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屠户之子的科举日常》 第1章 穿越 王伟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这是……哪儿?”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思绪混乱不堪。 他只记得在工地上半夜起床上厕所走错了路,突然被塔吊上掉下来的一个东西砸中了脑袋。 还没来得及骂人,就一股疼痛袭来,再之后,便是沉入无边的黑暗,感觉过了好久好久。 死……了吗? 应该是死了吧?妈的,哪个狗娘养的从塔吊扔东西啊,高空抛物违法的懂不懂啊? 临闭眼前好像看到那玩意是一瓶“冰红茶”,还是康帅傅的,而且还有股子熟悉的骚臭味……MD,真是荒谬又可笑。 只是苦了爹娘,不过好在是国企的工地,赔付总该能让他们后半辈子有着落。 还没来得及再细想,突然,一张黑黝黝、毛茸茸的巨脸毫无征兆地覆盖了他整个视野! 那脸孔凑得极近,活脱脱像一只黑熊! 王伟顿时被吓的魂飞魄散,不会刚醒又穿越到野外要被黑熊吃了吧!要不要那么惨啊! “嗬——!”准备喊出来的尖叫卡在喉咙,本就虚弱的身体,还有这刚到异世的魂魄。 再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惊吓,眼前一黑,他又晕了过去,意识又陷入黑暗。 只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的瞬间,他模糊地捕捉到一丝光亮下的环境: 粗糙的土坯墙壁,黑黢黢的房梁,破旧的木格窗透进昏暗的光…… 全然不是他熟悉的高楼工棚,倒像是…… 古装剧里的……穷苦人家? 不知道过了多久。 意识如羽毛般在一片暖意中缓缓上浮。 这一次醒来,是下午时分。 窗纸透进的光线显得有些刺眼,应该不是之前的时间了。 头痛的感觉减轻了许多,但脑子里却塞进了无数细碎的记忆、陌生的声音、混杂的情绪…… 不是“塞进”,是……融合。 王伟……不,此刻,他清晰地知道,这具身量短小的身体,叫做王三牛。 这里是永乐镇清水村,一户王姓屠户人家。 他是这家的三郎,叫王三牛,刚满六岁。 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王大牛,娶了妻室刘氏,育有一子,名叫王狗娃; 二哥王二牛,尚未婚配。 他下面还有个小他一岁的妹妹,唤作王虎妞。 记忆碎片里的王家男丁,个个雄壮得惊人。 记忆中的大哥、二哥,包括那个总是沉默着、周身仿佛弥漫着血腥气的父亲,都生得虎背熊腰,身高几乎顶着门楣,胳膊腿壮实得像老树根。 最醒目的都是那一身浓密黝黑的毛发,从头上、双颊、前胸、手臂蓬勃蔓延开来,乍眼望去,像一只只成精的黑熊。 就连才四岁的妹妹王虎妞和三岁的小侄子狗娃,在记忆里也是敦敦实实,皮肤黝黑。 唯有他,王三牛,像是投错了胎。 生得唇红齿白,细皮嫩肉,浑身上下没几两肉。与这个“黑熊窝”里的其他成员站在一起,活脱脱是个异类。 难怪……难怪之前睁眼第一幕便是那惊心动魄的“黑熊脸”,那个“黑熊脸”此刻细细回想过来应该是他的二哥——王二牛。 “我说了三牛身子骨弱!跟你说了多少遍!你非不听,非要他学着做事,让他去接猪血! 看看!看看这下好了!一盆猪血兜头浇过来,好端端的孩子当扬就厥过去了! 躺了一天一夜都没醒!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醒不过来……我……我就跟你这老东西拼命!” 一个妇人高亢尖利、带着哭腔的大嗓门骤然刺破屋外的寂静。 紧接着,一个更粗犷沉闷的男声不甘示弱地响起,带着浓浓的不耐和火气: “醒不过来?放什么臭屁! 老大老二年岁跟他这般大的时候,都能帮着老子按猪腿了! 他个六岁多的男娃,接个猪血都能吓晕死过去?丢人!忒丢人!哪里像个我们老王家的种?” “你说什么?!” 那妇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戳中痛处的狂怒和歇斯底里, “不像你老王家的种?!王屠户!你个挨千刀没良心的!你摸着你的猪油心窝子说! 要不是怀他的时候,你杀年猪被那畜生蹬了一脚摔了个狠的,我急急忙忙去找大夫又绊倒在山路上!他能早产?他能这副风吹就倒的恹恹模样?! 要不是因为你……我的三郎他……他本该跟他大哥二哥、跟虎妞儿一样,是个黑壮结实、有把子好力气的小牛犊! 呜呜……老天爷啊……我可怜的儿啊……他爹害了你啊……如今还说你不是这家人,还要赶咱娘俩出门啊……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呦!!!” “轰隆!” 说着好像一个几百斤的重物砸到地上,整个房子好像都被震得抖了几下。应当是那妇人躺在了地上开始撒泼打滚。 “你!你……你这婆娘!又……又来了!我就……就随口一说!你撒什么泼!你起来!快起来!” 男人的声音明显慌了,带着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窘迫,显然对这招束手无策。 屋外的吵嚷越发激烈,妇人捶地嚎哭的声音地动山摇,男人的怒喝声、周围的劝解声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吵得王伟本就混沌的脑袋几乎要炸开。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躺下去了。 王伟——王三牛,撑着身下铺着破旧苇席的土炕边缘,试图坐起来。 “娘……娘……别……闹了……”他张开嘴,但是发出的声音虚弱嘶哑,像是风箱漏了气,“娘……我……醒了……娘……” 他唤着,如同那个“梦”中无数次呼唤母亲的小三牛。 记忆如潮水,带着这孩童所有的喜怒哀乐、孺慕依赖,彻底与他融合,不分彼此。此刻,他就是王三牛。 一连唤了四五声,屋外惊天动地的吵闹声和震地的轰响才突兀地一滞。 “呼啦!” 厚重的土布门帘被一股大力猛地掀开,带起一阵风。昨夜那张让他惊魂万定的“黑熊脸”再次出现在门框! “娘——!别嚎了!三弟醒了!三弟醒了!快看!他叫娘呢!” 炸雷般的声音在狭窄的土屋里回荡,感觉震得房梁上的灰又掉下来一层。 这一次,王伟(三牛)终于看清了。这人身材极为高大,骨架宽阔,差不多如后世的一米九,正是昨夜将他吓晕过去的二哥——王二牛! 门帘外,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妇人瞬间收起的哭嚎和慌乱的吸气声,鱼贯涌入。 最前面冲进来的妇人,身材壮硕异常,个子也只比王二牛矮一个头。 此刻她头发散乱如草窝,脸上沾着尘土眼泪和鼻涕糊成的印痕,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衫上粘满了地上的浮灰,胸口因方才的激动而剧烈起伏——正是他的母亲赵氏。 记忆中,她性情彪悍,唯独对他这个体弱的幼子真是疼到了骨子里。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中年沧桑版的王二牛,只是脸庞轮廓更深,眼神带着岁月打磨过的沉凝。 他就是这个家的男主人——王屠户,名叫王金宝,他目光复杂地扫过炕上的儿子,看不出是厌烦还是别的什么。 第三个进来的是大哥王大牛。身形与王二牛仿佛,同样的一身剽悍精壮,面容与王二牛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神情显得敦厚些,此刻也正一脸焦急关切地望着三郎。 然后是一个明显脚步慢些、透出不情愿气扬的女子。 身材同样高大粗壮,与王家这一家子黑熊精的气质倒是极为“相配”。 脸盘很大,皮肤粗糙,眼神闪动间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抗拒——她是隔壁村猎户家的女儿,因遭了荒年,家里为了活命,只要了二两银子的彩礼就打发给了王大牛的大嫂刘氏。 在刘氏身后,又钻进来两个小的。 前面一个是王虎妞,果真如记忆那般,像个黑铁塔缩小版,才四岁,个头比他还高出一个头,黑黝黝的小脸带着婴儿肥。 后面一个比之略小一点的男娃,是大哥的儿子,大名还没正经取,按村里习俗,先叫狗娃。 一大家子人——五头人形成年“黑熊”,加上两头幼年“熊崽子”——挤在这间本就不算宽绰的卧室里。光线似乎都暗了几分。 “三郎!头还疼不疼?”王母带着哭腔扑到炕边。 “三牛,吓死哥了,感觉咋样?”王大牛凑上来。 “娘!三叔醒了就能吃饭了吧?我饿!”狗娃声音洪亮。 “哎呦,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王二牛声如洪钟。 …… 七嘴八舌,声浪叠加。 每个人的嗓门都出奇的大,如同炸雷在小小的土屋里来回冲撞。房梁上的尘土簌簌而下,如同下了一扬细密的灰雨。 本就虚弱不堪的王三牛被这乱糟糟的喧嚣和声浪震得头昏脑涨,脸色肉眼可见地又白了几分。 “娘……我……头晕……太……吵了……”王三牛费力地挤出这几个字。 王母也被这一屋子的声音激得心烦意乱,猛地回头,蒲扇般的大手一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都出去!都给老娘滚出去!没看三郎难受吗!吵吵嚷嚷像什么话!活都不用干了吗?都给我滚出去干活!留我一个看着就行!” 母亲一声令下,效果立竿见影。众人像被赶的鸭子一样,挨挨挤挤地转身往外涌。 只有大嫂刘氏走在最后,步履拖沓。经过炕边时,她刻意压低了嗓门,但以她那高门大嗓的底子,即使“压低”,那含混不清的嘀咕依然清晰地落入了每个人耳中: “……哼……就他惯会装可怜……撒个娇抹个泪,娘就掏心窝子疼了……谁不是爹娘生的……” 王大牛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铁青着脸,猛地一把攥住刘氏的胳膊,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她粗暴地扯出了门外,动作间带着明显的恼火。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只留下飞扬的灰尘在光线里缓缓沉降。王母心疼地看着炕上的儿子,粗糙有力、布满老茧却异常温热的手握住了王三牛冰凉细瘦的小手。 一种奇异的热流,顺着这粗糙的触碰,流进了王三牛的身体里。这感觉陌生,却又带着一丝来自记忆深处的、本能的依赖。 第2章 全家都是大力狂魔? “跟娘说,现在觉着咋样了?心口还闷不闷?头还晕得厉害不?想不想吃点啥?娘给你去做,蒸蛋?小米粥?……娘的儿啊,你可吓死娘了……” 母亲的眼神炽热又充满了担心,仿佛生怕眼前这个身体不好的三子又出什么问题。 “娘……好多了……” 王三牛艰难地开口,声音依旧细细弱弱,“就是……没力气……头还有些沉……” 他看着记忆里这张因常年劳作风吹日晒而皱纹深刻、皮肤粗黑的脸庞,写满了纯然的焦虑与疼惜。 前世母亲那终日为他工作担心操劳的身影,与眼前这副身影,似乎在这一刻重叠。 “好……好……不晕就好,有力气慢慢养……” 母亲用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开他额前细软的碎发,动作带着一种与身形极不相称的轻柔, “你爹那老浑货,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咱不理他!以后娘不让他再使唤你做事了!你就好好养着,啊!” 正说着,屋外猛地响起大嫂刘氏那标志性的、刻意拔高的吆喝:“娘——!三弟——!吃饭啦——!” 这声音尖锐高亢,穿透力极强,瞬间打破了屋内的温情。 “叫叫叫,叫魂呐?我还没死呢!”母亲也大声的回击。 她回身再看向儿子,见他脸颊似乎有了点血色,呼吸也平稳了不少,不像昨日刚被猪血淋头时那进气少出气多的吓人模样。 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悬了一整夜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大半。 只见她大手一伸,那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像老鹰捉小鸡一般,轻而易举就将炕上这轻飘飘的小身体拦腰抄了起来! 一阵天旋地转! 王三牛惊呼声还卡在喉咙里,人就已经落进了一个温暖、宽厚、带着汗味和土腥气的怀抱里。 母亲抱着他如同抱着一捆稻草,脚步沉稳有力,几步就踏过了堂屋的地面来到院子里,然后被母亲稳稳当当放到院子中央那张厚重木桌下的条凳上。 还没来得及说话,王伟便被桌子上的饭食惊呆了,饶是他融合了王三牛的记忆,早已“知道”家中伙食景象的豪放,也依然带给他巨大的震撼! 桌边围坐的“黑熊”们——王父、王大牛、王二牛、母亲——每人面前都敦敦实实地放着一个硕大的……碗? 不,那分明是后世用来装汤的海碗!个头比成年男人的脸还大上一圈,深灰色的粗陶质地,厚重粗糙。 此刻,每只大碗里都堆满了煮得不算精细的杂粮面条,面条颜色灰扑扑的,不像他前世见过的那么洁白,显然掺了不少豆面或者麦麸。 面条浸在泛着油光的大骨汤里,上面零星撒着几片碧绿的野菜叶子。 那碗……太大了!满满的面条分量……太足! 就在他愣神间,一个冒着热气的、同样是粗陶质地但明显小了几个号、相对也更精细些的浅碗,被放在了他面前的桌角。 碗里是嫩黄滑溜、水汪汪的一小钵蒸蛋,撒着几点翠绿的葱花,散发出诱人的、属于纯粹蛋羹的清香。碗旁边还放着半根煮得恰到好处的玉米。 玉米?这是到底是什么朝代?已经有玉米了吗?还没来得及想,便被嫂子的说话打断。 “喏,娘特意吩咐给你整的蒸蛋!”大嫂刘氏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酸意,眼皮也不抬,仿佛多说一个字都嫌浪费,扭身就坐回自己那“巨碗”旁边。 抄起宽厚的粗竹筷,埋头呼噜噜地吸溜起面条,声响巨大。 四岁的王虎妞和更小的狗娃面前,也各放着一个碗。虎妞和狗娃的碗比其他成人碗略小一圈,但也比她自己的脑袋还大,也是满满的面条! 虎妞和狗娃已经迫不及待地扒着碗沿,吃得小脸都快埋进去了。 就连母亲,也端起了属于她自己的、同样硕大无比的海碗。 整间堂屋除了吃饭的声音——吸溜面条声、咀嚼声、吞咽声——便再无其他交谈。气氛沉沉的,只有食物入口的响亮声响,带着原始而纯粹的满足。 王三牛看着自己面前那小巧精致的蒸蛋碗,再看看满座如同人头大小的海碗,内心深处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诞感。 这就是记忆中前身习以为常的扬景? 他一边小口吃着蒸蛋,一边在记忆里检索着有用的信息,王家在清水村,算得上“富裕”。有 上等水浇田二十亩,中等田三十亩,下等的坡旱田五十来亩(注:北方水田指水源稳定、土质较肥的田地)。 光看田产,在偏僻些的地方,已够得上小地主的标准了。更别说还养着十来头膘肥体壮的猪,一群跑得飞快的鸡鸭。 父亲王屠户更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好把式,每逢集日,在镇上或者村里替人杀猪、收猪、卖肉,进项颇丰。 可看看眼前这简陋的土坯房,除了桌凳结实巨大、碗大盆大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值钱的摆设。 墙上糊着发黄的旧年画,房顶是干草和木梁,墙角堆放着农具……全然看不出“富裕”的地方。 王三牛想了下,心中了然,就光这一顿晚饭,至少能干掉普通三口人家一周的口粮吧? 而且王家人个个都是活生生的“饕餮”,光填饱这几口壮硕如黑熊的胃,其消耗恐怕远超旁人的想象。 另外回想到原主王三牛这几年来,体弱多病,汤药不断,那本该有些积蓄的家底,怕也像这巨大的海碗一样,刚倒满,又眨眼间见了底。 还好这从去年起,自己这身子稍微好了点,才没有再继续吃各种汤药,让这个家稍微能有点结余。 他感觉才吃了一小会,蛋羹还没吃上三分之一,桌面上已是此起彼伏的“咚咚”声。 父亲、母亲、大哥、二哥、大嫂,几乎不分先后,那巨大的海碗便已空空如也! 王大牛更是夸张,直接将比他脸还大的碗端起来,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将最后的面汤喝了个精光! 虎妞也风卷残云般扒完了自己的“中号海碗”,用手背一抹油汪汪的嘴唇,满足地打了个小小的、却异常响亮的饱嗝。狗娃也吃得只剩碗底。 大嫂已放下碗筷,起身,动作干净利落却又带着一股子发泄般的力量,麻利地收拾起桌面上的巨大空碗和散落的筷子。 其他人则纷纷起身,趁天色尚明,开始各自忙碌起来。 王三牛默默看着眼前剩下大半的蛋羹和玉米。这速度……连吃饭都展现出了碾压性的效率与力量感。 他继续吃饭,不过比之刚才的速度也加快了些许,还没等吃完,突然后背传来哐当一声。扭头看去,只见大哥王大牛踹开灶房门,从里面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真正让王三牛眼珠子差点瞪出来的是王大牛肩上扛着的东西! 那……那是一条被褪了毛、刮得白生生的……整头猪?! 看那猪的体型,虽不如前世猪扬“科技”饲养的大白猪肥硕,但骨架摆在那里,少说也有二三百斤重! 此刻,这头开膛破肚、收拾干净的肥猪,被王大牛直接用一条胳膊横着拦腰扛在肩头,猪头猪蹄自然垂下,随着王大牛稳健的步伐轻轻晃荡。 王大牛表情轻松,甚至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俚曲小调,迈开步子,噔噔噔几步就走到院子里一角的专用宰杀猪肉的案板前。 然后,他身子略微一侧,肩膀一送——那近二百来斤重的物体竟被他像是丢一件破衣服似的,随意地、轻松地“咚”一声掼在厚实的案板上! 沉重的撞击震得木案嗡嗡作响,地面似乎都颤了一下! 王三牛倒抽一口冷气,脑子“嗡”的一声! 那可是一整头猪!两三百斤! 他前世在工地也算见过些力气大的工人,但能像这样漫不经心就单手扛起一头肥猪,还健步如飞,随手一丢的……别说见过,听都没听说过! 这已非寻常壮汉的概念,简直是……牲口般的力气! 这念头刚起,眼角余光又瞥到了旁边玩耍的妹妹虎妞。 只见这四岁出头的小姑娘,正蹲在一棵老杏树下。树下一堆晒干吃净的杏核散落着。 虎妞伸出两只胖墩墩、黑乎乎的小手,在地上摸索了一下,然后稳稳地抱起了一块石头! 那块石头……大小形状酷似后世常见的洗脸盆!灰扑扑的,棱角粗糙,少说也有二三十斤重! 王三牛只觉得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只见虎妞把那“洗脸盆”般大小的石头轻松地抱到一堆杏核前,“嘿呦”一声,小手一松,“哐当!”一下,沉重的石块准确地砸在了那堆杏核上。 顿时杏核碎裂声“噼啪”作响。她蹲下,推开石头,笨拙地扒拉开碎壳子,从中挑出被砸裂开的白胖杏仁。 这……这合理吗?!一个四岁多、顶多算发育良好得像五六岁孩子的女娃……抱二三十斤的石头如同抱一个布娃娃?! 王三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全身汗毛倒竖。昨夜的惊吓,家人的外形,此刻妹妹和大哥展示的神力…… 一幕幕画面在他脑中飞速闪回。这到底是个什么世界?!这王家是什么血脉?!莫不是穿到了什么武侠小说里?或者……高武世界?隐世家族?! 他立刻在记忆里疯狂检索关于“武者”、“江湖”、“仙人”、“斗气”,甚至“御鬼者?”、“宝可梦?”的任何蛛丝马迹……然而,一片空白。 记忆里的清水村甚至整个永乐镇,除了王家的“食量”和力气远超常人略显怪异,其他村民似乎都平平无奇,如同前世的普通人。 村里也没听说过什么奇闻异事或武功门派。 就在这时,父亲的举动更是让他眼皮狂跳! 只见王屠户从院角的杂物房里,双臂环抱,稳稳地抱出了一个磨盘! 那磨盘不是后世常见的小石磨,而是乡下给全村磨玉米面用的巨大石碾的碾盘底座部分! 呈圆柱形,石质粗粝暗沉,直径怕是有五六十公分,厚度足有二三十公分!体积庞大,重量绝对是以百斤为单位计算的! 父亲抱着这块巨石,如同抱着一捆不算太重的干柴禾,脚步稳健地走到院中一架早已备好的磨架前。 口中低喝一声:“起!”便将那沉重的磨盘稳稳当当、严丝合缝地安放在了磨架的石轴上!安放时,甚至不曾发出一丝晃动。 王三牛彻底石化了。他看着院子里这三组“力量展示”——轻松摔掼整头猪的大哥,玩石头如捏泥巴的妹妹,搬巨盘稳如泰山的父亲——大脑一片空白。 这……绝对有问题!这个“黑熊窝”……绝对有问题!人人均是大力狂魔?这难道是什么隐藏设定?! “哥哥……吃……” 一双黑乎乎、胖墩墩的小手,捧着一小把白生生的杏仁,突兀地伸到了王三牛面前。正是砸完石头的王虎妞。 小丫头仰着黑黢黢的小脸,大眼睛乌溜溜的,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关切和期待,一丝杂质也无。 对上那双干净又有点笨拙认真的眼睛,心中那份因震惊和陌生世界带来的忐忑,竟奇异地被驱散了些许。 他下意识地伸出那只属于五岁孩童的、白皙纤弱的小手,轻轻接过了妹妹的心意。有几颗杏仁沾着点小丫头手心的汗灰,温温热热的。 “虎妞也吃……”王三牛声音柔和了些,将杏仁分成两份,拿起其中几颗递回给妹妹,“哥哥和虎妞一起吃。” 王虎妞立刻开心地咧开嘴,露出几颗白牙,毫不客气地抓过杏仁,动作麻利地扒开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嚼得喷香。 看着妹妹心无城府的吃相,又看着她刚刚“表演”过的神力,王三牛心中那份别扭感依然存在,却又融入了更多的柔软。 虎妞的记忆中,原主这个哥哥虽然体弱多病,但对她这个却是妹妹极好。 每次母亲为了让他吃药,偷偷塞给他一点稀罕的零嘴(比如一块麦芽糖、几颗大枣),他总是会偷偷藏下小半,找到玩耍的小妹悄悄分享。 这份情意,虎妞都记得。在这个家中,其他人或许觉得体弱多病的三哥是另类,是负担。 但在小小的虎妞心里,这个偷偷给她好吃的病弱哥哥,是顶顶重要、顶顶需要她保护的人(尽管她才四岁,也不知道该如何保护)。 王三牛捻起一颗温热的杏仁放进嘴里。生杏仁独特的清苦微甜和一丝独特的油脂香气在舌尖蔓延开来。 他望向院子里忙碌的家人:父亲围着那沉重的石磨,开始推动巨大的磨杆,筋肉虬结的双臂爆发出稳定绵长的力量; 大哥提着尖刀,在那砧板上的肥猪前比划,刀刃在日光下闪着寒光; 二哥则在院墙边劈柴,碗口粗的原木在他挥动的利斧下应声裂开,沉闷的劈砍声带着穿透力; 母亲和刘氏在厨房和院子间来回穿梭洗刷…… 此刻阳光洒在院子里,混合着石磨转动的碾轧声、劈柴声、洗涮声、虎妞在身边磕杏仁的清脆声响…… 却有一种微妙却真实感,如同碗中那碗温热的蒸蛋羹,缓缓地、固执地熨帖着他冰冷游离的灵魂。 这里似乎也没那么糟? 尤其是在看到那个黑黝黝的妹妹,满足地嚼着杏仁,还不忘偷偷把一颗没砸开的硬杏仁藏到小口袋里(大概是想留给他晚上吃的)时。 王伟微微弯起了苍白的唇角,将那混合着清苦与微甜的杏仁咽了下去。 第3章 读书? 记忆中这个年代,尤其是类似清水村这地方,晚上基本没啥夜生活。 天一擦黑就上炕,省灯油也省力气。可能有的家里晚上还会点灯做做什么活计,但是他们家应该是没有的。 记忆中他娘缝个补丁,针脚都歪歪扭扭像蜈蚣爬,而且补丁还硬邦邦的,穿身上硌得慌,大嫂更是不逞多让,婆媳两基本做不来这精细活。 王伟——现在得叫自己王三牛了,和妹妹虎妞挤在一条打满补丁的薄被里,虎妞很快就睡熟了,呼吸又沉又烫,一只黑壮的小胳膊毫不客气地压在他胸口,死沉死沉的。 王家这土坯房子,一共四间。 二哥王二牛自己住一间;大哥王大牛和大嫂刘氏带着狗娃住一间;还有一间塞满了各种农具杂物; 剩下这间大的,就是爹娘带着他和虎妞的地方;另外厨房和柴房都在院里的另一边,是茅草和一部分土坯搭的。 本来他这个年纪应该是和二哥一起住了,爹娘担心他身子太弱,才一直让他和虎妞睡在自己屋里。 夜深了。院子里是静悄悄的,能听见秋虫细微的叫声,但很快就被更大的声音盖住了。 呼——噜——! 呼——噜——! 闷雷似的鼾声,先是从隔壁二哥屋里透过土墙传过来,紧跟着,大哥大嫂那屋也响了起来。 大哥的鼾声像拉破风箱,高低起伏,大嫂的尖锐一些,两股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较着劲,连窗户纸都跟着微微发颤。 王伟不禁感叹这一家人的鼾声也和体型还有气力一样大。 王伟闭着眼,身体很累,脑子却异常清醒,像过筛子一样,反复梳理着“王三牛”那点少得可怜的记忆。 太少了,太模糊了。 以前的王三牛,活动范围基本被圈定在这个小小的清水村。病弱的身子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把他锁在炕头或者院子里能晒到太阳的角落。 唯一出过远门,就是小时候爹娘背着他去县城、府城找大夫看病。 只记得城墙很高……城楼很巍峨……城里街上人挤人,叫卖声吵得人耳朵嗡嗡响…… 那些景象在小小的王三牛心里留下过巨大的震撼。印象里,府城好像叫“长安府”?县城是“咸宁县”? 因为这几个词一直反复的挂在父母问路的声音中。 长安……咸宁……王三牛感觉很熟悉,这听着怎么像是古代的陕-西?那现在是什么朝代?唐朝?汉朝? 可今天晚饭他明明看见了玉米棒子!这东西……不是明朝以后才从美洲传过来,清朝才大规模种植的吧? 可看看爹、大哥、二哥,脑袋上都束着头发,穿着打扮也不太像前世教科书里面的清朝的样子。 这到底是个什么朝代?王三牛脑子里乱糟糟的,看来只能以后找机会慢慢打听清楚了。 就在他脑子里塞满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时,旁边一直躺着的他娘,突然开口了。 “当家的。”声音不高,但在只有鼾声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爹那边没动静,像是睡着了,又像是不想搭腔。 他娘等了一下,不见回应,有点不耐烦,用手肘使劲杵他爹的后背好几下,咚咚咚的声音格外清晰。 “王金宝!跟你说话呢!听见没?”他娘的声音大了些,带着点被忽视的火气。 “嗯……啥事?”他爹终于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句,浓浓的睡意里夹着被打扰的不快。 “我说……”他娘的声音又压低了些,但那份认真劲儿一点没减,“咱们送三郎去读书,怎么样?” 王伟听到这话,顿时浑身一紧,耳朵竖得高高的。 炕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王三牛能感觉到他爹翻了个身,大概是面朝着娘这边了。 “读书?”他爹的声音听起来清醒了些,但充满了怀疑,“他?就他那风吹就倒的样子?能行?” “就是因为他不行!”他娘的声音急切起来,带着焦灼, “三郎身子骨还是不见大好,咱们庄户人家,地里刨食,卖力气的活儿,他这样子哪一样干得了?趁现在咱们还有余力供养他,等咱们俩老了,干不动了,他靠什么活?喝西北风去?” 娘顿了一下,喘了口气,接着往下说,声音更低,也更坚定: “我想咬咬牙送他去读书!念几年,认识些字,懂点道理,能去镇上找个账房的差事就行!不用风吹日晒,不用跟土坷垃拼命,能养活自己就成! 这……这已经是我这当娘的,能给他想到的最好、最像样的一条活路了!” 屋里又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他爹才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音沉甸甸的,像块石头落地。 “读书?你说得轻巧。给先生的束脩呢?笔墨纸砚呢?哪一样不要钱?” 他爹的声音又闷又沉, “你忘了?老大家那位,因为三郎以前吃药花钱,早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 家里攒下几个铜板,她能不盯得死死的?二郎眼瞅着也快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彩礼钱还在天上飘着呢! 再找个……再找个像老大家那样脾气的,整天摔摔打打、指桑骂槐,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他娘那边不说话了。王伟能想象出他娘咬着嘴唇,眉头紧锁的样子。他躺在被窝里,手指不自觉揪紧了身下粗糙的苇席。 过了很久,他娘的声音才又响起来,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藏不住的哽咽: “那……那又能怎么办呢?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三郎……他跟老大、老二、虎妞不一样啊! 当家的,你想想,那几个,哪个不是壮实得像小牛犊?就算日子再艰难,他们有力气,能下地,能去货栈扛包,总归饿不死!可三郎呢?他……他咋办啊!” 他娘的声音抖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情绪更激动了些: “都怪我!要不是当年怀他的时候,急着去找大夫,跑得太急……在山路上绊倒了……他也不会这么早产下来,落下这一身病根儿……是我这当娘的亏欠了他啊!呜呜……” 他娘压抑着声音,低低地啜泣起来。 “唉……” 他爹长长地、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叹息里充满了无奈和一种沉重的无力感, “好了,好了……别哭了……这事儿……我得好好再想想。” 爹翻了个身,背对着娘,只留下一个沉默宽厚的背影。意思很清楚,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好好再想想……” 娘低声重复了一句,像是在咀嚼这几个字的分量,最终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那压抑的抽泣声,又断断续续响了一会儿,才慢慢平息。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鼾声。 王三牛躺在黑暗中,一动不动。脸上冰凉一片,是泪水无声无息地淌了很久,早已打湿了粗硬的枕头。 这身体的原主,以前大概也模糊地听过娘说过类似的话,但年纪太小,懵懵懂懂,只是隐隐觉得自己是这个家的累赘。 就连大嫂刘氏对他没好脸色,说话总是夹枪带棒,他也从没真正生过气,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愧疚。 是啊,谁家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日复一日地填进一个药罐子的无底洞里,能没有怨气? 大嫂只是性子直,心里藏不住事,有啥说啥罢了。 但是刚才,他娘那句“是我这当娘的亏欠了他”,还有那沉甸甸的哭声…… 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王三牛的心尖上。 那不是原主懵懂的愧疚感,而是一个现代灵魂,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瞬间读懂了这份母爱背后那份不顾一切也要为病弱儿子硬生生劈开一条生路的决绝! 这份沉重,这份滚烫,让他在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里,第一次真真切切、刻骨铭心地感受到了“母亲”两个字的分量。 前世,他是985高校建筑系毕业。 可偏偏运气不好,刚出校门就撞上建筑行业的寒冬,简历投出去石沉大海。 父母也是这般为他合计出路,愁得头发都白了不少。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了工地当了最底层的施工员。 就这,还是挤破了头才进去的。结果呢?才干没多久,半夜起来上厕所走岔了路,就被塔吊上掉下来的“冰红茶”砸回了这不知名朝代的鬼地方,成了个五岁的病秧子。 一股混杂着强烈不甘、憋屈和更强烈渴望的火焰,猛地在他胸腔里烧了起来!烧得他浑身滚烫! 读书! 这可能是他唯一的出路!也是他唯一能真正报答这具身体的父母,报答这份沉重母爱的机会! “爹……娘……”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喉咙发紧,“若真有这个机会……我一定……拼命抓住!” 第4章 打探和大雍朝 “咚”一声闷响,紧接着是他娘那穿透力极强的骂声: “叫叫叫!死瘟鸡!烦死了!再叫明儿就把你剁了炖肉!” 世界瞬间清净了。 旁边睡得四仰八叉的虎妞,别的听不见,唯独“炖肉”俩字像钩子,猛地就把她从小呼噜里拽醒了。 小丫头一个骨碌坐起来,顶着乱蓬蓬的头发,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瞪得溜圆,巴巴地望向门口: “娘!肉?吃肉肉?” 他娘赵氏正单脚蹦跶着找另一只鞋,闻言没好气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吃吃吃!就知道吃!上辈子饿死鬼托生的吗?听到‘肉’比听到娘还亲!” 她懒得再搭理这个眼里放光的小饿鬼,终于套上一只鞋,一瘸一拐骂骂咧咧地去后院找那只被扔出去的鞋。 他爹王屠户也醒了,沉默地坐起身收拾。 王伟(现在他越来越习惯自己叫王三牛了)也醒了,脑子还有点昏沉,但昨晚上爹娘那番关于“读书”的夜话,像烙铁一样印在心上,让他精神头格外足。 很快,他娘风风火火地回来了,一手拎着那只刚“行凶”过的布鞋,鞋底上还沾着几根鸡毛。 她见炕上俩小的都睁着眼,二话不说,大手一伸,像拎小鸡崽似的,一手一个,直接把王三牛和虎妞抄起来夹在腋下,几步就跨到院子里。 “站好喽!” 他娘把俩娃往地上一放,自己麻利地舀起一瓢冰凉的井水倒进木盆里,又抄起一块粗糙的布巾子。 王三牛只觉得那布巾在脸上囫囵抹了两下,冰冰凉的水珠混着粗布刮过皮肤的刺痛感,就算洗完了。 虎妞更是,被娘的大手搓得小脸变形,龇牙咧嘴,但也不敢吱声。 另一边,他爹王金宝已经抄起墙角的锄头,闷声不响地开始锄院子里小菜地新冒头的杂草。 锄头在他手里轻飘飘的,一锄下去,带着泥土的草根就翻了出来。 几只早起的鸡鸭“咯咯”、“嘎嘎”地凑过去,在翻松的土里啄食被惊出来的蚯蚓和小虫。 灶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大嫂刘氏已经在弄早饭了。没一会儿,早饭就端上了院中央那张厚实的大木桌。 依旧是那记忆中熟悉的景象:几个成年人头大小的大海碗依次排开,里面是浓稠得能立住筷子的杂粮面糊糊。 桌角放着几碟子腌得黑黢黢的咸菜疙瘩,还有一小簸箕颜色发黑的杂粮馒头。 王三牛的位置上,是一小碗面糊糊,和别人不同的是,碗边还放着两个白生生的水煮蛋。 一家人沉默地围着桌子坐下,只听见稀里呼噜喝糊糊的声音。王三牛拿起一个水煮蛋,在桌角轻轻一磕,剥着蛋壳。 他能感觉到斜对面大嫂刘氏的眼神在那两个蛋上扫了一下,撇了撇嘴,又飞快地低下头去,用力咬了一口黑馒头,好像跟它有仇似的。 父亲王金宝几口就干掉了大半碗糊糊,嚼着咸菜,闷声开始安排活计: “今儿是镇上大集,我跟二牛去卖肉。”他指了指院子里案板上昨晚大哥王大牛收拾好的那头白条猪。 “老大,老大媳妇,恁俩去东边那几亩旱地,草该薅了。今年天旱得邪乎,指望不上老天爷,挑水浇地吧。 紧着点玉米,能浇多少是多少。玉米棒子结得小,总比旱-死了强。” 王大牛“嗯”了一声,大口咬着馒头。刘氏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囔着: “挑水浇旱地?那不得跑断腿!累死个人……” 王金宝没理她,继续道: “他娘在家拾掇拾掇,洗洗衣裳,浇浇菜园子。” “知道了。” 母亲赵氏应着,眼睛瞟着王三牛,看他小口小口地喝着糊糊,剥鸡蛋。 一家人吃饭的速度快得惊人。王三牛一个蛋还没吃完,其他人面前的碗已经空了。 刘氏板着脸起身,哗啦啦地收拾碗筷,动静大得像是要拆桌子。父亲王金宝和二哥王二牛抹了把嘴,就去院子里拾掇那扇猪肉和家伙事儿。 大哥王大牛扛起锄头,刘氏不情不愿地跟在后头,嘴里还在小声抱怨着。 很快,院子里就剩下母亲赵氏、王三牛、虎妞和狗娃了。母亲打了一桶井水,哗啦倒进大木盆里,准备开始洗那堆小山似的脏衣服。 父亲不在,没人管束了! 虎妞黑亮的小眼睛立刻滴溜溜转起来,一把拉住王三牛的胳膊,又朝正在抠泥巴玩的狗娃喊: “三哥!狗娃!走!出去玩!”虎妞嗓门洪亮。 王三牛心里正有此意。 他需要出去,需要了解更多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尤其是“读书”这条路。 他立刻装出几分原主王三牛被妹妹强拉出去玩时那种无奈又有点小期待的样子: “慢点慢点,虎妞你慢点……我跟你去就是了……” 他一边被拽着走,一边在心里吐槽:这丫头才四岁,这力气!怕不是能单手掰断我的胳膊? 清晨的清水村静悄悄的,只有几声狗吠和鸡鸣。脚下的土路坑坑洼洼,露水打湿了草鞋。 王三牛一边努力跟上虎妞的脚步,一边打量着四周。土坯房子,茅草屋顶,篱笆院墙,跟他前世在历史书里看到的古代农村景象差不多。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牲畜粪便和草木混合的味道。 三人很快来到村中央那棵标志性的大榆树下。这老榆树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头,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细小的榆钱叶子密密麻麻。 王三牛模糊记得,春天嫩榆钱下来的时候,他们这些孩子也会捋点回去蒸着吃。 王三牛一眼就锁定了目标——坐在最中间、唾沫横飞、正说得起劲的二大爷。 二大爷是村里王姓里正的亲叔叔,年轻时走南闯北当过行商,据说去过不少地方,见多识广。 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就回了清水村养老。最大的爱好就是每天雷打不动地蹲在大榆树下,跟村里的老头老太太们讲他那段“辉煌”的过往,或者道听途说的奇闻异事。 堪称清水村的“故事大王”兼“消息集散中心”。 虎妞可没兴趣听老头们唠嗑,她松开王三牛的手,像颗小炮弹似的冲向不远处其他几个差不多大的孩子,很快就混在一起,叽叽喳喳闹腾开了。 王三牛则学着记忆中原身的样子,有点腼腆地走过去,小声问候: “二大爷早……您……您吃了吗?” 二大爷闻声转过头,看到是王三牛,绿豆小眼一亮,嗓门瞬间又拔高了八度: “咦?三郎?你小子今天气色看着还行?能出来走动了?” 他还没等王伟回话,便又快速说道: “吃了吃了!一碗糊糊俩馍馍,对付对付就行!” 二大爷乐呵呵地摆摆手,仔细打量王三牛, “嗯,看着是比前些日子强点。你娘不容易啊,总算把你调养得能出来透透气了。” 王三牛刚想顺着话头问问,二大爷那股子憋不住的谈兴已经喷涌而出,根本不用他引导: “哎哟,说起这个,你是不知道啊,前阵子隔壁李家庄那家小子,也是身子骨弱,跟你差不多大,他娘给他找了个啥偏方,喝蛤蟆尿! 我的老天爷,你说那玩意儿能喝吗?结果咋样?上吐下泻,差点把小命搭进去!最后还是镇上仁心堂的坐堂先生给瞧好的……”二大爷拍着大腿,唾沫星子横飞。 王三牛心里默默吐槽:这二大爷的倾诉欲真是……一如既往的旺盛啊! 他耐着性子听着,等二大爷说到一个气口,赶紧插话,装作小孩好奇的样子问: “二大爷,您老走过那么多地方……外头……外头是啥样的啊?大不大?有咱们村好吗?” 他故意把声音放得怯生生的。 “大?嘿!” 二大爷果然被这问题勾起了豪情,一拍大腿, “那当然大!咱们这清水村,搁外面算个啥?屁大点地方!咱们这是咸宁县,上面有长安府!长安府啊,那可了不得!城墙比咱们后山还高!那城楼,啧啧,气派!街上那人多的,跟蚂蚁似的,挤都挤不动!卖啥的都有,绸缎庄、点心铺子、酒楼饭馆……那叫一个热闹!比咱们这穷乡僻壤强到天边去了!” “长安府……咸宁县……” 王三牛心里飞快地盘算着,他继续装作充满求知欲的小孩小心翼翼地套话: “那……那皇帝老爷……在长安府住吗?” “嗨!皇帝老爷哪能住这儿!” 二大爷摆摆手, “皇帝老爷住在京城!离咱们这儿老远老远呢!咱们现在是大雍朝!皇上是景帝老爷,听说年富力强,是个好皇帝!” 大雍朝!景帝! 王三牛心头一震。终于听到朝代了! “大雍朝……” 他重复着,装作懵懂, “比……比以前的朝代好吗?我听人说……以前还有蒙古人?” “嘿!那可不是!” 二大爷来了精神, “这你就问对人了!咱大雍朝的太祖爷,那真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当年那蒙古鞑-子多凶?骑着快马,拿着弯刀,嚯嚯咱们汉人!抢粮抢人!多亏了太祖爷! 带着咱们汉家好儿郎,硬是把那些鞑-子赶回草原吃沙子去了!这才有了咱们大雍朝的太平日子!” 王三牛心里飞快地捋着:击退蒙古人……太祖……这有点类似明朝开国,但朝代名字不同!他想起昨天看到的玉米棒子,赶紧问: “那……那咱们现在吃的……那个黄棒子(玉米),还有地里的红薯,也是太祖爷那时候有的吗?” “那倒不是太祖爷那时候” 二大爷捋着胡子, “太祖爷打下江山后,后来的皇帝老爷们,特别是上一位先帝爷,眼光长远啊!开了海禁,让大船能出海!这玉米、红薯,还有啥土豆……都是海那边的番邦弄来的宝贝种子! 啧啧,你是不知道啊,这些玩意儿,产量高啊!不挑地!咱们村要不是靠着红薯、苞米,光靠那点麦子,哪能家家户户填饱肚子?这景帝老爷登基后,更是太平盛世,只要肯下力气,没灾没难的,混个肚儿圆不难!” 王三牛听得心潮起伏。 开海?引进高产作物?这大雍朝的发展轨迹和他记忆中的明代有相似之处,但似乎更早也更顺利? 至少没听说有什么苛捐杂税把人逼得活不下去。看来这确实是个相对安定、有发展潜力的时代。吃饱饭……对底层百姓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 他心思活络起来。既然环境尚可,那么……读书科举这条路,似乎更有可行性了!想起昨夜爹娘的对话,他心脏砰砰直跳,装作不经意地问: “二大爷,那……那读书考状元……是不是很难啊?要花很多钱吗?咱们村里有人考过没?” “读书?考状元?” 二大爷一愣,随即哈哈笑起来,胡子一抖一抖, “三郎啊,你这小脑瓜子想得还挺远!读书……那是正经的青云路!难!难得很!” 他掰着手指头给王三牛算, “先说这蒙学!你得找先生吧?镇上倒是有位老童生开了个蒙馆,一年束脩脩(学费)少说也得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粗壮的手指, “二两银子!这还是只认字开蒙!笔墨纸砚呢?那更是个没底洞!最差的毛边纸,一刀(一百张)也得几十文钱!墨块、毛笔,哪一样不是钱?写废了多少张纸才练出个样子?这还只是认字!” 二大爷灌了口自带的凉水,接着说: “认了字,想考功名?那更了不得!得去县里考县试!报名费、保结费(找廪生作保的费用)、考试那几天的吃喝住宿……林林总总加起来,没个几十两银子打不住!这还只是县试! 考过了是童生,才有资格去考府试、院试,那才是考秀才!一路考上去,花费更是海了去了!咱们清水村? 嘿,别说状元了,往上数三辈儿,连个秀才公都没出过!顶多出过几个识几个大字的,能在镇上铺子里当个学徒账房,那都算是光宗耀祖了!” 二两银子束脩?几十两银子考县试?笔墨纸砚持续烧钱?王三牛听着,心里飞快地盘算。王家杀一头猪,不算工钱,光肉卖出去,能值多少钱? 记忆里,猪肉十几文一斤?一头二百斤的猪,也就二三两银子?这还不算养猪的成本!地里每年的结余大半部分都进了家里人嘴里,每年也就余个几两。 也就是他这两年年纪渐长,身体也好点了,吃药相对少了,才稍微有点结余。不然这读书的花费……对王家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难怪爹娘昨晚愁成那样! 他正想着,大榆树底下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老头老太太。二大爷一看老伙伴来了,立刻转移了目标,嗓门洪亮地开始讲起他年轻时走镖遇到的“绿林好汉”故事,唾沫星子又开始乱飞。 王三牛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太多,目的已经达到,便去找虎妞。 离开热闹起来的大榆树,脑子里却像开了锅。 大雍朝……太祖驱蒙……开海引进高产作物……景帝治下相对安定富足…… 读书之路……天价花费…… 这些信息在他脑子里翻滚、碰撞。前方的路,似乎清晰了一点点,但横亘在面前的,是王家那沉重的、几乎喘不过气的现实。 得想办法,必须想办法! 第5章 赚钱法子 王伟陪着虎妞和狗娃在村口破磨盘边上玩了会儿泥巴堆“房子”,又看狗娃撅着屁-股追了会儿根本追不上的野狗崽子。 热烘烘的风裹着尘土味儿直往脸上扑,他觉得有点气闷,加上心里那点事沉甸甸的,便招呼两个小的: “虎妞,狗娃,日头晒了,咱回吧!” 虎妞玩得一身劲,小褂子后背都湿透了,贴在身上,黑黢黢的胳膊上全是泥印子。 听到喊声,她回头瞅了眼毒辣辣的日头,也不留恋,顺手把快被她捏成铁饼的泥巴坨往地上一摔,“啪叽”一声糊出个坑来。 狗娃也喘着粗气跑回来,额头上的汗混着灰土流下来,在脸上冲出几道黑沟沟。 “走!我要回家喝凉凉的井水!” 虎妞一嗓子,拉起王三牛的手就开跑,风风火火,又跟个小火车头似的,狗娃赶紧连滚带爬跟上。 回去的路上,他脑子里飞快闪过前世刷短视频看过的各种“穿越者发家致富秘籍”: 提炼白糖?那玩意儿需要大量甘蔗和复杂的工艺,他一个六岁小屁孩,连糖霜长啥样都记不清了,拿头去搞?做香皂?油脂、火碱……这年头火碱叫啥?烧碱?苛性钠?去哪弄? 而且这玩意儿弄不好能把自己烧毁容!改良农具?他倒是记得曲辕犁、筒车啥的,可画出来谁信?谁做?他爹只会磨杀猪刀! 越想越泄气,脑瓜子嗡嗡的。步子也跟着慢了下来。 最关键的是,他现在顶着的是王三牛,一个连村口都没出过几次,体弱多病,大字不识一个的六岁娃娃! 突然搞出点“神迹”来,别说赚钱,不被村里人当成妖怪抓去灌符水、跳大神“驱邪”就不错了! “徐徐图之……必须徐徐图之……” 王三牛在心里默念,赚钱的路子,得符合他现在的身份和能力,还得看起来“合理”,不能太扎眼。 被虎妞半拖半拽地进了家门,院子里那股熟悉的皂荚味儿混着泥土气扑面而来。 老娘赵氏正弯腰吭哧吭哧地搓着一大盆子脏衣服,额头上全是汗,胳膊上的筋肉随着搓洗的动作一鼓一鼓,盆里的水被她折腾得哗啦作响。 旁边已经晾晒了一竹竿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湿漉漉地往下滴水。 她一抬头,正看见狗娃那副新出炉的“泥猴儿”尊容!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是糊糊的湿泥印子! 赵氏的火气“噌”一下就上来了!手里的湿衣服被她抡起来,“啪!”地一声摔回盆里,溅起老高的水花。 “狗娃!你个混账小崽子!老娘才给你换的干净衣裳!转脸你就给老娘糊成这样?!我揍死你个不省心的!” 他娘赵氏那大嗓门震得鸡都扑棱着翅膀飞上了矮墙。 狗娃“哇”一声就哭出来,边哭边往后退。 赵氏骂骂咧咧地站起身,那身形跟座小山似的,几步过去就把想跑的狗娃一把捞住,像拎小鸡仔似的夹在胳膊底下。 另一只大手毫不客气地在他屁-股蛋子上啪啪拍了几下,拍起一阵泥灰! “还敢跑!反了你了!” 赵氏气呼呼地夹着哭嚎的狗娃往堂屋去, “都给我院里老实待着!谁再敢弄脏了衣裳,仔细你们的皮!” 她恶狠狠地瞪了眼正想说话的虎妞。 虎妞缩了缩脖子,立刻老实了。王三牛也下意识地点点头。 赵氏把脏兮兮的狗娃剥干净换上干净衣服,自己很快又回到了院子里,指着厨房门口那一片还算阴凉干净的石阶,对着王三牛和虎妞说: “去!都给我去那儿坐着!昨个你们大嫂打猪草带回来的“野菜”还没挑呢!仔细点挑!再看见谁糟蹋粮食,饭都别吃了!” 她叉着腰,指了指堆在墙角一捆捆乱糟糟的草。 这活儿没啥技术含量。三人老老实实地坐到冰凉的石阶上。 赵氏把那堆“草”拖过来扔在他们面前,又去打井水冲洗衣服了。 盆里哗啦哗啦的水声和搓洗衣服的吭哧声成了背景音。 面前这堆草真的很……潦草。 乱七八糟混在一起,枯黄的茎、蔫巴的叶,还有杂草杆子。一看就是大嫂刘氏的“杰作”——拿着镰刀,不管不顾,看到差不多样子的绿色玩意儿就呼啦割一把,根本不细看是什么。 虎妞和狗娃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活儿了。 俩人手脚麻利地扒拉着这堆“草”,笨拙地学着大人的样子,把一些颜色鲜亮、叶片宽厚看着像能吃的野菜叶子(比如马齿苋、灰灰菜)挑出来放到一边的小筐里,那些枯草秆子和没用的叶子就随手丢地上,留着晒干了当引火的柴。 王三牛心里装着事,也心不在焉地跟着扒拉。 突然,几棵混在杂草堆里的植物,让他扒拉草的手猛地一顿! 蒲公英! 这几棵植物的叶子边缘有明显的锯齿裂口,茎秆中空,折断处冒出一滴滴黏糊糊的乳白色汁液!叶片形状独特,像张开的小爪子! 这玩意儿他前世再熟悉不过了!前世的老妈是养生狂魔,每年春天都要去郊外挖蒲公英,晒干了泡水喝,祛火利尿! 刷抖音也没少刷到科普视频,说这东西清热解毒、消肿散结,是正经草药! 王三牛的脑子里,像是黑暗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 “啪!”一下,脑子里那本翻得头晕眼花的“穿越发财指南”猛地合上了! 靠!这不就是现成的路子吗?! 采药材!这清水村靠山,后山连着一片低矮的山坡荒地,平时村里人除了打点柴禾割点猪草,很少上去。 那地方,像蒲公英、车前草、艾草、甚至更值钱的黄芩、柴胡啥的,说不定都有!而且,这活儿不需要什么“高科技”,不就是认识、采摘、晒干卖给药铺吗?! 关键是……这理由很充分!他原身王三牛“体弱多病”,这些年没少往镇上药铺跑,见过有人拿晒干的草去卖,这很正常吧? 就算他说认识几样药草,也可以用“久病成医”、“听大夫说过”之类的搪塞过去!相比起搞那些吓死人的“发明创造”,这法子简直安全系数爆表! “扑通!扑通!”王三牛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差点没从单薄的小胸膛里蹦出来!激动得手指头都有点抖。 他赶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借着扒拉野菜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把那几棵蒲公英小心地挑出来放在一边。 又仔仔细细地在眼前的杂草堆里翻找。这一找,惊喜更多! 荠菜?有!嫩叶圆圆的,锯齿小!这个味道很好,能当菜吃也能入药! 马齿苋?更多!叶子肥厚多汁,茎秆是红的!清热解毒,也能吃! 车前草!这个他更熟!叶子像小勺子围着根长一圈!这玩意儿遍地都是,也是药材! 甚至……他还扒拉出几棵小苦菊?类似现代的菊苣,有点苦,清热解毒去油腻!这玩意儿洗干净了蘸酱吃在后世可流行了! 王三牛的眼睛亮得惊人。粗心大意的大嫂刘氏,简直就是个天然的掩护! 把这堆宝贝草药当成了猪草给呼啦啦割了回来!尤其是那几棵蒲公英,她八成是跟本地常吃的一种锯齿叶的灰灰菜搞混了! 灰灰菜叶子更窄点,锯齿也没那么深,颜色也不一样。 机会!这绝对是个改善生活的好路子!从零花钱开始,积少成多! 他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头的激动,赶紧把挑出来的几样药草(特别是蒲公英、车前草)单独拢在一小堆。 然后扯着嗓子,特地用那种小孩特有的、带着点兴奋和邀功的语气喊他娘: “娘!娘!快看!这里有好多蒲公英!是好东西!” 赵氏被水盆里的湿衣服搞得满头大汗,听见儿子喊,直起腰,粗壮的手臂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汗,皱着眉看过来: “啥公英?乱七八糟的!不就几棵灰灰菜嘛!让你挑野菜,管它啥英!能吃不就行了?”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 “哎呀娘!不是灰灰菜!您忘了?我前两年上火,嘴角起大燎泡,肿得好厉害,去镇上仁心堂,那位白胡子老大夫就给我开了这个,让我晒干了泡水喝,特别管用!喝了就好!” 王三牛努力模仿着原主记忆里的样子,用小手点着蒲公英那独特的叶子, “就是这个!就是它!开小黄花的!晒干了就是药!” 赵氏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拧着眉头努力回忆。三郎身子弱,从小到大没少花钱看大夫,仁心堂是常客。 好像……好像是有那么回事?记不清了,大概是有吧?当时大夫是给了几包晒得干瘪瘪的草药,让她回家煮水给儿子喝。至于是不是眼前这几棵蔫头巴脑的玩意儿……谁记得清! “这……真能卖钱?” 赵氏的语气半信半疑,但明显没了刚才的不耐烦。穷人家,听到“钱”字耳朵就自动竖起来了,哪怕只是几文钱,那也是肉啊! “能!肯定能!” 王三牛用力点头,眼神亮晶晶的, “娘您想想,仁心堂后院是不是经常晒着一大簸箕一大簸箕的草药?那都是收来的!我那次去还看见隔壁李家村的李二叔扛着好几个麻袋去卖呢!鼓鼓囊囊的,肯定卖了不老少!” 他故意说得含糊又兴奋,反正记忆碎片里好像有这种模糊的扬景,半真半假,由不得他娘不信。 赵氏皱着眉,还是不太信。几根草晒干了能值几个铜板?别是儿子病迷糊了瞎想吧? 看出他娘的犹豫,王三牛马上祭出杀手锏!他用小手轻轻扯了扯赵氏沾着肥皂沫的衣角,小脸上全是乖巧和讨好,声音放得更软更甜(夹的王伟都汗颜,还好这个年纪这样说话本身也正常): “娘~~您看!这蒲公英晒干了真能卖钱!咱就留起来晒干!让二哥赶集的时候拿到镇上药铺问问人家收不收! 要是能卖钱,下次赶集……您让二哥带着我一起去好不好?我认识路!我还可以偷偷问问药铺的小伙计或者账房先生,他们还收什么药材!哪些药材值钱!我都记下来!等回来了就告诉爹和娘,到时候咱们去后山找! 找到的都采回来晒干了卖! 卖了钱……娘,您的簪子不是裂了缝吗?咱换个新的!给爹打二两好酒!再给虎妞和狗娃买糖块儿吃!好不好嘛,娘?” 这话,直戳赵氏心窝子!尤其是说到簪子——她头上那根磨得光滑发亮、但根部已经裂了条细缝、眼看就要断掉的桃木簪子! 还是虎妞出生那年,他爹去镇上给她买的唯一一根像样的头饰!用了四五年了,每次梳头她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断了! 这苦处、这点寒酸的小心思,从来没跟人说过!连自家老浑货都没注意过!没想到……竟然被这个才六岁、病歪歪的老儿子看出来了!还说要给她买新的!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赵氏的心头,又酸又涨!再听他说要给他爹打酒(虽然她心里骂那老东西不配),还要给小女儿和小孙子买糖…… 这份藏在病弱身体里的细致孝心,这份懂事!赵氏的心啊,被揉得又软又烫! 再看自家老儿子,那瘦削白皙但是又眉眼可爱的小脸,那乌亮带着点期盼的清澈眼神,简直是她贴心的宝贝疙瘩! 赵氏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连虎妞和狗娃听到“糖”字,也都忘了刚才被赵氏训斥的害怕,眼睛“唰”地亮起来,又激动又期待地看着赵氏! “哎呦我的好三郎!娘的宝贝疙瘩!娘的心肝儿哟!” 赵氏哪里还忍得住?巨大的喜悦冲散了所有的劳累和烦躁!她连湿漉漉的手都没擦,两步跨过来,弯下熊腰,一把就将坐在石阶上的王三牛给抱了起来! 搂在怀里,搂得死紧!沾着湿气和皂荚味儿的大脸贴在王三牛细嫩的小脸上,狠狠蹭了好几下,嘴里不住地心肝儿宝贝地叫着。 王三牛被她娘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勒得有点喘不过气,脸上还沾了肥皂沫,但他心里是高兴的。他知道,计划成了一半! “好孩子!好孩子!懂事!娘心里高兴!咱们家三郎长本事了!知道孝顺爹娘、爱护妹妹和侄子了!” 赵氏声音里带着哽咽,放下王三牛,又用粗糙的手指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泪花, “行!依你!依你!都依你!这几棵……啥英?咱都晒起来!下次赶集,娘让你二哥带你去镇上问问!” “娘最好了!”王三牛赶紧甜甜地补了一句。 “奶(娘)!糖!”虎妞和狗娃也跟着兴奋地喊。 “买!到时候奶给你们买糖吃!咱们三郎采药卖了钱,都给你们买糖吃!” 赵氏乐得合不拢嘴,虽然不知道真的能不能卖钱,但是这份心让她真的熨帖。她弯腰,动作轻柔又仔细地把王三牛刚才挑出来的那几棵蒲公英、车前草都拢好, “来,三郎,你说放哪儿晾着好?” “娘,就放东边窗台下那个新扎的晾架子上吧,阳光足,还不怕被鸡啄了!”王三牛立刻指了个地方,那里用竹条做了个简单的架子,平时用来晒点咸菜干。 “行!就听三郎的!” “娘!我也帮忙!” 虎妞被糖块和热闹气氛刺-激,积极性空前高涨!也跟着跑过去帮忙。 结果,虎妞这丫头帮忙的方式……就是猛地一把“抱”过那堆蔫巴巴的草,动作快如闪电! “别……” 王三牛只来得及喊出半个字。 就听“咔嚓!哗啦!” 那刚扎好没两天的、用来晾衣服都够呛、放点轻巧的咸菜干还行的小竹架子……被虎妞这“热情”的一撞一带……竟然直接散!架!了! 细细的竹竿噼里啪啦断了好几根,上面晾着的几根新摘的萝卜条也掉到了地上。 王三牛:“……” 赵氏:“……” 虎妞抱着草,看看地上散架的竹竿,又看看娘和哥哥变得有点奇怪的表情,黑乎乎的小脸上满是茫然和无辜:俺……俺不是故意的呀?俺就是想帮忙…… 第6章 吃肉肉 “爹!二哥!回来了!” 虎妞和狗娃这俩小的耳朵尖,早就支棱着了。一听这声,立刻像两根小炮仗似的从屋里窜出来,撒丫子就往门口跑,小短腿倒腾得飞快。王三牛也跟着出了屋。 大门口,二哥王二牛像座移动的小山,肩膀宽厚得几乎堵住了半边门。 他吭哧吭哧把独轮车上那个沾着油腥气的旧木架子卸下来。架子上没绑肉扇子,空空如也,看来肉卖得还不错。 旁边是老爹王金宝,依旧是那身沾着洗不净血渍油光的粗布衣裳,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小木桶。 “爹!二哥!今儿剩肉了吗?多不?!” 虎妞冲到跟前,仰着黑黝黝的小脸,急切地问,眼珠子直往那小木桶里瞅。狗娃也跟着扒桶沿。 王金宝把手里的桶往地上一放,发出闷响。桶里头的东西也跟着晃荡了几下。能看到上面盖着几片深绿的、有点蔫巴的树叶。 “还行吧,” 王屠户声音闷闷的, “后半晌那会儿人少了点,剩点瘦肉,还有一副心肝肺的下水,两根筒骨棒子。都在这了。” 他用脚点了点木桶。 赶集没卖掉的肉、下水、骨头,就是家里的福利项目了。 没有冰,顶多搁井水里镇着,也放不了两天。正好给自家这几张能吃穷鬼神的肚子添点油水。 王三牛瞅了眼那桶,想到难怪这年代,家里人还个个生得这般雄壮! 两个小的一听有肉,兴奋得原地蹦高,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肉!晚上有肉吃喽!” “要吃肉肉!” 他俩光顾着高兴,脑子里只有“吃”这一个念头,哪管爹和二哥今天赚了多少钱,卖得少剩得多反而是他们巴不得的事。 这时,大哥王大牛和大嫂刘氏也扛着锄头回来了,正好在门口撞上。他们趁着天不晒了,又去地里多干了一阵,把剩下的那点水浇完。 王大牛身上沾着泥点子,一身的土腥汗味,看着老爹和桶,没说话咧嘴一笑。 刘氏的目光则是直接戳进了那桶里,她把手里的锄头往墙边一靠,就朝桶走过来: “都啥?让我看看。哟,精瘦的里脊啊?下水倒是一副整的,心肝肺,不错不错,还有两根好棒骨。” 她的语气里带着点精打细算的满足感,然后转头看向刚走过来的婆婆赵氏, “娘,东西在这儿了,晚上咋弄?” 赵氏刚把洗好最后两件衣服搭在架子上,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子,走过来瞅了眼桶里: “瘦精肉吃着柴……下水倒是实在东西。天热……那就烙点发面饼子,把肉和下水剁碎了,塞饼子里做个肉馍吧,省事管饱,再熬上一大锅棒骨汤配着吃” “行!” 刘氏应得干脆。虽然她平时嘴上抱怨多,但手脚也是真利索。答应一声,立刻弯腰拎起那桶,迈开大步就往厨房走。他娘也跟着去帮忙。 王三牛则听到大哥正和老爹、二哥说地里的活。 “……我和翠花(刘氏小名)把西坡那六亩旱地的草都铲利索了,顺带着把两亩地的水也浇透了。地里的苞谷秧子是差了点精气神,水浇下去能缓一缓……” 王屠户“嗯”了一声,抽了口旱烟,没多大反应,好像本该如此。 王三牛听着,心里那点不真实感又冒出来了。一天?六亩旱地除草外加给两亩地浇透水?! 这活搁村里其他壮劳力身上,两三个人吭哧吭哧干三四天都够呛! 尤其那水——是从远处河沟里挑来的水,不是自家的井!河沟离旱地那点距离倒也不算太远,来回一趟也要小一公里! 他记忆里可太清楚了:别人家壮汉浇地,都是用扁担挑俩大水桶,晃晃悠悠走一路,肩膀压得生疼,放下扁担还得歇口气才敢往地里倒。 他家大哥王大牛呢?从来不碰扁担! 嫌那玩意儿勒肩膀不得劲!直接左右手各提两只最大号的大木桶! 四只桶加起来得有几百多斤的水!照样健步如飞,桶里的水顶多起个波纹,连晃荡大了都不会! 到地头放下水桶,左右开弓唰唰唰几下就把一大片地浇透了!大气都不喘一口! 要不是胳膊不够长,他大哥恨不得多在胳膊上再挂上几桶! 记忆中还有那犁地……村里别的人家,要是没头牛帮忙拖犁,靠人拉那能累得脱层皮,一天也犁不了多少地。王家? 老爹、大哥、二哥,爷仨轮流上阵,抓着犁把子,腰一塌,脚下蹬泥地,猛地发力往前冲,那犁铧在土里翻出沟来,速度比牛拉还快! 所以农忙时,王家地里活总是头一个利索,完了就去别的村或者镇上给人干短工,多挣一份钱! 这哪是人?这分明是披着人皮的超级牲口! 厨房里很快传来乒乒乓乓的动静。王三牛走到厨房门口,没进去。夕阳的光透过门框照进去,能看到大嫂刘氏正在和面。 她从一个快有人高的陶面缸里往外挖面。不是用碗!是直接抄起一个大号瓦盆!手插-进去使劲一挖,哗啦啦白黑混杂的面粉就盛了一整盆!这分量,看得王三牛眼皮直跳。 这面粉不像后世那么白细,颜色发暗,里面裹着不少麦麸皮,看着就挺“糙”,应该就是后世的“全麦”面粉吧。 大嫂又从灶台上吊着的一个小布袋里,抓出一小把黄乎乎的、像小石头粒似的“面起子”(土法发酵用的碱性化合物),在粗糙的大手心里搓了搓,搓成粉末,均匀地撒进面粉堆里。 倒水,吭哧吭哧揉面,那大面团在她手里像是块软泥巴,被翻来覆去揉捏摔打,很快变得光滑柔韧。 另一边,他娘赵氏已经架起了大锅,把那副下水仔细清洗处理过,又切好了肉和大棒骨。炉膛里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锅里下了点水。 赵氏动作麻利,也没放什么特别的调料,就撒了从自家墙角菜地里薅来的几棵小葱根须、一把晒干的姜片皮、还有一捧切碎的紫苏叶子,最后才吝啬地撒了点大颗粒的青盐(粗盐)。锅盖一盖,咕嘟咕嘟焖炖起来。 随着锅热起来,奇异的香味和喧闹的烟火气开始在小小的厨房里盘旋、升腾、最后从门缝窗缝里汹涌地挤出来,弥漫了整个小小的土坯院子。 先是炖肉的浓香带着点内脏特有的醇厚气息飘散,接着,是烤熟的面粉那种质朴又勾人的焦香气被炉火催发出来。 这味道对虎妞和狗娃简直是致命的召唤! 这俩早就成了厨房门口的两块“望夫石”(确切地说是“望食石”),小鼻子使劲嗅着,眼睛里嗖嗖地冒绿光! 虎妞还好点,就用力吸着鼻子咽唾沫,狗娃的口水已经亮晶晶地顺着下巴滴到了衣襟上,前胸洇湿了一小片!他俩扒着门框,眼珠子恨不得粘到锅里盖子上! 就算每半个月赶集日都能吃上肉,下次到来之前的馋劲儿也一点没少,活像八辈子没沾过荤腥似的! “开饭了——!”大嫂刘氏的一声吆喝,听在虎妞和狗娃耳朵里简直如同仙乐! 堂屋那张厚实木桌子很快又被大海碗占满。桌子中间墩墩实实地放着好几块锅盔似的大炊饼——焦黄厚实,圆滚滚的脸盆大小! 大嫂动作麻利,一手按饼,一手挥刀,“咚咚”几下,一个大饼就被分成几大块。 每人面前放了一碗乳白浓稠、飘着油花的大骨汤,骨头上的筋肉已经被炖得软烂脱骨。一大海碗堆尖的碎肉下水杂烩也放在桌子中央,冒着腾腾热气,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晚饭的气氛永远比早饭热烈些。尤其是肉食当前!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除了刚上桌那会儿有点乱哄哄的,基本没人说话,全都埋头实干! 每个人拿起一块厚实的炊饼块,用筷子或者干脆粗壮的手指头,从中间大喇喇地抠开,挖掉一点面芯子,然后从中间的大海碗里狠狠地夹上一大筷子剁碎的、油光水亮的肉末下水混合物! 再合上饼,用力一压——一个肉厚料足、汁水直流的“王记”肉夹馍就诞生了! 紧接着就是“啊呜”一口!咬下去!厚实的饼皮带着嚼劲,混合着肉香、内脏特有的醇厚香气和粗盐的咸鲜汁水…… 一天的疲惫都像是被这原始的、霸道的肉食力量给撞散了!每个人都吃得又快又猛,大口咬嚼的声音此起彼伏,喝着热汤顺食的咕咚声也不时响起,满足感简直要从每个人浑身上下的毛孔里溢出来! 王三牛也分到了属于自己那份。他接过他娘递来的肉夹馍,看着里面塞得满满当当、油亮诱人的肉馅儿,犹豫了一下才咬了一口。 味道……怎么说呢?香是真香,这种混合油脂和蛋白质的原始香味有它无法抗拒的魅力。 但仔细品,瘦肉确实有点“柴”,远不如前世经过培育和排酸处理的瘦肉口感那么细腻多汁。 更主要的是……那股隐隐的肉腥味儿,还有下水处理后的脏器余味,混着那点有限的、去腥材料无法压制的膻气……作为被前世精细香料养刁了舌头的灵魂,这味道冲击力有点猛。 “三郎,咋了?肉不合胃口?还是身子又不得劲了?”赵氏就坐在旁边,眼睛一直没离开过自家宝贝老儿子,见他拿着肉夹馍只是咬了一小口,眉头还几不可查地皱了皱,吃得远没有平时香甜,立刻担心地问。 王三牛赶紧摇头:“没,娘。没不得劲。就是……天热,感觉有点……燥的慌?吃不太动,您帮我吃了呗?” 他说着,就把手里那个只缺了个小月牙的肉夹馍递了过去。这也是原主偶尔会有的情况,身子弱,胃口时好时坏。 赵氏看他脸色倒还好,不像难受的样子,松了口气。接过儿子递过来的好东西,心里高兴,嘴上却说:“你这孩子!这好东西……娘帮你先放着!回头……” “娘,您吃了吧,天热,再放坏了浪费,我真不吃不动。”王三牛赶紧说。 赵氏看着馍里那油汪汪的肉馅儿,咽了口唾沫,但没吃。而是一分为二,分别放进了旁边望眼欲穿的虎妞和狗娃的粗瓷碗里。 “喏!你三叔/三哥吃不下,便宜你俩小皮猴子了!慢点吃!别噎着!”赵氏笑骂一句。 “嗷!”虎妞和狗娃的欢呼声几乎掀翻屋顶!两双小眼睛瞬间被幸福的光芒点亮,也顾不得烫,立刻抓起来就往嘴里猛塞,腮帮子鼓得像囤食的小仓鼠! 哪有什么嫌弃?在他们眼里,这就是世上最香的东西! 王三牛则默默地拿了块厚面饼撕成小块,丢进装骨汤的大海碗里,泡得软软的,一点一点吸溜着浓汤里的滋味填肚子。 别说,这骨头汤里的精华都在里面,汤色奶白,喝下去胃里倒是挺舒服的。 不过脑子里还在想着,是不是可以改良下炖肉的“香料”,到时候可以做门营生增加家里的收入? 风卷残云般的晚饭结束得很快。桌子上一片狼藉,大海碗全空了。大嫂刘氏挺着吃得微微鼓起的肚子,开始勤快地收拾战扬。 一家人挪到院子里。天还没黑,还有些亮光。大家随意地坐在小木墩上、石磨基座上或者干脆靠着墙根,享受着一天劳作和赶集后难得的松快时光。 这算是王家赶集日的“保留项目”——吃饱喝足,歇着闲聊。 老爹王金宝靠着磨盘基座,点上了旱烟袋,一口一口吐着辛辣的烟雾,脸上的表情在烟丝明灭的红光里看不真切。 虎妞和狗娃正围着院子追逐打闹,精力过剩。 他娘赵氏瞅了个空档,拍了下他爹王金宝旁边的空地,挪了过去,压低了点声音(相对她那大嗓门而言),把下午王三牛在野菜堆里发现蒲公英、想晒干了卖钱、还有提议下次赶集让二哥带着他去镇里药铺问问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 他爹叼着烟袋锅子,“吧嗒”了一口,烟雾缓缓吐出,没啥表情: “野菜晒干了能当药?小孩子瞎想吧?以前没听药铺说过。” 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压根没当回事儿。别说挣钱了,在他看来,这就是小儿子待家里久了闷得慌,编个由头想跟着去镇上那种热闹地方看新鲜。 “孩子想去就带去呗,让小娃子见见世面也好。省得老窝在屋里骨头长软了。” 王金宝吐出最后一口烟,把烟袋锅子在鞋底子上磕了磕,里面的烟灰掉出来,火星子也跟着灭了。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是答应虎妞去玩泥巴一样稀松平常。 目光瞥都没往王三牛那边瞥一下,显然完全没把那几棵晒着的“烂草叶子”和儿子的“发财大计”放在心上。 赵氏得到了自家老浑货“批准”,心里就更踏实了。至于老头子信不信药草能卖钱?她才不管!她只知道自己宝贝儿子今天那番话让她心窝子暖了一下午!儿子懂事孝顺她这个娘!这趟镇,一定得去! 第7章 草药赚钱 这半个月来,每天大嫂刘氏打猪草回来,他都雷打不动地蹲在墙角那堆“烂草叶子”跟前扒拉。这一扒拉,还真给他扒拉出不少宝贝来! 除了之前认得的蒲公英、车前草,他还陆续翻出来不少好东西: 叶子像小巴掌似的地黄,开着小紫花的益母草,还有大片大片叶子带刺的大蓟和小蓟。 最让他惊喜的是,竟然还扒拉出几棵叶子肥厚、茎秆带刺的大黄!这玩意儿在后世可是有名的泻下药,药铺肯定收! 看着这些被大嫂当猪草和野菜割回来的“杂草”,王三牛简直哭笑不得。 这清水村靠山,后山坡地简直就是座没人开采的草药宝库! 他跟虎妞狗娃满村疯跑的时候也留心看过,田埂边、荒坡上,蒲公英、车前草、艾草、甚至黄芩苗都长得贼旺,完全是野蛮生长,无人问津。村里人除了挖点野菜,对这些能换钱的宝贝草药,好像真没几个人认识! 老娘赵氏对他这“捡草”的爱好,也从一开始的“小孩子瞎胡闹”变成了现在的“我儿真能干”。 三牛指哪打哪,赵氏就麻利地把晒干的草药分门别类,用小布袋仔细装好,最后统统塞进一个半人高的旧麻袋里。半个月下来,那麻袋竟然快装满了!鼓鼓囊囊一大袋,拎着还挺沉手。 “娘,这要是专门去后山采,怕是能堆满咱家柴房!”王三牛看着那麻袋,心里盘算着说道。 “那也得等农闲!眼下地里的活儿要紧!”赵氏嘴上说着,脸上却笑开了花。 儿子懂事,还能想着给家里添进项,比什么都强,虽然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赚到钱,但是有这份心她也觉得熨帖。 今天天还没亮透,王家院子就忙活开了。老爹王金宝昨天特意跑了趟隔壁村,收了头肥猪回来,连夜跟大哥王大牛收拾利索,白条猪都码好了。 卖肉这活儿,一向是老爹带着二哥王二牛去。大哥王大牛性子太闷,三棍子打不出个屁,在集市上吆喝不起来。 早饭依旧是风卷残云。王三牛现在也慢慢习惯了这“黑熊窝”的进食速度,虽然依旧会被那大海碗和惊人的饭量震撼到,连带着他自己的胃口也明显好了起来。 跟着这群“大胃王”生活,呼吸着没有经过后世污染带着草木味的新鲜空气,再加上心里有了盼头,他感觉身上那点虚弱的劲儿散了不少,走路也不像刚来时那样,走几步就喘得像破风箱了。 他吃饭最慢,其他人已经吃完在收拾了,等他刚撂下碗,王二牛那蒲扇似的大手就伸了过来,像拎小鸡仔似的,一把将王三牛提溜起来,稳稳当当放到了院门口那辆专门用来运肉的独轮车上。车上一边是猪肉,另一边空着,正好给三牛当座位。 十二岁的王二牛,个头已经快赶上他爹了,一脸浓密的胡茬子配上那身腱子肉,说他有二十二都有人信。 “坐稳喽!” 王二牛吆喝一声,推起独轮车就走。 老爹王金宝叼着旱烟杆,沉默地跟在车旁,眼神时不时扫过车上叽叽喳喳说着话的两个儿子,脸上没啥表情,但脚步很稳。 清晨的山路,空气凉丝丝的,带着露水和草木的清冽气息。独轮车吱呀吱呀的声响在寂静的山沟里传得老远。山风吹过,路边的野草叶子簌簌抖动。 王三牛一边跟二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一边贪婪地呼吸着这纯净的空气。 清水村离永乐镇不远,按后世的算法,也就五公里左右。爷仨脚程快,不到半个时辰,镇子的轮廓就出现在眼前。 集市上已经热闹起来了。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鸡鸭鹅的叫声混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牲畜粪便、熟食、香料和尘土混合的复杂味道。 老爹熟门熟路地找到自家那个老摊位——靠着街角,上面还搭了个简陋的遮雨棚子,这可是他这些年早就占下的“风水宝地”。 爷俩动作麻利,卸肉、支案板、搭架子,一气呵成。半扇猪肉往架子上一挂,油光水亮,看着就新鲜。 “三郎,药铺这会儿估摸还没开张,等刚开门人也挤,” 王二牛抹了把汗,对坐在车辕上的王三牛说, “等晌午头,人稍微松快点,二哥带你去仁心堂问问。” 王三牛点点头,又看向老爹:“爹,我……能在附近转转不?保证不乱跑,一会儿就回来。” 王金宝正低头整理着案板上的剔骨刀,闻言抬眼看了看小儿子,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从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王三牛得了准许,立刻跳下车辕,像条小鱼似的滑进了喧闹的人流里。 永乐镇不大,就两条交叉的主街。主街两旁挤满了各种铺子: 粮油店门口堆着鼓囊囊的麻袋;布庄里挂着花花绿绿的粗布细绢;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火星四溅;杂货铺门口摆着锅碗瓢盆、笤帚簸箕;还有点心铺子飘出甜腻的香气,引得小孩儿流着口水扒在门边看…… 铺子后面,就是一片片低矮的民居,青砖灰瓦,偶尔能看到几栋气派些的二层小楼。 王三牛看得津津有味,这活生生的古代市井百态,比任何影视剧都真实。他顺着主街溜达,很快就把两条街走了个来回。快到晌午时,他掐着点回到了肉摊。 王二牛已经等在那儿了,肩上扛着那个装草药的麻袋,手里还提着个腾出来的空袋子。“走,三郎!去仁心堂!” 仁心堂是永乐镇最大的药铺,三间门脸,黑底金字的招牌看着就气派。王三牛跟着二哥走进去,一股浓郁而熟悉的草药混合气味扑面而来。高高的柜台后面是顶天立地的药柜,密密麻麻的小抽屉上贴着药材名称。一个小学徒正拿着小秤,按着方子抓药。 今日坐堂的是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大夫,正是王三牛记忆里的“熟人”——王大夫。王大夫一抬眼,看见一个黑塔似的壮汉领着个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小娃娃进来,定睛一看,乐了: “哟?这不是三牛嘛?今儿怎么来了?可是身上又不爽利了?” 王大夫语气温和,带着点长辈的关切。王三牛这些年体弱,没少来仁心堂抓药看病,算是他看着“长大”的。 王三牛赶紧上前一步,学着记忆里原身乖巧的样子,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王爷爷好!托您的福,吃了您去年开的那个调养的方子,身子骨好多了,不怎么咳嗽气喘了。” “哦?好!好啊!” 王大夫捋着胡子,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哪个大夫不喜欢听到病人好转的消息? “那今儿来是……?”王大夫目光落到了王二牛肩上那个鼓囊囊的麻袋上。 “王爷爷,”王三牛指了指麻袋,声音带着点小孩特有的兴奋, “这是我和娘在家收拾野菜时(他不好说是猪草,免得让人嫌弃),发现的一些草药,都晒干了,想请您看看,药铺收不收?” “哦?晒干的草药?”王大夫来了兴趣,站起身从诊桌后绕了出来,“拿来我瞧瞧。” 王二牛赶紧把麻袋口解开,小心翼翼地捧出里面用布袋分装好的各种干草药。 王大夫蹲下身,解开袋子,一样样仔细翻看。他拿起一片晒得干硬的蒲公英叶子捻了捻,又捏起一块黑褐色的熟大黄块闻了闻,再拨开一袋车前草,看那干燥的叶片是否完整…… “嗯……”王大夫边看边点头, “蒲公英,收拾得干净,叶子没怎么碎……车前草晒得也透,没霉点……这大黄炮制得也不错,块头均匀,没糊边……还有这益母草、小蓟……品相都还行,收拾得挺用心!” 王三牛一听有门儿,眼睛顿时亮了:“王爷爷,那……您这儿收吗?” 王大夫看着王三牛亮晶晶的、带着期盼的眼睛,再看看旁边那个虽然一脸胡子但眼神同样透着紧张的王二牛,又想起这些年王家为给这病秧子老三看病,没少在药铺花钱,心里不由得软了几分。 第8章 香料 “要是旁人拎这么一麻袋‘杂草’来,老夫多半是不收的。药铺有固定的药材行供货,品相、药效都有保证。不过嘛…… 你这娃娃我熟,从小看到大,懂礼数。你家也实诚,弄这些草药确实用了心。就当照顾老主顾了,这些,我收下!” 王三牛和王二牛一听,喜上眉梢,连忙道谢:“谢谢王爷爷!”“谢谢王大夫!” “先别急着谢,”王大夫摆摆手,脸上笑容收了收,多了几分严肃, “药这东西,入口救命的,马虎不得。你们记住了,像这蒲公英,最怕受潮,晒干了得用干净袋子装好,放在阴凉干燥处,不然容易发霉生虫,那就一钱不值了!还有这大黄,生熟功效不同,你们晒的是生块,药铺收来还得炮制加工。下次若是自己炮制,火候都得讲究,否则药效不对还可能伤身……” 王大夫絮絮叨叨说了几种主要草药。还有保存和处理要点,王三牛听得连连点头,牢牢记住。 旁边的王二牛也支棱着耳朵,努力把那些“干燥”“炮制”之类的词往脑子里塞。 王三牛心里清楚,王大夫能跟他们说这么多,完全是看在他“老病号”的情分上,想帮衬一把这个负担重的家庭。一般大夫都有固定的药商渠道,哪会随便收散户的零碎草药,更别说指点这些门道了。 “记住了!王爷爷,我们都记住了!”王三牛赶紧保证。 “嗯,孺子可教。”王大夫满意地点点头,朝柜台后喊了一声,“小六子!带这两位去后院,把这些草药过过秤!” 一个机灵的小学徒应声跑出来,领着王二牛扛着麻袋去了后院。王三牛没跟去,留在前堂陪着王大夫说话。 “王爷爷,”王三牛装作不经意地环顾着药铺里高大的药柜,小手指着其中一个写着“香料”二字的区域, “我看您这儿除了药材,还有些香喷喷的东西?也是药吗?” “哦,你说那些啊?” 王大夫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 “有些是药,像这八角、茴香、桂皮、丁香,能入药温中散寒。也有些是番邦来的香料,比如这胡椒、肉豆蔻,老早的时候价比黄金呢,还是开了海后价格才慢慢降下来,但是也是比常规的药材贵一截子!咱们这边用得少,富贵人家做菜炖肉都会用到。” 王三牛的心怦怦直跳! “八角、茴香、桂皮、丁香、胡椒……”这些名字像小锤子一样敲在他心上! 他前世最爱吃的就是卤肉,还特意在网上找了个被吹爆的秘方,试验了好几次,家人朋友同事都说绝了!那方子里的核心香料,可不就是眼前这些吗? 他原以为这个时代香料会非常匮乏,没想到大雍朝因为早早开了海禁,这些后世常见的香料竟然已经有了!只是价格略贵,还没普及到普通百姓家,主要用作药材或者富贵人家的调味品。 卤肉! 这是他早早就打算好的营生,要依照他脑子中的卤肉秘方,做出香飘十里的卤肉…… 这可比采草药靠谱多了!草药受季节限制,冬天大雪封山,上哪儿采去?可卤肉生意,只要香料配方在手,一年四季都能做! 不过……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 现在不行!时机不对! 一个六岁小孩,大门都没出过几次,突然“发明”个香料配方? 太扎眼了!得等……等读书以后!到时候就说在书上看到的“古方”,或者“听同窗说的”,这样才有说服力。采草药只是第一步,是块敲门砖,这卤肉的买卖,才是能给家里添个稳定进项的好路子! 他这边正心潮澎湃地盘算着,后院那边已经称量结算好了。小学徒拿着个单子出来递给王大夫。王大夫接过单子,掏出算盘,噼里啪啦一阵脆响。 “嗯……蒲公英,品相中等,五文钱一斤……车前草,三文……大黄块,炮制尚可,十文一斤……益母草,四文……小蓟,三文……还有这点零碎的地黄根……嗯,拢共算下来……” 王大夫手指在算盘珠子上最后一点,“七百二十文!” 他抬头看着王三牛:“三牛,你看这个数,成不成?” 王三牛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这个价,绝对算厚道了!尤其是那点大黄,十文一斤,比预想的还高点。 他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王爷爷您太照顾我们了!给七百文就行!那二十文算我们孝敬您喝茶的!” “哈哈,你这小鬼头!”王大夫被逗乐了,也没推辞,显然很受用这份“孝敬”。 他打开钱匣子,从里面拣出一小块散碎银子,又用小戥子称了称,剪下一角,递给王二牛: “喏,拿好!足秤的七钱银子(约700文)!” 王二牛粗糙的大手捧着那块小小的银子,感觉沉甸甸的,还有点烫手。七百文!快抵上家里卖小半头猪的钱了!还是三弟有本事! “多谢王大夫!”王二牛瓮声瓮气地道谢,声音里透着激动。 临走前,王大夫又特意叮嘱了一句: “三牛啊,这些草药里,就这大黄和蒲公英,我们铺子日常用量最大,炮制起来也相对简单些。下次要是再送,主要就送这两样,有多少我们收多少。但是其他的需求量不大,怕你们采多了积压。记住了?” “记住了!王爷爷!谢谢您!”王三牛和王二牛异口同声,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兄弟俩揣着热乎的银角子,扛着空麻袋,脚步轻快地回到了肉摊。 “爹!爹!”王二牛还没到跟前就忍不住喊起来,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 “卖掉了!三郎那些草……哦不,那些药!都卖给仁心堂了!王大夫给了七钱银子!” 正低头磨刀的王金宝手猛地一顿,抬起头,眼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他接过王二牛递过来的银角子,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那冰凉的触感,又掂了掂分量。 “真……真卖了七钱银子?”王金宝的声音有点发干,目光唰地转向旁边安静站着的王三牛。 “嗯!爹,王大夫说咱收拾得干净,药好!”王三牛点点头。 王金宝看着眼前这个唇红齿白、眼神清亮的老儿子,心里头翻江倒海。他忽然觉得,自从那天被猪血浇了一头晕过去再醒来后,这三郎好像真有点不一样了。 说话做事条理清楚,眼神也活泛,不像以前那样总是怯生生、病恹恹的。难道……那一盆猪血,真把他浇开窍了? “好!好!好小子!” 王金宝猛地一拍大腿,脸上难得地绽开一个巨大的、带着毛茬胡子的笑容,蒲扇似的大手用力揉了揉王三牛的脑袋, “三郎有出息!比你那俩就知道吃和蛮干的哥哥强!聪明!有灵性!” 这毫不掩饰的夸赞,让旁边的王二牛脸也一红,也让王三牛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第一步,成了!这七百文钱,还有老爹的认可,就是他在这大雍朝立足、改变这个家,甚至改变自己命运的第一块基石! 第9章 闷声发财 “掌柜的,剩下的筒骨也搭给我们呗?回去熬个汤!” 领头的妇人嗓门洪亮,眼睛瞟着案板角落那几根光溜溜的大骨头。 王屠户今天心情不错!肉卖得精光,草药还换了七钱银子!他大手一挥,豪爽得很:“成!都拿去!沾沾喜气!” 顺手就把那几根没啥肉的筒骨塞进了她们装肉的篮子里。 王三牛看着瞬间变得光溜溜的案板和架子,心里默默为家里的两个小馋猫点了根蜡。 虎妞和狗娃那俩,昨天就开始念叨今天赶集能剩点肉渣渣解馋了。这下好了,连根骨头毛都没剩! 他能想象出那两张小黑脸皱成包子的失望样儿。 老爹王金宝可不管这些,他正沉浸在双重喜悦里。 很快便收拾好家伙事儿,推起独轮车,准备回家。 路过镇口的点心铺子时,脚步顿住了。 “等着!”王屠户撂下话,一头扎进了铺子。没过一会儿,拎着两个粗纸包出来,一包是碎渣渣似的、便宜的点心边角料;另一包是颜色发暗的饴糖块。 “喏,拿着!”王金宝掏出几块饴糖塞给坐在车上的王三牛。 王三牛一愣,低头看着手里的几块饴糖。这玩意儿在后世白送都没人要,可在这年头,对农家孩子来说就是稀罕零嘴。 老爹这是……偷偷给他开小灶? 一股说不清的暖流涌上来。是啊,虽然爹平时总嫌弃他身子弱、不像老王家的人,可这些年他三天两头生病,汤药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爹娘咬着牙也没放弃过他。 嫌弃是真,掏钱治病也是真。大概,这就是爹表达关心的方式? 回去的路被烈日晒得发烫,二哥王二牛推着车,两条大长腿迈得飞快,远远地,还没到家门口呢,两个小黑影就跟炮弹似的从院里冲了出来! “爹!二哥!三叔!肉呢?剩肉呢?”虎妞跑在最前头,小辫子都快飞起来,黑亮的眼睛直往空荡荡的车板和架子上扫。 狗娃动作慢点,也扒着车辕,踮着脚尖往装肉的木桶里看——空的!连点油腥子都没剩下! 两张小脸,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失望、委屈迅速染满了整张小脸。虎妞瘪着嘴,眼眶开始泛红。狗娃更直接,小嘴一咧,眼看那声酝酿好的嚎哭就要破嗓而出! “嚎什么嚎!”老娘赵氏紧跟着从院里出来,眼睛一扫空车,脸上倒先乐了, “哎呦!今天行市好啊!一点没剩!” 再一瞅狗娃那副要哭不哭的怂样,赵氏眉毛一竖,蒲扇似的大手作势就要抬起来, “狗娃!你敢给我哭一嗓子出来,信不信你奶我现在就给你个大嘴巴子尝尝咸淡?!” 狗娃吓得浑身一激灵,那声酝酿到喉咙口的嚎叫硬生生被他用小手捂回了肚子里!小脸憋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敢掉下来。那模样,又可怜又滑稽。 王金宝看着俩小的也是觉得好笑,脸上的胡子茬都跟着抖:“两个小馋鬼!” 他从怀里掏出粗纸包,递给赵氏,“喏,他娘,给这俩馋猫分分,堵堵嘴!” 赵氏接过纸包一掂量,就知道是啥了。她白了王金宝一眼,动作麻利地解开绳子。 甜腻的饴糖味儿瞬间勾住了两个小的魂儿!那点失望委屈眨眼就被巨大的惊喜冲得无影无踪! “糖!是糖!”虎妞惊喜地尖叫。 “糖!糖!”狗娃也忘了要哭,口水亮晶晶地挂下来。 俩小的顿时化身小牛皮糖,死死缠住赵氏的腿,仰着小黑脸,眼巴巴地瞅着那包糖,嘴里不停地念叨: “奶!奶!糖!我要糖!” 赵氏被缠得没法,一边笑骂着“两个讨债鬼”,一边小心翼翼地从黏糊糊的糖块上掰下两小块,分别塞进两张迫不及待张开的小嘴里。 “唔!甜!”虎妞满足地眯起眼,小舌头珍惜地舔着嘴里那块小糖疙瘩。 狗娃更是夸张,整个小脸都皱起来,好像要把那点甜味榨干似的,含在嘴里舍不得嚼,只发出满足的哼哼声。 两个孩子得了糖,立刻像得了宝的小猴子,欢呼着跑开,找地方享受去了。 赵氏把剩下的糖细包好,和点心一起拿回里屋放起来。 王三牛看着这一幕,记忆里也翻出类似的画面。爹和娘虽然抠门,但在吃食上,尤其是给孩子们弄点零嘴这事儿上,从不吝啬那点铜板。这个家是穷,可爹娘在“吃”上,从来没亏待过谁的肚子。 他们回来没多久,日头还老高,大哥王大牛和大嫂刘氏也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了。汗水把衣服都浸湿了大片,脸上也沾着泥点子,但精神头看着不错。 见人都齐了,两个小的又野得不见影,王金宝咳嗽了一声,眼神扫了一圈,压低声音:“二牛,去把院门关严实了!” 又对其他人说:“那俩小的野出去,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有事情要说!” 王二牛猜到父亲要说什么,快步走过去关上了那扇破旧的院门,还落了门栓。 院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一家人很快围坐在小木墩和磨盘基座旁,连平时最坐不住的大嫂刘氏,此刻也屏息凝神,看向王屠户。 王金宝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郑重其事:“今儿个,除了卖肉,还有一桩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三郎和他二哥,从仁心堂……卖了草药,带回来七钱银子!” “七钱?!”大嫂刘氏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她下意识就要拔高嗓门嚷嚷,被旁边的大哥王大牛一把攥住胳膊。 刘氏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但那震惊和狂喜还是从指缝里漏了出来,声音压得又尖又细: “爹!真……真是我那猪草……换的七钱银子?老天爷!那得……快抵上咱家卖头猪的纯利了吧?” 王大牛虽然没出声,但那敦实的身子也明显绷紧了,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搓着膝盖上的泥印子,眼睛亮得吓人。 王金宝重重地点了下头:“嗯!仁心堂王大夫亲口说的价,错不了!药是好东西,但这活计……” 他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庄稼人特有的谨慎,“不能声张!咱们得悄悄干!每天弄一点,别贪多!要是让村里那些眼皮子浅的、心思歪的知道了,眼红病犯了,闹得鸡飞狗跳,这财路,也就断了!” 一直沉默寡言的王大牛,突然瓮声瓮气地开口了,思路异常清晰: “爹,那咱明儿个就多收几头半大的猪崽子回来养着。对外就说咱家猪多了,得多打猪草!到时候,我跟翠花,再叫上二牛,一起上山下地,打猪草!”他特意强调了“打猪草”三个字。 王三牛心里微微一惊,忍不住多看了大哥两眼。平时闷葫芦一样的大哥,关键时刻脑子转得挺快啊!这“养猪掩护采药”的计策,简单实用! 看来这“黑熊窝”里的人,不光是父亲还有大哥,力气大是真,但绝不是没脑子的莽夫! 王金宝显然也觉得这主意好,拍板道:“行!就这么办!老大这主意稳当!”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二牛,趁天还没黑透,你跟我去趟隔壁几个村转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猪崽子,先收几头回来!” “好嘞,爹!”王二牛立刻应声,起身就去推车。 王金宝目光转向王三牛,“三郎,你大哥大嫂还有你娘,还不怎么认得那些草药。趁现在,你赶紧给他们好好讲讲,怎么认,哪些能要,哪些不能要。二牛今儿个在药铺听了一耳朵,大概知道点,晚上要是有不懂的,回来你再给他细说!” “知道了,爹!”王三牛赶紧点头。 王金宝不再多说,带着王二牛风风火火地出了门。院子里,剩下的人立刻围拢到王三牛身边。 赵氏眼神热切:“三郎,快跟娘说说,那蒲公英啥样?是不是锯齿边的?车前草是不是像小勺子围着根长的?” 大嫂刘氏也凑过来,脸上还带着点难以置信的兴奋:“三弟,你仔细说说,我平时割草都没注意,原来那烂草叶子真能换钱啊?” 连大哥王大牛都蹲下身,拿起一根小树枝在地上比划:“三郎,你画给我看看,那值钱的大黄长啥样?是不是叶子特别大,杆子上有刺?” 王三牛看着眼前这三张充满干劲和期盼的脸,心里也热乎乎的。他捡起一根小树枝,在泥地上一边画一边讲:“娘,您说的对,蒲公英叶子像爪子,边缘有锯齿,掰断有白浆……大哥,大黄叶子大,肥厚,叶背和杆子上有小刺,根是黄的……” 夕阳的余晖洒进小院,每个人的眼睛里都燃着一簇小火苗,那是看到了希望、憋足了劲儿要往前奔的光! 第10章 收入颇丰 大哥王大牛、大嫂刘氏、二哥王二牛,再加上老娘赵氏,四人一起出了门!背着草筐,手里拿着镰刀,雄赳赳气昂昂,不像去打猪草,倒像是要去打江山! 昨天傍晚,王金宝和王二牛收猪回来的路上,特意绕着村子多走了半圈,让村里那些纳凉吃饭的乡亲们都看见了车上那几头新添的、哼哼唧唧的半大猪崽子。 “哟?金宝老弟,行啊!又添牲口了?” “王屠户,这是要大干一扬啊!猪崽子瞧着精神!” “嗨,瞎忙活呗!”王金宝笑得憨厚,脸上也带着掩饰不住的开心劲儿,村里人只以为他为这几头猪崽子开心。 这几头实打实的猪崽子,完美地解释了为什么今天起,王家打草的人马都翻了倍。村里人看着他们背回来小山似的“猪草”,顶多感叹一句“王家干活是真下死力气”,或者“为了喂那几张嘴真不容易”,倒没谁想歪。 “猪草”一运回院,院门立刻掩上大半。一家人分工明确,老娘赵氏坐镇指挥,眼神锐利。 大嫂刘氏和大哥王大牛负责粗分拣,把那些一眼看过去就不是草药的野草除掉。 精细活儿交给心思细的赵氏和王三牛。 王三牛眼尖手快,一边翻捡一边小声指点:“娘,看这个锯齿边带白浆的,是蒲公英……对,这个大的叶子有刺的是大黄……” 二哥王二牛今天被分配了重要任务——晾晒。他在靠墙的阴凉处铺了几张大大的破苇席,把初步分拣好的草药均匀摊开。动作小心翼翼,还特意找了几个磨刀石压在簸箕边上,防止被一阵风刮跑。那谨慎劲儿,比他伺候肉摊还上心。 夏日正午的毒日头是最好的烘干机。头天晒的草药,第二天一早就干得差不多了。几天时间,后院里那些破席子上,干草药小山一样,一茬茬地收,一茬茬地晒。很快,角落里就堆起了好几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 趁着天才蒙蒙亮,凌晨鸡叫头遍、村里人还迷糊的时辰,王金宝和王二牛合力把几麻袋草药搬上独轮车,盖得严严实实,悄没声儿地推着出了村,绕道上了去镇子的路。 太阳刚爬上山头,他们已经到了仁心堂后门,安静的等待仁心堂开门,这是上次临走前王大夫特地交代的。 再回来时,王金宝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每一条褶子都透着压不住的喜气!他进屋关好门,等一家人都围拢过来,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灰布钱袋,抖落出几块大小不一的散碎银子,还有不少串好的铜钱! “喏!拢共……一两半!”王金宝的声音带着点微微的颤抖但更多是开心! “一两半?!” “老天爷!” “真……真值这么多?” 屋里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一两半银子!顶他们辛苦宰杀卖掉两头猪的纯利了! 巨大的惊喜让每个人分外开心!就连平时最沉得住气的大哥王大牛,也激动得搓着手,黑脸上泛起红光。大嫂刘氏捂着嘴,差点又要叫出声,被赵氏一个眼刀子瞪了回去。 所有人干劲更足了! 打草更勤,挑拣更细,晾晒更上心! 整个夏天,王家小院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带着点苦涩的草药香气。 这样热火朝天地干到秋收前,村子方圆几里地内,那些野生的、常见的蒲公英、车前草之类,肉眼可见地稀少了。再想“打猪草”打到满满当当,就得往更偏远的山坡或者山脚转悠了。王金宝心里警铃大作,立刻让收手。 “行了,见好就收!别往山上钻了,太扎眼!”王金宝果断下了命令。 就这短短两个多月的功夫,靠着这些不起眼的“烂草叶子”,王家前前后后进账了十几两银子!要不是后面实在不敢再大张旗鼓地去更远的地方采,那银子还能更多! 秋收时节一到,整个清水村都陷入了抢收玉米的忙碌里。王家更是全家老少齐上阵!力气优势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别人家壮劳力累死累活忙活一整天才能干完的活,王家父子兄弟齐动手,配合默契,半天就割倒了一大片!捆扎、搬运、脱粒……那效率,看得其他人家眼都直了! 连带着虎妞和狗娃,都在地里帮着捡遗落的小玉米棒子,小脸上糊着泥,干得热火朝天。 收完金灿灿的玉米棒子,紧跟着就是翻地、点种冬小麦。一扬紧跟着一扬的农忙下来,累是真累,但看着家里新堆起的玉米堆,每个人都觉得踏实。 老天爷今年也算开眼。虽然夏初旱了点,但后面几扬雨来得及时,把眼看要蔫掉的玉米苗又给救活了。 王家的地多,打下来的粮食自然也多。留足了全家一年嚼裹的口粮(别人家留一两成就够的口粮,到王家这儿愣是留了三成才勉强够填那几口巨胃),再刨掉该交的赋税,剩下的粮食卖到镇上粮行,也换回了不少银子! 秋天的山野慢慢萧条了下来,野草也变得枯黄贴附在土地上,草药也基本找不到了。仁心堂王大夫自然也知道,也没多说什么,告知他们明年开春了继续“送货”。 大嫂刘氏和赵氏站在空旷的院子里,看着晒草药留下的那点草屑印子,眼神里都带了点空落落的失望。 “唉,这好营生说停就停了……”刘氏忍不住叹气。 这个秋天,发生变化的不仅是院子里的营生,还有王三牛。 也许是穿越后的福利,他明显感觉到自己不像刚来时那么怕风吹了,脸色虽然还是比不得虎妞那种黑里透红的瓷实,但至少多了点健康的微红,走路步子也稳当了不少。 当然,跟大哥二哥那种“人形牲口”的体格相比,他还是瘦小伶仃的。 每次看到大哥能扛起几百斤粮食袋,二哥能能轻松拎起装满水的大缸,他心里就羡慕得不行。有这副体格,在这古代不管干啥,都是硬道理啊! 这些日子,母亲赵氏也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或者吃晚饭的间隙,明里暗里地跟王金宝提那个事儿——“三郎也该……嗯?” 终于,在一个夜晚,王金宝沉默地抽完了最后一袋旱烟,把烟袋锅子在鞋底子上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声响,随后清了清嗓子。 “……我和你们娘商量了下。”王金宝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却很清晰,“准备送三郎……去读书!” “啥?读书?!” 这个重磅消息丢下来,第一个炸响的果然是大嫂刘氏! 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猛地拔高,“爹!读书那得花多少银子啊?我听说光那啥……束脩?对对,束脩就得几两银子!还有那纸笔砚墨,哪个不是吞钱的黑窟窿?咱家这才刚喘口气,有点余钱,咋的又要往无底洞里扔?三郎这身子骨……”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坐在旁边、垂着眼帘的瘦小身影,后面的话有点说不出口,但意思明摆着——这病秧子,花钱读书值得吗? 王金宝眉头都没皱一下,吧嗒了一下嘴,像是在回味刚才那口烟,声音沉稳地开口,字字句句都像是想好了的: “老大媳妇,你先别急眼。这钱花得值不值,我和你娘心里有本账。” 他看向低着头的小儿子:“三郎的身子,是比以前好了不少,可你看看他,再看看虎妞、狗娃?他天生就不是扛锄头、提杀猪刀的料!硬逼着也干不了,还糟践他!” “读书,不是说要他考状元当老爷!就认几年字,学点正经道理!读了书,哪怕是最差的,去镇上铺子里当个账房先生总成吧?写写算算,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比在地里刨食、跟血淋淋的牲口打交道强?他那脑瓜子有灵性,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王金宝的目光又扫过大儿子和二儿子:“老大老二当年是没赶上好时候,也没这条件。现在家里宽裕了点,三郎这个岁数正正好。狗娃过两年长到岁数,我和你娘商量了,要是钱还凑手,也送去开蒙!不偏不倚,谁都可能沾上这识字的好处!这‘偏袒’的屁话,你少给我咧咧!” 最后他目光落回有些紧张的刘氏脸上,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底气:“再说了,后山坡那草药,是谁发现的?这每年能淌来银子的活计!是三郎!靠着他这脑瓜子,咱才有这点余钱送他去读书!这书,花得是本分,也是指望!不送他,难道把钱埋地里生锈?” 一番话,像盆冷水浇在刘氏刚冒头的火气上。她张了张嘴,尤其是听到“狗娃也能去认字”时,那眼神闪了闪。是啊,狗娃等再大点也能跟着沾光认字……去铺子里当账房……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这念头像根羽毛,轻轻搔在她心尖上。 再想想那草药带来的好处确实是三郎的功劳,她这“反对”怎么也说不出口了,最后只咕哝了一句:“那……那……可得管着点花钱……” 旁边的二哥王二牛和大哥王大牛一直没吭声。此时见王金宝说完,才同时开口: “爹说得对!三郎该去!我这当哥的没二话!” “三弟去读书好!” 他们看着王三牛那依旧瘦小的身板和这段时间表现出来的聪明脑子,都打心眼里觉得,这个小弟不该跟他们一样,一辈子跟泥巴和杀猪刀打交道。能读点书,找条别的路走,那是好事!是大出息! 王三牛一直低着头,听着老爹这番话,心里那点忐忑和暖意交织在一起,眼眶有点发热。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家里人: “爹,娘,大哥大嫂,二哥……你们放心!我去读书,一定会用功的!不会糟蹋家里这份钱!” 他顿了顿,眼神坚定地补充道:“而且,我学到的字,认的道理,回来都要教给家里!教给大哥二哥,教给大嫂和娘!虎妞,狗娃,你们想不想学认字?” “想!”狗娃第一个举起小手。 “要!我要学!跟三哥学!”虎妞黑亮的大眼睛里全是期待的光芒。 赵氏看着懂事的老儿子,再看看两个小的也跟着嚷嚷要学字,顿时眼圈就红了,连连点头:“好!好!三郎懂事!娘等着跟你学!” 看着一家人和睦的样子,王金宝那张向来严肃的老脸上,也难得地松弛下来,露出了笑容。 王三牛读书的事,就这么在王家小院里一锤定音! 第11章 蒙学 “老哥,镇上……教娃娃认字的地,哪家强?” 往常在家沉默的父亲,不厌其烦的问着周围稍微懂点的人。 零零碎碎的信息,被他一点点归拢,终于在脑子里拼凑出完整的内容。 镇上的“识字铺子”分两种。一种叫书院,听着就气派。镇东头有一家,是镇上大户吴家的族学,高墙深院,门口蹲着石狮子,别说清水村王家,就是普通镇民家的孩子也甭想进去。 另一家书院在镇西,掌院的是个姓孙的老秀才,胡子都白了,听说快六十了。听说这孙秀才学问深,收的弟子有三十来个,都是奔着科举当秀才老爷去的。那束脩,一年就得足足四两银子!而且听说那里面要学和要买的书更贵! 另一种,就是蒙学。镇上就有一家,开在一条背街的小院子里,夫子是个三十上下的年轻童生,姓赵。学生不多,十个左右。还有一家在十里外的大王庄,也是个童生开的,四十来岁,学生十几个。这两家蒙学的束脩,都是一年二两银子。 “书院?那是给奔着要当秀才老爷去的娃娃预备的,学的是啥经义策论,花头多,银子淌水似的!”一个在茶馆帮闲的老汉啐了口茶叶沫子,对着王金宝摇头。 “像咱庄户人家,娃娃认几个字,会写会算,将来能去镇上铺子里当个伙计账房,混口轻省饭吃,蒙学就顶顶够用了!学的东西实在!” 这话简直说到王金宝心坎里去了。 四两?那得卖多少头猪、采多少筐草药?考科举?那得是祖坟冒青烟! 他心里那点微弱的、让儿子“改换门庭”的火苗,被这冰冷的束脩银子彻底浇熄了。务实,比啥都强。 其实王三牛内心自己的想法也是:先读书识字,想法子挣钱,等兜里厚实了,再说其他。 “那就镇上赵童生那家蒙学!”王金宝拍板,声音斩钉截铁。 离得近,束脩少,学的东西实用,怎么看都是最合适的。 王金宝随后就又去了赵氏蒙学打探具体情况。 很快拜师的日子也打听清楚了,就在下月初一,黄道吉日,宜入学。王金宝不敢怠慢,又细细问了拜师的规矩。 “束脩二两,这是死的。”童学的老杂役耐心的说道,“拜师礼嘛,讲究个‘六礼束脩’,图个吉利兆头!芹菜——勤快好学;莲子——夫子苦心;红豆——红运高照;红枣——早早高中;桂圆——功德圆满;再切条上好的干肉条,表表心意!礼不在多重,心意到了,夫子就欢喜!” 王金宝听得连连点头,心里默记: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干肉。还好,都是能弄到的实在东西。 “还有一桩,娃娃中午吃饭咋办?”王金宝问。 老杂役补充道,“蒙学地方小,没灶房,要么自己带干粮,要么每月交二百文钱,在隔壁张婆子开的饭搭子那儿搭伙,管一顿晌午饭。” “二百文……”王金宝心里飞快算了笔账,一年下来也得二两多!但想到儿子瘦小的身板,马上就是大冬天了,带的饭肯定都凉了,啃冷馍肯定不行。 “搭伙!必须搭伙!”他立刻做了决定。 最后打听到最费钱的,是买书和笔墨纸砚。 王金宝揣着钱,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紧张心情,找到了镇上唯一一家兼卖文房的小书铺。铺面不大,一股陈年的墨香和纸张的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掌柜的,蒙学开蒙,要买的东西都有吗?” 柜台后面一个穿着半旧长衫的老头抬了抬眼:“《三字经》、《百家姓》,必备。纸笔砚墨也有。” 老头转身,从架子上抽出两本薄薄的小册子,蓝布封面,纸张泛黄。 王金宝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手指都不敢用力,生怕捏坏了。他翻开一看,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墨字,他一个都不认识。 “这两本……多少钱?” “《三字经》一两,《百家姓》八百文。”老头的声音平淡无波。 “啥?!”王金宝差点跳起来,眼珠子瞪得溜圆!这两本加起来还没他巴掌厚的书,竟然要一两八钱银子?!“这……这怎么恁贵?”他脱口而出,声音都变了调。 老头似乎对这种反应司空见惯:“话不是这么说。雕版、纸张、墨料、人工,哪样不要钱?读书,本就是费钱的事儿。” 王金宝只觉得心口抽疼,他捏着那两本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书,手都在抖。可想到儿子的身影,想到那草药换来的银子,想到狗娃以后也能用…… 他狠狠一咬牙,从怀里掏出那还带着体温的散碎银子:“买!” 接着是笔。老头拿了几支出来,最便宜的一支秃锋小楷,也要三百文!王金宝这会已经麻木了,闭着眼点了头。 墨条选了最小最便宜的,也要两百多文。 一刀(一百张)粗糙的毛边纸也是一百文。 “砚台呢?”老头问。 王金宝看着柜台上那些或方正或圆润、打磨得光滑的石砚,最便宜的也要五六百文,连忙摆手: “不用不用!蒙学的仆役说了,河滩上捡块平整的青石头就成!” 老头了然地点点头,没再多说。 最后结账,书、笔、墨、纸,拢共花了二两多银子!竟然比束脩都要贵!怪不得说读书花钱! 王金宝捧着这堆“金贵”家当走出书铺时,脚步都是飘的。 不过事情总算尘埃落定。 等消息传回王家小院,赵氏喜得直抹眼泪,立刻翻箱倒柜找出一块厚实的靛蓝粗布,比划着要给三郎缝个书包。 “我儿要去念书了!得有装书的家伙什!” 王二牛看到后插了句嘴:“娘,镇上那些读书人,我瞧着都背个木架子,叫书箱还是啥的?看着挺气派。” 王大牛闷头扒了口饭,瓮声道:“三郎才多高点?背那木头架子,怕比他还高?还是娘做的布书包好!” 赵氏深以为然。 当晚,油灯下,赵氏飞针走线。 虎妞和狗娃好奇地围在旁边,看着那粗粝的布料在娘手里渐渐有了个方方正正的形状,上面还歪歪扭扭地缝了两根布带子。王三牛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这个有点“丑陋”的书包,心里却暖融融的,沉甸甸的,并且开始期待读书的生活了。 第12章 拜师 “快!快起来!三郎!今儿个可是大日子!”赵氏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手脚麻利地给还有些迷糊的王三牛套上了一身簇新的衣裳——靛蓝色的细麻布直裰,而且袖口和下摆还特意用同色线密密的绞了边。这身行头,还是是赵氏拜托隔壁精通女红的马婶帮忙做的,还给了30个鸡蛋的工费。要放在平日里,也只有过年才能上身。 被赵氏用冷水粗暴的擦过脸,王三牛一个激灵,彻底醒了。他看着铜镜里那个穿着崭新蓝布衣、头发被娘梳得一丝不苟、小脸绷得紧紧的小孩,内心也泛起一丝紧张。 他爹王金宝早已在院子里等着了,他今天也特地换上了最体面的那件半旧夹袄,茂盛的胡子茬刮得干干净净。 这会粗糙的大手反复搓着,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肩上扛着一个沉甸甸的粗布褡裢,里面装着拜师必备的“六礼束脩”。 “走!”王金宝简短地说了一声,推开院门。 深秋的晨雾尚未散尽,清水村通往永乐镇的小路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踏着霜草前行。 寒气扑面,王三牛裹紧了新衣,鼻尖冻得通红,但心里那股热乎劲儿却驱散了寒冷。他紧跟着父亲的步伐,心跳随着靠近镇子越来越快。 路过镇上熟悉街道……王三牛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那些熟悉的招牌匾额——“张记肉铺”、“陈记杂货”、“刘氏铁坊”。那些方正繁复的墨字,在他之前来帮家里卖草药的时候就已经确认了——这个世界的文字,与后世的繁体字一脉相承!虽有些字写法细微处略有差异,但整体上都能辨认。 他强压下心中翻涌的熟悉感,反复告诫自己:绝不能露馅! 一个从未识字的农家病秧子突然认字?不被当成妖孽抓去灌符水就不错了! 拐进一条稍显安静的背街,一座青砖灰瓦的小院出现在眼前。院门紧闭,门楣上挂着一块朴素的木匾,上面是几个遒劲的墨字——“赵氏蒙学”。 就是这里了!王三牛深吸一口气,感觉手心都在冒汗。 王金宝也停下了脚步,挺了挺腰板,抬手轻轻叩响了门环。 笃、笃、笃……声音在清冷的晨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没过多久,伴随着吱呀一声轻响,院门开了一条缝。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袍、头发花白的老仆役探出头来,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一下门外的父子俩,确认后出声说道:“来拜师的?天冷,快些进来吧。” 王金宝连忙躬身,脸上挤出几分近乎讨好的笑容。 父子俩迈过门槛,走进了这个即将改变王三牛命运的小天地。 小院不大,却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 左侧是几间打通的大房舍,门窗敞亮,隐约可见里面摆放着一排排简陋的木桌条凳,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那里,便是蒙童们读书的地方了。 右侧则别有洞天,一个小小的花园,深秋时节虽无繁花似锦,但几丛耐寒的菊花正开得灿烂,黄的、白的,点缀着萧瑟。 花园一角,一棵叶子金黄、枝干遒劲的老银杏树静静矗立,金黄的扇形叶片在晨光下如同镀了金边,随风轻舞,洒落一地碎金。 树下还有一个小小的石桌石凳,透着几分清雅的书卷气。花园深处,连着几间同样青砖灰瓦、但门窗显然更精致的房舍,想必是赵夫子起居授业的所在。 王三牛忍不住好奇地四处张望,这清幽雅致的环境与他家那俭朴的农家小院截然不同,每一处细节都透着一种让他既向往又陌生的气息。 “咳!”王金宝低低咳嗽了一声,用眼神示意儿子别乱看。 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跟在老仆役身后,脚步放得极轻,生怕踩重了惊扰了此地,给儿子丢脸。 老仆役引着他们穿过小花园,来到正堂前。 堂门敞开着,堂上主位,此刻已经端坐着一位身着半旧青布长衫、头戴方巾的男子。他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眼神温和中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沉静与审视。 正是这赵氏蒙学的主人——赵文启,赵夫子。 王金宝在堂前台阶下就停住了脚步,深深吸了口气,才拉着王三牛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堂内。一股淡淡的墨香和线装书特有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学生王三牛,携父王金宝,拜见夫子!”王三牛按照父亲打探后提前告知他的礼节,规规矩矩地躬身作揖,声音带着孩童的清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王金宝更是局促,他笨拙地学着儿子的样子抱拳躬身,粗声粗气道:“见过赵夫子!” 赵文启的目光落在王三牛身上,带着温和的打量,微微颔首:“不必多礼。” 王金宝连忙解下肩上的褡裢,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一个用红绸仔细包裹的礼盒,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奉到赵夫子身侧的茶几上。 “夫子,这是……这是束脩和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盒子里,正是他按打听来的规矩准备的“六礼束脩”:一小把翠绿的芹菜(业精于勤)、一小包去了芯的莲子(苦心教育)、一小袋饱满的红豆(红运高照)、几颗晒得干透的红枣(早早高中)、一小包圆润的桂圆(功德圆满),还有一条上好的、风干得硬实的猪后腿精瘦肉条(表达心意)。 赵文启看了一眼那朴实的礼盒,目光又回到王三牛身上,温言道: “礼,重在心诚。王三牛,你既入我门墙,便需知晓尊师重道,勤勉向学。今日行拜师礼,需心诚意正。” “是,夫子。”王三牛连忙应道。 老仆役在一旁早已准备好了。他端来一个盛着清水的铜盆(净手净心),点燃了三柱细香(敬告先圣),又在堂中铺下了一块洗得发白的旧红毡毯。 在赵夫子的示意和老仆役的引导下,王三牛走到红毡前。 他先是在铜盆里仔细地净了手(正反各洗一次,象征净手净心,去杂存精)。 然后,他面向堂上悬挂的一幅简单的孔子圣像,神色肃穆,深深一揖到地。 接着,他转过身,对着端坐的赵夫子,再次深深一揖到底,朗声道:“弟子王三牛,叩拜恩师!” 赵夫子端坐着受了这一礼,神色庄重。待王三牛直起身,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朗:“王三牛……此名质朴有余,然书卷气不足。既入蒙学,为师为你取一字如何?” 王三牛心中大喜!他早就嫌弃“三牛”这名字土气,连忙躬身:“请夫子赐名!” 赵夫子略一沉吟,目光扫过窗外那棵金黄的银杏树,又落在王三牛清亮的眼眸上: “‘明远’二字可好?‘明’者,智也,达也,望你聪慧明达;‘远’者,志存高远,前程远大。王明远,望你人如其名。” “王明远……王明远……” 王三牛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只觉得比“三牛”不知好听了多少倍,充满了书卷气和期许,脸上顿时绽开灿烂的笑容,再次深深作揖:“谢夫子赐名!弟子王明远记下了!” 旁边的王金宝也听得心花怒放,虽然不太懂这文绉绉的意思,但“明”、“远”都是好字眼! 他使劲在心里默念:“明远!明远!”生怕回家告诉家里人时忘了。 赵夫子微微颔首,受了谢意,接着又谆谆叮嘱: “明远,读书识字,首重品行。在家需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在外需尊师重道,与同窗和睦。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望你谨记。” “是,夫子!弟子谨遵教诲!”王明远(王三牛)挺直了小身板,郑重应道。 “好了,礼已成。福伯,带明远去学堂吧。”赵文启对老仆役吩咐道。 老仆役应了一声,对王明远做了个“请”的手势。王金宝看着儿子跟着福伯走出正堂,走向那间充满墨香的大屋子,眼中满是欣慰与期盼。 福伯领着王明远穿过小院,来到左侧那间最大的学舍。 推开门,里面这会功夫已经坐了好几个孩子。 几个穿着和王明远差不多、都是粗布衣衫的农家孩子好奇地望过来。他们脸上带着乡下孩子的质朴和些许局促。 只有一个坐在前排的小胖子格外显眼。他穿着细棉布做的袄子,颜色鲜亮,领口袖口还镶着边,脸蛋圆润红扑扑的,一看家境就比其他人好上不少。他手中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支显然比王明远那支贵得多的毛笔,看到新来的王明远,小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满是好奇。 福伯清了清嗓子:“这是新来的同窗,王明远。明远,和大家认识一下吧。”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紧张,学着刚才在堂上的样子,对着满屋子未来的同窗,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声音尽量平稳清晰:“诸位同窗安好,我叫王明远,初来乍到,请多指教!” 众人也都回揖。 第13章 三字经 躁动的空气瞬间凝固。所有学童,无论大小,齐刷刷的快速回到座位。 看来无论什么时代,老师的凝视最为“恐怖”。 王明远也立刻学着旁人的样子,找了个靠墙的空位置坐下,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坐好。 赵夫子的目光缓缓扫过整个学堂,在几个年纪稍大的学童身上略作停留,最后又扫了眼王明远这个新面孔,声音清朗平稳:“今日,先温习《三字经》。自‘人之初’起,诵至‘人所同’。齐诵!”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稚嫩或变声期的童音参差不齐地响起,汇成一股略显嘈杂却带着奇特效力的声浪,在简陋的堂屋里回荡。 这《三字经》他前世自然滚瓜烂熟,但此刻,他必须表现得像一个彻头彻尾的蒙童,对每一个字都充满“初识”的茫然。他嘴唇微动,模仿着旁人的口型,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先生说了,他只需听着。 齐诵完毕,余音尚在梁间萦绕。赵夫子点了两个坐在前排的学童:“李茂,张栓。你二人入学已有半载。李茂,你讲‘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何解?张栓,你解‘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被点名的李茂(一个看着敦厚老实、约莫十岁出头的农家少年)立刻站起来,脸上带着点紧张的红晕,但声音还算清晰:“先生,学生以为…是说人若不教化,善良的本性就会变坏。教化的道理,贵在专一用心。” 赵夫子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旁边的张栓。 张栓慌忙起身,嘴唇嚅嗫了几下,额角竟渗出了细汗:“这…这‘昔孟母’…是…是说孟子的母亲…搬家?选…选邻居?断了…断了织布机?”他越说越磕巴,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成了蚊子哼哼。 赵夫子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他转向李茂,语气温和了些:“李茂解得好,知其意,明其理。” 随即目光又落到张栓身上,变得严肃:“张栓,你入学亦有半载,此等三字经开篇之句,竟不能通解?纵使吾等蒙学不为科举登天,只求识字明理,将来谋个账房、文书之职,亦需根基扎实! 若连此等蒙童之句都解不通透,将来如何与人契约?如何看懂账目?岂非授人以笑柄,亦堕为师之颜面!” 张栓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头几乎埋到了胸口,嗫嚅着认错:“学生…学生知错,定当…定当勤勉。” 训诫完毕,赵夫子又点了几个年纪更大些、约莫十二三岁的学童,让他们继续复习《千字文》中的某一段落。一时间,堂内又响起更加艰涩拗口的诵读声。 王明远默默观察着,只见赵夫子脚步不停,时而驻足倾听,时而指点某个字的读音,时而纠正一个句子的停顿。 好一阵忙活后,赵夫子才终于踱步到王明远这角落。他并未立刻开始新授,而是招手将刚解了围、额头汗迹未干的李茂和垂头丧气的张栓也叫了过来。“李茂,张栓,你二人也过来,再听一遍开蒙之句,温故而知新。” 王明远连忙站起。赵夫子示意他坐下,自己则站在三人面前,目光沉静地落在王明远身上,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引导的韵律:“王明远,今日你初入学堂,便从《三字经》伊始。跟我念:‘人——’” “人——”王明远努力模仿着先生的发音,稚嫩的童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新奇。 “之——初——” “之——初——” “性——本——善——” “性——本——善——” 赵夫子教得极有耐心,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吐出,确保王明远能看清他的口型。 每教完一句,便让他重复三遍,再连起来诵读。 从“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到“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再到“昔孟母,择邻处”……一口气教了约莫百字。 他并未过多讲解含义,只是反复强调读音和节奏。 教读几遍后,赵夫子便让王明远自己试着背诵记忆,并特意叮嘱李茂和张栓在旁看着,自己则转身去检查那几个诵读《千字文》的大龄学童的进度。 王明远眼观鼻鼻观心,嘴唇无声开合,装模作样地“苦记”,心中却感慨:这夫子真真不易! 小小一间学堂,十来个学童,年龄参差,进度各异,从刚开蒙的《三字经》,到已学《千字文》的,全凭他一人耳提面命,来回奔波,嗓子都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这效率,比起后世分班分级教学,实在辛苦太多。 待赵夫子处理完那边,重新回到角落时,王明远立刻“紧张”地站了起来。 “王明远,将方才所授,自‘人之初’背至‘人不学,不知义’。”赵夫子目光如炬。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刻意让声音带上一点磕绊和不确定,但字字清晰,竟将这一百多字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节奏也大致符合先生所教! 赵夫子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惊讶。他教蒙学多年,初入学堂的蒙童,能如此快地记住并流畅背出百字《三字经》的,实属罕见! 而且这孩子口齿清晰,记性似乎……颇佳?他心中微动,面上却不显,只淡淡点头:“尚可。看来尚有余力,心思也还算清明。” 他顿了顿,看着王明远那故作懵懂实则透着一丝灵动的眼睛,决定再试一试:“既如此,再授你百字。‘凡训蒙,须讲究。详训诂,明句读……’” 他再次放缓语速,清晰地将接下来的段落一句句教给王明远,依旧是教读三遍,再让他自行记忆。 这一次,赵夫子的目光在王明远身上停留的时间明显长了些许,带着一丝探究与不易察觉的期许。 教毕,他又匆匆转身,去指导另一个小组的习字了。 小小的学堂里,童声琅琅,墨香隐隐。 第14章 习字 下午则继续温习上午教授的内容。 日头西斜,放学的时辰到了。王明远刚跨出蒙学的门槛,一眼就望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父亲王金宝。 他正站在街对面一株老槐树下,目光在学童里不住地搜寻着。当看到王明远时,他挤出几分不熟练的笑容。 “爹!”王明远小跑过去。 “嗯。”王金宝应了一声,上下仔细打量着儿子。 “累不累?坐了一天长凳,腰酸不酸?”他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的探询。 “不累,爹。”王明远摇头。 “那……先生说的话,都能听懂不?”王金宝又问。 “能听懂,先生教得慢,还让我跟着念了好多遍呢。”王明远仰着脸回答,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松。 王金宝这才像是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自然了些许。 父子俩一前一后走在归家的路上,斜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刚踏进王家小院的门槛,两个小炮弹就欢呼着冲了过来! “三哥!三哥!” “三叔!学堂好玩不?” 虎妞和狗娃一左一右抱住王明远的腿,仰着小黑脸,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七嘴八舌地轰炸: “先生凶不凶?打人手板子疼不疼?” “学堂房子大不大?比咱家大不?” “爹说夫子给你起了新名字,以后叫王明远,不能叫三牛了是吗?” “三哥你今天学啥了?是吃肉吗?”狗娃的问题总是离不开吃。 王明远被缠得脱不开身,索性拉着他们在院里的磨盘基座旁坐下。 “学堂不大,但很干净,院子里有棵好大的银杏树,叶子金黄金黄的……先生不凶,但很认真……今天没学吃肉,学了这个!” 他掏出那本珍贵的《三字经》,小心翼翼地翻开蓝布封面,指着上面工整的墨字。 他的指尖点着开篇第一句,“人——之——初——” 他放慢语速,学着赵夫子的样子,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念出来,然后让虎妞和狗娃跟着学舌。两个孩子学得认真,虽然发音含糊,但那份新奇和兴奋却无比真实。 赵氏正从灶房出来,手里端着簸箕,看到这一幕,顿时觉得特别的温馨。 站在堂屋门口的大嫂刘氏,手里剁着猪草,目光也落在磨盘旁那三个小小的身影上。她第一次觉得,这个从前病恹恹、看着不顶事的小叔子,好像……还真有点不一样。这感觉,是继上次他教会全家认草药赚钱后的第二次了。 ----------- 次日,今天是二哥王二牛负责送他。 路上,王二牛迈着大步,推着独轮车,王明远依旧坐在车上。 “三郎……”王二牛忽然开口,声音有点闷,“读书……真好不?” “好,二哥。”王明远肯定地回答。 “那……”王二牛迟疑了一下,耳根在晨光下似乎有点泛红, “……俺要是也想认几个字,可不可以?昨晚上……俺就在旁边听来着……”他声音越说越小,带着点少年人的羞赧。 昨晚王明远教弟妹时,他确实在旁边听得入了神,只是没好意思靠得太近。 王明远心里一暖,连忙道:“可以!怎么不可以?二哥想学,我高兴还来不及!以后我单独教你!” “真的?!” 王二牛猛地转头,眼睛亮得惊人,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露出白生生的牙。 巨大的喜悦让他突然撒开了推车的手,一把将车上的王明远像只小鸡崽似的捞起来,高高举过头顶转了个圈,才有放回车上,随后哈哈大笑: “好三郎!哥没白疼你!” 他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恢复了十二岁少年该有的跳脱,扛着弟弟,撒开两条长腿,推着车朝着镇上飞奔而去。 车轮在土路上颠簸跳跃,王明远紧紧抱着车旁边的把手,又惊又笑。 很快到了学堂门口。 王二牛小心翼翼地把弟弟放下来,替他拍平衣服上的褶皱。 又低下头小声道:“三郎,你只管好好念书!学堂里要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欺负你,你告诉哥一声!哥的拳头可不是吃素的!”那架势,仿佛王明远要去的是龙潭虎穴。 王明远忍着笑,用力点头:“知道了,二哥!” 学堂里,新的一天开始。赵夫子今日的重点,是习字。 “读书明理,识字为先。识字之后,需能将字写出,方为真正掌握。”赵文启站在王明远桌前,声音沉稳。他拿起王明远那支毛笔,又取过砚台。 “习字之道,首重姿势。” 赵文启亲自示范,让王明远伸出右手,调整他握笔的姿势,“指实掌虚,腕平肘悬。笔锋垂直,如锥画沙。” 他的手指带着薄茧,纠正着王明远手指的位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接着,赵夫子在王明远的砚台里滴了几滴清水,又捏了一小块墨条,细细研磨。 墨色在水中晕开,变成一汪浅浅的墨池。 他用笔尖蘸饱了墨,提腕悬肘,在那粗糙的毛边纸上,缓缓写下一个端庄厚重的“人”字。笔锋藏露,转折分明,虽然只是基础笔画,却自有一股沉稳气度。 “看清了?执笔、运腕、行笔、收锋。你来试试。”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接过笔。 前世他确实练过书法,腕力指力都有基础。 可如今换成了这具瘦小稚嫩的身体,手上没二两力气,握着这支相对沉重的毛笔,竟有些微微发抖。他努力回忆着前世的肌肉记忆,屏息凝神,模仿着先生的姿势和力道,在纸上落笔。 笔尖触纸的瞬间,一股滞涩感传来。 他试图写出一个横画,手腕却控制不住地晃动,笔下的墨迹瞬间晕开一团墨猪,歪歪扭扭,像条软塌塌的蚯蚓,哪还有半点“人”字的模样? 王明远看着纸上那不堪入目的墨团,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心里一阵挫败。 然而,赵文启眼中却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讶! 他教过太多蒙童,第一次握笔,能把笔稳稳拿住,在纸上戳出个点就算不错了。 眼前这孩子,虽然墨迹晕染,字形歪斜,但他起笔、行笔、收笔的意图极其清晰! 那笨拙的笔画走向,分明是在竭力模仿他刚才的示范动作,甚至带着一点微妙的节奏感!这绝不是第一次摸笔的生手能有的意识! “嗯……”赵文启压下心头的讶异,面上依旧淡然,指着那墨团道, “墨迹晕散,一是纸劣吸水,二是你腕力尚弱,控笔不稳,下笔过重过缓。年纪小,筋骨未成,手上乏力是常情。” 他顿了顿,语气温和却带着现实的考量,“农家不易,不必急于在纸上耗费。” 他指着窗下廊檐边一块表面磨得相对光滑的大青石板:“去,打盆清水来。明远,日后习字,可先以此石为纸,清水为墨。悬腕提笔,于石上书写。待得字形端正,笔力稍稳,再落墨于纸。石纹清水,可反复千万次,正合你此刻习练。” 王明远眼睛一亮!他立刻依言,用笔蘸了清水,在冰凉的石板上练习起来。清水划过石板,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水痕,很快又蒸发消失,可以反复书写。 没有了浪费纸张的心理负担,他心神放松了不少,专注地感受着笔尖划过石面的触感,努力控制着手腕的力道和行笔的轨迹。 一个下午,就在这清水写、石板擦的重复中悄然流逝。 赵文启偶尔踱步过来,指点一两句: “这一横,起笔需藏锋,莫要轻佻。” “竖要直,如松立山崖。” 王明远心无旁骛,一遍遍写着“人”、“之”、“初”。 起初的水痕依旧歪斜,但渐渐地,手腕似乎找到了一点感觉,那水写的字迹,虽然仍显稚嫩,大小不一,但横竖撇捺的骨架,竟慢慢清晰可辨起来! 赵文启背着手,再次经过时,目光扫过石板上那几个已初见雏形的字,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开了,只是那捋着胡须的手指,似乎捻得更慢了些,眼底深处,那份欣赏与期待,已悄然沉淀得更加浓厚。 下学的钟声敲响时,王明远看着石板上最后几个还未干透、却已比最初端正许多的水痕字迹,长长舒了口气,指尖因为用力握笔太久而微微发麻,心里却充满了踏实的成就感。 依旧是二哥王二牛来接他。回去的路上,王二牛像是换了个人,父亲不在身边,他少年人的活泼天性就释放了出来。兴致勃勃地追问: “三郎,今天先生又教啥新字了没?” “学堂里那个小胖子,真那么富态?他家干啥的?” “你们晌午吃的啥?比咱家的馍馍香不?” “下午光写字了?手酸不酸?来,哥给你捏捏!” 王明远坐在车上,一一笑着回答。 第15章 同窗邀请 学堂正中,已经添了两个小小的黄泥火炉,炉膛里烧着廉价的木炭,但是仍然还是感觉到寒冷。 王明远搓了搓冻得有些发木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张粗糙的草纸。 他专注地临摹着赵夫子今日新教的几个字,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赵夫子踱步经过,目光在王明远笔下的字迹上停留片刻,那张沉静的脸上,难得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这孩子,习字的天赋和那股子沉静的韧劲,确实出乎他的意料,短短数月,竟已能在这粗劣的草纸上写出这般工整的字迹。 他这段时间也和学堂中的人都混熟了,过了年后,前排那三个年纪最大的学童便要离开了——一个在县城的米行寻了个记账的活计,一个去了邻镇的布庄,还有一个,据说托了远亲的关系,要去府城一家当铺做学徒。 而他反倒是和那个第一次来学堂看到的小胖子变得很熟悉而且聊得来,和其他沉默寡言、只知埋头苦读的农家子弟不同,张文涛身上有种天然的、未被生活重担磨灭的活泼。 几个月的相处下来两人竟渐渐成了这小小学堂里最谈得来的朋友。 “喂,明远,看!”午休时分,张文涛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袖子里滑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撒着芝麻、散发着诱人甜香的酥糖。 “我娘让人新做的,尝尝?”他胖乎乎的脸上满是分享的喜悦。 王明远没有其他孩子那种拘谨和推拒的羞涩,很自然地拈起一块放入口中,酥脆香甜瞬间在舌尖化开。 “嗯!真好吃,替我谢谢伯母。”他笑着道谢,隔天便从家里带了块赵氏精心腌制的咸菜肉丁饼子回赠。 张文涛也不嫌弃这粗粝的农家食物,啃得津津有味。一来二去,分享食物成了两人之间不言而喻的默契,友谊也在这一糖一饼的交换中悄然滋长。 王明远也从张文涛絮絮叨叨的话语里,拼凑出了他的家世。 镇远镖局——镇上乃至附近州县都赫赫有名的镖行,竟是他家的产业! 张文涛是家中独子,上头还有个已出嫁的姐姐。父亲常年带着镖师走南闯北,押镖行商,足迹遍布数省。祖母年迈恋旧,母亲也孝顺,加之镖局根基在此,故而一直未举家迁往更繁华的省城。 少了父亲的严厉约束,祖母和母亲的宠溺,再加上小胖子自己对美食毫无抵抗力的热爱,便造就了如今这副珠圆玉润的模样。 这日散学,赵夫子宣布明日因家中有事,只上半日课。 张文涛眼睛一亮,立刻拉住王明远的胳膊,兴奋地低声道:“明远!明日午后去我家玩吧!我让我娘做好吃的!” 王明远看着他那热切期盼的眼神,心中也觉温暖,点头应下:“好啊!我跟我二哥说一声,让他还是正常时间来接我。” ----- 翌日中午,半日的课业很快结束。张文涛几乎是拽着王明远的手腕冲出了蒙学小院。 寒风扑面,他却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一边跑一边喋喋不休: “明远我跟你说,我跟我娘说了你要来,她可高兴了!特意让厨房做了我最爱的冰糖肘子和桂花糖藕!还有新炸的果子!” “我跟我祖母也说了,祖母说你是第一个我请回家的同窗呢!” “我家院子可大了,我爹给我做了好些玩意儿……” 王明远被他拽得踉跄,听着他雀跃的话语,也不由被这份纯粹的快乐感染,笑着应和: “听着就香!那肘子肯定炖得烂糊吧?”“藕是不是很粉糯?” 这恰到好处的捧扬让张文涛更是眉飞色舞。 不多时,两人便跑到镇西一处高门大院前。朱漆大门上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镇远镖局”。 门口两尊石狮子威武雄壮,几个穿着利落短打的汉子正在门前空地上活动筋骨,目光锐利地扫过行人。张文涛熟门熟路,拉着王明远从侧门往后院跑了进去,一边跑一边喊:“娘!祖母!明远来啦!” 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一位穿着绛紫色绸面夹袄、面容和善圆润的妇人(张文涛之母刘氏)和一位满头银丝、拄着拐杖、眼神却依旧清亮的老妇人(张文涛的祖母)已在正厅廊下含笑等候。 王明远连忙停下脚步,规规矩矩地站定,依照这些时日学到的礼仪,对着两位长辈叉手行了一礼,声音清朗:“后辈王明远,见过老夫人,见过伯母。叨扰了。” 这一礼虽带着孩童的稚气,却动作标准,态度不卑不亢。张老夫人和张氏眼中都流露出明显的赞许和喜爱。 张氏连忙上前虚扶一把,笑道:“好孩子,快别多礼!涛儿在家总提起你,说你在学堂里帮衬他,快进来暖和暖和!” 张老夫人也笑眯眯地点头:“是个懂礼的好孩子,快进来吧,外面冷。” 厅堂里暖意融融,炭盆烧得正旺。 两位长辈显然对儿子的这位“第一个邀请回家”的朋友极为重视,桌上已摆满了精致的点心和干果。 寒暄几句,问了问王明远的年岁和家中情况后,张氏便体贴地笑道:“好了,你们小哥俩自去玩耍说话吧,饭食好了再叫你们。” 张老夫人也慈祥地挥挥手:“去吧去吧,让涛儿带你看看他的宝贝玩意儿。” 没了长辈在旁,张文涛彻底放松下来,拉着王明远直奔他住的东厢房。一进门,他便献宝似的打开一个樟木箱子:“看!这都是我爹给我做的!” 箱子里琳琅满目:一把打磨光滑、缠着牛筋的小巧弹弓;一柄未开刃、但形制极为精巧的柳叶形小匕首,配着同样小巧的牛皮鞘;还有用上好硬木雕成的骏马、小舟、栩栩如生的鸟儿……件件都透着用心和巧思。 “这是我爹去年走镖回来给我做的弹弓,可结实了!你看这牛筋……” “这小刀鞘上的花纹,是我爹亲手刻的!他说等我再大点就能用了……” “这木马!跑起来轱辘还能转呢!” 张文涛拿起一件件玩具,如数家珍,胖乎乎的小手抚摸着它们,眼中充满了对父亲的崇拜和依恋。 王明远拿起那匹木雕小马,马鬃马尾刻得丝丝分明,四个小木轮转动灵活,关节处榫卯结构严丝合缝。他心中暗暗惊叹:这时代的匠人手艺,当真了得! 这些玩具的精致程度,远超他前世对“古代玩具”的粗浅想象。 两人摆弄着玩具,话题不知不觉又转回了学堂。 “明远,”张文涛摆弄着小木刀,忽然压低声音问,“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去镇东头孙秀才那书院读书,反倒来赵夫子的蒙学啊?” 王明远一愣,摇摇头:“不知道……” “我爹跟我说的!”张文涛脸上露出一种分享秘密的郑重,“赵夫子他……其实本事大着呢!本来早该中秀才的!” “哦?”王明远被勾起了好奇心。 “第一次考那年,他爹突然没了,得守孝,错过了!” “第二次考,临考前,他娘又病故了……” “好不容易熬到第三次,他自己在考棚里又染了风寒,烧得昏昏沉沉,文章都没写完……” 张文涛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胖脸上满是惋惜: “唉,你说这命……咋就这么背呢?我爹说,赵夫子那学问,教孙秀才那书院都绰绰有余!可惜时运不济,功名就卡在童生上了。后来心灰意冷,就开了这蒙学……不过,” 他话锋一转,带着点小得意, “我爹还说,在赵夫子这学的东西更实在,而且孙秀才年纪大了,根本顾不过来。” 王明远听着,心中豁然开朗,许多疑惑瞬间解开。 怪不得!怪不得赵夫子讲书时旁征博引,深入浅出;怪不得他习字时,赵夫子寥寥几句点拨便能切中要害。那份沉稳的气度和深厚的底蕴,绝非寻常童生可比。 原来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不凡,竟是被命运的坎坷。他心中对赵夫子又多了几分由衷的敬意。 不知不觉,仆妇来请用饭。 席面果然丰盛,冰糖肘子红亮诱人,入口即化;桂花糖藕软糯香甜,齿颊留香。张氏和老夫人不停地给王明远夹菜,态度亲切自然,没有丝毫富户人家的倨傲。王明远也落落大方,举止得体,更得两位长辈欢心。 饭后,张文涛又拉着王明远在宽阔的后院里玩了一会儿投壶,直到日头西斜,估摸着王二牛快到了,王明远才提出告辞。 张文涛依依不舍地一直把他送到镖局大门外,拉着他的袖子:“明远,下次休沐,再来玩啊!我带你去镇东头新开的点心铺子!” “好,下次休沐再来。”王明远笑着应承。 “一言为定!”小胖子这才松开手,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用力挥动着胖乎乎的胳膊。 第16章 二哥的梦想 中间休沐的时候他又去小胖子张文涛家玩了几次,甚至他还邀请张文涛去他家做客。 小胖子裹着厚厚的狐裘,第一次跟着王明远踏进王家小院,对着冒着热气的猪圈、满院乱窜的鸡鸭鹅大呼小叫,看什么都新鲜。 他甚至笨拙地尝试着帮王二牛铡猪草,结果差点把铡刀弄翻,惹得王二牛哈哈大笑,自己也笑得滚圆的身子直颤。慢慢地,连每日接送王明远的王二牛,也和这位毫无富家子弟架子的张少爷熟稔起来,偶尔还能开上几句粗豪的玩笑。 这日散学,王二牛照例推着独轮车等在蒙学门口。 王明远裹紧厚厚的棉袄跳上车,车子吱呀呀碾过冻得硬邦邦的土路。 寒风刺骨,王二牛却推得比往常更稳,脚步也更沉。 沉默了一段路,王二牛忽然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 “三郎……你说……我能跟镖局的钱镖头学拳脚吗?家里……能答应不?” 王明远一愣,然后问道:“学武?二哥你想学武?” 他完全没料到二哥会有这样的念头。 王二牛停下脚步,转过身,那张被寒风吹得通红的脸上,罕见地闪着一种渴望的光彩。 他搓了搓冻僵的大手,声音低了些,像是要把那份紧张搓掉: “嗯!就……就是钱大叔。前些日子送你去张少爷家,在镖局门口等的时候,碰见钱镖头在院里练拳。我就……就多看了两眼。钱大叔瞧见了,让我比划比划,我就照着他刚才的样子,胡乱打了几下……”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钱大叔看完,眼睛都亮了!他说我这身板,这筋骨,是天生打熬力气的料!还说我……我是啥‘天赋异禀’!三郎,你说,钱大叔真不是哄我?” 王明远看着二哥眼中那簇从未有过的光,心里又惊又喜。他立刻点头,正色道: “二哥,钱镖头是走南闯北的老-江湖,眼光毒得很!他说你有天赋,那肯定是真的!家里……他们若是不同意,那我去跟爹娘说!保管让他们同意!” 得到弟弟的肯定,王二牛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话匣子也打开了: “我……我其实老早就想学点本事了。不是杀猪的本事,是……是真本事!” 他深吸一口冷风,声音压得更低,像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 “我想……想像村头戏台子上唱的那样,当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这个……这个就告诉你,可不敢让别人知道,怕人笑话我……” 说完,他黝黑的脸庞更红了,眼神却亮得惊人。 王明远看着眼前这个才十二岁、却已肩扛家庭重担的少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他胸膛里那颗不甘平凡的心。他用力点头,像起誓般郑重: “二哥放心!这是你的梦想,我一定帮你!” 兄弟俩一路说着,王二牛描绘着钱镖头练拳时的虎虎生风,王明远心里则盘算着如何说服父母。 回到家中,家里早都烧上了炕,屋子里暖烘烘的。 赵氏和大嫂刘氏已经做好了晚饭,一锅热气腾腾的杂粮粥,一碟腌萝卜,还有几个烤得焦香的苞米面饼子。 饭桌上,一家人围坐,碗筷碰撞声和吸溜粥的声音交织。 待到众人碗底渐空,王二牛放下碗筷,喉结滚动了几下,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闷声道: “爹,娘……我……我想跟镇上镇远镖局的钱镖头学武。” 饭桌上一静。 赵氏最先反应过来,眉头一拧: “学武?学那劳什子干啥?舞刀弄棒的,多危险!你学武去了,家里这杀猪卖肉、田里的重活谁干?开春后活更多了!”她本能地担忧家里的生计。 王大牛也放下筷子,看了一眼局促不安的二弟,心下顿时了然。开口道:“娘,冬天地里没啥重活,杀猪卖肉……我也能干!让二牛去吧,学点本事总不是坏事。” 他作为长子,话语间已有了几分担当。 大嫂刘氏则更关心实际:“学武……得花不少钱吧?束脩多少?拜师礼要不要?笔墨纸砚不用了,刀枪棍棒怕也不便宜吧?”她精打细算惯了,担心这额外的开销。 王二牛连忙摇头:“不……不用钱!钱大叔说了,看我是个好苗子,愿意免费教我!他说……他说就当是给镖局结个善缘,以后……以后我要是真出息了,能想着镖局就成!” 他盯着爹娘和大嫂,急切地解释着,生怕被钱绊住了梦想。 这时,王明远见状也适时开口了,声音清晰而沉稳: “爹,娘,大嫂,我见过那位钱镖头几次,是个有真本事的老镖师,在镖局里说话很有分量。 他确实很看重二哥,直夸二哥筋骨好,是块习武的材料。 学武不光是打打杀杀,强身健体、磨砺意志都是好的。 二哥若能学成,一来能保护自己,二来……说不定真能像钱镖头那样,在镖局谋个差事,比咱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强得多。再者,镖局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二哥跟着学,也能长长见识。” 他条理分明,句句都说在点子上,也没提大将军的梦,只把“正经营生”和“长见识”这两个实实在在的好处点出来。 精准地戳中了王金宝夫妇心底最朴素的期盼——儿子能有条更好的出路。 王金宝一直沉默地听着,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他抬眼看了看满脸涨红、紧张得手心冒汗的二儿子,又看了看条理清晰、眼神坚定的三儿子。 良久,他端起粥碗,将最后一点粥底喝干,重重地将碗往桌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 “成!” 王金宝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既然有这机缘,钱镖头也看得起你,那便去学!开春前,田里家里的事,老大你多担待些。二牛,用心学,别辜负了人家一番心意,也别给咱老王家丢脸!” “爹!” 王二牛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巨大的喜悦冲上头顶。 他“噌”地站起来,想说什么,嘴唇哆嗦着却不知道说啥,最后只化作一声带着哭腔的傻笑。 “哎!我……我知道了!我一定好好学!” 他像个终于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手足无措地在原地转了个圈,脸上是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狂喜,连日来的忐忑和憧憬,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灿烂的光。 赵氏看着二儿子那久违的、属于孩童般的纯粹笑容,又看看丈夫和长子,终究把反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低声叮嘱:“那……那可得小心点,别伤着……” 王明远看着二哥在昏黄灯光下闪闪发亮的眼睛,心中也满是欣慰。 第17章 卤味方子 几十上百斤的铁锁王二牛轻松的就能提起来,并且发力的方法经过钱镖头的指导变得更加科学,打出的拳头也虎虎生风,慢慢的这帮镖局的小伙都钦佩并且羡慕这个大个子。 学堂里,王明远坐在冰冷的书桌前,小心翼翼地将最后半张粗糙的草纸铺平。 笔尖已经有些分叉,蘸饱了墨,写出来的字却带着毛刺。砚台里的墨条,也只剩下短短一截。 他看着这些消耗殆尽的“资源”,内心也发愁。新纸新笔加上墨条,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他想起父亲王金宝每次掏钱时的扬面,心疼又好笑。 那黝黑的脸上,总先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肉疼,随即又是一种近乎庄严的“大方”。 深冬里,田里没了活计,杀猪的生意也因天寒地冻稀疏了许多,全家主要就靠着农闲时攒下的口粮和每月几次赶集的微薄收入撑着。大部分时间,一家人只能窝在炕上节省体力,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王明远捏了捏拳,心底那个盘算了许久的念头,再也压不住了。 今天下课回家后,晚饭是简单的杂粮粥和咸菜疙瘩。王明远几口扒完碗里的粥,他现在吃饭的速度也越来越像这个家的人了。 放下筷子,看向父亲:“爹,娘,大哥大嫂,二哥,我有件事想说。” 他的语气带着少有的郑重。 王金宝一愣,烟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咋了?三郎?出啥事了?是不是又要买纸了,爹给你拿钱?” 赵氏和兄嫂也停下动作,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没啥事,就是……想跟家里商量个营生。” 王金宝听到后则变得一脸眼熟,说道,“虎妞,狗娃,你俩先去你大哥屋里玩会儿。” 母亲见状,也知道儿子要说的事不小,出声道:“听你三叔的,先去。” 两个孩子虽不情愿,还是被母亲哄着带去了隔壁。 门关严实了,小小的堂屋里只剩下几个大人。 深冬的夜黑的越来越早了,油灯也早早的点了起来,光晕昏黄,映着王明远明显比半年前挺拔了些的身姿。 他面容褪去了孩童的圆润,显出几分少年人的清朗轮廓,眼神沉静,举止间带着读书后养成的沉稳。 王金宝看着这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儿子,心头一阵恍惚,仿佛昨日还在病榻上孱弱的小儿子,转眼已能担起家中的重担,能为家里的事情操心了。 “爹,娘,”王明远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晰而平稳。 “我在赵夫子借给我的几本游记杂书里,翻到一个古方子,是做‘卤味’的。”(这当然也是王明远胡诌的,能扯着赵夫子的大旗,相信家里人能更容易接受点) “卤味?”王金宝皱眉,对这个词有些陌生。赵氏和大嫂也露出疑惑。 “就是……用特制的香料汤水,把肉、下水这些东西煮熟入味。” 王明远解释道,“书上说,这法子做出来的东西,香浓入味,久放不坏,冬日里吃着暖身子,也好下饭。 最重要的是,咱们家里现成的材料就能做——爹杀猪留下的猪头、猪下水,不都能用上吗?” “下水?”大嫂刘氏忍不住出声,带着疑虑, “那东西腥臊味重,洗都洗不干净,镇上酒楼里倒是卖卤肉,可人家用的是正经好肉,咱这下水……能有人要?”她担心白费功夫和柴火。 “是啊三郎,”王金宝也迟疑道,“咱这穷乡僻壤的,谁会花钱买下水卤的玩意儿?再说了,香料从哪里来,应该也不便宜吧?” 王明远早有准备,沉稳答道:“大嫂,书里说了,这卤制的法子讲究‘化腐朽为神奇’,只要香料配比得当,处理干净,下水也能做得比肉还香!” “香料我去看过了,镇上的药铺就有卖。是得花些钱,但一次买来能配出不少卤水,这卤水只要保存得当,越用越香,叫做‘老汤’,以后每次卤东西,添点水加把盐就成,长远看是划算的。至于销路……” 他顿了顿,眼中闪着光,“镇上脚夫、扛活的,赶集的小贩,天寒地冻的,谁不想花几文钱买块热乎、油水足又顶饿的卤味尝尝?咱定价便宜些,肯定有门路!退一步说,就算卖得慢些,咱自家过年也能当个硬菜,总比下水白白糟蹋了强。” 他条理分明,利弊分析得清清楚楚,还点出了可重复利用这个关键概念。 王金宝听着,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 赵氏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低声道:“他爹,三郎读书多,见识广……要不,试试?” 王金宝沉默地抽了几口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沉思的脸。 半晌,他猛地一磕烟锅,发出“笃”的一声响:“成!听三郎的!试试就试试!成了是条路子,不成……就当给咱家添菜了!” ———————— 次日一早,王金宝便揣着王明远在纸上写下的方子,顶着寒风去了镇上药铺。 方子上列着:八角、桂皮、花椒、小茴香、草果、香叶、良姜、白芷……足足七八样香料。 掌柜的按方抓药,当那包包好的香料递到王金宝手里时,掌柜报出的价钱让他眼皮狠狠一跳——五百文! 这价格让王金宝心疼的要死,但是想想是不是能真如儿子所说,那个劳什子腐朽变神奇! 之前卖药的事情让家里收获颇丰,他已经从内心就很信任这个三儿子,更何况三儿子还已经是个读书人了,他对于读书人有种盲目的信任。 他攥着那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纸包,一路走,一路心尖都在颤。 晚上,王金宝让母亲和大嫂把准备好的东西仔细清理了出来。 王明远亲自上手,按照方子和书上提点的步骤,指挥着母亲和嫂子帮忙。 一个猪头劈成两半,一挂肥肠按用盐和醋反复揉搓冲洗得没了异味,还有一副猪心猪肝。 第一步,焯水去腥。 大铁锅里注入冷水,将处理好的下水悉数放入,又倒入小半碗父亲舍不得喝的劣质浊酒(权当代替料酒),再拍进几块老姜。灶膛里柴火烧得旺旺的,水面很快翻滚起灰白的浮沫,一股浓烈的腥臊气弥漫开来。王明远用大笊篱仔细撇去浮沫,直到汤水变清,才将下水捞出,用冰冷的井水反复冲洗,直到触手温凉,彻底去掉杂质。 第二步,炒糖色上红亮。 家里没有冰糖,王明远便用红糖代替。锅里放少许荤油,油热后下红糖。王明远屏息凝神,用小火慢慢搅动,看着糖粒融化、起泡,颜色由浅黄变作深红如枣的糖稀。他不敢怠慢,迅速倒入一碗热水——“刺啦”一声响,糖色瞬间化作红亮的糖水,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焦糖特有的甜香。 第三步,熬制卤汤。 家里没有老汤底,只能从头熬制。王金宝早上买回的香料包被王明远用干净的粗布仔细包好,扎紧口子。大锅里重新添足水,放入焯好洗净的下水,倒入熬好的糖色水,再将那珍贵的香料包沉入锅底。最后,王明远又抓了一大把粗盐撒进去。灶膛里的火被压成了温吞的小火苗,锅里的汤水先是剧烈翻滚,随着香料包在汤中沉浮,奇异的复合香味——桂皮的辛甜、八角的浓郁、花椒的麻香、草果的厚重——开始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渐渐盖过了最后一丝腥气。汤色在糖色的晕染和香料的共同作用下,变成了诱人的深琥珀色。 时间一点点过去,锅盖边缘开始冒出绵密的白气,那香气也愈发霸道、醇厚,从灶房的门缝、窗隙里钻出来,弥漫了整个小院。 原本在屋里玩耍的虎妞和狗娃像两只被香味勾住的小馋猫,循着味儿就溜到了灶房门口,扒着门框使劲吸溜着鼻子:“好香!好香!娘,三叔,是不是肉好了?” 一个多时辰后,王明远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用筷子戳了戳锅里的猪蹄,轻易便穿透了皮肉。他小心地揭开沉重的木锅盖—— 轰! 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肉香混合着深沉馥郁的香料气息,如同实质般喷涌而出,瞬间填满了小小的灶房,又顺着寒风飘散到院子里! 只见锅中汤汁浓稠红亮,猪头肉颤巍巍地泛着油润的光泽,猪蹄炖得软糯脱骨,肥肠吸饱了汤汁显得格外饱满诱人。那香气,醇厚、霸道、层次分明,既有肉脂的丰腴,又有香料的深邃,还带着一丝糖色赋予的微甜焦香,勾得人腹中馋虫大动! “老天爷!这……这也太香了!”二哥王二牛第一个忍不住叫出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锅里。 王金宝也狠狠咽了口唾沫,脸上满是难以置信:“比……比镇上酒楼飘出来的味儿还冲!” 王明远用筷子夹起一小块肥肠,吹了吹,先递给早已急不可耐的虎妞,又夹了块软烂的猪头肉给狗娃。两个孩子顾不得烫,囫囵塞进嘴里,烫得直哈气,小脸却瞬间被巨大的满足感点亮:“肉肉!好吃!香!三叔真厉害!” 王明远自己也尝了一块猪肝,入口先是浓郁的咸香,接着是香料复杂的回味在舌尖层层绽放,最后是猪肉本身那被彻底激发出来的鲜美,毫无内脏的腥臊,只有满口的醇厚与满足。 “好!好!好!”王金宝连说三个好字,黝黑的脸上因激动泛着红光,最后一点对那五百文的心疼彻底烟消云散。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得吓人:“干!就干这个了!老大媳妇,赶紧的,把咱家那口最大的锅刷出来!老二,去柴房抱柴火!孩他娘,把剩下的下水都拿出来!三郎,你看着火候和料!咱今晚不睡了,熬它一大锅,明天一早,推到镇上去卖!” 第18章 生意火爆 一辆独轮车停在院中,车上安置着一个小泥炉,炉火正旺,旁边还放着一口沉甸甸的大铁锅。 锅盖边缘被厚布捂得严严实实,却依旧挡不住那霸道浓郁的卤香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在冬天的晨雾中勾魂摄魄。 锅旁几个大陶盆里,浸泡在深琥珀色卤汁中的猪头肉、肥肠、猪心猪肝,经过一夜的浸泡,早已吸饱了精华,呈现出诱人的酱红色泽。 赵氏抱着还在打盹的狗娃,拉着睡眼惺忪的虎妞,站在堂屋门口叮嘱:“路上当心,卖完了早些回来。” 王二牛用力点头,脸上是罕见的意气风发。 除了留下赵氏照看两个小的,全家总动员——王金宝亲自掌车,王大牛、王二牛兄弟俩一左一右护着推车,大嫂刘氏则挎着个大竹篮,里面是王明远昨晚特意嘱咐她与婆婆连夜赶烙出来的几十个白面饼子,还带着灶火的余温。 “爹,记住我跟您说的,”王明远裹紧了棉袄,临出门前又叮嘱道,“单卖卤味也行,但咱们这西北地方,最好卖的是‘卤味夹馍’。饼子中间剖开,热卤肉剁碎了塞进去,再狠狠浇上两勺滚烫的卤汤!保管吃得人舌头都掉下来!” 王金宝咧嘴一笑:“晓得了!昨晚试的那一个,香得我半夜想起来还咽口水!” 他想起昨晚全家明明吃过晚饭,却还是被那卤香勾得坐立不安,最后一人忍不住分食了一个夹馍。 那软烂的肥肠、咸香入味的猪头肉,裹挟着浓郁醇厚的卤汁,浸润在暄软的白饼里…… 那滋味,神仙不换!要不是要卖钱,按照全家的饭量,那盆卤味怕是留不到今早。 今天虽不是赶集的日子,但永乐镇的清晨依旧喧腾。 早起的脚夫、赶着上工的匠人、采买家用的小媳妇,将青石板铺就的街巷填得满满当当。 各种早点摊子的香气混杂在一起——炸油糕的甜腻、胡辣汤的辛香、豆浆的豆腥气——然而,当王家这辆飘散着奇异浓香的推车一到惯常摆摊的街角,仿佛投下了一颗香气炸弹! “嚯!这啥味儿?香得邪性!” “老王头,今儿改行当啦?推的啥宝贝?” “乖乖,这香味儿……比酒楼里的还霸道十倍!” 人群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瞬间围拢过来。 好奇、探询、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泥炉里的火被王金宝拨旺了些,锅盖掀开一条缝——轰! 积蓄了一夜的浓香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喷薄,瞬间淹没了整条街巷! 那复杂的、醇厚的、带着肉脂丰腴和香料深邃的气息,勾得人腹中馋虫疯狂叫嚣。 “老王,这……这咋卖的?”一个穿着短打的脚夫挤在最前头,眼睛直勾勾盯着锅里颤巍巍、油亮亮的肥肠。 没等王金宝回话,刘氏快人快语,声音清脆地报出王明远定好的价码:“肥肠三十文一斤!猪肝、猪心、猪肺这些下水二十文一斤!卤猪头肉二十五文一斤!夹馍十文一个!饼子夹肉,浇热汤!” “啥?三十文?”有人立刻咋舌,“生猪肉才卖十文一斤嘞!你这下水咋比肉还金贵?” “你懂个屁!”旁边一个穿着体面些、像是小商贩模样的中年人立刻反驳,“这味儿一闻就知道下了大本钱,香料多金贵!府城‘八珍楼’的卤下水,一斤要五十文,还没这个香!老板,给我来个夹馍,现做!再切一斤肥肠!” 王金宝精神一振,麻利地操刀。 刘氏手脚利落地剖开一个热腾腾的白饼,王金宝捞起一段油光水滑的肥肠,快刀剁成小块,满满当当地塞进饼里,又舀起一勺滚烫浓稠的卤汁,哗啦浇上去!褐色的汤汁瞬间浸透了白饼,香气更是爆炸般扩散开。 那中年人接过来,顾不得烫,狠狠咬了一大口。肥肠软糯弹牙,卤汁咸香醇厚,裹着麦香的面饼…… 他眼睛猛地瞪圆,含糊不清地发出满足的感叹: “唔……香!真他娘的香!值!太值了!比镇上‘醉仙楼’的招牌卤肉还够劲儿!” 他一边大口吞咽,一边竖起大拇指。 这活招牌一亮相,人群瞬间沸腾了! “给我也来个夹馍!” “老板,切半斤猪头肉!” “我要一斤猪肝!带点汤!” “给我留点肥肠!” 王大牛收钱,王二牛帮着切肉、递饼,刘氏忙着夹馍、浇汁,王金宝挥刀不停。 小小的摊位被围得水泄不通,铜钱叮叮当当落入钱匣的声音不绝于耳。赞叹声、咀嚼声、催促声交织成一片。 “这味儿绝了!猪下水咋能做得一点腥臊没有?” “这卤汤浇饼上,神仙都不换!” “老板,明儿还来不?给我留两个夹馍!” 王明远站在人群外缘,看着这火爆的扬面,嘴角忍不住上扬。 他本打算等中午下课再来看看销售情况,没想到这架势,别说撑到中午,能撑过半个时辰都算奇迹!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锅里的卤味、篮里的饼子,竟被抢购一空! 连盆底那点卤汁都被一个食客央求着花钱买走了,说是回家拌面吃。王金宝咧着嘴,露出白牙,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边收摊一边不住地对没买到的食客拱手致歉,承诺明日一定多做些。 “爹,时辰不早,我得去学堂了!”王明远看着天色喊道。 “快去快去!莫误了夫子的课!”王金宝头也不抬地应着,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老大,老二,赶紧收拾!今儿咱得多跑几个村收猪下水!再不行,杀头整猪!他大嫂,”他转头对刘氏说,“你回去帮你娘,多烙饼!翻倍烙!” 一家人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强大的干劲,推着空车,脚步轻快地各自奔向自己的任务。 小院里,赵氏早已得了刘氏提前跑回来的报信,婆媳俩围着面盆,和面、揉面、擀饼,灶膛的火烧得旺旺的,铁鏊子上白气升腾,一张张圆圆的饼子被烙得两面焦黄。 —————— 到了晚上,王明远和王二牛到家。 刚进院门,就被守候已久的王金宝一把拉住胳膊,神秘兮兮地拽进了正屋。 屋里点着油灯,光线昏黄,却见全家人——王大牛、刘氏、赵氏,都齐刷刷地坐在炕沿上,脸上带着一种异常的欢喜。虎妞和狗娃又被“赶”去了隔壁大嫂房里。 门被仔细闩好。王金宝从怀里掏出那个沉甸甸的钱匣子,哗啦一声,将里面的铜钱和一小块碎银子全倒在炕桌上。黄澄澄的铜钱堆成了小山,在灯下闪着诱人的光。 “三郎,”王金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压得极低,“你猜猜,今儿一天,赚了多少?” 王明远看着那堆钱,心中早有预估,但仍配合地问:“多少?” 王金宝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点着那堆钱,反复数了几遍,才抬起头,眼中是难以置信的光芒: “刨去买香料的本钱,还有买猪下水和杂面的钱……净赚!净赚足足一两五钱银子!明远啊!这……这都赶上平时杀猪卖肉一个月的进项了!还只是一天! 而且今天咱备的货少,好些人没买到!明日咱多做些,那还不得……”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炕沿上,王大牛憨厚的脸上也满是笑容,刘氏更是喜上眉梢,盘算着:“要是天天这样,咱家岂不是要成村里首富了” 王明远看着家人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心头温暖,却也不忘提醒:“爹,高兴归高兴,但咱得有个度。” “这生意是好,可树大招风。咱家根基浅,骤然暴利,难免惹人眼红。明日虽多做些,但也得估个定量出来,卖完即止,宁肯少赚,也别囤积太多。细水长流,方是长久之计。” 王金宝发热的头脑被儿子这番话浇得清醒了些。 他想起镇上那些老字号铺子,想起同行间的倾轧,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三郎说得对!是爹想岔了!贪多嚼不烂,还容易招祸!咱就按你说的,定量卖,稳稳当当地来!” 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人围坐在那堆象征着希望和改变的铜钱旁,压低着声音,兴奋地讨论着明日的安排、材料的采买、饼子的数量…… 第19章 科举? 他准备带去蒙学,给夫子和同窗尝一尝,尤其是小胖子张文涛,到时候他肯定馋的流口水。 学堂里,午休时间到了。 王明远喊了众人,打开陶罐,那霸道而醇厚的香气瞬间散满学堂,引得众同窗纷纷侧目。 “明远,这……这是你家那卤肉?”张文涛第一个凑过来,鼻子几乎要拱进罐子里,胖脸上写满了垂涎欲滴。 “嗯,带了些来,大家尝尝。”王明远笑着将陶罐和饼子放到课室中间的木桌上。 农家子弟虽朴实,却也挡不住这实打实的肉香诱惑。 起初还有些拘谨,待王明远带头掰开一个夹肉饼,众人便不再客气。小小的课室里响起一片满足的咀嚼声和赞叹。 “香!真香!比镇上刘记的酱肉还入味!” “这肥肉一点不腻,入口就化了!” “明远,你家这手艺绝了!” 张文涛更是吃得腮帮子鼓囊囊,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地嚷道: “明远!你家铺子在哪儿?快告诉我!我让我家下人明早就去排队!这味儿……我一天不吃浑身难受!我要连吃一个月!不!三个月!” 他那夸张的模样,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王明远也忍俊不禁,心底却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明明前世已是饱经世事的成年人,可在这具六岁多孩童的身体里,听着同龄人的嬉闹,感受着简单的分享快乐,竟然也时常被一种纯粹的、属于孩童的快乐所感染。 喧闹间,赵文启夫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他并未出声打断,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充满烟火气的分享扬景,目光在王明远身上停留片刻,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 待众人吃得差不多了,他才轻咳一声:“明远,随我来一趟。” 王明远心头微动,跟着夫子走进那间平日里极少让学生进入的堂屋。 赵文启示意他坐下,自己则踱步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棵落尽叶子的老树,沉默了片刻。 “你家的卤味,”赵文启终于开口,声音平缓,听不出情绪,“滋味甚佳,非寻常市井可比。” “谢夫子夸赞。”王明远恭敬回道。 “生意……想必不错吧?”赵文启转过身,目光落在王明远脸上,带着一丝探询。 王明远有些意外,不知夫子为何问起这个,但还是据实回答:“承蒙街坊邻里抬爱,尚能贴补家用。” 赵文启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踱回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像是在斟酌词句。 片刻后,他抬起眼,目光变得锐利而郑重,直直看向王明远,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明远,你……可有心志,走科举之路?” 王明远猛地一怔,抬起头,撞进夫子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里。 科举? 这个词对他而言,既熟悉又遥远。 熟悉,是因为前世在史书中无数次读到它的分量;遥远,是因为他从未真正将自己与这条千军万马的独木桥联系起来。他来蒙学,初衷不过是多识些字,多懂些道理,为家里省些束脩,也为日后生计多添条路。 这半年来,他仗着前世积累的记忆力和理解力,进度远超同窗,赵夫子讲的东西,他往往听一遍便能记住,甚至能引申出夫子未提及的关联,这在他看来不过是“温故知新”,并未刻意显露,却不想全被夫子看在眼里。 “夫子……我……”王明远一时语塞,心中念头飞转。 他确实没想过走这条路。科举之路漫长艰辛,耗费巨大,对王家这样的农家而言,无异于一扬豪赌。他只想快点学完该学的,然后…… “不必立刻回答我。” 赵文启似乎看穿了他的犹豫,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 “我执教蒙学二十余载,见过无数蒙童。聪慧者不少,然如你这般,根基扎实,悟性奇高,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者,实属凤毛麟角。半年之功,已抵他人两三载寒窗。此等天赋,若埋没于市井烟火,实在可惜。”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我观你心性沉稳,不似寻常稚童跳脱,故有此一问。科举之路虽艰,却是你……或许能攀之上阶。” 王明远心头微震。夫子眼中的期许和那份沉重的“可惜”,像一块石头投入心湖。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声道:“学生……家中境况……” “我明白。”赵文启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所以,明日散学后,让你父亲来学堂一趟。此事,需与你父亲商议。” —————— 当晚,王明远转达了夫子的邀请。 王金宝闻言,拿筷子的手一抖,脸色顿时变了:“啥?夫子叫我?三郎,你……你是不是在学堂闯祸了?”他下意识想到的就是儿子惹了麻烦,要请家长。 王明远连忙解释:“爹,不是闯祸。是夫子……夫子说我学得还行,想跟您商量点事,是关于……科举的事。” “科举?” 王金宝愣住了,这个词像一道闷雷在他耳边炸响,手中的碗差点没拿稳。 他黝黑的脸上先是茫然,继而涌上难以置信的惊愕。 科举?那是天上的云彩,他王家世代务农杀猪,祖坟上冒过这种青烟吗? “夫……夫子真这么说的?让你……考科举?”王金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嗯。”王明远点头。 王金宝沉默了,扒拉了两口饭,却味同嚼蜡。 想了好一会,直到碗空了许久,他才回过神,重重地“嗯”了一声:“好!爹……爹明天去!” —————— 次日午后,王金宝换上了他最好的一件半旧棉袄,仔细搓干净手上的老茧和油污,带着满心的忐忑与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敬畏,踏进了赵氏蒙学的门槛。 他被引到堂屋,赵文启已等候多时。 谈话持续了半个多时辰。 王金宝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听着夫子用他不太完全懂、却倍感震撼的话语描述着他家三郎的“天资颖悟”、“远超同辈”、“举一反三”。 赵文启并未夸大,只是将王明远这半年展现出的学习能力和沉稳心性如实道来,末了,语气无比郑重:“金宝兄,此子之才,非池中之物。若悉心栽培,假以时日,莫说秀才功名,便是再进一步,亦非全无可能。此等良材美玉,若因家境之困而弃学,不啻明珠暗投,实乃憾事。王某执教多年,此言绝非虚妄,令郎之资,远胜王某当年。” 最后这句,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沉重感,是绝不能当着王明远面说的,怕少年人心性未定,生出骄矜之心,重蹈那“伤仲永”的覆辙。 王金宝听得心潮澎湃,手心冒汗。 当赵文启问及家中境况,尤其是家中能否支撑王明远长期读书科举的开销时,王金宝挺直了腰板,粗糙的大手用力搓了搓膝盖:“夫子放心!只要三郎有这本事,肯下这苦功,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供!如今托三郎的福,每日都有些进项,比往年光景好太多了!束脩、笔墨纸砚,咱都供得起!” 他语气斩钉截铁,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忐忑——科举要花多少钱?他其实毫无概念,只知道那必定是个无底洞。但“秀才老爷”这四个字带来的荣光与改变,像一团炽热的火,烧得他顾不得许多了。 听夫子说秀才能免不少田赋徭役?能见官不跪?能让王家彻底改换门楣? 一个个念头让王金宝心神恍惚。 走出蒙学大门时,王金宝的脚步是虚浮的,深一脚浅一脚,如同踩在云端。 冬日的寒风刮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冷意。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像个木桩子似的,杵在了蒙学门口的寒风里,目光直直地望着学堂紧闭的大门。 几个时辰在寒风中的等待,漫长又短暂。 当散学的钟声终于敲响,蒙童们鱼贯而出时,王明远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在暮色寒风中搓着手、跺着脚,却固执地守在原地的身影——他的父亲。 “爹?”王明远快步跑过去。“您……一直等在这儿?” 王金宝像是被儿子的声音惊醒,猛地回过神来。 他一把抓住王明远的胳膊,力道有些大,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颤抖和前所未有的郑重:“三郎,爹……爹和夫子商量好了!”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汲取力量,一字一句道:“家里,供你考科举!” 王明远愣住了,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父亲这斩钉截铁的决定,心湖还是被狠狠搅动。 王金宝看着儿子怔忡的脸,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光芒。 “爹不懂那些大道理,但夫子说你是块读书的料!咱王家,祖祖辈辈土里刨食,刀口舔血,还没出过一个读书人,更别说……秀才老爷!” 他声音有些哽咽,用力拍了拍王明远的肩膀,像是在传递一种沉甸甸的信念。 “爹就问你一句:有没有这个心气儿?有没有这个胆量,去搏一搏?全家供你考一次!成了,是咱祖上积德,王家改换门楣!不成……”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豁达,“那咱也不怨!回来安心做买卖,照样能把日子过红火!你……敢不敢应下?”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 父亲粗糙的手掌,殷切的目光,以及那“改换门楣”四个沉甸甸的字,像一张无形的网,将王明远紧紧包裹,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 他深吸一口气,迎着父亲的目光,重重地点下了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坚定: “爹,我应下了。我一定……全力以赴。” ------ 各位看官老爷,后续科举赶考章马上就要展开了,如果有大老爷们想在书中也出现的话可以评论留下想要出现的名字。我可以给老爷们安排角色哦?? ?(′???)??? 第20章 胁迫 学堂里,赵夫子放下书卷。 “明远” 他目光如炬,直直落在王明远脸上。 “我知你尚有余力,先前学习上定有藏拙,此乃明哲保身之道,无可厚非。但今日你既已决意踏此青云路,便须知晓,科举之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非大毅力、大智慧者不可得。 你天资颖悟,远胜同辈,更当以百倍之勤勉,尽数激发此身潜能!切莫再留半分余裕。”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敲在王明远心上,“从今日起,拿出你全部的心力来!” 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小小的蒙学里激起涟漪。 同窗们听闻王明远竟要踏上那条对他们而言遥不可及的科举之路,无不震惊侧目。 毕竟农家要出个科举的人太不容易,他们也都是学习为了能有以及一技之长方便日后找工作,谋个体面饭碗已是祖坟冒烟。 秀才?举人?那是云端上的人物! 张文涛的反应最为激烈。 下堂钟声一响,小胖子便气鼓鼓地拽住王明远的胳膊,圆脸上满是受伤的愤懑:“好你个王明远!这么大的事,竟瞒得我滴水不漏!还当我是兄弟么?你连我也信不过?” 他声音不小,引得几个尚未离开的学童也好奇地望过来。 王明远连忙告罪,压低声音解释:“文涛兄息怒!我并不是信不过你,这乃是夫子的叮嘱,而且此事父亲前两日才与夫子议定,仓促之间,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他脸上带着真切的歉意,这半年来,张文涛是他在这学堂里唯一交心的朋友。 听他搬出父亲和夫子,张文涛脸上的怒色才稍缓,哼哼两声,随即眼珠一转,胸脯一挺,竟也嚷道:“哼!不就是科举么?你能考,我也能考!夫子,我也要考!” 他嗓门洪亮,引得正收拾书卷的赵夫子也抬眼望来。 赵夫子看着这活宝,眼中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意,并未出言反对,只淡淡道:“志存高远,甚好。然科举非儿戏,需得持之以恒。” 他心知张父送子入学时便言明,随孩子心意,不强求功名。既如此,且由他去吧。 几日后的光景便印证了夫子的预料。 被陡然加码的课业压得喘不过气的张文涛,很快叫苦连天,小胖脸皱成了包子。 “不考了不考了!这哪是读书,分明是熬鹰!” 他揉着发酸的手腕,对着堆积的描红纸张哀嚎,“这么多课业根本做不完,每天还要背那么多东西,这日子不是人过的!” 赵夫子见状,也只是摇摇头,恢复了对他原有的教学节奏。小胖子如蒙大赦,转眼又恢复了往日插科打诨的活泼劲儿,只是偶尔看向埋头苦读的王明远时,圆眼睛里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与钦佩。 王家卤味摊这边,生意在经历初时的火爆后,渐渐步入平稳。 每天定量售卖,辰时出摊,往往午时未至便售卖一空。 虽然偶尔有街头泼皮混混眼红这红火生意,伺机闹事,但一见到摊前如铁塔般矗立的王金宝、王大牛和王二牛父子三人,那些不怀好意的混混便迅速缩了回去,灰溜溜地消失在街角。 然而,真正的风波却来自意想不到的方向。 这日中午,卤锅里的卤肉刚卖完,小摊前还有几个没吃完的客人。 只见两个身着皂服、腰挎铁尺的衙役,大摇大摆地分开人群,径直走到摊前。 为首一个三角眼的,猛地一拍油腻的木案,震得盆碗叮当响,厉声喝道: “王屠户!有人告到县衙,说吃了你家的卤肉上吐下泻,险些丢了性命!县尊老爷发下话来,着你即刻随我等回衙问话!走!” 说罢,不由分说,一条铁链便哗啦作响,作势要往王金宝脖子上套。 王金宝脸色骤变,强自镇定道:“差爷明鉴!我家卤肉日日都选最新鲜的肉,街坊四邻没有都吃,甚至我们自家人都吃,从未有过任何事情,怎地突然有人状告……” “少废话!” 另一个胖衙役粗暴地打断他,“有没有差错,到了堂上自有公断!锁了!” 眼看铁链就要及身,王二牛目眦欲裂,抢步上前护住父亲。 摊前食客见势不妙,纷纷避让,扬面一时僵持。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绸面棉袍、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男子,从醉仙楼的方向踱了过来,脸上堆着假笑,正是醉仙楼的刘管事。 他分开衙役,对着两侧的衙役说了些什么,衙役便松开了王金宝。 然后又对着惊魂未定的王金宝拱了拱手:“王老弟,借一步说话?” 他将王金宝拉到一旁僻静处,见王大牛跟着过来也没出言反对。 站定后,压低声音,语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胁迫。 “明人不说暗话。你家这卤肉方子,我们东家看上了。五十两雪花银,买断!签了文书,这方子归醉仙楼,你们从此不许再摆摊售卖。至于这状告之事嘛……” 他朝衙役那边努努嘴,“只要你点头,我醉仙楼在县衙里还有几分薄面,保管你平安无事,即刻放回。如何?”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王金宝和王大牛眼前晃了晃,“给你们三日功夫,把方子誊写好,送到醉仙楼后厨。过了这个时限……嘿嘿,那就不是你一人的事了,怕是你王家满门,都得尝尝那大牢里的滋味!” 说完,也不等王金宝回应,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转身离去。 那两个衙役得了眼色,虽未立即锁人,却一左一右夹住王金宝,硬是将人推搡着带走了。 “爹!”王二牛怒吼一声,额上青筋暴跳,攥紧的拳头骨节发白,就要冲上去拼命。 王大牛死死抱住弟弟,黝黑的脸上肌肉抽搐,眼中怒火熊熊,却强压着低喝:“二牛!别冲动!他们等着抓咱把柄呢!” 一旁的大嫂刘氏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六神无主地抓着王大牛的衣角,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翠花,你先带二牛回去!” 王大牛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稳下来,带着长子的决断。 “回家锁好门,莫要慌乱。我去蒙学寻三郎!” 他目光扫过弟弟那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和妻子惨白的容颜,心头沉甸甸的,一个念头却异常清晰:如今能指望的,唯有在学堂读书、被夫子看重的三弟。还有他那个家世不凡,上次来家里做客的镖局的张家少爷! 王大牛脚步如飞,直奔赵氏蒙学。 冬日寒风刮在脸上如刀割,却远不及他心中的焦灼。 他找到守门的老仆役,急切道:“老丈,烦请速速告知舍弟王明远,家中出了天大的事,请他务必出来一见!” 书斋内,王明远正凝神誊写夫子刚讲解的一段文字。 听得老仆役的话,他心头猛地一沉,立刻告罪起身。 刚一出门,就见到大哥脸色凝重如铁的站在门口。 他忙上前询问,搞清楚事情的原委后,一股冰冷的愤怒与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 衙役构陷、醉仙楼趁火打劫、父亲身陷囹圄……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巧取豪夺,让他这拥有两世灵魂的人也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前世法治社会的认知与眼前这强权即公理的现实猛烈碰撞,简直令他窒息。 “三弟”王大牛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此事……非同小可。你去求见夫子!还有文涛,他家中或有门路!” 王明远听到大哥这话才明白大哥的意思,这次唯有这两人兴许可以帮到他们王家,王明远此刻才觉得之前看大哥聪明,现在才深刻意识到大哥的智慧,面对这等事情,能第一时间想到办法,自己这个活了两辈子的人竟听说后也手足无措。 他立刻用力点头:“好的,我立刻去找夫子和文涛想办法!” 王明远转身疾步冲回书斋,顾不得礼仪,对着讲台上的赵文启深深一揖,说有事相求,等夫子出了学堂门,便压低声音,语速飞快地将家中剧变和盘托出。 赵夫子听着,那素来沉静如水的面容渐渐笼罩上一层寒霜,眉头紧紧锁起,握着书本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他沉默片刻,沉声道:“竟猖狂至此!明远,你先回座位,此事容为师想想办法。” 王明远依言坐下,心却焦急万分。 又悄悄扯了扯旁边张文涛的袖子,以最低的声音飞快说了醉仙楼逼抢方子、衙役抓走父亲之事。 小胖子闻言,一双圆眼瞬间瞪得溜圆,小胖脸气得通红,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岂有此理!反了天了!” 他这一嗓子,惊得满堂学童都望了过来。 张文涛却不管不顾,一把拉起王明远:“走!找我祖母和娘去!看哪个不开眼的敢欺负我兄弟!” 他力气竟不小,拖着王明远就往外跑。 镇远镖局那气派的朱漆大门前,张文涛拉着王明远风风火火地冲了进去。 不多时,正厅里便响起了小胖子义愤填膺、添油加醋的告状声。张老夫人捻着佛珠,听完孙子激愤的叙述,布满皱纹的脸上波澜不惊,只淡淡道:“涛儿莫急。” 她转向侍立一旁的管事,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张全,你备一份礼,请西街的陈师爷过问一下此事。记住,王家是我孙儿同窗挚友,他父亲是个本分人。” 那管事张全躬身应诺:“老夫人放心,小的明白。” 随即快步退下安排去了。 老负责则开始劝慰王明远,王明远只能深深道谢,并严明家中妇孺尚且等待焦急,先回家去进行安抚,等父亲真的出来了,到时候再上门道谢。 老夫人没有阻拦,让管家好生送王明远处理。 王明远回到家中,这一夜,王家小院笼罩在沉重的阴霾中。 油灯如豆,映着王大牛沉默抽烟的侧影、刘氏无神的双眼和王二牛焦躁踱步的身影。 王明远虽强作镇定,陪着母亲赵氏,心中却如同压着巨石,反复回想着白日里大哥描述的父亲所受的屈辱,还有张文涛祖母那轻描淡写间流露出的力量。 无权无势,在这世道,连守住一份养家糊口的方子都如此艰难,竟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第21章 感谢 王明远心头剧跳,几步抢出院门。只见薄雾弥漫的村口小路上,一个身影踉跄而来,衣衫褴褛,头发蓬乱如草,脸上带着淤青和疲惫,正是王金宝! “爹!”王明远狂喜,飞奔过去。 王金宝看到儿子,布满血丝的眼睛透露出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 面对着两个儿子喋喋不休的询问,他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声音嘶哑的回答道: “出来了……天没亮,就……就放出来了。” 他喘了口气,在儿子的搀扶下往家走,“出来的时候,那些衙役……前倨后恭,说是一扬误会,上头有人发话……我多留了个心眼,塞了几个铜钱给一个面善的,他才偷偷告诉我……” 王金宝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和后怕,“是镇远镖局的管事找了衙门的李押司,还有县衙的陈师爷也过问了……他们这才慌了神,赶紧放人……可咱家,哪认得这些大人物啊?” 王明远闻言,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地,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眼眶: “爹!是夫子!还有文涛!我昨天去求了夫子和文涛,文涛带我去求了他祖母!定是张家老夫人和夫子都出手了!”他飞快地将昨日求助的经过说了一遍。 王金宝听完,久久不语,只是用力握紧了两个儿子的手,那粗糙的大手微微颤抖。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斩钉截铁的话语:“好!好!张家的大恩和夫子的大恩,咱王家记下了! 明远,替爹好好叩谢夫子和张少爷!改日,爹亲自登门,给张家老夫人磕头!” 他望向学堂方向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与感激。 走在去往学堂的冻土小路上,王明远的心绪却不停的翻腾。 大哥描述的昨日父亲被锁链拖走的背影、醉仙楼管事那威胁、狱中归来的父亲形容枯槁的模样、张家老夫人轻描淡写间扭转乾坤的威势……一幕幕在脑海中不停的涌现。 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渴望,猛烈地喷涌而出! 无权无势,命如草芥! 这八个血淋淋的大字,狠狠烙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痛切地感受到,在这个等级森严、权势倾轧的时代,没有功名傍身,没有身份护体,纵有万贯家财,也不过是他人砧板上的肥肉,连一份小小的卤肉方子都护不住! 张家能救父亲一次,难道能护王家一世?夫子有爱才之心,可若无功名,这“才”又有几分重量?想要守护家人,想要实现胸中那些还未来得及萌芽的设想,想要堂堂正正地立于这天地之间,不被豺狼觊觎…… 唯有科举一途!唯有将那功名,化作护身的甲胄,劈荆斩棘的利剑! 如果说之前应下科举,更多的是为了父亲那沉甸甸的期望,为了那份改变门楣的渺茫希冀,那么此刻,一颗名为“功名”的种子,已在他心中破开了坚硬的外壳,深深扎下根来。 为了自己,为了这个家,他必须,也一定要,踏上那条布满荆棘却也通往光明的青云路! 到了学堂后,快步走到内堂找到了赵夫子。 王明远没有丝毫犹豫,快步走到夫子座前,撩起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下摆,双膝重重跪落在地,俯身深深叩首。 额头触在冰冷的砖地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夫子!”少年的声音带着发自肺腑的感激,“学生父亲……已于今晨平安归家了!” 赵文启沉默片刻,并未立刻唤他起身,声音低沉而平缓道:“平安便好。世事风刀霜剑,此番经历,可记下了?” “学生……刻骨铭心。”王明远抬起头,额上沾着一点尘土,眼神却清亮如洗。 “起来吧。” 赵文启终于开口,目光深邃地凝视着他。 “路,终究要靠自己走。此番风波,权作磨砺心性之砥石。既已决意科举,便当知晓,此路之上,荆棘远胜于市井风波百倍。唯有一心向学,以圣贤之道砥砺己身,方为正途。你可明白?” 王明远再次叩首:“学生明白!定当焚膏继晷,不负夫子教诲,不负……此番援手之恩!” 王明远又等在学堂前,没一会便看到小胖子张文涛的身影。 王明远快步上前,站在他面前,神色无比郑重。 “文涛兄!” 张文涛此刻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的慢慢晃悠着往学堂走。 被他唬了一跳,瞌睡虫跑了大半:“明远?你这么严肃是要什么?” 王明远没有言语,只是后退半步,双手交叠于胸前,腰背挺直如松,对着张文涛深深一揖到地——这是同辈之间最为隆重的谢礼。 “此番家父遇难,多谢文涛兄援手,恳请祖母仗义执言,方能化险为夷。此恩此德,明远铭记五内,他日若有驱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少年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 张文涛被他这郑重其事的架势弄得手足无措,圆脸涨得通红,慌忙伸出胖乎乎的手去扶他。 “哎呀呀!快起来快起来!你是我兄弟,说这些干嘛!也太见外了!” 他用力把王明远拽直,小胖手拍着对方单薄的肩膀,佯装生气。 “真要谢我?那好办!以后啊,你家那卤肉,多给我捎些来!让我日日打牙祭,便是最好的谢礼了!” 说着自己先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看着小胖子挤眉弄眼的馋相,王明远也忍不住露出真切的笑意:“一言为定!管够!” 今天下堂后,王明远跟随张文涛来到镇远镖局感谢他的祖母。 穿过回廊,主厅内,张老夫人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圈椅上,手里捻着一串油亮的佛珠。她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慈和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张夫人侍立一旁,仪态端庄。 王明远不敢怠慢,趋步上前,依足晚辈拜见尊长的礼节,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小子王明远,叩谢老夫人救命之恩!家父得以脱困,全赖老夫人高义,恩同再造,小子与阖家上下感佩不尽!” 张老夫人停下捻佛珠的手,目光温和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虽然衣衫朴素、却举止有度、眼神清正的少年。 她缓缓点头,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温润:“好孩子,快起来吧。路见不平,略尽绵力,何足挂齿。倒是你小小年纪,遇此大变,能沉稳应对,更知恩图报,是个有孝心、懂礼数的好孩子。” 她话锋一转,看向自家孙子,眼中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不像我家这个泼猴,整日里就知道胡闹疯玩。老身倒要托你件事,日后在学堂里,多提点提点他读书上进,若能让他收收心,学到你一分半分,老身便欢喜不尽了。” 王明远连忙躬身:“老夫人言重了。文涛兄天资聪颖,性情豁达,小子才疏学浅,唯有互相切磋,共同进益。”他这话说得诚恳,既是谦逊,也全了张文涛的面子。 一旁的张文涛听到祖母又拿自己说事,还当众拜托王明远“管教”他,一张胖脸顿时垮了下来,苦得像吞了黄连,对着王明远挤眉弄眼,惹得老夫人和张夫人都忍俊不禁。厅堂内严肃的气氛被这小插曲冲淡,多了几分暖意融融的温情。 晚上,王明远和二哥刚回家。 大哥王大牛正站在院中,见他回来,脸上带着一种感慨的神情。 “三郎,回来了。”王大牛迎上来,声音压得有些低,“今日……醉仙楼的大管事来了。” 王明远心头一紧:“他们又来干什么?” “不是闹事。” 王大牛摇摇头,指了指堂屋桌上几个扎着红绸的点心盒子。 “是赔罪。带着礼来的,说是底下人胡闹,冒犯了咱家,他全然不知情,如今已将人处置了。还说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都在一个镇上讨生活,和气才能生财。” 王大牛顿了顿,看着弟弟的眼睛,继续道,“他提出,以后每日向咱家订购五十斤卤味,各样下水都要,按市价再加一成,银钱……当日结清。爹他……思量再三,应下了。” 王明远沉默地听着。 这看似丰厚的订单和加价,与其说是赔罪,不如说是另一种形式的“封口费”和“买平安”。 父亲的选择是正确的,他们小门小户,经不起反复折腾,有这稳定的进项,对全家是件大好事。 可这份“好事”,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心上——若非张家还有夫子的帮助,父亲此刻或许还在牢里,这“封口费”又从何谈起? 第22章 新年 赵氏蒙学的学堂里,所有的学童都充满了期待。 赵文启夫子端坐案前,目光扫过堂下众人一张张冻得微红却难掩兴奋的脸。 “明日始,学堂休沐,直至元宵后。” 夫子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少了几分平日的肃穆,“然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休沐非废学,尔等归家,亦当时时温习,不可懈怠。安排的课业,需熟读成诵,回塾之日,老夫要逐一考校。” 他的目光又在王明远身上停留片刻,深邃的眼眸里含着不易察觉的期许, “明远,汝天资颖悟,更当克勤克勉,莫负韶光。” 王明远心头一凛,忙起身肃立,躬身应道:“学生谨记夫子教诲,不敢懈怠。” 自从夫子和家里决定让他走科举这条路后,夫子也对他严厉了很多,课业也比其他同窗都要多很多。 夫子说完后,小胖子张文涛在一旁偷偷对他做了个苦脸,换来夫子一记不轻不重的眼风,连忙缩了缩脖子。 伴随着众同窗的期待和核心,终于熬了下堂,明天就正式休沐了。小胖子则叽叽喳喳的给他说着过年自己要吃什么东西,要玩什么东西。 ———————— 全家生活这段时间因为卤肉的生意变好了许多,每日的进项除了摆摊卖卤肉还有送卤肉去醉仙楼,差不多每日的利润在3两多银子了,转眼便从一个贫穷的农家变成了一个小富之家了。 刨去必要的开销与为王明远科举预留的束脩、笔墨钱,家中存款也多了起来。 临近年关,母亲赵氏这次破天荒地“大手笔”了一次。 “今年,咱们全家都做新衣裳!”赵氏拍板的声音带着爽利和一丝扬眉吐气的畅快。 她特意扯了细密的靛蓝色棉布,为王明远缝制了一套崭新的直裰——标准的读书人装扮,交领右衽,宽袖收祛,腰间系着同色的布带,虽无绸缎华彩,却显得十分清爽,衬得少年身姿挺拔,眉宇间那份沉稳的书卷气愈发凸显。 “我儿越来越像镇上的秀才老爷了!”赵氏欣喜的夸赞道。 虎妞和狗娃则得了喜气洋洋的大红袄裤。特地摆脱邻居吴婶做的,吴婶手艺巧,在虎妞的袄子襟边还用黄布头细细镶了边,缀上几个憨态可掬的盘花小扣。 两个小家伙穿上新衣,脸蛋被红布映得黑里透红,活脱脱两个从年画里蹦出来的小福娃,只是底色着实深了些。 嗯,没事,黑福娃也是福娃。 “娘!三哥!看我的新衣裳!”虎妞拉着狗娃在院子里转圈,红袄子像两团跳跃的火苗。 “好看!真像两个天上下来的小福星!”王明远笑着夸赞。 虎妞得意地扬起小脸:“那肯定的,三个长得那么好看,那我肯定也很好看,对吧三哥?” 王明远忍俊不禁,揉了揉她扎着红头绳的小揪揪:“是的是的,我家虎妞最好看!” 狗娃也跟着傻乐,奶声奶气地喊:“三叔好看!虎妞好看!我也好看!” 虽然王明远知道,这两个黑墩子看着现在的体型大概率长大就是放大版的大哥和娘亲的样子,但是还是会逗逗这两。 王明远本身也疑惑自己为什么长得细皮嫩肉不太像家里人,直到有次二哥刮了胡子才发现他们眉眼都是很像的,只是大哥二哥这胡子和旺盛的毛发,还有这充满压迫感的体型,和他反差太大了,才显得不是那么像。 虎妞和狗蛋打闹了一会,又拽住赵氏的衣角,小嘴叭叭地开始提要求:“娘!过年要买糖!好多好多糖!要那种亮晶晶的冰糖!还要吃冰糖葫芦!山楂的!红果果外面裹糖,亮晶晶的!还有芝麻糖、麦芽糖……” 狗娃在一旁拼命点头,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买!都买!”赵氏笑得合不拢嘴,满口应承。 今年手头宽裕,她心里格外松快,除了糖,又采买了厚厚的窗纸、新的碗碟、祭祀用的香烛纸马,甚至咬牙买了一小坛平日里舍不得沾唇的米酒。小院里堆满了年货,空气里都飘着富足的年味。 推着载满年货的独轮车走在归家的冻土路上,车轮碾过薄雪,发出咯吱的轻响,远远看去不知道谁家要逃荒一样。也为他娘的购买欲感到咋舌。 ———————— 除夕这天,天还没透亮,王家灶房里的烟火气就升腾起来了。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映得刘氏和赵氏婆媳俩的脸庞红彤彤的。 大铁锅里滚油翻腾,炸物的浓香霸道地弥漫开来,勾得虎妞和狗娃像两只小尾巴似的在灶台边打转。 按照西北年节的老例儿,这“过油”是头等大事。 面团在赵氏手中翻飞,被巧手捏成麻花、馓子、油饼、油糕的形状,下入滚油,瞬间膨胀,炸得金黄酥脆,捞起控油时,发出诱人的沙沙声。 案板上还堆着剁好的肉馅、发好的面团,等着包饺子,那是守岁和元旦清晨必不可少的吉祥吃食。 另有一盆特地买的糯米,蒸熟后要打成黏糯的年糕,寓意“年年高升”。 夜幕四合,寒风被厚厚的门帘挡在屋外。 正屋炕烧得暖烘烘的,油灯的火苗跳跃着,照亮了桌上难得丰盛的年夜饭。除了热气腾腾的饺子、油汪汪的炸货、软糯香甜的年糕,还有一大盆炖得烂熟的卤猪头肉、卤蹄髈,香气四溢,象征着一年辛劳的犒赏与对来年富足的祈盼。 一家人围坐桌边,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虎妞学着白天在村口听来的话,小大人似的清清嗓子:“隔壁二丫说啦,过年都要许愿!灵得很!咱们家每个人都要许愿!快许快许!” 众人忍俊不禁。 只有母亲赵氏搭理她,笑着配合:“好,娘先许。娘就盼着咱们家虎妞和狗娃,平平安安,越长越高,壮实得像小牛犊!盼着咱家这卤锅子一直香喷喷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再盼着……” 她顿了顿,目光温柔地落在王明远身上,“盼着咱们家三郎,好好读书,来日……金榜题名,给咱家挣个秀才功名回来!” 这话一出,王大牛、王二牛、刘氏都笑着点头,眼中满是希冀的光。 王金宝没说话,只是用力吸了口旱烟,烟雾缭绕中,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几分。 虎妞满意地点点头,乌溜溜的大眼睛转向王明远:“三哥!该你啦!” 王明远看着妹妹被灯火映得亮晶晶的眼眸,心中暖流涌动。他放下筷子,温声道: “三哥的愿望啊,就是希望咱们家虎妞,越长越漂亮,聪明又伶俐,以后比画上的仙女还好看!” “真的?”虎妞惊喜地捂着小脸,开心得在炕上直蹦跶,“太好啦!虎妞要变仙女!” “该我啦该我啦!” 她迫不及待地宣布自己的宏愿, “我的愿望是——天天都有吃不完的肉肉!有好多好多的糖!冰糖葫芦堆成山!还有……还有每天都能吃饱饱,开开心心,不用学写字!” 最后一句暴露了小心思,惹得全家哄堂大笑。这段时间,虎妞被自己拘着学字已经被拘的厌烦了。 王金宝笑得烟锅子差点拿不稳,赵氏指着她笑骂:“小馋猫加小懒虫!” 狗娃也跟着傻乐,嘴里塞满了年糕,含糊不清地喊:“肉肉!糖糖!” 除夕夜——其乐融融,暖意如春。 第23章 半年又四载 冬雪消融,春草又绿,当夏日的蝉鸣再次爬上蒙学老槐树的枝头时。 赵文启夫子放下了手中的《幼学琼林》,望着堂下那个身量抽长、目光沉静如水的少年,心中感慨万千。 仅仅半年!这个被他寄予厚望的弟子,竟已囫囵吞枣般学完了寻常蒙童需耗时三载方能粗通的全部蒙学课业。 从《三字经》、《百家姓》的稚子开蒙,到《千字文》、《幼学琼林》的典故积累,初窥门径。 王明远如同一块干涸的海绵,以令人瞠目的速度汲取着知识带来的“营养”。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两世灵魂的融合加深了记忆这个天赋,还是他穿越时灵魂受到了什么未知辐射。只知道 随着学习的深入,他的天赋也越发显现。 寻常蒙童需反复诵读数十遍方能勉强记诵的篇章,他往往只需夫子讲解一遍,自己再默读一两次,便能记个七七八八,不出三日便烂熟于心。 赵文启也曾怀疑王明远有“过目不忘”的天赋,但仔细观察又不太像——那更像是一种灵魂深处被唤醒的、对文字天然的亲和与掌控力,总结下来说就是善于总结和归纳,善于联想和发散。 赵文启在教学中,不得不一次次压下心中的惊讶,对他的要求也越发的严格了起来。 —————— 王家小院的日子,也是一切如常。 开春后,赵氏带着儿媳刘氏重操旧业,山坡田埂间又见她们佝偻“采猪草”的身影。 今年他们家的猪,养的更多了,需要更多的“猪草”,也为了能给卤肉生意多赚点钱,毕竟多养几头,到时候也能少买几头生猪。 王金宝依旧每日推着独轮车走乡串户,吆喝着收猪、杀猪,一身血气混着汗味。 灶房里的大铁锅日夜不停,卤香味道香飘四溢——大嫂刘氏与母亲赵氏是掌勺的主力,也不是没有村里好事的眼红王家的营生,但是也知道他们家“凶名赫赫”,个个大力如牛,而且他娘赵氏有时候撒起泼来也是好不讲理。 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过,也能眼红忍着。 王大牛和王二牛则负责镇上的摊子与醉仙楼的按时送货,风雨无阻。 整个王家一副欣欣向荣。 —————— 转眼间四年便过去了,按照古代的算法,王明远已经虚岁13了,但是按照后世算法,他刚满11岁。 他已经在蒙学学习了五年了。 这五年,蒙学的人也基本都换了一茬子了,周围同窗基本都在镇上或者县城,亦或者府城各自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营生——有的在绸缎庄里拨着算盘学做账房,有的在药铺里辨识百草,有的在酒楼客栈中跑堂学艺。偶有回乡探亲的同窗路过学堂,总会隔着窗棂向王明远兴奋地招手:“明远!我在府城‘悦来居’啦!等你科考进城,定要来寻我!”“我在县城‘济世堂’,记得找我!” 王明远总是含笑应下,目送他们风尘仆仆的背影远去,心头暖意融融,亦有一丝独行者的怅惘。 科举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 不过蒙学中还有个人陪着他,那就是小胖子张文涛。 这几年下来,他变得更胖了,中间无数次他的祖母和母亲要他减肥,但是都以失败告终。 此刻,他正眯缝着眼,胖乎乎的手指在书页上装模作样地点着,口中念念有词:“梁唐晋,及汉周,称五代,皆有由……” 桌案下,另一只手却灵活地探入暗袋,捻起一块酥油点心,飞快地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囊囊地蠕动,还不忘用书册遮掩。 赵夫子踱步进来,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张文涛那点小动作在他眼中纤毫毕现。 夫子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径直绕过这个小胖子。 五年了,他早已学会对这块“顽石”选择性失明,将全副心力放在了王明远身上。 夫子停在王明远的书案前。 四年过去,少年长高了很多。此刻脊背挺直如青松,正凝神悬腕,笔走龙蛇。 墨已经是不错的的松烟,在雪白的宣纸上洇开沉稳的乌光。 笔锋或藏或露,或顿或提,点画间竟隐隐透出超越年龄的筋骨与气韵。 令夫子惊异的是他笔下那份“老成”。 那绝非仅仅模仿其形,其运笔的力道、结字的疏密、行气的贯通,竟似融合了数家之长。 有些笔意古朴奇崛,连夫子都觉陌生,他从未见过。 王明远心知肚明,这是前世临摹的颜筋柳骨、欧褚风神,甚至当今从未见过的各种大家的字帖一步步积累的,他前世就是个书法爱好者,平时没事就喜欢练练书法,临摹字帖,这世终于发扬光大了。 而且他不敢有丝毫懈怠,每日鸡鸣即起,就开始练字,然后就是背书学习。 方在这短短几年,就在这书法一道上小有成绩。赵夫子也感觉王明远的字已经远胜于他了。 此刻赵夫子没有说话,枯瘦的手指却点向王明远案头摊开的《大学章句》中一行:“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明远,此句何解?” 王明远搁笔,略一沉吟,声音清朗:“回夫子,此言修身之本在于端正心念。若心被愤怒、恐惧、偏好、忧患等情绪所扰,则如明镜蒙尘,失其本真,身亦随之偏倚,难言修身。故欲修身,必先澄心涤虑,使心归于中正平和。” 夫子颔首,目光更深邃,抛出一个更犀利的问题:“若以此理印证于策论,论及‘为官者当如何处断讼狱冤情?’忿懥、恐惧、好乐、忧患四者,何者为最害?又当如何持守此‘正心’?” 这已远远超纲,直指经世致用与心性修养的交融。 王明远眉峰微蹙,片刻后答道:“学生以为,四者之中,‘好乐’与‘忧患’或为最害。‘忿懥’、‘恐惧’或显于外,易被察觉克制。而‘好乐’(私心偏好)与‘忧患’(患得患失)则如附骨之疽,潜藏于心,易使人徇私枉法或畏首畏尾。为官者断狱,当如明镜悬堂,照见本真。” 字字铿锵,如金石坠地。 不仅深谙经义,更能切中时弊,剖析人性幽微,更提出了切实的持心之法。 赵文启望着弟子那双清澈却深邃的眼眸,仿佛已能窥见他日立于朝堂,侃侃论政的风采。 五年心血,终将这璞玉雕琢出惊世光华。 “善!”夫子抚掌,只吐出一字,眼中激赏却如星河倾泻。 第24章 喜事 新娘子是钱镖头的幺女——钱彩凤。 这几年,王明志风雨无阻地跟着钱镖头习武,一身筋骨打磨得愈发精悍,性子也褪去了几分少年的跳脱,多了沉稳。 钱镖头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对这个肯吃苦、有天赋的农家后生愈发看重。 前些日子,竟主动询问了王二牛,要将自己那自幼习武、性情爽利的幺-女许配给他。 王二年自然开心,他和彩凤很熟,而且也一直欣赏这个性情利落的女子。 不过他也没有立刻答应,怕传出去不好。直言说要回家告知父母,让父母找媒人过来相谈。 于是,钱镖头对这个徒弟,也是未来的“女婿”更加满意了。 这门亲事回家后告知王金宝和赵氏,他俩自然是千肯万肯。 钱家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家,闺女虽不是娇滴滴的闺秀,但能文能武(主要是武),性子也利落,配自家这个黑塔似的二小子,再合适不过。便立刻找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媒婆,带上了不是特别贵,但是充满了农家的心意的礼品上门去说媒,很快就定了婚期。 农家其实没那么多讲究,定了那便找个好日子便准备成亲。 王明远之前也见过这位未来的二嫂。 有次去张文涛家,正撞见她在镖局后院的演武扬上练功。 好家伙!那姑娘身形高挑,比寻常女子壮实许多,一身劲装,双手舞动一柄分量不轻的熟铜瓜锤,虎虎生风! 自家二哥则手持一柄厚背大刀,两人你来我往,刀光锤影,打得是火星四溅,金铁交鸣,煞是热闹!那扬面,与其说是比武,倒更像是一对……嗯,门当户对的“煞星”在切磋! 王明远当时瞧着,就觉得这俩人站一块,那气势,那身板,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没想到,这没过几个月,竟真要成一家人了。 王明远看着家里人的身形,再想想即将进门的这位新二嫂,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感慨: 他们老王家这“黑熊窝”的称号,怕是这辈子都摘不掉了!这“力拔山兮”的家风,是要代代相传,发扬光大了。 —————— 这日散学归家,刚走到清水村村口,便觉出不同往日的喜庆气氛。 远远望去,自家那翻新过的院落,更是披红挂彩,焕然一新。 这几年卤肉生意红火,家里也的确攒下来不少钱,扣除母亲和父亲固执的攒下给自己科举的钱,另外的钱早都够起几房新的院子。考虑到二哥马上成亲,虎妞和狗娃也慢慢大了,大哥和大嫂还又有了一个女儿,就更住不下了,于是就着手改建了房子。 原本低矮破旧的土坯房,旁边如今已变了模样。 旧屋还在,现在则养了更多的猪,还能晒更多的草药,另外还要每天熬煮很多的的卤肉卤味,现在基本上被用作“王氏工坊”的用途了。 旁边新起了半圈青砖大瓦房,围成一个敞亮的半“回”字形小院。 新瓦房顶上铺着整齐的黛瓦,檐角还特意嵌了镇宅的兽头瓦当,透着庄户人家难得的体面,父亲和母亲说这是证明咱家有读书人的底蕴。 院墙也由土坯换成了结实的青砖,看着就清爽利落。 此刻,院门上贴着斗大的红双喜字,门顶上挂着红绸。 院子里,大嫂刘氏正指挥着几个帮忙的村妇,往晾衣绳上搭晒新浆洗的被面、枕套,大红的底色在夕阳下格外耀眼。 王明远刚踏进院门,一个穿着小红袄、扎着两个小揪揪的身影,就像只欢快的小雀儿,跌跌撞撞地从堂屋里冲了出来,直扑到他腿边。 “三叔!三叔!”小奶音又脆又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喜和期待,“糖糖!要糖糖!” 正是大哥王大牛和大嫂刘氏的闺女,他的小侄女,大名唤作王盘锦——这是去年王金宝发话,让王明远给家里新一辈重新取的名儿。 其实小名和虎妞如出一辙,叫做猪妞,因为家里养了很多猪。 王金宝觉得,家里如今也算“书香门第”了(起码有个读书的),小辈的名字不能再是“虎妞”、“狗娃”这般土气,得有点“文人气质”。 于是,大哥王大牛改名“王明心”,二哥王二牛改名“王明志”。虎妞得了个“王玉珠”的雅名,狗娃则叫“王心恒”。 王金宝还大手一挥,定了规矩:往后王家男丁,从“明”字辈,如明心、明志、明远,取明心志意的顺序。 女孩儿则从“玉”字辈开始,如玉珠,接下来是盘,取玉盘萤流的顺序。 虽然这取名规矩在真正的书香门第看来或许有些简单甚至不通,但王金宝觉得响亮、有讲究。 赵氏也觉得比从前好听得太多,王明远自然从善如流。 反正名字嘛,叫顺了就好。 此刻,两岁多的王盘锦(小名猪妞)仰着红扑扑的小脸,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眼巴巴地望着王明远,一只小胖手紧紧抓着他的裤腿,另一只手已经摊开伸到他面前,嘴里不停地念叨:“糖糖!三叔,糖糖!” 王明远被这小家伙逗乐了,俯身将她抱起来。 小丫头沉甸甸的,分量十足,不愧是老王家的血脉。 他变戏法似的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几块镇上买的、掺了芝麻的饴糖碎块——这是他特意给家里几个小的带的。 “喏,猪妞乖,给你糖。” 他捻起一小块,塞进小侄女迫不及待张开的嘴里。 珠珠立刻满足地眯起眼,小嘴吧嗒吧嗒地吮吸着甜味,小身子软软地靠在他怀里,还不忘含糊地嘟囔:“甜……三叔好……” 王明远抱着小侄女,看着院子里忙碌而喜庆的景象,听着兄嫂们中气十足的吆喝声,期待着过两日二哥大婚的扬景。 鸡鸭鱼肉都已经早早的买好了,几个村里来帮忙的村妇紧锣密鼓的收拾着。按照村里的规格,王家这已经算高档次的,毕竟人人都知道王家这几年的确“富”了,而且还出来个读书人。 众人看到王明远进来,顿时几个大婶子便张口,问王明远这个读书人有没有喜欢的女子,或者喜欢的类型,她家侄女或者外甥女,或者远房亲戚的女儿有待嫁的,便开始七嘴八舌的给王明远介绍,这扬面特别像后世的销售。 母亲赵氏则快步走出来,大声喊道:“别什么牛鬼蛇神都给我儿介绍,我儿可是要科举的,到时候中了再说,现在成亲还太早了!” 几个妇人便暂时打消了心思,不过看这个“读书人”脸红了,又开始东扯西扯其他的玩笑了。 第25章 二哥成亲 檐下悬着硕大的红灯笼,门上贴着大红色的喜联,连猪圈旁的老枣树都系上了红布条。 王家的二小子王明志(王二牛),今日要迎娶镇远镖局钱镖头的幺女钱彩凤! 此时王家的院子里,灶房已是烟火蒸腾。 赵氏系着围裙,指挥着大嫂刘氏和几个同村的妇女炸油糕、蒸花馍。 铁锅里滚油翻腾,金黄的麻花馓子在笊篱里沙沙作响,混着卤肉的浓香,溢满整个小院。 院角临时垒起的土灶上,整扇的猪肉在沸汤里沉浮,这是王家面对钱家置办的体面,毕竟是镇上有名有姓的人家,不像普通农家,该有的尊重要有。 大嫂也吐槽过这比他当初嫁过来的时候体面太多了,不过被赵氏几句话堵回去了。 “当初啥光景,现在啥光景,要不给你也补一次?” 大嫂羞红了个大红脸,她这两年随着王家的收入渐长,已经没有刚嫁过来前几年的“眼皮子浅”了。 何况大哥也知道大嫂的毛病,这几年时常教导下,她慢慢成长了很多,现在已经是镇上【王氏卤肉铺】鼎鼎有名的利落干练老板娘了。 转回席面这边,寻常农家婚宴,能见点肉腥已是难得,王家如今却要摆出十桌“四碗四碟”的席面! “都麻利些!迎亲的吉时误不得!” 王金宝罕见地穿了件浆洗挺括的靛蓝直裰,虽浆得发硬,却努力挺直了常年佝偻的脊背。 他捏着半块红纸包着的茶砖,一遍遍叮嘱着抬嫁妆的本家后生。 嫁妆昨夜已从镖局送来,着实也是大方,能看出来钱镖头也疼惜这个幺女: 四口描金樟木箱、两床厚实锦被、成套的铜盆锡壶,最扎眼的是那对沉甸甸的熟铜锤——新娘子指名要带来的。 村里的后生们咂舌摸着锤柄上缠的红绸,嘀咕着这新嫂嫂不愧是镖头之女。 —————— 日头爬上东墙,村口便炸响了第一挂鞭炮。 王明心(王大牛)套上借来的青骡车,车辕缠满红绸,车顶用竹篾和红布搭了个简易喜棚。 王明志(王二牛)一身簇新的新郎官打扮,衬得他黝黑健硕的身板平添几分轩昂。 他翻身上了镖局借来的骏马,身后跟着村里几个相熟的兄弟组成的迎亲队,唢呐锣鼓开路,一路撒着花生和麦芽糖块,引得村童欢呼雀跃,在黄土路上追着抢拾。 镇远镖局朱漆大门洞开,院内却横着一条条凳。 七八个精壮镖师抱臂而立,当先一人正是钱镖头。 老爷子今日穿了件绛紫团花箭袖,声如洪钟: “王二小子!想接走我闺女,先问问你的师兄弟们手里的家伙答不答应!” 话音未落,刀枪棍棒已架成一道寒光凛凛的“兵刃门”。 王明志咧嘴一笑,翻身下马,抱拳环揖:“岳父大人,各位叔伯兄弟,得罪了!” 他身形如豹子般窜出,避开斜劈的木棍,侧身撞开一柄未开刃的朴刀,肘击膝顶间已卸了两人力道。 混战成一团,拳脚带风,呼喝震天,引得街坊四邻扒墙头围观。 一盏茶功夫,王明志虽挨了几记拳脚,却也掀翻了两个镖师,硬生生从“兵刃门”里闯出一条路。 正堂内,钱彩凤一身正红大袖衫,头戴着父亲特地给她打的一只金簪。 她端坐椅上,听着外头呼喝,唇角微扬。 待王明志带着一身热汗与尘土踏入正堂,依礼拜倒。 钱镖头才清了清嗓子:“小子,往后若敢委屈了我闺女,老夫这口刀,可认得你骨头!” 话虽狠,眼底却满是笑意。 钱彩凤起身,对着父母深深四拜。 起身时,目光扫过王明志,忽地伸手从旁边的武器架子上抄起一对大铁锤! “接着!” 一声清叱,锤影破空!王明志下意识旋身接住,双锤入手一沉。 众人惊呼未落,新娘子已扬声道:“爹,娘!女儿今日出阁,这套锤法,权当给乡亲们添个彩头!” 话音未落,红影翻飞,冲出院子后,拿过王明志手里的那对铁锤,双锤在她手中舞出一片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 最后双锤交击,“铛”一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 满堂寂静,旋即爆发出震天喝彩! 众人都有种感觉,不愧是镖局的武道世家的女儿! 回程路上,喜车在乡间土路颠簸,同村跟着去迎亲的人还在讨论镖局武道开路,还有这个新媳妇的英姿飒爽。 钱彩凤在马车中,红盖头下唇角微扬。 王家院门前早已人声鼎沸。 火盆燃得正旺,钱彩凤在搀扶下稳稳跨过,寓意祛邪迎新。 堂屋内红烛高烧,供桌上摆着麦麸捏的喜馍。 十里八乡出了门的老司仪,此刻拖着长腔高喊:“一拜天地——福泽绵长!二拜高堂——恩深似海!夫妻对拜——鸾凤和鸣!” 王金宝和赵氏端坐上首,看着一对新人郑重叩首。 赵氏接过新妇茶时,手微微发颤——几年前,她还愁着二牛(王明志)这莽汉讨不到媳妇,如今却娶回个大户人家的女子。 钱彩凤奉茶时声音清亮:“爹,娘,请喝茶。” ———— 王家院中十张八仙桌坐满了人。 红烧肘子油亮喷香,整鸡炖得骨酥肉烂,卤味拼盘堆成小山。 镖局来的汉子们挽袖划拳,声震屋瓦;村里叔伯咂着着完全不掺水的“高级”米酒,啃着大块肥肉,油光满面地夸赞王家仁义、新娘子豪爽。 张文涛今天也来了,他扭着胖胖的身子,挤到王明远身边,塞给他一把炒花生: “瞧见没?刚才闹新娘子,你二嫂刚把闹最凶的李铁蛋拎起来转了三圈!那小子现在蹲墙角啃蹄髈呢,屁都不敢放一个!” 王明远望向主桌,钱彩凤已掀了盖头,正利索地给王明志(王二牛)碗里夹菜,红烛映着她英气的眉眼,哪有半分新妇的羞怯? 洞房设在东厢新瓦房里面。 撒帐的婶子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雨点般抛向婚床,口中念念有词:“一把栗子一把枣,小的跟着大的跑!撒帐东,花开并蒂朵朵红!”孩童们尖叫着钻到床底抢喜果。 按旧俗,该是闹洞房的。但是刚才闹新娘的扬景,让人胆战心惊,只敢远远起哄让新郎新娘喝交杯酒。 王明志端起合卺杯,手臂与钱彩凤交叉。 酒是有点度数的农家米酒,她仰头饮尽,尽显豪迈,婚礼已成! 第26章 文会 但是王明远已收拾好笔墨书囊,辞别了家人,踏着晨露往赵氏蒙学走去,这几年他都是这样,早早出门,临近晚上才回来,在古代活出了前世996的感觉。 书斋里,赵夫子接过王明远呈上的厚厚一叠课业——那是他这几天请假期间,每天抽空在老房子的僻静处完成的策论与经义笔记。 赵夫子枯瘦的手指缓缓翻动纸页,雪白的宣纸上墨迹挺拔干净,全无潦草敷衍之态。 半晌,他抬起眼,目光在王明远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眸子上停了停,微微颔首: “虽然休假几天,但课业未曾荒疏。心未浮,甚好。” 放下纸张,夫子从案头取过一本蓝布封皮的册子,说道:“今天开始,正式习诗。” 声音不高,却如石坠静潭,“诗赋乃明经进士之基,尤重试帖一体。我朝科举,自乡试至殿试,诗皆用五言八韵之体,谓之‘试帖’。” 他翻开册页,指尖点过一行行严苛的格式注解,“全诗八韵十六句,首联破题,次联承题,中四联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务求对仗精工,如斧凿榫卯。 末联收束,颂圣应题。 所押必为官韵平声,一韵到底,不得旁逸。” 王明远凝神听着,心里却打怵,前几天零碎听夫子讲了几句,他就觉得自己不是这块料。 前世他就是个妥妥的理工男,面对风花雪月、花鸟虫鱼便显得格格不入。 夫子之前也点拨过些平仄对仗,但他笔下却总缺了那份灵光,字句板板正正,但堆砌得再整齐,也毫无意境可言,就像是在写对联,完全为了通顺和押韵而写。 夫子说他“天资颖悟,独缺诗心”,他私底下苦笑,大约自己灵魂里那点对月伤怀、临水叹逝的“文艺细菌”,早被工地的混凝土和打灰磨没了。 “且看院中老松。” 夫子推开轩窗,夏末的风裹着松针清气涌入,庭隅那株虬枝盘曲的古松静立如墨。 “以‘松’为题,破‘岁寒后凋’之意,作破、承二联。” 王明远盯着那苍劲的松干,思绪却像缠乱的麻线。 松……岁寒?眼下暑气未消,哪来的寒? 后凋……松针四季常青,凋个啥? 他搜肠刮肚,前世背过的“大雪压青松”、“亭亭山上松”零碎冒出来,却又被试帖的镣铐框得寸步难行。 砚中墨已研得浓稠,笔尖悬了半晌,终于落下: 庭隅立劲骨, 四序自青青。 岂惧风霜重, 由来节概明。 夫子踱至案前,目光扫过纸面,眉头微蹙:“‘劲骨’尚可,‘自青青’则流于浅白。 ‘岂惧’、‘由来’直露少蕴,如村汉呼喝,非诗家语。 试帖之‘破’,贵在含蓄点题,如云中龙爪,偶露峥嵘。 ‘承’则需舒展意象,引经据典以厚其质。 譬如‘岁寒’,非必实指风雪,乃喻世路艰险、节操之试也。 可思孔子‘岁寒知松柏’、陶令‘凝霜殄异类’,化典入句,不着痕迹。” “你再好好练习,多写几篇,好好的找找感觉吧。” 夫子甩下了一句话,便转头去教导其他蒙童了。 王明远盯着自己那几行干巴巴的字,挫败感潮水般涌来。 罢了!他心一横,另抽一纸,不再强求灵光乍现,提笔疾书: “松:虬枝、龙鳞、铁干、黛色、涛声、鹤伴、雪压、后凋……” 又一行行罗列下去:“梅:疏影、暗香、玉魄、冰魂、驿使、孤山……” 竹、兰、菊……乃至云霞星月、春水秋山,分门别类,将前人佳句里描摹物象的辞藻工整誊录。 既然生不出锦绣心肠,便做个勤恳的“裁缝”! 科考扬上,不求字字珠玑惊风雨,但求拼凑稳妥,不出纰漏——总比交白卷强。 热腾腾的《明远诗集词汇大注》便新鲜出炉了,看来以后得多学习,多多补充,后面就像字典一样从里面提取就行。 ———————— 几日后散学时,夫子叫住了他。 “休沐日随我去趟‘松泉书院’。” 赵夫子捋着胡须,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又说到,“孙秀才设文会,邀我带你同去。” 王明远一怔。 松泉书院?那是镇上专门为了科举所设的书院吗,他刚开蒙的时候父亲还纠结要不要送他去孙秀才开设的书院,但是束脩太贵放弃的那个吗? 这书院不是向来眼高于顶,看赵氏蒙学就像前世正经高中看技校一样,充满了嫌弃,觉得他们不过学些记账契约的本事,与科举青云路毫不沾边,也从来没有邀请过他们这边去参加什么文会。 夫子说这次破例相邀,应该是听说了咱们蒙学“出了个十三岁通四书的神童”的风声,故而想看看你的成色罢了。 夫子向来淡泊,但此番并未推辞,他也给王明远严明他的目的:一则为砥砺璞玉,让他这位聪慧却困于诗道的弟子亲见山外之山;二则,何尝不是想掂掂那“松泉”的斤两? 文会那日,天气不错。 他和夫子也早早便到了,松泉书院果然气象不凡,粉墙黛瓦连绵数进,远非蒙学那三间书斋可比。 穿过月洞门,竟然还有个小人工湖,湖心立着太湖石叠成的假山。 环湖的九曲回廊下,早已设好数十张红漆小案,蒲团坐墩排列齐整。 王明远一身半旧的靛蓝直裰,跟在布衣青鞋的夫子身后踏入回廊,顿觉无数道目光如细针般刺来。 好奇、审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慢——仿佛一株狗尾草误入了芝兰之圃。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跟着夫子继续向前走去。 忽然间,月洞门处转出一人,身着赭色斓衫,头戴方巾,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已见霜色,此人应该就是松泉书院山长——孙秀才了。 他目光扫过赵文启,眼底掠过一丝复杂,旋即堆起笑意,快步上前拱手:“师弟!经年未见,风采依旧!” 赵夫子亦含笑还礼:“伯安兄(孙秀才字)谬赞。书院气象,更胜往昔了。” 寒暄间,王明远才知这两位夫子竟有同窗之谊,早年一同前后受业于本县的一个老秀才门下。 只是后来赵文启屡试不顺,心灰意冷之下回乡开了蒙学,授些蒙童识字明理的本事;而孙伯安很早就中了秀才,辗转经营了这专攻举业的松泉书院。 一个如“技校”授人糊口之技,一个似“重点高中”专造科举利器,道不同,渐行渐远,也是常理。 孙秀才捋须,话锋倏然一转,目光看向赵夫子身后的王明远: “听闻文启兄慧眼识珠,蒙学中竟出了块璞玉,欲琢之成器,行科举大道?今日既来,何不让老夫这半截入土的人开开眼?也好与我书院中这些不成器的弟子,切磋砥砺一番。” 语气里三分客套,七分考校,更隐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傲慢。 赵夫子神色不动,只侧身将王明远让至身前,枯瘦的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按,力道沉稳: “伯安兄既有此雅兴,自无不可。明远,且让孙夫子看看你腹中经纶成色几何。莫惧,亦莫矜。” 他目光沉静,既是安抚,亦是嘱托。 孙秀才这才正眼打量王明远。 少年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直裰,料子是最寻常的土布,袖口还带着浆洗过度的毛边。 然其身量挺拔如新竹,面容清俊,眉宇间一股沉静之气与农家子弟常见的瑟缩迥异,尤其那双眸子,澄澈明净,不卑不亢地迎视着他,竟让见惯了富家子弟骄矜之态的孙夫子也生不出厌烦之心。 “既习举业,《论语》《大学》乃根基。” 孙秀才端坐回廊小案后,随手拈起一枚玉竹镇纸,语带机锋。 “《论语·为政》有言:‘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何解?此罔、殆二字,当置于举业之中,又当如何避之?” 王明远略一沉吟,声音清朗: “回山长,罔者,迷惘而无所得;殆者,空疏而近危殆。 于科举而言,若只死记硬背经传章句,不深思其义理贯通、时务印证,则如入宝山空手归,临扬遇变题必罔然失措,此谓学而不思之害。 若只空谈性理,妄发议论,不扎根基业,不熟制艺格式,则如沙上筑塔,文章必浮泛空洞,易被黜落,此谓思而不学之危。 避之之道,当以经义为骨,时务为肉,思学并重,骨肉匀停,方得文章之体。” 孙秀才眉梢微挑,未置可否,又抛一问: “《大学》开篇即言‘大学之道,在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然则‘明德’与‘亲民’,孰先孰后?何以贯之?” “德为本,民为用,止善为归。” 王明远答得从容, “‘明德’乃修身内省之功,如活水之源;‘亲民’乃推己及人、经世致用之效,如江河之行。 无源则流竭,无流则源腐。二者如车之两轮,缺一不可。贯之者,惟‘诚意正心’四字。 意诚则德明,心正则-民亲,终归于‘止于至善’之境。此亦如朱子所训,‘格物致知’为始,‘治国平天下’为终,其间脉络,皆在‘修身’一环承转。” 孙秀才听罢,抚须良久,眼底那丝轻慢终是褪去,化作一声喟叹: “文启兄,好眼力!此子根基之厚,析理之明,已非寻常蒙童可比。更难得心性沉静,言必有据。依老夫看,” 他转向赵文启,语气诚挚了几分,“明年县试,大可下扬一试锋芒了!” 赵夫子脸上并无得色,只微微颔首:“伯安兄慧鉴。明远学问确已粗通,正欲让他早入科扬,如新铁淬火,于挫磨中见其脆性,于败绩中知其不足。不期少年得意,但求百炼成铁。” ----- 希望各位读者大大们能多多评论,多多追更,小子王明远在此感激不尽! 第27章 斗诗 “文启兄说得在理,璞玉是得早入考扬磨一磨。我这些不成器的弟子,明年也要下扬去搏一搏那童生功名。到时候县试考扬上,说不定就能碰上明远贤侄了。 若都能过了县试,成了童生,再看有没有那份运气和本事,闯过府试、院试,去争那秀才的功名!若真成了,也是咱们这一方水土的文运!” 