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江湖万人迷》
1. 真重逢何必假初识
衡山的细雨打湿了竹林间的官道,八匹黑鬃骏马稳稳当当地拉了架“花枝招展”的阔厢马车,旁边缀了十几个训练有素的侍卫。
车厢上温软的红纱严实地遮住了车内情景,但不难想象,里面八成是哪位金枝玉叶的娇气小姐。
“金枝玉叶的娇气小姐”正斜歪在软塌上,把玩着刚得手的鸽血玛瑙折叶扇:
“唔,成色不错。上面刻着的‘李’字印有些碍眼,日后找个工匠抹了去,再刻个本大盗亲自提款的‘花’字......”
正是臭名昭著的“满堂花醉”谢大盗谢珩本人。他刚因盗了宁王库给悬赏令又添了个零头,此刻却竟乔装成了个娇贵的美貌小姐,弱柳扶风地窝在轿子里,大摇大摆地从官道上溜之大吉。
轿厢里零落散了几个珍奇玩意,挨个打量过去,皆是名头显赫,身价非凡。谢玉叶把扇子丢在一边,转眼看到一个香炉,轻轻瞧了片刻,又摇摇头,侧身拎起个银爵细细把玩。
马车晃了晃,停了下来。窗外隐约传来个少女问询的声音,随后又是几个护卫恭谨应和。
他懒懒地伸出两根手指撩开了那纱幔一角。
车外声音传了进来:“真是多谢各位大哥配合了.....那不知各位可有见过这通辑令上的人?此人穷凶恶极,见了请多加小心,以免扰了小姐闲情。”
约莫是哪个接了悬赏的小侠客吧,谢珩稍稍琢磨了一下,不知想起了什么,嗤地一笑,竟是轻婉地润声开了口:
“少侠说的可是大盗“满堂花醉”?小女近日从郴州取道衡阳赶赴衡山,一路上不知听了多少风言风语,可是连吓了三天不敢合眼......可惜未曾见过此人,无法给少侠提供便利了。”
“无妨”少女似乎是又骑上了马,纵马靠近了轿子些。“这大盗小姐还是不要遇到为上,不过......
风把少女的声音和着清冽的竹叶味送进了车厢里,谢珩却忽然怔愣了几息。他正了身体、变了脸色,正欲缩手回来,却见属于少年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探了进来,掀开了帘子。
躲闪不及,谢珩仓皇抬眼,正对上一双明若皓星的眸子,笑意盈盈却不达眼底:“那小姐,见过我家师兄谢珩谢星华吗?”
该死。谢珩心里暗骂一句。真是这丫头。
少女眉目舒朗,身型清薄,骑着高头银鞍白马,乌发高束,实是俊秀养眼,换作寻常小朋友谢大美人自会是上去撩闲一番。
可如今,他却只有一边痛骂着自己贪享受缓缓往另一侧厢门退,一边神色如常地捞起扇子假笑开口:
“这真没见过。实不相瞒我曾见过大盗“满堂花醉”,他挟了赃物驾鹤西去也;少侠去提供线索领赏吧,小女先走一步!”
可预想的转身跃入竹林潇洒离去未能发生——这车厢为了舒服设计得太他爹的宽了——车外之人已从马身上利索跃身入了车厢,拔剑就砍。
“喂!不要在这么密闭的空间打架啊!”
谢珩一急,伪音都忘了夹,匆匆提扇去挡“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先让我下去....大侠认错人了吧?我只是个女娇娥!”
少女听了,笑得越发灿烂,温温和和地一露小虎牙:
“但奈何托身在我那混账师兄身上,可惜可惜。谢小姐,我这就助你从此皮囊里解脱,早早重新投胎一轮!”
谈笑间刀光剑闪,两人利落地拆了数十招。谢珩手中折扇如刃,竟生生以玛瑙之身挡住了冷冷的剑光,成功退到了两尺长软榻的尽头。
他发狠踹破厢门,扭头纵身跃起,飘飘然落入竹间。
少女紧随其后,身起身落,也跃入竹林。
谢珩身上的绫罗绸缎在落地时便悉数褪去,乔装已收,只剩一身月自劲装,乌丝如瀑散开,神色疏冷,左眼瞳孔竟是猩红如血。
车旁的侍卫早已作鸟兽散,竹林空荡,风声徐吟。
谢珩目光微垂,从袖里抽出一片素银半面面具扣在了左脸,瞳孔里的血色随之消退,恢复了同另一只眼一般的淡墨色,而后笑了一下,润声开口:
“谢某三年前自废左眼,拜离师门,与贵派早已是一刀两断,混迹红尘许久,实在当不起祝少侠的师兄二字。眼下见少侠似乎也不是冲着“满堂花醉”来的,欲要把那旧事重提......不知,是所为何事?”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
姓祝的少女迫近半步,看着谢珩:
“那时我刚得到了消息便强行出定赶到大殿,却只看见你一手揉碎了血棠花大笑着往左眼抹去。见我出来,你飞身欲离。我不顾师父阻拦追你上去,你却连头都未回,只是向我掷了那把我送你的玉扇过来”
少女神色晦明,抬手将颈侧衣服扯歪,露出道暗红疤痕:“师兄向来好身法。那扇正中颈侧,我当即昏死过去。再醒来,你早已杳无尘迹。”
谢珩眼睫颤了颤,不动声色地扯了丝嘲弄:“祝昭,若你是来报这一扇之仇,我赔你。”
祝昭笑了,而后倏然伸手探向谢珩面具摘下,另一只手发力捏紧他的下颌。谢珩猝不及防,错愕地顺着祝昭清劲骨节传来的力道抬眼。
祝昭眸光幽微,并未顺着谢珩之言往下,只是不急不徐继续讲道:
“此后,我闭关半年养伤进修,十七岁按令平了滇北之变顺利出师,接过门派长老印。此后离了山门,一头扎入了滚滚红尘,满中原地寻着几丝蛛丝马迹奔走;一年无果,又辗至南疆,上昆仑,访东海......终是无果。”
“我本已心死,重回了师门闷头练剑。可谁料,苍天怜我。”
三个月前,大盗“满堂花醉”于岳州横空出世,一开刃便是当众闯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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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李炽所临宴席直捣御座。
可怜习惯了安逸的侍卫反应不及:这刁贼刀起身落,便挑得了皇上配在身侧那彪炳着开国“三姝和”佳话的玉配。
盗玉之时,这贼子的凶器离神龙脉薄薄弱之处仅差分寸;君颜惊怒,他却只是俯身丢下了一个名号,趁周围宾客呆愣,大笑着飘然离去。
如此政通人和的太平盛世,却有人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挑衅皇权威严,事了还全身而退?
此事一出,“满堂花醉”的名号即刻传遍大齐宇内。朝堂震怒,发布高额悬赏以召天下万民捉其归案。
这刁贼不仅把养于安乐的帝王龙脸抽了红,更是狠狠给了本朝正统武道齐宗一巴掌——无他,那些呆瓜侍卫正是师出北派门下。
齐宗南北双派十三门各出高手,或是保卫帝王仪仗,或是加紧各地戒备,紧锣密鼓地满大齐缴这妖贼。
可这贼子却从此隐入尘烟,只在荆州露过蛛丝,此后再无踪迹。
“这几年来,我满世界乱闯,武功没长进多少,码头倒拜了许多。岳州之乱,恰逢相识的一个朋友在场,凭几个细枝微节推测是你,给我递了消息。我进夜出关,却又不见你半片残影。”
祝昭说至此处,似乎有些哽涩。她轻眨了眨眼,继续讲了下去:“万幸,你于衡州得手后一时大意,上了行脚帮的轿子,我才......谢星华,你说,我究竟为何而来?”
谢珩怔愣,几分情绪翻涌上来,推着他去细细打量眼前之人。
还是熟悉的轮廓,只是惯常温热的眸子此刻却不含嗔喜。
祝昭长了副讨人欢喜的少年皮相,温软不足,清致有余。笑起来风流又乖巧,很占便宜;可眼下的祝昭虽也眉眼盈盈,但却无端添了几分冷意。
长大了。谢珩心想。
他微微合眼,鸦羽似的眼睫在苍白的脸上涂下阴影,遮住了眼尾那抹鸽红印记:“阿昭,是我混账。”
“混账?”耳畔祝昭一声嗤笑,随即一丝凉意触在了谢珩右颈,而后是彻骨一痛——谢珩慌乱睁眼,却见祝昭贴在了他右颈,发狠用牙咬破了皮肉。
血很快蔓了出去,祝昭含混闷声道;“我自然是来报仇的,可惜不如师兄好功法,只能用这下作的手段了,见笑。”随后离身,抬指用力按向齿痕。
如烈酒泼骨一痛。
谢珩被这一按,刺激着恢复了理智。他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暗骂:“这死丫头这几年和谁厮混在一起,长大了倒反而学会咬人了,真是不知男女授受不亲为何物......”
他迅速后撤,又挂上了玩世不恭的招牌笑容,也不管面具了,打起扇子玉树临风地倒退两步,开口道:“少侠大仇得报,谢某也该遛之大吉了,后会无期,后会无...”
可未待说完,谢珩便两眼一翻,昏倒了。
2. 两冤家同赴三姝会
谢珩做了个很长的梦。
他恍惚回了蜀山山头,群青抱云间,一个明眸乌发的小女孩向自己跑来,呜呜控诉二长老娇惯的大黄狗蛮不讲理地咬了她一口;明红一晃,面容青涩的少女满眼愧疚,要为他吸取腕上因救自己而中的蛇毒。少女低首下去,只露出束发处绑的一段红绳.......
太多模糊的碎片不分由说地把他按入了名为回忆的湖水里,他用力挣扎,却越沉越深,只见湖底站了个练剑的身影。那纤薄身影见他过来,悲伤又喜悦地转过了身大步离去;他连忙追赶,却被人从身侧拉停,而后俯首咬了上去,轻轻问道:
“师兄,你怎么不叫我明玉了?”
谢珩终是惊醒。
清风徐来,却不见竹林,只见身躺在一叶扁舟里,晃晃荡荡地凌于万顷碧水上。有锁链扣了他的手腕,另一端......谢珩顺着看去,只见祝昭坐在船头。
祝昭侧身单手拨着水花玩,另一只手把玩着谢珩的面具。心情似手不错,高束的马尾兴高采烈地摇晃,上面的红绳也跟着跳跃。
手腕上的链条被牵动,她偏头看了过来。见是谢珩终于转醒,她挑眉轻笑:
“好梦散,触血片刻发作,行脚帮常用招数。怎么,师兄没在哪片深山野岭的黑店里中过招?”
夕阳把祝昭的眼眸染得越发澄澈。她不笑时,眼里带了些疏远的倨傲,竞似周围的江水平静寂寥。此刻一笑,暮色点染的江水便似被水鸟惊波一般漾着散了去,混入暮色。
谢珩看着祝昭的眼,张了张口,却始终拿捏不好该有的腔调。小舟上静了片刻。祝昭笑意盈盈地看着谢珩,不去主动开口打破这沉默。
一阵风吹过,江边的竹叶落入船中。谢珩垂下眼,眉目混了点懒散的凉淡:“祝少侠大动干戈绑了我,却又不把我交给官府。不知,是何等意味啊?”
祝昭从船头轻巧地跳了下来,手搭双膝俯身在谢珩面前。腕一发力,谢珩便被扯了过来。他不得不仓皇抬眼,与近在咫尺的祝昭对视:
“我呀,太想念师兄了。深怕找了三年的人儿一睁眼就又跑走了,此刻只想把师兄绑在我身边,让您干什么您便干什么。”
祝昭一呲牙笑,右边那颗小虎牙便露了出来。谢珩脖颈伤还未好,见她舔了舔牙,此刻又隐隐作痛起来。
纵横江湖的“满堂花醉”大盗一时百思不得其解:那潇洒可爱的小师妹是怎般变成了如今这幅流氓模样。
祝昭离得太近了,呼吸间的温热气流挠得谢珩心里发痒。他不自在地仰头向后避了避,侧着脸,扯起了同样流氓的笑:“能跟在美人身边,谢某求之不得,又怎会跑了呢?”
祝昭眸色幽深,眯了眯眼,用一种蜜里调油的腔调堵住了他的口:“竟是如此吗?看来是我对侠盗大人的了解不深,今后还要请您多多指教了。”
谢珩干笑两声,侧过脸,望向两岸山脉:“多多指教,多多指教。师妹啊,我看这山水,倒不似衡州风光。”
三秋岁月未能在谢珩脸上留下什么。江湖偌大,虽不知有多少尖风薄雪打入肝肠,落到眉眼却也只是敛入末梢。
他的面容同他的性格一样,晃眼似是热络旧人,细瞧却是处处陌生。
祝昭看着他,心底晃了神,面上却不动声色:“师兄好眼力。明玉下手向来没轻没重,一不小心就用过了药量,让您一昏便是十多个时辰。如今已是上了去岭南的水路,抱歉,抱歉。”
谢珩一噎,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却见祝昭站起身来,轻划了几下竹篙。
小船随之一晃,摇摇摆摆地靠向岸边。她伸了个懒腰,红绳发尾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弧线:“天色已晚,不如上岸歇息。”
岸边芦苇丛生,祝昭利落地跳下船,铁链哗啦作响,牵着谢珩不得不跟上。
她折了芦苇棍,弯腰在浅水处摸索片刻,忽地出手,刺了两尾活鱼。鱼儿在她掌中作最后的挣扎,鳞片映着晚霞闪闪发亮。
“当年我最爱缠着你给我烤鱼。”她晃了晃手中的鱼一笑:
“今日师兄的手脚被师妹贴心保管着,自然不好劳烦您老亲自动手了。正好来尝尝我的手艺,要是觉得不好吃......”
她顿了顿,用沾着鱼鳞的手指点了点谢珩,“我就把你拴船尾,让你游回衡州去。”说着便跃起身来,动作麻利地拾柴生火。
火光葳蕤,映得她眉眼生动。祝昭将鱼串在树枝上,时不时翻转,鱼皮渐渐变得金黄,油脂滴落在火堆里,发出滋滋声响。
夜色渐浓,火光映着两人的脸庞。江风掠过芦苇丛,带来些许潮湿的凉意。
谢珩忽然想起那年深秋里在山涧边烤鱼,枫叶红得灼眼。祝昭将烤焦的鱼尾偷偷塞进他碗里,被发现却只是理直气壮地做个鬼脸,抬手灌了他一大口桂花酒,试图贿赂过去。
殊不知,那次便是最后一次。
谢珩静立一旁,他看着祝昭专注的侧脸,火光为她镀上一层暖色,轮廓柔和下来,碎发浸着汗水落在唇角。
一瞬间,他几乎想伸手,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拂开那缕碍事的头发。但锁链的冰冷触感让他惊醒,指尖无奈,只能在袖中悄然收紧。
“给。”祝昭递来一串烤鱼,打断了他的思绪。鱼肉外焦里嫩,香气扑鼻。谢珩接过,犹豫片刻,终是咬了一口。滋味竟那般熟悉,出乎意料的好。
“如何?是不是惊为天人?是不是觉得以前给我烤的那些都该扔进江里喂王八?”祝昭凑过来,盯着谢珩吃掉最上面的那条小鱼。
谢珩咽下鱼肉,轻道:“尚可。”
祝昭撇撇嘴:“师兄还是这般装模做样。”她自己也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想当年浪迹天涯,我可是靠这手艺结交了不少英雄豪侠。”
谢珩神色晦明,不知想起了什么。沉默片刻,而后轻描淡写地问道:“祝大侠,这三年来都去了哪些地方吸引迷弟迷妹啊?”
祝昭来了兴致,嚼掉了最后一尾小鱼:“师兄走的时候阿蜉才刚来,不知你对她可还有印象?”
谢珩不置可否。
祝昭向后仰入芦苇丛,双手抱在脑后枕着,抬眼望向如洗的夜空:
“她们皇室子弟来齐宗学武都只待两年。我接平滇北王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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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蜉正要离开蜀门。她素来喜爱我,便随我一同去滇地跑了几个月。”
“成了长老离了山门后,我第一时间先闯到京城,拜谒了你的长姐。阿琅姐也不知你所踪,只是答应我你若回家便帮我狠狠揍你。”
祝昭眉眼弯弯,掰了一根小草棍叼在嘴里,继续讲了下去。
“你还记得吗?我出身船帮。在把九州大陆翻了个遍都不见你人影后,我联系了船帮,托他们到海上寻找你的踪迹。”
“在那里啊,我重逢了幼时好友。没想到,那小子也学了武,说要和我比试,竟是和我打了个不相上下。”
祝昭眉眼弯弯,言语间带了点缱绻的怀念,把这些年走南闯北的故事滔滔不绝地讲了个遍。
谢珩平静地听着,望着无风的江面。耳畔蟋蟀吵吵闹闹,在这安然的夜里却难似乎浑然不觉。
他也向后仰去,躺在了被压折的芦苇上,似乎又被灌了酒,竟有些醉意:“明玉,其实我......”
祝昭偏过头,灼灼看向谢珩。目光相接那刻,两人眼里皆是漾起同样的涟漪,静默片刻,而后又各自悄然敛去。
能说些什么呢?
是“对不起”?还是“原谅我”?
哪句都配不上祝昭的炽烈真心,哪句都抵不过那千百日走过的天遥路远,哪句都舍不得打破这恍如旧梦的镜花水月。
终是无言。
二人沉默吃完了剩下的烤鱼。新月已上,河岸澄澈空明。
祝昭望了望夜,话音一转,问道:“师兄大抵也是要去阳朔的吧?”
谢珩不置可否:“何以见得。”
“玉佩,折扇,银爵......桩桩皆是前朝三姝佳话流传下的文物。而今五年一期的三姝会一个月后于阳朔召开,连宝库刚被盗了的李蝉都不肯留在衡州追查案件,而是匆匆以皇太女身份代表皇室赶赴邕州。我不信,你会错过。”
谢珩闻言,抚掌叹气:
“师妹真是抬举我了。我一个无耻盗贼,只是瞧什么稀罕便抢点什么来玩玩。这种天下政文武三道英才齐聚的盛会,我去了不是给人当靶子砍吗?”
“谢某虽愚,但若是就此香消玉殒在唾沫之中刀光之下,害得大齐的美貌霎时少了八斗,岂不可惜。”
祝昭听谢珩胡扯一句便挑一下眉头,听到最后只剩失笑:“心肝儿,你继续‘独占八斗’。”
谢珩的满腔油嘴被这句“心肝儿”一堵,卡壳片刻,转言道:“不过,岭南与邕州交界之地正乱,我这一介文弱书生正是需要强大的师妹保护。”
祝昭受用地点了点头,笑眯眯地弯了弯眼。
谢珩继续道:“师妹若是不嫌与谢珩这个正派弃徒的身份为伍,也不怕被朝廷发现与江洋大盗厮混在一起,倒是可以带上我,让鄙人聊尽师兄情谊,陪你逛逛这三姝会。”
祝昭翻了翻白眼,转念却想起了相遇时某人的德行,福至心灵:若是女装打扮,那倒确实也不必担心什么了。
于是俯身,眉目凑在谢珩呼吸之间,弯了弯眼:
“美人邀请,那就却之不恭了。”
3. 雪中鹤难破山间风
浓郁的雾气压深了初秋山林的青翠颜色,还未到正午时候,两匹裹着清冽潮气的骏马踏入了相公山脚。
百年前三位女君曾于此处相逢,而后随着她们名燥九州、功赫百年,这座山头也镀上了传说般的辉煌色彩,于青史宕开浓厚一笔。
齐宗邕门便落于此山头。
邕门由开山宗师宋铮之胞妹宋铄立派,专擅铸剑炼器。其不属于齐宗南北两派,是独立的第十三门,承办着历届三姝会的召开。
百年春秋荏苒,三姝会已不再是纯粹的旧友集会。五年为期,政、文、武三道权贵齐聚于此,联络感情,深化同盟,共慨这大齐绵延了千里的锦绣江山。
“在下南派蜀门三长老祝昭,幸会。”
一个月前,祝昭联络师门接过赴会之任,向邕门递了帖子。贴里言明她将代表蜀门,携一侍女亲赴三姝会。今日,二人刚打马至山口,便看到远远迎了几个邕门之人。
祝昭与少女打扮的谢珩赶忙停马下身,冲着几人恭谨拜谒。
“在下邕门少当家宋珏,久仰祝长老大名,幸会。”
最前面迎着的是一个素衣少女。眉眼清软,表情却凉淡。单论相貌,倒看不出像是日日捶练青铜的老手。
可当她垂首将抱拳送至祝昭眼前时,祝昭却看到了一双骨节粗粝、薄茧密铺,灼痕与刀痂交错的匠人之手。
“祝某何幸,竟得少当家亲自接引。”一行人相携向门派里走去,祝昭一边打眼细赏山中风光,一边同宋珏闲话两句。
宋珏微微摆手:“神交已久,而今终于得了机会,自然是要把握的。”祝昭忙乱回了几声“哪里”“久仰”,同宋珏一同向山里走去。
宋珏不喜言语,一路上面无表情,只是凝眉不知想些什么,再偶尔悄悄打量眼祝昭。
身侧另一长老健谈不少,替宋珏接过了话茬:
“祝长老应当是第一次赴会,少当家特意为您安排了一处山顶小院。装潢虽简,日落日出之时倒是别有一番雅趣。”
祝昭来了兴致,连连表示定不会错过,而后偏过头冲谢珩挑了挑眉。眉眼飞动,谢珩愣是从中读出了“听到了吗跟着我包享福的”流氓意味,无奈轻笑回应。
一列囚衣男子被押送路过,祝昭挑了挑眉。长老见状,解释道:“这是近日邕粤之乱中唱了反帝戏文的戏班子,上令邕门缉拿交与宁王,趁此会斩首昭示天下。”
祝昭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只是一个戏班子,竟如此兴师动众大张旗鼓?”
长老摇头苦笑:“杀鸡以儆猴罢了。”
谈话间,几人行至了山谷中一处开阔谷地。此处早已搭好了擂台,周围满满围了几圈看客,台上一人持枪,与另一个刀客打得正酣。
“祝长老来得较晚,正好赶着正午三姝会揭幕才到山里,倒是错过了些热闹。这擂台本是三姝会上十三门交流武道之处,如今雅会还未正式开始,就供了天下侠士切磋打玩。”宋珏见祝昭驻足,也停了下来,同她一起观望。
身侧长老出言补充道:“虽是野路子,倒也有些招数可以赏看。有些人幸运,若是投了哪些贤贵眼缘,就可以从此归入齐宗门派或是皇室了。"
台上对局正到高潮。
日光大盛,那持枪少年身形如鹤,素白绑腿在风中翻飞。刀客看来是个熟手,快且狠利,招招式式如潮水般席卷而去。
刀光逐渐织成密网,少年忽然撤步拧腰,而后松开右手——长枪凌空打转,枪尾飞递至左手,银杆弯成惊心动魄的弧度,“铮”地斜穿而上。
刀客的刀势正老,不及回防。枪尖已轻轻点在他喉前三寸。
持枪少年收枪回立,枪尾红缨垂落,恰似鹤鸟收羽:“承让。”
少年清冽的嗓音惊破四座沉寂,叫好声喧天响起。
祝昭收回视线,笑问:“如此实力,会有几家争要?”话音刚落,便见有几门派人团团围了上去招揽少年,甚至还有两人递出了“李”字贴。这少年却不识雅趣,只是摆摆手,抬眼环顾四周,似乎在等些什么。
宋珏望着那少年,轻轻摇首:“此种实力并不多见。”
长老亦是慨叹练练:“前几日一直是那刀客以一手秋水刀横扫各路英雄。十三门与皇室也矜持,很少会同去争抢一人。这少年忽然出现,击溃了刀客后又推掉各方邀请。如此狂傲之奇才,我倒好奇,他所出何门,又所求何物?”
祝昭听罢,连声大笑,同身侧之人轻声解释了两句,便从身后剑囊抽出佩剑,而后纵身轻跃几步落入擂台。
“寻鹤,久等了!”
祝昭身形一动,乌衣飘然掠出,剑尖轻颤间已递到少年肩前三寸。那剑势乍看清和,却在临近时骤然加速,带起一线寒光。
寻鹤不慌不忙,银枪自下而上斜挑迎上祝昭剑气,旋即欣喜抬眼:
“阿昭,终于等到你了!”
枪尖如鹤喙般精准啄向剑身。两兵相接,发出一声清越的铮鸣。二人借力后撤,衣袂翻飞间,眼中俱是熟稔与惊喜。
“你的枪,比从前快了很多。”祝昭话音未落,人已再度欺近。她手中长剑如风,绵密不绝而又凌厉逼人。
剑风与枪影交织,正如劲风卷雪,冷冽又绵绵。少年的枪如雪中孤鹤,不为狂风所动,银光浮动间将剑的去处一一封死;祝昭的剑总在千钧一发时杀出一条生路,正像是大雪翻飞里的天光乍现。
谢珩望着二人过招,招招式式皆递在彼此最痛之处。每次看似未尽全力便各自收手,也许是为了喘息...?不,只是心知肚明对局走向的默契留白。
剑是心的外化。祝昭的心......又和这个少年相知到了何等地步?
少年的枪忽快忽慢,刺出时笔直如线,收势时又陡然回旋,枪杆横扫,卷起地上碎叶。他手腕一抖,枪尖斜挑,直指祝昭咽喉。
祝昭侧身避过,剑锋贴着枪杆滑下,擦出一串火星。
她手腕一翻,剑刃横削,逼得少年撤步回防。剑潮未颓,她已变招,剑尖连点三下,如寒星骤闪,直逼少年胸口,却又被银光一闪而逼退。
转眼百余招过,祝昭额前沁出细汗,少年呼吸也略显急促。
“东海一别,寻鹤的枪法已臻化境。”又是一招终了,祝昭剑尖轻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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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赞许开口。
少年疏朗一笑:“当真?此行得此一句,便是值了。”忽然间枪法一变,银光在空中划出数道残影,群鹤振翅,困住了游荡的清风。
祝昭呼吸一凝,垂首合眼。周身的感官被无限放大,每一处枪划过的嗡鸣都顺着风震颤。大雪满天,何处可逃?
可是,裴寻鹤,你困住了我,又拿什么赢我呢。
手中长剑忽然变得极慢,剑尖在空中低缓徐吟。那剑势看似迟缓,却在枪影及身的刹那骤然加速。每一剑都恰到好处地避过枪势,直冲少年本人。
剑风过处,漫天枪影如雪遇春风,纷纷消融。
长剑贴着枪杆滑下。少年急撤,却见剑尖不知何时已点在他心口寸许之处。
风声大盛。
“好!”掌声与叫好声如潮水般响起。宋珏与门派长老深深对视了一眼。台上看客皆是兴奋躁动,窃窃议论着这不可多见的精彩对决。
有人早已认出了这少女正是南派最年轻的长老祝昭,是传承了昔日宗师剑法的那蜀门门下,最耀眼的新星。
台下众人纷纷围拢上来,称赞声与结交之意不绝于耳。
祝昭一一从容应对,待大家稍歇,她略带歉意地抬手示意:“诸位见谅,在下与这位少侠久别重逢,想叙些话。”身旁人闻言,识趣散开。
裴寻鹤收枪,扬起明朗笑意:“过了半年,我还是打不过阿昭。你又长进了太多,纵使我日夜苦苦揣摩你的剑招,也终究是追不住你的‘风’。”
“你的枪精进了很多,但又似乎拘泥于困住我这个念头。‘鹤’本生于‘风’,御风而行才是天性。你为了困住风,反而把自己变成了逆风的笨鸟,倒少了几分以往的灵动。”祝昭兴味盎然,偏头看向了那少年郎。
裴寻鹤笑着叹气,将双手抄至脑后,连连摇头,银冠高束的马尾欢快跳跃:
“正是如此。我的枪全为了迎你的剑而练,可若是实力无法超越,反倒是作茧自缚了。”
祝昭挑眉,笑意带了点促狭:“只为了迎我的风啊,就不怕把你这只小鹤给吹跑了?”
二人并肩行至台下,谢珩走到了祝昭身前,出言提醒:“明玉,已是午时,该去安置行李了。”
裴寻鹤了然:“未时三刻将举办揭幕仪式,阿昭先去收拾。这几日我都会留在这里,现下先去拜访几个故友,傍晚有空再叙。”他对祝昭、谢珩微微颔首,拱手离开。
未时。
祝昭终于顺着邕门接引安置完毕,赶至大殿入席。
周旁坐了许多齐门门下长老弟子,却没看见什么熟人。对面是岳麓书院之人和天下散客,正北处则是皇室宗亲。
谢珩一边尽职尽责地扮演个小侍女,一边等前来拜谒的人退下后不阴不阳地刺祝昭几句:
“明玉的剑真是进步了太多。进可把师兄砍成自己手下的侍女,退可惹惊才绝艳的少侠苦想半年。”
祝昭咂摸了这句话几遍,品出口浓浓的酸味。心里微妙地想着些什么,面上却毫不惯着谢珩,冷笑一声:
“小侍女,你是以怎样的身份吃这口醋的?”
4. 旧友聚却是风波起
什么身份?
谢珩一噎。他心里有些苦涩,又被后知后觉的心虚愧疚占据。
自她人生缺席的三年,那剑光早就势不可当,杀破了那蜀山群青环抱间的绵延云雾,闯荡着去四海上系马高楼、问道江湖。
谢珩眼眸划过丝暗淡,又藏了下去,扯起轻描淡写的腔调:“我倒是想以师兄身份站在你身旁,就是怕过于英明神武,抢了他人对你投来的视线。”
祝昭眯了眯眼,自是察觉到了谢珩那一瞬间的黯然,顿了片刻,却只是接过他的话茬,同他插科打诨道:“倒不知师兄大人是怕抢了视线,还是怕被人扒了伪装打入大牢呢。”
话音刚落,殿门正口走进几个人影,席上皆肃容敛声。正是几个长老簇拥着宋珏走入大殿。
宋珏换了身隆重的礼服,仍难掩清冷。见四座宾客翘首等待,她垂了垂眼,冲四座缓缓行礼。
琴瑟声起,正是伯牙子期的那曲高山流水。
宋珏走向高台。面前侍卫恭谨地端着一个青铜碟,她掀起柔纱,碟上赫然是那方传自百年前的银樽。樽上刻字在火光中流转如活物,隐隐跳着冷光。
不对,那酒樽,怎会在此处?
祝昭猛地抬眼看向正席。宁王李蝉面露惊色,正欲起身,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甘地坐回了原处,侧首与身边人交谈了几句,而后死死盯着台上。
谢珩的消息,正是燕王李蜉为自己递来的。
若是李蜉早就知道“满堂花醉”便是谢珩......一个猜想严丝合缝地串起面前惊变。祝昭视线流转,果然看到了宁王身侧的一摸熟悉身影。
祝昭喉咙发紧,低声问到:“谢珩,你是不是与阿蜉后来还有联系?”
无人回应。祝昭回头,身侧哪还有半片谢珩身影
“该死。”祝昭暗骂。
“三姝旧制,五年为期。千秋万岁,山河同声。”
台上宋珏不疾不徐,嗓子带了些少女特有的清哑,铿锵地宣告盛会开幕。她抬袖遥指席上某处:“本届司会之责,由燕王殿下担纲。”
“果然是阿蜉。”祝昭看见席上那熟悉轮廓起身,咬了咬牙。
燕王李蜉,今上李濯之小女。年十七,曾于蜀门学剑。
那日她还问谢珩可还记得阿蜉。可笑,这两人何止是还记得?
身着玄色亲王礼服的李蜉踏着铜灯投下的光纹走来。她生得明丽,此刻却敛了笑意,面容平静而庄重。视线并无他顾,只在经过辟雍学宫席位时,朝一位面色温冷的女子垂首致意。
李蜉款步走上台前,于“山河为注”匾额下站定,点燃案上那鼎香炉,朗声开口:
“蒙诸位不弃。自太祖同宋、谢二姝在此相逢立誓,至今已历一百又九载。今朝由邕门奉天下英雄再聚相公山,鄙人何幸,承此大任。”
她环顾四周,从容道:“既回旧地,那便共温旧事。”说罢,打开一卷青灰竹简。
她垂眼打量卷轴片刻,又缓缓抬眼:“那年烽烟四起。正值寒冬,太祖与谢院长在这相公山下的茅屋里躲雪。”
彼时齐太祖李彧和山长谢临舟还是两个小姑娘,各自违了父母的命,踉跄奔逃,想去赶考战火里唯一幸存的清净之地——辟雍学宫,为自己挣出一片昂扬的未来。
可这大雪下了又下,惶惶终不见天日。寒风肃然,那刚燃起的希望似乎又要熄灭在这群山之间了。
当晚,一个侠客打扮的少女也来了此处躲雪。少女姓宋名铮,自言为一不知名门派掌门长女。师从家里父母,自己学剑法,胞妹学练器。
宋铮心中怀了腔斩平天下不义的热血,拎着妹妹为自己铸的剑就想闯荡江湖。刚想翻过这山头去大展身手,却被一场大雪泼得狗血淋头,切实领悟了什么叫人不胜天。
三人同困于此地,白天还能谈文比武,夜晚就只能胡扯些心中狂妄念头,再围着半坛浊酒下棋了。谁曾想一代剑客宋铮却是个臭棋篓子,大雪连下了三天,宋铮便连输了三天,连贴身玉佩都抵给了李彧。
喂,你再输,可就要把你都输给我自己了。狡黠的少女敲了敲面前抱着光突突一把剑哀嚎的小侠客的脑袋。那侠客却像是被点醒了什么,睁大了眼:
我再下最后一盘!这回,就赌我自己!
少年人的意气相投就只需要这样的瞬息。
此后江湖险远,死生相依。
“第四日雪霁时,三人在山巅同看了一场日出。红日初上,宋宗师熔了银质剑鞘,铸成这尊银樽,谢山长题词在上。而太祖......”李蜉垂手翻开札记某页,露出潦草墨迹:
“‘戊寅年冬,与铮、临舟盟于红日之下。铮取剑鞘为器,临舟刻木为契,余唯解衣覆三人肩——''”她指尖轻扣银樽,“太祖在这樽酒里映着烈阳立誓:‘来日定与二友重临此地共饮天下。彧无他物,唯以山河为注!''”
鎏金灯树忽然爆了个灯花,映得李蜉眉眼粲然。
“这三姝会,正是三个一无所有的少女,在这山头上许了个气吞山河的愿——”她举起酒樽,“诸君且看,这一百年来,我们可不就应在这个''愿''里了?”
“好!”
