……我跟哥哥说句对不起?” “……” 元始闭了闭眼睛,喉咙里溢出一声冷笑:“好,真是好得很!” 糟糕,元始不会被他气死了吧? 通天略带几分担忧地想着,忍不住唤了一声:“哥哥?” 天尊却已然将目光投到了一旁的罗睺身上,眉头紧紧拧着,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就是你这魔头蛊惑了我弟弟?” 罗睺:“……” 罗睺纠正了一下天尊的说法:“你好,你弟弟他是自愿的。” 元始压根不听祂的话,就像每一个在家长会上无理取闹的家长一样,发出了毫无道理且恶毒至极的指控:“不是你又是谁?!我的弟弟我清楚,他从来不干这些违法乱纪的事情!他也根本不会和我对着干!” 广成子下意识接道:“封……封神?” 元始:“……” 冰冷的目光瞬间扫了过来。 广成子赶紧低下了头,继续假装自己不存在。 旁边的多宝不客气地笑了一声,惹得广成子怒目而视! 另一边,天尊和魔祖的对话还在继续。 元始:“他早不勾结魔道,晚不勾结魔道,偏偏在这个时候同你勾结,难道不是你这魔头干的好事吗?” 罗睺:“……诚然,本座在诱拐小通天这件事上并不是十分清白。但俗话说得好,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又怎么知道你弟弟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祂似笑非笑地看着元始,故意道:“说不定比起你来,他更喜欢本座一点呢?所以到了如今,他也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我。” 通天:“……” 那倒没有,他还是更喜欢他哥哥一点。 他不由望向了身前之人,似乎想从他兄长的面容上看出对方此刻的心情。 天尊神色仍然淡淡的,仿佛并没有被罗睺的话激怒,只是语气之中又多出了几分嘲弄:“是吗?一个巴掌拍不响?阁下何不将脸伸过来一试,让贫道看看是不是当真如此!” “还是说——”元始面露讽刺之色,“贫道多扇你几下,你就会清醒过来了?” 罗睺:“……” 小通天,你二哥他真的好凶残哦。 通天:“……” 你胡说,我哥哥他一直都是这样的。 罗睺斜着眼看他:一直都很凶残? 通天冷笑一声:一直都那么温柔! “通天,你在看什么?” 天尊淡而微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耳边响起,平静之下潜藏着未知的危险。 通天心下一凛,刚要开口—— 下一刻,冰冷的掌心已然覆上他脆弱的眼睑。转瞬之间,红衣圣人的世界沉入无垠的黑暗之中。 无边无际的黑暗向来滋生着对未知的恐惧,这是源自于人们内心最深处的,对于混沌蒙昧的世界的畏惧。 所以世人尊崇所有将光明带往人间的人,无论是生命的火光,亦或是智慧的火种。 通天的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良久,才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元始没有回答。 他只是将弟弟轻轻拢入怀中。 熟悉的气息再度萦绕在他的身旁,无声安抚着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的通天。 他给予黑暗。 也给予温暖。 只求他所爱之人,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 多宝遥遥望着这一幕,却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指节用力,再一次握紧了掌中长剑。 该来的,终究是避无可避。 昔日封神大劫所种下的苦果,终于在今时今日开出了艳丽的花朵。 谁也无法逆转时间,回到苦果种下的那一刻,甚至很多人并不知道,究竟是何时它便已经汲取着血肉生根发芽,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然而…… 多宝垂首,凝视着身后莲花宝座上释迦牟尼佛的倒影,长睫缓缓垂下,在面容投下浓重阴影。 ——他又是何等期盼着那一天的降临啊。 一滴晶莹剔透的露珠从粉白莲瓣上倏地滚落。 “嗒——” 格外清脆的一声。 “哗啦——!!!” 骤然风雨大作,山河欲倾。 …… 铜钱般硕大的雨点裹挟着九天之上的寒意,狠狠泼砸下来,瞬间淹没了整个世界。狂风旋即而至,如同亿万神龙在云层深处怒号,卷起残云如破絮,鞭笞着山岳林木,呜咽之声充斥寰宇。 地面顷刻化作一片汪洋,浊流翻滚奔涌,无数雨线自墨黑的天穹垂落,交织成一片无边无际、撼人心魄的漆黑玉帘。 又一道惨白的电光裂帛般撕开混沌——刹那间,只见金灵圣母素衣广袖在狂风中猎猎翻飞,肃穆的面容笼罩在永恒的静穆之中。 她的身后站着无当圣母。 圣母长身而立,凛冽眸光倒映着漫天雷霆。 天庭之上的神仙们似有所感,纷纷从自己所居的宫阙之中走了出来,抬起首,望着眼前这片混乱不宁的天地。 有人低声道:“闻仲……” 另一人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又指了指头顶的天穹,露出了讳莫如深的神色。 谁也没有再开口,只静静等待着那个终将会到来的时刻。 无可逃避,无法更改。 那是昔日苦果,盛放的绮丽之花。 …… 华盖星君坐在自己的宫阙之中,望着庭院里纷纷然砸落在池塘中的雨滴,在心底慢慢地算着自己在天庭上待的日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昔日的仇恨也好,怨念也罢,或许终究成了一抔黄土,随着他的尸骸被永远地埋葬在了那片东海之中。 ……他已经记不清他还是东海龙宫三太子时的日子了。 就这样静静地待在这座冰冷的天宫之上,做着一方小小的星君,同这九重天阙一道走到洪荒的尽头。到那个时候,无论是谁,都要被混沌再度吞噬。而他会再度同东海的水融为一体,安静地仿佛依偎在母亲的怀抱之中。 待到来世,倘若他足够幸运,或许会化成一尾赤红的锦鲤,再度游回东海。 不必越过那龙门,做一尾锦鲤就好,日日望着他的故土,无忧无虑地吐着泡泡。 敖丙的脸上仿佛浮现出了浅浅的笑容,就好像亲眼见到了那一幕似的。 许久,他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轻轻推开了窗扉。 刹那间—— 风雨涌了进来。 宛如他当年身死,坠入东海之时。 …… “天喜星还在喝酒呢。” “他不是一直在喝酒吗?” 太阴星君——姜王后冷笑了一声,对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值年太岁殷郊和五谷星殷洪开口道:“别学那个没用的东西,连自己的江山社稷都败了个一干二净,却对那帮神仙连个响屁都不敢放!” “终日醉生梦死,何不干脆死了干净!” 殷郊欲言又止:“娘……” 殷洪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哥哥。 殷郊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要不我偷偷套他一顿麻袋,然后把他扔到天河那里去吧?”然后假装不经意地踹上一脚,就说他终于想不开自寻短见殉情而死了。 姜王后道:“吾儿,何必为那废物东西脏了你的手,横竖他如今的下场也是生不如死了。” 殷郊道:“但娘看上去并不开心。” 姜王后摇头:“胡扯,看他那废物样子我能高兴地多吃好几碗饭呢。” 她顿了一顿,又不禁感慨道:“只不过偶尔也有些感叹罢了。” “人是怎么混到这个妻离子散、众叛亲离的下场的啊。” 感慨片刻,她又问:“对了,天庭眼看着是要变天了,你们两个日后打算跟着我还是跟着他?” 殷郊和殷洪都道:“娘,我们兄弟二人自然是都要侍奉您的。” 姜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那你们两个先改个姓吧,以后就跟为娘姓姜,正好叫殷受彻底断子绝孙。” 想了想又道:“话说天喜星管不管神仙和离的啊?要不我们走之前先离个婚吧?哎呀,我怎么不早点去办这件事,也不知道还来得及来不及……” …… 云霄站在轮回池前,仍然在履行着她最后的职责。 琼霄和碧霄都陪着她,勤勤恳恳地做着该做的事情,又七嘴八舌地争论着:“这个阵法应该这么画。” “错了错了,这样画更好!” 琼霄道:“阿姐,布置完这个阵法之后,是不是哪怕我们都不在了,轮回池仍然会继续稳定地运转下去啊?” 碧霄道:“这算不算是提前步入新时代——实现人工智能时代全功能自动化运行啊!” 琼霄美滋滋地想:“我们真是天才!” 碧霄也很高兴:“像我们这样的,就算投胎到了后世,也一定找得到工作叭!” 琼霄道:“不管怎么样,学理的总比学文的好呀!听说那些学汉语言的已经饿死了呢!” 碧霄煞有其事地开口道:“是呀是呀,哪有正经人学汉语言的啊!” 云霄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目光警告地扫过两个妹妹:“别胡闹,人家学汉语言的怎么了?” 琼霄:“饿死了啊!” 碧霄:“饿死了啊!” 云霄:“……” 两个妹妹见势不妙,果断安静了下来,低头专注地做着自己手头的事情,主打的就是一个乖巧懂事,活泼可爱。 云霄瞧着她们两人,不禁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声。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着。 在云霄准备为阵法收尾的时候,又听到了琼霄轻轻的声音:“阿姐……” 云霄没有抬头:“怎么了吗?” 琼霄踌躇不决,半晌没有开口。 一旁的碧霄戳了戳她,两个妹妹低着头,一副像是犯了滔天大罪似的模样。 云霄不由抬起头来,扫了她们两人一眼,一时讶异道:“这都是怎么了……” 琼霄被碧霄推了一下,终于结结巴巴地开口道:“阿姐……我们入了轮回,转世投胎以后,还能继续做姐妹吗?” 云霄顿了一顿。 碧霄也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开口道:“要不是我们……也不会连累阿姐到这个地步。阿姐想必也早就已经厌烦了为我们两个收拾烂摊子……” 云霄明白了。 她笑道:“好呀。” 琼霄:“!” 碧霄:“!” 云霄看着她两个妹妹,温声开口道:“倘若我们之后会入轮回的话,就继续做姐妹吧。” 三霄,三霄。 总不好抛下任何一个的。 不然…… _(:з」∠)_难道要跟她们师尊和两位师伯一样吗? …… 漫天的雷光之中。 金灵圣母迎着风卷云涌之势,缓缓展开了自己手中的封神榜。 她垂眸看着上面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轻轻勾了勾唇角,近乎漠然地一笑。 “终于……结束了啊。” 长风烈烈,倏忽卷起了她手中古老的暗金色卷轴,宛如烈火燎原,野草烧了又生。眨眼间,那卷轴自末端无风自燃,不过几息之间便烧了个干干净净。 一片灰烬打着转儿落到她的掌心之上,上面的“金灵圣母”几个字在火光中绽放了一瞬,又瞬间黯淡了下去。 世界安静了下来。 宛如天地初开的那一刻。 金灵平静地抬起首,朝着那片黯淡无光的天穹,终于露出了自封神大劫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分外灿烂的笑容。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70-380 第371章 天地隐隐震动了起来。 无数道目光落到了九重天上,或惊疑不定,或不敢置信,更有甚者微微面露惶恐之色。 然而,这一切皆与金灵无关了。 她神色沉静,微微垂首,转身对身后的无当温然一笑:“师妹。” “我们走吧。” 无当也朝着她笑,亲昵地蹭了蹭师姐的面颊,随即挽住她的臂弯,撒娇般依偎在她的身边:“师姐,之后我们去做什么呀?” 金灵道:“你想做什么呢?” 无当不假思索:“做什么都好呀,只要大家都在一起就可以啦!” 金灵淡淡一笑:“是呀……” 只要亲朋俱在,故友不散,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庄重肃穆的仙人仰起首,望着青鸾长鸣,盘旋着落到了她的面前。 为首的云霄娘娘一袭翩然云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惊鸿一瞥,恍如天人。她身后的琼霄和碧霄一人持着混元金斗,一人握着金蛟剪,广袖随风飘荡,披帛扬出去几丈许。 “金灵师姐。”云霄颔首致意。 金灵亦含笑回应:“云霄师妹。” 两人目光交汇,相视一笑,又不约而同地望向远方。 赵公明静静地站在石阶上头,遥遥看着他几个妹妹的身影,目光不自觉地温柔了下来,仿佛能融化万载寒冰。 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良久,又化为清风般柔和的一笑。 闻仲垂首肃立一旁,并未抬头去看他的师尊和师叔们。只在熟悉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时,下意识攥紧了袖中的手掌,眉头微不可察地颤了一颤。 那人停在了他的面前。 目光沉静地扫过他全身。 许久,一声轻轻的叹息落下。 宽厚温暖的手掌,带着万载时光也未曾改变过的慈爱,轻轻抚过他的发顶。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闻仲不觉鼻子一酸,喉头哽咽:“师尊——” 金灵圣母“哎”了一声,笑意温软,又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就好像眼前之人并非白发苍苍的三朝太师,而是当初那个懵懵懂懂拜在她门下,尚且不知自己未来如何的总角小童。 抬首望去,云端之上,尽是碧游门下弟子。腾云驾雾,身姿翩然,神采飞扬,眸光灼灼,一如旧时模样。 时光荏苒,而故人如初。 终有一日,世间离散之人,皆会重逢。 …… 霞光流转,映照着云端一张张熟悉而温暖的面庞。 琼霄与碧霄早已按捺不住,几步上前,与无当、云霄一同簇拥在金灵身侧,笑语盈盈,彼此谈笑,仿佛从未经历过那场浩荡劫数,而此刻仍然是碧游宫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赵公明等人也一道走了过来,簇拥在金灵的身旁。 “大兄!”碧霄声音清脆,带着久别重逢后的雀跃。 “大家回来便好。”琼霄点头,眼底是深藏着的欣然和欢喜。 金灵的目光一一拂过她们年轻依旧、神采飞扬的脸庞,神情仿佛微微恍惚了一瞬,又不觉露出了一个分外温柔的笑容。 三霄姐妹,赵公明,九龙岛四圣,金鳌岛十天君…… 真好啊,金灵喟叹着,大家都在呢。 最后她的视线又落到了她的弟子闻仲身上。 她指尖微动,一缕柔和的清光拂过闻仲望向故人时不自觉攥紧的手掌上,宛如徐徐春风抚平了众人心中漫长的冬天。 “痴儿。” 金灵圣母声音清越,带着放下一切后的平和:“劫波渡尽,前尘已了。为师在此,众位师叔在此,碧游宫众同门皆在此。此心安处,当再无挂碍。” 闻仲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度抬头时,眼底虽仍有湿润,却已是一片清明与释然。 他郑重地躬身拜下:“师尊,弟子……明白了。” 金灵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只遥遥望向了远处。 “走吧。” 截教大师姐缓缓开口道:“此一去,天高海阔,自在逍遥。” “我碧游门下,终有挣脱封神榜,重获自由一日。” 青鸾引颈长鸣,仙乐隐隐相随。 但见万千彩霞云气翻腾,仙人衣袂翩翩,乘云而起。 终不似,红尘中人。 …… “金灵啊……” 一片幽邃的黑暗之中。 通天喃喃念着他弟子的名字,唇角忽然弯起,露出了一个格外骄傲明亮的笑容。 师尊一向是为他的弟子们感到骄傲和自豪的,而他们也确实值得他为之骄傲。 他从来……不曾后悔收下他们为徒。 哪怕他为此付出了无比沉痛的代价,又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但他仍然要说上那么一句:有徒如此,他此生无憾也。 诚然,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缺点,但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完人。就连他自己也算不上什么十全十的好人,既然如此,又何必苛求太多呢? 只盼以后能做得更好一点,再好一点……如此,也不负他们师徒一场了。 “……” 元始的目光不觉落在他弟弟身上。 他久久凝视着那抹明亮得刺眼的笑容。 天尊自然能察觉到天庭上发生了什么,那一刻整颗心忽而坠入了谷底。 “……你又要离开了吗?” “你为何……总是要离开我?” 天尊缓缓开口,抓着他肩膀的手愈发用力,指节攥紧发白,却又隐隐颤抖着。幽深入骨的眼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怀中之人,唇边噙着一抹冰冷的喟叹。 “我又有哪里做得不好?值得你一次又一次……头也不回地离开我?” 他轻声细语,声音里却透着沉沉的愤怒,又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 他想他真是疯了。 他怎么会恨他的弟弟? 可他好像……好像真的有那么一点……恨他。 恨他什么呢? 元始并不清楚,却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不安地,愤怒地跳动着,一声又一声,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胸膛里面蹦出来。 那般惶然的心绪,竟令他自己都颇觉陌生。 通天回过神来,想抬首望向面前之人,却发觉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兄长仍然伸手遮着他的眼睛,另一只手掌重新收紧,揽着他纤细的腰肢,将他整个人囚禁在他的怀中。 覆盖在脆弱眼睑上的掌心在微微地颤抖着,几乎能感受到那人胸膛里震动的心绪。 通天顿了一顿,暂且忽略了罗睺“是否要现在动手”的提议,转而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元始没有说话。 拢着他的怀抱却愈发收紧。只恨不得他此刻窒息在那无边的爱意之中,哪怕是因此殒命也算是值得。 通天:“……” 他又无奈地叹了一声。 伸出手抓住了他哥哥的手腕,指尖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微微移开了一寸。 在那微弱的光线之中,他对上了元始面无表情的面容,幽邃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里面翻涌着他熟悉又陌生的情绪。 红衣圣人似乎恍惚了一瞬,回过神来,又浅浅地微笑了一下。 “哥哥,我是一定要离开的。” “这件事,您不是早就已经猜到了吗?” 不然又怎会用尽手段想将他囚禁在身边? 元始竟是笑了一下。 那笑容转瞬即逝,灿若烟花,却又冷若冰霜,带着一种极致的嘲讽感。 “是,我一直都知道,你总有一天要挣脱我,离开我。” “我总是留不住你的……不管如何不择手段……也依旧留不住你。” 元始的声音低哑下去。 “可是为什么,通天。”天尊轻声发问,“告诉我,我做得还有哪里不好吗?是我不够强?不能护你周全?还是……我对你还不够好?” 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连他自己都唾弃的脆弱。 “你竟连……骗我,都不肯再多骗一会儿吗?你为什么不再骗骗我呢?明明你说什么我都会信的。” 通天从没有见过元始这个模样。 那样尊贵的,强大而不可一世的兄长,也会在他面前流露出这般虚弱的,仿佛一戳即破的纸张般脆弱的姿态吗? 他忍不住开口道:“哥哥——” 像是不忍心见他这副姿态,下意识地想要一切回到从前。 元始却打断了他的声音,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既然说你爱我,又为什么不能骗我一辈子?” “你明明可以。” “只要你愿意骗我,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相信。” 他拥抱着怀中之人,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了一般,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到了他的身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沉沉的,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低哑的声音落在他耳畔。 分外惊心动魄。 “通天,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能骗我一辈子?” 有那么一个瞬间,通天几乎被蛊惑了似的,想要抬手抚平那人眉间的痛苦,告诉他以后绝不会再离开他。 可是他抬起眼,所见的却是一片尸山血海。 ……他所爱之人站在他的对立面,神情漠然,无悲无喜地注视着他。 手指便忽而僵硬在了半空。 那些他以为他可以遗忘的,终有一日会平复的,原来仍然在他的记忆深处等待着他,他不曾忘记,他也……不能忘记。 最后通天垂下了眼,平静地,笑着回答他兄长。 “因为我要离开了,所以就要离开了啊,哥哥。” 元始抓着他的手骤然用力:“通天!” 像是被他的敷衍给气狠了似的。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之人,一刻也没有移开视线,几乎以为他会像之前每一次一样哄他高兴。 可是通天直视着他的眼睛,神情平静,一字一顿道:“哥哥,我要走了。” 空气骤然冰冷了下去。 无形的威压笼罩在天地之间。 广成子这次是真真切切地给他师尊和师叔跪了。 元始死死地盯着通天,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浸透着难以言喻的痛苦,乃至于至深的……绝望。 “倘若我……不许呢?” 通天:“……”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袖口。 元始亦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灭世黑莲是一朵很美的莲花,见过它的人都这么说。此刻它化为了一柄长剑,那也是美得惊心动魄的一柄长剑。 剑光无情,割破了天尊和他的弟弟纠缠不清的衣袍。 通天又重复了一遍,眸光明亮,灿若星辰,那般耀眼夺目的美人,再是无情也动人。 “哥哥,我要走了。” 元始忽而明白他再也拦不住他的弟弟。 他抬起头。 天庭上的截教弟子们……那些曾经被封神榜拘禁过的魂魄,此刻尽皆重获了自由。不知何时,他们已然来到了这八景宫中,在那云端之上静默无言地俯瞰着底下的景象。 千万年前,他犯了一个错误。 如今……这个错误终于来找他了。 什么是错误呢? 错误就是那些……他穷尽一生亦无法弥补之物。 …… 通天看了他兄长许久。 轻轻低下头,将袖中的三宝玉如意,重新放回兄长冰冷的手中。 他道:“哥哥,再见。” 第372章 “怎么回事,你没把我们弟弟给拦住吗?” 终于赶到的老子拧着眉头,微微诧异着问道。 面前之人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回答他的意思。 老子皱着眉:“元始?” “……他走了。”极轻极淡的声音落在空气中,像极了一场荒唐大梦。 老子道:“我知道他走了,我问的是你怎么没有拦住他?”亏他还信誓旦旦地跟后土说他们三个要一起回昆仑山呢。 “他还是……选择离开了我。” 元始低眸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三宝玉如意静静地躺在上面。宛如触电一般,他倏地将手掌攥紧,玉如意冰冷的棱角磨破了掌心,鲜血从手掌一点一滴淌下,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到疼痛般,语气依旧无波无澜。 “多狠心,不是吗?” 甚至还轻轻笑了一下。 老子:“……” 不会精神病了吧? 大逆不道的想法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语气不由放得愈发柔和:“仲弟……你还好吗?俗话说得好,人不能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没了我们弟弟这棵树,这世上还是有很多花花草草的啊。” 元始:“可世上所有人都不是他。” 天尊淡淡道:“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上清通天。” 老子:“……是,为兄也知道我们弟弟是独一无二的。”但你的精神状态看上去真的很糟糕啊元始,大兄很担心你知道吗? 元始轻轻淡淡地一笑:“总归是死不了的。” 他看着自己掌心上慢慢淌下的鲜血。冰冷的,殷红的血迹漫过了三宝玉如意,在上面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痕迹,心里竟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老子,你说,倘若这血一直流下去,他会回头来找我吗?” 老子:“……” 他忍不住道:“按我们正常人的逻辑来说,他应该会把你举报进精神病院吧?” 元始用食指蘸了一点鲜血,漫不经心地品尝了一下:“哦,味道还不错,通天应该会喜欢吧?” 更想把你举报进精神病院了啊!? 老子:“元始,我们能正常一点吗?” 就是失了个恋而已,洪荒还没有毁灭啊! 元始道:“真想毁灭世界啊,这样他就不得不回头来找我了吧?” 老子:“……喂,洪荒精神病院吗?我这里有一个病人,你们那里能收吗?哦,名字啊,太上盘古氏玉清元始天尊。歪?歪?为什么挂我电话啊?什么?你建议我亲自来精神病院一趟?什么意思啊这人!” 老子愤愤不平地挂掉了电话。 元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里却忍不住想:如果通天在的话,他弟弟此时一定会笑得眉眼弯弯,然后逗趣道:“看样子在他们的眼里,还是大哥哥更适合进精神病院吧?” 老子大概会很生气吧。 然后他弟弟就会躲到他身后了。 想起那个人,他的心仿佛又疼了一下,一时之间,竟觉呼吸都痛苦了起来。 元始低眸按住了自己的心口,眉头紧紧皱着。半晌,又轻轻地笑了一下。舌尖轻轻扫过下齿,泛起一丝隐隐的酥麻之感,一字一顿地唤道:“通,天。”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随手将三宝玉如意收到了袖里乾坤之中,目光又扫了一眼一旁安安静静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的广成子。 元始淡淡道:“走吧。” 广成子默默地起身,跟在了他师尊的身后。耳边传来他们大师伯摸不着头脑的声音:“走?去哪里?” “喂,元始,你手还在流血啊!” 元始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这位长兄,就带着广成子离开了。 …… 殿内仍然是他们之前离开时的模样。 他弟弟随手乱放的点心话本子之类的东西到处都是,仿佛一抬眼就能看到那人留在这里的痕迹。元始的目光静静地从那些东西上一一扫过,忽而浅浅地笑了一声。 他是否应该庆幸,他至少还把这些东西都留给了他,好让他知道昨日发生的一切并非只是一场梦境? 广成子仍然维持着沉默的最高美德,安静地跟随在他师尊身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大概去隔壁红楼片场就可以直接cos林妹妹了吧? 元始在他习惯的位置坐了下来,微微抬首,就瞧见了一旁空空荡荡的座位。 又或者说,恍惚瞧见了另一个人。 他弟弟懒洋洋地支着下颌坐在那里,翻看着手中的玉简,端的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没一会儿整个人就歪到了他的身上,又在他开口责怪前拖长了音调,笑吟吟地唤他:“哥哥——” 哥哥。 元始不明白为何这两个字会有这么大的魔力,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弟弟提起这个词,他就能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他所做的所有事情。 ——除了离开他以外。 殿门外头,小童子踌躇不前,想要往前走,又隐隐为那殿内透出的寒意而畏惧不已;想要低头离开,又瞧见自己手上捧着的锦盒,一时愈发纠结了起来。 广成子眼角余光扫到了他的身影,微微一顿,心想这个时候怎么还有不怕死的来找天尊。 心念一转又道:难道是他师尊以前的安排吗? 这么一想,又不敢轻易将他赶出去。 这回轮到广成子踌躇了。他纠结了片刻,终于寻了个时机上前,轻轻对着他师尊道:“师尊……外头有人来寻。” 元始仿佛从深思中倏忽回神,重新回到了人间,眉头不由浅浅地蹙了一下:“有人来寻?谁?” 说着,又淡淡地掀起眼帘朝前看了一眼。 广成子赶紧示意小童进来。 小童子战战兢兢地迈入冷寂的殿内,丝毫不敢抬头直视天尊的容颜,只是低首拜了下去,又将手中之物捧得高高的:“启禀天尊,奉您先前之令,将此物献上。” 元始道:“放下吧。” 小童子赶紧把东西放了下去,随即轻手轻脚地从屋里出去了。直到出了殿宇,方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却也不敢高声说话,直至远远地离开了这座冰冷的殿宇,方才彻底放下了心。 却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明明他之前来的时候,这座殿宇还没有这么冷啊? 只是因为……圣人离开了吗? …… 元始看着那个熟悉的长盒,却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他何时吩咐小童将此物献上。 眉头不觉浅浅地蹙了起来。 广成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师尊,需要弟子替您把它打开吗?” 元始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广成子深吸一口气,拿出了他这辈子的勇气,勇敢地上前了! 说起来要是真的开出什么意外,他是不是就可以光荣地负伤修养了啊? 譬如: “6月28日,广成子坚强地上班了。” “6月28日,广成子不幸地失去了工作能力。” 啊,真是想想都很快乐鸭。 广成子默默地想着,老老实实地去拆盲盒了,也不知道以他的运气能不能开出什么限定款……嗯?怎么是一柄剑?这剑看上去还很眼熟? 这不是那柄—— 元始的神色忽而冰冷彻骨,他站起身来,挥一挥袖,长风一起,就将他弟子拂出了殿外。下一刻,殿宇的大门“嘭”的一声就在他面前关上了! 广成子:“……” 广成子:“???” “师尊!师尊您没事吧?!” 不是,难道他就这么被迫下岗了吗?? 他没打算辞职的啊! …… 殿内,元始静静地站在空无一人的殿宇之中,手掌平静无比地抚过眼前这柄他亲手铸造的长剑,掌心上的鲜血沾染着剑身,与剑上的桃花彼此相映,竟令那桃花愈发的明艳灼灼,仿佛能嗅到风里传来的温柔香息。 那是他为他弟弟铸造的桃花剑。 本打算在他的生辰宴上一并送给他。 可惜……天尊的唇边浮现出一丝清晰的讽刺之意。 他握着冰冷的剑柄,缓缓将它从呈放着剑身的长匣拔出,手腕一转,下一刻,竟毫不犹豫地将它直直地掷向了一旁坚硬无比的墙壁。 白玉堆砌的墙壁颤抖着,发出无力的哀鸣,竟在刹那间崩裂塌陷,扬起滚滚的尘烟。而与此同时,长剑竟也发出一声悲伤的长吟,寸寸哀泣,浸没骨髓之中。仿佛知晓了自己并不为眼前之人所喜的命运。 “可惜……”元始淡淡地开口道。 他弟弟手中已经有一柄剑了。 兄长又想起了那一幕。 那朵紫黑色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灭世黑莲被他弟弟捧在手心之中,它变成了一柄剑,一柄很美很美的剑,很衬他的弟弟,那位红衣明艳的圣人。墨色的剑身,莲花纹路缓缓浮现而出,轻轻被那只白皙如玉的手握住,轻而易举地斩断了他们两人纠缠的衣袍。 也阻断了他想要朝着他伸出的手。 红衣圣人就站在那里,谁也不能再靠近他,就连他也只能这么无望地看着,宛如望着镜花水月中的那轮明月,眼睁睁地看着他永远地从他身旁离开。 他是什么时候拥有这柄剑的? 他在看着他为他满怀期冀地铸造桃花剑的时候,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在他弟弟眼里,他想要挽回他的痴心,是否从头至尾都是那么的……不堪? 元始忽而低低地笑了起来。 在这坍圮颓败的宫阙之中,在这空无一人的天地之中。 轻轻地,又饱含着绝望,以及隐约的恨意。 极尽了他毕生所有的深切眷恋以及亘古不朽的爱意! “上清通天!” ——在那一瞬之间。 通天仿佛从茫茫天地之间回头望了一眼。 旁边抱着猫的多宝轻轻唤了一声:“师尊?” 金灵亦不觉朝着她们师尊投来关切的目光。 通天却未发一言,只低下头来,静默无言地看着自己光洁无瑕的掌心,那里并没有被玉石割破的痕迹,更没有什么陈年旧伤——就算有,也早早地好了,不可能留到今日。 “可是,”他自言自语,略带不解地问道,“它为什么痛了一下呢?” 圣人没有得到答案。 他带着他的弟子离开了。 第373章 昊天看着一团混乱,又乱中有序,稳定运行着的天庭陷入了沉思。 “有人吗?来个人跟我说说天庭的情况呗?” 吃瓜群众们默默地看着他,默默地嚼着手中的瓜;旁边还有个醉鬼在吨吨吨地喝酒,整个人晃晃悠悠的,嘴上说着再来一碗,却是再来多少碗都不觉得够。 殷商旧臣们看着他欲言又止,文曲星官比干下意识地想上前一步,又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拦住:“别管他,别管他了!” 昊天觉得有点心累。 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大声地喊道:“来人啊,把纣王叉出去!” 到底是谁把酒鬼喊出来的啊?不是他吧,他没喊过啊。 酒鬼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名号,抬头淡淡地扫了昊天一眼,依稀可见曾经的威严模样。只是很快,浑噩的神态重新笼罩了那双昔日威慑四方诸侯的眼眸,他把酒葫芦里的酒倒完,忽而仰天大笑三声,随即摇摇晃晃地出去了。 昊天:“……” 好嚣张哦! 算了,本座不跟他一般计较。 外头,太阴星君的侍女们拦住了酒鬼的去路,彬彬有礼又不失冷淡地开口道:“太阴星君欲同您和离,请问您何时有时间……” 酒鬼道:“哦,好。” 侍女们:“……”怎么这么干脆? 酒鬼道:“还有什么事吗?” 侍女们面面相觑,半晌之后,不得不捏着鼻子给酒鬼让出了一条路。 酒鬼带着自己的酒葫芦,摇摇晃晃地回到了自己的居所之中。他又对着天上的月亮,倒了倒那空空荡荡的酒葫芦,许久,方才滴下一滴浑浊的酒液,坠在那晶莹的月色里。 酒鬼:“……” 他随手把那酒葫芦一丢,又去庭院的树下挖埋在地下的酒。好不容易挖出一坛,他掂量了一下,眉头皱了皱,到底是把酒开了封。 盈盈月色之下,刚刚酿好的酒没入泥土深处。 “愿我殷商闻太师……”喑哑的音色缓缓道来,带着泥土的气息和浓重的酒意,却又透着一股奇异的庄重。 他浑浊的目光穿透清冷的月辉,仿佛投向缥缈云端的尽头: “……此去征途,所向披靡,兵锋所指,克敌制胜。” 他顿了顿,喉咙滚动了一下,像咽下某种更苦涩的东西。 “……武运昌隆,凯歌早奏。” 月亮冷冷地注视着他。 酒鬼静默了许久,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空了的酒坛“哐当”一声发出了沉重的声响,在月光之下碎成了两半。 …… 通天看着自己手中的山河社稷图,对着旁边的多宝道:“这是后土送来的?” 多宝点了点头。 通天抬头望向了娲皇宫的方向,想了想,将它收入了袖中,又对着旁边的金灵道:“你们离开的时候,天道不曾出手阻拦?” 金灵道:“弟子也颇有几分奇怪,但想到凡事迟则生变,便还是迅速地带着师弟师妹们离开了。” 通天赞许地颔首:“你做得不错。” 心下却也觉得奇怪:“不应该啊,天道怎么到了现在还没有什么反应。都过去那么久了,就算是头猪也该给点反应啊。”天道不管怎么说也是比一头猪强的。 想不通。 通天对此感到困惑。 随即很是阴暗地想到:难道祂是在别的地方挖好了坑等他吗?那很恶毒了哦。 “师尊是觉得……”多宝微微蹙起了眉头,眼底闪过一丝冰冷之色。 通天摇了摇头,拍着他徒弟的肩膀道:“想开点,万一天道突然傻了呢。” 多宝:“……” 那可能吗?嗯?我亲爱的师尊。 多宝以眼神控诉着他的师尊,后者若无其事地哈哈笑了一声,转而对着金灵招了招手:“好徒儿,来,让为师好好检查一下你的魂魄状况。” 金灵很乖地走上前来,又被师尊温柔地揉了揉头发。 “来,放轻松,不要紧张~”通天慢悠悠地安抚着自家徒弟,动作愈发的轻柔。 金灵只觉得有一阵暖洋洋的微风从魂魄之中拂过,无声润泽着天地万物,还未察觉到什么异样,便又被温柔地摸了摸脑袋。抬起头,红衣圣人含笑注视着她。 不知为何,她忽觉眼眶湿润了起来。 “师尊……” “嗯?”通天应了一声,拿自己的袖子给她擦了擦脸。 多宝幽幽地注视着他,忽而道:“这样哄孩子的歌,师尊你从来没有对我唱过……” 通天:“……” 少看点宫斗剧好不好,我的好徒儿? 又忍不住道:“你二师伯就不会这样同人争宠。” 话至一半,忽觉失言,神情竟有几分恍惚。 多宝静静地看着他,心里却想。 他二师伯还不会争宠吗?倘若他真的不争,此时此刻,您又怎会满心满意念着他呢? 金灵瞪了多宝一眼,后者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转过头对着神情怔然的通天道:“师尊,要不要让几个师弟师妹们也都过来看看,多检查几个,也能看看大家的身体状况如何?” 通天道:“如此也好。你安排便是。” 金灵便下去安排了。 转过身的刹那,又不禁轻轻叹了一声。 元始师伯啊…… 昔日的神仙眷侣,又何至于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呢。 …… 通天仍然伫立在原地,看着周围飘来飘去的白云,又慢慢地叹了一声,对着一旁的多宝道:“如今才知道,为师也不过是世上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罢了。” 多宝道:“何至于此呢?” 通天道:“无嗔无痴者可为神圣,动了痴嗔妄念的,终究也只是芸芸众生之一。” “多宝,为师的心不静。” 他终于坦诚地对着他的弟子开口道:“为师……仍然爱着玉清元始天尊。” 他爱着他的哥哥。 他无法背叛自己的心。那每一声心跳,都在诉说着他对那位天尊的爱慕。 多宝仿佛轻轻地叹了一声,却道:“师尊,我知道的。” 您看着他的眼神和看所有人的眼神都不一样……那双仿佛在闪闪发光的眼眸无声诉说着一个事实。 ——芸芸众生之中,唯有元始天尊是独一无二的。 通天道:“你不怪我吗?时至今日,我仍然执着于痴嗔之中。” 多宝慢慢地,坚定不移地摇了摇头:“弟子又有什么资格怪您呢?不仅仅是我,便是旁人,也是没有资格的。” “若论陪在您身边的时日,无人能比您的兄长;若论对您的心意……” 他顿了一顿,却仍然道:“依旧是无人能比您的兄长。” 若非如此,他又怎能伤您至深? 通天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他忽而怀疑那疼痛是否是从他兄长身上而来,却莫名地延续到了他的身上。 许久,他又轻轻放下了自己的手,叹息着望向了他的弟子。 多宝缓缓道:“……倘若您想的话,您仍然可以回头,二师伯他……” 通天摇了摇头,否定了他的话:“我已无法回头。” 抬首,东海近在眼前。 “便当做……此生是我负他吧。” 圣人缓缓开口,随手挥了挥衣袖,率先朝着下方走去。 * “他回了碧游宫?”元始问着面前的人。 “还带走了他那只猫?”轻轻浅浅地一笑。 底下的人战战兢兢地回答道:“据说人间的习俗就是这样的,猫是属于一方的婚前财产的,要是分手了的话,对方一般都是会把猫带走的。” “当然若是天尊想要那只猫的话,我们这边可以派人出去把那只猫给绑架回来……” 元始问:“去碧游宫绑架上清圣人的猫,你们还有这本事?” 底下的人:“……”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坚强地开口道:“我们可以派人混进去……说不定可以趁他们看管得不严的时候……” 元始道:“绑猫可以,绑人呢?” 底下的人:“……那可能就有点强人所难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元始“哦”了一声,慢慢道:“看来你们是没办法把我弟弟绑架出来了。” “噗通”一声。 哎呀,又有什么东西倒下了呢。 元始索然无味地收回了目光,手指轻轻敲打着身边的扶手,摆一摆手,便让这些人都下去了。 他对那只猫并没有兴趣。 一定要说的话…… “竟是连只猫都不忘记从我身边带走吗?”他喃喃自语。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不能把他也给带走?难道带走那只猫比带走他还容易? 元始闭了闭眼。 半晌,又冷笑了一声。 再度睁开眼时,已然是无悲无喜。 片刻之后,广成子又被拎了进来。 广成子:“……” 师尊,您还好吗! 元始问:“天庭如今是个什么情况?那些阐教弟子现在状况如何?” 广成子:“……” 他花了一段时间方才接上了天尊的思路:“……金灵师妹是把整个封神榜都毁掉了,但凡是一丝真灵寄托在榜上的,如今皆得了自由。别的人不说……至少哪吒师侄看上去挺高兴的,说他终于不用再上班了。” “还说天庭任用童工是违法的,要去太乙师弟那里告状。” 元始:“……他算是哪门子的童工。”灵珠子的前世再加哪吒的现在也不只几千岁了吧? 广成子:“师侄说他永远都是七岁小孩。” 糟糕,是不是有点地狱了。 元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压抑住自己吐槽的欲望:“随他高兴吧。” “其他人呢?” 广成子一一道来:“……我们阐教这边的人倒还好,本来上榜的人也不多,负责的事情也少。不过令人意外的是,截教那边的人虽然都走了个一干二净,但该做的事情却是丝毫没有乱掉,听说是天才少女琼霄娘娘研究出了什么全自动运行的阵法,打算用AI取代人工呢。” 元始:“……” 他无力地揉了揉眉心:“为什么是天才少女,三霄死的时候……也起码有个几万岁了吧?” 广成子道:“因为女孩子永远都是十七岁的花季年华呀师尊!” 元始:“……” 元始:“…………” 他深深地看了广成子一眼。 广成子默默地缩了缩脖子,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唉,也不知道他师尊现在心情有没有好一点了,他可是努力在活跃气氛了呢。 听说那些为情所困的人下场都是很惨的啊,不经历生离死别,荡气回肠一番,都是没办法得偿所愿的。 怕只怕……即便历经了磨难,到头来仍是一场空谈。 那他师尊怕不是真的要疯了。 广成子心想:而他估计也要被折腾死了吧。 元始沉默了许多:“所以……天道至今也没有反应吗?” 广成子顿了一顿,不禁望了望头顶风平浪静的天穹:“就目前的状况来说……师尊,是的。” 广成子道:“天道没有任何反应。” 那位鸿钧道祖……对此也没有丝毫的回应。 不知道的人或许会以为那位道祖对他小徒弟的纵容程度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就算他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几乎把那场封神大劫定下的结果推翻了个一干二净,却依旧对此不管不顾,无动于衷…… 可聪明人已经嗅到了那丝不详的气息。 不是毫无动静,而是更大的风暴正在背后缓缓酝酿成型。 而且…… 广成子是亲眼见到那位魔祖罗睺的出现的。 祂就那样静静地跟在他们小师叔的身旁,除了那身隐隐的魔气以外,看上去是那样的人畜无害,柔弱可欺…… 最后动手的也是他们小师叔,祂不曾插手,只是笑吟吟地看着那位红衣圣人,意味深长地开口道:“不愧是本座选定的人呐,小通天……你终究没有让本座失望。” “选择本座,是你这辈子做出的,最为正确的选择。整个洪荒的秩序……都将因我们而改变。” 那一刻广成子不寒而栗。 他并不知道通天为何选择了这条路,而不是选择他们师尊…… 不,他是知道的。 广成子微微闭了闭眼。 他从头到尾都知道,他也是……其中最为糟糕的一个共犯。 广成子:“师尊……” 元始没有回答,许久许久,方才淡淡地道了一句:“我会去紫霄宫一趟。” 他站起身来,又道:“你替我继续盯着通天的动静。” 广成子:“……弟子,领命。” 他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第374章 哪吒高高兴兴地从凌霄宝殿出来时,已然将近日暮时分。 温柔的晚霞徐徐染遍洁白的云朵,令他有那么一刹那想起了陈塘关里轻柔的晚风。爹娘呼儿唤女的声音回荡在大街小巷,一个个跟着他玩的小孩子都被领了回去,只剩下他一个人走在最后,身影被夕阳拉得极长。 “哪吒。” 身后仿佛也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唤他,等待着他回家。 哪吒下意识回过头去,所见的却是凌霄宝殿巍峨的宫阙。四周空空如也,并无一人。 哪吒:“……” 他忽而不高兴起来,重重地踢飞了脚边的一颗石子,气势汹汹地朝外面走去。 周围并没有人敢去招惹明显在气头上的哪吒。 只有不曾察觉到他动静的人尚在窃窃私语:“听说那位华盖星君也跟着截教门下一起离开了天庭呢。” “平日里也不曾见到他同截教弟子有什么私交啊?” “唉,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们什么时候关系就好起来了,毕竟龙也算是毛绒绒的一种嘛。” “是吗?”那人不禁挠了挠自己的头,面露怀疑之色。 “是的。”对面那人郑重其事地点头,试图对他洗脑,“龙当然是毛绒绒!” 哪吒:毛个屁?! 分明滑不溜秋的,就跟条泥鳅似的。 他皱起了眉头,隐约觉得华盖星君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再想起那一句毛茸茸的龙…… 一个生疏的,早该遗忘在记忆深处的名字又隐隐浮现了出来:“敖……丙?” 他回了东海? 哪吒冷笑了一声,冲到了众人面前,拨开人潮往里看:“敖丙去哪里了?” “不会是趁此时机溜回东海了吧?” “我要去把他抓回来!” 终于赶过来的太乙真人不禁长吁短叹,连连作揖:“我的小祖宗哦!你又何苦再和他过不去?” 人家连命都赔给你了,你还不肯放过他吗? 哪吒理直气壮道:“可我也把命赔给他了啊!” 割肉还母,剔骨还父,洋洋洒洒地落在那汪洋大海之上,魂魄无所归依,飘飘荡荡在尘世之间。那般疼痛仿佛仍然印在记忆深处,哪怕是成了无魂无魄的莲藕之身,依然对此记忆犹新。 一命换一命,难道不算是两清吗? 太乙真人:“……” 可人家是被你害死的,你只是在赔罪啊我的小祖宗。 哪吒并不管。 他兜兜转转一圈,倏忽唤出了风火轮,火尖枪一拿,乾坤圈一挂,混天绫缠绕两臂,其上烈火腾腾,端的是威风凛凛,神气十足,顷刻间,便纵身往东海方向而去。 “我要去找他去!” 太乙真人心下一惊,当即喊道:“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啊!” “那位圣人可是已经回了碧游宫啊!” 可是哪吒已经远远地离开了九重天,俯身往下,云海渺渺,飞鸟来去,万千碧波泛着金色的霞光。 …… 敖丙见到了他的父亲。 老龙王当场老泪纵横,握住他的手不放。 “我的儿啊。” “你可算是回来了!” 敖丙亦是含泪道:“父王!” 父子两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是无语凝噎。 周围一圈的人都在陪着落泪,龙女敖真哭得最是伤心,先前她与这个兄长最是要好。 通天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似是被他们的氛围感染了一般,沉吟着对旁边的多宝道:“为师要不要也哭上一嗓子?”气氛都到这里了,不哭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多宝:“……”师尊,您还是省省吧。 吓到人家多不好啊。 老龙王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自己咕咚咕咚往外冒的眼泪,那眼泪在海中往上浮去,落在闪烁着粼粼波光的海面上,几乎令人误以为是海水中浮着晶莹的珍珠。 哪吒的目光不觉落在了上面,下意识停住了脚步,怔怔地望着那海天之间的碧波,一时之间,竟是迈不动步子。 “是本王失礼了。”东海龙王先是对着通天致歉,又温声细语对着敖丙道,“吾儿,你先同你妹妹一道下去,换身衣服梳洗一下再来吧。” 敖真站起身来,牵着她哥哥的手一道离开。 周围又跟着一堆黑压压的虾兵蟹将们。 通天的目光落到他们两人身上,不禁感慨了一句:“令爱和兄长的关系倒是不错。” 东海龙王笑道:“小女一向喜欢同她哥哥一道玩耍,当年他身死在东海之上,也是她哭着去寻回他的尸骸的。”说着又忍不住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通天假装没有看到他的动作,微微一笑道:“如今你们一家也算是团聚了,往后总会越来越好的。” 东海龙王感慨万千:“承蒙圣人吉言了。” 又禁不住对着他拱手道谢道:“还未谢过您施以援手,救我儿脱离天庭。” 通天道:“龙君既然选择了贫道,贫道自然不会辜负龙君。只愿龙君待我之心,依旧如同当初一般。” 东海龙王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神色微微凛然了一瞬:“但请圣人放心,敖广断然不是那些忘恩负义之辈!” 墙头草到哪里都讨不到好这个道理,他又怎么会不清楚。 而且……事到如今,他也想为自己赌上一赌。 赌赢了,彻底翻身;赌输了……也不过是要他一条命罢了。 都活了那么久了,难道他还顾惜这一身的性命吗? 老龙王环顾了一圈,想着那又回到灵山的八部天龙广力菩萨,又看了看自己好不容易才从封神榜上脱身的小儿,终究是下定了决心:“本王有一事欲要告知圣人,还请圣人移步——” 话音未落,就听得外面的夜叉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哭丧着一张脸道:“大王,坏了坏了,那个三头六臂的踩着两个火轮,还拿着一杆会喷火的枪的魔头又来找三公子的麻烦了!” 远远的,哪吒的声音传入水晶宫中,分外的中气十足! “叫敖丙出来见我!” 东海龙王当即脸色大变。 通天挑了挑眉头,却是和旁边的多宝对了一个眼神,又掸了掸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尘:“哪吒?” “他怎么来了?” 东海龙王亦是如临大敌,眼泪汪汪道:“我儿又怎么惹到他了?何苦又把这冤家招来!” 夜叉也是一脸的如丧考妣:“大王,怎么办啊!我们这水晶宫可挨不住他几下啊!” 一龙一夜叉仰望星空,好不忧伤。 下一刻,东海龙王如梦初醒:“快快快,先让我儿寻个地方好好藏起来,众人随我出去,见一见那不速之客。” 通天动了动手指,旁边的多宝站了出来,温和地对着老龙王道:“不如让我陪龙君出去见一见他吧?” 东海龙王道:“这,这怎么好意思……” 多宝笑道:“没事的没事的。”也不多言,就推着老龙王一道往外走去。 龙宫之外。 哪吒遥遥站在宫门前头,说完那句话后,竟是很耐心地等着。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来找敖丙,但既然他想来,那就来上一趟好了。 身后的太乙真人匆匆追了过来,想要将人带回去,却又听得自家徒儿不耐烦的一句:“师父别闹。” 太乙真人:“……” 磨了磨牙。 徒儿,你看上去真的有点欠揍啊。 怎么,不上班了就这么生龙活虎了吗?看来人还是需要上班的对吧!先前你在天庭打完工后回乾元山金光洞时的样子,真的好像一条死掉的小狗哦。 为师看着都觉得可怜巴巴的! 现在小狗活了,为师的心,却跟杀了二十年的鱼一样冰冷。 太乙真人捂着自己的心,幽幽地开口道:“哪吒……” “哎呀师父你不要吵嘛,我又不做什么。”哪吒捂着自己的耳朵,踮起脚尖就往水晶宫里看,左顾右盼的,十分不耐烦的样子。却仍然在外头老老实实地等着,一边等一边道,“怎么还不出来?” 太乙真人:“……” 人家会出来就有鬼了。 说不定早就跑了吧? 这么想着,一抬头,整个人“呀”了一声。 怎么还真的出来了?! 敖丙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哪吒,旁边的龙族公主敖真很小心地扶着他,一脸警惕地望着面前踩着风火轮,杀气腾腾而来的煞神。 他在听到哪吒的声音的那刻,便毫不犹豫地往外走去。 ——总不好以一己之身,再牵连龙族上下。 敖丙皱了皱眉头,语气还算平和地开口道:“不知中坛元帅寻我……” 哪吒道:“我辞职了。” 敖丙:“……” 敖丙:“不知哪吒三太子寻我……” 哪吒道:“敖丙,你哭了啊。” 敖丙:“……” 不是我说,这话题怎么聊啊? 还有,我们很熟吗哪吒?? 敖丙满头问号,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哪吒看了他许久,忽而道:“你爹是不是很想念你啊?你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敖丙面无表情:“我久不归家,家中之人自然想念,难不成你爹不想念你吗?” 哪吒道:“不想。” 这话题真的继续不下去了啊摔! 敖丙:“呵呵,节哀。” 哪吒摸了摸下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侧过头去看他身旁的龙族公主,觉得没有意思又转了回来,继续盯着敖丙看:“你爹真的很喜欢你哦!” 敖丙:“呵呵。” 哪吒道:“当初我杀了你之后,你爹转头就找上门来,害得我被我爹臭骂了一顿,说我杀了他世交之子。敖丙,你对此有什么想说的吗?” 敖丙:“可能是你活该吧。” 哪吒道:“敖丙,我没有听清,你要再说一遍吗?” 敖丙:“怪我,算我倒霉。” 哪吒道:“是啊,你可真倒霉哦。”他幽幽地感慨了一声:“明明你打不过我,你爹也打不过我,到头来,他找上玉帝,拼死求了一道法旨,却硬逼着我为你赴了死。那天东海上漫天都是血雨,我爹却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明明都是爹。为什么一个可以为自己的孩子做到这个地步,另一个却能无情至此呢?” 敖丙:“呵呵。” 哪吒道:“敖丙,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敖丙:“呵呵。” 哪吒道:“你除了‘呵呵’还有别的想说的吗?” 敖丙:“呵呵。” 太乙真人不知不觉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敖真扯了扯自己的嘴角,甚是无语地看着面前的哪吒。 后者见敖丙始终不肯开口同他交流,忽而歪了歪头问道:“倘若我在这里杀了你,你爹是不是又要找我拼命啊?” 太乙真人:“!!” 敖真顿时警惕了起来,赶忙拉着敖丙后退。 哪吒:“哦,我开玩笑的。” 不过又往旁边看了一眼:“不过你爹确实又来找我拼命了。” 老龙王一边焦急地喊着“枪下留龙”,一边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连鞋都跑丢了一只。 哪吒端详了一下他的姿态,转头又对敖丙道:“按照你爹的跑步速度,估计你真凉了他也跑不到。” 敖丙:“……” 哪吒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他确实很爱你。” “很爱,很爱。” 他的眼里似闪过了一瞬的寂寞。 太快,太快,快得敖丙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他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哪吒,又收回了目光,赶忙和敖真一起去搀扶东海龙王:“父王,您别急,儿臣没事。” 老龙王颤颤巍巍地握着他的手,再一次老泪纵横:“儿啊。” 为父只怕不过是这短短的一面,便又与你永绝了啊。 旁边的多宝慢悠悠地从一旁踱了过来,对着对面的太乙真人友好地打了个招呼:“你好啊,太乙师弟。” 太乙真人:“……” 坏了,多宝怎么会在这里?! 还未等他开口说话,多宝的身后又慢慢地转出来了一个正在围观看热闹的通天圣人:“呦,太乙也在这里啊。这算不算是自投罗网?” 太乙真人:“……” 好了,这回他和他徒弟彻彻底底地凉透了。 他满怀着悲壮的心情,看向了旁边丝毫不在状态的哪吒:“??” 后者仍然陷在自己的思绪之中,面上难得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相符合的怅然来:“果然,爱与不爱就是这么明显。” 太乙真人:“……” 要是他还能脱困的话…… 回去一定要把李靖揍上一顿! 徒儿啊!咱们师徒俩被人做局了啊!! …… 收到消息得知太乙真人和哪吒被扣押在东海的广成子:“???” 天塌了! 师尊,您什么时候回来啊! 第375章 通天倒还是挺高兴的。 圣人笑盈盈地看着面前的两个阐教弟子,又对着旁边的多宝道:“你说元始愿意付出多少代价来赎回他的弟子?哦,还有他的徒孙?” “不如把太乙师侄交给石矶吧?我看他们两个也挺有缘分的。”虽说是一场孽缘。 太乙真人闻言顿时蛄蛹了起来,但见一个白色的,胖胖的,如同“蚕茧”一样的东西在地上奋力地挣扎了起来,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另一个小上几号的“蚕茧”倒是安静许多,只是通天朝里面望去,就瞧见里头的人正在谨慎地尝试着把那些“蚕丝”都烧个一干二净。 他挑了挑眉,似是觉得有些有趣。 “问问石矶,她要一个还是两个,要两个的话把这一大一小都给她送去。” 多宝道:“以石矶师妹如今的修为……” 通天道:“让金灵替她看着。” 多宝笑着回道:“有金灵师妹在,那就再好不过了。” 随即熟练地把这一大一小的蚕茧收入了袖里乾坤之中,又对着通天行了一礼,转头对着东海龙王颔首示意,便笑着踏上了祥云,径直往碧游宫而去了。 老龙王殷切地望着这一幕,直至多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更加坚定了踏上教主这条贼船的决心! 诚如哪吒之前所说的一样,他东海龙宫上上下下加在一起,哪怕是算上其他的三海龙宫,也未必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如今连他的师父,那位惯常帮亲不帮理的太乙真人也来了。 若是没有圣人帮扶,恐怕他这水晶宫顷刻就要变成废墟了。 现在又不是封神大劫期间……便是再跑去天庭告他们一状,又能如何? 我告太乙真人?真的假的? 老龙王在心底唏嘘了片刻,目光炯炯望向了身旁的红衣圣人,只觉得对方仿佛身披万丈金光,脚踏七彩祥云而来,欲救整个龙族于水火之中! 不得不说,是心动的感觉啊!! 通天:“?” 他看我的眼神是不是有点奇怪? 圣人咳嗽了一声:“龙君?” 东海龙王终于回过神来:“对了圣人,我们之前说的事情……” 通天笑了笑:“那自然是要继续的。” 他也想听一听东海龙王还有什么秘密藏在心里呢。 或许,和那位曾经的那位四海霸主有关? …… 碧游宫中。 金灵见到了多宝。 也瞧见了他捎带回来的那两个正在地上努力蛄蛹着的“蚕茧”。 金灵:“。” “这是什么?”东海龙宫的特产吗? 多宝若有所思地开口道:“特产吗?不得不说,师尊确实是在东海龙宫逮住他们两个的。” 金灵道:“什么东西?” 她上前几步,低头看了一眼,不禁讶异道:“呀,怎么是太乙师弟。” “师弟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幸灾乐祸的口吻。 太乙真人:“……” 士可杀不可辱! 多宝道人和金灵圣母你们两个都给我等着! 他又奋力地在地上蛄蛹了一下,随即悲凉地看着自己又砸在了地上。最后只得挣扎着直起半个身子,对着金灵喊道:“有什么事情都冲着我来!别动我徒弟!” 哪吒:“……” 有没有一种可能,师父你不提他们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我? 他默默地在心底翻了个白眼,旋即沉声开口道:“别动我师父,哪吒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什么都冲我来!” 多宝摸了摸下巴,沉吟道:“怎么感觉我们两个超像反派的啊。” 金灵冷笑了一声:“什么叫做‘像’,难道我们不是本来就是反派吗?” 都当了多少年的反派了?真是一点自觉度都没有。 多宝叹了一声:“师妹说得极是,是为兄说错话了。” 旋即上前一步,对着那一大一小两个蚕茧笑吟吟道:“怎么想的,都落到我们截教手上了,还想着逞个人英雄呢!你们两个见过哪个反派不斩草除根的吗?还‘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今天一个都别想跑!” 金灵:“……” 也不要太像反派了啊多宝师兄…… 她嫌弃地看了对方一眼,转而道:“对于他们两个,师尊有什么吩咐吗?” 多宝道:“师尊说把他们两个交给石矶师妹。” “石矶师妹吗?”金灵想了想,莞尔一笑,“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于是乎—— 某年某月某日。 刚刚回到碧游宫不久的石矶娘娘收到了一份来自通天圣人的大礼包。 当当当! 看!是亲爱的太乙真人和他的宝贝徒弟哪吒呢! 石矶娘娘:“?” 师尊他打上玉虚宫了? …… 通天跟着敖广往水晶宫深处走去。 左拐右绕的,很快,他们便远远地离开了这座伫立在东海深处的宫阙。海域深处,不见半点光亮。黑黢黢的一片张牙舞爪地就扑了上来,转眼间将所有人都拖入了这无边无际的幽邃之中。 离开水晶宫的那刻,敖广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圣人。 通天朝着他微微一笑,丝毫没有追问他为何带着自己往海域深处而去。 敖广顿了一顿,也便放下了心,继续在前方引路。 不知何时又蹲在了通天袖中的罗睺见状不禁挑了挑眉,一缕魔气试探着从红衣圣人微垂的广袖中探了出来,缠上了圣人白皙纤弱的手腕,顺着那光洁无瑕的手臂缓缓上爬…… “啪嗒。” 通天淡淡地垂下眼,两指一并,快准狠地揪住了这缕魔气,稍一用力,就将它整个揪了起来! 隐约听到什么动静的敖广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圣人?” 通天若无其事地将它塞了回去:“啊,一只蚊子罢了。” 敖广:“……” 他不禁抬头看了一眼。 东海底下有蚊子吗? 什么蚊子能在这么深的海底还能活着啊? 不敢问,一点都不敢问。 就当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叭! 敖广什么都没有说,只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蚊子的动静啊!” 通天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和罗睺对话:“想死就直说。” 罗睺的声线幽幽传来:“元始命真好,一句不想你走,你连着哄了他半个月;我问你有没有喜欢过我,你回我一句想死就直说。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通天:“……呵呵。” 罗睺幽怨道:“好啊,你现在连敷衍我一句都不肯了!小通天,当初明明是我陪着你走过你最艰难的那段时光的,事到如今,你竟是要始乱终弃了吗?” 通天:“你能不能少讲一些令人误会的话?” 罗睺大怒:“什么叫做令人误会的话!难道不是本座陪着你待在紫霄宫中三年又三年的吗?” 通天:“难道不是师尊陪的我吗?!”您老人家分明是来引诱我入魔的吧? 罗睺捂着心口,神情愈发悲怆:“罢罢罢,终究是本座错付了——小通天,你就这么信任那个东海龙王敖广吗?” 魔祖大人一个急转弯,放下手,神情忽而正经了起来:“万一他骗了你呢,小通天。” “这个地方……”祂意味深长了起来,“可是一个很危险的地方呢。” 通天不动声色:“怎么说?” 他抬头朝前望去,黑黢黢的一片映入了他的眼中。 这黑暗从先前开始,便一直蔓延到了此刻。愈是往前走,那黑暗便愈发的深重。眼角余光已然瞧不见他的来路,那座隔着数丈便熠熠生辉的水晶宫,早已被浓重的黑暗吞没得一干二净。 行走在深海之中,听着自己轻微的心跳声,油然而生一种孤独之感。 天与地皆消逝得彻彻底底。 这是属于原初的海的气息。 海不属于天,也不属于地,那是生命的另一种源头。在那亘古以前的天地间,这里诞生了洪荒最为强大的族群之一。 罗睺的声音如同那冰冷的海水一般,在他耳边缓缓响起:“如果本座没有猜错的话,这里便是祖龙的诞生之地。当初他便是在这里诞生,并独自孕育出自己的种族。” “龙族渐渐繁衍壮大,又逐渐死去。在它们的尸骸上,又有更多的海洋生灵诞生。于是才有了斑斓壮阔的海洋。万物生息,源源不绝。” 通天问:“危险?” 罗睺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唉,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他不声不响地带你来到这里,一看就是打算做些什么,这背后一定有什么大阴谋,我跟你说——” 通天道:“不用说了。我已经看到祖龙了。” 罗睺:“?” 什么祖龙,哪里来的祖龙?? 魔祖顿了一顿,倏忽抬头望去。 在那黑暗的尽头,忽而浮现出了淡淡的微光。 愈是靠近,愈是明显。 微光漂浮不定,漫天飞舞,渐渐地,它们一起落在了一处地方,将那片地方映得如同白昼一般。 敖广抬头望去,神色肃穆,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吾皇!” 通天静默不语,同罗睺一道抬头望去。 在这昔日祖龙的诞生之地,如今,也无声无息地埋葬着属于这位昔日洪荒霸主的,庞大而望不到边际的……尸骸!无尽的微光落到了那依旧威严的头颅之上,那双眼睛,却永远也不会再睁开了。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他永远地埋葬在了这里。 通天忽而在想:倘若有朝一日他死去之后,是否也会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一个地方,再无人知晓呢? 不过若是圣人真的死去的话,是不会留下尸骸的,他们的一身修为会重新归于天地。这就是洪荒圣人对这个孕育他们的世界,最后的慈悲。 …… 元始站在紫霄宫前,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宫阙。 许久,他尝试着抬起手来,轻轻叩响了那沉重的大门:“师尊?” 第376章 一方洞府之中。 石矶看着她面前的太乙真人和哪吒陷入了沉思。 但见一大一小两个蚕茧正努力地在地上蛄蛹,一蹦一跳,奋力地挣扎着,却始终挣脱不开那层看似薄薄的一层蚕丝。远远看去,像极了两个巨大的蚕宝宝。 “这……” 她转头去看金灵:“师尊他……” 金灵温和地笑道:“师尊说把他们两个交给你。” 石矶:“……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两个究竟是怎么落到圣人手上的? 总不会师尊他真的打上玉虚宫了吧? 金灵圣母轻轻叹了一声,面上的笑容丝毫未减,反而更盛了几分:“这个啊,这个就说来话长了……不过石矶师妹放心便是,有师姐我在,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但凭师妹你高兴。” 金灵道:“想必师尊也是这个意思,才把他们两个交到你手上吧。” 此话一出,太乙真人的茧蛄蛹得更用力了一些。 想必他也还记得他曾经做过的事情吧? 金灵的目光冷了冷。 几许之后,又轻轻笑开。 她的目光落到了面前一袭大红八卦衣的女修身上,后者浅浅地蹙着眉头,神情恍惚之中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怅然。 “师尊啊……” 石矶叹道:“我都要忘记了的事情,难为他老人家还替我记得。” 金灵道:“师尊向来都是这样的。” 他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一件他承诺过对方的事情,即便他嘴上不说,心底却剔透如明镜一般。 可是有的时候,记住那么多事情是很累的一件事。 人们之所以会遗忘掉过去,是因为人们需要遗忘。 石矶看着面前的两个蚕茧,缓缓闭上了双眼。 “太乙真人……” 她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隐约回想起了当年。 当年,哪吒一支乾坤箭,误杀了碧云童子,她欲要为碧云童子讨回一个公道,对方却误将彩云童子当成是她,先下手为强,一不做二不休,又一次重伤了彩云童子。 她收了哪吒的乾坤圈和混天绫,追着他到了太乙真人的道场,再一次尝试着为她两个童子讨上一个公道,谁曾料想……这一次,竟连自己的性命也赔了进去。 石矶的心仿佛隐隐颤抖了起来,身体也无声地颤抖着,几乎又回忆起了那一刻被太乙真人的九龙神火罩生生炼回原型的痛苦。 千载修行毁于一旦,却终究……连句道歉都得不到。 尖锐的痛苦充斥在心间,令她的目光之中也燃起了熊熊的烈火。 身着大红八卦衣的女修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两个蚕茧,忽而拔出剑来,干脆利落地朝着它们劈了下去! 太乙真人心下一惊,下意识地运转法力,却发觉整个人都提不上劲来。 下一刻,那个他怎么也挣脱不了的蚕茧,竟在外部被轻而易举地撕破了。 天光徐徐地落了下来,映着那身灼灼如烈火般的衣袍,一时之间,竟令他恍惚以为又瞧见了那位红衣圣人。 他的弟子,一向是同他一样的。 “太乙真人!” 石矶饱含着愤怒的声音落入了他的耳中。太乙真人迅速地回过神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长虹般的剑光穿透身体,将他死死地钉在了墙壁之上。 “师父!”是哪吒的声音。 石矶道:“你还记得碧云和彩云吗?!” 谁? 太乙真人在巨大的突如其来的痛楚之中不曾反应过来,大口大口地吐血,又忍不住问了一句:“我认识她们吗?” 石矶看着他,冷冷地一笑:“你果然不记得了。” 没有什么期待,更没有什么失望。 那般渺小若尘埃的生灵,又岂会被高高在上的阐教仙人所记住。 太乙真人看着她的模样,思绪微微一动,却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想起了那两个早已陌生至极的名字:“你说的……难道是当初那两个被哪吒所杀的童子?” 他似是不可思议:“你在为她们讨还公道?” 敖丙就算了,毕竟他也是东海龙王的亲子,痛失骨肉,自是悲伤难抑。 可碧云和彩云……她们两个难道不就是一个童子吗? 石矶道:“是了,她们确实只是童子,是你徒儿千百杀劫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劫,可事到如今,你因她们而落到此般地步,又何尝不是因果报应,屡试不爽呢?” 她语气冰冷,锋芒毕露,说到“因果报应”一词时,又露出了一个无比讽刺的笑容。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因果报应呢? 倘若真的有报应,她的童子便不会惨死,试图为碧云和彩云讨还公道的她也不会惨死。高坐莲台的依旧纤尘不染,成仙成圣,可作为杀劫之一的她们,却注定被当成垫脚石,以此磨炼那位阐教的“杀神”。 世上终究是没有什么公道可言的。 若是没有她的师尊,她的师姐……她也绝不会有如今这个机会,将阐教十二仙之一的太乙真人重伤到如此地步! “石矶!你若是有恨皆可以冲着我来!碧云和彩云皆为我所杀,又与我师父何干!” 哪吒怒吼道。 石矶的目光静静落到了他的身上,无悲无喜,仿佛透过了他,在看一些别的东西。 哪吒似乎怔了一怔,抬起头来同她对视。 “哪吒,你乃李靖之子。而我昔日同李靖亦有一段缘法。” 石矶缓缓开口。 哪吒攥紧了双手,面上隐隐浮现出不忿之色。 石矶注意到了,却依旧平平淡淡地讲了下去:“或许你不会相信,但当初我欲为碧云童子讨还的,也不过是一个公道罢了。至少,并没有让故交之子为此付出性命的意思。” 可是仅仅是一句“对不起”,一句简简单单的道歉,他们都不肯给她。 事到如今,她当亲自讨回这个公道! 她目光一转,重新看向了太乙真人。 冰冷的手指握紧了剑柄,生生将那柄剑再度拔出。 太乙真人又吐了一大口血。 抬起头来,只觉整个人都晕眩得不行。 整个过程中,金灵圣母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她师妹身边,看着她的愤怒,看着她的怨恨,也看着她……满心的怅然,与彻骨的悲伤。 复仇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吗? 也许吧。 可复完仇之后呢? 过去之事无法挽回,逝去之人已入轮回,滚滚江流奔流不息,无人可再度踏入那条曾经的河流。 往事已矣,徒留伤悲。 她轻轻叹了一声。 抬头望向天穹,仿佛又回忆起了她的弟子闻仲惨死在绝龙岭的那日。 冥冥之中的命数早已定好,而她的弟子……终究没能逃过他的死劫。 可凭什么呢? 凭什么这茫茫的天地,轻而易举地便可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有的人像是生来要做别人的垫脚石,成就他人的千百杀劫,功成名就;她的弟子为商朝付出了一生,于国于民有益,可到头来,亦终究逃不出他的命数,不能逢“绝”者,便注定陨落于“绝”处。 是他执迷不悟吗?还是死不悔改?非要背负起这个被仙神们判决注定要灭亡的王朝,妄图挽大厦于将倾之际? 可就算躲到了这碧游宫中,自以为此处乃是世外桃源,远离红尘是非,可终究……她也未能逃脱她的劫难。 如此,便连责怪她弟子的话,也再也说不出口了。 金灵又叹了一声,轻轻拍了拍石矶的肩膀:“师妹还有什么想做的吗?有师姐在,就一并做了吧。” 石矶抬头看了她一眼。 实不相瞒,她从前和金灵并不怎么熟悉,作为顽石化形的她,一贯是离群索居,远离碧游宫阙,独自在深山石洞中修行。便是同旁的截教弟子,也没有积攒下多少深情厚谊。 可此时此刻…… 石矶郑重地点了点头:“有劳金灵师姐相助!” 金灵欣慰地笑了一下。 石矶又看向了太乙真人,视线落在那些被她一剑劈开的“蚕丝”之上,眸光闪了闪,心中忽而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她吩咐碧游宫中的小童为她寻来了一只还未能破茧的蚕茧,捧在手心之上,对着面前的太乙真人心平气和地开口道:“太乙真人。” “你当初说哪吒一箭恰好射中碧云童子,乃是天命难违;哪怕是彩云童子被其重伤,也是理所当然,合该如此。” “而我追着哪吒跑来向你讨还公道,却是不识天数,不讲道理,一点都没有将师尊和师伯们商议的封神大劫放在心里,竟敢对天命之人动手,便是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石矶道:“此刻我的手中有一只蚕茧。” “我并不知道里面的生灵是否能破茧而出,或许你的天命会告诉你答案,若是你猜对了,我就放你走,若是你猜错了,你今日便要死在这里。” “那么太乙真人……”石矶缓缓道,“请你告诉我,这只蚕茧中的蚕蛾,是否能破茧而出呢?” 太乙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几乎是立刻明白了这局中的关窍。 在地上挣扎着起身的人嘶声开口:“倘若我说这只蚕蛾会破茧而出,你就可以当场杀了这只蛾子,所以我必然会猜错。” “倘若我说它会死在茧中,永远也不会变成蚕蛾,你就会放任它破茧,而我依然会猜错。” 太乙真人道:“石矶,你不过是想找个借口,让我今日死在这里罢了。” 石矶看了一旁的金灵圣母,轻声问道:“师姐,我可以这么做吗?” 金灵注视着她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你当然可以。” “师尊什么都没有说,便是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他都会为你承担最终的后果。” 