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幸他不愿以色侍君》 1、鸩酒 简陋的牢房内,光线晦暗,血腥味混杂着微酸的腐味。 沈清辞端着御赐的酒盏,指尖因不自觉的用力微微泛白。 “师兄,陛下钦赐此酒。”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牢房里显得有些飘忽,“成康酒味清性烈,合君子之气……” 剩下的话他说不下去,便沉默地盯着眼前人的背影。 形容落魄,粗衣囚服,头发蓬乱,脊背却挺得笔直,如冬日修竹,尽管冰压雪欺,仍是宁折不弯的秉性。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沈清辞不合时宜地又想起了这句诗,所谓君子,则当如是。 那人转过身来,神情中毫无惧意,甚至有几分解脱,他端起酒盏便要饮下。 “师兄!”沈清辞忍不住轻呼出声,那人转过头看着他,神色平静。 沈清辞顿了顿,神色复杂,仍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说吗?” “该说的话,往日皆已说尽。” 牢中多日磋磨,让他的声音也略微沙哑,却依然字字清晰入耳。 “清辞,祝你得偿所愿罢。” 仰首,一饮而尽。 * 日暮时分,有些许微风拂过,早春的天气,风里已经带着几分暖意,吹在身上时,沈清辞仍是忍不住瑟缩。 得偿所愿,这样的祝福,于今日的沈清辞而言,莫过于一句讽刺。 但沈清辞知道,那人是君子,他是真心祝愿,并非有意讽刺。 他拢了拢衣襟,摒弃杂念,缓步踏入文思殿。 殿中熏着雍容的龙涎香,甫一入殿门便已感受到暖意。裴景一身织金玄衣斜倚在龙座上,手持朱笔,正在批阅奏文,动作却慵闲随意,内侍长荣在一旁伺候笔墨。 沈清辞下拜行礼,裴景抬起头,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挥了挥手,内侍便识趣地领着人退下了,殿内只剩下两人。 “今日风凉,怎么穿得这么单薄?”裴景扔了朱笔,微抬下颌,示意他上前。 “过来,朕给你暖暖。” 沈清辞温顺地上前,眉眼低垂,“陛下。” “手这样凉。”裴景将人揽入怀中,捉了他的手,在唇边呵气。“事情办完了?” “他已经喝了鸩酒。” “鸩酒?” 裴景轻笑一声,似是听了个笑话,抬手勾起眼前人的下巴,令他抬头,沈清辞便乖顺地仰头看他,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窝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漆黑的瞳孔中仿佛蓄了一泓春水,倒映着裴景居高临下的面容。 裴景很满意这乖顺的模样,按着他的后颈向前一引就含住了那双唇瓣,直到沈清辞双眼都被春情润湿,才微微放开。 一手已经挑开了衣襟,在他心口处揉按。 心口处光洁的皮肤上有一道凸起的细长疤痕,约莫小指长短,带着些弯曲的弧度,似是什么锐器划伤后留下的。 “不心疼么?” 裴景的指尖不断在那道凸起的疤痕上摩挲,沈清辞全身冰凉,指尖抚过之处皆带着寒意,裴景不自觉加了些力气,惹得沈清辞一阵战栗。 沈清辞伏在皇帝身上,忍着颤抖,喘息着回答,“臣是……陛下的人,岂会心疼他人。” 似是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裴景将沈清辞朝怀中揽得更紧了些。 * 右相沈清辞素来体弱畏寒,圣上怜其辛劳,特许其留宿宫中。 这一夜,沈清辞又宿在文思殿。 当他醒来时,内侍长荣已经为裴景换好了朝服,正在系一枚螭龙玉佩。 见他醒了,裴景略一抬手,长荣领命退下。 沈清辞会意起身,来到他身边,替他整理朝服上未平的褶皱。 裴景看着他行动时颈间从雪白衣缝中露出来的红痕,幽深的瞳中染上笑意。 他偏头凑到沈清辞耳边,“这几日你辛苦了,朕为你准备了一份大礼,三日后送到你府中。” 说话时热气喷在耳廓,沈清辞忍不住躲了一下,正要下拜,刚刚屈膝就被裴景拖住了手,他只好垂眸,“谢陛下恩典。” 裴景顺手揽住他的腰身,唇贴在修长的颈上游移,鼻尖隔着布料蹭来蹭去,沈清辞忍着微妙的痒意,面色染上了一抹绯红。 “陛下,臣还未梳洗换衣,要是耽搁了时辰,他们又该上书劾臣惫懒了。” 见裴景没有要放开他的意思,沈清辞忍不住提醒。 “由他们去说。”裴景这么说,却是终于将人放开。 他眯起眼睛端看沈清辞的模样,乌发松散,几缕发丝随意地垂在鬓边,面色微微发红,眉眼间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惺忪,湿漉漉的,像盈了一泓春水,柔软的雪白绸衣上还留着昨夜的褶皱,衣领微敞,隐隐露出内里皮肤上的痕迹。 他忍不住又在沈清辞嘴角上蜻蜓点水般啄了一口,声音低哑,带上了几分隐忍,“你也的确是惫懒了,竟起得比朕都迟。” 沈清辞面上又红了几分,也不能申辩这分明是裴景故意为之,只好告罪:“臣知罪。” 裴景轻笑一声,终于放过了他,许他去偏殿梳洗换衣。 沈清辞换好朝服从侧门出来,看了看天色,又偏头看向正门,确认裴景还在殿中,便趋步向承德门而去。 承德门下,已经有很多大臣在此等候,三五成众地聚集在一起,很快有人注意到沈清辞,看到他来的方向,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 随着沈清辞走入人群,谈话声被刻意压低了,却仍有几句被清风送入沈清辞耳中。 “看那方向,又是从文思殿过来的?” “真是不成体统。” “听说昨日酉时,陛下给谢大人赐酒,他亲自去的。” “谢大人素来对他多有维护,更何况还有同师之谊,他怎能下得去手!” “嘘,小声些,他过来了。” 无耻、献媚、恶毒、忘恩负义……这些词汇时不时夹杂其中。 沈清辞面上连一丝眉毛都没动,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平静地走到众人前列,和他并列在众臣之首的,是左相许敬之。 他身后围着七八个官员,方才最喧闹的议论声便是从这里传来的,见沈清辞过来,才缄了口,只用表情和眼神互相传递。 许敬之端立在前,既没参与议论,也没交流眼神,见到沈清辞,面上挂着笑打量了沈清辞两眼,颇为友好地打了声招呼,“沈大人,真早啊。” 沈清辞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算是微笑的表情充作回应,声音冷淡,“不早了。” 话音刚落,便有内侍敲响铜鼓,殿门大开。 沈清辞头也没回地径直上前,许敬之紧随其后,群臣也不再议论,纷纷整理仪容鱼贯而入。 近日朝堂中,除却日常政务外,讨论最多的便是端王妻弟纵火杀人案。 先帝子嗣众多,共计二十三子,得以长大成人并有封号的便有十三位。先帝朝时,党争严重,永元十七年,废太子谋逆案发,朝野震动,牵连众多,十日内判太子、康王斩首,宁王、景王及昌王三王被削去封号贬为庶人。及至信王裴景继位时,便只剩下了六个。 裴景登基六年来,手足中死的死、病的病,如今已只剩年纪最小的端王和恭王。 半个月前,端王妻弟宋琚被人告发在江州为抢夺宅地纵火杀人,并买通当地官吏为其遮掩。宋琚无官无爵,如此胆大妄为,仗得自然是姐夫的势。 事发后,圣上当即令端王禁足家中,着大理寺严审此案,端王战战兢兢递了请罪折,又写休书要与王妃宋氏和离。 端王素来谦谨,并无劣迹,事发后便有不少朝臣为之求情,称其“久居京中,不知江州事”,最多有管教不严之罪,且事发后已立即写了休书,应当从轻处置。 其中便有谢廷和。 只是,谢廷和不仅为端王求情,更是公然在殿上称圣上继位以来“接连残杀手足,有伤天和”,触怒天子,因此获罪。 如今宋琚案尚未审结,端王仍安居家中待罪,就连宋琚也才被押解入京,尚在牢中待审。谢廷和却先一步下狱,更有风闻陛下钦赐鸩酒,于情理不合。 群臣争辩不休,有人为谢廷和辩解求情,亦有人怒斥谢廷和当庭议论天子,乃大不敬,更有人壮着胆子询问天子对谢廷和的处置。 裴景端坐于上,长长的冕旒遮住天子的面容,让人看不清喜怒。 他只是慵懒地以手支颐听他们争来吵去,不置可否,听得腻了,才轻咳一声,先前争吵的大臣便立即噤声,不敢再多发一言。 裴景唇角勾起,看向站在最前方一直沉默未曾参与争论的两人,目光左右游移,好像在寻找最佳的猎物,最终停在右首的沈清辞身上。 “沈卿认为呢?” 居于左首的许敬之心中暗自庆幸,随即也向右瞥去。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沈清辞的身上。 沈清辞恭敬一礼,不紧不慢道:“臣以为,端王与陛下乃手足至亲,端王若有事,陛下定然最为心痛,此案尚未审结,诸位大人在此争论,除却惹陛下心烦外,并无意义。” 许敬之闻言撇了撇嘴,神情微妙,他偷眼去看裴景的表情,见他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看不出喜怒,便赶紧低下头,祈祷自己不要被注意到。 谁都看得出沈清辞是在刻意避重就轻,陛下垂问的不是端王,而是此案中被无端牵连的谢廷和。沈清辞却只谈端王案,只字不提谢廷和。 沈清辞答完就恭敬垂首,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感受着那道意味深长的视线聚集在自己发顶。 良久,裴景轻笑一声,移开目光,不再追问,转而问起税收、水利事宜,沈清辞才微微松了口气。 散朝后,沈清辞才出宫门,便被人从后面追上。 沈清辞皱着眉,看着扯着自己袖子的人,不耐烦地说:“许敬之,你烦不烦?” 许敬之手抚胸口,急急喘了两口气,“沈大人走得真快啊,不过才跟人说了两句话,就险些追不上你了。” “有话就说。” 许敬之神色复杂地看着沈清辞,似是在纠结措辞,最终还是直接问出口。 “你当真亲手给他送了鸩酒?”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端王 “当真又如何,是假的又如何?” 沈清辞没有直接回答许敬之的问题,而是反问回去。 “早上见你的神态,我以为是假的,可殿上……的态度,又让我不确定了。”许敬之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鸩杀谢廷和,既无明旨,也未按规程,就连身为左相的许敬之也是今日早朝前才听闻消息,怎么看都不太对。 或者说,从谢廷和下狱开始,整件事都透着诡异。 当今天子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从当初的信王到如今说一不二的九五之尊,一路走来,可谓腥风血雨。但他并不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人,若真想杀,谢廷和三年前就该是个死人了。 可那时没有,现在又何必? 许敬之看了一眼沈清辞,心中猜疑不定。陛下并不昏庸,相比先帝,堪算明君了,唯有在事涉沈清辞时,不能以常理论。 他盯着沈清辞的脸,试图从中看出什么破绽,可对方始终平静,毫无波澜。 “若真如此,于他而言,或许也是解脱。你知道的,这些年,他过得不好。”许敬之迟疑一瞬,仍是将话说完了。“殿上狂言,更像是一心求死。” 至于谢廷和过得不好的原因…… 沈清辞将视线移向一旁,不知在想什么。 “我该走了。” 言罢,他便头也不回地朝东道而去。 那里立着一顶华盖官轿,轿顶高高隆起,四角垂着香囊,帷布上以银线绣成幽兰暗纹,流光溢彩,整个京中,唯有右相沈家配用此轿。 官轿旁,沈清辞的长随丹墨安静地候着。 许敬之看着他的背影,也有些动气,“我是怕你后悔……你不领情就算了!” 沈清辞没有回应,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径直上了轿子。 直到将自己安置在这小小的四方天地,熟悉的崖柏香气缭绕,厚重的帷帘将外界隔绝开,他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收起毫无破绽的表情,看着帷帘上的织金纹路发怔。 那是一种极为深重的疲惫。 “我没有后悔的余地。” 沈清辞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呢喃。 * 酉时前,他终于拖着一身疲惫到了家,才入门便有一个罗粉身影扑进怀里,沈清辞脸上露出笑容,“阿鸢。” 沈清鸢从他的怀中露出脑袋,甜甜地笑了一下,又捉起他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在上面放了一个东西,很轻,很柔软。 “哥哥,花开了。” 那是一支芍药,白粉相间,大概是开得太早,有些先天不全,花朵很小。 婢女采茵紧跟在沈清鸢身后走出,解释道:“昨日便开了,县主高高兴兴地摘了下来,想等大人回来就送给大人,可昨夜大人……”话一出口便又有些后悔,身为奴仆不能过问主家去向,急忙改了口,“现在开得更好了,昨天还只是个花骨朵,现下已全开了!” 沈清辞也没管她话语间的冒犯,只揉了揉沈清鸢的脑袋,“开得很好呢,好看。” “阿鸢也,觉得好看,哥哥,喜欢吗?” 沈清鸢十二岁时生过一场大病,自那以后便落下病根,有些痴傻,说话艰难,只能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 “喜欢。”沈清辞拉着沈清鸢的手往里走,采茵跟在身后,一件件地汇报这两日沈清鸢都做了什么。 沈清辞略点点头,“你将阿鸢照看得很好。” “奴婢的命是大人和县主给的,这是奴婢的本分。” 太阳还未下去,相府的灯便已早早亮起。 沈清辞命人将那支孤零零的芍药插瓶,摆在他书案前,一抬头便能看见。 * 翌日,沈清辞接到密诏入宫。 裴景免了他的礼数,一见面便屏退众人,将人揽到自己怀中,却并没做什么,只是握了沈清辞冰凉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揉按。 直到沈清辞的两只手都有了温度,裴景的声音才再次从上面传来,“替朕办件事。” “臣领命。” 沈清辞也不问是什么事,心中已有了猜测。 “你知道分寸,他若是有什么要求,不太要紧的,你只管应下。” “是。” 在沈清辞领命要离开时,裴景才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将他拉了回来,在他耳边道:“朕给你的那道大礼出了些意外,要晚两天了。” 沈清辞应了一声。 不久后,沈清辞换上便服,只带了一个人,从无人注意的角门进了端王府。 诺大的府邸此时很安静,仿佛被一种阴翳所笼罩,谁也不敢轻易发出什么声音。 端王见到沈清辞的时候,因连日担惊受怕而有些憔悴的脸上又蒙了一层绝望的死灰。 “你、你来了,皇兄他……他真的要孤死?” 他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些不可置信。见沈清辞沉默,答案不言而喻,他便自顾自地说起来,似乎多说一些话,就能消弭对死亡的畏惧。 “孤其实知道,睿王兄、济王兄和临王兄都是你送走的。孤还以为,至少会等到入夜后,王兄们都是夜间……” 他看向沈清辞身后的仆从,那人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的东西被布盖住了,但他知道那布下的东西是什么。 “我不走夜路。” 沈清辞开口说了进门后的第一句话。 端王点点头:“哦,是,孤记得,你现在怕黑。” “难为殿下记着。” “从前,王兄们都笑孤胆小蠢笨。其实,孤的记性很好的,正是因为记得的事情太多了,才……”端王身形富态,两颊圆润,平日里看着总是一团和气,现在,他下巴和两颊的肉都不受控制地抖着,“孤、孤不想死……孤真的不想死。” “宋琚烧掉的宅子里,有三十五人,其中还有七十岁老人和两岁孩童。大火燃起时,他命人守在宅院外,不许人救火,也不许人逃出来,所以,那一家三十五口性命无一幸免。” 沈清辞陈述宋琚的罪行,端王这才发觉他的声音有些违和,他很难形容那种违和感,连一丝语调变化都没有,既无悲悯,也无愤恨。 但他此时并没有心思去探究这种违和的来源是什么,他害怕得声音都在抖:“孤不知道他竟敢如此胆大妄为,他是求孤帮他写过两封信,可信上只说他看上一座宅子,想买来……孤不知道……” 沈清辞沉默地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端王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哀求道:“你能不能跟皇兄说一声,削爵也好,流放也好,孤做什么都可以!孤真的不想死……”他眼中忽然又燃起一丝希冀,“对,沈大人,孤求你了,孤知道,你说的话皇兄会听的。” 他是亲王,天潢贵胄,当今天子的亲弟弟,却不顾身份哀求一个臣子。 “宣平侯与北辽王庭的密信被人拦截,送到了圣上案前。两个月前,他暗中与你通过信。” 沈清辞冰冷的声音再度传来,端王眼中的光芒一点点消失了,绝望再次笼罩,这次是真的再无转圜,他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孤劝过他……可是……” “你知他通敌,却没有上报。” 这才是端王不得不死的因由,裴景或许可以容忍他的亲戚胡作非为,却绝不能容忍他不忠。 “他毕竟……是孤的亲舅舅。” 端王无力地垂下头,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在他们之间。又过了很久,端王似乎终于接受了自己的结局,才抬起头来,语气已经不再像刚才那么害怕,“阿玲她离京了吗?” 宋玲是宋琚的姐姐,也是端王的发妻。 “在京郊一处破庙中自缢,尸骨无人收埋。” “她还是死了。” “你亲笔写了休书。” “是,因为孤害怕,可是孤也不想她死。” 沈清辞没有回应他,于是端王又问,“那孤的死因是什么?是意外失足?突发恶疾?还是……” “畏罪自尽。” 端王的眼睛颤动了一下,随即点头,“哦,是,是畏罪自尽才对,九哥总是这样滴水不漏。” 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他不再用那个遵循礼制的称谓,换了一个年少时更加熟悉的、带着些追忆的称呼。 “白绫、匕首都太疼了,孤怕疼,你带了鸩酒吗?” 提到鸩酒,沈清辞眼中极快地掠过了一丝情绪,随即点了点头。 端王终于知道那种违和感是什么了,从沈清辞踏入王府起,他的声音、他的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什么情绪也没有,只剩下麻木,就好像……好像灵魂都被抽离了,面前站的只是一个木偶,任随操偶人摆弄。 他不禁抬头看了看沈清辞的头顶,想看看那里是不是真有一双手,牵着看不见的丝线,操动他说话。 可那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端王的视线重新回到沈清辞的脸上,那丝微不可查的情绪早已一闪而过,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他的眼中空无一物,依旧是木偶一般的表情。 “沈大人,或许你不记得,但十二年前,孤就见过你。那时的你,和现在很不一样。” 他瞥了一眼沈清辞,见其依旧是无动于衷的表情,于是他继续说下去。 “那时孤贪玩,偷溜出宫,随九哥在灵雾山春猎,你和谢……”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个陡然拔高的声音打断了,“端王殿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端王没料到沈清辞的反应会这么大,看着他的脸有些发愣,像是被什么东西打破了,那张木偶一样的脸有了一丝裂缝,眼神中暗含警告。 他有些无措地解释,“你、你别生气,孤没有别的意思,孤只是想说……孤记得,你也是江州人。” 沈清辞不置可否。 端王忐忑地继续开口,“阿玲嫁给我三年,总是想家,可是孤不敢离京,从来没答应她,你能不能……能不能代孤送她回乡,她孤零零地在破庙里,会害怕的。” 事到如今,他没什么报酬能换沈清辞帮他,于是只能请求,他在脑中盘算着万一被拒绝该怎么办。 “可以。” 出乎意料地,沈清辞并未拒绝。 “还、还有,”被允诺后,端王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起身,在身后的橱柜上拿出一个圆筒形漆木罐,有微弱的虫鸣从罐中传来,“这只蛐蛐,阿旻向孤讨了好久,孤都舍不得给他,现在,劳烦沈大人帮我送给他吧。” 沈清辞接过漆罐,“好。” 将东西送了出去,端王又有些不舍,迟迟不肯放手,“我能再看看它吗?” * 沈清辞抱着漆木罐再次入宫时,才将将到酉时。 裴景看着罐子里不停鸣叫的蟋蟀,用竹签拨弄了一下,漫不经心道:“还有呢?” “他想让臣将王妃的尸骨送回江州收埋。” 裴景点点头,又问:“没了?” 沈清辞脑中闪过端王提起那段十二年前的旧事,不动声色地回答:“没了。” “呵,没有一句话是留给朕的。” 沈清辞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若是此时出宫,还能在天黑之前回家,他答应了沈清鸢今天会回去。 他正要告退,裴景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今夜你留下。” “……是。”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大礼 四周都是乌黑的密林,飘忽不定的诡异光影闪烁,如同鬼魅的暗影。 远处有哭声传来,哀哀凄凄,幽幽不绝,仿佛地狱无数冤魂的泣述,令人闻之心惊。 沈清辞想逃,双足却像是被钉在地上,动也动不了。 面前忽然出现一张怨毒的脸,双目猩红,流着血泪,瞪着沈清辞,朝他一点一点地逼近。 沈清辞无法挣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脸靠近。 “沈清辞,你该死!来地狱陪我吧!” 那张脸狞笑着,不知从哪里拔出一柄沾满了血的匕首,猛然刺向沈清辞的心口。 沈清辞猛然惊醒,全身冷汗涔涔,一阵刺眼的光晃过他的眼睛,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 他惊魂未定,没有任何犹豫,径直朝右方扑去,扑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又做噩梦了?”裴景将他揽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摸他颤抖的背脊,“别怕,朕在这里。” 沈清辞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发抖,还没有从梦中的情绪里缓过来,他把自己埋进裴景宽大的胸膛,让裴景身上的气息包裹住自己,不住地喘气。 过了很久,他才平息下来,抬起头,看向裴景的脸,声音仍带着些惊惧。 “陛下……” 床榻的帷帐并没有拉上,床前后两角都立着烛台,殿内四处都有烛火闪烁,将殿内照映得亮如白昼,一切都清晰可见。 这是沈清辞留宿时才会有的习惯,但凡沈清辞在,文思殿便从不灭灯。 “朕说了,朕是天子,有上天庇佑,魑魅魍魉都伤不了你。” 裴景轻柔地擦去沈清辞额上细密的汗珠,声音近乎温柔。 沈清辞点点头,安下心来,双手回抱住裴景的腰,稍稍动了动,将头埋入裴景肩颈的凹窝中。 裴景在他发顶留下一个吻,安抚道:“睡吧。” 沈清辞再度闭上眼睛,却没有很快睡着。 他想起十二年前。 那时沈清辞十六岁,初入京中,一无所有,但什么也不怕。 现在的沈清辞,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怕冷,怕黑,怕鬼魅,怕报应。 他无力去追究是什么让自己变成现在这样,只能放任自己沉入此时唯一能救赎他的怀抱里,求得一夕安寝。 就像溺水的人,挣扎求生时,只能拼命抓住唯一能够到的手,却不敢去想,是不是正是那双手将自己推入水中。 * 端王畏罪自尽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中,随之一起呈报至官署的,是大理寺审清案结的文书。 判决尚未下达,宋琚在牢狱中惊闻姐夫的死讯,登时吓得魂不附体,当场撞柱而亡。 陛下顾念手足之情,在端王府“哭祭”半日,下旨免去端王一切罪名,仍以亲王之礼下葬,其尚在襁褓中的幼子亦按制继承王爵。 一桩由江州告发,震动京中的案子,便这样完结。 然而后续的事情仍要做,亲王葬仪、爵位继承之礼、各种规程、文书……沈清辞足足忙了五六日,忙得脚不沾地,无暇他思,让他几乎已经忘了裴景曾经提过的“大礼”。 直到这一日黄昏前,他回到相府时,看到府中摆着各种赏赐,金银器具、珍玩布帛……各种箱笼几乎摆满了整个庭院。 但沈清辞没看那些,他立在相府门口,面上血色尽失,脑中轰然一声,炸得一片空白。他身形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住,身旁的长随丹墨慌忙扶住,沈清辞才不至于跌倒。 在那些箱笼前,端立着一个人,粗布麻服,仅仅是几日没见,身形已经瘦削得不成样子,那是—— 谢廷和。 事情总是这样,每当沈清辞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最差的准备时,裴景轻轻拨动手指,便能将他推入更深的深渊。 沈清辞花了很长时间才挪到那人身前,这才注意到,谢廷和的右额上赫然多了一个青色的刺字,是一个“奴”字。 那个字刺得沈清辞双眼模糊,他注意那个字旁边有淤青痕迹,显是剧烈撞击所致——想来这便是裴景所说的“意外”了。 “清辞……”谢廷和的声音好像飘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说不出话,等着眼中酸涩的模糊感下去,视线重新清晰起来,便意识到谢廷和的面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他抬起手,自己都注意不到那只手在止不住地发颤,指尖轻触那人的额间,烫得沈清辞一个瑟缩。 “丹墨,去请大夫来。” 沈清辞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也在别的什么地方飘着,闷闷的,如同沉在密不透气的水中。 大夫匆匆赶来,他不敢耽搁,立即搭脉问诊,眼睛不时瞟向病人额上的刺字和大片的淤青,却什么也不敢问,哆哆嗦嗦地开方取药。 沈清辞命人将谢廷和安置在偏院的一处僻静的房中,等治好了病,就留在偏院洒扫。 机械地安排好一切,回到自己房中,他无力地倚在墙上,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 一切都恍如一场梦,缥缥缈缈,不切实际。 ——咚咚咚。 有人敲响了门,又一道女声响起,声音是被刻意压低过的,“县主,我方才看大人的脸色不太好,我们晚些再来吧。” ——咚咚咚。 敲门声依旧执拗地响着。 沈清辞打开门,低头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妹妹。 一只手搭在沈清辞的眉上,笨拙地在上面摸了摸,“哥哥,为什么,不开心?” 沈清辞扯了扯嘴角,却没能像往常一样将笑容扯出来,只是嘴角动了动,“我没事,阿鸢,别担心。” “哥哥,阿鸢,做了风筝。”沈清鸢抬起手,给他看自己刚刚做完的,歪歪扭扭的纸鸢,“风筝飞,不开心也飞。” 沈清辞任沈清鸢拉着自己的手来到院中,看她在庭院里一圈又一圈奔跑,试图将那个歪扭的纸鸢放飞。 或许是做得太差了,受力不好,那纸鸢怎么也飞不上天,一次又一次地摔在地上。 最后沈清鸢捡起纸鸢,垂头丧气地回到沈清辞面前,“阿鸢太笨了,风筝不好。” 她跑得太久,额角沁着汗,鬓发也松散了。 沈清辞揉了揉她的脑袋,“阿鸢不笨,阿鸢是哥哥的宝贝。” * 休沐日,沈清辞窝在庭院里,院中春花繁盛,香气浮动,他慵懒地任由春日阳光洒满全身,晒得暖洋洋的。 门人匆匆来报,圣驾降临。 仿佛等了很久的事情终于来临,沈清辞从卧榻中起身,命人准备酒水茶点,便要去换衣。 才站起身,裴景便已经步入廊门,他一身便服,身后只跟着长荣和几个护卫。 沈清辞迎上去,方欲屈膝行礼,便被裴景扶住臂膀,阻了动作。 裴景顺势握了他的手,引他来到亭中坐下。 “春光正好,朕想起你这里有几株上好的牡丹,便想来看一看,花开了吗?” 沈清辞点头,“开了。” 随即令人将花抬来,供圣人赏玩。 裴景又携着他的手去看花,被阳光晒了很久,沈清辞今日的手难得带着些暖意,并不冰凉。裴景好像心情不错,指腹在他手心不时揉按着。 “开得不错,还是你府中的花开得好,想是匠人得用。”裴景语气漫不经心,仿佛随口一提,“朕赏你的人呢?怎么不见,莫不是在偷懒?” 终于听到这意料之中的问话,沈清辞心中那块沉浮不定的石头终于沉下去,他如实回答:“臣命他在偏院洒扫了,故不在正院。” “让他过来伺候。” 沈清辞无从拒绝,只能命人将谢廷和召来。 即使沦落到如此境地,谢廷和依旧站得笔直,他额上的淤青已经下去,恢复了原本的肤色,但是那刺字还在,并且会一直在,在阳光的照映下格外刺眼。 裴景不着痕迹地揽住沈清辞的腰,将人带入自己怀中,又命谢廷和倒酒。 谢廷和依命倒酒,眼睛却死死盯着盘桓在沈清辞腰间那只手。 那只手毫不顾忌地上下游走,不时揉按,沈清辞面上很快漾出一片绯红。 “今日,朕特许你饮酒。” 裴景端起酒盏,亲自递到沈清辞唇边。 沈清辞眼睫颤动,温顺道:“谢陛下。” 低头就着裴景的手将酒饮了下去。 酒是沈清辞亲自酿的,是去岁的青梅酒,在地下埋了半年才起出,入口甘甜,酒劲并不算烈。 但沈清辞太久不曾饮酒,仍是被酒气呛到,有热气涌上眼眶,他垂下长睫遮掩。 唇边沾了些许水渍,又被裴景温柔地抚去。 温热的手指在唇间游走片刻,然后勾起沈清辞的下巴,裴景俯身吻了上去。 谢廷和瞳孔震动,似是再也无法忍受,他猝然伸出手,想要将那肆无忌惮的人拉开,然而手一伸出就被按下,几个护卫拉扯着他朝后退了几步,再也动弹不得。 裴景能感受到怀中的人在挣动,他死死圈住沈清辞的腰,将他牢牢按在自己怀里。 沈清辞不知哪里暴发出那么大的力气,骤然将裴景推开,他因情绪激动而喘息着,胸膛随之起伏,双目泛着难堪的微红,身体在发抖。 分明暖阳照映,他又感觉到寒意。 裴景不设防竟真的被推开,险些没站稳,一时又惊又怒,被忤逆的恼怒冲上心头,手先一步越过头脑而行动,他伸手在石桌上一挥,满桌杯盘落了一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下一瞬,沈清辞被按在石桌上,裴景的手探了进来。 “放开他!” 谢廷和死命挣扎,却依旧动弹不得,只能无力地嘶吼,很快嘴也被堵上了。 沈清辞好像这辈子也没有挣扎得那么厉害,他双手胡乱挥动着,心沉入死水,他真觉得现在像是一场梦。 挣动间,他的指尖好像抓到了什么。 裴景的颈间多了一道尖锐的红色伤痕,有些狰狞。刺痛传来,裴景眉头拧起,他不耐地抓住那双手,正要开口,却恍然怔住了。 沈清辞整个人狼狈不堪,衣衫凌乱,头发也散开了,而他的脸上,赫然流淌着两行清泪,在阳光下闪着光。 裴景一时怔愣,停下动作,伸手轻轻抚去那行泪。 “怎么哭了?”泪水刚刚擦去,又有新的落下来,似乎流之不尽,“别哭,朕不闹你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刘琦 裴景一点点将沈清辞脸上的泪水抹去,把人从石桌上扶起来,拦腰抱起,回到沈清辞的卧房。 谢廷和依旧被人按着,怒视着两人的背影离去而无能为力。 他口中被塞了一块麻布,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裴景,你混蛋。” 过了很久,沈清辞的情绪终于平复,他瞪着裴景,连骂声也显得那么无力。 “朕是混蛋,你早就知道了。” 裴景毫不在意沈清辞对自己直呼其名,也不在意他的责骂,他捧起沈清辞的脸,用丝帕将那张脸上的残泪细细擦净。 冷静下来,他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 他今日来沈府,的确是要羞辱谢廷和,也的确是想试探沈清辞对谢廷和的态度,可是做到这一步,并不在裴景的计算内。 虽有佞幸之名,但沈清辞在情事上总是半推半就,甚至趋于保守。 帝王召幸,偶尔有宫人服侍是常事,但沈清辞实在羞赧,身旁有人时他是万万不肯的,裴景以往很少在这件事上逼迫他。 今日之事,对沈清辞而言不啻于是羞辱。 但裴景是天子,天子不会认为自己错了,他只是觉得隐约有什么事情在脱离自己的掌控,心中一阵烦躁。 “你就那么在意他?” 沈清辞疲惫地反问:“究竟是我在意他,还是你在意?” 裴景不置可否,似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裴景,你别这样。”沈清辞的语气几乎带着些哀求,他在认输,他在很久之前就认输了,“我和师兄……我们什么也没有。” “朕知道。” 若是有,谢廷和不可能活着。 但他厌恶谢廷和看沈清辞的目光。 沈清辞总说谢廷和是君子,胸怀坦荡,绝无私心。但裴景知道,那是觊觎的目光。 沉默的气氛闷在房中,沈清辞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嘶。” 裴景的声音打破沉默,沈清辞看向裴景颈间的伤痕,那是他挣扎中留下的。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取了药膏来,轻轻抹在裴景颈间的伤痕上。 药膏冰冰凉凉,沈清辞的指尖也是冰凉的,在颈间游动,带着丝丝痒意。裴景捉了那只手,轻轻一带,沈清辞便跌坐在他腿上。 * 右相沈清辞忽然告病不朝,居家休养,一连七日,而圣上竟然无动于衷。 既没有派太医探视,也没有赐汤赐药,甚至连问也没有问一句,这可是件稀奇的事。 若在从前,圣上早就亲至府中慰问了。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天子一连多日阴云密布,群臣惴惴不安,都在暗中揣测,沈清辞是否真的失了圣心。 有人带礼物借着探病的名义去相府递帖子试探,却无一例外全都被挡在门外。 沈清辞懒得去回应那些猜测,乐得清闲。 他连门也不愿出,就窝在院子里陪沈清鸢做纸鸢、采花瓣酿酒。 昨夜,院子里的海棠一夜间全开了,红红粉粉堆了满院,沈清辞便命人搬了个软塌到海棠树下,懒洋洋地倚在树下小憩。 阳光透过花叶间隙洒下来,红粉花瓣飘飘扬扬,落在他身上,显得十分悠闲惬意。 他的意识朦朦胧胧,感觉快要进入梦乡时,一阵吵闹声又将他拉了出来。 他微皱着眉头睁眼,想看看是谁如此大胆敢在相府搅扰他的午憩。 一道清亮的声音已传了过来。 “有没有搞错?连我也拦!知道小爷是谁吗?” 沈清辞心中一动,从榻上起身,拂去衣上发间的落花。 另一道声音紧随其后,那是相府的仆人。 “小侯爷,大人吩咐了,连一只雀儿也不能放进府,你就别为难小的了。” “我又不是雀儿,你别挡着了。”那声音也不管下人的拦阻,只一味往里闯,朝里面高喝一声:“沈清辞!” 沈清辞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整理了一下衣衫,朝外门走去,看看这位不速之客。 几个仆人架着一个年轻人,他一身轻便春衫,头发随意束起,似是刚赶了远路,看着风尘仆仆,眉眼飞扬。 那是当今天子钦封的安平侯,是圣上的亲表弟,恩宠不衰,贵不可言,比某些亲王甚至都荣宠更甚。 “嘿嘿,你看,我就说他会见我吧!” 刘琦看到一脸无奈的沈清辞出现在外院,朝着拦着他的仆人得意地挑眉,仆人们只好将他放开。 沈清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晒黑了。” 刘琦摆摆手,满不在乎地理了一下身上刚扯出来的褶皱,走上前来,将手随意地搭在沈清辞肩上,仿佛是架着沈清辞朝里走。 “废话,你去边关晒一年试试!这叫男儿本色,你懂什么!我还长高了你怎么不说?” 沈清辞打落那只手,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样子,显然是刚刚回京就入宫复命,还没来得及回家梳洗换衣,颇有些嫌弃地皱眉,“刚从宫里出来?” “是啊,才出宫就直奔你府里来了,小爷对你好吧!”刘琦也不管他的嫌弃,嘿嘿一笑,“也就你府里的下人敢这么拦我。” 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不客气地穿过外院,在凉亭内坐下,随口吩咐道:“好丹墨,去给我拿酒来,我知道你们府里藏着好酒呢。” 丹墨却没动,只拿眼看沈清辞。 “去给侯爷上好茶来。”沈清辞在一旁坐下,吩咐一声,丹墨才领命下去。 “谁喝那玩意儿,淡不拉叽的,我要喝酒。”刘琦抗议。 “爱喝不喝,不喝就滚回你的侯府去,把自己洗干净了再来,我还养病呢。” 刘琦仔细端详沈清辞的脸,他刚刚从悠闲的睡梦中醒来,面上被太阳晒得红润润的。 他不满意地大叫:“你哪像有病的样子?我不干。我好不容易才回京,怎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跟吃了炮仗一样,你不给我酒,我就不回去了!” 他在西北苦哈哈地吃了一年的风沙,终于回京,谁知还没来得及诉苦,一入宫就莫名其妙挨了顿训。 裴景不知怎么看着心情很不好,他才躲到沈清辞这里来的,就想喝喝酒,没想到也被拒绝。 “你好歹也在边关历练了一年,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 沈清辞拿他这无赖德行没辙,偏他身份尊贵,打不得也骂不得。 正好丹墨捧了茶上来,陪着笑解释:“侯爷喝杯茶清清火,别生气,不是我们大人不舍得给你酒,侯爷不知道,自从去年……那档子事,咱们府上就禁了酒,圣人不在时,不敢饮酒。” 刘琦这才吃了瘪,不敢发作,撇了撇嘴,又有些不甘。 “那会儿分明是你自己喝醉了酒,非要往我怀里钻,被他看见了,就把我赶到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去监军。真没道理,风吹日晒的,你看我多憔悴啊!不是亲生兄弟,就是不心疼。” 说完他又想起裴景那些亲兄弟的下场,更是一个赛一个的惨绝人寰,于是又撇撇嘴,将刚端来的茶牛饮一般全部倒进嘴里。 这事其实不怪刘琦委屈,那阵子沈清辞夜中难眠,需借酒醉方能入睡,常日身上都带着酒气,裴景本就不满。 那天偏巧喝酒时刘琦在身边,沈清辞的酒品时好时坏,有时胡闹,正巧被裴景撞上了,刘琦便倒霉了。 沈清辞有些心虚地哼哼了一声,仔细端详了一下刘琦,“我看你现在倒比去年结实多了,想来还是要磨砺一番才好。”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谁一起去的,每日卯时起亥时歇,天天操练,还要挨骂,你试试呢?” 沈清辞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我原本就习惯早起。” 刘琦不满地抽抽鼻子,然后才慢慢品出些不对来,“你跟皇兄……吵架了?” 他刚回京,并不知道沈清辞已经称病不朝足足七日了。 “他是天子,谁敢同他吵架?” “那他怎么……你是不知道,今天他那张脸有多臭!我吃了这么多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不夸夸我也就算了,几句话就把我打发出来了。” “他知道你来我这儿吗?” “知道啊,他还吩咐我不许胡闹,怎么了?” 刘琦说完有些心虚,好像他从进相府开始就在胡闹了。 得,休假没了,不能再继续装病。沈清辞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刘琦被那眼神看得发毛,只好转移话题,“你猜我回京路上,遇到谁了?” “谁?” “郑黎。”刘琦扬了扬眉毛,有些得意,“他不知道又替他老子寻到了什么宝贝,神神秘秘地进京,见了我还躲躲藏藏的。” 郑黎是户部尚书郑傕的长子。 这位户部尚书,也堪算是位传奇人物,人称“无事相公”,历经三朝,政绩平平,却始终屹立不倒。 先帝留下的四位辅政大臣,天子继位后在短短三年中四去其三,唯有他还能春风得意,丝毫不受影响。 凭得就是一手识时务的好本事。 今日献奇石祥瑞,明日寻天山雪莲,只问风月,从不擅权。 “无非又是什么祥瑞,有什么稀奇。”沈清辞不太有兴趣。 “我看不像,是用轿子抬着的,是个人。” 沈清辞嗤笑一声,“难不成是美人?老狐狸还没糊涂,不会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圣上刚继位时,也有不少老臣想往后宫中塞进族中女子,把自己的妹妹、女儿、孙女、侄女……甚至连出了五服的亲眷,但凡有些姿色的,都请画师绘像呈给天子看过了。裴景无一例外,全部拒绝了。 久而久之,大家也都知道当今天子不像先帝,并不好此道,也都渐渐歇了这条心。 群臣对沈清辞口诛笔伐,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天子不亲近后宫。 他们把沈清辞当成勾引帝王的狐狸精,简直骂成了飞燕合德。 实际上沈清辞很无辜,裴景并不是可以任人随意左右的昏庸帝王,他想做的事,没人能阻拦,他不想做的事情,更是谁也强迫不了。 他不亲近后宫,只会有一个理由,那便是他不喜欢。 “我也不知道,帷帐遮得严严实实,我没看见,总之肯定大有问题。”刘琦朝沈清辞的方向凑了凑,“我今日面圣时,他也在呢,央着求皇兄去他府上主持他的六十寿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也不嫌丢人。” 沈清辞对老狐狸如何讨好裴景还是没什么兴趣,直接揭过了这个话题,“你刚回京中,连家都没回,别老窝在我这里,明日还不知传成什么样子,回家去吧,免得太夫人担心。” 刘琦眨眨眼,也不动弹。 沈清辞实在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吩咐丹墨,“给侯爷取酒来,系着红绳的那坛便是。” 又嘱咐一声,“拿回家去喝,不许在我府里喝酒。” “我就知道,还是你对我好!” 刘琦喜滋滋地抱着酒出门,没一会儿又急惨惨地跑回来,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瞪着沈清辞。 “你猜我刚刚看见谁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寿宴 沈清辞连眼皮也没抬。 刘琦急匆匆道:“你疯了!你敢把谢廷和藏在你府里?!”又压低声音,“他知道了怎么办?” 沈清辞没好气地看他,“你既然见到了他,就没看到他额上的刺字?” 刘琦愣了一下,他刚才跑得太急,的确没注意。他仔细一回忆,好像真有这么回事。 是什么字他也没看清,但是额上刺字意味着什么他还是知道的。 他似乎隐约明白了裴景今日为何脸色如此难看。 但刘琦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不是你做的?” 沈清辞白了他一眼,似乎懒得回答。 “他……”刘琦也没能想到裴景能做出这种事,有些瞠目结舌,半天才嘟囔着,“那、那……我不管你们了,我去芙玉馆了。” 沈清辞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你胡闹什么?家也不回,才到京中就往乐坊里钻,你是真没被教训够?” 刘琦好像还没从巨大的冲击中缓过来,他张张嘴,“可我答应过素罗姑娘要带塞北的夜明珠回来给她看,你看。” 他翻出一个硕大的玉色珠子放在掌心。 沈清辞神情动了一下,“她嫁人了。” 刘琦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追问,“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前,冯淑妃的弟弟和大理寺少卿家的二公子在芙玉馆中为了素罗姑娘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冯淑妃的弟弟断了一条腿,圣上听闻此事,怒斥冯大人和黎大人两位老臣教子无方,各责打了二十杖并罚俸三个月。” “两位老大人在家里养了快一个多月才能下榻,面上过不去,又不好彼此撕破脸,便只能将气撒在她身上。” 沈清辞顿了一下,又继续说,“素罗姑娘在芙玉馆过得艰难,不久后,便寻了个良人赎身嫁人了。” 刘琦听得愤愤不平,“两个老东西,不管教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就知道欺负姑娘,我去找他们算账!” “你别胡闹,圣上已经裁决,你就不能再管。”沈清辞不太放心地看他一眼,皱了皱鼻子,“安心回家去吧,走了一路,身上臭烘烘的。” 刘琦只好作罢,又想起什么,“不对啊,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素罗姑娘得罪了两个老头子,谁敢给她放良?”他瞥向沈清辞,“你帮的忙?” 沈清辞懒得跟他在这件事上啰嗦,“是是是,你不在京中,我难免要照顾一下你的红粉知己。”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哄一个孩童,“快回去吧,你久不在京中,不知道近些日子京中事多,且安分些吧。” 好容易将人赶走,沈清辞终于又舒服地躺在海棠花下,享受自己仅剩的半日安闲时光。 * 第二日,沈清辞便销了假重新回到朝中。 但诡异的是,圣上好像没见到这个人一样。既没有嘘寒问暖,更没有像从前一样动辄“沈卿以为如何”。 虽然沈清辞表现得依旧镇定,但群臣更信了几分传言,认为沈清辞已失了圣宠。 又捱到休沐日,沈清辞窝在庭院中百无聊赖,忽听得远处有隐约的丝竹声传来,便随口问了一句。 丹墨恭恭敬敬道:“是户部郑大人的六十寿宴,前两日也向府里递了帖子,大人鲜少参与这样的宴饮,兴许是忘了。” 沈清辞点点头,记起了是有这么回事。 想起刘琦之前神神秘秘的言谈,心念一动,难得起了几分好奇。 “换衣,备一份贺礼,去看看。” * 郑傕带着儿子亲自站在门口迎客,因今日圣驾会亲至贺寿,尚书府风光无限,郑傕整个人红光满面,笑得脸都僵了。 不知是不是沈清辞的错觉,他总觉得郑傕的笑容在见到他时,是真的僵了一下。 还是郑黎扯了一下亲爹的袖子,郑傕才笑着拱了拱手。 “沈大人连日事忙,没想到竟会光临寒舍,真是不胜荣光。” 沈清辞心说不是你自己递的帖子么,又想了一下自己从前也没得罪过他。 郑傕又是个老狐狸,惯会揣测天子喜好,也从没跟那些清流一起三天两日上折子弹劾沈清辞,素日对沈清辞还算友善,便笑着道了一声喜。 郑傕亲自将沈清辞送到席上,又回去正门迎客。 庭中宾客满座,郑傕为人八面逢源,原本就交友甚广,更因天子允诺会来,有交情的没交情的便都备了贺礼来贺寿。 圣驾未至,众人各自随意聚集闲谈。 沈清辞素来参与不到这种热闹里去,他在同僚中鲜少有朋友,倒是有想要攀附的人偶尔前来恭维,只是两三句话后清辞便觉得无趣了。 他在人群中扫了一眼,没寻到刘琦的身影,约莫是和裴景一起。 倒是一眼瞥见了许敬之,他身边照例聚集了许多年轻文臣,那些人是从来不屑与沈清辞交游的。 许敬之注意到沈清辞的目光,隔着人海向沈清辞眼神致意,沈清辞移开了目光,只作没看见。 郑傕特意请了京中最有名的乐师,奏的是极喜庆的贺寿曲,闹哄哄的。 沈清辞自己一个人坐在席上,望着各自嬉乐的满堂宾客出神,忽而又有些后悔。 或许不该来的,还不如对着院子里的春花有意思。 但已经来了,也不好直接就走,他左右无趣,终是坐不住,便起身往清静的偏院去了。 尚书府的侍从无人敢拦他,任由他随意出入。 正院的热闹被隔在外面,他寻了个亭子坐下,望着流水潺潺,忽然见到一个身影穿过回廊。 沈清辞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移步出了凉亭,直接拦在那人面前。 那人大约十六七岁,很是年轻,不是沈清辞熟识的世家子弟,是陌生的面孔,尤带着些青涩,神情却难掩倨傲倔强。 他盯着忽然挡在自己面前的沈清辞,面露疑惑。 “你叫什么名字?”沈清辞问。 那人不知其意,愣了一下,如实回答,“郑子瑜,青州人士,阁下是?” 沈清辞凝眉沉思,青州,郑傕的祖籍似乎就在青州。 “郑傕千里迢迢接入京城的人,就是你?” 郑子瑜眉头微微蹙起,他觉得眼前的人有些无礼,只一味问话,却不回答。 只是他本就是客居在别人家里,虽不认识此人,却知道那是郑傕的客人,也不好发作。 他正要犹豫要怎么回答,却听得门外喧闹,有尖利拉长的嗓音高喝着圣驾降临,沈清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便匆匆离开去了正院。 沈清辞跟在群臣中跪拜迎驾,一抬头便见到跟在裴景身后的刘琦,他正悄悄冲着沈清辞挤眉弄眼。裴景偏头扫过去一眼,刘琦赶紧收敛神色。 裴景命众人免礼后各自落座,裴景高坐主位,郑傕在一旁殷勤作陪,然后便是一套贺寿的祝词。 刘琦挤到沈清辞身边,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沈清辞却没什么心思听,他盯着笑得十分谄媚的郑傕,心中思绪不定。 郑傕照例从先祖创业吹到当今之世四境安平河清海晏,直把裴景比作始皇汉武,直到听得四座宾客都牙酸,才话锋一转,称近日得到一副好画,要献给圣上一观。 众人心下了然,“无事相公”的固定表演节目,珍奇祥瑞终于还是来了。 刘琦忍不住朝沈清辞使了个眼色,沈清辞却没看他。 郑傕朝左右侍从低声吩咐一声,侍从退去,不多时,便有一个年轻人捧着画上来,端然下拜,被裴景亲自扶起。 不出意料,正是郑子瑜。 坐在不远处的许敬之见到郑子瑜,神色古怪地回头瞥了沈清辞一眼。 郑子瑜和身边的一个侍从一起将画卷展开,呈于天子面前。 “一幅仙鹤卧梅图,也没什么稀奇的啊,老狐狸搞什么?”刘琦颇有些不以为然地小声嘀咕,却见到沈清辞盯着那幅画发怔,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才后知后觉这人似乎从刚才神情就一直有些不对,他凑近了些,不禁有些担忧,“你怎么了?” 沈清辞没有回答。 刘琦便自顾自地劝解,“你别看他这些天端着脸不搭理你,私下总旁敲侧击地从我这里问你的消息呢,放心,那些老臣都瞎嚼舌根,他们还能比我了解皇兄?” 他以为沈清辞是因为裴景近日的冷淡才神思不属,想要安慰些许,但沈清辞闻言依旧心不在焉,也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根本没听。 展示完了画,郑傕笑眯眯地让郑子瑜将画呈献天子。 郑子瑜却似乎有些惊讶,随后皱起眉解释,“回禀陛下,这幅画乃是学生偶然所得,山野之作,并非出自名家,难见于御前,却实在合学生秉性,难以割爱。族叔只说是给天子御览,学生才答应呈于尊前,并非是要献画,君子不夺人所好,还请圣上谅解。”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似乎很合情理。 然而满座宾客都被这无知无畏的年轻人震惊得不敢说话,不知这位八面玲珑的无事相公从哪里寻来这么个活宝,无论事先是怎么说的,既然已经在圣上面前说了是献画,那便只能是献画,怎么还能不想给了? “噗,”一阵沉默里,席中忽然传来笑声,“哈哈哈哈哈……” 起初只是低低的,似是在极力忍耐的笑声,而后便好似是压抑不住,转变为大笑,回荡在安静的庭中,竟让人觉得心惊。 众人看向笑声的来源,面面相觑。 刘琦有些发懵地扯了扯沈清辞的袖子,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发笑。 沈清辞仿佛是从来没见过这么荒唐的事情,他笑得停不住,浑身都在发抖,笑得气息不匀,牵动着胸口有些发疼,他便弓着身子用手捂住胸膛,却依然止不住笑声。 直到他感觉眼睛有些酸涩,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将眼泪都笑了出来。 