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青》
1. 水中影
七月半,天公不作美。
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降临德国慕尼黑机场。
空乘人员走向第一排座位,低声询问靠窗座位里的女孩:“林小姐,请问想再喝点什么?”
“还是咖啡,谢谢。”
林荞揉了揉眼睛,眼见着手边第三杯咖啡又见底,飞机却仍然没有起飞的意思。手指在玻璃屏幕上悬停了许久,迟迟未落。
她盯着变暗的手机屏幕,唇边是一抹苦笑。
或许手机里的男人巴不得这趟归国航班永远停在起飞前。这样,她就可以永远被困在这个荒无人烟,连空气都弥漫着叶子味的地方。
流放被判决无期。
他似乎不想见她。
但她想快点见到他。
回国的决定做得十分突然。
林荞作为一个深度迷信的人,在行动前总依赖某些外力去推自己一把。或许是星座运势说近期有桃花,塔罗牌正好抽到了挥剑的骑士,老黄历上写着今日宜出门……
总之要让她相信,那天的选择是得到了上天的眷顾。
临行前她抛了枚硬币。
“啪”!一声脆响——
钢镚上的老头对着她笑。
她也笑。
简单收拾行李,林荞给学校发了封邮件。内容大意是说自己想休息一年,因为除了学习,她还找到了别的更重要的事情。
去机场的路竟然很快收到回复,学校表示理解,并祝她假期愉快。
【Enjoyyourholiday,Joey】
考虑到该死的德国速度,她再次坚信了这趟回程是上天的安排。
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事情都是需要冲动的,比如结婚,比如恋爱。
当然,与狗男人见面也是。
时机已到,回国!
宽敞又柔软的座椅让人短暂卸下积攒已久的疲惫。机舱内冷气十足,林荞在玻璃窗上呵出一层薄薄的雾,手指胡乱划过,潦草留下了两个字母。她又往上拽了拽身前的毛毯,透过刚刚画出的痕迹,望向窗外的电闪雷鸣。
她想,她要奔赴下一段好天气。
-
“靳哥,手机响了。”
牌桌上被提醒的男人微微点头示意,手上插牌的动作未停,眉眼间亦是波澜不惊。直到反扣在旁边茶桌的手机再次出声,他才用指尖轻敲两下屏幕。
不轻不重,似乎在怪这条消息来得不是时候。
“凌晨四点诶哥!这个万年沉默的手机能在现在响起来,说是撞鬼了不过分吧!”
沈南星看着男人这把格外顺利地走了头客,才敢换上八卦的眼神,上下打量起这位与他朝夕相处三年之久的好兄弟。
靳杨。
晶扬科技的创始人。
三年前沈家家宴。
宾客满堂,觥筹交错。彼时靳文礼刚刚履新,成为南城政坛一位举足轻重的新面孔。那日不巧,邀请函递到他手里时,进京开会的日程也安排下来了。可沈家作为当地龙头企业,他的面子不能不给。于是靳文礼折了个中,安排儿子靳杨代他出席。
那夜沈家私人府邸,水晶吊灯的光影交错,映着圆桌上众人杯中的酒液,伴着欢声笑语,隔出一个灯红酒绿的世界。
主位上坐着的是兴南集团的掌舵人沈宏,沈南星的父亲。开场前他举起杯,语气里带了点欣慰,说手边的这位正是晶扬的老板,如今业务重心正向南城转移。
话音刚落,周围人神色微变,目光纷纷落在那张年轻而沉静的脸上,心中难掩惊讶。谁也没想到,靳家独子会与行业内崭露头角的晶扬紧密相连。
“晶扬”,这个在人工智能领域,成功占据了一席之地的名字,最近常常出现在各大商业榜单和业内讨论中。而如今,眼前这个年轻人正是这家迅速崛起的科技巨头背后的灵魂人物。
沈南星抬头看向靳杨。见这人穿了件宽松的衬衫,袖口卷至手肘,露出一截小麦色皮肤。这身装扮和在座其他西装革履的人比起来不隆重,但也算不上怠慢。
靳杨察觉到打量的目光,微微往椅背一靠,不动声色地冲沈南星挑了挑眉,唇边却保持着礼貌的三分笑意。沈宏介绍过后,来向他敬酒的人便多了起来。他倒没有半分勉强的情绪,毕竟商场官场,对他来说都是战场。从小跟着靳文礼见人说鬼话,见鬼说胡话习惯了。
他一一抬手相迎,来者不拒。只是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小小的玻璃杯在指尖轻转几圈。
靳杨拿起手边的毛巾,神态自若地擦了擦手。
席间需要他接话的时候也不多,他听得还算认真。毕竟是靳文礼再三交代过的,南城政商圈子盘根错节,踏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不过眼下这种场合,也只需偶尔颔首,或淡淡应上一句,不至于让场面太难看就好。
只是今晚竟还真有几个看不懂眼色的跳梁小丑,像苍蝇一样嗡嗡,不知死活地旁敲侧击起近来几桩政企变动。他冲着他们无所谓地笑了笑,食指沿着白酒杯沿抹了一圈儿:“兴南新能源项目,开展的怎么样了?”
这是那晚他开口问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
沈南星闻言,略微诧异地挑了挑眉。
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晶扬幕后老板,虽没有劈波斩浪的锋芒,但有着滴水不漏的圆融,像一块被打磨地极尽圆润的玉石,看似无棱无角,只有真正握在手心时,才能感受到彻骨的凉意。
只是今夜,他所知的信息还太少。
后来两位父亲私交甚好,一次聚会中靳书记罕见地把话头引向儿子,说靳杨大学时带几个同学做了点东西,引得国内几家大厂争相收购。
沈南星低头一查,那款如今被广泛使用的程序就安静躺在自己的手机上。
他瞬间来了兴致,打算借机和靳杨聊上几句,毕竟兴南的发展离不开与科技公司的合作,他手头上的酒店也正需要独立开发个系统。他一抬头,人家却已经在和集团的副总探讨哪款高尔夫球杆用的趁手了。
哎!
后知后觉,小沈总心里那盘棋在搁置了多年后,终于等到了值得对弈的人。
三年后的今天,沈南星的酒店版图已铺满全国,兴南成了行业模板。而靳杨亲自带队研发的自动化机器人,也到了收尾阶段。
“滴滴——”
手机连续震两下,靳杨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这姑娘极少给他单独发一条文字消息,她会习惯性地在后面追加一个可爱的表情。
一般是只小猫。
他划开手机。
两条消息飞快地弹出来——
【我起飞啦~】
【小猫招手.jpg】
“到底是谁啊谁啊?”沈南星好奇的脑袋凑过来,紧接着被他嫌弃地推开。靳杨拎起沈南星的衣角擦了擦手,面无表情地吐出四个字——
“烫手山芋。”
-
“阿嚏——”
林荞在梦里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揉揉鼻子,翻个身又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飞机已逐渐接近跑道,巨大的轰鸣声充斥着耳膜。手机里仅有一条未读消息,十个小时前来自“狗男人”的——
【起落平安。】
林荞这次回来的太过匆忙,没有什么托运行李,只推了个粉色小箱子快步走在人群最前面。她浅浅的步子是浮着的,犹如一道鬼影飘进一场大梦里,还带了点视死如归的气息。直到到达口广告牌上耀眼的五个大字将人拉回现实。
【南城欢迎你】
梦醒,人归。
她轻叹一口气。
街景在眼前掠过,林荞正快速接受着这座城市给她带来的视觉冲击。车窗外,写字楼的玻璃在一瞬间暗下去,片刻寂静后,暖黄色的灯光自楼宇边界亮起,在天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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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之间铺陈开来,勾勒出山河万里的卷轴。她低头看了眼手机,八点整。此刻跨江大桥上却仍是寸步难行。汽车红色尾灯一盏连着一盏,蜿蜒在城市的脊背上。
那些只存在于小说里的繁华都市,在此时化作了触手可及的真实。密集的灯火取代了记忆中沉默的堡垒和荒凉的街道,也替代了风声中空落的回音。
她心口微微发烫。
真好。
酒店短暂落脚,汽车继续驶至兴南大厦。
林荞发出一条简短的消息,没等回复,径直过了马路。
街头的便利店亮着灯。
她掀开透明的门帘,冷气扑面而来。林荞轻轻俯身,双手撑在摆满五颜六色冰激凌的冰柜上,指尖刚触到玻璃,薄薄的雾气瞬间晕开,绕着她手掌画了个圈儿。
店员问:“要什么?”
这张单纯无害的脸上扬起个标准甜美的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南京十二钗,再来个打火机。”
林荞在店员奇异的目光里,神色自若接过这两样东西,轻声道了谢。沿着街走到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借着暖黄的路灯,火焰在她掌心跳了跳。火光在瞳孔里一闪而过,照出短暂一瞬的急促与不安。她眨眨眼睛,感觉自己瞬间被一股薄荷味笼罩。整个人放松下来,任由烟雾在四周弥漫,混进车流的尾气与城市的湿热里。
她是在出国读书的第一年染上这个坏习惯的。
大一那年的考试难得离谱,淘汰率更是高得让所有人看见学校发来的邮件,心口都要揪一下。林荞连续几天都靠酒精入眠,却依旧在天亮前被惊醒。
在第五个失眠的夜里,好友终于看不下去,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递过去:“试试?睡个好觉。”
林荞点燃那根烟。
卖火柴的小女孩划开一支火柴。
在那短暂而虚幻的梦境里,她们都见到了想见的人,也拥有了一段完整的睡眠。
林荞晃神,食指轻点了几下,手中那支烟断了一半。一缕缕青白色的烟雾侵占着四周的空隙,稀薄残存的空气像命运之手,轻轻扼住女孩的喉咙。
马路对面的红光让一切都看得格外模糊。
那阵原本燥热烦闷的夏夜风,却忽然变得生动有趣起来。人行道上的喧嚣一下离她很远,似乎有人悄悄拧低了世界的音量键。
她站在路对面,视线越过来来往往的人——
看见了靳杨。
男人穿着最简单休闲的衣服,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彰显身份的配饰,可就是让人觉得莫名矜贵。一头短发比记忆里更利落,却让她心里那熟悉的轮廓愈发清晰起来。
对上一双沉静的眉眼,林荞几乎忘记了呼吸。她看着他从人群中走出来,不紧不慢的步伐,眉目间透着不动声色的疏冷,整个人清隽而挺拔,自带一种生人勿进的气场。像旧时课本里《白杨礼赞》写到的,在北方风雪压迫下,依然倔强挺立的树。
可她记不太清了。
只知道,他就是那样的。
绿灯亮了。
靳杨朝她走来。
斑马线上,靳杨的脚步不疾不徐,每一步都精准踩在林荞心跳的节拍上。那声音在耳中不断放大,震得她胸腔微微发麻。
街对面的绿光刺目,像断头台上铡刀落下前的寒光,林荞下意识屏住呼吸。
行刑者仰头,灌下最后一口烈酒。
林荞短暂闭眼,等待着属于她的命运。
审判者一声令下。
她无前路可进,也无后路可退。
那支快要燃尽的十二钗,被林荞灵巧地用手指在背后熄灭。烟灰带着明明灭灭的火,戛然而止在指尖。她顺利把它丢进身后的垃圾桶,动作干净利索,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整了整衣角,林荞抬起头,朝着缓缓走来的人弯出一个明亮又随意的笑——
“哥哥,好久不见。”
2. 水中影
“好久不见。”
半小时前,靳杨还在陪靳文礼应酬。
酒桌上推杯换盏,言辞含糊。只是杯盏间流转的名字,说来说去,也就那几个。换个场合,或许都是眼前这个小姑娘能唤得亲切的“叔叔伯伯”。
靳杨看着那些相似的面孔,心底某个陈旧的片段不合时宜地浮了上来。
那时林荞还坐在圆桌的另一端,拘谨地抬眼对他笑。
无论是出于曾经相识的旧日情面,父辈之间友好关系的延续,还是两个月前开始断续聊天的网友情谊,他今日都不得不提前向父亲告假离席。
靳文礼察觉一向不迟到早退的儿子有些反常。问了缘由,也只得到靳杨一句没什么信息量的解释——
“去接一个朋友,国外回来的。”
靳杨没提林荞的名字。
不仅仅因为林荞一再恳求他替她保密,死缠烂打地拜托他别告诉家里。
他最不擅长应付这种软磨硬泡,林荞那几声“哥哥”喊得他颇感头疼。小姑娘语气虽然软绵绵的,姿态却一点不低,连撒娇都带着一股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劲头,执拗地让人无法拒绝。
她大概以为,是自己苦苦求情,才撬动了自己那一点点恻隐之心?
没有。
他只是更想亲自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靳杨走到林荞面前停下,留出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既有熟人间的自然,也隔着许久未见的生疏。
与四年前相比,林荞似乎变了。
她长发及腰,发尾卷出了几道好看的弧线。昔日素净的小脸上现如今铺了层薄薄的妆,上挑的眼线令她眉目间多了几分刻意的妩媚,看起来更成熟了些,这应该正是她们这个年纪流行的风格。
只是她刚刚孤零零站在风里,整个人看上去温柔的像一片秋日的落叶。
她好像又没变多少。
那双湿漉漉的杏眼望着他,眼底盛着热意,也藏着许多无处安放的期待。未经世事打磨的天真几乎要溢出来,她的学生气仍旧浓重,仿佛万事万物于她都是善意的。
靳杨知道,不了解她的人,一定会被这副乖顺的模样骗到,心甘情愿为她做点什么。他有幸还记得,这双眼睛里,偶尔掐准时机会闪过一瞬锋利的亮光,带着点藏不住的倔强和狡黠,像一只安静裹着绒毛的小兽,伺机伸出爪子。
然后得寸进尺地挠你一下。
在这之前,他或许早已习惯了这波澜不惊的日子。当生活被工作碾磨成一潭死水,沉寂到连风都无法再激起涟漪时,有人偏偏不经意投下一枚石子。
湖面被击破,溅起的水花正一圈圈扩散开来。
靳杨没去想,那些扩散的波纹会引来什么。
大雪,风暴,泥石流——
他只是低下头看着她,在那汹涌如潮的目光下,给出最平静的回应。
任由那份平静在林荞心里掀起千层浪。
少女像是攥着什么要紧的秘密,不知该放还是该藏。迟疑片刻,林荞还是把手中的袋子递过去,手指却下意识收紧了提绳。
袋子并不重,里面是一对陶瓷杯。杯子的外壁是涂鸦风格的彩绘,花里胡哨的德文被作者随心所欲地画上去。细看一侧,还印着一行规整的英文小字,那是林荞在满架MadeinChina里,费劲挑出来的MadeinGermany,说不出是明显还是隐蔽。在两个杯子间的缝隙里,还塞着一盒杏仁饼,她临登机前在机场买的。
很巧,都是德国特产。
袋子落在男人掌心那一刻,她随口问道:“靳叔叔他,不知道我在德国上学吧?”恰到好处的欲言又止,声音轻的像落在水面的羽毛。可只有她自己能感受到,心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林荞忍不住揣测,他会不会听出来自己的试探,会不会再顺着这句话,追问自己点什么.…..
可靳杨闻言只是给了她一个若有似无的笑。
林荞心下一沉。
他没有发现,或许是懒得拆穿。
不过幸运的是,她这趟行程仍然被两个人默契地划进了各自的秘密地带。
靳杨没带司机,随手在路口拦了辆计程车。车停稳时他绕到后座,替小姑娘拉开车门。
这是他应该做的。
林荞坐进去,下意识往里挪了挪,留出身侧的空位。
可下一秒,副驾驶的车门开得干脆利落,毫无犹豫。
她怔怔看着靳杨坐进前排,动作自然地像是习惯。如此理所当然的果决,像与她隔着一排座椅的距离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前排的安全带“咔嗒”一声扣上,车子启动时的轻微震动把她从恍惚里唤回。
林荞偏过头望向窗外,玻璃窗映出她恹恹的眉眼。
她心底的那点期待,像被风吹熄的火苗。明明只是一段路,甚至不是单独共处,靳杨也像有意维持着什么,连朋友间的距离都不愿越过。他的理智像一堵墙,把他们划在不同世界。车厢空荡,后排却像被生生割裂出一个无人区,安静得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林荞只是沉默了几秒,眼睫轻颤,那点情绪在心底一掠而过,很快被她自己按下去。下一瞬,又换回了那副明亮的模样。
她的笑容干净而热烈。
月光在此刻穿透了云,散落在车玻璃上。
林荞鼓起勇气,探身向前。
她顺手环住前排座椅的靠背,将脑袋轻轻歪过去,几乎贴近靳杨的肩膀。
“哥哥,我们还要多久呀?”
车内空气顿时变得稀薄,女孩的声音带着毫无防备的亲昵。只要靳杨微微侧头,就能看见她高挺的鼻梁上,因为紧张而渗出的细细密密的汗珠。
“别闹,坐回去。”
前面人没躲。
却也没转头看她。
只是那略带严肃的声音落下来时,她不自觉地耸了耸肩,如同一只因为好奇探出窗的小猫,被突如其来的风惊了一下后,下意识缩回脑袋。
她也说不清这份发自心底的收敛究竟从何而来。是怕他生气,怕他告状,还是怕他从此生出厌意?
她撇撇嘴,顺势靠回座椅,身体贴紧了靠背,双手自然收拢放在膝上,仿佛在用这一份规矩抹去刚才的任性。
四年前靳杨的头衔还只是“爸爸朋友的儿子”。
陌生的饭局,陌生的人。
或许是认识的途径太过于正式,让林荞不得不,不敢造次。当初的少女心事被她好好地藏在了规矩之下,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如今,当蒙了尘的真心有了再次跳动的勇气,她才发现,有些事情并非一朝一夕便能改变。
但她从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人。
-
车轮平稳碾过石板路,城市的喧嚣一点一点退后。
林荞望向车窗外,夜色里隐约露出檐角的轮廓。
每逢初一十五,南城寺庙在夜晚也会敞开山门,对外开放。林荞早在网上查过,没错过这难得的良机。
她将这儿,南山寺,列成了今夜与靳杨的第一站。
已是夜半,她和靳杨一前一后走着。
二人面前的古刹灯火通明,阶前香火袅袅未歇。迈入大殿的香客络绎不绝,无一不双手合十虔诚祈愿。
她鬼使神差间伸出手,扯住了前面人的衣角。
前面人微微一顿,转过身来。
林荞仰着脸望他,眼神看似乖巧,却在灯火的映照下透出几分若有似无的调皮。那点小小的挑衅藏得极深,却偏偏让人移不开目光。他心口像被什么轻点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只是在这目光里停留了半秒,便任由她拉着,转过最后一道回廊。
他们绕过几个正在拍照的游客,终于在钟声响起前站到了正殿门口的台阶下。林荞回过头,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眼里却亮晶晶的。
小姑娘心思细腻,单纯,有什么想法都写在了脸上。靳杨斟酌片刻,还是先开口问道:“你想进去拜一拜?我在这等你。”
礼貌得无可挑剔,可无可挑剔之下也挑出了层看不见的距离。林荞听得出,自然也不打算装听不懂。于是她干脆收了笑,冲靳杨露出个明晃晃的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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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表情,连半句客套都没留,就径直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夜色沉得很。
她穿了浅色的衣裳,象牙色丝绸吊带配长裤,外头还罩了件月白薄衫。在香火缭绕的庙宇前,这样一抹清亮的颜色很难叫人忽视。
靳杨看着她在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唇瓣微动,许着他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实现的愿望。念念有词后,还庄重地向菩萨叩了九个头。
而他正倚在门外的柱子上,听不清林荞口中喃喃的愿望,只看得到她一副虔诚的模样。月光落在她肩头,像镀了一层薄薄的银光。
她的愿望会实现吗?
他忽然,有些好奇。
“我拜完了,你可以进去了?”
话里是十成十的赌气,仿佛在责怪他不愿与她一同迈进那门槛,任谁听了,都能察觉林大小姐的不悦。
靳杨无奈地摇头:“我早过了信这些的年纪了。”
菩萨面前大放厥词,这男人,还挺固执。
“靳——杨——”
林荞拖着长腔,心里却暗暗跟菩萨道歉:不知者无罪,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千万别怪罪这个人。
她心直口快惯了,一口气把心里话都冒了出来:“这儿的菩萨人很好,才不会和狗男人计较。”
“狗男人”三个字落下的瞬间,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
庙里的烛火轻轻跳动,风铃的声响似乎被压了下去。林荞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为时已晚,她只好佯装镇定地瞪了他一眼,心里把他反复骂了千百遍。
“又不喊哥哥了?”
就这样轻巧地撕开了她薄得像纸片般的伪装。靳杨抬眼看她,眼神里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像在笑她这张牙舞爪的模样,终于和几周前手机里每天缠着他聊天的那个人无异了。
只是,如果菩萨真能听得到蒲团前的祷告,解决众生烦恼,又怎会容所有人跨越那道门槛呢……话到嘴边,他还是心软改了口:“那等你刚才许的愿望实现,我就进去拜一拜。”
夜风从回廊的缝隙间穿过,灯火在风里微微摇晃。大殿前仍旧烟雾缭绕,佛像的眉眼仿佛多了几分慈悲与庄严。
走出山门,香火与叩拜声渐渐留在身后,而欲望的喧嚣似乎也被束在那一盏盏檐角灯下。
林荞手里捏着南山寺门票一角,当作小扇子,一下一下轻轻挥着,试图赶散周遭的暑气。
靳杨在她面前忽然停住脚步。
“你等我一下。”
“嗯?”
“我去前面买点东西。”
话不多,他已经朝街角走去。
林荞站在原地,脚下是沾了青苔的石板路。路旁的香铺和古玩店都关了门,唯独远处的一家还亮着灯。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靳杨的背影,微微出神。
靳杨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不偏不倚地落在林荞眼里。目光交汇的瞬间,像是有人轻轻一拉,放映机的幕“哗”地换了个场景,记忆随着细线被牵了出来。
四年前暑假,两人跟着家里人出去玩。
高耸入云的山,一望无尽的台阶,大家有说有笑地爬着。林荞嫌天热,走也不是爬也不是,只好步子一跺一跺地拖得极慢。所以浩浩荡荡的队伍后面,出现了个垂头丧气的小尾巴。前面的长辈走到半路一回头,发现少了个重要人物,便吩咐靳杨给小孩带回来。
他折回去找林荞的路上,顺手在街边买了根冰棍。
喋喋不休,撇嘴抱怨这么晒的天气还让她出门的小女孩,在见到冰棍的一瞬间噤声。像学过变脸似的,林荞冲着他扬起个明媚的笑容,惜字如金地说了那天对他单独说的第一句话——
“谢谢哥哥!”
她讨好地冲眼前的男人眨了眨眼,手里捏着一支印着“南城”二字的文创雪糕。
粉色,草莓味。
正是靳杨刚刚敲到她脑门上的。
“跟我,还装什么?”
“你知道的哥哥,我擅长得寸进尺。”
3. 水中影
下山时,两人背后的山路两侧漆黑一片,月亮挂在山顶的树梢间,影影绰绰。
山脚的停车场安静得出奇,只有几辆车孤零零地排着队等着。
靳杨如往常一样,绕到后面想给她开车门。
林荞这回学聪明了,一下闪到他身后,脚步还带着点窃喜的轻快。两人不过僵持几秒,就听到后面的车迫不及待地冲着他们“滴滴”按了两声喇叭。
靳杨只好先她一步跨入后排,在司机身后坐下,忽略旁边人嘴角那一抹得逞的笑。
“怎么,不愿意?”
“幼稚,小孩才争先后。”
“那你输了。”
她把胜利写在脸上,坐得离他又近了一寸。
在此之前,靳杨从未觉得汽车后排的空间能如此狭小,空气是如此稀薄。
林荞不老实的小动作也太过于明显了。
她故意装作随意地靠近,一开始是胳膊轻轻蹭着他,后来是肩头随着汽车晃动的幅度,偶尔挨一下。再后来,干脆整个人靠了过来。
靳杨索性闭起眼睛,装作闭目养神。
而罪魁祸首,却把这份刻意的视而不见当做了一种默许,和纵容。
林荞心里又燃起了那一点点小火星。她斜眼偷偷看旁边的男人,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大着胆子继续靠近。直到脑袋枕在他腿上,她才心满意足地眯上眼睛。
靳杨感受到腿上突如其来的重量,微微一僵。带着玫瑰香气的发丝轻轻扫过他的掌心,然后停留,再不离开半分。小姑娘很有教养,脑袋只枕在靠近膝盖的地方,似乎在极限边缘维持着最后一点分寸。
他无奈推了推这个毛茸茸的脑袋,动作不轻不重。可膝上的姑娘仍紧闭双眼。
然后被自己轻颤的睫毛出卖。
“你飞机上睡一天了吧,现在装什么困。”他毫不留情选择拆穿。
林荞理直气壮。她大脑还没来得及思考,嘴巴已经先作出反应,一张一合地开始狡辩:“坐了十二个小时的经济舱,腿都没地方伸,好累。”
说完还揉了揉眼睛。
眼角红红。
靳杨想说的话一下子被堵在喉咙口。他沉了沉眼眸,把原本要出口的“坐回去”咽了下去。
没有下次。
-
车子调了个头驶入林荫道。
今晚的第二站,是南湖。
作为城市的标志性景点,南湖坐落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林荞一直想去。倒不是为了瞻仰什么名胜古迹,而是电视剧里的人总爱在那牵手散步,耳鬓厮磨说着缠绵悱恻的情话。所以南湖在她心里,是一种象征,还有一点儿模糊的浪漫。她也想在那片风景里,留下点属于她和他的痕迹。
湖面被晚风揉皱,岸边微弱的光顺着湖水一闪一闪。
她和靳杨并肩走着,气氛却有些古怪。像有一道看不见的线,松松地牵着,又若即若离。
来的路上,林荞攒了许多话,那些在电话那端迟疑过的,在对话框里删了又重打的,横跨不了大洋彼岸,也穿不过几年光阴。
可见到他的那一刻,大脑就像被湖面粼粼的光晃了一下,所有字句都溃散成白茫茫一片。
林荞垂下视线,下意识地摸向口袋。她指尖触到那个崭新的盒子时,心里像是被什么推了一下,原本压着的念头缓缓浮上来,带着点挑衅,也带着几分不知名的倔意。
可惜得不到夸奖的勇敢,还没来得及呼吸,就被扼杀在摇篮里。
“扔了。”
凉凉的声音从一侧传过来。
靳杨声音不高,却有种不容置喙的坚定。盛夏的夜风并不凉,可林荞忽然觉得有一股阴意顺着脊背钻了进来,一下贯穿全身,让她动作僵在原地。她分不清,那语气里究竟藏着什么情绪,抑或根本没有情绪。
“你说什么?”她愣愣问。
“两个都扔掉。”
她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自己右手的烟盒,和左口袋没来得及取出的打火机。
“你讨厌烟味?”
回应她的,是沉默。
“你不喜欢我抽烟?”
第二个问题,依旧石沉大海。
两道抛物线乖顺地划进一旁的垃圾桶。
林荞从未听过靳杨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去命令她做事,略带训斥的口吻显得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而他,则是那个趾高气昂,永远都不会犯错的大人。
他偏偏,还真是。
她没再去看他,委屈闷在心里,不肯露半分。
“走了,吃点东西去。”
靳杨的声音恢复了寻常的平淡,仿佛刚才那点风波从未发生。他带着她去了湖边的一家居酒屋。
两人相继落座,对坐无言。
他并未开口打破这沉默,只是把菜单推到林荞面前,示意她想吃什么点什么。
“这个、这个,这一页,还有这一页都要了。”
这话听着委实古怪,小姑娘怎么像饿了好几天似的。靳杨的视线从手机移到对面——那本菜单静静摊在桌子上,林荞正低着头,对着那薄薄的酒单指点一二。
林荞的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名目,从最便宜的啤酒到页尾那瓶勃艮第,像是认真挑选,又像是在等什么。
服务员是见过靳杨的,递过来的眼神带着几分犹豫。
“按她说的来吧。”
男人的神色看不出波澜,只是对着点菜的人微微颔首,又拿起桌上的菜单翻了翻,加了几样吃的。
林荞原本悬着的一点赌气,被这一句轻描淡写地化开。她心情阵雨转多云。
还有点晴。
凭着断断续续的记忆和女人特有的直觉,她觉得靳杨不是那种爱铺张浪费的人。所以她选择见好就收,赶忙笑嘻嘻地接上他的话:“一瓶十四代,谢谢。”
她就是这种小孩子脾气,别人进一步她也进一步,步步紧逼不相让。可别人若退一步,她就乖乖退十步,甚至还能给人鞠躬道个歉,诚恳说句对不起。
靳杨看她收了周身的刺,逐渐软下来的气势,又存了些逗她的心思,开口挪揄道:“怎么,其他酒也和你八字犯冲?”
林荞怔了一下,耳尖猝不及防地红了,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桌子底下。她抬手作势要去打他,对面男人只是笑了笑,稳稳抓住她乱挥的手腕,把一串刚端上来的烤牛肉塞进她手心。
这话,还真不是空口来风。
前阵子,俩人又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拌了几句嘴。靳杨跟林荞又摆了长辈的架子,明明只大了她六岁,他却要用“毕竟”二字来修饰,那语气让俩人硬生生多了几十年的代沟。
林荞气不过,嘴比脑子先做出反应,心直口快接了句,“六岁了不起呀?相差六岁属相相冲,你懂不懂呀!”
话一出口,她立马后悔,想咬掉自己舌头。好在他当时没和她深究计较,她也就以为这事儿翻篇了。
可靳杨的记忆力很好。
他总是悄无声息记住她随口的护眼,在某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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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平浪静的时刻,忽然翻出来,用稀松平常的语气丢给她。
像平地一声雷,炸的林荞猝不及防,体无完肤。
或许在靳杨眼里,她一直是个爱胡说八道的小姑娘。
两个人刚联系上时,林荞很快就有了自己的一套逻辑和破冰方法,每天哥哥长哥哥短,直白又大胆地和他分享在德国的日常。
中德相差七小时。
她会在每个凌晨定好闹钟,掐着国内上班族起床的时间发一句【哥哥早上好呀】,再心安理得地回笼觉。
他的夜晚是她的下午,那是她精力最旺盛的时刻。那时靳杨的手机一打开就是她满屏的消息,吃了什么白人饭,遇到了什么怪人怪事,夹带几句他假装没看到的【哥哥,我想你了】。
靳杨只当她玩笑,或者西方开放的文化害人不浅。
可他的默不作声,在她眼里又变成了默许。像是有人趴在她耳边说,“你可以继续”。
凭着这一套强盗逻辑,林荞的问候从早安延伸到晚安。
【晚上好这位帅哥(叼玫瑰侧躺摸头发抛媚眼)(不小心掉下床翻个面)(在地上侧躺继续抛媚眼)】
靳杨看得直皱眉,问她这些乱七八糟的,在哪找的?
【当然是我呕心沥血冥思苦想出来诉说对哥哥想念的】
直到第二天,他把整段文字复制进百度。
林荞看到通篇标红的文字,和他幽幽一句:
【查重率百分百。】
林荞在屏幕这头摸摸鼻子,笑嘻嘻保证下次一定自己写。结果转头又在网上随意复制一段发过去,毫无收敛。
所以,靳杨偶尔也会怀疑,她的话究竟有几分真。
这一顿饭下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南地北发生的事。林荞小嘴叭叭个没停,从这学期的考试成绩聊到自己未来事业的规划。可她抛出去的所有问题,总能被不动声色绕回来,丢回自己身上。问了等于没问,她想知道的半点没套出来。
比如她连靳杨具体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但是那不重要。
凌晨三点,靳杨被对面姑娘折磨的眼皮直打架。她的时差似乎还没完全倒过来,精神得很。
林荞仍然没心没肺地往外倒话,话题东拐西拐,最后顺理成章地拐到了自己最关心的话题——相亲。
她说家里安排的相亲对象一个比一个不对味,总觉得少点什么。
但是这也不重要,总有比这更重要的。
比如——
“诶,那哥哥你呢?”
林荞突如其来单刀直入一句话,让他突然意识到之前那些只是她花里胡哨的障眼法。
以他们现在的关系,这话他不好接,也接不住。
靳杨只能反问:“那你,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
避而不答和答非所问,是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的打法。可林荞没有丝毫不悦,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觉得,既要有初见时的怦然心动,也要有言语间的灵犀相通。”
“这要求,有点高。”
“不啊!”
靳杨看着面前的少女明眸皓齿,微微仰起脸冲他甜甜一笑,耳边的珍珠随着她说话的节奏轻轻晃动。林荞清脆的声音一点一点敲打着他内心最坚固的地方,三分玩笑,两分天真,混合着莫名其妙的坚定和真挚。
这场谈话的主题,静悄悄地浮出水面,靳杨的心却缓缓沉下去。
“我对哥哥你就是一见倾心,再见如故。”
4. 天上月
四年前,北城盛夏。
林荞跟妈妈匆匆下了飞机,刚拎起传送带上的行李,就看到隔着人群站在出口的父亲。林伟民穿的便装,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看着远道而来的闺女和妻子。
“嘿!老爸!”林荞冲林伟民挥手。
她扎着马尾,刘海别在耳后,素面朝天。林荞笑容干净明亮,小跑着冲向人群,把行李箱交给一旁的司机,顺手挽上父亲坚实的臂弯。
林伟民调任北城,已六年有余。
那时的北城虽早已不是地图上冉冉升起的新星,可它的荣光被写进了历史,刻进灰扑扑的一砖一瓦间。铁轨穿过城市的腹地,轰隆隆地向世人宣告它曾经的辉煌。
这里的冬季是干脆的。风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凌厉又锋利。积雪厚得足以埋住膝盖,让人寸步难行。
可夏天却是温吞的。太阳慢悠悠升起,又缓缓落下,风在高楼大厦间打个转儿,就这么吹散了蒸腾的暑气。
林荞觉得,这里既适合看雪,也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她无条件地偏爱北城的厚重,觉得哪哪都比老家宜市好。所以近几年的寒暑假,成了她一年中最盼望,也最快乐的时光。
纪向兰在宜大执教多年,林伟民则因职务所需,常年奔波各地。为了不打乱林荞的学业轨迹,也为了给她一个稳定的成长环境,这个家在深思熟虑后,选择把牵挂悄悄藏进漫长的异地生活里。
就这样,家始终留了在宜市。而林荞的人生地图,却在每个寒暑假亮起一块又一块新的地方。
林荞从此比任何同龄人都更盼望放假。
去年年底,一场流感来袭,所有的计划仿佛都被按下暂停键。正兴致勃勃准备出国读书的林荞,被父母一致按在家中,他们说在所有风波未平息之前,她哪都不许去。
林荞向往的大学生活一拖再拖,虽然眼下似乎风平浪静,她也被允许在国内小范围活动,但护照依旧被收得严严实实。这可把她闷坏了,所以来北城这一趟,林荞打定主意要玩个痛快。
“荞荞,这次来爸爸这,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没有啊,等你安排呢。”车开上高速,林荞望着窗外的风景,随口答道。一排排挺拔的树在她眼前快速倒退着,高大,又严肃,林荞喜欢这样的北方。
只是那时的她,吃饭时连盘子里摆的绿叶蔬菜是菠菜油菜还是空心菜都分不清,还闹出过指着碗里芥兰说是瓜的笑话。自然也不知道,那就是曾在课本里出现过的白杨。
林伟民试探着开口:“那一会儿,直接去吃饭啊。”
“没问题,正好饿了!”话刚落下,林荞敏锐地察觉到父亲语气里那点遮掩,立刻追问:“还有别人吗?”
林伟民点点头,目光落在只穿着T恤和运动裤的女儿身上。他一脸欣慰地说出一句足够让林荞立刻炸毛的话——
“嗯,带你认识一个哥哥。”
他又转头看着妻子,“老靳的儿子,上回你见过的。那次荞荞没来。”
林荞气得要晕过去。
她一向不喜欢跟着父亲去他们那个圈子的聚会。杯盏交错之间,尽是她叫不出具体职务、却知道来头不小的人。男人们围坐在沙发区,烟雾缭绕,话语声压得低,不时传来几声短促的笑。那笑声缺了尊重的味道,却轻而易举地决定了某些项目的生与死。他们聊的事情,她只能听个皮毛,什么宏观经济,国际局势,政策走向,一个个名词在她耳边飘过去,像背书一样枯燥。
林荞觉得好笑,她可是高中就理直气壮地丢了文科书的人。
她大多数时候只能坐在桌边,扮演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公主。等林伟民把她夸得天花乱坠时,她就得立马挂上一个“受宠若惊”的笑容,朝那些叔叔伯伯们点头致意,跟个吉祥物似的。
她曾向父亲抱怨过自己的不喜欢与不舒服,林荞不想被迫成为不符合实际身份的“大人”。但符合实际身份的大人却没当回事。林伟民总说,她虽是个小姑娘,可也是家里唯一的宝贝,她迟早得适应那些社交场合。早点习惯,才好早点出色,仿佛林荞的别扭不过是成长前的小题大做。
林荞只好被迫应下。
等下,哥哥?
那差不多,算是同龄人了?
她的心突然慌了,因为这听起来更完蛋。
后车窗倒影里映出此刻邋遢的自己——
她昨夜熬夜打游戏,脸色略微暗沉,眼皮浮着肿。刘海和两侧的碎发因为懒得洗头,全部梳了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左侧脸颊临时冒出来的两颗青春痘。及腰的头发被她随手用发绳拧了两圈,松松垮垮,好像下一秒就要滑下来。
为了赶飞机,林荞随手套了件白色T恤和一条舒适的五分裤,衣角皱巴巴的没熨过,整个人透着股凌乱感,糟糕到像是回到了备战中考的那几年。
偏偏,这是长辈们最喜欢的造型。所谓“返璞归真”“大道至简”,这样子在他们眼里比什么都好看。林荞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询问妈妈的意见,纪向兰的温柔刀扎得她脑仁疼——“宝贝儿,妈妈觉得你这样最好看,比以往那些花里胡哨要美多了。”
她只好把幽怨的目光投向窗外。
十九岁的少女,正是骄傲的,是要仰起下巴看人的。可没有人从天而降来拯救这个少女,一个被没收了魔仙棒,无法迅速变身的少女。
她暗自祈祷,即将要见的那个哥哥,最好和她只见这一面。
-
林荞近视,但她经常忘记带隐形眼镜。除此之外,她还有着即使自己十米外男女不分,也绝不戴框架眼镜的执着。但加上散光,从室外转到室内时,光线的变化会让她看东西有点模糊。所以林伟民带她来到一楼大厅的圆桌旁时,林荞脸上那点不情不愿里还带着几分茫然。
靠窗桌子的里侧,坐着一个人。
那人远远看见他们,便先站起身来。
“伯伯好,阿姨好。”
男声干净清润,带着大方的笑意。
“好好好,我来介绍一下——”林伟民嗓门大,提起女儿总是格外骄傲,“你阿姨之前见过,这是荞荞,我女儿!”
林荞恨不能钻进地缝。
“这是你靳杨哥,刚从国外毕业。”林伟民说完,又戳了戳失神的女儿,提醒道:“荞荞,喊哥哥。”
她抬头。
那双眼清亮而沉稳,唇角似有若无地带着笑,却又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疏离。
林荞未施粉黛的小脸上一瞬间布满局促和尴尬。
“哥哥好,我是林荞。”
她低下头,伸出手。
“你好,靳杨。”
他弯腰,轻轻握住她的手。
林荞的不情不愿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像波子汽水的玻璃弹珠压进瓶口的那一秒,心底有无数细密气泡翻涌上来。拿起的那一刻,瓶身的凉意沿着指尖钻进身体里,她心里那股闷热被击散,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清甜。
林伟民的包厢在楼上。他便将两人介绍完毕,不由分说地交代一句“你们先坐”,就匆匆上楼了。
偌大的圆桌旁,只剩三个人。
纪向兰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份初见的沉默:“上次见面都没好好和你聊,靳杨今年多大了呀?”
“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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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我刚本科毕业,九月打算去美国读研。”
林荞一顿饭几乎没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妈妈与他不紧不慢的交谈。纪老师倒是很喜欢他,她很快就看出来了。
她试图去抓那些对话的关键信息——
他很稳重,很踏实。
他的名字好听,声音也好听。
他刚从国外回来,学的是理科。
他研究生要去美国念。
……
听着听着,林荞在心里只剩五个字:他可真厉害。
只是上天给予的巧合总是玄之又玄,让林荞时常分不清,自己是该感恩馈赠,还是该遗憾错过。
几个月前,林伟民兴致勃勃地提过,隔壁单位新调来的领导居然和他们是同乡。他说真巧啊,他们都在宜市扎根多年,却因为各自工作原因,两家竟从未打过照面。
那人,正是靳杨的父亲靳文礼。
靳杨和林荞,从小在一个地方长大。再追溯的细致一点儿,连家的位置也属于同一片街区,只因那片在宜市寸土寸金的地,藏着市里最早一批的家属楼。可惜那片区域有两所重点小学,隔着一条街,两道围墙,却分别通往省里最有声望的两所初中。一南一北,针锋相对,培养出一代又一代人对名校的执念。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隔了六年。
靳杨穿着校服,在高考考场上奋笔疾书的那个六月,林荞扎着高高的马尾,身穿大红色的蓬蓬裙,浓妆艳抹着在操场上参加小学毕业典礼。
那年盛夏炽热,蝉鸣聒噪。
男孩答完高考的最后一道大题,放下了手里的笔。
女孩举着班牌,一脸稚嫩地在那片欢笑与告别中挥手。
最后一天阳光格外刺眼,他走出考场,看着他的家人站在送考人群中间,捧着一束向日葵。他们对他寄予厚望,他的未来光明又灿烂。他接过,阳光洒在那抹金黄上,像是在为他即将展开的人生路铺上一层闪闪的金光。
而她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泡泡袖上别了个塑料片,白底上面印着三道红色的杠。她把怀里的康乃馨分给来参加她毕业典礼的爸爸妈妈,她仰起头,笑得甜甜的。那是属于小女孩的骄傲与谢意,也是童年的最后一场,带着欢喜基调的盛大告别。
她与他,从小就被命运拨进了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轨道里。
他们走过相同的操场,踏上相同的跑道,站在永远无法相交的起跑线上,同时为各自刚刚走完的一段成长而振臂高呼。
窗外忽然炸起电闪雷鸣,打断林荞的思绪。
“带伞了吗?”靳杨问。
她摇摇头:“这雨下得太突然了。”
“这个点伯伯估计让司机先回了,一会儿我打车送你和阿姨。”
“谢谢哥哥。”
“和我客气什么。”
靳杨今天是林伟民叫来的。
靳父临时有事,他本想在家随便糊弄口饭吃,直到接到电话。靳文礼问他晚上怎么打算,要不要跟着他好友去蹭个饭。靳杨本来懒得动,后面听父亲说,“是你林伯伯,你阿姨和妹妹下午刚到,他那肯定有饭吃”。
他不知怎的,改了主意。
他说好。
于是命运一声令下。
他们各自落笔。
有一段未完的故事,在两本命书上拥有了相同的序章。
林荞看着窗外倾盆而下的大雨冲刷着地上松散的泥土,青草的味道顺着墙缝和窗隙钻进来,在他们四周渐渐弥漫开来。
有些东西在她心里迅速破土而出——
忽然有些后悔,今天为什么没有打扮漂亮一点儿。
5. 水中影
空无一人的街巷,盛夏的蝉鸣格外刺耳。两个人从居酒屋出来后,各怀心事地走着脚下的路。
靳杨手机此刻收到沈南星的消息,问要不要安排司机来接。但字里行间,主要还是暗戳戳在打听刚刚坐对面的姑娘是谁。
靳杨没回,打算叫个车送林荞回酒店。
一进门时他就听到那个被屏风挡住的隐蔽角落,传出来几个熟悉的声音。待他和林荞落座后,声音又小了许多。
自己却还没想好,要怎么跟这帮人介绍她。
而此刻居酒屋内,几个人面面相觑。
“谁啊这是?”