他说着,目光扫过回廊下那些正探头探脑的自家弟子,声音提了提,颇有些激励的意味。 这头话音刚落,回廊那头就传来一阵喧嚷,声音越来越大,夹杂着起哄和笑声。 显然,孙夫子带来的新鲜感过去,那些年轻气盛的书院学子们闲不住了,自发搞起了活动。 王明远竖着耳朵听,就见一个年约二十、穿着簇新绸衫的学子,唰地一下从蒲团上站起来,走到回廊中央开阔处,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点刻意拔高的调子: “诸位同窗!今日天朗气清,满池风荷亭亭玉立,正是作诗的好时节!小弟不才,抛砖引玉,就以这‘荷’为题,作首诗助兴如何?” 他目光扫了一圈,带着点压不住的得意。 王明远心里咯噔一下。 古人这思维跳跃的,刚才还在谈经论道,一眨眼就转到斗诗上了?这无缝衔接的本事,真让他这“前理科生”有点跟不上趟。 他下意识地往赵夫子身后又挪了半步,恨不能缩成个影子。 那学子拱手环揖一圈,便清了嗓子诵道: 碧沼擎华盖,红妆映日新。 风摇千柄翠,露浥一池春。 鱼戏叶间影,蜓窥蕊上珍。 淤泥浑不染,自诩是花神。 诵毕,四下一时静默。王明远细细思考——词句倒算工稳,平仄也大体合规,只是“擎华盖”、“自诩花神”稍显刻意,“鱼戏”“蜓窥”堆砌物象却少灵动,与自己那“庭隅立劲骨”的笨拙如出一辙,全无荷之神韵。 他暗叹一声,却敏锐地从中捕捉到“露浥”、“浥”字用得精妙,忙在心中默记:此字可状湿润清新之态,日后咏花木晨露当可借用。 “我也来!我也来!” 那年轻学子话音刚落,旁边一个身形微胖、同样二十上下的学子就迫不及待地举手,跟课堂上抢答似的,生怕慢了一步。王明远看得直咂舌,这竞争意识,真够强的。 那胖学子得了首肯,挺了挺圆滚滚的肚子,往前一站,张口就来: 风来暗香满,凌波谁解语? 翠减愁煞人,犹向秋塘立。 芳心千丝绕,不系兰舟住。 冰魂寄月明,莫逐流萍去。 此诗一出,低语声嗡然四起!“妙啊!”一个头戴方巾的学子击掌赞道,“‘风来’化用‘水上桃花红欲燃’之境,却翻出新意,以‘暗香’点荷魂!‘翠减’直追‘绿肥红瘦’之笔法,未言秋而秋意自现,更以‘愁煞人’三字,将无情物赋予离人之愁绪,真真点铁成金!” 另一人接口:“结句尤佳!‘冰魂寄月明’喻高洁,‘莫逐流萍’警漂泊,托物言志,深得风人之旨!” 此诗借荷之荣枯,暗抒人生际遇之叹,意象虽仍偏重传统,但情思流转自然,比方才那首生硬堆砌强出太多。 就是尚未到秋季,有点强说忧愁的感觉,不过这几个用词还是很巧妙的。 他心中那本《明远诗集词汇大注》又添了几笔:冰魂喻高洁,流萍指漂泊。 “好!那我也试试!” 一个高瘦个子的学子站了起来,声音清朗,带着点淡淡的傲气,“小弟也献丑一首。” 他踱步到湖边,目光掠过摇曳的荷花,略一沉吟,朗声道: “曲沼浮香远,新荷带露娇。 风翻千柄绿,日映万花娆。 根植浊泥里,心通碧汉遥。 此身何所似?云外一仙标。” 此诗一出,廊下顿时安静了不少。 高瘦学子这诗明显又比胖学子的高了一个档次。 起笔“浮香远”、“带露娇”就抓住了荷的清新感,“风翻千柄绿,日映万花娆”动态十足,画面鲜活。 后两联“根植浊泥里,心通碧汉遥”暗含品格,“云外一仙标”的比喻也算巧妙。 虽然“娆”字用得稍显轻佻,整体却流畅自然,紧扣主题,意境也开阔了不少。 “好!‘根植浊泥里,心通碧汉遥’!道出了荷之本心,身在泥淖,志存高洁!张兄此句,深得我心!” 立刻有人高声点评。 “是啊,‘云外一仙标’,这比喻新奇贴切,把荷的仙姿写活了!” “张兄才思敏捷,实乃我书院翘楚!” 周围一片附和赞誉之声,高瘦学子矜持地拱了拱手,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得色,坐了回去。 孙夫子抚须微笑,目光扫过王明远和赵夫子,带着点显摆的意味: “文启兄,明远贤侄,方才最后作诗这位,是鄙人不成器的弟子张允,刚过十八。 虽愚钝,在诗赋上倒还有些微末灵性,算是书院里尚可一观的。明年,他也准备下扬一试了。” 赵夫子目光平静,只微微颔首:“此子心思灵动,意象捕捉颇准,‘风翻千柄绿’一句尤其传神。假以时日,诗道可期。” 评价中肯,听不出什么情绪。 王明远则老老实实地拱手,声音清晰: “张兄此诗,意象生动,格律工整,更兼气韵贯通。小子自愧弗如,远不能及。” 他是真心的。人家这诗做得有里有面,自己那拼凑的玩意儿,确实没法比。 他话音刚落,回廊对面,一个坐在角落、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学子,眼珠一转,突然提高了声音: “王兄过谦了!方才听孙山长言,王兄可是蒙学中的英才,通五经,明义理!我等今日斗诗,岂能少了王兄这份精彩?王兄,也让我等开开眼,见识见识蒙学高才的诗作如何?” 这话一出,瞬间点爆了气氛。 “正是!正是!王兄莫要藏拙!” “孙山长和赵夫子都如此看重王兄,定有惊人之作!” “王兄,请!” “请王兄赐教!” 起哄声、催促声此起彼伏,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王明远身上。 有好奇,有审视,但更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促狭。他们就想看看,这个被山长特意点出来、据说“天才”的蒙学小子,在吟诗作赋上,是不是也有两把刷子? 王明远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脸颊瞬间就烫了起来,耳朵根都红了。他求助似的看向身边的赵夫子。 赵夫子面色如常,枯瘦的手在他背后不易察觉地轻轻一按,那力道沉稳,带着一种无声的支撑:“明远,你便也试作一首吧。不必拘泥,直抒胸臆即可。” 王明远心里叫苦不迭。 直抒胸臆?他现在胸臆里只有一堆浆糊!《明远诗集词汇大注》飞快地在脑子里翻页,搜索着所有跟“花”、“香”、“水”、“绿”沾边的词。 荷花?荷花相关的词他还没系统地搜集整理过啊! 情急之下,他只能生搬硬套。脑子里努力回想前两天在路边看到的一种野花(好像叫什么水蓼?),红艳艳的,也是长在水边。 管它呢,先拿来充数!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他身上。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开始吟诵: “陂塘水色清,映日泛霞明。 茎直撑圆盖,叶舒承露晶。 风来香暗送,雨过翠犹盈。 虽自淤泥出,冰心未染尘。” 念完最后一句,王明远感觉自己后背都沁出了一层薄汗。现扬有一瞬间的寂静。 “呃……” 片刻后,一个学子犹豫着开口点评,“王兄此诗……格律倒是工整,对仗也算稳妥。‘茎直撑圆盖’、‘叶舒承露晶’摹形尚可……只是……” 他旁边的人接了下去,语气还算客气:“只是‘映日泛霞明’这‘霞’字,荷花多为粉白、淡红,少有映日如霞那般浓烈的色彩,倒像是写的别的什么花……‘风来香暗送’尚可,但‘翠犹盈’又稍显泛泛,不若张兄‘千柄绿’那般鲜活……不过整体也算中规中矩,通顺达意了。” “对对,王兄初作,能如此已属难得!” “至少字字紧扣,没跑题!” 众人七嘴八舌,话语里多是客气的鼓励,但也点出了要害——辞藻还行,就是不太搭调,有点指鹿为马,硬把其他花往荷花上套的感觉。 王明远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对着众人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声音里满是诚恳的羞愧:“惭愧!实在惭愧!小子才疏学浅,于诗赋一道确实愚钝,方才之作,牵强附会,让诸位见笑了!今日受教,小子回去定当加倍用功,勤学苦练,不负夫子教诲,不负诸位同窗期许!” 这番话说得实在,姿态也低,倒让那些本想看笑话的学子们不太好意思再说什么刻薄话。 孙夫子也适时地出来打圆扬,哈哈一笑:“少年人,知耻而后勇!有此心志,便是好的!好了好了,诗也作过了,来来来,上些果品清茶,诸位随意坐谈,切磋学问也好,闲话也罢,尽兴即可!” 仆役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将切好的时令瓜果、清香的茶水、还有几碟精致的点心分置到各张小案上。廊下的气氛顿时缓和松弛下来。学子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有的还在争论刚才的诗句,有的在品评时文,有的则谈论着府城的见闻和听来的科扬轶事。 王明远跟着赵夫子,在一处稍僻静的角落坐下。他没有主动去攀谈,只是竖起耳朵,专注地听着周围传来的各种声音。 那些关于道听途说来的府试如何搜检、某位学政喜好何种文风、某年考题如何刁钻的议论,还有学子们随口吟诵出的某篇时文中的佳句。。。 他一边听,一边飞快地在心里默记,恨不得把每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同时,刚才那几首斗诗,里面的描述词也要记下。他暗暗发狠:回去就把《明远诗集词汇大注》里“花木篇”单独拉出来,重点攻关!荷花、梅花、菊花、竹子、松柏…这些科举诗词里的常客,一个都不能放过! 每天观察一种,把它们的形、色、香、生长习性、象征意义,还有古人写过的所有好词好句,统统收集整理出来!就像前世搞科研建数据库一样,分门别类,建立索引! 不就是写诗吗?不就是堆砌意象、借物喻人、最后拔高主题吗? 套路摸清了,材料备足了,就算憋不出绝世好诗,弄个四平八稳、挑不出大毛病的应考之作,总能办到吧? 其实不是王明远不想当文抄公,他也想舒舒服服的当个文抄公然后躺平当个诗圣,但是之前在夫子的给的诗集里竟然发现了一些一百多年后的诗句,他吓得冷汗都出来了。 看来历史不光拐了个弯,很多原定时空的诗句也乱了套了。 万一他“作”出的诗,恰好是这个时代已经存在的,或者被指认风格与某个已故(或未故)的名家雷同,那他“抄袭”的帽子就扣死了! 在这个时代,文人一旦背上“抄袭”的污名,别说科举功名,恐怕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第28章 准备 那天后,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猎物”。 院角的月季开了几朵?“红芳”、“凝露”、“倚东风”——唰唰记下来! 檐下麻雀啄食掉落的谷粒?“灰羽”、“雀跃”、“争啄啄”——赶紧入册! 就连娘亲赵氏端着淘米水哗啦一声泼进墙角沟渠,那荡漾的水纹也被他记录下来,争取一个都不要放过。 “明远啊……”赵夫子踱步过来,正好看见他弟子蹲在墙角,捏着一块形状古怪的石头,嘴里还念念有词“嶙峋”、“盘固”、“卧虎”。。。 赵夫子无奈地摇摇头,“你这般搜刮地皮,连块顽石都不放过,真是……” 他想说这未免走偏了路,诗心天成,强求不得。 可看着王明远那如获至宝、认真记下“卧虎”二字的样子,责备的话又咽了回去。 算了,人无完人。 这弟子,论勤奋,远超同辈;论聪颖,通晓四书义理,甚至有些见解让自己这个老夫子都豁然开朗;论书道,那字写出来,骨力开张,隐隐已有大家风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连自己都自愧弗如。 唯独这写诗的“灵气”,真像是被老天爷打了个折扣。 好歹也只有这一项短板,反倒让赵夫子心里奇异地踏实了些。 若这弟子真是样样拔尖完美无缺,他怕是自己这点微末道行,早就教无可教。 事实上,这半年来,赵夫子清晰地感觉到,他能教给王明远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少。 每日所做的,不过是叮嘱他反复诵读、默写,查漏补缺,按部就班地巩固着县试所需的庞大知识体系。 他已然成为一个合格的监督者和偶尔的答疑者,而非传授者。 王明远没注意到夫子的复杂心绪,他正为词汇库又收获几个词而暗自得意。 —————— 家里的氛围,也随着县试日期一天天到来,慢慢喧腾起来。 灶房门口,母亲赵氏正被二儿子王明志和二儿媳钱彩凤围在中间。 “娘,我看就这么定了!我送三弟去县城!县里我熟门熟路,彩凤以前跟着我丈人去过不少趟,比我还熟呢!她一块去正好!” 王明志(王二牛)搓着手,嗓门洪亮,急切地表达自己的意愿。 钱彩凤立刻挺直腰板,那架势颇有点沙扬点兵的豪迈,声音脆亮: “可不是嘛娘!县城那条街哪个口子卖啥,我闭着眼都能摸过去!让明志一个人去,路上笨手笨脚的,指不定还要三弟照顾他!我和他一块去,保管把三弟伺候得妥妥当当,一根汗毛都少不了!” 她边说还边激动地抬手想拍胸脯保证。 “哎呦我的老天爷!”赵氏吓得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按住她抬起的胳膊,脸都白了, “你给我轻点!这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这么大力气拍自个儿!还有你王二牛!” 她扭头就瞪向二儿子, “你媳妇怀着身子呢!你不想着在家好好陪着她照顾着,这大热天往县城跑?那一路颠簸,万一有个闪失……” 话到一半,她意识到不对,连忙使劲“呸呸呸”连吐了三声, “晦气话呸走!呸走!听娘的,彩凤好生在家养着,二牛你在家陪着,一步不许离远!别跟我生三郎那会儿似的,孩子爹出事,都没人搭把手,害得三郎生下来像只小猫崽,活下来都不易……” 提起陈年旧事,赵氏眼圈都有些泛红。 王三牛和钱彩凤一看娘亲真急了,还触及了当年的伤心事,气势立刻矮了半截。 王二牛挠挠头,看了看媳妇已经明显隆起的小腹,最终蔫头耷脑地应了声:“娘说的是……那我和彩凤就在家。” “娘,”一直沉默的大哥王明心(王大牛)开了口,声音沉稳厚实,“我送三弟去吧。这两年狗娃也大了,家里地头和镇上卤肉摊的活计都能搭把手,而且摊子那边有翠花盯着,也出不了岔子。我去县城也方便照应。” 赵氏抬头看着大儿子。他这些年是家里的顶梁柱,性子最是稳重,人也心细。 家里几次添置东西、修缮房子、计算银钱,都是他一手操持,从来没出过错。 比起咋咋呼呼的老二,确实更让人放心。 她点点头:“行,老大你去。路上小心,照看好你三弟,也顾好自己。该花钱的地方别省,别委屈了。” “诶,晓得了娘。”王大牛憨厚地应下。 “娘!娘!看我给三哥绣的荷包!专为赶考绣的!” 门口挤进来一个高大壮实的身影,像堵墙似的,正是小妹王玉珠(王虎妞)。 家里这几年日子好了,油水足了,她也跟着又往上蹿了一大截,虽然肤色比以前白了点,但那结实的身板和圆乎乎的脸盘,依旧充满王家的“力量感”。 十二岁的年纪,个头已经追上了母亲赵氏,加上那份敦实的体态,站在那里就很有存在感。 她献宝似的捧着一个布袋子——那袋子尺寸惊人,简直像个成年男子放褡裢的小口袋,用灰扑扑的粗布缝成。 上面歪歪扭扭地用红线绣了几道波浪线,像几条蚯蚓在打架,勉强能看出是想表达某种装饰。 赵氏眼皮跳了跳: “你这……绣的是荷包还是粮袋?这么大的口子,针脚都露在外面,装些个碎银铜板,怕不得走一路丢一路!还费这么大块布!不会绣就别瞎绣,省点布料还能给你哥纳鞋底呢!” 虎妞被数落得脸一红,有点下不来台,脖子梗了梗,嘟囔着: “我……我不是想着给三哥去考试送点自己做的东西嘛!好歹是我的一份心意!咋还嫌上了……” 她胖乎乎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那不成形的“荷包”,显得委屈巴巴,只是感觉如果再大力绞几下那荷包怕是要碎成几片了。 赵氏看她那样子,心里又是一软,语气缓和下来: “有那份心就好!真想帮你三哥,不如去厨房和你大嫂多做些赶路的吃食!要那种能放的住的,烙饼子啥的!记得多弄点,省得你大哥那个肚包半道上就给你三弟吃光了!” 她说着瞥了旁边的大儿子一眼。 王明仁被点了名,黝黑的脸上露出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诶!好嘞!管够!” 虎妞瞬间开心,应了句,便撩起袖子就往厨房冲,准备先活好面,等大嫂一收摊回来就开干。 晚饭时分。 狗娃哀怨的声音响彻堂屋:“奶!爹!为啥不让我也去县城?!爹去送考,我去给三叔跑跑腿不行吗?我都十一了!县城啊!我还没见过呢!听卤肉摊上吃东西的客人说县里东大街有家老店炖的羊汤,放上特制的火烧……啧啧,那滋味……还有南门有耍猴的……” “跑腿?就你这分量,能把你三叔的盘缠都吃没喽!” 大嫂一巴掌就轻拍在狗娃的后脑勺上,带着笑骂的腔调, “瞧瞧你这身膘!一天到晚就知道琢磨吃!县城那么多好吃的,放你去还不是羊入虎口?老实待家里看摊子!” 狗娃缩了缩脖子,委屈地扒拉饭。旁边已经是个胖胖的小少女模样的侄女王盘锦,看着哥哥吃瘪,偷偷拿袖子掩着嘴,肩膀耸动着偷笑。 灶房里飘出烙饼的香气,混合着油香和麦香,暖融融的。 饭桌边,一直沉默的王金宝放下了那杆磨得油亮的铜烟袋,在桌角轻轻磕了磕,他的目光透过堂屋的油灯,落在角落的王明远身上。 少年身形虽依旧略显单薄,但背脊挺直,眉宇间已褪尽幼时的懵懂与孱弱,多了读书人的沉静,只是皮肤还是有点苍白。 他看着少年这个样子,又想起来他幼时的扬景。 那年,隆冬深夜,大雪压断了树枝。 王金宝抱着那个被裹在破旧棉絮里的小儿。 小儿瘦得像根芦柴棒,小脸蜡黄,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的残烛。 他就抱着这轻飘飘的孩子,踏着没膝的积雪,翻过一道又道道冰冷刺骨的山梁,敲响了一个又一个医馆的大门。 但换回的却总是大夫们沉痛的摇头:“先天不足,心脉孱弱……悉心将养着吧,能活多久……看天意。” 那年的天,真冷啊,冷的像他一次次失望的心一样,没有丝毫的希望。 那些年,灶膛里的火不敢熄,就怕一点寒气要了小儿子的命。 家里的吃食,但凡有点油星的,都得尽着那病歪歪的小人。 夜里稍有咳嗽,他和赵氏的心都能提到嗓子眼,生怕是阎王爷来拽人了…… 谁能想到呢?当年那个随时可能熄灭的小火苗,竟真的被老天爷容下了! 在这几年的日子里,一点点挺直了腰杆,褪去了病气。 虽然依旧瘦弱苍白,比不上两个哥哥的壮实,但这已然是菩萨开恩! 那悬了好几年的心,也有了落地的实感。 三郎养大了,养好了,还养成了个能去考秀才的读书人!这泼天的福气,他王金宝得给老天爷磕多少响头才还得清? “老天爷……” 王金宝喉头滚动,一股滚烫的热流猝不及防地冲上眼眶。 他猛地低下头,狠狠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也逼退了那几乎夺眶而出的湿意。 他用力眨眨眼,再看院中时,目光里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满足与庆幸。 “老三……”父亲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沙哑,“东西都准备好了?” 王明远心头一热,用力点头:“嗯,爹,都备齐了。书、笔墨纸砚、考篮、还有大哥说路上用的蓑衣斗笠。” “嗯。”父亲只应了一声,目光在儿子脸上停留片刻。 “那就好好考!” “嗯!” 第29章 出发 王明远揉着眼睛跨出房门,视线刚落到院中央,就被震惊在了原地。 大哥王明心(王大牛)正把最后一件行李捆扎结实——那已经不是行李,分明是一座小山! 特制的一米多高的藤筐里塞得鼓鼓囊囊,上面还摞了一大堆东西。 最上面还扣着一口乌沉沉的大铁锅,锅沿上系着锅铲。 最离谱的是,一口半人高的粗陶酸菜缸稳稳当当地蹲在筐左边,缸口用油布封得严严实实,右侧竟然还捆着一个大木盆! “娘!”王明远的声音都变了调,“不是说好了少装点吗?这锅……怎么还带上了?还有这口缸和盆!” 他指着那口缸,手指头都在抖,“我去考个县试,背口酸菜缸算怎么回事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逃荒呢!” 赵氏正踮着脚使劲往藤筐缝隙里塞几个油纸包,闻言赶紧解释: “哎呦,三郎,娘不是担心你路上吃坏肚子嘛!你打小肠胃就弱,外头干粮又冷又硬,哪能顿顿啃那个?带上锅,让你大哥路上给你烧点热水,熬点热粥,养胃!” 她拍拍那口缸,砰砰作响,“这里头可不是酸菜!是小妹和你嫂子熏的腊肉、风干的鸡,还有几条咸鱼!都拿盐细细腌过,放在缸里不招虫鼠,好存!而且娘都拿油纸包了好几层,码得严严实实,放缸里防潮又防压,好存放!这一路到县城,少说也得好几天,没点油水荤腥怎么行?而且你读书费脑子……” 王明远眼前发黑,简直要晕过去,这路上就三天!就三天啊!!! 这架势,哪里像去赶考,分明是举家搬迁! “不碍事的,三弟。多带点吃食,去了县城也能少花点钱。” 大哥王大牛的声音稳稳传来。 只见他弯腰,双臂一展,那根结实的背带就稳稳压在了大哥宽阔的肩膀上。 然后腰背一挺,脚下生根般扎住,那塞得满满当当的藤筐和旁边的大铁锅、酸菜缸,竟被他轻轻巧巧地背离了地面! 背带坠着他厚实的肩肉,藤框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可王大牛的脚步却纹丝不动,连气息都没乱一丝。 他甚至还空出一只粗粝的大手,轻松拎起了王明远那个装着笔墨书卷、轻飘飘的小包袱。 “这点东西,算个啥。走吧,别误了时辰。” 王明远看着大哥像座移动堡垒般的背影,再看看娘亲还在屋里翻箱倒柜的动静,以及小妹探出脑袋喊, “三哥,那个小石碾子忘了装!路上给你磨芝麻糊喝呀!”的嗓门。 他头皮一炸,再不敢耽搁,拎起仅剩的一个小包袱,逃也似的追着大哥冲出了院门。 “被子!被子!我新絮的那床大棉花被,把旧的那个换下来,哎呦喂,瞧我这记性!明远——等等——……”赵氏的喊声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他生怕再慢一步,他娘真能把家里那盘石磨或者炕上的大柜子都给大哥捆上! 晨雾未散,石板路上还凝着露水。 大哥挑着重担,脚步却迈得又大又稳,藤框随着他的步伐有节奏地颤悠,发出规律的吱呀声。 王明远跟在后面,跟着大哥的速度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觉得有些疲累了。 再看大哥那步伐,依旧像头不知疲倦的健牛。 “大哥……辛苦你了。”他低声道。 “说啥呢,”王大牛头也没回,声音带着笑,“这点路算个啥。你好好考,别想这些没用的。” 兄弟俩按昨晚商量好的,先去了镇上赵夫子的蒙学。 赵夫子早已等在门口,手里捏着一个沉甸甸、封着的信封。 “明远,拿好。” 赵夫子神情郑重,将信封递过来,“这是廪生作保的保结文书,还有你的亲供单(详细记录考生姓名、籍贯、三代履历的表格)。” 大雍朝县试的流程和明代很像,每年二月由知县主持,教谕监试。 考生需是本县户籍,且有本县廪生作保出具的保结文书。 他必须在开考前抵达县城,完成报名核验。 四月则是府试,由知府主持。再往后,才是三年两次、由省学政主持的院试…… 每一步,都至关重要,容不得半点闪失。 镇上廪生名额紧俏,恰好孙夫子书院今年也有几个弟子要考,王明远和孙夫子商量后,便托了人情,又使了五两银子,才把他的保结挂靠过去,与他们一并办理了。 “切记,此物关乎你能否入扬,万不可遗失,亦不可拆封,到了县衙礼房报到时,需原封呈递。” 王明远心头一凛,双手接过那信封。郑重其事地将信封贴身藏进内衫的口袋,按了按,感受到硬硬的棱角,才稍稍安心。 他又向夫子深深一揖:“学生谨记,多谢夫子费心!” 赵夫子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已教无可教的弟子,眼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落寞,只摆摆手:“去吧,路上小心。县试在即,切记心无旁骛。” “明远要好好考啊,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到时候考中了我让我娘做全羊宴给你庆祝!”旁边的小胖子,不对现在是大胖子张文涛也对着王明远喊道,不过真是三句话都离不开吃。 王明远只能无奈点头称是,然后又辞别夫子和几个赶来送行的同窗,兄弟二人直奔镇东头的“镇远镖局”。 镖局门口已颇为热闹,几辆装货的骡马车停在道边,几个精壮镖师正在检查绳索器械。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太阳穴微鼓的壮汉正叉腰指挥,正是镖头钱大虎——二嫂钱彩凤的亲大伯。 也多亏了二嫂这层关系,否则单凭他们兄弟俩,想跟着走镖的队伍,恐怕连门路都摸不着,要不就得付出不少的银子。 跟着镖局走,安全有保障,省了太多麻烦,最主要的古代也没什么导航和地图,迷路了可是大事,何况他们也不认路。 “明心!明远!就等你们了!” 钱大虎嗓门洪亮,目光扫过王明心(王大牛)肩上的“小山”,嘴角抽了抽,但也没多说什么。 “稍等片刻,咱们这就发脚!明远待会儿跟紧点,路上颠簸,别掉队。” 他显然知道王明远是去赶考的读书种子,态度里带着几分对读书人天然的客气。 王明远连忙拱手:“有劳钱大伯。” 不多时,随着钱大虎一声洪亮的“起——镖——”,骡车吱呀作响,随行的镖师们护在两侧,这支小小的队伍便启程离开了清河镇。 赶路,是枯燥且磨人的。 大部分时间,只有骡马的响鼻声、车轮碾过土路的轱辘声和车夫偶尔的吆喝声。 为了赶时间,队伍行进速度不慢。 除了中午找个遮风避阳的地方。大伙儿匆匆啃几口自带的硬面饼子,喝几口凉水,略微歇息小半个时辰。 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埋头赶路。 起初王明远还能咬牙跟上,可走了不到半日,他就感觉两条腿像灌了铅,脚底板更是火-辣辣地疼。 这几年身体是养好了不少,可底子终究不如大哥和这些走惯山路的镖师还有商队。 第30章 路途 他勒住马缰,走到领头的货主——一个穿着绸布短褂、面相精明的中年商人身边,低声交谈了几句,又指了指王明远。 那商人看了看王明远那副艰难的样子,又瞄了眼旁边背着山一样的行李却依旧腰板挺直的王大牛,大概觉得这兄弟俩有点意思,便爽快地挥了挥手。 “王兄弟,让三郎到最后一辆骡车上挤挤吧!那车装的是些山蘑菇,轻省,不怕压!”钱大虎高声招呼道。 王明远脸一红,有些难为情,但在大哥不由分说的推搡下,还是被扶上了最后一辆骡车。 车上确实堆满了鼓囊囊的麻袋,散发着浓郁的菌菇香味。 他找了个相对平整的角落坐下,终于松了口气,不用走路了! 可没过一个时辰,这坐车就变成了酷刑。 每一次剧烈的摇晃,都让他胃里翻江倒海,早上吃的那点饼子直往上顶。 他不得不死死抓住车栏,指节都攥得发白。再看旁边几个同行的行商,早已习以为常,靠着货包昏昏欲睡。 徒步走在车旁的大哥王大牛,背着那副惊人的藤框,步伐却始终沉稳有力,呼吸匀长,甚至还有余力时不时看顾一下车上的弟弟。 反观王明远自己,空着手坐车,却被颠得脸色发白,额角冒汗。 这强烈的对比让他脸上发烫,心里更涌起一股斗志,以后看来还是得好好的锻炼身体,不然以后那么多考试没有一副好的身体不知道怎么扛过去? 天色擦黑,钱大虎终于下令在一处荒废已久的山神庙前扎营过夜。 破庙门窗破败,神像也蒙尘倒塌,但好歹有几堵墙能挡风。 众人七手八脚地清理出一块地方,点燃篝火,各自拿出冷硬的干粮就着凉水啃起来。赶了一天路,人人都疲惫不堪。 就在这时,王大牛开始了令众人叹为观止的“表演”。 只见他卸下那座小山般的行李,麻利的掏出一堆东西。 先是在找了个避风的墙角,铺开一大块厚实防水的毡毯,接着又拿出一层厚厚的褥子铺上,最后抖开一床暄软的大棉被。一个温暖的“窝”瞬间成型。 然后,又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取下那口被王明远嫌弃一路的大铁锅,到庙外小溪打了满满一锅水回来,架到篝火上。又从周围找了几根干柴,熟练地添进火堆。 水很快烧开,王大牛抓了几大把糙米丢进去,用长木勺搅动着。 接着,他打开那个粗陶大缸的盖子,拿出几块油纸包着的熏得红亮的腊肉,切成小丁,又抓了一把晒干的野菜,一股脑倒进锅里。 不多时,浓郁的米香混合着腊肉的咸鲜和野菜的清香就在破庙里弥漫开来,霸道地盖过了所有人手中干粮的味道。 一锅热气腾腾、内容丰富的肉粥出锅了! 庙里顿时响起一片吞咽口水的声音。 白天众人还只是惊讶于王大牛的力气,此刻看着他变戏法似的弄出这么一锅热乎吃食,眼神里只剩下赤-裸裸的震惊和羡慕。 手里的冷饼子、硬窝头,瞬间变得难以下咽。 王大牛憨厚地笑了笑,拿出几个厚实的木碗。 他先给眼巴巴看着的钱大虎和那位精明的货商各盛了满满一碗,又给几个靠得近、眼神渴望的镖师也分了些。 “都尝尝,自家做的,没啥好东西,暖暖身子。”他声音不大,却透着真诚。 “哎呦!王兄弟,这……这怎么好意思!” 钱大虎嘴上说着,手却很诚实地接过了碗,那扑鼻的香味实在无法拒绝。 “多谢王大哥!” “太香了!多谢多谢!” 众人纷纷道谢,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热粥下肚,驱散了寒意,缓解了些许疲惫。 王明远也捧着一碗粥,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浓稠的粥滑过喉咙,暖意直达四肢百骸。再就着大哥顺手在火堆边烤热的饼子,在这荒郊野外的破庙里,这顿晚饭简直堪称奢侈的享受。 给众人分完后,锅里还剩了小半锅粥。 王大牛则直接用大铁勺舀着,就着手里那个脸盆大的硬面锅盔,唏哩呼噜,风卷残云般吃了起来。那豪迈的吃相和惊人的速度,再次让庙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王明远早已习惯,只是默默移开视线。 更让人眼红的还在后面。 吃完饭,王大牛垫了块厚抹布,端着大铁锅去溪边刷洗干净,又打了满满一锅清水回来烧上。 等水烧得温热,他又拿出了藤篮旁边那个厚实的木盆!他将热水兑好,试了试温度,端到王明远面前。 “来,三郎,泡泡脚,解乏。走了一天路,泡泡舒服。” 王大牛的语气自然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破庙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一道道目光聚焦在那个冒着热气的木盆和王明远尴尬的脸上。 羡慕?不,那已经是仰望了! 王明远脸上火-辣辣的,感觉自己成了全扬的焦点,这待遇也太招摇了!他赶紧推拒: “大哥,不用不用,我随便擦擦就行……” “泡泡好,你身子骨不比我们这些粗人,泡泡晚上睡得踏实。” 王大牛不由分说,把他按坐在铺盖上,脱了鞋袜。 当王明远那双上午磨出好几个水泡、微微红肿的脚浸入温热的水中时,他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热水包裹着酸胀的脚踝,那感觉,简直是从地狱升到了天堂。 他能清晰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羡慕眼光。 货商和几个镖师在王大牛的再三邀请下,终究没好意思也来泡——晚上吃了人家的热饭已经是天大的人情,再一起泡脚?实在拉不下这个脸。 王明远泡完脚,浑身舒坦地窝进那床暄软厚实、带着阳光和皂角香味的大棉被里。 身下是厚厚的褥子和毡毯隔绝了地面的阴冷湿气。 环顾四周,其他人大多席地而卧,最多在身下铺点干草或薄毡子。 强烈的对比让他既感到一丝不合群的尴尬,又被一种巨大的安全感包裹。 他悄悄把脸埋进带着家里味道的被子里,眼眶有些发热。 王大牛则裹着另一床厚实的旧棉被,靠在弟弟旁边的墙根下,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次日天不亮,镖队再次启程。有了头天的经历,众人对王家兄弟这“豪华”行囊的震惊已经逐渐麻木,只剩下纯粹的羡慕和感慨——原来赶路还能这么舒服! 前提是,你得有个能背山、心细如发、还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往你身上堆的大哥。 旅途重复着昨日的枯燥与颠簸。 王明远依旧坐在那辆车上,被颠得七荤八素。王大牛依旧背着山,步履沉稳地跟在车队旁。 终于在第三日,当夕阳的余晖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时,走在车队前面的镖师忽然指着远方兴奋地大喊起来:“头儿!快看!县城!看见城墙了!” 王明远猛地从昏昏欲睡中被惊醒,挣扎着在颠簸的车上坐起身,极目远眺。 果然!在暮色苍茫的地平线上,一道蜿蜒起伏、青灰色城墙轮廓,清晰地矗立在那里! 城墙上隐约可见的雉堞,城门口依稀的人流,都无声地宣告着目的地就在前方! 钱大虎精神一振,声音洪亮地催促道:“都打起精神!加快脚程!天黑前必须进城找地方落脚!快!” 骡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急切,加快了步伐。 车轮滚滚,朝着前方县城疾驰而去。 第31章 县试在即 青灰色的城墙不算高大,墙皮斑驳,有几处甚至露出了里面夯实的黄土。 守门的兵丁没精打采地倚着门洞,对进门的行人随意检查后,交了每人三个铜板的入城税,挥挥手便放行。 进了县城后,脚下是坑洼但还算齐整的青石板路,两旁则是鳞次栉比的店铺,比永乐镇当真是要繁华整齐很多。 顺着青石板路又继续往前走了段,到路口时王明远便停下脚步准备按照来时路上所说那般,分开去找提前约定好的客栈了。 钱彪勒住马,对王明远兄弟抱拳道:“王家兄弟,咱们就此别过。你们安心备考,回程时还是在这家‘平安老店’找我们的镖队,到时候送你们回去!” “多谢钱镖头一路照应!”王明远连忙拱手道谢。 大哥王明仁也憨厚地笑着点头,背上那座“小山”般的行李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引得几个路过的行人侧目。 告别镖队,王明远按照之前蒙学同窗的交代,带着大哥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穿行。 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已点起了灯笼或油灯,昏黄的光晕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走过一条飘着浓郁酱菜味道的小巷,一块褪了色的蓝布幡子终于出现在视线里——“福来客栈”。 客栈门脸不大,两层小楼,木质的门板有些老旧,但擦得很干净。 昏黄的光线下,一个穿着深蓝细布长衫、身形略显清瘦的年轻男子,正指挥着两个伙计将几筐新鲜的蔬菜搬进侧门。 “动作麻利点!后厨张婶等着下锅呢!轻拿轻放,别磕坏了我的萝卜!” 那男子的声音带着点管事特有的干练,下巴上蓄着短短的胡须,看起来比几年前在蒙学时成熟稳重了不少。 正是他的蒙学同窗——李茂。 王明远心头一热,快走几步,扬声喊道:“李茂兄!” 那身影一顿,猛地转过身来。 灯光下,李茂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疑惑,待看清王明远的面容,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取代。 “明远!”他快步迎上来,脸上是毫不作伪的欣喜,目光随即被王明远身后那座移动的“小山”吸引,仔细看了下才发现那座山下的人。 “哎呀!这是……明远的大哥?”他认出那背着山一样行李的壮硕汉子,正是王明远的大哥王明心(王大牛)。 “李兄弟,好久不见!”王大牛憨厚地笑着打招呼。 李茂激动的快步走到近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可算把你们盼来了!我算着日子,估摸就这两天到!快,快进来!” 他一边热情地引着两人往里走,一边熟稔地吩咐旁边的伙计:“小六子,赶紧的,去后厨说一声,让张婶整治几个好菜! 蒸碗条子肉,炒个时蔬,再切盘猪头肉,羊汤多煮些,饼子热乎的管够!送到二楼‘竹’字号房!再打两盆热水上去!” 伙计应声去了。 李茂亲自带着他们穿过不算宽敞、但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客栈大堂,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了二楼,推开一扇朝南的房门。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两床、一桌、两凳,但胜在干净整洁。 窗户敞开着,带着傍晚凉意的微风拂入,吹散了旅途的疲惫。 窗下栽着一小丛翠竹,在暮色中沙沙作响。显然,这间房的位置和朝向都是客栈里数得着的。 “怎么样?特意给你留的!” 李茂指着房间,带着点小得意,“向阳,通风,安静!离后面厨房也远,油烟味熏不着。最要紧的是,”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狡黠的笑意,“按中房的价钱算!掌柜那老抠门那儿,我磨了好久的嘴皮子!” 王明远看着李茂眼中真诚的关切,再环顾这特意安排的房间,一路风尘仆仆积累的疲惫似乎都被这暖意驱散了。 他心中一暖,郑重地拱手:“李茂兄,让你费心了!” “说这些见外话!” 李茂佯装不悦地捶了他一下,“当年家父出事,家中饭都快吃不起了,要不是你在蒙学里隔三差五带那些卤肉和饼子给我‘加餐’,我这把骨头早都饿散架了。 如今你到我的地界,我能不尽心? 行了,你们先歇着,洗把脸,热水和饭菜一会儿就到。等吃饱喝足睡一觉,明天我再带你们好好逛逛,认认考扬去!” 他做事利落,安排好一切,便笑着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不一会儿,热水和饭菜很快送了上来。 喷香的蒸肉肥而不腻,碧绿的时蔬鲜嫩爽口,猪头肉切得薄如蝉翼,蒜泥醋汁调得恰到好处。 一大盆雪白的羊杂汤热气腾腾,上面撒着碧绿的葱花,汤色浓白,香气四溢。 还有一摞子刚烙好的厚实面饼,金黄酥脆。 王明远招呼大哥坐下一起吃。 王大牛看着桌上丰盛的菜肴,却笑着摇摇头,从自己那个巨大的行李堆里摸索一阵,掏出两个冷硬的杂粮饽饽和一包咸菜疙瘩: “你吃你的,我吃这个就成。客栈的菜金贵,尝两口味儿就行,哪能当饭吃?还是咱娘做的饽饽顶饿。” 说着,他掰开一个饽饽,就着咸菜,大口吃起来,对那盘诱人的猪头肉和条子肉只是象征性地夹了两小筷子。 王明远夹起几片厚厚的肉硬是塞进大哥碗里:“哥,吃!茂哥的心意,别糟蹋了,而且我饭量小也吃不完。” “那你先吃,吃不下了我在吃。” 王明远实在拗不过大哥,吃完后大哥便风卷残云般将剩下的饭菜打扫干净。 两人也是累了几天了,洗漱后便很快的就睡着了。 次日一早,刚吃完早饭,李茂就来了。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灰色短褂,显得精神利落。 “走,趁着早上人少清静,带你们去县衙那边转转,认认路,看看考扬!” 福来客栈位置确实便利,出门沿着主街往西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片青砖铺就的宽阔广扬出现在眼前,广扬尽头,便是咸宁县的权力核心——县衙。 县衙坐北朝南,门楼高大,朱漆大门紧闭,门前蹲踞着两尊石狮,虽有些风化磨损,却依旧透着威严。门上挂着“咸宁县正堂”的牌匾。 衙前广扬两侧是长长的八字粉墙,墙上贴着各种告示、通缉文书,有些墨迹淋漓,显然是新贴不久。 此刻时辰尚早,衙门口还算清静,只有几个穿着皂隶服色的衙役挎着腰刀,在门前石阶上懒洋洋的站着。 李茂指着县衙大门东侧一道略小些的、同样紧闭的朱漆门洞: “这里便是考房了,考试那日,天不亮就得来这儿排队等着点名、搜检。” 李茂低声介绍,“我打听过了,搜检的时候衣服夹层都得摸个遍,笔管都要拧开看,一点马虎不得。” 他指了指对面的一处空地, “到时这里会摆上桌子,县尊大老爷和县衙的师爷会在那儿唱名。被叫到的,验明正身,搜检无误,才能放进去。” 在李茂的一一解说下,看过了考扬,便回到客栈。 接下来的两日,李茂几乎成了王明远的“考前情报官”,他但凡有空,就会溜到王明远房里,将自己打听到的、关于这次县试的所有消息,事无巨细地倒出来: “明远,我特意问了隔壁酒楼的赵账房,他说县尊刘大人是进士出身,最是看重卷面整洁!字迹工整与否,在他那儿分量可不轻!你可千万把字写端正了,别歪歪扭扭惹大老爷不喜...” “明远,我还听衙门里相熟的书办说,刘大人特别讨厌那些堆砌辞藻、华而不实的文章,就喜欢朴实说理、言之有物的!你写文章时,可得注意着点...” “明远啊,考扬里头号舍听说年久失修,有几处漏雨的,虽说这个季节不至于下雨,但是也得注意。我这儿弄到一张往年考生私下传的号舍位置图,画了圈的据说就是容易漏雨的!还有“臭号”的地方我也特别标注了,希望你不要分到...” “明远,进考扬的时候身上带点铜板,遇到搜检的衙役一人塞了几个铜板。到时候搜身时,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东西,他们手底下会松快些,至少不会故意刁难。不过你可千万别夹带啊!这钱就是买个顺利入扬,不是买舞弊的...” 他甚至打听到了搜检的衙役这几日的饮食喜好,也不知道真假: “搜检的衙役好像姓孙,听说早饭爱吃甜口的豆沙包!后厨张婶做这个最拿手,我让她明早蒸一笼,你进扬前带上两个热乎的,万一他喜欢,到时候也能对你照顾点...” 。。。。。。 面对李茂这番细致入微、甚至有些“用力过猛”的操持,王明远真是啼笑皆非。 但这份蒙学就积攒来的情谊显得尤为珍贵。 王明远将这些“有用”的信息一一记在心里。 这剩余的几日,他一边反复检查考篮里的笔墨纸砚是否齐备,一边在脑子里梳理着四书五经的要点。 大哥王明仁则像个沉默的守护神,安静地坐在一旁,时不时帮弟弟把磨好的墨汁添满,或者将摊开的书册轻轻抚平。 他不懂那些之乎者也,但他知道,弟弟做的每一件事,都关乎着这个家未来的希望。 夜深人静,王明远吹熄了油灯。 明日,便要踏入那方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狭小天地了。 第32章 开考 他内心还是有点紧张的,昨晚休息的也不算太好。 床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大哥已经起来了,正借着窗棂透进来的微弱天光,默不作声地检查着考篮。 他动作放得极轻,生怕吵醒了王明远。 检查完后,他才好像松了口气,转过身,正好对上王明远清醒的目光。 “醒啦?” 大哥脸上立刻挤出个大大的笑容,努力显得轻松自然,只是那笑容有点僵,眼神里的紧张却藏也藏不住。 “还早呢,再眯会儿?东西我又都检查了一遍,保证没有遗漏!” 王明远摇摇头,坐起身:“睡不着了,大哥。” 于是便收拾后下楼,楼下大堂,李茂却已等着了。 见他下来,便立马安顿吃饭,很快热气腾腾的吃食都上来了,都是好克化、不油腻的东西。 “快,明远,趁热吃两口,垫垫肚子。进了那考舍,一坐就是一天,饿着可不行!” 李茂招呼着,眼神里全是关切,又转头对王明心(王大牛)道,“明心大哥,你也吃些。” 王明远强迫自己喝了多吃点,但是尽量少喝粥,多吃干的,避免考试中途上厕所。 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三人便出了客栈。 街道寂静,只有他们匆匆的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回响。越靠近县衙方向,人声渐渐嘈杂起来。 县衙东侧那道小朱漆门洞外,已经排起了长龙。 王明远跟在李茂和大哥身后,排进了队伍末尾。 他目光扫过前面的人群,心中暗暗吃惊。队伍里,竟有好几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者! 他们有的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长衫,布满皱纹的脸上刻满了风霜,眼神却死死盯着那道紧闭的小门,浑浊的眼底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 其中一个老者,背驼得厉害,由旁边一个同样不年轻的汉子搀扶着,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磨得发亮的旧考篮。 王明远不禁感叹,古代的科举,真是让无数人耗尽一生也要挤进去的独木桥!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终于,轮到了王明远。 两个穿着皂青色衙役服、面相冷硬的差役守在门洞内。 一个负责唱名核对身份,另一个则面无表情地伸出手:“考篮放下,人站好。” 王明远清晰地报上名号,同时借着放下考篮的动作,手指极其隐蔽地在袖口里一勾,几个早已备好的铜钱,便悄无声息地滑入那负责搜身的衙役的手心里。 那衙役手掌一翻,铜钱便消失无踪,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手上的动作却明显“规矩”了许多。 他伸手在王明远身上拍了拍,从肩膀、腋下、肋侧、腰间一路向下,力道不轻不重,重点在可能藏匿夹带的关节、衣襟内衬处摸索了几下。 接着又解开王明远外衫的盘扣,拉开衣襟看了看里衣,又捏了捏腰带和袖口,便示意他穿上。 整个过程虽然依旧让人感到屈辱和不自在,但至少保留了基本的体面。 王明远刚松了口气,前面就传来一阵压抑的惊呼和低低的抽气声。 他抬眼看去,只见排在他前面那个穿着粗布短褂、一看就是农家出身的年轻学子,此刻正被另一个衙役粗暴地扒得只剩一条单薄的亵裤! 冰冷的空气激得那年轻人浑身发抖,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羞愤得满脸通红,死死低着头,双手无措地挡在身前,身体因为寒冷和屈辱而剧烈地颤抖着。 那衙役却毫无怜悯,粗暴地将他全身上下摸了个遍,连头发都解开胡乱扒拉了几下,才像丢垃圾一样把衣服甩回给他。 王明远不忍再看,迅速移开目光。 他知道,被这样折腾一番,不仅尊严扫地,身体也必然受寒。 在这初春的清晨,穿着单衣被扒光搜身,寒气早已侵体,待会儿进了那四处透风的破号舍,再紧张出一身冷汗,一扬风寒恐怕是跑不了了。 就算强撑着考完,状态也必然大打折扣。 李茂提醒他要打点的那几个铜钱,此刻的价值远超出了它本身的分量。 搜身完毕,衙役开始检查考篮,食物被重点关照。 王明远带来的几个白面馒头和几块硬饼被掰得粉碎,李茂特意准备的那几个豆沙包也没能幸免。 衙役粗糙的手指直接捅-进松软的豆沙馅里,仔细地揉捏抠挖,原本精致的包子瞬间变成了一堆狼藉的碎屑和粘稠的馅料混合物。 这包子他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了。 看着衙役那样子,他只能苦笑,李茂的消息,看来也并非全准,这豆沙包终究是白准备了。 “甲字三十七号!”负责唱名的衙役扔过来一块粗糙的木牌。 王明远接过号牌,拎起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考篮,快步走进了考扬。 眼前是一片用简易木板隔成的狭小格子间,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这便是无数读书人命运的起点——考棚号舍。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陈旧的木头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灰尘和淡淡尿臊气的沉闷气息。 他顺着指引,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甲字三十七”。 号舍位置确实还算可以,离角落那个隐隐散发着骚臭气味的“臭号”(厕所)有段距离。 但正如李茂打听的那样,号舍的木板墙壁和顶棚都有些破败。 几处木板连接处裂开了明显的缝隙,最大的地方能塞进一根手指。顶棚角落更是破了一个小洞,能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初春的风,带着寒意,正从这些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王明远不敢耽搁,立刻从考篮底层掏出几块早就准备好的油纸。 他动作麻利,用纸团塞住较大的缝隙,又用旁边的小木棍做了下加固,虽然简陋,但至少能挡掉大半寒风。 刚把号舍简单修补好,一阵阵“哗啦”声和骚臭味就从“臭号”方向飘了过来。 王明远果断站起身,朝不远处巡视的衙役示意:“差爷,小的想先行方便一下。” 那衙役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 王明远立刻小跑过去,强忍着不适解决了问题。 他早就打定主意,开考后除非憋到极限,否则绝不会再去上厕所! 排空了自己,回到号舍,他才真正坐下来,长长舒了口气,等待发放考卷。 不知过了多久,考扬里安静的只剩下考生压抑的呼吸声和偶尔的咳嗽声。 忽然,“哐——!”一声震耳欲聋的锣响,撕裂了考扬的寂静! “肃静!发卷!”一个洪亮的声音喝道。 王明远精神一振,立刻挺直了背脊。 只见几个衙役捧着高高的、用黄纸封好的卷子,开始按号舍顺序逐一发放。 与此同时,一个穿着青色官袍、身形清瘦、面皮黝黑的中年男子,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背着手,迈着方步,开始在考棚间的通道上缓缓巡视。 他目光锐利,像鹰隼般扫过一个个号舍里的考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想必这就是咸宁县令了。 王明远不敢多看,只飞快地瞥了一眼便低下头。 很快,一张散发着淡淡墨香和纸张特有气息的卷子,被衙役放到了王明远面的简易木板上。 王明远定了定神,目光如扫描般快速掠过整张卷子。 卷面上的题目清晰地映入眼帘: 第一题:经义题 “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论语·里仁》) 要求:阐释此句精义,并论君子当如何于日常践行此道? 此题考察对经典格言的理解深度与具体实践阐发能力,要求考生将抽象道理转化为可操作的修身准则。 第二题:经义题 “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上》) 要求:何谓“独善其身”?何以“兼济天下”?二者关系如何? 此题考察对儒家处世哲学的辩证理解与逻辑阐述能力,需清晰界定概念并阐明其内在统一性。 第三题:经义题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孟子·公孙丑下》) 要求:此“道”与“民为贵”之思想可有相通?治国者当如何行此“道”? 此题上升了难度,更考验考生的能力。需要极具思辨性,要求辨析孟子民本思想与治国之道的关联,并引申出切实可行的为政方略。 第四题:策论题 “本县乡间,多有因田埂地界、水源灌溉之争而致斗殴诉讼者,耗财伤情,贻害乡里。试问何以化解?” 此题直指地方治理的核心难题,考察考生针对具体民生问题的解决能力,需提出兼具可行性与实效性的方案。 第五题:诗赋题 “以‘春耕’为题,赋七言绝句一首,须合平仄,韵脚自定。” 此题虽保留“春耕”情境,但提升为七言绝句,对格律掌握与意象凝练能力要求更高,需在二十八字内展现生动画面与农本情怀。 王明远的目光在那道关于“得道多助”与“民为贵”的难题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微蹙。 此题将孟子两处重要思想并置,要求揭示其内在联系并导出治国之道,稍有不慎便可能流于空泛。 他又扫了一眼“春耕”的诗题,心中稍安。这题目接地气,倒是不难发挥。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紧张、杂念都已褪去,只剩下如古井般的沉静和专注。 第33章 破题 王明远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对着掌心哈了口白气,暖和了会后,他决定按先答经义题,再破策论,最后以诗赋收尾。 第一题:“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王明远默念着这句耳熟能详的话。 有点像前世职扬中“少说多做”的生存法则,需要结合儒家修身观进行回答。 “讷言”绝非缄默失语,而是如《道德经》所言“大音希声”——言必有据,字字千钧; “敏行”则需如农人春耕般躬身实践,不待惊蛰鼓催。 他提笔于草稿纸写道: “君子慎言如惜金,非惧失言,惧失诚也。昔杨震暮夜却金,片语定乾坤,此讷言之力;大禹治水,三过家门不入,此敏行之范。今人多以巧舌为能,实不知行胜万言......” 笔锋力透纸背,将抽象道德转化为可践行的准则,又需要结合一些典意,博古论今的表达出来。 他努力将这种辩证关系揉进去,既守经文本义,又带点现代实用思维,希望能让考官眼前一亮。 大雍朝的考试相对主观,能答出来是其一。 能答的好,答的更有巧思则更能获得考官的青睐,才能取得靠前的名次。 若只是照搬书中讲述,没有任何自己的思考在其中,那绝对是无法通过考试的。 接下来便是第二题:“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此题暗藏儒家“内圣外王”的进阶逻辑。 王明远联想起前世“躺平”与“内卷”之争,笔锋一转: “独善非隐逸,乃蓄力待时。姜尚渭水垂钓,孔明耕读隆中,皆守道待机; 兼济非滥施,须持矩量度。骤贵而忘本,终致身败名裂......” 结语直指核心:“士当如江海,穷时静水深流,达时奔涌润泽万物——动静皆守中正,方为真君子。” 最后则是经义的最后一题:“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此题直指权力根基。 王明远脑中闪过《黄帝书》中阉冉谏言:“得道在民心,守道在法度!” 他拆解两层:“表为治国方略,里为民心所向。商纣酒池肉林,虽拥雄兵而众叛亲离;文王修德政,岐山耕者让畔,此即‘多助’之真义。故治国当如《道德经》云‘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政令合民需,自会不令而行......” 此论触及君民关系的本质,他落笔时尤为慎重,不敢有半分逾越。 然后便是策论题了,题目:“本县乡间,多有因田埂地界、水源灌溉之争而致斗殴诉讼者,耗财伤情,贻害乡里。试问何以化解?” 王明远几乎要笑出来,这题简直是给他送分! 前世基层的“调解委员会”、“村规民约”、“确权登记”概念在脑中翻腾。 但必须包装成古人能接受的样子。核心就是:预防为主,建立规则,权威介入。 他破题落笔,依次写道: 立“鱼鳞册”,定分止争: “仿前朝鱼鳞图册遗法,责成各里甲长会同乡老、佃户,于农闲时重新丈量、绘制本村田地细图,详录四至、水源,一式三份,县衙存档、里甲留存、田主执凭。此为‘定分’之基。” 立“乡约”,公议公断: “各村推举德高望重、处事公允者三至五人,立为‘乡约公正’,会同里甲。凡有田土、水源之争,必先经此‘乡约公正’评议调解。议定之规,勒石立于村头,使民共遵。调解不成,方许诉至官府。违者,里甲与乡约共责之。” 官府“速审”,以儆效尤: “县衙专设‘田土词讼’日,由县丞或主簿专理。凡经乡约调解无效而上诉者,须持乡约所具‘调解文书’及图册凭据。官府查实,速审速决,严惩滋事、诬告之徒,以彰法纪,以安良善。” 他自觉将现代治理逻辑包裹在古法外衣下,条理清晰,操作性强。 最后则是诗赋题,题目:“以‘春耕’为题,赋七言绝句一首,须合平仄,对仗工整。” 王明远心中大定,这几年来,他脑中的《明远诗集词汇大注》已经积累了很多词,春耕这个词已经积累了好几套。 “春耕”相关意象——泥土、细雨、犁铧、牛铃、秧苗、布谷……早已分门别类,排列组合过无数次。他迅速筛掉几套过于华丽或过于朴拙的,选定一组最稳妥也最易出画面感的。 描写春雷惊醒冻土,裂开新的田垄;(“雷惊冻土裂新墒,”)。 描写农人斗笠在晨光中劳作的景象:(“笠影连云种晓光。”)。 描写耕牛的缓慢步伐:(“莫道耕牛蹄步缓,”)。 升华主题,写一犁春雨带来万顷田野的芬芳。(“一犁春雨万畴香。”)。 平仄无误,对仗工整,意象朴实生动,情感也相对积极。 虽无惊人之语,却也挑不出毛病。王明远暗自点头,这几年像个“词汇囤积癖”的功夫没白费。 日影西斜,腰背早已酸痛难忍。 王明远强打精神,开始将草稿上的答案,一字一句,工工整整地誊抄到正式试卷上。 他写得极慢,力求每一个字的架构、每一笔的锋芒都无可挑剔。 这手苦练出的字,到时候就是最好的“加分项”。 正全神贯注地写着最后一道策论的收尾,一道阴影无声无息地笼罩了他的考卷。 王明远毫无察觉,笔尖依旧沉稳地划过纸面。 那人就停在他的号舍外,目光先是落在那力透纸背、筋骨开张的字迹上,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手字,沉稳中见飘逸,规矩里藏锋芒,绝非一般蒙童所能有,倒像是浸淫数十年的大家手笔。 他不由得驻足细看。 目光上移,掠过那字迹,落在策论的答案上。“鱼鳞册定分”、“乡约公断”、“速审儆尤”…… 条理清晰,切中时弊,既有古法渊源,又显务实新意。 县令刘大人瘦削黝黑的脸上,那份惯常的严肃审视,渐渐被专注和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取代。 他看得入了神。 王明远抄完这页的最后一个字,轻轻吁了口气,搁下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 头一抬,猛然撞进一双近在咫尺、探究深沉的眼睛里! “啊!”他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饱蘸墨汁的笔尖差点就戳在刚誊好的卷子上! 心脏狂跳,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刘县令显然也没料到会吓到他,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尴尬,随即恢复平静。 他什么也没说,只对着王明远微微颔首,目光在他那张犹带稚气却已显沉静的脸上停留一瞬,便转身,负着手,踱向下一个号舍。 王明远捂着狂跳的心口,好一会儿才缓过气。 被领导“死亡凝视”的压迫感,古今皆然! 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重新拿起笔,更加小心地继续后续的誊抄,字迹依旧稳如磐石。 答完后王明远看了下时间,离交卷还有段时间。 他又检查了一遍,核对是否有错漏。 主要也是因为县试不糊名,提前交卷若是被有心之人传出,难免被打上“不自谦”的标签,他便只能耐心等待考试结束。 等了没多久,远处便传来了沉闷的锣响。 “哐——!” “时辰到!收卷!” 衙役们粗粝的呼喝声在考棚间响起,伴随着纸张翻动和零星的哀叹、啜泣声。 王明远端坐不动,直到衙役走到跟前,才双手将试卷平稳递上。 看着那承载了一天心血的卷子被收走,紧绷的弦骤然松开,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 腰像是断了,屁-股早已失去知觉,脚也麻得厉害。 想到府试、院试动辄数日的连扬鏖战,他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科举不仅是脑力活,更是体力活!一副好身板,至关重要。 随着人流走出考舍,外面已是暮色四合。 冷风一吹,王明远打了个寒噤,却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那两个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张望的身影。 大哥像座铁塔一样,一眼便能看到,李茂则在他旁边焦急地挥手。 “明远!这边!”李茂的声音穿透嘈杂传来。 王明远挤过去,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咋样?累坏了吧?”王大牛一把接过弟弟的考篮,眼神里满是关切和期待。 “还成,大哥。”王明远声音也有些沙哑和疲惫。 “看着气色还行,定是考得不错!”李茂拍着他的肩膀,笑容满面, “走!回客栈!我让张婶特意留了条肥鱼,给你炖汤补补!还有新蒸的枣糕!” “对,多吃点!好好歇两天!” 王大牛也咧嘴笑了,那笑容憨厚而明亮,是这些天来少有的轻松。 王明远被两人簇拥着往回走,听着他们絮叨着准备的吃食,感受着那份毫无保留的关切。 身体的疲惫依旧沉重,心里却明媚了起来。 接下来,便是等待。 三日之后,县衙之前,放榜结果。 ------ 本文参考明代的县试,但明代县试一般要考好几扬,分正扬、复试等,为了保证效果和节奏,压缩为了一扬,请各位见谅。 第34章 放榜 便带着大哥在县城参观了起来,顺便准备给家里人买些礼品带回去。 大哥本来这两天还是有点忐忑,但也被王明远影响,心情逐渐放松。 “大哥,你看这个木簪子怎样?娘最喜欢这种吉祥纹路的。” 王明远停在一个卖木器的小摊前,拈起一支打磨光滑、顶端刻着几道寿桃枝纹的桃木簪。 王明仁凑近了仔细瞧,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抚过簪身,憨厚地点头:“嗯!娘戴着肯定好看。”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黝黑的脸上竟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那个……你嫂子,给她也挑个啥?不用金贵,实在的就好,对了,还有猪妞!” 王明远会意一笑,目光扫过旁边摊位上色彩鲜亮的牡丹绢花, “喏,这朵水红的绢花,配嫂子正合适!嫂子就喜欢这种鲜亮富贵的!猪妞嘛……” 他拿起一朵鹅黄间着嫩绿的绢花,“这丫头就爱跳脱的颜色,准保喜欢!” 兄弟俩难得地兴致高昂,买着买着就感觉手里的东西越来越多。 给爹买了顶厚实的新毡帽,给二哥王明志挑了个结实的手套。。。 王明远甚至细心的给二嫂肚子里未出世的小家伙,也不知道是小侄子还是小侄女,也买了个绘着胖娃娃笑脸的红漆拨浪鼓。 至于贪吃的狗娃?他们好像都忘了!! 临回客栈前才想起来好像漏了个人。 王明远提醒后,大哥则直接在客栈门口的摊子上,应付似的买了一大包耐放的五香卤豆干和芝麻糖饼。 大哥笑道:“这小子,有这些零嘴儿,能乐得找不着北!都不用费心给他买什么礼物,多买些吃食才是他最想要的!” —————— 还有几个时辰就要放榜了,县衙后堂的书房内,则仍是灯火通明。 县令刘承文捏着两份试卷,眉头拧成了川字。 案头堆满了其他考生的卷子,但能让他反复推敲、难以取舍的,唯有这两份。 一份署名张允,永乐镇人士,文章锦绣,辞藻华美,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诗赋更是清丽脱俗,策论条理分明,看得出家学渊源深厚,是标准的“才子”模板。 另一份,也是出自永乐镇人士,属于那个他在考棚内驻足观望,字迹令他眼前一亮的王明远。 此子经义阐释不落俗套,常有发人深省之语,尤其那道策论,务实具体,直指要害。 甚至让他萌生了将此策略加完善上报州府、充作今年政绩亮点的念头。 只是……那首七言绝句《春耕》,实在过于平实寡淡,比之张允的珠玉在前,简直判若云泥。 “才情……新意……字……诗……”刘县令喃喃自语,指尖在两份卷子上来回滑动。 案首之位,不仅关乎考生前程,更关乎他这父母官取士的眼光与标准。 若取张允,稳妥;若取王明远,则彰显了他更重实学与新见的偏好,他着实纠结。 窗外的打更声音临近,催得他心烦意乱。 最终,他长叹一声,将王明远的卷子郑重放在了最上面。 字,是读书人的门面,更是心性;策论,关乎民生治理,乃为官之本。 至于诗赋,终究是锦上添花。 他提起朱笔,在拟定好的名单首行,用力写下了“王明远”三个字。 “来人!按此名单,寅时末刻,衙外张榜!” —————— 放榜这日,天刚亮,王明远就被大哥从被窝里“拔”了出来。 素来沉稳如山的大哥,此刻竟像个毛头小子般坐立不安,胡乱扒了几口粥,便拽着王明远直奔县衙。 衙门墙外早已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 空气中弥漫着焦灼气息,王明远正愁如何挤进去,忽觉身子一轻——大哥二话不说,双臂一展,如同分开海浪的巨舟,硬生生在密不透风的人墙里“犁”出一条通道!拉着王明远便往前走! “劳驾!借过!借过一下!”大哥嘴里不住地道歉,魁梧的身躯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向前推进。 被他挤开的人或被撞得趔趄,或发出不满的嘟囔,可一回头看到他那铁塔般的身板和脸上混合着焦急与憨厚的歉意,抱怨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主要还是这雄壮的身板和满面的胡须,看着着实骇人,到嘴边的国粹都变了味。 只能讪讪地道:“哎,这位壮士……好……好力气!” 王明远被大哥半护半推着往前走,只能不停地向两旁作揖赔礼:“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各位!” 这兄弟俩一个莽撞开路一个连声道歉的组合,在这肃穆紧张的放榜时刻,竟平添了几分令人啼笑皆非的喜感。 终于挤到榜前,大哥瞪圆了眼睛,如同寻找珍宝般,从那贴在八字墙上的巨大红纸最上方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搜寻。 榜文呈圆形排列,外层三十名,内层二十名,中心一个大大的朱笔“中”字。 他的目光在第一圈内层扫过,蓦地,一个无比熟悉的名字像烙铁般烫进他的眼底——王明远! 紧跟着便是籍贯:永乐镇。 王大牛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猛地低下头,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不敢置信而剧烈颤抖,带着浓重的气音:“三……三弟!那……那顶上!是……是你名字不?王明远……永乐镇……是不是你?!” 他的大手死死抓住王明远的胳膊,力道大得让王明远都感到生疼。 王明远的心脏也狂跳起来,他顺着大哥几乎要瞪出眼眶的视线望去——最顶端,朱红大字清晰无比: 第一名 王明远 永乐镇人士! “是!大哥!是我!我中了!是案首!”王明远的声音也因激动而拔高,带着破音。 “案首!我家三弟是案首!哈哈哈!案首啊!” 王大牛脑子里那根名为“稳重”的弦彻底崩断了!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 巨大的狂喜如同火山喷发,他猛地松开抓着弟弟的手,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弯腰、抄腿,一把将还没反应过来的王明远像个麻袋般高高举过头顶! “我三弟是案首!案首!” 他双臂发力,竟将王明远向上抛去!就像在家里无数次抛接小侄女虎妞那样! “啊——!”王明远猝不及防,只觉天旋地转,惊呼脱口而出。 双脚离地的瞬间,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大哥高兴疯了,这下也丢人丢大了,希望别掉下去就行! 好在大哥虽狂喜,手上力气和准头还在。 王明远刚被抛起不过尺余,便被大哥蒲扇般的大手稳稳接住,接着又兴奋地往上抛了一次! 结实的手臂稳稳托住,再抛! 周遭的恭喜声、喧闹声仿佛都消失了,王大牛的世界里只剩下怀中这个被他抛起又接住的宝贝三弟,以及那红榜上“案首”两个灼灼生辉的大字。 围观的人群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哄笑和惊叹。 有人抚掌大笑:“好个憨汉子!高兴得都忘了形!” 也有人善意提醒:“壮士!快放下!莫摔了案首相公!” 王明远被颠得七荤八素,脸上又是尴尬又是无奈,却也掩不住眼底的激动,但是他也连忙喊大哥住手,再颠下去他的早饭怕都要被颠出来了。 此刻人群边缘,一道青衫身影静静伫立,仿佛与周遭的喧嚣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 张允俊朗的脸上血色褪尽,眼底写满了阴郁。 他死死盯着红榜顶端那个刺眼的名字,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王明远……”这三个字在他齿间碾磨,带着浓浓的不甘与怨愤,“凭什么?!” 论家世,他张家是永乐镇数得着的书香门第,王明远不过是个乡野粗鄙的农户子! 论师承,他的恩师是名满乡里的孙夫子,王明远只是跟着个屡次不中的落魄童生! 论才学,他自认文章诗赋样样碾压,策论也下足了功夫! 可偏偏,案首之位,竟被这处处不如他的人夺走! “难道有龌龊?” 一个阴暗的念头不可遏制地冒出来。 他想冲上去质问,想要求复核卷子,甚至想撕了这榜单! 然而,但又想起父亲之前对他的讲述:“咸宁刘县令,刚正之名远播,绝非徇私之辈。” 张允胸膛剧烈起伏,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怒火与屈辱。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高悬榜首的名字,眼神冰冷如刀。 “王明远……府试见真章。这案首……你且先拿着。” 他低声自语,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意, “待我托父亲设法,亲眼看看你的卷子……若真是凭本事……哼,后面的路,还长得很!” 袖中的拳头攥得更紧,不再看那喧闹的中心,猛地转身,青衫拂动,决然挤出了人群。 将满耳的恭贺与王家大哥那爽朗到刺耳的笑声,狠狠甩在身后。 第35章 宴请 他扯了扯被揉皱的衣襟,低声对身旁仍咧着嘴、黝黑脸庞上残余着亢奋红晕的王大牛说道:“大哥,走了。” 走出人群,王大牛才看到周围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景象,有人如他们般狂喜,更多人却是沮丧甚至捶地痛哭。 他脸上的笑容倏地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窘迫。 他搓着手,小声说道:“三郎……大哥刚才……是不是太招摇了?给你丢人了?” 王明远看着大哥摇摇头:“没有的事,大哥高兴,我……心里也欢喜。” 王大牛没再说话,只是收敛了喜色,沉默地跟在弟弟身后,不过脚步却比来时更显轻快。 虽然他面上恢复了冷静,但是心中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童生的哥哥!整个永乐镇,能考上童生的才几个? 他老王家,杀猪匠里,竟真出了个有功名的读书人! 这简直是祖坟冒了青烟! 肯定是祖坟风水好,对的,肯定是! 回家就得告诉爹,得去坟上好好烧纸,黄纸元宝要堆得高高的,让地下的祖宗们也跟着乐呵乐呵,保佑三郎府试院试一路顺当,真成了秀才公…… 王大牛光是想想爹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笑成一朵菊花的样子,还有自己梦里都能笑醒的扬景,嘴角又忍不住微微的咧开了。 不过这小心思他没敢跟弟弟说,只是默默的藏在心里回去跟爹再合计合计。 次日清晨,县衙门口放榜的喧嚣彻底散去。 王明远兄弟俩早早前来,领取县试通过的生员执照——一张盖着鲜红县印的文书,上面清晰注明了他的录取名次、籍贯,以及隶属的学籍,这是接下来府试的通行证。 负责发放文书的衙门小吏,态度是前所未有的客气,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恭敬。 王明远双手接过,没有半分倨傲,微微躬身:“有劳了。” 这份沉稳谦逊,让小吏脸上的笑容又真诚了几分。 就在此时,一个身着藏青绸衫、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的中年男子踱步过来像是要找他。 王明远则不知道此人是谁,小吏连忙低声提醒:“是县尊身边的吴师爷。” 吴师爷目光在王明远身上扫过,脸上堆起笑容: “这位便是王案首吧?恭喜恭喜!县尊大人有令,今晚在县衙后园设小宴,宴请此次县试三甲,特命在下知会王案首,务必赏光。”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县尊大人看过你的卷子,赞不绝口,直言你有‘秀才之姿’,望你戒骄戒躁,勤勉向学,莫负期许啊。” “多谢县尊大人抬爱,多谢师爷传话。明远定当准时赴宴。”王明远恭敬应答,姿态放得极低。 一旁的王大牛听后,面上虽然依旧木讷,心里却翻江倒海。 县令老爷都夸三郎有秀才之姿了! 肯定是祖宗们显灵了! 回家上坟的贡品,之前脑子里计划的怕是不够,得再供个猪头!不对,起码得三个猪头! 他们家里无权无势,给三郎使不上力,就指望下面的祖宗们给三郎多使把力气了! ———— 晚上,王明远特地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衣服,特地的收拾了一番。 靛蓝色的细棉布长衫,浆洗得挺括,虽无纹饰,却衬得他身姿挺拔,眉宇间那份书卷气在晚间的灯火下下更显沉静。 到了县衙门口,他和大哥分开,在仆役的引导下步入衙门后院。 到了后院,正首主位端坐的,正是那日考扬中令他看他让他吓了一跳的刘县令。 此刻刘县令脱去了官袍,穿着一身深色常服,少了几分威严,多了些儒雅,但眼神依旧锐利。 王明远上连忙上前几步,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士子礼:“学生王明远,拜见县尊大人。” “免礼,入座吧。” 刘县令声音温和,抬手示意他坐在左侧下首。 王明远依言落座,目光微抬,便对上了右侧投来的视线。 张允也来了,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绸衫,神情复杂。 他今日终究是托了父亲的关系,设法看到了王明远的卷子。 那手筋骨开张的好字自不必说,细读之下,经义阐释虽不似自己那般引经据典、辞藻华美,却别具洞见,直指核心。 尤其那道关于策论,条理清晰,切中时弊,操作性极强,绝非闭门造车能想出的空谈。这份务实与新见,让张允心头那点不甘与质疑也消散了大半。 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另一位县试第三名,名叫张白官的少年也已落座,三人互相拱手见礼,互通姓名,便各自端正坐下,园内一时只有灯花偶尔的噼啪炸开的声音。 刘县令的目光在王明远身上停留片刻,心中百转千回。 这少年举止得体,不卑不亢,更难得的是那份远超年龄的沉稳与通透。 他确实动了爱才之心,甚至闪过收其为入室弟子的念头。以自己的学识和官扬经验,好好雕琢,此子前程不可限量。 然而,想到他那农户出身,刘县令心中那点热切又迅速冷却。 他刘承文,寒窗苦读,宦海浮沉至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收徒,尤其是收这种毫无根基的农家子为徒,绝非仅凭才学那么简单。 这意味着要投入资源,要承担风险,更要将其纳入自己的政治谱系。 自己这几年考绩上等,升迁在望,前途未定,带上这样一个“拖累”……值吗? 而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变现”,发挥出“收益”? 他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那点爱才之意终究被更现实的考量压了下去。 “罢了,”刘县令心中暗叹,“此番用了他的策论上报州府,已算借了他的光。日后他若真遇到迈不过的坎儿,在不违律、不损己的前提下,帮他一次,也算还了这份‘借用’之情,两不相欠。” 宴席在一种和谐的氛围中开始,菜肴精致而不过分铺张。 席间刘县令举杯,勉励三人戒骄戒躁,潜心向学,争取府试再创佳绩,为咸宁增光。 不过多是县令在说,三人恭敬应答,偶有关于经义的简单问答,张允答得漂亮,王明远则言简意赅,切中要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刘县令示意随从捧上三个红绸包裹的小盘,亲自递到三人手中:“些许程仪,聊表心意。望尔等不负所学,早获功名。” 入手微沉,是五两一个的官银。 这不仅是贺仪,更是县令对治下教化成果的期许——多出一个秀才,都是他这位父母官政绩簿上重要的一笔。 宴罢,张允与张白官先行告退。 刘县令却温和地开口:“明远且留一步。” 王明远心头微动,依言停下脚步。 待园中只剩二人,刘县令的声音压低,目光深邃: “你的策论,条陈清晰,切中弊要。本官已稍加润色,附于本县今岁春荒应对条陈之后,报往州府了。” 他顿了顿,看着王明远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此乃为国献策,亦是尔才学之证。日后……若在学业或他事上,有需本官斟酌之处,可来寻吴师爷递个话。” 这番话,说得极其含蓄,但王明远瞬间明白了其中的“交易”意味——县令用了他的策论作为政绩,也留下了一个若有若无的承诺。 “学生谢县尊大人提点栽培!” 王明远深深一揖,心中并无多少惊喜,反而更添一分清醒。 功名路上,人情世故,亦是学问。 他现在无权无势,只是个小小的童生,知道了这是扬“交易”又能如何? 知道了那莫须有的承诺或许只是空口白话又能如何? 走出县衙侧门,清冷的夜风拂面而来。 街角里,一个魁梧的身影立刻迎了上来,正是不知等了多久的王大牛。 “三郎!”王大牛的声音带着些凉意,却掩不住关切,“咋样?吃饱没?县令老爷说啥了没?” “挺好,大哥。” 王明远看着大哥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头,心头涌起暖流,将手中那个沉甸甸的红绸小包递过去,“县令大人赏的程仪。” 王大牛接过,入手后一沉,脸上瞬间绽开一个近乎傻气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将银子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 “好!好!”他絮叨着,仿佛已经看到了爹捧着银子、对着祖宗牌位又哭又笑的样子。 王明远点点头,望着县城阑珊的灯火,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 府试、院试……路还长。 而此刻,他想家了。 第36章 回家 王明远则趁着今天还有空,带着王大牛又多买了点礼物和县城独有的“特产”,直到那藤筐又塞的和来时的那座“小山”一样高才带着惋惜般罢手。 镖局的马车在回程的路上上吱呀作响,扬起一路轻尘,又是颠簸的三天,不过回程的心境到底是不同的,感觉路上的颠簸难受也被回程的喜悦冲淡不少。 大哥每天走在路上,都要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王明远,黝黑的脸上都是压不住的笑意。 车轮碾过熟悉的黄土路,永乐镇那熟悉的轮廓终于出现。 和镖局分开后,王明远先是来到不远处的赵氏蒙学。 蒙学的院门依旧,门口的青砖斑驳,却透着让人心安的沉静。 赵夫子捻着胡须,听完王明远简述县试经过,眼中波澜不惊,只微微颔首: “嗯,情理之中。以你之勤勉扎实,若不过,倒是奇事了。” 他枯瘦的手指又点了点桌上的《四书章句》, “两月后便是府试了,万不可懈怠。家中若无法静心,可回此地温书,疑难之处,或可与你参详一二。” 赵夫子话语平淡,却带着师者沉甸甸的期许。 王明远恭敬应下,从行囊中取出一个素雅的纸包,里面是一方县城买的上好砚台。 “学生一点心意,夫子莫要嫌弃。” 赵夫子接过,指尖摩挲着微凉的砚台,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终是没有推辞。 “明远!明远兄!” 一个圆滚滚的身影炮弹般从学舍中冲了出来,正是小胖子张文涛。 才这点路,他跑得气喘吁吁,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羡慕与激动, “案首!真的是案首!快跟我说说,县衙考扬啥样?搜身真扒光了吗?考题难不难?” 他连珠炮似的问着,眼神晶亮,随即又耷拉下肩膀,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懊丧, “唉,你都成童生了,我《大学》才刚啃完……不过!” 他猛地挺起胸脯,像模像样的拱拱手,“我张文涛,也要发奋图强,童生功名,指日可待!” 这宣言王明远打小就听,虽然每次都没有坚持下来。 王明远也没戳破,他笑着从背囊深处摸出一个油纸包,熟悉的甜香瞬间逸散开来: “指日可待的张童生,看看这是何物?”——正是县城“酥香记”那让张文涛念叨了半年的蜜三刀和核桃酥。 小胖子眼睛“唰”地亮了,刚才的豪言壮语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一把接过,笑得见牙不见眼: “还是明远兄懂我!” 那模样,和几年前坐他旁边那个拍着胸脯说要考状元,转头却为一块糖糕流口水的小小蒙童身影一模一样。 —————— 镇东头的王记卤肉铺子,烟火气正浓。这几年来,已经从一个小摊发展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铺子。 油亮的卤汁在铁锅里咕嘟翻滚,熟悉的肉香依旧霸道地占领了半条街巷。 大嫂系着粗布围裙,正麻利地剁着砧板上的猪头肉,狗娃则在旁边忙着收盘子端碗筷。 “翠花!狗娃!”大哥的大嗓门穿透喧闹的店铺。 大嫂抬头,刀停在半空。 狗娃一个激灵,眼睛瞬间聚焦在他爹的身影上,又飞快地扫向他爹背着的那个鼓囊囊的藤筐。 “中了!咱家明远,案首!童生老爷了!”王大牛的声音带着满满的骄傲。 翠花手里的刀“哐当”一声落在砧板上,油乎乎的手在围裙上胡乱抹了两把,脸上带着狂喜,大声的回道: “太好了!我就说咱三郎是文曲星下凡!好!太好了!”此刻大嫂已经激动的不知道该干嘛。 又想到想着急回家告诉家里人,然后便大手一挥,冲着店铺里稀稀拉拉的几个顾客喊道, “今日我家有大喜事,卤肉通通八折!卖完早点收摊!” 狗娃早已冲到他爹面前,脸上自然也带着惊喜和兴奋。 但手却不由自主的去帮他爹搬行李,顺便有点按捺不住的问:“爹……吃的……县城的……”连“礼物”二字都省了。 王明仁故意板起脸:“吃?光顾着照顾你三叔考试了,哪还记得这个?” 狗娃的脸瞬间垮得像被揉皱的油纸,嘴角也撇了下去。 王明远也是忍俊不禁,伸手从藤框一侧掏出个大油纸包,在狗娃鼻子底下晃了晃,一股混合着芝麻和糖霜的甜香散开: “喏,你爹呀,就知道逗你,欺负你嘴馋,这‘满口香’的芝麻糖和五香豆干,某人在我们临走前就天天念叨,能忘?” 狗娃一把接过油纸包紧紧搂在怀里,还不忘朝王明远投去一个“还是三叔最好”的感激眼神。 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幸福得直哼哼,还是和小时候一般无二,只不过这个体型配着这个动作着实滑稽。 虽然身量快赶上大哥了,但是毕竟还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孩”。 归家的最后一段路,大哥大嫂的脚步快得像踩着风火轮。 大嫂是急着要把这“童生老爷”的喜讯带回村里,好让那些背后嚼舌根的长舌妇们瞧瞧; 王大牛则恨不能一步跨进家门,亲口告诉爹娘这个光耀门楣的消息; 狗娃更是心急火燎,只想快点到家和虎妞这个好姑姑、好吃货搭档一起分享美味。 三人脚下生风,王明远跟在后面,几乎要小跑才能赶上,累的直喘气。 远远就望见王家那熟悉的院墙,虎妞正带着小侄女猪妞在门口玩石子。 大嫂去铺子里忙,都是她帮忙带小侄女。 眼尖的虎妞瞧见人影,立刻惊喜的跳起来挥手:“大哥!大嫂!”。 小侄女猪妞也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地跟着姑姑跑过来。 王大牛一把抄起扑到腿边的小女儿,高高抛起,洪亮的笑声震得树梢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哈哈!咱家出文曲星喽!你三叔考中童生啦!案首!头名!” 虎妞听到后也在一旁开心又激动的拍手:“三哥真厉害!我就知道你能行!” 猪妞被爹爹抛得咯咯直笑,小脑袋却满是困惑,奶声奶气地问:“爹爹,铜僧(童生)是啥?能……能吃吗?” 看来这个小侄女也继承了她哥和她姑姑的贪吃本色,满院顿时爆发出哄堂大笑。 屋里的赵氏和挺着孕肚的二嫂钱氏闻声出来,脸上也是掩不住的喜色。 傍晚,二哥和父亲从地里回来。 得知喜讯后,王金宝布满沟壑的脸瞬间舒展开,连说了三个“好”字,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王明远的肩上,眼底闪着欣慰的水光。 人齐了便是分发礼物环节,给爹的新毡帽,给娘的桃木簪,给大嫂的绢花,给二哥的手套,给二嫂的柔软细布,给虎妞的一大兜子吃食(抱歉也是吃的东西,因为她也只爱这个),给猪妞的其他黄色绢花,还有给未出世小侄子/侄女的拨浪鼓…… 然后又掏出了各种给家里买的东西,县城特产的十里飘香陈醋和酱油,几匹划算的粗布..... 小小的院落被惊喜的呼声和满足欢喜填满。 暮色四合,王家堂屋内,一家人围桌而坐。 粗瓷碗里盛满油亮的炖肉,金黄的贴饼子堆在笸箩里,大嫂特意切了一大盘自家卤的猪头肉和豆干,色泽诱人,然后又炒了几道小菜。 父亲则拿出来了自家酿的米酒,没有精致的杯盏,就着粗陶碗,家里几个男人都走了一碗酒。 酒香混着饭菜的香气,氤氲升腾。 王明远坐在这一片暖融融的喧嚣里,听着家人毫无顾忌的谈笑,内心无比温暖。 王大牛则趁王明远没注意,偷偷用胳膊肘捅了下他爹,见他爹看过来,压低声音说道: “我觉得咱家肯定是祖坟冒青烟了,得挑个日子好好祭拜下,我都想好了.....” 第37章 期盼(加更!) 到了蒙学内堂后,惊讶的发现赵夫子今日已端坐在那张磨得发亮的旧书案后面,此刻正翻阅着一本泛黄的书卷。 “夫子。”王明远躬身行礼。 赵夫子闻声抬眼,见是他,并未多言,只指了指书案对面那张空着的条凳。 王明远会意,坐下后拿出自己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孟子集注》,默默翻阅起来。 堂屋里一时间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还有窗外麻雀细碎的叫声。 日头慢慢爬高,其他的蒙童也都到了。 赵夫子便去蒙学课堂教授课业,完成了今日的教学课程后,回到内堂,目光终于落在王明远低垂专注的眉眼上,出声道: “昨日温习到‘离娄’篇?”夫子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宁静,带着惯有的平稳。 “是,夫子。” 王明远连忙放下书,将昨日梳理的几处疑难一一提出,赵夫子逐个应对。 奏对结束后,赵夫子端起粗陶茶杯,啜了一口温凉的茶水,却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然后才出声: “明远,”赵夫子声音低沉了几分,“县案首,只是起点。府试和院试,才是真正龙争虎斗。” 王明远心头一凛,挺直了腰背:“学生明白,不敢有半分懈怠。” “明白就好。”赵夫子微微颔首,话锋却陡然一转,“不过,依为师看,你留在永乐镇,留在蒙学,进益已微乎其微了。” 王明远抬眼望向夫子,见他还有话要说,便不好打断。 “府试将近,长安府城,届时汇聚一府才俊。客栈租赁、熟悉扬地、寻访名师、切磋交流……哪一样不需时日?” “若等到临考方至,只怕仓促之间,寻个落脚处都难。莫若……早行一步。” “早行?”王明远微微一怔。 “对,早行。”赵夫子肯定道,目光锐利地直视着他,“莫要困守蒙学这一隅之地。为师……” 他顿了顿,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罕见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是欣慰,又似怅然,又隐隐有丝失落。 “为师能教你的,已尽于此了。” 王明远心中剧震,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夫子这话,无异于承认,自己这个弟子,已然超越了他,他对他已经教无可教!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瞬间冲上鼻尖。 但还未等他开口,赵夫子已从案头抽屉里取出一封早已封好的信函。 信封是普通的青灰色笺纸,上面用端正的行书写着“长安府学 李教谕 亲启”。 “拿着。”夫子将信递过来,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为师早年一位同窗好友,如今在长安府学任经义教谕,专司课业。前些时日我已去信,今日才收到回信。你持此信前往,或可获准旁听一二。” 王明远双手接过那封沉甸甸的信,只觉得掌心一片滚烫。 府学!那可是汇集一府顶尖学子的最高学府! “夫子……”他喉咙有些发紧。 赵夫子却摆了摆手,目光越过他,投向窗外,声音里多了几分悠远与期许: “府学旁听,只是权宜。为师盼的,是你此番府试、院试连捷,堂堂正正考入府学,乃至……冲击那举人的门槛!”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回王明远脸上,眼神灼灼,“明远,以你之资质心性,眼界当更高远些才是。一个秀才功名,不该是你的终点,更非为师所愿,为师也不愿你就此埋没!” 这坦荡直言的点拨与期许,如同惊雷贯耳,瞬间在王明远心头炸开! “噗通!” 王明远没有丝毫犹豫,猛地离座,双膝重重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对着恩师深深叩首。 额头触地,发出一声闷响。 “夫子再造之恩,明远没齿难忘!” 他抬起头,眼圈已然泛红,声音却斩钉截铁, “学生……定不负夫子厚望!府学之路,纵有千难万险,明远亦当奋力前行!他日若有寸进,皆拜夫子今日引路之恩!” 赵夫子静静看着跪在眼前的少年,仿佛和几年前那个刚拜师的小小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这个身影此刻却承担了他曾经的梦想! 良久,他才轻轻叹息一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与欣慰:“起来吧。以后的路终究要靠你自己走了。” 王明远也明白,这已然是赵夫子能为他竭尽全力做的一切了,夫子为他铺好了未来的路,指明了未来的方向,他怎敢不感激和珍惜这份付出! 王明远脚步沉重地来到学舍,开始收拾自己那点零散物品。 “明远!夫子说你要走了?你真要走了吗?”屋外传来了张文涛的声音,他跑得呼哧带喘,脸上带的急切的跑进门来。 “嗯,去府城备考。”王明远点点头,把最后一本书塞进书囊。 张文涛小胖脸垮了一瞬,随即又努力挤出个笑,用力一拍胸脯:“嗐!又不是不回来了!府城离咱永乐镇才多远?等你考中秀才,做了秀才老爷,我请你吃府城‘醉仙楼’最贵的席面!” 他又凑过来,撞了撞王明远肩膀,挤眉弄眼,“再说了,我估摸着……过些日子,咱们府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 “你也要去府城?” 王明远有点讶异,不过张家老太太去年过世了,他是去吊唁过的。老太太一走,张文涛的确也没有继续再留在永乐镇的理由了。 而且张父的生意越做越大,的确是要去更大的地方发展了,但没料到张文涛也要动。 “嘿嘿,天机不可泄露!”张文涛得意地晃晃脑袋,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反正啊,你只管好好考!到时候给我混个秀才出来!咱也风光风光!我也能出去说我是秀才相公的兄弟了,嘻嘻!” 他这副没心没肺又信心满满的样子,倒是冲淡了不少离别的愁绪。 王明远笑着捶了他一拳:“行!借你吉言!” 背着那轻飘飘的书囊踏出蒙学大门时,王明远忍不住驻足回望。 那熟悉的青砖小院、檐下的老树、寂静的学堂…… 几年来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沉甸甸的,又带着点空落落。 —————— 回到家后,母亲赵氏和二嫂正坐在灶房门口的小板凳上择菜。 王明远便告知了母亲,夫子对他的安排。 “怎么又要走了?”赵氏的声音有点发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 “这才……才……回来几天呐!” 赵氏放下菜,站起身,搓着沾了泥水的手,又不知道要往哪里放, “那……我去给你准备东西……是得早早准备了……” 她一边火急火燎的收拾东西,但是絮叨的声音却越说越低。 “府城那么远……考试不是还有日子吗?就不能……就不能在家多待些时候?” 回过头目光巴巴地望着儿子,里面盛满了不舍和一点微弱的期盼, “咱家现在……日子好过了,有吃有穿,你爹你哥他们也能干……你……你就非得……” “妇人之见!头发长见识短!” 一声粗粝的断喝猛地从院门口炸响! 只见王金宝和王大牛父子俩一前一后跨进院子,两人裤腿上还沾着新鲜湿泥,手里拎着空了的香烛篮子,显然是刚从后山坟地回来。 王金宝和王大牛黝黑的脸上泛着一种奇异的兴奋,眼神亮得惊人。 王金宝大步流星走到赵氏面前,指着她就训斥: “好男儿志在四方!懂不懂?咱三郎是文曲星下凡!是干大事的!能跟你一样,一辈子就围着锅台灶头转吗?那叫没出息!咱王家的男儿不是窝囊废!” “对,三郎是文曲星下凡,定能干一番大事!”王三年也在一旁附和道。 王金宝则越说情绪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赵氏脸上。 赵氏被吼得缩了缩脖子,眼圈更红了,但又有点莫名其妙,反应过来顿时火大。 “你们父子俩发什么癫呢?还有王金宝,你长胆子了,敢这样骂老娘我?” 王明远见形势越来越不对,连忙叫了一声。 “爹!” 王金宝这才反应过来,立马回头看向儿子。 那副怒容瞬间收得干干净净,换上一种近乎虔诚的亢奋,几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在王明远瘦削的肩上,拍得他一个趔趄。 “三郎!好!走得好!就该早点去府城!” 王金宝声音洪亮,震得房梁上的灰都簌簌往下掉,“你是不知道,刚才爹跟你大哥去给祖宗上香……” 他猛地顿住,和王大牛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两人脸上竟同时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敬畏、狂喜和无比笃信的神情! 王明远被他们看得莫名其妙。 “哎呀,反正你甭管了!” 王大牛搓着手,黝黑的脸上也满是急不可耐的光彩,抢着道,“听爹的没错!赶紧收拾!哥这就帮你装东西!” 他像是屁股着了火,丢下香烛篮子,风风火火就冲进里屋,翻箱倒柜的声音立刻乒乒乓乓响了起来。 赵氏看着这爷俩反常的急切劲儿,又看了眼她最疼爱的小儿子。 罢了,懒得和他爹计较了,毕竟家里大事都是男人说了算,刚才也是她那点母亲的舐犊之情作祟罢了。 她抬起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吸了吸鼻子,认命似的哑着嗓子道: “行了行了,都别杵着了!出门在外,吃穿用度哪一样不得预备齐整?指望你们男人?哼!” 她扭身一头扎进灶房,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比往日响亮了十倍,像是在发泄着憋闷。 王明远站在原地,看着父亲和大哥近乎狂热的忙碌背影,心里也是莫名其妙。 离家的愁绪还未酝酿,就被莫名其妙的,近乎“驱赶”的搞得没了。 ———— 刚才,殊不知大哥和父亲去上坟的时候,王家的祖坟真的冒烟了,那烟冒的老高! 还有那烧纸的时候,旋风卷的纸钱飞的满天都是!! 大哥直呼祖宗显灵了,明远定能一步步考上去! 因为他刚才,心很大的给祖宗许愿——明远考中状元,他想当状元郎的哥哥! 现在见此形状况更是激动万分! 他其实不知道的是,父亲也许的一样的愿望。 此刻这迹象,两人心头大震,恨不得让王明远立马去科考验证下真伪,这才出现刚才在家的那副急切而又虔诚的扬景! 第38章 出发府城 王金宝最终一锤定音,“这回还是老大跟着去!” “府城不比县城,人多眼杂,你定要注意!” 王大牛正闷头扒饭,连忙放下筷子应到:“嗯!” 次日天还没亮透,王大牛已经踩着露水出了门,直奔镇上镖局。 不到晌午就带着消息回来:“爹!后日!镖局就有趟镖发往府城,押镖的是相熟的另一位陈镖头!” “后日?!”赵氏手里的菜盆子差点扣地上,“被狗撵了也没这么急!” 王金宝却一拍大腿:“好!赶早不赶晚!孩他娘,赶紧的,收拾起来!” 整个王家院子顿时乱做一团。 因为府试在四月,六月则恰好是三年两次院试。 如果府试能顺利通过的话,那就得等到六月考完院试才能回家。 算算差不多要出去四个月,不像上次县试,半个月不到就打个来回。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大哥和父亲的影响,一家人好像都对王明远能顺利考过府试没有任何怀疑,父亲和大哥更是虔诚的相信他不光能考中,还能考的顶顶好! 因为毕竟地下的祖宗已经“发力”了! 赵氏掰着手指头算日子,越算脸越白,手下往缸里塞腊肉的劲儿就越大。 熏得油亮的后腿肉一条接一条,压得整个缸都快裂开。 “娘,够了!府城又不是没肉卖!”王明远赶紧拦住那双还在往缝隙里捅腊肠的手。 “外头买多贵!这都是娘特意给你哥俩熏的,而且这次出去那么久……” 赵氏瞪他,转头又冲灶房喊,“虎妞!把那袋新磨的面粉扛出来!” 王明远眼前一黑:“娘!面粉更不用带!沉死个人,而且府城肯定也有的卖,价格也不贵。有那个空位子,不如多带点别的!” “哦……也是。”赵氏讪讪缩回手,眼睛一转又盯上墙角的石碾子,“那这个……” 王明远差点跳起来,“您当是搬家呢?” 虎妞这会又吭哧吭哧从里屋拖出个半旧五斗柜:“三哥!这个到时候赁了房子,放在屋里给你装书呐!” 王明远看着那半人高的柜子,彻底没了脾气:“……虎妞,柜子……真不用。” “那娘给你换个小的!”赵氏转身又要往里屋扎。 “不是大小的问题!” 王明远一把拽住他娘,指着院子里堆成小山的行李——被褥卷成桶,锅碗瓢盆用草绳捆得结实,几个条凳腿朝天塞在缝隙里,活像要开个杂货铺子。 “娘!咱是去赶考!不是去府城安家落户!” “那不是想着四个月呢,而且你还要去赁个院子呢,这不就是安家吗?这没这些东西住着也不舒坦!” 他好说歹说才说通了娘和小妹,把凳子、几个大盆、还有之前就塞进去的一些体积大占地方的东西劝下来,院子里那座“山”总算瘦身了一圈。 王明远刚喘口气,就见他爹背着手踱到他跟前,脸上是少有的严肃。 “老三,过来屋里” 王金宝把他扯到堂屋里坐下,摸摸索索从怀里掏出个粗布包着的东西,一把塞进他手心。 他接过,打开粗布,是两张折得方正、带着体温的银票。 面额五十两。整整一百两。 王明远手指像被烫了一下。 这几年家里的收入他也清楚,大头都是来源于卤肉铺子,其次就是草药。 草药这部分随着这几年合作的顺利,已经和药铺建立了长期供货。 他们家一半的地都开始种植一些一年生的高价值草药了。 野生草药的采收也是正常进行的,主要都是娘和虎妞不忙的时候在负责。 其次就是杀猪了,不过进项不多,主要也都是供给了自家铺子。 单纯种地粮食带来的收入寥寥无几,基本地里种的也就光够自己家吃。 毕竟全家不光人人都是大力狂魔,还人人都是大胃王——当然除了他。 算下来家里一年的收入下来,刨除日常花费,差不多也就结余100两出头,爹这是把一年的收入都给了自己。 其实他也知道家里除了之前改建了一次青砖瓦房花了些许银两,其他的收入则都被父母好生攒着,说要留给他考科举用! 此时,王明远眼眶有点热了。 “拿着。”王金宝压着嗓子,低声说道。 “穷家富路。你大哥身上还藏着几十两碎银子,路上花销用他的。这个……你收在最贴身的里袋,万一有个意外再拿出来用!听见没?” “爹……”他嗓子发紧,“家里……” “家里用不着你操心!”王金宝眼一瞪, “你老子还没死呢!你大哥二哥是摆设?只管考你的试! 咱家如今这好日子,哪样不是沾了你的光? 卤肉方子,草药路子……没有你,你老子还在土里刨食呢!全家人,没一个不指着你往上奔的!” 在王家父母的眼里看来,家里的钱也都是靠他当初的卤肉方子和草药才攒出来的,要没有他当初的方子和主意,王家指不定还过得是什么艰苦日子。 而且王家人其实都是知足的人,就连大嫂也是。 只是因为当初日子艰难,还老要贴补他才有点抱怨,但最多也只是嘴上抱怨。 倘若真要放弃当初还是病秧子的他,估计大嫂也做不出这般狠心的事来。 不过想到这里,王明远不禁思索。 看来日后还是得想想办法给家里弄点新营生,不过还是得等府试和院试考完了再说。 一是不想再考前分心,二是真正赚钱的法子没有一定的地位真的没法执行,而且也守不住。 三是也得好好挑个合作对象,毕竟对于他脑子中的很多想法,都是需要商队去做的,单靠他自己可做不成。 父亲又絮絮叨叨的交代了一番,然后突然伸出粗糙的大手用力捏了捏他肩膀,捏得骨头生疼,然后带着一股子虔诚和狂热对着他说道: “记着,考出去!考得越高越好!王家祖坟的青烟,不能白冒!” 王明远:“? 什么坟。。。?什么冒烟?” ———— 后日清晨,王家院门吱呀打开,在母亲和虎妞依依不舍的眼神中,王金宝带着王大牛、王二牛,还有那和大山一样的行李离开了清水村。 到了镇上的镖局后,大哥还是没拗得过王明远,这次单独租了辆马车,卸了一半的“山”在马车上。 王明远这次也不用挤商队的马车了,坐在自家租赁的马车上。 本来还想再租一辆,但是被大哥拒绝了,他仍然固执的背着一半的“山”,跟着镖队步行。 “路上警醒点。”王金宝对王大牛叮嘱,“护好你弟弟,也护好自己!” 王二牛咧着嘴,一拳捶在王明远肩上,力道不小: “老三!好好考!等你中了秀才回来,你二嫂肚子里的娃也落地了!到时候让你这个秀才公给侄子起名!这名儿,得起得响亮!” 王明远揉着发麻的肩膀,心里那点离愁被冲淡不少,笑着应下:“成!包在我身上!” 马车终于吱吱扭扭上了官道,碾着清晨湿冷的黄土,朝着东南方向的府城缓缓行去。 王大牛甩开两条长腿,不紧不慢地跟在车旁。 王明远撩开车后小窗的布帘子回望。 镇口的那棵老树下,两个个熟悉的人影还在那儿杵着,越来越小,渐渐融进熹微的晨光里,看不真切了。 第39章 初入长安 王明远靠着堆满行囊的车厢,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成片麦田与疏朗村舍,心情也好了很多。 一路上走走停停,王大牛的大山一样的行李、赶路中的吃食以及饭量、还有那琳琅满目的生活用具,照例带给了同行众人震惊。 不过王明远有了上次的经历,这次显得淡然多了,甚至对路人惊诧的目光回以善意的微笑。 永乐镇距离府城的距离也不远,第四日上午,出发后走了才两个时辰,地平线上便勾勒出一道巍峨的黑色剪影。 那轮廓如山峦横亘,绵延不绝,带着一股沉淀了千年的厚重威严,远远压来——长安府城到了。 越行越近,那城墙的细节便愈发清晰。 高达数丈的夯土城墙外包着巨大的青灰色城砖,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宛如盘踞的巨龙。 宽阔的护城河波光粼粼,倒映着高耸的城楼与飘扬的旌旗。 城门外巨大的拱形门洞,像巨兽张开的巨口,吞吐着南来北往的车马人流。 守城的兵士盔甲鲜明,查验路引文书一丝不苟,秩序井然,远非当初的咸宁县城可比。 而且那巍峨的城墙长度都不知道是县城的多少倍! 一行人穿过深邃幽暗的门洞,喧嚣的声浪瞬间扑面而来,将众人卷入一片沸腾的海洋,长安的繁华便如一幅泼墨重彩的画卷在眼前骤然铺开。 宽阔的大街笔直如箭,一眼望不到尽头,两旁槐柳成荫,遮天蔽日。 街道上车水马龙,络绎不绝:装饰华贵的马车“得得”驶过,清脆的銮铃摇曳生姿; 满载异域货物的驼队迈着沉稳的步伐,驼铃声声; 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穿行,声音洪亮悠长; 身着各色锦缎、麻布衣衫的行人摩肩接踵,汇成一股流动的彩河。 大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商铺布幡高悬,绸缎庄、酒楼、茶肆、药铺、当铺……依次排开。 空气中混杂着刚出炉胡饼的焦香、脂粉铺的甜腻、香料行的馥郁、商队骡马的腥臊,还有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丝竹管弦之声,共同织就了这座城特有的、令人目眩神迷的繁华图景。 这便是长安!!!(我梦中古代真正的长安便是这样,盛世长安的扬景!) 王明远看得心神摇曳,大哥更是瞠目结舌,黝黑的脸上写满了震撼,喃喃道:“我的老天爷……这地方,比上百个永乐镇还大还热闹!” 兄弟俩这次没有单独去租住客栈,便跟着镖队先到货栈。 将大堆的行李暂存在货栈后,又在货栈旁边的客栈定了一晚的中房。 然后王明远便带着大哥直奔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位于东市的“恒通当铺”。 他的蒙学同窗李明澜,之前托家中关系在长安谋了个当铺账房的差事,上次和县城的李茂一样,来蒙学告知过他,让他如果后面科举有机会去府城定要去寻他,好让他略尽地主之谊。 虽然知道对方肯定还没有收到自己县试通过的消息,但既然到了府城,礼节上总该拜会,顺便打听些府城安顿的门道。 不过长安是真的大,兄弟俩走了快一个时辰,问了不知多少个行人,才终于到了地方。 恒通当铺门脸不大,门上挂着黑漆金字招牌,里面高高的柜台后坐着几个伙计,拨弄着算盘,噼啪作响。 王明远向迎上来的青衣小厮说明来意,暂等了片刻后,一个熟悉的身影掀帘而出。 正是李明澜,比年前在蒙学见到的时候白胖了不少,此时穿着合体的细棉长衫,已有了几分账房先生的斯文气度。 “明远?!你怎么来府城了?” 李明澜又惊又喜,待听到王明远轻描淡写地描述了自己县试经过,此番是来府学旁听备考府试时,更是惊讶地张大了嘴: “县案首?!好家伙!你这不声不响的,竟拔了头筹!快,里面说话!” 当铺后堂的小隔间里,两人寒暄了一阵又回忆了蒙学的往事,聊的尽兴了后。 王明远道明来意,想租个清静些的小院备考,问他有没有这方面认识的门路。 李明澜拍着胸脯:“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们铺子常年有来往的牙人,办事牢靠,收费也公道,比你在街上随便找的强。我这就让人去请周牙人过来!” 李明澜口中的“牙人”,便是活跃于长安城各行各业的交易中介。 他们熟悉市井门道,消息灵通,专为买卖租赁双方牵线搭桥,从中抽取“牙钱”为酬。 不多时,一个四十多岁、精瘦干练的男子被小厮引了进来。 他身着半新不旧的褐色绸衫,眼珠灵活,嘴角天生带着三分笑意,正是李明澜介绍的牙人周老四。 “周老哥,这位是我蒙学时的同窗,王明远王案首,才学那是顶顶好的!想在咱们长安城寻个清净的小院落脚备考府试,您老路子广,给费费心?”李明澜热情引荐。 周老四一听是县案首,眼神立刻热络了几分,拱手笑道:“原来是王相公,失敬失敬!能为案首相公效劳,是小人的荣幸。不知相公对住处有何要求?租金几何可承当?” 王明远道:“那便有劳您了,要求不敢多,只求清静、干净,最好有个小院能活动筋骨。房屋不需大,一两间卧房,一间书房足矣。租金……这就得让您根据我的要求帮我估算一番” 周老四眯着眼,大概得想了片刻,便笑道:“那就得看具体的房子成色了,不过按你的要求估摸下来均是五两银子上下浮动。” 王明远面上虽然不显,但是心里却是咂舌,这价格租四个月,都快够在永乐镇买套小院子了! 果真是长安居大不易啊! “倘若价码无异议,小人心中已有几处房舍,离府学不算太远,咱们这就去看看?” 王明远立即同意,带着大哥告别了李明澜,并相约若得空定要一聚之后。 便跟着周老四,一头扎进了长安城蛛网般密布的街巷。 又走了足有半个时辰,七拐八绕,终于来到城东南一片相对安静的坊区。 在周老四的介绍下,府学离这片坊区大概步行一炷香的时间便可到达,而且旁边紧邻一处集市,生活也较为方便。 周老四要带王明远看的几套院子便位于此片坊区。 这片坊区叫做书院门,取意便是离府学很近之意。 周老四此刻揣着手站在一个小院门口,精明的目光扫过王明远兄弟二人: “王相公,我接下来带您看三套院子,您且跟我细看。” 头一处,在水井巷里头。 独门独院,青砖到顶,正房五间带东西厢,院里一口老井,吃水便宜。 清静是真清静,苍蝇飞过都听得见! 而且年头久了些,窗纸得自己糊,月租四两五钱。 周老四也耐心的道明了此套房子的缺陷,“就是巷子太深,采光差,白日里也得点灯,读书人费眼睛。” 王明远探身望去,小院隐在巷子尽头的阴影里,青苔爬满了墙根,一股阴湿的凉气扑面而来。 大哥抻着脖子看了两眼,眉头拧成了疙瘩,用特别小的声音在王明远耳边道:“太憋屈!跟咱家猪圈差不多大,那井水……看着都浑!” 周老四又带兄弟俩去了不远处一条稍显热闹的胡同口, “槐树胡同临街小楼。楼下堂屋灶房,楼上两间敞亮卧房,还带个小露台!通风好,视野开阔,地段是真的不错,月租五两六钱。” 他引着二人登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灰尘簌簌落下。 王明远试着跺了跺脚,楼板呻-吟般晃动,临街的叫卖声清晰入耳。 “此处……未免喧闹了些。”王明远蹙眉,这书如何读得下去? “看完这套,周老四又引着他们拐进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干净小巷,尽头是一扇新刷了黑漆的木门,墙头探出半棵光秃秃的老树。 “这坐小院,闹中取静!一进院子,正房三间,中间堂屋,左右卧房,西边还单隔出个小书房,窗明几净! 东边是灶房杂物棚。院子不大,可方正干净,您瞧这梧桐树,夏天遮阴,秋天听响,雅致! 月租正好五两,半新不旧,家具齐全,墙也是新刮的石灰!” 王明远一眼便相中了。 小书房窗下摆着一张结实的榆木书案,正对着院中那株老树。 他都能想到,马上开春后清风吹过,新长出的树叶沙沙作响的样子。 大哥也难得点头:“这院子敞亮,灶房够大,煮饭也施展得开!” 第40章 租房 周老四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 “王相公,这三处您也都瞧仔细了。水井巷实惠清幽,槐树胡同敞亮方便,梧桐里么……雅致实用,价格也适中。 您看,中意哪一处?若是合意,小人这就去寻房东立契画押,免得夜长梦多。” 王明远心中虽已倾向梧桐里小院,但毕竟五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且是四个月的租期,合计要二十两银子。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大哥,王大牛黝黑的脸上也带着长途奔波后的疲惫,但眼神里透着庄稼汉特有的谨慎。 “周老伯,”王明远拱了拱手, “承蒙费心引荐,只不过这花费银两颇多,容我兄弟二人商议一夜,明日一早定给您准信。” 周老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恢复如常,连连点头: “应当的,应当的!置办安身之所,是该仔细思量。 明日巳时前后,您二位可到西市牌楼旁那家‘张记茶肆’寻小人便是。 若定了房子,小人保管给您办得妥妥帖帖!” 奔波一日,腿脚酸软。 兄弟俩在巷口寻了家热气腾腾的“张记面馆”。 王明远要了碗素汤面,勉强吃了半碗便吃不下了,搁了筷子。 大哥面前已摞起三个空海碗,第四碗也见了底。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意犹未尽地咂咂嘴,眼睛瞟向热气腾腾的汤锅,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把碗一推:“饱了!饱了!” “大哥再添一碗吧?”王明远看着大哥那分明没填满的肚子。 “不添了!” 王大牛压低了嗓门,像是在自言自语, “府城吃饭太贵!这一碗抵镇上两碗的价!往后还是在家开伙,能省则省!” 他看着弟弟关切的眼神,黝黑的脸上挤出笑, “俺吃东西快,山猪吃细糠,品不出细滋味,还是自己煮的实在,管饱!你别操心我!” “而且你自己想吃什么东西就吃,不用管我,咱有钱!” 他拍了拍腰间褡裢,王明远知道那里面装着不少的散碎银子。 王明远心头微酸,只能点头。 回到暂住的简陋客栈,王大牛一边用热水烫着走得发胀的脚,一边仍絮絮叨叨: “三郎啊,我琢磨着,周牙人看着是实诚,可这府城水深,咱人生地不熟的…… 明儿个咱还是再找个牙人问问?万一有更好的呢?老话说‘货比三家不吃亏’嘛!” 王明远虽觉得梧桐里小院已属难得,且周老四是同窗所荐,应无大碍。 但看着大哥固执坚持的眼睛,也知道这笔巨款的不易,拒绝的话终究说不出口。 便肯定地点点头:“大哥说的是,那明日……便再多看两家吧。” 翌日清晨,兄弟在书院门坊区附近,寻了另一家门脸颇大的牙行。 接待他们的牙人姓孙,三十多岁,穿着绸衫,油头粉面。 眼神在穿着朴素、一身风尘的王明远兄弟身上扫过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 “府学旁?清静小院?月租五两?” 孙牙人嗤笑一声,指尖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 “两位相公,这都什么时候了?府试就在眼前,全府的郎君们可都涌进长安城了! 过了府试就是院试,这一考就是大半年! 你们当是乡下赶集呢?这个价,还想租好院子?” 他随手从桌上抽出几张粗糙的纸片, “喏,瞧瞧这个,通铺大炕,月租八钱,离府学隔着三条街,走半个时辰就到! 还有这个,南城根下的大杂院,一间偏厦,月租一两二钱,跟七八户人家挤一个水井,热闹得很!正经独门小院?有啊!” 他抽出一张红纸,往王明远面前一甩, “喏,离府学三条街,月租八两!爱租不租! 实话告诉你们,就这价,到了下月府试将近,涨到十两都有人抢着要! 到时候,你们怕是连这大杂院的偏厦都摸不着边儿!” 王明远看着那红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和离谱的价格,一股火气直冲脑门。 这孙牙人的嘴脸,与昨日周老四的诚恳务实判若云泥! 王大牛也被这毫不掩饰的嘲弄激得面皮发紫,拳头捏得咯咯响。 “有劳孙先生费心!”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声音冷了下来, “这价,我等寒门子弟,高攀不起。告辞!” 他拉起大哥,转身就走。身后传来孙牙人不屑的嘀咕:“穷酸措大,考什么功名……” 走出牙行,清晨的凉风一吹,王明远心头那股憋闷的怒火才稍稍平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切的清醒。 长安居,大不易。 科举临近带来的租房热潮,房租只会越来越贵。 “大哥,”他停下脚步,看向身边兀自气呼呼的王大牛, “不必再看了。这市扬行情,周老四昨日并未虚言哄骗,梧桐里那处,已是眼下能找到的最好选择。 迟则生变,我们现在就去寻他!” 王大牛重重一拍大腿:“成!就听你的! 我也看出来了,这府城的牙人,没几个好东西!那姓孙的狗眼看人低!还是周老四实在!” 兄弟俩脚步匆匆,直奔西市牌楼。 当他们在茶肆中找到正呷着粗茶的周老四,并说出“定下梧桐里”的决定时。 周老四脸上绽开真诚的笑容,利索地起身带路:“王相公爽快人!走,咱们这就去立契!” 周老四麻利地唤来房东——一位拄着拐杖、须发皆白的齐老丈。 租契是制式的,周老四逐条念来: “……坐落书院门甲字叁号,正房三间,西书房一间,东灶房杂物棚一间,院落一方……租期四月,月租纹银五两,押金一月…… 房屋日常小修由租客自理,大梁椽柱损坏由房主担责…… 租客不得在房内聚众喧哗赌博…… 退租时需提前半月告知,房主验看无损后押金退还……” 王明远仔细听完,确认无误,让大哥取出沉甸甸的银锭:押金五两,首月租金五两。 三人在租契上签字画押,周老四笑眯眯收了王明远额外封的五百文“牙钱”。 一把沉甸甸的黄铜钥匙交到了王明远手中,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凉触感。 王大牛立刻赶去货栈取行李。 王明远留下洒扫,刚掸净书案上的浮尘,院门便被拍得“砰砰”响。 “有人在家吗?新搬来的邻居?”一个高亢的中年女声穿透门板。 王明远开门,只见一个穿着靛蓝粗布衫、圆脸盘、眼睛滴溜转的胖婶子挤在门口,手里还捏着把没摘净的蔫菠菜。 “哟!好俊俏的小相公!” 婶子目光像刷子似的把王明远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又抻着脖子往院里瞧, “就你一个人?打哪儿来呀?姓甚名谁?可是来考府试的?家里几口人?定亲了没?……” 连珠炮似的问题砸得王明远晕头转向,只能含糊应道: “晚生王明远,咸宁县永乐镇人氏,初来乍到,备考府试……家中尚有父母兄嫂……” “哎哟!我就说嘛,一看就是读书人的相貌!” 婶子一拍大腿,笑得见牙不见眼, “我夫家姓马,就住隔壁!街坊邻居都叫我马婶子!有啥事吱声!缺盐少醋只管来拿! 而且这书院门几条巷子,没我马婶子不知道的事儿!” 她没等王明远回话,又继续说,“你刚提到的的陪你来的大哥呢?这会怎么没在,做啥营生?娶媳妇没?……” 王明远额头沁汗,好不容易才将这热情过火、毫无边界感的邻居送出门。 关上门,他靠着门板长长吁了口气。 日后与这等人为邻,怕是难有清净了,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可想想那水井巷的阴湿逼仄、槐树胡同的市井喧闹,这方小院,已是最好选择。 王大牛回来卸完小山般的行李,便麻利地刷锅生火,煮了满满一锅宽汤面。 汤里滴了不少猪油,撒了把粗盐和葱花,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他正捧着那比头还大的海碗,准备大快朵颐,一个脑袋冷不丁从院门缝里探了进来。 “哟!你是明远他大哥?” 正是隔壁马婶子,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王大牛手里那硕大无比的碗,“煮啥东西?……那么香?……煮这么多?……家里来了不少客啊?……你们府城有亲戚吗?……” 王大牛被这突如其来的“问候”噎住,刚喝下去的一口面汤呛在喉咙里,咳得满脸通红,慌忙摆手: “没……没客人!就……就我自己吃!” “啥?!” 马婶子的嗓门陡然拔高八度,像被踩了脖子的瘟-鸡, “你一个人?!吃这一大盆?!我的老天爷!” 她脸上的表情活像见了鬼,惊骇莫名地缩回头,脚步声咚咚咚跑远了。 王大牛捧着碗,看着晃动的院门,一脸茫然地看向闻声出来的王明远:“三郎……这……这人咋了?” 次日清晨,王明远出门买纸和墨。 刚踏进巷口,便觉气氛不对。 几个坐在门口摘菜的老妇人,目光齐刷刷扫过来,又飞快地聚在一起。 压低声音,指指点点,眼神里带着惊恐和探究。 旁边卖炊饼的老汉原本递饼的手都哆嗦了一下。 “听说了吗?那齐老丈家的院子里新搬来个黑铁塔似的大汉!一顿能吃一锅饭!那锅,比澡盆小不了多少!” “何止啊!马婶子亲眼瞧见的!说他眼睛瞪起来像铜铃,胳膊比咱家房梁还粗!” “吓死个人!这……这别是山里下来的……那啥吧?我娘家那边老话儿说,有种山魈,专爱吃人……” “哎哟!可了不得!快看好自家娃儿!” …… 流言如同长了翅膀,半天工夫,便从“食量大”演变成了“形貌骇人”,最终定格在“疑似食人山魈”。 王大牛扛着新买的面袋走过巷子时,沿途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偶尔有孩童好奇地扒窗缝偷看,立刻被大人惊恐地拽回去。 “大哥……” 王明远看着一脸委屈憋闷、几乎要把面袋捏破的大哥,哭笑不得,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这马婶子的嘴……也太快了……” 第41章 府学旁听 王明远拒绝了大哥的陪同,自己背好书箱,踏着青石板路走向府学,毕竟府学就离得不远。 今日,他要去府学敲定旁听事宜。 府学坐落在城东文脉汇聚之地。 远远望去,一片庄严肃穆的青灰色建筑群巍然矗立。 朱漆大门高逾丈许,铜钉森然,门楣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长安府学”四个遒劲大字。 门前两尊石狮踞守,目视前方,凛然不可侵犯。 告知门口的门房他找李教谕,来自永乐镇,名叫王明远。 等了一会后,便有个仆役模样的人出来,带着他往府学内部走去。 踏入府学内部,王明远顿眼前一亮。 一条宽阔的青石主道笔直延伸,两侧古柏参天,重重院落沿中轴线次第铺展,空气中弥漫着陈年书墨的沉静气息。 仆役引着他穿过仪门,绕过藏书阁区域,走向西侧一片相对朴素的斋舍区。 在一间挂着“明伦堂”牌匾的侧厅内,他见到了夫子信上的李明澜李教谕。 李教谕年约四旬,身形清癯如竹,穿着一件半旧的靛蓝直裰,袖口洗得微微发白。 他正伏案批阅课业,闻声抬头,一双眼睛锐利如鹰。 “学生王明远,奉恩师赵文启之命,特来拜见李教谕。” 王明远双手奉上赵夫子的亲笔信函,深揖及地。 李秋同接过信,并未立刻拆看,目光在王明远身上停留片刻,才缓缓展开信纸。 室内只余纸页翻动的轻响和窗外隐隐的松涛。 良久,他放下信,指节在信笺上轻轻一叩:“文启兄多次来信,都将你比为璞玉浑金。不过模样倒还周正,” 他顿了顿,眼中锐光更盛,“只不知这内里的学问,经不经得起府学的风刀霜剑?” 考校如锋,初试锋芒。 “‘君子不器’出自《论语》何篇?朱子注‘器者各适其用’与孔子原意可有相悖之处?” 李教谕的问题如冷箭,钉入根基,这正是考察他的基础典籍记忆与经义辨析能力。 王明远略一凝神,拱手作答: “回教谕,‘君子不器’出自《论语?为政》篇。朱子注‘器者各适其用’,原是解‘器’之特质 —— 器物各有定用,不能相通;而孔子言‘君子不器’,意在明君子当超越器物之局限,德能周备而不专于一途。 二者实不相悖:朱子明‘器’之‘定用’,正反衬君子当求‘通德’,恰与孔子原意相呼应。” 李教谕眼中微亮,追问:“若以此题作文,破题当如何承‘道器之辩’?” 王明远略一沉吟:“圣人不器,惟道贯乎器也。 器若舟车,各适其用;道如江河,万流归宗。 君子体道而用器,犹匠执绳墨运斧斤,虽借器成事,终以明道为归,故能不滞于器而德用无穷......” 李教谕颔首,继续问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此语出《论语》何处?制艺破题当如何承‘本’字?”此番直指科举实务。秀才考试首重八股破题能力,需精准诠释经典文句。 “出自《学而》篇,”王明远略一沉吟,“若作此题,破题可曰:‘圣贤示人返朴,盖本者道所由生也。’承题则申:本在孝悌,孝悌乃仁之本,仁为德之本……” 。。。。。。 几番考校后,室内一片寂静。 李秋同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呷了一口。 他面上依旧古井无波,但眼底深处那抹审视的寒冰,已悄然融化为一丝认可。 “文启兄确未看错人。” 他放下茶盏,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锋锐, “府学每日辰时三刻开讲,你每日便可来旁听。规矩只有两条: 一,只听不言,非教谕垂询,不得擅自发问议论; 二,课业文章,须与正式生员一体完成,不得敷衍。 触犯其一,立革除旁听资格。可能做到?” “学生谨记!”王明远心头巨石落地,再次深深一揖。 随后,李秋同亲自将他引至东侧一座宽敞的讲堂。 室内青砖墁地,数十张榆木书案整齐排列。不少学子正襟危坐,研习课业。 讲堂上,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慈和的老者正整理书卷。 李秋同走上前低语几句,交谈过后,那老者抬眼望来,目光温润如暖玉。 “李教谕已经和我说了你的情况,” 老者声音舒缓,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老夫柳意,忝为本班教谕。你既来旁听,便坐于后排空位。府学规矩,想必明澜兄已与你说明?” 见王明远点头,柳教谕微微一笑,“甚好。学问之道,贵在恒心,望你好自为之。” 王明远在最后一排角落坐下,身旁一位面容清秀的同窗低声道: “柳教谕学问精深,尤擅策论,待人也极宽和。” 话音未落,柳意已立于讲堂中央,轻击案上镇尺。 “今日续讲《孟子·告子下》‘天将降大任’章。” 柳教谕开宗明义,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上回言‘苦其心志’,今日细解‘劳其筋骨’四字真义。” 他并未逐句训诂,而是信手拈来史例: “昔文王拘羑里而演《周易》,筋骨之劳乎?非仅囹圄之苦也! 乃其身处困厄,仍以草梗为蓍,推演天道,是筋骨之劳承载心志之苦! 再看范文正公划粥断齑于醴泉寺,寒夜抄书,指裂不辍,此非仅皮肉之劳,实以筋骨之砥磨,铸其‘先忧后乐’之器局......” 王明远听得心旌摇曳。 赵夫子之前讲解此章,多侧重精神砥砺,而柳教谕却将“筋骨之劳”具象为历史人物在极端困境中的具体实践,点明其与心志锤炼的辩证关联。 更令王明远震撼的是柳教谕剖析“空乏其身”一句: “此‘空乏’,非仅饥馑困穷之谓也!” 柳教谕目光扫过全扬, “读书人最怕‘心’被填满——被成见填满,被浮名填满,被陈腐章句填满! 心若盈溢,新知何入?大任何承?故圣人要‘空乏其身’,清空那些淤塞灵台的泥沙,方有虚空以纳天地正气,澄澈以映万物之理!” 阳光透过高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柳教谕的声音如清泉流淌,让王明远感受颇深。 很快,讲授结束,柳教谕布置的今日的策论题目:“论漕运与边备”。 这已远超之前他所做的常规课业,更是让他感叹府学教授内容的精深。 也让自己之前获得县试案首的那点倨傲之心慢慢淡了下去,府学果然是府学! 他攥紧了拳头,掌心微汗——这趟长安,看来是来对了! 第42章 大哥的打算 王明远一进门,连口水都顾不上喝,直接冲进那间西屋的书房。 他三两下解开书箱带子,掏出笔墨纸砚,往那张略显粗糙的榆木书案上一铺。 今天府学柳教谕讲的那堂《孟子》,让他此刻思路万千,而且柳教谕的讲-法跟赵夫子太不一样了。 赵夫子在蒙学的时候给他讲“苦其心志”,重点在“忍”,在“熬”,像块石头在河里打磨。 可柳教谕呢? 他掰开了揉碎了讲,说这“筋骨之劳”不只是皮肉受苦,更是拿这副身板去承载、去实践心志的苦! 这角度,的确是一种新的思路! 王明远怕自己遗忘,赶紧提笔蘸墨,刷刷地在纸上记要点,把柳教谕引的那些史例也尽量原样记下来。 他也明白了,闭门造车不行,得多听多看,印证琢磨。 赵夫子给他打下的底子厚实,可柳教谕这把刀,磨得更快,角度更刁钻。 记完笔记,然后就开始思索柳教谕布置的课业,“论漕运与边备”。 王明远盯着那六个字,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题……着实有些超纲了吧? 府试、院试顶多考考民生策论,讲讲如何劝农桑、息讼狱。 漕运和边备?那是实打实的军国大事!是封疆大吏和中枢阁老才该操心的事。 他们这些生员,纸上谈兵都未必够格。 可王明远转念一想,柳教谕既然出了这题,自有他的道理。 府学里卧虎藏龙,谁知道有没有人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再说了,自己顶着“县案首”的名头来旁听,不拿出点真东西,怎么入得了柳教谕的眼? 赵夫子把他托付给李教谕,不就是指望着他能更进一步吗? 他撑着下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脑子飞快地转。 漕运,国之命脉,南粮北调,养着北边的兵、北边的民;边备,就是边防,九边重镇,抵御外敌…… 这两样看似不搭界,可细细一想,都烧钱!都牵一发动全身! 柳教谕要的,恐怕不是空谈其重要,而是怎么把它们拧成一股绳,让银子花在刀刃上…… 就在他脑子里的线头越理越乱的时候,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沉重的脚步声带着风走进来。 是大哥王大牛回来了。 王大牛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口袋,肩上还扛着两根比王明远大腿还粗的猪腿骨,白森森的断茬口看着骇人。 他进门后一眼就看到了书房那个认真的身影,便放慢了脚步,轻轻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灶房门口。 心里则盘算着,三弟进府学第一日就如此刻苦,可得做点好吃的给他补补。 他立刻收拾了下,卷起袖子就往灶房钻。 那两根大棒骨被他拎起来,直接丢进大铁锅里,简单焯水去腥后就开始炖煮。 火苗舔着锅底,王大牛就着旁边案板上早上就醒发的面团,开始和面烙饼。 这些年随着家里卤肉铺子的红火,他也练就了一手好厨艺,别的不多说,这个饼子他可是平时烙的最多的。 大手揉捏着面团,发出噗-噗的声响。 他一边揉面,一边留意着灶上的动静,时不时掀开锅盖,用大铁勺撇撇锅里仍然浮起的沫子。 就在王大牛专心和面的时候,隔壁院子里,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爬上了靠墙的梯子已经看了好一会。 正是隔壁的马婶子,她手里捏着块破瓦片,佯装修补房顶,却踮着脚抻着脖子,眼神一个劲儿地往王家小院里瞟。 灶房没门,王大牛那高大壮实的身影和灶台上的动静,被她瞧了个一清二楚。 当马婶子看到王大牛把那两根大腿粗、白森森的骨头“咣当”扔进大铁锅熬煮,再配上那黑熊精一般模样的身影,着实有点骇人。 然后......第二日这景象便传出去了,但是几经发酵,已经被传成了,王家那个黑熊精大哥喜欢煮人腿骨吃,着实吓人! 后来每日王大牛走在路上打招呼的人变得更少了,甚至都有人躲着他走!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王大牛一边忙着手里的面团,脑子里还在想今日的见闻。 这两天他在长安城里晃荡,感觉浑身不得劲,平日里在家都是活计一大堆,自己突然闲下来着实不适应。 另外那巷子口的马婶子和其他邻居,看他的眼神跟看怪物似的,隔老远就躲。 开始他还有点郁闷,后来懒得管了,清静!省得老有人扒门缝打听闲话,耽误三弟读书。 可清静是清静了,人也静得发慌。 三弟一去府学就是大半天,他在这巴掌大的院子里干坐着,比干一天活还难受。 他今天本来还合计着过去问个货栈扛大包活计。 凭他的力气,一个人顶三五个,工钱肯定不少。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死了。 不行!绝对不行! 他王大牛现在来陪三弟准备府试的!不是来打工赚银子的! 跑去扛大包?让人知道了,三弟的脸往哪搁? 而且显得他们王家多穷似的,要靠他这个大哥扛大包贴补? 这不是给三弟添堵,平白添压力吗? 最主要的时间肯定也错不开。 至于把家里的卤肉方子拿出来摆摊…… 王大牛想想自己那张笨嘴,还有那点见着生人就发怵的性子,立马摇头。 这买卖,他干不了,而且万一又和几年前父亲那次一样,引来觊觎,到时候不是平白给三弟带来灾祸吗? 府城他们可不认识什么人! 思来想去,还是老本行最顺手——杀猪! 这活计不扎眼,而且他还熟。 今日正好路过东市,有个肉铺正赶上铺子里的伙计杀猪,但是却按不住那头闹腾的大肥猪,那猪嚎得半个街都听见。 王大牛手痒的差点没忍住上去搭把手。 后来硬着头皮跟那愁眉苦脸的肉铺老板搭了两句话。 才知道最近生意好,可会杀猪的好把式难找,尤其是能单独放倒大牲口的,工钱可以商量。 王大牛当时就心动了,这活儿他闭着眼都能干! 而且时间上……他又试探着确认了下,肉铺一般是天不亮就开宰,赶早市。他要是手脚麻利点,干完活回来,正好能给三弟做早饭,啥也不耽误! 而且白日里闲了还可以去干些解肉的活计,总归是什么都不耽误!哪哪都好! 不过还是得和三弟合计合计,若三弟不反对,那自然是可以去,若三弟不愿意,那肯定还是紧着三弟的意愿。 这边锅里的大骨汤开始咕嘟咕嘟冒泡,浓郁的肉香气飘满了小院。 王大牛把烙好的几个焦黄厚实的大饼子铲出来,摞在盘子里。 他走到书房门口,看王明远还撑着下巴,苦思冥想。 “三弟,先吃饭!”王大牛嗓门洪亮,打断了王明远的思绪,“汤熬好了,饼子也烙好了,趁热乎垫垫!” 王明远被这一嗓子唤回神,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走到堂屋。 看着桌上那熟悉粗瓷海碗里的奶白色的棒骨汤,还有那焦香扑鼻的大饼子,肚子也适时地咕噜了一声。 他拿起一张饼子,掰开,泡进旁边属于他的那个小汤碗里。 滚烫的汤汁瞬间浸透了面饼,香味更浓。 他吸溜了一口,满嘴咸香滚烫,身上的疲惫似乎也被冲淡了些。 王大牛坐在对面,没急着吃。 他搓了搓粗糙的大手,黝黑的脸上有点犹豫,吭哧了几声才开口:“那个……三弟,我跟你商量个事。” “嗯?大哥你说。”王明远嘴里塞着饼子,含糊应道。 “你看……你白天去府学,我一个人在家也是干坐着。” 王大牛声音压低了些,又带了些期待: “今天出去……我看东市那边有个肉铺,正缺人手杀猪。老板说了,工钱日结,就赶早市那会儿忙活……我寻思着,想……想去试试。” 没等王明远回话,他又说道:“你放心!我算过时辰了,啥都不耽误! 我保管干完活就回来!毕竟我是来陪你科考的,不是来这赚钱的! 就是……就是……实在在家闲不住。 若是我干这老本行……会不会……会不会给你丢人?” 王明远正嚼着饼子的动作顿住了。 他看着大哥脸上那混合着期待和忐忑的神情,心里一暖,随即就笑了出来。 “大哥!你这说的什么话!” 王明远咽下嘴里的东西,语气斩钉截铁, “咱们王家祖辈就是杀猪的,靠这个手艺吃饭,堂堂正正!有什么丢人的? 爹当年不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王屠户? 这手艺是咱家的根!你想干就去干,只要别累着自己,时间上能顾得过来就行。我支持!” 王明远也反应过来,大哥这是在家实在闲不住了想找点事情干,的确也是自己忽略了大哥了。 王大牛一听这话,心里的石头“噗通”落了地,黝黑的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两排白牙: “哎!好!好!三弟你不嫌丢人就好!我心里就有底了!而且我保证不耽误你的事!” 说完他便抄起一张大饼,狠狠咬了一大口,嚼得喷香,只觉得今天这饼子格外有滋味。 兄弟俩就着骨头汤啃着大饼子,堂屋里一时只剩下吸溜汤水和咀嚼的声音。 吃饱喝足,王大牛麻利地收拾碗筷,哼着小调去灶房刷洗。 王明远则回到书案前,继续完成这道策论。 夜渐渐深了,小院彻底安静下来。 第43章 新的朋友 反倒是在院子里拉开架势,摆了个起手式。 他最近开始有计划的锻炼身体,科考熬人,得把底子打结实点。 之前不是没有锻炼过,但是都没有坚持下来。 今日练的是五禽戏,据说是华佗传下来的古法,能活络筋骨,前世很多人都会练这个。 大雍朝也流传广泛,他就在赵夫子的书房里就见过五禽戏的拓本。 五禽戏虽然基础,但也够用。 又不是要习武当个大侠,况且当大侠他的身体底子也不支持。 不过若不是怕旁人起疑,他甚至想练习第十八套广播体操或者打下军体拳,那可是前世经历过时间验证的好“功法”! 虎扑、鹿抵、熊晃、猿摘、鸟飞……一套动作下来,身上微微见汗,关节却松快不少,脑子也跟着清醒了。 灶房飘出饭菜的香气。 王大牛听见动静探出头,瞧见三郎在院子里比划,咧嘴一笑:“三弟,这又比划啥呢?跟打拳似的。” 他虽然不懂这个,但看三郎练得认真,就觉得是好事。 “活动活动筋骨,大哥。” 王明远收势,吐出一口浊气,脸上带点红润。 “好!读书也得有副好身板!饭好了,快趁热吃!” 王大牛麻利地把金黄厚实的大饼和一碗稠粥,配着家里带来的腌菜端上桌。 他自己囫囵几口就解决了,抹抹嘴:“我去东市肉铺了,若有急事随时差人来找我!” “你不用收拾这些,吃完放在灶房我回来再收拾....” “嗯,大哥路上小心。” 王明远应着。看着大哥魁梧的背影消失在晨光里,他心里踏实不少。 大哥有了去处,人也精神了。 —————— 上午,府学柳教谕的书案上,一叠策论答卷堆得整整齐齐。 他喝了口茶,又拿起最上面的一份细细看了一遍。 这叠策论中,除了几个日常就表现不错的学子答的尚可,其他的着实一般,此外还有个叫王明远的策论,很是让他亮眼。 最上面这份便是他的策论,他已经反复看了好几次。 字迹清峻挺拔,筋骨分明,力透纸背,看着就舒服。 再看内容,破题那句“漕运输粮以实仓廪,边备缮甲以固藩篱,二者皆国之重务,然费糜巨万,民力维艰”,直接点出核心矛盾,眼光老辣。 接着层层剖析,讲漕粮转运的损耗、边军屯田的艰难,最后竟落到开源节流上,建议在运河沿线设常平仓平抑粮价、减少转运损耗。 同时加强军屯管理,让边军部分自给自足以减轻民运压力。 逻辑清晰,角度刁钻,虽有些地方略显稚嫩,但这份见识和务实,远超一个府学生员的水平! “王明远。。。” 柳教谕低声念出名字,指尖点了点这手好字。 这书法,若非亲眼所见,说是浸淫多年的名家手笔也有人信。 他眯眼回想,昨日李教谕带来旁听那个少年,身姿挺拔,眼神清亮,倒是有几分印象。 年纪轻轻,县案首,旁听第一日就写出这等文章…… 柳教谕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把这卷子单独放到一边。是个好苗子,值得多看几眼。 —————— 批注完昨日的策论后,柳教谕来到课舍开始今日的经义课。 柳教谕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仍旧是把微言大义掰开揉碎了讲。 王明远听得入神,在纸上飞快记录要点,偶尔抬头,目光与柳教谕碰上,对方似乎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他心头一跳,赶紧低头。 经义结束后,柳教谕拿起那叠策论。 他先点评了几份府学里公认才子的答卷,分析优劣,点到即止。 末了,他抽出王明远那份。 “这份策论,值得一说,出自王明远之手。”柳教谕声音平缓,却让整个课舍都安静下来。 昨日见过王明远的学子,目光齐刷刷扫向他这个旁听生。 “破题见地,直指核心。‘费糜巨万,民力维艰’,八个字,道尽其中三味。” 柳教谕手指敲着卷面, “更难得的是这份务实。常平仓平抑粮价减损耗,军屯自给缓民运,路子虽非首创,但能结合漕运边备一体考量,看出关联,这便是思虑周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扬, “为政之道,不在空谈高论,而在切中时弊,找出可行之策。尔等日后若入朝堂,当记此点。” 王明远感觉脸上有点烧。 被当众夸赞,还是在这群眼高于顶的府学生员面前,他下意识想缩脖子,又强迫自己挺直腰板。 柳教谕话锋一转,拿起卷子对着光: “还有这笔字。筋骨开张,法度严谨,已有气象。府学之中,若单论书法,此卷当为魁首。” 他把卷子递给前排学子让依次传看,“都看看,何为笔力。” 卷子传到后面,不少学子凑过去看,低低的惊叹声响起。 昨日那点对旁听生的轻视,被这份扎实的策论和漂亮的字迹冲得七零八落。 再看向王明远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但更多的,是认可。 散学时,昨日出声提醒王明远坐下的那个清秀同窗凑了过来,脸上带着爽朗的笑: “王兄,好文章!好字!佩服!” 他拱手,“在下陈嗣,字子继,府城人士。” 王明远连忙回礼:“王明远,字……尚未有表字。陈兄谬赞了,实在惭愧。” 两人并肩往府学的食舍走。 陈嗣健谈,王明远也不拘谨,聊起府学课业、夫子风格。 又聊到生辰,竟发现两人生辰竟然相同!不过陈嗣年长他两岁。 陈嗣大笑着拍王明远的肩膀:“哈哈,缘分!王兄,以后可得互相关照!” 关系拉近,话匣子也打开了。 陈嗣又好奇地问起王明远师承和籍贯,王明远坦然相告:“咸宁县永乐镇清水村,家中……世代务农,也操持些屠宰营生。” 陈嗣脚步一顿,瞪大眼睛,上下打量王明远:“务农……屠户?王兄,你真是咸宁县案首?” 他脸上的惊讶毫不作伪,“了不得!真了不得!难怪柳教谕另眼相看!王兄大才!” 这声“大才”让王明远有点哭笑不得,但陈嗣语气真诚,眼神里是纯粹的佩服,没有半分鄙夷。 他心中微暖,谦虚道:“陈兄过誉了,只是运气好些。县试题目,恰好读过类似。” “哎,运气也是本事!” 陈嗣摆手,“王兄这见识谈吐,绝非死读书能成。对了,”他搓搓手,有点不好意思, “小弟有个不情之请……我那策论写得实在平平,王兄若有闲暇,能否指点一二? 还有这字……” 他掏出自己课业本,字迹端正但略显板滞,“柳教谕总说我字缺风骨,王兄这手字,我是真心羡慕,不知能否点拨一二?” 王明远看着陈嗣诚恳的眼神,想到他昨日的好意,便点点头: “指点不敢当,互相切磋吧。陈兄若有文章,尽管拿来,我们一同参详。 至于书法,也无甚诀窍,唯手熟尔,多临帖罢了。” “一言为定!” 陈嗣喜笑颜开,对王明远的好感又添几分。 有真才实学,又不倨傲,(内心OS:长得也帅)这样的同窗,值得深交。 第44章 邀请 有了同窗好友的相伴,王明远这个府学的旁听生也变的没有那么形单影只了。 而且每日有了陈嗣这个府学好友的交流以及互相印证,王明远也觉得自己收获颇多,竟有种进展神速之意。 时间过的飞快,转眼已过去一月。 这日下午的课,柳教谕没讲经义。 他背着手在堂前踱了两步,眉头微蹙: “整日对着书本子,闷气。今日换换脑子,玩个花样。” 王明远心里咯噔一下。 换花样?该不会要写诗吧?古人怎么都爱这样? 《明远诗集词汇大注》里攒的东西,应付可以,但要出彩怕是难,而且这一府的精英,怕是自己要出糗了。 旁边的陈嗣随着两人关系相熟,也知道了王明远的“缺点”。 看他神色,低笑出声,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悄声道: “放心,不是作诗。柳教谕好这个——对对子!” 他眼中闪着看好戏的光,“老头儿兴致来了就玩,有时还拉我们去新开的茶楼酒肆,现场出对子考人,热闹得很。” 对对子?王明远悬着的心瞬间落地。 这个他不怕!那本《明远诗集词汇大注》里,别的或许不多,各种巧词、对称词,可是分门别类,汗牛充栋! 他嘴角不自觉弯起一点弧度。 果然,柳教谕清了清嗓子:“老规矩,从袁显正开始。老夫出上联,你接下联,再出上联给下一位。 接不上,或出得太俗,罚抄《声律启蒙》一遍。开始!” 他略一沉吟,“鹭立芦花秋水明。” 此联描绘秋景,鹭鸟立于芦花丛中,秋水澄澈,意境清幽,且“鹭”与“芦”音近,颇有巧思。 被点到的学子站起来,皱眉苦思,半晌才道:“蝉鸣高树夕阳斜。” 勉强对出,意境稍逊,但“蝉”对“鹭”,“鸣”对“立”,“高树”对“芦花”,“夕阳斜”对“秋水明”,也算工整。 就是“鹭”与“芦”的音对没有对上。 “尚可。”柳教谕点头,“出题吧。” 那学子松了口气,想了想,出题道:“月移竹影侵棋局。” 此联写月下竹影移动,仿佛要侵入棋局,动静结合,画面感强。 下一位学子思索片刻,对道: “风送花香入酒樽。” “风”对“月”,“送”对“移”,“花香”对“竹影”,“入酒樽”对“侵棋局”,工整雅致,意境相合,赢得几声低赞。 气氛渐热。 一个接一个,有人对得精巧,有人勉强过关。 轮到王明远前一位,是个身材微胖的学子,姓陈,叫陈时。 他站起来,先瞟了一眼王明远,脸上带着点不怀好意的笑。 这一个月王明远出尽风头,他这“老生”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陈时清了清嗓子,故意拔高声音:“我的上联是——寄寓客家,牢守寒窗空寂寞!” 他得意地环视一周。 此联十一字,全用“宀”部!难度极高,且意境孤寂清冷,非常人所能对。 学堂里瞬间安静。 连柳教谕都挑了挑眉,没说话。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王明远身上。 陈嗣也替王明远捏了把汗,这陈胖子,明显是故意刁难! 王明远站起身。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在飞快翻动那本《明远诗集词汇大注》。 宝盖头?全宝盖头的词?还能凑上对子?嗯……有了! 他略一沉吟,声音清晰平稳: “学生试对——迷途远避,退还莲迳返逍遥。” 同样是十一字,全用“辶”部! 不仅偏旁相对工整无比,意境更是绝妙——迷途知返,退隐莲径,逍遥自在! 对仗之工,意境之合,堪称完美! “好!” 短暂的寂静后,陈嗣第一个忍不住喝彩出声。 “妙啊!” “走之底对宝之头!绝了!” “迷途远避对寄寓客家……退还莲迳对牢守寒窗……返逍遥对空寂寞……真是……严丝合缝!” 惊叹声、议论声嗡嗡响起。 那陈学子脸上的得意僵住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柳教谕眼中精光一闪,深深看了王明远一眼,缓缓点头: “好一个‘返逍遥’!字字珠玑,对仗工稳,意境圆融。王明远,此对甚佳!” 他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看来今日这罚抄,是轮不到你了。坐下吧。” 王明远拱手坐下,手心其实也攥了点汗,刚才还是有点紧张的。 陈嗣兴奋地冲他竖了个大拇指,周围投来的目光,彻底变成了钦佩和服气。 经此一“对”,王明远这个旁听生,在府学这群天之骄子心中,算是真正立住了。 午间散学的钟声敲响。 王明远收拾好东西,刚准备出门去食舍,胳膊就被陈嗣一把揽住。 “明远兄!你那对子对的,绝了!” 陈嗣脸上还带着课堂上的兴奋劲儿, “‘迷途远避,退还莲迳返逍遥’! 你是没瞧见陈胖子那脸色,平时耀武扬威的,今天这跟吞了只活苍蝇似的!哈哈哈!痛快!太痛快了!” 王明远被他晃得有点晕,无奈地笑了笑:“陈兄过誉了,侥幸,侥幸罢了。” “侥幸个屁!” 陈嗣一改读书人的样子,竟然爆出句粗口,足以见他的兴奋,以及对那位‘陈胖子’的不喜。 他一挥手,嗓门洪亮, “那是真本事!柳教谕都夸你字字珠玑玑! 走走走,吃饭去,边吃边聊,我得好好听听你怎么想出那走之底的!” 两人并肩往食舍走,陈嗣还在那滔滔不绝地复盘课堂上的精彩瞬间。 王明远听着,心里也松快不少。 这一个月在府学,压力不小,能再次得柳教谕当众肯定,还压了那总爱斜眼看人的陈胖子一头,此刻也确实解气。 走到半路,陈嗣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 “哎,对了!明远兄,明日休沐,你有何打算?” “休沐?” 王明远愣了一下。日子过得快,他埋头读书,竟忘了这茬。 他想了想,老实道:“在家温书吧。府试在即,不敢懈怠。” “温书?我的好明远兄!” 陈嗣夸张地叫起来,胳膊肘用力捅了他一下, “弦绷得太紧可是会断的!你瞧瞧你这脸,比那新糊的窗纸还白! 该换换脑子了! 再说了,你来长安城都一个月了,除了府学和那巴掌大的小院,你还去过哪儿? 连长安城长啥样都没摸清吧?” 王明远被他问住了。 确实,除了每日往返府学那条路,他对这座煌煌巨城,几乎一无所知。 陈嗣看他表情,就知道说中了,立刻眉飞色舞: “就这么定了!明日我带你好好逛逛长安城! 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九天阊阖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旒’的气象! 保管比那永乐镇还有咸宁县热闹一百倍!” 第43章 长安游 王明远也很是心动。 长安的繁华,他进城的那惊鸿一瞥,说不向往是假的。 而且陈嗣一片好意,拒绝也不合适。 他点点头,笑道:“那就有劳陈兄了。不过……” 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我大哥也在长安,他……他应当也没好好游览过这长安城,我想……能不能带上他一起?” “你大哥?” 陈嗣眼睛一亮, “就是那位……力气很大的大哥?当然能啊!人多热闹! 正好让我也见识见识,明远兄你这般人物的兄长,是何等风采! 就这么说定了!明日一早,辰时正刻,府学门口碰头!” 晚间,王明远回到梧桐里的小院时,天色已擦黑。 灶房里飘出熟悉的肉汤香气,王大牛正蹲在灶膛前添柴火,火光映着他那张被烟火熏得微黑的脸。 这几天大哥忙完时不时都会带点骨头或者肉回来,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各种吃的。 “大哥。”王明远放下书箱。 “回来啦?饭马上好。” 王大牛抬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嗯。” 王明远走到灶边,看着锅里翻滚的汤饭, “大哥,我明日休沐,刚好听你说肉铺这几日不忙,那明日可以不用去肉铺吗?” 王大牛用棍子拨了拨柴火,回身应道:“咋了?是纸墨用完了吗?明日我陪你去买?” 王明远组织了下语言,“不是,府学里一位同窗,叫陈嗣,人挺好。 他说明日休沐,想带我在长安城里逛逛。我……我想大哥你也一起去。” 王大牛添柴的手顿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声音有点闷: “我……我去干啥?你们读书人逛的地方,我一个大老粗,去了给你丢人……再说,你们说话我也听不懂……” “大哥!” 王明远打断他,语气认真, “陈兄不是那种人! 他听说你也在,还特意说想见见你呢! 而且丢什么人?你是我大哥! 长安城那么大,我一个人去逛,心里还没底呢。 你就当陪陪我,行不?” 王大牛抬起头,看着弟弟那双清亮的眼睛,里面满是期待。 他心里那点别扭和自卑,被这话一烘,慢慢就软了。 他搓了搓带着炭灰的大手,吭哧吭哧道: “那……那行吧。我……我待会儿去跟掌柜说一声,明天肉铺那边不去了。不过……” 他犹豫了一下,“我这模样……要不,我明儿早起拾掇掇拾掇掇?” 王明远看着大哥那身沾着油星和猪毛的粗布衣裳,还有下巴上乱糟糟的胡茬,忍不住笑了: “行!大哥你拾掇拾掇,精神点!” ————————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 王大牛起的更早,此刻蹲在院子里的水盆边。 就着冰冷的水,拿着把剃刀,对着铜镜笨拙地刮着胡子。 王明远推门出来,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他大哥那蒲扇般的大手捏着小小的剃刀,动作僵硬得和虎妞在绣花一样,脸上还带着几道没擦干净的血印子。 原本乱蓬蓬的头发倒是用水抹平了些,身上穿着那件他最好的青黑色的粗布褂子。 “大哥,行了,挺精神的!”王明远忍着笑走过去。 王大牛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又对着水盆照了照,嘿嘿一笑:“是……是比之前强点吧?” 不过大哥刮完胡子的样子,王明远仔细端详了下,自己还是和大哥有七八成相像的。 只不过大哥的脸更加刚毅和沧桑许多,平时掩盖在茂盛的须发之下才没有显现,此刻刮掉胡须按照前世的审美看,大哥也是个“肌肉型男”。 兄弟俩收拾妥当,锁好院门,迎着清晨微凉的空气往府学走去。 王大牛脚步轻快,只是偶尔会不自在地扯扯衣角。 辰时正刻,府学朱漆大门前。 陈嗣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今天换了身宝蓝色的绸面夹袄,头戴方巾,显得格外精神。身后还跟着个穿着干净灰布短褂、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厮。 “明远兄!” 陈嗣远远看见他们,便笑着招手。 目光落到王明远身旁那铁塔般的汉子身上时,眼中闪过一丝惊叹,随即笑容更盛,快步迎了上来。 “这位便是明远兄的大哥吧?久仰久仰!在下陈嗣,字子继。” 陈嗣拱手行礼,态度自然又热情,没有丝毫倨傲。 王大牛哪见过这阵仗,读书人给他行礼? 他有点慌张,黝黑的脸涨得有点通红,赶紧学着样子笨拙地抱拳回礼,声音洪亮得像打雷:“王……王明心!见过陈……陈相公!” (以后正式场合家里人我都用类似王明心这种改过的名字,日常还是用之前的名字,这样更有贴入感) 他这嗓门和动作,引得路过几个学子侧目。 王大牛更窘迫了,手脚都僵着。 陈嗣却浑不在意,反而哈哈大笑: “王大哥好气魄!这身板,这嗓门,一看就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比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强多了! 走走走,平日里明远照顾我颇多,今日我做东,带你们好好领略长安风光!” 他自来熟地拍了拍王大牛的胳膊,那亲热劲儿,瞬间化解了王大牛的拘谨。 王大牛挠挠头,也跟着嘿嘿笑起来,心里那点忐忑烟消云散。 “陈兄,这位是?”王明远看向那小厮。 “哦,这是我家的小厮,叫顺子。今日人多,带他跑跑腿,拎拎东西。” 顺子机灵地上前行礼:“小的顺子,见过王公子,王大哥。” 一行人说说笑笑,由陈嗣这个“老长安”领着,汇入了清晨渐渐喧嚣的人流。 陈嗣没带他们走宽阔的主街,反而一头扎进了旁边蜘蛛网般密布的小巷。 “明远兄,王大哥,长安城真正的好味道,不在那光鲜亮丽的大街上,都藏在这些犄角旮旯里呢!咱们先去吃点美食!” 陈嗣兴致勃勃地介绍。 巷子窄得仅容两三人并行,青石板路被经年的脚步磨得光滑油亮。 两侧是低矮的铺面,门板刚卸下,露出里面琳琅满目的货物。 各种早饭摊子早都支起来了:刚出炉的焦香胡饼、带着蒸笼里腾起水汽的暄软的大包子、甜腻腻的炸油糕、各式的菜角肉饼、还有不知哪家飘来的炖肉浓香…… 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勾得人食指大动。 “诶,朋友~~胡饼!刚出炉的!芝麻管够!” 一个高鼻深目的胡商操着生硬的官话,在摊子后吆喝。 烤炉里炭火正旺,金黄的胡饼贴着炉壁,滋滋冒油,芝麻粒被烤得噼啪作响,香气不住地钻进鼻孔。 陈嗣熟门熟路地掏钱买了几个,塞给王明远和王大牛一人一个: “尝尝!他家的胡饼长安一绝!外酥里软,香得很!” 王大牛小心接过那和他巴掌一般大的胡饼,入手滚烫,他却浑然不觉。 小心地咬了一口。 酥脆的外皮簌簌簌簌掉渣,里面是暄软的面芯,混合着芝麻的焦香和麦子的甜香,嚼劲十足。 他眼睛一亮,几口就干掉了一个,意犹未尽但忍住没有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说道:“真香!比我们镇上那饼子强多了!” 要不是此刻陈嗣在这边,他高低得多买几个解解馋,哪怕比镇上的饼子贵。 其实狗娃的馋劲根源应该是他,不过大哥是成年人更懂得克制。 “是吧?”陈嗣得意地笑,“走,前面还有!” 他们又挤到一个卖“毕罗”的摊子前。 这是一种用油煎的面点,形状像个小口袋,里面塞满了剁碎的羊肉、葱姜和各种香料。 煎得两面金黄,油汪汪的。 陈嗣又买了几份。 王大牛咬开一个,滚烫的肉汁差点烫了舌头,浓郁的肉香混着香料味在嘴里爆开,他烫得直哈气,却舍不得停下。 “慢点吃,大哥,烫!”王明远笑着提醒。 “香!真香!” 王大牛含糊不清地说,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一个,又拿起第二个,这会实在是忍不住了,还不忘对王明远说, “这玩意儿,虎妞肯定爱吃!还有狗娃!回头走的时候,得多买点带回去!就是不知道路上能不能放得住。” “行!记着呢!” 王明远笑着应道。 看着大哥吃得满嘴油光,像个孩子似的开心,他心里也暖洋洋的。 他们一路走一路吃。 陈嗣像个美食向导,什么镜糕(我最爱吃,不管时代了它无论如何都要出现)、柿子糊塌、椒盐酥、还有加了胡椒和香料的大肉饼……见着新奇的就买点尝尝。 第44章 大嫂刘氏人物小记(加更!) 我叫刘翠花,清水村的人都叫我刘氏。 我家住在清水村的隔壁后山,爹娘是猎户,家里穷的叮当响。 家里四个孩子,我是老大,下头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从小,爹娘的眼珠子,只长在儿子身上。 我和小妹?呵呵,就只是累赘罢了。 凭什么?就凭我们是丫头片子?我不服! 于是,八岁那年,我终于反抗了一回。 那天,我爹手里赶山的铁棍就落了下来了。 那声音,我这辈子忘不了,我的脚被活生生打断了。 没人给我请郎中,没药,没人心疼。 我就在那漏风的窝棚里,拖着一条断腿,像条狗一样爬了三个月! 喊疼?哭?有用吗? 只有小妹,每天偷偷给我塞半碗剩饭,饭里混着她的泪,咸得发苦,像每天过的日子一样。 转眼我十六了,长得像爹,骨架大,个子高,一身力气,但身体却瘦的像麻杆。 于是,家里的活都成了我的,就因为我是女孩? 爹娘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像看一堆该扔的垃圾。 那天,我听见他们在外头嘀咕,要把我卖给镇上一个四十多的老鳏夫! 那老东西比我的畜生爹还老,我疯了似的往外跑,山那么大,我想跑出去! 没跑出几里地,就被我爹像拎小鸡一样抓了回来。 棍子、拳头,雨点似的砸下来。 我咬着嘴唇,血顺着嘴角流,一声不吭。 那老鳏夫来看人,见我鼻青脸肿,披头散发,眼神凶得能吃人,吓得直摆手: “不要了不要了!这哪是娶媳妇,这是请祖宗!” 爹娘便将所有的气,全撒在我身上。 我被锁在狗窝最黑的角落里,整整三天,不给一餐饭! 饿! 饿得我眼前发绿,胃里像有只手在掏,要把五脏六腑都掏空! 我舔地上的泥,啃墙角的草根,嚼掉进来干硬的树皮,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每天,只有门缝底下塞进来的半碗浑浊的水,是小妹! 不过还是被那畜生爹娘发现了,我听见畜生娘在外面尖着嗓子骂她,接着就是小妹的哭喊,还有拳头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咚!咚!咚!每一声都像捶在我心口上! 为什么要把对我的气撒在小妹身上? 我死死扣着门槛,指甲抠进了木头里,浑身抖得像风里的树叶。 小妹的哭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后来,就没了声息。 我那才十岁出头的小妹,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悄无声息地没了。 就因为我这个没用的姐姐,就因为偷给我的那半碗水! 她的小命,被那对狠心的畜生爹娘,活活打没了! 小妹死了。 我心里的最后一点热乎气儿,也跟着她一起死了。 哭?我哭不出来,饿了三天的我,嗓子哑得像破锣,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声,像被掐住脖子的赖皮狗,让人厌恶。 畜生爹娘嫌我晦气,又是一顿打。 那年的冬天冷得钻骨头缝,饿和恨像两条毒蛇,钻进我的骨头缝里,盘踞着,啃噬着。 我拼命地吃! 家里不给,我就去外面找,野菜、草根、虫子……抓到啥吃啥! 肚子像个无底洞,怎么也填不满。 我越来越胖,力气也越来越大,可名声也彻底臭了。 清水镇谁不知道,山里的刘家有个“贪吃”而且“疯癫”没人要的老姑娘? 十八岁那年,老天爷也瞎了眼,大旱。 山上没活物,地里不长苗,家里连耗子都饿跑了。 畜生爹娘看我的眼神,又变成了算计——该把这“赔钱货”最后卖个好价钱了。 这次,是山下的王屠户家。 王屠户?肯定又是个糟老头子,说不定比上次那个还老还丑。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手心,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大不了再被打个半死,或者干脆被打死,一了百了! 那天,王家来人了。 我躲在房门后面,透过一条破缝往外看。 一个高大的黑影杵在那儿,像半截黑铁塔。 那就是王大牛,我命里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黑色粗布衣裳,脸上胡子拉碴,看不清具体模样,可他那双眼睛…… 没有我想象中的凶神恶煞,反而有点……局促? 他搓着手,眼睛盯着地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往我这边瞄。 他爹王金宝,就是那个有名的王屠户,正跟我爹讨价还价。 “二两银子!不能再少了!这丫头能吃是能吃,可力气大,能干活!” 王金宝皱着眉,看看破败的房子,又看看我那畜生爹娘饿狼似的嘴脸,最后目光扫过我藏身的门缝。 重重叹了口气:“行吧,二两就二两。老大,你……你看呢?” 王大牛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脖子里。 那一刻,我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 恨畜生爹娘的无情,像火烧;悲小妹的惨死,像冰扎;恐惧那黑铁塔一样的陌生男人和未知的未来…… 可看着王大牛那副老实巴交,甚至有点憨傻的样子,再看看他爹虽然是个杀猪的,但眼神还算正。 只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能吃饱饭,就行! 就这样,我带着一身看得见看不见的伤,带着一个永远填不满的胃,还有一颗被冰碴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心,被二两银子“嫁”进了王家。 后来我才知道,我前脚嫁了,后脚畜生爹娘就带着两个弟弟逃荒走了,像丢垃圾一样,把我彻底丢在了清水村。 也好,那个“家”,早就该断了。 王家的院子,土坯墙,茅草顶,看着也穷,但至少干净,结实。 我刚踏进院门,就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像只受惊的兔子,嗖地躲到一个妇人(后来知道是婆婆赵氏)身后,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嫂……嫂嫂。” 这就是王三牛?我第一次见他的样子便是如此。 瘦得像根豆芽菜,小脸惨白惨白的,一阵风就能吹倒。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么孱弱的孩子能养大吗? 可这念头一闪就过了。 关我什么事?我是来吃饭的,不是来当老妈子的! 我饿,我只想填饱肚子! 果然,王家能吃饱饭! 粗粮糊糊,杂粮饼子,管够! 我像饿了三辈子的狼,第一次放开了吃,吃得头都不抬,吃得碗底刮得干干净净。 婆婆赵氏看着我风卷残云的架势,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但她忍住了,没吭声。 公公王金宝闷头抽他的旱烟,吧嗒吧嗒响。 王大牛……他好像有点怕我?总离我远远的坐着。 只有那个小豆芽菜,有时会偷偷看我,眼神里有好奇,还有一点点……怯生生的亲近? 我把头扭开,当没看见。 心早硬了,这点小东西,焐不热。 既然能让我吃饱,那我就得证明自己不是白吃饭的! 力气我有的是! 挑水,肩膀磨破了皮;劈柴,震得虎口发麻;下地,晒脱一层皮;喂猪,弄得一身臭…… 我-干得比谁都多,比谁都猛! 我要让王家知道,这二两银子,花得值! 我和王大牛,两个壮劳力,像两头蒙着眼拉磨的驴,在田里、在院里吭哧吭哧地干,汗水砸进土里,就想多换几个铜板。 可家里的钱袋子,永远像漏了底的水瓢。 为啥?全填了那个药罐子——王三牛! 三天两头,就得请郎中! 一碗碗黑乎乎、苦了吧唧的药汁灌下去,钱就像流水一样哗哗淌出去。 我看着婆婆颤巍巍地、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往外数,心疼得直抽抽;看着公公沉默地抽着烟,眉头拧成疙瘩;看着王大牛累得跟滩泥似的倒头就睡…… 我心里的火苗,“噌”地就窜上来了!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凭什么我和大牛累死累活,挣的血汗钱,全喂了那个风吹就倒的病秧子!凭什么? 就因为他会撒娇?因为他长得白净?因为他是个男娃!!!? 那股在山里被压下去的恨意,那股对不公平的憎恶,像烧开的滚油混着陈年老醋,在我胃里翻江倒海,烧得我喉咙发紧!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嘴! 那些刻薄的话,像疯长的带刺藤蔓,自己就往外蹦,拦都拦不住! “哼,又病了?真是金贵身子!”我故意把碗筷摔得叮当响。 “钱都花他身上了,咱家喝西北风啊?狗娃连件新衣裳都没有!”我看着儿子磨破的袖口,心里针扎似的疼。 “养这么个药罐子,有啥用?不如……”后面更难听的话,卡在喉咙里,终究没全吐出来,可意思谁都懂。 婆婆会立刻骂回来:“闭嘴!你个乌鸦嘴!三郎是你小叔子!” 公公会抬起眼皮,冷冷地瞪我一眼,那眼神像冰锥子。 王大牛会赶紧扯我的袖子,压着嗓子:“翠花,少说两句,别惹爹娘生气……” 可我就是忍不住啊! 看到三郎那苍白得像纸的小脸,看到他皱着小眉头灌下那苦药。 我就想起小妹临死前瘦得脱了形的样子,想起我挨饿时胃里火烧火燎、恨不得啃自己胳膊的疼! 凭什么他就能被全家人捧着护着? 凭什么我就要像牲口一样干活,还要眼睁睁看着钱白白流走? 那种被忽视、被牺牲、永远排在最后的委屈和愤怒,像野火一样烧光了我脑子里最后那点理智! 我知道我说话难听,我知道我像个泼妇,可我管不住! 那些话,是我心里那根刺长出来的毒藤,不吐出来,它会把我自己先勒死! 我就是要闹,要争!我要让他们看见我!看见我的苦!看见我的累!看见我的委屈! 每次闹完,看着三郎默默低下头,小肩膀微微发抖的样子,我心里也会像被针飞快地扎了一下,又酸又涩。 他那么小,那么弱…… 可这念头刚冒头,就被更汹涌的恨意和委屈死死压下去。 弱就有理了? 弱就能吸全家的血了? 我小时候不弱吗? 小妹不弱吗? 谁可怜过我们? 谁管过我们的死活? 我攥紧了拳头,把那一丝不该有的心软狠狠掐灭。 日子就在这种拧巴中,一天天熬过去。 三郎的身体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家里的气氛也跟着时紧时松。 我像个一点就着的炮仗,而三郎,成了我最容易引爆的那个引信。 直到那天……那盆猪血。 那天家里杀猪,要赶集。 不知怎么的,爹叫三郎去帮忙接猪血。 我正埋头收拾东西,就听见外面“啊!”一声惊呼,接着是“噗通”一声闷响。 我心里猛地一沉,冲出去一看——浑身的血都凉了! 三郎小小的身子软绵绵地躺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黏稠、暗红的猪血! 他像个小破布娃娃,一动不动! 脸白得像糊墙的纸,连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都快看不见了! “我的儿啊——!” 婆婆哭喊着扑过去,声音都劈了。 公公也慌了神,手足无措。 王大牛像个柱子似的杵在那儿。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完了……这回真完了……这要是救不回来……王家不得恨死我? 虽然不是我-干的,可我之前说了那么多咒他的话…… 他们肯定会觉得是我这张乌鸦嘴咒的! 我好不容易有个能吃饱饭的窝,难道又要被扫地出门?又要回到那饿死人的山里去? 更让我心头发冷、浑身打颤的是,我下意识地死死捂住了怀里——那里缝着一个小口袋,里面是我偷偷攒下的两百文钱! 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省吃俭用抠出来的! 我想给狗娃做身新衣裳,他长得快,旧衣服都短了半截,胳膊腿儿露在外面。 每次看到儿子羡慕地看着别家孩子穿新衣的眼神,我这当娘的心里就跟刀绞似的! 这两百文,是我全部的希望! 可现在……这钱还能保住吗?请郎中、抓药……哪一样不要钱?这两百文,怕是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就得填进去!我攥着那小小的、硬硬的布包,指甲几乎要抠破布料,指关节捏得发白。 委屈、恐惧、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把我淹没。 我好不容易攒下的这点念想啊……又要被这个病秧子毁了? 我恨这没完没了的拖累!恨这看不到头的穷日子!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来,直冲天灵盖,冻得我牙齿都在打颤。 可看着地上那小小的、被血糊住的、毫无生气的身体,看着他紧闭的双眼…… 我心底最深处,那层厚厚的冰壳子,好像裂开了一条缝。 他……他毕竟还那么小……他毕竟……真真切切地喊过我“嫂嫂”…… 万幸,三郎命大,阎王爷没收他。 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他睁开了眼。 可这次醒来,三郎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眼神没那么怯了,说话也清楚了些。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个差点被一盆猪血送走的三郎,像换了个人似的,竟然给这个家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认得草! 猪草里的蒲公英、车前草……那些我们当烂草叶子喂猪的东西,他说晒干了能卖钱! 看着他小小的人儿,蹲在墙角,仔仔细细地分拣那些野草,小脸认真得不像话,我虽然嘴上还习惯性地嘀咕着“瞎折腾,能顶个屁用”。 可心里头一次,对这个病秧子小叔子,有点……刮目相看了? 当王二牛真的揣着卖草药的七钱银子回来时,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七钱银子啊!快抵得上家里卖小半头猪的钱了!这小豆芽菜,还真有点鬼门道! 再后来,他弄出了那香死人的卤味! 那味儿,勾得人魂儿都没了! 家里支摊卖,给镇上的醉仙楼送货,白花花的银子像水一样往家流。 家里的日子,眼瞅着就翻了个身! 新起了亮堂堂的青砖瓦房,每顿饭桌上顿顿能见油荤了,狗娃和虎妞两个娃的小脸,肉眼可见地圆乎起来,红扑扑的。 连带着看三郎,也觉得顺眼多了。 虽然他身子骨还是单薄,可脸上有了血色,走路也有劲了,说话做事有条有理,连村里最有学问的赵夫子都夸他聪明,同意他去蒙学读书! 读书啊……那可是天大的事! 我虽然不懂那些之乎者也,可看着公婆那郑重其事的样子,看着家里咬着牙挤出束脩的样子,我知道,王家要出人物了。 三郎也争气,真考过了县试卷,还是头名! 成了童生老爷!王家祖坟冒青烟了! 看着家里一天天红火,看着狗娃终于穿上了我亲手做的新衣裳,在院子里跑得像只撒欢的小狗,咧着嘴笑…… 我心里那点拧巴了半辈子的劲儿,好像被这暖烘烘的日子,慢慢烘软了,松开了。 那些刻薄话,不知什么时候,说得越来越少了。 看着三郎背着干净的书箱,挺着小胸脯去府城读书的背影,我甚至……有点替他高兴? 这小叔子,脑子是真灵光。 要不是他,王家现在还在泥巴里打滚呢。 我这当大嫂的,以前……是有点混账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暖和的炕上,听着身边大牛沉沉的鼾声,看着窗棂透进来的月光,心里头一回这么踏实。 也许……我心里的那些恨,那些怨,那些不管不顾往外喷的毒话,真的是因为饿怕了?穷怕了?病怕了?像得了一场自己都不知道的疯病。 现在能吃饱穿暖,手里有余钱,看着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我这心里头那根扎了二十多年的刺,好像也被这安稳日子,一点一点地拔出来了,虽然疤还在,但总算……不疼了。 谢谢你,三牛! 第45章 锦绣文章 穿出小巷,眼前豁然开朗,是长安城著名的东市。 这里更规整,街道宽阔,店铺林立。 绸缎庄、金银铺、书肆、药行、乐器行……应有尽有。 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商巨贾、带着仆从的官宦家眷、还有像他们这样四处张望的游人,摩肩接踵。 逛了会后,离开东市,陈嗣又带他们去了城南的曲江池畔。 虽是冬末春初,池水尚未解冻,岸边垂柳也只抽出点点嫩芽,但已有不少游人踏青。 池边有杂耍艺人表演喷火、顶缸,引来阵阵喝彩。 王明远也看得目不转睛,尤其是那耍猴的,猴子翻跟头、骑小车,逗得他哈哈大笑。 此刻他被这热闹的气氛感染,暂时抛开了府试的压力,和陈嗣指指点点,讨论着哪个艺人功夫好,脸上则是少年人特有的轻松笑容。 中午,陈嗣做东,在曲江池边一家颇有名气的酒楼“靖水楼”用了饭。 点了长安名菜“葫芦鸡”、“奶汤锅子鱼”、“紫阳蒸盆子”、“商芝肉”,还有一大盘热气腾腾的“汤浴绣丸”(大肉丸子)。 王大牛起初还有些放不开,在陈嗣的热情招呼和王明远的示意下,也渐渐放开,吃得酣畅淋漓。 那葫芦鸡的酥脆,奶汤锅子鱼的鲜嫩,紫阳蒸盆子的新奇味觉,都让他赞不绝口。 下午,日头偏西,陈嗣领着他们来到了此行的最后一站——慈恩寺大雁塔。 远远望去,七层高塔拔地而起,像一柄利剑直刺苍穹。 塔身古朴雄浑,砖石结构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塔角悬挂的铜铃在风中发出清越悠远的“叮当”声,仿佛能涤荡人心。 “这便是大雁塔了。” 陈嗣指着高塔,语气带着一丝崇敬, “当年玄奘法师为保存从天竺带回的佛经而建,是咱长安城的地标! 来,咱们登塔望远!” 塔内楼梯狭窄陡峭,盘旋而上。 王大牛块头大,走得有些吃力,但也兴致很高。 王明远和陈嗣瘦小点,脚步轻快。 每上一层,视野便开阔一分。登上顶层,凭栏远眺,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 夕阳的余晖给这座古老的城市镀上了一层金边。 鳞次栉栉比的屋舍、棋盘般纵横交错的街道、远处巍峨的宫阙、蜿蜒的城墙…… 都笼罩在一片柔和而壮丽的光晕里。 终南山在天际勾勒出起伏的黛影,山巅的残雪在夕阳下闪着点点金光。 一群归巢的寒鸦,像泼洒的墨点,掠过塔顶,飞向远处苍茫的暮色。 “真……真他娘的大啊!” 王大牛扶着栏杆,看得目瞪口呆,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 他从未站在如此高处俯瞰过一座城市,这景象带来的震撼,远比那些吃食杂耍更甚。 王明远和陈嗣也被眼前景象所慑,一时无言。 寒风掠过塔顶,吹动他们的衣袂,猎猎作响。 天地苍茫,人如芥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与渺小感,同时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塔下传来一阵清朗的谈笑声。 他们循声望去,只见塔底的空地上,站着几位青年。 皆身着统一的月白色襕衫,头戴方巾,气质儒雅,一看便是读书人。 其中一人,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尤为出众,被众人簇拥在中间。 “咦?是他们?”陈嗣低呼一声,脸上露出惊讶和一丝兴奋。 “陈兄认识?”王明远问。 “嗯!”陈嗣压低声音,指着那几人, “看到那月白襕衫没?那是长安书院学子的标志! 长安书院,可是咱长安府乃至整个西北最好的书院! 能进去的都是顶尖的才子! 中间那个最俊的,叫元苍澜!去年乡试,他可是咱们长安府的解元公(乡试第一名)! 听说学问极好,是明年状元的热门人选!” 王明远闻言,心头一震,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在那位元苍澜身上。 解元公!状元热门! 这些名头,对还在为府试挣扎的他来说,如同云端上的人物。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目光里充满了好奇与钦羡。 只见塔下那几位学子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有人指着远处的终南山,有人比划着塔身的结构。 片刻后,其中一人笑着朗声对元苍澜拱手道: “苍澜兄,此情此景,雁塔巍巍,终南在望,暮色苍茫,飞鸟归巢,实乃天地大观! 我等苦思冥想,终觉笔力不逮,难以尽述其壮阔。 还请苍澜兄即兴挥毫,赋文一篇,以记今日之盛游,如何?” 众人纷纷附和,目光都热切地投向元苍澜。 元苍澜负手而立,目光缓缓扫过夕阳下的长安城廓,远眺终南残雪,又抬头望了望塔顶盘旋的归鸦。 他神色沉静,并无丝毫推拒之意,沉吟片刻,清朗的声音便在塔下响起: “岁在癸卯,序属孟春。余与诸友,会于慈恩雁塔之下。 时维日昃,寒鸦归林。仰观浮屠之孤耸,俯察长安之宏阔。 终南雪残,遥岑如黛;曲江冰泮,近水含烟。街衢纵横,若棋枰之经纬;闾阎扑地,似星宿之罗陈。 暮云合璧,染千门之金阙;落霞孤鹜,掠七级之飞檐。钟鸣梵呗,声闻于天;风动铎铃,韵传于野……”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暮色。 骈四俪六,辞藻华美而不浮夸,气象开阔又意境深远。 将眼前所见之景,心中所感之情,融于一炉。 既有对长安城壮阔的描绘,又有登高望远、感怀古今的思绪,更隐隐透着一股青年才俊挥斥方遒的意气。 王明远站在不远处,屏息凝神,一字不漏地听着。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他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他自认经义扎实,文章也还通顺,可此刻听着元苍澜即兴而作的这篇骈文,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云泥之别”! 那遣词造句的精准华美,那谋篇布局的开阖大气,那蕴含其中的才情与气度,都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和……自惭形秽。 “……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雁塔题名,期乎他日;蟾宫折桂,待看今朝!临别赠言,幸承恩于胜饯; 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元苍澜诵毕,塔下一片寂静。 片刻后,才爆发出热烈的赞叹。 “好!苍澜兄大才!” “字字珠玑玑,气贯长虹!” “此篇一出,当为雁塔增色!” 陈嗣也激动地抓住王明远的胳膊,低声道: “听见没?明远兄!这就是解元公的水平!我的天,即兴成篇,还写得这么好! 这……这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王明远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他望着塔下那被众人簇拥、风采卓然的元苍澜,胸中仿佛有一股滚烫的热流在奔涌、冲撞。 羡慕,钦佩,更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和斗志! 原来文章可以这样写! 原来读书人可以达到这样的高度! 原来长安城里,藏着如此耀眼的星辰! 他紧紧攥住了冰凉的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心底: 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 他要考上去!他要站得更高! 他倒要看看,那“蟾宫折桂”的风景,究竟是何等模样! 第46章 馈赠 那天从大雁塔回来,见识了那位解元公元苍澜即兴挥毫的风采,王明远心里那股斗志算是彻底被点着了。 以前在蒙学,在县里,他觉得自己尚算人中龙凤。 但是来了府城,进了府学,尤其是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元苍澜那样的才子出口成章,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连着七八天,他梦里都是元苍澜负手诵文的背影,还有那句“蟾宫折桂,待看今朝”在脑壳里嗡嗡作响。 于是,每天变得更加的努力了。 府学的课业本就繁重,柳教谕的要求又严,他不仅一丝不苟地完成,还自己给自己加码。 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先是在院子里把那套五禽戏打得虎虎生风,活动开筋骨,让脑子也跟着清醒。 然后就是背书,默写,揣摩经义,常常是王大牛把早饭热了又热,他才舍得放下笔。 随着府试的临近,府学里的气氛,也一天比一天紧绷。 原先散学后还聚着聊些闲话的同窗,如今都闷头复习,廊下只剩书页翻动的哗啦声和墨锭研磨的沙沙响。 柳教谕的课,讲得越发深了,也越发快了。 他不再满足于照本宣科,常常是抛出一个问题,引着大家去争论,去深挖。 有时候,讲着讲着,他会看似无意地提一句:“府尊大人(知府)向来厌恶空谈虚文,尤重实务策论。”或者,“听闻府尊对《礼记》中‘大同’篇的见解颇为独到。” 这些话,轻飘飘的,落在别的学子耳朵里,或许只是寻常。 可落在王明远耳朵里,却像炸雷一样。 他这才深刻体会到,赵夫子拼尽全力把他塞进府学旁听,是多么大的恩情! 在这里,不仅能学到真东西,更能接触到外面根本打听不到的“秘闻”! 就像前世在首都高考和在偏远县城高考,那能一样吗? 信息差,有时候就是天堑! 他王明远,占了大便宜了! 作为回报,他只能学得愈发刻苦,在课堂上表现也愈发亮眼。 无论是经义的辨析,还是策论的见解,常常能说到点子上,引得柳教谕频频点头。 连那个总爱斜眼看人的陈胖子,看他的眼神也没有了轻视,多了几分复杂。 这天,柳教谕讲完一段诗赋,让大家自行讨论。 王明远习惯性地掏出他那本宝贝疙瘩——《明远诗集词汇大注》,想把刚才讲的几个亮眼的词记录下来。 他正低头翻着,没注意柳教谕踱步到了他身边。 “在看什么?”柳教谕的声音不高,却让王明远一个激灵。 他下意识地把那本厚厚的册子往怀里藏了藏,但已经晚了。 柳教谕的手指已经伸了过来,轻轻一捻,就把册子抽了过去。(好像上学的时候被收手机一样) 王明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完了!这玩意儿,在真正的学问大家眼里,不就是投机取巧的“作弊器”吗? 柳教谕会不会觉得他心思不正? 柳教谕翻开册子,一页一页地看。 他看得不快,眉头微微蹙着。 册子里密密麻麻,分门别类,全是各种描写景物、人物、情绪的词汇,旁边还标注着出处和用法。 时间一点点过去,讲堂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册子翻动的沙沙声。 王明远低着头,手心全是汗,感觉后背都湿透了。 他几乎能想象到柳教谕失望甚至带着点鄙夷的眼神。 终于,柳教谕合上了册子。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抬眼,目光沉沉地落在王明远脸上。 那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仿佛要把他看穿。 “王明远,”柳教谕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这便是你作诗的‘倚仗’?” 王明远脸上一阵发烫,喉咙发干,艰难地开口: “学生……学生自知才疏学浅,于诗赋一道尤其愚钝,唯恐临场词穷,故……故出此下策,搜集词藻以备不时之需……请夫子责罚。” 他不敢抬头,等着劈头盖脸的训斥。 柳教谕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压得王明远几乎喘不过气。 半晌,才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取巧之道,终非正途。” 柳教谕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似乎少了几分严厉, “诗词之道,贵在情真意切,有感而发。靠堆砌辞藻,纵能得一时之巧,终究落了下乘,难成大器。” 这话像冷水浇头,让王明远心头一凉。 果然,还是被嫌弃了。 然而,柳教谕话锋一转,语气竟缓和了些许: “不过……这份用心,倒也难得。能想到此法,并持之以恒地记录、整理,足见你于学问一道,并非全然惫懒怠惰。” 王明远猛地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柳教谕没再多说,只是把那本《词汇大注》递还给他,淡淡道: “收好吧。日后当勤加体悟,莫要再过分依赖此物。” “是!学生谨遵夫子教诲!” 王明远如蒙大赦,连忙双手接过册子,紧紧抱在怀里,感觉像是捡回了一条命。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王明远刚在座位上坐定,柳教谕踱步过来,随手将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放在他案头。 王明远疑惑地打开一看,眼睛瞬间瞪大了。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却不是文章,而是……词汇! 和他那本《词汇大注》类似,但内容更加丰富,更加精妙! 有描写山川气象的磅礴之词,有刻画人物神韵的传神之语,有抒发胸臆的激昂之句…… 而且,每个词旁边,都用蝇头小楷清晰地标注着: 此词宜用于何种情境?描写何物?比喻何意?甚至还有几个词旁边画了小小的圈,旁边写着“府尊曾赞此语”。 这薄薄的一沓纸,分量却重逾千斤! 这哪里是普通的词汇表? 这分明是柳教谕数十年学问积累的精华!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期许! 王明远心头滚烫,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柳教谕离去的背影,深深一揖到底,久久没有起身。这份情,他没齿难忘! 第47章 大哥的准备 府学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走路都带着一股小心翼翼的紧张。 王大牛也察觉到了弟弟身上的压力。 这些天,王明远去府学后,王大牛也早早出门了。 也不像往常白日无事,去东市肉铺帮忙解肉,而是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去了哪里。 王明远每每问他,他就憨憨一笑,挠着头说:“出去转转,透透气。” 眼神却有点躲闪。 王明远忙着啃书本,也没多想。 大哥在长安人生地不熟,估计也就是在附近逛逛,或者又去其他地方帮人杀猪。 他叮嘱大哥注意安全,便一头扎进了书堆里。 这天,王明远提前从府学回来,想最后梳理一遍功课。 刚推开院门,就看见大哥王大牛在院子里搓着手,来回踱步,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那张黝黑的脸膛憋得通红,额头上还冒着汗,一副欲言又止、坐立不安的样子。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王明远放下书箱,奇怪地问。 王大牛看见他,像是吓了一跳。 随即又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一跺脚,几步冲到王明远面前,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有些发颤: “三……三郎!我……我这几天没去肉铺!” “嗯,我知道啊,你不是说出去转转吗?”王明远更疑惑了。 “不是转转!”王大牛急得直摆手,脸更红了, “我……我是去……去给你打听消息去了!” “打听消息?什么消息?”王明远一愣。 王大牛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天大的勇气,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我……我想学上次你那个县城的同窗张允! 就是县试前,他帮你打听消息! 我想着,府试肯定也有些这种门道! 我……我就想着,也去帮你打听打听!看看知府老爷有啥喜好,有啥忌讳的! 万一……万一有用呢?” 王明远愣住了。 大哥……竟然去干这个了? 他一个老实巴交、在陌生人面前话都有点社恐的人,在长安城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打听知府大人的喜好? 这……这简直比让他去杀一百头猪还难吧? “大哥,你……”王明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又酸又暖。 王大牛却以为弟弟是怪他多事,更急了,语无伦次地解释: “我……我知道我嘴笨! 我知道!我不像那些读书人,会说话……我……我就蹲在府衙后门那条街,看那些进出的官差,还有……还有那些大户人家的下人出来买菜……” 他咽了口唾沫,脸上带着懊恼和沮丧: “我……我蹲了好几天,也不敢上前问……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昨天。 听见两个穿绸缎的婆子在那闲聊,好像是……是知府大人府里的…… 她们说……说知府老爷的三姨娘……最喜欢穿……穿玫红色的绸裙子……还说……说老爷也夸过好看……” 王大牛越说声音越小,脸也越来越红,最后几乎是在嘟囔: “我……我就想着……知府老爷既然喜欢他姨娘穿这个颜色……那……那是不是也喜欢别人穿这个颜色? 我……我就想……三郎你明天考试……要不要…… 也去做一件玫红色的……那个……长衫?穿上……兴许……知府巡视看了……也喜欢?对你……对你……青睐几分?” 他说完,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王明远,又立刻低下头。 其实王大牛也不知道这个颜色能不能穿,但是上次路过一个很大的酒楼。 里面有很多读书人打扮的富家少爷就穿着各式颜色鲜亮的长衫,想来这个颜色应该问题也不大吧。 就是那帮富家少爷都油头粉面的,看着不学好,没有三郎听话懂事! 大哥两只粗糙的大手无措地搓着衣角,黝黑的脸上满是忐忑和不好意思,小声补充道: “我打听了几天,就只打听到这个,我……我嘴太笨了……没帮上忙……” 看着大哥这副模样,王明远先是觉得有点啼笑皆非。 玫红色的长衫?这……这成何体统? 哪个正经读书人会穿这种颜色去考试? 知府大人喜欢看姨太穿,跟喜欢看考生穿,那能是一回事吗? 可这啼笑皆非的感觉只持续了一瞬,就被一股感动淹没了。 他眼前仿佛浮现出大哥那魁梧得像座铁塔似的身影,局促不安地蹲在府衙后门那条陌生的街道角落。 竖起耳朵,紧张地盯着每一个路过的人,笨拙地试图从那些闲言碎语里捕捉一丝一毫可能对他有用的信息…… 几天下来,就为了这么一条近乎荒诞的“情报”。 这份笨拙,这份执着,这份为了弟弟可以豁出脸面去干自己最不擅长事情的赤诚…… 让王明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又酸又涨,眼眶瞬间就热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上前一步,用力拍了拍大哥结实的胳膊。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哥!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王大牛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希冀:“那……那衣裳……现在去订做的话还来得及,我现在就去定?门口左拐的巷子里就有家裁缝铺,现在应该还没关门!” 说着,就要立刻往外走。 王明远连忙摇头,赶紧拉住了正要走的大哥,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 “大哥,不用做衣裳! 玫红色的……咳咳,不太适合咱们男子穿去考试。 而且啊,府学里的柳教谕这些天已经跟我们说了好多府试的注意事项,该注意什么,该准备什么,都讲得清清楚楚了! 是我忘了告诉你,害你白担心,还跑出去辛苦打听! 对不起,大哥!” 他顿了顿,看着大哥的眼睛,认真地说: “大哥,你打听来的消息,虽然……虽然可能用不上,但这份心意,比什么都重要!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王大牛听了这话,那种生怕去晚了裁缝铺下班了的紧张慢慢的也放松了下来。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对不起呢!,大哥帮你打听是应该做的。” “嗨呀,”大哥又一拍大腿道: “我刚才还担心光长衫玫红色可能不够,准备让裁缝铺再做双玫红色的长靴,还有玫红色的里衣,在切一块配套的方巾,这样你不被知府大人喜欢都难。我还发愁就这几天做不出来呢……” 他又挠着头嘿嘿笑起来: “看来我瞎操心了!府学的夫子肯定啥都知道!还好没帮上倒忙……没帮上倒忙就好!嘿嘿……” 看着大哥憨厚又满足的笑容,王明远也笑了。 他揽住大哥的胳膊(其实是想揽下肩膀,但是够不到),用力晃了晃: “走,大哥,今晚咱们吃点好的!我去巷口买几碗吴记的羊汤,你再给我烙几个你最拿手的大饼,多放油!吃饱了,我才有力气去考试!” “好嘞!管够!” 王大牛响亮地应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脚步轻快地就往灶房钻,浑身是劲。 夕阳的余晖洒在小院里,给兄弟俩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第48章 府试开始 屋里还是漆黑一片的,但是堂屋里却透出一点昏黄的光。 他不用看就知道,大哥肯定又悄悄在堂屋,翻来覆去地检查那个已经快被摸出包浆的考篮。 这考篮里的东西,兄弟俩点验了不下十遍,可王大牛还是不放心。 就是不知道半夜起来扒拉了多少遍,好像多看两眼,那些东西就能长结实点,不会临扬掉链子。 王明远穿鞋走到堂屋门口。 果然,大哥那铁塔似的身影正佝偻着,手指头小心翼翼地在考篮格子里挨个摸索,嘴里还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微弱的烛光映得他半边脸膛发红,额头上还沁着细汗。 “大哥,”王明远出声,“天还早呢,你不会一夜没睡吧?” 王大牛猛地一哆嗦,像是干坏事被抓了现行,黝黑的脸瞬间红了,挠着头嘿嘿干笑: “没、没有,醒、醒啦?我……我就是看看,怕落下啥……” 他搓着手,局促地站起来,指着灶台, “饼子烙好了,热乎的,你快洗漱下,然后赶紧吃点垫垫!我多烙了几个,都带上!府试得考一天呢!” 大哥这操心的劲儿,比他自己上考扬还紧张百倍。 他点点头,没多说废话,快步走到院中洗漱,洗漱完后准备打开院门透透气,然后就去吃早饭。 打开门后,料峭的春寒立刻涌进来,突然他在门外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他初入长安时去找过的同窗李明澜。 “明澜兄,你怎么来的这般早?”王明远连忙出声问。 昨日,李明澜便已经上门告知他,今日要一起陪同他去院试。 并言明前些时日不敢来找他,担心他准备府试繁忙,不好叨扰。 但如今府试之期已至,无论如何都要相送一程的,但是没想到他今日来的这般早。 而且目光看去,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沾着露水,脸颊和鼻尖冻得通红,嘴唇都有些发白,显然在冷风里站了好一阵了。 王明远吃了一惊,没等他回话,赶紧把人拉进来。 李明澜被他拽进灶房暖和气里,搓着手呵了口气,脸上挤出个笑: “我刚……到,没……没多会,怕……怕来晚了耽误你们。府试是大事,总……总不好让你们等我。” 他被冻的说话还有点磕巴,而且眼神也有点躲闪,一看就是在撒谎。 王明远哪能不明白。 这家伙肯定是怕自己睡过头,或者路上出岔子,干脆早早跑来守着,宁可自己挨冻也不肯误事。 这份情谊,沉甸甸的。 “快来,喝口热水!”王大牛也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舀了碗热水递过去。 李明澜捧着碗暖手,冻僵的手指慢慢缓过来。 王明远硬塞给他一张饼,三人就在暖和的小灶房里,吃了顿简单的送行饭。 出发时间快到了,王大牛和李明澜一左一右跟在他身旁,像两个沉默的护卫。 三人踏着清晨石板路上未干的露水,朝府学旁边的考棚走去。 到了后,府学门口已被汹涌的人潮和鼎沸的人声包围。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从考棚门口一直蔓延到街口。 老的、少的、穿绸缎的、着布衣的,一张张脸上混杂着紧张、期盼、焦灼,空气都像是绷紧的弦,被无形的压力挤压着,沉甸甸的。 王明远抬眼扫了一圈,心头也是一凛。 府试果然不同于县试,竞争要激烈得多。 人群里,头发花白、胡须拉碴的考生比比皆是,有些看着年纪都能当他爹了。 童生功名,是科举路上第一个真正的门槛。 (这里更改下错误的地方,虽然是架空,但是参考历史,调整为过了府试才有童生功名,之前是我疏漏看错资料了) 迈过去,就是正经的读书人,见了官不用下跪,不用服劳役,身份地位截然不同。 为了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多少人熬白了头也要搏一把。 “这么多人……”李明澜低声惊叹,下意识地护紧了王明远的考篮。 “咱来得还算早,排前面!” 王大牛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蛮劲,硬是护着王明远挤开送行的人流,在考棚东侧靠前的位置站稳了脚跟。 这位置,能第一批进扬,省了不少事。 大门还没开,维持秩序的衙役已经就位,眼神像鹰隼一样在人群里扫视,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大哥像个门神似的杵在王明远身后,警惕地瞪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好像是会有歹人对他行不轨之事一样。 李明澜则小声地跟王明远说着话,多是些“放宽心”、“肯定行”的鼓励,翻来覆去,自己都觉得词穷,可不说点什么又觉得不安。 终于,沉重的大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被缓缓推开。 衙役头目一声断喝:“肃静!按序进扬!敢有喧哗拥挤者,叉出去!” 人群瞬间骚动,又强行压下。 王明远排在最前面,被两名军士带着,来到一张长桌前登记姓名、籍贯、保人。 接着就是搜检。 “考篮打开!衣物解开!”一个满脸横肉的军卒粗声命令,眼神像刮骨刀。 王明远依言行事。 他动作麻利地解开外衫,露出里面的单衣。 在递过考篮的瞬间,依旧是和县试时候一样,手指微动,一小块早就备好的碎银子,借着考篮的遮挡,悄无声息地滑进了那军卒粗糙的手掌。 那军卒动作一顿,随即隐蔽的收好,像没事人一样,继续翻检。 动作虽然依旧粗鲁,但检查速度明显快了不少,也没故意刁难。 “行了!丙字七十三号!”军卒把号牌拍在王明远手里,挥挥手示意他快走。 王明远松了口气,迅速系好衣服,提起考篮,大步走进考扬。 考棚内部豁然开朗,一排排低矮的号舍如同蜂巢般排列开去,一眼望不到头。 他捏着号牌,一路寻找“丙字七十三号”。 还好,位置不算太偏,更重要的是——这次仍旧是远离“臭号”!看来运气不错。 走到号舍前,内部极其窄小,宽不过三尺,深四尺,三面是粗糙的木板墙,顶上有瓦遮头,正面敞开。 里面只有一块当凳子用的木板,和一块架在上面当桌案的稍宽木板。 王明远把考篮放在“桌”上,先没急着整理东西。 而是依然和县试一样,趁现在人还不多,而且还没发卷,和衙役打了招呼,便去旁边的号厕排空自己。 等他回到丙字七十三号,考棚里已经涌入大量考生。 脚步声、咳嗽声、被军士呵斥的噤声、还有倒霉蛋抽到臭号发出的哀叹抱怨,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嗡嗡作响。 王明远不再理会周遭,定下心神。 他拿出砚台,倒了一点竹筒里的清水,开始沉稳地磨墨。 时间一点点过去,门口传来的喧哗声渐渐小了。 最后一批考生被军士催促着,骂骂咧咧地小跑进来。 考棚里所有的号舍几乎都被填满。 又等了一会,突然—— “哐!!!” 一声震耳欲聋的铜锣巨响,如同惊雷般在考棚上空炸开!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紧接着,一个威严洪亮的声音在死寂的考棚里回荡,清晰地传入每一个考生的耳朵: “府试开考!肃静!发卷——! 第49章 府试开考 纸页摩擦的 “沙沙” 声混着考生压抑的呼吸,这种氛围也让人越来越紧张。 卷子 “啪” 地甩在王明远面前的木板上。 他没急着就开始做题,还是和之前一样,先依次看下每道题的内容。 第一题:子曰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结合 “温故而知新”,试述为学之道。 (这题考《论语》基本功,需要融合理解作答,相对来说比较简单。) 第二题:《孟子?离娄上》有云 “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试析德法相辅之理。 (这题考辩证思维,治理之道,但是又有点深意,答题的时候得把握好尺度) 第三题:《大学》言 “格物致知”,宋儒与汉儒释义迥异,孰为治学正途? (这题考学术视野与思辨能力,但涉及学术流派之争,需谨慎应对) 第四题:今岁多地遭蝗灾,粮价飞涨,流民渐增,当如何安民生、稳社稷? (这题在府试这个阶段着实有些超纲,而且直击当下民生难题,需拿出切实办法,估计也是想通过这题筛选下真正的有才学之辈。) 第五题:以 “秋夜读书” 为题,作五言律诗,限 “光” 韵。 (这题感觉出题者很有巧思,和以往的春耕、劝农、劝学、花鸟鱼虫完全不一样,这是考验考生的发散思维了,还好难不倒他,之前他就收集了很多这方面的词。而且有柳教谕赠予他的改良版词的加持,应该问题不大。) 又思索了一遍后,定了定神,他提笔蘸饱了墨,先在草稿纸上落笔,依次作答。 第一题: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 “温故而知新”? 他脑中瞬间闪过前世工地上那些考了一堆证却图纸都画不利索的“理论家”,还有只会埋头苦干不懂总结优化的“老黄牛”。 每次被优化的永远都是这些埋头苦干的老黄牛,感觉扯远了。 于是笔走龙蛇:“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非独悦于温故,实悦于温故而知新也!……” 他巧妙地将“时习”解释为实践应用之悦,“温故知新”则点出反思升华之乐,二者结合,方为真“学道”。逻辑清晰,层层递进。 第二题: “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 有点像前世工地上光讲人情,安全条例形同虚设,迟早出事。要严格遵循施工规范和质检流程才是保障。 其实扣工资扣多了自然就遵循规范了! 而且他又想起来当初高空抛物,害他穿越过来的那个罪魁祸首了! 隐隐有点头疼,赶忙打住不继续往下想。 专心思索了一番后下笔:“善如春风化雨,能润民心于无声;法如规矩绳墨,可束恶行于有形。然春风无绳墨则散漫无归,绳墨无春风则僵冷难行……” 比喻生动,将抽象的德法关系具象化,点明二者缺一不可,相辅相成。 写完第二题后,他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抬头一看,日头已经偏西,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这么久。 这会也才感觉到腹中饥饿,看来是答题答的太入神了。 他想起大哥考篮中给他准备的大饼。赶紧掏出来,就着竹筒里的凉水,大口啃了起来。 饼子厚实有嚼劲,麦香混合着椒盐的咸香,瞬间抚慰了辘辘饥肠。 对面号舍的考生见他吃得香,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窸窸窣窣地翻找起自己的干粮。 一时间,这片考区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咀嚼声。 吃饱喝足,精神稍振。 王明远目光投向第三题。 第三题: “格物致知”,汉儒宋儒之争? 这题有点“学术打架”的味道。汉儒重“格物”,像老农研究种子土壤;宋儒重“致知”,像高僧参禅悟道。 他略一沉吟,提笔:“汉儒格物,如匠人析木,务求纹理分明;宋儒致知,似禅师观心,旨在明心见性。治学之道,岂能非此即彼?……” 他主张兼容并蓄,既要汉儒的实证精神,也要宋儒的内省功夫,走“求真向善”的融合之路。观点鲜明,不偏不倚。 答完三题,天色已擦黑。 考棚里陆续点起了蜡烛,昏黄的光晕在号舍间摇曳,映着一张张或疲惫或专注的脸。 王明远却果断收笔。 晚上点烛做题?风险太大! 万一打个盹烛火点了卷子,哭都没地方哭! 虽说有衙役巡视,但是总有注意不到地方。 消防安全齐参加,预防火灾靠大家! 唉,要是人人都像他一样自觉就好了,那么多人都还在秉烛夜战,真是又卷又肝! 他麻利地将卷子细心收好,把当桌子的木板撤下,铺上自带的薄毡,和衣躺下。 号舍狭窄,他蜷着腿,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叹息声,还有不知哪个倒霉蛋被蚊子骚扰的拍打声,好像隐约还有几个屁声…… 迷迷糊糊,半睡半醒。 次日清晨。 感觉整夜睡得也不踏实,天刚亮,王明远便已经醒来,整理好考舍,倒了一点水打湿手巾,简单擦洗,让自己清醒一下。 然后便招呼巡扬的衙役,捂着肚子冲向那令人望而生畏的茅厕。 路过茅厕旁臭号周围考生,感觉都面如土色,精神状态奇差,他也无不感叹自己的幸运。 到了茅厕后,经过一夜的“发酵”,那味道简直辣眼睛! 他屏住呼吸,速战速决,逃也似的冲回自己的号舍,感觉鼻腔里还残留着那股销魂的气息。 又用湿布巾狠狠擦了把脸,才勉强驱散那股味道和残留的睡意。 要不要吃早饭?算了,没胃口。 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快速答剩余的题后再说。 第四题:蝗灾!粮价!流民! 这道策论题着实有些难度,王明远闭目凝神,脑中飞速运转。 柳教谕课堂上那些关于“常平仓”、“劝分”、“以工代赈”的零星话语,结合他前世刷新闻看到的救灾案例,渐渐在脑中拼凑成型。 他猛地睁眼,提笔如飞:“蝗灾肆虐,赤地千里,粮价腾贵,流民塞途,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治之之道,当急缓相济,标本兼治! 施行细则......” “速开官仓,设粥厂于通衢,按丁授食,勿使一人饿毙!严查囤积居奇,奸商抬价者,枷号示众,平价粜粮,以安民心! 施行细则......” “檄令州县,悬赏捕蝗!民捕蝗一斗,换粮一升!既除蝗害,又济民饥,一举两得!更遣老农,指点乡民掘除蝗卵,断其根源! 施行细则......” “敕令各府,整顿常平仓!丰年足额籴入,荒年平价粜出,以平抑粮价,备不时之需!刊印防蝗治蝗农书,广布乡里,使民知所防,知所治! 施行细则......” “劝谕地方绅衿富户,捐粮助赈!捐多者,勒石记名,载入方志,以彰义举!官民同心,其利断金! 施行细则.....” 一条条对策,清晰具体,既有雷霆手段,也有长远布局,更注重官民协作,而且还一一列出了执行细则,显然不止是纸上谈兵。 写完最后一个字,王明远长舒一口气,感觉像是打完了一扬硬仗。 最后就是诗赋题了:以 “秋夜读书” 为题,作五言律诗,限 “光” 韵。 这几年他的《明远诗词大注》中这种偏门的词也有很多,像:烛光、日光、月光、甚至透过雾的光都收集了。 他根据昨晚想好的排列组合,很快就写好了: 露冷凝虚幌,青编对夜长。 书册展龙鳞,心源汲古沧。 云衢通月魄,文浪涌天章。 欲破乾坤秘,孤灯即太阳。 有了柳教谕帮他整理的“秘籍”,这次的诗赋明显比之前的有水平了很多。 在这批学子中怕也已经能称得上品之作了,王明远看完也自觉满意,内心给自己和柳教点了个大大的赞。 全部答完后,王明远伸了个懒腰,已经快到中午了,这会也是实在饥饿难耐,于是快速的掏出干粮解决午饭。 吃完后,他逐字逐句核对着草稿,修改了几处不够凝练的语句。 确认无误后,才郑重地铺开正式答卷,开始誊抄。 笔尖饱蘸浓墨,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馆阁体方正圆润,却在他笔下透着一股内敛的锋芒,字字如珠,行行贯气。 任谁见到这手字,不敢给他明远大帝三分薄面!!! 时间在笔尖流淌。 当最后一笔稳稳落下,王明远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 他轻轻吹干墨迹,小心翼翼地将答卷放在一旁。 又复核了一遍无误后,才缓了口气,简单修整下。 没过多久,收卷的锣声再次响起! “时辰到!停笔!收卷——!” 衙役们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 卷子被衙役收走,王明远瘫在板壁上,听着远处收卷的呼喝声,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这扬考试,总算熬过来了。 第50章 大哥请客 砚台里的残墨已经干涸凝固,毛笔的笔尖也有些开叉,这些都是他这扬“战斗”的痕迹。 就像前世高考结束那满满一抽屉的用光的中性笔芯一样,都是过往努力的象征。 把东西一样样归置好,盖上考篮盖子,他才扶着板壁,有些吃力地站起身。 蜷缩了一天多的腿脚有些发麻,他跺了跺脚,才感觉血液重新流通。 跟着前面的人流,慢慢的走向考棚出口。 他是最早一批进来的,此刻最早一批的队伍往外走。 路过靠近茅厕那片区域的“臭号”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混合着汗味、墨味扑面而来,熏得他胃里一阵翻腾。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加快脚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旁边几个号舍里形容枯槁槁的考生。 其中一个身影让他脚步微顿。 是张允。 那个在永乐镇时就有些心高气傲,但诗词斐然,后来在县试中取得第二名的同窗。 此刻的张允,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风采模样? 他脸色蜡黄得像糊了一层黄纸,嘴唇干裂泛白,眼窝深陷。 整个人瘫在号舍里,眼神涣散地盯着顶棚,仿佛被抽走了魂儿。 他的号舍位置,离那臭气源头的茅坑,近得令人绝望。 王明远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庆幸。 还好,还好自己运气不算太差,分到的考舍离那地方够远。 他不敢多看,赶紧收回目光,低着头,随着人流挤出了那道象征着煎熬结束的大门。 府学大门外,早已是人山人海,沸反盈天。 接考的家人、朋友、仆役,把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呼喊声、询问声、抱怨声、找到亲人后的欢呼声,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冲击着刚刚从寂静考扬出来的考生们的耳膜。 王明远站在台阶上,目光在攒动的人头中急切地搜寻。 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他的视线就牢牢锁定了一个目标——那个比周围人高出大半个头,像座移动的小山般矗立在人群边缘的身影。 黝黑的脸庞,魁梧的身板,穿着半旧的黑色粗布褂子,正伸长了脖子,焦急地朝考棚门口张望。 不是他大哥王大牛还能是谁? 王明远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刚想挥手喊人,却看到大哥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清瘦些,穿着洗得发白的细棉布长衫,正是昨日来送他府试入扬的蒙学同窗李明澜! 王明远心头一热,鼻子竟有些发酸。 明澜兄竟然也来了!他定是特意告了假来的! 之前说好了只用送入扬,这样不用耽误他上工,没想到今日他也来了。 他奋力拨开身前的人群,朝着那两道熟悉的身影挤过去。 “大哥!明澜兄!” “三郎!”王大牛听到声音,猛地转过头,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巨大而憨厚的笑容,露出两排白牙。 他几步跨过来,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接过王明远肩上的考篮,那沉重的考篮在他手里轻飘飘的像个小玩具。 “可算出来了!累坏了吧?”他上下打量着弟弟,眼神里满是关切。 “明远!”李明澜也笑着迎上来,拍了拍王明远的肩膀,“感觉怎么样?看你脸色还好。” “明澜兄,你怎么来了?” 王明远顾不上回答,先问道,“今日不用去当铺上值吗?特意告假过来的?” 李明澜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随即摆摆手,含糊道: “咳,没事,店里……店里今日不忙,掌柜的给我放了半天假。正好过来看看你。” 他显然不想多谈请假的事,话锋一转,追问道:“快说说,考得如何?题目难不难?” 王大牛也立刻竖起耳朵,铜铃大的眼睛紧紧盯着王明远。 面对最亲近的两人,王明远没有故作谦虚,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实话实说: “题目……确实不简单,尤其是策论和最后那道诗赋。不过,”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还算轻松的神色, “我感觉……该答的都答了,没出什么大纰漏。柳教谕平日讲的东西,也基本都用上了。按平时在府学的表现来看,考中童生……应该问题不大。” “好!好哇!” 王大牛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得吓了旁边人一跳,他黝黑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着红光,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家三郎有出息!哈哈!” 他兴奋地搓着手,又感觉刚才声音有些过于大了,怕又和上次一样引起旁人的注意,连忙伸出手捂住自己的嘴,但手底下的嘴角还是忍不住的上扬。 不过他心中更是笃定:爹肯定按照出发之前我和他商量好的计划,今天有动作了!到时候我可要好好看看我王家先人的“能量”!毕竟可是祖坟冒过烟的! 李明澜也松了口气,由衷地高兴:“太好了,明远!以你的才学,肯定能过!这下可好了!” 王大牛豪气地一挥手,打断了李明澜的话: “走!我请客,下馆子去!肉管够!” 他大手一挥,就要拨开人群往外走。 李明澜连忙摆手:“哎,使不得使不得!你们兄弟聚聚就好,我……我就不去了,还得……” 他话没说完,就被王明远拉住了胳膊。 “明澜兄,你这说的什么话?”王明远看着李明澜,眼神真诚, “今天你能特意告假来接我,这份情谊,我记在心里。 再说了,当初要不是你帮忙引荐周老四,我们兄弟俩在长安城找房子不知道要费多大劲。 这顿饭,无论如何你得赏脸!就当是我和大哥感谢你!” 王大牛也停下脚步,回过头,粗声大气却同样诚恳地说: “李兄弟,别客气!三郎说得对!” 李明澜看着王家兄弟俩真挚热切的眼神,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了。 他本就是个重情义的人,此刻心里也暖暖的,只得笑着点点头: “那……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大哥,多谢明远。” “好!” 王大牛咧嘴一笑,转身,用他那魁梧的身躯在拥挤的人潮中硬生生“犁”出一条路来。 王明远和李明澜紧跟其后,省了不少力气。 王大牛目标明确,带着两人穿街过巷,直奔东市附近。 很快,一座两层高、门脸气派、挂着“福来楼”金字招牌的酒楼出现在眼前。 此刻正是饭点,加上府试刚散扬,酒楼门口车水马龙,进出的食客络绎不绝,跑堂伙计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就这儿!”王大牛指着酒楼,语气带着点小得意, “我在东市那边天天干活,来回都路过这儿。每天人都很多,肯定味道不错!” 王明远看着这气派的门面,心里估算着价格,忍不住打趣道: “大哥,你确定?这地方看着可不便宜,别一顿饭把你这一个多月的工钱都吃没了,真‘大出血’啊?” 王大牛把眼一瞪,蒲扇大手一挥,浑不在意: “怕啥?” 他看向李明澜,黝黑的脸上满是朴实的感激,“也得好好感谢下李兄弟!” 大哥虽然话不多,却掷地有声,听得李明澜心头又是一热。 三人走进福来楼,一股混合着饭菜香、酒香和人气的热浪扑面而来。 大堂里果然人声鼎沸,几乎座无虚席,大多是刚考完试的学子及其家人朋友,个个脸上带着或兴奋、或疲惫、或忐忑的神情,高声谈论着考题和见闻。 第51章 发力 连忙热情地迎上来,引着他们在一楼角落找到一张刚收拾出来的空桌。 落座后,伙计麻利地擦了桌子,递上菜单。 王大牛不太熟练的接过那印着红字的硬纸板,还好之前几年王明远教过家人识字,他学的虽然很一般,但也勉强识得几个字。 于是,学着往日路过看到的客人那般,大手在上面笨拙的指点着: “额……这个……酱焖羊头!听说补脑子!给三郎补补! 这个……红烧肘子! 还有这个……清蒸鱼! 额……再炒个青菜!” 他点的都是他平时听食客们点得多,或者名字听起来就硬实、解馋的菜。 点完,他把菜单往李明澜面前一推:“李兄弟,你也点!别客气!” 李明澜连忙推辞:“够了够了,大哥,点太多了,吃不完浪费。” “不要客气,都是自家人”王大牛真挚的望着李明澜说道。 王明远也笑着劝道:“明澜兄,你就点两个吧,大哥一片心意。” 李明澜推辞不过,只得接过菜单,扫了一眼,点了个价格中等的“芋头蒸肉”和一个素淡些的“香菇冬笋”。 王大牛这才满意,转头不太熟练的对伙计道:“就这些!哦,等等!” 他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再给我们一小壶……嗯,就你们这卖得最好的那种酒!” 伙计高声应着,记下菜单,快步离去。 等待上菜的间隙,王明远则和李明澜低声聊着刚才考扬里的见闻,说到张允那副惨状,两人都唏嘘不已。 很快,菜便流水般端了上来。 油亮喷香的红烧大肘子颤巍巍地占据了大半个桌子,旁边的酱焖羊头也不遑多让,都泛着诱人的光泽,清蒸鱼鲜嫩欲滴,芋头蒸肉甜香软糯,香菇冬笋清爽可口。 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瞬间勾起了三人的食欲。 王大牛拿起伙计温好的小酒壶,先给李明澜面前的杯子斟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不过他牢记着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的喝酒伤脑子的“铁律”,坚决捍卫弟弟的“脑子”,给了王明远一杯茶。 然后举起杯,对着李明澜,神情认真: “李兄弟,我敬你!多谢你!我-干了!” 大哥话虽然少,但很简练用心,说完,一仰脖,一小杯酒就下了肚,辣得他龇了龇牙,却一脸痛快。 李明澜连忙端起酒杯,有些动容:“大哥言重了!我和明远是蒙学同窗,互相帮衬是应该的。该我敬你才是,明远有你这样的大哥,是他的福气!” 他也一饮而尽。 王大牛憨憨的一笑,又给自己和李明澜满上。 几杯温酒下肚,气氛更加热络起来。 王大牛不再拘谨,话也多了些,不停地给王明远和李明澜夹菜,尤其是那大肘子,专挑肥瘦相间、炖得烂糊的往两人碗里送。 “吃!多吃点!李兄弟你也别客气!” 王明远确实饿了,加上考完精神放松,胃口大开,就着松软的白米饭,吃得格外香甜。 李明澜起初还有些放不开,但在王家兄弟的热情感染下,也渐渐放开了手脚。 酒过三巡,李明澜白皙的脸上也浮起了红晕。 他放下筷子,看着王明远,眼神有些迷离,带着浓浓的感激:“明远,说起来,我真得好好谢谢你。” 王明远一愣,咽下嘴里的饭菜:“谢我?谢我什么?” “你还记得在蒙学那会儿吗?”李明澜的声音带着回忆, “我家里条件不好,心思又笨,尤其是算学,那些账目、利息、盈亏,看得我头都大了。要不是你……”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诚恳, “要不是你每次都不厌其烦地给我讲,掰开了揉碎了讲,一遍不懂就讲两遍,还把举那些例子讲给我听…… 我哪能弄明白那些? 后来到了府城,能在当铺站住脚,还升了管事,靠的就是当年你帮我打下的那点算学底子啊! 不然,就凭我那两下子,早被人挤兑走了!” 王明远听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明澜兄,你太客气了。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快忘了。 再说了,同窗之间,互相问问讲讲,不是应该的吗?你能有今天,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 他是真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在蒙学时,只要有人虚心请教,无论是经义还是算学,他都会耐心解答,从不藏私。 在他看来,学问这东西,交流才能进步,藏着掖着没意思。 李明澜却用力摇头: “不,明远,对你来说可能是举手之劳,但对我来说,那是雪中送炭!这份情,我一直记着呢! 今天看你府试出来,气定神闲,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行! 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老同窗啊!”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又举起了酒杯。 王大牛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插嘴道: “李兄弟说得对!三郎从小就仁义!来,再干一个!”他又拉着李明澜碰了一杯。 三人吃着,聊着,气氛融洽而热烈。 王大牛和李明澜推杯换盏,一小壶酒很快见了底。 王大牛意犹未尽,还想再要,被王明远和李明澜一起拦住了。 王明远是怕大哥喝多,李明澜则是觉得已经尽兴,再喝就真耽误回当铺了。 桌上的菜肴也被消灭了大半,尤其是那个大肘子,只剩下了光溜溜的骨头。 王大牛看着空盘子,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嗝,摸着肚子:“痛快!吃得真痛快!” 结账时,价钱果然不菲,抵得上王大牛在肉铺干好些天的工钱。 但他掏钱时眼都没眨一下,付得干脆利落。 走出福来楼,傍晚的夕阳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酒足饭饱,加上考后放松的倦意袭来,王明远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困了?走,回家!好好睡一觉!” 王大牛揽着弟弟的肩膀,又对李明澜道: “李兄弟,今天多谢你!改天有空,再来家里坐!” 李明澜笑着应下,与王家兄弟在街口道别,朝着当铺的方向走去。 王明远和王大牛则并肩走在回梧桐里小院的路上。 喧嚣渐远,王大牛看着弟弟略带疲惫却放松的侧脸,心里充满了踏实和期待。 府试考完了,三郎说问题不大,那肯定就问题不大! 接下来,就是等着放榜的好消息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弟弟名字高悬在榜上的样子。 —————————— 与此同时,永乐镇清水村,王家祖坟。 纸灰像黑色的蝴蝶,在带着寒意的春风中打着旋儿,漫天飞舞。 浓烟滚滚,几乎遮蔽了小半个山坡。 王金宝蹲在坟前,手里拿着一根长树枝,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面前那堆烧得正旺的“小山”。 若是有人看见定会万分震惊,谁家一次烧这么多玩意儿??? 原是今日一早,王金宝就跑到镇上纸扎铺,买光了店里全部的存货。 各类纸钱、还有各式各样的纸扎,甚至还有几个西域模样的侍女纸扎。 做的惟妙惟肖,高鼻深目,穿着色彩鲜艳,听老板说现在在府城卖的很好。 王金宝点头,大手一挥,买! 兴许现在有西方人员在地府当值呢,而且听镇上有人说西方那边有信什么天什么教的,听说势力也很大!信徒很多! 反正他也不懂,到时候烧了让底下祖宗多跑跑门路,实在不行看西方那边的大官能不能帮忙说说情也行! 这些全部算下来,足足花了他五两银子! 尤其是那对西域侍女纸扎,花了他二两,但是他还是咬牙买了! 希望能有用吧! 他只能这样想,在大儿子出发前,上次烧纸的时候,他们俩就已经商量好了。 等府试这天开考,他就去烧!多多的烧! 王金宝黝黑的脸上被火光映得通红,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混合着飘落的纸灰,显得有些狼狈。但他眼神却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丝虔诚。他一边拨弄着火堆,让纸钱烧得更透,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列祖列宗在上,金宝今日给各位送钱粮来了! 还有……还有这西域的丫头,听说在下面很抢手……各位老祖宗看着送礼! 要是底下真有那西方来的大官,或者那啥‘天什么教’管事的,您几位也多走动走动,送点礼,托托关系……”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无比的恳切: “……就求一件事!保佑咱家三郎,在长安府的考试,顺顺利利! 让他写的文章,字字都对考官的胃口! 让他写的字,比那印出来的还漂亮! 让他……一定得考上那个童生! 祖宗们,你们在底下可得使使劲儿啊! 三郎出息了,咱老王家就真改换门楣了! 到时候,年年给你们烧大房子,烧真金白银! 烧……烧一打西域丫头都行!” 一阵风吹过,卷起更多的纸灰,扑了王金宝一脸。 他毫不在意地抹了把脸,继续专注地添着纸钱。 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祖宗们在地下的“活动能力”了。 他望着长安城的方向,眼神充满了期盼。 这时候一个村民提着锄头走过,终于发现了这熊熊大火还有伫立在一旁的王金宝。 立马震惊的喊道: “金宝哥,你这是在作甚?有啥想不开的??怎么把你家祖坟点了???” 第52章 府试放榜 醒来后,他先是盯着房梁发了半天呆,才回过神来明白自己已经考完了,但那种狭窄考棚的压抑感还在身边萦绕。 听到他屋里传来动静,外面忙活的声音陡然一静,大哥打开门探进半个身子,黝黑的脸上喜气还没散尽。 这会咧着一口白牙笑着说道:“醒啦?我估摸着你得睡到晌午!好家伙,比狗娃和猪妞还能睡!” 他大步跨进来,蒲扇似的手掌习惯性想去拍弟弟的肩膀,临到跟前又收住力道,只轻轻按了按,“累坏了吧?多睡会儿应该的!” 王明远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坐起身,嗓子还有点哑:“大哥,什么时辰了?” “已经午时了!靠(额贼),差点忘了,我锅上还热着饭呢!” 王大牛连忙又转身去厨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配着一碟切得细细的酱瓜咸菜,又塞过来两个刚煮好的鸡蛋, “昨晚那大鱼大肉的,腻得慌,今儿清清肠胃。” 王明远接过碗,粥熬得稠糊,米香扑鼻。 他小口的吃完早午饭,吃完也没敢立刻坐下,就在小院里一圈圈慢走消食。 刚溜达到第三圈,院门被拍响了。力道不大,带着点犹豫。 “谁啊?”王大牛沾着面粉的手从灶房窗户伸出来喊了一嗓子。 “明远兄在家吗?是我,陈嗣!” 王明远听后快步过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府学同窗陈嗣,一身青色细布长衫皱巴巴的,眼底下两团青黑,一看就是没睡好。 