他用笑得有些失力的手将泪水擦去,敛起神色,起身朝天子拜了一下,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席而去。 刘琦被他这出奇之举看呆了,等他反应过来该将人拉回来时,沈清辞已经出了院门。 他犹豫着要不要起身去追,却顾忌着裴景又不敢动。 众人更是惊得大气都不敢出,圣驾在上,沈清辞竟敢先行离席,再结合那诡异的笑声,他们都要以为沈清辞是不是失了圣宠以后失心疯了。 他们忍不住去偷觑天子脸色。 裴景却并未发怒,只是抬了抬下巴,命众人继续宴饮,也没再追究献不献画的事。 而且,端看那神色,天子似乎……心情还不错? * 沈清辞在院中盯着海棠发呆,这情形并没有持续太久,稍晚些时候,天子近侍长荣便亲至相府,请沈清辞入宫。 文思殿的烛火摇摇晃晃,将偌大的帝王寝宫映照得分外空旷。 沈清辞失神地望着那些烛火,思绪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裴景将人揽在臂弯里,摩挲着他心口上细长的白色疤痕,唇贴在沈清辞耳边,不时逼问。 “今日为何发笑?” “那时在想什么?” “有没有想朕?” “那幅画,朕给你夺过来?” “还要么?” 沈清辞的头高高仰起,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泛着潮红的脸在烛火的跃动中明灭不定。 他的意识如同泡在一潭深水中,飘飘荡荡,随着浪涌沉浮。 他大口喘息,好像这样便能逃离那灭顶般的窒息,双手无意识地抓住裴景结实的右臂,仿佛那是他能抓住的,唯一的浮木。 郑傕是三朝老臣,除了活得够久,交友足够广,还有另一个特点,那便是,他知道更多常人无从知晓的秘辛—— 譬如说,他知道十六岁的沈清辞是什么样子的。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春猎 永元十四年,沈恪训刚由江州调职到京中做修撰,沈清辞也和一家人一起随父亲由江州迁居至京城。 永元十五年春日,沈清辞已迁至京中半年,同乡兼好友谢廷和邀他同京中其他士子一起在灵雾山春猎。 定好了汇合的地点和时间,众人便准备分开,沈清辞和谢廷和扬鞭将众人远远甩在身后,朝山林深处而去。 谢廷和骑了一匹西域贡马,高大健硕,毛发乌黑油亮,跑起来尘土飞扬,一骑绝尘。 相比之下,沈清辞的瘦弱黄马则显得有些后继无力,不久便慢了下来,被落在后面。 “你怎么这么不争气?”沈清辞忍不住在马背上拍了一下,轻声抱怨。 抬头见到谢廷和拉了缰绳在前面等他,又笑着追上去,“师兄。” “明日来我家马场,我给你挑一匹好马。”谢廷和温和地回给他一个笑容,放慢了速度,两人并辔而行。 谢廷和的父亲谢知晦时任吏部尚书,高官厚禄,家资不菲,自然不是沈恪训这样的清贫小吏可比。 京中繁华,居大不易,米油柴盐皆贵,好一点的马更是千金之价,沈恪训那点微薄的俸禄也仅够一家开销,自然买不起什么好马,就连这匹马都是沈清辞一路从江州骑来的。 “那怎么好?”沈清辞抿了抿唇,“父亲说过了,不能总从你那里讨东西。” “你我之间,何需在意这些?”谢廷和摇摇头,安抚道:“不过是一匹马,难道还抵不上我们的情谊?” 沈清辞见他这么说,也不再推辞,笑着应道:“那好,我可要挑一匹好的,师兄,到时你可别心疼。” “随你挑,是送给你的,便是千金宝驹也不值什么。” 沈清辞从江州小县入京,人生地不熟,半年以来,多亏了谢廷和照应,不论什么都叫上他一起,也结识了许多京中同龄士子。 他对谢廷和很依赖,见谢廷和将两人情谊比之千金,沈清辞心中漾起涟漪,笑得眉眼弯了起来。 忽然见草叶间有什么东西窜过去了,沈清辞顿时压低了声音,扯了扯谢廷和的袖子,低声提醒,“师兄。” 谢廷和顺着看过去,却笑着摇了摇头,温声劝道:“清辞,那是只幼兔,不过巴掌大小,现下还是早春,再等它长大些吧。” “师兄既然这么说,那就只好饶了它。”沈清辞点点头,看向谢廷和的眼中闪着光。 两人就这么闲庭信步,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沈清辞心中满足,也不去管射猎的事情。 在林中闲逛了半天,眼看着快要到约好汇合的时间,两人终于想起是来春猎的,还和其他人约好了要比试谁猎到的猎物多。 “这样回去,肯定要被他们笑话。”看着两人马鞍右侧系着的空荡荡囊袋,沈清辞有些犯愁,“我方才见到了一只鹿,师兄,咱们回去,我去给你猎来。” 说着也不管谢廷和答不答应,直接拍马折返。 谢廷和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跟上。 果然在林间见到一只成年梅花鹿,沈清辞将食指抵在唇间,不许谢廷和出声。他轻巧地掏出弓箭,熟练地搭弓、瞄准,动作一气呵成。 飞箭疾射而出,正中那只鹿的眉心。 梅花鹿哀嚎一声,随即倒地,抽搐了两下便没有声息了。 “师兄你看!”沈清辞欢呼出声,得意地朝谢廷和扬了扬手中的弓,炫耀似地笑起来。 阳光透过林叶间隙洒在他的脸上,有些晃眼。 漆黑的眼珠在光影下波光潋滟,如同风拂春水,漾出万种风情,让人移不开眼。 谢廷和被那笑容晃得有些出神,片刻后才想起要夸赞,正要开口,便又听得一道破空之声。 两人皆是一愣,朝声音的方向看去,便见到那只已经倒地的梅花鹿,喉间又多了一支箭镞。 “怎么回事?” 沈清辞没弄清情况,看向谢廷和也是一脸茫然,两人对视一眼,便一齐翻身下马,前去查看。 还未走至近前,便见到一个小厮模样的身影急急忙忙跑过来,抱起那鹿就要离去。 因力气不够,一抱之下竟未抱起,憋足了劲又试了一次才艰难地挪动,几乎是把鹿拖在地上。 沈清辞哪见过这样的事,都看懵了,眼见人要离开了,才想起来出声将人拦下。 “等等,你是做什么的?怎么抢我的猎物?” 那小厮转过身来,面不改色地瞎说:“这是我们……我们爷射中的,怎么是你的?” 沈清辞才发觉这小厮声音比寻常人似乎更尖细一点,脸细皮嫩肉的,长得也很漂亮,五官偏阴柔,有几分女相。 他被这话噎了一下,小厮说得太理所当然,若不是谢廷和也在身边,沈清辞几乎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他指着梅花鹿眉心,“你看清楚了,这支箭是我射的。” “哦,”那小厮顺着他的话低头看了一眼,抬手将那支箭拔下扔到一旁,“现在没有了。” 沈清辞从没见过这样无赖的人,一口气堵在胸口,半晌才道:“你主家是谁?怎么不讲道理?”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一马从树后缓步而出。 那人骑在马上,先低头看了一眼梅花鹿和被小厮扔在地上的箭,似是被逗笑了,朝小厮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又将视线转到沈清辞身上,嘴角扬起一个弧度,居高临下地端详。 沈清辞觉得那目光很不舒服,像是在审视,他不甘示弱皱眉看回去。 那马沈清辞看不出品种,只是看着高大健壮,皮毛溜光水滑,甚至似是比谢廷和的还要好一些。 马上的人一身绛紫春衫,胸前衣摆的纹路都是用金线绣成,眉眼上挑,看上去恣意雍容,好似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他是我家的人,怎么,他让你不高兴了吗?” 他略欺下身,朝下面的沈清辞凑近了些,声音带着些久居人上的倨傲,说话时脸上带着戏谑的笑。 “我让人罚他怎么样?” 谢廷和不着痕迹地朝前一步,拦在两人之间,“原来是信王殿下。” “哦?你认识我?”裴景扫了谢廷和一眼。 “家父是吏部尚书谢知晦,在下谢廷和。”谢廷和不卑不亢地回答。 裴景却似根本没耐心等到谢廷和回答完,他径直拉了缰绳移开几步,转到沈清辞身侧,视线重新回到沈清辞脸上。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沈清辞也转过身瞪着他,“你是信王,便能抢人猎物不讲道理了吗?” 裴景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我说了,若是他让你不高兴了,我就罚他。现在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沈清辞。” “哦,沈清辞。”裴景将这名字缓缓念了一遍,似是在口中品味,视线黏在沈清辞脸上移不开,“长荣,还不给沈公子赔礼道歉。” 长荣立即从善如流地跪下给沈清辞叩头。 “你消气了么?若是没消气,便让他一直跪着,跪到你消气为止。” 裴景倾下身,凑到沈清辞近前,两人的脸仅隔着一掌距离,他能看到沈清辞鸦羽般的睫毛因为愤怒在轻轻颤动,长眉拧起,脸色也有些发红。 那双漂亮的眼睛怒意涌动,漆黑的眸子亮得出奇,瞳孔深处似是被投入了星火,灼灼逼人,直烧进人心里去,引得人不住往里看。 裴景甚至能看到那里面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那目光过于直白肆意,又透着几分危险,看得沈清辞怒气更盛,他眉心一跳,正要说话,却被人拉了一下。 谢廷和将沈清辞往后拉了一步,退开了些,又一次挡在前面,“信王殿下……” “我没问你。”话还没说完便被裴景打断。 视线再一次被阻隔,裴景有些不耐烦,拉着缰绳又移了几步,转回到沈清辞面前,盯着他的眼睛,步步紧逼。 “你消气了吗?” “你少仗势欺人!你的仆人,还不是听你的命令行事?难道这箭也是仆人射的?” 见这人对谢廷和一再轻慢,沈清辞更是遏制不住心中的怒火。 “哦,原来你是气这个,”裴景恍然大悟,“所以是我的箭惹你生气了,长荣,折断了它。” 长荣连忙应是,把鹿喉间的箭镞也拔了出来,一把折断,扔在沈清辞那支箭镞旁边。 “现在呢?还生气吗?” 沈清辞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气得呼吸不畅,胸膛也随之剧烈起伏,然后感觉有人握了自己的手捏了一下,他转身看去,对上谢廷和担忧的目光。 被那道温和的目光望着,沈清辞心绪平定了些,决定不再跟这疯子继续纠缠。 “把鹿还给我,我要走了。” “那可不行,”裴景瞥了一眼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又望向沈清辞仍带着怒火的眼睛,一字一顿,“这是我的。” “信王殿下,”谢廷和的语气依旧温和,“君子不夺人所好,你是亲王,要什么猎物没有?这只鹿是我们先射到的,你又何必硬抢呢?” “若我偏要抢,你待如何?”裴景好像是第一次拿正眼看向谢廷和。 又一口恶气堵在喉头,沈清辞不顾谢廷和的拦阻,怒气冲冲,“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我偏是这么不讲道理,你又待如何?” 那道视线再度回到沈清辞脸上,沈清辞简直想把那张笑脸扯碎了。 他大口喘了两口气,将自己的气息捋平顺了,狠狠瞪了裴景一眼,拉着谢廷和转身就走。 “师兄,我们不理这疯子。” “好。” 谢廷和跟在沈清辞身后,上马前,他回头看了裴景一眼,裴景回予他一个挑衅的目光。 直到两人的背影被林木遮住,从树后又出来一个十来岁的华贵少年。 少年身形圆润,骑了一只略矮小些的幼马,看着地上的死鹿,有些不解地问:“九哥,你干嘛非要抢这只鹿?你很喜欢吗?” 裴景还盯着两人消失的方向,笑容意味深长,“的确有些喜欢。”。”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7、玉骢 沈清辞狠狠在马背上挥了一鞭,马儿吃痛狂奔,激起一路尘土飞溅。 谢廷和也驱马追上去,见沈清辞仍紧皱着眉头,将气都撒在无辜的马身上,不由得安抚道:“清辞,别气了,不过是一只鹿,没有便算了。” “师兄,”沈清辞的眉头略微舒展开,放慢了速度,声音闷闷的,“我不是气那只鹿。” “我知道,信王……不是好相与的人,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当今天子子嗣兴旺,太子庸碌懦弱,睿王锋芒毕露,二者暗流涌动,其余皇子各有依附,已渐渐形成两股暗流。 而信王……信王以荒唐著称。 在其余皇子用尽各种方法暗自结交朝中大臣的时候,信王的名字上一次与某一位大臣放在一起,还是他带着七八个高大仆从冲入某一位大臣家中,硬生生“借”走了一架四扇开合的紫檀木架雕漆画屏。 当然,虽说是“借”,却是再也没有还过。 对于这样的荒唐事,圣上也只是口头责骂了两句。只是后来有传闻,那架画屏摆在了圣上的文思殿中。 谢廷和极少在背后谈人是非,沈清辞闻言,更觉得裴景必定是恶劣极了,才会让连谢廷和这样的人都这么说。 他点点头,看到空荡荡的囊袋,又有些泄气,“可我们这下真是一只猎物也没有,定要让他们笑话了。” 谢廷和抬手在沈清辞发顶轻拍一下,“我和你一起被笑,怕什么?” “也是。”沈清辞看向谢廷和,索性不再去想那只鹿。 两人听到远处似乎有人在叫他们的名字,便驱马过去,果然见到许敬之喘着气赶来。 “你们做什么去了?早就过了约定的时间,也见不着你们。” 他见到两人瘪着的囊袋,露出一副了然的目光。 “哦,我说怎么躲着呢,原来是打不着猎物,怕回来丢人啊!”他朝沈清辞哈哈一笑,“要不我们都不愿意跟廷和一处呢,清辞,他是不是又跟你啰嗦什么这只太小,那只太老,这个不能射,那个不能杀,哈哈,如此瞻前顾后,可不就只能空手而归了吗?” 沈清辞不以为然地替谢廷和辩解,“师兄是君子品性,岂不闻孟子有云:‘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圣人道理,你都不明白?” 许敬之无语望苍天,“瞧瞧,谢廷和,真是你的好师弟,这么维护你。行吧,我说不过你,大家都等着你们呢,快走吧。” 沈清辞得意地朝谢廷和扬眉,谢廷和笑着点头,“知我者,清辞也。” * 第二日,裴景就带着一匹通体雪白的白玉骢将沈清辞拦在路边。 “我昨日见你的马不太好,特意挑了匹好的给你送来,喜欢吗?” 裴景丝毫不顾沈清辞难看的脸色,兀自盯着他的脸笑。 “不要,不喜欢,你别挡路。”沈清辞皱着眉直接拒绝。 “那你喜欢什么?西郊有个猎场是我的,我带你去挑。”裴景略一思索,做出一副请求的神色,“不过,我还是觉得你骑白马好看,你上马试给我看,好不好?” “不好,我还有事,能麻烦你让开吗?”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他记得谢廷和的嘱咐,不去招惹这个人,只是想要脱身。 但他实在想不明白,明明自己已经不去和他计较争抢猎物之事了,这人为什么还特意寻过来? 他初入京中,往日也没有得罪过什么王孙贵胄,甚至都不认识信王。 二人除了昨日春猎偶遇,便再无交集,这人怎么纠缠不清的? 就为了一只鹿? “试试吧,清辞。” 裴景好似完全没听到沈清辞的拒绝,殷勤地向前凑了一步。 那种一口气堵在胸口的感觉又上来了,人为什么可以无赖成这样?他怎么能这么亲昵地唤自己的名字,他们很熟吗?这分明只是第二次见面。 沈清辞的眉毛拧了起来,一个“不”字还未出口,便感觉一只手探到自己腰间,然后便是天旋地转,一阵失力后人已经被强抱上了马。 裴景从长荣手里拿过长鞭,也随即翻身上马,也不管沈清辞有没有坐稳,策马扬鞭,白玉骢长嘶一声,在御道上飞奔起来。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沈清辞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几乎坐在裴景的怀里。 白玉骢跑得飞快,他坐立不稳,不时东倒西晃,在裴景的怀里跌来跌去。 慌乱中,沈清辞的脚寻不到马镫,手上也没什么东西可以依凭,只好伸手抓在光滑的马背上,却几乎没什么作用。 马身一晃,他的手便被滑开了。 裴景左手按在他的腰间,帮他稳住身形,略微低下头,唇抵在他的耳边,“清辞,别乱动。” 声音微沉,态度暧昧。 沈清辞的脸登时红了,羞辱与愤怒一齐上涌,他正要怒骂,身体却失重向一旁跌去,他下意识抓住了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你疯了!放我下来!” 沈清辞气得大叫,转瞬间已经穿过了两条街巷。 “清辞,现在是你抓着我不放。” 裴景状似无辜地辩解,又扬鞭在马背上抽了一下。 “你无耻!” 沈清辞气得要放手,然而马身一晃,他骤然失重,险些跌落,又慌忙将手抓回去。 他听到裴景在他耳边笑了一下。 白玉骢一路飞驰,向西而去,直到了京郊一处荒无人迹的河边才停下。 马还未停稳,沈清辞就跳下马,险些跌倒,他踉跄了几步靠到一棵柳树边,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捂住胸口喘气。 他惊魂未定,急怒攻心,只觉得胸口闷疼,气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裴景系好马,上前想去帮他顺气。手刚碰到发抖的背,沈清辞就如触电一般弹开,退了两三步,警惕地瞪着裴景。 “你……你这个人……”沈清辞花了好半天在脑中寻觅骂人的词句,大概是太生气了,他此时大脑一片空白,最终也只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混蛋!” “你就当我是混蛋吧。”裴景也不在意被骂,他朝沈清辞伸出一只手,“清辞,你离河水太近了,过来。” 沈清辞低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脚后跟已经抵在河流边缘,只差一步就会跌落下去。 他没理会那只手,小心地朝前一步,仍站在树后,让树干将两人隔开。 “我不要你管。” “你就这么讨厌我么?清辞,可我只是想送你一匹好马。” 裴景的视线将沈清辞上下打量了一番,河边有风吹过,红色春衫衣袍猎猎而飞。 沈清辞的发髻在方才被蹭乱了,几缕发丝垂落在鬓边,随风飘动。 那视线太过赤裸,沈清辞面色涨红,忍不住将自己朝树干后躲了躲,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红着一双眼,目光中满是愤怒和警惕。 裴景扬起眉毛,唇角勾起,轻轻瞥了一眼旁边的白玉骢。 “的确是白马更衬你,好看。” “我不需要!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和你做朋友。” 沈清辞简直觉得匪夷所思。 这个人,昨天莫名其妙出来和自己争猎物,今天又强行拦路,几乎是将自己掳到这里。 像个无赖一样做完了这一切,他竟然说,只是想和自己做朋友? “不可能。” 沈清辞咬着牙,自从遇到这位信王殿下,自己的气似乎就没有顺过。 “像谢廷和那样的伪君子才能和你做朋友吗?”裴景朝他逼近,“我不可以吗,清辞?” “师兄是真君子,你怎么能和他比?” 沈清辞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清辞!”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带着几分焦急,沈清辞迎声看去,便见到谢廷和正急步朝这边赶来。 他今日和谢廷和约好了见面,大概是因为到了约定的时间他却没有现身,让谢廷和察觉不对,也不知怎么找到了这里。 “师兄!我在这里!” 见到了熟悉的身影,沈清辞莫名有些眼热。 心中的委屈泛上来,又被他压下去,赶忙大叫了一声回应,朝谢廷和招了招手,然后便绕开树干向谢廷和的方向跑过去。 “清辞,我们打个赌怎么样?”裴景从身后叫住他,笃定地说,“我赌你会愿意的。” 沈清辞回过头,嫌恶地看着他,不留半分情面。 “不可能。裴景,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是亲王贵胄就有什么了不起,别说你现在是信王,就算你将来有本事当皇帝,我也绝不会和你这种人有什么瓜葛!” 说罢便头也不回,拔步朝谢廷和冲过去。 “清辞,你没事吧?有没有怎么样?” 谢廷和担忧地将沈清辞上下查看了一遍,确认他身上无恙,才放下心来。 “师兄,我……”沈清辞只唤了一声,便觉得鼻头一酸,眼泪就涌了上来。 “清辞,你、你别哭,”谢廷和被他这眼泪吓了一跳,也有些无措地将他眼角的泪水擦去,急忙温声安慰:“他怎么你了?你别怕,我在呢,慢慢说……” 过了好一会儿,沈清辞才平复下来,勉强压下心中的委屈,闷着声音,愤愤地说:“怎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8、跪下 就像没人清楚沈清辞为什么骤然间失了圣宠,也没人明白沈清辞又为什么能一夜之间重新得回圣心。 他们只知道,寿宴之后,圣上一连三日诏沈清辞入宫。 接连几次早朝,沈清辞都是从文思殿的方向来到承德门。 奇怪的事也不止这一件,还有精明了半辈子的老狐狸郑尚书,不知为何大费周章把圣上引到自己的寿宴上,最后竟只是为了献一幅连名家之作也算不上的画。 他们哪里知道,郑傕真正想要献的并非是画,而是人。 其实不怪群臣不解,任谁也很难将郑子瑜同现在的沈清辞联系到一起。 他们的眉眼间仅有三分相似,气质却天差地别,差异大到甚至让人几乎会忽视那相似的眉眼。 郑傕在家气得几乎要咬碎一口黄牙,他怎么能想到自己千辛万苦寻到这么一个人物,再想尽办法把人送到圣上跟前,结果却是为他人做嫁衣,帮沈清辞复了宠。 好在他也不算白费力气,因为没过几日,圣上便钦赐玉牌,由天子近侍长荣亲自送到尚书府,特许郑子瑜可以凭玉牌出入内廷。 郑子瑜持玉牌入宫谢恩,出宫时正好遇到沈清辞。 他依礼退避至一旁,沈清辞却在他身边停下了。 “少年通籍明光宫,每逢天子赐颜色。” 沈清辞瞥向郑子瑜,上下打量一番,几日不见,郑子瑜看上去已经大不相同,今日入宫面圣,他特意换上了一身绯红华服,褪去了几分青涩,更显少年气。 他眼中露出嘲讽,“春风得意,好不风光,是不是?” 时近黄昏,高高的宫墙竖在两旁,夕阳的斜晖被横生切断,打在沈清辞脸上,一半泛着微黄的暖光,一半沉入暗影。 “沈大人,我哪里得罪你了吗?” 郑子瑜已经从郑傕那里知晓了沈清辞的身份,他虽对京中形势并不熟知,但佞幸沈清辞的声名即使是在青州也算是“如雷贯耳”。 他不惯以流言识人,但是沈清辞好像从见面开始就对自己报以一种莫名的……敌意?忌惮?警惕? 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他说不清。 “没有,我看你不痛快。”沈清辞的目光落在他的衣服上,“我记得上次见你时,你穿的是一身青衫,倒是有些书生意气。这身衣服不适合你,下次别穿了。” 郑子瑜更疑惑了,这身衣服是他入宫前郑傕特意让他换上的,说是面圣时需仪容端正,不可失礼。 沈清辞专门拦下他,就是因为不喜欢他的衣服? 他不禁看了一眼沈清辞,沈清辞是一身寻常文官官袍,倒也是绯红的,衬得人长身玉立,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看不出什么问题。 沈清辞自然不会跟他解释为什么不适合,只是冷哼了一声。 “回头告诉老狐狸,自作聪明,小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说完也不管郑子瑜的反应,便径直朝文思殿而去。 一步入殿内,便被带着龙涎香气的暖意熏了满面。 按时节,一开春便该将暖炉撤了,裴景是从来不怕冷的,自己在时,便是冬日也鲜少需要用到暖炉。 只因沈清辞畏寒,殿内的暖炉是专为他设的。 “你来了,过来。” 裴景从公文中抬起头来看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微微抬手,免去了沈清辞的礼节,示意他上前。 沈清辞温顺地坐到裴景身侧,被裴景揽住腰拉入怀中,龙涎香气浮动。 便有小内侍搬了个暖炉,置在沈清辞身旁,不一会儿就将沈清辞身上的寒气烘散了。 裴景握住沈清辞的手,仍是冰凉的。 “总是这么凉。” 他不太满意地将两只手都拢在手心,揉搓了一会儿,等手中的温度一点点暖起来,才在沈清辞脸上吻了一下。 沈清辞像一只听话的狸猫,任他摆弄。 “暖和了吗?”裴景的唇贴在沈清辞鼻尖。 “嗯,谢陛下。” 裴景这才重新捡起案上公文翻看,不时问上两句,沈清辞一一作答。 他不禁笑着屈指在沈清辞鼻尖上刮了一下,“今日这么乖。” 沈清辞微侧过身,回抱住裴景,脸贴在他的胸膛上,用鼻尖轻蹭,温热的气息充盈鼻腔。 胸口传来阵阵痒意,裴景知他有意讨好,便扔下奏本,将人圈住,抬起他的脸,眼中笑意更浓,“怎么?” “陛下,”沈清辞将脸抬起来,温顺地看着他的天子,抿了抿唇,眼中带着些祈求,“放了他吧。” 沈清辞看到裴景眼中的笑意一点点散去,心也跟着沉下去。 裴景屈起两指,捏住沈清辞的下巴,微痛传来,白皙的下颌立即多了两抹红印。 烛火摇晃,滴漏的声音一下一下逐渐在安静的殿内清晰起来,如同沈清辞此时的心跳。 他看得出来,裴景对郑子瑜有兴趣。 他知道自己不该干涉,可是他忍不住。 此时,他只能等待君王的审判。 沈清辞低垂眼睫,感受那道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游移,良久,冰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跪下。” 沈清辞便从他身上起来,低头跪在一旁。 裴景居高临下地走到他面前,抬手抚上沈清辞的脸颊,将他的脸抬起。 “张嘴。” 蓬勃的热气打在沈清辞脸上,沈清辞张开嘴,喉头甬动呜咽,很快生理性的泪水就盈满眼眶。 裴景扯开他固定发冠的簪子,如瀑的乌黑发丝散落下来,将沈清辞的脸遮住,裴景按住他的后脑,手指深入柔软的发丝中。 “你是想朕放了他,还是放了你?” 沈清辞无力回答,答案与呜咽都被咽入喉中。 他艰难地闭上眼睛,仿佛不看、不想,麻木着,便能忘却痛苦。 四处都是密不透风的死水,灵魂囚困在暗不见光的深潭,沉沉浮浮,无论如何挣扎也逃不掉。 直到沈清辞又一次无力地瘫在裴景怀中,修长的脖颈以一种奇异的弧度向后仰去,后脑贴在裴景的右肩上。 他感觉到有一双唇贴在自己的耳边,低沉的嗓音如同诅咒。 “你是朕的,所以,不要想逃。” * 右相沈清辞又称病告假了。 虽说沈清辞原本身体就不好,但两个月间告假的次数也太频繁了,又听闻圣上近日对郑府寿宴上那位献画的少年频频示以恩宠,群臣不禁又暗自揣测。 其中最痛苦的自然是许敬之,沈清辞不在,所有的政务就都压在了他身上。 