“不认识啊,你认识吗?”
“我也不认识啊,你呢?”
“我没见过啊!”
……
林荞的酒店与靳杨家隔了一条马路,当时靳杨提出他负责订酒店时,被她一口回绝了。虽然对他的工作,生活,都一无所知,但拒绝的理由,仅仅是因为她没想明白他究竟算她什么人。
她是借着妹妹的身份与他拉进关系的,两个人再次联系的时机很凑巧。
几个月前,大洋彼岸的Katherine给林荞打电话,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各自当下的生活。林荞惨兮兮道:“你可千万别来我们这啊,我现在留下的眼泪都能当苦瓜汁喝了。保准清热又祛火!”
“我研究生继续在美国的呀。”
“是嘛,决定好去哪个学校了?”
“CMU,听过没?”
林荞手里洗着晚饭用的盘子,手机放在水池旁,开着扬声器和对面说话。听到熟悉的字母缩写时,瞳孔蓦地一颤。因为在很久以前,有人提过,研究生要去那里念计算机。
“你说什么?”
“CarnegieMellonUniversity啦!也不知道好不好毕业,你有朋友在吗?”Kathrine叹了口气,语气里却都是对未知未来的期待,她等了半天,也没听对面人有什么回应。
林荞甩甩手上的水,往衣服上一蹭。指尖轻触屏幕快速上滑联系人列表,最终停在在那个蓝黑色头像上,顿住。
“喂?奇怪,你这个国家信号也不好吗——”
“我马上就帮你打听下!你别管了!”林荞匆忙结束通话,点了下那个熟悉的头像。
对话框是空白的一片,自林荞换手机后,她和靳杨就再也没有任何的聊天记录了。
她想了想,打下了几行字。
【哥哥你好呀,抱歉打扰到你了!我记得之前你提过研究生打算在CMU念?我有个朋友,她马上要去那读书了,她想了解一些关于学校的事情,我就想到你了。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简单请教你几个问题嘛?】
文邹邹的客气的语气,用得妥当的标点符号,短短几行字让林荞绞尽脑汁。她打好后又反复修改,却迟迟按不下发送键。
这些年,林荞也曾偷偷向林伟民打听过,靳杨现在在哪,在做什么,林伟民却也说不清楚。他只是说靳文礼三年前就调去了南城,他们虽然一直保持联系,但很少聊起孩子的事情。
林伟民还叮嘱过她:“没什么事儿少打扰你哥哥。”
说者似乎无心,听者却是实实在在把这话听进去了。
林荞从此失去了靳杨的一切消息,在家人面前,她也不再提起“哥哥”二字,仿佛这个人从未在她生命中出现过。只是夜深人静时,她偶尔会点开那个蓝黑色的头像,看着全部可见却依旧是一条横线的朋友圈,发呆,再看看月亮。
林荞终于洗完手边的最后一个碗,她拿起手机。
手机没锁,根本不需要面部识别,打开就是刚才的页面。只是她和靳杨空白的聊天框中,不知何时多了段绿底黑字,早已过了撤回的两分钟。
屏幕上还残存着作案痕迹——
一滴未干的、滚落的水珠。
林荞绝望地把水抹在睡衣上,打开零食柜撕开一包薯片,恶狠狠地将薯片嚼得嘎嘣脆,接着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既来之则安之,一不做二不休,或许是天意!
看了看时间,国内现在是凌晨五点。她放下手里所有事情,躺在沙发上,把手机放在胸前,这样一有消息她就能立刻感受到。她打算简单在这眯一觉,虽然柔软的大床就在不远处,但硬邦邦的沙发让她不至于睡的太死。
最终的审判或许还要等几个小时。
-
靳杨早上有个会,所以起的格外早。收到林荞消息,他还微微感到有些诧异。看清内容后一下乐了,这小姑娘,拐弯抹角向他打听什么呢。
【嗯?想问我好不好毕业,水不水?】
屏幕这头的林荞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他略带玩笑的一句话,看似调侃,却恰好落在她顾虑的正中央,轻巧地把她紧绷的情绪差解开来。没有多余的寒暄,却比任何客套的话都来得自然,这一段从未真正开始的关系,在不动声色间悄然续上。
就这样,她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聊了下去。
两个人的关系突飞猛进。
或者说是林荞一个人的突飞和猛进。
临放假前,她觉得时机成熟,是时候回国和靳杨见一面了。于是灵机一动,可怜巴巴地在手机里敲出几行字,发给靳杨。
【哥哥我买了本明星的杂志寄回家怕被爸妈骂你能帮我收一下吗】
【小猫哭哭.jpg】
看他没回复,有紧接着在后面补了一句。
【你在哪我飞回去找你拿】
靳杨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和沈南星他们喝酒,看到手机后,差点把手里的玻璃杯扔出去。
沈南星眼疾手快扶住他,和他手里的杯子。
“哥,不便宜。”
“多少?”
沈南星神秘兮兮伸出手,比了个“五”。
“五千块就买个杯子?那确实。”
“5万,哥。”
“滚。”
那是靳杨人生中第一次感到迷惑。
他自诩从未和社会脱节,况且他的理念向来走在前沿。作为股东,兴南地产的发展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全靠他在房地产不景气时快速选择和南城文旅搭上关系。而作为老板,晶扬更是短时间内在新兴科技行业占了一席之地。
沈南星比林荞大不了多少。怎么这个年龄段的小孩,一个花五万买了个花里胡哨的玻璃杯,一个为了一本杂志特地跨越万水千山飞回来。
靳杨反思自己让沈南星吃得太饱了,但林荞又是怎么一回事?或许他该亲切致电手机通讯录里那两位的父亲,让他们各自带自家小孩去医院看一看了。
他还是耐着性子问林荞,什么杂志。
【我追的一个电竞选手的特刊首封诶!线下还有大屏,可惜我是赶不上了,你要是有空去还可以帮我带个id!】
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小女孩的欢呼雀跃,看来肯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只是他有些看不明白,于是在搜索框里输入陌生的专有名词。
她一句话,他百度了三次。
靳杨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他不懂这些,只是怕她被陌生的男人骗。他记得后面那位搂着漂亮姑娘唱歌的好友,以前吐槽过他们家公司签的男星一个比一个不靠谱,钱全花在公关上了。
靳杨把刚才搜索的名字复制过去,扭头去问唱得正欢的盛平澜:“帮我看看这人咋样。”
“不——咋——样。”盛平澜快速地扫了一眼手机,用鄙夷的眼神上下打量起靳杨,“你不会要哥们去捧他吧?眼光什么时候这么差了!还是…真喜欢男人了?”
得!
【喜欢归喜欢,可别在这上面花太多心思啊。毕竟他不是你现实生活中频繁接触的人,你也不知道对方是好是坏,对不对?】
他不忍心去泼她冷水,只好端起哥哥的架子教育她几句,希望她能听进去。
【知道啦到时候找你拿!】
【谢谢哥哥~】
【小猫撒娇.jpg】
林荞只顾着欢喜,一个劲地抱着手机傻笑。她一口一个哥哥叫的亲昵,靳杨也应得自然,仿佛两个人之间有一种天然的默契。
那会她还总仗着妹妹的身份,向靳杨提各式各样的要求。一会儿是学校作业不会写了,一会儿是文件格式不对了。反正他是学计算机的,他都会。
靳杨也确实每次都耐着性子给她解决,他闲了就指点她两句,当是顺手的事情。
快回国时,林荞觉得事情的发展有些不对,她不能再继续装下去了,兄友妹恭的剧本实在不是她想要的。
在靳杨第无数次拿手机联系人里林伟民的电话威胁她,说她再不听话,他就去告状时。林荞才终于说出来那句想说了很久的话:“哥哥,你我之间可不可以各论各的,与我们父亲之间的关系无关?”
靳杨听到后不以为然,当她只是害怕了,随口答应:“行啊,那咱俩以后各论各的了。”
之后的某天凌晨,林荞心血来潮,又人为制造了一个要靳杨这位“哥哥”来解决的,微不足道的小bug。
靳杨那时正被盛平澜拉去喝酒。
夜总会最大的包厢里,男男女女乌泱泱一片,暧昧的光从碎玻璃里泄出来,桌上一片狼藉,酒瓶旁散落了零星几张扑克牌。盛平澜搂着靳杨,一边还招呼着那些远道而来的狐朋狗友,就在他吆喝着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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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瓶,今夜不醉不归时,靳杨的电话响了。
“怎么啦?”
和往常不同,这次他接电话的语气有十二分温柔。林荞一听就察觉到不对了,凶巴巴地开始质问,是不是在酒吧,和谁在一起,在做什么,她几秒时间竹筒倒豆子似的问了他一连串的问题。
可惜靳杨一个问题都没听清楚。
“管我呢?”他吊儿郎当的声音带着醉意,“和朋友在一块呢,有事回家再说。”
屏幕暗下来。
盛平澜一身酒气要熏死人,凑过来追问他是谁。
“爸爸朋友的女儿。”靳杨本该如此介绍她。
可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自己答应她的那句话,他改口——
“挺有意思一小姑娘。”
挂了电话的林荞久久不能平息,她怎么也按不住心口那阵疯狂的跳动,那股一点点涌上来的情绪,酸涩、灼热,带着占有的冲动。
那股不属于她的温柔像把刀,一点一点割开她藏好的欲望和不甘。
林荞嫉妒地要发疯。
她想开口,却始终没能说出口,那近乎乞求的话被困在了嘴边——
能不能,别拿我当妹妹。
她想和他,发展点别的关系。
林荞一直这样想,也在尝试这样做。
车子在门口停下,酒店旋转门把两个人隔进透明密闭的空间,靳杨陪她走到一楼的电梯前,止步,站定。
她抬起头,朝靳杨勾了勾手指。
或许是那一瞬间的鬼使神差,靳杨选择跟上。
电梯上行,屏幕上的楼层数缓慢上跳。
林荞的声音贴着他落下来,轻轻柔柔的,靳杨听得出她话里的紧张和试探,也听得懂那点藏不住的期待。
林荞问他:“我不会开空调,你会吗?”
会。
所以他和她一同进入了房间,他摁下墙上空调的开关键,平静等待着林荞的下一个指令。
“窗帘也不会关。”
“好。”靳杨走到床边,又摁下窗帘的开关键,室内的两人渐渐被沉睡的城市隔绝。
“还有什么?”
林荞往沙发上一坐,翘起腿,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无辜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没了!”
她看着靳杨半靠在墙上,慢条斯理地抬眼,唇角勾着懒懒的笑,不紧不慢地追问,“那我,走了?”
她一下乐了。
带着答案问问题的终于不是她了。
现在的靳杨卸下了平日的伪装,或者说被林荞三言两语戳穿,不得不现出个原形。桀骜不驯的公子哥此刻终于一改往日道貌岸然的模样,林大小姐对此倒是颇为满意。
林荞起身走到男人面前,鼻尖快要蹭到他的下巴。靳杨定定站着,不退也不进,任由两个人呼吸交缠在一起。房间里静的只剩彼此的心跳,咚咚作响。
她却忽然又后撤半步,像是刻意留出点缝隙,控制些什么。林荞低下头,靠近他锁骨处开口,吐字极慢,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温热的气息,尽数洒在他皮肤上。
“你,敢。”
她躲过靳杨想杀人的眼神,却看他喉结上下起伏了一下。
靳杨忽然有些后悔。
玩大了,此刻的场不是他能收就收得了的。
显然林荞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快速地转了话题。
她说:“我会算命。”
靳杨觉得好笑,冲她挑了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你今年有桃花。”
“嗯。”
“不止一个。”
“嗯?”
林荞气不过他的反应,轻拽了下他的衣领。一个转身,靳杨被她推到床边。
他顺势坐下,任由她居高临下俯视着他。林荞站着,两个人的双腿交叠,她抬起手,指尖悬在他额前,迟迟没有落下。靳杨闭上眼睛,她的指腹随即落在眉间。
林荞顺着眉骨往下描,落到眼尾时,靳杨睫毛不受控地轻颤了一下。她抚过他的鼻梁,缓慢下滑后轻点他的鼻尖,一寸一寸,每一寸都隐藏着什么情绪,却迟迟未出声。
直到她的手指停在他唇边。
靳杨感受到女孩动作慢得近乎虔诚,那是一种带着眷恋的触碰,像舍不得离开,但却不敢停留太久。
“哥哥?”
“嗯。”
“你不是什么好人,对吗?”
“嗯。”
“伪君子!”
她语气软绵绵的,又带了点凶狠,
“小姑娘,段位太低。”
靳杨一下抓住了她乱动的手。
6. 水中影
中午。
林荞翻了个身,宽松的短袖被褶皱卷起,露出一小截腰腹。窗外高挂的太阳正烈,晒得她整个人都暖烘烘的。迷迷糊糊间,她回想起昨夜和靳杨之间有些越界的相处。林荞脸颊滚烫,不好意思地抱紧被子,在床上打了个滚儿。
有些结尾结的并不完美,一个人还不够勇敢,一个人又落荒而逃。
床头手机屏幕亮着,有条未读消息,是靳杨清早发来的。他语气一如往常,整个人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似乎并没有受昨夜那些事影响。他说他上午有事要陪着靳文礼跟朋友吃饭,下午再来找她。最后只淡淡加了一句【醒了和我说。】
林荞看见“狗男人”三个字时,睡意立刻散去了七八分。她一骨碌坐起身,噼里啪啦打字:【干嘛呢哥哥】
【陪你靳叔叔他们游南湖。】
靳杨这次倒是回得格外快。
林荞眼珠一转,手指飞快敲下去:【怎么不把那些人全都推下去】
她紧接着又甩了一张【小猫生气.jpg】。
玩笑的话说归说,她却知道今天靳杨见的人不同寻常。昨天听他提过一句,说今天要陪的叔叔是靳文礼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去加拿大做进出口生意,不久一家人就在那定居下来。靳杨在外读书的那几年,托对方照顾,几乎像在自家人那里一样。
“那四年的衣食住行,我跟人家亲儿子也没什么区别。”这是靳杨的原话。
林荞当时不服气地小声嘀咕:“怎么谁都是你亲爹!”
靳杨挑眉看她:“?”
想起这段对话,林荞胸口又闷起来。她承认靳杨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可同那一家人相比,自己好像什么都不是。她开始生闷气,气自己跟他认识得太晚,气自家父亲当年怎么就没和靳叔叔考到一所大学去。归根到底,她还是气自己,气自己莫名其妙开始比较,气俩人之间就那么孤零零的一根线,还被她尝试着要斩断。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对面的人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
【想吃什么?】
林荞盯着那条消息,想了几秒,终于只敲了两个字:【随便】
靳杨搜了搜林荞酒店旁边的餐厅,一时头大。他很少吃外卖,更别说给别人点了,索性直接按照价格排序,选最上面的几家肯定不会出错。他也摸不清林荞的饮食习惯,只能按照自己的喜好给她点。
“叮咚——”
林荞趿着一只拖鞋去开门,服务员递来一个精致的袋子。她伸手接过,掂了掂重量。
还不错,掂起来够吃。
撕开包装,将所有餐盒一字排开。
林荞惊呆了。
面前的饭菜五花八门,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价格一定不菲。前菜是一盒她叫不上名字的清淡的绿色炒菜,主菜是一条蒸的恰到好处的黄鱼,表面点缀零星的葱段。还有一盒摆放整齐的煎牛肉粒,上面撒着海盐和黑胡椒。而主食是一份糙米饭。最后还有一碗温热的松茸汤,汤底清澈,看不见一丝油花。
林荞从未点过如此健康的外卖,特别是最近刚回国。没好意思跟别人讲,她现在肚子饿了时只想拾点垃圾,比如去街边吃一串能跑三次厕所的烤串。
但眼前这些东西闻起来香喷喷的,林荞自己肚子也开始咕噜着抗议。她咽了咽口水,先夹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厚薄适中,五分熟恰到好处,表层焦香微脆,内里带着柔软的粉红。咬下去的一瞬肉质在齿间迸开,这做法保留了牛肉天然的鲜甜,又混了淡淡的炭火香,丰盈又不腻口。
倒是出乎意料地好吃。
她立刻换了态度,甜滋滋地发消息去夸了夸点菜的人。
【好吃!谢谢哥哥~】
靳杨:【那就好,下午想好去哪,我结束后去接你。】
林荞盯着屏幕,开始冥思苦想。直到门铃又响起,她才惊觉时间过得飞快,手机里还是满屏的“南城十景”“南城必打卡的小众景点”“南城本地人推荐”…
她小跑着去开门。
靳杨原本想在楼下等她。
可走到酒店大堂,还是让前台给他刷了卡。
只是门一开,他就后悔了。
眼前的小姑娘只穿了件藕色的吊带真丝睡裙,肩带细的可怜,像是随时要断掉。午后慵懒的阳光透过窗边的纱帘,让他不得不窥见她身体的每一道线条,柔软顺滑的衣料贴着肌肤,勾勒出她盈盈一握的腰。睡裙的下摆刚刚好盖到大腿根,裸露的双腿细长却又不失力量感,裙摆边缘随着她开门的动作轻轻晃动。不知是不是自己敲门声太急,她还赤着脚。
靳杨沉默一瞬,随即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他一步迈进房间,用力关上门,声音压得很低:“你去换身衣服再和我说话,怎么没大没小的。”
没大没小?
林荞低头看了看,又往前朝他走了一大步,涂着艳红色指甲油的脚趾贴近着那双运动鞋的边缘。她歪着头,盯着他的鼻尖,换了个懵懂的眼神说着不知深浅也不着边际的话,“这衣服不好看吗,哥哥?”
靳杨被她问得一阵头疼。
他没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去回答。他想让她别站在门口,进去说话,只是手抬起后,也不知道该往哪个地方放。
他只能一把捏住她肩膀,把她往房间里面推。
拇指在她肩上留下了浅浅的印。
屋里乱的不像样子,林荞各式各样的裙子散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显然,身上这条是她精挑细选过后,最暴露的一条。
林荞笑得心虚,又有点骄傲。
她在一片混乱中拎了件不出错的红色连衣裙,举在身前:“怎么样?我晚上穿这个?”
面前的男人垂眸认真打量,顿了顿,艰难开口:“你有没有…呃再长一点的?”
“没有。”林荞眨眼,莞尔一笑:“人要学会好好利用起自身的优势!比如,我腿长。”
她转身要去衣帽间,却被人拉住手腕。
“穿上。”靳杨右手拎着她刚才匆匆跑去开门时甩掉的拖鞋,摆好在她脚边。
他嫌她红色的指甲油晃得他眼睛疼。
林荞“哦”了一声,乖乖趿着拖鞋走到化妆间。
这是靳杨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女生化妆,果然如传闻那样忙碌。林荞跑来跑去的,一会儿要用到卫生间的镜子,一会儿又对着屋里的穿衣镜描描画画,跑进跑出时手里还拿着不同颜色的盒子。她那堆化妆刷好像是按长度摆放的,看起来井然有序。原来女生化妆真的需要一道道严谨的工序,还不能中途被人打扰的,靳杨暗自感叹。
别说,她这样还有点像昨晚他在家门口碰见的,那只耐心给自己舔毛的小猫。
小猫朝他挥挥爪子,示意他可以出门了,临走时还捞起他臂弯的衣服。
南城虽然室外要把人烤化,但室内商场的冷气十足,冻得林荞一个劲打喷嚏。她此行来得匆忙,漂亮的裙子堆了一行李箱,外套是一件也没拿。她懒得买,更是趁此机会要到了靳杨的外套。
男士黑色西装被她宽松地披在身上,衬得人虽然显得有些娇小,但气场却足得很。她的高跟鞋“哒哒”作响,留给靳杨一个欢快的背影。
看得出来她今天心情很好。
-
车子行驶进深山里,窗外闪过的皆是郁郁葱葱的绿色。林荞的声音从后座轻快传来,带着点调侃:“靳总,要把我拐到哪里去?”
“这块是南湖后面的山,平时游客少,僻静。”靳杨收了笑,神色凝重起来:“顺便和你谈谈。”
“谈?”林荞心里咯噔一下,心虚地攥紧了裙摆,她暗暗觉得事情的发展不会太妙。聪明如她,怎么会不知道靳杨想和她聊什么。
他们之间,又能聊些什么呢。
昨晚吃饭时,她曾率先往平静的湖面投下第一颗石子——“哥哥,现在是我的gapyear。”
靳杨愣了,盯着她问:“认真的吗?”
她笑嘻嘻说:“当然了,休了学有一年自由身呢。”然后东扯西扯,给自己找了一堆听起来奇怪,一经过推敲便稀里哗啦的理由。
那时靳杨没再追问,只是静静盯着她。灯光下,对面女孩心虚地移开目光。他心里便涌起不好的预感:林荞休学的原因,恐怕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昨晚之后,他几乎可以确定了。
-
暮色四合,车子七拐八拐绕道一处小径前停下。靳杨给她拉开车门。林荞踩着高跟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整个人摇摇晃晃。
山风拂过石径,林荞打了个哆嗦,没等她站稳,手腕已被温热的掌心问问扶住。
“会不会走路?”
林荞白了他一眼:“你没穿过高跟鞋啊!”
“没有。”
餐厅藏匿在幽静的山谷里。
红木的屏风,雕花的座椅,墙上挂着一幅水墨画。暖黄的灯光下,显得室内更加古朴雅致。偌大的空间里,正中只放了一张四方桌子。
林荞等靳杨先落座后,绕到他的对面。两个人隔着一张桌面,任由周围隐隐檀香将他们包围。
她忽然有些害怕,心里没来由地发慌。
“先吃饭。”
穿着正式的服务员端着设计独特的盘子款款走来,将前菜摆好在二人面前。
林荞看着面前精致的小菜,却迟迟不敢动筷。
“吃吧。”靳杨替她把葱花等调料都倒进面前的豆浆碗里,语气不容拒绝,“尝尝南城的特色。”
林荞小心舀了一勺,咸咸的,意外合胃口。靳杨看着,淡声补了一句:“说了饭后聊,我就不会在你吃好前提一句。”
一句话给林荞吃了个定心丸,她终于开始主动夹菜。
可两个人谁也没再主动开口,安静的空气让筷子碰撞碗碟都有了回音。
“有酒吗?”
快结束时,林荞想喝点儿给自己壮胆。
靳杨喊服务员来给她倒了一壶黄酒。
他想着她穿这么少,喝点温热的黄酒正好。
黄酒顺喉而下,驱散了夜里的凉意。林荞自斟自饮几轮过后,脸颊染上两抹薄红,眼神却亮晶晶的,像有火在里面燃着。
“说说你的打算。”靳杨终于开口。
“呃......”林荞被问得卡壳,抿唇硬撑,想着糊弄过去,“就是想歇一歇,我们的课业压力...你懂得,那是赫赫有名的。”
林荞这点倒是没撒谎,说得真话。
她今年正是本科二年级,是个不怎么标准的德国留学生。来之前她低估了许多,而让她真正意识到这趟旅程的重量,正是她一个人推着四个沉重的行李箱走出慕尼黑机场的那刻。天阴沉沉的,风卷着雨斜着打到脸上,她站在露天的地铁站台,指尖冻得发白。
林荞一直以为那句“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只是高中校园里众所周知的真理。可直到踏进那间大学教室,高高的阶梯看起来摇摇欲坠,她轻轻踩上去,果然听到委屈的呜咽。
她才发现,那句话远渡重洋,亦被奉为了圭臬。
林荞的大学生活,比向靳杨避重就轻形容的不好过还要难过得多。德国的地铁常常无故晚点,工作人员的罢工更是无言的日常。风把人刮得踉跄,雨则喜欢在猝不及防时落下。而街头的白人,面孔冷漠得像卢浮宫沉睡的雕塑,说出的话也总爱带点儿高高在上的鼻音。偏偏她的德语磕磕绊绊,让每一次交流都像是拔刀相向。
至于刚刚结束的兵荒马乱的考试周,林荞更是觉得自己提前去地狱里走了一遭。
那一周的时间比初来乍到时买的全新教材还宝贵,她连坐下安静吃顿饭都成了奢侈的事。她每天早上揣着两个剥好的水煮蛋,缩在第一班地铁的最角落,脑袋里混沌着导师奇怪的英文发音和电脑上密密麻麻未读的文献。
她一边啃着硬得掉渣的面包,一边翻着几十页望不到头的PPT。皱眉灌下一大口黑咖啡,酸苦的凉意直冲喉咙,激得整个人一哆嗦,还顺便把昏沉的睡意和翻腾的委屈都压了下去,只剩舌尖一点涩。图书馆的灯快用得比自家台灯还顺手了,当深夜最后一班地铁到达,她归家的必经之路,空得只剩流浪汉醉酒的鼾声。
那时的林荞偶尔也会望着桌边的手机发愣。
在另一个时区,熟悉的人还在熟睡,而她撑着沉重的眼皮,继续向前走。
直到成为一座孤岛。
她麻木又清醒地累着,却仍不后悔这个选择。如今轻描淡写“歇一歇”三个字,算是对自己没放弃的最高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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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杨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可惜林荞并不想暴露那些真实的脆弱。她呼出一口气,又补充:“还有,还有想早点拿到杂志。”
“......我能把你那破杂志吃了?”
林荞哑口,手指在桌下揪着裙边绕圈,最后低低挤出一句如同蚊子哼:“还有,顺便,见一下你…...”
有些答案,猜到是一回事,真正听见又是一回事。
小姑娘在德国时,和他日渐熟络后,言语就逐渐没了分寸。靳杨那时只当她年纪小,说话天真,偶尔冒冒失失,多少还是和他有些代沟,从没往别的地方想。可等到她回来,单刀直入的言论太过于惊悚,靳杨当夜坐在书房,皱褶眉头听助理的调查汇报。
他甚至一度想到最糟的可能:到底是闯了什么天大的祸,连林伯伯都摆平不了?他把能想的极端情况都过了一遍,唯独没敢往自己身上想。
“林小姐除了学业压力大,其他一切都很正常。”助理最后一句话,让他久久沉默。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知不知道,休学是一件很大的事情,不是你自己可以决定的。”靳杨终于开口,语气沉稳,却藏不住锋利。
林荞眨眨眼,软声说:“知道。”
“所以伯伯和阿姨都知道了吗?”
她眼神飘了飘,唇角扯出一个心虚的笑:“嗯......知道了一半。”
“?”
“我和他们说,先在国内实习半年。”
林荞冲动,但她也不打没有准备的仗。在这之前她先给家里打了个长长的电话,小心翼翼试探着说想要在国内待半年实习。林伟民和纪向兰商量之后,想着女儿在国内实习也挺好,便问她想去哪个城市。
“南城。”林荞几乎屏着气报出这个地名。
“南城好啊!”对来龙去脉毫不知情的林伟民一拍大腿,感叹女儿真有眼光。
南城如今是国内的一线城市,近几年在国际上都出了名。无论从科技还是人文,都已经和北城拉开了不小的差距。林伟民回头跟妻子老泪纵横地感慨,女儿真是长大了许多,如今竟想要自己去闯一闯,不需要他的庇护了。他当场翻出通讯录,想找找哪位老朋友能在南城多照顾照顾林荞。
反正他们就这么同意了,
一半。
至于另一半……
车到山前必有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此刻,靳杨望着她,眼神无奈。眼前小女孩一脸纠结又视死如归,好像下一秒就要被他押去战场。
“害怕了?”他嗓音不重,却低沉得压在心口,“我不是要说你,而是这么大的事情,你有必要和父母商量一下。”
他说完,又端起那副哥哥的架子:“我大你六岁,又早早进入社会,这件事站在我的角度看,真的没必要。”
话落,靳杨用食指戳了戳她额头,动作不轻不重,带点压抑的情绪:“你以后能不能想清楚再做决定?或者,和我商量一下?至少叫我帮你看看。”
他实在不想林荞几年后,或者几十年后回想起这一年,满心只有悔意。
何况,为了他,不值得。
林荞却忽然笑了,眼睛弯弯,声音软得像撒娇:“行,以后都听你的。”
靳杨愣了一下。那一瞬间,好像所有的严肃都被她一句话冲散。
林荞心里却门儿清——这一关,她算是过了。靳杨是什么样的人,她暂时还摸不透,但凭借父亲先前的只言片语,她知道,靳文礼如今依旧是南城炙手可热的人物。只要过了靳杨这关,她留在南城发展的事就基本稳了。
于是,她干脆忽略了他那一番“爹味”十足的劝告,兴致勃勃地和他聊起自己未来一年的打算,声音带着迫不及待的热度。
靳杨却听得眉头紧锁,时不时打断她,语气一贯冷静:“不行。”“你没考虑清楚。”“这风险太大。”
可她每次都只是认真地摇头,明明被他一次次堵得哑口无言,却还是不肯退。靳杨第一次发现,自己竟能被她逼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走了。”饭吃完了,靳杨也讲累了,站起身来又拍拍她脑袋,私心希望能拍出一点水来。
“去哪?”林荞懵懵的。
“你不是第一天来的时候说想唱歌?我喊了几个朋友陪你。”
林荞从刚才严肃的情绪中缓过来。
“你的朋友,我也都喊哥哥吗?”
她想知道,今晚那些朋友的年龄和性别。
“喊什么哥哥,你喊哥。”
靳杨莫名其妙看了她一眼。
-
靳杨推开KTV的包厢门,昏暗的灯光下,沈南星和盛平澜已经早早在里面等着,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沈南星的几个发小。
一天前,两人几乎同一时间收到靳杨发来的消息。
【明天推了晚上的第二场,需要陪个人。】
“陪个人?”
俩人面面相觑,这四个字在他们心里翻腾了一整天。能让靳杨亲口说出这话的,该是什么人物?他们心里打鼓,不敢随便揣测,只能小心翼翼,喊了几个熟的朋友,一块儿先到。
这几个人饭都没吃好,就提前在包厢排排坐,乖乖等着靳杨带人大驾光临。量贩式KTV,如坐针毡的几位已经许久没来过了。
“靳哥。”
靳杨冲他们扬了扬下巴,接着稍微让出半个身位,刚刚还躲在他身后有些紧张的小姑娘,探出了脑袋。
林荞朝这些陌生的面孔挥了挥手,略带拘谨地打了个招呼——
“嗨,你们好呀!”
我去!
沈南星和盛平澜吓了一跳。
眼前的姑娘一袭红裙,裙身是利落的剪裁,收腰设计恰到好处,将她身形衬得凹凸有致。红是酒红,配上脚下那双方钻的黑色高跟鞋,显得整个人张扬的惹眼,明艳的大方。她手里那只Dior经典款,往桌上一搁,凌厉感更显几分。
可偏偏,她眉眼间还带着不谙世事的稚气。眼神亮晶晶的,看人时像是藏着水光,乍看一眼,竟有点不真实。
脑海里有什么闪过——
他俩几乎异口同声道:
“烫手山芋?!”
“挺有意思一姑娘?!”
7. 水中影
林荞被这两人喊懵了。
她下意识将求助的眼神投向身旁的男人。
靳杨掩着唇,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对。”
林荞:...对什么对?
沈南星和盛平澜见状,用八卦的眼神在他们身上来回打量。二人暗自腹诽,靳杨哪儿欠了个风流债!
沈南星反应尤其快,率先自我介绍:“那个…芋头妹妹!我叫沈南星,是靳杨哥的好朋友。”
他看了靳杨一眼,又补充道:“他爸和我爸也是好朋友。”
“诶,我也认识他爸。”
此话一出,几人都愣在原地。
心想这究竟是靳杨从哪儿招惹来的祖宗?
林荞笑盈盈地介绍:“我叫林荞,双木林,荞麦的荞。”
她顿了顿,想等身边的人把话接过去。
可靳杨只是静静看着她,像在等她亲口继续说下去。
林荞心头一紧,咬了咬牙,还是说出了那句最不想说的:“我是他爸爸朋友家的女儿。”
话音落下,她眼角余光捕捉到靳杨极轻的松气动作。
靳杨心里好像卸下了一块石头。
他们之间的关系太微妙。
明明相识的时间足够久,可偏偏少了一点相知的过程,两人小心翼翼,谁都守着雷池的边缘不敢乱动。说来还要感谢林荞,若不是她几周前那些大胆到近乎“冒犯”的越界,恐怕现在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还停留在冰冷的客套阶段。
好久不见,是真的好久了。
“爸爸朋友家的小孩”,是二人相见的契机,却也是他们无法再进一步的枷锁。
可他们怪不得任何人。
因为错位的时间,本就需要一些时间去纠正。
林荞心里有些不痛快,可还是很快融进了他们的玩闹。酒过几轮后,她晃着脑袋听沈南星鬼哭狼嚎,脸上还挂满意犹未尽的笑。
靳杨看着跟大家打成一片的女孩,深思熟虑后还是选择给父亲发了消息。
他告诉靳文礼:林荞来了。
【知道了。】
-
林荞酒量随了林伟民。说千杯不醉有些夸张,但和这些人拼几个来回还是绰绰有余。只是今夜杯里掺了许多酒,她微微发烫的脸颊被精致的妆容覆盖着,不凑近细看几乎看不出来,那一层浅浅的红晕。
靳杨安静地坐在沙发拐角处。
绕是再会应付的人,在他们轮番攻势后,眼神里也带了几分醉意。他眯起眼睛,目光落在林荞身上,久久没再移开。
见自己余光关注的方向有道灼热的视线盯回来,林荞可比谁都先感受到。心跳失了往日的从容,她抚了抚胸口,却还是没忍住,嘴角弯了起来。
她故意往旁边挪了挪,呼出来的气几乎要碰到靳杨的肩。
靳杨没有避开,也没有移开目光。他没听清林荞是不是在唤自己。他嗓音低沉沙哑,带着点酒意问她:“喝多了?”
“没有呀。”林荞摇摇头,黑亮的瞳仁里映出半醉半醒的男人。世界在她眼中。
这是林荞第二次看到这样的靳杨。
第一次,是几年前北城的雪场。那时靳杨转着手里的咖啡杯,也是这样嘴角噙着笑。他眼尾泛着一点懒倦,抬眼看人时漫不经心,带了点没藏好的高傲的随意。
林荞好奇那点随意。
而现在和沈南星他们闹着喝酒时,靳杨语气里混着坏意和无辜。他一向不主动找什么话题,只偶尔附和两句,就轻巧地让别人顺着他的情绪有所起伏。他看起来足够游刃有余。
林荞羡慕这份游刃有余。
大多数时候,她会觉得靳杨伪装得很好。
此刻是酒精撕开了他伪装的一角,让林荞清楚地感受到,他是真正属于这群人,属于这喧闹夜色的。那种由理智控制的的冷静克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设防的坏。
不骄纵,却危险,不热情,却引诱着她。
她忽然明白了,十九岁那年一眼沦陷的自己。
-
大屏幕上放到林俊杰的歌。
靳杨接过沈南星递来的麦克风,懒洋洋地对着歌词开口唱第一句:“落叶堆积了好几层,而我踩过青春,听见前世谁在泪语纷纷。”
靳杨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不像说话时的清冷,反倒多了点不着痕迹的温柔,和那天让她心神不宁的电话里的声音一样。靳杨唱得并不认真,麦在他手里东倒西歪,有几个音甚至偏了,却句句落在她心口。
林荞觉得,比原曲更动人。
盛平澜适时递来第二支麦。
林荞接过,刚好赶上下一句——
“一次缘分结一次绳,我今生还在等,一世就只能有一次的认真。”
清透干净的女声,像桌上刚开的那瓶冰啤酒。气泡咕噜一冒,带着柔软细腻的凉意。林荞熟悉这首歌,所以原本属于屏幕的眼神被她分给了靳杨。
她赤裸裸的目光昭告天下。
这是林荞这一世,唯一一次的认真。
两人的声音在副歌叠合。
“确认过眼神,我遇上对的人。”
冰与火在此刻交替,碰撞出难以言说的默契。
靳杨察觉到了视线里那份热烈与期待,却选择忽视。
可惜,他无法给予同样的回应。
一曲《醉赤壁》结束,其他几人愣在原地。
盛平澜最先回过神,鼓掌大笑:“妹妹,可以啊!”
“小芋头,深藏不漏!”自开门那刻起,林荞便在沈南星那里多了个特殊称呼。见靳杨没反对,他便喊得更大声。
可作为在场唯二的女性,景珊比其他人更敏锐地察觉到这两人之间,似乎无法单纯用“喜欢”与“不喜欢”去判断。她心思一转:“靳哥,我再给妹妹喊几个同龄人吧?小孩在一块儿才有共同话题呢。”
他们这些人里只有赵廷年纪小,勉强算林荞同龄人。景珊比靳杨还大两岁,当初沈南星第一次带她去见靳杨,她自知分寸,也跟着沈南星他们喊起了“哥”。从此两人之间默契地各论各的。
“行,你珊姐给你喊两个小朋友陪你,开不开心?”靳杨冲着林荞扬了扬下巴。
她瞬间心领神会,搂着景珊撒娇:“姐姐真好!”
电话打出去没多久人就到了。
沈南星去开门,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卧.槽珊姐!哪的朋友?这么帅!”
景珊笑眯眯地跟他们一一介绍,几个年轻又阳光的男生落座。她看着,林荞正是爱玩又藏不住事的年纪,看到帅哥两眼放光,明明有些顾及旁边的男人,却还是忍不住用余光偷偷瞥。
有人脸黑得像锅底,一言未发。
又是几轮酒下去,年轻人打成一片,在摇骰子。
林荞肩膀紧靠着赵廷,另一边坐着新朋友。她笑得像只狡黠的小狐狸,眼睛弯弯,已经很久没这样放肆过了。
骰盅叮叮当当如擂鼓,靳杨听着只觉烦躁。只言片语间,他还听到谁提到谁喜欢的电竞选手,谁又激动地拍手叫好。
林荞早已没了来时的拘谨,在前面蹦蹦跳跳。一旁的盛平澜和景珊也被氛围感染,起身加入。几个人抢一支麦克风,扯着嗓子嚎五月天的《恋爱ing》。
正热闹时,同行的男生递了一支烟给林荞。她仅思考了一秒,火光便在两人眼前亮起,包厢内瞬间烟雾缭绕。
林荞唇角含笑,欲说些什么,抬眼却撞进靳杨的视线。她愣了一下,但酒精的作用竟让她一反常态地冲男人挑了挑眉。
意思是我抽一支,你别管。
而回应她的,是一个意义不明的冷笑。
“小芋头,演都不演了。”沈南星揽过靳杨肩膀打趣:“靳哥,看不出来嘛!小朋友私下烟酒都来?”
沈南星看靳杨兴致缺缺,盯着林荞手里燃了一半的烟出神,便也从烟盒里抽出一支,迟疑地放到他手里。
靳杨下意识接了,沈南星点火。
火苗“噌”地一声窜出来。
“我.他.妈什么时候抽过烟?”
“啊?那你接什么?”
“滚。”
“好嘞!”
林荞正准备点第二支,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按住她手背,动作不重,阻拦的意味却明显。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什么身份管我?”
靳杨懒得理她,只是把那支烟从她指间抽走,连着烟盒一同扔进了垃圾桶。
他眼神里是不容置疑的警告。
林荞却唇角一勾,挑衅地从旁边男生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包新的,抽走一支利落点燃。
她抬手把烟送到唇边,深吸一口,缓缓吐向他。
烟雾仅在二人之间弥散。
“你扔了那一包,我还有新的。”
“我管不了你了,你一会自己回去。”靳杨冲着烟雾背后的人撂下一句话,果断转身离开这个看不清楚一切的包厢。
角落里,赵廷和景珊对视。
赵廷压低声音:“快掐了吧,靳哥之前也没说过不喜欢啊?”
景珊白了他一眼:“别添乱了,你抽十包也没人理你。”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
南城的太阳快要出来了。
电梯里东倒西歪的醉鬼们嘈杂不堪,唯独站在角落里的男人神色冷淡,嫌弃地皱了皱眉。
林荞下意识往后藏了藏。
她最讨厌分离,尤其是此刻。看着靳杨先把他们一个个交到各自司机手里,她心里突然发凉,想到等会儿是他们两人单独相处,头更大了。
身旁的小帅哥这时凑过来,声音略带委屈:“怎么出来玩还带家长啊?”
林荞:?
见她一脸懵,帅哥紧接着解释:“你哥管你也太严了,你再和我多说一句话,他那眼神都要杀了我。”
林荞:?
远处的靳杨跟有感应似的,转过身来。
小男孩眼神一慌,立刻挥手告辞,跑得比兔子还快。林荞就这么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孤零零地等他靠近。
“我就一个没看住你,又跟人家要烟呢?”
“哪有,等你呢~”林荞心虚,知道自己刚才的放肆惹他不快,便顺势往他怀里钻。她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我喝多了,你别和醉鬼计较呀。”
一句话,被她说得像免死金牌。
靳杨却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
怀里的姑娘软绵绵的,酒劲上来后总想往地上倒。他只得托住她腰,稳稳地把人撑着。车子开来时,他深吸一口气,把她塞进后座。
林荞安稳睡了一路。
她紧紧抓着靳杨的手,头却靠在车窗上,离他远远的。她好像在赌气,又好像怕他趁她睡着时,不声不响地走掉。
到酒店楼下,靳杨去拍拍她的小脸。
林荞睫毛像小扇子,忽扇了两下。睡意还没褪去,那双眼睛迷迷蒙蒙地望着他,眼底的醉意散不开,雾里带着光。
“起来,回房间。”他低声唤她,语气尽是无奈,还带了点他未察觉到的温柔。
怀里的人儿却没怎么反应,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靳杨看她迷糊得好玩,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脸颊。
挺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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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就是好。
谁知林荞忽然伸手搂住他脖子,整个人跟八爪鱼似的挂到了他身上,“你亲亲我,我就跟你走。”
“别闹,走了。”靳杨声音发哑。
“不走,就要亲。”
她仗着醉意横生,就肆意撒娇。
靳杨没跟她再废话,直接将人打横抱起送回房间。
刚把林荞轻轻放到床上,她又不死心地缠了上来,双臂环住他借力起身,将毛茸茸的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像小狗似的闻了闻他的味道。
“你别走,好不好。”小姑娘的声音带着笑意,玫瑰花香与酒气混合,久久散不去。
“行,我不走。”靳杨挨着床边坐下,伸手推了推也没推开这条八爪鱼,只好任由她搂着。
林荞的呼吸打在他耳边,热得发烫。
他不自然地低下头,正对上她仰起的小脸,眼睛里水光还没散。出门前亮晶晶的口红现在已经被蹭掉了一半,她唇瓣微张,像随时等他低头索取点什么。
他眼底压着火,手却牢牢地扶着她的腰,没再往下半分。
“我去给你倒杯水马上回来,你在床上乖一点。”
“没问题!”
“咚——”
一声闷响,靳杨回头。
林荞双膝跪地,抱着床沿。
她头发凌乱,眼神迷离地看着端着水的他,一脸无辜。
“我的祖宗…”靳杨叹息,走两步过去,弯腰把她捞起来。
怀里的小姑娘依旧不老实,趁他抱着时,手臂又迅速圈住他脖颈,上半身紧紧贴住他。
隔着薄薄的布料,靳杨原本平静的呼吸被搅乱,胸口剧烈起伏着。
林荞感受到他的心跳。她盯着男人裸露的肌肤,幽深的目光还带着一点执拗。像是下了好大决心,林荞低下头,软软的唇瓣覆上去,吻在他颈侧。
她小心地,不小心亲了靳杨一下。
温热的触感,像融化的蜡油滴在冰上。明明不疼痛,却惹得靳杨呼吸一滞。他喉结下意识滚了一下,眼神一瞬间沉了几分,放在林荞腰上的指尖微微收紧。林荞那该死的香水味不停掠夺他周围的空气,她的气息缠在他身上,像某种无声的引诱。
林荞亲得巧妙,看到吻痕出现的那一刻,她睫毛颤了颤。像是终于把积压很久的某种情绪释放出去,她通过另一种形式,留下些痕迹。
那是她的宣誓,占有的意味藏在若有所思的喘息里。
“你总是这样…...”