石矶重新转过头去,冷冷淡淡地看向了太乙真人:“你只有三分钟的时间,三分钟之后,如果你仍然没有做出选择,我同样会杀了你。” “我很期待,太乙真人,你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第377章 “什么,哪吒又出事了?” 李靖眉头紧锁,语气焦灼:“他这次又惹上了谁?” 底下的人战战兢兢回道:“听说是那位截教的……石矶娘娘。” “石矶娘娘?” 他向外踏出的脚步猛地一顿,身形微晃,脸上瞬间掠过一片复杂的情绪,怅然、悔恨、痛苦……诸般情绪交织翻涌,一时之间竟是难以平静。 李靖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沉声道:“你可打听清楚了,果真是那位石矶娘娘?那位娘娘素来不爱惹事生非,又深居于洞府之中,哪吒是怎么又犯到她手上的?” “听说是三公子他自己去了东海……” 李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心头情绪:“替我准备披挂,我要去拜见昊天玉帝。” “是。” 底下的人纷纷应道。 …… “太乙师弟被抓了?”黄龙真人急得原地转了好几圈,“怎么办,我们要去救他吗?” 玉鼎真人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望着一旁的杨戬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杨戬恭敬垂首,将前因后果同他师尊详述一遍,末了,他道:“如今截教门人皆在碧游宫中,听说那位圣人……如今也已经回了碧游。” 玉鼎真人长长地叹了一声,面上不无忧心之色:“师尊没有什么吩咐吗?大师兄呢?” “广成子师兄让我们稍安勿躁,耐心等候,切勿轻举妄动。”赤精子接口道,眉头同样紧锁,“师尊他……如今并不在洪荒。” 黄龙真人不甘心:“难道我们就只能干等?” 赤精子道:“不然呢?难道你还想就这么直接闯进碧游宫吗?那位圣人可不介意顺手把我们几个都给收拾了。” 他皱着眉头,看上去也不是不担心太乙真人的。 黄龙真人迟疑道:“你说……看在师尊的面子上,或许通天圣人他……” 赤精子呵呵了一声:“可是当初师尊也没有给他弟弟情面啊。” 黄龙真人:“三霄立而不拜,不敬圣人……” 赤精子摊了摊手:“这话你还是留着跟通天圣人说吧。” 黄龙真人:“……” 黄龙真人闭上了嘴。 玉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赤精子,轻抚着自己雪白的长须,无奈地叹了一声:“罢了,凡事都要往好处想,通天师叔一向是明事理的,当初若不是被他那些弟子所迫,也不会立下诛仙剑阵同我们师尊一较高下。太乙师弟此去,应当也是没有性命之忧的……” 话音未落,心神忽而一颤。 阐教师兄弟的面色齐齐一变。 “太乙师弟!” …… “只剩下最后一分钟了,太乙道友还没想好自己的答案吗?” 石矶淡淡地开口道。 她垂眸俯视着太乙真人捂着心口,狼狈不堪地在地上喘息的模样。 旁边的金灵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地方坐,还吩咐童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自觉自己越来越有反派大师姐的架势了,准备明天就干掉多宝彻底上位。 嗯,一山不容二虎,一公一母也不行。 师尊座下最宠爱的弟子,合该是她才对呢~ 多宝:“啊嚏!” 多宝:“……” 怎么感觉又有人暗搓搓地想跟他争宠了? 大师兄皱紧了眉头,看底下的哪个师弟师妹都觉得对方颇有几分不安分,不觉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额角,幽幽地叹了一声。唉,师弟师妹们都回来了也有一点不好,总觉得我大碧游宫的后宫争霸赛又要拉开序幕了呢。 #到底谁才是圣人最爱的毛茸茸# 不过…… 多宝微微一笑,眼底浮现出温柔如春风般的笑意。细细碎碎的阳光落入那双眼中,愈发纯粹潋滟。长风吹拂衣袂,杨柳枝条郁郁摇曳,悄然落进他宽大的袖袍。 回来了,便好。 我碧游弟子,纵历尽劫波,终有重逢之日。 …… 太乙真人指节攥得发白,脑中思绪飞转,拼命寻求着脱身之策。 他并没有怀疑石矶的话,也许是她表露出来的杀意过于明显。一时之间,只奋力地思考着该如何从这场死局之中脱身。 倘若他还能动用法力就好了,只要他还能动用法力……直接把那只蚕蛾杀死在它的茧中,那无论石矶有什么妙法,都无法令那只蚕蛾当场起死回生。 而他只需要回答“它无法破茧而出”,便能赢了此局。 只可惜…… “时间到。”石矶平静地宣布道。 太乙真人猛得抬起头来,看着她面无表情地提着那柄如寒光冷雪似的长剑,朝着他走了过来。 他死死地攥着自己的掌心,倏忽冷笑出声:“如今落于你手,不过是我太乙倒霉罢了。石矶,昔日我杀你一次,如今你也杀我一次,你我两人便算是扯平了。这是你我之间的恩怨,太乙无话可说。” 他的语速忽而快了起来:“只是哪吒与此事无关。是我这个做师尊的不好,你看在元始圣人的面子上,也当放过你的师侄,不然等我师尊来了……” “师父!” 哪吒又喊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懊丧的神色。也许是他终于后悔不顾师父的告诫又来到了东海吧? “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天命对吗?” 石矶道。 “什么?” 太乙真人没有反应过来。 石矶看着他,居高临下,眉目悲悯:“太乙真人,你当初之所以杀我,其实只是为了包庇你犯下大错的弟子罢了。根本没有什么天命,也没有什么命中注定,只是那一刻,你动了杀心,一定要杀我罢了,是吗?” “就像是此时此刻,我随便找了一个借口,欲要杀你一样?” 太乙真人:“……” 他抬头望向了石矶。 她素手执着长剑,剑锋的一端对准了他的咽喉,冰冷的锋芒已然划破了他的颈项,鲜血顺着锋锐的锋芒自剑身缓缓淌下,鲜艳的,妖异的,近乎刺目的鲜血。 “碧云童子之所以会死在轩辕箭下,是你徒儿胡乱使用了这件当世神兵,对空射出一箭,而我徒儿不幸中了那只箭。” 石矶语气平静:“可你们都说,这是我徒儿的错。一定是她有哪里哪里不好,不然那支箭怎么不射别人,偏偏射中了她。轩辕箭怎么会杀好人呢?所以死在箭下的,一定是个坏人。” “小儿手持利刃,行于闹市之中,误伤了他人,我不欲责怪那小儿,却不得不恨那令小儿握住利刃之人……” 石矶道:“太乙真人,你确实不是一个好师父。” 剑刃又逼近了一寸,伤口愈发得大了。 鲜血涓涓流淌而下,眩晕感越发加重。 太乙真人看着石矶一身如血的衣袍,恰似残阳似血,绚染了大半个天穹。 他忽而明白了什么似的,挣扎着开了口:“石矶……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是想从我身上讨回你曾经没有得到的公道?” 太乙真人的语气充斥着一种不可思议。 石矶无悲无喜地看着他。 “很难理解吗?” 她轻声道:“对于那些背负着污名死去的,事到如今还被污蔑着的人来说,想要为自己讨还一个公道,难道是什么很可笑的事情吗?” “你们阐教是名门正道,做了无数件好事,也曾庇护天下苍生,教化万民,为众生指引一条明路。可是就算是名门正道,也不代表你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 “起码……对当初明明只是出门去采个药,却被凌空一箭夺去性命的碧云童子来说,你们就是很坏很坏呀。” 石矶道:“对莫名其妙就被当成我,因而被你徒儿重伤的彩云童子来说,同样是很坏很坏的。”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又重新握紧了自己手中之剑,继续往前推进了一点:“怪只怪,石矶无能为力,终究无法为她们讨回公道罢了。” “不——!!!”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令哪吒挣脱了束缚,惹得金灵讶异地投来一眼。 石矶转过身去,平静地看着哪吒赤红着眼睛冲到了她的面前,一如当年一样,催动八卦云光帕将他整个拿下。 她低下头去,视线同他平齐,看着他怒目圆睁,眼泪却不自觉地从眼眶里流了出来,一滴一滴,浸透着悲怆至极的血泪:“求您,别杀我师父!” “事到如今,哪吒师侄是否能切身体会到,何为失去至亲之痛呢?” 石矶一字一顿地询问道。 哪吒怔怔地看着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石矶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干脆利落地把他打晕了。 金灵站起身,慢慢地走到了她的身旁。 她看了一眼被打晕的哪吒,又看了一眼失血过多同样晕了过去的太乙真人,对着石矶开口道:“不杀了他们吗?” 石矶道:“就这样吧。” “只要他们没有死,尽管被我打成了半死,就不会给师尊带来很大的麻烦吧。” 金灵道:“师尊不会在意这个。” 石矶抬眸对着她微微一笑,坚定道:“可是师姐,我在乎啊。” 本就是她的私仇,如今大仇得报,又何苦再连累他人。 金灵轻轻叹了一声,抬手轻轻摸了摸石矶的头发:“师妹啊……” “罢了,就先把他们两个关起来吧,等阐教那边来人了再说。” 截教大师姐干脆利落地做出了决定。 石矶点了点头:“就这样吧。” 金灵又看了看她,语气愈发的温柔:“你自己也记得去换身干净衣裳,都被血溅到了,着实有些不美。” 石矶低头看着自己的大红八卦衣,溅在上面的三两滴鲜血轻轻一勾勒,便似春杏灼灼盛放。桃李纷飞的季节里,淡粉色的小花轻盈地点缀着枝头。 碧云生前最喜杏花。 她点了点头,道:“好。” 似是想起了什么,她又将先前那只蚕茧给捧了起来,重新放到了桑树上。 其实太乙真人猜错了一点。 她并不会杀了那只蚕茧中的蚕蛾。 但是他不敢赌。 所以,终究是她赢了这局。 第378章 通天仿佛侧首望向了远处。 回过神来,却是一片平静如水的神色。 面前的敖广一脸慨然之色,对着他讲起了那些曾经的过往:“当年,龙凤麒麟三族遭天道算计,三族之间争斗不息,连累得洪荒生灵涂炭,我族也因此背负上了无尽的冤孽,至今仍是一蹶不振。” “待到后来,吾皇终于从数不胜数、纠缠不清的仇怨中醒悟过来,却是为时已晚,入目所见,山河倾覆,战火纷飞。昔日故人,今成仇敌,族群凋零,四境哀恸。” “吾皇悲痛不已,却已无力回天。” 通天静静地听着,并未插上一言。 敖广接着道:“他思虑良久,方觉冥冥之中有一只大手操纵着一切,无形中引导着三族走到了如今这一步。他叩问天地,又寻访故人,最终才将目光投向了那片茫茫无际的混沌。” 圣人抬起头来,顺着那片深邃无边的海域往上看去。 静默无言的目光中,倒映着那片苍茫无垠的天穹。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敖广长长地叹了一声,神色渐渐显出几分迷茫,“吾皇并不知道天道为何要催动三族争斗,为此曾亲自叩问天道。” “然后呢。”通天终于接了一句。 敖广:“然后……先天三族共同叛乱,最终一道被天道镇压。吾皇身陨于茫茫海域深处,元凤被镇压在南明不死火山,而始麒麟一族则彻底下落不明。” 通天想起了多宝曾经跟他说过的话,轻轻叹息了一声:“节哀。” 敖广望着那座巍峨庞大的,历经无数元会依旧不曾腐朽的尸骸,几乎生出了错觉,就仿佛这位曾经的龙族霸主会在漫长的沉睡之后再度睁开那双威严的,统摄四方的眼眸。 可是他死了,连尸骸都静悄悄地埋葬在了这里。 他转过身,望向了一旁的红衣圣人:“通天圣人……您所要面对的,便是这样强大的一个敌人。” “龙族多年以来战战兢兢地跪伏于天道之下,日复一日地为自己的罪过赎罪,此乃我等背负的罪愆,敖广对此心甘情愿。可当年之过……分明不只我们一族之过啊!” 悲凉的语气之中,浸透了多年的不甘。 通天道:“我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他门下弟子人数众多,良莠不齐,常为一腔热血鼓动,就毫不犹豫地下山为同门讨个公道。他们不听他的嘱咐,一厢情愿奔赴他们命定的劫数,到头来,终究落得残魂一缕,归于封神榜上。 自然,他们有错。 可那些在暗地里算计着他们的,根据他们的心性布下重重杀招,引诱他们入劫的人,为何却能独善其身,反过来嘲讽他们的愚蠢和无知呢? 做下错事的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了应有的,甚至过于沉重的代价;可引诱他们的人,却仍是纤尘不染,做着他们逍遥自在的神仙。 如何能不恨呢? 通天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无悲无喜地看着面前的天地。 自然是该恨的。 可他抬起头来,看着老龙王满腔悲痛的神色,神色微微一晃,却又在一刹那间瞧见了元始低眸朝他微笑的模样。 哥哥。 元始。 红衣圣人笑了一下。 好似春花潋滟。 敖广道:“圣人,东海龙族,不,整个龙族愿意为您赌上这一回。只要您一声令下,吾族自当听奉您的号令!” 他说着,郑重其事地闭上眼睛,掌心上浮动着月白的光芒,顷刻之后,一片淡淡的,晶莹剔透,流光内敛的龙鳞浮现在了他的手中。 老龙王的面容骤然苍老了数分,脸庞苍白,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灰雾,眼底却仿佛有一团火焰在无声无息地燃烧。那团火焰映在干枯的眼眶之中,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着。 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难道还要日复一日地过下去吗?随便来上一个神仙,都能让他们战战兢兢,惶恐上好几个日夜吗? 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也不想他的孩子们……像他们这个没用的父王一样,继续过着这样苟且偷生的日子。 他愿意以自己的性命为他的孩子们换来一个自由的,不受束缚的未来。 敖广的手微微颤抖着将自己的逆鳞递了过去,一瞬之间,心底闪过的不知是对未知命运的惶恐,还是尘埃落定,如释重负般的平静。 通天垂眸看向那枚龙鳞,半晌,伸手接了过来。 无形之中,契约达成。 “龙君的意思,通天明白了。”圣人开口道。 老龙王深深地拜了下去:“愿吾族与圣人……皆能得偿所愿!” …… 通天离开了东海。 回到碧游宫的路上,圣人沉默不语。 许久,他对着他的衣袖自言自语道:“当年三族之事,除了天道以外,你也插手了对吗?罗睺。” 魔祖:“……” 通天道:“我记得的,你同我说过——‘鸿钧以先天三族定我之罪,焉知三族为祸洪荒多年,众生怨声载道,早已背负了滔天业果。就算我不在背后推动,他们迟早也会自取灭亡,却不知在此过程中,又有多少生灵遭难。’” “所以……”他轻声道,“其实不仅仅是天道,你也在暗地里动了手。” 魔祖:“……小通天,你说这话,是想质问我吗?” 无尽的幽邃之中,祂的眼眸微微眯起,似笑非笑:“莫要忘了,你我才是一条绳上的蚱蜢。你离不开我,也拒绝不了我,只有我才能给你想要的,当初若不是我……恐怕你这辈子都无法离开紫霄宫。” 通天轻轻叹了一声。 目光直视着前方:“是啊,没有你,我永远离不开紫霄宫;没有我,罗睺,你也只能永远地被我师尊关在那座冰冷的宫阙之中,直至洪荒毁灭的那一日为止。” 罗睺的声音顿了一顿,几许之后,愈发显得缠绵悱恻,动人至极,仿佛情人耳鬓厮磨,交相缠绵之际时亲昵的耳语。 “没错,通天,事情确实如此。你帮了我,我也帮了你,我们是这世上最好的同盟,最亲密无间的盟友,我们谁也不背叛谁,一起将这个秘密瞒得天衣无缝——” 不知何时,魔气又轻轻漫溢了出来,有着猩红眼眸的魔笑吟吟地望着那位红衣圣人,温柔地抬起手,挑起了一缕冰冷的墨色长发。 抵在唇边,神情专注地凝视着通天。 通天停住了脚步,微微抬起首来,无声地同他对视着。 黑色和红色,多么相配的颜色,世界毁灭那日,整个洪荒都将充斥着这两种令人心醉的色彩。 魔祖定定地注视着他,再一次明确了祂最初看到通天时的想法。 这个孩子,盘古最小的孩子,确实十分适合同祂一道毁灭这个世界。 更美妙的是,将他亲手递到祂面前的,正是他所挚爱的兄长。 祂又怎能忍住不去握住他呢? 令魔祖微微感到遗憾的是,要是祂面前之人能够不那么执着于元始就好了,要是他肯移情别恋……那他一定是一柄,更加顺手,更加好用的刀。 “可惜,你还是那么喜欢你的哥哥。”甚至会为了他生出片刻的动摇。 真该死啊。魔祖想。 世上为什么会有玉清元始。 罗睺有点忧伤,再一次朝着面前之人发问道:“小通天,你真的不考虑考虑本座吗?其实本座也很喜欢你的,若是你愿意的话,我甚至可以做你哥哥的替身,保证可以扮得一模一样!你想要什么模样,本座都有!” 通天:“……” “正主还活着呢,他也没有出国。” 找什么替身,是正主死了吗? 罗睺幽幽地开口道:“唉,这哪里能一样呢。就算有了正主,也不妨碍再养一个替身,玩些‘虐身虐心三百章,幡然悔悟真爱原来是替身’的戏码啊!” 通天:“。” 这算盘珠子都快崩他脸上了啊。 “滚。”他言简意赅地开口道。 罗睺摇头叹道:“真够痴心的啊小通天,明明他都这么对你了,你却仍然心心念念着他。” 祂低头凝视着面前之人,却是愈发的蠢蠢欲动。魔气缓缓蔓延,似贪婪,又痴迷,仿佛要将眼前之人吞吃殆尽。 下一瞬,冰冷的剑锋已无声无息地贴上祂的颈项,寒芒刺骨,一如圣人冰凉的语气:“安分一点,罗睺。” 通天淡淡道:“不然我不介意帮你安分一点。” 罗睺:“……呵。” “好吧,看样子本座又失败了一次,不过小通天,我是不会放弃的。” 祂幽幽地注视着他:“不要妄图背叛我,也不要尝试着欺瞒我,遵守我们昔日在紫霄宫中定下的契约,从此我们永不相弃。” 魔祖低下头来,丝毫没有顾及那柄横在祂要害处的长剑,亲昵地依偎在圣人的耳边:“——这才是你最好的选择,上清通天。” 通天握着剑的手一动不动。直至那缕魔气彻底消散在了他的身旁。 圣人抬眼,望向天穹。 清冷的月华无声洒落,笼罩他一身红衣。 他像是在想些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 许久,通天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收起了剑,径直往碧游宫的方向而去。 第379章 琼霄娘娘抓住了三个不速之客。 好消息,琼霄娘娘认识这三个人。 坏消息,琼霄娘娘同他们有仇。 那么问题来了…… “你们几个为什么会在这里?”琼霄大惑不解,拿着剑戳着面前被绑成粽子的玉鼎真人、黄龙真人还有一个赤精子。 玉鼎真人:“……” 黄龙真人:“……” 赤精子:“……” 此事说来话长。 实在难以启齿。 碧霄趁此时机给她二姐进谗言:“不如把他们三个都给煮了吧。” 玉鼎真人:“!!” 黄龙真人:“!!” 赤精子:“!!” 这种事情不要啊!!! 琼霄断喝道:“还不速速从实招来!难不成你们几个还当真想要进锅?” 旁边的碧霄已经十分卖力地把铁锅架上,添油加柴放盐一气呵成了!足以装下好几个人的大铁锅咕隆咕隆地沸腾着,气泡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看得玉鼎真人三人那是汗流浃背,面白如纸啊! “不说是吧……” 琼霄微微眯起了眼睛,目光威严地扫过在场的几人:“碧霄!把人丢进去!” “好耶二姐!这就把他们都给扔进去!” 还未等几人面露绝望之色,远处便传来云霄的声音。 云霄:“你们两个又在干什么。” 琼霄:“……” 碧霄:“……” 两姐妹的动作忽而凝滞了一瞬,慢吞吞地转过身来,可怜巴巴地看向了自家长姐:“阿姐~” 琼霄悄悄挡住了她背后的玉鼎真人三人。 碧霄悄悄挡住了她身后的大铁锅。 两人齐声道:“我们什么都没干啊阿姐!” 云霄:“……” 她看了看她们两人的身后,默不作声地把她刚刚捉到的李靖给放了下去。 一家子人整整齐齐地待在一块,一个都没有少~ “说吧,你们来碧游宫有何目的。”云霄嗓音轻柔地问道,顺手拿出了混元金斗,神色淡淡地望着面前的四个人。 琼霄和碧霄跟在她身旁,一齐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玉鼎真人终于没办法继续装死了,他咳嗽了一声,刚要开口,又被黄龙真人抢了先:“明明是你们先抓了我太乙师弟!” 他目光炯炯,愤愤不平道:“我师弟哪里冒犯了诸位,你们非要抓他!还将他打成了重伤!” 云霄不语,侧头看向旁边的李靖:“你呢?” “你又是为何而来?” 李靖低下了头,长长地叹了一声,拱手行礼道:“启禀云霄娘娘,犬子无状,冒犯了石矶娘娘。李靖正是为此事而来,还请诸位娘娘手下留情,饶他一次,李靖日后定好好教导于他。” 琼霄道:“这话听上去有点耳熟。” 碧霄道:“依稀仿佛什么时候听过似的。” 琼霄道:“你说的那个儿子,是你的三儿子吗?” 碧霄道:“就是那个生了三年才出生,性烈如火,嫉恶如仇,脚踩风火轮,手持火尖枪,乾坤圈手中拿,混天绫身上缠,人称少年英雄小哪吒,以上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跟我们截教有仇的那个哪吒?” 李靖:“……” 真是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啊。 他憋了一会儿,避重就轻道:“我那小儿哪吒……” 琼霄道:“果真是他!” 碧霄道:“果真是他!” 继续对着她们大姐进谗言:“把他也给抓了吧,感觉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又对着李靖道:“李天王,你有没有考虑和尊夫人再生一个啊。听说你那三儿子早就不认你这个爹了,放言道但凡你敢放下你手上的塔,他就敢把你往死里打。都这样了,你这又是何苦来哉呢?” 李靖:“……” 李靖木然道:“话虽如此……” 旋即不禁哽咽了一瞬。 琼霄摇头晃脑,绕着他们几个人转了一圈,啧啧感慨道:“就这么几个人,也敢来闯我们碧游宫。没看见旁边竖着的牌子吗?”她顺手往旁边一指。 玉鼎真人等人的目光下意识看了过去。 豁!好大好醒目的一个牌子啊! 上面的字清晰极了:“广成子和狗不得入内!” 写这个的人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又用红笔认认真真地把“狗”给涂掉了,重新起了一行写道:“毛绒绒教教主做出郑重批示,小狗狗没有错,还是广成子太讨厌了,碧游宫允许小狗狗入内,但广成子不行!” 玉鼎真人:“……” 大师兄,你的地位还不如狗啊! 远在八景宫的广成子:“啊嚏!” 广成子:“???”不是我说,又发生了什么啊?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玉鼎真人连连摇头叹气。 黄龙真人憋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道:“你们这,这分明是歧视我们大师兄……” 琼霄娘娘双手叉腰,冷笑道:“就歧视,怎样!” “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嗯?” 三霄娘娘的目光齐齐落了下来:“谁说的,站出来!” 长风卷着落叶飘过。 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 碧霄娘娘抱着手臂,又冷笑了一声:“你们还有什么想交代的吗?没有什么想交代的,就老老实实待在这碧游宫里吧,什么时候有人来领你们了,你们再什么时候回去。” 黄龙真人又挣扎了一下:“太乙师弟……” “哦,把你跟你太乙师弟关在一块,如何?” 黄龙真人:“……” 黄龙真人再次闭上了嘴。 这回终于老实了。 云霄看了看他们几个,回头同她两个妹妹商量:“你们去把这件事通知我们大师兄,我把他们几个交给金灵师姐,你们看怎么样?” 两个妹妹都没有异议。 云霄微微颔首:“那就去吧。” 旋即又对着面前的几个阐教门人微微一笑:“几位道友,请吧。” …… 通天回到了碧游宫中。 通天听说太乙真人受了重伤,哪吒晕了过去。 通天又听说还有几个阐教弟子在碧游宫外头狗狗祟祟,徘徊不去,被三霄娘娘一并给擒拿了。 一时之间,不禁感慨了一句:“好多人啊。” 又叹道:“真热闹啊。” 多宝道人侍奉在他师尊身旁,闻言道:“师尊可有什么打算吗?” 通天望了望头顶的天穹,询问他的弟子:“天道还是没有反应吗?” 多宝摇头。 通天:“现在连元始也没有反应了?” 多宝道:“是。” 圣人便叹了一声:“真是风雨欲来啊。” 微微垂下首来,手指笃笃地敲打着桌案,神色一半掩盖在阴影之中,看不太真切。 多宝等在一旁,低垂着首,视线映入圣人一角殷红的衣袍,迤逦于玉阶之上。月光穿透碧游宫的窗扉,静静洒落一地,是久违的宁静,也是难得的太平时光。 通天忽而问了他弟子一句:“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坐下来好好说说话了?” 多宝微微抬眸,望着他师尊含笑的目光,声音极轻,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很久,很久了……” 落在空空荡荡的宫阙之中,竟显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涩然。 通天看着多宝,又抬首望着碧游宫上四处星星点点的灯火:“陪为师出去走走吧。” 多宝道:“好。” 一路上,不少截教弟子纷纷同他们师尊打着招呼。 圣人含笑点头,一一回应。 走出去很久,仿佛依然能感受到他们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着深切的眷恋,发自内心的敬仰,以及坚定不移追随他的决心。 通天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悄无声息地将之握紧,又徐徐地叹了一声: 他何德何能呢。 多宝落后他师尊一个身位,微微抬起首来,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东海上的沧海明月高悬在紫芝崖上,而他的月亮……一直在他的身边。 光辉万丈,普照人间。 待至寂静无人之地,通天放慢了脚步,思绪万千,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只静静地,近乎痴痴地凝望着眼前这片天地。 他用半生创立的截教,他一心一意守护着的碧游宫,时至今日,他是否仍然能庇护他那些弟子,好让他们无忧无虑地过完这一生呢?还是在一开始……他就不该立下为众生截取一线生机的誓言,也就不必将他们也卷入这纷纷扰扰之中? 当初…… 老子并不赞同他的志向,但他皱了皱眉头,什么也没有说。 元始似乎同他说了那么两句,但他捂着耳朵跟他二哥撒娇,最终他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唯有一声亘古的叹息穿越了漫长的时间长河,仍然萦绕在他的耳畔。 通天仰首望去,仿佛又听见了他兄长那一声极轻极轻的喟叹:“通天……” “罢了,有我在,你总会平安无恙的。” 元始低眸注视着他,冰凉的指腹抚过他的面容,轻柔的仿佛在触碰着世间绝无仅有的珍宝,就像是稍一用力,就会将他碰坏了似的。 那人捧起了他的面容,宛如捧起一捧一不小心就会从指缝里溜走的水:“无论你想做什么,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决定,有我在,你总会安然无恙的。” 他说了两个“无恙”。 他便仿佛真的安下心来。 哪怕他最终失败,身后仍然有人相伴。 可是时至今日…… 时至今日。 通天幽幽地叹了一声,侧首望向了一旁的多宝:“你仍然相信我吗?多宝。” 红衣圣人站在月光之下,询问着他的弟子:“哪怕身死道消,万劫不复,也要陪我一道走上这条路吗?” 多宝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当然。” 截教大师兄望着他的师尊,目光近乎虔诚。 您的道就是我的道。 您的方向就是我最终的方向。 无论您想做什么,多宝都会朝着您做出的抉择,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通天静静地看了许久。 温柔地抬起手,轻轻抚上了他的头发。 ——可是多宝,为师更想你们所有人,都可以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啊。 ………… 娲皇宫中。 女娲娘娘抬起头来,笑吟吟地看向了面前之人:“真是稀客啊。” “好久不见,通天师兄。” 第380章 紫霄宫里没有人。 元始目光所及,一片萧索之色。 他不禁停住了脚步,皱着眉头望去。 “师尊?” 仍然无人应答。 元始低头沉思了几许,方才继续朝着前方走去。 低沉的脚步声回荡在空空荡荡的宫阙之中,透着似有若无的寂寥之感。 …… 通天坐在女娲的对面。 师兄妹仿佛在低声地交谈着什么。 梧桐叶沙沙地响着,树上的小虫细细声地啃食着汁液,偶尔警惕地抬起头,在麻雀落下之前匆匆地逃走。 未能抓住小虫的小雀气恼地叫了两声,原地蹦跶了好几下,歪歪头,目光又落在了底下那位红衣圣人身上。 片刻之后,它也拍拍翅膀飞走了。 …… 元始路过了一间屋子。 奇异的直觉令他停住了脚步。 他盯着那扇没有任何花纹修饰的大门看了许久,理智告诉他这里面并没有他要找的人,可是不知为何,他始终无法迈开脚步。 那就进去看看吧。天尊想。 左右耗费不了多少时间。 他踏入了屋内。 元始的目光陡然凝滞。 …… 正在和女娲交谈的通天目光微微一顿,仿佛察觉到了什么,遥遥望向了三十三天外。 女娲看了他一眼:“师兄?” 通天摇摇头,道声“无事”,便继续和女娲说着他们接下来的安排。 娘娘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顺着他先前望去的方向,投向了那渺渺无垠的天地。 “师兄,你当真无事吗?”女娲问。 通天支着下颌,懒懒散散地开口道:“不管为兄有事没事,师妹,留给我们的时间可都不多了啊。” “那位虽说不知道去了哪里,可祂随时都会回来的。” 通天干脆利落道:“抓紧时间,不要问东问西。” …… 元始静静地看着这处寂静的,空空荡荡的殿宇。 那人还未喝完的茶水就这样随意地搁置在了桌案上,一方蒲团铺在底下,另一面就是墙壁。仿佛能瞧见那人累极了就往墙上一靠,整个人瘫在桌案前的景象。 他的手指微微颤着,不自觉地轻轻抚过那有些粗糙的紫檀案桌,双脚机械地迈动着,掀起雪白的衣摆,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整个屋舍里弥漫着一种久久的,还未消散的苦涩药味。 于是他恍惚想起。 那个时候,他弟弟应是受了重伤的。 ——拜他所赐,伤得极重。 天尊低垂着眉睫,那冰冷的眉峰极轻极轻地抖动了一下,视线似有若无地朝着地面上投去。 有一处石砖的颜色较别处的更深,就像是有什么鲜艳的东西曾在上面停留过一段时间,又被苏醒过来的那人给随手抹去了。可痕迹尚在,所有曾经发生过的,留在身上的痕迹,总会在不知不觉间,展现出它存在过的迹象。 元始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过久,终于忍不住抬起手轻轻触碰着那块青石砖,感受着他弟弟留在上面的残留了千年的温度。 月光泠泠地照了进来。 落了他满身的寂寥。 他已经知道这里是哪里了。 元始想:原来鸿钧道祖把他弟弟带走,却只把他关在这样的地方吗? 换做他就不会。 那个人合该以锦衣玉食,绫罗绸缎精心供养,再怎么珍稀华贵之物都不为过。就算是被囚禁在一方,折断了羽翼,也该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珍惜着,生怕他在久不见天日的岁月里生出厌恶俗世之心。 他会待他很好的。 天尊压下了眸底的晦暗之色。 很好,很好。 好到他足以忘记他那些心心念念的弟子,满心满眼,都只有他一个人。 元始掩着唇,低低地咳嗽了起来。 视线的交叠之处,却仿佛瞧见了那道红衣的身影同样蹙着眉头,咳出血来,染在如血的衣袍之上,愈发殷红似血,像晚霞,像枫叶,寂寥无边,旷古悲凉。 他的脊背微微颤抖着,身体像是不堪重负一般半伏在桌案上,手指微微蜷曲着,像是想抓住什么东西似的。某一刻,他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又忽地朝他的方向望来,似笑非笑的一眼,映着苍白瘦削,近乎透明的面容。 元始的眉睫颤了一颤。 下一刻,幻象消失在了他的面前。他仍然孤身一人置身于这间寂寥的囚室之中。 “……” 元始坐在他弟弟曾经坐过的地方。 看着他曾经看过的风景。 也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和鸿钧交谈,倔强到至死都不肯认错。 忍不住想:为什么偏偏要这么倔强呢? 明明平日里最习惯同他撒娇卖痴,哄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常常让他忘记了要去责怪他。每一次,无论他弟弟闯出了多大的祸,只要他拽着他的袖子撒娇,他都能视而不见。 可是…… 可是…… 这一次,他不觉得自己犯了错。 元始看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掌心。 又倏地移开了目光。 他不禁想:可是,他弟弟又有什么错呢?他什么错都没有,就算他真的要一意孤行毁天灭地,重立地火水风,难道他就不能陪他一起吗? 重开天地。 从头来过。 这一次,他一定会比以前做得更好。 至少……绝不会让他们两人再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元始静静地坐了许久,又低下头,审视般看着周遭的一切。 他拿起了那盏茶水。 放了千年还是万年的茶水,哪怕保护措施再好,也早就不能再喝了。 但天尊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仰首饮下了他弟弟的残茶,唇角润湿了一片,湿漉漉的,又轻轻地探出舌尖,慢条斯理,优雅至极地将那点残余尽皆吃尽。 茶水已无茶味。 他却仿佛嗅到了他弟弟的气息,仍然萦绕在这座冰冷的宫室里面。 现在他已经懒得关心鸿钧去了哪里了。 他们这位师尊,这么久不曾露面,大底是出了什么事了。 至于天道也不见了…… 正好,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妨碍他了,无论他想做什么,他弟弟想做什么,都没有人能管得住了。 元始慢慢地吃完了这盏茶,视线一一审视过这座偏殿,许久,又站起身来,环顾了一圈。 未果,又搜寻了一圈。 终于被他发现了一点端倪之处。 他弟弟从小就是那么乖巧可爱,天天向上,就算恨他恨到要毁天灭地,也记得要先跟鸿钧汇报,得到师尊的允许之后才去做。 ——多么天真烂漫。 天尊幽幽地叹了一声:他就没见过正常人是这么做的。 不用想都知道鸿钧断然不会同意自家徒弟的无理要求,可他弟弟偏偏就这么做了。 这样的人会轻易勾结魔道吗? 定然是那魔头蛊惑了他的弟弟! 真好,被他找到了呢。 元始低头看着坚实的石砖之下,有一块被日积月累的魔气腐蚀得空空如也,踩上去就能听到底下的声音。 原来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接触到了通天啊。 元始找到了第二个鸿钧不适合养他弟弟的理由。 紫霄宫这鬼地方,居然能让魔祖罗睺来去自由,真是太危险了。 要是把他关在玉虚宫中,任凭他罗睺有天大的本事,难道还能越过三十三重天勾搭上他的弟弟吗?这两个人还能一起闹出这么大的祸事吗? 很显然。 不能。 鸿钧真的不适合养他弟弟。 看,现在遭报应了吧? 元始摇了摇头,再一次沉沉地叹了一声。 他把石砖塞了回去,心平气和地倒推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 鸿钧把通天放回了洪荒——罗睺逃出了关押祂的禁制——罗睺和通天达成了某种协定——罗睺花了千年的时间蛊惑他的弟弟——当初鸿钧就不该把他弟弟带走!! 好的,一切回到了一开始。 结论很明显:都是他师尊的错。 天尊双手交叠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缓缓地吐纳了一息。 真生气啊。 鸿钧这个王八蛋。 凭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仗着自己圣人之师的身份,就能把他弟弟带走!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句长兄如父的吗?? 等等,不对劲。 他是老二,他头上还有一个太清老子……什么?他仍然不是带走他弟弟的第一顺位人吗?算了,不如把老子一起干掉吧。 这样就没有任何人能越过他带走通天了。 元始仔细地思考了一遍。 确定这一回没有任何问题之后,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没错,事情就是这样。 要是能重来一次,先举报紫霄宫年久失修,导致魔祖罗睺蠢蠢欲动,有脱困的风险,再把太清老子干掉,这样通天的监管权就顺理成章地到他手上了。 然后,他就能带他回玉虚宫了。 一念至此,元始看着面前空白的,大概是用来给他弟弟罚抄黄庭经又或者是拿来写认错书的纸张,挥笔写下了以下一篇文章。 《我弟弟为什么会逆天而行》by元始天尊 “首先是犯下傲慢之罪的鸿钧道祖,自以为凭借道祖的身份就可以无底线地纵容我弟弟,解决他闯下的所有烂摊子,最终导致我弟弟义无反顾地走上了重开天地这条不归路……毫无疑问,鸿钧道祖必须为此事负责到底!” 洋洋洒洒三万字。 呜呼哀哉,道尽凄凉。 放下笔,元始完完整整通读了一遍,又纠正了一下几个错字,以及语法问题,方才将这篇文章放入了袖中,准备回头就让玉虚宫出版社出版。 呵,谁敢跟他抢弟弟? 敢抢他弟弟的都该死! 天尊缓缓闭上了眼睛,又轻轻地叹了一声。 几许之后,他静静地平躺在了通天曾休憩过的云榻上。 睁开眼,仿佛再一次地感知到了那人曾经在此处停留过的痕迹。 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心绪不宁,睁眼直至天明。 他喃喃地,一如圣人昔日那般,缓缓重复着那个熟悉的,萦绕在唇齿间的名字。 “通天……” 那个时候,你也在心底想我吗? 情深似海,仇怨无极。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80-390 第381章 元始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昆仑山连绵不绝的飞雪,簌簌的梅香飘落在庭院深处,玉虚宫里暖融融的,有人俯下身,清凉气息轻拂他的鬓发,唇角微微弯起,似是极意外的模样。 旋即他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哥哥,今日天色都这么迟了,你怎么还没醒呀。” 他倏地睁开眼来。 却仿佛惊扰到了他。 那人往后退了两步,便又停下,歪歪头,迟疑不定地唤他:“哥哥?” 元始怔怔地看着他。 几乎疑心自己置身在梦中。 是了,若不是梦,又岂会看到眼前之人言笑晏晏,大大方方地站在他的面前。 见他一直没有反应,一只温凉的手轻轻搭上了他的额头,红衣的身影又贴了过来,同他靠得极近,几乎能嗅到那人身上莲花枝枝缠缠,馥郁清冽的气息。 元始的身体紧紧地绷着,似颤栗,又惶然,心跳的速度愈发得快了。 “没发烧啊……这是怎么了?”那人疑惑地喃喃自语。 很是自然地低下头,抵上了他的额头,额尖相触,呼吸暧昧地纠缠着。 天尊的吐纳声放得愈发轻缓,生怕下一刻就被迫从梦中醒来。对面那人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他们此刻的姿态有多么的亲昵,仍然认认真真地感受着他的身体状况。 “奇怪,怎么又热起来了。” 通天道:“有点烫呢,难道是真的发烧了?” 他转头就喊:“大兄!在吗大兄!二哥他发烧了!额头摸上去很烫!” 老子很快就转了进来,瞥见了他两个弟弟此刻的姿态:“……” 老子道:“也许你可以稍微离你二哥远一点。” 通天不解地问:“为什么?” 老子不想回答他蠢弟弟的问题:“你听我的就是了。” 通天困惑地直起身,就要远离他的兄长。 元始在他们对话的时候没有开口,却在此刻微微敛了一下冷淡的眉眼,手指无声扣住了那白皙如玉竹般的手腕,轻轻的,若有似无地摩挲了一下那柔腻温凉的肌肤。 指腹微凉,轻揉慢捻。 他弟弟颤了颤,茫然又震惊地回头看他,他却已经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腕,深邃的瞳仁静悄悄地注视着他,安静又柔和。 “怎么了吗?” 通天:“你刚刚……”是不是做了什么? 后半句却难以启齿般留在了口中,并未被他道出。 弟弟很惊慌。 弟弟也很茫然。 他飞速地从他身边逃走了,就像是一只急急忙忙寻找鸟妈妈的小鸟。 老子的视线意味深长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元始却丝毫不曾受到影响,依然专注至极地看着那个从他身边逃走的身影。 他像是小鸟般躲在老子的身旁,很是紧张地拉着他们长兄的袖子,又从他的身后悄悄地探出头来,望了他一眼—— 眨眼就又缩了回去。 元始心里那个先干掉鸿钧,再干掉太清老子的大逆不道的想法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老子对着通天道:“好了,你二哥没事,放心就好。下次记得别靠得离他那么近。”真怕为兄一个没看住,你就被他拖上床了啊我亲爱的蠢弟弟。 通天不放心地问:“真的吗?”可是元始他看上去真的有点奇奇怪怪的,难道不是身体不舒服吗? 老子“呵呵”一笑,十分怜爱地摸了摸弟弟的狗头:“罢了,你还是自己好自为之吧。” 又略带警告地看了眼元始。 元始一语未发。 通天仍是十分茫然。 看透了一切的老子摇了摇头,转身出了殿宇:他可没有棒打鸳鸯的爱好,至于他两个弟弟能不能顺理成章地走到一起……就看他们自己的缘法吧。 缘分到了,水到渠成。 缘分不到……纵使是相知相识如神仙眷侣,终有一日也会反目成仇。 老子走了。 通天仍然留着。 元始看了一眼他的弟弟,慢吞吞地穿衣起身。 通天回过神来,一眼就瞧见了那露在外头的…… 登时耳朵红得滴血。 脸也跟着红了。 他急急忙忙转过身去,一眼也不敢再看:“元始!” 羞恼得都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里去了。 元始在后头低低地笑。 愉悦至极。 甚至兄长还故意问道:“通天,你怎么了?” 通天:“……” 他弟弟面无表情地回答他:“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发烧了吧。” 脸这么红当然是发烧。不然还能是什么原因? 至于神仙为什么会发烧这事你别管,总之事情已经这样了,默哀三分钟就完事了。 元始道:“原来如此。” 然后他就没有说话了。 后面也没有声音再传来。 通天站了一会儿,有点心绪不宁。拿捏不定现在能不能转过去了。 按理来说,他二哥已经把衣服穿好了吧?都没有声音了。 可万一他还没有穿好…… 通天脑海里又不自觉地浮现出先前匆匆瞧见的那一幕,忍不住咬住下唇,耳垂愈发红艳欲滴。 元始定定地看去,不觉有些出神。 他弟弟生得很白,像是昆仑山上的大雪,那点嫣红之色便愈发得明显,衬着那一身明艳张扬的红衣,是雪中红梅,惊鸿一瞥,还未动情便已失魂落魄。 待到一步步情根深种,方知世间的一切在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茫茫大雪里,他一眼就看到了他。 一眼便误了终身。 元始微微垂下眼眸,慢慢地朝着他走了过去,一步又一步,仿佛重新走过了他的半生。 那人并未察觉到他的靠近,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他低下头去,视线近乎贪婪,目不转睛地嗅闻着他发间传来的清香,轻声细语地唤他:“通天。” 他弟弟猛得惊醒,又被他们两人之间近在咫尺的距离给惊吓到,下意识地往后退去,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身体骤然失去了平衡。 天旋地转之间,元始伸出手,稳稳当当地接住了他。 “当心。” 兄长语声沉缓,手臂却不容抗拒地收紧,将面前的红衣美人整个带入了怀中。后者埋首在他身前,一手紧紧地按在他坚实的胸膛上,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抬起头,对上元始关切的面容。 先前的所见与此刻的感知重叠到了一起,通天的脸腾得一声又红透了,赶忙把手收了回来,又不忘咬牙切齿地瞪他一眼,往后退了一步,稍微拉开了一下两者间的距离。 “放开……” 元始低头关心他:“站稳了吧?不会再摔了吧?” 通天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方才若无其事道:“站稳了的……” 元始却并没有放开他。 如有实质的视线代替了他冰凉的手指,代替了他柔和的嘴唇,轻柔而不容拒绝地抚过了那人的面容,一寸寸的,宛如春风垂首,亲吻过岸边的灼灼桃花。 桃花总会再开的。 可眼前之人,却总是一去不复返。 这怎能不令元始感到遗憾呢。他多想……永远把他留在身边啊。 “元始?” 弟弟有些炸毛。 他在天尊的目光之下隐隐颤抖着,眼底透着点隐约的不安。那只搭在他腰肢上的大手灼热而滚烫,热度透过了单薄的衣襟,传递到每一处肌肤,令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又抖了抖。 他想要离开了。 总觉得再这样待下去,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可是—— 他真的能离开吗? 元始低下头,敏锐地察觉到了怀中之人过分的安静。 就像是嗅到了危机气息的小兽,本能地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在天敌面前瑟瑟发抖,又努力地寻找着脱困的机会,绝不肯就此坐以待毙。 他轻轻地喟叹了一声:“通天,你在怕我吗?” 手指轻轻抚上那人受惊的面容:“不要怕我,我并没有想对你做什么。” 他不想伤害他。 从前,现在,未来。 都不想。 他弟弟眨巴着眼睛,试探着伸出了爪子:“那你现在能放开我吗?” 元始微笑了一下。 “不能。”他道。 通天悻悻然地收回了目光:“骗子。” 元始不语,只是低下头,将人轻轻抱了起来,带回了温暖的宫室之内。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但屋内仍然是温暖如春。 “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他问。 没有回答。 “你等我醒来等了很久吗?” 没有回答。 “通天刚刚……可是在担心为兄?” 还是没有回答。 元始微微皱起了眉头,许久,又无奈地叹了一声:“跟我说一说话,好不好?” 通天终于忍不住,抬眸看向了他。 视线猝然相撞。 那目光如此之深,如此之沉,宛如一片望不见底的黑色汪洋,眨眼间便能将面前这只红彤彤的清气团子彻底吞噬,连一丁点的痕迹都不会留下。 他下意识地又往后缩去,下一瞬,却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攫住了手腕。 通天的眼瞳倏地睁大—— 元始的面容在他眼前骤然放大,近得能听到那人低缓的吐纳声,抬手便能触及他兄长的面容。 他吻住了他。 低沉而满足的喟叹,逸散在交缠的吐息间。 “通天,我爱你啊。” 我爱你啊。 那么漫长的岁月,那么无望的追寻。 我爱你啊。 饱含着痛苦的,近乎悲凉的吻。 通天怔怔地抬起首,看着那人眼底近乎满溢的悲伤。 你说着爱我。 可是……你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他忍不住抬起手,想要抚平他兄长眉间的悲伤,下一刻又被更深地拥入了怀中,被迫深陷在这个吻里,就像是溺水之人抓着仅有的浮木,随时都可能溺毙在这片汪洋大海之中。 “元始……” 天尊没有回答,只是心甘情愿地沉溺在这个梦境之中。 这个由他弟弟为他编织的,最好的梦境。 第382章 女娲的对面。 通天不觉抬手抚上了自己的唇。 他的神色变化不定,似恼怒不已,又怅然若失,许久,从鼻间轻轻哼了一声:“元始……” 语气之中倒也不见生气的迹象。 师妹默默地看着师兄。 所以说,通天师兄,你真的没事吗? 通天回过神来,对上了女娲关切的目光:“……” 他若无其事地轻咳了一声,正色道:“刚刚我们说到哪里了?” 师妹也不揭穿他,很是体贴地回答道:“说到该怎么对付那一位上了。” 通天的神色重新严肃了起来。 他放下了手,沉吟几许,方从袖中慢慢取出那朵浓墨近紫,隐隐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灭世黑莲,又将它轻轻推到了女娲的面前。 师妹的目光落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莲花上面,在与生俱来的传承记忆里搜寻了一遍,便回忆起了这朵莲花的名号。 她的指尖微微探出,放在浓墨色光晕流转的花瓣上头,却并未真正碰触到它。 “师兄,你是怎么拿到它的?” 通天道:“此事说来话长。” 女娲叹了一声:“通天师兄,换做我是元始师兄,恐怕也要将你牢牢地锁在身边,不准随便外出一步的。”真是孩子静悄悄,定是在作妖啊。 她师兄到底是怎么拿到这朵相传为魔祖罗睺所有的莲花的啊?不敢想,真是一点都不敢想。果然还是元始师兄有先见之明,孩子就该被好好地关起来,一刻不离地放在眼皮子底下,这样才不会随便出事。 通天:“……” 他面上的笑容有点僵硬了:“师妹……” 咱能不提他吗? 女娲幽幽地盯着他看,直看得圣人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连连告饶道:“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好不好?师妹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师兄这一次吧。” 女娲道:“我饶了你算什么,还不是要看这天意肯不肯饶师兄一命呢。” 娘娘碧色的瞳仁冰冷剔透,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面前一袭红衣,明艳张扬近乎肆意的圣人,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良久,又是轻轻一叹,自嘲道:“罢了,我担心这个有什么用。” “该担心的明明另有其人呢。” 女娲道:“师兄你说是吧?” 她师兄安静如鸡,不敢说话。 “风希……” 女娲笑了笑:“好了,不说这个了。师兄是打算拿这个应对天道吗?” 通天的目光落到那朵灭世黑莲上,手指轻轻碰了碰它的花瓣,后者亦回应着他,无声蹭了蹭他的掌心:“是不是还不够?” “我也觉得还有些不够。” 通天道:“当初造化青莲留下的四颗莲子里头,一颗莲子孕育了净世白莲,后来化为了老子的扁拐,元始的三宝玉如意,以及我的青萍剑;一颗莲子孕育了业火红莲,为冥河所有;还有一颗孕育了功德金莲,最终落往西方灵山。眼前这颗……便是剩下的最后一颗莲子。” 以灭世为名,浑身上下都充斥着毁灭与不详的气息。 女娲道:“倘若有人能将所有莲子都聚在一起……”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轻轻摇了摇头:“不,这也无济于事。既然当初的造化青莲都未能留存下来,这些早已分散在四面八方,甚至属性相生相克的莲花,又如何能齐心协力,共同对敌呢?” 通天想起了断折在自己手中的青萍剑。 也想起了那场令他们兄弟三人彻底走向陌路的封神大劫。 忽而于冥冥之中生出感悟来:或许,这也是“祂”想要见到的吧。 莲子散往四面八方,再也无力聚集起同祂抗衡的力量。 这茫茫天地之间,又有谁能够与祂为敌? “师妹可有什么高见吗?”通天问。 女娲也在思考。 “若论起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同天道为敌的法宝……”她深深地看向了通天。 后者下意识指了指自己:“我吗?” 女娲摇头道:“不,师兄,你听说过盘古斧吗?” 通天的眉睫微微翕动了一瞬,眼底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那可真是太听说过了啊。 * 元始低眸看着怀中的人。 他似乎很生气的模样。 气鼓鼓的,像只小青蛙,感觉随时都会跳起来咬他一口。 所以他为什么还没有跳起来呢? 元始不自觉地微笑了一下。 他抱着他的弟弟,既爱又怜,只恨不得将世上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他的面前。 窗外的雪知道他的心意,悄无声息地慢下了脚步,在屋檐下漫无边际地飞舞;月光也温柔地栖息在窗边,为每一个睡梦中的人编织着美好的梦乡。 他的梦里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有他弟弟便足矣。 只要有通天在……他便会心甘情愿地沉沦在这个香甜的梦境之中。 “通天……”元始尝试着和他弟弟商量,“你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红衣的美人气鼓鼓地瞪着他,一副“你做什么美梦”的模样。 “你不要这样看我……” 元始似乎有些无奈,却仍然耐心地哄着他的弟弟:“当初……是为兄做错了。” 原本以为极难从口中道出的话,到了这个时候,却忽觉轻松到了极点,轻而易举地就被他说出了口。 甚至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奇怪感,明明是那么简单的话,之前为什么没有说给他弟弟听呢? 要是他早早地开了口,是不是他们就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元始想:他实在是应该早点跟他弟弟讲清楚的。 他早就已经……早就已经后悔了。 天尊将怀中之人抱得愈发的紧,任凭那人的气息侵袭入他每一次的呼吸之中,又一字一句将自己的心剖开,无比真实地袒露在他的面前:“通天,是为兄错了。为兄不该那样伤你的心,不该在封神里步步谋划布局,更不该……” 强行引你入局。 他亲手将他的弟弟拽入了这场劫数之中。 ——这也成了他一生的劫数。 元始低下头,直视着他弟弟的双眼。 后者怔怔的,茫然至极地同他对视着,像是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天尊不禁苦笑了一声。 到底是怎样的情感……才会让他在一场荒诞大梦之中,对着梦中人说出这样的话呢? 明明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一场梦境。 可是…… “对不起,通天。” 他还是郑重地低下了头,对着面前人恳切地说出了自己的歉意。 哪怕他弟弟并不能听到他的道歉,他也想…… 同他说一声对不起。 红衣的美人没有丝毫的反应,就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依旧用那双纯粹明亮的眼眸无声地注视着他。澄明无瑕的月光之下,他弟弟的眼眸干净得尘世不谙。 他的眼里没有爱意。 也没有恨意。 纯粹而空无一物。 无悲无喜的眼底倒映着天尊在红尘中苦苦挣扎的身影。宛如高居九天之上的神佛俯瞰着底下芸芸众生的悲欢喜乐,而祂早已超脱世外,拈花一笑,无波无澜。 元始微微有点慌了。 他下意识地唤了一声:“通天?” 视线紧紧地注视着梦中之人,语气不觉有些急促:“你怎么不说话了?” “你同我说说话,好不好?” 同之前一样的请求,又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 梦里的通天轻轻垂下眉睫,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在认真地思考着他话中的含义。许久,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似的,微微弯起眼眸,对着元始一笑。 天尊怔怔地看着他的弟弟。 后者仰起首,轻轻靠近了他。熟悉的莲花香息又一寸寸地贴近了他,萦绕在他温热的吐息之中,也充盈在他微凉的唇齿之间。 他吻了他。 一切颠倒了过来。 红衣圣人踮起了脚尖,双臂亲昵地环抱着他的兄长,尽他所能贴近了他微微启张的唇齿,两人纠缠着,身躯重叠在一起。月光之下,像极了永恒不朽的誓言。 在很久很久以前,通天和元始在大道面前郑重地立下了誓言,他们愿意同彼此结为道侣,愿意用他们漫长的一生去相信彼此永不背弃对方。 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永远。 就是圣人与天尊漫长而永无止境的一生。 凡人的生命不过朝夕而已,神仙的生命却近乎永恒。谁敢轻易地同另一个人许下自己的一生一世,仿佛将无尽的生命同另一个人永远地绑定在了一起。 从此旁人提起你,必然同时提起我。我们的名字并列一页书册,成为史书上永远的刻痕。 或许历史会被曲解,后人论及你时,或道你我彼此仇视、争斗不休——可即便如此,这亦是一生一世,是属于你我的……永恒。 元始怔怔地看着他的弟弟。 他最热烈的渴求,他一生追寻的梦境,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上清,通天。 渴望代替了理智。 他低下头,义无反顾地同他相拥。 哪怕下一刻就是死亡,即便命运要夺走他的一切,他依旧要奋不顾身地向前,只求此时此刻,能够抓住他渴望已久的爱人。 通天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元始却已经心满意足。 他抱着他的弟弟,同样静静地闭上了眼。 命运啊。 你终究无法……将他从我身边夺走。 “……” 他们维持了这样相拥的姿态很久。 不知何时,玉虚宫外面已然风雨大作。风哗啦啦地刮着,雨轰隆隆地下了起来,整个世界都仿佛要被无尽的风雨淹没。污水横流,肆虐天地。 纵是向来远离红尘的昆仑之巅,亦在无声无息之间受到了风雨的影响。 被元始抱在怀里的通天动了动,朝着远处静悄悄地望去。 早就该知道的,世外桃源不过是世人心中最美好的一场梦,武陵人误入桃源,最终却再也未能回到他心中的桃源。 元始唤他:“通天?” 他弟弟抬起头来看他,温柔的,悲伤的。 血泪从他面容上落了下来。 “轰隆!” 闷雷响彻! 元始陡然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终于从混沌乱流中阴暗地爬出来的天道深吸了一口气,怒喝道:“鸿钧!” “你踏马给本座等着!” 第383章 通天回到了碧游宫中。 金灵走上前来,同他汇报太乙真人等人的情况。圣人一一听了,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又问道:“他们没给你们造成什么麻烦吧?” 金灵摇头:“他们都还挺安分的,并没有人吵着闹着要见您。” 通天温声道:“如此便好。金灵,你辛苦了。” 金灵莞尔一笑:“这不过是弟子的分内之事罢了。” 通天闻言,又不禁摇了摇头:“你呀……” 他温柔地摸了摸他弟子的头,道:“把大家都叫过来吧,我同你们说些事情。” 金灵抬头看他,神色似乎有些意外,旋即又郑重地点了点头:“弟子这就把他们召集起来。” 很快,众人便纷纷聚拢在正殿之中,不明所以地看着彼此。 “师尊喊我们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难道是打算找阐教那帮人的麻烦吗?” “可以带我一个吗?” “去去去,你有我能打吗?师尊他当然是带我啦!” “怎么说话的?有本事把师尊给你的法宝放下,同我堂堂正正做过一场!” “呵,这么自信?那你也把师尊给你的法宝放下啊!真是不讲武德!” 赵公明扶着额头,深深地叹了一声:“唉——” 又开始了啊。 旁边的琼霄和碧霄两姐妹却又跃跃欲试起来。 她们觉得她们也可以诶! 云霄在后面轻轻咳嗽了一声。 琼霄:“……” 碧霄:“……” 两姐妹顿时安静了下来,一声也不敢吭。 云霄含笑从她们中间穿过,混元金斗徐徐落在她的掌心之上,浓紫色光芒流转生息不灭:“如果一定要挑人出来找阐教麻烦的话……” 仙子慢声道:“比起我两个妹妹来,难道不更应该选我吗?” 琼霄:“?” 碧霄:“?” 琼霄、碧霄:“阿姐!!!” 云霄转身回眸,视线从她们两人身上扫过,似笑非笑地问:“怎么了?我说的有哪里不对?” 琼霄默默地攥紧了自己的拳头,嘴巴使劲憋气,宛如一只瞧见自己藏起来的松果被人生生从树洞里掏走的小松鼠,顿时变得格外的毛茸茸。 碧霄在一旁很是期待地看着自家二姐! 琼霄毫不犹豫地开口道:“阿姐说得对!” 碧霄:“?” 叛徒! 真是背叛了我们伟大的革命友谊! 说好的一起反抗长姐的暴政呢? 琼霄幽幽地看着自家妹妹,眼神十分明显:你行你上啊。 碧霄表示虽然我不行,但是二姐你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滑跪了也太过分了吧!我看不起你! 琼霄呵了一声,快步走上前去,甜甜蜜蜜地抱住了云霄的手臂,很是殷勤地鞍前马后:“阿姐~你有没有觉得你还缺一个十分擅长惹事的小可爱啊,我可以帮你一起布置九曲黄河阵呢!” “是啊是啊。没有我们谁来负责惹事啊。”碧霄也不甘示弱,抱住了云霄的另一侧手臂,掷地有声道,“我也可以帮阿姐布阵的!” 两姐妹对视了一眼,齐齐哼了一声,不约而同地撇过头去。 云霄抽了抽嘴角。 所以她为什么要两个负责惹事的小可爱呢?这玩意有一个就够了,还来两个,真不怕她折寿啊。 赵公明不客气地笑出了声:“真是——” 他顿了一顿,神色倏忽温柔了下来。 真是,太好了啊。 …… 通天站在高处,身边站着多宝和金灵。 他俯瞰着底下的景象,看着众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眉眼飞扬,一如当年,心中的念头愈发的清晰了起来。 圣人从袖中取出了山河社稷图,却并没有直接递给他的两个弟子,反倒轻声询问道:“你们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虽说金灵撕毁了封神榜,我碧游门下都顺顺利利地从封神榜上取回了自己的一点真灵,但你们的魂魄仍然十分虚弱,如今凝聚而出的肉身也经受不了太激烈的打斗。毕竟……你们当初都是死后上榜。” 曾经身死道消,不过是依仗着封神榜方才留存下一点神念,又经封神榜多年的奴役,在天庭上庸庸碌碌多年,如今还能保持着当初身死时的修为,已然是实属不易。 倘若再轻易地牵涉入一场劫数之中,轻则再一次陨落,重则……魂飞魄散,化为飞灰,纵使上天入地亦难寻得故人面目,亦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通天道:“我不欲再将你们牵扯入接下来的战争之中。” 圣人低首看着自己手中的山河社稷图,想了想,将它放到了金灵的手中。 抬眸,对上了他二徒弟欲言又止的眼神:“师尊……” 金灵的声音急促,又带着几分恳切:“我们并不是那等顾惜自己性命,只肯躲在您的身后,依仗您的庇护的人!” 她师尊接下来的道路有多难走,她又怎会不知道。 “师尊,我们也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帮助您,也帮助我们自己,实现我们多年的夙愿!请您允许我们……” 通天止住了她的话。 圣人含笑看着他的弟子。 金灵顿了一顿,忽而觉得心里有些难过:“师尊……难道我们就不能陪着您,一起走完这最后一程吗?” 她的声音哽咽,眼底渐渐有泪光浮现:“弟子不才,虽然比不得多宝师兄,但好歹也是您的亲传弟子,有着准圣级别的修为。您想保存师弟师妹们的性命也就罢了,至少让我陪您一起去啊!” 突然被call的多宝:“……” 很好,这回轮到他师妹给他上眼药了。 截教大师兄微笑了一下,面色有点狰狞。 罢了,他大人有大量,就容忍她这一回。 金灵没空理他,继续对着通天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师尊,我会替您说服师弟师妹们,让他们安安心心地待在山河社稷图中躲过这一劫。但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允许我同多宝师兄,无当师妹一样,陪在您的身边,同您共同对敌。” “或生或死,弟子都愿同师尊一道。” 多宝:这难道不该是我的台词吗? 金灵师妹,你不要太嚣张了啊。 金灵还是没空理他。 她抬起头来,目光恳切地直视着她的师尊,执着而坚定,透着一往无前,死生无悔的决心。 他的弟子并不后悔同他同生共死。 通天想:可他却已经后悔了。 红衣圣人定定地看着她,轻声开口道:“在紫霄宫的那段日子里,为师总会忍不住回忆当初……” “当初,倘若为师并没有带你们一道出去布下诛仙阵和万仙阵,而是独自一人去找元始和老子他们讨个说法……结局会不会同现在不同。” 元始和老子毕竟是他的哥哥。 再恨他,再气他,也不至于真的要了他的命。 左右不过是元始试图把他囚禁在玉虚宫里,生生世世陪着他一个人;老子则热衷于对着他反反复复地说教,每说一句都要问他:“通天你知错了吗?” 当然这个时候圣人就要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以一种大无畏的口吻,掷地有声地回答他:“老子!有病就去吃药!” 哈哈,反正他也拿他没办法。 大不了就真的夺了他的圣人尊位,逼他踏入轮回之中反省自己的过错好了。 通天表示他丝毫不带怕的! 说不定到头来,他还能看到老子跪着求他悟道成仙,回归圣位呢。 这个时候通天就要叼着嘴里的草根问了:“哥们你谁?” “我认识你吗?” “你认识我吗?” “凭什么你想让我成仙我就要成仙。” 保证可以把老子气个半死。 真是想想都让人高兴。 通天不自觉地微笑了一下,旋即神色恍惚了一瞬。 他重新看向了金灵,语气微微加重:“金灵,为师一直都很后悔,将你们也牵扯入了这场劫数之中。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为师一定会想出更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件事。” 或许并不需要牺牲他弟子的性命。 或许……他和他的两个兄长,也不至于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人贵在自省。 他在心底也悄悄地想了很久。 只恨时间不能重来,人永远也无法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金灵怔怔地看着通天,忍不住又唤了一声:“师尊!” 她想说这并不是您的错,当初她也是一腔怒火,恨不得和阐教上下拼个你死我活;当年推动您布下诛仙阵和万仙阵的人里头,也有她的一份贡献。 这世间万物的走向是必然与偶然共同作用的结果,从来没有让单独的一个人为悲剧的命运负责的道理。 命运太沉太重,又岂能由一个人担负在肩头。 可她抬头望向通天,却忽而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她的师尊,早已将他们的命运视为了自己的责任。 “师尊……” 通天温柔地揉了揉他弟子的头发:“好了,照为师说的去做吧。就当做是……为我截教留下最后一点希望。” 倘若他最终失败,身死道消。 百年过后,千年过后,又或者是万万年后,只要天地间仍有一簇星火不灭,终有一日,截教仍然会重现在世间。 他此生的理想。 他倾其一生创下的道统,仍如野草烧之不尽,春风吹过便会再度萌芽。 通天遥遥望着前方。 仿佛瞧见了那条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 他坚定不移地相信着。 终有一日,他能够向世人证明他的大道。 多宝微微仰起首来,注视着他师尊的背影,看着他含笑哄着他的师妹。 可是师尊。 到那个时候,你又在哪里呢? 倘若你所创造的一切,不能为你亲眼所见,那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他闭上了眼。 长长地叹了一声。 ………… “好了,说服你师弟师妹的事情,就托付给金灵了。” 通天笑吟吟地开口道:“记得别忘记把那几个阐教的也给带上,碧游宫里的一草一木,每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都要完完整整地收入山河社稷图中啊。” 感谢大自然,哦不,是他女娲师妹的馈赠。 “至于为师么……” 通天侧首望向了蓬莱仙岛的外头,心中隐隐有感。 一步踏出,便已经来到了元始天尊的面前。 他抬眸望向了他的兄长,浅浅地一笑,眼眸隐隐发亮,颇有几分雀跃的姿态。 “哥哥,你终于来了。” “我已经等待了你……太久,太久。” 第384章 元始刚从紫霄宫回来便见到了急匆匆来找他的广成子。 “师尊!不好了啊师尊!” 元始说他没有什么不好,然后问广成子发生了什么,何故这般匆忙。 广成子说你弟弟把你徒弟给抓走了,至今未归,生死未卜,还望师尊您大方慈悲,赶紧捞一捞他那几个倒霉的师弟! 元始:“……” 天尊沉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广成子苦着一张脸:“您走后不久就出事了……” 元始:“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点通知我!” 广成子:“虽然但是,师尊,我联系不上你啊QAQ” 难道他不想找元始求助吗?问题是他找不到啊! 元始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们被抓走多久了?” 广成子大致说了一个时间,又对着元始忧心忡忡地开口道:“太乙师弟的魂灯黯淡无光,似乎本体受了不轻的伤,另外几个师弟看上去身体状况尚可,但弟子始终联系不到他们,想必是被关押在隐秘之处,周围有阵法阻隔。” “听说哪吒师侄也被抓了,李靖听闻此事亦赶去了碧游宫,父子二人双双被擒。他那大哥金吒,二哥木吒一路求到我这里,很是担心他们三弟的安危……” 广成子将目前的情况一一道来,方才垂首肃立一旁,默不作声地等待着元始的决定。 究竟是打呢…… 还是上门去和他们小师叔好好交涉呢? 广成子想:倘若师尊是准备和他们小师叔认真交涉的话,最好还是不要派他过去。 凡事事不过三,又何谈四次、五次。 他这一回,估计是真的走不出这碧游宫了啊。 “……” 元始沉默了许久。 “你师叔他没有说什么吗?”他轻声问道。 广成子微微抬头望了一眼面容冷肃,周身气息如寒冰凝结的天尊,又很快低下了头,压下了心底复杂的心绪。 “没有。”他道,“通天师叔什么都没有说。” 圣人并不曾为自己的行为解释上一句,也不曾对着他们阐教正大光明宣战。 沧海碧游宫中最为自由的那一缕风,任谁都捉摸不透他心底此刻的想法,更枉论伸出手去,妄图去抓住那一缕永远自由自在的长风。 人能摘下天上的月亮吗?月亮永远孤高地悬于天际;人能占有那缕最自由的长风吗?难道他当真狂妄到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再坚固的囚牢也囚禁不住一缕长风,风永远在流动,悄无声息地从你身边溜走;月亮注视着人世的悲欢离合,但它的阴晴圆缺从来都与世人无关。 无论是风也好,月也罢,终究都是世人留不住的。 元始微微垂下眼眸,一语未发,侧首望向了东海碧游宫的方向。 那你呢? 通天。 为兄是不是……也永远无法留住你? “我会亲自去碧游宫一趟。” 良久,元始开口道。 广成子猛得抬起头来,无比讶异地望向了他的师尊。 “师尊?” 元始却已经召来白鹤童子,吩咐他去准备九龙沉香辇了。 “广成子,你处理不了这件事。” 天尊道:“他只是想让我亲自过去找他罢了。” 如他弟弟所愿。 他独身一人来见他。 …… “你等了我很久吗?”元始问。 他抬眸望向了面前之人,语气分外柔和。 倒令后面匆匆跟出来的多宝讶异了一瞬,旋即又面露了然之色。 通天圣人红衣张扬,意气风发,立于波光粼粼的东海之上。皎洁月华如水倾泻在海面之上,映得他眉眼盈盈生辉,分外动人。 元始想:他弟弟还是那么好看。 纵使世间众生绞尽脑汁,呕心沥血,穷尽一生所有的华美词藻、绮丽笔触,也勾勒不出这圣人容颜万分之一的神韵与美好。 这就是他的弟弟啊。 他实在是应该为此感到骄傲和自豪的。 于是他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比上一次还要温柔许多:“我让你等了很久吗?对不起,是我来得太迟了。” 这着实不是元始天尊该有的表现。 连通天也为此怔愣了一瞬。 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笑吟吟地看向了他的兄长:“哥哥确实来得太迟了,害得我那几个师侄也等了许久,实在是该罚。” 元始温柔地问:“你想罚我什么?” 通天微微扬了一下眉梢,状似讶异地问他:“难道我做什么都可以吗?” 元始道:“当然。你做什么都可以。” 通天开始怀疑他二哥是不是吃错药了,还是被他给刺激大发了,导致如今性格大变。 欺负精神病人是不是有点不好? 感觉良心都有点隐隐作痛呢。 通天赶紧把自己的良心给吃了下去,从此勇敢地做一个没有良心的圣人! “当真什么都可以?”却又忍不住问了一遍。 元始再一次点头,没有丝毫的犹豫:“当然。”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之人,轻声问道:“通天可是不相信为兄。” “也是,你是不该相信我的。” 元始道:“不过没关系,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他毫不犹豫地从袖中拔出一把匕首,就干脆利落地往自己的手臂上划去! “元始?!” 通天的神色骤变,条件反射闪现到了天尊身旁,一把就抓住了他冰冷的手腕,死死地攥着,却仍然没能防住他在自己手臂上划的那一刀。 鲜血顷刻就涌了出来。 竟是丝毫不曾留手。 “你疯了吗元始?!”圣人惊怒的声音从他耳畔传来。 元始微微蹙了蹙眉头,仿佛在遗憾自己那一刀划得还不够深,又抬起头来,近乎欢喜地望着面前这个突然出现在他身旁的红衣圣人。 他掩饰不了。 也永远也否认不了。 他弟弟爱他。 哪怕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重重矛盾,但他的眼底流动着的,仍然是对他至死不悔的爱意。 元始淡淡地笑了起来。 抬起手,指尖还沾染着殷红的鲜血,轻轻地,近乎暧昧地抚摸上了通天的嘴唇。后者的身体不自觉地一颤,仿佛被抚摸过的不仅仅是那丰满柔软的唇,而是那正在无声颤栗着的身体。 一遍遍地被抚摸过,亲吻过,在玉虚宫寂静无声的长夜里,在纷纷扰扰的桃花之下,又或者,月夜寂静,在某一个人沾染着最深重欲念的梦境深处。 反复纠缠,抵死相拥。 “通天……” 属于天尊的殷红刺目的鲜血沾染上了圣人干净柔软的唇瓣,那般醒目,任何人都可以瞧见,就好像在那人身上留下了永远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痕迹。 元始贪婪又渴望地看着,又低头凑近了他弟弟的耳旁。 那人正拧着眉头,仿佛有深仇大恨一般盯着他的伤口,咬牙切齿地为他止血。 轻缓的呼吸声拂过了通天墨色的长发,像是一阵夏日里的长风,风来时带走了些微的燥热,可很快更深的热度又涌了上来。 杯水车薪,如何救得了干渴? “通天……如今你可信了为兄的话?” 无论你想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既然是我的错误,我愿意倾尽一生去弥补。 可你不能……永远也不能,停止去爱我。 多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的二师伯,又很是悲伤地看了一眼他的师尊。 最后还是看向了他们二师伯!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二师伯。” 多宝道:“下次您要是想证明什么东西,其实可以往自己的心脏捅的。虽然您不至于就这么死了,但起码会比划手臂更痛耶!” 元始平静地扫了多宝一眼。 又在通天抬头看过来的那刻,十分虚弱地咳嗽了一声:“多宝师侄的建议,贫道会好好考虑一二的。” 低低地垂下了眼睫,睫毛无声地颤抖了数下:“若是有下一次的话,元始愿意尝试着捅一下自己的心脏。或许……这更能证明为兄的诚心。” 他弟弟会更紧张吗? 他会担心到无以复加吗? 要是真能如此的话,区区皮肉之苦,也不过如此罢了。 多宝的脸色绿了。 通天则是头皮发麻,顿时提高了音量道:“你还想有下次?!” “元始!你他爹的想都不要想!” 