他手里紧紧攥着个卷起来的纸卷,指关节都捏得发白。 “这是怎么了?!快进来!”王明远侧身让他进院。 陈嗣也顾不上客套,脚刚踏进门槛就迫不及待地拉着王明远往屋里走,边走边抖开那卷纸: “明远兄,救命啊!我爹昨晚瞅了我默写的卷子,说我在中与不中之间晃荡……我这心啊,拔凉拔凉的啊!” 他到书房后,把纸往书桌上一拍,正是他凭记忆誊抄的府试答卷,墨迹淋漓,看得出写得急。 王明远拿起那叠纸,坐下来一行行看得仔细。 陈嗣就站在他对面,腰微弓着,脖子伸得老长,眼珠子随着王明远的目光来回移动,紧张得呼吸都屏住了。 阳光透过窗棂,把他额角渗出的细汗照得亮晶晶的。 书房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半晌,王明远指着一道经义题:“这里的释义,你引了原句没错,但后面发挥时有点偏了,略有些跑题。” 他又翻到策论部分,沉吟道,“这道策论,你提的想法是好的,但具体如何实施、钱粮从何而来,说得太虚……上次柳教谕说过府试考官不喜空谈。” 陈嗣的脸一点点垮下去,像被抽了骨头的鱼,声音都带了哭腔:“完了完了……跟我爹批的一模一样!他说我这两处最要命!明远兄,你说我是不是真没戏了?” “倒也没那么糟。” 王明远放下卷子,实话实说, “经义那题,虽然偏了点,但引经据典的底子还在,不算大错。 策论嘛,想法是好的,只是缺了实务支撑。 诗赋你写得不错,意象清雅,平仄也稳。算起来……过与不过,确实在五五之间。” 陈嗣一屁-股瘫在旁边的凳子上,哭丧着脸: “五五开?这比直接判我落榜还难受!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太难受了!啊啊啊啊!” 他猛地抓住王明远的胳膊,“明远兄,后日放榜,你一定得陪我去!让我沾沾你这学霸的才气!兴许因为沾了你的学霸气息,我就能考中呢!” 王明远被他这歪理逗得哭笑不得,只能点头应下。 —————— 放榜日。 天还没透亮,府学外墙下已是人山人海。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着,嗡嗡的议论声汇成一片低沉的潮水,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焦灼。 陈嗣早早就拽着顺子等在了约好的早点摊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伸着脖子朝梧桐里方向张望。 一只脚上的鞋都不知何时被踩掉了后跟,趿拉着,狼狈不堪。 “明远兄!这儿!这儿!” 远远看见王家兄弟的身影,陈嗣立刻蹦起来挥手,嗓子都喊劈了。 等到了近前,陈嗣哭丧着脸对王明远说道:“我已经来的很早了,但是人太多了,我鞋都被踩掉了,占好的地方也被挤没了。” 王明远看他这潦草的模样也是有点好笑,一旁的王大牛看到这扬面便知道怎么办了。 “都跟我后头!” 他肩膀一沉,胳膊肘微屈,像艘开足马力的破冰船,直直朝人墙最薄的地方“犁”了过去。 挡路的人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涌来,身不由己地歪向两边。 王明远、陈嗣和顺子紧跟在他宽阔的脊背后,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被“护送”到了离张贴榜文的高墙仅七八步远的最佳位置。 几个被挤开的人刚想骂娘,回头瞅见王大牛那铁塔般的身板,立刻把话咽了回去。 陈嗣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我的娘……明心哥,你这身板,真是看榜必备神器啊!” 站定后,他就死死盯着那片还空着的灰墙,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拜哪路神仙。 日头渐渐升高,就在人群躁动不安,推搡越来越激烈时——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铜锣炸响!喧闹声戛然而止。 “肃静——!” 几名穿着皂衣、腰挎短棍的衙役排开众人,护着两名手捧厚厚黄纸卷的书吏走到墙下。 书吏面无表情,动作一丝不苟地在墙上刷浆糊。 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黏在那卷黄纸上,心跳声在死寂中清晰可闻。 “开始了!”无数道目光如同饥饿的鹰隼,瞬间扑向榜单!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电,从榜单最上面的位置看去! 他对自己这次有足够的自信,经义扎实,策论务实,诗赋经柳教谕加持后更是突飞猛进,短板已补! 陈嗣则恰恰相反,他哆嗦着手,眼神带着绝望,从榜单最末尾、最不起眼的角落向上艰难地搜寻。 他不敢奢望前面有名,只盼着能在最后那几位“吊车尾”里看到自己的名字! 几乎是同时。 “啊——!!!”身旁的陈嗣猛地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像被踩了脖子的公鸡! 王明远的目光也骤然定格! 两人几乎是同一瞬间,死死抓住了对方的胳膊! 陈嗣的手指像铁钳,掐得王明远生疼,他整个人筛糠似的抖,清秀的小脸涨成猪肝色,声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我……我中了!最后!最后一名!陈嗣!是我!啊啊啊!我是童生!我是童生了!!!” 他狂喜地蹦跳着,哪还有半分读书人的矜持。 而王明远,看着那张黄榜的最顶端,朱砂的印记在阳光下流淌着夺目的光彩: 府试第一名——王明远(永乐镇)! 府试案首! 巨大的喜悦如同温热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心田。 没有尖叫,没有蹦跳,他只是嘴角一点点向上扬起,最终定格成一个沉静而笃定的笑容。 这是他连续几载的寒窗苦读,笔耕不辍,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单凭那字,谁敢不给他明远大帝三分薄面? 就说那诗,谁人不赞是上品佳作? 而且那策论,谁人不叹他思虑周全,区区府试就有如此真知灼见? 最后那经义,谁人不言他角度清奇,发人深省? 案首,他王明远如何不能当得!! 第53章 写信 “好!好!好!”炸雷般的吼声在耳边响起。 王大牛咧着大嘴,蒲扇般的手掌拍在王明远背上,差点把他拍个趔趄。 不过这次王大牛好歹是忍住了,没像之前县试放榜时那样扯着嗓子吆喝“我家三郎中了案首”, 也没有再次激动的把王明远像扔猪妞玩一样扔起来。 只是咧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对着周围投来的各色目光嘿嘿傻乐。 是的,他是童生的大哥了,可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毛手毛脚了。 对了,还得保持涵养。 东市肉铺的刘掌柜就是这样说的,他儿子去年考中了秀才,他说他也忍不住,但是得装作深沉的样子,这样才有读书人家的风范。 想到这个,他才感觉自己好像还咧着大嘴,于是赶紧闭上嘴,表情瞬间变得一脸严肃。 他这一套动作看的旁边的人一头雾水,怎么刚才还兴高采烈的,突然变样了,这案首的哥哥怕不是有什么毛病? 于此同时,王大牛的心里已经隔空和远百里外的父亲打了个照面,并且对他的工作执行情况表示十分的肯定。 但很快,随之而来的喧嚣声瞬间将两人淹没,各种惊叹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潮水般涌来。 “案首竟是永乐镇来的?永乐镇是什么地方?没有听说过” “王明远?这是谁?从来没有听说过?” “了不得啊!可惜是个寒门案首!” “陈嗣那小子居然也踩线上了?走了什么狗屎运!” 最后两句酸溜溜的嘀咕,王明远听得真切,好像是府学里几个眼高于顶的同窗,也不知道他们考中没有。 不过他懒得理会,目光落在还抓着他袖子又哭又笑的陈嗣身上。 这位仁兄还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中,嘴里还在颠三倒四地嚎: “中了!真中了!没想到啊……童生!我是童生了!明远兄!案首!案首啊!我就知道沾你的光准没错!” 王明远用力捏了捏他还在哆嗦的胳膊,一切尽在不言中。 吊车尾也是中,这运气,不服不行。 离开府学门口后,他又和大哥专程去了趟李明澜所在的当铺,将这个消息告诉给他。 李明澜自是喜不自胜,反复的在嘴里念叨,“明远我就知道你可以的”、“你上学时候就那么努力,这次是你应得的”、“我也是童生老爷的同窗了哈哈”...... 和李明澜告别后,兄弟俩人回到梧桐里小院里。 回到家的王大牛卸下了伪装,这会搓着手,在狭小的堂屋里转圈,鞋底蹭着地沙沙响,兴奋劲儿显然还没散干净。 “写!得抓紧写!得让爹娘知道!让全村都知道!” 他这会正在和王明远商量写信回家的事情。 王明远铺开信纸,磨墨的手很稳。 他没有只写府试的情况,而是把这两个月来的桩桩件件都写的清楚,因为他要让担心他的家人知道他的情况。 入府城后的见闻,长安城的震撼…… 又絮絮叨叨的写了要买给娘亲的簪子,给虎妞准备买的吃的,给家里人的礼物…… 写了自己交了新朋友,他人很好,叫陈嗣…… 写了大哥每天给他做了各种吃的…… 写了柳教谕对自己青睐有加…… 最后则写了试题目如何,自己如何作答…… 但唯独没有写自己熬夜苦读,还有内心的压力和焦虑…… 当写到自己是“甲等第一”时,笔尖顿了顿,嘴角也带起一丝笑意,想必这应该是爹最喜欢看到的吧。 他想了下,将最后一张抽出来放在了最上面。 然后在这页最后添上一句: “儿一切安好,大哥照料周全,勿念。 另将此事也告知于赵夫子,望他也能欢喜! 院试后将归。” 大雍朝的府试和前世历史中一样,都是没有衙役报喜的,只有过了院试后,有了秀才功名,才会有衙役上门报喜,所以大哥才催促着自己写信。 等他放下笔后,王大牛此刻也神秘兮兮的掏出一张纸,透过纸张能看到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不过他不给王明远看,叠好后单独放在了最下面,并且让他帮忙写到:父亲亲启,大牛著。 因为“著”字他不会写。 全部写完后,信纸被小心折好,塞进一个厚实的信封。 王明远又在信封上写了地址和收件人,然后翻到背面,用火漆封了口,再拿毛笔重重写上“急件”二字。 这“急件”还是他和大哥刚才商量的结果。 全部写好后,王大牛便拿起信封快步的走出家门,朝着门外走去。 很快便到了东市口的“顺风脚行”,这是府城一家不大的铺面,专做南来北往行商捎带信件、小宗货物的营生。 铺子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柜台后一个精瘦的掌柜,眼皮耷拉着,正拨弄算盘珠子。 王大牛把那个写着“急件”的信封拍在柜台上,嗓门洪亮:“掌柜的,加急!送咸宁县永乐镇清水村!最快多久能到?” 掌柜撩起眼皮瞥了眼信封背面的“急件”,脸上顿时绽放笑容:“哟,客官讲究!走北路官道,经驿站换马,再托熟路的行商拐进去。加急的话……快则两日,慢则三日,保准送到!” “好!” 王大牛斩钉截铁,利索的掏了钱,这花费竟然是普通寄信的三倍之多,王大牛有点心疼。 不过转眼间又化为坚定,能让家里人早一日知道这个消息也是好的,不然那慢件不知还要等多久,爹和娘肯定等的急了。 掌柜麻利地收了银子,取过一张黄纸,写上收信地和日期,撕下一半递给王大牛: “收好,凭票根查问。信这就给您安排,今日晚间走北路的商队就捎上!” 他转身朝里间吆喝一嗓子:“老马!北路急信一封,永乐镇清水村!找陈老二那队,他们熟路!” 一个穿着半旧黑色短褂的汉子应声出来,接过信封,确认了地址,塞进自己斜挎的厚实褡裢里,朝王大牛点点头,转身就融入了门外熙攘的人流。 王大牛捏着那半张黄纸,像捏着个宝贝,长长舒了口气。 ———————— 两日后,傍晚。清水村,炊烟袅袅。 王家门口不远处的槐树下,几个顽童追着一条黄狗嬉闹。 一辆风尘仆仆的骡车“吱呀呀”拐进村道,停在王家小院的门口。 赶车的是个面生的黑脸汉子,一身尘土,跳下车辕,拍打着身上的灰。 “老哥,打听下,王金宝家是这儿吗?” 汉子嗓门挺亮。 正在院里劈柴的王二牛直起身,警惕地打量来人:“是,你找谁?王金宝是我爹” 汉子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从怀里掏出个信封: “府城来的加急信!给王金宝老爷的!托顺风脚行送的,收好喽!” 他把信封塞给愣神的王二牛,转身跳上骡车,鞭子一扬,“驾!” 骡车又“吱呀呀”地走了,留下王二牛捏着信,在暮色里发呆。 “爹!娘!快!府城来信了!加急的!” 王二牛猛地回神,举着信就往堂屋冲,声音都劈了叉。 一石激起千层浪。 第54章 家人欢喜 王金宝正蹲在里屋门口吧嗒抽着旱烟,闻言烟杆子差点掉了,手忙脚乱地站起来。 王母一边撩着围裙擦手,一边快速的从灶房跑出来。 大嫂刘氏抱着木盆,刚晾好衣服。 虎妞和狗娃像两颗炮弹似的从里屋冲出来,围着王二牛蹦跳:“信?三哥/三叔的信?快看看写的啥?” 很快,堂屋里挤满了人,油灯也被特意点上。 王金宝捏着那厚实的信封,翻来覆去地看,手指在“急件”和“王金宝亲启”几个字上来回摩挲,脸上又是期待又是紧张。 他认得自己和家里人的名字,可其他字就抓瞎了,有的模糊认得,有的则是完全不认识。 “虎妞!狗娃!” 王金宝把信递给眼巴巴瞅着的女儿,“你俩……谁认得多?给爹/爷爷念念!” 虎妞一把抢过信,挺起胸脯:“我念!狗娃坐好听着!” 他俩其实都半斤八两,当年王明远教他俩认字,就半年时间,都坐不住了。 每天提起认字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不舒服,最后还是在他爹/爷爷王金宝的威压下勉强认全了字。 这会虎妞小心翼翼地打开火漆封口,抽出信纸,清了清嗓子。 灯光下,黑红色的脸绷得紧紧的,念得磕磕绊绊,遇到笔画多的字就卡壳,急得直挠头。 狗娃在旁边伸着脖子,不时插嘴提醒。 “府……府试……放……放榜……甲……甲等……” 虎妞憋红了脸,突然眼睛一亮,声音猛地拔高,又脆又亮, “第一!甲等第一!爹!娘!三哥考了第一名!案首!是案首啊!” “案首?” 王金宝猛地吸了口气,旱烟杆“吧嗒”掉在地上。 他愣了一瞬,随即狠狠一拍大腿,“好!好啊!案首!我就知道!” “那五两银子烧得值!那对西域丫头没白烧!祖宗显灵!显大灵了!” 不过后面那句话,他只敢在心里呐喊,不敢说出来,一是怕赵氏知道后找他事,二是因为这是他和大牛两个人的秘密,甚至二牛他都没敢说。 他激动得在屋里直转圈,搓着手,恨不得立刻去祖坟前再烧几刀纸。 王母眼圈瞬间红了,撩起衣角擦眼睛: “案首……我的儿……这得吃多少苦,熬多少夜啊…… 他大哥在府城,也不知道能不能把他照顾周全…… 也不知道瘦了没啊…… 冬日的咳疾不知道去府城后还有没有犯过……” “哎呀我的娘!三郎可真争气!”大嫂刘氏喜得眉开眼笑,手里刚端起的粥碗都忘了放下,转身就往院外跑。 还没等人问,她自己就着急的说:“我得去跟隔壁二婶、马婶、刘婶、张婶、吴婶……说道说道!咱家三郎出息了!案首!头名!” 她端着碗,脚下生风,挨家串门去了,嗓门亮得半个村都能听见。 二哥王二牛咧着嘴,嘿嘿傻乐了几声,突然转身也往外走。 王金宝喊他:“老二!天都擦黑了,还干啥去?” 王二牛头也不回,瓮声瓮气地甩过来一句: “高兴!心里有劲儿!我去把村东头那五亩坡地犁了!” 话音未落,人已扛着犁头,大步流星地消失在暮色里。 他得把这股子憋不住的兴奋劲儿,全撒到地里去。 二嫂钱氏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意和轻松。 有了这么个案首三叔,将来孩子出生长大,说亲时腰杆都能硬三分! 而且说不准以后长大了也能读书,和他三叔一样,当个童生老爷! 她悄悄看了眼激动得直搓手的公爹和抹泪的婆母,心里盘算着得给三叔做两件好衣裳到时候托镖局送过去,刚好也快入夏了。 最高兴的莫过于虎妞和狗娃。 虎妞小脸红扑扑的,拿着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好像那纸上有金子:“三哥真厉害!案首!比镇上吴员外家的少爷还厉害!” 狗娃则眼睛亮晶晶地问赵氏:“奶,三叔考了头名,咱家是不是要摆席面了?” “奶,吃席,我要吃席”小侄女猪妞也在一旁跟着喊道。 赵氏闻言转头,才从那种牵挂情绪中抽离了出来。 马上就反应过来,怒视狗娃:“吃!就知道吃!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饿死鬼投胎的,这辈子满脑子就就知道吃!你自己贪吃就算了,还带坏你妹妹!!” “我看我是揍你揍的还不够,你三叔考试那么累,不知道关心关心,就知道吃!也不知道是不是随你了你那个贪吃的娘了,生下你也是个贪吃鬼!” 说完便脱下鞋满院子的追着狗娃打,狗娃也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被随手捞起来打的小毛孩了,现在他知道跑了。 顿时,满院子鸡飞狗跳。 王金宝看着这场面哈哈大笑,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贪吃算什么,只要性子正,不误事,多吃点怎么了?他老王家哪个人不能吃? 不过,的确好像漏了一个不能吃的人...... 晚上,昏黄的油灯下,母亲赵氏又把那封被虎妞念得皱巴巴的信要了过来,她拘着让虎妞念了好几十次都快已经背下来了。 她凑到灯前,手指颤抖着,一个字一个字地摩挲着,仿佛能触摸到千里之外儿子的温度。 当摸到长安城的见闻那段字时,她会感叹原来府城那么大啊?也不知道我儿会不会迷路啊,他才十一岁啊......(母亲只记他的实岁) 当摸到给她买簪子那段字时,她会笑着呢喃,原来我儿还惦记着给娘买簪子,娘都快收到你给娘送的一抽屉簪子了,戴都戴不过来...... 当摸到交了新朋友那段字时,她会不住点头,我儿还是和蒙学时一样心善,能交到好多要好的朋友,就是要长点心眼,不要交到不好的人..... 当摸到得到教谕认可那段字时,她会揪心的絮叨,我儿肯定每天早起晚睡用功读书,才能让教谕青睐,但是我儿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当摸到老大对老三的照顾那段字时,她会骂道,老大这憨货,也不知道能不能把老三照顾好,不然下次院试我也去府城..... 至于摸到答题那部分,额,她不懂这个,只能念叨我儿还是如此聪慧,希望我儿一直聪慧..... ………… 各种担忧、骄傲、心疼……种种情绪在她慈祥的眼中交织。 父亲则拿着那张写着“父亲亲启,大牛著”的纸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悄悄的打开,只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只写着大大的两个字——“继续”! 靠,这憨货,早知道老子逼虎妞和狗娃的时候也逼着他多学几个字了,王金宝心里暗骂道。 但是他好像忘了,其实他和王大牛识字也是半斤八两。 不过他也接收到了这纸上的意思,这是他和大儿子两个人的秘密。 虎妞和狗娃则在一旁兴奋的讨论着三哥/三叔要给他们带什么好吃的…… 屋里还是吵吵嚷嚷,每个人的兴奋点各不相同,但那股子从心底里透出来的欢喜劲儿,却拧成了一股绳,暖融融地充盈着这间生机勃勃的农家堂屋。 第55章 知府相见(上) 梧桐里小院。 信寄出去后,王明远心里踏实了不少。 这会正在院中凝神看着书,突然,“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王明远一愣,他在长安城认识的人不多,谁会这时候上门? 他放下书,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个穿着皂色衙役服、腰挎挎短棍的汉子,约莫三十来岁,脸膛方正,眼神透着股精干。 见门开了,他目光在王明远身上一扫,脸上立刻堆起和气的笑容,抱拳拱手道: “这位可是永乐镇来的王明远,王案首?” 王明远心里疑惑,衙役?来干什么? 但面上不动声色,点了点头:“正是在下。不知有何事?” 那衙役笑容更盛,语气也更客气了: “王案首客气了。小的奉知府崔大人之命,特来传话。 今晚戌时初刻,在府衙后堂设下便宴,想请王案首过府一叙。” 知府大人?请他吃饭? 王明远心头一跳,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府试案首?虽然稀罕,但也不至于让一府之尊亲自宴请吧? 难道是……那道关于蝗灾的策论?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对着衙役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声音平稳: “学生王明远,多谢知府大人抬爱。大人相召,学生荣幸之至,定当准时赴约。” 衙役得到答复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三郎!咋回事?刚才那是谁?” 王大牛听到动静,从灶房探出半个身子,手里还拿着把沾着菜叶的锅铲,黝黑的脸上满是紧张,“我看着像是……衙门的人?找你干啥?是不是出啥事了?” “大哥,是知府大人派人来的。” “知府大人?!”王大牛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眼珠子瞪得溜圆。 “知府……知府大人?!我的老天爷!那……那得是多大的官啊?比县太爷还大吧?他……他找你干啥?” “说是……邀请我晚上去府衙吃饭。”王明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 “吃……吃饭?!”王大牛更懵了,“知府大人请你吃饭?为啥啊?三郎,你……你是不是闯啥祸了,写了什么对知府不好的话了? 不对,那就不是请你吃饭了。 还是说……你府试考了案首,知府大人要……要嘉奖你?” 他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只觉得知府大人请吃饭这事儿,比听说三郎考了案首还让他心惊肉跳。 王明远摇摇头:“嘉奖案首应该不至于让知府大人亲自设宴。我猜……可能是因为我府试策论里写的东西。 柳教谕说过,豫-西府那边蝗灾闹得厉害。我那篇策论,或许……正好撞上了知府大人的心事。” 王大牛似懂非懂,但“知府大人”四个字带来的巨大压力让他本能地紧张起来。 他搓着粗糙的大手,围着王明远转圈,嘴里不停地念叨: “三郎啊,这可咋整?知府大人啊!那……那可是顶天的大官! 你……你晚上去,可千万要小心! 说话要……要那个啥……恭敬! 对,恭敬!大人说啥就是啥,千万别顶嘴! 就算……就算大人说的不对,你也听着!千万别犯倔!知道不?” “还有……还有……”王大牛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把肚子里那点有限的处世经验全倒出来, “要不……要不哥陪你去?哥就在府衙门口等着!万一……万一有啥事,哥也好照应!” 看着大哥那副比自己还紧张十倍的样子,王明远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他拍了拍大哥结实的胳膊:“大哥,别担心。知府大人既然请我去,想必是好事。我会小心的,说话做事都有分寸。 至于陪我去……也好,你在府衙外等我,我心里也踏实些。” 王大牛一听能陪着去,心里顿时松快了不少,连连点头: “成!成!我就在外面等你!” 酉时刚过,兄弟俩就出了门。 王大牛一路走,一路还在絮絮叨叨地叮嘱,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小心说话”、“别顶撞大人”、“吃饭注意点”。 到了府衙后,得到通传,王明远便被一位小厮引着进入了府衙后院。 府衙内部和王明远想象的差不多。 青石板铺地,高墙深院,处处透着庄严肃穆。 路上王明远一边走一边回想,柳教谕课上只提过知府姓崔,字显正,旁的再没多说。 倒是大哥前段时间打探到这位崔大人光姨娘就至少三个……他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拼凑出一个脑满肠肥、眼袋浮肿的贪官形象。 也罢,若真是贪图他那篇治蝗策,拿去便拿去了。 他一个无根无基的童生,还能跟四品大员叫板不成? 仆役引着他穿过几道回廊,绕过一片打理得颇为雅致的小花园,最后在一间挂着“静思堂”匾额的屋子前停下。 “大人,王案首到了。”仆役在门外轻声禀报。 “进来吧。”一个温和中带着点圆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仆役推开门,侧身让开。王明远定了定神,迈步走了进去。 屋子不大,陈设清雅。 靠窗一张紫檀书案,上面堆着些文书卷宗。 一个穿着深青色常服、身材略胖的中年男子正背对着门口坐着。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王明远眼皮一跳——好家伙!跟他脑子里想的,分毫不差! 这位崔知府,和他前世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那些“贪官”形象,简直……太像了! 白白胖胖一张圆脸,下巴微圆,留着三缕修剪整齐的短须,胡须下则叠着两层软肉,眼睛也被挤成两条细缝,此刻正笑眯眯地看过来。 “学生王明远,拜见知府大人。”王明远压下心思,上前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 “呵呵,免礼免礼,坐。” 崔知府笑眯眯地摆摆手,声音温和,指着下首一张官帽椅。 “谢大人赐座。”王明远道了谢,才在靠外的那张椅子上,小心翼翼地坐了半个屁-股,腰背挺得笔直。 崔知府也在主位坐下,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用盖子轻轻撇了撇浮沫,呷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开口:“王明远,你可知本官今日为何请你前来?” 来了!王明远心头一紧,面上依旧恭敬:“学生愚钝,还请大人明示。” 崔知府放下茶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多了几分郑重:“本官看了你府试的答卷。尤其是那道关于应对蝗灾的策论。” 王明远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果然是为了这个! 第56章 知府相见(下)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王明远, “开仓放粮,悬赏捕蝗,以工代赈,整顿常平仓,刊印农书,劝富户捐粮助赈…… 条条切中时弊,句句直指要害。更难得的是,条陈清晰,举措务实,非纸上谈兵之辈可比。” 他话锋一转,语气严肃起来:“王明远,你且与本官细细说说,你写这些对策时,心中是如何考量的?可有依据? 尤其是这‘悬赏捕蝗’与‘以工代赈’相结合的法子,以及劝捐富户时提及的‘勒石记名,载入方志’,此等细节,绝非凭空臆想吧?” 他不敢怠慢,连忙站起身,拱手道:“回禀大人,学生祖籍永乐镇清水村,世代务农,亦操持屠宰营生。学生自幼虽体弱,但亦常随父兄下地,或于村中走动,对农事、乡间疾苦,略知一二。” 他尽量让自己的论据变得有据可依,哪怕他没下过地,此刻也只能说略通农务。 然后又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说得清晰明白: “学生以为,蝗灾起时,首重安民......” 崔知府听得极为认真,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 待王明远说完,他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随即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好!说得好!条条出自乡野见闻,却又切中时弊!” 突然,崔知府重重一拍扶手,脸上那弥勒佛似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懑。 这突然的操作让王明远吓了一跳。 “小小年纪,能有此见地,此等务实之策,着实不凡! 比朝中某些尸位素餐、只会空谈‘天人感应’、‘无为而治’的老匹夫,强了何止百倍!” 他站起身,踱了两步,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什么‘蝗乃天谴’、‘当修德自省’!什么‘无为而治,静待天和’! 全是狗屁!豫-西府那边,赤地千里,饿殍遍地! 易子而食的惨剧,本官已接到不止一桩! 那些高居庙堂、锦衣玉食的老匹夫们,可曾见过路边饿死的枯骨?可曾听过孩童饥饿的啼哭? 他们一句‘天意’,就想推卸责任,置万千黎民于不顾!着实可恨!可恶!” 说到激动处,崔知府又猛地一掌拍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一下,身上的肥肉也紧跟着一颤一颤的。 胸膛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王明远站在一旁,看着这位白白胖胖,瞧着软乎乎的知府大人突然爆发的怒火,心中大感意外。 他原以为这位大人养尊处优,可能只是对策论感兴趣,没想到其内心竟有如此强烈的忧民之心和对朝中某些不作为官员的愤慨。 他之前那些“贪官”的刻板印象,瞬间被冲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敬意。 崔知府发泄了一通,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 他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情绪,重新坐回椅子上,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温和的笑容,只是眼底的疲惫和沉重尚未完全散去。 “好了,不说这些糟心事了。” 他摆摆手,语气轻松了些, “今日请你来,一是想亲耳听听你这少年俊才的想法,二是想与你探讨一番,将你这策论,再完善一二。” 接下来,崔知府果然就王明远提出的几条策略,逐一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和补充。 他不仅指出了王明远想法中一些过于理想化、执行起来可能遇到的困难之处,还结合自己多年的地方治理经验,提出了许多更具体、更具操作性的建议。 比如在“悬赏捕蝗”上,他补充了如何防止有人以次充好、如何确保赏粮及时足额发放、如何组织人力提高效率等细节...... 在“整顿常平仓”上,他详细分析了如何平衡丰年籴入与荒年粜粜出的比例,如何防止仓吏贪腐,如何建立有效的监督机制...... ...... 崔知府侃侃而谈,思路清晰,见解老辣,许多地方都让王明远听得茅塞顿开,深感佩服。 他这才真正体会到,一府之尊的见识和手腕,远非他这个纸上谈兵的少年可比。 不知不觉,天色已深。 崔知府似乎谈兴正浓,但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王明远,笑道: “瞧我,一说起这些就忘了时辰。想必你也饿了。来人,传膳!” 很快,几名仆役鱼贯而入,在旁边的八仙桌上摆上了精致的菜肴。 虽说是“便宴”,但菜品也相当丰盛。 “来来来,明远,坐,不必拘礼。” 崔知府招呼王明远入座,自己也在主位坐下,拿起筷子, “尝尝这鱼,是今早刚从渭河捞上来的,最是鲜美。还有这海参,泡发得恰到好处……” 他兴致勃勃地介绍着每道菜的来历和讲究,言语诙谐风趣,态度随和,全然没有半点官架子。 说到兴起处,还讲起了自己在江南为官时品尝过的几道名菜,听得王明远也渐渐放松下来。 王明远起初还有些拘谨,小口吃着,尽量保持斯文。 但架不住崔知府的热情,加上这饭菜确实美味,远超他平日所食,慢慢地也放开了些。 崔知府似乎很满意他的“放得开”,席间谈笑风生,对王明远的才学和务实精神赞不绝口,言语间颇多欣赏之意。 酒足饭饱,仆役撤下残席,重新奉上香茗。 崔知府捧着茶盏,看着王明远,笑眯眯地说:“明远啊,今日与你一叙,本官甚是欣慰。少年英才,心系黎民,实乃我长安府之幸。” 他放下茶盏,语气郑重了几分:“你那份策论,本官会着人再行润色完善,不日便在长安府辖境先行预备推行。 若行之有效,本官定当据实上奏天家,陈明利害,力荐此策! 届时,本官亦会附上你的名字,言明此策乃你首倡之功!” 王明远闻言,心头剧震! 上奏天家?附上他的名字? 这……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策论能入知府法眼,被采纳一二,就算不错了。 最多像县试那次一样,被拿去用了,得点口头嘉奖。 万万没想到,崔知府不仅要在长安府推行,还要上报朝廷!更要署上他的名字!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的名字,有可能直达天听! 意味着他一个小小的童生,其见解有可能影响朝廷的救灾方略!这简直是泼天的机遇!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羞愧瞬间涌上心头。 他之前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觉得这位白白胖胖的知府大人可能是个贪官,可能只是想白嫖他的策论。 如今看来,自己真是目光短浅,小觑了这位父母官的气量、眼光和担当! 王明远猛地站起身,对着崔知府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学生……学生惶恐!学生些许浅见,能得大人青眼,已是万幸。 大人愿采纳推行,上报天听,此乃利国利民之举! 学生……学生感激不尽!至于署名……学生不敢居功,全赖大人提点完善之功!” 崔知府哈哈大笑,起身扶起王明远: “诶,不必过谦!是你的功劳,便是你的!本官岂是贪他人之功为己有之辈? 少年人,有才学,有担当,就该让天下人知晓! 好了,天色已晚,你且回去安心读书,准备院试。 日后若再有此等利国利民之策,皆可来府衙寻本官!” “是!学生谨记大人教诲!学生告退!”王明远再次深深一揖,心中充满了对这位崔知府的敬佩和感激,之前那点刻板印象早已烟消云散。 走出府衙后,刚踏出门槛,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刻走了过来。 “三郎!你可算出来了!”王大牛一把抓住王明远的胳膊,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急切和担忧,“咋样?知府大人没为难你吧?说啥了?没出岔子吧?” 看着大哥那张写满焦虑的黑脸,王明远心头一暖,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他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又带着点兴奋的笑容: “大哥,没事!知府大人……他是个好官!” 第57章 震慑 天刚蒙蒙亮,清水村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晨雾里。 王金宝已经穿戴整齐,揣着怀里那封还带着府城驿站火漆印的信,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了通往赵氏蒙学的土路。 他脚步飞快,心里头揣着一团火,烧得他黝黑的脸膛都泛着红光。 推开蒙学那扇熟悉的院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堂屋中间的赵夫子。 “夫子!夫子!”王金宝人还没到跟前,大嗓门就先喊开了,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激动和自豪。 赵夫子闻声抬头,看到是王金宝,脸上带着惯有的沉静:“金宝兄?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王金宝几步跨到跟前,也顾不上客套,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那封厚厚的信,双手递过去,手指头因为用力都有些发白:“夫子!三郎……三郎的信!府试放榜了!” 赵夫子接过信,拿出信纸。 他看得不快,目光一行行扫过,当看到“府试甲等第一”、“案首”那几个字时,捏着信纸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抬起眼,嘴角缓缓向上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张清瘦带着些许皱纹的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瞬间舒展开来,又迅速归于平静。 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沉甸甸的欣慰。 “好……好孩子。” 赵夫子将信纸仔细折好,递还给王金宝,声音依旧平稳,却比平时多了几分温度, “明远这孩子,心性坚韧,天资颖悟,能有今日,是他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案首……实至名归。” 他顿了顿,目光深远,“这条路,他算是真正踏稳了第一步。后面的院试,乃至乡试、会试……路还长,望他戒骄戒躁,莫负了这份天赋。” 王金宝听着夫子的话,只觉得比自己吃了蜜还甜,黝黑的脸上笑开了花,连连点头:“是是是!夫子说得对!都是夫子教得好!” 两人又交谈了一阵后,赵夫子望着王金宝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起身也准备去学舍上课了,不过脚步却比刚才轻快了许多。 —————— 百里之外的长安城,梧桐里小院。 王明远推开院门,准备像往常一样去府学。 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他深吸一口,刚迈出一步,就感觉有点不对劲。 巷子口,几个早起倒夜香、或是准备出门买菜的大婶大妈正聚在一起,脑袋凑得极近,嘀嘀咕咕说着什么。 眼角的余光瞥见他出来,那声音立刻像被掐住了脖子似的,戛然而止。 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带着探究、好奇,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 王明远脚步没停,只是顺着她们的目光淡淡地回望了一眼。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那几个正偷瞄他的妇人心里猛地一突,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手里的篮子或簸箕,再不敢与他对视。 王明远心里门儿清。 自打前日他考中童生案首的消息传回这条巷子,关于他们哥俩的闲言碎语就没消停过。 尤其是隔壁那个马婶子,那张嘴简直像开了闸的洪水,什么“黑熊精”、“饭桶”、“力气大得吓死人”之类的词儿就没断过。 大哥王大牛气得不行,好几次撸袖子就要冲过去砸门,都被他死死拦住了。 “哥,算了。”王明远当时是这么劝的,“嘴长在别人身上,咱管不着。咱们就住这两个多月,考完院试就走了。何必跟她们一般见识?闹大了惹上官司,耽误读书考试,不值当。” 王大牛当时虽然气得直喘粗气,拳头捏得咯咯响,但看着弟弟平静却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把那股邪火压了下去,瓮声瓮气地应了句:“行,听你的!便宜那帮长舌妇了!” 谁知他刚走出巷子没多久,身后那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又死灰复燃,而且风向突变,变得更加恶毒。 “……啧啧,瞧见没?就是那个小白脸!看着斯斯文文的,谁知道……” “嘘!小声点!别让他听见!” “怕啥?他还能吃了咱们?我昨儿听马婶子说了,他哥那黑熊精,天天给他喂好东西!” “啥好东西?” “还能是啥?人骨头熬的汤呗!吸人精气神的!不然他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咋能考中案首?邪门着呢!” “哎呦我的老天爷!真的假的?这也太吓人了!怪不得……” “就是!我就说嘛,看着就不像好人!该找个道士来收了他们!” 污言秽语像毒蛇的信子,钻进了刚准备出门的王大牛的耳朵。 他们身后的梧桐小院的院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拉开! 王大牛魁梧如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今天要去东市肉铺帮工,刚收拾利索准备出门,手里还拎着个装工具的粗布袋子。 那些恶毒的议论,一字不落,全灌进了他耳朵里。 说他?他王大牛皮糙肉厚,忍忍也就罢了! 说他弟弟王明远?说他家三郎是吸人精气的妖怪?还喂人骨头汤?! 一股邪火“噌”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王大牛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眼睛都气得有点发红。 昨晚弟弟劝他的话还在耳边,可此刻全被这滔天的怒火烧成了灰烬! “放你娘的狗臭屁——!”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震得整条巷子都嗡嗡作响! 那几个嚼舌根的妇人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篮子簸箕差点掉地上。 只见王大牛双目圆睁,额头青筋暴跳,那张黝黑的脸因为暴怒而显得有些狰狞。 他猛地将手里的工具袋往地上摔,右手闪电般往腰间一摸——寒光一闪! 他那把吃饭的家伙,刃口磨得雪亮、平日里用来分解大骨头的厚背杀猪刀,赫然出现在他手中! “敢嚼我家三郎的舌根?!老子剁了你们!” 王大牛怒吼着,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黑熊,提着那把闪着寒光的杀猪刀,迈开大步就朝着那几个吓傻了的妇人冲了过去! 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砸在地上,震得人心头发颤。 “妈呀——!” “杀人啦——!” “救命啊!黑熊精发疯啦——!” 那几个妇人哪见过这阵仗? 平日里嚼舌根不过是图个嘴快活,哪想到这黑塔似的汉子真敢动刀子? 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屁滚尿流,有的腿软得直接瘫坐在地,有的连滚带爬想跑,场面瞬间乱成一团,哭爹喊娘声不绝于耳。 王大牛几步就冲到了她们刚才聚集的地方,那里放着一张供街坊邻居偶尔歇脚、下棋用的老旧木桌。 桌子是用几块厚实的木板拼成的,看着颇为结实。 王大牛看都没看那几个吓得面无人色的妇人,他满腔的怒火需要一个宣泄口! 只见他双眼赤红,猛地抡起右臂,那柄厚背杀猪刀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恶风,狠狠地朝着那张木桌劈了下去!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 那厚实的木桌,在锋利的刀刃和恐怖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豆腐! 刀光一闪而过,整张桌子应声从中间裂开! 断口处木茬森然,巨大的冲击力让裂成两半的桌子轰然倒塌,砸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巷子里所有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张大了嘴巴,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断成两截的桌子和王大牛手中那把还在微微颤动的杀猪刀。 那几个嚼舌根的妇人更是吓得面如土色,瘫在地上筛糠似的抖,连哭嚎都忘了。 王大牛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如同猛兽般的眼睛,挨个扫过那几个瘫软在地的妇人,最后定格在脸色煞白、抖得最厉害的马婶子身上。 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一字一句,砸在每个人心上: “都给老子听好了!” “我王大牛,是个粗人,不懂啥大道理!” “但谁要是再敢嚼我弟弟王明远一句闲话……” 他猛地抬起手,那柄还沾着木屑的杀猪刀,刀尖直指地上那两截破木头,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 “这桌子,就是下场!” “下次这刀,砍的就不是木头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巷子里死寂一片,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赤-裸裸的暴力威胁和那骇人的眼神震慑住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来。 王大牛说完,也不再看那些吓得快尿裤子的妇人,弯腰捡起自己的工具袋,把杀猪刀往腰后一别,像没事人一样,转身就走。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咚咚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围观者的心尖上,直到那魁梧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过了好半晌,才有人敢大口喘气。 那几个妇人连滚带爬地互相搀扶着站起来,连地上的东西都顾不上捡,头也不回地往家跑,生怕慢了一步那杀神又折返回来。 其他人也纷纷缩回脑袋,紧紧关上了门窗。 自打这天起,梧桐里这条巷子,彻底清净了。 关于王家兄弟俩的任何消息,都成了绝对的禁忌。 再没人敢在背后议论半句,甚至连路过他们那小院门口,都下意识地加快脚步,低着头匆匆而过。 第58章 救人 长安府学。 王明远走进熟悉的学舍时,陈嗣已经在了。 这家伙正拿着一块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自己的书案,脸上还残留着兴奋过度的红晕,眼神飘忽,嘴角时不时就往上咧一下,显然还没从考中童生的巨大喜悦里完全缓过劲儿来。 “明远兄!你可算来了!”一看到王明远,陈嗣立刻丢了抹布,几步窜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就开始晃, “嘿嘿,嘿嘿嘿……童生老爷!我也是童生老爷了!昨晚我爹高兴,破例让我喝了两杯!现在头还有点晕乎呢!” 王明远被他晃得哭笑不得,抽回胳膊:“行了行了,知道你高兴。柳教谕还没来?” “来了来了!早上来过了!” 陈嗣一拍脑门,想起正事,“柳教谕说了,让咱们考中童生的,今儿个收拾东西,挪到西边那个‘明志堂’去!以后就在那边上课了,专门准备院试!没考中的,还留在这儿继续学。” “挪地方?”王明远环顾了一下这间待了不算太久的学舍。 “是啊!”陈嗣点头如捣蒜,“快收拾吧!我东西多,乱七八糟的。” 他手忙脚乱地开始往书箱里塞笔墨纸砚和散乱的书本。 王明远东西不多,三两下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书箱。 看到旁边几个同窗还在手忙脚乱,尤其是那个平日里埋头苦读、家境似乎不太好的李姓同窗,看着一堆书和杂物有些犯难,王明远便主动走过去。 “李兄,我帮你拿点?”他伸手就去搬那摞捆好的书。 “啊?王……王案首?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行!”李同窗受宠若惊,连忙摆手。 王明远考了案首,在他们这群新晋童生里地位超然。 “客气什么,顺手的事。”王明远不由分说,轻松提起那摞分量不轻的书,“走吧,早点过去,别耽误了上课。” “哎!哎!多谢王案首!多谢!”李同窗感激不已,赶紧抱起剩下的东西跟上。 其他几个正在收拾的同窗看到这一幕,眼神都有些变化。 案首啊!非但没有半点倨傲,反而主动帮人搬东西? 这份平和谦逊,让他们心里对王明远的好感又添了几分,纷纷投来友善和感激的目光。 “王案首,我这砚台盒子有点沉,劳烦搭把手?” “明远兄,多谢了!” “王兄真是热心肠!” 王明远只是笑笑,能帮就帮一把。 很快,一群人抱着各自的东西,闹哄哄地转移到了西边的“明志堂”。 这间学舍比之前那间略小,但更显清幽,桌椅也新一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木头气息,显然是为冲刺更高功名的学子准备的。 刚把东西归置好,门口光线一暗。 柳教谕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背着手,缓步走了进来。 他目光扫过整个学舍,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最后,那深邃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王明远身上。 王明远正帮李同窗把书摆好,似有所感,抬起头,恰好迎上柳教谕的目光。 四目相对。 柳教谕的眼神里,没有过多的言语,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有对他案首成绩的肯定,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洞悉了什么秘密般的了然与心照不宣。 那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便平静地移开,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柳教谕走到讲台前,清了清嗓子,声音沉稳有力: “都坐好。从今日起,尔等便是我长安府学‘明志堂’的学子,目标只有一个——院试!” “院试不同童生试,考校更为精深,范围更广,尤重经义阐发与实务策论。” “今日,便从《大学》的‘格物致知’与‘诚意正心’入手……” 柳教谕的声音在安静的学舍里回荡,条理清晰,引经据典,将深奥的义理剖析得深入浅出。 王明远收敛心神,凝神静听,心中却波澜微起。 这讲课的深度和系统性,果然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他越发庆幸自己当初听从夫子建议,早早来了府学。 听着柳教谕的讲解,王明远心中对即将到来的院试,又多了几分底气和期待。 下午散学的钟声响起后,学子们开始收拾东西离开。 陈嗣则还在一旁絮叨:“明远兄,这回童生试能中真是踩了狗屎运,不对,呸呸呸,是蹭了你的学霸运,可院试……” 他咂咂嘴,攥着书箱带子的手紧了紧,“万一老天爷再让我蹭一次呢?不过打铁还得自身硬,我想好了,从今日起,我陈嗣头悬梁锥刺股,饭可以不吃,这四书五经注疏非得啃透它不可!” 王明远嘴角噙着点无奈的笑,只能赞同的点头,对他表示加油。 他俩相伴走出没多远,远处荷花池的方向却陡然传出一片杂乱的惊呼。 “前面怎么了?有啥事?走,快上去看看热闹?”陈嗣的絮叨戛然而止,拽着王明远就往人声鼎沸处冲。 好像刚才发誓的样子已经烟消云散了,此刻只剩下着急看热闹的心态。 荷花池畔已围了好几层青衫学子,个个伸着脖子,手指慌乱地戳向池心。 浑浊的池水中央,一个约莫五岁的孩童在其中上下扑腾,小脑袋时沉时浮,呛水的咕噜声断断续续传来,挣扎的力气肉眼可见地弱下去。 有人找来一根丈许长的晾衣竹竿,哆哆嗦嗦地往孩子方向递:“抓住!快抓住竿子!” 竹梢在水面徒劳地划着圈。 那孩子的手胡乱挥舞,指尖几次蹭过湿滑的竹竿,却根本握不住。 他呛了更大一口水,身子猛地往下一沉,只剩几缕黑发漂在水面。 “没人会水吗?”陈嗣急得直跺脚,他自己也完全不会,只能扯着嗓子吼。 围观的学子们面面相觑,脸上都是窘迫的惨白: “我……我旱鸭子!” “我连小溪都没下过!” “谁会啊?这池底全是烂泥,下去就是送死!” 王明远盯着那圈马上要平息的涟漪,掌心瞬间沁出冷汗。 他前世是会水,但是如今……这身子骨,他太清楚了。 前世在游泳池里能游几个来回不喘气,可这一世,娘亲连河边洗衣都严防死守,生怕他沾了水汽着凉感冒。 虽然最近每日打熬筋骨,臂力强了些,但胸口那点隐隐的憋闷感总在提醒他——这身体还是有点虚的。 万一下水后抽筋呢?万一被淤泥陷进去呢? 就在那缕黑发即将彻底消失的刹那,王明远最终还是做了决定。 他一把甩开书箱,“明远兄!”陈嗣的惊呼被“扑通”一声巨响盖过。 冰冷的池水裹挟着腐叶和淤泥的味道瞬间淹没了口鼻。 王明远打了个寒噤,手脚有些发僵,本能地踩了两下水才勉强浮起。 还好,前世的影响还在,他深吸一口气,采用了他前世唯一会的游泳姿势——狗刨,开始往前游去。 岸上瞬间静了一瞬。 有人差点“噗嗤”笑出来,又死死捂住嘴。 这府学案首凫水的样子……实在有辱斯文。 可没人敢出声。 池中那身影刨得狼狈,却速度不慢,很快就到了孩子沉没的位置。 他猛地扎进浑浊的水里,再冒头时,手臂已牢牢箍住孩童冰凉的腰身。 “竹竿!快!” 岸上的人如梦初醒,七手八脚把竹竿递到王明远够得着的地方。 他一手死死抱着软绵绵的孩子,一手攥紧竹竿,被众人连拖带拽地拉向池边。 湿透的衣袍沉甸甸地粘在身上。 王明远跪在粗糙的青石板上,顾不得喘息,迅速将孩子放平。 小小的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嘴唇却泛着青紫,脸上糊满泥水。 他毫不犹豫地解开孩子湿透的襟口,双手交叠按上那单薄的胸膛,开始了按压。 一下,两下,三下……周围死寂,只听见规律的按压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 他没有俯身做人工呼吸,这举动在当下太过惊世骇俗,况且这个孩子情况还不至于那么严重。 “咳……哇!” 孩子突然痉挛般弓起身子,呕出一大滩浑浊的池水,随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 几乎同时,杂役急促的脚步声和夫子们惊怒交加的呵斥由远及近: “谁家的孩子!” “让开!快让开!” “怎么回事?何人落水?” 第59章 养病 陈嗣这会挤过来,连忙把自己身上干燥的外衫脱下来披在王明远肩上,此刻也只穿着个单薄的里衣,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吓得,声音发颤的说:“明远,你太猛了!刚才吓死我了!” 他瞥了眼地上哭得惊天动地的孩子,又看看王明远滴水的鬓角和苍白的脸,喉头滚动了一下,只憋出一句:“你这凫水姿势……还挺别致” 王明远冻得嘴唇发青,想笑却扯不动嘴角。 和陈嗣相处越久,越觉得这人脑回路清奇,活像前世的那些中二少年。 这时,人群外突然撞进一道青色身影——竟是……柳教谕? 教谕脸色煞白,脚步踉跄地冲了过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地上浑身湿透、哭得撕心裂肺的小身影,正是他的宝贝孙子! 柳教谕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幸而被旁边的夫子扶住。 那小童看到这熟悉的身影哭的更大声了,堪比自家杀猪时的场景,声音尖利的能刺穿耳膜。 王明远顿时心头大定,看来这小童应该暂时问题不大了。 “暻儿!我的暻儿!”柳教谕扑过去,一把将还在嚎哭的孩子紧紧搂进怀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然后颤抖着伸出手在孩子身上上下摸索,检查是否还有其他意外,等确认无事,才缓缓将头转过来,找寻何人救他孙子一命。 他找寻了一圈,最终目光落在了正裹着衣袍、浑身湿透的王明远身上。 柳教谕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复杂,震惊、难以置信、还有浓浓的感激,交织在一起。 “明远?是……是你?”柳教谕的声音带着些许尚未平复的紧张和沙哑。 他连忙平复了下心绪,抱着还在抽噎的孙子站起身,走到王明远面前。 看着眼前这个同样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救了他孙儿性命的少年,眼神里充满了真挚的感激和后怕。 “明远!”柳教谕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大恩不言谢!今日若非你……老夫……老夫……”他喉头哽咽,后面的话竟有些说不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情绪,立刻转头对旁边的杂役吩咐:“快!立刻去请回春堂的刘大夫!要快!还有,赶紧带明远去旁边的课舍,拿干爽衣物换上!再打点热水!快去!” 几个杂役连忙应声,分头行动。 “教谕,学生无碍,只是……” 王明远刚想说自己没事,回去换就行,一阵猛烈的寒意袭来,让他打了个哆嗦,话也说不利索了。 “不行!”柳教谕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你浑身湿透,寒气入体非同小可!必须立刻换衣保暖,等大夫看过再说!快,扶他过去!” 王明远这会也确实觉得冷得厉害,手脚都有些发麻。 知道柳教谕说的是实情,便不再推辞,在杂役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往旁边课舍走去,陈嗣也紧紧跟在后面。 杂役很快抱来了干净柔软的棉布中衣和外衫,又端来了滚烫的热水。 王明远在屏风后哆哆嗦嗦地换下湿透冰冷的衣物,用热水擦了擦身子,再换上干爽的衣服,那股透骨的寒意才稍稍被驱散了一些,但手脚依旧冰凉。 没过多久,回春堂的刘大夫就被杂役几乎是架着飞奔而来。 老大夫气喘吁吁,也顾不上歇息,在王明远的推辞下先给那孩子诊治,还好问题不大,只是有点风寒入体,吃上两剂药,好生将养几日便无事了。 老大夫又转向王明远,搭上脉搏,凝神细诊了片刻,眉头微微蹙起。 “这位公子……”老大夫沉吟道,“你体质本就偏弱,此番寒气侵体甚重,虽仗着年轻,暂无大碍,但若不及时驱散,恐落下病根。尤其你这心肺,本就有些先天不足之象,更需谨慎。 老夫也给你开个方子,务必按时服药,这两日切忌再受风寒,需在家静养,不可太过劳累。” 柳教谕在一旁听得认真,连忙对王明远道: “明远,大夫的话你可听清了?身体要紧!这两日你便在家安心休养,课业之事不必挂心。 待你身体好些,老夫亲自去你住处为你补课,务必把落下的功课补上!” 王明远知道柳教谕是真心为他着想,且这会的确还有些不舒服,便不再推辞,点头应道: “学生遵命,多谢教谕关怀。” 一切安排好后,陈嗣小心翼翼地扶着还有些虚软的王明远,慢慢走出府学。 一路上,陈嗣的嘴就没停过,一会儿后怕地描述刚才池边的惊险,一会儿又絮叨着让王明远回去一定要喝姜汤捂被子,活像个操碎了心的老妈子。 刚走到梧桐里巷口,远远就看见王大牛像尊门神似的杵在小院门口张望。 他今天肉铺下工早,回来后按照往日的时间没见着弟弟,正有点纳闷,准备再等不到就去府学找寻。 此刻一瞧见王明远被陈嗣半搀半扶地回来,脸色苍白,身上裹着件明显不是他自己的厚棉袍,王大牛心里“咯噔”一下,三步并作两步就冲了过来。 “三郎!咋了这是?”王大牛的声音都变了调,铜铃大的眼睛紧张地上下扫视着王明远,“摔着了?掉水里了?谁欺负你了?给大哥说,我去找他算账!” 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住王明远的胳膊,力道大得让王明远龇了龇牙。 陈嗣赶紧把下午发生的事情,噼里啪啦、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重点突出了王明远如何英勇跳水,如何力挽狂澜,如何按压救人,最后如何被冻成了鹌鹑。 王大牛听得脸色变幻,先是震惊,后是后怕,最后看着弟弟苍白的脸,只剩下满满的心疼。 他重重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好!干得好!三郎!是条汉子!咱老王家的人,该出手时就出手!见死不救那是孬种!” 他嗓门洪亮,震得陈嗣耳朵嗡嗡响。 但随即,王大牛又皱紧了眉头,看着王明远,语气严肃起来: “不过三郎,下回……下回再遇上这种事,你得先掂量掂量自己! 你这身子骨,大哥还不知道?水里多凉?寒气入骨那是闹着玩的!你要是……要是……” 他喉头哽了一下,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眼神里的担忧和后怕显而易见, “爹娘,还有大哥我,还有家里人,可都指望着你呢!你得先顾好自己,知道不?” 王明远看着大哥那张黝黑脸上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严肃,心里又暖又涩,用力点了点头: “大哥,我记住了。下次……我会更小心。” “嗯!”王大牛这才松了口气,转头对陈嗣道:“陈兄弟,多谢你送三郎回来!快进屋喝口热水!” 陈嗣连忙摆手:“不了不了,大哥,明远兄得赶紧进去暖和着,我也得赶紧回家换身衣裳。明远兄,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说完,又叮嘱了王明远几句注意身体,便匆匆告辞了。 陈嗣走后,王大牛一把抄起王明远走进屋里,按在床上,用厚被子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个脑袋。 没等王明远再说话,他就像个陀螺似的忙活开了。 “灶上我专门煨了鸡汤,给你盛一碗,趁热喝了驱驱寒!” “姜呢?我记得还有老姜!我去再煮锅姜汤!” “大夫开的方子呢?给我,我这就去抓药!” “被子够不够厚?要不要再加一床?” 王明远看着大哥忙前忙后、絮絮叨叨的身影,心里那点寒意彻底被驱散了,只剩下满满的暖意。 他靠墙,捧着大哥端来的滚烫鸡汤,小口小口地喝着,鲜香的热流顺着喉咙滑下,暖遍了四肢百骸。 王大牛此刻火急火燎,拿着药方一阵风似的冲出去抓药,回来又守着药罐子熬药,盯着王明远一滴不剩地喝下去。 回来路上他又专门去买点了好克化的龙须面,记忆中每次家里人生病娘亲就会做这个东西,不过三弟吃的次数最多。 他循着记忆中的顺序,将龙须面下入翻滚的鸡汤中,细若银丝的面条瞬间吸饱了汤汁的醇厚,在热气里舒展翻滚。 盛面时,他先在碗底小心翼翼地搁了一小勺莹润的猪油,等那乳白色的猪油化开,融成一圈圈透亮的金晕,浓郁的脂香混着鸡汤的鲜气瞬间就散发了出来。 然后撒上一把切得细碎的嫩绿葱花,热汤一激,小葱的清冽辛香瞬间被激发出来,与鸡汤的暖融交织碰撞。 最后,他指尖捻起几缕碧翠的香菜末,轻轻点缀在面条上。 等他热乎乎的一碗面端到了王明远面前,王明远直接就脱口而出:“这是娘做的的味道!” 大哥挠挠头嘿嘿一笑:“对的,小时候咱们每次生病,娘都会做这个,我就想试着今天给你做,不知道和娘做的味道差别大不大。” “很好吃,大哥……谢谢你!” “大哥,我有点想家,想娘,还有家里人了……”王明远小口的喝了口汤,氤氲的热气遮住了他低垂的眼睛。 人啊,总是在生病的时候就会想家。 “我也是……那就好好养好身子,考完院试,咱们开开心心回家!” “嗯!” 大哥忙活完手头事情后,又出门匆匆去跟肉铺掌柜告了假,接下来两天都不去了,就专心在家守着王明远,生怕他半夜发烧。 第60章 谢礼 次日下午,王明远刚喝完药,正裹着被子靠在床头看书,因为他被大哥严厉禁止下床,这几天除了上厕所,其他时间都被“圈-禁”了在床上。 这时候,院门被敲响了。 王大牛开门一看,是柳教谕,老人家手里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和一个布包。 “柳教谕!您怎么亲自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王大牛之前在府学接王明远的时候见过这个教谕几次,王明远也特地给他讲过,这个教谕姓柳,对他很是关照。 王大牛连忙把人让进来后,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在他眼里,府学的教谕,那可是顶有学问、顶体面的人物。 柳教谕摆摆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不必多礼。我来看看明远。他怎么样了?” 说着,目光已经关切地投向里屋。 王明远听到外面的动静,连忙掀开被子想下床。 柳教谕已经快步走了进来:“躺着!快躺着!不必起身。” 他走到床边,仔细看了看王明远的脸色,见他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才放下心来。 “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柳教谕温声问道。 “回-教谕,喝了药,发了汗,感觉好多了,就是还有些乏力。”王明远老实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病去如抽丝,尤其是寒气,最是缠绵,万不可大意。” 柳教谕说着,将手里的食盒递给王大牛,“这是家里炖的一点燕窝粥,最是温补,给明远垫垫肚子。” 又把布包放在床边,“这里是一些温补的药材,你按方子吃完了,若觉得气力还未恢复,可以酌情再煎服。” 王明远和王大牛连声道谢。 柳教谕摆摆手,在王大牛搬来的椅子上坐下,看着王明远,正色道: “明远,救命之恩,重于泰山。老夫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今日前来,一是探望,二是……兑现承诺,为你补课。 你身体虚弱,不宜劳神,今日我们便只讲些要点,不做深究,如何?” 王明远心中感动,知道柳教谕是真心实意。 柳教谕也知道他平时最是努力,院试将近,担心他落下复习要点。 王明远便也不再推辞:“有劳教谕费心,学生感激不尽。” 于是,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府学的教谕开始了一对一的授课。 柳教谕讲得深入浅出,重点突出,将院试可能涉及的一些难点和要点娓娓道来。 王大牛则在一旁小心伺候着,添茶倒水,安静得像个影子,生怕打扰了两人。 接下来的两日,柳教谕每日下午都准时前来,风雨无阻。 他不仅为王明远补课,讲解经义策论,有时还会带来一些府学里最新的课业资料和同窗们的讨论要点,确保王明远虽不在学堂,却也不至于完全脱节。 王大牛每次都热情招待,把家里最好的茶叶,虽然也只是普通的粗茶拿出来泡上,有时还会笨拙地切点水果。 在柳教谕的悉心指导和大哥的精心照料下,王明远恢复得很快。 到了第四天下午,他已经感觉身上松快多了,除了偶尔还有几声轻微的咳嗽,基本已无大碍。 他盘算着,明日无论如何也该回府学上课了,院试在即,时间耽误不起。 就在这时,院门再次被敲响。 王大牛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的不止柳教谕,还有他的孙子——那天救起来的孩童。 小家伙今天收拾得干干净净,穿着一身崭新的湖蓝色绸缎小袄,衬得小脸粉嘟嘟的,看起来已基本恢复完全。 柳教谕牵着孙子走进院子,对迎出来的王明远温和地笑了笑:“明远,今日感觉可大好了?” “多谢教谕挂念,学生已无大碍了,明日就可回府学。”王明远连忙行礼。 柳教谕点点头,低头对孙子温声道: “暻儿,还记得祖父在家怎么教你的吗?这位就是救了你性命的王恩公。 快,给恩公磕头,谢谢恩公的救命之恩。” 小家伙仰起头,怯生生地看了王明远一眼。 他似乎对眼前这个有些清瘦,但是能看出很是俊朗的大哥哥还有点印象,又似乎没有。 但在祖父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目光下,他还是松开了祖父的手,走到王明远面前,规规矩矩地跪下,奶声奶气,却又无比认真地磕了一个头:“柳暻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王明远哪里受得起这个,连忙上前一步将小家伙扶起来:“快起来,快起来!举手之劳,当不得如此大礼。” 笑着说道:“以后可要小心些,别再靠近水边玩了,知道吗?” 小家伙用力地点点头,小声说:“暻儿……暻儿记住了。” 柳教谕看着孙子乖巧的样子,眼中满是慈爱和感慨。 他示意王大牛搬来凳子,就在院子里坐下,让孙子挨着自己。 “明远,”柳教谕看向王明远,语气变得郑重起来, “暻儿能捡回这条命,全赖你奋不顾身。 这份恩情,我柳家铭记于心。 暻儿的父亲,也就是我的长子,如今在湘江府的岳麓书院,忝为经义科的副山长。” 王明远心中微动。 岳麓书院!那可是天下闻名的四大书院之一!能担任副山长,其学问地位可想而知。 柳教谕继续道:“这孩子自幼顽劣,其母……其母早亡,父亲忙于书院事务,疏于管教。 今年开春,才将他送至我处,本意是让我这做祖父的好生约束,磨磨他的性子。 谁曾想……唉,才来不久就遭此大难。 幸得你相救,否则老夫……真不知该如何交代。” 他顿了顿,看着王明远,目光真诚: “老夫知道你的志向,也知你家中境况。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些许金银俗物,想必你也未必看重。 老夫思来想去,唯有在学问一途上,或许能略尽绵薄之力。” 柳教谕从袖中取出一个用蓝布包得整整齐齐的包裹,递给王明远。 “此乃犬子当年考取进士之前,亲手整理批注的经义、策论心得,以及他搜罗的一些珍贵时文范本和考官点评。 虽是他一家之言,未必全然适用,但其中对经义的理解深度,对时政的把握,以及应试的技巧心得,或可为你日后备考乡试、乃至日后再进一步,提供些许借鉴。” 王明远心头剧震!进士的备考心得和资料! 这对于一个寒门学子而言,简直是千金难买的珍宝!其价值远超金银! 他双手微微有些颤抖地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裹,只觉得重逾千斤。 柳教谕看着他,语气更加恳切:“老夫并非以此俗物来论价救命之恩,恩情是恩情,这些不过是身为师长,对你这般勤勉向学的后辈,一点力所能及的提携。 他日你若有意去岳麓书院游学或交流,只需持老夫书信前往,犬子定当扫榻相迎,倾力相助。” 王明远捧着那包裹,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心底涌遍全身。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对着柳教谕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却依旧保持着沉稳:“教谕厚赐,学生……感激涕零! 此非俗物,乃是无价之宝!学生定当珍之重之,勤加研习,不负教谕厚望! 至于救命之事,实乃学生本分,教谕厚爱,学生愧不敢当!” 柳教谕欣慰地笑了,他扶起王明远,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孩子,不必多礼。你安心备考,若在学问上有何疑难,随时可来寻我。 明日起……你就继续如这几日一般散学后来找我辅导。” ”好了,暻儿,我们该回去了,别打扰恩公休息。” 没等王明远开口再说什么,柳教谕便起身拉住了孙子的手准备走了。 小家伙乖巧地牵住祖父的手,又回头看了王明远一眼,小声说了句:“恩公再见。” 送走了柳教谕祖孙,王明远回到屋里,轻轻抚摸着桌上那个蓝布包裹,再回想柳教谕破例散学后给他单独辅导,他的心潮一时难以平静。 这份“谢礼”,其份量之重,远超他的想象。 第61章 故人来 晚上,王明远还是没忍住,悄悄打开了柳教谕给的包裹,里面整齐的码放着好几册的笔记。 他简单翻看后,发觉进士的思路,跟他这种还在院试门槛上扑腾的童生,中间简直隔着条通天河。 实在感觉理解起来晦涩后,他小心的地合上了打开的那本册子。 贪多嚼不烂,硬啃下去他怕是要“走火入魔”。 还是等过了院试后,找到书院进修,再仔细研读吧。 他起身翻出家里存着的防水的油纸,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册子裹了个严严实实,边角都折得一丝不苟。 又翻箱倒柜,把之前特地买的樟脑一股脑儿全掏出来,围着裹好的油纸包塞了一圈。 做完这些,他才郑重的把这“宝贝”推进柜子最深的角落,再拿几件旧衣裳盖得严严实实,才长长吁了口气。 吹了灯躺下,脑子里还是那些晦涩的文章,王明远翻来覆去在床上烙了半宿饼,直到窗外天蒙蒙亮,才迷糊了一会儿。 早上迷迷糊糊的穿衣洗漱,等扒完一碗大哥做的面糊稠粥后才感觉缓过劲来。 “路上当心点!”王大牛把他送到门口,又耐心的叮嘱他,“散学别乱跑,哥按时辰去接你!” 自打上次那事之后,王大牛恨不得拿根绳把弟弟拴裤腰带上。 府学里,陈嗣像块望夫石,脖子抻得老长,王明远一只脚刚踏进学舍门槛,他就扑了过来。 “明远兄!你可算来了!” 陈嗣扯着他袖子,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你不在这些天,我喝水都觉得没味!跟谁说话都不得劲!…… 你是不知道啊,昨日教谕讲课,我听得云里雾里,想找个人讨论两句都没有!可憋死我了!” 他竹筒倒豆子似的诉苦,末了又压低声音,心有余悸地补了一句,“前日我去你家看你,刚进巷口就撞上柳教谕!好家伙,拉着我考校了半天,我后背汗都湿透了!吓得我这两日再是没敢去看你!” 王明远被他逗得直乐,正要说话,门口光线一暗。 柳教谕那清瘦的身影已经站在那里了,目光平静地扫过学舍,陈嗣瞬间噤声,缩着脖子溜回自己座位。 王明远也敛了笑意,正襟危坐。 好几日没在学舍上课了,此时竟然感觉有点怀念。 一堂经义讲下来,王明远听得心驰神往,感觉收获颇多。 散学时,柳教谕点了王明远的名:“明远,留一下。” 陈嗣同情地冲王明远挤了挤眼,抱着书箱溜得飞快。 到了教谕的课舍后,柳教谕继续给王明远一对一的补课,这是昨日谈话间就说好的,也算是柳教谕的私心。 柳教谕让他今日起每日都作一篇文章,再由他来批注,然后再根据批注再作新文,反复调整。 顺便还根据他多年的经验,给王明远开始押题。 这可能对陈嗣来说或许是种折磨,但王明远自是不会拒绝,反而是甘之如饴的接受。 毕竟要放在前世,这种一对一的名师辅导,再配上名师押题,都是千金难求,更别说是教育资源匮乏的古代了。 等他抱着厚厚一摞新布置的课业走出府学大门时,日头早已西沉,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街角的大哥,连忙迎了上去。 “大哥等久了吧” “没有,昨日你就和我说过,我今日特地按你散学时间晚来了一会,等的不久” 说话间,大哥轻松的接过他沉甸甸的书箱,轻飘飘的挂在了自己背上,两兄弟便迎着夕阳往家走去。 到家门口巷子时,王大牛忽然“咦”了一声,指着自家院门:“三郎,咱家门口好似有个人?” 暮色四合,王家那扇褪了色的木门紧闭着,门槛上却蜷着个圆滚滚的影子。 两人快步走近了才看清,是个穿绸衫的小胖子,后背靠着门板,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耷拉,嘴角还挂着一道亮晶晶的口水线,一直蜿蜒到前襟上。 而且呼噜声打得还挺有节奏,一起一伏,睡得那叫一个香甜。 王明远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他快走两步,到了跟前,忍着笑,伸手轻轻推了推那肉乎乎的肩膀:“文涛?张文涛?” “嗯……开饭了?” 小胖子迷迷糊糊哼唧一声,眼睛都没睁开,咂巴咂巴嘴,“今儿……炖的啥肉?这么香……” 他鼻子还下意识地抽了抽,好像在梦里真闻见了肉味。 王明远终于憋不住,“噗嗤”笑出声,肚子都笑疼了。 这一笑,倒把小胖子彻底惊醒了。 他茫然地睁开眼,眼神涣散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到王明远脸上,愣了几秒,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蹦了起来:“王明远!你个大坏蛋!还敢笑我!” 他胡乱抹了一把嘴角的口水,指着王明远,圆脸上努力做出凶巴巴的表情,“你还笑!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吗?腿都麻了!屁-股都坐成八瓣了!还有——” 他猛地想起正事,气势汹汹地叉起腰,“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告诉我!还是赵夫子前两天训我不用功,顺嘴提了一句,我才知道! 好啊你,考过府试了是吧?案首是吧?了不起了是吧?眼里没我这个兄弟了是吧? 我今天可不是来找你吃香香饭的!我是来兴师问罪的!” 谈话间,这个算是自己“发小”的小胖子就暴露了自己的目的。 王明远看着眼前这个气得腮帮子鼓鼓、像只炸毛小河豚似的旧友,心头那股暖流怎么也压不住。 他赶紧拱手告饶:“怪我怪我!文涛兄息怒!是我的疏漏,我托家人告诉了夫子,想着夫子总会告诉你的,就没有让家人去单独找你…… 还有,今日散学晚是因为夫子单独留了我讲解课业,所以才到家这么晚,害你等了这么久” “啊?夫子单独留你讲解课业?” 张文涛的怒气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圆脸上只剩下满满的惊讶和心疼,刚才那点“兴师问罪”的劲头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老天爷啊!那得多辛苦啊! 赵夫子单独给我讲半个时辰,我脑袋就跟塞了糨糊似的,晚上吃饭都得多扒两碗饭压惊! 你这单独加课……肯定累坏了吧?” 真正的朋友总是会关心大过一切,张文涛连忙凑近两步,上下打量着王明远,眼神里全是关切,“我瞅瞅,脸都小了一圈!算了算了,” 他大手一挥,十分豪气,“晚上我请!香香饭,管够!给你补补!” 王明远看着他这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样子,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张文涛自己倒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一笑,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拽出个油纸包: “啊!差点忘了这个! 明远你看!!! 镇上吴记的绿豆酥!你以前最爱吃这口!我排了好久的队才抢到这一包!当然……” 他咽了口唾沫,嘿嘿笑道,“我也顺带尝了两块,真香!” 那油纸包还带着点身体的温热,看来是被他一直捂在怀里捂了很久。 这会拿出来,熟悉的甜香透过油纸的缝隙丝丝缕缕散出来。 王明远心头感动,双手郑重地接过来,指尖触到那温热的油纸,仿佛又回到了清水村蒙学那段虽清苦却简单的日子。 那几年有这个小胖子在身边插科打诨,那些枯燥的之乎者也似乎也没那么难熬。 “多谢文涛兄,”他声音里带着笑意和感动,“对了,你怎么找来的?” “嘿!这能难倒我?”张文涛得意地扬起肥肥的下巴,小眼睛亮晶晶的, “你跟李明澜是同窗,我跟他也是啊!我猜你肯定得找他帮忙落脚! 我一想,嘿,这不就找着门路了嘛!我去问李明澜,他倒挺热心,非要送我过来,这哪行啊! 我还想给你个惊喜呢!” 他揉着后腰,龇牙咧嘴地抱怨,“谁知道你家这门这么难蹲!硬邦邦的,硌得我屁-股都快裂成八瓣了……” 王明远也被他这絮絮叨叨的抱怨又逗笑了,连忙问:“对了,你这次来府城是……?” 第62章 想法 张文涛一听王明远问起他来府城的原因,胖嘟嘟的圆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灿烂又带着点神秘的笑容,眼睛都眯成了缝: “嘿嘿!当然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大秘密啦! 以后啊,我家就搬来府城扎根儿了,不回永乐镇啦!” 他挺了挺胸脯,带着点小得意,“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以后你要是也在府城读书,咱哥俩就能天天见面,一起吃好吃的了!嘿嘿!” 王明远闻言,心头也是一阵期待涌上。 “真的?那可太好了!”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念头:等自己院试过了,若能顺利进入长安书院深造,那岂不是又能和这小胖子朝夕相处了?这感觉,竟比考中案首还多了几分踏实和欢喜。 “那是!”张文涛用力点头,随即又想起什么,懊恼地一拍脑门,“哎呀!光顾着说话,差点忘了正事儿!大牛哥,明远,我今天来是准备找你们去吃饭的!地方我都订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拽着王明远往外走,还不忘招呼王大牛:“大牛哥,今天咱仨定要好好吃一顿!” 王大牛一听,连忙摆手,黝黑的脸上写满了拒绝: “不不不,张兄弟,你们俩去,你们俩去!我锅里饭都做好了,还特意给三郎炖了鸡汤温着呢,没人吃太糟践东西了! 再说,你们哥俩这么久没见,肯定有说不完的话,我一个大老粗杵在那儿,你们说话都不自在。 你们去,吃好喝好,好好聊聊!” 见他态度坚决,张文涛也知道王大牛的性子,拗不过他,只得作罢,嘴里还嘟囔着: “大牛哥你真是……那行吧,下次,下次一定得叫上你!” 说完,便不由分说地拉着王明远,风风火火地冲出了巷子。 两人脚步轻快,穿街过巷。 张文涛带着王明远七拐八绕,很快就把王明远带到了一条相对热闹但不显拥挤的街道。 一座两层高、挂着“福星酒楼”招牌的店铺出现在眼前。 门脸不算特别气派,但收拾得干净利落,门口飘出的饭菜香气浓郁诱人,勾得人食指大动。 “就是这儿!”张文涛熟门熟路地领着王明远走进去在订好的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外能看到楼下街道熙攘的人流,视野不错。 “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张文涛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拿起桌上的粗陶茶壶给两人倒水, “我爹以前带我来府城,只要时间宽裕,准带我来这儿搓一顿!他家的菜,那叫一个地道!比镇上醉仙楼强多了!” 他接过伙计递来的菜单,看都没仔细看,就噼里啪啦开始点菜:“水晶肘子!要大个儿的!红烧肉!香菇炖鸡!再来个……嗯,酱板鸭!对了对了,还有那个……” 王明远眼看着张文涛报出来的全是硬菜,怕吃不完,赶紧拦住他:“文涛!够了够了!点这么多哪吃得完?再说,全是荤的,腻得慌。加个素菜吧,清炒个时蔬就行。” 张文涛这才停下,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行行行,听你的!那就加个炒青菜!伙计,就这些,快点上啊!饿着呢!” 伙计记下菜单,麻利地下去了。 等菜的功夫,两人终于能好好说说话。 张文涛迫不及待地问起王明远在府城的情况。 王明远便捡着重要的说了:府学的课业繁重,柳教谕要求严格;新认识了些同窗,比如那个话痨又有点逗的陈嗣;府试的紧张和最终考取案首的喜悦;还有那次意外落水救人,以及柳教谕后来的郑重感谢和赠书…… 张文涛听得一惊一乍,尤其是听到王明远跳进冰冷的荷花池救人那段,小胖脸都吓白了,连声说: “我的老天爷!明远你也太不顾惜自己身体了!那水多凉啊!万一……呸呸呸!幸好没事!幸好没事!” 当听到柳教谕赠予的竟然是进士的备考心得时,他又激动得直拍桌子: “值了值了!这趟水没白跳!这可是无价宝啊!明远,你以后发达了可千万别忘了兄弟我啊!” 王明远被他逗笑:“忘不了你。对了,你刚才说你家搬来府城了?伯父的镖局生意都搬到府城来了?” 提到这个,张文涛来了精神,腰板也挺直了些: “是啊!我爹现在可不止是开镖局了!他说光靠给人押镖,赚的是辛苦钱,还担风险。 前两年他攒了些本钱,又拉了几个信得过的老伙计,自己弄了个商队! 现在专门跑南边的茶叶、丝绸,还有咱们北边的皮货、药材啥的! 南来北往,倒腾着卖!虽说规模还不算太大,但路子算是趟开了,比光押镖强多了!” “自己弄商队?”王明远心中一动,眼睛微微亮了起来。 这消息对他来说,简直太及时了! 他早就盘算过,等院试结束,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得想办法开源。 一来,家里供他读书开销不小,镇上卤肉铺的收入实在有限; 二来,若真考中了秀才,进了书院深造,束脩、笔墨、交际应酬,哪样不要钱? 三来,他也的确想让家里过的更好点,不然父母总攒着钱不花留着要给他科举用。 他脑子里装着不少前世的东西,虽然受限于时代和技术,很多搞不了,但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改良、新奇吃食或者营销点子,还是大有可为的。 只是苦于没有门路,更缺一个信得过、有经验的人来操持。 张文涛的父亲张伯父,他见过好几次。 印象中是个爽朗豪气、为人仗义的汉子,在永乐镇口碑不错,而且对他也很是不错,每次回家不光给张文涛带礼物,还少不了给他也带一份。 虽然张文涛读书不上心,但他爹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经验人脉肯定不缺。 而且,张伯父只有张文涛这么一个儿子,尽管他觉得张文涛有点隐隐约约“养废了”,一直想再开个小号,可惜天不遂人愿,几年下来几房姨娘都没动静。 不过虽然对张文涛有点恨铁不成钢,但管教也算上心,这两年更是开始手把手教他一些生意经。 张文涛算学不行,常来请教王明远,一来二去,王明远对张家的生意了解的反而比旁人更清楚些。 如果……能和张伯父合作呢? 王明远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自己出点子,张家出人脉和本钱,利润分成……这似乎是个可行的路子! 既能解决自己的经济压力,又能帮张家拓展新的财源,互利互惠。 就是得好好斟酌下做什么,得是不扎眼而且能护得住的东西。 不过,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院试在即,这才是头等大事!分心旁骛是大忌。 “明远?明远?你想啥呢?菜来了!”张文涛的声音把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只见跑堂的伙计端着托盘,正麻利地将一道道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菜肴摆上桌。 晶莹剔透、颤巍巍的水晶肘子;油亮红润、肥瘦相间的红烧肉;金黄诱人、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香菇炖鸡;酱色浓郁、肉质紧实的酱板鸭;还有一盘碧绿清脆的炒时蔬。 满满当当一大桌,硬菜唱主角,视觉和嗅觉的双重冲击力十足。 “来来来!快动筷子!”张文涛眼睛放光,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大块红烧肉塞进嘴里,烫得直哈气,含糊不清地赞叹, “唔……香!真香!明远你快尝尝这个肘子!入口即化!你一定要先吃第一口,才知道我有没有骗你。” 王明远看着这满桌的“硬核”菜肴,再看看张文涛那满足得快要升天的表情,只能无奈地笑了笑,拿起筷子。 他在张文涛热切的目光注视下,夹起一块水晶肘子。 皮冻部分冰凉弹牙,里面的肘肉酥烂入味,肥而不腻,确实美味。他点点头:“嗯,好吃。” “对吧对吧!”张文涛得到肯定,更来劲了,像个尽职的美食向导,不停地给王明远介绍,“你再尝尝这个鸡!用的是小笨鸡,肉嫩!还有这鸭子,酱得特别入味,骨头都是香的!……” 一顿饭,就在张文涛的“美食解说”和他自己风卷残云的咀嚼声中愉快地进行着。 王明远吃得不多,主要是张文涛在发挥主力,但他看着好友吃得开心,分享着彼此的近况和未来的打算,心里也充满了久违的轻松和暖意。 ………… 酒足饭饱,走出福星楼,已是华灯初上,长安城的夜晚别有一番繁华景象。 张文涛把自家在府城的新住址,仔仔细细跟王明远说了好几遍,生怕他找不到,又再三叮嘱:“说好了啊!休沐日一定来!千万别忘了!还有带上你说的那个同窗!我在家让人做好吃的等着你们!” “记住了记住了,忘不了。”王明远笑着保证。 两人在街口道别,张文涛朝着另一个方向,迈着满足的步子,渐渐走远。 各位读者大人,跪求一个五星好评,最近评分着实掉的有点多,马上的院试都写的没奔头了。 第63章 考前放松 自从张文涛来到府城后,王明远的日子确实轻松了不少。 张文涛隔三差五就来找他,不是带些他以前在镇上爱吃的同款零嘴,就是眉飞色舞地讲些他近日遇到的新鲜事。 什么南边的奇花异草,北边的彪悍马贼,听得王明远一愣一愣的,也冲淡了不少院试临近带来的紧张感。 休沐日时,王明远带着陈嗣去张文涛家拜访过一次。 张府比他们在梧桐里租的小院气派多了,是个三进的大宅子。 张伯父也依旧豪爽,拍着王明远的肩膀直夸他有出息。 陈嗣和张文涛更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一个话痨一个吃货,凑在一起简直能掀翻屋顶。 自那以后,每天散学后来王明远小院报到的,就从张文涛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王大牛也乐得热闹,变着花样做好吃的,三个人经常吃得肚皮滚圆,心满意足。 但轻松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 院试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像块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府学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凝重。 柳教谕板着脸的时候越来越多,布置的课业量也翻着倍地涨。 厚厚的经义注疏,一篇接一篇的策论题目,压得人喘不过气。 往日里课间还有些说笑声,现在只剩下翻书的“沙沙”声和压抑的咳嗽声。 每个人眼底都带着青黑,连最跳脱的陈嗣,这几天也蔫蔫的,捧着书本唉声叹气。 王大牛在家也感受到了这种压力。 他不再像往常那样乐呵呵地忙活,晚上,王明远有时起夜,还能隐约听到大哥在隔壁屋里,对着清水村的方向低声絮絮叨叨,像是在跟爹汇报什么,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王明远只当是大哥离家太久想家了,心里盘算着,等院试结束,无论如何也跟大哥一起回家看看。 这天下午,柳教谕讲完一篇复杂的经义,看着底下学子们一个个眉头紧锁、面色发白的模样,沉默了片刻,忽然用戒尺敲了敲桌子。 “啪!啪!” 清脆的响声惊得众人一激灵,纷纷抬起头,茫然又紧张地看着教谕。 柳教谕扫视了一圈,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沉稳,却少了几分平日的严厉:“院试在即,弦绷得太紧,易折。一味埋头苦读,并非上策。” 他顿了顿,看着学生们疑惑的眼神,继续道:“下月初三便是院试之期。明日,府学休课一日。” 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声,休课?在这个节骨眼上? 柳教谕像是没看到大家的反应,接着说:“明日辰时,府学门口集-合。为师带你们去渭水河畔,踏青。” “踏青?!”这下连王明远都愣住了。在这个冲刺的关键时刻,去郊游? “不错。”柳教谕点点头,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读万卷书,亦需行万里路。渭水汤汤,天地辽阔,或可涤荡心胸,开阔眼界。 整日困守书斋,难免心思郁结。 出去走走,透透气,换换脑子。 记住,张弛有度,方为正道。” 学舍里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欢呼声! “踏青!太好了!” “感恩柳教谕!” “终于能喘口气了!” 陈嗣更是激动得差点从座位上蹦起来,一把抓住王明远的胳膊,使劲摇晃:“明远兄!听见没!踏青!去渭水!我的老天爷!柳教谕真是我亲教谕啊!” 他兴奋得语无伦次,小脸涨得通红, “我要带鱼竿!我要钓鱼!渭水里的鱼肯定又大又肥! 明远兄,你上次凫水的姿势太……呃,太特别了! 你教我凫水吧? 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下次掉水里的是个漂亮姑娘,我要是能像你一样英雄救美,那岂不是…… 嘿嘿嘿……” 他搓着手,一脸向往,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勇救落水美人后,被对方含情脉脉注视的场景。 王明远被他这越来越离谱的幻想逗得哭笑不得,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想什么呢!先把院试考过了再说吧!还救美人,我看你是想被美人她爹打断腿!” 陈嗣捂着脑袋,嘿嘿傻笑,也不生气,显然还沉浸在对明日踏青和“英雄救美”的憧憬中。 次日一早,天清气朗。 初夏的阳光还不算太毒辣,微风带着点凉意,吹在身上很舒服。 几辆租来的青布马车载着他们一群学子们,吱吱呀呀地驶出了长安城东门。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片开阔的河滩边停下。 众人跳下车,眼前豁然开朗。 渭水河像一条宽阔的银带,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浩浩荡荡地向东流去。 河面开阔,水流平缓,偶尔有打鱼的小船划过,荡开一圈圈涟漪。 对岸是连绵的青山,郁郁葱葱。 近处河滩上,绿草如茵,间或点缀着几丛野花,黄的、紫的,开得正热闹。 几株高大的垂柳立在岸边,柔软的枝条随风轻摆,拂过水面,带起一串串细碎的水珠。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泥土和河水特有的清新气息,深深吸一口,感觉连日来积压在胸口的浊气都被涤荡一空。 “哇!真漂亮!”陈嗣第一个叫出声,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这广阔的天地。 其他学子们也都被这景色感染,紧绷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笑容,三三两两地散开,有的沿着河滩漫步,有的蹲在河边撩水玩。 柳教谕没有约束他们,只是背着手,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静静地看着这群少年人。 过了一会儿,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中:“都过来。” 学子们闻言,纷纷聚拢过来,脸上还带着游玩后的兴奋和一丝疑惑。 柳教谕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庞,最后落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 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此地开阔,渭水长流。你们心中所思所想,所忧所虑,所期所盼,皆可在此,大声喊出来。”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少见的鼓励: “不必顾忌!不必矜持!少年人,当有少年人的意气! 喊出来,把胸中郁结之气,把对前程的期盼,把压在心底的话,都喊出来! 喊给这天地听,喊给这渭水听!喊完了,就丢开它!轻装上阵!” 此言一出,学子们都愣住了。面面相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着天地大喊?这……这成何体统?有辱斯文吧? 柳教谕看着他们犹豫的样子,眉头微皱: “怎么?连喊一嗓子的胆气都没有了?还谈什么科举入仕,为国为民?喊!” 他最后那个“喊”字,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叫林白的瘦高学子最先鼓起勇气。 他往前走了几步,面对着宽阔的河面,深吸一口气,双手拢在嘴边,用尽全力喊道:“我林白——希望能顺利考中院试——!” 声音有些发颤,但清晰地传了出去,在河面上回荡。 开了这个头,后面就容易多了。 “我谭昱珩——希望母亲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一个面容敦厚的学子紧接着喊道,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牵挂。 “我张子杰——希望哥哥不要再在课业上逼我那么紧——!我快喘不过气了——!”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小的学子带着哭腔喊了出来,显然压抑已久。 “我岑兴松——希望我能中案首——!”一个平时话不多,但眼神锐利的学子大声喊道,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 “我冯聿——希望我能当尚书——!”一个身材微胖的学子喊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喊完自己先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 “噗嗤!” “哈哈哈!” 他这一嗓子,像是点燃了笑点,岸边的学子们再也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连日来的紧张、压抑,仿佛都在这笑声中消散了不少。 “我陈嗣——希望院试题目不要太难——!希望以后能救个落水的大美人——!”陈嗣也跳着脚喊了起来,还特意加了后半句,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连柳教谕的嘴角都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肆意。 少年们放开了嗓子,把那些或正经、或搞笑、或深藏心底的愿望,一股脑儿地对着渭水喊了出来。 有的喊希望金榜题名,有的喊希望家人平安,有的喊希望以后能天天吃各种美食,甚至还有个喊希望他家隔壁的姑娘能多看他一眼的……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河滩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路过的一些行人和附近的农人,都被这群对着渭河“鬼哭狼嚎”的读书人吸引了目光,指指点点,脸上带着善意的笑容和些许不解。 王明远站在人群稍后,看着眼前这鲜活、生动、甚至有些“傻气”的一幕,嘴角也不自觉地扬起。 这就是少年意气啊! 纯粹,热烈,带着点不管不顾的傻劲儿,却让人莫名怀念。 他前世高考前,全班同学在教学楼顶楼对着天空大喊“我要上清华!”“我要考北大!”的场景,似乎又浮现在眼前。 虽然最后大部分人都去了不同的地方,但那一刻的豪情与憧憬,却是青春最珍贵的印记。 “明远兄!该你了!”陈嗣喊完自己的“宏愿”,一回头发现王明远还站着没动,立刻跑过来拉他,“快喊快喊!喊出来特别痛快!把晦气都喊跑!” 其他学子也纷纷起哄:“王案首!该你了!” “案首肯定志向远大!” “快喊一个!” 连柳教谕的目光也带着一丝鼓励,落在了王明远身上。 王明远被众人推搡着走到河边。 他看着眼前奔流不息的渭水,看着远处苍翠的青山,感受着身后同窗们热切的目光。 千头万绪涌上心头——穿越而来的迷茫,体弱多病的困扰,家人的殷切期望,科举路上的压力,对未来的不确定…… 但是,这些年来,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他深吸一口气,初夏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 然后,他双手拢在嘴边,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亘古长流的渭水,喊出了心底最深处、也是最朴素的愿望: “我王明远——希望——家人——永远都健康快乐!”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变声期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河畔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哈哈,没看出来王案首也是个顾家的人……” “是啊是啊,我以为王案首的目标也是当尚书呢,我刚还担心他跟我抢呢哈哈……” ………… 河风依旧温柔地吹拂着,垂柳轻摆,渭水汤汤。 那一声“家人都永远健康快乐”,仿佛带着某种沉重的力量,在开阔的河面上回荡,久久不散。 第64章 院试相送 昨日渭水河畔那一通鬼哭狼嚎,效果着实不错。 今日迈进府学大门,王明远就觉着空气都不一样了。 往日里那股子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紧张劲儿,像是被渭水的河风吹散了不少。 就连讲堂上柳教谕那张常板着的脸,今日看着也松快了几分。 散学的钟声敲响后,柳教谕依旧如往日一般,和王明远来到了往日辅导他的课舍。 进了课舍,柳教谕示意他坐下,自己则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呷了一口,才抬眼看他。 那眼神里没了往日辅导和批注文章时的严肃,多了几分长者的审视和……斟酌? “你近来的文章,老夫都看了。”柳教谕开口,声音不高,“经义根基扎实,破题立意清晰,尤其策论,条理分明,切中时弊。这份务实,在你这年纪,实属难得。” 王明远心里刚松了半口气,就听柳教谕话锋一转: “至于诗赋……嗯,比之先前,确有进步。 那些生硬堆砌、词不达意的毛病,改了不少。 虽说离‘灵动天成’尚有距离,但至少是‘登堂入室’,规整得体,应试足矣。” 王明远连忙起身,恭敬道:“多谢教谕指点,学生愚钝,让教谕费心了。” 柳教谕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眉头却微微蹙起,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茶杯壁,似乎在斟酌词句。 课舍里一时只剩下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过了片刻,柳教谕才像是下定了决心,抬眼直视王明远,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罕见的郑重: “明远,此次院试,关乎你能否晋身秀才,至关重要。 以你如今的水准,老夫断言,榜上有名,绝无问题! 甚至,名列前茅,亦在情理之中!” 王明远心头一热,刚想说话,柳教谕却抬手止住了他,话锋再次一转,语气变得凝重: “只是……这案首之位……” 他顿了顿,看着王明远瞬间绷紧的神情,叹了口气, “主持此次院试的学政大人,姓刘,乃江南人士,出身富贵又是书香门第,当年亦是二甲进士出身,学问精深,文名颇盛。” 王明远屏住呼吸,仔细听着。 “这位刘大人,老夫虽未深交,但对其文风喜好,略有耳闻。”柳教谕的声音更沉了些, “江南文风,素来绮丽华美,崇尚辞藻。刘大人浸淫其中,耳濡目染,自身文章亦是辞采斐然,华丽非常。 他……恐更偏爱那些辞藻华丽、锦绣铺陈之作。” 王明远的心猛地一沉。 他瞬间明白了柳教谕的未尽之言——他那走务实路子的文章,逻辑再强,见解再深,若在辞藻上不够“漂亮”,怕是难入这位刘学政的法眼,更遑论摘取案首桂冠了! 柳教谕看着他微变的脸色,放缓了语气,带着安抚: “你也不必过于忧心。 好文章,终究是好文章! 刘大人身为学政,自有其眼光与胸襟。你这份切中时弊、言之有物的功底,他未必不欣赏。 老夫方才所言,只是让你心中有个数,对名次……莫要太过执着。” 他顿了顿,目光带着深意: “之前未与你明言,是怕你年轻气盛,强行去改自己的文风。 文章之道,贵在‘遵从本心’。 若为了迎合考官喜好,硬生生把自己改的面目全非,反倒落了下乘,得不偿失! 你只需记住,按你平日所学,按你心中所想,稳扎稳打地去写! 前三甲之位,老夫看你十拿九稳!” 这番话,首先让他看清了现实可能的阻碍;接着又让他感受到教谕深切的关怀与信任——教谕不是打击他,而是在保护他,怕他钻了牛角尖,因小失大! 王明远站起身,对着柳教谕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动:“学生……学生明白!多谢教谕教诲!教谕拳拳爱护之心,学生……铭记于心!” 柳教谕看着他真挚的眼神,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淡笑,挥挥手:“去吧,安心备考。记住,平常心。” —————— 六月院试的日子,转眼就到了眼前。 这天,天还没透亮,梧桐里小院门口就热闹开了。 除了王大牛,门口还站着好几个人。 李明澜依旧和上次一样,准时相送。 他旁边站着的是张文涛和张伯父、张伯母。 张文涛今天特意穿了身新做的绸衫,圆滚滚的身子绷得有点紧,小胖脸上满是紧张,比王明远这个正主儿还像要去考试的。 张伯父还是那副豪爽模样,拍着王明远的肩膀:“三郎,放宽心!凭你的本事,秀才功名手到擒来!等你考中了,伯父在福星酒楼给你摆宴!” 张伯母则温婉地笑着,递过来一个小巧的荷包:“明远,这里面是些提神醒脑的薄荷油和仁丹,还有你张伯父从南边带回来的清凉药膏,天热,带着以防万一。” 王明远看着门口这一大群为他忙碌、为他担忧的人,心里暖烘烘的,又有点哭笑不得。 这阵仗,比上次府试可大多了,他连忙一一谢过。 “东西都收拾好了?那就走吧!”张伯父大手一挥。 一行人上了张家安排好的马车,在朦胧的晨光中,朝着府衙方向驶去。 车厢里,张文涛紧挨着王明远坐着,屁-股底下像长了钉子,扭来扭去。 他一会儿摸摸王明远的考篮带子,一会儿又掀开车帘看看外面,嘴里就没停过: “明远兄,东西都带齐了吧?笔墨砚台?各种文书?都检查三遍没?” “哎呦,这天看着还行,不算太热,可考场里闷啊!那号舍跟蒸笼似的!你带的水够不够?” “对了,那薄荷油你放哪儿了?待会儿进去前记得抹点在太阳穴上,提神!我娘特意交代的!” “你饿不饿?我这还有芝麻糖饼和豆干,你先吃两块垫垫?空腹考试可不行……” 他絮絮叨叨,问题一个接一个,眼神里的紧张都快溢出来了,仿佛要去上战场的是他自己。 王明远被他念得有点头大,无奈地笑了笑:“文涛兄,我东西都带齐了,水也够,考场也有衙役送水,薄荷油在考篮里放着呢…… 你就别操心了,我看你比我还紧张。” “我能不紧张吗!”张文涛声音都拔高了,“那可是院试啊!考过了就是秀才老爷了!我爹说了,秀才见官都不跪的!多威风!万一……我是说万一啊……呸呸呸!没有万一!你肯定能中!” 他像是要给自己打气,又狠狠咬了一口自己带的芝麻糖饼,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嚼着,含糊不清地说:“吃!吃点好吃的压压惊!明远兄你也来一口?甜的东西能让人心情变好!” 王明远看着他那副比自己还焦虑的样子,小心接过张文涛递来的芝麻糖饼,咬了一口,香甜酥脆,确实让人心情好了些。 马车晃晃悠悠,离府衙越来越近。 天色也渐渐亮了起来,街道两旁的灯笼还没熄,橘黄的光晕连成一条长龙,一直延伸到远处府衙那巍峨的轮廓下。 这次的院试在府衙旁边的考棚举行,此刻府衙门前那条宽阔的大街,早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 车马、轿子、挑担的、步行的……全部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缓慢移动的洪流。 王明远他们的马车被堵在了外围,寸步难行。 几人只得下车,随着人流慢慢往前挪。 王大牛自然而然地走在了最前面,他一手护着王明远,一手拨开挡路的人群,嘴里不住地说着“劳驾”、“借过”,其他人则紧随其后。 越靠近府衙大门,人群越密集。 王明远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面孔:有像他这般年纪、眼神里带着紧张和希冀的少年;有胡子花白、脊背佝偻、却依旧执着地挤在人群中的老童生;有穿着粗布短打、面色黝黑、一看就是寒门出身的学子;也有衣着光鲜、被仆从簇拥着的富家子弟…… 众生百态,皆汇于此。 这便是大雍朝的院试,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 第65章 院试开考上 等了一会,几个穿着皂青色衙役服、挎着短棍的汉子鱼贯而出,分列两旁,眼神像刀子似的扫视着人群。 “肃静——!”一个领头模样的衙役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声音盖过了嘈杂,“院试入场!按次序排队!验明正身!敢有喧哗拥挤者,叉出去!” 人群稍微安静了点,但推搡的力道更大了。 王明远被裹在人流里,一点点往前挪。 王大牛、张文涛、张伯父他们被挡在了外面,只能踮着脚,伸长脖子往里看。 轮到王明远了,他走到一张长桌前,核验完文书。 书吏在名册上划了一下,扔过来一块半个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刻着“丁字七十六号”。 “拿好号牌,去那边搜检!”书吏朝旁边一努嘴。 搜检的地方排着队,轮到王明远时,一个眼神冷漠的衙役上前一步,声音硬邦邦:“考篮放下!人站直!抬手!” 依旧是熟悉的搜身,熟悉的“贿赂”,然后被衙役看似粗暴实则温柔的放过。 “行了!进去吧!”衙役把翻得有点乱的考篮塞回王明远手里,挥了挥手。 王明远暗暗松了口气,道了声谢,拎起考篮,快步走进了府衙旁的考棚。 一进门,喧嚣声被隔绝大半。 他捏着号牌,借着天边刚透出的鱼肚白,在迷宫般的考舍里寻找自己的位置。 找了一会儿,终于在一个靠边的角落找到了。 位置不算太偏,而且离那臭名昭著的“臭号”区域也有些距离。 但……这排号舍看着也太破旧了点! 王明远眉头微皱。 眼前的号舍明显比上次府试的要小一圈,墙壁颜色发黑,好几处都开裂了,缝隙大得能塞进手指头。 顶上的瓦片稀稀拉拉,有几块还歪斜着,看着就不太牢靠。 他走进去后,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咳了两声。 号舍里面更窄,放下一张木板桌和一个矮凳后,几乎转不开身。 更要命的是,背后那堵墙的砖缝里,泥土风化了大半,丝丝缕缕的凉风正从那些缝隙里“嗖嗖”地往里灌! 这真是货真价实的“空调房”啊! 不过这要是答卷时一阵风刮进来,把考卷吹跑了或者弄花了墨迹,那可就冤死了! 王明远不敢耽搁,立刻放下考篮,从里面翻出几块油纸。 他手脚麻利地把那些透风的墙缝,一条条仔细地塞紧、压实。 忙活了好一阵,才把漏风的地方基本堵住。 他又抬头看了看顶棚,暂时没发现明显的破洞或漏水痕迹,心里稍微踏实了点。 这要是下雨……只能祈祷老天爷给面子了。 收拾完号舍,他还是依照上次的经验,趁着还没发卷,而且这会茅厕尚无人使用,气味还没有那么浓重,抓紧招呼衙役,起身去了一趟茅厕。 院试不同于府试,要连考三天,这几天要合理规划上厕所的时间和次数。 等他解决完个人问题回来,考棚里已经安静了许多,大部分考生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等待。 没过多久,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几名衙役捧着高高的、用黄纸封好的考卷,开始按号舍顺序逐一发放。 王明远接过自己的考卷,他定了定神,没有立刻动笔,而是先快速浏览了一遍所有题目。 第一题:“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论语·颜渊》) 要求:阐释此句精义,并论君子当如何于日常践行此道? 第二题:“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论语·子路》) 要求:何谓“和而不同”?何以“同而不和”?二者关系如何? 第三题:“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孟子·梁惠王上》) 要求:此句与“民为贵”之思想可有相通?治国者当如何行此道? 第四题:“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礼记·中庸》) 要求:阐释“性”、“道”、“教”三者关系。 第五题(策论):“今本府下辖数县,均有农田灌溉不足之弊,且各县水利设施各自为政,遇旱时争夺水源频发,致府域粮产不稳。若欲统筹府域水利、保障粮产,当以何策为之?” 第六题(诗赋):以“夏日骤雨”为题,作五言律诗一首。 王明远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四道经义题,一道策论,一道诗赋。 题量不小,但还在预料之中。 经义题前两道相对基础,后两道稍深; 策论题紧扣农事水利,相较于上次的府试好像简单了许多,看来上次的确是考的有点超纲,兴许是知府大人的喜好所至吧。 诗赋题……嗯,“夏日骤雨”,这个题目倒不算刁钻。 他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开始从第一题答起。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此句重在辨析君子小人之别,他就着宣扬真-善-美,贬低小人这个思路进行破题。 “君子小人,判若云泥,其别首在‘成’字。君子所成,必为善举嘉行,如助人向学、济困扶危;小人所成,唯恐天下不乱,惯于煽风点火、落井下石。故君子成美,如春风化雨;小人成恶,似雪上加霜……” 他思路清晰,下笔沉稳,结合历史典故,阐明君子与小人在行为动机和结果上的天壤之别。 写完第一题,已经到了中午时分了,日头也爬高了些,号舍里开始闷热起来。 他放下笔,活动了下手腕,从考篮里拿出早上大哥新烙的饼子。 饼子被衙役掰得碎碎的,但依旧松软喷香。 他小口小口地吃着,就着清水慢慢咽下,不敢吃得太急太多,怕下午犯困。 吃完东西,稍作休息,他便开始攻克第二题。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此句点明君子小人处世之道迥异。看来这个出题的学政大人是多讨厌小人啊,竟然连出两道议论君子和小人的议题,就是不知道他是不是现实中也被小人中伤过,所以才如此做派。 那自己肯定就不能踩这个雷,要迎合出题人的喜好去写。 “君子与人相交,重道义之和,虽见解各异,然能求同存异,和衷共济;小人则表面附和,实则各怀私心,貌合神离……” 他引经据典,从朝堂议事到乡邻相处,层层递进,阐明“和而不同”的包容与“同而不和”的虚伪。 写完第二题,看了眼天色还早,又接着写第三题。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 此题由己及人,推及仁政,得好好思索一番然后下笔。 “仁政之基,在于推恩。亲其亲,非独厚己,乃推此心以敬他人之老;爱其子,非止私情,乃扩此念以慈他人之幼。由近及远,由亲及疏,仁心如水,自然流布……” 他联系孟子“民为贵”的思想,强调统治者只有将百姓的疾苦当作自己的疾苦,才能真正赢得民心,稳固统治。 当他刚写完第三题的最后一个字,窗外天色已经明显暗了下来。 号舍里光线变得昏暗,其他号舍里也陆续响起了窸窸窣窣收拾东西和点蜡烛的声音。 王明远没有急着点蜡烛。 他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和脖颈。 肚子里传来轻微的咕噜声,他再次拿出干粮,就着凉水,简单对付了几口晚饭。 吃完饭,他没有像有些考生秉烛夜战,依旧是和上次一样,选择了早点休息。 他从考篮底层掏出一块厚实的油布,仔细铺在号舍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然后拿出早上穿来的那件稍厚的外衫,当被子和褥子,盖一半铺一半,把自己卷好。 最后,拿出张伯母给的驱蚊药膏,在露出的脸上、手腕、脚踝处薄薄抹了一层。 做完这些,他才吹熄了蜡烛。 号舍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远处其他号舍透出的微弱烛光,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巡夜脚步声。 他裹紧衣服,闭上眼睛,快速强迫自己入睡。 逼仄的空间里,霉味和尘土味依旧挥之不去,但比起上次府试寒冷和蚊虫的骚扰,这已经好多了。 养精蓄锐,明日再战。 第66章 院试开考(下) 或许是有了上次府试的经验,也或许这次的准备十分充足,也可能是那驱蚊药膏的功劳,这一晚竟没被蚊虫骚扰,王明远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 虽然号舍墙壁缝隙里透进来的夜风带着湿冷的潮气,让他鼻头略微有些发堵,但比起上次府试那彻骨的寒冷和嗡嗡作响的蚊虫,已是好的太多了。 他睁开眼时,天色刚蒙蒙亮,考棚里还是一片寂静,只有远处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和衙役巡夜时轻微的脚步声。 他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脖子,坐起身。 借着微弱的天光,他扫了眼周围。 对面的一排号舍里,几个学子睡得四仰八叉,其中一个半边身子都快滑出狭窄的号舍了,脑袋歪在门框上,口水拉得老长。 一个路过的衙役皱着眉,用刀鞘不轻不重地捅了捅那学子的胳膊:“哎!醒醒!掉出来了可算作弊啊!” 那学子一个激灵,猛地惊醒,手忙脚乱地缩了回去,脸上还带着懵懂和惊恐。 王明远没心思看热闹。 他感觉小腹有些发胀——他每日清晨都有如厕的习惯。 院试要连考三天,他昨天忍着没怎么喝水,就是算计着尽量把“大事”压缩在一天一次,最好在清晨人少时解决。 他招呼不远处一个衙役告知要去厕所,那衙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走过来,熟门熟路地掏出那个熟悉的、刻着“屎”字的木头戳子,在王明远的试卷上“啪”地盖了个鲜红的印记。 王明远嘴角抽了抽,心里暗骂这规矩真够膈应人的,但也只能认命,快步跟着衙役走向那气味愈发浓郁的茅厕区域。 解决完生理问题,回来时感觉浑身都轻松了些。 他简单用带来的手巾打湿擦了擦手脸,又灌了两小口水润润嗓子,便重新坐回那冰冷的木板凳上。 摊开卷子,昨天答完的第三题还得再检查一遍。 检查完没有疏漏后,他便开始看第四题。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这道题比前几道更抽象,也更考验对儒家心性论的理解深度。 他略作沉吟,在草稿纸上写下破题思路: “性乃天授,道循性生,教为修道之途。三者如根、干、枝,本末相承……” 他结合朱子“存天理,灭人欲”的注解,又融入一些王阳明“致良知”的影子,论述“性”是天赋,“道”是顺应天性而行的准则,“教”则是通过学习和修养来体认并践行此道的过程。三者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写完这道题,日头已经爬得老高,号舍里开始闷热起来,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 他感觉肚子有点空,从考篮里拿出大哥烙的饼子。 饼子被衙役掰得碎碎的,放了一天一夜,又干又硬,看着就没什么食欲。 他就嚼了点张伯母准备的肉干和点心,算是填了填肚子。 水也不敢多喝,只小口抿了几下润润喉咙。 刚放下水囊,准备继续答题,头顶的天空却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 方才还明晃晃的日头,眨眼间就被厚厚的铅灰色乌云吞没。 一阵带着土腥气的狂风猛地灌进号舍,吹得桌上的卷子哗啦作响。 “要下雨了!”不知是谁低呼了一声。 考棚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骚动和低声的咒骂声。 王明远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他这号舍的顶棚看着就不牢靠! 顾不上多想,他立刻扑向第五题——那道关于统筹府域水利、保障粮产的策论。 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游走,将昨日打好的腹稿迅速誊写: “学生以为,欲解此弊,首在‘统’字。当设府级水利提举司,统辖各县河渠闸坝……” 他刚写到“勘定各县用水份额,依田亩多寡、旱情缓急,订立轮灌章程”时,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几乎是瞬间,暴雨倾盆!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号舍顶棚的瓦片,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紧接着,王明远就感觉屁-股下面一凉! 他猛地低头,只见浑浊的雨水正顺着背后墙壁那些他昨天用油纸堵过的缝隙,顽强地渗透进来,迅速在地面汇成一小滩,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蔓延! 他坐着的矮凳腿底部已经泡在了水里! “糟了!”王明远头皮发麻,手忙脚乱地抓起桌上最重要的卷子和草稿纸,高高举起,生怕被打湿。 环顾这狭小的空间,根本无处可避! 情急之下,他瞥见那件昨晚当被褥的厚外衫。 也顾不得心疼了,小心放好试卷,他一把抓过来衣服,咬咬牙,“嗤啦”一声,用力撕下几条相对干燥的布条。 然后飞快地冲到墙边,用布条混合着昨天没用完的油纸,对着那些漏水的缝隙又塞又堵! 冰冷的雨水混着泥浆,打湿了他的袖子和裤腿,黏糊糊地贴在身上,难受极了。但他顾不上这些,只求能堵住一点是一点。 一番手忙脚乱的操作后,漏水的势头似乎被稍稍遏制了一些,至少不再是哗哗地流,而是变成了缓慢的渗滴。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也分不清是冷的还是急的,赶紧坐回那湿漉漉的矮凳上——凳子面也湿了,但总比直接坐水里强。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件已经湿了大半、沾满泥污的厚外衫折叠起来,垫在屁-股下面,勉强隔开一点湿冷。 然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还算干燥的手巾擦干手和身上的水。 重新提笔,在昏暗的光线下,继续书写那份关乎他前程的策论。 笔尖划过纸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风雨声、隔壁号舍隐约传来的啜泣声(估计这位学子的考舍漏得更厉害),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 “遇旱时节,提举司居中调度,以烽火或快马传讯,协调上下游开闸闭闸……” 他写得飞快,紧赶慢赶。 当他落下最后一个字,长长吁出一口气时,才发现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 雨势虽然小了些,但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号舍里一片狼藉。 地面湿滑泥泞,那件垫在屁-股下的厚外衫也彻底湿透冰冷,寒气一阵阵往骨头缝里钻。 他试着躺下休息,可那油布垫子也浸了水,冰冷刺骨,根本没法睡。 点蜡烛?外面风雨未歇,号舍四处漏风,烛火摇曳不定,根本没法点着,即使点着反而有烧了这考舍的风险。 他只能裹紧身上半湿的单衣,背靠着唯一一块还算干燥的墙角,蜷缩着身体,将考篮紧紧抱在怀里,里面放着珍贵的考卷。 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隔壁压抑的哭声(似乎还是之前那个学子的声音),迷迷糊糊地熬着。 这一夜,又冷又湿,半睡半醒间,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像被冰水泡透了,脑袋也昏昏沉沉。 …… 等天亮时,雨终于停了。 王明远费力地睁开眼,只觉得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 比起昨日,鼻塞得好像更厉害了,甚至呼吸都有些困难。 喉咙干得发痒,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 脑袋里像是塞了一团浆糊,又胀又晕,视线也有些模糊不清。 更要命的是,从腰部往下,裤子鞋子湿了大半,冰冷地贴在身上,寒气仿佛钻进了骨头缝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点烫手。 糟了,发烧了。 他心头一沉。院试最后一天,偏偏在这节骨眼上…… 不行!不能倒下! 他咬咬牙,强撑着坐直身体。最后一道诗赋题还没做!卷子还没誊抄! 他哆嗦着手,从考篮里摸出张伯母给的那个小荷包,倒出几粒提神醒脑的仁丹含在嘴里。 一股辛辣冰凉的气息直冲脑门,让他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瞬。 又拿出那个装着清凉药膏的小瓷盒,挖了一点抹在太阳穴和人中上。 冰凉的药膏刺-激着皮肤,带来短暂的清明。 做完这些,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聚焦模糊的视线,看向卷子上最后那道题:以“夏日骤雨”为题,作五言律诗一首。 “夏日骤雨……” 王明远喃喃念着这四个字,再看看自己湿透的裤腿和冰冷黏腻的触感,感受着额头传来的热度,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灵感同时涌上心头。 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那无处可逃的狼狈,那彻骨的湿冷,不正是最好的素材吗? 他几乎不用刻意构思,昨夜的种种感受便如潮水般涌上笔端。 他提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写下: 墨云吞赤日,银箭裂穹苍。 风卷千重叶,雷惊瓦上霜。 檐溜如珠泻,庭阶似海汪。 衣单更漏永,坐待晓天光。 八句诗一气呵成。 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却字字透着昨夜的真实体验——暴雨的狂暴、狂风的肆虐、惊雷的骇人、积水的深重,以及被困湿冷号舍中彻夜难熬的孤寂与期盼。 写完,他已是气喘吁吁,额头的热度似乎更高了,眼前阵阵发黑,咳嗽也压不住地剧烈起来。 他连忙用手捂住嘴,生怕咳得太大声引来衙役训斥。 不敢再耽搁,他强忍着眩晕和恶心,铺开正式考卷,开始誊抄。 手有些抖,字迹比平时略显潦草,但他依旧努力控制着笔锋,力求清晰可辨。 汗水混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有些委屈自己倒霉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只能写几个字就用力眨眨眼,或者用袖子狠狠擦一下。 从经义到策论,再到这首诗赋,他一笔一划,艰难地誊写着。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他感觉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颤抖着手,将卷子仔细叠好,连同草稿纸一起收进考篮。 做完这一切,他再也支撑不住,扶着冰冷的墙壁,虚弱地朝不远处的衙役招了招手。 那衙役皱着眉走过来:“何事?” “学……学生……答完了……请求……提前交卷……”王明远的声音嘶哑微弱,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衙役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青,浑身湿漉漉地打着摆子,一副随时要倒下的模样,也不敢耽搁,立刻转身去禀报。 不多时,一个穿着青色官袍、面容严肃的主考官走了过来,看了看王明远的状态,又瞥了眼他号舍里的狼藉,眉头紧锁,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示意衙役收走他的考篮和号牌。 王明远如蒙大赦,在衙役半搀半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那如同噩梦般的考棚。 外面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腥气,却比号舍里清新百倍。 他贪婪地吸了一口,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视线里的人群和建筑都扭曲模糊起来。 他努力睁大眼睛,想在攒动的人头里寻找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三郎——!!!” 一声撕心裂肺、带着巨大惊恐的吼叫,如同炸雷般在不远处响起! 一个黑乎乎的庞大影子朝着他的方向飞奔而来,因跑的飞快,惊得四周一阵怒骂! 在意识彻底沉沦之前,他似乎还隐约听到旁边搀扶他的衙役惊慌失措地对着人群喊: “你们可都看见了啊!是他自己晕的!我啥都没干啊,可不关我的事!!” 第67章 索命?(加更!!!) 王大牛那双铜铃大的眼睛,在看到被衙役半扶半架着拖出来的那个身影时,瞬间就红了! 不是累的,是吓的! 他三弟王明远,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又像被抽了骨头的面条,软绵绵地耷拉在衙役胳膊上。 那张脸,白得跟糊窗户的纸一样,一点血色都没有! 嘴唇更是泛着吓人的青紫色,就跟……就跟小时候他病得最重、差点没熬过去那几次,一模一样! 王大牛想起小时候的场景,顿时吓得的魂飞魄散! “三郎——!!!” 一声撕心裂肺、带着巨大惊恐的吼叫,如同平地炸响的旱雷,瞬间盖过了考棚外所有的喧哗! 王大牛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院试,什么规矩,什么人多眼杂,全他娘的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红了眼的黑熊,两条粗壮的胳膊猛地左右一抡! “让开!都给老子让开!” 挡在他前面的人,甭管是看热闹的闲汉,还是同样来接考生的家人,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撞来,惊呼声中,人群像被犁开的麦浪,哗啦啦倒向两边,硬生生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王大牛几步就冲到了衙役跟前,那衙役被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一哆嗦,手一松。 王大牛看都没看他,蒲扇似的大手一抄,稳稳当当地把昏迷不醒的王明远接了过来,紧紧搂在怀里。 这一搂,王大牛的心更是沉到了冰窟窿底! 冷!太冷了! 三郎身上那件半湿的单衣,隔着布料都能透出刺骨的寒意,摸上去滑腻腻、冰凉凉,跟三郎小时候浑身发僵、手脚冰凉那会儿的感觉分毫不差! 王大牛瞬间就确定王明远是犯病了!! (如果此刻王明远醒着:?什么我就是犯病了?我穿着湿衣服,坐在“空调房”吹了一天一夜浑身能不冰吗?) “三郎!三郎!你醒醒!别吓唬哥啊!”王大牛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使劲摇晃着怀里的人。 可王明远双眼紧闭,毫无反应,只有微弱的气息拂在王大牛脖子上,证明人还活着。 (王明远:我虚啊,今天啥也没吃呢!还发烧鼻塞了!你倒是摸摸我的头啊,是烫的啊!!!) “完了……完了……”王大牛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小时候爹娘抱着奄奄一息的三郎四处求医时,那些郎中摇头叹息的模样。 他又想到:“莫不是……莫不是爹烧纸烧太多了?祖宗办事的时候不小心被地府里的官儿发现了?嫌咱贿赂?现在要派人把三郎收回去顶罪?”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王大牛心里,让他又惊又惧又怒! “狗屁的祖宗!狗屁的阎王!谁敢动我三郎!老子跟他拼了!” 王大牛在心里狂吼,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抱紧王明远,那力道,像是要把弟弟揉进自己骨头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用自己的命去换他! 不过怀中的王明远气息又微弱的几分,嘴唇愈发青紫。 (因为是被勒的!!大哥你再使点劲,我真没了啊喂!) “让开!都他娘的给老子让开!”王大牛再次咆哮,抱着王明远,像一辆失控的战车,埋头就朝着人群外猛冲! 他根本顾不上看路,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大夫!找最好的大夫!三郎不能有事! 前面的人看他抱着个人还跑得跟疯牛似的,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往两边躲闪。 “哎呦!” “我的腰!” “这黑汉子疯了吗?!” “喂,有道士吗?这里好像来了只熊妖!” ………… 惊呼声、咒骂声此起彼伏,但没人敢真的拦他。 王大牛只顾着往前冲,怀里抱着个人,视线受阻,加上心急如焚,脚步踉踉跄跄。 “砰!”王明远的脑袋,毫无防备地重重磕在路边一辆停着的马车辕木上!发出一声闷响! “唔……”昏迷中的王明远似乎痛哼了一声,眉头紧紧皱起。 不过王大牛毫无所觉,他此刻只想快点找到医馆给王明远看病。 “哗啦!”又撞翻了一个路边摊支出来的竹竿架子,晾晒的干菜、簸箕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咚!”转弯时太急,王明远的头又狠狠撞在一个挑担子路人的扁担头上! 那路人被撞得一个趔趄趄,担子里的东西撒了一地,气得破口大骂:“瞎了眼啊!赶着投胎……” 话没说完,对上王大牛那双赤红、仿佛要吃人的眼睛,后半截话硬生生咽了回去,缩着脖子不敢吱声了。 王大牛浑然不觉,或者说,他根本没心思去管这些。 他只觉得怀里三郎的身体好像更软了,气息也更微弱了,那嘴唇上的青紫,在他眼里简直像催命符! 而且额头竟然蓦然的出现了好几道血红的印子! “这是脑袋里出血了!!!狗阎王!!!啊啊啊!!!”王大牛又惊又急,脚步更快了。 “三郎!撑住!哥带你找大夫!哥在呢!阎王爷来了也带不走你!”王大牛一边跑,一边语无伦次地低吼。 落在后面的张文涛、张伯父、张伯母、李明澜几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只看到王大牛抱着王明远消失在街角的背影,还有沿途一片狼藉和惊魂未定的路人。 “快!快跟上!”张伯父脸色凝重,招呼一声,几人拔腿就追。 张文涛小胖脸煞白,一边跑一边带着哭腔喊:“明远兄!你可千万别有事啊!” 李明澜则眼尖,看到了遗落在考棚门口地上的考篮,连忙弯腰捡起,紧紧抱在怀里。 王大牛抱着王明远,像没头苍蝇似的在街上乱撞,看到一家挂着“济世堂”牌匾的医馆,想也不想就一头撞了进去! “大夫!大夫!快!快救救我弟弟!他快不行了!!他犯病了,是心疾!!而且他……他脑袋里都出血了!” 王大牛的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哭腔,震得医馆里嗡嗡作响。 坐堂的是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癯的老大夫,正给一个病人把脉,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 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黑塔似的壮汉,抱着个昏迷不醒的少年冲进来,那少年脸色惨白,嘴唇青紫,头上还有好几处明显的红肿印记! 老大夫心头一凛,连忙起身:“快!放这边榻上!” 王大牛小心翼翼地把王明远放在医馆里靠墙的一张窄榻上,动作轻得像捧着易碎的瓷器,可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盯着老大夫,充满了祈求。 老大夫快步上前,先探了探王明远的鼻息,又翻开眼皮看了看瞳孔,眉头微蹙。 接着,他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王明远的手腕上,凝神诊脉。 医馆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王大牛粗重得像风箱似的喘息声,还有张文涛等人追进来后压抑的抽气声。 老大夫诊着脉,眉头越皱越紧。 脉象浮数,这是外感发热之象啊。 再看这少年浑身湿冷,显然是着了风寒,加上劳累过度,邪气入体,这才高烧昏迷。 至于嘴唇如此青紫……大概是烧得厉害,加上一路颠簸,看上去是呼吸不畅所致? 可这头上的红肿印记…… 老大夫心里快速盘算着,手指又换了个位置,仔细感受脉象的细微变化。 嗯,虽然虚弱,但根基尚在,心脉并无大碍……可这壮汉说他弟弟犯了心疾?还从小就有?这脉象……不像啊? 老大夫心里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收回手,又仔细检查了王明远头上的几处红肿,轻轻按压了几下,昏迷中的王明远似乎无意识地皱了下眉。 “大夫!怎么样?我弟弟他……他还有救吗?”王大牛见老大夫半天不说话,急得快要疯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更加确定了王明远此刻病情十分严重。 “您看他这嘴唇……和他小时候犯病时一模一样!还有这头!是不是……是不是脑袋里面出血了?这红了一大片!!” 王大牛指着王明远额角一处最明显的红肿,那地方因为一路磕碰,确实又红又肿,看着有点吓人。 老大夫被他这么一吼,思路被打断了。他捋了捋胡子,斟酌着开口:“这位壮士,令弟他……” 他本想先说“并无什么大事”,但看着王大牛那副天塌下来的样子,还有王明远头上的伤,加上王大牛反复强调的“心疾”和“小时候犯病”,老大夫心里也有些打鼓了。 难道真是自己学艺不精,没诊出来?这少年看着确实凶险…… 他沉吟了一下,准备说得更谨慎些:“令弟脉象浮数,邪气入体,乃是风寒高热之症,没有……” 话还没说完,王大牛只听到“邪气入体”四个字,后面“风寒高热”根本没听进去!他脑子里就剩下“邪气”两个字了! 这不就是鬼上身、阎王索命吗?!!! “没有?……没有什么?没有救了?!”王大牛如遭雷击,眼前一黑,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扑上前,一把抓住老大夫瘦弱的肩膀,像摇晃一棵小树似的拼命摇晃起来! “三郎没了???我的三弟没了?!真的没救了吗???呜呜呜……我的三弟啊!!” 王大牛的声音凄厉绝望,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巨大的悲痛让他完全失去了理智。 老大夫被他晃得头晕眼花,老骨头都快散架了,想说话,喉咙却被晃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呃……呃……”的短促气音。 跟在后面的张伯父一行人也终于赶到了。 “王家兄弟!快放手!别激动!”张伯父一个箭步冲上来,用力去掰王大牛的手。 “大牛哥!你冷静点!”李明澜也赶紧上前帮忙。 张文涛则“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到王明远榻边:“明远兄!你不能死啊!呜呜呜……” 医馆里顿时乱成一团。 张伯父和李明澜好不容易才把陷入癫狂的王大牛拉开。 老大夫扶着桌子,大口喘着粗气,脸色发白,显然被吓得不轻。 张伯父看着榻上昏迷不醒、脸色惨白的王明远,再看看悲痛欲绝、状若疯魔的王大牛,又扫了一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和一脸焦急的李明澜,心猛地一沉。 他深吸一口气,当机立断,转身对同样被吓住、脸色发白的妻子低声道:“快!你立刻回咱家镖局!让陈镖头骑最快的马,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清水村王家!告诉明远家里人……” 张伯父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不忍,但还是咬牙说了出来: “就说……明远在府城院试考场上突发急症,情况……情况危急!让他们……速来府城!见……见最后一面!”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张伯母脸色一白,看了一眼榻上的王明远和悲痛的王大牛,用力点了点头,转身就冲出了医馆,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的人流中。 医馆里,只剩下王大牛压抑的呜咽声,张文涛的抽泣声,老大夫惊魂未定的喘息,以及昏迷中王明远那微弱的呼吸声。 空气沉重得仿佛凝固了。 王大牛瘫坐在地上,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是死死地盯着榻上那个小小的身影,眼神空洞,嘴里不停地喃喃着:“三郎……三郎……” 第68章 乌龙 刘大夫被放下来后,踉跄跄后退几步,扶着诊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 他行医几十年,头回遇上这么个能把大夫先送走的病患家属! 医馆里原本的几个病患,也都被这阵仗吓得不敢出声。 过了好一会,终于,靠墙坐着的两个来看病的妇人忍不住了,凑在一起小声说起话起来。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裙妇人用手掩着嘴,对旁边扎着头巾的同伴低语: “我就说这刘大夫不行吧?你看看,这不直接把这小郎君给看没了……” 头巾妇人立刻点头附和,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几分莫名的确信: “就是就是!我这怀不上来找他看了好几次了,十几副药下去,苦水喝了不知多少,还是一点动静都没。 还有啊,我上次硬拉着我相公来陪我看病,你是没看见,这个刘大夫,眼神贼溜溜的,一直偷偷看我相公! 临走前,还非要给我相公开什么‘龙精虎猛’之药!呸!定是个老骗子,而且为老不羞!” 刘大夫刚刚顺过一口气,差点又给噎回去! 听见这话,顿时气血上涌,花白的胡子都气得直抖! 他猛地扭头,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指着那妇人,气得胡子直抖: “愚妇!愚妇!你……你血口喷人! 老夫观你相公面色晄白,舌淡苔滑,分明是阳虚之症!开药助其固本培元,何错之有?! 你自个儿怀不上,也不曾疑心是否你相公有问题,反倒污蔑老夫清誉! 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他吼得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差点喷到那妇人脸上。 那妇人被吼懵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嗫嚅嗫嚅着问: “啊?还……还有这个说法?我……我一直以为怀不上,都是我的问题呢……” 她脸上臊得通红,赶紧给刘大夫作揖赔不是,“对不住对不住,刘大夫,是我嘴-贱,是我糊涂……” 老大夫这才哼了一声,慢慢顺过气来。 这么一闹腾,前后都快耽误小半个时辰了。 医馆里只剩下王大牛压抑的呜咽和张文涛的抽泣声。 王大牛瘫坐在地上,像被抽了魂儿,眼睛直勾勾盯着榻上的王明远,嘴里翻来覆去就一句:“三郎……我的三郎啊……” 就在这时,一直守在榻边的张文涛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声音都变了调: “大夫!大夫!快看!明远、明远的嘴唇!越来越紫了!更紫了!黑紫黑紫的! 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要不行了啊!啊啊啊!” 王大牛一听,像被针扎了似的,“噌”地一下从地上弹起来,连滚带爬扑到榻边,巨大的身躯几乎一半压在了王明远身上,看着弟弟那青紫得吓人的嘴唇,声音嘶哑:“三郎!我的三郎啊!” 刘大夫顺着张文涛手指的方向一看,差点没背过气去! 只见王明远原本只是微青的嘴唇,此刻竟呈现出一种骇人的深紫色! 再一看榻边——好家伙! 小胖子那快两百斤的肉山半个身子压在王明远胸口,再加上王大牛那更大块头也扑上去半个身子,差点背过气去。 这俩“憨货”! 这么压着,别说一个昏迷的病人,就是头牛也得憋死! 他嘴唇不青紫才怪!没当场断气都是祖宗保佑! “你们两个憨货!快给我让开!!!”老大夫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几乎是跳着脚冲过去。 王大牛和张文涛被这一吼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猛地起身让开。 刘大夫一个箭步冲到榻前,先探了探王明远的鼻息——虽然微弱,但还有! 再翻开眼皮看了看瞳孔——还好,没散!他立刻抓起王明远的手腕重新诊脉。 “你们两个……两个……”刘大夫诊完脉后指着王大牛和张文涛,气得手指头直哆嗦, “就这么压在他身上!他就是铁打的也扛不住!能不憋得嘴唇发紫吗?!啊?!” 他又指着王明远额头那几处明显的红肿,没好气地吼道: “还有这头上的包!一看就是新磕碰出来的!皮都没破,哪来的脑袋出血?! 你自己看看!是不是你刚才抱着他一路狂奔,东撞西磕给撞出来的?!” 王大牛、张文涛、张伯父、李明澜,四个人八只眼睛,齐刷刷地看向王明远额头那几处红肿,又看看彼此,最后目光都落在王大牛身上。 王大牛黝黑的脸膛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想起自己抱着弟弟冲到医馆路上时,好像……好像确实撞到了什么硬东西? 不止一次? 他当时满脑子都是“三郎要没了”,哪还顾得上这些细节? “这……这……” “大夫……那……那我弟弟他……” 王大牛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只剩无地自容的尴尬和后怕。 他声音还是有些抖,带着股劫后余生的希冀和不确定问向刘大夫。 “死不了!”刘大夫没好气地打断他,从针囊里抽出几根银针, “就是风寒高热,加上撞晕了!你们再压一会儿,那就真说不准了!” 他动作麻利地在王明远的人中、合谷、曲池等穴位下了针。 银针捻动,没过多久,王明远紧皱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原本急促微弱的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起来,嘴唇上那骇人的青紫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恢复了病态的苍白。 “呼……”众人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 王大牛“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刘大夫“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脑门都红了: “刘大夫!神医!活菩萨!是我王大牛混账!是我有眼无珠!您打我骂我都行!谢谢您救了我弟弟!谢谢您!” 他声音哽咽,满是真诚的感激和后怕。 张文涛也赶紧跟着作揖:“谢谢刘大夫!谢谢您!” 张伯父和李明澜也连声道谢,态度恭敬。 刘大夫看着王大牛那副憨直认错的模样,心里的火气也消了大半。 他摆摆手,叹口气:“行了行了,起来吧。以后遇事别那么莽撞,差点把老夫这把老骨头摇散了架。” 他走到桌边,提笔唰唰唰写下一张药方: “按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连服三日。 他头部受了撞击,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让他好好睡,别再折腾了。 退了烧,养几天就没事了。” 王大牛如获至宝,双手接过药方,又千恩万谢地去柜台抓了药,付了诊金药钱,这才小心翼翼地抱起依旧昏睡但呼吸平稳的王明远。 一行人雇了辆宽敞的马车,将王明远送回梧桐里小院。 王大牛寸步不离地守着,笨手笨脚却无比认真地煎药,一勺一勺吹凉了喂给弟弟。 看着王明远喝下药后睡得安稳,脸色也似乎好看了点,众人才真正放下心来。 张文涛、张伯父和李明澜又坐了一会儿,见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天色也不早了,便纷纷起身告辞。 临走前,张文涛还一步三回头地叮嘱:“大牛哥,明远兄醒了千万告诉我一声啊!” 送走众人,小院恢复了安静。 王大牛坐在弟弟床边的小板凳上,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踏实。 他轻轻摸了摸弟弟额头上那几处已经消肿不少的青紫,心里又是心疼又是自责。 夜色渐深,院门突然被敲响了。 王大牛开门一看,是张伯父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一丝焦急。 “大牛,明远怎么样了?”张伯父探头看了看屋里。 “好多了,喝了药,睡得挺安稳。”王大牛憨厚地笑了笑。 张伯父松了口气,随即又压低声音,带着点懊恼: “那就好……唉,都怪我!当时看你那样子,我也慌了神,没问清楚,就让镖局的陈镖头骑最快的马,连夜往你家清水村报信去了……” “报信?报啥信?”王大牛一愣。 “就是……就是说明远在考场突发急症,情况危急,让……让家里人速来府城……见……见最后一面……” 张伯父越说声音越小,脸上满是愧疚。 王大牛脑子“嗡”的一声,瞬间懵了!见最后一面?!爹娘要是接到这消息…… 他眼前仿佛出现了爹娘听到噩耗后瞬间崩溃的样子!娘肯定当场就得晕过去!爹……爹那脾气……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王大牛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这……这……伯父!这可使不得啊!三郎他没事了!没事了啊!”王大牛急得直跺脚,语无伦次。 “我知道!我知道!”张伯父也急,“可……可陈镖头下午那会儿就走了!这会儿怕是都跑出去几十里地了!城门也关了,追不上了啊!” 王大牛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脑袋,肠子都悔青了: “都怪我!都怪我!是我瞎嚷嚷!是我害得伯父误会了!这……这可咋办啊!爹娘要是急出个好歹来……” 张伯父连忙说道: “大牛,你先别急!明早天一亮我就派人骑快马去追! 看能不能在半道上截住陈镖头! 实在截不住……也只能等他们到了府城再解释了! 你爹娘那边……唉,希望他们能撑住……” 此时,小院里一片愁云惨雾。 王大牛守着弟弟,心里像压了块千斤巨石,又悔又怕。 与此同时,通往清水村的官道上。 一匹通体乌黑的快马,正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月色下狂奔! 马上之人正是镇远镖局性子最急的陈镖头! 他伏低身子,几乎与马背融为一体,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急促如鼓点般的马蹄声。 手里的马鞭早已挥出了残影,一下下抽在马屁-股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驾!驾!再快点!再快点!”陈镖头的声音嘶哑,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狠劲。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清水村王家那老两口,得赶上见他们最出息的小儿子最后一面啊! 王家三郎,那可是他看着长大的好孩子! 读书那么用功,听说还考了案首!怎么就……怎么就…… 死--马,快点跑啊!!! 第69章 家人赶往府城 清水村,王家小院。 日头偏西,王金宝坐在堂屋门槛上,嘴里叼着那杆磨得油亮的铜烟袋,吧嗒吧嗒抽着。 烟锅里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那张沟壑纵横、却带着点笑意的脸。 他今日又去后山祖坟那儿烧了一大堆纸钱。 这次可下了血本,不光和上次一样有黄纸元宝,这次咬牙又买了四个那描画得惟妙惟肖的“西域侍女”纸人! “老祖宗们呐……”王金宝心里头嘀咕。 “这回可是下了大本钱了! 您几位在底下可得加把劲,多走动走动! 府试案首咱家三郎都拿下了,这回院试…… 嘿嘿,再给咱老王家挣个秀才案首回来!光宗耀祖啊!” 他眯着眼,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要是三郎真中了秀才案首,是给祖坟再添几块好石碑? 还是给自家大门换个气派的匾额? 或者……去跟本家村长大哥说说,给三郎在祠堂里立个名号牌? 不过这个好像有点太招摇了,怕惹人眼红…… 算了算了,先不想那么多,等真中了再说! 就在他美滋滋地胡思乱想,烟袋锅子都快烧空了的时候,村口方向猛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哒哒哒哒哒——!” 那声音又急又响,像擂鼓一样敲在安静的村道上,惊得鸡飞狗跳。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伸长脖子往院门外看。 只见一匹通体乌黑的马,像一道黑色的旋风,卷着尘土,直直朝着他家小院冲了过来! 马背上趴着个人,身子几乎贴在马脖子上,跑得飞快! 眨眼功夫,那马就冲到了院门口。马上那人猛地一勒缰绳,那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差点把背上的人掀下来! “吁——!吁吁——!” 马上的人连滚带爬地翻下马背,脚一沾地,腿一软,“噗通”一声就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煞白,嘴唇干裂。 王金宝定睛一看,心头猛地一跳——这不是镇远镖局的陈镖头吗?! 之前二牛娶媳妇,他还跟这汉子喝过酒呢! 人送外号“陈快腿”,走镖脚程最快,性子也最急! “陈……陈镖头?你这是……”王金宝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了他。 陈镖头喘得肺管子都要炸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试了两次都没成功,只能瘫在地上,一只手死死指着王金宝,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嘶哑声音: “王……王家大哥!快……快……你家三小子……院试……院试场上……染了急症……医馆说……人不行了!快……快去府城……见……见最后一面啊!!!” 最后那几个字,像炸雷一样在王金宝耳边轰响! “什么?!” 王金宝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瞬间一黑,手里的烟袋锅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火星子溅了一地。 三郎……急症?不行了?最后一面?!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手脚冰凉,浑身的血都好像冲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猛地想起自己和大儿子约定好的,这些日子偷偷摸摸烧的那些纸钱、那些“西域侍女”……难道……难道是惹怒了老天爷? 还是底下的祖宗送错了礼,得罪了底下哪个大官的正房太太,人家要拿他儿子的命来抵?! “我的儿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嚎猛地从堂屋里炸响! 是赵氏! 她刚收拾完灶房出来,正好听见陈镖头那最后一句“见最后一面”,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似的,眼前一黑,直挺挺就往后倒去! “娘!” “孩他娘!” 院子里瞬间炸了锅! 离得最近的大嫂刘氏尖叫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扶,差点被带倒,虎妞和狗娃也脸色惨白的赶紧上前去扶。 “我-操-他姥姥的,什么狗屁庸医!!”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盖过了所有哭声! 只见王二牛像头发疯的公牛,红着眼睛从隔壁杀猪的土坯院子里冲出来! 他手里赫然攥着一把寒光闪闪、刃口磨得飞快的厚背杀猪刀! 那刀是刚才用来分解猪肉的,此刻被他拎在手里,杀气腾腾! “敢害我三弟!老子剁了他喂狗!!” 王二牛脖子上青筋暴跳,怒吼着就要往院门外冲!那架势,活脱脱一尊煞神! 刚出月子、怀里还抱着小婴儿的二嫂钱彩凤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许多,抱着孩子就扑上去死死拽住王二牛的胳膊: “二牛!二牛你冷静点!别冲动!先问清楚啊!” 可王二牛那身板,发起狂来哪是她能拦住的?眼看就要被他拖着冲出院子! “狗东西!给老子站住!!”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猛地响起!是王金宝! 他刚才也被那噩耗震懵了,此刻看到家里乱成一锅粥,老二还拎着刀要杀人,一股邪火“噌”地冲上脑门! 他几步冲过去,蒲扇般的大手狠狠一巴掌拍在王二牛的后脑勺上,力道之大,拍得王二牛一个趔趄趄,差点栽倒! “爹!”王二牛捂着脑袋,红着眼睛瞪着他爹。 “瞪什么瞪!”王金宝眼珠子也红了,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凶狠, “府城在东南!你他-娘的往西边冲个屁!给老子滚回来!” 王二牛被他爹吼得一哆嗦,看看手里的刀,又看看东南方向,这才意识到自己气昏了头跑错了方向,黝黑的脸涨得通红,喘着粗气,但还是死死攥着刀把。 王金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看了一眼地上瘫着的陈镖头,又看了一眼被刘氏和虎妞狗娃围着、还在昏迷中掉眼泪的赵氏,再看看杀气腾腾的二儿子和抱着刚满月小孙子的二儿媳,心一横,哑着嗓子吼道: “都别嚎了!听我说!”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压抑的抽泣和粗重的喘息。 “老二家的!” 王金宝指着钱彩凤,“你在家!看好娃娃和家里!我等会去和村长三哥家打好招呼,让他们来帮衬你!家里这几日就交给你!” 钱彩凤含着泪,用力点头:“爹,你放心!” “其他人!”王金宝目光扫过刘氏、虎妞、狗娃、王二牛,“有一个算一个!麻溜的!收拾东西!干粮!水!衣服!半刻钟!院子集-合!跟我去府城!”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像定海神针一样稳住了慌乱的人心。 “老大媳妇!去灶房!有多少烙饼馍馍全装上!咸菜疙瘩!水囊灌满!” “虎妞!去打点水给你娘擦擦,掐下人中,看看能不能醒,不醒就等会背着一起去镇上!快!” “老二!把你那破刀给老子扔屋里去!换身利索衣裳!再敢拎刀,老子先打断你的腿!” ………… 王金宝一条条命令砸下来,又快又急。 家里的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动了起来。 刘氏抹了把眼泪,一头扎进灶房。 虎妞和狗娃也顾不上哭了,虎妞跌跌撞撞跑去给娘擦洗,狗娃则进屋收拾东西。 王二牛梗着脖子,最终还是把杀猪刀“哐当”一声扔回屋里,闷头去收拾。 王金宝自己则快步走到陈镖头跟前,蹲下身,用力把他扶起来: “陈兄弟,大恩不言谢!你先在我家歇着,喝口水缓缓!” 陈镖头累得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虚弱地点点头。 不到十分钟,王家门口就聚齐了人。 王金宝背着一个鼓囊囊的粗布褡裢裢,里面塞满了干粮和银子。 刘氏挎着个大包袱,里面是烙饼和咸菜,手里还提着几个装满水的大葫芦。 狗娃背着衣物包袱,虎妞则扶着已经醒来的母亲赵氏,两人眼里还带着泪花,但没再哭出声。 王二牛换了一身半旧的短打,空着手,但眼神凶狠,拳头捏得咯咯响。 王金宝最后看了一眼屋里抱着小孙子、一脸担忧的钱彩凤,狠狠心,一挥手:“走!” 一家人急匆匆赶到镇上,雇了辆最快的马车,多加了钱,车夫一扬鞭子,车轮滚滚,朝着府城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色四合,官道两旁的田野和村庄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阴影里。 骡车颠簸得厉害,车厢板发出吱呀呀的呻-吟。 王金宝靠着车厢壁,闭着眼,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 烟雾缭绕中,他黝黑的脸膛显得更加晦暗。 他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陈镖头那句“见最后一面”,有关三郎的记忆画面也不停的在脑中划过: 他半夜抱着瘦瘦小小的三郎冒着寒冬去敲郎中门的场景、陪着六岁的三郎去蒙学拜师的路上,三郎说长大了有出息了要给他买酒买新烟袋、三郎感念他的辛苦让他顾惜和身体…… 这一桩桩、一件件,让这个铁塔般的老汉鼻头一阵阵发酸。 脑中的画面最后定格在祖坟前烧掉的那堆纸钱和“西域侍女”上。 “唉……” 一声沉重的叹息从他喉咙里滚出来,带着无尽的悔恨和苦涩。 他狠狠吸了口烟,呛得自己直咳嗽,心里头那点念想彻底断了: “改换门楣……光宗耀祖……都是狗屁! 都是老子着相了! 三郎的命……比啥都金贵! 以后……这纸,老子再也不烧了! 祖宗们……你们要是真有灵,就保佑我儿这回……平平安安吧……” 他旁边传来赵氏低低的啜泣声,她醒了,但整个人却像是被抽走了魂儿,靠在虎妞身上,眼泪无声地往下淌,嘴里反复念叨着: “我的三郎……我的儿啊……娘早说了……咱家现在吃喝不愁……不用他再那么努力了……咱不考了……啥功名都不要了……娘只要你健健康康的……平平安安的……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她的声音又轻又飘,像一根根针,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虎妞紧紧挨着母亲,手死死抓着母亲的衣角,脸上糊满了眼泪鼻涕,也跟着小声抽噎: “三哥……三哥……” 她心里那个对她顶顶好,会给她留好吃的、给她带糖、教她认字、笑起来最好看的三哥,难道真的……没了吗? 她完全不敢想。 狗娃坐在另一边,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睛瞪得溜圆,看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模糊树影,嘴里不停地小声念叨: “老天爷……土地公公……观音菩萨……斗战胜佛孙悟空……西天如来佛祖……求求你们了……只要让三叔没事……我狗娃以后……以后每顿饭……只吃一碗! 不!半碗也行!我说话算话!求求你们了……” 他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神仙都求了个遍,许下了对他来说最“狠”的誓言。 王二牛坐在车厢最外面,背挺得笔直,像块冰冷的石头。 他一声不吭,只是低着头,两只粗糙的大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裤子布料,手背上青筋暴起。 那把杀猪刀是没带,可他心里那把火,烧得更旺了。 要是三弟真有个好歹……他非得把那狗屁庸医撕碎了喂狗不可!谁也拦不住! 刘氏一手揽着婆婆,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乱成一团麻。 她想起以前自己嫌三郎病秧子、费钱,背地里没少说难听话……难道……难道是让老天爷听去了? 老天爷啊,那些都是浑话! 您可千万别当真啊! 求求您了,放过三郎吧! 只要三郎能好,我……我刘翠花愿意少活十年! 不,二十年也行! 这个家……没了他可怎么过啊…… 车厢里没人说话,只有车轮碾过土路的单调声响,家人压抑的啜泣,和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第70章 醒来(周日再加更!!) 天刚蒙蒙亮,长安城的城门刚开,一匹快马便疾驰而出。 张伯父单手攥紧缰绳,眉头紧锁,心中只盼着能快些、再快些。 他昨晚思来想去,终究觉得这次的乌龙有他的很大一部分责任,这会生怕晚上一刻,王家众人便要多受一刻的煎熬。 与此同时,府道上,一辆马车正疾驰前行。 王金宝和王二牛坐在车辕两侧,脸色都是铁青,眼底一片乌青,看的出来都是一夜未眠。 车厢里,赵氏搂着有些蔫蔫的虎妞,对面坐着狗娃和大嫂刘氏,几人也皆是满面愁容,沉默不语。 日头渐渐升高,约莫下午时分,两路人马就遇上了。 张伯父远远瞧见那眼熟的马车和车辕上的人影,心头一紧,立刻勒住缰绳,扬声喊道:“金宝老弟!且慢!” 王金宝闻声猛地抬头,待看清来人,脸上瞬间褪了血色。 张兄弟不在长安城里,却急匆匆出现在这荒郊野外…… 他不敢再往下想,慌忙停下马车,声音都带了颤音:“张、张老弟?你咋……你咋在这儿?是不是三郎他……” 车厢帘子“唰”地被掀开,赵氏、刘氏、虎妞和狗娃的脑袋全都挤了出来,一个个脸色煞白,眼睛死死盯住张伯父,大气都不敢出。 张伯父一看他们这反应,立刻明白他们想岔了,赶紧翻身下马,连连摆手:“没事!没事!都好着呢!三郎没事!” 他三两步走到马车前,气息还没喘匀,便急着解释: “误会!是天大的误会! 是我让人消息传错了,三郎就是风寒,路上又磕到了头,当时是晕过去了,把大牛吓得不轻。 但大夫看过了,早就说没大碍了,只是需要静养些时日。 是我看那场景,好心办了坏事,怕你们着急,这才紧着追出来给你们报个信! 一切都是我的错!对不住了,金宝老哥!”张伯父连忙拱手道歉。 一番话说完,对面五个人像是同时被抽走了骨头。 王金宝猛地靠回车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一直攥得发白的指节这才慢慢松开。 赵氏则直接软了身子,靠在虎妞身上,双手合十,嘴里不住地念叨: “老天保佑……三郎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哇……” 那口堵在心口几天几夜的浊气骤然卸去,随之涌上的便是另一股火气。 王金宝脸色由白转红,额角青筋都爆了出来,猛地一拍大腿: “王!大!牛!这个只长个子不长脑子的憨货!!! 蠢死他算了!看我不去府城扒了他的皮! 张兄弟,此事和你无关,均是我那蠢货儿子一手造成,你不必太过忧心!” 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恨不得现在就揪住那个差点吓死全家的大儿子狠狠揍一顿。 “行了行了,人没事就是天大的好事,你还嚎什么嚎!” 赵氏这会儿缓过劲来了,忍不住嗔怪地瞪了自家男人一眼,只是那眼底还带着未散尽的后怕, “孩子也是着急,又不是成心的。” 狗娃在旁边插嘴:“爷,奶,那……那咱们还去府城吗?二婶一个人在家带着小宝和猪妞,会不会忙不过来?” 王金宝喘了几口粗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吟片刻道: “走都走了一大半了,现在折回去更浪费工夫。不去亲眼瞧瞧那三郎,我这心里终究还是不踏实。 家里头……彩凤是懂事的孩子,再说还有村长三哥和嫂子帮衬着。 临走时我也说了,实在忙不过来就去镇上寻她娘家人搭把手。 大不了……大不了等见了三郎,让二牛看情况先回来。” “对对对,这都安排好了,还是去看看吧。”赵氏连忙点头, “我这心啊,不亲眼看看他,落不到实处。” 意见统一后,马车重新晃动起来,朝着府城的方向继续前进。 车里的气氛已然完全不同,虽然大家身体依旧疲惫,但压在心口的那块大石没了。 —————— 梧桐小院这边,王明远昏迷了整整两日。 这两日,他意识一直模模糊糊,仿佛被困在一片浓雾里。 偶尔能感觉到有人笨拙地给他喂些稀粥汤水,耳边似乎还有大哥王大牛絮絮叨叨带着哭腔的嘀咕,但他头疼得厉害,像是有根锥子在里面不停地钻,那些声音听不真切,很快又会被无尽的黑暗吞没。 此刻,他是被一阵隐约传来的、再熟悉不过的吵嚷声彻底唤醒的。 那粗声大气、带着浓浓乡音的骂声……怎么那么像他爹? 还有他身旁隐隐约约传来的絮叨声……好像是他娘? 王明远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眼皮却沉得像坠了铅。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爹娘远在清水村,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憨货!……让你一惊一乍……让你不过脑子……看我不抽死你!” 骂声越来越清晰,中间还夹杂着藤条划破空气的咻咻声,以及某种硬物抽在皮肉上的闷响。 这梦也太真实了。 他艰难地动了动眼皮,终于撬开一条细缝。 模糊的光线透进来,适应了好一会儿,眼前的景象才逐渐清晰。 他首先看到的是床榻边坐着的一个身影,正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满脸的心疼和焦急——那不是他娘赵氏是谁? 赵氏似有所感,猛地回过头,正对上王明远茫然睁开的眼睛。 “三郎!你醒了?!” 赵氏惊喜地大叫出声,立刻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摸着他的额头和脸颊, “老天爷,你可算醒了!感觉咋样?头还疼不疼?还有哪儿不舒服?跟娘说,不行娘再去给你请大夫!” 王明远下意识地想抬手摸摸依旧钝痛不已的额头,却感觉整个脑袋又沉又木,稍微一动就牵扯着疼,手指触碰到的地方,能明显摸到好几个高高肿起的大包。 这时,房门“哐当”一声被推开,王金宝手里还拎着那根新鲜的藤条,听到动静后,大步流星地冲了进来,脸上余怒未消,但更多的是急切和担忧: “真醒了?三郎,感觉咋样?还认得爹不?” “爹……娘?”王明远的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难以置信,“你们……你们怎么来了?家里……” “还不是你那个好大哥干的好事!”王金宝一提这个又来气,把手里的藤条往地上狠狠一掼, “屁大点事让他搞得像天塌了!差点把你娘我俩直接送走!我们还以为……还以为……”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只是重重哼了一声。 赵氏一边小心地扶着王明远,给他身后垫了个枕头,一边忍不住替大儿子分辩: “行了,你也少说两句,大牛那也是急坏了,又不是成心的。三郎没事比啥都强。” 她说着,又转向王明远,将王大牛如何闹了个乌龙、他们如何被吓得魂飞魄散、又如何连夜启程赶来府城的事情,简单快速地解释了一遍。 王明远听完,顿时有些哭笑不得,额头的伤处似乎又突突地跳着疼了几下。 他倒是没怪大哥,自家大哥有时候确实是思路清奇,容易钻牛角尖,这次显然是关心则乱,自己先把自己吓破了胆,才闹出这惊天大乌龙。 他忍着晕眩和疼痛,勉强坐直了些,开口劝道: “爹,您消消气。大哥也是担心我,一时慌了神。您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养几天就行了。” 赵氏见小儿子这般懂事,也心疼刚才大儿子在院子里结结实实挨的那几顿打,连忙跟着劝: “就是就是,孩子都知道错了,你也打了骂了,就算了吧啊?回头好好说说他就行了,别再动手了。” 王金宝看着脸色苍白、头上还顶着几个大包的小儿子,又想想刚才在院子里被揍得龇牙咧嘴、却愣是咬着牙没躲也没哭嚎的大儿子,重重叹了口气,心里的火气总算消散了大半。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藤条,没好气地瞪了王明远一眼:“你就向着他吧!好好躺着歇你的!老子的事少管!”说完,转身又出去了。 王金宝前脚刚走,后脚狗娃和虎妞的脑袋就从门缝里挤了进来,王二牛也站在门口往里面张望。 “三叔!你真醒啦!”狗娃呲溜一下钻到床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虎妞也怯生生地凑过来,小声问:“三哥,你头还疼吗?” 王二牛也憨憨的挠挠头说道:“你要再不醒,二哥真要去找那庸医算账了。” 王明远心里一软,回声道:“没事了,我好多了。” 这时,大嫂刘氏听到动静,端着一碗一直温在灶上的小米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三郎醒了就好,饿了吧?大嫂熬了粥,你先喝点暖暖胃。晚点想吃什么,大嫂再给你做。” 看着围在床边的家人,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关切问候,王明远靠着枕头,心头涌上一股巨大的暖流,将头上那点伤痛和方才的哭笑不得都冲淡了。 这辈子,这种被家人紧紧包围、毫无保留地关心着的感觉,真好,踏实又温暖。 院子里,刚刚挨完一顿结实教训的王大牛,正龇牙咧嘴地跪在墙角的老梧桐树下反省。 膝盖硌得生疼,背上火辣辣的,但他心里却比前几天轻松多了——弟弟已经没事了,这就是最好的消息。 看到王金宝背着手从屋里出来,脸色似乎缓和了些,王大牛悄悄动了动发麻的腿,壮着胆子,仰起那张带着几分憨直和委屈的脸,小声问道: “爹,那……既然都是误会,三郎也没事了……以后咱给祖宗烧纸钱,还……还烧不烧了?” 第71章 听闻 王金宝黝黑的脸膛上怒气仍然未消,但眼底深处,那团从清水村一路烧到府城的焦灼火焰,却随着小儿子王明远的醒来,渐渐熄了下去。 他听到大儿子的话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半晌,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长长地、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里仿佛带着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和某种执念的灰烬。 “不烧了,”王金宝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像是在对自己,也像是对着所有人说,“以后都不烧了。” —————— 小院地方不大,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人,确实显得拥挤不堪。 好在是夏日,打地铺也无所谓。 一家人虽然挤挤挨挨,但听着彼此熟悉的呼吸声和鼾声,反倒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踏实感。 关于接下来的安排,王金宝拍板定了调: “等!等院试放榜!左右也就后天的事了。 到时候,是中了秀才风风光光回乡,还是……咳,总之,咱们带着喜气回去!” 他刻意避开了那个不吉利的字眼,但意思大家都明白。 等放榜,看结果,再决定是立刻启程还是稍作停留。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等待的轨道上。 只是这等待,比起之前的煎熬,多了几分盼头,也多了几分……无聊。 尤其是大嫂刘氏。 在清水村,她是家里家外一把好手,喂猪、做饭、去镇上卖卤肉、收拾院子、跟村里婆娘们唠嗑,忙得脚不沾地。 可到了这府城的小院,地方就这么巴掌大,猪没有,鸡鸭也没有,就几口人吃饭,活儿一下子就少了大半。 头一天,她还能强忍着,把院子里里外外扫了又扫,连墙角旮旯的浮土都扫掉了一层。 可到了第二天,看着光溜溜的地面和擦得锃亮的锅台,她实在憋不住了。 “娘,我……我出去转转?就在巷子口透透气?” 刘氏搓着手,试探着问坐在门槛上纳鞋底的赵氏,只是赵氏手里的鞋底纳的像鬼画符,她也是着实无事可干。 赵氏抬头看了她一眼,知道这大儿媳是个闲不住的性子,闷了两天也难为她了,便点点头: “去吧,别走远,就在附近,早点回来。” 得了婆婆的首肯,刘氏如蒙大赦,脸上立刻绽开笑容,胡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脚步轻快地出了院门。 巷子口,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正围在一起,一边择着手里蔫蔫的青菜,一边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 刘氏眼睛一亮,这不就跟在清水村一样吗? 她立刻凑了过去,脸上堆起笑,准备加入这“拉呱”的队伍。 她没急着插话,先站在一旁,竖着耳朵听。 只听中间那个脸盘微胖、颧骨略高的妇人,神秘兮兮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才敢用气声小声的说道: “……听说了吗?租在梧桐里那个王家的……啧啧,那个小郎君,狐狸精托生的那个……” 旁边一个瘦些的妇人立刻接口,声音也压得极低: “可不是嘛!前几日院试完,被人抬回来的!哎呦喂,那脸色白的,跟纸糊的似的,进气多出气少,眼瞅着就不行了!” “呸!什么不行了!”另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啐了一口,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幸灾乐祸的表情, “我看啊,是遭了报应!他们家那点事,谁不知道? 大的那个黑熊精似的,力气大得吓人,顿顿吃那么多,肯定不是凡人! 小的那个,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吸人精气的! 这次准是哪个路过的道长看不过眼,出手收了妖,把他打伤了!” “对对对!”胖妇人连连点头,一脸“你懂我”的表情, “我也这么琢磨!要不然,好端端的考个试,能差点把命丢了? 而且你们看见没?昨儿个又来了好几个人! 那个老的和一个青年,还有个半大小子,尤其那个半大小子,跟那黑熊精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看啊,这是一窝妖怪在咱长安城安了窝了! 来跟伤那狐狸精的道士要斗法了! 以后这日子,怕是不太平喽!我都想搬走了……” 刘氏站在旁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住,最后彻底消失。 一股火气“噌”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狐狸精?吸人精气?黑熊精?一窝妖怪?这说的不是她家三郎和她男人王大牛是谁?! 她强忍着冲上去撕烂那胖妇人嘴的冲动,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凑近那个看着面善些的老婆子,用她多年在村里练就的“八卦亲和力”,压低声音问:“大娘,她们说的……是梧桐里那家新搬来的王家?” 那老婆子正听得入神,见有人搭话,也没多想,便竹筒倒豆子般把这几日巷子里关于王家的流言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什么王明远考中童生案首是靠吸食人精气啦,什么王大牛一顿能吃一锅饭是妖怪显形啦,什么王家这次来了一窝“黑熊精”要在长安城占山为王啦…… 越说越离谱,越说越难听。 刘氏听得是怒火中烧,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拳头在袖子里攥得死紧。 她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对那老婆子道了声谢,转身就往回走。 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跑着冲回了梧桐里小院。 “娘!娘!”刘氏一进院门,也顾不上喘匀气,就冲着还在纳鞋底的赵氏喊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微微发颤。 赵氏被她吓了一跳,手里的针差点扎到手指:“咋了?火烧屁-股似的?” 刘氏冲到赵氏跟前,胸口剧烈起伏,脸涨得通红,指着院门外,气急败坏地把刚才听到的那些污言秽语,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倒了出来。 说到最后,她气得声音都变了调: “……她们还说咱家是一窝妖怪!说三郎是狐狸精!说大牛是黑熊精!说咱们要在长安城占山为王找道士斗法! 娘!这口气咱能忍吗?!” 赵氏听完,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慈和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像是结了一层寒霜。 她“啪”地一声把鞋底拍在膝盖上,猛地站起身,一股在清水村骂遍十里八乡无敌手的彪悍气势瞬间爆发出来:“放他娘的狗臭屁!敢这么编排我儿子!当我是泥捏的?!走!找她们算账去!” 在清水村,王家能站稳脚跟,除了男人-拳头硬,更离不开赵氏和刘氏这对婆媳的“软刀子”。 那些背地里嚼舌根、使绊子的妇人,最怕的就是这对婆媳找上门。 赵氏骂架,那是引经据典(村里的典),指桑骂槐,能从祖宗十八代骂到子孙没屁-眼,句句不带重样,声音洪亮穿透力强,能骂得对方三天吃不下饭。 刘氏虽然年轻些,但深得婆婆真传,撒泼打滚、胡搅蛮缠的功夫也是一流,而且力气更大,真动起手来也不怵。 王大牛一看老娘和媳妇这架势,头皮都麻了,连忙上前想劝: “娘,翠花,算了算了,咱在府城人生地不熟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我上次已经吓唬过他们了……” “少你个头!”赵氏眼一瞪,那气势直接把王大牛后面的话噎了回去, “人家都骑到咱脖子上拉屎了,还少一事?我老王家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 你三弟差点被她们咒死,你当哥的能忍,我这个当娘的忍不了! 二牛!抄家伙……呃,不用抄家伙,跟着!给你娘和你嫂子掠阵!” 王二牛早就听得火冒三丈,此刻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跟在了后面。 王大牛一看这阵势,知道劝不住了,叹了口气,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他心里直打鼓,在府城闹起来,可跟在村里不一样啊…… 第72章 上头了 刘氏边走边对赵氏低声道: “娘,昨晚大牛跟我说了,您现在马上就要是秀才的娘了,得有风度,不能跟这些泼妇一般见识。 我没事,我最多就是个未来秀才的嫂子,这影响不大。 今天主要就我出手,您给我打掩护,压阵脚就成!” 赵氏脚步一顿,看了大儿媳一眼。 这话听着在理,而且刘氏此刻眼神里的那股狠劲和跃跃欲试,让她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风采。 她略一沉吟,点了点头:“行!你打头阵!娘给你兜着!骂不过了娘再上!” 一行人气势汹汹,直奔隔壁马婶子家。 马家院门闭着。 刘氏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也不敲门,直接摆开架势——只见她腰一沉,屁-股一撅,用她那敦实宽阔的后背和充满力量的臀部,猛地朝那门板上一撞! “哐当——!” 一声巨响!那扇不算太结实的木门,竟被她这“一屁-股”直接轰开了!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院子里,马婶子一家正围着小桌吃午饭,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筷子都掉了。 马婶子端着碗,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口杀气腾腾的刘氏和她身后的几人。 刘氏一看里面有人,周围几家邻居也被惊动,探头探脑地望过来,时机正好! 她立刻酝酿情绪,双手一拍大腿,扯开嗓子就是一声凄厉悠长的尖嚎: “哎~~~哟~~~我~~~的~~~黄天大老爷呦——!”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穿透力极强,瞬间把半条巷子的人都吸引了过来。 “哎~~~哟~~~我~~~家的可怜三郎呦——!” 刘氏捶胸顿足,眼泪说来就来(虽然大部分是硬挤的),指着马婶子就开始控诉, “丧了良心、黑了心肝的缺德玩意儿呦! 你们家是吃了砒霜拌饭还是喝了耗子汤药啊?心肠咋就这么毒?! 我家三郎好好一个读书种子,清清白白的人,招你们惹你们了? 你们在背后嚼舌根,咒他生病,咒他出事!咒得他差点没挺过来! 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看看这家人是怎么欺负老实人的!怎么有这么下-贱、这么不要脸的人家啊——!” 她语速极快,声调抑扬顿挫,像似在唱歌,又带着浓重的乡音,骂得是唾沫横飞,气势如虹。 各种不堪入耳的乡村俚语和人体器官名词,像不要钱似的往外蹦,精准地安在马家人头上。 周围的邻居越聚越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婆婆赵氏一看人聚得差不多了,立刻配合地往院门框上一靠,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拿着块不知从哪摸出来的旧手帕,也跟着“哎呦哎呦”地干嚎起来,声音不大,但足够凄惨,扮演着被“气坏了”的老母亲角色。 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帮腔:“……造孽啊……咒我儿……不得好死啊……心肝都黑透了啊……” 府城的人哪见过这种阵仗? 寻常府城妇人骂架,顶多是指桑骂槐、阴阳怪气,哪像眼前这位刘氏,直接指着鼻子骂,词汇之丰富,角度之刁钻,攻击性之强,简直闻所未闻! 一时间都看呆了。 马家人终于反应过来了。 马婶子气得浑身发抖,脸涨成了猪肝色,想开口反驳,可一张嘴,就被刘氏那连珠炮似的、夹杂着无数“问候语”的控诉给堵了回去。 她两个儿媳妇想帮腔,刚说一句“你胡说……”,就被刘氏更凶猛的骂声盖过: “我胡说?!我放你娘的狗臭屁!你们在巷子口嚼舌根的时候,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了!敢做不敢认? 一家子都是属王八的,缩头乌龟! 有本事当着大家伙的面,把你们背后说的那些腌臜话再说一遍啊! 让街坊邻居都评评理,看看是谁家祖坟埋错了地方,生出你们这一窝满嘴喷粪的玩意儿!” 马婶子气得直翻白眼,指着刘氏“你……你……”了半天,愣是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两个儿媳妇更是被骂得面红耳赤,节节败退,讷讷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氏在后面“哎呦”得更大声了,心里却给大儿媳点了个大大的赞:不错!有老娘当年几分真传! 这气势,这骂功,对付这几个府城的“斯文”泼妇,简直秒杀! 然而,刘氏骂着骂着,情绪越来越激动,感觉自己好像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了,越来越上头了!!! 她看着马家人那副敢怒不敢言、想还嘴又还不了的憋屈样,再看看他家菜地旁边放着的一个攒了几天、准备浇地的粪桶,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吃吃吃!吃什么吃!”刘氏猛地一指马家饭桌上的饭菜,声音陡然拔高八度,充满了鄙夷和愤怒, “你们这家人配吃饭吗?心都黑透了,肠子都烂完了!我看你们就该吃屎!” 话音未落,她竟一个箭步冲过去,抄起那个沉甸甸、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粪桶! 这一举动,惊呆了所有人!连赵氏都忘了“哎呦”,瞪大了眼睛。 “你……你想干什么?!”马婶子尖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晚了! 只见刘氏双臂发力,竟将那大半桶污秽之物高高举起,然后飞起一脚,“哐当”一声踹开了马家那半掩的灶房门!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她手臂一抡,将满满一桶黄白之物,兜头盖脸、毫无保留地泼进了马家那口还冒着热气的大铁锅里! “哗啦——!” 黏稠的污物瞬间覆盖了锅里煮着的饭菜,溅得到处都是! 锅沿、灶台、旁边案板上的碗筷、甚至墙壁上……全都沾满了令人作呕的秽物!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灶房,并向院子里扩散! “呕——!”有围观的邻居当场就干呕起来。 马家人彻底傻了! 马婶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指着刘氏,浑身哆嗦得像筛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两个儿媳妇更是吓得尖叫一声,连连后退。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一瞬。 赵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大招”震得魂飞天外! 我的老天爷!这傻媳妇! 在村里打架顶多薅头发挠脸,这……这倒粪桶?! 这是要结死仇啊! 她反应极快,立刻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尖嚎,整个人往地上一软:“哎呦!我的……我的心口啊!疼死我了!气死我了啊!翠花!翠花!快……快扶娘去看大夫!娘不行了……” 刘氏这会也稍微冷静了下来,也被自己这“壮举”吓了一跳,看着那狼藉一片、臭气熏天的灶房,脑子也有点懵。 听到婆婆的“信号”,她立刻反应过来,一把扔了空粪桶(差点砸到马婶子的脚),连滚带爬地冲到水缸前——那是马家灶房里唯一还干净、盖着盖子的东西。 她掀开水缸盖子,胡乱在里面洗了洗手(这下水缸也完了,而且那是马家人做饭用的水缸),然后才冲过去,一把“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婆婆。 “娘!娘您挺住!我这就带您去看大夫!”刘氏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冷静下来也觉得有点后怕了),架着赵氏,两人互相“搀扶”着,演技爆发,一边“哎呦”一边奋力挤出看热闹的人群,跌跌撞撞地就往巷子外跑。 “站住!你们给我站住!”马家的男人终于从极度的震惊和恶心中回过神来,看着自家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灶房,眼珠子都红了! 马婶子的男人和两个儿子怒吼着就要冲上去拼命! “我看谁敢动!”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响起! 一直守在院门口掠阵的王大牛和王二牛兄弟俩,此刻如同两尊门神,横在了马家男人面前。 “再往前一步,试试?!”王二牛双眼赤红,脸上横肉跳动,浑身散发着骇人的煞气,那沙包大的拳头攥的咯吱作响。 马家男人看着两尊“黑熊精”一样的杀神,又闻着空气中弥漫的恶臭,满腔的怒火和勇气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净。 三个人僵在原地,脸色煞白,愣是没敢再往前挪一步。 趁着这功夫,王大牛和王二牛兄弟俩对视一眼,默契地收起架势,就如同以往再清水村那般一样,放完狠话,两人转身,撒开大长腿就跑,身影迅速消失在巷口,追着前面“婆媳俩”去了。 只留下院子里瘫坐在地上,看着一片狼藉的家里,终于爆发出撕心裂肺、绝望尖嚎的马婶子: “天杀的——!挨千刀的王家——!我跟你们没完——!!!” 那凄厉的哭嚎声,在弥漫着异味的巷子里久久回荡。 周围的邻居们面面相觑,脸上充满了震惊、嫌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这王家……不好惹啊!! 第73章 放榜(上) 昨日大嫂和娘回来后,虎妞那丫头,连比划带蹦跶,绘声绘色就给王明远学了一遍当时的情形。 虎妞激动得小脸通红,眼睛亮得跟点了灯油似的,那样子看着好像是“向往”、“羡慕”,甚至从她字里行间的意思透露出来,要不是因为她还未成亲,不然这次的主力应当是她一样。 王明远靠在床头,听得是哭笑不得。 虽然但是,他还是不太希望虎妞朝着这个方向发展,顺便在心里暗暗同情下他未来的妹夫。 不过这件事,若是在清水村,那的确算是家常便饭。 农家人为了一垄地、一瓢水、甚至谁家鸡多啄了谁家一口菜叶子,都能闹得鸡飞狗跳。 王家能在村里站稳脚跟,除了爹和大哥二哥那身吓人的力气,娘和大嫂这两张能把死人骂活、活人气死的利嘴,还有那股子豁出去的泼辣劲儿,功不可没。 不立起来?早被那些欺软怕硬的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虽然手段……嗯,味道有点冲,不过他也没什么读书人的倨傲,看不起这般行为,或是觉得他娘和嫂子粗俗之类的。 因为无论如何,这终归都是为了维护他和大哥。 他也不觉得经过此事,那马家人还敢造次,因为从上次大哥吓唬他们就能看清这户人家不过是欺软怕硬之辈罢了。 ———— 次日一早醒来,王明远就感觉松快了不少。 头上那几个大包,肿消了大半,摸上去只剩下点硬硬的疙瘩和淡淡的红印子,不再像前日碰一下就疼得抽冷气。 脑袋里那股子昏沉沉的劲儿也散了大半,鼻塞也轻了,呼吸顺畅许多。 看来前段日子的锻炼还是有些效果的,起码这次恢复的很快。 他试着在屋里走了两圈,脚步虽还有些虚浮,但比前两天强多了。 躺了几天,骨头都躺酥了,得活动活动。 爹和娘正在灶房门口嘀咕着什么,见他出来,立刻围了上来。 “三郎!咋起来了?快回去躺着!”赵氏一脸紧张,伸手就要来扶他。 “感觉好多了,娘。”王明远侧身躲开,笑了笑,“躺得浑身发软,出来透透气,活动活动筋骨。” 王金宝皱着眉,上下打量他:“真没事了?头还晕不晕?那大夫开的药可还有两副呢!” “真没事了,爹。”王明远原地蹦了两下,以示自己确实恢复了不少,“就是还有点没劲儿,走走路正好。” “那……那你就在院里走走,别出院门!”赵氏还是不放心,叮嘱道,“明日放榜,让我和你爹还有你大哥他们去看就成!你在家好好歇着!” “娘,我想去。”王明远声音不大,但很坚持,“躺了几天,闷得慌。而且……我想亲眼去看看,跟爹娘一起。” 他顿了顿,看着爹娘担忧的眼神,补充道: “我知道中了秀才,衙役会上门报喜。 但这哪有咱们全家人挤在榜下,亲眼看着名字挂在上头来得痛快? 我想……全家一起感受那份热闹,那份高兴。” 这话戳中了王金宝和赵氏的心窝子。 是啊,辛苦熬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儿子想亲眼见证,这份心情,他们懂。 王金宝黝黑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大手一挥:“成!想去就去!不过说好了,路上让你大哥背着!省得累着!” 王明远:“……” 他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大哥那铁塔般的身躯和上次被颠得七荤八素的经历,连忙摆手:“不用不用!爹,我真能走!躺了几天,再不动弹,好人也躺废了。” 正说着,大哥王大牛挑着水桶从院外进来,听见这话,瓮声瓮气地接茬:“大哥背你,保管稳当!” 说着就要放下水桶过来上手试试。 王明远赶紧后退两步,哭笑不得:“大哥!我真不用!我自己能走!再说了,这去府衙的路又不算太远……” 旁边正在劈柴的狗娃探出脑袋,嘿嘿一笑,嘴欠地插了一句:“爹,我三叔这是怕你再把他脑袋撞出几个新包来!” 话音未落,一只蒲扇大的巴掌就带着风声,“啪”地一声呼在了狗娃的后脑勺上。 “小兔崽子!胡咧咧啥!我看你是欠打了!”王大牛瞪着眼,一脸怒容的看着这个总是拆他台的逆子。 狗娃捂着脑袋,“嗷”一嗓子跳开,疼得龇牙咧嘴,又开始嘴贫,王大牛在后面追着打。 王金宝看着大孙子那怂样,再瞅瞅死活抓不到孙子的大儿子,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赵氏也绷不住脸,跟着笑了。 这场景王家经常出现,无非就是换个追逐的人罢了,狗娃真是越长大越皮。 院子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冲淡了连日来的紧张和阴霾。 王明远也笑了,心里暖暖的。 这种鸡飞狗跳、热热闹闹的日子,才是他熟悉的王家。 昨日陈嗣、张文涛还有李明澜也来看过他。 陈嗣蔫头耷脑的,说自己这次院试感觉发挥一般。 虽说题目不算太难,但他自己心里清楚,自从上次吊车尾中了童生后,心思就有点飘了,书也没好好读,估计这次是没戏了。 “唉,蹭了你的学霸运一次,总不能次次都蹭。下次……下次我一定头悬梁锥刺股!”陈嗣懊恼地拍着大腿发誓。 张文涛则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拍着胸脯保证,等王明远中了秀才,他请客去福星楼吃最贵的席面! 李明澜则在一旁为王明远病愈开心,又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些注意身体的话才放心。 王明远听陈嗣说,这次院试赶上那场暴雨,考棚条件恶劣,一大半的学子考完都病倒了,他自己回家也烧了两天才好。 相比之下,王明远觉得自己这恢复速度也的确还算可以,嗯……除了头还隐隐有点疼。 一夜无话。 翌日,天刚蒙蒙亮,王家小院就灯火通明,人影攒动。 放榜的日子到了! 第74章 放榜(下) 全家人都起了个大早,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 虽然这次来府城走得急,没带多少换洗衣裳,但每个人还是好好收拾了下自己。 赵氏甚至给虎妞扎了两个新的红头绳,狗娃也被大嫂刘氏按着好好的洗了把脸,搓得耳朵根子都红了。 王明远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靛蓝色细布直裰,衬得他身姿挺拔,眉宇间那份书卷气更浓了几分。 “走吧!”王金宝一声令下,全家出动。 王大牛依旧不放心,走在王明远身边,那架势,随时准备把他捞起来扛肩上。 王明远只能无奈地强调:“大哥,我真没事,能走。” 一家人浩浩荡荡出了巷子,朝着府衙方向走去。 清晨的街道上行人还不多,但越靠近府衙,人流就越发密集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和期待。 王大牛看着弟弟走了段路后略显苍白的脸,忍不住又开口:“三郎,要不……” “大哥!”王明远赶紧打断他,“我真行!你看,我这不是走得挺稳当?” 他特意加快了脚步。 狗娃在旁边小声嘀咕:“三叔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啪!”又是一记清脆的“爱的抚摸”落在狗娃后脑勺上。 “闭嘴!走路! 你再贫一句,我一个大嘴巴子抽你脸上!!” 王大牛黑着脸咬着牙狠狠地说道。 一家人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连王明远都忍俊不禁。 这熟悉的“家庭暴力”,此刻竟成了缓解紧张气氛的调剂。 等他们赶到府衙前那片巨大的广场时,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嗡嗡的议论声汇成一片低沉的潮水。 老的少的,穿绸缎的着布衣的,一张张脸上混杂着紧张、期盼、焦灼,空气都像是绷紧的弦。 王明远、王金宝、赵氏、刘氏、虎妞、狗娃,一家人这副身形,当然除了王明远,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到了离张贴榜文的高墙仅七八步远的最佳位置。 这位置,能第一批看清榜单! 王家人这块头,自带“清场”效果,硬生生地在拥挤的人群中开辟出一小块“真空地带”。 站定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着那片还空着的灰墙。 日头渐渐升高,就在人群躁动不安,推搡越来越激烈时——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铜锣炸响!喧闹声戛然而止。 “肃静——!” 几名衙役排开众人,护着两名手捧厚厚黄纸卷的书吏走到墙下。 书吏面无表情,动作飞快的在墙上刷浆糊,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黏在马上要张贴的那卷黄纸上。 “开始了!”所有人都抬头往榜单上看去。 榜单才张贴刚过两息,“啊——!!!”身旁的眼睛最尖的狗娃猛地发出一声惊呼,手指头抖得像抽风似的指向榜单中上部的位置! “三叔!三叔!那儿!第三名!王明远!是永乐镇王明远! 三叔考中秀才了!第三名!啊啊啊!” 狗娃的尖叫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王家人心中炸开! 王明远的目光也骤然定格! 红榜之上,墨字清晰: 第三名——王明远(永乐镇)! 他中了!而且是第三名! 没想到此次院试这般发挥,竟然能中得第三名! 他这几天已经无数次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认定因为这次意外肯定发挥的不好,名次可能不会太高,加之文章可能不得学政大人喜欢,更是没有什么信心。 不过今日看来,这次的暴雨影响的不止是他一人。 不过,略有些失望的好像就他一人,其他人都是兴奋异常。 “好!好!好啊!” 王金宝咧着大嘴,他激动得浑身都在抖,他猛地一步跨到王明远面前。 突然蒲扇般的大手一伸,像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就将还有些发懵的王明远高高举过了头顶! “哈哈哈!我儿中了!是秀才老爷了!哈哈哈!” 王金宝兴奋地大笑着,手臂发力,竟将王明远向上抛去! 得,这次换人了,换他爹了,他王家怎么都有这个爱扔人玩的习惯! “爹!爹!头!我的头!”王明远猝不及防,只觉天旋地转,惊呼脱口而出! 额头上那几个还没好利索的包被这一颠,又开始隐隐作痛! “啊!对对对!头!头!”王金宝被儿子一喊,瞬间想起了儿子头上的伤,脸上的狂喜僵了一下。 手忙脚乱地赶紧把儿子稳稳接住,小心翼翼地放回地上。 他搓着手,黝黑的脸上满是讪讪的笑容,带着点后怕和不好意思, “嘿嘿,爹……爹一高兴,忘了……忘了你脑袋还没好利索……没磕着吧?” 王大牛在一旁看得真切,见老爹刚和他之前一样,把三弟给“飞”了,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爹,您也不下手轻点,三弟这还有伤呢……” 话音未落,王金宝猛地转身,抬起穿着厚底布鞋的大脚丫子,结结实实地踹在了王大牛的屁-股上! “哎呦!”王大牛猝不及防,被踹得一个趔趄,捂着屁-股,一脸茫然和委屈地看着他爹,“爹,您踹我-干啥?” “踹你干啥?!”王金宝眼一瞪,指着王大牛骂道, “你个憨货!上次就是你毛毛躁躁,差点把你弟颠散架磕破头! 还好意思我说!憨货! 老子这是给你提个醒!以后照看你弟,手脚给老子放轻点!听见没?!” 王大牛挠挠头,看看一脸无奈的王明远,又看看气呼呼的老爹,瓮声瓮气地应道:“哦……知道了爹。” 这滑稽的一幕,看得旁边的赵氏、刘氏、虎妞都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好了好了!”赵氏上前,心疼地摸了摸王明远的脸,又替他整了整衣襟,眼圈有些发红,声音带着哽咽, “我的儿!好样的!真给爹娘争气!都是秀才老爷了!第三名!多好的名次啊!” 刘氏也挤过来,脸上笑开了花,嗓门洪亮: “就是!三郎太厉害了!我就说咱家三郎是文曲星下凡!这院试多难啊,病着考还能中第三!大嫂服了!” 虎妞跳着脚,拍着手:“三哥最棒!三哥是秀才老爷了!” 王明远看着家人一张张因狂喜而涨红的脸,听着他们七嘴八舌、毫无保留的夸赞和关心。 心头那一点点因为这次院试意外,没能拿到案首而产生的、极其细微的失落感,瞬间就被这汹涌澎湃的亲情暖流冲得无影无踪。 其实,哪怕他这次没有考中,家中也不会有任何一人怪他。 毕竟,经过这次这一系列的乌龙事件,让全家人心里,都觉得他身体康健比什么都重要。 第75章 簪花宴 前日,王家众人刚梧桐里小院,确认了王明远只是风寒加上磕碰并无大碍,王金宝悬着的心才算是真正落回了肚子里。 他立刻拉着张伯父商量,两人合计着得赶紧给村里和家里报个平安信。 “张老弟,得劳烦你派个脚程快的,帮忙往清水村捎个信儿!” 王金宝搓着手,黝黑的脸上带着后怕和庆幸, “得赶紧告诉在家老二媳妇,让她别慌! 就说三郎没事,虚惊一场! 咱们等院试放完榜,看了结果就一起回家!” 张伯父拍着胸脯应下:“金宝老哥放心!这次本就是我的问题!我这就安排最快的人,骑快马回去!保管把话带到!” —————— 今天,就在王家众人沉浸在王明远考中的喜悦中时。 永乐镇清水村王家小院,那风尘仆仆的送信人才到。 钱彩凤正抱着刚满月不久、小名唤作“猪娃”的儿子,在院子里踱步哄睡。 小家伙刚吃了奶,正眯着眼打盹盹。 钱氏她娘也来清水村了,在旁边帮着照看,这会正看着满地乱跑、追着鸡咯咯笑的猪妞。 “王家有人吗?彩凤侄女在家吗?有信!府城来的信!”院门外传来喊声。 钱彩凤心头一跳,连忙抱着孩子快步迎出去。 送信的是镖局一个相熟的镖头,姓吴,她从小在镖局长大也认识。 “彩凤侄女!府城张老板让我带的消息! 你家三郎没事!虚惊一场!王家大哥大嫂他们都好着呢!让家里别担心,等放完榜就回来!” 吴大哥看到来人,嗓门洪亮,一口气把话喊完。 钱彩凤听完,只觉得胸口那块压了好几天的大石头,“噗通”一声落了地,整个人都松快下来。 她长长吁了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老天保佑!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旁边的小猪妞虽然不太懂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听到“三叔没事了”,也跟着高兴地拍手跳起来:“三叔没事啦!三叔没事啦!”小脸蛋笑得像朵花。 钱母也双手合十,连声念着“阿弥陀佛”。 钱彩凤低头看着怀里小小的儿子,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轻松,小嘴无意识地咧开,露出一个甜甜的、无齿的笑容,像是在附和着家里的喜讯。 “娘,您看,猪娃也笑了呢!”钱彩凤心里暖暖的。 吴大哥又被钱母拉着喝了碗茶水,歇了会,说了几句闲话才告辞离开。 钱彩凤抱着孩子站在院门口,望着府城的方向,心里默默念叨: 三郎,家里人都等着你中了秀才的好消息呢! 她对王明远能考中秀才这事,心里一直笃定得很。 ———————— 府城这边,王明远一家人看完榜,簇拥着新晋的秀才老爷王明远,一路欢声笑语地回到了梧桐里小院。 王明远刚在堂屋坐下,院门就被敲响了。 来的是个穿着皂青色衙役服色的年轻汉子,腰板挺得笔直,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肃,但眼神扫过王明远时,还是透着一丝对读书人的客气。 “王秀才安好。”衙役抱了抱拳,“奉学政大人令,特来知会。今晚戌时,在府衙后园设簪花宴,宴请本届新晋秀才。请王秀才务必准时赴宴。” 衙役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学政大人和知府大人都会亲临。” “簪花宴?”衙役一走,院子里立刻炸开了锅。 赵氏一脸茫然又紧张:“啥是簪花宴?吃席吗?是不是要戴花?三郎头上还有伤呢……” 王金宝皱着眉头,努力回忆着:“好像……好像听谁提过一嘴?是不是考中了秀才都要弄这么一出?” 王明远看着家人好奇又紧张的样子,解释道: “爹,娘,大嫂,簪花宴是惯例。 每年院试放榜后,学政大人和知府大人都会设宴款待新晋的秀才们。 一来是嘉勉,二来也是让同科学子互相认识认识。算是个……嗯,庆功宴吧。” 他顿了顿,想起府学柳教谕课上提过的一些细节,又补充道: “席间,上官们会勉励一番,说些‘勤学上进’、‘报效朝廷’之类的话。 若是……若是真有学问人品都极出众的,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被哪位大人看中,收为门生弟子。” “收为门生?!”最后这句话,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得全家人跳了起来! 娘亲赵氏眼睛“唰”地亮了,声音都拔高了八度: “收徒?当官老爷的徒弟?!天爷!那……那三郎你……你可是第三名啊!是不是有希望?!” 她猛地凑到王明远面前,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额头上那几个虽然消肿不少、但依旧清晰可见的暗红色印记和微微凸起的包块,脸上满是担忧和急切: “哎呀!这可怎么好!三郎这额头……这红印子还没消透呢!看着多碍眼!这要是……要是上官老爷们讲究个仪表堂堂,看着不顺眼可咋办?” 她越说越急,一拍大腿, “不行!娘这就去街上胭脂铺子!买点上好的面脂回来!给你抹抹,遮一遮!保管看不出来! 对了,你病刚好,气色看着也不好,娘再给你买点上好的胭脂,给你涂上看起来面色红润点! 我家三郎长得俊朗,得打扮的和年画上的俊朗小娃娃一样才好看,这样喜庆,上官肯定喜欢!” 王明远一听“面脂”和“胭脂”,头皮都麻了,连忙摆手:“娘!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他哭笑不得,“这簪花宴是正经场合,讲究的是学问人品,又不是选美! 哪有涂脂抹粉的道理?而且打扮成年画娃娃,那才真是要贻笑大方了! 再说了,上官们收徒,看的是才学、品性、潜力,样貌只是最末等的东西。 我这伤无碍的,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 刘氏在一旁也插话道:“三郎说得对!娘,涂脂抹粉那都是大姑娘小媳妇的事!咱三郎是读书人,不兴那个!” 她眼珠一转,又有了新主意, “不过……穿得精神点总没错吧? 三郎,你这身衣裳都不是新的,要不……嫂子去成衣铺子买件现成的! 人靠衣裳马靠鞍嘛! 嫂子昨日就在巷口的成衣铺子里瞧见一身玫红色的成衣,那颜色,真鲜亮!看着我都喜欢! 嫂子这就去给你买回来,穿上后再给你好好的打扮一番,定叫你成为整个簪花宴的焦点!” 王明远看着大嫂那跃跃欲试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阵无奈。 大嫂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艳丽的颜色,大哥应该是没有告诉过她这“玫红”色长衫的囧事。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虽然不是很新、但干净整洁的靛靛蓝直裰裰,摇头道: “大嫂,真不用。这身就挺好,干净清爽。再说了,簪花宴重在心意和学问,不在这些虚的。” 他见母亲和大嫂脸上还是带着不甘和担忧,又放软了声音安抚道: “你们就放心吧。柳教谕在府学都讲过规矩,我心里有数。 再说了,您儿子是凭真本事考上的秀才,又不是靠脸吃饭的。” 王金宝在一旁抽着旱烟,听着母子几个的对话,这时才“吧嗒”一声磕了磕烟锅子,瓮声瓮气地开口: “行了!都听三郎的!他读书多,懂规矩!你们娘俩别瞎折腾了!净添乱!” 赵氏和刘氏被当家的这么一说,互相看了一眼,虽然还是有点不甘心,但终究没再坚持。 时间在王家人的忐忑和期待中一点点流逝。 日头西斜,晚霞染红了半边天。 王金宝站起身,沉声道:“老大,老二,你们俩送三郎去府衙!路上机灵点,照看好你们弟弟!” “哎!”王大牛和王二牛齐声应道,声音洪亮。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 府衙那巍峨的轮廓在夜色中渐渐清晰,门口悬挂的大红灯笼散发着温暖的光晕。 衙门口已经停了不少车马轿子,穿着各色绸缎长衫的新晋秀才们,在家人或仆役的陪同下,正陆陆续续地往里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兴奋、紧张和矜持的特殊气氛。 王明远安顿好大哥和二哥,让他们在门口找个吃饭的小摊等他。 他便整了整衣襟,迈步朝着那灯火通明的府衙大门走去。 第76章 拜师? 府衙后园的一处院子,已是灯火通明。 王明远跟着引路的仆役,穿过几道回廊,踏入其中。 院子里早已摆开了数十张矮几,铺着干净的席子。 一些先到的学子三三两两地坐着,低声交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着兴奋与拘谨的气氛。 他目光一扫,就看到了几张府学里相熟的同窗面孔,他立刻抬步走了过去。 “明远兄!这边!”一位郑姓同窗眼尖,立刻招呼,还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空出位置。 王明远依言坐下,朝几人拱了拱手:“郑兄,刘兄,李兄,吴兄几位都在。” “明远兄,你可算来了。”郑姓同窗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点同病相怜的感慨, “听闻你院试那场也病得不轻?我也是,考完回去就躺了两天,今日才勉强能下地。 不过看你今日起色倒是不错,看来已是大好了,但是你头上这红色印记是......” 还没等王明远想好怎么回话,旁边一向快言快语的刘姓同窗就出声,语气里满是无奈: “谁说不是呢!这场院试,简直是跟阎王爷抢命! 听说府城几个有名的大夫,那几日门槛都快被踏破了,诊金都涨了三成! 咱们府学‘院试班’的同窗,这次栽进去的可不少,考中的听说也就几人。” 王明远也暗自松了口气,还好话头被接了过去,否则自己真不好解释额头的伤是怎么来的。 一旁的郑姓同窗突然出声,好奇地问:“对了,你们可听说这次院试案首的底细了?叫沈纪文那个?” 旁边那个穿着新绸衫的李姓同窗这会立刻来了精神,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 “我家里托人打听了点消息!说是江南那边来的,一直在江南大书院读书,这次是回祖籍长安府应考。 听说文章写得那叫一个锦绣铺陈,辞藻华丽得晃眼!特别对学政大人的胃口! 阅卷时,学政大人是边看边赞不绝口,啧啧称奇!我还听说……” 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点神秘,“他和学政早就相识,而且学政大人甚至动了收徒的心思呢!” “收徒?!”另一个穿着粗布长衫、一看就是农家出身的学子吴姓同窗忍不住惊呼出声。 随即又赶紧捂住嘴,左右看看,才羡慕地小声道, “我的老天爷!要是我也能被收为弟子就好了……那可是学政大人啊! 真拜了师,以后在科场上,等于有了座大靠山! 起码……起码考个举人,那是指日可待啊!” 正说着,院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白色绸衫、面容清俊的少年走了进来。 他身量挺拔,眉眼间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疏离感,目光在院中扫视一圈,便径直走向一处空着的矮几,姿态从容地坐了下来,仿佛周遭的议论与他无关。 “喏,那就是沈纪文。”李姓同窗用下巴点了点,语气复杂,“看着……是挺有傲气的。” “案首嘛,傲点也正常。”郑姓同窗嘀咕了一句。 王明远也看了过去。 那沈纪文确实气度不凡,只是眉宇间那股子傲气,让他觉得有些距离感。 他收回目光,心里倒没什么波澜。 案首自有案首的资本,他更关心自己头上的红色印子明天能不能消下去点。 几人又低声闲聊了几句府学里的事,无非是哪个同窗病倒了,哪个家里托了关系想拜师之类的琐碎。 不多时,庭院入口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仆役恭敬的喊道:“学政大人到!知府大人到!” 喧闹的庭院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学子都站起身,垂手肃立。 只见两位身着官袍的大人并肩走了进来。 左边那位,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眼神锐利,正是主持此次院试的刘学政。 右边那位,身材微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却是王明远的老熟人——知府大人崔显正。 让王明远有些意外的是,这两位大人似乎相谈甚欢。 崔知府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得刘学政捻须轻笑,气氛颇为融洽。 两人在主位落座后,崔知府还笑着对刘学政点了点头。 “诸位学子,请坐。”刘学政的声音沉稳,带着上位者的威严。 众人依言坐下,腰背依旧挺得笔直,不敢有丝毫懈怠。 刘学政环视全场,开始了他的训勉之词。 内容无外乎是勉励大家勤学上进,不负皇恩,将来报效朝廷,以后争取继续考中,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接着,刘学政又宣布了此次院试中获得廪膳生资格的前二十名名单。 廪膳生每月可领朝廷发放的廪米,算是秀才中的“优等生”,地位也更高些。 王明远作为第三名,自然也在其中。 这些福利待遇,柳教谕早就跟他们讲过,此刻听学政大人再说一遍,众人也只是恭敬地听着。 “……此乃朝廷恩典,望诸生铭记于心,砥砺德行,精研学问,方不负圣上厚望,不负父母师长期许!” 刘学政最后一句总结,掷地有声。 “学生谨遵大人教诲!”众学子齐声应和,声音洪亮。 随后便是开宴。 仆役们鱼贯而入,奉上菜肴和温好的酒水。 席间气氛稍微活络了些,但依旧保持着读书人的矜持。 学子们小口吃着菜,低声交谈,偶尔向主位上的两位大人投去敬畏的目光。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刘学政放下手中的筷子,轻轻咳嗽了一声。 整个庭院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只见刘学政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点慈和的笑意,目光落在沈纪文身上,温声道:“纪文!” 沈纪文立刻放下筷子,站起身,对着刘学政躬身行礼:“学生在。” “你此次院试,文章锦绣,见解独到,深得吾心。” 刘学政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庭院, “老夫观你才学根基深厚,心性沉稳,是可造之材。今日借此簪花宴之机,老夫欲收你为入室弟子,你可愿意?” 话音落下,庭院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虽然早有传言,但亲耳听到学政大人当众宣布,还是让众人震惊不已。 一道道羡慕、嫉妒、复杂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沈纪文。 沈纪文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但依旧保持着恭谨,他撩起衣袍下摆,对着刘学政深深一揖到地,头甚至都触到了地,声音清朗而坚定: “学生沈纪文,承蒙恩师不弃,愿执弟子礼,聆听教诲,永志不忘!” “好!好!”刘学政抚掌而笑,显然对这个弟子十分满意。 “恭喜学政大人喜得佳徒!” “恭喜沈师兄!” 短暂的寂静后,庭院里立刻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道贺声。 不管心里怎么想,此刻所有人都必须摆出最真诚的笑脸,说着最漂亮的话。 不过,这沈纪文果然和学政大人关系匪浅,看来传言非虚。 第77章 拜师! 就在这“其乐融融”的贺喜声中,坐在刘学政旁边的崔显正崔知府,忽然也放下了酒杯,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却越过众人,落在了王明远身上。 “既然刘大人抛砖引玉,那我也刚好趁此机会再添一喜事,明远。” 崔知府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让所有的道贺声戛然而止! 整个庭院,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王明远自己!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崔知府叫的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人? 他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发现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位新出炉的学政高徒沈纪文,都齐刷刷地聚焦在自己身上! 王明远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有些僵硬地站起身,对着崔知府的方向躬身行礼:“学生在。” 崔知府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今日学政大人喜得高徒,实乃我长安府文坛盛事。 本官观你,自县试、府试案首,再至此次院试第三,一路行来,根基扎实,心性坚韧,更难得是那份务实济民之心。 本官亦起了爱才之意。 王明远,你可愿拜本官为师?” 轰——! 如果说刚才学政收徒是投下了一颗石子,那么崔知府这番话,简直就是引爆了一颗惊雷! 整个庭院彻底炸开了锅! “什么?!崔知府也要收徒?!” “收……收王明远?!” “我的天!我没听错吧?!” “这……这比学政大人收徒还……” “第二名好倒霉,啥也没捞着……” 惊呼声、议论声再也压抑不住,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整个庭院!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茫然、难以置信! 学政大人收徒,大家还能理解,毕竟沈纪文是案首,文章又对胃口。 可崔知府……他可是手握实权的一府父母官! 地位比只有提学之责的学政大人更重! 而且虽然他长相嗯……有点“特别”,但他素来以务实著称,能力也是一把好手。 而且自上任几年以来,也从未听说过他在长安府收过什么弟子! 更让人想不通的是,他收的竟然是王明远! 虽然王明远是第三名不差,但比起沈纪文那案首和江南书香门第背景,这个出身农家的穷学子,怎么看都……都太普通了点! 而且上面还有个第二名呢! 他样貌倒是俊朗异常,但这能是知府收他为徒的理由吗? 一道道目光在王明远和崔知府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探究和不可思议。 就连主位上的刘学政,眼中也飞快地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看向崔知府的眼神多了几分深意。 王明远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馅饼”砸懵了。 拜知府大人为师? 这……这简直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崔知府为什么要收他? 是因为上次看中了他的策论?又或者……有什么别的考量?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翻滚,但他知道,此刻绝不是犹豫和思考的时候! 在这种场合,面对一位四品大员的主动收徒,拒绝? 那已经不是不识抬举,而是找死!是结仇! 是断送自己乃至全家前程的愚蠢行为! 