林荞低声呢喃,语气里有股近乎撒娇的埋怨,摇摇晃晃的声线又带着点委屈,“什么都不说,让我猜。”
她眼眶发热,眨了眨眼睛,没说话。犹豫了几秒,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赌气。
终于猛地在靳杨锁骨处,咬了一口——
男人一怔。
那不是浅尝辄止,而是她的牙印清晰落在那块皮肤上,带着股狠劲儿。
这小姑娘,这么恨他?
靳杨吃痛地皱眉。
林荞却像没事人似的凑上去,用舌尖轻轻舔了舔。好像在补救刚才荒唐的举动,又好像在挑衅他。
待他低头看清那道齿痕后:“林荞,你属小狗的?”
“我属于你呀,哥哥。”林荞歪着头笑了,不住地瞟刚刚因一时兴起留下的大作,眼睛里全是对自己冲动的满意。
靳杨懒得和醉鬼讲道理。
可刚把她抱回床上,一个没注意,林荞又懒洋洋一歪身子,“砰”地一下再次滚回到地上。
不出意外,还是膝盖先着地。
靳杨看着她一瞬间皱起小脸,下意识揉了揉膝盖,嘴角一撇还有点想哭的意思。他也没急着扶她,反倒慢慢蹲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闪光灯亮起——
他拍到这珍贵的一幕。
不体面,不矜持,不像话。
聪明伶俐,张牙舞爪。
鲜活,热烈,像烟花在他世界里炸开。
说不清是可爱,还是麻烦。
那时靳杨还没意识到,自那刻起,他手机相册里多了一张无法删除的照片。
靳杨还是没忍住笑了。他干脆把床上厚实的被子扯下来铺在地毯上,又从床头抱来枕头,“行,你爱睡哪儿就睡哪儿,今晚就在这儿不许乱动。”
他说着就要把林荞塞进被子里。
可惜林荞被这一摔清醒了不少,她果断伸手环住他的腰,感受着男人忽然僵住的身体。
在这安静的空间里,两个人的心跳简直乱得不像话。
一道期待的,又略带乞求的声音在靳杨耳边响起——
“我喜欢你。”
她没有再喊哥哥。
“别闹了。”
靳杨躲开了她倔强的眼神。
“我没闹。”林荞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非要看穿他眼底藏着的那点情绪。
“你也喜欢我,对吧?”
靳杨沉默了两秒,忽然抬手,把试图想搞懂他表情的小脸轻轻摁进怀里。
“别看了。”他的语气仍然是温和的,却拒绝得彻底:“看得太清楚,会难过。”
“为什么?”
“相信我,当哥哥是我最好的选择。”
靳杨揉了揉林荞的脑袋,带着歉意,也像替她画出两个人最后一道界限。他转身,留给床上的人一个干净利落的背影。
那一刻林荞忽然意识到,他从头到尾,都没打算给她机会。她咬住唇,把眼泪生生憋了回去。
“四年前,我会滑雪。”
关门声很轻,轻到林荞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只是门上那道锁,慢了几秒才落下。
8. 天上月
除夕夜,北城下了一场雪。
那是林荞在北城过的第五个年。
自林伟民调到北城后,大小假期都是她和母亲纪向兰前来团聚,年节也不例外。
可今年又有些不同。
暮色四合,天与地一色,所有人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困住了脚步。政府发布紧急通知,极端天气不宜出行。加之此前流感在城中蔓延多日,还是建议大家就地过年。
林伟民想了想,索性约着三两好友一起,几家凑着吃顿简单的年夜饭。等他们几人回单位值班时,家属们也能彼此作着伴聊聊天。
林荞跟着纪向兰先一步到了约定地点。
因是除夕,又要见许多长辈。纪老师今日特意把女儿打扮得格外有年味。
林荞穿了件淡粉色的针织上衣,软软糯糯的,像初春枝头还未冒头的桃花苞。她外面披了件奶白色的毛绒外套,蓬松的毛领围在肩头,衬得整个人面色如玉。
她下半身则穿着浅灰色高腰裙,搭配同色系的过膝袜与浅口单鞋,仅露出一小截白皙的大腿。
长发比她松松在耳后挽起,额前碎发轻卷,发尾可爱地扬起一个弧度。林荞没有耳洞,一是她自己怕疼,二是林伟民夫妇说什么也不让她打。所以今天她特意在耳垂上挂了一对红包造型的耳夹,稍一转头,两只红包就开始晃呀晃,俏皮又喜庆。
靳杨是跟着靳文礼一行人一同到的,这些人里除了他最熟悉的林伯伯,其他都是第一次见的长辈。他们一早听说靳家儿子网球打得好,于是硬是在饭前就找了个附近的球场,手痒和他切磋了一番。
靳杨站在玄关,抖落外套上的雪。
一抬头,正看见林荞从屋内走出来。
小姑娘今日水灵灵的。
让他忽然想起之前在老家给长辈过寿时,桌上摆的寿桃馒头。
想来他们上次见面还是盛夏。
如今竟已隔了一个秋天。
-
窗外大雪纷飞,寒风刺骨,室内却暖意融融,热闹非凡。长辈们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茶香混着糕点的清甜,氤氲在空气里。
林荞陪在父母身边,乖巧地喊人。
大家都笑着夸这位林家小姑娘,一颦一笑都透着股招人喜欢的劲儿。
“这丫头越长越漂亮,而且还是这么懂事。”李叔叔是林伟民多年战友,见到她就笑得眯起眼,“老林你好福气啊!”
新认识的阿姨温柔地拍拍她的肩,对纪老师笑道:“你家这闺女真是模样甜、嘴巴也甜,怎么看怎么喜欢。”
“姑娘跟个小福星似的,一进门感觉整个屋都亮堂了。”
靳文礼在一旁看得也羡慕得紧,忍不住暗暗感叹:还是生女儿好啊。
林伟民被夸的满面红光,话锋一转就引向靳杨:“咱儿子才是一表人才,网球打得那叫一个漂亮!姑娘还得跟她哥哥多学学!”他俩下午配合默契,此时他看靳杨更是越看越满意。
“一定一定。”
林荞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的瞬间,还是没忍住,悄悄朝靳杨那边望了一眼。
一不小心,视线撞了个满怀。
靳杨含笑看过来的目光让林荞心头一跳。
她慌忙垂下眼帘,耳根微微发热。那对小红包耳夹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树欲静而风不止,像是她偷偷藏不住的少女心事。
她假装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趁机飞快地又瞟了一眼。却见靳杨不知何时已侧过身,从容地和一旁的叔叔说起了话,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只是她的错觉。
只是他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笑意,让她心湖泛起了阵阵涟漪。
-
小楼的包厢布置得颇有春节的氛围。
灯笼高高挂在房间的四个角落,窗上贴着大红的剪纸福字。圆桌上是摆得满满当当的年夜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雕花木门有两道,里侧的门一关,外头的喧闹便隔绝得一干二净。入口处还摆了一道屏风,端菜的服务人员进进出出都不会有影响。
这十几个人围着圆桌坐成一圈。
林荞紧挨着纪老师。而她左边的位置,迟迟没人入座,像是特意给谁留出来的似的。
她看着靳杨在一旁安静地等所有人都落座后,如愿坐在她身旁。
电视机里放的春晚早成了他们谈话时的背景音乐。
谁举杯提议,谁又抬头一仰而尽,在一片爆竹声中,彼此共同祝愿明年越来越好。
酒过三巡。
靳杨起身,端着刚煮好的茶,走过去往长辈们空了一半的茶杯里添。林荞抬头,林伟民坐在主位,右手边是靳叔叔。
果不其然,父亲见此又开始夸他。林伟民称赞靳杨稳重懂事,又有眼色,末了还让她多跟着他学学。
学什么呢,添茶倒水的活,她以前竟是从未做过。
她心里尴尬,面上却不显,欲起身接过靳杨手里的茶。
他却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他并不需要。
“以后这种场合丫头都不用动,让这小子自己一个人忙就行。”靳文礼的话刚落,靳杨便绕到她身边,往杯子里添茶。
香气清雅,温润细腻,带着微微的焙火气,之后是若隐若现的果子香。
林荞笃定,这是父亲带来的金骏眉。
可惜她不怎么爱喝。
她这人挑得很。不喜欢香气单一,滋味柔和的茶。非要说的话,或许只有凤凰单丛算个心头好,可惜没几个人知道。
她习惯了“随大流”,林伟民从小便教她,要学会“藏”。
-
饭局接近尾声,她已经累得腰酸背痛。
林荞坐得笔直,为了显得文文静静,整晚后背都没来得及和椅背来个亲密接触,屁股只占了椅子的三分之一。
她的腰不能久坐,站久了也会不适。
后来她自己偷偷去医院看过,医生说这是从小落下的毛病,治不了,但生活也没什么大问题。
那要追溯到林荞小学的时候。
她那时放学后不能直接回家,而是等着林伟民的警务员来校门口接她,他们直奔家附近的舞蹈教室。
那时候小女孩流行学跳舞,大家都说学古典舞的女孩长大了一定气质好,林伟民夫妇一听,二话不说就花重金给林荞报了个舞蹈班。
但林荞的天赋并不好,她曾经不好意思地跟爸爸妈妈开口,说自己不想去了,实在是腰疼得紧。可每次得到的几乎都是相同的答案,他们说“为什么别人能做到你不能”“多练几次就好了”“人要学会坚持”……
后来她就闭嘴了。
每天下午五点,林荞都默默做好心理建设,咬牙把自己卡进舞蹈室的把杆里。她整个人先要刻意地放松下来,然后舞蹈老师趁她身体最松懈的一瞬间,毫不留情地拉着她的手往下一拽。
她的指尖擦过脚踝,有时是刚刚碰到。
下一秒,腰间“咔”地响了一声。
林荞觉得她身体里有一块骨头在用它自己的方式提出抗议。
可惜,没有人理会它。
她学会了沉默。
林荞每次都趁大家举杯时将手指绕到后腰处,轻轻揉两下。直到第三次,服务员拿了个靠垫走进来,“这是您刚才要的。”
林荞:刚才?
刚才窗外的雪停了。
靳文礼招呼着靳杨,带妹妹去放烟花,“我车里有,早上你王叔刚给我装的。”
靳杨上下打量了一下林荞今日的穿着,露出狐疑的眼神,“你这身,能去放烟花吗?”
“可以呀,我和你去。”
这意味着能出去放放风,喘口气儿。林荞早就想逃离家长的视线,匆匆答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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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哥哥。”
林荞跟在靳杨身后,走到门前的小院里。
靳杨让她原地等着,自己先去车上把后备箱和后座所有的烟火都搬到面前的空地上。他记得早上是李叔叔还是赵叔叔来着,搬上车时还提了一嘴,这些烟火能放到大年初五。他那时没在意,现在索性全都卸了下来,当一口气儿听个响了。
余光在瞥见角落里的仙女棒时,若有所思。
林荞看着他一趟又一趟走过来,忍不住开口:“哥哥…九箱会不会有点多了?”
“放吧,不够再让他们给。”
靳杨对这些东西实在没什么概念。
往年在家里,总有人会提前安排好,几点钟,哪个方向会有烟花准时升空。而靳杨要做的,无非是拉开窗帘,靠在沙发上或躺在床上,看远处的夜空里开出几朵金贵的花。
也是循规蹈矩的无趣。
“给,你放这个。”
他手里的一把仙女棒,全都递给了林荞。他看小姑娘接过去的瞬间眼神发亮,就知道刚刚折返去拿是对的。
网上说,女孩子都喜欢这种亮晶晶的仙女棒。
“拿好啊!”他也只是看过,但没真正上手玩过。点火的度没掌握好,林荞手中的仙女棒一下子全被点着了。
手里的“火把”在此刻黑夜里格外好笑,林荞索性转身时抬手一挥,火星四溅在两人周围,像极了夜里炸开的流星。
靳杨站在她身后,没说话,静静地看着这个姑娘闹腾,眼底映过她耳边一晃一晃的小红包。林荞笑得没心没肺,转着圈乱挥,身边亮起一团又一团的光。
他借着光,依次点燃地下的那些纸箱。
林荞手中仙女棒刚刚熄灭,耳边便传来烟花升空的呼啸声,划破夜色,在天上炸响。五彩斑斓的花火在他们头顶绽放,一朵接一朵,照亮了整片天。
她仰起头,缤纷的光在瞳孔里跳跃着。
此时的林荞,和刚才大人面前那个打扮得体,应对得当的小姑娘判若两人。
靳杨看着她的侧脸,感叹谁又不是从那个年龄阶段过来的呢。就像监考老师总能一眼抓到作弊的小孩,都是小时候玩剩下的。
他看林荞拿出手机,似乎想留住夜空中转瞬即逝的美好。
忽然灵机一动,想逗逗她——
“拍给男朋友的?”
?
林荞听了他这话,瞬间紧张了一下。她飞快转过身来,机警地扫了他一眼,像是有所防备似的。
她的反应让他觉得有点好玩,像一只突然嗅到危险的兔子,便顺口调侃道:“我就问一句,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林荞一脸认真,但又表达的委婉:“哥哥,我已经成年了。”
“好好好。”
“那你,有女朋友吗?”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两个人忽然沉默,默契地等着天空安静下来。
“回去吗,我们?”林荞开口,打破这诡异的沉默,却发现靳杨似乎盯着自己脸上的某处,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怪奇怪的。
她自己还不知道,此刻她的鼻尖和脸颊都被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烟灰。刚才来的一阵风,又把灰扑扑的一缕落在她发梢,黏在细软的刘海上。
靳杨看着,反倒觉得眼前的小孩比刚才多了些真实的可爱。那张原本干净得像白瓷一般的小脸,此刻脏兮兮的。
香香软软的雪媚娘,转眼间变成了最近流行的脏脏包。
自己可真是个烘焙天才。
“你脸上有灰。”他伸手,想替她擦掉,但手指停在半空,迟迟没落下。
林荞向他走了两步,像是没意识到自己现在有多狼狈,睫毛扑闪着问他:“很丑吗?”
“就这样吧,挺好的。”
他打消了想再夸她的念头。
9. 天上月
大年初一的清晨,山间的雾气还没散尽,一辆中巴车在盘山公路上缓缓盘旋而上。车厢颠簸的厉害,林荞困的脑袋一点一点,像小鸡啄米。
谁能想到,她今天起得比林伟民夫妇还早。
六点闹钟准时响起,她睡眼惺忪地掀开被子,伸手使劲儿捏掐了一把自己的小脸。
强制开机!
梳妆台前叮叮当当半个多小时,林荞终于折腾出一个精致又看似随意的妆:棕黑的眼线沿着睫毛根部细细勾勒,眼皮上淡淡铺一层大地色,眼头和鼻尖再来一点微微泛着珠光的提亮,最后拿睫毛膏刷一刷刚夹翘的睫毛。
她对着镜子笑了笑,镜子里的人笑得明媚,自然又大方。
“这样,应该不会太刻意。”她对着镜子嘀咕。
衣柜里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裙子,指尖毫不留情地掠过,最后还是在一套宽松好看的运动装前停下。
应该既不会重演初见时的窘态,又不至于太隆重引起怀疑。
纪老师推门进来,原本准备喊这个平日喜欢睡到日上三竿的懒蛋起床。
一进屋却愣住了
“...…?”
“我收拾好啦爸爸妈妈,我们可以出发啦!”
林荞笑嘻嘻地转身。
“今天去滑雪,你还化妆?”纪向兰忍不住摇摇头。昨晚他们聊得投机,酒过三巡后竟直接把第二天的行程也定下来了。
“放心吧!喷了三次定妆喷雾呢,掉不了!”
“行,那你一会儿在车上好好补个觉。”
靳杨坐在林荞身后,安静地看着窗外。
他余光瞥到前排小姑娘的脑袋一磕一磕,心想,看起来运动天赋都没有,还这么困,要怎么滑?
事实证明是他想多了。
刚一下车,林荞便雀跃地凑过来。她声音甜得发腻:“哥哥!这是我十九年来第一次滑雪诶,你能教教我嘛?”
那个“一”字被她故意拖得拐了好几个弯。
她的眼睛像昨夜里最亮的那颗星星,灵动的光在她的瞳仁里一闪一闪。
靳杨低头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他今天什么装备也没带。
国外几年,靳杨几乎跑遍了北美各大滑雪场,其中去的最多的还是WhistlerBlacb。风景好,雪道多,距离还近,从温哥华开车过去不到三个小时。
他的滑雪技术就是在那练出来的,不专业,但唬一唬外行人足够了。
雪场的负责人满脸热情,迎上来招呼,却把重点都放在了林伟民和靳文礼身上。
林荞和靳杨,就这么被忽略在了人群后面。
两个人在大厅里短暂地对视了一瞬,四目相交时那点微妙的茫然,很快被周围人群的喧闹冲散。
靳杨先反应过来,领着林荞在不怎么熟悉的大厅里来回穿梭。林荞跟在他身后,怀里抱着两只他心血来潮买给她的小乌龟玩偶,脚步轻快。
她问道:“为什么要买两个?”
两个是不是有点...太侮辱人了?
靳杨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眨眼间便吐出一句极为刻薄的话:“因为你需要。”
装备很快备齐,他单手拎着两个人的东西,带她回大部队集合的地方。
几位长辈气定神闲地坐着,慢悠悠喝茶。
靳杨还没把东西放下,就听到靳书记颇为自豪的嗓音传来:“哎哟,不用请教练,请什么教练!老林你听我的,把荞荞交给靳杨就行,放心吧!”
他眼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对自己父亲笃定的语气颇为无奈。
两人找了个地方坐在不远处。
林荞看着靳杨靠在椅背上,手指漫不经心地转着手边的咖啡杯。片刻后,他忽然打了个响指,招来侍应,替她要了一杯热可可。
林荞怔了怔,低声道:“谢谢。”
靳杨抬眸看她,不疾不徐:“待会儿会冷,喝点热的。”
只是他似乎停顿了一下,很快便付了钱。
她心下忽然起了一点疑惑。
刚刚负责人把他们带到大厅,就随手一指,没留下任何交代便转身离开了。林荞心里倏地升出一点细微的不满,像被羽毛不轻不重地搔了一下,不疼,痒的清晰。可她几乎立刻把这情绪按了下去。这点不悦的情绪并没有任何攻击性,甚至只能攻击到她自己。
江锦作为林荞最好的朋友,曾一针见血地评价过她:她这纯粹是娇生惯养出来的“领地意识”。在属于她的,拥有父母或朋友的场合里,她潜意识里就默认自己是那个被周到环绕的中心。像豌豆公主能精准感知到层层床垫下的豆子,林荞也是,她对这种若有似无的怠慢异常敏锐。
她微微蹙了眉,却知道自己绝不会向父母抱怨。林伟民夫妻俩听到后大抵会笑着揉揉她的脑袋,说“出来玩开心最重要,别计较这些小事,下次不来就是了”。
他们的豁达反而衬得她那点“敏感”格外上不得台面,让她暗自懊恼。
于是她抿着唇,准备像往常一样,把这丝不合时宜的情绪悄无声息地消化掉。
可今天,有人抢先一步,轻描淡写地把她心里那点没说出口的话,摊到了光下。
“这人,服务意识不行啊。”
语调里甚至带着点松散的笑意,林荞觉得他没生气,但那语气怎么说呢,更像在评判一道不合他口味的菜,比如这道番茄炒蛋做咸了。
可咸了就是咸了。
他说完,便侧过头,冲她极自然地挑了下眉。那不是询问,也不是戏谑,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确认——仿佛在邀请她为这个判断盖上认同的印章。
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对吧?
那点精准的不屑被他拿捏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太俗,显得刻薄,少一分又太空。说得客气些,这便是某种根植于优越环境中的自负,对流程、规则、人情世故都不放在眼里的洒脱。盛气凌人?趾高气昂?或许有,但他展现的方式太过于浑然天成。没办法,有些人天生就站在另一种节奏里。他理所当然地拥有最高规格的对待,并对一切不合规之处,拥有即刻点评的权利。
那句话的笃定,懒散底下藏着的控制感。
得天独厚,应有尽有。
好傲慢。
好讨厌。
......好巧。
而他骨子里的这份倨傲,原本藏得极好。若不是他主动在她面前撕开这层礼貌的薄膜。因为他看起来实在是礼貌,语气得体,姿态从容,任谁都挑不出错来。甚至林荞的最后印象,是他还仿佛出于习惯般扬声道了句“辛苦”,也不管那人听没听见。
林荞看向他,接收了他此刻突如其来的、近乎坦诚的“共享”,也大大方方地回馈了自己疑惑的眼神。仿佛在问他,为什么要把这个微不足道、却关乎真实的把柄,随手递给她?
靳杨看她心思都写在脸上,无所谓地笑笑。
有些信任的建立,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
从看见她的第一眼起,他就再清楚不过——
他们是同一种人。
从出身到眼界,乃至这点对于“失礼”心照不宣的挑剔,都如出一辙。他不必在她面前伪装无可挑剔的宽容,因为她天生就该理解这份“理所当然”。
此刻,他们理所当然地站在同一条船上。
他走到她面前蹲下,鞋上的卡扣被他牢牢地拉紧,确保无误后,他扶着林荞站起来,“紧吗?你走走试试。”
两个人“拉拉扯扯”地出了大门。
“先别动。”靳杨低头给她扣上帽子的安全绳,林荞全副武装,脸埋在围巾里,只露了一双眼睛,眼底里的雀跃要溢出来。
“你先别兴奋,站稳了啊。我问你,哪条腿是你的主力腿?”
“我想想......”她刚想认真思考,右腿却先大脑一步,自然地踩在了雪板上。
咻——
靳杨:好像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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荞脚下打滑,板子猛地在脚下旋转,她劲使大了,忘记左腿还没上去。整个人像被一阵风吹走了似的,直接朝右边的雪堆里扑过去。
她整个人摔得四仰八叉,雪镜都是白茫茫一片,此刻也看不见靳杨在哪,她凭感觉朝着前面扬起个大大的礼貌的微笑。
“......嘿嘿,没注意。”
“......”
靳杨忽然词穷了,在他精准地目睹了刚才的一场闹剧后。
他的声音从林荞的左后方传来:“行,我知道了,是右腿。”
林荞晃晃帽子上的浮雪,怒发冲冠,“你是不是明明可以扶住我!”
“你不是在找你的主力腿吗?”
“那你倒是扶我起来啊!!”
靳杨慢悠悠地走了两步,伸手把她从雪堆里拎起来,简单扑棱了两下头发,右手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林荞便在原地左右颤了三个来回。
靳杨一本正经道:“扶着你,你好像也会摔。”
“......”
“行,现在我们确定了。”
“确定什么?”林荞茫然。
“你的主力腿不重要。”
林荞被他气得冒烟,刚想骂他,又一个脚滑向前一趔趄,然后牢牢抓住他的袖子不再撒手。
靳杨看她狼狈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向上翘起,语气依然欠揍地很:“咱俩商量一下,去里面再摔行吗,这边人多,怪丢人的。”
说完他向上抬头,冲着窗户外探出的几个脑袋挥了挥手。
“来,你也打个招呼!”
林荞:?
她顺着他的视线向上看,爸爸和其他叔叔伯伯们一脸慈祥,笑眯眯地看着他俩在门口墨迹,半天也没走到雪道上。而亲爱的妈妈则举着手机,拍下自家女儿出糗的一幕。
她想,要不今天这个雪就滑到这吧。
靳杨拖着两只雪板,带她上了初级道。直到她双脚稳稳地站定在雪地里,他才敢把装备给她。
靳杨蹲下来让她踩好脚下这块板子,“没有人一上来就会,我们先从这个缓坡往下滑。你重心往我这边靠点儿,不然你就不是摔下去,而是要滚下去了。”
林荞可是真听他的话,哆哆嗦嗦一歪身子,整个人放心大胆地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面前的“教练”身上。
靳杨被她压得一个踉跄,低头看着她两只手紧紧抱着他的胳膊,整个人软的跟没有骨头似的,像极了他独自在家做饭时,因为走神而煮过了的面条,软塌塌的。
“你是滑雪呢,还是让我拖着你巡山?”
“哎呀,你别说话,我紧张!”林荞气呼呼地喘气。山上风大,还夹杂着毛毛细雨,她此刻脸红的像个冻柿子。
在她第八次摔进他怀里后,靳杨觉得眼前这位祖宗终于找到了一点儿滑雪的感觉。
他索性脱了板,站在她身边,她往下滑一点儿,他就往下走一步。
“你放松,膝盖别内扣,身体微微前倾一下。”
风吹起他的冲锋衣,鼓鼓的,他神情冷静地像个专业的教练,林荞看着,觉得格外有安全感。她试图模仿他之前的动作,往下慢慢飘。靳杨紧绷的那条弦终于稍微松了几寸,他抬头看了看雾蒙蒙的天,又摘下手套,想掏出手机看看有没有什么人找他。
他就一个走神,仿佛有一股奇怪的风刮过,雪板和林荞的身子格外默契地拧成了个麻花,她第九次扑进他怀里。
第九次,精准地,抱住他。
“我不行送你回老家呢?”
靳杨被她搂得一动也不能动,低头看了眼怀里笑得不好意思的林荞。
“什么?回哪?”林荞带着帽子,耳罩,头盔。靳杨的声音传进来时层层递减,她只模模糊糊地听着他要带她回去。
“澳大利亚。”
靳杨抬高了音量。
林荞这回听清了,一个白眼翻过去。
这男人,怎么净拐着弯骂她。
10. 天上月
二楼休息室的落地窗前,大家正认真观察着两个笨拙的小人儿。几个人围炉煮茶,谈天说地,而窗外的人是佐餐的精致小茶点。
他们看着男孩牵着女孩从雪道边上滑下来,女孩没刹住车,男孩便跑快了几步到她面前,用身体挡住加速往下冲的雪板。
许是刹车刹的太紧急,女孩“扑通”一下,双膝跪倒在男孩面前。
......
新年快乐!
靳文礼一行人觉得好笑。
谁也没想到林家这位娇滴滴的小姑娘如此表里如一,毫无运动细胞,更谈不上什么平衡能力了。
这一路俩人走得磕磕绊绊,但还好是走过来了。
林伟民倒是心里泛起了嘀咕。
他奇怪林荞今天怎么滑得如此惨不忍睹,不像她之前的水平。明明去年冬天还能从初级道上,跌跌撞撞呈S型溜下来。虽然动作不怎么标准,至少也不会摔。
“哈哈,荞荞她平衡能力从小就一般,还得跟着她哥哥多练练。”他轻咳一声,端起茶杯,掩饰了自己的尴尬。
一听这话,负责人眼观鼻鼻观心,悄悄退出去,到门外打了个电话。
不一会儿就有两位全副武装的工作人员拖着雪板,气喘吁吁地走上楼来。
负责人敲开门,跟林父和靳父汇报,“现在两个小朋友自己玩完了,也可以跟着专业的教练学一学动作。”他笑得脸上横起肥肉,语气奉承地自然,“赶巧了,今天运气好,正好有两个专业教练还闲着呢。”
恰好,这两个教练一个刚拿了省赛一等奖,一个是国家队队员陪练。
-
靳杨真的感到很奇怪,怎么能有人笨成这个样子。
林荞仿佛有一种随心所欲的笨。
她能巧妙地躲开每一次危险的地方,却在最不该出错的时候,出了错。
他猜林荞肯定能做对高考数学的倒数第二道大题,也一定会在前几道选择或填空丢分。
当远方的雾一点点朝他们压过来,逐渐将两个人身影笼罩。林荞一次次在雪地上摔倒,靳杨却不厌其烦,每一次都稳稳地将她扶起。
就在这时,两道声音从身后传来,二人说是特意来教他们的专业教练。靳杨仰头长叹一口气,伸手拍了拍两位教练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谢了啊。”
“你俩教她吧。”他后退一步,唇角微扬,“我自己能行。”
屋外的雪飘起来,屋内暖意正浓。几位长辈正聊的兴起,话题从儿女的外貌、性格一路聊到学业工作,不知是谁笑着提起:“说起来,你们当年给孩子起名字,是不是也特别讲究”。
这话一下说到了林伟民心坎上。他放下茶杯,眼角漾起笑纹,朝窗外的两个身影望了一眼,声音温厚而清晰。
“草为根,乔为枝。”
他缓缓解释道:“草木之始,扎根大地。我们希望她能脚踏实地,不论走多远,都能一直保持对生命的敬畏与热爱。
“而乔木高耸,向上生长,凌云而立。我和她妈妈想祝她才华出众,志存高远,能成人群中的翘楚。”
“但最重要的,还是希望她能在天地之间自由生长,顶天立地。”
雪场的风掠过,吹起林荞头盔下几缕不听话的头发。她摘了手套,手指胡乱往耳后拢了拢。
林荞索性脱了雪板,整个人瘫进角落里一处蓬松的小雪堆里。她望着雾蒙蒙的天,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靳杨就站在她身边,没有催她,只是安静地等着。
林荞先转过头来,打破了沉默:“我爸对我名字的解释太过于恢弘,好像笃定我要经历什么波澜壮阔的一生。但我妈不一样,她有另一种解释。”
“月明荞麦花如雪。”她抓起一把雪,“嘿嘿”笑了一声,“忽然想到的。”
她看着雪粒从指缝间漏下去,开口道:“我妈说呢,荞麦这种植物,耐寒耐瘠,在贫瘠土地上也能开花结果。她觉得女孩就该这样,柔中带刚。以后哪怕遇到逆境,也要有继续向上生长的勇气。”
“当然,”她眨眨眼,笑容重新变得明亮,“我希望我的人生永远都没有逆境!”
靳杨低头看着她。荞这个字确实生僻,他早就好奇过。今天听到这个解释,倒觉得契合。哪怕只是一个字,也承载了家人如此厚重的期待。
“你知道荞麦开花什么样吗?”她忽然又问,不等他回答就接着说,“我在网上搜过,花朵小小的,白白的。我妈希望我始终保持纯净无瑕的心灵,不染世俗浮华。”她顿了顿,自己先笑了,“哎,不愧是大学教授啊,用词总是文绉绉的。”
“而且荞麦花开在秋天,是沉淀,也是成熟。看来我一定是个厚积薄发的人。”她越说越得意,冲靳杨俏皮地挑了挑眉,“怎么样,听起来是不是很厉害。”
没等他回应,林荞忽然神秘兮兮地凑近。明明裹的跟个粽子似的,身上的香水味还是轻轻扫过了他的鼻尖,“看在你今天教我滑雪的份上,我再告诉你个秘密。”
他闻到了玫瑰花的香气。
“什么?”
“我是木命,我八字里全是木。”
靳杨听得似懂非懂。他对命理八字从无研究,更谈不上相信,却对未知的事物保持着敬畏之心。而她一脸郑重地叮嘱:“这种事儿,一般可不能随便告诉别人的哦!”
他点了点头,因为隐约记得靳文礼给他取名字时,也参考了这些玄之又玄的理论。
-
靳文礼喝了一口茶,笑着接过林伟民刚才的话头:“说起来,靳杨的名字,也是这么来的。”
“他命里缺木,所以我们取名的时候,特意想选个偏旁有木的字。”
“他那会儿出生,我还在西北履职。那地方风沙大,我们单位门口有一排杨树,据说是建厂时就种下的。环境恶劣,它们却年年抽枝冒芽,顽强得很。我就想,儿子不如就取这个单字。简单点,好养活。也希望他像这杨树,根扎得深,多大的风沙都扛得住。”
他和林伟民是老乡,来自宜市那个对八字五行、风水命理格外虔诚的地方。在那里,人的一生仿佛不是活出来的,而是被八字、五行、风水一道道框定了方向。人要循着命书上早已写定的轨迹走下去。
名字,便是那卷书开篇最慎重的一笔,是命运落在人间的第一个注脚。
林荞对此深信不疑。
她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耳濡目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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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五行属相也能说得头头是道。但她信的方式又和他们不一样——她信命,却更信自己的选择。或者说她认为那也是她命里的一部分。
她觉得自己手里握着一支笔,是能为自己的命运添上几划的。
而那支笔,或许就是命里安排好的所有意外。
至于靳杨,他此刻只觉得,这个瘫在雪地里,笑着谈论自己八字的姑娘,恐怕就是他二十五年规整人生里,最庞大,最无法预料的那一个意外。
雾气弥漫的雪道上,只余下滑雪板压过新雪的簌簌声响。
林荞望着他挺拔却又疏离的身影,忍不住问他。
“你,会回加拿大吗?”
如果都在国外,那见面的机会,能不能多一点儿?
靳杨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或许吧。”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林荞攥紧冻得发麻的手,“那有机会的话……”
她鼓起勇气:“有机会带我看看多伦多的雪。”
靳杨转过身,两人明明离得很近,林荞却觉得他们之间隔着一整片无法逾越的海。他刚回国,她却马上要出去,短暂的相遇后注定是漫长的别离。
靳杨没有看她,目光投向远处雾霭笼罩的山峦。他的声音穿过细密的雨雾,带着少年时代最后的坚定和执拗。仿佛已然预料到今日之后,将与自己的少年意气告别,再无相见的时候。
“好。”
远山深处有一片雪花坠地,无声无息,为所有未能言说的感情,画了个温柔的逗号。
时光悄然流转,北城雪日的雾气并未散尽,另一束晨光却已悄悄爬上了南城的窗。
靳杨滑开手机,不经意间翻到昨晚拍下的照片。他指尖微顿,在那个删除键上徘徊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去。
照片里的小姑娘委屈巴巴的表情,和那年滑雪时摔在他怀里,耍赖让他扶的模样,几乎一模一样。
噢,她昨晚还说是故意的。
靳杨轻叹一声,将手机放到一旁。
随她吧。
今天是她留在南城的最后一天,而这几日,他这个做“哥哥”的,自认已经尽足了义务。
甚至还多了。
靳杨早上起身就感觉肩膀一侧的肌肉隐隐发麻,回想起来应该是昨天抱她时扯到了。他走到镜子前整理衣领,手上动作却蓦地顿住——锁骨处赫然印着一抹惊心动魄的红痕。
那是她的牙印,清晰的过分。
昨夜那只发了疯的小猫,下口时毫不留情,仿佛要将所有未宣之于口的占有欲刻进他皮肤里。他呼吸顿了顿,手指轻轻摁上去,指间一压就泛出丝丝疼意,细细密密的,像无数只蚂蚁爬上去啃咬。这点疼意像一把钥匙,帮他打开记忆点闸门。
他想起醉酒的姑娘贴在他身上时的轻微喘息,想起她咬下去那十成十的力道。
那是试探后的放肆,不带一丝克制。
靳杨稍微侧过身,往上一看,镜中映出脖颈另一侧那道浅浅的吻痕。那是她放肆前的试探,青涩却执着。
他记得她凌乱的呼吸,毫无章法的亲吻,还有那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想标记他。
他心知肚明。
11. 水中影
早上靳杨刚走出房门,就碰到本该在单位吃早餐的人,此刻却端坐在餐桌前,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
“早啊爸。”
靳文礼抬眼打量儿子,刚想问他昨晚几点回来的,目光骤然定格在他衣领处若隐若现的红痕上,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啪——”
茶杯猝不及防地砸向靳杨额角,白瓷碎片擦过颧骨,划出一道血痕。滚烫的茶水泼洒在他肩头,灼热的水汽在一瞬间蒸发。
许是自知理亏,他一声没吭。
“我提醒过你!”靳文礼的声音压抑着怒火。
“没有的事,您别管了。”他顿了顿,语气里罕见带着恳求,“但求您也别声张,小姑娘脸皮薄。”
“那是你林伯伯的女儿!你让我怎么跟人家交代?”
靳文礼看着一向懂事的儿子竟做出如此荒唐的事,就算没有心脏病也快要被他气出毛病来了。
而回应他的,是靳杨的沉默。
到底是一直跟在身边长大的孩子,靳文礼看着儿子眼底的乌青,心下也明白了几分。他走到靳杨身边,重重地拍了拍那片被茶水烫红的肩膀。
靳杨吃痛地皱了皱眉。
“及时止损!”
“知道了,爸。”
靳杨捡起地上散落的瓷片,简单打扫了一下,在衣柜里拿了件短外套出门。
他得去找一街之隔的祖宗,昨天答应要陪她的。
原本林荞说订好了今晚的机票,要他亲自送机。
当他查看好日程,随口叮嘱了句早点出门。小姑娘拧眉表示疑惑,他只好耐心跟她解释,说怕送完她回来堵车,耽搁晚上的一个私人饭局。谁知女生在这事上的直觉敏锐地可怕,她接二连三追问了几句,听到对方是位女性,还只有他们两人时,林荞那毫无掩饰的醋味“噌”地一下就窜上来了。
她当即撇下嘴角,一句话不多说,低头拿起手机改签机票、续住酒店,一连串动作干脆利落,硬是把行程捱到第二天才走。
真是蛮不讲理。
-
门铃响起时,林荞打开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靳杨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眉骨上一道细长的血痕蜿蜒至脸颊,左肩白色衣料微湿,底下的皮肤泛着不自然的红,像是被烫伤了。他没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眼底带着一丝困倦的无奈。
她赶忙拉他进屋,他却因为这短暂的触碰而皱起了眉,轻轻“嘶”了一声。
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她只觉得心脏被狠狠揪紧。
靳杨进屋后随手将外套扔在一旁,径直坐在沙发上,目光直白地落在她身上。那眼神没有怒意,没有质问,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没有一丝波澜,却足足让眼里的人被无声地拖拽进去。
吞噬,溺毙,然后无影无踪。
林荞站在原地,接受着那沉甸甸的,烙在她身上的目光。只是烫得她心尖发颤。良久,她终于败下阵来,像只受惊的小猫,在洪水猛兽来临前猛地弹起身,窜到窗边。
明明只是想寻一处安身之地,食指却不安地在玻璃窗上胡乱画着圈。冰凉的玻璃后,窗外车水马龙糊成一片片晃动的光影。
她既看不清风景,也躲不开靳杨的视线。
她转身背对他,可那道目光却如影随形,刺得她脊背发僵。仿佛有人在她头上穿了一根线,轻轻一扯便能抽走她全部力气。
林荞仓皇地拽过脚边摊开的行李箱,拉链在安静的空气中碰撞,哗啦作响。她胡乱翻动着里面早已叠好的衣服,叠了又散,散了又叠。
怪那道目光让手指不听使唤。
挨不住这份无声的煎熬,她丢开衣物,跌坐在床沿。床垫颤了又颤,揪着床单的指尖泛了白,空气里只剩林荞擂鼓般的心跳。
那颗心不合时宜地跳了又跳。
心跳声震得他们耳膜嗡嗡作响。
她耗尽了所有虚张声势的力气,索性滑坐到他脚边的地毯上,柔软的身体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意味,轻轻伏在他膝头。
林荞仰起脸,额前的碎发滑落,露出一双诚恳的眼睛。
眼睛里再没有赌气时的倔强,没有试探的闪烁,只是坦坦荡荡地映着靳杨的轮廓,带着近乎虔诚的真诚。
“对不起。”
“满意了?”靳杨睨了她一眼。
烫手的小山芋滚到他脚边,他不得不捡起来。
她没吭声,没说满意,也没说不满意,俩人又沉默着较上了劲。结果似乎还是一样,女孩又忍不住心软开了口:“给我看看。”
靳杨把脸凑过去。
“我说牙印!”
蛰伏已久的小猫终于亮出了爪子,完成一记漂亮的反击。
“嘿!你这人——”他真是要被这祖宗气笑了。
眼前的姑娘还没化妆,午后的阳光勾勒出她未施粉黛的小脸,细软的绒毛清晰可见。估摸是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林荞耳垂先一步洇出薄粉,那红晕迅速蔓延至脸颊,像在白瓷上晕开的胭脂。
算了。
他心里那点计较忽然就散了。
他正要将她拉起,视线不经意飘到她腿上——睡裙下摆露出膝盖上一圈青紫交错的痕迹。深深浅浅的淤青绕着膝盖骨延展,看得人胆战心惊。
见他盯着自己的膝盖,林荞乖乖坐回原位让他检查。
靳杨在她面前蹲下,指腹轻轻拂过肿起的地方,又顿住了动作。
不敢按,怕她疼。
“嘶——!”
“我还没碰呢!”
他就知道,一碰就会被赖上。
“你昨晚打我了?”这话气得蹲在她面前的人现在只想把她吊起来打一顿。幸好及时留了证据,他昨晚拍的那张照片也算派上了用场。
“你看——”
靳杨举起手机,照片里的人双膝跪地,还一脸委屈,像是被谁欺负了似的。
“嘿!还挺好看呢!”
“?”
“人家都说镜头是有感情的,你拍我拍得这么好看。”林荞眨眨眼,“这么喜欢我?”
“?”
“算了,删掉。”
她的脾气真是比六月天还多变,没一会儿就又反悔了,扑过去抢他手机,口中还念念有词:“太丢人了!”
“不删!”他举高手机,“这叫呈堂证供!”
她扑过去,却被他稳稳接住。
“一会儿和你好好聊聊?”是询问的语气,林荞却听出了一丝威胁。她毛骨悚然,从他身上手忙脚乱地爬下来。
她最怕靳杨和她“认真”地“谈一谈”。
她总是想笑着绕开那些严肃的话题,仿佛什么都能轻描淡写地掩过去。她害怕一旦认真,就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她才不想把说“不”的权利交到靳杨手里。她从未如此害怕一个结局,一句审判。
当暧昧被裹进玩笑里。那些反复折磨她的少女心事,也都被她巧妙藏在了调侃里。眼神里浓重化不开的爱意,收敛成一点不动声色的俏皮,或者是突如其来的闪躲。
她想就这样模糊不清地过下去,站在雾里,不近不远。亲吻也好,拥抱也罢,任何过界的行为都可以被她用开玩笑的语气打发,还要霸道地要求人家不许同她计较。
但林荞只是看起来很洒脱。
她怕靳杨哪天不想配合了,不再顺着她演了,自己又该怎么收这一场独角戏呢。
悬而未决或许是最好的安排。
靳杨把这时间往后拖了又拖,那个被勒紧的命脉终于松动了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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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以有个喘气的机会。
可林荞也是迷茫的。
如果之后的相处变成离开前的回光返照,死刑前的最后一次温柔,破碎前的光亮。
她不敢往下去想。
“走了,先去简单吃个饭。”靳杨似乎总能看穿她在想什么。
她听后去简单化了妆,换了一身衣服。
那是一条水蓝色的缎面连衣裙,颜色清透的像路易斯湖的水,是落基山脉下的蓝宝石。
“等会儿,上药。”有人像变魔术似的拿出一瓶云南白药,在她膝盖上喷了两下。
“诶?什么时候买的?”
“你换衣服的时候。”
餐厅在楼下拐个弯儿就能到的商场里,南城最寸土寸金的地方。门口绿荫道来往的跑车不断,甚至有人专门蹲点直播。
两人并肩走着,街边风轻,阳光斜斜洒在林荞裙子上,软软的光线顺着她走路的节奏轻晃。
靳杨侧过头,听着旁边这位漂亮的小女孩紧张兮兮地问他,她的膝盖看起来真的很明显吗。
是的。
非常明显。
只是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儿,他告诉她没事。
“有人看我诶。”她小声说。
“嗯,咱俩这样很难不引起他们注意。”他看了眼她膝盖的淤青,又想到自己额角的伤。
“就不能单纯因为我漂亮吗?”她理直气壮地问。
这话一出,听得人倒是丝毫没有意外。
她一直是个美而自知的人。
靳杨闻言认真打量她——今天穿得不算特别隆重,一条简单的连衣裙,比起她散落满床的衣服来说算简单的,但领口缀着细钻,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许是膝盖受伤的缘故,她穿了双银色的平底芭蕾鞋,绑带交叉,缠在脚踝上方。刘海被她用发卡别了上去,露出干净的额头和温柔的眉眼,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小公主。
“干嘛干嘛!”公主被看得不好意思。
“确实。”
林荞听后乐了。她了然挑眉,用着教育小孩的语气对着年长六岁的他,语重心长道:“哥哥,请认清自己的心!”