偏偏圣上这几天心情不好,弄得许敬之每天战战兢兢,仿佛提着脑袋上朝,天子一个眼神扫过来,他都恨不得立马回家写遗书了。 整个朝堂最希望沈清辞快点好起来的就是许敬之了。 只是圣上一改前次的态度,关怀备至,不仅命太医轮流诊治,更是将人接入文思殿,日夜照看。 许敬之也没法去相府把人拉回来上朝,只能每天替沈清辞求神拜佛。 这次沈清辞却是真的病了。 他躺在文思殿内的宽大的龙榻上,面上泛着病态的红晕,额上发烫,手脚却冰凉。 刘琦被室内热烘烘的暖炉弄得全身燥热,已经是仲春天气,殿内还点着三四个炉子。 他只站了一会儿便觉得浑身冒汗,却也不敢命人将炉子撤了,只是走来走去不停絮叨。 “都几天了,怎么还没好?那帮太医干什么吃的?”他转了两圈,心下着急,只好拿太医出气,“这些废物,早晚让皇兄砍了他们的脑袋。” “你安分坐下吧,晃得我头晕。” 沈清辞有气无力,声音带着些沙哑。 刘琦闻言只好蔫头蔫脑地坐下,伸手在沈清辞额上探了一下,被烫得心惊,忍不住低声嘟囔。 “怎么还是这么烫?”看着沈清辞的样子,一向没心没肺的刘琦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怎么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你何苦呢?” 沈清辞只是看着红彤彤的炉火,不知在想什么。 刘琦自顾自絮叨,“上回病成这样,还是三年前那次吧,可那回你是大冬天掉进冰湖里,这才病势危急,皇兄为此发了怒,不知死了多少人。” 他挠挠脑袋,有些发愁,“这次又是为什么呢?” “你别担心了,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死不了。” 沈清辞甚至还能扯出一个笑来安慰刘琦。 刘琦知道沈清辞的性子,表面温顺,实际上很倔。 否则以裴景对他的恩宠,换了旁人,不知该过得多么舒服恣意,偏偏沈清辞就能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知道劝不了,刘琦也不再多劝。 但他仍是坐不住,才安静下来不到半柱香便又去看药,掀开药罐盖子看了一眼,先被那苦味熏得皱眉,惹得煎药的小内侍十分紧张,赶忙赔笑。 他又朝殿门前踱了两步,叹了口气,几步踏回沈清辞床前。 刘琦看着沈清辞,撇撇嘴,只敢小声抱怨,“把我打发过来守着,自己倒跑得没影了,我看皇兄真是糊涂了……” 其实刘琦知道,裴景此时正在北宫猎场教他的新宠射箭,只是他不敢在沈清辞面前提起。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9、暖阳 见刘琦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沈清辞不禁被他逗得扯出一个虚弱的笑。 “他知道我现在不想见他,又不愿放我一个人,只好辛苦你了。” “唉,照看你怕什么辛苦。”浓重的药香味熏得刘琦也有些头晕,“喝了这么多药,我看也没什么用。你觉得怎么样?有好些吗?” 沈清辞点点头,便隔着屏风盯着殿门的方向发怔。 因沈清辞不能见风,文思殿的窗户都阖上了,室内显得晦暗沉闷。唯有门口处开了一点小缝,勉强能透点儿气。 隔着紫檀雕花茜纱屏,依稀能看见外面的春光炽盛,大片大片的阳光顺着殿门洒进来,在地上被切割成方形的光影。 春光被隔在外面,沈清辞想着自己院中开得繁盛的满院春花,动了动手指。 “祖宗,你要什么?吩咐我就是了,别乱动。” 刘琦注意到他的动作,赶忙问道。 “我可不敢做你的祖宗。” 沈清辞只应了这么一句,又没了动静,只是盯着屏风,似是在发怔,又似是在想着什么。 “我想吃樱桃。” 过了半晌,沈清辞没头没尾的冒出这么一句。 “你病成这样吃什么樱桃?” “嘴里没味,想吃些甜的。” “那好吧,我让他们给你弄去。”刘琦说着便要招呼内侍进来。 “你亲自去吧,我想吃善荷坊的樱桃,他们哪里会挑?” 刘琦有些为难,“皇兄不许我离开……要不你别那么挑剔了,反正也吃不出什么味道,让御膳房弄些来得了。” 沈清辞便不再说话,只闭上眼睛,也不说好不好。 刘琦见沈清辞这样子实在可怜,便也忍不住心软。 他踌躇片刻,咬咬牙,“好吧,我亲自去给你挑最甜的来,被皇兄骂我也认了。” “你让他们也退下吧,我闷得慌,想睡一会儿。” 沈清辞点点头,声音也带上了倦意。 “这殿内是很闷,但太医说了,你不能见风,只好先忍着些。你先歇一会儿,别乱动,我最多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刘琦遣散了殿内的内侍,走出几步,又不放心,折返回来想在嘱咐两句,却见沈清辞已经闭上眼睛,呼吸绵长平稳,好似睡着了,又叹着气走了。 * 北宫猎场。 “射术是君子艺,不可不学。”裴景亲自挑了一把好弓,拿给郑子瑜,“你试给朕看看。” 裴景说要教自己射术,郑子瑜原本以为便是随便为他指个师父来,没想到竟是亲自授艺。 他受宠若惊,接了弓箭,却又有些犹豫。 他家中贫寒,能念些书已是很不容易,未曾学过射艺,加之他自幼身体孱弱,腕力实在算不上好。 他担心在天子面前丢人,但天子要他试射,他也不能回绝。 “怎么?”裴景见他不动,不禁催促,“不要怕,看准靶心,然后将箭射出即可。” 于是郑子瑜只好张弓搭箭,对着远处的木靶,尽力拉开弓弦,却后力不足,晃晃悠悠还没找到靶心,手便已经脱力。 木箭无力地飞出去,在距离木靶很远的地方落下来。 “这……”郑子瑜面色微红,有些无措地看着裴景,“学生愚笨。” 裴景看着落在地上的箭镞,不知在想什么,郑子瑜总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 过了好一会儿,裴景似才回过神来,新取了一支箭,来到郑子瑜身后。 “无妨,朕教你。” 他带起郑子瑜的手,手把手教他如何搭弓,手应该扣在何处,何时拉弓,如何瞄准,如何发力,何时放弓。 郑子瑜的神色不大自然,他的后背贴在裴景的身上。距离太近,裴景身上的龙涎香气不时涌入他的鼻中。 他隐约觉得这有些太亲昵了,不是天子和臣下应有的距离,不自觉动了动,想要躲开,裴景却握住了他的手。 “手不要抖,”裴景的声音在后面响起,“看靶。” 郑子瑜便只好忍着不适,去看远处的靶心。 “咻”地一声,木箭射出,牢牢扎入木靶。 “射中了!”郑子瑜也忍不住有些雀跃。 “这便满意了?”裴景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不过才中外院,远着呢。” 郑子瑜趁势向前一步,与裴景拉开距离,“多谢陛下指点,学生再自行试练几次。” 裴景点点头,正欲再说些什么,余光却看到猎场外一个本不该出现的熟悉身影飞奔过来,他眉头蹙起,眼中浮起怒意。 刘琦一路踉跄地跑到裴景面前,连气都不敢喘,急忙说:“皇兄!清辞……清辞不见了!” “你说什么?” 裴景的声音很低,压着怒气。 眼看着裴景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刘琦赶忙辩解。 “皇兄你别生气,你也知道他的性子,他说想吃善荷坊的樱桃,让我去给他买,我哪敢不从……” 说完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郑子瑜,颇为不忿,“你不是也……” 裴景向他扫过来一眼,他登时将话咽了回去。 “命人去找,”裴景强压住怒火,已经拔步向猎场外走去,“若是有事,你这辈子都别入宫了。” 长荣急忙跟在裴景身后,急急地嘱咐其他内侍去寻人。 留下一脸茫然的郑子瑜不知所措,他看着满头大汗的刘琦,也不知自己是该离开还是留下等天子回来。 刘琦胡乱用袖口抹了把脸,没好气道:“你自己出宫去吧,他今天没心思陪你射箭了。” * 沈清辞躬身蜷缩在明渠边,右手紧紧抓着渠边的白玉栏杆,有些脱力。 他并不想搅得天下大乱,只是迷迷糊糊地眯了一会儿,醒来时精神略好些了,又文思殿闷得透不过气,便披了外袍想出来透口气。 原本应该守殿外的内侍也不知去了哪里,大概谁也没想到病势沉重的沈清辞会自己出来。 沈清辞离开文思殿,只往阳光繁盛处走去,谁知一路走来,竟半个人也没遇到。 他全身无力,脚步虚浮,只走到明渠便觉得气力不足,再也走不动了。 才是春季,不到荷花便开的时节,明渠里只有零星的几片嫩绿的幼小荷叶飘着,几只金黄的锦鲤在水下静静游移。 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他便干脆扶着栏杆赏景,准备若是遇到经过的内侍便让人再将自己扶回去。 可谁知才站了一会儿,沈清辞便觉得眼前发黑,胸口闷疼,渐渐地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得面前一片漆黑,额上爬满冷汗,浑身抖如筛糠,几乎站立不住,险些栽进池中。 他左手捂着胸口,右手紧紧扣着栏杆上方白玉雕成的兽首。 沈清辞久病成良医,他明白这只是因身体虚弱一时脱力,忍忍便好了,只是过程有些难熬。 横竖他也没有力气呼喊求助,便只闭上眼静静地等待着这感觉过去。 忽而听得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就被从背后紧紧抱住。 “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不知道朕会担心么?” 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裴景的下巴抵在沈清辞的肩窝,沈清辞眼前仍是漆黑一片,无力做出回应。 只觉得抱着自己的人好像也在发抖,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原本就在抖而引起的错觉。 裴景死死圈住他,把人按进自己怀中,见沈清辞不回应,以为他仍因为郑子瑜的事情心有芥蒂。 “你不喜欢,朕以后不见他了,别离开朕。” 沈清辞心中有些想笑,裴景竟以为他是想寻死。 沈清辞还有妹妹要照顾,又怎么会想死呢? 他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只觉得被禁锢得有些喘不上气。 感觉到眼前的黑雾散开了些,沈清辞便试探着用手推了推裴景的胳膊,却半点也推拒不动,只好张口,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清。 “裴景,我没力气了。” 裴景将他转过来,唇贴在他额头上,只觉得烫得吓人,“烫成这样,怎么还乱跑?” “闷得慌。” 沈清辞只有力气说出这几个字。 裴景抱着他回了文思殿,命太医再次诊脉。 太医只能战战兢兢开了同样的方子,裴景正欲发怒,却被沈清辞拉住了手。 那手冰得仿佛腊月冬雪,用小指勾了勾他的指尖,又在他掌心轻轻按了按。 裴景压着怒气把人都赶了出去,将沈清辞揽在怀中,亲自捻了一颗晶莹红润的樱桃喂到沈清辞嘴边。 “刘琦说你想吃樱桃,朕替你试了,很甜。” 汁水在沈清辞口中溢开,却尝不出什么味道,没有酸味,也没有甜味,沈清辞点点头。 第二颗樱桃喂过来时,沈清辞却不肯再吃了。 “我想回家。” 裴景将樱桃扔下,摸着沈清辞烫手的脸颊哄道:“你病成这样,阿鸢看到会担心的。” “阿鸢在身边,我能好得快些。”沈清辞眉头轻轻蹙起,“你送我回家吧,这里闷得慌。” “朕不放心你。” 沈清辞轻叹了一口气,微仰起头看着裴景的眼睛。 “你既不放心,又为什么把他送到我的府上?”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0、野猫 裴景握着沈清辞的手揉按了很久,才略微低下头,在他高热的颈间吻了一下。 “好,朕明日送你回去。” 沈清辞朝裴景怀中略蹭了蹭,闭上眼睛。 在裴景以为他已经要睡着时,忽然听到沈清辞低低地唤了他一声。 “裴景。” “嗯?” 沈清辞的声音很轻,裴景低下头去听。 “我不会寻死的。” “好。” 沈清辞头脑昏沉,很快便在裴景怀中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时,文思殿烛火映照,已经入夜了,不知是什么时辰。 殿内的内侍都已经撤去,龙涎香的气味被浓浓的药香掩盖,偌大的殿内静悄悄的,唯有烛火飘摇,显得有些空旷。 裴景仍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揽着沈清辞,用一种并不太舒服的姿态斜倚在榻上,闭着眼,似是睡着了。 沈清辞的两只手都被裴景握在手中暖着,已经恢复了些温度。 他略微抽了抽手,便感觉握住自己的手又紧了紧,裴景睁开眼来。 “醒了?”裴景用唇在沈清辞额上探了探,“温度降了些。” 接连卧床几日,约莫是睡得够久了,沈清辞感觉现在神思清明了一些。 他盯着烛火发了一会儿呆,又觉得躺得全身的骨头酸软无力,想要动一动,裴景却揽着他不肯放手。 “汗津津的,你放开我。” 沈清辞的声音本就因病有些沙哑,又方睡醒,带着些鼻音,轻飘飘的,像是在撒娇似的。 话一出口,沈清辞便觉得脸上一热。 他高烧未退,脸上本就是红的,在烛火下也不大明显,但裴景仍是捕捉到了这点微妙的变化,他眼中多了些笑意。 “要做什么?” “想出去走一走。”他看着外面的天色又有些犹豫,“在殿内走一走也行,躺久了身上不舒坦。” “朕陪你出去走。” 说着,裴景已经扶着沈清辞起身,随手寻了件披风,将沈清辞裹得严严实实。 行至殿门前,沈清辞又犹疑着停了步。 他怕黑,素来不到日落便早早窝在室内,已经很久没有在夜晚时出门。 裴景朝他伸出手。 “怕什么?朕在身边,什么魑魅魍魉都不敢近身。” 见他仍是不动,裴景便推开了门。 一阵凉风拂来,吹散室内沉闷的气息和浓重的药香,如水的月华倾泻一地。 今夜月色正好,朗月疏星,映照得宫墙上都带着些微蓝的光泽,有浅淡的花香钻入鼻中。 不远处,有几枝开得正盛的红杏越过高高的宫墙,在月华下伸展,不时随着微风晃动,像是在向沈清辞招手。 沈清辞看了看红杏,又看了看裴景,裴景复又朝他伸出手。 他抿着唇犹疑片刻,终是搭上了那只手。 四下静悄悄的,只有些微虫鸣的声响,文思殿是天子居所,殿宇绿植多庄重规整,景致算不得上乘。 裴景牵着沈清辞,一路向南宫而去。 景致渐渐由工整转为绮丽清雅,月华遍照,宫道上不时也有宫灯错落。虽是夜间,也显得清亮幽雅,并不晦暗。 南宫遍植花草,红绿相映,高低有致,花香渐浓,不时随微风送来。沈清辞觉得精神好了些,脚步也比方才轻快了。 即使勉强从文思殿出来,对黑夜的恐惧依然深埋在他的意识中,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精神紧张,他只能放任自己依赖裴景。 毕竟那人是天子,应当百邪不侵。 一路上,沈清辞一直紧紧抓着裴景的手,不肯放松分毫,行至此处,才终于松弛了些。他略微松开裴景,走到一枝红杏下,细细地轻嗅。 他觉得身上厚重的披风碍事,便索性解开系带,扔在一旁。 便只剩了一身单薄的春衫,沈清辞微微仰起头,任由春夜的微风将衣袍吹得轻轻拂起。 月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如玉的面颊上笼罩着一层模糊的光。 沈清辞并不是从小就怕黑怕冷的。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 十二年前,那时他初入京城,也曾□□风流,时常聚集三两个朋友,月下饮酒赏景。 虽不敢“醉入花丛宿”,却也会饮至尽兴而归,带着一身酒气,跌跌撞撞地从康乐坊穿过寂静无人的街道晃到北街的僻静巷落,再小心翼翼地从角门溜入家中。 一不小心被父亲发现了,便免不得要挨一顿骂,却还是会为他递来一碗热乎乎的解酒汤,被吵醒的沈清鸢则在一旁咯吱吱的笑。 然后第二日,他就会被禁足家中,不许再出去胡闹。 他会气闷地窝在院子里看书写字,往往才过未时,便会有人隔着墙院唤他的名字。 有时是一个人,有时会有两三个人一起,还会嬉笑着朝里面扔进来一些东西。 多半是一些瓜果、花笺、花枝,沈清辞便会随手拾起地上的落枝碎石或是干脆用手中的笔,愤愤地扔回去,又激起外面一阵笑声。 此时便会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安慰他,让他不要闷气。明日,明日就又能出来玩了。 是谁呢? 太久太久了,沈清辞有些记不清了。 当时只道是寻常。 幽雅的花香涌入鼻尖,沈清辞莫名觉得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要冲出眼眶。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月光落在身上的感觉了,朦朦胧胧,带着微微凉意。 他双目微阖,沉浸在追忆中,衣带随风而动。月光在他身上晕出一层淡淡的光,看似就要融进这春风里。 裴景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觉得这时的沈清辞比月色还要清亮几分。 裴景心念一动,他是天子,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他走上前去,从身后揽住沈清辞的腰腹,将头垂在仍有些温热的颈项流连。连日卧病,沈清辞身上也染上了一丝浅淡的药香。 “清辞,”裴景略微低沉的声音响起,“还没好全,小心又受了风。” 说话时灼热的呼吸打在颈侧,突然的痒意将沈清辞从年少的追忆中拉了出来。 沈清辞恍然从梦中惊醒,追忆之思散去,再睁开眼时,眸中只剩清凉的月光。 清凉如水的光照下,清晰的御内景色投入眼中。 熟悉的龙涎香气将自己包裹,似是在提醒他,现在身处何处,又在谁的怀中。 “嗯。”沈清辞轻声回应,一阵风吹过,满身寒凉。他忽然觉得孤寂,忍不住朝那温热的怀中缩了缩,那是他唯一能依赖的怀抱,“冷。” 一双手又被握住了,被风吹了一会儿,那双手又有些冰凉,裴景不太满意地揉了揉,“明日再烧起来,朕就不放你回去了。” 沈清辞抽了抽鼻子,约莫真是受了风,他感觉神思又有些混沌。 总觉得月光照不到的暗影处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定眼望去又什么也没有,似乎只是微风轻轻吹过。 莫名的恐惧又渐渐浮起,他不想再继续呆在夜色里,又对月光有些留念,声音不自觉带上了些倦意,“回去吧。” 裴景拾回被沈清辞随意扔在一旁的披风,重新将沈清辞裹好。 两人便缓步朝文思殿走去,穿过一处花丛时,忽然见到花丛中有黑影窜动。 沈清辞还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便已经下意识地扑进了裴景的怀里。 方才被压下的恐惧此时又被唤醒,或许是因为正在病中,他感觉此时的恐惧更胜从前,他将头紧紧埋进温热的胸膛,半晌也不敢抬头。 “是只野猫,别怕,朕在呢。” 裴景在他背后安抚地拍了拍,直到怀中不断发抖的身躯渐渐平静下来,从自己怀里探出一个惊魂未定的脑袋来,他屈指在那有些发红的鼻尖轻轻蹭了一下。 野猫似是也被忽然出现的两人吓到了,飞快地蹿过一道道花丛,穿过宫苑,隔着墙院发出尖细的叫声。 一道叫声响起,便有更远处的狸猫应和,一时间此起彼伏,竟是半晌不停歇。 “我、我……我怕,裴景,我怕。” 传闻狸奴能通灵,夜间喊叫,似婴儿啼哭,更添几分鬼魅。沈清辞心中惴惴,他紧紧攥着裴景,不肯从他怀里出来。 “没事,朕在这里。朕是天子,谁敢伤你?” 裴景揽住沈清辞,任由他整个人都躲在自己怀里。 一道墙外,野猫的叫声仍不时响起,每响起一声,怀中的人便会瑟缩一下。 “朕明日就命他们将宫中的野猫都驱逐出去。” “不,别。” 沈清辞赶忙摇头。 他虽然害怕,倒也不至于真让裴景这样大动干戈,否则过两天参他的折子还不得堆满安和殿。 裴景眼中露出笑意,在他的发顶轻吻了一下,声音低沉,“你这样抱着朕不撒手,还怎么回去?” 沈清辞也不知该怎么做,他有些无措地盯着裴景的眼睛,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索性埋下头,也不答话。 裴景的笑声低低地在他头顶响起,然后他便被人打横抱起。 他骤然失重,慌忙勾住裴景的脖子。 “朕虽很喜欢被你这样抱着,可外面风大。”裴景大步朝文思殿走去,“等回去了,你想抱多久,朕都由着你。”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1、茧子 第二日,沈清辞果不其然重新发热,脸上泛着潮红,沉沉昏睡。 太医们一个个提心吊胆,不知怎么过了一夜又更严重了,生怕圣上再发怒人头不保。 可裴景看上去虽然担忧,倒也并未动怒。 太医们直到被允许退下时才松了一口气,擦去一身冷汗。 裴景将众人都挥退了,殿内只剩下长荣在角落里安静地守着药炉。 裴景亲自为沈清辞换下额上的冰帕,沈清辞的眼睫紧闭,眉头微微蹙起,大约睡得并不安稳,嘴唇微微张合,似是想说什么。 裴景倾下耳去听时,却什么也听不到。 他不禁伸出手,指尖在沈清辞发烫的脸颊游走。 从轻轻拧起的眉眼,到高耸的鼻尖,最后停在干燥的唇上。 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只觉得竟有那么一瞬间,有一些贪恋此时的平静。 沈清辞本质仍然是一个倔强的人,虽然这些年他已经很驯服。 是裴景亲手将他的一身傲骨打碎,将满身尖刺一根根拔去,再一点一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但沈清辞的心依然是抗拒的,裴景知道,只是他尽力将那份抗拒压下了。 唯有在特别无助、茫然无措、所有的心理防线都被击溃时,沈清辞才会彻底放任自己依赖裴景,因为他已经别无他法。 裴景明白,他又一次将沈清辞逼入窄巷,让他除了自己,无所依凭。 按理说,他应当满足,可是不知为何,心中仍有什么地方叫嚣着不满。 他不清楚那不满的来源是什么,只觉得心中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勾动他。 但他并不着急探寻答案,裴景从来都是很有耐心的猎人。 他倾下身去,在那双柔软干燥的唇上印下一个吻。 直到午时,沈清辞才悠悠转醒,他睁开眼,先是有些茫然地盯着帐顶,似是在思索自己身在何处,然后转过身看向室内。 榻前不知何时被移来一张紫檀书案,裴景正坐在一旁支着下颌看文书。 他很快注意到沈清辞,抬手在额上探了探,感觉温度没那么烫人了,便扔下文书,轻轻抬手,长荣便命人将书案抬走。 他起身移到榻上,将沈清辞扶起,让人躺在自己怀里。 “送我回家。” 一开口便是让裴景履行诺言, 裴景也不在意,捉了他的手握在掌心,低声哄道:“还未好全呢,晨时又热起来了。” 沈清辞抿着唇,指尖在裴景的掌心画圈,“你答应我的。” “先吃些东西,喝了药,等晚些时候,刘琦进宫,就送你回去,他陪着你。” 沈清辞对这安排没什么意见,微弱地点点头。 长荣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粥,递到裴景手边,裴景舀起一勺,放在嘴边吹凉,试了试温度,才喂给沈清辞。 才吃了两口,沈清辞就皱着眉不肯再吃了。 “听话。” 裴景很有耐心地哄着,沈清辞却只偏着头看窗外,不肯再张口。 因沈清辞嫌闷,裴景便命他们将木窗打开了两格。 午时炽盛的阳光从窗框洒进来,窗外一片烂漫春意,还能隐约瞧见昨夜那枝穿墙而出的红杏高高地在暖光下摇曳。 “那总该喝药。” 裴景不再勉强,扔下粥碗,长荣又赶忙递来一碗乌黑浓稠冒着热气的药。 浓浓的药味散出来,钻入鼻腔,沈清辞的眉拧得更紧了。 他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见到裴景将那一碗药全部倒入口中。 沈清辞觉得不妙,才要躲开,便已经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托住后脑,双手也被捉住,他眼中只能看到裴景朝他低下头,而后双唇便被含住。 被牢牢禁锢着,沈清辞挣动不得,只能仰着头,指尖无力地拉扯着裴景衣襟上柔软的布料,任他将苦涩的药汁渡入自己口中。 暗色的药汁从嘴角溢出,漫过下颌,沿着修长的脖颈蜿蜒而下,凸起的喉结不住地滚动吞咽,终于勉强将药饮下。 浓稠的苦涩充斥唇齿,才被裴景放开,沈清辞就忍不住伏在榻前咳嗽干呕。 一张开嘴又被塞了一个东西入口,沈清辞没分辨出那是什么,只觉得舌尖有隐约的甜意晕开,大抵是饴糖之类的东西。 “不许吐。” 裴景命令着将他扶起来,沈清辞整张脸都皱成一团,眼眸湿润地瞪了他一眼。 朦胧中却瞥见裴景嘴边带着笑,也不知他是怎么忍耐的那冲天的苦味。 沈清辞将头偏向一边,不去看他,却又被一只手强硬地掰回来。 裴景用软帕将沈清辞嘴角脖颈上的残余药汁一点点擦去,虽然强势,动作却称得上轻柔。 “别以为朕不知道,前几日你总趁着刘琦不注意将药倒了。” 见到那一片肌肤重新恢复白皙,裴景才满意,又毫不在意地将那用过的丝帕在自己嘴边胡乱擦了擦。 “这个蠢货,朕晚些时候再和他算账。” 过了好一会儿,沈清辞才将那萦绕在口中久久不去的苦味消化了,他抽抽鼻子,“你别总欺负他,怪可怜的。” “他过得不知比多少人都轻松,有什么可怜。” 裴景满不在乎地将丝帕扔了,便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步入殿内。 “你们又说我坏话!” 刘琦没心没肺地步入殿中,没什么正形地行了礼,先觑了一眼裴景的脸色,见他心情似乎不错,才敢放心地笑起来,又去看沈清辞。 直到申时,沈清辞终于回了相府。 一连多日不见,才见到沈清辞那难看的脸色,沈清鸢就在一旁哭得眼泪止不住。 刘琦求爷爷告奶奶地哄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将她哄得收了声。 沈清鸢也不肯离开,只依在榻前,扯着衣角一脸担忧地盯着沈清辞。 “阿鸢别担心,我没事,养两天就好了,到时再陪阿鸢放风筝。” 沈清辞轻声安慰,沈清鸢湿着眼睛点点头。 他自然知道自己这副样子回家会惹得沈清鸢担心,只是沈清辞已经无暇他顾。 偌大的文思殿沉闷地让他透不过气,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想逃离。 