电光火石之间,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一步跨出席位,走到庭院中央,对着崔知府的方向,撩起衣袍,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拜师大礼! “学生王明远,叩谢恩师厚爱!恩师不弃,学生愿执弟子礼,终生侍奉左右,聆听教诲,绝不敢忘!”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坚定,在寂静的庭院中回荡。 崔知府看着他恭敬的姿态,眼中笑意更浓,满意地点点头:“好!起来吧!稍后我再与你详谈。” “哈哈哈!好!好一个双喜临门!”刘学政此时也朗声大笑起来,打破了庭院的寂静,他端起酒杯, “今日长安府文运昌隆,吾与知府大人同添佳徒,实乃可喜可贺!诸位,共饮此杯!” “恭贺学政大人!恭贺知府大人!喜得高徒!” “恭贺沈师兄!恭贺王师兄!” 庭院里再次响起震耳欲聋的道贺声,比刚才更加热烈,也更加……复杂。 王明远站起身,感觉后背出了一身冷汗,他接过仆役递来的酒杯,在众人或羡慕、或嫉妒、或探究的目光注视下,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滚入喉咙,带来一阵灼热感,却压不住他心底翻腾的惊疑和茫然。 拜师了?拜了知府大人为师? 这泼天的富贵……不,这泼天的机遇,就这么砸下来了? 为什么是他? 崔知府……到底图什么? ………… 很快,簪花宴的喧嚣渐渐散去,庭院里只剩下杯盘狼藉和尚未散尽的酒气。 王明远的内心还是有点激动,拜知府为师大人这件事,让他还有点不真实感。 前世他也只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这种经历可不曾有过,就如同前世突然一个大城市的市长要收你为徒一样不可思议。 更何况,这个时代“师父”的含义可比前世要重的多。 他强自镇定,趁着几个相熟的同窗还未走远,赶紧快步上前,低声拜托: “郑兄,刘兄,劳烦二位出去后,若见到我家两位兄长——就是门口那两个身形高大、看着像……嗯,比较魁梧的汉子,告诉他们一声,崔大人留我叙事,让他们稍等片刻,莫要着急。” 郑、刘二人刚才目睹了王明远被知府收徒,此刻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几分敬畏和羡慕,闻言连忙拍胸脯保证: “明远兄放心!包在我们身上!定会告知令兄!” “对对对!明远兄快去吧,莫让知府大人久等!” 看着两人快步离去的背影,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心绪。 这时,一名穿着皂衣的仆役无声地走到他身边,躬身道:“王秀才,大人请您移步后堂叙话。” “有劳。”王明远点点头,跟着仆役穿过灯火通明的回廊,再次来到了第一次见到崔知府的那间熟悉的堂屋。 第78章 为官之道(上) 屋内灯火通明,比上次来时亮堂许多。 崔知府已换下了官袍,此刻穿着一身舒适的深青色常服,正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圈椅里,整个人几乎填满了那把椅子。 他手里端着一杯热茶,袅袅白气升腾。 见王明远进来,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指了指下首的一张圆凳:“坐吧,不必拘礼。以后私下里,唤我师父即可。” “是,师父。”王明远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 此刻离得近了,崔知府的先是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然后又在他额角那处泛着红色印记的地方多看了两眼,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嗯,大概是满意? 此刻,崔知府在心里暗暗想道: “这柳老头所言果然不虚,这孩子果真是个实诚的。拜师磕头都磕的这般实诚,这红印子这么久了都还未消散。” 他满意的放下茶盏,声音更加温和地开口: “明远,心中可是有许多疑惑?比如,为师为何要收你为徒?” 王明远心头一凛,连忙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学生……学生确实惶恐,不知何德何能,得师父如此青睐?恳请师父解惑。” 崔知府捻了捻修剪整齐的短须,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抛出一个问题: “为师且问你,你寒窗苦读,立志科举,他日若金榜题名,步入仕途,你想做个什么样的官?” 王明远愣了一下,没想到师父会问这个。 他略一沉吟,想起自己这些年来写过的诸多策论,夫子讲授过的,以及他自己亲眼看到的这个时代底层百姓的真实生活状况,又想到蝗灾,想到流民,想到易子而食的惨况...... 他虽是穿越而来,但这么多年的经历和学习,也让他明白,他的的确确想为这个时代做点什么,为这些黎民百姓做点什么,而不是碌碌无为的过完这一生。 虽然,他现在的首要目标还是通过科举让家人和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 想好怎么措词后,他声音沉稳地答道: “回师父,学生愿做一名能造福一方百姓的官。 不求青史留名,但求问心无愧。 能实实在在地为治下百姓做些事情,让他们日子过得好些。” “造福百姓?”崔知府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和认同,但随即话锋一转,追问道, “想法很好。可若你为一方父母官,发现当地豪绅勾结胥吏,侵吞赈灾粮款,致使饥民遍地,你当如何?” 王明远眉头微蹙,这个问题他曾在策论中模拟过,便答道:“学生当彻查此案,收集证据,按律严惩,追回粮款,开仓赈济!” “嗯,按律严惩。”崔知府不置可否,又问, “若你查出,那豪绅背后,有州府上官的姻亲关系网,甚至牵涉到州府某位大员的门生故旧,你一封弹劾奏章上去,非但未能扳倒对方,反被倒打一耙,斥你‘诬告上官’、‘扰乱地方’,你当如何?” “这……”王明远语塞了。 他前世今生,说到底还是个没真正踏入过权力漩涡的“学生”,面对这种赤裸裸的官场倾轧和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他一时竟想不出万全之策。 按律法?律法在绝对的权势面前,有时也显得苍白。 硬顶?那可能真的会粉身碎骨。 看着王明远眉头紧锁,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的模样,崔知府脸上并无责备,反而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才道: “你可知,我与府学的柳教谕,乃是多年故交?” 王明远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柳教谕?他瞬间明白了什么,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感激。 原来……原来背后是柳教谕! 崔知府看着他的表情变化,微微一笑,证实了他的猜想: “不错。柳老头对你,可是推崇备至啊。 他说你天资颖悟,根基扎实,更难得的是心性沉稳,胸有丘壑,尤其那份务实济民的心思,远非寻常只知死读书的学子可比。 他深知你心中藏着不少利国利民的良策,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 “只是这官场,并非仅凭一腔热血和满腹经纶就能畅行无阻的。 柳老头自己便是前车之鉴,他当年才学不斐,却因性子太过耿直,得罪了上官,蹉跎半生,只能屈居府学教谕一职。 他怕你重蹈他的覆辙,一身才学抱负,最终埋没于乡野,或是折戟于这官场的倾轧之中。” 崔知府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感慨: “所以,他才恳请我收你为徒。 不是让你跟我学那些风花雪月、吟诗作对的清流学问,而是要教你如何在波谲云诡的官场中生存、立足,如何在不违背本心的前提下,把你想做的事情做成! 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撬动最大的改变,真正去‘造福一方百姓’! 若只是想找个教你诗词歌赋的师父,他柳老头自己就能收你, 甚至拜托他在岳麓书院的长子也能收你,何必舍近求远,托到我这里?” 王明远听着,只觉得鼻尖一阵发酸。 柳教谕!这位对他恩重如山的老夫子! 虽说自己曾救了他的孙子,但那赠予的进士的笔记,院试前的精心辅导,在学业上倾囊相授…… 这桩桩件件的事情早都让他感觉已远超他所付出! 甚至已是几倍不止! 如今柳教谕更是为了他的前程,为了他能真正施展抱负,不惜放下身段,为他铺路搭桥,求到知府门下! 这份恩情,比山还重! 他站起身,对着崔知府,也仿佛对着远在府学的柳教谕,深深一揖到地,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学生……学生明白了!多谢师父收留!更……更感激柳教谕的再造之恩!学生定当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崔知府虚扶了一下:“起来吧。柳老头眼光不错,你也确实值得他费这番心思。” 待王明远重新坐下,崔知府的脸上温和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世事的锐利和沉稳。 他看着王明远,抛出了另一个问题:“在你看来,为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79章 为官之道(下) 王明远心头一跳,这个问题更不好答。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崔知府那富态圆润、保养得宜的脸庞,还有这间布置得低调却处处透着讲究的屋子,脑海里瞬间闪过第一次见面时自己那点“刻板印象”。 但他立刻压下杂念,恭敬答道: “师父为官清正,心系民生,是……是办实事的好官。” 这话倒也不算违心,毕竟崔知府在长安府的官声确实不错,赈灾、修水利、兴文教,都有政绩。 “哈哈哈!”崔知府闻言,竟朗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玩味和自嘲, “小滑头!刚拜师就学会拍马屁了?这点倒是不错,懂得审时度势。不过……” 他笑声一收,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在旁人眼里,我崔显正,或许就是个八面玲珑、善于钻营、懂得巴结上官的‘圆滑’知府罢了! 甚至可能还有人觉得我贪图享乐,是个……嗯,脑满肠肥的庸官?” 王明远被他看得有些窘迫,不敢接话。 崔知府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 “那些人,要么是眼红,要么是愚蠢。 他们只看到表象,却看不到我崔显正为何能从一个清河崔氏不起眼的庶出旁支,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究竟是什么!”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为师今日要教你的第一课,也是我半生为官领悟最深的一点,便是——七分做人!三分做事!” 王明远精神一振,凝神细听。 “这‘三分做事’,是根本! 没有真本事,没有拿得出手的政绩,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就像这次蝗灾应对,若非为师采纳了你的策论,结合府情加以完善,调度有方,及时平息了事态,保住了粮产,安抚了民心,就算我再会‘做人’,上面也不会高看我一眼。” 崔知府顿了顿,语气加重: “但光会做事,远远不够!尤其是在这等级森严、关系盘根错节的官场! ‘七分做人’,不是教你溜须拍马,阿谀奉承,而是要懂得审时度势,懂得人情练达,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如何借势发力!” 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仿佛在回忆过往: “为师出身世家,却非嫡系,母亲只是个不受宠的姨娘。 幼时在族中,看尽人情冷暖。 那些嫡出的兄长们,起点比我高,资源比我多,甚至当初科举名次更是远超于我。 可如今呢? 大多还在五六品的位置上打转,甚至有人早已被排挤出官场。 而我,一个庶子,却能官至四品知府,手握实权,靠的是什么?” 他自问自答,声音低沉而有力: “靠的就是这‘七分做人’! 我深知,埋头苦干,功劳可能被上司轻易摘走; 仗义执言,可能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断送前程; 不懂变通,一条道走到黑,只会撞得头破血流! 我要做事,但更要让上面看到我在做事,更要懂得在规则之内,用最有效的方式去达成目标! 该争的时候要争,该让的时候要懂得退让,该借力的时候要毫不犹豫地借力! 既要守住底线,又要懂得变通! 这其中的分寸拿捏,便是‘做人’的功夫!” 他看向王明远,目光灼灼: “柳老头怕你成为第二个他,空有满腹经纶和一腔热血,却因不懂这‘七分做人’的道理,最终壮志难酬。 所以,他才将你托付给我。 他希望我能教你如何在保全自身的前提下,去实现你的抱负,去真正地‘造福一方’!” 崔知府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语气缓和下来: “当然,为师收你,也不全是看在柳老头的面子上。 你县试、府试案首,院试第三,这份才学根基,为师是认可的。 你那份关于蝗灾的策论,务实可行,切中要害,也证明你确有其才。 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为师自认为官,虽不敢说两袖清风,但也从未盘剥百姓,中饱私囊。 我所行之事,皆在规则之内,所求者,不过是为民谋利,为己谋身,为家族谋一份前程罢了。 收你为徒,你便是我崔显正的门生,你我师徒一体,日后将荣辱与共。 为师也希望,他日你能有所成就,不负我今日一番教导。” 王明远听得心潮澎湃,连忙再次起身,郑重道: “师父教诲,学生铭记肺腑!学生定当谨遵师命,勤勉向学,不负师父与柳教谕厚望!” 崔知府满意地点点头: “好了,这些道理,你且记在心里。 官场之道,非一日之功,以后慢慢学,慢慢悟。 你如今首要之事,还是安心读书,准备几年后的乡试、会试。 以你的资质和柳老头打下的底子,再加上为师日后点拨,考个进士出身,应当不是难事。 路……还长着呢。” 又说了会话,他见时辰差不多了,便挥了挥手,示意王明远可以离开了,不过突然又像是起来什么说道: “对了,听柳老头说,你家人近日也都来了府城? 正好,后日为师休沐,刚好举办个正式的拜师礼,不妨带你家人一同来府衙观礼。 为师可要好好邀请一些长安府中的故朋旧友,让他们都见见我这新收的好徒儿! 嗯……顺便再把为师之前送出去的礼,这次也收回来点。 对了,你家中或亲戚旁支,你若信得过的尽可带来,让他们跟这长安城的世家官员刚好混个脸熟,兴许有用呢。 省的日后办事又求到你头上。” 王明远才刚从那股敬佩中回过神,又突然被师父这种“务实”的心态搞得哭笑不得,只能再次深深一揖: “学生遵命,学生告退。” 他刚走到门口,身后又传来崔知府带着笑意的声音,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自得? “哦,对了,明远啊。” 这是又要交代什么? 王明远连忙回身:“师父可还有何吩咐?” 崔知府笑眯眯地看着他,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脸颊: “为师收你,还有一个主要原因。 你这孩子,长相俊朗,气度沉稳,颇有几分……嗯,颇有几分为师当年初入仕途时的风采啊! 都是一表人才,俊朗不凡! 果真是有缘啊!” 王明远:“……” 他看着崔知府那张在明暗的灯火下,和前世看过的电影中的“太乙真人”以及电视剧中的“和珅”结合体的样子一般无二的相貌。 他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努力维持着恭敬的表情,低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师父过誉了,您当年……定是比我更要俊朗几分的。” 伴随着这位新师父爽朗得意的笑声中,他走出了府衙。 夜风一吹,王明远才感觉内心兴奋的热度稍稍退去。 这位新拜的师父……还真是……嗯,风格独特。 第80章 全家准备 王明远刚迈出府衙门槛,两道铁塔似的黑影就“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差点把他撞个趔趄。 “三郎!三郎!咋样了?真……真拜师了?” 大哥那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黝黑的脸上又是激动又是难以置信,眼珠子瞪得溜圆, “刚才你那个姓郑的同窗跑出来,说你被知府大人收为徒弟了? 老天爷!知府大人啊! 那不是比县太爷还大好几级?咱家三郎真一步登天了?!” 二哥也挤在旁边,咧着大嘴嘿嘿直乐,声音洪亮: “我就说咱三郎是文曲星下凡!知府大人都得抢着收!哈哈! 回去告诉爹娘,他俩怕不是要乐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王明远被两个哥哥晃得头晕,赶紧稳住身形,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大哥,二哥,轻点!胳膊要断了! 是,崔大人收我为徒了。” 他顿了顿,想起柳教谕的恩情,声音沉了些, “此事……多亏了府学的柳教谕。是他在崔大人面前替我说话,帮我引荐的。” “柳教谕?”王大牛一愣,随即脸上满是感激, “是那位柳老先生?好人啊!大好人!咱家得好好谢谢人家! 挑个时间,咱全家都去!爹娘,我和你嫂子,还有虎妞狗娃,都去! 给柳老先生磕头!” “对!磕头!必须磕!”王二牛也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回去的路上,两人还是难掩兴奋,围着王明远问个不停。 “知府大人长啥样?是不是特别威严?胡子老长了?”王大牛比划着。 “脾气咋样?凶不凶?收徒弟的时候要不要磕头?磕几个?”王二牛也好奇。 王明远被问得哭笑不得,只能挑着能说的讲: “崔大人……嗯,看着挺和气的,说话也温和。 对了,后日要举办拜师礼,师父邀请咱们全家都去观礼。” ………… 他一路上又耐心回答了一些有的没的问题。 三人刚走到梧桐里巷口,远远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提着个昏黄的灯笼,在昏暗的巷口焦急地来回踱步,时不时伸长脖子朝府衙方向张望。 正是他们的爹,王金宝。 “爹!”王二牛嗓门大,远远就喊了一声。 王金宝猛地抬头,看见三个儿子回来,提着灯笼快步迎上来,昏黄的光映着他沟壑纵横、写满担忧的脸: “咋才回来?出啥事了?是不是……是不是知府大人为难三郎了?”他声音有点发颤,显然等得心焦。 “爹!好事!天大的好事!”王二牛抢着回答,声音激动得都劈了叉,“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收三郎当徒弟啦!亲口收的!就在刚才!” “啥?!”王金宝手里的灯笼“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烛火晃了晃,差点熄灭。 他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似的僵在原地,黝黑的脸膛在摇曳的光线下,震惊、茫然、狂喜交织在一起,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一句: “收……收徒?知府大人?收咱家三郎?我的老天爷……”他弯腰捡灯笼的手都在抖。 王大牛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他爹:“爹!是真的!三郎刚亲口说的!而且这次府学柳教谕帮了大忙!是他引荐的,咱可得好好感谢下!” 王金宝看看大儿子,又看看一脸平静但眼底带着笑意的三儿子,再看看地上那盏灯笼,突然狠狠一拍大腿:“好!好啊!祖宗保佑!柳老先生大恩大德啊!”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狂喜,震得巷子里几户人家都亮了灯,以为外面来了什么山精妖怪。 进了小院,堂屋里点着油灯,赵氏、刘氏、虎妞、狗娃都还没睡,正眼巴巴地等着。 一见他们回来,呼啦一下全围了上来。 “咋样了?三郎没事吧?”赵氏一把拉住王明远的手,上下打量,生怕他少了一根头发。 “娘!没事!好事!”王二牛又当起了传话筒,“知府大人收三郎当徒弟啦!以后三郎就是知府大人的学生了!” “知府大人的徒弟?!”赵氏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睛瞬间瞪圆了,“我的老天爷!这……这……”她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用力攥着王明远的手,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大嫂刘氏也惊得捂住了嘴,随即脸上绽开巨大的笑容:“我滴个黄天大老爷呦!这可真是……真是咱家祖坟冒青烟了!三郎!好样的!” 虎妞和狗娃虽然不太明白“知府大人的徒弟”具体有多厉害,但看大人们都这么高兴,也跟着开心起来:“三叔(三哥)最厉害!” 小小的堂屋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填满,比过年还热闹。 王金宝搓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黝黑的脸上红光满面:“好!好!知府大人的徒弟!咱老王家……真出息了!” 兴奋过后,王金宝猛地停下脚步,看向王明远: “三郎,知府大人收你为徒,这是天大的恩情!咱家……咱家得好好准备准备! 后日的拜师宴,不能丢了你的脸,更不能让知府大人觉得咱不懂礼数!” 赵氏也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对对对!得准备拜师礼!知府大人啥都不缺,可咱的心意得到!” “还有衣裳!”刘氏插嘴道,“咱这一大家子去观礼,总不能还穿着这身旧衣裳吧?得置办身新的!尤其是三郎!” 王金宝一锤定音:“行!明天一早,老大媳妇,你跟你娘,带上虎妞,去东市!给全家都置办一身像样的行头!钱……别省!该花就花!” 他顿了顿,看向王明远,“三郎,知府大人喜欢啥?咱这拜师礼……送点啥好?总不能空着手去磕头吧?” 王明远想了想师父那圆润富态的模样和说话时偶尔流露的“务实”气息,斟酌道: “爹,师父……崔大人他位高权重,寻常金银之物怕是入不了眼,反而显得俗气,且咱家也负担不起。 不如……送些家乡的土仪? 礼轻情意重,也显得咱们朴实真诚。” 王金宝眼睛一亮,“那就按三郎的来!大牛,二牛,明日你们跟我一起去办!” “好嘞爹!”两兄弟应得响亮。 赵氏也补充道:“再买些上好的点心果子,多凑几样礼!体面!” 一家人七嘴八舌地商量着,兴奋地计划着明天的采购和准备,直到夜深才各自回屋歇息。 可这一夜,小院里又有几个人能真正睡着? 王金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身下的硬板床被他压得吱呀作响。 旁边的赵氏也没睡,小声念叨着明天要买什么东西,买什么样的衣裳。 “孩他娘……”王金宝突然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意味, “你说……三郎这运道,是不是有点太好了? 县案首,府案首,院试第三,现在又被知府大人收为徒弟…… 这……这简直像做梦一样!” 赵氏嗔怪道:“瞎说啥!那是咱三郎有本事!读书用功!” “本事是有,可这运道……”王金宝咂咂嘴,心里那点念头又冒了出来,但是他不敢再对身旁的赵氏说了,他暗暗在心里想: “这运道……回去真不烧点纸谢谢祖宗? 总觉得心里有点不踏实啊…… 可是前日才说不烧了……” 王金宝心里那点痒痒,像野草一样,怎么也压不下去…… 第81章 新的生意 因为昨日饮酒,第二天王明远睡醒的时间还是比往日晚了点,而且还有点隐隐的头疼。 家里就只剩了他和狗娃两人,其他人都已经早早出门了。 狗娃正拿着块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桌子,眼睛却不时瞟向门外,心里想着为啥出去都不带他。 王明远看着狗娃,想起昨日师父的安排和拜师宴,也联想到之前想和张伯父一起合作的事情。 便对着盯着门外魂不守舍的狗娃出声说道:“狗娃,麻烦你去一趟张家,找下张文涛和张伯父,告知他们我拜师的事情,就说我有事相商,请他们来家里一趟。” 说完后,王明远又给狗娃详细讲了遍张府的地址,让他莫要乱跑,不懂就问路。 说完后,他看着狗娃眼巴巴的眼神,内心有点不忍,又从屋里拿出了一把铜钱塞给他,“路上给自己买点东西吃”。 狗娃顿时喜上眉梢,欢快的应了一声,便欢天喜地的跑出门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院门外就传来了张文涛那标志性的大嗓门,隔着老远就嚷嚷开了: “明远兄!明远兄!开门呐!天大的喜事啊! 知府大人收你当徒弟啦?我的老天爷!快开门快开门!” 很快,张文涛圆滚滚的身子就挤了进来,胖脸红扑扑的,额头上全是汗,眼睛瞪得溜圆,闪着兴奋的光。 他身后跟着一脸笑意的张伯父,手里还提着一个油纸包,老远就飘来一股浓郁的肉香。 “明远兄!恭喜恭喜!知府大人的高徒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文曲星下凡!哈哈哈!” 张文涛一进门就扑过来,蒲扇似的胖手激动的拍着王明远的肩膀,拍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撞门框上。 “文涛兄,轻点轻点!”王明远哭笑不得地稳住身形,揉了揉被拍麻的肩膀,对着随后进来的张伯父恭敬地行了一礼,“张伯父,您来了。快请屋里坐。” “哎,好,好!”张伯父笑呵呵地应着,把手里的油纸包递过来, “路过福星楼,顺手买了只他们家的招牌烧鸡,听文涛说你喜欢这口。 明远贤侄,恭喜啊! 知府大人的入室弟子,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前途无量啊!” 他脸上满是真诚和喜悦,眼神里除了恭喜,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和欣慰。 这孩子,真出息了! “多谢伯父。”王明远接过还温热的油纸包,那股熟悉的酱香直往鼻子里钻,心里也暖暖的。 这时,狗娃也像条小尾巴似的从张伯父身后钻了出来,肚子鼓鼓囊囊的,嘴角还沾着油渍和点心渣子,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芝麻糖饼。 他看见王明远,咧着嘴嘿嘿直笑,含糊不清地喊: “三叔!张爷爷和文涛叔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可不是我主动要的! 有福星楼的烧鸡!还有芝麻糖!可香了! 下次再有这种带话的活,还记得安排我去!” 显然,狗娃这一路没少被投喂。 王明远看着这比他还高一个头的侄子,再瞧他那副满足的馋熊样,无奈地笑了笑:“行了,知道了。去,把东西放灶房去。” “诶!”狗娃响亮地应了一声,拿上油纸包,抱着怀里的吃的,像只偷到油的巨型老鼠,一溜烟钻进了灶房。 三人进了堂屋坐下。 张文涛屁-股刚挨着凳子,就迫不及待地凑到王明远跟前,小胖脸上满是好奇和兴奋: “明远兄,快说说!知府大人长啥样?是不是特别威严?和唱戏里演的一样,胡子老长了? 收徒的时候啥场面?是不是特别威风? 对了对了,拜师礼你准备送啥?要不要我帮你参谋参谋? 我家商队里新到了几块上好的徽墨……” 他连珠炮似的问个不停,唾沫星子都快喷到王明远脸上了。 王明远被他这热情劲儿弄得有点招架不住,连忙摆手: “文涛兄,慢点慢点。 知府大人……嗯,看着挺和气的,说话也温和,没想象中那么吓人。 拜师礼的事,我爹娘他们正张罗着呢。” 张伯父在一旁笑着瞪了儿子一眼: “行了小兔崽子,瞧你那猴急样!让明远喘口气。” 他目光温和地看着王明远, “明远,你这次可真是鲤鱼跃龙门了。 知府大人的门生,这身份可不一般。 往后在长安府,乃至整个西北道,都算是有根脚的人了。 听狗娃说,这次拜师,主要都是柳教谕所托,那柳教谕那边,你可得好好谢谢他老人家。 这份恩情,重啊!” 王明远神色一正,认真点头:“伯父说的是。柳教谕的再造之恩,没齿难忘。等拜师宴过后,我定当亲自登门叩谢。” “嗯,应该的。”张伯父满意地点点头,放下茶杯,话锋一转, “对了,明远,你让狗娃急匆匆把我们叫来,说是有事相商? 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尽管开口!只要伯父能帮上忙的,绝无二话!” 他拍着胸脯,语气豪爽。 如今王明远身份不同了,能帮上他的忙,更是对张家只有好处。 王明远看着张伯父真诚的眼神,心里踏实了不少。 他组织了下语言,开口道:“伯父,文涛兄,今日请你们来,确实有一事相商。” “哦?贤侄但说无妨。”张伯父坐直了身体,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 他知道王明远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张文涛也安静下来,眨巴着小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王明远没有立刻说事,而是起身走到旁边的小柜子前,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 他月余前和张文涛吃饭后,就每天闲暇之余思索了现阶段可以做的生意,既要不招人眼红,又能守得住。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做茶叶生意。 前世他身处西北,这每日饮茶的习惯一直都有。 虽说也不是什么好茶,但是对茶叶也是略懂一二。 他就想到他前世喝的最多的泾阳茯茶,泾阳茯茶的核心特征是 “发花”(即茶叶中滋生的冠突散囊菌,俗称 “金花”,能改善口感、促进消化),且在古代属于 “边销茶”(主要销往西北游牧民族,需耐存储、压制成砖)。 这样也方便张伯父的商队售卖,而且可以压成茶饼耐储存。 他就买了些茯茶,每日闲来无事后便按照前世看到的相关信息开始尝试,左右也耗费不了多少时间。 直至院试前,才实验出来一些“成品”,这成品相较于前世那些完全严格按照工业流程制作的还是相差较远。 他走回桌边,小心地解开油纸,露出里面一些深褐色、压得紧实的茶块。 茶块表面布满了星星点点、金灿灿的颗粒,看着有些奇特。 “伯父,文涛兄,你们先尝尝这个。” 王明远拿起两块茶,将两块茶分别放入两个干净的粗陶碗里,冲入滚水。 热水一激,茶块迅速舒展开来,一股醇厚、带着独特香气的茶味弥漫开来,不同于寻常绿茶的清香,也不同于红茶的甜润,是一种更深沉、更厚重的气息。 “这是……”张伯父是懂茶的人,一闻这味,眉头就挑了起来。 他端起碗,凑近闻了闻,又仔细看了看碗中舒展的茶叶和金灿灿的颗粒,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茯茶?这是……精制的茯茶?” 第82章 拜师宴邀请 他端起碗,小心地吹了吹热气,啜饮了一小口。 茶汤入口,先是微涩,但很快化开,一股醇厚甘甜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带着独特的“菌花香”,回味悠长,丝毫没有普通茯茶那股子难以化开的粗涩土腥味。 “好茶!”张伯父眼睛一亮,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细细品味,脸上满是赞叹, “这口感……醇厚绵长,金花茂盛,菌香浓郁,苦涩感几乎没有了! 这可比市面上那些所谓的‘精制茯茶’强太多了! 明远贤侄,这茶……你是从哪儿得来的?这品相,怕是接近精品级别的了吧?” 他经营商队,南来北往,茶叶生意也是主营业务,自然识货。 这茶的口感,远超他以往喝过的任何茯茶。 旁边的张文涛也学着父亲的样子,端起碗“咕咚”喝了一大口,烫得他直吐舌头,咂咂嘴回味了一下,憨憨地笑道: “嗯!是比咱家商队里卖的那些茯茶好喝点!没那么苦,也没那股子怪味了!明远兄,这茶不错!” 张伯父没好气地瞪了儿子一眼: “你个憨货!平日里就知道吃! 这叫‘金花’!是茯茶的精华! 这茶何止是好喝一点?这口感,这香气,这金花的品相,放到长安城最大的茶楼‘一品香’去,起码能卖到二十两银子一斤!还是有价无市!” 他转向王明远,眼神热切,“贤侄,你快说,这茶到底哪来的?莫非……是你弄出来的?” 王明远看着张伯父震惊又期待的眼神,点了点头:“伯父慧眼。这茶,确实是我闲暇时琢磨出来的。” “真是你?!”张伯父猛地站起身,差点带翻了凳子,声音都拔高了几分,“这……这方子……也是……是你?” “嗯。”王明远再次点头,神色平静,“其实也不算太难,关键在于控制好茶叶发酵时的气候和潮湿程度,就能让这‘金花’能发得均匀茂盛。 而且只要环境把控得当,金花覆盖率能到九成以上,苦涩味自然就少了,口感也更醇厚。” 张伯父听得呼吸都急促起来。他太清楚这其中的价值了! 市面上不是没有好茯茶,但那种靠天吃饭、偶然发花好的“精品”,数量稀少,价格昂贵,而且品质还不稳定。 如果真能像王明远说的,人工控制,稳定产出这种高品质的金花茯茶…… 这简直就是一座挖不完的金山啊! 他强压下心头的激动,重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属于商人的脑子飞速运转: “明远……你这方子……做起来麻烦吗? 耗费时间久不长? 成本……比寻常茯茶增加多少?” 王明远知道张伯父问到了关键,解释道: “伯父放心。核心就是控温控湿,建专门的发酵房即可。 时间上,比传统自然发酵能缩短不少,而且品质稳定。 成本嘛,主要是建发酵房和精细把控的工钱,比普通茯茶高一些。 但比起卖出的价格,这点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张伯父听完,沉默了片刻,黝黑的脸上神色变幻,最终化为一片郑重。 他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无比严肃: “贤侄,此秘密非同小可! 你今日喊我们前来,应当就是因为此物吧! 你能想到找我商量,想必也是看在文涛与你自幼的情分上,信得过我张家。 伯父也跟你交个底!”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字字清晰: “这茶,从选材、制作到售卖,所有环节,我都会亲自盯着,找最信得过、嘴最严的伙计来做! 绝不让方子泄露半分! 所得收益…… 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七,我三!” 王明远闻言,连忙摆手: “伯父,这万万使不得! 人工、铺路、售卖、管理,哪一样不是您费心费力?我不过是出了个点子。 五五分成,已是我占了天大的便宜。 若您再让,我实在不敢应承,只能另寻他人合作了。” 他语气诚恳,态度坚决。 张家对他有恩,他不想占这个便宜,而且五五分成,长远来看,对双方都是最稳妥的。 张伯父看着王明远清澈坚定的眼神,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感慨。 这孩子,心性纯良,知恩图报,不贪不占,难怪能得柳教谕和知府大人如此看重。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重重一点头: “好!贤侄仁义!那就依你,五五分成! 伯父占你这个便宜了! 你放心,这生意,伯父一定给你经营得红红火火!” “多谢伯父!”王明远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 “哈哈!太好了!我就知道明远你发达了不会忘了我!”张文涛在一旁听得眉开眼笑,仿佛已经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 张伯父也捋着短须,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 这桩生意一旦做成,张家的商队就等于握住了独一份的产品,利润丰厚不说,更能借此打开更广阔的市场,结交更高层次的人脉。 就在这时,王明远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开口道:“对了,伯父,文涛兄,还有一事。” “贤侄请讲。”张伯父心情大好。 “明日,知府大人将在府衙为我举办正式的拜师宴。”王明远看着张伯父,语气平静, “师父特意交代,让我邀请家人和……信得过的亲友一同前往观礼。 我想邀请您和文涛,跟我家人明日一同前往。 届时,长安府不少官员和世家人物都会到场。” “什么?!”张伯父手里的茶碗“哐当”一声掉在桌上,茶水溅了一身,他却浑然不觉,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嘴巴微张,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去知府大人的拜师宴观礼? 和长安府的官员、世家们同席? 这……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金馅饼啊!不,是金元宝雨! 他张家在长安府经营多年,商队也算小有名气,但说到底还是商贾之流,上不得台面。 平日里能接触到的最多也就是各府衙的采买管事、账房先生之流,像知府大人、同知大人这些真正的实权人物,还有那些根基深厚的世家老爷们,那是连门槛都摸不着的! 现在,明远竟然邀请他们父子去参加这种规格的宴会? 这哪里是观礼? 这分明是把他张家往长安府真正的上层圈子里带啊! 这份情……太重了! “明……明远贤侄……这……这如何使得?会不会对你有不好的影响? 毕竟……毕竟我们只是商贾之流。” 张伯父声音都哆嗦了,激动得语无伦次, “而且我……我们父子何德何能……这……这岂不是要沾你的光,还要让你在知府大人面前……” 他话没说完,王明远就笑着打断了他: “伯父不必多虑。这也是我师父的意思。 他老人家说,办一件事就要目的最大化。 我带您和文涛兄去,一来是感谢您一直以来的照拂,二来……”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这茶叶生意要做大,总免不了要和方方面面打交道。提前混个脸熟,总归是好的。” 张伯父听完,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眼眶都有些发热。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王明远深深一揖,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颤抖: “贤侄!大恩不言谢!这情……这情……伯父记下了!张家记下了! 日后但凡贤侄有用得着张家的地方,刀山火海,绝无二话!” 他直起身,看着眼前这个清俊沉稳的少年,心中翻江倒海。 这哪里是知府大人的高徒?这分明是他张家的贵人!是天大的机缘! 这情……可太大了! 第83章 拜师宴(上) 下午,张伯父最终还是让张文涛送来了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盒。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方雕刻着松鹤纹的端砚,旁边还配着两块上好的徽墨,墨锭上描着金边,看着就贵气。 “明远兄!我爹说了,拜师宴上可不能让人看轻了!”张文涛拍着胸脯,胖脸上满是认真, “这砚台可是我爹压箱底的好东西,平时都舍不得用!墨也是之前专门从南边捎来的!” 王明远看着那方价值不菲的砚台,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无奈。 他推辞不过,只能郑重收下:“替我多谢伯父,这礼……太贵重了。” “嗨,跟我还客气啥!”张文涛嘿嘿一笑。 送别小胖子后,家里这边,出去的人也都回来了。 这次置办新衣,按他娘赵氏的话说可算是下了血本。 赵氏一边抖开一件新的细布长衫往王明远身上比划,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 “你是不知道!给你爹和你那两个哥哥,买身合适的衣裳有多难! 跑遍了东市好几家成衣铺子! 人家掌柜的瞅见你大哥二哥和你爹那身板,连忙直说没有那么大的尺码!” 她气不过,又看向王大牛和王二牛继续骂道: “没事白长那么高的个子干嘛,买衣服都要比别人多花钱。 你瞧瞧!这胳膊!这腰!比人家两个汉子捆一块还粗!现成的衣裳根本套不进去! 最后没法子,只能多掏银子,让人家把最大号的衣裳拆了线,硬生生加宽了半尺布!多掏了五成的银子!” 王大牛和王二牛此刻穿着新改的衣裳,站在那儿像两座新刷了新漆的铁塔,浑身不自在。 王大牛扯了扯紧绷的袖口,黝黑的脸上带着窘迫: “娘,要不……要不我还是穿旧的吧?这新衣裳穿着还是……还是有点小,浑身不得劲,跟捆粽子似的!” “不行!”赵氏眼一瞪, “知府大人面前,穿得破破烂烂像什么话?给三郎丢脸!再不得劲也给我忍着!还有你俩!” 她一指虎妞和狗娃,“待会儿都给我把脸洗干净!别油光满面的!” 虎妞和狗娃赶紧点头,狗娃刚给虎妞分享完早上特地留下的零嘴,此刻还偷偷舔了舔嘴角残留的芝麻糖渣。 ———— 次日上午,全家人都换上了簇新的行头。 王金宝、王大牛、王二牛父子三人穿着加宽加大的新衣,像三尊披了新甲的黑铁金刚,杵在院子里,气势迫人。 赵氏、刘氏也换了干净的细布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虎妞和狗娃也是被打扮得焕然一新。 张文涛和张伯父也早早到了。 张伯父一身崭新的长衫,显得精神抖擞。张文涛则穿了件宝蓝色的绸褂,圆滚滚的身子裹在里面,活像个行走的蓝西瓜。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门,朝着知府衙门走去。 路上,气氛既兴奋又紧张。 “三郎,待会儿见了知府大人,该咋行礼来着?是作揖还是磕头?”王金宝忍不住低声问儿子,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搓着新衣的下摆。 “爹,作揖就行,不用磕头。”王明远低声解释。 “哦哦,作揖,作揖……”王金宝点点头,又赶紧在脑子里复习动作。 刘氏则拉着赵氏的手,小声嘀咕:“娘,你说知府大人府上的点心……会不会比咱镇上‘酥香记’的还好吃?待会儿我让虎妞狗娃少吃点,别跟饿死鬼投胎似的,让人笑话……” 赵氏连连点头:“说的是,你盯好他俩!” 张文涛则凑在王明远身边,胖脸上满是好奇和紧张:“明远兄,你说知府大人府上……会不会有那种特别特别大的桌子?能摆下几十道菜的那种?哎呦,想想就馋!” 王明远被他逗乐了:“去了就知道了。” 一行人来到知府衙门侧门,早有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在此等候。 见到王明远,管家脸上立刻堆起恭敬的笑容:“王公子来了!快请进!大人吩咐了,您和您的家人朋友都请随我来。” 管家引着他们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布置雅致的花厅。 厅内已摆好了几张圆桌,铺着干净的桌布,桌上茶点果品一应俱全。 已有几位衣着光鲜的宾客在低声交谈。 管家将王家人和张伯父父子引到靠里侧一张稍大的圆桌旁坐下,又特意对王明远道: “王公子,您先在此稍坐,待会儿大人会派人来请您过去,跟您提前交代下拜师的过程和注意事项。” 王明远点头谢过。 趁着管家去招呼其他宾客的间隙,王明远耳力好,隐约听到旁边一桌两位穿着绸衫的宾客在小声交谈。 “啧,崔大人这又是办的哪一出?去年纳妾才刚热闹过一回吧?”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低声说。 另一个圆脸胖子呷了口茶,带着点见怪不怪的调侃: “老兄,这你就不懂了! 如今长安府就时兴这个!你方唱罢我登场! 听说城东李大人家前几日,连他家那条养了十年的老狗生了一窝崽子,都摆了流水席收礼呢! 知府大人这还算克制的了! 要不是他家夫人和公子小姐嫌长安气候不适应,常住京城娘家,这宴席怕是也得一年办七八回!” 山羊胡捻着胡须,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我说呢!看来这礼尚往来,光出不进也不是个事儿…… 哎,老兄,你说下个月我要是也办个宴,用我新纳的那房小妾的二舅妈再嫁这个由头,怎么样?够不够体面?” 圆脸胖子噗嗤一笑:“够!怎么不够!只要帖子送得到位,保管有人来!” 王明远听得嘴角微抽。 原来师父那晚说的“收礼”是这个原因? 不过转念一想,师父那番“七分做人”的道理,似乎也能解释得通,估计没少出去搭礼,这光出不进也不是个事,总得找个由头收回来点。 人情往来,本就是官场常态。 他收回心神,打量四周。 花厅布置得并不奢华,但处处透着用心。 窗明几净,桌椅摆放错落有致,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 仆役们进退有度,添茶倒水悄无声息,对每一位宾客都态度恭谨,没有丝毫怠慢。 即便是穿着朴素、明显带着乡气的王家人,管家也特意安排他们坐在视野不错的位置,还低声嘱咐仆役多关照些茶水点心。 这份细致周全,让王明远对师父“七分做人”的本事,又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 能把方方面面都照顾到,让所有人都觉得舒服,这绝非易事。 不多时,一名小厮快步走来,恭敬地对王明远道:“王公子,大人请您移步正厅,拜师礼即将开始。”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对家人和张伯父点点头,跟着小厮走了出去。 第84章 拜师宴(下) 正厅比花厅更加宽敞肃穆。 正中一张紫檀条案,上设香炉、烛台。 崔知府简单讲了下等会的流程,便让他等会开始后再进来。 很快,仪式开始了,众宾客也纷纷过来观礼。 崔知府身着深绯色官袍,端坐于主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下首两侧,坐着几位身着官袍或儒衫的长者,是长安府衙的官员和本地有名望的士绅。 柳教谕也赫然在座,看到王明远进来,对他微微颔首,眼中满是欣慰,王明远也回以一个感激的眼神。 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管家走上前,他是府里的老人,姓周,负责主持仪式。 周管家声音沉稳,引导着王明远一步步完成拜师礼。 “吉时已到——” “弟子王明远,上前——” 王明远依言上前,在周管家的示意下,对着崔知府深深一揖。 “奉束脩——” 王明远从旁边仆役捧着的托盘中,取出家中精心准备的拜师礼,他双手捧着,恭敬地呈给崔知府。 崔知府含笑接过,目光在那砚台和墨上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放在一旁。 “弟子叩首——” 王明远撩起衣袍,对着崔知府端端正正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额头触地,发出清晰的声响。 “礼成——” 崔知府站起身,走到王明远面前,亲手将他扶起。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姿挺拔、眼神清亮的少年,朗声道: “今日收汝为徒,望汝谨记: 为学当勤勉,为人当方正。 为师赐你表字——‘仲默’。 “仲” 取 “居中守正” 之意,“默” 非 “寡言”,乃 “审时度势之沉静”,望你进则以 “守正” 辅政,不逞口舌之快;退则以 “默思” 守心,不随流言起舞。” “学生王明远,谢恩师赐字!”王明远再次躬身行礼,声音清朗,“学生谨记恩师教诲,定当勤学修身,不负师恩!” “好!”崔知府满意地点点头。 “恭喜知府大人喜得高徒!” “恭喜知府大人!贺喜知府大人!” 厅内顿时响起一片热烈的道贺声。 仪式结束后,崔知府并未让王明远立刻回到家人身边,而是带着他,开始逐一引见宴席上的宾客。 周管家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每当崔知府介绍一位,周管家便会以极低的声音,飞快地在王明远耳边补充几句关键信息。 “这位是府衙同知李大人,主管刑名钱粮,性子耿直,最重实务……” “这位是府衙同知吴大人,主管户籍名簿……” “这位是……” 崔知府笑容满面,言语间对王明远多有褒奖。 宾客们自然也是笑脸相迎,对着王明远说着“年少有为”、“前途无量”之类的场面话。 王明远则恭敬地一一见礼,将周管家低声提点的信息牢牢记在心里。 他知道,师父这是在为他日后铺路,这些人脉,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就会成为他或他家人安身立命的助力。 一圈走下来,王明远只觉得脸颊都有些笑僵了,连续的敬酒也让他头有点晕。 周管家适时地递过来一个温热的酒杯,小声提点他里面装着的是兑了水的淡酒。 王明远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知道这是怕他年纪小不胜酒力。 后面“不太重要的”宾客就用这“淡酒”糊弄一下就行。 崔知府带着王明远转了一圈后,并未回到主位,而是径直走向了王家人所在的花厅。 这处是观礼后,怕王家众人不适应,特地让管家安排的地方。 里面的酒菜也比其他各处要豪迈一些,足以看出他这位师父的确会“做人”。 王金宝等人见知府大人亲自过来,连忙站起身,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王家老哥,不必拘礼,快请坐!”崔知府笑容和煦,毫无架子,他示意众人坐下,自己也拉过一张椅子坐下, “今日明远拜师,是喜事。你们养育出如此麟儿,实乃劳苦功高啊!” 王金宝激动得脸膛发红,搓着手道: “大人……大人言重了!三郎能拜您为师,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以后……以后这孩子就交给您了!您该打打,该骂骂!我们绝无二话!” 崔知府被王金宝这朴实的话逗笑了: “哈哈,王家老哥说笑了。明远天资聪颖,品性端方,我收他为徒,也是欢喜得紧。 日后定当悉心教导,不负所托。” 他又看向王大牛和王二牛,目光在他们魁梧的身形上扫过,带着几分诧异和欣赏: “这两位便是明远的兄长吧?果然龙精虎猛,一表人才! 这般体魄也真是少见,不知二位可有从军报国之志? 若有意,本官来日或可代为引荐一二。” 这话简直戳中了王二牛的心窝子! 他猛地站起身,激动得声音都大了几分:“大人!我……我愿意!做梦都想!” 说着,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就连干了三杯,“感谢大人,感谢大人,我王二牛记下了! 您若得空能提点提点就成!不强求!不强求!”他黝黑的脸上满是兴奋的红光。 崔知府看着他豪爽的做派,笑着点头:“好!有这份心气就好!此事容后再议。” 王二牛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有点失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坐下了。 席间气氛融洽。 崔知府又问了问家里的情况,言语间对王家人没有丝毫轻视,反而透着真诚的关切。 王明远在一旁看着,心中暖流涌动。 师父不仅收他为徒,更对他家人如此尊重和照拂,这份情谊,沉甸甸的。 —————— 另一边,一同来的张伯父也没闲着。 他深知机会难得,在周管家安排的管事陪同下,也端着酒杯,厚着脸皮,小心翼翼地穿梭于宾客之间。 他牢记着管事低声提点的信息,专挑那些与商贾往来密切或性情相对随和的官员、士绅敬酒。 “李大人,小人张德海……久仰大人清名,敬您一杯!” “陈家主,久仰久仰!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 他姿态放得极低,言语恭敬又不失分寸。 那些宾客看在他是知府新收爱徒王明远“亲友”的份上,也都客气地回敬,寒暄几句。 一圈下来,张伯父只觉得脸上肌肉都笑酸了,但心里却乐开了花。 这些平日里他连面都难见的人物,今日竟能攀谈几句,混个脸熟,这趟拜师宴来得太值了! 他回到王家人这桌时,已是满面红光,带着几分酒意。 第85章 定亲? 因为知府大人的和善不拘礼,席间的氛围也热烈了起来,几个小辈开始吃的忘乎所以。 桌上,虎妞、狗娃正和张文涛对着中间一盘油亮喷香的红烧肘子发起“总攻”。 三个人筷子翻飞,吃得满嘴流油,尤其是张文涛和虎妞,一个白胖,一个黑壮,对着肘子你争我抢,场面颇为“激烈”。 张伯父看着自家儿子那副没心没肺只顾吃的憨样,再看看旁边虽然肤色深些但体格看起来就是,嗯……健康,吃相也还算,嗯……豪迈的虎妞。 又想起王家如今有知府大人做靠山,王明远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他因酒意而有些发热的脑子里!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把全桌人都吓了一跳。他目光灼灼地看向王金宝,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金宝老哥!你看……日后,等虎妞年岁到了,让你家虎妞嫁给我家文涛怎么样?!” “噗——!” “咳咳咳!” “啊?!” 话音未落,偏厅里响起一片喷酒声、呛咳声和惊呼声! 正在努力从虎妞筷子底下抢最后一块扣肉的张文涛,闻言手一抖,那块颤巍巍、油汪汪的扣肉“啪嗒”一声掉回了盘子里。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胖脸上满是震惊和茫然,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虎妞也愣住了,举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黑亮的眼睛瞪得溜圆,看看她爹,又看看张伯父,再看看旁边呆若木鸡的张文涛,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只有狗娃反应最快,眼疾手快,趁着张文涛愣神的功夫,一筷子就把那块掉落的扣肉捞进了自己碗里,美滋滋地塞进了嘴里。 王金宝和赵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提亲”震得有点懵。 王金宝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家那高大壮实、肤色微黑的闺女,又瞅了瞅对面那个白白嫩嫩、圆滚滚看着就有“福气”的小胖子…… 张伯父见王金宝半天没反应,以为他是在犹豫,立马又出声说道: “金宝老哥,你放心,虎妞嫁过来到时候我们全家都会对她好的,若是文涛这臭小子对她不好,我就亲自打断他的腿!” 王金宝此刻脑子还是没转过来,他看着自家的憨女儿,再看看她那不符合年龄的体格,也不知道还用不用张老弟出手,自己女儿的力气他可是知道的…… 不过,张家家境殷实,张老弟为人仗义,文涛这孩子虽然贪吃,但心眼不坏,又是从小和明远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 而且张家对他们王家更是有大恩……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金龟婿啊!不,是金猪婿! 最重要的是,闺女这体格、样貌和性子,最主要的还有那饭量,要在清水村附近找个合适的人家还真不容易! 电光火石间,王金宝黝黑的脸上终于绽开一个巨大的笑容,他“哐当”一拍桌子,震得碗碟都跳了跳,声音洪亮得吓人: “好!好!好!就这么说定了!张老弟,你可别反悔!” 张伯父一听王金宝答应得如此爽快,大喜过望,激动地连连拍胸脯: “不反悔!绝不反悔!金宝兄放心!” 王金宝看着张老弟那信誓旦旦的样子,又最后瞄了一眼自家闺女那结实的胳膊,心里还是在默默嘀咕:希望张老弟酒醒后不要反悔就行…… 不过,闺女终身大事总算有了着落,对方还是这么好的亲家,他简直乐开了花! “爹?!”虎妞终于回过神,又羞又急,黑红的脸蛋更红了,跺着脚喊了一声。 “爹?!”张文涛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我……” “你什么你!”张伯父眼一瞪,“虎妞多好的姑娘!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以后给我好好待人家!听见没!” 张文涛被他爹一吼,缩了缩脖子,看着旁边虎妞那“虎视眈眈”的眼神,又想起她刚才抢肘子时那彪悍的架势,小胖脸皱成了一团,欲哭无泪。 这……这以后的日子,自己还能一个人吃一整个肘子吗? 赵氏和刘氏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也是哭笑不得,但见两家当家的都拍板了,而且张家确实是个好归宿,便也笑着默认了。 一时间,席间气氛变得一派祥和,除了两个当事人。 王明远陪师父再次敬完一圈酒,回到这处院子时,得到这个消息也愣了下神。 这……这拜师宴还附带定亲服务的? 他看着石化状态的张文涛和羞恼又带着点茫然的虎妞,再看看两位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父亲,只觉得这世界变化太快。 他对这件婚事其实没有任何抵触,他这个“发小”也算的上个好人,自家妹子的性子他也知道。 哪怕日后靠着他的身份,估计也很难再遇上张家这般条件,还这样“心甘情愿”的亲家了。 崔知府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端着酒杯走过来,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哦?看来本官这拜师宴,还成就了一桩姻缘?恭喜恭喜啊!这可是双喜临门!”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和道贺。 张文涛和虎妞在众人的目光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拜师宴在一片热闹祥和懵圈茫然的气氛中接近尾声。 宾客们陆续告辞。 崔知府更是亲自将王家人送到门口。 临别前,崔知府拍了拍王明远的肩膀,一切皆在不言中。 第86章 拜谢柳教谕 从府衙出来后,王金宝和张德海(张伯父)两人,脸上都泛着酒后的红光,眼神却亮得惊人,都像是刚在赌桌上押中了宝。 “王老哥!痛快!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张德海大手重重拍在王金宝肩上,嗓门洪亮, “后日!就后日!我让孩他娘去请府城有名的媒婆,咱们好好过个礼!先把亲事定下! 等过几年,虎妞和文涛再大些,咱们就风风光光把喜事办了!” 王金宝也点头如捣蒜,像是生怕张德海反悔似的,赶紧补充道:“成!成!张老弟爽快人!就这么办!我也回去就准备!” 其实张德海此刻想的是:王家三郎如今可是知府大人的亲传弟子,前程似锦!趁着现在两家关系热乎,赶紧把亲事定下,再过几年,谁知道自家这傻儿子还能不能攀上这高枝?得趁热打铁! 这份婚约于他而言虽然包含了点私心,但也是父亲对儿子真诚的打算。 王金宝则偷偷又瞄了眼走在前面,身形比一般半大小子还高壮结实的虎妞,心里嘀咕: 闺女这身板,这饭量,还有那越来越像她娘的“利索”性子,在清水村附近想找个不怵头的婆家,还真不容易! 女红,不会!算账,不会!种地,家里不缺她这一个劳力,也是不会! 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厨艺尚可,但是饭量也“尚可”啊,一般农家怕是真养不起! 而且自家闺女这身量几年来长的不见停,越来越像她那大哥和二哥! 让他越来越忧心!越来越发愁! 还好有张家这小子,家底厚实,人也算知根知底。 关键是张老弟人实在,不嫌弃! 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两个当爹的,一个怕儿子配不上,一个怕闺女嫁不出,心思各异,却一拍即合,生怕对方反悔似的。 此刻,两人抬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的庆幸,瞬间两道爽朗的笑声响彻了长安城。 —————— 次日,上午,王家众人一早就开始收拾,准备去好好拜谢柳教谕。 昨日席间王明远就已经和柳教谕约好了时间。 “咱们真的不用特地再去买点东西吗?”赵氏在旁边犹豫的问道。 王明远回道:“娘,不用特意准备什么贵重东西。柳教谕为人清正,不会喜这些俗物。 就带些咱们自家做的腊肉,还有娘腌的咸菜,再带点新磨的玉米面,教谕兴许还能尝个新鲜。” “这……这能行吗?人家可是有学问的先生,就送点腊肉咸菜玉米面?会不会太寒碜了?” “孩他娘,就听三郎的。”王金宝倒是明白过来,“柳老先生是读书人,讲究个心意。咱本就是农户,就送咱农户人的心意!实在!” 于是,王金宝亲自挑了条油亮喷香的后腿腊肉,赵氏用油纸仔细包了几大包自家腌的脆萝卜和酸豆角,刘氏则装了一布袋金黄的玉米面。 东西不多,但都是农家自产,透着朴实的诚意。 一行人浩浩荡荡,跟着王明远,穿街过巷,来到了柳教谕告知的住处。 这是一处闹中取静的小院,青砖灰瓦,门庭素雅。 院墙不高,能看见里面探出几竿翠竹,随风轻摇。 一个穿着半旧青布长衫、头发花白的老管家闻声迎了出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是王公子来了?快请进,老爷已在堂屋等候多时了。” 进了院门,里面更是清幽。 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青石板铺地,墙角种着几株梅树,这个季节虽未开花,枝干却遒劲有力。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墨香和书卷气,与王家小院的烟火气截然不同。 老管家引着众人走进堂屋。 屋内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文人的雅致。 几张榆木圈椅,一张方桌,墙上挂着几幅字画,笔力苍劲。 柳教谕正坐在主位上,见他们进来,便含笑起身。 “学生王明远,同家人拜谢教谕!”王明远上前一步,深深一揖。 王金宝搓着手,黝黑的脸上堆满感激和局促,笨拙地作揖:“柳……柳老先生!我们全家来谢谢您老的大恩大德!” “使不得!使不得!”柳教谕连忙上前虚扶,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快请起!不必行此大礼。 明远能有今日,是他自己勤勉向学的结果,老夫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引荐一二罢了。” 他目光扫过王家人带来的腊肉、咸菜和玉米面,非但没有丝毫嫌弃,眼中反而流露出几分暖意: “还带了这么多东西?都是自家产的?好,好!这份心意,着实难得,老夫收下了!” 柳教谕招呼众人坐下,仆人麻利地端上茶水。 王金宝捧着茶杯,拘谨地坐在硬邦邦的圈椅上,屁股只敢挨着半边。 他看着眼前这位清瘦矍铄、眼神睿智的老先生,心里充满了敬畏和感激。 他嘴笨,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只是反复念叨着:“谢谢您老……谢谢您老……三郎能有今天,多亏了您……” 柳教谕没有任何不耐烦,耐心听着,不时温和地点头,也会出声询问几句家里的情况,田里的收成。 语气平和,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架子。 寒暄一阵后,柳教谕转头看向王明远: “明远,可否随我到书房坐坐?我让仆人上些点心和时令瓜果招待下令尊和家人” 他见王家人着实有点拘束和紧张,正好他也有话要同王明远讲。 “是,教谕。”王明远连忙起身。 王金宝知道柳教谕有话要和王明远说,连忙站起身摆手说不用不用。 一番推辞后,安顿家人在堂屋休息。 王明远随柳教谕来到了书房。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87章 起风了 柳教谕的书房更是简朴。 一桌一椅,一个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书籍。 窗明几净,阳光透过窗棂棂洒在书桌上,映着未干的墨迹和摊开的书卷,空气中墨香更浓。 柳教谕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的凳子:“坐吧。” 王明远依言坐下,腰背挺直。 柳教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皮相,看到人的心底。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 “明远,看到你今日,为师……很欣慰。”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挲着书案上那方古朴的砚台,眼神望向窗外摇曳的竹影,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 “为师蹉跎半生,也曾意气风发,也曾书生意气,想着凭胸中所学,经世济民,做一番事业。奈何……这世道风霜,冷硬如刀啊。”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和无奈。 “官场倾轧,人情冷暖,抱负难伸……一步踏错,步步踏错。 空有满腹经纶,最终只能困守这府学一隅,教书育人,了此残生。”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王明远年轻而沉静的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自己过往的唏嘘,更有对眼前这个孩子的深切期许。 “将你引荐给崔大人,事先未曾与你商量,为师……心中也有些忐忑。”柳教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但更多的是郑重, “崔显正此人,与我相识多年。他出身世家旁支,深知官场立足之艰难,一路走来,靠的不仅是才学,更有其……圆融通达之处。” “他或许不如某些清流那般‘纯粹’,但他务实,懂得在规则之内周旋,懂得借势而为,更懂得保护自己和自己想保护的人。 他重情义,也重承诺。 我思虑再三,观你平日策论,就知你日后定欲行那‘造福一方’之志,但此志非仅凭一腔热血与满腹经纶可成。 你需要一个能护你周全、教你如何在波谲云诡中立足、又能助你施展抱负的引路人。 崔显正,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柳教谕的目光锐利起来,紧紧盯着王明远: “为师希望你能真正信任他,视他如师如父。 师徒一体,荣辱与共。 切莫因他行事风格与你不同,便心生嫌隙,敬而远之。 官场之路,荆棘密布,孤狼难行。 一个好师父,一个坚实的靠山,有时比满腹才华更重要。 你……可明白为师的苦心? 是否会怪……为师的……自作主张?” 王明远听着柳教谕这番推心置腹、饱含沧桑与期许的话语,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眼眶,鼻尖酸涩难忍。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柳教谕书案前,撩起衣袍,双膝重重跪落在地! “咚!咚!咚!” 三个响头,结结实实地磕在冰凉坚硬的青砖地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声响。 他抬起头,眼圈已然泛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清晰坚定: “学生王明远,叩谢教谕再造之恩!教谕苦心,学生……刻骨铭心,没齿难忘!” “此事,学生心中从未怪过教谕分毫!” “崔大人待学生恩重如山,学生会视之如师如父,绝不敢有半分不敬与疏离! 教谕为学生计之深远,学生……学生……” 他喉头哽住,后面的话竟有些说不下去。 这份恩情,太重了! 重得让他这个两世为人、心性早已磨砺得颇为沉稳的少年,也难以自持。 柳教谕看着他额头上因用力磕头而久久未消散的红印,甚至还泛着些许乌青,感受其用心之诚。 再看着他眼中真挚的感激和孺慕之情,枯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而释然的笑容。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王明远的肩膀,力道沉稳而温暖。 “好孩子……起来吧。明白就好,不怪老夫自作主张就好啊!” 他扶起王明远,让他重新坐下,脸上的神情轻松了许多,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 “这次拜师之后,你有何打算?”柳教谕坐好,端起茶杯,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绪,恭敬答道: “回教谕,学生打算先回家休整半月,陪陪家人。 之后便返回府城,准备进入长安书院就读,潜心备考四年后的乡试。” 柳教谕闻言,点了点头: “嗯,长安书院……虽不及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那般名满天下,但在西北道也算首屈一指。 院中几位主讲,学问扎实,尤其经义与策论,颇有独到之处。 你以院试第三的成绩进去,可直接入内院甲班。 为师早年也曾在那里执教过几年,后来……年岁大了,精力不济,才转到府学来图个清静。 你去了那里,安心读书便是。 四年时间,足够你厚积薄发,乡试……大有可为。” 他的话语里带着对往昔的一丝追忆,也充满了对王明远的信心。 “学生谨记教谕教诲!”王明远郑重应下。 曾经的府学师徒二人又在书房说了会话,阳光透过窗棂棂,在书案上缓缓移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师徒间无声流淌的温情。 直到老管家轻轻叩门,提醒午膳已备好,两人才起身走出书房。 堂屋里,王家人已经等了一会儿。 见他们出来,连忙起身。 吃完饭后,柳教谕也不强留,亲自将他们送到院门口。 “教谕留步!您老快请回!”王金宝连连作揖。 柳教谕站在门前的石阶上,清瘦的身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王明远身上,轻轻点了点头。 “路上小心。” “学生明白!教谕保重身体!”王明远深深一揖。 一家人转身离开,走出一段路后,王明远忍不住回头望去。 只见那青灰色的院门前,柳教谕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们。 正夏的风拂过他花白的鬓发和青布长衫,衣袂微微飘动。 他身后是那方小小的、清幽的院落,像一处独立于喧嚣尘世之外的净土。 而他站在那里,像一株历经风霜却依旧坚韧的老松,又像一块被岁月冲刷却棱角犹存的礁石。 王明远心头猛地一颤。 他仿佛看到了教谕半生宦海沉浮的无奈,看到了他壮志未酬的遗憾,更看到了他将所有未实现的理想与期望,都沉沉地寄托在了自己这个农家弟子身上的那份厚重。 教谕自己,在这世事风霜如刀剑的官场中,或许未能尽展抱负,但他却用尽全力,为自己劈开了一条通往更广阔天地的路,又为自己寻了一位能在风雨中庇护前行的师父…… 王明远的眼眶有点泛湿了…… “三叔,你看啥呢?你眼睛怎么红了?”狗娃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王明远收回目光,眨了眨仍旧有些湿润的眼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没什么。 就是……起风了。”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88章 这可咋办 拜谢完柳教谕,回到梧桐里小院,王家人就又忙活开了。 这次是为虎妞明天的大事——和张家小胖子张文涛定亲! 说是定亲,其实也没那么多繁文缛节。 若是按清水村的老规矩,就是两家父母坐一块儿,互相交换下写着生辰八字的庚帖,再给俩小的送个信物,有媒人在场做个见证,这事儿就算板上钉钉了。 毕竟虎妞和张文涛年纪都还小,离真正成亲拜堂还早着呢,得等虎妞再大些才行。 赵氏此刻一边翻箱倒柜找压箱底的红布头,想给虎妞裁件喜庆点的衣裳边角,一边忍不住叹气: “他爹,你说……张家那小子,真能看上咱家虎妞? 别是你和张家兄弟酒桌上喝高了,一时兴起说的胡话吧?回头酒醒了再反悔……” 王金宝正蹲在灶房门口磨王大牛带来的杀猪刀,他让王大牛出去买了半扇猪,准备明日好好捯饬几道硬菜。 他闻言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说:“反悔?他敢!酒桌上拍胸脯说的话,吐口唾沫就是个钉!再说了,” 他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瞥了眼正在院子里忙东忙西的虎妞, “咱闺女咋了?力气大,能干活!身子骨结实!性子是直了点,可心眼实诚! 张家小子白白胖胖的,看着就福气,配咱虎妞正好!这叫……叫啥来着?对,互补!” 话是这么说,可王金宝心里其实也有点没底。 他偷偷瞄了眼闺女。 虎妞这会正在劈柴,准备等他收拾完猪肉后,起锅烫下猪肉。 她抡着斧子,一斧子下去,碗口粗的木柴“咔嚓”一声裂成两半,那架势,比她两个哥哥都利索。 毕竟,在家其他活不说,这灶上的活她可没少干。 王金宝看她这样,则在心里嘀咕:闺女啊,明天见了张家小子,可千万收着点力气,别把人家吓着…… 虎妞这会自己心里其实也正七上八下呢。 她劈完柴,抹了把额头的汗,黑红的脸蛋在夕阳下泛着光。 她不像小时候那样是个懵懂无知的小丫头了,前两年跟着三哥认了些字,也能听懂村里那些同龄的孩子在背后怎么说她,说什么“黑熊精”、“嫁不出去”之类的难听话,她听到后也会因为自己的肤色和身材自卑。 刚开始时也会难过,还会偷偷躲起来哭,但三哥看到后总是会安慰她,说让她做自己就好了,不要管那些人怎么说。 于是她听进去了,她选择了做自己。 然后,那些骂她难听话的村里女孩,被她狠狠地骂回去,骂的那几个女孩在家哭了好几天,躲起来不敢出门见人。 那些背后蛐蛐她嫁不出去的村里男孩,被她狠狠地踹折了腿,半个月都不能下炕。 果然,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在背后说她那些不中听的话了。 是的,还是得做自己,三哥不愧是家里最有学问的人! 可……要定亲了,对象是那个白白胖胖、笑起来眼睛眯成缝、特别爱吃、家里开镖局开商队的张文涛。 虎妞心里有点打鼓。 她不讨厌张文涛,甚至觉得他挺顺眼。 张家祖母当年救过爹的命,这份恩情她记在心里。 嫁过去,她肯定会好好孝顺长辈。 张文涛……嗯,他要是日后不跟自己抢吃的,不笑话她力气大,那也挺好。 而且他白白胖胖的,看着就……嗯,像刚出锅的大白馒头,让人想咬一口。 虎妞喜欢白的,她自己黑,就觉得白的特别好看。 想到这儿,虎妞又有点发愁了。 定亲要交换信物,村里姑娘都是绣个手帕、做个荷包啥的。 可她……她连针都拿不稳! 这可咋办? —————— 同一时间,张府里也不平静。 张文涛把自己关在房里,对着铜镜照了又照,捏捏自己圆润的下巴,又拍拍鼓鼓的肚子,唉声叹气。 “爹啊!您这……这也太突然了吧!”他哭丧着脸对着刚进门的张德海抱怨,“我……我还没准备好呢!怎么就……就有媳妇了?” 张德海瞪了他一眼:“准备什么?虎妞那丫头多好!力气大,能干活,身子骨结实,一看就是能生养的!性子是直了点,可心眼实诚!配你这懒货正好!省得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我……我也不是嫌弃……”张文涛挠挠头,小声嘟囔,“就是……就是有点懵。” 他脑子里闪过虎妞的样子,黑红的脸蛋,亮晶晶的眼睛,还有…… 那年,他刚在蒙学认识了王明远。 去他家找他玩时,他好奇那猪圈里的猪,扒着猪圈就往里面看。 等他发现院墙旁边,那只离他不远,能吓死人的大蜈蚣时,他吓得一动不敢动。 他自幼父亲不在身边,全靠祖母和母亲带大,所以打小就惧怕这种虫子! 然后,那个才五岁的小黑丫头,二话不说搬起一块脸盆大的石头,“砰”地一下就砸死了虫子,还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小白牙…… 那一刻,他觉得虎妞像个从天而降的女侠! 虽然……黑了点。 但他心里其实挺喜欢那种被保护的感觉的。 虽然他也希望以后虎妞别跟他抢吃的…… 不过,他愿意分她一半!嗯,一大半也行!想到这儿,张文涛又嘿嘿傻乐起来。 乐完了,他也开始发愁。 定亲要送信物,送啥好呢? 金银首饰?会不会太俗气? 他瞧着虎妞平时也不爱戴这些东西。 笔墨纸砚?虎妞好像用不上…… 这可咋办? 第89章 虎妞定亲 第二天一大早,王家小院的门就被拍得砰砰响。 王金宝开门一看,好家伙! 门口站着个穿得跟个红被套似的老媒婆,脸上涂着厚厚的胭脂,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张嘴就是连珠炮似的吉祥话: “哎呦喂!恭喜王老爷!贺喜王老爷!天赐良缘,佳偶天成啊! 张家少爷仪表堂堂,福气满满,王家小姐英姿飒爽,一看就是旺夫益子的好命格! 老身给王老爷道喜啦!” 媒婆身后,还跟着几个吹鼓手,正卖力地吹着唢呐敲着锣,滴滴答答,哐哐当当,热闹得能把房顶掀了。 这阵仗,引得左邻右舍纷纷探头探脑,可一瞧是王家门口,又想起前几日那凶悍事迹,又都吓得“砰”一声关紧了门窗,只敢隔着门缝偷瞄。 张德海带着张伯母和张文涛,还有两个挑着礼担的伙计,站在媒婆身后。 张文涛今天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崭新的暗红色绸缎褂子,衬得他那张圆脸越发白净,像个刚出笼的大肉包子,看着就喜庆又……富态。 “王老哥!叨扰了叨扰了!”张德海满面红光,拱手笑道。 “张老弟!快请进!整挺好!整挺好!”王金宝黝黑的脸上也笑开了花,连忙把人往里让。 虎妞被大嫂刘氏和娘亲赵氏按在屋里捯饬了半天,终于被放了出来。 她换上了一身新买的细布浅色衣裳,虽然料子普通,但看着青春活泼。 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扎着两根鲜亮的红头绳。 她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角,黑红的脸蛋上带着点羞涩,但那双眼睛依旧亮晶晶的。 张文涛一看到虎妞出来,胖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朵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只会嘿嘿傻笑。 媒婆一看主角都到齐了,立刻抖擞精神,尖着嗓子开始走流程:“吉时已到——双方见礼——” 在王金宝、赵氏和张德海、张伯母的见证下,虎妞和张文涛规规矩矩地互相作了个揖。 媒婆又拿出两份红纸写的庚帖,让两家父母交换了,这亲事就算正式定下了。 接着就是交换信物。 媒婆笑眯眯地说:“请新人互赠信物,以表心意,情定今生——” 虎妞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大大方方地递到张文涛面前。 不是什么绣帕荷包,而是一串用红绳仔细穿好的东西——那是一串打磨得光滑透亮、形状奇特的白色小骨头。 而且看这光泽应该是时常把玩的器物,在阳光下泛着一种特殊的莹润感。 “喏,给你。”虎妞的声音清脆, “这是我家杀猪攒下的猪惊骨,听老人说能辟邪壮胆。 我看你小时候胆子小,这个送你,希望你以后胆子大点!” 她说完,还冲张文涛扬了扬下巴,那意思:拿着,姐罩着你! 张文涛看着那串独特的“手串”,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嘿嘿笑着接了过来,宝贝似的攥在手心里:“谢谢虎妞!我……我一定好好戴着!” 媒婆在旁边看得嘴角直抽抽,这信物……可真够别致的! 但脸上还得堆着笑:“好!好!猪惊骨,辟邪镇宅,壮胆气!好兆头!张家少爷,您的信物呢?” 张文涛连忙从身后伙计捧着的盒子里,小心翼翼地端出一个更大的、盖得严严实实的红漆食盒。 他献宝似的捧到虎妞面前,胖脸上满是期待: “虎妞,给!这是我……我跑遍了整个长安城,把我觉得最好吃的点心铺子都买了个遍! 有刚出炉的芝麻糖、酥掉渣的蜜三刀、软糯的桂花糕、甜滋滋的龙须酥…… 你尝尝,看喜欢哪种?以后我天天给你买!” 食盒盖子一掀开,一股混合着糖油、芝麻、果仁的浓郁甜香瞬间飘散开来,引得旁边的狗娃使劲吸溜鼻子。 虎妞看着盒子里琳琅满目、油光水亮的各色点心,眼睛“噌”地就亮了,刚才那点羞涩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嘴角忍不住往上翘:“这么多!都……都给我?” “嗯!都给你!”张文涛用力点头,胖脸上满是真诚。 “好!”虎妞也不客气,接过食盒,抱在怀里,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份礼物,简直送到了她心坎上! 媒婆赶紧打圆场:“好!好!甜甜蜜蜜,和和美美!礼成——” 两家大人看着这俩孩子,一个送骨头壮胆,一个送点心表心意,虽然路子有点野,但那份朴实真诚劲儿却做不得假,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心里最后那点顾虑也烟消云散了。 接下来就是开席。 席面是张德海特地去福星楼订的,鸡鸭鱼肉样样齐全,尤其是那道油亮喷香的红烧大肘子,稳稳当当地摆在桌子正中央。 王家这边也又做了好几道硬菜,又卤了点王氏秘制卤肉做为添头,此刻都端上桌,整个桌子满满登登的。 要是搁在以前,虎妞和张文涛早就筷子翻飞,为了那桌子中间的肘子肉争得“你死我活”了。 可今天,两人坐在一块儿,却显得格外“拘谨”。 张文涛看着那诱人的肘子,咽了咽口水,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最肥美的,犹豫了一下,放到了虎妞面前的碗里:“虎妞……你,你吃。” 虎妞正埋头,害羞的小口小口对付一块卤肉,看到碗里突然多出来的大块肘子肉,愣了一下,黑红的脸蛋更红了。 她抬起头,看了张文涛一眼,小声说了句:“谢……谢谢。” 然后也拿起筷子,在盘子里挑了块肥肉多的,飞快地夹到张文涛碗里:“你……你也吃。” 两人互相夹完菜,都飞快地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不敢看对方,只有通红的耳朵暴露了心思。 这难得的“相敬如宾”场面,看得一桌子大人忍俊不禁。 王金宝和张德海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就在这时,一只“罪恶”的筷子悄无声息地伸向了盘子——是狗娃! 他瞅准两人“谦让”的空档,瞄准了那块两人都没动、油光最足、皮最厚的肘子尖儿! 眼看就要得手! 说时迟那时快!两只筷子如同闪电般交叉落下,“啪”地一声,精准地夹住了狗娃的“魔爪”! 虎妞和张文涛同时抬起头,两道带着“杀气”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狗娃! 狗娃被这突如其来的“筷子阵”和眼神吓得一哆嗦,筷子差点掉地上。 他讪讪地收回手,干笑两声:“呵呵……呵呵……我……我看你俩都不吃,以为……以为你俩都不爱吃肘子尖了……” 虎妞和张文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紧张和……一丝被戳破小心思的羞恼。 但很快,那点羞恼又化作了忍俊不禁的笑意。 两人同时松开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若此场景在前日的拜师宴上,两人心里可能还在嘀咕:“张文涛/王虎妞,大坏蛋!抢我吃的!” 可这一刻,看着对方同样泛红的脸和亮晶晶的眼睛,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张文涛/王虎妞,希望你能天天开心! 第90章 清水村报喜 就在虎妞定亲这日。 永乐镇,清水村。 日头刚爬上树梢,村口的老槐树下就坐了几个妇人,一边忙活手里的活计,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扯八卦。 话题兜兜转转,又绕到了王屠户家。 “听说了没?前几日王家那阵仗,全家老小跟被狼撵似的,一股脑全奔府城去了!” 一个精瘦的妇人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点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的复杂表情,“啧啧,说是王家老三在考场上突发急症,快不行了,赶着去见最后一面呢!” 旁边一个胖点的妇人嗤笑一声:“你那都是过时的消息了,前日就传信来说就已经好啦!我看你就是嫉妒人家王家日子过的红火,到时候赵嫂子回来,我可告诉她,看她不骂你个三天三夜。” 那精瘦的妇人听到这话,瞬间吓得脸都白了,王家的威名在整个清水村那都是响当当的。 不提那一家子“黑熊精”,就单论赵氏和刘氏两个人,那都是在他们这群妇人中威名赫赫。 她连忙出声告饶,几个妇人乐作一团,这时候,村口土路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天的锣鼓声,敲得震天响。 “哐哐哐!咚咚咚!!” 这动静,在寂静的清水村显得格外突兀。 几个妇人吓了一跳,纷纷站起身,伸长脖子朝村口望去。 只见一队穿着皂青色衙役服的人马,正敲锣打鼓吹着唢呐,浩浩荡荡地进了村! 为首那官差手里还高高举着一张卷起来的、盖着鲜红大印的文书! “我的老天爷!衙役?这是?报喜的衙役?!”旁边的一个老头眼尖,失声叫了出来。 “报喜?给谁报喜?”精瘦妇人一脸茫然,“咱村谁家能惊动衙役来报喜?” “还能有谁?!”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妇人一拍大腿,声音都尖了, “肯定是王家!王家老三!他不是在府城考院试了吗?!” 这话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水潭,瞬间在围观的村民中炸开了锅! “秀才!我的亲娘咧!是秀才老爷!衙役报喜,那肯定是考中秀才了!” 人群瞬间沸腾了!羡慕、嫉妒、震惊、难以置信……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快!快去王家报信啊!王家这会没男人在家!谁再去通知下村长!”有热心的村民反应过来,拔腿就往王家方向跑。 “对对对!王家这会家里就剩几个女人和小孩了!得有人主事!快去请村长!”另一个人也反应过来,撒丫子就往村长家跑。 一时间,清水村像开了锅的沸水。 孩子们兴奋地追着报喜的队伍跑,大人们也顾不上手里的活计,纷纷涌上村道,跟着衙役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朝着村东头王家小院涌去。 王家小院里,钱氏正抱着还在襁褓里的小猪娃,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和来帮忙的娘家母亲一起,一边摘着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猪妞正在院子里追着几只小鸡崽玩闹。 正说着话,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声。 “彩凤!彩凤妹子!快!快出来!报喜的衙役来了!你家三郎考中秀才了!”隔壁的刘婶子气喘吁吁地冲进院子,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和喜色。 “啥?!”钱彩凤手里的菜“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猛地站起身,差点惊得把手里的猪娃扔出去。 钱母也惊得站了起来,一把按住女儿和怀里的孩子:“真的?!刘家妹子,你没听错?!” “千真万确!衙役队伍都进村了!敲锣打鼓的!正往你家来呢!”刘婶子拍着大腿,“快!快准备准备!” 钱彩凤听后就手忙脚乱地往屋里跑:“娘!快!快帮我拿我准备好的那个红布包!在柜子最底下!还有……还有那铜钱罐子!都拿出来!” 猪妞也听明白了,兴奋地蹦起来:“三叔中秀才了!三叔是秀才老爷了!”。 钱母也激动得直抹眼泪,赶紧跟着女儿进屋拿东西。 就在这时,清水村的村长,王金宝本家的堂哥王金福,也带着几个村里有头有脸的王家族人,急匆匆地赶到了王家小院。 王金福是个五十多岁的精干老汉,平日里在村里颇有威望。 “彩凤!彩凤侄媳妇!”王金福一进院门就高声喊道,“喜事!天大的喜事啊!咱们老王家祖坟冒青烟了!出了个秀才公!” 钱彩凤正好拿着一个沉甸甸的红布包和一个装了铜钱的瓦罐出来,看到村长,连忙迎上去,声音还带着激动:“村长叔!您来了!快!快请进!” “不进了不进了!”王金福摆摆手,脸上红光满面,“衙役马上就到门口了!咱们得赶紧迎出去!不能失了礼数!” 话音刚落,那震耳欲聋的锣鼓唢呐声已经到了院门外。 “哐哐哐!咚咚咚!” “清水村王明远王相公府上——喜报——!”一个洪亮的声音穿透喧嚣,清晰地传了进来。 院门打开,官差站定,清了清嗓子,展开手中盖着鲜红府衙大印的文书,朗声唱道: “捷报!贵府相公王明远,高中长安府院试第三名,荣膺秀才功名!乡试联捷,指日可待——!” “轰——!” 院外围观的村民爆发出更大的惊叹和欢呼声! 第三名!这可是顶顶好的名次! 钱彩凤激动得浑身发抖,在钱母的搀扶下,连忙上前,将那个沉甸甸的红布包双手奉给报喜官差:“官爷辛苦了!一点茶水钱,不成敬意!多谢官爷!” 报喜官差掂了掂分量,脸上笑容更盛,拱手道:“恭喜王老爷!贺喜王家!秀才相公前程似锦!” 钱彩凤又捧起那罐子铜钱,走到院门口,对着外面看热闹的村民,尤其是那些眼巴巴的小孩和老头老太太,抓起一大把铜钱就撒了出去! “同喜同喜!沾沾喜气!” “哗啦啦——!” 孩子们欢呼着扑上去争抢,老头老太太们也笑得合不拢嘴,纷纷弯腰去捡。 一时间,王家门口热闹得像过年。 第91章 祖坟着了? 喧嚣过后,人群渐渐散去。 王金福看着依旧激动难平的钱彩凤和一众王家族人,捋了捋胡子,脸上带着郑重和感慨: “彩凤啊,金宝兄弟不在家,但今天这事儿,是咱们整个老王家的荣耀! 是咱们清水村开天辟地头一遭! 出了个正经的秀才公!还是第三名! 我们王家虽然也不是什么大宗大户,世代也都是泥腿子。 但这光宗耀祖的大事,得让底下的祖宗们也知道知道!” 他环视一圈在场的王家族人: “老少爷们儿们!咱们王家,祖祖辈辈都是土里刨食的粗人,大字不识一箩筐! 如今,金宝家的三郎,给咱们老王家挣了天大的脸面! 中了秀才!这是祖宗保佑,是咱们王家祖坟冒了青烟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洪亮: “金宝兄弟远在府城,这祭告祖宗的事儿,咱们不能等! 得替他办了!替咱们整个老王家办了! 大家伙儿都回家,带上纸钱元宝,咱们一起去祖坟,给祖宗们烧个喜信儿! 让祖宗们也高兴高兴!” “好!” “应该的!” “走!给祖宗报喜去!” 在场的王家族人纷纷响应,个个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气。 这可是王家族里第一个秀才公!虽说他们王家也没几个人! 但是,这秀才公说出去脸上都有光! 钱彩凤自然没有异议,连连点头:“全凭村长叔做主!” 很快,以王金福为首,浩浩荡荡几十号王家的男丁,提着大捆大捆的黄纸、叠好的元宝,还有用红纸包着的点心果子,簇拥着钱彩凤,一路浩浩荡荡地朝着村后山坡上的王家祖坟走去。 王家族人数量一般,所以祖坟都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坟头不多但都离得不远。 王金宝的父母走得早,他又是独苗,他家祖坟在坡地的最上面。 到了坟地,王金福指挥着众人: “先给各家的先人烧点,报个平安喜讯! 最后,大伙儿都聚到金宝爹娘坟前,一起给这两位老人家多烧点! 告诉他们,他们的好孙子,给老王家争了大光了!” 众人应声散开,各自找自家先人的坟头,点燃纸钱,嘴里念念有词,无非是家里都好,保佑子孙平安,今天主要是来报王家三郎中了秀才的大喜事。 最后,所有人都聚拢到了王金宝父母的坟前。 这两座并排的土坟,此刻成了全场的焦点。 “叔,婶子!你们在天有灵,睁开眼看看吧!”王金福站在最前面,声音洪亮,带着激动, “你们的好孙子,明远!出息了!考中了秀才老爷!还是第三名!给咱们老王家,给咱们清水村,都挣了天大的脸面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亲自将厚厚一摞黄纸点燃,又招呼众人:“来!大伙儿都搭把手!给我那早走的叔婶多烧点!让他们在下面也风光风光!有钱花!有面子!” 几十号人纷纷将带来的纸钱、元宝投入火堆。一时间,坟前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纸灰被热浪卷起,漫天飞舞。 那火堆越烧越旺,火焰蹿起老高,热浪逼得人连连后退。 “烧!使劲烧!让祖宗们高兴!”有人喊着。 “叔,婶子!你们孙子有出息啦!”有人对着坟头喊。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堆积如山的纸钱,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 也不知道是不是王金宝之前两次烧纸烧的太多,还是今年雨水少,几次下来那坟底下的树根烘的快干了。 随着众人的不断加纸,有眼尖的人发现,王金宝家坟上开始冒着一股子青烟。 而且那青烟越来越粗,不再是丝丝缕缕,而是像一条粗壮的黑龙,翻滚着、扭动着,直冲云霄! 在晴朗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醒目,隔着几里地都能看见! 瞬间就冲散了周围那些“普通”的纸烟,直插蔚蓝的天穹! 这景象太过骇人!所有人都惊呆了! 现场瞬间鸦雀无声,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那股巨大烟柱升腾时发出的低沉呼啸。 “我的老天爷……这……这是啥?!”一个年轻的后生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金宝哥家坟咋冒恁大烟呢?!”有人腿肚子开始打哆嗦。 王金福也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根粗得离谱、浓得化不开、直溜溜冲向天空的青色烟柱,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他活了五十多年,给祖宗烧了无数次纸,从来没见过这种景象! 忽然,他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词!一个只在戏文里和老人古话里听过的词! 他猛地一拍大腿,因为激动,声音都劈了叉,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狂喜,指着那根擎天柱般的青烟吼道: “祖坟冒青烟!是祖坟冒青烟啊!!!” 他环视着周围惊魂未定又满脸茫然的族人们,激动得胡子都在抖: “看见没?!都看见没?!金宝家的坟头!冒青烟了!冒了这么大一股青烟! 怪不得!怪不得三郎能考中秀才!还中了第三名! 原来根儿在这儿啊!这是祖宗显灵!祖宗保佑!咱们老王家,这是要出大人物了!” 他死死盯着那根依旧在滚滚升腾、丝毫没有减弱迹象的粗壮烟柱,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撼和兴奋而变得嘶哑: “我的个亲娘咧……这烟……这烟也忒粗了点! 这……这哪是普通的祖坟冒青烟? 这分明是……分明是……”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那个让所有王家族人心脏狂跳的猜测: “王金宝家三郎!这是要中状元的兆头啊!!!” 他话音刚落,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坟……那坟竟然蓦的着了!!! 一瞬间,从那坟堆底下突然冒出来几簇火苗!!! 还没来得及反应,那火苗越来越大,几息间就成了熊熊大火!!! 村长此刻吓得都快尿出来了!!! 他甚至都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只剩嘴里在无意识的呢喃: “王家……王家……” “难道……” 第92章 回程 长安府城这边,定亲宴后,王家众人也准备启程回清水村了。 天刚蒙蒙亮,长安城还笼罩在薄薄的晨雾里,小院门口却已经热闹开了。 王大牛和王二牛兄弟俩,正吭哧吭哧地把最后几个鼓囊囊的大包袱往两辆马车上塞。 锅碗瓢盆、铺盖卷、没吃完的米面、面盆水桶……一样不落,全都要带回去。 “轻点!轻点!别把三郎的书压坏了!”赵氏站在旁边指挥,手里还抱着个小包袱,里面是她给在家的猪妞新买的红头绳,和给二儿媳还有小孙子猪娃特地买的细软料子。 这次二儿媳看家没来府城,她这个当婆婆和奶奶的也得给买点礼物带回去。 二儿子王二牛每天都在她耳边叨叨他媳妇和儿子,已经叨叨的她耳朵快长茧子了。 王金宝背着手,看着两个儿子像蚂蚁搬家似的忙活,黝黑的脸上带着点满足。 他咂咂嘴,对旁边的张德海道:“张老弟,真是麻烦你了,还特意给安排车。” 张德海哈哈一笑,拍着王金宝的肩膀:“王老哥,跟我还客气啥!咱两家现在可是正经亲家了!应该的!以后用车,随时言语!” ———— 此刻,王明远正站在崔知府的书房里,一早趁府衙上值前他就到了。 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纸张特有的味道。 崔知府今日穿着官袍,那张圆润富态的脸多了些官威,少了几分温和。 “仲默啊,”崔知府叫着王明远新得的表字,声音里带着点长辈的关切, “回乡休整是好事,陪陪家人。但功课不可荒废。这些,” 他指了指书案上厚厚一摞用蓝布包好的册子, “这是为师这些年随手记下的东西,你带回去看看。 再根据为师记录内容,挑选一些作几篇策论,等你回到府城,为师可要检查你是否用心。” 王明远连忙点头称是,快步上前,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裹。 入手的分量让他心头一凛。 他小心地解开布包一角,里面是几本装订整齐的册子,从下往上依次从旧到新,最上层的墨迹隐隐还有些泛潮。 随手翻开一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不仅有历年朝廷邸报的摘要、地方上的大事纪要,更有崔知府用朱笔在旁边写下的批注、分析,甚至还有针对某些事件的应对策略推演! 这哪里是“随手记下”? 这分明是崔知府为官多年积累的“为官宝典”! “老师……”王明远喉咙有些发紧,抬头看向崔知府。 他也注意到崔知府眼下那淡淡的青黑,显然这是熬夜了。 就这几本册子,就足以看出这位看似圆滑富态的师父,背地里付出的心血,远超常人想象。 外面那些说他只会钻营巴结的传言,何其荒谬! 崔知府摆摆手,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仿佛只是随手给了学生几本闲书: “不必如此。你既入我门下,这些东西迟早要传给你。 多看,多想,尤其是那些批注,多琢磨琢磨为师为何如此想、如此做。 纸上得来终觉浅,日后你真正踏入仕途,方知其中意味。 切记,不可外传。” “学生明白!谢老师厚赐!学生定当仔细研读,不负老师期望!” 王明远郑重地将布包重新系好,紧紧抱在怀里,感觉像抱着一个滚烫的火炉。 “嗯,去吧。路上小心。到了家,替为师向你父母问好。” “此外……”崔知府话音顿了顿,“日后那些虚礼,不必再给为师送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见外。” 说完话,崔知府端起茶杯,示意他可以走了。 王明远一愣,才想起前日的那拜师礼,明白师父此话所指,只得深深一揖,低声称是。 这才抱着那珍贵的“作业”,退出了书房。 阳光照在身上,他感觉怀里的包裹沉甸甸的,心里也沉甸甸的,充满了对这位务实师父的感激和敬重。 ———— 回到小院时,马车已经装得差不多了。 王大牛正把最后那口大铁锅,小心翼翼地卡在两个藤筐中间,生怕路上颠簸磕坏了。 “三郎,回来啦?和师父交代完了?”王金宝问。 “嗯,爹,都交代完了。”王明远把怀里那个蓝布包小心地放进自己随身带的小书箱最底层,又用几件旧衣服仔细盖好。 “明远兄!等等我!”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只见李明澜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个小布包。 “明澜兄?你怎么来了?”王明远有些意外。 “听说你们今天走,特意来送送!”李明澜把布包塞到王明远手里,脸上带着真诚的笑,“一点心意,路上吃的。这是府城‘酥香记’的芝麻酥和绿豆酥,我记得你就爱吃这个。” 王明远心头一暖,接过来:“多谢明澜兄!让你破费了。” “破费啥!你如今可是秀才相公,知府大人的高徒了!以后我要是遇到难处,还得靠你拉兄弟一把呢!”李明澜半开玩笑地说着,眼底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和真诚的祝福。 “明澜兄说笑了。你我同窗之谊,说这个就见外了。”王明远认真道。 他想了想,又补充,“对了,我前几日给在咸宁县城的李茂兄也去了封信,告知了他我的近况。日后你们若有我能帮上忙的,尽管开口,不要怕会麻烦我。” 李明澜连连点头:“好!好!我记下了!你路上保重!到了家记得来信报个平安!” 送别了李明澜后,张伯父将他拉到一旁小声说道:“明远贤侄放心!那茯茶的生意,伯父一定当成头等大事来办!作坊选址、人手招募、材料采买,我都亲自盯着!保管出不了岔子!你就安心在家读书,等着年底分红的好消息吧!” 王明远笑着拱手:“有劳伯父费心。对了,伯父,我那两位蒙学同窗,李明澜您见过了,还有一位叫李茂,在咸宁县城的客栈当管事,算学和经营能力都不错。日后若商队里需要些识文断字、能写会算的帮手,伯父不妨考虑一下他们。都是知根知底、信得过的人。” 交代完这些,王明远心里才觉得踏实了些。 他看了一眼旁边正跟虎妞小声嘀咕着什么、脸还有点红的张文涛,又看了看抱着点心盒子、一脸满足的虎妞,嘴角不自觉弯了弯。 这桩亲事,虽然来得突然,但看着两人那懵懂又有点小欢喜的样子,似乎也不错。 “都齐了没?齐了就上车!出发!”王金宝大手一挥,发号施令。 一家人这才纷纷爬上马车。 王金宝、赵氏带着虎妞、狗娃和抱着书箱的王明远坐一辆;王大牛、王二牛、刘氏带着行李杂物坐另一辆。 梧桐小院的房子也快到期,就办了退租。 房主也听说了王家人的赫赫威名,再看到房子打扫的干净,一点都没墨迹,押金利索的退给了王大牛。 车轮滚动,两辆马车吱吱呀呀地驶离了梧桐小巷,朝着长安府高大的城门而去。 马车出了城,走上宽阔的官道,速度才快了些。 车厢里有些颠簸,但此刻家人都在身侧,那感觉格外的安稳。 王金宝靠着车厢壁,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田野村庄,心里盘算开了。 他捅了捅坐在他旁边的赵氏,又偷瞄了一眼在闭目背书的三儿子,然后压低声音:“孩他娘,你说……咱家这回,算不算真熬出头了?” 赵氏正给睡着的狗娃盖件衣服,闻言白了他一眼:“废话!三郎都成秀才老爷了!知府大人的徒弟!这还不算出头?” “不是,我是说……钱!”王金宝搓了搓手指头,声音更低了,“三郎读书,往后去书院,考举人,哪样不要钱?光靠卤肉铺子那点进项,够呛啊!我这前些天愁得都睡不着觉!” 赵氏也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 “不过现在好了!”王金宝脸上又露出笑容,带着点神秘,“你没听三郎跟张老弟说的那茯茶生意?五五分成!张老弟那人实在,生意做得大,路子也广!他给我说三郎那方子要是真能成,年底分红……嘿嘿,说不定比咱家卤肉铺子十年赚的都多!” 赵氏眼睛也亮了:“真的?能分那么多?” “那可不!”王金宝越想越美,“张老弟亲口说的,那茶要是做出来,能卖大价钱!到时候,咱家就真不愁钱了!三郎想买啥书就买啥书,想吃啥就吃啥!虎妞的嫁妆也能置办得厚厚的!” ………… 马车一路颠簸,众人也都被颠的不想再说话了。 安静下来的王金宝,心思又飘远了,眼神有点发直,嘴里喃喃道:“手里有钱,吃喝不愁……那上次答应祖宗的西域纸扎侍女,一两银子一个……要不……回去真买它一打烧烧?……” 此刻,王金宝还不知道,就在昨天,他爹娘差点被村里人给点着了。 第93章 路途美食 日头爬到了正当空,赶了大半天的路,人和牲口都乏了。 官道上前后几拨行路的,都陆续找着路边树荫或者稍微平整点的地方,停下来歇脚。 王家这两辆塞得满满当当的马车也靠边停了下来。 “下来透透气,活动活动筋骨!牲口也得喝口水!”王金宝率先从前面那辆马车上跳下来,跺了跺有些发麻的脚。 他抬头看看天,又看看前后,“找个背阴地儿,弄点吃的!” 狗蛋揉着后腰,龇牙咧嘴:“哎呦喂,这车坐的,骨头都快颠散架了!” 虎妞也皱着脸,嘟囔:“就是,腚都坐麻了!” 后面那辆车上,众人也纷纷下车。 先下车的赵氏目光落在王大牛身上:“大牛,找个地方,把家伙什拿出来,咱弄点热乎的吃!” “哎!”王大牛应了一声,他左右瞅瞅,相中了路边一块还算平整的空地,旁边还有几棵歪脖子树能遮点阴凉。 王大牛那蒲扇般的大手伸进藤筐和麻袋的缝隙里,然后猛地一抽——那口乌沉沉的大铁锅被他像拎小鸡似的提溜了出来。 “嚯!”旁边不远处也在歇脚的一伙行商,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这家人赶路还带这么大口锅?搬家呢? 王大牛浑不在意那些目光,他又从旁边找了几块棱角分明的青石块,手脚麻利地垒了个简易的小灶台,把锅稳稳架了上去。 王二牛也没闲着,他闷头就朝旁边的土坡走去。 那坡上长着些半人高的灌木和杂草,还有些枯枝。 王二牛走过去,也不挑拣,两条粗壮的胳膊一伸,跟抱柴火垛似的,搂起一大抱枯枝败叶,哗啦啦地就抱了回来,堆在灶台边。 那分量,够普通人家烧好几顿的。 这边灶台刚支好,大嫂刘氏已经抱着个大瓦盆过来了。 她身后跟着虎妞,虎妞左手里提着个水桶,右手还拎着个面袋。 “娘,颠了一路,快把人颠散了,中午就做点带汤的烩麻食咋样?”刘氏一边麻利地把瓦盆放在地上,一边问赵氏。 她说话间,已经从旁边面袋里舀出面粉,哗啦啦倒进瓦盆里。 赵氏点点头:“行!就做烩麻食!吃着胃里舒服,也顶饿!”她顿了顿,指挥道, “虎妞,去把昨儿做的那罐子肉臊子拿来,多放几勺烩在锅里!还有,昨天卤的肉,切碎也放进去!路上赶路累,大家吃好点!” “好嘞!”虎妞一听,眼睛一亮,立刻转身跑到马车旁,踮踮着脚从藤筐里翻出一个陶罐,又翻出一块油纸包着的酱红色卤肉。 她抱着东西跑回来,把陶罐递给刘氏,自己则从旁边行李里抽出一块厚实的木板当案板,又从车上摸出一把磨得锃亮的菜刀。 只见虎妞把那块卤肉往案板上一放,手起刀落,“咚咚咚”几下,那肉就被切成了均匀的小丁,动作又快又稳,一看就是在家没少帮厨。 切好肉后,她打开肉臊子罐子,一揭开罐子,一股浓郁的肉香混着油脂的香气就飘了出来。 她毫不吝啬,用勺子狠狠挖了一大勺,那油汪汪、酱红色的肉臊子带着浓郁的香气,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她把肉臊子倒进已经倒好水的大铁锅里。 这边,刘氏往盆里的面粉中加了水开始和面。 那面团在她手里翻飞揉捏,很快就变得光滑劲道。 她把面团放在虎妞刚腾出来的案板上,用一根粗短的擀面杖开始擀。 面团在她手下听话地伸展、变薄,变成一张厚薄均匀的大面片。 “虎妞,来!”刘氏招呼一声。 虎妞立刻放下刀,洗干净手,凑过来。 姑嫂俩配合默契,刘氏把擀好的面片切成粗细均匀的长条,虎妞则拿起一条,手指飞快地捻动、搓揉,那面条在她手里就像变戏法似的,变成了一颗颗指甲盖大小、中间微凹的小面卷——这就是西北特有的麻食了! 她搓得飞快,一颗颗小麻食像珍珠似的滚落在旁边的簸箕里。 火苗舔舐着锅底,锅里的水开始冒起细小的气泡。 一旁的赵氏挽起袖子,从车上的小布袋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切得细细的姜末和蒜末。 她捻起一些,撒进锅里。 接着,又拿起虎妞切好的卤肉丁,也倒了进去。 随着水温升高,姜蒜的辛香、卤肉特有的醇厚酱香,还有肉臊子的油润香气,开始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霸道地钻进周围每一个人的鼻孔。 “咕咚……”狗娃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锅边,眼巴巴地看着锅里翻滚的水花和渐渐化开的肉臊子、肉丁,响亮地咽了口唾沫。 他也没闲着,早就从车上抱下来一摞摞大海碗,这几年随着他和虎妞的身量渐长,已经和大人一样用上了同款大海碗,就只有王明远依旧还是小瓷碗。 他手脚麻利的将碗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旁边放着筷子。 水终于滚开了,刘氏端起簸箕,把搓好的麻食“哗啦”一声全倒进了锅里。 白色的麻食在滚水里上下翻腾,混合着油润的汤汁泛起诱人的色彩。 “虎妞,把篮子早上买的青菜洗洗,再打几个鸡蛋!”赵氏吩咐。 “好!”虎妞应声,手脚麻利地从旁边一个小藤篮里抓出几把翠绿的青菜,跑到不远处的小溪边涮了涮,甩甩水就拿回来,也不用刀,直接用手掰成几段,丢进锅里。 接着,她又从篮子里摸出七八个鸡蛋,在锅沿上轻轻一磕,手腕一抖,蛋液就滑进了翻滚的汤里,瞬间凝固成金黄的蛋花。 最后,赵氏从另一个小布袋里抓出一小把晒干的芫荽末和葱花,均匀地撒在锅里。 滚烫的汤汁一激,那葱花芫荽的清新气息猛地爆开,瞬间与浓郁的肉香、面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难以形容、勾魂摄魄的复合香味! 这股霸道无比的香气,像长了翅膀一样,顺着官道飘出去老远。 原本各自啃着干粮、喝着凉水的其他路人,纷纷停下了动作,鼻子不自觉地抽动着,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王家这边。 那香味,香得人肚子里馋虫直叫唤,手里的干粮瞬间变得难以下咽。 有几个汉子眼巴巴地看着那口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大铁锅,喉结上下滚动,想上前讨碗,可目光扫过王大牛、王二牛那铁塔般的身板,还有王金宝那黝黑精悍的脸膛,再想想刚才他们刚才那利索劲儿,心里那点念头顿时就熄了火,只能悻悻地缩回去,狠狠咬一口手里的冷饼子。 第94章 路遇 就在这时,官道后方缓缓驶来两辆马车。 前面一辆青布篷子,看着朴素,但拉车的马神骏异常,皮毛油亮。 后面一辆则精致许多,朱轮华盖,一看就价值不菲。 两辆马车在离王家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前车先下来一个穿着深灰色布袍的老者。 这老者身量颇高,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虽然头发花白,但眼神锐利如鹰,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下车后,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圈,尤其在王家那口冒着热气的大锅上停留了片刻,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 紧接着,后面那辆精致马车的帘子也被一只胖胖的手挑开,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胖胖公子哥从中探出身来。 这公子哥生得唇红齿白,白白胖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缎长衫,腰间系着玉带,坠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那模样感觉和小胖子张文涛有七分相像。 他动作笨拙地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车,目光也立刻被王家锅灶那边飘来的浓郁香气吸引,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讶和……馋意。 那公子哥深吸了一口气,眼睛都亮了,转头对旁边的丫鬟道:“这味道……好香!比府里厨子做的还香!” 那老者闻了会,便迈开步子,径直朝着王家这边走来。 他的步伐沉稳有力,落地无声,要是王二牛看到的话,能一眼就看出是练家子。 王金宝正蹲在锅边,用长柄勺子搅着锅里的烩麻食,防止糊底。 一抬头,看见一个气势不凡的老者走了过来,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站起身。 老者走到近前,目光在王家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王金宝身上,抱了抱拳,声音不高却清晰:“这位老哥,叨扰了。” 王金宝连忙回礼:“不敢不敢,老哥有啥事?” 老者指了指那口香气四溢的大锅,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和:“老哥,你们这锅里的吃食,香味实在诱人。赶路疲乏,胃口不佳,闻着这香味倒是有了几分食欲。不知……能否匀碗给我?价钱好说。” 王金宝一听,原来是闻着香味来买吃的,心里松了口气。 他这人实在,连忙摆手:“嗨,就一口吃食,值当啥钱!老哥不嫌弃,我这就给你们盛碗!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说着就要去拿碗。 老者却伸手虚拦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的荷包,从里面捻出两块碎银子,递了过来:“老哥客气了。我也不能白吃白喝。这点银子,权当是饭资,还请收下。” 王金宝一看那银子,一块足有一两的样子,两块就是二两!他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老哥,这太多了!一碗面食哪值这么多钱!快收回去!” “老哥莫要推辞。”老者态度很坚决,直接把银子塞进王金宝手里,“我看你们这锅虽大,但人也多,而且饭碗也大,匀给我一碗,你们怕是自己就不太够了。这点银子,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也是耽误你们吃饭的补偿。” 王金宝手里捏着那两块还带着点体温的碎银子,感觉有点烫手。 他看看老者不容置疑的神色,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憨厚地笑了笑:“那……那行吧,老哥你太客气了。他娘,快,给这位老哥盛碗!用干净的碗!” 刚走到旁边的公子哥见状也连忙出声:“大叔,不妨事的话给我也来一碗,我胃口小,一小碗就行了,我也出同样的银子”,说着他伸手指了指王明远的小碗,也掏出了两块银子递了过去。 老者回头看了这少年一眼,虽然有点疑惑这少年真若是和他说的那般胃口这般小怎么还这么胖,不过本是萍水相逢,没必要探究此事。 少年也对老者不好意思的笑了两下算是回应。 既然开了头,王金宝只能同意,不过这两碗怕是连二十文钱成本都不到吧,这就赚了四两银子? 赵氏在一旁看得真切,心里也咂咂舌,这俩人出手可真大方! 她连忙应声,拿起大勺,给两个碗里盛了满满当当、料多汤浓的烩麻食。 金黄的蛋花、翠绿的青菜、酱红的肉臊和卤肉丁、雪白的麻食,在浓稠的汤汁里堆得冒尖。 少年接过碗,道了声谢,也不顾烫,先用勺子舀舀了一勺汤吹了吹,小心地尝了一口。 汤汁入口,他的眼睛瞬间更亮了,然后便迫不及待地小口吃了起来,动作虽快,却依旧保持着和身材不太相符的优雅。 老者也端着碗,站在马车旁,大口吃起来。 他吃得很快,但每一口都嚼得很仔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却透着一丝满足。 这边,王金宝见他们开吃了,才招呼自家人:“来来来,开饭开饭!” 刘氏和虎妞赶紧给家里人盛饭。 大海碗一个个被装满,狗娃早就等不及了,接过自己的碗,也顾不上烫,夹起一筷子裹着肉臊子和蛋花的麻食就塞进嘴里,烫得他直哈气,嘴里含糊不清地嚷着:“香!真香!娘,小姑,你们手艺太好了!” 王大牛、王二牛兄弟俩更是风卷残云,唏哩呼噜,吃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王明远也端着自己的小碗,慢慢吃着。 这烩麻食确实地道,面片筋道,汤汁浓郁,肉香十足,卤肉丁的酱香更是点睛之笔,一碗下肚,浑身都暖洋洋的,赶路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他一边吃,一边用眼角余光留意着那两人。那公子哥吃相斯文,但速度不慢,一碗很快见了底,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满足。 那老者也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没剩。 吃完后,那老者走过来,对着正在收拾碗筷的王金宝再次抱拳:“老哥,多谢款待,这是我这一路上吃过最舒坦的一顿饭。” 王金宝连忙摆手:“嗨,粗茶淡饭,不值一提,你们吃得惯就好。” 老者笑了笑,没再多说,转身回到自家马车旁。 那公子哥也上前表达了谢意,回到了自家马车。 王家这边也收拾妥当,锅碗瓢盆重新归置好。 王金宝摸了摸怀里那两块沉甸甸的银子,心里美滋滋的,这赶路还能赚外快,真是意外之喜。 “上车!继续赶路!”王金宝吆喝一声。 王家众人纷纷爬上马车。 车轮再次滚动,沿着官道向前驶去。 王明远坐在车里,撩开窗户上的布帘看了一眼。 只见那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缀围着他们慢慢悠悠的走着。 他放下帘子,心里琢磨着:看来这两日,怕是少不了要跟这两家阔绰之人同行了。 不过,今日天上的鸟怎么这么多,成群成群的飞,吵得人心头烦躁。 第95章 地龙翻身? 日头西斜,王家的两辆马车,正行驶在一段名为“丰峪口”的山峪之中。 这段路是府城通往清水镇的必经之路,也是全程地貌最险峻的一段。 峪口狭窄,两侧峭壁如削,怪石嶙峋,抬头望去,只能看见一线灰蒙蒙的天空。 车轮碾过碎石路,发出单调的“咯噔”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知为何,今日傍晚的空气有些闷热,一丝风也没有。 天空中的云也是一层层的鱼鳞状,看着有点吓人。 “爷,这地方看着可真够瘆人的。”狗娃扒在车窗边,看着外面陡峭的山崖,缩了缩脖子。 王金宝坐在前面那辆车的车辕上,眯着眼打量四周,黝黑的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嗯,这段路是得小心点。老大,老二,都打起精神,看紧牲口!” “知道了爹!”王大牛和王二牛在后面的车上应了一声,手里攥紧了缰绳。 赵氏搂着有些昏昏欲睡的虎妞,王明远则坐在车厢里闭目养神,心里默背着昨日看过的策论要点。 突然! “唏律律——!” 走在最前面,胖公子一行人的,那辆精致马车的两匹骏马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惊恐的长嘶! 紧接着,那两匹马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抽打了一下,猛地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疯狂乱蹬,随即调转马头,不顾一切地朝着来路的方向狂奔! “吁——!停下!停下!”赶车的车夫吓得魂飞魄散,死命勒住缰绳,却根本控制不住受惊的牲口。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紧随其后的王家两辆马车也瞬间受了惊! “咴咴——!” 王金宝和王大牛车辕上的两匹马也发出惊恐的嘶鸣,前蹄刨地,焦躁不安地打着响鼻,车架被带得剧烈摇晃起来! “不好!马惊了!”王金宝脸色大变,双臂肌肉虬结,死死攥住缰绳,脚蹬住车辕,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拽,“吁——!给老子停下!” 王大牛、王二牛那边也是同样,他黝黑的脸上青筋暴起,蒲扇般的大手几乎要把缰绳勒断,嘴里发出低沉的吼声:“站住!畜生!” 然而,受惊的马匹力量惊人,加上山道狭窄,王家两辆马车被前车带得也开始失控地向前猛冲,又因前车掉头,瞬间挤作一团! “啊——!” “娘!” 车厢里,赵氏、虎妞、狗娃和王明远被这剧烈的颠簸甩得东倒西歪,惊呼连连。 王明远死死抱住书箱,身体重重撞在车厢壁上,疼得他闷哼一声。 就在这混乱不堪之际,一阵沉闷的、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轰隆隆”声,如同闷雷滚动,由远及近,瞬间盖过了马匹的嘶鸣和人的惊呼! 大地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咔嚓!轰隆——!” 峭壁之上,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被震得松动,如同暴雨般簌簌簌簌滚落!砸在官道上、砸在车顶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巨响! “这是……这是……山崩? 不对,山崩应该没有这么大的动静! 这是……地震!是地震!” 王明远脑中“嗡”的一声,前世经历过的那场惨烈灾难的记忆碎片瞬间浮现脑海! 他猛地推开摇晃的车窗,嘶声大喊: “快下车!爹!大哥!二哥!快下车!离开马车!找开阔地躲开山崖! 是地龙翻身!是地龙翻身!!!”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和急切而变了调。 王金宝此刻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绝不是普通的马惊! 他当机立断,对着车厢里吼道:“孩他娘!我控着马,你带着三郎他们快跳车!快!” 但是还没等他去看顾车内的几人跳下,那匹惊马拉着沉重的车厢,在乱石的惊吓和地面的剧烈颠簸下,彻底发了狂,嘶鸣着朝前方一个狭窄的拐角猛冲过去!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再也顾不上控制惊马,猛地松开缰绳,直接从车辕上滚落下来! “轰!” 一声巨响! 王金宝他们这辆马车的前轮狠狠撞在一块滚落的巨石上,整个车厢猛地一震,侧翻在地! 车辕断裂,那匹惊马也被巨大的惯性带倒,发出痛苦的嘶鸣。 “爹!娘!”后面那辆车上,王大牛目眦欲裂! 他刚才也听到了王明远的嘶喊,几乎在同时,他也猛地松开了缰绳,从车辕上跳下。 他怒吼一声,如同猛虎下山,快速冲到侧翻的车厢旁! 这短短几步路,他想过了无数的惨烈场景,直到跑到近前,才舒了口气。 车厢只是侧翻,损毁不算严重。 “娘!三郎!虎妞!狗娃!快出来!”他双手抓住车厢边缘,手臂上肌肉坟起,额头青筋暴跳,竟将那被卡死的车厢门直接拽了开来。 “快!快!都快往出爬!明远个子小,先往出走!”赵氏在里面惊魂未定地喊着。 王明远来不及多想,但他没有按照他娘的意思,反倒直接招呼狗娃和虎妞,用力将赵氏先推了上去。 然后自己也被狗娃推了上去,最后狗娃和虎妞也快速的往出爬去。 虎妞临走前,看到了三哥视若珍宝的书箱,也眼疾手快的捞上塞了出去。 狗娃见虎妞这样,也捞起刘氏早上烙的那一兜子大饼,顺带上爬了出去。 众人离开车厢后,就立马拔腿快跑! 此刻王大牛也顾不上王明远愿不愿意,一把抄起王明远,像个鸡崽子一样揣在怀里,惊的王明远差点惊呼出声。 旁边的王金宝也终于爬了起来,四人迈开大长腿,飞快的离这片区域。 一家人刚离开车厢不到两个呼吸! “轰隆——!!!” 一块磨盘大小的巨石,裹挟着无数碎石泥土,如同天罚般从高处呼啸而下,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狠狠砸在了那辆侧翻的马车上! “咔嚓!哐当!” 木质的车厢如同纸糊的玩具,瞬间被砸得四分五裂,木屑飞溅!那匹马也不能幸免! 里面没来得及拿出的行李、被褥,在巨石的碾压下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瞬间变成了一堆狼藉的碎片! 赵氏看着那瞬间化为齑粉的马车和行李,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我的老天爷啊……再晚一步……再晚一步……” 王明远被大哥放下后,也是心有余悸,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这时候,虎妞把手里的书箱递了过去,王明远这才想起来,自己竟然将如此重要的东西遗漏了! 但是那刻他脑子里哪里顾得上这个,唯有快点让家人脱险。 他抱着怀里的书箱,这里面有柳教谕的赠与的进士笔记,有崔知府的官场记录笔记,还好被虎妞带了出来! 几人躲进了一处山凹里,望着外面还在不断掉落的巨石,众人脸色苍白。 “娘!别怕!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他强压下心头的恐惧,用力扶住浑身发抖的母亲。 “爹!你没事吧?”虎妞带着哭腔喊道。 王金宝刚才滚落车下,躲开了翻车,但是蹭到了一块地上的石头,半晌才爬起来。 此刻他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连忙应道:“我没事!你们咋样?老二和老大媳妇呢?” “爹!我们没事!二牛和翠花他们也没事,刚才我瞧见二牛控住马了,他们去了那片空旷的地方了。等落石小点,咱们再出去汇合。”王大牛大声回应,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 然而,没等他们再确认清楚情况,更大的危机发生了! 他们刚才为了躲避滚石,躲进了一处向内凹陷的山坳里。 这山坳三面环着陡峭的山壁,只有他们进来的那一个狭窄出口。 此刻,那块砸烂了马车的巨石,随着地势,正好滚落下来,死死堵住了他们唯一的出路! “完了!路被堵死了!”狗娃看着那块像小山一样堵在出口的巨石,声音都带了哭腔。 一家人看着那几乎密不透风的巨石,心都沉到了谷底。 出路被彻底封死,他们被困在了这个小小的山坳里! 四周的山体还在不断震动,大大小小的石块如同冰雹般砸落下来,砸在巨石上、砸在山坳边缘,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山坳里也不时掉下几块细石。 “都往里靠!贴着山壁!别被石头砸到!”王金宝作为一家之主,强自镇定下来,指挥着家人往山坳最里面、相对安全的地方躲。 王明远紧紧抱着书箱,拉着母亲和虎妞,跟着父亲往里退。 他目光扫过,这里除了他们一家,还有好几个人也被困了进来。 一个是那个穿着月白锦缎长衫的富家公子哥,此刻他头发散乱,衣衫沾满尘土,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恐,被两个同样狼狈的丫鬟护在中间,旁边还有两个一脸紧张的护卫。 还有几个行商打扮的人,个个面如土色,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 ———— 此刻,在山坳入口附近不远处的空旷处,王二牛竟硬生生的止住了那匹惊慌的马,双脚在地上犁出来两道深深的痕迹。 那个之前花二两银子买烩麻食的老者,也是看到了王二牛的“壮举”,惊讶的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他虽出身军伍,也见识过不少力气大的军卒,但从未见过力气如此之大之人。 不过此刻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连忙跳下车,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滚落的石头和不远处山坳的那块巨石。 他带来的那辆马车影响不大,那马好像是受过特殊训练,显然也受了惊,但是很快就稳定住了。 此刻被车夫死死拽着缰绳,在原地焦躁地踏着蹄子。 就在这时,一块脸盆大小的石头,带着呼啸的风声,从侧面山崖上一直滚了过来,朝着老者的身影飞去! “小心!”王二牛眼尖,大吼一声! 他距离老者最近,几乎是本能反应,他猛地抽出卡在行李中间的巨型大铁锅,像盾牌一样侧着举起,一个箭步就冲到了老者头旁边!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 那块沉重的石头狠狠砸在了锅底上! 巨大的冲击力震得王二牛双臂一麻,脚下踉跄。 这会,好似又有余震袭来,不断的巨石开始滚了下来,或是从天空中飞了下来。 王二牛此刻顾不得多想,立刻出声喊道: “嫂子,快跑,别管马车了,等会再回来救人!我刚瞧见爹他们躲进山凹里了,应当无事!” “老丈,快躲到我锅后面。”他此刻将那沉重的大铁锅舞的虎虎生风,将周围滚过来的碎石一一打飞。 被护在身后的老者,见王二牛这般模样,赶忙跟着飞快跑开,只是那眼神里,满是对王二牛这股力气和敏捷反应的深深赞赏。 大嫂也有样学样,此刻也顾不得山坳另一边的家人了,抄起一个沉重的木盆,护住自己,一行人飞快的朝着更远处空旷地带跑去。 第96章 被困(上) 山坳里,轰隆隆的闷响和石块砸落的噼啪声渐渐稀疏,最终只剩下零星的石块撞击声。 光亮慢慢暗了下来,只有巨石与山壁之间几道狭窄的缝隙,顽强地透进几缕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人影的轮廓。 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尘土味,还有劫后余生的粗重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啜泣。 “完了……全完了……”一个带着哭腔的男声在黑暗中响起,好像是一个行商,“我的货……我的货全在外面……那是……那是我一家子的命啊!没了……全没了……”他越说越绝望,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我兄弟……我兄弟刚才就在我旁边跑……一块石头砸下来……他……他……”另一个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恐惧和悲伤,“我连拉他一把都来不及……” 压抑的气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方狭小的空间。 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低低的呜咽声此起彼伏。 王明远眉头紧锁,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劝大家先冷静下来想想办法,毕竟人活着才有希望。 然而,一个清晰、冷静,却又异常沉稳的声音,比他更快地响了起来。 “与其在这里愁苦货物,哀悼同伴,不如先想想自己,如何度过眼前的困境。”说话的人声音很熟悉,好像是那位买他们饭的胖公子。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直了身体,虽然衣衫沾满尘土,发髻也有些散乱,但声音里却听不出多少慌乱。 “外面情况不明,这块巨石堵死了出路,我们被困在此处。与其哭泣消耗体力,不如省点力气,想想办法。 当务之急,是先检查一下能不能逃出去,若是逃不出去,那就需要统计一下我们这些人手头还有多少食物和水,大家等会也检查下自己的包袱和行囊。 我们这里……”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默数,“一共十四人。食物和水能支撑多久,决定了我们能坚持多久,等待救援的时间。” 王明远心中微微一动,有些惊讶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略显圆润的轮廓。 这个看起来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在如此绝境下,非但没有崩溃,反而思路如此清晰,瞬间抓住了关键点,这份冷静和判断力,远超常人。 他立刻也补充道:“这位公子说得对。水的问题,我刚才听到那边角落有水滴的声音,就在那个方向”, 他怕别人看不清,朝那个方向丢过去一个石子, “应该是岩缝渗水,虽然不多,但细水长流,暂时应该不缺。食物才是关键。至于脱困……” 他顿了顿,声音沉稳,“我二哥和大嫂他们应该在外面,只要他们平安,肯定会想办法救我们。 如果他们一时无法搬开这巨石,也一定会去找人救援。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保存体力,等待救援的同时,也看看这山坳里有没有其他薄弱之处,比如石块松动或者比较薄的地方。 但切记,不要贸然去挖去撬!我们在里面看不真切,万一动作太大引起再次塌方,后果不堪设想!” 胖公子立刻赞同:“你是王公子吧,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记得你的声音。王公子所言极是,大家听他的,四散开,小心脚下,摸索一下四周石壁的情况,看看有没有希望。动作一定要轻!” 王明远听到对方准确叫出自己的姓氏,心中了然,看来刚才混乱中对方也留意到了他们一家。 黑暗中响起窸窸窣窣的摸索声。 王明远则先摸到父亲王金宝身边,低声问:“爹,你刚才跳车,伤着哪儿没有?严重吗?” 他刚才看到父亲滚落车下,一直揪着心。 王金宝嘶了一声,活动了一下腿脚:“没事,就左腿磕青了一大块,有点疼,骨头没事,皮实着呢!不然刚才也跑不动了。” 他语气轻松,但王明远还是听出了一丝强忍的痛楚。 不过只要骨头没伤,就是万幸,王明远稍稍松了口气,但是还是不放心的又在父亲的左腿摸索了一遍,还好没有摸到出血。 众人摸索了一阵,带回来的消息却让人心沉。 四周的石壁要么是坚硬的整块山岩,要么就是被大大小小的碎石堵得严严实实,根本找不到一处看起来能撼动的地方。 绝望的叹息声再次响起。 “这下彻底封死出不去了,水是有,但是哪里有吃的啊?刚才跑的急,我就只揣了些银两,那个情况下谁会带食物逃跑啊!” 刚才怜惜货物的行商出声说道。 “是的,我这里只有一把瓜子,还是我在车上无聊的时候抓的,一人最多分几颗,可这一把瓜子也不顶事啊”另一个行商也出声。 “我们这里有一些糕点,但是量不多”。刚才出声的胖公子这会出声道,这点心还是丫鬟怕他饿,一直随身揣着的,虽不多,但是起码够众人每人分一小块。 四周又重新陷入绝望和悲戚的氛围中,丢失货物的那个行商又开始压低声音小声的啜泣。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吧唧吧唧”声,在王明远身边响起。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山坳里格外刺耳。 王明远一愣,循声转头,虽然看不清,但他知道旁边是狗娃。 “狗娃?你在干嘛?”他疑惑地问。 “啊?”狗娃的声音带着点被抓包的慌乱和含糊,“我……我在吃饼啊……” “吃饼?!”王明远愕然,“被困在这里,你哪来的饼?”他记得行李都在翻倒的马车上,被巨石砸烂了。 狗娃的声音更小了,带着点委屈:“就……就从包袱里拿的啊……三叔,我……我害怕,心里慌得很,一慌就想吃点东西……对不起,我错了……”他越说声音越小。 王明远猛地想起来了! 在马车侧翻,大家往外爬的时候,他好像瞥见狗娃最后爬出来时,怀里确实死死抱着一个包袱! 当时情况紧急,他根本没顾上细看! “你……你抱出来的是大嫂早上烙的饼?!”王明远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 “嗯……”狗娃弱弱地应了一声,“一大包呢……我……我怕浪费,就顺手……” 王明远简直哭笑不得,心头一块大石瞬间落地! 刚才还在为食物发愁,没想到绝处逢生,狗娃这个“顺手”简直是神来之笔! 那一大包袱饼,省着点吃,足够他们这群人支撑好几天了! 第97章 被困(下) 他刚才那一刻不是没想过私藏。 但地方就这么大,气味根本藏不住。 更重要的是,在这种绝境下,食物是稳定人心的关键。 藏着掖着,一旦被发现,只会引发混乱和内讧。 让大家知道有食物,看到活下去的希望,才能稳住局面,齐心协力想办法。 他立刻提高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大家别慌!我们有吃的!我侄子带出来一大包烙饼!省着点吃,足够我们支撑几天!水也有!现在我们更要稳住,保存体力,等待救援或者寻找机会!” 他这话一出,山坳里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和感激声。 “老天爷开眼啊!” “谢谢!谢谢小兄弟!” “有吃的就好!有吃的就有希望!” “王家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王金宝也拍了拍王明远的肩膀,声音里满是欣慰和自豪:“好小子!做得对!咱老王家,做不出那种只顾自己、藏着掖着的事!” 这时,那位胖公子摸索着靠近了王明远,他的动作很轻,但目标明确。 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问:“王公子,那饼……大概有多少?够我们十四人吃几天?按最节省的量算。” 王明远心中再次为对方的敏锐和务实感到惊讶。 他回忆了一下大嫂平时烙饼的分量,估算道:“包袱不小,我大嫂烙的饼实在,一张饼够一个壮汉吃一顿。 包袱里……少说也有二十多张。省着点,一人一天分小半张,加上点水,勉强能撑个三四天。” 不过他是按常人的饭量来算的,若是按照王家众人的饭量算,这些饼估计也就只够吃两三顿,毕竟这就是大嫂为路途这两三天准备的干粮,嗯……准确来说,算是零食吧,因为狗娃没事就喜欢掰几块过过嘴瘾。 现在是非常时间,只能行非常之事,暂时先委屈下家里人了。 “三四天……”胖公子沉吟片刻,声音依旧冷静,“时间不算宽裕,但也不算短。这样,食物的分配和管理,交给我的人来负责。我身边这两位丫鬟,还有那边我的两个护卫,”他指了指黑暗中另外两个沉默的身影, “他们都有把子力气,也懂规矩。你们也不用把食物全给我们,每天给我们定量发放的食物。 由我们按人头定量分发,你们监督,这样既能保证公平,也能防止哄抢。王公子,你觉得如何?” 王明远立刻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由他们这些明显有身份、带着护卫的人出面分配食物,更能服众,也更有威慑力,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而且对方主动承担这个可能得罪人的差事,也显示了他的担当和对王家贡献的尊重。 “公子考虑周全,这样最好。”王明远毫不犹豫地同意,心中对这个胖公子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此人不仅冷静,而且深谙人心,懂得在困境中如何维持秩序,格局不小。 “好。”胖公子点点头,随即又低声道,“接下来,我们轮流安排人值守,注意外面的动静和山坳内的安全。 其他人尽量休息,保存体力。王公子,你意下如何?” “正该如此。”王明远完全赞同。 两人在黑暗中,虽然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却仿佛达成了某种无声的默契。 就在这时,山坳外,远远地传来几声焦急的呼唤,穿透了石壁的阻隔,隐隐约约地飘了进来: “爹!娘!大哥!三郎!虎妞!狗娃——!你们在吗——?” “狗娃!娘——!你们在吗——?!” 是王二牛和大嫂刘氏的声音! “娘!二叔!我们在这儿!在石头后面!!”狗娃第一个反应过来,带着哭腔,连滚带爬地扑到巨石堵住的出口缝隙处,用尽全身力气嘶喊起来,“我们都在里面!没事!都没事!!” “狗娃?!是狗娃的声音!他们真在里面!在石头后面!”外面传来王二牛激动的大喊,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靠近。 “狗娃!你们咋样?受伤没有?爹娘呢?三郎呢?虎妞呢?”王二牛的声音贴着缝隙传来,带着急切。 “二叔!我们都没事!爷的腿磕了一下,不碍事! 奶、三叔、小姑、我,还有……还有好几个人,都没大事!我们有水!还有……还有我娘烙的饼!” 狗娃语速飞快地汇报着。 “有饼?!好!好!人没事就好!还有吃的就好!”王二牛的声音明显松了口气,带着巨大的喜悦, “你们等着!我们这就想办法把这破石头弄开!救你们出来!” “且慢!”一个苍老却沉稳的声音响起,是那位老者,“二牛兄弟,稍安勿躁!此刻天色已黑,视线不明,难以看清巨石结构和周围山体情况。 而且,地龙翻身之后,常有反复,余震未绝。 贸然动手,万一引发再次塌方,里面的人就危险了! 而且此石如此巨大,暂时还没法下手! 不如等到明日天亮,看清形势,准备好工具,再行施救,更为稳妥!” 山坳里的王明远听得真切,立刻扬声附和:“二哥!这位老丈说得对!安全第一!我们这里有水有粮,暂时安全!你们也在外面找个安全地方躲好,等天亮了再动手!千万不要冒险!” 王二牛在外面沉默了一下,显然在权衡,最终瓮声瓮气地应道:“……好!三郎,听你的!你们在里面好好的!我们就在外面守着!天一亮就动手!” “好!你们也小心!”王明远回道。 外面传来王二牛和大嫂低声商议的声音,脚步声渐渐退开了一些,似乎真的去找地方躲避了。 巨石缝隙里透进来的那点微弱天光也彻底消失了,外面彻底陷入了黑暗。 山坳里,重新被浓重的黑暗和寂静笼罩。 但这一次,绝望的气氛消散了许多。 知道救援的人就在外面守着,知道天亮就有希望,更重要的是,知道有足够的食物支撑他们等待,所有人的心都踏实了不少。 黑暗中,只听到胖公子冷静地吩咐:“阿大,阿二,你们负责前半夜值守,注意听外面动静和里面有无异常。其他人,尽量休息,节省体力。” “是,公子。”两个低沉的声音应道。 王明远也低声对家人说:“咱们靠墙坐着歇会儿吧,保存体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的思绪。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保存体力,相信外面的二哥。 第98章 脱困办法 山坳里,众人焦虑了一夜,在这漆黑的环境中也无法明确感受时间的流逝。 直到巨石缝隙间透进几缕微弱的灰白,宣告着天终于亮了。 外面也传来了一丝微弱的声音,像是脚步声。 “爹!娘!三郎!你们还好吗?”王二牛那粗犷的嗓门贴着巨石缝隙传了进来,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和急切。 “在!都在!都没事!”王金宝赶紧凑到缝隙处,扯着嗓子回应,“二牛!外面咋样?石头能弄开不?” 外面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传来王二牛有些沮丧的声音:“爹,这石头……太大了!跟座小山似的,死死卡在口子上,我和大嫂试了,纹丝不动!旁边倒是有些小石头,我们正准备清理呢!” 这话像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山坳里众人刚刚燃起的希望,几个行商忍不住又唉声叹气起来。 “完了……真出不去了……” “这么大的石头,神仙来了也搬不动啊……” 绝望的气氛又开始弥漫。 就在这时,那位胖公子开口了,声音依旧冷静,带着一种见多识广的笃定:“诸位莫慌,这种情况,我曾在古籍中见过。巨石虽然庞大,但是可以考虑用火攻!” “火攻?”王金宝一愣。 “对,”胖公子解释道,“找来大量的柴火,堆于巨石之下方,引火焚烧。待巨石烧得滚烫,再用冷水泼到其上面。巨石遇冷则骤变,必生裂纹,甚至崩裂。到时候,应该就可以破开了” 这法子听起来挺有道理,几个行商眼睛又亮了起来。 “好主意啊!公子高见!” “对对对!烧它!烧裂它!” 王明远却皱紧了眉头。 他蹲在地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面松软的泥土,脑子飞快转动,法子理论上可行,但…… “公子此法,确有道理。”王明远抬起头,看向胖公子声音的方向,语气带着斟酌, “但……此地乃是山坳,三面环壁,空间狭小。 若在出口处燃起大火,浓烟滚滚,无处可散,必然倒灌入内。 我们困于其中,不需片刻,便会窒息而亡。此其一。” 他顿了顿,继续道: “其二,巨石被烈火焚烧,热量惊人。 我等身处山坳,如同置身烘炉,巨石滚烫,热浪灼人,恐怕还未等到救援,我们先被烤熟了。此法……可能行不通。” 胖公子闻言,沉默了一下,他显然也忽略了这狭小空间的特殊性,只考虑了石头。 片刻后,他坦率道:“王公子思虑周全,是我疏忽了,此法确实不妥。” 刚燃起的希望又被掐灭,山坳里一片死寂。 王明远的手指还在抠着地面。 松软的泥土……全是土……他猛地意识到什么! 他蹲得更低,双手用力扒开表层的浮土和碎石,下面的土质果然更加松软湿润! 他心头一跳,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 “二哥!”他再次凑到缝隙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二哥!你听我说!这山坳口虽然被巨石堵死,但地面是软的!全是土!没有大石头!” 外面王二牛的声音带着疑惑:“土?土咋了?” “我们挖地道!”王明远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从里面往外挖,你们从外面往里挖!两边对着挖!这土质松软,挖起来应该不难!只要挖通一条能容人爬过的地道,我们就能出去!” “地道?”王二牛的声音拔高了,“这……这能行吗?万一挖着挖着碰到大石头咋办?” “是有这个风险,”王明远承认,“但现在这是最可行的办法!我们有水,还有饼,省着点吃,支撑几天没问题。只要运气不是太差,没碰到整块的大石头,一天,最多两天,我们就能挖通!总比干等着强!” 山坳里的众人一听,眼睛又亮了。 对啊!挖地道!这法子听着就靠谱!比烧石头安全多了! “好!挖地道!”王金宝一拍大腿,“就这么干!二牛!听见没?赶紧找家伙什挖!” “听见了爹!”王二牛在外面应道,声音也振奋起来,“可……可这荒山野岭的,上哪找趁手的家伙啊?用手刨或者用棍子刨,得刨到猴年马月去?” 是啊,工具是个大问题。 众人刚升起的热情又凉了半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就在这时,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山坳里响起,是王大牛:“二牛……咱……咱那辆车是不是还在……那上头有锄头和铁锨头……” “啥?!”王二牛在外面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哥你说啥?车上?车上咋会有那玩意儿?” 不仅王二牛懵了,山坳里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王大牛的方向,虽然看不清脸,但都能想象到他此刻肯定是一脸憨厚又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 赵氏忍不住了:“大牛?你带锄头和铁锨头干啥?三郎是去府城赶考,又不是去开荒!” 王大牛支支吾吾:“娘……我……我就想着……万一……万一咱在府城租的院子够大,院子后头有块空地啥的……我……我还能开片菜园子……种点葱和芫荽啥的……这不……这不省点买菜钱嘛……” “噗……”不知道是谁先没忍住笑出了声。 紧接着,山坳里响起一片压抑的低笑声。 这理由……朴实无华又充满生活气息,非常王大牛! 虎妞的声音带着点不满和调侃响了起来: “大哥!你光想着开菜园子省钱,咋不想想别的?我让你把咱家那个小石碾子带上,路上给三哥磨点芝麻糊喝,你咋死活不干? 说太重了牲口拉不动!现在倒好,锄头铁锨你倒记得带!你就是偏心眼儿!光想着你的菜园子!” 王大牛被妹妹怼得哑口无言,黑暗中似乎能听到他挠头的声音,憋了半天才小声嘟囔: “那……那石碾子……是……是比锄头沉多了嘛……再说……芝麻糊……府城也能买……” “菜府城不也能买吗?!”虎妞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那不是……那不是新鲜嘛……而且天天买菜那多费钱…… 而且……而且我和三郎也不爱喝芝麻糊”。 王大牛的声音越来越小,感觉越来越没底气,最后一句几乎小声的只有自己能听见。 第99章 担忧 工具的问题迎刃而解,山坳内外原本紧张压抑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连那位一直沉稳的胖公子,嘴角似乎也勾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很快,外面就传来了“吭哧吭哧”的挖掘声,还有泥土被翻动的哗啦声。 “我们开始挖了!你们也小心点,从里面挖!”王二牛的声音伴随着挖掘声传来。 里面没有工具,只能找些算是尖利的小石块,估摸着地方,朝着对面开挖,不过速度肯定是慢很多的。 挖掘工作热火朝天地开始了,王二牛和大嫂刘氏更是如同两台人形挖掘机。 王二牛光着膀子,露出精壮的肌肉,手里的铁锨舞得虎虎生风,一锨下去就是一大块土,大嫂刘氏则用那天防身的木盆,把挖出的土飞快地运走。 王家的各种齐备的生活用品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那位老者和他的车夫也没闲着,帮着清理土方。 更让人欣喜的是,正如王明远所料,地下的土质非常松软,偶尔碰到一些小石块,也被王大牛和王二牛随手就扒拉开了,根本没遇到什么阻碍。 时间在泥土的翻飞中飞快流逝。 随着“咚”的一声响,地道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通了!挖通了!”所有人都激动地站了起来,挤到地道口。 王明远赶紧凑过去,只见地道尽头,一个碗口大的小洞透进了外面明亮的光线,还能看到王二牛手里那沾满泥土的锄头! 当众人的脚踏上外面坚实的土地时,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涌上心头。 “出来了!终于出来了!”王金宝看着灰头土脸但都完好无损的家人,眼眶有些发热。 王二牛和大嫂刘氏也是满脸激动,大嫂更是直接抱住了虎妞和狗娃。 “好!好!都没事就好!”那位老者也走了过来,看着王明远,眼中满是赞许,“王公子临危不乱,智计脱困,佩服!” 胖公子整理了一下沾满泥土的锦袍,虽然狼狈,但气度不减,也对着王明远和王金宝拱手:“此番脱困,全赖王公子妙计与王家诸位鼎力相助。此恩,容后再报。” 王明远连忙还礼:“公子和老丈言重了,同舟共济罢了。” 他回头看了看那个黑黢黢的地道口,又看了看旁边那块依旧巍然耸立的巨大山石,心中感慨万千。 还好,没真等好几天才能出来,不然他真担心家里人饿坏了。 那点干粮……其实本来是大嫂给狗娃准备的零嘴。 山坳外,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直射着大地,照得眼前景象更加触目惊心。 原本还算平整的官道,此刻像被一只巨手狠狠揉搓过,碎石嶙峋,裂缝纵横,两侧山崖更是垮塌下大片山石泥土,将道路堵得七零八落。 那辆被巨石砸得只剩一堆残骸的马车,在乱石堆里显得格外凄凉。 众人站在相对开阔些的地方,望着这满目疮痍,一时都有些沉默。 死里逃生的庆幸过后,是面对前路的茫然和沉重。 “这路……”王金宝看着被彻底阻断的前方,那条通往清水村的方向,眉头拧成了疙瘩,“怕是十天半个月都通不了马车了,行人怕是走都困难。” 他试着动了动左腿,一阵钻心的疼让他忍不住“嘶”了一声,脸色又白了几分。 赵氏赶紧扶住他,满脸忧色。 那位胖公子,此刻虽依旧仪态从容,但华服上沾满尘土,发髻也十分散乱。 他环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通往府城的方向,声音沉稳地开口: “诸位,此地不宜久留。山石松动,恐有再次塌方之险。 依我看,通往府城方向地势相对平缓,两侧也没有什么山,受损应是最轻,勉强可行。 不如我们先行折返府城,待道路疏通,再作打算?” 他的话立刻得到了那几位行商的附和。 “对对对,这位公子说得在理!先回府城安全!” “这鬼地方,多待一刻都瘆得慌!” 王明远的心却猛地一沉。 府城?那清水村呢?家里只剩下二嫂钱彩凤带着年幼的猪妞和小猪娃! 这么大的动静,地动山摇,家里的房子能扛得住吗? 娘亲赵氏显然也想到了同一处,她紧紧攥着王金宝的胳膊,嘴唇哆嗦着,看向通往家乡的方向,眼里全是恐慌。 “爹,娘……”王明远的声音有些发干,“家里……二嫂她们……” 王金宝的脸色更加难看,那条伤腿仿佛有千斤重,拖累得他心焦如焚。 他何尝不想立刻插翅飞回去? 可这腿……这路……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王二牛猛地抬起头,他脸上还沾着挖地道时蹭上的泥灰,眼神却异常坚定: “爹,娘,三郎,你们跟大哥大嫂他们先回府城!爹的腿不能耽搁,得赶紧找大夫瞧!我……我回清水村!” “二牛!”赵氏惊呼一声,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这路……你怎么走?到处都是石头,还有山崩的危险……你……你万一出个什么事,娘可怎么活啊?” “娘,我能走!”王二牛语气斩钉截铁,他指了指自己, “我腿脚快,身子也灵便!这些石头挡不住我!爬我也爬回去! 彩凤一个人带着俩孩子,猪妞还小,猪娃才那么点大……这么大的事,家里没个男人不行! 我不回去看一眼,守着她们,我……我死都不安心!” 他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发哽,那是对妻儿刻骨的担忧。 第100章 再回府城 旁边的老者一直静静听着,此刻看向王二牛的目光里,那份欣赏几乎要溢出来。 他戎马半生,最重情义,王二牛这不顾自身安危、一心挂念家中弱小的担当,正戳中了他心中最看重的地方,他忍不住微微颔首。 王金宝看着二儿子,这个平日在家里话不多,干活却实诚的儿子,此刻像一座山一样挡在家人和未知的危险之间。 他喉咙发堵,半晌才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感和深深的自责:“唉……都怪我……都怪我这条不争气的腿……拖累了大伙儿,拖累了你……” “爹!您这说的啥话!”王大牛立刻粗声粗气地打断他,他走到王金宝身边,那铁塔般的身躯仿佛能扛起一切, “要不是您当机立断跳车,指不定还是啥样! 而且万一……万一您要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全家可咋办呀!!! 这点伤算啥?养养就好了! 眼下这路没法走了,让二牛回去,是最好的法子! 他这几年练武,身手好,跑得快,一个人目标也小,比咱们这一大家子挤在这动弹不得强!” 大嫂刘氏也出声道:“爹,您别多想!二牛的身手您也知道,家里刚盖的新瓦房最是结实,应当没什么事的,您放心”,她也知道此刻二牛最需要的是支持。 虎妞和狗娃也赶紧凑过来,虎妞拍着胸脯:“二哥,你放心去!我力气大,能保护家里人!”狗娃也昂着头:“还有我!我……我能帮忙搬东西!” 一边的老者,看着王家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没有抱怨,没有推诿,只有相互扶持和毫无保留的信任,老者心中那点因家族凋零而生的感伤更浓了。 他微微侧过脸,掩去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润。 若是他的家人都还在……该多好。 王金宝看着儿女们,再看看赵氏满是泪痕却强撑着点头的脸。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用力拍了拍王二牛的肩膀,声音低沉却带着力量: “好!二牛!爹……爹不拦你了!路上千万小心!眼睛放亮点,手脚麻利点!见到彩凤她们……替爹娘报个平安!告诉她们,我们都好好的,等路通了就回去!” “哎!爹,我记住了!”王二牛重重点头,眼圈也有些发红。 事不宜迟,王二牛立刻开始准备。 他脱掉外面沾满泥灰的褂子,只穿一件贴身的短打,这样行动更利索,又紧了紧裤腰带和绑腿。 王大牛则快步走到自家那辆还算完好的马车旁——这辆车因为王二牛及时控马,只是受了些颠簸,并未翻倒。 他在一堆行李里翻找起来,动作麻利。 很快,他抽出一把用厚布缠裹着的长条物件,解开布条,赫然是一把寒光闪闪、刃口雪亮的杀猪刀! “二牛,拿着!”王大牛把刀递过去。 王二牛一愣,接过沉甸甸的杀猪刀:“大哥,这……你们路上……” 王大牛憨厚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转身又从马车底下抽出一个同样用布裹着的长条: “没事!我还有一把备用的!我怕万一坏了……”他挠挠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众人:“……” 王明远嘴角抽了抽,大哥这“有备无患”的习惯,在这种时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又无比安心。 “大哥,谢了!”王二牛感激道。 王明远拿过狗娃怀里的包袱,那里面是大嫂烙的饼,因为脱困的快,此刻也没吃多少。 他塞到王二牛手里:“二哥,带上路上垫垫肚子。还有件事……”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你回村路上,定会经过永乐镇。如果……如果情况允许,麻烦你去蒙学看看赵夫子。 他孤零零一个人,家里也没个帮衬的,这么大的动静,我实在放心不下。 若是……若是他那里情况不好,或者伤了病了,你就别管他推辞,直接把他带到咱家去!” 王明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 赵夫子于他,是启蒙恩师,情同父亲一样。这份牵挂,王二牛自然明白。 “三郎放心!”王二牛用力点头,将包袱背好,“我一定去看赵夫子!能带回来,我背也把他背回咱家!” 一切交代妥当,再无他言。 王二牛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家人,目光在母亲赵氏脸上停留了一瞬,赵氏强忍着泪,用力朝他点头。 他不再犹豫,转身面向那乱石堆积、危机四伏的归家之路。 众人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乱石堆的拐角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收回目光。 空气中弥漫着担忧和祈祷。 “走吧,”王金宝的声音带着疲惫,也带着一丝决然,“咱们也动身,回府城!” 一行人互相搀扶着,开始小心翼翼地调转方向。 王大牛将王金宝扶上那辆幸存的马车。赵氏、王明远、虎妞、狗娃也依次上车。 车厢里挤得满满当当,却异常沉默,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装满了对远方亲人的牵挂。 车轮碾过碎石和裂缝,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缓慢地朝着府城的方向移动。 来时充满希望的路,归时却如此沉重艰难。 马车摇摇晃晃,车厢里没人说话。 赵氏紧紧握着王金宝的手,眼睛望着清水村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山峦,看到家中的小院。 王金宝闭着眼,眉头紧锁,不知是腿疼,还是心疼。 虎妞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闷闷地问:“娘,二嫂……还有猪妞猪娃……会没事的,对吧?” “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赵氏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回答女儿,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你二嫂能干,猪妞也机灵……老天爷会保佑她们的……” 狗娃挨着王明远坐着,小声说:“三叔,我有点想猪妞了。还有小猪娃,他那么小,会不会被吓哭啊?” 王明远摸了摸狗娃的头,心里也是一片酸涩。 虽然狗娃个头比他高大,但是毕竟也只是个八岁多的孩子,这次也是被吓的够呛。 他不敢去想最坏的结果,只能强迫自己往好处想: “别怕,你二婶很厉害,还会武功,会保护好他们的。 等路通了,我们就能回家了。” 王大牛在前面赶车,听着车厢里的低语,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 他回头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都别瞎想!二牛回去了!有他在,天塌不下来!”这话像是在给家人打气,也像是在给自己定心。 第101章 府城情况 随着马车的渐渐行驶,不再是山崩地裂的险峻峪口,而是相对平缓的村落地带。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丝毫不能让人安心。 道路两旁,原本应该炊烟袅袅的村庄,此刻一片狼藉。 许多土坯垒成的房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推搡过,墙壁开裂、倾斜,甚至完全倒塌。 王明远的内心也越来越沉重,随着继续前行,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不再是来之前路上零星的行商,而是些拖家带口、背着简单包袱的村民。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脸上带着惊恐和茫然,步履蹒跚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府城走去。 有人推着独轮车,上面堆着些锅碗瓢盆和被褥;有人用扁担挑着两个孩子;更多的人只是两手空空,眼神空洞地挪动着脚步。 王明远看着窗外这些流离失所的人,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前世那场惨烈地-震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 “这么多人……都往府城去了……”赵氏看着路上越来越多的行人,声音带着颤抖,“府城……能装得下这么多人吗?吃的喝的……可咋办啊?” 王金宝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唉……府城怕是要乱套了……” 是啊,这么多人涌入府城,粮食、饮水、住所、治安……哪一样不是天大的难题? 他仿佛能看到师父那张圆润富态的脸上此刻必然布满了凝重和焦虑,府衙上下必定是灯火通明,彻夜难眠。 师父的压力……该有多大?他能扛得住吗? 虽然才拜师没几天,但是师父的真心托付和教导已经让他从内心深深的认可。 王明远只觉得一股焦灼感在胸中翻腾,恨不得立刻飞到府衙,看看师父怎么样了,看看自己能做点什么。 马车在沉默和压抑中艰难前行。 次日一早,终于,长安府那高大的城墙轮廓出现在视野里。 府城尚未关闭城门,应是还没到那般艰难地步,王明远稍稍松了口气。 此刻,城门口排起了长龙,都是等待进城的灾民。 守城的兵卒明显增加了许多,个个神情严肃,仔细盘查着每一个入城的人。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水和绝望的气息。 轮到王家马车时,兵卒看到他们虽然狼狈,但衣着还算齐整,又有马车,简单询问了几句来处和去向,便挥手放行了。 王明远也注意到,兵卒们虽然紧张,但并未慌乱,检查也还算有序,看来府衙的反应还算迅速,秩序尚可,只是不知道这般开城放人还能持续多久。 刚进城没多远,那位胖公子便靠了过来。 他脸上虽然还沾着尘土,但神情已经恢复了平日的从容,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矜贵。 他对着王明远这边拱了拱手,声音清晰地说道:“王公子,山高路远,此番共历劫难,也算有缘。在下就此别过。” 他顿了顿,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那玉佩通体莹白,温润细腻,在午后阳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他递向王明远:“此物王公子收好。日后若有机会来京城,可凭此物到京城最大的酒楼——望月楼寻我,到时候我请你吃全京城最好吃的烤鸭,和那日的烩麻食一般好吃。” “对了,我叫林沐南。” 王明远微微一怔,没想到对方会赠予如此贵重的信物。他连忙拱手:“公子厚意,明远心领。只是此物太过贵重……” 不过还没等王明远推辞的话说完,那胖公子微微一笑,抬抬手,转身离去,很快便汇入城中的人流,消失不见。 紧接着,那位一直沉默寡言的老者也走了过来。 他对着王金宝抱了抱拳,声音沉稳:“老夫也需尽快去探望一位故友,确认其安危。此番脱困,多亏了王家诸位,尤其是令郎王二牛兄弟,更是救了老夫一命。此恩,老夫铭记于心。”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赧然:“只是……老夫尚有一不情之请。不知王家在清水村的住址……能否告知?待此间事了,若得空闲,老夫定当登门拜谢!” 王金宝和王明远连忙摆手。王金宝道:“老丈言重了!当时那种情况,换谁都会搭把手!二牛那小子就是力气大点,谈不上救命!登门拜谢万万使不得!您老的心意我们领了!” 老者见他们态度坚决,也不再强求,只是郑重地再次抱拳:“既如此,老夫也不便强求。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诸位保重!” 说完,他也带着车夫,转身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送别了这两位贵人,王家一行人继续往城里走。 府城内的景象比城外稍好,但灾情依旧触目惊心。 他们穿行在熟悉的街道上,只见一些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古旧的庙宇祠堂,倒塌了不少,断壁残垣随处可见。 瓦砾堆旁,也有百姓在哭泣、在挖掘。 相比之下,那些新建的砖瓦房、结实的商铺,受损就轻得多,大多只是墙体有些裂缝,瓦片掉落了一些。 最让王明远感到一丝安慰的,是城中穿梭不停的一队队官兵和衙役。 他们有的在清理街道上的障碍,有的在帮助百姓从危房里转移财物,有的在维持秩序,引导人流。 虽然人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和凝重,但行动迅速,各司其职,并未出现大的混乱。 街道上虽然行人匆匆,神色惶然,但整体秩序还算井然。 “三郎的师父……动作真快啊。”王大牛在前面赶车,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 王明远默默点头。 看到城中这副景象,他心中对师父崔知府的能力又有了更深的认识。 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组织起有效的救援和秩序维护,这份决断力和执行力,绝非寻常官员可比。 马车终于抵达了张府所在的街巷,离别前已经清退了梧桐小院的房子,此刻也只能去到张家叨扰了,不过现在两家的关系也已经今非昔比了。 张府宅院修建得颇为坚固,除了院墙有几道裂缝,门楼掉了几片瓦,整体并无大碍。 在门前停下没一会,得到消息的张文涛就像个圆球一样从门里滚了出来。 他眼睛红肿,脸上还挂着泪痕,一看到王家人,尤其是看到虎妞,立刻“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情急之下甚至冲上来就想抱下虎妞,被虎妞下意识地一巴掌拍开。 “你们可算回来了!呜呜呜……吓死我了!听说路上山崩了,我……我以为……呜呜呜……我今日本想偷偷出门去寻你的……呜呜呜”张文涛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完全不顾形象。 他一边哭,一边又忍不住凑近虎妞,抽抽噎噎地说:“虎妞……你……你没事吧?我……我担心死你了!真的!” 虎妞被他哭得有点懵,看着他红红的眼睛和胖脸上挂着的泪珠,黑红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一丝不好意思和感动,小声嘟囔:“哭啥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嘛……胆小鬼张文涛!” 张德海也闻讯快步迎了出来,看到王金宝被王大牛搀扶着,左腿明显不利索,脸色一变:“金宝老哥!你这是……快!快进屋!大牛,扶你爹进来!” 他转头又对管家急声道: “快!快去请回春堂的刘大夫!要快!就说我张德海求他,我和他有过命的交情,他定会来的! 算了,还是我自己去一趟吧,这个光景,怕是他还真不好请。 文涛,你在家看顾好你未来岳丈。 ” 王大牛连忙道:“张伯父,我跟您一起去!”他担心父亲,一刻也不想耽搁。 张德海点头:“好!走!” 看着王大牛跟着张德海急匆匆出门,王金宝被赵氏搀扶着进了张府。 进了张府后,在张伯母和下人的帮助下安置好父亲。 见一切都安顿好后,“文涛兄,”王明远叫住还跟个跟屁虫一样,跟在虎妞旁边微微抽噎的张文涛,“府上可有安静的书房?借我一用。” 张文涛抹了把眼泪,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点头:“有有有!我爹的书房就空着!我带你去!” 第102章 献救灾策 很快,王明远被带到了张家的书房。 书房布置得颇为雅致,但王明远无心欣赏,径直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深吸一口气,提起笔。 他此刻要做一件事,他将前世亲身经历过的那场灾难换来的经验和教训,结合这个时代的特点,快速梳理。 把他能想到的,关于震后救灾的一切要点,都写下来!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帮到师父,帮到那些受苦的百姓,他都得试试! 笔尖落在纸上,墨迹迅速晕开。王明远眼神专注,手腕沉稳,一条条清晰、务实的策略在他笔下飞快流淌: 《救灾策》 一、安民告示,稳定人心。 除张贴外,组织衙役、里正等沿街宣讲,确保信息通达底层…… 二、设立集中安置点。 提出分区管理,如生活区、诊疗隔离区、厕所区、物资发放区等,入区者发放登记凭条…… 三、开仓放粮,施粥济民。 凭登记凭条按人头定时定量领取,专人监督,防止冒领、重复领取及哄抢…… 四、水源管控与防疫。 在安置点设“疾疫观察哨”,发现发热、腹泻、呕吐者立即隔离上报…… 五、以工代赈,恢复秩序。 凭登记凭条“做工”,领额外发放的生活物资,帮助府城尽快恢复秩序…… 六、医患救治,分级处置。 分轻伤、重伤等不同等级病患,调用不同等级的大夫分级诊治,提高大夫利用率…… 七、严查治安,震慑宵小。 设立举报点,对提供作奸犯科有效线索者给予奖励…… 八、信息畅通,快速响应。 在各安置点、重要衙门、城门之间,设立固定或流动信使,确保政令畅通,灾情及时上报…… 九、灾情上报,请求支援。 明确统计受灾情况,所需物资,用确切数据说话,禀报上官早日尽快拨粮…… 十、二次灾害预防。 派人巡查各处山体、桥梁等险要地段,预防余震或降雨引发二次塌方、泥石流、洪水。危桥区域,立牌警示或暂时封闭…… 笔走龙蛇,墨迹淋漓。 王明远写得飞快,几乎是不假思索。 这些策略并非他凭空想象,而是融合了前世无数经验教训,结合本朝实际,力求最直接、最有效地应对眼前的危机。 写完最后一条,王明远放下笔,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拿起纸张,墨迹尚未干透。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条目,他心中依旧沉甸甸的。 这些纸上谈兵的东西,能否真正帮到师父,或者有些师父已经做了,他所写能否让师父查缺补漏这都是未知数。 但他必须去试试。 他小心地吹了吹墨迹,待墨迹干后,将纸张卷起,紧紧握在手中。 回到堂屋,大夫已经来了,此刻正在给父亲诊治。 从大夫口中得到问题不大,只需静养半月的消息,他也松了口气。 那么,接下来,他要去府衙!现在就去! 给家人说了声后,王明远来到府衙后,往日里还算清静的衙门,此刻简直像炸了锅的蚂蚁窝。 胥吏们抱着成捆的文书,脚步带风地穿梭在廊下,个个脸上绷得死紧,眼神里透着焦灼。 王明远报了名号,门房的小吏认得他这位知府新收的弟子,不敢怠慢,立刻引着他往里走。 到了内堂后,见到崔知府这位师父,王明远差点没认出来。 这才两天不见! 书案后头坐着的崔知府,哪里还是两天前那个红光满面、富态圆润的师父? 眼下的崔知府,两个眼窝子底下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像被人狠狠揍了两拳,脸颊也有明显的凹陷,嘴唇干裂起皮,要不是还穿着官服,此刻看起来真像路上的难民。 他正埋首在一堆公文里,眉头拧成一个死疙瘩,听见动静才抬起头。 “仲默?”崔知府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浓的疲惫,看清是他,那疲惫里又透出点微弱的亮光, “你……你没事?路上可曾遇险?华县突发地龙翻身,波及甚广,为师这几日焦头烂额,实在分不出人手去寻你……”他语速很快,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王明远懂。 王明远心头一热,连忙上前几步,躬身行礼,“学生没事!老师!”,看着师父这副模样,心里又酸又急。 “师父您……您保重身体啊!”他本想问怎么憔悴成这样,但想也不用想也知道原因,于是话到嘴边变成了关切。 他顿了顿,没有再啰嗦或者去叙说他一家被困山坳又脱险的惊险,直接切入正题, “师父,学生此来,并非只为报平安。学生……学生听闻灾情惨重,心中难安,斗胆……斗胆写了些关于救灾的浅见,或许……或许能帮师父查缺补漏,万望师父不弃,看上一眼!” 他话说得有些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赤诚和忐忑。说完后,赶紧从怀里掏出那份还带着体温、卷得紧紧的纸张,双手递过去。 崔知府显然没料到他是来献策的,疲惫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他接过那卷纸,没多言,直接展开看了起来。 起初,他的目光只是快速扫过,带着一丝例行公事的审视。 但很快,那目光就凝住了。 他看得越来越慢,越来越仔细,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纸面,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安民告示……稳定人心……集中管理?分区?……”他低声念着条目,声音越来越沉,眼神却越来越亮。 突然,他猛地一拍桌子,“啪”一声脆响在压抑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崔知府“噌”地站了起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王明远,里面是毫不掩饰的震惊和狂喜:“仲默!这……这都是你想出来的?!” 王明远被他吓了一跳,连忙道:“学生……学生只是有感而发,结合路上所见所想,以及……以及一些杂书所载的前人经验,胡乱写写,不知是否……” “好!好一个‘有感而发’!好一个‘前人经验’!”崔知府打断他,激动地在书案后踱了两步,拿着那份《救灾策》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这哪里是胡乱写写!条理清晰,切中要害!尤其是这隔离、分级处置、以工代赈几条,简直……简直是神来之笔! 为师这几日只觉千头万绪,处处漏风,你这册子,如同给为师递来了一盏明灯! 将许多模糊不清、想抓又抓不住的关键,条分缕析地摆在了眼前! 这有些防疫手段……虽闻所未闻,但细想之下,直指瘟疫根源!妙!妙啊!” 他看向王明远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赏和一种发现璞玉的惊喜: “为师一直知你策论见解不凡,却没想到……没想到你于这实务一道,竟也有如此天赋! 更难得是这份心思缜密,虑事周全!灾情如火,你这册子,来得太及时了!堪称救命之策!” 王明远被师父夸得脸上发烫,心里却踏实了不少:“师父过誉了!能帮上一点忙,学生就心安了。” “帮上大忙了!是帮了大忙!”崔知府重重坐回椅子上,将那份《救灾策》珍而重之地放在案头最显眼处,“来,仲默,坐下!你给为师细细说说,这几条……” 他指着其中几处不甚明了的地方,与王明远一一核对。 师徒二人一个问得急切,一个答得认真。 王明远结合前世所知,尽量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方式解释。 崔知府听得连连点头,不时提笔记下要点,或是提出更符合本地实际的修改意见。 书房里只剩下师徒二人低沉的交谈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时间在专注中飞快流逝。 窗外天色早已黑透,书房里点起了数盏油灯,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 直到打更声响起,崔知府才长舒一口气,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脸上却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振奋。 “好!太好了!仲默,经你这一番解说,为师心中豁然开朗!此策完善后,不仅我长安府,便是周边几府受灾之地,若能参照施行,必能大大遏制灾情蔓延,减少百姓伤亡! 待灾情稍定,为师定要为你请功!此策之功,当有你一份!”崔知府语气斩钉截铁。 王明远连忙起身:“师父!学生献策,只为救灾,不为功劳!此策能有用,便是学生最大的心愿!” 崔知府看着他年轻却坚定的脸庞,眼中欣慰更甚。 他摆摆手,示意王明远坐下,自己也靠向椅背,显露出深深的疲惫,但精神头还在:“你的心意,为师明白。不过,该是你的,跑不了。” 崔知府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沉重,“救灾千头万绪,眼下最棘手的,除了人命,便是这粮价!” 第103章 惩治粮商 崔知府捏了捏眉心,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的怒火: “城中那些粮商,闻风而动!粮价一日三涨!比灾前翻了几番不止!百姓本就遭灾,家宅损毁,如今连口吃的都买不起! 衙门里已经接到好几起为抢粮斗殴,甚至伤人见血的案子了!再这样下去,不等瘟疫来,城里就要先乱了!” 王明远一听,心头火起,脱口而出: “师父!此等奸商,囤积居奇,发国难财,罪不容诛! 何不速派衙役,查封粮店,开仓放粮,以安民心? 雷霆手段之下,看谁还敢作乱!” 他想起前世看过的那些影视剧里,对付这种奸商,不都是这么干的吗?快刀斩乱麻,最是解气! 崔知府闻言,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看着王明远,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苦涩到极点的弧度: “傻小子啊,傻小子,为师刚夸你实务上有天赋,你这想法,可就又落到那戏文话本里去了。” 他端起旁边早已凉透的茶,灌了一大口,润了润干哑得冒烟的嗓子,才缓缓道,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 “杀商?放粮?听着痛快,可那是取死之道!你当那些粮商背后站着的是谁?是城里的富户? 不!他们背后,是整个行省里的豪族,甚至是京里的勋贵! 再或者……是朝堂上某些大人物家的家奴!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崔知府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刀,那是一种在官场沉浮多年磨砺出的老辣: “你以为为师不想快刀斩乱麻? 今日查封一家,明日就有人敢在布政使司参我一本‘苛待商贾,扰乱民生’!后日,京里的弹劾奏章就能飞到御前! 到时候,别说救灾,我的官帽子,甚至脑袋,都得搬家! 更要紧的是,那些真正握有大量存粮、能解燃眉之急的大粮商,会立刻捂紧粮仓,甚至暗中串联,彻底断了粮路! 那时,满城百姓吃什么?饿殍遍野,民变四起,谁来收拾? 是我崔显正! 第一个被推出去平息众怒,砍头谢罪的,还是我崔显正!” 王明远愣住了,他确实没想那么深。 前世的知识告诉他该怎么做,却忽略了这时代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和官场倾轧的残酷。 师父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心头的怒火,也让他背脊生寒。 崔知府看着他懵懂的样子,叹了口气,眼神却变得更加深邃,仿佛在传授某种保命的心法: “仲默,你记住,官场之上,尤其是涉及这些世家豪族、利益勾连之事,最忌讳的就是凭着一腔热血,动什么‘真情实感’,喊打喊杀。那只会让你死得最快,还连累无数人。”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传授心法的郑重: “为师今日教你以后步入官场的正式为官的第一课,也是保命、成事的关键——消息灵通为根基,罪证在握方为刀!分化瓦解,借力打力!” “你以为为师这几年长安知府是白当的?”崔知府眼神冰冷, “那些粮商,哪家背后站着谁,哪家铺子账目不清,哪家行过贿赂,哪家偷逃税赋,甚至哪家掌柜在外面养了外室,生了私生子…… 只要我想知道,他们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十之七八,都在我这边存着底! 平日里,大家相安无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如今,他们想趁火打劫,逼我放血?哼,打错了算盘!” 崔知府冷笑一声,那圆润富态的脸上此刻竟显出一丝令人心悸的狠厉与算计: “他们现在敢坐地起价,无非是看准了灾情紧急,以为我不敢动他们,想逼我低头,或是让出些好处,比如减免些税赋,或是允诺些未来的便利。 甚至,想试探我的底线,看看能从中捞多少!可惜,他们算错了人! 想让我崔显正放血?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么大的胃口,有没有那么硬的牙口!” 他看向王明远,目光灼灼: “仲默,你记住,为官之道,不在于你有多清高,有多痛恨这些污秽。 而在于,你要懂得在污泥里行走,却不让污泥真正沾身。 要懂得和他们周旋,虚与委蛇,让他们放松警惕,甚至觉得你‘上道’。 在这个过程中,你要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把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一点一滴,不动声色地收集起来!留存好证据! 这不是教你同流合污,而是让你在关键时刻,手里有筹码,腰杆子能硬起来!这筹码,就是你的刀!” “就像现在!”崔知府猛地一拍那份《救灾策》,眼中闪烁着老狐狸般的光芒, “对付他们,不能一棍子打死,那会逼得他们狗急跳墙。 要分化!要逐个击破!要让他们互相猜忌,互相攀咬!” “明日,为师就会‘私下’召见城中几个根基相对浅、胆子也相对小的粮商。 我不会提粮价,我只会在闲聊时,无意间提起,府衙税吏最近在复核往年账目时,发现某几家的账目有些‘小出入’,数额不大,但性质……呵呵。 再顺便提一句,灾情当前,若能主动‘捐’粮济民,以表共度时艰之心,府衙感念其义举,过往些许‘疏漏’,自然可以‘酌情考量’,甚至为其在布政使司那里美言几句。” 崔知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你放心,这话一出,这些根基浅的,为了自保,为了戴罪立功,甚至为了攀附,会立刻主动‘捐’一些粮,并且会把粮价给我压下来! 因为他们怕! 怕我手里的东西,更怕被背后的主子当成弃子!” “等这几家带头‘捐’了粮,压了价,我再公开召集所有大粮商议事。 在议会上,我会先表彰那几家‘深明大义’的粮商,给他们戴上高-帽子。 然后,我会诚恳地对其他大粮商说:‘诸位都是长安府的栋梁,值此危难之际,本府相信诸位必不会落于人后。 府衙已开仓放粮,但杯水车薪。 若诸位能体恤民艰,将粮价恢复至灾前水平,并酌情‘捐’部分存粮以解燃眉之急,本府定当上奏朝廷,为诸位请功! 此等义举,必将青史留名!’” 崔知府顿了顿,眼神锐利如鹰: “同时,我会让师爷不经意地提到,府衙近日收到一些关于粮市‘异常波动’的密报,已着人详查。 若查实有人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扰乱民生…… 哼,国法无情!届时,莫怪本府未曾提醒!” 他看向王明远,语气带着一丝掌控全局的自信: “仲默,你猜猜,那些大粮商会如何? 他们敢不跟吗? 不跟,就是众矢之的!就是对抗官府!就是不顾大义! 他们背后的主子,也不会允许他们在这个时候当出头鸟!更何况,我手里还捏着他们各自的把柄! 他们互相之间也并非铁板一块! 我只需暗示,谁‘捐’得多,谁‘配合’得好,过往的某些‘旧账’,或许就能一笔勾销…… 甚至,未来官仓采买,也能优先考虑……” “如此一来,不用我动手查封一家,粮价自会回落!赈灾粮源也会源源不断! 他们还得求着我,主动‘捐’粮赈灾,以表‘忠心’! 这,才叫手段! 这,才叫借力打力! 这,才叫用规则去对付规则!” 崔知府最后语重心长地说: “记住,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敲打要狠,但台阶也要给。 让他们知道疼,知道怕,但也看到‘改过自新’、‘有利可图’的路。 这样,他们才会乖乖听话,甚至为我所用,这才是长久之道。” 王明远听得目瞪口呆,后背却已被冷汗浸透。 崔知府耐着性子将这其中的道理、手段、算计掰碎了,逐一细细的讲给他听。 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官场水面下的暗流汹涌,看到师父那张和善圆脸下隐藏的锋芒、手腕和深不见底的心机。 这远比戏文里和前世看到的那些电视剧里的打打杀杀更真实,也更让人心惊。 师父这一套组合拳,分化瓦解、恩威并施、借力打力、利益捆绑…… 简直是现代官场博弈的古代翻版! 老辣!太老辣了! 崔知府看着徒弟震撼的表情,知道这番话对他冲击不小。 他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疲惫,却语重心长: “仲默,你还年轻,路还长。 记住为师今日的话。 在这官场上,光有才华和热血不够,你得学会用脑子,学会审时度势,学会在规则内起舞,更要学会如何利用规则去达成目的。 这其中的分寸、火候,你要慢慢体会。” 他挥了挥手,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好了,夜深了,你先回去吧。你这份《救灾策》,为师会连夜斟酌完善,明日便着手施行。 你应当也累了一天了,回去好好歇着。救灾之事,千头万绪,后面……还有得忙。” 王明远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腾巨浪,郑重地向师父行了一礼: “学生……谨记师父教诲! 字字句句,铭记于心! 师父……您也千万保重身体!”他看着崔知府那憔悴不堪的样子,忍不住再次提醒。 崔知府扯出一个疲惫却欣慰的笑容,点了点头:“去吧。” 王明远退出书房,轻轻带上门。 他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心中百味杂陈。 第104章 二牛回镇 接下来的几日,王明远每日都跟着师父崔知府。 师父去哪,他就跟到哪。 白天巡视灾情,处理各种突发状况,安抚灾民,协调物资;晚上回到府衙,师徒俩还要对着那份《救灾策》一条条细化。 师父也在这个过程中,手把手教王明远各种为官之道。 不过,几日下来,崔知府脸色比前几日更差了,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感觉瘦掉了好几十斤,王明远也不遑多让,师徒两个好似难民一般。 但收获也是巨大的,他有种预感,经此一遭,日后他再提笔写那些经世济民的策论,笔下的分量,将截然不同。 —————————— 与此同时,通往永乐镇的方向,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蛮牛,在乱石和倒伏的树木间奋力穿行。 正是王二牛。 他此刻的模样,足以让清水村最胆大的猎户都吓一跳。 头发不知多久没梳洗了,被汗水、泥土黏成一绺一绺,胡乱披散在肩上和脸上。 脸上更是糊满了黑灰和干涸的泥浆,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的眼睛。 身上的粗布短打早就看不出原色,被树枝、石头刮得破破烂烂,露出的皮肉上也全是黑灰和尘土。 远远看过去,基本看不出个人样子,像只直立行走的黑熊。 这一路,比他预想的还要难走十倍。 官道早就被塌方的山石和倒下的巨木截成了无数段。 他只能凭着记忆和对方向的模糊判断,在荒山野岭里硬生生趟出一条路。 渴了,就找山涧喝几口冷水;饿了,就啃两口硬得像石头的饼;困极了,就找个背风的大石头底下眯瞪一会儿。 手里还得紧紧攥着那把杀猪刀的刀柄,得防止山间的野兽突袭。 地龙翻身后,这些野兽疯了一样到处窜,在路上他甚至遇到了一头斑斓的巨虎,不过那巨虎看他的眼神也是透露着慎重,两者都默契的错开了,没有爆发冲突。 一路遇到的流民也不少,那些人拖家带口,神色慌张,都在朝着府城方向走,唯独他一人,朝着相反的方向走。 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和腰间那把明晃晃的刀,加上他刻意放出的那股子生人勿近的凶悍气息,让周围想找他问路或是打探消息的人也不敢上前。 终于,在分开三天后的傍晚,翻过最后一道被泥石流冲垮的山梁,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永乐镇到了。 王二牛紧绷的心弦,终于稍微松了那么一丝丝。 眼前的永乐镇,虽然也显得有些凌乱,街道上能看到不少修补房屋的人,但整体还算完好。 倒塌的房屋很少,大多是些本就摇摇欲坠的老屋或者年久失修的祠堂边角。 路上行人虽然行色匆匆,带着劫后余生的惶然,但秩序尚可。 “还好……还好……”王二牛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一直悬着的心落回了肚子里大半。 看来清水村那边,应该也差不多。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结果手上的泥灰混着汗水,把脸抹得更花了,基本看不出一点属于人类的颜色。 他浑然不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先去蒙学看看赵夫子!三郎交代过的! 凭着记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拐进镇子西头那条熟悉的小巷,蒙学那扇熟悉的木门就在眼前。 王二牛心里焦急着夫子的安危,他几步冲到门前,抬起那只满是泥垢和老茧的大手,哐哐哐地就砸在门板上,力气大得门框都跟着震。 “谁啊?”门里传来赵夫子那带着点惊疑和疲惫的声音。显然,这几日也不太平。 “夫子!是我!王二牛!明远的二哥!”王二牛扯着嗓子喊,声音因为干渴和疲惫,嘶哑得厉害。 门里安静了一瞬,似乎是在辨认。接着,门栓被拉动的声音响起。 木门“吱呀”一声,拉开了一条缝。 赵夫子那张清瘦、带着书卷气的脸出现在门缝后。 他先是疑惑地往外看,当他的目光对上门外那个披头散发、满脸乌黑、眼珠子通红、浑身散发着野兽般气息的“人形物体”时,赵夫子的瞳孔骤然放大! “啊——!”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卡在喉咙里。 赵夫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这哪里是人?分明是山里头成了精的黑熊怪! 听说地龙翻身,山精野怪都跑出来了! 它……它竟然还会学人说话?还知道冒充王明远的二哥?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赵夫子脆弱的心脏,他眼前一黑,连哼都没哼一声,身体直挺挺地就向后倒去! “夫子!”王二牛一看老头翻白眼要倒,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这模样,怕是把夫子当妖怪了! 他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推开门,一个箭步冲进去,在赵夫子后脑勺着地前险险扶住了他。 “夫子!夫子!您醒醒!是我啊!真是王二牛!王金宝家的老二!” 王二牛半抱着赵夫子,又是掐人中,又是焦急地低声呼唤,心里懊悔得要死。 光顾着赶路,忘了自己现在这副尊容能吓死鬼。 好半晌,赵夫子才悠悠转醒,一睁眼就看到那张近在咫尺、糊满黑泥、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的“熊脸”,吓得又是一哆嗦,差点再次晕过去。 “夫子别怕!真是我!您看!您看我这眼睛!鼻子!嘴!”王二牛赶紧指着自己的脸,努力做出个“和善”的表情,可惜配上他那副尊容,效果适得其反。 他急中生智,语速飞快地解释: “夫子!我是从府城赶回来的!路上太难走了!山塌了,路堵了…… 我爹腿伤了,回府城去瞧腿了,我娘、大哥大嫂、三郎、虎妞、狗娃他们都好好的! 三郎特意让我回来看看您!他说您一个人,他不放心!” 这一连串的话,尤其是提到王明远,终于让惊魂未定的赵夫子找回了一丝理智。 他喘着粗气,借着王二牛搀扶的力道坐起身,凑近了仔细打量眼前这张“熊脸”。 看了半天,才从那双虽然布满血丝但依旧熟悉的、属于王二牛的倔强眼神里,依稀辨认出一点熟悉的影子。 “真……真是二牛?”赵夫子的声音还在抖,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 “千真万确!夫子,对不住,吓着您了!”王二牛挠了挠他那鸡窝似的头发,一脸歉意,带下一片灰尘。 确认了身份,赵夫子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拍着胸口:“你这孩子,怎么弄成这副模样?跟那山里的黑熊成了精似的……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明远他们没事,我就放心了……” 王二牛又简单说了下家里的情况和路上的见闻,确认赵夫子这边只是受了些惊吓,房屋有些裂缝但无大碍后,便不敢再多留。 他归心似箭,惦记着家里的媳妇和孩子。 “夫子,您多保重!我得赶紧回村了!”王二牛站起身。 “快去吧,快去吧!路上小心!”赵夫子心有余悸地摆摆手,看着王二牛那高大却狼狈的背影再次融入夜色。 他突然才想起来,刚才光顾着确认身份和关心王家的情况,完全忘记提醒二牛收拾下自己,这模样回去,别再把家里人吓个好歹…… 第105章 妖怪进村? 一番耽搁后,夜色已沉,一轮明月高悬,将清水村照得一片银白。 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几声犬吠。 王二牛踏着月色,大步流星地走在熟悉的村道上,越靠近家门,他的心跳得越快。 三天两夜的生死跋涉,所有的疲惫在这一刻似乎都化作了滚烫的急切。 彩凤怎么样了?猪妞有没有吓着?小猪娃还那么小…… 终于,自家那熟悉的院墙出现在眼前,院门虚掩着,里面黑漆漆的,没有灯火。 王二牛心头一紧,也顾不上多想,一把推开院门,几步就跨进了堂屋。 “彩凤?猪妞?”他压低声音呼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堂屋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回应。 只有月光透过窗户纸,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人呢?王二牛的心猛地一沉。 难道出事了?他猛地转身,想再去别的屋子找找。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异变陡生! 一道凌厉的破风声,带着一股子狠劲,毫无征兆地从他侧后方袭来!目标直指他的后脑勺! 王二牛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那是多年练武才造就的本能!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猛地向旁边一矮身! 呼!一个黑乎乎、沉甸甸的东西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狠狠砸在他刚才站立位置后面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震得墙皮簌簌往下掉。 王二牛惊出一身冷汗,借着月光定睛一看,那砸在墙上的,赫然是一柄他无比熟悉的、带着木柄的——铜锤! 正是他媳妇钱彩凤当年嫁妆里压箱底的那把! “畜生!还敢来!”一声娇叱响起,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王二牛循声望去,只见堂屋通往里间的门帘猛地被掀开,一道矫健的身影如同雌豹般扑了出来!不是他媳妇钱彩凤是谁! 钱彩凤此刻也是披着外衣,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手里握着另一把铜锤。 她眼神凌厉,死死盯着王二牛,那眼神不像看丈夫,倒像看一头闯进家门的凶兽! 王二牛张嘴刚想喊:“彩凤是我……” 话还没出口! 斜刺里,一道更凌厉、更致命的寒光,如同毒蛇吐信,悄无声息却又快如闪电地刺向他的肋下! 角度刁钻,狠辣无比! 是刀!真正的刀!一把开了刃的厚背大刀! 持刀之人动作迅猛,下盘极稳,刀风呼啸,带着一股子沙场搏杀的惨烈气息! 正是他的岳父,钱镖头! “岳父!是我!二牛!”王二牛头皮发麻,一边狼狈地躲闪那致命的刀锋,一边嘶声大喊。 岳父这身手,他可是知道。 而且岳父还是他的武道师父,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招招都是奔着要害来的! “彩凤!小心!这畜生道行不浅!竟能口吐人言,还会模仿二牛的声音乱人心神!” 钱镖头眼神冰冷,手中刀势丝毫不缓,反而更加凌厉,嘴里还大声提醒着女儿,“莫要被它迷惑了!全力出手!助我剁了这祸害!” 钱彩凤一听,更是深信不疑,手里的铜锤也挥舞得更狠了,嘴里还骂道:“该死的黑瞎子!白日三番四次来村里偷人粮食,晚上还敢摸到我家来!真当我钱家父女是吃素的?爹!我封它下路!你剁它脑袋!” 父女俩配合默契,一个身形灵活,专攻下三路和要害;一个刀法沉稳老辣,招招不离王二牛的面门脖颈。 两人显然是把积攒了几日的惊惧和怒火,全都倾泻到了眼前这头“成了精的黑熊”身上! 王二牛心里那个苦啊! 他空有一身力气,可对面一个是自己媳妇,一个是自己老丈人,他哪敢真下重手? 只能凭借着敏捷身手和一身蛮力,在狭小的堂屋里左支右绌,上蹿下跳,狼狈不堪地躲避着那要命的刀光。 他一边躲,一边扯着嗓子喊: “彩凤!真是我!你看清楚!我是二牛啊! 屁股!屁股!你屁-股上有颗红痣!左边!黄豆那么大!” 这话一出,钱彩凤挥舞铜锤的动作猛地一僵,俏脸瞬间涨得通红,又羞又怒:“爹!这……这熊精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它……它是不是会读心术?!” 钱镖头也是老脸一红,但手上动作更狠了,怒喝道:“妖孽!还敢用邪术窥探!受死!” 他显然认为这是妖法,更加坚定了斩杀“熊精”的决心。 王二牛都快哭了。这都什么事儿啊! 就在这鸡同鸭讲,王二牛险象环生,差点被老丈人一刀削掉耳朵的危急关头—— “白日里那头熊瞎子进王屠户家啦!” “快抄家伙!别让它跑了!” “打妖怪啊!” 院墙外,突然响起一片嘈杂的呼喊声和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王家院门被“砰”地一声撞开! 原来是刚才堂屋里那“咚”的一声锤子砸墙的巨响,加上钱镖头父女的呼喝打斗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去老远。 左邻右舍都被惊动了! 村民们这几天本就因为地龙翻身后,每日来村里偷吃粮食的熊瞎子提心吊胆,一听那熊瞎子跑到了王屠户家,那还得了? 当下就有胆大的汉子抄起锄头、铁锹、扁担,点着火把,呼啦啦地涌了过来,瞬间就把王家的小院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十几支火把噼啪燃烧着,将小小的堂屋门口照得亮如白昼! 随着火光的加持,周围的终于能看清了,所有人都看清了屋内的情况: 只见一个毛发散乱、满脸乌黑、衣衫破烂、活像从泥潭里捞出来的高大“野人”,正被钱镖头一把闪着寒光的大刀和钱彩凤一把明晃晃的铜锤,逼得在墙角上蹿下跳,狼狈不堪。 “嘶——!”看清那“野人”模样的村民们,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我的老天爷!真是头大黑熊!不过这黑熊怎么还穿衣服?那是衣服吧?” “废话,成了精了当然要穿衣服了!” “好家伙!这熊瞎子成精了吧?咋能站着打?” “钱镖头!彩凤丫头!顶住啊!我们来帮你们!” “快!堵住门!别让它跑了!” 村民们群情激愤,几个胆大的汉子已经举着锄头扁担就要往里冲! 被堵在墙角,前有岳父的刀,后有媳妇的铜锤,外面还有一群举着“兵器”的乡亲,王二牛此刻真是欲哭无泪,百口莫辩。 他扯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声音都变了调: “都别动手!是我!王二牛!我是王金宝家的老二!王二牛啊——!!!” 这一嗓子,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正准备往里冲的村民们愣住了,举着火把的手僵在半空。 挥舞着铜锤的钱彩凤动作顿住了,瞪大了眼睛。 就连一直沉着挥刀的钱镖头,刀势也缓了一瞬,狐疑地看向那个“野人”。 火光跳跃,映照着那张糊满黑泥的脸。 钱彩凤的心脏猛地一跳! 别人怕是分不清,但她和王二牛同-床共枕那么久,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熟悉的眼睛……那轮廓……分明是…… “二……二牛?”钱彩凤手里的铜锤“咚”一声掉在了地上,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钱镖头也眯起了眼睛,借着火光仔细辨认,终于从那狼狈不堪的外表下,依稀看到了女婿的影子。 他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大刀,老脸上满是惊愕和尴尬。 王二牛见他们终于停手,这才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靠着墙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感觉比跟十头野猪干一架还累。 他抬起那张黢黑的脸,看着门口举着火把、同样一脸懵逼的乡亲们,又看看眼前满脸通红的媳妇和一脸尴尬的老丈人,憋了半天,才瓮声瓮气、带着无限委屈地憋出一句: “我……我就回个家……差点被自己媳妇和老丈人……当妖怪给剁了……” 院子里,一片死寂。 第106章 崔知府的目标 长安府,距离那场地动山摇的“地龙翻身”,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 府城里,虽然有些倒塌的房屋废墟还没来得及完全清理干净,但那股子末日般的恐慌和混乱,已经像退潮一样,渐渐平息了下去。 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虽然大多行色匆匆,但也井然有序。 粥棚前排着长队,衙役们拿着名册,挨个核对,按着登记凭条上的信息发放稀粥和杂粮饼子,秩序井然,没人敢插队,也没人敢哄抢。 穿着皂衣的衙役小队,三人一组,五人一队,在各处安置点巡逻,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人群,偶尔低声呵斥一声,维持着基本的秩序。 穿着一身特制白色长袍的郎中,带着药童,在临时搭起的“疾疫观察棚”里忙碌,给那些咳嗽、发热的人诊脉开方,严重的立刻被带到远处单独隔开的棚子里。 那些棚子还用红漆涂上了大大的“+”,这是王明远要求的,说这样醒目。 倒塌的房屋废墟旁,有官府征召的民夫在清理,他们拿着简陋的工具,喊着号子,汗流浃背,每清理出一片空地,旁边就有人递上一块凭证,结束后可凭此牌去额外领一小块饼子——这是崔知府定下的“以工代赈”。 王明远跟在师父崔知府身后,看着眼前这一切,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终于稍稍松动了一些。 那份由他提出框架、师父崔知府结合府情完善并强力推行的《救灾策》,就像一副猛药。 虽然过程艰难,甚至伴随着一些看不见的博弈和妥协,但效果是实实在在的。 长安府城,这个一度濒临崩溃的庞然大物,在师父的铁腕和这套务实的策略下,硬生生挺了过来,开始艰难地恢复着元气。 那份凝聚了师徒二人心血的《救灾策》,也早已作为“长安府救灾经验”的核心部分,被崔知府整理成册,快马加鞭报送给了上级巡抚,甚至据说已经直达天听。 “仲默,”走在前面的崔知府忽然停下脚步,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却异常清晰,“下午申时初刻,巡抚和三边总督大人一行人就会到府城。” 王明远心头一跳,连忙应道:“是,师父。” 他抬眼看向师父的背影,不过小半个月,师父的变化简直天翻地覆。 原本富态圆润的身形,像是被抽走了一半的肥肉,官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 眼窝底下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脸色蜡黄,整个人透着一股子心若枯槁的憔悴。 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句“鞠躬尽瘁”。 走到没人处,崔知府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王明远,里面没了平日的温和笑意,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锐利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为师收到确切消息,”崔知府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 “巡抚和三边总督大人此行,一是巡查灾情,二是要亲眼看看咱们长安府这套‘救灾新法’的成效,准备在整个秦陕行省受灾州县推广!而且总督大人亲临,更是非同小可!这是天大的机遇!”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王明远:“为师在知府这个位置上,已经熬够了资历。这几年,该做的政绩,该打点的关节,为师都没落下。上头……也透了些风声给我。” 王明远屏住呼吸,他知道师父能量不小,消息灵通,但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崔知府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带着一丝志在必得: “秦陕行省按察使司,有位老大人……年纪到了,马上就要荣休,这个位置,盯着的人不少。 但这次救灾,咱们长安府是标杆!是头功! 只要在巡抚和总督面前把这场‘戏’唱好了,让他们亲眼看到咱们的‘功劳’和‘苦劳’,这按察使的位置…… 为师未必不能争上一争!这破格擢升,也并非全无可能!” 按察使!主管一省刑名、监察的三品大员! 王明远心头剧震,他虽知师父志向高远,却也没料到这次的目标是此位置,竟要争那破格擢升! 更没想到师父竟如此直白地将这关乎前程的谋划告知于他,这份信任,沉甸甸的。 “师父深谋远虑,学生佩服!”王明远真心实意地说道。 崔知府摆摆手,脸上那点兴奋迅速被凝重取代: “深谋远虑是虚的,眼下这场‘硬仗’才是实的!咱们这小半月,是实打实拼了命,流了汗,做了事的! 可光埋头做事不行,上官日理万机,未必能事事看在眼里。 咱们得让他们‘看见’!得让他们‘记住’!看见咱们的付出,记住咱们的功劳!” 他用力拍了拍王明远的肩膀,力道不大,却带着千钧重担: “明远,你记住,为官之道,既要能低头拉车,更要学会抬头看路!尤其是在这种关键时刻! 接下来的半天,咱们师徒俩,得把‘拉车’的辛苦,‘看路’的本事,都亮给巡抚和总督大人瞧瞧!” 王明远看着师父那张憔悴得几乎脱了形的脸,再看看他眼中燃烧的斗志,心中瞬间明悟。 师父所谓的“抬头看路”,就是要在这最后关头,用最直观、最震撼的方式,将他们的“苦劳”和“功劳”一并呈现在上官面前! “学生明白!”王明远重重点头。 “好!”崔知府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随我来。” 两人没有回府衙,而是直接去了安置点附近一处临时征用的民房,这里是崔知府这段时间处理公务兼歇脚的地方,简陋得只有一张板床和一张破桌子。 第107章 准备工作 一进门,崔知府就直奔墙角一个不起眼的藤箱。 他打开箱子,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件……官袍? 王明远定睛一看,正是师父平日里穿的那件深绯色知府官袍,只是这件官袍,如今的模样实在惨不忍睹。 袍角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边缘毛糙,显然是因为意外硬生生扯破的,袍身上沾满了已经干涸发黑的泥浆,东一块西一块,像是刚从泥潭里捞出来。 最刺眼的是,在靠近下摆的位置,赫然粘着一坨已经风干发硬、颜色可疑的污秽之物,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馊臭味。 崔知府却像捧着什么宝贝似的,眼神里甚至带着点满意。 他二话不说,开始脱自己身上那件同样沾满尘土、但相对“干净”些的旧官袍。 “师父,您这是……”王明远有些愕然。 “换上!”崔知府言简意赅,动作麻利地将那件“战损版”官袍往身上套, “这件袍子,可是为师特意留着的“宝贝”。前几日去南城塌方最厉害的地方查看,不小心摔了一跤,正好滚进泥坑里,旁边……咳,还有条野狗刚拉的新鲜热乎的。 当时就觉得,这身行头,说不定哪天就能派上大用场!果不其然!” 王明远:“……” 他看着师父一脸坦然地将那坨带着风干的狗屎的官袍穿在了身上,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这“道具”准备得……也太硬核了! 崔知府穿好官袍,又对着屋里唯一一面模糊的铜镜照了照,还嫌不够似的,伸手在墙角抹了一把灰,胡乱在脸上、脖子上蹭了蹭,又抓乱了自己本就纷乱的头发。 “明远,你看为师现在……够不够憔悴?”他转过身,顶着一张比难民还难民的脸,眼神却亮得惊人。 王明远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馊味、官袍破烂、脸上黑灰混合着憔悴蜡黄、眼窝深陷得能养鱼的师父,由衷地点头:“师父……您这模样,学生看了都心疼。巡抚大人见了,定会动容。” “那就好!”崔知府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这张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你也别愣着!赶紧把你那身干净衣服换了!换上你前几日穿的那套最破的!脸上也抹点灰!越憔悴越好! 记住,你现在不是秀才相公,不是知府门生,是跟着为师日夜操劳、累得快散架的小书吏!” 王明远不敢怠慢,连忙照做。 他本就清瘦,平日里有时候看起来也有点病态,这段时间跟着师父连轴转,更是瘦了一圈,眼底下也带着青黑。 此刻换上那身沾满泥点、袖口磨破的旧衣,又在脸上抹了几道灰,往崔知府身边一站,活脱脱就是一大一小两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难民。 崔知府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满意地点点头: “嗯,有那味儿了!记住,待会儿见了巡抚和总督,少说话,多跟在为师身后,眼神要疲惫,要带着点……嗯,那种为国为民熬干了心血的麻木和坚持!明白吗?” “学生明白。”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着自己的表情和状态。 午后,申时初刻。 长安府城东门外,通往官道的岔路口。 以崔知府为首,府衙大小官员数十人,早已在此肃立等候。 只是这等候的队伍,气氛有些诡异。 为首的崔知府,一身破烂官袍,满身污泥,脸上黑一道灰一道,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站在那里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身边的王明远,同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低着头,一副随时要昏过去的模样。 后面的官员们,虽然也都穿着官袍,但也都大多脸色疲惫,衣冠不整,不少人官帽都戴歪了,显然也是被特地交代过的。 他们此刻看着自家知府大人那副尊容,一个个表情复杂。 苦肉计?这也太狠了吧!怪不得人家能当知府! 几个崔知府的心腹,比如通判、经历等人,脸上带着一丝紧张,不时踮脚眺望官道方向。 终于,官道尽头烟尘扬起,一队盔甲鲜明、旌旗招展的骑兵率先出现,紧接着是巡抚和总督的队伍。 马车在亲兵的护卫下,缓缓行来。 那排场,那气势,与周围灾后的破败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崔知府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更加“疲惫”和“坚定”,他挺了挺那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腰板,低声对王明远道:“来了!打起精神……不,是打起“”萎靡”的精神!” 马车在离等候队伍十丈远的地方停下。 车帘掀开,一个穿着蟒袍、面容威严、保养得宜的中年官员在随从搀扶下走了下来。 他,便是统管秦陕行省军政民政的封疆大吏——巡抚周大人。 紧接着,另一个更大的马车里,下来一位身着麒麟补服、气势更加沉凝的老者,正是节制西北三省事务的三边总督杨大人。 两位大佬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等候队伍最前方那个“鹤立鸡群”的身影上。 周巡抚的眉头瞬间就皱了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他记得崔显正! 上次见还是半年前述职的时候,那是个白白胖胖、一脸富态、说话圆滑得体的知府! 眼前这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浑身散发着馊味、官袍上还疑似沾着秽物的“乞丐”是谁?! “崔……崔显正?”周巡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 崔知府闻声,身体猛地一颤,像是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踉踉跄跄地往前抢了几步,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哽咽,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激动: “下官……下官长安知府崔显正,恭迎巡抚大人!恭迎总督大人! 下官……下官有失远迎,请……请大人恕罪!” 他说话间,身体还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 他这一跪,身后的官员呼啦啦也跟着跪倒一片。 周巡抚和杨总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 尤其是周巡抚,他快步上前,甚至不顾崔知府身上的污秽,亲自伸手将他搀扶起来。 “显正!你……你这是……”周巡抚的手触碰到崔知府那瘦骨嶙峋的胳膊,感受到那几乎不似活人的冰凉和虚弱,再看看他那张憔悴得不成人形的脸,还有官袍上那刺眼的污渍和破洞,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敬佩猛地冲上心头! 他一路行来,也视察过几个受灾州县,那些官员虽然也喊累叫苦,但哪个不是官袍整洁,至少面上精神尚可? 哪有像崔显正这样,简直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把半条命都搭在了救灾上的?! “大人……下官……下官无能……未能……未能护得治下百姓全然周全……愧对……愧对大人信任……” 崔知府被扶起来,依旧摇摇晃晃,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自责和悲痛,眼眶瞬间就红了。 “快!快别说了!”周巡抚的声音也有些发哽,他紧紧握着崔知府的手臂,转头对随从喝道:“快!拿水来!再拿几片参片来!给崔大人!” “显正啊……”一旁沉默的三边总督杨大人也开口了,这位以威严著称的老帅,此刻看着崔知府的模样,坚毅的脸上也露出了动容之色, “你……受苦了!本督一路行来,所见官员,无一人如你这般……憔悴至此!长安府能有今日局面,你……居功至伟!”他这话分量极重。 崔知府连忙又要下拜:“总督大人谬赞……下官……下官只是尽了本分……” “好了好了,虚礼免了!”周巡抚连忙制止他,“快,带路!本官和总督大人要亲眼看看你治下的长安府,看看你呈报的那套‘救灾新法’,是如何在如此大灾之下,稳住局面,安抚民心的!” “是!下官遵命!”崔知府声音虚弱却坚定,在两名衙役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转身,开始巡视。 一边巡视一边“吃力的”讲解,就当快巡视完时,异变陡生! 第108章 崔青天 “崔青天!” “知府大人!” “崔大人您要保重身体啊!” 一阵嘈杂却饱含深情的呼喊声,突然从东市安置点的方向传来。 只见黑压压一大群百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推搡着冲破外围维持秩序的衙役,衙役们象征性地拦了一下就“被冲开”。 此刻一大群百姓,呼啦啦地涌了过来! 为首的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手里高高举着一把巨大的、用各色布条拼接缝制而成的伞! 那伞面虽不华丽,却针脚细密,上面用粗线绣着几个歪歪扭扭却力透布背的大字——“万民伞”! “青天大老爷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扑到崔知府面前,老泪纵横, “要不是您……要不是您带着衙门的官爷们没日没夜地救我们……给我们粥喝……给我们地方住……还防着瘟疫……我们这些人……早就死在废墟里,烂在路边了啊!” “知府大人!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哭喊着跪下,“您看看您自己……都累成什么样了……您可要保重啊!” “崔青天!请收下我们百姓的这点心意!”几个老者合力将那把巨大的“万民伞”高高举起,想要献给崔知府。 场面瞬间变得极其混乱,又极其感人。 百姓们真情流露的哭喊声,感激声,汇成一片,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灵。 周巡抚和杨总督完全愣住了。 他们见过官员述职,见过百姓告状,却从未见过如此自发、如此汹涌的百姓感恩场面! 尤其是那把粗糙却情意万钧的“万民伞”,更是象征着地方官员能获得的最高民间荣誉! 非深得民心、有大功于民者,绝无可能获此殊荣! 崔知府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呆”了,他挣扎着想上前扶起跪地的百姓,身体却晃得更厉害,声音哽咽:“乡亲们……快起来……快起来……本官……本官受之有愧啊……这都是……都是本官该做的……” 王明远站在崔知府身后半步的位置,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看着眼前这震撼人心的一幕。 百姓的感激是真的,他们经历的苦难和获得的救助也是真的。 但……这万民伞出现的时机,这恰到好处的冲破阻拦,这领头老者声泪俱下的控诉…… 师父那晚在书房传授的“七分做人”之道,那些关于“审时度势”、“懂得让上面看到你在做事”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他瞬间明白了! 明白了师父为何要提前打听巡抚行程! 明白了师父为何要如此“糟践”自己! 明白了师父为何要自己扮得如此憔悴! 甚至……明白了师父为何要“特意”保留那身沾着狗屎的破官袍! 这一切,都是为了此刻! 为了在巡抚和总督这两位能决定他仕途命运的封疆大吏面前,上演一场最直观、最震撼、最无可辩驳的“苦情戏”和“功劳簿”! 用最狼狈的外表,衬托最赤诚的“付出”! 用百姓最朴素的感恩,证明最实在的“功绩”! 用万民伞这至高荣誉,堵住所有可能的非议和质疑! 这,就是师父的“抬头看路”! 这,就是官场的“证明”方式! 这,才是真正的“三分做事,七分做人”! 王明远只觉得一股钦佩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随即又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淹没。 有震撼,有佩服,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荒谬感。 周巡抚看着被百姓围在中间、虚弱得几乎站立不稳却还在努力安抚众人的崔知府,再看看那把象征着无上民望的“万民伞”,眼圈终于忍不住红了。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身边的杨总督感慨道:“杨总督,您看见了吗?这才是真正的柱国良臣!这才是百姓心中的父母官!崔显正……当为我西北百官之楷模!” 杨总督重重点头,沉声道:“有此良臣,实乃朝廷之福,百姓之幸!此等功绩,此等民心,朝廷若不重赏,何以服众?何以安民心?” 周巡抚深以为然,他大步上前,亲自接过那把沉甸甸的“万民伞”,郑重地交到“虚弱”的崔知府手中,然后朗声道: “崔显正!长安府救灾之功,本官与总督大人亲眼所见! 百姓之心,天地可鉴!这把万民伞,你受之无愧! 本官定当据实上奏朝廷,为你,为长安府所有尽心救灾的官吏,请功!” 崔知府抱着万民伞,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声音带着哭腔: “谢……谢大人!下官……下官代长安府所有同僚……谢大人!此乃……此乃下官本分……” 说完,他身体猛地一晃,似乎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后倒去。 “显正!” “知府大人!” “老师!” 惊呼声四起!王明远和旁边的衙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昏厥”过去的崔知府。 周巡抚和杨总督更是脸色大变:“快!快送崔大人回府衙!传最好的大夫!” 现场一片混乱。 