“?”瞧她这话,多莫名其妙。
午后阳光正好,两人吃完饭后在商场里消磨时间。林荞拉着靳杨逛了好几家店,试了一堆衣服配饰,最后却什么也没买。
“不喜欢?”靳杨开口问过她。或许他眼里的林荞,是看中了什么直接刷卡,花别人的钱更是从不手软的。
她摇了摇头,眼神有些躲闪:“再看看。”
其实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当她拿起那些价值不菲的物品时,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以什么身份让靳杨买单?
妹妹?朋友?他一时兴起的对象?爸爸朋友家的小孩?
一种莫名的不安和自尊心作祟,让她无法像从前那样心安理得地花身边男人的钱。她甚至不敢看靳杨的眼睛,怕从中看到一点儿轻视和不耐烦。直到最后也只是挑了个和裙子颜色相配的发卡,还是自己抢着付的钱。
-
晚饭的地方是靳杨手机里的人选的,地图显示在一个居民区里。
林荞跟着靳杨一路弯弯绕。七拐八拐后,一股混合着酒香和油烟的气味扑面而来,从鼻腔一路钻到胃里。
她低头摸了摸肚子。
这是一家藏在老城区巷子里的饭馆,没有显眼的招牌,门口却停了三三两两的车,让原本逼仄的道路水泄不通。
馆子不大,木桌油亮,墙上挂着泛黄的菜单,还是手写版的。
空气里弥漫着酱料的咸鲜味。
果然酒香不怕巷子深,藏的再深,嘴刁的人也会循着味找上门来的。
“这里!”
一个年轻的女人朝他们招手。
12. 水中影
女人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裙,坐在烟火氤氲的餐馆里,却仿佛与这份热闹保持着若即若离的从容。她笑得温婉,落落大方中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笃定。
而身旁的男人朝她微抬下颌,淡淡回应。
林荞忽然很想逃。
“我大学同学,徐卉。”靳杨不紧不慢地开口,语调平淡,“你喊姐姐。”
这不识趣的男人不知是不是猜到了她的小心思,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像故意似的,扣住她胳膊,把她往他身边一带。
这下跑也来不及了。
“这是...”徐卉一愣,唇角的笑意微不可察地停了片刻,欲言又止。目光从林荞身上落到靳杨,带着探究。
靳杨神色如常,只丢下一句:“家里的小孩。”
他刻意忽略了林荞那道带着点期待的眼神,却轻易把她按进了一个身份框架里。
“姐姐好呀!”林荞脆生打断。
她心里一点也不痛快。于是借势,把手上的包用力往这狗男人怀里一甩,带着点赌气似的挑衅。
靳杨稳稳抓住甩过来的东西,像之前一样,把这看起来装不了任何东西的,被林荞称之为装饰品的包,娴熟地挂在了脖子上。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他后知后觉侧目望向她,眉心微拧——不明白这小丫头片子又想唱哪一出。
林荞像没事儿人一样,嗔怪地瞪了靳杨一眼,仿佛刚才的事情不曾发生过,一切都是男人的幻觉和自作多情。
“小孩还在叛逆期,比较难管。”靳杨解释。三言两语,轻而易举拆穿了她的小动作。
“妹妹年纪小,很正常。”徐卉笑意重新回到脸上,热情地领着比自己高半个脑袋的“小孩”。她细心为林荞介绍这家店的招牌,语气格外温和,“妹妹放开吃,今天姐姐请客。”
林荞谨慎地点点头,心里却清楚,真正能决定“买不买单”的,只有坐在她身边的一个人。
“过会给高致远打个视频吧。他有时差,咱吃完饭再说。”这话显然是徐卉要对靳杨说的。
林荞愣了下,没太听懂。
靳杨闻言侧目,视线越过她看向徐卉,应了声:“行。”
两人之间的你来我往,自然而轻松。若是旁人看来,再寻常不过。可不知为何,落在林荞眼里,却是恼人的苦涩。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变成无数根细小的刺,毫无预兆地扎进了心口,扎得浅浅的,密密的。
她垂下眼,对心里这股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拧巴情绪,格外厌恶。对比其他人大大方方的相处,此刻自己心里这点不上不下的别扭,就显得格外小气。
一股自我厌弃的燥热顺着颈项爬上耳根,烧得她耳尖发烫。莫名其妙。
-
上菜很快。是地道的江南菜,精致与烟火气并存。
一碗干丝白得素雅,被厨师均匀地切成一样粗细,浸在澄澈的鸡汤里。笋片,鸡丝在汤里作为辅料,闻起来已经鲜得不像话。
林荞饥肠辘辘。
靳杨看她望眼欲穿,先给她盛了一碗。她小口尝着,眼睛都亮了。干丝淡淡的豆香在唇齿间化开,汤底的味道并没有喧宾夺主。
真不愧是江南的慢工细火。
而面前的另一盘红烧肉,看起来浓油赤酱,闻起来则是锅灶里烈焰炖出来的闷香。碗里切成四方的五花肉滚圆饱满,即使是裹着酱也能看出表面的一层油光。
林荞赶忙用筷子夹起尝了尝,真是入口即化,软糯入味。点缀在肉间的鲍鱼吸饱了汤汁,味道浓烈却不张扬。
只是她对肥肉不感兴趣。
靳杨亦然。
于是徐卉看着对面两人把两根筷子用成了刀叉的模样。左手的筷子用来撑着盘里肥瘦相间的肉,右手的那根则被他们当成了小刀,一点点将边缘的肥肉剔除。她心头一震。
“不合你胃口吗?”徐卉忍不住问。
“什么?”靳杨抬眸。
“看你没怎么动,不如你妹妹吃得香。”
话音刚落,一旁认真埋头扒饭的小姑娘,声音急匆匆地插进来:“他嫌咸的。一会儿给他要杯水就行。”
三人都怔了一下。
这话太自然。
靳杨眸色微敛,没出声。
他私下饮食方面确实格外挑剔。油重的不沾,辛辣的不碰,咸了更是要皱眉。偶尔不得不吃的时候,只好在旁边放一杯水,拿菜过一下。
不知林荞是从哪天起留意到的。怪不得这几次单独吃饭,她点的菜全是清爽的,重油重盐的通通避开。
那杯水,也就从未有机会出现在他手边。
徐卉的笑意却短暂凝滞,只觉得面前几道菜甜得有些苦涩。她与他相识十年,从未听他说过这种细枝末节的偏好。可眼前这个小姑娘,却能自然地脱口而出。
她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曾经有朋友笑她,说什么时候才能把这株高岭之花采下来,大家都等着喝喜酒呢。那时她只是害羞低头,却在心里笃定:快了。那不是盲目自信,而是十年情谊给予的底气。
大学四年,靳杨是出了名的难接近。那些心怀觊觎的人,无论男女,都被他礼貌却坚决地隔在界限之外。而她,是唯一能长久待在他身侧,甚至偶尔能与他聊上几句心事的,朋友?
毕业后,联系并为中断。她拉了个小群,只有靳杨和高致远。天南海北的生活碎片,常常在群里断断续续闪烁。直到前年,高致远在加拿大定居。熟悉的土地上,能和靳杨现实里有交集的老友,便只剩了她一人。
快三十了,她早过了追求轰烈和虚妄的年纪。爱情在她眼里,早已不再是惊天动地的神话。年轻时或许是烈火烹油,是春水煎茶,是凌晨三点还令人心跳加速的消息通知,是眼泪、争吵、飞奔和回头。可现在,她更在意有没有人为她细心夹起外卖里她不爱吃的葱花,和晚归时的床是否不再冷冰冰的凉。
而眼前这个人,恰好承载了她所有的想象。
他们彼此欣赏,相处自在。她心底的悸动也清晰提醒自己,这不止是是合适,更是真切的喜欢。
辗转多年,她终于落脚在这座城市。如今近在眼前,她甚至觉得,一切本该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林荞看着徐卉变幻莫测的脸色,估摸着自己的猜测没错,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筷子飞快越过茶杯和碗碟,径直伸向左边男人的盘子——
一块晶莹剔透的红烧肉,正被靳杨耐心地分离着。
她手比心快,两根筷子精准叨住了刚剥离下来的瘦肉,嘴角一弯:“谢谢哥哥!”
靳杨愣住了。
小姑娘居然这么自然地夹走他盘里的红烧肉,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她正津津有味地嚼着,肥肉乖乖留回他碗里,好像那原本就是她应得的份额。
味道确实不错。碗底白米裹着酱汁,酥烂的瘦肉里藏了丝丝的甜。林荞眯起眼,很满足。
不知是趁热打铁,还是趁火打劫。她兴致勃勃地追问徐卉,想知道靳杨“很久很久以前”的模样。
徐卉低头摆弄手机,语气却不由自主地带了点自豪:“当年公寓楼下的猫,还记得吗?”她看向靳杨一笑,又转回林荞:“有一次半夜他碰到那只猫,顺手开了个金枪鱼罐头,结果害得它天天凌晨守在我们家门口,整栋楼都被吵得鸡犬不宁。”
“诶?半夜不睡觉还跑去喂小猫?”林荞捕捉到一个奇怪的点。
“因为那年正流行Pokemongo...”靳杨感叹了一下,“过去这么久的事情,你还记得挺清楚。”
“当然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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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啊!”徐卉抢先接上,“我还多亏听你的建议,选了纳闷超好过的选修。”
林荞拿筷子搅了搅米饭。
又有点后悔开始这个话题了。
怎么有些东西能在他生命中出现那么早,还存在那么久。上天一点也不公平!如果能重来,她一定要比那只猫更早出现在他面前。
徐卉像是察觉到她的情绪,匆忙转了个话题:“哎,你们看新闻了吗?欧美那边对光伏的补贴政策好像要有大变动。”
林荞在德国留学,那片人最关注环保能源,她想着她应该对这很感兴趣。
“是啊,你们德国不是就要削减家用光伏的退税比例了吗?”靳杨随口接上,夹了一筷子翠绿鲜嫩,叶片边缘带着小锯齿的菜。
林荞盯着那抹绿,愣楞想:这菜叶长得可真别致,叫什么来着?油麦菜?
——诶?他在问谁?
徐卉顺势把话接过去,两个人很快就聊得热火朝天,没眼力全是熟悉的默契。
“这波调整也是全球的趋势吧,核心是产业扶持中心转向了技术创新?”
“嗯,补贴退坡是必然的,但配套的智能电网和储能支持力度会加大。”
“那对国内新能源出口企业岂不是压力很大?”
聊得火热的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了各自的股票。靳杨补充道:“短期阵痛肯定有,但长期看逼着企业提升核心竞争力,也未必是坏事。”
“就看谁能更快适应规则了。”
林荞:?
刚才还在聊小猫和选修课,怎么一转眼就能源政策,国际博弈了?她一句也插不进去。
索性坦坦荡荡地举手投降:“你们说的,我听不太懂诶。”
她坦诚的眼神落在靳杨脸上,语气自然:“虽然本科在德国待了两年了,但这方面完全小白。”
“嘿嘿,光顾着跟论文死磕了。”
林荞夹了一筷子锯齿菜,脆脆的,还挺好吃。
靳杨放下筷子,神色认真:“那平时多看社会新闻。”
“嘿嘿,好的好的。”
“嘿什么嘿。”他竟还揪住这点不放,林荞甚至在这语气中听到了一丝引导,“多关注基础的社会财经新闻,积累起来就懂了。学传媒,哪有死磕论文的?”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真真切切把她当成了一个普通的,平等的、只是缺乏相关知识的听众。于是从全球能源格局讲起,一路拆解到国家博弈与企业格局。他条理清晰深入浅出,把复杂的背景拆解成林荞可以理解的逻辑。偶尔讲到关键转折时,自然地停顿一下,确保她的思路还在他的正轨上。
谈到难民问题时,他停了片刻,低声提醒:“一个人在外要注意安全,别乱跑。”
林荞一边努力消化这些庞杂的信息,一边惊讶于他的耐心和讲述方式。这个男人总能捕捉到她走神的瞬间,却从不拆穿,只会换个更浅显的说法。徐卉则配合默契地,补充一些贴近她生活的例子。
靳杨从不流露不耐,也没借机甩几个生僻术语来炫耀什么。她忽然想起以前也试过和前男友聊当下时政,她的看法,对方却常用几个高深莫测的词来打发她,说几句她听不懂的话便草草结束。
原来被认真对待,是这样的。
林荞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踏实。她原以为自己只能当个背景板的场合里,却有人看见了她的窘迫。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她与靳杨两个人之间,是平等的。
她忍不住转头,看昏黄的灯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心里生出莫名新奇与敬意。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靳杨。
只觉得,这短暂的当下,格外珍贵。
风浪里摇摇欲坠的小船,意外拥有了属于它的救生艇。
13. 水中影
谈话接近尾声时,徐卉找了个借口去买单。林荞撑着下巴,眼神亮晶晶地望着靳杨,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把他盯的浑身不自在。
“干什么?正常一点。”
得,男人不经夸,刚才那个是吉祥物般的存在。
林荞暗暗懊恼,怎么没把那样的他拍下来,再回去刻成光碟,二十四小时循环播放。
可她终究是真心的,语气软软糯糯:“谢谢哥哥~”
靳杨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莫名其妙。”
林荞立刻收敛,笑嘻嘻地看着他,乖巧道:“谢你带我跟你朋友吃饭呀,今天吃得不错!我很满意。”
徐卉回来后,随口问他们饭后要不要一起去哪里逛一逛。来者是客,东道主自然要尽好责任。
林荞刚想答应,却被靳杨率先堵回去:“她明天一早走,我俩直接回去了。”
林荞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几分,不开心地朝徐卉挥手道别。只是心里的情绪是扭扭捏捏的复杂,要是徐卉不喜欢靳杨就好了。
夜风吹过两个人走在不知名的小路上,靳杨放慢了脚步,“打个车?”
林荞点点头。
有些话不得不说,有些坏人不得不做。
可命运总喜欢在“不得不”前面添点枝节。
车来了。林荞像往常一样坐进后排,副驾驶身后的位置。她早习惯了这两天的坐车位置,除了第一天下山时她耍了个小聪明让靳杨先上车,其余时间还从未和他并排坐过。
只是想象中的关门声并未如约而至。
头顶传来男人懒洋洋的声音:“发什么呆呢,往里挪。”
?
吃错药了?
待车子发动后,林荞确定仅距她五十公分的男人不会瞬移到副驾驶后,才慢悠悠凑过去。她仿佛没事找事一般,眼睛亮亮地盯着他那张无动于衷的脸。
精致的妆容下,她的睫毛又长又翘,忽闪忽闪几乎要蹭到他。林荞作势要去蹭他鼻尖,笑意藏在眼尾,带着明晃晃的得寸进尺。淡淡的玫瑰花香化作无数蚂蚁,专往人心口里钻。
“哥哥~今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呀?”
“坐好了,离我远点儿。”靳杨低着头划手机,声音不冷不热。可左手却精准地点住了身边人快要挨上来的额头。
林荞撇撇嘴,屁股往左一挪,身子却纹丝不动,保持刚才的距离。至于她偷偷斜过去的眼神,被靳杨选择视而不见。
靳杨翻着联系人列表,点开头像,发起语音邀请。
“嗯?吃完饭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他手机里传出来。
林荞竖起耳朵。听起来手机那头的人像是刚睡醒的样子,语气有点懵,声音有点哑。
靳杨的回应格外生硬:“对,刚吃完。”
“徐卉走了?”
“对。”
“那你现在?”
靳杨咳了一声,语气不自然:“那个,在回家路上。”
不是她有意要偷听,实在是这两个人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太过突兀。真是奇怪,虽然她还是老老实实坐在旁边,假装低头刷手机,但心里已经开始保持警惕状态。
她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可旁边男人始终用着那诡异的语气闲扯着。
“你干嘛呢?”她不服气地咕哝了句。
不高不低的女声,恰好穿过大洋彼岸,传到了该听到的人的耳朵里。
“你那边,有别人?”视频里的人一骨碌爬起来,匆忙套了件外套,看起来像是刚醒了神,“怪不得说话这么奇怪!谁啊谁啊!这个点旁边还有女人?”
靳杨眼角余光扫她,眼底却噙着笑,像是真拿她没办法:“有人在旁边闹。”说着,镜头缓缓转向林荞的方向。
她早就准备好了!林荞一下打起十二分精神,迅速坐直,手快速地抓住靳杨的手臂,往上抬了抬,再往下压一压,然后立刻冲着手机扬起个明媚的笑脸。
她用着此生最甜的嗓音,带了七分娇俏和三分惊慌,跟屏幕里的男人打招呼——
“嗨!你好呀!致远哥!”
听到自己名字的一瞬间,高致远明显愣了下,“这位妹妹看起来年纪很小呀。你这...?你俩?呃,你身边很少出现这个年龄段的...?”
恰到好处的停顿,为对面两人的关系蒙上一层意味不明的纱。
林荞悄悄红了脸。
靳杨不动声色地往左边靠了一下,直到两个人的肩膀相互碰到,又默契地火速弹开。两张漂亮的脸一同出现在了小小的屏幕里。
男人侧过脸去看身后脸红的小女孩,眼底藏不住的宠溺。他问她:“你干什么了这么开心?”
女孩俏皮地冲他眨眨眼,勾起的嘴角出卖了她的小得意:“什么呀,我就跟这位哥哥打个招呼嘛~”
高致远终于受不了,忍不住出声打断:“哎!你还没给我介绍呢,这是哪位妹妹啊?”
“咦?哥哥,他有很多妹妹吗?”女孩一脸玩味地盯着屏幕,像是在抱怨,也像是在宣誓主权。那略带吃味的语气,倒是给足了身旁男人面子。
“说什么呢你,就这一个,难缠的妹妹。”靳杨重音放在了最后两个字。
林荞果然被他带偏了重点,接着又一个抢答顺便把自我介绍做了:“我,我是他朋友!”
不是爸爸朋友的女儿。
靳杨朝屏幕那边扬了扬下巴:“年轻人,不懂事!”
“你啊!就该多和年轻人玩玩,妹妹多活泼。”
“行,没事儿我挂了,送她回去的路上呢!”
“好,回去再说。”
小姑娘及时地送上结束语:“哥哥,有空来南城找我们玩呀~”
“好呀好呀,我们到时候见~”
电话挂断后,刚才还热闹的车瞬间陷入死寂。
演戏的人立刻从角色里剥离出来。
-
司机一言不发地开上高架,霓虹灯快速地在车后掠过。没人再先开口说第一句话。
直到车稳当当地停在酒店门口。
“那我,回家了?”
明知故问,只是语气多了些调侃。
“空调不会开。”
熟悉的回答,笃定又了然。
两人并肩走进电梯,世界骤然安静下来。
铜色的镜面映出他们的影子,微妙的气氛将他们困在了这四方盒子里。
他站在她身侧沉默,却仿佛在她之上。
林荞抬眼,镜子里的他背脊笔直,神色沉静。
这对她来说,却是一种冷静的、俯视的压迫。
他是一片山。
绵延不绝的,横亘在烟雨江南里的群岭。青灰色轮廓嵌在天光里,不动声色就能遮蔽了她的视野。
可她踮起脚,仰起头,也触碰不到山尖。
林荞胡乱理了理额角的碎发,深吸口气:“我不喜欢现在这种感觉,也不会喜欢即将发生的对话。”
“进去说。”
手中的房卡被人拿去,靳杨先她一步进屋。
门一关——
“我们聊聊。”
“我喜欢你。”
两句话同时落地,撞在彼此之间,空气再次被点燃。
靳杨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所有思路,眉头轻轻皱起,却没有立刻开口。
他叹了口气。
林荞仰头看他,眼里干净又固执。她脑海里闪回无数悬而未决的时刻,在刚刚话脱口而出的那一秒,终于尘埃落地。
他们之间,曾拥有过无数句“我喜欢你”。
有意的,无意的,假装不经意的。
可今天的这句,逼问,又索求。
靳杨整了整情绪,坐在沙发上。
屋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暖黄色的灯光缱绻在他肩头,晕出柔和的轮廓。窗帘是开着的,高楼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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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这繁华的南城里,灯火在一幢幢高楼间铺陈开来。这夜景倒是毫无遮拦,透过落地窗,就这样冒冒失失地闯到两个人面前。
林荞转头看向窗外。
谁在天上不小心打翻一碗光,流向人间,落到南城。南城里每个人都被施舍了一点金色。用那点金色,再去铺脚下的路。
他们走在不同的路上,却相遇在某个路口。
世界在无声地运转着某种程序。
一段早已写好,却漏洞百出的代码,正在后台悄然运行。谁也无法更改,谁也无法终止。
靳杨第一次调试失败。
他无法准确去捕捉,却能清晰地感知到有什么从指缝间无声流逝。那是调试后一行行失控狂奔的代码,警告他即将到来的系统崩溃。
报错。
如果这是和她见的最后一面就好了。
他开口:“你怎么想——”
“的”字还没出口,林荞的回应就贴着尾音撞了上来:“我什么都没想。我觉得你也应该喜欢我。”
她自信,坦荡。心里明镜儿似的,真正心里有鬼才不是她。
空气像被拉紧的弦,无论是谁的手在此刻抚上去,都无法预见它即将发出哪个音。
她步步紧逼:“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当我说不会开空调的时候,你没有选择拆穿,而是跟我上楼?”
靳杨眼神一滞,似乎没料到她这么问,勉强道:“我想看看你想干什么。”
“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在KTV,不让我跟珊姐叫过去的帅哥多说话,还让他离我远点儿?”
他下意识反驳:“因为我还不确定他是不是好人。”
“那好。”她并没有被他胡说八道的回答打乱节奏,盯住他,“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那天任由我留下那些痕迹,害得你挨了爸爸的打?”
“你不是喝醉了吗。”
“可你清醒的很。”林荞慢条斯理地补刀,“我不信一个成年男性推不开我这样的女生,况且——”她眼里闪过一抹狡黠,“我摸到你,胳膊上的肌肉了。”
靳杨哑口无言。
她又逼近一步,冷静发问:“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带我见你的朋友?沈南星他们是你在南城最好的兄弟,他父亲对于你来说或许也是十分值得敬重的长辈。而今天的这两个,是你大学时期最好的朋友吧?”
靳杨眉眼低垂,沉默。
林荞乘胜追击:“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今天要特意坐在后排,还把镜头转向我?”
“如果你不喜欢我,我们之间你有无数可以拒绝的时候。你的行动代表了你的心,我感受到了,所以你言语的拒绝我持怀疑态度。”
靳杨原来那些抗拒的情绪,此刻也被面前姑娘的气势压下去了。他喉结上下滚动,嘴唇微启,再没有一句话顺利说出口。原以为能云淡风轻地应付她,可没想到林荞每句话都像图钉,皆精准地按在他想遮掩的空隙里。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她是个适合上谈判桌的人才。
有备而来,也懂得随机应变。会清晰地表达自己的立场,能理智地提出自己的诉求,那诡异的语言天赋让一些无理取闹的话也显得有理可据。
至于底线,她又寸步不让。那等她毕业,进了兴南,或许能解决他们现下一半烦心事。
林荞可不管对面人脑子里在想什么,她见火候差不多了,把此刻紧绷的弦拉得微微偏离主线,主动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允许我在国外时总给你发那些调戏的话?为什么在滑雪时,允许我一遍又一遍扑到你怀里?”
她耸耸肩,笑得灿烂:“你这人,要么是边界感太差人品有问题,要么就是喜欢我而不自知。”
——你自己选吧!
骤雨初歇。
靳杨看着林荞。这小姑娘,三言两语,就给他判了死刑。
他半晌才出声:“你这小孩儿——”
14. 水中影
“我不是小孩了!”
林荞急匆匆打断面前这个试图用年龄再次把她挡在门外的男人。她此刻站得笔直,盯着他的眼神澄澈,犹如一捧清泉,映着火一般的决心。
她再次认真道:“哥哥,你着急结婚吗?”
靳杨微怔,随即失笑,显然是没料到她这么问。
他语调里带了一丝玩味:“急啊,为什么不急?”
林荞并没有被他的语气影响。
她冷静分析,试图为自己接下来那句孤注一掷的话,铺垫出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好。我知道你这个年纪,又在这样的家庭下,肯定着急。”
她缓缓开口,字字清晰,剖析出两人之间最残酷的那些事实:“你肯定会被安排相亲,会有父母朋友介绍无数人给你认识.…..你身边,有很多值得考虑的人。”
她选择坦然地承认这些有可能的事实。
声音不高,却句句击中靳杨心中最现实的部分。这样的客观,似乎不太符合“妹妹”的天真设定,却恰好带着少年气的真诚。
靳杨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林荞忽然走上前一步。
她不再喊“哥哥”,而是目光灼灼地直视对面人深邃的眼睛。这一次,她没有再用任何伪装,而是将自己最真实的心意毫不掩饰地摆在了台面上——
“但是靳杨,你选我吧。”
林荞脑海里闪过林伟民之前无意间的感叹:
“南城是新的,是未来,是机会。”
而北城,那片养育了他们多年的土地,早已承载不了更大的梦想。意气风发的少年们无一不选择背井离乡,离开他们梦开始的地方。林荞还记得父亲说这些话时,语气里不自觉带着惋惜,和必然的无奈。
身边与她年纪相仿的朋友毕业后纷纷选择泯然于更大的城市。他们不约而同,让白花花的简历上逐渐堆满密密麻麻的黑字,让跳来跳去的经历变成了一节一节的天梯。
渺小的人总想再努力往上够一够,可多高才算高。
天永无尽头,人终归被地所影响。
她终于意识到,父母的托举与庇护终究是阶段性的。她的人生,能决定高度的只有她自己。
一颗种子,即使生在山巅,也想去更高的地方。
或许是另一座山,或许是天。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所以,选我做你的身边人,允许我一步一步靠近你。林荞大胆向机会伸出了手,带着一颗真心,在合理的范围里,为自己求一个似锦前程。
一场豪赌。
赢了就应有尽有,感情的归宿亦是前途的出路。
至于输了...
那也就输了!
“你想都别想。”
靳杨的拒绝比她预想的要快。
“我只想要一个公平。”她却并不为此退让,“你身边有喜欢你的,你喜欢的,我都不在乎。如果你身边的位置是一场比赛的终点。那我只需要你允许我在跑道上,同其他参赛者一样。”
“至于输赢,那是我的事情。”
“也许我会在中途退赛,但那也是我的事情。”
“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
接二连三的话并没有给靳杨思考的余地,连珠炮似的朝他打过来。林荞太清楚了,如果以结果导向论,自己根本就没被他列入‘可以考虑的人’这个范围。
连赛场都没踏进去,又谈何竞争资格?
靳杨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林荞脸上那抹罕见的严肃,眼中带着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但很快又归于他擅长的平静。他缓缓垂下眼睫,声音沉得像是在说给自己听:“首先,我不会把你放到跑道上。”
停顿一秒,他语气干脆:“所以,也没有其次。”
林荞的心早已被冷水浇了一遍又一遍,她并没有理会他下的“逐客令”。她似乎在做最后的确认:“今天是我在这呆的最后一天,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不可能。”靳杨答得斩钉截铁。
林荞了然,不怒反笑,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男人。
她冷静地像是面试结束后,例行要问面试官自己还有什么欠缺的地方,只是缺了点谦卑的态度:“凭什么?给我个理由。”
“你年龄太小了。”
“这算什么破理由?还有吗?”
“咱两家太熟了。”
“这根本不算什么!”声音忽然拔高。
她清楚,这两点,恰是她最无法改变的。也是让她真正纠结的关键点。
表面上两家旗鼓相当,可毕竟都在同一个圈子里,反倒比外人多了些微妙。林伟民他们若插手,就是有失偏颇,知道了也只能当不知道。
所以一旦她迈出这一步,便只能靠自己了。
至于年龄——两人正处在不同的人生节点,不仅思维南辕北辙,甚至连对世界的认知都不在一个频率上,对未来的设想更是天差地别。
或许慕尼黑的风,还要晚几年才能吹进南城。
“还有吗?”林荞只能再将问题抛回去。
靳杨的眼神终于落回林荞脸上。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脑子里是从未有过的无奈和疲惫。他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奇怪的猫鼠游戏。
“不喜欢,没感觉。可以了吗?”
林荞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瞳孔微微收缩。
但仅一秒,她反应过来。于是她学着他的平静,平静地提醒他:“你该把这句话放到最前面讲。”
靳杨有些怔愣,看着她脸上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终于发现,是自己低估了这小姑娘。
“行。那你重新问我?”
林荞在沙发边缘坐下,指尖轻轻划过柔软的靠垫。下一秒,手腕一转,狠狠地将靠垫精准砸向对面的男人。她薄唇微启,笑容在唇角盛开,明媚的像朵娇艳的玫瑰。
“滚,没品的男人。”
-
第二天一早。
靳杨的手机屏幕连续亮了几下,跳出林荞的信息——
【买的香水带不上飞机你帮我收着下次见面再给我吧】
【另外】
【袋子底下还有件东西送给你】
靳杨低头,手边是林荞一早寄存在酒店,叮嘱他替她保管的东西。他摸了摸袋子底部,指尖触到一抹冰凉——
是一串沉香手串。
手串的每一颗黑中透棕的珠子都饱含香脂,在晨光下隐隐泛着光。那温润如旧玉的触感,与它通体散发的幽香,仿佛寺庙焚香未散之时的余韵,绵长而安宁,本该让人心如止水。
可靳杨却莫名想起了那天寺庙供桌前,那个虔诚跪在蒲团上的,柔弱的背影。
“咚咚——”
敲门声响起,将他的思绪打断。
“送走荞荞了?”靳文礼推门进来。
“嗯。没让我送,人自己走的。”他收起手串,口吻轻松,还特意调侃一句:“说是还回来,您可得做好准备。”
“这丫头,还挺有主见。”靳文礼笑着夸赞,旋即话锋一转,犹豫着开口:“本来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长辈不该过问。但她毕竟是你林伯伯的小孩,我还是想问一句……”
“不合适。”他干脆利落地打断。
靳文礼愣了愣,对靳杨这惜字如金的态度有些不满。
靳杨立刻补充:“林荞年纪太小了,做事冲动。她毕业少说还要一年,读研要再加一年......等人真正稳定下来,您孙子都能打酱油了!”
“她正是看世界的阶段,我让人家定下来,多不是人啊!”说到这里,靳杨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认真,“况且林伯伯一家都在北城十多年了,什么社会地位、人脉资源.…..我给人家家里唯一的姑娘拐到咱这来,什么都要重新开始,伯伯不揍我啊?”
“这个好说,你愿意的话,爸也能给她。”
“哎!”靳杨眼珠子一转,语气半真半假,“那小孩聪明得很,现阶段需要的我还给得起。但是以后……既然您都开这个口了,我先替她给您道声谢!”
靳文礼失笑,摇了摇头。
他一直希望儿子身边有位能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懂得体察细节的姑娘。所以他给靳杨找的,都是那种让人放心的,能把日常琐事处理妥当,并把家人照顾得当的人。但若儿子真喜欢林荞,自己也能点头,顺便和老友结个亲家,也未尝不可。只是眼下,靳杨的态度如此坚定,他也不再多言,父子俩心照不宣。
正想着,便听靳杨半开玩笑地给他抱怨:“再说,现在晶扬是耗人耗时又耗财耗力的关键时刻,我实在分不出心来谈感情,对任何一方都不负责。我也不希望她耽搁学业。小姑娘正该趁年轻多走走,多看看,多学点东西。不像我,老了人就被工作绊住咯——”
靳文礼眉头一跳,怎么越听越不对,合着这小子拐弯抹角在这抱怨工作忙呢——
“劳逸结合!已经很不错了!”
靳杨咧嘴笑笑,转身往外走:“您体谅就行!走了爸,早上有个会。”
-
兴南集团总部大楼临江而建,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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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的玻璃墙映着朝霞。
靳杨先与沈南星汇合,简单对了下几分钟后的会议重点,就同他一起去了顶层会议室。
江岸的那块黄金地段,是集团一早拿下的项目。只是在后续规划上,高层意见分为两派——
一派还是想走稳妥路线,常规中高端酒店配套公寓模式。
另一派则由沈南星带头,试图打破同质化竞争,打造真正的城市地标。
两派争论不休。
......
“江岸线不可再生。”沈南星据理力争:“南城剩下的优质岸线本就不多,这块地能做出亮点,就能成为城市名片。”
靳杨则在一旁适时补充,说兴南和政府合作已深度绑定,这个项目已列入市文旅局的重点工程,机会难得。
......
两个小时后,会议室门开,沈南星点头哈腰地送走了几尊大佛。
一扭头,他立刻换了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想要伸手去勾靳杨的肩膀:“走!”
“老规矩,你先拟,我再给你改。”靳杨像是猜到他下一步动作,顺势站起来,敛了敛面前摊开的项目资料,“现在还不是用到晶扬的时候,改完你那边的我们内部再进行详细评估。”
“行!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今天吃顿好的去!”
“三楼食堂简单吃点,晶扬下午有会。”
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跟靳杨下楼。
去年年初,兴南的食堂被他改得天翻地覆,从川渝的红油抄手到潮汕的牛肉粿条,全国各地的招牌吃食几乎都能在这儿找着影子。
说起来,起初不过源于靳杨的“无心之言”。
某日中午,二人从茶水间路过。靳杨看着一排排千篇一律的外卖直皱眉,便开口向沈南星发了难:“天天给你打工就够累了,怎么连口好饭都吃不上?”
小沈总可听不得这种话。
他大手一挥,扩建!
热火朝天的工程启动时,靳杨眼里闪过一丝促狭:“食堂改造看着是小事,里头不少门道。你刚接手集团事务,不如拿它练练手?”
靳杨用得询问的语气,但他知道沈南星不会错过每一条他指的路,于是又慢悠悠道:“先搞个混合制管理吧。核心窗口自己管,剩下的放开,引进外部品牌。”他伸出手指跟沈南星比了个“三”:“三步。先定向邀请几个金字招牌,再公开招标找一些新鲜血液,最后再留点位置,给你们内部有想法的员工搭个台子。”
点到为止。
沈南星听后还真上了心,那晚沈家二楼书房台灯亮到后半夜。连助理也没想到,平时对后勤事务不上心的老板,会对着食堂平面图和餐饮管理案例勾画到凌晨。第二天沈南星顶着两个大黑眼圈,直奔晶扬最大的那间办公室。
“喏!”他把一叠文件往靳杨办公桌上一拍——
“你说的那套,我还加了点东西。”
靳杨拿起报告翻了两页,不自觉地挑了挑眉。沈南星把他说的制度细化了不少,打算先派人在全集团做半个月的调研。员工口味偏好,可接受等待时长,友好价格区间,每周要换几次菜谱,甚至对餐具的要求都拉好了表,打算统计个清清楚楚。
“筛选供应商的时候,得先试运营一个月。”沈南星靠在办公桌沿,给靳杨解释他目光所及的部分:“后厨卫生,出餐速度,菜品种类,哪样不达标都得刷下去。”
靳杨点点头,看到试运营考核优秀才有资格签正式合同,旁边一行小字潦草地写着——“连续三周垫底就滚蛋!”
他由衷地觉得这个设定很有资本家的风格。
“还有这个!”资本家手指点着报告上的最后一页,“我打算拉上影业那边,搞点IP联名限定餐,先在内部试点,反响好就往外推。毕竟我们规模还不算大,玩点花样打出知名度才重要。”
“可以。”
简单明了的二字评价。沈南星听后,吹着口哨走出办公室,回家蒙头睡了一天的觉。只是委屈靳总带人加班三天,才把他的想法搬到了集□□统上。
此刻正值饭点,食堂渐渐热闹起来。
两人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刚落座,沈南星一筷子夹中靳杨碗里的芋头,在他面前晃悠了两下,然后贱兮兮地开口:“哥,妹妹呢?”
只是他没等来想象中的欲盖弥彰,靳杨神色自如地往前推了推餐盘:“以后有什么需要,她开口,你能帮就帮了。”
末了又补了句:“不用再来问我。”
沈南星了然,叹了口气,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15. 水中影
北城,夏夜。
林家三口一片其乐融融。
林荞从机场回家后,行李箱还没来得及打开,就被纪向兰往怀里塞了一堆零食,按在沙发上坐下,命令她:“吃!”
随机又亲自下厨,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饭桌上,纪老师一脸心疼地望着正大快朵颐的女儿,眼神里满是对海外求学之苦的夸大联想,嘴里还止不住地念叨着:“怎么瘦成这样,明明一年前小脸还是圆圆的。”
林伟民则对妻子的大惊小怪嗤之以鼻,语气淡淡:“这点苦算什么?人在年轻时就得吃点苦头。”他一向信奉苦难教育,只是碍于林荞是家中的独女,一直没机会实践,如今看到女儿身上终于有点“风霜”的影子,心里倒有些欣慰。
他抿了口茶,语重心长地跟林荞讲:“学校里吃的苦都是为将来打基础的,只要咬着牙走下去,以后一定能感谢现在不放弃的自己。”
“苦难就是磨刀的石头,你现在遇到的每一个难关,都会让你更锋利。”
这些话翻来覆去从小听到大,听得林荞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可在她看来,苦难就是苦难。那些经历苦难而开花的人,不是因为苦难成就了他们,而是她们本身就是颗种子。
如果可以,她更想让花儿开在幸福的温床上。
“知道了知道了,挺好的挺好的。”她敷衍地点点头,嚼着嘴里的食物,眼角的余光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父母的表情。
有条引线埋好,可惜还差一点火。
“我回来前就投了几家公司,有头部的互联网,也有广告和影视公司。”林荞神色自若语气平稳,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这种小事,“除了那家互联网还有一个终面,其他都给了口头offer。”
“想好去哪个了?”
“嗯,去云界。”
云界科技。
南城互联网巨头,初期以搜索引擎和及时通讯工具起家。乘了移动互联网发展的那阵东风,一路狂飙,短时间内迅速扩展业务版图,成功跻身一线阵营。而林荞投的,是它核心业务板块事业部:云视。也云界科技内容矩阵的核心入口。
听到这个名字,林伟民的表情倒是丝毫没有波动,只轻轻点头。似乎这不过是女儿众多选择中的一个,平平无奇又理所应当。
“南城...谁在南城来着?”林伟民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却带着惯常的掌控感。他和纪老师都习惯了为女儿铺好路,她只需要走上去,一切便万事大吉。
纪向兰则在一旁低头削着苹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哦!老靳在呢!”林伟民像是忽然想起来,猛地坐直了身子,像是有什么重大发现似的,“前阵子我们还通话呢。”
来了。
林荞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脸上却浮起恰到好处的疑惑,像是从漫不经心的游离中被唤醒:“谁?靳叔叔?”
“对!”林伟民一拍大腿,笑意里带着熟稔的笃定,“这事就拜托他!我明天就给他再打个电话,你去了那让他多费费心。他们总部在南城,你靳叔叔当年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烧的就是你投的这个地方。”
他又习惯性地开始铺展自己的人脉网络,为女儿在陌生城市的未来扫清障碍。
林荞眼底的光亮了一瞬,很快又隐去。
父母的棋局里,总是暗中铺开,每一步都被精心计算的滴水不漏。
过去一年,在外求学的林荞,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收到来自北城的“紧急指令”:
【你那边时间的周六晚上。不许借口有事,人家是海外博士毕业的,多向他讨教讨教。】
【这次一定记得打扮漂亮点,别穿你那破T恤牛仔裤了,人家好不容易出差去一次德国。】
【宝贝,这次是妈妈替你挑的,这次肯定满意!】
跨越千万里的遥控指挥下,相亲对象一个接一个,从富二代、投资新贵,到已经在商界声名显赫的大佬,全都来头不小。可每一次见面,都像一场无聊的面试。
有人一开口就是商业版图和资本运作;有人说着说着就流露出轻佻的调笑;也有人礼貌周全,却隔着一层油滑的世故,让她透不过气。林荞在餐桌上微笑着应付,举手投足得体优雅,可心里却已经疲惫至极。
——她不喜欢这些人,也不喜欢这样被推着走的感觉。
可她需要做的,就是顺着他们的棋路,走到自己真正想去的位置。
冗长的教育后,林伟民终于把话题拉到正轨上:“你去南城实习的事儿,给老爸说说,怎么规划的?”
正准备继续引导,林伟民却话锋一转,又发现了一条捷径,“等等!哎!江叔叔更熟啊。”
“老靳是三年前才调过去的,但你江叔叔那可是土生土长的南城人。你见他的时候,正是他来北城巡视的时候,他去年刚回去。”
他兴致勃勃地盘算着,“爸明天再联系几个老朋友,看看谁在。带你见见领导,打个招呼,总归方便。你刚出校门,又要在那待这么久,我和你妈......”
“爸爸爸——”林荞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硬生生截断了林伟民铺展的人脉网。餐桌周围安静下来,削苹果的刀也停了。
她迎上父亲疑惑的目光,睡衣下的指尖掐进掌心,语气却努力地放平缓。似是在感叹,又是状似不经意地提问道:“噢,靳叔叔在南城啊......那,靳杨哥哥呢?”
他在不在。
林荞问完后,不由得在心底瑟缩了一下。她看到林伟民刚刚目光里的探究和疑惑,统统在她话出口的那一刻消失了。
她也在赌。
赌父母几十年练就的体面,即使看穿她拙劣的试探,看透这问句背后呼之欲出的答案,也绝不会撕开那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
“靳杨?那小子应该跟他爹在一块吧,明天老爸一块问问就知道了。”林伟民自然地笑了一下,看向自己的妻子。
纪老师神色却一如往常,慢条斯理地抬眼看了她,“宝贝儿,这事可急不来。”
晚饭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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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荞带上耳机,独自走进北城的夏夜里。
天色尚未全黑,像是谁用毛笔在天幕深处轻轻晕开了一笔墨蓝。干净清爽的风迎面袭来,湖边蝉鸣声热烈。
“你怎么想的?”江锦八卦的声音从她耳机里传出来。
林荞无聊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语气厌厌:“没怎么想啊,八月底我爸妈跟我去一趟探探路,九月正式入职。”
“我说你那位哥哥——”
林荞详细把昨晚她和靳杨的对话复述给了江锦,给后者听得一愣一愣。江锦真诚地开口:“荞荞,我真有点看不懂你。哥哥或许是很好,可你也不差呀,为什么这样......仰望他?”
“追人要有追人的态度~”林荞带着笑意,云淡风轻地回应。
“哈?”江锦听得一头雾水,“你还真要追他啊?我说,你这么一闹腾,他以后见着你,不得绕道走啊?”
林荞停下脚步,望向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语气却无比认真:“追他,又不是求他。追人是一种姿态,也是一种表态。我只是在告诉他,我对他感兴趣,这有什么好丢脸的?总比端着架子,等着别人送上门要强。”
她撇撇嘴,在心里补充:能让她林荞追的,肯定是最好的。她才不做亏本的买卖。
“那你就不怕......”
林荞懂了江锦的欲言又止,她笑着打断,语气里带着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坦荡和自信:“小锦,好的东西谁都想要,竞争是避免不了的。秦淮不也是在你费尽心思追到的嘛?我想要的不多,就是给我个公平的机会,至于这局是死是活,交给天意!”
“不过你放心,我有我的道德底线。我跟他联系上的时候就问过,他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喜欢的人,有没有要结婚的对象,得到三个否定的答案我才上的飞机。”
“你自己开心就行。”江锦在电话里松了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了然,“你当年送我的话,我现在也送给你。”
林荞的话让她想起学生时代,自己追老公秦淮的那段校园往事。那时候江锦每天早上准时往秦淮课桌里塞零食。放学后,她还专门跑去操场看他打篮球,中场休息吹哨的那一刻,江锦总能第一秒递给秦淮一瓶凉凉的无糖可乐。
秦淮总是面无表情地接过,却冷漠地跟她道谢。在第二天早读时,江锦也总能在书下发现压着的皱巴巴的十块钱,她再不动声色地给他塞回去。秦淮每天回家收拾书包,总能在意想不到的犄角旮旯翻出早上塞出去的钱。就这样过去了一年,江锦依然一无所获,因为秦淮依然礼貌地跟她道谢,并且还钱。
当所有人都劝这位嚣张跋扈的江大小姐,别再整这位饭都快吃不起的理科天才了,只有林荞在电话里笑嘻嘻地夸她:“这也太厉害了吧小锦!开心嘛?”
