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多情女人的出现》
2. 第二章
云雾山流云宗,百年不遇的天才,秦时。
那本男频文里重量级的反派垫脚石,主要使命便是天赋绝伦、横扫同辈,然后在万众瞩目之下,成为齐衡登临绝顶的华丽背景板。但他戏份颇重,与齐衡缠斗良久,直至书中后期才圆满完成了身为反派的最终使命。
会是他吗?
风潇面上不露分毫,状似随意地问道:“少侠这一路身手不凡,不知师承何派?”
“眼下还都不是呢,”秦时朗然一笑,抬起头来,对着一面墙壁,“不过我打算去云雾山,拜入流云宗门下,日后多半就是流云宗的学徒了。”
他仰着脑袋指着那面墙壁:“就在那边,西南三千里之外。”
面色十分憧憬,眼睛显得更亮。
风潇了然:竟然是还未拜入流云宗门下的年少秦时。
书中他登场时,已是流云宗说一不二、深不可测的大弟子,手段老辣,心思缜密。
然而如今看起来才不到二十岁,还会心软到救下陌生的路人,还会轻易相信自己的话,还会在官差抓捕的逃亡路上轻易对人吐露真名。
不过……
“那边不是西南。”风潇好心提醒道。
秦时一僵,有些窘迫。
“你还没有去过云雾山吧?”
秦时更窘迫地点点头。
那就对了。
“流云宗是当世大派,门规森严,盘根错节,”风潇侃侃而谈起来,“你若是没有人脉在里头,很难进去的。”
“无妨,”秦时找回了些自信,“我自幼习武,根骨上佳,旁人都说我是个好苗子,入学试炼必能通过的。”
“没这么简单,”风潇面不改色,只是语气更凝重了些,“就算进去了也不见得能学到真东西。宗门之内,人情世故比天赋更重要,入了门无人打点,只怕永难接触核心真传。”
“真的吗?”秦时肉眼可见地惴惴不安起来。
“当然。”风潇信誓旦旦,语气笃定。
当然是骗你的。
流云宗是个不看出身、很看天赋的门派,秦时是个没有背景、天赋异禀的好苗子。金风玉露一相逢,供需平衡,双向奔赴。
然而不是甲方和乙方供需相符就可以直接匹配到位的,否则中介怎么赚差价?
“但我可以为你介绍,”风潇话锋一转,“我恰巧在那里有位故人,地位不低,可以为你引荐一二。”
“恰巧我也打算去投奔我那位故人,只是途中遭遇了歹人。既然你也要去,我们不妨一道。”
秦时眼前一亮。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就算和你一起会遭官差追捕,我也不会介意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秦时神色一暗。
尽管有些不舍这天降的人脉,他还是仅挣扎一瞬,便毅然决然道:“不必了。前路凶险,在下不能这样拖累姑娘。”
坏了,这么正。
他是会被追捕没错,风潇自己也好不到哪去。这是一个制度完善、律法森严的世界,而她没有户籍、没有身份、没有钱财、没有武力。
手无缚鸡之力的身无分文的黑户。
如今现成的武力摆在她面前,如果这个中介当得好,户籍身份钱财也马上就到手了。功亏一篑,她就多余这一嘴。
总爱pua别人果然是会有报应的。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像你这样的人,”风潇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明明自身难保,却还总怕连累别人。”
这样吗?他是……第一个吗?
秦时有点不好意思。
“实话实说了吧,我没有盘缠,这一路上连吃饱饭都难。你就管我吃喝、保我安全,就算作我为你牵线搭桥的报答,怎么样?”
尽管说着自己没有盘缠,风潇面上却毫无为难之色,语气轻巧,甚至带点笑意。
秦时登时便知,这姑娘是在哄自己的。
她连流云宗“地位不低”的人都能搭上线,怎会连路上的温饱都解决不了?想必是为了叫自己放心,降低拖累了她的负罪感,才找出这么蹩脚的理由来。
心口热热的。
流云宗确实是个大门派,自己这样全无人脉,万一真的去被晾在一边、虚度光阴,无法快速成长起来,岂不再无机会查清那些事?
眼下只得先委屈这位善心的姑娘同行一段时日,待他日在流云宗站稳脚跟,定要百倍报答于她。
秦时不再推辞,只一抱拳,深深向她行了一礼。
直起身又问道:“不知姑娘该作何称呼?”
“我叫风潇。”
秦时又作一揖:“风姑娘。”
风潇一噎。风姑娘她听说过的,冬天的风奶奶悄悄走了,春天的风姑娘就来了嘛。
两人不再说话,把耳朵贴在墙壁上,静静地听外头的动静。果然过了不久,追兵的声音去而复返,而后重又远去。
谨慎起见,两人一致决定多藏一阵再出去。
风潇打量起周遭的环境。屋子小而陈旧,称得上破烂,一样器具也无,四角结满蛛网,显是荒废已久,仅作临时藏身之用。
“这里有别人知道吗?”她问。
“从前有,现在大概只有我知道了。”秦时闻言摇头,神色有些落寞。
他低声道:“我是知道有这处地方,才寻了离这里最近的时候跑出来的。”
既是钦犯,想必说的是在押解途中跑出来了。能看出他此时的心情有点脆弱,如果有人搭话,兴许会说点未来的秦时不会吐露的故事。
然而他竟知道这样专用于躲藏的隐蔽地方,听那句“从前”的意思,又想必有些前尘往事,加上事关钦犯,想来不会是什么小事。
好奇心害死猫,她不打算知道。因此风潇只是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不知过去了多久,狭小而安静的屋子里传出“咕噜”一声。
有人肚子响了。
秦时知道不是自己,那便只能是风姑娘了。声音有些不雅,场面有些尴尬,姑娘家的面皮薄些,要尽力作出什么都没听到的模样......
“我饿了,”风潇却很坦然,低头看着肚子,怜爱地揉了揉,“他们走了有一段时间了,我们应该能出去了吧?”
秦时暗骂自己小家子气了,慌忙应道:“我先出去看看。”
“注意安全,”风潇适时地表示担忧,“快去快回。”
不要让我饿太久。
秦时回来得很快,摇了摇头表示已无危险,示意她跟着自己走。两人重又绕回那些迂回曲折的小巷,钻了许久,眼前终于豁然开朗,来到一条大路上。
杂货铺的老板在门口招揽生意,布庄的伙计忙着卸下新到的绸缎,胡饼店的铁钳敲着炉边,铛铛作响。酒肆、茶寮、铁匠铺,各色招牌挤挤挨挨,叫卖声、讨价声不绝于耳。
喧腾,有生气,风潇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
秦时扭头看她,见她遥遥一指左手边不远处一家馄饨铺子。她微微朝那边扬起下巴,挑了挑眉。
那铺子门口支着大锅,滚着奶白的骨汤,跑堂的手脚麻利地将一尾尾馄饨下锅,片刻便捞起,盛入撒了葱花虾皮的海碗里,香气飘出很远。
风潇已抬脚朝那边走,秦时忙跟了过去,朝伙计吆喝:“两碗馄饨,都要大碗。”
伙计很快端了两碗来。
风潇吃得很慢,先舀起一个来,吹会儿气,待馄饨在汤匙里晾凉了些,才小口小口地咬开;秦时吃得很快,一口一个。
秦时吃完时,风潇才吃到一半。
他也没必要干坐着等,于是搁下勺子,起身道:“你先吃着,我去那边买点干粮好上路。”
风潇点点头,看着他结了帐走向胡饼店,背对着这边,才放心地与来收拾碗筷的伙计搭话:“小兄弟叨扰,敢问哪边是西南?”
那伙计爽快一指:“您算是问对人了,方向上我熟得很!”
风潇配合地露出惊喜的神色:“果真?云雾山可是往那个方向去?”
“错不了!顺着那边出了城,官道一直走便是。”伙计拍着胸脯保证。
风潇放下心来,连声道了谢。三下五除二地把剩下半碗馄饨扒拉完,赶在秦时回来前起身走人,若无其事地迎向正拿着油纸包好的干粮往回走的秦时。
“上路吧,”她站定在他面前,抬起手指向西南,“云雾山是在那个方向,现在知道了吧?”
又叹了口气:“若不是遇上我,你可怎么找得到路呢?”
秦时笑着挠挠头,心下感慨:还好遇到了热心又靠谱的风姑娘。
风潇亦在心里庆幸:还好遇到了年少又好骗的秦时。
方才那样四下无窗的小屋子里,谁能辨得出东西南北?她怎么会知道他指的是不是西南方?
当然也是唬他的。
风潇不单是为了赚中介费之故。流云宗是个好去处,因它几乎属于另一个世界。
原书的世界观扑朔迷离,经不起推敲,风潇读时曾有一个本能的困惑:官府不管吗?
男主齐衡的结局是登基为帝,有赖于他名正言顺的身世。齐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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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皇帝与最爱的女人的孩子,却因种种权力斗争的缘故而流落在外,故事的结局当然身世大白于天下,力压几位兄弟登上皇位。
这就意味着这本书是有皇帝、有朝廷的。
秦时身为钦犯被追捕,又意味着是有官兵、有衙门的。
那为什么前期齐衡又是游历学艺、尽得各派真传,又是参与盟会、力压宗门天骄?
这期间的持刀持枪、打打杀杀,官府不管吗?每座山头上宗派千百人,没人查户籍、收赋税吗?
风潇没能在书里找到解释,于是悟了:男主要当出世入世的双皇帝,因此要写这仙侠与朝堂共存的不协调世界。
感谢这不讲道理的爽文世界观。
她这个从天而降的黑户,最安全的去处就是不受朝廷管辖的武林。
何况路上还有个保镖。
保镖很贴心,给她买好了帷帽。
是带垂纱的宽檐帽,垂纱长至肩部,从头顶到脖子遮得严严实实。
风潇接过来,很新奇地戴在头上,体验古代的时尚单品。
刚一戴上便皱起眉头。
外头的垂纱远不如她想象中薄和透,一戴上视线立刻模糊了五六成,路上的坑坑洼洼已看不出,台阶也变得不太清楚。
难怪富贵人家的女孩出门要有丫鬟扶。
帽子本身是由藤篾编的,顶着不轻,要不了多久应该就会脖子疼。
此时还是夏天,被围住的额头一圈很快就出了汗,粘粘腻腻的。垂纱围住后几乎没了空气流通,里头的空间顿时闷热起来。
风潇迅速摘下来,反手扣在了秦时头上。
秦时对她并无防备,一个反应不及,帷帽已被戴在了头上。
戴得歪歪扭扭,把他的发髻带乱,于是头发一边高一边低。洁白的柔纱披在扑满了灰尘的粗布衣服上,显得不伦不类。
风潇不由得扑哧一笑。
秦时慌忙要取下帷帽的动作一顿,变得缓慢起来。他猛然被垂纱遮挡住视线,周遭的景色一下子变得朦胧,只能看清站在面前的风潇。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风姑娘笑。
遭遇凄惨的风姑娘、热心善良的风姑娘、成熟稳重的风姑娘……
如今她这一笑,秦时才突然意识到,她还是个女孩,是看上去与自己同龄的姑娘。
印象里风姑娘的面容和眼前模糊的五官轮廓重合起来,他记得她生得清丽,眉心有一颗小小的痣。
那颗痣在笑起来的脸上会是什么样呢?秦时手上的动作又快了些,急于掀开垂纱,想把眼前这一幕看得清楚一点。
他心里好像有一只跳跃的小鹿。
然而抬着的手被风潇一压,秦时还未来得及细品这隔着一层衣服的触碰,便听她制止道:“别拿下来。”
“你是钦犯,这张脸不知被画在多少地方被人悬赏呢。自己不遮着点,给我戴做什么?”
秦时一怔。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只是……
“我们蒙面都是拿一块黑布、戴一顶斗笠,哪有用这样女人用的东西作伪装的?”
风潇摇摇头:“这就是你们的不周全了。照你那样,不还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头吗?哪比得上这帷帽,四面八方都遮盖严实了。”
在外头行走江湖的,竟还没有女人为了不抛头露面所做的遮掩更多。她撇了撇嘴。
秦时将信将疑地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何况你的眼睛这样好看,我一眼就记住了,别人岂不也能认得出来?”风潇张口就来。
怎么可以说得这样直白?年纪轻轻孤男寡女的,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呢?
秦时的小鹿又在跳,叫他面上热热的,耳朵也热热的,不知道有没有变红。他开始庆幸,还好有这层垂纱挡着。
手也从摘帷帽变成了调整两边的高度,连头发都不忘重新捋了捋。
边说着:“那我再去买一顶,风姑娘戴新的。”
“我不戴,”风潇扶额,佩服但拒绝他的坚持,“这帽子戴着太热了,我会中暑。”
秦时有些犹豫:“你毕竟还是个年轻女子,这样全无遮掩地把面容露在外面……”
“我嫁过人了。”风潇懒得多嘴解释,一句话打断了他。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咯噔。
秦时的小鹿不跳了。
“都有孩子了,我女儿今年两岁了。很可爱的,有机会给你见见。”风潇犹不放心,又为自己的履历添了一笔。
啪嗒。
秦时的小鹿死掉了。
3. 第三章
明明看着是跟自己差不多的岁数,怎么就连孩子都有了?他知道女子嫁人早,但是能这么早吗?既是有了丈夫和孩子,怎么没见她提过?
“怎么未曾见过……”
“我丈夫去世早,女儿被夫家带走了。”风潇语气淡淡的,恰到好处地透出些低落来。
秦时的脑子里立刻配合地补充出了完整的故事:早逝的丈夫、年幼的女儿、强势的夫家、无力的她……
难怪会独身一人遇到歹徒,难怪要不远千里去投奔故人。
他为自己方才龌龊的心思感到不齿。
秦时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之前叫风姑娘,是在下冒犯了。”
“无碍。”风潇摆摆手,总比风太太风夫人一类的好。
“风太太。”秦时抱拳。
风潇一阵头疼。
“我不爱听人叫风太太。”她严肃回绝。
秦时了然:想必是先前的经历太糟糕,叫她害怕回想起来,才不愿意被人这样称呼,难怪默认了自己叫她风姑娘。
他顿觉自己更该死,也不再纠结是否合乎礼数,深深一作揖:“风姑娘。”
好吧,总比风太太强,好坏原来真是对比出来的。
两人的身份都不太能见人,因此一路上都不住大客栈,只在路边人家自己开的小店歇脚过夜。
这样的小店多是一对夫妻自己的院子,有些有老人、孩子,有些没有。
今晚住的便是个只有夫妻两人经营的小店。整座院子很小,除去厅堂、厨房、正屋,空给客人留宿的只有两个房间。
风潇与秦时各住一间,这里今晚就不再招待其他客人了。
两人坐在院子里的桌椅处吃饭,都没有说话,桌上很安静。
“啪!”
突然传来瓷碗砸在地上的碎裂声,惊得风潇一个激灵。
“眼睛长哪儿去了?说了多少次料要过秤!这锅肉又毁你手里了!”很粗的一道男声。
一阵哭声中夹杂着几句解释的女声,因混在呜咽里,听不清内容。
又是刺耳的铁勺猛敲锅沿的铛铛几声。
“昨儿偷摸给你弟塞钱当我不知道?败家娘们儿!你家那个烂摊子,老子真是瞎了眼才把你给娶回来!”
风潇明白了,原来不是为了那一锅肉,是积攒的旧怨。
听着里头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凶恶,女人的啼哭越来越凄楚,几乎快要喘不上来气一般,两人对视一眼,终于忍不住起身寻过去。
走到厨房门前时,正看到那男人已高高扬起了手,下一秒就要扇在那女人脸上。
“住手!”秦时当先一步冲了上去,牢牢攥住了男人的手腕。
那男人见只是个毛头小子,嚷嚷着“我管教我自己的婆娘关你卵事”,边一用力就想把他甩开。谁知用了全力仍挣脱不开,这才有些反应过来,气势短了一大截。
“二位客官,这是小人的家事……”他深吸一口气,冲着秦时赔笑。
“家事就能打女人了?”秦时冷冷地看着他,语气很不屑,“我管你是不是家事,别让我再看见你对女人动手。”
风潇在后头无声叹气。
等他走了不就看不见了?到时候又要打多少巴掌,把这会儿忍耐的怒火发泄出来呢?
她去扶了还在嘤嘤啼哭的女人起来,便朝犹在目露威胁的秦时使眼色,示意他跟着自己离开。
秦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果。
因看了这么一出不愉快,两人情绪都不太高,饭也没吃几口,便各自无言地回房去睡了。
“啊———”
夜里却忽闻一声惊叫,是女子的痛呼。
声音尖而锐利,在安静的晚上格外刺耳,风潇被猛然从梦中惊醒。不再有方才那样的高声尖叫,她只听到压抑的一声声闷哼,与绵延不绝的呜咽声。
风潇匆匆起身穿上了外袍,走到门口,手已放在了门闩上,却停住了脚步。
这里不是现代社会,没有警察;何况即使在现代社会,独居女性夜里听到外头有哭声,也是不该出门查看的。
她不会武,若贸然出去,连自身安危都难保。
风潇犹豫之间,门外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敲得很轻,伴随着秦时的声音从门缝里传进来:“你醒着吗?”
她拉开门。
秦时没想到她开门这样快,反倒被吓了一跳。见她穿着整齐,静静立在门口,便知她也已被惊醒。
风潇指着正屋的方向:“又是他。”
秦时拔腿就走:“我去揍他。”
风潇拉住了他。
尽管知道她已是个孩子的母亲,秦时还是为这突然的身体接触怔愣了一瞬。他有些疑惑地扭头看风潇,见她摇了摇头。
“有什么用?”风潇声音很小,神情里有点无可奈何的冷漠,“等我们走了,他在你这里受的气,都要还在她身上的。”
秦时的心口有点闷。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却无法就此袖手旁观。
风潇扯着嗓子,扬起声音喊:“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秦时会意,眼里露出些惊喜来,忙跟着吆喝:“半夜打你婆娘做什么?知不知道你们店里还住着客人!”
那头转瞬安静下来。
片刻,传来一道粗声粗气的男声:“打搅客人们了,这便睡了!”
两人微微松了口气,各自回到房里。
各人自扫门前雪。行走江湖,最要紧的就是不要介入他人的因果。
已是后半夜了,不知是被中途打断之故,还是心里放不下那个挨打的女人,秦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也睡不安稳。
“啾啾。”他听到了鸟叫声。
翻身起来,纸糊的窗子已透出些亮光,秦时推开窗,果见已是晨光熹微。
睡是睡不着了,他干脆走出房门,打算四处转转,却听见厨房已有了动静。门缝里溢出氤氲的水汽,有温热的粟香轻轻慢慢地飘过来。
秦时踱过去,推开了厨房的门。
里头站着两个女人,一个是风潇,一个是挨了打的店家女主人。
挨了打是一眼看去便能推测出的结果,她的一边脸比另一边略肿些,两只眼睛却红肿得很对称。那一巴掌终究还是在昨晚落下去了。
两人齐齐看他,秦时被盯得有些不知所措,自己先开口解释:“睡不着,出来走走。”
“你呢?”
“我也是,”风潇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转向女主人,“你继续说。”
“他不是第一次了,”女人的指尖死死抠着灶台边沿,面上木木的,“也有的是比这重得多的时候。”
“去岁我怀了身子,他嫌我不能伺候,那夜灌多了黄汤,说我偷藏银钱,一脚踹在我肚子上。”
“可是家里的钱财全都叫他拿去赌了,哪来的银钱叫我偷藏?”
“五个月的女胎,成了型的小手小脚,就缩成一团血肉,掉在那个破草席上。” 她抬起手,捧着小小一团空气,眼神变得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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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每回抡起拳头,我倒盼着他索性打死我。好歹能去陪陪我那没名没姓的孩儿,总强过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地熬着……”
秦时的拳头已攥得很紧很紧。
风潇低头瞧见了,拽过他的手,秦时心里关于男女大防的警铃大作,下意识要把手收回来,又觉得在这样的场景里谈什么授受不亲,对着已有孩子的妇人扭扭捏捏,反显得自己做贼心虚、小题大做。
犹豫之间,她已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力道并不大,有抚慰的意思。
秦时不敢用力挣扎,任由她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攥得很紧的拳头。
她边问那女人:“你娘家就在这附近吗?”
女人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就在隔壁村。”
风潇于是抬头看着秦时:“我们给她些银子,可以吗?”
“丈夫好赌,她总得留点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你拿些银子,送她回一趟娘家,叫她藏在娘家,好不好?”
风潇是商量的语气,却能肯定秦时会听。阻止男人一次的殴打是不治本的,给她些银子才是真对她有用。
如今少年秦时还是个好心人呢。
女人自然连连摆手推辞。
风潇松开了秦时,拉过她的手,很用力地盯着她:“去吧,趁他还没醒。厨房这里有我看着。”
眼神很恳切,不是仅仅客气一下的善心。
女人终于泣不成声地跟着秦时走了。
风潇叫秦时收拾好他的行李,直接带着走,她去收拾完自己的,就在村口等他汇合上路。
如今这里只剩她了。
她去拿上了自己的包袱,里头只有一套路上买的换洗衣服。
经过正房,听见如雷的鼾声,她犹不放心,搬了些重物来堆在门口;来到院子里,抬头看了看茅草屋顶。
风潇满意地点了点头。
把院子里捆好的干草解开,铺在不同地方。又回到厨房,熟练地找到刚刚就瞄好的菜油,提着四处泼了。
最后抽出条干柴,伸进灶台里点着了。而后快步走出院门,把手中的干柴往院里一扔。
火龙迅速燃起,分作数股蹿向厢房,院里噼啪作响,热风袭面而来。
“走水啦———”
在村子里大多数人都还没醒的安静清晨,风潇这一声惊呼格外响亮。
她施施然向村口约定的汇合处走去,没有再扭头一次。
真女人从不回头看爆炸。
去他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果,她风潇就是这混蛋玩意儿的因果。
风潇哼着小曲走到了村口,等着秦时到了一起上路。
可惜今天吃不到热乎早饭,只能路上垫两口饼子了。不过当大侠的人,有些牺牲也是难免的。
“是你放的火!”