缠绵的病症对沈清辞而言算不得什么,他只是感到窒息和茫然,几乎已经快记不起自己是谁。 直到回到家中,见到沈清鸢,卧房中熟悉的崖柏香气重新将他包裹,他才能得以喘息,才能依稀分辨,沈清辞是谁。 有了前次的教训,这次刘琦死死守着沈清辞,半步也不敢离开,直到入夜时分,他才放心地离开相府。 谁都知道,只要太阳落了山,沈清辞是万万不会出门的。 沈清鸢也被采茵带回自己房中安歇了,丹墨守在耳房看药,惺忪着眼睛不住打哈欠,没多久便忍不住点着头睡着了。 病中几日,沈清辞几乎昼夜不分,始终昏昏沉沉。 约莫白日是睡得太多,到了夜间,神思反而多了几分清明,似是在睡梦与清醒间游离,睡得并不沉。 相府很安静,任何微小的声音好似都被放大,有隐约躁动的虫鸣声入耳,沈清辞甚至能听见耳房炉火的声响。 有轻微的脚步声由外院靠近,在门口徘徊了片刻。 卧房的门被打开了,似是怕吵醒门前守夜的侍从,木门的声音被压得很轻很轻。 脚步声自门口踏入在榻前止住,沈清辞好似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 接着,有温凉的指尖覆在沈清辞的额上,袖口蹭在沈清辞的鬓边,带着些痒意。 有清新的皂荚香气入鼻,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悠远地仿佛是从梦中飘来的熟悉气息浮动,浅淡得几乎捕捉不住。 太久远了,沈清辞好像已经忘却了那是什么,只觉得有一个名字萦绕在唇齿,又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缓慢地从紧闭的双眼溢出来。 那只手在他的眼角抚过,将那温热的湿润抹去,又是一声叹息。 大约真的是在梦中,沈清辞模糊地想。 在眉眼间徘徊了一会儿,那只手终于要离去。沈清辞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指尖勾住了一片略显粗糙的布料,大约是衣角。 而后沈清辞的手便被人握住了。 那是不同于裴景的手,并不总带着逼人的热意,而是如玉一般的温凉。 似乎有什么不对,沈清辞也说不出是什么不对,只觉得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指尖带着些粗糙的茧子。 那只手……那只手不该有这样的茧子,那是一双握笔弹琴的手。 沈清辞分不清那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他神思混沌,始终没有睁开眼。 或许是缠绵的病症让他觉得眼皮沉重,又或者是,他不敢睁开眼。 直到暖阳重新映照庭间,透过碧纱在地上投出错落的影子,沈清辞才真的从昏沉的睡梦中醒来。 卧房中空空荡荡,只有自己。 没多久,刘琦轻快的脚步声又传来,吆喝着让丹墨把药送来,一眼也不错地盯着沈清辞皱着眉把药全喝下才罢休。 又过去三四日,沈清辞才终于好全。 午后,他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缓慢地到了官署,一眼便见到案头堆积如山的各种文书,隐隐感觉头似乎又疼了起来。 许敬之见到他,仿佛见到了亲爹一般亲热,带着那张厌人的笑脸凑上来,“沈大人”长,“沈大人”短。 沈清辞懒得应付他,只默默地看着他表演了半天。 终于等到周遭人都出去了,只剩了他们两人,许敬之才收起笑意,压低了声音,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是不是知道廷和在哪?”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2、灵泉 鸩杀之事已被证实是谣传,因为有人第二日仍在牢中见过谢廷和,甚至有狱卒传言他曾在牢中撞柱却被拦下。 可接下来,谢廷和仿佛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从大牢里消失了。 再也没人见过他,生死不知。 谢廷和为人温和恬淡,在朝中素来人缘不错,有不少亲友故交想要打听他的下落,又不敢直接去问天子,只能暗自查访。 可两个月来,他们几乎已经将圣京城翻了个遍,也没找出一点影子。 许敬之与谢廷和是相识十多年的莫逆之交,又官居左相,自然被问得最多。 他自己也心下暗自着急,他清楚最有可能知道谢廷和下落的,除却天子,唯有沈清辞。 “活着。” 沈清辞言简意赅,只吐出这两个字。 至少知道了人性命无虞,徐敬之暗暗松了口气,又低声问道:“安全吗?” 这次沈清辞却好似被问住了,眉头轻蹙,沉吟片刻,才缓缓回答。 “安全。” 知道沈清辞能透露这些,已经是顾念旧情,许敬之感激涕零,他下意识将手搭在沈清辞右肩上,“那便好,我信你。” 沈清辞眉头蹙起,神色不太自然地微微一侧身,躲过了。 许敬之的手扑了空,愣了一下,怔忡道:“你这个人……” 沈清辞没再理他,低下头将案上堆成小山一样的文书理了理,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又从中抽出十来本,面无表情地拍在许敬之手里,“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许敬之的脸上登时露出痛苦的神色,他不禁抱怨道:“你这脑子也没烧坏啊……” * 安和殿。 户部尚书郑傕一本正经地向裴景汇报各地税收、民生事宜,裴景支着颐听完,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去。 郑傕抬了抬步,又停下来,一张老脸皱起,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裴景被他一把年纪还要扭捏的惺惺作态逗笑了,便道:“老东西,有话就说。” 郑傕露出笑来,试探着道:“我那侄子近日在家中苦练射艺,说是前两日在圣上面前露了丑,恐怕是冒犯了圣颜。” 自那日北宫射猎,裴景中途匆匆离去,就再也没召过郑子瑜入宫,好似是将这个人忘了。 这些年天子虽说并没有为难郑傕,可是恩宠日薄,对他献上的各种祥瑞也好似没什么兴趣,在先帝跟前有用的招数在当今天子面前也都不太奏效。 当今天子为政务实,喜好用年轻人,朝中新秀如春笋般个个冒出。 郑傕在这个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做得日渐煎熬,总担心自己什么时候就官帽不保,好容易才想出这么个主意讨好天子,哪能轻易让自己的多番辛劳付之流水。 对于天子的莫名冷待,郑子瑜自己倒是毫不在乎,一心只读圣贤书,哪里知道郑傕的良苦用心? 郑傕心下着急,又不好催逼太过,只好追问当日情景。 郑子瑜却没提沈清辞的事,只说是自己射艺不佳,恐惹了陛下不快。 郑傕心中有了数,又赶忙去禁卫军中请相熟的将领到家中教郑子瑜射箭。 郑子瑜虽然不解,但顾念着郑傕恩情,也十分勤苦,苦练几日,已小有所成,郑傕便赶不及要让圣上验收成果。 裴景摆摆手,兴致缺缺,正要令他退下,却心念一转,改了主意。 “他倒是个勤勉的,长荣,去内库把将那把如意飞虹弓取来,你亲去一趟尚书府,赏给郑小公子。” 郑傕赶忙满脸堆笑地替郑子瑜谢了恩,春风得意地出了宫,疾步赶回府。 如意飞虹弓算不得稀奇,可是天子近侍长荣亲自送到府里,那便是不一样的恩宠。郑傕自然以为自己的马屁终于拍对了地方,高高兴兴回家叫那已经出了五服的侄子迎旨。 * 黄昏时分,沈清辞放值归家,才入院门便见到采茵带着沈清鸢在庭院里跑来跑去放纸鸢。 见到沈清辞回来,沈清鸢高兴地扑到他怀里。沈清辞用手巾将她额上的汗擦去。 “哥哥,风筝,晦气,飞……” 沈清鸢艰难地开口。 采茵忙迎上来解释,“县主听人说,放纸鸢便能放走晦气,大人大病初愈,县主便急着替大人将病气全都放走呢。” 沈清辞点点头,正要说话,却注意到沈清鸢手中的纸鸢。 那是先前沈清辞告病在家时,亲自帮沈清鸢做的,他那时兴致好,一连做了几个。 竹架、油纸沈清辞都不假他人,就连上面的画都是他亲笔画的。 可正是这画出了问题。 这张双飞燕的,沈清辞当日只描了轮廓,上色时才抹了几笔,便觉得心中烦闷,不肯再动笔。 他只当是做毁了的,命丹墨将其烧了。沈清鸢却宝贝得什么似的抱在怀中,怎么也不肯交给丹墨。 无法,沈清辞只好任她留着。 可现在,这个纸鸢上的双飞燕图画,却是完整的。 是谁补上的? 偌大的相府,谁敢随意补填沈清辞的残画?谁又有本事补得天衣无缝,如出一人之手? 沈清鸢见沈清辞看着自己手中的纸鸢出神,便笑着举起纸鸢晃了晃。 “燕子,好看。” “嗯,好看。” 沈清辞没有追问,答案心知肚明,却只能压下不提。 * 翌日傍晚,沈清辞刚结束了一整天的公务,正觉得浑身疲累,离开官署准备回府,还未来得及入轿,便接到了天子的诏令。 无法,沈清辞的官轿只好转了方向,直往皇宫而去。 这次竟是长荣亲自站在宫门口迎接,入了宫门,却没去文思殿,而是引着他一路朝南宫而去。 沈清辞越走越疑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有些迟疑,“这是要去哪?” 长荣态度恭恭敬敬,说出的话却让沈清辞更加疑惑:“大人到了便知道了。” 沈清辞早知长荣自幼时便跟着裴景,被调教得极好,一心只忠于裴景。裴景想做的事,只消展露一分,长荣便能做到三分。 譬如春猎初见时,裴景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那只鹿的喉头射了一箭,长荣便敢直接扯下沈清辞的箭扔掉,耍起无赖来甚至比他主子更甚三分。 后来裴景展现出对沈清辞的重视,长荣便比旁人待沈清辞更加恭敬。 他一向以裴景的喜好为自己的目标,至于旁的,比如权势、富贵,那些长荣并不是不喜欢,只是与其对裴景的忠心相比,都不值一提。 同样,裴景不想让长荣说的,他半个字也不会泄露。 见他这么说,沈清辞便已知道是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就只能满腹狐疑地跟着长荣走,看着宫道延伸的方向心中越来越觉得不妙。 直到长荣在灵泉宫前停步时,沈清辞眉头登时蹙起,他下意识退了一步。 长荣躬身朝灵泉宫内伸出手,示意沈清辞自行入内。 黄昏的暖光打在沈清辞脸上,晚风拂来,他蓦地觉得有些凉。 犹豫了片刻,沈清辞觉得还是不管长荣直接离去为妙,脚步刚抬起,便听到里面传出一个慵懒的声音。 “怎么不进来?” 沈清辞忍不住叹了口气,最终仍是硬着头皮进去。 灵泉宫内的侍从已经被驱退,沈清辞绕过石屏,一路行到内间,便见到温泉池水里被白雾拢着的裴景。 裴景只穿了一件轻薄的开襟玄色绸衣,半身都浸在温泉池中,两手敞开搭在池壁,半湿的头发披散着。 绸衣已经湿透,湿淋淋的紧贴在身上,连皮肤的纹理都几乎可以看清,大半个胸膛都裸露在外,紧实的肌肉上有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 刚一入内,沈清辞就被灵泉宫内氤氲的水汽熏得面满面绯红,他在池水几尺外停了下来。 裴景眯起眼睛看他。 “过来。” “我才好呢,你……别闹。” 沈清辞仍是不动。 “胡说,温泉水驱寒解乏,此时正适合你。” 裴景朝他勾了勾手指,见他仍是踌躇不前,便直接从池水中站了起来,向他走去,沈清辞面上更红了。 因为裴景下身什么也没穿。 他站起来时,扬起数股水流,修长的两腿交错移动,水柱顺流而下,其间的东西已傲然仰起头,毫不顾忌地晃来晃去。 沈清辞脑中轰然一声。 这个人……这个人似乎总是这么荒唐,不论是做信王,还是做天子。 裴景就这么走到池水另一侧,带起一路哗哗水声,离沈清辞仅几尺的距离,微微倾身,半仰起脸,盯着沈清辞微颤的眼睫。 大约是在池中泡得久了,裴景脸上也带着些类似醉酒的微红,壁上烛火闪烁,跃动的火光落在裴景的眼中,暗色的眼瞳闪着金色的微光。 裴景的眼瞳并不是纯净的黑色,而是带着些微暗的深琥珀色,像是撒了金粉。 不笑时,便带着不怒自威的压迫感,笑起来时,眼底的暗金流动,又显得轻佻。 现在他便只是微微眯起眼睫,眼睛弯起一个弧度,并不是他惯常用的居高临下的角度,而是微微仰起头,眸中的暗光便清晰可见,有幽深的笑意充斥期间。 轻佻之外,更有几分危险。 沈清辞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漏了一瞬。 “是你自己过来,还是等着朕过去寻你?” ……沈清辞还是决定自己过去。 他蜕下外衫,扔在一旁的石架上,跟裴景的衣服交叠在一起,又脱去鞋袜,赤足向前,地上虽潮湿却并不阴冷,即使是他这样畏寒的体质也未感觉不适。 沈清辞在池边停步,伸出一只脚去试探池水的温度。 宜人的暖泉水瞬间将足底包裹,舒服的酸麻感顺着血液爬上来,沈清辞也不禁喟叹一声。 池边湿滑,沈清辞担心站立不稳,便扶住了裴景的左肩,摸了一手湿淋淋的热意。 转瞬便被人揽住腰,接着整个人都浸入水中,然后被一个比温泉水更加温热的怀抱圈住。 饶是沈清辞也不得不承认,灵泉宫的池水当真是个销魂的所在,泡在这样的池水中,只觉得四肢百骸都酥软了。 难怪历代帝王宠妃都爱在此挥霍光阴。 裴景虽并不常往,但每次幸驾灵泉宫,都一定会屏退所有内侍,只让沈清辞随侍左右。 很快,沈清辞就没有心思去管池水的温度是否宜人了。 裴景扯下他的发冠随手扔在岸边,千万青丝倾泻水中,在泛着雾气的池面上铺开细密的一层,很快又与另一片早已湿透的发丝交缠在一处。 喧哗水声澎湃而有节奏,盖住了更为细密的其他声响。水浪一层接着一层,细软的发丝与更为坚韧的发丝随着浪涌不停翻滚缠绵,形成一片乌黑的海潮,难分彼此。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3、踏青 直到将近端午,天气燥热起来,相府的暖炉才算彻底被撤去,窗框都换成了轻薄透气的茜雪纱,海棠树下的软榻也换成了清爽的竹榻。 才吃过午饭,沈清辞正准备在树下纳凉小憩,便被一个不速之客拉了起来。 “刘琦!你放开我,成什么样子?松开!” 沈清辞几乎是被硬生生从竹榻上拖了起来,一脸郁闷。 刘琦笑得没心没肺,“你别老窝着了,都快发霉了,跟我出去走走。” 说着便自顾自地吩咐丹墨:“好丹墨,去把雪球牵来。” 雪球是天子钦赐给沈清辞的御马,通体雪白,一丝杂色也没有,能日行千里,十分珍贵。 只是沈清辞极少出门,千里宝驹也只能整日窝在马厩里吃草,险些闷出病来。 偏偏又是钦赐之物,轻忽不得,沈清辞便只好命看马的仆从每隔几日便将其牵出去绕城转两圈,好让它解解闷。 于是,沈清辞在御史笔下便又多了一条罪名,那便是奢靡无度还招摇过市。 丹墨踌躇地着看沈清辞的脸色,沈清辞没好气地白了刘琦一眼,才朝丹墨点点头。 两人出了相府,沿御街一路向西而去,刘琦是风风火火的性子,策马飞快,还不住地催促沈清辞。 圣京四处绿意盈盈,随处可见盛开的石榴、凌霄、夹竹桃、绣球。 午后行人并不多,阳光肆意地洒在宽阔的御道上,便有几分静谧的氛围,两骑飞驰而过,惊起路旁行人回顾。 沈清辞穿了一身轻薄的绯红绣云衣衫,衣带猎猎飞舞地向后飘去。 清新的熏风不间断地吹拂向沈清辞的脸颊,鬓边的碎发随风乱舞,不时有芬芳花香入鼻,两旁景色飞速后移。 他忽然有一种恍惚的快意,像是有什么自岁月深处被唤醒,一身的沉郁之气皆被吹散了,不自觉也高高扬起马鞭,纵马追上。 恍然少年时。 一路到了西郊,两人才放慢速度,信马而行。 “怎么样?爽快吧!” 刘琦喜滋滋地朝他扬眉,沈清辞并不答话,只是略微点了点头。 “就说让你没事出来走走,闷在家里有什么意思?” “外面尽是不想见的人、不想见的事,也没什么意思。” 沿路皆是绿意葱葱的树木,沈清辞看着高耸的枝丫间隙露出的湛蓝天空,有些出神。 “你想什么呢?”刘琦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不禁问道。 “在想我年少时,也像你这么四处胡闹。” 刘琦不以为意地撇撇嘴,“你才多大,不过只比我年长几岁罢了。”说着又觉得不对,“我才不信,自打我认识你,你就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沈清辞也不反驳,只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入京的?” “天始元年,怎么了?” “那便没错了,那时起我就是这个样子。” 言罢,他轻拍马背,雪球轻快地跑了起来。刘琦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也赶忙拍马上前追问。 只是,无论他怎么问,沈清辞都不再提起。 刘琦知道沈清辞是故意吊自己胃口,索性也不问了,只哼哼道:“你也就只有拿起弓箭时,才有些活人气儿。” 他看了眼沈清辞,忽然想到一件事,他少年心性,想到什么便直接说了出来。 “要我说,你箭术那么好,你才该去边关。” 沈清辞回头看他,眼神带着些怅惘,“我不能离京。” 刘琦也没想那么多,只点点头,若有所思。 “也是,皇兄哪舍得你去那偏远地方受苦。” 沈清辞苦笑一声,的确有许多事,是刘琦不知道的。 那是裴景继位之初,先帝留下的四位辅政大臣,邹、谢、姚、郑,以邹显为首把控朝堂,处处掣肘。郑傕虽不会明着和天子对着干,却是个墙头草老狐狸,风吹两边摆。 裴景想要从他们手中夺回权力,并不简单。 他手段强硬地处理了邹显一党,邹氏一族几乎满门灭绝,却迎来了老臣们的反扑,不是借病不朝,便是干脆上奏请辞。 偏巧那一年先是冀中大旱,紧接着南方大水,西北还有北辽大军压境,朝中内忧外患,天子却几乎无人可用。 在这个时候,沈清辞自请离京赈灾。 他本是好意,想为天子分忧。 沈清辞也是读圣人文章长大的,知道什么是忠君爱国、经世济民。 可裴景却大发雷霆,以为沈清辞是想借机逃离他身边。 那时沈清辞还有心气与裴景争吵,他激动地慷慨陈词,言明利害,据理力争,不肯相让。 可裴景最知道怎么逼沈清辞服软。 他被死死压在天子的龙榻上,被迫摆出各种屈辱的姿势。 沈清辞拼命反抗、挣扎、哭骂,以至于崩溃,却都无济于事。 最后,他泣不成声,只能流着泪一遍遍求饶,向裴景许诺绝不离开他的身边。 冷静下来以后,裴景抱着他,一点点吻去沈清辞脸上的泪痕,用尽不该出自帝王之口的卑微语句温声哄他,甚至向他认错,几乎是恳求他。 他说他被朝堂中的那些老东西气糊涂了,他说他需要沈清辞,他说他只想沈清辞陪在他身边。 沈清辞的心像是沉入水底。 紧接着便有许多赏赐送到他府上,可又成了沈清辞被弹劾的理由。 国难当头,朝中上下都崇尚节俭,沈清辞又怎能奢侈靡费? 尽管那些赏赐皆是出自裴景私库,并未动用国库。 后来,沈清辞才知道,就在同一日,谢廷和也上了自请赈灾的折子。 自那以后,沈清辞便清楚,裴景不会让他离京。 于旁人眼中,天子予他的是无上恩宠。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帝王的恩宠,似一个巨大的黄金牢笼,将他死死圈在其中。 那时,刘琦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只知道招猫逗狗,每日担忧的最大的事便是惹怒皇兄被罚挨板子,又哪里知道这些。 他有些嘲弄地笑了笑,知道刘琦特意把自己拽出来,是有话想说,便问道: “说吧,非拉着我出来,想说什么?” 刘琦终于收起那一副没心没肺地神色,年轻的面容上少见地露出几分愁容。 “我想回劳峪关。” 沈清辞勒住马,沉静地盯着刘琦。 “我知道听起来有些胡闹,但我是认真的!” “嗯。”沈清辞好似一点也不意外,“弥小将军怎么说?” 弥岳是将门之后,年纪虽轻,却已屡立战功,是前途无量的少年将军。 此前一年,刘琦被派去劳峪关监军,便是与他随行。 刘琦撇撇嘴,有些委屈,“他说我胡闹。” “他不是真觉得你在胡闹,只是担心你这性子,还没怎么便四处嚷嚷,想压压你罢了。” “你说的这是弥岳吗?”刘琦狐疑地看他,很是不认可,“哼,小爷知道,他不过是瞧不起我,不相信我真能忍受军中的日子罢了。 裴景打发刘琦去劳裕关,原本就是想磨一磨他的性子。出发前,裴景特意嘱咐过弥岳盯紧刘琦,不必顾及身份。 弥岳带兵速来以纲纪严明著称,又是个刚正不阿、不畏权贵的性子,这一年刘琦大概在他手上吃了不少苦,因此一提起便满腹抱怨。 沈清辞忍不住一笑,又问:“你和陛下提过吗?” 闻言,刘琦立即蔫了下来,随手扯下路边伸展出的树枝,不轻不重地抽打在道旁树木的枝叶上,便有无辜的残叶沿途落下。 “娘不许我说,你知道……因为舅舅的事,她害怕。” 刘琦的舅舅,也是天子的亲舅舅,是曾经的怀恩候,京中三年无人敢提起的名字。 先帝在时,太子谋逆,先帝及宗室百官被围困在行宫,是镇守在京畿的怀恩侯带军驰援回京,迅速扑灭乱军,救社稷于危难。 太子被废,睿王不知怎么也失了圣心。 先帝重病时,东宫空虚未定,睿王担心若信王即位会被清算,想要先发制人,便欲复先太子事,勾结禁卫军统领,意图宫变。 又是怀恩侯先行察觉,先擒禁卫军统领,再带兵将睿王府上下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苍蝇都放不出去,将一场或将血染宫廷的政变湮灭于无形,力保信王承继大统。 论血缘,他与当今天子是亲舅甥,论功劳,他内平乱党、外拒北辽,从龙之功无人能及。 可天始四年后,怀恩侯的名号便成了朝中的禁忌,无人敢在天子面前提起。 沈清辞看着道路尽头隐隐露出粼粼银光的河道,有些感怀。 “怀恩侯的事,并不能怪他无情,最后的处理,已是容情。” 见沈清辞毫不避讳提起这个封号,刘琦不免诧异一瞬,又觉得好似也没什么不对,便低声应道:“我知道,那件事是舅舅的错,只是……” 天子继位初期,北辽举兵入侵,怀恩侯奉命率军戍边。 天始三年,北辽王庭内乱,自顾不暇,遂收兵,边关战事稍平,怀恩侯留边收整残军。 天始四年春,四夷平定,天子连发三道召令命怀恩侯回京,怀恩侯却拒不受召,乃杀天子使臣,反。 先帝朝政事混乱,积弊良多,国库空虚,又接连天灾,朝中要兵无兵,要粮无粮。满朝文武无人敢应战,只一味劝天子示以恩宠,重赏乞降。好歹是亲舅甥,不至于真的兵戎相见。 唯有年仅十七岁的弥岳坚决反对,天子临危授命,弥岳仅带了五千骑兵前往玉霞关,半年后,将怀恩侯擒回京中。 天子震怒,命夺其爵位,将怀恩侯及其亲眷皆尽处死,斩首弃市,府中仆役充入掖廷为奴。 然而这一切的根源,竟是因为怀恩侯想将自己的孙女送入后宫,以求亲上加亲,帝不允。 于是生猜忌之心,以至于兵戈瞬起,何其可笑。 凭心而论,虽说一路走来堪算腥风血雨,但沈清辞并不觉得裴景真的算是残忍嗜杀的暴君。 他即位时年纪尚轻,在潜邸时又作风荒唐。文有先帝留下的辅政大臣和诸多老臣,武有自己的亲舅舅,无不以为他年弱好欺,可以随意左右。 若非如此雷霆手段,也难以在几年间从几大重臣手中收回权柄,成为真正说一不二的帝王。 怀恩侯被押解回京的那一晚,沈清辞并未受诏入宫,本在家中歇息,半夜却听得庭外一时哗乱,不久又安静下来。 沈清辞那时已经畏黑,便在房内等着丹墨查清来报,却只等来了裴景。 那夜裴景话出奇的少,只是抱着沈清辞和衣而卧,整整一夜都没有睡着。 到天将亮时,裴景吻着沈清辞的唇,低声问他,“清辞,你也觉得朕无情吗?” 那时,沈清辞只是闭眼沉默着,没有回应他。 裴景知道沈清辞并没有睡着,也没有再追问。 天亮后的早朝上,裴景便下了那道屠灭满门的圣旨。 刘琦的话没有说完,沈清辞却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 那一整夜的沉默,终归也只有沈清辞知道而已。 “你不会。” 沈清辞笃定地说。 “为什么?” 刘琦有些不解,就连弥岳都不敢这么笃定。 沈清辞看着刘琦,忽然露出一个笑来,“你没他那样的本事。” 刘琦大为不服,“你也太小瞧人了!我在劳裕关,也是杀过几个辽人的!” 见刘琦恨不得立马列出他在边关杀鞑子的英勇身姿,沈清辞才收起笑,正色道:“你有所畏惧。怀恩侯的错,在于他拿天子当外甥,而你始终知道他是帝王。” 刘琦凝眉沉思片刻,也觉得有道理。 “那你觉得我能不能去说?本以为回到京中,我肯定如鱼得水,不知有多快活,可才闲了这么两个月,就觉得骨头疏懒了,竟还是觉得在劳裕关更自在些。” “时机未到,再等等吧。” 沈清辞说完就拍马而行,朝尽头的河岸而去,“我记得前面有个凉亭,到那里坐会儿吧。” 刘琦赶忙追上,一扫方才的愁容,脸上扬起笑,在后面追问:“你真觉得我行?不认为我在胡闹?” 沈清辞不答,只轻笑了一声似在回应,扬鞭加快速度。 直到了河边两人才停下,沈清辞低头在柳树旁系马,还没起身便听到刘琦忽然大声嚷嚷。 “我看这里不好!咱们回去吧,康乐坊有一家新开的茶楼很不错,我带你去!” 沈清辞疑惑地回头看他,只见刘琦面色古怪,带着明显的惊慌,身形可疑地左支右移朝前靠近,挡在沈清辞面前。 似乎是刻意地想遮掩什么。 沈清辞略一偏头,刘琦赶忙将身子也偏向一旁,想要挡住他的视线。 可沈清辞目力极佳,还是瞧见了。 不远处的水亭中,有两人一坐一立。 坐着的那人,一身织金玄衣,虽只身着便服,却也难掩贵气,不是当今天子又是谁? 站着的么,身形清瘦,略显青涩,却是被千里迢迢从青州送至天子身边的郑子瑜。 “清辞,不是,你别误会……” 刘琦磕磕巴巴地下意识想要帮裴景辩解,张口结舌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沈清辞却只是朝他一笑,回身牵马。 “走吧,去康乐坊。”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4、骗子 河畔水亭。 裴景背对着河岸,看着河中远处的景色,并未注意到岸上的情景。 郑子瑜却是正对着岸边的,他原本还在回答裴景问他的词句,忽然迟疑了一瞬。 “怎么了?” “那好像是沈大人——” 郑子瑜的话还没说完,裴景便“腾”地站起,回头望去,正好看见一道绯红身影骑上一匹通体雪白的宝驹策马离去,身后一个湖绿身影也紧忙上马追逐其后。 “……和安平侯。”郑子瑜勉强将话说完,眼前哪还有天子的身影? 裴景早已经掠出水亭,几步跨过汀步桥上岸去了。 郑子瑜怔愣地看着裴景渐渐远去的身影,不知在想些什么,直至其消失在林间,才捡起方才被扔在一旁的书,转身对着波光粼粼的河景继续念诗去了。 * 御道上行人已经渐多,康乐坊中更是游人如织,市井喧闹声不绝于耳。 及至坊巷,不便骑马,沈清辞便直接将那价值万金的雪球扔在了坊口处。 