元始温柔道:“通天,你爹也是我爹。” “虽然我们都没有娘,所以你骂我们父亲是很正确的一件事,但是你忘了,我们可是一家人呢。” 就算他弟弟很喜欢他那些弟子又能如何,难道他们还敢跟他师尊写在同一个户口本上吗? 呵,没想到吧。 就算他和通天分手了,这辈子他弟弟都别想离开他的户口本另开一页! 生生世世,他们都会永远在一起。 多宝的脸色已经不是一般的难看了!!! 通天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家兄长,阴阳怪气道:“元始,你还挺得意的啊?” 元始避而不答,从容不迫地跳过了这个陷阱:“通天,我只是想让你相信我罢了。” “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为兄绝无半句怨言。” “想来我那些弟子定然也是有哪里做得不对,才会被你扣押在碧游宫中,为兄等会就压着他们给你道歉,日后再好好地教导他们,务必让他们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他目光恳切地看向了他的弟弟。 从未如此刻一般认真。 通天为他包扎伤口的速度不觉慢了下来,许久,微微垂下了眼帘。 近乎讽刺地一笑:“哥哥现在倒是很相信我啊。” 元始道:“为兄一直都很相信你。” 通天笑了一下。 目光直直地注视着面前虽然狼狈了几分,依旧不掩高华气度的天尊。 “那倘若,我想杀了他们呢?” 他直视着他兄长的眼睛,一字一顿,慢声开口:“哥哥,我杀了你的弟子,你会恨我吗?你仍然爱我吗?” 第385章 元始想说你不会的。 你不会这么做。 他了解他的弟弟,他从来都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 可他注视着他的眼睛,却忽而说不出话来。 纯粹无瑕的月光盈盈落在那双眼里,却仿佛比最为冰冷的霜雪更为寒冷。 通天为他包扎好了伤口。 低下头,认真地拂去他肩头沾染的,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尘灰。 元始顺着他的动作看去,不由去想,他是何时沾染上这些尘埃的呢,思前想后,大概是在紫霄宫卧在云榻时沾上的吧? 真奇怪,他自己怎么没有发现。 竟然就这样来见他的弟弟。 通天倒不怎么嫌弃他,耐心地替他整理衣袍,主要是清理了一下那些沾染在雪白广袖上的点点血渍。绷带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结实的臂弯上,有些许鲜血渗透出来,但比起之前已经好了许多。 然后他摸上了自己的嘴唇。 白皙指尖沾染着他哥哥的血。 刺目的,鲜艳的,犹然不曾冷却凝固,仿佛有生命般依旧在他掌心流淌,划出了一道蜿蜒绵亘的痕迹。 通天发觉自己的指尖在隐隐发颤,下意识将手指又藏回了袖中,拿长袖遮了,不让任何人发觉。 抬头,又对上了元始静静的目光。 他好像一直在看他。 一直,一直。 洞彻一切的目光。 他有些恍惚。 在他兄长的心里,他到底是个怎样的模样呢? 天真?愚蠢?永远都狠不下心? 他们彼此相伴这么多年,一直都十分了解对方,可有的时候……他们也会猜不出对方的想法。 通天想:至少他就觉得他始终没有看透过他的兄长。 那在他哥哥的眼里呢?他是否同样也是一个充满秘密的谜团?他猜不透他,也无法把握他的心,才会做出这样伤人伤己的行为,以此来试探他的真心? 真过分啊。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过分的人呢? 通天喟叹着,缓缓从袖中拔出剑来,冰冷的剑身倒映着他微垂的眉眼,九州的月光冷清得像是故事里永远的昨日。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 古人之言,诚不欺我。 “元始,我知道你今日是为什么而来。” 通天望向了元始,语气平静至极:“我无意为我的行为解释半句,也不想再同你争论什么对错,你拔剑吧。” 拔剑,斩断你我之间的因果。 从此你我各赴西东,余生再不必挂怀。 通天说得认真,态度也十分端正。后退了好几步,空出地方来,准备和他兄长做过这一场。说实话,他们早就该这么打上一场了,怪他,总是一拖再拖。 不过,无论再怎么拖延,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通天平举着长剑,心中竟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坦然。 那模样却仿佛生生刺痛了天尊的心。 他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血色,竟比之前的状态更糟糕了数倍。 “你就执意……要这般对我?”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那个负心人呢。 通天不由想。 他不得不再一次提醒元始:“哥哥,你要是不动手的话,那我可就要先动手了啊。” 快点,再快点。 他可是要赶时间呢。 “上清通天!” 通天无奈极了:“玉清元始天尊,请尊上与贫道在此做过一场,无论孰是孰非,往后皆不必挂怀于心。” 元始怔怔地看着对面的那人。 圣人眉眼弯弯,笑意一如往昔,可那双眼里再没有如脉脉流水般淌出的爱意。 他微微搭下了眼帘,嘴唇动了动,声音中透着隐隐的涩然:“你终究……还是恨我。” “也许吧。” 通天答得坦然:“你这么理解也可以。” 毕竟连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想法了。 那么多年的爱恨纠缠在一起,彼此做了对方的养料,爱意愈发鲜明,恨意也愈发顽强。 爱到至深处的时候会恨他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恨到最绝望的时候又看着他在面前俯下身,低头轻轻吻着他的额头。 朦胧的月光照在天尊那张熟悉的面容上,他分不清面前是他此生所爱之人,还是某个冒名顶替的恶鬼。 要是真的是恶鬼就好了。 通天想:那他可以一剑斩杀了那个恶鬼,三千世界,无尽寰宇,只要他不放弃,他总能找到他的哥哥。 而他又怎么会放弃呢? 可是……要是那真的是他的哥哥,他该怎么办呀。 圣人轻轻地喟叹了一声,眼底流露出悲伤的神色。 他可以一剑杀了那个恶鬼。 但他当真能一剑杀了他的哥哥吗? ——那可是哥哥呀。 这个世界上陪伴着他最久的,同他最亲密也最亲近的人。从小到大都是他陪在你的身边,你睁开眼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你最先喊出的两个字就是他的名字,他知道你的所有喜好,也了解你的所有心事。而他也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你心事的一部分。 西昆仑的桃树下掩埋了你懵懂萌芽的爱意,而那时他就站在你的身旁,同样的爱意在他心头生长。 不再是兄长对于自己疼惜爱怜的幼弟,亦不是幼弟对于自己敬重孺慕的哥哥。远胜过诗词歌赋里流传的千古绝唱,却并没有落得个圆满结局。 通天叹道:真可惜,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呢。 他抬眸看向了元始。 天尊仍然没有动。 他没有拿出武器,就这样手无寸铁地看着他。 可是圣人想,或许他哥哥这副模样就是最强大的武器,令他惶然不知所措,令他心生犹豫,徘徊不定,乃至于……会思索自己是不是太过无情。 可是,什么又是有情呢? 他分不清。 他着实是分不清。 手腕一转,灭世黑莲所化的长剑便携着倾倒山岳之势,朝着眼前直直站着的人袭去。 那就不必去分清吧。 爱也好,恨也罢,终究会同流水落花一样,一去不复返。 他们总有一天会一道被世界遗忘,到那个时候,所谓的爱恨也不过轻得像是碧游宫里一缕翩翩落下的鸿毛。 …… 多宝看着他师尊和二师伯打了起来。 洪荒上的仙神们也默默地注视着东海上的动静。 那场天尊为他弟弟举办的生辰宴终究是没了下落,谁也不曾瞧见天尊和他捧在掌心的幼弟,只见得八景宫中地动山摇,天尊的威压铺天盖地地笼罩着山岳群峰,遍及了玄都紫府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听到了太清圣人的叹息,悠长而疲惫。 也窥见了圣人眼底深藏的无奈,如同亘古不化的玄冰。 封神榜撕毁的那刻,整个洪荒的风雨都止息了一瞬。有些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改变。 昔日的洪荒第一大教截教直至今日,终究是摆脱了封神榜的束缚。 上清通天一剑劈开万里的云路,送他离散的弟子们回家。 那一刻天光澄澈,流云温柔。 有人满怀希冀,有人踌躇满志,亦有人怔怔凝望着那永远也无法挽留的身影,红衣烈烈,转身决绝,最终消融于浩渺天光的尽头。 人与人的悲欢自古不同,谁也不必去责怪谁,只能静静地朝着自己的前路走去。 各赴西东,不问前程。 这本该是最好的结局。 可他到底是……意难平。 元始遥遥注视着对面的那个人,诸天庆云围绕在他的身侧,祥瑞环绕,仙气渺渺。五色毫光光芒大盛,堪堪抵住那红衣圣人当头劈下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凌厉剑光。 灭世黑莲冰冷的锋芒割裂空气,刺痛了他的面颊,带来湿漉漉的触感,仿佛有什么顺着他的面容淌下。他没有伸手去碰,只痴痴地望着眼前之人的身影。 庆云自动护主,翻涌不息,金莲朵朵凭空绽放,宛如彩霞蔽日,轻柔却不容违抗地托起了那柄蕴含无边凶戾的长剑。灭世黑莲仿佛被激怒,莲瓣震颤,周遭煞气骤然暴涨,冰冷刺骨的杀戮之气如潮水般汹涌澎湃,带着碾碎万物的意志,再度狠狠压下! 那一身灼目的红衣,就这样蛮横地撞入元始的视线最深处。灼如烈火,肆意张扬,携着一往无前之势! 他不自觉地动了动手指,仿佛想抓住什么虚无的过往。 鼻尖萦绕起一丝极淡、极熟悉的清冽莲香。彼时无风无雨,万籁俱寂,唯那人卸下所有锋芒,安然依偎在他怀中,一夜无梦,月色温柔。 元始终究是什么都没有抓住。 剑光与庆云的碰撞无声无息,却又在刹那间绽放出万千的光芒。 东海震颤,群山低首。 “那日……”兄长微微侧过首去,避过擦着耳际掠过的冰冷剑芒,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弟弟,目光柔和了下来,“我同多宝道,你终究不如你的师尊。” “若是你,”元始的声音平静无波,“这一剑,断然不会被我如此轻易化解。” 通天歪了歪头,似乎在认真倾听他的话:“那现在呢,哥哥还是这般想法么?” 元始唇角浅浅弯起,温柔至极地注视着他:“现在啊……为兄觉得,为兄的想法果然无错。” “这世间众生,无论是谁,都比不上我的弟弟。” 第386章 “是吗?”通天喃喃自语,微垂的眉睫掩盖了他心底所有的情绪。 “那我可真是……荣幸之至。” 他嘴上说着荣幸,出剑的速度却是丝毫不慢。 元始仰起首,看着那道红衣的身影携着东海上滔天的风浪而来。他足下轻点,宛如一阵长风,轻盈地掠过万千滚滚波涛,再一次逼近他的面前。 天尊不语。 抬手,三宝玉如意横在灭世黑莲之前。 金玉相击的声音清脆悦耳,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他能数清他弟弟面容上的睫毛。 每天夜里他侧首看着怀中之人熟睡的模样时,总是忍不住细细地注视他许久。那长睫偶尔不安地颤动两下,然后他弟弟就会悄悄翻一个身,落入他的怀中。 此刻他仍然注视着他弟弟微垂的睫羽,看着他直视着自己的目光,决绝而执着。 三宝玉如意在月光下轻轻颤动,一如当年在诛仙阵前,发出不安的,低低的嗡鸣声。灭世黑莲却仿佛也不曾认出这个算是同母所出的兄弟,它携着毁天灭地的使命而来,象征着洪荒必然会走向的终点。 净世白莲与灭世黑莲。 相生相克,彼此敌对。 命运宛如在一开始便已经写好。 就连罗睺自己瞧见这一幕时,也不禁为当初的祂点个赞,祂是怎么想到把灭世黑莲送给上清通天这个绝妙的主意的呢?若不是祂这么做了,又岂会有如今这样热闹的景象可看? 元始的目光不觉落到圣人广袖里若有似无渗出的魔气上,视线微微一凝。 通天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子,又坦然自若地望向了他的兄长,一副坦坦荡荡,毫不心虚的样子。 元始问:“你是怎么瞒过我们师尊的?” 通天答他:“我把祂藏在灵台紫府之中。” 元始的眉头一皱:“胡闹!” 通天也点头称是:“哥哥说得极对。” 元始:“与虎谋皮,你可知你的下场如何!” 通天歪了歪头:“我下场如何,哥哥不是已经亲眼见到过了么?又何必再多此一问。” 元始的呼吸一滞。 神色愈发的苍白。 通天靠近了他,低眸垂目,轻轻在他耳边呵出一口气,似叹非叹:“哥哥啊……您老人家还是自己顾好自己吧。” “再这样下去,您可就要输给我了啊。”说着竟还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 曾经在昆仑山上的时候,他同他兄长一道修行,也曾在庭下舞剑,彼此论道。那时的白鹤慢吞吞地在溪边梳理羽毛,粉白的桃花瓣纷纷然落在他兄长的衣袍上。 他们比了很多次剑。 比过阵法。 也谈过炼器之道。 他也不是每一次都能赢,事实上,他也输过很多次。 少年上清的剑,本就是在同他兄长日复一日的磨炼与修行中成长起来的。他不是一开始就是洪荒传闻里那个剑阵双绝的圣人,会这样说的人,只是没有见过昆仑山上他同元始比试时的模样罢了。 不过他确实在剑道上颇有天赋,于是他后来赢得越来越多。 他哥哥就换了比试的方式。 然后他就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地,又被元始手疾眼快地抱住。赖在他哥哥怀里起不来的时候,就会拽着他的袖子,软声软气地撒娇:“通天要亲亲才起来哦。” 说完自己都觉得酸掉了牙。 但是元始却悄悄地红了耳廓,一言不发地把他抱了起来。 那个时候他就知道眼前这个人也喜欢他。他不是一厢情愿,他们从头到尾,都是两情相悦。 相依相伴了那么多年,竟连恨着对方的时候,也是爱着他的。 恨来恨去,不过是恨对方不够爱自己罢了。 里头还间杂着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明明当初那么要好,说好了要陪着彼此一生一世,到头来,却为何这般无情无义,抛他而去。 啧,可真够怨气满满的啊。 通天摇了摇头。 长剑递出的那刻,连风都寂然了一瞬。 元始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之人。 思绪也仿佛回到当年。 他弟弟出剑的习惯多年未改,照旧是这样干脆利落,毫无花哨的招式。往往是一剑刺出,敌人应声而倒,死得也很果断直接,连句遗言都不会多交代半句。 不得不说,也是十分的人道。 又不是存了虐待对方的心,让人家安安心心地走,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老子对此却很遗憾。 “说好的乖巧可爱的幼弟呢?怎么动手时却这么凶残。” 他弟弟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们长兄,又兴致勃勃地牵着他的手往前面走。 但通天也不是不会那些花里胡哨的剑术。在庭院里,他弹琴的时候,他弟弟舞剑的模样落入他的眼帘之中,指尖微顿,不经意地便错了一个调子。 他大底是没有听出来。 元始想。 每次他想教他弹琴的时候,通天总是弹不到一会儿就恹恹地托着腮,苦大仇深地盯着面前的琴看。他只好边教边哄,只觉得自己几乎用尽了毕生的耐心。 如今想想,竟也觉得不可思议。 当时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耐心呢? 他不喜欢自己弹琴,却喜欢听他弹琴,真是从小就那么任性妄为,真教人……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元始搭下了眼帘,默不作声地叹了一息。 他抬手,再度去接住那一道狭长的剑光。 眨眼间,两人便已经过了数百招。 灭世黑莲虎视眈眈,气势汹汹地扑了上来,端的是咄咄逼人,寸步不让。 三宝玉如意警惕地盯着它,玉石光华流转,发出一声清脆动听的鸣声,同样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英勇无畏地奋战着。 它们互相紧咬着彼此,纠缠不休,互相缠斗,在对方的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一遍又一遍地碰撞着,发出尖锐颤动的响声。就像是毕生的仇敌,又透着别样的亲密。 那么亲切,就仿佛似曾相识;又那么陌生,自诞生以来便决定了彼此敌对的命运。 他们的主人无声地望着彼此,视线交融在一处,各自默默无言,垂下眼眸,平静至极地投入这场交战之中。 月亮无声地记录着这场厮杀。 它落了下去,太阳升了起来。 多宝已经退回到了碧游宫里头,圣人布置的阵法会庇护里面的所有人。 他抬头望着外面仿佛天地崩裂的一幕,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许久,不禁攥住了那无能为力的手掌。 不知何时,无当已经走到了他的身旁,同他一道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多宝问:“你安置好你那小徒弟了?” 无当微微颔首。 多宝:“她没有哭吗?” 无当笑道:“哭了很久呢,抱着我的腿说她也想跟师尊一道上战场。我跟她说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样子,她就直接哭了,边哭边抹眼泪,可委屈了呢。” 多宝问:“你没跟她说你是为了保护她吗?” 无当道:“说了呀,但孩子还是在哭。她说怕我这一去,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我了。然后我就无可奈何地把她打晕了。” 多宝默然了一瞬:“师妹啊……” 无当看着他:“大师兄也在难过吗?” 她望向了元始和通天斗法的方向:“遗憾自己没办法帮上师尊的忙?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多宝无言。 良久,方才轻轻开口道:“师尊他……还是很喜欢二师伯啊。” 他们仿佛自成了一个世界,周围的所有人都无法踏入那个世界之中。他们在里面相爱,也在里面仇恨,没有人能干扰他们的意志,所有人都无法介入他们之间。 天造地设,或许也莫过于此。 他师尊的眼里只有他们二师伯,亦如此时此刻,他们二师伯眼里只有他们师尊一样。 无论相爱也好,仇恨也罢,终究是他们两人之间,再无一人可以插足。 多宝忍不住转了一圈,想看看太清老子在不在。 不得不说,他此刻十分想看看他们这位大师伯的脸色,是否跟他此时一样的难看。 没有看到人影后,多宝不禁遗憾地叹了一声。 想了想,又觉得以他们师尊和二师伯闹出来的动静,哪怕他大师伯此刻捂着耳朵都不可能没有注意到,又心生欣慰起来: 反正他肯定不是最痛苦的那个! 求助:自家师尊喜欢隔壁家大佬怎么办?拦都拦不住的那种。当然大佬也很喜欢师尊,不惜自残也想把师尊留在他身边。师尊要离开他,他直接崩溃黑化,想把师尊给囚禁起来。 注:我们和隔壁门派之间有着血海深仇。 再注:师尊对我们很好很好,我们也超级喜欢师尊,当年之事乃是隔壁大佬动的手,不过我们自己也有错。 再再注:底下留评论的注意点,敢说我师尊坏话的都洗干脖子等着,贫道这就掐算一下你的IP,顺着网线爬过去找你!! 热评第一:祝楼主的师尊和隔壁大佬99!随两百! 底下一片祝99! 多宝:“……” 多宝愤怒地关掉了网站。 想了想,又把网站打开,转发抄录了一遍给太清老子。 当年都是昆仑山大学出来的,他当然有太清导师的邮箱了!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要难受就一起难受! 谁也别想好过! 做完这一切多宝方才沉沉地吐纳了一声,满含担忧之色地望向了远处。 师尊啊…… 第387章 长剑悬停在了元始的颈项上。 冰冷刺骨,透着凛冽的寒意。 天尊微微仰起首,望着居高临下低头看他的红衣圣人,喉间溢出一声极轻极淡的喟叹,旋即他咳嗽起来,捂住嘴唇,鲜血溢出,沾染在掌心之上。 通天低眸看他,神情恍惚了一瞬,只觉自己的指尖颤抖得愈发厉害了,几乎抓不住手中的剑。 他定了定神,方才慢慢地朝元始走了过去。 一步,两步。 衣袂交错而过,雪白与鲜红。 恍惚间,漫天桃花纷纷然落下,交缠着落到他们两人之间。 他低下头,仿佛要去亲吻坐在树下的那个人。 可透过那肌骨的,却是冰冷无情的长剑。 元始又吐了一大口血。 视线却仍然贪婪无度地注视着面前这个人。 “哥哥,你输了。”他弟弟对他道,神色茫然无措,沮丧得像是一个弄丢了心爱之物的孩子,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 元始艰难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强忍着自己的伤势,朝着他一步步挪了过去,想将他抱入怀中,细心地安慰他,好让他不要再如此悲伤。 “是啊,我输了。” 天尊坦然地回答他的弟弟,手指终于碰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毫不犹豫地抬起手来,温柔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拂过面颊的几缕乌黑长发。 口鼻间充斥着鲜血的气息。 手指上的灰尘和血渍不小心沾上了他弟弟光洁如玉的面容,在那上面留下了脏兮兮的印记。 他好像又把他弟弟弄脏了。 元始想,赶忙又拿袖子擦了擦他的脸,结果越忙越添乱。 通天:“……” 他垂眸看着他的兄长,由衷地问道:“哥哥这是在报复我吗?” 不像是不小心的啊。 只是这又是什么操作啊?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低头看了一眼指腹上沾染的血渍,眉睫又忍不住轻轻颤了一颤,怒喝道:“元始,把你的手给我放下!” 天尊不听他的话。 也丝毫不在乎自己身上的伤。 贪得无厌,又似可怜可叹地垂下了微颤的眼睫。 他亲昵地贴上了他弟弟的面容,纠缠着去亲吻他温热的唇,那具失去了太多鲜血而愈发冰冷的身躯,是如此地渴望着能够得到来自另一个人身上的温暖。他像是鱼儿渴望大海般渴望着他的弟弟,欲望生出的那刻,注定为此苦苦挣扎,历尽红尘之苦。 通天的身体微微有些僵硬。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偏开头去,恼怒至极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唇:“元始!” 却只来得及匆匆在此处布置好一个结界,阻隔着外界的仙神们窥探的目光。 仙神们:“……” “通天圣人未免有点太见外了啊哈哈。” “是啊是啊,你说有什么是我们不能看的呢?” 您和您兄长打生打死的场景我们都见过好几次了你说对吧,这个时候遮遮掩掩的…… 噫吁嚱,真是让人忍不住想歪啊。 谢邀!我认为人民群众应该享有他们的知情权! …… 通天一把攥住了元始的衣领,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气息因为愤怒而微微有些不稳,连胸膛也上下起伏不定。 不是我说,打着打着突然亲上了是怎么回事? 我们这是正经的打架吗? 能不能严肃认真一点啊喂! 元始仍然没有反应,只是虚弱地望着他:“通天,我好冷啊。” 你神经啊?! 通天破口大骂:“冷就多穿衣服!不要凑上来亲我!” 元始垂下了眉睫,仍然固执地抓着他的袖子不放:“我心里冷。” 言外之意:穿衣服没用。 通天:“……” “我心里也冷。”圣人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总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很珍贵的东西。” 比如说清白,清白和清白。 简直不敢想象外面那群人会怎么编排他和元始。 大家看他的眼神都要不对了!! 想到此处,圣人不禁潸然泪下,分外伤心:“这个世道怎么能黑暗成这个样子啊!” 元始凝视着他的弟弟,却不由弯了弯唇角,笑得格外心满意足:“这样不好吗?” 他又咳嗽了好几声,轻声开口:“咳咳,这样……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属于我的。” 我也是……属于你一个人的。 目光贪婪又执着,像是守护着公主的恶龙,他好不容易才把公主从城堡里头抢了出来,万般珍稀着,才过了没几个好日子,就有人要把公主从他手上给抢回去—— 哦,是公主自己想从他手上逃走。 这是被允许的事情吗? 通天公主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恶龙兄长,“呵呵”冷笑了一声。 “兄长不过是仗着我不会真的杀了你罢了。” “我不过是仗着你不会真的杀了我罢了。” 元始重复了一遍。 唇角微微上扬。 虚弱的面容上竟有几分奇异的欣喜:“所以通天,你还是舍不得杀我吗?” 攥着圣人衣袖的手愈发用力,语气笃定极了:“你心里有我……” “你舍不得杀我……” 又忍不住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又肆意妄为地亲吻着那丰满柔软的唇瓣。轻轻咬住一点,仿佛在品尝最为甘甜的果实,打开那果实,往着深处探索,如此甜蜜,令人欲罢不能。 他按住了他弟弟的后脑勺,何等放肆地占有着那唇齿间的甘甜,视线并不同他相接,只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三宝玉如意有点茫然地躺在地上。 旁边的灭世黑莲眨巴眨巴眼睛,忽的化为了本体,很是嚣张地居高临下俯瞰着玉如意,超级自信地抖了抖自己的花瓣。 嘻嘻!你输了! 三宝玉如意:“……” 玉如意十分委屈地咬住了小手绢,嘤嘤直哭:要是青萍剑和扁拐还在身边就好了。要是它们都在,区区灭世黑莲,它们一个能打三个!! 现在…… 现在…… 呜哇TAT! 欺负白莲花了!! …… 元始不敢看他。 通天却不由自主地抬起首望向了他的兄长。 良久,他淡淡地笑了一声。 “哥哥,你疯了。”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他抬手,手指温柔地插入那人的发梢之间,迫使他低下头来,视线同他对视。流转着盈盈笑意的眼眸映入了元始的眼中,后者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某种复杂的情绪。 “是啊,我疯了。” 天尊平静至极地回答着他的弟弟,却不同于当初在天庭上的心情。 更加冷静,更加从容。 他早就疯了。 如今,他想拉着他的弟弟一起疯。 他低头咬破了圣人的舌尖,肆意地掠夺着他口腔里的每一分空气。血腥味弥漫在两人的唇舌之间,分不清是之前打斗时造成的伤势,还是此时此刻他们纠缠时留下的痕迹。 那么恨,又那么爱。 何必再去顾及其他呢? 倘若真的在乎那些世俗伦常,他们在一开始就不会走到一起。正是因为他们谁也不在乎,所以此时此刻,又为什么不能将那些爱恨情仇也都抛在一边,只当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呢? 元始深深地叹了一声,毫无顾忌地将他弟弟整个人抱在了怀里。 哪怕是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势,仍然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他弟弟留给他的东西,无论是爱也好,恨也罢,终究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上清通天爱他,所以他纵容了他此刻无礼的冒犯。 上清通天恨他,所以他至今都不肯原谅他,又在他身上留下了那些伤口。 真好啊。 都是他的。 天尊低头亲了亲他的弟弟,按住了他的手掌,强硬地将手指插入他的指缝之间,同他十指相扣。 他反过来将他弟弟压在了粗糙的树干上,那崎岖不平的纹理令他弟弟皱起了眉头,睁大眼睛很是生气地瞪向了他:“你疯了——” 元始封住了他的唇。 那般虔诚,像是对待着不容亵渎的珍宝。 通天不说话了。 他也说不了话。 圣人仰起头,茫然至极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他眼底的疯狂是那么的陌生,幽深得像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潭水。血腥味笼罩在他每一次呼吸之间,分不清是元始的血,还是他的血。两者交融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亲密而不分彼此。 “元始……你疯了。”他喃喃地开口,不知为何,没有推开他疑似在发疯的兄长。 他想。 或许他也已经疯了吧。 天尊雪白的衣袍沾染了血渍,清冷无尘的面容上也带了伤。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落在他的耳畔,伴着徐徐落在两人身上的天光,唤起了一个又一个久远又漫长的梦境。 在那天地的极高之处,被无尽的风雪笼罩的地方,有一个白衣的身影牵着他身后的少年,他们一步一步朝着前方行去。 老子絮絮叨叨地在前面说话。他在他们两个面前总是话很多的样子,在别人面前又喜欢装哑巴。 元始很烦他,希望他在他们两人面前也能老老实实地当个哑巴,但是老子摇了摇头,很是恶劣地说他就是故意的。 元始就很生气。 那个时候他在一旁,好奇地看了看他们的长兄,又盯着元始看。 元始低下头同他平视。 问他怎么了。 少年上清摇了摇头,说我希望哥哥们不要吵架,大家都要好好的,谁也不要讨厌谁。 老子凑了过来,笑盈盈地跟他说你这个愿望好,那么问题来了,我和你二哥同时掉水里了,你打算先救谁呢通天? 少年上清:“……” 最后老子还是被元始忍无可忍地打了一顿。 他活该。 通天想。 可是…… 当初他们明明那么好,为什么如今却变成这样了呢? 他闭上了眼。 忽觉整个人疲惫到了极点。 第388章 金灵最终还是顺利地说服了她的师弟师妹们。 虽然费了些功夫,结果却令人欣慰。 连眼泪汪汪,拉着她手不放的碧霄和琼霄两个,也被她温言软语劝进了山河社稷图中。 想起两姐妹委屈巴巴的模样,金灵叹了一声,视线又落到了面前几个阐教弟子身上。 “你们呢,是打算自觉地进去,还是由贫道送你们几个进去?”她语气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玉鼎真人问:“可以不进去吗?” 金灵道:“不行。” 黄龙真人忍不住开口道:“你们这是强买强卖……” 金灵微笑道:“师弟看上去对我很有意见?” 黄龙真人:“……” 总觉得说“是”,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呢。 他往后缩了缩脖子,十分嘴硬地开口道:“没有……” 黄龙真人面无表情:“我没有意见。” 金灵弯了弯眼眸,笑吟吟地夸他:“不错,挺识时务的啊黄龙师弟。看来用不着我动手把你们打晕了。” “……” 黄龙真人哽咽了一瞬:你是魔鬼吗金灵圣母?! 我们哪里得罪你了啊! 赤精子看了看他的师兄弟们,目光又望向了一旁的金灵。此地并无光照,唯有夜明珠的光徐徐映亮了一方地界,时间的流逝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仿佛过去了一年半载,又仿佛不过区区数日。 那位端庄肃穆的女修伫立在离光最远的地方,阴影吞噬了她大半面容,长长的衣摆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金灵圣母……你们截教究竟想做什么?”他发自内心地疑惑道。 “倘若你想报复我们当初的行为,大可以直截了当杀了我们。偏偏留了我们这一身性命,却又不肯说什么时候放我们走。”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绑得结结实实的绳索,眉头紧锁着,语气分外不解:“难道你想就这么关我们一辈子,直到地老天荒?” 金灵含笑道:“这个么……我们自然有自己的打算。只是我们截教内部的事情,就不好对你们说了。” 赤精子紧紧地盯着她,大胆地开口道:“还是说——” “你们仍然妄想着逆天而行?!” 金灵面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她平静地望着面前的赤精子。 多年身居高位的经历令她的神色不怒而威,无形之中的威压扼住了眼前之人的咽喉。赤精子呼吸一窒,狼狈地垂下目光,再不敢与这位截教大师姐对视。 金灵道:“有些话,师弟还是留在自己心里,不要讲出来为好。” “须知这世间之事,往往祸从口出,不是吗?” 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又轻轻地笑了一声。 “……” 一片死寂,无人再敢言语。 金灵抬手,山河社稷图无声展开。 她随手将这几个阐教弟子都丢了进去,最后,她自己也走了进去。 图卷合拢。 女娲睁开眼,稳稳握住了她的法宝。 …… 他们在昏暗无光的天地间拥吻。 鲜血在彼此的身躯上涓涓流淌,交汇融合,在地面蜿蜒成一道浅浅的,温热而粘稠的溪流。 他哥哥的血,他的血,混杂着爱欲的灼热与恨意的冰冷,混乱不堪又纠缠不清,尽数融入了那个漫长而绝望的吻中。 通天注视着他的兄长。 他同样也炽热地注视着他。 谁也没有移开目光,仿佛就要这样彼此相望到海枯石烂。 元始每一次呼吸都沉重而急促。 天尊紧拥着他的弟弟,低头吻过他乌黑的长发,苍白如雪的肌肤,又吻上那两片殷红如血的唇瓣。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他们两人之间,如同凛冽雪原上,一滴坠落的鲜血正在缓缓晕开,染红本该无瑕的纯白。 触目惊心,却又透着令人心神恍惚的魔力。 人的身体里能有多少的血? 又能容忍它流淌上多久? 他们之间的爱恨又能绵亘多少岁月? 是否真如天尊身躯里涌出的鲜血一般,仿佛永无止境? 通天盯着元始身上的伤口看。 却被天尊强硬地抬起下颌,那眼神带着命令,又隐含恳求:“通天,看着我。” 他从善如流地移开了目光。 却又落到他面颊上浅浅的血痕上。 几乎是下意识的,通天抬起沾染着他兄长鲜血的手,冰冷的,微微颤抖着的指尖带着一丝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缱绻,轻轻抚上兄长的面颊。 那冰凉的触感顿时让元始微微一震。 指尖带着血污,却无比轻柔地描摹着元始的轮廓,自染血的额角,紧蹙的眉梢,高挺的鼻梁……一路缓缓而下。 最终,指尖停留在温热的唇畔——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方才激烈拥吻时的灼热气息。 他停住了,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用指腹在那饱满而失血的下唇上,极轻、极缓地来回摩挲,像是在擦拭,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元始。 兄长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了几分,视线沉沉地注视着他。 通天知道他在渴望着什么。 他也在渴望着同样的东西。 可是他给不了。 他同样也得不到。 命运的锁链早已将他们勒紧,爱是毒药,恨是枷锁,谁也挣脱不得,谁也无法如愿以偿。 最后,通天轻轻叹了一声,倾身向前,温柔地吻上了元始面颊上那道浅浅的伤痕。 那人的呼吸整个止住了。 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 通天温柔地亲吻着兄长身上的伤口——这些由他亲手造成的伤口。他造就了它们,此刻却又无比渴望着它们能在这个吻下悄无声息地愈合。 他多想亲手杀了这个人啊。 又是多么地盼望着他岁岁年年,永世无忧。 爱与恨疯狂撕扯着他的神魂。 那一瞬间,通天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穷途末路。 他抬起头,平静至极。 他说:“我会等待你的到来。” “通天……” 元始轻唤着弟弟的名字,垂眸看他。 后者扬起了脸,仿佛对着他笑了起来。 下一瞬,天地之怒划破了天穹,带着汹涌至极的威压:“上清通天!” 通天猛地推开了元始,转身用自己的身躯硬生生承下了这雷霆一击! 鲜血顷刻顺着嘴角蜿蜒而下。 他懒洋洋地用袖子擦掉了唇角的鲜血,仰起首,轻松自在地开口道:“呦,您终于回来了啊。” 通天道:“都过去那么久了,真是让人好等啊。又怕您来,又怕您不来的,简直比情郎等心上人时还要愁肠百转,痛不欲生。” “原来您还活着啊。” 圣人笑盈盈地开口道:“真替我感到难过。” 天道:“……” 他是在嘲讽我吧? 他绝对是在嘲讽我吧?! 他怎么敢嘲讽我的!!! 祂扭头看向了一旁的鸿钧道祖,后者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他,顿时更加愤怒了起来! 通天认真地纠正道:“不,我是在关心您哦。” 圣人笑得很甜:“要是您还不回来的话,我都不知道我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了呢。” “诚如您所见,在您莫名消失的那段时间里,我已经撕毁了封神榜,救出了我的弟子。我挑衅了您的威严,冒犯了您的秩序,如今还对着您出言不逊——” 通天摊了摊手,直视着头顶翻滚的浓黑劫云,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怎么办呢?您要杀了我吗?” “您真的能……杀了我吗?” 元始的面色骤变。 却不仅仅是因为那铺天盖地的天道威压。 在通天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与玉鼎真人、黄龙真人、赤精子……那几位最核心、最亲近弟子的心神联系,如同被利刃齐齐斩断! 就好像……他的弟子们齐齐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通天同样心有所感。 朝着碧游宫深处望去,唇角微微弯起。 金灵啊…… 他的徒弟们,果然从来都不会辜负他的期待。 元始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怔怔地,又带着几分茫然地望向了他的弟弟:“通天……你做了什么?” 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 红衣飞扬,眉眼冷漠。 只一眼,便让他如堕九幽之地。 元始整颗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整个人连呼吸都缓不过劲来。他怔怔地面前之人,看着他弯起了唇角,又对着他冰冷地笑了一下。 做了什么? 通天转过身来,定定地望向了那人:“我不过是做了……哥哥曾经对我做过的事情罢了。” “我问过哥哥的啊,哥哥忘记了吗?” 他又重复了一遍。 “哥哥,我杀了你的弟子,你会恨我吗?你仍然爱我吗?” 他朝着元始走了过来。 在距离他一尺远的地方站住。 咫尺天涯,却像是他们一辈子也跨不过的距离。 爱是桥梁。 恨是斧头。 再坚不可摧的桥梁,也会被那斧头一片一片地劈开。 “哥哥。” 他亲昵地唤了一声。 通天又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那熟悉的莲香又萦绕在了元始的呼吸之间,却令他整颗心越发地冷了起来。 一只冰冷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抚上了元始的脸颊。指尖的触感细腻,动作甚至带着几分缱绻的意味,如同情人间的爱抚,缓缓描摹着元始绷紧的下颌。 慢慢地,那指尖又往下滑去。 他温柔地扼住了他兄长的喉咙。 “哥哥,我杀了他们,一如当初您杀了我的弟子一样。” “自封神大劫之后,您一直祈求着我对您的爱意,那么时至今日,可否请您回答同一个问题。” 红衣圣人定定地看着他的兄长,亲昵的话语如同最甜蜜的诅咒。 “我杀了他们,您会恨我吗?您仍然爱我吗?” “哥哥,我真的很想听一听,您的答案呢。” 第389章 元始没有回答。 在这片寂静无声的天地间。 两人无言相对,目光纠缠,似有无限凄楚。 他们无限凄楚地凝视着彼此。 谁也不曾出声打破此刻的宁静。 通天静静地看着他的兄长。 放在元始脖颈上的手指不知不觉越收越紧,指节深深陷入皮肉。渐渐地,一种窒息般的眩晕感排山倒海似的涌来,元始的视野开始模糊,开始摇晃。 世界仿佛整个颠倒了过来。 天变成了地,地变成了天。 混乱无序,颠倒错乱。 无数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在元始天尊眼前浮现,又飞一样地消失在逐渐扩大的漩涡之中。一双双冰冷眼眸死死地盯着他,带着怨恨,透着茫然,又在顷刻间裂成无数瓣碎片。 在碎片的背后。 是他弟弟的眼眸。 苍白冰凉得像是隔世的月光。悲伤从那双眼睛里满溢出来,宛如涨潮时汹涌的潮水,顷刻间便漫过了礁石,漫过了海岸,又汹涌地朝着悬崖峭壁冲去。 他无声地哭泣着。 眼泪掉入东海之中,被那潮水一卷而走。却令他整颗心愈发得疼痛了起来。 元始动了动嘴唇,仿佛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张不开口。 肺腑如同被烈火灼烧,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带着刺鼻的血腥味。他能感觉到那只手正在无情地掠夺着他的生命,薄弱的意识则在溺毙的边缘沉浮。 在那窒息的浪潮之中。 那缕清浅的莲香近了,又近了。 灌入他的口鼻,渗透他的神魂,浓烈至极,化作一团焚尽万物的烈焰!既烧尽了自己,也焚毁了他人。 他在那浓郁的莲香中溺毙。 也在那致命的香息之中焚烧。 忘记了自己的名姓,忘了自己想要开口说出的话,只怔怔地望着那缕莲香的主人。 “通天……” 他任由那人扼住自己的咽喉,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他一生的执念,至死不悔的渴求。 他的弟弟。他的……上清通天。 他艰难地伸出手去,抓住了那只紧紧扣住他脖颈的冰凉的手掌,却不曾把它强行移开,反倒是更用力地往前凑了凑,毫不犹豫将自己脆弱的颈项递了上去。 就像是被猎人捕捉到的母鹿,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脖颈递到了对方的屠刀之前,只求它的孩子能够趁此时机,越跑越远。 而他……却只盼着能够以他一命,来平息他弟弟心里,始终燃烧着的复仇的火焰。 什么是恨呢? 也许是当初他的弟弟亲眼看见他的弟子被诛仙四剑屠戮的那一刻。那些截教弟子惊恐的面容、绝望的呼喊瞬间掠过心头,带来尖锐的痛楚,焉能不恨? 恨!他应该恨!恨之入骨! 恨这无情的命运,恨那虚伪至极的兄弟情意。 漫天血雨,无边杀戮。 那时的圣人站在封神台前,遥遥看着对面的他时,心中是否也生起了对他这位兄长的怨恨。 也许那一刻他就想亲手杀了他,只不过隔着茫茫的人海,他杀不了他罢了。 可恨意到底在心底永远地埋了下去。 它不会消失,不会遗忘。 只等着有朝一日,得以破土而出。 可是…… 苦涩漫上了元始的心头。 无论他如何努力,仍然撼动不了那份刻骨铭心的恨吗? 他痴痴地看着面前之人,再一次义无反顾向着对方展露了自己的脆弱之处。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哥哥……自然会心甘情愿地给你。” 他可以给他。 他都可以给他。 只要是他弟弟想要的东西。 哪怕是他的命,他也同样可以给他。 通天的手指轻微地颤了起来。 他死死地盯着面前之人。 那一句“你疯了吗”几乎要再一次脱口而出,又被他咬住唇,死死地按了下去。 良久,他冷笑了一声:“不愧是玉清元始天尊呢。” 语气讥讽至极:“果然是心知肚明该怎么对付我的。” 可他不知道啊。 元始想。 他不知道,他已经完全不知道他该怎么做了。 这样做也不对,那样做也不对。 他几乎忍不住想亲口问一问他的弟弟,只求他能给他一个答案了。 此刻天尊就像是每一个翻开暑假作业,看到背后的参考答案已经早早地被老师撕走的孩童一样抓耳挠腮,十分痛苦。但凡这世上有一条捷径摆在他的面前,他都会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谁还会在意这捷径背后是否还暗藏什么杀机呢?哪怕是摆在面前的毒药,若是他弟弟说喝了这瓶毒药他就会原谅他,恐怕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喝下去。 不。 或许他弟弟本身就是那瓶毒药。 日积月累下来,他早已毒发身亡。 元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弟弟看,声音断断续续,又艰涩至极:“我……不曾想……对付你。” 他是真心的。 “我……只是……” 只是什么? 通天定定地看着他,张了张口,仿佛还想说些什么。 一旁被忽略了许久的天道却是轻轻地鼓起掌来: “精彩!” 祂面无表情地赞叹道:“真是精彩的一幕啊。” 如此精妙绝伦的一出好戏,竟连被忽视得彻彻底底都不能让祂生气了呢。 通天顿了一顿。 手指不觉一松。 元始皱着眉头,神色苍白无力,捂着自己的喉咙便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得心肝脾肺肾都要被他生生咳出来。原本冷冽出尘的嗓音哑然至极,一眼望去,便能瞧见他脖颈上触目惊心的青紫痕迹,着实是……碍眼极了。 通天瞧着他兄长的模样,微垂下眼:“请您看了这么一出好戏,也不知道您打算给我点什么奖励?” “奖励么?”天道说。 通天道:“是呀,难道您想白看这一幕吗?白嫖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他抬起眼,平静地直视着面前茫茫无际的天穹:“错过了我,您去哪里看这一出兄弟阋墙,相爱相杀的好戏?” 天道微微挑起了眉梢:“也是。” 祂道:“毕竟洪荒这么多对兄弟姐妹之间,能够闹成三清这样的,竟是万中无一。” ——这话可万万不能被他大兄听到。 通天想。 恐怕他大兄能被活活气死。 三清著名的塑料兄弟情竟连天道都对此知之甚详,果真是全洪荒都知道他们三个不合了。 只能说,真相是捂不住的,人民群众的眼神是雪亮的。 回过神来,又不禁为自己感到好笑: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能这么想东想西。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 暗地里却又无声地捏了捏自己的袖子,同魔祖大人交代了那么两句:“我那两个徒弟就交给你了。” 后者点了点头,自然地应了下来:“本座办事,你放心便是。” 嗯,起码现在还是可以放心的。 毕竟他们各怀鬼胎小分队此时还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齐心协力推翻天道霸权统治! 等到天道对洪荒的统治被推翻之后……魔祖大人就要对他动手了吧? 毕竟祂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好在,他上清通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通天面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到头来,无论谁输了这局,大概对别人而言,都是一件好事吧? 天道定定地注视了通天许久。 目光又移到了一旁的元始身上。 祂并没有问通天“认不认错”这样无聊的问题,很明显,圣人十分清楚他自己在做些什么。 也没有人陪着祂演:“少爷,夫人已经在雪地里跪了三年了。她知错了吗?没有,夫人她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已经变成小蝴蝶飞走了!”这样的戏码。 所以…… 天道问:“元始,你很喜欢你的弟弟啊。” 天尊终于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了祂一眼。 视线又不觉落到了一旁的红衣圣人身上。 “我爱他。” 不是喜欢,是爱。 那么沉甸甸的一个字眼,足以为此付出一生一世,哪怕为此舍了性命,亦如飞蛾扑火般,甘之如饴。 即便血仇当前,爱依旧是爱,永恒的,不朽的,拥有着足以同死亡相匹敌的力量。 通天:“……”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向元始,只平静地等待着天道的打算。 祂是不会杀了他的。 不是因为天道看重他,喜爱他。事实上此时此刻,祂已经对他动了杀心。 而祂之所以没有动手。 原因只有一个—— 魔祖罗睺道:“洪荒的秩序已经将近崩溃了。” 自祂从紫霄宫脱困开始,天道便不得不放出了上清通天,以他作为天道圣人的身份,重新踏入洪荒这个棋局之中,再度维持起道魔之间双方力量的平衡。 但是准提死了。 接引至今未能回归洪荒。 天道圣人不全,洪荒的平衡被进一步地破坏。 天道陷入了虚弱。 魔道的力量随之兴盛。 道消魔涨,魔消道涨,这本就是世间颠扑不破的真理。 魔祖大人懒洋洋地笑道:“要是祂再动手杀了你,恐怕本座真的会笑掉大牙。” 猩红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红衣圣人,眼里闪烁过的不知道是遗憾,还是隐约的期待。 要是祂真的那么愚蠢…… 只是很快祂就很好地藏起了自己的想法,深情款款地对着通天开口道:“当然,本座是绝对不会允许祂那么做的,我将是小通天你永远的,最可靠的盟友!我们谁也不会背叛谁,直至洪荒尽头,此誓依旧有效。” 信他的人坟前草都有三丈了吧? 那时的通天想。 也不知道以前那个信了他的倒霉蛋叫什么名字。 不过魔祖的话姑且听听的时候还是很有道理的——就是要提防哪天被祂给算计了。 天道也在心底想。 祂是再也不想把上清通天交给鸿钧关押了。 鬼知道这师徒俩人会不会联起手来一起反了祂。 这么说来,同上清通天有着血海深仇的元始天尊,也不失为一个合适的选择。起码……日日夜夜面对着他的仇敌和爱人,上清的心里一定非常纠结和痛苦吧。 祂笑了起来。 煌煌天威骤然显现,直压得圣人膝盖一弯,顿时单膝跪倒在地。唇色苍白至极,刹那间失去了一切血色。 “通天!” 元始的声音响起! 透着惊慌与不安。 天道淡淡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宣告着祂对圣人亲自降下的宣判: “……撕毁封神榜,强行放出榜上的截教弟子,又同魔祖罗睺勾结,上清通天其罪当诛。但念及其昔日对洪荒众生有教化之功,又身为盘古三清之一,肩负开天功德。责令其兄玉清元始天尊代为教导,关押玉虚宫中。顷刻执行,不得有误!” “敢有违背此令者,诛!” 通天:“……?” 通天:“???” 不是我说,你也病得不轻吧?! 就这么针对我,是吗? 凭什么啊! 就因为我打算造你的反,我就在洪荒失去了自己的人权吗? 这么小气当什么天道啊?! 天道满意地看了一眼通天仿佛裂开了一样的神情,笑着望向了元始:“玉清元始,你对此可有什么意见吗?” 元始深深地看向了他的弟弟。 不知他想了什么。 通天听到了他兄长的回答:“没有。” 元始道:“我没有意见。” 通天:“……” 呵。 呵呵。 他抽了抽自己的嘴角,深深地后悔了起来。 要不,他还是别找什么盘古斧了,现在就揭竿而起,反了这贼老天吧? 这日子一点都过不下去了啊!! 第390章 通天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 人看着没事。 其实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 他开始思考现在就彻底撕破脸行不行,要是真的动手了后续该怎么办,提前动手成功率有几成,人当真要为反抗天命牺牲那么多吗? 诸如此类,乱七八糟的问题。 耳旁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轻轻地停留在了他的身旁。 通天:“……” 他没有抬头。 听着那个刚刚才被他掐了脖子的人轻轻地叹了一声,随即又捂着唇咳嗽。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想必是伤到了喉咙。 “通天想跟我回去吗?” 通天道:“不想。” 他便摇了摇头:“不想也没办法,你得跟我回去。” 通天:“……” 那你还问?废话真多。 圣人翻了个白眼,又想出言讥讽他几句。不得不说,彻底不装了的感觉真的挺好的,都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了,元始还当他是当初那个天真无邪的好弟弟吗? 要恨就恨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他了吧! 然后元始就低头把他抱了起来。 嗯,公主抱。 被抱起来的那刻,圣人仿佛有微微的怔然,视线落在元始沾染了尘埃与血污的衣袍上,又落在他狰狞可怖的颈项处,最后方才看向了他专注凝视着他的眼眸。 ……看上去还挺高兴的? 通天垂眸不语,眼底略带讽刺。 可把他哥哥高兴到了呢,某人想把他关起来都快想疯了吧。 如今可算是给他等到机会了。 呵。 算他倒霉。 等到日后…… 显然他连此刻都过不下去了。 通天十分僵硬地被元始抱在怀里,后者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冰冷的吻落在熟悉的眉眼处,他下意识地偏开了头。 元始顿了一顿,又无奈地叹了一声,抱起他出了结界。 天道的一道雷直直地越过圣人匆匆布下的结界劈了下来,导致它摇摇欲坠,却又坚强无比地矗立着。 外界的人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又见天雷滚滚,劫云密布,早已是议论纷纷。 有人说着自古邪不胜正的鬼话,抬头就看见抱着他弟弟的天尊,顿时整个人哑然。 通天在他哥怀里冷笑:“听见了没,还不赶快把我放下来,向来正邪不两立,你是正道,我涉邪宗,我们生来就不是一路人!” 元始不语。 视线冰冷至极地落到那个说话的人身上,直看得对方两股颤颤,“噗通”一声就给天尊跪了。 他方才淡淡地收回了视线,又安抚般揉了揉他弟弟的头:“我们之间的事情,又何须他人评说。” 通天顿感牙疼。 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元始的视线却轻轻扫过了他弟弟的衣袖,那缕时不时就要探出头来啧啧感叹一番的魔气已经不见了踪影。 再往碧游宫看去,那只多宝鼠也已经消失不见,不知去往何方。 元始抿了抿唇,思绪又回到之前。 天道之言回荡在他的耳边:“玉清元始,为了你弟弟好,也为了防止本座当真一怒之下杀了他,找到魔祖罗睺,把祂带回到我的面前,否则,你知道结果的。” 祂愣是一句话都没有问他的弟弟,只顾着威胁他了。 想必是知道从他口中也问不出什么。 为了防止大失颜面,也避免自己被气得更狠,索性就懒得问了。 元始又叹了一声,摸了摸怀中之人的头发:“通天,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他弟弟张开嘴似乎想咬他一口。 元始没有动。 猫就自己悻悻然地缩了回去。 但是,元始想,好像被他咬上一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自家养的猫,再怎么任性,也都是自家的。 他们就这么一路回了玉虚宫。 九龙沉香辇破开沉沉的云雾,玉虚宫正门大开,白鹤乘云而起,青鸾清脆长鸣。肃穆的金钟之声回荡在天地之间,昆仑山静静地迎接着它久未归来的两位主人。 广成子收到消息,早早地等候在玉虚宫前,领着一众门人,肃穆而立。 然后他就看见他们师尊正大光明地把他弟弟从九龙沉香辇上抱了下来。 广成子:“……” 不信邪地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定睛一看! 哇塞!居然是真的诶! 不是我说,师尊您是怎么做到的啊?小师叔他怎么肯的啊? 不过我那些师弟们呢?师尊您是把他们给忘记了吗? 通天仿佛猜到了他这位师侄的想法似的,冷冷一笑,很是冷酷无情地开口道:“别想了,他们都被我杀了!” 广成子:“!!!” 元始在一旁轻轻叹气,不得不开口道:“你师叔他骗你呢,他们都还好好的。” 他也是看到碧游宫里空无一人时才想到的,除了死亡,洪荒上也不是没有特殊的法宝,可以隔绝掉他和他弟子间的心神联系。 至于为什么不怀疑是他弟弟杀了人…… 元始静默不语。 也许是,他弟弟从来都是那种很心软很心软的人吧?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受过的苦楚,又怎么忍心让它再度重演一次?哪怕对象是他,也不肯做同样的事情。 淋过了雨,便总想着为他人撑伞。 他那么骄傲。 骄傲到始终不屑于使用同样的手段。 元始低头看他,又忍不住亲了亲他的额头,神情怔怔的。 心中的悔意如排山倒海,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彻底吞没。 通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兄长,很想知道他在他兄长的脑补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为什么他能边想边露出那么奇怪的神情。 果然还是应该当着他的面把他的弟子给砍了吧?他当时怎么想的? 如今只得扼腕叹息。 广成子看了看通天,又望向了元始,最后还是选择相信了他师尊的话。 毕竟…… 他也觉得他小师叔不像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啊_(:з」∠)_ 讲个笑话,通天圣人手握诛仙四剑,非四圣不可破诛仙阵,如此凶名在外的剑,如此威名赫赫的阵法,在封神大劫中战绩可查——居然是零诶! 就算要抓人也得嘱咐一句:“勿要伤了他的性命。” 遇到他还曾说过:“门下弟子任由姜尚他打。” 毁天灭地也要先乖乖地上报鸿钧道祖。 广成子:“……” 真怀疑他小师叔在封神大劫里面是不是连只蚂蚁都没有踩死啊。 完全想象不出圣人狂性大发把他几个师弟全砍了的画面呢! 广成子为自己的师弟们默哀了三秒钟,就愉快地把他们抛到了一边。不管怎么说,人没事就好,其他的也就不重要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他师尊脖子上的伤口。 嗯…… 这很难评,我的意思是说……师尊您没事儿吧! 元始注意到了他弟子的目光,淡淡地开口道:“被猫挠的罢了。” 广成子镇定地点了点头:哦,原来是被猫挠的。 也不知道什么猫这么厉害,居然能挠得了天尊。 旁边的通天又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遍:“被~猫~挠~的~” “我怎么不知道哥哥你还养猫了?” 元始默不作声,低头温柔地看向了怀中之人:“刚刚养的,你不知道吗?” 通天:“难道我该知道吗?” 元始道:“没事,你现在知道了就好。” 通天:“……” 好想给他一拳头,砸在他眼眶上,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做愤怒猫猫拳啊! 元始又同广成子嘱咐了几句,便带着通天往里面走去。 阐教门人们默默地看着他们师尊抱着敌方大佬走了。 依稀仿佛记得天道的意思好像是让他们师尊把通天圣人给关在玉虚宫中,原来这就是关吗? 众人一脸讳莫如深的神情。 噫吁嚱,圣人和天尊的世界,吾等凡人果真不懂。 …… 寂静的宫阙之中回荡着天尊的脚步声。空空荡荡的,仿佛能听见彼此心脏跳动的声响。 通天闭上了眼睛,虚弱地靠在他的怀中。 天道除了宣布对他的处罚以外,又顺手把他法力也给封了。不得不说,真让人不爽呢。 那颗忍无可忍,想要当场反了的心又跃跃欲试了起来。 只是另一个声音又在心底回荡着。 忍耐,要忍耐。 他一定要有万全的把握。 他不能输,他一定要赢。 通天睁开了眼睛,不带丝毫感情地注视着这座白玉堆砌的玉虚宫,冰冷的玉石闪烁着冷寂的光芒,仿佛也在低下头注视着那位圣人。 他不会有第三次机会了。 要是他再输一次,大概就真的可以收拾收拾准备去轮回里头转世渡劫了。 倒也不是很怕。 只是会觉得……努力了这么久,要是就这么放弃了,那心里一定会很遗憾。 那么多的人都在等待着他,期待着他,将自己的信任交付到他的手上,他们怀着同样的心愿,为了同一个目标奋斗到了今日。他不想输,他一定要赢。哪怕为此付出一切,亦是在所不惜。 元始低头看着他的弟弟。 脚步似是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 他定定地看着他的弟弟,在想他现在在想些什么。 为何他的眼里……丝毫没有他的身影。 一种莫名的恐慌摄住了他的心魄。 “通天?” 后者似有所感,微微抬起首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无声地对视着。 爱恨如流水,逝者如斯夫。 天尊缓缓出了一口浊气,又将怀中之人抱得更紧,大踏步朝前走去。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90-400 第391章 玉虚宫向来是冷寂的。 此地却有光。 暖融融的,照得人心底也泛起微微的暖意。 推门而入,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外界的清寒孤绝被瞬间隔绝,满目皆是令人下意识屏住呼吸的富丽堂皇。赤金色织锦帷幔层层叠叠垂落而下,流光溢彩,分外夺目。烛台上手臂粗细的红烛缓缓燃烧,不经意滴下殷红的烛泪,衬得此地亮如白昼。 满室都是光,晃得人眼角眉梢都亮堂堂的。 其间最为醒目的莫过于中间摆着的一张分外宽大的云床,鲛绡帐如烟似雾,帐顶缀着大颗的浑圆明珠,泻下柔和的珠光。那明珠也不似凡品,缓缓流动着云霞般的光泽。 墙角立着錾刻着缠枝莲纹的鎏金熏炉,袅袅缠绕着清甜馥郁的香息,如梦似幻,几乎令人恍惚出神。 在这样一个素来远离红尘俗世,高不可攀的仙家圣地,何来一片极尽繁华与奢靡的靡靡之地? 又或者说,他兄长又想把什么人珍藏在其间,秘不示人? 通天:“……” 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已经开始思考元始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些东西的了。 什么?你说刚准备的? 这话拿去骗他弟子,他弟子都不会信的。 元始轻声在他耳旁问道:“喜欢吗?” 通天:“……” “倘若我说不喜欢呢?” 元始道:“为兄只是问问。” 这个人真的很欠揍耶! 通天瞪着他,却被他温柔地抚了抚发顶,轻轻安置在云床之上。 刚一触及那云床,他的身体便不自觉地颤了一颤,仿佛被底下传来的寒意侵蚀。 元始的动作顿了一瞬,重新将他揽入臂弯:“是为兄疏忽了。” “当时准备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到你一点法力都没有的情况。” 你看看!你看看! 他刚刚怎么说的来着? 这人就是狼子野心! 通天睁大了眼,很是愤怒地盯着他看! 元始又叹了一声:“通天,不要这样看我。” “想把你关起来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他道,“就像是想囚禁住一缕自由自在的风,想要把天上的月亮据为己有,又或者妄图留住一个永远也留不住的人,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千万年间,同样的剧目一遍又一遍地上演着,不单单是元始,也不仅仅是通天。 悲剧总是这样。 人人求而不得。 “要是大家都能如愿以偿,我也就不必想方设法把你关在我的身边了。” 元始道:“不得不说,虽然这是一场意外,(还是他弟弟自己作的死),但为兄确实对此颇为高兴。” 通天面无表情:“你倒是坦诚。” 元始莞尔一笑:“毕竟什么也瞒不过你,不是吗?为兄心里的想法,通天总是能第一个猜到的。” 他又忍不住揉了揉弟弟柔顺的黑发,心底泛起一丝隐秘的喜悦。 通天又下意识地盯着他身上的伤口看了。 眼睛一眨不眨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半晌,大抵是他终于调整好了此地的阵法,方才小心翼翼地把他弟弟放了上去。 暖融融的气息包裹着他,没来由地让人感到安心。 通天开始感到困倦了。 最近发生的事情未免有些太多了,也着实……令人感到疲惫。 失去了法力的身体总是那么脆弱,但不得不说,他对此已然颇为习惯。并不如曾经那样茫然无措,需得他师尊日日陪在身旁,否则他就会一不小心弄伤自己。 他极其自然地合上了双眼,双手交叠置于身前,俨然一副“朕要睡了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别烦老子”的姿态。 元始注视着他,修长的手指却无声地搭上了他的衣襟。 通天猛地睁开眼睛! “你要做什么!” 元始放缓了声音道:“你身上还有伤……” 通天警惕道:“师尊他老人家都没有管过我,你给我把手放下!” 元始眸光微微一闪:“师尊是师尊,为兄是为兄,他不管的事情,我总是要管到底的。” 说着又要去解他的衣袍。 通天:“……” 他怒极反笑:“在管我之前,你就不能先管管你自己身上‘被猫挠的’伤吗?” 他当时怎么就没直接挠死他呢! 真是扼扼扼腕叹息! 元始淡淡一笑:“通天这是在关心我吗?” 通天道:“不要自作多情。” 元始微微颔首,从善如流:“我明白了。” 不是我说,你又明白了什么?我怎么没有明白?你说的明白又是哪个明白? 念头未落,下一刻他就看见元始站起身来,神色平静至极地解开了自己的外袍,露出了底下坚实却遍布着伤痕的胸膛。 通天:“……” 通天:“…………” 不要脸! 耍流氓!! 登徒子!!! 他死死闭上眼,胸膛急促起伏,又忽觉这反应不对,猛地翻身欲从云床下去,妄图夺路而逃。 足尖尚未沾地,手腕已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轻轻扣住。天旋地转间,他又重重跌回那个熟悉的怀抱。 通天:“……” 通天面无表情。 他还是反了吧。 反了吧。 委曲求全真的不适合他。 他果然还是更适合去砍人诶! “通天在怕什么?”元始的声音近在咫尺,气息拂过耳廓。 通天豁然睁眼,直直撞入元始低垂的眼眸。 那样好看的一双眼睛,见过山川草木,万里河山,也承载过宇宙星辰,无尽寰宇,此时却独独映入了他一个人的身影。 深邃的眼底翻涌着他熟悉的执着,以及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情绪,像是无底的漩涡,无人能从中逃脱。 “怕?” 通天听见自己的声音冷笑了一声:“难道不该是兄长你……怕我离开吗?” “我觉得该畏惧的另有其人,不是吗?” 元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禁锢着他弟弟的手臂愈发收紧,将他更深地嵌入怀中。 温热的肌肤透过薄薄的衣料,带着元始特有的冷冽如霜雪般的气息,却又混杂着说不出的炽热之感。 如此矛盾,宛如冰火两重天。 通天只觉他愈发的不好受起来。 他僵硬地被元始抱在怀里,视线再一次不受控制地落到他兄长胸膛那狰狞的剑伤上面。狰狞可怖,几可见骨的伤势,显然不是猫可以挠出来的。 猫听了都要叫屈,这是何等惊天一口黑锅。 是了。 这分明是他亲手所伤。 通天在心底想着。心脏仿佛又莫名地疼了一下。 也许是因为他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太久,元始轻轻叹了一声,略略放松了禁锢他的力道,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将其按在自己伤痕累累的胸膛上。 天尊对着他弟弟撒娇:“好疼啊通天。” 你疼,我就不疼么? 难道我便愿伤你至此? 通天的嘴唇动了动,喉头却似被无形之物堵住,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掌心下是兄长温热的肌肤,亦是那一道道因他而生的,格外触目惊心的创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元始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轻轻撞击着他的指尖,同那些伤痕一道,无声灼烧着他的心。 可他抬起头来,那片血色再次无声地洇染过视线。他弟子们的哭声,他们一遍又一遍唤着师尊的声响,悲戚而绝望。 那么清晰,清晰得如同他从未离开过界牌关。 ……这么多年了。 人间王朝更迭,日月轮转。无论殷商也好,西岐也罢,都化作了尘埃灰烬。少有人记得他们辉煌璀璨的过去。 可他,似乎仍被钉在那段过往里。 故人散得散,走得走。唯有他,放不下,挣不脱。 仙神的寿命太过漫长便有这样一个坏处,他把一切都记得,他怎么也忘记不了曾经发生的一切。 怎么能忘记呢? 如何能忘记呢? 若连他都忘了,这世间,还有谁记得他们? 通天闭了闭眼。 一股腥甜骤然涌上喉头,他猛地以袖掩唇,“哇”的一声,竟呕出一口灼热的心头血。 “通天!” 兄长惊惶的呼喊撞入耳中,却缥缈如一阵风,一场雨。 风过无痕,雨落无声。 他看见那人急急攥住他的手腕,如同不要命一般往身体里灌入玉清真气。 通天忍不住低叹,带着一丝无奈。 明明自己身上也有伤不是吗?这么不顾惜自己,是想先走一步,好叫他肝肠寸断么? 真是…… 居心叵测。 存心不良。 老谋深算。 无……无情无义。 他道:“不过是刚刚挨了那一下天雷留下的淤血罢了,兄长何须这般惊慌失措,倒不像你了。” 元始的动作顿了一顿。 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锁住通天,声音静得像结了冰:“只要是你身上发生的事情,为兄总是放不下心的。” 话音未落,那固执的玉清真气便又源源不断渡来,仿佛恨不能将自身本源都剖开,整个融入他体内。 玉清和上清。 元始和通天。 他们生来便该如此相契,仿佛天造地设的一对。 通天又笑了起来。 冷不丁地问道:“哥哥这般爱我……那您当初算计我,算计我的弟子时,可有曾想过我的感受吗?” “……” 元始的神色骤然惨白如纸。 仿佛从未预料到那些尘封的、不堪的过往,会在此刻被通天如此赤裸裸地撕开,强行摊在他眼前。 通天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慢慢地垂下首,眸底闪烁着奇异的,又透着恶意的光芒。 冰冷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搭上了元始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与自己四目相对。另一只手,则熟稔地探向元始束发的玉冠。指尖划过冰凉玉石,轻轻一挑,玉冠应声而落。 墨色长发瞬间倾泻而下,瀑布般流淌过元始宽阔坚实的肩背,也紧紧缠绕上通天未来得及收回的指尖。 发丝微凉,带着元始身上特有的冷冽气息,拂过通天的手腕,带起一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麻痒。 通天的呼吸顿了一顿。 他低眸,端详着他兄长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面无表情地看了许久。忽地抬足,狠狠踩住了元始那如雪般洁白的里衣下摆! 衣摆被死死钉在地上,断绝了对方任何退避的空间。 “哥哥……”他拖长了音调,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种沙哑的蛊惑,像羽毛般轻轻挠着那人的耳廓。 “你欠我的……” 他微微俯身,唇瓣几乎贴上元始冰凉的耳垂。 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之人,笑盈盈问道: “哥哥打算拿什么……来还呢?” 第392章 他们在欲望的漩涡中沉沦。 通天沉沉浮浮,意识混沌不清。 最疯狂的那刻,耳边传来兄长低哑的“对不起”。他闭了闭眼,全然当作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依旧放任自己沉溺于这场迷乱之中。 元始垂眸凝视着他。 不知道他弟弟有没有听清他的话。 也许他应该换个时间再说的,可又怕到那个时候,他弟弟又不想听他说话了。 天尊无声叹气。 心想:下一次吧。下一次,他一定要认认真真同他弟弟道歉。 不管他弟弟原不原谅他,他总该同他道歉的。 如此想着,心绪才稍稍安定。 他小心翼翼地将昏睡过去的通天抱起。怀中人轻轻哼了一声,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温顺地依偎进他的颈窝,脸颊蹭着他的侧脸,带着全然依赖的亲昵。 整颗心顿时柔软得不成样子。 他收拢手臂,将怀中人抱得更稳,转而往侧殿走去。石壁堆砌的温泉涓涓冒着热气,水雾弥漫间,两人的身影若隐若现。 元始踏入池中,温热的泉水漫过了两个人的身躯。那些激烈的、混乱的、带着痛楚与欲望的痕迹,皆被温热的流水给带走了。 他又低头看他的弟弟。 微凉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眼尾的红痕,又轻轻拂开他额前的几缕发丝。 他换了个姿势,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下颌轻轻抵着通天濡湿的发顶。 下一次…… 天尊的眸光幽深入骨。 他真的还有下一次吗? …… “我师尊他……” 多宝皱着眉头开口,对面之人目光淡淡地瞥来一眼。 “你师尊的意思,就是让我带你们走罢了。” 黑衣红眸的罗睺敛了面上的笑容,神色看上去并不怎么好看。 祂怏怏不乐地望着碧波微漾的海面,又忍不住叹了一声:“真是……小通天还真是一点都不信任我啊。”明明只要他肯握住祂的手,坚定不移地选择祂,祂就能带他走的啊。 天道罢了,难道祂会输给那位吗? 果然……还是对他心生芥蒂了啊。 早知道当初就不跟他说那么多有的没的了,真是令魔后悔。 这样想着,魔祖唇角勾了勾,却是笑得愈发明亮了起来。 祂想:啊,真有意思。 难道祂亲爱的小通天是想同时和道魔双方为敌吗? 这么嚣张,不愧是祂看好的人呐! 连带着对他两个徒弟都多了几分耐心:“与其在这里质问本座,不如还是去找一找盘古斧的下落吧。” “早点找到,你也能早日见到你的师尊,不是吗?” 无当按住了多宝的肩膀,对着她师兄摇了摇头,示意他此刻不宜与这位产生冲突。 大师兄垂下首,攥紧了自己的手掌。 “当年盘古大神身死道消之后,身躯便化为了洪荒大地上的一花一木、万物生灵,却没有一个人知晓那柄曾经劈开整个混沌,创造洪荒的盘古斧的下落……” 多宝慢慢地开口道。 罗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通天家的大徒弟,你这话的意思是,你觉得我们找不到那柄斧头吗?” “不。”多宝十分冷淡地回答了他,“我的意思是,这柄盘古斧可能已经不在洪荒了。若非如此,又如何能解释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找到它的下落。” 罗睺沉吟几许:“所以你的意思还是我们找不到那柄斧头。” 多宝道:“在这个时间段找不到,在过去也找不到吗?” 罗睺眯起了眼睛:“什么意思?” 多宝道:“布置阵法,回溯光阴,重回开天之时。” “与其在如今的洪荒大海捞针,找一柄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斧头,不如回到过去,在它必然存在的时间点,将它带回到如今的洪荒!” 话音刚落,罗睺微微一震,竟是心中有感。 下落不明的盘古斧。 回溯光阴试图得到盘古斧的他们。 祂忽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那柄盘古斧之所以会下落不明,是不是就是因为他们成功地回溯时间长河而上,将它从时间的彼端给带了回来? 所以它才会消失不见。 也就意味着……他们此行必然成功! “有趣!着实是有趣!” 罗睺忽而笑了起来,猩红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多宝看:“通天家的大徒弟,本座如今瞧着,你也是个妙人呢。” “有没有打算弃暗投明,加入我们魔道啊!” 