江锦被她调侃的语气哄的笑弯了腰,她斗志昂扬地看向远方,“开心啊,当然开心了!”
现在,江锦的声音与记忆里林荞的声音重叠——
“那就好!那你怎么开心怎么来,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16. 水中影
南城国际会议中心,主论坛厅。
会场内座无虚席。灯光正聚焦在空荡的讲台中央,静悄悄地等待着今日精彩的思想碰撞。
门外骤然一阵骚动,媒体席的摄影师们立刻抬起长枪短炮,快门声仿佛骤雨般密集。
嘉宾入场。
“刘总,请问接下来智造在人工智能领域将有哪些布局?是否会延续之前的概念?”
“请问贵公司对南城打造全球科技创新中心有何展望?”
“云界是否会参与这次由启智主导的合作呢?这次几家互联网巨头的抱团,是否是因为感受到了的威胁?”
问题接连抛出,新闻人蓄势待发,卯足了劲要捕捉今日最抓人的画面,再用最犀利的语言写出今日头条。
与此同时,靳杨与沈南星一行人从侧门低调入场。
作为晶扬的创始人与股东,他们虽然在受邀之列,但相比那些商业巨擎和政界要员,他们的出现并未掀起太多水花。
这是南城第二次承办全球科技峰会。
四年前的首届,乘着移动互联网的东风扶摇而上的一批优秀企业家纷纷到场,在此分享蓝图,点燃了无数想象。
而今日,靳文礼等南城政要的出席,更是代表了政府对这场论坛的重视。无论是科技产业的新举措,还是传统行业的转型与升级......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下一轮政策的风向标。
主舞台上,聚光灯下不仅承载了期待,更多了几分审视。
在靳杨之前发言的,是一位跨国药企中国区负责人。
对方用流利的英文介绍全球顶尖医疗科技,大屏幕滚动播放着令人惊叹的手术机器人视频,以及覆盖全球高端医院的合作网络。演讲结束时,全场响起热烈掌声。
随后,主持人报出靳杨的名字。
台下人窃窃私语,都在猜测这位靳家少爷今日能带来什么高谈阔论。
年轻的创业者稳步走上台,调整话筒高度。聚光灯下,他的身影在偌大会场里显得格外冷清。
“各位嘉宾,在开始前,请允许我分享一段经历。”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会场,沉稳而清晰。
“七年前的夏天,我大学开学前的最后一个暑假,去了临州山区支教。我遇见了一个小女孩,几乎不怎么开口说话,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个先天性心脏病患者。”
“直到我要走的那天,她才第一次开口。”
“她指着眼前的山问我——这座山后面是什么。”
“我说,那后面有能治好你病的地方。”
靳杨垂眸,声音轻缓:“我以为她会愿意跟我走,可她说,家里的奶奶还需要照顾,叔叔在前年瘫痪了,挣钱的担子落在了她一个孩子身上。”
他稍作停顿,台下渐渐安静下来。
“后来,我一直托国内的朋友给她寄钱,足够她来城里看病,但她却始终没有出来。”
“一年后,我回国,得到的是她去世的消息。”
会场里鸦雀无声。
靳杨抬起头,目光掠过全场,平静中带着锋利:“那一刻我明白,光有资金和先进的医疗技术还不够,我们必须要让技术真正走进需要它的人身边。若先进的东西不能惠及于人,便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
他点了下手里的遥控器。
大屏幕上呈现出一台银色机械臂装置,设计简约,线条干净。
“这是我们团队研发的第一代“青山”医疗辅助系统。”靳杨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却让台下不少人屏息。
“目前,它能够协助完成三类基础外科手术的精准操作,实现远程超声诊断与院内消毒杀菌工作。”
画面切换至演示视频,机械臂正以惊人的稳定性完成一套缝合动作。
台下很多观众微微前倾身体,而后排就座的国际医疗器械厂商代表则眯起了眼睛。
“我们开发了一套适配基层医疗机构的简易操作系统,”靳杨补充道,同时展示了一段乡村医生正操作机械臂为患者手术,屏幕另一端是省城专家实时指导的实录画面。
“这让偏远地区的患者也能享受到优质的医疗资源。”
“我们希望将三甲医院级的手术精度,带到缺乏专家的偏远地区。”他面色平淡,却语出惊人。
“而且成本,只有进口设备的三分之一。”
这句平静的陈述,像一记重锤落下。
“当然,这还只是我们迈出的第一步。系统的精准度和功能性模块都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屏幕切换至简洁的路线图,标注着二代系统研发的三个方向:更准确的动作控制,更智能的诊疗决策辅助,更广泛的应用场景拓展。
“科技的价值不在于一蹴而就的完美,而在于持续迭代中惠及更多需要帮助的人。”靳杨结束发言时,向观众鞠躬致意,目光扫过第一排时,他小幅度朝父亲的方向点了下头。
掌声从会场后方渐渐响起,不如之前热烈,但持续的时间却很长。几位投资人模样的观众正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而之前几位医疗设备厂商的代表已经面色凝重地提前起身离场。
手机震了一下,靳杨打开。
【太着急了!】
发件人来自靳文礼。
短短几个字,却沉甸甸压在心里。靳杨的目光在屏幕上停留片刻,指尖无意识在冰凉的机身侧沿摩挲了一下。他明白父亲的意思,这样急于推出惠及大众的科技,势必会触动某些利益的蛋糕。那些习惯了高价垄断市场的厂商怎么会容忍一个初出茅庐的挑战者,以更优惠的价格提供一致的技术?
“青山”作为第一代产品,注定会面临诸多质疑。性能是否稳定?数据是否安全?在那些已经建立起技术壁垒的行业巨头面前,这样一个刚刚问世的产品,很容易被扣上“不成熟”甚至“不可靠”的帽子。
靳杨收起手机,抬眼望向会场出口处那几个提前离场的厂商代表背影,唇角扬起一抹极淡的微笑。
急吗?
或许是有点急了。
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先迈出一步。
真等靳文礼那帮老家伙们商量个惠及山区的政策,他的“青山”都不知道迭代到几了。
沈南星悄悄走近,压低声音询问道:“哥,盛平澜那边已经准备好了,要现在开始吗?”
他正经的时候还是很正经的,靳杨满意地点点头,目光仍停留在会场出口,“开始吧。”
盛世集团内,盛平澜此刻正盯着屏幕上不断攀升的舆情热度,唇角勾起玩味的笑。这位手握娱乐圈顶级人脉资源,平时却不务正业的盛家小少爷,此刻正将自己的拿手好戏用在南城刚刚结束的论坛上。
相近的时间,相似的IP地址,各大平台突然涌现出一批质疑“青山”系统的帖子:
【三分之一的价格?晶扬科技的医疗机器人能保证质量吗?】
【初创企业的惊天豪赌,谁来为患者的安全买单?】
【晶扬科技的发展史:国外名校毕业的创始人梦想还是要有的,至于现实嘛......】
这些帖子看似质疑,实则巧妙地将“青山”系统的核心优势和争议点同时抛出,瞬间点燃了网友的讨论热情。
“热度在上,比我们想象的要快。”
盛平澜电话里的声音吊儿郎当,“主话题进热搜前十了,另外两个话题让他们排在二十几位吧?”末了他又补充,“对了,明天去不去吃烧烤?”
电话外的两个人同时翻了个白眼。他们站在会场角落,冷静地翻看着手机上不断跳出的评论,有质疑,有好奇,也有少数为他们辩护的声音。
“让子弹飞一会儿。”靳杨对着电话那头的盛平澜说,“等到讨论到达峰值,再放出“青山”实战的合集,联系晶扬那边用官号发。”
这就是他们的策略,先让质疑声发酵,让所有人关注到“青山”系统可能存在的每一个问题,然后再由晶扬科技官方一一回应。
-
北城。
林荞关掉电脑,愉悦的心情根本藏不住,她唇边笑意都要漾出来了,“晶扬?有点意思。”
她懒洋洋地陷进沙发里,摸出手机。作为传媒专业的,她自然关注这场南城瞩目的科技盛会。不仅因为它的行业影响力,更因为靳文礼作为南城政要一定会出席。他能把靳杨托举到什么程度,靳杨自己本身又有什么实力,都是需要她自己慢慢探索的。没料到这次幸运,一击即中,直接看到了靳杨站在台上的样子。
很帅,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
指尖划过屏幕,“青山医疗机器人”的词条下,正巧涌出第一波黑稿。林荞迅速浏览了几条,眉头微微一挑——有点意思?这节奏带的,她几乎嗅到了熟悉的味道:这分明是有人故意先放火,再找人来救。
学这个的人,总是对舆论的风向格外敏锐。
她眼珠一转,嘴角弯起狡黠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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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决定亲自下场,给这把火添点特别的柴。
林荞迅速切换着小号。
【用户23233:怎么能说先进的技术没有惠及他人呢?他们治病的案例都在网上,据说北美xx集团的三公子都用过那个技术,效果挺好的。】
发完,她手指飞快,立刻换好,还贴心地换了个IP地址。
【一株想长成参天大树的小草回复@用户23233:你好,我们用不起它的人的命也是命[小猫哭唧唧.jpg]】
她停顿片刻,又注册了个看似路人的号加入刚才的战场:
【数码科技杂谈回复@用户23233:歪个楼,小草的话糙理不糙。技术如果只存在于顶尖实验室和富豪圈,那它的意义起码打折一半吧?能下沉,能普惠,才是真牛逼。】
【一株想长成参天大树的小草回复@数码科技杂谈:是的呢!没有说不好的意思,就是希望好的东西不要成为少数人的专属福利~我就挺看好“青山”,价格亲民的同时还是国产的,现在我们国家的东西多厉害呀!】
【数码科技杂谈回复@一株想长成参天大树的小草:对,重点还是要放在技术层面。不知道晶扬的团队构成是什么样的,有没有拥有国内前沿的技术,医疗方面是否跟顶尖的医院达成过战略合作呢?】
她巧妙地用几个账号一唱一和,看着评论区逐渐被引导向“技术、公平”的讨论,心满意足地锁上屏幕。
她不知道靳杨是否能看到这些,但她相信,自己这番操作,定然比那些空洞的水军更能精准戳中那位狗男人的心思。
两个小时后,舆论热度达到了最顶点,林荞的那条评论也被顶上了前排。同时,晶扬科技的账号发布了第一条长文:【关于“青山”,我们想说的都在这里】。
文章毫不避讳地回应了最尖锐的几个质疑,声称所有初代产品的临床前测试与数据验证均在与合作医院的专家共同指导下完成。至于价格,完全是源于自出研发产权,优化的供应链以及直联用户的销售服务模式。用大白话翻译,就是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文末附上了合作医院及专家资质,各项参赛证书及专业指标,还有一段长达半小时的实际操作视频,展示了“青山”在多种场景下的应用效果。
舆论开始反转。
【看完视频,我觉得这个系统真的不错!】
【至少他们在认真做实事,比那些只会吹嘘情怀的强多了。】
【价格这么亲民,如果能得到政府支持,普及至偏远地区,那真是福音了】
【国民企业?那可以支持一下!】
沈南星看着评论区渐渐好转的风向,稍微松了口气,对着电话感叹道:“你小子,这招先抑后扬玩的不错!”
靳杨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眼中倒没有过多的喜悦:“舆论可以操控一时,但最终还是要靠产品说话。”他望向窗外南城的天空,声音平稳又坚定:““青山”至少需要三次迭代,才能达到我心里的标准。”
他知道,今天这场舆论战只是开始。那些被触动了利益的对手,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沈南星低头扒拉着屏幕,忽然被一条评论吸引了目光。他笑着用胳膊肘碰了碰靳杨:“哎哥,你看这个叫小草的,有点意思!前面几条评论,四两拨千斤了。”
他把手机拿到靳杨眼前,“既捧高了原有高端技术的地位,又不着痕迹肯定了咱们“青山”可能拥有的技术和底蕴,最后还将讨论焦点精准地引向了‘普惠’和‘可及性’——这思路,不正好是你刚刚没说出口的吗!”
靳杨闻言,看向沈南星手机屏幕。映入眼帘的恰好是那个名叫“一株想长成参天大树的小草”网友的最新评论:【歪个主题,演讲的人很帅呀,晶扬的老板吗?[小猫捂脸.jpg]】
发送时间显示:三秒前。
靳杨:......?
他脑门上浮现几道看不见的黑线。
他的视线在那行字和那个俏皮表情包上停留了片刻,唇角上扬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像是被某种细微的情绪轻轻扯动,但很快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他并未对此发表任何评论,淡淡地移开目光,那只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发言。
然而,在他下午回到办公室,重新专注于眼前的文件是,指尖却无意识地在纸张上划了两下。
那个ID,以及那种独特的,将尖锐议题包裹在轻松语气下的表达方式,让他感到一种模糊的熟悉感。
17. 水中影
而那些账号背后的主人,此刻又娴熟地打开了另一个社交软件。她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点,图标上的小红点霎那间炸开,如同春风过境后的野草般疯长,粉丝数和点赞量持续不断地向上翻滚着。
事情的起因简单的离谱,林荞不过是随手把追那位远在南城的狗男人的心路历程,当成小段子发了出去。
点点滴滴的记录,配上恰到好处的背景音乐,总能引起一些共鸣。所谓“少女心事”,总会被美好的少女用巧言令色的文字进行一轮轮的美化,那些不方便被人看见的所有心情,像树上未落的,又酸又涩的青苹果。
第一篇,她写她为什么称呼他为“狗男人”——
五月二十号,她在德国,他在南城。
国内的520热潮本来与她无关,却又似乎处处与她有关。一翻开朋友圈,第一条就是前男友秀恩爱的照片。照片里,那个劈腿的渣男一手搂着个漂亮的女孩,她笑眼弯弯,像是提前进入了某种岁月静好的未来。
林荞盯着屏幕,心口忽然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烦躁。
她其实对那女孩并无恶意,甚至从某种角度上,隐隐生出一点莫名的惋惜。照片里的女孩眉眼干净,笑容明亮,一看就是被认真呵护过的小姑娘。
可惜了。
——那样的人,怎么会看上这种货色?她不甘心这种不相干的胜负,在一张照片面前,轻易地被宣布输得彻彻底底。
本想着玩手机放松心情,结果却被这张照片勾起了她莫名其妙的虚荣心与胜负欲。
林荞气急败坏地扔下手机,重新对着电脑屏幕。可眼前的回归模型与假设检验依旧如天书一般,数字和符号让她头痛欲裂。她一边抓耳挠腮,一边忍不住在心里骂:“渣男不配,真的不配。”
她才不要输——
【睡了嘛,哥哥~】
【小猫招手.jpg】
靳杨回复的很快,不知道是不是在加班。
【没呢,怎么了?】
林荞:【碰到了一个很难的数学题TAT】
靳杨:【?问AI啊。】
林荞:【可它的解释我看不懂...】
靳杨:【发过来。】
靳杨收到后一看,确实不简单,林荞那个笨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也是正常的。他理了理她大概的思路,没一会儿就敲了个长文档过去。
林荞点开,发现从原理到步骤,靳杨确实把那些生涩难懂的数据图讲得透彻又有点意思。这男人真是聪明到变态,给的逻辑很清晰,至少是完完全全顺着她最初的思路出发的。等她一鼓作气写完那套题,时间已是国内的深夜,差几分钟零点。她突发奇想,手指飞快地操作着,给靳杨发了个红包,当作他给她补习的奖励。
【哥哥,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收到红包的靳杨一开始也懵了一下,不过很快就知道,定是这小姑娘又玩心大起,想到什么鬼点子了。他看了看日期,又有些拿不准这位大小姐葫芦里卖什么药。
【哥哥不敢收了?】
是幼稚又挑衅的激将法,不过见效。
靳杨盯着屏幕,嘴角微微上扬。他略带疑惑地拆开,发现里面是520块钱。林荞的消息接二连三地弹出来——
【你拿去,发朋友圈还能装一下】
“这朋友圈要是真发出去,明天估计‘晶扬科技危机’就能登上财经新闻头条了”他在心里调侃。
按常理讲,他是要转回去的。只是手机里这小姑娘,向来不按常理出牌。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数字有些太敏感。
他犹豫再三,直接转回个5199过去。
手机提示音响起,林荞看到那个数字时,下巴差点掉下来。“这……狗男人!”她心口一闷,差点原地破防。
她飞快给他发了个语音,声音里带着作势的撒娇,还有一点点假装的委屈:“哥哥,你这样不行啊,这数字……朋友圈根本装不出去嘛!”
电话那头的男人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低沉而懒散,像是在戏弄她:“你林大小姐很缺钱?来我这翘杠杆了?”
林荞:“……”
这话堵得她哑口无言,气得半天才憋出一句,“你真狗啊,哥哥!”
于是,这人从此在她心里,就成了那个“狗男人”。
结果不知这篇到底戳中了平台的哪根神经,被大数据算法一把推到了风口浪尖。或许她的心路历程写得过于直白详细,反正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那个原本只有零星几个好友关注的账号,一夜之间涌进四位数的粉丝。
少女惊恐地盯着屏幕上各类消息提示鲜红的99+,默默在沙发上打了个滚。
账号一共五篇内容,可怜地吓人。但“狗男人”那篇火了后,最新一篇的评论区热热闹闹,俨然成了大型追剧现场——
【小草什么时候再见到哥哥啊?】
【求博主更新求博主更新!】
【小草这次去南城的哪里实习呀】
【磕到了!博主成功了记得跟我们说一声】
......
直到一条新评论的出现。——
【滑雪那天妈妈一定拍了很多照片吧,小草真是在爱里长大的小朋友】
第二篇,她写的就是四年前与他一起去滑雪。雪场里呼啸而过的风杂糅着暧昧不明的拥抱,统统被她丢进密密麻麻的文字。
林荞从沙发上一骨碌爬起来。
纪老师正端着洗好的葡萄朝她走过来,“宝贝儿,起来吃水果了,吃完了再看手机。”
林荞灵机一动,捋了捋头发,状似无意地开口:“妈妈,你还有当年我和靳杨哥哥他们滑雪的照片和视频吗?”
纪向兰:?
她疑惑地看了看女儿,虽然觉得这个话题开始的过于生硬,却还是短暂回忆了一会儿。
她点点头:“有啊,你把葡萄吃了我就给你找。”
-
晚上林荞吃饱了躺在床上,本来也没对中午随口一提的事儿放在心上,但手机提示音响个不停。她点开,眉眼间满是震惊,迅速爬起来,又堪堪倒下去。林荞一时不知道该以什么姿势去欣赏妈妈发来的,这无数照片和几个视频。
消息提示音每响一声,林荞的嘴角都往上翘一分。
以前她总是反感妈妈举着手机拍个不停,仿佛镜头代替了眼睛,记录成了目的。林荞替纪老师可惜,觉得她都没法好好感受当下的快乐。但此刻,林荞恨不得立刻冲出门去抱着纪老师亲一口,再磕一个。
那些早已模糊的瞬间,忽然鲜活了起来,一切仿佛都是昨天。时光被定格,那些不经意的笑容,微小的互动被悄然留存。
她感受到了回溯的快乐。
林荞戴上耳机,先点开那几个视频——
第一段是妈妈主要记录她的。
她在原地蹭了半天,才缓缓往下滑。那动作生疏的吓人,两只手像无处安放似的,不停地挥着。
镜头晃动,她听到爸爸打趣她手忙脚乱,周围是一众轻快的笑声。有人夸她有天赋,说小姑娘第一次学就能站起来滑,已经很不错了。
她刚想关掉,却在屏幕边缘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靳杨站在她终点的不远处,和她穿着相似的雪服,单板一侧斜插在下坡的雪堆里。他就在那静静地站着,看起来跟雪场两侧的树没什么两样。风吹起来他敞开的衣角,他却动也不动,一直背对着镜头。
视频并不是太清晰,林荞始终无法看清他的神情。但即使只看背影,那份耐心也骗不了在场所有人。
第二段视频,是靳杨在教她。
靳杨站在她对面,两只手托着她的手臂帮她调整姿势。他脚下仍然没踩雪板,林荞猜,应该是方便帮她控制方向。没过几秒,视频里的女孩失了重心,整个人扑进对面人怀里。
林荞暗笑,这演技也太拙劣,还是哪天找个专业的地方进修一下,要不实在丢人。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不知是累了还是乏了,索性也不再管速度,手拉着手齐齐摔倒在一团白雪里。林荞按照惯性又往下滚了一圈儿,靳杨则一手撑地,一手扑了扑她头顶的雪。
而视频的画外音,是一阵接一阵的哄堂大笑——
“哟!看俩人摔了,没事吧!”
“没事儿没事儿,看着摔得不重。”
靳叔叔笑着调侃自家儿子,“这是自己技术又不好,又教不好我们小丫头啊。”
“真笨啊,真笨。”林伟民则在一旁感叹道。
林荞静静看着屏幕,手指没有动,视频里的小人重复着滑稽的动作。她听着爸爸一遍又一遍地笑骂“真笨啊”,那声音像是落在厚厚的雪上,被压得轻轻的,带着长辈特有的宠溺与纵容。
可画面却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两个人摔倒在一片白雪中,笑闹着、滚落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这场不期而遇的混乱与亲密。连这场小小的意外,都像是上天暗暗存心的仁慈。在这寒冷的冬日,悄悄制造了一场温柔而炽热的事故。
她把这些全部存在了手机里,又点开最后一个视频。
画面里只有靳杨一个人。
那应该是在她休息时,他独自一人拖着雪板上了山顶。
靳杨不急不躁,但看出来很久不滑了,动作里带着一丝久未亲近雪道的生涩。然而当他推坡而下时,身体率先找到了记忆中的运动轨迹。他不再刻意控制速度和方向,只将重心降低,任由雪板载着他像一片真正的落叶般,轻飘飘地向下滑去。
板刃吻过雪面,在坡上画出一道道随性而优雅的弧线。
“咱儿子就是厉害啊!这不滑的很好吗!”
“杨杨动作真标准,一看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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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过的。”
“这小子还行,我以为他回来后把国外那一套忘了呢!”
“怎么会呢,儿子这一看就是有基础的。”
“......”
视频里远远看着他的人们,对他纷纷夸奖称赞。
而这个众人予以重点关注的男人,十分不给面子。靳杨在临近终点的雪道换刃时,不小心摔了一下。
纷纷扰扰的画外音,也就是那此起彼伏的赞扬声皆是一顿,所有人瞬间开始找补——
“你看看,这摔得姿势多专业。”
“他能很快爬起来继续,不错呢。”
“这雪道啊,还是设计的有点不合理,今天天气又不好,雾蒙蒙的。”
“这是教丫头太辛苦了,看来把教练累着了!”
林荞听出来,最后一句是爸爸说的,十足的长辈语气,带了一些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出来的偏爱,仿佛林荞才是造成靳杨摔跤的罪魁祸首。
而靳叔叔却没计较这么多,他一笑而过:“原来教练也不好当啊!”
林荞捧着手机,忽然笑出了声。
这场面,实在有一种手忙脚乱的荒诞。
而视频里,山上下来的那一缕影子丝毫没有被影响。靳杨飘到山脚下,来到女孩的面前。
林荞小跑两步迎上他,二人旁若无人地说着什么,随后一起往回走,消失在大雾中。
林荞忽然有些恍惚,可那并不是意料之外的诧异。
这只是她第一次直观感受到,在她不在时,那份独属于他的东西。
好巧?只是无论有她没她,他都是众星捧月的月亮,他也活在所有人的爱与期待里。
笑容一点一点变苦,直到消失在嘴角。耳边还残留着视频里的笑声,那些熟悉的、亲近的声音,本该同等地落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可她分明能感觉到其中的轻与重——
这是一场迟了四年的复盘。
他们看她时,总是笑盈盈地,口吻里含着纵容与宠爱,仿佛她永远长不大,是个被悉心呵护的小姑娘。她可以被允许娇纵、可以出错、可以被原谅,也可以被轻轻推开,送回安全的围栏里。
而他们看靳杨,却完全不同。
他早一步被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哪怕是最微小的细节,也能看出来他们对他的看重与依赖——
他说话时,大家会停下倾听;
做决定时,总有人下意识地先看他一眼;
就连摔倒了,他们也要找一百种理由为他辩解,把这场失误说得高明又体面。
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就像是在一场盛大的舞会里,王子公主同时站在台上,台下众人的掌声与喝彩翻涌如潮。
可当礼花散尽,所有人簇拥着走向他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被留在原地,被轻轻安抚了一句:“小朋友累了吧,回去休息吧。”
林荞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分不清心里那些复杂的情绪,却足够看清楚两人之间的差距。此刻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所有人的视线,不仅停留在他身上,更要越过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她。
-
另一边,靳杨坐在书桌前,手边的文件摊开着,他却已经看不进去。他拿起手机,翻着联系人列表,点进那个熟悉的头像。
自从那天林荞把手串塞给他后,那姑娘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样,再也没主动联系过他。
欲擒故纵?还是又换了什么套路?
靳杨微微眯起了眼,有些疑惑地轻叩桌面。
印象里的林荞,从小到大都像一只被惯坏的小猫,想要什么就理直气壮地伸爪子,哭也好闹也好,哪怕明晃晃地撒娇都不觉得丢人,因为总有人把她想要的拿给她。
可这一次,她安静得不太对劲。
他点进她的朋友圈,原本层层叠叠,热闹非凡的记录,此刻却干干净净,连十年前的照片都被统统抹去,只剩一道冷清的横线。
她似乎在拒绝他旁观,拒绝他靠近。
靳杨靠在椅背上,无奈叹了口气。
“生气了这是?”他低声自语,嗓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宠溺。她向来这样,想闹就闹,想躲就躲,不肯给他半点缓冲的余地。可偏偏他从不真的生她的气,甚至在想,她这次是为了什么,又在和谁较劲。
手指悬停片刻,还是敲下了几行字——
【拉黑我?】
林荞傲娇得很,回消息的速度拿捏得精准,不快也不慢。似是磨准了他的耐心,在快要耗尽的前一秒——
【不然呢?小姑娘也是有脾气的】
他能想象出她此刻翘着下巴,得意洋洋的模样。一只炸毛小猫,竖着尾巴跟他叫嚣。
任性的小猫不好哄。靳杨敲下一行字,带着半真半假的让步:
【好好好,崇高无上的小皇帝】
18. 水中影
或许是没有等到想要的回复,也或许是还记得她的行程,亦或单纯只是为了维持着两家人交好的体面。直到周四上午,那串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号码,又一次跳了出来。
狗男人:【还不加回来?】
短短六个字,带林荞驶向了过山车的最高点。那一瞬间,她明明俯瞰的是整片风景,却只觉得四周空旷得叫人心慌。
她盯着那条短信许久,脑中翻涌着无数话语,却始终没敲下一句。
深吸一口气,林荞索性摁灭了屏幕,装作漫不经心地将手机丢到床头柜上。可下一秒,她轻轻哼起一段旋律,音调随着心思飞去了九霄云外,连自己都没察觉。
她开始收拾行李。
——这次去南城,她等了太久。
行李箱摊开在面前,空荡荡的。林荞只觉得它孤单的可怜,于是蹲在地上思考,怎么才能填满它。这次虽然只待两个晚上,但这趟旅行的分量,决定了她要准备的东西需与上次大为不同。
她翻了翻备忘录,上面整齐列着行程:
周五晚,周六午,周六晚,周日午。
整整四场饭局。
也就是说,至少需要准备六套不同的衣服,应对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人群,甚至她不同的心情。
衣帽间整面衣柜都被她翻得乱七八糟。她一件一件拎起来,又一件一件放下,在镜子前转了无数个圈。
这条蕾丝吊带太短,显得张扬,不行。
那条亮片礼服太艳,不够端庄,不行。
一袭酒红色长裙,也不行,剪裁过于束缚。
最后,她挑出几件颜色温柔、过膝长度的裙装,乖巧又得体。
还有一件青绿色真丝旗袍,线条流畅,裙摆轻轻一晃便能衬出腰身的曲线,含蓄却诱人。
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许久,终于轻声道:“就你了。”
高跟鞋也换了几双,从鞋跟的高度到鞋面的材质,都经过了反复权衡。甚至连出席的长辈们大概身高,她都提前在脑中比对过,最终放弃了几双气场过于强烈的“恨天高”。
手指在一排艳丽的口红上停住。那支最喜欢的正红色,像德国冬夜里她孤身一人时打火机突然点燃的火焰,明艳、热烈,却太过锋芒毕露。
林荞犹豫片刻,还是把它放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柔低调的豆沙色、裸粉色,以及几支亮晶晶的唇蜜。
天真、乖巧、无害——这是她今晚的底色。
她表面看似冷静,心里却翻涌着一串串粉红色的气泡,咕噜咕噜地冒出来。
如果她有尾巴,此刻大概早就摇成暴雨天里的雨刷了。
“咔哒——”
行李箱扣上,密码锁归位,林荞整个人如释重负。
那种即将见面的心情,让她连诉说都需要先深吸一口气,才把心里那些欢喜与激动压进眼角眉梢。可身体的感受不会骗人,那是一种捂住胸口,心也能从四面八方跳出来的感觉。
林荞拿起手机,噼里啪啦打字——
【小锦小锦明天下午我到南城!】
【晚上要和哥哥他们吃饭凌晨咱俩偷偷见一面?】
【小猫招手.jpg】
江锦的回复几乎是与她最后一条消息同时来的。
【随机应变荞荞】
【明晚我也有个饭局老头竟让我必须参加】
【你知道的他一般不怎么给我下命令不知道这次抽什么风了】
林荞看到内容后,心里一阵重重的叹息,立刻收住了热情。毕竟她知道江锦的家庭组成复杂,早几年更是暗流涌动。
江锦极少提家里的事,林荞虽好奇,却从未追问。
这些年,她从江锦只言片语里,拼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小时候,江锦的生活里没有父亲,她一直和母亲住在宜市。虽然过得不富足,却自由自在。直到初中那年,江家才派人把她们母女二人接回南城。
江锦走的那天,林荞瞒着家里的大人,向老师撒了个谎。她从舞蹈班里偷偷溜出来,独自打车去了机场。她本想悄悄看着江锦走,结果没忍住在好友即将过安检时探出了脑袋。
机场大厅,两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女孩紧紧搂着对方,哭得稀里哗啦。
那时的她们,天真地以为相隔很远就是再也不见。
江锦回到南城后,才发现自己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比她大了整整十岁。没有什么狗血的家庭伦理剧戏码,她与他接触得还算愉快,只是年纪与经历横亘在他们之间,二人始终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这些年过去,兄妹俩的相处只能用“相敬如宾”四个字来形容。
而在此之前,江锦从未出席过跟江家有关的任何聚会。外界只知道江父有个能干的儿子,负责打理他母亲遗留下的巨额遗产。至于女儿,则还在异地求学,神秘得杳无音讯。
而如今江父让她在饭局上露面,无疑是明示,江锦即将被推上台面。
林荞揣摩着其中的意味,总觉得这至少对江锦来说,不是件好事。
-
周五,天气晴。
北城的机场,有架飞往南城的航班滑行出跑道。
前排的林伟民和纪向兰闭目养神。
后排的林荞则安静地靠在舷窗边,耳边塞着降噪耳机,整个人缩在座椅里,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滑动着。
相册里,一张张照片缓缓掠过。
有的模糊得连轮廓都看不清,有的因光线过暗而颗粒感明显,却是她唯一为那段秘密保留下来的证据。
那是她短暂拥有过的一方月光。
林荞盯着屏幕,眼底一寸一寸暗下来。
她心中似乎有一串灯,系在遥远的南城。
照片里男人孤单的背影,在无边的夜色里渐行渐远,直到完全被黑暗吞没。
“嘀——”
安全带指示灯亮起,广播里传来乘务员甜美的提醒声。
飞机开始下滑,南城的轮廓在薄雾中逐渐显现。从高空俯瞰,星罗棋布的城市灯火此刻一点点亮起来,像她心口原本昏暗的小灯,被一盏一盏重新点亮。
黑色的商务车早早等候在机场停车场。靳文礼安排的司机上前,动作利落地接过三人的行李箱,言行举止带着南城特有的周到。
林荞先一步跨上车,坐进后排,撩开窗帘。午后的阳光透过指缝洒在掌心,温热,柔软。
原来今天,全世界都是好天气。
车子一路驶过熟悉的街道,她看到了熟悉的地方,和靳杨走过的那条街。商场门口依旧车水马龙,喧嚣如常。
那座高耸入云的酒店,隐隐约约地挂着“兴南集团”的牌子,隐在南城最繁华的商场之后。
那些隐秘的记忆像走马灯似的又在她脑海里过了一遍。
然而车子没有停留,径直驶向了路那头。
-
晚上的饭局安排在了他们下榻的酒店。与林荞曾经住的那家相比,整体更简单低调。一如这晚赴宴的人,各个深谙中庸之道。
进房间前,林荞终于将那个被她拉黑了许久的号码解封。
“狗男人”从她的黑名单中,刑满释放。
她指尖飞快敲下一行字:
【晚上在顶层包厢,定位信息你应该早就收到了】
这一次,他回得比以往都快:
【收到了。我会提前过去。你靳叔叔下午有会,晚些到,记得跟伯伯说一声。】
紧接着又一条:
【消气了?】
林荞盯着屏幕,嘴角轻轻一勾,却没回。
她是真的没心思与他在此刻周旋。
她的箱子摊开在窗前,所有衣服都被仔细整理一遍后有序挂进了衣橱里。她指尖拂过不同面料时,陷入了纠结。
林荞的房间正对着江,屋内一整面落地窗足以让整个人被嵌进窗外模糊的江景里。远处的天色是灰白交错的,像她忽晴忽雨的心情,此刻谈不上明亮。雾气化为一层薄纱,从天边最高点缓缓垂下,让整座城,和城里的每个人,都被拢进这不真实的柔光里。
江上是沉默的水汽,沉默的跨江大桥。
屋内安静得出奇,厚实的地毯把她微微凌乱的脚步声吞了个彻底。林荞花了比往常更久的时间坐在镜子前,慢慢铺开所有的化妆品。
梳妆台上摆好各色的眼影腮红,刷具更是被排列的整整齐齐,什么样的颜色用什么样式的刷子,硬是用出了排兵布阵的架势。
先用刮刀上了一层薄薄的粉底,再仔细用粉扑拍进皮肤里,铺匀每一处肤色。
眉笔在眉间慢悠悠地游走,一点点调整弧度,让原本凌厉的眉峰变得更加柔和。
米杏色用来作为眼影的主色调,最后再加点细闪。
眼线极细,只需贴着睫毛根部勾出一条记棕黑色的线。
而睫毛微微烫一下,再扫一层定型,便仿佛天生般纤长微翘。
灰棕色的粉扫过鼻梁两侧。
一层一层,一寸一寸。她将自己打磨成一块没有棱角、没有瑕疵的玉料。像手腕上唯一的一只玉镯,圆润,贵气,完美无缺。
她为即将到来的饭局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房间的座机电话响了两声,林荞走到衣橱前,拎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出来,裙身有浅浅米色镂空。
房间门敲响,她稳稳地踩上一双不算高的裸色高跟鞋,拿了件宽松的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
“我好啦。”
打开门,林伟民和纪向兰正站在外面笑眯眯地望着她。
林伟民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儿今日的装扮,满意地点了点头。纪向兰注意到她上半身的配饰只有一对珍珠耳夹,其他地方空空如也,忍不住皱眉:“宝贝今天怎么打扮得这么素?”
她一向不喜欢小姑娘扮成熟,装大人的样子。
林荞挽住她的手臂,朝她撒娇:“晚上要见这么多许久没见的叔叔伯伯,而且不是还有我领导嘛,幼稚了不好。”
她抽空看了一眼屏幕,下午五点半整。
离他们出现的时间,不远了。
-
包厢内,雨前的潮湿气顺着脚踝,逐渐蔓延到林荞身上。她坐在沙发上,脚下高跟鞋不自觉地在地毯上摩挲。
门第一次被推开。
来的是几个叔叔,林伟民的朋友。林荞悄悄舒了口气,穿上外套,换了个乖巧的笑脸去打招呼。
“叔叔好。”她的声音软糯,恰到好处,既礼貌又带着一丝亲昵。说话分寸拿捏得极好,像一只安静骄傲的布偶猫。
应酬一阵后,她退到一旁,静静看着众人寒暄,指尖下意识地捏着裙角。掌心的手机微微发热,她心底像有一面紧绷的鼓,随时可能被敲响。
她想,今晚才是她与靳杨正式的、真正意义上的,时隔四年的第一次相见。
林荞在心中默默盘算:她该沉默,还是该疑惑?该对他的一切表示好奇,还是该拘谨面对这位“爸爸朋友家的哥哥”?要如何掩盖那些不怎么光明的小心思,悄悄地不让所有人察觉?又如何要在他面前挺直了腰杆,把自己放到与他能平起平坐的位置?
林大小姐不想承认心中的不安,也不愿戳破那一丁点儿可笑的虚荣心,自认为伪装的足够好。
即使不好也没有关系,因为即使在南城,今天这也是她的主场。
包厢门第二次打开。
靳杨到了。
依旧是足够随意的衣服,他看起来镇定的让人恼火。
休闲的衬衫干净利落,简单到近乎敷衍的打扮,却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松弛又随意,饶是她这么挑剔的人,此刻都挑不出他任何毛病。
只是他走进来时,步伐轻松的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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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仿佛这是场再正常不过的重逢。像仅仅是一场十字路口的擦肩而过,只是恰好有两个人回了头。
命运的天平慢慢往他那边倾斜。
林荞忽然心里酸酸的。
“好久不见啊伯伯!”
他笑着跟林伟民打着招呼,清润的声音罕见带着几分少年气。
“来了啊儿子。”林伟民满面笑容,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眼里全是欣慰,“成熟了,也长大了!”
靳杨笑嘻嘻地回应道:“可是伯伯风采依旧。”
林荞站在不远处看着,眼前这幕,让他有些恍惚。
此刻的靳杨,活脱脱像个初出茅庐从未踏足过名利场的年轻人,带着几分青涩与放松。这与那天站在演讲台上的,冷静自若指点江山的晶扬老板简直判若两人。
这些年,他一直是这样吗?他也是个需要在不同场合,精准带上不同面具的人吗?
她觉得,她似乎遇到了一个能跟她搭戏的好演员。
“来,儿子,跟你这些叔叔打个招呼,饭前打一局,先热热身!”林伟民说着,手里不知从哪摸出两副牌。
“好嘞!不过我得先跟阿姨和妹妹打个招呼。”靳杨笑着应声,简单跟在场长辈寒暄问好后,径直朝她和纪向兰走来。
林荞心头一紧,下意识垂下眼睫。
“阿姨好,好久不见了。”
纪向兰眼中带着喜色:“是啊,这么久没见了,靳杨倒是没怎么变呢。”
“阿姨怎么越来越年轻了?”靳杨笑着接话,声音带了点调侃。短短几句轻松的寒暄,便将纪老师哄得心花怒放。
随后他转向林荞,扬了扬眉,“诶!好久不见。”
言语自然,语气熟稔,仿佛昨天刚和她见过。
林荞硬是逼着自己抬起头,扯出一抹勉强的笑容,胆战心惊地回应道:“靳杨哥哥好,好久不见。”
可那一瞬间,她分明对上了一个似笑非笑,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
她小碎步往后撤了撤,慌得不行,又听到靳杨低声带着笑问她:“怎么没回我消息?”
那调侃的语气,只有她能听出深意。
“呃,我没看手机。”她答得磕绊了一下,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周遭的喧嚣吞没。
但下一秒,很快又调整好心态,不甘示弱地瞪了他一眼,像在无声威胁——你敢告状试试。
靳杨笑了,眼神分明在说:你猜我敢不敢。
两人之间暗流涌动,纪向兰却只觉女儿和从前一样,心底暗叹:这孩子,还是没变啊。
林伟民适时拉走靳杨:“来,打一局先热热身。”他拉着靳杨去凑牌局。只是再过去时,他颇为郑重地向众人再次介绍:“靳家公子。”
这四个字,分量十足。
“几年前的春节,我和我姑娘,老靳和儿子,我们四个还在一起打牌呢。”
果然靳文礼的儿子这一头衔比“晶扬老板”还好用。在他们这里,或许是天才太多,年轻有为的创业者如过江之鲫,而成为可遇不可求的佼佼者,在这儿不过是刚过一道端茶倒水的门槛。
靳杨附和道:“哎,太久不打了,怕拖叔叔们后腿呀!”
林荞闻言,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明明之前还听沈南星说起,他说“靳哥这几年牌打得多,偶尔工作忙了,放松的唯一方式就是约着他们几个一起打牌”。靳杨的牌技更是在圈里出了名的厉害,谁都想跟他一伙。
瞧这男人,进入社会就是不一样了,变得嘴里没一句实话。
“别在这傻站着,看你靳杨哥打牌去。”纪老师走过来推了推她。
“知道了。”林荞应下,乖巧地走上前去。
看什么打牌?她心思才不在这上面。
她站在靳杨身后,眼神却没有聚焦在他打出的牌上,而是时不时用她那双清澈的眼睛,懵懂地看向一旁的长辈。在他们讨论起某个话题时,她微微点头,若有所思。然后恍然大悟,再露出一个赞同的笑容。
她没有上牌桌的机会,那就好好发挥“花瓶”的作用。机会慢慢等,但现在至少要让人看得心满意足。长辈嘛,总要给个台阶,让他们有机会施展那些好为人师的风范。
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我临时有会,让儿子先过来了。”
人还未出现,声音先到的。
靳文礼推门进来,气场沉稳,举手投足间自带威压。
“这小子没给我丢人吧?”
林荞眼睛一下亮了。她忽然觉得靳叔叔跟以往相比,此刻格外亲切。她立刻挺直了腰板儿,往靳杨的方向挪了一小步,甜甜地叫道:“靳叔叔好。”
“哟,姑娘都这么大了,还越来越漂亮了。”靳文礼见到她,也愣了愣。
四年未见,这丫头已经从青涩少女蜕变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他当然知道林荞来找过靳杨,也明白她的心思,但此刻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当是许久不见的寒暄。
林荞心中微酸,四年前种种涌上心头,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老友相见,林伟民和靳文礼他们打开了话匣子。不再是官场上那些你来我往的虚言,而是真诚地互相问候。
包厢门第四次打开。
又是一个未见其人只闻其声的——
“哎呀来晚了来晚了,南城这个点太堵车了,你们都开打了吗?”
“来,丫头和儿子过来。”林伟民闻言,知道是江振华来了。他招呼着林荞,同时也示意对面的靳杨过去,“来和你江叔叔打招呼,还有哥哥姐姐。你这俩哥哥姐姐被江叔叔藏得好好的,我从前都只是听说,今天真是第一次见。正好你们这帮小孩也能凑一局了!”