反正他的马整日招摇过市,京中几乎无人不识,也不担心会丢了御赐宝马,干脆下马步行,混入游人行中。 刘琦好不容易才在一棵高大柳树旁追上沈清辞,赶忙抓住沈清辞的袖子以免再被甩下,气还没来得喘匀,便听到沈清辞问他:“在哪?” “啊?” 刘琦不明所以地看着沈清辞。 “那家新开的茶楼,在哪?” “哦,你说这个,”刘琦恍然大悟,“你走过了,跟我来。” 才走出两步,刘琦又忍不住嚷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跑?都赖皇兄赐你那么好的马,我在后面拼命追也没追上。” 沈清辞哼哼一声,“到底是马的问题,还是人的问题?” 刘琦哪敢在这个时候惹他,只好认栽:“好,是我不济行了吧。” 只行过了两家商户,二人便停在了一家颇为富丽的茶楼前,虽然奢华,但并不落于俗流,装潢设计很是典雅,楼中有雅致的乐声隐隐传出,足见主人品格非凡。 正中挂着绛红的牌匾,用洒金行书三个大字。 ——听月楼。 沈清辞略扫了一眼,便直接入了大堂,立即有堂倌迎上来招呼。 “给我一间上好的厢房。” 堂倌陪着笑解释:“得罪了公子,本店的上厢房都已订出,没有空的了。” 才说完又看见沈清辞身后疯狂朝他使眼色的刘琦,慌忙改口:“原来是小侯爷的朋友,想来必是贵客。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见谅,大人请随我来。” 沈清辞近来不爱出门,堂倌不认识他,却认识刘琦。 沈清辞也不计较,随着他上了二楼,进了一个清净雅间,临窗而坐。 窗外正对着一颗高大的银杏树。 细密的银杏叶如同一把大伞,几乎盖遮住了半个坊间小道,大片大片地舒展开,是很鲜嫩的翠色,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芒。 沈清辞望着绿莹莹的一片,有些出神。 “你看什么呢?” 刘琦打发完堂倌,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除了银杏叶还是银杏叶,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原来是这里。” 沈清辞仍在出神,说出的话让刘琦摸不住头脑。 “什么这里那里的?你在说什么?” “这里原来是一家很红火的酒楼。” 刘琦仔细回忆了一下,也不记得这里曾开过什么酒楼。 “不对啊,听月楼开之前,这里是间乐坊,你记错了,这平康九巷就没有我不熟的。” “那时还叫……绣云楼。”沈清辞终于收回目光,看向刘琦,“永元十六年时,京中动乱,酒楼的东家不幸卷入乱军中殒命,这里便换了东家。” 那时刘琦才六岁,还在老家爬树掏鸟洞呢,不曾入京,自然不清楚。 但是提起永元十六年,刘琦便记起了,那是先帝朝废太子谋逆,趁先帝携百官驾幸行宫时发动兵变,先控制了京中,后来援军驰援回京,在城中街巷交战三日,死伤数千人。 “这么远的事情,难怪我不知道。”他嘟囔着,又想起什么,兴冲冲道:“那时先行带军回京拼杀的,还是我皇兄呢。” “是弥老将军。他那时并无军衔,只指挥得动怀恩侯的部曲。” 沈清辞呷了一口茶,颇为赞赏地点点头,“确实不错。” “管他呢,”刘琦懒得纠结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又想起什么,便问道:“你怎么这么清楚?那时你们便……一起了吗?” “没有。” 沈清辞答得很干脆,说完这两个字,便开始认真品尝茶点,不再回话。 刘琦只当他在为河边的事情生气,赶忙转移话题,见沈清辞似乎对这里的茶点都很满意,便道:“听月楼有名的不止是他家的茶,他们东家会酿一种塞外的葡萄酒,和京中的酒味道大有不同。” “难怪你竟会对茶楼有兴趣。”沈清辞瞥了他一眼,扬声吩咐守在外面的伙计,“上一坛来。” “你不是……” 因沈清辞被天子下了禁酒令,刘琦才忍着酒虫陪他喝了半天茶,这时见他主动要酒,不禁怔愣一下。 “少废话。” 刘琦果然闭嘴了,正好他自己也有些馋酒。 反正是沈清辞自己要的,皇兄应当不至于怪到自己身上吧…… 刘琦悻悻地想。 不一时,便有人捧着葡萄酒上来。果然不同于寻常酒酿,酒浆泛着淡淡的粉色,嗅之是带着些微甜的清冽香气。 沈清辞扬起一杯便一饮而尽。 “你悠着些,这酒虽不呛人,后劲儿却大。” 沈清辞却不管他。 等到裴景推门而入时,沈清辞已经支着颐半伏在桌上,面容染上微红,眼神也有些迷离。 “不不不不是我,是他自己要喝的!” 刘琦几乎是弹了起来。 “滚出去。” 刘琦如蒙大赦,二话不说退了出去,还识趣地带走了门外的伙计。 裴景来到沈清辞身边,见沈清辞只是盯着窗外的银杏树发呆。 “怎么喝酒了?” “你别碰我。” 裴景倾身揽住沈清辞,被他不耐烦地推开。 但沈清辞的推拒却显然没什么力气,下一瞬仍是被圈住了。 “醉成这样。” 桌上仍留有沈清辞饮剩的残酒,裴景看了一眼。 “西域酒……”裴景的唇在沈清辞发红的耳间蹭了蹭,“好喝吗?” 沈清辞不答,微微蹙着眉,仍是在裴景怀中推拒挣动。 裴景将那残酒端起来,也一饮而尽,而后半抱半拉地将沈清辞从位置上带起来,两手将沈清辞的禁锢住。 “你不高兴,为什么?因为看到朕和郑子瑜在一起?”裴景盯住沈清辞水光盈盈的眼睛,“你为朕吃醋了么?” 沈清辞挣动了半天也没能挣脱禁锢,反而因为醉酒有些头晕,便将头抵在裴景胸口,缓了一会儿,才低声嘟囔了两个字。 声音闷闷的,带着醉酒时特有的模糊,裴景也没听清。 裴景捏着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骗子。” 沈清辞垂着眼睫,乌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扫出一片扇形的阴影,其间似有水光闪烁。 “你分明答应我了,又骗我。” “是,朕是骗子,朕不好。” 裴景眼中露出笑意,将沈清辞揽得更紧,低头吻住了沈清辞的唇。 沈清辞没有挣扎,闭着眼眸任由他在自己口中攻池掠地。 一个绵长的吻结束,裴景才发现沈清辞脸上有泪痕,他轻柔地将那水光吻去。 “别哭。” 沈清辞的声音低低地响起,透着深深的无助,将裴景才涌上来的欣喜一点点吹散了。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了他呢?” “还不够吗,裴景?” “我已经……是你的笼中鸟了,还不够吗?” “不要再逼我了,裴景。” “好不好?” 裴景眼中的柔情缓缓褪去,他沉默地盯着沈清辞的湿润的眼睫,看了很久。 “你醉了,清辞,朕送你回家。” 裴景抱着沈清辞回到沈府时,沈清鸢正在院中和采茵踢毽子,采茵吓得慌忙跪下,又扯了扯沈清鸢的衣袖。 沈清鸢却没跪,只是担忧地上前去,盯着裴景怀中看起来似是睡着了的沈清辞。 “哥哥,怎么了?” “他喝醉了,阿鸢,不用担心,去玩吧。”裴景耐着性子将自己的声音尽量放柔,以免吓到沈清鸢。 但裴景的脸色看起来却没那么简单,沈清鸢仍是不放心,扯着袖子站在裴景面前,朝沈清辞脸上张望。 “真的,你闻,还有酒味呢。” 沈清鸢朝前嗅了嗅,果然闻到一些酒味,才半信半疑地让开。 裴景才将沈清辞放到床榻上,沈清辞就挣扎着想起身,才撑起一半便又被裴景压回。 “不要……” 低弱的拒绝声也被吞下,衣带已经被扯开,沈清辞的手抵在裴景的胸膛上,却只是虚虚搭在上面,没什么力气,与其说是推拒,看着倒更像是迎合。 被吻得气息混乱,沈清辞有些喘不过气,本就醉酒的头脑更是晕成一团。 才被放开,沈清辞便张着口喘息,那双手却不知何时已经勾在了裴景的脖子上。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5、出城 永元十六年深秋,骊山山腰处有紫色雾气浮现。 帝以为大吉,命太常寺卿卜算,欲携宗室百官移居骊山行宫三个月,得卦为可。帝心大喜,特许四品以上官员可携家眷同行。 唯有太子、康王病中,仍留居宫内,并未同行。 帝驾离京十日后,京中忽然戒严,城门有重兵守卫,严禁所有人出入。皇后谕令,所有在京的官员家眷需居家诵经,为天子祈福,无事不得外出。 说得冠冕堂皇,分明是乱政之兆。 天子这次出行很高兴,不吝施下恩泽,在京的大小官员,能带上的几乎都带上了,令百官同享祥瑞之清气,沈清辞的父亲沈恪训也在其列。 京中突变,气氛紧张,沈清辞出不去门,在家中坐立难安,总觉得眉心直跳。 就连沈清鸢被他感染得不敢玩闹,安安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看着哥哥在庭中焦躁地走了一圈又一圈。 半日过去,沈清辞在家中再也待不下去。 决心已定,他先去厨下和面生火,做了足够三日的粗粮饼,又备了些能存放的小菜。 ——因为禁令,家中雇的厨娘进不来,沈清辞只好自己动手。 忙碌了半个时辰,终于弄完。 沈清辞招呼沈清鸢过来,拉着她的手在案前耐心地嘱咐她哪些菜要今日吃完,哪些可以放到明日。 沈清鸢乖巧地点头,表示都记住了,又歪着脑袋问:“哥哥要去哪里呀?” 沈清辞摸摸她的脑袋:“哥哥去骊山寻爹爹。阿鸢要乖,不能乱跑,别碰火,等着哥哥回来。” 嘱咐完妹妹,沈清辞便换上一身轻便的衣裳,到屋内取了一柄长剑、一张乌木弓和一个箭囊。 行至庭院,又回头对沈清鸢道:“若是饼吃完了哥哥还没有回来,你就隔着院墙喊徐嬢嬢,让她从猫儿洞里给你递些吃的来,知道了吗?” 见沈清鸢抱着热乎乎的饼点头,他才来到院墙旁的大槐树下,三两下爬上去,朝外张望。 门外有人把守监视,但沈恪训只是一个修撰,因文章写得好才蒙圣眷被调回京中,并不要紧,因此看守并不严密。 沈清辞从前翻墙偷溜这种事做惯了,没怎么费功夫便躲过了耳目,在街巷中小心潜行。 皇后素有贤名,这喻令来得蹊跷,只怕她已被控制,八成是太子与康王在幕后作乱。 太子既然起事,便必然赶尽杀绝,骊山那边还不知是什么情况,沈清辞要先出城,至少先将消息送出去。 沈清辞在家中时便已经盘算好了,城门必有重兵把守,想从那里出去已无可能。 但他入京两年有余,常与朋友在坊间厮混,对京中大路小路都十分熟悉。 他知道城墙南角偏僻某处,外有一颗高大的梧桐树,旁逸斜出,枝干越过城墙朝城内伸展。 只要能不惊动巡城的兵士,小心摸过去,他应当能从那里翻出城外。 仅仅几日,京中已经大变样,全无往日的热闹,而是十分安静肃杀。 四处都有军士巡查,驱赶、盘问路上的百姓,甚至有人趁乱抢掠。 大多百姓都闭门不出,但总有一些或是为生计所迫,或是有别的什么理由,仍在街上游荡。 沈清辞躲在康乐坊一处堆放货物的木架后,便见到有两三个兵士在欺辱一对母女。 他握紧了手中的弓,照理说,他此时不该管这样的闲事,想办法出城才是要紧,但是…… 那个妇人骤然被推倒在柴堆上,随即便有另一人去扯她的衣服,还有一人则捂住了一旁大叫啼哭的女童。 妇人挣扎不动,只能哀声求饶,求他们不要伤害年幼的女儿。 ——“咻”! 一支木箭破空而去,压在妇人身上的那个兵士瞬间垂下头去,没了声息。而他的眉心,有一个染血的箭尖穿过头颅,露了出来,泛着幽然冷光。 这是沈清辞第一次杀人。 看到那人倒下去的时候,沈清辞的心骤然缩紧,手也不禁一抖,险些将手里的弓丢了。 但他没有时间平复心情,另外两个兵士见到同伴被杀,既惊且怒,立即放开了那对母女,叫喊着提刀朝沈清辞的方向冲过来。 行踪暴露,沈清辞不再犹豫,他握紧弓从木架后站出,张弓搭箭,嗖嗖两声,那两名兵士应声倒地。 方才的喊声已经惊动了附近巡查的叛军,有纷乱的脚步声和叫喊朝这边而来,沈清辞无暇安抚这对受惊的母女,迅速逃离了康乐坊。 被发现之后,沈清辞的躲避便没有之前那么容易,也幸好他对坊巷熟悉,一路狼狈地左支右逃,勉强保得性命无虞。 在城中躲了一日有余,才终于寻得机会翻出城去。 从梧桐树上滚下来,沈清辞摔得浑身剧痛,几乎脱力。 他咬牙忍住呻吟,半分也不敢耽搁,从地上爬起来便一瘸一拐地往行宫方向而去。 艰难地走出几里,便看到一队军队迎面行来,沈清辞不知对方所属,不敢迎面碰上,便赶忙往树后躲去。 但他身上有伤,又一日多没进水米,体力不支,还没来得及藏好,便已被对面发现了。 当即冲过来十多人,将沈清辞围住,沈清辞已无退路,心凉了一半,以为这次必死无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骑在马上,行在大军前列。 沈清辞这才想起,两个月前,裴景被天子派出京外,也不在行宫,算算时日,此时应该正好办完事回京。 情况危急,沈清辞也顾不得往日恩怨,立即转忧为喜,忙招手朝马上的人大喊:“裴景!裴景!” 立即有人呵斥:“大胆,你竟敢直呼信王殿下名讳!” 转眼间裴景已骑着马来到近前,呵斥的小兵忙退后行礼。 裴景未着他平素所穿的绣金衣袍,而是一身银甲戎衣,骑着一匹高大油亮的乌黑骏马,腰悬佩剑,威风凛凛,居高临下地看过来。 他原本是含着笑过来,却在看清沈清辞的样子后,笑意便消失了。 沈清辞现下一身狼狈,往日束得整齐的发冠歪斜蓬乱,几缕碎发散乱地垂在鬓边,脸上有脏污血迹,浑身上下更是凌乱,衣袍有几处被锐器划破的痕迹,还有滚下梧桐树时沾染上的杂草,握着剑柄的手上也有伤痕。 “这是沈修撰家的小公子,不是乱军,可别伤了无辜。” 裴景的声音透着几分阴沉,他平日荒唐玩乐,此时严肃骤然起来,颇有些不怒自威的压迫。 围着沈清辞的兵士便不敢再问,立即领命退下。 他朝下伸出手来,“先上马。” 沈清辞也不犹豫,抓着他的手便翻上马背。 “裴景,太子、康王有谋逆之心,京中已被他们控制,行宫必有危险,速去骊山救驾!” 沈清辞还没坐稳,便急着将京中形势三两句告知裴景。 可裴景好似什么也没听见,反而抓起沈清辞的手,查看上面的伤势。 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也并不深,只是短且浅,又纵横交错,显得可怖。 他只看着还不满意,又将指尖覆上去,轻轻摩挲。 沈清辞气得一把将手抽回,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你怎么还这样!” 他见大军仍往京中方向前行,心中惊疑不定,又想起一个可能的念头,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凉了下来,“你……难道……” “想什么呢?二哥是昏了头了,孤没那么蠢。”裴景不悦地将沈清辞的手重新抓回,眉头皱起,“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裴景,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太子谋逆,情势危急!” 见裴景与太子并非同谋,沈清辞才舒了一口气,又见他这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心中急得不行,挣扎着要下马。 “放我下来,你借我一匹马,我自己去骊山!” “别胡闹!”裴景将沈清辞按住,强压下心头的莫名焦躁,向他解释:“舅舅闻知消息,已带兵去解骊山之围,孤回京时正好遇上,便与弥将军一同先行回京平叛,你不用担心。” 沈清辞这才暂且安心,心中转过几个念头,语气软了下来,却依旧固执,“好,那你回京,你让他们给我一匹马……” “你闹什么?” 裴景此时却莫名动了气,强硬地将人圈在自己怀里,看着沈清辞身上的伤,语气也有几分不耐。 “伤成这个样子还要胡闹,你无官无职,又一身血污,便是到了骊山,也只会被当成乱军一箭射死。今日若你遇到的不是孤,你以为还能有这样的好运吗?” 沈清辞不知他为什么忽然生气,便是听到太子谋逆也没见他有这么激动,心下不解。 但裴景说得不无道理,沈清辞无法反驳,只是仍然放心不下,便耐心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不是胡闹,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谢廷和死在骊山吗?”裴景打断他,压低的声音难掩怒气,“为了他,你连命都不要了?” 谢廷和的父亲谢知晦官居吏部尚书,是有资格带家眷的,谢廷和自然在随行之列。 沈清辞正是年轻气盛,从来也不是什么好脾气,被这么吼两下,也动气起来,“裴景,你是不是脑子坏了?我父亲也在行宫!” “哦。”裴景胸中涌动的怒意被这一骂弄得烟消云散,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找回思绪,声音已经软了几分,“那你也不必着急,乖乖和孤回京。孤向你保证,沈大人会没事。” 沈清辞没好气地从他怀中挣脱,朝前移了移,与裴景拉开微弱的距离,也反应过来不对,“你就没有别的马吗?” 身后兵士约莫有近千人,也不知有没有多余的马匹。 裴景手脚总是不老实,方才是情势危急顾不得许多,现下冷静下来,沈清辞不愿继续与他同乘一骑,便朝后张望着。 “没有。” 裴景将沈清辞乱晃的脑袋掰正,带着他回到军列中,朝一旁目不斜视的将领问道:“弥将军,这是沈修撰家的公子,与孤有些交情,孤想让他同行,不妨事吧。” 弥朔是多年厮杀的老将,练得一身凛然杀气,他斜着向沈清辞扫过来一眼,沈清辞便觉得似乎有冷意袭身,收起与裴景争执时的一身不忿,恭敬地肃然拱手见礼。 只扫了这么一眼,弥朔便将视线移开。 他已经对信王的胡乱行事见怪不怪,加之沈清辞一身是伤,眼见着是从京中逃出来,弥朔没什么意见,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来一个“嗯”字。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6、道谢 大军在城外扎营修整,裴景想要亲自帮沈清辞包扎上药,被沈清辞黑着脸推了出去。 “你自己上药,岂不是不方便?” 裴景仍不死心,想往里挤,却被沈清辞堵在帐外。 “谁说的?你不在我方便得很。” “都是男人怕什么?”裴景有些暧昧地睨他一眼,压低声音,“难道你担心孤非礼你?” 那可没准。 沈清辞腹诽着,却说不出这种话。 “你发什么病?滚出去,再不走我拿剑砍你了!” “孤可是刚救了你的命,你舍得吗?” “你试试!” 沈清辞有些气恼地扯下帐帘,将那没脸没皮的人隔在帐外,在有些发热的脸上拍了拍,才开始给自己包扎上药。 不一时,又有人送干粮和水进来。 饿了许久,沈清辞也顾不上难不难吃,干粮就水几口吞下,然后别扭地朝帐外道:“多谢。” 帐外传来一声满意的笑。 两个时辰后,修整完毕,大军准备攻入城中。 沈清辞拎起弓箭想要同去,却被裴景强硬地留在营帐,还专门安排了几个人盯着他,不许他乱跑。 裴景自己倒是威风八面地骑在马上随军入城了。 沈清辞看着大军前头那个明亮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城门,咬着牙扯下营帐的帷帘。 坐立难安地等了三日,终于迎来好消息:太子、康王被擒,叛乱已经平息。 回城时,裴景还想邀沈清辞同乘一骑,沈清辞这次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上马,宁愿自己走回去。 裴景只好自己也下了马,和沈清辞同行,直至将沈清辞送到家门前才离去。 两日后,圣驾回銮。 沈恪训终于回到家中,看到沈清辞身上的伤,又是心疼又是后怕,在家中对信王感激涕零。 他又气沈清辞冲动莽撞,担心若是就此纵着他,恐怕只怕将来遇到危险也不知回避,会惹祸上身,便罚了他两日不许出门,在家养伤。 沈清辞的伤恢复得很快,没几天便又生龙活虎。 他素来是个恩怨分明的性子,因此伤一好,便打听了一个裴景在家的日子,拎着两坛酒去信王府登门道谢。 沈清辞从前没去过信王府,看守不认识他,不敢随意放行,见他说是道谢,将信将疑地入内禀报。 不多时,裴景竟亲自出门相迎,喜上眉梢地拉着沈清辞进去。 “裴景,”沈清辞不自在地抽回手,“我今日来是来道谢的,你别总……拉拉扯扯的。” 裴景也不在意沈清辞的推拒,笑着领人到了厅中,命人上来茶点后便不再让人服侍,将侍从都赶了下去。 “虽说你这人……很讨厌,但无论如何,那日你的确是救了我。” 厅中只剩他们两人,沈清辞有些别扭,道谢的话也说得干巴巴的。 “你说得没错,若我那日遇上的不是你,恐怕已经没命了。” 他抿了抿唇,在裴景面前扯出一个笑来,“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要亲自登门道谢才有诚意。” 沈清辞其实是很爱笑的,他与朋友在一起时,谈天说地,四处嬉游,从不吝惜自己的笑。但每每对上裴景时,笑意便总会骤然消失,很快转为生气与羞恼。 这似乎是第一次,他的笑是为了裴景而绽开,裴景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那你准备怎么谢孤?” “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囊中羞涩,也买不起什么昂贵的谢礼。”沈清辞扬了扬手中的酒坛,“这是我自己酿的酒,味道很不错,要是你不嫌弃,就当是谢礼吧。” “何须那些俗物,这便很好。”裴景接过酒坛,轻轻嗅了嗅,清冽的香气隔着泥封溢出,还隐隐带着槐花的芬香,大概是春时酿下的槐花酒。 裴景满意地把两坛酒放在案上。 “何况,清辞,你又怎会不知道孤喜欢什么呢?” “我怎么会知道?”沈清辞有些莫名。 “你不知?”裴景上前两步,向沈清辞逼近,低头盯住他的眼睛,“孤对你的心思,你当真不知吗?” 他靠得太近,身上雍容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向沈清辞鼻尖。 沈清辞本能地觉得危险,不自觉后退了一步,耳尖泛红,偏过头去,避开裴景灼热的视线。 “什、什么心思?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好,那孤告诉你,便是……这种心思。” 裴景不再给沈清辞后退的机会,一手揽住沈清辞的肩,一手按上沈清辞的后脑,沈清辞察觉不对想要逃,却已经来不及。 唇被强硬地吻住,沈清辞瞪大了眼睛,才后知后觉地强烈地挣扎起来。 沈清辞力能开两石弓,臂力已是非常人可比,挣扎几下竟没能挣脱桎梏。 在他挣扎之际,裴景已趁隙破开他的唇齿,强势的舌卷入他口中攻池掠地,沈清辞一时有些失力,继而更加猛烈地挣动,可他的后脑被牢牢按住,半分也退却不了。 他气得转而握拳在裴景胸膛猛锤了几下,裴景却好似感觉不到疼,仍自强硬地将他牢牢圈住。 沈清辞被吻得面色通红,又惊又气又是羞恼,便狠狠在裴景唇上咬了一下,裴景这才吃痛放开。 ——“啪”! 十分清脆的一声饷,在庭中回荡。 才脱离桎梏,沈清辞便一把推开裴景,用足了力将一耳光狠狠甩在裴景脸上。 这一掌是沈清辞气急所发,丝毫没有收力,裴景的脸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红,隐约可见几个指印在上面,下唇也有血珠渗出。 “裴景,你混蛋!” 沈清辞本是抱着好意上门致谢,从未想过会受到这种轻辱。 他气急了,隐隐感觉心口处有些抽疼,胸膛随呼吸剧烈起伏,眼眶发红,眸中隐有水光,愤怒地瞪着裴景。 “殿下,怎么了?” 长荣听到动静冲进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看到裴景的脸,吓了一跳,恨不得立即要上前将沈清辞这个不知好歹的人拉下去。 “滚下去。” 裴景连半分眼神也没有分给长荣,只是用赤裸的目光看着沈清辞泛着水光的唇。 长荣心中惊疑不定,却不敢多问,只好听命退下。 沈清辞注意到他的目光,即使挨了一耳光,裴景的眼中也几乎没有怒意,相反,得那目光里似乎还带着几分审视与玩味。沈清辞很难形容那种感觉,他心中莫名浮现一丝寒意。 沈清辞强行压下莫名涌现的寒意,但那目光仍不加掩饰的落在唇上,让他觉得冒犯,他的眉头蹙得更紧,泄愤似的在唇上用力擦了一下。 裴景终于收回目光,他似是此时才感受到疼,抬手在上面摸了两下,抹去唇间血珠。 “下手真够狠的,你就这么对自己的救命恩人?” 语气间竟流露出几分委屈。 “或许是我错了,我今日本不该来的,”沈清辞语气冰冷,“你原本就是这么一个荒唐的人,我不该对你这样的人心存期冀。” “哦?”裴景嘴角扯出一个笑,扯动了脸颊疼痛,抽了一口冷气,眉心微蹙,“心存什么期冀?” “我以为你虽然荒唐,但心却不算太坏,若你存心改过,或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沈清辞冷哼一声,“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 “改过?孤从未想过要改。” 裴景像听了什么笑话,他直望着沈清辞的眼睛,“孤对你的心思,你现在知道了,所以呢?” “不可能!裴景,我早说过了,”沈清辞咬牙切齿,“我这辈子都不会和你这种人有什么瓜葛。” 他正在气头上,话说完,仍觉得不够解恨,又补了一句,“我讨厌你!” 裴景好似并不在意他的恶言相向,又朝他走了一步,也不怕此时怒气上头的沈清辞再给他一耳光。 “那什么样的人可能呢?谢廷和吗?清辞,你的眼睛总放在他身上,他那样的伪君子,难道能回应你吗?” 他又靠近一步,声音甚至带着几分温情。 “他配不上你,清辞。” 被人戳中心思,沈清辞的脸色更红了,他目光躲闪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有些气急败坏,“这和你无关!” 他仍见不得旁人诋毁谢廷和,尤其是裴景。 “师兄是真君子,是你这样的人诋毁不得的。” 沈清辞不再纠缠,转身直接离去,行至门前,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还有,裴景,别再纠缠我了。” 说罢,便头也不回,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信王府。 才出府门不多久,便遇到谢廷和迎面而来。 “清辞,你没事吧?” “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沈清辞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谢廷和,他莫名有些心虚,不敢看谢廷和的眼睛。 “我方才去你家,听说你来了信王府,我担心你,便过来看看。” 