台下卷起如潮水般的掌声。
一曲终了,又换上了几个琵琶。那香炉不知燃着什么稀罕香料,幽幽弥漫开来。席间热情高涨,皆是赞叹着这传颂百年的不朽情义。
筵席歌舞升平,祝昭却如坠冰窟。她指尖发凉,紧紧盯着那方酒樽与李蜉手上捧的书卷。
宁王李蝉虽未公布被盗宝物名单,但祝昭却是清楚的:那天她下药放晕谢珩后,便把谢珩车上的赃物一起卷了走。这银爵、这百年前的竹简,都在那日被她收入了行囊。
那么,这些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只有谢珩。只能是谢珩。
所以,他为什么会把东西递交给宋珏李蜉?
还是说,这些东西本就是要给她们的?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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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昭紧紧盯着席前李蜉巧笑的身影。四个月前那封信件末尾处的苍劲字迹又重浮眼前:
曾忆否?昔滇北王乱时,吾尝有一问。今者,或可得解矣。会晤在即,面陈。——蜉
祝昭忽地起身,身侧的邕门侍卫却似乎早有准备,抱拳过来:“祝长老,现下筵席已然开始,马上各方将要献礼,还请您稍安勿躁。若有需求,还请待燕王殿下敬酒之后再去行事。”
旁边齐宗的人探过来了好奇的眼神。为免打草惊蛇,祝昭只好草草地回了侍卫个笑,又朝周边的人摆了摆手,坐了回去。
她不甘地咬咬牙:这是早在防着自己。
“李蜉、谢珩,你们最好不会干出我所猜的那件事情。”她紧闭双眼,缓缓呼了一口气。
各方代表一一上台,向这年轻的亲王送上贺礼,李蜉亦是尽数得体回应。
另一方更衣入座后的宋珏和对面的新任学宫山长谢琅交换了个视线,而后同时离席。席下李蝉面色变了又变,侧身吩咐了身旁侍卫一些什么。
李蜉还在四处敬酒,很快便敬至李蝉。祝昭将全部内力渡至感官,远处的情形霎时真切起来,连二人对话的每个字每个神情都能收入眼耳之中。
李蝉身侧侍卫不知何时隐隐成阵,她居高临下起身:“三妹,敢问这酒樽是何处寻得的?”
大殿里太过嘈杂,除了紧盯着她们的祝昭,似乎并未有其他人注意到发生了什么。
只见李蜉甜甜一笑:“啊,禀报皇姐,是一位侠客听说这里要追忆三姝,便主动把这些旧物送到了这里。”
李蝉怒极反笑:“你难道不知,这本是我宁王库的藏物?而前几个月恰好失窃了?”
李蜉无辜眨眼,吃惊地抬袖掩住了嘴:“竟然是这样吗?皇姐莫急,我这便派人去追查此事。”
李蝉气结:“好,好,好。”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强扯起一丝笑意:“那三妹,前日抓来的戏班子何时斩首示众啊?”
觥筹交错间,琵琶声越发激越。祝昭眼睛一眨不眨,屏住呼吸。席间又离去了一些宾客。依稀有个乌衣少年在人群间探找什么。还是不见谢珩的踪影。乐师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李蜉似乎早有准备,她笑着拍了拍手:“那便现在吧。来人,把那逆反的贼子们押上来。”
一队侍卫逆着光,进了殿门,大殿里响起兵甲摩擦的声音。
可是她们手中并未押着囚犯,只有冷冷的刃光。
席上终于安静,所有宾客都把目光投向此处。
耳畔的乐声于嘈杂间成倍放大,拨甲与琴弦摩擦出的嗡鸣尖锐又急促,一段凄厉的洞箫和了进来,演绎着古破阵曲最后的尾声。
“铮——”琴弦乍破,铁骑突出,刀枪起鸣。
祝昭猛地抽剑起身。然而一股气血却忽然逆流,搅得她眼前一黑,忽然失去了视觉与听觉。
眼耳鼻舌身五根在祝昭脑中一绞。她再睁眼,唯剩尘土弥漫。
5. 迷香声咽泣血泪生
“嗒嗒嗒嗒——”
耳边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跑过了身处的这片废墟。
她只是静静地斜靠在那颗砸碎自己大腿的大树下,侧了侧头,依稀能看出废墟外有人在寻找生员,却懒得开口。
也是,开口只有嘲哳的的嘶哑声,倒不像是人类的求救,更像是一阵风吹过瓦砾缝隙的低鸣。
她又无聊地看了看,便合上了眼。
一片迷蒙中,祝昭似乎被溺在了一段回忆里,借着这名残废女子的眼昏昏沉沉地探看着世界。什么情况?祝昭暗忖,那不和谐的洞箫声和怪异的香味果然有问题,竟浑然不觉间把自己引入了眼前这个幻境。
见眼前世界随着合眼而变黑,祝昭奋力一挣——
“不能睡!若是睡了便再也醒不来了!”
于是祝昭似乎从水里浮了出来,眼下真真切切成了这个女子了。
她潜下心来细细感知这具身体。
怪异,极其怪异。
看这经脉走向分明像是个练家子,右手却是废的,左胳膊疲软无力,双腿也渐趋萎缩。垂眼一看,脚腕处有两根铁链束着。这大概就是双腿萎缩和被大树正砸中双腿的原因了。
祝昭尝试张嘴说话,果不其然,声带早已残破。她深吸一口气,将视线递出,依稀记得刚才曾随着原主的视线曾扫过一样东西......是了,正是一个粗制削成的洞箫。
好在虽无法说话,气流还能正常送出。她探过来那只洞箫,拼命吹响。
“这边有声响,谢兄!来搭把手!”
马蹄溅着尘土飞踏而来。一个身着墨绿点缀的黑色劲装的男子飞身下马,跃至祝昭身处废墟之上,向祝昭伸出手来。
祝昭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面前此人身着蜀门弟子装束,意气风发却又温润如玉,正是少年时的谢珩!
她忙想控制着身体作出回应,身体却又不听使唤起来。祝昭的意识又被禁锢了下去:
她只能感受到这具身体凄淡地笑了笑,手没有探向谢珩,却是把那洞箫拿在嘴边,最后唱了一曲古破阵曲——喉部早已废弃,这名女子不知练了多久才能用腹部将气流精准而平稳地送出。
那洞箫似非常物,谢珩与身侧同伴茫然地盯着她吹完了最后一曲,眼中神魂暗淡,似乎被什么隐秘的故事摄了走。
一曲终了,她扯起嘴角笑笑,而后猛然把刀工粗陋以致边缘锋利的洞箫捣向腹部。血色翻涌开来,谢珩终于回过魂来,大声呼喊着什么——祝昭却听不清了,她眼前景象拉扯晃荡,再一转眼,却身处一个河谷旁,一对老夫妇正冲着她叫喊:
“姑娘,你可总算醒了!”
这次方一睁眼,祝昭便能十分清明地觉察这具身体。
还是刚刚那具身体,双腿还未萎缩,只是浑身遍体鳞伤。一处贯穿刀伤刺透右手经脉,血已凝结成黑红色的伤痂。她试探着张了张嘴,声带已然坏了。
身体又不受控制起来。她抬起头,那夫妇形容质朴,逆着光,看不真切面容。她脑海间恍惚浮起一对眉目和善的夫妇面容。
祝昭猜测,这是原主想起了她的父母。
于是祝昭感受到自己伸出了手,接下了那对夫妇的好意。
他们把她背回了家,家里还有一个瘸子儿子。一家三口照料了许久,身体渐渐养好。
待伤养好,原主就又下地开始练功。右手虽然废了,但她又拿左手练起了剑,似乎有什么事要去完成。半个月后,她用笔写了一封辞贴,言明日后定有重谢便欲离去。
暮色渐深,她把帖子递交给那对老夫妇,便回房收拾好东西,准备最后休息一晚便离开这里。
她安心入睡,睡得很沉。
再睁眼,便是身在一处阴暗不见光的土房中,左臂与双脚被铁链束着。她面前守着那瘸子儿子和他的父母,见她转醒,阴阴沉沉地说到:“姑娘,救命之恩,你打算怎样还哪?”
怎么还......哪?
身体似乎被抛入了一个声色模糊飞旋的风暴里,十几年如滚铁般碾过,心底那遥远的山头再也看不真切。陌生的血肉从她身下滚落而出,而她自己的血肉却被上天收回。
暗无天日的地窖里,烛泪向下,哑着的闷喊声向上,却又被草门堵回来盘桓。
第三个孩子出生后,她被赦免了,从地窖带回了地上的小房子。双腿仍被铁链束着,她却也好像浑然不觉了。哑了十几年的嗓子再难开口,只是给自己削了旧日曾熟习的洞箫。
直到那天北蛮的骑兵兵临京城下,掠入这处地处京城城郊的村落,家里其他人四处逃难,唯有她手脚不便被遗弃在了家中,正见那些人正好撞上了铁骑枪口。
她望着那血泊无声大笑。一颗旋转着火星的铁石轰然从炮筒中掷出砸碎身侧那颗大树,她抬眼,被绞碎的生命仿佛与那铁石一起燃烧,旋转,震颤,坠落,最后一同沉沉地砸入大地。
砸入那偈语里的黑暗。
直到一缕清风送着尘土拂过她脸侧,宛若食指温暖的轻抚。睁眼又会回到那片废墟,见到谢珩吗?还是......
祝昭睁开了眼,是一个少年坐在她身侧轻摸她的脸,旁边还蹲了一只狸花猫。
少年长得极其俊俏,剑眉锋利,却压了双含情眼。见她醒来,他清清润润地开口:
“阿砚,我们把孩子打掉好不好,你知道的,我刚入了学宫,可能很难分心照料你和......”
原主却开口打断了他,声音虚弱而又坚定:“景云,我正要告诉你,我已经把孩子打掉了。”
这是祝昭第一次听到这具身体的声音。她身体健全而充满力量,唯有下身有些虚弱。
陈景云还在含情脉脉地张口说些什么,却被这猝不及防的回答拧住了话头,一时间温雅的面容竟有些扭曲。他声音走了调:“阿砚,你怎么敢!......这是为什么?”
王砚摇了摇头,说到:“景云,我钱挣够了,该回家去准备今年的蜀门入门考核了。孩子本就是个错误,我该在未来再与你相识的。你怎么看起来有些急?这不是正合了你的意吗?”
蜀门?祝昭暗暗思量,这姑娘果然是个练家子,不过竟然也是个剑客,也曾想拜入蜀门。
那位景云尴尬地笑了笑,原先的俊俏似乎被这些表情破坏了,竟有些陌生庸常:“自然是好的,自然是好的,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会......”
祝昭心底一阵嗤笑。懂了,我命令你,那是期待你为爱成全无私奉献;你自作主张呢,则是有违人伦失去控制。
王砚有些倦怠,无所谓地笑笑,转过身,打算继续歇息:“我接了护送一个商队回江南的镖活,明日便随着车队走了。景元,我该去追逐自己心里的那天高路远了。我们有缘再逢。”
身后少年欲言又止,神色晦暗不明,最终叹了口气离去。
第二日,王砚踏着晨钟跟着离开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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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踏入城郊野山,就冲出了一队山匪抢劫。她悍然迎战,却发现对面的山匪训练有素,并且有意把她单独引入丛林深处。
待她意识到不对,却早已看不见商队的尘踪,面前只剩三个形容整肃的刺客。
王砚似乎明白了什么:“臣女何罪?竟引得几位大人大动干戈?”
她若有所思地笑笑:“不会是我因着陈景云,碍着官家的事了把?”
面前刺客不语,沉默地挥出了兵器。
这是一场很精彩的对决。祝昭的魂魄似乎与王砚的魂魄共振,在山谷间猎猎作响。三个刺客中的两个已倒在地上,可她终究体力不支,身上尽是伤口,鲜血淋漓地半跪在悬崖边。
祝昭的魂魄在跳动。她用尽浑身解数发力,还想替王砚再站起身来。
此刻王砚的剑就是她的剑。
此刻王砚就是她,她就是王砚。
剑不顾一切地吮吸着,地面上的血逆流上去,缠着身体,正如一棵黄昏里血色般的半朽树木。她看着最后那个刺客一步一步逼近,不甘地大喊:
“我要再战!”
突然一股刺鼻的异香袭来,祝昭灵台赫然清明,手腕处感受到一个裹着凛冽梅香的温暖力道,愕然回头,却是裴寻鹤。
他焦急地伸手抓住她,把她从王砚身上抽离了出来:“阿昭,这只是回忆,若再沉浸下去,幻境崩塌后神识会受损!”
见祝昭被安全带离,裴寻鹤松了口气:
“阿蜉用摄魂香作引,把众宾客诱入了箫声困住的回忆中。她忘了递给我们她配制的清神香,方才寻到我给我了两份,托我转交你。可我还未找到你,这幻境就开始了。”
祝昭还未来得及反应,却见不远处那个刺客掀开面罩。是名女子,她面容清秀,眼睫微颤:“你这样的好身手,该拜在十三门门下的。”
半跪在刺客面前的王砚苦笑:“正有此意。去年遗憾落榜,此行正打算回去再战。”
那刺客沉默许久,终是一剑挑断王砚的右手经脉,而后从袖中找出一枚丹药,强灌入她口中:
“同为武者,在下不愿违心害了姑娘性命;身为人臣,“忠”字确是不可违背的真言。这是哑药,恰能依上令让姑娘此后再无法亲自开口。废姑娘一手,姑娘日后也无法拜入两派门下再来申冤。”
而后,刺客手起刀落,亦是挑断自己右手经脉:“在下何愧,无以回复,只能自断一手,望姑娘来日珍重。”
王砚抬眼望着那刺客行礼离去,吃痛地感受着身体的鲜血大量流逝,而后终是不支,昏死了过去,滚落到了河谷边上。
祝昭想冲上去接住王砚滚落的身体,又理智了下来,深吸一口气:“所以,这是在倒着回溯这剑客的一生吗?这名剑客是谁?阿蜉这是何意?”
裴寻鹤只是摇了摇头:“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方才也只是作为朋友事先接到了解药,却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祝昭凝眉,望向那残断在山崖上的剑鞘。剑鞘破败,但却熠熠折射着日光。那光芒忽然大盛,再一晃眼,面前站了一个少女剑客,沮丧着抱着自己的剑鞘转身离开。
正是王砚,她嘟囔着:“竟然没考中。见那些师长看我比试时惊叹的样子,我还以为十拿九稳了呢。也罢也罢,回去接一年镖养家,来年再战!”
祝昭与裴寻鹤对视一眼,快步跟上王砚。她乘了小舟,风飘飘而衣轻扬,一个月后便顺流回了鱼米之乡。
6. 寄蜉蝣以开世太平
王砚是家中独女,家虽清贫,却得父母疼爱。知道自家女儿是个天生的好剑客,便全力支持她追寻自己的剑道。这次虽是不中,但二老也无什么怨言,只是给王砚烧了尾鲈鱼接风。
吃罢了鲈鱼,王砚便宣布自己打算去接镖活,既能养家又能练武,还能结交天下贤士,三全齐美。
父母有些担心,但王砚只是笑嘻嘻地反驳到:你女儿我性情好惹人爱不怕得罪人,又武艺高无敌手不怕有危险,少年人嘛,就该出去闯荡闯荡沉沉淀沉淀,以应来年再战。
父母也只好把女儿送出了村头。
前几单如王砚所说般顺利推进,她的父母渐渐歇下心来。两个月后,镖局对王砚的能力赞不绝口,给她推了个金贵又轻松的活:护送本地富甲之子陈景云进京赶考书院。
王砚只身背着行囊来到了陈府门口。门口有只胖胖的大肥猫懒洋洋地翻了个肚皮,勾得王砚兴起,冲上去撸猫逗弄。
那猫却灵活,像鱼一样从她爪下溜走,天才剑客在与肥猫的斗争中屡战屡败,王砚悲愤抱怨:“这是谁养的猫?看起来呆软,却可恶得狠!”
身后一声轻笑。王砚回头,是一个俊俏少年在竹林下不知站了许久,肩头落了几片竹叶。那少年忍住了笑意拱了拱手:“失礼了。晚生陈景云,正是这狸奴的主人。”
少年眉眼英朗却温柔,是她未来几月要保护的同伴。
山水遥遥,她驾着马跑走又提着兔子回来,得意地展示给车厢里温书的少年今晚的晚饭。拨草寻溪,她削了洞箫远远地吹着小曲,后面的少年抱出琴来低声应和,旁边的猫懒洋洋地踱步。
马蹄踏着细碎的寒风入了京城,王砚本该告辞,却在抱拳行礼后撞上了那双清透的眼。那瞳孔敛了敛,映着雪光微微颤抖,轻声问道:“阿砚,你可想在京城里过次新年?”
身侧不知谁家请了琴班正吹着洞箫。那箫声清越,绕了红瓦上停的梨花雪转了又转,裹着一场温柔梦影歇在了那处小小庭院。
雪停了,那泛着雪般清气的灵魂早已被吞咽,只有铁锈腥气萦绕了十几个春秋仍未停歇,灌入了祝昭的七窍心肝。
一曲终了,吹洞箫的乐手脱力离手,竹箫滚落在地。祝昭猛地睁眼,与身侧同时睁眼的裴寻鹤对视一瞬,又横眼扫向四座。满座宾客也渐次转醒,个个头疼欲裂,惊惶未定。
那厢李蝉最后睁眼,紧接着便拍案而起:“燕王,你这是何意?这个王砚又是何人?”周身侍卫起阵,冷冷抽出兵刃。见宁王起身,席上接连站起近半数宾客,皆是怒色逼向中央的李蜉。
李蜉却不紧不慢地又抬了抬手,示意先前冲出来的军队再迫进一步:“王砚是谁暂且不提。今日只是借此事,寻个让各位大人难大动干戈,心平气和坐下聊聊的机会。”
李蝉怒极反笑,正想再说什么,却被身侧一个侍卫用锋利的匕首抵住了咽喉。她惊怒垂眼,只见握匕首的那手形小而粗粝,薄茧密铺,刀刃隐隐逼迫,她只能合嘴。
几个侍卫还欲上前,却被那刃下渗出的血色所慑,不敢妄动。李蜉的军队趁机拥了上来,护着那“侍卫”挟持着李蝉缓缓退上台去。
一位壮汉从鞘里抽刀大喝:“李蜉,你可是不把我们齐宗十三门放在眼里?”话音未落,席间齐宗人士皆抽出了各自的武器,直指李蜉。
祝昭识得那人,一手宽刀以力降十会。正是以刀成名的秦门门下二长老,赵良。她不动声色,兀自坐在席间。
仿若看不到那些泛着煞气的兵刃,李蜉笑意依旧:“诸位莫急。秦门二长老,您细瞧瞧,我哪来的不把十三门放在眼里?”
她在“十三门”三个字处吐字放缓,那赵良心一沉,横眼四看。方才指向李蜉的武者竟有三分掉转兵刃指向身侧。
另一侧,那“侍卫”成功退至了台上,摘下头盔,正是邕门少主宋珏。辟庸学宫山长谢琅不知何时侯在了那里,抽剑护着宋珏,与她共同退至李蜉身侧。
辟庸学宫处一个老者缓缓起身,眯了眯眼:“山长,燕王,邕门少主。三位如此处心积虑引我们入幻境,是要说些什么?”
李蜉浮夸摇了摇头:“早说愿意听我聊聊不就好了嘛。闲话少叙,直入正题。”
这丫头认为天下万般皆闲事,能有何事,她会认为是正题?
祝昭苦笑:一切尽如她先前的预料。
她眉心跳了跳,想抬手捂住自己的双耳,掩耳盗铃般地试图滤过李蜉接下来的大放厥词。
已经迟了,李蜉甜婉开口:
“这李家弄权江山近百载,李濯李蝉母女更是弃三姝旧约不顾,将本应相济相制的书院、齐宗与朝堂勾结起来,沆瀣一气谋取私利。依我看,这天下该正本清源,换人治治了。”
祝昭无力,还是捂上了耳朵,试图滤去四座沸腾的怒喊:
“大胆!”
台上李蜉不动声色,只是看向谢琅。谢琅收剑入鞘,抽出一卷竹简,冷冷开口:
“齐宗本是天下侠者习武之地,而今却是成为官兵将领的唯一途径。上至殿前都指挥使,下至各州团练使,足有□□成来源于南北十三门。”
“可笑天下英雄或许精通刀剑棍棒,真要领兵打仗却只是些纸上谈兵的废物,真正从底层厮杀上来的寒门小兵却难受重用。”
“近十年来,边疆战事十有五败,还有三成靠着所谓岁币以财换和。大齐舆图缩了五分之一,倒是十三门受着自家门生的巨额军费补给壮大,俨然已是雄踞各地。”
祝昭倒吸一口凉气,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谢琅,谢家长女,辟庸学宫新任山长,自幼在京城飘摇的旌旗下饱读圣贤书,端的是辅佐君王的盛世相才。而今一开口却毫无半分豪门望族的腐朽世家气,满腔扛着祖宗牌位炮轰朝堂和齐宗的铮铮书生情。
她和她的胞弟谢珩一个扛着百年的礼义开口横眉冷对天下权贵,一个弃了无限的前路自请叛门成了江洋大盗。
不愧是铁腕书生谢临舟后人,失敬,失敬。
不顾台下喧声,谢琅换了一卷竹简:
“书院多次操纵齐宗入门人选。天启十一年,蜀门三人入学,第三人正是谢氏六岁的次子谢珩。原先位列第三的贫家少女王砚抱憾离去,于民间接些镖师的活计养家,此后不知所踪十八年,三年前于京城郊附近一猎户家被人发现,身上束满铁链,口不能言。”
祝昭瞳孔骤然紧缩。谢珩的眉眼又隐约浮在眼前。那夜谢珩眼里的涟漪并未被江风吹散,连着幻境里俯身时的焦急失措,此刻终于在高堂上摇荡出了自厌的波纹。
与谢珩相似的眉眼落在谢琅上却是冷厉,恍若把万民的悲哭都刻入眸中。她继续道:
“武有齐宗包揽,文有书院弄权。而李氏则或是通过姻亲、或是通过钱财笼络二系。天启十二年春,时为皇储的李炽亲临书院。随后,江浙富甲之子陈景云,连夺书院月课三甲,保入翰林院”
席间骚动声渐大。竹简翻动,发出清脆声响。
“书院教谕周勉亲笔所记‘三月廿七,二殿下至,与景云两相欢喜,议定景云为婿。原有景元身孕之女暂歇于城郊。’隔日,该女下落不明。”
书院众人神色各异,那学宫老者眸色幽深,正是周勉。
谢琅从怀中取出一封血书,“这名女子正是当年落榜武才,王砚。王砚临终前,恰有蜀门弟子为箫声所摄,知晓了前尘旧往。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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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武正乾坤,原来是以武慑天下!”
大殿内死寂一片,只有烛火不安地跳动,将那残破洞箫上暗褐的痕迹拉得忽长忽短。
台上谢琅猛地将竹简掷于地上,绳断简散,数十片竹简如扇面展开。
“三颗巨树深扎大齐江山,面上枝繁叶茂,泥土里却纠缠合污,榨取着九州大地的全部养分。”她一脚踏在竹简中央,指向一片竹简:
“这是吏部调任文书拓本,三百余名官员升迁轨迹,与书院、齐宗关系标注得明明白白。”她又踢开另一片,“这是各地王储孝敬各位大人的礼单,连夔门大长老之子与书院总务幼女大婚用的南海明珠都列在其中!”
满座大哗。
谢琅清冽的嗓音随着最后一句高喝变得嘶哑。宋珏接过了她的话头,声音依旧清淡,却掷地有声:
“庙堂之高昏秽无能,江湖黎民更是苦不堪言。天下所有的资源倾斜至此,学院与齐宗看似开辟了百姓求学之路,实则却划定了他们可能的未来。”
“寒门举全家之力供子辈练武求学,若不能登科入武,此生便毫无翻身可能。可文武两路早已暗地里由权财书写。”
窗外一阵山风呼啸而过,卷起几片枯叶拍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淹在了殿内的压抑的低语里。
“就这样,权贵者权贵,贫寒者贫寒。去岁户部大审,五千万百姓在册,竟只有不足十万人有自己的土地。大齐世态越来越畸形,原先救了天下的三个姓氏,现下竟是要把天下蚕食殆尽!”
李蝉在宋珏的匕尖下脸色逐渐变得平静。她看了看身侧几人,竟然露出了点笑意。
祝昭明白她在笑些什么。
身侧裴寻鹤叹了口气:“若是只触及一家利益,尚可挟着正义号天下以除旧弊。”
那若是触及天下权贵利益呢?
前贤的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太过振聋发聩,勾着多少书生侠士仅揣着三尺微命,就去做了为万世开太平的春秋大梦。结果雄赳赳气昂昂,到最后也只是一头撞死在了那在神州大地上雄踞的巨龙趾甲上。
巨龙那由百年财富权力积淀铸成的躯干,和用千万年“忠孝”与“礼义”驯化炼就的鳞甲,甚至不会被这些蜉蝣的力量触动丝毫。
想把这五湖四海的正义抗在肩头固好,可台上的三道身影那样单薄,哪里能挡得过这权与力的庞大洪流?
祝昭抬起了眼,恰好与李蜉遥相对望。李蜉明星般的眼眸里跳动着一团足以焚尽天下的火焰。她深深望着祝昭。
祝昭突然抚掌大笑,拍案叫好。
距离太远,那声叫好淹入了人海,李蜉却明白了。
她笑靥如花:“今李蜉、谢琅、宋珏生于这蠹虫富贵家,千刀万剐也不足为过。可传承了百年前三姝血脉,怎甘那曾扭转乾坤的赌局落得此种地步?受尽了天下百姓的血肉,又怎敢不担起道义,用万民的供养去还万民一个新的盛世?”
“既承万民骨血,我誓焚蜉蝣之身以燎原!”
身侧和台下百千道身影在峥嵘青山里氤氲成浓色的墨点。她们齐声怒喊,将每撇每捺都泼洒得掷地有声:
“既承万民骨血,我等誓焚蜉蝣之身以燎原!”
震耳欲聋的誓言响彻大殿,那些燃烧着决绝火焰的年轻脸庞齐声高唱,推着历史滚过新的轮回。
如同每次朝代接替时那样,蜉蝣们为对抗将倾大树,齐声高唱着新的史诗。
祝昭余光忽然瞥见角落阴影里,一个戴着银面具的身影微微仰头,似乎在看高耸的殿顶,又似乎什么也没看。
下一秒,他身形一晃,彻底融入阴影,如同从未出现,只留下空气中一丝不分明的叹息。
7. 心头剑迟迟为谁挥
祝昭抱着剑立于刀光剑影中。
随着誓言落地,殿内杀声四起,台上几人率着几千宾客军队杀成了一场巨大的风暴,裹挟了整个大殿。
裴寻鹤亦是抄着手站在祝昭一旁,偶尔使枪拨开些波及此处的打斗:“你不打算提剑去帮阿蜉砍几个那些难缠的长老吗?”
祝昭转了转剑鞘,间或帮裴寻鹤补上一剑:
“我这蜀门长老的名号响彻云霄,现在冲进去,跟举着‘蜀门到此一游,支持造反’的牌子有什么区别?”
“我的剑倒是跟着心走,但此刻好死不死肩扛了蜀门长老这惹眼的身份在身,只能憋在手里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对突袭过来那相识的南派弟子抱歉地笑笑,而后发狠把其撂倒。
随后,她转头看向裴寻鹤:“倒是你,不也杵在这儿没冲上去吗?”
远处一柄短刀打着旋飞了过来,裴寻鹤枪尖一圆,银光如练,卸了那刀的力,轻飘飘捉了下来:
“这不是想和你多说些话。说来惭愧,我虽是拿着燕王贴来了此地,事先却全然不知阿蜉有这些谋划。不过没想到,你竟然对此事也不知情。”
祝昭挑眉摇头:“阿蜉这丫头断然不会告诉我的。一来,她害怕我不会支持她;二来,她会想独自做成什么再展示给我看。”
裴寻鹤侧头看了祝昭一眼,不觉好笑:“你说话怎么越来越拿腔做调了。”
祝昭一翻白眼,把悄然逼至裴寻鹤箭头的兵刃用力踹开:“你少贫了,当心刀剑无眼,给你身上削一个腕大的疤。”
裴寻鹤笑着摇头:“好好好,遵命。”
祝昭手中剑风片刻未停,却似乎毫不费力,双眼只是望着大殿中央的情形。
李蜉还在血泊中奋力拼杀,每一次挥剑都带着开天辟地的决绝;她看着谢琅冷静地指挥调度,挥斥方遒;她看着宋珏挟持着李蝉的同时上下翻飞,横扫四合。
李蜉提着那把祝昭送的剑,招招如潮水般大开大合而充满力量。脸上那似乎永远不会歇下的笑容还带些稚气,可身上那副遗传自李彧的帝王骨却冲淡了青涩。
似乎从两年前滇北王乱开始,又似乎生而注定,李蜉是要重整天地的。
来参会之人兴许多是事前密谋时便特意接下参会任务的燕王同盟,此刻将宁王一派步步紧逼。权贵间的阵营早已分明,只有一些人似乎是刚刚知情,摇摆后也选择顺了大势。
这场叛乱似乎无比顺利地推陈开来。
——直到那一瞬。
祝昭仍在分神留意那里,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大喊一声:“宋少主,当心!”
已经迟了。被宋珏匕首抵住咽喉、看似平静认命的李蝉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只是调整重心,但宋珏却感觉一股刁钻的内力顷刻间从匕首接触点传来,震得她手腕一麻,匕首的锋刃不由自主地偏离了要害半寸。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半寸。李蝉蓄势已久,左手击打在宋珏握着匕首的手腕麻筋上。同时,她弯腰拧转,右肘狠狠撞向身后宋珏的肋下空门,随之厉喝到:
“动身!”
先前的打斗中被“逼”至台上的一队侍卫突然暴起,飞身至李蝉身侧,踢翻宋珏。
“噗!”宋珏闷哼一声,剧痛之下匕首脱手,整个人被撞得踉跄后退。
李蝉毫不停歇,与侍卫一同厮杀着飞奔奔往殿门。她早知今日之变大势非在自己手中,先前的蛰伏只是为了此刻汇聚力量厮杀突围,护自己安然离开。
李蜉见势不对,率几人飞身上前,截住李蝉。
李蝉突围不及,回身冷笑:“好一个焚蜉蝣之身!李蜉,你煽动叛乱,挟持长姐,口口声声为了万民,可曾问过万民愿不愿意跟你这黄口小儿一起化作飞灰?”
席间那些原本因宁王被挟持而投鼠忌器的保皇派们,此时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再次抽出兵刃,鼓噪起来。
先前神色颓然的秦门二长老赵良猛地暴喝一声:“燕王大逆不道,意图谋反!齐宗弟子听令,诛杀叛逆,护我大齐正统!”
他周身气劲勃发,竟强行震开了身边两名士兵的钳制,宽刀带着呼啸黑气,横扫向离他最近、正犹豫着放下武器的几名齐宗弟子。
这一刀狠辣刁钻,意欲彻底搅浑这场水,助宁王逃离。几名弟子猝不及防,惨叫着被劈飞出去,鲜血瞬间染红地面。
李蝉站定冷笑,身侧侍卫列阵排开。她嘲弄开口:“燕王殿下真是为了造反扯了好大的旗,甚至不惜勾结江洋大盗,把国宝偷来假说你的正义之辞。”
李蜉仍在与周身小兵缠打,此刻抹了把脸上的鲜血,冷哼道:“江洋大盗?只是不忍见凝结着昔日三姝情义的至宝被你们这种蛇鼠之辈玷污!”
李蝉却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嗤笑一声:“不忍心见?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突然联想起幻境里见到的那个身影。怪不得当日母上称他眼熟,我看.......”
她扬起了声调:“这位大盗,莫不是我们的故人谢氏次子,蜀门那叛派的大弟子,谢珩吧?”
祝昭瞳孔猛地收缩。
大殿内静了一瞬,忽然一个白衣身影从不知何处飞身出来,摇着扇子,飘然落地。他轻笑开口:“正是在下。皇太女大人,好久不见。”
谢珩终于出现了。他手中还是把玩着那把玛瑙扇,面上银色面具泠泠泛光:“有何指教啊?”
赵良见状,横刀狂笑:“此种路边野狗也敢出现在这里?燕王殿下,您真是不嫌脏啊?”
李蜉大怒,提剑便想闯向赵良,却被小兵围了回来。
谢珩独身一人立在那里,低垂着眼,挂了抹嘲弄的笑意:“我等叛道败类,此刻出来与你这种正派走狗出来较量较量,不是正合适吗?”
“还是说,赵长老不敢与我动手?即使我早已再不动剑?”
赵良暴喝一声,提着大刀便飞身逼至谢珩。谢珩握着手中玉扇,只是微微抬眼迎向刀刃。
祝昭望着那月白色身影。
单薄、清孤,在那刀风之下似乎摇摇晃晃,手中连剑都没有,却偏却只是一直藏着自嘲的神色,去赤身抗衡那暴虐的洪流。
刀锋扫过,谢珩面上面具被震脱。猩红又泛了起来,他眼睛有些不适,微微眯了起来,垂首避过直刺向自己的日光。
赵良见状,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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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猛地把刀高高抬起——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乌影掠上高台!
“锵——!”
清越剑鸣震彻全场,祝昭的剑鞘精准挡至谢珩身前,同时旋身一记回踢,硬生生将赵良逼退三分。
四旁的人群俱退一步。
武道一途,不似寻常道路,时间再积淀也赶不上天才的剑影。纵使这少女年仅十九,剑锋所至,这些练了半生的前辈名宿也要避其锋芒。
谢珩猛地抬头,看到祝昭身影的那瞬间瞳孔骤缩:“明玉!”
他错愕万分,手中折扇回握,上前一步试图拦下祝昭。见祝昭不为所动,他深吸一口气,扯起那冷心冷肺的腔调开口:“祝长老,我等叛徒,便受不得你来亲自料理了吧?”
祝昭没有看他,只是弯腰替他捡起了面具向后随手递过,而后横剑而立:
“那你就再去试试用折扇把我敲昏,说不定才真能让我放下手中长剑。”
谢珩愕然,怔怔地接过面具,看向自己身侧那骄狂又耀眼的身影。
“明玉。”他低声呢喃。
祝昭剑未出鞘,但周身杀气已让赵良脸色剧变:“好你个祝昭,来我脸上演起兄妹情深了!你可是要带着整个蜀门上了反叛的不义贼船?”
“不义?”
她嘲弄开口,声音比剑锋更冷冽:“我来日自当回去找师父领罚,然而此刻的义与不义,你却得过问我手中这把剑才算数!”