远处遥遥传来一道女人的高呼。
是从背后传来的。
风潇惊愕转头,便见那女主人朝自己奔来,一旁紧跟着秦时。他们竟是从失火的村子来的,而非女人娘家所在的村子。
看这架势,两人显已得知了院子起火,甚至连是自己放的火都猜到了。
原本打算事了拂身去、深藏功与名,想不到这么快就被发现了,真是坏事不出门好事传千里……
叫女人知道了太过感激自己倒没什么,只是不知秦时会不会还不太能接受,得找个合适的说辞……
女人转眼已到了跟前,风潇这才看清她满面是泪、目眦欲裂,扑上来便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是你烧死了我的丈夫——”
4.第四章
她眼里的质问、愤懑甚至憎恨太过明显,那是种风潇本以为她在挨打时会露出的眼神。当时她没从她眼中读出这些情绪,以为她已被重复的苦日子折磨到麻木。
原来她没有麻木,原来她也是会恨的。
只是恨的是风潇。
她的手指枯瘦却有力,死死掐住风潇的脖子,面目扭曲得已有些狰狞:“就是你做的对不对?我家里好端端的,怎么会烧起那样大的火?”
“否则你怎么会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
风潇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用力去扯脖子上的双手,却低估了常年做家务、干农活的女人手上能迸发的骇人力道。
一瞬之后,禁锢骤然松开,她剧烈地咳嗽,近乎贪婪地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是秦时一记手刀精准地劈在女人的手腕上,她吃痛松手,整个过程不过眨眼间,风潇却似已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
“他殴打你,他害死了你的孩子。”她大口喘气,嗓音还有些嘶哑。
如果装作不知情,坚称此事与自己无关,或许能逃过一劫。然而眼前的变故实在叫她满心困惑,嘴边有她非要问出来的问题,执意要一个答案。
“他不该死吗?”
“你不是解脱了吗?”
她看见她的眼神仍是仇视的,她听见她的语调仍是忿恨的。
“那是我的丈夫啊——”
“他死了我怎么办呢?我去哪里呢?我的后半生还能依靠谁?”
她在愤怒中流露出一点凄惨和哀婉来。
风潇当她是一时接受不了如此大的变故,耐心劝道:“你独自生活也好,另觅良人也罢,总不能就这样受他折磨,煎熬过一辈子吧。”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女人仿佛受了奇耻大辱,“我岂是那等不守妇道之人?”
“我嫁给了他,这辈子就是他的人了!你当谁都如你一般,整日和一个非你夫婿的男子出双入对、拉扯不清?”
风潇满腔的疑惑和委屈都凝滞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这个被秦时扣住了手腕仍想要挣脱扑上来的女人,这个恶狠狠盯着自己的女人,把所有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远处已传来人声,村子里的人大概是救完了火,正蜂拥赶来。
他们远远地伸手,边叫嚷边指着这边,依稀能听到“就是她”、“捉去报官”一类的字眼。
风潇满腔心思都在女人的话上,未曾注意到后头的秦时神色复杂。他看着成群赶来的村民,眼底挣扎翻涌,面上变换过许多情绪,终于一咬牙,拉起风潇就跑。
风潇心神恍惚,跑得步履踉跄。
秦时见状,只得低声一句“得罪了”,一个打横抱起风潇,扛在肩上,继续发力飞奔。
这熟悉的天旋地转。
这熟悉的逃亡,这熟悉的被扛着跑。
秦时上次扛起她,只当是救了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今时今日,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肩上这个女人是谁,这是风潇。
于是他终于意识到,这具身体是柔软的、有温度的。他不敢过多去体会肩头和手上的触感,只在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乱七八糟的念头。
她好轻,其实不是只能扛着,抱也是能抱得动的吧?
听说女人是香的,他为何没有闻到?是因疾行时只呼吸到迎面的风吗?
她的温度好真实。
直到终于甩开了村民、被放回地面,风潇才像是有些缓过神来,却仍低着头不说话。
秦时只当她是被那女人的架势吓到了,于是很小心地细细解释道:“她说有近路可走,不从村口过。回来时我想着咱们也不急,还是把她送回家去再去与你会合,免得她丈夫已醒了又打她,便仍走了那条近道。”
“到她家时,便见火已把房子烧了大半,邻居好不容易扑灭了火,把那男人拖出来,已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面容了……”
“她眼看旧无可救,便撕心裂肺地到处问人火是怎么起来的,问你去哪里了。整个院子里找不到你的影子,左邻右舍又都说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喊‘走水了’,她立时便认定了是你。”
“所以……真是你放的火吗?”
明明风潇刚刚就没有否认,秦时却仍抱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万一呢,万一她说这只是个误会……
“自然。”风潇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愚钝,显而易见的事还要再问。
秦时沉默了。
犹豫再三,终是把憋了有一会儿的话问了出来:“何至于就那样轻易把人给烧了……”
风潇能说什么?她总不能直说“因为你们都是书里的人,不算真的人命”吧。
“杀人偿命,”风潇想,这真的是套很浅显的道理,“他杀了他们的孩子,难道不该偿命吗?”
秦时一时语塞。
其实认真算起来,他也明白男人有这样的下场是他活该。然而毫不犹豫地一把火烧了,显得太不近人情,太过冷厉和果决。
他本能地抗拒把这样的形象与风潇联系在一起。
这种抗拒说出来却是没有道理的,秦时无法直言,于是只好找些旁的说法。
“我知道你是为她好,可那毕竟是她的丈夫,”他字斟句酌,“他若真的死了,她心里也不会好受的。”
“你看,她不是在怪你吗?”
这正是风潇最困惑与憋闷之处。
“我不明白,”她说,“她挨骂、挨打,她没有得到钱、地位和尊重,她的丈夫是一个虐待她的人,甚至是一个杀人犯。”
“这就是爱情啊。”
秦时也许在解释,话说出来却像在唱赞歌。
“爱有等待、包容和改变的力量,这世上正是因为有了女人不离不弃的爱,才会有那些迷途知返的男人,才会有一段又一段爱情佳话。她们的爱不为功名所动,不因困顿而移,这就是爱情的伟大之处啊。”
他的目光虔诚、柔软,盯着大约五米开外的空气,如果你把此时的他挪到婚礼上,让他宣读“无论贫穷或富贵”一类的誓词,这样的神态会很应景。
风潇感到一阵恶寒。
爱情伟大与否她无权置评,因她向来把它当作调剂生活的游戏。然而这番话里头让人喘不过来气的东西,绝不是“伟大的爱情”。
他只说“女人的爱情”。
这是“这本书里的女人的爱情”。
书里的女人们面目太过雷同,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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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太过模糊,风潇对她们的生平竟没有什么说得出的印象。她未做过严谨的统计,此刻骤然惊觉,才从回忆中飞速检索起书里的一个又一个女人。
年长的、年轻的、年少的,第一眼就被男主迷住的、先是不屑而后被男主征服的、被配平给男主的好兄弟们的,非常漂亮的一般漂亮的不太漂亮的,丰满的苗条的瘦弱的,温柔的刁蛮的可爱的......
这所有所有的女人,没有谁爱过一个以上男人。
没有任何一个。
风潇终于有些明白了。
这里都可以把武侠世界和宫廷朝堂写在一起来满足男主到处当老大的意淫了,写点至死不渝忠贞不贰的女人也是意料之中。
她看似穿进了一本书里,其实是穿进了现实中男人们旷日持久的美梦里。
那些女人的面目如此模糊,因她们只是一群忠贞不渝的符号。
“就像风姑娘一般,即使你是个如此洒脱的女子,不也在为你丈夫的离世而伤神至今吗?”
秦时的脑海里还停留着那时风潇的神态。
她提到早逝的丈夫时,头微微垂着,眉轻轻皱着,语气听起来淡淡的,却不难察觉其中的低落。平日里她总明艳而有光彩,难得的脆弱就更让人心疼。
他想,同情与怜悯之外,他确实有些不可告人的心疼。
“我没有,”风潇一阵恶心,下意识地反驳,“我并非为他伤神。”
我没有如他所写的一般,天然被绑定在一个男人身上。
也永远不会如你们所期望的一般,做一方伟大的望夫石。
“我只是舍不得我的女儿。”她圆上自己当日的反应。
“可是你……”秦时遭遇反驳,下意识就想反反驳。
可是你当时的低落明明是真的,可是爱的人去世你怎么会不伤心,如果不爱他你怎么会嫁给他……
话语却戛然而止,他把它截断在开头。
因为“可是”后的东西使他心跳停了一瞬,而后开始加速,念头如野草般疯长。
后知后觉地生出小小的期冀。
如果……如果她真的不爱他呢?
这世上有些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捆绑的夫妻,有些眉南面北同床异梦的怨侣,她会恰好是其中一个吗?
她的心仍是空荡的、干净的、为真正会爱的人所保留的吗?
破碎的血肉如逢春的枯木,纤维蠕动,骨骼嗡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塑、愈合。皮毛重新覆盖,焕发出鲜亮的光泽,失去神采的眼眸倏然睁开……
听,小鹿复活的声音!
可是她都已经有女儿了。
秦时狠狠提醒自己。
她有过丈夫便罢了,还有女儿,她怀过孕、生过孩子,意味着她与那位丈夫曾……
而他天赋异禀,相貌堂堂,他年纪轻轻就有大业要追求,他身体干干净净,有一颗洁白无暇的少年真心。
他与她云泥之别。
你只是恰好到了知情爱的年纪,身边又恰好有一个适龄的、漂亮的女人,你们成日呆在一起,有些微弱的波澜是人之常情。
“秦时,”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不可能喜欢上别人的妻子。”
5.第五章
秦时和别人的妻子一道,继续上路了。
他安慰自己:朝夕相处又怎样,孤男寡女又怎样,只要他坚如玄铁、定如磐石,只要他稍稍使出惊人的意志力……
守住清白,易如反掌。
何况这是为进入流云宗,他必要先经历的一环。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为什么偏偏是风潇拥有流云宗的人脉?为什么恰好从天而降到他身边?
这正是上天赐予他的考验!
只是他没想到,这考验里还有一部分,是被人如此编排。
“老跟那么个半大小子在一块儿,你可千万得加点儿小心!”
秦时去里间打了水出来,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这顿吃的是个路边的面馆,只有一老媪独自经营,或许是店面破小、地方偏僻的缘故,客人并不多。
进来时里头有几个食客,两人坐下不久,那几人便走了,店里便没了其他客人。
面很快端上来。风潇要的是汤面,冒着热气,筋道、入味,她等不及晾凉,边挑起来吹边吸溜。
秦时要的却是冷淘的拌面。将面条煮熟后过一遍冷水,然后沥干,再放进去酱汁和菜码搅拌。
因此并不烫,吃得也更快,秦时放下碗筷,便自觉地拿着两人的水袋,去问店主老婆婆能否借后头的厨屋打水。
老婆婆很慈祥地应了,待他道了谢、去了后头,又小步地从台子后绕了出来,坐到了风潇对面。
“瞅着你俩都挺年轻,刚成家的小两口儿?”老婆婆面上笑眯眯的,没有陌生人打听私事的冒犯感,反而像胡同里的老街坊路上遇见了,随口关心两句小辈。
风潇也就并不反感,老老实实地回她:“不是,只是同路的朋友。”
“嚯——”老婆婆这一声语调转得陡,尾音拖得也长,风潇从中能听出某知名双人传统语言类艺术的影子。
她满是皱纹的手托着下巴,眼睛眯缝着,连和蔼的长辈也不像了,反倒像个同龄的朋友,逮着机会就唠点儿身边人的嗑。
“那你可得留点儿神!”
“你听过没?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你瞧他那个岁数,年轻力壮的,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你们俩成天在一块儿,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要是真起了什么歪心眼儿,你防得住么你?”
风潇有些好笑地听着,已不太能关注到内容,待老婆婆终于停下来喝口水,她忍不住开口问:“您是京城人吧?”
“你也听出来啦?”老婆婆有点惊讶,但惊讶程度不高,显然不是只被风潇一个人问过。
她并不纠结此事,很快就把话题绕回去,很关切地继续絮叨:“老跟那么个半大小子在一块儿,你可千万得加点儿小心!”
秦时回来时就正听到这句。
很委屈。
如果真有歪心思,被人这样在后头嚼舌根是不会委屈的;如果全然无心,被人平白怀疑,是有点委屈的。
如果动过念头,在还未示人时就硬生生自己压下,又被人拎出来揣测,那就是很委屈了。
仿佛他的克制与高洁都白费了。
风潇听到这话,心里头却热乎乎的。她是知好歹的人,能听出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里头夹的是善意还是恶意。
同样是说她与一个年轻男子往来,“我岂是你这种不守妇道的人”和“你可千万得加点儿小心”,是很不一样的。
“放心吧。”她从面碗里扬起脸来,很用力地点点头,想开口宽慰老婆婆放心。
却因这一抬头的动作,看见了后厨的门框边熟悉的衣角。
很熟悉,因为她两次被扛在肩上,都是以头朝后、趴伏着的姿势,跑动间景色千变万化,唯有面前那一块衣角,总在她视线里单调地飘摇。
黑色的,绣了很不显眼的银边,沾了一些尘土。
跟在“放心吧”后头的“我晓得”已到了嘴边,风潇及时改了口。
“放心吧——”
“他不一样。”
秦时僵在原地,一大半的委屈都转作了无措。
这是她第二次说这种话了。
上次她说,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自己这样的人;这次她说,他不一样。
看来自己于她而言,是真的与旁人不同。
明明知道外头的人听不见,他还是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到她们的对话。他想听她继续说,说他究竟哪里不一样,说她眼里的自己。
心脏,你跳的声音可不可以小一点,我怕她们发现我。他无声地对自己祈求。
“他很特别,”他听到风潇一字一句,语气那样认真,仿佛每个字都是在心间转了好几圈,才郑重地捧出来,“和我认识的任何一个男子都不一样。”
“他给我一种疏离感,很孤独的感觉,若即若离。我听过很多人说自己孤独,但我觉得他的孤独才是真正的孤独。感觉他的内心深处一直都只有他一个人,他一直在伪装自己。他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什么歪心思的。”
“很多时候我想去了解他,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又觉得他的外界有一层保护膜,我不想打破。”
“有时他坐在那里,我感觉他都要碎了。”
秦时静静地站在那里,忘记了屏住呼吸和抑制心跳。
他像站在水流中心的一块巨石之上,四周都向他涌一阵一阵的海浪,巨石被击打,他被击穿,石头和他的心脏一起砰砰作响。
多奇怪,明明就认识了这么些天,明明只是同路的关系,明明她从未问过自己的过去,不可能知道那些复杂的身世、曲折的遭遇,更无从得知他内心最幽微处对这个世界的疏离。
可是她全都懂。
秦时心想。
套公式就是快。还好有参考文献。
风潇心想。
老婆婆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要对风潇叹气,却看到她下巴往自己身后的方向抬了抬,而后开始挤眉弄眼。
她迅速心领神会,只接了两句“你心里头有数就好”,便把话头扯到了它处。
秦时缓了许久,直到觉得自己胸腔里的“咚咚”声已不似刚刚那般响,才从后头走了出来。他面色如常,把风潇的水袋递给她:“走吧。”
风潇把水袋别在腰间,和老婆婆道了别。
今天日程不多,只需太阳落山前到下一个村镇,时间绰绰有余。盛夏午后的日头很毒,路上又几无遮蔽,走得两人大汗淋漓、头昏眼花,秦时已忍不住把头上的帷帽摘了。
因此看到前面路边一片橡树林时,两人的眼睛齐齐一亮。
林冠茂密,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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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蔽日,投下一块浓重的、深绿的荫凉。
秦时立刻转头,就要提议进去乘凉,却正撞上风潇也睁大的眼。
惊喜的、雀跃的、亮晶晶的。
他还未开口,她就冲着他挑一挑眉、点一点头,而后雄赳赳气昂昂地朝那片林子奔去,一扫刚刚的有气无力。
好默契。秦时在心里无声地欢呼。
风潇已飞快寻了近处最粗壮、枝叶最繁茂的一棵橡树,一屁股坐下,靠在树干上。秦时跟着过来,坐在了她旁边。
从腰间解下水袋,咕咚咕咚地连灌好几口,风潇才一抹嘴,深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遮住了阳光,夏天的气温仍摆在那里,泥土蒸腾出的厚重的土腥味,混着些草木的生气。空气里有外头的太阳底下难以存留的水汽,和一丁点儿潮湿苔藓的气息。
屁股底下是落叶,落叶底下是泥土,泥土很深处传来些珍贵的凉润。
风潇不由感慨,这处世界既没有现代的自由,亦无高科技加持下的便利生活,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如此随处可见的自然风景。
在现代,你上哪去找这样大片的林子、这样厚的土地、这样多的树、这样……
这样一只什么?
头顶斜上方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窸窣碎响,她下意识地仰头望去,只见一根横杈上,蹿过一团赤褐色的毛茸茸。
一只松鼠。
它倏地下了树、跑远了些,而后竟大胆地回过头来,拿一双黑亮的圆眼睛打量她。
风潇:!!!!
她把水袋往地上一放,手一撑,小心翼翼地起身,蹑手蹑脚靠近。
那松鼠却很警惕,见她靠近,一转身便朝远处蹿去,直躲到遥遥一处树后,才又探头看她。
风潇便又跟着走远了些。
秦时坐在原地,眼看着她白色的身影在树丛间穿来穿去。
他说过叫她和自己一般换黑衣,平时低调不打眼些,还更有大侠气质。风潇却坚称什么“黑色吸热”,只肯穿浅色衣服。
如今他却庆幸风潇的坚持。这样的白衣在深深浅浅的绿色里,才能显得如此轻盈和灵动。
他又想起刚刚那双陡然亮起的眼睛。
记忆里的狼狈会被自动清除,例如眼中的红血丝、淌过的汗和晒得发红的脸,他的脑海里只有黑白分明的眼,和脸上在太阳下泛点儿金光的细小绒毛。
秦时有些热,有些头晕,和口干舌燥。
一定是中暑了。
他拿起手边的水袋,好几大口灌下去,才终于觉得脑子清明了些,胸口的燥热也褪去许多。
把水袋系回腰间,指尖却在熟悉的位置触到异样。
那里挂着另一个水袋。
秦时的手颤颤巍巍地把水袋举高到眼前,一眼就看出了不同。
太新了。
水袋的样式大同小异,然而他随身带着的已用了一段时间,风潇的却是上路前刚置办的,新旧迥异,轻易便能分出区别来。
手中的水袋一下子变得滚烫,烫得他要丢开。
可抬头看去,风潇已追上那只松鼠,蹲在地上与它对视,然后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些什么。
好像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鬼斧神差地,秦时重又拧开了手中的水袋。
6.第六章
慢慢地挪向唇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又啜了一小口。
我还没有发现拿错了,我太渴了。他心想。
会格外甘甜吗?会有她的气息吗?为什么没有闻到?他闭上眼,试图体会出不同。
可是一会儿她会不会发现水少了太多?要不要把自己的倒给她些?可是那样不就更……
“秦时!”
他猛然睁眼。
风潇不知何时已跑了回来,手上高高举着枚橡果:“它送我的!”
秦时浑身上下的血液凝固了,脑袋中一阵一阵地嗡鸣。根本没有时间反应,风潇一眨眼就来到了面前。
手中的水袋还没来得及放下,不尴不尬地停留在嘴边,慌忙遮掩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秦时心一横,干脆维持原样不动,继续喝了两口。
我没发现拿错了。他告诫自己。
风潇到了近前,果然未曾发觉,只向他炫耀那果子有多浑圆、那松鼠有多亲近她。
秦时强装自若地应和,只有拿着水袋的手以极小的幅度微微颤抖,面部肌肉僵硬而不自觉。
风潇只当他太热太累,大剌剌往旁边一坐,手便去摸水喝。
一摸腰间,空空如也。
扒拉四周地上,空空如也。
抬头看秦时,手上一个,腰上一个。
风潇诧异地睁大眼睛。
秦时自知到了不能再装不知情的时候,跟着不明所以地看看自己手上,再看看腰间,发出一声惊呼。
“是我不好,实在抱歉,”他急急解释道,“喝得太急了,竟没注意。”
话说出口,又自己在脑子里回味检查了几遍。演技不算拙劣,语气不算浮夸,理应能过这一关。他低着头,一副认罪的姿态。
风姑娘会做何反应呢?
惊慌失措地捂住嘴,指着他嗔怪着说“你你你”,然后捂着脸哭,说“这下我不干净了”一类的,逼他为她负责……
至少他见过的闺阁女子,对这事应当是这个反应。
要他负责该怎么办呢,这毕竟是个寡妇;可既然是个寡妇,兴许就不会要他负责?
可是若真不让他负责,如释重负中又透出一丝丝失望来……
念头转了无数个,秦时才恍然发现,风潇还未出声。他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看。
风潇抱臂不语,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这种眼神他曾见过的。
小时候扒拉桌子把茶盏摔碎了,桌边只有他一个人,坚称那杯子是自己掉下去的。那时母亲就是这个眼神。
告诉夫子把书全抄完了只是被狗咬烂了,夫子也是这个眼神。
秦时惴惴不安,疑心风潇已看出他的心虚。
风潇盯了不知多久,直到他浑身不自在,已打算坦白从宽,才终于轻笑一声。
“那便宜你了。”她说。
没有哭闹,没有问责,好像这件事对她毫无影响。
只影响到了秦时,还不是玷污了他的清白,而是“便宜”他了。好像他平白得了什么珍贵的奖励或恩赐。
秦时听出她无意追责,心情却没有变好。
风潇心情更差。
他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对她来说都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认识都快一个月了,真对她有点什么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他又不是给子。
但他给她添麻烦了。
这里距离下一处城镇还有半个时辰的脚程,她要有半个时辰喝不上水了;刚和这只水袋相处出感情,就要再换一只新的。
本来走路就烦。
风潇从来坚信,情情爱爱喜怒哀乐,都不过是体验的一部分,把心脏放在过山车上起起伏伏,不失为一种享受。
会给自己的实际生活带来困扰的男人,才是真正最该死。
本打算到了流云宗敲一笔就走的,现在她打算敲两笔了。
……
黄土和平野渐渐被抛在身后,山势一天天隆起,驿道开始盘绕于深谷。
直到面前出现一片峰峦,如悬岛浮于云海,石阶苔滑,古藤垂垂。
云雾山。
“劳烦小兄弟通传,”风潇对着山底下守着的门人一抱拳,“告诉纪啸,故人给他送青英论武的苗子来了!”
那门人瞳孔震动:掌门已闭关数年,如今整个流云宗都由左右长老代管,右长老纪啸已是最手握实权的二人之一,宗门上下、武林内外,无不要尊其一声“纪长老”。
这女子年纪轻轻,却敢直呼他大名?