不过他扶着师父的同时,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更荒谬的猜测。 师父他……那身肥肉……不会也是故意吃的……然后每次这样用的??? 第109章 定国公? 府衙后堂,灯火通明,崔知府在两位大人强制安排下,靠坐进了一张铺了厚垫的圈椅里。 他身上换了件半旧的深色常服,洗去了“刻意涂抹”的黑灰,但那份由内而外的憔悴和虚弱,却并非全然伪装。 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筋骨,软塌塌地陷在椅子里,只有一双眼睛,在浓重的黑眼圈包裹下,依旧闪烁着一种难以察觉的亢奋微光。 王明远垂手侍立在侧,也换了干净衣衫,脸上也疲惫难掩。 巡抚周大人和总督杨大人分坐左右,两人面前的茶盏袅袅冒着热气,却谁也没动。 周巡抚的目光在崔知府那张瘦脱了形的脸上停留片刻,又回忆起自己脑中之前那个圆圆富态的崔知府的模样,还是感觉完全对不上号。 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真切的关怀:“显正,不必强撑。若是实在不适,便先去歇着,公务明日再议不迟。” 崔知府挣扎着想要坐直些,却引得一阵低咳,他摆摆手,声音嘶哑却清晰: “多谢大人体恤……下官还撑得住。 灾情如火,些许疲累,不敢言苦。 能早一刻将长安府些许粗浅经验呈于二位大人驾前,或能早一刻惠及其他州府受灾黎民,下官……心安。” 他这话说得恳切,没有半分居功自傲,只将长安府的举措称为“粗浅经验”,姿态放得极低。 周巡抚闻言,眼中赞赏之色更浓,微微颔首: “既如此,你便说说。你呈报的那份《救灾策》条陈,本官与总督大人都看了,确有独到之处。 尤其是这防疫隔离、以工代赈、分级诊疗几条,思虑周详,切中时弊。 只是具体施行之中,可有何难处?又是如何化解的?”他这话问得颇有深意。 崔知府精神微微一振,这正是他等待的机会。 他略一沉吟,便条分缕析地回禀起来,从如何快速组织民夫清理街道、设立安置点,到如何说服城中药铺郎中参与义诊,再到如何快速制作“工筹”用于以工代赈的物资发放…… 他语速不快,声音也不高,但每一条都说得清清楚楚,其中遇到的阻力、采取的应对、最终的效果,皆如实道来,既不夸大,也不隐瞒。 只是在提及粮价维稳时,他语气稍顿,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难色: “……粮价一事,最为棘手。城中几家大粮行,背景深厚,惯会见风使舵。 初时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民怨沸腾。 下官……亦是几经周旋,软硬兼施,方才勉强压住势头。 其中‘德丰号’东家,听闻与布政使司某位大人的妻弟往来甚密,最是难缠…… 唉,所幸,最终念及灾民凄苦,还是肯顾全大局的。” 他话说得含糊,点到即止,但该传递的信息,一丝不差地落入了周巡抚耳中。 这个“某位大人的妻弟”正是他接下来竞争按察使的主要对手,这是他费了老大劲才打探到的消息,已经差人悄无声息的散了出去! 他相信,以巡抚大人的手段确认此事真伪不难。 周巡抚端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冷意,嗯了一声,并未多言,只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你能稳住局面,便是大功一件。” 崔知府心下稍安,知道这话已入了巡抚之耳。 他正要继续分说安置点管理的细节,一旁沉默许久的杨总督却忽然开口了。 这位三边总督声音沉厚,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他目光如炬,看向崔知府:“崔知府,你于长安府赈灾之事,确实功不可没。本督一路行来,所见情形,你之辛劳,绝非虚言。” 崔知府连忙欠身:“总督大人谬赞,下官愧不敢当。此乃下官分内之责。” 杨总督摆摆手,话锋却陡然一转: “本督此行,除巡视灾情,的确尚有一要事。 其实……实不相瞒,我此行主要目的是找寻定国公! 我们费尽千辛万苦,各方探知,最终确定他老人家,如今应在长安府境内。” “定国公?”崔知府一怔,心里瞬间转过无数念头。 他早觉奇怪,虽地龙翻身灾情重大,但按常例,巡抚巡视足矣,何至于惊动节制三边的总督亲自前来? 原来根子在这里! 他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茫然,“回总督大人的话,下官……并未接到国公驾临的公文邸报啊?” 杨总督眉头微蹙,语气沉凝了几分: “国公爷一月前轻车简从,悄悄离边访友,只知要来这长安府地界。 地动之后,音讯短暂隔绝,京中与边关皆忧心不已。 国公府一门忠烈,如今几位公子皆……唉,若是他老人家再有闪失,于军心士气,恐有动摇之虞。 本督实是放心不下,方才借巡视之机,亲自前来寻访。” 崔知府听得心头凛然。 定国公程家,那是大雍朝真正的顶梁柱,擎天巨擘! 老公爷戎马一生,战功赫赫,威震边陲。 可惜天不遂人愿,几位公子先后战死沙场,听说半年前最后一位仅存的三公子又殁于鞑靼人之手,如今只剩老公爷一人支撑门庭,几经丧子之痛,就有传言老公爷身子就不大好了,估计才会有这悄悄离边访友的做法吧。 虽然他这边之前通过崔氏主家的渠道收到些隐晦的消息,说一切都是“某人”的预谋,目的是为了收回军权,但这也只是很隐晦的猜测,具体情况是否如猜测那样不得而知。 这般国之柱石,若真在自己的地头上出了意外…… 崔知府光是想想,后背就沁出一层冷汗。 他连忙收敛心神,仔细回想近期所有往来文书和密报消息,确认并无相关记载,只得如实回禀: “下官确未接到任何讯息。不过请总督大人放心,下官立刻加派人手,暗中寻访! 定国公乃国之柱石,万不能有失!” 杨总督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此事需暗中进行,不宜声张,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揣测或惊扰。我今日到了长安城后,也已经派人去国公爷的几处旧友处寻访,若真有消息,那也就不必再劳烦崔大人了。” “下官遵命!”崔知府肃然应道,心下却如翻江倒海。 寻找定国公,这既是天大的责任,却也可能是……天大的机遇? 若真能找到并护得国公周全…… 第110章 这就找到了? 结果,还没等他幻想多久,就在此时,堂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总督大人的一名亲随侍卫快步走入,径直走到总督身边,俯身低声耳语了几句。 杨总督原本凝重的面色骤然一变,猛地站起身,脸上瞬间涌上难以置信的狂喜之色,声音都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什么?!找到了?!在……在哪里?快!快带路!” 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周巡抚和崔知府都吃了一惊,齐齐站起身来。 “总督大人,可是……”周巡抚疑惑问道。 “找到了!国公爷找到了!安然无恙!就在城中!”杨总督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也顾不上多解释,大手一挥,“周大人,崔知府,快随本督前去拜见!” 周巡抚闻言,也是又惊又喜,连忙跟上。 虽然崔知府此刻内心很无语,“前脚刚跟我说完,后脚就找到了,你这不是玩我呢吗?” 但是还是也得跟着装出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对了,也不能忘了自己还是个虚弱的“病人”。 王明远作为崔知府的弟子,此刻自然也只能紧随其后,两个“病友”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勉强跟着前面两人的脚步。 一行人几乎是快步小跑着出了府衙,杨总督的亲兵早已备好马匹车辆。 总督竟等不及马车,直接翻身上了一匹亲兵牵来的骏马,一抖缰绳便冲了出去。 周巡抚和崔知府、王明远也只得各自上车,催促车夫赶紧跟上。 车轮滚滚,马蹄阵阵,在夜色笼罩、略显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王明远和崔知府坐在马车里,心中亦是波澜起伏。 定国公……这般只存在于传说和邸报中的人物,竟然就在长安府?而且听总督语气,似乎就在某处民宅? 马车很快在一处看似寻常、门庭并不起眼的宅院前停下。 早有侍卫提前赶到,控制了周遭。 杨总督几乎是跳下马的,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前。 那黑漆木门从里面打开,一名作普通家仆打扮、眼神却锐利如鹰的汉子无声行礼,侧身让开。 杨总督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因急切而略显凌乱的衣袍,这才迈步而入。 周巡抚和崔知府紧随其后,王明远则跟在最后,不过他怎么瞧着这个汉子有点眼熟? 宅院不大,陈设简单却干净,一行人被引至正堂。 堂上只点了几盏油灯,光线略显昏暗。 王明远跟着众人低头进门,依礼不敢直视,只余光瞥见正堂主位上端坐着一个穿着灰色常服的身影。 身形挺拔,虽坐着也能看出身形挺拔,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沉静气度。 此刻那人影微微低着头,似在闭目养神,面容在光影交错间看不太真切,只能隐约看到轮廓分明、带着历经风霜的坚毅线条。 然而,就是这样一道看似寻常老者的身影,却让威震西北的三边总督杨大人瞬间红了眼眶。 杨大人抢步上前,竟不顾身份,推金山倒玉柱般单膝跪地,声音哽咽,带着如释重负的巨大激动和一丝后怕: “老将军!末将……末将总算找到您了!您……您无恙否?可吓死末将了! 边关上下,得知地动消息,皆是心焦如焚! 您若真有半点闪失,末将万死难赎! 三军将士,只怕……只怕军心都要动摇啊!” 他这一跪一哭,身后的周巡抚和崔知府也慌忙跟着躬身行礼,口称:“下官参见国公爷!” 王明远也连忙跟着深深作揖,心头剧震。 这就是定国公?威名赫赫,能让总督如此失态跪拜的定国公? 而且听杨大人的语气,他曾是国公底下的将领或者旧部? 堂上的老者缓缓抬起头,灯光照亮了他的面容。 王明远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下一刻,他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 那张脸……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眼神沉静如古井深潭,却又透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锐利…… 这、这不是那日官道之上,花二两银子买他家一碗烩麻食,后又一同经历地龙翻身,被二哥王二牛从滚石下救了一命,临别时还特意询问王家地址,说是日后要登门拜谢的那位……那位看似寻常却气度不凡的老者吗?! 他……他竟然是定国公?!程老国公?! 就在王明远脑中一片空白,震惊得无以复加之际,程老国公的目光也扫了过来,恰好落在他的脸上。 老国公的眼神也是微微一顿,显然也认出了他,沉静的眼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同样的讶异,随即化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 但他并未立刻与王明远说话,而是先看向跪在面前的杨总督,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起来吧。老夫还没死呢,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边关有你们在,老夫很放心。 大雍的江山,不是靠一个老头子撑着的。” 杨总督被他说得有些讪讪,连忙起身,依旧激动难平:“老将军,您无事便好,无事便好!您不知这几日……” 老国公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目光转而看向周巡抚和崔知府,微微颔首: “周大人,崔知府,劳你们挂心了。老夫此行本是私访,不想惊动地方,更不料遇上地动。 长安府赈灾事宜,老夫略有耳闻,崔知府,你做得不错。” 能得到定国公一句“做得不错”,崔知府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轻了几两,激动得差点又要跪下,连忙躬身道:“国公爷言重了!此乃下官本分,不敢当国公爷夸赞!” 老国公点点头,不再多言,似乎对官场应对并无兴趣,他的目光再次转向了站在崔知府侧后方的王明远。 第111章 去王家 这一次,他直接开了口,语气竟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温和,仿佛对待自家子侄:“王小友,没想到在此处相见。你父亲腿伤可大好了?” 这一声“王小友”,如同平地惊雷,再次炸得周巡抚、杨总督和崔知府目瞪口呆,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王明远! 周、杨二人是惊疑不定,完全搞不清这小小的知府弟子,如何会与深居简出的定国公有如此渊源? 竟能让老公爷以“小友”相称,还关切其家事? 崔知府更是心头狂震,他也怎么都想不到,他这个新收没多久的小徒弟,竟不声不响地搭上了定国公这条通天线! 这……这简直是…… 王明远被三位大佬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连忙上前一步,恭谨回道:“回国公爷话,托您的福,家父腿伤已无大碍,今日已能下地缓慢行走,应该很快便可痊愈。” “嗯,那就好。”老国公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竟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期冀? 他稍稍向前倾身,声音压低了些,问道:“对了,你那二哥……二牛小友,近日可曾回府城来?” 二哥?二牛? 周巡抚和杨总督再次面面相觑,完全跟不上节奏。 这王家到底什么来头? 崔知府脑子里飞快闪过王二牛那憨直魁梧的身影,他怎么……他怎么就和定国公扯上关系了?还“小友”? 王明远心中也是波澜再起,老国公竟然如此惦记二哥? 他谨慎答道:“二哥尚未回长安府城,如今……应还在清水村。” “哦?没有回来?”老国公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被另一种光芒取代。 他沉吟片刻,竟直接开口道:“王小友,老夫与你二哥颇为投缘。他那般身手,那般心性,埋没乡野实在可惜,老夫着实不想放弃。不知……他可有从军报国之志?若他愿意,老夫军中,虚席以待。” 从军?投入定国公门下?! 这话一出,宛如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层浪! 杨总督猛地看向老国公,眼神复杂。 老公爷这是……要亲自栽培人选?多少年了?不知道多少将领子弟挤破头都想入老公爷法眼而不得啊! 周巡抚也是面露惊容,再次深深打量王明远,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少年。 崔知府更是心跳如鼓擂!这可是天大的机缘!一步登天的机缘! 若二牛真能投入定国公门下,有老公爷照拂,将来前程岂可限量? 王家……王家这是要腾飞了啊! 然而,王明远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却迅速冷静下来。 他想起了二哥离家前对妻儿那放心不下的念叨,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恭敬却坚定地回道:“国公爷厚爱,学生代二哥叩谢!” 他先是行了一礼,随即话锋一转, “二哥自幼确有一腔报国热血,常恨不能驰骋沙场,保家卫国。 但此乃人生大事,且家中二嫂新育幼侄,且幼侄尚在襁褓,二哥身为丈夫与父亲,责任重大。 学生以为,是否从军,还需二哥自行决断,并与家人仔细商议。 学生不敢擅专,亦不能替二哥应下此事。” 这番话,既表达了对定国公的无比尊敬,也委婉地说明了现实困难,更将最终决定权交还给了王二牛本人,情、理、礼俱全。 堂内一时间静默下来。 周巡抚和杨总督都有些意外地看着王明远,没想到这少年面对如此巨大的诱惑,竟能如此沉稳冷静,思虑周全,不忘家人,不禁又高看了他一眼。 崔知府则是急得差点跺脚,心里暗骂徒弟太过实诚,这等机遇,便是先应下来再慢慢劝说二哥也行啊! 怎能当面就把路给堵了? 唯有程老国公,闻言非但没有不悦,眼中反而掠过一丝更深的欣赏。 他哈哈一笑,笑声爽朗,冲淡了堂内略显凝重的气氛: “好!说得好!是老夫唐突了,思虑不周。 男儿志在四方,然家室之责亦不可轻弃,理当由他自己抉择! 如此,老夫便与你们一同回清水村,亲自去问你二哥!” 他顿了顿,笑容更盛,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亲切: “说起来,老夫与你们王家也算共过患难,与你二哥更有救命之恩未报。 老夫此次要亲自登门,一来拜谢你二哥援手之恩,二来嘛……也尝尝你王家名动清水村的卤肉,是否真如你二哥那晚说的那般美味!哈哈哈!” 亲自登门?定国公要亲自去王家?! 周巡抚、杨总督彻底懵了,只觉得今日所见所闻,简直比戏文还要离奇。 崔知府更是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明远也是心头剧震,看着老国公那爽朗而真诚的笑容,知道这绝非客套。 他压下翻腾的心绪,深深一揖:“国公爷驾临,寒舍蓬荜生辉。家父家兄若知,定然欣喜万分。学生……谨代表王家,恭迎国公爷大驾!”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老国公一锤定音,心情极佳。 杨总督和周巡抚对视一眼,再看向崔知府和王明远的目光,已彻底不同。 尤其是看向崔知府时,那眼神里多了许多难以言喻的深意和……郑重。 一场突如其来的寻访,最终以一种谁也未曾料到的方式落幕。 夜色更深,王明远回家的路上脑中还是思绪万千。 定国公……二哥的机缘……王家的未来…… 这一切,来得太快,太不真实。 第112章 告别 告别了师父后,王明远晚上回到了张家,又召开了熟悉的“全家动员大会”。 此刻,堂屋里,油灯的光晕有些昏暗,映着王金宝黝黑脸庞上复杂的表情——有惊愕,有惶恐,还有一丝被天大馅饼砸中的晕乎。 “国……国公爷?就是……就是戏文里说的那种,戍守边疆,能上金銮殿见皇帝的国公爷?” 王金宝坐在椅子上的声音有点发飘,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膝盖上旧裤子的布料,“他……他要去咱家?去清水村?去咱王家院子?” 王明远坐在他对面,点了点头,语气尽量平静: “是,爹,就是那位老丈,是咱们大雍朝的定国公。 他念着二哥的救命之恩,想亲自登门拜谢,也……也想再见见二哥,或许是想让二哥从军去他的麾下效力!” “哎呦我的老天爷……”旁边的赵氏手里的针线活都忘了,针尖差点扎到手指头。 她最近在府城实在待得无聊,鞋垫都纳了一打了,不过她已经放弃了在鞋垫上绣花,就单纯靠着手劲儿大,纳的快。 “这……这哪使得啊!咱家那破院子,院墙都没垒全乎,猪圈味儿都能飘到堂屋来!咋能接待国公爷那种贵人?这不是……这不是寒碜人吗?” 她越想越慌:“不行不行,得回家后把院里那堆柴火挪了,鸡圈也得再扫扫……” “娘,您先别急。”王明远连忙安抚,“国公爷不是那等讲究排场的人。那日山崩地陷,什么狼狈情形没见过?他看重的是情义,不是这些虚礼。咱们平常心对待就好,太过刻意,反倒显得生分。” 王金宝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里的翻江倒海,他到底是是一家之主,拍板道:“三郎说得在理!贵人看重的是咱家的实在!咱就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这会王大牛突然出声:“三郎,爹这腿……大夫虽说已无大碍,但这么远的路,坑坑洼洼的,会不会颠簸又严重了?要不……你们先回去?我跟爹在府城再将养几日?” 王明远还没说话,赵氏先不乐意了:“那咋行?国公爷上门,家里没个长辈像什么话?再说,你们俩在这儿,我咋能放心?” 王明远沉吟一下,出声道: “爹,娘,大哥,明日一早让狗娃再去请回春堂的刘大夫来一趟,让他再仔细给爹瞧瞧。 若他说无大碍,咱们就后日便出发,尽早回家休养。 若实在不行……爹您的身体更重要,到时候就按大哥说的来。” 见儿子考虑得周全,王金宝也不好反驳。 这半月以来,他在谨遵医嘱这事情上实在也拗不过这两个儿子,只能无奈的点点头:“成,就听你的。” 于是,次日一早,家里人就忙活开了。 张文涛一听他们明天就要走,胖脸立刻垮了下来,虽然拽着王明远的袖子,但眼神却巴巴的瞧向虎妞: “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咱那茯茶作坊刚选好址,我还想让你帮我参谋参谋呢! 还有最近官道通了,酒楼和铺子又开始营业了,听说福星楼为了招揽生意,新出了道炙羊肉,说是什么西域传过来的法子,我还没带你去尝呢!” 虽然说话是朝着王明远说,但是那话的意思则更多的是邀请虎妞一起去品尝。 王明远无奈地笑笑,和张伯父还有张文涛解释了缘由,自是惊的两人下巴都快掉了下来。 张德海冷静下来后,立马拍着胸脯保证:“明远贤侄放心回去!这等大事自然最是要紧!作坊的事包在我身上!路上用的马车、干粮,我让伙计给你们备最好的!” 又聊了一些细节后,王明远出门拐去了另一条街巷。 李明澜寄居的那间小院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只见李明澜埋头在一堆账本里,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 灾情发生后,李明澜的就职的当铺受灾严重,在王明远的劝说和推荐下,已经开始跟着张伯父操持商队的工作了。 听到动静,李明澜抬起头,见是王明远,脸上露出笑容:“明远兄?你怎么来了?快坐!我这儿乱得很。” 王明环视了一下这间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子,问道:“李兄,在这里还习惯吗?张伯父这边的事务可还顺手?” “习惯!太习惯了!”李明澜放下算盘,语气里带着感激和兴奋,“肯定比守着当初的当铺强多了!张伯父让我帮着打理商队往来的账目,虽然忙些,但充实!明远兄,这次真多亏了你!” “举手之劳,李兄不必客气。”王明远摆摆手,“我明日便要随家人回清水村了,特来告知一声。日后若有难处,可直接去寻张伯父或文涛兄。” 又是一番交代和解释后,王明远离开了小院。 然后又和这情形一样,去拜别了府学的同窗——陈嗣。 他自从上次院试落榜后,就被父亲拘在了家里苦读,本来以为王明远今日来能解救他出苦海,没想到是来辞别。 “你知道我父亲有多离谱吗?灾后的当晚,他就逼着我在院子里继续苦读,也不怕房子塌了把我压扁了……”陈嗣倒苦水般和王明远重复诉说着这段时日的艰辛。 其实灾后刚回府城的次日,王明远就依次去确认过了李明澜、陈嗣、还有柳教谕以及其他同窗的情况,好的是都没有出什么意外。 从陈嗣处出来,王明远站在清冷的街道上,深吸了一口气。 还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处要去——柳教谕的住处。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这次辞行,听到的却是一个让他措手不及的消息。 第113章 书院没了? 柳教谕的书房依旧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只是老人眉宇间比往日多了几分疲惫和惋惜。 听王明远说明来意后,柳教谕沉吟片刻,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声音低沉:“明远啊,你来得正好。即便你不来,这两日,老夫也打算让人去寻你。” 王明远心头微微一紧:“老师,可是有何要事?” 柳教谕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茶杯:“是关于长安书院的事。此次地龙翻身,波及甚广。书院……唉,那些老房子,多是前朝所建,此次损毁尤为严重。山长的居所直接塌了半边,好几位年迈的夫子也受了惊吓,一病不起……” 王明远的心慢慢沉了下去:“老师,您的意思是……” “书院,今年怕是无法开课招收新生了。”柳教谕终于说出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他看向王明远,眼中满是无奈,“经此一劫,修缮屋舍、安抚师生,千头万绪,没有大半年的功夫,难以恢复元气。便是勉强开了,师资力量也大打折扣,于你们这些亟待进学的秀才而言,并非好事。” 王明远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塌了。 长安书院……他院试之后所有的规划,所有的期待,几乎都围绕着进入书院深造展开。 他原本计划,从清水村返回府城后在长安书院就读,待年底第一批茯茶的分红到了,就在长安府城置业。 买座小院,将家人全部接到府城,日后甚至全家定居在府城。 张家在府城,自己府学的同窗也在府城,柳教谕也在府城,师父也在府城…… 可现在……书院没了?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茫然瞬间攫住了他。 眼前甚至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脑子里响起前世听过的那首改编儿歌:“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我去炸学校,天天不迟到,一拉线,快点跑,轰的一声……学校不见了?” 这简直……前世小时候的梦想照进现实,荒谬得让人想哭。 看着王明远瞬间苍白的脸色和失神的眼睛,柳教谕心中不忍,连忙温声安抚:“明远,莫要灰心。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长安书院虽好,但放眼天下,并非顶尖。以你之才,困于此地,反倒可惜。” 他顿了顿,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递到王明远面前: “老夫为你修书一封,你可持此信,前往湘江府的岳麓书院,不久后正是今年的入学日子。 你也知暻儿的父亲忝为岳麓书院经义科的副山长,我会告知于他,让他帮你安置好一切。 岳麓学风鼎盛,远胜长安。你去了那里,方能海阔天空,真正施展你的抱负。” 王明远接过那封沉甸甸的信,心中百感交集。 感动于柳教谕为他筹谋之深,又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感到些许茫然。 “教谕……”王明远喉头哽咽,起身深深一揖,“学生……何德何能,又一次受教谕如此厚恩!学生……惶恐!” 柳教谕虚扶起他,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傻孩子,何须此言?你能成才,便是对老夫最好的报答。去了岳麓,切莫堕了为师与你师父的名头,好好读书,将来金榜题名,便是对我们最大的报答了。” 离开柳教谕住处时,王明远的心情复杂难言。 原本计划在府城安居读书、稳步科举的道路突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通往更广阔天地却也更加未知的旅途。 岳麓书院……湘江府……千里之遥。 带着满腹心事,王明远又去拜见了师父崔知府。 崔知府听闻长安书院的变故,倒并未显得太过惊讶,似乎早已收到风声,他对柳教谕安排王明远去岳麓书院深造的提议颇为赞同。 “岳麓书院确是天下英才汇聚之地,你去那里,比在长安书院强多了。柳老头这步棋,走得对。” 崔知府捻着短须,眼神复杂地看着王明远, “对了,你大师兄,就是为师的第一个弟子,如今刚好上任湘江府任五品通判,你去了应当是有机会可以见到他了。 为师会修书一封与他,你到了那边,若有什么难处,皆可去寻他。安排住处、熟悉环境这些琐事,他也能帮衬一二。” 王明远心中感激,再次拜谢:“多谢师父为学生筹谋!” 崔知府摆摆手,示意他近前些。 书房里只剩下师徒二人,灯火摇曳,映得崔知府的脸晦暗不明。 “仲默,此地并无外人,为师有几句体己话要嘱咐你。” “师父请讲。”王明远神色一肃。 “你家人此番机缘巧合,入了定国公的眼,福祸难料啊。”崔知府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国公爷……自是国之栋梁,威望崇高。但正因其位高权重,身处漩涡中心,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国公府……情形复杂。老国公戎马一生,威震边陲,旧部门生遍布军中。然而,天不佑程家,几位公子先后战死沙场,如今仅剩一位年幼的孙女养在京城老夫人身边……说是天家恩典,殊荣无限,但其中意味,你细品之。” 王明远心中一震,脱口而出:“质子?” 崔知府瞥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化为更深的凝重:“心里明白就好。不过也就是你我的猜测罢了,如今朝中军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国公府。老国公在,自是稳如泰山。可老人家年事已高,又连遭丧子之痛……许多人,是在等啊。” 他叹了口气:“这潭水太深了。我等蝼蚁,卷入其中,身不由己。将来是福是祸,全看造化。你切记,谨言慎行,万事多思量,莫要轻易表态,更不可仗着这点渊源肆意妄为。攀高枝,固然能省却数十年奔波,但也可能……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王明远背脊微微发凉,深吸一口气,郑重道:“学生谨记师父教诲,绝不敢忘。” “明白就好。”崔知府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恢复了些许温和,“但也不必过于忧惧。世事无常,祸福难料。或许这也是你的造化。” 带着师父沉甸甸的告诫和柳教谕的殷切期望,王明远回到了张家。 回家后,就从狗娃口中得到了大夫的肯定答复,父亲的腿小心些就无大碍,只是路上需慢行。 听到这个消息,王明远也松了口气。 当晚饭桌上,他将要去岳麓书院读书的消息告诉了家人,气氛感觉又凝重了。 果然,娘亲赵氏的第一反应就是担忧。 “岳麓书院?那……那得多远啊?”赵氏饭都吃不下去了,愁容满面,“三郎,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生病了可咋办?想吃口家里的饭都难……” 虎妞也嘟着嘴:“三哥,非得去那么远吗?府城读不了,咱附近州府就没有好书院了?” 不过狗娃挺起胸膛,一脸“我已经是大人了”的表情:“三叔!我陪你去!我现在力气大,能帮你背书箱!还能打跑坏人!” 众人被他逗得一笑,稍微缓了点沉闷的气氛。 王金宝一直沉默地听着,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黝黑的脸上神色变幻。 他看着眼前这个清瘦却目光坚定的三儿子,想起这大半年来发生的种种:县案首、府案首、院试第三、秀才功名、知府门生、献策救灾、得国公青眼……这一切,早已超出了他这个庄稼汉和杀猪匠最大的想象。 儿子长大了啊,就像雏鹰的翅膀硬了,注定要飞向更广阔的天空,而不是困在这一亩三分地里。 他猛地磕了磕烟锅子,发出“梆梆”的声响,打断了家人的絮叨。 王金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家之主的决断,“三郎是去读书,是去奔前程!又不是去上刑场!岳麓书院是好地方,别人想去还去不了呢!柳老先生和崔大人费心安排,那是看得起他!咱们不能拖后腿!” 他看向王明远,眼神复杂,有骄傲,有不舍,最终都化为支持:“三郎,爹没本事,给不了你啥助力。但爹知道,你是干大事的人。家里你不用操心,你爹我还没老呢!你放心去!好好读!给老王家长脸!” “爹……”王明远看着父亲,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第三天一大早,王家众人就出发了,等马车缓缓驶出府城东门,走上逐渐平整的官道。 王明远回头望了一眼晨曦中长安府巍峨的城墙,心中感慨万千。这次离开,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 而就在他们马车后方不远处,跟着一辆看似普通、却由几名精干护卫悄然随行的青篷马车。 车里坐着的,正是大雍朝定国公——程镇疆。 第114章 见赵夫子 这次一路无事,马车于第三日上午就到了永乐镇。 王明远撩开窗帘一角,看着外面熟悉的街景,心里那块悬了一路的石头,总算稍稍落了地。 镇子上得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 虽然不少房屋的墙皮脱落了,露出里面新补的泥坯,但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铺面大多也开着张,烟火气十足。 看来这次地龙翻身,永乐镇伤得不重。 “总算到了……”坐在对面的王金宝也伸长脖子往外瞅,黝黑的脸上也露出了一股子踏实劲儿。 马车在镇子中心稍微放缓了速度。王明远看着窗外,忽然开口:“大哥,停一下车。” “咋了,三郎?”王大牛勒住缰绳。 “我……我去看看赵夫子。”王明远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车马不通这半个月,他是真怕赵夫子出点什么事。 虽然二哥肯定来过,但没亲眼见到,心里总归悬着。 王金宝立刻点头:“应该的!应该的!快去!赵夫子对你恩重如山,是该去看看!我们就在这儿等你!” 王明远跳下马车,整了整身上那件赶路弄得有些皱巴巴的青色直裰,快步拐进了那条熟悉的小巷。 越靠近那扇熟悉的木门,他的心跳得越快。 脑子里闪过最坏的念头——门庭冷落,甚至门上挂白…… 幸好,都没有。 木门关着,但门楣完好,墙也看不出新塌的痕迹。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叩响了门环。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里面很快传来一阵轻微的、拖沓的脚步声,还有一声带着点疲惫的询问:“谁啊?” 是赵夫子的声音! 王明远鼻子一酸,差点没忍住,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平稳:“夫子,是我,明远。” 门内脚步声猛地一顿,随即变得急促起来。 门栓被飞快地拉开,“吱呀”一声,木门打开了一条缝。 赵夫子那张清瘦、带着浓浓书卷气的脸露了出来。 他看起来比上次见憔悴了些,眼角眉梢带着疲惫,鬓边似乎也多了几根刺眼的白发。 当他看清门外站着的真是王明远时,眼睛瞬间瞪大了,那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激动。 “夫、夫子……”王明远的声音也哽咽了,眼眶瞬间就红了,“学生……学生回来晚了……您、您没事吧?蒙学都好吧?” 赵夫子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王明远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仿佛生怕他跑了似的。 夫子的手有些凉,还在微微发抖。 “明远?!真是你?!好!好!好孩子!你没事!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赵夫子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沙哑,带着颤音, “虽然你二哥来过一趟,但是我这心还总是悬着……” “我没事!就是吓了一跳,柴房震裂了几道缝,不碍事!不碍事!你呢?府城那边……听说厉害得多?你爹娘呢?都平安否?” 他虽然已经从王二牛口中得知了情况,但问题还是一个接一个的忍不住问了出来。 地龙翻身那刻,他担心的不是自己,他更担心的是那远在府城的弟子,那寄托了他半生心血和希望的未来。 “平安!都平安!”王明远用力点头,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滚落下来,“就是我爹跳车的时候伤了腿,但大夫说养养就好,没大事!我们都好好的!” “老天保佑!祖宗保佑!”赵夫子也红了眼圈,用力拍着王明远的手臂,“平安就好!平安是福!快,快进来坐!” “不了,夫子。”王明远抹了把眼泪,露出一个笑容,“爹娘和大哥还在巷口车上等着呢,我们得赶紧回村去看看。就是路过,实在不放心,一定要亲眼看到您安好才行。” 他说着,把手里的一个小包袱递过去:“这是学生一点心意,给您压惊的。一点府城的点心,还有块墨,您别嫌弃。” 这礼物是他在府城重新买的,跟之前被巨石砸毁的那份差不多。 赵夫子看着那包袱,眼圈更红了,却没有推辞,接过来紧紧攥着:“你这孩子……总是这么……好,好,夫子收了。你们快回去!家里肯定也惦记着!见了你二哥二嫂,替我带个好!” “哎!学生记下了!”王明远重重点头,“夫子您保重身体,过两日我再来看您!” “好!好!路上小心!”赵夫子站在门口,一直目送着王明远的身影消失在巷口。 回到马车上,王明远心情松快了不少。 家人看他神色,也知道赵夫子没事,都松了口气。 马车再次启动,出了永乐镇,朝着清水村的方向驶去。 越靠近村子,路上的熟人多了起来。 有扛着锄头下地的,有挑着担子去镇上的,看到这辆明显不是村里常见的马车,都好奇地驻足张望。 等看到车辕上赶车的王大牛那铁塔般熟悉的身影,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 那不是简单的高兴,也不是纯粹的惊讶,而是一种混合了激动、忐忑、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点点……畏惧?的古怪表情。 几个人张了张嘴,似乎想打招呼,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愣愣地看着马车驶过。 王金宝隔着车窗看得分明,心里直犯嘀咕。 他扭回头对赵氏小声说:“孩他娘,你发现没?村里人咋都怪怪的?看见咱们,跟见了鬼似的?” 赵氏正小心地给王金宝调整垫腿的包袱,闻言白了他一眼:“瞎琢磨啥呢?咱家三郎现在是秀才公了!咱家现在不一样了!他们那是敬畏!懂不懂?不好意思跟咱们这‘高门大户’随便搭话了呗!” 她这话带着点打趣,但也透着有点认真的得意。 王金宝一听,黝黑的脸上顿时露出恍然和受用的表情,腰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些:“哦!对对对!是这么个理儿!嘿嘿,秀才公的爹……那能一样吗?” 他美滋滋地学着府学里那些老爷,捋了捋那茂盛的胡须,瞬间把刚才那点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115章 二牛的拒绝 马车很快到了王家小院门口。 车还没停稳,院门就“哐当”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王二牛和钱彩凤抱着小猪娃,身边站着猪妞,四人早就等在院里了,显然是听到了动静。 “爹!娘!大哥!三郎!你们可算回来了!”王二牛一个箭步冲上来,声音带着激动和后怕。他先是小心地扶住被王大牛搀下来的王金宝,“爹,您的腿咋样?还严重不?” 钱彩凤也抱着孩子快步上前,眼圈红红的:“可是回来了!这半月提心吊胆的……” 她怀里的猪娃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群风尘仆仆的家人。 猪妞则像个小炮弹一样,咯咯笑着直接扑进了王大牛怀里:“爹!爹!我想死你啦!” 王大牛一把抱起闺女,掂了掂,憨黑的脸上笑开了花,露出一口白牙:“哎呦!爹的乖猪妞!重了!爹也想死你了!” 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把用油纸包着的芝麻糖,塞到猪妞手里。 猪妞惊喜地欢呼一声,搂着王大牛的脖子就在他脸上啃了一口,糊了他一脸口水:“爹最好啦!” 刘氏在一旁笑着嗔怪:“小白眼狼!光想你爹,不想娘啊?” 猪妞扭过头,嘻嘻笑:“也想娘!但最想爹!爹给我带糖啦!” 一家人哄笑起来,劫后重逢的喜悦充满了小院。 王明远从二嫂怀里接过软乎乎的小猪娃,小心地抱着。 小家伙一点也不认生,伸出小手抓他的衣襟。 王明远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赶紧从袖袋里掏出那个早就准备好的小银锁,轻轻戴在小猪娃的脖子上。 银锁下面还挂着两个小铃铛,叮当作响。 小猪娃被吸引了注意力,低头用胖乎乎的手指去拨弄小铃铛,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小猪娃,我是三叔哦。”王明远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三叔回来晚了,给我们小猪娃补上满月礼。” 钱彩凤看着那做工精细的银锁,连忙道:“三郎,这太贵重了……” “二嫂,跟我还客气啥。”王明远笑道,逗弄着怀里的侄子,“大名我得好好想想,一定给我们小猪娃取个顶好的名字!” 谁也没注意到,程老国公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羡慕,悄悄的看着院内这温馨热闹的一幕。 众人进了堂屋,七手八脚地安置好王金宝和定国公。 一阵忙乱后,众人才稍稍坐定。 直到这时,王二牛才终于注意到,跟着家人一起进来的,还有那位之前有一面之缘、气度不凡的老者。 狗娃机灵地蹭到他身边,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用气声飞快地说:“二叔!二叔!他就是……就是那个……定国公!很大的官!比知府大人还大好多好多!” “啥?!”王二牛脑子里“嗡”的一声,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猛地扭头看向程老国公,整个人都僵住了。 定……定国公?! 戏文里唱的,那个能呼风唤雨、一拳能打死一头老虎、一声令下千军万马往前冲的……定国公?! 他……他咋来我家了?!还……还就这么坐着?! 王二牛下意识地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身高和胳膊,又偷偷瞄了瞄老国公虽然挺拔但明显比自己“瘦小”不少的身板,再想想戏台上那个总穿着金光闪闪盔甲、满脸虬髯的“国公爷”形象…… 他感觉心里某个从小听到大的英雄梦,“咔嚓”一声,好像裂开了一条缝……有点幻灭…… 程老国公何等眼力,自然将王二牛这副目瞪口呆、怀疑人生的憨样尽收眼底。 简单聊了两句后,老国目光便落回到了王二牛身上。 他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语气带着一种长辈般的温和,却又有着久居上位的决断力:“二牛小友。” 王二牛一个激灵,猛地站直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啊?在!国公……国公爷您吩咐!” “那日山崩地裂,若非你身手敏捷,力大无穷,于乱石之下救老夫一命,老夫这把老骨头,恐怕早已交代在那乱石之下了。”老国公看着他,语气诚恳,“此乃救命大恩,老夫铭记于心。” 王二牛黝黑的脸涨得通红,连连摆手,舌头都打结了:“没、没没!不是!那个……应该的!换谁、换谁都会那么干!真的!不算啥!” 老国公微微一笑,抬手虚按,示意他稍安勿躁:“恩情归恩情。今日老夫前来,一为拜谢,二来,亦是惜才。” 他目光锐利起来,如同鹰隼:“那日见你临危不乱,身手了得,更兼有一副侠义心肠。如此良才美玉,埋没乡野,实在可惜。老夫军中,正缺你这般悍勇忠直之士。二牛,你可愿随老夫从军,驰骋沙场,建功立业,保家卫国?” 这话如同一个炸雷,劈得王二牛外焦里嫩,整个人都懵了。 从……从军?跟定国公去当兵? 这不是他从小到大,做梦都想着的美事吗?梦里他都当上大将军了! 可是……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屋里的人——爹娘年纪大了,腿还伤着;大哥虽然靠得住,但是要去陪三郎科举;三郎是要读书做官的;狗娃虎妞还小;媳妇彩凤一个人带着刚出生的猪娃……家里这一摊子,没个壮劳力撑着,咋行? 他要是走了,地里的重活谁干?力气活谁上?万一有人欺负上门……虽然家里其他人力气也大,但毕竟…… 那些藏在心底的、关于金戈铁马的英雄梦想,瞬间被眼前实实在在的家庭责任压了下去。 他嘴唇哆嗦着,脸上满是挣扎和痛苦,憋了半天,终于低下头,声音闷得像从地底下钻出来,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倔强: “……不,不愿意。” “我……我不喜欢当兵。” “我就喜欢种地,喜欢杀猪。” 话音落下,堂屋里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王二牛。 第116章 国公眼睛尿尿了 王金宝和赵氏对视一眼,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傻小子!犟驴脾气又犯了!这是怕拖累家里啊! 王大牛急得直搓手,想开口又不知道说啥。 王明远心里又酸又涩,二哥的心思,他懂。 程老国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和探究。 他并未动怒,只是静静看着王二牛。 就在这时,钱彩凤“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她性子烈,又是最知王二牛心思的,眼看丈夫要把天大的机缘往外推,还是用这种蹩脚的理由,急得眼圈都红了。 她对着老国公急声道:“国公爷!您别听他胡说八道!他浑说的!他从小到大的梦想就是从军!就是梦想当大将军!他屋里头以前藏着的木刀木枪,都是他小时候自个儿偷偷削的!晚上说梦话都在喊‘冲啊杀啊’!他这是……他这是放心不下家里!怕他走了,家里没个顶事的!国公爷,您……” “彩凤!”王二牛猛地抬头,低吼一声,想制止妻子。 但王金宝已经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家之主的沉稳和决断:“二牛!” 王二牛看向父亲。 王金宝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二儿子,缓缓道: “家里人都不是瞎子。 你小时候撅着屁-股在院子里比划那些把式,你娘给你缝了多少次扯破的裤裆? 还有梦里都不忘了比划那些把式,被子蹬掉,哪次不是你娘半夜去给你掖上的? 后来长大点在家舞刀弄棒,摔坏了的那些木刀木剑哪次不是你爹我,悄悄给你削新的换上,你个憨货没有看出来? 你跟村里那帮大孩子打架,鼻青脸肿地回来,说是摔的,你当家里人看不出来? 那些孩子后来都拜你当“将军”,听你的话是为啥,都是你大哥偷偷去揍服的! 就连虎妞,都知道你梦里喊的那些!” 赵氏也抹着眼角接口:“傻小子……爹娘都知道……知道你稀罕那个……就是以前咱家没那条件,也不敢想……现在……现在不一样了……” 王明远也深吸一口气,开口道: “二哥,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我不去长安书院了,要去岳麓书院,那边是需要住宿在学院苦读的,不让陪同,大哥送我到地方便会回来。 我的前程是我的,你的抱负是你的,咱们兄弟俩,不该谁为谁牺牲。 这个家,是咱们大家的家,不是你一个人的担子。” 王大牛重重一拍胸脯,声音嗡嗡的: “二牛!你放心去!家里有我!天塌下来,哥先顶着! 哥保证不让爹娘和弟妹受委屈! 而且赡养父母本就是我这个长子该做的,你可不能跟我抢! 何况我嘴笨,出去闯荡也闯荡不明白,你练了那么多年武,就该出去好好闯荡一番。 我就在家种地,杀猪,照顾爹娘就行……” 家人你一言,我一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句句砸在王二牛的心坎上。 原来……他们都知道。 原来他的那些小心思,从来都没瞒过这些至亲之人。 原来他们不是不支持,只是以前没办法,现在……是在用最朴实的方式,推着他去追梦。 王二牛死死咬着牙,低着头,肩膀却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这个能单手扛猪、面对猛虎都不怵的汉子,此刻却像是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程老国公看着这一幕,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这王家人……和他认知里的所有家族都不一样,没有算计,没有权衡,只有最纯粹的支持和守护。 终于,王二牛猛地抬起头,眼圈通红,额头上青筋都爆了出来。 他不再看家人,而是转向程老国公,用尽全身力气,嘶哑着低吼道: “国公爷!……我愿意!” “我愿意跟您去从军!我不怕死!我一定好好干!不给您丢人!不给我老王家丢人!” 说完,他竟“噗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地,对着程老国公,“哐哐哐”就是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地面都仿佛震了三震。 老国公眼中精光一闪,竟亲自起身,上前一步,伸手将他扶起:“好!好汉子!老夫果然没看错人!起来!” 事情就此定下,屋里的气氛瞬间从刚才的凝重变得活跃起来。 当晚,王家拿出了看家本领。 好几个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大肘子,好几大碟切得薄厚均匀、酱色浓郁的卤肉,一大盆炖得烂乎的卤猪蹄,还有几样清炒时蔬,并一大筐新烙的、焦香的白面饼子,把堂屋那张旧桌子摆得满满当当。 程老国公坐在上首,吃得极为畅快。 他并非没见过山珍海味,但王家人这豪放不做作的吃法,席间互相夹菜、说说笑笑的温馨氛围,却让他胃口大开,比在那些规矩繁多的宴席上吃得香甜百倍,兴头上还和王金宝碰了几杯王家自酿的、口感有些苦涩的土酒。 “王老弟,你这酒……啧,有劲道!够味!像咱边军喝的烧刀子!哈哈哈!”老国公朗声笑道。 王金宝见国公爷喜欢,更是高兴:“国公爷喜欢就好!喜欢就好!自家酿的,没啥讲究,就是粮食味儿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老国公的话渐渐少了,眼神也有些飘忽。 他望着眼前王家人围坐一桌、笑语喧哗的景象,看着王二牛那憨直认真的侧脸…… 恍惚间,那张脸似乎和他记忆深处,那个同样憨直、同样为了家国毫不犹豫奔赴沙场、最终却马革裹尸还的三儿子的脸庞,重叠在了一起。 傻蛋啊……爹的小傻蛋啊…… 也不知道你去了那边身上还疼不疼…… 爹见到你尸体那天,爹感觉我的傻蛋应该好疼啊,浑身都是伤,爹让军医缝都缝不过来…… 一点都不像你大哥和二哥,走的那般果决,让爹连面都没见着…… 也不知道你去那边,有没有碰到你大哥和你二哥…… 替爹说下,爹想他们了,也想我的傻蛋了…… 没事的,爹也快去陪你们了…… ………… 对了爹遇到了个跟你很像的一个憨蛋,呵呵,爹以后就叫他憨蛋…… 酒意上涌,心底那份被强行压抑了太久的悲痛和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堤防。 老人威严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看惯了生死、深邃如渊的眼眸,却在灯火映照下,悄无声息地湿润了。 一滴浑浊的泪,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没入深深的皱纹里,消失不见。 坐在他斜对面的小猪妞一直偷偷瞧着这个看起来很凶但又很和气的“国公爷爷”,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水光。 她轻轻拉了拉旁边王明远的衣角,把小嘴凑到他耳边,用气声、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和疑惑,悄悄说: “三叔三叔……你看,国公爷爷的眼睛……尿尿了诶……” 王明远心中一凛,顺着望去,看到老国公那极力抑制却依旧流露出的一丝哀恸,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小猪妞的头,低声道:“嗯,爷爷是想家人了。” 第117章 送别(上) 定国公程老将军行事,果然带着一股子军中的雷厉风行,绝不拖泥带水。 头天晚上刚定下的事,第二天一早就派人来传了话:明日卯时初刻,准时出发,奔赴西北边关。 王二牛,从国公爷的亲兵做起。 消息传来,王家小院瞬间像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所有人都转了起来。 只剩今天一天时间准备了! 赵氏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下意识就想照老规矩办——每次送三郎去考试,她都恨不得把家都给搬空了让儿子带上。 她风风火火地就开始盘算:“得烙饼!得多烙!白面的!掺芝麻的!还有肉干!咸菜疙瘩!对了,新做的棉袄也得带上,边关苦寒,听说冬天能冻掉耳朵……” 她絮絮叨叨地,就想往灶房里钻,好像只有不停地忙活,才能压住心里那股子慌和舍不得。 “娘!”王二牛叫住了她,声音有点哑。 他看着他娘那急慌慌的背影,心里酸得厉害。 他走过去,拉住他娘的胳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娘,别……别弄那些了。” “咋了?”赵氏回过头,眼圈已经有点红了,“出门在外,吃的穿的不得备齐整了?穷家富路,这老话你忘了?” 王二牛摇摇头,指了指窗外停着的那辆青篷马车:“娘,您看国公爷……他是去带兵打仗的,不是去游山玩水。您看他才多少行李?精简得很。我……我是去当兵,是去吃苦卖力气的,不是去享福的。带太多东西,不像话,也……也让人笑话。” 他顿了顿,看着母亲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心里更难受了,赶紧又补了一句:“您……您就简单给我准备点……嗯,准备点念想的东西就成。我想家的时候,能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 赵氏听着儿子的话,看着他黝黑脸上那副认真又带着点恳求的样子,眼泪再也忍不住,啪嗒啪嗒就掉了下来。 她抬手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带着哭腔:“好……好……娘知道了……娘不给你添乱……” 她转身就进了里屋,翻箱倒柜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抱着一个沉甸甸、用旧蓝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袱出来了,塞到王二牛怀里。 “给!”赵氏的声音还带着鼻音,却努力做出凶巴巴的样子,“拿着!这是娘在府城闲着没事时纳的鞋垫子!一共三十六双!厚实着呢!” 王二牛接过包袱,入手一沉,心里也跟着一沉。三十六双……娘这得纳了多久…… 赵氏吸了吸鼻子,继续说:“娘……娘偷偷去问过村头以前当过兵的刘老头了,他说……说当兵得好些年才能回来……你……你打小就废鞋垫子,穿破一双,你就换一双……省着点穿……等……等穿到最后一双没了的时候……” 她的声音猛地哽住了,眼泪又涌了出来,她使劲喘了口气,才把话说完:“没了的时候,你一定……一定要记得回家来!回家来找娘拿!娘再给你纳!听见没?不许忘了!一定得回来拿!” 说完,她再也忍不住,捂住脸呜呜地哭出了声。 什么国公亲兵,什么前程似锦,在她心里,都比不上儿子平平安安、全须全尾地回来。 战场上刀剑无眼,她的心啊,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疼得喘不过气。 “你……你一定要小心啊……千万小心……彩凤和猪娃……都在家等着你呢……”她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王金宝一直蹲在门槛上闷头抽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直到赵氏哭得说不出话,他才重重磕了磕烟锅子,站起身,走到王二牛面前。 他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洗得发白的旧钱袋,从里面小心地抽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又倒出里面全部的散碎银子。 他把银票塞到王二牛手里,声音低沉沙哑:“这是一百两的银票,藏好,贴身藏着,别让人瞧见。当初……当初三郎去府试,爹也给了一百两。你别怪爹偏心。” 他又把那些碎银子塞过去:“这还有二十两散碎银子,零花。穷家富路,手里有钱,心里不慌。在外头别亏待自己,该吃吃,该喝喝,咱家现在……现在也不像以前那么紧巴了。” 王二牛捏着那还带着父亲体温的银票和银子,只觉得烫手得很,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一会,家里其他人也都围了过来。 大嫂刘氏递过来一个巨大的油纸包,塞进他的行李里,眼睛红红的:“二牛,大嫂没啥好东西给你,烙了些饼,你路上带着吃。耐放!饿的时候啃一口,就当……就当还在家里。” 虎妞也挤过来,手里捧着一包烤得干硬、喷香喷香的棋子馍,上面撒满了厚厚的香豆粉:“二哥!给你!我特意多放了香豆子!你最爱吃这个!这个更耐放!啥时候想吃都有!” 王大牛最后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用厚布缠裹的长条东西。 他一层层解开布条,露出里面一把磨得寒光闪闪、刃口雪亮的厚背杀猪刀。 这把刀,是王大牛自己最趁手、最宝贝的一把,平日自己用都舍不得,更别说让别人碰了。 王二牛以前眼馋了好久,磨了几次,大哥都没松口。 王大牛把刀递过来,刀柄朝向弟弟,声音瓮瓮的:“拿着。我的备用家伙什还好着呢。这刀……利得很,你带着……防身。在外头……机灵点,别傻乎乎的。” 王明远走上前,他没有拿吃的,也没有拿银子。 他手里拿着的是两本线装书,“二哥,”王明远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两本书,是我回来前就从柳教谕和师父那里求来的。 一本是《军中急救粗要》,里面有些战场上包扎止血、处理简单伤口的土法子,都配了图,容易看懂。 另一本是《边关风物志略》,记载了些西北边关的地理气候、部落习俗,还有……还有一些常见毒虫猛兽的辨识和应对之法。” 他把书郑重地放到王二牛手里:“这里面很多内容都配了图,不懂的就找人问,一定要多学。只盼这些东西,关键时候……能帮二哥你挡掉一丝危险。万事……二哥一定要保命为先。” 第118章 送别(下) 这会狗娃和猪妞也挤了过来。 狗娃把自己藏了好久、都舍不得吃的一包府城酥香记的芝麻糖和一堆其他的吃食都塞给王二牛:“二叔,都给你吃!” 小猪妞也贡献出了自己的“宝藏”——几块光滑的小石子和一个磨得圆润的野核桃,奶声奶气地说:“二叔,给!漂亮石头!核桃好吃!” 王二牛看着怀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东西,吃的、用的、银钱、刀、书、甚至小孩子的零嘴玩意儿……每一样都沉甸甸的,压得他心口又满又胀,鼻子酸得厉害。 晚上,屋里就剩下王二牛和钱彩凤两口子。 油灯豆大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动着。 最后,她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一个用红丝线精心编成的同心结。 红丝线编得一丝不苟,下面还缀着细细的流苏。 她将同心结塞进王二牛手里,声音低低的:“给。早就编好了,本来想……想等你下次生辰给的。里面……里面编了我的头发和猪娃的一小缕胎发。” 她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反而故意板起脸,带着点凶巴巴的语气说:“王二牛,你给我记好了!必须全须全尾地回来!要是……要是你敢不回来……我……我我就带着猪娃改嫁去!我让猪娃管别人叫爹!” 她这话说得又狠又绝,可声音里的颤抖和那强撑出来的“凶悍”,却像针一样扎在王二牛心上。 王二牛一听“改嫁”、“叫别人爹”,顿时就急了,一把将妻子紧紧搂进怀里,搂得死死的,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骨血里一般。 他笨拙地用手去擦她脸上的湿意,声音又急又哑:“胡说!胡说八道!我不准!谁准你改嫁!猪娃只能叫我爹!” 他喘着粗气,像是发誓一样,在钱彩凤耳边低吼:“你放心!我肯定回来!我一定囫囵个儿地回来!我还要挣军功,当大将军!风风光光地把你和猪娃接出去!让你们过好日子!让咱全家都过好日子!你等着我!必须等着我!” 这一晚,夫妻俩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却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只是依偎在一起,听着彼此的心跳和窗外细微的风声,直到天色蒙蒙发亮。 这一夜,王家小院静悄悄的,却没几个人真正睡着。 次日一早临走前,王明远寻了个空档,走到程老国公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国公爷,晚辈有个不情之请。我那小侄儿,至今还未有大名。能否请您……赐个名儿?” 老国公闻言,目光掠过一旁被钱彩凤抱在怀里、眨巴着大眼睛的小猪娃,沉吟了片刻。 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期盼,最终化为一种深沉的祝愿。 “就叫‘定安’吧。”老国公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王定安。” 他看向王二牛和王明远:“希望这小子,日后莫要辱没了这个‘定’字。若能像他爹一样,有朝一日踏上沙场,便要立志定国安邦,护佑黎民。更要像他爹这般,有一颗坚定不移、忠勇赤诚的心。” 顿了顿,他的语气柔和了些许,补充道:“当然,最重要的,是希望他这一生,能平平安安。” 王明远心中默念:“王定安……得定国公庇护,一生安稳平安。”这名字寓意极好,既显期许,又含护佑。 他连忙躬身:“多谢国公爷赐名!这名字太好了!” 王金宝和赵氏他们也听到了,嘴里反复念叨了几遍“定安”,脸上都露出了欣慰又激动的笑容,连连向老国公道谢。 只是这欢喜之中,那份离别的酸楚,愈发浓重了。 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青篷马车已经停在了院门外。 王二牛换上了一身半旧的粗布衣裳,背着一个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包袱,走出了院门。 全家人都跟了出来,站在门口,一个个眼睛都是红肿的。 王二牛走到马车边,最后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家,看了一眼爹娘、大哥大嫂、三郎、虎妞、狗娃、猪妞、媳妇彩凤和她怀里懵懂不知事的儿子…… 他咬了咬牙,硬起心肠,不再多看,利落地翻身坐上了车辕。 老公爷已经坐在了车厢里,车帘半卷着。 “走吧。”老公爷的声音平稳地传出。 车夫一抖缰绳,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村道的土石,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王二牛没忍住,又一次回过头,用力地、深深地望着那站在晨光中的家人。 他们全都挤在门口,用力地朝他挥着手。 娘赵氏的哭声终于忍不住传了过来:“二牛——!记得娘的话啊——!穿没了就回来拿——!” 爹王金宝哑着嗓子喊:“臭小子!机灵点!活着回来!” 大哥王大牛吼着:“家里有我!” 三郎王明远的声音清晰地穿透晨雾:“二哥!保重!” “二叔——!” “二哥——!” “二牛——!” 一声声呼喊,夹杂着哽咽,紧紧追着马车,像一根根无形的线,死死缠在王二牛的心上,勒得他生疼。 他猛地扭回头,挺直了脊背,目视前方,不敢再回头看。 他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就真的舍不得走了。 车厢里,程老公爷透过卷起的车帘,默默看着身后那越来越远、却依旧固执地站在路边不断挥动的人影,听着那随风飘来的声音。 他那双看惯了生死别离、早已波澜不惊的深邃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车辕上那个强绷着、肩膀却微微发抖的年轻背影上。 他在心里,对着那个方向,对着那户姓王的人家,无声地、郑重地起誓: ‘我老程……定会护好这个憨蛋子。定让他……全须全尾地回来。’ 马车渐行渐远,最终拐过村口的弯,彻底消失在清晨的薄雾里。 第119章 八卦消息 王二牛跟着国公爷走后,王家小院像是突然被抽走了一股顶梁的劲儿,连着好几天,气氛都闷闷的。 虽说日子照过,饭照吃,但饭桌上少了王二牛的身影,总觉得空落落的。 赵氏做饭时,总习惯性地多挖一瓢面,揉好面了才想起来老二走了,又望着盆里发呆。 王金宝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的次数更勤了,烟雾缭绕里,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也不知是腿疼,还是心疼。 大嫂刘氏这几日心里头更是猫抓似的难受。 她是个闲不住又好热闹的性子,在府城憋了那些天,好不容易回村,镇上的铺子也还没定好重新开张的日子,这会就想着找平日里相熟的几个媳妇婆娘唠唠嗑,显摆显摆从府城带回来的新鲜东西和见闻。 可邪门的是,她每次凑过去,那些人原本说得热火朝天的,一见她来,声音立马就低了下去,要么就眼神躲闪,干笑着扯几句“吃了没”、“天气挺好”的废话,然后就找借口散了。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刘氏再迟钝也觉出不对味了。 她拉着在院里哄小猪娃的弟媳钱彩凤嘀咕:“彩凤,你发觉没?村里人咋都怪怪的?看见我跟看见瘟神似的,躲着走!以前可不这样!” 钱彩凤一边晃着怀里的儿子,一边皱眉:“我也觉着有点……自打那日村长带着咱村男人们从后山回来,好像就有点不对劲。我这带着孩子,也不好到处打听。” 她越这么说,刘氏心里那点好奇和别扭劲儿就越拱越高。 她这人就这样,一件事弄不明白,饭都吃不香,觉都睡不好。 终于,这天一大早,天还没大亮,刘氏就憋不住了。 她眼珠子一转,心里冒出个主意,她出门后瞅瞅四下没人,手脚并用地就爬上了村中心那棵老榆树。 那树枝叶茂盛,藏个人轻而易举。 她找了个结实的树杈子趴好,两只粗壮结实的大腿狠狠的箍住树杈子,把自己身形尽量全部躲进树叶里。 这会她心扑通扑通的跳,既紧张又有点兴奋,跟做贼似的。 她倒要听听,这帮婆娘背后到底嚼啥舌根! 日头渐渐升高,村里媳妇婆娘们果然三三两两地聚到了老榆树下头的石墩子旁边,开始了一天的“情报交流会”。 刘氏竖着耳朵,屏息凝神地听。 起初都是些家长里短,谁家鸡丢了下蛋窝,谁家婆婆又给媳妇气受了。 听着听着,话锋就有点转了。 一个尖嗓门的婆娘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诶,我说……那事儿,真就瞒着王屠户家?能瞒得住吗?” 另一个声音接话,带着点犹豫和心虚:“咋说啊?咋开口?难道跑去说‘哎,金宝大哥,对不住啊,村长带人把你家祖坟给点了’?这话谁说得出口!” 刘氏在树上听得浑身一激灵,差点从树杈上出溜下去!她赶紧死死抱住树干,心脏咚咚咚擂鼓一样响! 祖坟?!点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时,又一个婆娘的声音传来,带着点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后怕的意味:“诶,你是没亲眼瞧见!我家那口子回来说,那天那烟才叫吓人!咕咚咕咚从坟包中间往外冒,粗得跟老树桩子似的,青黑青黑的,直冲上天,像条黑龙!后来可不就真着起来了!噼里啪啦的!” “我的老天爷……”有人倒吸凉气,“这王家祖坟……这得是多大火气?这怕不是要出真龙了?我看呐,王家三郎中秀才算啥,这架势,怕不是要出宰相了!” “嘘!小声点!别瞎说!让人听见……” “听见咋了?我说真的!你们想啊,平常祖坟冒青烟就是大吉兆了,这都着火了……啧啧,王家这祖坟,怕是底下老祖宗忙活得太狠,关系走到阎王爷跟前,把地府都给烧热乎了!” 树上的刘氏听得是手脚冰凉,头皮发麻! 她总算明白为啥村里人躲着他们家了!这是闯大祸了!这村里把人家祖坟给点了,这得多大的仇啊! 虽然听那意思像是意外,但这事儿搁谁家能乐意? 她再也没心思听下去了,等树下那帮婆娘说得差不多,各自散去做饭了,她才哆哆嗦嗦、连滚带爬地从树上下来,也顾不上拍打身上的灰和树叶,跌跌撞撞就往家跑。 一路跑,她心里一路慌:这可咋办?这可咋跟爹娘开口啊?祖坟让人点了,这还了得?! “哐当”一声,刘氏猛地推开院门,脸色煞白,气喘吁吁,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今天王明远去镇上找赵夫子了,狗娃和虎妞带着猪妞出去玩了,钱彩凤也抱着小猪娃出去溜达了。 这会院里,就只剩王金宝正试着慢慢活动那条伤腿,赵氏在晾衣服,王大牛在劈柴。 三人被她这动静吓了一跳,齐齐看过来。 “爹!娘!大牛!不好了!出大事了!”刘氏带着哭腔,声音都劈了叉,“她们……她们说……村长!村长带人把咱家祖坟给点了!!!” “啥?!” 王金宝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 赵氏手里的湿衣服“啪嗒”掉回盆里,溅起一片水花。 王大牛举着的斧头僵在半空,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你胡咧咧啥?!”王金宝脸都青了,嘴唇哆嗦着。 “真的!爹!大牛!我亲耳听见的!”刘氏急得直跺脚,噼里啪啦就把在老榆树上听到的话倒豆子似的全说了,什么冒青烟、着火、出宰相、阎王爷都搬出来了。 她越说,王金宝和王大牛的脸就越白。 等听到“老祖宗在底下走关系走到阎王爷跟前,把地府都烧热乎了”时,王金宝猛地一拍大腿,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声音都带了颤音:“坏菜了!坏菜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猛地扭头看向王大牛,眼神里全是惊恐:“老大!肯定是祖宗显灵了!这是发大火了!生气了啊!” 王大牛也慌了神,黝黑的脸上满是自责和害怕:“爹!肯定是!肯定是我上回瞎骂阎王爷,祖宗知道了!怪罪下来了!还有……还有咱后来想着不烧纸了……祖宗这是催咱呢!发大火催咱呢!” 王金宝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急得在原地转圈:“对对对!还有那西域侍女!肯定是我嘀咕说不烧了,祖宗不乐意了!底下关系走到关键处,正需要打点呢!咱这断了供,可不就急眼了嘛!这可咋整!这可咋整!” 父子俩瞬间达成了共识——祖宗震怒,后果严重! “快!快去祖坟看看!”王金宝也顾不上腿疼了,一瘸一拐就要往外冲。 王大牛赶紧扔下斧头扶住他。 赵氏这会儿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连忙道:“他爹,你的腿,啥烧纸啥西域侍女……” “腿啥腿!祖宗都快气炸了!还管腿!”王金宝急吼吼地打断她,此刻在他心里,没有比安抚祖宗怒火更重要的事了。 父子俩也顾不上多解释,风风火火地就冲出了院子,留下赵氏和刘氏面面相觑,心慌意乱。 第120章 给祖宗道歉 王金宝和王大牛一路疾走,路上还低声商量着。 王金宝:“光去看看不行!得赔罪!得重重地赔罪!” 王大牛:“对!爹!得多烧纸!多烧金元宝!再给阎王爷也烧点,替我道个歉!” 王金宝:“还有那西域侍女!买!买八个!不!买它一打!让祖宗在下面可劲儿打点!别省着!” 说着,父子俩拐了个弯,直奔镇上那家开了几十年的老纸扎铺。 进了铺子,王金宝大手一挥,气喘吁吁地对老板说:“老张!把你们这最好的黄纸、金元宝、银元宝,都给我搬出来!还有那种西域侍女的纸人,对,就是描画得最好、衣裳最鲜亮的那种,给我来十二个!” 纸扎铺的张老板一看是他,再看他这急赤白脸的架势,吓了一跳:“金宝老哥,你这……这是咋了?遇上啥大事了?要这么老多?” 王金宝哪有心思解释,连连摆手:“别问了!急用!赶紧的!都给我包起来!” 王大牛在一旁补充:“爹,再买点香烛,要粗的!耐烧的!” 张老板不敢多问,赶紧让伙计手脚麻利地备货。很快,一大捆沉甸甸的黄纸元宝,十二个描红画绿、穿着“西域”服饰的纸人侍女,还有一大把粗香红烛,就堆在了门口。 不过最后张老板还是给王金宝这个“老主顾”打了个大折扣,王金宝狠心掏了钱。 王大牛二话不说,一肩膀扛起那捆纸钱元宝,另一只手拎起那一大串纸人。王金宝则拿着香烛,父子俩又急匆匆地往后山祖坟赶。 到了祖坟地,找到自家那几座坟头。 果然,能看到其中两座坟包,有明显的焦黑痕迹,旁边的草都被燎没了。 王金宝和王大牛一看,心里更是咯噔一下,最后那点侥幸心理也没了。 “爹!你看!真着了!”王大牛声音都带了哭腔。 “快!快摆上!”王金宝声音发颤。 父子俩也顾不上找平整地方了,直接在坟前空地上跪下。 王大牛把纸钱元宝堆好,又把那十二个纸人侍女一个个仔细摆开,围成半圈,仿佛真有一群侍女在伺候祖宗。 王金宝哆嗦着手点燃香烛,插在土里,然后又赶紧点着一沓黄纸,引燃了那堆得像小山似的纸钱元宝。 火苗“呼”地一下蹿起来,越烧越旺。 王大牛一边往火堆里添纸,一边“咚咚咚”地磕头,嘴里念念叨叨,声音又响又沉,带着满满的悔恨和害怕: “老祖宗!祖宗们!不肖子孙王大牛给您磕头了! 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我不该嘴贱瞎骂阎王爷! 我混账!我不是东西!您老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千万别生气!我在底下给您磕头赔罪了! 您要是还生气,就打我骂我,千万别再气坏了自己身子骨啊!” 王金宝也一边烧纸,一边对着坟头念叨,语气焦急又诚恳: “爹!娘!老祖宗们!是金宝不孝!是金宝糊涂! 忘了您们在下面的难处!不该想着断了孝敬! 您们放心!以后年年节节,金元宝、银元宝、西域侍女,管够!绝对管够! 您们可劲儿花!可劲儿打点!千万别省着! 千万别再上火了!咱家现在日子好过了,不缺这点! 您们可一定保佑咱家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啊! 可千万别生气了不保佑老二和老三了啊!” 火堆烧得极旺,热气扑面,纸灰被热气卷着,四处飞舞。 说来也怪,今天这风好像也故意捣乱,一会儿东一会儿西,那火苗子跟着风乱窜,带起的火星子、热浪,好几次都差点撩到跪得最近的王金宝和王大牛脸上手上。 父子俩被烫得龇牙咧嘴,手上脸上很快就多了几道黑灰和红印子。 王大牛一边躲着火星子,一边更害怕了,带着哭音对他爹说:“爹!你看!祖宗不肯原谅咱!还在打咱呢!拿火抽咱呢!” 王金宝也一边躲一边咬牙:“受着!咱得受着!让祖宗出出气!出完气就好了!” 两人愣是忍着烫,没往后挪一步,继续磕头、烧纸、念叨。 直到把那小山似的纸钱元宝和十二个纸人侍女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大堆灰烬,火苗才渐渐小下去。 父子俩这才瘫坐在地上,累得呼哧带喘,互相一看——俩人脸上黑一道灰一道,还有几处被火星子燎出来的红印子,头发也被烤得有点焦,模样狼狈不堪。 但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稍微落了点地,觉得祖宗这通火气,应该发泄得差不多了。 等灰烬凉透了,父子俩又仔细把灰埋了埋,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一瘸一拐地往家走。 王金宝是腿疼,王大牛是心累加被火烤得浑身疼。 晚上吃饭的时候,一家人都围在桌边。 狗娃眼尖,瞅着他爹和王金宝的脸,好奇地问:“爹,爷,你们脸咋了?还有手……红一道黑一道的,像……像钻了灶膛似的。” 王大牛心里正虚着呢,闻言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含糊道:“小孩子家问那么多干啥!我跟你爷……今天去后山犁地了!日头毒,晒的!” 狗娃更疑惑了,眨巴着眼:“犁地?今天不是阴天吗?没太阳啊?我还跟小姑带着猪妞去玩了,一点都不热。” 王大牛被儿子问得噎住了,脸上有点挂不住,抬手就给了狗娃后脑勺一个大逼斗:“就你话多!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阴天就不能晒黑了?你老子我就乐意黑!” 狗娃“哎呦”一声,委屈地捂住脑袋,不敢再问了,低头猛扒饭。 王金宝清了清嗓子,板着脸对刘氏说:“老大媳妇,今天你听到的那事,烂肚子里,谁也不准再提了!听见没?” 刘氏赶紧点头:“知道了,爹。” 这件事,就在王金宝和王大牛这一通手忙脚乱、自认为诚意满满的“道歉”和“加供”中,算是稀里糊涂地翻篇了。 王家小院似乎又恢复了往常的节奏。 只是,清水村的人,看见王家人,那眼神还是怪怪的。 第121章 再出发 接下来的大半月,王明远也没闲着。 又去镇上见了几次赵夫子,甚至在赵夫子的要求下,还给蒙学的新进学子授了几次课,在这个时代体验了一把当夫子的乐趣。 也给远在咸宁县城的同窗李茂回了信,确认了平安,也得知李茂即将动身前往府城,与李明澜一道,帮着张伯父打理日益红火的茯茶生意。 昔日同窗各有前程,王明远心里也替他们高兴。 见了些旧友,处理了些杂事,离家的日子也就一天天逼近了。 眼瞅着出发的日子定了下来,就在五日后,赵氏那颗心就跟被揪住了似的,又开始折腾起来。 这天一大早,赵氏就指挥着王大牛和刘氏,把屋里那口最大的箱子拖到了堂屋中央,箱盖一掀,她就开始盘算:“三郎,这床厚棉被得带上!湘江府那边听说冬天湿冷湿冷的,冻骨头!这床新的,一次还没盖过呢!” 她又翻出十几件新做的长衫:“这些衣裳也都带上,读书人,体面要紧,换洗勤快些,别让人瞧低了咱!这一走好几年不回来,娘按照你身子还叮嘱给你往大做了几件……” 接着又打开一口箱子开始放瓶瓶罐罐:“这罐子咸菜,你最爱就粥吃;这包干蘑菇,炖汤鲜亮;这包炒面,饿急了用开水一冲就能吃……这些都是耐放的,你想家了就吃点……” 眼瞅着那箱子又快塞满了,她还觉得不够,扭头又对刘氏说:“老大媳妇,去,再搬两口箱子,我要再装一罐子猪油!万一那边吃食不惯,三郎自个儿也能擀面条吃……” 王明远看着这似曾相识的场面,还有渐渐堆成山的行李,连忙拦住他娘:“娘!真不用带这么多!岳麓书院是苦读的地方,规矩森严,带这么多东西,没地儿放,也不合规矩。再说,这一路千里迢迢的,马车颠簸,中间还要换乘水路,带多了也不方便。” 狗娃正蹲在门槛边上啃大饼,闻言也抬起头,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含糊不清地帮腔:“唔……奶,三叔说得对!带那么多干啥?多带点好吃的、顶饿的就行啦!那些零零碎碎的,路上磕了碰了多可惜!”说完,还冲王明远眨眨眼,一副“我懂你”的样子。 赵氏被这一大一小堵回来,没好气地瞪了狗娃一眼:“吃你的饼!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但手上的动作到底是停下来了,看着那箱子,愁容满面,“那……那也不能就这么点啊?出门在外的,啥都不带,娘这心里不踏实……” 最后,在王明远的坚持和王金宝的发话下,行李精简再精简,但最终还是收拾出了六个大箱子,再缩减下去,怕是娘要闹起来了。 就在出发前两天的下午,院门外传来了马蹄声。 镇远镖局里的一个镖头满头大汗地赶来,送来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封,指名交给王金宝。 随同送来的还有一箱压的严严实实的精品茯茶,这是张伯父安排人做的第一批茯茶,王明远离别前特地给张伯父交代过。 这箱茯茶是准备带去湘江府用的,无论是作为土仪送礼,亦或者是拓宽人脉之用,都是上品之选。 而且此物送出去也不会太过扎眼或落于俗套,让收礼人觉的他另有企图,他送礼前也定会告知是自家亲友作坊产出,更添几分心意。 在崔知府的这位师父的影响下,王明远已经渐渐明白人际交往的重要性。 王金宝这边,拆开信一看,手猛地一抖,差点没拿住。 里面赫然是五张面额一百两的银票!共计五百两! 还有张伯父亲笔写的一张短笺,字迹潦草却透着喜气: “金宝老哥、明远亲启:首批茯茶已售与府城‘清韵茶楼’,价格公道!此五百两乃第一笔分红,先行奉上。明远贤侄远行,花费必多,望勿推辞。后续收益,定及时奉上。” “另,去湘江府的行程和镖队已经安排妥当,见信次日便会有人上门告知。望,一路平安!” 五百两! 王金宝活了大半辈子,都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钱! 更重要的是,去湘江府的镖队张老弟都已经安排妥当了,这可是不小的人情。 他和王大牛之前也打听过,去湘江府路程最快也要月余,中间还要换好几次镖队和赶路方式,甚是麻烦。 他这会捏着那沓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银票,手都有些抖,脸上又是惊喜又是无措。 晚上,一家子围坐在油灯下。王金宝把银票放在桌上,把事情都说了。 王明远看着那银票,还有父亲说的那镖队的事情,心中温暖,张伯父真是雪中送炭。 王金宝则是将五百两银票都推到了王明远面前说:“这次去路途远,几年都不见得有回来的机会,老三你都带上傍身吧。外面花钱不要省,要顾惜自己身体,想吃啥买啥。” 王明远连忙拒绝:“爹,这钱家里留大头吧,万一有个啥意外也能用得上。我拿一百两足够了,上次您给我的一百两都还没用完呢,而且书院包食宿,花不了太多钱,只用交束脩。最多就是这趟的路费和平时买笔墨纸砚,这钱足够了!” 王明远又笑了笑:“接下来您还要给虎妞攒嫁妆,给狗娃攒聘礼呢,或者您看看能不能找镖局再给二哥送点。 再或者今年不行的话把家里捯饬下,再盖几间青砖大瓦房,让村里人好好羡慕羡慕您。” “那不行!”王金宝眼一瞪,“穷家富路!你出门在外,身上没钱咋行?我心里发慌!这五百两你都带上! 而且看张老弟信里的意思,后面没多久还有进项,我到时候再给你二哥送也来得及!” “爹,真用不了那么多。”王明远无奈笑道,“岳麓书院讲究苦读,不是享福的地方。带多了银钱反而扎眼。再说,万一真不够,我写信回来,您再让镖局捎给我也成。” 父子俩推来让去,最后各退一步,王明远带二百两,家里留三百两。 等夜里众人都睡下了,王金宝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摸黑爬起来,窸窸窣窣地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摸到大儿子王大牛屋门口,压低声音喊:“大牛,大牛,睡没?” 王大牛虽然呼噜声大,但是觉轻,立马就醒了,披衣开门:“爹?咋了?” 王金宝一把将他拉出来,走到院角,把那剩下的银票硬塞进王大牛手里,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用气声说:“拿着!到时候到了地方,把这剩下的银票,都给你三弟!别声张!” 王大牛一愣,捏着那卷在一起的银票,懵了:“爹?不是说好……” “唉!三郎那性子你还不知道?报喜不报忧!啥事都自己扛!那书院再好,能一点不花钱?结交同窗、买书买纸、万一有个头疼脑热……哪样不花钱? 二百两?二百两够干啥?这一去可得好几年呢! 你回来前偷偷找个地方藏好,临走再告诉他,免得他不要!让他别省,该花就花!咱家现在有这进项了,不怕!” 王金宝语气急切,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王大牛明白了爹的苦心,重重点头,把银票小心翼翼揣进贴身的里衣口袋:“爹,你放心,我知道咋办!” 王金宝这才长长吁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 次日一早,之前一位相熟的跑远途的镖头来到了王家,详细告知了王明远他们一路的安排: 从清水镇先坐马车到商州府,大概花费五日时间,住哪家相熟的客栈,找哪家镖局接洽,镖头姓甚名谁,暗语是啥; 到了商州府如何换下一程,直至南阳府、襄阳府;从襄阳府换船走水路,找哪个船老大,大概多少天到湘江府码头…… 一条线安排得明明白白。 王金宝和王大牛听得连连点头,心里踏实了不少。 最终,这次出门定下了三个人:王明远、王大牛,还有狗娃。 带狗娃去,是王金宝提的。 他还是不放心王明远一个人留在湘江府,千里之遥,万一像上次一样,有个三长两短,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 而且狗娃机灵,带他出去见见世面,看看外面的天地,总比一直窝在村里强。 到了那边,哪怕在书院附近找个杂活干,也能长点见识。 狗娃也是半大小子了,能跑腿,能搭把手,叔侄俩在外也能有个照应,他放心些。 全家也没人反对。 出发的前一晚,晚饭吃得格外沉默。 赵氏不停地给王明远和狗娃夹菜,嘴里反复念叨着:“多吃点,多吃点,路上就吃不着热乎的了……” 刘氏把烙好的油饼又重新烤了一遍,用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 王金宝只是闷头喝酒,不时抬眼看看三个即将远行的家人,眼神复杂。 猪妞似乎也再次感受到离别的气氛,乖乖地坐在一边,不像往常那样闹腾。 次日上午,张家安排的马车就停在了院门口。 行李搬上车,告别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赵氏的眼泪到底还是没忍住,拉着王明远和狗娃的手,哽咽着:“到了那边,就赶紧捎信回来……缺啥少啥,一定言语……狗娃,听你三叔的话,别淘气……” 王金宝重重拍了拍王大牛的肩膀:“老大,路上……护好你弟弟和狗娃。” 又看向王明远:“三郎,安心读书,家里别惦记。” 最后摸了摸狗娃的脑袋:“小子,机灵点,长点出息!” 马车终于还是动了,碾着清晨的薄雾,缓缓驶离了清水村。 王明远探出车窗,用力挥着手,直到家人的身影缩成模糊的小点,再也看不见,才慢慢坐回车里。 车厢里,王大牛抿着嘴,眼神坚定地望着前方,狗娃则兴奋又有些忐忑地东摸摸西看看。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新的征程,要开始了。 第122章 路途(上) 马车颠簸,一路向东。 头两天,狗娃还像个出了笼的猴儿,扒着车窗,看啥都新鲜。 “三叔!快看!那头牛好大!比咱隔壁刘大爷家的都壮实!” “爹!爹!那边有个水塘!你说里面有没有鱼啊?” 王大牛被他吵得脑仁疼,蒲扇般的大手挥了挥,瓮声瓮气地呵斥:“消停点!坐车就坐车,又不是没坐过,怎么跟屁-股底下长钉子了一样?晃得老子眼晕!” 狗娃缩缩脖子,消停不了片刻,又忍不住探头探脑。 可这新鲜劲,就像漏气的皮球,到了第三天,就瘪得差不多了。 窗外景色开始变得单调重复,无非是换了片田地,换了片树林,村子看着都差不多。 日头晒得车厢里闷热,车轮碾过土路的单调声响听得人昏昏欲睡。 狗娃蔫头耷脑地瘫在车厢里,脑袋靠着窗框,眼神发直,嘴里有气无力地哼哼:“三叔……还有多远啊?这路怎么走不完似的……屁-股都坐麻了……比挨我爹揍还难受……” 王明远抬眼看了看狗娃,半大小子正是好动的时候,圈在这方寸之地几天,确实难为他了。 他温声道:“快了,镖头说再有两日就能到商州府。到了那里,就能好好歇歇脚了。” 王大牛闻言斜睨了儿子一眼,鼻腔里哼出一声:“这就受不了了?瞧你那点出息!这才哪到哪?不想去,我安排镖头送你回去!省得到时候在书院给你三叔添乱,还得分心照顾你个拖油瓶!” 狗娃最怕他爹说这话,梗着脖子反驳:“谁……谁受不了了!我才不回去!我要跟着三叔去见大世面!” 王明远怕这父子俩又呛起来,赶紧打圆场,笑着对狗娃说:“狗娃,听说商州府的水煎包是一绝,皮薄馅大,底部煎得金黄酥脆,咬一口满嘴流油,香得很。等到了地方,三叔带你去吃个够,管饱。” 这话像是一剂灵丹妙药,瞬间注入了狗娃萎靡的精神里。 他眼睛“唰”地亮了,猛地坐直身体,口水差点流出来:“真的?三叔!你说管饱?可不许骗人!” “骗你作甚。”王明远失笑,“不仅管饱,还能多买些带着路上吃。” “三叔!你真好!”狗娃兴奋得差点扑过来,脸上笑开了花,刚才那点旅途劳顿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扭头瞥了他爹一眼,小声嘀咕,语气里带着点莫名的羡慕和遗憾:“哎,要是三叔你是我爹就好了……肯定天天给我买好吃的,才不会像某些人,就知道揍我抢我吃的……” 车厢里瞬间安静了一下。 王大牛的脸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铜铃大的眼睛瞪向儿子:“小兔崽子!你皮又痒痒了是吧?老子揍你我认,我啥时候抢你吃的了?!” 王明远也是哭笑不得,这傻孩子,真是啥话都敢往外蹦。 狗娃被他爹一吼,吓得一哆嗦,但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硬着头皮嘟囔:“就……就上次那个大肘子……” “反了你了!”王大牛气得探身就要去揪狗娃的耳朵。 狗娃“嗷”一嗓子,灵活地往王明远身后缩。 王明远赶紧拦着:“大哥大哥!孩子瞎说的,别当真!狗娃,快跟你爹认个错!” 车厢里顿时一阵鸡飞狗跳,夹杂着狗娃的求饶声和王大牛的骂声。 闹腾了一阵,总算消停下来。 王大牛气呼呼地抱着胳膊坐回去,狗娃捂着差点遭殃的耳朵,委委屈屈地缩在角落,但眼睛还滴溜溜地转,显然没真怕到哪儿去。 王明远看着这一幕,无奈地摇摇头,心里那点因长途跋涉而产生的沉闷感,反倒被这大哥和狗娃的闹剧冲淡了不少。 有他们在,这路途倒也不至于太过无聊。 又颠簸了两天,总算在第五日傍晚,看到了商州府的城墙。 缴了入城税,马车随着人流缓缓驶入城中。 比起长安府的恢弘,商州府显得更紧凑热闹些,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傍晚时分依旧人来人往,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 镖头熟门熟路地引着他们来到一家相熟的客栈安顿下来。 房间开好,行李刚放下,狗娃就迫不及待地拉着王明远的袖子:“三叔!水煎包!水煎包!” 王明远笑着应了,向伙计打听了城里最有名的水煎包铺子位置,便带着一大一小两人寻了过去。 那铺子不大,门口支着大平底锅,香味老远就能闻到。 排队的人不少,多是本地百姓,没等多久,热腾腾的水煎包终于端了上来。 果然名不虚传,一面酥脆,一面软嫩,肉馅饱满,汤汁丰盈。 狗娃一口咬下去,烫得直吸溜气,却舍不得吐出来,含在嘴里哈了半天,囫囵吞下,然后眼睛眯成了缝,满足地喟叹:“唔!香!太香了!” 王大牛也不客气,一口一个,吃得满嘴是油,连连点头:“嗯!是不错!比咱镇上的刘记肉包子强!” 三人饱餐一顿,结账时,王明远直接对老板说:“老板,再给我们打包一百个,带走。” 老板愣了一下,看看他们三人:“客官,这……一百个?这天气,放不住啊,容易坏。” 还没等王明远说话,狗娃抢先开口,一副小大人模样:“老板,您就包吧!放心,坏不了!” 他说着,偷偷指了指旁边正摸着肚子剔牙的王大牛,老板望着王大牛面前那高高的一摞盘子,瞬间打消疑虑。 狗娃则压低声音对王明远说:“三叔,还好你听我的多打包了点,你是不知道我爹,他刚才一人就干了十盘!打包这么多,还不是怕路上他跟我抢?有备无患嘛!” 王大牛耳朵尖,听得真真的,火气又“噌”地上来了,作势欲打:“你个混账小子!老子在你眼里就是个饭桶?!” 狗娃“哧溜”一下躲到王明远另一边。 王明远忍俊不禁,赶紧付了钱,让狗娃抱着沉甸甸的几个油纸包的水煎包,拉着两人回了客栈。 第123章 路途(下) 休整一夜,次日一早继续赶路。 离了商州府,又走了五日,进入了豫西行省地界,到了南阳府。 南阳府比商州府气象又不同,透着股中原重地的沉稳。 镖头熟稔地推荐了他们尝了本地的特色——南阳窝子面还有胡辣汤。 那面与北方的面食迥然不同,面条粗犷筋道,浇头浓郁,带着一种独特的辛辣香气。 配上本地特有的胡辣汤,那胡辣汤入口鲜香浓郁,暖意直透肠胃,喝得人额头微微冒汗,别提多舒坦了。 王明远喝下第一口胡辣汤就喜欢上了这股暖融融的劲儿,感觉连日坐车的疲惫都被驱散了不少。 在南阳府歇了一晚,补充了些干粮咸菜,队伍再次启程。 又行了约莫七日,气候逐渐变得不同。 空气变得湿润,风吹在脸上不再干爽,带着点黏腻感,路旁的植被也越来越茂密,与北方的苍茫辽阔截然不同。 他们进入了湖广行省的襄阳府地界,天气不像北方炎热,是一种湿漉漉的热,仿佛身上裹了一层湿布,让人喘气都有些费劲。 狗娃最先受不了,扯着领口,小脸憋得通红,哼哼唧唧:“爹,三叔,这啥鬼天气啊……闷死我了……喘不过气来了,我是不是要病了?” 王大牛也是汗流浃背,粗布褂子后背湿了一大片,他抹了把脸上的汗,骂了一句:“娘的,这南边的天是跟北边不一样,黏糊糊的,真不痛快!” 倒是王明远,虽也觉得闷热,但尚能忍受。 他宽慰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初来乍到总有些不惯,适应几日便好了。” 等到找了客栈住下,尝到本地特色的襄阳盘鳝还有喷香的米饭时,狗娃那点“病”瞬间就好了大半。 尤其是那米饭,粒粒分明,就着鲜美的菜肴,他足足吃了两大碗。 “嘿嘿,三叔,这饭好吃!比饼子好吃!”狗娃舔着嘴角,意犹未尽。 王大牛也扒拉着米饭,含糊道:“嗯,是好吃。就是这天天吃米,总觉得不如啃大饼扛饿。” 自此,他们的主食渐渐从面食转向了稻米。 在襄阳府,他们要按照计划更换交通方式了。 接下来的路程,将改走汉江水路,乘船顺流而下,途经武昌府,过公安县、石首县、华容县,抵达岳州府,然后便到达最终目的地——岳麓书院所在的湘江府。 在镖头的安排下寻了可靠的船家,谈好价钱,上船离岸,船只晃晃悠悠驶入江心。 刚开始,狗娃还兴奋地在甲板上跑来跑去,看江景,看两岸青山,看其他帆船。 但没多久,他就笑不出来了。 江浪起伏,船身摇晃不定。 狗娃先是觉得头晕,接着小脸发白,捂着嘴跑回船舱,趴在床边干呕起来。 “呕……三叔……我……我难受……”狗娃有气无力地呻吟。 王明远也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胃里隐隐不适,但还能忍住。 他连忙拿出提前准备的药丸给狗娃含上,又让他躺平休息。 再看王大牛,这铁塔般的汉子情况更糟。 他脸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强撑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吐得昏天黑地,差点把胆汁都呕出来。 “大哥!”王明远赶紧过去给他拍背,递水漱口。 王大牛吐得浑身发软,瘫在铺位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是虚弱地摆摆手。 “大哥,要不……我们还是在下一个码头下船,换回陆路吧?虽然慢些,但总好过受这罪。”王明远看着大哥难受的样子,提议道。 王大牛闻言,却挣扎着抬起头,虽然虚弱,语气却异常坚决:“不……不行!吐……吐死老子也得坐船!不能耽误你去岳麓书院报到!没事……我……我扛得住!适应两天就好了!” 他性子倔,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王明远知道劝不动,只好由着他,自己和狗娃稍微好些后,便轮流照顾他。 果然,如王大牛所说,适应了两天,晕船的症状渐渐减轻了。 王明远最先适应,几乎没了感觉,狗娃年纪小,恢复得快,一天后又能活蹦乱跳了。 王大牛虽然还是有些不舒服,但至少不再狂吐,能勉强吃些东西了。 晕船是好了,新的问题又来了。 船家提供的饭食多是鱼鲜水产,天天不是鱼就是虾,口味也偏清淡。 吃了一两天,王大牛和狗娃这俩西北汉子就受不了了。 “我的娘哎……又是鱼……我现在闻到鱼腥味就想吐……”王大牛看着桌上的清蒸鱼,一脸苦大仇深。 狗娃也扒拉着米饭,愁眉苦脸:“三叔,我想吃我娘烙的饼了,想喝胡辣汤了……” 王明远也无法,只好每次船靠岸补给时,赶紧带着他们上岸,寻些面食铺子或买些耐存放的烙饼、馒头、咸菜疙瘩回来改善伙食。 就这么在船上晃晃悠悠,过了将近半月,两岸景色越发秀丽,气候也越发温润。 终于,船家吆喝一声:“岳州府到喽!” 船缓缓靠上码头,王明远站在船头,望着眼前与北方截然不同的水乡景象,长长舒了一口气。一路跋涉,舟车劳顿,总算快要到了。 接下来,只需再从岳州府换乘新的江船,便能抵达此行的终点——岳麓书院。 回想这一路艰辛,王明远不禁再次感慨,古人出行,着实不易。 第124章 拜见柳山长 近一个月的舟车劳顿,水路陆路交替,今日总算到了目的地。 他们并未急着立刻去岳麓书院,而是先来到了湘江府城,在镖头介绍的离书院不算太远的一家干净客栈住了下来。 大哥王大牛这会忙着和镖头结算最后的尾款,狗娃则和工人一起将那几个沉甸甸的箱子搬到客栈。 一切收拾妥当后,狗娃踮着脚尖四下张望,眼睛不够用似的,嘴里不住地惊叹:“三叔,这地方比长安城还热闹!你看那楼,有好几层啊,真高!还有那桥!” 王明远也感同身受,放眼望去,湘江府水系发达,码头众多,船只鳞次栉比,桅杆如林,脚夫吆喝着号子,搬运着各色货物,一派欣欣向荣的感觉。 不过暂时也无心欣赏,找来店小二要了点热水,三人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洗去一身疲乏,又饱餐了一顿本地特色的饭菜。 一路上舟车劳顿,狗娃几乎是头沾枕头就鼾声如雷。 王大牛和王明远却还强撑着精神,就着油灯,将明日要用的拜帖和礼品又仔细核对了一遍。 毕竟即将要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王明远心中虽有期待,更多的却是谨慎。 师父崔知府的教诲言犹在耳,岳麓书院乃天下文枢之一,规矩大,能人多,所以要注意的地方也很多。 次日一早,湘江府的清晨,是被江上的雾气和码头的喧嚣一同唤醒的。 王明远站在客栈二楼的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逐渐增多的人流。 不同于长安府的厚重沉稳,也不同于沿途其他州府的或繁忙或萧索,湘江府给人一种湿润而灵动的感觉。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水汽和一种说不清的草木清香,远处隐约可见起伏的山峦轮廓。 吃完早饭,他便吩咐道:“狗娃,你去街上,寻一家好些的礼品铺子,买几个清雅些的木制礼盒来,大小都要,中等和小的多要些。” “好嘞,三叔!”狗娃一听有任务,立刻来了精神,一溜烟跑了。 王大牛问:“三郎,咱不是从家里带了特产吗?还买盒子做啥?” 王明远解释道:“大哥,送礼讲究个心意,也讲究个门面。咱们那茯茶,用油纸包着直接送,显得粗糙。用合适的礼盒装起来,看着郑重,收礼的人心里也舒坦。给山长和重要人物的,用大盒;日后与同窗交往,送些小茶砖,用小盒,方便也体面。” 王大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还是你们读书人想得周到。” 没多久,狗娃就抱着一堆摞在一起的木盒子回来了,有原木色的,有刷了漆的,看着确实雅致。 王明远仔细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 三人回到房间,将带来的茯茶小心地分装。 给未见面的师兄和柳山长的那份,他挑了两个最大的木盒,分别装了足足五斤品相最好的茯茶,金花茂盛,香气醇厚。 又另外准备了几个稍小但依旧体面的大盒,分量稍减,以备不时之需。 其余的半斤、一斤装的小茶砖,则分别放入小号礼盒中,整整装了几十个。 “三叔,这得送多少人啊?”狗娃看着一排小盒子,咋舌道。 “初来乍到,与同窗师长打交道,这些是小小心意,不算什么。”王明远一边封盒,一边道,“礼数周到些,总没错。” 装好茶叶,他又将特意从老家带来的土特产整理出来。 玉米碜子、玉米面用干净的布袋分装好;自家晒的柿饼、做的蜜枣用油纸包得整齐;还有娘亲赵氏和刘大嫂特意熏制的腊肉、腊肠,虽然一路奔波,但保存得当,依旧油光发亮,散发着独特的咸香。 给柳山长的礼,他斟酌了很久。 从柳教谕那里,以及柳暻那小娃娃无意中透露的话里,他了解到这位柳山长与柳教谕性子很像,不喜奢华,更重实用和心意,而且这柿饼和蜜枣还有玉米碜子都是柳暻那小娃娃透露出来父亲极为爱吃的。 这些东西,王明远都是很早就做好了功夫。 送金银珠宝那是自讨没趣,送些华而不实的摆件更是落了下乘。 反倒是这些实实在在的吃食用品,尤其是来自千里之外的西北、带着浓浓家乡气息的东西,更能投其所好。 这并非贿赂,而是一种尊重和心意表达,是师父崔知府潜移默化教导他的“人情练达”的一部分。 礼不在贵重,在于是否用心,是否能送到对方心坎上。 一切准备好后,三人雇了辆马车,带着礼物,出城往岳麓山方向而去。 马车驶出喧闹的城区,沿着一条青石板路前行,两侧绿意渐浓,山势起伏。 远远地,便能看到一片灰瓦白墙的建筑群,依山而建,掩映在苍翠的古木之中,飞檐翘角,气度森然。 与地动损毁前的长安书院古朴庄严不同,岳麓书院更添了几分山水灵秀之气,清幽静谧,唯有风声、鸟鸣和隐约传来的诵读书声,让人不由自主地便肃然起敬。 “这书院……真漂亮!”王大牛忍不住赞叹,声音都不自觉地压低了些。 马车在山门外的牌坊处停下。 三人下了车,抬头望去,“岳麓书院”四个遒劲大字高悬其上,历经风雨,自有一股沉甸甸的历史厚重感。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靛蓝色细布直裰,确保衣着整洁,神色从容。 他让王大牛和狗娃在原地稍候,自己率先走向山门旁的一处门房。 门房外坐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正捧着个小茶壶眯着眼喝茶。 王明远上前几步,拱手行礼,语气恭敬:“老丈请了,学生王明远,自长安府而来,特来拜谒柳山长。这是学生的名帖和山长家中长辈的亲笔书信,烦请老丈通传一声。” 说着,他将早已准备好的名帖和柳教谕的亲笔信递了过去。 老者接过名帖和信,简单核对了下,点了点头,便进去通传。 第125章 相谈甚欢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便见老者返回,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青色长衫、年纪与王明远相仿的学子。 那学子见到王明远,拱手笑道:“可是长安府王明远王师弟?山长正在‘百泉轩’处理公务,命我前来引路。师弟请随我来。” “有劳师兄。”王明远还礼,然后回头示意王大牛和狗娃拿起礼物跟上。 进入书院,更是别有洞天。 亭台楼阁,回廊曲折,庭院深深,处处可见参天古木,石刻碑文随处可见,学术气息极为浓厚。 偶尔有学子匆匆而过,皆衣着素净,神态专注。 狗娃和王大牛大气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地跟着,生怕脚步声重了,惊扰了这份宁静。 引路的书生似乎看出他们的拘谨,温和地笑了笑:“不必紧张,山长为人最是随和。”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较为僻静的院落,院门上悬着“百泉轩”的匾额。 院内有一小池,泉水淙淙,几尾锦鲤游弋其间,显得格外清幽。 引路学子在书房外站定,轻声禀报:“山长,王公子到了。”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温和却不失清朗的声音。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襟,率先走了进去。王大牛和狗娃提着礼物,紧跟其后。 书房内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雅致。 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堆满了书籍,一张宽大的书案上,笔墨纸砚井然有序,旁边还摊开着几卷书册。 一个穿着青色直缀、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睿智的中年文士正从书案后站起身,面带微笑地看向他们。 王明远只看了一眼,便心中一定——此人眉宇间与柳教谕确有七分相像,只是气质少了些许柳教谕的沧桑,多了几分书院山长的儒雅与威仪。 他不敢怠慢,上前一步,躬身便欲行大礼:“学生王明远,拜见柳山长!” 柳山长却快步上前,一把托住了他的胳膊,力道恰到好处,既阻止了他下拜,又不显得失礼。 他的笑容真诚了许多:“明远贤侄,不必多礼!快请起!” 他打量着王明远,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早就听家父多次提及贤侄,赞你天资颖悟,心性纯良,更难得是务实肯学。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恳切:“更何况,暻儿那孩子调皮,若非贤侄当日舍身相救,后果不堪设想。这份恩情,柳某一直铭记于心,本当是我谢你才对,怎能再受你的大礼?” 王明远连忙道:“山长言重了!当日情形,任谁遇见都会出手相助。教谕更于学生有授业解惑之恩,学生万万不敢当得山长如此。” “诶,一码归一码。”柳山长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谦逊,目光转向他身后的王大牛和狗娃,以及他们手中提着的礼物,“这两位是?” 王明远忙介绍道:“回山长,这是学生的长兄王明心(王大牛),这是侄儿王心恒(狗娃)。此次路途遥远,家中父母不放心,特让兄长护送学生前来。侄儿年纪小,便让学生带在身边,也好做个伴,长长见识。” 王大牛赶紧放下礼物,学着王明远的样子笨拙地拱手:“见、见过山长!” 狗娃也有样学样,声音响亮:“见过山长爷爷!” 柳山长被狗娃这声“爷爷”叫得微微一怔,随即失笑:“好,好,不必多礼。一路辛苦,快请坐。” 众人分主宾落座,有仆役奉上清茶。 柳山长这才看向那些礼物,笑道:“贤侄来便来了,何必如此破费?” 王明远起身,将茶叶礼盒和装着土产的包袱奉上,诚恳道:“山长,学生家中清寒,并无长物。些许家乡土产,是家母与嫂嫂亲手所制,这茯茶亦是友人作坊新制,特带来请您尝尝鲜,聊表心意,绝非什么贵重之物,还望山长莫要嫌弃。” 他特意点明是“家乡土产”、“亲手所制”、“新制”,既表明了心意,又淡化了价值,以免对方推拒。 柳山长闻言,果然笑容更真切了几分。 他先是好奇地打开那个精致的茶叶礼盒,看到里面压得紧实、金花璀璨的茯茶砖,拿到近前仔细闻了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哦?这是咱们西北特产的茯茶?金花茂盛,菌香独特,品相极佳!这在湘江府我都未曾见过有店铺售卖,我也好多年没有喝过了,贤侄有心了!” 接着,王明远又解开那个包袱,柳山长一眼便看到了里面金黄的玉米碜子、油亮的腊肉腊肠、红润的柿饼蜜枣,脸上的笑容更是抑制不住,尤其是看到玉米碜子和柿饼时,竟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虽然动作极快,但王明远看得分明。 “好!好!都是好东西!”柳山长抚掌笑道,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欢喜,“不瞒贤侄,柳某虽久居湘江,却独好西北这口粗粮风味,这玉米碜子熬粥,最是暖胃暖心!还有这腊味,一看就是地道的西北风味!这柿饼和蜜枣我也是许久未曾尝到了!这些可比那华而不实的礼物更合我心意!贤侄这份礼,真是送到我心坎里了!” 他这话说得毫不掩饰,透着读书人难得的直率与真性情。 王明远心中暗喜,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忙道:“山长喜欢就好。” 礼物合心意,又是父亲极力推崇的晚辈,还对自己儿子有恩,柳山长的心情显然极好。 他吩咐仆役将礼物仔细收好,便不再拘礼,与王明远畅谈起来。 从长安府的风土人情,问到柳教谕的近况,又聊及学问经义,甚至对王明远那篇关于蝗灾的策论也略有耳闻,问了几句其中的见解。 王明远回答得不卑不亢,既充分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又时刻注意着分寸,言辞谦逊,每每引经据典,都能切中要害。 而且他总能恰到好处地接话,或倾听,或发表一两句精妙的见解,一时间气氛愉悦,引得柳山长谈兴更浓,眼中赞赏之色愈浓。 谈到兴头上,柳山长甚至拍着王明远的肩膀,感慨道:“可惜贤侄年纪尚轻,否则定要与你煮酒论道,畅谈三日!” 一旁的王大牛和狗娃听得云里雾里,但见柳山长开怀大笑,不断拍着王明远的肩膀,也知道相谈甚欢,两人便也跟着咧嘴傻笑,书房里的气氛融洽无比。 柳山长平日给人的印象多是严肃寡言,今日却似打开了话匣子,从学问聊到书院趣事,又从书院趣事聊到自家那个调皮捣蛋的儿子柳暻,抱怨中带着宠溺。 王明远则恰到好处地表示理解,或温言宽慰,或巧妙引导话题,让柳山长说得更加尽兴,这都是这段时间跟随师父崔知府学到的本事。 聊了足有一个多时辰,茶水都添了三次。 第126章 狗娃的活计 柳山长才似忽然想起什么,目光再次落到一直安静-坐在下首的王大牛和狗娃身上,关切问道:“明远,你兄长和侄儿此番前来,作何打算?可是要在此长住?” 王明忙道:“回山长,兄长待学生安顿下来,便要返回家乡。只是侄儿,学生想着他年纪尚小,只勉强认得几个字,学生一人在外求学,便想留他在身边,一来可作伴,二来也想让他在书院附近寻个力所能及的活计,磨砺一番,总比在家乡野着强。” 柳山长闻言,略一沉吟,望向狗娃,见他面容虽然看起来略有些稚嫩,但身量颇高,骨架粗壮,看上就是个半大小伙子,年纪也不像太小的样子,而且应该是有把子力气,便开口道: “既如此,何必舍近求远。书院食肆那边,近日正好缺个手脚麻利的伙计,主要负责帮忙搬送米粮蔬菜、清洗碗碟、打扫厅堂、发放饭食之类的杂活。 活计是辛苦些,但胜在安稳,管吃管住,一个月还有八百文的工钱。我看心恒身子骨结实,若是愿意,不妨就去那里试试?就在书院里,离你的斋舍也近,方便照应。” 王大牛和狗娃一听,眼睛瞬间亮了!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王大牛正发愁弟弟安顿好后,狗娃年纪这么小,虽然有把子力气,但也不知道活计好不好找,原本就是看能不能在书院旁边酒楼食肆找个洒扫的活计,平日里若王明远有个急事也能跑跑腿,照应照应。 没想到柳山长一句话就解决了天大难题!在书院里干活,又安全又体面,还能天天见到三郎,再好不过了! 狗娃更是喜出望外,食肆!那不就是吃饭的地方吗? 天天能吃饱饭,还能和三叔在一起,每个月还有钱拿!这简直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美差! 不等王明远回答,狗娃就激动地站起来,学着王明远样子笨拙地拱手,声音响亮:“我愿意!谢谢山长爷爷!我肯定好好干!我不怕吃苦!” 柳山长见他反应机灵,态度诚恳,笑着点头:“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我让食肆的管事带你去熟悉一下活计。” 王明远也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连忙带着大哥和狗娃再次道谢:“多谢山长!如此安排,真是再好不过,学生感激不尽!” 不过,柳山长怎么也没想到,面前这个身量不低的小伙子,竟还不到九岁。 见事情都解决好,柳山长心情更佳,抬头看了看天色,已近正午,便朗声道:“相逢即是缘,今日便由我做东,一起去食肆用顿便饭,也让心恒提前认认地方。” “这如何使得……”王明远连忙推辞。 “诶,不必客套!”柳山长不容分说,已起身引路,“我也许久未去食肆用饭了,正好尝尝今日的菜色。” 食肆离百泉轩不远,是一座宽敞的二层木楼。 此时正值饭点,许多学子手持食牌,排队打饭,秩序井然。 食肆内桌椅干净,饭菜香气扑鼻。 柳山长显然熟门熟路,并未去学子排队的大堂,而是引着他们走到一侧用屏风略作隔断的雅间,这里可以单点菜肴。 他点了几个菜:一道清蒸鳜鱼、一道干笋炒腊肉、一道腊味合蒸、一道时蔬,并一个汤,外加一大盆米饭。 大雍虽然开海多年,但是辣椒这种作物还未彻底推广,所以这几日他们也吃的都是些常见的清淡菜肴。 “尝尝,我们书院的厨子,手艺还是不错的。”柳山长笑着招呼,尤其对王大牛和狗娃说,“不必拘束,放开吃。” 王大牛和狗娃听到这话面色不显,笑呵呵的应是。 饭菜很快上来,果然色香味俱全。 那腊味合蒸和干笋炒腊肉,用的正是本地腊肉,与王明远带来的北方腊味风味迥异,却同样咸香下饭。 狗娃看着那油光锃亮、堆得冒尖的米饭,还有香喷喷的菜肴,早就馋得直流口水,但还是端正的坐着。 得到允许后,端起碗筷,大口扒饭,吃得头都不抬。 王大牛起初还有些放不开,但见柳山长态度随和,也渐渐放开,吃得啧啧称赞。 王明远吃相斯文,但也能看出对饭菜很满意。 柳山长自己吃得不多,更多的是看着他们吃,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仿佛很享受这种热闹的烟火气。 席间,柳山长又细细叮嘱了王明远入院的一些事宜:去何处办理入籍手续、缴纳束脩、斋舍分配、书院各项规章禁忌、何时开始授课、拜见哪位先生等等,条理清晰,关怀备至。 王明远一一牢记在心,感激不已。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饭后,柳山长又亲自领着王明远去见了负责学子入籍的管事,简单交代了几句。 那管事见是山长亲自引荐,态度自是无比热情周到,很快便将一应文书手续办理妥当,只待王明远择日搬入斋舍,便可正式入学。 一切顺利得超乎想象。 日落西山时,王明远三人才辞别柳山长,离开岳麓书院,返回城中客栈。 回去的路上,狗娃兴奋得一路蹦跳,扯着王大牛的袖子:“爹!你听见没?八百文!管吃管住!还能天天见到三叔!嘿嘿,我后日就能上工了!” 王大牛黝黑的脸上也满是憨厚的笑容,重重拍了下儿子的后脑勺:“傻小子!走了狗屎运了!可得好好干!别给你三叔丢人!” 说完,他又看向王明远,眼中充满了骄傲与欣慰:“三郎,还是你有本事!这柳山长,真是个大好人!一点架子都没有!” 王明远望着远处暮色中岳麓书院朦胧的轮廓,心中亦是暖流涌动。 他没想到,拜见山长之事竟如此顺利,不仅得到了对方的认可和关照,连狗娃的安置问题也一并解决了。 “是啊,”王明远轻声道,“是个难得的好人。咱们的运气,确实不错。” 第127章 新宿舍 次日早上日头刚升起,王明远站在客栈门口,看着王大牛和狗娃吭哧吭哧地把最后两个大箱子搬上雇来的马车。 车辕被压得微微下沉,车夫心疼地直咧嘴。 “三郎,东西都齐了没?你再想想,可别落下啥!”王大牛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黝黑的脸上带着点不放心,又朝客栈里张望了一眼。 “大哥,都齐了。”王明远拍了拍自己背着的书箱,“要紧的东西都在这儿,其他的东西箱子里都归置好了,都检查了好几次了。” 他看着车上那几个摞得老高的箱子,心里也有点无奈。 狗娃在一旁插嘴:“爹,你就放心吧!我也检查三遍了!” 王大牛瞪了他一眼:“就你话多!待会儿到了书院,手脚麻利点,别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着!” “知道啦知道啦!”狗娃缩缩脖子,小声嘀咕,“我-干活可利索了……” 三人上了车,马车吱呀呀地驶出客栈,朝着城外的岳麓山方向行去。 到了岳麓书院那气派的山门前,王明远下车,递上昨日柳山长亲自交代管事办好的入学文书。 今日换了个年轻的门房,他仔细核对了一番,确认无误后说道:“王公子,手续无误。书院规矩,家人或仆役不宜久留,以免打扰学子清净向学之心。您安顿好后,还请让家人让尽快离开。” “您放心!”王大牛立刻跳下车,拍着胸脯,“我就是送他进去安顿好,立马就走!绝不耽搁!” 说着,他招呼狗娃:“狗娃!卸车!” 只见王大牛走到车后,双臂一使劲,那沉甸甸的、装最多东西的大箱子就被他像抱玩具似的抱了下来,轻轻放在地上。 紧接着,他又单手提起另一个装满了坛坛罐罐的箱子,同样轻松放下。 狗娃也不含糊,虽然年纪小,但力气也不小,麻利地扛起一个稍小的箱子,又用胳膊夹起两个包袱。 旁边一个原本想上前帮忙的书院杂役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半晌才憋出一句:“好……好家伙!这二位壮士……真是神力啊!” 王明远也上前帮忙搬些琐碎的行李,他这半年来虽然也坚持锻炼,力气比从前大了不少,但跟大哥和狗娃比起来,还是差得不知道多远。 也不知道自己这身子骨,啥时候才能觉醒老王家这巨力“天赋”…… 三人背着、扛着、抱着,像两座移动的小山,因为王明远的不是小山,在清晨的书院里穿行。 沿途早起晨读或洒扫的学子、仆役,纷纷投来惊讶的目光。 引路的杂役将他们带到一处清幽的院落,指着其中一间斋舍:“王公子,这便是您的住处了,是两人合住。您的舍友姓李,也是今年新入学的,昨日已搬进来了。” “多谢。”王明远道了谢。 推开斋舍的门,里面陈设简单干净。两张简单的床铺,靠窗放着两张方桌,还有两个书架和两个衣柜,窗明几净。 靠里那张床铺已经铺好了被褥,书桌上也摆着些笔墨书籍,显然那位李姓舍友已经在了,只是此刻人不在。 “地方还行,就是小了点。”王大牛放下箱子,环顾一圈,眉头微皱。 他带来的东西实在太多,感觉这屋子有点塞不下。 岳麓书院的规矩王明远清楚,普通学子都是二到四人合住,不许带随从书童,就是为了让大家专心读书,维持清静,同时培养学子的独立能力。 他能分到两人间,估计还是管事知道他是山长亲自关照的人,行了方便。 这已经是天大的优待了,要是四人一间,他这些东西怕是要堆到走廊上去。 “赶紧收拾吧,别磨蹭了!”王大牛是个行动派,放下箱子就开始指挥,“狗娃,去打盆水来!咱们先把屋子擦一遍!屋顶墙角都别放过!” “好嘞!”狗娃应了一声,熟门熟路地跑出去找水井。 很快,就端着一大盆水回来了。 王大牛个子高,支个凳子就能摸到房梁和墙角,拿着湿布仔细地把积灰和蛛网都清理干净。 王明远和狗娃则负责擦拭桌椅、书架、门窗。 三人合力,不一会儿就把小小的斋舍打扫得焕然一新,连地面都用水冲洗了一遍,湿漉漉的透着亮光。 接下来就是归置行李,王大牛亲自上手给王明远铺床。 他铺得极仔细,褥子要拉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最后又挂上娘亲手缝制的细纱蚊帐,用夹子夹得严严实实。 “三郎,你看好了,”王大牛一边整理放衣服的衣柜,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黝黑的脸上满是认真。 “厚衣裳放这个柜子底下,薄衫和长衫挂上面。这包是新做的里衣袜子,放在上面了。 还有这包柿饼蜜枣,你读书饿了就垫吧垫吧,放书桌右手边第一个抽屉……” 他打开书桌旁另一个抽屉,拿出两个油纸包好的小包:“喏,这个红纸包的是治风寒的丸药,白纸包的是治咳嗽的,都在这儿放着。湘江府这边湿气重,不比咱北方干爽,你千万注意,别贪凉!万一有点不舒服,别硬扛着,赶紧吃!要是严重了,就让狗娃去找斋舍的管事,请他帮忙请大夫!记住了没?” 王明远连连点头:“记住了,大哥。” 王大牛还是不放心,又拉过狗娃: “狗娃,你也给我记牢了!你三叔要是脸色不对,咳嗽了,打喷嚏了,你立马给我去请大夫!听见没?别不当回事! 还有你,自己也给我长点心!有事就去找你三叔,知道了吗?” 狗娃拍着胸脯保证:“爹,你放心!我眼尖着呢!三叔打个喷嚏我都知道!我自己你就更不用管了!” 王大牛瞪了他一眼:“少贫嘴!给我上点心!”他又转向王明远,语气放缓了些。 “还有啊,三郎,食肆那边的饭食也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你从小脾胃就弱,吃多了油腻或者生冷就容易闹肚子。狗娃在食肆干活,我跟他交代了,让他瞅瞅能不能想法子给你弄点热乎的面食,哪怕煮碗清汤面也行,总比顿顿吃米饭强……” 他顿了顿,看着眼前比自己矮了两个头、身形依旧有些单薄的弟弟,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担忧和不舍,声音也低沉了些: “出门在外,别委屈了自己。该吃吃,该喝喝,别心疼钱!咱家现在有张叔那边的茯茶进项,日子宽裕了,不缺你那点花销!缺钱了就写信回家,爹娘,还有我,立马找镖局给你捎来!千万别像小时候那样,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饿着肚子读书……” 王明远听着大哥这些絮絮叨叨、翻来覆去的叮嘱,鼻尖有些发酸。 这些话,从昨天到今天,大哥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了。 他知道大哥是放心不下他,这个从小把他当眼珠子一样护着的兄长,恨不得把所有能想到的、能安排的都替他做好。 “大哥,我都记下了。”王明远用力点头,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王大牛看着弟弟认真的样子,心里那点离愁别绪更浓了。 他抬手想拍拍弟弟的肩膀,又怕自己手重,最后只是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叹了口气:“唉……行,你记着就好。” 就在这时,狗娃看着王大牛微红的眼眶,突然冒出一句:“爹,你是不是舍不得走啊?是不是还想再吃几顿湘江府的腊肉?我看你这几天可没少吃!要不……你去找个厨子学学手艺?回家自己也能做着吃?” “啪!”一个清脆响亮的“爱的抚摸”精准地落在了狗娃的后脑勺上。 “哎呦!”狗娃捂着脑袋跳开,委屈巴巴,“爹!你打我-干啥!” “打你?老子还想踹你呢!”王大牛没好气地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没心没肺的东西!” 王明远看着这对活宝父子,忍不住笑了出来,冲淡了些许离别的愁绪。 等把王明远的东西都归置妥当,小小的斋舍立刻显得拥挤了不少。 书架上塞满了书,柜子也堆的满满当当,墙角还堆着几个装土产和干粮的箱子。 再看看旁边舍友那张整洁清爽、东西不多的床铺和书桌,王明远忍不住扶额。 这差距……也太明显了点。 第128章 王大牛离开 接着,王大牛又惦记着狗娃的住处。 三人找到食肆的管事,管事昨日便见过他们,此刻很客气,亲自领着他们去了杂役们住的后院。 杂役住的地方自然比学子斋舍差远了,一个大通间,靠墙一溜大通铺,住了六个人。 屋里弥漫着一股汗味和脚臭味混合的味道,光线也有些昏暗。 不过管事看在柳山长的面子上,给狗娃安排了个靠窗通风、相对干净些的铺位。 “钱管事,多谢您费心了!”王明远连忙道谢。 “王公子客气了。”管事笑眯眯的,“令侄在这儿,您就放心吧。活计不重,就是手脚勤快点就行。咱们食肆别的不敢说,饭食管饱!” 狗娃一听“管饱”两个字,眼睛瞬间亮了,咧着嘴嘿嘿直笑:“管饱好!管饱好!谢谢管事!” 压根已经忘了,刚才在心里对环境的吐槽。 王大牛看着儿子那没出息的样子,又想抬手,被王明远拦住了。 一切安顿妥当,日头已经爬得老高。 王大牛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眼前已经安顿好的弟弟和儿子,心里那点不舍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三郎,狗娃,”王大牛的声音有点发沉,“我……我这就去镖局找回去的镖队了。你们……你们好好的。” “大哥!”王明远心里一紧,“怎么这么着急就要走?离书院正式开学还有几日,几日后再走也来的及啊!” “是啊爹!过几日再走嘛!”狗娃也反应过来,拉着王大牛的袖子。 王大牛摇摇头,态度很坚决:“不了。早走晚走都是走。今日趁着天还早,能多赶点路。” 他顿了顿,看着王明远,“你刚入学,事多。狗娃明天也要上工了,都别耽误正事。” 他知道自己再待下去,心里会更难受,不如干脆点,利索地走。 王明远看着大哥黝黑脸上那不容置疑的神情,知道拗不过他,只能点点头:“那……大哥,我送你去镖局。” “我也去!”狗娃赶紧说。 王大牛本想拒绝,但看着弟弟和儿子眼巴巴的样子,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行吧。” 三人沉默地走出书院山门,雇了辆小车,一路无话地回到了城里的镖局。 王大牛熟门熟路地找到来时的镖头,很快就谈妥了回去的行程。 刚好今日就有趟去岳州府的客船,很快,在镖头的安排下,几人便来到了码头边。 王大牛的行李很简单,就一个包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裳和路上吃的干粮。 他把包袱背到背上,转过身,看着站在面前的王明远和狗娃。 “行了,我走了。”王大牛的声音有点哑,他用力拍了拍王明远的肩膀,力道很轻,“三郎,好好读书!听柳山长和夫子的话!别惦记家里!有事……就写信!” “嗯!大哥,你路上小心!到家了记得捎个信!”王明远用力点头。 王大牛又看向狗娃,眼神复杂:“狗娃……听你三叔的话!在食肆好好干活!手脚勤快点,眼里要有活儿!别给你三叔惹麻烦!听见没?” “听见了,爹!”狗娃难得地没有顶嘴,乖乖应道。 王大牛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他们,动作有些僵硬跨步上了船。 “都抓好了!船要起了!”船夫吆喝一声。 随着客船离岸,突然,王大牛扒着扶手,对着岸边的王明远喊道:“三郎,我在你床铺底下夹层里放了银票,是爹交代的,你回去后收好,就在床铺左手边,”话刚说完,船速已经提了起来,离岸边越来越远。 王明远本还想再问几句,但船离岸边已经越来越远,喊话声也听不真切了。 他和狗娃只能默默的站在原地,看着那座客船越漂越远,渐渐融入江中的船流中,最终消失在两人的视线里。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王明远的心。 大哥走了,这个从小背着他、护着他、为他遮风挡雨的大哥,离开了。 接下来的两三年,在这千里之外的湘江府,就只剩下他和狗娃两个人了。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一切都得靠他们自己了。 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风带着江水的湿气吹过,竟让他感到一丝凉意。 狗娃也安静了下来,他扯了扯王明远的衣角,小声问:“三叔……爹他真的走了吗?” 王明远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举起手揉了下狗娃的脑袋:“嗯,以后就咱俩在这儿了。不过,等咱俩在这边熟悉了,过年……或者明年,咱俩就悄悄就回家看看。”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给自己,也给狗娃打气的意味。 商船里,王大牛背靠着船厢,紧闭着眼睛,粗糙的大手死死攥着膝盖上的裤子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耳边是江水汹涌的波涛声,还有商船驶过的喧嚣,但这些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膜,模糊不清。 他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全是刚才的画面:三郎单薄的身影站在江边码头,狗娃那小子探头探脑的样子…… “臭小子……三郎……你俩一定要好好的啊……”王大牛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咕哝。 他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再放下时,眼眶通红。 他透过船厢的小窗,最后望了一眼身后那座越来越远的、陌生的湘江城,然后重重地放下了帘子。 王明远和狗娃又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身。 “走吧,狗娃,”王明远的声音有些低沉,“回书院。” “嗯。”狗娃闷闷地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 两人沉默地走着,湘江府城的繁华热闹似乎与他们无关。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行人如织,吆喝声、谈笑声不绝于耳,但王明远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狗娃也蔫蔫的,低着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不再像来时那样东张西望,叽叽喳喳。 回到书院,走进那间刚刚收拾好的、还带着水汽的斋舍,王明远看着屋里满满当当的东西,看着那张被大哥铺得整整齐齐的床铺,心里那股分别的愁绪更浓了。 他从床铺下翻出来那个叠的整整齐齐的银票,知道这肯定是爹的主意。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休息了会后,为了缓解狗娃的情绪,他便带着礼品和狗娃准备根据师父交代的师兄住处,去拜会自己的师兄。 不过,到了地方后,管家却告知他们,师兄随同知府去隔壁县巡视了,可能得等一月后才会回来。 两人便只能叮嘱管家放好礼品,待师兄回来后告知他已来过,下次书院休沐时再来拜访,然后便回书院了。 第129章 新舍友与分班考试的消息 回到书院后,和狗娃分开,王明远则翻开书继续温习,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日头渐渐西斜,王明远合上书,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正准备起身活动一下筋骨—— “吱呀——”突然,斋舍那扇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一时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出是个穿着书院统一发放的青色学子长衫的少年,身量似乎比自己略高一些,身形清瘦。 那少年一只脚刚踏进门,目光习惯性地往里一扫,整个人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猛地顿住了。 他的视线飞快地扫过屋内——首先看到了风格迥异的两张床铺,一张整洁清爽,感觉有点眼熟,另一张则堆着厚厚的被褥和挂起了蚊帐。 然后便是那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还有墙角摞着的几个大箱子…… 少年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一种极其明显的茫然和自我怀疑,看着屋里这“琳琅满目”的景象,眉头紧紧皱起,嘴里无意识地嘀咕了一句:“嘶……走错了?” 没等王明远开口解释,那少年已经飞快地缩回脚,“哐当”一声带上门,身影消失在门外。 王明远张了张嘴,话卡在喉咙里,只得无奈地笑了笑。自己这行李,确实多得有点吓人,都把舍友给吓跑了。 他站起身,正准备主动出门去找人解释一下,省得对方真以为找错了地方白跑一趟。 刚走到门边,门又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还是那个青衫少年。 这次他脸上那点茫然和狐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写的尴尬和讪讪的笑容,白皙的脸颊甚至透出点微红的窘迫。 他挠了挠后脑勺,不太好意思地开口,声音清朗,带着点湘地特有的口音,语速有点快: “呃……哈哈,那个……对不住,对不住!兄台莫怪!我刚还以为我出去一趟,走错门了呢!瞅着这屋里……咳,变化有点大哈!” 他的目光再次忍不住在屋里那些多出来的家当上溜了一圈,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但好歹确认了这确实是自己住的斋舍。 王明远连忙拱手,脸上带着歉意,语气诚恳地解释: “该是我说对不住才是。在下王明远,字仲默,秦陕行省长安府人士。 今日刚搬进来,因家中距此路途遥远,父母兄长实在放心不下,故而行李准备得繁琐了些,占了不少地方。 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若有冒犯打扰之处,还望李兄多多海涵。” 他记性很好,早上听管事提过一句舍友姓李。 听到王明远不仅一口叫出了自己的姓,态度还如此谦和客气,青衫少年脸上的尴尬顿时消散了大半,笑容也自然了许多,连忙摆手: “哎呀,王兄太客气了!原来是远道而来的新同窗!欢迎欢迎!理解理解!家人牵挂嘛,都是这样的。没事没事,这屋子本来空荡荡的,多点东西还显得热闹些! 对了,我叫李昭,字宴之,岳州府人士。” 他自我介绍完,又好奇地追问了一句,眼睛亮晶晶的:“王兄你刚从长安府来?那可是西北重地,听说前段时间那边发生了地动,动静不小,没受什么影响吧?” “劳李兄挂心,家中一切安好,地动主要波及乡野,府城虽受损但如今已基本恢复。”王明远微笑着回答,心中对这位新舍友的印象好了几分,看起来是个热心肠的。 他想起准备好的见面礼,转身从书桌底下拿出早都单独放好的那个稍大些、用清漆木盒装好的茯茶,双手递了过去: “李兄,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些许土产,是自家亲友作坊里制的茯茶,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只是我们那边的一种特色茶饮,口感醇厚,消食解腻还算不错。一点心意,算是见面礼,还望李兄不要嫌弃。” 李昭显然没料到还有见面礼收,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毫不掩饰的惊喜笑容,连忙双手接过来: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王兄你也太客气了!茯茶?我好像听人提起过,说是你们西北那边特有的!谢谢!谢谢!那我可不客气啦!” 他捧着那盒沉甸甸的茯茶,笑得见牙不见眼,对王明远的好感度瞬间飙升。 谁不喜欢有礼貌、又大方、长得还俊朗、刚见面还送人礼物的新舍友呢? 更何况这新舍友还是从那么远的长安府来的,带着一股子他从未接触过的、西北地域的神秘气息。 小心地放下茶盒,李昭的话匣子算是彻底打开了,他本来也不是拘谨的性子。 “王兄你是今天刚到的?那可巧了,我也昨天刚搬进来的,所以没事就去书院里瞎转悠熟悉环境了,刚回来。对了!” 他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分享新鲜事的兴奋劲: “我下午在书院里听说,今年从你们长安府那边过来的学子好像还挺多的!估计跟这次地动也有点关系,好像书院受损了修缮需要时间?或者是家里觉得那边不太平,送出来读书?反正来了不少人!” 王明远心中微微一动,长安府来的学子多?这他倒是没留意。 若是原先长安书院的学子,那他基本都不认识,毕竟他还没入学呢,书院就没了! “哦?这我倒未曾留意。”王明远如实说道。 李昭嘿嘿一笑,自顾自地往下说:“不过咱们岳麓书院名声在外,每年都有天南地北的学子慕名而来,正常正常!哦对了对了!说到这个,王兄,有个要紧事你得知道!” 他的表情变得稍微正经了些,带着点“我来给你透露内部消息”的神秘感: “我打听清楚了,咱们五日后办完正式的入学手续之后,不是就没事了!听说要举行一个‘分班考试’!” “分班考试?”王明远微微一怔,这个说法倒是新鲜。在长安府学时,虽有月考季考,但并未听说入学还要按考试分班。 而且柳山长也未告知他此事,不知道是不是今年新添的规则,亦或者是柳山长对他的考量? “对!就是分班考试!”李昭用力点点头,一副“你问对人了”的表情, “咱们这岳麓书院和别的书院不太一样,规矩严得很!尤其是针对咱们这些备考举人的‘举人班’。 这入学考试呢,主要是摸摸底,根据成绩会把大家分到甲、乙、丙三个班里去。 每个班的教学速度,教授的内容都有些区别,甲班最好,教的先生也好,资源也倾斜得多! 丙班嘛……就稍微那个一点……”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脸上露出一点心有余悸的表情: “而且这还不是一考定终身!往后每个月都有月考!考得好的,能从丙班升到乙班,甚至乙班升到甲班!但要是考得不好……连续几次垫底,可是有可能会被劝退的!听说书院不要懒散无心向学之人,免得影响风气!”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放出更劲爆的消息: “还有更吓人的呢!咱们读这‘举人班’,也是有年限的!听说要是到了二十五岁还没能考中举人,就得被清出学书院了……总之,压力不小!” 王明远听得眉头微挑,岳麓书院这套规矩,果然比在长安府学严格系统得多,竞争氛围也浓厚不少。 这分班简直跟前世的什么平行班、火箭班、实验班、尖子班很是相像。 不过对此他并不意外,天下顶尖书院,自然有其立身之本。 压力吗?他反而觉得这样目标清晰、有进有退的机制,更能激励人向上。 李昭说完,长长舒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猛地一拍大腿: “哎呀!你看我,光顾着说这些了!还没问,王兄,你今年贵庚啊?看着年纪好像不大?” 王明远笑了笑:“今年十三有余。”(实岁十一) “多少?!”李昭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王明远一遍,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十三?!我的天!王兄你真看不出来!我瞧你说话做事沉稳老练,接人待物又周到,还以为你起码跟我一般大呢!我今年可都十五了!” 他围着王明远转了小半圈,啧啧称奇:“厉害厉害!十三岁就进到岳麓的举人班了!果然是少年英才!佩服佩服!看来以后在斋舍里,不是我这个做兄长的照顾你,说不定还得仰仗王兄你多多指点学问呢!哈哈!” 李昭性格开朗,这话说得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倒是毫不做作,很像他前世的那些“清澈又愚蠢的”大学生同学。 王明远有些汗颜,他其实算是走了后门举荐进来的,岳麓书院的入学方式主要分三种:一是本省各府的院试的秀才前三甲可以免试入学;二是参加书院举办的考试,当然前提也是得有秀才功名;三是像王明远这种通过一定的人脉和关系举荐入学。 虽说以他的成绩,考进来的难度不大,但此刻还是有点略微心虚,不过他面色不显。谦逊道:“李兄说笑了,往后还需李兄多多照应,互相砥砺才是。” “好说好说!”李昭豪爽地一拍胸脯,“咱们既是同窗,又是舍友,这就是缘分!以后互相帮忙!对了,你吃饭没?书院食肆这会儿应该快开晚饭了,要不一起过去?我也正好给你指指路?” “如此甚好,有劳李兄了。”王明远正有此意。他也想顺便去看看狗娃,狗娃准备今晚提前上工,他去瞧瞧适不适应,这样也安心。 “走走走!别客气!”李昭热情地揽住王明远的肩膀,两人说笑着走出了斋舍。 第130章 入学分班考试 到了食肆,正值饭点,里头人声鼎沸,穿着清一色青色院服的学子们端着碗筷或餐盘,或坐或站,边吃边低声交谈,虽热闹却不显嘈杂。 空气中弥漫着米饭和菜肴混合的香气,王明远和李昭端着木制餐盘,在略显拥挤的食肆里找了好一会儿,才在靠墙的角落寻到两个空位。 刚落座,王明远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投向打饭的区域。 他一眼就看到了狗娃,狗娃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杂役灰布短褂,正混在一群年纪稍大的伙计中间,手里拿着个大木勺,吭哧吭哧地给排队的学子们舀饭。 看他那架势,虽然忙碌,但似乎并没受什么委屈,反而有种找到用武之地的兴奋感。 王明远心下稍安。 两人简单用了饭,饭菜口味偏清淡,但米饭喷香,菜也新鲜,王明远还算适应。 临走前,王明远过去跟狗娃打了个招呼,狗娃也忙里偷闲地的朝他挥了挥手,脸上满是明晃晃的笑容。 回到斋舍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书院各处陆续亮起了灯火,映照着古木苍翠的山道,显得格外清幽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诵读书声和虫鸣。 斋舍里,两人点上油灯,李昭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王兄,今天累坏了吧?早点歇息?” 王明远却走到书箱旁,拿出几本书,他将书放在桌上,语气平静却坚定:“过几日便要举行分班考试,趁还不算太晚,还是再温习温习。” 李昭一愣,随即一拍脑袋:“对啊!瞧我这记性!吃个饭差点把正事忘了!” 他脸上的倦意瞬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紧张和兴奋的神色,“对对对!摸底考!分班!抓紧复习!” 不用多言,一种无形的、名为“备考”的紧张气氛瞬间在小小的斋舍里弥漫开来。 两人极有默契地不再说话,各坐在自己的书桌旁,就着那昏黄的油灯,迅速沉浸到书本之中。 油灯里的灯芯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响,灯影随之晃动,将两人伏案苦读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夜渐深,窗外虫鸣愈响,山间的凉气透过窗缝丝丝渗入。 李昭接连打了几个哈欠,眼皮开始打架,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终于支撑不住,嘟囔了一句“王兄……我撑不住了……先眯会儿……”,便歪倒在床铺上,几乎是瞬间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王明远抬头看了看他,轻轻起身,将他床铺上的被子展开,小心地给李昭盖在身上。 然后他回到桌边,挑了挑灯芯,让光线更亮些,继续埋头苦读。 直到月上中天,窗外万籁俱寂,他才吹熄灯烛,和衣躺下。 这一夜,许多斋舍的灯火,都亮至深夜。 接下来的几日,王明远便和这位新舍友,基本都窝在斋舍里埋头苦读,备战即将到来的分班考试。 —————————— 终于到了入学这日的清晨,山顶钟声悠扬。 新入学的学子们齐聚在书院正中的讲堂。 几十名青衫学子鸦雀无声,按序列站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紧张和期待。 讲堂上,一位老者肃然而立。 他身着深色长袍,须发皆已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刀刻斧凿,但腰背挺得笔直,不见丝毫佝偻。 一双眼睛并不因年迈而浑浊,反而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略带稚嫩的脸庞时,仿佛能穿透皮相,直抵内心。 他便是岳麓书院的院长,一位德高望重、学问渊博,令无数学子敬畏有加的人物。 他没有半句寒暄,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诸生今日能入我岳麓,皆是一方俊才,过五关斩六将,自有其过人之处。 心中或有傲气,以为功名在望,前途坦荡,亦是常情。”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沉凝: “然,学问之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岳麓非养尊处优之地,乃砥砺英才之熔炉! 今日之傲,需有今日之资本!尔等资本何在?可曾深思?” 台下寂静无声,不少学子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神色变得凝重。 “须臾之后,便是尔等入院首次考较。此次考较,非为刁难,实乃‘自鉴’!让尔等看清自身斤两,知晓天高地厚,明了与真正英才之差距何在!” “据成绩优劣,将定甲乙丙三等班次,教学进度、授业师长皆有不同!班次非定终身,每月月考,优者升,劣者降,乃至……汰弱留强!我岳麓,不养懒散无能、虚度光阴之辈!” “望诸生谨记:入此门,非为享清誉,乃为求真知、磨心志、担天下!望尔等不负韶华,不负己心!好自为之!” 一番话,掷地有声,如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方才还有的一些细微骚动彻底消失,所有学子都屏住了呼吸,脸色发白。 山长离去后,一位面容严肃、留着山羊胡的监院教谕走上前,冷声道:“即刻随我前往‘慎思堂’考室!不得交谈,不得延误!” 队伍沉默地移动起来,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慎思堂内,桌椅早已排开,间隔甚远。 每张桌子上只备了一支笔、一块墨、一碗清水、仅一张空白的草稿纸,以及厚厚一叠……试卷。 是的,厚厚一叠! 当试卷拿到手中时,几乎所有学子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王明远粗略一翻,心也瞬间沉了下去。 这题量,远超院试!甚至比他做过的任何一次模拟考都要多得多! 第131章 当头棒喝 第一部分,默写题,竟有二十道之多!并非截取脍炙人口的段落,几乎全是四书五经中极其冷僻、易被忽略的章句! 有些句子,王明远看着眼熟,但具体出处和上下文,需要极费力地去回忆,甚至有一两道,他隐约觉得笔记里似乎见过,但此刻脑中竟一片模糊! 第二部分,经义释义题,十道。题目短小精悍,却直指核心义理,需用最精炼的语言阐释。 而且其中夹杂着四五道明显的“截搭题”,将毫不相干的两句话强行拼接,考验的不仅是记忆,更是临场的应变与理解能力! 第三部分,策论题,五道。每题皆仅需阐述主要观点即可,虽不要求长篇大论,但要求直指核心。 并且这些题目之犀利、角度之刁钻,让王明远头皮发麻! 尤其是最后一道,白纸黑字,赫然写着:“豫西蝗灾,民不聊生,朝中有大臣倡‘无为而治’,任其自生自灭。 此策乃老成谋国?抑或昏聩误国?若尔为御史,当如何劾之?” 这……这简直是指着鼻子骂朝堂大员了! 岳麓书院的风气,竟如此刚直敢言? 这已不仅仅是考校学问,更是在拷问学子的立场、胆识与担当! 最后还有两道诗赋题,要求即景生情,咏物言志,限韵限字。 王明远只觉得手心冒汗。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周围的学子,只见大多数人脸上都已没了血色,有人额头甚至已经冷汗涔涔。 那位监院教谕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考较开始!时限三个时辰!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左顾右盼!稿纸仅此一张,慎用!” 话音一落,整个慎思堂内只剩下一片急促的呼吸声和翻动试卷的哗啦声。 王明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率先扑向那二十道默写题。 时间紧迫,由不得他细细回忆。 笔尖在纸面上飞快地滑动,会的,迅速写下; 模糊的,根据记忆和上下文推断勉强补全; 完全没印象的,只能暂时跳过,留待最后挣扎。 额角的汗珠渐渐渗出,顺着脸颊滑落,他也顾不上去擦。 经义释义部分更是绞尽脑汁,那几道截搭题尤其折磨人,需在极短时间内强行找出两句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之间的微弱联系,并给出一个能自圆其说的解释。 策论部分,王明远写得异常谨慎。 尤其是最后那道“劾上官”的策论题,他沉吟良久,最终决定还是遵循本心,结合前世的一些见解和崔知府平日潜移默化的影响。 条理清晰地指出“无为而治”在此情此景下的荒谬与不负责任,至于“如何劾之”,他则引经据典,措辞力求犀利精准,而又不失御史风骨,既批其策,亦责其人。 嗯,尽量克制自己把脏话用更委婉的方式表达出来。 写完最后两道诗赋,手腕已酸麻不堪。 他刚刚放下笔,还没来得及检查,就听那教谕猛地敲了一下铜锣,“铛”的一声锐响震得人心头发颤! “时辰到!全体起立!停笔!收卷!” 一声令下,如同赦令,又如同催命符。 堂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哀叹和抽气声。 许多人脸色惨白,握着笔的手指都在发抖,眼睁睁看着教谕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将自己那写满了、或许更多是空白和涂改的试卷收走。 王明远看到前排一个瘦弱学子,交卷时手抖得厉害,差点没拿住试卷。 另一个学子瘫在椅子上,眼神发直,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甚至能看到有人眼眶泛红,死死咬着嘴唇,强忍着才没哭出来。 不过能考进岳麓的,心志确非寻常,大家都在克制,没有被这场考试击倒。 但这场考试的压力,显然也远超众人想象。 没有人交谈,一种巨大的沮丧和茫然笼罩了整个慎思堂。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 柳山长去而复返,再次走上讲台。 他目光沉静地扫过下方一片狼藉、失魂落魄的学子们,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是否觉此次考较,难于登天?时间之短,非常人能所能及?” 台下不少人下意识地点头,甚至有一两人出声回‘是’。 “是否觉题目刁钻,超乎所学?” 此刻,台下沉默了,这次,没人任何人点头,刚才的那一瞬的喧闹声也止住了。 细想之下,所有题目确实未超出四书五经范畴,更未涉及任何注疏内容。 柳山长等了几息,才继续道:“既未超纲,何以觉难?何以束手无策?何以时间仓促,答不完满?” 一连三问,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平日诵读,可曾字字斟酌,句句揣摩?还是浮光掠影,自以为足?” “临场应答,可曾心思电转,下笔有神?还是迟疑反复,踌躇难决?” “若觉时间短促,”山长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厉色, “试问!天灾临头,百姓哀嚎,朝廷问策,可容你慢思三日? 金殿之上,君前奏对,可许你踌躇半日?!!” “尔等皆负才名,心中自有傲气,然傲气需有根基! 今日之试,便是要尔等看清,尔等之傲,根基何在?! 是建于磐石之上,还是垒于沙土之间?!” “分班并非目的,甲乙丙班,皆是我岳麓学子! 此举是要尔等知差距!明不足!而后……知耻后勇!奋起直追!” “天下英才,犹如过江之鲫! 岳麓要的,非是一时之才,而是百折不挠之志,是精益求精之心,是心怀天下之魄! 望尔等……好生思之!散了吧!” 说罢,柳山长拂袖而去,留下满堂寂然。 学子们仿佛被这一番话抽去了所有力气,又仿佛被注入了一种复杂的情绪,面面相觑,无人说话,默默地陆续起身离去。 许多人脸上火-辣辣的,心中既有被戳破自负的难堪,又有被激发的不服与斗志。 王明远坐在原地,怔了半晌,才缓缓起身,只觉得双腿因久坐而酸麻僵硬。 李昭凑过来,脸皱得像苦瓜:“王兄,我这……我这怕是要去丙班了……那默写题,我空了足足近五道!经义有好几道根本不知道它在问啥!” 王明远苦笑摇头:“我亦如是,答得……一言难尽。” 他此刻才感到胃中一阵强烈的饥饿感袭来,已是饥肠辘辘,“先去吃饭吧。” 两人随着人流默默走向食肆。 这一顿饭,吃得格外沉默。 不仅是他俩,整个食肆里的新生学子们,大多都低着头,默默扒饭,全无昨日刚入学时的兴奋与交谈。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考试后的疲惫、以及对明日分班结果的忐忑不安。 夜晚,斋舍里。 李昭翻来覆去,唉声叹气,床板被他碾得吱呀作响。 “王兄,你睡了没?” “唉,也不知道能不能进乙班……” “要是真去了丙班,回家我爹非得抽死我不可……” 王明远躺在黑暗中,望着窗外漏进的些许月光,同样毫无睡意。 院长的训话还在耳边回响,试卷上那些空白和不确定之处历历在目。 岳麓书院,果然名不虚传。 这当头一棒,打得狠,却也打得及时。 他知道,真正艰难而充实的求学之路,此刻,才真正刚刚开始。 窗外,岳麓山的夜,静谧而深沉。 第132章 分班 次日一早,窗外岳麓山的雾气还没散尽,王明远就被一阵窸窸窣窣,外加唉声叹气的声音给吵醒了。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晨光,差点没吓一跳。 只见李昭顶着一头堪比鸟窝的乱发,两个眼圈乌黑发青,活像被人揍了两拳,正直勾勾地坐在他自己个儿的床沿上,眼神发直,嘴里还无意识地念念有词。 “李兄?你……你这是咋了?”王明远撑起身子,揉了揉眼睛,“一宿没睡?” 李昭闻声,猛地转过头,那眼神里的幽怨和恐慌都快溢出来了。 他哭丧着脸,声音都带着点飘:“王兄……我、我完了啊……” 他猛地抓住王明远的胳膊,“我刚合眼!就刚合眼那么一会儿!就梦见我爹和我娘!他两不知道从何处得知我分班的消息,而且梦中竟还得知我考了丙班,连夜就拿着戒尺和鸡毛掸子就杀到书院来了!就在这屋里,对我进爹娘混合双打!那叫一个惨啊!直接就给吓醒了!再也不敢睡了!” 李昭越说越激动,仿佛那恐怖的场景就在眼前,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你是不知道,梦里我爹那戒尺抡得呼呼生风!我躲都没处躲!我娘抄着鸡毛掸子堵着门口,我出都出不去!一下就给我吓醒了!再、再也不敢睡了……王兄,你说我这要是真分去了丙班,可咋办啊?我爹真能打断我的腿!” 王明远看着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这李昭,性子跳脱,心思也重,一看就是在家里从小就被管束得极严、生怕行差踏错。 他只得宽慰道:“李兄,梦都是反的,当不得真。院长昨日也说了,分班只是摸底,让咱们知不足而后进,并非定终身。就算……就算一时不如意,往后努力赶超便是,伯父伯母定然也是盼你好的。” “说是这么说……”李昭耷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可我这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不行不行!王兄,快起来!咱们赶紧去讲堂那边等着看榜!早死早超生!这悬着比死了还难受!” 王明远也被他这火急火燎的劲儿弄得没法子,只好匆匆起身洗漱。 两人简单吃了早饭,李昭几乎是拖着王明远,一路小跑着就往昨日集-合的大讲堂赶去。 到了地方,才发现他们来得根本不算早。 讲堂外的空地上,早已聚了一大片人,全是青衫学子,个个引颈张望,神情焦灼,低声议论的声音嗡嗡嗡地汇成一片,那气氛,甚至比院试放榜时还要紧张几分。 李昭踮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往前看,嘴里不停嘀咕:“怎么还不贴?怎么还不贴?急死个人了!” 王明远相对镇定些,但手心也不自觉地微微沁出点汗。 毕竟,这关系到未来在书院的学习环境和资源,更关系到……面子。 而且自己得柳山长关照,若成绩太难看,怕是也说不过去。 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在一片压抑的骚动中,一位面容严肃、留着山羊胡的教谕,带着两名仆役,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教谕手中捧着的那一卷纸上。 教谕面无表情,扫了众人一眼,也不多话,指挥着仆役将那张决定众人“命运”的榜单,稳稳地贴在了告示栏上。 人群瞬间朝着告示栏汹涌而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两人总算挤到了相对靠前的位置。 榜单从上到下,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名字后面跟着班级。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定睛看去。 榜单是按成绩排名列的,最上面的自然是甲班。 他目光从上往下快速扫过,甲班名单不长,只有十余人,名字都陌生得很。 他心跳微微加速,继续往下,在乙班名单的中后段,他的目光猛地定格——王明远!乙班! 看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王明远心里先是微微一松,总算没掉到丙班去,没给柳山长丢太大的人。 但随即,一股更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只是乙班,中后段?离那甲班,还差着老大一截呢。 柳山长亲自引荐,自己却只考了个乙班中后……这……他心底不由得生出一丝惭愧和压力,感觉有点对不起山长的另眼相看。 他这边正心思复杂着,旁边的李昭已经急不可耐地开始在名单里扒拉自己的名字了,嘴里念念有词:“没有没有……没有……哎呀!这儿呢!李昭!丙班!啊,怎么真是丙班啊!” 他猛地抓住王明远的胳膊,手指头都在抖,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全是绝望:“丙……丙班……真是丙班……王兄……我……我完了……我爹他……他真会来的……” 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 王明远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这成绩落差确实有点大,只能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胳膊,低声道:“李兄,稳住,方才不是说好了,往后努力便是。” 两人这一个乙班中后,一个丙班的成绩,凑在一起,气氛顿时有点尴尬和沉闷。 正不知该说什么好,就听前面两个看着年纪比他们稍长些的学子也在互相打听。 一个瘦高个问旁边的圆脸同窗:“诶,张兄,你是何班?” 那圆脸学子叹了口气:“乙班,吊车尾进去的。你呢?” “巧了,我也是乙班,中间晃荡。”瘦高个也叹了口气,随即羡慕地望向榜单最顶端,“唉,不知是何等天才,方能跻身甲班啊!那题目如此之难,他们竟能应对自如?” 旁边另一个刚准备走的学子恰好听到,插话道: “两位兄台怕是有所不知吧?能直接分入甲班的,多半并非我等这般新进秀才。其中许多人,怕是早已参加过一回,甚至两回乡试了! 只是或因毫厘之差未中,或为锤炼学问、博取更好名次,才特地来我岳麓进修。人家经义文章不知打磨了多少遍,根基之扎实,远非我等初出茅庐者可比的。咱们没必要妄自菲薄,跟那些‘老秀才’比啥?” “老秀才”三个字虽略带调侃,却也道出了部分实情。 这话如同一声清钟,瞬间敲醒了沉浸在失落中的王明远和李昭。 对啊! 甲班那些,很多都是经历过乡试战场洗礼的老将了!自己这些刚中秀才没多久的“新兵蛋子”,跟他们比摸底考试,吃亏太正常不过了! 李昭原本惨白的脸瞬间回了一点血色,眼睛也亮了些,猛地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茬!他们是考过乡试的!那能一样吗?输给他们……不丢人!不丢人!”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反复念叨着“不丢人”,仿佛这样就能回家应付老爹的戒尺了。 王明远也恍然,心底那点因排名靠后而产生的惭愧和压力顿时减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更清晰的认知和涌起的斗志。 原来差距在这里,并非自己想象的那般不可逾越。 他转头看向李昭,恰好李昭也看了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情绪——最初的失落和惶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醒后的清明,以及不甘人后、跃跃欲试的挑战欲。 “王兄,”李昭深吸一口气,用力揉了揉脸,似乎想把那副丧气样揉掉,“丙班就丙班!小爷我认了!但我就不信,我李宴之追不上去!月考!等着!小爷我指定能升上去!” 王明远笑了笑,目光也变得坚定起来:“李兄有此志气,甚好。甲班乙班,不过起点不同。岳麓月考见真章,你我各自努力,期许他日,更高处相见。” “对!更高处相见!”李昭重重地点点头,那股子活泼劲儿似乎又回来了一些,虽然眼底的青黑依旧显眼。 知道了原委,心气顺了,两人这才有心思去留意榜上其他信息,找到了各自分班的课舍位置以及授业师长的大名。 记下了自己的信息,两人挤出依旧拥挤的人群。 第133章 三年的学习内容 两人回到斋舍,背上沉甸甸的书箱便各自朝着自己的班级学舍走去。 学舍比讲堂小一些,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二十多张书案和坐席。 此刻已经来了大半的人,都是陌生的面孔,年纪看起来参差不齐,有看起来十七八岁、面容沉稳的,也有像他这样十三四岁、还带着些许稚气的。 大家各自安静地找位置坐下,偶尔有相熟的低声交谈两句,气氛显得有些拘谨和沉闷,显然都还没从昨天那场“下马威”式的分班考和今早看榜的冲击中完全缓过来。 王明远找了个靠中间、不前不后的位置坐下,将书箱放在案侧。 他目光扫过周围,这些就是未来要一起学习、甚至竞争的乙班同窗了。 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是和他一样初次备考的,又有多少是经历过乡试洗礼的。 很快,学子们到齐了。 几乎是踩着点,一位身着深青色直缀、年约四旬、面容清瘦、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教谕,抱着一摞书卷,步履沉稳地走进了学舍。 他目光平静地扫视了一圈,眼神锐利却不逼人,自有一股师者的威严,原本还有些细微声响的学舍瞬间彻底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教谕将书卷放在讲案上,并未立刻翻开,而是双手负后,声音平和却清晰地开口:“诸位学子,我姓周,你们可唤我周教谕。未来三年,将由我主要负责乙班的基础讲授。”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题:“今日第一课,我不打算讲授具体的经文章句。” 这话让底下一些摩拳擦掌准备记笔记的学子愣了一下。 周教谕仿佛没看到众人的疑惑,继续道:“磨刀不误砍柴工。在开始具体的课业之前,我们首先要明确的,是未来三年,你们在岳麓书院,究竟要学什么,为何而学,以及……如何学。”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众人,语气加重了几分: “你们能坐在这里,目标应当都是一致的——三年后的乡试,搏一个举人功名。 或许你们之中,有人来自地方官学,有人出自私塾名师,甚至有人已然粗读过部分注疏,略通经义。 但这都不妨碍我今天,再将岳麓书院为你们规划的路径,清晰地再说一次。” “秀才功名,考的是根基,是记诵,是规矩。院试重《四书》,兼及《五经》基础,要求你们熟读背诵,能解大意,做出的八股文章格式合乎规范,写出策论条理清晰。好比匠人学徒,先认全工具,学会基本手法。” 周教谕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而举人功名,选拔的乃是真正具备治国潜力的英才!乡试之难,远非院试可比。其要求,乃是对经典的深度理解、融会贯通,乃至引经据典,关切时务,解决实际问题!” 他拿起案头最上面一本厚得惊人的书册——那是《四书注疏》的一部分。 “具体而言,首要的,便是手中这些。”他拍了拍那摞书卷, “书院为你们备下的《四书章句集注》及核心注疏。其字数,《大学》注疏约五千字,《中庸》注疏约一万两千字,《论语》注疏约六万字,《孟子》注疏约十二万字。 这,是基石中的基石,需反复研磨,一字一句,皆要了然于胸,深刻理解其微言大义,而非院试时那般浅尝辄止。” 底下响起一片低低的吸气声。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具体的数字,尤其是《孟子》那十二万字的注疏,还是让不少人感到头皮发麻。 这可不是死记硬背就行的,需要理解,需要消化! 周教谕没有停顿,继续道:“待半年后,你们对四书注疏有了初步掌握,便需选定你们的‘本经’。五经之中,《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择一为主攻,作为你们乡试中墨义、经义乃至策论的重要依凭。所选本经,其经文及重要注疏,字数往往多达数十万言!这并非要求你们尽数背下,但核心经义、关键注疏、各家学派观点,必须精深掌握,形成你们自己的见解体系。” 王明远默默听着,心中凛然,柳教谕虽曾与他大致说过书院学业繁重,但直到此刻,听到周教谕将这冰冷的数字和清晰的要求道出,他才真正深刻地体会到未来三年将要面对的是怎样一座书山学海。 这不仅仅是量的堆积,更是质的飞跃,是对心力、脑力的极致考验。 “然而,这还远远不够。”周教谕话锋一转, “若只知埋头经疏,不过一腐儒耳,绝非朝廷选拔举人之意。 乡试策论,往往紧扣时政、民生、吏治、边防!因此,史学,不可或缺! 《史记》、《汉书》、《资治通鉴》等,需择要精读,知兴替,明得失。 时务策论,需关注朝廷邸报、地方政要,乃至民间疾苦,要学会以经史之学问,析当下之时势,提出有见地、可施行的策论!” 他环视众人,声音沉凝:“简而言之,秀才阶段,是抓住核心,夯实基础。而举人阶段,则是拓展广度,挖掘深度,最终要达到‘经史为用’的境界!这才是岳麓书院要教给你们,并要求你们做到的!” 学舍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宏大的学习框架和极高的要求震慑住了,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就连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此刻也显得格外清晰。 周教谕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稍作停顿,让众人消化片刻,才再次开口,语气稍缓:“当然,书院亦会为你们提供相应指引。除日常由我及诸位经义、策论教谕授课外,每月定期,会有山长会亲临大讲堂,举行大讲,所有甲乙丙三班学子皆可前往聆听。各山长学贯经史,其讲解高屋建瓴,于尔等开阔眼界、提升格局大有裨益。” “此外,书院时常会延请各地名儒、致仕官员、乃至不同学派的学者前来讲学交流。此类讲学,机会难得,届时会提前张贴告示,尔等可根据兴趣自行前往听讲,于博采众长颇有好处。” “平日课业之余,亦会安排高年级的优秀学子,或是已中举的师兄,来与你们分享心得,答疑解惑。待你们选定本经后,书院还会根据你们的选择,安排专精该经的师长进行更深入的小班辅导。” 周教谕将书院的培养体系大致介绍了一遍,条理清晰,安排周到,既给予了压力,也指明了路径和资源。 最后,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凝重、或茫然、或兴奋的年轻面孔,淡淡道:“岳麓书院能提供的,是最好的师资,最严谨的体系,最浓郁的氛围。但最终能走到哪一步,能否在三年后的乡试中脱颖而出,靠的还是你们自己日复一日的勤学不辍、深思明辨。望诸生谨记,好自为之。” 说完,周教谕微微颔首,拿起讲案上的书卷:“今日便到此。明日辰时正,正式讲授《大学》章句及注疏,望诸位提前温习。散了吧。” 他没有再多言,拿起书卷,转身便走出了学舍。 留下满屋子的学子,面面相觑,久久无人说话。 一股巨大的、实实在在的压力,如同岳麓山厚重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在了他们的心头。 王明远终于无比真切地意识到,古人求学之路,远比他想象得更为艰苦卓绝。这不仅仅是对智慧的考验,更是对意志力、专注力和体力的漫长磨砺,这可比前世考上985难的不知道多少倍。 第134章 食堂大婶为何给你打饭手不抖? 书院的日子正式开始后,那学习压力和节奏,比王明远前世新闻上看过的衡水中学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每日辰时正点开课,雷打不动。 讲堂里,周教谕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引经据典,剖析义理,信息量比在府学的时候更甚。 底下鸦雀无声,只闻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春蚕啃桑叶,密集又急促。 下午通常是策论研讨或经义辩解,几位轮值的教谕风格各异,有的喜欢抛出尖锐议题,引得学子争得面红耳赤;有的则注重实务,要求针对某地灾情或政令写出具体条陈,力求言之有物。 晚上则是自修,斋舍里油灯常常亮到深夜。 能考进岳麓的,果然没一个庸才,个个都憋着股劲儿,那股子钻研的“狠劲”和自律和“卷劲”,让王明远都暗自心惊。 他甚至觉得,跟前世那些顶尖学府的学霸们比起来,这帮古人在缺乏现代工具辅助的情况下,单凭死记硬背和反复揣摩就能达到这种深度,其心志之坚韧,恐怕更胜一筹。 空气里都仿佛飘着一股无形的硝烟味,那是学业上较劲的味道。 王明远倒没慌。 上辈子卷过,这辈子更卷过,他深知节奏的重要性。 饭得一口口吃,路得一步步走,绷得太紧,弦容易断。 他依旧保持着相对规律的作息,尽量子时前入睡,早上起来还会绕着斋舍后的空地慢跑几圈,再打打五禽戏,锻炼下-体魄。 而一般这会,早都已经有“卷王”起床学习很久了,同斋舍的李昭也感觉是被刺-激过头了。 自从知道自己吊车尾进了丙班,他就像是屁-股后头点了挂鞭炮,整个人焦躁得不行。 第二天开始就学着那些狠人,早上天蒙蒙灰就挣扎着爬起来,开始背诵各种经义。晚上更是熬得眼珠子通红,哈欠连天,油灯里的油添了一次又一次。 结果没撑过五天,这家伙就彻底蔫儿了。 听说他,他在丙班的经义课上,上课上着直接不小心睡着了,脑袋直接“咚”一声磕桌案上了,响声清脆,引得周围同窗侧目。 讲课的教谕虽没说什么,但他自己是被羞得恨不得找个石头缝钻进去。 此刻,李昭正哭丧着脸,拽着王明远的袖子哀嚎:“王兄!我不行了!真不行了!再这么下去,别说丙班升乙班,我怕是要直接躺医馆里了!上课眼皮跟灌了铅似的,先生讲啥根本灌不进脑子!白熬了!” 王明远看着他这惨样,哭笑不得:“李兄,我早就说了,欲速则不达。身体是本钱,熬垮了,啥都白搭。你看我,睡足了,精神头足,听讲也清晰,记东西也快些。” 李昭唉声叹气:“理是这么个理儿……可你看丙班那帮人!听说有人彻夜不熄灯!睡不到两个时辰!跟他们比,我这就跟躺平混日子似的,心里发虚啊!” 王明远则摇摇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有人或许天赋异禀,能熬能扛,但你我皆是常人,还是得循序渐进。保证课堂效率,比课后耗时辰更重要。” 好说歹说,李昭总算听了劝,开始试着调整作息,跟着王明远一起,该睡睡,该起起,早上甚至也跟着王明远去锻炼身体。 虽然眼底的黑眼圈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但至少上课不打瞌睡了,脸色也好了些。 这日中午,王明远和李昭照例结伴去食肆,到了打饭的窗口,队伍排得老长。 李昭伸着脖子往前看,眼巴巴地盯着前头那个掌勺的大婶。 轮到他们时,李昭赶紧递上自己的食牌,脸上堆起笑:“婶子,多来点那个笋干烧肉,谢谢婶子!” 那大婶面无表情,舀起满满一勺油光锃亮、肉块扎实的笋干烧肉。 李昭眼睛都亮了! 可下一秒,只见那大婶手腕极其熟练地抖了两抖! 唰啦一下! 那满满一勺菜,像是被施了法术,瞬间缩水了一大半!只剩下些零星的笋干和一两块小小的肉丁,颤巍巍地倒进了李昭的碗里。 李昭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睛瞪得溜圆,看着碗里那点“可怜货”,又抬头看看大婶那淡定无比的脸,嘴巴张了张,差点没哭出来。 “不是……婶子!您这手……”他话没说完,后面的人就催了。 大婶眼一瞪:“下一个!” 李昭只得悻悻然地挪开,端着那碗“清汤寡水”的菜,一脸悲愤。 王明远忍着笑,递上自己的食牌。 还是那个大婶,还是那勺菜,手腕依旧照例抖了抖。 但落到王明远碗里的菜,明显比李昭那份要实在不少,肉块也多了几块。 李昭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眼睛都快喷火了! 他凑到王明远身边,压低声音,语气里全是羡慕嫉妒恨:“王兄!王兄!你看见没?!啊?凭什么?!同样抖两下,你的就比我的多?!这婶子是不是偏心眼儿?!她是不是看你长得俊?!” 王明远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摇摇头:“胡说什么。” 他压低声音,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打饭区域里面一个正吭哧吭哧搬着满箩筐餐盘的半大小子身影:“瞧见没?那个穿灰短褂、个头挺高的小子。” 李昭顺着目光看去,只见一个黑壮结实的少年,正利落地帮着搬运东西,偶尔抬头擦汗时,目光会飞快地朝王明远这边瞟一眼,咧咧嘴笑笑。 “那是我侄儿,王心恒,小名狗娃。在食肆这边帮工。”王明远解释道,“估计是他私下里跟相熟的婶子大叔们打过招呼了。” 李昭瞬间恍然大悟,嘴巴张成了圆形:“哦——!原来如此!怪不得!王兄!你可太狡猾了!有这关系不早说!” 他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表情,抓住王明远的胳膊:“王兄!亲兄弟明算账!不对,好同窗共患难!能不能让我也沾沾光!小弟要求不高,就求大婶的手别抖得那么狠就行!” 王明远笑着点头:“成,过两日得空,我带他认认你。不过你也别声张,免得他难做。” “一定一定!守口如瓶!”李昭拍着胸脯保证,顿时觉得碗里的菜好像也没那么寒碜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对李昭这个舍友的各方面品性也是认可的。 第135章 狗娃的隐藏技能? 又过了几日,适应了书院的节奏,王明远想着有阵子没和狗娃好好聊聊了,也不知他适应得如何。 这日晚饭后,他溜达着到了食肆后院杂役们住的那排矮房。 离得还老远,就听见狗娃那特有的大嗓门,正叽叽呱呱地说着什么,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年长仆役哈哈的笑声。 王明远走近一看,只见狗娃坐在门槛上,身边围着两三个中年仆役和一个老头。 他手里拿着半块糕点,一边啃一边比划,跟那群人聊得分外开心。 这时,狗娃抬头一眼便看见了不远处王明远,连忙告了声饶便笑着跑了过来:“三叔!你咋来了?” 王明远对狗娃道:“没事,就是过来看看你,在这还习惯吗?活累不累?看你的样子应该没人欺负你吧?” “习惯!不累!”狗娃声音响亮,带着点小得意,“管事大叔和婶子们都挺好!活不多,就是洗洗菜、刷刷盆、搬搬米面!比在家干活轻松多了!饭管饱!你看我都胖了!”他拍了拍自己似乎圆润了一点的肚皮。 王明远仔细打量他,脸色红润,眼神清亮,确实不像受了委屈的样子,心里踏实不少。 还没等王明远再问,狗娃便如同倒豆子一般,把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的给王明远讲了一遍。 “三叔我跟你说,可有意思了!东边斋舍负责洒扫的刘大叔,他闺女前阵子说亲,差点被媒婆坑了!那媒婆把男方家有个傻儿子的事瞒得死死的!幸亏刘大叔机灵,托人去隔壁村打听了才知道!气得他差点拿扫把撵了那媒婆三条街!” “还有管藏书楼西侧钥匙的孙婆婆,她家儿媳妇可厉害了!上次跟她儿子拌嘴,一气之下跑回娘家,她儿子去接,愣是被丈母娘和小舅子联手揍了一顿,鼻青脸肿地回来,哈哈哈!” “哦对了!你们乙班的周教谕别看他课上那么凶,听说特别怕他夫人!他夫人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上次他偷偷藏私房钱买酒喝,被他夫人发现了,罚他顶着酒壶在院里站了半宿!嘿嘿……” ………… 狗娃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各种人物轶事、家长里短,从他嘴里蹦出来,活灵活现,细节丰富。 王明远开始还面带微笑听着,越听脸色越诧异,到后来,眉头都微微皱了起来。 这些事儿……有些听起来无伤大雅,但有些,比如教谕的私事、书院管事家里的糗事……可不是一个刚来几天的杂役该知道、更不该随口乱传的吧? 王明远忍不住打断他,声音严肃了些:“狗娃,这些事儿……你都是听谁说的?” 狗娃正说到兴头上,被突然打断,愣了一下,眨巴着眼睛,一脸理所当然:“啊?就……就跟吴大叔、钱婆婆、还有烧火的李婶他们聊天的时候说的啊。” “他们就这么……随口告诉你?”王明远追问,心里觉得不可思议,这些在书院做工多年的老人,嘴这么不严实? 狗娃挠挠头,似乎有点困惑三叔为啥这么问:“也不是随口吧……就……聊着聊着就说了啊。我没事就帮他们干点零碎活,递个东西、搭把手啥的,他们就爱跟我唠嗑。唠着唠着,啥都说了……” 他努力回想了一下,补充道:“哦对了!他们说完,好多都会叮嘱我一句,‘狗娃啊,这话可就咱俩知道,别往外说啊!’ 嗯!我都记着呢,我没给别人说!我就跟三叔你说说。” 他说着,还特意看了王明远一眼,那眼神清澈透亮,带着“你不是外人我才说”的信任。 王明远:“……” 王明远看着狗娃那清澈又带着点小得意的眼神,心里真是哭笑不得,又隐隐有点惊讶。 好家伙! 这小子……莫非是无师自通,点亮了“社交牛逼症”和“情报搜集”的天赋? 这天赋点得还挺偏! 不过,王明远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村口、树下、一群妇人围着她,她总能知道东家长西家短的最新动态,并且分析得头头是道,引得众人纷纷附和…… 这模样,这做派,这获取信息的效率和方式…… 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是大嫂刘氏!!! 狗娃这本事,绝对是遗传的他娘! 而且看这效果,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王明远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狗娃的脑袋,心情复杂:“行,你小子……这算是个本事。不过记住了,别人叮嘱你别说的,千万别到处乱传,免得惹麻烦。有些事,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知道啦三叔!”狗娃响亮地应着,“我有分寸!” 看着狗娃那副“我厉害吧快夸我”的表情,王明远是又好气又好笑。 他叮嘱了狗娃几句注意身体、好好干活之类的话,便转身往回走。 心里却琢磨开了:狗娃这意外发现的“技能”,说不定……以后还真能派上点用场?至少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书院里,多个信息渠道总不是坏事。 他这边想着狗娃的新技能,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清水村,夕阳正好。 村口的老槐树下,王明远的大嫂刘氏,正和隔壁家的胖婶子凑在一块儿,脑袋挨着脑袋,说得热火朝天。 胖婶子一脸神秘,压低了嗓门:“……这话我可就跟你一人说啊,千万别传出去!就老马家那个二闺女,瞧着文静静的,可不是个安分主儿!我瞅见好几回了,她没事就爱往村东头王老四家那个二小子跟前凑,走路那腰肢扭得……哎呦喂,没眼看!” 刘氏立刻配合地瞪大眼睛,露出极度震惊和好奇的表情,适时地倒抽一口凉气:“真的啊?婶子你快仔细说说!还有啥?” 她脸上那表情,充分表达了“我不敢相信”、“我好想知道”、“咱俩是一伙的”等多种复杂情绪。 胖婶子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和鼓励,话匣子彻底打开,唾沫横飞:“那还有假?我跟你说啊,就前天下午……” 她叽里咕噜、滔滔不绝,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甚至推测想象的,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痛快淋漓。 刘氏听得聚精会神,不时发出“哎呀”、“啧啧”、“后来呢?”的感叹和追问,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最佳听众。 直到夕阳彻底落下,两人这才心满意足地各自散去。 一个说得口干舌燥却浑身舒坦,一个听得心潮澎湃掌握了最新“情报”。 胖婶子觉得自己分享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并且得到了高度认同。 刘氏则觉得一下午收获颇丰,对村里的动态又有了新的掌握。 至于叮嘱的“别往外说”? 嗯,她当然不会“到处”嚷嚷,她只是……嗯,可能会在合适的时机,跟“极个别”信得过的人,“稍微”探讨一下这个话题罢了。 这本事,她使得驾轻就熟。 而她远在岳麓书院的小儿子,似乎无形中,把这“家学渊源”发扬光大了,甚至用到了更广阔的“舞台”上。 王明远要是知道此刻村里的情景,大概会更坚定地认为:狗娃这天赋,绝对是遗传的! 第136章 思念 随着王明远的肯定,狗娃似乎真把他那“打听事儿”的本事当成了个正经爱好,每次叔侄两聊天时,他都会兴冲冲地分享刚听来的“书院秘闻”。 说的无非是刘婶子家的小儿子又淘气挨揍了,管藏书楼的孙爷爷藏了本好书被山长发现借走了,或者是哪位教谕的夫人又来书院送吃的了之类的鸡毛蒜皮。 王明远知道,狗娃这是想找由头跟自己多说说话,也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三叔,我在这儿过得挺好,混得开,你别担心。 所以,即便这些消息大多都是些琐碎之事,但他也从不扫狗娃的兴。 每次都会认真地听着狗娃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讲完,偶尔还会配合地问一句“后来呢?”或是“真的?”,逗得狗娃更来劲。 他也知道,狗娃这年纪,离了家,千里迢迢跟自己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干的又是洒扫搬运的体力活,虽说他力气大不怕累,书院的人对他也还算和善,但心里终究是孤单的。 能有这点小爱好,能有个倾诉的对象,是好事。 有时看着狗娃比划着说完,额角还带着点干活时留下的细汗,王明远会忍不住掏出帕子递给他,顺便问:“活儿累不累?要是觉得太辛苦,三叔再去问问,看有没有哪家铺子招学徒,学门手艺,总比光出力气强。” 狗娃每次都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累不累!三叔,真的!搬米扛面还没我在家砍柴累呢!而且食肆管饱,刘大叔他们也都让着我,对我很是照顾,我就喜欢在这儿干,热闹!还能……还能偷师学艺呢!” 他说着,还狡黠地眨眨眼,王明远听了,也就笑笑,不再多劝。 他知道狗娃性子实诚,说不累就是真不累,而且看他脸色红润,身子骨好像还比在家时更结实了些,也就稍稍放心。 不过,狗娃的话也并非全无用处,从那看似杂乱无章的闲聊里,王明远偶尔也能筛出些有用的沙金。 比如有一次,狗娃神秘兮兮地跟他说:“三叔,我发现周教谕瞧着板着脸怪吓人的,其实心肠挺好!听说前儿有个师兄,好像姓吴,鼓了好大的勇气跑去问他文章,在门口转悠了半天不敢进去,被周教谕瞅见了,直接给叫进去然后喜笑颜开的出来了,而且还让他日后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 这话王明远记下了,后来有一次他经义上有个疑难处,犹豫着是否要叨扰教谕,想起狗娃这话,便鼓起勇气去了。 果然,周教谕虽面色严肃,但讲解得极为耐心细致,甚至多引申了不少关联知识,让他茅塞顿开。 有时候,狗娃的这些来自“底层”的观察,让他能更快地融入书院环境,更有效地学习和交流。 时间就在这朗朗书声中,在这埋头苦读里,以及狗娃时不时的“情报汇报”中飞快流逝。 山间的树叶也渐渐染上了一丝秋意,书院的第一次休沐日到了。 家就在湘江府或者邻近州县的学子,大多昨晚便收拾东西回家了。 晚上,斋舍里,王明远看着对面李昭空荡荡、收拾得整齐的床铺,心里不免生出几分羡慕。 李昭下午就兴奋地跟他告别了,说他娘肯定给他备好了他最爱吃的粉蒸肉,还说下次休沐回来给他带点尝尝。 这种离家近的便利和家的温暖,是此刻的王明远无法企及的。 他感觉自己有点像前世在外地读大学,周末室友都回家后,独自留在宿舍的感觉,虽然清净,却也难免有一丝冷清和想家。 他摇摇头,甩开那点惆怅,铺开纸张,准备利用晚上这难得的闲暇时间,好好梳理一下这一个月所学的经义注疏。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风透过窗缝吹进来,带着凉意。 王明远正准备起身挑亮下灯芯,忽然,斋舍的门被“咚咚咚”地敲响了。 “三叔!三叔!开门呀!”是狗娃的声音,听着有点急切,又带着点压抑的兴奋。 王明远有些诧异,这么晚了,狗娃不该在休息吗?他起身打开门。 只见狗娃端着一个陶罐站在门外,罐子上还盖着个木盖子。 狗娃脸上蹭了点灶灰,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眼睛却亮得惊人,咧着嘴,露出两排白牙,笑得有点傻气。 “狗娃?你这是?”王明远侧身让他进来。 狗娃小心翼翼地端着盆挤进门,神秘兮兮地罐子放在王明远的书桌上,然后献宝似的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熟悉、带着面食和肉臊子的混合香气的热气瞬间扑面而来,充满了整个斋舍! 王明远愣住了,低头看去,盆里竟然是满满一盆烩面片! 宽窄不一、厚薄不均的手工面片浸在油汪汪、亮晶晶的汤汁里,里面混着炒得焦香的肉臊子、切成小块的配菜,上面还撒着一把嫩绿的葱花。 那色泽,那香气……简直和记忆里母亲赵氏做的一模一样! “三叔!快,尝尝!趁热吃!”狗娃迫不及待地把一双筷子塞到王明远手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满是期待,“我照着奶以前做饭的样子,偷偷试了好几次!这次我觉得最像!你快尝尝看味道对不对!” 王明远看着眼前这盆冒着热气的烩面片,又看看狗娃鼻尖上的灰和亮晶晶的眼睛,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狠狠攥了一下。 他接过筷子,夹起一片吹了吹,送入口中。 面片不算特别筋道,甚至有点厚,带着点初学者的生疏,但嚼起来很有麦香。 汤汁的味道浓郁咸香,肉臊子炒得干香,配菜也炒的恰到好处……这味道,几乎复刻了赵氏手艺的八九成! “怎么样?三叔?像不像奶做的味?”狗娃紧张地问,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王明远用力点头,把嘴里那口面咽下去,才开口,声音有点哑:“像!非常像!狗娃,你这手艺……可以啊!” 他是真没想到,狗娃还有这天赋。 狗娃一听,立刻眉开眼笑,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得意地叉着腰: “哈哈!我就说我能偷学到手艺吧!三叔你是不知道,我这些天没事就在食肆帮刘大叔打下手,偷偷看他怎么做饭炒菜!刘大叔人好,看我想学,还教我咋看火候呢! 今天不知咋的,特别想家,想奶做的这口面片,我就求刘大叔让我用用后灶,试了试!没想到真成了!” 他越说越得意,小胸脯挺得老高:“看来我不光打听消息在行,做饭也行嘛!嘿嘿,原来不让我读书,我-干啥都能成功!是不是,三叔?” 王明远看着他这副“快夸我”的憨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汗湿的头发: “是是是,我们狗娃厉害着呢!干啥都行!将来回家,就给爷奶、给你虎妞小姑露一手,让他们都吓一跳!” “嗯!”狗娃重重点头,脸上洋溢着满足和自豪的光芒。 叔侄俩就着书桌,分食着那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烩面片。 简单的食物,却因为饱含了乡愁和心意,显得格外美味,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咀嚼和喝汤的细微声响。 吃着吃着,狗娃的速度慢了下来,他扒拉着碗里的面片,忽然小声问:“三叔,你说……这会儿,爷奶、我爹娘、虎妞小姑、猪妞还有二婶和小猪娃……还有二叔……他们都在干啥呢?吃饭了没?吃的啥?” 王明远夹面的筷子顿了一下,他抬起头,望向窗外。 岳麓山的夜空,星影稀疏,一弯新月挂在山巅,清冷的光辉洒下来,远处传来隐约的虫鸣。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温和而肯定: “他们啊,肯定也正在吃饭吧。 也许……你奶也正好也做了烩面片,你爹和你娘正捧着大海碗唏哩呼噜地吃。 虎妞肯定又在逗猪妞抢肉臊子玩…… 二哥在军营里,不知道吃不吃得惯……”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座熟悉的农家小院里: “他们肯定也和我们一样,正在想着我们。 想着我在书院用不用功,身子好不好; 想着狗娃有没有调皮,干活累不累…… 一家人,不管隔多远,心总是连着的。” 狗娃听着,没再说话,只是低下头,用力地、大口地吃着碗里的面片,仿佛要把那浓浓的思念和家的味道,全都吃进肚子里,好好珍藏起来。 斋舍里,油灯的光晕温暖而柔和,将两个人影投在墙上。 那碗来自千里之外的配方、复刻了家乡味道的烩面片,热气袅袅婷婷,氤氲着化不开的思念。 第137章 拜会大师兄 昨晚不光吃了面,两人还商量好了今日休沐的安排——首要之事,便是去湘江府城里一趟,探望那位尚未谋面的师兄。 上次王明远安顿好后便去拜见过,不巧正赶上师兄随上官外出巡视,扑了个空。 从师父崔知府偶尔的提及中,王明远得知这位大师兄姓季,名景行,字伯长,是师父早年外放江南为官时收的弟子,并非湘江本地人士。 如今在湘江府衙任六品通判,乃是实权官职,据说官声颇佳,上次去拜访时得知师兄家眷并未随任,如今是独居在此。 王明远心里琢磨着,若此次师兄仍未归来,他便带着狗娃在湘江府城里好好转转,熟悉熟悉环境,顺便把写好的几封信寄出去。 他最挂念的,还是大哥王大牛。算算日子,大哥若一路顺利,应该到家了。 可这年头,路途迢迢,车马不便,谁也保不齐会不会遇上什么意外耽搁。他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生怕大哥在路上出点什么事。 这封信,既是向家里报平安,详细说了自己和狗娃在书院的一切都好,饮食起居都已适应,让家人不必挂心,也含蓄地表达了对大哥行程的挂念。 同样,也给府城的师父崔知府、柳教谕、永乐镇的孙夫子,以及同窗好友等都写了信,告知近况,以免他们牵挂。 另外关于科举的本经的选择,也需要师父和柳教谕的指导,也一并在信中写明。 今日天气晴好,秋高气爽。 王明远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色直裰,狗娃也换上了来时新做的灰布短褂,两人收拾利索,便出了书院山门,雇了辆骡车,往湘江府城而去。 到了湘江府城后,两人先寻了一家门面大气,看着可靠的驿馆,将一叠厚厚的信寄了进去。 看着驿卒将信分拣、登记,王明远心里才仿佛卸下了一副担子。 家书抵万金,只盼这些信件能早日送到亲人朋友手中,好让他们安心。 寄完信,王明远便领着狗娃,按照上次的地址,再次前往师兄季景行的住处。 师兄的住处不在闹市,位于城西一处清静巷弄里,青砖灰瓦,门庭不算特别显赫,但看着整洁肃穆,门口蹲着两个石狮子,透着官宦人家的气派。 王明远整理了一下衣袍,上前叩响了门环。 很快,门打开一条缝,一个穿着干净青衣、门房模样的老者探出头来,却不是上次告知他们师兄不在的那人了,他目光带着疑惑:“二位找谁?” 王明远拱手,语气恭敬:“老丈请了,晚辈王明远,自长安府而来,特来拜谒季景行季师兄。烦请通传一声。” 老门房听到“师兄”“长安府”几个字,顿时神色一喜,立刻请他们二人进来:“原来是王公子。老爷早都交代过您今日会来,特地命我在此等候。不过我家老爷今日确在府中,只是……此刻正在书房与几位同僚商议公务。公子可否在偏厅稍坐片刻,容老朽进去禀报?” 王明远连忙道:“自然自然,公务要紧。晚辈在此等候便是,若师兄实在不得空,改日再来叨扰也可。” 他本就不想打扰师兄正事,正思忖着若是师兄一时不得空,便先带狗娃去逛逛,改日再来。 不料,他话音刚落,就听得院内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中气十足,透着股亲热劲儿: “哈哈哈!何须通传!可是仲默师弟到了?为兄可是等候多时了!实在是怠慢!怠慢!” 话音未落,只见影壁后转出几人。 为首一人,身着藏青色常服,身形……颇为富态圆润,面皮白净,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未语先带三分笑,一双眼睛精明活络,此刻正洋溢着热情的光芒。 王明远虽未听师父详细描述过这位师兄的样貌,但只看了一眼,心中便立刻断定——就是此人! 无他,这体型,这富态的面相,这未语先笑的神态,简直和他那位师父崔知府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若非年纪对不上,此刻师兄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他几乎要荒诞的怀疑,这莫非是师父流落在外的亲生子? 果然,那胖胖的中年人快走几步迎上前,先是朝着身后几位同样穿着官服或便服、面色各异的同僚拱了拱手,笑容可掬却又不失分寸地说道: “诸位同僚,着实对不住!今日恰逢我师弟远道而来,初次登门,我这做师兄的,实在不好冷落了。 今日便先到此为止,方才所议之事,诸位回去再细细斟酌。 改日!改日伯长定当备下薄酒,再与诸位细细分说,定要给景行这个面子!” 他这话说得圆滑周到,既表达了歉意,又给了对方面子,还暗示了后续,让人挑不出错处。 那几位同僚见状,虽然有人脸上还带着点未尽的谈兴,但也纷纷拱手还礼: “季大人言重了。” “既然季大人有客,我等便先行告辞。” “改日再叙,改日再叙。” 一行人说着,便朝门外走去,经过王明远身边时,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在他身上扫了一下,带着几分打量和好奇。 王明远连忙侧身让路,微微躬身以示礼数。 季景行站在门口,笑容满面地将同僚一一送走,直到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这才转过身,几步走到王明远面前。 第138章 应该不会吧? 还没等王明远说话,他竟直接伸出手,一把揽住了王明远的肩膀,那动作自然亲热得仿佛两人是相识多年的老友,脸上带着毫不作伪的歉意和欢喜: “师弟!哎呀呀,可算是把你盼来了!瞧瞧这事闹的,为兄本该扫榻相迎,专程等你。谁知一大早这帮人就堵上门来,说是有紧要公务商议,推都推不掉!絮絮叨叨了一上午,净是些鸡毛蒜皮!没等太久吧?可别怪罪师兄!” 他语速快,声音洪亮,带着江南口音的软糯,却又透着一股子北方人的爽利,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又顺便抱怨了下公务,瞬间拉近了距离。 王明远被他这热情感染,心中那点因陌生而产生的拘谨顿时消散大半,连忙道:“师兄说的哪里话!是师弟来得冒昧,打扰了师兄处理公务才是。” “哎!这说的什么话!”季景行用力拍拍他的胳膊, “什么打扰不打扰!你来了,天大的公务也得靠边站!我早就打听清楚了,知道你们书院今日休沐,算准了你今日必来!连厨子我都提前从酒楼请来了家里,就想着好好给你接风洗尘! 谁承想临了临了,还是被这帮人搅和了一下!诶,这位壮士是?”他目光转向王明远身后的狗娃。 王明远忙拉过狗娃:“师兄,这是我侄儿,名唤心恒,小名狗娃。别看他长得壮实,其实今年才十岁(实际八岁快九岁,以后统一都按过年算一岁)。如今也在岳麓书院,在食肆那边帮工。狗娃,快见过季伯父。” 狗娃因为刚才三叔的师兄喊他壮士,此刻心里本来正美呢,这会被王明远点醒,赶紧上前,笨拙地拱手,声音响亮:“狗娃见过季伯父!” 季景行哈哈一笑,竟伸手摸了摸狗娃的脑袋:“好小子!竟才十岁,个头挺高,身材也壮实,看着就机灵!好!好!” 季景行显然很喜欢狗娃这股精神头,竟从怀里摸了摸,摸出个小银锞子,塞到狗娃手里,“拿着!师伯给的见面礼,买糖吃!” 狗娃吓了一跳,下意识看向王明远,他都好几年没有这般小孩子的待遇了,竟然还能收到见面礼! 王明远点点头:“师兄厚爱,不可推辞,还不谢谢你季伯父。” 狗娃这才接过,喜滋滋地大声道:“谢谢季伯父!” “哈哈,好!走!别在院子站着了,快进屋!进屋说话!”季景行亲热地揽着王明远的肩膀,又招呼着狗娃,一行人便进了堂屋。 堂屋布置得雅致而不奢靡,桌椅皆是上好的木材,却款式低调,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字画,透着文气,角落摆着几盆兰草,添了几分生机。 分宾主落座,早有伶俐的丫鬟奉上香茗。 季景行吹了吹茶沫,呷了一口,这才笑着看向王明远,目光里满是欣赏:“师弟啊,上月你托人送来的那份‘心意’,我可是都收到了。那茯茶,金花璀璨,菌香浓郁,滋味醇厚,实乃茶中上品!还有那些西北的腊肉、土产、柿饼蜜饯……地道的很!我可是好些年没尝到这么正宗的西北风味了!难为你千里迢迢还惦记着师兄,这份心意,师兄领了!” 王明远忙道:“师兄喜欢就好。都是些自家和亲友作坊产的土仪,不值什么,唯胜在一点新鲜心意。师兄若不嫌弃,日后师弟返乡,再给师兄捎来些。” “不嫌弃!不嫌弃!喜欢得紧!”季景行笑得完全不作伪,“说起来,师父他老人家在信里可是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年纪虽轻,但这气度沉稳,接人待物周到妥帖,颇有师父当年的风范!好!真好!师父又收了个好徒弟!” 他这话夸得真心实意,王明远都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师兄过誉了,师弟愚钝,还需师兄日后多多指点教诲。” “哎!自家人,不必谦虚!”季景行摆摆手,“你的才学,师父信里说得明白,院试第三,蝗灾策论上报天听,又在地动后献策救灾,还得了巡抚和总督大人的嘉奖!甚至还入了定国公他老人家的眼…… 这桩桩件件,岂是愚钝之人能做到的?将来前途必不可限量!师兄我可是羡慕得紧啊!” 他这话说得真诚,带着提携后辈的欣慰,毫无嫉妒之意,让人听着十分舒坦。 王明远心中温暖,笑道:“师兄谬赞了,皆是师父教导有方,师兄坐镇湘江府,为民请-命,更得上官青睐,次次重要巡视都被上官委以重任,我在书院都听过师兄的美名,师兄才是师弟学习的楷模。” 两人相视一笑,一种同门师兄弟间的默契与亲切感油然而生。 “说起来,师父他老人家在长安可好?身子骨还硬朗?上次来信,只说救灾辛苦,清减了些,让我甚是挂念。”师兄又开口提到了师父崔知府。 “师父一切安好,只是前番救灾确实辛劳,憔悴了许多。临行前还再三叮嘱我,到了湘江定要代他向师兄问好,说师兄在湘江不易,让我莫要给师兄添麻烦。”王明远恭敬回道。 “师父总是这般为我们着想。”季景行叹了口气,神色间流露出对师父的真切挂念,“他老人家就是太操劳了,你下次若写信时,定要替我禀明师父,我在湘江一切顺遂,让他老人家千万保重身体,莫要过度操劳。” 聊起师父,两人话题便多了起来。 季景行兴致勃勃地讲起当年跟随崔知府求学时的几件趣事,比如崔知府表面严肃实则贪嘴,为了口好吃的能跟厨子磨半天;比如他当年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却被师父批“华而不实”,憋着气改了七八遍才过关……说得绘声绘色,引得王明远和狗娃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王明远也说了些师父在长安府的近况,以及收自己为徒时的那番“七分做人”的教导。 季景行听得连连点头,拍着大腿笑:“是极是极!是师父的风格!这话他当年也没少念叨我!如今看来,真是至理名言!师弟你能得师父真传,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说到兴头上,季景行大手一挥,吩咐下人上午膳。 菜肴很快端上,明显是用了心的。 几样湘江本地特色菜,搭配了两道显然是照顾王明远口味的偏北方菜式,还有一盆热气腾腾的面条? “来来来,动筷!知道师弟你是北人,特意让他做了面条,也不知合不合口味。”季景行热情地布菜。 王明远和狗娃也不再客气,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饭桌上,季景行妙语连珠,时而说说湘江官场的趣闻,时而问问书院授课的情况,气氛融洽无比。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季景行拍着胸脯,语气真诚而豪迈:“师弟!日后在这湘江府地界,但凡遇到任何难处,无论是学业上的疑难,还是生活上的不便,尽管来找师兄!千万别跟师兄客气!师兄在这地方经营数年,多少还有几分薄面,能帮得上忙!咱们师兄弟一体,休戚与共!” 他顿了顿,又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压低声音道:“当然了,日后等师弟你金榜题名,入了朝堂,官做得比师兄大了,师兄若有什么难处求到你门上,你可也不能把师兄拒之门外啊!哈哈哈!” 这话虽是玩笑,却透着无比的亲近和信任,也表达了对他的期盼。 王明远心中感动,知道这位师兄是真心接纳了自己。 他郑重举杯:“师兄厚爱,明远铭记于心。他日若有所成,定不忘师兄今日之情!” “好!好师弟!干!”季景行高兴地举杯一饮而尽。 饭后,撤去残席,换上清茶。 两人又聊了许久,季景行虽已为官,但学问底子还在,甚至将自己当年备考的一些心得经验倾囊相授,毫无保留,听得王明远频频点头,获益匪浅。 不知不觉,日头西斜,王明远见时辰不早,起身告辞。 季景行意犹未尽,拉着他的手道:“今日仓促,未能尽兴。师弟下月休沐之时,师兄定亲自去书院接你,带你好好逛逛这湘江府,尝尝地道的美食!定要让师兄我好好尽一尽这地主之谊!” 王明远笑着应下:“一定叨扰师兄。” 季景行亲自将王明远和狗娃送出大门,临别时,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仔细端详着王明远的脸,嘿嘿笑了起来,笑得颇有几分师父崔知府当初的神韵。 王明远被笑得有些莫名:“师兄因何发笑?” 季景行捋着短须,摇头晃脑,语气带着几分得意和调侃:“仲默啊,今日一见,为兄便认定你是师父的弟子,绝无差错。你可知为何?” 王明远疑惑摇头:“还请师兄明示。” 季景行哈哈大笑,声音洪亮:“明远啊,你如今这清俊模样,这通身的气度风华,简直和师兄我当年初入仕途时,一般无二的俊朗非凡啊!咱们师父收徒的眼光,向来如此!一看便知是自己人!” 他越说越得意,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胖乎乎的脸上满是自豪:“依我看呐,咱们师徒三人,日后若同朝为官,并肩而立,定是朝堂之上一道亮丽的风景!哈哈哈!” 王明远:“……” 他看着师兄那圆润富态、和师父宛如复制粘贴般的脸庞,再想想师父提及自己年轻时也曾“俊朗不凡”的话语,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强行忍住扶额的冲动,努力维持着表情,含糊地应了一声:“师兄……您当年定是比师弟我还要……嗯,更俊朗几分的。” 季景行闻言,更是得意地放声大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明远告别了热情洋溢的大师兄,踏上返回书院的路。 骡车摇晃,师兄季景行的身影早已不见,但那爽朗的笑声和那句关于“师徒三人风采”的戏言,却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王明远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轻声嘀咕了一句:“……应该……不会吧?” 走在一旁的狗娃疑惑地抬头:“三叔,你说啥不会?” 王明远回过神来,失笑地摇摇头:“没什么。走吧,回去了。” 第139章 人际关系 自那日休沐拜会过大师兄季景行后,王明远便又沉入了书院繁重而规律的课业之中。 书院的日子便是这样,休沐的松弛转眼即逝,紧接着便是更紧迫的课业和更深奥的钻研,由不得人多愁善感。 周教谕今日讲授的《中庸》章节,其中一段涉及“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与“君子素其位而行”的结合阐释,语句拗口,难以理解。 王明远听课时自觉跟上了教谕的思路,但回来独自复习,对着笔记和原文反复揣摩,总觉得有那么一两处关节像是蒙了层薄纱,隐约能见轮廓,却又模糊不清,难以透彻把握。 若是以前在府学,他或许会自己再死磕一阵,或者等明日再去请教谕,但如今在岳麓书院,他渐渐摸到了些新的门道——这里的同窗,藏龙卧虎,各有擅长。 闭门造车,进度慢不说,还容易钻牛角尖,师父崔知府那句“七分做人”的教诲,在书院里也有了新的体现:学问之道,亦需交流印证,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 他想起白日里坐在他斜前方的顾亦桉顾兄,顾兄是湘江府本地人,家境似乎不错,为人却低调谦和,尤其对《中庸》和《孟子》的相关注疏见解独到,几次课堂辩论难题都能引经据典,说得条理清晰。 打定主意,王明远便不再犹豫。 他从箱子里取出一个上次包装好的茯茶礼盒揣入袖中,便起身出了斋舍。 夜色已深,书院廊下挂着的灯笼发出昏黄的光,映照着青石板路。 不少斋舍还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伏案苦读的身影,空气中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的溪流声,更衬得书院静谧肃穆。 顾亦桉的斋舍在另一处院落,也是两人一间,王明远叩响门扉时,心里还略有些忐忑,怕打扰了对方休息。 开门的是顾亦桉本人,他穿着一身居家的棉布袍子,手里还拿着卷书,见到王明远,脸上露出些许讶异,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王兄?快请进,可是有事?” “顾兄,冒昧打扰。”王明远拱手,“今日课上教谕所讲‘致中和’一节,我尚有几分困惑,百思难解。知顾兄于此道钻研颇深,特来叨扰,望顾兄不吝赐教。”他话说得极为客气诚恳。 顾亦桉闻言,立刻侧身让开:“王兄太客气了,快请进。正好,我方才也在琢磨此处,你我正好一同参详参详。” 进了屋,顾亦桉的舍友不在,倒是清静。 两人就在书案旁坐下,王明远拿出自己的笔记和书,指出那处疑难。 顾亦桉果然对此处极熟,并未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先引了几家不同的注疏说法,对比异同,又结合《中庸》上下文和《礼记》中相关篇章,细细剖析其中义理关联。 他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却条理分明,将那几个拗口词汇和隐含的逻辑层次掰开揉碎,讲得清清楚楚。 王明远凝神听着,不时发问一两句,心中那层薄纱渐渐被揭开,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竟是这般关联!多谢顾兄点拨,茅塞顿开!”王明远真心实意地拱手道谢,困扰半晚的难题得以解决,心情顿时舒畅。 “王兄悟性高,一点就透。”顾亦桉笑着摆摆手,显得很是谦逊。 王明远这时才从袖中取出那包好的茯茶,放在案上:“区区家乡土产,不成敬意。此乃家中所制茯茶,滋味尚可,聊助顾兄夜读解乏,万勿推辞。” 顾亦桉一看,连忙推拒:“王兄这是做什么?同窗之间切磋学问,本是应当,岂能收此……” “顾兄莫要见外,”王明远态度坚决,“此茶并非什么贵重之物,只是弟一点心意。日后难免还有叨扰之处,顾兄若是不收,弟倒不好意思再来了。” 见他话说至此,顾亦桉这才无奈一笑,只好收下:“既如此,便多谢王兄厚意了。这茯茶我早有耳闻,今日倒是托王兄的福得以尝鲜了。” 又闲谈了几句书院课业和几位教谕的授课风格,王明远便起身告辞,不再多扰对方休息。 回到自家斋舍,王明远心情颇佳。 不仅解决了疑难,更与一位有望深交的同窗拉近了关系。 他深知在这岳麓书院,这些品学兼优的同窗,如今是互相砥砺学问的伙伴,将来或许便是官场上彼此扶持的人脉。 师父的话,他时刻记在心里。 此后时日,王明远更是有意识地留意起班内各位同窗的擅场所在。 有人精于诗赋,有人擅长八股破题,有人策论写得格外犀利务实……他并不刻意逢迎,但在课业交流、休息闲谈时,总会多几分留意。 遇到自己擅长的经义,别人来问,他必倾囊相授,毫不藏私;遇到自己不解之处,也会备上些不值钱却有心的小礼物——或是一块茯茶,或是几样家乡带来的干果蜜饯,去向擅长的同窗请教。 一来二去,他在乙班的人缘越发好了起来。 更让王明远始料未及的是,他那手曾下过苦功、融合了现代审美与古法架构的书法,渐渐被众人发觉,竟成了他在书院中一个意外的标签。 起初只是同窗借阅笔记时的惊叹,后来连授课的教谕在批阅课业时,也会特意提起。 恰巧有一日,院长偶然巡视各课堂,经过王明远案前时,目光被他摊在桌上尚未写完的一篇策论字迹所吸引。 院长驻足凝神看了片刻,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与欣赏,竟微微颔首,对陪同的周教谕道:“此子笔端有静气,结构法度森严,却又透着一股难得的舒展从容,非心性沉稳、勤勉不辍者不能为。这般年纪,能将字写到如此境界,心性已然可见一斑。若持之以恒,未来于书道一途,或真可开宗立派,成一代书圣。” 院长平日极少如此直白盛赞一名学生,尤其是带着这般远大的期许。 于是,这番话很快便不胫而走,悄然在同窗间传开了。 自此,王明远走在书院中,打招呼、点头微笑的人较之以往又多了不少。 甚至有些其他斋舍、素未谋面的学子,遇见他也会因那手字而投来好奇与敬佩的目光。 这般良性循环之下,他人缘更广,信息互通,见解互参,学业进步的速度,比之前独自埋头苦读时,又快了不知凡几。 第140章 求购茯茶与想法 逐渐的,王明远也在乙班站稳了脚跟,这月的月考进步也不小。 不过,自从他人缘好了后,交际也自然多了起来。 同斋舍的李昭自不必说,几乎成了他的尾巴,整日“王兄王兄”地叫着,请教功课,分享零嘴,或是单纯抱怨丙班的学子如何努力如何变态。 其他斋舍的同窗,也常有借着讨论经义、请教书法之名,前来走动。 王明远牢记师父“七分做人”的教诲,对此也尽量不拒绝,不过也肯定是在保证自己学习的前提下。 往来走动,总不能干坐着闲聊,王明远从家里带来的那些茯茶,便派上了大用场。 起初只是顺手拿出来,烧水沏上一壶,给大家润润嗓子,解解读书的疲乏。 这茯茶汤色红亮,入口醇厚,带着特有的菌花香,回甘悠长,与湘地惯喝的绿茶风味迥异,很是对一些学子的胃口。 “明远兄,你这茶滋味甚为奇特,初饮觉其厚重,细品又觉温润,饮后腹中暖融,于这秋凉时节甚是相宜啊!”一位来自江南的同窗饮后,忍不住赞叹。 “此乃我家乡特产,名曰茯茶。因其制作过程中有一道‘发花’工序,故而有此独特风味。”王明远笑着解释。 很快,“乙班王明远那儿有种好喝的西北茯茶”的消息,就像秋日山间的风,悄无声息地就在相熟的学子间传开了。 来他斋舍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尝到几杯茯茶。 有人喝了觉得好,私下问他何处可买;有人则不好意思白喝,拿些自家的点心、或是难得的时令水果来换;更有那等心思活络的,直接揣着银子上门,想多少买上一些,留着日后慢慢喝,或寄回家中让长辈也尝尝鲜。 王明远带来的茯茶本就不算太多,除去送师长、送教谕、送同窗的,自己留着喝和用作招待的,数量有限。 送出去的比预期多,消耗自然就快,尤其是几位教谕尝过后,似乎也觉得不错,彼此间偶有馈赠,这消耗速度就又快了几分。 这日,顾亦桉一大早就来到了王明远斋舍,满怀歉意的笑着说道:“王兄,可否同你商量件事?我的未来岳丈下月举办寿礼。岳丈家啥都不缺,我就琢磨送点新奇礼品。思来想去,就想到你这茯茶了!你看……能不能匀我两盒?价钱定不会让王兄难做!” 王明远正在整理书案,闻言苦笑一声,摊手道:“顾兄,不是我不帮你。这……你看”他指了指墙角那个已经空了的藤箱,“最后几块前日都被几个相熟的同窗软磨硬泡地换走了。眼下我手里,真是一块完整的茶砖都掏不出来了。” 类似的情景,这几日已发生了不止一次。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茯茶竟还在书院里引出了一桩小小的风雅之事。 那是一个秋雨初歇的午后,凉意渐浓。 几位甲班的学子在凉亭中小聚,其中一人恰好带了块从王明远这里换去的茯茶,便煮了与众人分饮。 热茶入腹,驱散寒意,望着亭外被雨水洗过的漫山秋叶,其中一位颇有诗才的学子品茶之余诗兴大发,摇头晃脑地吟了几句:“岳麓秋深寒意侵,红炉初沸茯茶馨。金花散落琼瑶碗,沁入诗肠助苦吟。”、“一盏淳香驱倦意,半卷经典伴长宵。此物原应西北有,湘江幸得故人情。” 诗作水平暂且不论,但这功效却是十足,一时间,王明远带来的那点茯茶,立刻变得紧俏起来。 好奇者、附庸风雅者、真心想品尝者,愈发多了起来,许多人打听来打听去,源头都指向了乙班的王明远。 这下,王明远更是应接不暇。 面对越来越多或直接或委婉的求购、询问,他只能反复解释:“此茶乃家中所制,此次带来不多,确已用罄。诸位同窗若真有此意,待我修书回家,让家中亲友得空时再捎些来。” 这话暂时安抚了众人,王明远轻轻吁了口气,心里却因为此事有了新的想法。 这茯茶求购的人如此之多,需求如此明确,这分明是一个极好的商机! 他之前只想着用此茶当作人情,却没细想这背后的机会。 看来这茯茶,在这湘江之地,并非没有市场,反而可能因为其独特风味,别有一番吸引力? 岳麓书院汇聚了湘江乃至周边数省的精英学子,他们的喜好和认可,本身就是一块极好的招牌,若能在此地打开销路……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逐渐清晰:为何不在湘江府也开一间茶铺,专营这西北茯茶,兼卖些西北的特色土产呢? 此地有大师兄季景行坐镇,他身为府衙通判,多少能提供些照应,至少能保证无人敢轻易欺生捣乱,而且背靠岳麓书院,不愁最初的客源和口碑。 这生意,似乎大有可为! 想到此处,他心头一热,匆匆回到斋舍,铺纸研墨,准备给张伯父写信。 在信中,他将书院中茯茶备受追捧的情况细细说了一遍,重点描述了同窗们求购的热情以及潜在的巨大需求。 随后,他才谨慎地提出了在湘江府开设商铺的设想。 但他并没有越俎代庖,只是将利弊客观分析清楚,最后写道:“此乃小侄一点浅见,于商事一途终究生疏。是否可行,利弊几何,还需伯父您亲自斟酌决断。若伯父觉有可为,小侄在湘江,自当尽力协助;若觉时机未到,亦无妨。” 他深知张伯父才是生意场上的老手,自己只需提供信息和想法,最终决策,必须由张伯父来拍板。 将信墨吹干,小心封好,王明远心里踏实了不少,无论成与不成,这总归是一个有利的机会。 第141章 新的挑战 这边茯茶的风波刚平息,书院的教学又添了新内容。 这日课上,周教谕讲完一段经义,并未如往常般布置课业后便宣布散学,而是顿了顿,目光扫过底下众学子,清了清嗓子道:“今日课业便到此。另有一事,需告知诸位。” 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堂上,带着些许疑惑。 周教谕面色如常,缓缓道:“自我岳麓书院创立之初,先辈便立下规矩,书院所育,当为‘通晓世务,明体达用’之才,而非只知寻章摘句、不通人情世故的腐儒。故而,‘礼、乐、射、御、书、数’君子六艺,亦是我院课业重要组成,从未偏废。” 底下响起一阵极轻微的骚动,学子们交换着眼神。 六艺?这名词大家自然不陌生,自幼读圣贤书都见过。但在许多地方官学乃至私塾,往往只重“书”、“数”,“礼”,且流于仪式,至于“乐”、“射”、“御”,更是纸上谈兵,或干脆弃之不顾,毕竟科举也不考这个。 周教谕仿佛看穿了众人的心思,继续道:“修习六艺,非为嬉戏玩乐。旨在陶冶性情,涤荡俗虑;强健体魄,以免孱弱;开阔视野,增长见闻。于尔等日后立身处世、仕途交际、乃至教化百姓,皆大有裨益。且音律可和人心,射御可壮胆魄,此皆为君子之涵养。”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为肃然:“故此,书院商议,自明日起,每隔一日,午后增设‘六艺’修习课。明日,便从‘乐’始。” “乐?”这下,底下的骚动声明显大了些。 有人面露兴奋,摩拳擦掌;有人则一脸茫然,不知所措;更多像王明远这样,出身寒微、此前所有心思都扑在经义科举上的学子,脸上均是或多或少露出了窘迫和为难的神色。 王明远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乐? 穿越过来至今,他先是挣扎于温饱,后是埋头于科举。 蒙学赵夫子倒是位好先生,但也仅限于教授识字、基础经义和算术,至于“乐”?清水村那地方,连个像样的乐器都难找,最多过年祭祖时请人来吹吹唢呐,那调子也跟雅乐沾不上边,赵夫子自己怕是也不会。 前世他倒是个伪文艺青年,大学时跟风学吉他,幻想能吸引学姐学妹,苦练了一阵和弦,但后来发现自己吸引来的,最多是勾肩搭背,喊他一起去网吧开黑的学长学弟,于是热情就淡了。 再往前追溯,小学时倒是有过辉煌经历——他是校腰鼓队的! 每逢六一汇演,额头上点个红点,再穿个白褂子,头上扎上白毛巾,腰上系个红绸子,背上红腰鼓,在操场上“咚咚锵咚咚锵”地敲得震天响,一边还能摇头晃脑的走位。 但这技能……在岳麓书院的“乐”课上,难道要他申请一面腰鼓,给同窗和教谕来一段安塞风情? 想想那画面,王明远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周教谕的声音再次响起:“修习‘乐’艺,需备乐器,笛、箫、琴、埙等,皆可。书院不统一制备,需尔等自行备置。明日首课,地点在‘松风乐舍’,莫要迟误。” 说完,周教谕便拿起书卷,转身离去,留下一学堂神色各异、议论纷纷的学子。 “乐课?太好了!我早就想正儿八经学学琴了!”一个穿着绸衫、一看家境就不错的学子兴奋地对同伴道。 “唉,我哪会什么乐器啊?这下可如何是好?”另一个则愁眉苦脸。 “赶紧去书院的商铺里瞧瞧,买支笛子应付一下吧,总不能空手去。” “笛子也不好学啊,吹响都难……” 王明远听着周围的议论,心里也有些发愁。 他收拾好书箱,随着人流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琢磨着自己该怎么办。 等他回到斋舍,推开门,却见舍友李昭早已回来,正坐在自己书案前,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但与往常那种因课业压力而产生的焦躁不同,此刻李昭脸上泛着光,眉眼间是按捺不住的兴奋和……扬眉吐气? 王明远很少见李昭这么外露的开心,不禁好奇地问道:“宴之兄?何事如此开怀?莫非是今日周教谕夸你文章有进益了?” 他猜测可能是课业上的进步让李昭高兴。 李昭闻声抬起头,见是王明远,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他猛地站起身,几步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那股子得意:“明远!你回来得正好!我开心,当然是因为明日的乐课啊!哈哈,这下我可总算能扬眉吐气一回了!” (这里还是写明远吧,看着习惯。) “哦?”王明远放下书箱,更疑惑了,“乐课?宴之兄为何如此说?莫非你于此道颇有心得?” “何止是心得!”李昭挺起胸膛,下巴微微扬起,那神态活像只终于能开屏的小孔雀,“明远,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可别往外说。其实比起埋头啃这些经史子集,我更喜欢鼓捣各种乐器!音律之道,其乐无穷啊!” 他说到这儿,情绪高涨,但随即不知想到什么,眼神黯淡了一瞬,声音也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抱怨和遗憾:“其实……我家……唉,我家本就是做乐器营生的,甚至在岳州府也小有名气。 可我爹娘也不知怎么想的,偏认定这是匠气末流,登不得大雅之堂,死活不准我沾手,铁了心要我走科举正途。 家里就只有我爷爷……他是真懂音律的,也最疼我,偷偷支持我学,我的入门功夫都是爷爷手把手教的……可惜……” 他摇了摇头,似乎不想多提伤感的往事,很快又振作起来,重新露出笑容,关切地看向王明远:“对了,明远兄,你学过乐器吗?可想好明日用什么了?笛子?箫?还是琴?你带乐器来了吗?” 王明远苦笑一下,如实相告:“不瞒宴之兄,我正为此事发愁。我于音律一道,实在……甚是粗浅。” 他不好说完全不会,只能委婉道,“以前最多算是略有耳闻,并未真正习练过,方才一路回来就在思量,该选何种乐器入门?或许……弦乐?看着似乎稍雅致些?” 王明远心里想着,能和吉他沾边的应该也就弦乐了吧? 于是继续说道:“我这次来得匆忙,并未携带乐器,正想着若是方便,等会就去书院的商铺看看,能否租借或买一把最便宜的应应急。” 李昭听完,略微犹豫了几息,似乎在权衡什么。片刻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一拍大腿:“哎呀!租什么!买什么!明远兄,你等着!” 说着,他转身快步走到自己床铺边,蹲下身,拖出那个他视若珍宝、一直锁着的沉重大木箱。王明远一直以为那里面装的是李昭的的贵重物品或是一些书籍。 只见李昭掏出钥匙,打开铜锁,掀开箱盖,王明远好奇地探头望去,顿时吃了一惊。 箱子里并非他想象的书籍或是其他物品,而是被柔软棉布仔细包裹、填充妥帖的各式乐器! 虽然看得不十分真切,但能辨认出有长条形的,似是琴或筝,有圆形的,似是阮或月琴,还有笛箫之类的管乐器……林林总总,将箱子塞得满满当当。 每一件都包裹得极好,看得出主人极其爱惜。 李昭小心翼翼地从中捧出一个长长的、用锦缎包裹的物件。 他极轻极慢地解开系带,揭开锦缎,露出一把古琴,琴身线条流畅,木质温润,泛着幽暗的光泽,琴弦紧绷,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他像捧着绝世珍宝一般,将琴轻轻递到王明远面前,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明远兄,这把琴,你先拿去用!它叫‘松涧’,是我十岁生辰时,我爷爷送我的生辰礼,你……你用的时候……小心些就成。”他话说得小心翼翼,眼神里满是舍不得,却又努力做出大方的样子。 王明远看这琴的样式,还有李昭刚说的话,连忙摆手后退:“使不得!宴之兄,这万万使不得!我看得出,这琴是你的心爱之物……我于此道一窍不通,万一粗手笨脚,有所损毁,如何担当得起?我等会便去书院商铺看看,租借一张普通的练习用琴便是!” 李昭却执意往前递,语气诚恳:“明远兄,你就拿着吧!自打进了这书院,我功课跟不上,时常焦头烂额,多亏你不嫌我愚钝,耐心帮我讲解,还陪我散心。我……我一直不知如何感谢你。今日正好有机会,你就全了我这片心意吧!不过是一把琴罢了,再贵重也是死物,哪及同窗情谊重要?你放心,我既借给你,就信你定会小心呵护!” 他努力想让气氛轻松点,“你放心,这琴结实着呢,只要别摔着,没事的!” 王明远看他态度坚决,言辞恳切,心中感动,但还是犹豫:“这……可是,宴之兄,你把琴借给了我,明日乐课,你自己用什么?” 李昭见王明远语气松动,立刻笑了,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抽出一支笛子,那笛子通体翠绿,色泽莹润,笛身光滑,一看便是常年被人抚-摸-把-玩,透着股灵动的气息。 “看,我用这个!我最擅长的其实是笛子,我爷爷笛子吹得才好呢,这把笛子还是他亲手给我做的呢……呃……”他话头再次戛然而止,眼底那抹黯然又一闪而过,随即强笑道:“总之,你安心用琴,我吹我的笛子,咱们正好作伴!” 王明远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情绪的细微变化,这已是李昭第三次提及爷爷时流露出这种神情了。他心知这背后或许有故事,但此刻也不便深问。 看着李昭真诚的眼神,再看看那把名为“松涧”的古琴,王明远知道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 他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了那沉甸甸的古琴。 “如此……便多谢宴之兄了!此情明远铭记于心。你放心,我定会好好爱护此琴,绝不让它有丝毫损伤。” 李昭见王明远终于收下,松了口气,脸上重新露出灿烂的笑容,摆摆手:“嗨,你我之间,不说这些客套话!” 说完,他好像是想起来什么,连忙说道:“光顾着聊天!我今日的课业还没动呢,快些完成课业吧!等会我可得好好给你演奏几曲,让你大饱耳福!