李蜉终于挣脱了那些难缠的小兵,此刻欣喜若狂,足尖轻点越步过来:“师姐!”她虽力竭,但眼中战意未消,手中长剑忽地一旋,剑锋斜挑,顺着祝昭剑势与她并肩而立。
赵良暴怒,同身侧几个齐宗长老一同冲了过来。
祝昭的剑终于出鞘。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那剑光只如一道清冷的风,悄无声息却又危险凛冽。不劈不砍,只是贴着赵良那柄势大力沉的宽刀刀脊吹过,却引得刀刃偏轨。
赵良只觉虎口发麻,刀势便歪斜了过去。心下凛然,疾退三步重整架势。
那剑却不容他喘息。
祝昭身随剑走,剑风却比她的人更快。赵良将一柄宽刀挥得泼水不进,却总觉那缕锐利的风声能穿透刀幕,直抵诸般要害,逼得他连连后退,一身刚猛功夫竟施展不出七成。
谢珩的玛瑙扇适时合拢,专攻赵良刃被引走的空门。招式简练狠辣。他与祝昭招式迥异,此刻却与那如风般无处不在的剑势成相合之势。
两人虽久未并肩,此刻动起手来,却交错进退有致,仿佛仍是当年蜀门中那默契无间的师兄妹。一人方一出手,另一人便早知落处,补上了空白。
赵良怒吼一声,刀势更狂,却如困兽冲撞,十成力气大半落空,反而屡屡被那剑风扇影逼得手忙脚乱,袍袖已被划开数道口子。
殿内他处,李蜉剑招沉猛,已将李蝉及其侍卫逼至殿柱之下,剑锋过处,火星四溅。裴寻鹤一杆银枪如大雪凌冽,点点寒星锁住两名欲援手的齐宗长老,令其不得寸进。宋珏身法如鬼魅,匕首翻飞间,已有数名侍卫捂着咽喉踉跄倒下。
她们身如蝼蚁,却命撼苍天。
8. 困兽斗怎敌血泪勇
见势不妙,方才一直作壁上观的周勉缓缓直身,竟走到了混乱之中。
他脸上不见惊慌,只有深沉的阴鸷和腐朽的威严:“诸位列举罪状,大张旗鼓,老夫且问一句:尔等今日所为,血洗三姝盛会,便是你们许诺给万民的新盛世的开端?”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直指人心的力量,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混乱稍歇,许多人的目光在台上台下的两方之间惊疑不定地游移。
李蝉突然刀指祝昭:“祝长老,你是剑客。我只问你一句:你手中的剑,就敢如此随心所欲带来动荡吗?”
你就不怕剑光横扫过去,伤害的却正是你想保护的苍生吗?
祝昭手中的剑微微颤抖起来,她打眼看向了整个大殿。起义军的每个人眼里都燃燃烧着足以焚毁旧世界的火焰。
只是火似乎总是烧得太旺些。
血水在地面蜿蜒,渐渐汇聚成令人心颤的暗红河流。一个年轻的义军士兵被赵良的刀风扫中,惨叫着撞倒在祝昭脚边不远处。她痛苦地抽搐着,眼神因剧痛和失血而涣散,口中无意识地呢喃着模糊不清的词语。
几乎是同时,一个平日里负责端茶倒水小侍卫,在躲避一道失控的剑气时,被飞溅的木屑划伤了脸颊。
谢珩也顺着祝昭的视线看了过去,沉默片刻,微微颔首,折扇不自觉地握紧了几分,但终究只是低叹一声:“这殿上每一滴血,无论贵贱,最终都浸透了她们脚下的土地。”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多少士兵倒在了这象征着权力更迭的金殿之上,倒在了一个她们可能连名字都叫不全的长老刀下。多少侍从眼中颤抖着恐惧,他们所理解的“好”与“坏”在瞬间归于混沌,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惊变之下,唯有握权拥力者才能站稳巍然不动。
而李蜉她们为之奋斗的“万民”,凑近细看个体,又是那样的惊恐和无助。
李蝉抓住这瞬间的寂静,振刀逼退了李蜉一步,厉声道:“李蜉,你可知三姝盟约第一条便是‘扶保社稷,永卫安宁’?昔日歃血为盟,正为的是结束乱世,安定乾坤;你今日之举,口口声声正义,却是对太祖、对三姝最大的背叛!”
赵良借机横刀怒吼:“燕王大人,你们打破了太平,带来的却只有眼前的杀戮和未来的动荡!跟着她们,只会成为野心的祭品!”
祝昭还在怔愣。她似乎浑然不觉面前惊变,只是想起铸成李蜉而今之举的来时之路。
滇北王乱。
阿蜉,你已经找到了那个让你坚定挥剑的答案了吗?
那年滇北王乱,祝昭夜潜王府,生擒了滇北王出来。李蜉则率着门内数人于密林里接应,兵不血刃地平了一场本该浩大的叛乱。
夜里李蜉与祝昭一起看守着滇北王。滇北的夏夜郁郁而湿重,虫鸣拉了长调愁肠百转地瞎唱些什么。湿气蒸着月亮不小心过了火候,就像笼屉里涨了水的馒头寡淡无味。
李蜉似乎在郁郁寡欢地想些什么,沉默了很久,终是问道:“师姐,滇北王举事时师出有名,起初时甚至有万民拥戴。只是他后来用了腌臜手段,才成了人人诛之的乱臣贼子。”
“可如果他举事的名目正义,手段也光明磊落呢?”
李蜉生于帝王家,却离经叛道,厌恶权贵,整天嚷嚷着自己早已看破红尘,只想提着剑陪师姐在江湖上闯荡。
李蜉继续说到:“如果反臣是为了正义,那讨伐他们的我们又成了什么?为何对错只能由当权者裁决?百姓若真除了反叛别无他路,为何不顺着他们心声,去助其挣得本该拥有的一切?”
祝昭看着小师妹。这样的质问,她在心里早已质问过自己千万次。
可她不知道,她不知道。
午夜辗转,每念及此事,她心里的那把剑都会颤抖。
她的剑过于无坚不摧。她拥有的力量过于无往不胜。所以她会更加害怕手上的剑成为助纣为虐的帮凶。
好在她还能尝试用心去权衡这对错。
祝昭轻轻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鞘:
“正义?谁定义的?是史官笔下的成王败寇,还是百姓口中的青天老爷?滇北王喊的口号是清君侧,他清的是谁?他承诺清完之后呢?谁来保证他比现在这位‘平庸’的陛下做得更好?”
她指尖突然轻扣了一下剑鞘,发出清脆的声响:“阿蜉,很多时候的正义都只是立场,而非真相。今上虽然平庸,却好歹遵着三姝祖训,从未横征暴敛。”
李蜉却道:“大齐当今只不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李家人只不过是一群鼠贼还未挣脱掉旧约束缚,哪配提三姝?是,滇北王那样的渣滓是不足为提。但天下能人辈出,未必非要等他们来变法!”
她灼灼看向祝昭,祝昭深深吸了口气:
“虫子死而不僵,更说明它身躯机能复杂。你一刀砍下去,是会让它一招毙命,还是会让它断成百截、各自为政、祸乱地方??”
押着滇北王的帐内突然起了骚乱,紧接着一个随行弟子跑了过来,抱拳跪地:“报告祝长老,弟子无能,未能看好叛贼。他于方才送饭时撞上了林师弟剑刃,自尽了。”
祝昭微微摆了摆手:“无事,他已经没那么重要了。敛好遗体运回京城便是。”
李蜉也冲弟子弯眼笑了笑:“倒省得脏了齐宗的兵刃,无需自责,退下吧,你们也能好好休息了。”
弟子欣喜拜了三拜,又跑回了营帐。
祝昭目送着他跑走,又回头看向李蜉那收起笑意的脸庞:“能人的标准又由谁来界定?如何确保新的变法不会像滇北王一样,从清君侧滑向专制?”
“推翻旧体系需要力量,但建立新体系更需要精密的设计和可执行的规则。阿蜉,热情是火种,但规则是围炉,火种需要呵护才不会燎原成灾。”
接连一串的问题打得李蜉呼吸一窒,她眼底燃起的那火苗轻轻摇了摇,便要湮于潮气之中了。
祝昭伸手,轻轻抚去她的眼尾泪痕,话锋一转,叹了口气:“可是,你说的没错,世道正在一步步溃烂,若是任其发展,万民苦苦挣扎不得,大齐只会万劫不复。”
“到了那天,一味的清醒审思便只是懦弱。阿蜉,你很勇敢,你会成为为奋不顾身拯救天下的那个人。但这一刻到来之前,你要细细裁决。”
李蜉突然探身抱紧了祝昭:“师姐,我会找到这一刻吗?等到了这一刻,你会用剑帮我斩破天下吗?”
祝昭苦笑。
我的理智尚能衡量对错,这好歹不会让剑沦为权势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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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可我就敢任剑随着自己的心走吗?
我的剑......量得出对错的尺寸,却量不准后果的重量。
若任由剑随心动,谁又能断定,那不是我的轻狂,我的执念,我自负的少年意气?
我也渴望以剑开太平,但若这一剑......反而成了祸世的因呢?
祝昭只是回应了李蜉的拥抱,轻轻蹭了蹭她的头:“阿蜉,我信你,跟着剑走吧,等你的剑劈无可进,便是到了该打破这一切的时候。”
至于我?我还未看清过自己的内心。心若不坚定,剑又怎么能挥得出?
那月亮终于撑破了,撕出一道惊天彻地的狂暴雷鸣。
“师姐,我会的。”
大雨倾洒而至。十五岁的李蜉迎着那场雨在心里举起了剑,开始了漫漫征途。
脚下青砖的凉意似乎从那个雨夜中攀蔓过来,大殿内气氛凝重到了极点。雨夜里祝昭的忧虑在此刻被猝不及防地抛回。祝昭收回投向血泊里的视线,神色晦明,剑尖向下,微微颤抖着。
大殿里突然沸腾,一个农夫叫喊了起来:“赵长老!太平之下是什么?是万民哀哭!是我们一年四季辛苦种田,却被“岁币赋”征得难以过冬!这太平再安稳,也是吃人的太平!”
他身旁一个年轻些的越门子弟也忍不住喊道:“我苦练十年,考核明明过了,却被一个连刀都拿不稳的世家子顶了入内门的资格,就因为他是书院某个教谕的远房侄子!”
“这盛世太平合该慢慢溃烂,还是重整乾坤?”
“对啊,不破不立!”
“我们受够了!”
“燕王殿下,我们信你!”
越来越多的普通弟子、仆役、甚至一些地位不高的散客开始鼓噪起来。那一丝对“改变”的渺茫希望被再度点燃。
王砚的名字,为富不仁的事实,被顶替的资格……这些具体而微的苦难,远比空洞的“正统”、“太平”更能卷起洪流。
李蜉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流,打眼细细望过这四座投来的鼓励的眼神,似乎要把这所有都刻入心头。
祝昭抬眼,握着剑缓缓走在李蜉身侧,开口道:
“坦白来说,剑心未明,此刻我仍未决定投身任何阵营。”
“但如此洪流之下,每多踌躇半分,便会多几条冤魂枉死于混乱世道之中。我既执剑,不敢裁决,也该守护。如此才能担得起这剑的沉重。”
赵良忽然暴起,抓来一个不知何时来到这里的妇女,横刀指向殿内众人:“都给宁王让开一条路!否则今日我便以血祭天,让九洲看看你们所为的正义开篇究竟会是怎样书写!”
祝昭冷冷嗤笑:“好一个以血祭天!你们言辞凿凿,刀下对百姓的加害却从未停过。”
“你们是想让我觉得,反抗加害者所带来的伤害,要算在被害者和帮助他们的人的头上吗?”
那妇女听了祝昭的话,突然拼尽浑身解数把手中早已藏好的毒针扎入赵良胳膊。她状若痴狂,哈哈大笑:“赵长老,你们齐宗当年害死我的砚儿,现在终于轮到来害我了!”
赵良惊怒,手上的刀猛地发力,狠狠向内劈向那妇女的脖颈——她却只是拼了命地大喊:“祝长老,别管我!切莫怀疑自己,王砚和我们都会在天上看着你呢!”
9. 恩怨了笑踏江湖路
千钧一发之间,祝昭纵身一跃。
她身若游风,足尖轻点便凌于赵良之上。一道清光微颤,无声无息便拂过赵良腕间。
那柄即将斩断妇人脖颈的宽刀,竟生生凝滞半空。并非被格挡,而是持刀的手已与它的主人骤然分离。
祝昭看了看手中的剑,恍惚间似乎有另一道力量与她一同握紧,正如在幻境中她做的那样。
剑客的灵魂永远共振,剑客手中的剑剑尖向前。
剑光如雪崩倾泻。
没有人看清她如何出鞘,只见断腕与刀一同坠落,血还未喷涌,祝昭的剑尖已回旋轻点,如清风过林,将那妇人轻柔地推向身后安全之处。
祝昭扭头冲她温柔一笑:
“请好好活下去,替阿砚看看未来的新世界”
那声音清冽明亮,一如十七年前的那天才剑客。
赵良捂着手臂,惨嚎未出,祝昭的剑锋已抵在他喉头。
“这剑本可以要了你的性命。只是身肩长老之责,不便越距;今日之事,我祝昭一并担着。但身为剑客,”祝昭剑尖垂地,“此刻的剑,却是不得不顺着万民心声而挥了。”
大殿里响彻沸腾的叫好。
李蜉等人不知事前经营了多久,兵马充足,又有幻境扰乱高手经脉气息,此刻还得了祝昭等人助力,胜败逐渐显露。
见势不妙,李蝉狠狠咬牙,不再恋战只想逃离。李蜉等人又团团围上,却不抵李蝉身边的死士用命为她垫出了一条血路,竟让她逃了。
台上最后反抗的那些鼠首力量见势不妙,终是俯首认栽了。
祝昭疲惫地抬眼看向大殿,恍惚间似乎有个少女脆生生在她耳边说道:“阿昭的剑真漂亮,只是可惜不能成为你的师姐了。”
祝昭忽而泪流满面。抬手擦去,又向身边的温柔风影扬起笑容:“你已经是了。”
她终是脱力昏倒。
暮色渐沉时,祝昭悠悠转醒。她悠悠抬眼,认出了这装潢正是先前收拾出来的房间。
身侧一股梅花清气凑了过来,是裴寻鹤俯身,欣喜地看着她:“阿昭,你终于醒了!”
祝昭重新合眼养神,嘴角却扬了些笑意:“寻鹤照看了我多久了?”
“不过十二个时辰。医师说你只是力竭,并无大碍。”裴寻鹤起身,端来了一碗白米粥:“多久没吃东西了,快起来,我喂你点。”
祝昭顺从地支起身来,却毫不客气地从裴寻鹤手中抢过了粥:“呆鸟,我还没虚弱成那样。”
裴寻鹤不满地撇撇嘴:“我这不是关心则乱嘛。”
祝昭喝完了粥,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谢珩呢?”
裴寻鹤摇头:“那时我远远瞧见你晕倒便冲了过来,并未留意周身其他人。一会儿你休息好了,我们可以去找阿蜉问问。她与谢珩是合作关系,应当知道点什么。”
祝昭只是摇了摇头。她沉默片刻,突然释怀笑笑,话锋一转:“寻鹤,我总感觉我该多上江湖里走走。”
裴寻鹤对上她的视线,轻笑偏了偏头:“你离了家那么久,母亲她很想你。刚好母亲要随船回来,不如...便先上南海走走?”
祝昭抄手,面上挂了点怀念的笑意:“是啊,好久没回去了。”
她忽地似乎恢复了全部力气,起身利落地扎了个马尾:“走吧,我们去和阿蜉她们道个别。”
祝昭与裴寻鹤并肩走向李蜉所在的偏殿。檐角铜铃被山风拨动,将殿内激烈的议事声零星传入耳中:
“邕粤之变的民间首领向我们递了拜贴,得空需派人正式洽谈。”
“北境六镇驻军已收编五万,但粮草那边可有专人去负责?”
“追踪李蝉之人可有回信?放虎归山,此人以后必是劲敌。”
祝昭突然驻足,指尖轻叩剑鞘三声。殿内静了一瞬,随即传来李蜉清亮的嗓音:“是师姐吧?快请进!”
推门便见满地摊开的舆图,宋珏正用朱笔圈画各地驻军,谢琅则对着堆积如山的竹简蹙眉。李蜉从案几后探出头,脸上还沾着墨渍:“要走了?”
“再不走,怕要被你塞个起义大将军的官衔。”
祝昭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兵力布防图,代表朝廷的黑色小旗插满各州,而红色燕字旗仅占据西南和北境几隅,像几滴将化未化的血。
宋珏起身走到祝昭身侧,同她一起看着面前舆图,仍是一贯的冷脸:“从前听燕王殿下提起过您许多次,今日草草相见,还未来得及煮酒论心,就在长老面前唱了出大戏,请您莫怪。”
祝昭笑了笑:“宋少主客气了,唤我阿昭就好。今日好歹是相识了,江湖路远,来日多的是机会与几位共饮一杯。话说阿琅姐那惊天动地地一摔竹筒,我看倒不像是谋划过的,字字句句好若杜鹃啼血。”
谢琅闻言抬头,冷峻的眉眼微松:“若非燕王殿下临场加词,我本不必摔坏太祖手札。”
“哎呀,那竹简反正要进太庙供起来的。残败一点,更像是老古董。”李蜉接过酒壶灌了一口,笑眯眯地回应着谢琅,而后忽然正色,问道:“蜀门那里,没事吧?”
祝昭思量片刻,缓缓说道:“应当无事。师父向来比起练剑更注重我们的品性,如此义与不义之抉择,他定然只会支持我们。”
可她说罢,静了一瞬,眼里划过些犹疑。
那么当年,谢珩又为何要那般决绝地叛派呢?仅是自我放逐吗?
李蜉似是有所察觉,她偏过头凝望着祝昭:
“师姐切勿为了蜉而行违心之事。”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祝昭清走了心中思绪,只是屈指弹向李蜉的额头,“你师姐的剑还没锈到被小丫头吹吹风就动了。”
李蜉夸张地哎呦一声捂住自己的额头,而后敛了神色,缓慢抬眼,期待到近乎惶恐地问道:“那师姐,会愿意留下吗?”
祝昭沉吟,侧眼望向窗外渐染金红的山峦:
“这江山该往何处去,你们几人看得足够清楚,我也乐意帮你们去打马走走这江湖。但今日事了,我的剑也只是因着苍生不敢不挥,而非从心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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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寻鹤适时接话:“她的剑还得去江湖里泡一泡,省得时不时担心砍错了人。成天犹犹豫豫,刃都钝了。”
持枪少年倚着门框,如鹤般挺立。
李蜉转眼看向他:“半年前师姐引见你我相识的时候,定然想不到如今的光景。”
祝昭翻了翻白眼,伸手便要逮李蜉来打:“你还好意思提?燕王大人可真是闷声办大事,这谋反不知道筹谋了几年,而我这个师姐却是浑然不知,稀里糊涂地就被你扯来当打手了。”
李蜉轻咳几声,蹑手蹑脚地试图挪出祝昭的攻击范围:
“哎呀,这不是您老每天忙着在江湖上转悠,我哪敢叨扰您啊。你快走吧快走吧,省得留在这儿念我。”
又嬉笑闲话了一阵,祝昭转头对李蜉眨眨眼,“若遇上砍不过的老骨头,记得喊我。师姐虽不站队,但帮自家师妹揍人天经地义。”
李蜉明白,这是到了分别的时候了。她大笑,解下腰间玉佩塞给祝昭:“那这个给你。若是在我的地盘遇见事了,便拿出来......”
“就说我是燕王强征的压寨夫人?”祝昭促狭地晃了晃玉佩,在众人哄笑声中便要拽着裴寻鹤跃出窗外。
谢琅突然出声叫住了祝昭。她眼睫微垂,颤了颤,带了点笑意:
“两年前你决心闯荡江湖前,也是先来找我,问我是否知晓那不成器的弟弟的下落。这次打马,你还是为了寻找什么,却不是为了他人了。”
祝昭洒然大笑:“心结已了,该为此心寻找真正的方向了。”
谢琅轻轻叹了口气:“阿珩他不敢见你,早早走了,托我给你带样东西。”祝昭挑眉接过,是一枚温凉的玉扣,上面刻了“昭”字,旁边附有字条“好剑当有明玉相配。”
“他倒是还想着‘明玉’”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眼玉佩,随手塞到了包裹里,又转身向谢琅道:“阿琅姐可以帮我捎句话吗?”
相公山的落日正烧到最烈处。山脉的轮廓被余金熔烧,飞鸟晃晃悠悠地迎着光芒飞了回去。
“那殿里分明是四个人的呼吸。”祝昭打马起身,却忽然笑了笑:“他不想见我就不想见我吧,只是...”
她勒马回望,方才留的那句话似乎仍回荡在山谷之中:
只是,师兄,下次见面,你的剑会敢为何而挥吗?
山巅处隐约有一个修竹般的身影远远眺望,并不真切,只一眨眼,便遥遥地融入暮色去了,好像只是一场幻觉。
裴寻鹤上了马,将手中酒囊用枪挑给祝昭:“阿昭,趁着夕阳未尽,该走了。”
祝昭仰头饮尽囊中酒,忽然将空囊抛向空中。剑光闪过,酒囊裂作两片飘落的叶,惊起道旁一群山雀。
“驾!”
他们冲进漫天雀影里,衣袂飘荡开来有如飞鸟归山。余晖为烈马泼上起伏的金色,而前方的山路一笔宕向更深更远的江湖。
且向前去。
天下人或许未见君面,却终将识得——
那劈开长夜的剑气从何而来。
(序卷完)
10. 惨淡天正闻惨淡事
虽是秋天,岭南的树色却仍是郁郁青青。赶早进了城门,再沿着这排高大的棕榈树走下去,顺着贯穿城池的江水走下去,行至尽头,抬头若可见旌旗招摇,便是到了“望海楼”。
望海楼南望南海码头,北接水旱两路。檐牙高挺,陈设气派。烧得一手好菜,又供了一台好戏班,到此地奔走的贤士雅客都喜欢在这里胡吃海吹,正是广府最繁华的酒楼。
不过,这是粤邕之乱以前的事。
战火虽不曾烧到这里,但自打那戏班子被抓,南来北往的人却多了些避讳。无他,只是生怕来此处惹得上面眼烦,哪日官家办事连自己也一起抓了去。
于是啊,这酒楼生意惨惨淡淡,店里的小二面容惨惨淡淡,连墙上的漆都像是失了光亮一样,惨惨淡淡。
这日里外面正下起了昏黄的秋雨,偶尔斜着秋风吹入店中,光影更是昏沉。店门外响起了一串马蹄声,紧接着店门被打开,两个侠客装束模样的少年送着凄风苦雨踏入了店内。
掌柜的强打起精神,懒散地吆喝着探望向新来的客人:“二位客官,打尖的还是住店...嚯,怎么是寻鹤?方才怠慢了,该罚,该罚。”
他一扫惨淡面容,扭头冲堂里大喊:“少当家来了!把今儿早刚从水路上送来的螃蟹取一对来!”
裴寻鹤笑着:“谢过陈叔了。正是蟹膏肥的时日,我和祝长老可是赶了巧。”
陈掌柜殷切地把他和祝昭引入楼上包厢,而后转身恭谨向祝昭拜谒:“说来惭愧,上次见祝长老还是在您七岁离了船帮前,您还是一个黄发小姑娘;许久不见,这变化可谓翻天覆地,今儿才眼拙了,还望长老谅解。”
祝昭洒然大笑,忙把陈掌柜虚扶起来:“陈叔哪里的话,离了这么久没回来看您,合该是我的不是。今儿个我自罚三杯,为错过陈叔十几年的壮年年华而赔罪!”
从苏州快船运来的大闸蟹被厨子剥开,翻露出金澄澄的蟹黄,旁边的白碟里盛了鲜姜杵导出来的姜汁。
祝昭夹了满满一筷子蟹黄,又就了一口烧酒送入口中,嚼了几口吞咽下去,幸福喂叹:“美味,美味!我好久没吃过如此美味了!这才是人该吃的食物啊。”
一旁裴寻鹤默不作声地用银器敲开蟹钳,笑眯眯把蟹肉夹出来递给祝昭:“家的味道。”
祝昭不客气地挑起蟹肉吃了,没吃两口,又试探性地伸筷探向了蟹黄。
裴寻鹤不由好笑:“你且开怀了吃,在家里,吃到尽兴才算正好。”
祝昭呲牙一笑,美滋滋地狼吞虎咽起来。
嚼了几口,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好奇问道:“陈叔,这戏班子是怎么回事?咱商帮这么出息,都敢支持造反了?”
陈叔大惊失色:“哪里的话!既从商,明哲保身才是要务,我又哪里敢越过当家的和少主去做这大胆决定?”
“那这是什么情况?”
陈叔愁眉苦脸:“这戏班只是请来的,商行并不知道他们与起义军背后的联系。说来也都怪我们,想着合作多年没出过差错,近年来登台前便懒得审戏本子了。这下坏了,惹了一身臊。”
裴寻鹤笑着摇摇头:“陈叔不必自责。时局混乱,稍有不慎便会绞入斗争之中,再小心也难逃波及。这事一出,反倒把我们暴露在明面下,震得许多暗地里的勾当不敢沾惹了,也算是避避风头。”
祝昭点头,暗暗了会儿什么,终是没有开口。
她安安静静吃了几只螃蟹,满口流香,仍是不尽兴。她胃口空落落地思量了一会儿,福至心灵,欢欣抬头看向陈掌柜:
“陈叔,可还有我最爱吃的鱼生?离开船帮那么久,就再也没吃过这口好味道了。”
陈掌柜摇了摇头:“不巧,店内最近没有新鲜海鱼供货,今日无法遂了姑娘的愿了。”
裴寻鹤闻言,停下了手上剥蟹的动作,询问看向陈掌柜:“这是怎么回事?船帮不是有雇佣专用的渔船为酒楼供货吗?”
陈掌柜叹了口气:“我正打算待您二位享用螃蟹后禀报此事。码头出事了,船帮已与陆上商行断联三日,无论是商船还是渔船都杳无音讯。”
“码头出事了?”祝昭与裴寻鹤双双震惊抬眼。
陈叔点头:“三天前事发我便派了手下沿咱家商行驿点向您传信,信件还未追上您,您便亲自回来了。”
几人撤步到酒楼内室,祝昭连忙追问到:“怎么回事?”
陈叔道:“姑娘是否还记得那码头地形?两面抱山,正北江水贯穿两山,向南入海。三天前的夜里,这围着码头的山林和水上突然生了极浓的瘴气。此后便再无活物从码头里出来。”
祝昭沉吟回想片刻,点了点头,接着问道:“可有人去探探情况?官府又有何行动?”
粤邕之变自偏僻山村兴起,渐渐形成了一个围攻着广府及其周边繁华城镇的态势。而今粤州邕州多数地盘已由起义军占领,独留羊城和一些城市仍为朝廷正统所辖制。
陈叔答道:“那迷瘴蹊跷得很,入雾三尺便再无回音。山林一片死寂,江水更是剧毒。民间自发探查之人全部有去无回。”
他沉默片刻,继续说道:“官府疲于应对叛乱,又为瘴气凶险所慑,并未派官兵入内,只是封锁了入林口和江面,向齐宗递了消息。一去一回,大概还需十多天才能有高手前来。”
裴寻鹤听了,用手揉了揉眉心:“海洋那路的消息呢?”
“海路缓慢,若有消息递出,也需先从广府码头赶往泉州码头,再由陆路传给我们,少说也还需半个月。”
祝昭俯身向前,紧紧盯着陈叔:“我听寻鹤说过,伯母便在最新回来的那班船上。”
陈叔明白祝昭在意的是什么,紧紧合住了双眼,而后轻轻点头。
席间气氛一时凝重下来。
祝昭与裴寻鹤深深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读出了同样的打算。
是夜,祝昭二人皆换上了一袭夜行劲装,来到了商帮沿靠林区的一处仓库后院。
水路死路一条,而兴许是不怕百姓主动进去送死的缘故,山外戒备并不森严。这里又是裴家商帮私人所属,正适合当作二人的潜入点。
陈叔素来思虑深远,此前虽不敢妄自行动,但也做好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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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的准备。
祝昭抱臂斜靠在山脚的一棵大树下:“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山外戒备稀松只能说明内部戒备已足够完善,才能不怕图谋被泄露或破坏。”
裴寻鹤偏头,看向祝昭:“听你这么说,是笃定了此事是上面所为?”
祝昭一边点头,一边往纱布上涂抹清瘴药:“十有八九。若码头内真有密谋,外海理应也会被掐断消息出口。寻常势力根本不具有控制海面的实力,更不敢得罪各大船帮。”
裴寻鹤深深看着祝昭:“正是。瘴气于寻常人而言极难生存,而练家子佐以解药倒也不难突破。只怕是里面有军队在巡逻守卫。”
祝昭转了转剑,扬起右眉:“按照话本走向,你此刻应当怕我涉险,情深意切地劝我不要再跟你深入下去。”
裴寻鹤听罢,拿枪去敲祝昭的佩剑,笑道:“少俗了。若此行于你而言算危险,那我便只该在楼里躺着听天由命了。”
笑罢,他正色道:“我知道你同我一样担心家母,便不拦着你了;何况有你助力,此行胜算更大。只是,多加小心。”
祝昭笑着抬掌:“收到,裴少主。我们走吧。”
二人相视击掌,飞身起行。
林内瘴气弥漫,山路上满是死去的甲虫横陈,毫无生气的山鼠倒挂在枯死的树枝上,漆黑的圆眼空洞地映着惨白的月光。
只有死寂。
二人谨慎地伏行向前。约莫行进了数里,远处影影绰绰有几具四肢蜷曲的人影,形容枯槁,两臂探前。
再往前行,间或有几具头正冲着祝昭的渔民尸体,面容惊惧而扭曲,干枯的双手紧紧地扒着大地,仍是尝试向前行进的样子,溃烂的指尖在泥土上刻下泛黑的痕迹。
瘴气间不便开口,二人只是深深对视一眼,加快了前行的步伐。约莫半个时辰,他们到了山顶。
祝昭足尖在枯枝上轻轻一点,身形掠起,未待落叶飘零,人已立在树梢。裴寻鹤紧随其后,二人并肩立于高处,俯瞰码头景象。
夜色明亮,然码头和近海却似裹了阴云,看不真切,唯见山脚处火把游动,数十兵卒列队巡守,印证了祝昭先前的猜测。
山头瘴气还算浅薄,祝昭在面纱下闷声开了口:“现在码头封锁的情况大概清楚了。若想多探些情报,我们必须想办法不引起注意悄悄潜入。官兵一队十数人,倒是不难打过,只是怕惊动大队人马。”
裴寻鹤思量片刻:“唯有江面守备最为松懈,只是水下凶险难测。”
祝昭皱眉:“我在南越奔走过多时,从未听说过瘴气能溶水。我怀疑,这所谓的剧毒江水是人为所致。”
裴寻鹤回身望向远处瘴气笼罩的江水。江面隐约看不真切,唯闻湍急的潮水卷打岸边礁石。他明白了祝昭的意思:“你是说,水中三天前的毒,或许早已随着江流冲入大海?”
“正是。”祝昭颔首,“此间江宽水急,若要长久维持毒性,所需毒物绝非小数。而谋划者只需初时震慑众人,此后自然无人敢走水路。”
无需多言,二人已然明白彼此的想法。几起几跃,掠到江边。
11. 渡潮水夜探诡码头
“阿昭聪明。正如你推测那样,这江水毒性微不可测。”裴寻鹤摘了一片阔叶,拢上一勺江水,用陈叔备好的工具测了测毒性。
祝昭得意一笑,蹲下身来,探了探江水。指尖没水,清冽的水流触掌生温。
岭南夜暖,纵使深夜,江水也仍算温吞。
二人自幼于海洋上长大,血脉同浪潮一同涨落。祝昭虽然七岁便回到陆上学剑,但此刻倒灌的海潮卷来,入海口独有的咸风灌入鼻腔,她那刻在骨子里的好水性又隐隐叫嚣起来。
“比一比?”祝昭回头,双眸亮晶晶地看向身侧少年,“这瘴气可换不得气,就比谁在水下潜得更久。”
裴寻鹤尚未应答,便见她纵身跃入江中。乌衣翻飞,顺着江流搅动起细小沙流。他弯眼轻笑,亦纵身一跃,衣袂翻飞间如夜鹭掠水,无声无息间破开江波。
江流虽急,但却不凶。每处水流暗暗蕴了股力,裹着祝昭向前。几尾青鱼亲昵地从祝昭发丝前游过脸颊,凉意倏忽而逝。
江心忽现暗涌。裴寻鹤倏地沉肩拽住她手腕,两人顺势旋过半圈避开险流。她二人身后缠着的兵刃相撞,清响没入汩汩水声。
“留神。”裴寻鹤比划着儿时潜水时约下的手势。他的指腹残留她脉搏跳动,又快又烈,像浪头拍礁。
祝昭却就势后翻,捡起一截水中沉木,向斜前方甩手掷出,正击中不远处翻涌的暗流,一条尖头毒鱼猛地窜逃而去。
二人身影在水下交错游弋。体温逐渐回暖,江水越发咸重,祝昭拨开一股掺着粗粝泥沙的涌流,眼前出现了延绵不断的红木树干。树干上覆满贝类,青褐色的水草缠裹摇曳。
码头到了,入海处瘴气已散,终能浮出水面换气。
二人破水而出,身影隐在红树林间,皆是猛换一口气,相视而笑:“好吧,这回我们打了个平手。”
祝昭趴在虬根上喘气,忽觉脚踝微刺,低头一看,数条发蓝光的毒蛭正吸附其上。她尚未动作,裴寻鹤已俯身捏住蛭尾,以内劲震落。
“太受欢迎也不是一个好事。”他屈指弹飞毒蛭,“这水里的毒物,就爱找你这等好气血的身子。”
祝昭佯怒,单手抄起一蓬水花溅他:“嫌我惹毒?”而后恶狠狠地威胁到:“跟着我,你也难逃魔爪,还是老老实实往后多备些解药吧。”
水珠晃着月色砸砸飞过裴寻鹤的脸侧,顺着他的发尾滴落。不远处,一阵风卷起了江口浪潮,海鸟从潮尖飞过,似乎瞧见了什么,义无反顾地猛扎了下去。
裴寻鹤拨开水花,反手扣住她的手腕,笑眯眯道:“好好好,小弟甘愿为祝昭大王效劳,只求大王肯带着小弟闯荡江湖。”
那鸟从水中掠出,抖了抖羽尖水珠,又向海洋飞去。
两人稍歇,裴寻鹤便先行往码头查探裴家仓库所在,不多时便折返回来,引着祝昭同往裴家名下的衔海长栈。
这南海第一繁华码头,本是昼夜不息、千帆竞渡之地,此刻却陷入死寂。乌云不安地在天上翻涌着,远处的风暴贯穿夜空和海洋,搅动起滔天浊浪。水雾浓厚,但见无数船舶影影绰绰地泊在岸边,宛若鬼船。
裴寻鹤带着祝昭从暗道翻入仓库,夜色深沉,仓库内空无一人。货物仓促地散落在四处,上面积压了海风送来的细沙。仓库前面是供裴家船帮停歇补给的驿站,本该灯火通明,此刻却也不见灯光。
祝昭与裴寻鹤相顾凛然,双双屏息凝气,悄声掠至仓库与驿站相连的后门。
裴寻鹤抬手叩门,两短三短。
暗号既出,木门应声打开一条窄缝,探出只眼。见他亮出少主令牌,门内人顿时惊得抬头,低呼:“少主,您怎么来了!”