说是送青英论武的苗子,却只带了一个人来。他朝后头看去,只见二三十步以外,远远站着个年轻男子,肃穆地立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
是仆人的姿态。
专门送给纪长老的、能去青英论武的苗子,竟与她是这样的尊卑位次?
看来这女子家世背景果然非同一般。门人忙热情地请风潇跟着自己先上山稍事等候。
仆人秦时垂首立在远处,是风潇交代的结果,说是他作为晚辈,远远候着更礼貌些。听不清她与那门人说了什么,不过一句话的功夫,竟恭恭敬敬地就要请他们上去。
风姑娘果然有些人脉在身上!秦时惊叹。
风潇很骄矜地应了一声,而后扭头一扬下巴,秦时便忙不迭跟了上来。
这边两人在外事厅候着,那边门人已在纪啸的院子外通传。他把风潇的原话转告过去,纪啸飞一般到了门口,面上有些惊疑。
门人只知她直呼了纪啸大名,他却更注意到后头那句“青英论武”。
青英论武是江湖新生代翘楚的盛会,十年一度,未满二十五岁的年轻弟子均可参加,到擂台上头较技论武。胜者不仅可获“青魁”之名、灵兵秘典之赏,更关乎宗门荣辱。
新一届的青英论武就在数月之后。
流云宗本是不必为此忧心的,因宗门大师姐谢昭熠天资卓绝,放眼整个武林同辈难寻敌手,很有夺冠的势头。
然而就在一年前,大师姐闭关了。
原本预估的时间只要三四个月,不想却半年多未曾出来。若不是每日从送食龛传进去的干粮和清水,传回来时都有所消耗,众人都要以为她出事了。
只是这样一来,便不知她多久才能出来,又能否赶得上那青英论武了。
流云宗顿时变得很被动。
在她之下也不是没有其他天赋好的后辈,二师兄的成就在他的年龄也已算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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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不凡。
只是比起大师姐,终究差了些夺冠的资质。
流云宗高层长老对此忧心忡忡,外头的人却理应是不知道的。那突然出现、直呼他大名、自称故人的年轻女子,竟一开口就是给他送“青英论武的苗子”。
恐怕真是高人。
纪啸不敢怠慢,忙匆匆赶去外事厅,亲自请那女子到迎客堂去。
便见与她同来的还有一年轻男子,瞧着就是副练武的好身段。莫非这就是她口中的好苗子?
“你在这里等着,”女子欣然起身,扭头对那男子吩咐,不是商量的口吻,“不必跟来。”
男子点点头,果然一动不动,拘谨中透出些乖巧。
纪啸心里就有了数:他很听她的话。
进了迎客堂,风潇并不谦虚,自己坐下,姿态很闲适,微微笑着看纪啸,不自述来意,等着他先说话。
“不知姑娘该如何称呼?”纪啸很给面子地先开了口。
“我叫风潇,你叫我风姑娘便是。”风潇已对风姑娘三个字脱敏,甚至觉得有些好听。
她不称“您”,是不觉得低他一辈,有以同辈相交的意思。纪啸心里有些不适,却又对她的背景更往高处猜了几分。
“风姑娘,”客气完了,他终于忍不住进入正题,“听门人说你自称是故人,老身却年纪大了,实在回忆不出。不知是……”
“我们之前不认识。”风潇坦然。
纪啸登时就皱起眉头,有些被戏耍的恼火。
“但你可以和我认识一下,”风潇却很从容地继续,“和我当故交,对你只有好处。”
“看到外头那孩子了吗?你去探一探他的根骨和底子,就知道是多好的苗子。不过那孩子身边没个长辈,只听我的。”
“这就是我送给流云宗的诚意。”
纪啸听懂了,却不明白她这样气势汹汹地来,又如此自信地摆出“诚意”,是想从流云宗得到什么。
“他够不够格的事暂且不提,”对方说话直来直去,他也就不绕弯子,“风姑娘不妨直说,你想要什么?”
风潇对他的直白很满意。
“一个你的故交的身份,一个闲职长老的位置,和这个位置该有的供奉。”
考虑到这些习武宗门的份例可能有典籍、丹药、兵器一类的,她忙又补充道:“供奉全折算成银子。”
纪啸深深吸了口气。
“风姑娘请回吧。”他面无表情地说。
她要的是身份。
若只是要一大笔银子便罢了,她却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在流云宗光明正大地常住下去,还要领供奉。
什么见不得人的背景才会需要找一个身份呢?
流云宗要冒的风险太大。纪啸试图把价往下压一压。
“我倒是也能去其他宗派,”风潇不急不忙,好整以暇地抱臂看他,“可是贵宗的青英论武又该如何是好呢?”
“你……”纪啸被戳中痛处。
不知道这样年轻的女子从何得知流云宗如今的困境,又如及时雨一般从天而降。总之有这样的消息在手上,她便不会是被拿捏的一方。
她捏着流云宗的三寸,叫他别讨价还价。
7.第七章
秦时在外事厅坐了许久,终于等到两人从迎客堂出来。只见风潇仍是一副悠然自得之态,纪啸的面色却比进去时难看一些。
看来这人对此事并不满意。风姑娘为自己引荐,不知说了多少好话、受了多少为难。
他默默心下发誓,待来日学有所成,定要好好回报风姑娘。
“秦时,”风潇招呼道,“来和纪长老问好。”
秦时规规矩矩见了礼,纪啸客气地请他上前,上手摸骨,看似随意地捏了捏腕骨、臂骨、脊骨,暗中运起一丝真气,探查其根骨和经脉。
这一摸,他不由暗暗心惊——难怪风潇敢如此狮子大开口。此子根骨之佳,世所罕见,竟几乎赶得上谢昭熠。
沉吟片刻,纪啸又给出一套流云宗独家的心法,令秦时尝试运转气息。观其真气流转,果见畅通无阻,可见悟性也是上佳。
纪啸在心中叹了又叹。一时兴奋不能自已,为终于解决的一桩心头大事而几乎要老泪纵横;一时又因知道风潇的“诚意”值得她要的价钱,而有些肉痛。
为防风潇坐地起价,他面上却不显分毫。神情严肃,偶尔皱眉甚至叹气,时不时还要摇摇头。
这幅样子落在秦时眼里,便更惴惴不安,只觉高估了自己的天份,恐怕要叫风姑娘为难。
良久,纪啸终于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冲风潇点了点头:“就按你谈的条件吧。”
又转向秦时,十分和蔼:“好孩子,以后你就是我流云宗的弟子了。”
秦时重重点头:“晚辈必定好好修炼,不负前辈栽培和风姑娘引荐之恩!”
这话听得纪啸有些憋屈,忍不住出言提醒一句:“即使没有风姑娘引荐,以你的天赋,也必定能进我流云宗的。”
“是啊,”风潇在一旁赶忙应和,“纪长老所言非虚,我并没有为你多做什么,你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秦时顷刻间几欲热泪盈眶。
她还是这样,总不愿意给他心里负担。
于是眼中的感动快要溢出来,更用力地点头:“嗯!”
纪啸:……也许心智有残缺是习武有天赋所必需的代价。
憋着一口气,他咬着牙唤门人来:“带风长老和秦时去安置罢。”
“通传下去:风长老乃我故人之女,师承隐世高人,虽不习武,却精研周易卦象、星历算法,于我宗门气运、弟子修行吉凶,皆有独到见解。此番出山,乃为助我流云宗在此次青英论武中拔得头筹,光大门户。”
风潇向纪啸投去惺惺相惜的目光。
说胡话一事,两人势均力敌。
出了外事厅,外头阳光正好,远远望去,殿宇楼阁依着山势嵌在嶙峋的山岩之间,多以青石、灰瓦和深木建成,飞檐翘角,自成气派。
这其中有一间,就要属于她风潇了。
风潇闭眼抬头深呼吸——
是安全的味道、清闲的味道、地位和财富的味道、部分学校行政老师或个别萝卜坑岗位独有的幸福味道……
和雪松的味道。
风潇睁开眼。
哪来的商务男?
便见外头垂首立着个男子,像是在等传唤,约莫有二十出头,身型比秦时略清瘦些,生得格外白净。
低着头,看不清脸。但观其宽肩窄腰,挺阔利落,身上的浅碧色衣裳与墨绿色玉佩相得益彰,风潇就高看他一眼。
来时还没有这样的香气,想必是他身上的,虽然在现代有些烂大街了,雪松的气味终究还是好闻。何况古代不是喷两下香水那样简单,气味如此明显,是要日日熏衣、佩戴香囊的。
爱花心思打扮的懂事男。
风潇在心里吹一声口哨。
她是长老,这人看年纪是弟子,她犯不着屈尊降贵和他打招呼。因此风潇没有停留,昂首阔步从他身旁过去了。
“哼!”
听到一声不屑的轻哼。
风潇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扭头去看。那男子仍是垂首立着,姿势毫无变化。
“哼!!”
更不屑、更夸张的一声,来自身后的秦时。
风潇扶额,同时确定自己没听错。
她懒得搭理骄傲的孔雀和愤怒的公鸡,跟着带路的门人继续往前走。
公鸡飞快跟上了,孔雀没动弹。
走出一段,风潇才随口问道:“刚刚门口那个是?”
秦时竖起了耳朵。
“是我们二师兄,叫作徐天凌,”那门人很恭敬地应答,“方才在门口候着,应当是有事找纪长老。”
徐天凌这个名字她有印象,没想到是二师兄。那找纪啸应该是为了禀报师傅被妖怪抓走了。
“大师姐如今闭关,因此二师兄便是所有弟子里排在最前头的,不少事宜都由他向纪长老请示。”知她初来乍到,又是有身份的长老,门人很殷勤地解释。
“大师姐?”风潇眉头一皱,停下脚步。
正竖起耳朵听得入神的秦时一个没注意,险些撞了上去。
“是叫谢昭熠,最近在闭关,所以这段时日可能见不到她,”那门人很骄傲地介绍,“大师姐是咱们宗门年轻一辈里头最厉害的,便是放眼整个武林,也是顶顶拔尖儿的人物!”
提起大师姐,她的眼睛嗖的一下变亮,说话时摇头晃脑,语气十分快活而得意,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风潇点点头,面上神色已恢复如常,心里却闪过许多问号。
这个名字她没在书里见到。
书中是说,流云宗最强的年轻人是秦时,其次就是那个被他压了一头的师兄徐天凌。
对徐天凌的粗略几句描述,便可见其天赋远不如秦时。因此风潇断定,流云宗如今找不出足以在青英论武撑场子的弟子,才敢拿着秦时漫天要价。
然而听她描述,这位谢昭熠也是惊才绝艳、人人称道之辈,怎么在书中不曾出现过呢?
风潇百思不得其解。
总不能还像史书记载一样要抹去女子的名字吧?小小破文,逻辑漏洞不少,这一点上却努力向史书看齐。
风潇咂舌。
她见这门人是个话多又热情的,便打算多问出些东西来。一路上东打听西打听,知道了不少书里没有的细节。
秦时跟在后头,只觉得鼻子不争气地发酸。
风潇是要做长老的人,她知道弟子间那些事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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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是为了叫自己能跟在后头听着?
自从与双亲生离死别,就再也没有过这样一心为他着想的人。
“秦时,”风潇唤他,“听到了吗?”
你看,她果然在留心他有没有听到。
秦时慌忙从杂乱的心绪中回神,捕捉刚刚过了耳朵却没进脑子的话音。
“……平日里习武练功的气氛很浓厚,内门弟子之间比武切磋的事常有发生,因是互相铆着劲儿进步,掌门和长老们向来很支持。”
确定自己没听漏,他放心回答:“嗯,听到了。”
“相互切磋是很好的氛围,也正适合你这样刚进来的新人,好叫大家伙都认识认识你。”风潇絮絮交代。
秦时已沉浸在母性光辉的沐浴里,哪有不应的道理。
直到来到一处院子门口,门人掏出钥匙开了门,请风潇进去,他仍跟着就要抬脚跨过门槛。
风潇扭头看他,眼里有些疑惑。
那门人在一旁笑着对秦时说:“秦师兄的住处还在前头呢。”
秦时愣住,有些尴尬,不死心地看向风潇。
风潇并没看他,反而拉着那门人问:“你呢?你住哪里?叫什么?”
她挺喜欢这个活泼机灵、说话清楚的小姑娘。
秦时默默垂下眼帘,掩盖其中的黯然:她没有邀请自己的意思。
“我叫程子鑫,并不住在这一块儿。”
“我是外门弟子,平日只能住在山腰那处,值守时才在这里——只有长老们和内门弟子能住在山顶呢。”
程子鑫大大方方地乐呵:“不过我迟早要成为内门弟子的,再努力努力,总会在山顶有自己的院子。”
她呲着牙笑。
风潇了然,难怪要管秦时这个初来乍到的叫师兄,原来是内外门的区分。
“那是自然。”她拍了拍程子鑫的肩,学着做出长辈勉励后辈的姿态。
把两人送走,关上大门,风潇终于得以尽情享用偌大一个独院。
长老们的院子都藏在西南角的清幽之地,植株、石头之类景观一应俱全。
她一眼便注意到右侧那一方温泉池,池子不大,以天然的卵石垒砌边缘,水色清澈见底,看得见活水潺潺流入的泉眼,隐隐蒸腾着乳白色的暖雾。
风潇决心这辈子都是流云宗的人。
屋子并不奢靡,却很雅致,床榻足够大,瞧着也软和。
穿进来至今,风潇第一次泡了个漫长而彻底的热水澡,只觉浑身筋骨都酥软下来。她身子一歪,便陷进了松软不出所料的床榻里。
“咚咚!”
她恍若未闻,纹丝不动,粘在床上像一块糊了的锅巴。
“咚咚咚!”
我睡着了。风潇心想。
“咚咚咚咚咚咚咚!!”
他大爷的。
“来了!别敲了!”风潇骂骂咧咧地翻身下床,向门口走去。
恼火地拉开门。
轮廓分明的一张脸。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唇形薄而端正。低着头,很恭敬守礼的样子,好像刚刚急切的叩门声不是他敲出来的。
她后知后觉地闻到雪松的味道。
8.第八章
风潇吹了声口哨。
反正这次旁边又没有别人。
徐天凌惊愕抬头,便见这位年纪轻轻的新长老已立在他面前,面色严肃,微微蹙眉:“何事?”
他疑心刚刚是自己听错了。
于是不动声色,规规矩矩道:“风长老,约莫四五日后掌门与林长老回宗,长老们都会去迎接。您若无要事,最好也到场,纪长老要把您引见给掌门。”
风潇明白了,来传话的。
“怎么是你来传话?”她疑惑。这理应是程臻一类外门弟子的活计,怎么劳驾起宗门二师兄了?
“我也来与您认个脸。”徐天凌听她知道自己身份,于是不再垂首,抬起眼里直视着她。
风潇正打算点头,夸一声后辈懂礼数,却听见他紧跟着的下一句。
“来看看是谁身无武艺,从天而降,顶着个纪长老故人的身份就当上了长老。”
风潇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疑心那声轻哼不来自于他,因为徐天凌此人,有神态自若、正气凛然地冒犯别人的天赋。
“你知道我是长老就好。”风潇无意自证,也懒得和他解释。
“纪长老对外的理由可没拿来瞒着我,”他却步步紧逼,“您能当这个长老,不过是带来了一个毛头小子的缘故,与什么卦象星历没有半分干系。”
关你什么事?风潇有点烦了。
“是,流云宗是挺需要我带来的那小子的,”她倚在门框上轻笑,“毕竟宗门里原先的弟子不足以应对青英论武嘛。”
“比方说你。”
徐天凌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不知是不是眼花,风潇总感觉他的脸色白了一白。
白,白点好啊,她喜欢白幼瘦。
“他成不了什么气候,”徐天凌很努力地抑制,声调还是忍不住拔高了些许,“有点天赋又能怎么样?他毫无自己的志气,连自己要做什么、要去哪里都决定不了,年纪轻轻就已陷在女人的温柔乡里,万事只知听你的话!”
“不过是你的一条狗!”
风潇挑眉。
“这么生气干什么?”她眯着眼看他,扯起一点玩味的笑,“怎么,你也想当?”
白嫩的徐天凌变红了。
非脸红,非眼红,红温也。
想要否认,然而即使真回一句“我不想”,也有种对方说草你爹而他回了一句我爹没有龙阳之癖的笨拙感。
他几乎是狠狠地瞪着风潇,只好用喘粗气表达自己在愤怒而非调情。
脸仍是白净的,红晕全爬在耳朵上。洁白雪地里落一点红梅,更显赏心悦目。
怒,怒点好啊,她喜欢美人嗔怒。
徐天凌自觉多说更气,转身就走,却听到背后一声“且慢”。
于是气鼓鼓地扭头,并不抬眼看她,只垂着眼帘、用很不耐烦的语气问:“风长老还有什么事?”
风潇:“很可爱。”
她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尖。
徐天凌傻站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于是慌忙去摸自己的耳朵,果然发觉有些烫。
“是气的!”他捂着耳朵,像恼羞成怒的无能丈夫。风潇便宠溺地看着他笑,像看被绝育后怒而拿爪子挠人的小猫。
徐天凌只得气势汹汹地走了,一如他气势汹汹地来。不留下一滴有效伤害,不带走一片云彩。辛辛苦苦亲自跑一趟,就为了窝窝囊囊地落荒而逃。
风潇想,二师兄身上有种二师兄一般的憨态可掬。
笨,笨点好啊,她喜欢笨蛋美人。
她心情更好地回去粘在床上,身体不愿动弹,脑子却没停下琢磨。
青英论武时,各宗门都是掌门带着最得意的几个弟子去的,唯有流云宗,去的是长老纪啸。
路上她听程臻说掌门和左长老一同在外历练,便以为是青英论武时只有纪长老还在。不曾想,如今两人就要回来了,难道是很快又出去了?
想不明白,她又转而盘算起宗门弟子习武切磋之事。
……
次日一早,演武场边缘最热闹的一处角落,便已支起了一张简陋的木桌。
桌上放着笔墨纸砚,并一堆零碎银钱。桌边一根竹竿,挑着一面迎风招展的布幡,上头龙飞凤舞写着一行大字:
“押赢赌输,立马开盘!”
桌前挂着张纸,又写了几行小字:
“任意一场切磋,报上双方姓名即可下注,开始前一刻钟截止。筹码放下,凭条开出,买定离手,概不反悔。本摊抽水一成。”
旁边立着个面生的女子,穿的却是长老的服制,笑眯眯地看着望过来的人,神情和蔼中透着引诱。
“新来的风长老,说是能耐大着呢,会算命!”
“我怎么听说是纪长老的故人之女?是走纪长老的门路进来的吧……”
“可不是!你说那背景得有多硬,不仅自己说当长老就当长老,还带了个小白脸一道,进来就是内门弟子!”
众人窃窃私语,很快围作一团。
好赌是人的天性。
或大或小的银子被摆在桌子上,凭条开了一张又一张。到下一场切磋还有一刻钟就开始时,已有二三十人、十几两银子下注。
因都还在观望,下注金额很小,大部分人只押几钱或一两银子试试水。
师兄张三入门很早,名气稍盛,押在他身上的有十八人、十一两六钱银之多;师妹沈自越虽进步迅速,终究太过青涩,因此只得了七人掏出的三两五钱。
风潇舍去零头,只抽了一两五钱的利。
刚一站上演武场的擂台,果见那张三剑势沉稳,大开大阖,将沈自越逼得连连后退。台下押注他的弟子一片叫好,只觉比起往日单纯看比武,更多出几分惊险刺激来。
然而沈自越虽左支右绌,却始终步伐轻灵,两人的气力消耗远不在同一水平。就在张三一招用老、挺剑直刺的刹那,她身形如鬼魅般倏然一扭,险之又险地避过剑锋,同时手中木剑借力一搭一引。
张三只觉一股巧劲扯得他重心骤失,前冲之势再也收不住。一片惊呼声中,他整个人踉跄扑出擂台边界,重重摔在地上。
场下一片寂静,随即哗然。
“好!”
当先开始欢呼的,便是押了沈自越的那寥寥数人,七个人几乎喊出了半个场的气势。
看比赛的功夫就把钱赚了,搁谁不欢呼?
赢了钱的自然越战越勇,自觉赌神降世,即将大赚一场;输了的却更不甘心,坚信下一把就能赢回来。
这一来,下一场切磋开始前,围在风潇小摊前的人便更密了许多。人群头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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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臂高举着银子和铜钱,嚷嚷着“轮到我了”、“前面的快点”、“是兄弟就跟我一起投李师兄”一类。
风潇没懂,是兄弟为什么要押在一处,赢了各自赚得更少,输了拉兄弟下水。
塑料兄弟。
然而她不介意,反正她有稳定的一成利可赚。
风潇在脑子里飞速地算,每天能有个十来两银子的收入,一个月下来就是三百两,加上她二百两的供奉,五百两就攒下来了。
五百两是什么概念?
风潇赶路的这些日子,已对这个世界的货币购买力有些了解。
一个五口之家一年的嚼用也不过二三十两,五百两是二十多户人家一整年的开销,是京城一座不小的宅院,是上百亩的良田。
其实长老月例银子只是五十两,然而风潇不需练武所用的天灵地宝、丹药兵器,这些东西又是有价无市的珍贵之物,折算下来,她一个月能领整整二百两。
她恍觉真掉进了钱堆里。
“风长老!”
飘飘然沉浸在荣华富贵中已不知天地为何物的风潇,骤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
“纪长老请您过去。”
徐天凌不怀好意地看着她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消息这样快。风潇惋惜地摇了摇头。
纪啸在议事厅等,风潇一进来,他便开门见山道:“风长老,此举恐怕有欠妥当。”
“我辈宗门,清修之地,当以砥砺武学、修身养性为本。你如今设此盘口,引得弟子们心浮气躁,全然背离了宗门立派之初心。长此以往,恐败坏门风,还是停了吧。”
“不要多生事端。”他话很客气,直到最后一句才带了点警告的意味。
“纪长老果然心系弟子们修炼,”风潇不以为意,拿出早准备好的一套说辞,“然而弟子们平日观他人切磋,胜负往往与自身无关,观摩只流于形式。”
“如今他们拿钱财下注,反而心系每一场比武,仔细研判双方招式、气力与胜机,这眼力与判断力的提升,于实战而言,不更是一种修行?”
自觉这个理由已立得住脚了,风潇又身子向前倾了些,带出一个有点谄媚的笑。
“况且纪长老整日操劳宗门上下那么多事,也忒辛苦,”她话锋一转,“不也理应多享受点供奉吗?”