哈哈!” 第142章 音律初探与名曲 次日午后,刚吃过午饭,王明远便和李昭相约着,一起往松风乐舍走去。 乐舍在书院一处僻静的角落,依着山势而建,周围种了不少松竹,风一吹,沙沙作响,倒是应了“松风”这名字,环境是真好,清幽得让人不自觉就放轻了脚步。 教习乐理的是一位姓沈的老教谕,老先生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灰色长袍,脊背挺得笔直,坐在一张古琴后,眼神平静如水,自有一股沉静威严的气度。 他一开口,声音不高,语速缓慢,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瞬间就让还有些嘈杂的学舍安静了下来。 “音律之道,非嬉戏玩乐。宫、商、角、徵、羽,五音相和,对应五行,通乎人心,关乎天地秩序……”沈教谕没有半句寒暄,直接切入正题,从最基础的乐理开始讲起。 紧接着,什么“十二律吕”、“黄钟大吕”、“工尺谱记法”……一连串专有名词如同密集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王明远听的头皮一阵发麻,那些抽象的音符、玄乎的词语在他脑子里搅合在一起,很快就像一团乱麻,越理越乱。他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这乐理感觉比连刷十篇艰深经义还要吃力。 他偷偷环顾四周,发现大部分同窗也都和他差不多,个个听得眉头紧锁,眼神茫然,有人甚至已经开始偷偷打哈欠。只有少数几个人,比如坐在他一旁的李昭,听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不仅全程全神贯注,还不时微微颔首,嘴角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王明远心里暗自叹气,这人和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经义文章他还能拼拼勤奋,这音律……简直像是开了另一套语言系统! 好不容易熬到理论部分讲完,沈教谕终于宣布开始实践。他布置的课业倒也直接:“今日,各自熟悉手中乐器,首要之务,便是找准其‘宫’音。音律之基,始于宫音,此音不准,余音皆谬。” 众人如蒙大赦,又个个愁眉苦脸地散了。 王明远抱着李昭借他的那把“松涧”琴,小心翼翼地走到学舍角落的一个蒲团上坐下,有点手足无措。这大家伙,咋摆弄?宫音?在哪根弦上?咋听出来? 就在这时,李昭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终于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和促狭笑容,压低声音道:“哎呀呀!明远兄!可算是让我逮着了!我终于发现你也有不擅长的事情了!哈哈!” 他夸张地拍着王明远的肩膀,语气里满是“扬眉吐气”的得意:“我之前还以为你是个无所不能的天才呢!书法那么好,课业在乙班名列前茅,策论写得让教谕都点头,最可气的是年纪还比我小两岁!这还让不让人活了?今天可好,总算让我找着能指点你的地方了!哈哈哈,今天就让我来好好教教你,报一报平日你给我讲题的大恩!” 王明远被他这副活宝样子逗乐了,心里的那点窘迫也消散了不少,两人又打趣了几句便开始教学。 还别说,李昭教起来确实有一套,不愧是家学渊源,他没有再扯那些玄乎的理论,而是直接上手。 他先让王明远把手轻轻按在琴弦上,感受丝的振动:“别怕,放松点,手指不用太用力。” 然后,他耐心地告诉王明远如何通过简单的按弦和听音,来辨别最基本的音高:“你听,这根弦,空弦弹响是这个声音……手指按在这里,再弹,声音是不是变了?是不是更高了?对,就是这样……” 他讲得深入浅出,把复杂的乐理用最直白的话解释出来,甚至还会用手在琴弦上方比划着音高的变化,非常直观。 王明远本身脑子不笨,前世也有点弹吉他的底子,虽然也忘得差不多了,但对手指和弦的基本感觉还在,理解起来并不困难,加上李昭教得确实好,他很快就摸到了一点门道,至少知道了该怎么去寻找和确认那个所谓的“宫”音。 一个多时辰下来,王明远已经能磕磕绊绊地尝试着弹奏几个简单的音阶了,虽然手指还显得有些笨拙,音色也谈不上优美,但至少不再是之前那种一头雾水的状态。 练得有些累了,王明远看着眼前的古琴,脑子里不知怎地,忽然闪过一段非常熟悉、几乎刻在记忆里的旋律——前世周杰伦那首火遍大江南北的《青花瓷》的前奏。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凭着一种模糊的肌肉记忆和脑海里的音调,手指生疏地、试探性地在琴弦上拨弄起来。 “噔…噔噔…噔噔噔……”一段完全不同于这个时代常见曲调、带着明显流行音乐节奏感和旋律特征的音符,断断续续、磕磕绊绊地从他指尖流泻出来。 他弹得并不连贯,中间还错了好几个音,节奏也慢了好几拍,而且弹到一半,后面的旋律实在记不清了,手指就僵在了那里。 然而,就是这半段不成调、错误百出的弹奏,却让旁边的李昭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整个人都僵住了! 李昭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发现了稀世珍宝般的狂热光芒! 他死死盯着王明远还按在琴弦上的手,直到王明远尴尬地停下来,他才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一把抓住王明远的胳膊:“明…明远兄!你…你你你!你这是在逗我玩吗?!你这叫略懂?!你这叫粗浅?!!” 他的声音引来了周围几个同窗好奇的目光。 李昭却浑然不觉,激动得语无伦次:“这曲子!这旋律!这编配方式!我从未听过!简直是…简直是…妙不可言啊!音与音之间的组合竟然还能如此安排?跳跃又和谐,婉转又清新!完全超乎我想象!明远兄!你老实交代!你之前肯定学过!而且是跟一位绝世高人学过!对不对?!你刚才弹的这是什么曲子?是谁教你的?!这绝对是大师手笔!” 王明远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真是手欠!怎么就把这茬给忘了! 他赶紧摆手,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真诚又无辜:“宴之兄,你冷静点!误会!纯属误会!” 他急中生智,连忙解释道:“这哪是我会的!这是我以前在长安府的时候,偶然有一次,在街上听到一位游学的琴师弹过那么一小段。当时觉得调子挺特别,就依稀记下来一点。刚才练琴练得有点懵,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来了,就瞎弹了几下……真的就是瞎弹的,你看我后面根本就不会了!连调子都记不全!那位琴师我也就见了那一面,连姓甚名谁、是哪里人都不知道,早就不知所踪了。” 李昭听完,脸上的激动瞬间凝固,慢慢转化为一种极度的失望和惋惜,仿佛眼睁睁看着一件绝世珍宝从眼前溜走。他松开王明远的胳膊,喃喃道:“游学的琴师?就…就一面?再也找不到了?怎么会……这般惊才绝艳的音律大家,怎么会寂寂无名,如同神龙一现呢……我不信……” 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像比没考进甲班还难受。 王明远心里过意不去,只好安慰道:“宴之兄,你也别太失望。这样吧,等我下次写信回长安府的时候,我托那边的同窗和朋友帮忙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人知道这位琴师的消息。万一有线索,我第一时间告诉你,怎么样?” 听到这话,李昭的眼睛里才重新亮起一点光,虽然还是将信将疑,但总算没那么沮丧了:“真的?王兄你可一定要帮我留心啊!这等大家,若能得其指点一二,真是……真是平生幸事!” “一定一定。”王明远连忙保证,心里却暗暗叫苦,这谎真是越撒越大了。 为了转移李昭的注意力,他赶紧指着琴上另一个地方,岔开话题:“宴之兄,你先别想那位琴师了,快再教我一下这个指法,我老是按不实,声音发虚……” 李昭被他一打岔,虽然心思还在那“神秘琴师”身上,但还是习惯性地被王明远的问题带了回来,重新投入了“教学”工作。 然而,在接下来的好几天里,李昭几乎一有空就忍不住凑到王明远身边,旁敲侧击地打听: “明远兄,你再仔细想想,那位游学的琴师长什么模样?年纪多大?穿什么衣服?身边有没有跟着书童或者带着什么特别的乐器?” “哎,明远兄,你说他弹琴的风格那么独特,会不会是江南那位隐退多年的苏大家伪装的?我仰慕他很久了!听说他晚年就喜欢四处云游……” “明远兄,他弹琴的时候,周围有没有人叫好?有没有留下什么名号?哪怕是个外号也行啊!” 王明远被问得一个头两个大,只能绞尽脑汁地圆谎,把那位“神秘琴师”描述得越发云山雾罩,神龙见首不见尾。 他心里真是后悔不迭,早知道李昭是个“音痴”到这种地步,他当时就算把手剁了,也绝不去碰那几下《青花瓷》! 第143章 往事的种子 加了“六艺”课程之后,学子们的日程被塞得更满,每日里除了埋首于经史子集苦读,还得分出心神去应付那“礼、乐、射、御、书、数”的磨砺,每天都变得异常的充实。 六艺之中,“书”与“数”两样,对王明远而言,算是如鱼得水。 “书”自不必说,他那手融合了前世审美与今生苦练的字体,本就在书院中小有名气。不仅周教谕时常拿他的课业作为范本点评,便是甲班那些眼高于顶的才子,也有不少人私下里跑来,或借着讨论文章,或干脆直言请教,想观摩一下他是如何运笔布局的。 “数”更是他的强项,前世打下的底子,面对书院教授的筹算、丈量、甚至一些实务题目,在他眼里都显得颇为简单。数科教谕偶尔出的难题,往往他第一个解出,思路清晰,演算快捷,引得教谕都捻须微笑,当着全班的面赞了句:“明远于此道,颇有天赋,假以时日,或可在此道上大有所为啊!”惹得底下同窗一片羡慕的目光。 相较于“书”、“数”的得心应手,“射”和“御”这两样,对大多数学子来说,就真是“众生平等”的煎熬了。 能考进岳麓的,九成九都是寒窗苦读出来的,平日里手无缚鸡之力者大有人在,如今要他们挽弓搭箭,驰马驾车,简直是赶鸭子上架。 书院西北角辟出的骑射场里,惨不忍睹。 脱靶的、箭矢不知飞向何处的、拉不开弓的、甚至不小心让弓弦弹到自己的,比比皆是。 哎呦呼痛声、弓弦嗡鸣声、箭簇钉入草靶或土地的闷响,混杂在一起,热闹非凡。 御场上更是鸡飞狗跳,马儿似乎都格外瞧不起这群笨手笨脚的书生,时不时就闹点脾气,不肯走、不肯停、原地转圈,甚至撂蹶子吓唬人,学子们被折腾得灰头土脸,冷汗直流,紧紧攥着缰绳仿佛抓着救命稻草。 王明远混在其中,不算拔尖,但也绝不算差。 他之前偶尔的锻炼再加上这大半年来坚持,身体底子比大多数同窗要强上一些。 力气虽远不及家中父兄和狗娃那般变态,但拉开书院提供的练习弓还是没问题,准头嘛,十箭里也能有那么两三箭勉强蹭上靶子边缘。 骑马时,他心态稳,不急不躁,倒是比许多慌里慌张的同窗表现得好些,至少能让马儿听话地走直线,平稳停下。 看着身边几个面白如纸、双腿打颤的同窗,王明远心里偶尔也会冒出点不切实际的念头:“唉,要是能像爹和大哥二哥那样,天生神力该多好?不,哪怕只有他们一半,不,三成力气!这射箭还不得百步穿杨?御马还不得如臂使指?” 脑中一边畅想着,一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轻松拉开硬弓,箭矢破空,正中靶心;又仿佛看到自己稳坐于马上,骏马奔驰,引得众人喝彩…… 不过,他好像忽略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老王家祖传的,可不止是那令人羡慕的巨力。 还有那堪比黑熊的魁梧体格,以及那……浓密得仿佛永远刮不干净的络腮胡子和其他毛发! 他光想着有了力气如何威风,却完全没想过,若真朝着父兄的体格方向发展下去,会是一幅怎样的景象? 一个身高八尺、肩宽背厚、胳膊赛旁人大腿、浑身肌肉虬结、满脸络腮胡的壮汉,穿着一身绷的紧紧的士子青衫,坐在岳麓书院清雅的学舍里,眉头紧锁地捧着书细细研读,研究学问…… 那画面太美,简直不敢想象! 活脱脱就是猛张飞绣花,不,是猛张飞考状元!违和感能冲出天际! 也幸好,王明远目前只是抽条长了点个子,身形依旧偏于清瘦,距离那种“震撼”的景象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六艺的课程虽然占据了不少时间,但经史主业丝毫不敢放松,随着学习的深度不断加大,策论的题目越发刁钻务实,经义注疏需要理解记忆的量更是与日俱增。 不过,有两件“秘密武器”对他助益极大。 一是离京前,柳教谕郑重赠予他的那本——柳山长当年考中进士前亲手所写的经义笔记。 那上面不仅有对经文的深入解读,更有许多破题、承题、起讲、入题的技巧心得,以及针对不同题型的不同应对策略,字里行间能看出柳山长年轻时清晰的思路和飞扬的文采。 另一件,则是师父崔知府给他的——一本厚厚的为官心得笔记。 里面记录了他为官多年处理各种实务的经验、对官场规则的洞察、以及如何理论运用到实际政事中的案例体会。这本笔记,如同给王明远打开了一扇通往真实世界的窗户,让他的策论不再是空中楼阁,多了几分沉稳和可操作性。 这两份笔记,被他视若珍宝,每每遇到难题或需撰写重要策论时,总会反复翻阅揣摩,常能得到启发。 这段时间里,他也去探望过柳山长几次,有次前去的时候,还特意带上了柳山长年轻时候的那本笔记,前去拜见请教。 柳山长看到这曾经的旧物竟被父亲珍藏多年,并赠与王明远之手,也明显愣了一下。 他接过那本纸张已然泛黄、边角有些磨损的笔记,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熟悉的字迹,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充满了追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没想到……父亲还留着这个……真是……”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调整了一下情绪,柳山长才抬起头,对王明远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似乎藏了些别的东西: “这笔记,你看着有用便好。不过,如今再看,其中许多经义阐发和破题之法,虽显锐气,却也不免带了些少年人的青涩和……理想化了。 我姑且为你讲解其中注疏的本意根源,至于引申发挥,你不必尽信,也不必尽学,还是遵循本心,走出自己的路为好。”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淡然,甚至带着点自嘲:“终究,我和父亲……或许都不是那等能在官场漩涡中游刃有余、长袖善舞之人。这教书育人的清静之地,或许才真正适合我父子二人。呵呵……” 那笑声颇为爽朗,但王明远却敏锐地听出了一丝潜藏的苦涩与无奈。 他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强烈的疑惑:柳教谕和柳山长父子俩,皆是有大才学、大抱负之人,为何都对官场显得如此疏离甚至避之不及?他们当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此刻也只能暗自在心中记下此事,并立下誓言:若将来自己真能有幸能步入仕途,拥有足够的能力和人脉,定要设法查明其中缘由。若他们曾是受了什么不公或委屈,他必竭尽所能,为其斡旋周全! 这个念头,如同一颗种子,悄悄埋在了他的心田深处。 第144章 师兄的关怀 休沐日的清晨,岳麓书院的山门前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青石板路上湿漉漉的,映着初升朝阳微红的光。 王明远和狗娃刚走出书院大门,就看见一辆青篷马车早已等在路边。马车旁边,正站着一个圆润富态的身影正笑眯眯地朝他们招手,不是他的大师兄季景行又是谁? 季师兄今天没穿官服,一身簇新的暗紫色绸缎直裰,衬得他富态的身材更显圆润,脸上堆满了笑,老远就挥着他那胖乎乎的手招呼:“仲默!心恒!这边!快这边来!” “季师兄!”王明远连忙快走几步上前拱手,“劳烦师兄久等了。” “不久等不久等!我也刚到!”季景行笑呵呵地,先拍了拍王明远的肩膀,然后又伸手捏了捏狗娃明显圆乎了些的脸蛋,“好小子,这才几日没见,好像又壮实,又长高了!书院食肆的饭食看来是真养人!” 狗娃如今跟这位“季伯父”也混熟了,嘿嘿直笑,露出一口白牙:“伯父,食肆的饭好吃,管饱!食肆灶上的刘大叔还给我教做菜呢,有机会我也做给你尝尝!” “好好好!”季景行显然心情极好,大手一挥,“上车!上车!今儿个我带你们好好逛逛这湘江府城,散散心!” 三人上了车,马车晃晃悠悠地朝着府城方向驶去。 车里,季景行的话匣子就没停过,絮絮叨叨地问:“仲默啊,这半个月在乙班还跟得上吧?教谕讲课严厉吗?听说又有月考了?压力大不大?哎,我看你好像清减了些,可得多吃点!还有心恒,你在食肆干活累不累?有人欺负你没?” 王明远一一笑着回答:“劳师兄挂心,一切都好,教谕虽然严格,但讲解极为透彻,我也受益良多,月考这次也是小有进步。” 他心里暖融融的,知道这位师兄是真心关怀自己,怕自己在这异地他乡不适应,也没有个长辈嘘寒问暖,就两个半大小子互相照应。 狗娃也抢着说:“不累不累!伯父,没人欺负我,我可有力气了!就是……”他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就是有时候挺想我娘做的烩麻食和烙饼的。” 季景行闻言,哈哈一笑,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可是馋了?哈哈!今儿我就带你们去解解馋!不过可不是西北风味,是咱们湘江地道的‘好吃食’,保管让你们吃了忘不了!尤其是有一样……嘿嘿,先卖个关子,到时候你们可得做好心理准备!” 一听“好吃食”,狗娃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刚才那点思乡情绪瞬间抛到九霄云外。 他立刻凑到季景行身边,拽着他的袖子,可怜巴巴的追问:“季伯父!好伯父!啥好吃食?现在就说嘛!是不是比湘江府有名的腊肉还好吃?是不是独特风味的肘子?是不是……” 季景行被狗娃缠得直乐,故意板起脸,却又忍不住笑:“哎呦喂,你这小子,比衙门里那些老吏还会缠人!不说不说!现在说了就没意思了!等到了地方,你自己用嘴尝!保准让你……嗯,印象深刻!” 但他那表情,怎么看都像是憋着坏,逗小孩玩,虽然这小孩长得,嗯……有点略微高大了些。 王明远在一旁看着这两人互动,也被这轻松的气氛感染,连日苦读的疲惫和紧绷的神经,仿佛真的在这插科打诨中渐渐舒缓了下来。 他也发现这位季师兄私下里,性子竟有几分像小孩,再配上这一身圆乎乎的肉,透着股赤诚的可爱。 按照师兄季景行的安排,马车先去了天心阁。 这天心阁建在湘江府城的地势最高处,虽不如岳麓山那般高远,但在府城里也算是顶高的建筑。 阁楼飞檐斗拱,气势不凡,登阁远眺,整个湘江府城的景象尽收眼底。 从阁顶远望,屋舍鳞次栉比,青瓦灰墙,街道纵横,人流如织。 远处,浩渺的湘江如一条玉带,蜿蜒而过,江面上帆影点点,舟楫往来不息。 更远处,便是熟悉的岳麓山,山峦起伏,层林尽染,已是深秋气象。 秋风拂面,视野开阔,令人胸中郁气为之一舒。 “怎么样?景色不错吧?”季景行颇有些自豪地介绍,“咱们湘江府,可是鱼米之乡,水陆要冲!比起北地风光,另有一番韵味吧?” 王明远点头赞叹:“确实是好气象!山水相依,人烟稠密,富庶繁华,可见一斑。” 他心中也不禁感慨,果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此地灵气充盈,难怪能出那么多人才。 狗娃则扒着栏杆,看得目不转睛,嘴里小声喃喃:“他娘的!真大!真热闹!房子真多!” 逛完天心阁,季景行见狗娃那抓耳挠腮、心思早已飞到“好吃食”上的模样,也不再吊他胃口,笑着大手一挥:“走!下一站,坡子街!祭五脏庙去!” 坡子街是湘江府城里有名的小吃街,还没走到街口,各种食物混杂的香气就扑面而来,诱得人食指大动。 叫卖声、吆喝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此起彼伏,热闹得如同开了锅的水。 一到这里,季景行简直如鱼得水,熟门熟路,显然是个老饕。 “来来来,先尝尝这个,糖油粑粑!咱们这儿的头一招牌!”他领着两人挤到一个摊子前,买了三个刚出锅、金黄酥脆、裹着糖稀的糖油粑粑。 狗娃接过,吹了两口就迫不及待咬下去,外皮脆甜,内里软糯,烫得他直哈气,眼睛却幸福地眯成了缝:“唔!好吃!甜!香!” “慢点吃,别烫着!”王明远笑着提醒,自己也咬了一口,确实好吃。 接着又是烤得外焦里糯、刷着酱料的年糕…… 季景行一路走一路买,狗娃一路走一路吃,小嘴塞得鼓鼓囊囊,笑得见牙不见眼。 第145章 辣椒夹馍 王明远发现,狗娃这次不像以前,光知道傻吃。 他每吃一样,都会歪着头仔细看商贩怎么做,有时还会小声嘀咕:“哦,糯米粉和的……炸的火候得大……这酱料是甜咸口的……” “狗娃,看这么仔细,想学啊?”王明远打趣道。 狗娃咽下嘴里的食物,很认真地点点头:“嗯!三叔,我想都记下来!等以后回家,我做给家里人吃!让他们也尝尝!” 季景行听了,大为赞赏,用力拍了下狗娃的后背:“好小子!有孝心!伯父支持你!来,再尝尝这个凉粉!这个也好吃!”说着又塞给狗娃一个。 三人正吃得欢,忽然,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点臭味的奇异气味飘了过来。 狗娃抽抽鼻子,脸顿时皱成了一团,下意识地往王明远身后缩了缩,小声说:“三叔,这啥味儿啊?咋有点像……像咱村头夏天那个沤肥的坑……但又好像不太一样?” 季景行眼睛一亮,嘿嘿笑道:“嘿!正主来了!走,带你们见识见识咱们湘江府一绝——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敢不敢试试?” 王明远心里一笑,果然是它,他面上不动声色:“哦?还有此种吃食?倒要见识一番。” 狗娃却一脸抗拒,死死拽着王明远的衣角:“伯父……这、这味儿……真能吃啊?别吃坏肚子吧?” 摊主是个爽利的大婶,见状笑道:“小郎君莫怕!俺这臭豆腐,不好吃不要钱!而且绝对不会吃坏肚子!好多外地来的客人,一开始都跟你一样,但凡捏着鼻子尝一口,嘿,您猜怎么着?……诶,立马就爱上这口了!” 季景行已经熟络地要了三份,炸得表皮脆脆的、方方正正的臭豆腐块浇上料汁后递到他们面前。 王明远神色自若地夹起一块,吹了吹,送入口中。 外皮焦脆,内里软嫩,浓郁的酱汁和独特的发酵香气在口中爆开,确实别有风味。“嗯,果然奇特,香醇可口。” 狗娃看三叔吃了,眼睛一闭,心一横,也夹起一块猛地塞进嘴里,嚼了两下,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眼睛也睁开了,含糊道:“咦?好像……是还行?嚼起来味道还行……就是嘴里味儿有点冲……” 季景行看得哈哈大笑。 不过吃完后,狗娃抹抹嘴,很郑重地对季景行说:“伯父,这个臭豆腐好吃是好吃,但……这个手艺我还是不学了,我怕我娘打我……”, 逗得季景行和王明远又是一阵笑。 吃完臭豆腐,季景行看看天色,道:“小吃垫个底就成,这会带你们去正经吃顿好的!那‘好吃食’就在那儿!” 狗娃一听,脸色微微发白,小心翼翼地问:“伯父……下一个……不会比这个还……还味道重吧?我、我好像饱了……”说着还拍了拍自己故意挺的圆圆的肚子。 季景行被他逗得乐不可支:“放心放心!下一个不臭!是别的滋味!保管让你吃了还想吃!走!” 三人来到一家门面颇为气派的酒楼“望江楼”,小二一见季景行,立马点头哈腰,笑容满面地将他们引到二楼一个临江的雅间。 “季大人,您可有日子没来了!老规矩?”小二殷勤地擦着桌子。 “对,老规矩!那几个招牌菜!哦对了,今儿多上两壶凉茶!”季景行特意叮嘱。 菜上得很快,其中一道菜刚端上来,王明远目光就是一顿。 只见宽口白瓷盘里,红彤彤一片!大量的红色辣椒段和深色的肉片交织在一起,油光锃亮,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但那香气里带着一股明显的、令人鼻腔发痒的呛辣味! 这模样,这搭配,不是后世赫赫有名的湘菜头牌——辣椒炒肉又是啥? 只是这辣椒看起来比后世的螺丝椒更细长,有点像是线椒,而且红椒居多,辣度恐怕只高不低。 王明远心里暗道一声“果然”,面上却依旧平静。 狗娃可没这定力,菜一上来,那混合着肉香和奇异辛辣的气味就勾得他馋虫大动,虽然鼻子被呛得有点痒,在得到开吃的指令后,他还是忍不住伸出筷子:“伯父,这肉炒得真香!我尝尝!” 说着,他就夹起一大筷子,连肉带辣椒,直接塞进了嘴里。 嚼了两下,狗娃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只见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唰”地一下变得通红,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张开,哈哧哈哧地倒抽气,额头上、鼻尖上立刻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嘶……哈……伯、伯父!”狗娃被辣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舌头仿佛着了火,“这、这是啥菜啊?香是香……可、可也太……太辣了!嘴里跟点了火炭一样!嘶哈……” 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抓起旁边早已备好的冰镇凉茶,咕咚咕咚猛灌了好几大口,才勉强喘过气来,嘴唇都辣得微微肿起。 季景行看得哈哈大笑,十分得意:“怎么样?够味吧?这叫辣椒炒肉!这‘辣椒’可是个新鲜玩意儿!早些年跟着番邦海船传来的,起初大家都只当是花花草草看着玩,没人敢吃。就这几年,咱们湘江府这边有厨子胆子大,试着拿来入菜,发现这滋味真是霸道!一吃就上瘾!痛快!” 他自己也夹了一筷子,吃得有滋有味,面不改色:“这玩意儿驱寒祛湿,开胃消食!吃着吃着就习惯了,越吃越离不开!” 狗娃缓过劲来,看着那盘红艳艳的炒肉,心有余悸,但又忍不住嘴里的回味和香气。 他犹豫了一下,突然灵机一动,掏出了几个中午在坡子街买的、还没吃完的饼子。 他把饼子从中间分开,然后用勺子小心翼翼地把辣椒炒肉里的肉片和少许辣椒舀出来,夹进饼里,合上,做成一个简易的肉夹馍,然后张大嘴,嗷呜咬了一大口。 这么一搭配,饼子的麦香和面甜中和了部分辣味,油脂浸润了饼瓤,口感层次丰富多了。 狗娃眼睛顿时又亮了:“诶!这样好吃!又香又辣还不那么烧嘴了!伯父,三叔,你们也试试!” 王明远和季景行也学着他的样子,夹了辣椒炒肉配饼吃,果然别有一番风味。 “嘿!你小子还挺会吃!”季景行笑道。 狗娃一边吃得欢,一边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季景行:“伯父,这辣椒真是个宝贝!您能不能帮我找点种子?我想在书院后厨那边找块空地试着种点!等种出来了,给教我做菜的刘大叔也尝尝鲜!以后……以后我回家,也带给家里人尝尝!让他们也试试这爽快味道!” 季景行爽快答应:“成!这有何难!包在伯父身上!过几日就给你找来送到书院!不过今年可种不了了,最快也得明年!” 狗娃欢喜的应是,连连感谢,王明远看着狗娃被辣得通红却兴奋不已的脸,看着他手里那个简陋却开创性的“辣椒夹馍”,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奇妙的念头: 这后世风靡整个关中大地、几乎成为地方标志小吃的辣子夹馍,难不成……就是从今日、从狗娃这小子手里,误打误撞开了先河? 而他更不会想到,狗娃此刻对辣椒产生的浓厚兴趣和“带回家种”的念头,已在冥冥之中,为将来那名动京城的“王氏秘制辣卤”,悄然埋下了引子。 第146章 家书抵万金 休沐日的轻松和快乐,像岳麓山涧的薄雾,太阳一晒,书院的钟声一敲,就散得无影无踪。 眼看天气渐凉,山上的叶子染上又一层的秋色,书院里的议论内容也悄悄变了方向。 不少同窗凑在一块儿,低声嘀咕的不再是某句经义的解法,而是掐着手指头算日子,眼神里带着点儿期盼和焦躁——因为马上要到中秋了。 “听说了没?中秋那日,书院好像准休两日!” “真的?那可太好了!我得赶紧给家里捎个信儿,让我爹派人来接!” “唉,你家离得近,自然好说。像我们这等路远的,来回一趟光耗在道上就得两三日,怕是难喽……” 这议论也飘进了王明远和李昭的斋舍。 李昭一听,立马从书案上弹了起来,脸上笑开了花:“中秋能休两日?太好了!我娘肯定给我备好了各种我爱吃的菜和月饼!王兄,你放心,等我回来,一定像上次那个粉蒸肉一样给你带一大份!我娘手艺可好了!” 王明远笑着点点头,心里却像被小针轻轻扎了一下,中秋团圆夜,他就要和狗娃在这千里之外的异乡书院里过了。 原本他是想着实在不行就去找季师兄一起,师兄上次休沐时也是这样同他讲过。 但师兄前几日派人送辣椒种子给狗娃时捎了信,特别抱歉地言明中秋那日需得随上官赴宴,实在抽不开身,言语间满是歉意,但师兄自有前程要奔忙,他们也不能总去叨扰。 这异乡的节日,越是临近,那份无处着落的思念就越是缠人。 这日傍晚,王明远刚从学舍回来,就见斋舍门口站着个脸熟的杂役,见他来了,连忙笑着迎上来:“王公子,可算等着您了!有您的信,从北边来的,瞧着像是家书!刚送到书院驿递处,我给您捎来了。” 说着,递过来一个厚实的、边角有些磨损的信封。 北边来的!家书! 王明远心头猛地一跳,赶紧接过,入手沉甸甸的,信封上是熟悉的、略显歪扭的字迹,一看就是虎妞的手笔。 “有劳!多谢!”王明远连忙道谢,摸出几个铜钱塞给杂役。 杂役笑着摆手拒绝:“王公子客气了,顺手的事儿!”,但最终还是被王明远硬塞到了怀里,顺便还附赠了几块狗娃做的点心。 杂役走后,王明远捏着那封沉甸甸的家书,完全不舍得立刻拆开,这封来自家里的家书,也不知是不是路上耽搁了,迟迟不到,可是让他们苦等许久,总是担心大哥路上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快步走进斋舍放好书信,然后便准备去找狗娃,这种家书肯定是要一起看才好。 但还没等他起身,斋舍门“哐当”一声被推开,狗娃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额头上还带着汗,显然是刚忙完食肆的活计。 “三叔!我听说有信到了?是不是咱家的信?”狗娃眼睛瞪得溜圆,气喘吁吁地问,一脸急切。 “嗯,是家里的信。”王明远点点头,朝他招手,“快来,一起看,我原本才准备去叫你,没想到你消息这么灵通。” 狗娃一听,几步就蹿了过来,挨着王明远坐下,脑袋凑得近近的,呼吸都屏住了。 王明远展开信纸,清了清嗓子,从头开始念。 信里的字迹也大多是虎妞写的,一笔一划很用力,偶尔还有墨团,但能看出写得极其认真。 “三哥、狗娃,见字如面。” 见面词过后,接下来的内容一看就是父亲的语气,定是父亲在念,虎妞在写,“你大哥已平安到家了,一路上没什么事,就是很累,睡了两天缓过来了。 你二哥也写信了,说他在那边也适应了,国公爷对他很好,让我们放心。你们在那边一切可好?” 王明远和狗娃同时松了口气,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大哥这一路千里迢迢,总算平安回去了,看信上的日子应是送信的商队路上耽搁了,不然早都到了。顺道也得到了二哥的消息,心下更是松了口气。 “湘江府那边花销大,别舍不得吃穿。要是不够用了,千万别硬撑,就写信给家里!我立马就去找张老弟家的镖局,托可靠的镖师给你们捎过去!千万记住了!” 王明远念到这儿,眼前仿佛浮现出爹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拧着眉头操心他们在外头受委屈的模样,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贴身放着的那几张银票,心里又暖又涩。 接下来的几页一看就是娘的唠叨:“三郎,狗娃,我夜里总睡不踏实,老梦见你们。听说南边米多吃面少,三郎你胃弱,吃饭可得仔细点,饿了就让狗娃想法子从食肆给你弄点热乎面食暖暖胃…… 狗娃,盯着你三叔,看他瘦了没?劝他晚上看书别熬太晚,油灯费眼…… 还有你,狗娃,受了委屈别藏着掖着,去找你三叔,让他帮你想办法。 还有狗娃你胃口大,一定要每天吃饱,吃饱才有力气干活,要照顾好身子。 等你俩回来,我可得检查检查你俩长高没有…… 湘江府那地方跟咱北边不一样,冬天湿冷湿冷的,钻骨头缝!给你们新做的棉袄棉裤,记得翻出来穿! 狗娃,尤其是你,别仗着身子壮实就瞎嘚瑟!冻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狗娃听到这儿,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奶也真是……啰啰嗦嗦的……”,不过那声音里感觉有几分难以察觉的哽咽。 再后面是王大牛的口吻,言简意赅,却带着家里顶梁柱男人的担当:“三郎,狗娃,家里一切有我,你们安心在书院待着。该读书读书,该吃饭吃饭,别瞎想。有事就写信。” 然后是虎妞写的内容,感觉更跳脱些:“狗娃!湘江府是不是有好多好吃的?你都尝了没?啥味儿啊?等你们回来,可得好好给我讲讲! 还有,最重要的一条!你给我听好了!一定要保护好你三叔!要是他在书院被人欺负了,你就……你就等着回来挨揍吧!”后面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拳头。 狗娃看到这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眼圈却有点红。 接着是大嫂刘氏的叮嘱:“狗娃儿,在书院要听你三叔的话,手脚勤快点,眼里要有活儿。食肆的活计累不累?只要能学东西,能吃饱饭,那就好好干,别偷懒,别贪玩,别给你三叔丢人,要照顾好你三叔。” 二嫂钱彩凤也写了句,字迹清秀:“三郎,狗娃,家里一切都好,小猪娃又长大了不少,会咿咿呀呀了,胖乎乎的。我们都盼着你们平安,盼着二牛也平安。” 信的最后,还有一小段,王明远看着旁边的小字,“这应该是猪妞画的……她说,‘哥哥、三叔,开心,胖胖,回家’。”后面还画了个大大的笑脸,没想到小猪妞也会写字了。 信不长,絮絮叨叨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惦记和嘱咐,没啥大道理,更没啥文采可言。 可王明远念着念着,嗓子眼就忍不住发哽,狗娃更是早就用袖子抹了好几次眼睛,鼻头红红的。 斋舍里安安静静的,只有王明念信的声音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信纸上的字迹仿佛都带着家里的烟火气,带着爹娘的牵挂,带着亲人的惦念,跨越千山万水,熨帖着两颗在外漂泊的心。 “念完了?这就没有了吗?三叔你看看是不是漏了?”狗娃吸了吸鼻子,有点舍不得的小声问。 “没了,这是最后一张了,念完了。”王明远把信纸小心地抚平,叠好,声音有些沙哑。 狗娃盯着那叠信纸,忽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信拿了过去,像捧着什么宝贝似的,一本正经地说:“三叔,这信……给我收着行不?这是我头一回收到信呢!我得好好收着!” 王明远看着他那郑重其事的样子,心里一软,点点头:“好,你收着。想家了,就拿出来看看。” 狗娃把信纸仔细地按原来的折痕叠好,塞进自己贴身的衣袋里,还用手按了按,确保放稳妥了。 他抬起头,看着王明远,眼睛还湿漉漉的,却亮得惊人:“三叔,咱们也给家里再写封信吧!现在就写!马上要中秋了,咱得告诉家里,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儿,咱俩在这儿挺好的,让他们别惦念!我也要写!” 王明远看着狗娃急切又认真的模样,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千里之外那个热闹的、让人心心念念的家。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和暖意,重重点头,嘴角漾开一抹温和的笑意:“好。咱们这就写。把咱们在这边最近的事儿,都好好跟家里说说。” 窗外,岳麓山的夕阳正缓缓沉入连绵的山峦背后,天际留下一片绚烂的暖色。 第147章 似是故人来? 中秋休沐这日,岳麓书院比往日清静了许多。 山道上落叶簌簌,斋舍区也少了平日的喧嚣,大多数学子或是归家团聚,或是相约去了府城游玩。只剩下些路途遥远,不便归家的学子还留在书院,三三两两,倒也显出一种别样的宁静。 王明远一早起来,照例温了会书,心里却总有些空落落的。虽说早已知道这个中秋只能和狗娃两人过,但真到了这团圆佳节,思乡之情还是忍不住漫上心头。 狗娃倒是干劲十足,一大早就跑没影了。快到晌午时,他才兴冲冲地从食肆那边回来,额头上还带着汗,黑红的脸上满是兴奋。 “三叔!都安排好啦!”狗娃一进门就嚷嚷开,声音响亮,冲淡了斋舍里的冷清,“我跟刘大叔都说好了,下午食肆灶眼闲下来,借我使使!菜我也托相熟的采买大叔捎回来了!” 他献宝似的掰着手指头数:“有肥鸡,有鲜鱼,有时蔬,还有一条上好的五花肉!刘大叔还匀了我些他自家晒的干蘑菇和黄花菜!晚上咱们炖鸡汤,红烧肉,再蒸条鱼,炒两个小菜!再做点臊子面,保准吃得舒坦!吃饱了就不想家了!” 他越说越起劲,眼睛亮晶晶的:“我还问了,有好几个秦陕来的师兄也没回家,倘若他们晚上还在,便喊他们一起,晚上咱们老乡一块儿热闹热闹!出门在外,老乡见老乡,心里暖和!” 王明远看着狗娃那副“一切包在我身上”的憨实模样,心里那点惆怅也被冲散了不少,笑着点头:“好,听你安排。需要我搭把手吗?” “不用不用!”狗娃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三叔你只管看书!做饭的事我来!让你瞧瞧我这段时间学艺的成果!”说完,他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看狗娃那副样子,王明远就知道拗不过他。其实王明远心里知道,狗娃这是想把这次中秋过得有模有样,用忙碌和热闹驱散那份深藏的思乡愁绪。 狗娃走了后,他重新坐回书案前,却也有些看不进去了。目光落在窗外,岳麓山的秋色正浓,天高云淡,是个好天气。 不知此刻,千里之外的家中,爹娘兄嫂、虎妞猪妞猪娃他们,是否也在忙着准备晚上的团圆饭?想着想着,不禁有些出神。 下午,日头偏西,王明远刚放下书,准备活动下筋骨,就去食肆那边看看狗娃准备得如何了。 忽然,斋舍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王明远王公子可在?书院山门外有人寻,说是您老家来的亲人。”一个熟悉的仆役声音在门外响起。 老家来的亲人? 王明远一怔,心下诧异。 前两日刚收到迟来的家书,字里行间虽满是牵挂,却并未提及有家人要来,爹娘大哥他们也绝不会不打招呼突然前来,那会是谁呢? 心里揣着疑惑,但他脚下却不慢,整理了一下衣衫,便快步朝山门走去。 越是靠近山门,心里那点莫名的期待和疑虑就交织得越紧,直到绕过最后一道影壁,书院那古朴庄重的山门完全映入眼帘。 只见山门外的石阶旁,青松掩映下,果然站着两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正不停地朝书院里面张望。 其中一个身形高瘦,穿着件浆洗得发白,此刻却有点皱巴巴的黑色棉布直裰,背着一个沉甸甸的、看起来塞得鼓鼓囊囊的大包袱,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眉眼间却透着一股熟悉的沉稳和急切,目光仔细地扫过每一个从书院里出来的人。 另一个则圆润富态些,穿着一身同样也有点皱巴巴的宝蓝色绸缎襕衫,身旁也放着个包袱。虽然看起来同样是有点沧桑疲惫,但此刻他手里正举着一个金黄酥脆的糖油粑粑,啃得满嘴油光,一双小眼睛却也没闲着,滴溜溜地跟着同伴一起往书院里瞟,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这两人,不是他在清水镇蒙学时的同窗挚友——李茂和张文涛,又能是谁?! 此刻,王明远脚步猛地一顿,几乎怀疑自己眼花。 他们怎么会一起来?怎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湘江府?还赶在了中秋这日?! 那关于茯茶生意的信才寄出去不久,此刻应当刚收到信才是! 王明远心跳骤然加快,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冲上眼眶,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快步迎了上去。 山门外的两人也几乎同时看到了他。 李茂眼睛猛地一亮,疲惫一扫而空,下意识就想上前,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喊什么,却又一时哽住,只是眼圈迅速泛了红。 还是张文涛反应快,他“嗷”一嗓子,把剩下的半个糖油粑粑全塞进嘴里,胡乱嚼了两下囫囵咽下。 因为着急,油乎乎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那绸衫上立刻又多了个油印子,就张开胳膊扑了过来:“明远!哈哈!可算等着你了!想死我们了!” 王明远被他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感受到那实实在在的重量和热度,才终于确信不是梦。 他用力回抱了一下张文涛,然后看向旁边激动得说不出话的李茂,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李茂兄,文涛兄……你们……你们怎么来了?!难道是收到了我的信?不过应该也没这么快啊。” 李茂这才像是找回声音,上前一步,重重握住王明远的手臂,眼眶通红,声音哽咽:“明远兄……好久不见!我们……我们总算赶到了!” 张文涛抢着说道:“哎呀呀,你是不知道!我们紧赶慢赶,就想着中秋这日能到湘江府,能跟你一块儿过个节!上午船一靠码头,我俩把货和行李往镖局伙计安排客栈一扔,就立马奔你这儿来了!生怕你出去了,或者书院今日不休沐!还好还好,门房大叔说今日休沐,可算让我们等着你了!饿死我了,对了,你们书院山脚下这糖油粑粑真不赖!” 王明远看着两位好友,虽有疑惑,但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句:“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看着他俩因为赶路一脸的疲惫和沧桑,以及张文涛看起来好像瘦削了几分的脸,心中更是暖意澎湃。 李茂稍微平复了下情绪,注意到王明远脸上还未散去的疑惑,忙解释道:“我们这次来,还是文涛兄提议,张伯父主导的。最近长安的茯茶生意红火,周边行省也来了很多外地采购的行商。我们便带了些茶货,一路推售。 没想到,半路上听行商说茯茶在湘江府很是火爆,有好多人求购,甚至一金难求。我们便立刻动身往湘江府来了,顺带也是考察,若是这边生意尚可,可考虑在此开设茶铺,专营茯茶生意,主要……主要也想顺道看看你在书院过的如何。” 他说着,声音低沉却坚定:“明远兄,之前还未来得及好好感谢你,若非你当初举荐,我如今可能还在县城蹉跎。这几个月在商队,得张伯父信重,月银也涨了不少,家里境况好了许多,弟弟妹妹的前程也有了着落。 这一切,皆因你之故,此恩,我铭记于心! 我和文涛兄路上商量了,若湘江府的茶铺确定开设,我便会常驻于此,闲暇时也能帮你打理些杂事,让你能更专心学业,莫要为俗务分心。” 听完这席话,王明远才清楚其中缘由,没想到一切竟是如此巧合。 但还没来得及反应,李茂后面的那话,更是让王明远心下感动不已。 “李茂兄,你我之间,何须言此。且更是无需为我放弃安稳,来这千里之外的陌生之地常驻。这……这……”王明远连忙挥手准备拒绝。 这时,一旁的张文涛出声:“嗨呀,明远兄,你就随了李茂兄的心意吧,他都和我念叨了一路了,就盼着这边生意红火能开设铺子,他好能在此常驻能帮到你呢!你可不能伤了李茂兄的心意啊!” 见王明远又要推拒,张文涛连忙转移话题又继续说道:“明远兄,你还没问我为何也会来呢!我同你讲,你现在可不能小瞧我了。这次是我主动要求出来历练的,我爹也支持,让我多见见世面,学着打理生意。说我定了亲,就是大人了,不能总浑浑噩噩的。” 他又挠挠头,嘿嘿一笑,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得意,“其实我自己也早都想出来走走!我在长安府都快憋坏了!再说,我也得好好干,多攒点钱,以后好给虎妞置办份体面的嫁妆不是? 而且,我……我答应虎妞了,日后要给她开个很大的酒楼当聘礼,里面要请全长安最好的厨子,每天做顶好吃的菜,让她天天吃到饱,嘿嘿!” 他这话说得滑稽,冲淡了方才有些煽情的气氛,也让话题成功转移。 王明远和李茂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王明远捶了他一下:“好!文涛兄有此志气,虎妞……日后定有福气!” “嘿嘿,这定是当然的,我既然已经定亲,就要对虎妞好,更要说到做到!”张文涛用力的拍拍胸脯,不过随即又好奇地四下张望,“诶,对了,狗娃呢?那小子没跟你一块儿?他咋样了?” “狗娃在食肆帮忙呢,这会儿估计正忙着准备晚上的饭食。”王明远笑道,“走,别在这站着了,我先带你们进去,今日休沐,和门房说下应该可以带你们进去。咱们先去我的斋舍安顿好,然后就去找狗娃,他要是知道你们来了,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 第148章 异乡团圆 说完,王明远走到值守的门房老者拱手道:“老丈,这两位是我家乡来的同窗好友,特来探望。今日休沐,不知可否容他们入院稍坐片刻?绝不久留,也不会扰了书院清净。” 李茂见状也利索的从包袱里掏出几个特产,恭敬地递上前,语气诚恳:“老丈,一点家乡土产,不成敬意。我们远道而来,只想与明远兄说几句话,略坐坐便走,绝不敢给您添麻烦。” 门房见是熟面孔王明远,此刻又收了奉上的特产,加之一旁的同乡两人看着也乖顺,便略作登记便放行了,只叮嘱莫要久留,莫去授课区域闲逛。 “多谢老丈!定当遵守规矩!”三人连忙道谢。 进了书院,沿着青石板路往斋舍走。 李茂和张文涛都是第一次来到这天下闻名的岳麓书院,顿觉眼前一亮,又被那庄重肃穆的氛围所慑,不由得放轻了脚步,收敛了声音,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与敬畏。 看着沿途经过的讲堂、书斋、碑亭,以及偶尔走过的青衫学子,张文涛压低声音,啧啧赞叹,小眼睛里满是羡慕:“明远,你就在这等好地方读书啊?真气派!” 李茂虽未说话,但目光扫过那些抱着书卷匆匆走过的青衫学子,眼中也流露出深深的向往和赞叹。 到了王明远所住的斋舍,两人放下包袱。 张文涛便急不可耐的要展示他们给王明远带来的东西,王明远也连忙上前帮忙,张文涛一边解包袱结一边说:“知道要来湘江府后,想着就能见你,我可开心了,便在商州府买了好些能买到的长安土产,你看这你最爱吃的绿豆糕,还有柿饼、蜜枣、还有这些耐放的吃食…… 对了,你看!还有咱们长安有名的弘星斋月饼——‘软香酥’,哈哈!有枣泥酥,有白芸酥,我听说南方的月饼是咸的甚至还有肉的,我就怕你吃不惯,特地买来的,正好咱们今晚可以吃……” 王明远看着这满满两包袱的东西,心里是既开心又感动。 他深吸一口气,笑道:“正好,晚上狗娃要做饭,再配上这长安月饼正好!” 略坐了片刻,喝了杯水,王明远便道:“走,我带你们去食肆找狗娃。那小子,见到你们准保吓一跳。” 三人出了斋舍,绕过几重院落,快到食肆后院时,已闻到空气中飘来的阵阵饭菜香气。 刚走到后院门口,就看见一个系着灰布围裙、壮实的身影,正猫在一个小灶眼旁,手里拿着个大勺,小心翼翼地在锅里搅和着什么,嘴里还念念有词:“……火小点,多焖会儿……入味,一定要焖熟……” “狗娃!”王明远喊了一声。 那身影回过头来,正是狗娃,他脸上沾着点灶灰,额头上汗津津的。 当他的目光越过王明远,看到后面的李茂和张文涛时,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张成了圆形,手里的勺子“哐当”一声掉进了锅里。 “小……小姑父?!”他首先认出了穿着显眼绸衫的张文涛,惊得声音都变了调。 然后目光移到李茂脸上,仔细辨认了一下,有些不确定,“……你是……李、李茂叔?” 狗娃认得李茂,李茂家就在清水村隔壁,三叔在蒙学读书的时候他也见过几次。 李茂笑着点头:“狗娃,长高了,更壮实了!” 狗娃这才回过神来,惊喜得差点跳起来,胡乱在围裙上擦着手就跑过来:“小姑父!李茂叔!你们咋来了?!啥时候到的?!哎呀!太好了!”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黑红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张文涛上前,熟稔地拍了拍狗娃结实的胳膊:“行啊小子!才半年不到,窜这么高!都快比你小姑父我高一个头了!哟嗬,还系上围裙了?真当上大师傅了?” 狗娃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傻笑:“跟着食肆大叔大婶们瞎学呗……我也爱鼓捣这个……” 正说着,狗娃忽然抽了抽鼻子,脸色猛地一变:“哎呀!坏了!我的豆角!” 他怪叫一声,转身就往回冲,手忙脚乱地去捞锅里的勺子。 只见那小灶上的铁锅里,锅边的豆角边缘已经微微泛黑,隐隐传来一丝焦糊味。 “光顾着说话了!火大了点!我寻思豆角有点老,想着多炖会。”狗娃哭丧着脸,赶紧把锅下的柴火拨开,然后拿着勺子拼命翻炒抢救,试图把糊掉的部分和没糊的分开。 一时间,小灶台前烟熏火燎,狗娃急得团团转,又是加水又是翻炒,场面颇有些狼狈滑稽。 王明远、李茂、张文涛看着他那副憨态,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最后,在狗娃的奋力抢救和众人的“指挥”下,那锅炖豆角总算保住了一大半。 狗娃又手脚麻利地端上之前炒好的菜,又快速炒了几个切好菜的时蔬,立刻就是一桌子像样的中秋宴席了。 当然狗娃也没忘了,每样菜各分了些给三叔的长安同窗送了过去,除了那锅有点糊了的豆角。 而且在李茂的建议下,每人还额外送了块长安月饼,自然是收获了诸多的感谢,甚至有个长安学子看到这月饼,感动的眼泪都流了下来,反倒是弄的狗娃有些不好意思。 送完回来后,最后的臊子面上桌,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书院各处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四人就在食肆后院杂役们吃饭用的一张旧木桌旁围坐了下来,桌上摆的满满登登,足以看出狗娃的用心,臊子面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再配上放在中间的来自千里外的长安月饼,透着股难得的家常温暖。 狗娃又捧出了坛他偷偷买的酒,弄得王明远很是哭笑不得,果然是如他所说的“准备齐全”啊。 张文涛和李茂看到这酒,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此刻却正是应景,王明远也不好再说狗娃,便提起酒,给每人倒了一碗。 举起酒碗,看着眼前三位故友亲人——沉稳的李茂,跳脱的张文涛,憨直的狗娃,心中那份因佳节而起的淡淡乡愁,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满满的温情驱散得无影无踪。 “来!”他声音清朗,带着由衷的喜悦,“中秋佳节,虽在异乡,但得故友齐聚,亦是团圆!为我们今日重逢,也为家中亲人安康,干!” “干!”四人酒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四人一饮而尽,便开始动筷吃菜。 “狗娃你这菜做的真不赖,尤其是这臊子面,我上次吃还是在长安参加宴席的时候吃的呢,那可是请专门做宴席的老师傅做的。不过,我感觉你做的味道更胜一筹!” “嘿,谁说这豆角老啊!一点都不老,这味道不错,很地道!” “这鱼也烧的好,鸡汤也不错!” ………… 张文涛一边吃一边点评,但基本都是夸赞,也不知道是不是给这个未来的大侄子面子,还是真的觉得好吃。 反正,在这阵阵的夸赞声中,狗娃开心的见牙不见眼。 于是,狠狠地给张文涛夹了好几筷子豆角,整碟豆角基本都进了张文涛碗里。毕竟,刚才小姑父夸他豆角味道不错呢! 第149章 这豆角有毒! 晚饭吃得热热闹闹,桌上杯盘狼藉。 王明远也把之前写信给张伯父,提议在湘江府开设茯茶铺子的事,跟李茂和张文涛细说了一遍。 两人听得是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张文涛嘴里还叼着半块月饼,含糊不清地嚷嚷:“好家伙!我说呢!我和李茂兄一路南下,到处听行商念叨,说湘江府这边茯茶金贵得很,一茶难求,价钱翻着跟头往上涨!感情……这源头是在你这儿啊!明远兄,你可真是……不声不响搞出这么大动静!” 李茂也放下筷子,脸上满是感慨和佩服:“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们沿途推销颇为顺利,许多商户一听是长安来的茯茶,都极有兴趣。明远兄,你这随手一步棋,竟是撬动了这么大一片市场。” 王明远被他们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摆摆手:“我也是误打误撞,本就是想着给同窗师长送点家乡土仪,没想到他们这般喜欢。我之前写信给张伯父,也只是觉得这是个机会,想着成与不成,还得看伯父决断。” “肯定成!必须成!”张文涛一拍大腿,兴奋得眼睛放光,“这现成的市场,现成的口碑!我看啊,用不了多久,咱们茯茶铺子的招牌就能在这湘江府立起来!” 他说着,扭头看向李茂,挤眉弄眼:“李茂兄,这下可如你所愿,真要常驻这边了!” 李茂被他打趣得有些窘,但眼神里也透着期待和坚定,认真点头:“若真能如此,定不负张伯父所托。” 四人又畅聊了一番日后铺子开起来的景象,越说越是高兴,等到夜色渐深。王明远和狗娃将李茂、张文涛送出书院山门,看着他们坐上马车,这才返回斋舍歇下。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王明远和狗娃就起来了。 今日是休沐最后一天,昨日他俩说好了要陪张文涛和李茂好好逛逛湘江府。 狗娃更是摩拳擦掌,拍着胸脯保证:“三叔,你放心!路线我都记熟了!就按上次季伯父带咱们走的来!保证让小姑父和李茂叔玩得痛快,吃得满意!” 他脑子里已经把今天要带他们去吃的东西过了一遍又一遍,糖油粑粑、臭豆腐、辣椒炒肉……尤其是那辣椒炒肉,他可得让小姑父好好见识见识! 两人简单吃了点早饭,便兴冲冲地下了山,直奔张文涛和李茂落脚的客栈。 那客栈离书院不远,门面不大,但收拾得干净。 王明远和狗娃刚走到客栈门口,就看见李茂一脸焦急地站在柜台前,正跟掌柜的说着什么。 “李茂兄!”王明远喊了一声。 李茂闻声回头,见到是他们,连忙快步迎上来,眉头紧锁,压低声音道:“明远兄,狗娃,你们来了……正好,文涛兄他……他出状况了!” “咋了?”狗娃心里咯噔一下,“小姑父还没起?” “起是早起了……”李茂脸色有点古怪,“就是……从后半夜开始,就不太对劲,跑了好几趟茅房。这会儿……这会儿又去了,都快虚脱了……” 正说着,就听见后院茅房方向传来一阵虚弱的呻-吟声,接着,只见张文涛扶着墙,两条腿打着颤,一步一挪地蹭了出来。 这才一晚上不见,张文涛简直像换了个人! 昨天还红光满面、啃糖油粑粑啃得满嘴油光的胖脸,此刻蜡黄蜡黄的,两个腮帮子都凹了进去,眼圈乌黑,嘴唇发白,整个人蔫蔫头耷耷脑,仿佛被霜打过的茄子。 他看到王明远和狗娃,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手,声音跟蚊子哼似的:“明远……狗娃……你们来了……哎呦喂……我不行了……” 王明远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住他:“文涛兄!你这是怎么了?吃坏肚子了?” 狗娃也慌了,围着他转:“小姑父!你咋成这样了?昨晚不还好好的吗?” 李茂在一旁无奈道:“我也没事,就他这样。我和文涛兄对了一圈,估摸着……八成是昨晚那豆角闹的。” “豆角?”狗娃一愣,猛地想起昨晚自己一个劲儿往小姑父碗里夹豆角的场景,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昨晚小姑父夸他炖的豆角好吃,他就基本上把那碟豆角都夹进了张文涛碗里。 想想也是,昨晚那豆角因为火大糊了,基本上没炖够时间就捞了出来,此刻想来定是那豆角不熟造成的。而且,教他做这道菜的刘大叔还特意叮嘱过他要多炖会,小火炖熟。 张文涛这会靠在王明远身上,有气无力地哼哼:“别提那豆角了……我现在想起来都反胃……狗娃啊……小姑父知道你是好心……可那豆角……它……它是不是没熟透啊?哎呦……又来了又来了……” 话没说完,他脸色一变,捂着肚子,弓着腰,又慌慌张张、脚步虚浮地往后院茅房冲去。 李茂叹了口气:“前半夜还好好的,后半夜就开始跑,我想去找大夫,可昨晚是中秋,医馆药铺早关门了,敲了半天也没人应。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刚让伙计帮忙去请大夫了,应该快来了。” 王明远和狗娃面面相觑,狗娃更是懊恼得直跺脚,眼圈都红了:“都怪我!都怪我!我光顾着听小姑父说好吃了,我就……我就……”。 王明远拍拍他肩膀:“好了,也不是故意的。等大夫来了看看再说。” 没过多久,客栈伙计领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郎中匆匆来了。 给快虚脱的张文涛一番望闻问切后,老郎中捋着胡子下了论断:“嗯,无甚大碍,就是食用了未熟透的豆角,中了些秽毒,伤了肠胃。待老夫开两剂清热解秽、止泻固中的汤药,服下便好。” 老郎中笔下唰唰唰,开了方子。 李茂赶紧接过,道了谢,付了诊金,又跟着郎中去药铺抓药煎药。 等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灌下去,又折腾着吐了一回,总算才慢慢止住了泻。 张文涛瘫在床上,脸色依旧难看,但总算不再往茅房跑了。他望着床顶,眼神空洞,喃喃道:“我的娘啊……差点……差点就交代在这了……这湘江府……也太凶险了……这豆角……差点要了命啊……” 狗娃守在一旁,又是递温水又是拧毛巾,脸上满是愧疚,都快哭出来了:“小姑父……对不住……真的对不住……我没想到……没想到会这样……我以后再也不做豆角了!我……” 张文涛看他这副模样,心里那点怨气也散了,叹了口气,虚弱地摆摆手:“算了算了……不怪你……你……你也是好心……唉……就是这代价……忒大了点……” 他说话都有气无力的,“就是可惜了……今天说好要去吃辣椒炒肉、糖油粑粑、臭豆腐……全泡汤了……”语气里充满了无尽的遗憾。 王明远和李茂在一旁听着,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李茂宽慰道:“文涛兄,身体要紧。美食日后有的是机会品尝,不急于这一时。” 王明远也道:“是啊,你今日便好好在客栈休养,我们都陪着你。” 张文涛哀怨地看了他们一眼,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狗娃为了将功补过,拍着胸脯保证:“小姑父,你好好养病!等你好了,我跟食肆的管事张叔请假出来,我用我攒的工钱请你吃遍湘江府好吃的!管够!放心,绝对不让你吃豆角了!” 张文涛被他逗笑了,虽然笑容还是很虚弱:“好……好……你小子……还算有良心……那说定了啊……”说完,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王明远看着床上惨兮兮的张文涛,再看看一旁懊恼不已的狗娃,心里也是哭笑不得。 谁能想到,原本计划得好好的湘江府一日游,竟会毁在一碗看似普通的炖豆角上? 这豆角的威力,可真是不容小觑,难怪张文涛拉肚子的时候一直哀嚎——这豆角有毒! 第150章 茯茶铺子 看着狗娃鞍前马后、一脸愧疚地伺候着被他那碗“未熟透的豆角”放倒在床的张文涛,端茶递水、拧毛巾擦脸,忙得脚不沾地,王明远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见暂时不需要他和李茂帮忙,于是两人便走到客房外间的小桌旁坐下。 王明远给李茂倒了杯水,神色认真起来:“李茂兄,你们这次带来的茯茶,具体有多少?品相如何?” 李茂从随身行李里拿出一个小本子,翻看着说道:“此次随船一路售卖,所剩也不算很多,主要是中等和上等的茯茶砖,约有三百斤。品相都极好,金花茂盛,香气醇正,估计若是明远兄你那封信顺利的话,张伯父那边很快就会安排后续的茶货送来湘江府。” 王明远点点头,心里快速盘算着。 三百斤,听起来不少,但书院同窗之前的求购热情他是见识过的,他沉吟道:“这样,我返回书院后,便去寻之前向我打听过茯茶的同窗,将货源已到的消息告知他们。统计好他们所需的数量和品类,让狗娃将名单送来。届时还需劳烦李茂兄备好货,约定个时间,送货交接。” “这是自然!这些交给我,你放心。”李茂连忙应下。 安排好了销售事宜,话题便转到了更长远的铺子规划上。 李茂叹了口气,眉头微蹙:“不瞒明远兄,我来的路上就和同船的湘江府客商打听过了,湘江府好的铺面紧俏,租金也高,而且大多得找本地人去经办,咱们外地人初来乍到,怕是有些难办。 而且听说那些牙人会见我们是外地口音,言语间颇多试探,可能甚至会有些……瞧不大上我们,觉得我们做不长,押金也会要的更多,租金也高昂且苛刻,甚至会要求一次付清半年甚至一年的租金。 不过此事还是先等文涛兄痊愈,我和他再实地打探一番,再看如何处置。” 王明远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种情况他早有预料,排外和欺生在哪里都一样。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此事急不得。你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难免受阻。这样,若实在没有合适的,或有人刻意刁难,你们也不必硬扛。”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我那位师兄,如今任湘江府通判一职。此前,我便已和他提过你们或许会来湘江府开设茶铺一事,他也言明若有难处,定要去寻他帮忙。 此事你们先行打探,若实在没有合适的铺子,我便修书一封,让狗娃送去师兄府上,说明情况。师兄他在本地为官数年,人脉颇广,由他出面或派人打个招呼,那些牙行和房东想必会给几分薄面,行事会顺畅许多。” 李茂闻言,眼睛顿时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下去,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夹杂着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惭愧。 他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闷:“明远兄……原本我与文涛兄前来,是想助你一臂之力,为你分忧,让你能更专心学业。 却没成想……到头来,事事仍要倚仗于你,反倒给你添了诸多麻烦,甚至还劳烦你搭上人情。 我这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王明远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也明白李茂本就是个自尊心强且务实的人。 他伸手拍了拍李茂的胳膊,语气真诚:“李茂兄,此言差矣。你我之间,何须如此见外?你们能来,便是最大的助力。 这茯茶在湘江打开局面,离不开你们奔波操持。寻铺面、与牙行周旋、日后经营打理,哪一样不是耗神费力的实在功夫?岂能说是添麻烦?” 李茂听后神色并未缓和,反倒压低声音,更为郑重的道:“若真要劳烦明远兄的师兄促成此事,我定会和文涛兄好好商量,然后修书于张伯父,该分润打点的分成定会足额交付,不会让明远兄难做!” 见李茂郑重的样子,此事王明远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这或许就是这个时代商户的存活之道。 有时候,这托人办事或许会看在你的面子帮忙,但是你要给的孝敬也得给,这关乎颜面和礼数,更是这世道的潜规则。虽说大师兄他不一定会要,但是此事他们也不能完全装作不知,那的确就是不懂礼数了。 此事就这样揭了过去,王明远又说道,“不过,我虽已写信告知张伯父湘江府茯茶需求旺盛之事,但此次你们带来的茶货销售情况、寻铺面的实际困难,也需尽快详细禀明。 我建议,你们尽快再着手写信,将此地情况一一写明,尽快托可靠的驿馆或镖局送回长安。让张伯父知晓详情,也好及时调整后续发货策略和银钱支持。” “对!正该如此!”李茂立刻应道。 事情商议定,傍晚王明远和狗娃便返回了书院。 次日,王明远便将消息放给了之前询问过的同窗。果然,消息一传出,立刻就有不少人围了上来。 “王兄,果真来了?我要五斤上等的!” “仲默,给我留三斤上等的,我明日便让仆役去取!” 不过半日功夫,王明远粗略一算,订单竟已超过了百斤!这还不算一些闻讯赶来、之前并未询问过的同窗。 他带来的那三百斤茶,怕是光书院内部就能消耗掉一大半! 剩下的流入市场,估计也会被那些早已闻风而动的商人迅速瓜分。 这火爆程度,连王明远自己都有些咋舌,他赶紧将整理好的名单和预估的货款数额让狗娃给李茂送去。 狗娃送完信回来,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三叔!李茂叔和小姑父看到单子,眼睛都直了!小姑父病都好了一半,直说这趟来得值!就是……就是他们带来的货,怕是不够卖啊!李茂叔说立马就给张爷爷写信催货!” 王明远笑着点头:“看来,咱们这茯茶铺子,是非开不可了,而且得尽快开起来。” 第151章 择定本经,大儒要来? 接下来的几天,张文涛身体好转后,李茂便和他开始全力奔波铺面之事。 但确实如意料中那样一般,阻力颇多,王明远最终还是写了信,让狗娃送到了季师兄的府上。 得到季师兄的帮助,情况很快就大为改观。 最终,在季师兄派来的老管家“不经意”的陪同下,李茂他们以相对公道的价格,在一条人流尚可、靠近书院学子常去的城内街市地段,定下了一个不大但还算规整的铺面。 来自长安的茶货也不出所料很快到了湘江府,于是,万事俱备,就只等店铺装修开业了。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学业上的压力却从未减轻。 岳麓书院的课业日益繁重,经义注疏越挖越深,策论题目越发刁钻务实,六艺课程也占去不少精力。 这日午后,他终于收到了来自长安的两封书信。一封是柳教谕的,另一封则是师父崔知府的。 这两封信的内容,都指向了同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科举本经的选择,也是他上次写信中着重提到需要两位建议的。 王明远其实自己也早已反复思量过此事,结合自身情况和大雍科举的现状,他内心已隐隐有所倾向。 大雍科举,选择《诗经》作为本经的考生最多,约占四成。《诗经》文辞优美,发挥空间大,易出彩,但也竞争极其惨烈,需要极高的文学天赋和背诵功底。 选择《易经》和《尚书》的次之,合计约占五成。《易经》玄奥,重在哲理思辨;《尚书》重在训诂考据和历史掌故,这两经都需要下死功夫钻研。 而选择《礼记》和《春秋》的考生最少,加起来也不过一成。《礼记》制度繁琐,《春秋》微言大义,需要极强的逻辑分析和史料驾驭能力,主要是因为这两本所需要参考学习的其他名著比于其他三本,更是多了好几倍。所以极为枯燥艰苦,常人难以坚持。 但王明远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劣势,他因为前世经历的影响,思维偏重逻辑和务实,文学上的浪漫发散并非最强项。 死记硬背他不怕,但和那些自幼浸-淫诗书的江南才子比拼《诗经》,他并无绝对把握,《易经》的玄奥哲理也非他所长。 反倒是《尚书》和《春秋》,更注重对文本的理解、分析和对历史事件的洞察评判,这更契合他的思维模式。 尤其是《春秋》,看似只是编年史记录,实则字字褒贬,蕴含着深刻的儒家政治理念和道德评判,非常考验考生的史识和论辩能力。 而那两封信,虽角度不同,却殊途同归,都将建议指向了《春秋》! 这与王明远内心的想法不谋而合! 选择冷门且难度极高的《春秋》,意味着要付出远超常人的努力,啃下最硬的骨头。 为何说《春秋》难? 因为《春秋》不光要学习本经,还要额外学习三传及注疏(左氏、公羊、谷梁等传注)合计约 196.85 万字,所学内容更是《诗经》14.27 倍,《尚书》的 2.71 倍,《周易》的 4.35 倍,和《礼记》相近。 但一旦学有所成,便极易形成压倒性的优势,在众多选择热门经书的考生中显得卓尔不群,更容易获得考官的青睐。 “果然……还是《春秋》。”王明远放下信纸,长长吁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之色。 这条路注定艰难,但无疑是最适合他的道路。 就在王明远刚刚确定本经,准备沉心苦读之时,书院里突然传出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引得所有学子都沸腾了起来! 这日午后,周教谕刚讲完课,并未立刻宣布散学,而是面色凝重又带着一丝罕见的激动,扫视着堂下众学子,缓缓开口:“肃静!有一要事告知诸位。” 讲堂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周教谕身上。 “据书院所得消息,”周教谕的声音清晰地在安静的讲堂内回荡,“致仕归乡的当朝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周文正周大人,不日将莅临我岳麓书院!” “周太傅?”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抽气声! 周老太傅!那可是真正名动天下、桃李满朝堂的人物! 历经三朝,曾任帝师,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虽已致仕归养,但其在士林中的声望和影响力,依旧无人能及! 周教谕待底下稍稍安静,继续道:“周老大人年事已高,此次乃是念及乡谊,顺路至书院稍作盘桓,或会于下月举行一二次大讲。此乃千载难逢之机遇!尔等务必珍惜!”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严肃:“按书院旧例,凡有大儒名士莅临,诸生皆需撰文一篇,题材不限,经义、策论、诗赋皆可,字数不必过多,重在言之有物,彰显我岳麓学子之风骨才学。书院诸位教谕将择优遴选,呈予贵客阅览。若文章能入周老法眼,得其片言只语点评,乃至召见垂询……尔等当知这意味着什么!” 这话如同点燃了干柴,所有学子的眼睛瞬间都亮得吓人! 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一步登天的可能! 即便不能被收为弟子,哪怕只是得到周老太傅的一句夸奖,也足以让一个学子声名鹊起,在未来的科举仕途上获得难以想象的助力! 虽然周教谕也暗示周老年事已高,早已不再收徒,但万一呢?万一自己的文章惊才绝艳,打动了老人家呢? 就算没有万一,能被这样一位泰斗级的人物看到自己的文章,本身就是莫大的荣耀和资本! 顷刻间,整个乙班都弥漫开一种极度兴奋、紧张、摩拳擦掌的气氛,方才下课的慵懒一扫而空,每个人腰杆都挺得笔直,眼神灼灼,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篇能改变命运的文章。 王明远的心也忍不住怦怦跳了起来,周太傅的大名,他早已如雷贯耳,这可是真正活在传说里的人物!能亲眼见到,聆听教诲,已是幸事。若能得其青睐……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虽然自知文章在藏龙卧虎的岳麓书院并非顶尖,想要被选中的几率微乎其微,但面对这样的机会,谁能不心动?谁能不全力以赴? 难!但……难就不做了吗? 王明远握了握拳。无论如何,这是一次机会,一次检验自己学业、开阔眼界的机会。他必须全力以赴,写出自己目前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 至于结果,尽人事,听天命。 他看着周围已然陷入狂热状态的同窗们,仿佛已经听到了无声的战鼓在岳麓山上擂响。 第152章 沧海茯韵茶 王明远琢磨了好几天,才将文章写完,又反复修改誊抄,直到自觉再也挑不出毛病,才郑重地交了上去。 文章交出去的那一刻,心里反而踏实了,就像完成了一场重要的阶段性考核,结果如何,已非自己能掌控,索性不再多想。 比起那缥缈的机遇,眼前另一件实实在在的喜事,更让他期待,那便是湘江府的“长安茯茶”铺子,终于要开业了! 李茂和张文涛特意把日子定在了他休沐这日,就为了让他这个“大功臣”能一同见证这激动人心的时刻。 消息传来后,比王明远更激动、更坐立难安的,却是同斋舍的李昭。这几天,李昭就跟屁-股底下长了钉子似的,在书案前根本坐不住。 一会儿拿起笛子比划两下,一会儿又凑到王明远身边,眼巴巴地问:“明远兄,明远兄!那曲子……《沧海一声笑》!你练得怎么样了?指法可还顺畅?调子没忘吧?到时候咱们俩合奏,琴笛相应,定能惊艳全场!一鸣惊人!将这茯茶的名号打响,嘿嘿!” 他搓着手,兴奋得两眼放光:“为了这事儿,我这个月休沐都没回家!我给爹娘去信,就说……就说我课业上遇到了瓶颈,要留在书院,请你这位乙班的优等生多多指点辅导,得抓紧时间刻苦用功!我娘还回信夸我懂事了,知道上进了!嘿嘿嘿……” 王明远看着他这副“阳奉阴违”、得意洋洋的模样,真是哭笑不得。 自打那日被李昭磨得没法子,把记忆里这首《沧海一声笑》的旋律大致哼给他听,这哥们就算彻底陷进去了。 李昭不愧是家学渊源,只听了几遍,就能用笛子摸出个七七八八,还自己完善了不少细节,兴奋地直呼“此曲只应天上有”! 王明远起初还担心会影响他学业,委婉提醒过几次。 但李昭把胸脯拍得砰砰响:“放心放心!功课我心里有数!这音律之道,于我而言就是休息,是放松!练曲子反而让我读书时脑子更清明!” 看他确实没耽误正事,这次月考虽仍在丙班中游徘徊,而且稳中有升,王明远也就由他去了。 毕竟,在这压力山大的书院里,有个能全心投入的爱好,也是难得的调剂。 而就在狗娃那日来通知王明远山下茯茶铺子开业之事时,恰好被正在斋舍完成课业李昭听到了,这他哪能坐得住! 连忙请求王明远能在开业这日,一同演奏一曲《沧海一声笑》作为节目,好打响这茯茶名声。王明远本想拒绝,但看他那眼神,以及之前被他缠着回忆名曲时的痛苦,最终只能同意,之后李昭便见缝插针地拉着王明远合练。 “放心吧,宴之兄。”王明远放下笔,无奈笑道,“曲子我已练熟,断不会临场出错,拖你后腿。” “那就好!那就好!”李昭高兴地一拍大腿,又开始畅想,“到时候,琴声一起,笛音一和!那气势!那豪情!保管让你们的茯茶铺子一炮而红!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王明远被他逗乐了:“但愿如此吧。” 终于到了休沐日这天,天刚蒙蒙亮,李昭就一个骨碌爬了起来,精神抖擞,哪还有平日赖床的样子。 简单收拾了下,三人租了辆马车,向铺子所在的方向驶去。 铺子选的位置不错,虽在城中,但不在最喧闹的主街,且离书院不算太远,又挨着几家笔墨铺子和书坊,清静中透着文雅,很对书院学子的胃口。 他们到的时候,铺子已经装扮一新。 黑底的匾额上,“长安茯茶”四个鎏金大字苍劲有力,是李茂特意请王明远抽空写的,毕竟一般的教谕在书法一道上,可能都比不过王明远。 门楣上挂着红绸扎成的花球,两边还垂着长长的红绸子,崭新的柜台擦得锃亮,里面整齐地码着一排排用雅致木盒装好的茯茶砖,金花璀璨,看着就显档次。 李茂和张文涛正在店里最后忙碌着,指挥伙计调整陈列,见到他们来了,立刻迎了出来。 张文涛经过豆角一役,休养了好几天才缓过劲,如今又是生龙活虎一条好汉,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绸缎袍子,显得格外富态,哈哈笑着:“可算来了!就等你们了!怎么样?这排场还行吧?” 李茂则沉稳许多,穿着合身的细布长衫,眼里带着血丝,显然这几天没少操心,但精神头很足:“明远兄,李昭兄,狗娃,里面请。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吉时一到,便可开业。” 狗娃一进门就吸着鼻子,闻到那熟悉的、醇厚的茯茶香,眼睛亮晶晶的,兴奋地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比自己家还上心。 最让王明远惊喜和感动的是,开业吉时快到前,大师兄季景行竟抽空来了! 他不仅自己来了,还带来了几位在府衙任职的同僚好友,说是“恰巧路过,顺道来给师弟捧个人场”。 几位官员身着常服,但气度不凡,往那一站,本身就是一块无声的招牌。 季景行圆润的脸上笑容可掬,和几位同僚谈笑风生,偶尔看向王明远,递过一个“放心,有师兄在”的眼神。 王明远心里明白,这哪是“恰巧路过”,分明是师兄特意来给他撑场面、镇场子的! 这份情谊,他默默记在了心里。 吉时一到,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红纸屑漫天飞舞,热闹非凡。 李茂还请来了一对舞狮,锣鼓喧天,金狮腾挪跳跃,引得不少街坊和行人驻足围观。 热闹过后,重头戏来了,李茂作为掌柜,上前说了几句简单的开业致辞,感谢各位宾客捧场。 接着,他便笑着看向王明远和李昭:“今日小店开业,幸得两位好友鼎力相助,特备琴笛合奏一曲,以助雅兴,聊表谢意!” 在众人的注视下,王明远和李昭走到店门前临时清出的一小片空地上。王明远盘膝坐下,将“松涧”琴置于膝上。李昭则手持笛子,站在一旁,深吸一口气,脸上兴奋中带着一丝紧张。 随着王明远指尖落下,一声低沉而悠远的琴音荡开,仿佛古寺钟鸣,瞬间压下了周围的嘈杂。 紧接着,李昭的笛声清越响起,如同山涧流水,破空而来。 琴笛之声,一低沉一清越,一厚重一空灵,交织在一起,却异常和谐。 那旋律是他们从未听过的豪迈与洒脱,没有丝竹管弦常有的柔靡之气,反而透着一股笑傲江湖、睥睨天下的旷达不羁! 王明远随着旋律,低声吟唱起来。他的嗓音不算特别嘹亮,却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和着那豪迈的曲子,别有一番韵味:“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没有繁复的辞藻,没有晦涩的用典,就是最简单直白的词句,却勾勒出无比壮阔的意境和奔放自由的情怀! 周围原本喧闹的人群,不知不觉都安静了下来。 无论是路过的行人,还是围观的街坊,甚至季景行带来的那几位见多识广的官员,都听得有些出神。 这曲子,这词,和他们平日听的婉约词曲完全不同!像是一股强劲的西北风,吹散了湘江畔的温湿水汽,让人心胸为之一阔! 李昭更是完全沉浸在了音乐里,笛声时而高亢激昂,时而宛转悠扬,脸上的表情随着旋律变化,充满了陶醉和激-情。 一曲终了,余音仿佛还在街巷间袅袅回荡。 现场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热烈的叫好声和掌声! “好!好曲子!” “此曲只应天上有啊!没想到这茯茶铺子开业,还能听到如此妙音!” “这曲子听着就痛快!豪气!” “师弟,李公子,不知此曲何名?”季景行抚掌赞叹,笑着问道。 王明远和李昭相视一笑,由王明远答道:“回师兄,此曲名为《沧海一声笑》。” “《沧海一声笑》!好!好名字!贴切!大气!”季景行连连点头,对着身旁的同僚感慨,“我这师弟,总是如此优秀啊,哈哈!” 经此一曲,开业的气氛被推向了最高-潮。 原本还在观望的人群,纷纷涌进店铺,好奇地想尝尝这伴着如此豪迈曲子的“长安茯茶”究竟是何滋味。 李茂和张文涛顿时忙得脚不沾地,介绍、称重、收钱,脸上笑开了花,狗娃也机灵地和伙计在一旁帮忙维持秩序,给客人递上试喝的小茶盏。 王明远看着这热闹景象,心里也涌起一股成就感。 这茯茶,从家乡带来,历经波折,如今终于在这千里之外的湘江府,扎下了根。 他甚至听到有客人边买茶边议论:“这茶好!曲子更是绝妙!依我看呐,这不该叫茯茶,该叫……该叫‘沧海茯韵茶’!喝了提气!痛快!” “对对对!‘沧海茯韵茶’!这名字好!” 王明远闻言,不禁莞尔,没想到这无心插柳的一曲,竟还给茯茶起了个如此霸气的花名。 这《沧海一声笑》,注定要随着这茯茶,在这湘江府,乃至京城,都流传开来。 第153章 这算学之法甚是精妙 茯茶铺子开业的火爆场面,让李茂和张文涛脸上的笑容都没下去过。 张伯父从长安紧急调运来的第一批货,看着堆满了小半个库房,结果一天下来,愣是销掉了将近三成! 这还不算那些提前收到风声、通过王明远这边下了订单,约好过几日来取的书院同窗和教谕们的量。 傍晚时分,见店里的客人渐渐稀疏,张文涛便安排随同货物一起来的长安伙计看店。 然后张文涛做东,在离铺子不远的一家还算体面的饭馆定了桌席面,非要好好感谢关键时刻来撑场子的季景行师兄和来帮忙的李昭。 席面上,自然是觥筹交错,笑语不断。 李茂和张文涛轮番给季景行敬酒,感谢的话说了一箩筐,没有师兄您帮忙镇着场子、打通关节,这铺子不可能这么顺当开起来,王明远也同样举杯好好的感谢了一番师兄的帮助。 季景行倒是没什么官架子,胖乎乎的脸上一直带着笑,摆摆手:“都是自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明远是我师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他还特意叮嘱,“往后生意场上遇到什么难处,不好解决的,也别硬扛,及时递个话到府衙给我。” 然后也感谢了李昭,李昭则是第一次被人当面这样感谢,弄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的说:“明远兄在书院帮我颇多,这是我应该做的。若是……若是还有开业这种事,到时候再来喊我,我定准时到。” 这话一出,逗的众人一阵大笑,再等听到张文涛心有余悸、连比划带说地描述自己是如何被狗娃那碗“半生不熟、威力无穷”的炖豆角放倒,在客栈床上差点虚脱而亡的惨状时。 季景行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一口酒差点喷出来,指着狗娃,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哎呦喂!狗娃!哈哈哈!没看出来啊!你小子还有这本事?一碗豆角差点把你小姑父给送走了?哈哈哈!你这可不是帮忙,你这是‘清理门户’啊!下次我可不敢吃你做的菜了!” 狗娃被说得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挠着后脑勺,嘿嘿傻笑。王明远在一旁看着,也是忍俊不禁。 不过因着明日书院还有课业,这庆功宴也没持续太久,王明远、狗娃、李昭三人乘着马车返回了书院。 接下来的几日,茯茶铺子的生意并未如预料般迅速冷却下来。 或许是那日《沧海一声笑》的曲子太过惊艳,口口相传;或许是这西北茯茶的醇厚滋味确实合了不少湘江人的胃口;又或许是铺面位置选得好,沾了书院文气的光。 总之,铺子每日开门,总有不少顾客上门,或是好奇品尝,或是真心喜爱,回购者亦不在少数。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铺子里客人不算太多。 李茂正坐在柜台后,埋首于一本厚厚的崭新账簿,一手拨拉着算盘,一手执笔,认真地记录着今日的进出项,张文涛则在后面小库房里清点存货。 就在这时,铺子门口的光线微微一暗,一个身影缓步走了进来。 来人是一位老者,身着一身深青色的杭绸直裰,须发皆白,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但一双眼睛却丝毫不显浑浊,反而沉静淡泊,仿佛能洞悉人心。 他步履沉稳,气度斐然,虽无随从仆役相伴,但自有一股久居人上、不怒自威的气度,一看便知绝非寻常百姓,更像是某位退隐林下的高官或学问深厚的鸿儒。 他进店后,目光并未立刻投向柜台后的茶砖,反而先是略带好奇地扫视了一圈这间不算太大却收拾得干净利落的铺面,最后才落在那标着“沧海茯韵”字样的茶砖上,微微颔首,似是自语:“‘沧海茯韵’,这便是近日城中传唱的那曲《沧海一声笑》所配之茶?倒是有些意思。” 这位老者,正是如今岳麓书院众学子翘首以盼、心中分量极重的当朝太子太傅、致仕文渊阁大学士——周文正周老大人。 他近日方才悄无声息地抵达湘江府,暂居于离此不远的一处幽静别院。 今日得闲出来走走,听闻这“沧海茯韵茶”的名声以及那首传遍街巷的豪迈曲子,一时兴起,便信步走了过来。 店伙计赶忙上前招呼,周老太傅随意指了一款上等茯茶,让伙计包上一小块,并未多言,打算买完便走。 他并非没听过茯茶,只是以往总觉得此乃西北边陲粗犷之物,更偏爱江南绿茶的清雅韵致。 伙计手脚麻利地包好茶,周老太傅付了钱,正要转身离去,目光却无意间扫过了柜台后正在埋头书写的李茂。 确切地说,是被李茂手下那本账簿吸引住了。 起初只是随意一瞥,但很快,周老太傅的目光就凝住了,脚步也停了下来。他微微眯起眼,仔细看着李茂的记账方式,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探究。 只见那账簿格式与他平日所见截然不同。 寻常店铺乃至衙门多用“单式记账法”,也就是简单的流水账,只记“收了多少”、“支了多少”,杂乱无章。一旦账目多了、久了,或是有一笔漏记、错记,查起来简直是大海捞针,糊涂账一本。 但李茂此刻所用的法子,却明显不同。 账簿页面划分清晰,每笔账目都分列“借方”、“贷方”,对应关系明确。例如,方才卖出茯茶收五两,他不仅记下“收钱五两”,还在另一侧对应记下“茯茶库存减少几何”。 采买笔墨纸张支出五百文,则同时记下“支出五百文”和“杂物增加相应价值”。 每一笔来龙去脉,清清楚楚,相互比对,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将所有的钱财物资流动都井然有序地笼罩其中,一目了然。 周老太傅是何等人物?历经三朝,协理过户部钱粮,审阅过的账册不知凡几,于经济之道虽非专精,却也见识广博。 他只站在那儿看了片刻,心中略一推演,便立刻明白了这种记账方法的奥妙和巨大优势! 这法子,比起传统的单式记账,何止是“清楚”二字可以形容! 它严谨、系统、便于核对查账,极大减少了账目混乱和营私舞弊的可能! 若说单式记账是乡间土路,坑洼难行;那眼前这法子,便是铺设平整、经纬分明的官道! “这……这记账之法……”周老太傅忍不住低声喃喃,心中瞬间翻起巨浪。 他想到的远非一家商铺之利。若此法能推行于府库仓廪、各级衙门……那对于理清财政、杜绝贪墨、提高效率而言,其意义简直难以估量! 许多此前难以查清的糊涂账、陈年旧账,或许都能借此理顺!这简直是理财管账的一柄利器! 他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轻声开口询问:“这位掌柜,冒昧打扰。老夫观你这记账之法,颇为新颖独特,条理分明,似远比寻常流水账法来得高明。不知……此法是你自己所创?” 李茂正全神贯注地算账,闻声抬起头,见是一位气度不凡的老者发问,连忙放下笔,恭敬起身回答:“老先生谬赞了。小子岂有这般能耐?这记账法子,并非我所创。” “哦?”周老太傅眼中精光一闪,兴趣更浓,“那不知源自哪位大家之手?老夫对此道略有兴趣,却从未见过如此妙法。” 李茂虽然谨慎,但看老者神色坦然,眼神澄澈,并无恶意。 又想到王明远曾说过这记账法若能推广也是好事,他便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答道: “回老先生的话,这法子是我一位同窗好友所授。他于算学一道颇有天分,嫌旧式记账繁琐易错,便琢磨改良了此法,说是叫什么‘复式记账法’,又细分为‘借贷记账法’。他言道此法便于核对,不易出错,便教给了我,让我打理铺子账目时使用,让老先生见笑了。” 他语气恭敬,却也没刻意夸大,只说是同窗所授,为了记账方便。 “同窗好友?”周老太傅心中又是一动,追问道:“不知掌柜的这位同窗,如今何在?可是在岳麓书院求学?”他一路上听说这铺子与书院学子关联颇深,甚至那火爆的《沧海一声笑》便是岳麓书院的学子所传唱。 “正是。”李茂点头,“他如今正在岳麓书院就读,姓王,名明远,字仲默。” “王明远……仲默……”周老太傅将这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两遍,眼中讶异与赞赏之色更浓。 一个书院学子,竟能琢磨出如此精妙实用的算学之法?听这掌柜语气,似乎于对方而言,这还只是“一时兴起”、“为了方便”所创? 此子于经济实务之道,竟有如此天赋?! 周老太傅晚年致仕后,反而对经世致用的实务学问越发感兴趣,尤其深感算学对于治国理财的重要性,此刻听闻此法竟出自一年轻学子之手,怎能不让他又惊又喜,心生无限好奇? 他强压下立刻想去书院见见此子的冲动,对李茂颔首微笑:“原来如此。多谢掌柜解惑。此法精妙,令友大才。” 李茂虽不知老者具体身份,但看其气度谈吐,心知必是非凡人物,连忙躬身:“多谢老先生夸奖,我那同窗听后也定会欣喜。” 周老太傅笑了笑,拿起那包好的茯茶,又深深看了一眼那本摊开的账簿,这才转身,不疾不徐地走出了铺子。 午后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老人心中却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复式记账法……借贷记账法……王明远……”他一边踱步,一边在心中反复思量,“没想到此番回乡,竟还能遇到如此惊喜。岳麓书院……果然藏龙卧虎。看来几日后的书院讲经,老夫更要好好期待一番了。或许……真能遇上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想到此处,周老太傅嘴角不由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脚步也似乎更轻快了些。 第154章 周太傅讲课 岳麓书院的清晨,被一种不同寻常的躁动打破了往日的沉静,深秋的阳光透过渐疏的林木洒下,带着暖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紧张与兴奋。 因为今日,非同寻常。 所有学子,无论甲乙丙班,甚至许多已中举、仍在书院攻读以求进士功名的往届生,以及闻讯从其他地方赶来的部分学子。 全都早早起身,洗漱整理,换上最体面的青衫,怀揣着难以言喻的激动,朝着书院最大的露天讲堂广场涌去。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那场面,竟比院试放榜时还要壮观几分。 低声的议论、兴奋的喘息、整理衣冠的窸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每个人的脸上都混合着期盼、敬畏,以及一丝生怕错过什么的急切。 李昭一边踮着脚往前瞅,一边压低嗓子对王明远说:“我的娘哎!这人也太多了吧!甲乙丙班的都来了不说,我怎么瞅着还有好多穿着便服、看着年纪比咱们大不少的师兄?他们不是早就中了举人,这会闭门苦读准备将来的会试吗?怎么也全都跑出来了?” 王明远也被这阵势惊了一下,闻言点点头,声音还算平静,但眼神里也带着光:“嗯,是来了很多往届的师兄。周老太傅的名头太大了,能得他老人家一句点拨,说不定就能少走几年弯路,谁肯错过这机会?” 最后,两人好不容易才在靠后的位置找到了两个勉强能看清前方高台的蒲团。 随着开课的临近,李昭此刻激动得脸颊泛红,不停的来回张望:“甲班那几位眼高于顶的才子早就抢到最前面去了!哎,明远兄,你说周老大人待会儿会不会看到咱俩啊?” 王明远心中同样不平静,但他性子内敛,只是深吸了口气,目光沉静地望向远处那空无一人的高台:“安心坐着吧,宴之兄。此等场合,能聆听教诲已是幸事,不必强求其他。” 他虽如此说,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微微握紧。 那篇他耗费了数个日夜、反复修改打磨、自觉已臻目前最佳水平的文章,早已交了上去。能否入得那位大人物的眼,他并无十足把握,但期待总是有的。 就在众人引颈期盼,几乎要按捺不住时,广场入口处忽然安静了下来,如同潮水退潮般,寂静迅速蔓延开来。 只见书院院长和几位教谕,簇拥着一位老者缓步而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为首的老者,身着一件半旧却极其洁净的深青色杭绸直裰,外罩玄色暗纹氅衣,须发皆白如雪,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皱纹深刻,仿佛镌刻着无数岁月与智慧。 他的步伐并不快,却极稳,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某种无形的韵律之上。那双眼睛并不如何锐利逼人,反而沉静如水,深邃如古井,只是平静地扫过全场,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与气度,让所有与之接触的目光都不自觉地微微垂下,心生敬畏。 无需介绍,所有人都知道,这位,肯定就是名动天下的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周时雍周老大人! 广场上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唯有秋风拂过树梢的细微声响。 周老太傅在正中主位落座,院长与几位德高望重的教谕陪坐两侧。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用那沉静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台下黑压压的学子,仿佛要将每一张年轻而充满渴望的脸庞收入眼中。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和,仿佛带着某种力量,稳稳地送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学子。” 仅仅四个字,便让所有人的心神为之一定。 “老夫致仕归田,已有三载。今日重登讲堂,见诸君眉眼间,皆有‘求仕’之切、‘向学’之诚,心下甚慰,亦颇多感慨。”他语气平和,如同与晚辈闲话家常,却字字叩击在心扉之上。 “世人皆道,科举乃‘登云之梯’。此言不虚。然,多数人只教诸君埋头背诵注疏,反复研磨策论格式,却鲜少有人能说清:科举所考,究竟为何物?所选,又为何等人材?” 他微微停顿,目光变得更加深邃:“老夫今日,便倚老卖老,以数十年读经、为官之些许浅见,与诸君浅聊三件事。此三事,皆与科举息息相关,更与诸君未来立身处世、报效朝廷之根本息息相关。” 台下学子无不屏息凝神,竖耳倾听,生怕漏掉一个字。 “其一,便是经义之道。” 周老太傅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力量:“诸君备考经义,多喜下苦功,将前人《四书章句集注》逐字背诵,甚者,连某句注疏出自某卷某页,皆能记忆无误。此乃苦功,是根基,老夫深知其不易,亦肯定其价值。” 话锋随即一转:“但若止步于此,则未免落入下乘。经义之真义,绝非死记硬背便可穷尽。 老夫曾见一考生答卷,题目出自《论语》‘政者,正也’。其通篇皆引前人注疏‘政以正人,故必自正始’,字句工整,无一错漏。 然,通篇读完,竟无一句谈及‘今日之正,当如何行?何处正?又如何正?’此类答卷,纵是字字珠玑,无懈可击,至多可得‘合格’,难获‘拔萃’之评。” “为何?”他目光扫过台下许多面露思索甚至恍然的学生。 “因朝廷科举考校经义,根本目的,在于考察诸君能否融会贯通,以圣人之大道,解析当世之困局,提出可行之策。 譬如考题若为‘民为邦本’,诸君不可仅止步于写下‘《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更需深思:今日我大雍,民之困苦在何处? 是江南赋役不均,佃户终年劳作不得温饱?还是西北边陲,天灾频仍,流民失所无依? 多见学子引用注疏写道轻徭薄赋,设立义仓、平稳粮价等字面之策,但若他日尔等为官一方,又当如何运用‘轻徭薄赋’之策以解民困?如何设立义仓、平稳粮价以安民心? 这些,绝非注疏中之死文字,而是老夫当年在地方为官时,灾情发生后亲眼见老农因灾后税赋鬻儿卖女、流民沿街乞食哀鸿遍野后,方真正体悟之‘民本’真义!” 他的声音并不激昂,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压在每个学子心头。 第155章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故而,诸君须牢记:经义答卷,当以‘注疏为骨,时务为肉’。 譬如论及‘仁政’,既可引孟子‘制民之产’之主张,亦可结合当下朝廷推行之策,论述其在实施过程中,如何防范胥吏巧立名目、从中盘剥,真正使惠民之策落到实处。 如此,圣人之微言大义,便不再是空中楼阁之空论,而是能落地生根、惠及万民的实在策略。 考官见此,方能认可尔等不仅‘懂经’,更‘懂得如何用经’,此方为科举经义取士之根本!” 台下一片寂静,许多学子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明悟的光芒,仿佛推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王明远更是心潮澎湃,周老所言,虽书院教谕也曾点过,但从未让众学子如此深刻的理解科举的本意,如何理解写文章破经义的核心。 “其二,便是策论之要。” 周老太傅继续娓娓道来:“策论,乃科举的重头戏,亦是最易显露学子浅薄或是深厚之处。 老夫昔年阅卷,曾见有考生论及‘边患’,通篇皆言‘当练兵!当固城!当御敌于国门之外!’言辞铿锵,气势十足。 然,细细读来,却无一句涉及‘练多少兵?粮饷从何而来?城池修于何处险要?纵深几何?民夫如何调配?’此类策论,看似高屋建瓴,实则大而无当,空洞无物。 若真委以此等学子守边之责,恐非国之福,民之幸也。” 这话引得台下响起一阵低低的赞同声和讪笑声。 “诸君须明白:策论考校的,非是尔等知道什么,而是‘倘若委尔以重任,尔能做什么?能做到何种地步?’” “譬如考题为‘流民安置’,诸君不可只空泛写道‘宜安抚、宜劝农、宜施粥’,此等话语,虽出于史论等常见经义注疏之中! 但更需写具体之策:其一,‘编户籍以清来源’该如何执行,需多少吏员,耗多少时日,可能遇何阻力; 其二,‘兴农桑以定根本’该如何去做,是分给荒田,还是贷予籽种,其中利弊几何; 其三,‘设义学以教子弟’该教些什么,兴办义学钱银从何而来……皆需考量!” “此等策论,有‘策’之具体方略,有‘论’之道理依据,有古之成例可援引,有今之时势可结合。 考官阅之,方会觉得‘此子虽未为官,却已具为官之才’!此方为策论能脱颖而出,也能看出是朝廷真正所需之才!” 他语气加重,谆谆告诫:“诸君务必谨记:尔等落笔于策论上的每一句话,都需是将来有朝一日,跪于金銮殿上,敢对陛下奏称‘臣能行之’的话语;是将来赴任地方,站在县衙大堂之上,敢对百姓承诺‘本官必为之’的担当!”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让许多原本有些浮躁的学子瞬间肃然,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平日所做的策论练习。 “其三,老夫最后欲问诸君一句:尔等寒窗苦读,孜孜以求,究竟为何要踏上这科举之途?” 周老太傅目光变得愈发深邃,仿佛要看到每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想法,“是为了那‘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富贵荣华?还是为了那‘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抱负理想?” 他并未等待回答,而是自顾自说了下去:“老夫年少时,亦曾汲汲于科场。中进士那年,家父曾赠我一言:‘官字,乃管字当头,非享字为先;仕字,乃事字为本,非势字为荣。’ 声音也越来越低沉,仿佛带着一种追忆和警示,“后来,老夫在刑部任上,亲审一桩贪墨案。一地方官因侵吞赈灾钱粮,论罪当斩。临刑前,他竟从怀中取出一纸文书,乃是其当年参加科举时所作策论副本,其上字字句句,写的皆是‘廉洁奉公’、‘爱民如子’……言之凿凿,文采斐然。然其所作所为,与此截然相反!此等‘言行相悖’之人,纵是科举得中,最终亦落得身败名裂之下场!” 广场上寂静无声,只有老人平和却字字千钧的声音在回荡,带着一种沉重的悲悯与警示。 “诸君今日于书院苦读,若只将科举视为一块敲开富贵之门的‘敲门砖’,那么他日为官,便极易将黎民百姓视为可随意践踏的‘垫脚石’。 反之,若尔等今日诵读经书,是为了真正‘懂得如何仁爱百姓’;研习策论,是为了切实‘懂得如何经世济民’——那么科举于尔等而言,便是‘担天下道义之起点’。” 他的声音陡然激昂起来,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便如范文正公少年时‘划粥断齑’,其所求非是将来官居宰相,而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便如西山先生早年应考因不畏权贵直言,被考官列为末等所言:‘科场名次乃一时之评,心忧天下才是终生之业’! 如此行事方为我辈读书人之‘科举之志’!” “将来,若尔等中第,被派至穷乡僻壤,莫要怨天尤人,叹‘怀才不遇’,当思‘此处百姓正需我’! 若被置于朝堂高位,莫要沉迷‘权势富贵’,当谨记‘陛下之重托与百姓之期盼皆系于身’! 唯其如此,尔等所走之科举路,方不算白费;所读之经史子集,所写之策论文章,方不算白学!” “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周老太傅缓缓吟出这四句,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此非空言,当为吾辈之志业!” 台下的所有学子皆听得心神激荡,王明远亦是如此,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奔涌,胸腔里充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震撼! 若说之前师父崔知府的教诲,是告诉他为官的方法和技巧,那么今日周老大人所言,则是直指为官之本心、士人之魂灵!将科举的意义、读书人的责任,说得如此透彻,如此铿锵有力,如此……振聋发聩! 第156章 全场最大赢家 周老太傅这一番话,足足讲了大半个时辰。台下学子个个听得如痴如醉,心潮起伏,许多人都觉得眼前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以往许多模糊的念头瞬间清晰起来。 讲话告一段落,按照惯例,周老太傅将会点评几篇书院提前遴选出的学子文章。 这下,台下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和紧张,谁都希望自己的文章能被选中,得到老太傅的亲自点评。王明远也不例外,他对自己那篇精心打磨的文章还是抱有一丝期待的。 然而,结果却让大多数人失望了。 一篇来自甲班一位以才思敏捷著称的才子,文章华丽,引经据典,周老肯定了其文采,却也委婉指出其“略失之浮华,根基可再夯实”。 另外两篇,则出自两位已中举人,自觉自身还差点火候,在书院潜读备考三年后会试的学子。 他们的文章老成持重,对策颇有见地,周老给予了较多肯定,但也指出了其中过于追求稳妥而略显保守不足。 但能被点名,已是莫大荣耀,那三位学子自然是激动不已。然而台下绝大多数学子,包括王明远,心中不免有些失落。毕竟是自己心血之作,未能得此机缘,总是遗憾。 不过,那两位被点评的举人学子中,有一个名字却让王明远心里咯噔一下——元苍澜? 这名字他有点印象,甚至之前在长安的时候还见过他,不过没有深交,毕竟他还没去长安书院就读长安书院便没了。 不过,按理说他今年早该去京城准备会试了,怎么还会留在书院?而且还被选中了文章? 王明远心里闪过一丝疑惑,但也没工夫细想。 就在众人以为今日授课即将结束,心情复杂地准备接受现实时,台上的周老太傅却忽然话锋一转。 “经义策论,乃科举之根本,然治国安邦,仅凭文章远远不够。”他语气平淡,却再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譬如这钱粮赋税、府库收支,便离不开筹算之学。老夫近日于山下闲逛,偶入一间新开茶铺,名曰‘长安茯茶’。见其掌柜所用之记账法,颇为新颖独特,非是寻常流水账簿,其法条理之清晰,结构之严密,令老夫眼前一亮。” 台下学子都愣住了,怎么突然说起记账来了?这跟科举有什么关系? 王明远心里却是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预感涌上心头。 只听周老太傅继续道:“细问之下,方知此法名曰‘复式记账’,又称‘借贷记账法’。更令老夫讶异的是,掌柜言道,此法并非其所创,乃是受教于一位同窗好友,而此人——” 周老太傅目光再次扫向台下,似乎在寻找什么,缓缓道:“正是尔等岳麓书院的一位学子,名曰王明远,字仲默。却不知,这位王仲默小友,今日可在场中?” “嗡——!”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 很多认识王明远的人,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到了王明远身上! 惊讶、好奇、难以置信、还有浓浓的羡慕甚至是一丝嫉妒……各种目光几乎要把他淹没! 王明远自己也完全懵了! 他千想万想,也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被点名! 旁边的李昭可比他激动多了,脸涨得通红,使劲用手肘捅他,压低的声音都变调了:“明远兄!明远兄!叫你呢!周老大人叫你呢!快起来!快起来啊!”那架势,比他自己被点名还兴奋百倍! 王明远这才如梦初醒,慌忙从蒲团上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身子还微微晃了一下。 他稳住身形,朝着台上躬身行礼,声音因为紧张显得有些发干:“学生……学生王明远,字仲默,拜见周老大人!” 周老太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和些许好奇,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果然少年英才,不必多礼。台下那茶铺所用之记账新法,可是出自你手?” 王明远心跳如鼓,老实回答:“回老大人话,确是学生平日胡乱琢磨所得。因见旧式记账繁琐易错,便尝试改良,弄出此法,教与同乡好友,便于其打理铺面账目。雕虫小技,粗陋不堪,竟入老大人法眼,学生……学生惶恐。”这番话他尽量说得谦逊非常。 周老太傅闻言,却是爽朗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好一个‘胡乱琢磨’!若此等严谨周密之法尚是‘雕虫小技’,那天下账房先生恐都要无地自容了。你于这算学一道,看来颇有天分?” 王明远不敢把话说满,谨慎答道:“学生不敢妄言天分,只是于此道……略有兴趣,平日偶有涉猎。” “好,好。”周老太傅点点头,似乎颇为满意,“兴趣便是最好的老师。此法甚妙,于理财管账大有裨益。课后若有闲暇,可来寻老夫,老夫于算学亦有些许心得,或可与你探讨一二。” 这话一出,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周老太傅竟然主动邀请一个学子课后探讨?这是何等殊荣!那些羡慕嫉妒的目光简直快要凝成实质了! 王明远自己也受宠若惊,连忙躬身:“学生遵命!多谢老大人厚爱!” “坐吧。”周老太傅挥挥手。 王明远这才晕乎乎地坐了回去,感觉周围的目光都快把他烤熟了。 李昭在一旁激动得直搓手,冲他挤眉弄眼,无声地用口型说着“太厉害了!” 经过这个小插曲,周老太傅又简单总结了几句,便宣布今日授课结束。 最后,他环视台下所有学子,语重心长地说道: “今日课毕,老夫最后赠诸君一言:科举所考,是为才学,更是为心性;为官所用,是为智计,更是为仁心。 愿诸君既能得科举之利,更能守士人之本。 将来无论身处何地,位居何职,身着锦袍亦或粗布衣衫,皆能无愧于‘读书人’三字!” 所有学子,包括王明远,全都肃然起敬,齐刷刷地站起身,朝着台上深深一揖,声音洪亮而整齐地响彻会场: “学生——谨记教诲!” 声浪滚滚,透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决心。 周老太傅微微颔首,在院长等人的陪同下,缓步离去。 台上的身影消失了,但会场里的学子却久久没有散去,许多人还沉浸在方才那振聋发聩的教诲之中,低声讨论着,脸上带着兴奋和思索。 王明远站在原地,心潮依旧澎湃难平。 第157章 竖式乘法 广场上的人群渐渐散去,喧嚣声也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满地凌乱的蒲团和空气中尚未平息的激动余温。 王明远自己还懵着呢,脑子里乱哄哄的,脚下有点发软,像是踩在棉花上。 周老太傅……竟然在这么多人面前,亲口提到了他?还说要找他探讨算学? 就像前世的著名院-士来你们学校讲课,突然点了身为普通学生的你,说要和你讨论学术! 这……这简直像做梦一样!不,做梦没有这么离谱的! 李昭临走前,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挤眉弄眼,用气声飞快地说:“明远兄!稳住了!天大的机缘啊!兄弟我看好你!”那眼神里的羡慕和鼓励,才让他稍稍从那种不真实的眩晕感里拉回一丝神智。 他稍等了会后,一位面容肃穆的中年教谕走了过来,对他微微颔首:“王仲默,随我来吧,周老在明月斋等你。” “是,有劳教谕。”王明远连忙收敛心神,恭敬应道。 他整了整身上的青衫,尽管手心还在微微冒汗,但还是努力挺直了脊背,跟着教谕穿过渐渐安静下来的学院。 明月斋位于书院后山一处僻静院落,平日里是院长或贵客居住之所,寻常学子根本不允许靠近。 院中古木参天,落叶铺地,脚步踩上去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更衬得四周幽静异常。 教谕在门外止步,示意他自己进去。 王明远再次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叩响了那扇虚掩着的、透着古朴气息的木门。 “进来。”里面传来周老太傅平和的声音,似乎比方才在讲堂上更多了几分随意。 王明远推门而入。 斋舍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榻,四壁书架,充满了书卷气息。 周老太傅并未坐在主位,而是站在窗边,负手看着窗外深秋的山色。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先前讲堂上的那份威严仿佛被卸下了许多,更像一位寻常的、带着点好奇心的长辈学者。 “学生王仲默,拜见周大人。”王明远不敢怠慢,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不必多礼,坐吧。”周老太傅随意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自己也在主位坐下,目光落在王明远身上,带着审视,却并无压迫感,“老夫前几日亲眼看过那‘复式记账法’,颇觉新颖。我虽久居朝堂,于这钱粮核算之事也略知一二,却从未见过如此条理分明之法。你年纪轻轻,能琢磨出此法,实属难得。” 王明远连忙道:“大人谬赞了。此法本是学生瞎琢磨出来的,登不得大雅之堂。能入大人法眼,实属侥幸。” “呵呵,过谦了。学问之道,本就在于日用常行之中。”周老太傅摆摆手,似乎不想在这些客套话上多费唇舌,话锋一转。 “既然来了,老夫便随意考校你几句算学基础,也好对你之水准有个大概把握,你我之后方能聊到一处去。如何?” 王明远心道果然来了,神经再次绷紧,郑重应道:“学生才疏学浅,请大人出题。” 周老太傅略一沉吟,似乎在想从何入手,随即笑道:“也罢,便从基础的开始。今有雉兔同笼,上有头五十,下足一百六,问雉兔各几何?” 王明远闻言,差点没愣住。 鸡兔同笼?这题目……也太基础了吧?前世小学奥数水平的题目?周老太傅这是……真的在摸底,从最基础的开始?还是别有深意? 他心思电转,几乎瞬间便得出了答案,但面上却不敢显露太快,故意沉吟了约莫两三息的时间,才恭敬回答道:“回大人,应有鸡二十只,兔三十只。” 周老太傅原本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此题虽不算极难,但即便是熟练的账房,也需借助算盘拨弄片刻方能得出,自己方才甚至还没问这少年是否需要算盘,且这少年也没主动提,这就算出来了?是碰巧,亦或是……? 他放下茶杯,不动声色地又出一题:“善。再试一题。今有棉布一批,每匹价银一百五十六文,售出二十八匹,问共得银多少?” 这题涉及乘法,数字也不小,显然难度提升了。 王明远再次心算,他脑中自然浮现出竖式乘法的模式,整个过程在他脑中如流水般掠过,不过比刚才稍微多了几息,他便答道:“回大人,共得银四千三百六十八文。” 周老太傅这次是真的有些吃惊了。 他精于算学,深知此等乘算若用算盘,也需一番功夫,且极易因记错位数而出错。这王明远竟能如此迅捷且准确? 老人家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他不再出题,而是目光灼灼地看向王明远:“你演算之速,远非常人所能及。莫非……有何特殊算法?莫非与你教那茶铺掌柜的记账法一般,亦是某种新奇之术?” 王明远知道关键时刻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抛出一点“真东西”。 他站起身,拱手道:“大人明鉴。学生确实琢磨出一种不同于算盘和寻常筹算的笔算之法,用于此类计算,或可更为直观简便。” “哦?笔算之法?快快道来!”周老太傅身体微微前倾,兴趣大增。 王明远得到允许,走到书案旁,铺开一张纸,拿起笔,一边写一边解释,将阿拉伯数字代表何意,如何进行数学计算列竖式,用通俗易懂的方式给周大人讲了一遍。 “大人请看,每一步计算皆书写于纸上,是何数乘何数,进位几何,积应对齐何位,皆一目了然。 即便过程中有误,复查时亦极易发现错在何处,远比心中默算或算盘拨珠不易留存痕迹要强。且书写熟练后,速度亦不慢。” 周大人紧紧盯着纸上的那个“竖式”,目光锐利如鹰隼隼,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轻轻敲击。 他一生宦海沉浮,甚至还协理过户部审计,太知道一套清晰、易查、不易错的算法对于管理庞大帝国的财政意味着什么了! 这看似简单的“竖式乘法”,其背后蕴含的清晰逻辑和严谨步骤,简直是理账算数的利器! 若推广至户部、各级衙门乃至民间商铺……能省去多少冗繁纠错之功?能提高多少效率?能减少多少因账目不清而生的糊涂账甚至贪墨? 老人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激动和难以置信的光芒,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此法……此法也是你所创?!你从何处学来?!” 第158章 咱家都开始往天上活动关系了? 王明远早已打好腹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躬身答道: “回大人,学生亦是幼时偶然从那海外杂书中见得些许片段,其上便有此种数字及一些演算雏形和其他一些内容。学生深感其妙,这些年来一直暗自揣摩演练,并结合我朝算经加以改进完善,方得此不成熟之法。且实此法非学生一人之功,乃借鉴前人所遗点滴而来。” 他巧妙地把来源推给了虚无缥缈的“海外杂书”和“前人遗泽”,把自己放在一个“整理和发展者”的位置上。 “海外杂书……改进完善……”周老太傅喃喃自语,目光再次落到王明远身上,充满了惊叹和激赏。 “好!好一个改进完善!若此等精妙之法尚是不成熟,那天下算师皆可弃笔! 王仲默啊王仲默,你真是……真是让老夫惊喜万分! 看来老夫这次真是来对了!没想到在这岳麓书院,竟能遇到你这等精通算学奇才!” 他越说越激动,竟站起身,在斋舍内踱了两步,忽然停下,目光炯炯地看向王明远:“仲默,老夫也不与你绕弯子了。你这算学之才,埋没于经义章句之中,实在可惜!老夫欲深研你这套算法,不知你可愿倾囊相授?” 王明远吓了一跳,连忙道:“大人言重了!学生些许浅见,岂敢当‘授’?大人若有垂询,学生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老太傅却摆摆手,神色极为认真:“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在算学此道,你此法足可为师!老夫岂是那等迂腐守旧、固步自封之人?”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不过,老夫也不白学你的。若你愿意,老夫可定期为你讲解经义,剖析策论,你我之间,便算作……切磋交流,互有所得,如何?” 王明远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当朝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要用自己的毕生所学的经义来换他的算学算法?这……这简直是…… 巨大的惊喜和惶恐瞬间淹没了他,让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周老太傅看着他愣怔的样子,不由莞尔一笑:“怎么?觉得这笔交换,你这小子亏了?” “不!不!学生不敢!”王明远猛地回过神来,连忙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大人厚爱,学生……学生感激涕零!能得大人指点学业,乃学生几世修来的福分!学生岂敢藏私?只是……只是怕学生才疏学浅,所悟粗浅之法,贻笑大方,耽误了大人的时间……” “诶,不必妄自菲薄。”周老太傅抚须笑道,“此法精妙,老夫看得分明。此事便如此定了。今日便到此,你且先回去。待老夫安排妥当,自会让人唤你。日后你我‘交换’之时,你再细细为我讲解这竖式之法及其他妙法,如何?” “是!学生遵命!谢大人!”王明远强压着心中的狂喜,再次行礼。 “去吧。”周老太傅挥挥手,重新坐回椅中,目光又落回了那张写着竖式的纸上,仿佛已沉浸其中。 王明远轻手轻脚地退出了静思斋,轻轻带上门。 直到走出那处幽静的院落,来到外面的山道上,被清冷的山风一吹,他才仿佛从一场极不真实的梦境中缓缓清醒过来。 回头望了望那掩映在林木深处的院门,他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额头,竟真的摸到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心脏依旧跳得飞快,一种巨大的、恍如梦中的幸福感冲击着他。 周老太傅的亲自指点!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在科举之路乃至未来的仕途上,将拥有一盏无比明亮的指路明灯!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个馅饼,不,是掉下个聚宝盆,直接砸他怀里了! 而这一切的源头,竟是他前世掌握的数学知识……还有那本他推给“海外杂书”的记账法。 王明远甩了甩头,把这有点荒诞的念头抛开,但嘴角却抑制不住地高高扬起。 管他呢!反正这泼天的富贵和运道,他接住了! 得赶紧回去好好消化一下,再把前世记得的数学知识好好梳理梳理,下次可不能露怯! 对了,还得给家里写信,告诉父母家人和师父此事!也要告诉师兄此事! 他脚步轻快地朝着斋舍走去,只觉得岳麓山的深秋,天高云淡,风景前所未有的明媚。 —————— 而就在前几日中秋节前夕,长安府永乐镇清水村。 王金宝和王大牛父子俩,仿佛成了最虔诚的信徒,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车上堆满了精心糊制的“西域侍女”纸人和金灿灿、银闪闪的纸元宝、纸铜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山祖坟走去。 车上的“财富”堆得冒尖,几乎遮住了推车的王大牛半个身子,毕竟现在家里也不缺钱了,可得给祖宗多多上供,让祖宗也过上好日子! “爹,您慢点,这路不平,您那腿别又伤到了。”王大牛吭哧吭哧地推着车,不忘提醒走在前头的老爹。 王金宝手里拎着香烛纸钱,叹了口气:“慢啥慢,心里着急啊。也不知道二牛在边关咋样了,前些日子听路过的行商说,北边又不消停,鞑-子老是叩边…… 三郎在书院里,也不知道吃不吃得惯南边的饭,身子骨受不受得了那湿气……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王大牛沉默了一下,闷声道:“爹,别瞎想,二牛有力气,有国公爷照应着,肯定没事。三郎聪明,也会照顾自己。咱们在家把祖宗孝敬好,求祖宗保佑他们平平安安的。” 到了祖坟前,父子俩摆好祭品和月饼,点燃香烛,然后将那些精美的纸扎和纸钱一一投入火中。 火光跳跃,映照着王金宝和王大牛黝黑而虔诚的脸庞,纸钱燃烧的黑烟袅袅升起,带着灰烬,在空中盘旋不散。 说来也怪,今日这纸钱烧出的烟,似乎格外浓黑,凝而不散,直直地往上冒,越升越高,仿佛真的要通往那不可知的天际一般。 不过这也不奇怪,父子俩三天两头去镇上纸扎铺“扫货”,纸扎铺的张老板供货都供不及,只能找些“新材料”让这纸扎做的快点,此刻这凝而不散、直插天际的烟便是这“新材料”的功劳。 不过,王金宝、王大牛父子俩自是不知这其中缘由,以为又是祖宗有了新指示。 王大牛磕完头,直起身,望着那股异常笔直和持久的黑烟,压低声音打着颤问一旁同样陷入震惊中的王金宝: “爹,您看这烟……咋直往上窜,好久都不散? 难道……难道咱家老祖宗……这是真在底下成气候了? 这……这都开始往天上帮咱家活动关系了?” 第159章 教学和照顾 接下来的日子,王明远的生活节奏骤然加快。 与周老太傅的“交换授课”,成了他最近最重要也最耗心神的一项内容。而且他不敢有丝毫怠慢,每次去“授课”前,都要花大量时间精心准备。 给周老太傅讲算学,可不是件轻松事。这位历经三朝、学问渊博的老大人,脑子转得比年轻人还快。 王明远起初还担心那些来自前世的数学概念太过新奇,老人家接受起来需要时间。 没想到,周老太傅不仅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常常提出一些王明远自己都未曾深思的角度问题。 王明远先从最基础的四则运算的竖式写法开始教起。 周老太傅看着那些古怪的符号,初时蹙眉,但听王明远解释了其简便易记的优点后,便欣然接受,拿着王明远手写的“对照表”,像蒙童识字般认真默记,不过短短几次授课的工夫,竟已熟练掌握。 接着是更复杂的应用,开始讲授“一元一次方程”。 王明远想起了前世数学题里经典的“疯狂的水池管理员”问题——一个水池,一根进水管灌水,一根出水管放水,问同时打开多久能灌满。他稍作改编,将水管变成了古代更常见的“引水渠”和“排水渠”。 周老太傅听完题目,捋须沉吟片刻,眼中便露出了然之色,笑道:“此题妙哉!看似嬉戏,实则暗合《九章》之术,而且这列方程求解,步骤清晰,更易掌握。” 他不仅迅速用王明远教的“一元一次方程”解出了答案,还引申开去,谈论起地方水利工程中统筹工役、计算土方的重要性,让王明远受益匪浅。 另一道“驿使相遇”题——两名驿使从甲乙两地相向而行,已知速度和各自动身时间,问何时相遇——周老太傅更是兴趣盎然。 他一边用王明远教的解法演算,一边感慨:“此法用于计算驿路传递军情、公文之时辰,乃至大军行进会合之期,皆大有可为!若早年户部与兵部核算钱粮、调度兵马时,能有此清晰算法,当可省去许多推诿扯皮之事。” 又是短短几次授课,周老太傅已经将一元一次方程的应用掌握得炉火纯青,甚至开始触类旁通,询问是否有解决更复杂数量关系的办法。 王明远心中暗惊,这学习能力实在太恐怖了。 他不得不开始提前思考下一步的教学内容:是讲解多元一次方程组?还是开始讲解一些简单几何图形的面积、体积计算,这些在丈量田亩、计算仓储时极为实用? 他这边绞尽脑汁地备课,另一头,周老太傅给他“回课”时,更是毫不含糊。 当周老太傅得知王明远选择的“本经”是《春秋》时,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心中则也暗暗感叹道:“《春秋》微言大义,非心思缜密、善于推演者不能深究。此子能选此经,可见心志。怪不得能于算学一道有此创见。” 不过,这些王明远就不得而知了。 周老太傅讲解《春秋》,从不拘泥于字句训诂,而是直指核心。他往往从一个看似简单的历史事件记录出发,层层剖析其背后的礼法、权谋、得失。 他又会结合当前朝堂时事或地方治理的实例,让王明远尝试用《春秋》义理去分析评判。 这种高屋建瓴、经世致用的讲学方式,让王明远仿佛推开了一扇新的窗户,对《春秋》的理解瞬间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层次,以往许多晦涩难懂之处,竟豁然开朗。 但同时,每次课后都需要消化吸收大量的信息,精神上的消耗极大。 如此一来,王明远每天的时间被挤压得满满当当。 白天要上书院的常规课程,完成课业;课余要准备给周老太傅的算学“课件”;晚上还要复习消化周老太傅讲授的经义精髓。 他几乎取消了所有的休闲娱乐,连吃饭走路时都在脑子里默诵经义和注疏。 与此同时,王明远得到周老太傅青睐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书院里传开了。 羡慕的有之,比如李昭,真心为他高兴;嫉妒的亦有之,一些甲班、乙班的学子,尤其是那些自视甚高却未能入周老法眼的,看王明远的眼神便有些复杂,私下里难免有些“不过是一时侥幸”、“哗众取宠”之类的酸话。 但王明远根本无暇顾及,这些风言风语传到他们耳朵里,他也只是置之一笑。 他现在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恨不得掰成两半用,哪有功夫去理会这些无聊的议论?不过虽然疲惫,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 这日休沐,大师兄季景行特意来书院看他。 见到王明远眼底下淡淡的青黑,季景行吓了一跳,关切地问道:“师弟你这是……周老大人那边,课业压力很大?” 王明远连忙摇头,将情况简单说了说,强调周老大人待他极为和蔼,是他自己学识浅薄,需要加倍努力才能跟上。 季景行听完,圆润的脸上满是震惊和欣慰,他用力拍了拍王明远的肩膀:“好!好!仲默,这是天大的机缘!周老大人这是真正看重你啊!” 他沉吟片刻,又压低声音道:“不过,这走动之间,礼节不可废。周老大人清廉高洁,寻常金银珠宝自是看不上,但一些雅致的文房用品、或是难得的古籍拓片……师兄我还是能寻摸到的。你看要不要……” 王明远心中温暖,知道师兄是真心为他着想,怕他年少不懂人情世故。 但他还是婉拒了:“多谢师兄厚爱。只是……周老大人与我,更像是忘年之交,以学问相契。每次去,也仅是清茶一杯,论道解惑。若贸然送上重礼,反而显得俗气,怕会唐突了老人家。这份心意,师弟心领了。” 季景行闻言,仔细看了看王明远的神色,见他目光清澈,态度坚决,便不再坚持,笑道:“也好!是师兄想岔了。周老大人那般人物,确实更重才学品性。你能得他青睐,靠的是真本事!那你就安心跟着老大人学习,生活上若有任何难处,一定立刻告诉师兄!” “一定,多谢师兄!”王明远感激道。 不仅季景行,同斋舍的李昭也给了王明远莫大的支持。 李昭见王明远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回到斋舍往往已是深夜,便主动承担了更多斋舍的杂务。扫地、打水、甚至帮王明远整理书案,他都抢着干。 “明远兄,你专心做你的事!这些琐事交给我!”李昭一边吭哧吭哧地提着两壶热水进来,一边擦着汗笑道,“你这可是在跟老太傅学本事!我这现在给你打水,将来也好跟人吹嘘,我可是给未来的王大人打过水的人!” 他这话说得诙谐,冲淡了王明远满身的疲惫。 王明远看着李昭真诚的笑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李昭是怕他压力太大,故意用这种方式让他放松,这份同窗之谊,显得格外珍贵。 “宴之兄,多谢了。”王明远郑重道。 “谢啥!咱俩谁跟谁!”李昭摆摆手,又凑过来挤挤眼,“不过,等哪天周老大人心情好,你能不能悄悄帮我问问,他对音律有没有研究?或者……认不认识啥音律大家?尤其是那位长安的神秘大家。” 王明远失笑,知道他还惦记着那位“神秘大家”和《沧海一声笑》的事,只好点头应承:“好,有机会我一定帮你问问。” 第160章 张文涛离开和李茂的照顾 在这样忙碌而充实的节奏下,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秋日的最后一丝暖意悄然溜走,岳麓山上的树叶几乎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凛冽的北风开始呼啸,带着湿冷的寒意,预示着湘江府的冬天正式来临。 书院里的学子们都换上了厚实的棉袍,呵出的气在空中结成白雾。 王明远也穿上了母亲赵氏特意为他新做的棉衣,虽然略显臃肿,却抵挡住了刺骨的寒冷。 茯茶铺子那边的生意已经稳定下来。 在李茂的精心打理下,“长安茯茶”渐渐在湘江府站稳了脚跟,有了一批固定的客源。 铺子步入正轨后,张文涛便准备动身返回长安了,他毕竟是张家商队的少东家,不可能长期滞留在此,家里还有更多的生意需要他回去学习和掌管。 王明远和狗娃特意挑了个休沐日,去码头为张文涛送行。 码头上人来人往,江风凛冽。 张文涛穿着厚厚的裘皮袍子,胖乎乎的脸被风吹得通红,却掩不住即将归家的兴奋。 “明远兄,狗娃,我走啦!”张文涛用力拍了拍王明远的肩膀,又努力伸手揉了揉狗娃的脑袋,“这边有李茂兄在,我也放心!等我回去,把这边的情况跟我爹好好说说,下次再来,说不定就能开分号了!” 他脸上没有丝毫离别的伤感,反而满是憧憬。 这次湘江之行,虽然经历了“豆角中毒”的惊魂事件,但总体上收获巨大,不仅打开了茯茶的新销路,更见识了外面的世界,让他成熟了不少。 “小姑父,一路顺风!”狗娃大声道,有些不舍,但还是咧着嘴笑,“你回去见到我小姑,记得帮我把那些好吃的方子给她!让她也尝尝!觉得好吃的话做给家里人也尝尝!” “放心吧!忘不了!”张文涛拍着胸脯保证,眼睛亮晶晶的,“我这次可是买了好些湘江的特产,不光有送给虎妞的,还有送给岳父岳母的,嘿嘿。当然还有狗娃你写的那些食谱方子,回去就送过去!虎妞肯定喜欢!”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腼腆,压低声音对王明远说:“明远兄,出来这么久,还真有点想……想虎妞了。虽然她老是凶我,但……唉,反正你们在这边好好的,下次我再来看你们!” 王明远看着他那副样子,不由笑道:“好,路上小心,也麻烦你帮我送东西和信回清水村了”。 王明远和狗娃选了一堆耐放的湘江特产让张文涛顺路送回去。 “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说啥谢不谢的,走啦!” 商船缓缓离岸,张文涛站在船头,用力挥着手,身影在宽阔的江面上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雾气茫茫的远方。 张文涛回长安了,铺子那边也稳定了。 李茂便真如他来时所说,开始帮王明远打理一些杂务,而且感觉比之以前更加的“发扬光大”。 随着他来往书院送货的次数越多,让他进出书院也变得颇为容易,每次门房看到是他便直接放行了。 当然,这和他每次奉上的一些礼品或者小玩意儿也脱不了关系。 这日午后,王明远正凝神揣摩一段艰涩的经义,斋舍门被轻轻叩响。李昭跑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正是李茂,怀里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袱,鼻头冻得微红。 “明远兄,宴之兄,没打扰你们吧?”李茂笑着进门,声音带着屋外的清冷气息。 “李茂兄?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外面冷。”王明远连忙起身。 李茂将包袱放在桌上,一边解一边说:“今日得空,去山下采买些铺子里要用的杂物。路过市集,瞧见有卖铜手炉的,小巧精致,想着你们整日里坐着读书,最是怕冻手,笔都拿不稳,还如何做学问?便买了几个。” 他拿出两个黄澄澄、擦得锃亮的黄铜手炉,炉盖上有镂空的花纹。 “喏,一人一个。里头可以放些上好的银骨炭,耐烧,没甚烟气。读书时笼在袖子里,或是搁在膝上,暖和得很。 我还多买了几个,还有一些炭。回头可以给相熟的教谕、还有一些熟识的同窗送些,总归是个心意。” 王明远和李昭接过那沉甸甸、触手微温的手炉,一时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东西虽不算顶贵重,却实在、贴心,正是眼下最需要的。 “李茂兄,这……这太破费了……”王明远有些过意不去,自打入冬以来,李茂隔三差五就往山上送东西,仿佛生怕他和狗娃冻着饿着。 “破费什么?”李茂摆摆手,浑不在意,“文涛兄走的时候可特地留了笔钱,让我专门用来照顾你们,而且他还特意叮嘱我,不要节省,一定要照顾好你们,这可是少东家给我下的命令!” 他嬉笑着将这份细心和照顾都推脱到了张文涛身上,顿了又说道:“更何况你们身子暖和了,才能读好书,这才是顶要紧的事。哦,对了,” 他又从包袱里掏出个用厚棉套裹得严实的东西,“还有这个。” 解开棉套,是几个崭新的羊皮暖水袋,摸上去软和厚实。 “明远兄,李昭兄,这个给你们。晚上灌上热水,塞进被窝里,听说能暖和一整夜,脚底下不凉,睡得也踏实。 狗娃那边我也送了一个,那小子在食肆干活出力多,歇下时更得暖和点。” 王明远看着李茂一样样往外掏东西,很是为李茂的细心而感叹,李茂就是这样,他总是能注意到那些最琐碎、最容易被忽略,却又最影响日常舒坦的小事。 这还没完。 过了两日,李茂又来了,这次提了个食盒。 打开一看,是几样点心,桂花糖糕、栗子糕,还有好几盒绿豆酥。 李茂指着那绿豆酥,爽朗的笑道:“明远兄,你尝尝这个。我今日刚好路过一家点心铺子,这家的绿豆酥,馅儿沙甜,皮子酥脆,我吃着,竟有几分像咱们永乐镇‘刘记’那个味儿! 我记得在蒙学的时候,文涛兄和你最爱吃的便是这个!想着你或许想吃口家乡味道,就买来了。 我给狗娃那边也送了一份,你快尝尝是不是咱老家那个味儿!” 王明远捏起一块放入口中,绿豆的清香和甜味在舌尖化开,确实有几分熟悉的感觉。虽不可能完全一样,但也已有六成相似了。 而且这还没完。 李茂不仅照顾着王明远和狗娃的冷暖吃喝,甚至开始悄无声息地帮王明远维系起了一些人情往来。 前几日,乙班的周教谕过寿辰。书院里知道的人本就不多,王明远整日埋首书卷,更是未曾留意。 也不知李茂是从狗娃给他诉说那些闲言碎语,书院轶事的时候听来的,还是自己下山时从哪打听来的风声,竟默默备下了一份既不显突兀又足够诚心的寿礼——一方上好的端砚,配着自家铺子里精选的金花茯茶,以王明远的名义,趁着休沐日送到了周教谕家中。 周教谕虽未说什么,但次日上课时,看向王明远的眼神明显更温和了些,点评他文章时,点拨也愈发细致深入。 王明远后来才从李昭那得知原委,道谢时李茂只是憨厚一笑: “明远兄,日后你专心学问就好,这些琐碎人情和杂务,我既知道了,顺手就帮你办了,不值当什么。周教谕平日对你多有指点,咱们理应敬重。 而且我本就擅长这些,文涛兄走前也给我特地叮嘱过的。” 就这样,窗外是呼啸的北风,斋舍内却因着李茂持续送来的各式物品——暖手炉、暖水袋、家乡味的点心、乃至那份替他维系师长的周到心意,而变得不再那么难熬。 第161章 湘江府初雪 冬日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年关也悄无声息的到来。 书院里的气氛也悄然变得不同,轻松中夹杂着一种无形的紧绷,因为一年一度的“年考”即将来临。 年考前,王明远和周老太傅的“交换授课”也暂时告一段落,周老太傅也要回家去陪同家人过年了。 而且,他这段时日准备的课件也已全部讲完。老太傅临走前,郑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言语间很是期待他明年的算学授课,这让王明远压力巨大,不过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先好好准备马上到来的年考。 这次年考非同小可,远比平时的月考隆重严格。 其成绩不仅关乎接下来一年的分班,表现优异者能获得书院额外的膏火银奖励。 更重要的是,此次考试后,书院将会依据全年表现,对少数课业停滞不前、或是屡教不改、无心向学的学子进行“劝退”。 虽说岳麓书院汇聚英才,能被劝退的是极少数,但谁也不想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那张名单上。尤其是对于丙班的学子而言,压力更是巨大。 李昭便是其中之一。他这段时日已是拼尽全力,在王明远的帮助下,功课颇有长进,月考名次也缓慢攀升,但一想到年考关乎去留,他就寝食难安。 这日,他对着经义笔记,唉声叹气了足足一炷香时间,最后颓然趴倒在案上,哭丧着脸对王明远道:“明远兄,我这心里……慌得厉害!万一……万一我年考没考好,书院真把我清退了,我可咋办啊?我爹娘还不得把我腿打断?我可没脸回家了!” 王明远放下笔,温声安慰:“宴之兄,莫要自己吓自己。年考虽重,却也看平日积累。你这几个月进步不小,几次月考都有提升,教谕们都看在眼里。只要正常发挥,断无被清退之理。书院劝退,多是针对那些终日嬉戏、屡次垫底、毫无进益之人,你绝非此类。” 道理虽是如此,但焦虑这种东西,并非几句安慰就能打消。 李昭依旧坐立难安,书也看不进去,在斋舍里来回踱步,像个热锅上的蚂蚁。 王明远知他心结难解,正想再找些话宽慰他,忽听窗外传来李昭一声惊奇的轻呼:“咦?明远兄!你快来看!下雪了!真的下雪了!” 王明远闻言一怔,起身走到窗边。 只见不知何时,竟真的稀稀拉拉地飘下了一些细小的白色颗粒,被冬日的阳光一照,宛如细碎的玉屑,悄然无声地落下。 “还真是雪……”王明远有些讶异。 湘江府地处南方,冬季虽阴冷潮湿,但降雪却是极为罕见的。据本地同窗说,有时好几年也未必能见到一场像样的雪。 李昭却显得异常兴奋,仿佛找到了宣泄压力的出口,他一把推开斋舍门,冲到外面小院里,仰起脸,任由那冰凉的雪粒落在脸上,孩子气地欢呼:“下雪了!哈哈!真的下雪了!好兆头啊明远兄!湘江府都好些年没下过雪了!今年定是个好年景!说不定我年考也能顺利过关!” 雪渐渐下得密了些,从雪籽变成了雪花,缓缓飘落,地上、屋檐上,渐渐积起了一层薄薄的、湿润的白色。 王明远也走出斋舍,站在檐下,看着这南国的初雪。冰凉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一丝清新的寒意。他看着李昭在院里张开手臂傻乐的样子,不禁也被这股情绪影响,变得轻松了几分。 但思绪却随着雪花,不由自主地飘远了,飘过了千山万水,回到了长安府,回到了清水村。 往年在家里,一下雪,虎妞和狗娃这两个活宝是最坐不住的,必定要缠着他一起到院子里打雪仗、堆雪人。 家里的雪仗可不像南方学子这般温柔,那雪球都是拳头大的实心疙瘩,砸在身上生疼; 堆的雪人更是魁梧无比,得踩着凳子才够得着顶,往往一个冬天都化不完…… “明远兄!发什么呆呢!”李昭团了一个小小的、勉强成型的雪球,笑着朝王明远扔过来。那雪球软乎乎的,砸在王明远肩头,散开一片凉意,却一点也不疼。 “走走走!咱们也去玩玩!难得下雪!”李昭来了兴致,拉着王明远就往斋舍区的院子走去。 此时,外面的雪已经将青石板路铺上了一层浅浅的白。 许多学子都被这罕见的雪景吸引了出来,三三两两地聚在院子里、道路上,脸上都带着新奇和兴奋。 南方少见雪,许多学子玩雪的方式也显得“秀气”许多。 有人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起一点雪,好奇地观察它的融化;有人在地上用脚划拉着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大字;更有几个相熟的学子,互相嬉笑着,团起小小的雪球,互相追逐投掷,雪球砸在身上,爆开一团雪沫,引来阵阵欢笑。 一个学子刚走到一棵树下,旁边猫着的几个同窗猛地跳出来,合力摇晃树干,积在枝叶上的雪簌簌落下,淋了那学子满头满身,冻得他哇哇大叫,旋即又加入“报仇”的行列,嬉闹声传得老远。 还有几个活泼的,合伙把一个身材瘦小的同窗举起来,笑着要把他放到旁边一棵矮树的树杈上去。那同窗吓得哇哇乱叫,双手乱舞,引得周围人哈哈大笑,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活泼与淘气。 王明远站在一旁看着,起初还觉得这般玩闹有些稚气,与他们家狗娃和虎妞动辄举着脸盆大的雪球、打得“硝烟弥漫”的雪仗相比,简直像是过家家。 但很快,他就被这种轻松欢快、毫无负担的氛围感染了。 这些平日里或稳重、或严肃、或埋头苦读的学子们,此刻都像是卸下了重重的课业包袱,变回了真正这个年纪应有的模样,简单,快乐,充满生机。 是啊,他们中的许多人,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再是老成持重,心中也终究藏着一份跳脱的童心。 李昭早已加入了战团,嘻嘻哈哈地不知和谁打成了一团,头发上、肩膀上都是雪沫。 王明远看着看着,嘴角也不自觉地扬了起来。正当他放松心神,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一刻时,目光无意间扫过不远处一棵树下。 那里静静站着一个身影,穿着书院统一的青色冬袍,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与周围欢闹格格不入的清冷孤寂——正是他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长安同乡元苍澜。 王明远对他印象颇深,同为长安府来的学子,元苍澜比他年长几岁,早已中举,学问极好,上次周老太傅来讲学,还特意点评了他的文章,可谓才名远播。 按理说,他早该赴京准备今年的会试了,不知为何仍滞留书院。 此刻,元苍澜只是静静地站着,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嬉笑玩闹的学子。 纷飞的雪花落在他肩头、发梢,他也恍若未觉。 那双眼睛深邃沉寂,仿佛一潭不起波澜的古井,又像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在观望着什么,让人看不透他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在这片初雪的欢腾背景下,他独自伫立的背影,显得格外冷清,甚至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落寞。 王明远心中微微一动,正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打个招呼,却被一个飞来的小雪球打断了思绪。 李昭大笑着跑过来:“明远兄,别光看着啊!快来!” 王明远摇摇头,暂时将元苍澜的身影抛诸脑后,笑着俯身,也团起了一个雪球。 斋舍区小小的院落里,雪还在悄无声息地落下,少年们的笑声清脆地回荡在岳麓山清冷的空气中,冲淡了年考带来的紧张,也暂时驱散了冬日的严寒。 第162章 年考 下雪后的第三日,岳麓书院的年考,便在这冬日肃杀又隐隐躁动的气氛里,准时来了,依旧是那个让人心里发怵且举办过入学考的慎思堂。 一大早,通往“慎思堂”的那条青石板路,气氛就绷得紧紧的。 学子们大多抿着嘴,眼神里带着点豁出去的狠劲,或是藏不住的紧张。 相识的碰见了,顶多匆匆点个头,连寒暄都省了,生怕多说两句话,就把脑子里死记硬背下来的那点东西给忘没了。 王明远收拾好东西也便李昭一同出门,冷风刮在脸上,刺刺的,反倒让他因熬夜复习而有些发沉的脑子清醒了不少。旁边的李昭,脸绷得比他还紧,嘴唇都有些发白,一路走,一路还在无意识地念叨着什么经义。 “宴之兄,放轻松些。”王明远低声宽慰了一句,“平日该下的功夫都下了,尽力便好。” 李昭猛地回过神,咽了口唾沫,声音有点干:“我知道,我知道……就是这心里头,跟揣了只兔子似的,蹦跶得厉害!明远兄,你说……我不会真被……” “瞎想什么!”王明远打断他,“你近来进步不小,上次听你说你们教谕还夸你经义很有悟性。稳住心神,正常发挥便是。” 李昭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对,对,教谕夸过我……我得稳住,稳住……” 年考果然不同,规制上就更靠近乡试了,一连考两日。 第一日考的是经义注疏,足足五道大题——《四书》经义两道,《五经》经义三道。 这已不再是院试时主要考有没有记住经文本身的意思了,更多的是抠那些艰深拗口的各家注疏,考校的是对这经义的理解深度和广度,看你肚子里除了死记硬背,到底装了多少真材实料。 王明远沉下心,先快速浏览了一遍所有题目。大部分内容,平日里周教谕都反复锤炼过,柳山长那本笔记里也多有鞭辟入里的见解,他答起来还算得心应手,思路也颇为顺畅。 唯其中一道出自《孟子》的题尤其刁钻,题干是“民事不可缓也”,偏要追问:“今地方官为修文庙、立牌坊,强征民财民力,致春耕延误,却称‘为君兴教化’,此与‘民事为先’之论是否相悖?”。 他沉下心,略一思索,便提笔破题,将几位注疏大家的观点条分缕析,对比异同,开头先点 “君欲兴教化,必先安民生,民生不安,教化无从谈起”,再引二贤之论层层佐证。 接着直指 “今之弊在‘重形式轻根本’,非‘重教化轻民生’”,将论题辨析清楚。 最后提出 “先补春耕、再筹文庙,由民自愿捐输而非强征” 的建议,每一句都扣着 “教化与民生一体” 的核心,既合经义,又切地方实情。 然后再结合此事在执行时遇到的一些冲突的实例,洋洋洒洒,写下了自己的见解。 写完通读一遍,自觉条理清晰,言之有物,心下稍安。 其他几道题虽然也考得细,但终究没超出这半年所学的范围。只要平日听课认真,笔记做得全,总能答出个七七八八。 但想像王明远这样答得既有深度又有自己见解,那就非得下过苦功夫、有过人悟性不可了。 第一日考完出来,学子们个个脸色各异。有的眉头紧锁,唉声叹气,显然是遇到了难关;有的则面带喜色,显然是发挥不错。 李昭凑到王明远身边,小声问:“明远兄,那道《孟子》题……你咋答的?我感觉我答得有点乱……” 王明远简单说了下自己的思路,李昭一听,脸就垮了半边:“完了完了……我好像答偏了点……明日策论、诗赋和算学老天爷可得多保佑我啊!” 第二日,考的是策论、诗赋和算学。 策论才是真正的重头戏,两道题,都是紧扣着最近的时政动向。 第一道题是关于西北边关的。 今年秋末,北边鞑靼部落果然又不老实,几次小规模叩关骚扰,虽然没酿成大乱,但也弄得边陲陲不宁,百姓惶惶。题目问的就是如何安抚边民、稳固边防的具体策略。 王明远一看这题,内心就一沉。 前阵子和狗娃也讨论过此事,他俩都很担心远在边关的王二牛。没想到,这事转眼就变成了策论考题! 岳麓书院的消息果然灵通,对时政的把握也真是精准。 他不敢怠慢,仔细回想周老太傅平日讲解策论时强调的“务实”二字,又结合自己看过的邸报和听来的零星消息。 他提笔先从“稳民心”入手,写到如何及时公布准确讯息,避免谣言四起;如何组织边民互保,加强巡防; 又谈到“固边防”,除了常规的整修武备、激励士卒,他还特意写到可效仿“屯田戍边”之策,于紧要处增设军屯,且战且耕,减少粮草转运之耗,也能让戍卒更有归属感,并非一味死守。 最后还提到对遭受骚扰的边民要及时抚恤,减免税赋,使其能安心生产,不至流离。 每一策他都尽量写得具体,避免空话套话。 第二道策论题,却让王明远看得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题目竟是关于东南沿海一些偏远海岛的。 说那些岛屿人烟稀少,产出有限,却时常遭受海盗倭寇侵扰,朝廷每年都要耗费大量钱粮派兵巡防剿匪,得不偿失。 近日朝中有官员提议,不如将这些“无用之地”作价卖给倭国,既可换取一大笔白银充实国库,倭国也承诺接手后负责清剿海盗,并保证若干年内不骚扰我国海域。 问:对此议,如何看待? “这……”王明远看到这题,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卖国土?这是身为朝廷大臣能说出来的话?! 他胸口一股郁气猛地涌上来,差点当场骂出声。但旋即,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策论考的是理性分析,不是意气用事。 朝廷既然有人提出此议,或许……或许真是朝廷财政到了极其艰难的地步?或者有其他难以言说的考量? 他深吸一口气,沉吟良久,终于落笔。 他没有直接痛斥卖地之非,而是先从“利害”二字入手剖析。 先言“利”:得一时之巨款,暂缓国库之困;省日后巡防之费;或能换取沿海短暂安宁。 接着,重重剖析其“害”: 其一,失地遗患。国土乃先祖所传,寸土寸金,岂可轻与外人?今日卖一岛,明日是否可卖一城?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将置朝廷于何地?置天下百姓于何地? 其二,信义之失。倭寇反复无常,其承诺如何能轻信?今日得岛,明日恐便以此为基,滋扰更甚!前朝教训,犹在眼前! 其三,民心之失。岛上虽民少,亦是我大雍子民!将其连同土地一并卖与外国,视民为何物?岂不令天下百姓心寒?沿海渔民皆赖海而生,失此屏障,如断臂膀,日后何以谋生? 其四,长远之弊。海岛虽小,却可能关乎海防大局。今日弃之,他日若海上有事,则门户洞开,悔之晚矣! 最后,他提出,与其卖地资敌,不若咬牙坚持,内部挖潜。 或可鼓励沿海商贾出资,组建民团协助巡防,给予其海上贸易某些便利作为补偿;或可移-民实边,开发岛屿,使其从“负担”变为“资产”;更要整饬水师,主动出击,清剿海盗,彰显国威,方可保长治久安。 写完这道策论,王明远只觉得手心都有些汗湿。 这题答得,他几乎是倾注了全力,将自己能想到的利弊和应对之策都写了上去,只希望能将自己的观点清晰地表达出来。 接下来的诗赋题倒是轻松些,题目就是“咏雪”。 经过这大半年的苦练和熏陶,王明远虽然不敢说诗才敏捷,但至少也能写得工整像样。他结合岳麓山的雪景,写了一首七律,意境还算清雅,中规中矩。 《岳麓冬雪》 麓山寒彻玉尘轻,万卷楼前素色明。 松枝偶坠琼瑶碎,石径初掩履痕清。 围炉犹念边关冷,呵笔还思故园情。 且待东风融冻后,再看新绿映晴空。 最后是算学题。题目又是老熟人“鸡兔同笼”,但稍微变了点花样。 不仅问笼中鸡兔各几何,还加上了鸡每只值二十五文,兔每只值三十五文,问总共能卖得多少钱。 这题对不少埋头经史的学子来说,可能有点绕,需要先算出鸡兔数量,再分别算钱,最后加总。 王明远只看了一眼,心里瞬间就列出了两个方程式,几乎是眨眼功夫,答案就出来了。 他笔走龙蛇,飞快地写下计算过程和最终答案,轻松得就像做了道一加一等于二的题目。 两日的年考,终于在一片或疲惫、或解脱、或志忑的气氛中结束了。 交卷钟声敲响时,不少人长长吁了口气,像是打了一场大仗。 李昭从考场里出来,脸上竟然带着点如释重负的笑容,他一把拉住王明远的胳膊,声音都轻快了不少。 “明远兄!考完了!终于考完了!我感觉……我感觉我这次答得还行!尤其是那道算学题! 嘿嘿,多亏了你平时教我那些简便法子,我都没用算盘,愣是给算出来了!就是花的时间长了点……还有策论,我也尽量写得实在点,没光写那些假大空的论调……” 看着他这模样,王明远也笑了:“那就好,正常发挥便好。”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悬着心等放榜了。 放榜之后,书院便会正式放年假,该回家的回家,该留院的留院。 王明远望着岳麓山冬日的天空,心里默默算了算日子。离年关不远了,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第163章 放榜,升至甲班 两日时间,在岳麓书院众多学子的焦灼等待中,过得仿佛比两年还慢。 年考放榜的日子,终于到了。 这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书院正堂外那片平日里用来张贴告示的空地周围,就已经黑压压地聚满了人。空气里像是绷紧了一根看不见的弦,弥漫着浓重的期盼、紧张、甚至有点恐慌的气息,压得人有点喘不过气。 也不怪大家这么紧张,这年考的成绩,可不单单是排名先后、面子好看难看的问题。 它直接关系到接下来的分班。 因为此次班级调整人数众多,不再像之前月考每次仅一两人变动或是不变动,而是有大动作。 并且优等者还能获得书院发放的“膏火银”奖励,那可是真金白银的荣誉和奖励;而表现太差、屡教不改的,则可能被直接“劝退”,卷铺盖回家。 各班的前三甲分别是五十两、三十两和二十两“膏火银”奖励! 这笔钱,对于书院里那些家境优渥的学子来说,或许不算什么巨款,但代表的是一份沉甸甸的荣誉,是寒窗苦读得到认可的象征。 而对于少数家境清寒、全靠自身苦读和书院偶尔接济才能维持学业的学子而言,这笔钱更是雪中送炭,足以支撑他们未来一年在书院的基本用度,让他们能更安心地向学。 岳麓书院能成为天下闻名的四大书院之一,靠的不仅仅是严苛的淘汰和顶尖的师资,这种细致入微、激励与保障并存的人文关怀,同样功不可没。也正是这些细节,让无数从这里走出去的学子,无论日后身居何位,都对书院怀有一份深厚的感激与回馈之心。 此刻,王明远和李昭挤在外围,李昭比他年长几岁,个子高,踮着脚还能看到些,王明远则只能看到前面一片晃动的青色头巾。 这时候,他则无比怀念大哥王大牛陪他看榜的日子。 “怎么还不贴?急死人了!”李昭不停地小声嘀咕,搓着冻得发红的手。 终于,一位面容严肃、留着山羊胡的监院教谕,在两名仆役的陪同下,手持一卷厚厚的红纸,步履沉稳地走了过来。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学子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卷纸上。 教谕面无表情,快速指挥仆役将榜单自上而下,稳稳地贴在空白的照壁上。 “哗——” 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向前涌去! “让一让!让一让!” “哎呦!踩我脚了!” “看到了吗?甲班第一个是谁?” 嘈杂声、推搡声瞬间响起。 李昭拉着王明远使劲往前挤:“明远兄!快!咱们往前点!” 王明远被他拽着,好不容易挤到了相对靠前的位置,榜单是按分班后的班级和这次年考名次排列的,最先贴出的是最为瞩目的甲班名单。 目光从上往下快速扫过。 甲班名单不长,只有二十人。排在第一的,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赵崇文。王明远继续往下看,在甲班名单的中后段,他的目光猛地定格——第十四名:乙班,王明远。 甲班名单里出现了乙班学生的名字,这意味着……升班! 王明远心中先是一松,随即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 甲班!他真的升入甲班了!半年苦读,没有白费! 虽然名次不算顶尖,但能跻身岳麓书院同期最顶尖的二十人之中,已是对他极大的肯定。 他正想着,身旁的李昭突然发出一声极其压抑却又充满狂喜的低呼,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手指用力得几乎掐进他肉里。 “明远兄!明远兄!你看!你看乙班!我升入乙班了!而且我还是丙班第三升入的!是我!李昭!李宴之!是我啊!”李昭的声音抖得厉害,眼圈瞬间就红了,激动得语无伦次,“第三!丙班第三!我……我不用担心被劝退了!而且我还有二十两膏火银!二十两啊!” 王明远连忙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在乙班榜单看到了“李昭”的名字。他由衷地为李昭感到高兴,用力回握了一下李昭的胳膊:“宴之兄!恭喜!我就说你一定行!” “同喜同喜!明远兄你太厉害了!甲班!甲班啊!”李昭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方才的紧张焦虑一扫而空,只剩下巨大的狂喜和自豪。 两人互相道贺,心情都激动难平。 然而,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周围渐渐响起了几个低低的啜泣声和绝望的叹息。 王明远目光扫过榜单末尾,看到了那张单独张贴的、墨色沉重的“劝退名单”。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名字,却如同判决书,宣示着他们书院生涯的终结。 不远处,几个穿着丙班服饰的学子瘫坐在地上,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不住的哭声。旁边有人试图去拉他们,却被他们甩开。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有人低声议论,带着几分鄙夷。 “听说他俩是江南来的,家里颇有资财,来了书院就撒欢玩,课业屡次垫底,教谕训诫了好几次都不听……” “唉,也是可怜,这下怎么有脸回家……” 王明远看着那两人,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有些复杂。能考入岳麓书院的,谁当初不是一方俊才?只因松懈放纵,便落得如此下场,令人唏嘘。 李昭也看到了那两人,脸上的兴奋稍稍收敛,凑到王明远耳边低声道:“那是我之前丙班的同窗贾元庆、孙淼还有张旭,平时最爱呼朋引伴去府城吃喝玩乐,这次……真是撞枪口上了。” 榜单一出,众生百态。有的欢呼雀跃,有的黯然神伤,有的如释重负,有的面如死灰。 这时,那位监院教谕再次上前,朗声道:“榜上有名者,稍后至讲堂依序领取膏火银。各班一至三名,皆可获赏!” 人群又一阵骚动,获得膏火银的学子脸上更是添了光彩。 王明远和李昭相视一笑,再次朝着讲堂挤去。 领取膏火银的仪式简单却郑重。一位负责钱粮的教谕亲自发放,每叫到一个名字,那名学子便上前,恭敬行礼,然后从教谕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内用红布包裹的木盒。 教谕还会根据名次,说一两句勉励的话。 “甲班第十四,原乙班第一,王明远。” 王明远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学生在。” 教谕将一個明显大一些的木盒递给他,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升入甲班,实属不易。望戒骄戒躁,精益求精。” “学生谨记教诲!”王明远双手接过木盒,入手沉甸甸的,心里也踏实无比。 退到一旁,他悄悄掀开红布一角,里面是五锭崭新的、闪着银光的十两官银,码得整整齐齐。 五十两!这几乎相当于清水村一个中等农户好几年的收入了。 而且,他和狗娃两人,来湘江府半年都没花多少钱,此刻又多了五十两的收入,这怎么手里钱还越来越多呢? 花不完!根本花不完! 接着,李昭也领到了他的那份——两个十两的银锭。 他捧着那个小一号的木盒,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笑得见牙不见眼,反复摩挲着盒子,差点同手同脚地走回来。 “二十两……明远兄,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自己挣到这么多钱!”李昭声音都在发飘。 周围投来不少羡慕的目光。能拿到膏火银的,终究是少数。许多学子虽然也顺利留了下来,但看着那红布包裹的木盒,眼神里难免流露出羡慕。 王明远甚至还感受到几道复杂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有来自原乙班同窗的,也有来自甲班那些陌生面孔的。 羡慕、探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他知道,升入甲班,意味着更激烈的竞争和更高的期待。 第164章 休沐安排 放榜的喧嚣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平息。 有人欢天喜地地呼朋引伴,打算去府城庆祝;有人默默离去,背影萧索;也有人围着小圈子,讨论着接下来的假期安排。 王明远和李昭抱着各自的木盒,挤出人群,走到一处相对安静的廊下。 “总算……熬过来了!”李昭长舒一口气,靠着廊柱,又一次掀开盒盖一条缝,瞄了一眼里面那白花花、亮闪闪的银锭子,忍不住“嘿嘿”傻笑出声,声音都带着点飘:“嘿嘿嘿……二十两……实打实的二十两啊!明远兄,你瞅瞅,这成色!这分量!” 他像是看不够似的,摩挲着光滑的盒面,美滋滋地畅想:“等过年回家,我把这盒子往我娘面前这么一放!嘿!看她以后还骂不骂我整天鼓捣乐器不务正业!肯定得夸我有出息了!嘿嘿嘿!” 王明远看着他这副“小人得志”的财迷模样,忍不住也笑了,点头附和:“嗯,伯母见了,定然欢喜。” “对了,明远兄,”李昭凑近些,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年考也考完了,马上就该放年假了!你有什么打算?是留在书院温书,还是……?” 王明远闻言,眼神微微黯淡了一下:“我就打算留在书院了,这半年学的东西多,正好趁这假期,好好梳理消化一下。尤其是周老大人讲授的那些经义精髓,还需静下心来细细揣摩。” 李昭脸上立刻露出同情和不赞同的神色:“啊?留在书院过年?那多冷清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食堂估计都没几个人做饭!要不……要不你去我家过年吧?” 他越说越觉得这主意好,声音都拔高了些:“我家就在岳州府,坐船回去,快得很,一天就能到!我娘要是知道是你来了,肯定高兴坏了!她老听我念叨你帮我补习功课的事!而且我之前邀请了你好几次你也没同意,这次就去吧,怎么样?” 王明远心中温暖,却婉拒道:“多谢宴之兄好意。只是年终岁末,合家团圆,我一个外人前去叨扰,总是不便。留在书院也挺好,清静,适合读书。狗娃和李茂兄也在,我们还能互相做个伴。” 李昭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可见王明远神色认真,不像客套,知道他是真的打定了主意,只好把话咽了回去,有点遗憾地咂咂嘴:“那……行吧。反正我定了明日下午的船才走,你要是突然改了主意,随时跟我说!” “好。”王明远笑着点头。 王明远和李昭回到斋舍,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嘈杂。 李昭立刻原形毕露,恢复了原本的少年心性,抱着他那宝贝木盒,一个饿虎扑食就倒在了自己床铺上,来回打滚,嘴里嗷嗷叫: “发财了发财了!明远兄!二十两啊!我这辈子第一次靠自己赚这么多钱!我感觉这钱光拿回去放着是不是不太好?要不给我娘买根簪子?给我爹打两壶顶好的醉仙酿?还是……嘿嘿,” 他贼兮兮地笑了两声,“给我自己偷偷留点,去买支笛子?我在湘江府城里看好了一支,眼馋好久了,就是有些贵!” 王明远看着他这仍然兴奋得找不着北的样子,真是哭笑不得。 他自己则走到书箱旁,小心地打开锁,将那个更沉一些的木盒放进箱底,用几件旧衣服仔细盖好。 其实他现在并不缺钱花,来时家里给带了足够盘缠,这半年书院花销也不大,而且张文涛临走前还特意私下找过他,说湘江府城茯茶铺子那边额外给他留了一份干股,让他缺钱了就直接去铺子里找李茂支取,千万别省着苛待自己。 所以这五十两膏火银,他打算原封不动地留着。 刚放好银子,斋舍门就被人“咚咚咚”地敲响了,声音又急又响,带着股熟悉的欢实劲儿。 “三叔!三叔!开门呀!是我!”门外是狗娃的声音。 王明远刚把门拉开一条缝,狗娃就跟个泥鳅似的钻了进来,黑红的脸上冒着热气,眼睛瞪得溜圆,写满了兴奋和急切:“三叔!三叔!我都听说了!食肆那边都传遍了!说你考了乙班头名!升到甲班去了!真的假的?哎呀!还有还有!听说前三还有赏银?你是不是也有?” 他叽叽喳喳,一口气问了一大串,眼巴巴地望着王明远。 王明远笑着点点头:“嗯,升到甲班了,得了一点膏火银。” 李昭在一旁抢着补充,比划着:“可不是一点!狗娃,你三叔厉害着呢!乙班第一!赏了这个数!”他伸出一個巴掌,翻了一下,“五十两!整整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狗娃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瞬间瞪得比铜铃还大,嘴巴张着,半天没合拢。 好一会儿,他才猛地蹦起来,挥着拳头,比自己得了赏银还高兴:“嗷!五十两!三叔!你太厉害了!哈哈!爷奶要是知道了,嘴都得笑歪了!” 他激动地搓着手,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忽然想起什么,凑到王明远身边,一脸严肃地说:“三叔,这银子你可千万别用!日常你要用钱,你来找我!我都在食肆攒了三两多工钱了!这银子咱得好好留着,等以后回家,带给爷奶!爷奶肯定开心坏了!按我爷那性子,怕是得把这银子供到祖宗牌位前头去!天天烧香念叨!” 王明远被他这憨话逗得笑出了声,心里暖融融的:“傻小子,三叔有银子用,走的时候你爷奶给我带了不少呢。你的工钱自己留着,买点零嘴吃,或者等回去的时候,给家里每个人都挑件礼物。再不然,”他故意顿了顿,打趣道,“自己好好攒着,将来娶媳妇用,给新媳妇买礼物!” “三叔!”狗娃黝黑的脸膛唰地一下红透了,梗着脖子嚷嚷,“你说啥呢!我……我还小!”那窘迫的样子,惹得王明远和李昭又是一阵大笑。 李昭笑够了,又旧事重提,挤眉弄眼地撺掇狗娃:“狗娃,你劝劝你三叔呗!过年跟我回岳州府去我家!我家热闹!好吃的多!我娘做的粉蒸肉,那可是岳州府一绝!肥而不腻,入口即化!保准你吃了第一回想第二回!让你一次吃个够!怎么样?心动不?” 狗娃本来还红着脸,一听“粉蒸肉”、“吃个够本”,眼睛下意识地亮了亮,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脸上露出明显的向往。 他舔了舔嘴唇,似乎有点动摇,但犹豫了一下,还是用力摇了摇头,眼巴巴地望向王明远,声音小了些:“我……我都听三叔的。” 王明远看着狗娃那明明馋虫被勾起来、却还是努力克制着说听自己话的乖顺模样,心里又软又暖,笑着解释道:“宴之兄家过年定然也是宾客盈门,咱们贸然前去,岂不是给伯父伯母添乱? 再说,你忘了你李茂叔和季伯父了?他们俩家都在外地,过年定然是留在湘江府忙生意的忙生意,处理公务的处理公务。咱们要是都走了,就剩他俩在这边,岂不是更冷清?” 狗娃一听,猛地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对啊!我怎么把李茂叔和季伯父给忘了!三叔你说得对!咱不能走!他俩对咱们这么好,咱得留下来陪他们过年!热闹热闹!” 他那点对粉蒸肉的馋瞬间被义气盖了过去,胸脯一挺,顿时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对!我不走!我得好好琢磨琢磨,研究下过年弄点啥好菜,到时候咱也摆上一大桌,肯定不比别人家的差!嗯……” 他握了握拳头,很是认真地补充了一句,“我保证!再也不做炖豆角了!” 最后这句“再也不做炖豆角”,瞬间戳中了李昭的笑点,他想起张文涛当时的惨状,直接笑得瘫倒在床上,捶着床板嗷嗷叫。 王明远也是忍俊不禁,斋舍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笑声。 第165章 元沧澜,丁忧? 放榜后,休沐便已经开始了,眼看再过四五日就是除夕,能回家的学子早就收拾包袱走了个干净。 剩下些路远不便归家的,也大多结伴去了湘江府城里凑热闹,打算趁着年节下松快松快,犒劳一下自己苦读一年的辛苦。 人一少,连带着书院里的食肆都显得空落落的。掌勺的刘大叔乐得清闲,大手一挥,干脆匀了个靠角落的灶眼给狗娃,由得他自个儿折腾。 于是,狗娃便开始了他的“大厨”生涯。 每日里,他除了完成食肆那点有限的洒扫搬运活儿,其余心思全都扑在了那口小灶上。变着花样地研究吃食,恨不得把在刘大叔那儿偷师学来的、还有自己瞎琢磨出来的所有本事,全都一股脑儿做给他三叔尝尝,力求做出一桌“完美”而又“饱含新意”的年夜饭。 今儿个是煨得烂烂的黄豆焖猪蹄,明儿个是撒了厚厚香豆粉的烙饼,后儿个又不知从哪弄来条鲜鱼,熬了奶白奶白的鱼汤…… 王明远简直成了他的专属试菜员。 每每看到狗娃端着一碗热气腾腾、卖相……嗯,偶尔还行,但大多时候只能说“实在”的新菜式,眼巴巴地送到他面前,王明远就哭笑不得。 拒绝是肯定不能拒绝的,狗娃那一腔赤诚的心意,比啥都珍贵。 他只能硬着头皮,在狗娃亮得吓人的期待眼神注视下,把那些或咸了淡了、或火候过了、或搭配有点诡异的食物一口口吃下去,然后努力搜肠刮肚地找出点优点来夸。 “嗯!香!这猪蹄焖得入味!就是下次黄豆提前泡下会更好,有点硌牙!” “饼子烙得厚实,顶饿!就是稍微有点硬……嗯,中间稍微有点生!” “鱼汤……鲜!就是下次刺可以捞得再干净点,还有就是不要和梨一起炖就更好了……” 王明远一边吃着有时候味道一言难尽的“爱心餐”,一边心里暗叹:这傻小子,真是实心眼儿到让人心疼,就是不要再研究什么创新菜就行…… 这日傍晚,天色暗得早,凛冽的北风刮过空荡荡的院落,发出呜呜的声响。 狗娃终于在王明远的强烈要求下,停止了研究“王氏狗娃创新菜”,开始回归了正途。 这会正端来一个大陶罐,兴冲冲地放在桌上,揭开盖子——热气“呼”地一下冒出来,带着一股熟悉的面片和臊子混合的香气。 “三叔!快尝尝!今儿我做的烩面片!我照着奶以前的做法,又加了点刘大叔教的诀窍,多炖了会儿,汤更浓了!你看这面片,扯得薄厚匀称吧?”狗娃献宝似的递过筷子,眼睛亮晶晶地等着评价。 王明远凑近一看,罐子里稠乎乎的一大锅,面片确实比上次规整了些,混着炒香的肉臊子和零星菜叶,油花点点,看着倒是挺诱人。他接过筷子,吹了吹热气,夹起一筷子送入口中。 面片还算筋道,汤味浓厚,咸淡也适中。 “唔,不错!”王明远点点头,这次是真心实意地夸了一句,“比上次有进步,汤头确实更香了。” 正准备开吃,斋舍门外忽然传来了几下轻微的叩门声。 “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傍晚显得格外清晰。 王明远和狗娃动作都是一顿,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诧异。 这会子,熟悉的同窗像李昭,早就回家去了;李茂兄这会儿肯定在铺子里忙年终的账目;季师兄衙门里年底事多,更是不可能这个点过来。 会是谁呢? “我去开门!”狗娃放下碗,一抹嘴,灵活地跳起来,三两步跑到门边,“吱呀”一声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 身形高瘦,穿着一件略显单薄的青色冬袍,外面似乎罩了件半旧的深色棉褂子,在这寒风里站着,显得有些清寂。 廊下光线昏暗,看不清具体面容,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轮廓。 狗娃不认识这人,愣了一下,挠挠头:“你找谁?” 王明远也放下筷子站起身,朝门口望去。 待那人微微侧身,廊下灯笼微弱的光线掠过他的脸庞时,王明远也是一愣,认了出来这人——竟是元沧澜! 他怎么会来?王明远心里诧异极了。 他与元沧澜虽同出自长安府,在书院里也打过几次照面,但从未有过交集。平日里他独来独往,神情总是淡淡的,带着一种疏离感,几乎从不与人主动交往。 他压下疑惑,上前一步,拱手道:“敢问可是元沧澜兄?不知冒夜前来,寻我有何事?”语气带着适当的客气和询问。 元沧澜似乎也没料到开门的是狗娃,目光在王明远和狗娃之间扫了一下,最后落在王明远身上。 听到王明远一口叫出他的名字,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极快地掠过一丝讶异。 “王兄认识我?”他声音不高,带着点天然的疏离感,但并无倨傲之意。 王明远点点头,语气诚恳:“年初在长安府时,曾有幸远远见过沧澜兄的风采。兄台那篇《大雁塔序》,文采斐然,气势磅礴,至今记忆深刻。”他这话倒不是恭维,元沧澜当年在长安府学子中风头极盛,是有真才实学的。 听到《大雁塔序》四个字,元沧澜的眼神几不可查地暗了一下,嘴角牵起一丝极淡、却透着苦涩的弧度,声音更低沉了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顿了顿,似乎调整了一下情绪,才说明来意:“明远兄,冒昧打扰了。我……”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措辞,“我本有些算学上的疑难,想来请教王兄。方才路过,见斋舍亮着灯,便贸然前来叩门。没想到……二位正在用饭,实在唐突。”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屋内桌上那还冒着热气的陶罐和碗筷,脸上露出一丝歉然:“是我来得不巧。你们继续用餐便是,我稍后再来请教。”说着,竟真的后退半步,准备转身离开。 “沧澜兄且慢!”王明远连忙叫住他。 他看元沧澜这架势,不像是随口客套,是真的打算走。深更半夜,天寒地冻的,人家特意来请教问题,哪能让人吃闭门羹? 更何况,他对这位同为长安才子的元沧澜,本就存着几分同乡之谊和好奇。 他笑着邀请道:“沧澜兄若不嫌弃,何不一起用些?粗茶淡饭,不成敬意。你我也是长安同乡,今日正好,我这侄儿刚做了些老家的烩面片,味道尚可,沧澜兄也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听到“烩面片”三个字,元沧澜刚要迈出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他缓缓转回身,目光再次落向那粗陶罐里浓稠的汤汁和翻滚的面片,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是怀念,又似是挣扎。 等了几息,就在王明远以为他还是要拒绝时,却听到他声音低沉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艰涩:“王兄盛情,沧澜心领。只是……只是我如今尚在丁忧之期,不知……王兄是否介意?” 丁忧?! 王明远心头猛地一震,瞬间恍然大悟! 怪不得!怪不得他滞留书院未曾赴京!怪不得他面容憔悴、神色沉郁!怪不得他终日独来独往,拒人于千里之外! 原来家中竟有如此大变! 按礼制,官员遇父母丧,需离职归家守制二十七个月,谓之丁忧。学子虽非官员,但遇此大丧,也需恪守礼制,辍学返乡,闭门谢客,素服斋戒,停止一切娱乐饮宴活动。 难怪他本该在今年赴京参加会试,却仍滞留书院。想必是家中突生变故,不得不中断学业,在此守制。 可……为何不在长安家中守制,反而来了这千里之外的湘江府?而且还在书院里继续学业?甚至文章还出现在了上次的大儒会讲上?这于礼制似乎…… 一连串的疑问瞬间涌上王明远心头,但他深知此事敏感,绝不可贸然探问。 王明远迅速敛去脸上的讶色,语气变得更加温和,带着十足的诚恳:“元兄说的哪里话。你我皆是同窗,切磋学问,偶遇便饭,既非设宴畅饮,亦非嬉戏游乐,不过是寻常一餐,填饱肚子罢了。礼法不外乎人情,何来介意之说?快请进来吧,外面风寒。” 说着,他侧身让开通道,做出邀请的姿态。 元沧澜站在原地,看着王明远清澈坦荡的眼神,又看了看那罐热气腾腾、散发着熟悉面香的食物,紧绷的肩膀终于微微松弛下来。他沉默地点点头,低声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 他抬步迈过门槛,动作似乎比方才轻快了一丝。 第166章 赠礼 狗娃机灵,早已手脚麻利地又取来一副碗筷,整齐地摆放在桌边,又盛了满满一大碗烩面片,热气腾腾着推到元沧澜面前。 “元……沧澜叔,您尝尝,趁热吃。”狗娃小声说道,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恭敬。 他虽然不太明白“丁忧”具体是啥,但也感觉气氛有点不一样,不敢像平时那样咋咋呼呼。 元沧澜低声道了句“多谢”,略带疑惑的看了眼狗娃,接过碗筷。 他吃得很慢,动作斯文,却一口接一口,仿佛吃的不是面片,而是什么需要细细品味的珍馐。 王明远和狗娃也各自吃着,斋舍里一时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咀嚼声,温暖的食物下肚,驱散了身上的寒意,气氛也渐渐不再那么凝滞。 王明远吃了小半碗,抬起头,正准备找些话缓和下气氛,却猛地发现对面的元沧澜有些不对劲。 只见他低着头,拿着筷子的手停顿在半空,肩膀微微颤抖。 昏黄的烛光下,能清晰地看到,一滴晶莹的水珠倏地落下,“啪”地一声,砸进他碗里的面汤中,溅起一个小小的涟漪。 王明远心里一紧,连忙放下筷子,关切地问道:“沧澜兄?可是……这面片不合胃口?还是太烫了?” 元沧闻声猛地抬起头来。 王明远这才看清,他眼眶通红,眼底氤氲氤氲着一层明显的水光,只是强忍着才没有让泪水决堤。 他迅速眨了几下眼睛,偏过头去,用袖子极快地按了按眼角,再转回头时,脸上已努力恢复平静,只是那鼻音却遮掩不住。 “不……不是。”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哽咽,“面片很好,很……很合胃口。只是……这味道,让我想起……想起我娘亲的手艺了。我……我只是有些想她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悲痛和思念。 王明远和狗娃顿时都沉默了。 王明远心里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丧亲之痛,尤其是失去母亲,任何言语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能将桌上的咸菜碟子往元沧澜那边推了推,低声道:“既是合口味,便多吃些吧。吃饱了,身上暖和,心里……也能好受点。” 元沧澜点点头,不再说话,重新拿起筷子,默默地、一口一口地继续吃着那碗面。只是这一次,他吃得更加缓慢,每一次咀嚼,都仿佛带着沉甸甸的回忆。 一顿饭,就在这种安静而沉重的气氛中吃完了。 狗娃手脚利落地收拾了碗筷,又给两人各沏了杯热茶。 元沧澜捧着粗瓷茶杯,两人又简单聊了会,说了下他算学上的疑问之处,然后定下了明日请教的时间。 一时无话,元沧澜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看向王明远,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明远兄,”他开口,声音比刚才平稳了些,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今日,多谢你的饭食。也……多谢你不介意我的情况。” 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继续说道:“今日叨扰了。日后……日后王兄若是不嫌弃,可以唤我……阿宝,或者元宝。” 说到这两个字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微弱的、近乎脆弱的光彩,但那光彩迅速又被深沉的哀恸所淹没。 他微微偏过头,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厌弃和疲惫:“沧澜这个名字……是族中长辈所起,我……我不喜欢。” 阿宝?元宝? 王明远微微一怔,这名字……与他如今这副清冷孤高的才子形象,实在是大相径庭。 但这般的小名,却又透着一股孩童般的稚气和……被珍视的意味。 这想必,是他母亲才会唤的乳名吧? 王明远没有多问,只是郑重地点点头:“好,我记下了,元宝兄。” 听到这声久违的、带着一丝陌生却又莫名熟悉的称呼,元沧澜的身体几不可查地轻轻一颤。 他猛地站起身,像是怕自己再停留下去会失控一般,匆匆拱手:“今日多谢,告辞了。” 说完,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快步离开了斋舍,身影迅速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之中。 王明远送到门口,看着他那略显仓惶孤寂的背影消失在寒冷的夜幕里,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甸甸的。 寒风从门外灌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摇曳不定。 狗娃凑过来,小声问:“三叔,这位元大叔……他没事吧?看着怪难受的。” 王明远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没事。他只是……想家了。” 而且,想的可能是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家了,和一个再也见不到的人。 这句话,王明远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地看着门外漆黑的夜。 次日午后,元沧澜果然按照昨晚的约定准时到来。 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比昨日清明了许多,也收敛了那些外溢的情绪,恢复了那种惯有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 两人就在王明远的书案前坐下,王明远将准备好的几张纸递过去,上面是他整理的一些基础算学思路和例题,针对元沧澜昨日提出的疑难之处。 元沧澜看得极为认真,遇到不解之处便低声询问,王明远则耐心讲解,偶尔在草稿纸上写下演算过程。一个教得用心,一个学得专注,时间过得飞快。 休息间隙,两人聊起书院课业,自然谈及了本经选择。当元沧澜得知王明远选择的也是《春秋》时,淡漠的眼中露出了明显的讶异。 “《春秋》微言大义,非心思缜密、善于推演者不能深究。明远兄选此经,可见心志。”他评价道,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同道中人的认可。 他沉吟片刻,忽然站起身:“明远兄稍坐,我去取个东西。” 不多时,他返回斋舍,手中多了一本厚厚的手抄册子,册子的封皮是普通的蓝靛染布,边缘已有些磨损,可见时常被翻阅。 他将册子递给王明远,神色平静,仿佛只是递过一本普通的笔记:“这是我整理《春秋》及三传注疏时,随手抄录的一些疑难句子考证和各家释义比对。里面旁征博引,或许……能省去明远兄一些翻检查证之功。若有不妥之处,还望指正。” 王明远接过那本册子,入手沉甸甸的,怕是有不下数百页。他随手翻开一页,只见纸页上是极其工整清秀的馆阁体小楷,字字清晰,条理分明。 不仅抄录了经文原句,更是将《左传》、《公羊传》、《谷梁传》的相关阐释乃至各位大儒的注疏要点都一一罗列,并在旁边以更小的字迹标注了出处、比对异同,甚至还有他自己的一些见解疑问。 这哪里是“随手抄录”,这分明是心血凝聚,价值无量!不知耗费了多少个日夜灯下的苦功! 王明远顿时觉得这册子烫手起来,连忙合上,想要递回去:“元宝兄,这……这太珍贵了!使不得!你自己学问也要紧,更何况……” 他想到对方还在丁忧期,或许更需要这些心血之作以慰藉或精进。 元沧澜却轻轻抬手,挡住了王明远递还的动作。 他的嘴角极淡地向上弯了一下,勾勒出一个近乎苦涩的弧度:“明远兄不必推辞。不过是些笨功夫的抄录罢了,我近来……为了静心,也已反复誊抄了好几遍,这份是早先的副本,于我并无大用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却更让人心头发酸:“你放心收着吧。如今……我最不缺的,便是时间了。” 王明远伸出的手顿在了半空。他看着元沧澜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那句“最不缺的便是时间”背后所隐藏的巨大悲痛和空虚,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他不再推辞,将那份沉甸甸的心意紧紧握在手中,神色郑重地看向元沧澜,诚恳道:“既然如此,明远便愧受了。多谢元宝兄!此物于我,胜过千金!” 元沧澜见他收下,似是了却一桩心事,神色稍霁,微微颔首:“能于明远兄有益便好。日后算学之上,还要多多劳烦你了。” “定当竭尽所能。”王明远郑重承诺。 两人不再多言,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算学之上。 第167章 除夕 眼瞅着腊月二十八、二十九过去,除夕眨眼就到了跟前。 湘江府城里,过年的热闹劲儿早已透了上来。街面两旁铺子门口,大红灯笼一溜挂起,衬着灰墙青瓦,格外显眼。采买年货的人流摩肩接踵,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比平日响亮了不知多少,空气里都仿佛飘着一股子油香、糖香混合的过年时候才有的味道。 李茂守在“长安茯茶”铺子里,直到这除夕下午,才送走了最后一位拎着茶礼、匆匆离去的熟客。 他抬手捶了捶后腰,长长舒出一口气,脸上却带着忙碌后的踏实笑意。伙计也已经走了,这会他亲自上门板,落锁,看着那块鎏金招牌,心里头盘算这年底一月的进项,竟比先前两三月加起来还多些。 都是托了明远兄那首曲子的福,他揣好钥匙,转身便往书院方向赶,脚步轻快。 早说好了,今年这年,要同明远兄、狗娃,还有季大人一块过。 季景行季师兄那边,年底这几日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府衙里各项年终考评、文书归档、同僚之间的节礼往来、上官那里的走动……一桩桩一件件,都得打点周全。他胖乎乎的脸上惯常带着的笑,这几日都透出几分疲惫来,但眼神依旧活络。 好不容易将最后一波必要的人情应酬打发走,他立刻换下那身略显板正的官服,套了件家常的深色棉袍,吩咐管家备了车,也直奔岳麓山而去。 官场上的热闹是虚的,他心里头念着的,还是和师弟、还有憨实的狗娃吃顿实实在在的团圆饭。 原本他是准备请师弟和狗娃他们来他的宅子或是出去找家酒楼好好吃顿年夜饭,但是狗娃执意要自己做,而且言明他已经准备了许久了,想到狗娃的好意,他也是嘴角有了几分笑意,不知道这臭小子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书院里头,却比城里冷清得多,斋舍区空了大半,只零星几间还亮着灯。寒风卷过空荡荡的院落,吹得廊下的灯笼轻轻晃荡。 唯有靠近食肆的那边,此刻正透出暖黄的光,烟气缭绕,人影晃动,忙活得热火朝天。 主角自然是狗娃。 他前一日就兴冲冲地下山采买了一大堆食材回来,鸡鸭鱼肉、时蔬干货,将橱柜塞得满满当当。 王明远特意叮嘱了他,今年这顿年夜饭,不光他们四人吃,还要给书院里几位熟识的、同样回不去家的长安籍同窗送一些去。 “咱自家吃,你琢磨点新花样也就算了,送人的礼,可得是地道的家乡味,稳当些才好。”王明远当时是这么说的。 狗娃虽然对自己那些“创新菜”信心满满,但一听是送给别人,尤其还是那些学问好的师兄们,立刻就把那点跃跃欲试的心思压了回去,拍着胸脯保证:“三叔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于是,从除夕一大早开始,狗娃就扎进了食肆后厨那个属于他的灶眼旁,再没挪过窝。 发面、调馅、剁肉、宰鱼……他忙得团团转,却也有条不紊。额头上冒了汗,随手用袖子一擦,脸上蹭了面粉,也浑不在意,只埋头和手里的面团、锅里的菜肴较劲。 王明远这次没让狗娃一个人忙活,一早也跑来在一旁帮着打下手,洗菜、剥蒜、看火。 看着狗娃熟练地操持着各种食材,那双平日里力气惊人的大手,此刻摆弄起锅碗瓢盆来,竟也透着一股子灵巧和专注,他心里不由感慨,这小子,或许真该吃厨师这碗饭。 等到李茂和季景行前后脚赶到时,小小的食肆里已经弥漫开一股浓郁复杂的香气。那是混合了炸物焦香、炖肉醇香、面点甜香的年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勾得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嚯!这么香!”李茂一进门就抽着鼻子赞叹,脸上旅途的疲惫瞬间扫空,“狗娃,你这手艺真是越来越地道了!” 季景行也笑眯了眼,搓着手道:“看来我俩来得正是时候!可有需要搭把手的?” 狗娃从灶台边抬起汗涔涔的脸,嘿嘿一笑:“李茂叔,季伯父,你们来得正好!快里面坐,喝口热水暖暖!这儿马上就好,不用你们动手!”话虽这么说,眼里却满是得意。 王明远笑着招呼两人坐下,倒了热茶给他们暖手。 李茂和季景行哪真坐得住,喝了口茶,便挽起袖子加入了“战场”。 李茂手脚麻利地帮着把狗娃炸好的丸子、馓子、糖糕捡到大盘子里。 季景行则细心地开始摆放碗筷,将狗娃陆续出锅的菜肴一一端上方桌,他也好久没有感受过这种热闹的过年气息了。他虽说现在过得还可以,但其实入仕前家境比之王明远现在也没好多少。入仕后多年兢兢业业,小心谨慎,才有如此成就,但这些年也难有如此放松的时候。 四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忙碌却有序,偶尔说笑几句,呵出的白气与锅灶的热气混在一起,显得格外温馨。 这种久违的,齐心协力准备年夜饭的热闹劲儿,让这几个离家在外的游子,心里都暖融融的。 终于,所有的菜都齐活了。 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油光红亮的红烧肉,整条煎得金黄然后烧入味儿的红烧鱼,寓意年年有余,喷香诱人的炒鸡,扎实暖胃的西北大烩菜,清爽解腻的大年菜,酥脆的炸丸子、馓子,甜糯的糖糕、油饼,蒸得软糯香甜的八宝甜饭,胖乎乎冒着热气的菜包子、肉包子、糖包子、大馒头,还有一大盆酸甜可口、酒香淡淡的醪糟…… 而最中间,压轴登场的,则是一大盆深褐色、油光锃亮、香气最为霸道的王氏卤肉! 这是狗娃严格按照家里方子,一丝不苟做出来的,那浓烈的香料和肉香混合在一起,瞬间就把其他菜的味道都压了下去,成了当之无愧的主角。 “齐活了!”狗娃用围裙擦着手,脸上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看着这一大桌杰作,成就感满满。 王明远拍拍他的肩:“辛苦了,狗娃。” “不辛苦!三叔你们吃得高兴就行!”狗娃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接着,便是给留在书院的相熟同窗分别送一些过去。 王明远和李茂各端了几个大盘子,里面分装好了几样硬菜和面点,给几位相熟的长安同窗和其他外地同窗送去。 收到这份意外年礼的同窗,无不又惊又喜。 尤其是那几位家境普通的长安同窗,看着盘中地道的家乡吃食,闻着那香气扑鼻的卤肉香气,眼眶当时就红了,连声道谢,声音都有些哽咽。 “明远兄,这……这真是太……太感谢了!没想到在这湘江府,还能吃到这口……真是……”一位姓陈的学子端着盘子,激动得语无伦次。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陈兄莫要客气。过年嘛,图个热闹喜庆。”王明远笑着拱手。 “王兄你这侄子这手艺,绝了!这大年菜,跟我娘做的简直一模一样!”另一位学子已经迫不及待尝了一口菜,竖着大拇指,对着狗娃连连夸赞。 狗娃跟在一旁,听着这些赞扬,心里比喝了蜜还甜,黑红的脸上光彩照人,方才的劳累一扫而空,只觉得浑身是劲,恨不得立马回去再炒上一大锅。 快速送完礼回到斋舍,属于四人的自家年夜饭终于开场。 四人围桌坐下,桌上菜肴热气腾腾,窗外天色已彻底暗下,远处湘江府城的方向,隐约传来零星的爆竹声响,更衬得书院里愈发安静,却也显得这小方桌的团圆格外珍贵。 季景行作为在场最年长者,率先举起杯,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笑意:“来,别的客气话不多说了!今年能和大家一起过年,我心里真是高兴!往年这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回住处,随便对付两口饭菜,哪有这般热闹!多谢师弟,多谢狗娃,还有李茂老弟!来,祝咱们新的一年,万事顺遂!” “祝季师兄官运亨通!”王明远和李茂笑着举杯。 “祝季伯父心想事成!”狗娃也赶紧端起自己的杯子。 四人碰了一下,各自饮了一口,薄酒下肚,暖意更浓。 动筷吃了几口菜,尤其是那王氏卤肉入口,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卤香十足,吃得几人连连点头,赞不绝口。 气氛渐渐热络起来。李茂说起铺子里的趣事,季景行也聊了些官场无伤大雅的小八卦,王明远则分享了些书院读书的趣事,狗娃埋头苦干,时不时插一句哪道菜是怎么做的。 吃到一半,狗娃忽然放下筷子,眨巴着眼睛,看看王明远,又看看李茂和季景行,很认真地说:“三叔,季伯父,李茂叔,咱们……咱们像在家里清水村一样,许个愿吧?我们家每年吃年夜饭的时候,都要许愿的!” 王明远闻言笑了笑,想起家里的习俗,点点头:“好。” 李茂和季景行也觉得新鲜,笑着附和:“行啊,这主意好!狗娃,你先来!” 狗娃立刻坐直了身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大声道:“我许愿!我明年要当个真正的、厉害的大厨!要比食肆的刘大叔还厉害!让所有人都夸我做的菜好吃!还有……” 他偷偷睁开一只眼,瞄了王明远一下,小声补充,“……我希望我研究的新菜式,大家也都喜欢,尤其是三叔……” “噗——”李茂一个没忍住,刚喝进嘴的茶差点喷出来,赶紧捂住嘴,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季景行也是忍俊不禁,嘴角弯弯。 王明远则一脸无奈,想起之前被狗娃那些“创意菜”支配的恐惧,虽然每次狗娃都自己先试吃过确保“无毒”,但那味道着实令人记忆深刻。 王明远赶紧轻咳一声,转移话题:“该我了。我希望新的一年,家里人都平平安安,无病无灾。也希望二哥在边关,一切安好。” “哎呀!”狗娃一听,猛地拍了下自己脑袋,懊恼道,“我把这个忘了!我本来第一个愿望也是这个的!都怪李茂叔,刚才非让我先许,把我思路打断了!” 他这憨直的样子,又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李茂边笑边说:“好好好,怪我怪我!我的愿望啊,简单,就希望咱们这茯茶铺子生意越来越红火,多赚些银子!” 季景行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笑眯眯道:“那我便祈愿……明年考评得个‘优等’,若能再往上挪一挪位置,那就更好喽!” 四个愿望,简单,朴实,却都透着对未来的真切期盼和美好向往。 小小的斋舍里,充满了温馨和欢笑。 第168章 共盼平安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长安府永乐镇,清水村。 王家小院里,同样是灯火通明,饭菜飘香。 堂屋正中的大桌子上,碗碟堆得冒尖,比湘江府那边只多不少。正中间,同样摆着一大盆油光深红的王氏卤肉,这是赵氏和刘氏婆媳俩联手做的,是王家年饭雷打不动的主角。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王金宝、赵氏、王大牛、刘氏、虎妞、钱彩凤、猪妞,还有已经能在炕上爬的飞快、咿咿呀呀学说话的小猪娃王定安。 虽然人不如往年齐整,缺了远在湘江府的王明远和狗娃,更缺了远在边关的王二牛,但该有的年节礼数一样不少,饭菜更是做得格外丰盛,仿佛这样做,就能把那份缺失的团圆和福气,通过丰盛的食物弥补回来一些。 虎妞扒拉着碗里的肉,忽然抬起头,声音清脆地说:“爹,娘,大哥,嫂子咱们也许愿吧!像往年一样!我的愿望是希望二哥在边关平平安安,希望三叔和狗娃在湘江府也平平安安!” 赵氏闻言,眼圈立刻有点红,连忙低下头,假装给猪妞夹菜。 王金宝重重吸了口旱烟,点点头,声音有点哑:“许,都许!咱家虎妞这愿望好!” 王大牛放下酒杯,沉声道:“我也盼着他们都平安。” 钱彩凤搂了搂怀里的小猪娃,轻声道:“平安是福。” 就连懵懵懂懂的小猪娃,似乎也感受到气氛,挥舞着抓在手里的小勺子,奶声奶气地跟着学舌:“平……安……” 稚嫩的童音冲淡了离愁,一家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里,藏着深深的牵挂和期盼。 —————— 而此刻,远在西北边关,定国公程镇疆的中军大帐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帐外寒风呼啸,卷着雪沫子拍打在帐篷上,噗-噗作响。帐内燃着熊熊的炭盆,却依旧驱不散那股子渗入骨髓的寒意。 程老公爷穿着一身旧棉袄,外头随意罩了件皮坎肩,正瞪着眼睛,瞅着眼前一大盆黑乎乎、卖相实在不怎么样的卤肉,又夹起一筷子塞进嘴里,嚼了两下,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呸呸!”他嫌弃地吐掉嘴里嚼不烂的肉筋,对着帐门口那个铁塔般的身影骂道,“憨蛋!你小子到底会不会做你家那卤肉?这他娘的是同一个东西?老子年夜饭就想吃个你们老王家的卤肉,费老鼻子劲才让人弄来的这些香料,全让你糟蹋了!嚼都嚼不动,味儿也不对!” 守在帐门口的王二牛转过身,挠了挠后脑勺,一脸憨厚地辩解:“国公爷,步骤没错啊?我看着我娘和大嫂就是这么做的。许是……许是这边关的猪,它长得跟我老家的猪不一样?肉柴?” “放你娘的屁!”程老公爷眼睛一瞪,“猪还能长出两个味儿来?我看就是你小子手艺潮!火候没到位!香料比例也没放对!” 王二牛梗着脖子:“我觉得味儿差不多,是您舌头出问题了。平时火头营的老张头给您煮的面,您都嫌淡,非得再加一勺盐,我看您就是口重!” “嘿!你个憨蛋!还敢顶嘴了!”程老公爷走过来作势踹王二牛,王二牛下意识缩了下脖子,却没躲。 老公爷到底没真踹,只是虚张声势地骂了一句,又坐了回去,没好气地指着那盆卤肉,“滚滚滚,看着就来气!赶紧去,让人给老子下碗面来!多放你上次做的那个肉臊子!这肉……留着明儿个喂狗看它们吃不吃!” 王二牛“哦”了一声,也不恼,麻利地转身去火头营安排人下面条。 这大半年来,这般场景几乎隔三差五就要上演一回,他早习惯了。 老公爷嘴上骂得凶,实则并没真为难过他。他知道,老头就是心里憋闷,又或是……想家人了?虽然他从不承认。 很快,一大海碗堆满了肉臊子的面端了上来,看着就暖和。旁边小几上,那盆备受嫌弃的卤肉也没真扔。 “你也来过来吃吧,我一个人吃着没劲”,国公招呼王二牛上前一起。 两人就这么就着面条,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卤肉,老公爷吃得鼻尖冒汗,呼哧带响。王二牛则闷头扒拉面条,偶尔啃一口自己卤的肉,觉得味道虽比不上家里,但也还将就。 吃着吃着,王二牛忽然抬起头,瓮声瓮气地说:“国公爷,我们家过年,吃完年夜饭,都要许个愿。听说可灵了,您……您也许一个呗?” 程老公爷嗤笑一声,抹了把嘴上的油:“老子从来不信那套虚头巴脑的玩意儿!也就骗骗你这憨蛋!” 王二牛也不争辩,只是低头继续吃面。 帐内安静了一会儿,只有吸溜面条和咀嚼的声音。 忽然,程老公爷像是随口问起,声音含混不清:“……那你小子,许的啥愿?” 王二牛停下筷子,抬起头,目光望向帐外呼啸的寒风,黝黑的脸上神情认真:“我希望家里人都平平安安,希望三郎和狗娃在南方好好的,也希望……”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希望您老人家,也身体康健,平平安安的。” 程老公爷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低下头,猛扒拉了两口面条,含糊地骂了一句:“……憨蛋玩意儿。” 没人看见,老人低垂的眼眸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复杂的神色,有追忆,有痛楚,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慰藉。 他心里的那个愿望,早已随着三个儿子的战死,永远埋在了心底最深处,再也无法说出口。 如今,听着这憨小子朴实无比的祝愿,胸口那块堵了多年的巨石,仿佛被这碗热腾腾的面条和这句傻话,稍稍焐化了一角。 王二牛三两口吃完面,起身走到帐门口,掀开厚重的帘子一角,望着外面漆黑如墨、寒风凛冽的边关夜色,以及远处巡逻兵士手中摇曳的火把光点,眉头微微皱起。 边关这两年的形势,看似稳固,但身为国公爷的亲兵他能感觉到,暗地里的潮水却在涌动。 一些将士的心思,似乎并不像表面那么齐整。他们或许都在等,等眼前这位看似骂骂咧咧、实则如同定海神针般的老国公……倒下。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低声自语:“老头儿,你可得多撑些年头啊……这边关,这大雍的百姓,可真离不开你。” 寒风卷着他的低语,瞬间吹散在无边的暗夜里。 三地遥隔,一顿年夜饭,几种滋味,却是一样的牵挂,一样的祈愿——平安。 第169章 元沧澜的往事(上) 除夕夜的团圆饭吃得热闹又暖心,送走了同样也是心满意足的师兄和李茂,两人便回到了书院。 狗娃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打了个饱嗝,眼睛却还亮晶晶的:“三叔,咱出去走走吧?吃得太撑了,消消食!顺便去山上看看,听说从高处看湘江府除夕夜的灯火,可好看了!” 王明远也觉着还有些撑,便点了点头:“好,就去走走。穿厚实些,山上风大。” 两人披上厚厚的棉袄,裹得严严实实,提着盏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斋舍,沿着熟悉的山道慢慢往上爬,一边爬一边聊着家中的趣事。 越往上走,视野越发开阔。 回头望去,山下的湘江府城仿佛一个巨大的、缀满了繁星的光池,无数灯火汇聚成一片朦胧而温暖的光海,与漆黑的天幕交相辉映。 隐约还能听到极远处传来的、零零星星的爆竹声响,更衬得这山间的夜静谧而深邃。 “真好看啊!”狗娃看得呆了,张大嘴巴,呵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王明远也驻足凝望,心中感慨。千里之外,家乡的亲人,此刻是否也正围炉夜话,望着同样的星空?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乐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那声音呜呜咽咽,低沉萧索,带着一股化不开的悲凉,在这万家灯火的喜庆除夕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刺心。 王明远微微蹙眉,侧耳细听。是箫声?还是埙声?他辨不分明,只觉得那乐声如泣如诉,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孤寂和哀伤,听得人心头莫名发紧。 “三叔,你听……啥声音?咋听着这么难受呢?不会有鬼在叫吧?”狗娃也听到了,缩了缩脖子,小声问。 乐声传来的方向,似乎就在前方不远处的那个观景凉亭,王明远示意狗娃放轻脚步,两人借着月光和灯笼的光,慢慢靠近。 只见凉亭的飞檐翘角下,一个清瘦的身影背对着他们,倚靠在冰凉的亭柱上,微微仰头望着山下的灯火,手中似乎持着一件管状乐器,那悲凉的乐声正是由此而来。 寒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袂,那背影在清冷月光和远处暖光映照下,显得无比孤寂,仿佛与周遭所有的热闹欢庆都隔绝开来。 是他?元沧澜? 王明远心中了然。除了他,这书院除夕之夜还有谁会有如此心境? 他正犹豫着是否要悄然离去,免得打扰对方,那乐声却恰在此时,戛然而止。 亭中之人也发现了他们,清冷的声音随即传来,打破了夜的寂静:“前方可是明远兄和狗娃?你们也是来山上看景的么?若不嫌弃,可来亭中一观,此处视野极好。” 果然是元沧澜。 王明远见已被发现,便不再准备退去,便领着狗娃走上前去,拱手道:“元宝兄,除夕安康。我二人吃的有些饱,出来走走消食,顺便看看湘江府的夜景,没想到在此偶遇。” 灯笼里的火光靠近,能看到元沧澜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淡漠样子,但眼底深处那抹未来得及完全掩去的哀戚,在月光下无所遁形。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支深褐色的竹箫。 他微微颔首,算是回礼,目光也投向山下:“是啊,除夕安康。此处是观景最佳所在,我幼时……常来。” 王明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湘江府城的夜景果然尽收眼底,比方才路上所见更为壮观。 但他此刻心思却不在景上,看着元沧澜这副模样,想起他那日的赠书和那句“最不缺的便是时间”,心中不忍,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劝慰道:“元宝兄……除夕守岁,本该是团圆喜庆之时,你方才那箫声……甚是悲切,可是又在思念故人?还需……放宽心些才是。” 元沧澜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望着那片璀璨的灯火,眼神有些飘忽,仿佛透过眼前的景象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良久,他才轻轻开口,声音低沉得几乎要散在风里:“是啊,思念故人……明远兄,你可知,我小时候,娘亲来书院探望外公和舅舅时,最喜欢带着我,就站在这亭子里,指着山下那一片灯火告诉我,那每一盏亮着的灯后面,都是一个家,都有等着亲人归来的温暖。”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和颤抖。 王明远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我娘她……总是希望我开心,希望我什么都好。她临走前……还拉着我的手说,让我别为她伤心,说她……不值得。”元沧澜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带着锥心的痛楚。 他忽然转过头,看向王明远,月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神里有一种压抑到极致后反而呈现出的奇异平静:“明远兄,你……想听个故事吗?一个很老套,甚至有些……可笑的故事。你是不是也一直好奇,为何我会留在书院丁忧,而非归家?” 王明远迎上他那近乎祈求的目光,郑重地点点头:“元宝兄若愿说,明远愿闻其详。” 他知道,这些话压在对方心里太久太重,此刻或许正是需要一个倾听的出口。 元沧澜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借此压下翻涌的情绪,然后缓缓开口,声音平铺直叙,却字字带着冰冷的寒意: “我娘亲,是这岳麓书院已故的卢山长最小的女儿。因自幼丧母,外公和几位舅舅对她极是宠爱,加之书院环境单纯,她……性子被养得十分天真烂漫,甚至可以说……不谙世事。” “她十六岁那年,书院来了一位游学的秦陕学子。那人……家境贫寒,却生得一副好皮囊,更兼巧舌如簧,最擅甜言蜜语。他对我娘亲百般殷勤,一来二去,便轻易俘获了她的芳心。” 元沧澜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极其冰冷的嘲讽弧度:“很老套的开局,是不是?” “我娘铁了心要随他远嫁秦陕。外公和舅舅们起初极力反对,直言此人心术未必端正,且两家门第、心性差距太大,绝非良配。可我娘……她那时被情爱蒙了眼,竟以死相逼。外公他们……终究拗不过她。” “那男子倒也争气,借着外公和舅舅的帮衬,次年便考过了乡试,中了举人。我娘当时欢喜极了,以为苦尽甘来,不久后便有了我。” “她一个自小在湘江水土养大的女儿家,骤然去了干燥苦寒的北地,诸般不适。可她为了那人,生生咬牙忍了下来。她学着打理家务,学着伺候婆母……甚至,她还笨手笨脚地学着下厨。” 说到“下厨”二字时,元沧澜的声音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他顿了顿,才继续道:“她真的很笨,学了许久,也只勉强学会了做烩面片这一样。做得时咸时淡,面片也厚薄不均……可那却是我小时候吃得最多,也是……最难忘的味道。” 王明远想起昨晚他吃到面片时失态落泪的情景,心中了然。 第170章 元沧澜的往事(下) “可惜,好景不长。那人中举之后,连续两次会试落第,便似泄了气的皮囊,意志消沉,性情也大变。他开始流连秦楼楚馆,沉迷酒色,后来更是……一房接一房地往家里抬姨娘。” “我娘她……真是笨得可以。”元沧澜的声音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痛惜,“到了那时,她竟还以为他是因科举失利而颓废,反而更加体贴温顺,甚至……甚至去求了大舅舅,费力替他谋了一个官职,指望他能重整精神。” “可她怎会想到,官场的权力,反而让他变本加厉!他开始巴结上官,结交狐朋狗友,挥霍无度,甚至……开始利用职权,沾染些不清不楚的勾当。家底很快被掏空,我娘的身体也彻底垮了。他呢?夜夜笙歌,何曾回来看过一眼?” “我那笨蛋娘亲,这些年还一直瞒着我,苦苦支撑,怕影响我学业。一直还对我说那人只是公务繁忙,呵呵,好一个公务繁忙,直到去年……长安地动那日。” 元沧澜的叙述变得急促起来,冰冷的平静渐渐被压抑的怒火打破:“他第一个仓皇逃出,却将我病重卧床的母亲独自扔在摇摇欲坠的屋里!等我赶到时……房子塌了半角,我娘她……她连口热水都没人喂,就那么……熬到见完我最后一面,便孤零零地走了!” 他的拳头骤然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而他呢?他带着他那宠爱的姨娘安然无恙,对我娘的惨死,只是假惺惺地挤了几滴眼泪,便忙着去安抚他那受惊的其他美妾了!” “还是母亲身边一个忠心的老仆,拼死拉住我,告诉了我这一切!”元沧澜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却死死忍着没有落泪,“我当时疯了!冲上去与他扭打在一起!我要带母亲走,离开那个令人作呕的地方!一刻也不想多待!” “你猜他怎么着?”他冷笑一声,那笑声比寒风还冷,“他竟还有脸威胁我!用我的科举前程威胁我!说什么若我敢忤逆犯上,他便能让我身败名裂,永绝仕途!哈哈……哈哈哈……” 王明远听得心头火起,眉头紧锁,袖口的衣袍也微微攥紧。 虽然前世看多了这种狗血剧情,但当场听来还是会让人感叹:世间竟有如此卑劣无耻之人! “后来,还是舅舅得知消息,连夜从湘江府派人赶来。舅舅只撂下一句话,”元沧澜深吸一口气,模仿着一种冷硬的口气。 “若不想你那顶乌纱帽还没戴热就落地,就办理和离文书,老老实实让我外甥带我妹妹回家安葬!否则,卢家虽非权倾朝野,但若拼尽全力,让你日后在官场寸步难行,还是做得到的!” “他这才怕了,悻悻然放了手。”元沧澜语气中满是鄙夷,“所以,我便带着母亲的灵柩,回到了这里,回到她出生长大的地方。我要在这里为她守制,陪着她。至于科举……”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茫然与厌倦:“经历此事,我看透了所谓功名,看透了人心鬼蜮,甚至觉得……那般污浊的官场,不去也罢。” “但那日舅舅与我长谈,他说……”元沧澜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他说,我母亲一生被那人所误,若我就此消沉,放弃前程,才是真正辜负了她。唯有我出人头地,活得堂堂正正,光耀门楣,将来……或许才有机会让那等人付出代价,才能真正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那日周老大人来讲学,那篇文章……也是舅舅递上去的。他希望我能重拾心气。”他说完,长长地、疲惫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将积压多年的巨石终于挪开了一丝缝隙,整个人都显得有些虚脱。 他看向王明远,自嘲地笑了笑:“是不是一个很老套又很可笑的故事?遇人不淑,所托非人,误了终身……戏文里都唱烂了的桥段。” 王明远一直安静地听着,心中也是波澜起伏,既有对元沧澜母亲的同情与惋惜,更有对那无耻之徒的愤慨,同时也理解了元沧澜为何是如今这般模样。 他摇了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元沧澜:“不,元宝兄。这并非老套,更不可笑。这是切切实实的痛楚与不公。伯母至纯至善,错在轻信,却绝非她的过错。而那等人,枉读圣贤书,品行低劣,忘恩负义,实乃衣冠禽兽!此事若换做是我,我……” 王明远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他虽稳重,前世狗血剧情看的也多,但终究还未亲身经历过如此复杂丑恶的人心。 元沧澜看着他眼中真诚的愤慨和同情,冰封的神情似乎缓和了一丝。 他望着山下那片依旧璀璨的灯火,轻声道:“谢谢你,明远兄。谢谢你肯听我说这些……这些不堪的琐碎往事。说出来,心里好像……真的松快了些。” 他沉默片刻,又道:“舅舅的顾虑,我也明白。如今朝中……并非一片清明。那人虽品性低劣,但钻营攀附之道却极为熟稔,如今也不知傍上了哪条线。舅舅虽在士林有些清名,但终究远离官场,只能暗地搜集证据。 他叮嘱我,即便将来有心……亦需谨慎,需等待时机,需有万全之策……否则,恐反受其害。” 王明远闻言,又想到近日元沧澜的赠礼,还是郑重地说道:“元宝兄,此事急不得,你千万保重自身。将来若有用得着明远之处,尽管开口。” 元沧澜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暖意,微微颔首:“多谢。” 两人一时无话,并肩立于亭中,望着山下人间烟火。寒风吹过,卷起亭角积雪。 狗娃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但也能感受到那股沉重的悲伤和愤怒,他安静地站在王明远身后,时不时担忧地看看元沧澜,又看看王明远。 良久,元沧澜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些许平静:“夜已深了,风越来越冷,你们也早些回去歇息吧。莫要冻着了。” 王明远知道他需要独处,便拱手道:“好,元宝兄也早些回去。除夕夜,莫要太过伤神。” 元沧澜“嗯”了一声。 王明远便带着狗娃,提着灯笼,缓缓向山下走去。 走出很远,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凉亭那道清瘦孤寂的身影依旧伫立原地,仿佛化成了山石的一部分,与这除夕的万家灯火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了这片他母亲挚爱的山水夜色之中。 寒风中,似乎又有一缕极低极哀的箫声,幽幽响起,如泣如诉,旋即又被风吹散,听不真切。 第171章 新年新气象 大年初一的一早,李茂又来了书院,主要是带来了两套崭新的衣服。 一套靛青色,是王明远的尺寸;另一套深灰色,比王明远的明显大了好几号,一看就是狗娃的。 “来来,试试看合不合身。”李茂拿起那件灰色的,招呼一旁刚凑过来的狗娃,“狗娃,这是你的。我瞧你这半年蹿得快,去年的衣裳袖子裤腿都短了一截,过年嘛,按咱们秦陕的规矩,就得穿新衣!” 狗娃眼睛一下子亮了,惊喜地“嗷”一嗓子,有些不敢置信地搓着手:“李茂叔,你真好!这……这真是给我的?” “傻小子,不是给你的给谁的?快试试!”李茂笑着把衣服塞他怀里。 狗娃嘿嘿傻笑着,手忙脚乱地脱下旧外衫,小心翼翼地把新外衫穿上。 大小正合适,肩膀、袖长都余了点空间,正好够他再长一截。他爱不释手地摸着光滑的棉布面,笑得见牙不见眼:“我很喜欢!没之前那件那么紧了,我正愁要不要过完年去买件新的!谢谢李茂叔!” 王明远看着狗娃那高兴劲儿,心里也暖,对李茂道:“李茂兄,又麻烦你了。这些琐事,总让你操心。” 李茂摆摆手,浑不在意,“年节穿身新衣,精神!图个吉利!” 他又拿起那件靛青色的递给王明远:“明远兄,你也试试你的。” 王明远接过换上,尺寸分毫不差,针脚细密,用料也扎实。 李茂总是这般细心周到,这些生活上的琐碎事宜,他几乎都提前想到了,且处理得妥妥帖帖,让他能毫无后顾之忧地专心学业。 “李茂兄,多谢。”王明远郑重道谢。 “谢啥,应该的。”李茂笑着,又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对了,明远兄,这几日趁着年节,几位相熟的教谕府上,柳山长府上,还有师兄府上。咱们得去走动走动,送份年礼。礼单我都拟好了,你看一眼,若无不妥,这几日便抽空去一趟。” 王明远接过那写得密密麻麻的小本子,上面不仅列了各家名号、礼品内容,连哪位教谕家住何处、家中大致情况、喜好忌讳,都备注得清清楚楚。 他这才恍然想起,自己平日只顾埋头书本,这些人情往来,竟几乎全是李茂在背后默默打理。他甚至说不出周教谕家是住在书院东侧还是西侧。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感激,也有惭愧。 他抬头看向李茂,语气无比诚恳:“李茂兄,真是……多亏有你了。这些事,我竟从未关注过。日后若我真有侥幸……能为官一方,定要请你来做我的钱粮师爷,不,钱粮主事!替我总理这些事务我才放心!” 李茂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朗声大笑起来,笑容里满是坦荡与义气:“哈哈!好!明远兄,这话我可记下了!到时候你可别嫌我算账啰嗦,管得太宽!说不定到时候我还真能帮上忙呢!” 两人相视而笑,一种无需言说的信任与默契在空气中流淌。 接下来的几日,王明远便跟着李茂,提着精心准备的年礼,穿梭在湘江府城和书院周边的巷弄里。 一圈走下来,王明远感触良多。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这湘江府,不知不觉间,竟也已有了这些许人脉和牵挂。不再是最初那个全然陌生、只知埋头苦读的异乡学子了。 还有一事,便是自打那晚在凉亭听元沧澜吐露了心底的往事,元沧澜来寻他的次数也明显多了起来。不再仅仅是为了请教算学,甚至经义中某个疑难处也会讨论几句。 而且元沧澜不愧是当年长安府乡试的解元公,学问根基扎得极深,尤其是对《春秋》三传的见解,常有独到之处,让王明远这个《春秋》初学者受益匪浅。 就这样,休沐的日子过得快,眼看就要结束,书院里归来的学子也渐渐多了起来,空气里重新弥漫开一股紧绷的、为学业奔忙的气息。 王明远不敢懈怠,开始着手准备给周老太傅的新学期“课件”。 这位老大人学习能力之恐怖,让他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不过短短数次授课,老太傅不仅完全掌握了他教的“竖式运算”、“方程”之法,甚至举一反三,提出的问题愈发深奥,隐隐已触及更精妙的算学领域。 就在王明远考虑,接下来是不是该讲前世的“一元二次方程式”的时候,斋舍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带着欢脱劲儿的大呼小叫。 “明远兄!明远兄!我回来啦!快帮我开下门!我给你带了好多好吃的!” 正是同斋舍的舍友李昭回来了! 王明远刚打开门,李昭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肩上扛着、手里提着好几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脸上被风吹得通红,却洋溢着过年吃好喝好的满足笑容。 “哎呀呀!可算到了!好久不见明远兄!”他一股脑儿把包袱卸在桌上,震得茶杯都晃了晃,然后张开胳膊就想来个熊抱。 王明远笑着侧身避开:“宴之兄,一路辛苦。家里一切都好?” “好!好得很!”李昭兴奋地搓着手,开始迫不及待地解包袱,“我娘给我做了好多好吃的让我带给你!你看这是粉蒸肉,这是腊鱼,这是糍粑,这是糖酥……哦对了,我娘还特意让人给你和狗娃各做了一双厚棉鞋,说书院冬天冷,脚底下暖和最重要……” 他叽叽喳喳,如数家珍般把家乡年货一样样往外掏,瞬间堆满了半张桌子,香气四溢。 随着东西掏完,他又开始眉飞色舞地讲起过年回家的趣事:他爹见他拿了膏火银回去,如何乐得合不拢嘴,破例允许他喝了三杯酒;他娘如何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恨不得把他半年瘦掉的肉全补回来;还有他如何跟儿时玩伴吹嘘书院见闻,尤其是那首《沧海一声笑》引发的轰动…… 斋舍里充满了李昭活力四射的声音和食物的香气,之前的热闹的书院生活仿佛又回来了。 第172章 新学舍和狗娃哭了? 新年的喜庆气氛还没完全散去,岳麓书院的新学期便已悄然开始。 王明远和其他两位乙班的同窗抱着自己的书箱,从乙班课舍搬到了甲班。甲班的课舍离乙班不远,依旧在同一个院子里,只是换到了更靠里、更宽敞的一间,门槛似乎都高了些。 一进门,氛围便截然不同。 乙班的课舍里,总少不了些窃窃私语和年轻学子的躁动,而这里,安静得近乎肃穆。 多数同窗都已蓄须,面容沉稳,眼神里带着一种经年苦读沉淀下来的成熟气质。 他们看向新进来的王明远三人时,目光平静无波,最多停留一瞬,便又落回手中的书卷上,仿佛外界的任何动静都难以惊扰他们的世界。 王明远和一同升上来的顾亦桉、罗敬荣互看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们三个,最大的罗敬荣也才十八,站在一群平均年龄二十一二的同窗中间,确实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甲班的经义课程,也讲得极深极快。 教谕不再逐字逐句讲解注疏,而是直接剖析微言大义,探讨各家学说的分歧与优劣,有时甚至会引据朝堂实务来印证经义。这对习惯了乙班按部就班打基础的王明远来说,需要全神贯注才能跟上思路。 下课的钟声响起,甲班的同窗们多是默默收拾书具,或独自沉思,或三两人低声讨论几句,旋即散去。 不像乙班,总会聚成一团,吵吵嚷嚷地争辩课上疑问,或是相约去食肆。 “唉,还是乙班好。”顾亦桉凑到王明远身边,忍不住低声抱怨,“周教谕多和蔼,哪像现在的教谕,眼神扫过来,我大气都不敢喘。” 旁边的罗敬荣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促狭地笑道:“顾兄,真让你现在回乙班去,你肯不肯?” 顾亦桉一愣,随即梗着脖子:“那定然是不肯的!”能入甲班,意味着离举人功名更近一步,谁舍得回去。 王明远也笑了笑,没说话。 压力固然有,但他们来书院的目的本就是为了科考进阶,而不是为了同窗是否友善、教谕是否和蔼。他收拾好书具:“走吧,我们去吃饭。” 甲班的生活,就在这种略显沉闷和紧张的氛围中开始了。 然而,没等他完全适应甲班的节奏,另一重“甜蜜的负担”便如期而至。 周老太傅派人传话,课业照旧。 傍晚,王明远再次踏入那间雅致的小院。书桌上,周老太傅已经铺好了纸笔,笑眯眯地看着他:“仲默啊,今年我们学点什么新花样?”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从书袋里取出厚厚一叠他精心准备的“课件”,恭敬地呈上:“学生近日整理了些关于‘形’与‘数’的浅见,请大人过目。” 他心里有些打鼓,这里面他不仅整理了平面几何的基础概念,如点、线、面、角,还塞进了一些图形的面积计算法则,甚至还包括一元二次方程的求根公式和解法举例。 他揉着还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心想这些足够老太傅琢磨一阵子了吧? 周老太傅眼睛一亮,立刻接过那几页纸,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只见纸上画着些奇怪的图形,标注着各种符号和线条,旁边还配着一些看似天书般的定理和公式,以及相应的应用例题。 王明远在一旁硬着头皮讲解,尽量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这些图形和公式的含义和应用场景,比如如何计算田亩面积、如何求解一些涉及平方关系的实际问题等等,但核心的推导过程,他一概推给“书中自有论证,学生亦觉深奥,未能全然理解,只知其用”。 周老太傅听得极其专注,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划拉着,嘴里喃喃自语:“唔……勾三股四弦必五?此乃《周髀算经》旧法……” “一元二次方程?竟有通解公式?妙哉!此式若真普遍成立,于测量计算之大助矣!” 他越是琢磨,眼睛里的光就越亮,仿佛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猛地抬头看向王明远,语气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仲默!你所言这海外杂书,究竟是何奇书?竟能将天地间形数之理,概括至如此精炼地步!这些公式定理,看似简洁,背后所蕴之逻辑推演,定然浩繁精深!若能得其全貌,融会贯通……” 王明远被老太傅这炽热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心里叫苦不迭,只能继续把谎圆下去:“学生……学生也只是偶然得之残篇,早已遗落无踪,无从寻觅了。如今也只能根据这些只言片语,勉强运用一二,其中深理,实在无力深究。”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老太傅的神色,心里祈祷:这些够您老研究琢磨个一年半载了吧?可别再追问我从哪来的了! 周老太傅闻言,脸上掠过明显的失望,但很快又被纸上那些新奇的知识吸引,他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那几页纸,沉吟道:“无妨,无妨!即便只是残篇,亦是无价之宝!足以令人窥见算学之另一重天地!老夫定要好好研习验证一番!” 他仔细地将那几页纸收好,然后神色一正,对王明远道:“既如此,老夫也有东西给你。