林荞见到江家来人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当然,她也在对面人眼里看到了惊恐的神色——
19. 水中影
江锦一袭鸢尾紫的旗袍,肩头搭着一条黑色披肩,衬得她腰身婀娜,眉目间带着几分江南水乡特有的柔婉。她静静站在那里,像初春水雾中缓缓盛开的花,带着潮湿水气与岁月柔光,亭亭站在众人面前。
而她身旁,站着的是那位林荞早已相熟的江叔叔——江振华。
江振华神色从容,朝他们谦虚地笑笑,而后正式介绍:“这是江锦,我女儿,和荞荞应该差不多大吧。”
林荞嘴巴差点儿变成O型。可还没等她开口,江锦微微摇头,暗暗示意她冷静。林荞深吸一口气,稳住即将失态的情绪,像真的是初次见面那样,冲着这位多年好友礼貌地笑了笑。
“这是儿子,江城。”江振华随后介绍。
林荞终于见到了江锦那传说中的“哥哥”。传闻中,他是南城金融圈的青年才俊,这些年被江振华安排在外地打理他母亲留下的产业,神秘而低调,直到今年才回南城。如今亲眼见到,才发现传闻所言非虚。
江锦跟她使了使眼色,林荞顿时明白,江城准备回南城走仕途了。
怪不得江家要把江锦推出来,参加这些饭局和社交。
江城年纪不大,却已经是金融圈里的中流砥柱。这样的履历,足够让无数人心生敬畏。
林荞拘谨地打了个招呼:“江城哥好。”
江城目光和煦,对着她和靳杨点了点头。他看起来温文尔雅,并没有他妹妹说的那么不近人情。
落座后,是一阵漫长的寒暄。
主桌正中,林伟民居中而坐,左右两边是江振华与靳文礼。往下,则是三位长辈各自招呼来的朋友们。
林荞注意到,她那个再怎么越级汇报都见不着面的部门上司,此刻安静坐在靠门的位置,连倒水都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四个小辈分列对面,林荞和江锦,刚好挨着各自的“哥哥”。
江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靳杨。
他对身边这个弟弟感到好奇,特别是在南城那场轰动一时的科技论坛过后。要知道南城的科技圈鱼龙混杂,吹牛造概念者比比皆是。科技公司虽然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但真正有实力的也是凤毛麟角。而晶扬,无疑是刚亮起来的那一颗。
至少足够吸引江城的注意力。
在一众扎堆造概念卷融资的人中,靳杨偏偏是那个硬要靠扎实的技术与战略定力站在风口浪尖上的人。
“什么时候来的南城?”他随口问。
“三年前,跟我爸一起来的。”
林荞的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脑袋忍不住向后探。江城看在眼里,心里觉得好笑。他对和妹妹同龄的小姑娘也有些好奇。他太晚见到江锦,那时家里风言风语多,二人并不亲,江锦性子又孤傲,从不跟他说知心话。现在两人相处更像朋友,少了兄妹间的亲昵。
林荞听到江城用哄小孩的语气问她:“之前来过南城吗?”
她险些咬了舌头,支支吾吾道:“上次来,还是几、几年前。”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却让对面唯一知道内情的江锦差点没憋住笑。偏偏林荞还狼狈地不住给她使眼色:敢笑出来你就完了!
就在林荞暗自窘迫时,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揶揄:“又演上了?”
林荞闻言,面上冲男人微微一笑。筷子夹起盘中脆生生的春笋,轻轻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哥哥,尝尝这个呀。”
语气甜得腻人,桌下却是另一番较量——
她脚踝用力一转,尖尖的高跟鞋在桌布下冷不丁地踢向旁边人的小腿。
靳杨吃痛,暗暗拧眉,却稳住了面色不变。
林荞一个眼刀递过来,手上给他夹菜的动作还不停。
江锦的位置,则清楚地看着对面两人眉眼间的针锋相对。她故作好奇地开口:“诶,靳杨哥和妹妹认识多久了?”
“四年。”
“也没多久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江锦坏笑的神情被林荞精准捕捉到,恨不得直接拿筷子敲她一下。
江振华看着他们相处的融洽,倒是觉得新奇。小锦不说答应参加的饭局寥寥无几,就算是去家宴,也很少给他面子。一向只顾着自己坐那吃饭,对周围人懒得分一个眼神。他对着林伟民感叹道:“这几个小朋友,很是投缘啊。”
林伟民顺着话头笑了笑:“之前就听你爸炫耀,没想到你们都结婚了。小锦是做什么工作的?”
“记者。”江锦拿起手边的湿巾擦了擦手,“我现在在南城晚报工作。”她轻描淡写地将自己定位成一个普通人,而不是江家的谁。言下之意,是她有自己的追求与理想,不愿被谁束缚着。果然江振华闻言,面色有些不好看。
林伟民接着说道:“那你和荞荞有很多共同话题的,她在德国也是学这个的。”
“是的叔叔,我刚才还和荞荞聊呢。”
江振华叹了口气:“她有主意得很,去年不声不响就领证了,女婿现在还在保密单位呢,俩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一面。”
他提到这个就一脸愁容,他对女儿的事情向来是敢怒不敢言。但话锋一转又带着骄傲,至少家里还是有一个听话的,“儿子嘛就好一点,工作做得漂亮,我平时没事在家就帮着带孙子孙女,倒也乐得清闲。”
“你这,你看看,一句话里多少信息量啊!”靳文礼笑着酸溜溜插了一句,“靳杨,你可得像你哥哥学习,我这连个影儿都没看到呢。”
靳杨听到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那是那是,我哥是我的榜样,我抓紧努力!”他顿了顿,似是无意补充道,“还得拜托哥帮我找找,一个人力量太渺小。”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桌上众人无心的直管听个乐呵,有心的自然会帮他。
“那妹妹也得跟我学。”本来安静的江锦忽然在此时插话,“荞荞,你回头告诉我喜欢什么样的,我让你姐夫帮你物色。”
她也算是饭桌上唯一的知情人了。
只是这话歪打正着到林伟民的心坎上。
“你妹妹的个人问题,真得麻烦你们几个多费心。她上学晚,我和他妈都盼着她能一毕业就结婚。”他又郑重补充道,“能嫁个好人家,女孩子一辈子安安稳稳地才重要。”
“叔叔放心,我和我哥一定给荞荞找最好的。”江锦很快抢答,语气笃定。
林荞心中一暖,冲江锦扯了扯嘴角。
她不过是稍微跑神,抽空感叹一下靳杨刚刚撇清的样子太决绝。她笑得脸都僵了,不知道嘴角到底该上扬到什么弧度,才能让靳杨和在座其他人看不出自己此刻的情绪。
可她没资格生气,也没身份计较,只怪自己可笑。
这就是费尽心思要求的“平起平坐”。
直到这一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
靳杨推门走进来的那一瞬,她心里翻涌起来的情绪。
是嫉妒。
-
酒过三巡,桌上笑语声此起彼伏。
林荞眼神飘忽了一瞬,被旁边男人敏锐地捕捉到。
靳杨侧过脸,视线扫向女孩的白酒杯,轻轻挑了挑眉,“少喝点儿。”
“干嘛?管我?”是晃晃悠悠的声线。
靳杨也不恼,慢条斯理像在逗小孩:“怕你喝多了,又开始表演节目。”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林荞一拳打到棉花上。
她差点没握住酒杯。她当然明白靳杨话里的含义——指的是那几天晚上,她醉酒后那些无法收回的“表演”。
只是情难自抑时的吻、喃喃低语的情话……所有她以为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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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的欢愉,或许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出随时能收场的戏吗?而她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心口堵的发闷,晕乎乎的林荞气不过,索性狠狠抬起脚往他小腿踢去。
靳杨吃痛皱眉,面上却仍然挂着微笑。他甚至仅仅是咬紧了牙关,躲都没躲。
她忽然又泄了气。属于他们两人的无声的拉锯战,似乎每一场,她都一败涂地。
林荞转身离开战场,此刻她更需要一杯橙汁清醒一下。
一旁的靳杨正和江城聊得投机。
一个资本,一个技术,两人之间的交谈自然少不了合作的味道。
林荞回来时,索性往二人后面的柱子上一靠,光明正大地偷听两个人的谈话。
说来可笑,如果她偷窥的那场论坛不算在内的话,今天是她第一次,听靳杨正儿八经地谈起他的工作。
平时她问他时,他总是敷衍地甩下一句:“搞计算机的。”
或者“写代码的。”
再不然就是半开玩笑:“助人为乐的。”
从来不肯多说半句,似乎认定她听不懂。
可如今旁边坐的是江城,他倒是好心好气地,一五一十地讲细致了。
真是,世风日下。
江城举杯:“合作愉快。”
“愉快。”靳杨和他碰了下杯子。
眼看两人谈得投机,已经开始互换联系方式。林荞握着手里的橙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在原地尴尬地转了个圈。
在她迟疑间,一只手忽然伸过来,稳稳地握住她的手腕。
力道不轻不重,却精准地把她扯到了二人中间。
“你跑什么?”
靳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低沉又带着一丝笑意,“过来跟你江城哥换联系方式。”
他背后好像长了眼睛,也恰好捕捉到她那点别扭的情绪。
靳杨以为小姑娘是脸皮薄,不好意思主动开口,加上江锦在场,饭局结束后让别人帮忙传话又显得拘谨,所以干脆直接帮她迈出这一步。
“江城哥好。”林荞换上职业假笑,屁颠屁颠地举着手机,迅速扫了江城的二维码。
“好。”江城点点头,指尖飞快操作,很快回加,并且发来一张电子名片。
收到时林荞面上一热。
因为回复江城的,只有寥寥几字,也只能有寥寥几字——
【哥哥好,我是林荞】
她去偷瞄靳杨的回复,人家却是正儿八经地回了张像样的名片过去。
再看江锦装模作样发给她的——
【江锦,南城日报记者,188xxxxxxxx】
直接明明白白,职业身份都标注的清清楚楚。
只有她,什么都没有。
没有可以标注的公司,也没有引以为傲的头衔。
唯一值得提起的,她是林伟民的女儿。
而这身份此刻放在这里,显得过于讽刺。
虽然可以让年龄成为借口,没人和她计较,但偏偏这儿还有个英年早婚又事业有成的江锦,落差被无限放大。
无声的牌局里,众人纷纷落下“同花顺”“三连对”,只有她手一伸,掌心只有一张Joker。
可惜这场牌局并不会因某个人轮空而停下,牌一轮一轮继续出。
江城起身举杯,带着他们绕桌敬酒。
林伟民看着眼前的几个年轻人,怎么看怎么喜欢。他千叮咛万嘱咐:“到了南城,好好照顾荞荞,别惯着她,也别让她受了委屈。有空带着她多玩玩。”
这么多词落到林荞耳朵里,她只抓住了最后那几个字。
她笑着端起酒杯,要仰头一饮而尽时,忽然皱了皱眉——
味道,不对。
20. 天上月
林荞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白酒杯。
杯中澄澈的液体,“酒色”清透,泛着细微的光,和其他人杯中的一模一样,单凭肉眼根本分辨不出任何差别。而身边那个同样仰头一饮而尽的人,喉结上下起伏的格外明显。
她眯起眼,警惕地像只发现猎物的小猫,狐疑地盯着她的猎物。
“哥哥,这不是酒?”
林荞声音压得低低的,笃定的语气里却仍然藏着一丝不确定。或许她此刻质疑的重点早已不是杯中酒,而是眼中人。
靳杨迎上眼前小姑娘赤裸裸的目光,一脸无辜地冲她挑了挑眉,缓缓吐出两个字:“是吗?”
他慢悠悠地从上到下将林荞手里的酒杯仔细打量了一番,露出一副“也没什么区别,你少大惊小怪”的样子。
林荞一怔,心想狗男人这副装傻充愣的演技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他不去当演员也是可浪费了这副好皮囊。不过他这反应让她确定了刚才的猜测。
不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林荞开始现学现卖,“你给我换的?”
男人唇角轻轻一勾,没承认,也没否认。
“你喝得太快了吧?”
靳杨说着,顺手拎起手里的壶给她添了一杯。紧接着,他又示意林荞,把原本拿在手里的装满白酒的壶递给他。两个人动作连贯自然,连江锦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只是靳杨贴心地替林荞倒好酒,丝毫不怀疑别的。
“喝慢点?”
靳杨语气淡淡的,带着点无奈。
林荞瞪着他不甘示弱道:“这么怕我表演节目?”
靳杨侧着头,斜睨了她一眼。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点笑意:“嗯。”
他的肯定答复,比再多说什么都重要。林荞轻哼一声,表面像是在生气,心里却有一池春水悄悄漾开。她乖乖跟他换了壶,低头抿了一口白水,似乎还带着男人手掌心的温度。
白水无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幽默。林荞还得装作自己吞下的是辛辣的烈酒,再努力憋出一副面不改色的样子,然后再由一个人独自欣赏,这场考验她演技的闹剧。
她悄悄看了靳杨一眼,发现他正在跟靳文礼的朋友讨论着什么。三个人举着杯子,三只酒杯高低碰撞,他们身后的单向玻璃映出完整的画面,而林荞作为观众,正津津有味地品味着一切。不得不说,靳杨这人,在细枝末节上都做得无懈可击,让人挑不出错来。
可就是这样的人,会让林荞时常觉得,她周遭的温度忽冷忽热,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忽远又忽近。当林荞以为自己可以趁势离他近一点时,靳杨又会在下一秒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把她留在原地。
手足无措。
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让林荞迫不及待想追上去。既让她在原地焦躁不安,也让她更加舍不得迅速抽身而退。
席间,靳杨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要专门去给未来的领导敬杯酒。林荞拉开椅子,举杯朝着对面的领导走去。她走得慢,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有些摇晃。
而对面的部门经理看到后,急忙拿手边毛巾擦擦手。当小杯的酒倒进酒壶后,他果断端着后者,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还没等他先开口,靳杨的声音从林荞身后传来:“闫总,妹妹去了你们那,可要让她认认真真地从基础做起啊。”
“是是是,那一定的。”
林荞微微侧身,靳杨迎上闫总的目光。这是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称呼林荞为“妹妹”,意义不言而喻。
当然,这也是林荞第一次欣然接受自己这位哥哥的“心意”。她并没有因为曾经拉远距离的身份而失望,反而从善如流地接受。靳杨眸色淡淡,慢慢看着她补充:“嗯,你也别想着走什么捷径。”
林荞很快明白他的意思,她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一副乖巧又谦逊的模样:“一定呀,我这普通的实习生,肯定先从小做起。”
被称为“闫总”的男人今日西装革履,显然是一下班就赶过来的。职场多年的老狐狸哪里会听不懂这层弦外之音?他哈哈一笑,跟林荞说道:“行,那你有事儿就直接找我,别客气!”
这种场合,朋友关系的建立是短暂的,却是持久的。这边靳杨和林荞谈着,那边江城带着江锦,与总台的负责人打着招呼。
-
酒局渐进尾声。
林荞借口上洗手间提前离席。
她打了个电话后下楼,把林伟民一早备好的礼物一件件交接给宴席上每位宾客的司机。等她再回到包间,所有人已经差不多准备要散场。
林伟民招招手,示意林荞过去。
她一头扎进人堆里,听着林伟民跟那些叔叔伯伯说,“从北城带了些特产,让荞荞提前给各位放到车上了。”
“辛苦我们姑娘了。”他们笑着夸她懂事。
林荞也笑,不过在笑自己。
当年那个嫌别人“服务意识不行”的大小姐,靠在椅背上抿着热可可时,应该也没想过有一天,她要亲手拎着大大小小的盒子,装到几乎只是牌照数字不同的车子上。而这种身份的转变,自然是她急于成长,急于证明自己的一部分代价。
相比于林荞的干脆,林伟民倒是犹豫了很久。他完全可以让司机代劳,但仔细一想毕竟是姑娘自己的事情,全权放手让她去做更显得重视,南城那几位也能知道她是真来工作的。
原本林伟民预想着这位象牙塔里的小公主,会娇气地把头一扭,拒绝他的任务。他便可以顺水推舟地告诉她,社会上的有些苦,不是所有人都要吃的。嫁个优秀的人,找份体面的工作,她可以一辈子待在象牙塔里。
可惜林荞没有。
她完完整整上了一堂,社会大学的第一课。
-
众人寒暄着道别,司机把车停到门前。
靳家离着酒店很近,而林伟民给林荞租的公寓,离靳家也不远。房子租好后,林荞只顾着准备晚上的事情,一个下午竟还没抽出空没去那看看。
“送送妹妹,认认门。”靳文礼得知林伟民他们要去女儿未来半年要住的房子,他便安排着靳杨,“接下来这一年,还需要你这个做哥哥的多照顾。”
靳杨揉了揉太阳穴,欣然点头接受:“好。那我跟林伯伯的车。”他跟着林荞坐进商务车最后一排。
后排空间不大,只有一条紫色的氛围灯开着。
而前排的林伟民夫妇都有些累了,正闭目养神。车内的音乐开得不高不低,恰好能掩盖说话的具体内容,却盖不住声音的起伏。
“真喝醉了?”靳杨侧头,低声询问身旁的姑娘。
林荞倚着窗户,睫毛轻颤着不吭声。
见她没什么反应,靳杨便伸手,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有人虚盖着的外套顺势滑落。
有人则倒吸一口凉气,手忙脚乱地重新捡起来再盖上。
“没有呀。”林荞忽然睁开眼,眸子里水光潋滟。
靳杨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神了几秒。
她喝了酒总是这样,不知深浅地盯着他,眼里既有南山寺香火缭绕的浮,也有南湖水碧波荡漾的沉。
林荞话音还未落,车子忽然拐了一个弯。
惯性让她整个人往靳杨怀里倒去。她的发丝轻轻拂过他的下颌,淡淡的酒香混着花香,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柔软的裙料蹭在他膝上,似乎还带着她体温未散的热度。
林荞侧着脸,呼吸不小心落在靳杨颈侧,像羽毛划过脖颈的肌肤,让他心口一阵阵发痒。车子行驶在路中央,林荞似乎又在耍赖了。她额头轻轻抵在男人的外套上,不肯再随着晃动的幅度挪开半分。
靳杨见状,也是无奈。可原本想扶她起来的那只手,在黑暗里还是悄悄放了下来。后排两人之间距离近的惊人,衣料摩擦的动静不算太大,也不知道有没有惊醒前排闭目养神的人。
林荞在靳杨身前睁开眼,嘴角若有似无地勾起一点弧度。
如果可以,她希望时间走的再慢一点儿。
可惜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没多久车子就稳稳停到了林荞公寓楼下。靳杨看着车窗外的环境,感叹林荞选了个好地方。他点点她脑门,示意自己一会儿要先下车。林荞收到他的信号,在车门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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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把自己的动作归位,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靳杨跟在纪向兰身后下了车,又回头叮嘱懒洋洋瘫在座椅里的林荞:“回去后别玩手机,早点休息。”
他又转身对林伟民夫妇道:“伯伯,阿姨,我就不送荞荞上去了。车上有我爸刚让我装的南城特产和酒,也有荞荞的一份。”
林伟民和纪向兰满意地看着眼前的小伙子。林伟民笑着拍了拍靳杨的肩膀,“行了,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毕竟明天中午还有一场两家单独的聚会,叙旧不急于这一时。
夫妻俩陪林荞上楼转了一圈。
林荞的公寓不大,一室一厅。但安保到位,有着二十四小时的监控设备,当初他们可是为这方面费了不少心。房间里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连锅碗瓢盆都摆放的整整齐齐。
林伟民看着这些细节,心中的不安缓缓散去,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这样就好,这房子小是小了点,但安保到位,位置离你靳叔叔家也不远,我们就放心了。”
纪向兰点头,附和道:“你爸这段时间一直为安全问题操心得睡不着觉,这下总算能安心了。”
林荞张张口,还是选择不告诉他们,她的德国公寓前两天刚有邻居被入室盗窃,更别说几月前距离那不远的地方,还发生了一起刑事案件。
司机找物业要了个小推车,把车内的东西运了上去。
林荞看着靳家的“特产”堆满了她的小餐厅,心里暖暖的。不过她酒劲上来后也懒得收拾,放下东西接着跟父母回了酒店。
-
林荞迷迷糊糊回去洗了个澡,裹着浴巾坐在沙发上,给靳杨发消息。
“你到家了?”
靳杨:嗯?
他的问号好像打开她话匣子的钥匙,于是林荞一个语音拨过去。酒不仅壮怂人胆,还能让勇敢的人更勇敢一点儿。电话接通,莫名其妙的酒后真言接撞而来——
“哥哥,你真厉害。”
“什么?”听到她声音的靳杨一时没反应过来。
林荞似乎觉得自己只是没解释清楚,刚刚那话太笼统了,于是她又迟疑地补了一句:“就是.…..哪方面都很好?”
靳杨听着这句话,忍不住想笑。他顺势逗逗这位醉酒的小姑娘:“哪方面?”
“......各方面?”
“嗯?”
林荞停顿了很久,久到靳杨以为她睡着了,她才慢慢又补充了一句,“你代表晶扬的发言,我看了,很好。”
靳杨眉心一跳,看来这是真醉了,不知道的以为哪家领导半夜来视察他工作了。他快速打着腹稿,想着怎么简短糊弄着汇报。
林荞的语气像公主审视骑士般,带着天生的骄矜。
可很快,公主忽然低下了头,声音闷闷的:“如果我也能这样就好了。”
靳杨原本靠在床头的身子坐直了起来,他思索了片刻问道:“你才哪到哪?”
“可你在酒局表现的也很好。”不卑不亢,却也令人心生敬畏。万众瞩目的少年野心,她很羡慕。
羡慕万众瞩目,也羡慕少年野心。
“你还小。”靳杨并没有直白回应她的那些话,而是耐心地说:“这些东西,你将来也会学到。我们的差距不过是职场与学校之间的过渡期。等你在南城实习一段日子后,就能跨过去。”
“我可以做的和你一样好?”林荞困的迷迷糊糊,说出来的字叽里咕噜,他却还是听清楚了。
“你会做得比我好。”他强忍着笑意,对着手机里的醉鬼坚定的讲。
手机那头,只有浅浅的呼吸声传来。
通话结束,靳杨垂下眼帘,神色渐渐收敛。
他忽然觉得,林荞总在与他争什么。她才二十三岁,正沉浸在华而不实的青春小说里,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感情,什么是现实的,落地的感情。并不像她此刻,更像是对比她强的人的仰望与崇拜。
她可以看不清,但他不能看不清。比她多走的这六年,让靳杨多了几分理智。至少他不该太贪心,不该伸手攫取她全部的情绪与梦想。
21. 水中影
第二天一早,林荞换上了一件墨绿色的旗袍。
阳光从半掩的窗帘缝隙间溜进房间,斑驳地洒在她脚边,光影像一层薄纱,衬得房间格外安静。
今早,她依旧是熟练地梳妆打扮:卸下昨夜的护肤面膜,轻拍上保湿水,再用化妆刷一点点扫开粉底,眉毛画得又细又弯,眼线纤长却内敛,连唇色都只挑了最柔和的颜色。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看似优雅、实则小心翼翼的生活。
她站在穿衣镜前,细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旗袍是真丝材质,细腻的纹理在灯光下泛着宛如南湖水般幽深的色泽,顺着她的腰身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肩头微微收窄,恰好露出一小段纤细的锁骨,配着她乌黑的长发,看起来温婉娴淑。
她想,中午只和靳家父子吃饭,这样打扮会显得更合适些,至少在气场上不会显得咄咄逼人。
她要的就是这一份“温婉娴淑”。
只是,低下头时,她的手指微微蜷曲着。指尖那层细碎钻石拼接的美甲,在日光下闪烁着冷冽的流光。乍一看是精致的点缀,细细想来,不过仍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人设。
林荞抬起手,望着指尖怔怔出神。美甲的反光好像在嘲笑着什么。
“贤惠?”
这个词忽然从记忆深处浮起,如同一根极细的针,悄无声息地刺在她心口。娴淑与贤惠,一音之差,却像隔着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她不讨厌“娴淑”这个词,甚至乐于别人用它来形容她的外表或气质。可“贤惠”……她并不讨厌这个词语本身,甚至知道它在别人眼中代表着极高的评价。或许她真正讨厌的,是谁对她说出这个词。因为这不仅仅是夸奖,更像是一种预设的角色,一种被安排好的命运。
她记得几年前,纪向兰曾愁眉苦脸地看着她,叹气道:“一点儿也不贤惠,将来怎么嫁人啊?”
林伟民当时坐在一旁,拍拍妻子的肩膀,笑着宽慰:“那我们多替她积累点,将来就当是给她弥补这个缺点了。”
林荞当时年纪小,不太明白这话的分量,只觉得“贤惠”这个词像是家长口中的某种考试项目,她只需要被动接受,不必深究其含义。然而长大后,她渐渐意识到,这两个字仿佛一把无形的枷锁,被轻轻地扣在了她的身上。
她第二次真正被“贤惠”这个词刺痛,是在留学的第一年。那时林荞在父母远程“指导”下相亲,认识了一个条件不错的男人。男人温文尔雅,谈吐不俗,见面几次后,主动送了她一些礼物。林荞自觉也应该有所表示,再买了一条领带后,她又心血来潮地决定再烤一个巴斯克蛋糕作为回礼。在她看来,手作的礼物最能表达诚意。
虽然巴斯克是蛋糕界的最基础的入门级甜品,可对林荞这个“料理白痴”而言,却仍然是一次大冒险。她翻看了无数教程,熬了一个深夜,才终于把那团看似普通的浆糊变成了一块颜色完美的蛋糕。当她小心翼翼地将蛋糕送到男人手中时,男人眼中确实闪过一抹惊喜。
他接过时,笑得很真诚,随即夸了她一句:“你真贤惠。”
林荞一愣,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那男人又赞许地补充道:“虽然现在厨艺不精,但我看得出你很有潜力,将来一定是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好妻子。”
那一瞬间,林荞心底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感。她不是反驳性人格,也不是敏感的人。可那句话像一只无形的手,忽然把她推到一个既定的位置上——一个温柔、通情达理、为家庭无条件付出的理想伴侣。
她第一次想脱口而出:“不是。”
想说自己不是贤惠,也不想成为贤惠。你又怎么能自私地将本来美好的词赋予不怎么美好的意思?
但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那种微妙的不适感在她心底蔓延开来,像潮水一样将她整个包围住。她觉得自己像被困在一座孤岛上,当然可以大声呼救,只是没有人能真正听见。
或许,当“通情达理”被视作一种赞美时,她不得不去怀疑:这份“通”,通的是谁的情?这份“理”,达的是谁的理?
绿宝石似的旗袍在她腰间轻轻摇曳,她缓缓抬眸,看着镜中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自己。
她的思绪混乱,心境迷茫。想要得到一些什么,是否真的必须牺牲些什么?当她将这身旗袍一寸寸扣好,将自己收拢进“完美乖巧”的框架时,她忽然生出一种荒谬的错觉——自己竟像是那个削足适履的人。
-
中午饭是两家人单独吃的。
靳文礼和靳杨作为东道主,回请林伟民一家。一行人到的比午饭点早了一些,靳文礼提议:“先打几把牌消磨时间?”
说罢,靳杨已经熟练地将牌洗好,利落地一推,扑克牌散开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牌局的规则是两两一组,玩的是掼蛋——一种在苏北乃至全国都很流行的扑克游戏。四人围坐,分为两组,讲究配合默契。牌桌上的气氛,既比的是牌技,也是心思的较量。在这个游戏里,一方先出完牌则“升级”,对家先走则“升两级”。最后出完牌的人则要“进贡”——将手里最大的一张牌,奉给最快出完牌的那一方。
林荞摸着手里的牌,跃跃欲试。她牌风一贯勇猛,敢想敢出,不留一丝退路。
只是今天这份“勇猛”,似乎只顾了自己,并没有太考虑自家父亲林伟民的牌路和节奏。林荞每一次出牌,都干脆利落,带着一种隐约的“宣示主权”。林伟民看在眼里,心里又好笑又无奈。打了两把之后,他摸清了女儿的出牌风格,忍不住低声提醒:“荞荞,掼蛋可不是一个人的游戏,你得学会看你队友。”
林荞偏头看他,眨了眨眼似懂非懂。
林伟民耐心解释:“比如刚才那把,你靳叔叔吃我的贡,拿的还只是一张4,那就说明他们俩手里留着所有A以上的大牌。开局咱们这边就不能再打单牌,牌权能不让,就不让,知道吗?”
他又举了个例子:“还有刚才我打的三不带,你如果想送我,就得拆出一手最小的顺子,不然我很容易被断牌。”
这些理论听着头头是道,林荞也认真点头,仿佛都记下了。可下一秒,牌一到她手上,理智立刻被某种不服输的情绪淹没。
她本就有些争强好胜,这一局下来,逐渐露出锋芒。
靳杨正好坐在她的上家,经常被她突如其来的炸弹炸得心口一震,完全摸不清她的思路。有时他才顺出一套牌,还没来得及接上节奏,上家小姑奶奶就不讲武德,直接一炸,将牌权硬生生从他手里抢走。
“……”靳杨无声叹气,面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指尖轻轻扣了扣桌面。
林伟民看不下去了:“打下家不打上家,你这孩子!怎么老是炸你靳杨哥哥?”
林荞一脸无辜地眨巴眼睛,理直气壮道:“可是靳杨哥哥打得牌我没有呀。”
她不愿轻易“过”这一轮,哪怕多花点代价,也要把牌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这句解释,既像是孩子气的撒娇,又像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挑衅。靳杨闻言,淡淡抬眸,目光若有似无地扫了她一眼。
靳文礼坐在林荞的右手边,忍不住笑着打圆场:“荞荞打得很好啊,我这手三带一都没走出去呢。”
林伟民叹了口气,只好无奈地顺着女儿的打法,主动走“辅助”路线。他放弃了先走的优势,转而帮林荞控牌,尽全力送她先出完。
于是,这场原本讲究配合默契的家庭牌局,硬是被林荞玩成了单机“对战模式”。每次她甩完最后一张牌,靳杨都会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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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挑眉,像是在看一个完全无法预测的小型台风席卷而过,留下一地狼藉。
-
中午靳文礼选的是火锅。既不是南城特色,也不是北城特色,反而更像一次真正的家人聚餐。
每个人面前一口小小的铜锅,热气翻涌,氤氲着白雾般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诱人的鲜香。桌上是一圈缓缓转动的圆桌,澳龙、和牛、象拔蚌、各种贝类与肉片层层叠叠,色泽鲜亮,仿佛将整片海洋与陆地都搬到了桌上。
靳文礼夹起一片牛肉,笑着说道:“自家人吃饭,没那么多讲究,想吃什么自己夹。”
他语气轻松,饭局也比昨天明显更放松许多。
林荞的椅子后面还多了一个软乎乎的靠垫,显然是提前准备好的小细节。
即便如此,该有的规矩依旧要有。林伟民端起酒杯,目光在桌上缓缓扫过,带着女儿先敬酒。
“今后荞荞在南城,还要多麻烦你靳叔叔照顾。”
“靳叔叔,我先敬您一杯。”
林荞乖乖举杯,笑意盈盈,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带出一阵微微的涩意。
林伟民见她表现得落落大方,欣慰地点点头,又示意她:“还有你靳杨哥哥呢。”
林荞端着酒杯绕到靳杨身边,俏皮地微微歪着脑袋,像只灵巧的小猫。
男人垂着眼眸,低低地看着手中轻轻晃动的酒杯,红酒在杯壁荡开一圈圈微弱的波纹。抬眼时,他看见她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好像扇动着什么小小的秘密。
“靳杨哥哥,我来敬酒啦!”
她声音清脆,还刻意加重了“哥哥”两个字,带着久别重逢的亲昵。
这份天真娇憨,仿佛将昨夜微妙的一切都藏了起来,重新换上一副单纯的面具。
靳杨低低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唇角却微微勾起,眼底有一丝浅得快要溢出来的笑意。
林荞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弧度,心口微微发热,正想开口时,靳文礼打趣道:“荞荞昨天没事儿吧?看来这小子很会照顾妹妹啊!昨天回去后我才知道,他可喝了不少。”
林荞听得心头一紧,眨了眨眼,立刻顺着话说:“还是哥哥照顾得好。”
靳杨看她这副装傻的模样,唇边那抹笑意愈发明显。他趁着桌上其他人都在交谈,悄悄低下头,呼吸轻轻擦过她耳侧,声音压得极低,只够两人听见。
“昨天回去后,我的小腿有点疼?”
林荞一愣,脑中空白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
一抹绯红“噌”地爬上她的耳根,从颈侧一路蔓延到锁骨。她整个人像只熟透的、毛茸茸的水蜜桃,连呼吸都甜得发烫。她忍着心慌,抿唇朝他笑了笑,低声撒娇:“我错了,你……记我一笔。”
靳杨故意朝她挑眉:“是那种,回头还能兑现的账吗?”他生怕这姑娘转头又忘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林荞答应地痛快,至于什么时候兑现,那再说了。
-
这场温馨的午饭进行到尾声时,靳文礼放下筷子,擦了擦手,开口向林伟民请假:“下午的活动我就不去了,晚上还有点事得提前准备。”
林伟民愣了一下:“不去了?那我替你跟老江他们说一声。”
下午的安排是去江家位于南湖边上的别墅。那片地段寸土寸金,江家拥有整整四层的独栋别墅。林伟民他们打算先去附近走走逛逛,晚上则是江家请的私厨,直接在家中设宴。
“那儿子呢?”林伟民又问。
“儿子跟你们一起去。”靳文礼说着,目光投向靳杨,眼底浮起一丝满意与欣慰:“这小子昨天主动提的,我还挺意外的呢。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一向不爱应酬,我还以为我不去他也会推掉呢。”
22. 水中影
“走了。”
靳杨朝林荞招了招手。
林荞抿了抿唇,走了两步,站定在他身侧,却留了一臂的安全距离。她谨慎地抬眼瞧着他,防备的心思全写在了脸上,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靳杨瞧这她这副模样,哭笑不得。
这丫头的心思,真是一览无余。
他觉得自己得找个时间跟她好好聊一聊。毕竟迈入社会的第一步就是要学着如何巧妙地隐藏自己的情绪。像林荞这种“所见即所得”的人,出了门后还不知道要招来多少心怀不轨的觊觎,被人卖了她还能乐呵着帮人输钱呢。
林荞只是想不明白靳杨这是在做什么。
靳文礼明明替他找好了万全的托词,他完全可以拥有一个宁静的下午。林荞也可以顺理成章地独享这商务车并不宽敞的后排座椅,而不是此刻与他一同钻进这狭小的空间内,和自家父母共同呼吸着这让人心绪不定的空气。
南城的夏末初秋,天气依然变得快,快到令人猝不及防。林荞百无聊赖地撩开车窗帘子的一角,一道刺眼的光便见缝插针地闯了进来,直直落在她修长纤细的手上。她指甲上的细碎钻石瞬间折射出绚烂的光彩,流光四散,像无声的烟火在狭小的车厢里炸开。那一刻,原本沉闷的空气似乎也被击碎,车内明亮起来。
车子行驶至她昨夜俯瞰过的跨江大桥,快速的,不带任何感情的飞驰。林荞心里的沉重不知在何时卸下的,呼啸而过的车辆变成了五线谱上跳动的音符,轻快的旋律在她脑海中浮现,她的嘴角随着车速缓缓上升,那份属于少女的自由与天真又偷偷回到了她的脸上。
然而,靳杨却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他不怎么喜欢阳光,尤其是南城这种耀眼的烈日,照过来的光仿佛都带着湿热的潮气。他那侧的黑色窗帘被拉得严丝合缝,窗外的一切都被隔绝在阴影之后。车内唯一的光源就是林荞那侧的窗,以及她手上片刻不停闪烁的钻,扰得他心烦意乱。
“在玩什么?”林荞忽然一个脑袋闪过来,动作灵巧而迅速,几乎在一瞬间便挡住了他手机屏幕的光。
“......”靳杨抬了抬手腕,只是轻微偏转了一点方向,便将屏幕稳稳地护在了自己的“领地”中。
林荞只能看到一片漆黑,可他的目光却始终牢牢锁在屏幕上,一刻未曾离开。这种反差让她越发好奇,心里的好胜心被彻底勾了起来。她干脆再往前挪了半步,几乎整个人都探了过去,东张西望地瞄着,可惜怎么看都看不出端倪,只能盯着他那副神情专注、眉眼冷淡的模样,徒增郁闷。
“看出来什么了?”靳杨终于开口。
她退回到自己的位置,悻悻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
那语气,仿佛错过了一台惊天大戏。
靳杨微微挑眉,似乎被她逗乐了。他慢条斯理地将手机屏幕一转,方向对着她。
林荞顿时睁大眼睛,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方块,排列整齐。
......
她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是有那么一些代沟了,这么古老的游戏,他竟然还在玩。
但下一秒,她的脑子懵地转了过来,眼神一变——
只有当他主动将屏幕对着她时,她才能看到内容!
“防什么啊!”她半惊讶半吐槽,声音不高不低,带着被看穿后的恼火。
靳杨懒得解释,只是淡淡一笑,低下头,指尖飞快地敲了几下屏幕。
随后,他将手机屏幕重新转向她。
这次,不是那些冰冷的方块,上面只有一个醒目的大字,和一个略带嘲讽意味的标点符号——
【你!】
林荞:“......”
她自知理亏,本想着抄起手边的靠垫砸过去,可手到一半,又硬生生挺住。她将靠垫竖在两人中间,像小学与同桌闹别扭时,用书本在两个桌子之间夹出的分界线。
“靳杨现在——”前座的林伟民,被后面这俩人吵的睡不成觉,干脆放弃闭目养神,索性他也加入他们的对话。
“有女朋友没啊?”
林荞整个人僵在座位上,两眼一黑,恨不得原地消失。
“没呢伯伯,”靳杨显然也是一愣,他很快恢复平静,他说得云淡风轻:“先立业后成家吧,现在工作忙也没心思谈恋爱。”
“哈哈!那挺好的!”林伟民笑笑,似是对年轻人先进想法的感叹,紧接着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你妹妹这趟来南城,还多亏了你啊!”
林荞闻言,心口骤然一紧。所有缜密的伪装,此刻在这句话面前被撕碎的体无完肤。
林伟民是怎么知道的?
她自认为瞒得很好,天衣无缝,除了江锦和当事人再无第四人知晓。林荞对自己多年的好朋友丝毫不怀疑,于是缓缓将目光投向身边的男人。
靳杨神色淡然,深不见底的眸子不见一丝波澜。
“哪里哪里。”他语气依旧温和:“伯伯别和我见外,都是我应该做的。”
车子驶出跨江大桥。
什么意思?
他们在说什么?
她心底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摔在了地上,碎得一片狼藉。林荞很讨厌这种感觉,他们心照不宣地打着哑谜,三言两语似玻璃罩,把她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什么?”玻璃罩内的人被迫出声呼救。
林伟民闻言停顿了几秒,忽然一拍大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荞荞,还不知道你那房子是靳杨哥哥实地给你考察的吧?”
“啊?”林荞大脑短暂宕机,思绪一片空白。
她怎么从未听靳杨提起过这事儿?她的公寓?临他小区的那个?
当初她弯弯绕绕地向林伟民表达了“不想离熟悉的人太远,又不想离上班的公司太近”的想法。她也不好意思直接选靳家的小区,一是因为目的性太强,二是那片地方的房价贵得惊人。她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了周边附近的几个。
与其说林荞甩手掌柜当惯了,不如说她自知没有决定的权利,所以她列了个小区名单,直接让林伟民给她“安排”了。哪想到林伟民能把这差事交给靳杨,怪不得那晚他陪她一家回去时,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只是不知道靳杨拿到那份公寓名单时,是怎样的心情。看到自家小区被这份名册里的名字紧紧包围,他会不会觉得十分荒谬。她的精心设计,那份靠近的隐晦心机,在他眼中,竟成了光明正大的托付,甚至是他亲力亲为的善后。
“辛、辛苦了靳杨哥哥。”林荞艰难地开口,声音涩得像被砂纸摩擦过。
“还满意吗?”靳杨问。
林荞点点头,想着房间里一应俱全的家具,温馨的布置,又问道:“所有,都是你......负责的?”
“没有,我看了几套后先和伯伯商量的。”靳杨回想起当时给她选公寓的流程,先是实地去考察,他筛选过后返了三套房间的图给林伟民,由林伟民拍板决定的。
“伯伯可重视你的安全问题了,先问我安保怎么样。”靳杨笑笑,接着说:“房间里我叫手底下的人去布置的,看了后觉得怎么样?”
他第一次给女孩挑家具,没什么经验,查了许多资料,最后得出结论,得给她再加一个大衣柜。大大小小的快递箱子寄到了公司,靳杨把车钥匙丢给自己秘书,“给你一周假,该扔的扔该买的买。”
就这样,林荞的公寓布置好了,房间不大,但胜在应有尽有。
“谢谢,哥哥。”林荞这次的谢多了几分郑重的意味。
“哎!靳杨大荞荞几岁来着?”林伟民像是闲聊家常,却偏偏又抛出一个令人窒息的话题点。
林荞再次两眼一黑。
林伟民今天一共在车上说了三句话,不知是不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竟句句都成了直戳林荞心窝的利剑,让她想从车上跳下去的心都有了。这是林荞一直以来在她与靳杨之间竭力模糊、小心翼翼维护的界限,如今被自家父亲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提起,仿佛一把尺子,残忍而准确地量出了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六岁。”
靳杨的声音平静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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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宣判着这个无可更改的事实。
他话音刚落,她适时的耍上了大小姐脾气,生硬地终止了一切谈话:“好困啊,昨晚没睡好,还有多久啊?我眯一会儿啊!”
“这孩子——”
“没事儿伯伯,她累了就睡会吧。”靳杨替她解围。
假装闭着眼的林荞此刻抓心挠肝般煎熬,她将脸侧向车窗,让那份别扭的情绪无声散去,只能祈祷司机再开快一点,她能迅速逃离这个连呼吸都觉得尴尬的地方。
-
“到了。”靳杨微微侧身,伸手戳了戳身边那个装睡得一本正经的小姑娘,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林荞像被电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抖,随即慢吞吞地“醒来”,揉着眼睛,声音还带着一点假装困倦:“嗯……到了啊?”
下一秒,车门打开。
林荞的“困意”立刻像潮水般退得一干二净,她整个人像离弦之箭似的火速跳下车,速度快得让人怀疑她刚刚那副迷迷糊糊的模样是不是装出来的。
靳杨在心里无声冷笑:装睡装的越来越轻车熟路了。
他脚步一跨,随她下车。
门口已经站了好几个人。
江振华笑起来带着几分江南人的热情和爽快。他身边还有几位年纪相仿的朋友,其中有两位,是那天在酒桌上见过的熟面孔,也有陌生的,个个都衣着考究,气度不凡。不过江家兄妹俩,还没出现。
“江叔叔好,李叔叔好......”刚才车上还打着呵欠、无精打采的林荞,此刻忽然变了一副模样,眼睛亮晶晶的,声音又清脆又甜。她一一和这些长辈打着招呼,行礼的姿态乖巧得像个被人捧在掌心的小公主。
“走,先进去坐坐。”江振华笑得豪爽,“老林,先带你们参观参观!”
“好啊。”林伟民闻言,也笑着附和了一句。江振华一边招呼人,一边解释道:“这边现在很少住了,前两年和孩子们搬到市中心去了。老宅留着,多是节日或者特别的日子才回来。”
林荞走在队尾,跟着他们参观那个江锦口中财大气粗的家。
可江家宅邸并未像林荞想象的那样张扬跋扈,眼前的景象,竟然带着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静谧与深远——
院门是厚重的实木门,门上嵌着古老的铜环。轻轻敲击,便会发出沉闷浑厚的声响。推门而入,眼前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幅苏式园林的画卷。
院内中心处是一方池塘,池水清可见底,还有几尾胖胖的锦鲤慢悠悠地摆着尾巴游过。池塘边堆叠着嶙峋的假山,山石上覆着一层淡淡的青苔,涓涓流水顺着石缝流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松柏疏影横斜,将院子里的光影遮挡的恰到好处。花木的香气混合着池水的清冷扑面而来,是入世的繁华中难得的一份雅致与宁静。
整个宅院内部的陈设同样让人惊艳。深色紫檀与上好花梨木打造的家具,雕工极为精细,线条流畅中透着古韵,庄重又不显压抑。地板是温润的青石砖,墙面挂着几幅名家字画,展示柜上则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瓷瓶与古玩,每一件都值得细细端详。
“这宅子真是难得啊!”林伟民连连赞叹,语气里带着真心的钦佩,“你这不只是房子,更像是一段历史啊!”