她急忙将二人请进屋内,随后反手将门闸死。
穿过一个幽暗的长廊,他们来到了厅堂。厅堂内未明灯,只是点了几根昏暗的蜡烛,在黑暗中不安地跳动。
“参见少主!”堂内几人瞧见来人,皆是惊呼俯身拜叩。那引路者低声解释几句,几人又向祝昭拱手:“参见祝长老!”
“码头怎么了?”裴寻鹤受过礼,未作拖沓,开门见山。
主事徐子安上前一步:“四日前,海上忽地轰然作响,随后一团黑云搅起,雷暴不断。码头上的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就遥遥看见船间突然响彻厮杀声。随后一队官船登陆,掐断了海陆的联系。”
侍卫长接过话头:“码头大哄,可官兵数量庞大,轻而易举就把骚乱镇压下去。此后每隔半日,便从一些无帮无派的渔民商户那里抓人,带去海上。一时间码头人人自危,足不出户。”
“你们可知北方山林与江面起了瘴气?”二人追问。
主事点头又摇头:“远远瞧见过,但不曾派人去探。我们推测外面必会派人尝试联络码头,而码头却难以由内向外突破官兵和瘴气。不如先想办法联络到海上船只,以便后续部署。”
祝昭赞许点头,正要询问,就见阴影处一个人影向前一步,抱拳开口:“贫道景明,粤邕地区起义军首领,幸会祝长老、裴少主。”
“七日前,贫道本是来此处办事,却恰好被官兵截住。情急之下,念起贵帮素是慈悲心肠,先前戏班一事便曾主动帮忙照料囚犯家眷,便投奔来了此处。”景明拱手,向裴寻鹤轻拜。
眼下发生的事太过让人震撼,祝昭当场石化,瞳孔微微放大,空洞地盯着景明。
粤邕之变,起义者首领竟是个道士?还仙风道骨看起来身不染尘?
哇。不错。
七日前,一大齐海兵将领暗里携全船将士联络起义军,意欲叛朝。正所谓“灯下黑”,他们计划从广府渡口直接光明正大登陆,而后与起义军相应和,杀广府官兵个措手不及。
景明本是按约去接应投奔的将领,身边仅带了几个心腹。然还未汇合,便突生变故,把他困在了岸上。大批官船的涌入也让叛军难以行动,只能留在港湾里等待。
“二位见笑。这虽是私事,不足与外人道也。然事权从急,贫道与贵帮同困于朝廷禁制之下,唯有合作才有一线生机。”
景明言辞恳切,带手下依次见过祝昭裴寻鹤,继续说道:“官船每三日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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码头取换些生活用品。昨日那位将领上岸,在贵派帮助安排指引下与我们成功接头,约定两天后再取物资之时私换我们的人上船。今晚您来之前,贫道正在与贵派商议上船人选。”
裴寻鹤与祝昭交换了一个眼神,反身向景明作揖请回桌前。
两日后。
“徐主事,今儿早上好啊!”裴家驿站的大门被砰砰敲响。门打开,光线泄了进来,一个官兵模样的人漾着笑容连连向徐子安作揖。
徐子安面色不悦,冷笑一声:“鄙人可担不起这个早上好。杜将军,还要封我们几日哪?”
那杜将军长吁短叹:“小人也只是个听命的,每天睁眼一抓瞎,上面有啥命令便下来跑跑腿,什么都不知道,主事的切莫怪罪,且莫怪罪。我倒是听闻这几日风声正好......若有什么新动静,小人第一时间来禀报主事的。”
徐子安一嗤:“少在我这儿打哈哈。连我裴家都敢封,这朝堂可是要不要得海上船帮了?”
杜将军满脸赔笑:“哪里的话,哪里的话......眼下实属是朝堂要码头有要事去办,并非有意得罪各大船帮。待来日解封,我等必亲自提礼谢罪......那主事的,我叫各船派人上岸来找您采买了?”
徐子安把门一甩,丢下了“请便”二字,碰了杜将军灰溜溜的一鼻子灰。
他僵着脸上的笑意转过身子,面色逐渐阴冷下来,朝门边唾了一口:“不过是些与海盗为伍的下九流,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我呸。还提礼谢罪......不如求着我以后提着二两烧酒,到你坟头草上浇个三圈。”
祝昭抄手斜倚在二楼蒙着油纸的窗后,听着风声送来的言语,挑了挑眉。她转身看向景明:“看来是从未想过我们能活着走出去,竟如此不谨言慎行。”
景明目光幽深,显然也是听到了那杜将军的口出狂言,只是轻叹了一口气,不置可否。
裴寻鹤从楼下走了上来:“再过半个时辰各大官船就要陆续派人来了。阿昭,景明道长,可都准备好了?”
祝昭与景明双双点头。
这采买是一个将领带两个手下来店内交接。前两日几人反复商讨,最终决定祝昭与景明一同偷梁换柱,接替两位手下回到船上,再设法联系裴家船帮。
而裴寻鹤则会留在岸上,与景明的手下一同筹谋回到码头外,联系裴家与起义军势力。
目送景明先行下去,祝昭偏头看向裴寻鹤,眨了眨眼:“少当家的,该把少主印信给我了。”
裴寻鹤笑眯眯地拿出早已备好的裴家玉佩,单手递向祝昭:“祝少主,替我向母亲问好,再把船队带回来。”
他眸色隐隐跳动,似乎想说千言万语,但终究只是替祝昭把剑绑在身后。
窗外一只海鸟啄了啄窗棂,码头上空竟是避开山林的瘴气和海上的阴云,留了处明亮天光。
祝昭珍重地把玉佩戴在颈前,轻轻点头。
我知道你的。你也知道我。
无需叮咛,言谢,担忧。
“寻鹤,放心好了。”
12. 箭雨骤直捣破惊涛
祝昭与景明一同换了官兵衣服,趁原船员去仓库接替了他们出来,与那叛逃海军将领汇合,正踏上登船的路。
祝昭低眉敛目,一路上不曾言语,静静地听着那将领与她的同僚谈话。
“张将领,这海上都发生了什么啊?我只是依令前来支援平叛军,几天前虽同被征用守岸,却什么都不知道,守了个稀里糊涂。”
叛军将领姓孟名星,邕州人士,贫苦出身。少时因着饥荒走投无路从军,却从底层小兵一路厮杀上来,已然已成为一船之将。
那张将领讳莫如深:“这是上面的禁令,具体内容你我还够不着知道。”
孟星连忙顺着他的话头吹捧到:“那是,那是。不过......我之前倒是听说您深受总督重用,与我们普通将领不同,定然知道点内幕消息。”
“哼,少耍嘴皮子。”张将领受用地眯了眯眼,“不过倒是可以告诉你:调我们过来啊,是因为那禁令被裴家商帮的商船撞破了,才兴师动众如此多海军来封禁。”
孟星捧场地咋了咋舌,祝昭却抬起了头,接着张将领的话头问了下去:
“这裴家不过是个民间商帮,近年来却发展得隐隐有雄踞南海之势。我看......封禁不假,借机重整南海才是最重要的吧?”
那张将领斜了孟星身后的祝昭一眼,冷哼到:“大胆,这岂是你这种小兵能揣测的?”面上却流露出一种中年男子特有的卖弄成功后得意的神色,背过手,大踏步登上了引渡小舟。
祝昭若有所思地目送着张将领登船。海岸到了,颈间那刻着“裴”字的玉牌温凉,压下了海风吹来的燥热。
他们的引渡船也到了岸边,孟星带着二人上船。引渡船之人并非孟星手下,不便三人交谈。祝昭只是望着海浪翻涌,雾气依然浓郁,看不清楚海洋深处。
不过片刻,引渡船来到了孟星所统领的大船船下。三人顺着勾绳上了这艘巍然军舰。
“景明大师,好久不见。”
船舷上早有小兵等待,然方一上船,孟星便翻身单膝跪地,向景明行礼。
景明连忙扶起孟星,素来平静的面上带了点清隽的笑意:“妹妹,十年未见,俨然是大将之风了。”
祝昭抱臂立于他们一旁,眉眼松动。这对相别十年的兄妹人生似乎背道而驰,却又沿着血脉的羁绊在此处重逢。
景明并未多寒暄,便话音一转,向孟星简单阐明了祝昭身份。
他又转头向祝昭拱手:“长老见笑,此为舍妹。贫道出世十年,少有人知道我的俗家身份;也幸得于此,起义后阿星才未被牵连。”
孟星眉宇间满是英气,她爽朗一笑,朝祝昭拱手轻拜:“但我一直关注着哥哥动向。”
大地干旱龟裂,土路边没有生气的村民瘫靠在稀疏的树荫下,空瘪的肚皮被生吞进去的草棍支棱起来。父母昨晚死在了镇压流民的刀下,她哭着喊着想报仇,哥哥却把自己卖去了道观,递给她一些碎银子,冲她微微一笑:
“阿星,忘了仇恨,去参军吧。只有那里,才能让你活下去。”
于是她告别了自己草长莺飞的童稚时代,一步一步从血泊中爬了出来,爬到了今天。
于是她又回到了这片土地,同当年的军队一样握着主宰平民性命的刀刃,不过是以拯救的姿态。
天空仍是雷鸣滚滚,孟星引着二人向甲板走去:“那日我尚未到岸,便见西南方突然沸起一道擎天水柱,黑雾翻涌似有阴气奔腾,撕碎了路过的一艘船只。还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远处边响起了盈天的厮杀声。”
祝昭与景明对视一眼。阴气?
孟星接着说了下去:“这几日海上一直有硝烟响起,不过还未卷至我这里。”
景明蹙眉:“看来民间船帮的力量不容小觑。”
祝昭适时补充道:“这次裴家船帮帮主裴挽亲自回陆,定然有许多船只随行保卫。”
景明静静听去,转头问孟星道:“你可否能估算出裴家船队的实力?还能撑住官兵几日?”
“太过庞杂,很难估算。”她摇头又点头,“不过海上的其他商船也都站了裴家那一边,若只论民对官的实力,倒是打得有去有回。怕就怕上源源不断地调海军来支援。”
祝昭拧眉:“那若是您的船只带着枪炮过去那边,可会如虎添翼?”
孟星沉吟,思考片刻:“若能顺利汇合,或有三成机会能趁尚无支援时突破外海包围。”
景明听罢,快步走至甲板边缘,抬眼望向南海深处,似乎在考量什么。他轻轻眯起了眼:“那边还在打着。”
祝昭走去他身侧,同他一起眺望远方。
远处海面那道连天水柱旁,一艘挂着“裴”字旗的大船正向左转向,船尾拖着淡淡的烟。官兵的战船更大,船头插着旗帜,隐约可见甲板上有人影跑动。
一道白浪从两船之间溅起,随后传来沉闷的撞击声。更远处,一小团火光正在海面上移动,黑烟缓缓上升,与低垂的云雾混在一起。浪涛声持续不断,偶尔夹杂着模糊的喊叫声从远方传来。
“等等,不对!”祝昭突然低呼:“看东南方!”
孟星、景明显然也注意到了异样。一艘小型艨艟伴着尖锐的呼啸突然冲脱了官船的围截、撕开浓雾,直扑他们所在的舰队而来!
“砰——!”一声巨响在孟星座舰左近炸开,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浪涛混合着碎裂的木屑狠狠砸向甲板,船身剧烈摇晃。官兵的炮火,竟不分敌我地袭卷了这片海域。
“小心!”祝昭低喝一声,下意识将身旁看起来清弱的景明往身侧拉了一步,随后一把抓住船舷稳住身形。
海水从上至下把祝昭灌了个透。她抹把脸,猛地甩开额前缠乱的碎发,锐利的目光穿透腾起的水汽,瞬间与不远处的孟星对上。只消一眼,二人便达成共识:
这不分敌我的混乱炮击,正是天赐的汇合良机!
孟星反应极快,她几乎是借着船身回正的力道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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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挺身,一把抹去脸上咸涩的海水,朝着舵手的方向厉声吼道:“右满舵!升满帆!快!”
她的声音在海风呼啸和远处的炮火声中依旧清晰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砍断连接小舟的缆绳!我们冲出去!”
几名心腹水手立刻扑向桅索和舵盘,停歇在海湾的战船轰然作响,在海浪中巨兽出穴。
“砍断连接引渡船的缆绳,减轻负重!”孟星继续下令,同时大步冲向船尾亲自督战。一名彪悍的副手抽出腰刀,手起刀落,粗重的缆绳应声而断,那艘小舟瞬间被汹涌的浪涛卷走吞噬。
战舰猛地倾斜,劈开浑浊的浪涛,军旗劈开海风的声音猎猎作响,朝着裴字旗的方向疾驰而去。
周遭官船很快警觉。侧翼一艘楼船上正是张将领,他厉声呵斥:“孟星!你这是要造反吗?速速停船!”
孟星却似乎浑然不闻,仍是操纵着战船破浪向前。
张将领狠狠咬牙:“好,好啊!弓弩手准备——放!”
一声令下,密集的箭矢再也不避着孟星的船支,破空般呼啸而来,带着死亡的尖啸,密密落在了混乱中心那一进一出的两艘船上。
“举盾!”孟星大喝,甲板上士兵齐刷刷地举盾格挡。
祝昭见状,猛地自后拔剑而出。她单脚点船,借力自甲板上横越而起,带起气流卷动,兵服猎猎作响。
一道冷冽的剑光破空而过,她动作快到只留残影,几起几落间截下数支箭矢,掠起景明把他送入内舱,又回身冲在了官兵的最前面。
景明沉沉地看着船舷之外。惊雷暴虐,与箭雨一同砸向甲板,水汽与血雾交错泼洒,把眼前景象揉成并不真切的噩梦。
但祝昭所立之处却若劲风卷过,光亮清明。
她行云流水,一招一式毫不拖沓,剑尖微颤,发出低沉的嗡鸣,血珠在上不止地战栗。唰的几声轻响,凶戾的箭矢被她凌空斩断,断裂的箭杆无力地跌落甲板。
身边兵将随在她剑尖过处,一同在箭雨腥风的包围里杀出一片生天。
孟星深深地望着祝昭,振臂高呼:“加速!冲过去!”
战舰不顾身后更加暴戾的箭雨和暴喝,义无反顾地冲向对峙的海面。对面那艘正在左冲右突的裴家艨艟似乎也注意到了,甲板上一人手持令旗连连挥动。
两船飞速接近,在惊涛骇浪和漫天箭矢中,船身几乎是擦着碰撞而过。
就在交汇的刹那,祝昭看准时机,足尖猛地一点甲板,身形如燕般掠起,竟是在两船剧烈摇晃的间隙,纵身一跃,跳落在那甲板之上,顺势翻滚了几圈。
甲板上人皆是惊疑,纷纷举刀横向祝昭。
祝昭却毫不慌乱,她迅速调整重心撑地起身,把剑收入剑鞘,抬眼对上了船上一位看似头领之人的双眼。而后毫不犹豫地探手入怀,取出那枚刻着“裴”字的少主令牌,高高举起——
“我乃商帮旧友祝昭,特来相助!此船将领乃起义军将领,是友非敌!”
13. 箭雨骤直捣破惊波
“阿昭聪明。正如你推测那样,这江水毒性微不可测。”裴寻鹤摘了一片阔叶,拢上一勺江水,用陈叔备好的工具测了测毒性。
祝昭得意一笑,蹲下身来,探了探江水。指尖没水,清冽的水流触掌生温。
岭南夜暖,纵使深夜,江水也仍算温吞。
二人自幼于海洋上长大,血脉同浪潮一同涨落。
祝昭虽然七岁便回到陆上学剑,但此刻倒灌的海潮卷来,入海口独有的咸风灌入鼻腔,她那刻在骨子里的好水性又隐隐叫嚣起来。
“比一比?”祝昭回头,双眸亮晶晶地看向身侧少年,“这瘴气可换不得气,就比谁在水下潜得更久。”
裴寻鹤尚未应答,便见她纵身跃入江中。乌衣翻飞,顺着江流搅动起细小沙流。他弯眼轻笑,亦纵身一跃,衣袂翻飞间如夜鹭掠水,无声无息间破开江波。
江流虽急,但却不凶。每处水流暗暗蕴了股力,裹着祝昭向前。几尾青鱼亲昵地从祝昭发丝前游过脸颊,凉意倏忽而逝。
江心忽现暗涌。裴寻鹤倏地沉肩拽住她手腕,两人顺势旋过半圈避开险流。她二人身后缠着的兵刃相撞,清响没入汩汩水声。
“留神。”裴寻鹤比划着儿时潜水时约下的手势。他的指腹残留她脉搏跳动,又快又烈,像浪头拍礁。
祝昭却就势后翻,捡起一截水中沉木,向斜前方甩手掷出,正击中不远处翻涌的暗流,一条尖头毒鱼猛地窜逃而去。
二人身影在水下交错游弋。体温逐渐回暖,江水越发咸重,祝昭拨开一股掺着粗粝泥沙的涌流,眼前出现了延绵不断的红木树干。树干上覆满贝类,青褐色的水草缠裹摇曳。
码头到了,入海处瘴气已散,终能浮出水面换气。
二人破水而出,身影隐在红树林间,皆是猛换一口气,相视而笑:“好吧,这回我们打了个平手。”
祝昭趴在虬根上喘气,忽觉脚踝微刺,低头一看,数条发蓝光的毒蛭正吸附其上。她尚未动作,裴寻鹤已俯身捏住蛭尾,以内劲震落。
“太受欢迎也不是一个好事。”他屈指弹飞毒蛭,“这水里的毒物,就爱找你这等好气血的身子。”
祝昭佯怒,单手抄起一蓬水花溅他:“嫌我惹毒?”而后恶狠狠地威胁到:“跟着我,你也难逃魔爪,还是老老实实往后多备些解药吧。”
水珠晃着月色砸砸飞过裴寻鹤的脸侧,顺着他的发尾滴落。不远处,一阵风卷起了江口浪潮,海鸟从潮尖飞过,似乎瞧见了什么,义无反顾地猛扎了下去。
裴寻鹤拨开水花,反手扣住她的手腕,笑眯眯道:“好好好,小弟甘愿为祝昭大王效劳,只求大王肯带着小弟闯荡江湖。”
那鸟从水中掠出,抖了抖羽尖水珠,又向海洋飞去。
两人稍歇,裴寻鹤便先行往码头查探裴家仓库所在,不多时便折返回来,引着祝昭同往裴家名下的衔海长栈。
这南海第一繁华码头,本是昼夜不息、千帆竞渡之地,此刻却陷入死寂。
乌云不安地在天上翻涌着,远处的风暴贯穿夜空和海洋,搅动起滔天浊浪。水雾浓厚,但见无数船舶影影绰绰地泊在岸边,宛若鬼船。
裴寻鹤带着祝昭从暗道翻入仓库,夜色深沉,仓库内空无一人。
货物仓促地散落在四处,上面积压了海风送来的细沙。仓库前面是供裴家船帮停歇补给的驿站,本该灯火通明,此刻却也不见灯光。
祝昭与裴寻鹤相顾凛然,双双屏息凝气,悄声掠至仓库与驿站相连的后门。
裴寻鹤抬手叩门,两短三短。
暗号既出,木门应声打开一条窄缝,探出只眼。见他亮出少主令牌,门内人顿时惊得抬头,低呼:“少主,您怎么来了!”
她急忙将二人请进屋内,随后反手将门闸死。
穿过一个幽暗的长廊,他们来到了厅堂。厅堂内未明灯,只是点了几根昏暗的蜡烛,在黑暗中不安地跳动。
“参见少主!”堂内几人瞧见来人,皆是惊呼俯身拜叩。那引路者低声解释几句,几人又向祝昭拱手:“参见祝长老!”
“码头怎么了?”裴寻鹤受过礼,未作拖沓,开门见山。
主事徐子安上前一步:“四日前,海上忽地轰然作响,随后一团黑云搅起,雷暴不断。码头上的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就遥遥看见船间突然响彻厮杀声。随后一队官船登陆,掐断了海陆的联系。”
侍卫长接过话头:“码头大哄,可官兵数量庞大,轻而易举就把骚乱镇压下去。此后每隔半日,便从一些无帮无派的渔民商户那里抓人,带去海上。一时间码头人人自危,足不出户。”
“你们可知北方山林与江面起了瘴气?”二人追问。
主事点头又摇头:“远远瞧见过,但不曾派人去探。我们推测外面必会派人尝试联络码头,而码头却难以由内向外突破官兵和瘴气。不如先想办法联络到海上船只,以便后续部署。”
祝昭赞许点头,正要询问,就见阴影处一个人影向前一步,抱拳开口:“贫道景明,粤邕地区起义军首领,幸会祝长老、裴少主。”
“七日前,贫道本是来此处办事,却恰好被官兵截住。情急之下,念起贵帮素是慈悲心肠,先前戏班一事便曾主动帮忙照料囚犯家眷,便投奔来了此处。”景明拱手,向裴寻鹤轻拜。
眼下发生的事太过让人震撼,祝昭当场石化,瞳孔微微放大,空洞地盯着景明。
粤邕之变,起义者首领竟是个道士?还仙风道骨看起来身不染尘?
哇。不错。
七日前,一大齐海兵将领暗里携全船将士联络起义军,意欲叛朝。
正所谓“灯下黑”,他们计划从广府渡口直接光明正大登陆,而后与起义军相应和,杀广府官兵个措手不及。
景明本是按约去接应投奔的将领,身边仅带了几个心腹。然还未汇合,便突生变故,把他困在了岸上。大批官船的涌入也让叛军难以行动,只能留在港湾里等待。
“二位见笑。这虽是私事,不足与外人道也。然事权从急,贫道与贵帮同困于朝廷禁制之下,唯有合作才有一线生机。”
景明言辞恳切,带手下依次见过祝昭裴寻鹤,继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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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寻鹤与祝昭交换了一个眼神,反身向景明作揖请回桌前。
两日后。
“徐主事,今儿早上好啊!”裴家驿站的大门被砰砰敲响。门打开,光线泄了进来,一个官兵模样的人漾着笑容连连向徐子安作揖。
徐子安面色不悦,冷笑一声:“鄙人可担不起这个早上好。杜将军,还要封我们几日哪?”
那杜将军长吁短叹:“小人也只是个听命的,每天睁眼一抓瞎,上面有啥命令便下来跑跑腿,什么都不知道,主事的切莫怪罪,且莫怪罪。我倒是听闻这几日风声正好......若有什么新动静,小人第一时间来禀报主事的。”
徐子安一嗤:“少在我这儿打哈哈。连我裴家都敢封,这朝堂可是要不要得海上船帮了?”
杜将军满脸赔笑:“哪里的话,哪里的话......眼下实属是朝堂要码头有要事去办,并非有意得罪各大船帮。待来日解封,我等必亲自提礼谢罪......那主事的,我叫各船派人上岸来找您采买了?”
徐子安把门一甩,丢下了“请便”二字,碰了杜将军灰溜溜的一鼻子灰。
他僵着脸上的笑意转过身子,面色逐渐阴冷下来,朝门边唾了一口:“不过是些与海盗为伍的下九流,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我呸。还提礼谢罪......不如求着我以后提着二两烧酒,到你坟头草上浇个三圈。”
祝昭抄手斜倚在二楼蒙着油纸的窗后,听着风声送来的言语,挑了挑眉。她转身看向景明:“看来是从未想过我们能活着走出去,竟如此不谨言慎行。”
景明目光幽深,显然也是听到了那杜将军的口出狂言,只是轻叹了一口气,不置可否。
裴寻鹤从楼下走了上来:“再过半个时辰各大官船就要陆续派人来了。阿昭,景明道长,可都准备好了?”
祝昭与景明双双点头。
这采买是一个将领带两个手下来店内交接。前两日几人反复商讨,最终决定祝昭与景明一同偷梁换柱,接替两位手下回到船上,再设法联系裴家船帮。
而裴寻鹤则会留在岸上,与景明的手下一同筹谋回到码头外,联系裴家与起义军势力。
目送景明先行下去,祝昭偏头看向裴寻鹤,眨了眨眼:“少当家的,该把少主印信给我了。”
裴寻鹤笑眯眯地拿出早已备好的裴家玉佩,单手递向祝昭:“祝少主,替我向母亲问好,再把船队带回来。”
他眸色隐隐跳动,似乎想说千言万语,但终究只是替祝昭把剑绑在身后。
窗外一只海鸟啄了啄窗棂,码头上空竟是避开山林的瘴气和海上的阴云,留了处明亮天光。
祝昭珍重地把玉佩戴在颈前,轻轻点头。
我知道你的。你也知道我。
无需叮咛,言谢,担忧。
“寻鹤,放心好了。”
14. 箭雨骤直捣破惊波
祝昭与景明一同换了官兵衣服,趁原船员去仓库接替了他们出来,与那叛逃海军将领汇合,正踏上登船的路。
祝昭低眉敛目,一路上不曾言语,静静地听着那将领与她的同僚谈话。
“张将领,这海上都发生了什么啊?我只是依令前来支援平叛军,几天前虽同被征用守岸,却什么都不知道,守了个稀里糊涂。”
叛军将领姓孟名星,邕州人士,贫苦出身。少时因着饥荒走投无路从军,却从底层小兵一路厮杀上来,已然已成为一船之将。
那张将领讳莫如深:“这是上面的禁令,具体内容你我还够不着知道。”
孟星连忙顺着他的话头吹捧到:“那是,那是。不过......我之前倒是听说您深受总督重用,与我们普通将领不同,定然知道点内幕消息。”
“哼,少耍嘴皮子。”张将领受用地眯了眯眼,“不过倒是可以告诉你:调我们过来啊,是因为那禁令被裴家商帮的商船撞破了,才兴师动众如此多海军来封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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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裴家不过是个民间商帮,近年来却发展得隐隐有雄踞南海之势。我看......封禁不假,借机重整南海才是最重要的吧?”
那张将领斜了孟星身后的祝昭一眼,冷哼到:“大胆,这岂是你这种小兵能揣测的?”面上却流露出一种中年男子特有的卖弄成功后得意的神色,背过手,大踏步登上了引渡小舟。
祝昭若有所思地目送着张将领登船。海岸到了,颈间那刻着“裴”字的玉牌温凉,压下了海风吹来的燥热。
他们的引渡船也到了岸边,孟星带着二人上船。引渡船之人并非孟星手下,不便三人交谈。祝昭只是望着海浪翻涌,雾气依然浓郁,看不清楚海洋深处。
不过片刻,引渡船来到了孟星所统领的大船船下。三人顺着勾绳上了这艘巍然军舰。
“景明大师,好久不见。”
船舷上早有小兵等待,然方一上船,孟星便翻身单膝跪地,向景明行礼。
景明连忙扶起孟星,素来平静的面上带了点清隽的笑意:“妹妹,十年未见,俨然是大将之风了。”
祝昭抱臂立于他们一旁,眉眼松动,含笑看着他们。
景明并未多寒暄,便话音一转,向孟星简单阐明了祝昭身份。
他又转头向祝昭拱手:“长老见笑,此为舍妹。贫道出世十年,少有人知道我的俗家身份;也幸得于此,起义后阿星才未被牵连。”
孟星眉宇间满是英气,她爽朗一笑,朝祝昭拱手轻拜:“但我一直关注着哥哥动向。”
大地干旱龟裂,土路边没有生气的村民瘫靠在稀疏的树荫下,空瘪的肚皮被生吞进去的草棍支棱起来。父母昨晚死在了镇压流民的刀下,她哭着喊着想报仇,哥哥却把自己卖去了道观,递给她一些碎银子,冲她微微一笑:
“阿星,忘了仇恨,去参军吧。只有那里,才能让你活下去。”
于是她告别了自己草长莺飞的童稚时代,一步一步从血泊中爬了出来,爬到了今天。
于是她又回到了这片土地,同当年的军队一样握着主宰平民性命的刀刃,不过是以拯救的姿态。
天空仍是雷鸣滚滚,孟星引着二人向甲板走去:“那日我尚未到岸,便见西南方突然沸起一道擎天水柱,黑雾翻涌似有阴气奔腾,撕碎了路过的一艘船只。还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远处边响起了盈天的厮杀声。”
祝昭与景明对视一眼。阴气?
孟星接着说了下去:“这几日海上一直有硝烟响起,不过还未卷至我这里。”
景明蹙眉:“看来民间船帮的力量不容小觑。”
祝昭适时补充道:“这次裴家船帮帮主裴挽亲自回陆,定然有许多船只随行保卫。”
景明静静听去,转头问孟星道:“你可否能估算出裴家船队的实力?还能撑住官兵几日?”
“太过庞杂,很难估算。”她摇头又点头,“不过海上的其他商船也都站了裴家那一边,若只论民对官的实力,倒是打得有去有回。怕就怕上源源不断地调海军来支援。”
祝昭拧眉:“那若是您的船只带着枪炮过去那边,可会如虎添翼?”
孟星沉吟,思考片刻:“若能顺利汇合,或有三成机会能趁尚无支援时突破外海包围。”
景明听罢,快步走至甲板边缘,抬眼望向南海深处,似乎在考量什么。他轻轻眯起了眼:“那边还在打着。”
祝昭走去他身侧,同他一起眺望远方。
远处海面那道连天水柱旁,一艘挂着“裴”字旗的大船正向左转向,船尾拖着淡淡的烟。官兵的战船更大,船头插着旗帜,隐约可见甲板上有人影跑动。
一道白浪从两船之间溅起,随后传来沉闷的撞击声。更远处,一小团火光正在海面上移动,黑烟缓缓上升,与低垂的云雾混在一起。浪涛声持续不断,偶尔夹杂着模糊的喊叫声从远方传来。
“等等,不对!”祝昭突然低呼:“看东南方!”
孟星、景明显然也注意到了异样。一艘小型艨艟伴着尖锐的呼啸突然冲脱了官船的围截、撕开浓雾,直扑他们所在的舰队而来!
“砰——!”一声巨响在孟星之船左舷炸开,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浪涛混合着碎裂的木屑狠狠砸向甲板,船身剧烈摇晃。官兵的炮火,竟不分敌我地袭卷了这片海域。
“小心!”祝昭低喝一声,下意识将身旁看起来清弱的景明往身侧拉了一步,随后一把抓住船舷稳住身形。
海水从上至下把祝昭灌了个透。她抹把脸,猛地甩开额前缠乱的碎发,锐利的目光穿透腾起的水汽,瞬间与不远处的孟星对上。只消一眼,二人便达成共识:
这不分敌我的混乱炮击,正是天赐的汇合良机!
孟星反应极快,她几乎是借着船身回正的力道猛地挺身,一把抹去脸上咸涩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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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朝着舵手的方向厉声吼道:“右满舵!升满帆!快!”
她的声音在海风呼啸和远处的炮火声中依旧清晰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砍断连接小舟的缆绳!我们冲出去!”
几名心腹水手立刻扑向桅索和舵盘,停歇在海湾的战船轰然作响,在海浪中巨兽出穴。
“砍断连接引渡船的缆绳,减轻负重!”孟星继续下令,同时大步冲向船尾亲自督战。
一名彪悍的副手抽出腰刀,手起刀落,粗重的缆绳应声而断,那艘小舟瞬间被汹涌的浪涛卷走吞噬。
战舰猛地倾斜,劈开浑浊的浪涛,军旗劈开海风的声音猎猎作响,朝着裴字旗的方向疾驰而去。
周遭官船很快警觉。侧翼一艘楼船上正是张将领,他厉声呵斥:“孟星!你这是要造反吗?速速停船!”
孟星却似乎浑然不闻,仍是操纵着战船破浪向前。
张将领狠狠咬牙:“好,好啊!弓弩手准备——放!”
一声令下,密集的箭矢再也不避着孟星的船支,破空般呼啸而来,带着死亡的尖啸,密密落在了混乱中心那一进一出的两艘船上。
“举盾!”孟星大喝,甲板上士兵齐刷刷地举盾格挡。
祝昭见状,猛地自后拔剑而出。她单脚点船,借力自甲板上横越而起,带起气流卷动,兵服猎猎作响。
一道冷冽的剑光破空而过,她动作快到只留残影,几起几落间截下数支箭矢,掠起景明把他送入内舱,又回身冲在了官兵的最前面。
景明沉沉地看着船舷之外。惊雷暴虐,与箭雨一同砸向甲板,水汽与血雾交错泼洒,把眼前景象揉成并不真切的噩梦。
但祝昭所立之处却若劲风卷过,光亮清明。
她行云流水,一招一式毫不拖沓,剑尖微颤,发出低沉的嗡鸣,血珠在上不止地战栗。唰的几声轻响,凶戾的箭矢被她凌空斩断,断裂的箭杆无力地跌落甲板。
身边兵将随在她剑尖过处,一同在箭雨腥风的包围里杀出一片生天。
孟星深深地望着祝昭,振臂高呼:“加速!冲过去!”
战舰不顾身后更加暴戾的箭雨和暴喝,义无反顾地冲向对峙的海面。对面那艘正在左冲右突的裴家艨艟似乎也注意到了,甲板上一人手持令旗连连挥动。
两船飞速接近,在惊涛骇浪和漫天箭矢中,船身几乎是擦着碰撞而过。
就在交汇的刹那,祝昭看准时机,足尖猛地一点甲板,身形如燕般掠起,竟是在两船剧烈摇晃的间隙,纵身一跃,跳落在那甲板之上,顺势翻滚了几圈。
甲板上人皆是惊疑,纷纷举刀横向祝昭。
祝昭却毫不慌乱,她迅速调整重心撑地起身,把剑收入剑鞘,抬眼对上了船上一位看似头领之人的双眼。而后毫不犹豫地探手入怀,取出那枚刻着“裴”字的少主令牌,高高举起——
“我乃商帮旧友祝昭,特来相助!此船将领乃起义军将领,是友非敌!”
15. 怨气煞抑是欲念煞
祝昭的声音清亮,穿透了厮杀中的喧嚣。
那裴家头领看清玉牌,转惊为喜,当即抱拳:“谨遵少主令,多谢援手!”而后转头看向身侧数人,“虽未完成命令,但有此收获,我们先回!”
船上其他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掉转船头,全速驶回了商船聚集之处。孟星之船紧随其后,直冲入海湾深处。
甩在后面的官船犹疑下来,放空了最后一场箭雨,缓缓地停在了几公里外的海面,与船队无声对峙。
-
方一上船,便团团围上来了一队侍卫询问情况。祝昭不暇应对,抬眼,却见一个英气爽利的的女子分开侍卫大踏步走来。
看见了她,那女子不可置信地怔了怔,脚步迟疑了半拍。
人潮似乎瞬间寂静了下来。
只消一眼,祝昭便遥遥认出来了这熟悉轮廓。她欣喜若狂,向前拼尽全力奔跑去、跳起来抱紧面前之人:
“伯母!”