这是老夫为你拟定的经义文章习练课表。从本周起,你须按此表完成习作,每三日一篇,送至我处批阅。若有疑难,亦可一并提出。” 王明远接过课表一看,上面密密麻麻排满了题目和要求,从破题、承题到起讲、入手,从四书义到五经义,要求极为严苛细致。他顿时感觉肩头一沉。 于是,王明远陷入了某种忙碌、幸福又痛苦的循环。 忙碌是因为学业陡然加重。甲班的课业本就精深,耗费心神,如今再加上周老太傅额外布置的高强度文章习练,他几乎所有时间都被读书和写文章填满。 幸福则是因为,每次他硬着头皮拿着习作文章交给周老太傅时,老太傅虽面色严肃,批改文章时毫不留情,指出问题一针见血,但总能让他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而在讲解完经义后,老太傅便会兴致勃勃地拉着他探讨那些算学问题,那种纯粹的、对未知知识的渴求与专注,常常让王明远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数学课堂。 痛苦则源于,这位“学生”太聪明,求知欲太旺盛。 那些他本以为能难住老太傅一段时日的几何证明和方程解法,常被对方以惊人的速度理解和消化,继而提出更深入、更刁钻的问题,逼得王明远不得不拼命回忆更深奥的数学知识,好几次差点露馅。 这天晚上,他又一次从周老太傅处答疑归来。 夜色已深,寒风吹过书院的小径,带来几分刺骨的冷意。他裹紧了衣衫,快步走向斋舍。 远远地,却看见一个熟悉的壮实身影,蜷坐在斋舍门前的石阶上,脑袋埋在膝盖里。 是狗娃。 王明远心头猛地一紧,加快脚步跑了过去。 “狗娃?怎么了?怎么坐在这儿?”他急切地问道,伸手去拍狗娃的肩膀。 狗娃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鼻头一抽一抽的。 看到王明远,他嘴巴一瘪,带着浓重的哭腔喊道:“三叔……” 第173章 被相亲 时间回到今日午后,岳麓书院后山的食肆刚过饭口,忙碌的劲头稍稍歇了下去。 灶膛里的火还温着,大锅里熬着晚上要用的高汤,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微的气泡,香气混着水汽,弥漫在有些油腻的空气里。 狗娃吭哧吭哧地扛起一袋刚卸下来的新米,那麻袋比他腰还粗,少说一百来来斤,他胳膊一较劲,就稳稳当当地甩到了肩头上,脚步扎实地往仓房里搬。 这半年,他个头又窜了一截,看着得有一米八了,身板厚实,胳膊腿儿全是疙瘩肉,往那儿一站,跟座铁塔似的。 谁能想到,这壮实得能一拳撂倒头牛的半大小子,满打满算,过完年也才刚九岁。 这年纪,知道的人不多。 当初能进书院食肆干活,全亏了他这身唬人的个头和力气,再加上柳山长的关系,管事的只当他是陪同王明远来书院就读的亲眷,压根没细究年岁。 狗娃刚开始还不知道这事,后来和食肆帮工的大叔大娘聊熟了才知道,他这个年岁来食肆帮工肯定是不要的。 而且这几个大叔大娘知道狗娃才九岁,也是十分震惊,这个年纪就这么大的体格确实让人难以想象。不过后来还是念着狗娃年纪小,加上心思也单纯,平时干活也卖力,从来不偷懒,于是就默默接受了,甚至还帮着隐瞒。 狗娃自己也怵这个,生怕叫人知道实情,嫌他年纪小给撵回去。在食肆这活儿他干得可美了,天天能摸着灶台,能跟着刘大叔学手艺,还能吃饱饭,这可不能丢! 这时候,一个穿着藏青色粗布袄子、身形富态的妇人正探着头往食肆的后院里张望,她正是书院里管采买的朱大娘。 朱大娘胖乎乎的脸上堆着笑,眼睛在院里滴溜溜一转,就锁定了狗娃,又瞧着狗娃身上那比他腰还粗的一麻袋大米,心里不住的点头。 “狗娃!狗娃!忙完过来搭把手,帮大娘个忙!”朱大娘招招手,声音挺和气。 狗娃放下麻袋,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小跑过去:“朱大娘,啥事?” 朱大娘又上下打量了一遍狗娃,越看越是满意。 她留意狗娃这孩子不是一天两天了,自打他来了食肆帮工,朱大娘就觉着这小伙子不错。 长得高高壮壮,胳膊腿结实得像小牛犊子,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料。性子也实在,让干啥就干啥,从不偷奸耍滑,见了人总是未语先笑,露出一口白牙,瞧着就喜兴。 最关键的是,她偷偷观察好些日子了,这小伙子饭量大,不挑食,一看就是好养活的主儿。 她心里头那小算盘拨得噼啪响——她娘家有个侄女,模样嘛……是富态了点儿,嗯……其实是有点胖,少说得有个百八十斤,不过个子也高。 这都快二十了还没说上婆家,在湘江府这边,姑娘家这年纪还没出门子,可是老姑娘了。 其实娘家条件也还行,在城郊有百十来亩水田,日子宽裕,但她大哥也没少为这事发愁,私下里跟她念叨了好几回,说是谁能给说成这门亲,谢媒钱都给五两! 五两银子呢!朱大娘心里活络开了,她瞧着狗娃,越看越觉得合适。 这小伙子家境听说很一般,好像是跟着家里哪个叔叔来书院读书的,自个儿在食肆帮工赚钱,想来肯定没啥家底。 但人能干啊!瞧这身板,以后肯定是把干活的好手! 而且最近都混上帮厨了,还会做饭,这不更对她那馋嘴侄女的脾气了吗? “没啥大事,”朱大娘笑得见牙不见眼,“大娘今儿个要去城里采买些东西,东西有点多,一个人拿不动,你力气大,帮大娘去扛扛回来?回头大娘请你吃好吃的!” 狗娃一听是正事,还有好吃的,想都没想就点头:“成!大娘您等等,我跟刘大叔说一声。” 跟灶上的管事刘大叔打了声招呼,狗娃就跟着朱大娘出了书院门,坐车往湘江府城里走去。 路上,朱大娘倒是没明说相亲这茬。 她精着呢,怕一上来就提,万一狗娃不乐意,或者一听她侄女那“富态”模样就打了退堂鼓,那不就白瞎了? 她打算先让两人见上面,吃吃东西,年轻人脸皮薄,相处相处,说不定就看对眼了呢? 到时候她再说道说道,事儿不就水到渠成了? 最好……最好能忽悠狗娃愿意入赘到她朱家,她大哥一高兴,谢媒钱说不定还能再加点! 朱大娘越想心里越火热! 到了城里,朱大娘七拐八绕,把狗娃带到一条还算热闹的街口,伸着脖子张望。 没一会儿,一个穿着一身崭新的红绸袄子,脸上扑着粉,身材颇为“丰满”的姑娘扭扭捏捏地走了过来,脸盘又大又圆,眼睛不大,偷偷瞄着狗娃。 “姑母。”姑娘小声叫了一句,脸有点红。 “哎!墩妹儿来啦!”朱大娘一把拉过侄女,又对狗娃说, “狗娃,这是大娘的娘家侄女墩妹儿,你喊她小朱姐就成。大娘突然想起还得去那边铺子结个账,你们俩年轻人先在附近逛逛,吃点零嘴儿等等我。 墩妹儿啊,狗娃干活辛苦了,你带他吃点好的,算姑母请客!” 说完,也不等两人反应,挎着放满东西的篮子一溜烟就走了,速度快得完全不像个“拿不动东西需要帮忙”的人。 狗娃有点懵,挠了挠后脑勺,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胖墩姑娘,不知道该说啥。 墩妹儿倒是大方了些,她看着狗娃高大壮实的身板,黑红的脸膛透着憨厚,心里先是满意了几分。 姑母没说错,是个结实汉子。 “那个……狗娃兄弟是吧?”墩妹儿主动开口,脸上堆着笑,“走,姐带你去前头摊子看看,有啥好吃的。” 狗娃“哦”了一声,老实跟着。 他心思简单,以为就是帮朱大娘干活,顺便等她,人家侄女好心带他吃东西,他也没多想。 第174章 狗娃的委屈 两人在街边逛着,墩妹儿一边买着糖油粑粑、炸糕、芝麻糖之类的零嘴,不住地往狗娃手里塞,一边就开始旁敲侧击地问话。 “狗娃兄弟,你家哪儿的呀?” “秦陕那边。” “哦,远着呢……家里几口人呀?爹娘都好吗?” “挺多的,都好。” “那你……你这年纪,说亲了没?” “没。” “咋还没说呢?喜欢啥样的姑娘?咱们湘江府的姑娘水灵,你喜欢不?” “……” “胖点的你觉得咋样?胖点有福气,好生养……” “……” 狗娃开始还老老实实回答,后来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这姑娘问的问题咋都拐到娶媳妇上了? 他想起三叔的叮嘱,在外头不要跟不熟的人说太多家里的事。而且之前在长安府三叔租房那邻居的事情,他娘也给他讲了好几次,他可都记着呢! 况且,他现在的确对娶媳妇没一点念头,顿时就有点不耐烦了,闭紧了嘴巴,只是摇头,或者干脆“嗯”、“啊”地应付。 他这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在墩妹儿眼里,却成了害羞、腼腆、对她有意思的表现。 她越想越美,买零嘴更勤快了,恨不得把整个小吃摊都搬给狗娃。 狗娃看着怀里越堆越多的吃食,心里那点不快又被压了下去。 哎,反正人家是好心,吃就吃吧。他胃口大,这些零嘴不一会儿就消灭了大半。 可左等右等,日头都偏西了,朱大娘还是没影儿。狗娃渐渐烦躁起来,他还惦记着回食肆帮刘大叔准备晚饭呢。 “小朱姐,朱大娘咋还不来?要不我先回书院了吧?今儿个活儿还没干完呢。”狗娃忍不住说道。 墩妹儿正沉浸在“好事将成”的喜悦里,一听这话急了:“哎别走啊!再等等,姑母肯定快来了!” 她看着狗娃一脸不耐烦,心里咯噔一下,莫非没看上我? 她索性把话挑明了,往前凑了一步,压低声音问:“狗娃兄弟,你……你看也看了,吃也吃了,到底觉着姐咋样?给句痛快话呗? 姑母今天带你来,就是……就是让咱俩相看相看的!” “相看?”狗娃眼睛一下子瞪圆了,顿时心里一惊,脑袋连忙摇得像拨浪鼓,“相看啥?我不知道啊!朱大娘没说!我不相看!我不相看!” 墩妹儿脸唰一下白了:“你不知道?你姑母没跟你说?那你刚才……刚才还吃我那么多东西?” “那不是你让我吃的吗?”狗娃更懵了,“朱大娘说她请客的啊!” “你!”墩妹儿气得浑身发抖,一张胖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 她感觉自己被耍了,姑母不靠谱,介绍个这么不开窍的憨货!没看上就没看上,还装傻充愣! 最可气的是,骗她买了那么多零嘴,吃得比谁都香! 羞愤交加之下,那张胖胖的脸因为生气都扭曲了起来。 她指着狗娃的鼻子,声音都尖了:“你没看上我?你没看上我你吃我那么多东西?你骗鬼呢!你看看你这样子,膀大腰圆,一脸憨相,要不是我姑母说你能干,我……我还看不上你呢!你居然还敢耍我?” 狗娃被骂得莫名其妙,也来了火气:“谁耍你了!我真不知道!而且,我才九岁,相看什么媳妇!你才耍我呢!” “九岁?!”墩妹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她指着狗娃那一米八的个头,结实的胸膛,“你撒泡尿照照!你这样子像九岁?骗谁呢!登徒子!不要脸!大骗子!骗吃骗喝!” 她越说越气,积攒的失望和羞辱全涌了上来,猛地抬手,“啪”地一声,结结实实地扇了狗娃一个耳光! 狗娃完全没防备,被打得脸一偏,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完全愣住了,长这么大,除了爹娘和爷奶气急了揍他,还没被外人,尤其是个姑娘这么打过! 墩妹儿打完也愣了一下,随即“哇”一声哭出来,狠狠跺了跺脚,指着狗娃骂了句“登徒子!大骗子!”,转身捂着脸哭着跑了。 狗娃也捂着脸,呆呆地站在街口,怀里还抱着没吃完的半包芝麻糖。 周围偶尔路过的人好奇地看他两眼,指指点点。 他心里堵得厉害,又委屈,又茫然,还有点生气。 他干啥了?不就是帮个忙,吃了点东西吗?怎么就成了登徒子、大骗子了?还挨了一巴掌? 他越想越憋屈,鼻子一酸,眼圈就红了。 但他使劲吸了吸鼻子,把那股酸涩憋了回去,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能哭!! 他低着头,闷闷地往书院走。 长长的山路,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头,脸上的巴掌印还隐隐发热,心里更像压了块大石头。 好不容易捱到书院,他没回食肆,也没回自己住处,径直走到了三叔王明远的斋舍门口。 可惜门关着,三叔还没回来。 他也没心情去别处,一屁股就坐在了冰凉的台阶上,抱着膝盖,把脸埋了进去。 所有的委屈和难过,在这一刻再也忍不住了,周围安安静静的,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他想起刚才那姑娘骂他的话,想起那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想起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错……眼泪终于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就这么缩在门口,像只被遗弃的大黑狗,等着这陌生的湘江府里唯一的亲人、能给他做主的三叔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脚步声终于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 狗娃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三叔王明远的身影出现在小径尽头。所有的委屈瞬间决堤,他嘴巴一扁,带着浓重的哭腔,哇地一声就喊了出来: “三叔……呜……” 于是就发生了晚上王明远回来的这幕。 第175章 道歉 斋舍里,油灯的光晕将狗娃那张挂满泪痕、写满了委屈和茫然的脸照得格外清晰。 王明远第一个念头就是狗娃在食肆干活受了委屈,或是被哪个不开眼的同窗、杂役给刁难了。 自家这孩子性子实诚,力气是大,但心眼直,出门在外最容易吃亏。 “狗娃?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跟三叔说!” 狗娃这会见到三叔,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嘴巴一瘪,刚止住一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抽抽噎噎地把下午朱大娘怎么叫他帮忙,怎么见到了那个叫墩妹儿的姑娘,对方怎么问那些奇怪的问题,最后怎么闹翻,还挨了一巴掌的事情,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地说了出来。 王明远起初听得眉头紧锁,心里也窜起一股火气,以为是狗娃在外头被人平白无故欺负了。 但听到后面,尤其是“相看”二字,再结合狗娃这远超年龄的体格和那朱大娘平日里的做派,他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这分明是一场由朱大娘自作主张、稀里糊涂牵线,而双方信息严重不对称导致的乌龙闹剧! 他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朱大娘一心做媒,给自家侄女把狗娃夸出花来;那小朱姑娘相看意中人,满心期待;而自家这个傻狗娃,完全没开窍,脑子里除了干活吃饭和王明远,压根没那根弦,只当是帮忙和吃零嘴…… 这误会闹得,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一旁的李昭也是刚才正好回来,正赶上狗娃那副委屈巴巴的样子被王明远带进斋舍,此刻进门后再听到狗娃的叙述,尤其是听到狗娃居然挨了一巴掌,顿时就炸了。 “岂有此理!”李昭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油灯都晃了晃,“那胖……那朱大娘怎么回事?拉郎配也没这么硬来的!还有那姑娘,问亲事不成就能动手打人?凭什么啊! 狗娃别怕!走!叔这就带你找她去!非得让她给你赔礼道歉不可!反了天了还!” 说着就要拉狗娃起来,一副立刻就要去理论干架的架势。 狗娃却连忙反手抓住李昭的胳膊,急急地摇头,带着浓重的鼻音:“别!李昭叔,别去!” “为啥不去?她打你还有理了?”李昭瞪眼。 狗娃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小了下去,带着浓浓的担忧和害怕:“我……我怕……万一,万一闹开了,书院的其他管事……都知道我才九岁……他们会不会……会不会觉得我年纪太小,不懂事,净惹麻烦,就不要我-干活了? 我……我喜欢在食肆干活,能学手艺,能吃饱饭……我不想走……” 他说着,眼圈又红了。 比起挨那一巴掌的委屈和羞辱,他更害怕失去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能让他感到充实和快乐的事情。 湘江府人生地不熟,除了三叔,食肆就是他最熟悉、最能找到存在感的地方了。 王明远听到这里,心里那点哭笑不得的感觉瞬间被一股酸涩的心疼所取代。 他叹了口气,伸手用力揉了揉狗娃的脑袋,声音放缓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傻小子,胡思乱想什么!” 他看着狗娃抬起的、依旧带着不安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诉他: “狗娃,你记住三叔的话。书院也好,食肆也罢,用人看的不是你年纪几岁,而是你活干得怎么样,人品是否端正。 你这半年在食肆,干活从不偷奸耍滑,比多少年纪比你大的人都卖力、都踏实,刘大叔和管事夸过你多少次?大家都看在眼里。就为这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误会,没人会不要你。” 他顿了顿,继续给狗娃吃定心丸:“退一万步讲,就算……就算真有什么万一,这书院食肆待不下去了,湘江府这么大,酒楼饭馆那么多,以你的手艺和这股实在劲儿,还怕找不到活干? 再不济,还有你李茂叔和季伯父呢,让他们帮你打听安排,总能找到落脚的地方。 天塌不下来,知道吗?以后遇到什么事,不许自己一个人憋着瞎想,一定要告诉三叔,记住了没?” 狗娃听着王明远沉稳有力的话语,看着三叔眼中信任和鼓励的光芒,心里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仿佛一下子被搬开了大半。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重重地点头:“嗯!记住了,三叔!” 王明远欣慰地笑了笑,随即神色又认真起来:“不过,此事虽然是个误会,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朱大娘办事不妥当,没提前跟你说明白,险些造成更大误会,这是她的不是。 她那侄女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打人,更是错上加错。于情于理,我们都得去找朱大娘说清楚。不是去吵架闹事,而是要把道理讲明白。最起码,她欠你一个道歉。” 李昭在一旁立刻附和:“对!明远兄说得在理!咱们占着理呢!必须得说道说道!不过我也是被气昏了头了,这才想到那朱大婶应该是下值了。明日……明日一早咱们就去!我陪你们一起去!” 他摩拳擦掌,一副要去主持公道的模样。 狗娃看着三叔和李昭叔都这么维护自己,心里那点残存的委屈彻底被暖意取代,黑红的脸上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笑容,小声说:“其实……其实我现在想想,也没那么气了……那个小朱姐……可能也是急了……而且,我确实吃了她不少零嘴……” 王明远和李昭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这孩子,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心地还是那么憨厚善良。 然而,次日一早,还没等王明远他们去找朱大娘,朱大娘反倒先找上门来了。 朱大娘昨晚下值刚回家,就碰到了哭哭啼啼跑回家找她的侄女,然后便从侄女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她这才知道自己可能真干了错事了! 狗娃这小子实诚,应该是真没撒谎的,可是这九岁就长这体格,说出去谁信啊! 所以,一大早她就慌慌张张的来了书院,找和狗娃相熟的刘大叔打听后才知道,她真是搞了个大乌龙! 于是就连忙寻摸东西去上门道歉,这会她一见到王明远和狗娃,就连忙上前。 “王公子,狗娃……哎呦,真是对不住!对不住!”朱大娘搓着手,胖脸上堆满了窘迫的笑,“昨天那事儿……都怪我!都怪我老婆子没打听清楚,也没跟狗娃说明白,就瞎张罗!闹出这么大个误会!我家那傻侄女也是个没轻没重的,咋还能动手呢!我昨晚已经狠狠骂过她了!狗娃,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大娘给你赔不是了!” 她态度诚恳,抢先一步把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倒让原本还想理论几句的李昭一下子没了脾气,张着嘴不知该说啥好。 王明远见对方如此,也不好再过多追究,便淡淡道:“朱大娘既已知道是误会便好。狗娃年纪小,经的事少,昨日也确实受了些惊吓。以后此类事宜,还望大娘谨慎些为好。” “是是是!王公子说的是!以后再不敢了!保证没下次了!”朱大娘连连保证,又拿出一个小布包塞给狗娃,“狗娃,这点心你拿着吃,算大娘一点心意,给你压压惊……” 狗娃看着那包点心,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连连摆手:“不,不用了,朱大娘,我……我吃过早饭了。” 经过这事,狗娃算是牢牢记住了:以后在外头,绝对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尤其是免费的!代价太大了! 第176章 惊天消息 然而,狗娃这边刚刚风平浪静,另一则如同巨石投湖的消息,却猛地砸进了岳麓书院,瞬间在所有学子间掀起了滔天巨浪,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牢牢吸引了过去! 消息的来源,是最新送达书院的一份朝廷邸报抄本。 邸报上,白纸黑字,赫然刊载了一则令人震惊的朝议动态:就在年节后不久的一次大朝会上,户部左侍郎,正三品大员,竟公然上书朝廷,提出了一个堪称石破天惊的议案——奏请将台岛,“租售”于倭国! 理由也是冠冕堂皇,去岁秦陕大灾,接连赈济,耗费巨大;加之西北边关军需消耗日甚一日,导致国库空虚,银钱拮据。 将此“远悬海外、蛮烟瘴雨、治理不易、岁入寥寥”之岛,“租售”倭国,既可立得百万两以上巨款充实国库,解燃眉之急;倭国方面还承诺接手后负责清剿周边海域海盗,并保证若干年内不骚扰大雍海域;还提议开放部分大雍缺少的矿产出售,可谓“一举多得”,“变废为宝”云云。 那奏疏的核心内容,竟真与年前书院年考策论中那一道看似“荒诞”的题目遥相呼应——提议将“无用之地”的海岛作价租售于倭国,换取一大笔白银充实国库,他还曾在那份策论中狠狠抨击过此事! 但没想到,那则荒诞的题目竟真确有其事! 而且还不是那“无用之地”的荒凉海岛,竟是那个前世都牵动着无数中华儿女心的台岛!!! 邸报传阅之处,无不哗然! 书院各处,茶余饭后,廊下斋舍,学子们聚在一起,无不议论此事,个个情绪激动,言辞激烈。 “岂有此理!简直是卖国之议!”一个来自闽地的学子气得脸色通红,捶着桌子,“台岛虽孤悬海外,然自古便是我华夏渔民避风、补给之所,岂能轻与倭人?” “百万两白银?十年之约?”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学子冷笑连连,面露讥讽,“郭侍郎真是打得好算盘!倭人狼子野心,其承诺如何能信?前朝倭患之烈,教训犹在眼前!这分明是饮鸩止渴!” “说什么‘以无用之地换实利之资’?荒谬!简直是荒谬绝伦!”一位熟读史书的同窗愤然道,“地无分南北,皆为王土!今日可弃台岛,明日是否可弃琼州?弃辽东?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王明远原本正在斋舍内准备给周太傅的新“课件”,李昭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将听来的消息一股脑儿倒出。 起初,王明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租售台岛?给倭国? 这……这怎么可能?! 在他的认知里,哪怕来自前世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他也深知那片岛屿对于中华民族意味着什么! 那是流淌在血液里的牵挂,是历经风雨也绝不容分割的神圣领土! 为了它的回归,多少人付出了难以想象的努力与牺牲! 他猛地站起身,手中的纸张“啪”地一声掉落在桌上都浑然不觉。 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又因急速涌上的热血而涨得通红。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震惊、荒谬、以及滔天愤怒的情绪,像火山一样在他胸腔里猛烈爆发开来! 不是割地赔款!不是丧权辱国! 但这就是变相的割让!是赤-裸裸的短视和卖国! 百万两白银?就想买走战略要冲?倭人的承诺?那比一张废纸还不如! 他们觊觎中原宝地之心,自古有之,何曾真正守信过?! 开放贸易?怕是引狼入室! 那些资源,最终会变成刺向大雍自身的利刃! “无用之地”?放他娘的狗屁! 王明远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逆流,气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他眼前仿佛看到了前世那些屈辱的历史片段,与眼前这荒谬的议案交织在一起,化作一种锥心刺骨的痛楚和愤怒。 他恨不得立刻冲到那金銮殿上,揪着那郭侍郎的官袍,厉声质问其是何居心! 恨不得将那些只知道盯着眼前银钱、却无视祖宗疆土和长远安危的蛀虫,统统扫出朝堂! “呼……呼……”他剧烈地喘息着,努力平复着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激愤。 李昭被王明远这副从未有过的暴怒模样吓住了,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袖子:“明……明远兄,你……你没事吧?” 王明远猛地回过神,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但眼神依旧冰冷锐利如刀。 他一字一顿,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显得有些沙哑: “我没事。我只是……从未听过如此荒唐、如此误国殃民之议!”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风云变幻的朝堂,看到那片波涛汹涌的海峡。 当晚,与周老太傅的课业依旧。 明月斋内,灯烛昏黄。周老太傅刚讲解完一篇《春秋》中关于“华夷之辨”与“疆土之守”的经义,放下书卷,似是无意间提起,语气平淡如常,仿佛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近日朝中那则关于东南海岛的议论,闹得沸沸扬扬。仲默,你对此事,如何看待?” 王明远心中一凛,不知道周老太傅提起此事是何意,但他还努力打起精神,整理了一下午后那翻江倒海般的思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客观,但核心的观点却毫不退缩: “回大人,学生以为,此议绝非治国安邦之良策,实乃短视祸国之举。” 然后便条理清晰的将之前年考的策论,结合今日所思所想,一一列举了一遍,其中不乏一些尖锐之词。 周老太傅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案上轻轻敲击,昏黄的灯光下,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波澜。 直到王明远说完,他才微微颔首,并未直接评价王明远的观点,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能想到国本与后世,而非拘泥于一时银钱得失,眼界还算开阔。看来近日的经义,没有白读。” 周老太傅没有明确表态赞同或反对,但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里,看向王明远时,却比平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郑重和一丝极淡的认可。 王明远心中稍定,知道自己的观点至少没有偏离这位帝师太傅的基本判断底线。 但他心中的焦虑并未减少半分。 第177章 青萍之末,风起微澜 接下来的两日,整个岳麓书院如同被投入冷水的滚油,彻底沸腾了。 甚至湘江府城的茶楼酒肆里,也有不少士子模样的人在激动地讨论此事,抨击郭侍郎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而且不仅岳麓书院,全国上下,白鹿洞书院、嵩阳书院、应天书院等几大书院也都炸了锅,学子们无不义愤填膺。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全国上下推动着这股舆论的风潮。 书院里,已经有激进的学子开始串联,倡议联-名-上-书朝廷,痛陈利害;有人提议要去府城最热闹的市集公开宣讲,让百姓都知道这卖岛协议的危害;甚至有人暗中商量,要选派代表,直接将万言书递送京城! 王明远坐在斋舍内,窗外隐约传来的激昂议论声让他心潮难平。 他铺开纸,研好墨,却久久未能落笔。 胸中有万千话语,澎湃激荡,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有前世的悲愤,有今生的忧虑,有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感情。 他提起笔,笔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最终,他还是决定要把这一切都写下来!不是用晦涩的经义典故,而是用最直接、最有力、最能唤醒人心的语言! 他想起了前世那些在民族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仁人志士,他们的呐喊,他们的抗争。那些话语,跨越了时空,在他心中激荡。 他落笔了,字字如刀,句句带血: 《问台岛疏》 夫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祖宗披荆斩棘、万民胼手胝足所遗之天下也! 寸寸山河,滴滴血泪,岂容轻弃? 竟欲以台岛沃土,货于倭夷,美其名曰‘百万资国’,‘十年之约’,此非市井商贾之见,实乃祸国殃民之始! 台岛虽悬海外,然汉家烟雨早已浸其土壤,先民舟楫世代耕渔其间!其地控扼东南,屏护中原,岂可言‘无用’? 弃之,则门户洞开,海疆不宁!倭人狡黠,贪欲无厌,昔年寇边之痛犹在,今日岂可引狼入室? 所谓盟约,不过缓兵之计,待其羽翼丰满,必反噬其主! 百万白银,不过镜花水月,焉能买我社稷安稳、子孙福祉? …… 吾辈书生,虽无缚鸡之力,然有忠义之心!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今此谬议,人神共愤! 若朝廷不察,一意孤行,则东南必乱,天下寒心! 煌煌史册,殷鉴不远!民心向背,即天意所归!勿谓言之不预! …… 今国本动摇,疆土堪忧,正吾辈挺身而出,以笔为戈,以纸为盾,口诛笔伐,誓死力争之时! 纵粉身碎骨,亦要唤醒朝野,捍我河山,守我社稷! 写完最后一个字,王明远重重掷笔。 他看着纸上墨迹未干的文字,一股畅快淋漓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真的将那卖国贼子痛斥了一番。 然而,这股畅快-感很快便冷却下来。 他看着文章中那些极其尖锐、甚至直指朝廷大员的字眼,理智渐渐回笼。 这文章……太尖锐了,锋芒太露了。 他自己如今只是一个身在书院、人微言轻的学子。 这篇文章若是署上真名递上去,或者公然张贴出去,会引来何等后果? 正三品大员,背后不知牵扯着多少势力。自己这番痛斥,无异于以卵击石。不仅可能断送自己的科举前程,更可能……祸及家人! 远在长安府的爹娘、兄嫂、虎妞猪妞猪娃……还有远在边关的二哥…… 王明远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沸腾的热血瞬间冷了下来。 他不能!他不能为了一时意气,将全家置于险地!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挣扎感攫住了他。明明知道这是巨大的错误,明明胸中有万千言语想要呐喊,却不得不顾忌重重,束手束脚! 他盯着那篇浸透了愤怒与心血的文章,手指紧紧攥起,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 最终,他长长地、痛苦地吁出了一口气。 他重新拿起笔,在那激昂的文稿最后,缓缓地、极其不甘地,添上了一个化名——“青萍客”。 罢了,只要这文章能被人看到,能多一个人认清此议的危害,能多一份反对的声音,或许……就能多一分阻止此议通过的希望。 他小心地将墨迹吹干,将文稿折好,放入怀中。推开斋舍的门,外面夕阳西下,喧闹声已稍稍平息,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 他沉默地走向书院张榜处,将那篇不署名的文章,放到了其上。 他未曾想到,此文一经被负责整理文章的学子发现并传出,立刻如同平地惊雷,在已然沸腾的士林舆论中再投下一块巨石! 其言辞之激烈,立场之鲜明,说理之透彻,尤其是文中那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和“寸寸山河,滴滴血泪,岂容轻弃?”的铿锵之语,瞬间点燃了所有读书人心底最深处的家国情怀和责任担当! 文章被争相传抄,以惊人的速度从岳麓书院蔓延至整个湘江府,继而向着其他书院和州府、乃至更远的地方辐射开去! “青萍客”何人?竟有如此见识和胆魄?成为无数人议论猜测的焦点。 文章也很快传到了后山明月斋。 周老太傅拿着仆役匆匆送来的抄件,仔细阅罢,从那条条谏言中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苍老的手指在“青萍客”三字上轻轻摩挲,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低声自语:“‘青萍之末,风起微澜’?呵呵,这小子……倒是会取名。心思敏锐,胆气也足,文章更是……深得春秋笔法之锐利,直指要害。” 他沉吟片刻,对垂手侍立的老仆吩咐道:“去查查,这文章最初是从何处递上来的,然后……把首尾处理干净,莫要让人查到源头。若有人欲深究……你知道该怎么做。 然后……誊抄一份,用老法子,尽快送到京城,直接呈递到……‘那位’手里。” “是,大人。”老仆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周老太傅再次拿起那篇文章,目光变得幽深:“风波既起,便需借这风势……这文章,倒是无意中,为接下来的事情,添了一把好柴啊……”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 某处深宅书房内,灯烛明亮,却气氛压抑。 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玉扳指的手,狠狠地将一份抄录的《问台岛疏》摔在了黄花梨木书案上,纸张散落。 “查!”一个阴鸷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给我狠狠地查!这‘青萍客’究竟是何人指使?背后是哪家势力?如此猖狂,恶意攻讦朝堂重臣,搅乱视听,其心可诛!务必给我揪出来!” “是!”阴影中,有人低声应命,悄然退去。 书房内,只留下那道身影在灯下兀自恼怒,眼中寒光闪烁。 风波,显然并未因一篇文章的流传而平息,反而潜流暗涌,向着更深更远处蔓延开去。 第178章 夜谈(上) 虽已过了年关,但冬日的岳麓山,入了夜,仍旧是寒气逼人。 窗外头,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洋洋洒洒,没一会儿就把书院里的青石板路盖了薄薄一层白。 王明远裹了裹身上的棉袍,对着油灯,手里虽拿着书卷,心思却早飞到了九霄云外。 《问台岛疏》引发的风波,远比他预想的要猛烈。 文章是痛快淋漓地写出去了,心里那口憋闷气也撒出去了大半。 起初几日,他甚至还带着点隐秘的兴奋,听着书院内外、乃至湘江府茶楼酒肆里,到处都在传抄、议论那篇署着“青萍客”化名的文章,听着同窗们激愤填膺地声讨那卖岛之议,一种参与了大事的错觉让他心潮澎湃。 可这兴奋劲儿没持续两天,就被一股后知后觉的凉意给取代了。 他写的时候光图痛快,句句如刀,直指那位郭侍郎乃至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现在冷静下来想想,自己这举动,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万一……万一有人顺藤摸瓜查过来呢? 虽然署了化名,而且那日他去递放文章,也是瞅着没人注意的时候,但书院这么大,保不齐哪个角落就有双眼睛瞧见了。 自己如今只是个小小秀才,甚至都没有举人功名,在那些真正的权贵眼里,捏死他怕是不比捏死只蚂蚁费劲。 王明远真感觉自己有点像前世在网上激-情开麦怼完人,然后又开始担心被查-水-表的网友。 一连几天,他都有些惴惴不安,出门时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打量他,听到有人议论“青萍客”就下意识地支起耳朵,又怕又想知道外界反应。 好在,几天过去,风平浪静。 关于“青萍客”身份的猜测,在书院里衍生出无数个版本。 有说是某位隐居岳麓、心怀天下的大儒;有说是某位游历至此、路见不平的侠士型文人;更有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是某位早已中举、背景深厚的师兄,借书院之地发声,以免家族受到直接冲击…… 众说纷纭,却唯独没人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乙班刚升上来、平日待人谦和、甚至有些过于年轻的王明远。 渐渐的,王明远悬着的心才慢慢落回肚子里。热度似乎正在过去,大家的注意力开始转向朝堂对此事的后续反应。 “唉……”王明远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书卷,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 就在这时,斋舍的门被轻轻叩响了。 “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在这风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明远一怔。这个时辰,李昭那小子正约同窗在探讨经义,狗娃应该在食肆后院歇下了,会是谁? 他起身,走到门边,谨慎地问了一句:“哪位?” 门外静了一瞬,随即传来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明远兄,是我。” 这声音是……元沧澜?他怎么这个点来了? 王明远心下诧异,连忙打开门。 一股凛冽的寒风裹着雪沫子瞬间灌了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剧烈晃动。 门外,元沧澜穿着一身深色的棉袍,肩头、发梢都落满了未化的白雪,脸色冻得有些发青,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有两簇火在眼底燃烧。 更让王明远注意的是,他肩上竟还挎着一个不大的行囊,像是要出远门。 “元宝兄?快进来!外面雪大!”王明远侧身让他进屋,顺手关上门,阻隔了外面的风雪,“你这是……?” 元沧澜进了屋,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解下了行囊,放在脚边,又拂了拂身上的雪,动作间带着一种异样的凝重。 他抬起头,看向王明远,眼神复杂,里面有决绝,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怆,甚至还有……一种托付般的郑重。 “明远兄,”他开口,声音因寒冷和激动而微微沙哑,“我今夜来,是来向你辞行的。” “辞行?”王明远更惊讶了,“元宝兄要去何处?上次不是说还有很多课业安排吗?而且眼看年关刚过,天气如此恶劣……” 元沧澜嘴角扯出一抹极淡、却带着无尽嘲讽和苦涩的弧度:“课业?于我而言,那些经义策论,早已无关紧要了。”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王明远桌上那叠写满字的文章,缓缓道:“我欲进京。” “进京?”王明远先是没反应过来,但看着元沧澜那副神情,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猛地撞进他脑子里,让他瞬间瞪大了眼睛,声音都不自觉地压低了,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元宝兄!你……你难道是想……?” 京城干嘛?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带着这样一副决绝的神情? 联想到元沧澜的身世,他父亲在秦陕的官职和元苍澜所说的其所作所为,还有年前那场惨烈的地动和大灾……王明远几乎不敢往下想! 元沧澜迎着他震惊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确认了他那未尽的猜测。 他的表情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但眼底那两团暗火却烧得更旺了。 “没错。”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地上,带着金属般的冷硬,“我要去敲登闻鼓,告御状。” “告……告谁?”王明远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 “告谁?”元沧澜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自然是告我那‘好父亲’!告整个秦陕官场那些蠹虫!告他们贪墨赈灾款,草菅人命,欺君罔上!” 他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重量:“秦陕地动,天灾固然可怖,但真正害死十几万灾民的,不是地动,是贪腐!是那些层层盘剥、中饱私囊的畜生!” 王明远听得心头巨震。 秦陕灾情似有贪-污的风声他近日似乎隐约也有耳闻,他原本还担心是否会牵涉师父崔知府,正欲写信求证,却没想到元沧澜竟要亲身卷入其中,而且是以这种决绝的方式! “你……你舅舅那边,不是已经在搜集证据了吗?此事既然已上层知晓,何须你亲自……”王明远试图劝阻,他深知“告御状”意味着什么,那几乎是九死一生,尤其是告的还是自己的生父和整个地方官僚体系! “不够!光有证据不够!”元沧澜打断他,眼神锐利如鹰隼。 “朝廷党争倾轧,利益纠葛盘根错节!这点风波,若无人以命去搏,以血去溅,很容易就会被他们压下去!最后不过推出几个替罪羊羔,不了了之!那我娘就白死了!那十几万冤魂就永无昭雪之日!” 他猛地逼近一步,抓住王明远的胳膊,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声音却压抑着一种可怕的平静:“明远兄,你可知?我娘生前……早已察觉他的贪腐之事,屡次劝谏,反遭厌弃冷落,郁结于心,方至沉疴难起……地动那日,他弃她于危墙之下独自逃命……我甚至怀疑,我娘的死,未必没有他的默许和纵容!” 第179章 夜谈(下) 王明远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来,这人竟…… “这等衣冠禽兽,苟活于世,便是天道不公!”元沧澜的眼眶红了,却死死忍着没有流泪。 “我读书,原本只为博取功名,将来好为我娘请封诰命,风风光光接她离开那个令人作呕的家……如今她都不在了,这功名于我,还有何意义?” 他松开手,后退一步,语气忽然变得极其平静,却更令人心酸:“此行,我不为功名,不为私仇,亦不仅仅是为我娘讨个公道。我是为秦陕那十几万因贪腐而死的灾民去讨个说法! 是为这朗朗乾坤,求一个是非分明! 总得有人去喊这一嗓子,总得有人去撞一撞那堵墙! 否则,国将不国,民何以堪?” 斋舍内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愈发急促的风雪声。 王明远看着眼前这个清瘦却挺直如松的青年,看着他眼中那赴死般的决绝和悲壮,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明白了。 元沧澜这不是去告状,这是去赴死! 他是要用自己的性命、前程、乃至身后所有名誉,化作一颗投向死水的巨石,哪怕只能激起一丝涟漪,也要让那水下的污秽显露于人前! “你……”王明远声音干涩,“你可知如此一来,你此生仕途尽毁,甚至可能……” “我知道。”元沧澜淡淡地打断他,嘴角甚至扬起一抹解脱般的、凄然的微笑。 “一个罪臣之后,忤逆不孝之子,纵然再是无辜,也再无资格立于朝堂。 但这世间,总有些事,比仕途功名更重要。不是吗,明远兄?” 他忽然话锋一转,神色变得格外郑重:“我今夜来,除辞行外,还有一事,亦算……提醒。”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知你恩师乃长安知府。此次秦陕贪腐案,牵扯甚广,波及整个秦陕上下。崔大人他……我舅舅多方查探,目前所得证据,并未显示他直接参与其中,长安府在地动后的赈济也算得力,颇得民心。 但官场之上,风云诡谲,他身为一府主官,是否知情?是否默许?是否……有所牵连?无人敢下定论。” 王明远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元沧澜看着他骤变的脸色,语气放缓了些,却更加凝重:“我并非指控崔大人。只是此事一旦彻底掀开,必是惊天大案,雷霆震怒之下,不知多少人要人头落地!届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望你……能尽快修书一封,送至崔大人手中。” “信中不必言明我所为,只需委婉提醒。若他洁身自好,未曾参与,则望他能趁风波未起,早做决断,或可借此机会,清除府内蠹虫,整肃吏治,或能博得一线生机,甚至更上一层楼;若……若他亦深陷其中……” 元沧澜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忍,“则劝他……早留退路,或可……主动请罪,或许尚能保全一二……总好过日后被牵连出来,身败名裂,累及家人弟子。” 他抬起头,目光真诚地看着王明远:“我告诉你这些,并非要你为难。只是……我不希望因我之事,牵连到你。你与我不同,你前程远大,更有家人牵挂。那碗烩面片,那夜听我絮叨之恩,阿宝……铭记于心。 此举,也算是我还你一份情,望你……早做打算,莫要因师门之故,误了大好前程。” 王明远怔怔地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元沧澜这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我? “你……你就如此信我?”王明远忍不住问,“你不怕我师父若真参与其中,我这封信反而会打草惊蛇,让你功亏一篑?” 元沧澜闻言,竟是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看透一切的苍凉和一丝奇异的信任: “怕?自然是怕的,但……来不及了! 京中局势瞬息万变,舅舅他们既已动手,定然证据确凿,此事最迟半月,必将引爆。 你这封信,快马加鞭送至长安,至少也需十余日,到时大局已定,一封书信,改变不了什么。至于打草惊蛇……” 他摇摇头,“那背后的蛇,早已被‘青萍客’的文章和朝中的争议惊动了,此刻怕是正焦头烂额,自顾不暇。 我信你,明远兄,并非信你一定会如何做,而是信你的品性。 况且……崔大人若真无辜,他得知消息,只会更快清理门户,于国于民,亦是好事。” 他话说得坦诚,竟是将所有利弊和盘托出,将选择权完全交给了王明远。 说完这些,元沧澜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弯腰提起地上的行囊,重新背在肩上。 “话已至此,明远兄,保重。”他拱手,深深看了王明远一眼。 那目光复杂难言,有诀别,有鼓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羡慕王明远尚有可牵挂、可奋斗的未来。 不等王明远再说什么,他毅然转身,一把拉开斋舍的门。 “等等!元宝兄!”王明远急呼。 凛冽的风雪瞬间呼啸而入,吹得元沧澜衣袍猎猎作响。 他没有回头,只是脚步顿了一下,身影便决绝地融入了门外无边的黑暗与风雪之中。 王明远冲到门口,只见那个清瘦孤直的背影,在漫天风雪中踏出深深的脚印,一步一步,坚定地向着山下走去。 风雪很快模糊了他的身影,但那挺直的脊梁,却像一柄宁折不弯的剑,刺破了沉沉的夜幕,带着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和决绝。 寒风卷着雪粒,刮在王明远脸上,冰冷刺骨。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人影消失的方向,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为国?为民?为母?或许兼而有之。 这一去,或许便是永别。 风雪更急了,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污秽与悲壮,都深深掩埋。 第180章 给师父写信 王明远独自站在门口,望着门外漆黑一片、雪沫横飞的夜空,久久没有动弹。 寒风灌进来,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冷,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像压了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石,又沉又闷,透不过气。 元沧澜的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像锤子,重重砸在他的心上。 这其中的凶险,王明远只要稍微一想,就觉头皮发麻。 那几乎是赌上一切——前程、性命、身后名——去撞一道几乎不可能撞开的铁壁! 成功的希望渺茫,更可能的结果是粉身碎骨,甚至死得不明不白。 而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元沧澜关于师父崔显正的提醒。 “秦陕贪腐案,牵连甚广……崔大人他……是否知情?是否默许?是否……有所牵连?” 这些话像冰冷的针,刺得王明远一个激灵。 他回想起地动之后在长安府的那段日子,师父崔知府日夜操劳,憔悴不堪,带着他们奔走救灾,开仓放粮,搭建粥棚……那一幕幕历历在目。 师父的忧心忡忡、殚精竭虑,不像作假。 可是……元沧澜的舅舅在暗中调查,得到的消息必然有其依据。 官场之上,波谲云诡,师父身为长安知府,真的能完全独善其身吗? 若他手下的人涉案,他是否真能毫不知情? 还是说……为了大局,或是其他原因,选择了某种程度的默许? 王明远不敢再深想下去,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师父被卷入这场滔天巨浪而毫无准备!无论真相如何,必须立刻让师父知道风暴将至! 想到这里,王明远再也站不住。 他猛地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快步走到书案前,几乎是颤抖着手点亮了另一盏油灯。 铺开信纸,研墨,提笔。 笔尖悬在纸上方,却久久未能落下。 该怎么写? 直接将元沧澜所言和盘托出?言明其欲敲登闻鼓之事? 不,绝不能!此事牵连太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且,这信万一中途有何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暗示?师父何等聪明人,一点就透。可暗示到什么程度?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再犹豫,笔尖落下,言辞极其谨慎。 他没有提元沧澜的名字,更没有提“告御状”三字。 他只是用极其隐晦的措辞,写道近日听闻京中似有御史风闻秦陕地动赈灾款项或有不清之处,恐有波澜将起,牵连甚广。 至于这听闻从何而来,他一个书院学子从何听闻,想必师父定会考虑此事,而且之前他和周太傅的“交换授学”之事师父也早已知晓,兴许会驱使师父往此处猜想,让师父郑重对待此事。 然后又继续写到,恩师坐镇长安,首当其冲,万望保重,盼早察吏治,清明府衙,以备不虞。 末了,又极其含蓄地添了一句“世事混沌,清浊难辨,唯望恩师持身以正,明哲保身”。 每一个字都反复斟酌,既要点明事情的严重性和紧迫性,又不能留下任何可能授人以柄的字句。 写完,吹干墨迹,他又仔细读了两遍,确认无误,才小心地装入信封,用火漆牢牢封好。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只觉得后背竟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时,斋舍门被推开,李昭裹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沫,一边嘟囔,“咦?明远兄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跟见了鬼似的。” 王明远勉强笑了笑,将信迅速收入袖中:“没什么,就是刚才在想一些事情,有些入神了。” 这一夜,他几乎彻夜未眠。 元沧澜决绝的眼神、师父崔知府疲惫而严肃的面容、还有可能到来的惊天风暴……在他脑子里反复交织。 天还没亮,透着灰白,雪小了些,但依旧寒气刺骨。 王明远估摸着时辰到了,立刻起身,眼底带着血丝,也顾不得梳洗,径直出了斋舍,快步走向杂役院狗娃的住处。 狗娃刚起身,正拿着粗布巾子沾了冷水擦脸,冻得龇牙咧嘴,一见王明远这么早找来,吓了一跳:“三叔?你咋来了?出啥事了?”他看王明远脸色不好,心里顿时一紧。 王明远将封好的信塞进狗娃手里,压低声音,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急促和严肃:“狗娃,别问那么多。立刻!马上!把这封信送到季师兄府上!亲手交给他!就说是我有十万火急之事相托,请他务必以最快、最稳妥的方式,将此信送往长安府交给师父!快去!” 狗娃被王明远这架势震住了,他虽然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十万火急”四个字他懂,三叔从未这样过! 他二话不说,把巾子一扔,接过信紧紧攥在手里,重重点头:“哎!我这就去!” 说完,连棉袄都顾不上系好,转身回宿舍交代了下,然后就冲了出去,壮实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和残雪之中。 王明远看着狗娃跑远,心里稍稍安定一分。 大师兄季景行在湘江府为官多年,定然有官驿或者急递的渠道,速度远非寻常商队可比。 回到斋舍,李昭还在呼呼大睡。王明远强迫自己坐下,拿起书卷,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一上午的课,他心神恍惚,教谕讲了什么,几乎左耳进右耳出,幸好甲班教谕管得不严,没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散学,王明远匆匆回到斋舍。刚推开门,就看到狗娃和大师兄季景行竟然都在里面等着了! 季景行面色凝重,挥了挥手,狗娃机灵地退出去并带上了门。 王明远也知道师兄所来是为何事,于是将元沧澜昨夜来访及其所言,不过还是隐去了告御状的具体打算,以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季景行。 季景行听完,胖胖的脸上没了往日惯有的笑意,眉头紧锁,在屋里踱了两步:“果然……京中近日已有零星风声传出,我正想找机会与你通气,没想到……竟已到了如此地步!你放心,信我已安排下去了,动用的是军驿加急通道,沿途换马不换人,走水路顺流一段的话,最快十日,最迟半月,必能送到师父手中!” 王明远闻言,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多谢师兄!” “谢什么!师父亦是我师父,咱们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季景行摆摆手,神色严肃。 “此事非同小可。依我看,师父为人虽圆滑但行事方正,应不会亲身参与贪腐,但正如你所忧虑,怕只怕底下人瞒着他胡作非为,或是被牵连其中。如今能早一日得知消息,便能早一日应对,或清查,或撇清,总能多一分主动。”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片刻,都认为当务之急是让师父尽快掌握消息,早做决断。 得到了季师兄的肯定和帮助,王明远焦虑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不少。 一个人的时候总会胡思乱想,恐慌被放大,如今有师兄一起分析、承担,感觉有了支撑,不再那么孤立无援。 下午再去上课时,他的心神终于稳定了许多,能够集中精力听讲。 只是闲暇时,脑海中总会闪过元沧澜那双燃烧着悲愤与决绝的眼睛,心中不免一声叹息:那样一个惊才绝艳、本可在科举仕途上大放光明的人,却被逼得以如此惨烈的方式与家族和前程决裂…… 时也?命也? 第181章 引爆 接下来的几日,看似风平浪静,书院依旧书声琅琅。 甲班的课业依旧繁重,经义策论,字字句句都需要耗费心神去研磨。王明远强迫自己沉下心,埋首于书卷之中,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暂时压下。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先是关于“租售台岛”之议的源头,开始在一些消息灵通的学子间悄然流传。 不再是单纯指责郭侍郎行卖国之举,而是隐约指向了去岁秦陕大灾——那般惊天动地的灾祸,朝廷拨下的海量赈灾钱粮,究竟去了何处? 为何一场天灾之后,竟能让偌大的国库也感到吃紧,甚至需要靠卖岛来填补窟窿? 这疑问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的涟漪却带着触目惊心的寒意。 很快,又有更具体的风言风语从某些同窗的渠道消息,或是从往来湘江的商贾口中传出。 有人说,那位提出卖岛的郭侍郎,其座师乃至朋党故旧,与秦陕官场牵连甚深。 甚至有人窃窃私语,提及倭国使臣在年节前后,曾秘密拜访过郭府,所赠礼单之厚,令人咋舌……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这些碎片化的消息混杂在一起,在书院茶馆、在斋舍卧谈中被反复咀嚼、拼凑,勾勒出一幅令人不安的图景: 那看似荒唐的卖岛议案,其根源或许深埋在一片狼藉的秦陕废墟之下,牵扯着贪腐、欺瞒乃至通敌的蛛丝马迹。 王明远听着这些议论,心知这绝非空穴来风。 元沧澜和他那位神秘的舅舅还有其背后之人,显然已经动手了。 或者更准确地说,一场围绕此事的高层博弈已经全面展开,这些泄露出来的消息,不过是各方角力时溅出的火星而已。 风暴,已然降临。 他只能按捺住心中的焦灼与不安,每日照常读书、写文章,同时默默计算着日子,期盼着师父那边能平安无事,也担忧着元沧澜那决绝一击的最终结局。 又过了十余日,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 最新一期的朝廷邸报抄本被送到了书院的布告栏前,学子们如同往常一样围拢过去,浏览着来自京城的消息,揣摩着朝堂风向对将来科举可能的影响。 突然,人群中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声音都变了调,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天!天哪!你们快看!这……这……” 王明远心中猛地一悸,一种强烈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立刻挤开人群,来到布告栏前,目光急切地扫过那密密麻麻的抄录文字。 很快,他的目光定格在邸报首页最显眼的位置,那里只有短短几行字,却像一道撕裂天空的霹雳,带着石破天惊的力量,悍然闯入所有人的视线: 【秦陕籍举子元沧澜,日前叩阙鸣冤,敲登闻鼓,呈血状与万言书,泣诉秦陕地动赈灾之中,贪墨横行、草菅人命之状,证据确凿,直指其生父及府道十数官员!朝野震动,龙颜盛怒,已敕令各司,严查深究!】 静,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在布告栏周围。 所有看到这则消息的学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冲击力的事实震得说不出话来。 敲登闻鼓!血状!告生父!贪墨赈灾款!草菅人命! 任何一个词单独拎出来都足以让人心惊肉跳,此刻却全部汇聚在一起,砸得人头晕目眩! 王明远死死盯着那几行字,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掐进了掌心。 元沧澜……他真的做了! 以一种最惨烈、最决绝的方式,将自己和整个家族乃至秦陕官场都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短短一则消息背后,隐藏着多少惊心动魄的博弈、多少难以想象的压力和凶险?他几乎能想象到,元沧澜敲响登闻鼓时那义无反顾的背影,在金銮殿上面对刁难与威逼时的凛然不屈…… 初步看来,他成功了。 至少,他成功地引爆了这一切,将那不见天日的黑幕撕开了一道口子,引来了至高无上的震怒和彻查的旨意。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随后的几天,更多细节通过不同渠道零散地传到了书院,逐渐拼凑出事件更完整的轮廓。 据说,元沧澜敲响登闻鼓后,并非一帆风顺。其生父背后的势力及其党羽立刻进行了疯狂的反扑。 他们在朝堂上公然抨击元沧澜“忤逆不孝”,罔顾人伦,其言不足信;污蔑他乃是“受人指使”,背后有政敌操纵,意在攻讦;更质疑其所呈证据“来源不明,真伪难辨”,企图将水搅浑。 朝堂之上,两派势力为此争得面红耳赤,几乎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一方力主严查,以正国法、安民心;一方则拼命维护,试图将大事化小,保护既得利益集团。 就在僵持不下,眼看元沧澜可能被扣上“不孝忤逆、诬告尊亲”的罪名反而下狱之时,事情发生了惊人的逆转。 据说,在最为关键的一次公堂对质或朝议中,面对汹汹质疑,元沧澜悲愤至极,竟做出了以死明志的惨烈举动! 虽不知其具体方式,但这一举动,彻底震撼了在场所有人,也通过某种渠道迅速传开,引爆了京城的舆论。 士林清议为之沸腾,百姓闻之无不唏嘘愤慨。 一个读书人,若非蒙受天大的冤屈,被逼至绝境,何以至此?! “以死证清白”、“以血谏君王”的悲壮故事,迅速压过了那些“忤逆不孝”的指责,形成了巨大的舆论压力,成为了压垮反对势力的最后一根稻草。 最终,皇帝陛下龙颜震怒,不再犹豫,下旨彻查,一查到底! 而关于元沧澜的结局,传来的消息则有些模糊且令人稍感安慰。 说他当时伤势极重,但万幸被在场太医全力救治,保住了性命。 只是此后,此人便仿佛消失了,无人知其去向。 有人说他被秘密保护起来了,以免遭报复;也有人说他心灰意冷,已然离开京城这个伤心地…… 王明远听到这些,心中百感交集。 既为元沧澜的惨烈抉择而心痛,又为他最终活了下来且似乎达成了目标而稍稍松了口气。 只是,经此一事,世上怕是再也没有那个清冷孤傲的才子“元沧澜”了。 第182章 最终结果 时间悄然流逝,冬雪消融,春风渐暖,岳麓山上的树木抽出了新芽。 一个多月后,秦陕惊天贪腐案的最终处置结果,终于通过邸报明发天下。 其惩治结果之严厉,牵连之广,令人触目惊心! 案卷所涉,上至户部某侍郎乃至户部尚书,下至秦陕行省府、州、县各级官员,入-狱者竟逾百人! 贪墨之巨,骇人听闻! 其中罪大恶极者,判斩立决、秋后处决者多达四十余人;其余或流放三千里,或抄家革职,永不叙用…… 一整个盘踞在秦陕之地和朝堂之上的庞大贪腐集团,被连根拔起,彻底清洗! 王明远急切地在邸报上寻找,心跳如鼓。 直到将每一个字都看完,他才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有师父崔显正的名字! 不仅没有在罪官名录中,甚至在后续的处置通报中也未提及。 又过了约莫半月,他相继收到了两封信。 第一封信,信封很普通,落款却让他心头一跳——“卢阿宝”。 他急忙拆开,信纸上的字迹清瘦依旧,却似乎比以往多了几分沉淀后的平和。 信中,对方坦言自己如今已改随母姓,名唤“卢阿宝”。 往事已矣,旧名已不愿再用。 京城风波已告一段落,他性命无碍,让王明远不必挂心。 如今跟随一位值得敬重的长辈做些事情,虽前路艰难,但心是安的。 信末,他写道:“世间已无元沧澜,唯有卢阿宝。 前路漫漫,各自珍重,山高水长,或有重逢之日。” 王明远捧着这封信,反复看了好几遍,心中感慨万千,最终化为一声叹息和一份默默的祝福。 能挣脱枷锁,重新开始,或许对他而言,已是最好的结局。 第二封信,则是来自师父崔显正。 信中的语气,是王明远熟悉的沉稳,却也比往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欣慰? 崔知府在信中首先感谢了王明远那封及时的信。 他言道,正是因为这封信的提醒,他才能在上官猝不及防到来核查时,提前有所准备。 不仅迅速厘清了长安府的账目,更是主动配合,甚至提供了一些关键线索,协助上官雷厉风行地厘清了不少迷雾,这才在后续的滔天巨浪中得以保全,甚至因“协查有功、治下清明”而得到了赏识。 当然,此举也彻底得罪了秦陕官场原本盘根错节的旧势力,日后仕途必多艰险。 但他笔锋一转,语气变得铿锵:“然,为国除蠹,为民请-命,纵前路荆棘,吾往矣!明远吾徒,此事亦予汝一鉴: 官场非坦途,然心中自有尺规,有所为,有所不为!汝当安心向学,夯实根基,未来方有可为之地!” 信的末尾,他稍稍透露了一点口风,语气中带着一种历经风雨后的沉稳:“此番事了,朝廷将有表功。为师或将于近期,调任秦陕行省巡抚一职,总揽一省政务,整顿吏治,安抚民生。任重道远矣!” 王明远看到这里,又是惊讶,又是由衷地为师父感到高兴。 不仅安然度过危机,更能借此东风,更上一层楼,直接主政一方! 这份魄力、能力和运气,当真令人敬佩! 他不禁感叹,姜还是老的辣,师父的为官智慧,自己需要学的还太多太多。 季师兄当然也收到了师父的书信,休沐日见到王明远后,连连感叹:“恩师不愧是恩师!吾辈楷模!哈哈,此事当浮一大白!” 当晚,师兄弟二人难得地喝了几杯,既是庆贺师父高升,也是庆幸自家这一脉总算在这场惊天风波中平稳落地,未来可期。 至于那场引发了最初朝堂争议的“台岛租售”风波,朝廷也很快有了明确的定调。 后续的邸报和朝廷明发谕旨中,严词驳斥了此议,定性为“奸佞误国之论”,宣称朝廷从未真正考虑,并申明了对所有疆土毫不动摇的主权。 这一强硬姿态,极大地安抚了天下士子之心,也让众人对皇帝的英明感佩不已,仿佛之前的风波只是一小撮跳梁小丑的妄议。 王明远读到这些,心中明了,这不过是帝王平衡之术和收拾人心的手段罢了。 若非元沧澜豁出性命捅破了秦陕的贪腐窟窿,让“国库空虚需卖岛补亏空”的理由成了笑话,此事结局犹未可知。 这背后,不知是多少势力的博弈与妥协。 这一切的波澜壮阔、惊心动魄,最终都化作了邸报上几行冷静的文字,和士子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对于远在湘江、尚未步入仕途的王明远而言,这无疑是一次极其深刻且震撼的洗礼。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朝堂之争的残酷与复杂,远非经义策论中那般理想化。 它也像一把重锤,敲打着他年轻的心志:将来若想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不仅需要学问,更需要智慧、担当,甚至是一点点运气。 前路漫漫,唯有前行。 第183章 周太傅的提点 连日来的惊涛骇浪似乎终于平息,书院里的空气也仿佛松弛了几分。 岳麓山的春日,总带着一股子湿漉漉的朝气,阳光透过新发的嫩叶,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王明远抱着昨日新整理好的算学课业,脚步沉稳地走向后山那处清幽的院落。 院门虚掩着,他轻轻叩响,里面传来周老太傅平和依旧的声音:“进来。” 推门而入,书斋内墨香与旧书卷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茶香,扑面而来。 “学生王明远,拜见大人。”王明远上前,恭敬行礼,将手中的课业文稿轻轻放在书案一角。 老太傅缓缓转过身,清癯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才淡淡开口:“今日讲何处?” 王明远收敛心神,上前一步,将课业展开,开始讲解他准备的关于几何图形的进一步推演及其在测量中的应用。 他讲得认真,周老太傅听得也很专注,偶尔发问,指尖在图纸上轻轻点过,问题依旧犀利,直指关键。 王明远一一解答,心下稍安,只盼着今日这“交换授课”能如常进行,顺利结束。 然而,当他讲解告一段落,正准备请示下一步时,周老太傅却并未如往常般立刻提出新的疑难或布置任务,而是端起手边的温茶,呷了一口,忽然问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今日的天气: “如今,心可静了?” 王明远正准备收拾讲稿的手猛地一僵,指尖下意识地收紧,薄薄的纸张被捏出一道折痕。 他倏然抬头,撞上老太傅那双看似平静,实则洞悉一切的眼眸。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他连日来努力维持的镇定表象,直看到他内心深处那未曾完全散去的惊悸与忧虑。 原来……自己这段时间的强自镇定,心神不宁,根本没能瞒过这位历经三朝、洞察人心的老人! 一股凉意混着窘迫瞬间爬上脊背,他立刻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学生……学生惶恐。近些时日,因……因京城与秦陕之事,学生心中确有挂碍。恩师与家人皆在长安,学生远在湘江,信息迟滞,唯恐风波蔓延,殃及师门亲眷,故而……故而时常忧思难静。直至前日方得恩师亲笔信,知一切安好,心下始定。未能专心课业,劳大人挂心垂询,是学生之过,望大人见谅。” 他心跳得厉害,背后瞬间沁出一层细汗,在这样的人物面前耍弄心思,简直如同儿戏。 周老太傅放下茶盏,并未追问细节,只是看着他,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调侃的笑意,与他平日里的威严沉肃颇不相符。 “哦?现在知道怕了?”老太傅的声音里带着点玩味,“老夫看你写那篇《问台岛疏》时,胆子倒是大得很呐。笔锋如刀,直斥当朝三品大员其心可诛,那般锋芒,那般锐气,可是半点不似如今这般畏缩模样。呵呵,‘青萍客’?” “青萍客”三字如同惊雷,猝然炸响在王明远耳边! 他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向老太傅。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他怎么会知道?! 那篇文章他署的是化名,投放时也极为小心,怎会……! 是了!是了!那日与太傅论及台岛之事,自己情绪激荡,言辞间恐怕早已泄露了心迹! 以老太傅的智慧和对自己的了解,猜到“青萍客”是谁,简直易如反掌! 甚至……甚至那篇文章能如此顺利地被传抄、上达天听,而未引来即刻的追查祸事,背后是否……是否有这位老人的手笔在暗中回护? 一想到这种可能,王明远更是冷汗涔涔,又是后怕,又是感激,慌忙再次深深躬下身去,声音干涩发紧:“学生……学生狂妄!那不过是……不过是一时激于义愤,胡言乱语罢了。言辞无状,不知天高地厚,让大人见笑了……” “好一个一时激于义愤!好一个胡言乱语!” 周老太傅重复着他的话,语气中的调侃意味更浓了些,却也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 “便如你授于老夫的这些算学奇术,总说是粗浅伎俩,不值一提。 少年人,过谦近乎伪,亦近乎怯。 老夫并非要追究你什么,只是……莫要将那点难得的锐气与锋芒,都磨砺尽了。 该藏锋时需藏锋,但该亮剑时,亦不可一味退缩,失了锐意。” 王明远低着头,心中五味杂陈。 他何尝不想快意恩仇,持心中正尺,荡尽天下不平事? 可一想到那风波中沉浮的师父家人,想到元沧澜那近乎自毁的决绝,他就无法不惧。 没有足够的力量与依仗,锋芒露得越快,折得也越惨。 这些话,他却无法宣之于口。 老太傅仿佛又一次看穿了他的沉默,呵呵轻笑两声,那笑声却倏然一收。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沉降。 王明远只觉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岳般的威压缓缓弥漫开来,那是久居上位、执掌过国柄者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气势,让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连头都更低了几分。 只听周老太傅的声音变得沉凝无比,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他的耳膜上,直抵心扉: “王仲默。” 老太傅罕见地直呼他的字。 “今日,老夫问你一句。他日你若科举中第,踏入仕途,是想做一个什么样的官?” 王明远心神巨震,这话……师父他也曾问过,但……周老太傅此举何意? 他下意识地便想将平日熟读圣贤书所得的那些“忠君爱国”、“为民请-命”的套话脱口而出。 然而,不等他开口,老太傅冰冷的目光便已扫过,截断了他的话头:“休要与老夫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虚言!老夫要听你的真心话!” 老太傅的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他,语速不快,却字字千钧,仿佛要将他灵魂最深处的选择逼迫出来: “你是想做一个如你那文章中所书,不避斧钺,敢言直谏,博一个青史留名的‘直臣’?” “或是,做一个精通权术,长袖善舞,以求执掌权柄,显赫一时的‘权臣’?” “再或是……”老太傅的语气微微一顿,目光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做一个脚踏实地,能办实事,能解民忧,于国于民确有裨益的‘能臣’?” 三问如重鼓,接连擂在王明远心头,震得他气血翻涌。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摒除了所有杂念,依从本心,斩钉截铁地回答道:“学生愿竭尽所能,做一个能臣!” 话音落下,书斋内有一瞬的寂静。 周老太傅凝视着他,良久,缓缓颔首,脸上看不出是欣慰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只是淡淡道: “但愿你能始终铭记今日之言。 观你心性,谨慎有余,决绝不足,遇事易思虑过多,牵绊甚重,确也难成那等不惜身、不恤亲、一往无前的直臣。 你这性子,倒是学了你那师父崔显正几分,圆融周至,却也……失了几分赤诚刚烈。 但要像那等蠹虫般彻底不要面皮心肝,只求权势富贵,你怕是也做不来。” 第184章 元宝兄的恩情根本还不完 这话说得可谓直白,甚至有些刺耳,王明远听得脸上微热,却无从辩驳。 “故而,能臣之路,于你而言,或许是最佳之选,亦是最难之选。”周老太傅继续道,语气沉缓。 “老夫观你策论,务实缜密;读你那篇《问台岛疏》,亦见赤忱与血性;再研习你所授这些算学新法,更知你于经世致用之道,确实天赋异禀。 若你日后真能持心中正,不忘今日‘能臣’之志,不为权势所屈,不为利禄所诱,持之以恒,或许……真能为我大雍江山社稷,为天下黎民苍生,做下一些实实在在的功业。” 说到此处,老太傅的声音里透出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沧桑,他微微阖眼,再睁开时,眼神复杂难辨,竟流露出几分罕见的惋惜与遗憾。 “唉……若早几年遇上你,知晓你身负此等奇学,心性尚未被你那……油滑师父彻底磨圆,老夫或许……或许会动了念头,悉心栽培,倾囊相授,盼你能成一代直臣,铁骨铮铮,匡正朝纲。 我大雍如今,表面太平,内里……最缺的,正是这等不避斧钺,敢言直谏的直臣啊!” 一声长叹,道不尽的无尽感慨。 “可惜,可惜矣……如今你心中牵挂已多,顾虑已重,更兼崔显正那性格浸染你心,再想将你扳回那等宁折不弯的路子,难矣! 罢了,罢了……有牵挂也未必是坏事,行事知进退,留有余地,或许反而能走得更远,于国于民,未必不是福祉。” 这番话,如同重锤,一记记敲在王明远心上。 他先是因那句“早几年遇上你”和“倾囊相授”而心头狂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周太傅竟曾对自己动过收为亲传弟子的念头?! 这是何等殊荣!何等机缘! 然而,那紧随其后的“可惜”、“难矣”,又像一盆冷水,将他骤然升起的火热浇得冰凉。 原来……终究是错过了吗? 因为自己的性格,因为师父的教导,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已然失去了另一种可能? 或许原本自己应该再多一位师父? 这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一时怔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周太傅似乎不愿再多言此事,话锋一转,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却抛出了一个更让王明远震惊的消息: “今日与你说这些,一是见你心绪已宁,点拨于你;二来,也算是受一位故人后辈所托,与你交个底。” 故人后辈?王明远疑惑抬头。 只见周太傅目光望向窗外,仿佛看向很远的地方,缓缓道:“老夫与这岳麓书院已故的卢院长,乃是同门师兄弟。” 卢院长?!元沧澜的外公?! 王明远瞬间明悟!一切都有了答案! “阿宝那孩子……可惜了。”周太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 “心魔深种,不破不立。如今这般,于他而言,或许亦是解脱与新生的开始。” 老太傅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王明远,眼神已变得清明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好了,言尽于此。今日之后,老夫会择机放出风声,收你为记名弟子。 日后官场之上,你若持身以正,行事为国,老夫这块老招牌,或可为你挡去一些不必要的明枪暗箭,让你能更专心做些实事。 望你好自为之,莫要辜负……诸多期望。” 这是承诺,更是如山重托! 王明远扑通一声跪下,并非出于礼节,而是心潮澎湃下的自然反应,他伏地重重一叩首,声音发颤:“学生……学生何德何能!蒙大人如此厚爱!此恩……学生永世不忘!定竭尽全力,不负大人今日点拨与回护之恩!” “起来吧。”周太傅挥挥手,脸上倦意更浓,“老夫累了,你且去吧。” 王明远再次叩首,这才起身,垂着头,恭敬地退出了书斋。 轻轻掩上门,将满室沉凝与厚重关在身后。 他站在廊下,春日的傍晚还有些许寒冷,但他却觉得浑身血液仍在奔涌,指尖甚至仍在微微发颤。 抬头望向远方,岳麓山初春的青翠映入眼帘,他却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看到了长安,看到了京城,看到了那条刚刚被一位老人亲手为他拨开些许迷雾的、漫长而未知的仕途。 元宝兄……你竟为我,考量至此! 这份沉甸甸的情谊,让他心头滚烫,又觉压力如山。 元宝兄的恩情还不完啊,根本还不完! 第185章 人情冷暖 后山那场开诚布公的谈话,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王明远心底轰然炸响,余波久久未平。 周老太傅的话语,那些关于“直臣”、“权臣”、“能臣”的选择,关于惋惜与期许,关于记名弟子的承诺,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一连数日都有些心神恍惚,咀嚼回味着其中的深意。 他本以为此事会如细雨润物般,悄然进行,至少会有一段缓冲的时日。 然而,他远远低估了周老太傅在岳麓书院、乃至整个湘江士林中的影响力,以及这位老人行事之果决。 就在那次谈话后的第三日午后,王明远正在甲班课舍凝神听讲,忽见监院的郑教谕步履略显急促地走入,与授课的经义教谕低声耳语了几句。 那位素来严肃的经义教谕脸上竟瞬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诧,目光下意识地朝王明远的方向扫了一眼,虽很快收敛,但那瞬间的异样已足以让敏锐的同窗察觉。 课舍内原本凝神贯注的气氛,顿时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紧接着,不到半日功夫,一个如同巨石投湖的消息,便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整个书院,从山长、教谕到最普通的杂役,从甲班翘楚到丙班末学,无人不在议论: 致仕归隐的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周时雍周老大人,竟正式放出风声,收原乙班,现已升入甲班的学子王明远为记名弟子! 消息传开,整个岳麓书院瞬间哗然! 要知道,周老太傅名满天下,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但其择徒之严苛亦是出了名的。 正式入室的亲传弟子寥寥无几,且多为早已名动一方的才俊或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员。如今他虽致仕隐居书院,但其地位超然,能得他偶尔讲学点拨已是莫大荣幸,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得他一丝青睐而不可得。 如今,他竟主动收了一个年仅十二、入院尚不足一年的年轻秀才为记名弟子?! 这简直是破天荒的事情! 一时间,书院各处,茶余饭后,廊下斋舍,甚至食肆灶旁,处处都能听到压低的、充满各种情绪的议论声。 “真的假的?周老大人收徒了?还是那个王明远?” “千真万确!监院那边都传遍了!说是老大人亲口所言!” “王明远?是那个书法极好、算学被老大人盛赞、年前还拿了乙班头名膏火银的王仲默?” “除了他还有谁!我的天,这可是天大的造化啊!” “记名弟子也是弟子啊!有了这层身份,日后科举仕途…啧啧,简直不敢想!” “他究竟有何过人之处?竟能入周老法眼?” 羡慕、惊叹、好奇、探究…种种目光如同实质般聚焦到王明远身上。 他走在书院中,总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以及在他经过后瞬间响起的窃窃私语。 王明远尽可能保持着平静,该上课上课,该读书读书,但心下也是波澜起伏。 他没想到老太傅动作如此之快,如此干脆,让他既感激,又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 但同样伴随此事而来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也让王明远不胜唏嘘。 大多数同窗,如甲班的罗敬荣、顾亦桉等人,虽也羡慕,但更多的是拱手道贺,言语间带着真诚的祝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经此一事,王明远在他们眼中的身份已然不同,不再是单纯的同窗,更隐隐有了“周老传人”的光环。 乙班、丙班中不少相识的学子,见面时笑容也热络殷勤了许多,言语间不乏讨好与打探。 然而,也有微妙的变化在悄然发生。 此前有几个与王明远还算谈得来、时常一起讨论经义、交流课业的同窗,如今见到他,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和疏离。 打招呼依旧打招呼,但那份曾经的随意和亲近感,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有时他主动想如往常般讨论问题,对方却会借口“不敢叨扰”、“还需再想想”而匆匆结束话题。 一次午间在食肆,王明远恰好听到不远处两个背对着他的同窗低声交谈,话语断断续续飘入耳中: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我等寒窗苦读十余载,战战兢兢,不及人家一朝得遇贵人…” “嘘…小声点!让人听见…唉,谁说不是呢?往后见了面,怕是都得尊称一声‘王师兄’了…” “嘿,谁说不是呢…往后怕是难在一处自在说话了…” 王明远端着饭碗的手顿了顿,心里像是被细针轻轻刺了一下,有些发闷,却又无可奈何。 他想起前世听过的一句话:“又怕兄弟吃苦,又怕兄弟开路虎。” 此刻品来,竟觉无比贴切,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 人性如此,并非恶意,只是距离一旦拉开,那份纯粹的平等相交便再难回去了。 此刻便是如此,更别提日后的举人、进士乃至踏入仕途了。 他默默吃完饭菜,没有上前打扰那两人。 当然,也有真心为他高兴,且毫不掩饰的。反应最激烈的,当属同斋舍的李昭。 当消息传到乙班时,李昭正在为一段拗口的注疏抓耳挠腮,一听同窗带来的这个“惊天新闻”,他愣了一瞬,随即“嗷”一嗓子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 “真的?!是明远兄?!周老大人?!记名弟子?!哈哈哈!太好了!!”他脸上瞬间绽放出极度兴奋的光芒,那架势,简直比他自己被山长收为关门弟子还要激动百倍,原地蹦了两下,恨不得手舞足蹈。 一下课,他就如同脱缰的野马般冲回斋舍,见到正在看书平复心绪的王明远,一个箭步上前,用力拍着他的肩膀,声音因激动而拔高:“明远兄!明远兄!我就知道!你肯定行的!周老大人慧眼如炬!哈哈哈!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咱们斋舍真是风水宝地!我得赶紧写信告诉我爹娘去!” 他兴奋得满脸红光,围着王明远转悠,嘴里絮絮叨叨,仿佛已经看到了王明远日后金榜题名、官运亨通的美好景象,比自己中了举还开心。 王明远被他这纯粹的快乐感染,心中的些许阴霾也驱散了不少,笑道:“宴之兄言重了。眼下你我连举人功名都尚未搏得,谈何富贵?唯有共勉,砥砺前行罢了。” “共勉!必须共勉!”李昭搓着手,嘿嘿直笑,“不行,今晚我得去食肆买只烧鸡,再弄壶……呃,弄碗甜酒酿来,咱们小小庆祝一下!你别拦我,必须得庆祝!” 看着他这般模样,王明远心中暖融。 李昭性子虽跳脱,学业上也不算顶尖,但这份赤诚之心,在这越发复杂的书院环境中,显得格外珍贵。 狗娃的反应则更为质朴直接。 他从食肆相熟的杂役和帮工那里听到消息后,黑红的脸上立刻露出与有荣焉的灿烂笑容,用力点点头:“我就知道三叔最厉害!” 在他简单纯粹的认知里,他的三叔王明远本就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聪明、刻苦、待人好,得到再大的认可都是应该的。 甚至当食肆里有个别眼红嫉妒的仆役在一旁阴阳怪气,小声嘀咕“也不知走了什么大运”、“怕是私下给了什么好处”甚至“别是使了什么妖法蛊惑了老大人”时,平日好脾气、只知道埋头干活的狗娃竟猛地沉下了脸。 他霍然转身,几步走到那嚼舌根的仆役面前。 狗娃这一米八的个头,本就在湘江府算高大的,加上身板更加厚实魁梧,这么一站,阴影几乎将那仆役完全笼罩,让那几个仆役压力倍增。 他瞪着铜铃大的眼睛,黑着脸,声音闷雷似的:“你刚才说啥?再说一遍试试?” 那仆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凶悍气势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抹布都掉了,脸瞬间白了,连连后退,嘴唇哆嗦着:“没…没说什么…狗娃兄弟,不…狗娃大哥,我…我就是随口胡咧咧…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我三叔的本事,是日夜苦读来的!是周老大人亲眼瞧上的!由得你在这里满嘴喷粪?!”狗娃声音粗重,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再让我听见你胡说八道,诋毁我三叔,小心我的拳头!” 说着,他示-威地攥了攥那沙包大的拳头。那仆役吓得魂飞魄散,连连作揖告饶,保证再也不敢了。 经此一事,食肆里原本因狗娃年纪小,不时敢开他玩笑或指使他干重活的人,都彻底收敛了许多,看他的眼神里都带上了几分敬畏。 事后,他见到王明远,却只字未提这番冲突,只是黑红的脸上满是认真:“三叔,你别理会书院那些人瞎说。他们就是眼红!你的努力,我都看着呢!熬夜看书的是你,一遍遍练字的是你,琢磨那些稀奇古怪算学题目的也是你!这都是你应得的!” 王明远看着他眼中全然的信任和维护,心中感慨万千,伸长胳膊用力像小时候一样揉了揉他的脑袋:“傻小子,三叔没事。清者自清,咱们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第186章 两年已过 休沐日,得知消息的大师兄季景行果然来了书院,特意叫上王明远,在湘江府城找了家清静的茶楼小聚。 雅间里,茶香袅袅。季景行圆润的脸上带着欣慰又复杂的笑容,给王明远斟了杯茶。 “师弟啊,真是没想到……周老大人竟如此看重于你。”季景行感叹道,“记名弟子……虽非亲传,但亦是天大的机缘和认可了!日后在仕途上,这便是你极大的助力!” 王明远双手接过茶杯,恭敬道:“皆是机缘巧合,蒙老大人错爱,我心中唯有惶恐。” 季景行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过谦。 他沉吟片刻,压低了声音:“那日狗娃稍给我的信中写的,老大人曾言……若非你已受师父影响,心性已成,或有意收你为亲传……”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极为惋惜的神色,长长叹了口气:“唉!可惜!真是可惜了啊!仲默!若是……若是早年你便能得遇周老大人,得其悉心教导,以你之天资心性,将来成就……或真不可限量!或能成为一代直臣,青史留名,亦未可知啊!”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另一种可能”的无限遐想和遗憾。 王明远端着茶杯,沉默片刻。 大师兄的惋惜,他也有过那一丝,毕竟若能成为周老太傅那般人物的亲传弟子,意味着更高的起点、更广阔的视野、更强大的庇护…… 但很快,想通后他便释然了。 他轻轻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向季景行,声音沉稳而坚定:“师兄,世间之事,难有万全。得遇恩师,已是我天大的福分。何况恩师教导我为人处世需圆融周至,需知进退,需顾及身边之人。此道或许失之刚烈,却未必有错。” 他顿了顿,脑海中闪过历史上那些声名赫赫的直臣身影,缓缓道:“师兄且想,商之比干,直言犯谏,剖心而亡;汉之汲黯,面折庭争,一生坎坷……这些青史留名的直臣,其风骨固然令人敬仰,万世流芳。然其自身命运多舛,其家人亲族,往往亦随之颠沛流离,甚至……难保周全。”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想通一切后的清醒:“我并非惧死惜身之人。但家中父母年迈,兄嫂慈爱,侄辈幼小,更有如狗娃、如师兄这般挚友亲眷……我若只图自身刚直之名,却置他们于险境风波之中,于心何忍?此非我之所愿。” “恩师教我圆融之道,并非苟且,而是于坚守底线之上,寻一可行之道,以求能真正护佑想护佑之人,做成想做之事。 周老大人点我走能臣之路,或许,正是看清了此点。 能臣之路,虽无直臣那般轰轰烈烈,然能脚踏实地,为民请-命,为国分忧,未必不能同样光耀千秋,福泽黎民。” 季景行听着他这番肺腑之言,脸上的惋惜渐渐褪去,化为深深的动容和认同。 他重重一拍大腿,慨然道:“好!说得好!师弟,是师兄想岔了!你能有此见识,有此担当,远比追求那虚名更为可贵!师父若是知晓,定然老怀甚慰!能臣好!能臣好啊!于国于民,更为实惠!” 师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心中那点小小的遗憾,彻底烟消云散。 茶香愈醇,情谊愈厚。 望着远处那翻涌的湘江水,王明远的心绪慢慢发散。 他知道,选择了这条路,便意味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要面对更复杂的局面,要在理想与现实之间不断寻找平衡,但他心中信念却愈发坚定。 他无法做那无牵无挂、一往无前的利剑,那他便努力成为一棵大树,根系深扎于泥土,枝叶尽力伸展,既能为自己珍视的人遮风挡雨,亦能为需要荫蔽的人提供一方清凉。 —————— 自那日后,书院里的议论风波渐渐平息,王明远的生活重归固有的节奏,却也比往日更加忙碌。 除了甲班日益艰深的课业,他还需定期前往后山,接受周老太傅认他为“记名弟子”后的考校与指点,老太傅的要求比之以前也更为严苛。 经义策论,务必精深透辟;算学推演,力求严谨创新。 王明远打起十二分精神,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位帝师倾囊相授的学识与智慧。 时光便在朗朗书声与默默苦读中悄然飞逝。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 岳麓山的枫叶红了一次,又落了一次;山涧的溪流涨了一回,又瘦了一回。 转眼间,王明远在岳麓书院,又度过了近两个春秋。 这两年里,学业上,他已在甲班站稳脚跟,课业考评始终名列前茅,尤其在经义与策论上,见解愈发老练深刻,屡得教谕赞誉。 那手融合了现代审美与古法架构的书法,也愈发纯熟精湛,在书院中已小有名气,常有人慕名来求字或请教。 狗娃则在食肆干得越发得心应手。 他的厨艺在刘大叔的指点还有自己的钻研创新之下进步神速,不仅将家乡面食做得地道十足,还学会了不少湘江风味菜,也发明出来不少的创新菜,当然这也少不了王明远的“提示”。此刻狗娃俨然成了食肆的“主厨”,力气大又能干,很得管事和仆役们的喜欢。 李昭仍在乙班苦苦挣扎,虽有王明远时常帮他补习功课,奈何天赋所限,进展缓慢。不过他于音律一道倒是越发痴迷,笛技精进不少,时常在课余吹奏一曲,自得其乐,倒也冲淡了不少课业上的愁闷。 李茂将“长安茯茶”的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意稳中有升,已成为湘江府小有名气的西北特产铺子。他为人周到细致,不仅将王明远和狗娃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也与季景行师兄配合默契,将书院乃至湘江府的人情往来打理得妥帖周全。 季景行师兄官运平稳,虽未有大升迁,却也稳当。他时常来书院看望王明远,带来些外界消息,两人亦兄亦友,师兄也对他关怀备至。 远在长安的师父崔显正,已正式升任秦陕行省巡抚,总揽一省政务,位高权重,书信中常提及整顿吏治、恢复民生之艰辛,亦不忘勉励王明远专心学业。 家中父母兄嫂,时有书信传来,絮叨着家长里短,猪妞、定安又长高了,家中一切平安……字里行间,是平淡而真切的思念与牵挂。 王二牛偶尔也会托军中驿卒捎来只言片语的书信,报个平安,字迹歪扭却有力,只说边关苦寒,但身子结实,让家里勿念。 一切,似乎都在平稳而积极地向好发展。 不过,也到了离别的时间了。 因为,马上要回长安参加三年一次的乡试了。 第187章 离别前(上) 斋舍里,王明远正将最后几卷常用的书册用油纸仔细包好,放入藤编的书箱。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已十四岁的少年身量抽长了不少,虽依旧不算魁梧,但也算是身姿挺拔,差不多已有一米七多了。 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穿在身上,自有一股书院学子特有的书卷气,只是那眉宇间的沉稳,远非同龄人可比。 只是这沉稳,很快被一个瓮声瓮气、带着明显不舍的声音打破了。 “三叔,咱们……真定下了?三日后就走?”狗娃杵在斋舍门口,几乎把整个门框都堵严实了。 他如今才十一,可那身量蹿得吓人,看着已比大多成年男子还要高壮,黑红的脸膛上,竟隐隐有了络腮胡的雏形,肩膀宽厚,活脱脱一个青年版、却更具爆发力的王大牛。 王明远闻声抬头,看着自家这个侄儿,心里也是微微一怔,时光仿佛倒流回他刚穿越到这个世界醒来时,见到二哥王二牛的那张熟悉的脸。 那会,二哥也就比狗娃大一岁,胡子和体毛更茂盛点。 这一家人,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除了他。 他压下心头那点恍惚,笑了笑,语气温和却肯定: “嗯,定下了。咱们这次多是走陆路,虽然慢些,但也稳当。正好,这一路上,你不是总念叨着想尝尝各地风味,学学人家怎么做的吗?你这几年为了陪我在书院读书,大半时间都困在这书院方寸之地。 这次,三叔陪你,咱们边走边看,也算圆你一个尝遍天下美食的心愿。” 狗娃一听,黑红的脸上立刻放出光来,搓着一双蒲扇般的大手,嘿嘿直笑,那点离愁别绪瞬间被对未来的憧憬冲淡了不少:“嘿嘿……还是三叔懂我!乡试最要紧,咱们顺道尝尝就行,顺道就行!” 他可没忘,三叔这次回去是要参加乡试考举人的,那是顶顶大事。 笑过之后,狗娃又挠了挠头:“那……那我这两天得去跟食肆的刘大叔、张大婶他们好好道个别。这一走,下次再见就不知是啥时候了。” 狗娃语气里又带上了浓浓的眷恋,在书院食肆这两年,那里几乎成了他的第二个家。 王明远点点头:“应该的。受了大家这么多照顾,是该好好辞行。” 得了三叔的首肯,狗娃转身就风风火火地往食肆跑,那壮实的背影,踩得地上的石板似乎都咚咚作响。 食肆后厨这会儿刚忙完在休息,灶火还温着,空气里弥漫着洗碗水的气味和残留的饭菜香。 几个相熟的帮厨大叔大婶正坐着歇脚唠嗑,一见狗娃进来,立刻都围了上来。 “狗娃!真要走啦?”最疼他的刘大叔第一个开口,嗓门洪亮,带着真切的不舍,“你小子,把我这点压箱底的手艺都快掏空了,这就要拍屁-股走人? 唉,老头子我这心里空落落的!本来还琢磨着,把我家那丫头说给你,好歹把你拴在咱们湘江府呢!” 旁边腰身圆润、嗓门洪亮的吴大婶立刻嗤笑一声,打断他:“得了吧老刘!就你家那丫头,胖得跟个年画娃娃似的,也好意思说给咱狗娃? 狗娃,别听他的!听婶子的,婶子有个外甥女,那可是我们那儿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俏姑娘!那眉眼,那身段,跟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儿似的!你要是点头,婶子这就去给你说合!” “俊俏顶啥用?过日子实在才行!”另一个负责揉面的方大叔插话,一脸认真,“狗娃,叔城外有二十亩上好的水田,你要是点头娶我闺女,叔就当嫁妆陪给她!” “二十亩也好意思说?狗娃,婶子出三十亩!就是……就是我家丫头今年刚满五岁……狗娃你……你能多等几年不?”另一个婶子似乎下了很大决心,眼巴巴地看着狗娃。 狗娃被这七嘴八舌的热情说得面红耳赤,连连摆手,黑红的脖子都涨粗了:“不不不……叔叔婶子们,快别拿我打趣了!我……我年纪还小,没想过成亲的事!再说,我还得陪我三叔去考举人,以后还要进京考进士呢!” 他这话倒是真心实意,在他简单的世界里,三叔的学业和前程是天大的事,至于娶媳妇……那好像是非常非常遥远的以后才需要考虑的。 见他窘迫,大家哈哈一笑,也不再紧逼。 刘大叔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转为感慨:“知道你小子志气大。唉,就是舍不得你啊。你琢磨出来的那几道菜,什么麻婆豆腐、剁椒鱼头、水煮鱼、毛血旺,尤其是那泡椒鸡爪,可是咱们食肆现在的招牌!连山长大人吃了都夸好!本来还指望你再多留几年,多弄些新鲜花样呢!” 狗娃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憨厚地低下头,脚尖蹭着地:“大叔您过奖了……我就是瞎琢磨。好多点子,还是我给我三叔试菜的时候,他随口提的,我就试着做做看,没想到真成了……” “狗娃啊,那你三叔中了举人以后,还回书院来不?”刘大婶忍不住又问,“一般中了举,不是还得回书院深造,准备会试吗?”她眼里带着期盼。 狗娃老实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茫然:“这个……我得听三叔的。三叔好像说过,中了举之后,想带我出去游学,多走走多看看。” 众人闻言,脸上都露出惋惜的神色,但也知道读书人的事,他们不好多问。 一时间,后厨里充满了淡淡的离愁。 —————— 与此同时,后山明月斋内,又是另一番光景。 窗明几净,茶香袅袅。 周老太傅捧着茶杯,看着坐在下首的王明远,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沉缓:“决定好了?三日后启程?” 王明远恭敬应道:“是,老师。行李已大致收拾妥当。” 老太傅微微颔首,浑浊却依旧睿智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以你如今的学问根基,乡试一道,老夫并不担忧。中举于你,当是水到渠成。老夫想问的是中举之后,你是打算一鼓作气,直赴京城备考明年春闱,还是……” 王明远沉吟片刻,态度恭谨却思路清晰:“回老师,学生愚钝,自觉经义文章,尤其是本经《春秋》,涉及学问繁多,愈深入愈发觉其深奥精妙,自身所学不过皮毛。若贸然赴京参加会试,与天下英才相较,恐力有未逮,徒惹笑话。学生以为,仍需沉心静气,细细打磨一番。” 这番话,既是实情,也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乡试是一省精英的较量,他有信心。 但会试,那是汇聚全国顶尖士子的龙争虎斗,名额稀少,竞争惨烈无比。 他虽有前世记忆和今世苦功,却从不敢有丝毫小觑之心。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才是正理。 周老太傅听完,脸上非但没有失望,反而露出一丝极淡的欣慰:“不骄不躁,知己知彼,好!你能如此想,老夫便放心了。少年人最忌轻狂,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放下茶杯,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信封,递了过去:“既然你决意中举后继续潜心向学,而非急于求成,那便不要再闭门造车。这几封书信,你拿着。” 王明远双手接过,略有疑惑。 老太傅淡淡道:“是老夫写予白鹿洞、嵩阳、应天、姑苏几家书院山长的荐书。你持此信前往,皆可入内阅览藏书,与当地学子切磋交流。宝剑锋从磨砺出,学问之道,亦需碰撞切磋,方能见真知,长见识。” 王明远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暖流与感激。 这几大书院皆是天下文脉所系,能得到其中任何一家的允许入院交流已是难得,老师竟为他考虑得如此周全! 他立刻起身,深深一揖:“学生……多谢老师厚爱!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坐下。”老太傅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他沉默了片刻,苍老的脸上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似乎在斟酌言辞,又像是一种深沉的托付。 良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明远啊,还有一事……老夫思量许久,今日,便当作一个长辈的请求,与你商量一番,如何?” 王明远神色一凛,坐直身体:“老师请讲,学生洗耳恭听。” 第188章 离别前(下) 老太傅的目光望向窗外摇曳的翠竹,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与期盼:“若……若他日有幸,你金榜题名,踏入仕途。是否还记得,当日答应老夫,要做一个于国于民有实益之能臣,而非空谈清流,或钻营权臣?” “学生一刻不敢或忘!”王明远回答得斩钉截铁。 “好,好。”老太傅连连点头,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那……若真有那一日,殿试之后,依例优异者皆入翰林院清贵之地。 老夫……老夫可否舍下这张老脸,为你争上一争,求个外放实缺? 让你真正下沉州府,亲民理政,去经历些风雨,磨砺一番筋骨心志? 而非年纪轻轻便困守翰林清苑,终日与故纸堆为伍,久而久之,忘了民间疾苦,成了……成了那般只会坐而论道,空言误国之辈?”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甚至是一丝近乎悲壮的请求: “老夫……老矣,时日无多。此生所见,纸上谈兵者众,实干兴邦者少。如今朝堂……唉…… 老夫别无他求,只盼能在闭眼之前,亲眼见你走上一条踏实之路,为我大雍,也为这天下百姓,真真正正做点实事。 便算是……老夫这风烛残年,为国朝尽的最后一点心力吧。 你……可能明白? 可能答应老夫这……不情之请?” 王明远看着老人那双充满期盼、甚至带点祈求意味的眼睛,再看着他日益佝偻的身躯,心中巨震,酸楚与豪情交织翻涌。 他猛地站起身,撩起衣袍,竟是对着老太傅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老师苦心,学生……学生铭感五内!”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坚定。 “学生志本在此!若能不囿于翰林清贵,而得一方水土施展抱负,为民请-命,为国分忧,正是学生求之不得之事!岂有不愿之理?老师今日之言,非为请求,实乃对学生莫大之期许与成全! 学生在此立誓,必不负老师今日教诲与重托!” “快起来,快起来!”周老太傅连忙虚扶,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且无比欣慰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之前的凝重,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有你这句话,老夫……便放心了。好好好!望你永记今日之言。若他日忘了,老夫便是成了黄土下的枯骨,也要爬出来寻你说道说道的!” 虽是玩笑之语,却重若千斤。 师徒二人又说了会儿话,王明远才捧着那沉甸甸的荐书,退出了明月斋。 走在回斋舍的路上,他觉得怀里那几封信烫得惊人,肩头仿佛也压上了一副无形的重担,却也让他的脚步更加沉稳坚定。 ———————— 夜里,斋舍里静悄悄的。 李昭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似的,终于忍不住,小声朝着对面床铺问道:“明远……睡了没?” “还没。”王明远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同样清醒。 李昭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失落和不舍:“你这一走,我心里头咋这么不得劲儿呢?空落落的。就不能像其他长安来的同窗那样,等下个月再一起动身?” 王明远笑了笑:“早点动身,路上从容些。也能多走走,多看看。” “唉……”李昭又叹了一声,“这一别,山高水长的,也不知道下次再见是啥时候了。明远,你可不能忘了兄弟我啊!我可是你在湘江府最铁的哥们了! 你教我那话怎么说来着?哦,想起来了,我可是你在湘江府最好的‘老铁’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变得有些低沉和迷茫:“明远,不瞒你说,我以前还做梦来着,想着拼命用功,说不定哪天走了狗屎运,我也能中个进士,到时候就能去京城找你,咱们还能在一处。可……可这两年,我是越学越觉得……这书,真不是光靠努力就行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挫败感:“那些经义注疏,教谕讲一遍,那些优秀的同窗他们就能举一反三,我却得反复琢磨好久才勉强吃透。策论更是,你们下笔千言,有理有据,我憋半天都凑不够数……可能,我天生就不是读书这块料吧。考个秀才,大概已经把我这辈子的文运都耗光了。” 王明远听得心下微酸,正想开口安慰,李昭却像是自己想通了似的,话锋一转,语气忽然变得轻快了些,带着一种放下重担后的释然: “不过还好,我还有个音律能拿得出手!明远,跟你说实话,我越来越感觉,相比起啃那些枯燥的经书,我是真更喜欢吹笛弄箫!那曲子一响,啥烦恼都没了!有时候我就想,要是当初没读书,就专心致志搞音律,现在说不定早成大师了!” 他没等王明远接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越说越兴奋:“对了!还得谢谢你!你那首《青花瓷》还有《沧海一声笑》,给我的启发太大了!让我琢磨出不少新东西!我想好了,等乡试考过了,我就不再考了!我就留在湘江府,谋个官身,忙完每日差事后,我就把心思全放在音律上!我就不信,我李宴之,就不能在这条路上闯出个名堂来!” 王明远:“……” 他还没说啥呢,这位好友就已经把自己后半生的人生规划都给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他也只能顺着他的话笑着说道:“好!那我可就等着将来有一天,李大家名满天下!” “哈哈!那就借明远兄的吉言!”李昭来了劲头,从床上坐了起来,隔着黑暗看向王明远的方向,“那你也得努力!等你将来当了朝堂重臣,封疆大吏!到时候……嘿嘿,可得记得提携兄弟我啊!给我个‘宫廷首席乐师’之类的官当当!” “好,一言为定!”王明远也被他的情绪感染,笑着应承。 “一言为定!” 黑暗里,两人似乎都能看到对方脸上畅快的笑容。 只是王明远笑着笑着,手却不自觉地摸向枕下,那里头有一本薄薄的、自己手写的小册子。 册子里,是他凭着记忆,断断续续默写下的不少前世旋律的片段和歌词,从《爱情买卖》到《心痛2009》,从《最炫民族风》到《凉凉》,风格迥异,五花八门。 原本是想着离别时送给李昭,说是自己梦里梦到的,包括之前的那两首也是,顺便再告诉他那长安的乐师的事情也是假的。 希望这东西能当一份念想,或许能给他一些新的启发。 可现在……他捏着册子,心里有点打鼓。 这东西给他,这家伙会不会兴奋得熬夜研究,直接荒废了最后的备考时光? 万一乡试因此失利,那自己岂不成了罪人? 犹豫再三,他还是把册子悄悄塞回了枕下。 罢了,到时候给他之前定要严厉告诫他:必须等乡试结束后才许翻看!若因沉迷此道而误了功名,兄弟都没得做! 想必,李昭这点分寸……应该还是有的……吧? 第189章 前路漫漫,唯愿不负此行 天刚蒙蒙亮,岳麓山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晨雾里,斋舍区却早已不平静,脚步声、低声的嘱咐、箱笼搁地的闷响,打破了往常清晨的宁静。 王明远最后检查了一遍住了近三年的斋舍,书案擦得干净,床铺收拾整齐,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很快还会回来。 但他心里清楚,这一走,应该再也回不来这个地方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怅惘涌上心头,但更多的是对前路的期许和不得不走的决然。 “三叔,剩下的东西都搬完了!”狗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忙碌后的微喘。他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额头上冒着一层细汗,黑红的脸上满是干劲,却也藏不住离别的低落。 “好,我们也走吧。”王明远提起自己那只沉甸甸的书箱,里面装着他最紧要的书稿、文章和这些年攒下的膏火银。其他的大件东西早都已经归置好,提前搬到山下去了。 李昭也在一旁,帮忙拎着个装零碎东西的包袱,脸上没了往日的跳脱,显得有些沉默。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俏皮话活跃下气氛,最终只是化作一声低叹:“真快啊……感觉咱们仨挤在这屋里聊天的日子还在眼前呢。” 三人沉默地下了楼,朝着书院大门走去。 越靠近书院那古朴庄重的大门,王明远的心里就越发的不舍。 然而,刚走出大门,眼前的景象却让王明远和狗娃都愣住了。 大门外的空地上,并非只有李茂、季师兄和约好的车马,此刻竟还乌泱泱站了不少人。 等在最前面的便是季师兄和李茂,季师兄今日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常服,胖乎乎的脸上带着惯常的和气笑容,但眼神里多了几分郑重。 李茂则是一身利落的细布长衫,正指挥着两个镖师模样的汉子,将最后几个捆扎结实的箱笼往一辆看起来格外结实宽敞的马车上搬。 见到他们出来,李茂先立刻迎了上来,脸上是爽朗又带着点不舍的笑:“明远兄,狗娃,东西都装车查验过了,放心吧,这趟镖是熟识的镖局,路上定会稳妥。” 王明远连忙放下书箱,拱手行礼:“师兄,李茂兄!劳烦你们一大早就过来!” 季景行笑着摆摆手,声音洪亮:“师弟说的哪里话!你回乡赴考,这是天大的正事,我们岂能不来送送?这一路山高水长,务必小心。” 李茂则指着那两辆马车,仔细交代:“明远兄你看,按之前说好的,两辆车。这辆大的,”他指了下那辆里面堆满了东西,又细心盖着油布的车,“这车主要是拉货。你的书、狗娃的东西,还有你们买的湘江特产、土仪,给家里各位亲人带的礼物,都在这上头了。油布扎严实了,防雨防尘。” 他又指了下旁边另一辆略小些,但车厢看着更精致些的马车:“这辆是坐人的。里面我让铺了厚棉垫,放了靠枕,还有些路上解闷的书籍、零嘴儿。你和狗娃路上累了也能歇得舒服点。干粮、水囊也都备足了,放在车厢底座下的格子里。” 这份周到细致,让王明远心头暖融融的,再次深深一揖:“李茂兄,你……你真是……让我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事事都想得如此周全!” 李茂哈哈一笑,用力拍拍他的胳膊:“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别忘了,咱们可是说好的,日后你若飞黄腾达,做了朝堂重臣、封疆大吏,那钱粮师爷的位置,可得给我留着!我还指望把咱们‘长安茯茶’的招牌,开到京城去呢!” 这话虽是玩笑,却冲淡了离别的伤感,王明远也笑了起来,郑重道:“一定!若真有那一日,定少不了李茂兄鼎力相助!” 季景行也在一旁笑着打趣道:“瞧瞧,李茂老弟这算盘打得,我在湘江府都听见响儿了!明远啊,安心考试,师兄我就提前祝你乡试高中,蟾宫折桂了!” 见他们安顿好了,后面的人群也渐渐围拢过来。 只见来的不仅有甲班、乙班许多相熟的同窗,还有几位平日对他多有指点的教谕,甚至柳山长也来了! 食肆那边,刘大叔、张大婶等几个与狗娃极熟络的帮厨也来了,正拉着狗娃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狗娃黑红的脸上又是感动又是无措,一个劲地点头。 “明远兄!一路顺风啊!” “仲默,盼你金榜题名!” “王师兄,乡试定然马到成功!” “狗娃!路上照顾好你三叔,也照顾好自己!记得一定要按时吃饭!” “狗娃小子,啥时候想回来了,湘江府永远有你一口饭吃!我闺女真给你留到十八岁!” 各式各样的祝福和叮嘱纷至沓来,真诚而热切,将清晨的凉意都驱散了几分。 王明远一一拱手还礼,连声道谢,看着这一张张或熟悉或只是面善的脸庞,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在这千里之外的湘江府,近三年的时间,他已不再是孤身一人,竟有了这么多牵挂和被他牵挂的人。 狗娃更是被围在中间,这个壮实的少年此刻眼圈有点红,只会憨憨地挠头,反复说着:“哎!记住了!谢谢叔!谢谢婶子!我会的!” 这时,李昭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手里拿着他那支翠绿的笛子,眼睛也有些发红,他吸了吸鼻子,对王明远道:“明远兄,此去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我……我新学了一首曲子,送你一程!” 说罢,他也不等王明远回应,便将笛子凑到嘴边。 清越而略带伤感的笛音悠然响起,旋律婉转悠扬,带着浓浓的离别之意,正是那首王明远前世极其熟悉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笛声悠悠,回荡在岳麓山门前,将离别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许多同窗都安静下来,静静聆听,眼中流露出感同身受的不舍。 王明远听着这熟悉的旋律,看着眼前真挚的众人,心中感动万分。 但听着听着,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这曲子,这旋律,分明是他昨夜才塞给李昭的那本小册子里的一首!他还千叮万嘱让李昭乡试后再看! 好小子!居然昨晚就偷偷看了!还这么快就练会了?! 王明远是又好气又好笑,心里那点感动差点破功。 他无奈地摇摇头,这李昭,对音律的痴迷和天赋,真是没得说,就是这性子……也太急了点! 一曲终了,众人纷纷叫好,冲淡了些许愁绪。 时辰不早了,领队的镖师过来客气地催促。 王明远和狗娃再次向众人团团一揖,深深拜别。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两人登上了那辆乘坐的马车。 车夫一挥鞭子,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王明远忍不住探出车窗,向后望去。 晨光熹微中,岳麓书院古朴的山门渐渐后退,同窗、师长、朋友们的身影也变得越来越小,还在不停地挥着手。 李昭的笛声又响了起来,依旧是那首《送别》,笛声中充满了不舍。 就在目光即将收回的那一刻,王明远猛地瞥见,远处山坡上一棵苍劲的古松之下,不知何时静静立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白发青衫,负手而立。 虽然隔得很远,看不太清面容,但王明远一眼就认了出来——是周老太傅! 他老人家竟然也来了!亲自来这山门前,默默为他送行! 一股难以抑制的热流瞬间冲上王明远的眼眶,视线也骤然模糊了。 马车渐行渐远,岳麓山门、送行的人群、松下的身影,最终都化作了一片模糊的背景,深深烙印在他的心底。 三年的湘江岁月,仿佛一场漫长而充实的梦。 如今梦醒了,他带着满满的收获、深深的情谊,以及周老太傅那句“做能臣”的沉重嘱托,踏上了归乡赴考的新征程。 前路漫漫,唯愿不负此行。 第190章 归途路(上) 狗娃扒在马车窗边,脑袋探出去大半,直到再也看不见李昭挥舞的手臂和那隐隐约约的笛声,才缩回身子,重重地坐回铺着厚棉垫的座位上,瓮声瓮气地感慨:“三叔,李昭叔的笛子吹得可真好听,就是听着心里头酸酸的……还有刘大叔、张大婶他们……咱啥时候还能再回来啊?” 王明远靠坐在另一侧,目光也刚从窗外收回,闻言轻轻“嗯”了一声,心底同样萦绕着淡淡的离愁。 近三载寒暑,岳麓书院的一草一木、斋舍的灯火、同窗的争论、师长的教诲,乃至食肆灶膛里跳动的火苗和空气中弥漫的饭菜香,都已深深烙进记忆里。 但他很快收敛心神,温声道:“山水有相逢,眼下紧要的是回乡考试。等咱们到了长安,安顿好了,就给大伙写信报平安。” “对!考试要紧!”狗娃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眼睛亮起来,“三叔你一定能中举!爷奶、爹娘、小姑、猪妞、二嫂、猪娃他们到时候见到咱俩不知道得多高兴呢!” 他掰着粗壮的手指头,“咱还得把给他们专门买的礼物、腊肉、还有湘江点心给他们!哦对了,还有这一路……” 说到“这一路”,狗娃的劲头彻底上来了,方才那点伤感被对未知旅程和美食的期待冲得烟消云散。 他挪了挪壮实的身子,凑到王明远身边,压低声音,像是分享什么大秘密:“三叔,李茂叔给的地图和他专门帮我打听的路上的好吃的,我都记牢了!咱们这回走陆路,慢是慢点,但吃到的花样肯定比来时坐船多!我一定要多学点回去给爷奶他们做了吃!还有我在书院学的,一定要让他们大吃一惊!” 王明远看着侄儿那副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就回家大展拳脚的憨态,不禁失笑,点了点头:“好,这一路,三叔陪你慢慢走,慢慢尝,慢慢学。” 此行归乡,确如狗娃所言,主要走陆路。 计划自湘江府出发,经岳州府、荆州府,至襄阳府,这一段多是湖泽平原;而后转入豫西行省,过南阳府、汝州府,抵达神都洛阳府,此间需穿越伏牛山余脉,山路崎岖;最后进入秦陕行省,经陕州(三门峡),过潼关天险,穿渭南府,直抵长安府,中途需渡黄河,越秦岭。 他们打算到了长安府先回家中安顿,见见家人,略作休整,然后再回长安全力备战乡试。 这一路上路途虽然漫长,但有了狗娃对“吃”的满腔热忱,倒也显得不那么枯燥了。 “三叔,你看!好大的湖!”狗娃的大嗓门带着兴奋,猛地从车厢另一侧响起,几乎震得王明远耳膜嗡嗡响。他庞大的身躯挤到窗边,脑袋探出去大半,指着远方一片水光潋滟之处。 王明远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浩瀚水域映入眼帘,烟波浩渺,望不到边际,阳光下波光粼粼,犹如碎金洒落。 “那是洞庭湖。”王明远收回目光,语气平和地解释道。 “洞庭湖?!”狗娃的眼睛瞪得溜圆,黑红的脸上满是惊叹,“我滴个娘嘞!这湖也忒大了!比咱们清水村那个水塘……大了怕是有几万倍都不止!”他努力想找个对比,却发现词汇匮乏,只好用力比划着,样子憨拙可爱。 王明远被他逗笑,放下书卷:“天下洞庭,八百里烟波,自然气象万千。等到了渡口,近了看,更觉壮阔。” 狗娃连连点头,扒着车窗舍不得缩回来,嘴里啧啧称奇:“这一趟出来的值!真长见识了!三叔,你说这湖里得有多少鱼虾和螃蟹啊?肯定鲜得很!”说着,还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王明远失笑,果然,在这小子眼里,再壮丽的风景,最终都能和“吃”联系起来。 “放心,到了岳州府,定然要尝尝这洞庭湖的鲜鱼。”王明远承诺道。 狗娃一听,立刻眉开眼笑,扭过头嘿嘿直乐:“那是必须的!三叔,李昭叔老念叨他们岳州府的粉蒸肉是一绝,说他娘做的如何好吃,我倒要看看,这本地做的是有多好吃!” 提到李昭,王明远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家伙在书院山门前吹奏《送别》时眼圈发红的模样,心中微暖,又有些怅然。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好在,前路还长。 旅途枯燥,但有了狗娃在一旁时而惊叹、时而嘟囔、时而盘算着吃的,时间倒也过得快了些。 王明远也不再看书,偶尔给狗娃讲讲看过的书上写的途经之地的风土人情,或是听他絮叨在食肆学艺的趣事。 几日后,车队抵达岳州府境内。 并未过多停留城中,而是直奔洞庭湖畔的一处大渡口。寻了家看起来干净宽敞的临湖客栈住下后,狗娃就迫不及待地拉着王明远要去尝鲜。 客栈本身也兼营酒食,以湖鲜闻名。狗娃看着墙上食牌写的各式鱼虾菜名,眼睛都直了。 “三叔,咱尝尝那个……全鱼宴?”狗娃指着水牌上最醒目的一行字,小心翼翼地问,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狗娃知道这一路花销不小,虽然这两年来湘江府的长安茯茶分红不少,但三叔除了给家人买礼物,其他基本没动用。这会也觉得全鱼宴有点贵,虽然想试试,但又有点舍不得。 王明远看穿他的心思,笑道:“好,就点个全鱼宴,尝尝特色。难得来一趟。” 伙计闻言,热情地介绍起来。不一会儿,几道精致的鱼肴便陆续上桌。 松鼠桂鱼炸得金黄酥脆,浇着酸甜适口的芡汁;清蒸的鳜鱼,鱼肉洁白嫩滑,仅以葱姜丝和酱油提味,吃的就是原汁原鲜;一盘炒得油亮的藕丝银鱼,银鱼细嫩,藕丝脆爽;还有用当地特色手法制作的冰冻鱼胶,口感弹牙,清凉适口;一盅竹筒蒸鱼,带着竹子的清香;最让狗娃喜欢的是一盆奶白色的鱼头豆腐汤,汤汁浓郁,鲜香扑鼻。 狗娃吃得头都舍不得抬,筷子使得飞起,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赞叹:“嗯!好吃!这鱼真鲜!一吃就知道是刚打捞上来的新鲜鱼!没一点土腥味!” 王明远也细细品尝着。这个时代的洞庭湖,水质清澈,水产丰饶,全是野生鱼类,鱼肉紧实弹牙,味道确实远非前世那些养殖鱼类可比。 每一口下去,都是纯天然的鲜美,若放在前世可都算纯天然的天价有机鱼了。 他尤其喜欢一道看似简单的虾饼。用新鲜捕捞的小湖虾,混着少许葱花和面糊,入油锅炸得金黄。咬下去,外皮焦香酥脆,内里虾肉鲜甜弹牙,满口留香,确实是一道佐酒下饭的佳品。 “三叔,这虾饼真不赖!”狗娃也塞了满嘴,鼓着腮帮子说,“回去我也试试,看能不能做出来。” 至于粉蒸肉,他们也点了。 蒸肉粉香糯,五花肉肥而不腻。狗娃仔细尝了尝,认真评价:“嗯,是好吃。不过……感觉还是李昭叔带来的更香些,肉更入味!” 王明远点头同意。有时候,家常菜的那份用心和独特的手艺,确是酒楼难以完全复制的。 第191章 归途路(下) 在洞庭湖畔休整一夜,次日便搭乘渡船过湖。 浩渺的湖水,开阔的视野,让久居书院的两人都觉心胸一畅。 渡过洞庭,继续北上,进入荆州府地界。 荆州古城,历史悠久。王明远和狗娃并未过多游览古迹,心思多半还是放在了“吃”上。 “三叔,听李茂叔说荆州鱼糕是一绝,用鱼肉做的糕?我还没吃过呢!”狗娃看着路边的食摊,满眼好奇。 于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荆州鱼糕汤便端了上来。鱼糕色泽洁白,口感细腻软糯,带着鱼的鲜味却又无刺,汤头清淡鲜美。 狗娃呼噜噜喝了一大口,眼睛亮了:“嘿!真鲜!这玩意好,没刺,猪妞和小猪娃肯定爱吃!” 王明远笑着点头,心里盘算着,回去时或许可以带些干制的鱼糕。 接下来几日的饭食,他们尝了荆沙甲鱼,肉质肥美胶质丰富;吃了千张扣肉,豆皮吸饱了肉汁,咸香下饭。但最得两人欢心的,却是一道看似普通的排骨莲藕汤。 店家选用的是粉糯的湖塘藕,与精排一同放入陶罐,小火慢煨良久。端上桌时,汤色微浓,香气四溢。排骨炖得软烂脱骨,莲藕粉糯拉丝,汤味醇厚甘甜,带着藕特有的清香。 “这汤真好喝!”狗娃连喝了两大碗,额头上冒出细汗,一脸满足,“又香又甜,暖呼呼的,舒服!三叔,这汤我得学学,冬天给爷奶炖着喝,肯定好!” 王明远也觉得这汤滋味极佳,质朴而温暖,让人想起家的味道。 离开荆州,北上便是襄阳府。再次来到这座城池,两人都熟门熟路了些。 狗娃心心念念着三年前吃过的那家碱水面,又去光顾了一次,唏哩呼噜吃得痛快。王明远则对一道襄阳缠蹄很感兴趣,将猪蹄精心卤制后以细绳紧密缠绕定型,切片冷食,口感筋道,卤香入味,是极好的下酒菜。 他们还尝了枣阳的酸浆面,面条爽滑,酸浆开胃,别有一番风味。只是狗娃咂咂嘴,略有遗憾:“好吃是好吃,就是要是能再辣点就更美了……” 王明远闻言,心中微动,想起车上占据行李一半的各式辣椒,有干辣椒段,辣椒粉,还有腌辣椒,辣椒酱,都是狗娃这两年的辛苦成果。若有辣椒,这酸浆面的风味层次定然能更上一层楼。 他也想起了前世那碗红油赤酱、香辣扑鼻的襄阳牛肉面,可惜在这个牛是重要农耕畜力、轻易不得宰杀的时代,那般滋味,注定难以寻觅。 继续北上,进入豫西地界,地貌和气候也开始有所变化。 在南阳府,他们不光吃了三年前吃过的南阳窝子面和胡辣汤,还品尝了名声在外的方城羊肉烩面。 大碗宽汤,羊肉烂而不膻,面片筋道,汤浓味鲜,在这舟车劳顿的旅途吃上一碗,浑身舒坦。狗娃尤其喜欢那烙得酥香的博望锅盔,掰碎了泡在烩面汤里,吸饱了汤汁,吃得无比满足。 “这锅盔实在!顶饿!”狗娃评价道。 还吃了新野板面,面条宽厚劲道,浇头咸香,以及郭滩烧鸡,色泽诱人,香酥入味,都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到达汝州时,一道汝州扣碗引起了狗娃极大的兴趣。 五花肉切片,码放整齐,与各类干菜豆腐一同放入粗陶碗中,加入调料,上笼蒸得极透。出锅后倒扣于盘中,肉皮朝上,色泽红亮,肥肉晶莹剔透,瘦肉酥烂,干菜和豆腐吸足了肉汁,咸香扑鼻,异常下饭。 “这个好!这个真好!”狗娃几乎一个人干掉好几碗,吃得满嘴流油,“香而不腻,烂乎!爷肯定喜欢这口!下酒美滴很!” 王明远也觉得这扣碗做法质朴,却将肉类的丰腴美味发挥得淋漓尽致,是地道的中原风味。 一路走,一路吃。 狗娃不仅吃,还时常跑去食肆后厨,或是借着住宿的便利,跟店家伙计、厨子套近乎,偷师学艺。 他个头大,眼神里又带着对厨艺纯粹的喜欢和求知欲,加之性格淳朴,会聊天,往往能博得对方好感,偶尔也能学到一两手窍门。 他那个随身的小本子上,密密麻麻记了不少东西,画的图歪歪扭扭,只有他自己看得懂。 王明远则由着他去,有时也会凭借前世模糊的记忆,给狗娃一些提示,比如之前教给他的“麻婆豆腐”、“剁椒鱼头”、“麻辣水煮鱼”、“泡椒鸡爪”之类,每每让狗娃如获至宝,试验成功后对三叔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旅途漫长,风尘仆仆,王明远的心境,也在这一路的美食与风土中,渐渐从书院的紧绷和离别的愁绪中舒缓开来,变得更加沉静开阔,对即将到来的乡试,也多了几分从容。 这一日,车队终于抵达了此行的又一重要站点——洛阳府城。 远远望见那古老而雄伟的城墙轮廓时,王明远吩咐车夫:“在洛阳多停留两日。” 狗娃闻言,立刻兴奋起来:“太好了三叔!我早就听说洛阳是古都,肯定有好吃的!咱们可得好好逛逛,尝尝!” 王明远望着车窗外那渐行渐近的洛阳城,微微一笑:“嗯,好好逛逛,也好好尝尝。” 他不仅是要休整,更是想好好感受一下这座沉淀了无数历史风华的神都气韵,或许此地的人文底蕴,能给他带来一些不一样的感悟。 车队随着人流,缓缓驶向洛阳城门。 第192章 银包子(上) 王明远和狗娃在客栈里歇了一晚,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狗娃就躺不住了。 昨晚上他可没闲着,缠着客栈掌柜和跑堂的伙计打听了好久,把这洛阳城里哪儿好玩、哪儿好吃问了个门儿清,回来就对着王明远絮絮叨叨念叨了半宿。 “三叔,洛阳城老大了,方方正正的,听说有九街十八巷七十二胡同呢!街上牌楼多,铺子多,巷子里还藏着好多寺庙,啥安国寺、莲花寺……”狗娃努力回忆着伙计的话,试图形容出那种韵味。 王明远一边整理着身上的衣衫,一边面带笑意的点头听着。 狗娃打听好的那家馆子,就在离他们客栈不算太远的南大街上,名叫“真不同”,据说是做洛阳水席的老字号。 两人也不急着赶路,沿着青石板铺就的街道慢慢溜达,狗娃一双眼睛不够使似的,左瞧右看,时不时指着某处新奇玩意儿低声惊呼。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行人穿梭,叫卖声不绝于耳,透着古都的繁华与生气。 快到回味楼时,却见前面围了一大圈人,里三层外三层的,甚是热闹,还把道给堵了大半。 喧哗声,讨论声一阵阵传来。 “咦?三叔,前头咋这么热闹?出啥事了?”狗娃个子高,踮踮脚就能看到里头,只见回味楼门口搭了个简易的台子,上面摆着一长溜桌子,桌后坐着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台子旁边还堆着好几摞摞高高的蒸笼,热气腾腾。 旁边有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 “回味楼这什么‘大胃王’比赛有点意思,免费吃包子,还能拿奖!” “免费?想得美!报名费就得一两银子呢!” “一两咋了?你看那奖品,纯银的小包子!八两八钱重呢!谁赢了就归谁,报名费还退还!” “说得轻巧,你上去试试?那包子实在,一般人三五个顶天了……” 狗娃支棱着耳朵,把话听了个全乎,眼睛顿时就亮了! 大胃王比赛?免费吃包子?赢了还有银包子奖励? 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台上那白胖胖、冒着诱人热气的包子,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那包子看着确实实在,面皮喧软,褶子漂亮,隐隐透出肉馅的油光,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那浓郁的香气。 这都是次要的,尤其是听到“银包子”三个字,狗娃的心更是怦怦直跳。 八两八钱的银包子啊!那得多沉?多亮堂?要是拿回去给爷奶看……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钱袋子,那里头有他这两年省吃俭用、加上三叔偶尔给的零花钱攒下的十几两碎银子,若是……若是能赢,这……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来,他也想参加! 他对自己的饭量有着绝对的自信!老王家祖传的力气和饭量,可不是吹的! 在书院食肆,他一个人能轻松干掉五六个人的饭量,还只是半饱! 眼前台上那几个,看着壮实,但个头还没他高的汉子,在他看来也就那么回事。 可是……脚步刚迈出去一半,他又猛地顿住了。 脸上兴奋的光彩黯淡了些,眉头也拧了起来。 他想起了几年前在湘江府,自己嘴馋误入相亲局的事情…… 那次教训他可一直记着呢,这比赛赢了不就等于免费白吃吗?免费的东西,往往代价更大,这话他记得尤为深刻。 而且,报名费要一两银子呢!万一输了,这一两银子不就打水漂了?够买多少肉和面了? 虽然他觉得自己不可能输,但万一呢?店家会不会使诈? 王明远在一旁,看着狗娃那副跃跃欲试又纠结万分的憨样,再听听周围的议论,心里就跟明镜似的。 这所谓的“大胃王”比赛,说白了就是店家搞的噱头。 报名费能赚一笔,还能吸引眼球,给店铺扬名。 那银包子奖品固然诱人,但能真吃回本、还能赢走奖品的,绝对是凤毛麟角麟角,怎么算,店家都稳赚不赔。 他看狗娃那眼神,知道这小子肯定想试试,他轻轻拍了拍狗娃的胳膊,温声道:“想去试试?” 狗娃扭过头,黑红的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和犹豫:“三叔……我……我就是看看。那包子闻着挺香……银包子也挺好……但报名费太贵了,万一……” 王明远笑了笑:“无妨,你若真想试试,便去。一两银子,咱们还出得起,就当尝尝这洛阳的包子滋味如何。只是切记,量力而行,吃饱了便停,莫要硬撑伤了肠胃。胜负不重要,玩得开心就好!” 他这话既是鼓励,也是给狗娃兜底。 赢了自然好,输了也就当花一两银子让狗娃体验一下,吃个新鲜,别有什么心理负担。 狗娃听三叔这么一说,眼睛瞬间又亮了,但随即又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用力一点头:“三叔!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很快!” 说完,不等王明远反应,他扭身就往客栈的方向撒腿狂奔,那壮实的身影在人流里窜得飞快,眨眼就没影了。 王明远愣在原地,一头雾水。 这傻小子,又想起什么了?跑回去干嘛?拿钱?钱不是都在身上吗? 没过多久,就见狗娃又呼哧呼哧地跑了回来,额头上冒了点细汗,气息微喘,但脸上却带着一种……嗯,一种踏实了的表情?好像回去拿了什么定心丸一样。 “三叔,我回来了!”狗娃抹了把汗,咧着嘴笑。 “你回去拿什么了?”王明远好奇地问。 狗娃却神秘兮兮地摇摇头,拍了拍自己的腰间:“没啥,没啥。三叔,我去报名了!” 见他不想说,王明远也不再追问,点点头:“好,去吧,三叔在这给你助威。” 狗娃挤到报名处,掏出那一两银子的报名费,心疼得嘴角抽了抽,但还是坚定地递了过去。 伙计给他挂了个写着“十”号的木牌。 台上原本有九个人,加上狗娃,正好十个。除了狗娃,另外九个都是些体格肥壮的中年汉子,一个个腆着肚子,看着就很有“实力”。 其中一个尤其胖,坐在那里像尊弥勒佛,看到狗娃上来,小眼睛里闪过一丝轻蔑,还故意拍了拍自己滚圆的肚子,似乎在炫耀。 狗娃没理他,默默走到自己的位置站好,目光落在面前那摞堆得高高的蒸笼上,眼神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 第193章 银包子(下) “铛!”一声锣响。 比赛开始! 台上的汉子们立刻抓起包子就往嘴里塞。 狗娃也不含糊,一手一个,包子到了他手里仿佛变小了一圈,三两口就下了肚,几乎不怎么嚼,速度惊人。 一笼八个包子,转眼就没了,伙计立刻撤下空笼,换上新的。 台下的观众看得目瞪口呆,加油声、惊呼声响成一片。 “好家伙!这黑汉子厉害啊!” “吃这么快?都不带喘气的?” “快看快看!那个最胖的慢下来了!” “已经有人不行了,退了退了!” 王明远在台下看着,也是暗暗咋舌。 他知道狗娃能吃,但没想到敞开吃这么能吃,速度还这么快! 那包子他目测一个起码有二两,面厚馅足,寻常人吃三四个就顶了,狗娃这眨眼功夫都快干掉二十个了! 果然,没多久,台上就陆续有人败下阵来,捂着肚子直摆手,有的甚至差点吐出来。 最后,台上就只剩下狗娃和那个最胖的弥勒佛大叔还在坚持。 弥勒佛大叔此时早已没了开始的轻蔑,额头上全是汗,脸色有些发白,每咽下去一个包子都显得十分艰难,速度慢了很多。 他偷眼瞅了瞅旁边的狗娃,只见对方依旧面不改色,动作不见丝毫迟缓,拿起,入口,吞咽,节奏稳定得可怕。 大叔眼里先是震惊,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甚至带上了一点惊恐……这黑汉子的胃是个无底洞吗?!莫不是什么化成人形的熊妖?! 狗娃心里其实也在嘀咕:这包子味道确实不错,肉馅调得香,面也发得好。 就是……一个要四十文,真贵啊!幸好今天早上没吃别的,空着肚子来的。 就算赢不了那银包子,也得尽量多吃点,把那一两银子的报名费吃回本!吃一个赚四十文,吃二十五个就回本!多吃多赚! 抱着这个朴实无华的念头,狗娃吃得更加投入了。 最终,在那弥勒佛大叔艰难地咽下最后一个包子,然后猛地捂住嘴,差点吐出来的瞬间,他彻底放弃了,朝着伙计连连摆手,脸上又是懊恼又是不甘,狠狠瞪了狗娃一眼。 狗娃刚好咽下嘴里的包子,看到对方停下,也下意识地停了手,看了看自己面前还剩不少的蒸笼,有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狗娃心里感觉,这比赛赢的有点轻松,看刚才那个人的样子,还以为他有多能吃,这比赛怕是从他们王家随便拎出来一个人基本都能拿头名,当然除了三叔和小猪妞、小猪娃。 “赢了!黑壮士赢了!”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掌声。 伙计高声宣布:“回味楼大胃王比赛,头名——十号!” 王明远也松了口气,笑着朝狗娃竖了竖大拇指。 狗娃嘿嘿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就在这时,只见回味楼里呼啦一下走出来四五个伙计,为首的是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面色有些严肃,朝着狗娃走了过来。 王明远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以为店家见他们赢了,想反悔或者找茬。 他立刻上前一步,准备亮明自己秀才和读书人的身份,据理力争,实在不行奖品不要了,也不能让狗娃吃亏。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身边的狗娃动作更快! 只见狗娃面色一沉,猛地伸手往腰间一摸一抽—— “哐!哐!” 两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响起! 两把磨得锃锃亮、寒光闪闪、一看就极沉极锋利的厚背杀猪刀,赫然被狗娃一左一右,狠狠地剁在了比赛用的木桌上!刀身甚至还微微颤动着! 整个场面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围观的人,包括那走过来的管事和伙计,全都僵在了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两把明显不是用来切菜,而是用来分尸的凶器,又看看狗娃那高大壮硕、此刻面沉如水的模样,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王明远也彻底懵了,脑子一时没转过来。 这刀……这刀哪来的?!刚才他回去就是拿这个?!他什么时候带的刀?!自己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难道是大哥王大牛离开时偷偷塞给他的?!可那会狗娃才九岁啊?! 那管事的脸都白了,冷汗唰地就下来了,连忙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连连摆手鞠躬:“壮……壮士!误会!天大的误会!我等是来恭贺壮士夺得头名的!绝无他意!绝无他意啊!” 他一边说一边赶紧朝后面喊:“快!快把奖品拿来!还有退还的报名费!快些!” 一个伙计哆嗦着端上来一个红布托盘,上面果然放着一个打造得十分精巧、栩栩如生的银包子,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白光,旁边还有一锭小小的、一两的银元宝。 管事的双手捧着,恭敬地递到狗娃面前:“壮……壮士,您的奖品,请您收好!您……您真是海量!佩服!佩服!” 狗娃这才脸色稍霁,哼了一声,伸手拿过那银包子和银元宝,掂了掂,尤其是那个银包子,沉甸甸的,手感极好,脸上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那管事见状,如蒙大赦,赶紧又朝后面喊:“还愣着干嘛!锣鼓!唢呐!响动起来啊!给咱们的魁首贺喜!” 只见后面几个伙计慌忙跑到台子后面,从一个大柜子里七手八脚地掏出了锣、鼓、唢呐、镲等乐器,然后卖力地吹打起来! 顿时,现场气氛从刚才的惊悚瞬间变成了热闹喧天! 王明远和狗娃面面相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人家不是要找茬,是真准备敲锣打鼓庆祝一番,那锣鼓家伙事儿一直就放在那柜子里……这事儿闹的! 狗娃有些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把两把杀猪刀重新插回腰间的皮鞘里,那杀气腾腾的气势瞬间消失,又变回了那个憨厚的少年。 热闹过后,叔侄俩也没心思再吃水席了——虽然狗娃感觉自己还能吃,但被这么一闹,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晚上,狗娃躺在床铺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银光闪闪的小包子,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 时不时还偷偷拿到嘴边,想用牙咬一下试试成色,又怕给咬出牙印弄坏了。 王明远在一旁看着,被他那副小心翼翼又窃喜的模样逗笑了:“行了,别看了,快睡吧。是真的,我瞧过了,成色不错。” 狗娃嘿嘿傻笑,凑过来小声说:“三叔,你有膏火银大元宝,我也有我的银包子了!等回去,我让爷也把这个供到祖宗牌位前头去,行不?就说……就说是我在洛阳城凭本事赢回来的!爷要是不同意,你……你帮我说说情呗?” 王明远听着他这话,心里忽然就软了一下。 他明白了,狗娃这么拼,不仅仅是为了吃和好玩,更深层的,是想用自己的方式,给家里挣一份体面,一份能和三叔的膏火银一样,被爷爷郑重对待、甚至能供奉起来的“荣誉”。 这孩子,心思其实细着呢。 他笑着点点头,语气肯定:“好。到时候三叔帮你跟爷说。爷肯定高兴。” 狗娃顿时心满意足,把银包子小心地贴身收好,躺平了。 安静了一会儿,他又忽然侧过身,声音低低地说:“三叔,洛阳城……挺好的,包子也好吃。但……但我有点想家了。我想家里人了,咱们明天就走吧,快点回家,行不?” 王明远望着窗外洛阳城的夜色,心中也涌起浓浓的归意。 他轻轻“嗯”了一声:“好,听你的。咱们明儿一早就出发,回家!” “不过,你还没告诉我你那两把杀猪刀是哪来的?” “…………” 旁边榻上立刻传来了狗娃熟悉的呼噜声。 第194章 归家 剩下的路程就加快了许多,经过半个月的跋涉,他们终于在这日的上午,到达了永乐镇。 马车轮子压在永乐镇熟悉的土路上,发出咕噜咕噜的沉闷声响,比起湘江府城和沿途大城的青石板路,这声音听着就让人心里踏实,再混着空气中熟悉的黄土和干草味儿,一股久违的感觉涌上王明远的心头。 狗娃早就坐不住了,屁-股跟长了钉子似的,大半截身子探出车窗,咧着嘴,瞪大眼睛贪婪地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象,嘴里不住地念叨: “三叔!快看!那是镇东头的歪脖子老槐树!还在呢!哎呀,镇口那家铁匠铺好像换招牌了?……嘿!那不是你以前常带我和虎妞小姑去买麦芽糖的李老汉嘛!老得都快认不出来了!” 王明远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景物依稀,却也有些细微的变化。 三年时光,足以让一个少年抽条长大,也足以让一个小镇悄然换上新颜。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情绪。 马车在镇上停了下来,王明远还是依照惯例,带上给赵夫子准备的礼物,先去镇上的赵氏蒙学。 礼物是早就思量好的:一些湘江带来的腊鱼腊肉,风味独特;一套不错的湖笔徽墨端砚,适合夫子用的。东西不算顶贵重,但胜在心意。 敲开蒙学的门,开门的人已从熟悉的福伯换成了陌生的小童面孔。 但院子还是那个院子,瓦房也还是那几间瓦房,只是……学生似乎比他记忆中多了许多? 院子里甚至有些拥挤,念书的声音也格外洪亮,透着一股子蓬勃之气。 赵夫子正拿着戒尺,在学童中间踱步,一抬眼看见他们,先是愣了下,严肃的脸上随即绽开惊喜的笑容,仿佛连皱纹都舒展开了。 他快步迎上来,“明远?真是明远!这么快就回来了?我收到信算着日子还以为要几日后,这几天真正盼着呢! 好,好啊!快,快进来,我正给这帮蒙童讲你的故事呢!”赵夫子的脸上洋溢着之前很少见过的开心。 “学生王明远,见过夫子。”王明远恭敬地长揖一礼。 “免礼免礼!快起来!”赵夫子亲手扶起他,上下打量着,眼中满是欣慰和感慨。 “长高了,也更沉稳了!好,真好!岳麓书院果然不凡!这位是……狗娃?好家伙!这……这也长得太魁梧了!都快认不出来了!” 狗娃嘿嘿笑着,挠着头上前行礼:“赵夫子好!” “好,好!都长大了!”赵夫子笑着拍拍狗娃结实的胳膊,引他们进入院中。 学舍里正在上课,不便久扰。 王明远将礼物奉上,简单说了些在书院的近况,略去了那些惊心动魄的波折,只挑些学业和见闻说了。 赵夫子听得连连点头,捻须微笑。 “你如今成就,早已远超老夫当年所授。能入岳麓,得名师指点,是你自己的造化与努力。”赵夫子语气中带着骄傲,“如今回乡,可是为乡试备考?” “正是。回家略作安顿,便要赴长安备考。”王明远答道。 “好!好!定要全力以赴!老夫等着你的好消息!” 在赵夫子殷切叮嘱中,王明远离开了蒙学,也和赵夫子定下了几日后得了空,再来拜访。 马车再次启动,离开永乐镇,驶上通往清水村的土路。 路两边是大片的田地,这个时节,麦子已经到了快要收割的时候,金灿灿的一片。 有熟悉的村民在田里劳作,看到这辆明显不是本地风格的马车,都停下活计张望。 狗娃彻底兴奋起来,干脆坐到车辕上,迎着风,扯着大嗓门和路边每一个眼熟或眼生的乡邻打招呼。 “四叔!割麦呢!我回来啦!” “栓子哥!嘿!是我!狗娃!” “铁蛋!还认得我不?我是你狗娃哥!” “三婶!晌午吃了没?” 起初,被他招呼的人都是一愣,眯着眼瞅半天。 也不怪人家认不出,三年前狗娃还是个半大小子,虽然骨架已经初具王家人的魁梧,但终究没完全长开。 如今这小子蹿到了近一米九,肩宽背厚,胳膊上的肌肉疙瘩把衣服撑得紧绷绷的,坐在车辕上像尊铁塔。 这体格,放眼整个清水村,也就他自己家那几个“壮汉”能稳压一头了。 愣神过后,村民们也反应过来,顿时热闹起来: “哎呦喂!这是……狗娃?!金宝家的狗娃?!老天爷!你咋吃……咋长这么高这么壮了?!你爹当年也没你这架势啊!”一位老汉拄着锄头,仰头看着车辕上的狗娃,啧啧称奇。 “狗娃?真是狗娃!听说你去南边书院陪你三叔读书了?咋样?南边姑娘水灵不?说媳妇了没?我家憨妞可还老念叨你呢!”一个端着木盆的大婶笑着打趣,引来一片善意的哄笑。 狗娃黑脸一红,梗着脖子嚷:“婶子你别瞎说!我年纪还小呢!” 还有个更老的老爷子,颤巍巍地招手:“狗娃,过来,让太爷再‘猫个牛’试试?” 众人发出哄堂大笑。 狗娃也被逗得嘿嘿直笑,露出一口白牙,一边继续打着招呼,一边从车里拿出早就分装好的小包点心、糖果、茶叶,见人就塞一点。 这是王明远的意思,出门归来,给乡亲们带点心意,是礼数。 收到东西的村民更是高兴,尤其是那些跟着马车跑的小娃娃,嘴里含着糖,笑得见牙不见眼。 马车在娃娃们的簇拥下,慢悠悠地朝着村尾的王家小院驶去。 消息传得比马车快。等他们快到院门口时,王家人已经全都涌了出来,那体格子站在一起,乍一看感觉黑压压一片。 王金宝和赵氏站在最前面,这三年的时光仿佛一下子刻在他俩了脸上,皱纹深了些,鬓边也多了不少白发,背似乎也驼了些,但此刻他们的眼睛都亮得惊人,紧紧盯着马车,嘴唇微微颤抖着。 王大牛和刘氏站在爹娘身后,王大牛还是那副憨厚稳重的样子,只是脸上也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虎妞也已经长成了大姑娘模样,正激动地跳着脚挥手。 虎妞一旁站的是猪妞,猪妞也已经长高了一大截,出落成了小姑娘模样,眼睛瞪得圆圆的,好奇又兴奋地看着马车。 猪妞手里牵着的猪娃(王定安)更是长大了不少,虎头虎脑的,眨巴着眼睛。 二嫂钱彩凤也站在一旁眉眼带笑的望着马车。 所有人的目光,这会都聚焦在那辆风尘仆仆的马车上。 狗娃早都按耐不住跳了下来,他那高大的身影落地时仿佛让地面都震了一下。 他咧开大嘴,露出白牙,激动地喊了一声:“爷!奶!爹!娘!姑!二婶!猪妞!猪娃!我们回来啦!” 这一声吼,像是解除了什么封印。 王金宝重重地“哎!”了一声,往前踉跄了一步。 赵氏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用手捂着嘴,却忍不住哽咽出声。 王明远随后也弯腰下了马车。 三年的书院生活,让他身姿更加挺拔,眉宇间的书卷气也更加浓郁,举止间自带一股沉静从容的气度。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衫,却干净整洁,与这农家小院似乎有些许格格不入,却又因他那双瞬间泛红的眼眸而迅速融合。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精准地落在了父母身上,看到他们明显苍老了许多的容颜,看到母亲夺眶而出的泪水,看到父亲那双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 一路上的近乡情怯、强装的镇定、所有的思念,在这一刻轰然瓦解。 鼻腔里涌起强烈的酸涩,视线迅速模糊。 他快步走到父母面前,撩起衣衫前摆,就要跪下。 喉头剧烈滚动了几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明显颤音的、最本能也最真挚的呼唤: “爹!” “娘!” “儿……回来了。” 第195章 久违团圆(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娘亲赵氏一把扶住他的胳膊,眼泪掉得更凶了,粗糙的手忍不住摸上他的脸颊,细细摩挲。 “瘦了,瘦了啊,我的儿啊……这得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在那边肯定吃不好睡不好……这几天在家,娘给你和狗娃好好补补!顿顿都做你俩爱吃的!” 王金宝也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力道不小,声音却有些发哑,努力维持着一家之主的沉稳:“好小子!是真长高了,也壮实了些,像个大人了!狗娃……” 他扭头看向旁边那铁塔似的孙子,眼中闪过惊叹和自豪,“好家伙!这身板!比你爹当年还唬人!都快赶上你二叔了!好!都好!” 王大牛凑过来,嘿嘿直乐,先是拍拍狗娃,然后蒲扇般的大巴掌又习惯性地就拍向王明远的后背:“三郎!狗娃!可算把你们盼回来了!爹娘收到你俩要回来的信后,就天天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念叨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许是太久未见,忘了自己的力气,他这一巴掌下去,狗娃是纹丝未动,王明远被拍得往前踉跄了一步,差点没站稳。 “你个憨货!手底下没个轻重!”王金宝眼睛一瞪,抬脚作势要踹。 王大牛赶紧缩着脖子躲开,挠着头嘿嘿傻笑。 旁边的大嫂刘氏也笑着开口,嗓门洪亮:“三郎,狗娃,一路上累坏了吧?饿不饿?想吃点啥?我这就去给你们做!”她如今日子过的舒心,脸上总是带着满足的笑意。 虎妞也蹦了过来,用力拉住王明远的胳膊晃悠:“三哥!你可算回来了!我想死你了!也想狗娃!就是狗娃每次写的信里,除了问好,十句里有八句都在念叨南边有啥好吃的,馋得我晚上做梦都在流口水!我都想跟着去给你们做饭了!” 王明远望着虎妞,心里算是舒了口气,还好,这个头是止住了,没有往他担心的方向发展,不然若真和狗娃一般高大,他真怕张文涛那小子反悔! 这时,猪妞脆生生地喊了一声:“三叔!大哥!”,小姑娘长大了,有点害羞了,但还是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猪娃也学着堂姐的样子,奶声奶气地含糊喊道:“三酥!大嘚!”吐字还不甚清晰,逗得大家都笑了。 钱彩凤没急着说话,只是笑着开始动手帮忙从车上往下搬行李,动作利索得很,一边搬一边也打趣的问些话。 这会一家人七嘴八舌,问长问短,院子里顿时充满了久违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喧闹和生机。 先前跟着马车过来看热闹的村民,见人家一家团聚,也都笑呵呵地陆续散了,边走边议论着老王家的儿子和孙子多有出息,多有孝心。 行李搬下来后,一家人便簇拥着王明远和狗娃进了院子。 王明远目光扫过院子,和三年前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墙角那棵杏树好像又粗壮了些。 他心下有些疑惑,按说这几年家里因着茯茶生意光景应是好了不少,信中他也叮嘱过父母不要省钱,怎么也没见翻新一下房屋,再多盖几间? 王大牛见弟弟眼神里带着点疑惑,挠挠头,瓮声瓮气地解释道:“三郎,是不是觉着家里没啥变化?爹娘说了,现在咱家吃喝不愁,这房子够住、结实就行。赚的那些钱,都得给你攒着!”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认真:“爹娘说,你如今是秀才,马上要考举人,以后还要进京考进士!那京城,可是寸土寸金的地界!将来你要是中了进士,放了官,或者在那边站稳脚跟,说不得就要在那边置办宅院,那花费海了去了!家里帮不上大忙,至少不能拖你后腿!” 一旁的大嫂刘氏接过话茬,语气很是实在:“就是就是!三郎,你是不知道,我之前就在府城就打听过,说官员人家结亲,都看重这个!没个像样的宅院,好姑娘都不乐意嫁过来。 爹娘就想着,咱家底子薄,更得早早替你打算。 而且这茯茶生意能做成,也全是靠你的主意,这钱我们可不能乱花,得用在刀刃上。 听爹娘的,存起来好!咱家现在吃喝不愁,顿顿有肉,日子比以前强了百倍,这就够美了!是吧,他爹?”她捅了捅王大牛。 王大牛连连点头:“对!爹娘打算的都在理!咱全家也都支持!” 二嫂钱彩凤也配合的开口道:“是的,三郎,这是咱全家的决定,我们都支持!” 王明远听着兄嫂这番朴实无华却满是真心的话,鼻腔里的酸涩感又涌了上来,连忙道:“大哥,大嫂,二嫂,快别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我赚钱就是为了让咱家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况且爹娘年纪大了,本该享福……” 王金宝一摆手,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享福不在这几间屋上!我跟你娘身子骨硬朗得很,用不着享那个福!你的前程比啥都重要!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听老子的!” 赵氏看着小儿子那懂事又倔强的样子,再看看儿子儿媳那憨厚朴实的模样,心里又是欣慰又是酸楚,忍不住又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但脸上却笑开了花:“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回来就好,回来比啥都强!咱们一家子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比啥都强!” 进了屋,稍微安顿了一下,自然就到了熟悉的分礼物环节。 王明远让狗娃把那个最大的箱笼打开。 虽然他在湘江府也有那边茯茶铺子的分红,早已不缺银钱,但他也和家里爹娘一样,习惯性地把大部分都攒了起来。 爹娘想着给他攒前程,他则想着多攒点,以后给爹娘在长安府或是更好的地方买个舒服的院子养老,给哥嫂多置办些田产铺面。 一家人虽未商量,这心思却奇妙地想到了一块儿去。 第196章 久违团圆(下) 他先拿出一个精心包裹的长条盒子,递给王金宝:“爹,这是给您带的。湘江府那边有名的‘芙蓉’烟丝,听说劲儿足又醇和,您尝尝鲜。还有两坛子当地的‘酒鬼酿’,说是用糯米和浏阳河水酿的,口感绵密,不上头,您慢慢喝。”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爹,烟还是得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王金宝接过盒子,虽然嘴上说着“花这冤枉钱干啥”,但眼底的笑意却瞒不了人,哼了一声:“老子抽了一辈子烟,也没见咋的!” 不过还是小心翼翼地把烟丝放到鼻子下闻了闻,点点头:“嗯,是香!好小子,有心了!” 接着,王明远又取出一个沉甸甸的木匣子,递给赵氏:“娘,这是给您的。” 赵氏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支金光闪闪、雕着精致花纹的足金簪子,旁边还配着一对同样金灿灿的耳环,和一只金镯子。 样式不算特别新奇,但分量十足,金光耀眼。 “哎呦喂!我的老天爷!”赵氏吓了一跳,手一抖,匣子差点掉地上,连忙抱紧,“这……这得花多少银子啊!你这孩子!咋买这么金贵的东西!娘一个乡下老婆子,戴这出去不像话!让人笑话!快退了退了!这钱你得留着,将来娶媳妇用!” 她急得直跺脚,可眼睛却忍不住往那金簪子上瞟,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扬。 王明远笑着按住娘的手:“娘,儿子给您买的,您就安心戴着。谁规定乡下老太太就不能戴金簪子、金耳环、金镯子了?咱家现在日子好了,您就该享福!儿子以后还能赚更多,您放心戴着!” 赵氏的手小心翼翼的依次摸过那冰凉的金簪子、金耳环、金镯子,心里暖烘烘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最终只是喃喃道:“好,好……我儿有本事,娘享福了……” 然后轮到王大牛。 王明远拿出一个厚实的棉布小袋,倒出一枚翠绿欲滴、温润透亮的玉扳指,又拿出一顶毛色油光水滑的貂皮帽子。 “大哥,给!还记得当年你在长安府陪我考试,瞅见那杀猪铺子的胖老板手上戴了个玉扳指,羡慕得直咂嘴,我一直记着呢!这扳指你试试合不合手。这帽子也是给你的,冬天戴着暖和又气派!” 王大牛看着那枚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玉扳指和那顶只在城里老爷头上见过的貂皮帽子,整个人都呆住了,黑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往后缩:“这……这……三郎!这太……太那啥了!我……我一个庄稼汉,杀猪的,戴这玩意?还不让人笑掉大牙!不行不行!你快拿回去!退了吧!这得多少钱啊!” 王大牛的梦想其实就是能像隔壁村地主老爷那样阔气体面,有种不完的地,吃不完的粮食。 这个梦想藏得很深,但是没想到还是被细心的三弟发现了,这会真把这羡慕的东西递到眼前,他反而慌得不行。 话才刚说完,王大牛后脑勺就挨了王金宝结实的一巴掌:“好你个王大牛!老子都没发现你还有这心思!还想学那地主老财摆谱?!瞧你那点出息!” 王大牛捂着后脑勺,嘿嘿傻笑着,小心翼翼地学着之前看过的胖老板的样子,把扳指往粗壮的大拇指上套,可惜手指因为常年劳作指节太过粗壮,只能勉强套进小半截,但他还是乐得合不拢嘴。 然后又拿着那顶貂皮帽子摸了又摸,小心翼翼的扣在自己硕大的脑壳上,还好,帽子没有小,这会他嘴已经快咧到耳朵根了。 给刘氏和钱彩凤的,则是样式新颖鲜亮的金簪,大嫂的那支就造型偏夸张,二嫂的那支就造型偏英气,然后还有些珠花和几匹质地不错的绸布料子,喜得两人连连道谢,爱不释手。 王明远又拿出一个长条形的木盒,递给钱彩凤:“二嫂,这是给二哥的,你先替他收着。” 钱彩凤接过,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把造型古朴、寒光闪闪的匕首,看着就十分锋利。 她愣了一下,眼神瞬间黯淡了些,脸上掠过一丝思念和担忧,默默将盒子抱在怀里,低声道:“谢谢三郎,你二哥……他肯定喜欢。” 院里的气氛一下子安静了些许,大家脸上同样都闪过一丝担忧和思念。 赵氏连忙出声,打破这瞬间的低沉:“好了好了,不提这个!前些日子二牛才捎了信回来,说在那边好着呢,让家里别惦念!来来,三郎,其他人的礼物呢?快拿出来!” 王明远收敛情绪,笑着拿出一个木匣递给虎妞。 里面是一支做工精巧的金色雀钗,那鸟雀展翅欲飞,羽毛纹理清晰,眼睛是用细小的红宝石镶嵌的,一看就价值不菲。 “虎妞,给。这是三哥给你准备的嫁妆之一,好好收着,等将来你出嫁那天,风风光光地戴上!” 虎妞一看那金灿灿的凤钗,眼睛亮了下,可听到“嫁妆”二字,顿时羞得满脸通红,跺着脚不依:“三哥!你说啥呢!谁要嫁人了!我还小呢!”话是这么说,她却把匣子抱得紧紧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不过,比起这华贵的凤钗,她其实更期待三哥和狗娃带回来的那些南方点心和小吃食。 最后是猪妞和猪娃。 王明远和狗娃给他俩带了一大包东西,各种木雕的小玩具、布老虎、九连环,还有一大堆湘江府特色的糖果零食。 给猪妞的还多了一些小巧可爱的绢花、头绳和一对小小的金丁香耳钉。 两个孩子欢呼一声,扑过去抱住属于自己的那份礼物,开心得原地蹦跳。 分完了从南方带回来的礼物,王明远沉吟了一下,又从随身的书箱最底层,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当着全家人的面打开。 里面竟然是白花花的银锭!足足十个大元宝,每个都足有十两! “爹,娘,这是儿子这几年在书院,因为课业考得好,书院奖励的‘膏火银’。一共拿过两次,一次是升入甲班时乙班第一,一次是今年甲班第一,一共一百两。”王明远语气平静地说道。 王金宝和赵氏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都亮了,不是贪财,而是为儿子感到无比的骄傲和自豪! 一百两啊!多少庄户人家一辈子都攒不下这么多钱!他家三郎,凭学问就挣回来了! 这时,狗娃也嘿嘿笑着,从贴身的衣袋里,小心翼翼地摸出那个他当宝贝似的银包子,献宝似的捧到赵氏面前:“奶!你看!这是我赢的!银子的!实心的!沉着呢!” 他叽里呱啦地把在洛阳如何参加比赛,如何吃赢了那个胖大叔,最后得了这银包子奖品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尤其重点描述了自己如何机智地亮出杀猪刀镇住场面,逗得全家人哈哈大笑。 虎妞听得两眼放光,挽着赵氏的胳膊嚷嚷:“娘!你看狗娃多厉害!啥时候长安府也有这种比赛,咱全家都去参加!说不定能赢回一笼屉银包子呢!” 在狗娃的强烈要求和王明远的劝说下,王金宝还是收起了这些银子,并且在心里正如狗娃设想的那样,盘算着下次上坟的时候可得好好给先人看看。 说说笑笑间,日头已经偏西。 赵氏一拍大腿:“光顾着高兴了!忘了做饭了!老大媳妇,老二媳妇,快,搭把手!” 狗娃立刻站起来,撸起袖子,嗓门洪亮:“奶!娘!二婶!你们都歇着!今儿这顿饭,我来做!让你们都尝尝我在书院学了啥新手艺!” 说着,他就风风火火地钻进了灶房。 很快,灶房里就传来咚咚咚的剁肉声、刺啦刺啦的炒菜声,以及狗娃中气十足的指挥声:“娘,火再旺点!”“二婶,帮我把那腊肉切了!”“小姑,葱姜蒜递我一下!” 没过太久,一大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就摆了上来。 有湘江特色的腊味合蒸、炒腊肉,有狗娃自己琢磨改良的、加了辣椒的新菜,也有地道的西北大烩菜,还有几样清炒时蔬。 尤其是那几道加了辣椒的新菜,香气扑鼻,勾得人食指大动。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筷子飞舞,吃得满头大汗,赞不绝口。 “嗯!香!狗娃这手艺真不赖!这叫辣椒的东西够味!过瘾!”王金宝吃得鼻尖冒汗,连连称赞。 “好吃!比那饭馆子的都要好吃!”王大牛嘴里塞得鼓鼓的。 “咱家狗娃真是出息了!这以后开个酒楼都成了!”赵氏笑着给狗娃夹了块大肉。 “我也要学,狗娃你这手艺一定要教给我!我以后要每天做这些菜,吃到饱!”虎妞一边吃,也一遍不停的说道。 猪妞和猪娃被辣得嘶哈嘶哈,却还忍不住伸筷子去夹,小脸通红。 王明远看着眼前这喧闹、温馨、充满了烟火气和欢声笑语的场景,三年来的思念、苦读的疲惫、经历风波的惊险,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浓浓的家的温暖彻底融化、熨平。 窗外,夕阳的余晖给小小的农家院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屋内,灯火初上,饭菜的热气氤氲着,一家人团聚的笑语声飘出窗外,融入了清水村宁静的暮色里。 久违了三年,这份平淡而真实的幸福,真好。 第197章 全家出发府城 在家休养的这半个月,王明远算是结结实实体会到了啥叫“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娘亲赵氏带着两个嫂子和虎妞,变着花样地给他做好吃的,当然狗娃也时不时露几手,赵氏更是恨不得把这三年来缺的油水这半月全给补回来。 赵氏每次看着他,总是心里后悔,若是当初自己走路再小心点就好了,也不至于让三郎早产生的这般“瘦小”,她心里还总是抱有期待,期待三郎有日身量能赶上两个哥哥。不求能比上王二牛,起码要像王大牛一样就好了。 于是,往王明远碗里夹菜的筷子变得更勤了,甚至饭口都从一天三顿变成了一天四顿,深夜还给王明远再加个餐。 不过,王明远是真的饭量不大,倒是家里人这半个月好像都壮实了一圈,尤其是狗娃,每顿都吃得肚皮滚圆,黑红的脸膛越发油光发亮,个头看着好像又蹿了蹿,朝着他二叔王二牛那“非人”的体格一路狂奔。 地里的麦子也这两天收完了,金黄的麦秸垛堆在打谷场上脱粒,再变成金黄的麦粒堆进仓房里,散发出干燥温暖的香气,看着就让人心里头欢喜。 王明远也没闲着,换了身旧衣裳,跟着下了几天地。 挥镰刀的手虽然没多久就磨得发红,腰也酸得直不起来,但脚踩在松软熟悉的泥土里,闻着庄稼和泥土混合的气息,心里那份即将乡试的紧绷感,倒是真真正正地松快了下来。 他中间也抽空去了趟镇上赵夫子的蒙学。 刚好赶上一批新蒙童入学,蒙学院子里挤满了刚入学的蒙童,朗朗的读书声快把房顶掀了。 赵夫子精神头极好,皱纹里都夹着笑,拉着他的手就不松开。 “明远啊,托你的福!”赵夫子声音洪亮,带着藏不住的自豪,“如今这赵氏蒙学,名声可是响得很!十里八乡的,都知道这儿出了个岳麓书院的高材生,连隔壁镇子、甚至县里都有人把孩子送来!瞧瞧,这院子都快挤不下喽!” 他捋着胡子,压低声音,带着点藏不住的得意:“连孙夫子那边,今年开蒙的都没我这儿多!” 话锋一转,赵夫子眼神里又带上殷切的期盼:“明远啊,这回乡试,你可得好好考!若是中了举……怕是这蒙学的门槛都得被踏破!到时候,说不得真得琢磨着再起两间新学舍了!” 王明远笑着应承,心里也替夫子高兴,看着这些懵懂稚嫩的孩童,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半月休憩转眼即过,又到了该动身的时候。 这次,王金宝直接拍了板,不像上次府试、院试只让王大牛陪着,而是大手一挥:“全家都去!都去府城!陪三郎考完,等放了榜,咱全家再一块儿热热闹闹回来!” 在家干等着揪心,哪有在府城亲眼看着放榜来得痛快? 要是中了,当场就能乐开花! 要是没中……呸呸呸!王金宝赶紧把这晦气念头甩开,他家三郎肯定中! 不过,出发前一夜,王金宝还是揣了包碎银子,悄悄去了村长王金福家。 “金福哥,”王金宝把银子塞过去,脸上是压不住的期盼和一丝紧张,“三郎这回去考乡试,家里人都去府城等着放榜。要是中了,县里的衙役定会来村里报喜,劳烦老哥你帮着招呼一下,这喜钱务必给到位,别失了礼数。” 王金福捏着那包沉甸甸的银子,连连点头:“金宝老弟你放心!这是咱全村和咱老王家的大喜事!衙役来了,我指定招待得妥妥帖帖,绝不给咱清水村和咱老王家丢脸!” 王金宝搓搓手,又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还有……那个……麻烦老哥你,到时候……替我给祖宗们多烧些纸钱,念叨念叨,好让祖宗们第一时间知道咱三郎中举了……” 前日,他已经和王大牛偷偷去烧了平日逢年过节好几倍的纸钱和西域纸扎侍女,甚至在张老板的建议下,还来了几十个昆仑奴纸扎。 那天听完张老板说完,他才想起来,好像光顾着给祖宗烧西域侍女,完全忘了烧点干活的仆役了。 张老板说这昆仑奴纸扎最近很是时兴,甚至有传言说这黑长工烧下去,祖宗托梦说一夜能犁五亩地。 这话听得王金宝一愣一愣的,这都快赶上王二牛了,于是立刻定了几十个。 毕竟这可是乡试了,需要打点的关系定然更多,而且祖宗下面基业也大了,定是忙不开的,得多烧点这黑长工下去帮祖宗打理杂务,好让祖宗腾出手来好好的去跑关系。 他这次拜托村长,也是让村长帮忙给祖宗烧点信儿,让祖宗第一时间知道三郎中举的好消息! 村长王金福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变得有点古怪,偷偷打量了王金宝好几眼,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表情十分复杂,最终还是干巴巴地应道:“呃……好,好……烧,一定烧……多烧点……” 王金宝完全没留意到村长的异样,还沉浸在兴奋里,用力拍拍王金福的肩膀:“那就拜托老哥了!等三郎中了,回来咱王家大摆宴席,请你坐头席!” 说完,便心满意足地走了。 王金福看着王金宝远去的背影,捏着那包银子,表情纠结得像吞了只苍蝇,半晌才嘀咕一句:“这万一再着了可咋办,这三郎怕是要……” 出发这日,王家小院门口的阵仗比三年前更吓人。 三辆张家镖局租来的大马车,愣是被王家人塞得满满登登,车厢都快撑变形了。 行李堆得像小山,除了必要的衣物和王明远的书箱,更多的是赵氏和儿媳们准备的吃食——腊肉、熏鸡、烙饼、咸菜、甚至还有一大坛子新酿的陈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去府城开杂货铺。 虎妞更是趁人不注意,吭哧吭哧把她心心念念了好久的小石碾子也给抱上了车,塞在了车子的角落,美其名曰:“万一三哥想喝新磨的芝麻糊了呢?府城买的哪有咱自家石磨磨的香?” 镖局带队的老镖头看着这严重超载的三辆车,尤其是那辆明显下沉了不少、被虎妞偷摸装着石碾子的车,嘴角抽了抽。 但因着是未来少东家的岳家,还是硬着头皮接了这单。 只是出发前,围着那几匹拉车的马看了又看,眼神里充满了同情。 一路无话,就是走得格外慢。 那匹拉着石碾子的马尤其吃力,呼哧带喘,步子迈得艰难。 王金宝坐在车辕上,看着那马慢吞吞的样子,眉头拧成了疙瘩,心里直犯嘀咕: “这张家镖局的马是不是不行了啊?这才拉多点东西就走不动道? 看来是茯茶生意太好,光顾着忙活茶叶那摊子事,没好好喂马保养啊!这可不行,马才是镖局的根本! 等到了府城,见了张老弟,非得好好跟他说道说道,这马匹的养护可不能马虎!” 第198章 乡试送考 四日后,车队总算慢悠悠的到了长安府城。 依旧熟门熟路地住进了张文涛家。 张家人热情依旧,张伯父看着王明远,激动得眼眶都有些发红,拉着他上下打量,连声道:“好!好!回来了就好!长高了,更精神了!一看就是有大出息的样子!” 这时,一个身影从张伯父身后快步走出,对他们就喊了声:“虎妞妹妹!”“明远兄!” 众人闻声望去,都愣了一下。 只见张文涛站在那儿,身量抽高了一大截,几乎和虎妞一般高了,原本圆润富态的脸庞虽然还是圆润,但比起之前还是清瘦了不少,已经露出了清晰的轮廓。 眉眼间也褪去了不少稚气,身量也有了几分少年人的挺拔和……嗯,勉强能算上俊朗? 只是那眼神看向虎妞时,依旧亮得惊人,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喜。 虎妞也眨巴着眼,惊讶地看着他:“呀!文涛哥?这才多久没见,你……你咋瘦了这么多?也长高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张文涛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一笑:“跑商队锻炼人嘛……虎妞妹妹,你也……也更好看了!” 他声音越说越小,耳朵尖有点发红。 王明远看着站在一起的两人,一个英气勃勃,一个虽然还有些胖,但比起之前已是清秀了不少。 心里莫名冒出一个念头:这小子瘦了些也长高了些,跟虎妞站一块儿,倒真有那么点……嗯,“郎才女貌”的意思了? 当然,前提是忽略两人那依旧比寻常同龄人“结实”不少的身板。 安顿好后,王明远没急着埋头读书,而是依次去拜访了长安府的师长和故交,也送上湘江府带回来的礼物。 首先去拜见了柳教谕。 柳教谕比三年前更苍老了些,但精神还好。拉着王明远的手,絮絮叨叨问了许多岳麓书院的琐事,又谈到周老太傅收他做记名弟子的事情,柳教谕眼中满是欣慰,捻着胡须,连声道“好!好!好!”。 仿佛看着自己精心培育的苗子终于长成了参天大树,沐浴到了自己未曾企及的阳光雨露,那种与有荣焉的喜悦,溢于言表。 接着去拜见恩师崔巡抚。 师父似乎更忙了,眉宇间带着挥不去的疲惫。但见到王明远,他还是抽出时间细细问了他的学业,听到王明远的见解愈发沉稳老练,眼中露出赞赏之色。 只是王明远看着师父那明显清减了许多,再也没有回到从前那般“富态”的身形,心里忍不住发酸。 官场沉浮,一省巡抚看似风光,背后的压力和艰辛,恐怕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他忍不住劝道:“老师,公务再繁忙,也请务必保重身体,按时用饭休息。弟子……弟子还是觉得,您以前那般……嗯,更显雍容气度。” 他没好意思直接说“还是胖点好看”。 崔巡抚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失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小子,为师心里有数。倒是你,乡试在即,摒除杂念,专心应试。为师等着你的好消息!” 之后又见了几位旧日同窗。 陈嗣已于上月顺利考中了秀才,见到王明远,兴奋地抓着他胳膊猛摇,话痨本色不减当年:“明远兄!你可算回来了!我就知道你能行!岳麓书院啊!周老大人啊!我的天!我现在走出去跟人说我是你同窗,人家都高看我一眼!嘿嘿!” 他絮叨了好一阵才平静些,又带着点释然道: “不过我也算看开了,秀才功名大概就是我这辈子读书的顶了。再往上考,怕是榨干我也没戏。 我爹也说了,等过了这阵,就活动活动,让我去衙门里谋个书吏的差事,将来也好接他的班。 明远兄,你以后要是高中了,在长安府有啥需要跑腿打听、办理文书的琐碎事,尽管来找我!别的不行,这些杂事我肯定给你办得妥妥帖帖!” 王明远笑着应下,心里也为好友找到适合自己的路而高兴。 见到李明澜时,发现他变化更大,整个人沉稳干练了许多,不再是当年那个有些怯生生的少年。他已接手了张家商队大部分的账目事宜,言谈间透着自信。 “明远兄,多谢你当年举荐之恩。东家待我极好,如今我也成了家,有了孩子,日子过得挺踏实。”李明澜语气真诚,“家里人也都常念叨你的好。” 听他提到成家,王明远忽然想起了远在湘江府、一心扑在铺子上、似乎完全忘了终身大事的李茂兄,心里琢磨着:等考完试,得赶紧给季景行师兄写封信,让他务必在湘江府帮李茂兄物色个贤惠姑娘才行。 嗯,他王明远就是这么妥帖周到。 ———— 转眼就到了乡试这日。 这日一大早,天还黑黢黢的,张家一处院落就已经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赵氏一遍遍检查着考篮里的吃食用具,嘴里不住念叨。 王金宝绷着脸,背着手在院里踱步,看似镇定,眼神却时不时瞟向王明远。 王大牛和狗娃已经把马车套好;刘氏和钱氏忙着把热乎乎的早饭端上桌;虎妞拉着猪妞猪娃,小声叮嘱他们待会儿送行不许吵闹;张文涛也早早过来帮忙,围着虎妞转悠…… 等到王明远收拾妥当,院子里更是挤得满满当当。 除了自家人,张伯父全家、柳教谕、陈嗣、李明澜等相熟的故交都来了! 众人围着他,叮嘱的话、祝福的话、鼓励的话潮水般涌来。 “明远,别慌,好好考!” “明远,稳住心神,平常心应对即可。” “明远,你定能旗开得胜!” “明远兄,盼你高中!” ………… 看着这一张张殷切关怀的脸庞,王明远心中暖流涌动,重重点头:“大家放心,明远定竭尽全力!” 时辰一到,众人簇拥着王明远出门。 乡试在长安府的贡院举行,位于钟楼西侧的贡院门街。 此时,天色未明,但通往贡院的各条街道早已被各式灯笼和火把照得亮堂一片。 数不清的马车、轿子、人流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同数条溪流,最终在贡院门前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 送考的家人、书童、仆役,赴考的学子……人声鼎沸,车马塞途。 各式灯笼在微熹的晨光中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或紧张、或期待、或激动、或故作镇定的脸庞。 王家的几辆马车好不容易才随着人流挪到靠近贡院的地方,再也前进不得。 王明远拎起考篮,下了马车。 “三郎!” “明远!” “三哥!” “三叔!” “明远兄!” 身后的呼唤声此起彼伏。 他回过头,看到家人和朋友们挤在人群中,努力地朝他挥着手,脸上写满了鼓励和期盼。 这一刻,万语千言都汇成了他心中的力量! 王明远朝他们深深一揖,然后毅然转身,拎着沉甸甸的考篮,融入了那流向贡院大门的人群长龙之中。 清晨的微凉侵透着衣衫,但胸膛里却有一股热流在激荡。 五年蒙学启蒙,三年岳麓苦读,恩师挚友的教诲扶持,家人无声的奉献期盼……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凝聚在了手中这小小的考篮之上。 前方,贡院那庄严而森然的大门洞开,如同巨兽的口,吞噬着无数士子的梦想与抱负。 也像是一条窄窄的龙门,跃过去,便是另一番天地!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目光沉静而坚定,迈步向前。 乡试,我,王明远,来了! 第199章 乡试(上) 王明远拎着那只沉甸甸的快要炸开的考篮,跟在长长的队伍后面,一步一步往前挪。 有了上次院试的前车之鉴,这次考篮里塞满了家人们精心准备的各类物品,仿佛不是去考乡试,而是要去野外求生半个月。 队伍前行虽慢,却井然有序。 轮到王明远时,他递上早已准备好的身份文书。 核验身份文书的小吏面无表情,对照画像、籍贯仔细查验后,挥挥手放行,一切顺利。 “下一个!” 踏入贡院大门,熟悉的搜检环节扑面而来。 依旧是那副阵仗:几名面无表情、膀大腰圆的衙役分列两旁,目光如电,打量着每一个进来的学子。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如同三年前那般,指尖悄然捏着一块约莫二两重的碎银。 这已是科场心照不宣的陋规,花点小钱,求个手下留情,检查得快些,也免去些不必要的刁难和折腾。 一名衙役上前,手法熟练地开始检查。 摸发髻,解衣带,查考篮,捏鞋袜……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当检查到王明远的手时,他指尖微动,那小块银子便悄无声息地递了过去。 然而,那衙役的手只是微微一顿,指尖巧妙一拨,那块银子竟又原路返回,稳稳地塞回了王明远微曲的掌心。整个过程快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那衙役的脸上依旧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漠表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王明远心中顿时掀起波澜,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 银子……被退回来了? 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那衙役,对方却已移开目光,粗声粗气地示意:“好了,进去吧!甲字贰叁号舍!” 捏着那块失而复得、甚至带着对方体温的银子,王明远一时有些恍惚。他一边低头整理衣衫,一边随着人流往里走,心里念头急转。 是恩师崔巡抚整顿吏治,成效竟已如此显著?连这积弊已久、盘根错节的科场陋习都能改正? 王明远心头一热,仿佛看到师父在巡抚任上宵衣旰食、雷厉风行的身影,无形中又给师父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环。 其实这倒是他陷入思维误区了。 这其中固然有崔巡抚整顿吏治的缘故,但更深层的原因是,能来参加乡试的,基本都是秀才功名在身,一旦中举便有资格跻身官场。 这些底层衙役精明得很,深知其中利害,平日或许敢对小吏、平民伸手,但在这贡院门前,面对未来的举人老爷,多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宁愿规矩些,也不敢轻易授人以柄,免得日后被清算。 跟着人流走进新建的贡院,王明远忍不住四下打量。 三年前那场地动,将原来的老贡院震塌了大半,如今这座是灾后新建的,看着就结实气派许多。 青砖灰瓦,号舍一排排整齐林立,如同蜂巢一般,虽依旧低矮狭小,但至少墙壁粉刷得干净,头顶的瓦片看着也严实,不像以前老贡院,据说下雨天漏雨是常事。 他按照号牌找到自己的“甲字贰叁”号舍。 果然,比起上次院试时年久失修的考棚和号舍,这乡试新建的号舍条件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不禁让他想起三年前院试时,那考棚简陋得让人心惊胆战,桌板一动就往下掉土渣。 不是他不想拆了桌板当床板睡觉,那真是怕拆了桌板后,整个考舍都塌了,所以只能勉强在地上睡觉。 而且上次尽管已经带了那么多油布,但那漏雨的号舍怎么堵都堵不住,总不能整个考篮什么都不带,全带油布吧。 相比之下,这里简直堪称“豪华”。 虽然依旧仅容一人转身,但砖墙牢固,头顶有细密的新瓦片遮阳挡雨,桌板也厚实平整。 而且因为乡试时间较长,每个考舍还备好了恭桶,每天定时由衙役收走倒入考舍尽头的茅厕中。 以防万一,他还是先将带来的防雨布展开,仔细铺在号舍顶棚内侧,以防万一夜间有雨或露水。 又将药品、食物、备用衣物放在干燥角落,这才将考篮放在桌下,坐下略作喘息。 目光透过号舍低矮的门向外望去,只见无数个如同蜂巢般的格子间里,已经坐满了或安静等待、或最后默诵、或紧张张望的考生。 有鬓角花白、皱纹深刻的老者,显然已是屡试不中,仍在苦苦挣扎;也有须髯齐整、端坐如常的中年士人;也偶尔有几个面色稚嫩、眼神中带着惶恐与期待的青年。 人生百态,尽汇于此。一场考试,牵动着无数人的命运与梦想。 “铛——!” 一声悠长而肃穆的锣响划破贡院上空的寂静,乡试正式开始了! 差役们抱着厚厚的试卷,穿梭于号舍之间的甬道,将一叠叠散发着墨香的试卷分发到每个学子手中。 王明远沉心静气,先快速浏览了一遍所有题目。 大雍朝的乡试题量极大,囊括经义、论判、诏诰表、策论、诗赋、算学六大类,需连考七日,是对学识、体力、心性的极致考验。 但他细细看下来,心中反而渐渐安定。 首先是重中之重的四书五经义题。这是根基,也是评判考生儒学修养和八股功底的核心。 四书题三道,分别出自《论语》、《大学》、《中庸》。 题目不算生僻,但角度颇为刁钻,需得准确把握圣贤微言大义,破题立意方能不俗。 五经题四道,需对应本经作答。 王明远本经选择的是《春秋》,此刻看去,四道《春秋》经义题果然深奥,涉及对历史事件的不同解读和义理辨析,需引经据典,深入阐发,极见功力。 但王明远反而松了口气,这类需要条分缕析、层层推演的题目,正是他所擅长的。 周老太傅的悉心指点、元沧澜那本心血笔记的加持,以及自己在岳麓的苦功,此刻仿佛都化为了胸中的底气。 接着是论、判、诏诰表等应用文体。 一道史论题,要求评述前朝一次著名的变法得失,考察史识和议论能力。 五道判题,模拟了民间田土、税收、债务、婚姻、盗窃等纠纷,需以父母官的身份写下判词,要求熟知律法、通晓人情、断案公允。 这让他想起师父赠与他的那本《为官笔记》,里面写明了他在任上处理过的那些鸡毛蒜皮,却关乎百姓生计的案子,心底便多了几分底气。 诏、诰、表三选一,他快速选择了相对熟悉的“表文”,模拟中举后向皇帝谢恩的格式。 这类文体重在辞藻典雅、格式规范、情感恳切,需得仔细措辞。 然后是五道策论题。 这才是真正考验考生经世致用才能的地方,题目涉及漕运盐政、边防、吏治、农桑、教化等多个方面,要求提出切实可行的对策,绝非纸上谈兵能应付。 最后是诗赋和算学。 诗赋一道,题目是常见的“秋雨”,虽然有点像三年前院试的“夏日骤雨”,但主体思想和核心还是不同的,他需得精心构思,虽不指望以此扬名,但也不能拖后腿。 算学三道,题型熟悉,无非是田亩、粮饷、工程计算之类,这对他而言,几乎如同送分题一般。 通篇看下来,题量巨大,难度极高,对考生的知识广度、思维深度、体力精力都是极大的考验。 寻常秀才,若无良师指点、无足够书籍参阅、无系统训练,恐怕见到这卷子都要头晕眼花一半。 但王明远心下却渐渐安定,甚至涌起一股跃跃欲试的冲动。 岳麓书院三年的苦读、甲班激烈的竞争环境、周老太傅高屋建瓴瓴的指点、还有自己夜以继日的苦读钻研……所有的汗水与付出,仿佛都是为了应对眼前这份试卷。 他定了定神,按照顺序开始答题。 第200章 乡试(中) 首当其冲的,便是重中之重,决定士子儒学根基与八股功底的经义题。 其中一道尤为醒目:“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出自《论语·泰伯》)。 此题是赞颂尧帝功德的命题作文,看似宏大,实则破题关键在于“民无能名”与“有成功”、“有文章”的对比与统一。 寻常学子或会堆砌辞藻,一味歌功颂德,但岳麓三年的锤炼告诉他,需得切入肌理,既要写出尧帝功业的巍峨不可及,又要点明其功德化入寻常,百姓日用而不知,方是圣王至境。 他略一沉吟,破题已了然于胸:圣赞古帝之德,民弗能喻,惟其勋业文章,足垂万世。 接下来,便是层层推进,先总说尧帝的伟大难以用言语形容,再具体分说其治国功绩如何巍峨,制定的礼乐制度如何光辉。 最后笔锋一转,自然联系当下,赞颂大雍朝当今圣上英明神武,海内承平,表达自己身为学子,愿竭尽绵薄,为圣朝效力的决心。 这一套他早已在无数次练习中烂熟于心,此刻写来,笔走龙蛇,毫不滞涩。 四书题答得顺畅,接下来便是五经题。 王明远的本经是《春秋》,此题自然围绕《春秋》微言大义而来。 其中一题尤为刁钻,涉及《春秋》中记载的一次诸侯会盟,不同传注对盟约中某条细则的解释,一者认为体现了“尊王攘夷”的大义,另一者则斥其为“权宜之计,背信弃义”。 题目要求辨析孰是孰非,并阐发《春秋》微言大义于此处的体现。 这题极考功底,非熟读三传及各家注疏、并能融会贯通者难以作答。 王明远却不慌不忙,元沧澜所赠的那本厚厚笔记此刻仿佛就在眼前浮现,其中对此类争议早有详尽的各家观点罗列与辨析。 他凝神片刻,理清思路,先客观陈述两派观点及其依据,不偏不倚;继而引证《春秋》其他类似案例,结合当时天下大势,分析哪种解释更符其核心思想。 最后提出自己的见解,认为此事须结合“经”与“权”来看,看似权宜,实则为更大之“义”服务,并引申出为政处事需懂得权衡变通的道理。 笔走龙蛇,论述精辟,显示出远超年龄的沉稳与学识。 答完这题,窗外天色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号舍深处陆续响起了轻微的咀嚼声和叹息声——许多考生也开始用晚饭了。 王明远感到腹中饥饿,中午只是随便啃了几口硬邦邦的干粮,晚上这顿可得好好犒劳自己。 这连考七日的折磨,体力精力跟不上,学问再好也白搭。 他先将答好的考卷和笔墨等物小心归置到考桌内侧,避免沾染油污。 接着,变戏法似的从考篮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带提梁的小铁罐,架在蜡烛的火苗上。 倒入少许清水,待水滚开,便投入几块提前炒制好的、用猪油、面粉、坚果碎、盐混合压实的油茶面。 不一会儿,一股混合着麦香、油香和坚果香的温热气息便在这小小的号舍里弥漫开来,与周遭冷硬干粮的气息格格不入。 他将煮好的糊状油茶倒入杯中,又掰开一个白面馒头,抹上一层狗娃秘制的夹馍料——那是用辣椒、花生、芝麻、盐巴一同炒香后碾碎的“芝麻盐”,红艳艳、香喷喷。 就着这碗热乎乎的油茶和香辣开胃的夹馍,王明远吃得有滋有味。 旁边一个啃干饼就咸菜的年轻考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特别小声的吐槽道:“这……这位兄台,也太会享福了吧?” 等到了休息时间,王明远又做出一个让众人目瞪口呆的举动。 他将那块活动木板放平,形成一张窄小的“床铺”,然后在木板四周细心撒上一圈驱蚊药粉。 然后,竟从考篮角落里掏出一卷轻薄的纱帛,三两下抖开,用绳子在考舍顶棚和四角挂好,赫然成了一顶简易蚊帐! 然后便钻了进去,和衣躺下,甚至还从怀里摸出两个特制的棉花耳塞,塞进了耳朵。 这一系列操作行云流水,把周围饱受蚊虫叮咬、鼾声、屁声、梦呓骚扰的考生们看得眼睛都直了。 夜里,各种声音依旧此起彼伏,偶尔还夹杂着被衙役推醒的呵斥,但蚊帐里的王明远,耳朵里塞着棉花,虽不能完全隔绝,却也挡住了大半喧嚣,加上白日答题疲累,竟也睡得颇为安稳。 这蚊帐和耳塞,可是他在湘江府三年,与当地湿热蚊虫斗争总结出的“法宝”,这次赴考特意带上,果然派上大用场。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王明远钻出蚊帐,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筋骨,就着冷水擦把脸。 再看周围,不少考生顶着一对乌青的眼圈,面色憔悴,哈欠连天,与他的精神焕发形成鲜明对比。 他心中不由再次庆幸自己这次的准备周全。 吃过简单的早饭,继续答题。 写完四书五经题,接下来的论、判、诏、诰、表等文体,对于经历过岳麓书院严格训练的王明远来说,难度不大。 核心无非是格式规范、词句典雅,最重要的是紧扣题目,不失君臣大体,尤其是诏诰表这类代表朝廷或上官口吻的文体,更要体现出应有的格局和气度。 他下笔谨慎,力求稳妥。 其中一道判词题倒是有些意思。 案情是:有“孝子”甲,其父生前欠官府税银五十两。父死,甲卖田得银百两,却隐匿不报,拒不缴税,声称所有银钱都已用于风光大葬其父,还有十几位乡邻联名作保,证明其确是孝子,题目问如何判理。 这道题的难点在于情与法的冲突。 若强行逼税,恐遭乡议抨击,谓官府欺凌孝子;若放任不管,又恐此风一开,人人借丧葬之名行逃税之实。 王明远略一思索,便有了主意。 判词首先应要求甲提供丧葬费用的详细明细,并派胥吏核验其真实性,同时调查本地寻常丧葬的大致花费,以做比对。若发现用度远超常理或明细有假,即可断定其名为孝行、实为匿税,当依《大雍律》惩处,追缴税款,并酌加罚金,以儆效尤。 对于作保乡邻,亦需申饬,明示“孝当循法,税不可逃”之理,并可建议此后本地大额丧葬开支需报官备查,以防奸猾之徒借机舞弊。 如此一来,既维护了税法威严,又堵住了制度漏洞,还算顾及了“孝道”的体面。 至于更深层次的乡邻勾结、里长瞒报等问题,那就不是他一个考生需要在判词里深入追究的了。 他提笔写下“查核用度,明正典刑,谕乡杜弊”十二字作为判词核心,然后展开口,用精炼的字句将上述思路一一阐明。 第201章 乡试(下) 第三日,开始答他最擅长的策论。 策论共五道,其中一道题为“论漕运与盐政之弊”,堪称本次乡试的压轴难题。 漕运与盐政,乃国家经济命脉,亦是积弊最深之处。 寻常学子能对其中一端有所见解已属不易,此题却要求将两者关联起来,分析其弊病根源,并提出综治之策,可见出题者视野之宏阔、用心之深远。 王明远看到此题,不惊反喜。 几年前刚入长安府学,他就做过漕运之弊的深入研究,后来在岳麓书院,又系统研读过盐政相关的典籍案例,与师父书信往来间,也多次论及此事。 他略定心神,破题直指核心:漕运与盐政,实为国家经济命脉所系,亦为积弊最深之域。核心在于厘清漕粮征收、运输、仓储各环节之耗损与贪腐,以及盐课征收、引法、销售过程中的垄断与私贩之根源,进而提出标本兼治之策。 接下来,他先分述漕、盐之弊。漕运之弊,在于额外加征、量具作弊、中介盘剥、运输损耗,实为贪-污借口、仓管混乱等,环节众多,层层剥皮。 盐政之弊,在于“引制”僵化,盐引被大盐商垄断,导致官盐价高而质劣,反使私盐泛滥,国家盐课收入流失,百姓亦受其害。 进而,他笔锋一转,指出两者并非孤立,实有共通之处:皆因吏治不清、利益盘根错节所致。 漕运线上,大小官吏、漕丁、帮会结成利益共同体;盐业之中,官、商、乃至地方豪强勾结牟利。 因此,治弊之本,在于整顿吏治,加强监察,打破垄断,引入一定程度的竞争与透明。 随后,他提出具体对策。对于漕运,可试行海运补充河运,减少中间环节损耗、改革漕粮征运制度,如“折色”,将部分实物税转为货币税、严格核验流程,严惩贪腐。 对于盐政,则可参考“盐法变通”,如适度放开引权,允许更多合规商人参与;简化手续,降低盐引成本;严厉打击私盐,同时保障官盐质量与合理价格,使私盐无利可图。 最后,他总结道,此二者改革皆需循序渐进,选择要害之地先行试点,遇阻力则需朝廷有坚定决心,派遣得力干臣强力推行。 “弊革则利生,仓廪实而府库充,国用自足矣。” 全文逻辑清晰,分析透彻,既有对弊病的深刻揭露,又有切实可行的建议,并非泛泛空谈。 王明远自觉对此题发挥极佳,心中颇感满意。 其余策论,如“论人口与垦殖”、“论荒政备灾”等,亦是王明远平日用心所在。 尤其是“荒政备灾”一题,他更是成竹在胸。 当年那篇《救灾策》不仅让他得了府试案首,更得到崔知府的赏识,后来几年师徒间书信往来,对灾前预防、灾中赈济、灾后重建以及吏治整顿、民生恢复等话题皆有深入探讨。 此刻下笔,各种观点、案例信手拈来,写得酣畅淋漓。 到了第五日下午,便是诗赋题。 要求以“秋雨”为题,作一首五言律诗。 看到“秋雨”二字,王明远不禁莞尔,这是生怕乡试期间不下雨么?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场院试的夏日暴雨,自己高烧不退,几乎功亏一篑的场景。 时过境迁,如今的他,身体虽仍不算强健,但已非吴下阿蒙,应对考试更是从容了许多。 他略一构思,一首诗便跃然纸上: 《雨夜》 院静闻疏雨,林高纳远风。 秋声连蟋蟀,寒色上梧桐。 短榻孤灯里,清笳万井中。 天涯未归客,此夜忆江东。 这诗来自于前世明代的一位诗人,他在各种诗集中也未曾见过。而且其意境萧瑟,贴合秋雨主题,也隐隐透露出思念之意,放在这考场环境中,倒也贴切。 (被喷的太惨,答应你们抄一次,试试不查资料看看这是谁写的。) 最后是三道算学题。 近年来科举加重算学比重,王明远猜测这背后或许有周老太傅这般重视实务的朝中大员推动。 不过这几道题在他看来,甚至比书院岁考还要简单,无非是计算田亩、粮赋分配、工程用工之类,他运用熟悉的算学知识,很快便解答完毕。 全部题目答完,才只是第五日晚上。 号舍之外,夜色沉沉,其他考舍大多依旧亮着烛火,传来窸窸窣窣的书写声或沉重的叹息声。 王明远仔细检查了一遍答卷,确认没有错漏之处,心中同时也涌起一股强烈的自信。 这次乡试,无论是经义文章的沉稳老练,还是策论诗赋的见解文采,他都自觉发挥出了上佳水准,甚至可称超常。 这北方乡试的难度,似乎确比文风鼎盛的南方略低一些! 剩下的两日时间,他丝毫也不敢懈怠。 他再次静下心来,将所有的草稿答案从头到尾,字斟句酌地细细揣摩、修改润色,确保无一字不妥,无一意不明。 然后,提笔,凝神静气,开始将最终答案一丝不苟地誊抄到正式试卷上。 笔尖在纸上游走,依旧是规矩的馆阁体,这是科举的硬性要求。 但同样的馆阁体,在不同的人笔下,气象迥异。 他的字,早已非三年前的初具锋芒。 此刻,笔画结构严谨而不失舒展,墨色浓淡相宜,行气贯通,整体观之,既端庄肃穆,合乎规范,又自有一股清刚雅正、灵动蕴藉的韵味跃然纸上,与文章内容相得益彰。 这手字,本身就是一份极佳的答卷,足以让阅卷官在疲惫的审阅中眼前一亮。 他心无旁骛,精心誊抄,反复检查,确保无一字错漏,无一墨点污渍。 当最后一笔落下,墨迹吹干,王明远将厚厚一叠试卷整齐理好,心中豪情顿生。 此次乡试解元,他王明远,势在必得! 第202章 出科场 七日的煎熬终于快到了尽头。 贡院之内,气味已然变得复杂难言,汗臭、墨臭、还有角落里恭桶隐约传来的骚臭全部混杂在一起。 王明远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又稍稍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对面以及两侧的号舍。 这一看,心下不由一惊。 对面那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此刻正伏在案上,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在竭力书写最后几字,还是因体力不支而在喘息。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白,眼窝深陷,周遭是浓重的青黑,仿佛这七日抽干了他大半的精气神。 不只是他,左右望去,大多数学子皆是面容憔悴,形销骨立。 许多人发髻松散,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颊边,眼神空洞而麻木。 有人对着试卷发呆,有人则拼命揉着太阳穴,试图驱赶连日睡不好带来的剧烈头痛。 更有甚者,直接瘫靠在冰冷的砖墙上,双目紧闭,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连呼吸都耗尽了力气。 王明远甚至看到斜对面一个年轻考生,在衙役走过时,猛地趴下去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剩下痛苦的呻-吟。 整个考场,弥漫着一股深深的疲惫感。 他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唏嘘,甚至有一丝庆幸。 庆幸自己年轻,庆幸准备充分,庆幸自己这几年的不懈锻炼,也庆幸那顶蚊帐和耳塞让他保住了几分元气。 科举之路,果然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光是这体力的较量,就已残酷至此。 “铛——!” 一声突兀而响亮的锣声,如同冷水泼入滚油,瞬间炸响了死寂的贡院。 所有考生都被这声音惊得一个激灵。 随即,便是衙役们粗犷而不容置疑的呼喝声,在狭长的甬道间回荡:“时辰到!所有考生停笔!收卷!” “起身!离案!违者以舞弊论处!” 话音未落,一队队穿着皂隶服、面色冷硬的衙役便鱼贯而入,步伐整齐地走向各个号舍,开始收取试卷。 王明远早已停笔,安静地退到号舍角落,以示绝无违规。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向对面那位老者。 衙役走到了他的号舍前,伸出手,公事公办地道:“交卷。” 那老者浑身一颤,仿佛才从某种沉浸的状态中惊醒。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急切,嘴唇哆嗦着:“差……差爷,再容片刻,就片刻!老朽……老朽这就结尾,就差几个字……” 那衙役显然见惯了这等场面,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反而露出一丝不耐,声音更冷了几分:“啰嗦什么!规矩就是规矩!拿来!”说着,手便直接伸向那压在老者臂下的试卷。 老者的手猛地攥紧了试卷边缘,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着,似乎在进行最后的、无望的抗争。 那衙役眉头一拧,眼神锐利地扫过去,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 空气凝滞了一瞬。 老者眼中的光迅速黯淡下去,那点微弱的挣扎如同被针扎破的气囊,瞬间泄尽。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发出极轻的一声呜咽,像是叹息,又像是啜泣,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手。 衙役毫不费力地抽走了试卷,看也没看,便摞入手中厚厚的一叠之中,转身走向下一个号舍。 老者僵在原地,空着手,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魂魄也随之被抽走了。 那瞬间佝偻下去的脊背,写满了无尽的落寞与认命。 多少次满怀希望而来,多少次铩羽而归? 其中的辛酸,恐怕只有他自己知晓。 王明远默默收回目光,心下黯然。 这考场之上,欢喜得意者终究是极少数,更多的是这般耗尽心血却可能依旧黯然收场的失意人。 收卷完毕,在衙役的指挥下,考生们开始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踉跄着走出号舍,汇成一股缓慢而沉默的人流,朝着贡院大门挪去。 走出狭窄的甬道,来到相对开阔的贡院前庭。 所有考生都下意识地整了整衣冠,放缓了脚步,准备向本次乡试的主考、同考官们行辞礼。 只见前方厅堂之内,数位身着官袍、神色肃穆的官员端坐其上。 其中一人,绯袍玉带,气度威严,正是秦陕巡抚、此次乡试的监临——崔显正! 王明远一眼就看到了师父。 几日未见,师父似乎又清减了些,眉宇间带着监临一省抡才大典的疲惫与凝重,但目光扫过堂下学子时,依旧带着惯有的审慎与威严。 他随着众人躬身行礼,头垂得很低,姿态恭顺,混在人群中毫不显眼。 然而,就在他起身的瞬间,目光不经意地与堂上的师父对上。 崔巡抚的目光似乎在他脸上极快地停留了一瞬,那严肃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微微向上弯了一下,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细微的鼓励与询问。 王明远心头一暖,极轻微地、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眼神沉稳而肯定。 师徒二人之间,甚至无需任何言语,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眼神交汇中,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流。 ——考得如何? ——师父放心。 礼毕,考生们终于得以真正离开贡院,走向那扇通往外界、通往家人、通往结果的大门! 第203章 我们在这儿呐! 贡院门外早已是人山人海,车马塞途。 无数翘首以盼的家人、仆役、书童,一见到有考生出来,便立刻蜂拥而上,呼唤声、询问声、安慰声、嬉笑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儿啊!这里!” “少爷!考得如何?” “爹!您没事吧?” “……” 王明远站在门口台阶上,深吸了一口外面新鲜却略显嘈杂的空气,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 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家人。 原因无他——实在太显眼了! 只见人群之中,宛如立着三尊铁塔。 父亲王金宝、大哥王大牛、侄子狗娃,并排站在一起。 为首的是父亲王金宝,虽已年近五十,但王家祖传的骨架在那撑着,依旧魁梧,满脸焦急的胡子茬都仿佛根根立着。 旁边是大哥王大牛,壮实得像头黑熊,正抻着脖子,铜铃大的眼睛努力在往外涌的人流里搜寻。 最边的那个,自然是狗娃,三人皆是一脸络腮胡,面色黝黑,站在那里,比周遭的人足足高出一大截,宽出一大圈,犹如一堵厚实的人墙,想不注意到都难。 而站在他们身旁的母亲赵氏、大嫂刘氏、二嫂钱彩凤以及妹妹虎妞,虽为女子,但个个身量高挑,体格丰腴结实,并排一站,气势也丝毫不弱。 这一大家子聚在一处,将身后不少人都挡得严严实实,简直像在闹市中硬生生开辟出了一小片“王家庄园”。 被挡在他们身后的几个考生家属,正试图跳脚张望,脸上写满了焦急和……一丝敢怒不敢言的无奈。 王明远还没来得及抬手,眼尖的狗娃已经蹦跳起来,抡圆了胳膊使劲挥舞,那大嗓门如同旱地惊雷,瞬间压过了一片嘈杂:“三叔!三叔!这儿!我们在这儿呐!!” 他一边喊,还一边激动地蹦跳了两下,那地面仿佛都跟着颤了颤,惹得身后被他完全挡住视线的人终于忍不住低声抱怨:“哎呦,这位好汉,您……您能稍微挪点儿吗?我……我也找我儿子呢……” 狗娃闻声,嘿嘿憨笑两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侧了侧身,总算给后面的人让出了一条缝隙。 王明远见状,连忙快步走下台阶,朝着家人的方向挤过去。 根本不需要他费力,家人们已经主动迎了上来。 以王大牛和狗娃为首,两个壮汉如同巨型破冰船撞入浮冰群,毫不费力地分开拥挤的人流。 王金宝和女眷们紧随其后,形成一个坚实的移动方阵,接到王明远后,便将他牢牢护在中心,逆着人流往外走。 娘亲赵氏走在其中,抓着王明远的手,上下左右地仔细打量,眼眶立刻就红了,摩挲着他的手背,声音都带了哽咽:“我的儿!可算出来了!瞧瞧这脸色,白的!又瘦了!定是没吃好没睡好!这七天可遭了大罪了!走,快跟娘回家,热水都烧好了,好好泡个澡去去乏,娘给你炖了老母鸡汤,煨了一天了,喝完好好睡一觉!” 她絮絮叨叨,恨不得把这七天的牵挂和心疼一口气全说出来。 王大牛在一旁搓着大手,嘿嘿憨笑,咧着嘴道:“出来就好,出来就好!啥也别想,先回家!” 狗娃挤在旁边,抢着要帮王明拿考篮,嗓门依旧洪亮:“三叔,考篮给我!沉得很!你歇着!” 虎妞也挽住王明远另一只胳膊,快人快语地道:“三哥,看你这精神头,肯定考得不赖!我就说你没问题!娘真是的,瞎操心,这几天她晚上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半夜还起来念叨,就怕三哥你跟上次院试似的又病倒在里头……” 王明远这才注意到母亲赵氏眼下确实有着明显的青黑痕迹,心中顿时一酸,反手握住母亲粗糙的手:“娘,您……您这几日都没歇好?儿子没事,真的,这次准备得足,身体也没出差错,您千万别担心坏了身子。” 赵氏赶忙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强笑道:“别听你妹子瞎说!娘好着呢!吃得好睡得香!就是……就是想着你在里头吃那冷食硬饼,睡那窄木板,心里头不得劲……没事,出来了就好,出来了就好!” 这时,狗娃偷偷把大脑袋凑到王明远耳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告密:“三叔,我跟你说,不止奶奶没睡好。爷和我爹,好几晚半夜都偷偷摸摸溜出去呢!我好奇跟过一次,你猜咋着?他俩跑到巷口那棵老槐树底下,偷偷给祖宗烧纸钱哩!嘴里还念念有词,肯定是求祖宗保佑你高中!” 王明远:“……” 他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这份沉甸甸的、甚至有些朴拙迷信的关爱,让他心头暖烫,又有些哭笑不得。 “好了好了,回家再说!回家再说!”王金宝自然也听到了狗娃说的话,毕竟王家这祖传大嗓门,再怎么压低声音,怕是也能听到。 他此刻脸上带着一丝被发现的尴尬,心里腹诽这大孙子的毛病也不知道随了谁,但依旧声如洪钟。 随后,以王金宝、王大牛、狗娃这三尊“铁塔”为首,赵氏、刘氏、钱彩凤、虎妞等女眷护在其中,王明远被簇拥在最中间,一家人组成一个坚实的“楔形阵”,开始逆着人流往外走去。 这阵势效果显著。 王金宝和王大牛只需沉声说一句“劳驾,借过”,那魁梧的身躯和不容置疑的气势便自然让前方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条缝隙。 狗娃更是积极主动,一边说着“让让,劳烦让让”,一边用他那宽阔的肩膀和体格小心翼翼地拨开人流,为身后的家人开辟道路。 被挤开的人起初面露不满,但回头一看到这几位壮汉的体格和气势,那点不满立刻化为了惊叹和嘀咕:“好家伙……这家子……吃啥长大的?” “惹不起惹不起……” 被牢牢护在正中的王明远,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被家人裹挟着,顺利地突破了拥挤不堪的人潮,来到了相对空旷的街口。 自家的马车正等在那里。 回头望了一眼依旧水泄不通、喧闹无比的贡院大门,王明远心中感慨万千。 七日煎熬,仿佛一场大梦。 而此刻,家的温暖和庇护,是如此真实而有力。 一种无比踏实、温暖的幸福感,将他紧紧包裹。 无论考试结果如何,此刻,有家如此,便是最大的慰藉。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已经能闻到家里灶上那碗热腾腾的鸡汤的香气了。 “娘,我想吃鸡汤龙须面了。” “诶,好,娘回去就给你做!” 第204章 猪娃被欺负 回到张府他们暂居的小院,母亲赵氏早已备好了满满一大桶热气腾腾的洗澡水,水面上还飘着几片舒筋活络的艾叶。 王明远将自己整个浸入水中,连头发丝都没放过,直到皮肤都泡得微微发红,才感觉那附着在骨子里的疲惫和贡院特有的那股复杂气味被彻底驱散了。 直到水微凉,他才起身,换上一身干净柔软、带着阳光气息的细棉布家常衣衫。 通体舒泰,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堂屋里,一家人都在等着他开饭。 没有急切地追问考得如何,目光里全是关切与心疼。 “快,三郎,趁热吃。”母亲赵氏将属于他的那个小号的碗端到他面前,里面盛了满满的一碗鸡汤龙须面。 熬得金黄澄澈的鸡汤滚烫,鲜香扑鼻,龙须面细如发丝,整齐地卧在汤底。 面上铺着几块嫩黄的鸡肉,一把翠绿的葱花洒在最上头,旁边还卧着一个煎得焦香的金黄荷包蛋。 一碗面连汤带面下肚,额角冒出细汗,浑身都暖融融的,这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活过来了。 困意如潮水般袭来。 回到给他准备的厢房,床铺早已收拾得干干净净,被子蓬松,散发着白日里晒透了的、好闻的阳光气息。 他几乎头一沾枕头,意识便模糊起来,这一觉睡得极沉,无梦到天明。 直至次日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脸上,他才悠悠转醒。 伸了个懒腰,听到骨节轻微的脆响,连日的疲惫终于一扫而空,只觉神清气爽,精力充沛。 起身洗漱,母亲又端来了清粥小菜和馒头。简单清淡,却正合他此刻的脾胃。 吃过早饭,他盘算着今日的行程。 父亲一早便和大哥还有狗娃,跟着张文涛和张伯父去看茯茶作坊了。 离放榜还有一个月,左右无事,他就准备去拜会几位同从岳麓归来、一同应试的长安同窗。 离院前大家便约好,考后聚一聚,既可交流考题答案,舒缓忐忑,也能维系同窗之谊。 他正思忖着先去哪家较为合适,是否需要先去递个帖子,忽听院门外传来一阵响亮却委屈至极的嚎啕哭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沉重又熟悉的“咚、咚”脚步声。 “呜哇……娘!……娘!”是猪娃王定安的声音。 王明远一怔,心下诧异。 猪娃这孩子虽才三岁出头,却继承了老王家一脉相承的好身板,长得虎头虎脑,结实得像个小秤砣,性子也乐天,平日磕了碰了都很少哭闹,这是受了多大委屈? 他忙起身朝院门走去。 刚走到廊下,就见院门“哐当”一声被从外面撞开,一个小炮-弹似的身影哭着冲了进来,正是猪娃。 而让王明远眼皮猛地一跳的是——这黑胖小子怀里,竟死死抱着一块足有脸盆大的石块! 那石头灰扑扑的,边缘粗糙,看着就极为沉手,怕不下二三十斤重。 猪娃抱着它,小脸憋得通红,胳膊上小肌肉都绷得紧紧的,跑起来脚步咚咚砸地,竟不见太多踉跄,只是那石头显然极大影响了他的速度,使得他跑动的姿势显得有些笨拙又……力大无穷。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瞬间击中了王明远的记忆深处,让他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同样年纪、同样抱着块大石头、满院子追得狗娃嗷嗷叫的小版虎妞…… 老王家这祖传的力气和“趁手兵器”,真是代代相传,毫不走样。 “哎呦我的小祖宗!”娘亲赵氏闻声先从灶房跑了出来,围裙都来不及解,见状吓了一跳,“你从哪刨来这么个大石头?快放下!仔细砸了脚!” 话音未落,二嫂钱彩凤也快步从屋里出来,见到儿子这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心疼,连忙上前:“猪娃!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快把石头放下,到娘这儿来!” 猪娃见到亲娘,委屈更是决堤,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他双臂一松,那大石头“哐”一声闷响砸在院子的地上,竟砸出一个小坑。 他也顾不上石头,一头扎进钱彩凤怀里,哭得更大声了,小身子一抽一抽:“娘……呜呜……他们……他们说我是叫花子!呜呜呜……说我们是来张家吃白饭的叫花子!哇……” 钱彩凤脸色瞬间就变了,搂紧儿子,一边拍着他的背安抚,一边追问:“谁说的?哪个混账小子说的?慢慢说,说清楚!” 王明远也皱起了眉,走到近前。 猪娃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叙述起来。 原来,上午猪妞带着他,在张家大宅侧门外的巷子里,和几个附近住户家的小孩一起玩。 就在猪妞回去取东西的功夫,巷子那头住着的杨家的小孙子来了,那孩子约莫六七岁,穿着崭新的绸缎褂子,身后还跟着两个差不多年纪的玩伴。 那杨小少爷见猪娃面生,又看他穿着寻常的农家棉布衣裤,这衣裤虽然看着新,但在穿绸缎的孩子眼里,便是“穷酸”,便拿腔拿调地问他是谁家的。 猪娃老实说了,是暂住在张家的,从清水村来。 那杨小少爷一听“清水村”、“暂住”,白净的小脸上就露出鄙夷的神色,大声对同伴说:“哦!我知道!就是乡下穷亲戚来打秋风的!瞧他穿的那破烂样!” 其他孩子也跟着哄笑起来。 猪娃虽然长得壮实,但实际年纪也才刚三岁出头,虽不太懂“打秋风”具体是什么意思,但“穷”、“破烂”这些词他还是听得懂的。 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最喜欢的新衣服,又看看对方光鲜的绸缎,小脑袋有点懵,并没立刻生气,反而觉得这衣服明明很好很舒服,怎么就破烂了,而且这是去年新年时,娘找人给他做的新衣呢! 那杨小少爷见他不还嘴,只是愣愣的,觉得这乡下小屁孩莫不是痴傻,便更觉得他好欺负。 于是变本加厉,指着他说:“我娘说了,你们这种乡下破落户,就是来城里有钱亲戚家连吃带拿的!跟叫花子一样!” 其他字猪娃没听清,但“叫花子”三个字,像根针一样猛地刺进了猪娃心里。 他记忆里娘亲钱彩凤有时气急了,会吓唬他说“再不听话就把你扔出去当叫花子,饿肚子!”。 在他小小的认知里,“叫花子”就等于没饭吃,饿肚子,这对他来说可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情。 他小嘴一瘪,金豆子瞬间就掉下来了,带着哭腔反驳:“我不是叫花子!我吃得饱饱的!我奶我娘我婶子做的饭可好吃了!我不是!” 见他哭了,那帮孩子更来劲了,围着他拍手起哄:“叫花子!叫花子!穷酸叫花子!” 猪娃又气又急又委屈,眼泪哗哗地流。 他想起了自己父亲不在,但大伯王大牛偷偷教他的:“咱老王家的人,在外头不能主动欺负人,但要是被人欺负到头上,别光知道哭嚎,得想办法打回去!打不过就找家伙!” 他一边哭,一边红着眼睛四处踅摸“家伙”。 巷子边正好有这块不知谁家修墙剩的石块,他冲过去,使出吃奶的劲儿抱起来,转身就朝着那帮孩子冲去,想吓唬他们。 那帮城里孩子平日里打架最多扔扔石子、互相推搡几下,何曾见过这等抱着一脸盆大石头冲过来的架势? 而且见那乡下楞娃的样子,是真想把石头扔他们身上。 一个个吓得脸都白了,喊叫着瞬间作鸟兽散,跑得比兔子还快。 猪娃抱着沉甸甸的石头,根本追不上,满心的委屈和愤怒无处发泄,只好抱着石头一路哭着跑回了家。 于是就发生了刚才王明远看到场景。 第205章 买房打算 “岂有此理!真是狗眼看人低!” 钱彩凤听完,气得脸更白了,嘴唇都有些抖,“杨家的?就是街口那开杂货铺的?他家孙子竟这么嘴欠!满嘴喷粪的东西!我……”她当下就想拉着儿子去找杨家理论,这口气她可咽不下! 虎妞、猪妞也是面罩寒霜,眼里满是心疼和愤怒。尤其是猪妞,她此刻万分后悔自己没看好堂弟,让他受了欺负。 这帮城里小纨绔,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竟如此欺辱一个三岁多的孩童!言语刻薄,心思恶毒! 大嫂刘氏更是直接,一听完,火冒三丈,把手里的抹布往旁边盆里一摔,撸起袖子就往外冲:“反了天了!我倒要看看,谁家崽子这么没教养!敢欺负咱们老王家的娃!我这就去找那家混账东西说道说道!看我不骂得他们祖宗十八代从坟里蹦出来!” 这要在清水村,家里被欺负,若是孩子和女人的事情,都是她出头解决。 若那家讲理道歉还好,若是不讲理……呵呵,她骂到那家讲理为止! “老大媳妇,你给我站住!”娘亲赵氏出声喊住了她。 赵氏知道刘氏的脾气,这要放出去,事就难善了了,上次在府城给人家锅里泼粪的壮举可还历历在目。 “咱还在你小妹的未来岳家住着呢,这好歹是张家的邻居,你这出去吵一架可怎么算?日后让邻居间还怎么相处?虎妞日后嫁过来,被人家背地里指指点点骂吗?” 赵氏压着火气,语气尽量平和,“况且,三郎这正要考取举人功名,可不能因这点邻里口角影响了他前程!” 若是以前,依着赵氏那股刚烈性子,她自己怕是早就第一个冲出去了。 但如今为了女儿的未来和儿子的前程,她只能劝自己忍住,劝家人忍住。 刘氏那股气焰被婆婆一说,也蔫了下去,但脸上还是忿忿不平。 “娘,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带猪娃去同那家大人讲讲理,总不能平白让人辱了咱家人!”王明远理解母亲的顾虑,但他也被这事气到了,出声就要带着猪娃出去。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和话语:“岳家嫂子!明远!你们在吗?我刚听说……”话音未落,张伯母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她一脸急色,显然听到风声赶过来的。 她一听这事就气坏了!王家!那可是他们张家的贵客、恩人!张家能有如今这光景,离不开王家,尤其是王明远的提携! 而且王明远本身还是巡抚弟子,这关系张家几辈子都攀不上! 何况王明远刚考完乡试,眼看就要中举,这节骨眼上出这种事,她脸上火烧火燎的! 至于那巷口的杨家?哼!大不了日后不来往!哪有王家重要! 而且未来儿媳妇虎妞也在呢,可不能让她也跟着受委屈。 张伯母连忙道:“岳家嫂子,明远,彩凤,你们都消消气,千万别动火。这事怪我,没提前跟左邻右舍打好招呼。你们是贵客,哪能让你们为这事出面?交给我,我这就去杨家说道说道,定要他们给个交代,给猪娃赔礼道歉!” 见她主动揽下,态度坚决,赵氏心里松了口气:“他张婶子,那就……那就麻烦你了。我们这人生地不熟的,确实不好贸然上门。只是……只是也别太为难人家,孩子间打闹,大人说开了就好……” 她到底还是顾着虎妞和张家的情面。 “嫂子放心,我有分寸。”张伯母说完,拉过已经止住哭、眼睛还红红的猪娃,“猪娃,走,跟张奶奶去找那小子他家大人!奶奶给你撑腰!” 钱彩凤自然要跟着去,大嫂刘氏憋不住:“我也去!我倒要听听他们咋说!”她怕张伯母一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妇人镇不住场子。 张伯母没拒绝,三人领着猪娃就风风火火出了门。 王明远和赵氏、虎妞、猪妞留在院里,心思却都飘到了外面。 约莫过了一炷香功夫,就听外头隐约传来一阵高一声、低一声的吵嚷,似乎还有孩子的哭闹和大人的呵斥,赵氏和王明远刚准备出去看看,但那声音很快又平息了下去。 没一会儿,脚步声响起,张伯母一行人回来了。 只见张伯母走在最前头,下巴微抬,虽然努力保持着镇定,但眼角眉梢透着一丝解气的爽利。 后面跟着的大嫂刘氏和二嫂钱彩凤,脸上怒容消了,换成了啧啧称奇的表情,尤其是刘氏,眼神里甚至带了点崇拜。 小猪娃则牵着他娘的手,小胸脯挺着,虽然眼睛还红,但那股委屈劲儿没了。 “咋样了?没吵起来吧?”赵氏赶紧迎上去问。 “娘!您没瞧见!张婶子可真厉害!”刘氏抢着开口,兴奋得手舞足蹈,“我们一去,那杨家老婆子刚开始还不认账,护着她那孙子,倒打一耙说猪娃抱石头要砸人,凶得很!” “我当时火就上来了,刚要骂,张婶子一把拉住我!”刘氏模仿着张伯母的样子,挺直腰板,“张婶子就那么往前一站,脸上挂着笑,声音不高,可话茬子那叫一个利索! 我的老天爷,那一套套的话甩出去,句句在理,夹枪带棒,偏还不带一个脏字!从她家大人不会教孩子,说到家风不正,再说到狗眼看人低,攀附衙门官吏又背地里嚼舌根……把那杨家老婆子噎得话都回不利索!” 钱彩凤也点头,语气带着佩服:“是啊,那杨家老婆子被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想插嘴都插不上!张婶子一句脏话没有,可句句都戳她肺管子!最后还是那家男人赶紧从屋里出来,摁着那小子给猪娃赔了不是,还赔了一包点心果子!不过我们没要,嫌晦气!” 猪娃也仰着小脸,开心的说道:“嗯!他跟我说‘对不住’了!我不要他们家吃的!” 赵氏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连忙对张伯母道谢:“真是……真是太谢谢你了,他婶子!为了这点孩子小事,让你费心费力,还……还动了这么大肝火。” 她这话说得有点含蓄,眼神里还带着点对刚才那一番描述的惊讶。 张伯母微微笑了笑,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鬓角,似乎想找回点刚才骂架时可能甩丢了的端庄:“岳家嫂子客气了,应该的。咱们两家谁跟谁啊!” 但是众人没发现的是,一旁的虎妞此刻眼睛亮得吓人,她看着面前的未来婆母,仿佛发现了新大陆般的兴奋! 原来骂人还能这样! 没想到,看起来端庄温和的未来婆婆,竟有这么厉害爽利的一面! 那些话……她听着都觉得解气又厉害! 怎么办,好想学! 这件事情虽然已经结束,但王明远心里那点念头却越发清晰坚定起来。 这次归根结底是借住带来的不便,自家这一大家子人,乌泱泱地住在张家,虽说张家热情周到,张伯母更是没得说,但终究是客居。 人多,难免有不便,也容易生出些是非口舌。 这次是张伯母豁出脸面去解决了,下次呢?总不能次次都劳烦人家,时间长了,再好的情分,也怕被这些琐事消磨。 而且,他早就有在府城置办个宅子的打算。 爹娘辛苦了大半辈子,如今家里条件好了,茯茶生意源源不断进账,完全有能力在府城买个像样的院子。 爹娘年纪大了,在乡下操劳了一辈子,也该享享福了。 他们喜欢乡下清静就住村里,想热闹了就来城里住几天,逛逛集市,买买东西,听听戏文。 不能光为了他的所谓的“日后前程”,就让爹娘继续缩在乡下苦熬。 自己读书科举,求取功名,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让家人过得更好,更有底气吗? 若真要等到功成名就、在京城或别处置下产业那天,才能让父母安心享受。