多宝:“……” 他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多宝生是我师尊的人,死也是我师尊的鬼。承蒙魔祖厚爱,多宝不胜荣幸。”但是弃明投暗就不必了,蟹蟹!他在碧游宫待着挺好的! 魔祖道:“再好好考虑考虑么,不要这么快就下决定啊!你看小通天当年也是铁了心不肯同我同流合污的,如今不也是从了我吗?” 什么叫做从了您啊! 多宝无语了。 他师尊心里明明从头到尾只有他们二师伯一个人好吗? 他看着突然兴奋起来,对着他展开了忽悠大法的魔祖大人,沉吟片刻:“您知道上一个逼迫我改门换派的人,如今下场如何了吗?” 魔祖:“哦?他下场如何?” 多宝:“人就在灵山上埋着呢,这些天过去了,坟头草都快有三丈了吧。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给他扫一扫墓。” 魔祖:“……” 祂叹了一声:“多宝啊,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本座难道是那种强人所难的人吗?想必你师尊也不会介意你加入我们魔道的……” 多宝道:“就是我师尊砍的他呢。” 话题就此终结。 魔祖若无其事地嘱咐他们:“好吧,那你们就做该做的事情吧,有什么地方需要本座帮忙的只管说。毕竟你们可都是小通天的徒弟呢,本座对你们也都是视如己出啊!” 说着很是亲切地拍了拍多宝的肩膀:“加油!好好干!你师尊还在等着你的好消息呢!” 多宝没有躲。 他只是平静地直视着前方,缓缓出了一口气。 师尊…… 魔祖背对着他,猩红的眼眸微微闪动,同样也在想那位红衣圣人。 说起来,祂要不要去看一看祂可爱的盟友呢? 正好可以嘲笑他一下呢! 让他不相信罗睺大人!如今倒霉了吧! 不过说起来…… 小通天,比起我来,你还是更信任你的哥哥吗? …… 通天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微微有点亮了。 他又在云床上躺了一会儿,方才慢吞吞地起身。行动间听到有锁链轻微的响动,便又低头看了一眼,随即又是一叹:哥哥啊哥哥,你就这么怕我离开你吗? 他当初在紫霄宫的时候,师尊都没有拿锁链绑过他的。 “所以你最后逃走了,不是吗?” 元始道。 他从屋外进来,手上还端着一碗清粥。 “起来了就先吃点东西。” 通天慢吞吞地开口道:“话虽如此……” 难道不是魔祖大人干的好事吗?他充其量也只是助纣为虐罢了。 又探过头看元始给他端了什么过来:“哥哥就给我吃这些么?我要闹了啊!” 元始道:“你身上有伤……” “我要闹了!” 元始:“……先把这个吃了,等会再给你拿别的。” 通天怀疑地看他:“哥哥不会骗我吧?” 元始叹气:“不骗你,我发誓。” “哥哥真好!” 这样就真好了吗?他弟弟还是那么喜欢哄人啊。 元始想。 脸上却又不自觉地微笑了起来。 通天瞥他一眼。 哼哼,他就知道他哥哥是吃这套的,他能不懂吗?他超懂的! 他低头看了一眼摆在面前的清粥,深深地叹了一声:算了,给点面子吃点吧。 通天喝粥的时候,元始就静静地坐在他弟弟的身边,专心致志地凝视着他。 通天偶尔抬头看他,总能看到对方的目光静静地落在自己身上。 然后他喝粥的速度便会慢上一点。 谁也没有说话,却并没有觉得无聊。 只是下意识地希望着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好让这样的岁月永远也不会消逝。 前路会是怎样的呢? 不知道。 但起码,他们能把握住此时此刻,不是吗? 元始又叹了一声,终于下定决心,郑重其事地开口道:“通天,对于当年之事,我……” 他嘴唇微微颤着,袖中的手掌攥得生疼,却仍然坚定不移地准备同他弟弟道歉。 他不是那些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错误的人,他的一生也犯过无数个错误。但那些错误都没有眼前这个大,让他弟弟毫不犹豫地转身弃他而去。 他不希望这就是他和他弟弟的未来。 他们之间……本该有更好的未来。 “对不起……通天,我当初……” “当啷”一声,通天失手摔了手中的碗筷。 他怔怔地低头,看着那碎成两半的白瓷碗,还未吃完的清粥流了出来。圣人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捡拾,又被元始匆匆忙忙地拦住:“别动!我来处理!” 通天摇了摇头,仍然尝试着伸出手去。 锋锐的瓷片轻而易举割破了他的手指。 他方才恍惚地想起:哦,他如今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往日绝不会伤到他的东西,此刻却能无比轻易地伤到他。 “通天……” 他兄长这次连斥责他都来不及斥责了,只握住了他的手,仔仔细细地检查那伤口里是否嵌入了细碎的瓷片,轻轻地在那伤口上呵气,又将他的手指含入了温热的口中。 通天垂眸看在他兄长担忧的模样,一言未发。 “哥哥……” 元始叹息着,动作轻柔地抚过他的发顶:“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重新准备点吃的,再找点膏药过来,绝不会让你留疤的。” “……” 他是在意留不留疤的那种人吗? 通天想。 他哥哥是不是完全搞不懂重点是什么? 但他也没有阻止。 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兄长离开了。 殿内又恢复到了之前的寂静。 天光澄澈,缓缓落在圣人的身上。 第393章 通天看向了窗外,定定地出神。 抛开他哥把他锁在殿内这件事以外,不得不说,他在这里的待遇比在紫霄宫里倒是好了不少。 毕竟当时在天道的眼皮子底下,对方死死地盯着他,师尊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常常来陪他,生怕他一个想不开,就把整个紫霄宫都给拆了。 但是玉虚宫是他哥哥的地盘…… “所以说,罗睺你是怎么进来的呀?” 红衣圣人深深地叹了一声,托着下巴问道。 “我吗?我当然是来找小通天你啦。” 魔祖大人如是道。 祂在殿内显出了身形。熟悉的黑发红眸,熟悉的笑盈盈的姿态。 ——紫霄宫都拦不住祂,玉虚宫难道就能拦得住祂了吗? 通天道:“来看我死了没死?” “好端端的,平白无故咒自己做什么?” 罗睺不赞同地摇了摇头,猩红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恍惚能从那双眼里看到红衣圣人的倒影。 兴致勃勃地开口道:“我当然是来关心你的啊!” 通天笑道:“是吗?” 魔祖大人毫不犹豫地点头:“那是自然!” 顺势就溜达到了他的面前,低头看着他手腕上的锁链。 “啧啧,你哥哥可真够过分的呀。不像我,我可只会心疼你呢通天。” 通天道:“有事说事,废话不要那么多。” 罗睺:“被我戳中了心事所以恼羞成怒了吗?” 墨色长剑横于罗睺的颈项上。 “不,我只是觉得你已有取死之道了。”通天抬眸看向了他,笑着开口道。 罗睺低头看了看那柄熟悉的长剑,目光又望向了面前懒洋洋地坐在云床上,执着长剑对着他的人身上,很是意外地挑了挑眉:“……他居然没把灭世黑莲收走?!” “真不怕你趁着深更半夜突然捅他一剑啊!” 通天道:“我哥哥他胆子大,你有意见么?” 罗睺道:“那可不是一般的胆子大啊……” 那得胆子超大才行的啊! 祂顶着那柄横在他脖颈上的剑,硬是转悠了两下,很是新奇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半晌,十分遗憾地叹了一声。 “这么说来,看样子你并不需要本座出手,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了?” 通天道:“怎么,你很想当救世主吗?” “需要推荐你去魔法世界取代某个额头上有着闪电疤痕的神秘婴儿当救世主么?” “还是想去奇迹大陆,穿梭无垠星海,当那个拯救无数次毁灭又无数次再生的世界的天选粉毛救世主?” 罗睺道:“……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比起拯救世界的那个,还是毁灭世界更适合我吧?” “不过……与其说拯救世界,不如说,本座还是更想救一救你呢,通天。” 黑衣红眸的魔笑盈盈地对着圣人道。 祂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面前之人,伸手握住了冰冷的剑尖,寒光闪烁的剑刃深深嵌入掌心深处,竟无半滴鲜血流下。 通天垂眸注视着这一幕,神色未变,也没有将剑收回,只平静地抬起眼同祂对视着。 “救我?”他道。 红衣圣人攥紧了手中的长剑,手腕一转,骤然朝前刺去!顷刻间,漫天血雾弥漫,徐徐落在他的衣袍上。 一点猩红的血沾染着圣人光洁如玉的面容,顺着面容慢慢淌下。 通天缓缓抬起头来。 罗睺的呼吸顿时一滞。 祂一向是知道上清通天生得极好的,说实话……祂选择和上清合作未必没有那张脸的缘故。 合作伙伴长得好看可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啊。 哪怕对方犯蠢了,或者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哪怕是看在那张脸的份上,祂都能消气——当然,对方没用了之后祂还是会抛弃他的,祂又不是那些只看脸的庸俗之人。 但是…… 罗睺端详着圣人染血的面容。 忽而想着:如果是上清通天的话,祂一定能容忍他更长时间的,哪怕对方竟敢对着祂动手,祂也……不忍心就这么放弃了他。 罗睺为自己找了一个理由。 一定是祂以前的合作伙伴长得还不够好看! 通天慢悠悠地擦掉了剑上的血:“如此,魔祖大人觉得我还是需要你拯救的弱者吗?” 魔祖定定地看着他,愉悦地笑了起来:“当然不!” “小通天……毫无疑问,你是本座最信任,也最可靠的盟友啊。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帮助我,摆脱那个该死的紫霄宫!” 最信任吗? 通天微微一笑:“各取所需罢了。” 他站起身,走到罗睺的面前,锁链随之响了一路。 魔祖垂眸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他脚踝上也一圈一圈缠绕着银白色的锁链,像是昆仑山上皎洁的月光,徐徐地落在他的足边。 但是,这一次罗睺并不觉得这些锁链可以束缚住他了。 或许他那位兄长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将他弟弟绑得严严实实的吧? 通天问:“多宝说了什么?他有什么打算吗?” 罗睺道:“你倒是很信任你那个徒弟。” 通天道:“对于这种问题,我一般只会建议对方抓紧时间,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避开我哥哥进来的,但是他应该马上就要回来了。” 就算他哥哥亲自挽起袖子为他下厨,也用不了那么多时间吧? 所以对方不会真的在亲自下厨吧? 通天的思绪发散了一瞬,又很快投入到了罗睺所说的事情上:“……总之事情就是这样,你徒弟打算布置一个阵法,回溯时空,回到鸿蒙开辟之初,亲自从盘古手上取得那柄盘古斧。万事俱备,只差一个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勇士,勇敢地踏入这个来不及经过检验的三无阵法之中。” 通天毫不犹豫地开口道:“我去。” 罗睺叹道:“你果真很信任你的徒弟呢。” 这一次祂倒也没说什么,只耐心地询问道:“你有什么话想叮嘱他的吗?还有,你打算什么时候过来同我们汇合?” 通天倒是反问了他一句:“你们如今没什么事吧?天道找到你们的下落了吗?” 罗睺道:“有本座在,你放心便是。” 通天点点头:“也是,毕竟您也在洪荒上逃窜了那么多年了,能够躲过我师尊的耳目,想必也是很有经验的。” 罗睺:“……” 魔祖大人攥紧了拳头,皮笑肉不笑地看他:“上清通天,把你刚刚说的话给本座撤回去!” 通天撤回了刚刚说的话。 通天道:“想必有您在,我那两个徒儿必然平安无恙。” 罗睺面无表情:“是是是,他们两个一定平安无恙。” 那你呢? 上清通天。 你就心甘情愿被你哥哥关在这一方囚笼之中? 祂看向了通天。 后者拧眉垂眸,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让多宝把阵法布置在不周山脚下,到时候我会亲自赶往不周山。” 不周山吗? 罗睺心念微微一动,认真地答应了下来。 转身离去之前,祂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通天:“……小通天啊。” “你哥哥刚刚是想跟你道歉的吧?你怎么不理他啊。” 什么手滑摔了碗筷。 祂看得真真切切。 祂可靠的盟友分明就是故意的! 通天顿了一顿,目光看向了黑衣红眸的罗睺:“魔祖大人,窥探别人兄弟之间的纠纷,可不是一个好习惯啊。” 很可能会被他们联起手一起揍一顿呢。 罗睺道:“本座只是好奇你心里的想法罢了。” “上清通天,你心里在想什么呢?你哥哥对你道歉,看着也挺情真意切的,你不该感到高兴吗?” 通天道:“如果是魔祖大人的话,会感到高兴吗?” 罗睺想了想鸿钧跪在祂脚边痛哭流涕,忏悔自己过错的模样,再想了想天道也跪在祂面前,真心实意后悔把祂关起来的样子……忍不住嘴角疯狂上扬:“大概会很高兴吧。” 鸿钧道祖!你踏马也有今天! 天道!你这玩意儿也给本座等着! “不过这只是本座的看法罢了,毕竟你和你哥哥的关系,可比本座和鸿钧他们之间的关系复杂多了。” 罗睺笑吟吟道:“就算感到不高兴也是可以的哦。” 祂可是世间最阴暗最负面的心绪所孕育出来的魔啊。 比起“高兴”这样的情绪,还是“不高兴”更对祂的胃口呢~ 通天微微一笑:“我明白了。” 罗睺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于自己代替鸿钧承担了他徒弟心灵导师这一职责而感到颇为兴奋。 所以小通天他明白了什么? 祂怎么不知道。 算了不管了。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魔祖罗睺并没有和玉清元始夹路相逢的打算,倒也不是怕他,只是被天道发现了的话,祂大概会很麻烦吧。 “再见了小通天,到时候多宝布置好了阵法,我就通知你一声,如何?” 通天道:“劳烦魔祖大人了。” 罗睺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熟悉的气息消失了。 窗外的阳光再度照在了他的身上,暖融融的,透着生机盎然之感。元始推开门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赤足站在地毯上的通天,登时眉头就皱了起来! “怎么不把鞋子穿好就下来?” 急匆匆地把点心放下,就把人抱回了云床上。 通天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脸上完全没有沾染丝毫的血渍。 剑倒是早早地收了回去,并没有被他哥哥发现。 魔祖大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呢? 比起天道来,魔道又是一个什么态度呢? 通天边想着,边仰头看向身边之人:“哥哥,我饿了。” 元始道:“等会就给你端过来。” 通天问:“哥哥喂我吗?” 元始:“……” 通天:“哥哥?” 元始咬着牙应了:“好……喂你。” 第394章 通天在逃避。 元始垂眸,为沉睡的弟弟掖好被角,随后静静坐在床边,目光凝在他脸上。 夜风吹动窗棂,拂过帐幔,也拂动了元始额前垂落的发丝。月光落在两人身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极为漫长。 天尊静静地想着。 为什么? 是因为他觉得这个道歉来得太迟了吗?他不想听了?还是说,他已经不需要这个道歉了? 他不愿意听……是因为对他心中还有怨恨吗? 元始低头看着那人。 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缓缓抬起手,手指僵硬地悬在半空,仿佛想要描摹那人沉睡的轮廓。指尖微颤,最终却只是停在咫尺之外,迟迟未能落下。 他眼底的困惑与探究渐渐沉淀,化作更深、更沉的静默。 ……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他弟弟不愿意听他的道歉。 可是通天……我又该怎么办呢?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对你了啊。 元始无声地阖上眼眸,将眼底翻涌的复杂心绪尽数封存。 悬在半空的指尖终是无力地蜷起,带着一丝冰冷的僵硬,无声无息地收回了宽大的袖袍之中。 长夜漫漫,又是一夜无眠。 翌日。 通天又神采奕奕地醒了。 圣人睡得极好,与一旁枯坐着想了一夜心事,脸上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的某位天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通天讶异道:“哥哥这是怎么了?都能同蚩尤家的那只大熊猫相媲美了。” 元始:“……” 拜你所赐啊,我的好弟弟。 他道:“无碍,只是有些失眠罢了。” 通天盯着他看,很是好奇的模样:“圣人也会失眠吗?要不要喊大兄过来给你开点安眠药?” 元始微微垂眸:“不必了。你睡得好就行。” “哥哥?” 元始叹气,用筷子拾起一块荷花酥就塞到了他弟弟嘴里:“好好吃饭,不要问东问西。” 通天被荷花酥堵住了嘴,只好开始了嚼嚼嚼。 边嚼还边含糊不清地说道:“哥哥也吃。” 元始温和一笑,道:“好。” 他凝视着他的弟弟,也陪着他一起用早餐。 不知不觉间,也吃了好几块点心。 荷花酥很甜。 但到底不及他弟弟甜。 元始想:明天给他弟弟准备点什么呢?总不好日日都吃一样的。 这样一想,倒当真有些犹豫了起来。 白鹤童子一脸魔幻地进来了。 又一脸魔幻地出去了。 元始看着被削好切成一盘的拔丝苹果,又拿竹签戳了一块来投喂他的弟弟。后者凑了过来,靠近了他,“啊”的一声张开了嘴。 他弟弟喜欢吃甜的。 真是从小就这样。 元始一边想着,一边问道:“中午打算吃什么?准备个暖锅可好?我们是不是很久没有一起吃锅子了?” 通天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在这里吗?” 元始眉头浅浅一蹙,很快又放松了下来,不容置疑地开口道:“没事,我们到时候去庭院里吃。” 行吧,玉虚宫是他哥哥的地盘。 通天道:“都听哥哥的。” 等到太清老子匆匆赶到玉虚宫中,所见的便是这样一幕——他两个弟弟亲密无间,十分和谐地坐在一起吃暖锅。 没有带他。 老子抽了抽嘴角,看着元始专注地凝视着身旁的人,将暖锅里沉沉浮浮的鲜滑羊肉捞了起来,蘸了调料,温柔地递到了通天面前:“啊——” 通天也很配合:“啊呜——” 老子:“……” 老子:“…………” 太清圣人真心实意地发问道:“上清通天,我亲爱的幼弟,你来玉虚宫是来当皇帝的吗?” 不是我说,这是个什么昏君妖妃名场面啊? 是的,没错,我就是来当皇帝的! 通天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转头就问他二哥道:“哥哥今晚愿意侍寝吗?弟弟我定然扫榻相迎。” 元始看上去很是无奈,却也道:“好。” 不是,你好什么啊?不要随便什么事情都答应我们弟弟啊! 太清老子的目光惊恐了起来! 通天皇帝笑盈盈地拉住了元皇后的手,眼神发亮,眉眼飞扬,语气甜得像是摻了好几斤的蜜:“梓潼~” 元始温柔地看着他的弟弟:“陛下。” “……” “???” 啊!啊?你们就这么演上了吗?考虑过为兄的感受吗通天你这个昏君! 又很是严厉地看向了元始:还有你! 元始你这个,你这个,妖后!!! 不是妖妃,是妖后捏。 所以我是个什么东西呢? 老子陷入了沉思,作为昏君和妖后的长兄,他—— 通天郑重其事地拍了拍他大兄的肩膀,毫不迟疑地开口道:“朕,打算封你为大内总管!” 老子:“……” 他捏紧了拳头,咯吱咯吱地响着。 元始扶额轻叹,却在通天转过头,两眼闪闪发亮地看着他时,肃穆地点了点头:“陛下圣明。” 够了啊! 差不多得了吧?! 你们两个不要太过分了啊! 纣王和妲己都要在你们两个面前甘拜下风了知不知道!! 老子瞪了一眼通天。 转头又去瞪元始。 元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弟弟,丝毫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老子:“……” 欺人太甚! 实在是欺人太甚!!! 他愤怒地一拍桌子:“元始,你给我等着!” …… …… 片刻功夫之后,白鹤童子默默地出来收拾满地狼藉。 * “大兄来找我们可是有什么事情吗?”元始平静地问道。 新晋的大内总管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看起来并不是很想理他。 元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只继续哄着他弟弟玩。 老子的目光落到通天身上。 着重又看向了他手腕和脚踝上银色的锁链。 皇后把陛下囚禁了。 这叫个什么事啊? 大内总管这时候应该干什么?他该听皇后的还是听陛下的? 还有天道…… 老子深深地叹了一声,面露怅然之色。 最后他还是看向了通天:“对于最近洪荒发生的事情,你有什么想说的吗,通天?勾结魔祖,撕毁封神榜,还抓走了你几个师侄……” “你真的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吗?” 长兄目光沉沉,神情间隐含告诫之色。像极了一个眼睁睁看着弟弟误入歧途,却对此无可奈何的兄长。 通天抬眸看他,笑道:“大兄在想什么,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呀。” 他看上去像是那种丝毫没有计划的人吗? 他都快要成为洪荒头号反派头子了! 老子又叹了一声:“为兄的意思是……” “够了。”元始简洁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站起身来,对着一旁的通天道:“我先送你回去。” 通天仰起头看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半晌,又轻轻地一笑:“好呀,我都听哥哥的。” 他又说了一遍。 这是今日的第二遍。 元始凝视着他,目光愈发的柔和了下来。他低头牵起了他弟弟的手,紧紧地握在手中。 掌心上的纹路镌刻着命运的痕迹,他也想……握住属于他的命运。 “元始,通天抓的可还有你的徒弟!” 老子看着他两个弟弟相携离去的背影,朝着他仲弟喊了一声! 后者却丝毫没有回头的打算。 老子眉目沉沉,长叹一声。 ……元始,你也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你如今一味地纵容通天,他日倘若他真的将天都捅破了去,你又将如何收场?难不成……你还要陪他一道赴死吗? 真是疯子。 …… 殿内。 通天坐在云床上。 元始低着头,单膝跪地为他弟弟脱下鞋袜。紧紧缠绕着白皙足踝的银色锁链随之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落在寂静的殿内,分外清晰。 他的动作不觉一顿。 待目光瞧见那足踝旁的红痕时,眉心不觉深深地蹙了起来,下意识地就要伸手为他解开锁链。 通天道:“哥哥这是打算放了我吗?在天道那里恐怕说不过去吧?” 元始仍然专注地盯着锁链看:“这个不好,我给你换一个。” 通天不觉一笑,懒洋洋道:“就算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换来换去也都是一个样。” 说着,他故意似的晃了晃脚上的锁链,听着它们叮当叮当地响着,甚是清脆动听。后者在这样的情况下显然不能好好地为他解开锁链,一时之间,不由深深一叹:“通天……” 通天道:“哥哥,我没吃饱呢,大兄来得未免太不是时候了。” 元始道:“我等会把他赶紧送走,再给你做上一份。” 通天托着腮,笑吟吟地看他:“那你什么时候过来给我侍寝啊,哥哥可是答应了我的!” 他可是玉虚宫皇帝啊! 太清圣人亲封的呢~ 礼尚往来,他大兄必须是他最信任的大内总管! 至于他二哥。 通天低头,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正宫皇后!必须是正宫皇后! 至于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什么的就别想了,他哥一个人就能把他们全鲨了,转头他就能进小黑屋日日夜夜同他兄长相伴了。不过说起来……如今也未尝不算是小黑屋呢。 他无聊地把玩着那人的长发,反反复复地唤他:“哥哥~你说句话啊哥哥~” “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元始道:“……送走我们长兄我就回来陪你。” 通天眼前一亮,直接松开了手:“那就这么说定了啊!” 元始叹气:“……好。” 他安置好了他的弟弟,方才站起身朝外走去。走出几步,又不觉回头。 “那通天呢……通天会一直在这里,等我回来吗?” 元始轻声问道,话语里透着连他也未曾意识到的期待。 通天道:“会吧?” 在他徒弟布置完阵法之前,他会一直待在这里吧? 元始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道:“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通天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面前。 忽而垂下首,满目茫然之色。 第395章 老子道:“洪荒要乱了。” 他对着他仲弟道:“天道此番铁了心要把魔祖罗睺给揪出来,几乎将整个洪荒翻了个底朝天。要是仍然找不到祂的下落,祂迟早会回来找通天的麻烦。” 老子长叹一声:“我并非全然不念及手足之情。当初通天将罗睺藏匿于身侧,我也替他遮掩过一二。只不过……” “元始,你终究需要做个决断了。” 玉虚宫中,元始静默无言。 老子见他不语,不觉微叹:“我兄弟三人,缘何竟至今日这般田地?” 元始道:“大兄不知么?” 太清圣人默然良久,轻轻叹道:“是了,我是该知道的。” “可是时至今日,元始,你又能怎么办呢?” 元始道:“同他道歉。” 老子敏锐地看了他一眼:“那他呢?我们弟弟可愿意接受你的道歉?” 元始不说话了。 老子便已经知道了结果:“看来你已经尝试过了。他不接受么?还是完全不想理你?又或者说……既不接受也不想理你?” 元始的面色难看极了。 老子摇了摇头:“或许这也是天意的一部分吧,冥冥之中,我们谁也避不开,逃不掉。” 他的神情看上去又苍老了数分。 元始却道:“我不信天意。” 他语气平静,面带讥诮:“天道说什么,我们就要做什么?若是当真如此,我们又何必去修这个道!不如在一开始就随便找块石头撞死算了!” 老子道:“这话听起来倒像是通天会说的,你们两人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竟是越发的相像了。” 元始:“……” 天尊一时之间拿捏不定要不要给他这位兄长一点好脸色。 虽说他这句话说得还算得他心意,但总的来说,唠唠叨叨的老子还是十分令人讨厌呢。 老子道:“总觉得你心里在想一些很糟糕的事情呢,元始。” 天尊淡淡道:“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走,我还要回去陪着通天。” 老子摇头喟叹:“真是有了弟弟就忘了哥哥啊。” 元始:“……” 他面无表情地捏紧了拳头。 老子见势不妙,果断掸了掸袖袍,抓紧时间说完他最后一句台词:“也罢,事已至此,为兄只愿你们二人好自为之。” 言罢,太清圣人飘然离去。 临走前,他为两位弟弟各自留下一葫芦九转金丹,又备下了不少精心准备的疗伤圣药。看来太清圣人确实旁观过他两个弟弟之间的那场纠纷,只是无人知晓圣人心中的想法。 元始倒出一枚九转金丹放到鼻尖闻了闻,又将丹药重新放回了原处。 天尊眸色晦暗不定。 他何尝不知道呢? 可是,那是通天啊。 世上独一无二的,他最爱的上清通天啊。 …… 通天在看雪。 昆仑山上,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絮絮的飞雪。一片一片又一片,两片三片四五片,纷纷然落在窗台之上,不多时便已积起厚厚的一层白霜。 他托着腮,凝神望着窗外,看得格外入神,连元始悄然步入殿内的细微声响都未曾察觉。 天尊也不觉放轻了脚步声,走得愈发慢了,唯恐惊扰到眼前这一幕。 “哥哥什么时候来的?” 通天忽而回头看向了他,眉眼弯弯,几片晶莹雪花从他长长的睫毛上簌簌落下,眼中含着轻快的笑意。 恍惚间,元始几乎以为他又回到了从前。 他并未直接答话,只是伸出手,极其自然地、轻柔地拂去落在通天乌发与肩头的几点晶莹。 又在他弟弟身旁坐了下来,低头将红衣圣人轻轻拥入怀中。 “看雪看得这般入神?”元始问,“这雪就这么好看?” 通天道:“昆仑山上的雪,终究同别处的不同。” 元始仿佛笑了一下。 倒似比这漫天的飞雪更为动人。 “通天喜欢的话,可以常来玉虚宫看看。”他抚摸着他弟弟柔顺的长发,将他整个人抱在自己的膝盖上,牢牢圈入怀中。 天尊深深地抱着他的弟弟,像是从这个动作之中得到了无比的满足。 通天没有动,任由身后之人抱着。屋内暖融融的,再加上一个人炙热的温度,便热得有些过了头。 但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季节里,两人彼此相拥,外界的寒意便丝毫不能沾染到他身上,倒也挺不错的呢。 所以他也微微侧过首去,姿势有些别扭地回抱住了他的兄长。 后者微微一怔,片刻之后,又低下头,深深埋入了他的颈窝之中:“通天……” 通天道:“大哥哥同你说了什么吗?哥哥看上去情绪不是很好呢?” 他也不想问的,但是元始表现得太明显了,哪怕他想装作看不到也不行。 元始道:“……他给我们分别留了一些伤药。” 通天想了想,道声“哦”。 圣人很是镇定,丝毫看不出他刚刚才和元始打生打死过:“那哥哥吃药了吗?” 元始将他抱得更紧,声音闷闷的:“没有。” “我不吃药。” 这人怎么这个样子?! 通天尝试着挣脱他的束缚:“不行,药还是要吃的。” “快拿来我们一起吃了!” 元始刚刚还想拒绝,听到后半句话又顿了一顿:“通天要陪我一起吃药?” 是是是。 我们一起吃药。 问就是药不能停。 再问就是我想陪你一起。 这世上遇到一个疯子是很容易的事情,但遇上两个人一起发疯的情况实在是太少太少。每每遇到后面这种情况,哪怕他们两人在旁人看来实在是可笑得很,也称得上一句“真爱”了。 是真爱啊。 通天在心里叹气:事到如今,他还是不想让他哥哥死,这不是真爱是什么? 必须是真爱! 元始也必须得吃药! 通天严肃道:“哥哥以前都是怎么教我的?怎么轮到自己就这么任性妄为了?说好的以身作则呢!” 元始被他弟弟教育了。 很新奇的体验。 天尊静静地品味了一番,悄无声息地压下了眸底的笑意。 他道:“好。” 两人就一起坐下来吃药() 白鹤童子只得一脸魔幻地给他师尊和小师叔端来了茶水,两人优雅地品着茶水,然后拿起盘子里的药丸,和着茶水一道吞服了下去。 白鹤童子:“……” 真希望自己眼睛瞎了啊。 他赶紧溜了出去,把场地继续留给他们二位发挥。 通天看着元始好好地把药吃了下去才放心。 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他还是怕他死。 那么恨他,又那么害怕,怕他真的死在了他的手上。 没有了元始,那他在这个世上,又该有多么寂寞? 通天想起了元始胸膛上的伤,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到底是没有忍住,凑上去扒他兄长的衣服。 元始:“……” 天尊无奈道:“别动别动,我自己来。”主动把外袍给脱了。 通天看着那些仍然还未彻底淡去的痕迹,迟疑道:“我给你上药?还是你自己来?” 元始看着他。 通天道:“哥哥说话,不要装哑巴。” 元始沉吟道:“其实不上药也可以。” 说着悄悄看了一眼通天的眼睛:“……天长日久,它总会慢慢好的。” 通天:“……” 通天面无表情:“……把药膏拿来!” 然后就是漫长的上药过程。 元始低头看着他弟弟冷着一张脸,动作却轻得不能再轻地给他涂药,仔仔细细地,每一处地方都没有放过。突然在想,当时要是能让他弟弟多捅几剑就好了。 既能让他弟弟消气,也能……让他心疼,难道不是一举两得吗? 幸好通天听不到他哥哥的心声,不然天尊当场就要完辣。 就算是这样,圣人的脸色看上去也不是十分好看。 他控制着自己的视线,小心翼翼地给元始涂完药,方才轻轻出了一口气:“好了,记得伤口不要沾水,不然就白涂了。” 元始认真地应了。 通天看了看窗外的景象,方觉暮色苍茫,夕阳欲坠。 白雪覆盖了整个玉虚宫,仿佛将它渡上了一层银辉。落日的余晖徐徐地落在茫茫白雪之中,粼粼波光闪动,肃穆庄严,令人不觉屏住了呼吸。 这是玉虚宫最为平常的一个落日,却是他隔着那么久的岁月,终于得以再见到的一个落日。 通天不觉有些出神。 元始的目光落到他弟弟身上,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陪着他静静地凝望着窗外的景象。 许久,通天叹了一声,挪回了云床上,双手交叠,安详地躺了下来:“哥哥要是还有什么事情就明天再说吧,今日我累了。” 元始道:“不侍寝了吗?” 通天:“……” 刚刚涂了药呢侍什么寝? 他面无表情道:“不了,朕今日要一个人睡,请皇后娘娘自便吧。” 元始微微叹了一声,却仍然在他身边躺了下来:“我陪你一起。” 通天:“……” 他可以把元始踹下去吗?可以吗?可以吗? 元始侧过身来,将他弟弟轻轻拥入怀中,又低下头亲了亲他的额头,嗓音温柔道:“有我在,睡吧。” 通天:“……” 他真的好想把他踹下去啊! …… …… 通天睡着了。 又是平平常常的一天。 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396章 多宝站在不周山脚下,仰起首,望着眼前的废墟。 四境荒芜,风声呜咽。 长风吹起一片落叶送到他的脚边,悬崖峭壁上的小石块哗啦啦滚落了下来,也掉在了他的足前。 他低头捡起了脚下的落叶和石子,仔细地看了又看,方才把它们放在一边,继续朝前走去。 无当跟在他的身边,将多宝想要的东西一一递到他的手中,又不免担忧地询问道:“大师兄可有万全的把握吗?” 多宝道:“师妹不相信我么?” 无当摇头,眉头微蹙:“此事毕竟事关重大,又关乎到我们师尊的安危……” 她说着又叹了一声:“其实又何必师尊亲自前去呢?我去也可以啊。” 即便是在那个准圣多如狗,大罗满地走的时代,她也自信她可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多宝看了她一眼,温和地揉了揉自家师妹的狗头:“小师妹挺自信的呀。” “上一个这么自信的,感觉半章都没有活过诶。” 无当:“……” 她不服气道:“多宝师兄少看不起人了!我可是凭本事在封神大劫里头活到最后的!” 多宝含笑道:“是是是,我们小师妹最厉害了!” “只是师尊不想我们两个去,你又能怎么办呢?难不成,你要亲自去玉虚宫劝他老人家回心转意?” 无当:“。” 小姑娘泄了气,神情恹恹地低下了头:“你说师尊他怎么想的啊……” “他不相信我们两个吗?” “就算他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多宝师兄你吗?” “好吧,我知道师尊是担心我们……” 无当道:“但是,难道我们就不担心他吗?” 多宝摸了摸她的头,鼓励她道:“加油,努力把自己说服,为兄就不必花时间哄你了,然后记得把旁边那块石头也递给我。” 无当:“……” 她面无表情地把石头递了过去,又托着腮,深深地叹了一声:“也不知道师尊如今在玉虚宫情形如何……” 下意识就脑补了一出“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景象,鼻子抽抽,不觉哽咽了起来。 远在玉虚宫的通天圣人打了个喷嚏,面露茫然之色,不知道是谁在记挂正在玉虚宫当皇帝的他。 思考片刻,圣人果断道:“肯定是天道的错!” 正在满洪荒寻找罗睺下落的天道:“……” 喂,这种黑锅就不要扣给祂了吧? 还有谁会想念一个祸头子啊! 玉虚宫里。 通天打了第二个喷嚏。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元始皱起了眉头,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感冒了吗?” 又来摸他弟弟的额头,摸了一会儿没感觉,整个人又贴了上来:“没发烧啊。” 兄长决定这一天都要把门窗关严,不准有丝毫的寒风漏入屋内! 通天:“……” 何至于此啊! …… “多宝师兄是想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布置阵法吗?” 无当背着手,看着多宝又丢掉了一块石头,两人继续朝前走去。 多宝道:“是呀。” “师尊选定不周山作为布阵之地,大概是想凭借它作为洪荒正中央的地理位置,以及……不周山乃是盘古大神的脊骨所化,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直支撑着洪荒的天地。” 多宝慢悠悠地开口道:“洪荒上同盘古有关系的东西实在是很多,譬如我们师尊和两位师伯,就是盘古大神留下来的最著名的‘遗产’。昔日妖皇帝俊和东皇太一居住的太阳星和太阴星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乃是大神的眼珠子所化,但……” “确实没有比不周山同盘古更接近的存在了。” 昔日一头抵着九重天阙,一头连着蛮荒大地,在漫无止境的岁月里支撑着整个洪荒。 一如当初盘古开辟了洪荒之后,为了防止天与地再度合拢在一起,毅然决然地用自己的身躯扛起了茫茫的天地。 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 然后祂轰然倒下,元神和身躯又化为整个世界的一部分。从此世人见这天地,便如见祂一般。 无当道:“可惜当初共工与颛顼争斗,撞倒了不周山。” 多宝叹了一声:“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了。” 截教大师兄抬起首来,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昔日天崩地裂的那一幕。 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真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啊。”他道。 因为这浩劫太过严重,哪怕是天道也牢牢地将这段经历给记录了下来,并代代流传了下去。但凡修行之人莫不以此为鉴,即便同旁人再怎么争凶斗狠,也再不敢去触碰这个世界的支柱。 所以他师尊想要重立地火水风这件事……嗯,很有勇气。 多宝想:那个时候,圣人一定很恨吧。 恨到宁可自己万劫不复,也要重开天地,从头来过。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 倘若一切可以重来,他师尊和二师伯的悲剧,是否也有了挽回的机会? 想到此处,多宝的眸光不觉深邃了几分,半晌,又是深深一叹。 罢了,如今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他师尊到底是没能重开天地。 他在紫霄宫中。 看着日月轮转,碧游宫前潮起潮落,人间的王朝代代更替,而他永远也无法离开这座华丽冰冷的囚牢。 无当也是经历过那段日子的。 她想了起来:“那个时候,女娲圣人四处寻找五色石,以此来补苍天。圣人们也纷纷派出门下弟子,帮助挽救那些在洪水和猛兽口中苦苦挣扎的生灵。” 那个时候阐截两教都还住在昆仑山上,所以元始和通天吩咐下来,他们两教弟子也是一道下的山。 曾经他们的关系也是很好的,远不是后来的相看两厌,彼此仇恨。起初好像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个矛盾,但矛盾越来越多,越积越大,最终师尊当机立断,带着他们离开了昆仑山。 无当记得那日昆仑暴雨滂沱,风雨飘摇,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 她跟在师尊的身旁,被他牵着手。某一个瞬息,她忽而想回头看一眼她住了那么久,也许以后再也不会回来的昆仑山。 然后她看到了元始的眼神。 冰冷怨毒,带着刻骨的恨意。 无当仿佛被那个眼神给吓到了,下意识缩到了师尊身边,又被他轻轻揉了揉脑袋。 通天问:“怎么了?” 无当摇了摇头,道:“弟子无事。” 后来她鼓起勇气再回头去看,却见他们二师伯仍然同往常一样,冷淡平和,无悲无喜,仿佛万事万物都不能入他的眼。 不,无当想,至少这位天尊的眼中,始终都是有他们师尊的。 她一直以为当初所见的那一幕只是她的错觉。 那位尊贵傲慢的元始天尊,怎么可能会流露出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夺走了的眼神。他那么恨,恨到无当以为,倘若她那时站在他的面前,他真的会动手杀了她。 又或者说,是“他们”。 渐渐地,无当将当初所见的一幕忘到了脑后。 也许是因为后来一直平安无事,哪怕三清分了家,旁人提起他们时,仍然尊称他们为三清圣人。 通天时不时地也会回昆仑山小住一段时间,紫霄宫里,他们兄弟三个也是常常碰面的。坏消息是阐截两教的关系渐渐疏远,好消息是他们也终于不会吵个你死我活了。大家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所以…… 无当想:当初所见的那一幕,大底真的是她的错觉吧? 直到诛仙阵前,兵戈相向。 她仿佛再一次回到了当初,面对着天尊冰冷刺骨的眼神。她比曾经年幼无知的自己更加笃定,他们这位二师伯,是真的想杀了他们。 可是师尊呢? 二师伯,你不在乎他了吗? 又或者说,您早就已经疯了呢? 无当忽而停住了脚步,引得旁边的多宝讶异地投来一眼:“怎么了吗,小师妹?” 无当道:“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师尊。” 她早就该告诉他了。 哪怕她当初并不能十分肯定,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甚至生怕自己的话会引起两位圣人之间的矛盾……她也早就该告诉通天了。 别的人或许不会信她的话,但是,要是师尊的话,他一定会认真倾听她的话的。 也许…… 他们曾有一次机会,不必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多宝看着无当,动了动嘴唇,仿佛想问一问她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下一刻,他神色顿变,立刻拉着她趴在了地上! 高高在上、冰冷彻骨的威压从不周山上方落了下来,来来回回扫视了数遍,每一处角落都没有放过。 无当毫不犹豫闭上了眼睛。 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将自己的气息压制到了最低点。 良久,良久。 威压才从他们上方消失。 身后传来散漫的脚步声。 魔祖大人懒洋洋的声音从后头传来:“怎么样,本座没有骗你们两个吧,你看,祂果然发现不了你们的存在吧。” 说着,祂又冷笑了一声:“有本事亲自下来找我啊,没本事下来就别怪自己找不到人了。” 无当想:其实魔祖大人是在嫉妒吧。 毕竟一个高居于三十三天之上,另一个只能在洪荒上东躲西藏,疲于奔命,等一个可能到来,也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反败为胜的机会。 若是没有遇到他们师尊,这位魔祖大人大概仍然还被关在紫霄宫中,每天数着绵羊玩吧。 不过说起来……被关了这么多年了,变成变态了也是可以理解的一件事呢。 罗睺微微眯起了眼睛,看向了无当:“通天家的小徒弟,你仿佛在想一些很不礼貌的事情啊。” 无当道:“看在我师尊的面子上,您能原谅我这一次吗?” “啧。”罗睺冷着一张脸,看起来很不爽的样子:“上清通天的面子……” “好吧,你师尊在我这里确实有这个面子。” “但是——” 祂眯起了眼睛,毫不迟疑地警告道:“不准有下次!” 无当无声地微笑了一下。 她道:“好。” 罗睺又“啧”了一声,很不耐烦地抱怨道:“小通天的徒弟,真是个个都跟他一样不怕死,本座难道不要面子的么?” 就这样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方才问道:“你们的阵法布置得怎么样了,找好地点了吗?” “要我说,为什么非要在这片废墟上布置阵法,真不怕天道动作大一点,你们的阵法就塌了啊!” 多宝道:“想要准确无误地回溯到那个固定的时间段,不会被周围的时空风暴所扰,更不会迷失自己回归的方向,一定要选择一个同盘古关系密切的人,在同祂息息相关的地方布阵,这都是为了阵法的准确率可以提高。” 所以无当不可以,多宝也不可以。 唯有他们的师尊上清通天,昔日的盘古三清之一。 哪怕他们的阵法最终产生了偏差,生了谬误,同盘古冥冥之中的联系依旧会指引着他们的师尊,回到那个唯一正确的时间段。 隔着亘古的光阴,盘古的传承者与盘古得以相见。 多宝微笑道:“这是天意啊。” 自古天意难违。 所以他们注定相逢。 罗睺的目光不觉落到多宝道人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随即又嗤笑了一声:“天意……” “倒真是有趣呢,多宝道人。” 罗睺道:“那就让本座来见一见你的天意吧。” 第397章 漫漫长夜之中。 通天在睡梦中睁开了眼睛。 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流淌着牛乳般厚重的乳白色,静静悬在玉虚宫上空,仿佛在凝望着他。 他久久地望着月亮。 多年以后,通天圣人站在三十三天之上,准会想起他被兄长囚禁在玉虚宫里的那个遥远的晚上。那个时候的玉虚宫…… 对不起,串场了,这里不是《百年孤独》。 通天轻轻笑了一声,也不知道哪里值得他一笑。 身后传来簌簌的衣袂摩挲的响动,那人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许久,轻声问道:“怎么了么?” 通天道:“哥哥,你这样我会怀疑你根本就没有睡,一直在盯着我看的。” 这是什么级别的阴湿男鬼啊! 男鬼沉吟了几许,平静地回答了他:“我只是怕你在这里睡得不好。” 通天不信:“是吗是吗?哥哥说这话自己心里信吗?” 男鬼叹了一声,很坦诚地回答道:“不信。” “通天刚刚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倘若我说在想你?” 男鬼静默了一瞬,弯起了唇角。 月色之下,他兄长的面容盈盈生辉。 “那为兄……会很高兴。” 通天道:“我想也是。” 他又躺了下来,靠在元始的身边,躺了一会儿觉得不太舒服,干脆翻了个身,径直滚进对方怀里。 元始仿佛极轻地叹了口气,手臂却无比自然地收拢,把他抱在怀中,轻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如今时候也不早了,还是早点随为兄休憩吧。” 通天道:“好呀。” 十分自然地闭上了眼睛。 元始却没有闭眼。 他仍然凝视着他的弟弟,一遍又一遍,千遍又万遍。 哪怕圣人闭着双目,仍然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贪婪地流连在他的眉目之间,反反复复描摹过高挺的鼻梁,柔软的唇瓣,又落至微微敞开的衣襟深处。 片刻之后,他兄长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敞开的衣襟仔细掩好。 通天:“……” 他真的好怕他着凉哦! 未免有些不解风情了呢,我亲爱的哥哥。 通天闭着眼睛,又翻了个身。这次整个人干脆直接压在了元始身上。 元始:“……” “通天?”他唤道。 通天睁开眼。刹那间,仿佛万千月华落入那双惊心动魄的琥珀色眼眸深处,流转着惊世的华彩。 “哥哥,”他望着身下的人,眼中光华流转,“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元始的目光近乎贪婪地捕捉着这抹华光,试探着问:“你不想睡了么?要是你不想睡了,我陪你出去看看月亮?” 通天:“……” 通天感觉自己被气笑了。 他盯着面前之人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忍无可忍,低头亲了上去! 元始……元始总算有了反应! 他仰躺在云床上,抬眸看着他弟弟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劲瘦紧致、白皙如玉的胸膛上的伤口,指尖流连而下,若有若无地挑逗着他,又低下头,耐心至极地吻上了他的唇。 月光落在他身上,衬得这一幕如梦似幻。 元始不敢惊动这一场梦境。 他更想亲手抓住那一场荒唐大梦。 天尊蓦地收紧了手臂,紧紧抱住了他的弟弟,仰起首毫不犹豫回吻着他。在唇齿交缠、气息紊乱的间隙,他猛地发力,将怀中人重新压回柔软的云榻。云床陷下浅浅的弧度,圣人的三千青丝如泼墨般散落满榻。 通天低低地笑出声,带着挑衅唤道:“元始天尊。” 元始没有回应,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唤着他的名字:“通天……” 他痴迷般地看着他。 目光如同被黏住一般,再也无法移开分毫。 “哥哥,”通天微微喘息,唇边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你看起来……已经为我神魂颠倒了呢?” “是啊。”元始道,“我为你神魂颠倒,几乎忘记了一切。” 那么通天呢? 你又怎能置身事外,独看我一人苦苦挣扎? 他伸出手,抓住了那轮倒映在眼中的明月。 他紧紧拥住,抓住了他的弟弟。 他吻着那轮明月。 他吻着他的爱人。 茫茫洪荒,万物失色。唯有他转身望来的那一刹,天地方染上瑰丽色彩。 是他主动朝着他走过来的…… 明明一开始,就是如此…… 月亮奔他而来,他又岂能辜负那轮明月? 元始垂眸,平静地凝视着怀中人染上薄红的脸颊,听着那断断续续、压抑又动人的声响,俯身,更深更重地吻了下去。 月上中天,又是一夜。 …… 通天醒来时觉得自己浑身酸痛。 他老老实实地平躺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实在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简称为:“活该。” 俗话说得好: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也。 但也有人说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啊。 通天琢磨了一下,愉快地决定还是作死更适合他。 他环顾四周,不见元始踪影,扭头就喊来了白鹤童子:“你们家老爷呢?” 白鹤童子把头垂得极低,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敢瞥向面前随意披着外袍,里衣松松垮垮的通天圣人。 您好像穿的是我师尊的衣服…… 不要命了么白鹤童子!这种事情你也敢说出来! 你疯啦! 白鹤童子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恭恭敬敬地回答通天的问题:“师尊去处理要事了,您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弟子便是。” 通天重复了一遍:“处理要事啊……” 他并未在意说话含糊不清的白鹤童子,只是淡淡地望向了远处。 他兄长如今还能处理什么要事?大底是在思考怎么抓住魔祖大人吧? 真是…… 通天唇角上扬,对白鹤道:“你下去吧,我没有什么需要的。” 白鹤童子反而不放心了。 这段时间以来的经历历历在目,天尊对他的弟弟那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堪称是予取予求啊。 整个玉虚宫都绕着圣人转,连累得他这童儿都瘦了好几斤呢。 “您真的什么都不需要吗?师尊说了,无论您想要什么都可以。”白鹤童子道。 通天挑了挑眉:“什么都可以?” 白鹤童子点头:“只要是玉虚宫里有的,您想要什么都可以,便是宫内没有的,只要您一句话,我们这就去为您取来。” 他果然是玉虚宫皇帝。 这个梗真是过不去了么(×) 通天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好吧,既然如此……你就叫元始早点忙完事情过来陪我吧。除此之外我也没什么想要的。” 罗睺啊罗睺,贫道只能帮你到这了呢() 白鹤童子应了一声,表示一定会把圣人您的话原封不动带给天尊,便恭恭敬敬地告退了。 室内又安静了下来。 通天懒懒散散地撑着侧脸发呆:“也不知道多宝他们如今境况如何……” 快了快了,他们师徒总会碰面的。 …… 元始在敷衍天道。 找罗睺是要找的,但怎么找,找到之后该怎么办,天道总得给他一个说法。 至少,那位魔祖大人的事情,绝不能危害到他的弟弟。 他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一边平静地思考着:他弟弟有什么错? 要不是那位魔祖蛊惑通天,他弟弟怎么可能答应同祂勾结? 说起来能不能把他弟弟在封神大劫中逆天而行的锅也甩到魔祖头上,就说其实在那个时候,魔祖便已经在尝试着对他弟弟动手了。 怎么动手的?自然是通过诛仙四剑。 那本就是魔祖罗睺的法宝,后来才被鸿钧交到了通天手上。 想到此处,元始连鸿钧一道也给骂了。 竟把这等不祥之物交给他的弟弟! 找件更好的法宝很难吗?虽然诛仙四剑已经是洪荒最顶尖的法宝了,但事在人为,鸿钧难道就不能亲自再炼一柄足够好的法宝给他弟弟?不是口口声声最疼通天么? 真是没用的东西! 鸿钧:“……” 天尊目空一切,睥睨众生。 广成子只觉得周围的温度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堪称是冰火两重天,一时之间不知道他师尊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微微抬起了头,眼角余光扫过面前的桌案。白衣的天尊静静地坐在案后,望着手里的那张纸,仿佛在出神,眸底又沉浸着寒冰似的冷意。 唯一有些过于显眼的,甚至是格格不入的……则是天尊颈项上几道鲜明的红痕,仿佛是被猫抓出来似的。 他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又听得白鹤童子进来的声响。 天尊道:“通天唤你过来的吗?” 白鹤童子低眉垂目:“圣人思念于您。” 元始顿了一顿,神色顷刻间温柔了下来:“我知道了,我等会就回去陪他。” 白鹤童子应了一声,又退了出去。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天尊的心情看上去都十分的好。 他重新铺了一张纸,将诸项事务条理分明地罗列好,便同广成子道:“派人去盯着这些地方,寸步不离,一旦瞧见什么异动,立刻通知为师。” 广成子道:“师尊,弟子们未必能发现魔祖的痕迹。” 元始道:“为师知道,所以你们的任务,是找到多宝他们几个。” “雁过留痕,风过留声。物犹如此,人又岂能全然不留痕迹?我会给你法宝,足以让你们感受到准圣修为之人的波动。一经发现,即刻禀报为师。” 广成子的神色微微凛然了几分:“弟子明白了。” 他往外走了几步,终是忍不住回头问道:“师尊……” “您……会要多宝他们几人的性命吗?” 元始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广成子顿了一顿,赶忙低下了头:“弟子失言,还请师尊责罚!” “……” 漫长的沉默过后。 元始平静地回答他的弟子:“不会。” 同样的错误,他此生不会再犯第二次。 第398章 广成子离开了。 徒留天尊一人待在殿内。 元始坐在案后,继续处理着面前的诸项事务,思绪却不自觉地飘散到了天边,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 某一刻,他忽而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神色淡漠地凝视着窗外的麻雀。 麻雀无忧无虑地栖息在玉虚宫的枝头,小小的身影在簇簇红梅间若隐若现。它们一贯是这样随意地飞来飞去,不知哪一天就不见了踪影。 无人会注意到一只麻雀的消失与否,只在不经意回首的那刻,方知对方已经消失不见。 物是如此……人,也是一样吗? 元始微微垂眸。 他忽而有点想见通天了。 他要去见他。 天尊拂袖起身,将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抛在了一边,径直去寻他的弟弟。 …… 广成子看着元始交给他的那张纸,一件一件地将事情安排了下去。 最后他念道:“不周山……” 他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邈邈的天地,想起了记忆里那座巍峨高大,仿佛会永远支撑着洪荒的脊梁。 它从开天之初便矗立在那里,却在众生的私欲之中轰然倒塌。可见不管神通如何强大,再怎么得尽天地厚爱,也终究逃不过人心难测。 师尊是觉得多宝他们可能会藏身在此间吗? 广成子心念微微一动,阻止了将要离开此地,前往不周山的阐教门人:“这里我亲自去。” 门人不解,却也应了一声是。 广成子将手中的纸张往袖子里面一塞,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他如今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呢? 也许他要很久很久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又或者……他马上就要知道了。 …… 天庭上。 气氛十分之凝重。 昊天恭敬地侍奉在“鸿钧道祖”身前,用眼神示意其余人等都退了下去,唯有瑶池王母留了下来,假装没有看懂他的眼色。 昊天:“……” 行叭,一起来迎接疾风吧! 但还是稍稍挪动了一下脚步,把对方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鸿钧道祖”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紫衣华发的尊者闭着眼睛,指节轻叩扶手,面上不带半分情绪,不见欣喜,亦不见愤怒,自始至终都是那么平平淡淡。 昊天无法从那张脸上得出任何的讯息,但很显然,“鸿钧”是为封神榜被毁一事而来。 他心中难免有些惴惴不安,只是很快又坦然了下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小师兄想要造反,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啊,难道他能拦得住吗? 就算是道祖亲自出马,恐怕也拦不住他亲爱的小徒弟,更别说旁人了。 所以说…… 师尊啊师尊QAQ,这种事情大家都不想的啊!您就认命了叭! 但是昊天没有说话。 他低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一个晦暗不明的念头从他脑海里再一次闪过:面前的鸿钧道祖,真的是鸿钧本人吗? 道祖那么宠爱通天师兄,当真会因此事而动怒吗? 好吧,话也不能这么说。道祖是一个多明事理的人啊,肯定不会纵容偏心通天师兄的对不对?最多也就是揪着对方的耳朵狠狠骂上一顿,然后把人关在紫霄宫里闭门思过顺便再开点小灶,这一节就当过去了对吧? 昊天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悄无声息地和瑶池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对着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他便又低下了头,恭恭敬敬地等待着。 不知过去了多久,昊天觉得自己的腿都有点站麻了,方才听到头顶的人唤他:“昊天。” 莫名的,他打了一个寒颤。 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但直觉告诉他,万万不能同“他”为敌。 昊天道:“老爷。” “鸿钧”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仿佛在打量着他:“对于封神榜被毁一事,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昊天道:“天庭已对金灵圣母下了通缉令。” 他一回到天庭就把通缉令发下去了,贴遍九州四海,现在就缺一个敢于揭榜的勇士了。 很可惜,洪荒的人看上去胆子都不怎么大的样子。 “鸿钧”道:“拿来我看看。” 昊天便恭恭敬敬地把通缉令递了上去,“鸿钧”定睛一看,开头就是一行字:“截教金灵圣母,准圣修为,现居东海蓬莱仙岛碧游宫中,岛屿周围有昔日通天圣人布下的护岛大阵,内有诸位截教大能坐镇,危险程度五颗星!” “鸿钧”:“……” 不是我说,这能怪大家没胆子吗?给他们一万个胆子都不敢硬闯碧游宫啊! 还是那句话,你以为人人都是广成子呢。 更何况,如今通天圣人可不在碧游宫中,圣人不在,底下的人估计手撕上万个广成子都不在话下。 祂陷入了沉思。 祂低头看着底下的昊天:故意的吗? 眉目微微一冷。 登时昊天就跪了下去。后面的瑶池一见,也跟着一道跪了下去:“老爷息怒!” 瑶池王母恳切道:“此事并非我等不愿出力,实在是我们也无能为力啊!” 她情真意切地开口:“金灵圣母乃通天圣人之徒,自身又是洪荒上数一数二的大能,就算是我们不说,旁人就不知道了吗?若要捉拿圣母,势必就要前往碧游宫,这也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一件事,岂是我等可以狡辩的?” “鸿钧”沉声问道:“难道在她叛乱之前,你们竟不曾收到半点风声?” 瑶池道:“天庭中截教弟子甚众,他们若是沆瀣一气,齐心协力要将此事瞒下来。我和昊天便如蒙上了眼睛的老牛一般,哼哧哼哧转了一圈,也辨不清眼前的方向。” “归根到底,还是他们仍然对昔日封神大劫的结果心存不满,所以一寻到机会就要趁机叛逃。人心如此,防……也是防不住的啊。” 人心…… 昊天看了眼瑶池,也跟着道:“诚如瑶池所言,我等虽然坐镇天庭,看似统御三界,为三界之主。但底下人心不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那些截教门人,仗着昔日通天圣人的威势和同门情谊,几乎自成一体。金灵圣母这等核心弟子行事,莫说是我们,便是他们自己教中寻常弟子,怕也未必能提前知晓分毫!他们内部传递消息,自然有他们自己的渠道,绕过天庭耳目轻而易举。” 瑶池垂下首,声音仿佛带着微微的颤抖:“恳请老爷明鉴!封神榜被毁一事,事发突然,震动洪荒。我等对此也是十分意外,措手不及之间,只能匆匆地发布通缉令,以示天庭立场,绝不与这些截教余孽为伍。” “只是……只是我们实在是力有不逮……” “鸿钧”道:“废物!” 两人齐齐拜下,均缄默不言。 废物就废物,废物吃你家大米了吗? “偌大的天庭,难道连一个能站出来处理此事的人都没有?” 是呀,你在指望我们什么?都是废物了。 我打金灵圣母,真的假的? “鸿钧”道:“她既已经身死道消,唯独余下一点真灵上榜,修为必然大不如前,你们怎么可能拿不下她!” 昊天低头道:“还有整个截教呢。” 我一个人打整个截教吗?那很有勇气了。 “鸿钧”:“……” “鸿钧”:“废物——!!!” 知道了知道了,您消消气啊,消消气知道不,要是气出事情了该怎么办?那通天师兄岂不是要笑死了? “罢了。” “鸿钧”忽而冷静了下来。 祂垂眸看着底下跪得端端正正的两个人,语气之中不辨喜怒:“既然你们自觉力有不逮,那此事……便由吾亲自过问!” “此后天庭的一切事务,都交由本座来处理。” 昊天神色微怔,又被旁边的瑶池快准狠地掐了一把。 他赶忙回过神来,恭声应下:“昊天……遵命!” 突然被辞退了怎么办? 当然是……凉拌。 难道还要问道祖要离职补偿吗? “至于金灵……” “鸿钧”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份标着“五星危险”的通缉令,语气中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她敢于违背本座的意思,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 您的意思? 还是天道的意思? 昊天心念微微一动,像是隐约明白了什么似的。他眼角余光瞧见瑶池的裙摆也动了一动,知道她也意识到了什么。 眼前的人当真是鸿钧道祖吗? 他的疑问仿佛已经有了唯一的答案。 但昊天什么也没有说。 他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威压消失了。 紫衣华发的道祖一如他来时的无声无息,去时也不曾惊动任何人。如潮水般汹涌的威压退去了,就好像从来不曾在凌霄宝殿之中存在过一样。 良久,昊天和瑶池二人方才敢站起身来,彼此搀扶着站稳,交换了一个胆战心惊的目光。 如此令人心惊的事实…… 瑶池道:“你打算……” 昊天摇摇头,止住了她的话:“此事已经不是我们能处理的了。” 他望向了远处玉虚宫的方向,眼底带着说不出的担忧:“通天师兄……” 道祖他老人家被天道夺舍了,那你该怎么办啊? 通天师兄。 你该怎么办啊。 第399章 通天师兄道:还能怎么办?就这么办呗。 圣人神情淡然,凝眸于面前的棋盘,双手各执一子,自己与自己对弈。 黑白子落在棋盘上,甚是清脆的一声。窗外的白鹤惊动着振翅而起,溪边留下几片雪白的鹤羽。 天下事,本如一场豪赌。赌输了,便是一败涂地;赌赢了,自是应有尽有。 他既已押下赌注,便要赌个酣畅淋漓。自然,他赌自己会赢。 ——他一定会赢。 黑子,无声地吞噬了白子最后一隅生路。 通天缓缓站起了身。 圣人的视线微微低垂,落到了他手腕缠绕着的银色锁链上,手腕轻震,那沉重锁链便自行脱落,砸落在地,发出了沉闷的响声。目光再移向脚踝,如法炮制。很快那锁链也无声地裂成了两半,委顿于地,被他轻轻一步跨了过去。 其实后来元始还是给他换了另一种材质炼制的锁链,比起之前的那种好受了不少……但是,还是那句话,又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什么区别。 都是那样不堪一击。 通天平静地直视着前方,缓缓吁出一口长气。 昆仑山漫天的飞雪倒映在圣人静谧的眼中,巍峨的宫阙覆盖着连绵不绝的寒意。万籁俱寂,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 他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屋门。 如同每一个寻常日子一样,他从容地踏出了这座囚禁他数日的冰冷宫阙。 白鹤童子讶异地望向了他,张口仿佛要说些什么。 通天自他身旁走过,指尖在其额上轻轻一点:“定。” 白鹤童子:“???” 通天道:“再会了,白鹤师侄。” 白鹤童子面露惊恐之色,嗓子却被无形的力道扼住,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不是我说……通天师叔,您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走了吗? 那我们师尊呢? 您走了,我们师尊他……他又该怎么办? 圣人步履微顿,仿佛读懂了他眼底的惊惶与疑问,不由轻轻一叹,声音飘渺如风:“这世间,何曾有过谁离了谁便不行的道理。” 话语出口,他却又兀自莞尔。或许,他那哥哥,是真的离不了他? 通天弯起眼眸,难得地流露出几分近乎温柔的浅笑,低语道:“我等他来找我。” 他一定会来。 诚如他,一定会走。 …… 风雪愈发急了,漫天琼玉狂舞,几乎要遮蔽视线。 元始天尊的身影,在通天离去后片刻,便已出现在这片茫茫大雪之中。 他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玉虚宫中,只剩一片空茫。 元始回头看了眼那被他弟弟随意抛弃在地上的锁链,那扇洞开的门扉,如同一个沉默的嘲弄。 白鹤童子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元始站在那里,任凭风雪落满白头,亦是一言不发。 他想:要是他早点过来就好了。 又想:无论他来得怎么早,他弟弟总是要走的。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他永远……永远也留不住他的。 “师尊!” 元始平静地拭去了唇边的鲜血,对着白鹤童子问道:“他同你说了什么?” 白鹤童子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抖着声音回答天尊的话:“通天圣人说,说……” 元始很耐心地等着,甚至还安慰了白鹤一句:“不要急,慢慢说。” 白鹤童子哭丧着脸道:“师尊,您放弃吧!” 圣人心中有您。 可他同样……同样也恨着您啊。 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您又何必再这么执迷不悟? “放弃?” 元始轻轻笑了一声,语气平静地反问:“放弃什么?” 放弃他那早已深入骨髓,刻入神魂的执念?放弃这注定无望的爱恋?还是说……放弃他的弟弟? 他哪个都不要。 那是他的弟弟,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他们便互相拥抱。玉清和上清,本就该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在一起的。那些阻碍在他们之间的,无论是谁,都该远远地从他们的世界里滚出去! 谁挡在他的面前……他就杀了谁。 元始垂眸看着他的弟子,眼底竟带着几分悲悯之色:“白鹤,你小师叔同你说了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 童子不敢看他师尊的目光:“师叔他说,说……他等您来找他。” 等我去找他么? 元始微微一笑,道:“好。” 为兄亲自来找你。 …… 不周山转瞬即至。 通天到时还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广成子,怎么哪哪都有你?” 通天诧异道:“你是故意来搞我心态的吗?” 广成子:“……” 这话难道不是我该问您的吗? 您怎么会在这里啊!!! 不详的预感一闪而逝,广成子扭过头去,一眼便瞧见了笑吟吟对着他打招呼的多宝道人:“师弟,你有事么?” 广成子:“我,我……” “我有事啊!”他哽咽道,“我感觉我马上就要见到马克思了。” 马克思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真的感觉他要死了。 他要死了!! 救命啊!为什么非要让他来承受这种生命无法承受之重啊! 他做错了什么?! 多宝道人很恶霸地摸着下巴一笑:“大概遇到我们,就是师弟你的劫数吧。” 诚如那场封神大劫之中,撞到广成子手上被取了性命的火灵圣母。 她做错了什么呢? 只好说命中该有此劫了吧? 广成子:“……” 别以为我没有看到你在偷偷暗笑啊多宝道人!你给我等着!等我师尊来了…… 通天眉头一蹙,惊呼道:“糟了,这种情况,我们是不是要杀人灭口的啊。” 多宝闻言,立刻挽起了袖子:“师尊您在一旁站着,这件事让弟子来做就行了,千万不要脏了您的手。” 无当在一旁偷笑。 广成子:“……” 广成子一怒之下怒了一下:“你们不要太过分了啊!我的意思是说……好汉饶命!” 无当越过多宝站了出来:“让我来!本姑娘不是好汉!” 广成子面无表情:“女侠饶命!” 通天摇头轻叹:“师侄可真是能屈能伸啊。” 他笑吟吟地看着多宝把广成子捆成了粽子,对着一旁的无当道:“阵法怎么样了?” 无当道:“随时都能启动。” 通天道:“领我过去。” 无当应声:“是!” …… 魔祖大人正蹲在阵法旁边掐算天机,口中念念有词,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通天见了不免意外:“你在干什么?” 罗睺没好气地道:“给你算启程的良辰吉时呢!” 通天更加震惊了:“你还会这个?天道居然还会理你?” “少看不起人了上清通天!”魔祖大人宛如被踩中了尾巴的猫似的,登时跳了起来,大声地反驳道:“你难道没有听过大道至公吗!” “天道也好,魔道也罢,皆是冥冥之中支撑着洪荒运转的法则,缺一不可,本座怎么就不能测算天机了!” “好好好,您当然可以测算天机。” 通天赶紧举手投降,好奇道:“所以你算出了什么?” 罗睺一脸深沉之色:“本座观之,你近来乌云罩顶,似有血光之灾。” 通天道:“路边那些算命的术士们也是这么说的。” 罗睺大怒:“你拿我同那些街头术士比?” 通天继续举手投降:“倒也不是这个原因,就是你说的那个血光之灾,我怎么一点预感都没有啊,贫道好歹也是一位圣人呢。” 罗睺呵呵,斜着眼睛睨他:“怎么,天道都不理我了,难道还会理你?” 祂拿通天刚刚说的话噎他。 通天:“……” 圣人摸了摸鼻子,眼神略微有点飘忽:“好吧,你说的也有道理。” 两个同在天道黑名单上的人对视了一眼,莫名有点惺惺相惜之意。 通天退了一步,道:“你算出的吉时是什么时候,我可是没有多少时间了啊。我哥可是随时都会追过来呢。” 罗睺道:“再等个三刻吧?能等吗?” 通天道:“能再少点吗?” 罗睺道:“哦,在你刚刚说话的功夫里,它又少了几秒。” 通天:“……” 通天道:“还能再少点吗?” 罗睺道:“你再跟本座多说几句话,时间就会越来越少了。” 通天道:“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 罗睺道:“但本座就是这个意思。” 通天:“……” 他叹了一声:“好吧,这有什么说法吗?” 罗睺道:“你要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情同逆天而行没有什么区别,比起反抗天道来说,这说不定更加危险。稍有不慎,你就会彻底迷失在过去,再也无法回到如今这个时空。” 通天道:“我知道。” 罗睺道:“你不能改变过去发生的任何事情,也不能救下任何必死之人,不能对任何人说起未来会发生的事情,总之,任何会导致未来改变的事情,你都不能做,明白吗?” 通天道:“我知道。” 罗睺道:“说起来……拿走盘古斧其实也算是改变未来的一种,但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告诉我,这就是我们如今这个未来的一部分,所以,不管如何,你都是可以拿到盘古斧的,这是注定的命运之一。” 通天托着腮看他:“魔祖大人,你有没有觉得你越来越神神叨叨了?” 罗睺瞪他,语气幽怨:“真是不识好人心呢上清通天,本座这都是为了谁?” 通天笑道:“为了我,为了我,好不好?” 罗睺满意了:“总之,事情就是这样。为了增加你的成功率,防止出现不必要的危险,你最好在本座算好的良辰吉时出发。” 通天沉吟道:“因为,这也是‘命运’的一部分吗?” 罗睺看着通天,意味深长地开口道:“或许,在某条命运线上,你就是在那个时间回到了过去,才顺顺利利地拿到了盘古斧呢?” 通天道:“哪怕不需要三刻,一刻之后我哥哥就会杀到不周山?” 罗睺道:“那就意味着,元始的到来,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呢。” 通天沉默了片刻,扭头看向了一旁的无当:“那你呢,无当,你好像也有什么话想同为师说?” 无当看了看魔祖,又望向了通天:“师尊……” 通天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来:“好吧,希望你能在一刻以内把话讲完。毕竟,你二师伯他可是真的要来了呢。” 第400章 一刻钟的时间不长,大概足以让无当把过去的事情讲给她的师尊听。 通天保持着高度的沉默,静静地听着他弟子的话。 无当说完之后,心里莫名有些忐忑。 “师尊?” 通天“嗯”了一声,揉了揉他弟子的头发:“就这事吗?我知道了。” 无当磕磕绊绊地解释道:“其实弟子也不能完全确定……” 她至今也无法确定当初所见的一幕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她幻想出来的一幕。因而不希望她的话会误导通天。 通天笑了笑:“没事的,为师会自己判断的,你只需要把这件事告诉为师便好。