风潇“噌”地起身,正气凛然道:“我愿操持下注一事,所得一成之利,与纪长老五五分成。唯愿能稍稍报答纪长老这些为我流云宗含辛茹苦的付出,这是我代表弟子们孝敬您的!”
说罢拿起手边的茶盏,向纪啸亮了亮里头盛满的水,仰头一饮而尽。
“我干了,您随意!”
纪啸愕然。
一时不知该先谦虚两句,还是义正严辞地叫她不可行贿赂之事,或是提醒她杯子里的是茶水不是酒水……
或许礼数要紧,他也该满斟一杯龙井?
迟疑片刻,纪啸终于选择先维持住高风亮节之姿:“风长老不必如此,老夫并非那等贪图碎银几两之人……”
风潇却已趁此机会,起身走到了他面前,从兜里摸出刚得的一两多银子,试图往他衣袖里塞。
“使不得!”纪啸吓得连连后退,把她的手臂往外推。
“给孩子的。”她满脸堆笑,热情地推搡。
9.第九章
风潇昂首挺胸地从议事堂出来了。
碎银几两不足以动摇纪啸,然而每日都有几两,长年累月下来,可就是个拒绝不了的大数目。
他纪啸虽暂时没有孩子,未来也是有可能要养孩子的。是得先替孩子攒着。
于风潇而言,赚是少赚了点,却也在她预料的范围之内。干垄断的活计总是要交点保护费的,江湖规矩嘛,她懂。
徐天凌候在外头,开始站得笔直,渐渐地身体不住往门口倾,耳朵也微微侧过去,试图听到里头的动静。
听见她走出来,忙要把身子收回去,瞧她神色如常甚至有些怡然自得,正在上扬的嘴角就僵了僵。
“走了!”风潇好心情地向他摆摆手告别。
“就这么走了?”徐天凌眼睛瞪得浑圆。
“不然呢?”风潇解决了纪啸,正是看谁都顺眼的时候,很有兴致地逗他,“舍不得我?”
“我没有。”徐天凌咬牙切齿地否认,却仍觉此时说什么都很无力,认真回应显得笨拙,视而不见又像在默认。
宗里真应该广开言路,设置些弟子匿名举报长老的机构,严抓长老作风问题,例如骚扰弟子一类的。
“风长老果然好本事,三言两语就能连纪长老都糊弄过去。”他愤愤扯回话题,才觉得又找到了那股气恼劲儿。
风潇决定了,就拿他一起赚第二笔。
“你怎么总是对我不满?”她终于收敛起总在调笑的语调,正色道,“不单是我,连同我带来的秦时,你对我与他都有种没来头的厌烦。我得罪你了?”
徐天凌摇摇头,又点点头:“你在践踏我们流云宗的规矩。”
“流云宗立宗数百年,传承至今,宗门名望鼎盛,英才层出不穷,靠的是森严的门派规矩,是人人恪守正道。”
“然而你们,”他不屑道,“你沾他的光连带着进来,还敢要长老的地位身份,你所得一切都不因自己的实力,而是狐假虎威;他虽有些天赋在身上,却心性不坚,只知听你这一介妇人之语,还为你逼得宗门开这样的后门。”
“你们玷污了流云宗!”徐天凌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激动,尽数倾吐胸口的一腔正气。
“哦……”风潇若有所思,“如果我说,这中间有些关节,不是你想的那样呢?”
“能有什么误会,”徐天凌冷笑,“你当我如三岁孩童一般好骗吗?”
风潇摇头:“我没骗你,也没有什么误会。只是事情确实和你想的不太一样。”
“我的确是因秦时而进的流云宗。不过他能有如此天赋,却是有我在身旁的缘故。”
“我们修的是合欢术。”风潇面不红心不跳,语气平静无波。
“合欢术并非采补邪术,而是阴阳互济、龙虎交泰的正统大道,”她不紧不慢地解释,“旨在借由灵肉交融,沟通天地阴阳二气,使双方灵力共鸣共震,于极致的欢愉中涤荡神魂,淬炼道心,从而事半功倍,突破瓶颈。”
“秦时根骨天赋清奇,修为精进神速,正是此法之效。”
徐天凌眼睛逐渐睁大,神情也从“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些什么来”变成了“人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风潇却向前微微倾身,那双总是含着戏谑的眸子,此刻竟透出几分罕见的认真与坦诚。
她直视着徐天凌:“我助他修行,他才有今日的天赋与进益。此事秦时亦是心甘情愿,深知其妙。”
说到这里就够了,剩下的他会自己脑补。
徐天凌被她一番直言不讳震住,脸上闪过惊疑、荒谬种种情绪。他自幼虽受流云宗正统教诲,却也听闻过一些江湖传闻,原来如此离经叛道的修行方式竟是真的,她还能冠冕堂皇地说出来……
“不过近日,我不太愿与他一道了。”
风潇的话锋陡然一转。
“你根骨优越,心志坚定,乃是极好的修行胚子。只是……观你真气运行,怕是修为已停滞许久了吧?”
一个普通天才,修为停滞是必经的事,风潇不怕说错。
“若一味苦守阳刚正道,未免进展迟缓,”她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清晰无比地落入徐天凌耳中,“近日,我觉得秦时有些无趣,而你更合我意呢。”
便是三岁孩童,这时也该听出她的邀请之意了。
徐天凌下意识就要开口,怒斥一句“胡闹”。
却不期然撞上风潇灼灼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他骤然僵住的脸上,而后上下游移,扫过他的耳尖、喉结和锁骨,又回到了他的眼睛,直直与他对视。
“你身上的香真好闻,没有别的女修注意到吗?”风潇问。
你身上熏的香这么明显,还不是为了吸引女修注意到你吗?风潇想。
“别急着拒绝我,”她柔声而笃定地说,“再想想。”
徐天凌近日确实遇到了瓶颈。
纪长老告诉他,只要持之以恒、潜心修炼,配以丹药辅佐,突破不过是迟早的事。
可是他哪有那么多时间呢?
大师姐处处压他一头便罢了,新来的师弟秦时也来势汹汹,青英论武又迫在眉睫。明明他在逐渐长大,身边惊叹“天资过人”“惊才绝艳”的声音却越来越不落在自己身上了……
秦时如此行事,却被像个香饽饽一样请进流云宗。他做得,我徐天凌为何就做不得?
何况……
何况风姑娘其实很年轻貌美。
他初时不满她年纪轻轻就端坐长老之席,如今换个角度想,却又庆幸于她的年轻。
平心而论,风姑娘有很小巧的唇、细而美的眉和很灵动的一双眼。
先别急着拒绝,先看看是要怎么做,万一并不像江湖传闻那样龌龊,并不像自己揣测的那样不堪,修行之人怎可不知全貌就有如此刻板的偏见呢……
徐天凌低下头,极力使自己的目光不与她对上,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问:“那我、那我需要做些什么呢?”
一时没有听到风潇的声音。
他想,风长老原来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良久,还是没有等到风潇的回应。
徐天凌终于有些惊疑地抬头,正对上风潇笑吟吟地看着他。
抱着臂,不说话,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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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里有点讽刺,有点幸灾乐祸,更多的还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物而觉得有趣,于是被逗乐了似的。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也许被耍了。
他心虚,而后气恼。因气恼而更心虚,因心虚而更气恼,于是显出一些色厉内荏来,似乎妄图通过这样的怒气,叫她不要说出那句话。
“不是践踏流云宗的规矩吗?”
来了,那句话还是来了。
他一招不慎,正是她赢下一盘、耀武扬威的好时候,没道理放过他。
“不是玷污了我们流云宗吗?”
风潇刺了两句,不再多说,只默默欣赏他又红透了的耳朵,和低得不能再低的脖颈。
他好像真以为世界上有地缝可以钻。
直到终于欣赏够了,风潇才大发慈悲地又开了口:“好啦,逗你的。”
我知道。徐天凌有些绝望地想。
“没有合欢术这种事,”风潇转过身去,似乎打算走了,“不过有两句是真的。”
“秦时确实不是单靠着自己练到如今这个地步的,底子未必稳当。寻常修炼时看不出来,真与人对垒,指不定原形毕露。”
“说你可爱也是真的。与你相比,他倒叫我觉得索然无味了。”
风潇留下两句话,没有回头看徐天凌的反应,便消失在长长的台阶上。
回到小摊前,继续做起她的生意。翘首以盼的弟子们见她被纪长老请去,不过一会儿便全须全尾地回来了,生意照做,就知道了宗门的态度。
于是更热情高涨。
分发凭证、给钱数钱,风潇从一开始的热情高涨到眼神呆滞,终于痛定思痛:这种没有技术含量但很累人的重复性劳动,要外包。
然而外包就要给工钱,给少了怕招不到人,给多了又难免肉痛。本来打通上头的关节,利钱就要分走一半,若是再发工钱……
盘算着盘算着,她突然就有些悟了:人不一定能共情过去的自己,但迟早有一天会共情资本家。
人之常情!
“风长老——”
又是一道熟悉的声音,风潇眼前一亮:就等你了。
果见秦时已疾步近前来,微微喘着气:“入宗门第一天,要领的东西、要学的规矩很多,我从一大早忙到现在。”
“才来得及找你。”边说着,他才刚注意风潇跟前的桌子与布置。
细细读完上头的字,他肉眼可见地情绪低落下来:“这事……怎么从未听你提过?”
明明是一起来流云宗的,明明这一路上我们万事都是一起的,怎么刚到第一天,你做的第一件事就半句不曾告诉我……
秦时心里有点被抛下的不痛快。
“你来得正好,我正有麻烦呢。”风潇听出了其中的闷闷不乐,却恍若未觉。
这种事不能哄着。人都是给点颜色就想开染坊的,真叫他以为自己什么事都要跟他说一声了,那还了得?
秦时果然被吸引了注意:“什么麻烦?”
“你说,”风潇眉头轻蹙,“你能打得过那传闻中的二师兄吗?”
10.第十章
秦时当即就有些想跳脚了。
仅仅一日过去,那个姓徐的怎么就已经入了风潇的眼?怎么就已经到了能被她和自己相提并论的程度?她愁眉苦脸地说有麻烦,就是在纠结那个姓徐的有几斤几两?
“就是昨日候在门口那个?”秦时毫不犹豫道,“他迟早要给我提鞋。”
“迟早,”风潇便叹了口气,咬着这两个字眼,“迟早是什么时候呢?”
秦时察觉出不对劲来。
“他欺负你了?”
尽管知道徐天凌也不过是个弟子,断断欺负不到长老风潇头上,他还是下意识地问。
“那倒没有,”风潇摇头,“只是他总看不起你,叫我心里也不痛快。”
秦时皱起了眉头:“你和他说话了?”
“嗯,”风潇总觉得他抓的重点不对,于是很耐心地引导,“他总说你来路不正,赶不上宗门的要求,只会让流云宗蒙羞。”
“你毕竟是我带进来的,听他这样说,我也觉得失了面子。”
秦时心里好受了些。
她也知道自己是被她带进来的,两人的荣辱是绑在一起的。他们之间比起流云宗其他人,天然就多了一重更早相识、更多相处的羁绊。
风潇见秦时面上仍无恼怒之色,只得又添一把火:“你却说什么迟早,难道我还要一直等着、一直受他冷嘲热讽不成?这迟早要迟到什么时候呢?”
秦时面露沉吟之色。
他说“迟早”,不是此时打不过那徐天凌,而是刚进流云宗人生地不熟,身世又有诸多要隐瞒的地方,因此打算先养精蓄锐、低调做人,待站稳了脚跟,才好显露出天赋来。
可是眼下的局面,再蛰伏隐忍下去,他秦时也太软蛋了。
他一人可以忍辱负重,难道要让引荐自己的风潇也一起跟着被指指点点吗?
秦时抬眼,定定盯着风潇:“就是现在。”
说罢觉得这句话魅力非常,就这样轻易说出口,也太浪费。于是忙调整姿势,使自己一只手撑着桌子,漫不经心地斜靠着。
不想桌子很轻,被靠得向右一滑。秦时没有防备,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虽然练武的身体很灵活,迅速调整过来站住了,用来借力的桌子却更晃荡,上头的碎银差点滚落。
“啧!”
旁边围着的下了注的弟子眼疾手快,救下了桌上的银子,而后狠狠剜了秦时一眼,并佐以重重一啧。
秦时当着风潇的面被人啧了,自觉在此处丢了面子,忙在其他地方更努力地找补:“他现在就只配给我提鞋。”
他看了看风潇面前的布置,更是福至心灵:“我这就去找他切磋,约他在此处比试。你只管全押我身上,等我把面子银子都给你挣回来!”
虽然过程全错,但结果全对,风潇很满意。
她欣慰地拍了拍秦时的肩:“好志气!是该叫他们都知道你的厉害!”
秦时恍然大悟。
早在昨日去往住的院子,听那外门弟子说宗门常有比武切磋之事时,她就说正适合他这样的新人,好叫大家伙都认识认识他。
原来是蓄谋已久。
她哪里是为了徐天凌或是其他人的指指点点,要叫他为自己争个面子?
她这是担心他受人质疑、融入不了,才找理由催着他去与人比试呢!
秦时暗暗下定决心,绝不可叫风潇失望。
于是如一阵风般走了,急着去找那二师兄下战书。
徐天凌此时却罕见地既不在传功堂,亦不在藏经阁,而是独自一人在自己的院子里打坐。
为的是平复被搅乱的心情。
真是没个长老样子,怎么能对着弟子说出那样不知羞耻的话来?那第二句真话未免也太直白了些,万一叫人听见可怎么解释?
徐天凌用力摇头,试图把杂乱的思绪清出脑海。
不过话说回来,真是真的吗?
怎么可能是真的呢?听她那说法,什么“对秦时索然无味”,意思不就是曾津津有味吗?她显然是和秦时有些不清不楚的。
既然如此,她又怎么会被自己吸引呢?
一个荒唐的念头骤然从脑海中浮现,使他面露惊骇之色:难道自己真有如此魅力,能叫心有所属的女子也转而倾心?
虽世所罕见,放在自己身上倒也不是不可能……
徐天凌又开始摇头。悟道修炼,心静为上,这不是他此时此刻该想的事。
抱元守一,意沉丹田;杂念不生,内外明澈……
“咚!咚咚!”
徐天凌额角青筋一跳。
“谁!”他极不耐烦地起身至门口,猛地拉开院子大门。
门外站着昨日刚进来的小师弟秦时,身形挺拔如新松。见他开门,秦时深吸一口气,双手抱拳:
“师弟秦时,久闻二师兄大名,心向往之,故冒昧请战!”
徐天凌眉毛一挑:他还敢自己送上门来?
“请师兄七日后于演武场赐教。此战不论胜负,只问武道。请师兄成全!”
徐天凌静静打量着秦时。
他立在阶前,穿一身崭新的青布武服,勾勒出少年人的轮廓,好像比自己壮硕结实一些。黑发高束,显得额头也更宽阔。
他疑心,秦时的眼睛比自己的更亮。
然而他身上只有一点浅淡的、浆洗过的衣服的皂角香,若不凑近仔细去闻,几乎察觉不到。果然是还没有学会用熏香把自己腌入味儿的土鳖。
粗鄙。他无声地耻笑。
良久,才缓缓开口。
“七日后辰时,我在演武场等你。”
说罢白袍微动,转身离去,只留给秦时一道重重掩上的院门。
徐天凌回到房中,又不得不花更大的功夫平心静气。
坦率而言,他本来并无把握一定能赢得了这从天而降的小师弟。青英论武在即,大师姐迟迟不出关,自己就是最需承担众望的弟子。
纪长老却宁可给出一个长老的席位,也要把秦时招进来,足见在他眼里,秦时是比自己更有希望去青英论武一争的。
虽然不忿,虽然恼怒,徐天凌却不能对其中的意思佯装不知。
然而听风长老的话音,似乎情况还不太一样。
按她所说,秦时并不是单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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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炼到如今这个地步,就算没有合欢术一类的歪门邪道,也是借助了其他外力的。这样修来的一身功夫,与他们正经吃苦所练出来的相比,纪长老从外部探查固然看不出区别,真打起来却绝不可相提并论。
口说无凭,他如今却有个机会,在众多长老弟子面前亲手教训秦时,好叫众人明白,大师姐之下的第一人仍是他徐天凌。
风潇有没有可能是骗他的呢?
不会。
且不提她的神色语气皆不似作伪,此事从逻辑上也完全说得通。
秦时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令纪长老惊叹的修为,确实不应仅是天赋异禀之故,定是走了什么旁门左道。
据说风长老一路与秦时同道而来,大概除了秦时就没见过其他男人,乍一见到自己,才明白秦时这种毛头小子其实毫无魅力,于是不由自主被自己吸引,也是人之常情。
一个女人,一个刚刚被自己的魅力所折服的女人,若有若无地发出些让人浮想联翩的邀请的女人,她能骗自己吗?
是真是假他自有定论。
徐天凌暗自下定决心,不可再如今日这般心神不宁、耽误修行了。要继续潜心修炼,七日后好好杀一杀那小子的威风。
也好叫她睁大眼睛看看,他秦时可不仅仅是容色不及自己。
“阿嚏——”
秦时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在风潇旁边打了喷嚏。
“怎么回事?”风潇皱起眉头,“受凉了?可别这几日出什么问题才好。”
“不会,我身体好得很呢,”秦时挠头,也有些不明所以,只好安慰道,“你只管等到七日后,看我打他个落花流水就是了。”
风潇眉目中却仍含着一丝忧心:“虽说如此,可你终究不曾在那演武场的擂台上与人比试过,纵使实力不俗,也难发挥全部。”
秦时不以为然:“一力破十会,我只需发挥七成功力,拿下他不成问题。”
风潇却仍是摇头:“不可掉以轻心。”
“我今日看了一天,发觉擂台上切磋与平日自己练武,又有诸多不同。”她停下脚步,扭头对秦时正色道。
“擂台有边界,摔落即输,不似平地可以无限后退。新手易被逼入角落,因身后无路,心态先就不稳;高手却善用圆心,好把对手压向边界,使其步法自乱。”
“其目标并不单是打斗时只求杀敌伤敌,而是要以规则取胜。我今日瞧着,有的专攻下盘,以求摔投出界,也有的稳守中央,耗敌耐心,或是佯攻猛扑,实为诱敌深入失位。”
“其中门道颇深,不可不钻研。”
秦时本还是一派轻松之色,听着听着,神情也跟着严肃起来。
“这样说来,我这几日是得在一旁好好观摩学习。”
“还不够,”风潇沉吟,“绝知此事要躬行。”
“那……我不妨先约他人比试一场,亲自站上擂台试试?”
风潇终于点头:“只是怕你体力不济,七日里与人切磋两次,难免状态有失。”
“哪里的话!”
秦时最听不得这个,忙拍着胸脯打包票:“别说两次,便是七次我也使得!”
11.第十一章
风潇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秦时似无所觉,仍在信誓旦旦地规划:“一会儿把你送回去,我就去寻今日带我领书领药的师兄,约他三日后切磋。”
“他的修为虽略低于徐师兄,却也是宗门里靠前的,应当很适合历练。”
风潇满意点头。
“那你与他切磋前,我来给你备一席,”她粲然一笑,“就当是为你鼓气,顺便过个中秋。”
秦时不争气地被迷了眼。
上了云雾山,风姑娘变成风长老,在他心里却改换回风潇的本名。大约是一同进入流云宗的缘故,他总觉得两人比旁人多了些故人之间的亲近。
就好像此时,在太阳徐徐落山之际,他自觉地找来演武场,陪她把东西一起搬回去。
毕竟是送自己进流云宗的恩人,又是个没什么力气的弱女子,哪里搬得动这么些东西?为报恩之故,也为了一同上山的情谊,帮忙搬点东西倒也正常。
秦时心想。
扛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摆了几页纸和一大张布幡,手里还攥着那根挂布幡用的竹竿,秦时纵是体力不错,也走得有些颤颤巍巍的。
然而风潇就慢悠悠走在他身边,低头数着小布袋里收的银子,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徐天凌和比武切磋的事。
夕阳罩在她面庞上,使她的瞳孔显得有些发棕。额角的碎发、细长的眉、颤动的睫毛,都透出些金色的几近透明的光。
她轻巧地、自然地说,我们过个中秋。
秦时突然就觉得桌子没有了重量,竹竿也没有了长度,与他一道轻飘飘地踩在地面上,却没有脚下土地的实感。
他听到自己放轻了声音,像是怕惊扰到某种悄悄流动的氛围,很小心地说:
“好。”
……
两日后的午后时分,秦时嘴比脑子快,脱口而出一句:“不行!”
然而他也并不知道为何不行。
风潇请来帮忙看摊子的,是程臻引荐的外门弟子,名叫邢潜。两天下来也与风潇秦时混熟了些,知道这位风长老并没有什么架子,平日里也愿与她这个外门弟子说笑。
听说晚上秦时要去风潇处一起吃中秋饭,当即就半开玩笑地撒娇:“我也要去!”
风潇愣了一秒,有些发愁。若是平日,她自然来者不拒,然而今日这顿饭……
“不行!”秦时这一声突兀又坚定,显得他有些反应太过激烈,却使风潇松了口气。
她与邢潜一齐扭头,疑惑地看着秦时,等他的解释。
“风长老今日是为两人备的菜,若是多一个人,大家都吃不饱。明天我要与王师兄比武的,怎么能吃不饱呢?”
话一出口,秦时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
风潇却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确实只备了两个人的菜。”
秦时的尴尬转瞬消散大半,只觉自己已与风潇形成了某种独处的默契,从一个龌龊的小贼变作有了同伙,突然就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终于捱到了黄昏,与邢潜道了别,东西由邢潜收了搬走,秦时却仍是跟着风潇回去了。
门口放着门人送来的食盒,是风潇提前托人去山下置办的。
满满当当摆了一整桌。中间一盘橙红油亮的清蒸蟹,旁边是一碟放了姜末的香醋。一盘桂花糖藕,一碟清炒藕片,一蛊火腿冬瓜汤,另有一盘切开的月饼。
怎么看都是够三人吃的份量。
秦时心头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像要扑通扑通地撞破他的胸口飞出去,他极力抑制,于是忍不住呼吸变得收敛。
风潇大大方方地招呼他坐,斟了一杯花雕酒递过去,秦时双手接过,却见她面前的杯子里只是热水,连茶叶也不见。
动了筷子,又见她始终不曾把筷子伸向正中央那盘蟹,秦时终于忍不住出声:“怎么不吃蟹?”