从二十年前起,裴盈出航前夕便总喜欢独自踏上甲板、静静地望着东方,看太阳从水陆交接之处涌出。
那年也不过是普通的一次出航。不寻常的是身怀六甲的裴盈方一出舱门,便看见一个襁褓静静地躺在甲板上。
一个不足岁的女婴不知为何出现在了将要远帆的巨船上。见她过来,本因饥饿而哭啼的小脸却笑得灿烂,伸手要她抱。
旁边还放着一把残败不堪的木剑,上面只刻着“祝昭”。
少年长起来总是太快。似乎仅是昨天,裴盈终于舍得松开了那只汗津津的小手,望着自己从小养大的黄毛丫头一步步踏入蜀山山头;可一晃眼,那丫头便破开狂风骤雨大步跑来,眉宇间是不可一世的英勇少年气。
祝昭与裴盈早已回到舱内。祝昭紧紧抱着裴盈,眼角噙着泪水,轻嗅着裴盈身上淡淡的海盐与皂角混合起来的味道:“伯母,我根本没那么有出息。我好想你。”
裴盈只是顺着祝昭的脊背轻轻拍过:
“那昭儿以后多多回来。船队在你走后,发现了新的大陆,结交了新的国家,还见识了西洋那边的剑术和志怪,你定然稀罕......写信总是来不及也说不全。”
祝昭眷恋地蹭了蹭裴盈,舱内只听得见烛油滋滋。
可她静下心来,舱外的狂风骤雨又席卷而来。或者说,从未停歇。
她紧紧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翻身跪拜在地:
“蜀门三长老祝昭,奉起义军与裴家少主之令前来拜见大当家。还望大当家与我同心共气,杀出生天。”
裴盈方才面上的温情亦已隐去,她扶起祝昭,叫来了陆续登船的孟星景明,同几人沉沉道来。
是古剑冢。
据传南海岸外有一处乱流狂杀肆虐之处,乃万年前的沉国遗址。那方海上磁场紊乱,历来船队航行都避之唯恐不及。
两个月前,一场惊天雷暴猝不及防降临南海。一渔船于风暴中失去航向,被卷入其中。世人皆以为他们早已死亡,可这几人却于三天后于一偏僻渡口重返人间。
然而回来的再非人类,而是厉鬼。几人状若失魂般扭曲着肢体扑向巡岸官兵,疯癫又凄厉地狂挥发锈的兵器。拼尽全身气力劈砍周身,试图屠尽一切,最终力竭而亡。
齐宗潮海门派人前来探查,却发现了惊天的原因:这几人身死后误打误撞闯入了古剑冢,为刀剑间煞气所摄。灵魂已然丢失,躯壳成了怨灵的傀儡,强撑着爬回了岸上挥洒尽兵器所附的怨恨。
人是魑怪,剑却是好剑。齐宗反复试探,发现此些刀剑间怨气一旦得到释放,锈迹也会随之脱落。
脱离了怨念的刀刃,隐隐流转着上古修士至纯之内力。若为持剑者内化,修行不可同日而语。
几位长老推测,此为古战场修士死前将内丹间的灵气灌入刀刃——陪伴了此身最久的器物——而后随着沧海桑田,刀剑们被永世封存至今。而今,却被一场雷暴搅开磁场,重现天日。
齐宗试图派人探查,但那煞气实在凶悍。派去了多少弟子都是有去无回。
一筹莫展之际,齐宗海葬了些许弟子,可却发现死尸进去恰能被煞气所摄,再扑回离怨尸最近的活物。
可大齐哪来那么多新鲜的死尸?
他们想到了死刑犯。
最开始还是把各路受刑后的囚犯尸体紧急运输至南海。但,想要这古剑冢怨气摄尸却也并非易事。若死日已久不够鲜活,尸体便压根无法承受肆虐的怨气。
李炽垂眼。
那便把囚犯押送到南海再杀。
一开始还是死刑犯......可死刑犯在大量地消耗过后,竟也成了弥足珍贵的资源。哪方势力输送去更多的人被杀,便能换回更多的刀剑......
于是,于是。
起初那里被齐宗围了起来,对外只宣称是灵异狂暴之地,要进行一番彻底探查。海上其他的船队也便听话,皆是绕开那里航行。
直到一周前又一场狂暴的惊雷砸入那剑冢,怨气骤然升腾,重返官船的死尸狂化,竟是有一艘船上修士官兵悉数被死尸杀尽。
那些死尸凭着生前本能,遥遥地驾着船便杀向了一旁路过的裴家商船。
秘密被捅破。
威逼。利诱。鱼死。网破。
裴盈不屑冷笑一声:“这大齐皇室真是废物。五日前交战,我们活虏了一个小王爷。可还未等我们拷打,他便尿了裤子全招了。”
祝昭越听越心惊。她脊背发凉,不敢问出那句:
也有蜀门吗?
裴盈眉眼冷厉:“时间拖得越久,古剑冢为官家炼化的灵气也便越多,我们便越难打得过他们;可与此同时,拖得太久外面的商船便会察觉不对。算算时间,停在琉球之地的裴家船队也该反应过来,慢慢汇聚力量到南海官兵包围之外了。”
“这一切在今日达成了最剑拔弩张的平衡。你来之前,我们正是派那船先行打破平衡,探探对面力量虚实。”
祝昭用力攥紧手中剑。剑柄冰凉,刺得她骨节生疼。她看向身旁几人,一时竟有些眩晕。
可还未来得她冷静下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燥大的声浪轰然砸了过来。无数枚旋转着火药的炮石疯狂席卷了过来。
舱内几人迎着巨大的冲击冲了出去,却见官船乌压压逼了过来。
“官兵反应过来了,他们也不想坐以待毙!”孟星大喊。
轰——
又是一阵炮火轰落,木屑从祝昭脸上横削而过,她抹了一把脸,踉跄迎头看去那无数冰冷黑暗的炮腔在暴风雨中缓缓抬起,对准了她们。
“反击!孟将军,你来替我指挥全局!”裴盈对孟星喊道,自己点了一队快船,抽出了身后长枪:“随我冲阵!”
战鼓擂响,她率领船队如尖刀般插入官船侧翼。海面顿时陷入混战。
孟星接过裴家令旗,无暇多顾,大踏步走到了船头,开始高声指挥手下船队列阵。
祝昭环顾一圈四周混乱局面,手中剑握紧、又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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抖按了回去。
她深呼吸一口,转头拧眉看向景明:“道长,我虽也修符术,然而如今天地灵气稀薄,修士对上少数的鬼怪尚能招架,若是成群的怨尸恐怕也只能用蛮力对拼。您可有巧术化解?”
景明摇头:“很难。万年前的怨煞早已失去神智,唯靠本能驱动行事。除非你能明了其间执念并顺势化解,不然只能靠蛮力击杀镇压。”
他的眉头自方才起便一直蹙着。此刻答完祝昭,他似乎断定了什么,心沉了沉:“我在担心,敌方操纵他们无暇处置的怨尸们来攻击我们,一石二鸟。”
祝昭猛地抬眼。他们想到一处去了!
远处一艘中型旧货船,吃水很深,正借着硝烟的掩护绕向商船队后方。它的航迹歪斜,船上不见活人操作,帆桅破损,却快且颤抖地朝着一个方向移动。
那船舷边缘,赫然搭着几只毫无血色的、僵硬的手。紧接着,一个浪头推过,船身倾斜的瞬间,祝昭赫然清晰地看到甲板下层堆叠着密密麻麻、肢体扭曲的人形
——正是怨尸!
浓重的、几乎肉眼可见的黑色怨气从船体弥漫开来,周围的海水似乎在不断下坠,暗沉粘滞。
“我去拦住它!”祝昭话音未落,人已足尖连点船舷而出,借力扑向那艘尸船。
祝昭落在尸船肮脏的甲板上。腐臭和怨毒的气息几乎令人窒息。
甲板上的尸体感知到活人,立刻开始剧烈蠕动。它们的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挣扎着缓慢爬起。
厮杀转眼即至。祝昭右手剑光凌厉,扫断扑来死尸的关节;而后她后翻凌空一劈,破开缠绕的黑色怨气。
但这些死尸力大无穷,躯干破烂不堪却行动依旧。其间散发浓郁的怨气缓缓缠绕侵蚀心神。祝昭如同陷身污秽泥沼。
“祝昭!先退回来!”景明高束的黑发在狂风中散开,鲜血飞溅在他脸上,裹着发丝冰冷地零落在眼前。
风浪声和炮火声太震耳欲聋,祝昭却感应到了什么。她看了眼景明,又打眼扫过四周,只看到了陷入炮火中无暇自顾的将士们。
她扬起了笑,遥遥地冲景明做了个口型:“没事的!”
就在此时,甲板上所有尸体同时剧烈抽搐,猛地炸开,化作无数道粘稠漆黑的怨气,如同毒蛇般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袭向祝昭。
变故太快,景明再召来军队支援已来不及了。
祝昭剑光如月,斩断十数道黑气。可怨气太密,总在斩断的瞬间又卷土重来,飞速缠绕上她的手腕、脚踝、腰身。
怨气冰冷、滑腻、死死束缚着她,猛地将她向后拖拽。
“祝昭!”一道巨大的风暴席卷过来,铺天盖地的水汽飞溅而起,模糊了景明的视线。他的话语被海浪吞下,湿透的衣裳冰冷,神色恍然。
景明自踏入道观那时,便用清风道骨筑成了一颗冰凉的七窍玲珑心。好在心底压了的难鸣之恨时刻沸腾,才支撑着他走到今天。
他从未见过一人,不受利,不受恨,甚至不受爱驱动。一颗心近乎赤裸,血脉枝蔓出去,与剑,与天地一同颤抖。
她是天地化成的一柄长剑。
这道风暴卷起的巨浪狠狠拍中那艘船,船身剧烈倾斜。那柄长剑被无数怨气缠裹着彻底失去平衡,直直坠出船舷。
噗通!
冰冷海水吞没一切。祝昭急速沉向幽暗深海。
海潮轰鸣,光线逃逸消失,她最后挣扎着试图睁眼,却只剩无尽的黑暗与阴寒。
16. 吻剑问剑剑杀剑刹
下坠,下坠。
不停地下坠。
怨气在她坠落后同步俯冲入了海中,紧紧缠着她的身体盘桓。突然飞远,又发狠回来穿透她的胸膛。每一次冲击都会使她的身体颤抖着偏离一次方向。
祝昭手中的剑早已脱力丢下,被一股暗流不知裹去了哪里。
穿透,穿透。
持续地穿透。
祝昭五脏六腑灌满冰冷的深海海水,可经脉却被怨气一次次的冲击撕扯到灼痛。她的胸腔近乎灼烧起来,又被阴寒的潮水湮灭。循环往复,她的意识逐渐模糊。
模糊,模糊。
痛到麻木的模糊。
伴随着一道穿海的雷电,祝昭似乎沉入了一片荒凉的战场。海水消退了,周身只有黄土飞扬和血流。
那些怨气渐渐退去,飞向了身侧的战场。战场上渐渐有了厮杀声,马蹄声,和冷铁交接的碰撞声。
声音逐渐沸腾,虚空中的马蹄恍惚间似乎有了实体。伴随着鲜血飞溅在她身上,无数个马蹄从她身上碾过。她被撞起又重重落地,可吐不出血——那毕竟只是幻影,只能凌迟她的魂灵与经脉。
第无数次身体被抛起又落地,那战争似乎终于停了。厮杀声消退,只有血腥味萦荡在鼻尖,这气味如有实质,勾得她几乎作呕。
一个小兵过来俯下身探查她,嘴里叽咕着不知多久前的古语,她却奇迹般地能听懂:“也有灵力,应当也是那帮杀千刀的修士。”说罢,一剑狠狠地砸入她的胸膛,又残忍地碾着血肉转了半圈,才舍得抽出。
痛彻骨髓。
祝昭被这痛意惊得浑身滚出无数汗珠,灼热的身体变得冰凉。她似乎被痛出回光返照似的清醒,睁开眼看向那刺穿她胸膛的剑。
剑身铮亮,与散落在她身侧的那些发锈的古剑模样相似。但好在只是幻影。只有痛意是真实的。她并未被杀死。
可她还未来得及长出一口气,却见又涌来好多小兵。那些幻影的眼神中都燃着仇恨,见到了还活着的修士,都抢着拥上来用兵器发泄似地捅她。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除了我们大将军,修士都该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她想缩起来,她想躲避。但却被接连而至的兵刃贯穿在沙场之上,分寸不得移动。只能像轮回一般,无助地感受着自己被利刃穿心碾碎的那个过程。
好痛啊。
祝昭意识绷紧在溃散的那个边缘,她无力地睁着眼,看着那些神情癫狂的士兵狂笑着俯身与她对视。
似乎不如去死。
最后一剑穿透,却迟迟不肯拔出。她的身体被钉死在原处,四肢无力地蜷缩着,却流不出来血液,只能流出来痛苦。
雷鸣轰轰,震得她意识似乎终于要溃散了。
她模糊地想,似乎溃散也不错。
她甚至合不紧双眼,上眼皮微微痉挛着,在余光里,她看到一个将军分开了小兵,直直地走到她身上。
那将军半跪下来,单手握住钉着她胸膛的剑柄,眼神冰冷又狂热,一边狠狠旋转那剑柄,一边俯身下来。
她的头发从脸颊旁散落,垂到祝昭眼上:“你不是这里的人,但你也是修士。你也是那些自诩正义的修士吗?”
祝昭无力地摇头。她发现,这个将军不是怨灵,她有实在的身体。
那将军兴致盎然,把那虚幻的剑抽出。而后紧紧俯身,迫使烛照的鼻尖紧紧地贴在她的面前:“你的兵器是什么?”
祝昭试图开口回答,却实在发不出声音。她疲惫地偏头,用手指了指那将军身后背的一把剑。
将军顺着祝昭的指向回头看去,了然地大笑:“你也是剑客?”
她一边狂笑,一边拔出来了那把剑。那剑已然随着时间镀满了暗褐色,可却依然锋利锃亮,似乎有人日日擦拭打磨。
将军近乎温柔地吻了吻那剑:“剑可是好东西啊。我的剑毫无怨言地被我生前握了几十年,死后又陪我葬了几千年,都不改明亮。”
“又一次重见天日,我看着我的手下变成怨灵冲了出去,又看见我手中的剑顷刻间从银白变得暗黄,有点恍惚。”
“可你看,月光穿透海水亮在了这剑上,我又能看到我这双眼了。你说,这剑是不是我的灵魂?”
百千怨魂化作的士兵静静地停在她们身旁。将军轻柔地摩挲着剑身,轻轻地吟唱着古旧的小调。未曾看过祝昭,她却突然伸手向祝昭拍了一股内力进去:
“废物,给我开口回答。”
祝昭残败的内丹被这股来自千年前的内力狠狠一灌,寒冷却又醇厚的力道顺着经脉烫过了浑身经脉。她猛地吐出了一大团带着青紫血块的鲜血,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
她终于有气力抬眼看向面前的将军:“剑自然是剑客的灵魂。”
将军听了满意大笑。她单手挽起了剑花,明亮又晃眼,在月光下折出雪亮痕迹。
可下一秒,那将军却突然发狠把这剑捅入了祝昭的腹部:“于是你们就任由肮脏的灵魂玷污剑!”
她癫狂地又拔出剑狠狠落下:“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正义最清醒最勇敢的人了吧?”
她发疯了似的拼命拔剑又捅进去,反反复复,似乎是把眼前的祝昭当成了当年的某个、或是某些剑客:“你们就这样用无辜的剑葬送太平,就这样用无辜的剑挥刀向更弱者!”
这把剑是真实存在的。
第一次被捅,祝昭的腹部喷溅出粘稠的血液。
她愕然,还未来得及反应,就接着被捅了第二剑、第三剑、第......
她也数不过来了。
瞳孔因为失血而失焦,内丹拼命运转着试图修复身体,可创口被反复贯穿撕碎,祝昭的鲜血飞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和思绪。她似乎真的成了那个被质问的人。
“你的剑害死了多少你曾发誓要保护的人?”
你就不怕,剑光横扫过去,伤害的却正是你想保护的苍生吗?
“师姐,你的剑术太好了啊,太好了啊......好到随意就可以翻天覆地,好到这世间就该随你的意识沉沦!”
师姐,你会用剑帮我斩破天下吗?
“师姐,剑是不是错了?为何你用剑害得天下动荡,我用剑杀了你也换不回太平?”
我的剑......量得出对错的尺寸,却量不准后果的重量。
“当年说好要一起护佑世界的人......为何都随着想保护的世界一起泯入黑暗了呢?”
每一剑都让祝昭身体生痛思绪翻涌。她腹部被绞烂,可灵魂也并不清明。每一问都似乎曾经听过,从李蝉口中,从师妹口中,或是从她自己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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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那些疑问那些顾虑那些害怕那些痛苦从未停歇过,随着骨肉的疼痛一同噬咬着她的内心。
又是无数道雷电砸下,似乎从滇北王乱那个雨夜砸来,从三姝会惊变那些甘做蜉蝣的人影中砸来,狠狠劈在了古战场的幻境上。
那将军终于停了下来,似乎终于分清了面前的祝昭和过往的故人。
她怜惜地拂过祝昭的脸,温温柔柔地为她捂住腹部的伤口渡去内力治疗:“好孩子,疼吗?疼就把剑放下吧。”
祝昭却虚弱地扯了扯嘴角,勾起了一抹不可一世的笑:“不疼。”
将军愣了,似乎没有料想过这个回答。她忽而目眦欲裂:“不疼?那你还敢不敢拿剑了?”她说罢,又把内力收回,换回了那把剑高悬在祝昭眼前。
祝昭看着森然的剑光,笑得越发张狂:“我敢!我敢!我敢!!!我就要用剑!”
她每说一句我敢,剑便狠狠穿透她身上尚且完好的一处。
“我敢!我敢!我说我敢!我敢我敢我敢我敢我敢!!!”
祝昭仿佛浑然不觉痛意,她拼了命地狂笑狂喊,鲜血肆意地攀蔓出去,同她的笑声一起在古战场上跳动。
“我就要试试用剑闯出你未曾得到过的答案!”
那将军近乎发狂,她狠狠地把剑向下穿过,那剑真真切切穿透了祝昭的身躯:“你找死?”
那些怨气也被激怒了,从士兵的身形挣破出来,又化作浓重的黑色怨气,与那把剑一同穿入祝昭的身躯。像暴雨前的阴云盘旋在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之上,灌入而后疯狂搅动。
祝昭却越来越清醒,她竟反手抓住那将军的领子,把自己上半身撑了起来。
她咬着浸在满口鲜血的牙,缓缓吐字:“你不会害怕,你不曾找到过的正确答案,我却能用剑闯出来吧?”
一道惊天雷电终于穿透了幻境的屏障,直直冲着祝昭的内丹而来。那些萦绕在她身前的怨气顷刻间灰飞烟灭,连带着身下古战场上铺满的生锈刀剑一起消散。
将军的剑在惊愕间脱手,她猛地站起身来后撤一步。
祝昭的身体受电击而痉挛蜷缩起来,可她不能昏过去。她只能死死咬着牙,决绝地睁着眼,感受着雷电暴虐地冲过她浑身经脉,把她内力冲荡到近乎溃散。
似乎有血管爆裂了,可她早已遍体鳞伤,再多的爆裂也不过是混入血泊。电流从腹部滚向四肢,又从四肢卷向大脑。一阵阵颤栗一阵阵刺痛凌迟着她,但她早已过了麻木的阈值,只是越发清明。
古战场一片死寂。血液却顺着那那破败的血管逆流而回,飞速地修补好了她的身体。她那爆裂过的经脉此刻并非惨败,而是涅槃新生。
祝昭缓缓站起身来,周身迸发出一股清透强劲的内力。
那被方才惊雷劈过的万千把古剑化为的齑粉,正在无声被她身上激荡出的内力重铸。
她的身体内盈荡着前所未有的丰沛内力,正在大声叫嚣着不败的杀意。
可她却并未被这战意蛊动,只是静静地提起了那柄重塑后的长剑。
剑身简朴而明亮,脱胎于自然,又被天地握在手中。
祝昭沉沉地向前走去,看向那将军迷茫又痛苦的双眼。
而后,她微微低垂下眼,轻轻把将军拥入怀中。
“将军,剑不会错的,只有人会错。而我,决不会错。”
17. 骨血生情情错生恨
祝昭终于得空细细打量周身的幻境。
这处剑冢沉在海中,被幻境包裹着,有如一个倒扣的碗。地上像是一个池城废墟上的战场,但此刻怨灵与古剑皆已灰飞烟灭,便只能空落落地看到一些断壁残垣。
刚刚那天雷太过蹊跷,但绝非巧合。祝昭猜测,应当是将军自身的心绪受到激荡,引得此处的执念骤涨叩响了天地。
现在看来,所谓的古国遗迹,也不过只是将军一人撑起来的不甘执念。这执念包裹着旧日种种爱恨情仇和她与他们的剑,陪她恨到了今天。
而几日前这片大陆上又面临了同样的痛苦与挣扎,与海底的执念共振,这才引来了雷电劈开这里,让千年前的恨与念重现天日。
将军茫然地离开了祝昭的怀抱,似乎环顾了一周这古国遗迹,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去看。
她喃喃到:“用你的剑,送我离开吧。”
祝昭却摇头,她把将军的手放在剑柄之上:“是该你送剑离开。”
将军碰到了那把残存着祝昭的体温的剑柄。她的神志在一瞬间似乎恢复了清明。
她闭上了眼,轻轻摩挲着剑的剑铭,“轻尘,好剑铭。”
与此同时,随着执念了结,方才被雷电劈后便已受损的幻境边缘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海水隐隐逼压着这处空荡荡的古剑冢,似乎随后都会猛地冲落过来,撕碎一切。
祝昭清楚其间的毁灭性力量。她不敢再做停留,急忙用手握上将军的手,抬眼看向将军:“将军,先离开吧。”
那将军却摇头:“我已不配再执剑,留在这世间又有何意义?”
祝昭默然,沉沉叹了口气。同为剑客,她全然理解将军的心意。
而后,她抬头望向正在龟裂的幻境,绝望地咬了咬牙:
该死,早知道刚刚不那么装了,都把这将军装得道心破碎了。
祝昭似乎一瞬间失去全部力气和手段,摇着将军的手哭丧道:“那我呢?”
将军仍是一脸心如死灰,听了这话,冲她淡淡笑了一笑:“我送你离开。离这里几里外有个岛礁,是我曾经的故国沉没后唯一残留的陆地。”
祝昭眼睛猛地亮起,又怀疑地问道:“那我怎么离开那岛礁?”
将军已然把剑塞回了祝昭手上,独自站在原处,调动内力和周围消散后的怨灵之力。气流在她身边骤然强劲地旋转起来,卷得她衣服猎猎作响,亦把祝昭卷到了空中。
她抬头,冲半空中的祝昭最后扬起祝福的微笑:
“海上船队有时会去那岛礁取水补给,你坐船离开便好!”
幻境轰然崩塌,将军的身体逐渐透明,化作了一股清气,随着旋起的气流散入四周,凝成一道强风。这风猛地把祝昭托举起来,劈开了倾泻而来的海水,遥遥地把祝昭送去了她那故国最后的土地。
祝昭被卷在狂风中来回翻滚,她紧紧地攥着“轻尘”,迷茫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却又被气流堵回:
“可是现在打仗,哪有船会去补给啊?”
-
芭蕉叶的绿色浓稠到几乎要滴垂下来,叶面宽阔,刚好替祝昭遮住了烈烈的日光。南海的天空随着幻境消散一同放晴。报复似般,这天上的太阳毒得有如在炙烤大地。
祝昭却躺得惬意,她双手枕在脑后,无聊地数着叶片上的脉络。
半日前,她被送来了这里。方圆十海里风平浪静,海水清澈可见游鱼,岛礁郁郁葱葱只闻虫鸣,实是不可多得的海洋风光。
美吗?人迹罕至换来的。
祝昭绝望地向北眺望着,根本瞧不到任何人类文明的迹象。她盘算了一个时辰游回去的可能,最终望着无边无际的汪洋得出了结论:
她只是修士,不是海神。
于是她挑了一处荫凉的地方,舒舒服服地钻了进去,不理脑里那焦急地团团转的小人,开始睡大觉。
浪尖被落日染上了火红,与晚风一起拍打上岸,卷过来了一点清爽的凉意。祝昭百无聊赖地盯着面上这片叶子,却突然看到了什么奇怪的迹象。
叶片上的水汽渐渐汇成水珠,却并非顺着叶脉向内汇聚后向下滚落,而是悄悄地逆行而上。
她猛地坐起身来,环顾四周,愕然发现这岛礁植物上所有的水珠都在向一个地方流去。她连忙起身,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岛礁上植物太过茂密,宽厚的阔叶层层叠叠,连海风都难以吹透,闷热潮湿中几乎无路可走。
祝昭用剑一点一点拨开前路,耐心地循着水珠汇向的方向向前探看。太阳逐渐沉入大海,天色暗了下来。她随手捡起一段枯枝,单手打了个响指,枯枝的末梢霎时燃起火星。
然而,兴许是湿气太重,那火星亮了一瞬,就湮灭了。
前路的腐草却突然化作流萤,轻轻浮起。光点串成了一条微微颤抖着的线,远远地延伸到了岛屿深处,为祝昭指引了前路。
是一个掩在荒草后的石洞。
那些流萤颤了颤,忽然又化为腐草,而后消荡在夜空之中。祝昭抬剑破开堵在洞口的藤曼,拨开了荒草,轻轻走了进去。
洞内不知为何十分干爽。借着月光,可以瞧见洞壁镶着几个火把,祝昭走入深处,一一用内力点燃。
洞内变得明亮,石壁的下部刻着一些古文字,可像当才可以听懂古语言那样,祝昭此刻依然看懂了这些文字。她半跪下去,依次看过。
是一对姐妹的故事。
她们生于九洲外的一个海岛国家,海岛岛民众多,却还过着原始的奴隶生活。而她们生在皇家,又天赋异禀。十岁时,被国王送去大陆修习剑术。
她们见识了九洲大陆的繁华与先进的思想,学得了一手惊天动地的好剑术,九年后一同回去,试图反哺这座曾送她们走出去的海岛。
她们创了一个小小门派,把有意愿有天赋的少年收进来传授剑术,教他们修道筑丹。十年过去,门派逐渐壮大,竟是有了上百个修士。
与此同时,她们不断地尝试游说国王去与统治九洲的那个强大国家建交,让陆地上的文明传播到这里,让岛民不再抱岛而生,归海而死。
但国王永远只会拒绝她们。或许是因为不愿放弃奴隶制,或许是因为眷恋小岛的安定生活,或许是因为害怕强国的文明会挤压走小岛的旧俗......
无人知道。
几年过去,妹妹渐渐接受了这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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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而姐姐,却一直坚持着把想出去瞧瞧的少年们送出海岛。
又一年祭祖时,国王望着逐渐稀少的年轻人,突然发难了。
他大骂小女儿,指责她与她的好姐姐把有才能的年轻人全都拱手送给了他国,是叛国的罪人。
盛怒之下,国王派岛民砸了门派。妹妹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瞳孔轻轻颤抖着,无力地跪坐在残败的宗门门口。她不愿动武伤害自己的族人,只是顺从地被岛民们带去了囚牢。
她躺在黑暗潮湿的石洞里,呆呆地想:姐姐带着孩子们走了好啊,可千万别回来了。
可姐姐还是回来了,她和曾经由她送出去的那些少年修士们一同回来了。她们知晓了岛上发生了什么,于是带着那九洲朝廷的帮助,裹着战火,回来反叛这方生她们养她们的土地。
国王走进了关押着妹妹的石洞,神色复杂,最终问道:“女儿,你也要反过来攻打你的国家吗?”
妹妹沉默地摇头。
顺理成章,她接过了将军令,带着那些不愿意离开留在岛上的徒弟们与普通的岛民,与姐姐交了手。
血液流淌在这翠绿的小岛上,像是绽出了这海岛从未开过的红花。
姐姐一次又一次不解又绝望地告诉岛民们她只是想改制,想让海岛与大陆一样繁华欣欣向荣。可岛民们不懂,他们只会本能地反抗,用命反抗。
妹妹颤抖着握紧手上的双生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她看着血光,只能保护在族人身前,不愿让他们的凡人之躯直接迎上修士的剑光。
陆上的朝廷似乎并未想到这样的小岛竟会如此顽强抵抗,不断地派来修士,帮师姐一起攻打小岛。
直到那天,一场前所未有的猛烈地震伴随着海啸同暮色一起席卷了这小岛。
那些叫嚣着的义与不义,背叛和坚守啊,都随着海水永远沉默下来。
-
祝昭身体跪坐太久,有些僵了,她缓慢起身,回头却看到了一道魂灵。
那是一道与古剑冢里的将军一模一样的身影。神色却不同,她面上只有平静而深邃的痛苦。
“是小妹送你来的。她了结执念了吗?”
祝昭走上前去,轻轻应了一声。
那魂灵似乎早已知道了海上发生了什么,她语调疲惫至极:
“她把自己困在了故国沉址里,我便把自己囚入了当年关着她的那个石洞里。多么有趣,千年过去,一切的一切都消散了,只有石头还是原来的样子。”
祝昭听了,抬手抚摸着身侧石壁,喃喃道:“都过去了。”
那亡国公主轻轻开口:“那你觉得,我错了吗?”
可她话方说完,便似乎知道自己问了个多么好笑的问题,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我好无聊啊。错与不错的,又有什么所谓呢?”
她虚幻的手提起一把与将军一模一样的剑,而后把这剑递给祝昭:“带着这剑离开,熔了重铸一把吧。”
不要再重蹈我们的覆辙了。
话音刚落,她便毫无征兆地溃散在了空中。
只留最后的声音回荡在这方囚禁过妹妹又困住了姐姐的石洞中:
“妹妹。”
18. 偷得浮生盼得好风
幻影消散那刻,咸湿的海风灌入石洞,吹灭了石壁上的火炬。
祝昭走去拾起那把古剑,环顾了一圈四周逐渐黯淡的刻字,轻轻倚坐在石壁旁,睡着了。
日上三竿,一只翠绿的小虫欢快地跳入石洞,用力一蹦——
祝昭睡得正香甜,却突然感觉到鼻尖有些痒意。她下意识伸手拍去,谁料没拍死小虫,反倒把自己拍醒了。
兴许是刚睡醒,脑袋还有些发懵。祝昭呆呆地坐在原地,抱着一把“轻尘”一把古剑,放空大脑,盯着鼻尖想了好一会儿。
是了,她在短短的一天一夜内先后经历了上“贼”船捣“贼”窝闯鬼穴听鬼故事四个关键节点,还收集了参与海战见到伯母重塑经脉被雷劈得到新剑全图鉴。
佩服,佩服。祝昭抱起两把剑晃晃悠悠走出了石洞,迎着烈阳懒懒地眯上了眼,自我赞许地摇了摇头。
箭雨是不长眼的,天雷是没有人情味的,怨灵们的语言......好吧,这倒是通的。
想来这个确实有些奇怪,但祝昭决定先不去想这个。无他,肚子叫了。
祝昭惊觉自己已经饿了整整十二个时辰。她沉重地叹了口气,打算去抓鸟吃。
小岛虽小,但却有淡水小溪,还有许多路过的海鸟来歇脚。吃喝倒是不愁,只怕伯母她们看到古剑冢怨气消失却不见自己会急疯。
祝昭心底焦急得要死,面上却不显,而是风轻云淡地过上了悠哉游哉的海岛生活。
每天早晨被昆虫吵醒,爬到树上敲个椰子吃;中午抓几只鸟过来,挑一只最肥的烤了;下午站在浪潮尖练剑,再顺着晚霞扎入海里抓点虾和贝壳用水煮熟;夜晚摸回石洞,舒舒服服地睡一大觉。
祝昭躺在沙滩上,感受着海水轻柔地卷过小腿。几只海鸥悠悠地晃回了天际,被落日熔成了金色的云,再飞入暮色。
她边啃鸟腿边暗暗琢磨:“本大侠真的要早点考虑金盆洗手,啊不对,卸甲归田了。”
又是一个艳阳天,祝昭正趴在海滩的树丛里,拿着自制的弹弓瞄向一只头白身黑的燕鸥。那燕鸥试探性地盘旋了两圈,静静落在了一处礁石上。
祝昭屏息静气,手指缓缓向后绷紧——
“祝长老,打算让第几只鸟香消玉殒啊?”
一道突兀的声音从海边传来,燕鸥突然受惊,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祝昭气急败坏扔掉弹弓:“刚要到手第四只,就被你惊跑了!”
她正要循声看过,却突然愣在原地。
祝昭缓缓抬眼。
一艘小船晃晃悠悠地从海上划了过来,两只水鸟从船上飞起又停下。一个穿着月白色短打的男子抬手把斗笠摘到身后,逆着阳光举手晃了晃一片叶子,轻笑着说:
“吃了它们,谁来给长老大人送求救信啊?”
-
“不对吧,我只是每天随手刻几片叶子,再系在被我抓来挑剩下的鸟上权当自我安慰,压根没报什么希望。怎么还真有人看到了?”
谢珩坐在船头,虚情假意地长叹一口气:“这就是天赐的缘分啊,师妹。”
祝昭冷哼一声,把他的斗笠抢了过来扣在脸上:“老实交代,你怎么会在南海这一带?”
一只水鸟猛扎入海中,叼起了一尾海鱼盘旋回来,落到了谢珩肩头。谢珩伸手抚摸了一下它的尾羽,又目送它飞远:
“还记得那个戏班子吗?我与他们班主可真真是一见如故啊。”谢珩眉眼懒散,轻轻哼了一段粤剧的小调,又继续说了下去:
“几番畅谈之下,我决心投身艺术,就此成为一代名角。那日之后,便随着他们一起动身回到广府。”
祝昭听了谢珩这为艺术献身的情怀,大为动容,连连赞叹。她用力鼓了鼓掌:“哦?那是什么风把您从戏台上吹来了这鸟不拉屎的小岛?”