剩下的事情,为师会想办法处理好的,你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无当望着她的师尊,认真点了点头:“弟子知道了。” 通天还想说些什么,话至嘴边,又停顿了一瞬。 罢了,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终究是…… 他笑了一下,道:“走吧,皇后娘娘追过来了呢。” 无当茫然:“皇后娘娘?” “哦。”通天镇定地回答道,“事情是这样的,为师在洪荒的隐藏身份其实是玉虚宫皇帝,你想不到吧?” 无当:“???” 师尊,都这种时候了,您一定要搞点抽象的吗? 她顿了一顿,努力接上通天的思路:“那,那皇后娘娘……” 通天道:“哦,是你们二师伯。” 无当下意识追问:“……二师伯他对此怎么看?” 元始的声音如同玉石相击,平静地响起:“贫道自然是很高兴。” 通天的回答几乎同时落下:“我想他挺高兴的吧。” 两人的话语重叠在一起,无当猛地抬头,望向了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不远处的元始天尊。 天尊没有看她,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通天的身上,嗓音柔和:“有的人嘴上说着想见我,却毫不犹豫地弃我而去,通天,你说为兄该拿他怎么办呢?” 通天掸了掸衣袍上不存在的尘埃,也很坦然地回答他:“若不是为了见哥哥一面,恐怕我早就已经走了。” 元始的目光落到了他身后的阵法上:“走?走去哪里?” “你就非要同我对着干?”连生气的口吻里都透着几分温柔。 通天道:“为什么不是哥哥非要同我为难呢?” “我之所以想法设法,不惜同魔祖结盟也要从紫霄宫回到洪荒,所为的不过是如今这一刻罢了。”他迎上元始的目光,神色异常平静,“西方的圣人们阻碍不了我,天道也无法强迫我低头,哥哥,你也是一样。” 元始喃喃道:“我也是一样……” “通天,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元始道:“对你而言,我同这芸芸众生,究竟有何区别?” 通天道:“你是我哥哥啊。”语气理所当然。 元始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只是如此吗?” 通天想了想,又道:“我喜欢你。” 元始仍然问:“仅仅如此吗?” 通天叹了一声,神色隐隐有些无奈:“好吧,我承认,哥哥我恨你很久了,我这辈子最恨最讨厌的人就是你了,谁也不能越过你在我心中的仇恨第一的宝座,这样够了吗?” 元始道:“还不够。” 通天问:“那哥哥还想要什么呢?” 爱和恨都是你,哥哥,你还想同我身上得到什么? 你就一定要……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元始道:“为什么不能?通天,为何你的心里,不能永远只有为兄一个人?” 通天沉默了许久,慢慢地举起了手中的剑:“哥哥,你想要的东西,如今的我给不了。” 他望着元始,眸光清亮又纯粹,元始几乎能透过那双眼看到他弟弟那颗热烈真挚的心,在那同样炽热的胸膛里,张扬恣意地跳动着。那样的决绝,一往无前。 他的心却隐隐地沉了下去。 通天道:“哥哥,我们在此做个了结吧。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有你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往后余生不必挂怀,如此可好?” 元始道:“不好。” 斩钉截铁,不带半分犹豫。 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呢。 通天叹道:“好吧,看来我们还是要打上一场了。” 那就来吧! 元始! …… 天色彻底阴沉下来,铅灰色的浓云低低压向洪荒大地,仿佛要吞噬眼前的一切。 狂风肆虐,草木呜咽。 在那昏暗无光的天地间,骤然迸发出了一道雪白的剑光! 元始的衣摆被肆虐的风扬起,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那道红衣的身影。他伸出手,仿佛想抓住什么,指尖却只触碰到了三宝玉如意冰冷的玉质。 天尊闭了闭眼。 再度睁开眼时,已是平静无波。 盘古幡在他身后展开,混沌罡风刮开无尽的寰宇。天尊迎面看着他弟弟红衣猎猎,如同一场焚世的烈火,不仅焚烧了整个世界,也将他自己也一道点燃。 值得吗,通天? 你为何总是这般……执迷不悟? 爱意与痛楚在他眸底翻涌,炽热得几乎要灼穿这肃杀的天地。剑气扑面,割裂空气,传来刺耳的尖锐声响。天尊不闪不避,只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袍袖轻拂。 “铛——!” 金玉交鸣! 无形的屏障与剑尖碰撞,火花迸溅!气浪炸开,脚下大地寸寸龟裂! 通天手腕一振,剑势如瀑!连绵不绝的雪亮剑光泼洒而出,像是画师笔下最绝妙的泼墨丹青,每一剑都带着割裂天地的锋锐。他腾挪闪跃,红衣在狂风中划出惊心动魄的轨迹。 长发飞扬,衬得他侧脸线条干净凝练。 每个梦里,元始都曾亲吻过那张熟悉的面容。每个清晨,他同那张脸的主人彼此相拥。 剑尖点、刺、撩、抹,快得只余一点极淡的残影,编织成一张致命的剑网,劈头盖脸罩向元始。 元始的身影在剑网中飘忽。玉清仙光流转,每一次格挡都精准到一丝不差。他那么熟悉对面的人,他们比过无数次的剑。太熟悉,也许就像是这样,谁都知道对方下一刻的招式会是什么。 剑气纵横,撕裂云层。雷声闷响,迟滞半拍。 通天旋身,一剑斜撩!剑势刁钻狠辣,直取元始颈侧。红衣似血莲怒放,美得惊心,杀气凛冽! 元始终于侧身。那柄曾令无数仙神胆寒的三宝玉如意并未祭出。他并指如剑,指尖凝聚一点清辉,不偏不倚点向袭来的灭世黑莲剑脊! “元始……” 那人轻轻唤着他的名字,眼里仿佛拢着一层朦胧的雾气,如水中捞月,似临水照花,纵使是一场镜花水月,亦教人此生无怨无悔。 元始忽而想:便是死在此刻,他或许也是甘之如饴的。 通天的剑势一顿,往后退了半步。 元始指尖微蜷。方才那一触,剑气冰冷,但他指尖残留的,却是那人衣袂拂过时,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气息。 他凝视着通天微微起伏的胸膛,看着他因激斗而泛红的脸颊,看着他紧抿的唇线。 他微微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通天却忽而笑了起来。 “哥哥啊哥哥,你这样,可是没办法把我抓回玉虚宫关起来的啊。” 元始道:“与其让为兄抓你,你就不能乖乖跟我一起回去吗?” 通天摇头:“那可不行,要是跟你回去了,那我可不就要前功尽弃了吗?哥哥教过我的呀,做人做事,都不能半途而废。” 元始道:“若做的是错事,半途而废,未尝不是迷途知返。正所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也。” 通天微微歪头,望着对面一派肃然的天尊,不禁感慨道:“哥哥无论是什么时候,看上去都那么的有道理呢。” 元始答他:“有没有一种可能,为兄说的本来就很有道理。” 通天又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终究是同元始道:“可惜了……” “哥哥,我大概是要在这条错路上越走越远了。” 下一瞬,更凌厉的剑意自通天身上爆发!灭世黑莲嗡鸣,无尽杀伐之气冲天而起,搅动万里铅云! 元始的神色一凛,再度握紧了手中的三宝玉如意。 满目灼灼如烈火的红,与对面沉凝如渊的白,仿佛要再次碰撞在一起。 就在这时。 罗睺道:“通天!” 圣人的剑势一转,连片刻凝滞都没有,便毫不犹豫地朝着身后的阵法纵掠而去!宛如一只轻盈自在的飞鸟。 元始的面色骤变,惊怒不已:“上清通天!” 天色晦暗,乌云压顶。狂风怒号,暴雨如注。 雷霆如银蛇般穿梭在天穹之上,愤怒地咆哮着,轰隆隆降下了天谴! ——有人要在此,行逆天之举。 通天出现在了罗睺的身旁,侧首问他:“时间到了?” 罗睺语气急促:“你走吧,你徒弟我替你看着。” 通天侧眸看他,却并不急着踏入阵法,反倒又问了罗睺一句:“魔祖大人,我可以信任你的,对吗?” 罗睺定定地同他对视,恣意一笑:“当然啦!” “不是说好的吗?我们彼此盟誓,永不背叛!” 通天颔首。 下一刻,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阵法之中,身形顷刻消失不见! “通天!!” 元始紧随其后,连一刻的犹豫都没有,竟是将三宝玉如意抛出,强行止住了阵法的运行。下一刻,他亦踏入了阵法之中! 罗睺:“……” “哎呀,一不小心好像买一送一了呢。”祂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多宝匆匆地赶来,瞧见这一幕亦不禁皱起了眉头:“你……” 不会是故意的吧? 真的很令人怀疑啊! 罗睺笑了一笑,猩红的眼眸微眯,似笑非笑地看向了面前的多宝道人:“通天家的大徒弟,你可以猜一猜本座是不是故意的呀?” 多宝:“……” 多宝面无表情地盯着祂看,视线冰冷,一步不退。 “真是的,”罗睺摇了摇头,“就好像我把你师尊吃了似的。” “放心好了,我坑谁都不会坑我们家小通天的,我还要等他回来……一起来推翻天道呢。” 黑衣红眸的魔笑得格外的甜美动人,一步步地朝着外面走去。 祂撤下了屏蔽天机的屏障,对上了姗姗来迟的“鸿钧”愤怒的目光。 祂扬起了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世界:“来吧,接下来就是属于道魔的战场了!” 白龙自东海升天。 凤凰从不死火山越出。 顷刻间,洪荒大乱。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00-410 第401章 后土道:“前世之因,后世之果,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幽冥地府。 后土站在九幽山巅,幽冥地府的风永不止歇,带着阴魂呜咽的寒意,卷起她玄色帝袍的衣摆。她久久地望着眼前荒芜的景象,又抬起首,望向了头顶晦暗无光的天穹。 身后黑压压的巫族们沉默地跟随在后土祖巫的身后,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命令。 “走吧。” 后土微微一笑:“也是时候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了。” 月光之下,她眼底仿佛有蓬勃仇恨在烈火中燃烧。 …… 娲皇宫中。 女娲沉吟不语。 “这个时候么……”她停顿了一瞬,“也不是不行,就是稍微急了一点。” 不过,急点也好。 对方估计完全反应不过来他们竟是如此嚣张的一批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帝俊玄袍猎猎,周身威势隐而不发,隐约能瞧见昔日妖皇威震洪荒时的威严姿态。 他沉声道:“圣人下定决心了?” 乱臣贼子太一朗笑一声,金眸熠熠,满身锐气勃发,颇有跃跃欲试之态: “兄长!何须再等?不如让我先行一步!也好叫那群巫族看看,我妖族何曾惧过这劳什子天道!” 帝俊扶额:“太一……” “而且,我也好久没有见到通天了呢!”太一双目发亮,满是期待的模样,“也不知道他这些年有没有想我!” 帝俊:“……” 都说了一万遍了,他当初就不该让他弟弟认识那个该死的上清通天!元始他是不是不行啊,到底能不能管住他弟弟? (当然他也没有管住他的弟弟……) 帝俊:真是气煞他也! 女娲微微一笑:“通天师兄吗?估计还要等上一等,他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不过在那之前……” 她垂眸望向了不周山,伸出手去,指尖触碰到面前的时空,顿时泛起了一圈圈泠泠的涟漪。 女娲含笑道:“我们或许可以先帮一帮后土呢。” …… “反了!全反了!” 这偌大的洪荒,怎么遍地都是乱臣贼子?! “鸿钧”道祖,或者说,占据着道祖身躯的天道意志,冰冷的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带着压抑不住的蓬勃怒气:“你们这群人都疯了么?!” 元凤盘旋着落了下来,眉眼张扬一如往昔。 她笑着看着面前之人,眼底似乎带着隐约的怀念之色:“真是……久违了呢。” 元凤:“好久没见过您这么恼羞成怒的模样了。” 真有意思啊。 她就喜欢看对方这种明明气得要死,想干掉她却做不到的模样。 龙族们静静地站在一旁,并没有开口说话。 比起他们的先辈来说,如今的龙族早已衰落了无数倍,但即便如此,他们依然来到了这片战场之上。 胜利不是靠动动嘴皮子就能得到的,为了得到最终的胜利,他们已经做好了为此付出性命的代价。 不成功,便成仁! 只是他们的目光仍然忍不住落到了面前的元凤身上,神色微微恍惚了一瞬:这就是传说中的,同祖龙、始麒麟一道齐名于洪荒的元凤阁下吗? 当真是……当真是…… 嚣张得令人发指! 怪不得祖龙当初也被她气得暴跳如雷,当场同她大战了三百回合又三百回合,始终不曾分出最终的胜负。 再后来……大家都死了。 当初以为不死不休的恩怨情仇,原来也不过如此。 元凤的眼角余光微微扫过祖龙的后裔们,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声,面上却依旧笑靥如花,迎向了面前的“鸿钧”。 输人不输阵! 人可以输,但嘴巴万万不能输! 她可不想某年某月复盘往事的时候,懊悔自己没有发挥好吧? 必须要狠狠开骂! 元凤笑着道:“如今您可曾体会到了,何谓孤家寡人之感?” “鸿钧”讥讽道:“便如你一般吗?” 元凤理所当然地开口道:“我有儿子啊!” 还是两个呢。 对了,还是天道亲自送给她的。 真是响应国家三胎政策啊,还好没有给她三个孩子,想想真是可怕呢。 “鸿钧”道:“不过是孔雀和大鹏……” “无妨,”元凤浑不在意地挥挥翅膀:“我不挑的,是个活的就行。” “鸿钧”:“……” 早知道当初就送她两个死的!! 魔祖罗睺在旁边抚掌而笑:“真有意思啊,小凤凰。连本座都忍不住有些欣赏你了呢。” 元凤:“……” 倒也不必如此。 她抽了抽嘴角,礼貌又不失委婉地开口道:“承蒙魔祖厚爱,元凤不甚惶恐。” “鸿钧”冷冷道:“贫道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人艰不拆啊! 说实话是会被打的知道吗? 元凤摇了摇头,想了想,又往龙族的方向站了站。 这才是她该在的位置呢。龙汉初劫时是这样,如今也该是这样。道魔之间的争斗同她又有什么关系,从头到尾,她想要的,不过是为当初的凤凰一族讨个公道罢了。 明明是有着“涅槃重生”这一天赋技能的凤凰们,缘何至于今日,只剩下了元凤一人呢? 这煌煌天意,何等的令人畏惧啊! …… “鸿钧”的目光落到了罗睺的身上。 祂讥讽道:“你就是想凭借这群乌合之众,来同贫道为敌?也不知道你许诺了他们什么好处,才令他们心甘情愿听从你的号令!” 罗睺看着祂,却是摇了摇头:“这回你可是猜错了呢。他们可不是为了本座而来,说实话,我也不过是你说的这些‘乌合之众’的其中之一罢了。” 魔祖说的这话太过明显,反倒令“鸿钧”怔了一怔,旋即回过神来: “你的意思是说……上清通天?” 祂皱着眉头,似乎难以置信的样子。 罗睺看着祂,却是笑吟吟地点了点头:“是呀,除了小通天,又能有谁呢?连本座也是在认真地为他打工呢。” “鸿钧”并不相信祂的话:“你会这么好心?” 罗睺深沉道:“毕竟本座对上清通天那是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许诺终身啊!四见都要见家长了!” “鸿钧”:“……” “鸿钧”:“…………” 祂面无表情:“喂?玉清元始在吗?又有傻叉觊觎你弟弟了。在吗,说句话?有个叫罗睺的想诱拐你弟弟,听到了回复一声,赶紧过来把人给揍了!” 罗睺:“……” 罗睺的笑容有点僵硬:“真可惜啊,玉清元始陪着他弟弟一起闯荡天涯去了,暂时收不到你的消息呢。” “鸿钧”没有理睬祂,继续发第二条消息。 “喂?鸿钧你个王八蛋在吗?我知道你在听,你都看到了吧?你面前这个叫罗睺的觊觎你徒弟啊!我跟你讲,这事咱们没完!我发誓我肯定会把祂痛揍一顿的,你在那边不要急,老老实实把身体借我好吧!我肯定会把祂揍一顿的!” “喂喂喂,你这就有点离谱了好吧。” 罗睺道:“你什么意思啊?有没有搞错,本座喜欢上清通天怎么你了?” “鸿钧”道:“你听到了没有,鸿钧!祂不仅不反省自己的过错,还变本加厉!这事你能忍我是忍不了的!反正我肯定是要把祂揍一顿的!上清通天难道不是你最喜欢的徒弟了么?这混蛋竟敢觊觎你这个王八蛋最喜欢的徒弟,真是叔可忍,婶婶都不能忍啊!快把身体借我好吧!” 罗睺:“……” 祂忍无可忍,勃然大怒:“差不多得了吧!别把夺舍别人的身体说得那么好听啊天道!” “鸿钧”冰冷的目光落到了魔祖的身上。 微风拂过,地上的石子动了一动。 树上的叶子飘落了下来,打着旋儿,落到了溪流之中。 “……这么多年过去了,”祂似乎有些感慨,“没想到道与魔之间的争斗,至今还没有结束。” 罗睺道:“只要天道存在一日,魔道便永不消亡,道魔之争,便如这世间正邪黑白之争一样,将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 “鸿钧”道:“天道既存,魔道不灭;魔道既存,天道不灭。你我相生相克,宛如孪生兄弟,既已知此,你又何必执迷不悟?” 罗睺微微一笑:“可惜这世间兄弟,并非人人都同东皇太一与妖皇帝俊,十二祖巫他们一般勠力同心。更多的,反倒是盘古三清这样,昔日兄弟,反目成仇,不死不休,直至毁灭。你我之间,未尝不是如此。” “鸿钧”道:“那你又何必狡辩说,你是为上清通天而来?不过是私心罢了。” 罗睺道:“半是私心,半是为他,又有何不可呢?毕竟,若不是遇到了他,我又如何能摆脱你的桎梏。” “鸿钧”垂下眼眸,讽刺般地一笑:“果然,当初本座就不该这么轻易放上清回到洪荒。他既生了逆天妄为之心,便再也不肯高坐云端,老老实实当他尊贵无双的天道圣人!” “截教门徒死绝了又有何妨,只要通天教主仍在,早晚又是一个截教!偏偏只有他,执迷不悟,一意孤行!逼得本座只能将其永囚紫霄宫,片刻也不敢松懈!” 罗睺道:“看来你的‘片刻也不肯松懈’并没有什么用处,不然也不会被本座趁虚而入。” “鸿钧”神色冰冷:“你看上去很得意?” 罗睺道:“又如何不得意呢?亲手将属于你的天道圣人拐到同你背道而驰的道路上来,大概是本座平生最为得意的事情之一了!” “鸿钧”道:“原来如此……” “——那便让贫道看看,你能得意到几时吧!” “罗,睺!” 第402章 火云洞中。 三皇相对而坐。 姬轩辕正襟危坐,红云则好奇地左顾右盼,而伏羲…… 伏羲深深地叹了一声:“唉……” 姬轩辕开口,语气凝重:“你妹妹背叛了天道,此事你可知晓?” 伏羲不理他,依旧愁眉苦脸地叹息。 红云好奇道:“按理来说,我们也该去帮助女娲娘娘的吧?娘娘可是人族的圣母呢。你们怎么都坐着不动啊?是在思考怎么动手吗?” 姬轩辕:“……” “镇元子是怎么跟你解释这件事的?” 红云道:“镇元子说他已经下过黑手了,让我安心等着就好,无论谁输谁赢都不会牵连到我身上的。” 姬轩辕:“……” 好一个下过黑手啊! 完辣,我同事的好友和我同事的妹妹都上了贼船了,事后清算的时候他们能把我忘掉吗? 伏羲幽幽道:“都掉进黑锅里了,还想着洗白上岸呢?世上能有这样的好事?” 姬轩辕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帮天道还是帮你妹妹?” 伏羲道:“你在说什么废话,天道跟我有半毛钱的关系吗?我当然是无条件帮我妹妹!” 姬轩辕:“……” 很好,现在他同事也想不开了,他是真的没有希望把自己给摘出来了。 不过:“那你刚刚叹什么气?” 伏羲双目无神,直勾勾地念叨道:“交友不慎,实在是交友不慎啊!” 倘若时间能倒转回当初,他死也要拦着女娲和上清通天交好!祸头子和祸头子们聚在一起,简直恨不得把洪荒的天都捅破了去! 而且,“元始这人是真的不行啊,他压根管不住他弟弟。封神大劫的时候没拦住他也就算了,他弟弟这回造反他怎么还是拦不住啊”。 太痛苦了,真是太痛苦了。 (虽然他也没有拦住他的妹妹,但这能一样吗?他妹妹是圣人诶!打他一百个都不在话下的!) ——咦?这集我好像刚刚才见过诶。 他抓着自己的头发,一脸苦大仇深,又重重叹道:“唉——” 姬轩辕道:“节哀。” 红云道:“节哀。” 伏羲:“节哀。” 他为自己节哀。 姬轩辕道:“事已至此……” 伏羲道:“也就只好这样了吧。” 红云左看一个,右看一个,很懵逼地问道:“你们打算做什么?” 姬轩辕目光灼灼看着他:“红云,你想离开火云洞吗?” 红云老实道:“想是想的,但是镇元子没说我可以出去了啊,他只让我先耐心等一等,等到时机成熟了,此事自见分晓。” 伏羲幽幽道:“镇元子还真是什么都敢同你说啊……” 红云一脸理所当然道:“那当然!我们可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啊!” 姬轩辕忍不住吐槽:“这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吗?这是亲爹才有的待遇吧。” 红云挠挠头,眼神无辜地看着姬轩辕。 姬轩辕:“……” 行叭!人家有最好最好的朋友兜底,他这个孤家寡人,只能自己为自己谋一条出路了。 所以事到如今,究竟是选择天道还是女娲娘娘呢? “女娲圣人有旨!” 三皇神色一肃:“不知娘娘有何法旨?” “女娲圣人谕令:洪荒正值多事之秋,四境动荡不宁。请三位陛下恪守人族圣皇之责,庇护人族,免遭战乱之苦!” 伏羲怔了一怔。 姬轩辕:“真是……” 不愧是娘娘啊! …… 多宝自那日起便再没有回过灵山。 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收新徒弟也好,派人出去宣扬佛法也罢,甚至连接替他的负责人都给找好了:大家有什么事情都来找观世音菩萨啊! 慈航道人:“***” 有那么一点想骂人,谁懂? 悟空望了眼旁边的慈航:“菩萨,你还好吗?” 菩萨道他似乎有些不好。 又问他:“悟空,你大师兄究竟想做些什么?” 悟空道:“慈航师兄不知道吗?” 慈航便沉默了许久,一言不发。 “……明明努力挣扎了那么久,才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难道说放弃就要放弃吗?” 悟空想了想,开解他:“多宝师兄当初本就是为了师尊才坚持了下来,如今师尊回来了,他当然也要跟着他一道离开。” 慈航道:“然后把一堆烂摊子都丢给我们?” 悟空也在帮忙一起做事,闻言也叹了一声。 “可是师尊是大师兄的执念啊。” 为执念所困之人,无论做出什么事情来,好像都是十分合理的。 慈航道:“灵山便有那么不好吗?” 悟空答他:“非吾心所向,不过尔尔也。” 慈航斜睨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那你呢?你怎么不跟着你大师兄一起走?” 悟空沉吟一二,从袖子里面摸出自己的辞呈:“实不相瞒,慈航师兄……” 慈航:“……” 有备而来是吧? 早有反心是吧? 一百斤的身体,两百斤的铮铮反骨是吧? 慈航面无表情:“我是不会批准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悟空道:“那我就只好不告而别了啊,慈航师兄。” 慈航:“……” “你敢?!” 悟空不仅很敢,他身后那一片黑压压的截教弟子也很敢。 纵使僧袍穿在身,我心依旧是碧游心。 慈航:“。” “反了,真是全都反了?!” 他不禁发出了和天道一样的感慨,抽了抽嘴角,情真意切地开口道:“你们是真的不怕死啊!” 众人道:“我们本就该死在当初那场劫数之中。缘去缘散,皆由天定,可若我强求,这煌煌天地,可否予我再续缘法?” 譬如跟随他们大师兄,再度踏上那一场生死劫难。 悟空道:“慈航师兄,你乃阐教,我乃截教,此事同你无关,只是我等想追寻师尊而去罢了。” 他说着这话,双目炯炯有神,仿佛有烈火在烧。 多年之前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是这样,如今西天灵山斗战胜佛亦是如此。那团不愿意屈服于世俗的火焰仍然在熊熊燃烧,从来不因身份的改变而变化。 “而且,”悟空笑道,“俺老孙也想看看,这片天地被金箍棒劈开之后,会是一个什么模样呢?” 慈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上还端着他寸步不离的玉净瓶。 片刻之后,慈航抽出了杨柳枝,啪嗒一声打在了猴头上面! “很痛的啊慈航师兄!你这是在干什么?!” 悟空捂着脑袋,睁大眼睛看着面前之人。 慈航冷冷道:“你的慈航师兄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钮钴禄慈航!” 悟空:“……” 悟空不知道钮钴禄慈航是个什么东西,但是当多宝转过身去时,竟发现他的背后并不是空无一人! 西天诸佛们静悄悄地站在他的身后,为首的慈航道人衣裙翩翩,手持玉净瓶,瓶中杨柳青青,苍翠欲滴。 多宝:“……” “师弟啊……” 你有没有觉得你的站位有点不太对劲,比如说,你应该待在我的对面而不是我的身后? 你这样让我总感觉有点害怕……生怕你会突然捅我一剑诶? 慈航高贵冷艳地开口道:“观世音率西方灵山诸佛至此,愿与世尊一道共同迎敌。” 多宝:“……” 多宝十分感动,然后问了他一句:“二师伯回来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慈航不语。 眸光微微一闪:时至今日,他师尊未必就会站在天道这一边啊。 要是他猜错了…… 罢了,左右也不过是一条命罢了。 人生至此,哪能没有一次疯狂呢? 而且,慈航理直气壮地想着,师尊当初都说了让他听多宝师兄的啊! …… 不得不说,试图造反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啊。 “鸿钧”定眼望去,只觉黑压压的一片人山人海,人是一点都没有减少,那是越打越多啊! 伴随着一轮曜日在洪荒上空升起,又是一轮同样耀眼的太阳相伴而来。 双日凌空的那刻,不知多少妖族热泪盈眶,高呼陛下! 北俱芦洲上,活着的,还没死透的大妖都被亲朋好友们疯狂摇醒,大妖亦未寝,相与奔赴不周! 当初能跟着妖皇帝俊和东皇太一一起建立妖庭的人,哪个不是有着两百斤的反骨,想着一统洪荒,千秋万代。如今称霸之心已歇,对这茫茫天地的不甘,却始终不曾止息过片刻。 帝俊道:“只能说,谁也不甘心就这样成为量劫的牺牲品吧。” 他也不是输不起,输给巫族也罢,输给未来会崛起的人族也好,但输给命运,这叫个什么事情? 真是想想都让人不甘心呢。 “鸿钧”望着出现在祂面前的帝俊和太一,眉头紧紧地拧起,难以置信地质问道:“你们没死?” 不可能啊。 祂明明记得妖族的两位妖皇连同巫族的几位祖巫们都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如今竟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了祂的面前…… “鸿钧”问:“谁把你们复活的?女娲还是后土?” 女娲道:“也有可能,是我们两个人呢?” 女娲圣人同后土娘娘一道出现,令人恍惚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远在巫妖量劫爆发之前,女娲与后土,也曾是多年的好友。 量劫改变了太多的东西。 可也有一些,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 “鸿钧”看着她们两人,怒气冲冲道:“女娲,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还有你,后土,贫道记得你如今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幽冥地府之中,你是如何出来的?” 后土道:“也许是因为,我同样心有不甘吧?” 她站在帝俊的身边。 多年以前不死不休的仇敌,如今竟也能化干戈为玉帛,共同迎战天道吗? “鸿钧”冷冷地看着她:“妖皇帝俊和东皇太一还能凭借一点真灵再度复活在这个世上。没有元神的祖巫们,死了就是死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到这个洪荒的机会。即便如此,你也要去帮助你的仇敌吗?你如今的行为,可对得起你那些惨死的哥哥姐姐们?” 后土平静地回答祂:“倘若我真的为了一腔私愤,放过了真正的敌人,恐怕我的哥哥姐姐们,才会至死都无法安息。” “鸿钧”的眸光微微闪烁了一瞬。 “你猜到了什么?” 后土轻轻一笑,眼中满是仇恨:“我猜到了什么?您马上就要知道了!” “鸿钧”:“呵……” “冥顽不灵!” 赶来的妖族同巫族们交汇到了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人潮汹涌,却丝毫不见拥挤。众人齐心协力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黑压压的潮水涌起了滚滚的巨浪,朝着浩瀚无边的天穹猛扑而上。 杀声震天! 狼烟动地! “鸿钧”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似也有片刻的心惊。那些如尘埃野草般的生灵,汇聚到一处时所绽放的光芒,竟是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夺目。 只可惜…… “蝼蚁依旧是蝼蚁。” 哪怕再多的蝼蚁汇聚在一起,也休想晃动真正的大树。 祂垂下眼眸,平静如水,一掌拍下,登时溅起漫天的血雨。 可眼前的人潮只微微凝滞了一瞬,便再度毫不犹豫地朝着祂的方向而来。 女娲动了一动。 后土挡在了巫族面前。 帝俊和太一同时出手,刹那间,整个天地笼罩在耀眼的白光之中! 罗睺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忽而在想:上清通天,这就是你想看到的一幕吗? 芸芸众生的天道,被芸芸众生所击败。 真有意思啊,比祂过去半生所见的一切,都有意思极了。 祝你尽快找到盘古斧……来同本座,亲眼见证这一刻! 第403章 通天睁开眼时,正巧有一滴叶片上的雨水滴落到他的额头。 雨渐渐下得大了。 淅淅沥沥,润湿了他的衣袍。 他有那么短暂的一瞬没有反应过来,待感受到周围丰沛充裕的灵气时,才渐渐有了那么一点脚踏实地的实感。 “这里……就是过去的洪荒么。” 比起封神之后,灵气几近消弭的时代,毫无疑问,天地开辟之初的洪荒才是真正的钟灵毓秀,福地洞天。那种吸上一口灵气心胸便豁然开阔,连修为都隐隐上涨的感觉…… 嗯?修为隐隐上涨? 通天怔了一怔,下意识看向了自己的掌心。 他的修为有多少年没有动过了,如今怎么…… 扬眉低头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红衣圣人,眉头不禁动了一动。 洪荒什么时候出现了这号人物? 看这倾国倾城的容貌,看这风流恣意的姿态,还有那深不可测的修为(重点)…… “不知道友自何处而来,贫道怎么从来没有见过道友?” 当然要上去先打个招呼啦! 扬眉自信出击! 通天怔了一怔,抬起头,方才察觉到前面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一只脚随时准备见势不妙溜走,另一只脚则试探着想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 “你是……” 扬眉热情地自我介绍:“道友可以叫我扬眉,大家都这么称呼我!不知道友怎么称呼?” 通天的眉头动了动。 他念着这两个字:“扬,眉。” 很耳熟的名字,依稀仿佛听他师尊说过。在那批从混沌逃到洪荒的混沌魔神里头,就有一个叫扬眉老祖的,本体乃是一株空心杨柳树,精通空间法则,颇为擅长逃跑,算是他们那批混沌魔神里头跑得最快的几个之一了。 忘了说了,他师尊鸿钧道祖也是其中之一。 不然也不能顺顺利利苟到最后,成功拿到洪荒户籍,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人见人打的黑户了。 也不知道他这一回能不能见到过去的师尊,想想还真是有点小期待呢。通天想道。 扬眉一直关注着通天的神情,自然也发现了那点微妙之处:“道友可是听说过我的名字?” 通天微微一笑:“如扬眉老祖这般出名的人物,我怎么会没有听说过呢?” 扬眉笑道:“不过是旁人给的虚名罢了,不值一提。比起这个,我还是更好奇道友你呢。如道友这般风流倜傥的人物,我平生仅仅见过那么几个(其中大半都和他有仇),逍遥快活半生,如今方才得遇道友,实在是令人感到遗憾。” 话里话外都想问出他的来历和姓名。 通天眸光微微闪动:“这个么……” 扬眉见他的口吻似乎有些松动,神情更加恳切:“贫道是诚心想和道友交个朋友!日后若在洪荒相见,也好彼此搭把手,互帮互助,共同生存下去。” “实不相瞒,我同道友那是一见如故啊!” 通天:“……” 实不相瞒,你这样的口吻倒令我忍不住想起了魔祖大人,你们这些混沌魔神是不是都很喜欢忽悠人啊?简直是搞传销的一把好手! 难道后来天道选他师尊当道祖,也是看重了这一点吗? 咦~ 不肖弟子若有所思地想着,正想随便编一个名字敷衍扬眉,心念微微一动,却是换了个主意。 通天道:“我的名字吗?” 扬眉点头:“是呀是呀。” 他倒也不怕通天骗他,到时候算上一算,事情自会明了。他也可以借此窥探一下对方的底细,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样出色的人物,他的来历必然非同小可! 通天微微一笑,慢声开口道:“贫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扬眉不觉有点期待。 通天很痛快地回答道:“元始!我叫元始!” 扬眉:“……” 扬眉:“??”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明明这个名字听上去很符合他对通天的期待,一元之始什么的,听起来就很威武霸气啊! 但是,但是…… 是哪里不对劲呢? 通天道:“不必怀疑,这就是贫道的名字!听起来是不是很好听啊,我也这么觉得呢。” 扬眉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元,元始道友?” “是的,没错!”通天毫不犹豫地点头,语气铿锵有力,“在下就是元始道友!” 扬眉道:“你确定吗,元始道友?” 通天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很是气愤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刚刚一直想问我的名字,我告诉了你,你却反而不信。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扬眉赶忙解释道:“我不是不信……” 我就是莫名感觉有点怪怪的…… 通天很生气道:“你分明就是不信!” “罢了,不信就不信吧。看来是我与扬眉道友无缘了。” 说着,通天的神色骤然冷淡了下来。 他左右看了看,就要随便挑一个方向转身离开。 “别呀——” 扬眉在他身后伸出尔康手,赶忙把人拦了下来:“元始道友休怒,休怒啊!我信还不行吗?” 不行啊,他还是觉得好奇怪啊。 扬眉猛猛地摇头,努力克服这种不适感:“元始道友这是想去哪里?不知贫道可否有幸同你相伴而行?” 这人怎么还就甩不掉了呢? 他到底是图什么啊! 通天在心底思忖着,他又不是那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之人,扬眉却这般缠着他不放,他到底想做什么? 不行,他还是要把他给甩了。 通天道:“扬眉道友,我对你很失望。” 扬眉叹气:“元始道友,这些事情我们都是不想的,但我发誓,我一定会改正过来的!从此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元始道友!” 通天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不信任我。” 扬眉道:“其实我是相信你的,但我的心它不信啊!” 通天道:“你的心不信,难道你的人就信了吗?这两者难道还能分开谈论的吗?” 扬眉道:“若是为了元始道友,扬眉愿意一试!” 通天:“……” 他由衷地开口道:“你要是被威胁了就眨眨眼。” 扬眉神色丝毫不变:“元始道友无需多言,此皆出乎扬眉自身的意愿!” 通天还想再说些什么,神色忽而一变:糟糕! 他猛地抓起了扬眉,急声道:“快走!” 什么情况? 扬眉似有不解。下一刻,一股强烈的时空波动骤然出现在了他们两人身旁。一时间,扬眉不由睁大了眼睛! 好强的时空波动! 这是什么人在施法? 不对,这时空波动好生眼熟,这不是跟他刚刚感知到的波动差不多吗?说起来他追着这个波动赶到了这里,却没有发现任何东西,除了躺在那里的通天…… 嗯?通天? 扬眉忍不住看向了一旁抓着他就跑的通天圣人:“元始道友……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说起来我刚刚就觉得有点奇怪,贫道在混沌待了那么多年,却从来没有见过元始道友……” 通天道:“闭嘴!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扬眉:“……” 他挠了挠头,语气放轻了几分:“元始道友不如把我放下,我们两个一起逃跑?实不相瞒,扬眉别的不说,在逃跑一道上还是颇为擅长的。” “我们两个一起跑,说不定还能跑得更快一点呢。” 还未等通天开口,后面匆匆追着他弟弟而来的元始便皱起了眉头。 “元始道友?” 元始神色冰冷:“你在说谁?” “通天,你又胡说八道了些什么?” 通天:“……” 他就知道是他那个阴魂不散的二哥又追过来了!真该死啊!要不是扬眉拉着他废话了那么久,他早就已经离开这个地方了。 现在好了,被他哥哥逮了个正着。 这下他还能跑掉吗? 要不要把扬眉丢出去吸引一下火力? 通天皱着眉头思考,一时颇为苦大仇深。 旁边的扬眉心念一动,却是忍不住念出了通天的名字:“通天?” 是了,是了。 这回终于对上了! 扬眉热泪盈眶! 他就说不是他的问题,分明是这位通天道友骗他!所以追来的那位道友才是元始吗?这两个人之间难道是仇人吗?不然他怎么会假借元始的名字行事? 他看了看通天,又努力地看向了身后之人。 “元始道友,你对此有什么想说的吗?后面那个才是真正的元始道友吧?” 通天冷笑了一声:“怎么,只准他叫元始,我就不能叫元始了吗?这名字是被他垄断了吗?真是好生霸道!” 扬眉:“……” 虽然但是…… 通天继续冷笑:“没看过《甄嬛传》吗?这集叫做元始追杀元始,知道吗?至于《甄嬛传》是什么你别管,总之贫道的名字就叫定元始了!” 扬眉:“……” 行叭,你比我强,你说了算。 “通天!你给我站住!”后面的元始持之以恒地追着他的弟弟。 通天抓着扬眉,也在坚持不懈地逃跑! 他追,他逃,他插翅难飞! 扬眉:“……” 所以这件事情到底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很茫然,在线等。 第404章 “通天!你到底站不站住!” 通天道:“不站不站就不站!” 元始攥紧了拳头,怒气冲冲:“你别以为为兄逮不住你!” 通天道:“这话还是留着等哥哥抓住我再说吧。” 唯一不在状态的扬眉好奇道:“你们是兄弟?” “怎么看上去有点不像。” 通天抽空瞥了他一眼:“这话你可别当着我哥哥的面说。”不然你就真的死定了。 扬眉:“……” 所以你们兄弟的关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说好么,好像又没有那么好;说不好,又似乎没有那么不好? 真奇怪,实在是令人看不懂呢。 “难道你就打算这么一直逃下去?”他试探道,“亲兄弟之间哪有什么真矛盾,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彼此说开了也就好了。” 通天道:“他杀了我全家。” “嘶——” 扬眉倒吸了一口凉气:“难怪你们闹成这样。” “那他现在是想把你也给杀了吗?” 通天沉吟片刻,否定道:“不,他想把我关进小黑屋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那种。” 居然是囚禁play吗?! 扬眉的眼神都变得震惊了。 他看着身后元始的神情愈发耐人寻味起来: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元始道友?! “那还等什么!”扬眉道,“我来助通天道友一臂之力,必能让道友彻底摆脱你的兄长!” 通天道:“可我不想他死。” “?” 通天叹了一声:“他毕竟是我的哥哥。” 啊这…… 扬眉沉默了一瞬。 “这个问题……”他艰难地挠了挠头,“这个问题,好像确实是有点难办哦。” 通天也很沉重地点了点头:“不知扬眉道友可有什么妙计?” 精通一千零八十种逃跑方法,但并不擅长处理如此艰巨的家庭矛盾的扬眉:“……” “要不……” 通天带着探究地望向了他。 扬眉干巴巴道:“……我们还是继续跑吧。” 事已至此,还是逃跑更适合他诶! 通天虽然带着一个人,逃跑的速度却是丝毫不慢,瞬息间便已经掠过了千里之遥。要不是顾及着此地毕竟是远古洪荒,他的速度还能更加快上几分。 但见刹那之间,一道红衣身影瞬间穿过林木,叶片沙沙地响着,四周的生灵不安地扒了扒脚下的泥土。 元始紧紧地追着他的弟弟,速度同样很快,一时之间,圣人想必是难以轻易摆脱他的兄长。 正在溪边低头汲水的某位紫衣道人下意识抬起了头,感受到两道极为强大的力量穿梭而过,其间还混着一道熟悉的气息。 “……” 他似乎皱了皱眉头,吝啬地从口中吐出两个字:“扬眉?” 他又在搞什么名堂? “通天!!” 元始低沉的声音迢迢而来,逼得圣人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知道了知道了,哥哥你好吵啊!” 元始:“你执意要把我气死不成!” 他也是在踏入阵法,在那阵天旋地转之后方才意识到他弟弟做了什么的,他竟是想回溯光阴,回到洪荒开辟之初!如此疯狂的举动!竟然没有一个人拦他! 要不是他追了过来,难道他弟弟就打算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到一个陌生的时空吗?他不要命了吗! 一念至此,元始更加生气了。 “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兄长!” 通天捂着一只耳朵,(另一只手抓着扬眉),很是真诚地开口道:“有呀,怎么会没有呢?我心里眼里可都只有兄长一个人呢!” 元始的手掌紧紧攥着,怒意在他眼底翻滚:“那你就给我停下来!” 通天道:“虽然我心里眼里都是兄长,但我不想停下来呢哥哥!” 元始道:“那你的心里眼里都是我又有什么用处?!” 通天道:“当然是用来让哥哥高兴啊!” 他可理直气壮了! 元始被噎了个半死,顿时一句话都不想说,只默默地加快了速度,争取早日逮住他的弟弟。 通天目光直视着前方,眼角余光却落到被他抓走的扬眉身上。他似乎丝毫没有挣扎的样子,就这样干脆利落地跟着他走了。是因为如果不跟着他……恐怕会有更大的麻烦吗? 是什么麻烦呢? 通天想着:他可真好奇呢。 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场遭遇,他当初就该缠着他师尊好好问上一问的,只可惜事到如今,他们师徒二人皆是自身难保,他是没有办法从鸿钧身上得到答案了。 不过也不急,说不定再过一段时间,这位扬眉道友就会主动告诉他了。 现在嘛……当务之急还是甩掉他的兄长。 一念至此,通天微微一笑,对着旁边的扬眉开口道:“听说道友极为擅长逃跑?” 扬眉抬头看他,眸光微微闪动:“确实如此。” 通天道:“不知道友可有办法帮我摆脱我的兄长?” 扬眉望向了身后急急追来的元始,又看着身边风轻云淡的通天,沉吟道:“虽说道友之兄杀了道友全家,但以我观之,道友与兄长之间的关系仍是十分紧密,道友当真是下定了决心要甩掉他吗?” 通天道:“当然。” 他可不会忘记他来这里的目的,他可是要尽快拿到盘古斧赶回去的。 感情只会影响他拔剑的速度!! 扬眉道:“我明白了。若是通天道友信得过我,不妨抓住我的手,由我带道友离开此地。” 通天的目光落到了扬眉身上。 后者对着他轻轻一笑:“既然道友听说过我的名字,想必也知道我的本事,扬眉不才,颇为擅长空间之道,足以带着道友消失在此处,绝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 “哪怕强大如你的兄长,想要找到我们,同样需要花费不少的时间。” 通天想:他要相信他吗? 不过,其实信不信的也不要紧,毕竟他们两人,终究也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虽然这位扬眉道友摆明了是有阴谋的样子,但是,他同样也有阴谋啊!只是不知道他想从他身上得到的,和他想知道的东西成不成正比呢。 通天的思绪飞快地转了一圈,最终浅浅地笑了一下。 天光之下,那个笑容是如此的明亮夺目,令扬眉不禁恍惚了一瞬。 ……不得不说,这位通天道友生得着实是好,也怪不得他兄长会动了念头,想把他囚禁在自己身边。换做旁人,恐怕也会忍不住升起这样的念头吧? 想要占有他,想要拥有他,想要那双眼里……永远只有他一个人。 扬眉回头看了看元始,又望向了通天。 真是……可惜了啊。 通天道:“我自然是信得过扬眉道友的。”个鬼哦,谁会相信一个刚刚才认识的人。 又不是他哥哥,他第一眼看到就对他心生亲近。 这个妹妹,不是,这个哥哥我曾见过的。 “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通天喃喃地念道:“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什么?” 扬眉没有听清。 通天幽幽地开口:“没什么。”一个悲剧罢了。 扬眉深深地看着他,不知道是信了没信,反正通天自己是没有信的。 他看着通天把手放到了他的手掌上,心念微微一动,便干脆利落地发动了空间法则,下一瞬,两人齐齐消失在了半空之中! 远处,元始的目光骤然一寒! 他立刻出现在了通天消失的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弟弟失踪的痕迹。 “……” 就这么不想见到他吗? 天尊静静地立在原地,眸光晦暗不明,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之中,很快便沁出血来。 通天,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 …… 再一次天旋地转。 通天睁开眼,抬头便见到一间四四方方的茅草屋。周围布置着层层叠叠的竹林,中间摆着一张棋盘,隐隐传来阵法的波动。 他静默不言,心中却暗暗提高了警惕,手掌已经滑入袖中,握住了灭世黑莲冰冷的剑柄。 扬眉站在他面前,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警惕一般,十分自然地将那些薄弱之处都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只要他心念一动,便可当即将长剑架上他的颈项。 但他没有动。 扬眉也没有动。 双方就像是不曾察觉到对方身上的戒备一般,对着对方微微一笑。 扬眉道:“通天道友。” 通天也道:“扬眉道友。” 扬眉道:“不知贫道可否有幸,请道友在家中饮上一杯茶水,寥做待客之道?” 通天道:“通天叨扰了。” 他自然地跟着扬眉往那间茅草屋里走去,又在不经意间,朝着外面看了一眼。他的目光落到那道阵法上,又很快收回了视线。 屋内,他们彼此对坐。 外头的竹林婆娑起舞。 通天看着对面的扬眉,轻轻一笑,说出了第一个谎言:“其实,贫道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第405章 “其实,贫道来自于另一个世界。”通天对着扬眉道。 晚风徐徐地吹拂过竹林,萧萧瑟瑟。 圣人说这话的时候连半点磕绊都没有,神色格外的自然。 “我们那个世界也有一个扬眉老祖,所以我才能认出道友你。但我与兄长毕竟来自另一个世界,所以道友没有见过我们,也是十分正常的一件事。” 反正我解释过了,信不信随你。 扬眉的神色瞧上去很是深沉,看不出他信了没信:“原来是这样啊……” “不知诞生道友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竟能生出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 扬眉道:“若是有机会,扬眉还真想亲自去见上一见呢。” 通天莞尔一笑:“若是有机会的话,自然是可以的。” 他也不介意随口哄他一句。 接下来就是重点了。 通天道:“我来到这个世界纯粹是个意外,乃是为了躲避我兄长的捉拿,不慎落入了时空乱流之中。再度睁开眼,便已经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一时之间,不免心头惴惴,惶惶不安。” 然后你张口就对着我胡说八道,是吗? 别问为什么是胡说八道,这可是你哥亲口说的。 扬眉不说话。 心想:惴惴不安? 谁?你吗? 一点都看不出来啊! 通天幽幽地叹了一声:“唉,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实在是需要有人来送送温暖……” “譬如说,给我好好地介绍一下这个世界的时代背景,作者生平,到底是又被贬了,还是对这个黑暗社会心灰意冷了,还有作品思想感情之类的东西……不然我对这个世界实在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啊。” 哪怕是突然冒出一个穿越必备的神秘道童,张口就对着他说:“老爷,现在是洪荒开辟之初,龙汉量劫之前,盘古大神还在支撑着整个天地,混沌魔神仍然在满洪荒乱跑。” 也没有关系啊。 他都可以接受的。 扬眉听懂了通天的话,一时陷入了沉思:“通天道友之意……是想了解一下我们这个世界的情况?” 通天颔首:“然也。” “既来之,则安之。自然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也。” 圣人笑盈盈地端起了面前的白瓷茶盏,任凭氤氲而起的雾气模糊了他面前的视线,他并没有喝下茶水,只是借此静静地望着对面之人。 他会答应吗? 要是不答应的话,他还得想办法再抓一个人来了解这个世界的情况。不得不说,略微有些麻烦了。 既然扬眉自己撞了上来,也免得他再去找一个原住民的麻烦了。 这才是他跟着他走的原因呢。 ——相逢即是有缘,遇我算你倒霉。 扬眉在思考。 他要不要将这个世界的情况说给通天听呢?总觉得告诉他后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洪荒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他是混沌魔神啊! 本来在混沌里头待的好好的,偏偏遇上一个盘古。挥舞着斧头,一下就把他们家全砸了!全砸了!这是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事情吗?? 这人非但不仅砸了他们的家,还拿着斧头四处追杀他们这群混沌魔神,简直是丧心病狂好不好! 逼得他们一个个的抱头鼠窜,东躲西藏,最后不得不躲进了洪荒之中,就算是这样对方也没有打算放过他们,仍然时不时地捏死他一个倒霉的兄弟姐妹。 每每听到哪个混沌魔神死了的消息,扬眉都不禁生出一种兔死狐悲,大难临头之感。 ——总感觉下一个就是自己了! 可怕QAQ 实在是太可怕了! 盘古到底是在发什么疯? 祂究竟什么时候才肯放过他们? 祂要是愿意放过他们,扬眉都肯给祂当场跪下了!! 不过说起来……这位通天道友身上的气息,怎么感觉和盘古有那么一点相似呢? 扬眉动了动眉毛,神色不禁显出几分狐疑。 他抬起头望着对面悠哉悠哉地品着茶水的红衣圣人,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的眉眼,生怕看错了一点。 通天察觉到他的目光,随意地掀起眼帘,似笑非笑地问:“怎么了吗?” 没什么。 就是在怀疑你爹是谁罢了。 要是当真是盘古…… 扬眉估计还是得给他跪了。 他“哈哈”地笑了一声,若无其事地开口道:“没什么,我就是想起高兴的事情。” 旋即迅速地转移话题。 “通天道友想知道洪荒的情况?你问我可算是问对人了!来来来,我给你好好地讲上一讲!” 扬眉很是热情地给他介绍起了如今的洪荒,作为洪荒大陆的第一代混沌移民(?),不得不说,他对此可谓是非常的了解。 无论是风土人情(?)也好,亦或是名胜古迹(?),他都知之甚详,一说起来堪称是滔滔不绝。 通天也很给他面子,听得十分之认真,时不时地还仔细询问他两句。 扬眉不禁越讲越多。许是私心作祟,他忍不住多提了两句盘古,(当然没有暴露他对盘古大神的森森恶意)。 但他很快就发现通天更加专注了,只要他一提到盘古,对方的目光便若有所思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似的,指节轻轻敲着桌子。 扬眉:“……” 心底微微泛凉。 不会吧?不是吧?难道你真的和盘古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 扬眉的语速不禁放慢了几分,最后忍不住问了一句:“通天道友似乎对盘古大神很感兴趣?” “不知道你那个世界,有没有盘古大神的存在?” 通天仿佛怔了一怔,随即若遮似掩地回答了他一句:“这个啊……” 摆明了是有情况啊! 扬眉的警惕心和他的好奇心同时升了起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最终还是八卦的欲望占了上风。于是他道:“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通天道:“扬眉道友,可曾听过一件名唤‘盘古斧’的法宝?” 扬眉:“……” 听过,见过,眼睁睁看着它劈死了他好几个兄弟姐妹,差点把他也给劈成了两半。要不是他跑得快,来年的今天就是他的忌日了。 “通天道友问这个做什么?”扬眉笑容十分之勉强。 通天道:“慕名已久,颇为好奇罢了。” “传说中盘古大神便是拿着这柄斧子劈开了混沌,创造了洪荒,但在我们那个世界里头,已经无人知道盘古斧的下落,唯有传说代代相传,却无人得以一见,实在是令我感到遗憾。” 扬眉:“……” 不必遗憾。 完全不必遗憾! 只要你现在站出去,当场大喊一声:“我是混沌魔神”,我敢担保下一秒那柄斧子就朝着你脑门砸过来了!再过一秒,我就可以准备过来给你收尸了。 扬眉努力地压抑住了自己吐槽的欲望,无事发生一般打了个哈哈:“盘古斧么……顾名思义,当然是在盘古大神手上了……” 通天道:“扬眉道友,你说,我要是亲自去拜访盘古大神,有没有这个运道能见一见这传说中的盘古斧呢?也不知道盘古大神的脾气好不好?” 扬眉:“……” 扬眉当场跳了起来,一蹦三尺高,“嗖”的一声就溜出了屋子,破口大骂道:“你找死也不要带上我!!” 我活着多不容易啊! 你都不知道我是多么努力才在盘古那个魔鬼的手上活了下来! 祂是魔鬼啊! 祂真的是魔鬼啊!! 你知不知道每当盘古斧出现一次,就有一个无辜的混沌魔神失去了他宝贵的生命!这都快变成洪荒规则怪谈了知道吗?? 不要惊动祂!不要引起祂的注意! 一旦被祂发现…… 一只手轻轻搭上了扬眉的肩膀,他猛得一抖,害怕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你别过来啊啊啊啊啊啊——” “我自从来到洪荒之后一只蚂蚁都没有踩死啊!” “我都这样了还要杀我吗?!” 通天垂眸,定定地看着面前之人,若有所思道:“看来盘古大神的脾气不是很好呢。” “那叫脾气不好吗?” 扬眉大怒:“祂明明就是个变态啊!”还是专门逮着混沌魔神杀的变态啊! 话音刚落,便是一阵轰隆隆的雷声! 扬眉“嗖”的一声整个人缩到了墙角里头,自己抱着瘦瘦的自己,双目无神,瑟瑟发抖:“别杀我,别杀我……” 通天:“……” 好吧,看来盘古大神的脾气是非常非常的不好呢。 起码对这些混沌魔神来说,确实是非常不好。 不过这雷声又是从哪里来的? 圣人边想着,边回过头去,望向了竹林周围的阵法。没有任何意外地瞧见它们被人从外面暴力破开了:“扬眉,你果然躲在这里,真是让我们好找啊。” 几位高高瘦瘦,长相稀奇古怪的混沌魔神走了进来,气势汹汹的样子,一看就是来找扬眉的麻烦的。 他们的目光四处望了一望,一时之间没有找到扬眉的身影,却看到了站在那里的通天。 “……” 其中一位双目上蒙着布条,似乎眼神不是很好的混沌魔神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红衣圣人。 通天沉吟了片刻,友好地和他打了个招呼:“你好?” 混沌魔神:“……” “盘盘盘盘盘盘……盘古?” “兄弟们快跑啊!盘古这个魔鬼又来了!!” 众人四散奔逃,不带半点犹豫!丝毫看不出刚刚还气势汹汹的样子! 扬眉发出了尖锐的声响:“盘古在哪里?哪里有盘古!” 马上就要发动空间法则跑路! 通天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 通天缓缓打出了一个问号:“?” 小朋友,你是否有许多小问号? 第406章 通天面露茫然之色。 通天陷入了沉思。 片刻之后,通天提着剑把这群人都留了下来。 红衣圣人坐在高高的屋脊上,灿金色的阳光徐徐映过青年慵懒的眉眼,仿佛能嗅到他身上阳光明媚的味道。 扬眉抬头望去,又被那副容貌晃得失了个神。 他赶忙掐了自己一下,转头怒喝道:“究竟是哪个王八羔子说盘古来了的?哪里有盘古?” 混沌魔神吓混沌魔神会把人吓死的知不知道? 要不是他扬眉心脏好,魂都不知道要飞去哪里了?! 瞎眼的混沌魔神坚持道:“他就是盘古!我不会认错人的!!” 扬眉不客气道:“你眼睛都瞎了,还敢胡说呢!” 瞎眼的混沌魔神道:“虽然我眼睛瞎了,但我的心没有瞎!正是因为我瞎了,才能看到你们看不到的东西!” 这话说得众人莫名抖了一抖。 仿佛被什么可怕的存在盯上了似的。 扬眉道:“要是他真的是盘古,现在你们这群人还能活着跟我说话?”早就连骨灰都被人扬了吧? 瞎眼的混沌魔神仿佛迟疑了一下:“……可是,可是。” 这个元神,这个气息。 他绝不会认错人的,他就是盘古! 虽然和盘古的气息不是完全一样,连元神好像也只有三分之一,但是,但是他分明就是盘古本古! 他曾经远远地见过祂一次,仅仅是那么一次,便已是永生难忘。 瞎眼的混沌魔神道:“反正我是绝对不会认错人的!你们爱信不信,不信拉倒!” 扬眉的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满脸狐疑之色,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瞎眼的混沌魔神:这人这么信誓旦旦的,难道真的有什么把握? 可是…… 他忍不住望向了坐在屋脊上,百无聊赖地瞧着他们讨论的通天。 圣人微微一笑,端的是温言细语,如沐春风:“说完了?” 通天道:“扬眉道友可有得出什么结论?” 扬眉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转头就坚定无比地开口道:“不,一定是你认错人了!盘古绝不可能这么好说话!” 瞎眼的混沌魔神:“……” 他也不禁怀疑起了自己。 难道他真的彻底瞎了? 他面壁思过,思考起了人生。 扬眉则深吸口气,望着坐在高处的通天道:“通天道友放心,这人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我们断然不会轻信他的谎话的!” 原本打算来找扬眉麻烦的众人:“……” “啊,对对对。” “我们绝对不会相信他的!” “是极是极!道友名唤通天是吗?好霸气的名字,一听就跟那盘古毫无瓜葛!都不是一个姓的!!” 通天又换了一只手支着下颌,笑盈盈地望着扬眉。后者的冷汗都快流下来了,却仍然对着他强颜欢笑:“通天道友这么看着我作甚……” 压力好大QAQ 通天含笑道:“没什么,大概是想起高兴的事情吧。” 他漫不经心地扫了在场众人一眼:“听上去你们这些人都对盘古大神颇为了解啊,不如大家都来说说吧,我对祂实在是相当好奇呢~” “哦,就从你先开始吧。” 通天随手点了一个站在边上的混沌魔神。 倒霉蛋:“……” “好,好啊。” 大家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地说了起来,一个说盘古一天要吃十个混沌魔神当早餐,十个混沌魔神当午餐,晚上还能再吃十个,那是很能吃了。 另一个说盘古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发誓要杀尽这世上所有的混沌魔神,令人深刻怀疑是不是祂老婆孩子被某个混沌魔神杀了,虽然祂根本没有老婆孩子。 那人说这话的时候,扬眉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通天,却见对方神色淡淡,完全看不出心里的想法。 扬眉:“……” 罢了,他总有一天会知道他的身份的。 接下来大家说的也都是这样没有什么营养的东西,通天却也都认真地一一听了。 直到某个混沌魔神犹豫着站了出来:“说起盘古大神那柄从不离身的盘古斧……” 通天微微抬起了头。 “……有小道消息表明,那其实是盘古拿来砍柴的斧头!”他十分神秘地开口道,“我有一个朋友曾亲眼看到他拿着那斧头劈柴烧水,然后把混沌魔神丢下去煮饭,那画面可凶残了!” 众人纷纷道:“你说的那个朋友不会是你自己吧?” “拿盘古斧劈柴?不愧是那位大神能做出来的事情,要是祂能别把混沌魔神丢进去就更好了。” “所以我那个倒霉的兄弟是被砍柴的斧头砍死的吗?那很过分了!居然连碗汤都不肯分给我喝!” “……” 四周忽而安静了下来。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了某位一不小心说出心里话的混沌魔神身上:你小子!瞎说什么大实话呢? 缺你饭吃了?怎么馋成这样!连兄弟都吃! 通天微微闭了闭眼,却并没有关注他们之间诡异的氛围,思绪不知落往了何处。 砍柴的斧头…… 他忽而意识到他们犯了一个错误:盘古斧之所以是盘古斧,只是因为盘古父神而得到了这个名字,或许它本身只是一柄普普通通的斧头也说不定。 祂握住了那柄斧头,于是原本平凡至极的斧头也有了莫大的神力,足以劈开整个混沌,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也足以令这些混沌魔神们终日惶惶不安,哪怕只是听到“盘古”两个字,都害怕得浑身发抖。 通天意识到了:他一定要亲自去拜见父神。 只有真正接触到这位给洪荒众生留下无数遗泽的神祇,他才能知道这背后的秘密。无论盘古斧是不是传世的神兵,但盘古大神一定是那个对整个洪荒怀着无尽的悲悯之心,耗尽一切心血庇护这个世界的人。 他看着自己的手掌,静静地出神:他也是得到父神馈赠的芸芸众生之一。 上清通天的诞生,本就意味着这位神祇永远的逝去。 “通天道友?通天道友!” 扬眉不觉提高了音量,想把通天从沉思中唤醒。 他望着红衣圣人怔怔地出神,眼里藏着他看不懂的东西,又在听到他的声音后回过神来,淡淡一笑:“扬眉道友。” 扬眉不觉顿了一顿,下意识放轻了声音,以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的语气询问道:“你,你没事吧?” 通天道:“我么?” 圣人笑了起来,温柔似春光无限:“我当然没事啊!” 他又能有什么事呢? 难道这样的小事就能打倒他了吗? 不可能。 绝无可能! 通天只会越挫越勇,决不言败。 而且,还有那么多的人在等他回去呢。他要是就这么放弃了,不仅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努力了这么久的自己啊。 通天又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重新将手掌放入了衣袖之中,握住了灭世黑莲所化的长剑。 底下隐隐有些骚动。 众人的目光彼此接触,又晦暗不明地低垂了下去。 不得不说,他们之所以这么乖乖巧巧地待在底下,跟他讲述盘古父神相关的事情,着实是托了灭世黑莲的福啊。 ——毕竟不是人人都不怕死的对吗? 尤其是对那些被盘古父神吓破了胆子的混沌魔神们来说。 通天无声地微笑了起来。 那笑容在天光之下愈发明亮夺目,令人丝毫不敢直视圣人的面容。 底下的骚动愈发的剧烈了。 终于有人沉不住气站了出来:“通天道友……该说的事情我们也都说了,不知道友可否放我们离去。” “是啊是啊,我们发誓离开之后绝不会再找道友的麻烦。”他偷偷看着通天的眼色,手却忍不住放到了自己的兵器上,笑得十分之勉强。 通天没有看他,反倒是望向了一旁的扬眉:“扬眉道友觉得呢?” 通天道:“他们其实是为了道友而来的对吧?让我想想,他们是打算联合起来杀了你?扬眉道友为了自保,就打算拉上我一道对付他们几个?” 所以扬眉遇到他这个来历不明之人后才会屡次对他示好,想必在一开始就打了这个主意,准备利用他对付他的仇敌们。 不得不说…… 这着实是令人十分的安心啊。 这世上哪有人会对另一个人无缘无故的好?除了他的哥哥们会无缘无故偏爱他以外,再也没有一个人会这样对他了。 通天垂眸望去,微微晃神。 分明是这样危险莫测,杀机一触即发的境遇,他却忽而想起了元始。 元始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又在满洪荒地找他吗? 也许他应该想法设法跟他哥哥报个平安的,就像是每次出门游历的时候,给身在昆仑山的元始传递书信,让他知晓自己的境况一样。 这样哥哥就不会太担心了。 他每次都很担心。 害得他一人在外的时候,也总是无法安心。 有人在等他回家啊。 怎么能这么心安理得地待在外头,一点都不牵挂那个人呢? 通天轻轻地笑了起来,仿佛在嘲笑着自己。 几许之后,他拔了剑。 圣人对着底下的人淡淡地笑道:“别说贫道欺负你们,你们一起上吧。” 第407章 元始停住了脚步。 隐隐有凌乱的奔跑声从昏暗的林木间传来,其间夹杂着干瘪树枝被踩断的声响,“吱呀”一声,传出去很远。 他皱起了眉头,悄无声息地藏在了月光的背面。 天尊望着捂着肩膀上的伤,出现在月光底下的人,有殷红的鲜血一滴一滴滚落了下来,跌落在枯黄的草叶深处。 那人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浸透了冷汗:“呼——” 走了不到一会儿,便轰然跪倒在了地上。 后面又有人急匆匆地跟了上来,见状赶紧将他搀扶了起来:“再忍忍,不能停!他说不定还能追上我们!” “到底是哪里来的疯子?!” 被搀扶起来的人咬牙切齿骂道:“简直比盘古还要疯狂,整个人像是疯了一样追着我们杀!我们到底哪里得罪他了?真是不知所谓!” 他的同伴摇摇头:“少说几句吧,你难道还有力气?” “疯子年年有,又不缺他一个。当初盘古出世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唉,真后悔啊。要是当初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去围攻盘古,我们如今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受伤的那个人道:“不去围攻盘古,难道还任由这个疯子劈开混沌,开辟洪荒吗?不是祂死,就是我亡!要怪就怪大道为什么要生出这个怪物!混沌有什么不好?非要牺牲自己的性命去创造新的世界!” “祂自己不想活就去死!我还想活着呢!” 元始欲要无声无息离开的动作顿了一顿,下意识地凝神听着面前这两个人,又或者说,两位混沌魔神交谈的声响。 混沌魔神们显然没有发现旁边还有一个人在偷听他们的谈话,声音愈发显得激愤。 “洪荒到底哪里来的这么一位红衣道人?” “我都问过别的混沌魔神了,他们都说从来都没有在混沌里头见过他。” “一个刚刚诞生的世界怎么可能孕育出这么强大的生灵?”这完全不符合玄学啊! 同伴猜测道:“难道是洪荒的世界意志为了对付我们这些外来者,特意孕育出了他,从而好把我们这群人从洪荒赶出去,免得鸠占鹊巢?” 混沌魔神冷笑道:“是我们非要来洪荒的吗?还不是被逼无奈!到头来居然成了我们的错吗?” 同伴也叹:“事到如今……这些恩恩怨怨又有谁能说清呢?” 究竟是他们在一开始就不该为了阻止洪荒的诞生,不惜联合起来追杀盘古;还是洪荒对他们这些混沌魔神排斥至极,不仅削弱了他们的力量,还试图派人出来把他们一锅端了…… 孰是孰非,又有谁能说清呢? 受伤的混沌魔神消沉了好一会儿,方才道:“走吧。” “再不走,等那个红衣魔头空出手来,倒霉的就是我们兄弟两个了。” 他没好气地说道。 元始道:“恐怕你们走不了了。” 天尊从树影后面走了出来。 “谁在偷听我们说话?!” 混沌魔神们如临大敌地望着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元始。他们之前居然完全没有感受到这个人的存在! 元始没有理会他们警惕的模样,反而开口询问道:“你们说的那个红衣道人……” 他顿了一顿,语气柔和下来:“他是不是……生得很好看?” 混沌魔神:“……” 混沌魔神:“??” 生死关头还有空管那个魔鬼长得好不好看吗?那很有勇气了啊! 他恶声恶气地回答元始:“不知道!” “我们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元始垂眸淡淡道:“不肯说吗?” “没事,本座可以亲自来看。” 混沌魔神:“???” 不是我说,这难道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自古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吗? 洪荒这么危险的吗?我来的时候妈妈不是这么说的啊! 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的魔鬼!! …… 扬眉也在想:洪荒是不是风水不太好,他总感觉这地方有点克他。 先前有个盘古,如今又有个通天,个个都和他们混沌魔神过不去啊! 那一天,他眼睁睁地看着红衣圣人一剑把他那些仇敌们全给捅死了,又笑吟吟地提着剑走到了他的面前,温和地唤他:“扬眉道友。” 扬眉“噗通”一声十分干脆地给圣人跪了,发誓自己愿意为他鞍前马后,说往东就绝不往西,凡事都听通天的话。 所以圣人您能大发慈悲把我给放了吗? 求求啦! 我还年轻!还没看完洪荒的大好山水! 通天低头看着他,心里也在思考:说实话,到他那个时代,洪荒上基本完全没有混沌魔神的消息了,除了他师尊这个考编上岸的,也就是立下魔道的心魔之祖罗睺了。 他并没有见过扬眉。 也许是因为扬眉最后仍然因为某个未知的原因死掉了。 按理来说,他也该送他一剑,这样也算是不改变历史了。 但是…… 通天思忖了片刻,对着他道:“扬眉道友,你还有什么仇敌吗?” 扬眉:“?” 通天笑得格外的明亮动人,很羞涩地说道:“没什么,就是想跟他们认识认识。” 扬眉:“……” 你确定是认识认识吗?我怎么感觉你的笑容十分的不怀好意啊。 然后通天的剑就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扬眉:“……” 扬眉立刻道:“有的有的!我早就看隔壁二牛不顺眼了!我这就介绍他给您认识认识!” 再然后…… 二牛死了。 二牛他哥死了。 二牛他祖宗十八代都死绝了。 扬眉努力忍住自己忍不住上扬的唇角,忽而觉得生活还是充满希望的嘛!就是他怎么感觉他快被混沌魔神们集体追杀了…… 混沌魔神:叛徒!!! 扬眉!你给我们等着!! 甚至感觉他们比起恨通天来说,更加地恨他呢…… 扬眉有点忧伤。 45°角仰望着洪荒天空。 嘻嘻,打了他们就不能打我了哦! 混沌魔神之间哪有什么亲情友情可言啊,见面能不捅对方两刀就算是关系挺好的了。 所以…… “接下来我们去刀谁呢!” 通天慢悠悠地擦拭着手中的剑,灭世黑莲化为本体,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他低头看着那朵莲花,笑盈盈地摸了摸它的花瓣。 “这花……” 扬眉迟疑道。 通天道:“怎么了吗?” 扬眉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反复打量着灭世黑莲,仍然不敢确定道:“依稀仿佛……有点眼熟啊。” 通天瞥了他一眼:“大概是你看错了吧。” 扬眉:“……” 是吗是吗?他眼睛也不好使了吗?可是,这花分明和罗睺身边从不离身的那朵花很像啊…… 这世上会存在两朵一模一样的灭世黑莲吗? 还是说…… “难道你认识罗睺吗?”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通天也很平静地回答他:“不认识。” 这一句话可不是骗他。 毕竟在这个时空里,他确实不认识魔祖大人呢。 甚至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同魔祖他们的碰面,虽然他很期待见到年轻的师尊啦,但是……在不正确的时间遇见不正确的人,历史会不会发生某些不必要的偏差呢? 通天想:他实在是应该小心谨慎一点的。 扬眉:“……” 指的是你都快把那些混沌魔神全杀完了吗? 扬眉从未见过如此嚣张跋扈之人!甚至连盘古都要甘拜下风了有没有?! 毕竟—— “当初其实是我们先围攻盘古的。” 他最后还是对着通天说了实话:“在盘古诞生的那刻,混沌魔神们齐齐心生感应,这个人将劈开混沌,创造一个新的世界。我们不想见到这一幕,便想把祂扼杀在摇篮里头。” 后来就是闻者悲伤,听者落泪的画面了:“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盘古刚刚诞生便有了足以杀死任何一位混沌魔神的强大力量,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斧头下去所有人都跪了。” 能跑的都尽可能的跑了。 不能跑的都死在了那场围剿里面。 通天道:“我知道。” 他很淡定地回答他。 也许盘古并没有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好,也绝不会像混沌魔神口中说的那么坏,至少祂对整个洪荒,都抱着莫大的期待与喜爱之情。 通天想起了传承记忆里最久远的一幕,在祂陨落的那刻留给他的嘱咐:守护好这个洪荒,通天。 “通天”是他与生俱来的名字,是盘古给予他的最真挚的祝福。 通天晃了晃神。 又想:不过,要是他这一次亲自去拜访了父神,祂会知道祂的名字吗? 那祂把这个名字和这句话都留给了他,是否还有什么别的寓意在里头呢? 啊,思考这种问题果然十分令人头疼呢。 通天又提着剑站了起来,很淡定地对旁边的扬眉道:“糟糕,麻烦找上门了。” 扬眉:“……” 他头皮发麻地望着面前黑压压的人群,为首的混沌魔神阴恻恻地看着他:“扬眉,你可真让我们好找啊!” “想好等会怎么忏悔自己的罪过了吗?因为你,我们可是死了不少兄弟姐妹啊!” 个P! 混沌魔神根本没有兄弟姐妹,他们心里只有永不止息的对于杀戮和毁灭的渴望。他能不知道吗?他也不是个好东西啊! 也怪不得盘古会想把他们全杀了。 毕竟,他们的存在,就是对这个洪荒最大的威胁。 新生的世界根本抵抗不了混沌魔神的掠夺和毁灭。 所以…… 扬眉不禁望向了身旁的通天: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想杀了所有的混沌魔神吗? 通天,你究竟是谁? 你不是盘古,我见过盘古。 哪怕你和祂身上的气息再怎么相似,你也不是祂。 那你究竟是谁? 通天,你究竟是谁? 第408章 “扬眉!你想好你的死法了吗?”为首的混沌魔神盯着通天身旁的扬眉,语气冰冷至极。 倘若眼神能杀人的话,扬眉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扬眉挑了挑眉,很硬气地回了一句:“那你呢?你想好自己的死法了吗?” 不是我说,兄弟!你未必能走在我后头啊! 要是你比我先死了,那该怎么办才好啊! “你——” 那人果然愤怒了起来,视线危险地盯着他半晌,倏忽冷笑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凭借的是什么!” 转头就望向了通天:“这位道友,你其实同扬眉也就是刚刚认识不过几日罢了,莫要被他哄骗了去,其为人最是阴险狡诈,最擅长在人背后捅刀子!” “若非如此,此人又怎会蛊惑你为他杀了那么多人!此等贼子,不如将他交予我等,让我一刀捅了他!” 扬眉:“喂喂喂,怎么回事,冲着我来的啊?” 为首的混沌魔神不理他,照旧对着通天恳切地劝说道:“如道友这般天纵之才,何苦同这等人渣为伍,这种叛徒中的叛徒,混沌魔神中的败类,也不知道怎么还有勇气在这个世界上继续活下去的,换做我,早就干脆利落地抹脖子自尽了!” 