谢廷和的目光扫过沈清辞的脸,视线落在他的唇上,温润的眉眼蹙了起来。 沈清辞从脸颊到耳尖一片通红,嘴唇更是有些可疑地发肿。 被他看得不自在,沈清辞赶忙拉着他往回走,“师兄,我没事,我们回去吧。” “清辞,”谢廷和的目光仍停在他唇上,“你……真的没事?” 注意到谢廷和在看哪里,沈清辞欲盖弥彰地用手遮住唇。 “走吧,师兄。裴景这厮混蛋得很,我们以后不与他来往便是了。” 本来也没人和他来往,只是裴景在单方面纠缠沈清辞。 谢廷和是个厚道人,并未纠正他,见沈清辞不愿谈,也不再追问。 直到夜间,沈清辞躺在家中榻上,四下安静地只剩风声与虫鸣,他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摸着自己的唇,想起白日裴景荒唐的举动,脸上又莫名有些发烫。 裴景对他有这样的心思,沈清辞并非毫无察觉。 往日裴景时时纠缠,又总是动手动脚,除非沈清辞真是傻子,否则怎会一无所知? 更何况沈清辞原本就心中有鬼,他自己心里也偷偷藏着个人。沈清辞只是刻意回避,让自己不去追根究底,假装不知道。 可是裴景如此直白、毫不顾忌地强硬地向他宣示心中所思,沈清辞仍是被震动了。 白日里他还能找些别的事情,让自己不去想。但到了夜间,只剩自己时,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除却被冒犯轻辱的愤怒与对裴景胡作非为的震动,他更察觉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他辨不清这种感觉从何而来,白日里裴景那赤裸而审视的目光不时浮现在他眼前。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好像正游走在某一种陷阱的边缘。 不,那陷阱并不是今日才出现的。 自从灵雾山射鹿之后,便有一张为他精心设置的罗网,在不可见处悄然张开了。直到今日,罗网上杂草落叶被扫开一角,才显露出下面狰狞的绳索。 裴景处事,似乎只是从心所欲,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从不去管后果,霸道却荒唐,看起来毫无章法。 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信王的名号从来都是与荒唐两字连在一起的。 就连沈清辞一直以来也以为如此。 但直到今日,他才觉得裴景危险。 他今日已说出那样决绝的狠话,裴景若有自知之明,便不该再来纠缠。可裴景行事从来不能以常理论之。 沈清辞心中纷乱难安,只觉得千丝万缕,无从理出,久久不能平静。 竟是一夜未眠。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7、惩罚 沈清辞伏在裴景怀中,双眸安适地合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扫出两片扇形的阴影,面色因宿醉而微微发红,呼吸轻缓,睡得很熟。 阳光透过轻薄的茜雪纱窗洒进来,照在他的脸上。 被暖意烘得面上微微发痒,沈清辞不自觉抬手挡了一下,朝内转了转身,将脸埋入裴景的胸膛。 锦被之下,光裸的腿也随着动作搭在了裴景的腿上。 裴景一手扶着胸前熟睡的脑袋,略微够了够身体,另一手抬起轻扯了一下镂着云纹的帐钩,帷幔垂下,将刺目的阳光隔在帐外。 怀中的身体适意地朝自己蹭了蹭,裴景重新将人揽住,任他以舒服的姿势继续贪睡。 无论内心如何,沈清辞的身体并不抗拒裴景,甚至是喜欢的。裴景对此从不怀疑,并且隐隐自得。 裴景一寸寸吻他时,沈清辞的身体便会忍不住颤抖;兴奋时,沈清辞往往羞于催促,却会难耐地咬住唇,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身体在悄然凑近迎合;动情时,沈清辞的腿会不自觉紧紧缠住自己的腰;被逼得受不住时,沈清辞会含着泪朝他张开手臂索抱哀求;快攀至顶点时,沈清辞便会无意识地抓住裴景的手臂,声音沙哑地唤裴景的名字;最后,沈清辞会高高的扬起头,将后颈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无力地倒在自己怀中,久久失神。 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只是沈清辞从来都不肯承认。 怀中的身体忽然动了一下,沈清辞的头还埋着,惺忪模糊的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 “什么时辰了?” 裴景抚上那一团乌黑柔软的头发,在上面揉了揉。 “迟了。” 沈清辞猛然抬起头,帐内昏暗,分不出时间。他有些茫然地看着裴景,头脑因宿醉仍在发晕,缓了一会儿才发现是因为帷幔合上了。 他一把扯开帷幔,大片的阳光洒进来,已是日上三竿。 又要被上折子弹劾了。 沈清辞揉着脑袋看向裴景,见他虽未着外袍,里衣却是完整的,只是被自己压得铺满了凌乱的褶皱。 约莫是去上了早朝又回来的。 却刻意留着自己睡迟,误了早朝。 “为什么……不叫我?” 他开口后才隐约想起昨日的事,脑中混乱一片,记忆也支离破碎,只记得自己在湖边见到裴景与郑子瑜,然后他就和刘琦去了康乐坊,还喝了点儿酒,酒不错。 再往后,他就记不清了。 他是怎么回家的?裴景又怎么会在这里? 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头却疼得厉害,太久没有喝醉过,宿醉的反应似乎来得特别猛烈。 勉力去回忆醉酒后的情景时,脑中便闪过一些令人面红耳赤的荒唐情事,他脸色有些发烫。 沈清辞茫然地看着裴景,裴景却只是盯着他的眼睛,也不答话。 “我……头疼。” 沈清辞被看得有些心虚,他实在记不起裴景是怎么出现的,出现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朕记得给你下过禁酒令。” 裴景这么说,指尖却覆上了沈清辞的太阳穴,轻轻揉按着。 “臣知罪。” 沈清辞垂眸老实告罪。 只是违令喝个酒并不算什么,他不觉得裴景会真的计较这种小事,也不怎么在意。 “违令饮酒,丢失御赐宝驹,不敬天子,罚禁足三日。无谕,不得外出。” 沈清辞愕然地睁开眼睛,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揣度着裴景的神色,并不像是说笑。 揉按自己太阳穴的手动作依旧轻柔,裴景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清辞,眸光晦暗,浓烈的阳光似乎照不进他的眼中,碎金静静地沉在眼底。 帝王威仪如同无形的罩子压下,室内的空气似乎也沉闷起来。 沈清辞的心也跟着沉下去,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裴景是天子,天子不悦,身为臣子便需自省告罪,这便是道理。 他只能沉默地爬了起来,他身上是光裸的,几乎□□,青紫痕迹遍布,衣衫却早已经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太过不像样。 他勉强扯了被子遮在身上,在榻上朝裴景跪伏下拜。 “臣领旨。” 裴景没有像平常一样直接免去沈清辞的跪拜之礼,甚至也没有在行礼后殷勤地将人扶起,而是任他这么跪伏着。 显然是在刻意为难。 鼻尖贴着柔软的被褥,沈清辞感觉有些喘不过气,他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时间变得漫长,等待审判的过程总是煎熬,似乎过了很久,裴景的声音才在上方响起。 “起来。” 沈清辞这才抬起头来,实际上其实并不算久,因为他只数出了数十次心跳。 裴景仍是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目光带着上位者的审视。 身上只披了一层薄被,什么也遮不住,面上越来越烫,沈清辞想去找件避体的衣衫,现在这样太难堪了。他扫视看了一眼床榻前的衣架,那上面只有裴景的外袍。 感觉到视线有些模糊,他才发觉是泪水又爬了上来。 他赶忙将脸别开,朝向床榻外,赤着脚踩在地上,才见到自己昨日的衣裳被扔在很远的地方。 身后的视线如有实质,沈清辞感觉如芒刺背,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却半晌无法站起身。 从这里到衣柜取出干净的衣服,大约有十来步的距离,羞耻心令他无法在裴景的注视下这样顶着一身的淫靡痕迹□□地走完这十来步。 透过窗格薄薄的茜雪纱,隐约可见庭外仆从走动的身影,沈清辞面色通红,泪水不知不觉间已经滑过脸颊,落在木质的地板上。 醉酒之后的事情他记不清了,他不明白裴景为什么要忽然这样羞辱自己,或许他该回过身去向裴景求饶,可是沈清辞也做不到。 仅存的那点可笑的自尊心偏偏在不该出现的时候浮起。 他就这么进退维谷,室内安静地落针可闻。 身后忽然有布料摩擦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沈清辞的右臂被拉住,轻轻一扯,沈清辞便被带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沈清辞伏在裴景的胸膛上,久久没有抬起头,泪水很快浸湿轻薄的衣料。 他的脑袋被人抬起,裴景看着他满面泪痕的脸,眸光晦暗,看不出在想些什么,手指已经抚上脸颊,一点点擦去泪痕。 动作近乎温柔。 “清辞,何必如此呢?” 何必如此?沈清辞不知道,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 他只是安静地任凭裴景动作,视线模糊地看着裴景眼睛里难堪的自己。 “别哭,朕不想你哭。” 该死的眼泪就是停不住,才擦去,又流出。 沈清辞干脆推开裴景的手,捂住脸,扯过被子将自己一身的狼狈遮住。 锦被下的身体在颤抖,压抑过的啜泣声低低的,裴景隔着被子抱住他。 “清辞,不要抗拒朕。” 沈清辞似乎总是落入如此境地,前后无路,无处可逃。 过了一会儿,眼泪终于止住,他平复好自己的情绪,还是只能向裴景求饶。 “裴景,给我拿件衣服。” “好。” 压在背上的重量离开,仅仅片刻,身上的锦被被人扯开,裴景将他的头抬起来,理了理沈清辞凌乱的头发,擦净脸上的泪痕,又将衣服递给他。 沈清辞在裴景的注视下将衣衫穿好,又被裴景拉入怀中,额上落下一吻。 “别哭,朕不禁你的足了。朕已经准了你的假,今日你不必去点卯。明日还让刘琦陪你出门游玩,你想去哪里?” 裴景温声哄着,他原本是想对沈清辞醉酒时流露出的抗拒小作惩戒,但在看到沈清辞的眼泪时,他后悔了。 实际上,在对上沈清辞愕然的目光时,他就已经后悔了。 但顾及着天子的颜面,不宜朝令夕改,没有立刻收回成命。 此时沈清辞一向他服软,他就立即将那些顾虑都抛诸脑后。 “没什么意思,不去了。” 沈清辞抽泣着回答。 吻从眉心往下游移,蹭过鼻尖,又落在唇上。 “那朕亲自陪你,去灵雾山吧,现在正好春猎。” 沈清辞不答话,裴景在他鼻尖上蹭了蹭,又问道:“好么?” “雪球丢了。” 方才哭得厉害,沈清辞的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听起来有几分委屈。 前日的气闷原本就被沈清辞的眼泪搅得烟消云散,此时裴景更是全然忘了就在几句话之前他才试图以丢失御赐之马的罪名惩罚沈清辞。 “不过一匹马,丢便丢了,朕再给你寻好的。” 裴景安抚地在他的后脑上揉了揉。 “今日就去,朕让长荣去御马苑挑两匹好马来,赐你的弓还在么?” 沈清辞在他怀中点点头。 “朕再给你挑个新的,弥岳从西北带回一把好弓,很适合你,朕让长荣给你送来。” “嗯。” 裴景抬手在沈清辞的额间探了一下,才宿醉又哭过,沈清辞面上依旧透着微粉,有些发烫。 “头还疼么?” “疼。” 太阳穴重新被人轻轻揉按住,沈清辞顺从地微扬起脸,任他动作。 “朕命他们准备了枳葛饮,喝一碗缓缓?” “太苦了。” “听话,再吃些枇杷便不苦了。” 沈清辞又点点头。 “头发乱成这样,朕给你束发。” 沈清辞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却仍是应了,两人一起到镜前,沈清辞拿出一柄乌木梳递给裴景。 裴景自幼养尊处优,衣食住行皆有金奴银婢料理,连自己的头发都没动手束过,哪会做这种事。 他费了半天力,也只是勉强将一头乌发梳顺,中间还扯了几次头皮。 沈清辞吃痛蹙眉,裴景便停下动作,安抚两句,将动作放轻,也没什么用,下次仍然会扯到。 折腾了好一会儿,头发终于柔顺地垂下来,在暖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裴景盯着三千烦恼丝,不知该从何下手。 “给我吧。” 不出所料,裴景果然只是一时兴起,根本不会束发。 沈清辞从他手中拿回乌木梳,自己将头发束好了。 裴景隔着镜子看沈清辞,又觉得不满足,便将沈清辞的脸掰过来,低头端详了会儿,满意地点点头。 “好看。” 收拾停当后,丹墨端来一碗枳葛饮并几小碟时令瓜果。 为免裴景故技重施,沈清辞便蹙着眉一口喝下了,苦得他眼睛都皱成了一条线,只觉得原本混沌的脑中瞬间清明了片刻。 一块切好的枇杷被送到嘴边,沈清辞顺从地吃下,酸甜的汁水在口中溢开,他眉间稍缓。 “好些了吗?” “嗯。” 阳光静静地洒下来,打在两人身上,室内有一种静谧得近乎安稳的氛围。 喝完枳葛饮,宿醉引发的头疼缓和了些,沈清辞也终于有余力理清思绪。 醉酒后的记忆仍然是残缺破碎的,他记不起自己是否真的在醉酒后有什么地方惹怒了裴景。 便只能循着这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推测。 裴景将沈清辞朝自己怀中拉了一下,揽住沈清辞的腰。 “饿了吗?先吃些东西。” “嗯。” 沈清辞的脑袋贴在裴景的胸膛上,盯着纱窗外模糊的树影有些出神。 裴景命人去准备膳食,低头看向怀里发呆的人。 “在想什么?” “是因为郑子瑜吗?”沈清辞顿了顿,语气不大确定,“你这么对我,是因为他吗?” 他抿了抿唇。 “你真的想要他?”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8、偏矢 “郑子瑜?”裴景一怔,不禁失笑,“他?他怎么能和你比?” 意识到沈清辞大抵是真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了,裴景有些无奈,最后那点儿不虞也消失殆尽了。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也不愿再回想起沈清辞那时痛苦的目光和一句句近乎心碎的质问,便只安抚地在沈清辞的后脑拍了拍。 “我不明白。” 沈清辞从来是个倔强的人,先是无端受辱,接着又百般安抚,即使是君威难测,他也想弄清楚。 裴景轻叹了一口气,手指抚上沈清辞微红的脸颊。 良久,裴景才开口,他没有提及昨夜沈清辞醉酒间流露出的抗拒与痛苦,也没有提及自己生气的原因。 “朕想要的是什么,你应当明白的,清辞。” 应当明白什么?沈清辞真的不懂。 或许他从前明白,可现在他是真的糊涂了。 裴景到底想要什么?或者说,裴景到底还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呢? 这些年,他几乎已经退让到一个退无可退的境地,可裴景似乎总也不满足,仍然步步紧逼。 身体他献出了,臣服他也奉上了,曾经的傲骨被自己碾碎,自尊心也已经被自己抛却,沈清辞自以为他已经献出了他所能给予的一切,他究竟还有什么能给裴景的? 尊严、自由、声名……他通通都不剩了。 沈清辞是谁?是裴景的掌上玩物,是裴景的提线木偶,是裴景的笼中鸟雀。 十二年光阴,竟可以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吗? 如今对镜自照,他几乎已经要认不出自己。 裴景到底还想要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逼自己? “我不明白,裴景,我真的不明白。” 沈清辞抬起头仰视裴景,眼角泛红,神情无助,似是想要向高高在上的天子乞求一点点怜惜与救赎。 “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你才会满意?” 不该是这样。 沈清辞的回应不应该是这样。 可是应该是什么样?可笑的是,裴景自己都给不出答案。 他应当是满足的,可是内心似有一个永不餍足的饕餮,贪婪地叫嚣着,鼓动他不断地想从沈清辞身上索求。 至于在索求什么,裴景还弄不清楚,他觉得沈清辞应当知道,可沈清辞说他也不明白。 裴景伸出手,遮住沈清辞茫然无助的目光。 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闷又在室内铺开,仲夏的暖阳照在身上,沈清辞只觉得仿佛置身于挣不脱的无形牢笼之中。 ——咚咚咚。 敲门声打破沉寂。 丹墨有些犹豫地站在门前,他感觉自己似乎来得不是时候,不知现在该不该开口。 “说。” 天子不容置疑的声音传来。 “膳食已备好,陛下要现在用膳吗?” * 午后,长荣便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牵了两匹马,捧了两张弓送到沈府。 黑色的那匹马体格健硕,乌中发赤,油光水滑,一看便是万中得一的千里良驹,名为乌珠,是天子的爱驹。 白色的那匹,粗看和雪球一样,全身雪白,唯有头顶一簇赤红的鬃毛延伸至马背,如同雪里红梅绽放,是裴景新赐给沈清辞的。 裴景满意地在它头顶摸了一下,“果然很适合你,上来试试。” 沈清辞便顺从地翻身上马。 “好看。”裴景由衷赞叹,又去问一旁的沈清鸢,“阿鸢觉得呢?” 沈清鸢抬头盯着沈清辞看了很久,才慢吞吞地说:“哥哥,本来就,好看。” 她有些怕裴景,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又朝沈清辞招手。 “哥哥,我也要,骑马!” 沈清辞驭马踱步到沈清鸢面前,将她抱上马,带着她在庭内转了几圈,沈清鸢才满意地下来,高高兴兴地被采茵领去偏院玩去了。 沈清辞正欲下马,却忽然被人按住,身后有人翻上马背,揽住了沈清辞的腰,雍容的龙涎香气裹上来。 “乌珠不是在那边?” 沈清辞指着被晾在一旁的乌珠,乌珠百无聊赖地在树下甩尾巴。 “长荣,谁准你将乌珠牵来的?” 长荣立马跪下请罪。 沈清辞才不相信长荣敢自作主张,他低声道:“不是要去灵雾山游猎么,这样怎么去?” “怎么不能?朕偏要与你同乘一骑。” 裴景理所当然地答。 “你别闹,你这样我便不去了。” 真让他这么从相府一路骑到灵雾山,明日参他的折子该堆满安和殿了,成何体统。 裴景满意地看到怀中人的脸色,也不再逗弄,翻身下马,换上了自己的乌珠。 灵雾山满山披翠,时值仲夏,阳光正好,正是适合出门游玩的好时候,沿途遇到不少三五成群出来游猎的年轻士子,朝气蓬勃,谈笑风生。 沈清辞看着便不自觉驻足,目光带着些欣羡,怔怔地望着他们绝尘而去的背影。 “清辞。” 裴景的声音响起,沈清辞才如梦初醒,他应了一声,跟着裴景朝山林深处而去。 一只健硕的野兔蹿过草丛,沈清辞扬起弓,箭搭在弦上,却又犹豫着半晌没有射出。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那只野兔已经机敏地注意到来人,飞快在林中穿梭,用草叶掩住身形,很快便要消失在林中。 就在它快要钻入洞里,一只箭从后方飞来,直射入白兔的喉咙。 接连两次心不在焉,裴景难免也有些不悦,他收起弓,再次提醒道:“清辞。” 沈清辞回过头,有些错愕地看向裴景。 “罢了,你没兴致,回去吧。” 裴景也不管那只横死的倒霉野兔,拎起缰绳调转马头便要回程。 “我……” 沈清辞也有些茫然,愣愣地盯着手里的弓箭。 他在犹豫什么?在那一瞬间,沈清辞竟然在想,或许他的箭尖偏了一分,或许这一箭射出不能中的,或许……他已经不再有从前的臂力与目力,又或许他许久不射箭了,他拉弓的手有些生疏。 但沈清辞拉起弓时是从来不会犹豫的。 张弓,搭箭,松手,箭镞飞出,一箭中的。 这似乎从来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尽管这些年,他已经在太多事情上感受到无力与挫败,但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箭术。 天始元年,刘琦才入京,被家里惯得无法无天,皮得不得了,就连裴景都头疼,命人将他按住要打板子,谁知刘琦怕挨打,满宫乱窜逃命。 那些小黄门又不敢真的伤了金尊玉贵的小侯爷,十几个人围着个小孩追了半天也没把人按住。 最后,是沈清辞提弓一箭射出,箭镞穿过刘琦的发髻,将他牢牢钉在树上动弹不得,他才安分下来。 自那以后,刘琦对沈清辞大为叹服,是以整日缠着沈清辞让他传授“绝技”。 神乎其技,这便是沈清辞对自己箭术的自信。 可是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会怀疑自己呢? 裴景走了几步,见沈清辞仍怔愣在原地,没有跟上,便又回过头来。 “怎么了?” 沈清辞自己也无从解释这瞬间的恍惚是为什么,只是垂着脑袋,心绪复杂。 “我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向裴景,目光带着些祈求。 “再试一次吧,就一次,行吗?” 裴景盯着他,“好。” 两人在林中穿行,气氛一时沉默,裴景不时看向沈清辞,见他垂头丧气的,隐约能猜到沈清辞愣神的因由。 余光瞥到一只野狐掠过,裴景拍了拍沈清辞垂在身侧的手,向他示意。 沈清辞顺着目光看过去,同样地扬弓,搭箭,正要射出时,却又犹豫了一瞬。 野狐身形灵活,在林叶间穿行,眼看又要消失。 他咬着牙,索性闭上眼直接松手,箭矢飞出。 还没看清是否射中,左臂剧痛传来,沈清辞忍不住闷哼一声。 “清辞!” 裴景也忍不住惊叫一声。 沈清辞松弦太急,左手抖了一下,弓弦猛地弹回,重重打在了手臂内侧,顿时一阵火辣辣地疼,不用掀开袖子也知道那里已经迅速红肿了。 胸中突然涌上一股躁郁,沈清辞头脑一热,只觉得满心烦闷,顿时失去一切兴致。 “回去了。” 沈清辞竟直接将手中的长弓扔下,连同行的天子也不顾了,径直拍马回府,一骑绝尘而去。 裴景回到相府时,沈清辞已经躺在树下的竹榻上,一本书盖在脸上,独自生着闷气。 他伸手将那本书拿下,拉着沈清辞坐起来。 “好大脾气,昨儿丢了御赐之马,今日更是不得了,当着朕的面竟将新赐的弓也扔了。” 嘴上责怪着,目光却分明纵容。 他在沈清辞身侧坐下,抬起沈清辞的左臂,掀开衣袖查看。 修长的手臂上已经红了一大片,一道狭长狰狞的红痕横亘整个小臂,高高肿起。 “拿祛肿的药来。” 丹墨这才发现主人身上有伤,颤颤巍巍地领命。 沈清辞别开目光。 “那请陛下责罚。” “你知道朕不舍得真罚你,朕看你分明是恃宠而骄。” “晌午时不就罚了?” 裴景瞥了沈清辞一眼,扬了扬眉,“你跟朕记仇?” “臣不敢。” 丹墨递来祛肿药,裴景亲自裹了药膏,为沈清辞上药。 指尖覆上去,只觉得那伤痕上火辣辣地发烫。 沈清辞忍不住蹙眉。 “疼么?” 沈清辞却只是看向别处,也不答话。 上完了药,裴景命人在庭中摆上木靶。 “过来。” 沈清辞不情不愿地上前,裴景将方才被沈清辞扔在林中的墨玉弓重新放回他手中,站在沈清辞身后,将人半揽着,扶着他的手,手把手带着他拉弓。 一箭飞出,正中靶心。 “这不是很好么?” “这是你射的,不是我。” 沈清辞将弓塞回裴景手中,推开裴景重新回到竹榻坐下。 “那这个呢?” 长荣捧着一只赤色野狐上前,递给沈清辞看。 狐狸下腹斜斜插着一支箭,正是沈清辞射出的那一支。 沈清辞只看了一眼,仍蹙着眉。 “偏了。” “是你太过苛求。” 裴景忍不住将人重新揽入怀中,很有耐心地哄着,“先前不过画毁了一幅折枝图,便气得将那些颜料都扔了,不肯再动笔。连朕想要幅扇面,你都迟迟不肯画。今日不过是射偏了一点儿,又要将弓箭也都扔了么?” “朕看你画得很好,射得也很好,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19、垂阳 “你不明白。” 沈清辞心中烦闷,不想应付裴景的亲近,便推开他,倾身侧趴在竹榻上,半张脸埋入手臂里,手指顺着软席上的纹路划动。 “我想一个人待着。”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些鼻音。 裴景也不勉强,只命人拿了一张薄毯来,亲手盖在沈清辞身上。 “朕准你两日休假,你好好歇息。若是闷了,就叫刘琦过来陪你。” 沈清辞只是闷声应了,连头也没抬。 听到脚步声离去,他将整张脸都埋入柔软的罗枕中,两手交叠着弯曲在头顶。 手臂上仍火辣辣地疼,他却好似仍嫌那疼痛不够,右手抓在肿起的皮肤上,指尖挤压的地方有些泛白。 巨痛持续传来,牵动着似乎连头也疼了起来,沈清辞上半身抑制不住地发抖,手却不肯松开。 “才上的药,大人别伤着自己……” 丹墨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出声劝慰。 “你也下去吧。” 沈清辞的声音也因为疼痛而颤抖。 知道沈清辞的脾性,丹墨也不敢再劝,只悄声带走了庭中所有的仆从。 庭院安静下来,只能听到沈清辞自己因疼痛而沉重的呼吸声,和远处隐隐传来的蝉鸣。 忽而从不远处传来一道清亮的叶笛声,旋律悠然随意,似是只是信手扯下树叶吹奏。 沈清辞偏头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是从偏院传来的。 他闭上眼,静静地听完一曲叶笛。 偏院又传来模糊的谈话声,是沈清鸢和采茵。 沈清辞重重地叹了口气,松开手。 那里已经肿得更高,整个小臂内侧都红通通的,映衬得弓弦打上去的印记都没那么明显了。 良久,沈清辞才从竹榻上起身,扔开那方薄毯,换了一身衣裳,一个仆从也没带,独自出门往城南而去。 * 文渊学宫,是天下士子的神往之地,圣京第一学府。 学宫所收学子非富即贵,要不就是天下闻名的神童儒生,由天子特许入学,寻常人是进不去的。 