“唉,那自然是裴少主如雪般的凛风啊。那日,我同戏班暗地里回到广府,却正见裴少主从码头出来。见了戏班班主,他忙问如何联系起义军势力。”
他语调懒洋洋的,单手捧了些谷物虚虚地撑在船缘,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海鸟盘旋在身侧:
“如此重要的场合,我便也不合适留下去了。我一个人溜溜达达来了海边,说是体验一番南海的风土人情,再瞧瞧稀罕的鸟雀。没想到,稀罕的鸟没见到几只,倒是见到了一只搁浅的笨鸭。”
一只海鸟似乎有些笨拙,冒冒失失地朝谷物俯冲了下来。但却没能站稳,长喙重重地啄了一下谢珩的手心。
祝昭突然回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个早上,她敲开彼时还是“阿耀”的房门看到的那只小鸟。帽子下的她合上了双眼,懒懒地想:看来他是真的喜欢鸟啊。
她敲打剑鞘的指尖缓缓停下,不一会儿,小船里传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阳光大好,白云软软地流到船中。谢珩轻轻地收回了手,看向祝昭。
太阳晒得祝昭毛绒绒的。他捡起了蒲扇,替祝昭扇了起来,顺便乱七八糟地生了疑:这丫头,竟然对我我能放下心来?
他们在汪洋大海里的一叶扁舟上摇摇晃晃,一只鸟落在了两人中间,好奇地探向了帽檐下祝昭的脸蛋,却被一只扇子横插挡住。
这水鸟不满于谢珩的霸道,气愤地扇了扇翅膀飞回大海。
谢珩忽地在心底嗤了一声自己:
别自以为是了,她只是绷了好几天太累了。
祝昭这几日看似轻松自得,实则片刻都未放松过。如今终得休息,她缓缓沉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有伯母在血海里拼杀,有寻鹤带着大队人马闯入码头,有孟星景明在挥斥方遒......越睡越燥热,她转头看到一对姐妹突然大笑着纵身跳入了战场,厮杀起来又相顾垂泪涕泣。她看得焦急,冲上前去大喊:你们别打了,再打也要去自家战场打啊——却又被一场惊雷劈到了荒无人烟的小岛上,一颗椰子狞笑着对她说这辈子都别想着离开。
她急得团团转,剑都不知道丢在了何方。可忽然间一股清风吹来,梦境变得并不真切了。似乎朦朦胧胧间,风把她送到了一场清凉的丝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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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送来了竹叶的凛气。
梦境的尽头有一个身影,背着她遥遥地吹着竹笛。
这一梦终于结束。祝昭缓缓睁眼,看到了一个青年背身朝着海面垂钓。一望无际的南海海面太过闷热,没有一丝风惊扰他的钓竿。
但方才的梦里却有竹林,有凉风,有丝雨。
还有一个同面前背影渐渐重叠的身形。
祝昭盯着那身影看了一会儿,垂了垂眼,又笑着开口:
“渔公,您的船能把我渡去码头吗?”
谢珩不作回答,只是稳稳地提竿,而后把一尾小鱼甩入了船舱。随后起身,拎起了鱼桶,冲她挑了挑眉:
“我这船可不免费渡人。客官准备用什么来支付船钱呢?我听说啊,你们剑修可是都身无分文。”
祝昭故作紧张地翻了翻身侧包裹,懊恼道:“还真被你说中了。那可怎么办才好呢.......”
她冷冷一笑,突然抽起了一把剑,阴森森地抵住了谢珩咽喉:“可惜了,您老人家眼神不太好,放一个土匪上船了。现在,我不仅要坐霸王船,还要劫财了。”
谢珩顺从地举起双手向后仰去:“大侠饶了小的这一命吧!我上有双亲家里还有三个小孩嗷嗷逮捕。您只要放过我,小的保证指哪儿打哪儿。您说去码头我就送您去码头,再给您烤几尾鱼吃吃,可好?”
祝昭大笑,却把那剑塞到了他手中:“这剑是我机缘巧合得来的古剑,你且帮我收着。待此事终了,我拿它去和宋长老学学炼器,给你新打一把剑。”
谢珩怔愣了半息,张口想说自己曾立誓再不动剑,可望着祝昭笑意盈盈的眼,这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他沉默片刻,没有说好也没有摇头,话锋一转:“那个小岛离码头还算挺远,不过眼下再有半个时辰也就要到了。你回去,裴少主他们应当也快攻破码头与海上汇合了。”
祝昭遥遥望向东北,点了点头。
-
码头上厮杀声仍在,小船方一靠岸,祝昭便飞身向厮杀最重声奔去。
谢珩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跟了上去。
祝昭随手踢翻了两个官兵,替她和谢珩各抢了一匹马。她飞速地从刀剑丛中掠过,紧紧地辨认周身的面孔。终于,她在快到裴家驿站那处远远瞧见了徐主事。她旋着剑锋冲去,徐主事见了她,欣喜大喊:
“太好了!是祝长老!您快去您来时上的那个码头!少主正突破了官兵重围想去海上找您!”
祝昭听罢,一刻都不敢停歇;她当即掉转马头,大喊一声“谢了!”便急冲冲向码头奔去。
一路上横流着无数鲜血,祝昭却无暇心惊。她拼命策马,终于在尽头看到了一个刚解绳的艨艟。那艨艟船头站立了一个少年身影,正遥遥俯瞰着海面。
她连忙大喊:“寻鹤!等我一步!”
艨艟上的少年不可置信地僵了僵身体,而后猛地回头。见是祝昭,他欣喜若狂地飞身跳下船舶。他轻跃而来,急切又珍重地紧紧抱住祝昭:
“阿昭!”
19. 相见难换得生死难
祝昭扬起笑容,回以裴寻鹤一个大大的拥抱。随后相顾正色,来不及过多寒暄,便拽着谢珩同他一起飞身回到船上。
裴寻鹤紧紧攥着祝昭的手腕,直到站定,才轻轻松开。
他瞳孔轻轻颤抖着:“昨日我杀进码头后,母亲派来突围的船也强闯到岸上。我与他们拼死汇合,却听说......听说你被怨灵缠入海中,与古剑冢一同一同消失了整整三天。”
祝昭静静地听着,微微垂眼。静了片刻,又笑着抬手揉一把他乱糟糟的头发:“抱歉,确实出了点意外,让你们担心了。不过,本大侠只会踹他们老巢,不会同归于尽的,放心啦。”
裴寻鹤苦笑着摇了摇头,深深闭上了双眼:“我自然知道你天下无敌,只是,只是......”
只是我害怕任何一点不好的可能。
祝昭眉眼松动,轻笑着揽过他的肩头:“好啦,我回来啦。我还机缘巧合得到了一把新剑呢,以后和你慢慢聊。”
裴寻鹤深吸一口,睁眼扬起笑意:“不愧是我们阿昭。”他终于侧过头,看向了静静站在一旁的谢珩:“这是...?”
他虽知道面前之人身份,开口却似乎有些犹疑。
谢珩听罢,收回看向海上的视线,温和地开口:“在下谢珩,满......”
祝昭却接过了话头:“是我师兄。他凑巧把我从先前所困之地渡了出来,送我来到这里。我想着他打架厉害,便把他揪来当个打手。”
谢珩笑意盈盈地看向祝昭,眼神幽微。而后收回视线,冲裴寻鹤抱拳:“不敢,鄙人只是帮祝长老提个剑而已。”
裴寻鹤还了个抱拳,眉眼舒展:“见过谢师兄。裴某对您早有耳闻,今日终于得了机会领教了。”他顿了顿,似乎在回想什么,“不过,那日在望海楼,您是否也在?我议完事再想回头找您,却又不见了。”
谢珩轻轻一挑眉,不置可否:“是吗?”
祝昭看着两人,突然觉得氛围有些诡谲,连忙迈至两人中间,岔开话题道:“我看岸上攻势似乎不错,景明手下的起义军果然精悍。不知,海上战况如何?”
裴寻鹤转过头来,脸色凝重下来。他沉吟片刻:“那日母亲派的人同我汇报到,外海支援已达,但应当还未与内海船队汇合。船队恐怕已厮杀到强弩之末。”
祝昭大步走到船头,俯身看去海面。仍是硝烟滚滚,海战到了最激烈的地步。裴寻鹤亦迈步走向她肩旁,紧紧盯着战火最深处,沉声喊到:
“我们全力突围,先找到主船与母亲汇合。”
手下齐刷刷应了一声是,小舟陡然破浪而出,直直冲入战场之中。
海水已被染成暗红,破碎的船板与浮尸随着浪头起伏。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与焦糊气味,几近窒息。
巨舰投下的阴影分割开海面,全然罩住他们这叶孤舟。箭矢从头顶飞过,腥咸的风裹挟着硝烟灌入肺腑。小船上的人拼尽全力厮杀,劈开一道血路。船身如离弦之箭,飞速穿过层层战火。
迎面一腔炮火直冲冲袭来,船身猛地倾斜,险险擦过一艘敌舰坚硬的侧舷,木屑飞溅。裴寻鹤的黑衣已染作暗红,枪缨甩出血珠,在火光里划出短促的弧痕。
小船终于逼近混战中心,前方不足百丈处,那艘高大的主楼船隐隐矗立于火海之中。船楼高处,一道身影蓦然撞入祝昭眼帘。
“是伯母!”祝昭欣喜大喊。
小船借着浪势,不顾一切地撞向前方。箭雨泼洒而下,祝昭剑光扫过,将一支射向裴寻鹤后背的冷箭斩断。她的虎口早已震裂,鲜血顺着剑柄滑落,与海水混在一起。
终于,一声沉重的闷响,他们的船头紧紧靠上了楼船破损的舷尾。
祝昭借着巨大的冲力冲向船尾,抬头看向那艘楼船。
船上的厮杀更为惨烈。艨艟上接连摔下鲜血浸染的士兵,粘稠的血水掩盖了海水的深蓝。残余的护卫结成一个稀疏的阵型,护着中央指挥的身影,正与潮水般涌上的敌人缠斗。
祝昭与裴寻鹤对视一眼,直直跃起。那船尾上的官兵注意到了他们,一队人马掉转攻势,齐刷刷地向他们放出箭雨,逼得二人翻身回撤。
方一落回小舟,五六名官兵紧随着他们跃下,刀光森森直劈而来。
“当心!”祝昭长剑疾扫,震退两把长刀。小船四周已围上七八条轻舟,船身在漩涡中打转。箭矢密不透风地紧逼而来,裴寻鹤被其逼倒在地,两名官兵趁机跃上船头。祝昭飞身欲拽走裴寻鹤,却被双刀交错斩向脖颈——
一道白影倏然而至。谢珩手中折扇开合如月,扇缘寒光闪过,那二人喉间皆现一点红痕,踉跄栽倒。他反手将祝昭往身后一护,借劲助祝昭重新稳住身形。
来不及言谢,船底便传来碎裂的声音,祝昭俯冲至船边,正见官兵用铁凿破坏船板。海水汩汩涌入,小舟开始倾斜。
“上不得大船,就夺他们的!”裴寻鹤抹去溅到眼睫的血水,遥遥虚指向那艘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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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昭会意,一声令下,船上之人齐跃起身。
祝昭足下发力,如鸿鹄掠波,翻身滚入小船,又急急起身杀向船上官兵。终于杀尽船上之人,她与裴寻鹤对视一眼,策船冲向船头裴盈所立之处。
裴盈发髻在激战中已然散乱,几缕略泛霜白的乌丝沾着血污贴在她颊边。手中长枪挥动间,逼退了一波又一波的刀剑。火光在她周围跳跃,明暗不定地勾勒出冷铁的寒光。
她忽地看到裴寻鹤祝昭几人,眸光骤亮,枪锋横扫逼退身前敌兵,却无暇喊话,只是深深地望了他们一眼。
几个杀红眼的官兵见势不对,竟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如困兽般嘶吼着拼死冲向裴盈。她身侧几名亲卫接连倒下,防线被打破。刀锋映着血色火光,直取裴盈后心。
“母亲!”裴寻鹤焦急大喊,与祝昭同时飞身跃上楼船甲板。四周官兵皆知这二人不是善茬,竟是团团退后围困住裴盈。祝昭等人寸进半步,他们便紧围向裴盈分寸。
犹在僵持,远处骤然传来裂空巨响。循声而来,一枚炮火裹挟烈焰,轰然击碎船头。
木屑如雨迸溅,整艘巨舰剧烈倾斜。那几个与裴盈缠打的官兵被甩出船舷,猝不及防间,裴盈的臂膀被他们猛地拽住。为首之人嘶声大笑:“既活不成,便拉您来陪葬!”
三道身影同时飞出。
祝昭剑锋挑破一人咽喉,裴寻鹤长枪贯穿另一人胸膛,谢珩折扇疾旋切断揪住裴盈衣袖的手腕。可却仍有最后一名官兵死死抱住裴盈腰肢,同她一起,决绝地仰面倒入惊涛骇浪之中。
“母亲!抓着我!”裴寻鹤半身探出船舷,攥住裴盈手腕。祝昭亦飞身与他一同紧紧握住裴盈。
浪涛拍碎在扭曲的船身上,裴盈摇摇地悬在翻涌的海浪与破碎的船体间,衣袂在腥风中猎猎翻飞。她反手握回他们,仰头望着裴寻鹤染血的面容,忽而微微一笑:
“一年未见,你的枪法要赶过我了。”
炮火从不远处一个楼船之上再度卷来,一团翻涌着火星的流石猛地轰向裴盈胸口。
血色绽开。她的笑淡淡地晃在了他们眼前,再一眨眼,便翕忽而逝了。
裴盈握着她们的手瞬间脱力,直直向下坠去。
炮火卷起的风太大了,托得她如同在空中摇晃的落叶,轻飘飘却又坚定地被大海吞噬。
“不——!”裴寻鹤的嘶吼被炮火吞没,他纵身跃入海中。船体在烈焰中发出刺耳的断裂声,如同天地同悲的哀鸣。
20. 第 20 章
祝昭怔怔地望着裴寻鹤冲入海中。她突然有些恍惚,差点随他一同跳入,可又紧紧遏制住自己的冲动。
她大脑里那朵血色的花似乎在一刻不停地翻涌,同裴盈的笑,同刀光剑影,同海潮翻涌一起打结拉扯,扭曲着她的神志。
她空洞地提起剑,反身同围涌上来的官兵们拼杀。又砍了几个人,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提剑。
哦对,寻鹤方才跳去海里寻找伯母。这船帮就只剩自己一个人还算能勉强支撑了。
这片海上的船似乎都涌到了这艘楼船附近。商帮的船,起义军的船,官兵的船源源不断地冲向这只摇摇欲坠但仍苦苦支撑的楼船。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风浪里景明和孟星的身影。他们望着她大声呼喊着什么,可她却没有力气分辨,也听不到了。
鲜血飞溅到她身上每一寸衣裳、皮肤。体内的气血也翻涌起来,从内里不安地鼓燥起来。内外的血结结实实堵得她失去了一切对外界的感知,她意识越来越模糊,几乎是凭着本能在挥剑。
先前十几年锻就的内力在前几天雷电肃荡过的经脉横冲直撞,撞得她大脑发懵,却又有使不尽的力气。
想来她也不过是个年轻气盛的自负小鬼,仗着自己剑耍得漂亮些就爱喊点威风凛凛的口号,装模做样地扮作一个纵横天下的潇洒剑客。
实则大事临头又不敢真下定决心做些什么,只敢缩头逃避,再打着保护黎民百姓的旗号出来胡乱吓吓人。
那日里对将军喊得再振聋发聩也不过是装腔作势,假装自己很帅很坚定很勇敢。可她比谁都害怕、都担心手上的那把剑。
她恍惚间冷冷地唾骂自己:这美名其曰叫审慎思考,实则只是害怕,只是没有承担后果的勇气。
那么此刻,她为何却又一直在挥剑呢?
祝昭对幼时的记忆很浅薄,只是后来听伯母讲些故事来拼凑。
一开始,裴盈还只是念着祝昭被丢在船上,没什么别的去处,只好照料一段时日。海上资源匮乏,不过因着裴盈有身孕,船上准备了许多抚育婴儿的器物。
几个月后,裴寻鹤出生的同时船也快到岸了,裴盈本该把祝昭送去岸上找个收养的人家。
可她却又看到了祝昭初遇时就在笑的那双眼。明亮,灵动,又湿漉漉的。
于是,裴盈想:带一个孩子也是带,带两个孩子也是同样的道理。
祝昭就被留下了。
裴盈忙碌,大大小小船帮所有事宜都要她亲自操手。若是偶尔遇到盗匪,她甚至还要亲自持枪上场。好在伯父是个温温雅雅的读书人,体虚气弱窝在船里,倒有许多时间照顾孩子。
于是就这样,两个孩子在船里摇摇晃晃地长大了。
……又是一剑劈下,祝昭的虎口被振得略有些发麻。她蓦地听到了一道巨浪掀入船中的声音。
是了,她想起来了那时的浪。
她六岁时曾趁伯父一不留神跳入海里,把裴寻鹤吓得在船边呆呆地掉眼泪。伯父又气又急,她却从浪头里冒了出来,冲他们呲牙咧嘴地笑。
浪尖跳跃着无数咸润的水汽,争先恐后地扑到她的脸上。那时祝昭就有着一幅爱招惹毒物的体质。她在浪里扑腾了一会儿,一朵五颜六色的水母就从浪里虎视眈眈地围了过来。
可小祝昭还没意识到害怕,就见伯母纵身跳入她身旁的海中,内力逼退水母,捞她回了船。
裴寻鹤小时候太傻里傻气,只会抱着她上气不接下气地一直哭。而伯父则是一直咳嗽,咳嗽到出了血花。
裴盈没打她骂她,只是捏了捏她的脸蛋,说她在海里如鱼得水,是天生的自然之子。
祝昭却不敢再让他们担心了。
……
风大了好多,卷得祝昭竟有些发冷。她定了定神,看着手上这把剑。
她的人生真正开始,却是七岁伯父久病难医离世后。
伯母没有大办丧事,只是说要把伯父的骨灰带去这天下的每一寸土地——他们曾一起到达过的,或是还未曾抵达过的土地。
出发前,伯母问她,想不想学剑。
……
祝昭本以为七岁前的记忆已太过遥远模糊。可是忽然间,在海潮与咸风中,她又想起了太多曾被积埋已久的事。
每次新年前船帮都会回到广府码头。她蹦蹦跳跳地冲进望海楼,被陈叔高高兴兴地捞起来举在头顶转几圈,再喂她满嘴最爱吃的蟹黄和鱼生。
船帮以经商为主,可裴盈追求的却是整个海洋和海洋的尽头。船队去过太多不同的土地,那里的人叽里咕噜些不同的话,让小小的祝昭见识了太多不同的可能。不过相同的是,无论哪里的人都对裴盈尊重有加。
她本以为寻鹤听说自己要去蜀山学剑后会哭会闹,却不曾想他只是皱出一个像是在哭的笑脸,说“阿昭姐姐,等我和母亲学好枪法再去找你。”
这些事越想越模糊,拉着她意识的一角紧紧下坠。可意识的另一角,却逐渐分明起来。
一道炮火重重砸落到了祝昭身旁,祝昭被冲击震得跪倒在地。她又看到了眼前的厮杀,又看到了眼前的剑,看到了剑光映射的自己那双眼。
她垂着头,怆然笑了。
她想,至少此刻,她的剑是敢挥的。
最后的军队终于涌了上来。刀锋映着冲天火光,映着祝昭血污一团的乌衣。
谢珩站在她身后,白衣已被血与火染得斑驳。他紧紧盯着跪倒在地的祝昭,破损的折扇在指间捏得死紧,骨节泛白。
祝昭握着剑站起来,剑尖滴落的海水混着血,分不清是谁的。
她声音沙哑,但带了一腔嘲弄的意味:“一起滚过来。”
剑光再起,近乎没有章法,只是顺着天地一起起伏。一名官兵被她不要命的打法震慑,稍一迟疑,便被剑锋贯穿胸膛。热血喷溅在祝昭脸上,她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又一人从侧面袭来,长刀直取她脖颈。祝昭不闪不避,反手一剑刺向对方心口。
谢珩飞身上前,提扇挡走那把长刀。
“祝昭!”谢珩手中玉扇终于到了极限,鸽血般的红色碎裂开来,刺入他手掌,“你不要命了吗?”
祝昭恍若未闻,剑势一转,又扑向另一个敌人。她的虎口早已震裂,鲜血顺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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柄流淌,将掌心染得黏腻。她每一剑都带着决绝与痛苦。
那呼啸在天地的风此刻有了落处。
谢珩走近半步,双手紧紧压在祝昭肩头之上,迫使她停下近乎自毁的行为,看向自己。
他哑着嗓子问道:“你明明知道援船很快就会到了,你根本不需要这么拼命去厮杀,你只需要让自己先活下去。”
祝昭却转头望向四周越来越多的敌人,望着渐渐沉没的船体,望着那片吞噬了她至亲至爱之人的血色海洋,缓缓地眨了眨眼:
“剑刃向外,便从来都不是只为自保。”
“我的剑若不为我的至亲至爱之人而拼死向前,又与废铁何异?”
她看回谢珩,轻轻盯着他紧攥着自己肩头还在流血的手,突然说了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
“你的扇子碎了。”
话音未落,祝昭挣扎开了禁锢她的双手,回身杀入血海之中。
谢珩怔怔地看着她,祝昭的眼太亮了。她的剑光太亮了。
祝昭少年气的脸此刻惨白,又被鲜血涂上了几分艳色。她眉眼疲惫,垂成了浓重的乌青。几色分明,淡却烈地勾勒出她漂亮的轮廓。
“轻尘”大开大合,在血潮中剑锋劈开了一道亮白的光弧。
谢珩握紧了鲜血淋漓的双手。
手心被自己攥得生疼,他却仿佛毫不在意,只是贪婪地感受着那股痛意。痛意刻入骨髓,钻入肺腑,磨得他灵魂燃烧起来。
他忽然松开攥紧的手,缓缓地探到了身后替祝昭背的那柄古剑。
祝昭一剑劈开迎面而来的长枪,剑锋卡在枪杆中,一时间拔不出来。另一名官兵趁机挥刀砍向她毫无防备的后背——
谢珩终于拔剑了。他静静抽出那把古剑,飞身递出,“铮”地一声挡住了那长刀。
他已三年未提过剑。古剑的剑柄还未被手温热,森然的冷意沿着伤口攀蔓,可他却浑然不觉。
这剑竟出乎意料地合手。
又或许是因为他已太久未握过剑,所有的剑握在手里都只有久别重逢般后的喜悦。
他提剑上前与祝昭并肩而立,无声扯了扯嘴角:“那日走前你问我的话,我回答了。”
这次见面,我的剑,敢为你而挥。
又到了落日时刻。烈红色的残阳染透了海洋与长空,几百几千艘船上的血液似乎与夕阳共振,微微颤抖起来,倒流入天空,氤氲成鲜红一片。
遥遥的天际上巍巍然地压来了一片船舶,为首的巨船上飘着巨大的“裴”字旗。
远处,一个少年背着一个女子从海里翻身上了一旁孟星的战船。
祝昭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剑。残败的船只上只有血泊在寂静中流淌。脚下的楼船在慢慢地沉入海中。
她脱力坐倒在了甲板之上。谢珩一把将她拽入怀中,而后毫不犹豫地抱着她,纵身跃入冰冷的海水。
模糊的视线里,祝昭看见燃烧的船骸缓缓沉入深渊,看见无数尸体随波逐流,看见血色的海水漫无边际。
看见了谢珩一如当年的从容眉眼。
看见了自己长剑上不灭的剑光。
21. 少年人散近乡情怯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祝昭记不清了。
昏迷中,她回到了已由起义军接手的码头,而后浑浑噩噩地发烧了三天三夜。
烧退后,那个曾抱她跳入海里又送她上船的身影却早已不见,只剩那古剑剑柄残留的些许余温。
她抬眼,看到了一身白衣的裴寻鹤红着眼对她说:
“阿昭,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
寻鹤说,伯母生前和他说过,死后想身埋故土魂归故里。于是她与寻鹤并肩立在岭南的风雨中,亲手将裴盈的骨灰坛放入挖好的墓穴,又在上面栽了一棵刚到她胸口的梅花树。
黄土一抔一抔落下,她想起伯母生前一直在海洋里漂泊,在追寻未知的远方,可身后却安眠于寂静的大地。
吊唁的宾客踏着泥泞陆续离去,她站在望海楼凋零的桂花树下,直到最后一位宾客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尽头。
李蜉的使者是在头七那日清晨到的。黑衣侍卫默立檐下,呈上的除悼词与挽联,还有盖着朱印的盟书。景明接过时触到卷轴上未干的墨迹,忽然明白这场葬礼早已不仅是葬礼——
就像裴盈当年埋下每一处伯父骨灰时说的,逝者长眠处,恰是生者新程的起点。
祝昭想起当年与裴寻鹤重逢后,便引他与李蜉相识。两人曾一同陪她打马走过这九洲大地几万里,共枕江南月,同饮塞北雪。
那时李蜉听他们常提起裴盈,总嚷嚷着说有一天一定要见到伯母,那时啊,定能结成忘年之交。
而今分别不过一载之余,李蜉却只是派他人来见到了一棵梅花树,阴阳两隔。
最后的最后,寻鹤用一截白色束带低低地绑着马尾,抱着裴盈生前最爱的那把银枪来与祝昭道别。
那曾经仿佛永远挂在他脸上,独属于少年人的意气笑容已好久不见了。他静静看了祝昭好久,最后只是扯起一点疲惫的笑意:
“阿昭,丧事结束,我该回去接过船帮做事了。”
那些与你曾想过的快意踏马江湖的路,恐怕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
“我不善经商,只是替母亲打理好后事处理好派系,再让她先前培养的副手接手,带着她的意志让船帮走下去。这些事也许要做半年,也许一年。”
到那时候,我们再来问柳寻花,煮雪煎茶。
祝昭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她与李蜉裴寻鹤刚从暴雪夜捡了条命回来,醉倒在城边酒家里。她醉眼朦胧,嚷嚷着此生得一两知己早已无憾,只想与你们一同走下去,探探这江湖有没有尽头。
李蜉却忽然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说人这一生就像浮萍,聚散都不由自己。
如今想来,竟是一语成谶。
祝昭倚在门边,目送着少年走进院落。几个人遥遥迎了上来,与他一同走出了院门。
他不愿回头。
院里的腊梅在此刻被压疲了颜色。青绿褪去,而红色仍未绽开。
裴寻鹤迈出了院门,晃入了无尽的苍茫水色之中。
祝昭静立了好久,突然一阵凉风送来,竟是卷起了一丝凉意。
她恍惚间发现,岭南已是深秋了。
......
祝昭道别了景明孟星等人,说是要回蜀门看看。她领了那匹有些清瘦的追风,晃晃悠悠地孤身一人踏入了山路。
-
雨是忽然下大的。
铅灰色的云层从江水那头滚滚而来,沉沉压去蜀山黛青的轮廓。不过半盏茶功夫,天地间便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马蹄踏在泥泞官道上的黏腻回响。
祝昭勒住缰绳,抬眼望向云雾深处。蜀门那些熟悉的飞檐翘角,此刻都隐没在雨幕之后,像褪了色的旧梦。
她记得第一次下山时,也是个雨天。那时师父站在山门前,灰白的须发被雨水打湿,深深望着祝昭与谢珩:“昭儿,初上江湖,你要对得起你的剑。”
“对得起你的剑”。她在心里咀嚼着这六个字,只觉得舌尖泛苦。
那时下山去做了点什么呢?好像是去替报官的百姓捉了几只鬼,又不知天高地厚地绑了个为富不仁的小少爷教训了一顿。她被乡亲夸了几句大义,便觉得自己真是一代大侠了。
十二岁的她翘着尾巴回来了山门,得意地对师父说:
“怎么样?我的剑跟了我,不错吧?”
想来盛世里做些什么都有人给自己兜底,江湖万里走到哪里于她而言都是艳阳天。再傻里傻气的莽撞之举都叫做行侠仗义,恩怨对错简单到近乎分明。
所以彼时的她才能大言不惭说出这样的话来。
追风踩着泥泞踽踽独行,鬃毛湿漉漉地贴在马颈颈间。祝昭的蓑衣早已被大雨浸透,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雨水汇成小流灌着衣领而下。
这条路她走过太多回。十四岁那年偷溜下山买酒,十七岁率众下山闯入滇北,半年后再次踏出山门发誓要找到混账师兄,十九岁追着蛛丝马迹再探江湖。
不过,祝昭想,她这一遭,也确实算是对得起手上的剑了。
只是手上的剑又算得了什么呢?
雨水顺着她的下颌线滴落,混着些微尘沙。祝昭的眼神空茫地望着前方,却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进眼里。偶有赶路的商队擦肩而过,车辙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浪。
路旁的野茶馆支着破旧的布幌,茶香混着雨水的腥气飘来。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天,她与谢珩偷喝了师父藏的梨花白,醉倒在后山的竹林里。那时月光透过竹叶,洒在师兄带笑的唇角,亮晶晶的。
可后来呢?
她找回了叛派多年的师兄,他却早已不愿拔剑。最后终于愿为她拔剑,可又什么都没守住,也没把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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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带走。
马蹄突然一个趔趄,将祝昭从回忆中惊醒。她轻抚马颈,发现它的四条腿都在微微发抖。也是,连着赶了三天三夜的路,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但追风似乎也明白主人心情不好,这一路上也只是乖巧地顺着祝昭行事。
前方道旁歪斜地挑着个酒旗,被雨水淋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她轻夹马腹,朝着那点昏黄的灯火而去。马儿踏过积水,倒映出天上翻滚的乌云,还有她疲惫的容颜。
待到了近前,才看清是间极破败的酒肆。茅草铺的顶棚漏着水,在屋里积了好几个小水洼。柜台后有个打盹的老掌柜,听见动静也只是掀了掀眼皮。
“一壶烧酒。”祝昭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有与人开口交谈过。
拣了最暗的角落坐下,劲装下摆还在滴滴答答地淌水。当温好的酒端上来时,她望着碗中晃动的酒液,忽然想起师父最后看她的眼神。
那时山里的竹子还是青黄一片,被雨雾洗得干净清透。“昭儿,剑客就是一把天地手里握的剑。”他摸了摸祝昭的头:“但你要小心,别成为别人手里的一把刀。”
于是祝昭问自己,这次下山后每一次挥剑向人都是为了什么而挥?可有身不由己?
第一次挥剑,是为了台上师兄那个单薄的身影。
第二次挥剑,是为了王砚,为了台下万千道身影的齐声怒吼。
第三次......
最后一次挥剑,是为了她至亲之人死在故土之外。
祝昭忽然发现,她分辨不清了。
自打她踏入这天地之后,命运就与太多人纠扯在了一起。她手中的剑斩不断,也不舍得斩断。最后纠纠缠缠,自己都不分明每一剑为何为谁而挥了;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否已成为了别人手里的那把刀了。
酒入喉肠,灼起一团火,却暖不透冰凉的手心。窗外雨声更急了,像是要把这世间所有的悲欢都冲刷干净。
所谓近乡情怯,要么是害怕自己在故人眼里看到失望的神色,要么是害怕看到故人变了——或者说,自己从未认清过故人。
她又想起了离开的谢珩,想起了王砚,想起了古剑冢的冤尸,想起了开遍南北十三门的血棠花。
所有被逐出齐门的人,都会被血棠花所研汁水抹眼,从此瞳孔血红,仿佛烙上象征着罪人的烙印。
她怕师父问她对得起剑吗。她更怕她问师父,过去发生在蜀门里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门扉再次被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风。
素纸伞下,露出一个戴着金丝缠绕着的玉蝉手镯的纤细手腕。来人径自走到她对面坐下,斗笠垂下的黑纱在烛光里轻轻晃动。
“店家,”那声音矜贵而熟悉,“温一壶酒。”
祝昭握碗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22. 善亦作恶何为真假
外面的雨忽而下得很急,凌厉地砸向窗边。酒肆的单墙被打得有些摇晃,祝昭却浑然不觉,只是急促抬眼,不可置信地紧紧看向对面之人。
那人久久未听到祝昭反应,轻轻一笑:
“没想到会遇见我?小阿昭。”
祝昭仍是看着她,神色复杂。良久,她抬手抱拳:“宁王殿下,久违。”话音未落,窗外惊雷炸响,将她尾音吞没在雨声之中。
李蝉嫣然一笑,抬手摘掉斗笠:“怎么还和我生疏了?还是说,她们叫得了你一声师姐,我便叫不了你一声师妹了?”
她把斗笠放在桌上,也回头要了二两烧酒,而后拿起面前的酒碗慢慢擦拭,不紧不慢地开了口:“许久不在江湖里行走,倒是有点怀念这大雨荒山酒肆里烈酒的滋味了。”
祝昭看着她擦拭酒碗的双手,轻叹了口气:“宁王殿下在相公山里,不也喊得我是祝长老吗。”
李蝉摇首轻笑:“我看他们都与你打交情牌,觉得颇是有趣,便想客气疏离些,看看你这素来犹犹豫豫的家伙会站在哪一边。”她执起祝昭面前的酒坛斟满浊酒,“不过,你站他们我也毫不意外。当然,也不会生气。”
店家端了坛浊酒重重地放在桌上,又默然退下。祝昭抬手,给李蝉倒了满满一盏酒,又给自己添上。
祝昭举起碗一口闷了,抬袖擦了擦溢出来的酒水,待酒咽尽,复而开口,却没有接下李蝉的话头:“怎么想起来了蜀山?”
李蝉亦是举碗尽饮,酒液沾湿了她的唇角:“自母上玉玺失窃后,我便觉察皇室内部当有变故,早早派人盯了我那几个妹妹。见李蜉给你递信,我便遣人一路相随,直至今日。”她指尖轻抚碗沿,“听说你要回师门,我便独自前来,想同你叙叙旧。”
祝昭喝酒的手一顿,拧眉看向她:“你早就怀疑了李蜉?我就说她此番行事草率又毫无遮掩,你不该看不出来。可为何你那日变现得无比讶异,还‘纵容’了她一举成功?”
李蝉的面容在昏黄的灯火下忽明忽暗,一阵急雨紧紧呼啸拍来,从檐下钻了薄薄一阵吹了进来,吹得她笑意仿佛拉长了一般,竟有些诡谲:
“阿昭啊,好久不见,你怎么好像不认识我了呢?”
与李蜉相仿,李蝉少时也曾选择来蜀门学剑。但她在蜀门待得时间不长,只是偶尔过来避避暑或是过个冬。门内弟子皆与她不甚相熟,唯有当时十二三岁的祝昭与她投缘,也曾把酒言欢过些时日。
待后来李蜉来了,李蝉就再也没回来过蜀山了。此后她虽屡次相约,但奈何祝昭常年在天涯海角奔波,终未得见,只是偶尔有些书信来往。
祝昭手停在碗上,望着碗内浑浊的酒液,顺着碗内的涟漪思绪晃回了从前。记忆中的宁王虽只大她三岁,却似乎早已是大人模样。她总是笑意盈盈,与自己聊些正义啊,道统啊这些闲话。
师父说,李蝉思虑太深太杂,拿不稳手上那把剑。
彼时的祝昭懵懂地听着,一耳朵被灌了李蝉的高谈阔论,一耳朵又被师父灌了剑客的情义操守,两边的话却都是照收不误。
可以说,她的心志便随着这两种思维拉扯着打结着成长,拧到她自己都看不清前行的方向。
碗内的涟漪歇下,祝昭沉沉抬眼:“我从不敢妄言,我真正认识你。我看不懂你为何站在昏聩腐朽的保皇那派,更看不懂你为何分明立场相反却又纵容李蜉谋反。”
李蝉笑着摇摇头:“傻瓜,当然是我又要保有皇储身份,又想看这天下大乱啊。”
祝昭双手重重落下,不可置信地附身向前:“这是为什么?”