“来月事了,吃不得寒凉之物,”风潇面不改色,“你吃你的,不必管我。”
秦时刚舀了一勺汤喝,闻言险些呛到,咳嗽了好几声。
他们的关系已经近到可以直言月事的程度了吗?
他恍觉有种太暧昧的气氛在螃蟹上空流转,使得那蟹壳的橘红色都显得更鲜艳欲滴。
秦时不愿自己显得太大惊小怪或见识短浅,于是很生硬地接:“明白,吃了寒凉之物会腹痛,对吧?”
“对,很痛。”风潇随口回答。
“如果实在不舒服,明日就不要去看了。”秦时劝道。
风潇摇摇头:“怎么着也是你在流云宗的第一场比试,我无论如何都要去看的。”
不亲眼盯着,有些事我不放心。
秦时不说话了,心思悄悄绕了十八弯。
因螃蟹难拆,这顿饭吃了许久,直到天色全黑,才终于吃完。秦时很有眼力见地收拾碗筷,边在心里暗暗盘算。
毕竟是中秋佳节,吃过了团圆饭,一起赏个月不过分吧?
可是赏月未免显得有些俗套了,何况孤男寡女一起看月亮,听起来总有几分怪异,他有些邀不出口。
正当他绞尽脑汁要寻个事情做时,一股毫无预兆的绞痛却自下腹猛地窜起。
秦时面色倏地一白。
他能察觉到一股汹涌的气流,以几乎是势不可挡的势头,直冲后方关隘。
风潇在一旁犹未察觉,自顾自地念叨:“我觉得月饼没有粽子好吃,还是过端午好。”
他身体向来康健,又因习武之故,比旁人还要硬朗许多,不过是几只螃蟹,怎么会如此难忍?
不行,绝不能在她面前……
秦时咬紧牙关,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所有注意力死死凝聚,整个下半身如同石雕一般,不敢妄动分毫。
腹部的绞痛却越发明显,以极快的速度向上向下蔓延,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深知一丝一毫的松懈都会导致全线崩溃。
秦时不敢再耗,努力控制住声音不颤抖,简短地开口告辞。
他生平第一次如此庆幸,风潇没有多留。
一出她院子大门,秦时立刻使出了浑身武艺,一路上飞檐走壁,疾如闪电,以最快速度赶回了自己的院子。
……
次日一早,风潇是被叩门声吵醒的。
不是约的午时比试吗?她揉着眼,迷迷糊糊地去开门。
“风长老,”徐天凌立在门外,仍是低头不看她,“掌门与林长老已至宗门,纪长老请您即刻收拾收拾,一同去迎。”
风潇这才清醒过来。
算起来距离上次徐天凌来通知她,正好过去了四五天,的确是二人该回来的日子。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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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怎么又是你来通知我?”她不解道,“宗里如今这么缺外门弟子吗?”
这次却不是徐天凌自请前来的,只是掌门她们回来时,他恰在纪长老处请教完打算告辞。纪啸想起上次就是他来通知风潇,便随口叫他带她过来。
然而此事放在风潇这里,指不定要被她嚼成什……
“还是你这么快就想见我?”
……他就知道。
刚睡醒的风潇比平日里戏弄他时少了些促狭与狡黠,却多了点慵懒松弛的味道,听起来便更像老朋友的打趣,甚至是旧情人的调情。
这次不能再落荒而逃了。
“风长老说笑了。”他一脸正色,既不抬头也不看她,立在原地像块石头。
他听见她轻笑着走远了,扔下一句语调很轻佻的“耳朵尖”。
门一合上,徐天凌慌忙去摸自己的耳朵,却发现并不发烫,甚至在太阳还没完全出来的清晨,微微有些发凉。
又被骗了。
门很快又打开,风潇已飞速洗了脸罩上外袍出来。徐天凌只当什么都没发生,带着她去往议事堂。
徐天凌与其他弟子一并在外头守着,风潇进了议事堂。
便见上首坐着个面生的女子,正是传闻中的掌门祝寻锋。却不像风潇想象中一般严肃,只斜斜倚着座椅,并未束冠,墨发松松一挽,发丝随意耷拉着。
纪啸把这段时日宗门大事一一报来,她虽看着在听,嘴边却总噙着点懒洋洋的笑意,有种世间全无紧要事的惫懒。
祝掌门左首处的左长老林清漪,反而是个冷松般的女子。始终端正坐着,背脊笔直,肩线平正,鸦青色袍子上不见半分褶皱,唇线也总抿得很紧。
纪啸汇报完一大串,终于轮到了风潇与秦时这桩事。
祝寻锋听纪啸把前因后果说了,很新奇地挑眉看风潇:“你很有胆识呢,敢这样孤身上山来,和我流云宗这样大一个宗门谈条件。”
“低调,”风潇觉得她夸的在点上,呲着牙花直乐,“也多亏了有纪长老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大智慧。”
纪啸嘴角抽了抽。
听着不像正经夸自己的好话,于是插进去挑开话题:“她带来的那孩子秦时,确实是天纵英才,掌门尽可去看……”
“总有机会看的,”祝寻锋摆摆手,“再有天赋,还能越得过我们昭熠不成?反倒是你招进来的这个新长老,又聪慧又有胆气,很能补咱们流云宗的短板呢。”
“这不是巧了吗?今日就恰巧是看那孩子的机会,”纪啸找到了话头,“我刚听说,他今日正约了他师兄在演武场切磋。”
“还是他的头一次呢。”
祝寻锋终于来了点兴趣。
“还有这样的热闹看?”她高兴地起身,去拉林清漪一并起来,还不忘招呼上风潇,“走,我们看看去!”
于是在外头飞速接受了弟子们的迎接,就命他们各自去忙自己的事。而后刚回宗的掌门并几位长老,一同来到了演武场上。
宗门虽鼓励弟子切磋,却从来只是放任的态度,这样声势浩大地来看,是很难得的场面。
越来越多的弟子围拢过来,齐齐等着瞧是怎样一场比武,能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等来等去,王师兄都已到了半晌,却迟迟不见秦时的身影。
12.第十二章
寻常比试,一般是早半个时辰到,好活动热身。譬如那王师兄便提早来到演武场,徐徐活动周身关节,动作由缓至疾,直至气血活络,肌骨温热,额头已渗出薄汗。
此时距离约定的午时,已只有一刻钟的功夫。
风潇那头已截止了下注。
邢潜一早便支好了摊子,弟子们也熟练地围过来,掏银子的掏银子,拿凭条的拿凭条,吵吵嚷嚷,声势浩大。
因此早吸引了祝寻锋的注意。
恐耽误了那边的热闹,她只扭头问了纪啸。纪啸便把风潇是如何开了盘,以及说服他“这也是为弟子好”那番话,一股脑讲给了掌门听。
当然没讲“给孩子的”那段。
祝寻锋兴味更甚,直直盯着那张小小的桌子:“非但如此呢。”
“不只是叫观摩下注的弟子们看时能练其眼力,对那擂台上的人来说,才更是大有裨益。”
“宗门平日里的切磋,美其名曰‘点到为止’,上场比的不是生死相搏的狠劲,而是谁招式更花哨、谁身法更飘逸。反正赢了无关痛痒,输了也不伤皮毛嘛。”
她目光清亮而欣喜,此时语气认真,终于在懒散中显出些一宗掌门的锐利来。
“长此以往,练出的不过是一身表演的把式,而非搏杀的血性,一旦下了山,断不足以应对真正的穷凶极恶之徒。”
“如今拿真金白银给自己下了注,更遑论背后还有其他人赌上切身钱财的厚望,输了便不只是颜面扫地的事了,焉能不拼尽全力?”
纪啸听着却有些担忧:照这样说,宗门弟子们切磋变成了以命相博,其间损伤又该如何避免?万一逼得他们使出些阴招,岂不败坏了流云宗门风?
然而方才为了那五五分成的利钱,他已对着掌门极尽夸赞此法,此时也不好态度陡转。一面又怕真出了事,未来自己要担责,于是忙使眼色给林长老。
林清漪接收到了,却只觉得他大庭广众之下对自己眉来眼去,没个长老的样子,于是瞪视回去。
嘴上不忘开口附和道:“确是如此。只要不伤及性命,逼出他们的狠辣手段和血性,对以后真刀实枪与人打斗只有好处。”
纪啸决定不再说话了。
开始前一刻钟下注截止,邢潜那边闲了下来,祝寻锋忙凑了过去,细细看布上和纸上的文字,又拉着风潇问东问西。
林清漪终于有了空闲,扭头去盘问纪啸:“风长老和秦时的背景查了吗?干净吗?不是别的宗安插进来的吧?秦时那一身功夫来路正吗?心性如何……”
“我做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纪啸拍着胸脯安慰道,“暂时都看不出什么问题。风潇不过是个孤女,恰巧搭上了秦时罢了;秦时的来处查不太清楚,却真气纯净圆融,心性质朴正直,之后在咱们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不会有什么闪失。”
林清漪这才点了点头。
两边各聊各的,一刻钟转瞬即逝,已到了约好的午时。
纵是方才未见秦时丝毫不着急的掌门长老几人,此时也露出几分狐疑之色;早在一刻钟前便开始焦急的围观弟子们,更是议论纷纷。
“怎么到点了还不见人?总不能是不敢来应战了吧?”
“那我刚刚押了他,这怎么算?”
“算他直接输呗,你的钱全搭进去喽!”
“滚!”
短短几分钟过去,秦时的来历已被众人嚼了个遍。
“说是风长老带进来的,直接就做了内门弟子,谁知道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长得浓眉大眼的,指不定是怎么入了风长老的眼……”
“难怪不敢应战,原来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白脸,真要与人比试就露怯了!”
嗡嗡的议论声中,有一道几乎被淹没的声音:“那个人是他吗?好像来了?”
只见远处飞奔来一道穿玄色练功服的人影,步履匆匆,眉头紧皱。
正是秦时。
到了近前,已有更多弟子注意到他,却见他本已来迟,还不尽快上擂台去,反而朝着外围的一处,拨开人群,径直而来。
比平日更急促地微微喘着气,站定在风潇面前。
他伸手,手上是个铜制的、扁圆的小壶。外面包着一层布,上方有个小口,冒着细细的白雾。
风潇犹豫着接过。
拿在手上热乎乎的,才发觉那白雾原来是热腾腾的水汽。
这大概就是古代的……汤婆子?
秦时的气息这时才恢复平稳,开口解释道:“本来昨晚就寻了来的,想着今日出门前再烧水装进去,能多热乎一会儿。”
“结果不太熟练,水全洒了,又折腾了许久……”
他垂眸,视线不经意地落在自己刚刚递出汤婆子、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来的右手上。
上头有显而易见的一片红。
习武习的又不是金钟罩,滚烫的热水泼在手上,那一瞬间痛得很,手一下子就红了,冲了许多遍冷水,仍没见消下去。
此处应有一个慢镜头,把时间凝固在伸手刚接过的风潇,和直直站在她面前的秦时身上。
即将上场比武的、连掌门都亲自来看的他,来到流云宗的第一场切磋,在众目睽睽下姗姗来迟,就只为了给她带这么一个装满了热水的汤婆子。
泛红的右手还停留在空气中,昭示着他笨拙的心思。
风潇从秦时脸上看出了久违的熟悉神情。
小狗刚学会握手或蹲下时,自以为学会了很了不得的本领,于是摇着尾巴等主人的夸奖,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风潇面前霎时出现了无数张不同的脸,手上都捧着红糖水,以这样的眼神盯着她,或隐晦或明显地等她给出惊喜的反应。
又要遛狗了。
风潇在心里默默为他选了条黑色的项圈。
在不少目光的注视下,她垂下眼帘,面上几乎毫无波动,只淡声道:“你费心了,快去吧。”
秦时肉眼可见地眼睛睁大了些,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似乎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然而他反应很快,迅速收敛了所有表情,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声:“嗯。”
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朝擂台走去,只有收回袖子里的右手还在微微发颤。
大声的议论纷纷变成小声的窃窃私语。
“看见没有?刚一过来就先去讨好风长老了,我就说是她的小白脸吧!”
“原来是傍上了长老,难怪连迟到都能不当回事……”
离得太远,秦时已听不见。他站上擂台,作势环顾一周,扫到那个方向时偷偷多停留一眼。
却见一众仰着的脸里,唯有风潇埋着头,定定地盯着手中的汤婆子。她的头太低,秦时看不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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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表情,然而在短暂扫视过去的那一秒里,至少能看出她毫无抬头的迹象。
于是他的心情突然放晴,好像熬过了一场又突然又狼狈的大雨。
凝神应付眼前的王师兄。
演武场擂台上两人相对而立,互相一抱拳,而后同时动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秦时的剑快得惊人,将王师兄逼得连连后退,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
台下刚刚还一片嘘声的弟子们止了声音,紧盯着上头两人,面上逐渐露出惊疑之色。
押给秦时的其实也有近半之数,因想着毕竟是纪长老破例招进来的,指不定并非有后台,而是真有些天赋在身上。见此情形,纷纷面露喜色,只觉自己慧眼识珠,竟真押对了一匹黑马。
然而不过十招,形势却逐渐有了变化。
秦时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微微发白,凌厉的剑招开始走形。每一次发力,腹部都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绞痛和下坠感,迫使他无法使出全力,脚步也变得虚浮。
他不得不分出大半心神去对抗身体里那股翻江倒海的冲动。
王师兄也是实战经验不少的老弟子了,很快察觉出异样,于是稳住阵脚,剑招变得沉稳起来。不再急于抢攻,而是开始耐心周旋,刻意消耗秦时的体力。
秦时每一次格挡和闪避,眉头都锁得更紧。他咬紧牙关,试图用更快的速度结束,然而一记猛力的劈砍后,身形猛地一滞,竟是小腿一软,险些没能站稳。
就是这一刻!
王师兄眼中精光一闪,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空档,一记毫无花招的直刺!
若在平日,秦时轻易便能格开甚至反制。但此刻,他腹中猛地一绞,所有气力仿佛瞬间被抽空,格挡的动作也生生慢了半拍。
剑尖精准地点在了秦时的心口部位。
虽未开刃,胜负却已分。秦时僵在原地。
局势扭转太快,场下一片寂静。
良久,祝掌门带头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场。林清漪与纪啸忙跟了上去。
待走出人群一段距离,纪啸忙开口解释:“今日他面色苍白、气息不稳,出剑虚浮无力,恐是身体突发不适。这小子平日无论是修为还是剑术,都不是今日这个水准……”
“我知道,”祝寻锋不以为意地打断了他,“能看出来底子不错,今日确实是有些可惜了。”
“不妨事,未来的日子长着呢。”
纪啸松了口气。
留在原地的风潇却大气不敢喘。
一半弟子赢了在分钱,另一半弟子便在一旁捶胸顿足。秦时不知何时已消失了,于是许多幽怨的视线就隐晦地落在风潇身上。
压力好大。
好不容易收了摊子,回到院子,风潇有些犹豫不决。今日一役,只恐秦时道心破碎,万一几日后与徐天凌的比试不敢应战了怎么办?
她有心去宽慰两句,却因早上起得太早、又忙活了许久,实在懒得动弹,于是寻思着能不能拖到明日再去。
正犹豫之间,院门响起缓慢却很有力的叩门声。
“笃——笃——”
风潇扬声问是谁,便听到秦时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比往日显得低沉和生硬许多。
“是我,”他说,“我想来问问风长老,昨日螃蟹的事。”
风潇心脏骤停了一瞬。
13.第十三章
她仔仔细细在脑中回想,自觉并无疏漏,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整理了一下表情,而后如往常一般边扬声喊着“来了”,边走去开门。
推开门时,面上是恰到好处的疑惑,掺杂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担忧和惊喜。
分别对应着“你怎么来了?”“你还好吗?”和“真高兴能见到你”,是风潇为自己设计的表演层次。
很成功,因为秦时刚刚还紧绷着的脸缓和了些。
他好像有点迟疑,张口欲说话,却又闭上,抬脚想进门,脚却在半空中停了一瞬。
风潇于是明白了:他也没能知道什么,不过是些无凭据的怀疑。
于是更轻松地边往里走,边招呼他:“怎么突然过来了?你刚刚说要问我什么来着?”
秦时便显得更犹豫而局促,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风潇想了想,干脆先开了口:“昨日那比试,你不要放在心上。人总有失手的时候,一次算得了什么......”
她轻描淡写地提起那场比试,恐怖得有些不真实的回忆重新袭来,秦时感觉心脏又被狠狠握了一下,后脑勺一阵发热,而后热流直冲头顶。
好像又在提醒他,人生中第一次落败,就那样发生在万众瞩目之下。
不应当的,不应当是那样的……
王师兄的实力他很清楚,绝对在自己之下,昨日能有那样出乎意料的惨败,全因他突然腹泻难止之故。
然而他打小身体结实,怎么会无缘无故突发恶疾?明明就只是在风潇这里用了饭,才开始腹部绞痛。
是,他是吃了不少螃蟹不假,螃蟹是寒凉之物不假,可之前也不是没这样吃过,怎么偏偏就这一次,怎么吃了药也不见好……
不甘心的情绪几乎要把他压垮,终于盖过了那点犹豫和难以启齿,秦时心一横,开了口。
“昨日我在你这里用了螃蟹,”他很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那螃蟹……是何处买的?有没有什么不新鲜的?”
风潇好像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问愣了,很困惑地歪了歪头,而后好像恍然大悟一般:“你昨日……是闹肚子了?”
“是。”此事一经点破,秦时只觉堵塞的思绪与话语都变得顺畅,昨日的场景在脑海里不断闪回,心头那点质问再也压制不住,不自觉地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我身体一向康健,这些天你也看见了,便是风餐露宿、偶尔吃些生食、喝点凉水,都从来没有过什么事。不过是区区几只螃蟹,怎么会吃了药都没有用?”
“风长老,”他像是突然发现自己比风潇高一截,借着身高的优势俯视着她,露出些审视的意味,“你说实话,那螃蟹到底有没有问题?”
风潇错愕地愣在原地。
她似是不相信秦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难以置信地去看他的眼睛。蹙着眉、瞪大眼,与他对视,气势分毫不让,眸子里的质问比秦时更盛几分。
秦时对上这样的眼神,那股气势慢慢就有些撑不住。就在他开始疑心自己是在迁怒,心里有些自责时,风潇的劲头却突然软了下来。
她的头低了下去,缓缓收回了视线,不再与他对视,只垂着眼帘盯着他的衣襟。
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对不起。”
“是我贪图便宜,买了价钱最低的螃蟹,明明听到他们说这个价只能买到死蟹的……”
说到最后几个字,已经带了点哭腔,头别过去,不看秦时,转身疾步向内室奔去,留他一人立在原地。
秦时怔愣片刻,似是自己也没想到她如此干脆利落就承认了,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待反应过来后,那点自责与不安登时无影无踪,昨日所受的冷眼与耻笑涌上心头,一时间惊怒非常,也顾不得什么女子闺阁男女大防的规矩了,边跟着风潇就朝内室里头追,边一叠声地质问。
“你不是领了长老的供奉、还收了比武下注的利钱吗?你又不缺钱,何苦要买那样便宜的螃蟹给我吃?”
“不是自己吃,便不在乎是不是死了的、臭了的、吃了会病的吗?”
“你不知道那比试对我有多重要吗?我来流云宗的第一场,那是第一场啊!掌门、长老、那么多的弟子就在下头看着,我却、我却……”
“你明明知道我本来就受人冷眼和指摘,他们本就质疑我不配进流云宗,你把我毁了你知不知道——”
秦时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才意识到自己已追进了内室,这里有风潇睡觉的床榻、梳妆的桌台和收纳的衣箱。
许是刚住进来、还在添置衣物的缘故,最上头的衣箱还开着口,他一眼看见敞开的抽屉最上面,赫然放着一样熟悉至极的事物。
一只黑色的水袋。
与他那只很像,市面上最普通的样式,通身漆黑,但比他的新很多。
那日他喝错水后,风潇忍了半个多时辰没喝一口水,直到下一个城镇,匆匆买了个新水袋,才终于喝上了水。新买的是棕黄色的,以作区分,专防两人再拿混。
秦时一直以为,那只黑的、旧的、不干净的水袋,早被她扔去不知何处了。
如今却见它好端端地在风潇的衣箱里,黑乎乎的本不显眼,然而躺在各样浅色的衣物上,反被他一眼注意到了。
从中原行至西南山岭,从盛夏走到入秋,从身上只有一个包袱到住进长老的院子,她始终把这个他喝过的水袋带在身边,而后好好安放在箱笼。
她没有扔。
当日翻涌过的悸动,如今重又在心间横冲直撞,与今日的愤懑此起彼伏,争夺秦时的主导权,叫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愤怒一经停滞,他立时发觉有些不对。
从来聪明、细致的风潇,怎么会在他比试的前一天,给他吃可能不新鲜的螃蟹?
她连他用过的水袋都好好珍藏,怎么会对他如此不上心?
她害他输了切磋、颜面尽失,此时不道歉便罢了,怎么还背过头去不看他?不见多少愧疚,反而显得比他还伤心?
在她低头承认的前一秒,先是不可置信地瞪着自己,明明是对峙到底的架式,为何一瞬之间就愿意承认了?
如此多的纰漏。某个结论在他脑海里缓缓浮现。
“你既然说是买的便宜的死蟹,”他仍是问询,语气却不由自主地平缓下来,“那是何处买的?多少钱?”
“连个螃蟹的钱都舍不得,又何故专程宴请我?摆了那么一大桌子菜,别的难道就不贵?”
“风潇,”他第一次如此冒犯地直呼她姓名,“你又在哄我。”
埋在枕头里的风潇浑身一僵。
她缓缓抬起头,扭过来看他,眼睛还有些泛红,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
她最后很无力地挣扎了一句:“我没有,我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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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为什么一个问题都回答不上来?
秦时自认不笨。
她总是这样。
想送他进流云宗,又怕他心有重负,于是假说自己没有盘缠。连纪长老都是故交、刚进流云宗就做起了生意的风潇,能缺盘缠吗?