江振华笑得豪迈,谦虚摆手:“过奖了过奖了,老宅子嘛,也就这点情怀。”
前方一阵热闹的谈笑声。走在队尾的林荞却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肩膀还微微抖了抖。她不禁想到江锦曾经惨兮兮地跟她抱怨,说自己在家很少想在客厅待着,因为家里沙发坐久了腰疼。
原来是这样的。
靳杨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点细微动作,投去了个疑惑的眼神:“你笑什么?”
“呃,没什么!”林荞被抓了个正着。
“江城江锦他们呢?”靳杨眉头微蹙,扫视了一圈四周,心中生出几分疑惑。
“我哪知道!”林荞心虚地移开眼,语气不自然地高了半度,随即又压低声音支支吾吾地补了一句:“可能有事儿吧,大概一会儿就回来了?”
23. 水中影
地下一层的棋牌室早已准备妥当。
林荞跟着他们进去,房间入口处是个巨幅的雕花屏风。两张四方的桌子摆在中央,桌面上摆着两叠扑克牌。转过屏风,是一整块木桩做的茶桌,木纹粗砺自然,上面摆着精致的茶壶茶杯,以及一盘盘点心。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其中两样上——一口酥和山楂糕。甜酥牛奶味与酸甜的果香混杂在空气中,似乎与这个氛围格格不入,却无比贴合她的口味。
她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的手笔。
江锦,看似不在实则却处处存在的人。
现在正被她指使着,拉着江城去市中心买菜。
买菜?
起初江城听到自家妹妹的这个提议还以为是自己出幻觉了。毕竟,从小到大,江锦在家里几乎是个独来独往的存在,不爱与人亲近,哪怕是跟她母亲。也就是江振华现在的妻子,他现在称呼那人“文华阿姨”。
不知是否是工作原因,江锦的作息混乱。在江城眼里跟只蝙蝠似的,常常昼伏夜出。
江城结婚后,江振华给他在江家隔壁买了一套相同户型的平层。他有时应酬到很晚,凌晨车开进小区停车场,却数次碰上江锦那辆红色法拉利。那是他在她十八岁生日时,送她的成人礼礼物。驾驶室的女孩画着夸张上扬眼线,看到他后降下车窗,只淡淡点头一句:“哥,我出去一趟。”
他也点点头,然后二人擦肩而过。
所以今天江锦别扭地问他“能不能陪我去买点东西”时,江城吓了一跳,以为她资金周转出了什么问题,他这个做哥哥的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你等我一下,我看看。”他正盘算着手头可支配的现金流,能动的基金股票。
只见江锦一脸无语地看着他,“市中心新开了家卖黄油饼干的,不接受外卖和跑腿,哥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见江城愣在那像个木头,她又补充道:“那个牌子估计嫂子也爱吃,你俩最近不是吵架了?”
江城:?
江锦:“对了,那家店旁边还有家超市,晚上爸爸不是要在家吃,我想再去买点我想吃的菜。”
江城:?
等他回过神时,已经提着大包小包从超市出来。夏日热浪裹挟着人潮,江锦累的直接把东西扔到真皮座椅上。若不是为了林荞,她才不会在光天化日下,冒着被人围观的风险,开着显眼的跑车招摇过市。她宁愿缩在江家客厅那张“久坐腰疼”的沙发上。
-
“哥哥~”
靳杨刚坐下,对面姑娘黏糊糊的呼唤就婉转地钻进耳朵。尾音轻轻一拐,很像刚才见到假山上蜿蜒曲折的流水造景。她一般这样说话,要么是指使,要么是指示。
算了,本来也没什么区别。
“请讲。”他淡声回应。
听到他这两个字,林荞原本有些郁闷的心情一下就豁然开朗了。她“扑哧”一声笑出来。本来刚刚不自在得很,她还计划着和靳杨单独出去走走或者是聊聊,却不得不被困在了方寸之间。
身后的人正有条不紊地开始他们的牌局。两个小孩就在茶台对坐,一人慢悠悠地斟茶,一人托着下巴,直勾勾地看着斟茶的人。
两桌打得热火朝天。听声音,似乎是谁用最后的五张牌迷惑了所有人,一套不同花的顺子走了头客。
林荞用口型无声地比了两个字:“无聊。”
靳杨低头点了几下,示意她看手机。
屏幕上,一条邀请闪烁而出——
【Jy邀请你加入房间——1v1五子棋对决】
林荞:......
她执黑,他执白。黑子先落,白子紧随其后。她全神贯注,招招应对,偶尔瞥见他神色淡淡,却总能让她的攻势被慢条斯理地化解。直到最后一步,她才猛地发现自己防漏了纵向的四子。
对面男人垂眸看着屏幕,又抬眼看她失落的表情,语气平静:“还下吗?”
“下!”林荞的座椅仿佛比他的多了个弹簧,小姑娘“蹭”的一下蹦起来,趾高气昂地俯视着他,“下一局我一定赢你!”
她背对着长辈们,丝毫没意识到林伟民他们交换的探究目光。
靳杨无奈朝对面抱歉地笑笑。
烧好的茶水咕噜咕噜冒着泡,靳杨起身丢了些茶进茶壶,逐渐从边缘到中心浇了几圈水,然后把洗茶的水倒进了茶盘里,重新倒进一壶热水。林荞打眼瞧着,心里忍不住嘀咕:谁说男人的皮相不重要的?她只觉得眼前景真是格外赏心悦目。
等茶水泡好,靳杨先端到长辈们手边,然后才推来一杯放在她面前。
林荞端起来看了看,杯里是浅浅的杏黄色。她凑上去闻了闻,又小口地抿了一下杯子边沿。
“白毫银针?”
靳杨挑眉,眼神里掠过一抹惊讶。他早知道她能尝出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哥哥小看我了?”她声音里带点得意,像只尾巴翘起的小猫。
靳杨饶有兴致地看她。
“哪敢。”他轻笑。
五子棋又开局。林荞逐渐找到了节奏,偶尔还能赢一两局。她得意洋洋,甚至忘了自己还在长辈们眼皮底下。
“怎么样,我很厉害吧!”她小声撒娇。
“嗯,很厉害。”他难得一本正经地点头。
“哥哥,是你让我了?”
“绝对没有。”
“那我们再下一局,一局定胜负!”
“你算盘打得挺好,前面几局都不算了?”
语气轻快,带着不自知的宠溺。
两人就这样渐渐卸下伪装,笑闹间仿佛忘了身处何地。直到空气里忽然安静下来,才有人察觉,长辈们的交流在某个瞬间悄然停下。林伟民只好打圆场,招呼靳杨去添茶,又转头去问江振华:“儿子和姑娘呢?今天都有事?”
江振华心里也觉得奇怪。这种场合,江锦不出现在他意料之中,江城一向懂事,怎么迟了这么久。
“我打个电话问问儿子。”
“赢咯!”林荞小声地欢呼,为最后一子落下而庆祝。
这局靳杨倒是真没让她,因为她在他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懊悔,似乎对角早已连成四子的棋是真的没被他看到。
正好手边的茶杯空了,她椅子靠背上一靠,整个人长舒一口气。她侧着脸,眼角微挑,用余光撇了撇桌上的杯子,和刚刚倒完水的男人。她抬了抬下巴,懒散地看了他一眼。
靳杨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不为所动。暖黄的光线下骄傲的小猫抬头眯起眼睛,伸出爪子推了推面前的杯子。
他看着,也学着她的样子,懒洋洋地往背后一靠。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在夏日夕阳的余晖里。茶壶里蒸腾的水汽在他们之间缓缓蔓延,光被分割成了一道又一道的线。
靳杨的眼睛像一片静谧的湖泊,而林荞的心逐渐沉溺在那摊湖水里。她用指尖轻轻敲击茶台,试图把溺毙的那颗心救回。
“还挺会使唤人?”靳杨语气轻挑,像是不满,却藏着无奈。
那颗心忽然剧烈跳动起来。
“嗯。”
她应和地理所当然,尾音还带着骄傲。靳杨笑笑,抬手给她添了水。只是他忘了,林大小姐最擅长的就是得寸进尺。
果然片刻后,她又朝他发号施令:“这个。”
只见林荞拿起茶台上的水果,一个圆滚滚、黄澄澄的橘子。新鲜的很,是带着酸劲的清甜果香。橘子静静躺在她掌心,她双手捧着,伸到他眼下,两只手臂还不安分地来回摇晃。那颗橘子在他眼下晃来晃去,随着动作溢出一缕缕甜腻的果香,仿佛要把人勾得头昏脑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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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靳杨扶额,眉心一跳:“怎么了?”
“帮我剥嘛?”少女声音软软糯糯,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自己不会剥?”
林荞眼珠一转,忽然起身,顺势抓住的手。靳杨一愣,掌心被塞进一个冰凉的橘子。
林荞抬起手腕,露出亮晶晶的指甲,眼神无辜:“你忍心让这么漂亮的美甲沾上粘腻的,洗不掉的橙色汁水嘛?”
她说完,还眨巴了两下眼睛,睫毛扑闪。
靳杨盯着她看了两秒,最终抬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
“忍心。”
“那我不吃了!”没听到她想听的答案,林荞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转身靠回椅背,肩膀斜斜抵着椅子,满脸写着不理他。
四周仍是扑克牌声与笑语,可在她耳朵里,却只剩下剥橘子的“簌簌”声。林荞的背脊僵着,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她分明听到靳杨低声自语:“这橘子挺甜的。”
“什么品种的?”
“哪天买些,给我爸带回去尝尝。”
“嗯,确实不错……”
……有完没完!
林荞眼睛都快瞪圆了。他是不是故意的?偏偏在这个时候,还慢悠悠地“独享”橘子。她中午为了穿这条裙子几乎没怎么吃饭,此刻早就饿得心里空落落的,被他这么一衬托,更是百爪挠心。
终于,她忍不住扭过身,想要开口“控诉”。可迎面看到的,却是一只剥得干干净净、分成瓣的橘子,正安静地放在她眼前。橘子第一瓣还细心地插了一根小叉子,像是早已为她准备好的一样。
林荞愣了一下,表情间闪过一瞬无法掩饰的惊喜。她拿起叉子,把那瓣橘子送入口中。汁水在齿间爆开,酸甜鲜明,她几乎在那一刻捕捉到某种“瓜熟蒂落”的心悸。
“谢谢哥哥。”她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不自觉的软。
“不客气。”靳杨应得云淡风轻,却在下一秒,补充道,“我打个电话,问问他们俩还来不来。”
“他们俩?”林荞怔了一下,才猛地想起——江城和江锦!她居然差点把他们忘了。
她慌慌张张抓起手机,飞快给江锦发去一条信息:【速归速归!进展顺利,马上开饭!】
收到消息的江锦当即一脚油门,江城在副驾驶一个趔趄,差点没被甩飞。刚刚他还奇怪,为什么江锦开着跑车,却偏偏像乌龟一样慢吞吞地挪。结果这会儿,只听发动机轰鸣,原本十分钟的路,三分钟就生生缩短到了尽头。江城下车时心有余悸,暗暗发誓,以后在妹妹的副驾驶上最好还是少说话。
两人推门而入。
“你们好呀!”林荞从靳杨身后探出个脑袋,眉眼弯弯。
江城提着大包小包径直去了厨房。江锦则从包里拿出那盒黄油饼干,笑意灿烂:“荞荞喜欢不喜欢?我和我哥刚去买的,路上耽搁了一会儿。”
“天呐!”林荞一把扑上去,夸张地掩住嘴巴,“这是我最喜欢的零食!谢谢!”
两个姑娘抱在一起,笑容甜美,心底却同时默契地翻了个白眼。
“那个——”靳杨忽然出声,打断了这一幕“姐妹情深”。
他的语气淡淡,却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楚:“我晚上在市中心有个饭局,现在得出发,就不一起吃了。”
江锦一愣,下意识把视线投向林荞。
林荞整个人怔住,眼里的光猛地暗了一下,也顾不上旁人还在场,直直问他:“什么饭局?”
“朋友的。”
“怎么这一下午都没听你提?”她声音急促,带着一点点慌。
靳杨垂眸,避开她的眼神:“晚上跟着哥和小锦好好玩。我下楼去和叔叔伯伯请个假。”
语气平静,仿佛再正常不过。
可她的心,却在那一刻又猛地沉了下去。
24. 水中影
林荞刚刚咽下的橘子瓣,忽然在胃里不住地泛起了酸水,连带着那点残余的清甜,也被涩意一点点吞噬干净。
他这个人,总是这样。永远不声不响,永远不知不觉。他的生活轨迹,他的计划,就像她眼前这栋江家别墅的庭院造景——晴也好,雨也罢,院外的小桥流水依旧潺潺如常。
是不是所有人都无法影响他的决定?
她刚才自以为的“胜利”,那些得意的小心思与娇嗔的撒娇,在板上钉钉的安排面前,竟显得那样微不足道,轻如鸿毛。
她眼前仿佛浮起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天平,两端的砝码不知藏在何处。她寻不到,辨不清,却感到一种无从支撑的千钧之重。
纵使是在江锦和江城的注视下,林荞的腿还是能倔强地、不自觉地往靳杨的方向碎步撤了撤。
靳杨眉梢轻挑,眼底闪过一丝淡淡的疑惑。那一眼,她便读懂了他的意思:你要跟我下去?不怕沙发上那俩人怀疑?
林荞一扭身子,让轻飘飘的一个“嗯”字含糊散在他们之间。她先一步下楼,靳杨只好跟在她身后,两个人留下摸不着头脑的江城和江锦在硬邦邦的沙发上面面相觑。
-
林伟民听到靳杨说“晚上有事”的那一刻,也愣了愣。但很快,他眼神里的疑问被一种成年人之间的心照不宣取代。
他拍拍靳杨的肩,自然地说道:“行,那你先忙你的。那明天中午?”
明天的饭局,也是靳文礼早已安排好的。这趟林荞来南城,他可不仅是只尽地主之谊这么简单。
云界集团是南城数一数二的民营企业,总部自然归南城政府管控。前些日子靳文礼进京市开会,恰好在飞机上碰见了老熟人——汪裕。
当年他和靳杨初到南城时,与这位汪局长有过几次往来,彼此投缘。
“汪局,云界现在还归你们管?”
“对,一直在我们手底下,靳书记有何指示。”
“下周天,北城来了位我的老朋友。”
“中午吧,晚上我那边推不开。”
三言两语,二人便定下了周天的饭局,其中的分量毋庸多言。
“明天公司要去南大宣讲,快开学了。”靳杨笑着,眨眼间又向林伟民打了个请假报告。
林伟民点点头,语气里透着几分欣慰:“行,那明天我和你爹多喝几杯,你妹妹再来南城还得拜托你多照看着点。”
林荞站在二人身后,默不作声,却心烦意乱地皱了皱眉。凭她的观察,林伟民对靳杨这一连串的安排,似乎也是毫不知情。
甚至连靳文礼,都未必全然掌握。
她努力去寻找任何一丝“出乎意料”的神情,却发现他们的脸上皆是淡定自若。仿佛他们从不会遇到脱离自己掌控的局面。或许是他们男人之间的心领神会,亦或者是在社会摸爬滚打多年后形成的默契。这些种种,无一不形成了一道巨大的坚硬屏障,巧妙地拉开了她与他们的距离,将她牢牢隔在外面。
是她修炼太浅,还是他们的道行太深?
胸口那股闷气让她呼吸困难。她恍然记起自己未赴德前林伟民千叮咛万嘱咐的那句——“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
终究,还是怪她未领悟透彻。
她下楼前还在耿耿于怀——原来在靳杨的计划里,她始终排在最末,只能被通知,而非被考虑。那份“贴心的通知”,是否只是因为江家兄妹的出现,才让他顺带想起?
原来她在他的世界里,并不是能左右方向的轴心。
但那都不重要了。
或许是她自己太把这件事当回事了。
电梯屏幕上的数字一点点跳动,跳到“一”的那刻,门缓缓打开。
靳杨伸手,轻推她的肩膀,“想什么呢?”
情绪先于理智,林荞脱口而出四个字:“你带我走。”
“荞荞,你俩说什么呢?”
大厅的雕花立柱旁,他们的脚步同时一顿。靳杨还没来得及回答,沙发上听到动静的江锦忽然探出脑袋,满脸好奇。
“小锦问你呢——说什么呢?”
靳杨借江锦的口,顺势回拒了她的任性与冲动。
“我......我也不想吃了。”林荞任性的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她不敢大声,生怕对主人家失礼。只是她话里的别扭与委屈,藏也藏不住。
“胡闹。”
靳杨低声呵斥,语调不重,却让人无处可退。
他看着身旁那张因为纠结而几乎要皱成一团的小脸,心里满是无奈。
他知道就算真带她走,她也不会真正高兴。于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叹口气,压低声音,好声好气地耐下心来和她说话,尽量温和道:“今晚的饭局,明天的饭局,为了谁,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兴师动众,再加上靳文礼看热闹不嫌事大调兵遣将。估摸着这周林家走后,半个南城圈子都得相互打听,直到她下次再回来。一想沈南星那张八卦的脸,他就头疼。
林荞怔怔地抬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靳杨察觉到她的沉默,意识到自己刚才语气太硬,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对不对?”
林荞再倔,也明白孰轻孰重。只是心里的那点幻想还不肯彻底消散。
“我不想吃,我也想去。”她小声说。
“你爸还在这里。”靳杨看着她,“你说,我怎么带你走?”
“那你下次能不能提前说?你今天晚上有事儿,你明天中午也有事儿......”她语气急,尾音全是小女孩的委屈。
“行。”他不咸不淡地打断了她,这一字冷冰冰地落下,并不是妥协的意味。
江城靠在沙发上摆弄手机,见他们出来,站起身来作势要送。他眼神却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昨夜闲谈,他问过他们认识多久——那时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那早了。”
“四年前的暑假。”
江锦抓起面前的盒子,一个箭步飞快闪到林荞和靳杨中间。她挡住江城探向林荞的目光,笑盈盈对靳杨说:“靳杨哥,走之前要不要吃点黄油饼干?”
“啊?”靳杨一愣,随即摆摆手,“不了,我的车到门口了。我们下次再聚,反正都在南城。”
江锦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她大咧咧地招呼江城:“哎哥,你不是昨晚上说要找个周末,带你弟弟妹妹去临海玩嘛?”
昨夜的后半程,四个人端着酒杯去敬长辈。走到江振华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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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他笑眯眯地拍了拍江城:“你是哥哥,带好弟弟妹妹。临海手头的项目不是还没收尾?”
“对,还差几个月。”江城点头。
刚回到座位上,江城便提及此事。
“我下周正好去临海出差,那有几个朋友最近刚建好个度假村,还没正式对外营业,要不周末一起?”
林荞晕乎乎地掰着手指头仔细算——自己那时人在北城。可一秒都未犹豫,立即对着江城的方向点头如捣蒜,“有空呀哥,我假期很闲的,北城有直飞临海的航班。”
她刚说完,就见靳杨一记爆栗落下——
“她喝多了这是。”
当时那场笑闹未有下文,如今江锦再提,江城自然记了起来:“那就定下吧,你把信息发给小锦,我让人订机票。”
林荞刚想答应,却被靳杨先一步拦下。
他幽幽看了她一眼,怎么人还未正式到,倒是先把每周末的活动安排的满满当当。
“看她急的。”他伸手把林荞轻轻往身后一拽,对着江城道:“等她再回来吧,她九月入职,等那时候我们再去,临海离这不过两小时车程。”
黑色的商务车缓缓行至几人面前,后排车门自动打开。靳杨一步跨上车,向几人挥了挥手,还特意叮嘱了林荞一句:“我不在,陪好哥哥姐姐。”
林荞不服气地撇撇嘴,等车开远,这才挽着江锦的胳膊回屋。
江锦会意,领着她去了后花园。甩开江城后,林荞叽里咕噜地就贴了上来:“你在黄油饼干里下药了?”
“你傻啊,找借口呢!”江锦翻了个白眼,“江城那城府深着呢,我怕他看出来你和那位有事儿!”
她边说着,边扒拉开林荞缠得跟个八爪鱼似的手臂。
林荞忽然正色,抬眼看向江锦。
夕阳余晖落在漂亮女孩的眼角眉梢处,衬得她格外楚楚动人。可惜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此刻盈满了对自己感情生活的担忧。
“有事儿……”林荞声音低低的,像是自问,“真的那么难以启齿吗?”
两个人“平起平坐”的时机多了,连她自己都开始模糊那本不该存在,却实实在在存在的边界。
“那说什么?”江锦挑眉,“林家大小姐对晶扬的靳总见色起意死缠烂打穷追不舍?还是你林荞趋炎附势,要对靳书记的儿子有所图谋?”
江锦无奈地叹气道:“哪个理由都听起来不怎么体面!你不要面子,你也不能下你老爸的面子。”
她毫不留情戳破了林荞希望的泡泡。
江锦接着伸手拧了林荞一把,叹气道:“老规矩,快问快答。”
这是两人从小玩到大的游戏——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出最直接的反应,再去检验内心的真实想法,看看它是否与脑海里的设想完美契合。
“你说。”
“原味薯片还是黄油饼干?”
“黄油饼干。”
“抹茶拿铁还是冰美式?”
“冰美式。”
“上一个相亲对象名字?”
“鱼饼哥。”
“最想和靳杨做的事?”
“睡觉。”
“如果靳杨刚刚带你走,你真走吗?”
“当然不。”
25. 水中影
“啊?”林荞大脑短暂宕机,思绪一片空白。
什么实地考察?她怎么从未听靳杨提起过这事儿?她的公寓?临他小区的那个?
当初林荞弯弯绕绕地向林伟民表达了“不想离熟悉的人太远,又不想离上班的公司太近”的想法。她也不好意思直接选靳家的小区,一是因为目的性太强,二是那片地方的房价贵得惊人。她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了周边附近的几个。
与其说林荞甩手掌柜当惯了,不如说她自知没有决定的权利。所以她列了个小区名单,直接让林伟民给她“安排”了。哪想到林伟民能把这差事交给靳杨,怪不得那晚他陪她一家回去时,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只是不知道靳杨拿到那份公寓名单时,是怎样的心情。看到自家小区被这份名册里的名字紧紧包围,他会不会觉得十分荒谬?
她的精心设计,那份靠近的隐晦心机,在他眼中,竟成了光明正大的托付,甚至是他亲力亲为的善后。
“辛、辛苦了靳杨哥哥。”林荞艰难地开口,声音涩得像被砂纸摩擦过。她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说不清楚,感觉被出卖了,但买家不错的样子。
“还满意吗?”靳杨问。
林荞点点头。
她想着房间里一应俱全的家具,温馨的布置,又问道:“所有,都是你......负责的?”
“没有,我看了几套后先和伯伯商量的。”靳杨回想起当时给她选公寓的流程,先是实地去考察,他筛选过后返了三套房间的图给林伟民,由林伟民最终拍板决定的。
“伯伯可重视你的安全问题了,先问我安保怎么样。”靳杨笑笑,接着说:“房间里我叫手底下的人去布置的,看了后觉得怎么样?”
他第一次给女孩挑家具,没什么经验,查了许多资料,最后得出结论,得给她再加一个大衣柜。于是大大小小的快递箱子寄到了公司,靳杨把车钥匙丢给自己秘书,“给你一周假,该扔的扔该买的买。”
就这样,林荞的公寓很快布置好了。房间不大,但胜在应有尽有。
“谢谢,哥哥。”
林荞这次的谢多了几分郑重的意味。
“跟我客气什么。”
又是熟悉的回答。她还没来得及从他的语气里捕捉到点什么,就听到林伟民又问道——
“哎!靳杨大荞荞几岁来着?”
林伟民像是闲聊家常,却偏偏又一次抛出一个令人窒息的话题点。
林荞再次两眼一黑。
林伟民今天一共在车上说了三句话,不知是不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竟句句都成了直戳林荞心窝的利剑,让她想从车上跳下去的心都有了。
这是林荞一直以来在她与靳杨之间竭力模糊、小心翼翼维护的界限,如今被自家父亲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提起,仿佛一把尺子,残忍而准确地量出了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六岁。”
靳杨的声音平静沉着,宣判着这个无可更改的事实。
他话音刚落,林荞适时的耍上了大小姐脾气,生硬地终止了一切谈话:“好困啊,昨晚没睡好,还有多久啊?我眯一会儿啊!”
“这孩子——”
“没事儿伯伯,她累了就睡会吧。”靳杨替她解围。
假装闭着眼的林荞此刻抓心挠肝般煎熬,她将脸侧向车窗,让那份别扭的情绪无声散去,只能祈祷司机再开快一点,她能迅速逃离这个连呼吸都觉得尴尬的地方。
-
“到了。”靳杨微微侧身,伸手戳了戳身边那个装睡得一本正经的小姑娘,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林荞像被电了一下,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抖,随即慢吞吞地“醒来”,揉着眼睛,声音还带着一点假装困倦:“嗯……到了啊?”
下一秒,车门打开。
林荞的“困意”立刻像潮水般退得一干二净,她整个人像离弦之箭似的火速跳下车,速度快得让人怀疑她刚刚那副迷迷糊糊的模样是不是装出来的。
靳杨在心里无声冷笑:装睡装的越来越轻车熟路了。
他脚步一跨,随她下车。
门口已经站了好几个人。
江振华笑起来带着几分江南人的热情和爽快。
他身边还有几位年纪相仿的朋友,其中有两位,是那天在酒桌上见过的熟面孔,也有陌生的,个个都衣着考究,气度不凡。不过江家兄妹俩,还没出现。
“江叔叔好,李叔叔好......”刚才车上还打着呵欠、无精打采的林荞,此刻忽然变了一副模样,眼睛亮晶晶的,声音又清脆又甜。她一一和这些长辈打着招呼,行礼的姿态乖巧得像个被人捧在掌心的小公主。
“走,先进去坐坐。”江振华笑得豪爽,“老林,先带你们参观参观!”
“好啊。”林伟民闻言,也笑着附和了一句。
江振华一边招呼人,一边解释道:“这边现在很少住了,前两年和孩子们搬到市中心去了。老宅留着,多是节日或者特别的日子才回来。”
林荞走在队尾,跟着他们参观那个江锦口中财大气粗的家。
可江家宅邸并未像林荞想象的,江锦描述的那样张扬跋扈。他们眼前的景象,竟然带着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静谧与深远——
院门是厚重的实木门,门上嵌着古老的铜环。轻轻敲击,便会发出沉闷浑厚的声响。推门而入,眼前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幅苏式园林的画卷。
院内中心处是一方池塘,池水清可见底,还有几尾胖胖的锦鲤慢悠悠地摆着尾巴游过。池塘边堆叠着嶙峋的假山,山石上覆着一层淡淡的青苔,涓涓流水顺着石缝流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松柏疏影横斜,将院子里的光影遮挡的恰到好处。
花木的香气混合着池水的清冷扑面而来,是入世的繁华中难得的一份雅致与宁静。
整个宅院内部的陈设同样让人惊艳。
深色紫檀与上好花梨木打造的家具,雕工极为精细,线条流畅中透着古韵,庄重又不显压抑。地板是温润的青石砖,墙面挂着几幅名家字画,展示柜上则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瓷瓶与古玩,每一件都值得细细端详。
“这宅子真是难得啊!”林伟民连连赞叹,语气里带着真心的钦佩,“你这不只是房子,更像是一段历史啊!”
江振华笑得豪迈,谦虚摆手:“过奖了过奖了,老宅子嘛,也就这点情怀。”
前方是热闹的交谈,走在队尾的林荞一看到厅内的摆设,却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肩膀还微微抖了抖。
她不禁想到江锦曾经惨兮兮地跟她抱怨,说自己在家很少想在客厅待着,因为家里沙发坐久了腰疼。
原来是这样的。
靳杨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点细微动作,投去了个疑惑的眼神:“你笑什么?”
“呃,没什么!”林荞被抓了个正着。
“江城江锦他们呢?”靳杨眉头微蹙,扫视了一圈四周,心中生出几分疑惑。
“我哪知道!”林荞心虚地移开眼,语气不自然地高了半度,随即又压低声音支支吾吾地补了一句:“可能有事儿吧,大概一会儿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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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一层的棋牌室早已准备妥当,林荞跟着他们一起走进去。
房间入口处立着巨幅雕花屏风,正中央摆着两张四方桌子,桌面上叠着两副扑克牌。绕过屏风,映入眼帘的是一整座树桩制成的茶桌,表面的木纹粗砺自然,显然是上好的木料。
桌上摆着整齐的茶壶茶杯,以及一盘盘小巧而精致的点心。林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其中两样上——一口酥和山楂糕。
甜腻的黄油牛奶香与清新的果子味混杂在空气中,与整个房间的氛围格格不入。
林荞不用猜,都知道是谁的手笔。
江锦,那个看似人未到,实则却处处刷着存在感的江大记者。现在正被她指使着,拉着亲哥在市中心的超市里买菜。
买菜?
起初江城听到自家妹妹的这个提议,还以为是自己前一天晚上的酒没醒,出幻觉了。毕竟从小到大,江锦在家里基本算是独来独往的存在。她不爱与人亲近,哪怕是跟她母亲,也就是江振华现在的妻子。
他现在称呼那人“文华阿姨”。
不知是否与妹妹的工作有关,江城觉得江锦的作息十分混乱。她活得跟只蝙蝠似的,总是昼伏夜出。
江城结婚后,江振华给他在江家隔壁买了一套相同户型的平层作为婚房,这样两家来往也方便。
江城有时应酬到很晚,车开进小区停车场时已是凌晨,他却数次碰上那辆惹眼的红色法拉利——那是他在江锦十八岁生日时,豪掷千金送出的成年礼物。
会车时,江城看到驾驶室的女孩画着夸张的上扬眼线,眼睛上面下面皆是亮晶晶一片。而女孩看到他后并无太多反应,只是降下车窗,点头冲他笑笑,撂下一句:“哥,我出去一趟。”
江城也冲着妹妹点点头,公式化地叮嘱她:“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然后二人擦肩而过。
所以今天江锦别扭地问他“能不能陪我去买点东西”时,江城吓了一跳。他以为她是资金方面出了什么问题,自己这个做哥哥的终于派上了用场。
“你等我一下,我看看。”江城大概盘算了下手头可支配的资产,能动的现金流股票,得出的结论就是无论江锦惹了什么事情,他都能给她兜住。
“说吧,要多少?”
“市中心新开了家卖黄油饼干的,不接受外卖和跑腿,哥你要和我一起去吗?”江锦言辞恳切,听不出半点开玩笑的意思。见哥哥愣在那像个木头,她又循循善诱,捏住了江城的命脉:“那个牌子我上次听嫂子说她也爱吃。诶,你俩最近不是吵架了?”
江城:?
江锦看他面上有松动的意思,又补充道:“对了,那家店旁边还有家超市,晚上爸爸不是要在家吃,我想再去买点我想吃的菜。”
江城:?
等再回过神时,他已经提着大包小包跟着江锦从超市里狼狈地出来了。
夏日热浪裹挟着人潮,江锦也不轻快。她累的直接把手里东西一扔,重重砸向右手边的真皮座椅上。若不是为了林荞,她才不会在光天化日下冒着被人围观的风险,开着显眼的跑车招摇过市。她宁愿缩在江家客厅那张硌得人腰疼的沙发上。
-
“哥哥。”
靳杨刚坐下,对面小姑娘黏黏糊糊的呼唤就钻进了他耳朵。林荞尾音轻轻一拐,像极了他刚才见到的,园中假山上蜿蜒曲折的流水造景。
而她一般用这种语气喊他,要么是指使,要么是指示。
算了,本来也没什么区别。
他佯装清了清嗓子,淡声回应:“请讲。”
26. 水中影
听到靳杨这两个字,林荞原本有些郁闷的心情忽然就豁然开朗了。她没憋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刚刚不自在得很,明明来之前计划着和靳杨单独出去走走或者是聊聊,创造点“二人世界”的空间,此刻却不得不被长辈们困在了方寸之间。
汪文华拉着纪向兰在顶层的小花园喝茶,聊些有的没的家长里短。林伟民等人正在林荞身后不远处,有条不紊地开始他们的牌局。
两个“小朋友”就在茶台对坐。
一人慢悠悠地斟茶,一人托着下巴,直勾勾地看着斟茶的人。
“要不要出去走走?”
靳杨摇了摇头。他进来之前看了一圈,发现江家所有人都在厨房和花园忙活,江振华特意遣走了这层端茶倒水的人。江家兄妹又不在,那这个活只能他来。
林荞身后两桌正打得热火朝天。听声音,似乎是谁用最后的五张牌迷惑了所有人,一套不同花的顺子走了头客。
林荞用口型无声地比了两个字:“无聊。”
靳杨低头点了几下,示意她看手机。
屏幕上,一条邀请闪烁而出——
【Jy邀请你加入房间——1v1五子棋对决】
林荞:......
好古板无趣的消遣方式,但她欣然接受。
她执黑,靳杨执白。
黑子先落,白子紧随其后。林荞全神贯注,将恰到好处的主动权化为顺势而为的进攻。而靳杨神色淡淡,无论她下在哪,仿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她强烈又直白的攻势,总被他慢条斯理地温柔化解。
直到林荞落下最后一子,靳杨却迟迟不动。她才猛地发现,他纵向的四子已连成线,再怎样也无力回天。
对面男人垂眸看了看屏幕,又抬眼,将她失落的表情尽收眼底。
靳杨语气上扬:“还下吗?”
“下!”林荞的座椅仿佛比他的多了个弹簧。小姑娘“蹭”的一下蹦起来,趾高气昂地俯视着他,“下局,我一定赢你!”
她背对着长辈们,眼里只有靳杨一个人,丝毫没注意到身后林伟民他们交换的探究目光。
靳杨接住林伟民的眼神,抱歉地笑笑。
他及时出声提醒林荞:“小点声,等我下。”
烧好的水咕噜咕噜地在炉子上冒着泡。靳杨起身去柜子里拿了些茶叶,把它们投进茶壶,再给它淋几圈水,等待茶被完全浸润。他抬手把这壶洗茶的水倒进茶盘里,又重新接了一壶热水。一套动作下来,是行云流水般流畅。
林荞打眼瞧着,男人举手投足间甚至矜贵,可见靳文礼这些年没少让他在名利场上耳濡目染。可惜见多了世面,人容易麻木。
“前路漫漫啊!”她小声感叹。
“你说什么?”
“噢,真是秀色可餐!”
真不巧,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靳杨简简单单一件白色T恤,明明该遮的都遮了,林荞却还是清楚地感受到了,他肩膀宽阔而结实,手臂肌肉线条分明,衣服盖住的地方依旧能看出健身的痕迹。她觉得面前的男人更像精雕细琢的艺术品,比如曾在卢浮宫看过的那几个雕像。
女孩的目光毫无掩饰,直白又大胆,赤裸裸地宣告着内心剧烈起伏的情绪,或者是什么不堪入目的三流情节。
靳杨被看得浑身上下不自在,在林荞耳朵旁打了个响指,“什么玩意儿?”
“噢,那个,我说什么时候开饭?”林荞缓过神来,却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谁说男人的皮相不重要的?瞧这,就算只是呆在家泡茶都是种赏心悦目的存在!
靳杨无奈看了林荞一眼,先起身把泡好的茶分别端去长辈们手边,然后才推来一杯放在她面前。
林荞端起来看了看,杯里是浅浅的杏黄色。她凑上去闻了闻,又小口地抿了一下杯子边沿。
“白毫银针?”她声音干脆利落。
靳杨挑眉,眼神里掠过一抹惊讶。他早知道她能尝出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哥哥小看我了?”林荞声音里带点得意,像小猫翘起了它的尾巴。
靳杨饶有兴致地看她一眼,“哪敢。”
五子棋再次开局。
林荞逐渐找到了节奏,偶尔还能赢下一两局。不过,翘尾巴小猫甚至忘了自己还在长辈们眼皮底下。
“怎么样,我很厉害吧!”她小声撒娇。
“嗯,很厉害。”他难得一本正经地点头。
“哥哥,是你让我了?”
“绝对没有。”
“那我们再下一局,一局定胜负!”
“你算盘打得挺好,前面几局都不算了?”
靳杨语气轻快,带着不自知的宠溺。两人就这样渐渐卸下伪装,笑闹间仿佛忘了身处何地。
直到空气里忽然安静下来,才有人察觉,长辈们的交流在某个瞬间悄然停下。林伟民招呼靳杨去添茶,又转头去问江振华:“儿子和姑娘呢?今天都有事?”
江振华心里也觉得奇怪。这种场合,江锦不出现在他意料之中,江城一向懂事,今天怎么迟了这么久。
“我打个电话问问儿子。”
“赢咯!”林荞小声地欢呼,为最后一子落下而庆祝。
这局估摸着靳杨倒是真没让她,因为她在他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懊悔,似乎那排在对角线连成四子的棋是真的没被他看到。
正好手边的茶杯空了,林荞往椅子上一靠,整个人长舒一口气。她侧着脸,眼角微挑,用余光撇了撇桌上的杯子,和刚刚添完水的男人。
她抬了抬下巴,懒散地看了他一眼。
靳杨一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他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丝毫不为所动。
暖黄的光线下骄傲的小猫抬头眯起眼睛,伸出爪子推了推面前的杯子。
靳杨好笑地看着,却也学着她的样子,懒洋洋地往背后一靠。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在夏日夕阳的余晖里。茶壶里蒸腾的水汽在他们之间缓缓蔓延,光被分割成了一道又一道的线。
靳杨的眼睛像一片静谧的湖泊,而林荞的心逐渐沉溺在那摊湖水里。她用指尖轻轻敲击茶台,试图把溺毙的那颗心救回。
“还挺会使唤人?”
靳杨语气轻挑,像是不满,却藏着无奈。
林荞那颗心忽然剧烈跳动起来。
“嗯。”
她应和地理所当然,傲娇劲儿十足。靳杨笑笑,抬手给她添了水。
只是他忘了,林大小姐最擅长的就是得寸进尺。
果然片刻后,林荞又朝他发号施令:“这个。”
只见她拿起茶台上的水果,一个圆滚滚、黄澄澄的橘子。新鲜的很,是带着酸劲的清甜果香。橘子静静躺在林荞掌心,她双手捧着,伸到他眼下,两只手臂还不安分地来回摇晃。
那颗橘子在他眼下晃来晃去,随着动作溢出一缕缕甜腻的果香,仿佛要把人勾得头昏脑涨。
靳杨扶额,眉心一跳:“怎么了?”
“帮我剥嘛?”少女声音软软糯糯,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自己不会剥?”
林荞眼珠一转,忽然起身,顺势抓住的手。靳杨在愣神的两三秒里,掌心被塞进一个冰凉的橘子。
林荞抬起手腕,露出亮晶晶的指甲,眼神无辜:“你忍心让这么漂亮的美甲沾上粘腻的,洗好几次才能掉的果味汁水嘛?”她说完,还眨巴了两下眼睛,睫毛扑闪。
靳杨盯着她,看了两秒。
最终抬手,在林荞脑门上敲了一下。
“忍心。”
“那我不吃了!”没听到她想听的答案,林荞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转身靠回椅背,肩膀斜斜抵着椅子,满脸写着不理他。
四周仍是扑克牌声与笑语,可在她耳朵里,却只剩下剥橘子的“簌簌”声。林荞的背脊僵着,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
她分明听到靳杨低声自语:“这橘子挺甜的。”
他自说自话:“什么品种的?”
他自问自答:“哪天买些,给我爸带回去尝尝。”
最后他自己在那感叹:“嗯,确实不错!”
……有完没完!
林荞眼睛都快瞪圆了。靳杨是不是故意的?偏偏在这个时候慢悠悠地“独享”橘子。她中午为了穿这条裙子几乎没怎么吃饭,此刻早就饿得心里空落落的,被他这么一衬托,更是百爪挠心。
终于,她忍不住扭过身,想要开口“控诉”。
可看到的,却是一只剥得干干净净、分成瓣的橘子,安静地出现在她眼前。橘子第一瓣还细心地插了一根小叉子,像是早已为她准备好的一样。
林荞愣了一下,表情间闪过一瞬无法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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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惊喜。她拿起叉子,把那瓣橘子送入口中。汁水在齿间爆开,酸甜鲜明,她几乎在那一刻捕捉到某种“瓜熟蒂落”的心悸。
“谢谢哥哥。”林荞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不自觉的软。
“不客气。”靳杨应得云淡风轻,又补充了句“我打个电话,问问他们俩还来不来。”
“他们俩?”林荞怔了一下,才猛地想起——江城和江锦!她居然差点把他们忘了。她慌慌张张抓起手机,飞快给江锦发去一条信息:【速归速归!进展顺利,马上开饭!】
收到消息的江锦当即一脚油门,江城在副驾驶一个趔趄,差点没被甩飞,他赶忙按住怀里即将也要飞出去的零食。刚刚他还奇怪,为什么江锦开着跑车,却偏偏像乌龟一样慢吞吞地挪。结果这会儿,只听发动机轰鸣,原本十分钟的路只用了三分钟。
江城下车时心有余悸,暗暗发誓,以后在女人的副驾驶上最好还是少说话。
两人推门而入。
“你们好呀!”林荞早就听到了江锦那辆车发动机的轰鸣,她从靳杨身后探出个脑袋,眉眼弯弯。
江城提着大包小包径直去了厨房。江锦则从包里拿出那盒黄油饼干,笑意灿烂:“荞荞喜欢不喜欢?我和我哥刚去买的,路上耽搁了一会儿。”
“天呐!”林荞一把扑上去,夸张地捂住嘴巴,“这是我最喜欢的零食!谢谢!”
两个姑娘抱在一起,笑容甜美,心底却同时默契地翻了个白眼。
“那个——”靳杨忽然出声,打断了这一幕“姐妹情深”。
他的语气淡淡,却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楚:“我晚上在市中心有个饭局,现在得出发,就不一起吃了。”
江锦一愣,下意识把视线投向林荞。好突然的消息,林荞怎么手机里只字不提。
林荞整个人怔住,眼里的光猛地暗了一下,也顾不上旁人还在场,直直问他:“什么饭局?”
“朋友的。”
“怎么这一下午都没听你提?”
她声音急促,带着一点点慌。
靳杨垂眸,避开她的眼神:“晚上跟着哥和小锦好好玩。我下楼去和叔叔伯伯请个假。”
他语气平静,再正常不过。
他在正常地提醒她,她永远是那个局外人。
林荞刚刚咽下的橘子瓣,忽然在胃里不住地泛起了酸水,连带着那点残余的清甜,也被涩意一点点吞噬干净。
靳杨这个人,总是这样。
永远不声不响,永远不知不觉。
他的生活轨迹,他的计划,就像她眼前这栋江家别墅的庭院造景——晴也好,雨也罢,院外的小桥流水依旧潺潺如常。
是不是所有人都无法影响他的决定?
她刚才自以为的所谓“胜利”,那些得意的小心思与娇嗔的语气,在他那板上钉钉的安排前,竟显得那样微不足道,轻如鸿毛。
林荞眼前仿佛浮起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天平,两端的砝码不知藏在何处。她寻不到,辨不清,却感到一种无从支撑的千钧之重。
可林荞无能为力。
像一拳打在轻飘飘的棉花上,她竟无从倾泻心中的愤懑。
林荞紧着脸庞,面色阴沉的像山雨欲来时的天。可纵使是在江锦和江城的注视下,她还是倔强地、不自觉地往靳杨的方向碎步撤去。
她倒是要看看,靳杨怎么给林伟民交代。
这个说话办事一向滴水不漏的哥哥,对于这场临时的、仅有个通知的缺席,即将作何解释?
靳杨眉梢轻挑,眼底闪过一丝淡淡的疑惑。
那一眼,林荞便读懂了他的意思:你要跟我下去?不怕沙发上那俩人怀疑?