沈清辞当年随父入京时,官微家贫,无缘入文渊学宫念书,只能在不远处的丽阳书院求学。 眼下还未到散学的时候,学宫门口很安静。 沈清辞站在街道对面的一棵古柳树下,看着古朴庄肃的门匾发呆,思绪又忍不住飘回了十多年前。 那时他也常像现在这样,站在这棵柳树下等人。 丽阳书院与文渊学宫相隔不远,散学却比文渊学宫早半个时辰。 沈清辞散学后并不急着回去,而是和许敬之一起多走几步路,绕到文渊来,等谢廷和几人出来,嬉游胡闹一阵,直至天黑透才肯回家。 后来,他和许敬之在这里等人时,总遇到裴景。 裴景那时就很煊赫,一副张扬纨绔做派,身后跟着一大群仆从浩浩荡荡地过来。 起初许敬之还不知道裴景是为谁来的,只以为学宫里有哪位不长眼的学子惹了恶名昭著的信王,从没想过那个不长眼的人就在自己身边。 他怕惹事,见到人群就拉着沈清辞往别处躲。 可裴景直冲冲地冲着沈清辞而来,将两人的退路堵得严严实实。 许敬之吓得全身发抖还要挡在沈清辞面前,赔笑问信王有何贵干。 裴景总是会忽视不相干的人,自顾自地向沈清辞发出邀请,有时是饮酒,有时是游猎,有时是赏花,不一而足,什么理由都有。 他那双眼睛会毫不顾忌地在沈清辞的脸上徘徊,带着轻佻的笑意,自上而下游移,从眼睛、鼻尖、嘴唇、下巴,渐渐移到修长的颈、严实的领口、胸前平整的衣襟,再到收紧的腰身,那目光一般会在腰上停留一会儿,再继续往下。 往往当视线游移到领口时,沈清辞的面容就会开始发红,胸口有怒气上涌,呼吸似被什么堵住了。 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 沈清辞深以为然,因此,每每出门前,他都会对镜检查自己的发冠、衣裳是否齐整,连香囊配饰也要位置端正。 他一向仪容端正,不失礼度,除了面容,只有双手和上半截脖颈裸露在外。 可裴景每次看他的眼神,都好似能穿透包裹严实的衣料,看到被遮掩在下面的身体,这让他很不舒服。 但信王殿下从来不知遮掩,总是会肆无忌惮地将人看个够,丝毫不在意沈清辞逐渐染上怒意的目光。 或者说,裴景甚至很喜欢看沈清辞被自己惹得气急败坏的样子。 许敬之胆小,总想着息事宁人,将这尊惹不起的大神应付走。可沈清辞不怕裴景,总是三两句后就忍不住与他呛声。 但裴景从不在意,被骂得高兴了,还会笑着赞赏沈清辞两句。 再后来,沈清辞不厌其烦,干脆一散学就直接回家,可也会时不时的在路上“偶遇”裴景。 裴景那张面皮也不知是什么做的,似乎从来不知道何为羞耻。 沈清辞的命运就这样被裴景强行拉扯着,直到沈清辞向他屈服,就此被绑缚在帝王御前,不得挣脱,如此纠缠十余年。 裴景怎么不会厌烦呢?沈清辞想不明白。 沈清辞的确有一副好皮相,早在江州时,他便已经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 彼时江州好古风,有投枝示爱的风俗,每每与众出游,到回家时,沈清辞总会收获满怀的花枝。 他自知自己长得不差,但他真的美到可以令裴景神魂颠倒,非他不可吗? 那也太荒谬了。 单论十多年前的圣京城,比沈清辞更英俊的少年郎也并非没有,更遑论现在。 就连裴景自己长得也不赖。当年他行事荒唐到有文人墨客写文章讽刺,唇枪舌剑之前,也要先酸溜溜地写上一句“信王美姿容”。 容貌端正,地位显赫,就算裴景真有分桃断袖之癖,也多的是人愿意投怀送抱。 可他偏偏要用尽各种手段去争、去抢、去算计一个不甘不愿的沈清辞。 站得久了,下肢有些酸软,脚下虚浮,沈清辞不自在地换了个姿势,抱着伤臂倚靠在粗大的树干上,面容在阳光下微微泛红。 昨夜那场情事他已经记不太清了,但从醒来时的一身痕迹和全身的酸麻大概可以判断,裴景折腾得有些过。 下午骑马时还只是略微不适,尚能勉强忍受,此时却好似所有的酸软与不适都倾泻出来。 沈清辞的眉毛轻蹙着,望向门口的目光有些不耐,两脚不停地换着重心。 红日西斜,阳光渐渐变成暖色的金黄,照映在宽大的街道上,沉郁的钟声从学宫内响起,接连响了九下。 门口渐渐有人出来,沈清辞扶着树干站正。 他望着身着雪白襕衫鱼贯而出的士子,眼中映着金黄的光。 人们三五成群,呼朋引伴,谈笑风生,尽是少年意气。 忽然,沈清辞觉得有些可笑。 他现在像什么? 帝王的脔宠,身上还带着承幸过的痕迹与酸软,殷殷切切地穿过大半个御街,来见另一个即将成为另一个脔宠的人,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逼他离开? 太狼狈,太不堪了。 倒真像是人们口中那个好妒嫉贤的佞幸。 沈清辞蹙着眉,自嘲般地扯出一个笑,正要转身离开,余光却好巧不巧地偏偏在这时闪过郑子瑜的身影。 他正与几个士子谈笑着结伴而出,眉眼飞扬,昂首阔步,仿佛对未来充满无尽的畅想。 已经抬起的右脚转了个方向,沈清辞上前去,挡在几人面前。 见到沈清辞,郑子瑜也是一愣。他身边的几个士子有认识沈清辞的,互相交换着眼神。 沈清辞没在意他们,只盯着郑子瑜。 “沈大人,”郑子瑜规矩地行了礼,“你有事找我?” “几句话而已。” 四周都是散学的学子,并不是说话的所在。郑子瑜看了沈清辞一眼,低头跟身边的人说了几句话,请他们先行离开。 “沈大人,你脸色不太好。” 沈清辞一言不发地朝一处小巷而去,郑子瑜跟在他身旁,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他和沈清辞仅仅只是见过几面,并不相熟。他不清楚沈清辞的来意,只是隐约觉得和天子有关。 天子与沈清辞的关系不是秘密,坊间有许多传闻,入京几个月,郑子瑜便已听说了不少。 郑子瑜自入京后便圣眷不浅,起初他受宠若惊,不敢作他想,可郑傕总是旁敲侧击地问他与天子的关系,他也渐渐品出些不对味来。 可那是天子,郑子瑜没有拒绝的可能,更何况…… 郑子瑜也有自己的私心。 “我时间不多,废话就不用说了。” 火红的残阳已经挂在檐角,再过不久,天就要黑了。 沈清辞在一处僻静无人的巷落停下,巷中昏暗,他尽量站在光亮照得见的巷口处,后背蒙上一层金黄的暖光,身体前侧融在暗处。 “你回青州去吧,”沈清辞并不迂回,开门见山,“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讶异于沈清辞的直接,郑子瑜也不禁怔愣了一下。 他凝眉沉静片刻,看向沈清辞的眼睛。 “请恕我不能从命。”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0、池鱼 被拒绝也是意料之内的事,沈清辞并不意外。 “你留在京中所求为何?”他看着郑子瑜,郑子瑜站在阴影中,表情都隐在一片晦暗里,看不分明,“权势?富贵?” “那些皆非我所求。” 郑子瑜纹丝不动,声音带着些少年才有执拗与轻蔑。 “我想也是。”沈清辞嗤笑一声,“那是为什么?难不成郑老头救过你的命,你要以身相报吗?” 他话中多讥讽,郑子瑜也忍不住蹙眉,声音却依然不失礼度。 “叔父的确于我有恩,但我有自己的理由,恕我不能告知。” 沈清辞心中不禁冷笑。 什么叔父? 早就出了五服,不知道拐了多少道的亲戚,淡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血缘,郑傕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高官厚禄才略施薄恩,郑子瑜却好似将其看得很重。 但他没再继续出言讥讽,那并不是他的原意,他只是想让郑子瑜知难而退,但他并不讨厌这个少年。 他微微侧身,半张脸笼罩在夕阳的斜晖里。 “京中繁华,的确迷乱人眼,令人一时沉醉。”沈清辞望向火红的斜阳,眯起眼睛,语气平和起来,带着些叹息,“但你还年轻,未来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看,不必急于一时。” 郑子瑜却好似没有听懂,他顺着沈清辞的目光望过去,却看不出什么,不一会儿便被光线晃得有些炫目,又赶忙将视线移开。 “什么意思?” 沈清辞好似一点也不受强光影响,仍旧直直望着太阳,眼睛泛着金色的光泽。 “我看过你的文章,写得不错。待到大选之年,未必不能蟾宫折桂,何必走此捷径呢?” “捷径?”郑子瑜面露疑惑,“大人也认为这是捷径?” “不是吗?” 檐角忽的坠下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蜘蛛,一根蛛丝坠着,垂在沈清辞眼前半尺处。沈清辞的视线被这只蜘蛛吸引,便将视线从那片金泽中移开,随着灰黑挣扎的小点上上下下。 灰黑的蜘蛛拼命挣扎攀爬,吐出更多蛛丝,想要再爬上去,可始终不得其法。 他看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有些路看似诱人,但付出的代价,也许是你难以承受的。” 身旁传来一声轻笑,沈清辞偏头看过去。 昏暗的光线中,郑子瑜面容平静,眼中却含着少年人的桀骜。 “沈大人应当是误会了,荣华富贵、权势仕途,子瑜所求从来不是那些。”他的声音清亮而坦然,“子瑜所选,唯心而已。” 蛛丝不堪重负地断了,那只蜘蛛无声地坠落在地上,落地时背部朝下,八条细小的脚在空中胡乱挥舞半晌,才终于翻过身来,在灰色的地面上踌躇一阵,又重新爬上了院墙。 沈清辞眼中闪过一丝讶色,漆黑的瞳孔微微放大,怔怔然,有些不可置信:“你……你动心了?” 郑子瑜没有回答,只是这么看着沈清辞。 答案不言自喻。 “你怎能对他动心?” 沈清辞脱口而出,仍是不敢相信,他抓住郑子瑜的手臂,语气不自觉急切起来。 “你明天就离京,不,今夜就走,你不必回郑府了,赶在城门闭锁前出城去,城外南向三里林中有一个茶亭,你到那里等着,其余的事我会安排。” 郑子瑜却不动,只是沉默地看着沈清辞。 “郑子瑜,”沈清辞渐渐冷静下来,他沉声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沈大人,我从未想过与你争抢什么,大人不必担心,也不用急着赶走我。”郑子瑜垂下目光,声音竟有些怅然,他竟像是在安慰沈清辞,“陛下他……他心中只有你。” 沈清辞先是愕然,而后眼中又染上一丝嘲讽,他看向郑子瑜,良久,自嘲般冷笑一声,松开了手。 “你以为,我是担心你取代我的地位,才急着赶你走?” 他心中瞬时涌上诸多不能言明的情绪,只觉得一片悲凉,原本准备好的说辞都已经作废。 可笑,太可笑了。 沈清辞此时才觉得,自己好似真的像个笑话。 他压下千头万绪,兀自镇定地转过身,橙红的太阳已经有一半沉入远山。 “罢了,就当我今日没有来过。” 沈清辞脚步急切,刚经过平安巷口时,太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天空瞬间晦暗,道旁屋舍的窗中已经透出星星点点的烛光。 他加快步伐,顾不上任何礼仪与形象,在御街上飞奔。 狼狈地逃回相府时,丹墨已焦急地等在门前,提着灯立马迎上来,扶着沈清辞到院内。 沈清辞紧紧抓着丹墨的手臂,他神思恍惚,都没注意到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 直至到了室内,被熟悉地烛光缭绕,周遭沐浴在一片光亮之中,对黑暗的恐惧渐渐退却,他回过神来,看到丹墨苍白扭曲的面容,才猛然松开手。 “对不住,”沈清辞含着些歉意,“我……一时失神,伤着你了吗?” 他待下人一向宽和,从未苛待,更何况丹墨是他的贴身长随,年岁也不大,平日里很是纵着,并不真的当奴仆对待,连一指甲盖都没有弹过。 主人如此关怀,丹墨哪里还会有怨,他忍着疼,“没有,大人说的哪里话,折煞丹墨了。” 他觑着沈清辞的脸色,只觉得竟比下午在庭中时还差,便问道:“大人心情不好么?” 沈清辞摇摇头,低声道:“我没事,你去吧,这里不需要伺候。” 丹墨仍是不放心,“大人还未用晚膳,厨下已经备好了,要不要先用一些?” “不用。”沈清辞什么也吃不下,他望着身旁飘摇的烛火,忽然道:“去备些热水来,我要沐浴。” 丹墨领命下去,不多时,一桶热水便已经备好。 沈清辞踏入木桶,让身体缓缓下沉,就连脸容也埋入热气腾腾的水里。 直到憋得满脸通红,才探出头来,雾气氤氲,水珠顺着面容流淌而下,连眼睛也被润湿了。 他有些疲惫地伸出双手,捂住脸,身体在水中微微发抖。 他怎么能……如此狼狈呢? 在去找郑子瑜之前,他心中想过无数种可能,被拒绝、被误解,都在他的意料之内。 他原本想,不论郑子瑜想要的是什么,不论他有什么理由被迫留于京中,哪怕是裴景不肯放手,就算会触怒裴景,沈清辞也有办法绕开天子先斩后奏,先将人送离。 至于之后裴景的怒火,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也有办法平息。 这么多年,沈清辞宦海沉浮,虽说身陷囹圄,他也有自己的处世之道。 可是,他从未想过,竟会有这样一种可能。 郑子瑜动心了。 他竟是真的心甘情愿。 沈清辞所有的担忧、所有的怜悯,竟都成了一厢情愿的自作多情。 他担心郑子瑜被裴景逼迫,他担心眼含傲气的少年会沦为和他一样的笼中囚鸟,将一身的锋芒摧折,最终也会如同今日的他一样面目全非。 可是竟会是这样……竟会是这样。 他动心了,他怎么会动心?他怎么能动心? 那个人是裴景,是随心所欲说一不二的天子,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沈清辞又一次将脑袋埋入温热的水中,试图让心中的万般思绪沉静下来。 直到胸腔传来疼痛,窒息的不适占满他的全部大脑,他自虐般的任由自己沉沦在痛苦中,良久才浮出水面。 仔细想来,又确乎该是这样。 裴景的手段,沈清辞见识过。他挣扎十年,依旧困锁迷城,不得解脱。 郑子瑜与沈清辞粗看有几分相似,却终究不同。 是沈清辞想当然了。 他就这么放任自己在浴桶中下沉又浮起,直到水面的雾气消散,包裹着身体的水变得冰凉,沈清辞不禁打了个寒噤,听到门外丹墨迟疑的扣门声,他才从凉透的水里出来。 * 横竖裴景准了沈清辞的假,沈清辞便干脆地窝在家里,倚在树下看书。 沈清鸢拉着采茵几个院子跑着玩,跑得累了便窝在沈清辞身边编草环,一边编一边嘴上哼个不停,好似在唱歌。 歌声也断断续续的,却不是如同说话时那样的艰难,而更像是忙着手上的活而乱了旋律,需要想一下才能唱出下一句。 沈清辞忍不住看了过去,沈清鸢晃着脚丫,摇头晃脑,轻声哼唱着,自得其乐。 仔细听来,唱得竟是前朝诗人的诗句。 “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大概这样的诗句对于沈清鸢而言太难记,她停了一会儿,又继续唱,“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沈清辞不禁怔愣住了,他盯着沈清鸢,久久没回神。 沈恪训在世时曾以文章得名,对子女的教育非常看重,甚至有些严苛。 他从不认为女儿家不应读书,因此连沈清鸢也不曾落下,沈清鸢幼时是和沈清辞一样念书的,不到十岁便已经将前朝有名气的诗句辞章背得七七八八。 但沈清鸢自幼时大病后,记东西就比常人困难,念书记不下时,会发脾气拉扯自己的头发。 沈清辞怕她伤着自己,也不再要求她读书,只盼着她能安乐一世就好。 这样的诗句,沈清鸢幼时学过、背过,甚至也写过几首稚嫩的曲子词,却早就在那场大病中忘光了,原是不该出自今日的沈清鸢之口的。 被他盯得久了,沈清鸢也注意到了,便停下歌声看着他,眼睛笑得弯弯的。 “阿鸢,唱得,好听吗?” 沈清辞提了提嘴角,露出一个笑,摸了摸沈清鸢的头发,“好听。” 沈清鸢高兴地晃了晃脑袋,又抬起一只手,指在自己的右额上。 “有字,那个,哥哥,教我唱。”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1、旧渊 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天真少女不知忧愁,只是依着旋律而唱,声调里还带着些娇俏的尾音,眉眼笑得弯弯的,唱不出诗中的怅惘。 沈清鸢用草叶编了一个长耳兔子,抬起手来,攀着沈清辞的脑袋,斜斜插在他鬓间,看了一会儿,满意地笑了,又接着唱下去。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她蹦蹦跳跳地跑进偏院,没多久又蹦蹦跳跳地出来,手里多了一捧五颜六色的花枝。 她在那捧花枝里挑挑拣拣,挑出几个来,又插在沈清辞发间,不一会儿沈清辞的头上便花团锦簇。 沈清辞心中反复吟咏着那几句诗,这是他蒙学时期便已经倒背如流的诗句,幼时不知其意,如今念来,却是百转千回,万般滋味。 他有些发怔,也不动作,任由沈清鸢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花瓶。 “好看。”沈清鸢看着自己的“作品”,捧着沈清辞的脑袋左看看右看看,似是满意地不得了。 “哥哥,比花好看。” 见她玩得高兴,沈清辞的心情也不禁跟着好起来,索性不再想那些事。 他从沈清鸢手中剩下的花枝中挑出来一枝火红的石榴,插在她鬓边。 “阿鸢也好看。” 沈清鸢高高兴兴地戴着花满院子炫耀去了,沈清辞复又倚在竹榻上看书,不一会儿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丹墨才小心翼翼地将他唤醒。 他迷蒙地睁开眼,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盖了一条薄毯。 “什么事?” 沈清辞坐起身来,拂去身上的落花。 “大人,门外有客求见。” “不见。” 沈清辞想也没想就直接回绝,可丹墨犹豫着,并未直接去通传他的话,他瞥过去一眼,“怎么?” “他牵着雪球,说是来归还御马。” 沈清辞看着丹墨,有些疑惑,丹墨也见过不少世面了,按理说这种小事他自己便能处理,不应该来专程将他唤醒。 “将雪球留下,给些赏钱,打发走便罢了。” 丹墨却面露难色:“他不要赏钱,只说一定要见到主人,确定那是大人的马,才能归还。” 沈清辞微微蹙眉。 为免雪球常日不出门憋出病来,马夫从前每隔三两日便要牵着雪球绕城转一圈再回府,为此,沈清辞还被御史参过行事高调炫耀御马。 照理说,京中大部分人都认得那是沈清辞的爱马。 八成是什么人想打着归还御马的借口来结交,沈清辞有些厌烦。 “那便不要了,让他牵走。” 他不信有人竟敢胆大包天到占着御赐之马不还,索性不搭理,窝回竹榻上。 丹墨迟疑着去回话,不多时却领着两人一马进来了。 沈清辞蹙眉起身,还未诘难,丹墨无辜地摆摆手,指向一旁无法无天的小侯爷,而后便听来一阵笑声。 刘琦一手扶在身旁少年的肩上,一手捂着肚子弯腰大笑,那少年是个生面孔,牵着马,盯着沈清辞,面色也有些古怪。 沈清辞见到刘琦,心中的不悦先消去一半,见他一直笑个不停,没好气道:“你犯什么病了?再笑就滚出去。” 刘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收住笑,抬起头来,看了沈清辞一眼,又似要忍不住继续笑起来,被沈清辞瞪了一记,才憋了回去。 “你这是在扮什么?”约莫是笑得有些岔气,刘琦捂着肚子,声音有些发软,“百花娘娘吗?” 沈清辞这才想起,先前沈清鸢玩闹时往他头上插花,现在还在脑袋上顶着,面上不禁有些臊,却并不摘下来,只小声道:“阿鸢弄着玩的。” 他看向那个面生的少年,“是你找回了雪球?多谢。” 那少年看着和刘琦差不多大年纪,倒是也生得齐整,文质彬彬地朝沈清辞拱手一礼,“途中见到,听人说是大人府上的,不过顺手送来。” “丹墨。” 沈清辞唤了一声,丹墨便捧来谢礼,递到少年手边,他却看也没看一眼。 刘琦嘿嘿笑着,“你不认识他么,这是周筠,他爹是周侍郎。” 沈清辞不禁怔了一下,刘琦还怕他记不起是哪个周侍郎,又补充了一句,“就是那个‘矫辞而谄上,媚颜以惑君’的周侍郎。” 沈清辞白了刘琦一眼,刘琦悻悻地撇撇嘴,名叫周筠的少年神色也不大自在。 矫辞而谄上,媚颜以惑君。 这是户部侍郎周宏弹劾沈清辞的奏折中的名句。 那时,裴景读到此句,觉得实在有趣,搂着沈清辞在凑在他耳边反复念了好几遍,哄着沈清辞向天子展示如何“矫辞谄上”,又如何“媚颜惑君”。 沈清辞自然不会忘记这位周侍郎,脸上没什么表情,“令尊文章写得不错。” 他朝门外略一偏头,“既然雪球已经送回,还请周小公子收下谢礼。若是看不上这点东西,改日我再备上厚礼亲自登门道谢。” 逐客之意很明显。 周筠自然不敢让他亲自“登门道谢”,忙低头道:“大人误会了,我此举并非挟恩图报。” 沈清辞挑眉,“那周小公子想要什么?” “这……”周筠朝里院探了一眼,也不知在看什么,他踌躇片刻,方道:“我素来仰慕大人声名,想要结交一二。” 沈清辞差点笑出声来,连刘琦也没忍住看了周筠一眼。 周宏的儿子找上门来说仰慕沈清辞的声名,想要结交。 也不知是在夸人还是在骂人。 “不必,我不喜欢交朋友。”沈清辞唇角翘起一个弧度,轻笑道:“何况,你想与我结交,问过令尊的意见了吗?” 周筠面露难色。 “我想也没有,还请周小公子离开吧,免得明日令尊又上奏弹劾,说我教坏小孩子。” 他语中带刺,周筠到底年少,被他刺得面色通红,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拂袖而去。 刘琦看着人离开的背影,有些不以为然,“你怎么欺负小孩儿啊?” “我还没说你呢。”沈清辞瞥他一眼,“随便就把人往我府里领,怎么?近日皮又松了?” “我不是看他牵着雪球么。”刘琦毫不客气地寻了个地方舒服坐下,“我跟周筠接触过几次,他人还不错,比他爹强多了,你干嘛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也不想结交。” 沈清辞朝丹墨做了个手势,命他去准备茶点,随即在刘琦身旁坐下,“有你一个烦我就够了,我这里又不是什么童养院,要那么多小孩子做什么?” “我不小了。”刘琦小声嘟囔着,忍不住又看向沈清辞头上的花花翠翠,“阿鸢呢?” “里面玩去了。”沈清辞看向他,“他让你来的?” 刘琦点点头,实话实说,“皇兄说你心情不好,你怎么啦?” “我没事,你不用听他的。你长大了,有你自己要做的事情。别总围着我们转。” 丹墨端上茶点来,刘琦摸了一块糕点,放在口中咂摸着,身体倚在椅背上,半晌没回话。 “我又不是因为皇兄才与你交好。” 好一会儿,他才嘟囔出这么一句。 “我知道。” 庭院中又半晌沉默着,终究还是刘琦耐不住寂寞,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我也知道,皇兄这个人么,他是天子,唯我独尊惯了,谁也不许忤逆,你难免委屈。” 他试探性地品了一口茶,觉得有些淡,皱了皱鼻子,低头看着清亮的茶汤。 “但、但皇兄他是真的喜欢你,我从没见他像喜欢你那样喜欢旁人。你身体不好,总是生病,又嫌药苦,那些药每回他都要先尝过才给你。你不高兴时,他心情也不好。他惹你生气了,又拉不下面子,便总打发我守着你。他心里总是惦念你的,至于旁人,不过是图个新鲜,不会放在心上的。” 他只以为沈清辞是因为前两日在河边见到的事而郁郁不乐。 “不是我替皇兄说话,他……他好歹也是皇帝,将来总要有子嗣,身边还不知会有多少人。我不是为他,我是担心你,若你连一个郑子瑜都受不了,将来还不知该有多少委屈……” 他转头看向沈清辞,却见到沈清辞靠在椅背上,微阖双眼,歪着脑袋,像是睡着了。 刘琦不禁气闷道:“你这个人总是这样!把什么都闷在心里,不肯跟旁人说。”又愤愤地站起身,“我找阿鸢玩去了!” 直到刘琦的脚步声消失在里院廊门后,沈清辞才睁开眼睛,双目一片清明,一丝困意也无。 刘琦和沈清鸢的谈话声在里院响起来,沈清辞终于起身,换了一身衣服,只叫上丹墨,出了府门。 * 沈清辞本也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只是想出门散散心。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不自觉一路朝南而去,周遭由繁华转为僻静,在经过某个巷口时,见到一排翠柳,沈清辞心念一动,拐进巷中。 此巷名为柳枝巷,因巷口处有一排翠柳垂枝入巷而得名。 相比与平康九巷的奢华繁盛,达官显贵锦衣遍地,柳枝巷巷落则显得十分不起眼,楼高不过两层,宅深不过两进,所住的也不过是些连天子的面都见不上几面的小官吏和最普通不过的升斗小民。 耳中不时传来周遭居民隐约的谈话声,内容只是些日常琐事,或是问饭食口味,或是问衣裳寒暖,或是稚子撒娇,或是耆老谈笑,平凡而朴实。 越往深巷中去,听着这样平实的烟火之声,沈清辞的心却越发平静。 他顺着记忆一路走过去,最终,停在一座低矮的宅院门口。 宅院并不大,相比于偌大的相府,几乎可以用寒酸来形容。 左侧的院墙上,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旁枝斜逸地探出枝叶。 这是沈清辞一家初入京城时赁下的小院。 京中居,大不易。 彼时沈恪训俸禄微薄,京中的宅院是无论如何也买不起的,就连租赁,也只能在靠近京郊的巷落中租得这样一个仅有一进的小院。 陈旧的木门关闭着,门口落着锁。 沈清辞从随身携带的巴掌大小的丝囊中取出一个细小的锁匙,丹墨正要接过去代主人开门,沈清辞却挥了挥手,自己将门打开了。 熟悉的景色令沈清辞心神放松。 在舍弃旧宅,搬去平安坊——也就是现在的相府之前,沈清辞将这个小院买了下来。 宅院简朴,连遮挡的石屏也没有,一入门便能看清院内的陈设。 左边一颗高大的槐树,此时绿叶繁茂,正泛着柔和清润的光泽,树冠之下的阴凉里,设了石桌石凳。 从前,沈清辞常在这里看书。 原本还有一个秋千架,那是沈清鸢的宝地,是沈清辞亲自搭好的,后来时日久了,秋千架变得陈旧,不再结实,就撤去了。 庭院右边,种着四时花草,虽早已无人居住,但有人不时打理,因此并不显得荒凉,花草繁盛,错落有致,并无杂草肆虐。 此时火红的石榴花开得正好,在炽盛的阳光下肆意吐露芬芳。 并不宽阔的庭院后,仅有四间屋舍横列。 正中的两间略宽大些,偏右的是沈恪训的卧房,偏左的是书房,最左边那一间,是沈清鸢的房间。 而最右边的一间,是沈清辞从前的卧房。 就是这么简单朴实的宅院,沈清辞在这里住了六年。 他朝着中间的书房走进去。 “你回去告诉阿鸢,今夜我宿在这里,不回去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