扬眉:“骂得未免有点过于难听了啊!你说谁人渣呢?有没有搞错!死在你手上的混沌魔神可比死在我手上的多得多了吧!” 为首的混沌魔神仍然懒得理他,依然只对着通天说话:“通天道友……” 这种昏君绝对没有错,错的绝对是底下蛊惑君王的奸臣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通天挠了挠脸颊,陷入了沉思:难道他是玉虚宫皇帝这件事已经人尽皆知了吗? 真令人怪不好意思的啊。 圣人抬眸望着对面之人,眸光纯粹明亮。 对方仿佛怔了一怔,语气都柔和了几分:“道友……” 通天道:“你误会了。事情是我做的,与扬眉道友无关。” 可惜,他倒不是那种认不起的人。 扬眉的目光不禁落到了通天身上,像是第一天认识眼前之人似的,鬼使神差地开口道:“其实把我交出去也不是不行……” 通天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就像是在说你在说什么鬼话? 扬眉晃了晃神,倏忽清醒了过来。 通天则望向了对面的人群,很轻易地捕捉到了对方眼中的忌惮之意。毫无疑问,对方对他们两人怀有深深的戒备之心,大概是抱着先干掉一个也好的主意,又或者试图鼓动他们二人内讧。 不管怎么说,都是相当的不怀好意。 通天握紧了长剑。 该从哪个开始动手呢? 都自己送上门来了,真是节省了他不少时间啊。 气氛陡然僵硬。 混沌魔神们彼此对视,像是在思考这种情况该如何应对,最终还是领头的那个站了出来,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们两个看:“两位对于自己最近这段时间追着混沌魔神杀的行为,就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虽说混沌魔神之间并无多少真情实意可言,但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的兔死狐悲之感,显然已经足以支撑他们结成同盟,一道来找通天的麻烦了。 通天想明白了这一点,也很平静地回答那人:“没有。” “我们没有什么想解释的。” 杀了就杀了,死者不需要解释。 为首之人的语气中显然带上了几分怒意:“那你们是故意同我们为难?!” 扬眉道:“害,这话说的,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吧。” “什么叫做故意啊,难道不是遇到了就顺手杀了吗?” “扬眉!” 为首的混沌魔神怒道:“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身为混沌魔神之一,却背叛自己的种族!像你这样的,落到本座手里,本座定当让你有来无回,后悔终生!” 我知道啊。 可是我更想活下去啊。 扬眉眸光微微闪烁着,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之人。 倘若洪荒厌恶每一个不请自来,妄图鸠占鹊巢的混沌魔神,那假如他放弃了自己混沌魔神的身份…… 扬眉是否就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了呢? 他很想试上一试呢。 扬眉站在了通天的身旁,拿出了自己的法宝。 那是他拿自己的本体空心杨柳所炼制的空间系法宝,外形呈现出一枝杨柳枝条的模样,能够划破虚空,构建结界,堪称是攻守兼备,着实适合他这个谨慎的性格呢。 在通天身边的这段日子,他基本上没有动过手,但这不代表他就没有一战之力了。 一时之间,扬眉竟有些跃跃欲试。 很是感慨地对着通天道:“道友放心便是,扬眉绝不会拖你的后腿的!” 我很能打的!真的! 虽然我打不过盘古,也打不过你,但是我真的很能打的! 我发誓!! 通天的神色看不出来信了没信,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对面的一群混沌魔神,对着扬眉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这里便是所有人了吗?” 扬眉:“?” “什么?” 通天道:“你们从混沌逃到洪荒的人里头,这些就是全部了吗?除去鸿钧和罗睺他们两个以外。” 扬眉:“……” 你怎么还认识鸿钧啊!说好的来到这个世界,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我呢! 扬眉莫名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忍气吞声地开始掐算。 片刻之后,他道:“好像差不多都在这里了吧,来得还挺齐的。就算有没来的也是小猫两三只,成不了大气候。” 通天道:“看来这人还是挺有本事的,居然能把这么多人都聚集到一起,一道对付我们。” 扬眉:“……” 其实我觉得你更有本事,居然能引来混沌魔神们团结一致的围殴。 上一次我们这么团结的时候还是一起打盘古呢,结果盘古没打到,死了一堆又一堆的人。 唉,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扬眉心酸落泪。 通天移开了目光,落到了面前这些聚在一起,各展所长,对着他们虎视眈眈的混沌魔神身上。 人都在这里了啊…… 圣人想:等到他把这些人都杀了之后,大概就会有人找上门来了吧? 他望着头顶的天穹,又看向了面前之人,沉吟片刻,说出了同之前一样的台词:“你们一起上吧。” “贫道赶时间,没空同你们折腾。” 猖狂! 实在是太猖狂了! 扬眉眉头一跳,再一次心生敬佩之意。他望着通天的身影,只觉得对方无比的高大。 与之相反,混沌魔神们却是齐齐愤怒了起来:“竖子尔敢!竟敢这么欺辱我等!” “真当人人都是盘古不成?!” “你想做盘古,却也不看看我们是谁!” 通天一袭红衣猎猎,手持长剑,垂眸看着底下的众人。 “盘古么?”圣人笑道,“虽然我不是祂,但祂能做到的,我未必不能做到。” 比如破开围剿。 再比如杀了你们。 他上清通天,难道是那种庸俗之辈吗? …… 洪荒下了一场滔天血雨。 血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汇入江河湖海,滋润着苍茫大地。死去的尸骸永远地闭上了自己的双眼,死亡平等地降临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任他生前何等威名赫赫,到头来,也不过是黄土一抔。 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后退,他们仍然坚定不移地向前。 对着那高高在上的,无悲无喜俯瞰着众生的天道发起了自己微弱的攻势。 那么微小,像是大浪席卷过来时最微小的一朵浪花,又或者是翻涌在海面上,撞在嶙峋礁石上飞溅的泡沫。 很多人的一生便是这样,微小的,不堪一击的,唯有瞬间的绽放,转瞬便要凋零。而更多的人,却连这片刻的绽放都没有,便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后土垂眸望着那一幕,六道轮回在她身后展开,死去的灵魂落入轮回之中,星星点点,像是漫天翠绿的萤火,无声无息点亮了这个沉静的夜晚。 女娲站在她的身旁,同她一道抵御天道的攻击。 双方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一如当年般,朝着对方两面夹击而去。 罗睺握着手中的弑神枪,站在“鸿钧”的正对面,风吹拂起发梢,露出了那双猩红的,燃烧着熊熊战意的眼眸。 魔祖笑得猖狂:“天道,你也有今日!” “鸿钧”道:“不过是蝼蚁众生,焉敢阻拦贫道。” 罗睺道:“被蝼蚁攻击的感觉如何?是否有一种被咬了却无法同样咬回去的无力感?毕竟你是天道对吗?天道怎么可能做出如此丢脸的行径?” “鸿钧”道:“你们又能坚持多少时间?明知无望,却偏要勉强,到头来,也不过落个神魂俱灭的下场。” 罗睺却不怎么在意祂的威胁,又或者说,在场之人要是真的在意这个,就不会踏上这条注定你死我亡的道路了。 “鸿钧”望着罗睺,却是忽而问道:“通天去了哪里?” “作为在背后酝酿着这一切阴谋的罪魁祸首,他不该堂堂正正地站在我的面前,诉说着对那场封神大劫的恨意吗?” “鸿钧”道:“他去了哪里,他不该不在。” 罗睺看着祂,却是挑了挑眉:“你这话的意思……你果然在封神大劫中做了手脚吗?” “鸿钧”的眸光闪了闪。 “洪荒的灵气本就有限,他却不分好坏,一味传道,截教万仙来朝之景何等耀眼,但洪荒……并不需要这样受众生瞩目的截教。从我手中夺去的,终有一日要还给我,万事万物盛极而衰,乃是天地自然之道。” 罗睺道:“歪理。” “倘若我要让太阳永远辉煌长存,明月始终照耀天地,你待如何?” “鸿钧”道:“不知所谓。” 罗睺笑了一笑,道:“那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 魔祖懒得再和祂交谈,再一次执着弑神枪朝祂冲了过去。 “鸿钧”抬起手,硬生生抗下了这一击。 “通天究竟去了哪里,你们到底有什么阴谋?” 罗睺不耐烦道:“你就老老实实等着被杀不好吗?话能不能不要那么多!” “鸿钧”道:“看来,你们同样有阴谋。” 罗睺翻了个白眼。 这次是真的懒得理祂了。 “大家没吃饭吗?用点力啊!这人怎么还有空和本座说话啊!实在是很吵知道吗?” 东皇太一朗笑一声,眉目张扬,携着万千辉光而下。耀日的光辉明耀四方,令无数人为之瞩目。 “虽然我也很好奇我家好友去了哪里,但果然还是让您先闭嘴比较好,不是吗?” “混沌钟,起!”东皇太一道。 “鸿钧”的目光落到太一身上,淡淡地哼了一声:“手下败将。” 败在祂手上的人,就算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又能如何呢?难道他们还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天命所向?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妖皇帝俊平静道,“连妖族和巫族都能再次合作,这世上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太阳再度升起,携着滚滚的火光落了下来。 陆压站在西天灵山之上,遥遥注视这一幕,几许之后,他化为金乌,朝着此处的战场毫不犹豫地飞来。 日光愈发地炽烈了,恍惚回到了十日凌空的那日,只是这一次,他把命运握在了自己手中。 把命运握在手中之人,比任何人都更有机会掌握住自己的命运。 …… 罗睺注视着眼前之人。 魔祖的记忆里莫名多出了一段。 昔有红衣道人,一剑斩杀万千混沌魔神。威名赫赫,声震洪荒! 魔祖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手中弑神枪骤然发力! 第409章 没有人能躲开圣人这一剑。 惊心动魄,令众生为之屏息的一剑。 扬眉感受着风从他耳畔擦肩而过,世界倏忽寂静无声。那个瞬息,他仿佛什么都没瞧见,只听到落花徐徐拂面的声响,簌簌的,轻柔得恍若一场梦境。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说得大底便是这样的景象吧? 丝丝缕缕的雨水含着浅浅的愁绪,自灰蒙蒙天穹垂落,点点滴滴,敲打着烟雨迷蒙里的飞檐。那人撑着伞自屋檐下走过,雨水清泠地落在他脚边,溅起一朵朵微小的水花。 杏花开得正好,它在风雨的催促下脱离了枝头,轻柔地飞过了漫漫长空,多像是一场湛然澄澈的梦境。 扬眉从未见过杏花。 混沌里,容不下这样脆弱又美丽的生命存活。 他在睁开眼的那一刻,就知道这个世界只允许强者生存,而弱者注定被强者吞噬。所以他最先学会的就是逃跑,只有会逃,才能有机会成长,再到后来,他无需再逃,他的手上也沾染了无数混沌魔神的鲜血。 他们彼此残杀,互相猜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日子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大道大底是终于看不下去了。 一个混沌的,蒙昧无知,唯有杀戮的世界,是永远也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世界的。尽管那个时候的他并不理解,世界难道不都是这样的吗? 永远那么黑暗,永远充斥着血腥。 但是盘古诞生了。 那一刻无数混沌魔神心头震动,他们纷纷询问对方:洪荒是什么东西?! 大道为什么要创造洪荒? 祂要抛弃他们了吗? 杀了盘古!! 他们一定要杀了盘古!!! 出于对未知的恐惧,扬眉也参与了那一场对盘古的无尽追杀,在祂刚刚睁开眼的那刻,便有无数人想要祂死去。 可祂仍然活了下来,而他们却死了,那日混沌尸骸遍野,血光冲天!扬眉喘着气远远地逃了出去,感谢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看家本领,总之,虽然死了很多人,但他却活了下来。 活了下来,却再也不敢轻易去找盘古的麻烦。 所有人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个叫做“洪荒”的奇怪东西的诞生。 那一天,混沌第一次有了光。 何等耀眼,几乎刺瞎了扬眉的眼睛。 于是他终于知道了洪荒是什么东西。 洪荒,就是光。 那是混沌里的光明,代表着萌芽,希望,以及未来。世界并非永远一片混沌,光明自古萌生在黑暗之中。 扬眉逃往了洪荒。 毫不犹豫。 同他一样的混沌魔神很多很多。 尽管在他们瞧见洪荒之前,人人都畏惧着它的诞生,但在它诞生之后,人人又向往着这个世界。 倘若没有见过光明,或许他们仍然能忍受黑暗,但在光明降临的那刻,所有人都如飞蛾扑火般扑向了那个未知的世界。 原来这就是洪荒。 陌上青青草,楼头艳艳花。 扬眉第一次瞧见了杏花,连带着与他的本体相似的杨柳枝条。他盯着它看了许久,从未意识到这也是很美的一种植物。 并非生来就是为了杀戮,而是这样简简单单地生长在池塘水畔。 扬眉不想回到混沌了。 他想留在这个世界。 可惜,洪荒并不喜欢他们。 这个由盘古开辟出来的世界似乎对他们曾经围攻盘古一事耿耿于怀,在他们到来的那一刻便开始排斥他们。 扬眉忍受着自己的虚弱——好在别人也同他一样虚弱,(不然这日子就真的没法过了),依旧在努力地寻找着长久留在这个世界的办法。 当然,不仅是他,所有人都想尝试着留在这个世界,没有人想回到那片黑暗之中。但很少有人找到正确的方法。 有的人在洪荒继续争斗,然后齐齐死在盘古的飞来一斧之下;有的人妄图掠夺洪荒生灵的生机,很快就被无形的规则反制,死于喝水塞了牙缝。更多的人把自己隐藏了起来,无声无息地扎根在这片土地之上,试图来个鸠占鹊巢。 只可惜,他们今日也被人翻了出来。 扬眉望着面前的红衣圣人。 手起剑落,便有一个倒霉的混沌魔神失去了他宝贵的生命。 可奇怪的是,他对此竟然毫无波动。 也许是因为他的本体是一株空心杨柳吧?他终究是没有心的混沌魔神,向来对同伴的死亡无动于衷,看得多了,也就觉得无所谓了。 比起这个…… 扬眉的眉头动了动,望着通天朝他走了过来。 徐徐的澄澈天光落在圣人的眉眼间,微垂的长睫微微翕动,那身红衣愈发明艳张扬,带着无限蓬勃的生命力。明亮的,生机勃勃的,充满希望的。 就像是他第一次瞧见洪荒的那刻,近乎心悸。 那不是混沌可以孕育出来的生灵,能够孕育出这样鲜活生命的……唯有洪荒,只有洪荒。 通天诞生在洪荒之中。 扬眉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的气息同盘古很像。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扬眉面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之人看,完全无视了一旁之人“你以为他杀了我们,就不会杀你了吗?扬眉,我等着看你的下场”的威胁之语。 呵呵,他好害怕哦。 通天停住了脚步,侧身一剑封喉,很快就送这个漏网之鱼往西天去也。 尸骸遍地,血光冲天。 像极了当初混沌魔神一道围攻盘古的那一日。 扬眉动了动嘴唇,那个答案落在他的嘴边:“通天道友……” “通天!” 元始的声音蓦然响起。 通天身形一顿,转身朝他兄长望去。 元始自远处匆匆赶了过来。 那么急,仿佛生怕错过了什么。 人的一生总会失去很多东西,要是想要留住那些注定要流逝的事物,一定要跑得比命运更快。 “通天!” 漫天的血雨之中,他弟弟平静地抬起首,有人在他面前缓缓倒下,剑身上黏稠的鲜血蜿蜒滴落。 洪荒下了一场血雨。 淅淅沥沥的,遍布着苍穹湖海。 混沌魔神们死去了,他们早就应该死去。除了扬眉仍然站在通天身旁,此地已然没有活口。 “哥哥。”通天轻声唤他,“你来了。” “你又找到我了。” 语气分外平静。 没有任何意外,也毫不怀疑对方会找上门来。彼此思念的灵魂总是下意识朝着对方靠拢,无论他身在何方,他哥哥总会找到他的,一如,他同样会找到他的哥哥。 他们谁也离不开对方,永生永世纠缠不清。 多好啊,玉清元始和上清通天,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通天望着面前的元始,竟是微微笑了起来。 “哥哥。”他又唤了一声。 身体微微摇晃,似摇摇欲坠,脸上沾染着不知道是谁的乱七八糟的鲜血,却仍固执地抬眼,定定望着那人,继而朝元始伸出手去,仿佛想抚一抚对方的脸颊。 元始一把攥住了他弟弟的手,只觉冰冷一片,心骤然坠了下去。 通天眨了眨眼,看着那人毫不犹豫伸手将他紧紧抱入怀中,默默地把自己没有事,只是杀的人太多有一点疲惫,身上的血全是别人的,等等诸如此类的解释都咽入了腹中,任由他的兄长抱着。 扬眉:“……” 你们兄弟两个真的有点奇怪诶。 之前不还你追我逃,插翅难飞的吗?这个时候就丝毫不见外地抱在一起了? 扬眉大受震撼。 扬眉陷入沉思。 倘若通天是的话……那他称呼“哥哥”的这位元始道友,难道也是…… “你就非要把自己给折腾成这般模样?”元始的声音低沉,蕴含着愤怒与无可奈何的情绪,沉沉地压下,似风雨欲来。 通天却听出了那人对自己的关心,因而只是晃了晃他的手,熟练地哄他:“哥哥不要生气嘛,生气的哥哥就不好看了!” 扬眉:“……” 这不太对劲吧?我刚刚那个威武霸气的通天道友呢?哪里去了?是被他兄长给吃了吗? 元始道:“若不是你这样折腾自己,为兄怎么会生气?你就非要这样伤为兄的心?” 通天道:“哥哥若是伤心了,弟弟也是一样的伤心,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哥哥一道的。你悲伤了,我绝不会一个人高兴。” 扬眉:“……” 你们的对话越来越奇怪了有没有!能不能稍微注意一下旁边的路人甲乙丙丁,不要完全沉浸在两个人的世界里啊! 难道我是你们play的一环吗??? 元始眼里只有他的弟弟,丝毫没有看到旁边的扬眉,闻言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冷冰冰地开口道:“那你先前为什么见到我就跑,不是说要同为兄一道的吗?” “哈哈,这个嘛……此事说来话长。” 通天打了个哈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天穹。 说起来,对方应该也有反应了啊,难道是在思考该怎么面对他们两个吗? 祂若再无反应,他真不知该如何应对元始了。 元始道:“还有,那个‘元始道友’又是怎么一回事?通天,你背着我都胡说了些什么?” 通天:“……” 通天道:“此事说来话长,哥哥莫要追问。总之事情就是这样那样,这样那样了!唉,实在是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啊!” 元始:“……” 扬眉:“……” 通天见势不妙想溜,又被元始手疾眼快拽回了怀中,紧紧攥住了手腕,再一次地插翅难逃。 扬眉深深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甚是惆怅地点起了烟。 有一件事不知道当不当讲啊! 盘古,你儿子是gay诶! 你知道吗? 你两个儿子都是gay诶!! 第410章 元始紧紧地抱着他弟弟不放。 通天感受到他兄长的呼吸急促地落在他发间,那么的惶然,仿佛一个没看住,他就会再一次消失在他面前。 他的身体似乎有些僵硬,却仍然轻轻唤他:“哥哥……” 后者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抱着他的动作愈发用力了。 谁也没有说话,一时甚是寂静。 扬眉左右看看,神色愈发深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却丝毫没有打算打扰他们的样子。 通天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声,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沉沉的叹息。 元始的神色骤变,将他弟弟挡在了身后,抬首直视着茫茫苍穹:“谁!” “谁在那里!” 通天似有所感,扯了扯他兄长的袖子:“没事的,哥哥。” 他顿了一顿,道:“是我等的人来了。” 元始侧首看他,目光微微垂落,又落到他被拽住的雪白衣袖上,嗓音平静无波,听上去并未太过生气:“通天,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回溯时空长河而上,以一己之力同那么多混沌魔神对抗,甚至到了此时此刻…… 通天注视着他兄长的眼睛,神色奇异:“哥哥,这是我的道啊。” “我本就是为此而来。” 他已经不想再那般无力地看着他的弟子死去了,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珍视的一切一次又一次地化为飞灰。待在紫霄宫里的那个千年是他生命中最漫长的一千年,他的敌人是他的兄长,他的师尊,亦是他曾经追寻过的天道。 哪怕再天真的人也该在那一刻彻底清醒,何况他从来都不是愚昧无知之辈。 他是上清通天。 碧游宫的主人,昔日洪荒第一大教截教的教主,同太清老子、玉清元始平起平坐的洪荒六圣之一。他并不是只能永远躲在兄长和师尊身后,被他们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的弟弟,弟子,他同样可以独当一面,直面天命劫数。 事实证明,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的手上,从来都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 当那些照顾着他,保护着他的人摇身一变变成了他最大的仇敌,那种落差无异于从天堂直接落往地狱。 他已经经历过了一次,此生再也不愿经历第二次。 “通天!” 通天抬起手,轻轻抚上了他兄长的面容:“哥哥,让我去吧。” “不然,我死也不会安心的。” 元始怔怔地看着他,嘴唇不禁动了动。 你死也不会安心。 那我呢?通天。你就丝毫不顾忌我的感受吗? 在你的心里…… “在我的心里,哥哥一直是最重要的那个人呢。”通天道。 元始定定地看着他,垂下眼眸:“那你又为什么不能听我一次劝,哪怕只是一次?” 通天道:“因为……”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仰起脸,轻轻吻过那人苦涩的唇。那么苦,仿佛再多的糖果都无法压下去的苦,也不知道三斤又三斤的黄连堆叠在一起,是否能抵过这一刻的苦涩。 也许是不能的吧? 发自内心的苦涩,又岂是外物可以比拟的? 通天不喜欢苦涩的东西。 可此时此刻,他分外认真地亲吻过那冰冷的唇瓣。 有人形容愁苦,说“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也有人说,“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却不知他此刻的苦,落到诗句之中,又是怎样一副光景? 真令他好奇啊。 通天喟叹着,从元始的身旁走了过去。 衣袂交错而过,像极了两道相互重叠,又必然奔赴向某个未知方向的直线。它们还会有交错的机会吗?是否它们这一生,只有这么一次遇见对方的机会? 圣人并不知道。 他只是仰起头,直视着那苍茫无垠的天穹,不卑不亢地开口道:“太上盘古氏上清灵宝天尊,拜见盘古大神!” 扬眉霎时睁大了双眼。 元始的目光骤然望向了天空! 云雾散开了。 一只庞大的如山峦般的手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古铜色的皮肤,透着丰沛的力量感,它轻轻落在通天面前,仿佛在示意着他跳上这只手。 通天并没有半分犹豫,毫不犹豫地踏上了那只手掌,望着山峦般高大的手掌骤然拔升而起,顷刻间越过了茫茫的云层,往着天之尽头而去。 “通天!” 元始攥紧了手掌,下一刻,毫不犹豫地开口道:“太上盘古氏玉清元始天尊,上清之兄,拜见盘古大神。” 身形一晃,他跟上了他的弟弟,同他一道往高处而去。 扬眉:“???” 不是我说,那我怎么办啊? 你们都上去了,我,我…… 也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又或者是觉得这热闹不凑白不凑,扬眉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在下扬眉……” 他停顿了一瞬,斩钉截铁地开口道:“洪荒人士,拜见盘古大神。” 什么混沌魔神? 他听都没听过。 他都在洪荒待了那么久了,还帮了上清通天这么大一个忙……姑且,姑且可以拿到洪荒身份证了吧?他真的不想再当黑户了啊! 扬眉胆战心惊地跟了上去。 古铜色的手掌仿佛停顿了那么一瞬,上下打量着扬眉。 扬眉:“……” “通天道友救我!” 通天仿佛轻轻地叹了一声:“父神,他姑且算是我的朋友吧。”虽然他们认识了两天,还是三天来着? 罢了,总不好就这么见他被一斧头给劈死了。 古铜色的手掌沉默了一瞬,方才继续照着先前的速度往天之尽头而去,看起来是放弃了当场弄死扬眉的打算。 扬眉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旋即兴奋了起来:这一波,这一波是富贵险中求啊! “感谢通天道友!” 下一次我还要认识你! 元始皱起了眉头,像是第一次瞧见面前的扬眉似的:“这人是谁?他什么时候成为你朋友的?” 通天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他的兄长:“刚刚。” 没有多一秒钟,也没有少一秒钟,就在他刚刚说话的那刻,真的就是“刚刚”。 元始:“……” 他深深地叹了一声:“不要什么阿猫阿狗都……” 通天熟练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这次不是毛绒绒,扬眉道友本体是空心杨柳树,也许算是一种,嗯,先天灵植?” 元始:“……” “通天……” 通天道:“知道了知道了,下不为例,仅此一次!” 元始看上去似乎很想打他弟弟屁股一顿。 又顾忌着此刻的情形。 终究不是当年的昆仑山。 扬眉的视线却不禁在两人之间来回往复了一遍,终于忍不住悄悄问了通天一句:“你们之间……” 通天道:“他是我哥哥呀,从小是他把我养大的。” 扬眉问:“你喜欢他?” 通天道:“我们两情相悦。” 扬眉道:“那你说,他杀了你全家……” 通天道:“是真的。” 扬眉:“……” 扬眉再度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地一言不发。这种级别的恨海情天真的不适合别人参与其间,他还是本本分分地当个路人吧。 古铜色的手掌不断往上升去,渐渐的,云雾越发稀薄,天地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芝麻似的小点,飞鸟已然绝迹,此地再无人烟。唯有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站在此处,坚定不移地支撑着整个世界,使清气上升,浊气下移,天与地再也无法合并到一处,洪荒从此诞生,再也不会被混沌重新吞没。 通天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有种古老的传承记忆第一次在他面前变成现实的感觉。 他曾经听过洪荒的创世神话无数次,但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亲眼见证这个神话。 许久许久,不知过去了多久。 他们终于来到了天地之极。 古铜色的手掌把他们放在了盘古的肩膀位置,旋即继续往上抬起,同另一只手掌一道,重新支撑起了整个天空。稳稳当当的,不带丝毫晃动。就仿佛千年万年间,它早就已经生长在了此地,同那天空连在了一起。 扬眉曾经见过盘古,如今却也不禁怔然了许久。 通天和元始是第一次见到盘古,此时齐齐抬头望去。 “上清……通天?” 如洪钟般的声音响彻耳畔,离他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却已经足以令耳朵嗡嗡得震动了起来。 通天仰起首望去,同样大声地回答祂:“通天拜见父神!” 盘古仿佛沉默了一瞬。 像是完全没有想到祂年纪轻轻(?)的,就有了两个这么大的儿子。当然其实是三个,但是此刻太清老子不在,所以就姑且当祂只有两个儿子叭。 老子:“……” 真是越来越过分了有没有?! 盘古的目光又落在了元始的身上,似乎是回想起了天尊自我介绍里的那句“上清之兄”:“你是……通天的兄长,玉清元始?” 虽然元始很想管教他的弟弟,但是此时此刻,出于对创造这个世界的神祇的尊重,天尊沉默着垂下首,同样尊敬地对祂行了一礼:“元始拜见父神,不请自来,还望父神不要见怪。” 盘古看了他们许久许久。 估计在思考祂这么大的两个儿子到底是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 祂慎重地思考了好一会儿。 终于问出了第一个问题:“洪荒……怎么样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10-420 第411章 “在你们身处的那个时代,洪荒……怎么样了?” 盘古问道。 祂一眼就看出了通天和元始二人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他们自遥远的未来而来,不知何故来到了这个世界。 未来之事令人好奇,可祂最关心的还是这个由祂亲手创造的世界。 她仍然美丽如初吗? 她可会生出苍苍的白发? 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还爱你虔诚的灵魂,爱你苍老的脸上的皱纹。 盘古垂下首,望着站在肩膀上的三个人影,为首的那人红衣烈烈,眼眸明亮纯粹,毫不畏惧地望向了祂。下意识地,祂微笑了起来,一阵微风轻轻拂过通天的头顶,像是有一只大手在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发顶。 通天眨了眨眼睛,感受着这阵落到他身边的风,耳畔传来盘古温和的声音:“告诉我吧,通天。未来的洪荒,究竟是什么模样?” 通天扬起脸看祂,道:“我正是为此而来。” 他确实是为此而来。 在这天之尽头,通天盘坐在盘古宽大的如同城墙般巍峨的肩膀之上,同祂讲起了未来的洪荒。 元始的目光落在他弟弟身上,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垂下了首,一言不发地坐在红衣圣人身旁。 通天道:“……洪荒是个非常美丽的世界,它孕育了许许多多的生灵,江河湖海中居住着白龙,火红的凤凰在天际间翱翔,麒麟一族奔跑在大地之上,无数的走兽追随着他们。” “在那太阳星和太阴星上,金乌一族在缓缓地生长;昆仑山上,我与兄长们一同居住在茅草屋中,毗邻而居,推开门就能瞧见彼此。” 他抬眸望向了元始,后者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他的身上。 通天笑着道:“我有两个哥哥,大哥叫老子,二哥叫元始,我是最小的那个,从小他们就很照顾我,有什么好东西都先让我挑选,然后他们才会把剩下的东西一起分了。” 盘古问:“你大兄没有来吗?” 通天摇了摇头:“他分别给我们炼了好多丹药,让我们随身带着,他自己倒是没有来,只让我二哥陪着一道过来。对了,大兄他最擅长的就是炼丹了,他很喜欢炼丹,也很擅长医术,以前我们兄弟三人有什么磕了碰了的,都是大兄采来草药小心翼翼地为我们医治的。” 他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手指微微蜷缩着,仿佛要握住什么东西似的,却又无奈地松开。 “二哥擅长炼器,我擅长阵法,我们几个齐心协力,把昆仑山围得跟个铁桶似的,谁也别想进来找我们兄弟的麻烦。” 盘古若有所思:“听起来洪荒也很危险?” 通天眨巴眨巴眼睛:“还好吧?我倒是没有什么感觉。毕竟哥哥们总是对我说:通天啊通天,你还小,小孩子是不能出门的,要乖乖待在家里,等到长大了才能出去。” “然后我就问他们什么时候才算是长大了呢?哥哥们说只要我有了大罗金仙的修为,就允许我下山逛上一圈。” “我问他们这话是认真的吗?洪荒如今最强的也不过是大罗金仙的修为吧?” “哥哥们说,是啊,他们当然是认真的。不到大罗不准下山,否则像我这样可爱的小孩子,很容易被人拐走的。” “我接着问:那哥哥为什么能出去呢?哥哥们也没有大罗金仙的修为啊。” “老子和元始就道:通天啊通天,你还小,小孩子是不能出门的,要乖乖待在家里,等到长大了才能出去。” 扬眉:“……” 他硬生生给听沉默了。 目光落在一旁的元始身上,分外的深沉:你们就是这么欺负小孩子的吗? 元始丝毫没有注意到对方的目光,视线直直地落在他弟弟身上。那么久远的记忆忽而从脑海中唤醒,竟令天尊有了片刻的恍惚。 他动了动手指,似乎也想抓住些什么。 通天摊了摊手,很无奈道:“总之他们就是怎么也不允许我出去,害得我在昆仑山上宅了很长一段时间。再后来,龙凤麒麟三族莫名打起一团之后,我就真的没办法出去了。” “打成一团?”盘古问。 通天道:“大概是有些小矛盾吧,我也不太清楚。” 他边说着边看了看头顶的天穹,又谨慎地回忆了一下自己脑海中的记忆。 无事发生。 龙汉初劫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圣人似乎松了一口气,又隐约有些遗憾:看来,这种程度是无法改变历史的。 虽然魔祖大人跟他嘱咐过不能轻易改变历史,不能将未来之事告诉过去之人,但倘若真的有机会改变一切的源头,令封神大劫永远不会发生。哪怕是死,他亦是心甘情愿。 人怎么可能不妄想着改变过去呢? 那么多的遗憾,那么多的后悔,堆叠成一座山峦,沉沉地压在心头。 倘若能让这些遗憾得以弥补—— 元始倏地伸手握住了他弟弟的手,紧紧的,一刻也不肯放松。 “通天。”他轻声唤着对方的名字,语气中仿佛带着警告的意味。 红衣圣人抬眸望向了他的兄长,微微一笑:“哥哥,放心好了,我不会做傻事的。” 元始没有信。 元始依旧抓紧了他弟弟的手,将微凉的手掌整个包裹在他宽大的掌心之中。 通天叹了一声,望向盘古,继续往下说:“后来,我们有了一个老师。” 盘古道:“老师?” 通天解释道:“就是教导我们知识,传道受业解惑之人。” 盘古想了想,赞同道:“确实,你们该有一个老师。” 正在林间穿行的紫衣道人不知为何打了个喷嚏,他皱着眉头望着周围的一切,心中隐约升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总感觉好像被什么诡异的东西盯上了。 他停住了脚步,静静地思考着人生。 他好像要倒霉了。 为什么? 谁害得他? 通天忍不住炫耀道:“我们的老师可厉害了,他不仅是我们的师尊,也是整个洪荒的老师。他教导我们,也教导芸芸众生,洪荒因此变得更加热闹了,大家都在很勤快地修炼。” 紫衣道人:“……” 他倒霉的程度好像更严重了一点。 究竟是谁想害他?? 给他等着,别以为他揪不出来这个王八羔子!! 盘古赞叹道:“那可真是一位好老师啊!” 祂的眼里满是欣然之色,像是已经看到了那一幕。洪荒欣欣向荣,众生认真求道,一位威严庄重,白发苍苍的长者站在众人面前,手持书卷,朗声为他们讲述大道。 紫衣华发的道人:“……” 差不多得了吧? 给我适可而止啊!! 元始摸了摸他弟弟的头发,像是在提醒他不要说太多东西,又将人不声不响地往自己身边带了带,眉眼微垂,不动声色。 通天便又换了一个话题:“在老师的教导之下,洪荒愈发生机蓬勃,越来越多的生灵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人多了之后,纷争也就多了,于是为了治理好这个世界,洪荒便出现了天庭,也就是说——秩序。” 无论是妖皇帝俊创立的妖族天庭也好,还是后来由昊天主管的掌管三界事务的洪荒天庭也罢,归根到底,都离不开“秩序”二字。 混乱无序的世界总有一天会走向稳定。一如混沌被洪荒所取代,一如洪荒也将渐渐走向文明。 茹毛饮血的时代终究会过去,人人披上了华丽的衣袍,却仿佛比之前离得更加遥远。 通天微微喟叹着。 身旁之人注视着他的目光愈发执着了起来。炙热无匹,像是要令他们两人的灵魂与躯体一道熊熊燃烧。 哪怕他坐在那里,都能感受到来自于他兄长的目光。 盘古重复着这两个字,似恍然大悟,又深深地皱起了眉头:“秩序……” 自由的生命受秩序所约束,可没有秩序,又哪里来的自由? 盘古道:“倒真是值得思考的一件事呢。” 究竟该如何让自由和秩序这两者和谐共处,让自由之花盛放在秩序的国度之中。 通天望着盘古沉思的模样,再一次闭上眼感悟自己的记忆。 他说的话是否改变了什么呢?又或者,无论他出现还是不出现,命运长河都会顺着原本的轨迹,永远地,一成不变地流淌下去? 通天并不清楚。 但他绝不会任由命运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走下去。 他要改变命运。 以上清通天之名。 通天站了起来,仰起首专注至极地望着盘古,向着他说出了自己的来意:“父神,其实我来到这里,是有一事相求。” 元始随之站了起来,他凝视着他的弟弟,不知是要开口打断他弟弟的话,还是任由对方就这么说下去。 通天不去想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只在盘古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时,轻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听说父神征战混沌多年,身边有一柄名为‘盘古斧’的神兵相伴,您曾以它劈开整个混沌,开辟了洪荒……” 通天静静道:“我想向您借取这柄斧头,再一次劈开这个混沌不明的世界。” 这就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 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达成的目的。 第412章 “通天!”元始在唤他。 “盘古斧?”盘古陷入了思考。 通天并未说话,只静静地等待着祂的回答。 他并没有万全的把握。但,凡事总要试一试,不是吗?倘若在一开始就不去尝试,谁又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样的。 如果借不到的话……通天想,他又该怎么尝试着说服祂呢? 在尽量不透露封神大劫的情况下? 这可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圣人的眼中有一簇火,火苗跳动着,在漆黑的眼瞳里熊熊燃烧。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但路过的人只看到烟,烟也好,火也罢,终究代表了一颗仍然不可屈服的心。 哥哥,你可曾听到这颗心跳动的声响? 它在我的胸膛里,永不止息地跳动着。 身后之人气息似乎有些不稳,通天听到他再一次急促地唤着他的名字:“通天!” 通天没有回头。 不知是否在害怕他一回头就会后悔。 哥哥难过他就会难过,元始悲伤他也跟着悲伤。 他不曾骗过他。 那都是真的。 盘古问:“你为何要借此斧?” 通天直视着祂的双眼:“为了悲剧不再重演,为了此间芸芸众生的性命,再不为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所桎梏,也为了……我自己。” 盘古问:“为了洪荒吗?” 通天的神情似乎恍惚了一瞬,却仍然郑重地点了点头:“为了守护洪荒——” 洪荒不该是这样的。 无论是天道也好,魔道也罢,都不该以一己之心操纵芸芸众生的性命,祂让他们生便生,让他们死便死。以天数,以命运,一句天命如此,便让他的弟子们付出了无数血泪。 这是不对的。 父神创造这个世界,大道所希冀着诞生的洪荒,不该是如今这副模样。 如果他们真的有错,应当以他们的过错来惩罚他们,而不是一句“天命如此”,就草草地判定了他们的生死。凡间审判罪行,尚且还有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不会有人说一句“你命里该死”,就真的让人去死。 这是不对的。 倘若一个人之所以犯下罪行,是有人在背后推动着他,用亲朋好友之死逼迫他们疯狂,布下重重计策诱导他们下山,那这个谋划一切的人,是否也有过失呢? 他的弟子们下了山,应劫而陨,是他们不尊师命,当有此劫。可在背后推动着这一切的人,又有什么资格站在岸上无辜地感慨:“你们为什么要下山呢?不下山不就好了吗?” 更何况,三霄待在三仙岛上,十天君守在金鳌岛中,截教万仙均在蓬莱岛碧游宫内,难道他们在一开始的时候,不都静静地待在自己的道场之中吗? 天命强行将他们卷入这场劫数之中,那么天命是否也有罪呢? 通天想了很久。 他觉得“天”也是有罪的。 至少,祂在这场居高临下的审判之中,也并没有做到公平公正啊。 他要劈了这天。 通天道:“未来之事,我无法向您诉说,但上清通天敢以性命起誓,断然不会做出任何危害洪荒之事。” “……” 身后之人的呼吸格外的急促,像是气得狠了,连他的名字都不肯喊了。 可是通天还是没有回头,他仰起首,等待着盘古的回答。 天之尽头,天光淡薄近无。 高大的巨人顶天立地,支撑起广袤的天穹。 在若干年后,祂的身躯成为了洪荒的一部分;又过去了若干年,支撑着洪荒的不周山倒塌在争斗与硝烟之中。 通天忽而想问一句值得吗? 但不知为何,他并没有开口。 值得还是不值得,终究是不负本心罢了。 至少,他觉得是值得的。 又是一阵清风轻轻拂过通天的头顶,乌色发丝随风飘动,光洁面颊上还沾染着先前与混沌魔神们对战时黏上的血迹。红衣圣人看上去有些狼狈,可即便再怎么狼狈,他眼眸里仍然有明亮的光芒,那么纯粹,一往无前。 盘古静静地望着他。 在祂死后,祂的元神之一与至清之气结合,所诞生的便是这样的一个生灵吗? 上清,上清。 祂念着这个名字,忽而欢喜了起来。 像是有些高兴,又带着淡淡的遗憾。 祂终究无法亲眼见证洪荒的未来。但或许,会有人替祂去看。 盘古又摸了摸通天的头,看着青年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带着几分茫然与柔软地唤祂:“父神……” 盘古笑道:“等我七日。” “七日之后,我会将盘古斧送给你。” 通天,替我去看这个世界的未来吧。 也替父神,守护好这个美丽的洪荒。 …… “通天,你疯了吗?!” 糟糕,又有人开始怀疑他美好的精神状态了。 通天道:“你发癫,我发疯,哥哥,我们两个是不是很般配?” 那可真是般配极了。 世上再没有这样般配的人了。 扬眉欲言又止。 元始死死地盯着面前的通天,手指都在打哆嗦,看上去很想好好地训他一顿了。可是不知为何,他到底是没有动手,只是十分疲惫地垂下了眼帘。 “你……就是为了这个,宁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来到这个时代?” 通天道:“是的,哥哥,是的。” 他就是为了一柄盘古斧,为了能够在和天道对战的时候拥有更多的胜算,为了保证大家的努力都不会白费,所以才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个时代。 他不敢再输了,哥哥。 上一次的失败他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多到哪怕连圣人自己都觉得有些承受不起。 通天望着面前的元始,又甚是怜惜地想摸一摸他的脸,手在半空便被他紧紧握住。 通天又换了一只手想拍拍他兄长的肩膀,劝他看开一点。果不其然,另一只手也被牢牢地抓住了。 糟糕,他没有手了。 要不踹他一脚试试? 通天的脑海里盘绕着糟糕的念头,耳边传来那人低沉的,疲倦的声响:“通天……” “你到底想让为兄怎么办……” 元始松开了手。 下一瞬,又将眼前之人紧紧拥入了怀中。 扬眉摸摸了自己的鼻子,尴尬地笑了一声:“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火速开溜,生怕卷入两位的纠纷之中。 元始没有理他,照旧顽固至极的,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弟弟,手指轻轻抬起,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他面容上的血迹,露出底下那张明媚粲然,容光艳艳的容颜。 神色恍惚不已。 他那么爱他……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永远也留不住他? “通天,你不愿意原谅我,是吗?” 元始道。 他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终于不得不坦诚地承认这一点:“你听到了我的道歉,但你,并不想原谅我是吗?你还是恨我,恨我在封神大劫中做的事情,恨到无论我做什么事情,你都不肯原谅我,对吗?” 通天道:“我不该恨你吗?哥哥。” 他抬眸望向了元始,微微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哥哥对我做了那么多坏事,难道我不能恨哥哥吗?” 元始怔怔地看着他,眉睫在风中微微颤着:“是了……你是该恨我的。” “可是……通天,你不肯放过为兄,却也不肯放过自己吗?你做了那么多事,归根结底也都是为了你那些弟子吧?” 他望着怀中之人,又无意识地将人抱得更紧。 通天平静道:“天道不公,天地不仁,哥哥,你让我如何放得下?” 他直视着他的兄长,双眸烈烈如火,风一吹,便燃起了漫天的火烟,任何落入其中的东西都会被扭曲燃烧,直至化为灰色的卷着边的碎屑。 元始望着自己在那双眼眸中的倒影,只觉得那团火仿佛也要将他整个人都要烧尽了。他在他弟弟的眼中化为飞灰,寸寸燃烧殆尽,却依旧想停留在那双眼中。 谁会不想栖息在那双眼底呢? 仿佛疲惫了许久的灵魂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归宿。 他住在他弟弟的眼里,心甘情愿地同他一道化为永恒的灰烬。 天尊紧紧地抱住了圣人,仿佛要将对方揉入自己的身体深处,轻轻的唤着他的名字。 “通天。” 就好像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这样做了似的。 通天望着他许久,也微微抬起手,回身抱住了他。 扬眉远远瞧见这一幕。 两个相拥的人影,影子重叠在了一处。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生死在他们面前划下沟壑,底下是万丈深渊。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感情真的是很脆弱的东西,那么美,又那么脆弱,任何划在上面的裂痕都清晰可见,再怎么修补,那道伤痕都仿佛留在了心上,刻骨难忘。 “哥哥,我恨你啊。”通天道。 “我恨你!我恨你!” “元始,我恨你!!” 却仿佛像在说他爱他。 爱和恨到底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一面硬币的正反两面罢了,爱在正面,恨在反面,可它照旧是同一枚硬币。没有区别,没有任何区别,爱就是恨,恨就是爱。 他那么爱他,至死不渝。 他那么恨他,此生难休。 通天反反复复地诉说着“我恨你”,神情却同跟他兄长说“我爱你”时一样。 元始听着那一声又一声落在他的耳边,像是一枚硬币落入了心湖。 他想了又想。 轻轻捧起了他弟弟的手,主动放在了他的颈项边上,又将他的大拇指分开,温柔地掐上了他的脖子。他耐心地帮助他用力,就像是多年以前在昆仑山上,他手把手教着他弟弟如何同他对战一样。 “来,通天。” 兄长温柔道:“来向我讨回我欠你的一切吧。” 第413章 元始的脖颈温凉。 通天的手指被兄长引导着,贴合在那致命的脆弱之处,拇指下清晰地感受到喉结的微微颤动。 元始的目光平静到了极点,就好像被掐住的不是他本人一样,视线专注地,近乎贪婪地描摹着通天此刻的眉眼,仿佛要将这带着恨意的容颜刻进神魂最深处。 “用力,通天。”元始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和纵容。 他手把手地教导着他的弟弟,带他做完当初他没有做到尽头的事情。 通天总是狠不下心。 他弟弟心肠太软,哪怕恨他至此,依旧不肯动手杀了他。但是没事,他会好好地教导他,他会帮助他的弟弟……亲手杀了自己。 “元始……” 那人低低地唤着他的名字,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茫然与疲惫。一双明亮动人的眼眸怔怔地凝视着他,像是不理解他究竟想做些什么。 于是元始回答他:“你忘了吗?为兄在发癫啊。” 他揉了揉他弟弟的发,温和地哄他:“我发癫,你发疯,通天,我们当然是天生一对。” 疯子和疯子,如何不算是天生一对? 通天动了动嘴唇,仿佛想说些什么,却又被人轻轻吻住了唇。四目相对,双方的神色一览无余。 元始专注地凝望着他,按在他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没有松懈过半刻。 很快,他兄长的呼吸便急促起来,面容泛起窒息般的苍白。 可天尊笑着,望着他弟弟的神色愈发温柔:“咳……咳咳,通天,你总算承认你对为兄的恨了。” 他那么惶然,又那么畏惧着失去,事到临头,却忽觉一种慷然赴死般的坦然。 通天凝视着那双清亮的眼眸。 看着那双眼睛中的自己。 乌发垂落,分外狼狈。 元始把自己的命放在他弟弟手边,没有半分犹豫。 通天望着他的手掌搭在那白皙的颈项上,听着底下脉搏清晰的跳动声,一声又一声,却几乎以为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跳声。 真奇怪啊,通天想。 为何他兄长脉搏跳动的声响,竟同他心脏蹦跳的动静是同一个频率呢? 就好像,杀了他,便如同杀了自己一般。 没来由的,他嘴里蹦出一句:“哥哥可真够恨我的啊。” “你明知我不可能杀你,不愿意杀你,你此般作态,又能为何?” 元始道:“我想要你高兴啊。” 通天,我想要你高兴。只要你高兴了,为兄做什么都可以。 通天冷笑道:“既为了让我高兴,怎么不干脆捅自己个百千刀的,来消我心头之恨?” 元始望着他,嗓音低哑:“倘若你喜欢这样,也不是不行。” “元始!” 元始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声音听上去却有些无奈:“怎么了吗?” 他弟弟怔怔地看着他,神情似哭非笑:“倘若哥哥,我不高兴呢?” 我们为什么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我们如何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他究竟是哪一步做错了,才会让他和元始走到这么不死不休的局面? “哥哥,我恨你。” 元始“嗯”了一声,温和道:“我知道。” “我恨你一辈子!” 元始无奈,却又小心翼翼地将人抱紧,珍惜至极地亲吻着他的发梢:“好,恨我一辈子。” 多好啊。 他玉清元始何德何能,能让他弟弟一辈子都把自己放在心上呢?无论爱恨,他这辈子都忘不掉他了。 通天睁着眼睛望着面前之人。 他好像真的想死。 他的兄长……当真想心甘情愿地死在他的手上。 那他呢? 圣人的手隐隐有些颤抖。 他真的能动手杀了他吗? 通天本能地松开了手,下意识地往后退去,一步步地,试图远离他发疯的兄长。他微微摇头,仿佛在抗拒着什么。 抗拒着什么呢? 他不知道。 可是……他不想元始死啊。 再怎么怨恨他,再怎么不满他的所作所为,他都不想元始死。那是哥哥啊,保护他,呵护他长大的哥哥啊。他生命的一半全都是他的身影,失去了他,就像是失去了自己的半身。 通天攥紧了自己的手掌,指甲掐入掌心之中,泛起刺骨的痛意。喉咙里头也仿佛泛起了鲜血的味道,腥味扑鼻,令人作呕。 圣人几乎咬牙切齿地开口道:“元始,你他妈的发疯也不要找我发疯!” “想死就自己去死,逼我动手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衣袂带起一阵惶然的风,就要跌跌撞撞地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牢笼,离他兄长越远越好。 一步,两步。 离那温凉脖颈上残留的冰凉触感,离那双平静得近乎贪婪的眼睛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不想…… 他终究是不想…… 哪怕再怎么恨他,他依旧无法想象世上会没有玉清元始。 所有人都可以不复存在,哪怕是他自己也是一样。可是,可是这个世上怎么可以没有他的哥哥呢? 他的哥哥,他的…… “噗嗤!” 一声极轻微,却又清晰到刺耳的利物入肉声自身后响起。 通天的脚步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冻结。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比他自己臆想中的浓烈千百倍,霸道地侵入了他的鼻腔,瞬间盖过了喉间的腥甜。 他猛地回头。 元始依旧站在原地,只是那身素净的道袍上,心口的位置,突兀地绽开了一朵刺目的猩红。那红迅速晕染开来,像一株在雪地里疯长的凄艳梅花。 红得像血,滴落在大地之上。 而他兄长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 他曾经用它割伤过自己的手臂,如今,又平静至极地捅进了自己的心口。 多宝师侄的建议确实不错,不是吗? 元始淡淡地想着,看着他弟弟再一次地为他回头,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你看,他还是为我回头了。 早知如此…… 天尊的脸色因失血而迅速褪去最后一丝血色,比方才窒息时更加苍白,近乎透明。他微微低头,看着那没入胸口的匕首,然后抬眼,望向僵立如石的通天。 通天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些堆积在心头的怨恨,那些多年的不解与困惑,乃至于痛苦的挣扎,都仿佛在刹那间轻若鸿毛一般,轻描淡写地从他面前飘落了下去。 眼前唯余一片血红。 “元始!!” “你——!”他目眦欲裂,几乎是撞到了元始身前,颤抖的手死死抓住了元始握着匕首的手腕,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混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和滔天的怒火砸在元始染血的衣襟上。 “疯子!疯子!元始天尊!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他用力想要掰开元始的手,阻止那匕首更深地刺入,可元始的手指却像生了根,死死攥着匕柄。 温热的,带着天尊气息的血液顺着刀刃蜿蜒而下,染红了通天的手,也烫伤了他的魂魄。 一滴眼泪滴落在掌心之上。 冰冷而炙热。 “不要哭……”元始望着他弟弟因惊怒和泪水而刹那变色的面容,眼底浮现出一抹近乎悲悯的温柔之色,“通天,不要哭。” 元始道:“我不会有事的,通天,你不用害怕。” “元始你这个疯子!!” 天尊仿佛叹了一声,他抬起另一只未染血的手,极其缓慢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抚上通天被泪水浸湿的脸颊,指尖冰冷,触感却带着一种灼人的温度。 那么温柔,就像是对待他一生中最为珍贵的珍宝,他的心中所向,他的此生唯一。 “通天,为兄真的很后悔,早知道这样就可以把你留下来,我当初就该这么做的。” 通天茫然地看着他,完全不能理解他哥哥究竟在说些什么。 他眼前的世界是颠倒的,错乱的,血色弥漫在眼前,一如当年那场封神大劫。 为什么…… 他问道:“元始,你当初在封神大劫中算计我的门人,你让我教毁人亡,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弟子。碧游宫从此空置一方,再无万仙来朝之盛景,唯独余下东海波涛滚滚。而我自己又被师尊带回紫霄宫中,自此再不得出。” “我恨了你那么久,恨你的时候又忍不住想起你曾经对我的好。” “我受了那么久的折磨,几乎以为自己恨透了你。” 他问:“可我下了界,你又摆出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甚至恨不得以伤害自己来挽回我。元始,你究竟想要我怎样?你到底还想从我手中夺走什么?” 他惨然一笑:“你看我如今这般狼狈的模样,心里是不是很高兴?!” “元始天尊!!” “你看到我为你担心的样子,你他妈是不是高兴死了!?” 通天死死地盯着面前之人,心口仿佛漏了一个大洞似的,风呼啦啦地往里吹,泛着刻骨的凉意。 原来他还是恨的。 那么恨,却不肯对任何人宣之于口。 他又能同谁说出自己心中的怨恨呢?这样狼狈不堪的模样,这样糟糕透顶的怨恨,又如何能对旁人说起?不过是让自己本就不堪的境遇,变得更加不堪罢了。 他那么骄傲,他不容许这一切发生。 通天看着元始,喃喃道:“倘若当初……没有喜欢上你就好了。” 后来怨恨那么深,只因当初相遇那么美。 第414章 通天仍然记得他化形那一日的情景。 漫天的紫气云霞之间,他第一次睁眼望见元始。 他的一生中有无数次遇见,遇见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却没有任何一次遇见让他付出过如此沉重的代价。 就好像,你我的相逢,本就是一场冥冥之中的劫数。 相逢是劫,离别是劫,哪怕是此刻四目相对,将心头的怨恨尽皆倾吐而出的刹那,也是一场命定的劫数。 他遇见了元始,从此劫数难逃。 闷雷划过天际。 洪荒又落起了倾盆大雨。天色晦暗至极,淅淅沥沥的大雨落在圣人身上,蒸腾起湿漉漉的水汽。他的头发被打湿了,衣袍也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模样瞧上去格外的狼狈。 天尊的血落在这场雨中,顺着雨水流淌而去,只在地面上留下了淡粉色的影子。 两人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 通天抬起手,平静至极地抹去了自己脸上湿漉漉的泪水,手背上却又留下了更多的水痕。天上的雨还在下,无人分得清这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元始望着他,一时之间竟如哑巴了一般,连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通天却又朝着他低下头来,双手坚定至极地握住了那柄没入他心口的匕首,这一次元始并没有阻拦他。他深吸了一口气,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要颤抖,方才稳稳地把它拔了出来。 “哐当”一声,匕首掉落在了地上。 血色蔓延开来,顺着雨水,弥漫在两人之间。很快便形成了一个缓缓晕开的圆圈,将他们一起圈在了里头。 元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伤口,又抬头去看他弟弟手上沾染的鲜血。那么鲜艳,近乎刺目。 圣人的手指蜷缩在掌心之中,颤抖得愈发厉害了。可他的面容是冷的,就好像完全不在意那弥漫在两人之间的血腥味。 他弟弟喜欢红色。 可元始忽而想:恐怕通天一辈子都不会再去喜欢这种颜色了。 它和血太像了。 鲜血落在天尊惯穿的白衣上,自是格外的醒目。 通天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半晌,抬起手,上清灵气汇聚到掌心之中,形成了一个乳白色的光团,这是灵气凝聚到极致方才出现的景象。 他将手掌轻轻按上了他兄长的心口,沉默而不发一言。 雨声代替了他们之间的话语。 暴雨倾盆,转瞬将整个世界淹没殆尽。 元始一直看着他的弟弟,一瞬也没有移开目光。 上清灵气在治愈他心口上的伤。 他们三清之间的本源之力本就是可以互相补充的,也许是因为他们同出一源,同气连枝,哪怕后来走到了同室操戈,恨不得同归于尽的地步,玉清之气仍然承认着上清之气,一如上清之气同样承认玉清之气一样。 它们比他们更加坦诚,也更加眷恋着彼此。 本源之力什么都不懂,但它们知道谁才是最爱它们的人,它们也同样深爱着彼此。 元始动了动手指。 像是终于忍不住似的,小心翼翼地唤着他弟弟的名字:“通天……” 他弟弟抬头看他。 四目相对。 他给了他一巴掌。 元始微微侧过脸去,手指轻轻摸上了自己的脸颊,整个人半晌不语。倏忽伸手紧紧攥住了他弟弟的袖子,低头强行吻上了他的唇。 通天偏开头,似乎想避开这个吻。 元始却怎么也不肯放开他,固执至极将自己的手指塞入他的指缝之中,同他紧紧地十指相扣,谁也分不开彼此。 他们在大雨中接吻。 天地间暴雨如注,底下的两人亲吻彼此。 恨意如藤蔓缠绕着残存的爱意,爱意又滋养着锥心的恨。在这片被鲜血染红的泥泞里,他们如同两株共生的毒花,根茎纠缠,至死方休。 通天的呼吸愈发急促,眼底流淌着爱恨交织的色彩。 没有人分得清里面的爱恨到底分别占据了多少分量,即便是圣人自己,也不可以。 “元始——!” 天尊不语,更加执着地亲吻着他的弟弟。他掠夺着那柔软的唇瓣,反复汲取着里面的甘甜,近乎绝望般的姿态,却依旧执着到不肯就此认输。 牌局上输掉了所有筹码的人都是这样的,苦苦哀求着庄家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可人人都知道他没有机会了。 没有任何人能永远赢下去,只要他仍然坐在牌局上,他总有一天会输得一塌糊涂,连自己最初的筹码也不得不交了出来。 可是,谁又甘心就此放弃呢? 倘若在一开始没有得到过那么珍贵的东西,倘若人人都知道何谓贪得无厌,要珍惜眼前之人,倘若…… 元始想,实在是怪不得他的。 天地间暴雨如注,密集的雨线砸落大地,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们交握的手掌心,却始终无法将两位圣人强行分开。正如他们之间早已斩不断、理还乱的孽缘。 元始的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和孤注一掷的掠夺。 他用力地吮吸、啃噬,像是要将通天整个人都拆吃入腹,融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填补心口那个刚刚被匕首刺穿,又被上清灵气勉强缝合的空洞。 可是他心中的空洞呢? 在他弟弟说出那句“倘若当初……没有喜欢上你就好了”时心上猛然裂开的口子,又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弥补?又有什么东西,可以弥补他那一刻的痛楚? 元始低头看着怀中之人。 他倏忽咬破了通天柔软的唇瓣,咸腥的血味瞬间在两人口中弥漫开来,与雨水、泥土和尚未散尽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 这味道刺激着元始,让他更加用力地索取,舌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撬开通天紧抿的牙关,深入那温热的,独独属于他一个人的领域,反复地掠夺,直至彻底沉沦在其间。 两个人一道,永远地沉溺在这场虚幻的梦境之中。 通天的身体僵硬着。 声音被暴雨和彼此的唇舌吞噬。 他望着元始,后者的目光亦落在他的身上,紧紧地,不愿放过片刻。 很久很久以前,在他们初见的那刻,他们便仿佛这样彼此对视过,他们用目光描摹着对方,像是第一次瞧见彼此,又仿佛隔了经年,久别重逢,再一次用目光确认着那人的存在。 他们很久很久曾经拥有过对方。 他们同为盘古的元神之一,他们在一开始便在一起;他们曾经共同作为至清之气存在,玉清包裹着上清,上清包裹着玉清,直至清气与浊气分开,上清之气与玉清之气也逐渐分开。 可当他们化形的那刻,他们又见到了彼此。 原来你从未离开。 我也不曾离去。 终有一日,我们会再度相逢。这一次,谁也不松开谁的手。所谓的一生一世,少上一刻钟,少上一须臾,都不算是一生一世。 通天闭上了眼。 感受着身躯内上清灵气的雀跃与欢喜。 两股同源而出的力量在两人紧贴的身体间无声地交融、流转,形成一个小小的、温暖而明亮的漩涡。这感觉是如此熟悉,如此熨帖,仿佛回到了昆仑山巅,三清未分,鸿蒙初开时那最纯粹、最亲密的时光。 灵气比他们的主人更坦诚,它们欢呼雀跃,本能地亲近着彼此,贪婪地汲取着对方的气息,在两人伤痕累累的躯体间编织着一张温柔的网,试图抚平一切伤痛。 有那么一个瞬间,通天竟下意识地回应了他。 可是下一刻,他便回过神来,皱着眉头想推开元始。 天尊却捕捉到了他弟弟那一瞬的松懈。 他没有强行去追索那逃离的唇,反而收紧了紧扣的十指,将通天因为挣扎而微微颤抖的身体更紧地拉向自己,几乎要嵌入骨血。 低下头,滚烫的唇舌沿着通天被雨水冲刷得冰冷的脖颈一路向下,带着一种近乎啃噬的力度,落在凸起的喉结上,留下清晰的红痕和齿印。 通天倏忽一颤。 他被迫仰起首看他,脖颈拉出脆弱的弧线,喉结在元始的唇齿间艰难地滚动。圣人顺理成章落入兄长的目光之中,渊沉如海,游龙落入海中,亦将被海整个吞没其间。 “元始?!” 天尊静静地凝视着他:“通天……” “为兄知道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你不要生气,下一次,我会做的更好的。” 他紧紧地抱着他的弟弟。雨水顺着他们的发丝、脸颊、紧贴的身体不断流淌,他们浑身湿漉漉的,浸泡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中,狼狈得不像他们原本的模样。 不再是高坐于云端之上,俯瞰芸芸众生悲欢离合的洪荒圣人,此时此刻,待在此地的,不过再平凡不过的,世间一对有情人罢了。 他们同每一对有情人一样,有过亲密无间的时光,有过激烈到恨不得就此分开的争吵,他们之间的矛盾很大,但他们之间的情意同样深重如山。 爱令人平凡。 不是庸庸碌碌的那种平凡,而是剥去了外界一切光彩华饰的,每个人最本质,最纯粹的模样。没有那么华丽张扬的姿态,也不再尊贵得好似神龛里供人顶礼膜拜的神像。 红尘千万丈,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415章 “通天……你恨我杀了他们。” “可你为何又要为了他们,而选择毫不犹豫地离开我?” 暴雨倾盆,天地间只剩一片混沌的水幕,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淹没在里头。四周静悄悄的,唯有天尊与他怀中的弟弟。 元始低下头,将人更深地拥入怀中,下颌轻抵着对方柔软的发顶。清浅的莲香自怀中人身上传来,无声漫入呼吸。 他曾在昆仑山上遍植莲花,可那么多的莲花,都比不上此时此刻他怀中这一朵。清极,也冷极。是他穷尽一生,再也无法触及的幻梦。 雷声在浓云深处翻滚,却压不住元始低哑的质问。怀中人始终沉默,墨色长发凌乱地贴在他染血的衣襟上,像一道渐渐晕开的水墨痕迹。 他轻抚通天的发,又将手臂收紧几分,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大概早已不记得了。” “那日在昆仑,我们的弟子又争执起来。”元始语气漠然,“总是吵,无休无止地吵……逼得你我一次次出面调停,然后下一次,仍是如此,吵来吵去,没个消停,实在是令为兄生厌。” “早知收了徒弟之后如此麻烦,为兄当初便该学大兄,只收广成子一人便罢。” 他低头看向通天: “而你,也只收一个多宝,便已足矣。” 通天勉强抬头看了他一眼,闻言冷笑了一声。 “两个徒弟就不吵了吗?广成子和多宝吵起来的次数没有一千也有一万了吧?兄长莫不是忘了我们最开始收徒的那段时光。” 元始静默片刻,终是轻声道:“是,所以那时为兄常想,若是一个徒弟都不收,或许反倒清净。” 他和他的弟弟,也不必走到如斯地步。 他们真的很能吵。 吵来吵去,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像他与通天。 他们从来不吵。 通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面上清清楚楚写着:继续说,我听着你编。 元始又忍不住揉了揉他弟弟的发,方才在那人炯炯的目光之中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不管如何,弟子少上一些,麻烦也会少上许多的。” 他始终觉得,自己与弟弟之间绝大多数的争执,皆因门下弟子而起。 若是当初…… 可这世间,从无当初。 “那本是极寻常的一日,我的弟子,你的弟子,双方照旧争执不休。”元始继续道。 天尊对此已经司空见惯,甚至早就想好到时候阐教和截教各抓几个典型倒吊在昆仑山门前头,吊个七天七夜的,也好叫过往的人都瞧见他们的下场,以儆效尤,方能永不再犯。 方法简单粗暴,但效果颇为明显。 后来阐截两教的人都跟他们师尊/二师伯学,在封神大劫里头把同门师兄弟挂在墙头上,来来回回挂了一串,画面很美,就是让人有点不敢看。 另一方的人就恨得牙痒痒,半夜不睡爬起来偷人,偷到了就跑。 此乃封神大劫里头不得不品阅的一景。 元始低眸浅浅一笑,似冰消雪融,刹那惊心。 通天凝视着他,目光微微一颤,竟恍惚了片刻。 兄长的声音落在他耳畔,渺远得像是一场隔世经年的梦。他仿佛看见东海波涛之上浮起又破碎的泡沫,碧游宫上空白鹤纷纷扬扬掠过,一片飞羽悠悠落在他掌心。 而他抬头望去,似乎真的有一片浮光片羽似的飞羽落在他的掌心之上。 也像是一场梦境。 荒诞至极。 “……那时,为兄也以为,那不过是万千寻常日子中的一天。”元始道。 阐教和截教总是要吵来吵去的,他弟弟奉行有教无类,凡来求道之人皆传其大道;而他素来讲究跟脚品性,认为唯有跟脚和品行皆上佳者方可传承大道。 他阐扬天道至理,光明正大;通天却截一线生机,向死而生。 道不同,如何不争?这世间观念相左之人,总要辩个分明。 持着一种看法的人会习惯性地觉得自己才是对的,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能够礼貌地听完别人的意见已经是实属难得了,至于接受旁人的想法,那却是千难万难,再也不可能达成了。 种下一棵树最好的时机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 而要将一个念头塞进人心里,最好在他仍是一片空白的时候。一旦错过,人就会长成另一种模样,再也回不到当初。 就连元始自己也不敢断定,他所坚信的一切,是否从未被傲慢与偏见蒙蔽? 是否也曾因偏执,滋生出不该有的骄横之心。 “可世事往往如此——偏偏就在最寻常的一日,陡生变故。”元始一字字道。 他凝视着他弟弟的双眼,看着对方沉默不语的姿态:“他们不止动了口,更动了手……甚至还见了血。” 冲突骤然升级。 再也不能用一句“同门争执”轻轻揭过。 元始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彻骨的冰冷。他一句句道来,往昔画面历历在目,竟是从来不曾忘却过片刻。又是怎样的一种执着,令他将此事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为兄座下一个不算起眼的弟子,性子或许有些急躁,双方口舌之争间,被你门下那个牙尖嘴利的青毛狮子,哦,你给他起名叫做虬首仙的那个,给激得彻底失了分寸。”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通天一缕散落的发丝,那动作轻柔,与他话语中的沉重截然不同。 “争执推搡间,不知是谁先祭出了法宝。光华乱闪,道法轰鸣……等为兄赶到时,看到的便是玉虚宫门前,广成子最珍视的那件,由我赐予他的法宝——番天印,它……它砸落下去,并非冲着虬首仙,却阴差阳错,将你一个刚化形不久、原身是只白兔的小徒儿……打得神魂俱灭,连轮回都入不得了。” 通天闭上了眼。 一语未发。 暴雨冲刷着他苍白的面颊,水珠沿着下颌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那是太久远的过去,早该埋葬在岁月的角落里头,此刻偏偏又被元始翻了出来,再度摊开在他们两人之间。那是阐截矛盾愈演愈烈的开端,亦是……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和兄长分家,前往碧游宫独自开辟道场的开端。 每一件事情的开端,或者说导火索都是这样的,它发生在平平常常的一日,毫无端倪,谁也不知道它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可它发生了,于是那一刻,什么都改变了。 元始缓缓道:“为兄当时……怒极。” “同门之间,有何矛盾,竟需至如此地步?” “我怪广成子行事不知轻重,误伤了你门下弟子,更恨两教弟子积怨已深,以至于酿成此祸。盛怒之下,为兄……为兄亲手惩戒了广成子,罚他面壁思过千年,并下令严查当日所有参与争斗的弟子,无论是阐教还是截教,一律重责!” “我以为这样就是给你的交代了。又想,倘若你还是不满意,尽管可以同我来说,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兄弟,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元始凝视着面前之人,思绪却仿佛回到了当年。 当年…… 阐截双方的矛盾终于爆发在他眼前。那日昆仑山上一片死寂,众人皆战战兢兢地跪在他脚下,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 广成子低头沉默不语。 多宝跪在他的身旁,亦是一语未发。 他把他们两个都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又派人去请通天,等着他弟弟过来再将此事诉说给他听,同他一道处理此事。 原本是不必如此麻烦的。 倘若通天只是通天,并非截教的教主,玄门的圣人;倘若元始也只是元始,不曾执掌阐教,做了那掌教圣人。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何必分得这般清清楚楚,近乎锱铢必较。 元始端坐在那里,手里握着白鹤童子捧给他的一盏茶,却是半天没有喝上一口,直至那茶水彻底凉透。 思绪近乎恍惚。 他们兄弟两人之间,究竟是如何变成这样了呢? 明明仍然是那样亲密无间,却仿佛隔了那么一层莫名其妙的东西;分明彼此信任,能够将一切都交给对方,却在此时此刻忍不住顾及对方的心情,担忧他的看法。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们分别选择了自己的大道,收下了自己的门人弟子,各自成立了教派之后,被永远地改变了。 他们担负着掌教圣人的责任,便再也做不了曾经的元始和通天。 ……是吗? 元始带着几分不确定地想着:当真如此吗? 他站起身来,迎接着他的弟弟。 圣人出行,当有紫气东来三万里。 就像他自己出行的时候,从来都是坐着九龙沉香辇,旁人一眼瞧去便犹然生畏;他弟弟懒惰一些,不愿意每次都搞那么大的排场,便坐着奎牛过来,却也哗啦啦地跪倒了一片。 底下众人皆道:“恭迎师尊/小师叔!” 元始唤他:“通天。” 他弟弟抬头看他,对着他微微一笑,从人群之中走了过来,又将自己的手交到了他的手中:“哥哥。” 他总是喜欢喊他哥哥,明明他有两位哥哥。 老子对此分外不满,看向他们两人的眼神相当幽怨:“就因为我不受你们两个喜欢,就要被动失去‘通天の兄长’这个珍贵的名号了吗?” 老子总是喜欢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这个时候他和通天都不是很想理他。 虽然后者总是会托着腮,很无奈地补充一句“大哥哥”,来哄老子高兴。 