送他进了流云宗,又不愿让他觉得走了后门、不够光彩,于是坚称他能进来与她无关。秦时可看见了,当时纪长老神色那样勉强,天知道她说了多少好话,才让他破格收了自己。
想叫他不被其他弟子看轻,尽快融入流云宗,于是又是替他向外门弟子打听,又是对他抱怨被徐天凌冷嘲热讽,只为了激他去展露锋芒。
他输了比试,害她在众人甚至在掌门面前丢了脸,她面对自己这样胡搅蛮缠的质问,却甘愿揽下一切罪责。
会腹泻的原因太多了,也许是他自己受了凉,也许是吃了什么相克的食物,她却偏要归咎于买的螃蟹不新鲜,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怪她吗?
他知道,人不怕有愤怒、有怨恨,就怕只责怪自己,连个向外发泄的途径也没有,才会轻易就没了念想。
想必她也知道。
于是她甘愿承受自己的愤怒。
他仿佛从她刚刚那一瞬的突然坚定,和此时死撑着的坚持里,读出一句“你怨我吧”。
你怨我吧,如果怨我能让你好受。
把一切都怪罪在我身上吧,如果能稍稍缓解你的失意,如果能叫你不必一蹶不振。
秦时想,他比风潇所以为的更懂她。
“不必说了,”他不再等她的回答,“我不会对那场比试耿耿于怀的。”
“修行之人,胜败都是常事,何况状态、气运、时机千变万化,谁没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他蹲下身,使得坐在床榻上的风潇能高他一头,而后仰头盯着风潇,对着她还有些发愣的眼神,缓慢而认真地说。
“你不必再如此担心我,我会好好修养,为几日后的切磋作准备。这次不会再有意外了,我不会再让你丢人、叫你为难。”
“我会赢的。”
他看见风潇明明眼眶还是红的,刚刚呆滞的瞳孔却重又聚焦,很认真地回报他的凝视,欣喜从她眼底绽开。
“你会赢的,我知道的。”
“我会全押你,用我所有的银子。”
……
“我当然会全押他的。”
风潇面露疑惑地看着徐天凌,仿佛他问了什么愚蠢而奇怪的问题。
徐天凌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去问这么一句“你待会儿要押给谁”。明明自己也知道,就算她心底觉得自己会赢,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口说不押给她带进来的弟子。
于是他强撑着撂下一句:“那你会满盘皆输的。”
“那有什么的,”风潇却混不在意地摇摇头,“他才刚进来,就敢挑战你这样积威已久的师兄,是输是赢有什么要紧?”
“已经很厉害了。”
咔嚓。
徐天凌恍惚听到自己心口传来不存在的声音。如果他问问风潇这是什么,风潇会告诉他,这个叫破防。
他恨自己多余这一句。
更恨她与秦时有那样密切的关联,以至于即使对自己青睐有加,在外人面前也只能全然是维护秦时的模样。
她心里想的明明不是这样的。他有些无力地对自己解释,却只觉更加烦躁。
14.第十四章
他几乎要把这份不满全发泄在演武场上。
徐天凌的剑如疾风骤雨,比起几日前的王师兄,更多出常年苦修的沉稳与狠辣,每一剑都直指秦时要害。
可惜秦时也不是几日前的秦时。
从一开始,秦时的剑势便如连绵不绝的滔天巨浪,一层叠着一层,将徐天凌牢牢困在其中。他的剑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和精准,步步为营,蚕食着徐天凌的空间。
每一次挥剑都带着沉猛的力量,震得徐天凌手腕发麻,虎口生疼,只能被动地格挡、后退,再格挡。
徐天凌的呼吸变得粗重。
不是说底子虚浮吗?
场下围观的人明明比平日还多些,却连常有的窃窃私语都听不见,皆屏息凝神地看着这场出乎意料的压制。
徐天凌明知此时该全神贯注,寻找一丝胜机,心头的杂念却毫不停歇地闪。
秦时的底子如此扎实,风潇却仍说是不稳,是她有意欺骗自己,还是眼光太高?
连这样的秦时,她言语间都有些看不上眼,如今狼狈不堪地被秦时压着打的他,在她眼里又是什么样子?
她会失望地摇摇头?还是根本不放在心上?
总之不会像对秦时一样,和身边人说“他已经很厉害了”。
凭什么……
在几乎被逼到场地边缘的瞬间,他眼中猛地闪过一抹不甘的厉色。
变故陡生!
徐天凌不再吝啬消耗,用尽全力拼死一搏,长剑带着刺耳的尖啸,猛地撕裂了秦时密不透风的剑势。
这一剑又快又急,角度刁钻,竟真让他找到了一丝喘息之机,剑尖几乎要触碰到秦时的衣襟。
台下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
然而秦时后撤半步,手中长剑不避不让,由下至上一撩一挂。
“镪——!”
一声响亮的震鸣。
徐天凌整条手臂瞬间酸麻,踉跄着连退数步才勉强站稳,气血一阵翻涌,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
秦时没有趁势追击,只是持剑而立,平静地看着徐天凌。
高下已判。
场地里静了许久。
直到人群里传出一道很小心、很微弱的声音:“刚刚……谁下注给秦时了?”
天空一声巨响,赌王闪亮登场!
风潇在心里为自己放烟花。
上次与王师兄那一场,尚且有四成左右的弟子押给了秦时。毕竟是一夜之间破格招进来的,不少弟子不信关于风长老的那些流言蜚语,想着他必有什么过人之处,于是押上了些银钱搏一搏。
然而有了上一场的前车之鉴,这次还敢押给秦时的便很少了。即便是有,也只是放几个铜钱,权当留个一本万利的念想。
押给徐天凌的却很多,一来大师姐闭关不出,大师兄暂居同辈第一的名号还是响亮的;二来有了秦时上次的表现,众人对他的斤两也有了判断。稳稳地小赚,还是不信邪地赔上一笔,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秦时名字旁的银子堆,却显得并不太寒酸,全有赖于风潇单单一人,押上了整整二百五十两。
二百两是刚拿到的长老供奉,五十两里头有这几天所得的利钱,也有卖丹药所得。
丹药是秦时给她拿来的,用各式各样的理由。自从那日进来问了一遭,秦时便肉眼可见地显出些心虚的殷勤。
他终于意识到,常挂在心上的“进了流云宗一定要好好回报风姑娘”,还从未付诸真正的实践。
尽管去陪她搬过东西,尽管总想着为她出气,然而比起风潇对他的知遇之恩,比起她哄他所做的种种隐忍,自己所做的实在太少了。旧的恩情新的愧疚,秦时正处在挖空了心思要补偿她的时候。
他的月例银子并不多,只够自己生活所用,然而内门弟子因修炼所需,能领的丹药却很多。其中便有些用不上的,或是对他这个修为而言已不够用,或是仅有强身健体、养气凝神之效,秦时找了不少理由,一趟一趟送与风潇。
费心了,其实不用找理由她也会收的。
风潇对这些丹药的需求并不大,因无习武的打算,于是只挑能调理身体的自己留下,别的全偷偷卖给了程臻邢潜等人。
秦时用不上,可对外门弟子而言,这些丹药可都是紧俏的好东西。
风潇只卖市价的七八成,有感谢程臻为她引荐介绍、邢潜为她看摊子的缘故,也有些助力每一个外门弟子努力修炼进内门的梦想的意思。
她发觉人有了多出来的、用不上的东西,就很乐意兼济天下了。
如此统共凑出了二百五十两银子,风潇全投在了秦时身上。加上旁人零零星星的小注、邢潜礼轻情意重的象征性支持,秦时一共被押了二百六十多银。
徐天凌身上却有六百多两。
风潇放银子时,并不是没有其他弟子注意到她的举动。然而风长老与秦时的关系众所周知,她无论如何也要为秦时撑个场子。众人心知肚明,替她惋惜,却不会为之改投秦时。
上次的比试,寻常弟子看不出蹊跷,掌门与长老们却是能看出秦时状态不对的。若是祝掌门等人在场,又当个乐子凑趣下注,或许会同风潇一般押给秦时。
可惜祝掌门刚回来两天便宣布闭关,不许任何人打扰。大约是此次与林长老在外寻觅,得了什么关键的机缘,据说停滞许久的修为,都有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祝掌门不来,其他长老也无意来看小辈的比试,才有了风潇如今一个人押了秦时几乎全部筹码的局面。
因此按照规矩算下来,利钱加赢头,风潇共得了八百两出头的银子。即使去掉二百五十两的本钱,也有五六百两的净赚进账。
大发一笔横财,风潇长舒一口气,方觉这几天的辛勤耕耘没有白费。
秦时这次赢了比试,便不像上次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迎着台下众人的目光和议论,摇着尾巴走到了风潇面前。
“我赢了。”他眼巴巴地望着风潇。
“我就知道你可以。”风潇埋在银子里数钱,一时有些抬不起头来。
“我说过会给你把面子银子都挣回来的。”秦时见状,凑得更近了些,把重音咬在“银子”二字上,不死心地盯着风潇。
她终于抬头了。
看着面前堆着的银子时,她的眼神显得晕晕乎乎,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翘。秦时瞧见她这副神情,不由跟着心情更好。
原来她喜欢银子。
那就好办了。
于普通百姓,金银或许是难得之物,然而对修行之人来说,取得大笔钱财的办法可太多了。仅仅是些唾手可得的俗物,就能叫她高兴成这样,秦时心想,风潇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好姑娘。
与秦时对上眼,她才终于收敛了些心神,眼睛又是亮晶晶的了。
“这么厉害呀,我们秦时。”
她说着,很自然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脸。
力道很轻,一点也不疼。
都说打人不打脸,若是旁人,显然便是挑衅的意味,可她笑意盈盈,嘴上还在腻腻地夸他。
那就理应是在挑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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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她眼神清亮,目光并不像女人盯着男人,却像是在看一只做对了什么事的小狗。
风潇确实很努力地抑制住了顺便挠一挠他下巴的冲动。
秦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然而在他想明白之前,风潇身上的气味却先一步钻进了他的鼻子。其实没有什么很特殊的香味,只是人熟悉亲近起来,对此就格外敏感。
他形容不出来那是什么味道,但闭着眼睛也能知道,那是风潇。
他听到她说:“真争气。”
秦时决定不再想了。没有什么不对的,只有他脸上残留的触感和飘在云上般的感受是真的。
几日来经历了背后的指指点点、面上的不屑一顾,如今一雪前耻,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质疑他的实力。在风潇面前也更能抬得起头来,终究没叫她失望。
秦时于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脚步都轻快许多。
却不见背后徐天凌定定地盯着两人的背影,眼中恨意翻涌。
他疑心自己被骗了。
明明信誓旦旦对他说,秦时底子不稳,与人对阵时就会露出马脚。然而秦时那样稳健的力道与圆融的真气,哪有半分虚浮之相?
明明对他左一句撩拨右一句挑逗,邀请之意已溢于言表,然而看她孤注一掷全押秦时的决绝,如今又如此亲昵地拍他的脸,哪有半分厌倦的迹象?
骗他的,原来全是骗他的。
他早该想到的。纪长老早就告诫他要小心女人,自己倒好,小小的心里全是女人。
对他这样纯情的少男谎话连篇,连感情之事也能拿来诓人,叫他在宗门无数弟子面前丢尽脸面,她怎么能做得出!
徐天凌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拨开围上来安慰的师妹师弟们。
“二师兄别气馁,不过是一时打不过他,日后好好修炼,定还会有机会的!”
滚!他恶狠狠地心想。
“二师兄没关系的,就算你输了这场比试,在我们心里也永远是带我们习武、教我们功法的好师兄!”
也滚!
“二师兄别往心里去,你不过是掉以轻心、一时失手,若是全力以赴,他哪能在你手下撑一个回合?”
可以不滚。
“二师兄,小的以为那秦时身上有古怪!他上次连王师兄也打不过,这次怎么会突然如此厉害?”
徐天凌驻足,扭头盯着那说话的师弟。
师弟被他看得有些吃力,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
“他定是上次特意收敛了功力,摆出一副不如人的假象,好叫您掉以轻心,这次才会阴沟里翻船!”
徐天凌只愣了一瞬,而后不由地微微点头,越细想就越确信。
他从来能压着王师弟一头,秦时连王师弟都打不过,却能赢得了自己?此事确实古怪,除却这个解释,他想不出别的缘由。
只是……这是秦时一个人的设计,还是与风潇的共谋?
秦时如此设计,是为了叫他掉以轻心,风潇为何要帮他圆这个谎?
她面前堆满银子时的表情浮现在他的脑海。
一切都说得通了。
风潇、秦时,她怎么能,他怎么敢……
徐天凌不再停留,神色冰冷,大踏步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院门一关,便打算谁都不见。
然而刚上了锁,院门便不听话地响起了“笃笃”声。
“谁!”徐天凌正在气头上,语气十分不耐。
“是我。”门外传来纪啸隐隐透着些担忧的声音,压得很低很轻,仿佛怕叫人听见一般。
15.第十五章
风潇站在徐天凌院子门前,刚打算敲门,门便自己从里头打开了。
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纪啸。
她微微有些惊讶。
纪啸的反应却比风潇更大,他迎面撞见外面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一大步,似是被吓了一跳。而后急忙堆着笑寒暄:“风长老也来了啊——用过膳了吗?”
风潇面上也笑盈盈地应了声是,心里却有些狐疑。
两人对外说是故人,其实关系却不算太热络,至少没有到见面要问候一下“吃了吗”的程度。
除非是太尴尬而不知该说些什么的场合。
他在慌乱什么?
总不能是撞破了右长老与二师兄的绝美师生地下恋吧。
跟在后面送纪啸出来的徐天凌,此时也看见了外面站着的风潇。
本还因听到外面有人而有些惊慌,见是风潇,面色一下变得冰冷,眼神却很复杂,藏不住地流露出些忿恨与幽怨来。
风潇压下心里的疑惑,立刻调整好表情,眉梢浮上些淡淡的愁绪。把纪啸往外一推,自己便自然地滑进了院子。
“风长老又有什么事?”徐天凌的声音甚至说不上客气,冷淡而尖锐。
“有些事要与你解释,”风潇边说话边自觉地往里走,反倒像个主人,“进来说。”
“这里似乎是我的院子……”徐天凌冷冷地提醒,却撞上风潇紧跟着的下一句话,于是话音戛然而止。
“秦时他并非有意欺瞒,你不要误会他。”
拳头硬了。
“风长老专程来一趟,就为了替他说这个?”徐天凌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讥讽。
风潇此时已走进屋子,准备在凳子上坐下,却眼尖地看见桌上有个盒子。
那是个以剔透寒冰雕琢而成的方盒,仅有巴掌大小,通体散发着不太明显的白色寒气。透过透明的盒壁,依稀能看见内里一小撮暗沉如铁锈的细沙。
细沙似在微微蠕动。
她怀疑自己花了眼,正欲凝神细看,徐天凌却冲上前来,飞速拿起那盒子藏在身后。
风潇疑心更甚。
徐天凌有些心虚,语气生硬地解释:“这是修炼用的,叫作……”
“我又用不上,”风潇面上做出不在意的样子,不耐烦地挥挥手,“不必与我介绍。”
徐天凌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面上若无其事地把盒子放进内室。
“我来是有正事要说,秦时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冒了上来。
“与那小王比试时,他说是吃坏了肚子,身子不舒服,这才发挥失常,并非有意隐瞒实力,你千万不要误会。”
徐天凌简直有些难以置信:“这种话说出来,你自己相信吗?”
“习武之人,又年轻体壮,偏在那日吃坏了肚子、身体不适?”
“平日无事,不早不晚,偏偏就在那日?与我交手时不出纰漏,之前无事、之后也无事,就只在那一天不舒服?”
风潇似是接不住这一连串的质问,踉跄着后退半步。
顺势就在凳子上坐下了。
“人、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她嗫嚅着,“他一向很敬重你这个师兄,你千万不要误会他。”
徐天凌深吸一口气,才没有把那句“蠢女人”骂出口。
“风长老,我一向以为你不是傻子,”他死死盯着风潇,不容她退避躲闪,“你告诉我,他是如何吃坏了肚子的?吃了什么?”
“螃蟹,”风潇像是终于找到了能回答上来的问题,急切地开口回答,“他前一天晚上与我一同过中秋,吃了太多螃蟹才……”
“那你怎么没事?”
风潇愣在原地。
“一同过中秋,一起吃了螃蟹,他吃坏了肚子以至于连王强都不敌,你却毫发无损?”
“风长老的身子骨,比常年习武之人更耐折腾?”
“前一天晚上吃坏了肚子,第二日正午才比试,他这么大的人了,不知道吃药?”
徐天凌一问接着一问,眼看着风潇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咬着嘴唇不做声,神情越来越不知所措,心头终于涌上些快意。
还不够。
他今日所受的屈辱,与风潇此时的为难窘迫相比,多了何止一星半点。
他要打碎她所有勉力维持的幻象,叫她看看自己选择的、护着的、纵容的秦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别再骗自己了,别再沉溺在你不愿看清的幻梦里了,蠢女人。
“然后呢?他与我比试时真气雄浑,出招沉稳,你却说他底子不稳,也是有什么误会吗?”
“是风长老眼界太高,连他那样的修为都看不上?还是他又找了什么理由说自己不稳当,连你也一并骗了过去?”
“总不能是风长老自己编造出来骗我的吧?”
“是!”风潇闻言眼前突然一亮,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是我自己编的,为的就是让你掉以轻心,好让他今日轻松些!他从未对我说过什么来路不正底子不稳一类的,全是我自己编出来的!”
徐天凌立刻便明白了真相。
她又被骗了。
被骗了还要为他圆谎、替他顶罪,妄图瞒过他,甚至骗过她自己。
他看着眼前这个急切的、拙劣的、喋喋不休的女人,生出一种可怜可悲的感叹。
“风长老不习武,或许并不清楚,”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她,“所谓掉以轻心,在我们比试时,几乎是无稽之谈。”
“师长早早教过,打斗大忌就在于轻敌,我流云宗的弟子是不会出这种差错的。何况上场前再是轻视,过一两招也就心里有数了,哪会因为旁人的几句话就下手轻了?”
“因此我事先究竟怎么看秦时,对我们今日这一战毫无影响。”
“你来骗我,或是秦时骗你,都没有意义。”
“所以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欣赏着风潇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口,“如果秦时骗了你,可不是为了什么传出消息叫我掉以轻心、操纵比试局面之故。”
“他是单纯对你隐瞒呢。”
风潇的身形肉眼可见地晃了一晃。
“是为了藏锋?为了置之死地而后生?为了让众人都嘲讽他、看不起他,而后踩着我这个二师兄,成就他的一鸣惊人吗?”
“为此,连你也可以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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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潇摇摇欲坠,几乎要坐不稳。
徐天凌下意识想要去扶,然而脑海里闪过今日输了下台时背后的窃窃私语。想起是眼前这个女人对秦时毫无保留的信任,才叫自己轻易应下了这场比试;是她全心依赖和保护的秦时,踩着他的脸面上位……
他终究没有动作,也不开口送客,只静静地观赏她的狼狈。
良久,风潇手撑着桌面起身,像是要走。
她苦笑着留下一句:“我有时倒真希望他是骗我的。”
徐天凌挑眉:“风长老这是何意?”
风潇摇摇头,不说话,只是一味朝门口走去。
徐天凌不愿痴缠着追问,于是也不再挽留,放任她往外走。然而自己在原地品了又品,始终没有个头绪。
他隐隐觉得,今日不问出来,往后就再也无从知道答案了。
于是终于在风潇已走到院子门口、将要拉开门时,忍不住扬声唤道:“风长老留步!”
风潇背对着他,嘴角扯起个满意的笑来。
回过头时,已是万念俱灰中带一点困惑的表情。静静地望着徐天凌,等他解释突如其来的挽留。
徐天凌缓缓走到近前,边说道:“风长老方才说希望他真是骗你的,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风潇摇摇头:“你本就没必要知道。”
越如此说,他便越发不肯就此罢休,疾步走上前去,扶住了门,竟有一副不说清楚不叫她走的架势。
风潇面上仍是摇头,腿脚却纹丝不动,牢牢钉在门口,好像真被他扶住门就出不去了一般。
“风长老,”徐天凌硬的不行来软的,“今日因比试一事,我本就心头郁结,怕是一晚上都不得好眠。”
风潇听到“比试”二字,犹疑一瞬,神情明显软了下去。
“若是再不能知道你那话是什么意思,今晚更是要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了。”
他越说越幽怨:“风长老若是不打算叫我知道,又何苦挑起这个话头?如今勾得我这般抓心挠肺……”
风潇终于还是让步了。
她低着头,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如果他真骗了我,我心里还能好受些。”
“如果是他先骗了我,我再倾心旁人,是不是就怪不得我了……”
风潇的声音已低到几乎听不见。
然而于习武之人而言,仍是能听清的。
徐天凌如同被击中一般,呆愣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不住地叫嚣着同一道声音:倾心旁人,这个旁人是谁?
是我吗?
他低头看风潇,见她头低得像是要整个人缩进衣服里,眼睛不敢看他,睫毛却在轻轻颤动。
其实风潇也是被秦时蒙骗,因此当日的第一句话并不算她说谎。
那第二句话,不也应是真的吗?
在他怔愣的片刻,风潇已拉开大门,飞一般地跑了出去。
徐天凌仍呆呆立在门内,心绪纷乱如麻。
风潇一出门,脸上的为难和晦涩全收了起来,眉头轻蹙,满腔疑惑。
说什么修炼用的东西,那盒子看着阴气森森,纪啸与徐天凌又那样心虚,绝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事。
16.第十六章
“你是在哪里见到的那东西?”秦时面色十分严肃。
风潇就知道果然不是小事。
“你先别管是哪里见到的,也别跟旁人提起这事。先告诉我,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秦时沉吟:“你可看清楚了?那细沙果真是锈红色的、会蠕动的?”
风潇回忆片刻,坚定点头:“是在动,尤其是拿起来时,速度会快上很多,绝不只是摇晃时正常幅度的流动。”
“装在透明的盒子里,盒身冒白气,因此我猜是冰做的。”
“那就更对得上了,”秦时面色凝重,“那东西恐怕不是流沙,而是苗疆的蛊虫。”
苗疆的蛊虫。单是听到这几个字,风潇便有些头皮发麻。
虽不知具体是做何用途,然而这玩意儿一听就不是流云宗正统修炼的路数。何况那日纪啸和徐天凌支支吾吾,两人举止一个比一个做贼心虚……
风潇疑窦丛生。
秦时看她面色,也跟着十分焦急:“你究竟是在哪里看到的?是谁有这东西?流云宗的人吗?”