李蜉听了,抚掌大笑:“我想看这天下大乱,想看你在歧路前彷徨的模样,想见你在无尽抉择中如何自处。”
她深深看着祝昭,轻轻向前探身:“想看你接下来知道这一切会如何行动呢?我太好奇了,你的剑会何去何从?”
李蝉嫣然的笑容却看得祝昭毛骨悚然。祝昭霍然起身,猛地一拍酒桌,衣袂翻飞:“此言何意?你要让我知道什么?”
李蝉跟着她起身,笑意愈盛,指尖在桌上轻轻一叩。
“这些日日夜夜缠绕我的问题啊,祝昭,你可会替我回答?”
那盏浊酒泛起了涟漪,在一瞬间向周遭晃荡出去。四周烛火猛地拉长成扭曲的丝线,缓缓攀蔓到了墙壁之上,裹着木板褪色,渐渐变至透明。雨声在耳边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死寂,以及死寂深处的凄厉呜咽。
祝昭手中的酒碗“哐当”落地,却未碎裂,而是径直穿过突然虚化的木板,向下坠入一片灰雾缭绕的无尽深渊。她猛地抓住桌沿,可木桌也正迅速消融成飘渺的虚影。
不知何处生起的阴风灌满李蝉的衣袖,她舒展双臂纵声长笑,青丝在虚空中狂舞:
“欢迎来到,在道义、正统、恩义尽数消溃之后,真正的世界。”
四周景致尽数崩塌,酒肆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虚空。无数道鬼影在其间行走厉鸣。再远处的地面便看不清了,只能抬头看见灰雾在天边翻涌中隐约可见的蜀门残影。
断壁残垣似乎又堆成了高耸的楼阁,楼阁间缓缓流动着无数卷经文中的字句,墨迹虚虚地烙印在空中,被血影,鬼魂冲刷着溃散,又在雾中慢慢重聚。
天地一片灰暗。但却能看到那山头开着漫山遍野的血棠花,红透了迷雾,殷殷地勾勒出了山头的脉络,又向远处延申过去。
祝昭张口,却被迎面而来的狂风灌得发不出声响。李蝉逆着风高声狂呼:“总说凡人于俗世间营营几十载,也不过是换来一个土馒头。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她右臂猛地向后一挥,那方浓雾顷刻消散,露出了一瞬广袤无尽的裹着血色的崇山峻岭,而后浓雾又紧紧地重新卷来:
“修士皆知,这世上多的是脱胎于天地的妖精鬼怪,唯有人类是窃取天地灵力的蠹虫。可人类生前借来用还不够,更是要窃到死后长眠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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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死后会于世间游荡七七四十九天,天地道法本会让这些人类的魂灵逐渐消溃,内里所携的生前灵力也便重回天地。”
“可你当这世间为何灵力逐渐稀薄?这些人类死去也不肯真正离开,抱着生前的嗔痴生前的爱恨游荡在这个大地。生前的灵力、家族祭祖时的进贡或是其他一些念力,都能被魂灵用来炼化念力。”
“可这些还不够怎么办?他们便吞噬新魂。有灵力的新魂为上,没灵力的魂魄也能凑乎。新魂不够,便自相厮杀彼此吞噬。待炼至化境,便可永葆鬼身,久久游荡在这冥界。”
“你当这世间为何有那么多名门望族?为何凡人皆汲汲营营只为谋取家族、门派永续发展?真当是所谓血脉的羁绊?所谓传承的使命?”
“他们从来都不是无私的蠢货。他们谋的从来都不只是生前,更是身后长长久久的存续。家族祭祖便有念力递至冥界,而门派新人的内力与自己一脉相承最适合吞噬。”
“若是培养出惊才绝艳的新人呢?冥界里的这些老东西便该为他们谋划身后炼魂了。冥界向来如同原始的丛林社会,只有无尽的厮杀与斗争。若能多炼出一个强者加入自己的阵营,便少一分在斗争中被他人吞噬的可能。”
祝昭怔怔地看着李蝉,她通体发凉,身体虚虚地浮在空中,什么都触碰不到,只能感受到无数阵冷风呼啸而过,向鼻尖卷来了铁锈腥味。
李蝉头上的发簪被狂风吹掉了。她的乌发四散,裹着冷白的面容,宛若阎罗:
“你以为先前客栈里遇到的那些小鬼是和善之辈?那为何她们又像极了厉鬼?这是因为在这冥灵之界,唯有凶戾才能存活。她们不过是在你面前温驯绵软,背地里却皆是不知早已吞噬了多少魂灵的厉鬼。”
“你以为皇室和齐门为何要如此不惜代价去汲取古剑冢之力?当今火药如此凶煞,寻常战争哪里用得着舞刀弄剑?若是练不到你这种程度,拿再好的武器又有何益处?这一切都为的是内力,为的是自家祖宗,为的是自己身后之事!”
“李蜉不是皇储,她不配知晓这些内情。谢珩身兼谢家书院次子与蜀门大弟子双名,又耍剑耍得实在漂亮,这才得了知晓内情的资格。可他听了后却弃派逃跑了。”
她又振臂,遥遥指向左侧蜀门高山:
“看到那片血棠花了吗?所有叛派弟子都被此种阴毒的植物如附骨之蛆般缠绕,从生前便开始汲取内力运输向冥界,死后更是会像被标记了一样在踏入冥界那刻被分食殆尽。”
“你当是宗门仁慈愿意放谢珩和其他叛派弟子离开?他们不过是早已成为了待宰的养分,留在天地间帮助门派偷窃天地灵力罢了。”
她看回面色惨白的祝昭,怆然大笑:
“这就是你信奉的世界,信奉的宗门,信奉的剑。也许你这次回来山门也该知道了,可我实在想提前告诉你,想亲眼看到你知道这一切的反应。”
“祝昭,你会怎样做?你会何去何从?”
23. 凡鸟偏向地狱变来
话音落下,周围的浓雾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撕扯,悉数散去。
祝昭终于看清了自己究竟身处一个怎样的世界。
山断水枯,大地仿若垂死挣扎的巨兽,皲裂出无数道深不见底的缝隙。断壁残垣奇异地堆叠,垒起了歪歪斜斜的广厦高楼。
空中弥漫着比塞外沙尘天更令人窒息的昏沉,天地间一片黯淡无色,唯有那大片大片的血棠花灼灼燃烧,烧透了半边天,连接着远方迷蒙的血色残阳,烫红了李蝉的半侧脸。
李蝉双臂大展,身上的寻常衣物不知何时已褪,转而变成了从血肉之中直接扎出的满身羽毛。那羽毛初生时还带着湿漉漉的暗红,又很快变得坚硬、光泽流转,如同被鲜血浸透后又风干的宝石。
她双脚赤裸,悬浮离地寸许。足踝的形状正在抽动,隐隐化作了覆盖着鳞片的锐利鸟足。她眼尾是血般的嫣红,向上飞挑,原本明丽的眉眼此刻妖冶逼人,却又掺杂了一丝痛楚的神性:
“明玉啊,你说师姐我啊可不可怜?”李蝉的声音带着一种颤抖,像是鸟鸣前的振羽:
“我十五岁时得知了这些。从那刻起,我便彻底疯了。可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其他知道真相的人,那些曾经教我仁义礼智信的人,他们竟然都那样坦然地接受了这个荒诞的世界,甚至开始共同呕心沥血地构筑这个虚假的世界!”
“我问母后,为何如此?母后抚摸着我的头发,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她说,‘蝉儿,从来如此。’”李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耳的尖锐,“可从来如此,便是正确的吗?”
“你说,是我太傻,执拗地不肯闭上眼睛?还是我疯了,竟敢质疑这‘从来如此’?或者说……是这个世界本就是疯的?”
她每说一句,身形便愈发不似人类。她的骨骼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响,身形变得更加修长而非人,羽翼丰盈,几乎要爆烈散开。直到最后一句落地,她猛然仰首长唳,彻底化作了一只通体血红的玄鸟。
唯有那双燃烧着疯狂与痛苦的眼睛,还残存着李蝉的影子,鸟喙开合间,吐出的字字句句依旧清晰,却森然而癫狂:
“这世间于我而言,早已成了无间阿鼻地狱!我只想看这地狱溃乱,想看这山河倒流,想看天地颠倒,想看日月倒悬,直至——众生寂灭!”
李蝉的声音环荡在祝昭耳畔。祝昭的衣袖与发丝被李蝉翅膀卷起的狂流打得凌乱,青红色的羽翼在她眼前旋成浓重的色痕。
她目眩神迷,不知是因为眼前景象还是耳畔言语。周遭的一切,认知中的一切,似乎都在濒临崩溃的边缘。
忽而,她身后背着的“轻尘”剑骤然发烫,穿透了剑鞘,灼烧着她的脊背,仿若烈阳。同时,剑身颤出一阵清越悠长的嗡鸣,穿透狂乱的气流与奇异的尖啸,泠冽地灌入她的灵台,维持了她那一点摇摇欲坠的神识清明。
祝昭猛地一咬舌尖,痛感混合着剑鸣带来的清明,让她瞬间定神。她反手拔剑出鞘,毫不犹豫地将剑尖向下,狠狠扎入脚下干裂的黄土之中。
剑身入土三寸,终于让她在狂流中稳住了身形。
祝昭调用内力,却心惊地发现,在此处内力运转出去竟如泥牛入海。每用一分,都像是要被四周那无处不在、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洞贪婪吞噬。
但她无暇多顾,只是拼着调用内力逼得声音穿破强烈的气流,传到李蝉耳中,而后遥遥向空中的玄鸟伸出左手:
“师姐,你是清醒的。我来陪你一起清醒!”
那玄鸟闻声,笑得更疯。她猛地振翅,不再盘旋于祝昭周身,而是倏然飞离,在高空之中静静地悬滞,巨大的羽翼投下浓重的阴影,将祝昭完全笼罩:
“傻瓜!我从来都不清醒啊!”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快意,“你看我,我都变成了这非人的怪物,继承了这该死的、诅咒般的李家的血脉。一入冥界,便显化这鸟身,我还怎敢奢望清醒?怎能配得上清醒?”
“明玉,陪我下地狱吧。”
言毕,她猛地收敛双翼盘旋回来,向祝昭俯冲过去。祝昭错愕抬眼,匆忙抬手结印去挡。可李蝉的身体在快穿透祝昭的那一刻便变为了虚影,而后彻底从这冥界消失,只留了最后的话语在祝昭耳畔盘桓,久久不散。
“等你睁开眼,我们人间见。”
周遭狂乱的气流、刺目的红光、震耳的尖啸......这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李蝉的消失,瞬间归于死寂。
可不消一会儿,方才被李蝉卷起的气流和发出的尖啸所掩盖的、那属于冥界本身的喧闹,便如同潮水退去后礁石上露出的藤壶,细细簌簌地攀蔓上来。
那是无数低语、呻吟、窃笑混合而成的声音。
祝昭环顾四周,发现此身身处一处裂谷之中,谷中无水,只有干枯的河床,和渐渐出现的数道鬼影。
它们形态不一,有的保持着勉强的人形,有的则如同那晚客栈的鬼影一般,扭曲成了怪诞的黑雾。它们紧紧盯着祝昭这个突如其来的生魂,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开始从四面八方缓缓逼近。
祝昭抽起长剑,随手一道刀气振出。那几只小鬼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被剑气斩作几缕青烟消散。后续的鬼影顿时一滞,不敢再轻易上前。
趁此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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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昭足尖在河床巨石上轻点,飞身跃至数十丈高的崖上。她回身望去,方才所在的谷底,已被更多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鬼影填满,它们相互推挤、吞噬,却只敢在谷底徘徊,不敢追上来。
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目光扫过这片荒芜死寂的大地,最终落在那遥远天际,被血棠花烧红的蜀山轮廓上。
那么此刻,便是身处冥界了。
祝昭找了个枯树靠着,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李蝉方才那段对话,其中蕴含的信息量实在太大,让她思绪有些过载。
但非常遗憾,她此刻却是反常地陷入了一种平静和清醒。也许是这些天她一直都处于心思动荡的崩溃边缘,此刻听到了这些堪称颠覆一切的真相,反倒像是冲过了某个承受的极限。
物极必反,一切情绪都沉淀下来,使得如今倒显得轻松和无谓了。
她苦笑着自嘲:这可真是阴阳互变,亢龙有悔啊。不对,此刻的情形,怕是该叫“悔龙有亢”才对。
闭眼打坐调息了片刻,祝昭用内力裹住了自己,周围那些若有若无探过来的试探顿时少了许多,身形也在气息彻底收敛后渐渐变得模糊,仿佛融入了这片晦暗的环境之中。她随后抬眼,看向远处那处“蜀门”所在的山头。
李蝉把自己丢在了这里,却又说“人间见”。抛去她疯了的可能——虽然好像也抛不去——自己应当是有脱离冥界的方法的。
祝昭转念,再次咀嚼起了李蝉最后的那句“等你睁开眼”。
这话实在蹊跷。她难道不是一直睁着眼睛吗?
祝昭有些疑惑。她甚至抬手,用手指轻轻摸了摸自己的眼皮,确认那里还好好地长着眼睛,没有像李蝉一样变成鸟类的瞬膜或者其他什么奇怪的东西。
触感真实,形态正常。她仍不放心,又运转起一丝微弱的灵力,汇聚于指尖,凝成一团权当镜面的柔和光晕,仔细照了照。光晕中,映出的依旧是一双她熟悉的、此刻带了点狐疑的清亮眼眸。
她无奈放下手,又生起了点较劲的念头,竟真的开始兀自把眼睛睁开、合上、睁开、合上……如此反复,呆呆地进行了九九八十一遍。直到眼皮眨得都有些酸困发涩,祝昭眼前的世界却依旧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片荒芜死寂的冥界景象。
她终于无奈作罢,揉了揉发酸的眼眶,心中明了。这句话绝非字面意思那么简单,其背后定然隐藏着某种自己尚未参透的玄机。
那要如何才能去碰上那个玄机呢?
祝昭抬眼,遥遥看向了远处那死气包裹着的“蜀门”。
她从未到过的那个蜀门。
24.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山风粘稠地灌到了一只小藤鬼的五感里,它顺着风从潜藏的石缝里爬了出来,望了望蜀山山脚的一片密林。
它属于藤鬼,是一种游荡在大势力附近、借势讨个安全的栖居之处,不追求成功炼魂,只求偶尔捡点遗漏的新魂填填念力的小鬼。
也许算是被养着当储备粮,或是可以在与其他势力交手时充当炮灰,各大势力都默许了这种小鬼存在。是以藤鬼在冥界并不少见,甚至算是冥界除了毫无理智的野鬼之外最多的魂类。
这只小藤鬼饿了好几天,正准备爬出来找找机缘,却忽然从刚刚那山风里嗅到了一些味道。
风里有蜀山里浓厚的香火味儿,似乎还夹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
它呆呆地抽了抽鼻子,不由自主地顺着香味牵引绕过了一丛茂密的灌木。灌木深处隐约有些簌簌声,却在听到它的脚步声后停了下来,恢复了寂静,好像并无异样。
那小鬼却愈发狂喜。毫无疑问,这是生魂的气息。兴许这里来了一条还没来得及被蜀门炼化的新魂,正躲在这里瑟瑟发抖。
它无声地咧开嘴,化作一道黑影,直冲向灌木深处的那棵高大枯木。
撞入树冠的那一刻,它看到了一个少女的身影。它隐约觉得有些异常,可嗜血本能却淹下了它的理智。它还是伸出利爪,险而急地扑向了那女子。
然而,就在它利爪即将触碰到那少女之时,却瞧见了方才隐在枯枝之后的一对眼睛。
这双眼里不见半分本属于新魂的惊慌。只有沉静,像寒潭般清亮又泠泠的沉静。
和倒映出的它那因惊愕而扭曲的鬼脸。
“嗤。”
一声轻微的闷响。小鬼感觉到了一股灼热的力量瞬间贯穿了它的魂体,将它死死钉在半空中。低头看,一道金光结印已送向它胸口蔓延开来,锁住了它所有的鬼气。它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徒劳地扭动。
那少女正是祝昭。她并着的手指淡淡从小鬼身上挪走,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
“想来吃了我美餐一顿?”
小鬼拼命摇头。
祝昭收起了笑意,换上了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我问你,你可清楚此身所在的冥界?”
小鬼又拼命点头,用力睁大了它那并不清晰的眼睛轮廓,试图让祝昭多相信几分自己的话。
“嗯?那你与我仔细说说。我先前还抓了好几只小鬼,它们都说得不好,被我揉成了球拍着玩。”祝昭眯眼歪了歪头,戳戳面前这只呆呆的小鬼。
小鬼鬼里鬼气地嗯了一声。祝昭噗嗤一笑,收回了缠着小鬼的印。
金光收起,那小鬼死里逃生,后怕得瘫作一团黑雾。刚刚还依稀可以辨认的五官轮廓此刻乱七八糟地流散开来。
糟糕,似乎把孩子吓傻了。
祝昭无可奈何,渡了一道内力给眼前的小鬼。那小鬼瞬间又生龙活虎起来,隐约可见一个小男孩的身形。
它张嘴,费力地发出了一串呕哑嘲哳的声音。祝昭痛苦地捂住耳朵,问道:“你还有其他交流的方法吗?”
那小鬼贪婪地伸出小黑手,虚虚地缠上了祝昭方才递出灵力的手指。祝昭了然,向它的脸蛋又递出了一股内力。
“咳咳咳咳......多谢大人!”这小鬼乍然能开口,先上气不接下气地咳了几声,又急忙哑着嗓子开口,发出了约莫是十四五岁少年的声音:
“大人想问什么?我知无不言!”
祝昭不假思索开口问道:“鬼魂念力强,是不是就意味着实力也很强大?”
小鬼松了口气,痛快答道:“并非如此。实力强的人——比如您这样——内力自然丰厚,自身所携的念力也多。”
他殷切地冲祝昭抛了个媚眼,又继续道:“但反过来说,念力本身只是对抗天道的手段,炼魂成功也只是能永葆神志清明。其间实力,还是看个人,啊不,个鬼修行。”
祝昭凝眉:“那鬼怎么修行?”
小鬼晃了晃脑袋:“成鬼之后便只能练武本身,并不能再修内力了,是以内力积淀全看生前修为。”
祝昭顿了顿,又问道:“你们鬼魂是如何去凡间兴风作浪的?”
这小鬼听了这话,先及其谨慎地举手发誓:“我是良鬼,从未去凡间害人过!”
“好好好。”祝昭好笑摇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小鬼才放心地接着开口:“阴阳消长,便创造了许多契机能让冥界与人界贯通。比如夜半,鬼魂可短暂来到人间。再如月圆之时,尤以三元节为显著,鬼魂可整夜来到人间。再比如一些秘境,应当是天道遗漏的奇怪裂口。此为自然之道。”
小鬼口若悬河,兴起还随手抓了个木棍,在空中虚虚比划:“还有些鬼怨气极其深重,罔顾天道规律强闯人间行凶。不过这些傻鬼大多都被人间的修士捉拿去了。”
祝昭听得认真,再连着先前得来的信息一起,脑里便大概勾勒出了冥界的情形。
人死为魂,不愿散去为鬼。鬼需念力,可葆神志清明和魂灵不散。生前的内力算念力,祭祖的愿力也算,吞噬他人魂灵也能得来。
想到这里,她忽而想起李蝉曾言,还有别的也算念力。那会是什么?
她抬头问小鬼,小鬼却紧张摇头说自己也不清楚。
她只得作罢,低头继续理着自己的思绪。
内力在死后是恒定的,那么鬼魂想要长久存续,必然需要依赖外力。这也就是为何冥界会随着人间改朝换代:传承一断,后人所提供的念力便也随着断了,长久以来自然比不上新兴势力。
不对。
祝昭想到了个说不通的地方。
吞噬新魂也是重要的念力获取方法。旧势力鬼多势众,分明可以在觉察危险时便围剿新魂,纵使那新魂再厉害恐也难逃被吞噬的宿命。
那是怎么扭转这一关窍的呢?
祝昭手指轻敲了敲剑鞘,在心底记下了这处蹊跷。而后,她转头看向那小鬼:
“刚才那些都说得不错。我再问问你,你对蜀门又有多少了解?”
小鬼立刻答道:“这蜀门里行走的鬼生前都是人间那个蜀门里的大人物!一个顶一个的厉害!捏死我比我生前捏死一只蚂蚁都轻松!”
说罢,他又谄媚地笑了笑:“和您一般厉害......不对,您最厉害!”
祝昭自动忽略了他的笑,只是拧起眉头,问道:“蜀门里大约有多少鬼?”
那少年小鬼讪讪地跟着祝昭换了话头:“抛去那些随时会消失的小鬼......我猜大抵有个近百只左右?其中已炼魂的就少说有个三十只了!寻常势力哪里敢来招惹。话说,长老,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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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这出手,好像也有点像是蜀门中人啊?”
祝昭听了,暗暗思量:蜀门立派以来,有七十多位掌门或是长老,皆是历代弟子里的佼佼者。近百只鬼的话......大概就是这些历代大能和个别未成为长老却也不错的弟子了。而炼魂,应当既需要时间积淀又需要天赋加持,可能会集中在立派初的那些大能里。
祝昭忽而在心里苦涩地笑笑。方才她思索前代大能人数时,仍是带着景仰地回想起了蜀门典藏库里挂着的那一幅幅画像。
那时的她跟在师父后面,大声说自己也要成为像前辈们这样的人。
不知,这次又能见到多少画像上的人走出来?甚至是能见到自己少时曾送终的那些当世大能?
祝昭咽下了苦涩和嘲讽,沉沉地定了定神。而后转向那少年藤鬼,看到了他探究的眼神。
她森然地呲了呲牙:“是啊,我们都擅长捉鬼,怎能不像呢?”
那小鬼瞬间老实了,不敢再多嘴试探。它默默地把自己缩成一个球,准备供祝昭拍着玩。
祝昭无奈笑着戳了戳他:“好了好了,别害怕了,我一会儿便放你离开。我看你八面玲珑口齿伶俐,不知生前是做什么的?”
小鬼复又探出头来,他挠挠头,难为情道:“我生前……其实是个很聪明厉害的书生。娘养我了十几年,我却在正要进京赶考时染了场严重的风寒,就死了。”
到现在,连保持神魂清明也很难做到,还需要去吞噬别的鬼魂。
祝昭轻轻地看着他,温声问道:“那你的执念是什么呢?为何要选择成为鬼?”
小书生更难为情了,他回答到:“我也没什么出息,只是想多陪陪娘,趁夜晚或月圆的时候去悄悄看她。哪怕……我再也不敢让她看到我了。”
祝昭心里有些酸闷。她为这小书生的经历难过,更为他被这小小的执念所挟而堕鬼、甚至吃人而痛苦。
当了鬼,便不觉得吞噬魂魄是吃人杀人了吗?
她静了好久,忽而又想起一个疑问:
那么,蜀门中人的执念又是什么?为何有这么多前辈都选择成鬼留在冥界?
小书生看着面前少女的神色越来越沉重,他不敢出声,只是乖乖巧巧地蹲在原地,胡乱转着眼珠......视野边缘,突然看到了一个让他魂飞魄散的景象——
他来时的那条小径上,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立了几道身影。青灰色的道袍在暮色中几乎与山岩融为一体,衣袂在风中纹丝不动。为首一位老者,面容清癯,目光平静地望过来,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如渊停岳峙。
祝昭感觉到了异样。她立刻将小鬼收成一团,指尖注力送它去了远处。而后她缓缓转头,脊背瞬间沁出一层薄汗。她看着那几位仿佛与山峦化为一体的老者,心沉了下去。
为首老者并未开口,却有一道声音直直从祝昭胸膛炸起。
“竖子何人?敢来我蜀山捉鬼?”
霎时,祝昭气血逆流,内力在她的体内横冲直撞,好像当初被天雷劈了一般,却又多了些狠辣的章法。
祝昭一口血结结实实地吐了出来。
她抬手抹了抹嘴边血迹,踉跄退了几步,而后翻身从树上下来。
她单膝跪地,抱拳送出,定定抬眼:“在下蜀门第九十三代弟子,祝昭。现任三长老是也。”
25. 久念终得鸿门一见
话音刚落,那道较后的身影倏忽间掠至祝昭眼前。她伸手扶起祝昭,惊疑开口:
“小昭?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祝昭恭谨一拜,抬眼看向面前这许久未见、熟悉却又更年轻些的面容,忽而有些恍惚。她定了定神,而后借势起身,染了点少年人惯有的乖张笑意:
“掌门大人,我说是想您了就跑来了,您信吗?”
面前之人半晌未答,祝昭面色笑意盈盈,衣衫却早已被冷汗浸湿。
她在赌。
从频频抓鬼引起蜀门注意,到直截了当自报家门,再到此刻俯首时露出的那段红绳。前面几步,她赌到了蜀门会派人来探,赌到了有熟悉她的人在场;而这一步,她在赌蜀门仍需要她的力量,又或是.....在赌蜀门也许还念了几分旧情。
每多一刻沉默,祝昭的心便冰凉半分。此时此刻,她已将全部感官灌注到身后剑鞘,随时准备拼死一搏金蝉脱壳。
弦崩到最紧那刻,面前之人终于缓缓抬起了手。她轻轻抚上祝昭头顶,温和又沙哑地开口:
“小昭,我走以后,是谁帮你束这脑袋乱糟糟的头发的?”
暗舒出一口气,腿脚隐隐发软。直到此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方才心跳如擂,此刻才稍稍平复。
可这一切都不曾显露出来,祝昭只是极其熟稔地抬手覆上女子的手,又把那手牵着捧至脸前,轻轻蹭了蹭,露出了右边那颗小虎牙:“唉,还有谁能帮我呢?我师父那个糟老头子?我只能自己学着扎咯!”
她话到嘴边的“谢珩”转了一圈又咽下,转而接回最初的话头:“我是在回蜀门的路上遇见宁王李蝉的,她像是疯了,大笑着将我送进这里,还说捉了一辈子鬼的我,合该滚在这里死在鬼的手里。”
其余几位也立至她身前。祝昭细细打量了一圈,掌门看上去比之离世时年轻许多,正是慈眉善目的中年女子模样。为首者是位神态肃穆的老者,另一人则是位眉眼秾丽的年轻男子。
那年轻男子一袭绛紫长袍,领口松松地敞着,腰间悬着个朱红色的酒葫芦。祝昭模糊地想起了些什么。这人应当是第六任三长老,好像叫什么......谢煜?
据说他生前以“醉剑”闻名,却因嗜酒如命,三十出头便醉死在了桂花树下。
当年她最不爱学门派史,却独独对这人感些兴趣。不但对他的“醉剑”剑招如数家珍,还曾大晚上不睡觉,跑去对着他的坟头与他隔空畅饮过一番。
谢珩来找她,要拎烂醉如泥的师妹回去。祝昭却誓死不从,她白天看多了话本,此刻大哭大闹喊着“你不懂酒你就读不懂我”“只有这位已然作古的三长老才是蜀门里她唯一的知己”什么的鬼话。
谢珩抽出了剑,咬牙微笑把她揍晕过去。
而眼前这位“唯一的知己”正漫不经心地把玩指尖,瞧不出醉态,也未见得与她有何倾盖如故的迹象。
祝昭心虚地收回视线,暗暗许愿这长老不知道自己曾在他坟头前闹出的这些鸡飞狗跳。她大脑飞速地瞎想了一圈,收回神,心又沉了下去。
为首那老者走至祝昭面前,紧紧盯着祝昭,居高临下开口:“十七,这丫头真是那十八祭典时常提到的祝昭?”
掌门侧首,沉沉点头应了一声:“五兄,我方才递出念力探知了一番,确是祝昭无疑。”
祝昭早已认出,这位“五哥”正是她曾在画像中见过的蜀门第五任掌门。同样,“十七”便是第十七任掌门。而他们提到的“十八”,大抵便是现任掌门,也就是她的师父了。
那位年轻男子亦走到祝昭面前,淡淡地垂眼瞥向祝昭。他嗤笑一声:“我就说李家要玩完。李蝉那个疯丫头先前便几番在冥界搞出乱子,也就李炽护着她咬定她为皇储。”
“魊,少胡言乱语。”五掌门出言制止,那“魊”耸了耸肩,闭嘴挂上了讽刺微笑。随后,九章门退后一步,对着祝昭沉沉开口:
“拔剑。”
祝昭早已立正站好。还未来得及思考“魊”为哪个字,便听到了“拔剑”二字。她的心沉沉落地,既舒展着不出所料的轻松,又生起了丝果然如此的冷嘲。
此剑挥得好,她可活下去,此后还是蜀门最得意的弟子;挥得不好,下一瞬间她便会成为养料,从此魂飞魄散不复超脱。
好在,她祝昭的剑,必然是世间第一。
祝昭轻轻点头应下,倒退几步行至开阔之处,如行云流水般抽刀出鞘。只一招,分山断雾。这座挡着蜀门的山头被她从正中劈开,轰然吐露出了蜀门奇诡的山门。
在冥界,内力能造成的影响要成倍放大。凡间人类所不敢肖想之愿景,此处不过是轻动指尖便可悉数实现。
三位老者静了半瞬。不过片刻,五掌门抚掌朗声大笑:“好!好啊,果然是后生可畏!这一剑真当是把我蜀门剑法劈到极致了!小昭,生魂在这里游荡很是危险,先随我们回蜀门吧。”
“你师父祭祖时总和我夸耀你,我还当他是爱徒心切,没想到他所言没有半点虚假,反倒是说少了几分。”掌门眉梢带着笑意,一如祝昭曾见过无数次的慈祥模样。她上前一步,拍了拍祝昭肩头,引着她向山中走去。
方才在一旁冷眼看着的“魊”放下了抄着的手,下巴微扬,仍是讽笑:“哟,小十七连御气飞行都不愿意了,非要陪这小徒弟亲自走上山头。”说罢,他身形一闪,便融入了山色之中,丢下了最后一句话:
“我可懒得看你们师徒情深,先回去睡美容觉了,告辞。”
目送着“魊”离去,五掌门摇头叹了口气:“魊是第六任三长老,说来也算是你的前辈。天资极高,却没个正形。”
祝昭笑着收回视线:“嗯,很有蜀门风范。说来......是不是所有离世的同门都在这里啊?就像几年前意外离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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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任三长老,一会儿我可能见到?”
一瞬间没有人接话。祝昭有些犹疑,偏头看向了身侧掌门。掌门似乎晃了晃神,又被祝昭的视线所提醒,接回了话头:“她如今并不在门里。小尘不在蜀山离世,后也未曾来找过蜀门。我们也曾派人找过,可惜遍寻无果,便当她应当是主动消散于天地了。”
五掌门沉吟片刻,问道:“你对这冥界有几分了解?可能理解上面这番话?”
祝昭摇了摇头:“我听李蝉说了一些,但她状似癫狂,言语颠倒无序前后矛盾,也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于是祝昭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惊叹和震撼,听两人轮番把李蝉曾细细讲过的东西又给她讲了一遍。
——当然了,是从美好的版本。这冥界在二人口中,竟有一瞬间像极了仙宫。
祝昭还知道了些细节,如人死后魂灵会从坟茔在冥界的对应处出现。这也是为什么九洲大地皆崇尚身埋故土,当然,大部分普通人的魂灵也在故土上游荡不了几时。
又如冥界亦像凡间一般改朝换代,除了一些传承悠远的门派,而今雄踞冥界的重要势力也多为大齐的势力。
以及,她确实可以回到凡间,只是需要等半月之后祭祖之时。
三人一路交谈至此。那五掌门似乎非常爱才,一路上并无半分长者的威严,只是出乎意料的慈祥和蔼同祝昭娓娓道来。恍惚间,祝昭有了些走在去蜀门路上的错觉。
可她一转眼,只见眼前的山上土石渐渐剥落,转由兵刃堆叠而成。这些兵刃并非死物,而是胡乱翻飞着,虚虚堆起了山体。利剑们如同失群的鱼群在祝昭脚下游动、碰撞,偶尔迸溅出几点苍白的灵光。
脚下是由是无数典籍与经卷堆积而成的路。泛黄的书页早已烂软,墨迹飞离出了纸面,时不时飞入空中舒展,一会儿又重新蜷缩回到土里。
在这剑山书路中央,矗立着一道顶天立地的巨门虚影,依稀还能辨出蜀山特有的飞檐轮廓,隐隐间似乎呼吸着,吞吐着来往魂灵。
血棠花从干裂的缝隙中钻出,曲曲折折扎根在悬浮的断剑上、残破的书卷里,甚至从门扉的裂缝中垂落。猩红的花瓣无风自动,像无数跳动的小小火苗,将昏沉的山间映出了一片艳红。
祝昭不自觉间停下脚步,怔愣地望着面前这诡谲又宏大的“蜀门”景象。她狠狠攥紧了拳,指尖隐隐渗出了些血丝。
这里有历代先贤的引路,这里是所有剑客的朝圣之地。
可她一定要保持痛苦与清明。
在这样的温暖絮语,在这样的迷人剑墟里保持痛苦与清明。
掌门终于停下了话头,站在那巨大的山门之下。她的面容被山门阴影掩去,只见口舌一开一合,似乎在与那些花瓣一起翻飞。
声音逆着呼啸的山风变调,灌入了祝昭耳中:
“恭喜你,终于来到了真正的蜀门。”
26. 青鸟殷勤美人探看
......
一个小女孩一步一回头地走在一道长长的山路之上。她汗津津的右手被一只薄茧密布的温暖大手牵着,那人也不催促她,只是陪她边走边目送山下那女子的身影慢慢模糊遥远。
“祝昭,好名字。这是你伯母给你取的吗?”
小女孩抬眼看向身侧老奶奶的慈善面容,轻轻摇了摇头,只指了指身后背的小木剑。
身侧之人笑了,她伸手摸了摸女孩用红绳扎了小啾啾的脑袋,说道:“我是这门派的掌门,你喊我奶奶就好。奶奶带你去挑个师父,定配得上小昭这把木剑。”
一阵风吹过,山路旁的绿竹摇摇晃晃,成了一片朦胧的影子。这影子越摇越快,逐渐颤出了血红的颜色。血棠花的枝干疯狂从竹林中扎冒出来,不一会儿,便在满山绿色中晃开连绵的血色涟漪。
红绿揉在一起,蓬勃抽枝发芽,簇拥着小女孩长大,长成明玉,长成蜀门会捉鬼的长老,长成未来蜀门里的鬼。
那手仍牵她走着,越攥越紧,攥得她骨节生疼。她抬眼,看着面前之人年轻的脸庞,再也叫不出那句掌门奶奶。
女孩泪眼朦胧,嘶哑着开口,却早已不是童稚之声:“掌门,我该爱你敬你如旧,还是恨你怨你从新?”