但,总归他是他弟弟最喜欢的兄长这件事,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莫名的,元始安下心来。 他牵着他弟弟的手从人群中走过,他们两个坐在一起,肩并着肩,从来都不会和彼此分开。 如今如此,以后也会是如此。 那时,元始是这样想的。 第416章 暴雨如注,万籁俱寂。 外界风雨交加,寒意刺骨。通天被元始紧紧拥在怀中,竟从兄长那冰冷的怀抱里汲取到了些许微弱的暖意。 他眉头轻颤,缓缓合上双眼,静听元始讲述那个他们早已心知肚明的故事。 后来—— 元始与通天并肩高坐。 下方阐截两教弟子垂首跪地,鸦雀无声。 许是瞧见自家师尊来了,他们自觉有了依仗,截教这边士气高涨,忍不住在作死的边缘试探着探出了一只脚:“师尊……” 通天道:“安分点,给为师跪好。” 截教弟子:“……” 忍辱负重地低下了高昂的头颅。 通天方才望向了元始,等待他兄长给他讲述刚刚发生的事情。 元始轻握着他弟弟的小手,轻声细语地给他讲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主谋是哪几个人,帮凶又有谁谁谁,以及他的处理办法,应对措施,又抬起首,询问般地看向了他的弟弟,等待着他的意见。 随时准备根据他弟弟的神情换个处理方式,比如把广成子关得更久一点让他弟弟满意。 广成子:“……” 师尊,您真是演都不演一下了。 大概这就是人治的弊端吧,就是那样的随心所欲。 还好后来都是依法治国。 不然广成子早就已经凉透了。) 通天沉默良久,方问道:“我那徒儿可还有残魂存世?” 元始将一个紫玉葫芦递到了他弟弟的手中。通天接了过来,低头朝那葫芦里头看了一眼,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如此,便仍有一线生机了。” 元始道:“我那里有上好的温养魂魄的灵药。” 通天微微一笑:“怎好劳烦兄长。” 元始道:“不麻烦。” 一点都不麻烦。 通天便又叹了一声,转过身,垂眸看着跪在底下的广成子:“广成子师侄,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广成子道:“弟子知错,还请小师叔责罚。” 这种时候嘴硬是没有用的,再敢嘴硬一句,他师尊真的会把他给卖了的。 通天喃喃道:“责罚啊……” 他垂下眼睫,诸般情绪掩盖在眼底,看不太真切。周围便安静了下来,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真是奇怪。 明明圣人笑着的时候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可他生起气来,却令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广成子低头跪着,也渐渐觉得冷汗爬上了额头,黏糊糊的汗水紧紧地贴着后背,没来由地感到压力很大。一旁的多宝冷笑了一声,目不斜视地跪在他的身旁,广成子也没空去管他,换做旁时,他早就一眼瞪过去了。 他和多宝的关系确实十分不好。 众所周知的那种不好。 明明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们两人的关系也没恶劣到这般地步,但后来却偏偏愈来愈糟糕了,一如阐截两教之间的矛盾,于无声处悄然蔓延,终成了燎原之势。 通天最终道:“便依兄长之意吧。” 下一句是对着广成子和多宝两个人说的:“你们两个自去领罚。” 多宝恭敬道:“是。” 广成子慢了一拍,亦垂首应了下来。 阐截两教首徒分道扬镳。 临行前还互相瞪了对方一眼。 这一幕尽皆被坐在上首的两位圣人收入眼底。 通天托着腮,又悠悠地叹了一声,眼底的迷雾如桃花纷扰,徐徐地落满了一整个春天。春天过去了,圣人眼底的迷雾却仿佛仍然没有消散的迹象。 元始静静凝视弟弟,似是不解他因何而叹息:“通天?” 他弟弟回首望来,温柔一笑:“哥哥不用担心我,我没有事。” ……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 元始雪白道袍亦沾满泥泞,却仍将通天紧拥在怀,一字一句道:“后来为兄才明白,你并非无事。” 他语气木然:“你那是事情大了去了,却连只言片语都不肯和为兄商量。” …… 通天道:“哥哥,我们分家吧。” 老子当场就把他炼了好久的那炉丹炸了,明明之前那么珍惜他那炉丹,连让他们两个接近一下都不肯,(虽然元始对此完全不感兴趣,通天蠢蠢欲动但没能找到机会),难以置信地转头望向了他。 “你终于忍受不了你二哥的变态了?!”语气怎么听上去还有点欣慰? 元始生生捏碎了手中的茶盏,压抑着自己心头的怒气:“老子!” 老子道:“哎,为兄就是说说而已,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仲弟你不要激动啊。” 扭头又对着通天道:“要是真的忍受不了你二哥了就跟我说,为兄保证站在你这一边,他一根毫毛都动不了你的。” “太清老子!!” 他们长兄十分自然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脚步一挪,就躲到了通天的身后,厚颜无耻地开口道:“你打我啊!你有本事打我啊!” 老子道:“有本事就来,没本事就不要无能狂怒。” 元始深吸一口气,抄起盘古幡,硬生生追了老子大半个昆仑山。通天愣是没能插上半句话。 直到最后,他望着眼前如同闹剧般的一幕,轻轻地叹了一声,对着他两个兄长道:“大兄,哥哥,我是认真的。” 他是真心想分家。 至少,也要把阐截两教的弟子彻底分开,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之前。 …… 元始轻笑了一声:“那时你是多么坚决啊,坚决到无论我怎么劝你你都不肯答应。我问你是不是对之前我处理的结果不满,你却偏偏又说不是。” “通天,我的弟弟,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定要这般狠心地离开我?” “只留下我一个人……独自在这昆仑山上。” 他低头凝视着他的弟弟,多年的怨恨与绝望泛上心头,一寸寸地,几乎将他整个人都逼入了绝境。多少年过去了……他仍然没有忘掉那一日,也没有忘掉他弟弟决绝的模样…… 几许之后,他再度吻上了通天的唇。 漫天的暴雨之下。 天尊死死地拥抱着他的弟弟,几乎将人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 通天道:“两教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了,哥哥,我很害怕。” 他站在窗边,望着昆仑山漫天飞舞的大雪。远处剑气破空之声不绝,太极广场上两教弟子诵读黄庭经的声音朗朗入耳。那些声音令他忍不住微笑了起来,可很快,他又垂下眼帘,心中生出隐隐的惶然。 像是窥见了命运的一角,便不由自主地对此生出畏惧来。 到了三清这个境界,越能感受到冥冥之中的天意。 当初将先天三族、巫妖两族通通卷入劫数之中的力量,此时又仿佛将目光投落到了这座至清至净的昆仑山上。祂窥探着此地的清净平和,跃跃欲试地想将他们拉入下一场劫数之中。 劫起的那刻,纵使是再怎么清净无为的地方,也将被玄门弟子的鲜血染透。 通天的眸光深邃,幽幽地望向了头顶的天穹。 他身后的元始问:“通天,你在怕什么?” 你是我的弟弟,你的身后是我和老子,还有我们的师尊鸿钧道祖,你又有什么可害怕的? 你本无需害怕。 通天慢慢道:“我怕我们终有一日会反目成仇,怕我与兄长兵戈相见,怕有朝一日,我恨你至深,你亦怨我至极……” 他转过身望着他的兄长,眼底隐隐带着几分悲切之色。 “哥哥,我不想如此。” 元始道:“那我们就不必如此!” 他目光沉凝:“你的担忧不过是杞人忧天,我们怎会走到那般地步!通天,你是我的弟弟,我怎么可能会怨你?而你,又焉会恨我到如斯地步!” 他又朝着他弟弟走了几步,直至两人的影子重叠到了一起,一如既往,亲密无间。 元始低头,轻轻为他弟弟拈下发间的一瓣桃花瓣,又伸手将面前的红衣圣人拥入了怀中。 漫天的暴雨之中,天尊做着同样的事情,他紧紧地抱着他的弟弟,入目皆是他弟弟一身张扬到凄凉的红衣。 唯一的区别不过是…… 曾经笃定至极对着他弟弟道,他们绝不会走到反目成仇那一步的元始天尊,此时正一字一顿对他弟弟诉说着他心头至死难消的怨恨。 “通天,你怎么能,怎么能将我一个人留在昆仑山上?” 那么孤独。 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你怎么能? 你怎么敢! …… 命运仿佛跟他开了个有趣的玩笑。 通天想。 他本是为了避免阐截两教愈演愈烈的纠纷,以免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而离开了昆仑山,可他的所作所为,却又大大地推动了命运朝着他原定的轨迹移动。 就像是他同他弟子们说“静诵黄庭紧闭洞,如染西土受灾殃”一样,越是想要避免这样的命运,命运反而朝着他扑面而来。于是摔了个粉身碎骨,跌了个痛彻心扉,方才知道,人世间的一切,越是想要避开,越是避不开的。 哪怕是躲到天涯海角,洪荒尽头,命运终有一日会扣响门扉,生生找到他面前。 可是那时的通天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于是他拒绝了他兄长的挽留,坚定至极地离开了昆仑。 那日昆仑暴雨倾盆。 一如此时此刻,漫天的大雨。 他哥哥目送着他带着弟子离开,而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他怕他一回头就会后悔,会忍不住答应他的兄长留在昆仑山上,所以他错过了他兄长眼底的怨恨。后来无当同他说,那一刻,元始憎恶他们这些截教弟子到了极致。 元始的眼中原本从来都没有他那些弟子。 直到那一刻。 他突然发现,他与他的弟弟之间,横亘了太多不该有的阻碍。 第417章 雨仍然在下,细密而绵长,敲在屋檐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元始低下头,手指轻轻摩挲着他弟弟的唇。那唇瓣微微红肿,下唇破了点皮,渗出一丝极淡的血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狼狈。他的动作很轻,仿佛触碰着一件易碎的瓷器,指尖所及之处却激起一阵几不可察的颤抖。 通天没有躲开。 这一次,他只是静静地凝望着他的兄长,直至对方无可奈何地唤着他的名字:“通天。” 通天垂下眼眸。 那双眼睛里有什么情绪在翻涌,却又被强行压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极低的喘息,散在两人之间狭窄的空气中。 “疼么?”元始的声音低沉,几乎被雨声掩盖。那语气里裹挟着一种来自兄长的,自始至终的关切,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横亘过漫长的隔阂与争执。 通天摇了摇头,却在对方指尖蓦然加重力道时,抑制不住地轻轻抽了一口气。 “看来还是疼的。”元始道。 他抱着他的弟弟,让他轻轻倚靠在他的肩头,又握着他的手,隔着衣料触碰着他的心口,轻轻道:“通天,我也疼啊。” 那么疼,你难道真的看不见吗? 我的弟弟,你莫不是真的眼盲心瞎? 你离开我的那刻,毫不犹豫地抛弃我的那刻,义无反顾地将我留在昆仑山那场漫天大雨中的时候,我也是这样,这样的疼痛。 你当真看不见吗? 还是说,你全然不曾在意过为兄的感受? 通天道:“元始……即便你再怎么恨我,可我的弟子……” 话语未尽,元始已俯身堵住了他的唇:“恨你?我怎么会恨你。” “我爱你还来不及,又岂会去恨你?” “我若是恨你,又何至于每每见你伤痕累累,便觉得自己也如同被凌迟一般?你说你怨我,那一刻,我亦觉锥心之痛,痛彻心扉,悲难自抑。” 可是通天静静地凝视着他,伸手抚上了他的面颊,字字句句道:“哥哥,你恨我啊。” 在我义无反顾地转身离开你的那刻,你就开始恨我了。你只是不肯承认,但你的心告诉我,你同样怨恨着我啊。 元始的身躯仿佛僵硬了一瞬。 下一刻,他又自然而然地吻住了他的弟弟。暴雨掩盖了他眉眼里的仓皇,他如同往常一样,低眸吻着他的心上人。 通天抬起眼注视着他。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他兄长眼底藏着的那些东西,缓缓开口道:“哥哥,你心有魔障。” 因他而生,拜他所赐。 历经万载,终自成劫。 “……” 元始同他弟弟在雨中对视。 他面上的笑容褪去了。 晦涩幽邃的眼眸直直地注视着他的弟弟,仿佛要将人吞没入深渊之中。他面无表情,苍白瘦削的面容透着冰雪般的寒意。 暴雨声忽然大了起来,宛如在他耳边轰然作响,几乎要将整个世界吞没殆尽。 元始凝视着他弟弟悲悯的眼眸,那里面映出他自己此刻的模样——一张失去所有伪饰后,苍白而扭曲的脸。 面无表情的。 无悲无喜的。 天尊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通天扯着他的袖子,仰起头冲他撒娇唤他“哥哥”时的模样。 那时昆仑山的春日正暖,通天练剑时划伤了手,会假装无事发生般偷偷藏起来,不想被他发现,却又总被他察觉。 他替弟弟上药,指下是温热的、蓬勃跳动着的生命。耳边传来他弟弟小声的抽气声,跟他抱怨道:“哥哥,好疼啊哥哥。” 那时的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说:“胡闹!” 动作却又愈发的小心翼翼了。 而此时此刻,他指尖所触,却只剩下一片冰凉。 恨吗? 自然是恨的。 如何能不恨呢? 他转身离去,从容不迫,独独留他一人,困在昆仑山那场永无止境的大雨之中。雨一直下,他从未离开那场雨。 往古皆欢遇,独我困于今。 他真是……恨透了他的弟弟。 “魔障……” 元始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化在雨里。可他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未抵达眼底,反而让他的面容显得愈发森寒:“那通天可知,这魔障因谁而生?” 他握住通天抚在他脸上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腕骨。通天吃痛,却依旧沉默地望着他。 许久,却又是他自己慢慢松开了手,怔怔地看着面前之人。 “每一次,当你为了你那些弟子离开我的时候,为了他们同我兵戈相向的时候,甚至此时此刻……你依然要不惜一切,为他们求得一线生机……” “通天!你让我怎么不恨,怎么不怨?!” 声音仿佛在隐隐的颤抖。 “你说我恨你……” 他俯下身,额头抵着通天的额头,同他弟弟呼吸交融,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眼前之人。 那么恨,又那么爱,如何能分清呢? “是,我恨你。我恨你为何不能永远只看着我一人,恨你为何总要为了外人伤我,恨你当年……为何那般决绝地走出昆仑山,留我一人困在那场永无止境的大雨里!” “明明……我才是你最爱的人,不是吗?” 最后一句轻轻落在红衣圣人耳边,浸透了千万年间无法言说的怨恨,风一吹,漫山遍野尽是疯长的执念。 通天微微抬眸,仿佛想看一看他兄长此刻的模样,却被那人轻轻伸手盖住了,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得心脏怦怦跳动的声响。 那么清晰,仿佛落在他的心里。 元始低眸看着他的弟弟,静静地凝视了许久,忍不住伸手为他拂过一缕落在面颊旁的青丝,又低下头,将他紧紧地拥入怀中,依偎在他的胸膛上。 他拥抱着他的弟弟,拥抱着他的此生唯一。 为什么要离开他呢? 通天。 明明当初他们那么好,你那么爱我,我也那么爱你,可你为何就能这样干脆利落地斩断你我之间的所有羁绊,义无反顾地离开我? 通天。 你回答我,好不好? 良久,他听到他弟弟轻轻的一声叹息。 心脏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捏住了,扭曲成他看不懂的模样,疼痛泛上心头,一寸寸地,令他神色苍白如纸。 那声叹息如此之轻,却仿佛重若千钧,压得元始怎么也喘不过气来。 “所以,你便也要我疼,要我也体会你的痛楚,是吗,元始?”通天微微闭上眼睛,眼底是一片沉静的悲哀,“你毁掉我的一切,杀掉我的弟子,看我狼狈,见我伤痛……便能让你好过些许吗?” “哥哥,见我难过成这样,你可曾欢喜,可会满意?你终于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包括我在内,不是吗?” 元始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句话刺穿了心底最深的隐秘。 雨更大了,砸在远处的屋檐上,噼啪作响,像是整个天地也在为眼前这两位洪荒最为尊贵的兄弟之间,上演的这场悲剧而悲鸣。 元始看着通天苍白的脸,那上面有他造成的伤,亦有他施加的痛。他忽然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慌,仿佛自己正抱着最珍贵的琉璃,却亲手将其推往深渊边缘,让它摔得粉碎。 他做了什么? 他究竟做了什么? 天尊下意识地松了力道,将弟弟更深地拥入怀中,仿佛想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从此再不分离,也再……再不互相伤害。 “不……”元始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不知道……通天……我只是……” 他只是太痛了。 痛到迷失了方向,痛到失去了自己的理智……痛到,做出了这般……这般…… 他忽而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通天的颈窝,嗅着那熟悉至极的莲花香息。 “别再看别人了,通天……”兄长喃喃自语着,如同梦呓,也如同诅咒,“别再为任何人离开我……” “看着我,只看着我。” “恨我也好,怨我也罢……” “此生此世,永生永世,你都只能在我身边。” 他的面容苍白,神色痛苦,仿佛经受着莫大的痛楚。 通天移开了盖在他脸上的那只手,无声地望着他的兄长,凝视着这熟悉的一幕。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抓住了他兄长的衣袖。 红衣圣人仰起首亲吻着他的兄长,不带半分情欲的意味,唯有低垂的眉眼间带着隐隐的悲悯之色,仿佛要将什么冰冷的东西渡进元始的唇齿之间。 “哥哥,你心有魔障。” “——我就是你的心魔。” “……” 元始的呼吸停顿了一瞬。 通天的指尖还停留在元始的衣袖上,却已被兄长更深地拥入怀中。 元始的吻落下来,不同于先前凶猛的啃咬,这个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 他的唇瓣轻轻擦过通天受伤的下唇,舌尖尝到那丝血腥味时,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又更用力地吻上去,仿佛要将那点伤痕彻底抹去。 明明……他不想伤到他的弟弟的。 可是为什么……这世上伤他弟弟至深的,偏偏就是他呢? 就好像他弟弟这一生的苦难,至深的痛苦,都是因他而起。 通天的呼吸被夺走,眼前泛起朦胧的水汽。他看见元始紧闭的双眼,睫毛在天尊苍白瘦削的面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圣人的吻本该清醒克制,此刻却带着凡俗的贪恋与偏执。元始的手掌托住他的后脑,指尖穿过他散落的发丝,将他固定在一个无处可逃的角度。 好在……他也不打算逃。 他和他兄长的这段孽缘,早晚都是要彻底解决的。 他不能再逃避了。 命运也……不容许他再逃避分毫。 通天深吸一口气,再度迎了上去。 雨声清晰地落在他的耳边,在颠倒错乱的世界里,它们是唯一真实的存在。通天听着耳边纷乱冗杂的雨声,感受到兄长把他抱得更紧了。 元始的亲吻从嘴唇蔓延至唇角,再至下颌,最后埋首于他的颈窝,如同一个疲惫的旅人终于找到归途。 他拥抱着他的兄长,仿佛要以这样的举动,来安抚他躁动的魔障。 他兄长因他而诞生的……心魔。 通天想:其实他见过他哥哥的心魔的。 在他在东海之畔和他告别的时候,他兄长皱着眉头,神色苍白如纸。 在他从幽冥地府回来的时候,他兄长分外不安的躁动。 乃至于……那场无比漫长的,几乎让他以为他的哥哥再也不会醒来,这个世上又只会留下他孤孤单单一个人的昏迷。 那时候他守在他兄长的云榻边,看着他痛苦不堪的模样。 是否曾猜到他哥哥的痛苦,亦是因他而起? 他哥哥跟他说了那么多句“不要离开我”,上清通天,为什么一句都没有听到心里呢? 元始滚烫的呼吸拂过通天的皮肤,那里的动脉突突跳动,与元始的嘴唇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他仰起头,喉结滑动,最终却只是将手指更深地陷入元始的衣袍之中。衣料是上好的云锦,此刻却被揉皱,沾染了两个人的体温和潮湿的水汽。 元始的吻重新回到他的唇上,这一次变得绵长而细致,仿佛在品尝一枚苦涩又甘甜的果实。 通天轻轻地回应着他,极尽了他毕生的温柔。 就仿佛这是他能给予他兄长的……最后的温柔。 水声和雨声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当这个漫长的亲吻终于结束时,两人的呼吸都已紊乱。元始的额头抵着通天的,鼻尖相触,共享着狭窄而炽热的空气。他的拇指轻轻抚过通天红肿湿润的唇瓣,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腾,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悲哀的执着。 “魔障?”元始低哑地重复,声音淹没在雨声与喘息里,一字一顿,分外清晰。 “若你是我的魔障,通天,我甘之如饴。” 第418章 元始甘之如饴。 命运将他与他的弟弟逼到这般地步,他们彼此纠缠,爱恨难消。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他也不想与眼前之人分开。 雨声未歇,反而更急,敲打在屋檐、石阶、草木上,汇成一片喧嚣却又寂寥的声浪,将两人紧紧包裹。 通天的指尖在他兄长的衣袖上微微蜷缩。那衣料上冰冷的云纹仿佛活了过来,缠绕着他的手指,一路勒紧到心口。他抬起眼,雨水沾湿了他的睫毛,视线有些模糊,但他还是清晰地看到了元始眼中的东西。 那不再是昆仑山上高悬的明月,而是一池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他自己的身影,成了潭底唯一挣扎的微光。 他的兄长视他如明月,可在他的心里,他的兄长又何尝不是一轮天上月,高悬在那座覆盖着皑皑冰雪的昆仑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每当他在碧游宫中朝着远处望去时,总能遥遥望见那轮月亮。 人虽分隔两地,月亮却是一样的。 想必,在那个时候,他的兄长也在昆仑山思念他吧? 哪怕他们无法待在一起,他们的心也会悄无声息地飞向对方。所以他从来没有害怕过,他想,他们永远都会在一起的。 即便一人身在昆仑山。 一人却长驻于碧游宫中。 他会去找他的呀。 不远万里,他们总会相见。 可是通天忽而想:或许当年,他真的做错了吧。 “甘之如饴?” 圣人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几乎要被雨声吞没:“哥哥,心魔缠身,魔障不消,纵使你我身为圣人,亦会因此万劫不复。你……又何必如此?” 他直视着元始,眼底浸透了悲凉。 元始闻言,低低地笑了一声,却对此毫不在意:“自你离开昆仑山的那刻,我便已经置身于劫难之中。通天,这世间若无你,万劫与超然,于我而言,又有何分别?” 没有区别。 没有任何区别。 他弟弟不在的地方,于他便如地狱一般。 就算是待在九幽冥府之中的后土,尚且能与她残余的族人们待在一处,可他呢? 他竟连后土还不如! 天尊的手指抚上通天的脸颊,指尖冰冷,带着雨水的湿意,却又在触碰到的瞬间激起一片战栗的温热。那温度灼烫着元始的指尖,也灼烫着他的心。他细细描摹着弟弟的眉眼,仿佛要将这容颜刻进神魂最深处,即便身化飞灰,亦不敢或忘。 “你看,通天。” 元始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温柔,却又透着隐隐的疯狂:“我为你而生心魔,你因我而受劫难。我们早已骨血交融,孽缘深种,再也分不开了。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永恒?” 他们彼此相爱,也彼此伤害。 谁也摆脱不了对方的影子,每一日都在记忆与痛苦中挣扎,爱与恨都是他,仿佛整个生命都被对方占据。 真好啊。 哪怕在最深最深的梦魇里,也都是对方的影子。在每一场梦境里纠缠,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只有陪着做梦的那个人始终不变,永远是他,永远是他。 我爱你, 只因为你就是我的爱; 我无尽地恨你,恳求你,恨你, 我对你不断变迁的爱的尺度, 是我看不见你却仍盲目地爱你。 他抱紧了他的弟弟,一字一顿:“通天,我爱你。” 我爱着你的同时亦怨恨着你,怨恨着你的同时眷恋着你,我们是彼此纠缠的树,根茎紧紧相连,从彼此身上吸取着养分,同时向上生长。 我们在一开始便长在一处,千年万年,树与树,永远也不会分开。人也是一样,人同扎根在地上的树一样,永远也不会分开。 通天沉默着。颈侧传来细微的刺痛,是元始的牙齿轻轻碾磨着他颈项处的皮肤,不像是惩罚,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他的存在,确认他的归属。 他是属于他的。 他亦是属于他的。 一种无力感席卷而来,充盈在他的心头:“哥哥,你总说我执迷不悟,那你自己呢?如今的你,难道不也算是执迷不悟吗?” 通天直视着元始,那一刻,仿佛瞧见了他和元始之间团成一团的死结。 他越是挣扎,缠绕在元始心上的魔障便越深,而元始越痛,便越是不会放手。 他们仿佛陷入了一个无解的循环,彼此折磨,彼此消耗,直至共同沉沦。 元始平静道:“纵使我执迷不悟,又能如何?” 通天道:“倘若我,不同意呢?” “……” 元始的呼吸似乎滞了一滞。 通天却仿佛没有察觉,他将侧脸靠在元始的肩头,目光投向周围那一片被暴雨模糊的天地,声音平静无波:“雨下得真大啊……” “也不知道如今的昆仑山上,是否也在下雨呢?” “不过,要是真的在下的话,恐怕那里已经是一片泥泞了吧。哥哥,就像你我之间一样,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了。” 他偏头望向了元始,忽的微微一笑:“兄长,你因我生出心魔,我亦因你……受尽折磨,历尽劫难。” 每一次争锋相对,每一次兵戈相向,哥哥,你说你痛,难道我就不痛吗? “你毁我道统,诛我弟子……”通天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颤抖,却又被他强行压下,“我恨你,元始,我当真恨你入骨。” 元始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像是被这句话刺穿了心脏。 但通天接下来的话,却让他陷入了更深的冰火两重天中。 “可这恨意之下……终究还是藏着昔日昆仑山上,你我相依为命的时光。”通天缓缓开口,平静地剖开自己的心脏,将里面最柔软的地方,鲜血淋漓地向他兄长敞开。 他凝望着他的兄长。 那些年的欢乐是假的吗?那些年的爱意也是虚假的吗? 那些年的痛苦是假的吗?那些年的怨恨也如尘埃灰烬一般轻飘飘的吗? 倘若那些都是真的…… 通天轻轻一笑。 “你是我兄长,是我血脉相连、神魂相系之人。这孽缘,既由你我共造,便该由你我共同承担。” “哥哥,我不允许你就此沉沦,你就别想跟我说什么‘甘之如饴’!” 元始的呼吸猛地一滞。 通天面无表情抓住兄长衣领,一把将他按在地上,居高临下望着他怔然的模样,慢条斯理道:“哥哥说吧,是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元始:“……” 通天微眯起眼,似笑非笑:“不说是吧,那看来还是需要我亲自动手了。” 元始:“……通天?” 他的话还没说完,下一刻,便被他弟弟吻上了唇。眼眸倏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之人。 通天冷笑着咬着他的唇,像是要把他哥哥刚刚对他做的事情通通还给他。 “怎么,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元始:“……没有。” 想了想,天尊又道:“别太用力,伤到自己就不好了。” 通天:“?” “怎么,哥哥的嘴难道比钢铁还要硬吗?我先前只知道你的心比铁还硬,却不知道你的嘴亦是如此。刚刚我感觉不是这样的啊,你莫不是想骗我放过你?” 元始无奈:“通天……” 通天冷冷地看着他。 许久,他松开了他的兄长,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其实我当初离开昆仑,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你。” 元始怔怔地望着他,像是没有意料他突然说起了这个。 圣人看上去有点烦躁,却接着说了下去:“好吧,也有那么一点担心,要是我的弟子们继续胡作非为下去,你会忍不住把他们连带着我一道扫地出门。” 元始动了动唇,仿佛想说那不可能。 哪怕他把截教那群毛绒绒们通通扫地出门,也不会把他弟弟给扫地出门的。他弟弟当然要永远陪在他的身边,今天是这样,明天也是这样,天天都是这样。 他们会一直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分开。 通天:“我知道你不太喜欢他们,嫌弃他们占据了我太多的时间和心力,却并非人人都能走上正道,时不时地就有几个走上了歪门邪道,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当然,我也没有那么天真,我会尽我所能地教导每一个向我求道的弟子,但倘若他们最后成长的并不符合我的期待,我也只能说,我已经尽了我的责任……” 他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堆,连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不禁沉默了一瞬。 几许之后,通天摸了摸鼻子,若无其事道:“不过,说实话,哥哥那些弟子们也都挺讨人厌的,尤其是广成子他们几个。” 当初之事,又不是他弟子们一方的错。 只能说…… 大底终究是无缘吧。 元始道:“若是你不喜欢,为兄就让他们都出去住。” 事实上,他确实是这样做的,阐教十二仙长年累月都待在自己的洞府之中,除去南极仙翁等人,昆仑山并无什么旁人。 可是…… 通天摇头道:“太迟了。” 他凝视兄长,眼底闪过一抹元始来不及看清的复杂情绪。 “通天?”兄长心中隐隐不安。 他弟弟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道:“哥哥,对于你的心魔,你打算是自己动手,还是我帮你一把。总不会你还想把它留着吧?不是我说,这东西有什么用处,拿来投喂魔祖大人吗?” 元始道:“你们的关系倒是挺好,你还跟着他一起走了。” 通天道:“终究不及我与兄长的关系,不是吗?不然此时此刻,我又岂会跟兄长好声好气地商量?” 元始静静地看着他的弟弟,眸光低垂下来:“通天,倘若能重来一次,你还会离开昆仑山吗?” 通天:“……” 通天道:“不会。我会陪在你的身边。” 他将跳过一切多余的步骤和错误的选项,直接去找天道拼命。 元始喃喃道:“是吗?” 通天道:“需要我给你发个誓吗?” 元始仿佛笑了一下。 他仰起首,将他弟弟抱入他的怀中。 四目相对。 ——他同他此生的心魔一道,吻上了他弟弟的唇。 …… 乌云散开,缓缓泻下一缕皎洁的月光,正落在两位圣人身上。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月亮出现在洪荒之上。 盘古凝视着面前的天地,祂的面前悬浮着一柄沐浴着月光的斧头。 第419章 世间的爱与恨究竟要如何才能分清呢? 最爱与最恨融为了一体,任谁也无法将之剥离开来。 承认那份爱意的同时便无法忽略那汹涌的怨恨。 承认怨恨的那刻又无法忽视那根植在骨子里的爱意。 我爱你,恨你,又爱你。 如此矛盾。 我们在矛盾之中相爱。 亦在矛盾中憎恨。 于是我终于明白,终于明白。 无论爱恨,你皆是我生命中永远无法分割的部分。 皎皎月色之下。 通天低首,望着安安静静凝视着他的元始。 后者无声地凝视着他,任由他将他按在地上,没有丝毫想要挣扎一下的样子。 不知为何,通天忽而想微笑一下。 于是他真的笑了。 那么好看的一个笑容,轻轻落入了元始的眼底。他微微抬起头,连眨都不舍得眨上一下眼睛,出神地望着他的弟弟。 许久,许久。 兄长亦微笑了起来。 也是很好看的一个笑容。 通天注视着这个笑容,刹那间过往的记忆皆纷至沓来。 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或欢乐或悲伤的时光,它们在他的记忆里熠熠生辉,亦在他兄长的记忆中恣意绽放。 他们共享这份记忆,像是孩童们聚在一起偷偷分享着自己的糖果。酸甜苦辣咸,诸般滋味尽在其中。 “哥哥。”他轻声唤道。 后者抬起手,温柔地抚过他的头发。 “你要走了,是吗?” 通天自然道:“是的呢,哥哥。我要像燕子一样,秋天的时候飞走,春天的时候再飞回你身边。” 元始显然不会对着他弟弟喊: 燕子啊燕子,没有你我怎么活啊,你把我带走吧燕子。 虽然他也忍不住动了动手指,有那么一点蠢蠢欲动。 良久,他轻声问道:“你也不会原谅我,对吗?” 通天看着他,歪了歪头,奇道:“可是,哥哥,什么又是原谅呢?” 人们常说,做错了事情就要道歉,然后被辜负的那个人就要准备原谅,如此一来一往,便又是一桩和和美美的佳话。 可为何那个人就一定要原谅,就为了成全这一段佳话? 倘若他不愿意成全……到最后做错事的,反倒又变成了他吗? 通天道:“哥哥,我不想原谅你,不仅是因为我不想原谅,也是因为我没有资格原谅。” 受到伤害的只有他一个人吗?既然不是,他又打算代谁原谅? 他的弟子吗? 他们可是真真切切死了一次。 虽然也可以说是应劫而陨,但……通天想了想,觉得还是算了吧。 他最多也就是原谅他哥哥欠他的那一份,这还是因为他真的很喜欢他哥哥,他们确实有过非常、非常好的时光。 他舍不得杀了他,却也舍不得原谅他。这岂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通天一脸深沉:“这就是东亚家庭出生的小孩的悲哀啊,一辈子都摆脱不了来自父辈的血脉亲缘的压迫。是的,没错,我说的就是你们两个,我亲爱的哥哥们。” 元始:“?” 通天摇头晃脑,大声叹气:“唉,真想像你们阐教的哪吒一样,割肉还兄,剔骨再还兄啊!” 元始:“……” 天尊道:“不要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通天难得赞同了他一句:“确实,毕竟所谓的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不过就是一个笑话罢了。一旦遇到事情了,太乙师侄还是会喊哪吒去找他妈帮忙,这是妈妈啊,妈妈怎么可以不帮她的孩子呢?还有个谁来着,还苦口婆心劝哪吒,李靖毕竟是你的爹啊。” “最后燃灯还特意送了李靖玲珑宝塔,强行保他一命,免其被哪吒追着打。” 通天道:“其实我一直觉得挺搞笑的,太乙教哪吒自尽来摆脱他与李靖这一世的父子情分,但到头来,他们没有一个人忘记李靖是哪吒他爹这件事。” 由此可见,自/杀没用,自/杀真的没用,肉/体虽然消亡,精神却又被强行联系在了一起。到最后,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罢了。对了,那个“亲者痛”,还是哪吒他娘殷夫人为他痛哭了一场。 “你别看当时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的。提起李靖,大家脑门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哪吒他爹。这就是血脉亲缘,所以千万不要为这种无聊的东西而自杀。” “当然,”通天道,“大家都是挺友好的,所以他们会说,哪吒那个王八蛋渣爹。” 什么大唐军神李靖,没有这回事,大众印象只有哪吒他爹。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后,世人用另一种方式把他和他的爹永远联系在了一起。 人们公认他是他的爹。 元始:“……” “是我没有教好我的弟子。” 通天震惊了! “哥哥,你刚刚好像说出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诶!这种话是我能听的吗?说好的唯道独尊,道德真仙呢?!” 元始看着他,道:“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那是我的弟子,我自然知道他们性格上的缺陷,只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世间又有谁能真正做个十全十美的圣人?” 通天沉默了下来。 慢吞吞道:“好吧,其实我教徒弟也教得不怎么样,我们两个好像都不怎么擅长教徒弟。” 元始想了想,亦赞同道:“你的弟子像你,一个个的过于无法无天,甚至到了劫数最后,连你也无法压制住他们这一群人。换做我,早就把他们都赶出去了。” 随即若无其事道:“要不我们都不收徒弟了,好不好?我们约好,谁也不收徒弟,从此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 通天道:“哥哥,你的燕国地图超短的诶!” 元始淡淡道:“那通天觉得,为兄的建议如何?” 通天道:“不如何。生都生出来了,还能把他们全塞回去吗?” 元始:“……” 天尊垂下眼,一语未发。 通天又叹了一声:“哥哥,现在说这个太迟了,倘若当初你跟我说这个的话,恐怕我……” 元始抬眸望向他。 通天道:“……应该还是会收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毛绒绒的。 元始:“……” 元始摇了摇头:“罢了,这是你的道。你欲为众生求得生机一线,连我这个做兄长的,也不过是挡在你面前的阻碍。” 通天想了想,也坦诚道:“那确实,毕竟感情真的很影响我拔剑的速度,想当年,要是我修无情道,怕是早就已经飞升了吧?” 元始:“……” 元始微笑道:“通天,你要不看看你现在在哪里。” 通天沉痛道:“知道了知道了,在晋江修无情道是最快找到道侣的方法,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成功率,就那么一个意外,行了吧?我最亲爱的,哥,哥。” 元始“嗯”了一声。 应下了这句“最亲爱的”。 他看着他的弟弟,眉头微动,轻声开口道:“所以,通天是因为那所谓的‘东亚家庭的悲哀’,‘父系血脉的压迫’,才不肯对你的哥哥——我,动手的吗?” 通天否定道:“当然不是,我们截教不讲究这个。” 他们截教内部可乱了。 爹喊儿子师兄,娘喊女儿师姐的事情可是比比皆是啊。毕竟毛绒绒们又不是一起来拜师的,当然是听了他的讲课觉得好,再回去拖家带口,把七八姑八大姨都给带上的啊。 问就是大家各论各的,再问就是都乱成一锅粥了,大家就趁热喝了吧。 反正他只看是谁最先拜入他门下的,谁就是大师兄,大师姐。 嗯,无所谓,不管他们怎么争,他都是最大的那个! 通天平静道:“我当然是因为喜欢哥哥啊。” 元始的神色动了又动,目光直直地落在他弟弟身上。 后者站起身来,掐了个法诀,整理了一下衣冠。 回眸一笑,依然是他记忆里的那个红衣明艳,张扬肆意的弟弟。 “哥哥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喜欢你,所以我杀不了你,真令人遗憾的一件事,不是吗?” 元始道:“若是你想……” 通天赶紧打断他哥哥的施法,上上次捅了手臂,上次捅了心脏,这次还想捅什么,脑子吗?脑子要是坏了,那可真是要天塌了的啊! “哥哥行行好,你弟弟的心脏也不好,你再这样下去怕是你没出事,我先出事了!” 元始只好闭上了嘴。 目光却仍然停留在他弟弟身上:“通天……” 他弟弟望着天穹。 天边一抹地平线上,有朝阳冉冉升起。眨眼间,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球跃了出来,登时万丈光明,辉映天地。 “哥哥,我要走了。”通天道。 元始凝视着他的弟弟,缄默不语,半晌方才低低地应了一声:“我知道。” 你总是要走的,飞鸟唯有翱翔于天地之间,才会是那只自由自在的飞鸟。落在地上的,只能麻木扑腾自己翅膀的,从来都不会是他的弟弟。他若是想让他弟弟好,注定只能放手看着他朝着远方远远飞去。 可是…… 通天,你让我怎么忍心看着你再一次地离我远去呢。 甚至这一次……是我亲手酿成了如今的苦果。 通天又道:“哥哥,你就没什么想同我说的吗?” 元始看了他许久,终于忍不住问了那么一句:“我们就真的……再也没有以后了吗?” 通天转头看向了他。 元始静静地同他对视着。 通天又转过身去,看着在那天之尽头,如约等待着他的盘古。以及在未来的时空里,静静等待着他的那些人。 最后他同元始道:“哥哥……若有来生。” 来生…… 什么是来生呢? 如他们这样的圣人,当真会有来生吗? 通天道:“哥哥,我要像燕子一样飞走啦,秋天的时候飞走,春天的时候再飞回你身边。” 第420章 盘古把斧头递给了通天。 通天接了过来。 祂望着圣人微笑,似乎想同他嘱咐那么两句。通天便站在那里,仰起脸,认认真真地听着。 然后他又被揉了一下头发。) 通天:“……” 好叭,就当做彩衣娱亲了吧。 盘古问:“你这段时间……可有觉出自己身上的变化?” 通天顿了顿,直视祂的双眼:“您是指……我的修为境界吗?” 他来到这里的第一日就觉得不太对劲,他停滞多年、毫无寸进的境界,竟在几个呼吸之间便破开了一个口子,修为寸寸拔高,不久,便从涓涓细流汇聚成了汪洋大海。 就好像以前桎梏着他,强令他停滞不前的枷锁,终于被人强行撬开了一个口子。 顷刻间,百川入海,水到渠成。 通天心中对此颇有几分揣测,如今见盘古问起,也很坦然地回答祂:“我一来就发现了,这里面可是有什么问题吗?” 盘古思忖了许久,又对着他淡淡一笑:“没什么,只是父神觉得,通天应该不止如今这个修为才对。” 通天眨了眨眼:“在父神心里,通天应该更强,还是更弱呢?” 盘古笑道:“你心中难道没有答案吗?” 通天的心便定了下来,微微一笑:“看来我的猜测并没有错啊。” 鸿蒙开辟之初与后来的洪荒,它们之间有何区别? 只因此时此刻,天道尚未诞生意识吗? 他望向了盘古。 又瞧向了祂身后那一片天地。 许久,极轻极淡地笑了一声:“天道啊……” 原来在那么早之前,祂便已经着手限制他们这些圣人了吗?是不允许这世上出现任何一个胆敢、并且有实力挑战祂的人吗? 通天觉得自己很荣幸。 他将做第一个威胁到祂的人! 他低头看着自己掌心中的盘古斧,像是好奇似的,问起了混沌魔神中的那个传言:“他们说,这是您劈柴烧水用的斧头,您是真的拿它来劈柴了吗?” 盘古道:“扬眉他们跟你说的吧?” 通天小鸡啄米式地点头:“嗯嗯嗯!” 毫不留情地就把扬眉给出卖了。 盘古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是……” “好吧,父神确实拿它劈过柴火,毕竟父神手上除了它也没有别的趁手的东西了,总不能徒手掰柴吧,虽然也不是不行。”祂爽朗一笑,又摸了摸通天的头,郑重其事道,“不过,虽然它曾经只是一柄劈柴的斧头,它也同样可以劈开任何你想要劈开的东西。” “劈柴也好,开天也罢。斧头都是那一柄斧头,只看你拿它来做什么罢了。” 通天似有所悟,缓缓点头:“我明白的,父神。” 盘古笑了笑,又问道:“你哥哥呢?没陪着你一起过来吗?他看上去不像是放心得下你的样子。” 通天闻言,又不禁垂首望了一眼。 在这片天地至高之处,朝下望去,他的兄长渺小得像是一个小小的黑点。 他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只隐约觉得,他大底也是在看着他的。 兄弟两人隔着漫长的距离遥遥对视,谁也不曾开口说上一句话。 盘古问:“你们吵架了吗?” 他们吵架了么? 是的,他们大吵特吵,把平生的旧账都翻了一遍,各自都觉得对方辜负了自己,实在是令人恨得牙痒痒的负心汉! 可是…… 通天若无其事道:“没有呀,我们关系可好啦!” “他是我最喜欢的哥哥了!” 他似是想起来了什么,从袖中摸出一物,定神看了许久,忽而面露懊丧之色。糟糕,怎么忘了把这个东西还给他? 难道他还要回去再找一次他哥么? 盘古察言观色,见他面有难色:“怎么了吗?” 通天吞吞吐吐道:“我之前从兄长身上得了此物,忘记归还于他……” 盘古懂了。 祂笑了笑,安慰道:“给父神吧,父神替你转交给他。” 通天十分礼貌:“麻烦您了!” 感谢您! 因为有您,温暖了四季! 盘古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是小孩子啊。 还是那种……跟哥哥吵了架后,就赌气不想理睬对方的小孩子。 只是人世间太多的遗憾,往往便在这莫名其妙的赌气之中发生了。 直到后来才后悔不迭。 却连当初赌气的原因都忘记了。 盘古有些感慨,又见通天不知道鼓捣了几下什么,方才将一缕神念交到了他的手上。 “拜托您,将它交到我哥哥的手上!”通天郑重道。 盘古同样很郑重地回答他:“好的,父神一定将这神念交还给你哥哥。” 通天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盘古含笑应他:“谁骗谁就变小狗。” 通天道:“一言为定!” 好的!事情解决了! 不愧是你,上清通天! 通天很是高兴,盘古瞧着他,也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未来的洪荒是怎么样的呢? 没那么好,也许,也没有那么坏。 至少,能把通天养成这样,他那两个哥哥,应该也付出了不少的努力吧。虽然他们之间有很多矛盾,但…… 他们毕竟是兄弟。 盘古想。 忽而觉得有些释然。 即便祂无法亲眼去看那个世界,但祂依然相信,洪荒会是一个很美丽的世界。怀着大道同祂最为美好的祝愿而诞生,生机勃勃,富有希望。 “所以,通天,要加油啊。” 盘古笑着对他道:“祝你此行顺利,平平安安。” 平平安安吗? 通天眨了一下眼睛。 他慢慢地笑了起来,轻声应道:“当然。” 他会平平安安的。 通天拿斧头劈开了回去的路。 圣人本该毫不犹豫地踏入时空通道之中。 只是那一刻,不知是否是想起了他哥哥控诉他当年“头也不回地抛弃他”“居然连回头看他一眼都不肯”“真是无情无义无理取闹让他哥哥伤透了心”这件事,通天的脚步微顿,回过头去。 元始的目光同他相触。 像是太阳出来之后,注定要消散的白雾。 雾气渺茫,弥漫在两人之间。 他忽而笑了一下。 像是终于心满意足。 时隔多年,他向来任性妄为的弟弟,终于记得回头看一眼他的兄长。 虽然他还是想奔赴他的前路与那些天真可笑的幻想,一如一只扑棱棱扇动着翅膀的,傻乎乎的飞鸟。但是做哥哥的,总是要宽容大度一点的,不是吗?不然他要是真的被他弟弟气死了,那该怎么办啊? 通天会为他哭的吧? 元始垂下首,怔怔地看着落到他掌心间的水滴。 升起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通天之前还想看他流眼泪是什么样子呢,真可惜,他竟然没有看到”这样奇奇怪怪的想法。 要不下次主动哭给他看? 不过得避开别人,不然洪荒当天和明天,乃至于往后一年的热搜头条都有了。他自己的脸面倒也罢了,就怕他们对着通天指指点点,那该有多不好。 兄长静静地想着。 ……要是当初,他没有伤害他的弟弟就好了。 可惜,即便是圣人,也无法改变过去。 …… 通天在时空长河中顺流而下。 他行路迢迢,来奔赴他约好的命运。 这一次,是他亲手选择了这条路,没有后悔,也没有任何的遗憾。 他兄长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脊背之上,而他像只自由自在的飞鸟朝着前方而去。 只在某个瞬息,他停顿了一瞬。 像是从某个熟悉又陌生的画面之中擦肩而过,不由自主地侧首望去。 他看见他的兄长们等待在碧游宫中,皱着眉头商量着什么事情:“他未必会答应签下这封神榜。” “截教那么多人,就算上榜了几个,他不是还有那么多弟子吗?倘若他再这么执迷不悟下去,恐怕连他自己也难逃这劫数!” 可是哥哥,哪怕签下了封神榜,到头来,我也没有逃出这场劫数啊。 心念一动,通天踏入了这段过去的历史之中。 他看着过去的自己在碧游宫里转来转去,终于忍无可忍地撸起袖子,打算冲出去找那两个居然敢在他的道场说他坏话的王八蛋的麻烦。 通天圣人眼泪汪汪地想:这绝对不是亲哥吧! 他是不是被抱错的啊?! 凡间的话本子里都说什么“真假千金”“真假少爷”的,也许他是被抱错的那个呢?也不知道他亲哥们都在哪里等他,反正这两个绝对不是! 通天在他迈出去的脚步前轻轻一绊。 一个通天圣人倒了下去。 又一个通天圣人站了起来! 通天自然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从容不迫地走了出去,望见他两位兄长的目光齐齐朝着他望来,神色各异,目光炯炯,心里刹那间转过千百般想法,面上却丝毫没有显露出分毫。 通天面色同样不变,只是抽空瞥了自己一眼:糟糕,元始刚刚拿他当鸭脖啃的痕迹应该已经消掉了吧,要是被发现了岂不是很尴尬。 倒也不是怕别的。 只怕元始当场暴怒啊! 马上这么严肃的三教共签封神榜一事,就要变成三教一起打小三了。不过也无所谓,反正他哥哥打来打去也是打他自己。 到时候他该怎么回答呢。 是冷冷一笑:“元始,你管我找不找小三呢?”还是故作坚强地转过头去,“反正哥哥也对我这般绝情,我凭什么不能给自己找个下家?” 再来一句绝杀:“不被爱的人才是三!” 可怕。 真是太可怕了。 总感觉他的碧游宫下一刻就要被炸上天了。 通天摇了摇头,压了压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脏,对着面前的老子和元始道:“拿来吧,我签。” 没什么好说的,他赶时间。 元始看着他的眼神好像很复杂,像是一个五颜六色的扇形统计图。 老子看着他的眼神也很复杂,也像是一个起起伏伏的折线统计图。 他们大概是没料到他居然会这么好说话。 通天想:其实他不好说话的。 毕竟,他刚刚还想冲出来把桌子掀了呢。 只能说…… 唉,人总会长大的啊。 通天三下五除二把封神榜签完,就把它丢回给了元始,懒洋洋道:“两位走吧,不会还让我送你们出去吧?” 元始一步三回头,看上去很想跟他说些什么。 通天心道:算了吧。 对未来的元始他还有几句话想说,对现在的元始他无话可说。 他只在熟悉的碧游宫里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转头去安慰他的徒弟们。 毛绒绒们都很惶恐。 通天看着他们,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罗睺的话忽而很清晰地回响在他的耳边,魔祖大人大概真的很懂他蠢蠢欲动的内心都想做些什么。 历史是不能改变的。 要是改变了,他恐怕就再也回不到那个原本的未来了。 虽然这个未来也不是很好,但毕竟是他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未来。 于是通天思考了许久,对着他的弟子们开口道: “你们之中,有人心性浅薄,难勘大道;有人执迷不悟,红尘深陷;有人前路在望,却不得超脱……碧游宫此次在劫难逃,但为师,会陪你们一道。” 他会陪他们一道。 这是他作为师尊,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情。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20-430 第421章 通天降落在了昆仑山。 守门的童子居然还认得他,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 “通……通天圣人。” 通天道:“我来拿回自己的东西。” 守门童子:“啊?” 通天淡淡地抬起首,凝视着这座他曾经住了许久的昆仑山。年少时的记忆与刻骨铭心的情爱萌芽在纷飞的桃花之间,他抬手去碰,却只见白雪纷纷然坠在枝桠间。 春花烂漫,怎见冬雪纷纷。 圣人顿了一顿,又甚是平静地放下手,朝着里面走去。 不是他吹,他哥哥没在,昆仑山上没一个能拦住他的好不好? 也就是他的哥哥了…… 除了他,这世上又有谁能拦他? 所以他全然无视了挡在他前路上的阐教弟子,挥了挥袖,就让他们如割麦般齐刷刷地倒了下去。 一路走,一路躺。 哎,年轻就是好,倒头就睡啊! 通天感慨道:他就不计较元始这些弟子没有跟他行礼这件事了。 他真善良。 他们还得跟他说一声谢谢呢。 等阐教弟子倒了差不多一大半之后,广成子终于匆匆地赶到了现场。抬头就见他小师叔站在玉虚宫后山的禁地外头,正低头看着眼前重重的禁制。 他的脚步不由一顿。 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阐教弟子们睡得很是安详,一看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的样子。有的甚至还当众打起了呼噜! 广成子:“……” 忍无可忍踹了他一脚,果断将人踢到了一边! 他方才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大踏步走上前去,大礼参拜:“通天圣人。” 昆仑山最为纯粹的日光倾泻而下,将那身红衣映照得灼灼夺目。 那不是凡间能见到的任何一种红,是熔炼了朝霞与烈焰,汇聚了最为热烈灿然的色彩而染成的鲜红。 通天似有所感,回头朝他望来一眼。睫羽投下浅金色的阴影,容色看不真切。 刹那间,广成子呼吸一滞。 “广成子,你怎么还没死?” 通天很不客气地开口道。 广成子:“……” 广成子苦笑了一声:“弟子让师叔失望了。” 通天皱了一下眉头,大概在思考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多宝没杀你?他把你放回来了?”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广成子,又无所谓地摇了摇头:“算了,没杀就没杀吧,看来我徒儿还是太善良了。” 广成子:“……” 多宝那王八蛋善良个锤子啊! 您的滤镜要不要这么厚?! 他在心里腹诽,思绪却又不由想起那日大战爆发之后的情形。多宝在空中随意地扫了他一眼,不知想了什么,忽而弹指解开了他身上的麻绳,对着他悠悠开口:“广成子,你走吧。” 那个时候,截教大师兄的模样。 多宝冷淡道:“马上我就没空管你了,要是你就这么死在双方交战的余波里,未免有些窝囊可笑了。” 至少,这不该是昔日与他齐名的,阐教大师兄的死法。 广成子就莫名其妙地被放了。 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昆仑山上。 抬首望去,凡人与天道的斗争就在那高高的天穹之上。 多宝的身影就在其中,却一眼也未曾看向他。 善良么……?广成子默然不语。 抑或是昆仑山上相伴修行时,那点微不足道的情谊? 回忆结束。 广成子看向了通天:“小师叔……” 通天没空理他。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是后山禁制里头那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湖面倒映着四周苍翠的山色。 本该是宁静祥和的景象,却被湖心处的景象彻底打破。 四柄形态各异的长剑倒插在湖心之中,剑身没入水下,只余剑柄与部分剑身暴露在空气中。它们分别占据着四方方位,彼此之间有无形的气机相连,搅动着整个湖水暗流汹涌。 最为骇人的是那粗如儿臂般的玄黑锁链,自湖底深处延伸而出,一圈圈缠绕在四剑之上,死死地束缚着这四柄泛着森然煞气的长剑。 通天凝视着它们。 它们有着世人耳熟能详的名字:“诛仙四剑。” 那是封神大劫中,被兄长们夺去的剑。 他来了昆仑山两次,总算发现元始把它们藏到了哪里。这是封神大劫后他来这里的第三次,他想,他也该带它们一起走了。 广成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神色不觉一凛:“您这是……” 通天道:“你要拦我?” 他侧过首,扫过广成子同他身后站着的黑压压的阐教弟子,哦,还有在地上呼呼大睡的那群,唇边扬起一个散漫的笑容:“你们拦不了我。” 他在那倒悬的池水之中,拔出了一柄寒光凛冽的剑。 天池摇动,群山颤栗。 ——诛仙剑出。 三尺青锋映亮红衣圣人的眉眼,剑问世那刻,天地皆惊。 巨石自山巅滚滚而下,跌跌撞撞砸在白玉堆砌的宫阙之上。那座巍峨宫阙颤颤巍巍地挣扎着,也在那巨大的冲击之下崩塌倾颓,化为飞灰,消散于尘世之间。 广成子站立不稳,在飞扬的石块间左躲右闪,眼看着就要被罡风刮走,赶忙抽出剑来,白玉般的剑身深深插入地面之中,紧握剑柄,单膝跪地,以此来维持自己的身形。 他身后的弟子们有样学样,勉强在大风中维持着自己的身形,却耐不住被那飞沙走石砸了好几下。 有人喃喃地开口:“玉虚宫……” 广成子唯余苦笑。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那一刹那间毁灭了无数遍,又再生了无数遍,在尘埃落定的那刻,一个身影缓缓从那片废墟中走了出来。 他提着一柄剑。 一切都那么快,快到所有人都不曾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只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通天站在那里,手中执着诛仙剑,身旁还悬着三柄同样杀气凛冽的剑,站在茫茫雪地之上,红衣张扬,肆意明艳。 他身后是倾颓的玉虚宫。 眼前是狼狈不堪的阐教弟子。 广成子抬首望去,看着那位张扬至极的圣人。 很久很久以前,圣人便是这般模样。 很久很久以后,物是人非,世事变迁,圣人依旧是这般模样。 他总是这样。 教人一眼误了终生。 他动了动唇,仿佛想再唤一声“小师叔”,不知为何,却始终不曾开口。 通天慢慢道:“我的剑,我拿走了。” “等到我哥哥回来,你就这么告诉他,至于这玉虚宫也是我砸的,让他不要生气。生气了也没办法,毕竟谁让他把我的剑给镇压在昆仑山上的。我要取剑,他的宫阙放在这里也太碍事了。” 有点过于嚣张了啊通天师叔! 众人敢怒而不敢言,低下头去,一个都不敢同圣人对视。 通天微微一笑,望着雪花纷纷然落在自己的掌心之上,茫茫大地甚是干净。又似被什么东西吸引,目光不觉落到了那片废墟之中。 心念一动,那物便落入了手中。 那是一方匣子,埋在荒雪之中。 他打开了匣子。 里头是断成了两截的青萍剑。 “……” 真是……痴心啊。 哥哥,你真够痴心的啊。 他轻轻叹了一声。 将匣子合上,随手塞到了宽大的衣袖之中。嗯,这也是他的东西,合该被他带走。 “走了,有缘再见。” 若是无缘呢? 那自是再也不见。 通天从跪在一旁的广成子身旁经过,眼角余光瞧见他这位师侄,脚步不觉微微一顿,笑吟吟地问道:“广成子啊,你昔日上我碧游宫,如入无人之地,今朝我打上这玉虚宫,算不算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广成子没有回答。 通天淡淡一笑,一甩衣袍,便从他的身旁走过了。 风声萧瑟,圣人消失在漫天的飞雪之中。 广成子低头,望着那抹红色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色之中,不曾有片刻的回首。 …… 罗睺望着通天忽而出现在祂的身旁,随手抹去了唇角的血,刚想搭上他的肩膀笑盈盈说上那么两句,便瞧见了递到祂面前的诛仙四剑,以及诛仙阵图。 罗睺:“……” 罗睺:“……?” 通天:“愣着做什么,拿着啊,天道都要打过来了。” 罗睺:“不是,你给我?”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通天理所当然道:“这不原本是你的兵器吗?拿上的话,你的实力应该会增强许多吧?” 罗睺:“……虽然是我的兵器,但是,你也能用吧?” 大家都掌握杀伐之道,武器是互通的啊! 通天十分自然地从袖中摸出了盘古斧,又用另一只手摸出了灭世黑莲:“看!两只手满了诶!” 罗睺:“喂!搞得你不能多变几只手出来似的!” 通天慢悠悠道:“过犹不及啊魔祖大人,反正我差不多够用了,但不知道你够不够用呢。” “你确定要给我吗,上清通天?我怕你以后要后悔的。”罗睺皱着眉头,苦口婆心地劝道。 通天瞥了他一眼,随手拿盘古斧给祂拍飞了天道的一道攻击:“这可不像是你啊魔祖大人,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罗睺:“……” “……小通天啊,你还年轻,你不知道这世上人心是很坏很坏的啊!就比如我,我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通天慢悠悠道:“我知道啊,魔祖大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啊。” 罗睺:“???” “上清通天!把你刚刚说的话给我撤回去!” 通天撤回了说魔祖大人不是好东西这句话。 “那你还把诛仙四剑给我?” 通天道:“毕竟我真的很想赢嘛,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不好吗?” 罗睺:“……” 罗睺深深地看了面前的红衣圣人一眼。 “而且……”通天弯眸一笑,“昔日蒙君赠剑,今朝以剑相还,难道不是一场美谈么,罗睺?” 罗睺猩红的眼眸落到通天手上的灭世黑莲上,又定定地打量了面前的圣人许久。 许久,忽的一笑。 “真是……” 祂拖长音调道:“那你就看好了吧,诛仙剑阵真正的威力!” 第422章 “鸿钧”道:“你来了。” 通天道:“我来了。” “鸿钧”道:“你终究还是来了。” 通天道:“我终究还是来了。” “鸿钧”道:“你来杀我吗?” 通天道:“是,我来杀你。” 天地似乎安静了许多,众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无数目光汇聚于此,注视着这注定载入洪荒史册的一幕。 “鸿钧”的状态看上去并不怎么好,在无数人夜以继日地围攻之下,祂的唇边也留了一抹蜿蜒的血迹,望之触目惊心。 通天的目光落到他师尊的面容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神色未变,只淡淡地询问道:“那您呢,您准备好赴死了吗?” “鸿钧”朝着他笑。 祂道:“通天,你就这么恨为师?” 女娲皱起了眉头,站到了通天身旁,警惕地看着面前之人。 通天道:“你不是我师尊。” “鸿钧”仿佛想笑,下一刻却捂着唇咳出鲜血,嗓音沙哑道:“我不是你师尊,那我又是谁?通天,你莫不是忘了,你从小到大闯出了那么多的祸,惹出了那么大的乱子,都是谁给你收拾的?” “西方那两个那么嫉妒你,恨不得取你而代之,又是谁护着你,不准他们动你一根头发丝的?” “鸿钧”道:“你说这话,倒让为师伤心极了。” 通天道:“是吗,您伤心了。” “鸿钧”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通天道:“那我以前是什么样的?” “鸿钧”顿了一顿,竟当真面露怀念之色:“你小时候小小的一个,躲在你二哥身后,他小心翼翼牵着你的手,走到为师的面前。那个时候为师低头看你,心想这就是盘古的幼子吗?这么小的孩子,当真能够承担起守护洪荒的重任吗?” 通天道:“您未免有点神志不清了。” “鸿钧”坚持道:“我就是你师尊!” 通天看着他,眉头微拧,片刻之后松开,若有所思道:“……原来,这就是后遗症吗?” “鸿钧”:“?” 红衣圣人对着他微微一笑:“您同我师尊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看起来,他的记忆也影响到了您呢?” “鸿钧”道:“本座难道不是鸿钧吗?” 罗睺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对面,“鸿钧”的面色渐渐阴沉了下来。 祂闭了闭眼。 许久,再度睁眼时,已然是无悲无喜的模样:“上清通天,你当真要和贫道为敌吗?” “你不在意你自己,也不在乎你师尊吗?” 这回轮到通天了:“您不就是我师尊吗?” 罗睺拍桌大笑! “鸿钧”:“……” “鸿钧”攥紧了拳头,皮笑肉不笑地望着通天:“上清通天,这世上就没有你在乎的人了吗?你说这话的口吻,就好像你的户口本上只有一页诶!” 可是通天看了祂许久。 轻轻地开口道: “拜您所赐,我的户口本上确实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 亲朋尽散,众叛亲离。 原来上清通天,早已尝遍这滋味了啊。 那又有什么可怕的? 反正他户口本上只有他一个人! 通天随手挽起剑花,剑锋直指前方,浅浅一笑:“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若是没有,便请阁下赴死!” “鸿钧”冷笑:“呵——” “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话音未落,整片苍穹骤然变色! 紫霄神雷携着雷霆万钧之势直直劈下,径直冲着通天而来! 女娲道:“师兄小心!” 通天抬首望去,不闪不避,三尺青锋轻描淡写地向前一点。 剑尖与神雷相撞的刹那,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像是某种桎梏永远地消散在了尘世之间,取而代之的,是冲霄而起的战意! 圣人仰起首直视他的天道,抿唇不语,乌发飞扬,再度攥紧了手中剑柄。 洪荒人人都向往天道,穷尽一生去追寻天道。 可为何到了最后,偏偏是天道辜负了芸芸众生呢? 他不明白。 ——他要去讨个明白。 “轰——” 通天剑势不停,每一步踏出,足下便生出一朵紫黑色的莲花。紫霄神雷汹涌疯狂,来势汹汹,每一下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却每每落于他的身后,不曾沾染圣人衣袍半分。 灭世黑莲张开了它的花瓣,肆意地绽放在天地之间。紫黑色的莲台之上,红衣圣人茕茕独立。 通天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中之剑。 剑落之时,他轻声道:“尊上,通天送您一程。” 他自莲台跃起,刺出他一往无前的一剑! “鸿钧”,不,天道俯视这一剑。 祂的瞳孔中倒映着通天的模样。 很久很久以前,鸿钧将这个孩子带回紫霄宫,让他拜他为师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很弱小的生灵。 对天道而言,这般弱小的生灵,稍不注意就会夭折在洪荒之中,那么孱弱,像是地里的野草,火一烧就灰飞烟灭。 哪怕是贵为盘古三清之一,那也只是珍贵一点的野草,只要再把火烧得旺盛一些,他也将化为尘埃。无论他的传承多么强大,他的血脉多么尊贵,只要他成长不起来,这世间便不会留下他丝毫的痕迹。 这就是洪荒。 弱肉强食,强者生存。 可谁又能想到,那个昔日在祂眼中,孱弱到不堪一击的生灵,有朝一日,竟能对着祂悍然拔剑,要取祂性命呢? 十分诡异的,天道心中竟生出一种莫名的欣慰与骄傲之感。 像是偷偷养了一只猫。 后来猫不声不响地跑了。 突然有一天你再度见到那只猫,听到周围的人都叫他“丧彪”。 大底也会油然而生一种“物是猫非”“沧海桑田”“猫猫你出息了”“那么问题来了我还能喊你咪咪吗”的惆怅之感。 天道:“……” 鸿钧对祂的影响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 真是恐怖如斯! 祂摇了摇头,迅速地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海里甩了出去。 思绪不过转瞬,剑已迎面而来。 天道低头看着通天,下意识地抬起了手掌。 冰冷刺骨的剑芒割破了血肉之躯,鲜血滴落在云层之间,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通天眸光熠熠,一如他当年第一次踏入紫霄宫时一样,仰起头望向鸿钧,亦在无知无觉中望向了祂。 天真而热忱,执着亦无畏。 “呵……” 天道冷冷一笑:“上清通天,你以为这样的程度,就可以伤到我吗?” 罗睺在原地念念有词,同阔别了不知道多少亿年,着实有些陌生的诛仙四剑交流感情,终于在取得对方“虽然我不认识你,但是既然主人把我给了你,那就这样吧”的认可之后,原地摆下了诛仙剑阵。 鸿钧,你当初到底和诛仙剑说了什么? 真是害魔不浅。 回头本座一定要找你算账,至于现在么…… 罗睺扬声道:“还有我呢!我可是小通天最可靠的盟友!” 什么叫做缘分啊! 你看,祂和小通天这样就叫做缘分啊! 祂把灭世黑莲送他,他转头就把诛仙四剑给祂,冥冥之中,这就叫缘法天成了! 天道冰冷道:“手下败将,不过如此。” 随手一道紫霄神雷劈向罗睺。 罗睺冷笑一声,无尽煞气聚拢在诛仙剑阵之中,顷刻将这抹雷光吞噬殆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冥冥之中的天意,也该转到我家了!” 通天的身旁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金乌长鸣,如同烈日坠空,还冒着滚烫的足以将江河湖海蒸发殆尽的气息,就落到了通天的旁边。 “吾友好久不见,你收到我的消息了吗?” 通天道:“让一让,祂要劈到你的毛了。” 金乌灵巧地往旁边一挪,配合着通天的攻势,混沌钟重重地往下砸去,霎时间通天的时间凭空快了一寸,天道那边的时间凭空短了一息,于是剑光洞彻了时空岁月,硬生生出现在了天道面前。 剑若惊鸿,似飞花乱雪。 太一赞叹道:“好剑!” 通天:“……” 通天:“小嘴巴,闭起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骂我呢。 太一道:“怎会呢?我当然是在夸吾友!吾友休要污我清白!” 通天熟练地叹了一声:“行吧,你高兴就好。” 这种场合还有相声听,也挺劳逸结合的哈。 圣人随手将剑挽起,毫无花哨之意地朝着面前的“鸿钧”袭去。剑光撕裂长空,周围的时空被迫发出“嘶嘶”的声响。 漫天的电闪雷鸣之中,白光一掠而过,映亮了整个天地。 紫衣华发的道祖凝视着他,目光幽深如古井,像极了封神大劫时,他师尊注视着他的模样。 师尊啊师尊,也不知道您如今身在何处,可还安好? 您的魂魄还待在这具躯体之中吗?还是被挤出了九霄云外,需得弟子踏破三界去寻? 倘若您仍然注视着我,凝视着我,请庇护您的弟子吧,请您保佑我此战功成,顺顺利利地将您救出。 通天低眸亲吻过剑身,再度朝着紫衣道祖的方向义无反顾地挥剑。 ——也请您照顾好自己,师尊。 弟子不肖,不得不辱您精神,伤您躯壳。 惟愿您平安无恙,弟子再拜叩首。 第423章 元始已经在原地站了许久。 视线仍然落在他弟弟离去的方向,就好像他的魂魄也随着他一道离去了似的。 可不知为何,不知为何,他始终没有迈动脚步,随他一道离去。 盘古问道:“你不同他一道离开吗?” 元始答非所问,又像是在认真地回答盘古的问题:“我做错了一件事情,他不会原谅我了。” “你做错了什么事情?” 元始缄默。 半晌方道:“我做了一件让他不会原谅我的事情。” “你后悔了吗?” 元始道:“是,我后悔了。” 盘古道:“若是后悔,又为何不去寻他说个明白?” 元始道:“他不会原谅我了。” 盘古仿佛叹了一声。 “他有东西留给你。” 元始猛得抬头望去! 眼神怔然:“什么?” 盘古将一物送到了元始的手边,清风徐徐,卷着那东西飘飘摇摇,乘着风落下。 元始一瞬不瞬注视着它,半晌,方才伸手接过,语气涩然道:“他……可有什么话留给我?” 盘古也答非所问,又仿佛在认真地回答他的问题:“他说你们没有吵架,关系可好了。还说你是他最喜欢的哥哥。看起来,在他那两个哥哥里头,他还是更偏爱你一点。” 元始道:“老子为人尚可,就是时不时地喜欢捉弄他,通天被捉弄得多了,就更喜欢我一点。” 盘古点了点头,笑道:“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通天会喜欢你,想必平日里你也挺照顾他的。” 元始抿了抿唇,沉默不语。 可是通天不会原谅他了。 他的弟弟,在内心深处恨他。 雨下得真大啊,元始的一生中从未见过那样大的一场雨,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连整颗心都淋得湿透,像是从东海里打捞出来似的,浑身上下浸透着黏稠的湿意。 他在那样大的一场雨里,轻轻捧起了他弟弟的脸颊,吻着他的唇。 他望着那双熟悉的眼眸,流动着他陌生至极的情绪。爱恨流淌在那双他最爱的眼眸深处,那么爱,又那么恨,连他弟弟也分不清那爱恨究竟各占了多少成分。 心脏仿佛又隐隐地痛了起来。 就好像伤口再一次地裂开了。 元始低头看去,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却并未摸到鲜血的痕迹。他晃一晃神,明白过来,哦,是他心里的伤口裂开了。 真痛啊。 竟是比他亲手将匕首插入心口的感觉更痛上千倍万倍。 元始想:早知如此,他当初就应该当场死在他弟弟面前。 又想:那样他弟弟不就完全自由,可以摆脱他,彻底放飞自我了吗? 这样不好,很不好。 于是元始修正了自己的愿望:早知如此,他当初就该当场死在他弟弟面前,然后化为怨鬼,一直缠着他的弟弟,直至在阳光下彻底魂飞魄散。 人鬼情未了,死了都要爱。 难道不挺适合他和通天的吗? 就是作者可能要把文章改个标签,强势进军灵异频道,注:男主之一会变成男鬼,怕鬼的别来,蟹蟹! 元始又叹了一声,道声可惜了。 盘古低头看他,像是在思考祂的二儿子在想些什么,总觉得是一些很糟糕的事情,感觉浑身上下都要有怨气冒出来了。 说起来,他们兄弟三人的性格看上去都不太一样呢。 真是奇妙啊。 三清。 盘古若有所思地想着,唤道:“元始。” 元始应道:“父神。” 盘古道:“你弟弟很爱你,你也很爱你的弟弟,你当真就这样接受你们之间的结局了吗?不想尝试着再争取一下?” 元始:“……” 盘古摇了摇头,笑道:“罢了,父神就不多说什么了,总之我答应通天的事情已经做到了,此物你收好,有空可以拿出来看看,也好仔细想想清楚。” 元始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东西。 一缕神念。 谁的神念? 似乎有些熟悉,又透着几分陌生。 通天把这个留给他,是为了什么呢? 元始皱着眉头思考了许久,原地坐了下来,把这缕神念放在掌心之上,静静地端详了它许久。 他弟弟留给他的东西…… 会是什么呢? …… 整个洪荒天际被无边的墨色乌云笼罩,层层叠叠的雷云如同巨兽压境,沉甸甸地悬在众生头顶。一道道狰狞的紫电撕裂长空,仿佛天穹裂开了无数道缝隙,雷声震彻九霄,宛如天罚降临。 紫衣华发的尊者立于上首,底下的芸芸众生前仆后继。 执掌天命者嘲讽着众生的垂死挣扎,为自己的命运抗争之人,却一步也不肯后退。 “鸿钧”神色冷漠,如同俯瞰蝼蚁:“天命如此,尔等又何苦徒劳?” 通天道:“从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我们为自己的命运而争,即便它被写在了纸上,印成了书籍,一代又一代地流传了下去。成了诗篇,成了永恒。人人都说我截教逆天妄为,那我便当真逆了这天,又能如何?” 诛仙四剑悬于四方,漫天杀伐之气奔涌而来,汇聚在天地之间。 通天执着三尺青锋,仰首望着那将他整个人压在底下的天穹,毫不犹豫地朝着它劈去。 天地在震动,在摇晃。 它颤抖着,并不敢与圣人对视。 “鸿钧”道:“你截教败亡,乃是自己咎由自取,万物从无到有,盛极而衰,乃是冥冥之中的天数。” 太一道:“可为何太阳不能永远光耀四方,既已允许了十日的诞生,又令命运的长箭令他们一个又一个地坠下。倘若在一开始就只生下一个太阳,是否还会有这场十日的浩劫?” 他同他兄长站在一起。 两轮太阳的光芒之下,还有另一轮小小的太阳。 “鸿钧”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自古难全。既有相逢,便当有别离,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后土紧随其后:“若是一切皆有常法,万事有所凭依,又是什么驱动着巫族与妖族展开了殊死的搏斗,两族走向末路的背后,究竟是天命,还是人心!” 