风潇在心里盘算。
若是祝寻锋还在,上报掌门自然是最保险的办法,然而祝掌门闭关不出,还交代了不可打扰,这条路就断了。
事关纪啸,掌门一人之下的右长老,除掌门以外唯一能稍作制衡的人,便只有左长老林清漪了。
然而秦时与王强比武那日,纪啸又是朝林长老使眼色,又是常与她窃窃私语,两人看着交情不浅。贸然与林长老上报纪啸的异样之处,指不定打草惊蛇。
再往上或许会有常年不出世的老前辈,风潇却并不知上哪去找。
宗门上下,一时竟寻不出其他能商议此事之人。
眼下只好先与秦时一道,先行小心查探一二,若是真有什么害人的歹事,再想个办法当众闹出来。
思及此,风潇不再犹豫:“此事事关重大,除了你,我谁都不敢说。”
秦时得此信任,明知听其话音不是小事,还是在严阵以待之余,心头涌起一阵舒爽。
“我确实昨日见到了,是在徐天凌房里,”风潇徐徐继续,“当时纪啸刚从他的院子里出来,见我在外面吓了一跳,行为举止很心虚,不像只是长老弟子寻常相见。”
“进了屋子,我看到桌子上有个盒子里装着这个,徐天凌很慌张地拿起来挡在背后,支支吾吾地解释说是修炼用的。我便假装信以为真,没敢多追问。”
秦时听着,眉头越皱越紧,本还打算问一句她去找徐天凌做什么,如今也抛之脑后了。
“如此说来,他们俩确实是有问题。”
风潇点头:“只是不确定,那蛊虫只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修炼用途,还是……要害人。”
“为今之计,只有先从那蛊虫入手,查查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做什么用。你可有什么头绪?”
“我对此也没什么研究,何况这在流云宗是禁术,问旁人大概也问不出什么,”秦时摇头,而后神色一亮,“不过藏书阁里,是有这类典籍的,里头兴许有记载。”
又要读书了,风潇无声哀叹。
“那我们去藏书阁里找找?”
秦时仍是摇头:“蛊术是禁术,书也是禁书,那些书是有人看守的,我们弟子轻易翻不得。”
读书都不一定能读了,风潇哀叹出声。
“你是长老,或许可以一试?”
“不可,”风潇却觉得更危险,“纪啸暂代掌门执掌内务,看守的人若有什么事,都是要报与他知晓的。”
“刚在徐天凌那里遇见他送蛊虫,转眼就去查关于蛊术的禁书,但凡他拿到一点消息,我就全然暴露了。”
“那可如何是……”
“还是偷吧!”风潇目露坚定。
秦时惊愕看她。
风潇已在执行:“你知道那看守的是什么人吗?一个人还是有轮班替换的?可有交接或是休息的时候?”
秦时觉得哪里不对,有心劝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尽管听起来不合规矩,然而在如今的局面下,这似乎已是最好的解法。
于是数个时辰后,更深露重,万籁俱寂,两道身穿黑色夜行衣的人影出现在风潇院子门口。
从秦时住处到藏书阁,恰要途径风潇处,因此在此汇合。
禁书只是不允许弟子随意查看,实际并不算太过珍贵,也几乎没有人打它们的主意,是以不过是派外门弟子轮流看守。
夜间也是能睡觉的,只不过外头有些机关,一经触动便能唤醒看守的人罢了。
秦时信誓旦旦,说他必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破阵。
两道黑影一前一后在夜间潜行。
行至前方拐角处,照例是秦时先探头去看,确认无人经过,再招呼风潇跟上。
然而这一次,秦时刚探出头去,便立刻收了回来,伸手拦住风潇,低声道:“前面有人。”
“也是一身黑衣,也鬼鬼祟祟的,看着不像好人。”
风潇一敲他的脑门:“只有他,我们没有鬼鬼祟祟。”
“这里是长老们的住处,除我以外都年纪不小了,觉少、睡得也早,谁会在这个点出门晃悠?”
秦时迟疑着开口:“看身形,有点像纪长老……”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俱是警铃大作。
“有没有把握跟上他,不被发现?”风潇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秦时心下惴惴,然而见她这副样子,便觉“做不到”这种话根本说不出口。
于是硬着头皮应下来。
鬼鬼祟祟的不明男性身影后,跟着两道蹑手蹑脚的黑影。
前面那人很谨慎,时不时左顾右盼,两人几次险些被发现。好在路程不远,没多久,那黑影便一闪身进了一处院子。
风潇不禁揉了揉眼。
没有看错,那是林长老的院子。
风潇心一沉。
长老的院子是不设防的,毕竟山下有人看守,宗内很难有人要对长老做什么。然而刚刚“啪嗒”一声,想来是原本给纪啸留了门,待他进去之后,大门便锁上了。
秦时背后一阵发凉,果然一抬头,看见风潇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一刻钟后,两人出现在林长老院子的墙头上。
秦时手上与肩上都有风潇的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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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敢出声拍打泥土,因此浑身不自在。何况上来费了一番功夫,并不体面,他总疑心刚刚姿势不太雅观,好在没有外人看见……
他看到风潇在夜色中对着他做了个手势。
拇指向上竖起,其余四指屈起握拳,形状十分怪异。
他们出来前商量过手势暗号吗?他怎么没印象?
然而细细观之,风潇面上欣然,目露肯定,显然对自己刚刚托举她翻上院墙一事很满意。人身百骸,以首为尊,拇指正是五指之首,定是取了“首屈一指”的字面意思!她是在夸自己呢。
还好读过书。秦时暗自庆幸。
虽然十分受用,但君子讲究谦逊。秦时思索片刻,学着她做出同样的手势,只是方向反了过来,拇指朝下,意表“谬赞谬赞,愧不敢当”。
果真心有灵犀,无师自通。秦时窃喜。
风潇睁大了眼睛。
她看着沾沾自喜的秦时,很难理解他的脑回路,于是只得无奈叹息,略过不提。
风潇示意秦时先下墙,再接自己下去。两人配合得宜,几乎悄无声息,顺利翻身下墙,又从墙根偷摸到了窗下。
风潇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用手指沾了点口水,在糊了纸的窗户上捅了个小口。
秦时一脸惊疑地看着她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
“你大胆!”林长老的声音蓦地传来。
两人心神一凛。
风潇忙凑到小口上,去看里头的场景。秦时也顾不得其他,学着风潇捅开了另一个小口,两人齐齐趴在窗前。
便见里头正中桌子上,林清漪与纪啸人影交缠。
纪啸的声音低沉而含混:“清漪,我实在忍了太久,一刻也等不得了……”
风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林清漪那一声轻斥,语气并不像她素日的清冷。
一件又一件衣裳从身上到桌上,又从桌上到地上。人影从桌子旁到桌子上,而后到内室。屋内逐渐传来木质床榻难以承受重量般的、有节奏的细微吱呀声。
“轰”的一声,一道惊雷在秦时脑中炸开。
他瞬间明白了屋内正在发生何事,脸颊、耳根、乃至脖颈,登时变得滚烫。于是猛地身体僵直,面红耳赤地缩回头,扭头去看风潇。
便见她凑得越来越近,几乎要贴在窗子上,目不转睛地牢牢盯着里头,毫无半分回避之意。
秦时小心翼翼地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口。
风潇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拍开。
秦时忍了又忍,终于忍耐不得,用力把她拉开。
两人对视。
秦时绯红的侧脸比春日的桃花还要明艳,目光中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慌乱与羞赧,见风潇看过来,竟忍不住想要低头移开视线。
风潇面色同样复杂而精彩,眸中一分困惑,两分不耐烦,三分叹为观止,和四分意犹未尽。
从窗户中透出的一点微光,照在秦时的脸上,风潇看见他面颊的绯红,心头的不满才消散几分。
书中传闻冷心冷情的秦时,原来也有这样不知人事、面红耳赤的时候呢。
少男的脸红胜过一切情话。
17.第十七章
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秦时这一晚并不好过。
一闭上眼,一件件衣服被解开、散落在地的场景,便在他眼前循环。
于是脑子不受控制地想起,看到这幅场景时,身旁的人是风潇。
长老们的衣裳制式近似,林长老身上那件,风潇也有件差不多的,他曾见她穿过。
原来褐色的衣袍里头,还有一件嫩黄色的小褂吗?林长老的中衣是雪白的,风潇的也是吗?她晚间沐浴,或是睡前时候,也会一件一件褪下衣裳吗?
思及此,秦时忍不住想扇自己的脸,为他此时此刻的龌龊心思。
手刚放到脸上,又想起风潇轻轻拍他的脸。
那样温柔,那样宠溺。她当然舍不得对他用力,拍他的脸不过是为了嘉奖。
虽说他也曾见过,幼时家道还未中落,母亲也曾抱着那只养来逗趣的幼犬,爱怜地拍拍它的脸颊,然而这与风潇的动作又有不同。
区别就在于,他不是狗。
因此风潇拍他,是因她对自己犹如母亲对那幼犬,一腔怜爱无处表达,却又比母亲当日多出一些人与人之间特有的感情来。
秦时不敢细想,一细想就心痒痒。
他翻个身,强迫自己入眠。
结果脑海里又浮现出在窗外转头,与风潇对视的场景。
自己如此羞赧,她却那样镇定,仿佛面前发生的不过是吃饭喝水一般的常事。对比之下,会不会显得他太大惊小怪?会不会叫她瞧不起?
可是那毕竟是……她怎么能那样不当回事呢?
秦时“噌”的一下坐起。
他终于意识到,风潇对此习以为常,丝毫不觉得是羞耻需要回避之事,或许是因为……她曾经历过的。
甚至是经历过不少次。她毕竟有一个孩子。
方才按也按不住的雀跃突然就停歇了,秦时呆呆坐在床上,只觉得心脏闷闷的,面上闪过许多情绪,最终定格在不知所措。
更睡不着了。
第二天只得顶着黑眼圈修炼了一天,到了晚上,却仍不能早早入睡——今晚还有安排呢。
昨夜风潇与秦时人心惶惶地来,而后人心黄黄地走了。以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密谋,结果却撞破了这样一桩情事。也难怪纪啸总暗戳戳地朝林清漪递眼色,原来两人私下有些情意。
只是这样一来,纪啸的蛊虫那回事,便不知林清漪有没有牵扯其中,也就更没有可能找她商议了。
于是两人只得约定,今晚二度勇闯藏书阁。
这次路上并未遇到旁人,不过子时,便顺利到了藏书阁外。
阁楼大门紧锁,门外有人看守,因此他们的目标,是二楼一扇因年久失修而有些松动的窗子。
秦时屏息凝神,指尖探入窗棂缝隙,将一缕真气缓缓渡入。
“咔。”
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里头的木栓滑开。他回头与风潇交换眼神,两人身形一提,轻手轻脚地滑入了阁内。
陈年纸卷特有的霉味扑面而来,成排的书架沉默矗立在黑暗之中,不远处传来二楼守阁弟子均匀而绵长的鼾声,衬得周遭更显静谧。
不敢取出明火,两人只能凭着微弱的月光,小心翼翼地向最深处的书架摸去。
终于在角落找到了目标。
那书架上的书卷明显更为古旧,甚至有些是以兽皮或竹简制成。两人分头迅速扫过,最终停留在一本用暗紫色锦缎包裹的厚册上。
封皮上以朱砂赫然写着“蛊录”两个大字。
风潇拨开绸缎,缓缓掀开了书页。书页是皮质的,上面并不只有文字,还有暗沉颜料所绘制而成的图案,示意不同的蛊物。
按照来之前商量好的分工,秦时从头翻起,先筛出大致符合风潇描述的,再由风潇细细分辨。
两人一左一右,歪头相对,借着月光翻同一本书。
光线太暗,字画又太小,风潇十分努力地辨认,直到眼睛酸涩难忍,才终于定格在其中一页上。
不仅画上的红锈色“细沙”符合当日所见,下头的文字中更是标着一句“须于寒冰中存放。”
她不由心跳加速,定定盯着最上面三个字。
噬功蛊。
秦时见她停留在一页迟迟未翻走,便知是有了结果,凑过来一同细看下面的小字。
“……虫卵微不可见,混入食物服下,在人体内依靠吸取微量真气孵化。孵化后,蛊虫会疯狂啃噬修行者的经脉和丹田……”
显然是害人的东西,两人越看神色越凝重。
来回读了几遍,把图画并文字都牢牢记在脑海里,风潇才合上书页,用那锦缎原样包好了,小心地放回原处。
两人又趁夜色原路返回,一路上只顾埋头飞奔,彼此都不说话。
秦时不语,是心下不安,总觉得那蛊虫怕是朝自己来的。
如此阴毒之物,定是用在仇恨之人身上,最近这些日子还有谁比自己得罪徐天凌更狠呢?
然而他想不通的是,按风潇所说,蛊虫与纪长老脱不了干系。纪长老既与风潇有故交,又亲自招了他进来,何至于帮着徐天凌害他?
风潇心里想的却正相反。
若只是要害秦时,她反倒放心了。他毕竟是后期要出场与齐衡相争的人物,想必这些祸事都能一一躲过去。
怕的是要用在别人身上。
只是纪啸和徐天凌,在流云宗的长老和弟子里头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他们还能有什么要害的人?
两人各自忧心忡忡,在风潇院门口告别,打算明日睡醒了再做商议。
风潇回去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合不上眼。从蛊虫着手,查到这里便也到头了;既然知道了是要害人用的东西,余下的唯有从纪啸和徐天凌的动机下手。
她决定明日去找一趟程臻。
程臻为了攒钱买丹药,尽快晋升到内门弟子,除了做些外门弟子被分配的杂活以外,修炼之余还接许多宗里派下的任务。
整日到处打杂,东一句西一嘴都经过她的耳朵,因此消息很灵通。
风潇打算旁敲侧击地问问看。
次日一早,她扛着没睡饱觉的头痛,直奔膳堂而去。
身为长老,平日里是有弟子送饭来她院子的,因此很少来膳堂。风潇凭着印象里邢潜的几句描述和到处打听,终于在外堂找到了程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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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果然在吃免费的那一档,碗中只有些稀粥。邢潜说过,程臻日常开支能省则省,存下来的银钱全用来买丹药、买剑谱了。
风潇走到背后,拍一拍她的背。
程臻吓得一缩脖子,扭头看去,便见风长老站在自己身后,视线落在自己的饭碗上,神情晦暗不明。
她下意识伸手成圈,护住了饭碗:“风长老还没吃吗?”
“没有,”风潇摇摇头,轻轻拉她起身,“走,我请你吃饭。”
“使不得,”程臻下意识就要拒绝,“风长老不必客气,有什么事您直接吩咐我就成。”
风潇于是解释:“有事想跟你打听,正好吃饭的时候聊了。”
程臻仍是推辞:“不过是说些话的事,我今日中午恰巧也没什么事,您问什么我答便是了,哪里用得着请我吃饭?”
风潇见她有空,干脆拉起她就走。
“我到流云宗这么久了,连个陪我吃饭的人都没有,你就当陪陪我。”
程臻张口要说点什么。
“我付你两颗益气丸、一颗培元丹,算陪吃陪聊的酬劳。”
程臻不说话了,只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
风潇院子门口摆着刚送来不久的今日早膳,本就是一个人吃不完的分量,她又在路过内堂时多买了几个菜带回去。
一大桌子摆在面前,程臻见阻拦不得,干脆也不再推辞,两人一起动起了筷子。
风潇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那一套,边夹菜边开了口。
“你对你们二师兄有什么了解吗?”
程臻显然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犹豫地问:“您是说哪方面的?修为?来历?还是为人处事……”
“人际关系吧,”风潇斟酌着回答,“我对他很感兴趣,关于他的一切我都想知道。今天主要是想听你讲讲他在流云宗跟谁有关系,比如说跟谁走得近?又跟谁有些仇怨?”
“那是挺感兴趣的……”程臻的面色有些古怪,小声嘀咕道,“原来不是秦师兄呀。”
风潇一眼看出她脑袋瓜里在想什么。
也不否认,反而大大方方地点点头:“秦时晒黑了不少,确实不如小徐可人。”
程臻极力抑制住听闻长老弟子轶事真相的激动心情,兢兢业业地介绍:“二师兄确实人很好,平日里与大家都交情不错,也未曾听说与谁有什么不快。”
风潇不由心头有些失望。
“除了最近与秦时比试,输了之后很是闷闷不乐,听说见谁都没有好脸色。不过这两天也缓过来了,仍是往常那个和善的二师兄。”
“今日我能空出时间来,与您一道用膳,就是因为二师兄替我给大师姐送了饭呢。”
风潇猛然坐直了身子:“给大师姐送饭?”
“是呀,”程臻有些惊讶她突如其来的反应,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大师姐闭关修炼,须每日清晨送干粮和清水进去。这么简单的事,她却愿意出二两银子一个月,我当时就抢先接了。”
“昨日恰巧遇到二师兄,他说这几日有事顺路,干脆替我送了。”
“饭是他送的,钱却照旧是我赚,要不说二师兄是好人呢!”
18.第十八章
程臻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敲在风潇脑门上,她只觉脑袋嗡嗡作响。蛊录上记载的噬功蛊那段文字,中间的一句历历在目。
“……致使最终在冲关时,经脉被蛀空无法承受真气而崩溃。”
那传说中的大师姐、惊才绝艳的谢昭熠,闭关多日,为的不就是冲关吗?
二师兄原本在弟子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突然后来居上的秦时,还有谁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不正是始终牢牢压他一头的大师姐吗!
她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一个面子大、心眼小的男人。
更何况人人称道的顶级天骄大师姐,原书里却从未提起过,好似整个流云宗最顶尖的不过秦时与徐天凌两人而已。
原本以为是她还在闭关,或是那破书有意掠过她不提,如今看来,只怕是在闭关时遭了小人算计,以至于根本没能顺利出关,好好活到秦时成长起来与齐衡对垒之际。
一切都说得通了。
风潇“刷”地一下站起。
“今天的已经送过去了吗?”
程臻没想到她的反应如此之大,以为是打算趁机偶遇二师兄,于是赶忙安慰道:“今日的已送过去了,不过明日还有机会……”
风潇筷子一扔,抓着程臻的手:“带我去,快!”
程臻好心提醒:“今日已来不及了,二师兄应该已经走了……”
“来得及!”风潇焦急地盯着她的眼睛,“她可能还没有吃!”
直到带着风潇在路上飞奔,程臻才有些明白过来,风长老并不是冲着二师兄去的。
因为她气喘吁吁地问:“你可知道闭关时突然被打断会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惊动她、把那些食物拿回来的办法?”
“很难,”程臻面露难色,“若能赶在大师姐自行暂停休息、取用食水时,只要不做出乱她心神之事,便不至于有太大影响。”
“但若她正在入定,贸然打断,会致使她轻则气血紊乱、前功尽弃,重则走火入魔、心智受损!”
说到此处,程臻若有所觉,突然停下脚步,死死拉住风潇:“风长老要去做什么?”
“您不会要打断大师姐闭关吧?”
她一脸警觉。
事态紧急,已无必要隐瞒,风潇以极快的语速解释:“是,她的干粮和水有问题。”
“你若真的心系你大师姐安危,就尽快带我过去,万一能赶上她还未取用,还来得及叫她别吃下去。”
信息量过大,程臻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干粮和水是直接在膳堂取的,二师兄亲自送过去,能有什么问题?风长老又是从何得知?万一她说的是假的,贸然为此打断闭关,伤及大师姐怎么办?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子里转,程臻张开嘴却不知先问哪个。然而她第一次看这位风长老面上出现如此强烈的情绪,眉目间如此焦急,容不得她再多犹豫。
程臻一咬牙,随手拦了路边一个小师妹:“去通知左右长老,就说风长老要硬闯大师姐的闭关洞府!”
“快!”
而后一声“得罪了”,拽起风潇就继续飞奔,朝着大师姐的洞府而去。
这里离左右长老住所很近,他们又修为过人,赶来很快。自己带着风潇,速度却慢很多,全力赶去,两拨人大约能刚好碰见。
若是假的,等左右长老来了,她程臻最多不过是个误报之过,受点罚便受了。
可是万一是真的……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关键,不可耽搁分毫!
是真是假自有左右长老分辨,她只是个外门弟子,既不能看出风长老所言真假,亦不足以决定要不要打断大师姐闭关。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快一点、再快一点。
大师姐绝不可有半分差错!
风潇体力不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脚步越来越慢,到了最后一段路,突然福至心灵。
“你扛着我吧!”
程臻不解,但程臻赞同,于是并不客气,扛起风长老继续飞奔。
那边厢叶清漪与纪啸得了消息,事关宗门最重要的小辈,自然也一刻不敢停留,扔下碗筷便赶了过来。
如程臻所料,两拨人于洞府前相会。
“风长老!”纪啸抢先怒喝,“昭熠还在闭关,你这是要做什么!”
此时若要再解释一遍,就得从看见那蛊虫及其用途讲起,然而在场身份最高的是左右长老,蛊虫却与右长老脱不了干系,左长老与右长老又有私情……
且不提说清前因后果要多少功夫,即使真说清楚了,怕也没人会相信她。
此时后悔其实还来得及,她还没有真闯进去打断谢昭熠的闭关,及时收手,推说是自己犯了浑,还不必被追究什么后果。
何况也不能确定徐天凌真的做了什么,指不定其中有什么误会呢?
风潇笑着打起呵呵:“误会,误会,各位误会了。”
她手往下按,示意众人少安毋躁,配合不会武的人设和缩起的脖子,显得格外猥琐却无害。
叶纪二人见状,微微松了口气。
就在此时!
风潇趁他们放松警惕的瞬间,转身就跑,直直冲向外墙上那小洞。
拜托!那可是传闻中力压同辈所有人的大师姐!
在这本书里,主角、主角的好兄弟乃至于主角的宿敌,但凡修为、身份或地位算得上顶尖的,无一不是男人。
而此时此刻在里头面临生死威胁却一无所知的,是一个顶顶厉害的、光芒万丈的女孩。
即使是与她没什么机会接触的外门弟子程臻,提起她时都眼睛晶亮。宗门里每个人都为她骄傲,所有人都默认她是最惊才绝艳的天才,最明亮的一颗新星。
谁能眼睁睁看着这样一颗星星坠落?
至少风潇不能。
在第一场开盘下注的比试上,风潇就为沈自越与张三的名字而摸不着头脑。一本臭气熏天的男频文,怎么会为小师妹起名如此有力,反倒是师兄的名字如此草率?