她在他面前向来装得谨慎,甚至在靳杨眼里,她连两人提前认识,关系好到什么程度,都不愿与江城和江锦透露半分。
可林荞赌气似的一扭身子,让轻飘飘的一个“嗯”字含糊散在他们之间。她先一步下楼,靳杨只好跟上她的脚步。
“你走慢点。”
“哦,你不是要快点去请假?”
那两个人一前一后消失在大厅里,只留下摸不着头脑的江城和江锦,在硬邦邦的沙发上面面相觑。
江城问道:“这是,做什么去?”
江锦显然没拿着太当回事,她大大咧咧一挥手站起身来:“估计林叔叔找他们吧。”
27. 水中影
林伟民听到靳杨说“晚上有事”的那一刻,也愣了愣。但很快,他眼神里的疑惑被一种成年人之间的心照不宣取代。
林伟民拍拍靳杨的肩,自然说道:“行,你先忙你的。那明天中午?”
他提到的明天中午,是靳文礼早已安排好的。
林荞即将入职的云视直属于云界总部,而云界集团是南城数一数二的民营企业,总部自然归南城政府管控。
前些日子靳文礼进京市开会,恰好在飞机上碰见了老熟人——汪裕,两个人就这么聊了起来。
说来二人相熟,还多亏了靳杨。当年靳文礼初到南城时,借着靳杨公司之名,与这位汪局长有过几次往来。他对汪裕的评价很好,待人谦和,为人厚道,关键是他们彼此相处之后,都觉得甚是投缘。
汪裕那天主动问起来靳杨近况:“儿子最近怎么样?”
“都在正轨上,还得麻烦他汪叔叔多费心。”靳文礼笑笑,“这小子最近忙,不着家。回头我见了他得好好说说他,工作汇报太不积极!”
“哪里!儿子是我们南城不可多得人才,下个月京市的科博会就又见了。”
“是吗,我还不知道呢。”对于不知情的情况,靳文礼面上丝毫不显尴尬。
他都习惯了,靳杨从小到大就是个冷淡的性子。从不主动提,别人问起也能像打太极似的糊弄过去,小小年纪,行事作风倒是稳得很。
靳文礼说完,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问道:“汪局,云界现在还归你们管?”
“对,一直在我们手底下,靳书记有何指示。”
靳文礼思索片刻,还是开了口:“下周天,北城来了位我的老朋友,你要是有时间的话?”
汪裕点点头,爽快地答应了靳文礼。但他忽然想起来:“中午可以吗?晚上我那边提前约了,推不开。”
“当然,一切以你的时间为准。”
三言两语的你来我往,靳文礼便定下了几天后的饭局。也算给林伟民此行一个交代,为林家那小丫头保驾护航了。
“明天公司要去南大宣讲,快开学了。”靳杨不好意思地笑着,眨眼间又向林伟民打了个请假报告。
林荞闭上眼睛,短暂翻了个白眼,她可没看出他有一点儿不好意思。先斩后奏,不是什么礼貌的作风!
没想到林伟民欣然同意,他语气里还透着几分亲切:“行,那明天我和你爹多喝几杯。等你妹妹再来南城,还得拜托你多照看着她点。”
“当然。”
林荞站在二人身后,默不作声。她心烦意乱地皱了皱眉,因为凭她的观察,看得出林伟民对靳杨这一连串的安排毫不知情。她忍不住猜测,或许连靳文礼,都未必全然掌握他的所有行踪。
只是当林荞试图去寻找任何一丝“出乎意料”的神情时,却发现他们的脸上只有淡定自若,仿佛他们从不会遇到脱离自己掌控的局面。
或许是他们男人之间的心领神会,亦或者是在社会摸爬滚打多年后形成的默契。这些种种,无一不形成了一道巨大的坚硬屏障,巧妙地拉开了她与他们的距离,将她牢牢隔在外面。
是她修炼太浅,还是他们的道行太深?
胸口那股闷气让她呼吸困难。林荞恍然记起自己未赴德前林伟民千叮咛万嘱咐的那句——“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
终究,还是怪她未领悟透彻。
林荞原本下楼前还是耿耿于怀——原来在靳杨的计划里,她始终排在最末。于是只能被通知,而非被考虑。加上那份贴心的“通知”,是否只是因为江家兄妹的出现,才让他顺带想起?总而言之,她在靳杨的世界里,并不是那个能左右方向的轴心。
但那都不重要了。
或许是她自己太把这件事当回事了。
电梯屏幕上的数字一点点跳动,跳到“一”的那刻,门缓缓打开。林荞却依然没有下去的意思。
靳杨伸手,轻推她的肩膀,“想什么呢?”
情绪先于理智,林荞脱口而出四个字:“你带我走。”
——“荞荞,你跟靳杨哥哥说什么悄悄话呢?”
大厅的雕花立柱旁,听到问话的二人同时脚步一顿。
靳杨还没来得及想怎么回答,就看到刚刚在沙发上就听到电梯动静的江锦探出脑袋,一脸好奇的样子。
“小锦问你呢——说什么呢?”他感叹江锦的话搭的太过时候,于是顺势回拒了林荞的冲动。
“我......我也不想吃了。”林荞任性的声音很小,不仔细听还以为是蚊子在哼哼。她生怕自己不成熟的话被谁听去,是一种对主人家的失礼。只是她话里的别扭与委屈,藏也藏不住。
“胡闹。”靳杨低声呵斥,语调不重,却带着让人无处可退的意味。
他看着身旁那张因为纠结而几乎要皱成一团的小脸,心里满是无奈。
可就算真带她走,她也不会真正高兴。
于是靳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叹口气,压低声音,好声好气地耐下心。靳杨尽量温和道:“今晚,明天,为了谁,你自己心里清楚。”
林荞兴师动众,再加上靳文礼看热闹不嫌事大调兵遣将。靳杨估摸着这周林家走后,半个南城圈子都得相互打听,直到小姑娘下次再回来。
一想沈南星那张八卦的脸,他就头疼。
林荞闻言,不情不愿地抬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靳杨察觉到她的沉默,忽然不确定刚才的语气是否太生硬。他想了想,又补了三个字:“对不对?”
对。
林荞再倔,也明白孰轻孰重。只是心里的那点幻想还不肯彻底消散。
“我不想吃,我也想去。”她底气弱了几分。
“你爸还在这里。”靳杨看着她,“你说,我怎么带你走?”
“那你下次能不能提前说?你今天晚上有事儿,你明天中午也有事儿......”一说到真正的关注点,她语气就开始着急,每句话里的尾音全是委屈。
“行。”
靳杨不咸不淡地打断了她。
可惜这一字冷冰冰地落下,并不是妥协的意味。
江城靠在沙发上,刷着最新的财经新闻。他见他们出来,站起身来作势要送。
他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昨夜闲谈,他问过他们认识多久——那时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那早了。”
“四年前的暑假。”
他总觉得有什么怪怪的。
江锦眼疾手快,抓起面前的盒子,一个箭步闪到林荞和靳杨中间。
她挡住江城探向林荞的目光,笑盈盈对靳杨说:“靳杨哥,走之前要不要吃点黄油饼干?”
“啊?”靳杨一愣,随即摆摆手,“不了,我的车到门口了。我们下次再聚,反正都在南城。”
江锦闻言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她大咧咧地招呼江城:“哎哥,你不是昨晚上说要找个周末,带你弟弟妹妹去临海玩嘛?”
昨夜的后半程,四个人端着酒杯去敬长辈。走到江振华面前时,他笑眯眯地拍了拍江城:“你是哥哥,带好弟弟妹妹。临海手头的项目不是还没收尾?”
“对,还差几个月。”江城点头。
刚回到座位上,林荞便听江城提及此事:“我下周正好去临海出差,那有几个朋友最近刚建好个度假村,还没正式对外营业,要不周末一起?”
她晕乎乎地掰着手指头仔细算——自己那时人在北城。
可她一秒都未犹豫,立即对着江城的方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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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如捣蒜,“有空呀哥,我假期很闲的,北城有直飞临海的航班。”
她刚说完,就见靳杨抬手,一记爆栗落下——
“她喝多了这是。”
林荞捂着脑袋狠狠地瞪他。
靳杨也不甘示弱看回去。在酒精的作用下,他面颊染了酡红,眉间褪去几分清冷,倒是难得展现出幼稚的一面。
当时那场笑闹未有下文,如今江锦再提,江城自然记了起来:“那就定下吧,妹妹你把信息发给小锦,我让人订机票。”
林荞刚想答应,却被靳杨先一步拦下。
靳杨幽幽看了她一眼。
怎么人还未正式到,倒是先把每周末的活动安排的满满当当。
“看她急的。”他伸手把林荞轻轻往身后一拽,对着江城道:“等她再回来吧,她九月入职,等那时候我们再去,临海离这不过两小时车程。”
“好吧。”江城同意,反正临海的项目一时半会也完结不了。
“不是…”林荞刚说两个字,黑色的商务车缓缓行至几人面前,后排车门自动打开。
靳杨一步跨上车,向他们挥了挥手。
关门前,似是察觉到有人别扭的情绪,他冲着林荞扬了扬下巴:“我不在,陪好哥哥姐姐。”
“我用你讲啊。”林荞不服气地撇撇嘴,等车开远,这才挽着江锦的胳膊回屋。
江锦先带她来了厨房,俩人一人捧了一大罐冰橙汁,一看就是今晚要开封的饮料。
两个人像做贼似的,蹑手蹑脚从后厨走出来。江锦领着林荞去了后花园,她说,“让江城一个人在屋里待着吧!”
甩开江城后,林荞叽里咕噜地就贴了上去:“你在黄油饼干里下药了?”
“你傻啊,找借口呢!”江锦翻了个白眼,“江城那城府深着呢,我怕他看出来你和那位有事儿!”
她边说着,边扒拉开林荞缠得跟个八爪鱼似的手臂。
林荞忽然正色,抬眼看向江锦。
夕阳余晖落在漂亮女孩的眼角眉梢处,衬得她格外楚楚动人。可惜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此刻盈满了对自己感情生活的担忧。
“有事儿……”林荞声音低低的,像是自问,“真的那么难以启齿吗?”
这段时间,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多了,连她自己都开始模糊,那本不该存在,却实实在在存在的边界。
走进那道门,他们平起平坐,甚至要靳杨为她倒酒斟茶剥橘子。可走出去,他们在大街上遇到……
他们不会在大街上遇到。
靳杨的车只会在早上八点路过她家门口的地铁站,那时她还在被窝里。
“那说什么?”江锦挑眉,“说林家大小姐对晶扬的靳总见色起意死缠烂打穷追不舍?还是你林荞趋炎附势,要对靳书记的儿子有所图谋?”
江锦无奈地叹气:“哪个理由都听起来不怎么体面!你不要面子,你也不能下你老爸的面子。”
她毫不留情戳破了林荞希望的泡泡。江锦接着伸手拧了林荞一把,叹气道:“老规矩,快问快答。”
这是两人从小玩到大的游戏——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出最直接的反应,再去检验内心的真实想法,看看它是否与脑海里的设想完美契合。
“你说。”
“原味薯片还是黄油饼干?”
“黄油饼干。”
“抹茶拿铁还是冰美式?”
“冰美式。”
“上一个相亲对象名字?”
“鱼饼哥。”
“最想和靳杨做的事?”
“睡觉。”
“刚才想说什么?”
“为什么他们不问问我的意见!”
“如果靳杨刚刚带你走,你真走吗?”
“当然不。”
28. 水中影
她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日记里,曾一笔一画写下过的成长心事。而等到过了几年再回看时,竟发现字里行间掺杂着虚假的笔触。
日记会撒谎,认真写日记的少女会逃避。
林荞在真相前筑起高墙,隔绝了所有可以通往那里的路,也隔开了多年后求知求真的自己。
所以,她说谎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否在撒谎,只是有一个忽略不了的声音在远方呐喊:你犹豫了。
林荞为此感到羞愧。
她低下头,躲开江锦想继续追问的目光。
或许犹豫,是对初衷的一种背叛。
“上把怎么能放他走了呢!”
“老林,我说你那个炸放得也太早了。”
……
长辈喧哗声自楼梯口传来,由远及近,一字一句从模糊到清晰。楼梯的灯盏亮起,金色光晕在栏杆上拉出柔软的曲线。江锦轻轻碰了碰林荞的肩,指节轻叩两下,像在提醒她回到现实。她侧头一瞧,林荞愁容满面,眉梢耷着,像个小苦瓜。
“吃饭去了,想这么多。”她一手牵着林荞,另一只手的水晶手串被她甩得叮当作响。
江锦边走边讲:“我给你说,你江叔叔今天请的厨师,可是在荷院干了许多年的,你等下可别客气。”
林荞罕见地低眉,仅仅“噢”了一声。
江锦对她的回答不怎么满意:“噢什么?”
林荞声音闷闷的:“我...去过荷院。”
她的笑在刚刚听到“荷院”二字时倏地凝住。记得她刚来南城时,靳杨带她去的,就是荷院。
传闻中一夜只招待一桌宾客的餐厅,僻静的院落孤零零地藏在南山后,竹影横斜,水声清清。天价的菜单在“稀缺”面前成了附庸。林荞后来查过,只觉得人们争抢的不是菜式本身,而是身份,或者说是那份独一无二的满足。
那天之后她也忍不住去猜:为什么将第一顿正式的饭约在那里?
却始终未问。
怕听到的答案只有她熟悉的体面,令她莫名恐惧的礼貌。
“姑娘啊,我给你介绍一下。”江振华慈祥地看向林荞,“听小锦提起,你对吃这方面要求很高,这是你陶叔叔,我们这最有名的餐厅的厨师。”
他闪身,厨师的面容在林荞面前清楚起来。
她的嘴角停在原先弧度——她见过。那天在荷院,这人站在半掩的屏风后,说了句“请慢用”。靳杨好像还说了什么,她不记得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诶,你......”
“陶叔!”林荞抢先一步,急匆匆打断了那句要脱口而出的“我们见过”。
她收住慌张,笑意如常:“初次见面,却久仰大名。日后有机会,一定去大名鼎鼎的荷院瞧瞧。”
陶师傅愣了半秒,笑着颔首:“姑娘抬爱。”
小插曲过后,林荞的后背已出了一层薄汗。她垂手抚过裙侧的布料,指腹有些发凉。
打牌的人们在餐厅相继落座。
水晶灯的光线在圆桌上铺开一层暖金色,江家的管家正摆放着餐具,瓷器轻轻碰到桌面,发出几声清响。林荞跟江锦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见妈妈和蒋阿姨从楼上缓缓走下,就是奇怪旁边还多了个六七岁大的小朋友。
小男孩像个小沙包,直直扑向江锦:“姑姑——!”
她恍然:原来是江城的儿子。
江锦蹲下,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宝,什么时候来的?妈妈呢?”
“这呢。”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
玄关处出现一个女人,黑色休闲连衣裙,长直发拢在耳后,步伐干净。她抬手,笑意温柔,朝这边挥了挥。
“来了。”
小宝像溜进水里的泥鳅,“噌”地一下躲到江锦身后。
“人家女生聊天你掺和什么。”女人大步流星走到江锦和林荞面前,眼疾手快把小宝从她身后拖出来,“自己去那边玩车,别来打扰我们。”
“姐!”江锦嘴角弧度抬高,眼睛一亮。她转头对林荞介绍:“我嫂子,展颜。小宝是她和我哥的儿子。”
展颜的目光落在林荞身上,打量不过一瞬,笑容自然:“荞荞是吧?你跟着小锦喊我吧。”
“姐姐好呀!”林荞抬眼看去,眼神里是掩不住的赞叹。她早就听闻江城事业家庭双丰收,儿女双全,是所谓的人生赢家。
那他的妻子是什么样的呢?
从她见到江城那刻就在猜了。
而眼前的展颜,比想象里更松弛。她眉眼温柔的背后,有股不驯的感觉,像夕阳下海浪卷起时吹过的一阵海风。难怪江锦说起她时,语气里藏不住的崇拜与向往,那正是她最喜欢的清醒与自由。
展颜眼尾微挑,笑得明艳:“小锦说你嘴刁,让我们厨子今儿小心点。”
林荞被她逗笑,语气带着小女孩的撒娇:“姐姐饶命。”
“爸呢?”展颜侧头问,语气是略显官方的亲昵。
“厨房里面指点江山呢。”江锦笑笑,抬手指了指那面玻璃墙。透过朦胧的光影,江振华进进出出,说话的语调高昂。
“我去打个招呼。”展颜起身时,裙摆黑色的布料像水波一样散开,“你哥临时接了个电话,待会就到。”
林荞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涌起一阵羡慕。
那真是独一份的,属于成熟女人的自信与优雅。仿佛她走到哪儿,一切都会为她让路。
餐厅那头传来阵阵笑声。
林荞听着江振华在介绍,“这是我们家第二个姑娘,毕业就帮着我们打理项目了。”他语气骄傲,又带着几分炫耀。
展颜似乎比江锦更加适合应付这种场合。她从容淡定,落落大方地与几位长辈寒暄。她言谈举止得体,却也不吝啬地全盘接受着他们的夸奖,那种气场让林荞不自觉地心生钦佩。
林荞看着,暗暗腹诽: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她想起江城那份冷静、克制与稳重。现在看来,他的另一半同样生得一身锋芒,只是藏得比他更柔软些。
江锦像是读懂了她的心思,靠过来小声打趣,眉梢一挑:“牛吧?”
林荞忍笑,回了她一个眼神,点了点头:“是个人物,向她学习。”
餐厅内银汤入盅,酒光潋滟。江城在此刻推门而入,沙发上的两人相视一笑,一前一后走向圆桌旁。
小宝在饭桌上活泼大方,他皮肤白,又穿着卡其色的马甲,像一只花生馅的糯米团子。他夹着一块山楂糕绕桌跑。家里忽然来了这么多人,小孩子格外兴奋。
“荞荞姐姐——给你!”小宝像变魔术似的展开手掌,一块碎了一半的一口酥在他掌心里。
“谢谢你。”林荞格外配合地拿起来吃掉,被他可爱的模样逗笑。她凑近,小声凑到小宝耳边说:“有个哥哥,今天你没见到。等你日后见了,一定会喜欢他。”
小宝眨眼:“他会变魔术吗?”
“会。”林荞一本正经:“他把你的坏心情都变没。”
江家的饭桌上,坐着不少南城有脸面的人物,有的甚至还是看着江城从小长大的。
靠近主位的,健谈的中年人正举杯说话,他声如洪钟:“小姑娘以后落到南城,房子的问题包在叔叔身上了!一定给你一套最好的,挨着你哥哥姐姐怎么样?”
“那可太好不过了!”还没等林荞作出反应,林伟民先听得喜笑颜开。他心里落下了一块稳当的石头,连着喝了两杯后,眼神示意林荞跟上。
江锦在她耳边小声提醒,说这是南城第二大地产的开发商。林荞忙举杯,酒液像一道从喉咙滑到心口的火。
她跟着林伟民开始逐一敬酒——
一位戴细框眼镜的男士向她自报家门:“我是做互联网的,投过几个内容平台。刚听江局说你要去云界?”
林荞点头:“九月入职。”
“自己人。”他爽快地拿出手机,“有事儿找我就行,云界那边高管都很熟。”
“那我先谢谢叔叔。”她握着手机的手指微紧,掌心有点热。
“对了对了,这位是电视台的——”江振华随手一指,江锦顺势起立,略显拘谨地看着父亲指向的女士。
江振华解释道:“小锦以前的顶头上司,也是她老师。”
“学传媒的?”那位老师关切地看了林荞一眼,笑容里有干练的温度,“以后想去电视台见习,跟我说。”
“谢谢老师。”林荞与她互换了联系方式。
她回到座位上,看着一晚上手机响个不停的添加列表,酒意微微翻涌,至少在此刻,感激的情绪大于了其他。
一旁的江城整场不多话,只不时地往展颜碗里夹菜:清炖牛肋,蒸鳜鱼,鱼圆汤......他动作娴熟,夫妻之间几乎无需交流。展颜偶尔向前推推盘子,然后继续专心埋头剔着盘里的鱼刺。
席间小宝很是活泼。
林荞看着,却发现他似乎更爱黏着奶奶和姑姑。
“奶奶——我还想玩那个车!”
蒋阿姨笑得眼睛完成了新月:“下午不是刚买了一套?”
江锦闻言,把藏在身后的“秘密武器”抽出来,一辆红色的小跑车模型,“嘘——你好好吃饭。”
小宝立刻“哇”了一声:“我最喜欢姑姑!”
桌上众人被逗笑。
“说起孩子......”饭桌上有人随口问,“小宝的妹妹呢?”
“在家呢。”展颜抬眼,“才几个月不好带。”
林荞这才猛地反应过来,低声问道:“姐姐,你这是刚出月子吗?”
“嗯。”展颜随意地点点头,“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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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儿,恢复得很快。”
“太厉害了,什么也没耽误。”林荞真心感叹。
她看着眼前这位仅年长她几岁的姐姐,像一面镜子,镜子那端照出了她想成为的样子。
展颜只是笑笑,笑意里压着一丝看不见的苦涩。她不声张,手却无意识地绕过杯沿。那道苦涩在江家父子之间的“安排”里生根——江家事务江城急着脱手,江振华却想把接班交给江锦。江锦则摇头,说没兴趣,重担便一下落在了她头上。然而展家早已不似从前那般辉煌,作为展家的女儿,她自然也沦落成了“外人”。
饭局接近尾声,杯盘撤下,甜品上桌,属小宝最开心。
江锦与林荞先行起身,毕竟属于她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两个小姑娘娇笑着朝众长辈告假,江振华手一挥:“玩去吧。”
小宝本来想跟上,被妈妈一根手指勾住领子拽了回来,“吃你的饭。”
他委屈地撇撇嘴,求助的目光看向自家父亲。
江城假装没看到,给展颜又夹了一筷子青菜。
-
夜风翻过南湖,水面有细碎的银光。
江锦叉着腰,甩了甩额前细碎的刘海,语气了然:“打吧。”
林荞心虚地拿出手机——
“哥哥。”
她开口第一声就软,带着酒后的潮湿,委屈顺着嗓子眼往外冒。江锦见状,心底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然后默默与这个随时切换矫情状态的女人拉开了一些距离。
“嗯?”那边环境声乱糟糟的,杯盏撞击人声交错,靳杨声音压低,“稍等。”
“今天的厨师是荷院的,你没来。”林荞努力让自己语气听起来平稳,结果比想象更闷。
“我没来。”靳杨似笑非笑,“我没来不是正好?”
不是正好。
林荞在心里回。可嘴里只剩下一小截沉默。
“今天新认识了个阿姨,电视台的,很厉害。”她忽然转了个话题,像要证明自己似的。
“嗯?”
“我们互换了联系方式,你都没换。”她想要再证明点什么。
电话那端传来一声压低的轻笑:“你换了就是我换了。”
靳杨漫不经心地应道,丝毫不在意自己模棱两可的话会引起什么轩然大波。
然而林荞早已习惯。
“你明天也不去了?”
“明天去南大,企业宣讲。”靳杨言简意赅,似是在给助理安排自己的计划表。
“哦。”林荞懂事地点点头,虽然他也看不见。晶扬的正事,她再吵也说不过去,只能把多余的情绪咽下。
“好了,早点回去休息。跟江锦在一块呢?”
“嗯。”她想了想,又忍不住添了一句,“我今天还见了江城哥的老婆,是个只应天上有的人儿。”
靳杨那边顿了半秒,像在笑,又像在叹:“行行行,你慢慢学,别累着。”
他懂她,也只懂到这一步。
嘈杂声里有人喊:“靳哥——”
林荞敏感地竖起耳朵:“你在忙吗?”
“你说呢?”男人语气有点玩味。
“谁啊?”她又小气了,像猫伸出爪,轻轻挠。
“男的。”靳杨难得好脾气地答了,一半。
“好吧,那你忙吧,我们...”
“你不是马上过来了,到时候见。”
他一句“到时候见”抛过来,像把人往后推了一步。趁她回北城的这几天,他终于能有几天清净——这念头刚起,他自己也没太细究。
“好吧,那到时候见。”
“嗯,挂电话。”
她摁上了红色的结束键。“嘟”的一声,世界安静下来。
林荞垂着手站了一会儿,屏幕在掌心暗下去。
“像不像?”江锦像个鬼似的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把胳膊搭在她后颈处,“像不像——被大魔王捏住后颈的小猫?”
林荞缩了缩脖子,把脸埋进风里,笑和委屈在喉咙打了个架:“他说明天去南大。”
“那就让他去。”江锦眯眼,笑得花枝招展:“不是说好了各忙各的?”
“正好有情绪,方便我写东西了。”
林荞点点头,火速从伤春悲秋里跳出来。她拉着江锦就地坐下,噼里啪啦地打字。
十分钟后,名为“小草”的账号又更新了一篇动态。密密麻麻的文字,配图则用的是下午随手拍的江家院子。林荞心满意足地关上手机,远处喷泉准点升起,水花像一束束白色的绸缎。
“走吧。”江锦牵着她朝湖心桥走,“明天早起,我带你去吃南城地道早餐,不影响你中午的饭局。”
夜色正好,路灯的光落在此起彼伏的喷泉上,溅落的水滴像跳跳糖。两个女孩并肩向前走,脚踩在木栈道上,发出轻轻的空响。
29. 水中影
南城正午,骄阳似火。
南湖旁的树影层叠。风穿过枝叶,叶片在光里微颤,发出细细的沙沙声。林荞仰头,阳光碎成金色的雨,落在她的脸上,热气顺着呼吸一点点渗进心口。她摊开手掌,掌心纹路像极了头顶叶子的脉络。她与参天的树没什么两样,都在安静地等待着上天的安排。
饭局的地点在湖中心的船上,那是一艘改装的画舫,檀木做梁,帘幔垂地,私密性很好。他们一行人上船,船逐渐飘到湖中央,装饰作用的船桨在船身晃呀晃。
靳文礼将汪裕介绍给林伟民认识。
林荞则乖乖站在一旁,嘴角弯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她浅棕色披肩在胸前打了个结,将上半身盖了个严实。
“姑娘过来,陪你汪叔叔打打牌。”林荞原本半个身子藏在纪向兰身后,想默默当个隐形人,却听着靳文礼忽然招呼道。
她愣了一下:“我牌技一般,要让叔叔见笑了。”
只是这次的打法似乎有些不一样。
这次牌打得不显山不露水,虽然人是心不在焉的,可巧了,偏偏歪打正着。林荞失了凌厉的牌风,没了说炸就炸的凶猛,却而代之的是若有似无的懒散,却反而让她不着痕迹地占了上风。
她和林伟民配合默契,始终咬着靳文礼和汪裕一轮的距离。他们打A,她俩打K。林荞跟的牌多,不做出头鸟后,似乎没人注意到她悄悄顺走了几张废牌。等她手里已是报得着的寥寥几张,几人才反应过来。
林伟民看着反常的女儿笑出声:“今天挂了股古怪的风,把我闺女都吹开窍了。”他又顺势拍了拍汪裕的肩,“看来还是跟汪局学得快。”
林荞内心浮了片轻飘飘的羽毛。哪有什么巧合,有人不在,所以她直起来的腰板从来没弯过。靠椅后面有没有靠垫她不知道,只知道从头到尾,自己背都没碰到椅背。
“三A不过,可到我们了啊。”
“最后一把老林,我们甘愿认输!”
掼蛋规矩多,要是占着最大的A打了三圈还没打出去,便自动算对家赢。汪裕觉得还是和他们打有意思,几人水平相当,没那么弯绕心思,大家各凭本事绝不让牌,其乐融融一片。
眼看着林荞手里还剩五张牌,靳文礼佯装一本正经地问道:“姑娘,这把,你炸不炸啊?”
“心有余而力不足呀。”她摇了摇头。
“啪——”靳文礼落牌,剩下的果然是一套同花。
没骗到她,林荞笑笑。
她一早根据靳家父子的脾气摸清楚了他们的牌路。如果手里剩五张的是林伟民,她兴许还会炸一炸,赌自家父亲手里是套单纯想蒙混过关的顺子,是兵行险招。可靳文礼不会,他只会做好万全准备,不给任何人留下可能翻盘的机会。
靳杨也是。
“开饭。”随着靳文礼一声令下,林荞乖乖归牌,林家捡漏。
陆续开始走菜,只是船上的菜依旧看得让人眼花缭乱。
林荞心想,南城真是个丰饶的地方。短短几天,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已全都见了一遍。她理着酒杯,被长辈们的笑意包裹着,像一只在笼子里巴巴地望着天空的鸟。
林荞连着喝了几天酒,酒量倒是见长,能把迷糊的时间又拖得长了些。席间汪裕出去接了个电话,她看着靳文礼忽然向父亲递了个眼神。而林伟民则认真点了点头。事后她问起,林伟民感叹:“你靳叔叔人好,是诚心告诉我汪局这个人值得结交。”
她在一旁小鸡啄米式点头,乖乖附和:“靳叔叔真好。”
——她想要的,不就是这些吗。
林荞记得在饭桌上向靳文礼敬酒时,他话里带着长辈的慈祥和爱护:“有什么事,荞荞别客气,直接找你哥哥。”
哥哥是谁,在座没人不知道。
靳杨这个靠山如今能光明正大地被她用了,名正言顺,日后谁也挑不出错来。
只是——
“你哥哥解决不了的,再来找我。”
林荞惶恐,受宠若惊地半推半就:“我以后多和靳杨哥哥商量。”
“你哥哥人还是挺靠谱的,只是性子闷了点。”靳文礼不甚在意。
林荞看着,觉得靳杨的眼睛还是随了父亲,只是少了几分洞察世事的锐利和沧桑。
“没有,哥哥对我很好。”她咽了咽口水,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句违心的话。
好吗?也挺好。不过是她想要的太多了而已。
林伟民似乎没在意他们话里的弯弯绕绕。他举杯笑着,嘴里说着的还是亘古不变的话,像个游戏里的NPC,靠近饭桌自动讲出熟悉的台词——“还得麻烦她这两位叔叔,看看有没有未来能托付的。”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某种程度上讲,林荞还是羡慕林伟民的粗线条,比起这一桌子上的文人墨客。哪怕大家都是官场浮沉多年,环境不一样,自然被环境塑造的行事风格也不一样。
谁比谁棋差一招呢?
汪裕接了话:“荞荞这么优秀,我们单位那些年轻小伙子都配不上。”
“学历家世倒是次要的,俩人感情好就行。”
林荞没想到这话是从纪老师嘴里说出来的,真正的文人风骨来了。这道貌岸然的伪装一披,林荞都觉得真假难辨,也不知道是谁在欧洲按着她的头,让她不停遇见那些家境优渥又有名校光环的相亲对象。
她羞涩一笑,偷偷在桌下打开手机——
【我跟爸爸夸你了】
【小猫骄傲.jpg】
暗下的屏幕很快亮起——
【谢谢,专心吃你的饭。】
收到信息的那一刻,林荞都没发觉自己面上的笑逐渐真诚起来,还带一点小小的得意。
一家三口是午饭结束后直接去的机场。
路上,林荞看着早就刻在心里千百遍的一草一木,在心里默念:别急,很快我就回来了。
后知后觉,她用了‘回’这个字。
离别的情绪竟让她短暂的行程有了奇异的归属感。
机场大厅人来人往。他们来的不算早,匆匆换了登机牌后就上了廊桥。
林伟民手机此时来了消息,他举到女儿眼前——
【伯伯,这次公司的事太多,没能陪好你们实在抱歉。荞荞快来这边了,有什么要用的、想买的东西让她告诉我,我给她置办好。等伯伯下回来看她我们再见。祝,一路平安。】
林荞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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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难得露出了孩子气般的笑。她想着男人在手机那头像模像样地打出一些“体面”的字,目的都是同她一样,多有趣。
他正经的语气对她来说突兀,像极了该穿校服的少年忽然在成人礼上穿上不合时宜的西装。
林荞噼里啪啦地打字。
【真能装】
那边回得很快——【没你装。】
她翻了个白眼,觉得他正常了,于是瘫在椅子上找了几个小时的周公。
那是林荞这段时间睡得最沉的一觉。
-
可惜,回到北城的日子仅仅平静了两天。
周三下午,林伟民临时通知,“晚上让妈妈带着你,来这里跟我汇合。”
他说完在手机里给她发了个定位,又补充道:“你导航,别让她开车看手机。”
林荞了然,又是一场见缝插针的相亲。
对方是林伟民老战友的儿子。继承了父亲衣钵,仪表堂堂,谈吐得当。只是快两米的身高,让林荞被迫抬起头,才堪堪看清那一双眼睛究竟什么样。
——桃花眼,眉目含情,不是好人。
她草草下了结论。
“赵予琛。”
“哦。”林荞仰头看了男孩一眼,又接着把目光收回去。
她点点头:“你好,我是林荞。”
赵予琛大她一岁,正是父母眼里最‘合适’的年龄。林荞想起自己遇见靳杨那年,他也是二十五岁。
但又有一些不一样。眼前男孩身上的少年气重,正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那种鲜衣怒马,一看就是没怎么吃过生活的苦的模样。听闻是一路保送,拿奖拿到手软的好学生。前些日子还刚当了什么代表,只是名字太长说一遍她记不住。
林荞安慰自己,向来记性不好,很正常。
包厢里开着冷气,她却还是感觉闷闷的,于是喝酒喝到一半又偷偷溜了出来。
林大小姐一贯是个见人下菜碟的处事风格。在她的地盘上,她才懒得讨好那么多人。
——“说。”
电话接通,沉稳的男声平复了林荞内心的燥。
“不想喝。”她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声音又带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委屈,只是也说不上那股委屈是哪来的。只能归结于近乡情怯,怯的她心里苦吧。
“你不在,都没人给我换酒。”若有似无一句孩子气十足的抱怨。
电话那头的人似是被她逗笑:“你每次喝酒,都太实在。倒在‘贵州’上面就行。”
“咦?”林荞眉毛一挑,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惊奇:“你怎么知道我在喝什么?”
靳杨被这个问题问得语塞。他应该有无数理由,什么林伯伯是军旅之人,喜欢烈酒;什么这种场合的聚会,没有茅台拿不出手......可一向游刃有余的人也有大脑空白的时候。
只剩一个念头,他不得不脱口而出:“你基本不喝别的。”
话一出口,再巧舌如簧的人都束手无策。林荞张了张口,却只听见心跳咚咚作响。
盛夏的夜风在南北城间穿过,似乎有些别样的情绪横跨千数公里,传递在两个人身上。她举着手机,闭上眼睛,感受命运对这段时间短暂的褒奖。
30. 水中影
“你在忙吗?”
“哈?”
她回头。门口的灯光偏冷,一道影子被拉得很长。赵予琛站在那儿,肩背略收,像根格格不入的电线杆。林荞“扑哧”一声笑,收了笑的语气带点抱歉:“没有,你们要结束了?”
她虽然捂紧了听筒,架不住对面的人实在太安静,她这边的字字句句都悉数传了过去。
靳杨在那端沉了沉,听筒那边的声音听起来朝气蓬勃。他声音平稳的听不出情绪:“还有朋友?”
“不算,我爸朋友的儿子。”
林荞说完,自己先怔了下,后知后觉失言。对父亲朋友的儿子介绍另一个‘父亲朋友的儿子’,似乎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她想着插科打诨糊弄过去:“我来的时候也没想到还有别人。”
不对,怎么越描越黑。
情急之下她只好选择先把林伟民卖了,可她显然低估了父亲在这个话题上的重要性。
“我爸那性子你也知道,典型大男子主义,我还没毕业呢就催着我结婚,不知道抽哪门子风。”
那边沉默了一瞬。
“估计是怕我毕业后留在国外吧。”她换了个说法,“在国内先给我立个导航塔。”
“导航塔?”靳杨饶有兴趣地重复了一遍。
“就是飞机再远,也离不开的那个。”她认真解释,像是在课堂上,被点名回答问题一样。
“伯伯给找的,那一定是青年才俊。”靳杨淡淡接了句,“林小姐都满意吗?”
“啊?”她一愣,笑意在嘴角顿住。
——谁家包饺子了。
他是在乎她的?这个念头刚冒出,她自己先被逗笑,笑弧却把心事出卖的一干二净。
“我还有事情,先挂了。”
“那哥哥你忙啦。”
通话结束,屏幕黑下去,她才回了神。
脚步声靠近,赵予琛走到她身旁,语气温和:“你有事情。”
“没有,不重要。”她表面功夫做得十足,“正要去找你们呢,快结束了?”
“我们今日的饭吃的太仓促。”赵予琛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面色微红的姑娘,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怎样,用‘贼眉鼠眼’四个字形容她似乎不礼貌,但实在精准。有没有人和她说过,她不擅长撒谎,心思全写在脸上。
他眼尾沉下柔光,“明天,你有空吗?”
这场饭局并不是毫无意义,唯一能确定的是,是他一个人的‘一厢情愿’——也不至于到那份上,只是这姑娘实在好玩。赵予琛自诩阅人无数,谈过的女友伸出十个手指都不够往下掰的。他自学生时代起身边就不缺女人,清纯可爱的,风情万种的,只要他想,轻轻一勾手指——
“呃,没有。”
林荞的回答显然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赵予琛挑眉,又问了一句不合他常理的问题:“正好放暑假了,你在北城还有别的朋友吗?”
“没有啊,我是宜市人。”林荞被噎了一下,心里暗暗吐槽,这人怎么不太会看眼色。
“只是寒暑假才过来,我没什么朋友。”做人留一线,她也没想把话说得太死,至少日后好相见。
“那后天呢?”
“?”
——有病吧。
林荞抬头。
赵予琛剑眉星目,一双含情眼似有水汽。他眼神柔柔的,却被她品出一丝占有的意味。他鼻梁高挺,嘴唇极薄,像现在正活跃在舞台上唱跳的明星。就这么拒绝了他,属实是暴殄天物。
“下午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她答得谨慎,平了自己的恻隐之心。
“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
“什么电影?”
“算半个纪录片,不知是不是你爱看的。”
“都行,我不挑。你定吧。”
“那我们要不要......先加个好友?”
“哦哦!”
她滑开手机,递出二维码,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你扫我吧。”
就这样,两人莫名其妙在包厢外完成了互换联系方式的仪式,再若无其事地推门而入。林伟民看着一前一后进来的两个人,心里觉得甚是般配。女儿有自己的一套看人逻辑,他摸不清,只好按照当下最时兴的类型给她挑。
不知这次能不能入她的眼。见林荞不怎么排斥的样子,他暗暗松了口气。
饭局的尾声比预想的顺利。赵予琛端着酒杯,举止得体地敬了林伟民与纪向兰几杯酒,话语里有种介于谦逊与自信之间的分寸感。
再寒暄几句后,这场‘见面会’就算是体面收场。
众人笑着起身,笑声在空调风里被吹散。
赵家的车停在街对面。走出餐厅时,街口的灯已经亮起。林荞回头,看见赵予琛站在马路对面,拉开车门前举手朝她打了个招呼。那一下,路灯把他切成半明半暗两截,像暗房里未洗的胶片。
当晚,他们在手机里把没说完的,慢慢续上。
起初只是一些寒暄:“回家了吗”“饭菜还合不合口味”。
后来逐渐变成更细碎的回答。赵予琛的语气不似饭桌上那般客气,偶尔会加几个表情包,或者连着发几句,打破一来一回的问答格式,也打破了她给“相亲对象”画好的像。她本以为他们之间不会有更多的聊天,甚至不会超过三天,可他却意外的,有趣。
话题延展到三年前的那场流感。
【真的?志愿者?】
林荞回得比平时快了许多。
赵予琛紧接着发来一个笑脸小人。
【瞒着家里去的,差点被我妈打断腿】
林荞怔了一瞬,随后笑了。她的笑不止是愉快,更多的是羡慕。她想起那年自己早早提交了志愿者的报名单,结果在最后环节被林伟民的朋友逮到。“荞”字生僻,北城同名同姓的人少之又少,上面的领导火速给他的老战友打了报告,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消息顺着关系一路上报。
“家里就一个姑娘,你的生命不止是你的,听话,不能冒险。”她被留在了家里,也失了好友的约,虽然江锦从未怪她。
【那你怕吗,当时】
她带着答案问问题,可人对未知总是好奇的。
【怕】
【但总得有人去】
赵予琛打字间隔很短,像是在回忆。
【那时候防护服一穿就是一天,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想喝冰可乐】
林荞看着赵予琛名字变成‘对方正在输入中’,反反复复,对话框的消息一条条往上顶,她忽然有种久违的冲动。
——好像,这人也没那么不靠谱。
第二天一早,林伟民照例问:“昨晚那小伙子怎么样?”
林荞罕见地点点头。
林伟民愣了下,随即眉开眼笑,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卡郑重递过去:“不管怎么说,别让别人看低你。”
林荞接过卡,指尖捏了一下,眯眼笑起来:“爸,我怎么觉得你这套理论,是上个世纪的?”
“稳定最重要。”林伟民语气笃定,“你怎么想的我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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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荞哼笑一声,歪着头:“这点钱都为难他了?”
她语气轻飘,却不置可否。
她向来信奉两个真理:金钱与时间,是世界上唯一能检验真心的东西。
-
三天后,他们去看电影。
《里斯本丸沉没》。
那是一部根据二战真实事件改编的战争片。1942年,日军押运英军战俘的运输船被盟军潜艇击沉,千余名战俘与中国渔民共赴惊涛。影片光影压抑,阴沉沉的情绪笼罩在影院上空,背景音的鼓点闷得像溺水前的心跳。
林荞一向喜欢这类题材,唯一一部看好的暑期档,本来还遗憾排片太少,没想到赵予琛“误打误撞”。
“你喜欢这个?”她有点意外。
“喜欢啊。”赵予琛侧头看她。即使摸不清林荞的喜好,他压低声音,“这很打动人,不是吗?”
林荞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不知何时绞起的裙边。
影院并未坐满,只有寥寥几人,头顶上方的灯陆续开了,林荞却仍津津有味地看完了滚动的演职人员名单。
“要看完?”
“歇会,懒得动了。”
电影散场后,旁边放映厅另一部暑期档的人也陆续出来。林荞低头拢了拢裙子,没看见熙熙攘攘的人在面前匆匆而过,只看见一个影子把自己罩了起来。
赵予琛侧身,身后有人高喊“让一下”。两人距离挨得很近,林荞抬头,看见他眼尾还有一颗浅棕色的小痣,不细看看不见。
“谢谢。”她低声,心口有点乱。
穿堂风吹起她的发尾,灯光落在他眉眼间,像一幅太安静的画。
回到家的那一刻,她先卸妆,一捧冷水往脸上泼了下,彻底清醒过来。她躺到床上滚了几圈,双腿卷起薄薄的被子,坏心眼又冒了头。
滑开手机,林荞找到那个始终置顶的对话框。
【哥哥,有空看电影吗?】
她的小猫蔫蔫的躺在二人的对话框里。
过了许久,那边才回。
破天荒两条——
【没有。】
【你那相亲对象说不定有空。】
她看着那条消息,笑意一点点爬上嘴角。乘胜追击,她拨通了电话——
“哥哥?”
“......”
原本行云流水的撒娇不知为何此刻难以出口,她归咎于他的沉默。
“说话。”
“哦。”她仰头靠在枕头上,嘴角弯弯,眼里藏着一丝捉弄的笑,“我问了,人家确实有空。”
“......那你找我?”
“我想见你呀!”
电话那头嗤笑一声,似是嫌她心口不一。
“反正我们家离得很近,要不天天见吧。”
“不行,一个季度见一次。”
“一个月!”
“瞧你这点出息。”
她又在被子里滚了一圈:“你是自由的。”
“哦?”
“我是爱你的!”
“好险。”他笑意浓了些,“差点就不能和别人约会了。”
她咕哝两句,不服气犟道:“约呗,让她们给我介绍帅哥。”
靳杨顿了半秒:“......就顾不上你了。”
林荞听了,手机差点飞出去,嘴上却丝毫不饶人,“莫名其妙,重点是帅哥。”
“你是来实习的,不是来找帅哥的。”电话那端沉了片刻才道,“好好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