身侧之人手上的温暖顷刻抽剥而去,转而流泻而出森森鬼气。血肉不再,独留噬血白骨。
女孩彻底崩溃了。她抱头尖叫,撕心裂肺——
“丫头,怎么了?可是被梦魇困住了?”
祝昭霎时从噩梦中惊醒。她从歇息的床榻上猛地坐起,犹如溺水之人得救,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口喘气,惊出一身冷汗。
她煞白着脸地看向床边掌门关切的面容,堆起了个勉强的笑:“这几天经历的事情太多,前几日又实实在在被宁王吓到了。直到昨日回到蜀门,我才真切放松休息下来,便一时被噩梦魇住了。”
掌门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擦去面颊侧的虚汗,渡了一道温暖的内力进去,抚平她的心绪。待祝昭呼吸渐稳,她才起身,温声说:“你再歇会儿,等缓过来去大殿看看,有几个前辈还想教你几招。”
祝昭跟着起身,反手用力抱住掌门,贪婪地汲取了一会儿她身上的温暖,好一会儿才不舍放开。
她点了点头:“好,我一会儿便去。您先去忙吧,小昭没事了。”
祝昭目送着掌门离去,眷恋的眼神渐渐暗沉了下去,染上痛楚与复杂。
昨日她随掌门她们到了蜀门,掌门陪她逛了一圈,又喊所有未闭关的蜀门前辈出来见她。
一如她在凡间所生活长大的蜀门那样,这里的前辈人虽稀少,性情各异,却又都待她极好。喂招的喂招,教符的教符,还有人给她讲些各种稀罕志异的传闻......
祝昭一头扎入了剑光之中,靡足地向各位学着百家之术。直到很晚,冥界的血色残阳早已落下,转而挂上了占满半片天空的白月,她都不愿去睡觉。还是掌门为她收拾了床铺催她去休息,她才舍得歇下。
可一合眼,身下冰冷的床铺,幽暗无人的房间,风穿过嶙峋怪山发出的声响又提醒了她:
这里不是人间。
那些慈祥关怀她的前辈们也并非寻常剑客,而是厉鬼。一群吞噬了不知多少魂灵的厉鬼。
昨日五掌门给她的解释极其动听,可句句仍证实了李蝉所言非虚。生前以捉鬼名于天下的蜀门,死后却成了蜀山山头最凶恶的厉鬼,吞噬着生前曾被他们庇佑过的人类。
她茫然地抬起手,空落落地看着这曾被掌门牵着、领进门里的手。
这手虚虚一握,却什么都没有握到。她垂眸,思绪纷乱,不自觉地抚上“明玉”。
-
“诸位前辈,早上好啊。”
逆着光,一个少年轻快地晃着马尾踏入大殿。
她走进来,先不朝四周前辈行礼,而是拎着剑虎虎生威地比划了一圈。每走一步,招式也变一分。一圈下来,她竟是把昨晚学到的全部招式都融进了一剑之中。
此剑终了,她翻身回到大殿中央,收剑入鞘,朗声笑问:
“怎样?”
大殿正中央的是三掌门。她抚掌大笑,满眼惊艳:“好小子!蜀门这代有你,定当算得上大齐第一门派了。”
祝昭顺势向前抱拳送出,笑道:“咱们蜀门,自立派以来不就是第一门派了吗?”
殿里笑作一团。一个昨日和祝昭聊的甚是投缘的长老“魈”上前搂住她,掐了掐她的脸蛋:“你这丫头真是不像个剑客,怎生这般嘴甜?”
又是一轮打玩切磋,祝昭手中的“轻尘”隐隐颤着亮白剑意。她瞳孔兴奋地颤抖着,又飞身递出一剑——
还未有人接招,大殿里忽地响起一道尖鸣。气流猛烈地搅动起来,递着穿透肺腑的鸟啸,掀歪了祝昭手中长剑。
祝昭急忙旋手收剑,抬眼望向声音传来之处。是一只巨大青鸟忽然自天外冲入大殿,羽流翠绿,振翅盘旋在大殿中央。
殿内众人皆是惊愕。几位长老上前一步,拔剑指向空中。
那只青鸟却置之不理,鸟目里闪烁着奇异而冰冷的光芒,复又尖啸一声。轰然爆烈,羽毛燃烧起来,鸟身被火焰吞噬消散。
那火焰跳动,幽幽勾出几个大字:
“衡山鬼市见。”
-
“每逢上元、中元、下元之时,衡山便会盛开鬼市。不过,先前每次皆为冥界众人自发前往。此次不知为何,却收到了如此大张旗鼓递来的消息。”
“魈”虚靠在轿厢软垫上,闭目揉着眉心。
一旁把玩着手中葫芦的“魊”并未抬眼,淡淡接过话头:“人间动荡,冥界自然也跟着变了局势。”
眼下,祝昭正随着历来负责替蜀门赶赴鬼市的“魈”“魊”二人,乘着大鹏负着的飞舆赶往衡山。
蜀门众人经由此事提醒,想起了每逢鬼市,衡山亦能沟通人鬼二界。祝昭正好能从那里回到人间,还能顺便在离开前去鬼市玩玩。
掌门一开始还不同意,说是还没让闭关的宗师见到祝昭,实在可惜。不过某人一直暗戳戳地在她面前晃来晃去,面上满是期待和失落,烫得掌门大人双眼灼热。
她无奈叹了口气,还是大手一挥,任由她被“魈”带走了。
据传,鬼市其实是冥界自发而成的交易场地,已然传承了几千年。近两年才由一个神秘组织接手操盘,多了些诸如拍卖之类的花样。
不过,“魈”说,她们也从未见过市主其人。
祝昭膝上放着巨大的帷帽,面上覆着轻纱,以掩去自己的生魂气息。
她把手搭在身侧窗棂之上,侧耳听身侧两人交流此事。
“魈”兴趣盎然地开口:“这几年天道动荡,冥界与人间交融加剧。许多曾随纷乱消失的冥界奇物,都奇迹般地于凡间复现。有些修士会特意搜寻,再带上鬼市交易。”
说到这里,她瞥了眼祝昭:“你还年少,蜀门估计未曾同你提过鬼市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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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昭不置可否。她没有提起,自己在人间便曾听过“衡山鬼市”这四个字。
不过,那时的她不以为意,只道是寻常异事。她没曾想过,这背后竟藏着此种惊天真相。
“魈”继续说到:“那拍卖会上更是有各种由鬼市市主收罗而来的奇珍异宝,各个名头非凡。”
“魊”仍是眉眼懒散,兴致缺缺:“还不如搞点凡间的佳酿来拍,还说不定能让我起点兴趣。”
祝昭对着窗外悄悄笑了一下,转头问道:“长老,若我在你坟人间的头浇几圈酒,你能喝上吗?”
“魊”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没好气地说道:“怎么喝,趴到剑墟里仰头朝天张嘴接酒雨吗?你要真有这个心,还不如下次给我烧几块酒曲来。”
“得令!”祝昭从善如流,冲他抱了个拳。
见把他气得半死,祝昭心满意足。她笑眯眯继续道:“等你酿好酒后,记得给我托个梦。咱俩约定一个明月夜,在你坟头遥相举杯共饮,也算是彼此有个陪伴,怎样?”
“魊”白眼翻到了天上,不爽地撇撇嘴:“冥界的明月夜只会是百鬼夜行群魔乱舞,哪里有人间那般好景致?”
他说罢,静了半刻,又快且轻声地补了一句:“也不是不行。”
祝昭暗暗发笑。这半日相处下来,她早已发现“魊”的鬼德行——这个是真鬼,不是在骂他——嘴硬心软,傲娇得很。
谈笑间,载着他们的青鸟缓缓停挥翅膀,静静落了下来。祝昭打出一道念力,探向厢外。
巍峨的高山之上不见青绿,满是白骨堆叠。不过半日,衡山便到了。
鬼怪横行,从各方涌入谷间。前后亦有几座鹏鸟载着的飞舆停下,几拨齐门之人遥相拜会。
祝昭默不作声地跟在前辈后面,双眼藏在帷帽之后四处打量。快到谷底,她忽而看到一个熟悉的客栈。那客栈并非虚影,而是实在且明亮地敞开大门,与冥界格格不入,却又与鬼市热闹的气氛融得甚好。
门口似乎有一个花孔雀在挥着手帕,吆喝着奇形怪状的小鬼进店。
祝昭嘴角抽了抽:她果然没看错人,这掌柜的当真不是凡辈。
步伐却未停留,她收回视线,仍是随着“魈”“魊”二人径直向谷底走去。
视线开阔起来,一座金碧辉煌的高楼缓缓出现在祝昭眼前。
这高楼琉璃堆砌,笙箫齐鸣,宾客来往纷纷,像极了那人间的富贵温柔乡。门前站了两列带着银白面具的侍从,正满脸堆笑,殷切地迎接各方来宾。
面具鬼气森森,却莫名眼熟。
祝昭边琢磨边抬眼,正见那楼前龙飞凤舞地提了“满堂花醉”四个大字。
等等,“满堂花醉”?
祝昭掩在帷帽后的双眼霎时睁大。一瞬间,她浑身血液倒流,手脚冰凉,魂不守舍地随着二人迈入拍卖坊,进到了二楼包厢。
身侧嘈杂浑然不觉,无数思绪发疯似地在她颅内炸开。
……
两年前。衡山。奇珍异宝。飞鸟传信。银白面具。“满堂花醉”。
……
坊内来客终于来齐,二楼包厢进满了贵客。一楼坐满散客,都遮掩得严严实实。
喧哗渐渐停下,数只青鸟忽而从坊间正中央的台上飞出盘旋,一道美人的身影于羽流中缓缓出现。
那美人未语先笑,待掌声平息,清婉地开了口:
“欢迎诸位,亲自赶来鬼市醉花坊。阿耀是今晚的主事,这厢有礼了。”
27. 血树种
【本章还没更完,先别看】
阿耀。
谢珩。
好一个“满堂花醉”大盗。
祝昭紧紧地盯着厢外情形,双手攥紧,五味杂陈。
“魈”似乎觉察到了祝昭有些紧绷,她上前一步,与祝昭并肩站在栏杆旁,侧头问道:“小昭,怎么了?”
祝昭顿了顿,答道:“方才进坊前,我看到牌匾题字,就一直在想一个事情。”
她回头对上“魈”的目光:“冥界可有听过,人间大半年前曾有一个称作‘满堂花醉’的大盗横空出世?”
仍坐在包厢深处的“魊”冷不丁开口,意味深长道:“确实听过,你很敏锐。当时李炽见他身法奇绝,虽是横空出世、但却完全不像生手,便向冥界求问是否知晓此人身份。冥界的李家便很快联想起了,那近两年炙手可热的鬼市市主及其拍卖坊。”
祝昭转身,回头看向他。“魊”的面容隐在阴影之中,厢外光斑偶尔掠过,擦亮他的眉眼。
“魊”抬眼,眸色跳动:“人间冥界消息流通很弱,但此人行事太过张扬,对这份传言竟是供认不讳。”
祝昭凝眉:“就不怕李家联合各大势力把他清算?”
“魊”却抚掌大笑,摇了摇头:“傻丫头,你还当这些势力还像在人间那般蜜里调油吗?冥界各家皆是恨不得你撕了我我吞了你,都只是维系着面上和气。见唯有李家出事,其他势力高兴还来不及呢。”
“何况鬼市地位特殊,那市主必有特殊手段才能坐到那个位置,李家又怎敢招惹?她们只能吃了这哑巴亏,甚至还得捏着鼻子继续过来呢。”
祝昭张口无言,顿了顿,正要转身重新看回拍卖场,身后的“魊”却再度开口。他声音里带了浓厚的兴味,勾得祝昭再次回头:
“我甚至还知道,这位‘满堂花醉’是蜀门叛派子弟,我那谢家的次子,你曾经的好师兄。”
祝昭定定地看着他,忽而一笑:“嗯,我便猜你们知情。”而后转身走向栏杆,独自看向了台上阿耀。
身侧的“魈”神色复杂地望着隐隐有些剑拔弩张的二人。她轻叹一口气,看向了“魊”。“魊”仍抄手斜倚在软榻之上挑眉看着祝昭背影,笑意越发深沉,面容隐入了黑暗。
台上第一件藏品终于掀开柔纱。是把血色宽刀,煞气缭绕。
“阿耀”眉眼盈盈,向四座介绍了此物来历。这刀是由一处古秘境中寻得,凶煞无比,但却能赋予持刀之人极强的功力。
很快,二楼包厢就有一道声音传出。那人直接报了一个极其高额的数目,顺理成章地收走了这邪刀。
“魈”出言,与祝昭闲谈道:“这包厢素来是属于一个无名势力。这势力很是神秘,无人知其来历,只知道他们至少已传承了几千年,是冥界为数不多一直流传至今的门派。”
祝昭不解:“不是说,前朝势力皆会随着改朝换代而渐渐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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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魈”摇摇头:“有那么几个势力是例外。他们不知从何处能够得来源源不断,甚至远超维系魂灵需求的念力。这些势力实力较弱,都像是书生模样,但各个都有着极其雄厚的念力。他们一直用念力来交换其他势力护佑,或是来这鬼市上购买此类杀器,才得以在这冥界纷乱中延续至今。”
祝昭心意一动,一个念头闪过,却没有被她捉住。
她使劲琢磨了片刻,期间又拍了几个宝物,都没什么名头。
还没琢磨出来什么,拍卖的上半场便终止了。散客被拍卖坊请出,坊间唯剩二楼包厢的各大势力。祝昭停下思绪,看“阿耀”退去了片刻复又登场,手中托着一个银盘。
盘上宝物被柔纱掩着,似乎是个球体。祝昭闲闲地猜了猜,开口和“魈”赌道:这会是个头颅。
“魈”却很不认同,头颅有什么可拍卖的?
祝昭神秘兮兮地冲“魈”摇了摇手指,压低声音说道:“你不感觉,头颅很符合鬼市的画风吗?”
何况也像是谢珩那疯子会拿出的东西。
“魈”撇撇嘴,仍是不赞同。她同祝昭一起饶有兴味地盯着“阿耀”的动作,柔纱慢慢掀开,血红色的光芒大盛,萦绕着盘中物样。
光芒渐渐消去,盘上露出了一个——
椰子?
席上一时有些哗然,祝昭更是震撼。她哑口无言,紧紧盯着那颗椰子,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28. 问花心不若怜花情
“正同那古剑冢的椰子一样,植物本就是吞吐天地的自然精萃。经年累月,便会成为一个世界的界眼。诸位用血棠花来窃取念力,把这血棠花种满了冥界;血棠花便窃走了冥界之魂,成为冥界的界眼。”
“何其有幸,血棠花吞吐了我的魂灵,却反过来与我的心魄融为一体。”
在花枝卷起的狂风间,祝昭拼命尝试听清每一个字眼。这是她很久以来第一次这般无措,她只能望着眼前纷乱动荡的一切,连剑都拔不出。
随着谢珩温声低语,墙壁被疯长的枝桠撑破,那金碧辉煌的外壳剥落,内里所有人与物都赤裸地暴露在了那轮巨大的圆月之下。
一棵大树从正中央生出,与无数垂落的花枝连在一起,繁盛缠绵。正中央是谢珩斜倚在上,被枝条紧紧裹缠着,恍然间人已生花,花已成人。
乌丝如瀑般被月光勾勒,每一缕都泛着微光。他闭眼,掀下银质面具,随手碾作粉末扬去空中。银白混入血棠树海,缠出花香绵延的轮廓。
他轻轻挥手,整片血棠花海都随他一起起伏,搅动着天地间的尘埃与洪流。
“‘满堂花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把血棠花怎样?”
谢珩缓缓睁眼,左眼仍是猩红一片。他润声轻笑:“既是齐宗之人,还看不出来我是什么意思吗?”
他虚虚起身,飘然踏步,步步生花,径直走向问话之人。花枝随着他簇拥而去,而后替他缠起那人身形,举至空中。
谢珩懒懒抬眼,仍是笑着:“血棠花榨取门派弟子魂灵,而我亦是其间花下亡灵。你们这些受尽了其间滋养的附骨之蛆又怎会不熟呢?”
那问话之人同周身同伴皆是暴怒,纷纷爆出强劲内力,轰然袭向满堂花枝与谢珩本人。枝干被凌空折断,花瓣尽散,荡起天地一片迷蒙。
谢珩却似乎毫不在意。他随手挥退一波又一波念力,再一抬眼,方才断掉的枝桠霎时重新萌芽长回。
他漫不经心道:
“既然各位长老不愿称自己为鬼,那么在下来称。在下亦是叛派之人,却又不止是一人,而是千万血棠花下魂灵所化之厉鬼。今日,便借开朝以来惨死于吞魂窃力的亡魂之名,奉上血棠花心,特来与各位相见!”
……
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厉鬼?
祝昭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想要冲上前去,向几个月前那样捏住谢珩的下颌,逼他抬眼看她,逼他回答她的问题。问他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问他为何称自己为厉鬼,问他究竟被血棠花怎样了。
可无数花朵盛开,无数人影涌上,无数刀光剑影,皆随着月光起起伏伏流于夜空之下。所有人都怒不可遏地冲上前去,所有人都对他恨不得杀之后快,独她不同。
是以祝昭只能怔怔留在原地。
不知哪位大能忽而抚掌,放声大笑:“血棠花怎可能屈于你一人之下?不过是一个用装腔作势的障眼法来唬人的小鬼,还敢威慑吾辈?”
谢珩抬起鸦青眉睫,温和地看向他:“是吗?”
话音刚落,那人忽而被一道花枝缠起,高高抛向空中。在此身被夜空压裂之前,那人终于看清:
这冥界的所有血棠花,此刻都遥遥连成一片,顺着谢珩呼吸起伏。
一阵血雾落地,四座鸦雀无声。
一位持刀老者忽地逼近,抬刀劈向谢珩与花枝交缠的周身,怒喝道:“宵小叛徒!岂容你来玷污镇派之花?”
谢珩漫不经心抬手扬起一段藤曼,缠住面前老者的脖颈,轻叹了一口气:“我倒是确实不敢妄自与血棠花相缠。不如这样,我们做笔交易:若你们能买走我的心脏,我这心中的血棠花种便就随着各位去了,想碾碎还是想重新种下,任您处置。”
那老者随他最后四个字落下被轻轻丢开,正铁青着脸大口喘气,在心中悄悄庆幸自己的苟活。
可一朵花从他身下盛开,瞬间笼住他的身形。下一瞬,他便与花瓣一同烟消云散,晕入月色之中。而月下的谢珩毫无停顿,继续笑道:“若你们买不走,我便奉血棠花之心、顺千万亡魂之愿,取走诸位性命!
齐宗之人对视一眼,皆是傲然忽略了那“做交易”的选项,涌上前去与他厮杀,试图杀人取种,甚至包括身边的“魈”。
其余人想逃,却又被那无处不至的花枝逼了回来,直直迎上了谢珩笑意盈盈的眉眼:
“哦?阁下便没干过吞魂窃力之事了吗?”
而后,顷刻间荡为齑粉,烟消云散。
谢珩于花海血香中忽隐忽现,所至之处,血雨腥风。而祝昭独自立在纷乱之中,静静地望着眼前混沌一切。“魊”也未动,站在她身侧,低声开口:
“我猜,他还是你的好师兄。”
在他们附近的血棠花好像听懂了,轻轻地颤了颤,试探地伸来了一道枝桠。祝昭没有开口,也没有回头看“魊”。她只是伸手抚向了那枝血棠花,鼻尖凑上,轻轻一嗅。
不同于花瓣的妖冶血色,这花间反倒是一股清淡的香气。
不是凡间她曾闻过的那个甜腻花香,这里的血棠花香散着一股独属于谢珩的凛冽清气。哪怕她已抬头挪开了花枝,鼻尖仍是萦有一股淡淡的令人安心的味道,挥之不去。
那花好像认识她,轻轻地摇了摇花枝,缱绻地蹭了蹭她搭在花上的手指。
祝昭收回手,那花匆忙温柔追来;忽而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顾忌,呆呆地留在了原地。随后,几朵花于枝头飘落,落到了她的眉间,好像在说:
“明玉,对不起。我不配做你的师兄。”
祝昭抬眼,直直看向月下某处,与谢珩遥遥对视道:
“是与不是,你来亲自与我打一架才能知道。”
远远地,谢珩摇头笑了。他未曾停下手中杀戮,仍任由血棠花榨取着他的全部魂魄疯长。
人鬼殊途。我又怎敢沾染你的手头长剑?
……
不知有多少人影死于花下,而谢珩却风轻云淡,似乎安然无恙。可祝昭分明瞧见,谢珩每斩杀一人,身形便更深融入了血棠花一分。
而他人却浑然不觉,只是在又一批大能死于花下后,忌惮地纷纷停手。
纷乱稍歇,“魈”向前一步,问道:“你是谢珩吧。说吧,你需要什么?我们要用什么来和你买这血棠花种?”
谢珩终于停下脚步。他静静地立在月下,轻笑开口:“这打打杀杀的多么不好啊,终于有人愿意问我了。”
几朵棠花自他的脸颊绽开,又簌簌掉落。他的右眼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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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染上血红,却仍是十分清明。
明月里不知何时起了笙箫,谢珩也不继续说下去,而是哼了一段小调:
“风骤雨疾,一霎时魂断花汀。护花人今何处?空留我,月下声咽。”
一时间竟无人敢开口打破这诡谲景象。只有祝昭忽而想起一月之前他在船上,便是冲自己哼了这曲小调。
从幼时,师兄便是爱花之人。他总是在院中种下各方奇花珍木,而后为小师妹采一瓶好看的花木,摆至她的床头,让她的房间永远盈荡着淡淡清香。
可她从未开口问过谢珩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在恨些什么。她也曾拔剑护在他身前,却未开口问过他的花究竟开在哪里,又被怎样的风雨所扰。
她找回了师兄,可却未曾问过师兄的心在何处。
若她在从衡州打马踏向相公山时,若她在南海的船上,若她在......是否师兄也不至于如今沦为花间厉鬼?
......
她恨他。更恨明明在意他至极却从未真正关怀过他的自己。
一曲笙箫散尽,谢珩终于开口:“你们可用念力来买我的心脏。物归原主,虽人死灯灭,但可以把你们和你们的同门曾用血棠花窃取的念力还于天地,再做一场法事,超度亡魂。”
说罢,他讽刺地勾起了唇角:“虽然魂灵散去,便早已不能转世超生了。你们的法事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只是权当安慰罢了。”
齐宗之人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还念力于天?这和让他们悉数自尽又有何区别?
“魈”强压心中怒气,开口答道:“你既也是蜀门弟子,又何苦逼人至此?”
逼人至此?
谢珩抚掌大笑:“不敢,不敢。比起你们所作所为,我还是太谨慎胆怯了。”
见谈不拢,众人无计可施,又纷纷冲入花海缠斗。祝昭忽然看到远处越来越多的身影出现在了天边。她心一沉:这似乎是各大势力叫来的援手。
还有一人也看到了此情此景,那人冲谢珩大喊道:“你且住手吧!门派中人早已听闻此间之事赶至这里,你还妄图以一己之力抗衡天下?”
谢珩却并未停歇,他只是疑惑开口:“真是傻瓜。我既然敢在此生事,难道还会想着活下去的可能吗?”
他一顿,而后若有所悟地挑眉问道:“不会是因为你们贪生怕死,就以为所有人皆是怕死鼠辈吧?”
刀光剑影越来越烈。随着内力拼命挥洒,齐宗、李家、或是其他势力之人早已维持不住人形,名门望派的金玉外衣褪去,不甘地摇身变成了森森鬼影,吞吐着阴冷气息,与月下花影拼死缠斗。
明月高悬,月下满堂花醉三千客——
一剑霜寒十四洲!
祝昭拔剑出鞘,并未斩向花枝,而是扫开鬼影憧憧,直直冲向花间清薄人影。那人影看到了她的提剑身影,不闪不避,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长剑逼来,而后认命合眼。
可冷冽剑气并未落下,而是有一股温暖气息紧紧抱住了他。谢珩愕然抬眼,却见祝昭用力抱住他,声音清冽,恶狠狠地威胁道:“那‘满堂花醉’大盗可愿与我作这笔交易?”
她眼里的笑意映着月光轻晃:
“师兄,让我来买走你的心脏,可好?”
29. 执剑不悔执剑不悔
祝昭执剑立于谢珩身侧。
清风廖廖,卷起她的衣袖,散入月下花影。剑光清亮,她的笑意疏朗,冲四周众鬼遥遥抱拳:“在下祝昭,久仰各位大名。今日特来用剑一会,多多指教。”
她眉眼从容,不见一丝惧意。
远处“魈”不可置信的“小昭?”与身侧谢珩惊愕万分的“明玉!”重叠在了一起,穿破血雾,落在她的剑梢。
“魈”在喊什么,祝昭听不清了。
她只能感觉到身侧谢珩猛地抓住她的手腕,问她是不是傻,问她站出来干什么,让她快离开这里做回那个蜀门的好弟子,至少先活着回到人间。
祝昭却偏首挑眉看他:“你不怕的事,我便怕了么?”
她忽而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眼熟。好像那日在三君会上,自己便曾在谢珩孤立无援时,抽剑出鞘冲至他身前。
不同的是,那时的她自负天下无敌,全然未曾把剑前的对手放在眼里。而今日,面对这漫山遍野的前辈厉鬼,她已做好了必死的决心。
祝昭之人,会不知此身何剑何从,会惧怕此剑伤及无辜,会彷徨何为正确何为谬误。
她会因剑心未明而不敢执剑,不敢出刃,不敢挥刀。
可若执剑,纵然身死,也绝不后退,绝不后悔!
一个不知哪派的长老飞身向前,冲祝昭轰来一道浑厚内力。祝昭借力后翻,又旋身一跃,沿着花枝踏步逼至那人身前。剑光相接,发出清越长鸣。
谢珩的满堂棠花在此刻都顺着祝昭的刀光而颤抖、盛开。随着她飞身踏步,花枝攀蔓向前,在脚下温柔地护着她冲入群鬼之间厮杀。
祝昭剑光逼近,那人却仰仗着死前几十年的积淀震得她气血逆流。一口心血吐出,祝昭死死咬牙,鲜血从中渗落,又被她狼狈咽回。
齐宗之人见血棠花鬼难杀,便全都调转兵刃,涌来围剿祝昭。无数鬼影一拥而上,把她团团困住。一道刀气扫得她身形不稳,她反手插剑入地,还欲再站起来,却被无数花枝卷着拥回谢珩身侧。
祝昭不解偏头,却见谢珩深深看着她。他眸光轻颤,分明是猩红一片,却清亮地映出了她的眉眼。
无数鬼影再度缠上,谢珩身形未动,却猛地送出万千花枝,生生分隔开了百鬼和他们。
他忽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轻轻笑了:
“明玉,你让我怎么办才好呢?”
话音落下,花枝尽数缠回他的身中。枝头末梢快要抽回之时,一点青碧色的光芒自他心口亮起。一只青鸟从光芒之中飞出,仰首长啸,随即化作一道贯穿天地的青色流光,抱着谢珩与犹在怔愣的祝昭猛然冲破鬼影,飞上云霄。
-
惨白的巨大月轮之下,一道断崖独对着东流的苍茫江水凭立。偶尔一道惊涛拍岸,卷起的却非千堆白雪,而是滚滚血花。
一只巨大的青鸟卧在崖旁,为两个遍体鳞伤的人遮挡着冥界夜里阴冷的秋风。
祝昭虚靠在青鸟羽下,合眼歇息。谢珩神色复杂地盯着她疲惫的面容,良久,伸手为师妹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
“分明打不过他们,又何苦冲出来呢。”
祝昭闻言,懒懒抬眼,冷哼一声:“我若不出来,某人此刻早就把自己全部魂灵喂了这花树,与那帮糟老头子同归于尽了。”
谢珩默然,叹了口气,亦是顺着青鸟坐下,靠在她身边:“总要有人撕开这冥界的口子。今日我虽是一死,但能重创冥界势力,也算值得。”
她偏头,灼灼地看着他:“怎就值得了?”
“你还没问过我的剑,又怎知没有不用牺牲便能换来的光辉未来?”
谢珩静静地看着她的明亮眉眼,一时凝噎。他轻轻摇头:“你呀,你呀。”
我知道你不是自大。我知道你定有方法。我知道,我知道。
只是我没有这样的心气了。
祝昭仿佛看透了他在想什么。她半跪起身,俯身看向谢珩温凉眉眼,愤怒地戳了戳他的脸颊。
想起还在生眼前这家伙的气,祝昭愤懑地想要缩回手,却被谢珩捉住了。
她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度,沉默片刻,忽而轻声道:“更何况,我不能接受你的......离开。”
我花了那么久才找到你。我不要你再离开了。
谢珩眸色在月光下跳动。他牵起她的手,视作珍宝般捧在脸侧;而后稍稍侧首,轻轻蹭了蹭。
他乖乖巧巧地温声道:“明玉,是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先问过你的剑,可好?”
祝昭怔怔地看着师兄。
思绪纷乱,好像有人在她脑海里点燃了烟花。一时间,她大脑懵懵,忘却了心中所想。
一道发丝钻入了祝昭掌中,挠得她有些发痒。她刚想动一动手指,可却害怕面前之人多想会松开手,又忍住了。
夜风穿过青鸟温暖的羽毛,凉意不再,只是轻柔拂过,卷起谢珩身上好闻的清香,钻进了祝昭的鼻腔。
祝昭轻浅呼吸,悄悄捕捉着这盈荡在二人之间的温暖味道。
......
三年半前,谢珩荡平京郊叛军,带着那支残破的洞箫回到了蜀门。正值祭祖大典,蜀门上下喜气洋洋。可他一回到山门,便重重地一跪,叩首问师父道,自己当年是不是顶了王砚的名额进的蜀门。
师父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着他,说道:“星华,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好,你可以领长老令出山了。”
谢珩合眼,又深吸一口气,摇头苦笑道:“师父,我不配拿起这把背负了鲜血的剑。”
师父却冷笑到:“你是剑客,不是君子。纵是君子,也该明白前行路上必有牺牲;若一味仁慈,甚至因此不敢挥剑,你又算得上什么剑客?”
谢珩愕然抬眼。
这是牺牲?这难道不是用无辜之人的前路为自己陪葬?
这叫仁慈?这难道不是有着温热心肠之人该有的良知?
师父却像是早已看穿他在心里想什么,叫他拿剑起身。下一瞬,天旋地转,他带谢珩来到了冥界。
每踏一步,谢珩心中所有的善恶便被悉数踏碎。每走一步,谢珩手中长剑便觉越发沉重。
路的尽头,师父厉声喝道:“人世悲欢聚散数十载,不过皆为梦幻泡影。大道三千,何苦眷恋这凡间俗名?生也好,死也罢,在道前又算得上什么?”
“既入蜀门,便只问剑道!”
蜀门里鬼影憧憧,无数前辈的执念原来都只是“剑”。无数前辈不顾一切地前行,不惜堕鬼吞魂,只为一直能够拿起剑,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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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荒谬了。
眼前景象慢慢抽剥褪去。谢珩抬眼看向师父陌生的神情,轻声说道:“原来是徒弟剑心不明了。”
他从未觉得手上剑这般冰冷过。
他再也提不起手上的剑了。
他如往常一样看向了那灼灼艳艳的血棠花,却终于明白了这血色从何而来。于是他再次叩首,说道:
“徒儿不肖。”
而后摘下一朵血棠花,从此自甘放逐。
......
祝昭早已想通了这一切缘由。如今听谢珩说出口,她又恍惚间随他一同经历了此间种种痛苦。陪他一同打马下身伸手递向王砚,陪他一同走过蜀门长道,陪他苦苦挣扎在血棠花下,而后在九州大地流浪。
月光流下,谢珩的眼睫垂下一片浅淡的阴影。他温声说道:
“我本以为我会像个普通的叛派弟子一样,就此把自己放逐天涯流亡此生。”
“可每至夜半,王砚的铁链,冥界无数鬼魂的怨念,我左眼的猩红血色都会提醒我这一切的一切。”
“我既然知道这些,又怎敢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地浑噩终了?”
随着他日日夜夜的心神剧荡,那缠绕着万千潘派弟子亡魂的血棠花悄悄钻入了他的骨髓、他的血脉、他的魂灵。几个月后,他几近被血棠花所摄,成为花下厉鬼。
......
谢珩的声音极轻。说至此处,他忽而弯眼,不再说下去。
祝昭却读懂了。她俯身凑近,扬起眉梢笑道:
“可好在,我的师兄,又岂是常人?”
谢珩反过来吞噬了血棠花树,炼化了血棠花种。他未曾堕鬼,但却从炼狱深处爬出,以厉鬼之形,担着万千散尽的鬼魂之念,走到今天。
祝昭想起了什么,她开口问道:“在冥界,你是拥有了自己的势力吗?”
话音刚落,她看到崖上一道人影忽而出现。正要拔剑起身,却见那人缓慢踱步至青鸟之前,未带半分杀意。
是“魊”。
他淡淡垂眼看向紧靠在青鸟羽下的祝、谢二人,勾唇轻笑:
“好问题,我来替你的好师兄回答吧。人间为血棠花所噬之弟子并非都是善茬。在他之前,便有一股力量传承至今,与冥界中蛰伏的反叛力量携手,共创了一个组织。好巧不巧,这个组织,叫做‘蝣’。”
“而今,人间,谢珩为‘蝣’之王;冥界,我为‘蝣’之主。此次事前,我也曾多次劝他再作长远打算,不要轻易以身焚天,他都不听,偏说要就此撕破裂口,助我们往后能成功联合李蜉一举反叛,掀翻这昏聩长天。”
说到这里,他抚掌摇头:“我还是不如你啊,一句话就把他勾跑了。小,阿,昭。”
谢珩站起身来,冲“魊”,或是说谢煜,拱手行礼,心虚笑道:“前辈。”
谢煜翻了个白眼,挥了挥手示意他滚,而后拎起一个酒壶:“说好的每次从人间来都给我带酒呢?寻死就不给带了吗?”
谢珩无语凝噎,又自觉理亏,不敢反驳。
谢煜见没有酒,便要转身离开。离开前,他丢下一句:
“我可不是来这里煞风景的。我是来提醒你们:冥界追兵要到了。既然不准备寻死了,你们就早作打算,滚回人间早点给我烧酒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