她后来想明白了。
那些人原本在书里是不会出场的,掌门祝寻锋没有出场而只有长老纪啸,大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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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昭熠没有出场而只有二师兄徐天凌,没有沈自越没有程臻没有邢潜,只有齐衡只有秦时,只有他们,和作为他身边美丽点缀的自己。
书里的许多人原是没有姓名的,因她风潇的到来才有了名字。
这事儿她听说过的,一只蝴蝶在巴西轻拍翅膀,可能导致一个月后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这龙卷风的风就是她风潇的风!
有她风潇在,不仅沈自越会有名字,谢昭熠也会好好活到出关。
小洞高度约在腰间,长宽各不过二尺许,里头连着台子,每日送来的食盒便从此洞口放入那台子。
风潇骨架不大,前段时日舟车劳顿又消瘦了些,因此纵身一跃,恰能从那洞中钻进去。
事发突然,众人难以想到她能有如此不体面的方式,又在刚松一口气、放松警惕之际,以至于反应过来时,风潇半截身子已在洞口里头了。
一眨眼,另外半截也进去了。
膝盖磕碰了一下,她忍住没有呼痛。因用了全部力气把自己往里塞,一时没能收住停在台子上,风潇以脸朝地的姿势落在了地上。
好在反应很快,她及时伸手撑住,不至于吃一嘴的土。
狼狈但伤残不大地双膝着地,跪在谢昭熠的面前。
谢昭熠刚刚暂停打坐,过来取今日的干粮和清水。拿起食盒往里走,忽闻外面似有骚动,她扭头看去,便见一穿着长老服制的女子,从刚刚取食盒的洞口中飞了进来。
并给自己行了个大礼。
风潇抬起头,看见面前一个不过二十岁出头样子的少年,凤眼澄澈明亮,眉宇开阔疏朗,脊背挺得笔直,正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
思及程臻所言,“不做出乱她心神之事”才能尽可能减小影响,于是整一整衣衫,放缓了声音。
“谢昭熠吗?”她笑得柔和而亲切,“你好,我是咱们宗新来的长老,我叫风潇。”
谢昭熠:……?
如此奇怪的人突然闯入她闭关的洞府,按理是应打起十二分警惕的。
然而眼前这人踉跄扑倒在地,观其手脚不灵活程度,显然是没学过武。流云宗的规矩又很严,这样身无武艺的普通人,别说闯到最深处的洞府来,上山都很难。
因此她倾向于,此人可能真没说谎。
于是她把食盒轻轻放在一遍,蹲下去扶风潇:“风长老好,您起来说话。”
谢昭熠稍一用力,便把风潇捡了起来。风潇站直身子,拍了拍灰,边思索着该怎么开口。
直接说这食物有问题,难免叫谢昭熠担惊受怕、胡思乱想。风潇谨记万万不可扰乱她的心神,于是斟酌许久,终于下定决心。
“昭熠啊,”她蹲下去拿那食盒,“我是新来的管膳堂的长老,今日来的弟子拿错了,给你拿的是昨日的干粮和水,已经不新鲜了。”
把食盒抱在怀里,风潇便打算告辞:“我去给你换一份新的。”
谢昭熠却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眉头轻蹙:“怎么了?这食物和水是不是有问题?”
19.第十九章
谢昭熠可以相信眼前之人是长老,但所谓管膳堂的长老,她可从没听说过。
何况便是稍有不新鲜,自己又不是三岁孩童,还能分辨不出来?她自会放在那里不动,等明日有人来换就是了。习武之人辟谷一天,常有的事。
哪里至于这样冒险,闯入她闭关的洞府,就为了换份干粮和水。
情急之下,风潇的理由太过拙劣。
谢昭熠猜测,这份食物必有问题,而且是她自己看不出,危害却极大的问题。应当是为防她心神不宁、修行有损,才不愿与她明言。
堂堂大师姐,能连这点定力都没有吗?她撇撇嘴。
只是不知为何,来的是这位素未谋面的风长老,宗里其他长辈呢?
“咔嚓——”
正在谢昭熠疑惑、风潇语塞之时,洞府大门传来清脆一声响,而后徐徐打开。
两颗头一左一右地探了出来,正是宗里的其他长辈,左右长老二人。
眼见一时不察,叫风潇钻了进去,两人在外焦急悔恨,却不敢轻易动作。直至听了一会儿,不见里头有其他动静,终于按耐不住了。
若是谢昭熠恰巧正在休憩,未受太大影响,此时进去便也无妨;若是已被风潇干扰,只怕已气血紊乱、大受损伤,他们及时进去,说不定还能勉力一救,挽回些许。
林清漪真气渡掌,以巧劲震碎了门闩,而后很轻很缓地推开大门,两人小心探头,唯恐又引起变数。
见谢昭熠好端端站在里头,浑身上下毫无异样,林清漪才算松了口气,忙上前把她拉过来,护在身后。
转而朝向风潇,横眉冷对:“今日是运气好,昭熠恰在休息能分身的时候,才没酿出大祸来。”
“即使如此,也断不能轻轻放过。否则日后谁都敢去打断门人闭关,旁人又不像我们昭熠这般气运集于一身,焉知要出多大岔子?”
林清漪神色一肃:“风长老请便吧,我流云宗之后便没有你这个人了。”
此言一出,纪啸与谢昭熠均是一惊。
虽说掌门闭关,左右长老代掌宗门事宜,理论上是能清理门户的,然而除名长老不是小事,又有秦时这一层牵扯,如此行事,是否太过果决……
纪啸念头飞转,谢昭熠已开口相劝:“林长老,此事或有隐情……”
“林长老,纪长老,”风潇也开口道,“我虽有违门规,却并未酿成大祸,又为宗门出过力,如此处置,未免独断。”
“我来流云宗时,便因只有纪长老主持大局之故,由他一人许我入宗,以致流言四起、非议不断。如今既然要赶走我,单单二位在场,怕是也难服人。”
“恳请召集长老议事,共商此事。若各位长老一致觉得我该走,风某绝不强留!”
“其实也没必要……”纪啸不愿把事态闹大,欲要相劝。
“好,”叶清漪却已说一不二地应了下来,“就叫长老们都来说说,要毁我宗门首席弟子,该是什么下场!”
而后扭头朝着身后的谢昭熠,语气显而易见地柔和起来:“好孩子,别怕。你且继续安心闭关,我必会为你讨个说法。”
谢昭熠面上乖巧点头,告辞回洞府内室。
转过头去,蹙着的眉间却全是困惑:叶纪左右长老,已是长老里功力最深、最有权柄的两位,风潇在他们面前却只字不提食盒一事,非要闹到一众长老面前,是因何缘故?
她在……防着谁?
……
议事堂。
传功、执法、内外务共七位长老,并叶纪二人,共是九位长老,风潇抱着食盒坐在最下首。
见人来齐了,叶清漪清了清嗓子:“今日请各位前来,是为风长老强闯昭熠闭关洞府一事……”
“各位!”风潇却突然起身,抱拳环视一周。
“今日贸然闯入,非我要打断昭熠闭关之故,而是恐有小人要害她性命!”
如平地一道惊雷,四座皆惊。
风潇却未去看众人反应,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几日前我在徐天凌处,见到一个寒冰盒子,里头装着的如细沙般的锈红色小虫,不知可有长老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已有对此道研究颇深的长老惊呼:“那是、那是蛊虫!”
“能以寒冰容器盛放的本就稀少,统共就那几样……风长老,你确定是锈红色的、细密如沙吗?”
风潇肯定地点点头。
“那只怕是传闻中的……噬功蛊!”
屋子里传出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虽然不甚了解,然而听其名字,便知对修行之人是阴损之物,只是……
“风长老空口白牙,如何证明那小子真有此等禁物?”
“又何故此时提起?难道你说的有人要害昭熠,竟是天凌不成?”
“正是,”风潇一脸正色,“给昭熠送饭的从来都是外门弟子,偏偏这几日徐天凌称自己顺路,要帮忙给她送饭。”
“什么路能这样顺,从膳堂拐到最里头的洞府?咱们流云宗的二师兄又这么闲,不忙着修炼,还有空送饭?”
她越往下说,众人的面色就跟着越严肃。
风潇从谢昭熠手上拿过食盒,举在面前:“这里装的便是徐天凌今日送去的干粮和水,在座各位可有通晓此术、能看出里面有没有蛊虫的?”
众人面面相觑,方才那长老起身,手颤颤巍巍地去接食盒:“我或可一试。”
她取了少量干粮,置于瓷勺之中,而后用内力缓缓加热。
渐渐地,干粮表面出现了极其微弱的、如同水汽蒸腾般的流动感,伴有细微“沙沙”声,好在在场除了风潇都是习武之人,能辨识出这轻微的异样。
清水亦是如此。
那长老神色愈发凝重,又严阵以待地将一缕真气注入其中,霎时感知到这缕真气像被无数个微小的空洞吞噬或隔绝,无法顺畅流通。
她终于确定下来,神情如临大敌,肃然拱手:“各位,确是噬功蛊无疑。”
周围一时安静得可怕。
“啪!”
纪啸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怒喝:“大胆孽障,竟敢擅用禁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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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害师姐!”
“把他绑了扔下山去,永世不得再踏入我流云宗!”
风潇一挑眉。
急了急了,他急了。
周围长老也有些诧异他的骤然发怒,忙在一旁劝道:“纪长老消消气,天凌那孩子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中间指不定有什么误会……”
“是啊,”风潇似笑非笑,也跟着附和,“我一个刚来的长老,都能在各位面前争辩一二,何况是从小在流云宗长大的次席弟子呢?”
她看向叶清漪:“叶长老,他也该有个在咱们面前解释的机会才是。”
叶清漪静静盯着风潇,好像要从她面上看出什么来。
“让人去传他过来。”她终于不顾纪啸在一旁的反对,沉声下令。
徐天凌很快被带了过来。
一进来,看见身处决策核心的几位长老都在,食盒摆在正中央,里头的东西已被取出来,心下便有了数。
只是看到风潇赫然在场,禁不住还是呼吸微滞,心头闷闷一痛。
她果然察觉出了什么。
他按下种种情绪,先环顾一周:“陈长老、刘长老……长老们今日竟都在吗?”
“许久不见了,天凌很想你们。”
几个岁数大些的长老闻言,面上有些动容。
徐天凌显得很困惑:“叶长老突然传我过来,是有什么吩咐?”
叶清漪叹气:“你今日给昭熠送了饭,对吧?”
“今日吗?”徐天凌却无害一笑,“说来惭愧,明明说好今日弟子去送的,却碰上秦师弟,说要帮我去送。”
“秦师弟说是为前几日比试之事向我赔罪呢,您说说他,这有什么好客气的?”
众人神色一变,齐齐看向风潇。
风潇面上做出情理之中的震惊模样,心中却掀起更大的惊涛骇浪,飞速梳理起头绪。
叶清漪眉头紧皱,继续问道:“你可确定是他送的?只有他一人经手过那食盒吗?有什么证据吗?”
徐天凌闻言,面上更是不解:“弟子确定,证据倒是有个人证,只是……叶长老为何有此疑问?”
“食盒里的东西有问题,”叶清漪言简意赅,“哪个人证?叫人去把那人证和秦时一并传过来。”
徐天凌大惊失色:“怎么会……秦师弟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秦时两宿没睡,是在补觉时被叫醒带来的,还显得有些迷迷糊糊;另一个被带来的内门弟子叫孙蛮,正是徐天凌所说的人证。
“弟子、弟子确实在膳堂遇到徐师兄和秦师弟,秦师弟向徐师兄赔罪,说要替他给大师姐送饭,而后领了食盒便去了,我和徐师兄留在膳堂用早饭……”
秦时终于摸清了状况,也不犯困了,眼神一下变得清明起来:“弟子一觉睡到被传唤过来,何时去过什么膳堂?又何时说过这些话、做过这些事?”
孙蛮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委屈道:“秦师弟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和徐师兄都在说谎不成?”
风潇暗暗叹了口气:对面这是有备而来。
20.第二十章
议事堂内,场面一度僵持。
风潇与秦时的说辞一致,徐天凌与孙蛮却也能互证,双方各执一词,听来却都无漏洞。何况……
“风长老和秦师弟从来亲厚,指不定是为他脱罪甚至合谋,才这样污蔑于徐师兄……”孙蛮面上的愤愤不平不似作伪。
徐天凌更是痛心疾首:“秦师弟与王师弟比试时佯装不敌、好赢我时显得一鸣惊人便罢了,我想着你年纪小,有些小心思也是难免的,愿意诚信道歉就好。”
“却不曾想,原来竟是为了……”
他神情悲怆,委屈中透出点哀悯,为自己的轻信于人,为小师弟的冥顽不灵。
坐着的长老们并未看过秦时的两场比试,听闻此言,眉头不由一皱。侧身去问身边人:“他说的那比试之事可是真的?”
纪啸已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不见方才的焦急恼怒。听见有人问,便简单说了两句:“之前秦时与王强比试时输了,过了几日又赢了天凌。”
王强是什么人?不少长老脑子里根本没有这个印象,可见不过是宗门中庸碌普通的弟子之一。
徐天凌却数年来仅次于谢昭熠、牢牢坐稳内门弟子第二的位置。
输给王强,却赢了徐天凌?
“我不是佯装不敌,只是当时状态不好!”秦时急忙解释。
却阻拦不住众人的表情变得玩味。
状态不好,实在是太简单无力的说辞。在座各位都是学武出身的,谁没有过莫欺少年穷扮猪吃老虎归来打脸所有人的梦想?
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好面子也无妨,只是这手段难免脏了些。
秦时此人,既然有这样的前科,说话可信度就又降了几成。
徐天凌却是长老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从来品行端正,对长辈尊敬,对师弟师妹们也爱护。
在座众人心里的天秤不由得一斜再斜。
风潇察觉到其中的暗流,尽管一时无人说话,看向她与秦时的目光却越来越没有温度,局势愈发被动。
秦时当日状态是真的不好,她比谁都清楚,却不能明言;所谓刚刚睡醒、还未出门,又无人为他作证。
他身上是个死局。
“各位,”她朗声开口,打破了有些凝滞的空气,“那我又何苦今日冒着打断昭熠闭关、受宗里处置的风险,去阻止她吃下去?”
“若要栽赃徐天凌,等昭熠出了事,岂不更能叫他受罚?若要袒护秦时,过几日指不定已能把那食盒处理干净了,宗里再去查也查不出秦时来,我又何必今日把事情闹出来?”
风潇心知,这也不过是逻辑上不通,不足以给整件事盖棺定论,然而如今唯有这一处破绽,可供她一争。
原以为众长老都在,能安全地提起当日在徐天凌处还见到了纪啸。谁曾想如今自己也成了嫌犯,贸然牵扯出纪啸,反而能被他矢口否认,更坐实了她是胡乱攀咬。
风潇的话多少为她挽回了些,已有长老皱眉沉思,显然是听进去了。
“大约是因为风长老善念尚存,不愿无辜之人受苦吧。”徐天凌却又突然插嘴。
“弟子以为,风长老与秦时并非合谋,只是无意间撞破了他的恶行,才慌忙赶去阻止。然而因情谊匪浅之故,不想秦时受罚,这才推到了弟子身上。如此一来,便全说得通了。”
风潇不由转头看他。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怎么突然学聪明了?
便见他抬起头,眼角微微泛红,神情落寞得叫人心疼:“弟子、弟子愿意原谅风长老的,她又没有害人之心,不过是我与秦时比起来,不够叫她怜爱吧……”
他艳羡地望向秦时,显得很哀怨。
风潇认为,不全是演的。
似乎又陷入了僵局。
“此事确有疑点。”上首传来林清漪的声音,众人这才发觉,她已很久没有说话了。
掌门不在,林清漪与纪啸虽无尊卑之分,却俨然摆出一副最终决策者的姿态。
“你们既然各执一词,又都能说得通,便都不足以取信。我也只好把你们都先禁足,各自搜查院子,再细细盘查宗门其他弟子这两日可有经过目睹的。”
“我只信铁证。”
风潇心念一动。
林清漪的态度其实很中立,至少面上如此。双方都禁足也好,查人证物证也罢,对她和秦时都是好事。
“林长老!”秦时却突然插话。
风潇微微皱起眉头:眼下的局面已经不错了,他还要生什么事端?
林清漪闻言看向秦时。
“恳请长老批准,让弟子暂时搬入风长老的院子,直至解除禁足。”
众人皆是一愣。
“长老的院子有客房,住弟子一个也不嫌多,”秦时说着,意味不明地一声轻笑,“何况今日能说的都说了,我与风长老在各位眼里,也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与她同住,于查清此事,应当没有什么妨碍吧?”
风潇从中听出一丝讽刺的味道。
原书里的秦时对流云宗归属感是很强的,与齐衡三番四次对上,总是在为流云宗的脸面而战。
纪啸对他爱护有加,师兄徐天凌也兢兢业业为他打辅助,宗里师妹师弟们更是以他为荣。
然而此时情境又有不同。
素不相识的师兄平白泼来脏水,与宗门千娇万宠的二师兄站在了对立面,宗里的长老态度明显有所偏向……秦时显然察觉到一道微妙的屏障。
对面是偌大一个流云宗,这边只有自己与风潇。
风潇无声地低头笑了笑,没有阻拦。
“胡闹,”纪啸皱眉,“好歹是女长老与男弟子,住在一起成什么样子?”
“我与风长老一路同行来了流云宗,便是一个屋子里打地铺也住过,如今不过是同一个院子,又不在一个屋子,怎么就不成样子了?”
秦时很坚持。
“如今事情还未查明,就要把我们都禁足。可风长老既不会武、又要自己独自被困在院子里,若有人要灭口、有歹人相害,她上哪里哭救去?”
“风长老荐我入宗,对我处处照顾,如今她安危堪忧,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叶清漪不由也出言轻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是我流云宗的长老,好好地住在自己的院子里,只是不能出门罢了,哪来的歹人害她?”
秦时不说话,只直直盯着叶清漪,眼神又犟又冷,把不信任全写在了脸上。
叶清漪目光沉沉地与他对视许久,终于先开了口。
“也罢,”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而去问风潇,“风长老可有什么意见?若不愿意与他同住,也可以先搬到我这里来。”
纪啸眼神微动。
风潇摇了摇头:“不必了,就让秦时过来给我看院子吧。”
秦时松了口气,这才收起了刚刚那副倔劲儿。
徐天凌低下头不看人,手缩在袖子里,狠狠握紧了拳头。
几人的院子各自被搜查一番,果然都没有搜出来什么。叶清漪能料想到痕迹早被清理,也不算太失望,只吩咐继续去弟子当中询问排查。
秦时收拾了些必要的东西,便搬来了风潇院里的客房。
此时忙活了一天,天色已全黑,两人一道用了晚膳,粗粗聊了几句,只觉确实没有突破口,于是各自回房休息。
风潇终于能够独处,这才有精力整理思绪。
秦时如今对流云宗,已是不信任甚至有些反感的态度,与书中截然不同,正是今日受师兄污蔑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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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原书里的秦时和徐天凌好得很。秦时有什么好处都会想着这个师兄,徐天凌也心甘情愿地为师弟助攻,两人亲亲热热,毫无芥蒂。
所以在原书的剧情里……没有今日这一遭?
书里谢昭熠却始终没有出场,噬功蛊一事应该还是发生了的。只是当时没有自己的影响,秦时没有挑战徐天凌,也没有先输后赢,踩着他的脸面一鸣惊人。
许是秦时因此得罪了徐天凌,才叫他把脏水泼给了他。
原书与今日相比,变数是自己与秦时,不变的是谢昭熠被下蛊……
所以徐天凌的根本目标从来就不是秦时,他就是冲着谢昭熠去的!
风潇“噌”的一下从床上坐起身来。
有两个疑点没有盘清楚。
其一,若说徐天凌是直冲着谢昭熠去的,原因是总被大师姐压了一头、心有不甘,那纪啸又是为了什么?一个天赋异禀的弟子,对他一个大权在握的长老,能有什么损害?
其二,为什么偏偏是今日?若对永远赢不过的师姐不满,想必是长年累月的积怨,谢昭熠闭关这么久,徐天凌为何一直没有下手,拖到了今日?
若他是因刚出现了秦时这个替罪羊,同谋的纪啸又怎么会同意?他不是刚为了青英论武把秦时招进来,甚至为此答应了她不少要求吗?
许多疑问盘旋在风潇脑海里,她发觉此处是新的突破口。
纪啸与谁有怨?此事对他会有什么好处?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激化了徐天凌与谢昭熠的矛盾?
她迅速翻身下床,去客房寻秦时。
刚到门口,正欲抬手敲门,却听到里头传出一声可疑的轻喘。
风潇的手停在半空中。
嘴角扯起一个恶劣的笑,她轻手轻脚地把耳朵贴在门上。
秦时原本打算早睡的。
连着熬了两个大夜,本来今早是要补觉的,梦中被薅去议事堂,又是对峙自证,又是被搜院子,强撑着精神过完了这跌宕起伏的一天,正是精疲力尽的时候。
他以为自己会倒头就睡的。
然而躺在床上,身子已很惫懒,头也隐隐作痛,脑子却十分清醒。
活跃地提醒着他,旁边住着的是风潇。
其实并不是第一次住同一个院子,甚至许多次比现在近得多。如他在议事堂所言,这一路上条件艰苦,有时只有一个屋子,他便打地铺睡在她的床边。
可是心境却如此不同。
这两日,他但凡手头的事闲下来,脑海里便不受控制地播放那天晚上在叶长老房中看到的场景:凌乱的衣衫、摇摇欲坠的桌子、迷蒙的眼和压抑的低喘……
桌上那女人的脸总会变成风潇。
他自问读过圣贤书,也算是个正人君子,眼前这场面挥之不去,并非他存心而为。
何况……又没有旁人知道。
秦时的手着了魔一般,伸进被子里。
他此刻就在风潇的院子里……就在她的隔壁……也许这个房间她进来过,说不定刚住进来时还来收拾过,说不定连床都是她铺过的……
他用手指在被褥上、在小腹上,无意识地、一遍一遍描摹“风潇”二字的形状。
突然有些后悔,第一次见面是在逃亡之中,他把她扛在肩上就跑,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她的面容。
以至于此时此刻去回想初见,只有她被扛起时的一声惊呼,和紧紧抓着他衣衫的手。
眉头轻蹙的风潇,巧笑倩兮的风潇,总是知道该怎么办的风潇,总在为他考虑的风潇……
风姑娘、风长老、风潇……
“嗯——”秦时喉间溢出一声轻呼,“风潇、潇潇……”
“我在呢。”
风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