巫族的最后一位祖巫站在荒芜的大地上,她神色淡漠,遥遥注视着天穹。 她以身躯献祭而成的六道轮回浮现在她的身后,轮回是对每一个踏入此间的尘世灵魂的审判,以他们的生前功德来判定他们下一辈子的人生。 今朝,她却想要审判那高高在上的苍天。 “鸿钧”道:“天命也好,人心也罢,莫不是殊途同归。巫妖两族不识天数,一味搏杀,致使洪荒生灵涂炭,一饮一啄,皆是命数!” 女娲温柔地笑道:“我曾庇护妖族幼子,也曾为人族举起火把,薪火相传,补天造人,不曾伤害过任何一个无辜的生灵。可为何时至今日,我却独独被囚禁于娲皇宫中,此生不得踏出此宫半步?” 她望向了火云洞的方向,那里囚禁着她的兄长伏羲,又看向了如今门庭寥落的九尾狐一族,昔日的祥瑞之兆,今朝的亡国之相,谁又能给她一个公道? 若是坏人没有好报,那么好人呢? 他们为何同样得不到好报? “鸿钧”道:“你既为人族圣母,又执掌招妖幡庇护妖族,两族气运聚于一身,贪得无厌者,又岂会有什么好报?” 四海龙王缓缓开口:“倘若贪得无厌者没有好报,那我们放弃了一切,只求苟且偷生,为何天命仍然不容我等,吃龙肝,饮凤髓,只恨不得把我们全族抽筋拔骨,以谢心头之恨?” “我们并未享受过丝毫昔日三族作威作福的威势,却继承了他们留下的所有孽果,一代又一代的龙族以自身血肉战战兢兢地偿还对洪荒的罪愆,行云布雨,庇护一方,不曾有任何的懈怠……” 老龙王的神色中透着悲哀之色:“我们只求一个平平安安,难道这样的愿望,也是一种奢求吗?” 元凤不语,清脆地长鸣一声,替老龙王挡下了来自天道的一击。 鲜红的羽毛落下,纷纷扬扬,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大雪,埋葬着血泪,浸透着不甘。自龙汉初劫时下起,一直到今日都不曾消弭。 可是元凤环顾四方,昔日同袍,俱已消散矣。 最后她收回了目光,义无反顾朝着天穹飞去! “鸿钧”似乎不说话了。 不知道是无法反驳他们的话,还是已然自顾不暇。 通天立于最前方,目光直直地注视着面前之人,却又弯了弯唇,笑了起来。 那笑意里没有半分的温度,只有斩不断的决绝与傲然。 “天道,”他轻声道,这声称呼里却再无曾经的敬重,只剩下冰冷的嘲讽,“您口口声声说着天命不可违。可您看看这四周——” 他手中执着的灭世黑莲发出嗡鸣,剑锋所指之处,雷云翻涌,却仿佛被无形的锋芒震慑,迟迟不敢落下。 “这颤抖的天地,它们是在畏惧您口中的‘天命’,还是在畏惧我等的‘不认命’?” 诛仙四剑轰然作响,剑光冲霄而起,不再是简简单单的杀伐之气,而是融入了身后万千生灵的不甘与怒吼。那光芒汇聚成洪流,竟暂时逼退了压顶的墨色雷云,露出一线黯淡却倔强的天光。 “我截教教义,为天地众生截取一线生机!今日,非是我通天一人逆天,而是这洪荒众生,不愿再做你天命之下,连挣扎都需被嘲笑的提线木偶!” 第424章 元始捧着那抹神念,慢慢地将意识沉浸入其中。 像是缓缓浸没在幽蓝色的水中,一步步地朝着深处走去,水漫过了脚踝,漫过了腰际,又咕隆隆淹没了整个头颅。他整个落入了深水的怀抱,却自然而然地张开了手臂,迎接着亲昵地朝他奔涌而来的幽蓝色的水。 天尊闭上了眼睛。 沉沉地出了一口气。 心甘情愿地被深水吞噬,缓缓坠入无边的深渊之中。 即便下一刻便会死去。 即便所求依旧是虚无。 在感受到有风刮过他面颊的那刻,元始睁开了眼,眸光淡漠得像是隔世的月光,却在瞧见眼前巍峨挺秀的山峦时,微微怔然。 “这是……” 昆仑山。 他站在昆仑山上,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透着沁人心脾的凉意。鼻尖落着絮絮的飞雪,浸透着他的每一寸呼吸。一团白气被呼出,在冰冷的空气间滞留了几许,方才悄无声息地消散。 琼枝玉树下,天尊怔怔地站着,并不明白为何他会在通天给予他的一缕神念中瞧见昆仑。 而且,他在这里。 他的弟弟呢? 碧游还是紫霄宫? 元始皱起了眉头,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欲要去寻他的弟弟。 无论他身处何方,心念为何,他总要去,他总要去…… ——也许他并不想见他。 十分突兀的念头忽而自脑海中涌现。 元始整个人僵硬了起来。 心脏蜷缩成了一团,惶然无措。 脚步迟疑不决,维持着迈出的姿态,却迟迟没有踏出半步。 倘若那位素来张扬任性的红衣圣人并不想见他这位兄长,倘若他早已厌倦了他日复一日的纠缠,倘若…… 他该如何? 风雪愈大,几乎迷了双眼。 元始迟迟没有迈出步子。 于是身后的人像是终于忍不住似的,轻轻地喟叹了一声。风在那一刻簌簌地低语,满山的苍青松柏随之摇摇摆摆。 元始没有听错。 那是他弟弟的声音—— 他突兀地转过身去,力道大得惊动了栖息在枝头的飞鸟,鸟儿振翅飞走,雪落满袍袖,而他眼中只剩他弟弟的身影。 昆仑山九万重的玉阶之上,红衣圣人坐在第三级台阶上,双手托腮,怀里窝着一只不知道哪里捡来的野猫,正对着他幽幽地叹气: “唉……” “哥哥,我就在这里,你怎么不转头看我一眼啊?” 通天幽怨道:“哥哥,你怎么不回头看我一眼呐。” …… 天地仿佛在为圣人的声音而震动。 太一与帝俊对视一眼,周身太阳真火毫无保留地燃烧起来。他们本就是在巫妖大劫中死去的亡魂,如今自九幽之地归来,侥幸重返人间,凭借的,也不过是这一份临死前的不甘。 陆压跟随在他的父亲和叔叔身旁,他们之间并没有说上一句话,可一个眼神过去,对方便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毫不犹豫地张开了羽翼,亦化作一道流光融入其中。 三日同辉,光芒并非炙烤大地,而是温暖地洒落在每一个浴血的身影上,驱散着天道威压带来的彻骨寒意。 “倘若十日同天亦是天命的一部分,那我等便化作永不坠落的太阳!” 帝俊的声音响彻天地,威严地宣告着昔日妖皇的决定:“愿吾金乌一族,照彻这洪荒每一个被天命忽视的角落!” 后土娘娘身后的六道轮回缓缓转动。 这一次,那审判众生功过的巨轮没有指向大地,而是缓缓浮起,对准了高天之上的“鸿钧”。 无数生灵的虚影在轮回中浮现,他们的祈愿、他们的苦难、他们的悲伤,共同凝聚成了一股庞大而纯粹的力量,支撑着站在他们面前的后土。 后土轻声道:“我失去了那么多的族人,他们连魂魄都没有留下。可我依旧要站在这里,为逝去之人讨个公道。” 即便她的哥哥姐姐们再也没有可能亲眼见证这一幕,她依旧想告诉他们,后土不曾向天命屈服,她同天道抗争到了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不负巫族祖巫之名。 女娲道:“虽然师兄你说得很霸气啦,但与其说是逆天而行,不如说我们要这天道,睁开眼看看祂脚下的蝼蚁众生!听听那些盛开在尘埃里的声音!” 女娲娘娘抬手,山河社稷图展开,补天遗留下的五色石发出微弱却坚韧的光芒,与下方人族中缓缓升起的点点薪火遥相呼应。那火,是她昔日为人族点燃的文明之火,此时此刻,成了燎原的抗争之焰。 她创造了人族,也庇护着妖族。 圣人语气平静:“如果这就是贪得无厌的话,我还愿洪荒和平,再无劫数,善恶有报,人人安享太平,再无无辜者泣血。若这是贪,那我便贪了,又能如何?” 四海龙王长吟,万千龙族腾空而起,燃烧着自己的魂魄与骨血,以龙族坚不可摧的躯体,铸成了一道横亘在天与地之间的屏障。 有的人倒下去了,又有人站了起来。总有人站着,总有人不肯倒下。 元凤长鸣着从他们身旁飞过,鲜红的羽翼洒下涅槃之火,一道维系着这道屏障,也为所有奋战者注入了生生不息的力量。 多宝遥遥注视着这一幕。 他清晰地看到了“鸿钧”面上难以置信,甚至隐隐透出几分愤怒的神色,像是完全没有想到祂会被他们逼到如今这个地步。 蚂蚁也能咬死大象吗? ——只要蚂蚁足够多。 下意识地,他轻轻笑了一声。 悟空唤他:“大师兄。” 猴儿问道:“你在想什么?” 多宝答他:“在想我们这算不算是见证了历史。” 当初的天道多么强大啊,祂想要截教生,截教便生;想要截教亡,截教便亡。那渺茫而不可及的一线生机,就像是高悬在天上的星星一样可望而不可即。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师弟师妹们死在劫数之中,也眼睁睁地看着他那么骄傲的师尊,在四圣的围攻下一步步地后退,直至退无可退,双目赤红。 披头散发,近乎疯狂。 那时的他们恐怕完全想不到会有今日,原来高高在上的天道,在面临众生的围攻时,同样只能一步又一步地后退。举目四望,四周皆敌。 这世间的因果循环仿佛自始至终都是如此,你以为的赢家,到头来又成了输家;原本的输家挣扎着从泥泞里又爬了出来,于是风水轮流转,今日到我家。 多宝想:只是这一次,他绝不会再给天道卷土重来的机会了。 他们要赢。 要堂堂正正,正大光明地赢。 灵山上的截教弟子们都紧紧地跟随着他们大师兄,像是小鸡崽跟随着鸡妈妈似的,大师兄说打哪他们就打哪,开团秒跟,绝不犹豫。又仰起首,遥遥地望着他们师尊的身影。 今夕何夕,何其有幸,共赏同一轮明月。 月色之下。 金灵圣母同样仰起首,望着这一方小天地中的月亮。 外面的世界如今怎么样了?她师尊可还无恙?师弟师妹们呢?这一次,他们是否能改写自己的命运,再一次昂首挺胸地活在这世间? 圣母的面容上有着怅然,有着遗憾,更多的却是深深的担忧。这世上尝试过逆天而行的人有许多许多,可到头来都成了一抔黄土,她怎么能不担心,怎么能不记挂?! 云霄娘娘懂她师姐的心思,轻轻安慰着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更差了。” 不会更差了。 哪怕再一次被打得魂飞魄散,再一次被囚禁在封神榜中,只能日复一日,麻木不仁地活着。 不会更差了。 因为已经经历过了一次,所以再也不会畏惧。魂魄在烈火中烧灼了一遍,要么就此死去,要么杀不了她的,只能令她更加强大。 金灵道:“云霄师妹……” “倘若师尊他们真的面临危机,你可愿同我一道前去,再为我截教战上一次?” 她转过身,凝视着身边的云霄。 云霄并不意外金灵的话。 她莞尔一笑,铿锵有力:“师妹愿往也。” …… “鸿钧”忽而觉得,祂可能真的会死在这一场围攻之中。 祂的身影摇摇晃晃,身上的伤口越添越多。那万古不变的冷漠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惊诧与困惑。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祂怎么可能会被这群逆天妄为之辈逼到如今这一步?祂可是,祂可是天道啊!! 凡人也能逆天改命吗? 这冥冥之间的天数,岂不是早就已经定好?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能走到如今这一步? “不可能……怎么会……” 通天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移开祂。 既是看着他此生的仇敌,也在看着他的师尊。 ……还不肯离开他师尊的身体吗? 再这样下去…… 通天低头思考了片刻,握紧了手中的剑,再度往前踏了一步。灭世黑莲发出前所未有的清越剑鸣,诛仙四剑紧随其后。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他道,“你要输了,事情就是这样。” “鸿钧”道:“吾乃天道,汝何曾见过天道会输?” 通天道:“刚刚见到的,如何?” 祂愤怒地注视着通天,看上去十分想把圣人打上一顿。 可是通天弯了弯唇,笑得愈发灿烂,火上浇油道:“看什么看,再看你也改变不了要败在我手上的命运。” “上清通天!” 通天圣人掏了掏耳朵,很是自然地应了一声:“哎,我在呢。” “还有什么遗言想交代的吗?” “鸿钧”:“当初我就不该听你师尊胡扯,把你关在紫霄宫中!” 这该死的玩意就该滚下凡间历百世万世的劫难! 通天丝毫不见生气的样子:“这也没有办法啊,谁让我师尊疼我呢。嘻嘻,你有本事打我啊。” 太一默默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女娲低低地笑出了声。 在出奇的愤怒之中,“鸿钧”死死地盯着通天,许久,冷冷地一笑:“那便如你所愿!” 通天悄无声息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来了。 来吧。 第425章 “哥哥,你怎么不回头看我一眼呐。” 元始想:真是倒反天罡。 究竟是谁不肯回头瞧他的? 怎么弄得好像是他的错了? 可他没有说话,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拿一双幽深的眼睛盯着他弟弟看。 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仔细想想,或许确实是错觉。毕竟圣人的本体还在十万八千里外,正一心一意同天道展开殊死的搏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当然他弟弟一定会赢。 他留在此地的不过是他的一缕神念。 现在是神念在同他说话。 “哥哥哥哥。” 他弟弟像是复读机,一心一意喊他哥哥。 一本正经地折磨着他。 哥哥哥哥。 元始总觉得他这一生就是输在了这句“哥哥”上,从他弟弟第一次喊他哥哥开始,往后余生他都没有逃出这一句哥哥。 不过他心甘情愿。 所以也是愿打愿挨。 事实如此,半点不由人。 于是他叹了一声,自然地走上前去,把人从地上拉了起来,拍了拍他衣裳上的尘灰,问道:“怎么了?” “哥哥不理我呢。”通天道。 他张开双臂,如乳燕投怀,轻盈地落入他哥哥怀中。 元始一手稳稳抱着他弟弟,一边问道:“我哪里不理你?” 通天道:“我喊了你那么多声哥哥,你却不理我呢。” 元始“哦”了一声,回答他:“我以为自己在做梦。” “哥哥的梦里也是我吗?” 怀中的人问。 元始点了点头,换了个姿势,有力的双臂轻轻松松地抱起他的弟弟,带着他往昆仑山上走。 “是啊,我梦里都是你。”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他弟弟是他的梦里人。 通天道:“真好啊,我总是梦不到哥哥呢。明明平日里总念着你,可是一闭上眼睛,总不见你入梦而来。” “我还以为……是哥哥不喜欢我呢。” 元始的手臂仿佛颤了一颤。 回过神来,又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的弟弟。 天尊神色晦暗:“为什么要做梦呢?” “通天若是想要来见我,为兄自然扫榻相迎,又何须做梦?” 梦是多么不靠谱的东西。 想见的人,想说的话,若是不能亲口告诉他,又有什么意义? “也许是因为……在梦里,人总是会勇敢那么一点。想说的话不至于畏惧于不敢说出口,想见的人不必害怕对方不愿见你。” 通天道:“可是我没有想过世上还有梦不见你这种可能。” 元始想了想,觉得也可以理解。 于是他道:“下次你书信给我,我亲自来入你的梦。” 通天不说话了。 他没有回答元始的话,只无声地埋入了他兄长的怀中,嗅着那熟悉的凛冽如冰雪般的气息,像是盛开在冰雪怀中的红梅。花与雪,同样也能相互依偎着生长,谁也离不开谁。 元始低头看他。 他弟弟缩在他怀里,只露出一小截皓雪似的白,旁边那只野猫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他瞥了猫一眼,猫往后退了退,忙不迭地跑了,只留下他的弟弟,任性的跟猫一样的弟弟。 养他弟弟如同养猫。 唯一的区别是猫见了他会跑,他弟弟……哦,他弟弟也会跑。 真该把人抓起来狠狠地揍他一顿! 元始恶狠狠地在心底想。 面上却什么也没有表露出来。 通天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探出个头看他:“哥哥好像在想什么很糟糕的事情?” 元始道:“没有。” “为兄什么都没想,你也不要胡思乱想。” 通天道:“真的?” 元始摸了摸他弟弟的头:“假的。” “反正为兄肯定不是在想如何揍你这件事。” 通天:“……” 他弟弟不理他了。 元始也没有说话,只带着他继续往前走。他带着他弟弟去了西昆仑的桃林。一切开始的地方,也当成为一切的终点。 通天并没有过问他的想法,任由他的兄长将他带往随便什么地方。 他低下头,手指轻轻缠绕着他兄长的长发,圈圈圆圆圈圈,红尘是解不开的结。 他和元始走到如今这一步。 究竟该怨谁呢? 或许谁也不该怨,谁也不能怨。 只叹一句命数如此罢了。 毕竟,他哥哥总喜欢用命数解释一切东西,或许他也可以拿命数来解释他和他兄长的这段情意。 命数如此,也是半点不由人的。 红衣圣人悠悠地叹着,望着眼前纷纷扬扬落下的桃花雪。春日的花仍然如他记忆里一般明艳,花下的两个人却走到了形同陌路的那一步。 当初的他,可曾会想到此时此刻? 怕是怎么也不肯信吧? …… 元始的脚步在桃林深处停下。 纷扬的花瓣落在通天鬓边,像是多年前那个总是偷懒睡在树下的少年。 元始凝视着怀中人,恍惚间又看见封神台前通天最后回望的那一眼,满心的仇恨,无尽的茫然。悲伤与痛苦同时浮现在那双眼里,他竟不敢直视那双眼。 被劫煞与怨恨蒙尘的心,仿佛也在无声无息地痛了一下。 那么疼。 无形之中提醒着他。 有一些永远也无法挽回的事情,就发生在他的眼前,由他亲手酿成,毫无挽回余地。 可他总是贪心,总是痴缠,总是怀着不切实际的妄想,想着有朝一日,他会见到他的弟弟,他们会把一切说清,然后…… 然后,他弟弟亲口对他道:“他不会原谅他。” 不会原谅的意思,就是永远也不会原谅。 于是他终于明白。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战场上,他永远地失去了他的弟弟。 “哥哥在想什么?” 通天忽而抬头,指尖还缠绕着一缕乌色的发丝,只是肉眼可见的,那满头乌发在转瞬之间寸寸化为雪白,触目惊心至极。 元始俯身将他放在桃树下,落花顷刻铺了满衣。他屈指拂去弟弟眉间花瓣,声音沉得像是昆仑山终年不化的雪,那头乌黑的发也在无声无息中化为了漫山遍野的雪。 霜雪落满头,可算是白首。 天尊道:“我在想你。” “想我?”通天重复道,“想我想得白了头?” 元始道:“是啊。” 他想他的弟弟,白了头。 自古相思催人老。 他亦不过其中之一。 通天笑道:“怎么不说是被我气的?” 元始道:“大底是因为,为兄并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通天道:“哥哥惯是会哄人的。” 天尊却道:“不是哄你。” 他是真心的。 通天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抬起手抚上了他的面颊,元始任由他动作,又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通天指尖微微一颤,想要抽回手,却被兄长倏地抓紧。桃花纷纷扬扬,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落在元始雪白的长发上,也落在通天微微垂落的眉睫上。 许久,元始攥住他的手腕将人按进怀里,紧紧拥抱着他的弟弟。 “不要走……好不好?” 通天,永远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天尊望着他的弟弟,眼底的苦涩像是夏夜未停的雨,淋得人劈头盖脸,浑身湿透。站在屋门前头,颤颤巍巍地从兜里寻找着进屋的钥匙,却听得头顶一道白光闪过,雷声轰鸣,又是一场暴雨倾盆而下。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整夜,仿佛永远也不会停。哪怕缩在屋子里,躲在被子里,捂着自己的耳朵,仍然能听到外面轰轰烈烈的雨声。 可是怀中之人怔怔地看着他,说的仍然是同一句话:“哥哥,若有来生……” 什么是来生呢? 元始不理解。 三千世界,万千红尘,他去哪里寻他与他弟弟的来生。 倘若寻不到,又当如何? 又能如何? 通天低垂着眸,望着元始雪白的发覆过他的手背,冰凉的,浸透着霜雪般的寒意。像是絮絮地下了一场小雪,雪落在屋檐上,落在土壤里,也落在一个人的眼中。 沾染了泥泞的雪水,也会被人踩在泥地里,弃如敝屣,不屑一顾。 他知道的吧? 他理当心知肚明的吧? 他只是圣人的一缕残念,被交付到他的兄长身上。无论元始此刻同他说什么,正在不周山上同天道厮杀的圣人也不会知晓。他已决意转身离去,奔赴他的战场。只是出于莫名的原因,将它留给了他的兄长。 一如当初,他的兄长遗留在他识海中的那缕意识。 礼尚往来,如此前缘断尽,可算是一场圆满? 于是残念道:“他听不到的。” 他看着面前之人,残忍又平静地道出了一个事实:“他不会再听到了。” 元始的目光微微凝滞了。 “什么意思?” 残念道:“字面意思。” 他坦然地同元始对视着,视线却仿佛落往了远方。 天道最终还是放弃了鸿钧的身体。 大底是终于意识到,要是再待在这具躯体里,祂只会输得一败涂地。 通天接住了他的师尊。 仰起头,望着那高居于三十三天之上,笼罩着整个洪荒的天道意识。祂在冥冥之中主导了万事万物的变化,高高在上,睥睨一切。 祂主宰着他的命运,看着他失去一切,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祂的面前。一身狼狈,满身伤口。 天道道:上清通天,既然你这么想死,那么本座就如你所愿。 通天道:我等你很久了,放马过来吧,你以为我会怕你吗? 天道道:你这么嚣张一定会遭报应的。 通天道:我已经遭过报应了,如今也该轮到你了。 天道道:你当真以为本座不敢杀你吗? 通天不耐烦了,他说你话怎么那么多。 …… 圣人的残念忽而笑了起来。 他对着元始道:“他祝你幸福,元始天尊。” 第426章 少年圣人的剑,披荆斩棘而来,以为能斩断世间一切不平之事。 而今迈步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却依旧想斩断世间不平之事。 为自己,也为身旁同他一道抗争的友人。 天意如刀,何人能逃? 既然逃不了—— 那便迎着刀光而上! 通天半跪在地上,望着鸿钧虚弱的面容,后者微微睁开眼,瞧了一眼他的徒弟,轻轻叹了一声,道:“去吧。” 他摸了摸他徒弟的头发,沉吟片刻,被他弟子搀扶着站起身,扫了一圈周围,目光落在罗睺身上,眸光微微凝滞了一瞬。 罗睺从鼻子里哼出气来:“鸿钧,你可真没用。” “居然沦落到这般田地,还得我高抬贵手来救你。” 鸿钧没有理祂,只是抬手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衣服,便站到了他弟子身旁。 再度温声道:“通天,去吧,为师为你殿后。” 通天看着他的师尊,也没有多问,便自然地转过身去,握紧了手中长剑。 风起—— 剑亦动。 朝着茫茫的苍穹,越过半生的坎坷。 月光啊,请照亮他的前路,倘若前路注定一片荆棘坎坷。 雪花啊,请下得再慢一点,倘若人间太冷,总该有那么一点微弱的暖意永不熄灭。 世人渺小若尘埃,平凡却热忱。 愿以一己之力,照亮足下方寸之地。 天道居高临下睥睨着底下追着祂而来的红衣圣人。 祂并没有实体,无形无相,无声无色,触之不及,又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祂就像是在每一个人的身边,又永远地高居于他们头顶,垂首看着底下人挣扎的模样;祂离他们那么近,又那么远,谁也不曾瞧见过祂的真面目,可所有人都知道祂就在那里—— 是天意,是命数,是冥冥之中朝着每个人奔涌而来的命途。 不能说“我不要”,也不能说“我反对”。 命运来时无声无息。 又在某一刻轰然作响。 于是所有人忽而意识到,祂真的来了。 通天仰起头望去,像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的命运来了。 他奔着他的命运而来,一往无前,不肯后退。 盘古斧不知何时落入了手中。 通天抬头望去,凝视着那无形无相之物忽而僵硬的面容。 真奇怪,他竟觉得祂此刻应该是僵硬的、难以置信的,就像在那一刻,祂也意识到,属于祂的命运也朝着祂奔来了。 既然人人都是如此,那天道也该不例外才对,不是吗? 上清通天有属于他的命运,天道又为什么不能有属于祂的命运? 譬如,死在他手上的命运? 通天觉得此事十分合理,干脆利落地一斧头就劈了下去。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也不枉费他费尽心思努力了那么久。 “哐当”,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他生生砸下了一片。 一片又一片,就好像一面毛玻璃破碎开来,哗啦一声,碎成了满地的碎片。 通天闭着眼睛乱劈。 他不知道祂具体在哪里,但他知道,祂就在他的身边,一直注视着他,凝视着他。每一次,他苦苦挣扎的时候,他的友人们苦苦挣扎的时候,在泥泞里仰起头,望着暴雨倾盆,失去自己的一切的时候…… 祂,都在那里。 一直都在。 始终都在。 看着他们挣扎,看着他们失去一切,看着他们狼狈不堪,却惶然无措,不知道自己为何走到了这条绝路之上。 是哪里做的不好吗?是不识天数,不懂命运对他们冥冥之中的暗示,一步步地走上了这条祂为他们选定的道路之上?是不曾约束好门下弟子,自当眼睁睁看着他们深陷红尘迷障之中,在劫煞之中互相搏杀,任凭多少情意,都成了黄泉中的一抔土? 又或者是,上清通天,本来就不该做上清通天。 他可以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普普通通的人的一生,不会有那么多波澜壮阔、爱恨纠葛,他当然也会遇到挫折,遇到磨难,或许穷困潦倒,或许老病缠身,但他将过完属于自己的,普普通通的一生。 原来如此,因为他是上清通天,所以这就是属于他的命运。 可是他是上清通天,所以他不肯就此认命。 通天睁开了眼,双目明亮,又是一斧头劈了下去! “哗啦——” 又是一阵摧枯拉朽般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天上坠了下去,像是星星一样,划破天际,砸落在大地之上。 通天听到天道痛苦的声音。 祂的眼里正愤怒地喷出两道火蛇似的火焰,要把他从头到脚烧成一片灰烬。 单是火焰还不够,还要添上雷霆,加上暴雨,从眼睛里轰隆一声喷发出来,把他劈成一块焦黑的炭火,跌跌撞撞地滚落在灰蒙蒙的尘埃里头,变成一块闪烁着星点火光的焦炭。又被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雨彻底浇灭,连带着那些灼灼不息的野心与渴望,一并埋葬在土壤里头。 于是通天死了,祂再一次地维护了自己的威严,把所有敢于挑衅祂权威的人踩在了脚下。 于是通天没有停,他一次又一次挥动着斧头,朝着那片浩渺无穷的天地劈去。 混沌一片漆黑,宛如鸿蒙未开之时。 那时,也有人拿着斧头,想要劈开蒙昧的天地,将光明带往这个世界。 祂劈了千下或万下,混沌在祂的斧头下颤抖,祂为洪荒求得了一线生机。 无数个元会之后,也有人站在同一个地方,挥动同一柄斧头,劈了千下或万下,他要把这片天劈开,给这芸芸众生,求得一线生机。 鸿钧遥遥望着他的弟子。 师尊一语未发。 眼底唯有骄傲之色。 那道红衣的身影立在混沌与洪荒之间,朝着那茫茫的天地,用尽全力挥动着斧头,每一下砸落,都仿佛听见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 众人仰起首看着这一幕,望着那没有实体,无形无相,无声无色,触之不及,又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名为“命运”的东西,伴着轰隆隆的斧头声,从他们面前,如同流星般坠落了。 原来命运也会陨落。 它也逃不过世人对它的反抗。 即便那反抗是如此微弱,如此可笑,可是当星星之火连成一片时,终于有了同它对抗的力量。 天命之下,凡人的挣扎何其微小。 可是即便如此,仍然要挣扎,一遍又一遍地挣扎,一次又一次地挣扎—— 又有一个人举起了火把。 又有一群人拿上了自己的斧头。 他们一道,要把整个世界劈开,从此换个崭新天地! 通天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他感受到源源不断的力量正在涌入他的身躯内,身体变得很轻很轻,仿佛下一刻便要飞离这个世界,魂魄也愈发澄澈,就好像堆积在上面的尘埃正在被人轻轻擦拭而去。 他从未有过此刻这么强大。 也许因为这一次,站在他身后的人很多很多,也许因为他终于放下了前尘往事,坦然地看着自己的过去,也许……这才是上清通天真正的力量。 没有被天道强行压制的,他万万年如一日修行后的力量。 通天忽而明白了盘古为什么要等待七日才把盘古斧交给他。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斧头,再一次地,高高举起了它,朝着眼前的天道用力地劈去。 电闪雷鸣的刹那! 时空就此定格! 第427章 天好像裂开了。 它裂成了无数块碎片,从高天之上坠下。 大地仿佛崩碎了。 它碎成了无数块碎片,往混沌之中飘去。 整个世界在通天眼前裂开,一片一片又一片,千片万片无数片,如流矢一样坠往四面八方。 他左手拿着斧头,右手持着剑,站在这片碎裂的虚空之中。平静如水,无波无澜。 仰起首,看着他的命运如星矢般坠落。 那么盛大。 就像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葬礼。 他忽而想起曾经同元始在昆仑山上,仰起首数着天上星辰的日子,那时候也有流星从天边划过,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轨迹。星星很美,就同现在一样美。 然后他闭上眼睛,许下自己的心愿。元始侧首看他,问他许了什么愿望。 他说——我不告诉你。 通天眨了眨眼睛,望着苍穹。 这一次,他没有再许愿。 圣人再一次攥紧了斧头,用力地朝前劈去,“哐当”一声,天裂得更破碎了,远远看去,就好像玻璃上遍布了无数的蜘蛛网,最中央的那只蜘蛛盘踞在那里,无处可逃。 通天持剑而上,将那只蜘蛛逼到了死角。 它似乎想挣扎,想逃离,却耐不住众人齐心协力阻挡了它所有的生路。 于是它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通天!” “上清通天!” “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么? 通天微微一笑,轻声道:“那我可真是害怕啊。” 说着又是一斧头劈了下去。 笑话,他可不是被吓大的! 趁他病,要他命,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刀斧临身的那刻,它似是终于怕了,一眼就瞧见了通天身后的鸿钧,下意识地向着道祖求救:“鸿钧——” 道祖没有看它。 道祖温声问他的徒弟:“徒儿累不累,手酸不酸,要不让为师也来劈两下?” 罗睺锐评道:“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鸿钧还是没理祂。 通天握着斧头,却是微微侧眸,忍不住笑了起来,眸光明亮动人,宛如春光乍泄。昆仑十里连绵的烂漫桃花,终抵不过圣人这一笑。 千金不换。 万金难求。 “师尊啊,您再不抓紧时机,恐怕都要没有机会了。” 谁让它得罪的人太多了呢? 不赶紧砍一刀,哪怕是拼多多也要砍没了啊。 鸿钧叹了一声:“吾徒言之有理。” 随即愉快地加入了拼多多的队伍之中,你砍一刀,我也砍一刀,反正不管怎么砍也是砍不完的。 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件事,毕竟我没有砍完过。 通天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这一幕,又忍不住笑了。 “原来,你也会有这样的下场吗?” 他自言自语。 眼底似有银沙似的月光流淌。 罗睺不知何时走到了通天的身旁,魔祖大人面上没有笑意,也没有杀意,只平平常常地低头瞧了一眼,便对着通天道:“如此,你的心愿可是达成了?” 通天道:“那您呢,您的愿望,也达成了吗?” 他没有抬头去看罗睺,只是缓缓开口问道:“你我如今,可皆是得偿所愿了?” 罗睺:“……” 通天没有转头,抬手便是一剑。 灭世黑莲架在了罗睺的颈项上,一如那柄横在他颈侧的诛仙剑。两柄剑交叠着指向对方,谁也不曾留手。 空气仿佛骤然静默了,充斥着一触即发的危机。 女娲最先回过头,瞧见这一幕,眉头一皱,手中的红绣球便转了个方向,对准了罗睺:“师兄?” 众人纷纷朝着此处望来,纷纷拔出了手中兵器。 罗睺看着通天,道:“你就没有一点意外吗?” 通天微微抬首,含笑道:“你做的事情,正是我想做的。” 所以又有什么好意外的呢? 又谈不上什么背叛不背叛的,不过是一条路走到了尽头,便注定要分道扬镳了而已。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大多只能陪你走上那么一程,人总会遇到新的人,旧的人只能留在时光里。 何其有幸,相伴一路。 无需悲伤,终会别离。 罗睺:“……” 祂似乎有些悻悻然:“看来,这世上除了你哥哥,再无人可让你动容分毫了。” 通天也很坦诚地回答祂:“是啊。经历过我哥哥的背叛,如今魔祖大人这种背刺行径,不过洒洒水罢了。” 不值一提,实在是不值一提啊。 比不得他哥哥半分。 魔祖:“……” 怎么感觉你还骄傲上了。 不是我说,这种事情也值得攀比和骄傲的吗? 离谱!真是太离谱了!祂怎么就遇到了上清通天这么离谱的盟友? 罗睺睁大了眼,看着面前的双双背刺现场,一时之间竟不知要不要继续动手。耳旁又传来通天亲切又虚伪的声音:“魔祖大人不动手吗?” 罗睺:“?” “你很期待?” 通天沉思片刻,委婉道:“毕竟背刺这种事情说出去还是不怎么好听的,要是魔祖大人您先动手的话,我就能挣个正当防卫的资格了。” 罗睺道:“说得这么好听!上清通天,其实你也早就想对本座动手了吧?!” 通天叹了一声。 他道:“低声些,难道光彩吗?” 罗睺攥紧了拳头,额头青筋直跳,看上去很想冲着通天的脸来上一拳。只是看了看,又觉得舍不得。这么好看的一张脸,真是舍不得伤他分毫啊。 算了,还是换个地方揍吧,伤到脸就不好了。 祂碎碎念着,手中的长剑换了个位置,直直地指向圣人。后者看了看祂,也悄无声息地握紧了灭世黑莲。 “……后悔吗?” 罗睺忽而问道。 “什么?”通天表示没有get到对方的意思,十分疑惑地看向了祂。 罗睺道:“我说,你后悔吗,把诛仙四剑交到我手上?” 通天抬眼:“我要赢啊。” 为了赢的人总是会不择手段的,哪怕会坑到下一刻的自己。 想了想,他又回了罗睺一句:“那你后悔么?把灭世黑莲给我?” 罗睺看着通天手中的剑。 半晌不语。 最后方道:“本座做事,从不后悔。” 而且,祂也很想赢啊! 通天耸了耸肩:“那不就得了。” 既然大家都不后悔,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所以……罗睺你真的不能先动手吗?”通天恳切道,“背刺盟友这种事情听起来真的很不好听诶。” 拜托你了,你先动手好不好? 这个高处不胜寒的道德高地,他真的很想站上去诶! 冷吗? 不冷,一点都不冷。 站在道德高地上的圣人,绝对不能说冷! 罗睺:“……” “上清通天,你给本座滚啊!” 通天“啧”了一声,往后退出去数步,打破了之前僵持不下的姿态。 他道:来吧。 打一个是打,打两个也是打,不如趁着今天天气好,一并都打了吧! …… 众人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看着魔祖大人和通天圣人又打了起来。 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插手。 女娲左右看看,自然是帮她的师兄的。只是动手前,她又看了一眼后土。后土娘娘点了点头,视线落到面前支离破碎的虚无之物上,一刻也没有放松警惕。 尽管她并不明白为何通天道友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 但,她仍然选择相信对方,绝不会做出如此不理智的行为。 天道和魔道,这两者之间,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呢? 后土望着面前的天道,思绪不知落往了何处。回过神来,再一次肃穆了神色。无论如何,这一次,他们一定要赢。 既已赌上了一切,总要得到与之相应的回报。 不然…… 动手前,她被束缚在幽冥地府之中,片刻不能出。 动手后,她依旧被关在幽冥地府中,片刻不能出。 那她不就白动手了吗? 后土心想:要真是这样,她可太亏了啊。 …… 鸿钧微微垂眸,想得比后土更多几分。他曾同天道相处过很长的一段时间,也关押过魔祖罗睺长达无数个元会。对于道魔之间的关系,他自是了解得更深。 正是因为如此,他反而更担心通天。 通天……吾徒,你究竟想做些什么呢? 你发动了这场讨伐天道的战争,又转眼同魔道翻脸,那你……又想要什么? 道祖目光沉沉,看着他正与罗睺交手的弟子,心底隐隐掠过几丝不安之感。他看了看天道,又看向了通天,最终还是上前一步,抬起手来。 无论如何…… 既已走到这一步,便注定无法回头了。 …… 罗睺看着对面的通天。 通天亦笑吟吟地同祂对视。 祂应当是想说些什么的,可不知为何,祂始终无法开口。 有什么好解释的吗? 无需解释。 这本就是祂蛊惑通天时,想要达成的目的。 凭什么魔道从诞生之初便注定屈居于天道之下,眼睁睁看着天道统治着整个洪荒?道消魔涨,魔涨道消,如今天道已然衰落颓败,也该轮到祂来坐这个位置。 这就是祂的愿望。 既已得偿所愿,祂与通天之间的盟约,也注定走到了终结的那刻。从此各奔西东,分道扬镳。 可不知为何,罗睺的心情格外的复杂。 祂看着通天,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上清通天,若是你想……” 通天道:“我不想。” 罗睺:“……你根本就没听本座说了什么!” 竟有那么一点委屈。 难道和祂结盟的这段时间委屈他了吗?没有吧?祂对每一个盟友都是很认真很负责的啊,虽然甩了对方之后也是翻脸无情,说卖就卖的…… 但是今天…… 罗睺好像遇到了一个比祂还无情的。) 通天道:“听与不听又有什么区别?总归魔祖大人有自己的打算,而我也有自己的打算呢。” 罗睺沉沉地看着他:“那就是你执意要与本座为敌了?” 通天道:“这话我好像刚刚才听天道说过。” 罗睺:“……” “打吧。”祂丢下一句,率先动手。 算了,就把道德高地让给小通天好了。 就当是祂先撕毁的盟约吧。 第428章 雨仿佛仍然在下。 从鸿蒙之初,一直下到了洪荒尽头。 通天立于灰蒙蒙的天穹之下,听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血液在身躯里奔涌,一遍又一遍淌过身体的每一处角落,仿佛永远也不会停下。 魂魄仿佛抽离了身体,他低头看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挥剑,目光所及,唯有晦暗一片的天幕。 道消魔涨,魔涨道消。 天道与魔道,本就是不可分割的整体。 两者谁也无法杀了对方,注定相生相克,永远共存。哪怕在天道最为鼎盛的时期,也只能将罗睺关押在紫霄宫中,却无法彻底杀掉祂。 早就该明白的,不是吗? 要不两者都杀,要不两者都不杀,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圣人笑了起来,在昏暗的天幕之下,宛如明珠拂去尘埃,刹那流光四溢! 这就是他选择的道路啊! 此心所向,无怨无悔也。 高天之上,罗睺垂首看他,眸光晦暗不定。 通天握紧了手中长剑,只觉有一股昂然意气充斥心胸,往日压抑心绪一扫而空。一袭红衣烈烈,宛如烈火焚烧,几乎将眼前所见的一切烧毁殆尽。 又有什么可以拦住他? 唯一往无前也。 无论天道也好,魔道也罢,都无法阻拦他。他想要得到的,渴望已久的,无论是谁,都无法阻挡他。 只是那个恍惚间。 他又仿佛瞧见了元始的身影。 天尊长发皆白,一身雪色道袍,面色亦如霜雪般冰冷。他孑然一身站在漫天的飞雪之中,肩上也堆满了冷寂的风雪。 通天遥遥看着那个身影,静默无言,半晌,轻轻一笑。 哥哥。 元始。 真好啊,此情此景,他依旧能遥遥望见他兄长的身影。 前路迢迢,彼此珍重。 此生可算是圆满? 不过,通天想:他还是有很多遗憾的,很多很多。奈何他于这万丈红尘中,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罢了。避不开自己的劫数,也逃不过自己的命运。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拼尽全力,去迎接自己的命运。 他忽而想起那日在人间,他问他哥哥会选红尘还是大道。 他哥哥说会选他。 通天没信。 那么通天自己呢? 事到临头,他在红尘和大道之间,好像也没有选他的哥哥。 如此,也算是扯平了吧。 心念一转,圣人再度握紧了盘古斧。 罗睺看着他,松开了诛仙剑,弑神枪再度出鞘。 祂同通天道:“倘若你愿意跟本座一道,别说灭世黑莲,就连弑神枪我也可以给你。” 通天道:“自古枪兵幸运E,我已经很倒霉了,不能再继续倒霉下去了。” 罗睺:“上清通天,你跟本座说句好话会死吗?!” 通天道:“会啊。” 比如他哥哥可能会被气死。 他对他和罗睺来往已经很生气了,万一真的被他气死了该怎么办?他又该去哪里寻一个元始呢? 罗睺:“你不会还在想你哥哥吧?” 通天微微一个怔忡,手臂划去一道血痕,他低头顺势把剑往前一递,漫天魔气溃散在他的面前,左右没让罗睺讨到什么好处。 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也像是一场说下就下的雨。 他道:“是啊,我在想他。” 人在死到临头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想起那些爱得最深,也恨得最深的人。 很好,他爱得最深,恨得最深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哥哥,阐教掌教圣人,玉清元始天尊。 他真是恨死他了。 也许……他也仍然爱着他吧? 盘古斧还是那么靠谱。 通天看着他一斧头下去,罗睺亦不得不步步后退。对方看上去真的被气疯了,却又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你不选天道,也不选魔道,上清通天,你究竟想选什么道?!” 通天道:“我选‘我道’。” 选项A和选项B,他选“or”。 罗睺:“你在瞎扯些什么东西?” 魔气汹涌,遮蔽了洪荒的天穹。这次不是电闪雷鸣,取而代之的是猩红色的月光。一轮血月悬于空中,冷冷地看着底下的众生。 众人的目光落在天穹上,纷纷握紧兵器,对准了罗睺。 天道终于得了一线喘息之机,它望着通天,又望着罗睺,神色阴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又往前试探着迈出了一小步。 通天顺手又给了它一斧头。 “上清通天!!” 天道的神色扭曲,忍不住咆哮道:“做墙头草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通天道:“我又没有两头下注,我只是平等地给你们两个一人一个巴掌罢了。” 罗睺抽空对着天道狂笑。 天道难以置信地看着祂:“不是,你踏马笑什么?你不也被他打了吗?!” 罗睺冷笑:“本座想笑就笑,你管我?” 这就是“只要看你过得不好,我就感到高兴”的魔祖版本吗? 通天看得叹为观止。 又对着他们两个道:“别吵了,有什么好吵的,要吵去练舞室吵啊。说起来你们两个看上去也挺般配的啊,我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相生相克什么的。 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无法独活。 岂不是相当般配? 罗睺表示祂被恶心到了:“上清通天,你给本座住口!” 天道说:“大可不必如此!!” 通天“啧”了一声:“两位还真是颇有默契啊。” “滚!!” “滚!!” 通天叹了一声,从善如流道:“好吧。” 天地间雨幕倾颓,眨眼间滂沱大雨倾泻而下。圣人一身红衣,立于漆黑的雨中,令人格外瞩目。 他一手斧头,一手长剑。 仰起首,任凭雨水从他湿漉漉的额发间滚落,冰凉浸染入肌肤之中,仿佛整颗心也随之冰冻。雨水极尽轻慢地落下,顺着柔软的眉眼划过高挺的鼻梁,在面颊上留下一道长久的水痕。 雨中的圣人看上去分外纤瘦,只是这纤瘦的躯体之内,藏着足以撼动道魔双方的力量。 天道问:“你想同我们双方为敌?” 罗睺道:“上清通天,你清醒一点。” 通天对着他们笑。 他说:“我很清醒。” 从未有此刻一般清醒。雀跃欢腾,满怀期待。 他就是要同他们双方为敌! 天道不公,魔道至邪,他又为什么不能取而代之? 天道:“疯子!上清通天,你这个疯子!” 罗睺道:“不是,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你哥的事情对你的刺激有这么大吗?” 通天道:“这和元始无关。” 如果元始知道这件事的话,大底一定会拦着他的。他总是忍受不了他作死的行径。要是有可能的话,他哥哥恨不得把他拴在裤腰带上带着,哪里忍受得了他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 罗睺道:“你还在为他说话。” 天道问:“是元始刺激你的?他除了封神对不起你,还哪里刺激你了?你跟我说,我保证去跟他说。” 通天摇了摇头:“两位,注意一下场合和身份。” 现在是聊八卦的时候吗? 这可是生死之争啊! 天道说:“通天,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我要毁了截教吗?” 通天微微一顿,抬起首来:糟糕,这个他还真的想知道。 “你要进行临死前‘其言也善’的环节了吗?” 天道脸色铁青:“就问你想不想知道?” 通天看着天道与罗睺,握着盘古斧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丝毫的动摇:“你就这么说吧,说完我们还要继续打呢。” 天道:“……呵。” 它看了看通天,思考将真相告诉他这件事划不划算,想了想,还是决定为自己的恢复再争取一点时间。 “你知道的,洪荒的灵气是有限的,它被一部分人占去了,另一部分的人就会失去它。” 通天道:“是啊。” 天道道:“截教人太多了,不仅是截教,巫妖两族也好,再往前的先天三族,你们占据了太多的灵气,早晚都要把这份灵气给吐出来,留给后来之人。” 通天道:“这跟你非要算计我们有什么关系?嫌弃这个过程太慢了?非要我们全死了,来成全你的天意?” 天道仿佛沉默了一瞬,却依旧平静地开口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我总要为后来人考虑。” 通天不耐烦:“所以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洪荒灵气有限,不去想方设法提升灵气,只能靠着隔一段时间杀上一批,隔一段时间再杀上一批这样可笑的方式来维持,杀得洪荒尸骸遍野,怨声载道,这便是你的馊主意?” 天道咬牙:“你不懂……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通天道:“我是不懂,不懂为什么有人能想出这样可笑的主意。就问你这么努力地推动杀劫,杀得洪荒遍布怨气之后,洪荒的灵气提升了吗?鸿蒙之初和如今的洪荒差距有多大,你自己知道吗?” 他也是自己亲眼所见的。 堪称是天差地别。 通天想起盘古支撑着的那片虽然刚刚诞生,但充满着希望的天地,又望着眼前这片灰蒙蒙的,不是被电光雷闪笼罩着,就是被猩红的劫煞覆盖着的天地。 ……假的吧? 这是洪荒? 盘古所想见到的洪荒,绝不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天道似乎被怼的生气了:“难道你见过过去的洪荒吗?你怎么知道……” 通天举起了盘古斧:“你猜我见没见到过?” 天道:“……” 它盯着他手中的盘古斧看,像是终于反应了过来:“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之前消失了那么久!原来你……” 通天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语气平静:“要是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就该轮到我了。” 第429章 天道伸出了手。 它说它还有话想说。 它说上清通天你不懂,它为洪荒兢兢业业付出了一生,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眼看着斧头就要劈到它脑门上,它赶紧改了口,说虽然洪荒大不如前,但要不是它勉力支撑,洪荒绝不能坚持到今日。 通天冷眼看他,一语未发。 鸿钧走到了他弟子的身旁,垂首看着天道。 师尊没有说它说的是真是假,反倒同他弟子提起往事:“你还记得当初紫霄宫里的那尾胖乎乎的锦鲤吗?” 通天的记性一向很好。 他说他记得。 鸿钧道:“那时为师心中便已经隐隐有了揣测,只是还不能确定,因而不便同你诉说。” 通天没有说话,他望着鸿钧,又去看那茫茫的苍天。 他身后的人,女娲、后土、帝俊、太一、元凤……他们也都随着圣人一道看去,沉默地望着洪荒亘古不变的天穹。 天道的声音仍然在继续。 它说这世间芸芸众生,不过皆是趴在洪荒之上吸血的蛀虫罢了。洪荒供给你们成长,却日复一日地被你们拖垮,这片天地终有一日会走向无量量劫,而这罪过尽皆在于你们掠夺了洪荒的生机。 你们掠夺得越多,洪荒便愈发得虚弱。 它只不过是为了洪荒着想,方才出手推动量劫。 神情悲悯,信誓旦旦。 它道:“洪荒并不需要那么多的生灵成道修行,你们修行有成,洪荒的压力就会越大。” 个P! 太一下意识上前一步就要张口骂人,又被帝俊拦住。后者同样皱着眉头看着天道,思忖着该如何反驳对方的言论。 通天见状一笑。 他问:“说完了么?” 天道看着通天,一时不理解为何他如此平静,竟也闭了嘴。 通天道:“你说洪荒众生掠夺了洪荒的灵气与生机,踏上修行之路的人越多,洪荒承受的压力就越大,是吗?” 天道道:“是。” 通天道:“一个地仙修为平平,比不得大罗金仙,想必大罗金仙掠夺的洪荒灵气一定更多,是吗?” 天道凝视着他,道:“是。” 通天一笑:“这么说来,吾辈天道圣人,身为混元大罗金仙,带给洪荒的压力一定是最多的,是吗?” 天道:“……” 不知为何,它没有继续把话接下去,心底泛起了隐隐的不安。 通天拔剑对准了它。 朗声开口:“你说的很有道理。那么问题来了,你这个受洪荒众生之力供给,居于我等之上的天道,是否也给洪荒带来了莫大的压力?如果宰了你,洪荒的灵气是不是也会提升一大截呢?” 天道怫然变色:“你这是诡辩!” 通天道:“请您为洪荒赴死。” 他握紧了冰冷的长剑,剑锋浸透着染血的剑光。恍惚间,瞧见他弟子们转过身,对着他盈盈一笑的模样。 依稀还是天真烂漫的模样,眨眼间,便已经成了一具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尸骸。躺在黄沙弥漫的尘土之间,被那黄土一点一点地掩埋。 心好像不会痛了。 却又在那一刻痛彻心扉。 那是为人师长,眼睁睁看着自己勤勤恳恳教导出来的弟子,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就丢了性命的痛楚。而他无能为力。他怎会这般,这般无能为力? 通天重复自己的话:“请您——” “为洪荒赴死!” 为什么单单只让他的弟子们为此牺牲呢? 而真正高居于云端之上,享受着这一切的,冷眼旁观芸芸众生为此苦苦挣扎的苍天,却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其实反驳它的话也很简单。 在那数次量劫之中,死去的当真只有三族,当真只有巫妖,当真只有阐截两教弟子吗? 不,不是的,真正在量劫中如尘埃般消逝的,甚至没有被记住名字的,分明还是那些芸芸众生啊。 死在三族交战之间的,死在十日当空那日的,死在商周之争中的芸芸众生没有名字,他们不曾修行,不曾问道长生,是最普普通通的人。天道想杀了那些在洪荒已经成了气候的种族,想灭了他一手创下的截教,可它可曾看到过,比起他们而言,有更多的无辜之辈,皆陨身在了那一场场劫数之中。 众生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词,可有的时候,它也很小很小,小到一家一户,小到任何一个渺小若尘埃的生灵。 哪怕是朝生暮死的蜉蝣,难道不也算是生灵之一吗? ——为什么他们的死,天道看不到呢? 通天抬首望去,心平气和地看着天道恼羞成怒的模样。 心中再无一丝迟疑。 这场闹剧,至此,早就该结束了。 天道仍然在挣扎:“上清通天,你杀不了我的!本座可是天道!” 通天道:“这世间人人都可以死,包括我也可以死,为什么天道不可以死?” 是因为你的性命比众生更加珍贵吗? 我看未必。 天道挣扎不下,又扭头看向了罗睺:“你难道就这么看着吗?” “他想杀我,难道你会有什么好下场?!” 罗睺望着通天,后者亦平静地同祂对视。 半晌,祂轻声问道:“我想取代天道,执掌洪荒,让这世间众生都修行魔的法则。而你,上清通天,你既不想让天道继续掌控整个洪荒,也不想本座来执掌洪荒,是不是?” 通天颔首:“是。” 罗睺问:“可是,洪荒不能失去法则的庇护,你打破了平衡,毁掉了秩序,到头来,你又该怎么办?” “天道已逝,魔道将毁,谁来维持这个世界的秩序?谁来平衡洪荒的法度?上清通天,你想过后果么?” 通天凝视着魔祖那双猩红的眼眸。 他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想过呢?” …… 天空又下起了雨水。 像是上天落下的眼泪。 它哭得那样悲伤,无声无息,却透着一股哀恸至极的意味。 通天站在雨中,伸手去接那落在他掌心之上的雨水,感受着整个洪荒隐隐悲伤的模样,很轻,很轻地笑了起来。 他对着鸿钧道:“师尊,您看,我终于做到了。” 自封神大劫以后,被关在紫霄宫里的圣人,望着窗外凋零的莲花池,一日复一夕地思考着,他该如何想方设法离开紫霄宫,他该如何救出他的弟子,他该如何对付他那些仇敌,包括他的两位兄长。 准提死了,接引生不如死,老子至今也没有出现在战场之上,像是同封神大劫时一样,选择了对他的行径坐视不管,元始……元始应当还在鸿蒙之初思考人生,总归,他也拦不住他。 如今连天道和魔道也无法阻挡他的道路。 通天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理当心满意足了,不是吗? 鸿钧望着他,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只觉心中那个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了。 他上前一步,却见他的弟子平静地往后退去。 咫尺天涯,像是永远也跨不过的距离。 “通天?”鸿钧唤他的弟子,“你想做什么?” 通天道:“其实魔祖大人说的没有错,天道不灭,魔道长存,我想要彻底灭了天道,就要同时灭了魔道。但洪荒不能失去秩序,道也好,魔也罢,皆是洪荒秩序的一部分,唯一的问题是,他们生出了自己的意识,诞生了私心,从此再也无法做到至公至正。” 天道想维持洪荒永远存在,却要牺牲旁人的性命。 魔道不满被天道永远压制,所以祂四处想法设法给天道添乱。 祂也不在乎众生。 祂们都不在乎众生。 可他在乎。 上清通天在乎。 通天看着自己的掌心,想起盘古在他诞生之初同他说的话,他说通天,要守护好这个洪荒。 他为众生截取一线生机,以此立道,此生未悔。 哪怕在失去一切,最孤注一掷的时候,欲要重立地火水风,再造一个天地,仍然想着要同他的师尊说。师尊一定会拦住上清通天,他不会让他做下如此逆天之事。 即便他如此痛苦,眼睁睁地失去了珍视的所有。 兄长抛弃了他,没有关系,他还有他的弟子。 他的弟子们死去了,没有关系,他还能想方设法把他们救活。 可是心里的缺口那么大。 像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填补的空洞。 通天对着鸿钧道:“师尊,我难受啊。” 他没有再哭,像是泪水早已在当年流尽,于是眼眶里流出的唯有鲜血。 圣人垂下首,指着自己的心,一字一顿对他师尊道:“师尊,我这里很难受。” 鸿钧:“通天!!” 通天静静地同他师尊道:“师尊,我早就已经想好了。天道和魔道陨落之后,我将以自己去填补那一份空白。洪荒的秩序不会因此崩溃,它会继续维持下去。只是这一次诞生的秩序,它不会再拥有自己的意识,它将永远公平公正地守护着洪荒。” “至于洪荒的灵气问题,我消散之后的身躯,正好可以填补一二。洪荒会变得更好,更有生机。” “至于接下来的事情,”他想了想,终于释然道,“大概只能交给你们了。” 他终究不能做完所有的事情。 尽其所能,无怨无悔便好。 可是仍然有一个声音在唤他:“通天!!” 不是鸿钧。 那又是谁? 通天微微怔住,像是没有反应过来。 又在某一刻,倏忽回过头去。 众人的身影散去,在他视线的尽头,白发的天尊站在那里。 他匆匆忙忙地赶来,像是生怕错过了什么,再一次,又一次,从此再也无法挽回。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永远也无法挽回。 滂沱大雨之中。 元始望着他的弟弟。 呼吸急促。 他说:“我来赴你的来生。” 第430章 他终于还是赶到了。 像是命中注定,来赴这场最后的约定。 通天看着他,一时忘了自己想要说的话,似是没想到他真的会来。 可他还是来了,真是不可思议。 通天是意外的。 又好像没有那么意外。 他隔着重重雨幕,宛如越过一帘幽梦,同他的兄长对视。 雨下得真大,像是他离开昆仑山那日一样大。 又像是封神台前,浇灭了他满心满意的一场雨。鲜血流淌在尘世间,为他与他的兄长划上了一道永远也无法越过的沟渠。 他站在沟渠的这边。 元始站在另一边。 月光清晰地照着那道沟渠,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之忽略。 他看着月光下他兄长的影子,影影绰绰,像是蛇一般纠缠着他。盘亘在他的脖颈,令人生出窒息般的错觉。 爱他时觉得他千般好,恨他时觉得他千般坏。 爱恨纠缠时,分不清那人究竟是好是坏,只觉自己如同溺水的人落入深海之中,咕噜咕噜地冒着一串气泡,仰起首,深海尽头,唯有一丝自己幻想出来的光明。 求不得,也忘不掉。 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啊—— 通天喟叹着:教他身陷樊笼却不自知。 时至今日,竟也心心念念着他。 “……” 元始的呼吸急促,像是赶了很远很远的路,方才赶上了这一次见面。 心里竟也是欢喜的,他到底没有错过。又有那么几分后怕,生怕自己真的没有赶上。 他没有错过他弟弟说的话,也终于明白了通天口中那一句“来生”。 他说:“我来赴你的来生。” 天尊仰首望着红衣圣人,满心赤忱,一如当年。 通天站在高处,风灌满他宽大的袍袖,一身红衣张扬如血。雨落在他的眼中,像是下起了一场朦朦胧胧的细雨。 他低头看着元始,笑着问他。 他道:“哥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元始道:“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清楚自己想做什么。 可他不想有朝一日,只能在午夜梦回间瞧见他弟弟模糊的面容,似真似幻,触之不及,眨眼间,又被人生生从梦中唤醒。那般痛彻心扉的滋味,只要尝过一遍,此生便再也忘不了。 太痛太悔。 仿佛那悔恨也像是生了根似的,会从心脏里生长出来,扎得他跌落在地上,捂着心口,满手都是血。 通天道:“可是哥哥,即便你来了,我也不会原谅你的。” 原谅是太轻描淡写的两个字。 就好像说出了这两个字,过去的一切都可以当做没有发生。 他不能当一切从未发生。 所以他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原谅元始。 元始仍道:“我知道。” 我知道你不能原谅我,也无法原谅我。 我不求原谅,只求此生此世,能同你一道,生死相随。 天尊望着他的弟弟,一瞬不瞬,又朝着他的方向,慢慢地走了过来。 一步,又一步。 欲要肋生双翅,横越山海。 通天看着他朝着他的方向走近,四周刹那寂静无声,静得仿佛只能听见那清晰的脚步声。 众人的声响消失了。 他的呼吸声也消失了。 眼前仿佛只有月光皎洁,飞雪无声。 月光落在他兄长满头的白发上,闪烁着莹莹的光辉,随着他的脚步一晃一晃的,满地都是银霜。 他走到了通天身旁。 天尊牵起了他弟弟的手。 十指相扣。 稳如磐石。 轻声唤着他的名字:“通天。” 好像魔咒被打破了一般,整个世界又有了声音,有了色彩,喧闹不休,纷纷朝着他涌来,要将通天整个淹没。 他瞧见了他师尊眼底的担忧,瞧见了多宝匆匆忙忙朝着他奔来的模样,也瞧见了他的友人们鸡飞狗跳,试图拦住他的疯狂之举。 他们说:“不可!” “通天,一定还有更好的办法。” 可是通天道:“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牺牲他一个,幸福千万家。 感觉下一届感动洪荒十大人物里面必有他一个了。 鸿钧道:“你要是想要这玩意为师回头把十个都颁发给你都成,现在给为师滚下来!” 通天道:“我不。” 他握着他兄长的手,断然拒绝了他的师尊。 既然是他决心要灭掉天道,也该由他来承担最终的后果。一切自他而始,也自他终结。冥冥之中,因果循环,这是他必然担负起的责任与使命。 没有人可以任性一辈子的。 被师尊和兄长庇护了大半辈子的上清通天,也该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 “上清通天!” 通天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 他兄长比他反应更快,自然地抬起手,覆在他两耳边,为他挡去了外界喧嚣的声响。 鸿钧望向了元始:“还不快把你弟弟给劝下来!难道还由着他这么发疯吗?” 元始也拒绝了鸿钧:“师尊,这是通天的大道。” 这是他弟弟的道。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只是他不喜欢他弟弟的道,通天的大道里有太多的人,不单单只有他一个。他欲要教化众生,截取生机一线,此行坎坷,所得寥寥。 他会遇到很多很多不顺心的事,不顺心的人,而得他教化之人未必会珍惜这一份善意。当然,还有他,他也是他弟弟道途上的劫难。 通天要渡过那么多那么多的劫数,方才能证得他的大道,为兄者不忍目睹,偏偏又成了劫数之中的一环,教他情何以堪? 元始道:“师尊,弟子不想阻拦通天。弟子会陪通天一道。” 鸿钧道:“你也胡闹!” 真是新奇的体验。 元始一向是三清里最靠谱的那个,从来没有因为胡作非为被道祖训过。 拜他弟弟所赐,天尊的人生成就又解锁了一个。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元始低头看着怀中之人,思忖几许,觉得这应该算是一件好事吧? 通天也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他的兄长。 恰好对上他的目光。 圣人不觉一笑。 他说:“哥哥,你对于师尊评价你胡闹一事,你怎么看?” 元始道:“为兄就这么看。” 他定定地看着他的弟弟,一刻也没有移开目光,仿佛看一眼就会少一眼似的。 通天也在看他。 同样是看一眼就会少一眼的看法。 他对于他的前路无怨无悔,可再无怨无悔的圣人,心底也有一份小小的贪心。 谁让他的七情六欲,从一开始就没断干净呢? 元始就是他的贪心。 通天自嘲般地一笑。 身后的阵法已然成型,扬起的风吹动他的衣袍。 他可不是光说不做的那种人啊。 只是想了想,他还是对着元始道了一句:“哥哥,你还可以后悔的。” 人生的路那么漫长,没有谁能陪伴谁走过一生。倘若有人中途放了手,也不过是情有可原,算不得什么过错。 留下来的人依然会继续往前走,这世上本就没有离了谁,谁就不行的道理。只有自己放弃了自己,才叫做一切也无法挽回。 “哥哥,你不必一直陪着我一道。” 元始垂眸望着他的弟弟。 却问:“你又想丢下我一个人了吗?” 他比他的弟弟更清楚这个道理,道途漫漫,孤寂无边,唯有忍耐得住寂寞的人,方能登临绝顶。可是他之所以踏上这条道路,所为的也不过是能护住眼前之人。 他是他的初心,他的渴望,他的心之所向,同他的大道一样重要,甚至于……比它更为重要。 他的大道是他经年累月苦修后的结果,只要元始的心不动摇,不放弃,他就一定会踏上巅峰,证得自己的大道。 这是属于玉清元始天尊的自信。 并不盲目,理所当然。 可他的弟弟,却不是经年的苦修可以得到的,这是上天给予他的,独一无二的恩赐。一旦错失,便是永远也无法挽回。 元始紧紧抱住他的弟弟,语气平静道:“通天,你祝我幸福。可是你明明知道,失去了你,我永远也无法幸福。” 那算什么祝福,分明是他弟弟对他的诅咒。 诅咒他痛失所爱,孤苦一生。 往后余生,只能日盼夜盼,盼着有朝一日,他弟弟能施舍他一点情意,入他梦来。 那些他不曾入梦的日子,于他不过是无休止的噩梦。 那么漫长,令他每时每刻,都活在炼狱之中。 元始道:“你既许诺了我来生,通天,我便来赴你的来生。从此生死与共,无怨无悔。” 来生…… 什么是来生呢? 他唯一能做的,唯一可以做到的,不过是不远万里,匆匆忙忙地来奔赴他的今生。 来生捉摸不透,触之难及,可是此时此刻,他真切地抓住了他弟弟的手。 他就在他的掌心,伸手可及。 通天低头看着被他兄长牵住的手掌,又抬起眼,怔怔地,郑重其事地望着面前之人。 他们有过相爱的时候。 也恨过彼此。 这些年爱也爱得乱七八糟,恨也恨得乱七八糟,高兴的时候躺在一起,侧着头窝在他兄长的怀里,听着他胸膛里心脏跳动的声响;恨起对方时恨不得原地跳起,哐哐哐捅他两刀,正中心口,让他也受一受他心上的苦楚。 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如此走了一路。 几乎忘却了当年是何等的神仙眷侣。 通天道:“哥哥,我真恨你啊。” 他轻声对着元始道:“我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你了。” 元始不语,只握着他的手道:“既是这般恨我,那来生,可千万不要忘了继续恨我。” “通天,我等你找到我,我们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通天喟叹道:“哥哥,你也挺恨我的啊。” “罢了,就这样吧。”他摇了摇头,从袖中摸出两截断剑,塞了一截到元始袖中。 青萍剑。 元始看了看剑,又抬眸去看他的弟弟,嘴唇动了动:“通天……” 通天道:“你也别想着回去了,现在回去广成子估计还没有把那堆废墟给清理完,老老实实跟你弟弟我走吧。” 他抬首望去,眸光清亮:“哥哥,你说我们死在一块,到时候黄泉路上,是否可能相伴?” 他启动了阵法。 整个世界淹没在一片浩大的绯色桃花雨下。 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这才是圣人的习惯。 在最后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元始的回答:“好。” 天尊道:“我们黄泉相伴。” 通天勾起了唇角。 他闭上了眼睛,同他的兄长相拥。 上清通天与玉清元始。 如此算不算一生一世?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全文完结】 第431章 我喜欢过一个人。 就像是春天喜欢春日的花,夏天喜欢拂面的风,秋天喜欢递到眼前丰硕的果实,冬天贪恋着躲在屋内,望着外界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了整座山头。 四季很好,但没有他好。 对不起,我不是看不起四季。 但四季确实没有我哥哥好。 我哥哥,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一个人。待我长发及腰,他是要来娶我回家的。至于我和他住在同一个地方,睡在同一个被窝里这件事并不重要,左右他是要来娶我的。 老子冷笑道:“那么问题来了,昆仑究竟算是你的娘家,还是你的婆家?” 我捂着耳朵,不想理他。 叽里咕噜说些什么呢,听不懂。转头又去找元始告状。 老子就会挨骂。 老子:“……呵,真是有了二哥哥,就忘了大哥哥。” 元始抱着我哄,哄不到一会儿眼刀子嗖嗖地朝老子捅去,说他要是闲着没事干可以去溪边担两桶水回来,把门口的水缸盛满。 老子说我不去,要去你们两个去。 原来三个和尚没水喝的故事居然是真的,哥哥的睡前小故事诚不欺我。 不过没有关系,因为我善良。 我扯了扯哥哥的袖子,把他轻而易举地扯走了。 后来我们在溪边手牵着手玩了一下午。老子反过来怒斥我们搞小团体,不带他玩。 我呵呵一笑。 没有理他。 …… 元始跟我告白那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是我那精通推演之术的兄长千挑万选,选出来的好日子。 人们常说,一个好的开始,往往能带来一个好的结果。如果事情在一开始就错了,那往往会导致事倍功半,甚至南辕北辙。 我们有过一个很好很好的开始,但是很遗憾,这个很好很好的开始,并没有保佑我们有一个很好很好的结局。 不过没关系。 因为哥哥他可爱啊! 我托着腮看着他紧张地攥紧的手掌,额头上沁着点点的汗珠,觉得这估计是我哥哥这辈子最紧张的时刻了。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这么紧张了。 “通天……你觉得如何?” “不如何。”我道。 他的脸色仿佛刹那灰败了下去,又在下一瞬眼眸亮起星星点点的光。很好看,像是夜里他给我捉的萤火虫。 我说:“我们不是早就在一起了么?” 笨蛋哥哥,难道你真的猜不到我的心思吗?还是你已经猜到了,却不敢相信,一定要等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呢? 最后我亲了他一下。 亲的脸颊,很轻很轻的一下。 元始脸红了。 嘻嘻。 我跑了_(:з」∠)_ 好吧,我最后还是被逮住了,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仅次于我哥哥告白失败。 …… 后来我们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也许是我做错了什么。 又或者他也做错了什么。 我们两个一起犯了错,漫天神佛都见证了我们兵戈相向的那一幕。后果自然该由我们一起承担。 紫霄宫里,师尊摸着我的头问我:“通天,你知错吗?” 我说:“我不知道,师尊。” 鸿钧便叹了一声,说为师下次再来看你,你先面壁思过,好好反省一下自己。 我就对着那面墙发呆,想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可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才令我们走到了如今的局面。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却只见誓言转瞬成空,枕边人已成陌路。 我想:也许我真的做错了什么。 可是太迟了。 一切都太迟了。 人的一生可以犯很多很多的错误,但有一种错误是不能犯的,它令你后悔终生,令你痛不欲生,可一切都无法挽回。纵使你想要回头也不可能,命运会推着你,继续往前走。 我看着我眼底燃烧着的火光,宛如飞蛾扑火一般。 罗睺站在我的身后,低下头,亲昵无比地靠在我肩膀上,问我:“上清通天,你想好了吗?” 我说:“当然。” 我怎么可能愿意被困在这里一辈子,我当然要离开这座冰冷的紫霄宫,V我50倾听我的复仇故事,这一次我必然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 元始并不是我复仇名单上的第一位。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我,上清通天,必定要和天道干上一架! 与虎谋皮,无异于饮鸩止渴。 至于我身后的魔祖大人究竟想做些什么,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要不把祂们一起收拾了吧。 我想。 假装没有发现对方蠢蠢欲动的心思。 真好啊,魔祖大人也在假装没有发现我的小心思。 我们确实是最好的盟友。 在达成最终的目的之前。 至于达成目的之后,呵呵,那就各凭本事吧。 可是元始找上门了。 他本不该来的。 他若是不来招惹我,我一时半会儿也懒得管他。我很忙,真的很忙。他的出现非常打扰我的造反大业。 通天不造反,无异于白活。 太可怕了,忍不了一点。 好想把他赶走。 可是赶不走。 那就是哥哥他自找的了。 人世间本来有很多条路可以走,但他撞上了我,便只有一条死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偏来。 终有一日,定叫他死在我手上! ——可他想死在我床上。 “……” 666,真是演都不演一下啊! …… 事情到了这里,就好像渐渐有点失控。我仍然在认真地谋划我的造反大业,却又眼睁睁地看着命运驾着马车,朝着我无法控制的方向飞奔而去。 我坐在命运驾驭的马车上,睁大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看着它要把我带去哪里,又或者撞个粉身碎骨,什么也不肯给我留下。 人这一生,真的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吗? 我已经为自己的理想做好了殒身的准备,可我真的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吗? 倘若最终失败,我还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和勇气吗? 仔细想想,果然还是孤注一掷的好。 不要想什么退路,也不要去后悔。 把这当成是最后一次,不成功,便成仁,否则,又如何能拼尽全力,不留遗憾?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 要是我真的失败了,且侥幸还能活着,那必定是要卷土重来,再战万年的。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纵使身亡,仍有后来之人。 总之,上清通天永不服输! 耶! …… 我好像还是喜欢元始。 好吧,我承认了。 我还是喜欢我哥哥。 真糟糕啊,就像是饮下一坛酿过头的酒,涩意弥漫在心头,眼看着春日的桃花辗转落下,坠入杯中,一口饮下,仿佛整颗心都被那种苦涩感浸透。 我躺在树下,伸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却仍有花瓣不自觉地落在我的手背上,激起酥酥麻麻的感触。 琴声悠长。 多像是我经年不醒的那个梦。 我不该喜欢他的。 我怎么能喜欢他? 我可以喜欢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但我不该再喜欢他了。 人不能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注定流逝的东西,哪怕再怎么想要去挽回,也挽回不了的。 也许我该跳下那条河,任由它把我一道带走。这样就可以坦然地告诉所有人。 我已经死了。 那个喜欢玉清元始的上清通天,已经和过去一道死掉了。 可我偏偏还活着! 我的人活着,我的心也活着,人活着就要继续努力往前走,心活着就仍要去热烈地爱,尽情地恨。 我的爱与恨都没有死,它仍然在我的胸膛里跳动,每跳动一次都仿佛在诉说着,有个人仍然活在我的心底,无论我是爱他亦或是恨他。 ——从此永远不得安宁。 …… 我没有那么好心。 我并不是诚心祝他幸福。 元始也知道。 但他也可以选择自欺欺人。 可他还是来了,在虚假的幸福和真实的现在里,他选择来到了我的面前,说来赴我的来生。 其实没有什么来生。 只是我的计划一切顺利,我来完成昔日封神台前我未能做完的事情,毁掉天道,阻止魔道,再以身融入天地。 我打破了洪荒的规则,总要重新为它建构起新的秩序。 毁灭不是新生,秩序带来平衡。 或许我也可以同父神一样,化为天地间的一阵风,一场雨。风来的时候,雨落的时候,大地上的生灵们便知道我来过了。然后天空放晴,一道虹霞出现在天边。 我可以去世间的每一处,再不必被身躯所拘束,无论我想去哪里,想见谁,想看什么风景,都是我的自由。 我可以回到碧游宫。 也可以……去往那至清至净的昆仑山上。 我本就是这世间最为纯粹的上清之气所化,也当是这世间最自由的一缕清气。 没有什么来生。 哥哥,你若是要来,只能陪我一道,做这世间最缥缈的一缕气息。 你本不该来。 可是你还是来了。 你来了…… 哥哥,我很欢喜。 真的,甚是欢喜。 …… 我喜欢过一个人。 他是我的哥哥,玉清元始天尊。 你听过他的名字吗?你可曾见过他?他喜欢穿白衣,住在昆仑山上。 我同他两情相悦,共许来生。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