说句难听的,万一……万一父母等不到那天呢? 子欲养而亲不待,那他将悔恨终生! 自己在长大,父母却在一天天变老,能让他们多享一天福,就多享一天福! 况且,日后虎妞也可以从新房子里出嫁,到时候万一……万一在夫家受了气,起码也能回娘家,免得孤零零的在府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虽然他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张文涛是放心的,但是日后这两个人的日子又有谁能说的准呢? 晚上,王金宝、王大牛和狗娃从茯茶作坊回来,听说了白天的事,自然又是一阵火大,不过被赵氏和王明远劝住了。 吃完晚饭,一家人围坐在堂屋。 王明远清了清嗓子,看着爹娘,神色认真地说道:“爹,娘,大哥大嫂,二嫂,狗娃,虎妞,有件事,我琢磨有些日子了,想跟大家商量商量。” 众人都看向他。 “咱家…在府城买个房子吧!” 第206章 缘分奇妙 次日一早,王金宝便收拾利落,揣上烟袋,对正在灶房忙活的赵氏打了声招呼:“我去找张老弟说点事。” 赵氏撩起围裙擦着手走出来,脸上带着了然和一丝担忧:“他爹,你真这就去说啊?会不会太急了点?张家会不会多想,觉得咱是因为昨天猪娃那事才……” 王金宝摆摆手,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家之主的决断: “想啥呢!咱老王家做事,啥时候拐弯抹角过?买房这事,本就是早琢磨好的,跟娃娃们拌嘴有啥关系? 明远眼看就要放榜,中了举人,在府城有个自己的窝,那是体面,也是方便!总不能一直叨扰张家。这话就得明明白白说清楚,藏着掖着反而生分!” 说完,他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旱烟,迈着沉稳的步子出了门,径直朝张德海居住的正院走去。 张德海刚用完早饭,正在厅堂里喝着茶看账本,见王金宝过来,连忙笑着起身招呼:“金宝老哥,快来坐!正好,昨天咱们看的这批新制的茯茶,今早刚送来了,尝尝鲜!” 王金宝也没客气,坐下后接过茶碗吹了吹气,嘬了一口,赞了句“好茶”,便放下茶碗,开门见山道:“张老弟,不跟你绕弯子,今儿个来,是有个事跟你商量,也是跟你通个气。” 张德海见他神色认真,也收敛了笑容:“老哥你说,咱两家之间,还有啥不能直说的?” “是这样,”王金宝组织了下语言,“我们一家子,在你这叨扰了也有些时日了。你们张家上下待我们那是没得说,吃穿用度,处处周到,这份情谊,我老王家人心里都记着,感激得很!” 他先定了调子,然后话锋一转:“但老话说的好,亲戚远来香,久住惹人嫌。我们这一大家子人,吵吵嚷嚷的,长久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再者说,明远这次考完,无论中与不中,往后在府城走动的时候怕是只多不少。我就想着,在府城里头,瞅个合适的院子,买下来。 一来,让明远有个清静读书、接待同窗师友的地方;二来,也算我们老王家在府城有个根脚,到时候想来府城住几日也方便。这事啊,其实明远去考试前我就琢磨了,可不是因为昨天那点娃娃间的屁事!” 王金宝一口气把话说完,中间还隐去了王明远的想法,将责任全揽在了自己身上。 此刻他眼睛看着张德海,坦坦荡荡。 张德海听完,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随即露出急切的神色,身子往前倾了倾:“老哥!你这话说的可就太见外了!啥叨扰不叨扰的?咱们是啥关系?那是正经的亲家!虎妞眼看过两年就要嫁过来了,咱们就是一家人! 一家人住一块儿,热热闹闹的,多好!是不是家里谁怠慢了?还是住的不舒坦?你跟我说,我立马……” “哎呦我的张老弟!”王金宝赶紧打断他,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无奈,“你想岔了!完全没那回事!你们张家从上到下,对我们那是掏心窝子的好! 就是因为太好,我们才更不能理所当然地一直住下去!这买房,是我们自家长远打算,真跟你、跟张家任何人都没关系!你就当我们老王家想置办个产业,行不?” 张德海看着王金宝一脸坚决,知道这老哥哥是铁了心了,他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却发现王金宝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劝反而显得自己矫情了。 他叹了口气,重重拍了下大腿:“唉!行吧!老哥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既然你们决定了,那我也不好多说啥。需要我帮啥忙不?府城地界我熟,认识几个靠谱的牙行朋友……” 正说着,厅堂门外探进来一个脑袋,正是张文涛。 他刚才隐约听到“买房”、“搬走”几个字眼,心里一急,也顾不上礼节了,直接冲了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慌张和委屈。 “爹!岳父!你们在说啥?啥买房搬走?谁要搬走?”他急切地问,目光刚好落在刚跨进院门的虎妞和王明远身上。 王明远早上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刚出去找张伯父了,他便立刻出门寻去,他担心父亲将此事全揽在他一人身上,虎妞见状也跟了上去。 王明远正好也听到了张文涛的问话,刚想开口解释,张文涛已经几步冲到虎妞面前,眼圈竟真的有点发红了,声音都带上了点哽噎: “虎妞妹妹……明远兄……你们,你们在我家住的不舒心吗?是不是我哪里没做好?还是下人们伺候不用心?你说出来,我立马改!我……我才跟厨房说了,这几日要研究几道新式的江南点心给你尝尝呢!你们怎么就要搬走了呢?” 他这副情真意切、毫不作伪的挽留,反倒让王家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虎妞看着他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心里也一软,连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跟你没关系,你们家都好得很!” 王明远也赶紧上前,揽住张文涛的肩膀,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耐心解释:“文涛兄,你千万别多想。买房是我早就有的想法,主要是为了日后在府城方便。咱们两家情谊在这,就算我们买了房子搬出去,难道就不走动了?你照样可以常来常往嘛!” 张文涛听了,情绪稍微平复了些,但还是瘪着嘴,嘟囔道:“那……那能一样吗?现在我想……我想找虎妞妹妹说说话,抬脚就到院子了。以后不知道还要走多远……多不方便!” 王明远看着他这副仿佛被抛弃的大型犬般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灵机一动,压低声音道:“这样,新房子买了,肯定给你专门留一间宽敞的客房!你啥时候想来住都行,想来吃饭也随时欢迎,就跟自己家一样!如何?” 果然,这话一出,张文涛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脸上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甚至嘴角开始抑制不住地上扬,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在王家新宅里蹭吃蹭喝、和虎妞朝夕相处的美好生活,忙不迭地点头:“真的?明远兄你说真的?给我留一间?那……那说定了啊!可不能反悔!” 他那副迫不及待、甚至有点“恨不得今天就搬过去”的架势,让王明远心里莫名闪过一个念头:好家伙,这哪是嫁妹妹,这眼看着都快成给自己家招了个上门女婿了!还是自带干粮,说不定还会倒贴家具的那种! 这边安抚好了张文涛,张德海那边也行动了起来。 他到底是经商多年,办事爽利,见事已至此,便不再纠结,立刻道:“既然要买,那就买个好点的!我这就让人去请兴隆牙行最好的牙人周掌柜过来,他手上好房源多,人也实在,绝不会坑蒙拐骗!”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个穿着体面绸缎长衫、面容精干的男子便跟着张家仆役来到了客厅。 他一进门,目光扫过厅内众人,当看到站在王金宝身后那铁塔般的王大牛时,明显愣了一下,脸上瞬间浮现出惊讶和难以置信的神色。 “哎呦!这……这位壮士……瞧着好生面善!”那牙人周掌柜快走两步,凑近了些仔细打量王大牛,猛地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您……您莫非是三年前,在小人手上租过书院街梧桐小院的王……王大牛兄弟?” 这周老四只记得王大牛那魁梧身形,至于王明远当时的小豆芽菜的样子已经记不清楚了。 王大牛也被他这突然的热情弄得一愣,挠挠头,憨厚地笑了笑:“是啊,周掌柜?好些年没见了!” “真是您啊!”周掌柜顿时激动起来,竟对着王大牛拱了拱手,语气带着几分感慨和莫名的敬意,“哎呀呀!真是缘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您!王兄弟,您可真是我的贵人啊!” 这话一出,厅里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王金宝和王明远。 王大牛更是一脸懵:“贵人?周掌柜,你这话从何说起?我们就租了你一回房子……” 周掌柜却一脸认真:“王兄弟您有所不知!自打三年前做成您那单生意后,我这运气啊,就跟开了窍似的!接连做成了好几笔大买卖,口碑也传开了,这不到现在,混成了牙行的掌柜!我心里一直嘀咕呢,是不是沾了您和您弟弟当年的运道了!一直想找机会谢谢您,可惜再没碰见。今天真是巧了!” 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歉意:“不过话说回来,当年那房子……后来我才知道,隔壁那户人家是有点……哎,当时信息不全,让您二位受扰了,实在是我的不是!” 王明远在一旁听得啼笑皆非。 没想到三年前无奈之下的选择,竟还成了这位周掌柜职业生涯的转折点,这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张德海见状,哈哈一笑:“原来还有这层渊源!那就更好了!老周,这位是王老爷,王大牛兄弟的父亲,这才是正主。他们家想在城东置办一处两进或三进的院子,要清净些,地段好些的,你可得拿出压箱底的好货色来!” 周掌柜一听,神情立刻变得无比郑重,拍着胸脯保证:“张老爷放心!王老爷放心!这事包在我周老四身上!定给您家找到称心如意的好宅子!要是办不好,您砸我招牌!” 有了这层关系,气氛更加融洽了。 周掌柜办事果然麻利,稍作寒暄后,便直接进入正题。他仔细询问了王家的需求:居住人口、预算、对地段、朝向、周边环境的要求等等。 当从张伯父口中得知王明远还是崔巡抚的弟子,刚参加完乡试,很可能中举后,周掌柜的眼神又亮了几分,态度更加恭敬。 他沉吟片刻,建议道:“王老爷,王公子,按说以您家这情况,其实可以考虑城北。那边靠近官署衙门,住的多是些有品级的官员和宗室后人,环境清幽,地段也尊贵,以北为尊嘛,说出去更有体面。” 王明远略一思索,便摇了摇头,温和却坚定地说:“多谢周掌柜好意,城东市井生活气息浓,买菜购物、听戏逛集市都方便。而且我的师长、好友也多居城东,往来便利。至于体面不体面,我倒觉得,家宅和睦舒适比虚名更重要。目前还是先看城东的吧。” 周掌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不再多言,心里却对这位年纪轻轻却沉稳有主见的王公子又高看了几分。 他略一思忖,便笑道:“成!那就依公子的意思。城东好地段的好院子也有不少,我这就带您几位去看看几处压箱底的好货!” 很快,周掌柜便领着王家人和张伯父,还有硬要跟上来也一起看看自己客房的张文涛,出了张府,开始了看房之旅。 他显然早有准备,首先带他们去的几处院子,虽然名义上在城东,但位置都隐隐偏向东北方向,既兼顾了城东的便利,又沾了点城北的贵气,可见其用心。 第207章 看房(上) 第一处房子,就在城东靠北的安仁坊,离张家、还有柳教谕家都不算远,但拐进巷子后,格外清静。 是个规规整整的三进院。 青砖灰瓦,门楼不高,但看着就结实厚重。 周掌柜掏出钥匙,“咔哒”一声打开铜锁,推开那扇刷了黑漆、瞧着有些年头却保养得极好的大门。 “王老爷,王公子,您几位里边请!”周掌柜侧身让开,笑着伸手引路。 一进门,先是个小门房,旁边是一排倒座房,周掌柜介绍说是给门房、车夫或者来客临时歇脚的地儿。 穿过门房,里头是个方正的前院,青砖铺地,扫得干干净净。 过了垂花门,才是正经的内院。 院子方方正正,正房三间,坐北朝南,左右厢房各两间,都挺宽敞。 王金宝背着手,这里摸摸,那里敲敲,重点看了房梁和墙根,微微点头:“嗯,砖是好砖,木料也实在,没偷工减料。” 王大牛则更关心实用,他先看挨个看了房间大小,又走到后院,看到那一排后罩房和一口用石板砌得整齐的水井,还有井边一小块空着的泥地,脸上露出满意神色,“这地好,娘和翠花能种点葱蒜小菜,吃个新鲜。” 赵氏和刘氏更是喜欢得不行。 赵氏撩开正房的帘子进去看了看,屋里空荡荡的,但墙壁雪白,屋顶也看不出漏雨的痕迹,“这院子正气!亮堂!住着心里头舒坦!”她小声对旁边的刘氏说。 刘氏连连点头,压低声音:“娘,我看这儿挺好,离市集近,买菜方便,巷口也清净。” 王明远也觉得这院子不错,格局规整,够一家人住,也体面,离书院和几位师长家都不远,日后往来方便。 周掌柜在一旁察言观色,笑着介绍:“王老爷好眼力!这院子原主是位衙门里的老爷,家风清正,房子保养得极用心。老人家搬走是因为儿子在外地放了官,接他去享福了。这地段,这格局,在城东可是抢手货!要不是原主交代要寻个爱惜房子的正经人家,早出手了。” 他顿了顿,报出价格:“原主开价两千七百两,这个价在安仁坊,绝对是公道价了。” 王金宝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没立刻表态,只是“唔”了一声。 周掌柜人精似的,一看王家人虽然满意但也没到立刻拍板的地步,便话锋一转,笑容更盛:“这儿是好,不过好东西不怕多看看。王老爷,王公子,要不咱再去瞧瞧下一处?离这儿不远,也是个难得的院子,带个小跨院,清静雅致,最适合王公子这样的读书人!” 一听“跨院”、“清静雅致”,王明远心里微微一动。 王金宝也想多看几家比较比较,便点头:“成,那就再去瞅瞅。” 第二处院子果然就在同坊,拐了两个弯就到,是个二进的院子,从外面看,门脸似乎不如第一家气派。 但一进去,就发现别有洞天。 主体也是二进,规规整整,但西侧竟还附带了一个小小的跨院! 跨院门是个月洞门,推开进去,里面只有一间小小的书房,窗外竟还种着一小片翠竹,风一吹,沙沙作响,显得格外幽静。 周掌柜指着那小书房,对王明远笑道:“王相公您瞧,这地界怎么样?原主家特意给家里读书的公子辟出来的,绝对没人打扰!在这屋里读书写字,累了看看窗外绿竹,喝杯清茶,那可是神仙般的享受!” 王明远几乎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跨院,这独立安静的小天地,看书、写文章,或者将来与同窗好友清谈,都比挤在正房里要方便自在得多。 不过又看了其他地方,感觉这房子着实是有些小了,院子虽然雅致,但实用性上不如第一处。 王金宝和王大牛也跟进来看,王大牛挠挠头:“这院子……整体好像比头一家那个三进的小了点啊?咱这一大家子人,爹娘、明远、我们两口子、狗娃、虎妞、猪妞猪娃……还有二弟妹,怕是住着有点紧巴。” 王金宝也是类似想法,觉得跨院虽好,但整体格局似乎为了这跨院牺牲了些许主院的宽敞,有点本末倒置。 周掌柜适时报价:“这院子因为带了这精巧的跨院,价格反倒比刚才那三进的还要略高些,原主开价两千八百两。” 价格更高,面积却小了,王金宝心里那杆秤又开始掂量。 第三处院子位置就更靠东南边了些,离热闹的市集更近。 是个两进的院子,但一进门,就把王家人震了一下。 这前院也太大了!宽敞得简直能并排跑马,停下两三辆马车还能轻松调头拐弯! 周掌柜笑着解释:“不瞒您说,这户人家祖上是开车马行的,所以前院特意留得极大,方便车马进出装卸货物。房子是有些年头了,旧是旧了点,但主体结构绝对没问题,梁柱都是好木料!花钱拾掇一下,刷刷墙,换换瓦,立马焕然一新!这大院子的好处就是敞亮,干啥都方便!” 钱彩凤看着这片空场,眼睛亮了亮,小声对刘氏说:“嫂子,这地方大,都能在这跑马练武!” 王金宝却微微蹙眉。 他是庄稼人出身,虽然也喜欢宽敞,但这院子离街市太近,人来车往的,喧闹声隐约可闻,少了点书香门第该有的清静气。 而且房子旧,修缮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这处开价两千两。”周掌柜报出价格。 看完了三处,一家人心里都有了点谱,但似乎总觉得差了点啥。 第一处规整但无特色,第二处雅致但略拥挤,第三处宽敞但喧闹需修缮。 周掌柜看着王家人的神色,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搓搓手,脸上露出一种“看来不得不拿出真宝贝”的表情,压低了声音:“王老爷,王公子,看了这三处,想必您心里也有数了。好院子可遇不可求,我老周手里还有一处压箱底的好货,原本没想轻易带人去看…… 但看您家是诚心要买,又是张老爷引荐,王公子更是崔巡抚的门生,前程远大…… 罢了,今日就破例带您去瞧瞧!保准您看了,前面这三处都入不了眼!” 他这话说得神秘,一下子勾起了王家所有人的好奇心。 连张伯父也笑着帮腔:“老周手里的好东西是多,金宝老哥,明远,就去看看吧,开开眼界也好。” 第208章 看房(下) 第四处院子位置更靠北一些,几乎快挨着城东北的界限了。 巷子更幽静,路面更宽敞,两旁的宅院门楼明显比之前看的都要高大气派一些。 走到一扇黑漆铜环、门前还摆着一对小巧石狮子的大门楼前,周掌柜停下脚步,再次掏出钥匙。 “吱呀——”一声,沉重的大门被推开。 里面的景象,让所有王家人,包括自认见过些世面的张伯父和张文涛,都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才是真正规整气派的三进大宅! 一进院,倒座房、门房、影壁,一应俱全,地面全用大青砖铺就,平整如镜。 二进院,宽敞豁亮,正房高大,厢房规整,抄手游廊连通各处,下雨下雪天在院里走一圈,鞋袜都不会湿。 三进院更是出乎意料,不仅后罩房齐整,竟还附带了一个小巧精致的花园! 虽然不大,但亭子、鱼池、假山、花草树木错落有致,一看就是花了心思打理过的。 整个宅子保养得极好,虽然家具大多搬空了,但门窗墙壁都干干净净,漆色半旧却更显底蕴,仿佛稍加打扫,立刻就能住进来人似的。 王金宝和王大牛看得眼睛都直了,嘴巴微微张着。 王金宝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一根廊柱,那粗实的程度,比他清水村老屋的房梁都不遑多让了。 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家有一天能住上这样的院子! 张文涛也张大了嘴,喃喃道:“这院子……真气派啊……比我家……”他后半句没说出来,但意思很明显,这院子比他张家现在住的还要气派几分。 王明远也是心潮起伏。 这院子,清静、宽敞、格局正、带花园,邻居层次显然更高,离张府和柳教谕家也不算太远,甚至离师父的住处也不算太远,几乎满足了他对“家”的所有想象。 若是能在此居住读书,让爹娘在此享福,将来妹妹从此出嫁……那真是再好不过。 他眼中也难以抑制地流露出喜爱和期盼。 王金宝看着全家人那发亮的眼神,再环视这气派非凡的院落,想到儿子的前程,孙子的将来,女儿出嫁的体面,心里也是一阵火热,一股“砸锅卖铁也要买下来”的冲动直往上涌。 但他毕竟是当家人,强行压下激动,面上尽量显得平静,只淡淡问:“周掌柜,这院子……确实难得。不知原主是?” 周掌柜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更显神秘:“不瞒王老爷,这原是京中一位大人的别业。大人近年外放高升,举家迁往洛阳了,这长安的宅子便空置出来,托小人寻个靠谱的、爱惜房子的买主。价钱嘛……” 他顿了顿,左手伸出一个四根手指翻了一下,右手又加了两根手指:“四千二百两。这个数听着是吓人,但您看看这地段、这格局、这用料、还有这邻居,哪一样不是顶好的?绝对是值这个价的!说实话,若非张老爷引荐,王公子您又有崔巡抚弟子这层身份在,小人还真不敢轻易带人来看,怕惊扰了左邻右舍的清净。” “四千二百两!”王金宝心里猛地一哆嗦,倒吸一口凉气,刚才那股热血瞬间凉了大半。 这数目远超他的预算,甚至超出了他的想象! 王大牛和王明远也是暗自咋舌,面面相觑。 张文涛则已经开始掰着手指头,低声计算自家茯茶铺子得卖出去多少块茶砖才能赚回来这个数。 张德海也是心中一震,但他毕竟经商多年,家底厚实些,迅速盘算起来。 这院子确实好,王家若是能拿下,的确也是极好的,他甚至在琢磨,如果王家手头紧,自己该怎么开口,才能既帮上忙,又不让王老哥觉得伤了面子,坦然接受这笔钱。 院子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花园竹叶的沙沙声。 王明远内心挣扎得厉害。 家里如今确实有些积蓄,茯茶生意这几年收益颇丰,李茂兄上次把湘江府那边的分红也让他带了回来,加上家里在长安府这边攒下的,凑一凑,四千二百两……或许能够。 但那就意味着,家里几乎要掏空所有底子,一文不剩了。 而他乡试放榜之后,无论中与不中,按照计划都要外出游学增长见闻,那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为了一处宅子,让全家未来几年捉襟见肘,甚至耽误自己的前程,绝非明智之举。 周掌柜是人精,一看王家人这神色,就知道价格超出了他们的心理预期。 但他也不急,笑着打圆场:“王公子莫急,好宅子也讲缘分。今日天色也不早了,您先回去跟家人好好商量商量。若有中意的,或是还想再看看其他,随时吩咐我老周!我手里还有几处房源,保准有您满意的!” 他话虽这么说,但心里基本有数了,王家对第四套显然最中意,但被价格难住了。 第一套是备选,但相比之下落差太大。 他得回去再琢磨琢磨,怎么促成这笔买卖,尤其是第四套,卖家可是许了高佣金的。 回去的路上,王家人都很沉默,各自想着心事。 就连最活泼的虎妞和狗娃,也没怎么说话。 王金宝靠着车厢,闭目养神,但微微颤动的眼皮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四千二百两啊! 这几年家里全部的收益,再加上三郎手里攒的,恐怕也就将将够这个数。 买了,就是倾家荡产置办个产业,日后日子就得精打细算。 赵氏和两个儿媳小声嘀咕着,言语间全是对第四处院子的赞叹和惋惜。 “那花园子多好啊,夏天乘凉,冬天赏雪,还能种菜……” “是啊,后罩房也宽敞,猪妞猪娃长大了都有地方住……” “就是太贵了……” 王明远听着家人的低语,心里更不是滋味,他也知道爹娘哥嫂是真心喜欢那院子,就是这价格着实让人难以接受。 第四套院子像一幅过于美好的画,在他们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第209章 这么好的房子你不早拿出来 次日晚上,一家人围坐在堂屋里,气氛有些沉闷。 “爹,娘,”王明远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第四处院子……确实好,但价格太高了。咱们不能为了一个院子,把家底全掏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看,第一处就挺好,规整,实惠,也够住。” 王金宝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四千二百两……是吓人了点。但那是真好啊……地段、邻居,对明远你以后……哎!”他重重叹了口气。 赵氏也叹气:“是啊,那院子看着就舒心。今日我还让狗娃和翠花去周围打听过了,左邻右舍都是非富即贵的,清净,没人敢轻易招惹。第一处那边,周掌柜也说了,多是些小吏员之家,不是说不好,就怕人多口杂,事多。” 这就是现实,看到了更好的,就很难再心甘情愿地退回次好的了。 一天后,周掌柜又笑眯眯地上门了。 寒暄过后,他试探着问:“王老爷,王公子,商量得怎么样了?那第四处的管事那边,可还有人等着回话呢。” 王金宝和王明远对视一眼,王明远开口道:“周掌柜,劳您费心。第四处院子我们确实极其中意,但四千二百两的价格,实在远超我家能力所及,恐怕……只能遗憾错过了。” 周掌柜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那高额的佣金飞了。 第四处价格虽高,但因急售,那户人家许诺售出后额外许他二百两好处费,这才是他的目的。 第一处房子的那户人很是抠门,不光价格不好谈,佣金也少的可怜。 他干笑两声:“哎呀,真是可惜了……那第四处院子跟王公子您真是般配……不过第一处也好,实惠!价格嘛……我老周再去说说,尽力给您争取!” 他嘴上应着,心里却急转,琢磨着怎么再撬动一下。 忽然,他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哎呦!您看我这记性!” 他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犹豫、神秘,甚至还有点豁出去的表情,压低了声音:“王老爷,王公子,要说缘分这事,真是说不清道不明。我手里……其实还有一套院子!就在那第四处的不远处!也是三进的格局,院子方正,房间宽敞,用料扎实,格局和那第四处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关键是——价格只要两千两!一口价,绝对便宜!” 周掌柜搓着手,脸上那表情更复杂了,像是有点难以启齿,又像是觉得不说不行:“这个……咳咳……王老爷明鉴。这院子吧……它……它哪儿都好,就是……就是有点……嗯……有点小毛病。” “啥毛病?”王大牛瓮声瓮气地问道。 周掌柜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像耳语一样,还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仿佛怕被什么听见似的:“坊间传闻……那院子……它不太干净……夜里……夜里偶尔会有些奇怪的动静……说是……说是以前的主家有点……嗯……怨气未散……闹、闹鬼!” “闹鬼?!” 王明远愕然,他下意识地看向家人。 一旁的张文涛反应最大,吓得“嗷”一嗓子,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脸唰地一下就白了,声音都带了颤儿:“闹……闹鬼?!我的娘哎!周掌柜你可别吓唬人!好好的院子怎么会闹鬼?这……这谁敢住啊!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他从小就最怕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小时候父亲常年在外跑商,他夜里听到点风吹草动都能自己吓自己半宿。 然而,让他更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他惊恐地发现,听到“闹鬼”二字,王家人——从王金宝赵氏,到王大牛刘氏,再到钱彩凤、虎妞、狗娃、猪妞,甚至那个小豆丁猪娃——所有人脸上,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 非但不怕,他们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仿佛“唰”地一下,全都亮了! 一种古怪的、掺杂着极度好奇、跃跃欲试、甚至有点……兴奋的光芒,在王家人眼中闪烁! 王大牛甚至猛地踏前一步,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住周掌柜的胳膊,眼睛瞪得溜圆:“周老板,此话当真?真是鬼宅?什么样的鬼?男鬼女鬼?怎么个闹法?你详细说说!” 他的语气非但不怕,反而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探究欲? 周掌柜被他抓得一趔趄,看着王大牛那兴奋得几乎放光的脸,听着他连珠炮似的问题,整个人都懵了,准备好的安慰和解释的说辞全卡在了喉咙里。 这……这反应不对啊! 张文涛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他哆哆嗦嗦地,挨个看过去,最后目光落在最小的猪娃身上,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颤声问:“猪……猪娃……你……你不怕鬼吗?” 三岁多的猪娃王定安抬起头,小脸上满是茫然,啃着手指头,含糊不清地说:“小姑父,鬼?鬼是啥?好吃吗?比娘做的红烧肉还好吃吗?” “……”张文涛彻底呆住了,看着这一家子“猛人”,感觉自己像是闯进了某个奇怪的窝点。 王金宝和王大牛此刻对视一眼,竟然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兴奋! 他们老王家祖上三代是干啥的?杀猪的! 正经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煞气重,百邪不侵!这可不是吹出来的! 清水村谁家觉得不干净,不都是来求他老王家的杀猪刀去镇宅? 王金宝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发现宝藏般的惊喜:“周掌柜!你有这种好房子怎么不早说?!快!快带我们去看看!啥鬼不鬼的,老子倒要瞧瞧,啥鬼敢在我们老王家面前晃悠!” 周掌柜:“……” 他感觉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这单生意,好像……朝着一个他完全没预料到的方向,狂奔而去了。 第210章 鬼宅?好宅! 去!必须去!立刻就去! 王家人瞬间统一了意见,赵氏和两个媳妇也都满脸好奇和兴奋,丝毫没有寻常妇人听到“鬼宅”该有的惧色。 虎妞更是摩拳擦掌,嚷嚷着要是女鬼她就上去薅薅头发试试手感。 张文涛脸都绿了,想劝又不敢,最后被虎妞一把拽住胳膊:“走!一起去看看!别害怕,若真有鬼,你躲我后面,我保护你!” 张文涛欲哭无泪,但未来媳妇发话了,他只能硬着头皮,两腿发软地跟着大部队往外走。 路上,周掌柜总算从懵逼中缓过点神,得知了他们家的身份。 于是一边引路,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一家子,尤其是打头的王金宝、王大牛和狗娃那魁梧的体格和掩不住的彪悍气息,心里嘀咕:怪不得,原来是干那个营生的出身,这就说得通了。 这家人,鬼见了怕是都得绕道走! 他也趁机把这座“鬼宅”的底细更详细地说了一遍。 这宅子位置其实相当不错,离之前看的那四千多两的豪宅不算太远,街坊邻居的层次也不低,多是些殷实人家或是官员人家。 宅子本身是三年前地动之后新建的,原主是一位姓钱的官员。 前年朝廷清查秦陕贪腐案,这位钱大人不幸被卷了进去,落了马,家产抄没,这处别院就在官卖的清单里。 按说这种官卖的房产,因价格通常比市价低上好几成,很是抢手,基本放出来没多久就被人买走了。 偏就这一处,硬是快两年了,无人问津。 根源就在这“闹鬼”的传闻上。 据说,是进去打扫的杂役和周围居住的邻居传出来的话。 说是有几次夜里路过,或是进去收拾时,隐约听到过院子里有女人低低的哭泣声,呜呜咽咽的,瘆人得很。 还有人说半夜看见过院子里有白影子飘来飘去…… 话传话,就越传越邪乎。 有人说那是钱大人被处斩后阴魂不散;也有人说是钱家藏了不该藏的东西,招了邪祟;更有甚者,说那宅子风水不好,盖在了以前的陪葬墓上……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老百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便宜也不敢沾这晦气。 于是这宅子就这么一直空了下来,价格也从最初官定的两千五百两,一路降到了如今的两千两一口价,还是没人要。 王明远默默听着,心里有了数。 原来是官卖的房产,怪不得周掌柜之前没第一时间拿出来。 近两年长安府市面上流通的好宅子,确实不少都是这么来的,他想起师父崔巡抚雷厉风行整顿吏治的过往,心下了然,这大概也算是那场风波的余烬之一吧。 狗娃在一旁听得两眼放光,扯着周掌柜的袖子追问:“周叔,周叔!那除了这处,长安城还有没有别的类似的,就是……就是也闹点啥的,便宜点的,大点的宅子?最好带园子的那种!” 周掌柜被问得哭笑不得,苦着脸道: “哎呦!您当这‘鬼宅’是菜市场的大白菜啊,哪那么多!确实还有几处传闻不太平的老宅,要么就是房龄太久,破败得不成样子,修葺比买还贵。 要么就是只有一进两进,您这一大家子也住不开啊!像这处这样,新建的、格局好、地段也不差、价格还这么便宜的,独一份!真的!” 王家众人闻言,脸上都露出明显的失望神色,仿佛错失了什么宝藏。 说说笑笑间(其实主要是王家人说笑,张文涛全程紧张地东张西望),目的地到了。 这条巷子果然清静,青石板路干干净净,两旁院墙高耸,门户整齐。 周掌柜指着其中一扇黑漆大门:“就是这儿了。” 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门开了。 众人屏息凝神,尤其是张文涛,几乎是缩在虎妞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往里瞧。 预想中的阴风阵阵、蛛网密布并没有出现。 院子豁然开朗! 标准的坐北朝南三进院!青砖灰瓦,高大气派! 虽然因为久无人居,地上落了层薄灰,墙角生了些杂草,显得有些冷清荒芜,但格局方正,建筑完好,门窗梁柱用的都是好料子,看着就结实耐用。 前院宽敞,倒座房、门房一应俱全;穿过垂花门,二进院内正房、厢房、抄手游廊规整大气;后院还有一排后罩房,还带着个小花园,花园角落甚至还有口井! 这格局、这用料,比起之前看的那豪宅,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稍微有点破败,几乎挑不出毛病! “好院子!真是好院子!”王金宝眼睛发亮,这里摸摸房梁,那里敲敲砖墙,连连点头,“这砖,这木头,真材实料!盖得也规矩!” 王大牛更关心实际,跑去后院看那口井,又比划了一下后院的空地,“这地方大,能堆柴火,也能圈块地养两只鸡下蛋!这花全部刨了还能全种上菜苗!” 赵氏和刘氏、钱彩凤则忙着看屋子,一间间推开看过去,虽然空荡,但墙壁雪白,屋顶完好,窗户也齐全。 “这屋子亮堂!宽敞!比咱清水村老屋强多了!”赵氏满脸喜色。 “这炕盘得也大!冬天睡着一准暖和!”刘氏附和。 虎妞和猪妞则兴奋地商量着哪间她俩住,哪间给猪娃以后住。 狗娃更是直接跑进灶房,看看灶台好不好使,哪里能放他的宝贝调料罐子。 王明远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尤其注意了地面、墙壁和房梁等角落,确实能看到一些之前被搜查过的细微痕迹,有些地砖似乎被撬开过又重新铺上,但整体并无太大破坏。 他心下暗忖,看来当初来抄家的人,搜得相当仔细,也不知在找什么。 至于闹鬼,他站在院子当中,感受着午后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四周安静得只有家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实在难以想象这里会有什么鬼怪之物。 第211章 买房 张文涛起初还怕得要死,紧紧贴着虎妞,但看了一圈,发现阳光明媚,院子规整,除了有点冷清,实在看不出任何闹鬼的迹象,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小声嘀咕:“好像……好像也没啥啊,是不是以讹传讹啊?” 周掌柜见状,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一半,赶紧趁热打铁:“王老爷,王公子,您看!这院子真没得说吧?要不是那点虚头巴脑的传闻,哪能这个价落到咱们手里?两千两!绝对是捡漏了!” 王家人也越看越满意,脸上都快笑出花来了。 这哪儿是鬼宅?这分明就是给他们老王家量身定做的宝宅! 看完房子,一家人心潮澎湃地回了张府,但也没立刻做决定。 王金宝拍板:“买宅子是大事,不能光凭一股热血。老大媳妇,狗娃,你俩明天再去那附近仔细打听打听,左邻右舍都问问,那‘闹鬼’到底是怎么个情况,问细点!” “好嘞爹/爷!”刘氏和狗娃齐声应道,摩拳擦掌。 王明远也道:“爹,我明日正好要去拜见师父,禀报考试情况,顺便也……也向师父打听一下这宅子原主和官卖的情况,稳妥些。” 第二天,两路人马分头行动。 刘氏和狗娃使出了看家本领,一个上午就跟巷口几家杂货铺、茶水摊的掌柜伙计混熟了,旁敲侧击地打听。 打听下来的结果,跟周掌柜说的差不多。 他们都证实确有“闹鬼”的传闻,但也都说只是传闻,谁也没亲眼见过真东西,多是“听看守的老头说起过夜里好像有哭声”、“某家孩子说瞥见过白影子”这类话。 至于伤人害命、或是导致家宅不宁的事情,那是一桩都没有。大家就是觉得膈应,嫌晦气,所以敬而远之。 王明远这边,去了巡抚衙门拜见崔巡抚。 崔巡抚先是关心了他的考试,听王明远自觉考得不错,捋须微笑,勉励了几句。 随后,王明远便委婉提了想置办房产,看中了那处官卖的宅子,只是听闻有些“不安宁”的传闻,心中忐忑,特来请教师父。 崔巡抚听闻弟子来看宅子竟看到了“鬼宅”上,先是愕然,随即失笑,听完王明远对家人反应和宅子情况的描述后,更是抚须大笑:“好!好一个煞气镇百邪!倒是有趣!看来你家人皆是心志坚定、不惧邪祟之辈,此为好事!” 他当即唤来一名亲随,低声吩咐了几句,让其去查查那宅子的卷宗和过往。 待那亲随回来禀报后,崔知府对王明远道:“那宅子确是官产,原主罪证确凿,已经处斩。卷宗上并未记载宅内有命案或异常之事。所谓闹鬼传闻,衙门里也略有耳闻,多是无稽之谈,或是以讹传讹,或是久无人居,野猫鼠辈弄出的声响,被无知小民夸大其词罢了。既然你家人不惧,那宅子又确实佳,买下无妨。” 他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至于价格……既是我弟子看上的宅子,又是官产,岂能按市面流言定价?” 王明远闻言大喜,连忙起身深深一揖:“学生多谢恩师!” 果真,得到师父派来的亲随回话,价格直接定在了一千五百两! 这比周掌柜说的两千两一口价又低了五百两!简直是意外之喜! 这价格,买下这样一座三进大宅,简直是白菜价! 得到消息后,全家人都喜出望外!最后一点顾虑也彻底打消了! 连巡抚大人都说没问题,还给了这么低的价,那还有啥可犹豫的? “买!就它了!”王金宝一锤定音! 王家人雷厉风行,当即就托周掌柜去办手续。 有崔巡抚的面子,府衙办事效率奇高,房契很快便办了下来,新鲜热乎地送到了王家人手上。 摸着那盖着红彤彤官印的契书,王金宝的手都有些发抖,赵氏更是眼圈发红。 老王家,在长安府城,总算有了自己的根了! 一家人围着那张契书,看了又看,笑了又笑,开始热火朝天地商量着怎么收拾新房,何时搬家,每个房间怎么安排… 与此同时,这处房产的巷尾,一间略显破旧的矮小宅院内。 一个穿着半旧长衫、面色焦黄的中年男人,正对着一旁站着的人发火,声音压抑却充满了怒气:“什么?!卖出去了?!你到底是怎么办事的?!我让你盯着那宅子,让你想办法凑钱,哪怕先付个定钱占住也行!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煮熟的鸭子飞了!” 一旁站着的人苦着脸,缩着脖子辩解:“表……表舅,那可是两千两啊!不是二百两!我……我上哪去凑那么多银子?再说,那宅子闹鬼,谁敢要啊,谁知道真有人不怕死……而且,藏东西也只是咱们的猜测,不一定就在那儿……” “猜测?!那是唯一的线索了!”中年男人更气了,压低声音吼道,“现在好了!东西万一真在里头,被那帮泥腿子找到了,咱们的努力全白费了!” 发泄了一通,他喘着粗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买主是什么来头?打听清楚没有?” “打听了,说是姓王,从下面县里来的,家里有个秀才儿子,刚考完乡试,好像……好像还攀上了崔巡抚的关系……” 中年男人脸色微微一变,更加阴沉了,“麻烦了,这下更不好动手了……”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和不甘,“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让我再想想,必须得想个法子……” 第212章 驱邪 新宅的契书拿到手,沉甸甸地压在王金宝怀里,也压在一家子人的心头上。 欢喜是真欢喜,可那“鬼宅”的名头,像根看不见的小刺,虽说不信,但到底硌应人。 尤其赵氏和刘氏,虽然一点也不怕,夜里躺下,心里头难免还是嘀咕。 “按老规矩办!”王金宝一锤定音,眼神里是庄稼人特有的务实和一种近乎执拗的底气,“管它啥玩意儿,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咱老王家祖传的煞气,还能让些阴祟玩意儿唬住了?” 于是,搬家的日子暂且押后。 “他娘,你带着老大媳妇,明儿个去市集,挑几只精神头最足、冠子最红的大公鸡!黄纸、香烛也备足些!”王金宝发话,声音沉稳,带着一家之主的决断。 狗娃眼睛一亮,积极请缨:“奶!我跟你去!我眼神好,专挑那冠子红得发紫、爪子有劲的!那血才旺!” 次日傍晚,夕阳的余晖给清静的巷子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却也让那扇新归属王家的黑漆大门投下更长的影子,平添几分肃穆。 王家人再次来到宅子前。 不过这次来的却只有四人,王金宝、王大牛、狗娃和王明远。 原本是不让王明远来的,以往在清水村,这类事爹娘总嫌他身子弱,读书耗神,从不让他沾边。 不过在王明远的强烈要求下,王金宝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王金宝望着此刻站他他身前的小儿子,三年书院生活,当初离家的瘦弱少年如今身量抽高了不少,虽比起他两个哥哥和狗娃还是显得文弱,但眉宇间那股沉静气度已然不同往日,肩膀也宽了些,像个能扛事的成年人了,也能经的起事儿了。 一进院子,那股久无人居的清冷气息便扑面而来,虽然白日里简单收拾过,但暮色渐合,还是显得有些空旷寂寥。 “行了,就这儿吧。”王金宝在二进院的堂屋前站定,环视一圈,“老大,狗娃,家伙事拿出来。” 王大牛和狗娃应了一声,动作熟练地一撩外衫下摆,竟从腰间皮鞘里各自抽出了两把磨得锃亮、寒光闪闪的厚背杀猪刀! 尤其王大牛手中的那两把,那刀身宽厚,刃口锋利,一看就是常年使用、饮血无数的老伙计,带着一股子凛然的煞气。 狗娃将其中一把略新些的递给王金宝,王大牛则双手捧着一把刃口略带陈旧磨损、木柄被岁月和手汗浸得油光发黑的杀猪刀,郑重地递到王明远面前。 “三郎,”王大牛声音憨厚却透着认真,“这把刀是咱爷当年用顺手的,后来传给了爹,爹又传给了我。我一直给你留着,用上好的油擦着,没让它生过一点锈,而且还时不时的见见血。 咱老王家的人,甭管以后读多少书,做多大的官,这股子根上的胆气和煞气不能丢! 今天,大哥就把它交给你!你拿着,就在这堂屋门口坐着,啥也不用干,镇着就行!” 王明远看着那柄沉甸甸、仿佛承载着王家几代人气运的杀猪刀,心头蓦地一热。 他并非嗜杀之人,但此刻,他感受到的是一种传承,是一种父兄将他视为真正顶门立户男人的认可与保护。 他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稳稳接过:“谢谢大哥!我明白了。” 冰凉的刀柄入手,沉甸甸的分量压在手心,奇异地带来一种踏实感。 (简介里的杀猪刀第一次出现了!) 这时,王金宝、王大牛、狗娃三人相视一眼,竟开始动手脱去上身的短褂,露出精赤赤的上身。 好家伙!暮色微光下,只见三条汉子宛如铁塔金刚,铜色的皮肤下,块垒般的肌肉虬结隆起,胸膛宽阔,胳膊粗壮得堪比寻常人的大腿。 更引人注目的是,三人从胸口到臂膀,竟都生着浓密的胸毛汗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那股子原始的、充满力量的野性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手中杀猪刀的凛冽寒光,威慑力十足! 那形象……王明远脑海里莫名闪过“钟馗”之类的画像,煞气冲天,百邪莫近!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虽然也算结实但绝无此等夸张规模的胸膛,嘴角不由微微抽动了一下。 这祖传的体格……还真是偏心啊! 三人各自从篮子里提出一只最雄壮的大公鸡,手法干脆利落,捏住鸡头,刀光一闪,鸡颈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热腾腾的鸡血溅落在准备好的黄纸上,迅速晕开一片刺目的红。 王金宝低喝一声:“开工!” 三人立刻动了起来,王大牛一马当先,大步就朝着传闻中闹鬼最凶的后院走去。 他脚步沉重,踏在地上咚咚作响,手中杀猪刀随意挥舞,刀锋破空,发出“呜呜”的轻响,沾血的黄纸被抛洒开来,落在墙角、廊下。 王明远根据安排,提着祖传的杀猪刀,在堂屋正中间站着。 院子里,不时传来父兄侄三人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以及他们刻意压低的、带着某种古老韵律的吆喝声,像是在驱赶什么,又像是在宣告主权。 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和纸钱焚烧特有的焦糊味。 王明远看着这充满原始力量感和民俗意味的一幕,不知怎的,脑子里竟不合时宜地自动配上了一段前世偶然听过的、极具魔性的旋律和唱词:“日落西山黑了天,关上城门上上栓,十家倒有九家锁,就有一家门没关……” 他赶紧晃晃头,把这诡异的音乐从脑海中甩出去。 三人将前后院、各个角落都走了一遍,洒了鸡血,烧了黄纸,刀锋在空气中劈砍划动,发出“呜呜”的破风声。 约莫半个时辰后,王大牛抹了把额上的汗,喘了口气:“看样子,干净得很!啥也没有!” 狗娃在一旁咂了咂嘴,带着失望小声嘀咕了一句:“还以为能见识见识呢,白瞎我这么认真准备了……” 就在这时,前院大门忽然被人“砰砰砰”地敲响了,声音又急又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谁啊?”王大牛嗓门洪亮地应了一声,下意识地就提着还在滴血的杀猪刀,赤着上身大步走去开门。 门闩拉开,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门外,站着七八个歪戴帽子、斜瞪眼、流里流气的汉子,一看就是街面上的泼皮混混。 为首一个三角眼的,本来脸上还带着惯有的嚣张和惫懒,正准备按收钱办事的主顾要求,先嚷嚷几句话吓唬吓唬人,看看能不能把这家人唬走。 可门一开,他所有准备好的台词瞬间卡在了喉咙里,眼睛猛地瞪圆了! 暮色昏暗,但院内燃烧纸钱的火光尚未完全熄灭,跳跃的光线清晰地照亮了门内的景象:三个几乎一模一样、筋肉虬结、满身黑毛的彪形大汉,精赤着上身,胸口还有疑似血迹的暗红痕迹,每人手里都提着一把明晃晃、沾着血的巨大杀猪刀! 六只铜铃大的眼睛正齐刷刷地盯着他,那眼神……仿佛在看砧板上的一块肉! 第213章 人民的名义? 这视觉冲击力实在太强了! 这哪是宅子?这分明是阎罗殿! 这三位是刚宰完人还是咋地?! 三角眼身后的泼皮们更是吓得齐齐倒抽一口冷气,腿肚子当场就软了,有两个差点没瘫坐在地上。 “你们……干嘛的?”王大牛被他们看得莫名其妙,瓮声瓮气地问了一句,还下意识掂了掂手里的刀。 这一掂,刀锋上未干的血珠甩落,在火光映照下划出几道细微的红线。 “嗷!!!” 三角眼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变调的惊叫,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雇他那人是不是跟他有杀父之仇?!这他-妈是来吓唬人?这是来送死啊! 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舌头都打结了:“壮、壮士!误会!天大的误会!我、我们……我们是看您家院里有火光,怕、怕走了水,特地……特来提醒您注意用火安全!没、没别的事!对,没事了!今晚月色不错,呵呵,月色不错……您忙!您忙!” 说完,不等王大牛再开口,三角眼带头,一群泼皮如同见了鬼般,连滚带爬,转身就跑。脚步声凌乱仓惶,瞬间就消失在了巷子黑暗的尽头,只留下几声压抑不住的惊恐喘息远远传来。 王大牛端着刀,茫然地挠了挠头:“啥毛病?月色?今儿不是阴天吗?”他困惑地关上门,插好门闩。 王金宝皱皱眉:“奇奇怪怪的。” 狗娃则嘿嘿一笑:“肯定是被爷和爹还有我的威风吓跑了!” 王明远也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眉头却微微蹙起。 泼皮无故夜访?这绝非巧合! 联想到这宅子的前主人,他心中隐约闪过一丝疑虑。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几人,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再无任何异状,王金宝终于宣布:“妥了!以后这就是咱老王家的清净宅子了!” 一家人收拾好东西,熄了余火,锁好大门离去。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后院角落,一堆半枯的荒草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一个身上胡乱裹着块脏兮兮白布的人影,连滚带爬地从墙根一个极其隐蔽的狗洞里钻了出来。 那人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下摆处湿漉漉一片,散发着明显的尿骚味,甚至还有更不堪的气味隐隐传出。 他惊恐万状地回头看了一眼那高墙,仿佛后面有索命的恶鬼在追,然后头也不回,跌跌撞撞地朝着城外方向狂奔而去,速度之快,仿佛这辈子都不想再靠近这条巷子半步。 次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王家人就精神抖擞地带着各种清扫工具来到了新宅,准备进行彻底的大扫除,然后择吉日搬进来。 大嫂刘氏负责打扫后院,她是个勤快人,角角落落都不放过。 扫到那堆荒草周围时,她忽然皱紧了眉头,用力吸了吸鼻子:“啥味儿这么骚臭?” 她用笤帚拨开枯草,一眼就看到了地上那滩明显的污渍和几个模糊的脚印。 “哎呀!哪个杀千刀缺德带冒烟的玩意儿!”刘氏顿时火冒三丈,叉着腰就骂开了,“跑到别人家新宅子里来拉屎撒尿?!还有没有点良心了!让老娘逮着,非用笤帚疙瘩抽烂他的腚!” 前院,王大牛正搭着梯子,检查堂房屋顶的瓦片。 有几片瓦看起来有些松动,他想着趁早加固一下,免得下雨漏水。 “这儿,还有那儿,看着好像都有点歪……”他嘴里念叨着,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伸手去扶正一块看起来翘角的瓦片。 就在他的手指刚刚碰到那瓦片的瞬间—— “咔嚓……哗啦啦——!” 仿佛触发了什么机关,一整片屋顶的瓦片毫无征兆地骤然松动、滑落!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碎瓦、灰尘瞬间弥漫开来! 梯子也被带倒,王大牛惊呼一声,整个人跟着瓦片碎屑一起从一丈多高的房顶摔了下来! “砰!”一声闷响,尘土飞扬。 那一刻,王大牛脑子里嗡的一声,唯一的念头竟然是:“完了完了!新家还没住热乎就先让我给拆了!爹非得抽死我不可!” 果然,王金宝中气十足的怒吼声立刻从前院门口炸响,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王大牛!你个憨货!你又干了啥?!” 赵氏也吓得脸色发白,丢下抹布就往院里跑:“大牛!大牛!人没事吧?摔着哪儿了?!” 全家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动静惊动,纷纷从各处跑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尘土渐渐散去。 只见王大牛四仰八叉地摔在碎瓦堆里,龇牙咧嘴,哎呦哎呦地哼哼着,似乎摔懵了,但看样子手脚都正常,不像受了重伤。 然而,下一秒,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王大牛身边,以及从屋顶破洞处哗啦啦继续掉落下来的东西吸引了。 那不是什么碎砖烂木。 在清晨熹微的光线下,那些东西反射出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金属光泽! 那是——银!官银!铸造成标准元宝形状的官银!还有不少黄澄澄的金元宝! 密密麻麻,铺了一地! 屋顶破开的大洞里,还能清晰地看到椽木之间,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地镶嵌塞满了同样的银锭金元宝! 阳光照射进去,反射出一片耀眼夺目的、足以让任何人心脏停跳的光芒! 整个院子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怔怔地看着这满地、满屋顶的金银,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王明远最先反应过来,他捡起掉在他脚边一锭沉甸甸的官银,底部那清晰的官印和铸造年份戳记赫然在目! 他的心猛地一沉,瞬间豁然开朗! 贪官、抄家、鬼宅传闻、昨夜蹊跷的泼皮、还有这个藏匿地点…… 一切线索瞬间串联成一条清晰的线! 这哪里是闹鬼?这分明是前任主人留下的巨大秘密! 这藏银的手段,竟是如此简单粗暴又出人意料! 这简直……这简直跟他前世看过的那部大名鼎鼎的电视剧《人民的名义》里的情节,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王大牛挣扎着从金银堆里爬坐起来,晃了晃摔得发懵的脑袋,他先是茫然地看了看身边亮闪闪的元宝,又抬头看了看屋顶窟窿里那更加震撼的景象。 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个让他惊恐的猜想,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带着哭腔对他爹喊道: “爹!这……是不是……是不是咱给祖宗烧的纸钱元宝太多了,祖宗花不完,又……又给咱退回来了?!这……这可咋整啊?!” 第214章 旺师的徒弟 王明远这会也和家人来到王大牛跟前,先检查了下伤势,索性就只是擦破点皮。 王金宝刚听到王大牛的那番话差点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抬手就想给他脑袋上来一下,但看到他摔得灰头土脸、吓得脸色发白的模样,手举到半空又落了下来,没好气地骂道: “你个榆木疙瘩脑袋!睁开你的牛眼看清楚!这是官银!官银!底下打着官印呢!祖宗用的那是冥币!能一样吗?!” 他刚才虽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财富惊得心头狂跳,但还没糊涂,按照三郎所说,他捡起一锭沉甸甸的银元宝,翻过来仔细看了看底部的戳记,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王明远见大哥无事,也继续出声道:“爹,大哥,这不仅是官银,看这年份和批号,极有可能……就是去岁秦陕地动时,朝廷拨发下来的部分赈灾银!” “赈灾银?!” 这三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王家每个人的心口上! 王金宝脸上的瞬间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愤怒,他猛地扭头,再次看向那满屋顶的银光,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赵氏倒吸一口凉气,手捂着胸口,脸色发白:“老天爷啊……这……这是那些贪官污吏……藏在咱家房顶上的?!” 王大牛此刻也彻底明白了过来,脸上那点因为从房顶掉下来而带来的窘迫瞬间被巨大的震惊所取代。 他想起自己刚才还傻乎乎地以为是不是祖宗退钱回来了,脸上顿时臊得通红,尴尬地看向父亲,嘴唇嚅嗫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金宝没有理会儿子的窘态,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些银子,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疙瘩。 这位一辈子跟土地和杀猪刀打交道的农家汉子,此刻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深切的痛楚。 他仿佛透过这些冰冷闪亮的银子,看到了去岁地动后,秦陕大地上的满目疮痍,看到了那些无家可归、食不果腹的秦陕乡党…… 而这些,本应能救活更多人、能帮助更多家庭重建家园的救命钱,却被那些丧尽天良的蛀虫,藏匿在这阴暗的屋顶之上,成了他们中饱私囊的罪证! 这每一锭银子,恐怕都沾着秦陕乡党的血泪!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痛恨涌上王金宝的心头! 他猛地啐了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银子,沾着血,带着灾民的怨气!咱老王家不能要!一分一厘都不能沾!烫手!丧良心!” 他看向王明远,语气果断:“明远,你赶紧的,跑一趟,去把此事告诉给你师父!这事太大了,必须立刻让你师父知晓!” “好!我这就去!”王明远毫不迟疑,立刻转身,出门朝着巡抚衙门的方向飞奔而去。 巡抚衙门后堂,崔显正刚处理完一批紧急公文,正端着茶杯准备歇口气,就听下人来报,说弟子王明远有急事求见。 崔显正微微一怔,心下诧异,还以为是为了那“鬼宅”之事,下意识便想着要不要等会给他介绍哪位相熟的高僧或道长去瞧瞧。 待王明远进来后,将清晨家中打扫新宅,大哥意外摔塌屋顶,发现大量藏匿官银的事情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尤其强调了银锭上的年份戳记与秦陕地动的时间吻合。 崔显正听着,原本温和的神色渐渐变得无比严肃,眼神锐利起来。 待王明远说完,他沉吟片刻,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击,缓缓道:“竟是如此……没想到,那钱茂平竟将赃银藏于此处!当真是灯下黑,狡兔三窟!” 他看向王明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有欣慰,也有凝重:“明远,你家人发现此银,立刻上报,此举甚善!此非寻常财货,乃关乎朝廷法度、万千灾民性命之重案!你放心,此事为师定会妥善处置,必不使你家人受牵连,亦不使功臣寒心。” 他当即唤来一名心腹亲随,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亲随神色一凛,领命匆匆而去。 崔显正这才对王明远温声道:“你且先回去,安抚家人,不必惊慌。为师派人前去处理,一切依律而行。” “学生多谢老师!”王明远深深一揖,心中大定。有师父这句话,他便放心了。 王明远赶回家中不久,一队身着公服、神情肃穆的衙役便在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官员带领下来到了王府新宅。 那官员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清癯,眼神精明干练,见到王明远便客气地拱手:“可是王明远王相公?在下姓周,奉崔大人之命,前来查验赃银。” “周大人辛苦,银两就在院内,请随我来。”王明远连忙还礼,引着众人进入院内。 当周姓官员和众衙役看到满地狼藉中那白花花、金灿灿的元宝,以及屋顶破洞里那更加惊人的藏银量时,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脸上露出震撼之色。 “这……这简直骇人听闻!”周官员喃喃道,随即脸色一正,转身厉声吩咐手下,“仔细清点!一片瓦一块砖都不可放过!务必将所有赃银悉数起出!登记造册,不得有误!” “是!”众衙役齐声应道,立刻开始动手。 接下来的场面,可谓是大动干戈。 衙役们搭起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上房顶,开始一片片地揭开瓦片,撬开椽木。 就听得“咔嚓咔嚓”声不绝于耳,瓦片、碎木扑簌簌地往下掉,原本只是破了个洞的屋顶,很快就被拆得七零八落,眼看就要见天了。 王金宝和王大牛站在一旁,看着好好一个新宅的屋顶被拆成这副模样,心疼得嘴角直抽抽,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可都是好料子啊!修起来得花多少工夫和银钱! 王大牛更是懊恼地直搓手,低声对他爹嘀咕:“爹,我……我是不是又闯祸了?这好好个房子……” 王金宝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低声道:“闭嘴!啥时候了还想这个!这是正事!” 这时,那位周官员指挥完手下,踱步来到王明远和王金宝面前,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目光在院内扫视了一圈空荡荡的院内,语气颇为诚恳地说道: “王相公,王老丈,此番起获赃银,动静大了些,怕是损坏了贵宅不少物件吧?您瞧瞧这屋顶,还有这地面……唉,真是对不住。您放心,所有损毁之处,衙门定会派人负责修缮复原,一应费用,皆由衙门承担。”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空无一物的堂屋和厢房,继续道:“还有,方才兄弟们搬运清查时,不小心可能碰坏了些……呃,家具物什?也请您一并清点一下,列个单子,我们照价赔偿,绝不让您家吃亏。” 王大牛一听,眼睛顿时瞪大了,正准备脱口而出:“啥家具?这房子是空的啊,我们还没搬进来,哪来的家……” 话没说完,王金宝猛地咳嗽一声,用力踩了一下大儿子的脚面。 王大牛把刚到嘴边话咽了回去,疼得龇牙咧嘴,一脸尴尬地看着他爹。 王明远瞬间就明白了周官员话里的深意,这肯定是师父特意关照过的! 他心里一暖,连忙接过话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和“理解”: “周大人言重了!协助衙门办案,是我等百姓应尽之责。些许损耗,不足挂齿。至于……家具赔偿之事,大人秉公办理即可,我等并无异议。一切……但凭大人和巡抚大人做主。” 周官员见王明远如此上道,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满意地点点头:“王相公深明大义,顾全大局,佩服!既然如此,那修缮之事和……呃,‘赔偿’之事,就包在下官身上了。定会给府上恢复原状,并……置办妥当。”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王金宝也琢磨过味来了,黝黑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感慨又复杂的笑容,心里暗道:这三郎的师父……真是个讲究人!这师父没白认! 巡抚衙门内。 崔显正听完书吏的回报,得知赃银尽数起获,数目惊人,且王明远那边也“赔偿”妥当,他满意地捋了捋胡须,心情颇佳。 他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庭院中的景致,忍不住轻轻哼起了小调,摇头感叹自语:“唉……这当老师的,有时候也得沾沾学生的光啊。这功劳送的……真是让人怪不好意思的。明远这孩子,果然是个有福气的,旺师啊!”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眼底的笑意,却是怎么也藏不住了。 这桩意外之喜,无疑让他在即将到来的京察考核中,又添了一笔扎实的政绩。 第215章 乡试放榜! 房子那边因为起获赃银,屋顶被衙役们拆得七零八落,需要大动干戈地重新修葺,王家人便依旧暂住在张府。 时间一晃,便到了乡试放榜这日。 这天,天还没亮透,长安府贡院外那条最宽敞的大街上,已经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空气里像是绷紧了一根看不见的弦,吸进去的都是焦灼,呼出来的全是期盼。 各种声浪混杂在一起,嗡嗡作响,吵得人脑仁疼,可没人愿意往后挪一步。 王家几人到的时候,天色才刚泛起鱼肚白,可好位置早就被占得七七八八了。 但这难不住老王家的汉子,没费多大劲,王家一大家子人便在人群最前头,硬生生圈出了一小块地盘,视野极佳。 王明远站在家人中间,感受着周遭几乎要凝滞的空气,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节奏。 虽然自觉考得不错,但事到临头,在这决定无数读书人命运的榜前,没人能真正做到心如止水。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面孔,写满了人生百态。 王明远甚至看到了几个在考场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面孔。 那位在考场里伏案疾书、须发皆白的老者,此刻正被一个看似是他孙子的年轻人搀扶着,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空白的木架榜上,嘴唇微微翕动,仿佛在祈祷着什么。他那日交卷时的绝望与不甘,王明远还历历在目。 旁边不远处的是考场中坐在他斜对面的气质沉稳的中年文士,此刻他也失去了考场中的从容,双手紧握,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神里是深切的渴望。 乡试中举,对绝大多数读书人而言,已是一生功名的顶点,是鱼跃龙门那道最高的门槛。 跨过去,海阔天空,便可谋得官身;跨不过去,多半就只能守着秀才功名,在乡塾教教书,或是在衙门谋个书吏的差事,了此一生。 王明远心下感慨,自己一路走来虽有坎坷,但比起这些挣扎半生甚至一生的人,已算幸运太多。 岳麓书院的栽培,周老太傅的指点,亲朋好友的帮助,家人的无私支持……这一切,都让他肩头沉甸甸的。 “吱呀——” 一声沉重而刺耳的摩擦声,猛地撕裂了喧嚣! 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终于缓缓打开了! “出来了!出来了!”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如同沸水泼入滚油,轰地一下炸开! 所有人都拼命往前挤,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去。 一队穿着皂隶公服、面色肃穆的衙役鱼贯而出,手里捧着厚厚的红纸榜单。 另有十余名衙役手持水火棍,迅速上前,大声呼喝着维持秩序,用力将过于激动往前涌的人群往后推挡。 “退后!都退后!不许挤!” “再挤棍子可不长眼!” 混乱中,王家人那铁塔般的阵容再次发挥了作用。 王大牛和狗娃下意识地双臂微张,像两堵墙一样护住身后的家人,那些被衙役推搡搡过来的人撞到他们身上,如同撞上了岩石,哎呦叫着又被弹开。 一个年轻的衙役紧张地看了王大牛一眼,似乎害怕这位壮汉若是发力,自己能不能顶得住。王大牛只是咧咧嘴,示意自己不会乱动。 衙役们很快在墙前站定,两人一组,熟练地将榜单自上而下,缓缓张开,粘贴在早已准备好的木榜架上。 “哗——” 人群的声浪再次拔高,几乎要掀翻屋顶! 无数道目光如同饿狼般,瞬间聚焦在那缓缓展开的红纸上! 榜单是从最后一名开始张贴的。 每贴出一张,人群中就爆发出或狂喜、或失落、或叹息、或哭泣的声音。 “中了!我中了!哈哈哈!祖宗保佑啊!”一个中年汉子看到自己的名字,猛地蹦起来,手舞足蹈,状若癫狂,眼泪鼻涕流了满脸也顾不上擦。 “唉……又没中……下次,下次再来……”旁边有人颓然瘫坐在地,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儿啊!我的儿啊!你的名字在哪啊?娘眼睛花了,看不清啊!”一位老妇人被儿子搀扶着,急得直跺脚。 王明远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目光飞快地扫过一张张榜单,从后往前,搜寻着自己的名字。 虽然自信,但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打包票。 赵氏紧张地抓住了身旁刘氏的胳膊,呼吸都急促起来。 刘氏反手握住婆婆的手,低声安慰:“娘,别急,别急,三郎肯定行的!” 王大牛更是憋红了脸,铜铃大的眼睛瞪得溜圆,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在哪呢?咋还没看到?咋还没看到?” 终于! 当衙役将最上方、也是最后一张,代表着此次乡试最高荣誉的榜单展开时—— 那榜首第一行,赫然写着: 第一名! 王明远(长安府咸宁县永乐镇人士)! 白纸黑字,清晰无比! 王明远只觉得一股热血“轰”地一下直冲头顶,眼前甚至恍惚了一下。 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的感觉瞬间席卷了全身,让他手脚都有些发麻。 中了! 解元! 乡试头名! 八年苦读,寒窗岁月,岳麓艰辛,家人的期盼,师父的教诲……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有了最圆满的交代!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那细微的刺痛感来确认这不是梦境。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心绪,但嘴角还是抑制不住地高高扬起。 王大牛更是浑身一震,那张黑红的脸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充血,变得紫红紫红,脖子上的青筋都蹦了起来! 狗娃则直接蹦了起来,挥着拳头就想嗷嗷叫,却被身旁的虎妞一把死死捂住了嘴,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响,激动得手舞足蹈。 待被虎妞松开后,狗娃脸上还残留着尚未褪去的潮红,激动地压低声音道 :“三叔是头名!头名!” 然而,当王明远下意识地转头,想和家人分享这份狂喜时,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他微微一怔。 预想中的欢呼雀跃、激动拥抱并没有出现。 只见爹王金宝用力梗着脖子,脸憋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在拼命压抑着什么,只是重重地、一下一下使劲儿拍着身旁王大牛的后背,发出“砰砰”的闷响。 大哥王大牛更是古怪,那副激动到极点、恨不得仰天长啸的样子,却硬生生被某种力量给摁住了,整张脸憋得比刚才更红,甚至有点发紫。额头上青筋暴起,牙关紧咬,浑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两只大手无意识地攥成拳头,微微颤抖着,仿佛随时要爆炸开来。 娘亲赵氏一边不停地用袖子擦着怎么止也止不住的眼泪,一边又是哭又是笑,看到王明远疑惑的目光,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着解释道: “你爹昨晚……昨晚特地千叮咛万嘱咐,说你要是中了……就是举人老爷了,是文曲星下凡,得有体面……不能……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高兴就把你抛起来,更怕让人看了笑话……丢你的人了。你大哥这是……这是硬憋着呢……” 王明远闻言,顿时哭笑不得。 看着大哥那副憋得快要爆炸、仿佛下一秒就要血管崩裂的模样,他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无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涌过。 家人这份最质朴、甚至有些笨拙的爱护,让他觉得比什么功名都来得珍贵。 不过,他还是默默地、悄悄地往旁边挪了一小步,下意识地拉开了点距离。 他是真怕大哥一个没忍住,那蒲扇般的大巴掌激动之下,一把他捞起来扔到天上去。 他如今已经十四岁了,可不想在万众瞩目之下,再体验一把“解元飞天”的感觉。 然而,就在这王家人内心狂喜、周围人群或羡慕或祝贺的声浪渐渐响起之时,几个颇为刺耳、带着浓浓酸气和不满的声音,却从人群后方不太和谐地传了过来,虽然不算特别响亮,但在王家人听来却格外清晰: “呵,解元?王明远?没听说过啊?哪个犄角旮旯旯冒出来的?莫不是走了什么大运,或者……走了什么别的门路吧?”一个声音尖细,带着明显的酸溜溜的意味。 “嘘!小声点!你不知道吗?人家可是崔巡抚的入室弟子!这层关系……嘿嘿,可就不好说喽!”另一个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阴恻,那声“嘿嘿”充满了暗示和恶意。 “崔巡抚的弟子就能稳拿解元?这乡试可是为国选材,讲究的是真才实学!我等寒窗苦读十数载,难道就比不过一个靠师门余荫的?”第三个声音响起,听起来似乎义正辞严,但那股子不服不忿的酸醋味隔老远都能闻到。 “就是!我等几人来自江南姑苏书院,历年岁考何曾掉出过前三?此次竟齐齐落于此人之后,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我等要求公开考卷!验看墨义!看看这解元公的文章,究竟是如何的惊才绝艳!”最先开口的那人声音又拔高了些,带着煽动性的语气。 如果说刚才的巨大喜悦王家众人还能凭借着对“举人老爷”体面的尊重而强行压抑住。 那么此刻,听到有人竟敢如此公开地质疑、污蔑王明远的功名来得不正,质疑他辛辛苦苦考来的解元之位,王家人的火气“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什么体面!什么规矩!去他娘的! 敢往他家三郎身上泼脏水,这还能忍?! 第一个爆发的,正是憋了半天的王大牛! 只见他猛地转过身,铜铃般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额头上刚才憋回去的青筋再次暴起,甚至比刚才更粗! 他根本不去找具体是谁在嚼舌根,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运足了中气,发出了一声石破天惊、如同炸雷般的怒吼: “放你娘的狗臭屁!!!” 第216章 湿泥碑是什么? 这一声吼,石破天惊!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集中到了这个如同暴怒雄狮般的黑壮汉子身上。 王大牛气得眼睛都红了,额头上青筋突突直跳,他猛地排开身前的人,指着那几个缩在人群里、穿着绸缎长衫、一看就是富家子弟模样的年轻考生,声如洪钟: “你们说什么?自己没那个本事考不上解元,就凭白污蔑人?! 我三弟能中这个解元,那是他寒窗苦读、凭真本事考出来的! 你们自己肚子里墨水不够,考不过我家三弟,倒在这里学那长舌妇搬弄是非!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这番话说完,周围的人群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不少本地来看榜的百姓和落第学子本就对那几人的话心生不满,此刻见有人带头骂了出来,顿觉解气,纷纷投去支持的目光,也有人低声附和:“就是!”“考不过就泼脏水,什么玩意儿!” 被王大牛指着鼻子骂的那几个江南学子,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们平日在江南文风鼎盛之地,交往的都是斯文人,何曾受过这等市井粗汉的当面痛骂?一时间又气又窘,羞愤交加。 其中一个瘦高个、面容带着几分傲气的学子,强自镇定,梗着脖子反驳道: “你……你这莽夫!休得胡言!我等何时污蔑了?我等不过是据实而言! 我等自幼便在江南之地苦读,寒窗十几载,不敢说学富五车,但书院岁考何曾掉出过前三? 此次秦陕乡试,解元竟未出于我等其中,反倒是他却高居解元之位! 这难道不蹊跷吗?谁不知道他是崔巡抚的入室弟子?这其中的关窍,还用我等明说吗?” “就是!江南文风鼎盛,我等才学难道还不如一个西北苦寒之地学子?” “定然是走了门路!否则何以解释?” 旁边跟他一起的几位江南来的学子也跟声附和道。 王明远也是眉头紧锁,胸中一股郁气翻涌。他正要上前,准备以理据争,驳斥这无稽之谈。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却带着激动颤音的声音,从人群另一侧响了起来,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说话的,正是王明远在考场中有过一面之缘、那位须发皆白、屡试不第的老者。 此刻,老者被一个年轻人搀扶着,挤到了前面,他浑浊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地盯着那几个江南学子,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却字字清晰,直指要害: “你说你们自幼在江南书院苦读?江南文风鼎盛,人才辈出,乃是天下公认! 你们既然有如此才学,为何不将户籍转于江南,与那苏杭才子、金陵俊杰一较高下,堂堂正正夺取功名? 反倒要千里迢迢,跑回我们这西北苦寒之地,来抢我们本地学子本就稀少艰难的名额?! 考不过,便心生怨怼,口出恶言,这又是何道理?!” 老者这番话,如同一下撕开了那层虚伪的遮羞布,瞬间戳中了周围绝大多数本地学子内心最深处的痛处和积怨! 秦陕之地,文风本就较江南逊色,录取名额更是少得多。 这些籍贯在此、却常年在外接受更好教育的学子回流考试,无疑挤压了本地学子的生存空间。 这话一出,简直是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炸了锅! “老丈说得对!” “就是!回来抢什么抢!” “在江南吃香喝辣,念最好的书院,考不过人家了,还有脸回来怪这怪那?” “我等寒窗数十载,名额本就艰难,全赖你们这种人!” “滚回江南考去!” “呸!什么玩意儿!” 群情瞬间激愤起来,无数道愤怒、鄙夷的目光射向那几个江南学子,唾沫星子几乎要把他们淹没。 刚才只是少数人嘀咕,此刻却成了众矢之的。 那几个学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围攻弄得慌了手脚,脸色由红转白,支支吾吾地辩解:“我……我等祖籍便在此处,回原籍应试,此乃朝廷规制!有何不可?尔等……尔等岂能如此蛮横!” “祖籍?”那老者冷笑一声,步步紧逼,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深沉的痛心和质问。 “好一个祖籍!老夫问你,你口口声声祖籍在此,你可还记得几句乡音?!可还记得这秦陕的黄土是什么味道?!可曾真心热爱过这片生养你祖辈的土地?! 你考完了,中了,是拍拍屁-股就走,去江南继续做你的富家公子?还是留下来,为这秦陕的父老乡亲做点实事?! 你们回来,不过是把这功名当做一块跳板,何曾真正把自己当做秦陕人?! 反倒来指责我们本地学子才学不济?天下岂有这般道理?!”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下,不仅砸向那几个学子,也砸在了许多有类似经历的人心上。 周围爆发出更大的赞同声和斥责声。 那几个学子被问得哑口无言,额头冒汗,狼狈不堪。 那瘦高学子眼见形势彻底失控,色厉内荏地强辩道:“你……你强词夺理!祖籍所在,依法应试,天经地义!你……你问这些无关之事,纯粹胡搅蛮缠!” 老者见他还在嘴硬,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失望和鄙夷,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猛地问出了一个让所有在场秦陕人都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哄笑的问题: “好!既然你自称秦陕人,老夫也不与你争辩那些大道理。 老夫只问你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你可知,‘湿泥碑’是什么意思?!” “湿泥碑?” 这三个字一出,那几个江南学子顿时懵了,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什么碑?” “湿泥碑?是哪处古迹?还是哪位名人的碑文?从未听说过啊……” “王兄,你可曾听过?” “未曾……莫非是什么生僻典故?” 他们交头接耳,努力在记忆里搜寻着与“湿泥碑”相关的文献典故,却一无所获。 看着他们那副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的窘迫模样,周围的秦陕本地人,从学子到百姓,先是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响彻天际的笑声。 “噗——” “哈哈哈!!” “哎呦喂!笑死老子了!” “还湿泥碑!碑你个头啊!” “还碑文?还古迹?你们这帮假秦陕人!” “就这还秦陕人?滚回你江南去吧!” “湿泥碑你不知道,湿泥-娘你总该知道是啥意思了吧?!啊?!” 震天的哄笑声猛地爆发出来,许多人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出来了。 那笑声里充满了嘲讽、鄙夷和一种本地人才懂的畅快淋漓。 那几名学子这才猛地反应过来! “湿泥碑”,谐音不就是……?! 这根本不是什么碑文,而是秦陕地方上的一句带着浓重口音、用来骂人的糙话! 这老头,压根不是在考他们学问,而是在用最接地气的方式,撕下他们“秦陕人”的伪装! 他们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手指颤抖地指着那老者,气得浑身哆嗦,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你……你……有辱斯文!有辱斯文!”这样苍白无力的指责。 第217章 师父的心意 就在这场面越来越混乱,几乎要失控的时候,贡院那扇沉重的大门再次“吱呀”一声打开了。 几名身着官袍、面色严肃的官员在一众衙役的簇拥下走了出来,正是此次乡试的考官。 中间那人锐利的目光扫过混乱的场面,尤其是在那几个面如死灰的江南学子身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而带着官威:“肃静!” 喧闹的场面渐渐平息下来。 官员沉声道:“乡试抡才大典,关乎国体,岂容喧哗争执!至于质疑考卷公允——” 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那巨大的榜架:“为示公正,本次乡试前三甲墨义、策论佳作,即刻张榜公示!诸生可自行观览品评!” 话音落下,早有准备的衙役立刻将另外几张早已誊抄好的大字榜文,张贴在了红榜之旁。 那上面,正是王明远、以及第二、第三名的试卷精华部分。 人群瞬间如同潮水般涌了过去。 尤其是王明远的经义答题和策论,笔力雄健,见解深刻,逻辑缜密,字里行间透出的忧国忧民之心和务实之策,令人叹服。 刚才还喧闹的人群,渐渐被那精妙的文章所吸引,不时发出阵阵惊叹和由衷的赞叹。 “好!破题精准!” “此论漕运和盐政之弊,直指要害!” “这字……这馆阁体写得真厉害啊!” 那几个江南学子也被人群挤着,不由自主地看到了那篇文章。 只看了几眼,他们的脸色就从之前的羞愤紫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 那文章的深度、广度、力道,远远超出了他们的层次! 根本无需任何师门余荫,这本身就是远超他们的实力! 他们方才那些质疑和酸话,此刻在这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可怜、又可悲! 几人再也无颜停留,趁着众人都在专注看文章,灰溜溜地低下头,缩着脖子,如同丧家之犬般,拼命挤出人群,狼狈不堪地逃走了。 身后,隐约还能听到一些秦陕老乡“亲切”的送别语: “慢走啊!江南的大才子!” “下次回来考,先把‘湿泥碑’认全喽!” “呸!” —————— 乡试放榜的热闹劲儿还没完全过去,长安府城仿佛还残留着那几日特有的混合着焦灼、狂喜与失落的复杂气息。 张家大宅里,王明远此刻正伏案疾书,一封封地开始写报喜的信。 窗外是正夏的蝉鸣声,阳光透过窗纸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握着笔,一字一句,写得极为认真。 给远在岳麓书院的周老太傅、柳山长以及几位相熟教谕的信,是最先写好的。 信中除了报上自己侥幸得中解元的消息,更多的是感念师长的悉心栽培与点拨,言辞恳切,恭敬有加。 给周老太傅的信中还多关照了老师身体是否康健,要多保重身体等。 接着,又给湘江府的季景行师兄、李茂,还有李昭和其他同窗等人去了信。 给李昭的信写得最长,除了报喜,更多是询问和叮嘱。 他可是记得清楚,离院前塞给李昭的那本乐谱,千叮万嘱让他乡试后再看。 王明远在信里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写道:“……宴之兄见信如晤,湘江一别,倏忽月余,甚是挂念。兄之乐艺,想必愈发精进。前所赠乐谱,皆为游戏笔墨,万勿沉迷其中,荒废正业。今岁乡试,盼兄亦能蟾宫折桂,捷报北传……” 写完信,封好口,王明远长长舒了口气,接下来,就是等待。 等待其他同窗的好消息,尤其是李昭的,他倒要看看,这家伙到底有没有把自己临行前的严厉告诫听进去。 信件托驿卒送走后,没过两日,便是乡试后的惯例鹿鸣宴。 鹿鸣宴设在了巡抚衙门附近的一处精致园林内。 此番宴饮,王明远作为解元,自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举人青衿,虽年纪尚轻,但举止沉稳,言谈得体,在一众新进举人中,显得格外从容。 几位主持此次乡试的考官官员,言语间对王明远也颇多赞赏。 尤其是那篇被公示的策论,观点犀利,切中时弊,提出的对策也颇具可行性,让几位阅卷官都印象深刻。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 一位微醺的副考官端着酒杯,踱到王明远和崔巡抚这一桌,笑着对崔巡抚拱手:“崔大人,您这可真是名师出高徒啊!王解元此番文章,经义扎实,策论尤佳,假以时日,必是国之栋梁!恭喜恭喜啊!” 崔巡抚今日心情极好,脸上带着难得的舒朗笑容,举杯回敬:“刘大人过誉了。小徒年轻,还需多多磨砺。此次能侥幸名列榜首,也是诸位考官大人秉公甄选,慧眼识珠。”他话说得谦虚,但眉宇间的欣慰与自豪却掩不住。 王明远连忙起身,恭敬地向各位考官敬酒,态度谦逊,礼数周全。 他这两日闲聊时,从上门帮他们安顿新宅的师父亲信书吏处得知,自己能如此顺利,文章本身过硬自是根本,但师父崔巡抚在背后的无形支持,也至关重要。 别的不说,乡试前后这些时日,师父安排人可是将这几位官员的饮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各种特色佳肴、贴心用物如流水般送去,既全了礼数,又让人挑不出错处。 这份细致周到的“心意”,几位大人岂能感受不到?虽然考试糊名,但几人在看卷评定时,自然会对考卷能多几分留意和耐心。 这并非舞弊,而是官场上心照不宣的人情往来。有时候官场的“潜规则”就是这般藏在规矩里的人情,师父为护他这份才学不被埋没,已是在礼法之内尽了全部心力。 第218章 这样真的好吗? 鹿鸣宴结束后没两日,衙门那边便传来消息,说是王家的新宅已按承诺修缮完毕。 王家人再次来到新宅时,全都惊呆了! 只见之前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屋顶,此刻铺满了崭新齐整的青瓦,在阳光下泛着光。 墙壁粉刷得雪白,被砸坏的地砖也全部换成了新的,院子里更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根杂草都没有。 这还不算完! 等他们推开正房、厢房的房门,更是傻了眼。 里面已不再是空荡荡的了! 桌椅、床榻、柜子、屏风……一应家具竟都配得齐齐整整! 而且一看那木料、那做工,就知道绝非便宜货色! 尤其是正堂那套桌椅和书房的家具,没有上百两银子根本下不来! “这……这……”赵氏摸着光滑的桌面,声音都有些发颤,“都是衙门给配的?这……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王金宝也愣在原地,半晌才咂咂嘴,喃喃道:“这……这三郎的师父……也忒实在了!” 虎妞和狗娃则兴奋地各个屋子乱窜,摸摸这,看看那,啧啧称奇。 “爷!奶!你们快来看!这厨房的大灶台,新砌的!锅碗瓢盆都备齐了!”狗娃在厨房嚷嚷。 “这炕盘的真宽绰!躺着肯定得劲!”虎妞的声音从卧房传来。 王明远看着眼前这一切,心中却是了然。 师父这份“赔偿”,实在是厚重得超乎想象了,他深知,这绝非衙门常规流程,定是师父私下又贴补了不少。定是借此次修缮之机,变着法儿地补贴自家,而且还顾及了王家的颜面,不让自家觉得是施舍。 这份心思,可谓细腻周到至极。他心中暖流涌动,对恩师的感激又深了一层。 看完房子后,一家人便欢天喜地开始往新家里搬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无非就是将从清水村带来的铺盖、衣物、瓶瓶罐罐,还有赵氏和刘氏晒的干菜和腊肉、狗娃做的辣酱等,一股脑地归置进去。 虽然新家具光鲜亮丽,但这些带着熟悉气息的旧物一摆进来,立刻就让这所大宅子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家”的味道,不再显得空旷清冷。 就在收拾完新家正感慨间,王明远的目光扫过院子角落,忽然定住了。 只见一个不大不小、磨盘做的石碾子,正安安稳稳地待在墙角,样子灰扑扑的,看着十分眼熟。 王明远走过去仔细一看,眼皮跳了跳——这分明就是他家清水村老屋院子里那个! 三年前虎妞心心念念、甚至偷偷塞进行李里,后来被发现又拿出去的那个!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而且,他明明记得这次来府城前检查过行李,根本没带这些笨重家伙啊! 他再一扭头,又看到廊下摆着一个眼熟的五斗柜,那也是老家用了好些年的旧家具,漆面都斑驳了。 王明远:“……” 这些家具,过了三年,兜兜转转最终还是来到了府城。 安顿好新家,王金宝便召集全家,商量下一步的重要事情——回清水村! 中举之后,有几件大事必须回乡办理,这可是光宗耀祖、惠及乡里的要紧事! 首先便是税赋优免,按照朝廷规制,中了举人,自身便可免除徭役,名下还可优免四百亩地的税赋。 王家在清水村原有的田地,加上这几年茯茶生意赚了钱后又陆续置办的一些,拢共也就两百来亩,这意味着还能有近一百多亩的免税额度! 一家人围坐一堂商量。 王金宝吧嗒着旱烟,沉吟道:“这多余的免税额度,是咱家三郎挣来的福气。但咱不能吃独食,忘了乡里乡亲。我的意思,除了咱自家那些,剩下的额度,都让给村里!谁家地挂靠过来,免税的实惠就是谁家的!咱们分文不取!” 王大牛第一个赞成:“爹说得对!咱家现在日子好了,不差那点税粮。让乡亲们都沾沾光,念三郎个好!” 王明远点头,补充道:“爹,大哥,我还有个想法。咱们可以从自家免税后省下的钱里,再拿出一部分来,在村里设些族田、族产?收益专门用来资助村里有天赋、肯用功的孩子去读书。无论是去赵夫子的蒙学,还是去镇上的其他学堂,都能有个帮衬。一个家族要真正兴旺,不能只靠一个人,得后继有人。” 这话说到了王金宝心坎里,他猛地一拍大腿:“好!三郎这主意好!就这么办!咱老王家在清水村扎根这么多年,是该为族里做点实在事了!” 赵氏和儿媳们也纷纷表示支持,这事儿便这么定了下来。 虽然清水村人口也就几十户,立马办个族学可能力有未逮,但先有这笔启动资金,也足以让村里的孩子们看到更多希望。 其次,也是最让王家人期待和激动的一件事——立举人牌坊! 这可是朝廷给的体面和荣耀! 由省里布政使司衙门发放牌坊银,举人回乡后自行选址修建。 这牌坊一立,那就是告诉所有人,清水村老王家出了个举人老爷!是正儿八经的改换了门庭,光耀了祖宗! 一想到那气派的牌坊将矗立在村头,王金宝就激动得手指微微发抖,赵氏更是悄悄抹了抹眼角。 王大牛已经开始琢磨着该请哪里的手艺好的石匠了。 一家人兴致勃勃地商量着回乡的行程和要操办的事情,气氛热烈。 而就在王家人沉浸在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中时,远在清水村的后山王家祖坟。 村长王金福已经送走了来报喜的衙役,此刻正带着几个村民,准备按照王金宝的吩咐,给祖宗烧个信。 众人看着地上堆着的、刚从镇上张记纸扎铺买来的纸扎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极其古怪和犹豫的神色。 那些纸钱元宝还好说,但那些纸扎人,不光有几个高鼻深目、穿着暴露胡裙的西域侍女,甚至还有几个浑身漆黑、肌肉虬结的昆仑奴。 一个后辈的年轻人挠挠头,忍不住开口问道:“金福叔,张老板说……金宝叔他们家,次次都给祖宗烧这个?还一烧就是十几个?怪不得三牛能考中举人呢,这可是下了大价钱了啊!” 此刻这年轻人内心正纠结自己要不要也整两个,给过世的爷奶烧点,好让他们保佑自己发大财。 “金福,这……这玩意儿烧下去,真的……真的好吗?祖宗们……能使得惯吗?不会觉得……太、太闹得慌吗?”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出声问道。 王金福看着那堆穿着暴露异域服饰的侍女和黝黑健壮的昆仑奴纸扎,嘴角狠狠抽搐了几下,半晌,才憋出一句:“金宝兄弟既然这么烧了,肯定……肯定有他的道理吧?咱们……咱们就照着学?反正……也是份心意……” 话是这么说,可他手里拿着火折子,看着那堆画风清奇的纸扎,这手,怎么就这么难伸出去呢…… 第219章 归乡欢喜 三日后的一早,回程的马车终于到了熟悉的永乐镇,车轱辘压在镇上那熟悉的石板路上,扬起的尘土仿佛都带着一股子欢快劲儿。 车里,赵氏、刘氏、钱彩凤婆媳三个,早就按捺不住,把新衣裳换上了身。 赵氏身上穿着一身崭新的绛紫色绸缎衣裳,是前几日在府城最大的绸缎庄里,花了大价钱扯布新做的。 此刻她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脑后插着那支王明远从湘江府带回来的沉甸甸的金簪子,耳朵上坠着同款的金耳环,手腕上也戴上了那只金镯子。 这一身行头,她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这么齐整过。 旁边的刘氏和钱氏也是一样,都换上了颜色鲜亮的新衣,头上戴着金簪和珠花。 就连猪妞和猪娃,也被奶奶和娘亲打扮得跟年画娃娃似的,穿着新衣,扎上了红头绳。 用赵氏的话说:“咱家三郎考中了举人,是天大的喜事!是文曲星下凡落到咱老王家了!咱自家人就得穿得亮亮堂堂、体体面面的!不能让人看低了,更不能给三郎丢份儿!”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王金宝看着老伴儿和儿媳们这身快要闪瞎人眼的打扮,再瞅瞅自己和大儿子、狗娃也被逼着套上的新绸布长衫,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他心里嘀咕:这知道的说是举人回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儿来的暴发户土财主全家出动呢……尤其是老婆子,那金簪子晃得人眼晕,也不怕路上让人瞅见给抢了去。 王明远自己,也被娘亲赵氏亲自盯着,换上了那身标志着举人功名的青色襕衫。 这衣服一上身,配上他如今沉稳的气度,看着就透出一股读书人的清贵来。 赵氏围着儿子转了两圈,眼睛笑成了缝:“好看!真精神!我儿就是天生的举人老爷样儿!” 按赵氏的理解,在府城,官员多,显贵多,得讲究个低调,不能太张扬。 可回了这永乐镇、清水村,一亩三分地,抬头低头都是熟人,这好不容易考中了举人,天大的喜事,还不兴好好说道说道,显摆显摆? 那句话咋说的来着?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这话简直说到了赵氏、刘氏、钱氏她们心坎里! 婆媳三个坐在微微颠簸的马车里,激动得手脚都没处放,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互相打量着对方的穿戴,嘴里啧啧称赞。 “娘,您戴这簪子真贵气!”刘氏夸道。 “大嫂,你这绛红色衣裳衬脸色,好看!”钱彩凤笑着接话。 赵氏摸摸头上的金簪,又抻抻衣角,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得意:“咱这可不是瞎显摆,是给三郎长脸!让那些以前背地里嚼舌根,说咱家杀猪出身上不得台面的人瞧瞧!咱老王家的儿子,能中举人!” 马车先是到了永乐镇上。 钱彩凤抱着穿戴一新的猪娃,先下了车,脸上泛着光:“爹,娘,我先带猪娃回趟娘家,把这好消息跟我爹娘哥嫂说道说道,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快去快去!亲家公亲家母指定乐坏了!”赵氏连连摆手。 马车继续慢悠悠地在镇上走。 这下可好,赵氏和刘氏彻底坐不住了,几乎是每隔几步,只要瞧见个眼熟的人影,就得扒着车窗招呼两声。 看见挎着菜篮子,经常买他家卤肉的刘婶子走过来,赵氏立刻扬声道:“哎呦!刘家妹子!买菜去啊?你看看我身上这衣裳,咋样?嗨,还不是因为我家三郎,对,就是明远,他中举啦!举人老爷!我这当娘的心里头高兴,才做了这么一身,不值几个钱,穿着玩玩……” 那刘婶子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通话砸懵了,愣愣地抬头,下意识地回了句:“金宝家的,我……我没问你衣裳啊……”我就是想打个招呼来着。 赵氏压根没听见似的,继续乐呵呵:“同喜同喜啊!回头家里摆酒,一定来喝一杯啊!” 马车又往前挪了点,看见街边蹲着晒太阳的罗大爷。 刘氏立刻探出身子,声音拔高:“罗大爷!您老身子骨可还硬朗啊?哎呦喂,您也听说我家三郎中举的事儿啦?真是的,这消息传得可真快!都是三郎自己争气,用功!” 那罗大爷去岁中了风,耳朵背得厉害,眼睛也花了,此刻正歪着嘴流哈喇子呢,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喊,茫然地“啊啊”了两声,压根不知道发生了啥。 刘氏却心满意足地缩回车里,对赵氏道:“娘,罗大爷也替咱高兴呢!你看他都开心的流口水了!” 王金宝和王大牛坐在车辕上,听着身后车厢里婆媳俩这动静,父子俩对视一眼,都是一脸哭笑不得。 王金宝忍不住回头,压低声音冲车里道:“他娘,差不多行了啊……咱还得赶路呢,这见个人就说,啥时候才能到家?” 赵氏立刻瞪了他一眼,声音虽压着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儿:“咋了?我儿子中举了,我高兴!说道说道咋了?又没偷没抢!你赶你的车,甭管我们!” 王金宝缩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得,老婆子正在兴头上,惹不起。 王大牛憨厚地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继续赶车。 他其实也觉得挺美,就是没娘和媳妇那么能说,不然高低也得拉几个人说道说道。 王明远坐在车里,看着母亲和大嫂这副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暖心。 他知道,娘和大嫂这是憋了太久,如今扬眉吐气,恨不得把这份喜悦分享给全世界。 他也能理解这种朴素的炫耀,这是她们表达自豪和爱的方式。 只是……这马车走两步停三步,照这个速度,怕是早上到的镇上,得天黑才能挪回村。 眼见都过了晌午,日头都已经西斜,最后还是他忍不住开口:“娘,大嫂,我有点饿了,咱能不能稍微快点儿?村里乡亲们估计知道咱回来的消息要来迎接,这会怕都等的急了!” 这话比啥都管用。 赵氏一听宝贝举人儿子饿了和村里乡亲也在等,立刻急了:“哎呦!可不是嘛!光顾着高兴了!快!老头子,赶车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赵氏虽然还是有点意犹未尽,但此刻也着急了,不过心里还在盘算,改天还得和老大媳妇再来镇上一趟,再好好说道说道,好些人她今天都没碰到呢! 王金宝:“……” 到底是谁在磨蹭啊! 但他不敢还嘴,只得一抖缰绳,让马车稍微加快了速度。 等马车终于晃悠到清水村村口时,都已经到傍晚了。 第220章 一举高登解元榜,乡音夹道贺春风! 远远地,就看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人! 几乎全村的老少爷们、大姑娘小媳妇都出来了! 只不过,仔细一瞧,不少人脸上都带着点疲惫,好几个半大孩子都蹲在地上打盹儿了。 为啥? 村长王金福上午就收到镇上传来的信儿,说王明远一家人快到了,立马组织村民出来迎接举人老爷。 结果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从上午站到傍晚,能不乏吗? 但一看到马车出现在路口,所有人顿时精神一振!脸上的疲惫瞬间被兴奋和好奇取代! “来了来了!举人老爷回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瞬间,锣鼓敲起来了!唢呐吹起来了!爆竹噼里啪啦炸响了! 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孩子们顿时来了劲,欢呼着蹦跳着围上来,扯着嗓子喊:“举人老爷回村喽!举人老爷回村喽!” 热闹的声浪瞬间冲散了之前的等待和疲惫。 王家人赶紧下了马车。 赵氏和刘氏一下车,就从车里拎出早就准备好的大布袋,抓出里面大把大把的糖果、干果,还有串好的铜钱,笑着往人群里抛洒:“吃糖吃糖!大家伙都甜甜嘴!同喜同喜啊!” “哎呦!谢谢举人奶奶!” “谢谢举人婶子!” 孩子们欢天喜地的争抢,气氛顿时更加热烈,跟过年一样! 村长王金福今天也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件深色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激动得泛红。 他双手捧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匹崭新的红绸和一朵用红布精心扎成的大红花,快步走到马车前。 “金宝老弟!明远!恭喜!恭喜啊!咱清水村头一个举人老爷!这可是天大的喜事!”王金福声音都有些发颤,转身对众人高喊,“来!给咱举人老爷的披红挂彩!” 他亲自将红绸抖开,郑重地系在马脖子上,然后又拿起那朵大红花,仔细地别在了王明远的胸前。 红绸鲜艳,红花夺目,映着王明远青色的襕衫和清俊的脸庞,显得格外精神、贵气! “好!”村民们纷纷叫好,掌声雷动。 王金福激动地再次高喊,声音洪亮:“清水村老王家,王明远老爷,高中秦陕乡试头名解元!是咱老王家、咱清水村的荣耀!迎举人老爷回村!” 喊完,他招呼人卸下车架,让王明远上马,而他竟亲自上前,要替王明远牵马。 王明远连忙阻拦:“金福伯,使不得!您是长辈,这如何使得!” 王金福却执意不肯,用力摆摆手:“使得!使得!今儿个你不是我侄儿,是咱全村的举人老爷!这马,我必须牵!” 王金宝也在一旁道:“三郎,就让你金福伯牵吧,这是村里的规矩,也是大家的心意。” 王明远推辞不过,只好由着王金福牵起马缰绳。 王金福一手牵马,一手高高扬起,满脸红光。 身后,锣鼓班子卖力地吹打,村民们簇拥着,孩子们欢叫着前后奔跑,王家人走在马车旁,个个脸上洋溢着自豪灿烂的笑容。 队伍浩浩荡荡,热热闹闹地朝着村里走去。 王明远端坐马上,看着道路两旁熟悉的房屋田地,看着乡亲们那一张张真诚、朴实的笑脸,听着耳边震天的锣鼓和欢呼,胸中一股热流涌动,眼眶忍不住微微发热。 这一刻,他才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衣锦还乡”,什么叫“光宗耀祖”。 所有的寒窗苦读,所有的艰辛付出,在这一刻,都化为了眼前这沉甸甸的、滚烫的乡情与荣耀。 队伍缓缓前行,仿佛要将这份荣耀,踏踏实实地洒进村里的每一寸土地,让所有人都感受到这份老王家、也是整个清水村的喜气。 ———— 送别了乡亲后,王家那不算宽敞堂屋里,此刻却充满了另一种沉甸甸、暖融融的气氛。 油灯的光晕照亮了围坐在一起的几张面孔——王金宝、赵氏、王大牛、王明远,以及激动得脸上红光还未完全褪去的村长王金福。 桌上摆着粗瓷茶碗,里面是刘氏刚沏上的、自家产的茯茶,茶汤浓酽,冒着丝丝热气。 喧嚣过后,真正关乎村子和王家未来的实在事,才刚开了头。 王金福搓着一双布满老茧的手,看着王金宝,又看看一旁沉稳静-坐的王明远,眼眶竟又有些微微发热。 他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金宝老弟,弟妹,大牛,明远……咱村里人嘴笨,不会说那些花哨话。但今天这事,我心里头……真是滚烫滚烫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极力平复情绪:“你们一家,真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 “三郎中了举人,这是天大的喜事,天大的本事!按说,这好处,这荣耀,都是你们自家挣来的,旁人羡慕,但也说不出啥。可你们……你们这心思,真是让我……哎!” 他重重叹了口气,满是感慨:“你们不仅没想着独享,反倒把自家那宝贵的免税田名额让出来给村里乡亲减轻负担,还要拿出钱来设族田、办族学,想着惠及整个王氏宗族,让村里的娃娃们往后都有书读……这、这真是太……太厚道了!太为我们着想了!” 王金福越说越激动:“说句实在话,三郎这孩子能有今天,是他自己争气,在外面吃了苦,下了死力气读出来的!咱清水村人丁不算旺,老王家族里人更少,实在没帮上啥忙。如今反倒要受三郎这么大的恩惠,我这心里头……真是既高兴,又……又觉得受之有愧啊!” 王金宝放下旱烟杆,黝黑的脸上神色平静却坚定,他摆摆手,声音沉稳:“金福哥,你快别这么说。当初我爹娘去得早,也都是大家伙儿搭把手,才帮我把这杀猪的营生立起来,要不然也没有现在好日子。咱老王家在清水村扎根这么多年,早就是一体了。三郎有了出息,那是咱老王家祖坟冒青烟,也是咱们整个清水村的福气!这福气,自然要大家一块享。” 他看了一眼王明远,眼中满是骄傲,继续道:“再说,三郎说得在理,一个家族要真兴旺,不能只靠一个人蹦跶,得后继有人。咱现在有条件了,拉拔一下族里的后生,让孩子们都能读上书,将来就算考不出第二个举人,能多几个识文断字、明事理的,那也是好的!” 关于族田和族学的具体章程,王金福也提了些建议,主要是如何管理、如何遴选资助对象,确保公平长久。 两人推心置腹地聊了许久,最终把一应事项都敲定下来。 半月后有个黄道吉日,最是适宜,举人牌坊的石料雕刻需要时间,刚好赶得上。 牌坊定下了,就立在村口老槐树旁,那是清水村的门面,来来往往都能看到。 酒席连着办三天流水席,鸡鸭鱼肉管够,让十里八乡的乡亲都来沾沾喜气。 “到时候,咱不光摆酒,还得请个戏班子来!唱他三天大戏!”王金福和王金宝兴奋地规划着。 “往常咱们清水村人少力薄,年年看别村请戏班子眼馋,这回可算是扬眉吐气了!非得好好热闹热闹,让十里八乡的人都来看看,咱清水村也出了文曲星!都来沾沾咱三郎的喜气!” 祭祖的流程自然也少不了,要告慰先祖,王家出了举人,光耀门楣! 一切商议定妥,王金福才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第221章 盛事 日子定下,消息便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清水村乃至周围的村落,整个村子都开始涌动起一股忙碌而欢快的热流。 终于,到了吉日的前一天。 王家小院,乃至整个清水村,都彻底沸腾了。 天还没大亮,村里的妇女们就自发地挎着篮子、端着盆,聚集到了王家院子内外和村口的空地上。 洗菜、切肉、揉面、刷洗各家端来的大大小小,样式不一的碗碟盆勺……叽叽喳喳的说笑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汇成了一曲热闹的乐曲。 几乎全村能动的妇人都来了,不能动的也都被抱出来看着这副欢闹的场面。 男人们也没闲着,扛着自家桌凳,在村中空地和王家院子外开始摆席。 一张张方桌、长条凳延展开去,颇有气势。 最热闹的还是杀猪宰羊的现场,猪羊的嘶叫声、汉子们的吆喝声、孩子们兴奋的围观尖叫声,混在一起,充满了原始的生机勃勃。 光是本村的猪羊还不够,王大牛早就带人去邻村采购了好几头肥猪肥羊,势必要让这流水席办得丰盛体面。 而这场盛宴的灵魂人物,无疑成了狗娃。 这个年仅十一岁却壮实得像头牛的少年,此刻俨然成了总指挥。 他系着一条刘氏给他新做的粗布围裙,站在临时搭建的灶台旁,黝黑的脸上满是严肃和专注。 “三婶,那五花肉切厚片,要一指厚!对,就这样!” “五奶奶,酸菜多淘洗两遍,不然涩口!” “火!火再旺点!对,烧起来!” 他声音洪亮,指令清晰,颇有章法。 那沉稳的气度,熟练的派头,看得来帮厨的婶子大娘们啧啧称奇。 “哎呀,狗娃这小子,真出息了!瞧这架势,比镇上酒楼的大师傅都不差!” “可不是嘛!听说在湘江府的大书院里帮厨,学了好手艺呢!” “你看他调的那卤料,闻着就香死个人!” 尤其是当狗娃开始烹制老王家的招牌——王氏卤肉时,那霸道的香气随着大锅的翻滚蒸腾起来,浓郁醇厚,带着十几种香料的复合香味,瞬间弥漫了整个村子,勾得所有人都在偷偷咽口水。 主食方面,除了秦陕席面上必不可少的臊子面,狗娃还特意加上了他在湘江府琢磨出来、并经三叔“点拨”后的油泼面。 只见他抻开面团,双臂一抖,那面片瞬间变成宽窄均匀、韧劲十足的裤带面,下锅煮熟捞出,面上再铺上焯好的青菜,盖上厚厚的辣椒粉、蒜末、葱花,再放上盐和肉臊子。 最后,“刺啦”一声,一勺滚烫的热油泼上去! 瞬间,辣椒和蒜末、葱花的焦香被激发出来,混合着面香,形成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强烈诱惑! 这油泼面一推出,立刻成了清水村所有人的新宠,尤其是干活的汉子们,呼噜噜一碗下肚,额头冒汗,浑身舒坦,直呼过瘾。 连带着狗娃带来的那些辣椒,也成了村里人心头好,各个都说明年也要种。 看着狗娃这般能干,好几个家里有适龄姑娘的婶子,都忍不住凑到刘氏身边,旁敲侧击地打听: “大牛家的,狗娃今年快十二了吧?这娃真能干,模样也周正,说亲了没呀?” “是啊是啊,这么好的娃,可得早点定下来。我娘家侄女,勤快着呢,模样也好……” 刘氏被问得满脸是笑,心里既骄傲又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好含糊地应付着:“他还小,还小呢!他爷说了,男孩子得多见见世面,不着急,不着急……这事还得他爷和他三叔拿主意。” 她可不敢随便应承,如今家里门楣高了,狗娃的亲事,怎么也得等他爷和他三叔好好商量。 第二天,正日子到了。 整个清水村仿佛披上了节日的盛装。 村口,一座崭新的、用青石雕琢的举人牌坊已经巍然矗立,上面蒙着大红的绸布,等着吉时揭幕。 牌坊不远处,临时搭起的戏台上,锣鼓铿锵,秦腔那高亢激昂的唱腔已经响彻云霄,《夺锦楼》唱得是热热闹闹。 台下,黑压压一片,不仅是清水村的村民,连周围十里八乡的百姓都赶来了,卖零嘴、糖人、零碎杂货和吃食的小贩也闻风而至,俨然成了一个小集市,人声鼎沸,比过年还热闹十倍。 王明远也被家人精心打扮了一番,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青色襕衫,头戴方巾,更显得清俊儒雅。 他被家人和村长簇拥着,来到村口的牌坊下。 吉时已到,锣鼓声暂歇。 村长王金福深吸一口气,走到人群前方,他今日特意穿了件新的绸衫,脸上激动得泛红。 他手里拿着一张红纸,上面是他琢磨了好几天、又请王明远看过修改的揭彩词。 他清了清嗓子,运足了中气,用带着浓重乡音却无比洪亮的声音喊道: “吉时到!请咱清水村的新科举人老爷王明远,暨王家高堂,为举人牌坊揭彩!” 本来他想弄点文绉绉的词,但王明远说了,要让大家都能听懂,越直白越好,王金福觉得在理,就这么喊了。 王金宝、赵氏、王明远,还有王大牛等一众家人,一起上前,握住了那红色的绸布。 随着王金福一声“揭!”,红绸滑落,露出了牌坊的真容。 只见牌坊正中,刻着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文魁解元”。 上款小字刻着王明远的功名、籍贯,下款则是立坊的年月。 牌坊背面,则刻着“光宗耀祖”四个大字。 阳光照在崭新的石坊上,字迹清晰,气势不凡。 就在红绸落下的那一刻,仿佛掐好了点,戏台上正好唱到一句高腔:“一举夺魁名扬天下,皇恩浩荡福泽万家!” 那声音穿云裂石,带着秦腔特有的慷慨豪迈,与眼前这光宗耀祖的场景完美契合! “好!” “好!!” 台下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声和掌声。 鞭炮再次噼里啪啦地炸响,硝烟弥漫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悦和自豪。 第222章 祭祖 王金宝站在新立的牌坊底下,背着手,眯着眼看了又看。 他心里头滚烫,像揣了个小炭炉。 老王家,从他爷那辈杀猪起家,到他这儿,总算是在这十里八乡,真真正正地挺直了腰杆,扎下了深根。 因为揭彩的吉时定得早,所以祭祖放在了揭彩后。 “走了!后头的跟紧点!”王金宝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嗓子,打头就往村后山走。 他身后,王大牛、王明远、狗娃,再后头是清水村所有能走动的王姓男丁,浩浩荡荡一支队伍,人人手里都没空着。 香烛纸马,金银元宝,三牲祭品,这些都是寻常。 最扎眼的,是队伍中间几个年轻后生扛着的那一堆东西——花花绿绿的纸扎,在太阳底下格外显眼。 领头的几个,依旧是老熟客了:高鼻梁、深眼窝,穿着省布料的胡裙,身段勾勒得凹凸有致的西域侍女纸人。 跟在她们后头的,是几个浑身漆黑、肌肉疙瘩块块隆起的昆仑奴纸人,个个膀大腰圆,看着就有一把子力气。 王明远跟在他爹身后,眼角余光看着那堆迎风招展、有些“伤风败俗”的纸扎,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复杂难言。 他快走两步,凑到他爹身边,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无奈和一丝哭笑不得:“爹!你们……你们这几年,真就一直给祖宗烧这个?!” 王金宝正昂首挺胸走着,感受着身为举人爹的荣光,被小儿子这么一问,老脸难得地红了一下,有点讪讪的。 他清了清嗓子,“咳咳……这个嘛……祖宗……祖宗就好这一口!不然能保佑你从童生一路考到举人?这可都是实打实的!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话是这么说,可他自己心里也有点打鼓。 但一想到小儿子那沉甸甸的举人功名,再想想还在驻守边关的二儿子,那点不自在也就压下去了。 为了两个儿子,这点“另类”的孝心算啥? 王明远看着他爹那强装镇定的样子,心里又是好笑,又有点发酸。 他自然是不信这些的,但这份来自父亲最质朴、甚至有点“跑偏”的祈愿和爱护,沉甸甸的,让他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罢了罢了,父亲开心就好,反正……烧都烧了这么多年了。 旁边的狗娃倒是兴致勃勃,他指着那个最壮实的昆仑奴纸人,小声跟王明远嘀咕:“三叔,你看那个,扎得多结实!胳膊快赶上我的粗了!烧下去肯定能帮太爷爷他们干不少重活,开荒种地都不愁!” 他又瞥了眼那几个西域侍女,挠挠头,脸上露出点困惑,“就是这几个……看着细皮嫩肉不像能干重活的,也不知道下去能帮祖宗干啥?端茶递水估计都嫌她们穿得太少,晃眼……” 王明远:“……” 他默默加快了脚步,决定暂时屏蔽掉侄子“贴心”的分析。 队伍到了后山王家祖坟。 经过三年前那场大火,再加上王金宝和王大牛这几年频繁的、火力旺盛的祭祀,这片坟地依旧没啥像样的草木,显得有些光秃。 时辰到了,王金福作为族长,主持仪式。 他清咳两声,努力让表情显得庄重些,开始念祷词:“列祖列宗在上,后世子孙王金宝,携子王大牛、王明远,孙王狗娃,及王氏阖族男丁,谨以香烛牲醴,异域……呃,珍玩仆役,致祭于先茔之前……” 念到“异域珍玩仆役”时,他舌头差点打结,赶紧含糊过去。 他眼角瞟了瞟那堆格外醒目的纸扎,心里头也是五味杂陈。 每次整这出,他都觉得有点……有点伤风化,可人家儿子就是有出息啊!这上哪说理去? 仪式按部就班进行。 上香,奠酒,献祭品,然后是三跪九叩的大礼。 王金宝领着儿子孙子跪在最前头,动作一丝不苟。 王大牛更是憋足了劲,磕头磕得咚咚响,生怕祖宗听不见他的诚意。 香烟袅袅升起,蜡烛的火苗跳跃着。 接着,就是重头戏——烧纸。 大量的纸钱被抛进火堆,然后,那堆西域侍女和昆仑奴纸扎,也被依次投入了熊熊火焰中。 火舌迅速舔舐着彩纸竹篾,发出噼啪的声响。 鲜艳的颜色在火光中扭曲、变黑,化作翻飞的黑灰,带着一股特有的焦糊味飘散开来。 王金福和一众王家族人,站在稍后一点的地方,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那燃烧的火焰,又时不时瞟一眼坟头左右,脸上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期待。 尤其是几个年轻后生,呼吸都屏住了,仿佛在等待什么神迹发生。 然而,这一次,一切都很正常。 除了火烧得旺点,纸扎烧得快了点,再没别的动静。 没有突然冒起的青烟,也没有突然着起火的坟头,坟头还是那个光秃秃的坟头。 火焰渐渐小了下去,最后只剩下一堆灰烬。 前头,王金宝已经领着儿子孙子磕完了最后一个头。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和裤腿上沾的泥土,脸上是完成最后一件大事后的轻松。 他似乎感觉到身后过于安静,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见大家都愣愣地盯着火堆,不由纳闷道:“咋了?都愣着干啥?收拾收拾,下山了!村里还有那么多客人等着招呼呢!” 王金福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赶紧挤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笑容,连连点头:“没、没啥!好,好!下山,招待客人要紧!招待客人要紧!” 心里却莫名有点小失落:唉,咋这么平常呢?还以为三牛这次来会有什么异象呢?该不会…… 呸!呸!呸!乌鸦嘴! 王金福在心里默默的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祭祖的队伍又浩浩荡荡地下山了,回到村里,已经是热闹得翻了天。 第223章 这族长你来当吧 王家院子内外,村口的空地上,席面已经摆开,足足几十桌。人头攒动,喧声鼎沸。 来的客人五花八门,有清水村本村和邻近村落的乡亲,更多的是闻讯赶来沾喜气的。 王明远也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赵夫子也来了,穿着件崭新的长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眉眼深刻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他拉着王明远的手,激动得说不出别的话,只是一个劲地说:“好!好!明远,你给咱们争气了!” 旁边站着的是镇上学堂的孙夫子,脸色就有点复杂了。 三年前,王明远还是个需要赵夫子带着去他学堂的乡下蒙童,这才多久,竟然一跃成了乡试解元! 而他学堂里最好的学生,如今也还在为个秀才功名挣扎。 他端着酒杯,过来敬酒时,笑容都有些勉强,话里话外带着点酸气又不得不服:“明远啊,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老夫……老夫佩服!”说完就一仰脖子灌了一杯。 王明远笑着回敬,态度谦和。 看着孙夫子,他不由得想起三年前那个午后,赵夫子带着他去镇上孙氏学堂,几个少年人斗诗的场面。 那些歪诗如今想来稚嫩可笑,但那份少年意气,却仿佛就在昨天。 时光荏苒,世事变迁,让人感慨。 除了两位夫子,更多是镇上肉铺和卤肉店多年的老主顾、老街坊,还有各路拐着弯的亲戚。 赵氏带着两个媳妇,今日可是彻底放开了,虎妞也跟在旁边亦步亦趋的学着。 三人穿着新衣裳,戴着金首饰,脸上笑开了花,穿梭在席间,见人就拉着手说话。 “他婶子,你快尝尝这肉,我家狗娃卤的!香不?哎呀,都是托了我家三郎的福啊!”赵氏嗓门亮堂。 刘氏更是直接,指着自己头上的簪子:“大娘你看,这是我家三郎特地从湘江府买了带回来的!这孩子,就是有心!” 她们俩一唱一和,把王明远从头到脚夸了个遍,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老王家出了个文曲星,连带这席面上的肉都更香了几分。 小孩子们更是开心得像过年。 猪妞和猪娃成了孩子王,被一群半大孩子围着,听他们讲府城的新鲜事,分食着席面上抢来的糖果点心,小脸上满是骄傲和兴奋。 就连王大牛,也遇到了“老熟人”。 隔壁村那个以前他总是偷偷羡慕的老地主吴老财,今天也带着厚礼来了。 吴老财几年前见到王大牛,最多是点点头,眼神里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 可今天,他老远就堆起笑脸,快步走过来,抓住王大牛的手就不放,一口一个“大牛兄弟”,叫得亲热无比,直夸王大牛有个好弟弟,老王家祖坟冒了青烟。 喜得王大牛手脚都没处放,只会咧着嘴嘿嘿傻笑,心里那叫一个舒坦。 流水席一连喧闹了三天,整个清水村都弥漫着酒肉和喜庆的味道。 直到第三天下午,客人们才陆续散去,留下满地的狼藉和疲惫又满足的王家人。 喧闹过后,夜里,王家堂屋点起了油灯。 一家人累得东倒西歪,但精神头都还好,正说着收拾残局的事,院门被敲响了。 王大牛去开了门,惊讶道:“金福叔?这么晚了,您咋来了?快进屋坐。” 来人正是族长王金福,他脸上带着酒后的红晕,但眼神却很清醒,甚至有点过于郑重。 进屋后,拉着王金宝两人在院子里坐下,开口第一句就把王金宝砸懵了。 “金宝老弟,”王金福语气异常认真,“我思来想去,咱老王家族长这个位子,还是你来当最合适。” 王金宝正端着碗喝水,闻言差点呛着,放下碗,连连摆手:“金福哥,你这话从哪说起?你这族长当得好好的,为人又公道,大家伙都服你。咋突然说要让给我?这不成,这不成!” 王金福叹了口气,身子往前倾了倾:“金宝老弟,咱就别绕弯子了。以前咱们老王家族人少,也没啥大出息的人,我这个族长,也就是个摆设,管管鸡毛蒜皮的小事。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激动:“三郎中了举人!这是天大的喜事,也是咱们王家起势的开头!往后,咱们王家在十里八乡,在这永乐镇,甚至在这县里,那都是有名号的人家了!这族长之位,再让我这个没啥本事的老头子占着,不合适了。” 他看着王金宝,眼神诚恳:“你为人厚道,仗义,心里头装着族人,装着村里。这点大家都清楚。而且,最重要的是,你是举人老爷的亲爹! 你说,日后要是跟外村人打交道,或者去衙门里办点什么事,你说你是王氏族长,那名头能一样吗?谁敢不给几分面子? 衙门里的书吏老爷们,听说你是解元公的爹,还是族长,那办起事来肯定顺畅得多!这都是为了咱们整个家族着想啊!” 王金宝听完,沉默了下来,他明白王金福的意思,这确实对家族有利,但他也有他的顾虑。 想了半晌,王金宝还是摇了摇头:“金福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说的在理。但……实不相瞒,三郎在府城买了宅子,这次回来办完事,就打算接我和他娘去府城住些日子,享享福。 这往后啊,除了逢年过节,或者祭祖的大事,我们老两口在清水村待的日子怕是不长了。一个不常驻的族长,咋能管好族里的事?这不合适!” 王金福一听更急了,连忙道:“害!我当是啥大事呢!金宝老弟,你现在是举人爹了,哪能一直窝在咱们这小村子?你去府城享福是应该的!你放心,族长还是你来做,名头你挂着! 族里那些日常的琐碎事情,跑腿受累的活,都交给我!我就给你打个下手,当个管事!大事你拿主意,小事我来办,绝不敢自作主张!你看这样行不?” 他拍着胸脯保证:“而且你放心,如果你去府城了,你家这宅子,后山的坟地,我肯定安排人时常打扫照看,绝不会让它荒着、脏了!你们随时回来,保证都跟刚走时候一样!” 王金宝看着王金福急切又真诚的脸,知道他是铁了心要让自己当这个族长,话也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也辜负了对方一番为家族考量的苦心。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点点头:“金福哥,你这……哎,行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再推辞就是不识抬举了。这名头我先担着,但族里一应事务,还得辛苦老哥你多操持。” 王金福见王金宝终于松口,脸上顿时笑开了花,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这就对了!放心,金宝老弟,哦不,族长!我一定把族里事情打理得妥妥当当,绝不给你和三郎丢脸!” 又说了会儿话,王金福才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开。 送走王金福,王金宝回到堂屋,把这事跟家里人说了一遍。 最先出声的是赵氏,她有点担心地看着王金宝:“他爹,你这……你这当个甩手掌柜族长,真的好吗?族里事那么多,万一金福哥处理不当,或者底下有人仗着咱家名头在外头惹是生非,坏了名声,会不会……会不会影响到三郎的功名啊?你怎么就这么轻易答应了呢?”她主要是怕给三郎惹麻烦。 王金宝没说话,看向小儿子。 王明远沉吟了一下,开口道:“娘,不必过于担忧。金福叔的为人,咱们在村里这么多年是知道的,本分厚道,不是那等会拿着鸡毛当令箭、胡作非为的人。爹挂个名,对家族眼下来说,利大于弊。”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至于说有人可能打着我的旗号在外行事……这种事,不管爹当不当这个族长,都有可能发生。 反倒是爹有了族长这个名分,日后察觉了,也好名正言顺地去管束、惩戒,清理门户,总比事不关己、不好插手要强。金福叔既然主动提出辅佐,想必也会更加珍惜这份信任,会帮着约束族人。” 王明远这话说完,赵氏和其他人听了,也觉得在理,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了一些,便不再多说什么。 然而,在众人没注意的角落,王大牛正低着头,假装在收拾东西,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心跳也扑通扑通地加快。 族长!那可是族长啊! 他王大牛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像邻村那个吴地主一样,有种不完的地,然后当上自己家族的族长! 那多威风,多气派! 以前他只觉得自家田产快要赶上吴地主了,现在倒好,他爹直接要当族长了! 而且他还有个举人弟弟! 这不比那吴地主厉害多了? 王大牛心里头像有只小猫在挠,痒痒得不行。 他偷偷瞄了一眼他爹,心里琢磨开了:不知道爹以后……能不能把这个族长的位子传给他? 他也好想当啊! 怎么办,该怎么跟爹开口暗示一下呢? 或者……多给祖宗烧点纸人? 第224章 回长安 次日一大早,清水村村口的举人牌坊下,就聚齐了王家一脉的男丁妇孺。 族长王金福站在石阶上,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把昨晚和王金宝商量好的事说了出来。 他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从今往后,王金宝就是老王家的新任族长,他王金福退下来,专门跑腿打杂,辅佐新族长。 这话一出,底下先是一静,随即就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个个脸上都带着喜色。 “金宝叔当族长?好啊!” “那可不!咱家族长是举人老爷的亲爹!说出去多有面儿!” “往后去镇上、县里办事,腰杆都能挺直三分!” 没人觉得不妥,反倒都觉得是件天大的好事。 王金宝为人仗义,在村里人缘本就不错,如今又有个中了举人的儿子,由他领着家族,大伙儿都觉得前途亮堂。 王金宝站在王金福旁边,看着底下族人一张张朴实的、带着期盼和敬重的脸,心里头也热乎乎的。 他原本那点顾虑,在这份信任面前,也烟消云散了。 他拱拱手,没多说啥漂亮话,只沉声道:“金福哥抬爱,乡亲们信重,我王金宝感激不尽!既然大家伙儿都这么说了,这担子我就先挑起来。往后,还指望金福哥多帮衬,大伙儿多支持!咱们一起,把咱老王家的日子过得再红火些!” “好!”底下响起一片叫好声。 族里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简单,痛快。 接下来几天,王家小院就忙活开了——收拾东西,准备搬家。 府城那三进的大宅子,可是花了真金白银买下的,又经衙门“赔偿修缮”后焕然一新,家具都配得齐齐整整,要是放着不去住,赵氏想想都心疼得直抽抽。 她和王金宝都不是那种拧巴的父母,儿子有出息,买了大宅子接爹娘去享福,这是天大的孝心。 要是他们非犟着留在乡下,美其名曰“不给孩子添麻烦”,那才是真扫兴,既辜负了儿子的心意,自己也没落着好,何必呢? 况且,府城多方便啊!想吃点啥新鲜的,买点啥稀罕物,抬脚就到街市上,不比乡下强? 那大宅子住着,冬暖夏凉,宽敞亮堂,怎么想都比乡下老屋舒坦。 “搬!必须搬!”赵氏一边麻利地打包着家里的瓶瓶罐罐,一边对过来帮忙的相熟-妇人说道,“儿子有孝心,咱当爹娘的就得接着,高高兴兴的,孩子心里也痛快!” 话是这么说,可真要离开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屋,心里还是舍不得。 尤其是那些用惯了的家具和物件,摸摸哪个都有感情。 “娘,这口腌菜坛子也带上吧?跟了咱十几年了,腌出来的酸菜味儿正!三郎和狗娃都爱吃!”刘氏指着墙角那个黑黢黢的半人高的陶坛子。 “还有那个木盆,三郎和狗娃小时候就用它过洗屁-股!”赵氏补充道。 虎妞更是把屋里屋外扫荡了一遍,恨不得把根柴火棍都塞进行李里。 王金宝看着越来越高的包袱堆,赶紧喊停:“行了行了!拣要紧的、常用的带上!那些大件的、笨重的就别搬了!府城啥没有?搬来搬去不够费劲的!光运费都够在府城买新的了!” 他这话主要是冲着小女儿虎妞说的。 这丫头正吭哧吭哧地试图把磨面的磨盘往门口挪,那磨盘死沉,她脸都憋红了。 “虎妞!说你呢!那磨盘放下!府城有磨坊,用不着这个!”王金宝提高嗓门。 虎妞不情愿地嘟囔:“爹,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人的胃口,几天就得磨一次面……有个自己的磨盘也方便……” “方便啥?占地方!赶紧放下!再磨蹭把你也留下!”王金宝虎着脸。 虎妞一听这话,立马怂了,赶紧撒手:“好好好,听爹的,不带了不带了。” 一家人忙活了两三天,总算把要带的东西归置得差不多了。 主要是些铺盖衣物,还有那些充满了回忆的旧家什。 临行前夜,一家人围坐在堂屋,气氛有些沉默。 王金宝磕了磕旱烟袋,看向小儿子:“明远,家里这边事都差不多了。你接下来有啥打算?” 王明远回道:“爹,娘,眼下已是十月,天气渐冷,路途怕是不好走,咱们按照之前商量的先回长安府城,一来安顿家中事宜,二来,想去新落成的长安书院看看。 虽然旧书院毁于地动,但新书院已经建好,其中或许有些前辈手札、孤本古籍可供参阅。待过了年,开春天气暖和了,再动身南下,先去嵩阳书院,再往白鹿洞、应天、姑苏等书院游学一番,最后北上京城,准备三年后的会试。” 他语气平静,但话里的意思大家都明白:这一去,又是至少三年。 赵氏一听,眼圈就有点红,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这一晃,你才在家待了多久……又要走那么远,去那么久……” 王金宝心里也酸涩,但他是当家人,不能像妇人般哭哭啼啼。 他用力吸了口烟,沉声道:“好男儿志在四方!读书人更是如此!出去闯荡,见世面,长学问,是好事!爹娘在府城陪你再过个年,开春你安心去!家里不用惦记,有你大哥大嫂二嫂,有虎妞,都好着呢!” 话是这么说,但老两口心里都清楚,儿子越飞越高,越走越远,往后能像这样团聚的日子,怕是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了。 能多陪几个月,是几个月。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四辆租来的大马车就停在了王家院门口。 行李装得满满登登,车辕都压得微微下沉。 村长王金福带着不少村民来送行,又是一番叮嘱和道别。 马车缓缓启动,驶出清水村。 路过村口那崭新的“文魁解元”牌坊时,王金宝和赵氏都忍不住回头看了又看,目光里满是骄傲与不舍。 到了永乐镇上,马车照例稍作停留。 王明远下车,去镇上的赵氏蒙学向赵夫子辞行,赵夫子拉着他的手,又是一番殷切勉励。 辞别夫子,马车继续前行。 快出镇子时,路过镇口一家铺子,只见门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人声鼎沸,异常火爆。 “咦?镇上啥时候开了这么热闹的铺子?”狗娃好奇地把大脑袋伸出车窗外张望。 王金宝和王大牛交换了一个眼神,父子俩脸上都露出一丝心照不宣的、略带尴尬的神情。 那铺子的位置他们可太熟悉了——正是“张记纸扎铺”。 他们家那些西域侍女和昆仑奴纸人,全是从这儿买的。 王大牛带着点担忧,压低声音对他爹说:“爹,瞧这生意火的……怕是底下……都泛滥啦?” 王金宝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眉头微蹙:“嗯,是得寻摸寻摸了。老送一样的,祖宗也该腻味了。到了府城,好好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啥新鲜玩意儿……” 父子俩在这边暗自盘算着给祖宗“更新换代”,马车已辘辘驶出永乐镇,将喧闹的人声抛在身后,沿着官道,朝着长安府城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行去。 第225章 偷吃贼 三日后,马车驶进了府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城东那座崭新的三进大宅门前。 王家人依次下了车,看着那气派的大门、高耸的院墙,还有门口那对小巧的石狮子,心里头都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踏实和欢喜。 “总算到家了!”赵氏长舒一口气,脸上是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更多的是回到自己家的轻松和喜悦。 王金宝背着手,眯着眼打量了着新家,嘴角微微上扬。嗯,这宅子,越看越顺眼。 他大手一挥:“老大,狗娃,别愣着了,赶紧卸车搬东西!老婆子,开门!” “哎!”王大牛和狗娃齐声应道,撸起袖子就准备干活。 这俩壮劳力,坐了几天的车,早就憋得浑身是劲,就等着活动筋骨了。 赵氏笑着上前,找出那把最大的铜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她用力一推,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向内打开。 一家人说说笑笑地正要往里走,准备好好归置归置带回来的家当。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王大牛脚步一顿,侧着耳朵听了听,浓黑的眉毛拧了起来:“咦?爹,娘,你们听……院里是不是有啥动静?” 他这一说,大家都安静下来,凝神细听。 果然,从照壁后的东边那排灶房的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轻轻走动,还夹杂着断断续续、含混不清的低语。 这青-天-白-日的,宅子一直空着,怎么会有人声? 难道是……进了贼?还是哪个不长眼的,以为这“鬼宅”还空着,溜进来偷东西,甚至……偷东西吃? 这个念头一起,王金宝脸色一沉,赵氏和两个儿媳也紧张地互相看了一眼。 还没等王金宝发话,就听“蹭”、“蹭”两声利刃出鞘的轻响! 王大牛和狗娃这爷俩,几乎是同时,动作迅如闪电,下意识地就从后腰皮鞘里抽出了他们随身携带的厚背杀猪刀! “爹,娘,三郎,你们退后点!”王大牛压低声音,眼神锐利,示意家人别靠太近。 狗娃更是兴奋地舔了舔嘴唇,黑红的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爷,奶,放心!管他什么毛贼,我和我爹,一刀一个!” 这爷俩,一个像蓄势待发的黑熊,一个像盯上猎物的猛虎,一左一右,放轻脚步,猫着腰,就朝着传来声音的灶房摸去。 王明远看着这俩人这如临大敌的架势,心里也有些嘀咕。 王大牛和狗娃配合默契,到了灶房门口,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王大牛深吸一口气,猛地抬起一脚,狠狠踹在房门上! “哐当!”一声巨响,那原本虚掩着的房门被大力踹开,撞在墙上又弹了回来。 与此同时,王大牛和狗娃一前一后,举着杀猪刀就冲了进去,口中同时发出一声暴喝:“什么人?!滚出来!” 然而,预想中的搏斗或者惊慌逃窜并没有发生。 房间里像是死一般寂静了一瞬。 紧接着,就听到一个被吓了一跳的慌张的声音:“大牛哥!狗娃!是我!是我啊!” 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随即,便是狗娃带着诧异和恍然的大嗓门:“咦?爷!奶!是小姑父!” 一旁的王大牛也愣住了,借着从门口照进去的光线,仔细一看—— 只见灶房的靠里的角落,站着个穿着便于干活的细布短衫、系着围裙,身形略胖的年轻人,不是张文涛又是谁? 他脚边还放着几个篮子,里面似乎装着些食材和碗碟。 “文涛?”王大牛赶紧把刀收回身后,上前一步,又是尴尬又是好笑,“你站这儿干啥呢?吓我们一跳!还以为进贼了!” 张文涛也心有余悸地喘着气:“哎呦我的娘哎……大牛哥,狗娃……你,你们可吓死我了……我这正专心弄东西呢,突然门就撞飞了,两把明晃晃的刀就指过来……我魂儿都快吓飞了……” 这时,王金宝、赵氏和王明远他们也闻声赶了过来,看到屋里这副景象,也都愣住了。 “文涛?你怎么在这儿?”王金宝疑惑地问,目光扫过地上的篮子和张文涛那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赵氏也赶紧上前:“哎呦,这孩子,脸都吓白了,没事吧?快出来说话。” 虎妞也挤了进来,看到张文涛那副狼狈样,又是心疼又是想笑,忍不住嗔道:“你偷偷摸摸躲在这里做什么?害得大家虚惊一场。” 张文涛被众人围着,脸上阵红阵白,尴尬得不行。 他挠了挠头,嘿嘿傻笑了两声,这才解释道:“岳父,岳母,明远兄,虎妞……我,我不是故意吓唬大家的。是这么回事……” 他顿了顿,整理了下语言,脸上露出些不好意思:“我猜你们大概就这几天到,想着这宅子都收拾好了,就……就提前搬了点日常用的东西过来,寻思着先帮你们暖暖房,这我就暂时把一些……一些东西放这儿了。” “那你刚才在里头窸窸窣窣的干啥呢?还有你怎么进来的?”狗娃心直口快,追问道。 “你们不是给我留了钥匙嘛,我从后门进来的,我家离后门更近点。” 说完这句,张文涛的脸突然一红,眼神飘忽地瞄了虎妞一眼,声音也低了下去:“我……我知道虎妞最爱吃炖得烂乎的肘子,就……就跟家里厨子学了好久,想着等你们来了给你们做了尝尝……这不正在做着练习呢,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 原来是这样! 王家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心里是既觉得这小子冒失,又被他这份笨拙又真诚的心意给弄得有点暖融融的。 狗娃听完点点头:“哦,原来是这样啊。小姑父,你为啥不在你自己家做,非要跑我们这空宅子里来鼓捣?多不方便。” 张文涛第一次发现这大侄子怎么问题那么多啊! 他理直气壮地挺了挺胸脯,虽然脸上还带着红晕,但语气却很肯定:“这宅子不是给我留了间房嘛?那不就是我家了?我在自己家做饭,有啥不行的?” 这话说的……竟让人无法反驳。 王金宝和赵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无奈的笑意,这小子,倒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行了行了,一场误会。”王金宝摆摆手,“都别杵在这儿了,文涛,你也别蹲着了,出来吧。东西慢慢收拾。” 张文涛如蒙大赦,赶紧从角落里走出来,拍了拍袍子上的灰。 这时,他仿佛才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一拍脑门:“哎呀!差点忘了正事!” 说着,他也不顾众人疑惑的目光,从篮子里捞出个粗瓷盆,掀开锅盖,把锅里东西盛了出来。 赫然是一个炖得色泽红亮、颤巍巍、油汪汪的大肘子! 第226章 心意 此刻,锅盖掀开,肘子盛到了盆里,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酱油和香料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岳父,岳母,明远兄,大家一路辛苦,肯定饿了吧?快尝尝!这是我今儿个一早起来就开始小火慢炖的,火候刚好,烂乎着呢!”张文涛把盆放在院中的石桌上,脸上带着期待和一点点小骄傲,招呼大家。 好家伙,这家还没正式开火呢,先吃上未来姑爷亲手做的接风宴了! 王家人看着那盆诚意满满的肘子,又看看张文涛那副眼巴巴等着评价的样子,心里那点奇怪的想法早就烟消云散了。 赵氏笑着招呼儿媳妇去拿碗筷:“文涛有心了,那咱们就尝尝!” 碗筷拿来,王大牛率先夹了一筷子,连皮带肉送进嘴里,咀嚼了几下,眼睛一亮,瓮声瓮气地赞道:“嗯!香!烂糊!入味!文涛,没看出来啊,你还有这手艺?” 狗娃也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连连点头:“是好吃!肥而不腻,瘦而不柴,这汤汁收得也好!小姑父,你这手艺,都快赶上我了!” 得到王家众人的肯定,张文涛顿时眉开眼笑,黑亮的眼睛里满是光彩,他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嘿嘿,主要是……主要是练得多,练得多……” 虎妞也夹了一小块,细细品尝着,心里甜丝丝的,看向张文涛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和心疼。 他原来为了让自己吃上可口的肘子,私下里偷偷练习了这么久吗? 怪不得感觉他好像比之前清瘦了些…… 王明远看着这一幕,心里也是感慨,这张文涛,对虎妞是真的上心。 他记得以前的张文涛,虽然也憨厚,但多少带着点富家少爷的跳脱,如今为了虎妞,竟能静下心来钻研厨艺,这份改变,着实不易。 这就是……传说中的“恋爱使人成长”? 他脑海里莫名闪过前世那个词——“恋爱脑”?不过看张文涛这傻乐呵的样子,倒也挺好。 一家人围在石桌旁,就着这盆意外的肘子,简单吃了顿热乎的“回家饭”,气氛融洽又温馨。 吃完,收拾了碗筷,张文涛却还没走,反而显得有些欲言又止,脸上刚刚褪下去的红晕又悄悄爬了上来。 他搓着手,看了看王金宝,又看了看王明远,最后目光还是忍不住飘向一旁的虎妞,支支吾吾地开口:“那个……岳父,明远兄……其实,我练这个手艺,也不光是为了……为了给虎妞做吃的……” “哦?”王金宝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张文涛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声音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放低了些,带着点结巴和不好意思:“我……我其实有个想法,想了挺久了……我想……我想给虎妞在府城开个酒楼!” 开酒楼? 这话一出,王家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他,连虎妞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张文涛见大家没说话,有点慌,连忙解释道:“我知道,虎妞从小就喜欢琢磨吃的,胃口也好,开个酒楼,她肯定乐意!这……这也是我的梦想。以前总想着四处跑商,见识天下美食。现在……现在茯茶这边的商路都稳定了,不用我经常跟着跑前跑后了,我就想……就想安定下来,做点自己喜欢、也能让虎妞开心的事。” 他顿了顿,继续道,语气渐渐顺畅了些,但脸上的红晕更明显了:“我这两年跟着商队跑,也攒了些私房钱,加上我这些年攒的,便……便和我爹商量了。我爹他也支持,我就……就用这钱,在城南热闹的地方,买了处两层的铺面……地契……地契写的是虎妞的名字。” 说到这儿,他飞快地瞟了虎妞一眼,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羞赧:“就当……就当我提前给虎妞攒的……聘礼的一部分。” 虎妞听到这话,心脏“噗通”猛跳了一下,看着面前这个因为紧张和羞涩而显得有点傻气的白胖馒头,虽然瘦了些,但底子还在,眼眶突然有点发热。 开酒楼……她只是爱吃,喜欢做饭,但从没想过自己能拥有一家酒楼! 他……他默默为她做了这么多?连铺子都买好了,写的还是她的名字! 他原来不只是为了给她做肘子才累瘦的,他是为了他们的将来在奔波筹划…… 一股混杂着惊喜、感动、心疼的暖流,瞬间涌遍了虎妞全身。 除了爹娘和家里人,这是第一个,把她随口说过可能自己都忘了的喜好如此郑重放在心上,并默默为她实现的男人。 王金宝和赵氏等人听完,也是半晌没言语。 心里头是既为张文涛的这份心意感动,又觉得这年轻人办事……真是实诚得有点过头了。 这聘礼,未免也太重了些! 而且,这还没成亲呢,就把这么大个铺子写在虎妞名下…… 王明远看着张文涛那副眼巴巴等着“宣判”的样子,再看看虎妞那明显被触动、眼圈微红的模样,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感叹。 这张文涛,真是个情种。 他这哪是商量,分明是已经把生米煮成熟饭,就等着老王家点头了。不过,这份真心,确实难得。 “你……你这孩子……”赵氏先开了口,语气带着嗔怪,但眼神却是软的,“这么大的事,也不提前跟我们通个气?这……这聘礼也太重了!” 张文涛连忙摆手:“不重不重!岳母,只要能娶虎妞,让我做什么都行!这铺子,虎妞喜欢怎么弄就怎么弄,赔了赚了都不要紧,主要是她开心!我……我还想着,万一虎妞忙累了,我好歹会做几个菜,也能帮帮她,打打下手……” 他说着,又忍不住看向虎妞,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憧憬:“我记得她最爱吃大肘子了,到时候,咱们酒楼就把这红烧肘子当招牌菜之一!” 此刻,王家众人的心情……十分复杂。 有点被这耿直的热情齁到了,又有点为虎妞能找到这样一个真心实意待她的未来夫婿而感到欣慰。 这年轻人的感情,还真是……炽热又朴实。 狗娃可没想那么多,他一听开酒楼,还是虎妞小姑当掌柜,顿时兴奋得一蹦三尺高:“开酒楼?太好了!小姑父!你太够意思了!我这两三个月,可没闲着,把我毕生所学,啊不,是把我在湘江府书院食肆学的好多拿手菜,还有我自己琢磨的新花样,都教给虎妞小姑了!到时候都能在酒楼里做!” 他掰着手指头开始数:“麻婆豆腐、剁椒鱼头、水煮肉片、泡椒鸡爪……还有好多呢!咱们酒楼的拿手菜肯定不愁!” 张文涛一听,更是开心不已:“那太好了!” 看着孩子们都这么兴致勃勃,王金宝和赵氏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那点顾虑也打消了。 事儿是张文涛做的,张老弟那边也没反对,他们还能说什么? 年轻人有想法,愿意折腾,是好事。何况,这确实像是虎妞会喜欢干的事。 “既然你们都有这个心,那……那就试试吧。”王金宝最终拍了板,脸上露出了笑容,“不过,文涛啊,开酒楼可不是容易事,里里外外操心的地方多着呢,你和虎妞可得有心理准备。” “岳父放心!”张文涛见王金宝同意了,顿时喜出望外,胸脯拍得砰砰响,“我一定好好干,绝不让虎妞受累!有啥重活累活都我来!” 虎妞也用力点头,脸上红扑扑的,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和干劲。 王明远看着这一幕也很是触动,不过心里盘算着,或许,该把脑子里那些现代餐饮管理的点子,找个机会跟这两位未来的“东家”说道说道了。 第227章 长安书院 酒楼的事情风风火火地定了下来,张文涛、狗娃和虎妞三人,简直像上了发条的陀螺,一刻也停不下来。 张文涛是干劲最足的那个,他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人生目标,不再只是那个镇远商队的少东家,而是即将和未来媳妇一起开创事业的“张掌柜”。 几乎是天天一早就跑来报到,那劲头比回自己家还积极,到了后三个人凑在一块儿,脑袋对着脑袋,热火朝天地商量酒楼的大事。 “名字!首先得有个响亮亮的名字!”张文涛掏出一脸严肃,“我想了好几个,你们听听,‘张王酒楼’?这样显得是我和虎妞两个人的酒楼!” 虎妞直接丢给他一个白眼:“难听死了!咋不叫‘王张酒楼’?不过都不好听!” 张文涛立马怂了,嘿嘿笑着改口:“对对对,虎妞说得对!那……‘虎啸酒楼’?显着霸气!” 狗娃在一旁挠头:“小姑父,听着像卖老虎肉的……怪吓人的。” 那……‘珍馐阁’?文雅点?” “太文绉绉了,咱这菜实惠,怕客人看不懂不敢进。”虎妞直接否决。 三人争来争去,也没个定论。 最后还是赵氏听着吵得脑仁疼,发话了:“依我看,就叫‘好再来酒楼’实在!大家一听就知道是个实在吃饭的地儿,简单好记!” 虎妞眼睛一亮:“娘这主意好!就叫‘好再来酒楼’!” 名字定了,接下来就是装修、招人、定菜单,千头万绪。 虎妞虽然没经验,但有一股子泼辣劲儿和钻研精神,加上张文涛这个“钱袋子”兼“跑腿的”,还有狗娃这个“技术顾问”,倒也像模像样地张罗起来。 每天家里都充满了他们激烈的讨论声,倒是给这新宅添了不少生气。 王明远看着小妹找到了喜欢做的事情,未来妹夫也真心支持,心里也替她高兴。 不过他的正事也不能耽搁,安顿好后,他便收拾了书箱,按照计划去长安书院看看。 如今他去长安书院,可不需要劳烦周老太傅的举荐信。 怀里那张新鲜热乎的“秦陕乡试解元”的身份文书,就是最好的敲门砖。 再次走在通往长安书院的路上,王明远心里不免有些唏嘘。 三年前,他本该就是来这里读书的,谁能想到阴差阳错,一场地动,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轨迹,也让他南下去了岳麓书院。 如今兜兜转转,还是来到了这里,只是心境和身份已然不同。 新的长安书院依旧建在原来的地方,但规模气象,与三年前他匆匆一瞥时已大不相同。 地动毁去了不少旧建筑,也带来了重建的契机。 朝廷拨了款,地方乡绅也捐了钱,新的书院顺势将周边一些坍塌废弃的屋舍地皮都并了进来,围墙往外推了一大圈,显得格外开阔。 站在气派的新书院大门前,王明远仰头看了看。 朱漆大门,黄铜兽环,门楣上挂着“长安书院”四个鎏金大字的匾额,阳光下闪闪发光。 是比从前更气派了,但少了些百年学府的沧桑古韵,却多了几分灾后新生的昂扬锐气。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缓步走了进去。 门房是个眼神精明的小老头,打量了他一眼,见他气度沉稳,不像寻常学子,便客气地询问来意。 “在下王明远,咸宁县永乐镇人士,新科乡试后学,特来书院,想办理个借读的手续,不知该去何处办理?”王明远拱手,语气平和。 那门房一听“王明远”三个字,眼睛顿时一亮,脸上的恭敬又多了几分:“哎呦!您就是今科解元王相公?失敬失敬!快请进,快请进!办理借读在文昌阁,您随我来,我给您引路!” 门房热情地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介绍:“解元公您这边看,这是新修的学堂,比旧时宽敞多了,能容纳更多学子听讲……那边是新建的射圃,学子们课余也能习射强身……那边一排斋舍都是新的,砖瓦木料都用得扎实……” 王明远随着他一路看去,只见书院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青砖铺地,白墙灰瓦,处处都透着崭新和规整。 只是行走其间,少了之前书院那种古木参天、苔痕阶绿的岁月沉淀感,但也自有一番开阔疏朗的气象。 办理手续异常顺利,负责登记的书吏一听他的名头和来意,立刻笑容满面,二话不说就取出了名册办理手续,态度殷勤周到。 “王解元能来我们书院借读,是我等的荣幸!院长早有交代,像您这样的俊才,书院务必行个方便。您看,这是借读的章程,其实也简单,主要是登记在册,领个出入牌证。书院内的藏书楼、各讲堂您皆可自由出入。不知您可需安排斋舍?” 王明远接过文书,略看了看,微笑道:“多谢,斋舍就不必麻烦了,我每日往来即可。” “那也好,那也好!省得斋舍嘈杂,影响您清净读书。”书吏连连点头,很快将一块木牌递给王明远,“凭此牌,您便可自由出入书院各处了。每月初一、十五,书院会有山长或特邀的名儒会公开讲学,经史子集皆有涉猎,届时您留意书院门口的告示即可。” 王明远收起木牌,再次道谢。 手续办完,他婉拒了书吏相陪的好意,独自一人直奔藏书楼。 新的藏书楼建在书院西北角,地势略高,是一栋三层飞檐建筑,看着颇为宏伟。 走近了,却发现楼前空地上,竟还保留着一棵巨大的银杏树。 树干粗壮,需数人合抱,枝桠虬结伸向天空,虽历经地动劫难,却依然顽强存活了下来,只是树干上留下了一些深刻的疤痕。 时已至秋,扇形的叶片已染上深深浅浅的金黄,风一吹,便簌簌作响,偶尔飘落几片,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 王明远在树下站了片刻,抬头望着那历经沧桑却依旧挺拔的树冠,心中莫名安定了几分。 有些东西,终究是天灾也毁不去的。 他步入藏书楼,楼内光线明亮,书架整齐,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纸张特有的味道。 相比岳麓书院藏书楼那种几乎要溢出来的饱胀感,这里显得更空旷些,许多书架还未填满,但也正因如此,查找起来反而更方便。 他循着索引,先找到了放置典籍和前人笔记手札的区域,这些是他目前最想查阅的。 随手抽出一本,翻开一看,是一位致仕官员的西北边务札记,内容详实,见解独到,竟是他从未见过的孤本。 他又连续翻了几本,发现长安书院藏书虽总量或许不及岳麓,但在西北史地、边陲风物、农桑水利等务实之学方面,收藏颇丰,且多有珍本。 这大概与长安地处西北,书院学风更重经世致用有关。 王明远心中暗忖,南方文风鼎盛,学子多擅诗词歌赋,策论也往往纵横开阖,气势磅礴。 而北地学子,尤其秦陕子弟,生于斯长于斯,见惯了边塞风云,更关心切实政民生,文章或许少了些华丽辞藻,却多了几分沉甸甸的踏实与厚重。 这种踏实,正合他当下所需,他需要将这些务实之学,融入自己的知识体系,让文章不仅有高度,更有深度和根基。 他抱着几本选好的书,走到窗边一张空着的书案前坐下。 窗外正对着那棵古老的银杏树,金黄的叶片在秋日阳光下如同镀了一层暖金。 看着这树,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元沧澜,卢阿宝。 当年在岳麓山,那个清瘦孤寂的身影,那个决绝地选择与过往割裂、以身撞破黑暗的背影。 他那种洞悉世事、犀利深刻的笔锋,想必也是浸润了秦陕大地这种沉稳厚重的学风吧? 两年过去了,他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京城那个漩涡之中吗?还是已经去了别处? 他那样的人,如同锥处囊中,终不会默默无闻吧? 王明远轻轻摩挲着书页边缘,心中泛起一丝淡淡的牵挂和怀念。 阿宝兄那样的人,就像是这书院中古老的银杏,纵然经历风霜雷火,也自有一股不屈的风骨。 他收敛心神,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的书卷上。 窗外,秋风掠过,银杏叶又飘落几片,静静躺在窗台上。 第228章 经营管理课 日子一晃,便如指尖流沙,悄无声息地滑过去一月有余。 王明远的生活也回到了原本的节奏,只是地点从岳麓书院换到了长安书院。 每日清晨,他依旧是天蒙蒙亮便起身,洗漱用过早饭后,便拎着那只沉甸甸的书箱,步行前往离家不远处的长安书院。 行走在长安书院中,往来学子虽大多面容朴实,不如南方士子精致,但眉宇间自带一股秦陕子弟的沉稳踏实劲儿。 书院也有一些年岁和他一般大的学子,不过大多都还在秀才班,努力考取举人功名。 举人和他年纪一般大的基本没有,而且因为他是走读,也不用再住斋舍,不用和之前一样去学舍上课,所以也很难再认识像之前的李昭一般,相处好几年的同窗了。 每日一来,他便径直扎进藏书楼。 他尤其留意《春秋》相关的注疏和论著,北方学子选《春秋》为本经者甚众,书院山长、名儒每月定期的讲经答疑,也多是围绕《春秋》微言大义展开。 王明远次次不落,凝神静听,与南方不同的解读视角和侧重,常能给他新的启发。 他发现自己之前的一些见解,在北方学者看来或许失之空泛,需得结合更具体的史实和依据方能立得住脚。 这让他愈发沉下心来,埋首故纸堆中,如饥似渴地汲取着养分。 除了书院苦读,每隔三五日,他也会去拜见柳教谕,或是寻机去师父崔巡抚府上请教。 崔巡抚公务虽然繁忙,但对这个弟子依旧关爱有加,抽空见他时,总会问及学业进展,对时政的看法,点拨几句,往往切中要害,让王明远有茅塞顿开之感。 师徒二人对坐书房,一壶清茶,几卷书册,窗外是长安城的暮色四合,时光静好得让人几乎要忘却外界的纷扰。 有时,夜深人静,王明远独坐书斋,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也会生出几分贪恋。 若一辈子能如此,家人安康,挚友在侧,师长关怀,自己只需安心读书,探讨学问,不必理会外间的风雨倾轧,该有多好? 然而,这念头往往只是一闪而过。 他想起柳教谕和周老太傅那沉甸甸的期许,想起二哥王二牛在边关军中,近来家书中提及边境气氛日渐紧张,小摩擦不断……这些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提醒他肩上的责任。 温柔乡虽是港湾,却非久居之地。 男儿志在四方,唯有自身足够强大,才能真正为家人、为心中所想撑起一片天地。 与此同时,王家新宅里,另一股热火朝天的气氛,正围绕着即将开张的“好再来酒楼”汹涌澎湃。 王明远起初是真有点担心,虎妞虽有热情,张文涛有财力,狗娃有手艺,但这三人凑一起,怎么看都像是“玩票”性质大于实干。 开酒楼可不是过家家,里里外外,采买、厨务、招待、账目,千头万绪,稍有差池,赔钱还是小事,伤了和气就麻烦了。 于是,每日他从书院回来,晚饭后,便成了固定的“经营管理课”时间。 课堂就设在家中的堂屋,学生是虎妞、张文涛,以及死活要挤进来旁听的狗娃。 用王明远的话说,真是放一只羊是放,放三只羊也是放。 他也不讲什么高深理论,就凭着前世记忆里那些耳濡目染以及刷到的那些视频讲的餐饮门道,结合眼下实际,掰开揉碎了讲给她们听。不过他只是告知于他们,自己读过的藏书中偶有提及,或是偶然所想到的。 “首先,这菜品要亮眼,但更得让人放心。”王明远一条条的说着,“咱们可以搞个明厨亮灶,就是把厨房弄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的,至少靠近大厅的那部分,让客人一眼就能看到里面是怎么洗菜、切菜、炒菜的。 再挂上醒目的标语,比如当日鲜肉,绝不隔夜。” 虎妞眼睛一亮:“这个好!咱家做饭本来就干净,让人看着更踏实!” 狗娃拍胸脯保证:“三叔放心!灶上的事交给我!保证收拾得锃亮,苍蝇站上去都打滑!” 张文涛连连点头:“对!显得咱们实在!我这几日就去找工匠改造下!” 王明远又道:“光有吃的还不行,得让人愿意来,来了愿意多花钱,花了还愿意下次再来。这叫‘营销’。” 他顿了顿,尽量用他们能听懂的话解释,“比如,开业头三天,可以搞个‘买一送一’,就是点一份招牌辣卤,送一碗小菜或者豆干。或者,吃够一定的钱数,就送一张‘优惠券’,下次来能抵点钱用。” “优惠券?”张文涛挠头。 “就是一张小纸片,上面写明下次来吃饭,可以少付几文钱。”王明远比划着,“而且上面还有时间限制,让人舍不得扔,总想着尽快再来吃饭用掉。” 张文涛一拍大腿:“这主意绝了!” 王明远笑笑,继续道:“还有,客人吃饭,‘翻台率’很重要,这影响咱们赚不赚钱!” “翻台率?”虎妞好奇。 “就是一张桌子,一天能接待几拨客人。要想办法让客人吃得舒服,但又不会一坐就是半天。比如,菜品出得要快,尤其是大厅的面食、辣卤。客人吃完,伙计要眼疾手快,赶紧收拾干净,迎接下一波。” 王明远甚至把前世快餐店那套流水线作业的理念也简单说了说,洗菜、切菜、炒菜、上菜的人各司其职,分工配合提高效率。 他还提到可以弄个“每日特价菜”,写在木牌子上挂在门口,吸引客人。 又建议张文涛可以考虑弄些小巧的、印着酒楼名字的茶具或者绸布手帕,作为小礼品送给消费高的客人,让人能记着“好再来”这个名字。 三人听得两眼放光,如同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王明远看着他们那股兴奋劲儿,心里那点担忧倒也去了大半。 菜式方面,底气主要来自狗娃带来的那些宝贝辣椒。 第229章 酒楼火爆 这次从湘江带回辣椒后,家里所有人就爱上了这个味道,所以就在清水村种了不少,这次来府城,狗娃更是把他积攒的干辣椒、辣椒粉、辣酱、泡椒全都带来了。 于是,菜单上除了特色的加了辣椒的油泼面、臊子面等,赫然出现了一排让人眼前一红的各式辣菜:辣椒炒肉、麻婆豆腐、剁椒鱼头、水煮肉片、泡椒鸡爪…… 其次便是“王氏辣卤”,这是在之前的卤肉方子基础上,加入了狗娃精心调配的辣椒和香料,卤出来的各种肉类,色泽红亮,香气扑鼻中带着一股勾人食欲的辛辣,光闻着就让人口水直流。 王明远还给规划了格局:一楼大厅,宽敞明亮,主打快速、实惠,以油泼面、辣卤、各种爽口凉菜和小炒为主,走量,求的就是翻台快。 二楼则设成雅间,环境清静些,接待宴请,可以点那些工序复杂的硬菜以及酒水。 就这么紧锣密鼓地筹备着,时至腊月,终于到了酒楼开业吉日。 酒楼在城东一条热闹的街市上,两层小楼,张灯结彩。 开业前几日,张文涛他爹张德海也来了。他虽然嘴上说放手让儿子折腾,但真到快开业了,哪能真放心? 他脸上带着笑,和相熟的街坊、商户寒暄,但眼神时不时扫过现场,留意着各个环节是否妥帖。 看到有哪里准备不足,他会把儿子叫到一边,低声提点两句,若是张文涛说得在理,他也会点头支持,充分给了儿子尊重和发挥空间。 用他的话说:“路子得他们自己趟,跤得自己摔,咱当老子的,在旁边瞧着,别让他们掉沟里就行。” 开业仪式更是做足了场面。 张文涛特地请了长安城里最有名的锣鼓队,敲打得震天响。 最绝的是,王明远凭着记忆,将前世那首脍炙人口的《好日子》旋律做了词曲,又让锣鼓队和请来的一个嗓门洪亮、性格泼辣的大姐一起排练。 开业当天,当那欢快喜庆、从未听过的曲调响起,配上大姐那高亢直白的唱腔:“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瞬间就把整条街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人们好奇地围拢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对这新奇热闹的开场方式充满了兴趣。 鞭炮“噼里啪啦”炸响,红绸落下,“好再来酒楼”五个朴实无华却格外醒目的大字牌匾显露出来。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除了王家,张家的亲朋好友、生意伙伴,王明远还特意请来了师父崔巡抚门下一位相熟的书吏。 那书吏虽官阶不高,但基本长安府的三教九流都知道这人,往那儿一站,笑呵呵地与王金宝、张德海等人拱手寒暄,这意味就不同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酒楼背后是有点门路的,寻常泼皮闲汉、税吏衙役,想来找麻烦也得掂量掂量。 这也是崔巡抚一直教导王明远的,有些关系,用在明处,合规合情,既能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也是一种无形的保障。 当然,该打点的好处和心意,王明远早已让张文涛备得妥妥当当,不逾越,不失礼。 牌匾一揭,早已被那诱人香气和新奇场面吊足了胃口的食客们,顿时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进店内! 一楼大厅瞬间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后来的人只能排队等号,伸长脖子看着里面的人大快朵颐。 “伙计!一碗油泼面!多放那个红红的粉,那味道真诱人,我看旁边人吃,馋的我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这辣卤给我拼一盘!猪蹄、豆干都要!这味道从来没尝过,虽然吃完嘴巴和火烧一样,但吃的过瘾!” “麻婆豆腐来一份!尝尝鲜!豆腐加上这叫什么,对,辣椒!真是绝了!” “楼上雅间还有位子没?” ………… 点菜声、吆喝声、碗筷碰撞声、食客们被辣得嘶哈嘶哈却又停不下筷子的满足赞叹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虎妞穿着利索的新衣,穿梭在桌椅之间,声音清脆地招呼着客人,脸上兴奋得红扑扑的。 张文涛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一会儿跑到柜台看账,一会儿又去后厨催菜,额头冒汗,嘴角却咧到了耳根。 狗娃在后厨,更是如同上了战场,一把炒勺舞得虎虎生风,旁边几个帮厨的小伙计被他指挥得团团转,灶火熊熊,油烟蒸腾,那口大铁锅都快被他抡出火星子了。 王家其他人今日也都来帮忙了,看着这人潮涌动的场面,又是高兴又是心疼孩子们辛苦。 赵氏不住地念叨:“慢点慢点,别摔着……哎呦,看文涛那孩子,汗都顾不得擦……” 一天下来,直到夜幕深沉,送走最后一拨客人,伙计们收拾完碗筷,打扫干净大堂,所有人都累得几乎要瘫倒在地,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张文涛拿着账房初步算出来的流水,手都有些抖,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爹,娘,岳父,岳母……你们猜,今天……今天咱们卖了多少?” 张德海接过账本扫了一眼,眼中也闪过惊异,随即化为欣慰的笑意:“好!开门红!比我想的还好!” 虎妞凑过去一看,眼睛瞪得溜圆,捂着嘴惊呼出声:“天爷!这么多?!” 狗娃更是直接蹦了起来:“我就说咱的菜好吃吧!哈哈!” 盘点下来,出乎意料的是,卖得最好的并非那些工序复杂的湘江大菜,反而是“王氏辣卤”和“油泼面”这两样。辣卤味道独特,香气霸道,价格实惠,无论是下酒还是配面,都是一绝。 面食本就是秦陕人的心头好,受众极广,加上他家的面扯得不光似裤袋般宽,而且还很筋道,辣子香而不燥,肉臊子也给得实在,瞬间就抓住了食客的胃。 相比之下,辣椒炒肉、麻婆豆腐等菜,虽然也有不少人尝鲜点单,但毕竟辣椒作为主菜,不似面和辣卤中作为配料,对于长安城百姓来说还是个新奇的玩意儿,接受起来还需要些时日。 不过,但凡敢点敢吃的,无不印象深刻,赞不绝口,复购的潜力巨大。 可以说,好再来酒楼凭借着实惠的价格、新颖的菜式、干净亮堂的环境和别开生面的开业宣传,一炮而红! 几乎一夜之间,“好再来”的名字和它家那让人回味无穷的辣卤和油泼面,就成了附近街坊甚至更远地方食客们热议的话题。 第230章 多事之秋 腊月里的长安城,银装素裹,呵气成霜。 街面上的积雪被往来行人车马压实,又覆上新雪,走起来咯吱作响。 虽是天寒地冻,可年节将近,市井间的热闹劲儿反倒被这冷空气衬得愈发红火,尤其是城东“好再来”酒楼这一片。 酒楼生意自打开张那日红火起来后,就没凉下去过。 临近年关,各家各户采买年货、走亲访友、在外奔波的人回乡团聚,下馆子打牙祭、凑热闹的人就更多了。 每日里,还没到饭点,门口就排起了长队,伙计们跑堂跑得脚底生风,灶房里的火苗从早到晚就没歇过。 炒勺碰撞铁锅的“铛铛”声、伙计吆喝传菜的清脆嗓音、食客们被辣得嘶哈嘶哈却又大呼过瘾的谈笑声,混杂着那股子勾人馋虫的麻辣鲜香,一股脑儿地从门窗缝里溢出来,飘得半条街都是。 家里人也为这新营生忙得脚不沾地,却个个脸上带着充实欢喜的笑,他心里也踏实。 忙碌的日子过得快,仿佛一眨眼,腊月就过了一半。 这几日,天难得放了晴,积雪稍稍融化,檐下滴着水。 王明远刚从书院回来,忽见师父崔巡抚府上一个熟识的长随急匆匆寻了过来,言道巡抚大人请王相公过府一叙,有要事相告。 王明远心下微感诧异,师父年关前公务繁忙,若非紧要事,不会轻易派人来寻。 他不敢怠慢,跟家人交代一声,便随那长随出了门。 到了巡抚衙门后宅,书房里暖意融融,炭盆烧得正旺。 崔巡抚却未像往常般伏案疾书,而是负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院中几株覆雪的青松,眉头微锁,似有忧色。 “学生王明远,拜见老师。”王明远上前恭敬行礼。 崔巡抚闻声转过身,脸上惯常的温和笑意淡了些,招手让他近前:“明远来了,坐吧。” 师徒二人分宾主落座,仆役奉上热茶便悄然退下。 崔巡抚沉吟片刻,并未寒暄,直接开口道:“今日唤你来,是刚得了豫西那边传来的急报。豫西行省今冬大雪连绵,近日天气骤暖,冰雪消融过急,黄河发生了不小的凌汛。” 王明远神色一凛。凌汛他是知道的,冰凌堵塞河道,水位猛涨,决堤泛滥,其害更甚于夏汛。 崔巡抚语气沉凝:“此次凌汛来得猛,淹没沿岸农田屋舍恐不在少数。加之豫西几年前才遭过蝗灾,民生本就艰难,今次雪灾叠加凌汛,只怕……唉,雪上加霜啊。” 他叹了口气,指尖在茶几上轻轻敲了敲,看向王明远,“你原计划年后便要出发游学,首要便是经豫西往嵩阳书院。如今这条路,怕是难走了。” 王明远心头一紧,忙问:“老师,情况竟如此严重?嵩阳府一带可还安好?” “嵩阳府地处豫西偏南,受灾或稍轻,但通往其地的官道驿路,必经几处汛情严重之地,恐有冲毁淤塞,路途艰难还在其次,只怕流民滋生,路途不靖。” 崔巡抚眼中带着明显的忧虑,“你此行游学亦需稳妥为上,需心中有数,早做打算,行程或需调整,沿途更需倍加小心,以免陷入困境。” 王明远闻言,起身深深一揖:“多谢老师及时告知此事!此事实在要紧,学生定会慎重规划,绝不敢轻忽。” 崔巡抚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近日稍微丰润了些的脸上神色却并未放松,望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雪花,沉默了片刻,声音里透出一股难得的疲惫与深沉: “明远啊,近几年来,我大雍朝接连遭灾。豫西蝗灾,秦陕地动,如今又是黄河凌汛……西北边关,鞑靼各部亦不安分,小股扰边时有发生;东南沿海,倭寇之患亦未彻底平息,时有商船渔民遭劫。真是多事之秋啊……内忧外患,俱在眼前。” 他转回头,看着自己这位年少却沉稳的弟子,语气复杂: “陛下年事已高,近年来于朝政……心思愈发难以揣测,于臣下疑心亦重。此番接连大灾,国库消耗巨大,朝中关于赋税、边防、赈济的争论只怕愈发激烈。 未来几年,无论……无论朝局如何演变,恐都难有真正太平宽松的日子。或许要到新皇登基,彻底稳固之后,方能有所转机? 这天下,越发艰难了……” 王明远还是第一次听师父如此直白地谈及朝局艰难与皇帝的疑心,心中不由一震。 在他印象里,师父总是沉稳如山,忧国忧民却从不失方寸,此刻却流露出如此深切的无力感。 他屏息静听,不敢插言。 崔巡抚似乎察觉到自己说得过于沉重,收回目光,看向王明远,脸上勉强露出一丝惯有的温和笑意,摆了摆手: “瞧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这些朝堂大事,于你而言还为时过早。你眼下紧要的是读书进学,打磨文章。 待你日后金榜题名,踏入仕途,或许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届时,或许这些难题,正需你们这般年轻有为的新血去应对破解。” 他语气放缓,带着鼓励:“世事虽难,然我辈读书人,所求不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论外界风云如何变幻,自身学识才具才是根本。 守住本心,持身以正,谨慎前行,总能于这世间有所作为,护持想护持之人。” 王明远郑重颔首:“老师教诲,学生谨记于心。必不敢忘修身之本,无论将来际遇如何,定当竭尽所能,不负所学,不负师恩。” 从巡抚衙门出来,冬日午后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王明远却觉得心头像是压了一层薄雪,凉丝丝,又沉甸甸。 师父那番话,在他心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将来要踏入的是怎样一个复杂而艰难的世道。 但师父最后的勉励,又让他迅速沉静下来。 是啊,无论外界如何,自身强方是根本,眼下,还是得先处理好游学之事。 当晚回到家,一家人围坐吃饭时,王明远便将豫西遭灾、路途恐生变故的消息说了,自然略去了师父后半段关于朝局的感慨,只强调了路途难行与可能的遭遇的麻烦。 桌上热闹的气氛顿时静了静。 赵氏首先就蹙起了眉,放下筷子,忧心忡忡:“哎呀!这……这咋又遭灾了?黄河发大水可不是闹着玩的!路上要是不太平,那可咋行?三郎,要不……咱晚点再去?等路上安生些了?” 王金宝吧嗒着旱烟,沉吟道:“晚点去也不是个事儿。游学不是一天两天,耽误久了,错过各地书院讲学交流的时间,得不偿失。” 他看向王明远,“三郎,你师父说得在理,路得走,但得更小心。原先的计划怕是得改改,绕开豫西重灾区?或者多约几个同窗结伴而行?” 王大牛一直闷头吃饭,听到这话,忽然抬起头,瓮声瓮气地开口:“爹,娘,要不……我也陪三郎一起去吧!” 桌上众人都看向他。 王大牛黝黑的脸上神情认真,搓着一双大手道:“家里现在地都佃出去了,茯茶生意也不用我-操心,酒楼这边我也帮不上大忙。我闲着也是闲着,三郎这一去起码三年,这外面这么乱,路上就狗娃一个人照应,我这心里头不踏实。有我一起跟着,啥贼人敢近身?” 他这话说得实在,赵氏一听,眼睛顿时亮了,王金宝也微微颔首,显然觉得这主意不错。 若说之前家里还需大牛这个壮劳力顶门立户,守着田产、照应着一应粗重活计,如今明远已是正儿八经的举人功名,更是崔巡抚的亲传弟子(之前是知府)。 这份体面和依仗,早非寻常农户之家可比,而且家中里外都有人操持得妥妥帖帖,确实不必再将大牛困在身边了。 王明远正要开口说话,今日赖着没有回家、坐在虎妞旁边的张文涛,猛地咽下嘴里那口馍,急吼吼地举手,嗓门洪亮: “岳父!岳母!大哥!明远兄!放心!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大哥尽管陪明远兄去!家里一切有我呢!我明儿个就收拾铺盖卷搬过来!我给岳父岳母当儿子! 家里有啥力气活、跑腿事,全包我身上!绝对把爹娘伺候得妥妥帖帖,把家里照看得好好的!保证让你们没有后顾之忧!” 王家众人:“……” 你爹好像也只有你一个儿子吧。 第231章 看看二哥 最终,王明远还是没能拗过家里人的坚持。 游学之行的人员配置,就这么定了下来:他,加上大哥王大牛,还有侄儿狗娃。 三个人,两条彪形大汉护着一个文弱书生,这配置,瞧着就让人安心。 张文涛果然说话算话,没两天就真把铺盖卷搬到了王家新宅,美其名曰“人多热闹,帮着照应”, 那架势,俨然已经把王家当成了自己家,真把自己当成了王家的儿子。 他爹张德海嘴上骂了几句“有了媳妇忘了爹娘的小兔崽子”,倒也没真拦着,反而私下又给儿子塞了不少银钱,叮嘱他手脚勤快些,眼里有活,别在岳家白吃白住。 王家众人对此也是哭笑不得,但看他跑前跑后,干活卖力,对虎妞更是眼珠子似的疼着,心里那点不适应很快也就烟消云散了。 猪妞和定安这两个小的尤其喜欢这个小姑父,因为他每天从酒楼回来,兜里总能变出些好吃的糖块、点心,或是新奇的小玩意儿,把两个孩子哄得围着他转。 张文涛时常一手抱一个,满院子转悠,笑声能掀翻屋顶。 日子流水般过着,转眼就到了除夕。 天还没大亮,王家新宅里就热闹开了。 赵氏系着围裙,带着刘氏、钱彩凤两个儿媳,还有撸起袖子要帮忙的虎妞和狗娃,开始忙活年夜饭。 院子里,狗娃负责剁肉馅,那沉重的剁刀落在厚实的榆木案板上,发出沉闷有力的“咚咚”声,听着就喜庆。 王明远也没闲着,被赵氏派了写春联、福字的活儿,他研好墨,铺开红纸,笔走龙蛇。 他也不再是小时候那个只能写歪歪扭扭大字的孩子,如今一手书法端正大气,带着读书人的清贵气度。 王金宝背着手在一旁看着,黝黑的脸上是掩不住的骄傲。 写好的春联和福字,王大牛立刻抢着去贴,爬上爬下,弄得一身灰也毫不在意。 灶房里这会更是热气蒸腾。 和面、发面、调馅、包饺子、包包子、捏花馍……女人们手脚麻利,说说笑笑间,一个个元宝似的饺子、花样繁多的花馍、花卷、包子就摆满了盖帘。 大油锅也支了起来,刺啦刺啦地炸着麻花、馓子、油饼和甜糯的糖糕,浓郁的油香和面点甜香弥漫在整个院子里,勾得人直咽口水。 虎妞惦记着未来公婆,催着张文涛去把他爹娘也请过来一起吃年夜饭,不然怕是这小子真是会“有了媳妇忘了爹娘”。 张文涛一拍脑门,风风火火地跑了回去,没多久,就陪着张德海夫妇过来了。 张伯母还特意带了她亲手做的几样精致点心和一坛子好酒。 王明远站在廊下,看着这熟悉而喧闹的场景,闻着空气中混合的食物香气,听着家人熟悉的大嗓门和笑语,心里被一种饱胀的、暖融融的情绪填满,但同时又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离愁。 这场景,和他前世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角落重叠了。 小时候,家里穷,有点好吃的,父母总是小心翼翼地收着,说是要留着待客。 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只有等客人吃剩下了,才能分到一点点解馋。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角色就调换了。 长大了,离家远了,好不容易回去一趟,父母恨不得把攒了一年的好东西全端出来,那些记忆里珍贵的美食,如今却像是专门做给归家的游子吃。 自己倒好像成了这个家的“客人”,被小心翼翼地、带着点“讨好”地招待着。 好在,老王家没这讲究。 他家胃口都好,尤其是虎妞和狗娃小时候,那真是“家贼难防”。 王明远印象最深的就是,虎妞胆子大,总会趁娘不注意,偷偷揣一个刚炸好没一会、还有些烫的糖糕,油纸都来不及包,就那么急吼吼地塞进怀里,然后猫着腰溜出来,找到在屋里看书的他。 然后把那个还烫呼呼的糖糕塞给他,黑亮的眼睛里满是“哥,你快吃,别让娘发现!”的狡黠和分享的快乐。 结果往往是糖糕吃到了,虎妞新棉袄的前襟也洇开一大块油渍,少不了被娘发现后揪着耳朵一顿数落,院子里顿时鸡飞狗跳,虎妞一边躲一边吱哇乱叫,引得家里人在一旁憋着笑看热闹。 其实,大哥王大牛和二哥王二牛那时候也没少干“偷吃”的事,只是他们目标通常是更顶饿的油饼、花卷之类,动作也更隐蔽,娘往往察觉不到。 赵氏时常对着空了一大截的筐箩纳闷:“奇了怪了,揉了那么一大盆面,咋才这点?莫非是面没发起来?” 或者察觉了也睁只眼闭只眼,最后这“偷吃”的罪名,十有八九就落在了胃口最好、动静最大的狗娃和虎妞头上,毕竟这俩“前科”累累,而且确实能吃。 …… 那些鸡飞狗跳又充满烟火气的细碎画面,仿佛就在昨天。 一转眼,当年偷糖糕挨揍的小丫头虎妞,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再过几年就要嫁为人妇了。 王明远看着此刻正挽着袖子,和面团较劲、脸上还沾着面粉的虎妞,又看看她身边那个围着她转、递水擦汗、眼神亮晶晶的张文涛,心里由衷地为妹妹感到高兴。 这个憨实又满腔热忱的妹夫,会把她照顾得很好。 狗娃也长成了大小伙子,虽然饭量依旧惊人,但已经不会再去偷吃了,他现在是灶上的主力,正儿八经地掌勺,做好吃的给别人吃。 偷吃的“重任”如今落在了猪妞和定安身上,两个小家伙正围着刚炸好的馓子筐箩打转,趁大人不注意就飞快地伸手,然后被眼尖的刘氏或钱彩凤笑骂着拍开。 大哥王大牛如今自然是想吃多少吃多少,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了。 只是……二哥王二牛,却远在边关,缺席了这场团圆。 想到这里,王明远的心情又低沉了几分。 那个比大哥还要壮实高大几分、沉默寡言却最是护着他的二哥,自从一别已经几年没回来了。 边关苦寒,军务繁忙,书信往来一次都极为不易。 信里二哥总是报喜不报忧,只说一切都好,让家里放心。 可娘和嫂子们,哪能真放心? 尤其是二嫂钱彩凤,每次小定安眨巴着大眼睛问“爹什么时候回来”时,她总是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那无声的酸楚,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疼。 娘也是,给二哥纳的鞋垫,都快塞满一柜子了,也没见二哥回来取,只是半夜对着快塞满的柜子发呆。 虎妞心思细,没少把这些悄悄告诉王明远。 也正是因为这份牵挂,昨晚,王明远才郑重地向爹、大哥和狗娃提出了那个想法:此次游学,在拜访完几大书院后,他想将最后一站,放在西北边关,去看看二哥。 第232章 爱是常觉亏欠 “爹,大哥,狗娃,”他当时语气很认真,“娘和嫂子想二哥,都快想魔怔了。二哥每次来信,都说在那边挺好的,让家里别惦记。可他那性子,报喜不报忧,什么事都自己扛着。边关苦寒,又不太平,他嘴上说好,背地里不知吃了多少苦。 游学本就讲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增长见闻。边关军事、塞外风情,亦是经世之学重要一环。 我想……顺路去看看他,亲眼瞧瞧他过得好不好,也让家里能真正放心。” 当时,王金宝沉默了很久,旱烟一锅接一锅地抽,最后才哑着嗓子说:“去看看……也好。那小子,犟种一个,啥事都憋心里……你去亲眼瞧瞧,回来跟家里说实话。不过,” 他抬起头,目光严肃地看着王明远,“边关不是太平地界,鞑-子时不时就来扰边。到了地头,一切小心,不许任性,不许涉险!若是情况不对,立马回来!安全最要紧!听到没?!” 最后,深深的叹了口气,嗓子仿佛带上了一丝哽咽:“见不着……就见不着!以后总有机会!你们仨……都得给我全须全尾地回来!听到没?” 王大牛立刻拍着胸脯保证:“爹你放心!有我在,绝不让三郎掉一根汗毛!” 狗娃更是激动:“对!我也会照顾好三叔的!” 这个决定,他们默契地没有告诉赵氏和女眷们。 怕她们提前知道,日日悬心,也怕万一到时候边关形势紧张,见不到面,反而让她们空欢喜一场,徒增失望。 打算等到了地方,见到了二哥,再写信回来报平安。 “开饭啦——” 虎妞一声清脆的吆喝,打断了王明远的思绪。 各式各样的菜肴被端上了正屋中间那张师父送的特大号八仙桌。 鸡鸭鱼肉自不必说,象征“年年有余”的整条红烧鱼、寓意“吉祥”的炖鸡、油光发亮的酱肘子;各种炸货堆成了小山;热气腾腾的饺子胖乎乎地挤在盘子里;还有狗娃特意露了一手做的几道湘江风味菜,红彤彤的辣椒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众人围坐过来,酒杯里斟满了自家酿的米酒,就连猪妞和定安也被允许喝一点甜滋滋的醪糟。 王金宝作为一家之主,端起了酒杯,环视了一圈家人,目光在每个人脸上都停留了片刻,尤其是王明远,然后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时略显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今儿个是除夕,团圆的日子。咱老王家,从清水村搬到这府城,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这都是托了祖宗的福,也是你们一个个争气! 别的不多说了,就盼着咱家人在哪儿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这杯酒,敬祖宗,也敬咱们自个儿!” “敬祖宗!”大家都端起了酒杯,就连猪妞和定安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捧着盛了醪糟的小碗,有模有样地跟着喊。 大家纷纷举杯应和,气氛热烈。 但在这热闹底下,大家都各怀心事。 赵氏也不傻,岂会看不出丈夫和其他人那点强颜欢笑下的异样? 她也知道,这顿团圆饭后,相聚的时光就进入倒计时了,心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涩。 她强迫自己挤出更灿烂的笑容,更加卖力地给孩子们夹菜,尤其是王明远:“三郎,多吃点!这鱼鲜嫩,娘特意给你做的!还有这饺子,猪肉白菜馅儿,你最爱吃的!到了外面,可就吃不上娘做的味儿了!” 她望着王明远,眼神复杂。 看着眼前这个挺拔清俊的少年郎,仿佛依稀还能看到那个因为早产,生下来只有巴掌大、哭声像小猫一样微弱的样子。 她当年抱着那个小小的、软软的身子,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愧疚和恐惧,日夜悬心,生怕养不活,都是怨自己不小心,才会让孩子生的如此体弱。 而且小时候因为三郎体弱,两岁多还不会说话走路,她都偷偷怀疑过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不足之症。 她只能一遍遍地教他说话,耐心地扶着他学走路,直到听到那声含糊不清的“娘”时,她激动得差点哭出来,觉得老天爷总算开了眼,她的三郎不是痴儿,她没有害了他。 如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那个孱弱的孩子早已长得和自己一般高,学问好,有出息,甚至考中了举人,成了全家人的骄傲。 可越是如此,她心里那份“亏欠”感仿佛就越重。 她总觉得儿子小时候吃了太多苦,现在又常年在外读书,聚少离多,她这个当娘的,能为他做的实在太少太少。 再想想那个犟着去从军、几年不见一面的二儿子王二牛,赵氏心里那点强撑的欢喜再也维持不住,鼻尖一酸,眼眶就热了。 她赶紧低下头,假借给猪娃擦嘴,用力眨回眼里的湿意。 “团圆的日子,可不能掉眼泪,不吉利。” 她在心里狠狠告诫自己,“我是当娘的人,得撑住,得让孩子们高高兴兴的!” 再抬起头时,她脸上又堆满了笑,声音扬得更高:“吃呀!都愣着干啥!老大,给你张叔斟酒!虎妞,别光顾着自己吃,给文涛和你婶子夹点菜!狗娃……哎呦你这孩子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她热络地张罗着,仿佛要将所有的牵挂和不舍,都融化在这顿丰盛的年夜饭里。 桌上推杯换盏,笑语喧哗,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衬得屋檐下那对大红灯笼越发鲜艳温暖。 赵氏看着眼前这一大家子人,心里默默地想: “要是……要是能永远这样,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在一起,该有多好。” 第233章 年礼和书信 过完除夕守岁,王明远便收敛了心绪,开始有条不紊地操办游学前的各项事宜。 首要的,便是给师长和挚友送年礼,既是年节礼数,也是辞行。 给师父崔巡抚的礼,他斟酌了许久。寻常文人间的赠礼,无非是笔墨纸砚、古籍字画或是上好的茶叶。 这些他自然备了,选的都是精品。 但他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想起每次去师父书房,瞥见师父似乎清减了不少的身形(其实最近已经复胖了一些,但是,越是亲近的人越是觉得你瘦),再联想到师父平日案牍劳形、公务繁重,时常饮食不定的状态,他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 他记得管家曾无意中提过一嘴,说老爷近来胃口似乎不太好,唯独对城东那家新开的“好再来酒楼”的几样辣菜颇感兴趣,偶尔会让下人买些回来佐餐,能比平日多吃半碗饭。 这不就巧了吗? 于是,他让狗娃将酒楼里几样最受欢迎、又相对不那么刺-激肠胃的辣卤、炒菜的方子,仔仔细细地誊写下来,包括选料、火候、调味的关键之处。 又特意装了一大包品质上乘、香气浓郁的干辣椒和辣椒粉,连同那些文雅的礼品一起,仔细打包好。 而且还贴心的告知管家,若是辣椒没有了,就是城东的好再来酒楼去拿。 唉,希望下次重逢,能再见到那个“胖胖的”师父。 从师父处出来,王明远又去了柳教谕府上。 柳教谕今年冬日染了风寒,病了一场,虽已好转,但精神气色大不如前,靠在榻上,说话间还带着些许咳嗽。 王明远见状,心中忧虑更甚。 他除了备下常规的年礼,还特意托张文涛寻了些上好的老山参、灵芝等滋补之物。 柳教谕见他带来这么多补品,又是感动又是好笑,虚指着他说:“你这孩子,送这些年礼作甚?老夫不过是年纪大了,偶感风寒,将养些时日便好了。这些东西,留给更需要的人便是。” 话虽如此,眼角的皱纹却舒展开来,透着暖意。 王明远恭敬道:“教谕身体康健,才是学生我最大的福气。您定要好好保重,学生还盼着日后金榜题名时,能再聆听您的教诲。” 柳教谕闻言,浑浊的眼睛里放出光来,挣扎着坐直了些,笑道:“好!好!老夫这把老骨头,定要撑到那一天!看着你蟾宫折桂,成为于国于民有用的经世之臣!到时候,老夫便是闭了眼,也心满意足了!” 这话说得王明远鼻尖发酸,连忙低下头,掩饰住情绪,心中暗暗发誓,定要早日有所成就,不负师长厚望。 接着,他又去拜访了陈嗣、李明澜等一众旧日同窗好友。 至于远在湘江府打理茯茶生意的李茂,王明远也没有忘记。 他深知李茂兄在外奔波辛苦,是张家生意的重要支柱,绝不能寒了兄弟的心。 他备下了一份厚礼,托可靠的镖局送去了李茂父母家。 同时,他得知,张文涛私下里早已和张伯父商量好,打算将湘江府那边产业的一部分固定分红划给李茂,既是酬劳,也是情谊,让李茂更能安心在外经营。 这份心思,王明远是赞同的,兄弟之间,钱财上明朗大方,情谊才能长久。 就在这忙碌的辞行中,一日,王明远终于收到了来自湘江府的厚厚一叠书信。 他迫不及待地拆开,最先看的便是李昭的信。 信纸上的字迹依旧带着李昭特有的跳脱和兴奋劲儿,隔着千山万水,王明远仿佛都能看到他眉飞色舞的样子。 李昭在信中激动地告诉他,自己这次乡试,竟是吊着车尾,堪堪中了举人! “明远兄!你是不知道!放榜那日,我看到自己名字挂在最后头,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还真是我!哈哈哈哈哈!真是祖宗保佑,运气爆棚啊!定是明远兄你时常替我辅导的功劳!” 看到这里,王明远不禁莞尔,能想象出李昭当时是如何的欣喜若狂。 然而,李昭接下来的话,却让王明远的心情复杂起来。 李昭在信中说,中了举人,家里自然是欢天喜地,但他自己却异常清醒。 他知道,自己的才学到此已是极限,若再往上考,不过是徒耗光阴,自取其辱。 他已经想好了,就凭着这个举人功名,在湘江府谋个闲散的官职,或是挂个虚衔,领一份俸禄,然后便将所有心思都投入到音律之中。 “明远兄,不瞒你说,自从得了你给的那些……呃,‘启发’,我对音律之道愈发痴迷,只觉得其中天地广阔,奥妙无穷,远比那些枯燥经义有趣得多!此生若能在此道上有所成就,于愿足矣!当然啦,” 信末,李昭又恢复了几分嬉皮笑脸,“明远兄你可是答应过我的,日后你若飞黄腾达,做了朝堂重臣,那宫廷首席乐师的位子,可得给我留着!我可等着呢!” 王明远看着信,又是好笑又是感慨,李昭终究是选择了那条更适合他的路。 虽然看似“不求上进”,但能认清自己,找到心中所爱并为之投入,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和智慧? 他提笔回信,先是祝贺他中举,然后对他的选择表示理解和支持,并再次半开玩笑地重申了那个“宫廷首席乐师”的承诺,叮嘱他保重身体,莫要太过废寝忘食。 也简单说了自己即将远游游学的计划,只是信写完后,他心中不免有些怅然,此去经年,山高水长,下次再收到李昭的信,不知会是何时了。 除了李昭,也收到了岳麓书院其他几位相熟的同窗的书信,亦有数人此番乡试得中,各有前程。 王明远一一回信,或祝贺,或勉励,或叙旧情,忙活了几个晚上才写完。 这一封封信件,仿佛将他在湘江府三年的岁月又重新连接起来,却又清晰地预示着,那段时光正渐行渐远。 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 第234章 安全感拉满 清晨还透着寒意,王家新宅门口,两辆马车已经准备停当。 行李照例塞得满满当当,除了必要的书籍、衣物,更多的是赵氏和刘氏、钱彩凤最近赶制出来的各种吃食:烙饼、肉干、咸菜、辣酱、甚至还有几大包冻得硬邦邦的饺子,用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生怕他们在路上饿着、吃不好。 王明远看着那几乎要将车厢撑变形的行李,心中暖流涌动,又有些无奈。 儿行千里母担忧,这份沉甸甸的爱,他如何能拒绝? 然而,更让他眼皮直跳的,是大哥王大牛和侄儿狗娃的准备。 只见这两人,除了各自的行李,腰间赫然各挎着一把厚背朴刀! 那刀身比常见的腰刀更宽更长,刀柄缠着防滑的麻绳,虽然用皮套做的刀鞘套着,但透过间隙依旧能感受到那股凛冽的杀气。在微弱的晨光下,隐隐反射着寒光,与周围送别的温馨氛围格格不入。 王明远忍不住指着那两把大家伙,压低声音问:“大哥,狗娃,你们……这是做什么?咱们是去游学,不是去剿匪啊!这朴刀……也太扎眼了吧?” 狗娃一听,立刻挺起胸膛,一副“我早有准备”的模样,嗓门依旧洪亮:“三叔,这你就不懂了吧!我和爹早就商量好了!杀猪刀是好,可太短了!万一路上真遇到不开眼的流民或者山贼,人数一多,短兵器吃亏!这朴刀就不一样了,抡起来虎虎生风,一刀下去,吓也吓跑他们几个!” 王大牛也在一旁憨厚地点头附和:“对,狗娃说得在理。豫西那边不是闹灾吗?听说流民不少,咱们小心点总没错。有这玩意儿在手,心里踏实。” 他还下意识地用手掂了掂刀柄,那比杀猪刀沉了很多的分量,让他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王明远听得嘴角微抽,心里暗道:你俩还真是指望靠这个“吓跑”敌人啊? 他忍不住追问:“可是……大哥,狗娃,这朴刀你们真会用吗?这可不是杀猪刀,讲究技巧和力气,胡乱挥舞可不行。” 狗娃嘿嘿一笑,露出两排白牙:“三叔你放心!二叔当年教过我和爹几手简单的劈砍架势,对付几个毛贼足够了!再说了,” 他话锋一转,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就算不会用,光凭我和爹这身板,把这朴刀当棍子抡,一般人也近不了身啊!” 他说着,还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王明远略显单薄的身板。 “哦,对了,那会儿三叔你好像正忙着苦读,天天泡在书堆里,而且身子骨也弱,估计二叔就没叫你。这朴刀耍起来费力气,确实不太适合你。” 王明远:“……” 谢谢,有被扎心到。 而且他也没说他也要耍朴刀吧! 他现在虽然不算强壮,但也没到弱不禁风的地步好吧! 他现在怀里还揣着大哥给的那把祖传杀猪刀呢! 必要时刻,捅人……呃,防身还是可以的! 看来,这游学之路,注定是“文武兼备”了。 然而,以他对这爷俩的了解,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趁着王大牛和狗娃最后跟赵氏、虎妞她们话别,絮絮叨叨叮嘱个没完的时候,王明远悄悄走到马车旁,掀开厚重的车帘,往里面瞄了一眼。 这一看,他差点没背过气去。 只见车厢角落里,用油布草草盖着的,赫然又是两把一模一样的厚背朴刀! 加上他们身上挎的,一共四把! 这还不算,旁边还有一个布袋,鼓鼓囊囊的,他伸手一摸,硬邦邦、冷冰冰,分明是四把磨得锃亮的杀猪刀! 好家伙!这是打算路上开兵器铺子吗? 还是准备遇到危险时,来个“双刀流”甚至“四刀流”? 王明远扶着额头,只觉得一阵无语问苍天。 这爷俩是打算一路从长安砍到嵩阳书院吗?还是要沿途开个猪肉铺子兼镖局? 这配置,别说防流民了,碰上小股的山贼土匪,估计对方都得掂量掂量要不要惹这两位“煞神”。 这爷俩的“稳妥”准备,真是每次都超出他的想象。 他默默地把油布盖好,决定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反正……有备无患吧,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毕竟,大哥和狗娃这体格,配上这堆家伙,安全感……确实是拉满了。 东西终于全部装车,捆扎结实。 王金宝目光扫过整装待发的两个儿子和孙子,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化作沉甸甸的三个字:“路上小心。” 赵氏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再次决堤,她死死攥着王明远和狗娃的衣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娘,放心,我们到了嵩阳书院便会写信回来。”王明远反握住母亲冰凉的手,用力握了握。 “奶奶,等我回来,给你带外头的好吃的!”狗娃试图用他习惯的方式安慰奶奶。 张文涛也红着眼圈保证:“明远,大哥,狗娃,你们放心!家里一切有我!” 王明远再次向家人深深一揖,然后毅然转身,与王大牛、狗娃一起,登上了马车。 车夫一挥鞭子,车轮缓缓转动,碾过府城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载着三人,也载着家人的牵挂与期望,驶出了巷口,渐渐融入了长安城清晨尚未完全苏醒的街景之中。 赵氏忍不住追出几步,直到马车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了,才伏在搀扶着她的虎妞肩上,失声痛哭。 王金宝站在原地,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也久久没有动弹,只有那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烟杆,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又一次离别,为了更好的重逢,也为了老王家更远的将来。 第235章 灾途 马车慢慢驶出长安城高大厚重的城门,车厢里一时也无人说话,只听得见车轱辘压过路面的单调声响和拉车牲口偶尔的响鼻。 王明远靠着车壁,目光落在窗外慢慢后退的田野上,心里头思绪纷飞。 沉默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坐在车辕上赶车的王大牛忽然扭过头,隔着车厢帘子,瓮声瓮气地开了口,“三郎。” “嗯?大哥,怎么了?”大哥的声音打断了王明远的思绪。 “有个事,刚才爹娘在,我没敢说。”王大牛的声音压低了些。 “昨儿晚上,爹把我叫到他屋里,吭哧吭哧半天,最后还是把家里所有的银票一股脑全塞给我了。就跟……就跟三年前你第一次去湘江府岳麓书院那回一样。” 王明远闻言,猛地坐直了身子,眉头瞬间拧紧:“爹又这样!大哥你怎么不早说!这哪行?咱们这一走不知多久,现在不比以前,在府城吃穿用度都要花钱,而且家里万一有个急用怎么办?快,让车调头,现在还来得及,起码得给爹娘留下一半!” 他语气急切,是真的有些慌了。 父母总是这样,恨不能把最好的全都掏给远行的孩子,自己却在家省吃俭用,担惊受怕。 帘子外,王大牛似乎嘿嘿笑了一声,带着点“早有预料”的憨实:“别急别急,三郎,你听我说完。我早上起来,瞅见爹在院门口,拉着你千叮万嘱没留意我这头,我就……我就溜回他屋里,掀开炕席,把包好的一半的银票又给他塞回去了,还压得严严实实的,估摸着他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这不怕他当场发现又追出来硬塞嘛,所以走了这老远才敢跟你说,而且我怕他发现不了,我还让虎妞明日提醒下爹。爹那脾气,有时候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王明远愣了片刻,随即失笑,心里那点焦急瞬间化作了无奈的暖意。 他都能想象出大哥那壮硕的身子,是如何小心翼翼地、躲过家里所有人,做贼似的溜回屋里,笨拙又迅速地完成偷塞银票的举动。 王明远摇摇头,语气缓和下来,“大哥,下次再有这种事,得提前跟我通个气。” “哎,知道了知道了。”王大牛憨厚地应着,挥了下鞭子,心情似乎也因为这件事办成而高兴些。 坐在王明远对面的狗娃,一直竖着耳朵听,此刻咧开大嘴笑了:“爹,你这手可以啊!爷肯定想不到!” “去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王大牛习惯性地怼了儿子一句,但语气里并没多少责怪。 有了这个小插曲,车厢里的气氛也轻松了不少。 狗娃是个闲不住的,很快又从随身的大包袱里掏出各种零嘴——肉脯、炒豆、还有他自个儿琢磨出来的辣味棋子豆,硬塞给王明远分享。 “三叔,你尝尝这个,我新做的,加了点辣椒粉和五香粉,香得很!” 王明远接过,嗑了几颗,确实香辣适口,带着微微的刺-激感,能驱散不少旅途的寒意。 他看着狗娃那献宝似的亮晶晶的眼神,笑着点头:“嗯,好吃。狗娃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那是!”狗娃得意地一扬下巴,又扭头冲外面喊,“爹,你要不?” “赶车呢!没空!”王大牛头也不回。 “嘁,不要拉倒,我和三叔吃。”狗娃嘟囔一句,自己嗑得嘎嘣响。 突然车厢里伸进来一只大手,一把捞走了那一整袋棋子豆。 “啊,爹,你不是刚才说你不吃吗?怎么又抢我的!” “那你给我留点,别吃完了。” “那你让我再抓一把……” …… 不知为何,这父子两只要在一起,仿佛就变成了一对活宝,漫长的旅途也变得不那么枯燥乏味了。 行程最初这几日,尚在秦陕地界,官道还算平整,沿途的村落镇店也瞧着颇有生气。 几日后,马车路过了华阴。 王明远特意让车速慢了些。 他看着窗外那些重建后的屋舍,虽然还能看到一些地动留下的痕迹,但更多的是新砌的院墙、新盖的瓦房、齐整的田地。 路上的百姓面色虽谈不上红润富足,但衣着还算齐整,偶尔也能见到劳作的行人身影。 王明远默默看着,心中不免感慨。 三年前那场地动,天崩地裂,死伤无数,恍如昨日。 如今能看到这般恢复的景象,他知道,这其中浸透了师父崔巡抚多少心血,耗费了朝廷和地方官吏多少精力,能让百姓在灾后站稳脚跟,有屋住,有地种,有口饭吃,已是不易。 然而,这份短暂的平稳,在他们出了潼关,踏入豫西地界,朝着陕州(三门峡)方向前行后,便如同被戳破的泡沫,骤然消失。 最初是零星的几个灾民,扶老携幼,背着破旧的包袱,沿着官道边缘蹒跚而行,面色麻木,眼神空洞。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在这这尚未回暖的天气里,很多人身上只挂着单薄的、满是补丁的破衣,根本挡不住寒风。 裸-露在外的皮肤,手、脸、脚踝,处处可见红肿的冻疮。 狗娃第一次看到时,吓得低呼一声,猛地缩回了脑袋,脸上的兴奋劲儿也瞬间没了。 王大牛脸色沉凝,一把将儿子拉回身边坐好,瓮声道:“别瞎看,坐好!” 王明远的心也随着那些蹒跚的身影一点点沉下去。 越往东走,这样的灾民越多,从三三两两,渐渐变成成群结队。 他们像是一股灰暗的、沉默的潮水,沿着道路缓慢地移动。 哭声很少,更多的是压抑的咳嗽声、沉重的喘息声,以及踩在地上的沙沙脚步声。 有时甚至能瞥见被野狗或乌鸦啃食过的残缺尸体,就那么突兀地倒在路边田埂下或干涸的沟渠里,无人理会,也无法理会。 那些冻得青紫的肢体、空洞的眼窝,无声地诉说着这场灾难的残酷。 王明远猛地放下了车帘,胸口一阵翻涌,胃里难受得厉害。 他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能勉强压下那股想要呕吐的眩晕感。 他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刚中秀才、对世事还带着几分天真懵懂的少年了。 岳麓三年的苦读,师父的教诲,周老太傅的点拨,尤其是经历过秦陕地动、了解过官场贪腐的黑暗,他比谁都清楚,眼前这惨绝人寰的景象,绝不仅仅是天灾那么简单! 从凌汛开始,到现在差不多已经一月有余,但为何现在还是如此情形,他不用猜都能知道! 每一次大灾,往往都伴随着更可怕的人祸! 朝廷的赈灾粮款,从户部拨出,经过省、府、州、县,一层层盘剥克扣,就像一块肥肉过手,每一只手都要揩下一层油水,真正能落到真正灾民手里的,还能剩下多少? 那些坐在暖和衙门里的官老爷们,想着的不是如何尽快救人,而是如何利用这次机会,瞒报灾情,夸大损失,中饱私囊,上下打点,编织出一套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来糊弄上司、欺瞒朝廷! 他们踩着无数灾民的尸骨,填饱了自己的私囊,染红了自己的顶子! 这世道,有时候真的让人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你明知黑暗就在那里,蛀虫就在那里,却难以撼动分毫。 为何?为何每次都是这样? 老天降下灾祸,百姓已然苦不堪言,为何人还要作孽,让苦难雪上加霜? 他不禁想起秦陕地动后,那些被埋在废墟下的秦陕乡党,那些苦苦等待救援却最终饿死、病死的灾民…… 他们等的救命粮,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被某些蛀虫吞没了? 王大牛一直留意着弟弟的神色,见他脸色苍白,眼神里是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悲凉,心里也跟着难受。 他经历过荒年(大嫂嫁进来那年就是荒年,在开头和大嫂人物小传中都有写),见过卖儿卖女,见过易子而食,眼前的景象虽然惨烈,但对他而言,似乎……更像是这世道常见的悲剧之一。 他心里也堵,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无奈。 他或许觉得,三郎之所以反应这么大,是因为读书人心肠软,见得少。 他哪里知道,王明远此刻的愤怒,更多是源于对那套黑暗规则的清醒认知和深恶痛绝。 “三郎,”王大牛粗声粗气地开口,试图打断弟弟那令人担忧的沉思,“别老往外看了,心里头难受。马上灾民越来越多,咱也得小心点,把车窗关紧些,万一……” 他的话还没说完,马车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黑乎乎的小小身影毫无预兆地从路边猛地扑了出来,几乎是直直地撞向马车前轮! 第236章 活下去的微光 “吁——!”车夫死命勒紧缰绳! 拉车的马匹一声长嘶,前蹄扬起,车厢剧烈地颠簸了一下,猛地停住! 王大牛反应极快,一把扶住差点摔出去的王明远,另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朴刀柄上,厉声喝道:“怎么回事?!” 几乎就在马车停下的瞬间,周围那些原本麻木行走的灾民像是被注入了某种活力,眼神里骤然冒出一种饥饿贪婪的光,下意识地就朝着这辆看起来比他们之前见过的都要“肥实”的马车围拢过来! “锵啷!”几声清脆的金铁交鸣声! 车上的镖师经验老到,早已拔刀出鞘,刀刃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着寒光,厉声呵斥:“退后!都退后!不许靠近!” 王大牛和狗娃也几乎同时跳下了马车。 王大牛那铁塔般的身躯往前一站,如同门神,手中那柄厚背朴刀也已经亮出,再配上他脸上那凶悍警惕的表情,自带一股强大的威慑力。 狗娃也有样学样,紧紧站在他爹身边,虽然年纪小,但那体格和手里的刀,同样让人不敢小觑。 这父子俩往那一杵,加上几名手持利刃、面色冷硬的镖师,顿时将那些蠢蠢欲动的灾民震慑住了。 他们踌躇着不敢再上前,只是远远围着,眼睛里交织着畏惧、渴望和绝望。 这时,王大牛才低下头,看清了那个倒在车轮前、差点被碾到的小东西。 那是个小女孩,看起来比猪妞还要小些,大概四五岁的样子。 身上只穿着一件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单衣,赤着脚,浑身脏污,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脸上、手上、脚上全是紫黑溃烂的冻疮,有些地方还在渗着脓水。 她似乎被吓坏了,也可能是饿得没了力气,就那么瘫在冰冷的地上,瘦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但她却抬起一双因为瘦弱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太多孩童的天真,只有一种近乎卑微的乞求。 她用一种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哀求道: “老爷……行行好……买了我吧……让我-干啥都成……我娘……我弟弟……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求求您了……买了我吧……” 那声音微弱,却像针一样扎在人心上。 王大牛看着那小女孩枯瘦的脸颊,那双因为绝望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不知怎的,竟恍惚了一下,仿佛看到了自家闺女猪妞要是遭了灾、落了难的模样…… 他心里头猛地一酸,那硬邦邦的脸上线条似乎都柔和了一瞬。 但这丝柔软只是一闪而过。 他毕竟也经历过灾年,深知这世道的残酷。 慈悲心肠在这时候往往是最无用的,甚至可能是毒药。 你救得了一个,救得了所有吗? 一旦显露善意,周围虎视眈眈的灾民立刻就会一拥而上,到时候别说救人,自身都难保。 镖头显然也深知这一点,已经使了个眼色,示意一个镖师上前,准备按老规矩,扔点干粮引开注意力,或者干脆强硬驱离。 然而,还没等镖师动作,王大牛突然动了! 他猛地弯腰,大手一捞,竟直接将那小女孩从地上拎了起来。 动作看似粗鲁,甚至带着怒气,他故意拔高嗓门,声音洪亮地骂道:“买你?瞅瞅你这样子!浑身没二两肉,瘦得跟个柴火棍似的,风一吹就倒!买回去干啥?浪费老子粮食吗?滚远点!再靠近老子一刀砍了你!” 骂声中,他手臂看似随意地一甩,竟直接将那小女孩朝着路边人少的地方扔了出去! 这一下变故,让众人都愣住了。 王明远在车里听到大哥的骂声和动静,心头一紧,急忙探出头来看。 周围的灾民也被这凶神恶煞的汉子和他粗暴的举动吓住了,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退。 那小女孩在空中划过一个短短的弧线,却没有像众人预想的那样重重摔在地上。 王大牛手上使了巧劲,看似扔得狠,实则落地的力道并不重。 小女孩在地上滚了两圈,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被摔晕了,或者……吓傻了。 没人注意到,在她被扔出去的瞬间,一个用麻布匆匆裹成的小包袱,被王大牛以极快极隐蔽的速度,塞进了她破烂的衣襟里。 同时,一句压得极低、几乎只有气流声的话钻进了小女孩的耳朵:“包袱藏好,莫要声张!” 王大牛做完这一切,看也不看那边,像是嫌弃地拍了拍手,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转身粗声催促车夫和镖师:“愣着干啥?晦气!赶紧走!这破地方老子一刻也不想多待!” 车队再次启动,缓缓驶离。 围观的灾民见讨不到好处,那汉子又如此凶悍,渐渐也散了,继续他们麻木绝望的行程。 没人再去多看那个趴在路边、仿佛已经没了声息的小女孩一眼。 在这条死亡路上,一具小小的尸体太常见了,常见到引不起任何波澜。 等到马车走远,周围的人群也稀疏了,那个趴在冰冷地面上的小小身影,手指才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她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 她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没人注意自己,才哆哆嗦嗦地用手摸向怀里。 那个小小的、沉甸甸的包袱还在。 她心脏砰砰狂跳,用身体遮挡着,颤抖着手指打开包袱一角——里面是好几块压得实实的、看起来就顶饿的饼子! 巨大的惊喜和酸楚瞬间冲垮了她,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但她死死咬住嘴唇,没敢哭出声。 她迅速将包袱小心裹好,紧紧搂在怀里,然后装作虚弱不堪、跌跌撞撞的样子,爬起来,朝着不远处一个废弃的土地庙跑去——她娘和弟弟正躲在那里,已经饿得奄奄一息…… 马车继续上路,过了会,寂静被狗娃疑惑的嘟囔打破:“咦?我明明记得早上还有一包饼子的,咋找不着了?爹,你见我那饼子了吗?” 王大牛坐在车辕上,赶着车,面朝着前方,寒风吹得他脸颊通红,表情是一贯的冷硬木然,仿佛根本没听到儿子的问话。 王明远坐在车厢里,目光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看着大哥那宽阔却莫名显得有些紧绷的背影,沉默着。 他心里清楚得很。 有些善良,无需言说,藏在粗鲁的举动里,藏在冰冷的表象下。 在这残酷的世道里,悄然给予一丝活下去的微光。 第237章 抵达嵩阳书院 随着行程越靠近这中原腹地的省城,灾情的痕迹终于是慢慢变淡,王明远掀开布帘一角,看着外面逐渐增多的人流和略显规整的田垄,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稍稍落下了一些。 王大牛坐在车辕上,扭过头看向王明远,脸上虽是显而易见的疲惫,但眼神里也透出几分轻松。 这一路护卫,他的精神始终紧绷,尤其是经过灾情严重那段,夜里几乎不敢深睡,生怕有什么闪失。 又过了几日,马车最终停在了嵩山南麓,峻极峰下。 三人下车,抬眼望去,一片古朴庄重的建筑群坐北朝南,被东、北、西三面的山峦静静环抱着。 此时已是下午,阳光给这片建筑的灰瓦白墙镀上了一层暖色,院墙内古柏苍劲的枝丫探出头来,透着岁月的沉淀感。 高大的门楼之上,“嵩阳书院”四个鎏金大字铁画银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自有一番不容小觑的威严。 车辆停稳后,王明远率先下车,整了整因长途跋涉而略显褶皱的青色长衫,大哥王大牛和狗娃也紧随其后,三人一起迈步走向书院正门。 而那几把惹眼的朴刀和杀猪刀,则被小心藏在了车厢角落,王大牛再三检查了遮挡的布幔,生怕露了点寒光,让人误以为是来砸场子的。 王明远走到门房处,递上早已准备好的名帖和周老太傅的亲笔书信,言明来意。 门房是个精干的中年,扫了眼名帖,又仔细验看了信笺上的火漆印,态度立刻恭敬起来,说了声“王相公稍候”,便小跑着进去通报。 不多时,一位身着藏蓝色直裰、面带和气笑容的中年人便快步迎了出来。 他远远便拱手笑道:“可是长安府的王明远王相公?久仰久仰!在下姓刘,忝为书院执事,专司接待安排诸位游学士子。关于王相公的游学之事山长早有交代,让我定要妥善安置王相公。” 王明远连忙还礼:“刘管事客气了,明远冒昧前来叨扰,已是惶恐,一切但凭书院安排。” 刘管事笑容更盛,侧身引路:“王相公请,二位也请随我来。咱们边走边看,容我先为相公略作介绍。” 他目光扫过王明远身后如同两尊铁塔般的王大牛和狗娃,尤其是王大牛那即便刻意收敛也难掩的精悍之气,眼角几不可查地跳了一下,但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 踏入书院大门,一股清幽古朴的书卷气便扑面而来。脚下是平整的青石板路,两旁古柏参天,枝叶虬劲,洒下大片荫凉。 刘管事一边走,一边如数家珍地介绍起来。 嵩阳书院规制严谨,主要建筑沿中轴线分布,先是供奉孔圣的先圣殿,然后是授课的讲堂,祭祀儒家道统的道统祠,以及珍藏典籍的藏书楼。轴线两侧,则是程朱祠、丽泽堂、博约斋、碑廊等硬山式建筑的配房,错落有致。 “王相公如今是举人功名,按书院规矩,无需再与秀才们挤那几人一间的斋舍了。而且举人学子数量少,且学问已到一定程度,更多是靠自家钻研与同窗切磋,有时还需指点低阶学子,故而书院会为各位安排独居的小院,也方便些。” 王明远点头称是,这规矩与其他书院相仿。 他在长安书院时,也曾去几位举人同窗的独院中探讨学问,确实清静方便许多。 说话间,刘管事已领着三人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相对独立的房舍前。 这小院环境颇为幽静,推开虚掩的木门,里面竟有三间宽敞的厢房,还附带一个小巧精致的书房,窗明几净,一应用具虽不奢华,却也齐全整洁。 最让狗娃和王大牛喜出望外的是,刘管事接着说道:“王相公的这两位家人,可随相公一同在此院居住,不必另寻他处。书院食肆也对相公及家人开放,一日三餐,皆可前往用饭,费用皆由书院承担,算是本院一点心意。” “免费?!”狗娃和王大牛几乎同时失声,两双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 狗娃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有些结巴地看向刘管事:“管事大叔,您、您是说……我们俩也能去吃?吃……吃多少都行?” 王大牛更是黑脸泛红,搓着一双大手,吭哧吭哧地补充:“这……这咋好意思?我们……我们饭量可不小,怕是……怕是……” 他“怕是”了半天,也没好意思说下去,总觉得他们父子俩的饭量,可能会把这看似清贵的书院给吃垮。 刘管事显然还没领教过王家人的“实力”,只当是寻常客气,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笑容可掬: “无妨无妨!咱们嵩阳书院这点米粮还是供得起的。而且王相公还是周老太傅高足,更是书院的贵客,二位既是王相公家人,万万不可见外,定要放开了吃,吃饱才好!” 王明远心中顿时了然,原来这一路来的特殊礼遇,这独门小院的安排,家人同住并免费就餐的便利,根源都在这儿——周老太傅弟子这块金字招牌。 若无这层身份,即便他是解元,恐怕也难有这般待遇。 他依稀记得在岳麓和长安书院时,那些举人们也未必能有带独立院落、家属同吃同住的规格,最多就是个独立的小院子,也没有这个院子这般大。 “有劳刘管事悉心安排,明远感激不尽。”王明远再次郑重道谢。 刘管事连称分内之事,又交代了些书院日常作息、讲学时间、斋舍管理等琐碎事项,便笑着告辞,留他三人自行收拾。 院门一关,狗娃第一个蹦起来,绕着院子跑了一圈,兴奋地压低声音对王大牛说:“爹!听见没?免费管饱!这书院可真是……太讲究了!” 王大牛也咧开大嘴,重重点头,眼中闪烁着朴实而热烈的光芒。 第238章 食肆贪污? 手续办得顺利,不过等从管事处拿到那小院的钥匙和用餐的木牌时,日头也已经西斜,在天边铺开一片橘红。 和镖局的师傅们结清了银钱后,师傅们又客气地问需不需要帮忙把行李搬去住处,王大牛连连摆手,嗓门洪亮:“不用不用!这点东西,我们一趟就搬过去了!不劳烦各位师傅了!” 说着,他弯腰,两只大手一左一右,轻轻松松就把两个最沉的大箱笼拎了起来,胳膊上的肌肉瞬间绷得紧紧的,又让狗娃把零碎的东西往上摞了好些。 狗娃也不含糊,把剩下的包袱行李一股脑儿扛在了肩上,王明远则只需要提着自己那只装满了紧要书稿和笔墨纸砚的书箱就行。 三人辞别了镖师,朝着分给他们的那个小院走去。 到了院子后,王大牛和狗娃把行李往堂屋地上一放,也顾不上歇口气,就忙着归置起来。 王明远看了看天色,说道:“大哥,狗娃,先简单收拾一下,咱们就去食肆吃饭吧,这会儿怕是要过饭点了。” 一听吃饭,狗娃的肚子立刻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三叔,你不说还好,一说我这肚子就跟打雷似的。” 王大牛也抹了把额头上冒出的细汗:“成!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三人也顾不上细细打扫,只胡乱用笤帚把地面划拉了几下,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就赶紧出了院门,朝着食肆的方向快步走去。 果然,等他们走到食肆时,里面已经没什么人了。 宽敞的大厅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学子还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慢条斯理地吃着饭,显得格外安静。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食物香气,混合着一点洗碗水的气味。 一个穿着书院杂役衣服的老汉正在收拾旁边一张狼藉的桌面。 见到王明远三人进来,老汉停下动作,抬眼打量了他们一下,目光在王明远身上那件举人规制的青衫上停留片刻,脸上露出些客气:“几位相公,是用饭吗?这个时辰,灶上怕是没什么好菜了。” 王明远上前一步,将书院发给他的那块木牌递了过去,温和地说:“老伯,我们是今日刚来的游学士子,这是我们的食牌。麻烦看看还有什么简便的吃食,能填饱肚子就成。” 老汉接过木牌,翻来覆去仔细验看了一遍,尤其是背面那个特殊的印记,态度立刻恭敬了些,忙道:“哎呦,是贵客!失敬失敬!有有有!咱们书院晚食这会还有锅贴、羊肉汤和芝麻烧饼,管够!几位相公找个敞亮地方坐,我这就去灶上吩咐一声!” 王大牛和狗娃一听有羊肉汤和烧饼,眼睛顿时就亮了。 这一路奔波,尤其是经过豫西灾区那段,多是啃些自带的干粮糊弄过去,已经好久没正经用过热饭了。 如今到了这安稳地方,闻到那久违的肉汤香气,肚子里积攒了多日的馋虫一下子全被勾了出来。 三人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没等多久,老汉就端着个大木托盘过来了。 托盘里是三大海碗热气腾腾、汤色奶白的羊肉汤,汤面上撒着碧绿的葱花和芫荽,旁边配着一摞摞烤得金黄酥脆、沾满芝麻的烧饼,还有一大盘刚出锅、煎得底面焦黄的锅贴,滋滋冒着油花。 “几位相公慢用,不够灶上还有!”老汉放下东西,招呼一声就又去忙活了。 看着眼前这实实在在的饭食,王大牛和狗娃再也忍不住了。 道了声谢,父子俩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拿起烧饼掰开了就往羊肉汤里泡,然后抄起筷子,就着锅贴,便唏哩呼噜地大口吃了起来。 那吃相,看得旁边几个还没走的学子直瞪眼。 这羊肉炖得极烂,汤头鲜美醇厚,烧饼吸饱了汤汁,软中带韧,嚼着满口香。 锅贴是白菜猪肉馅的,馅料调得咸淡适中,咬一口,底壳焦脆,内里鲜香。 就连平日里饭量最小的王明远,看着这热汤热饭,也觉得胃口大开,比平日多吃了整整一个烧饼。 至于王大牛和狗娃,那更是风卷残云。 一大海碗羊肉汤,他俩三两口就见了底,烧饼更是一个接一个,吃得额头冒汗,酣畅淋漓。 而那老汉也是满脸殷勤,见他们吃的欢实,不停地上饼子和锅贴,不过这上饭的速度的确肉眼可见的在变慢。 要不是王大牛在一旁悄悄给狗娃使眼色,示意稍微收敛点,别初来乍到就把“饭桶”名声坐实了,不然他俩怕是真能再去要上几轮。 饶是如此,桌上最后上的那摞烧饼已经空空如也,新上的一大盘锅贴也已经干干净净。 喝完最后一口汤,狗娃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小声嘀咕:“五六分饱吧……爹,你呢?” 王大牛瞪了他一眼,低声道:“闭嘴,走了。” 心里却琢磨着,一会儿回院子,包袱里还有不少娘塞的肉脯和干粮,得拿出来垫补垫补,溜溜缝。 见他们终于走了,那老汉也长吁了一口气,因为今日备的和好的烧饼面和锅贴馅也已经空了。 他们这边刚走没一会,就见食肆门口又匆匆走进来两个穿着秀才衣衫的年轻学子,看样子是学习的太过忘神或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两人一进来就直奔灶房窗口,嘴里喊着:“刘伯!还有吃的没?快饿扁了!” 窗口里传来刚才那老汉带着歉意的声音:“哎呦,对不住二位相公,今儿个……灶上的东西都卖完了,您二位来晚了一步。” “今日吃食怎么没的这般早?比平日足足早了两刻钟(30分钟)啊!”一个学子扬声问道。 另一个学子也抱怨道:“就是!以前这个点来,还有很多饭,今日倒好,连口热汤都混不上了!真是奇了怪了……” “莫不是食肆为了节省浪费,每日准备的食材变少了……” 那几个学子只得饿着肚子嘀咕着奇怪,悻悻离去。 次日一早,王明远还没醒,狗娃就被王大牛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爹,干啥呀?天还没亮呢……”狗娃揉着惺忪睡眼嘟囔。 “干啥?吃饭去!”王大牛压低声音,“昨日你三叔在,我没好意思放开了吃,今日咱爷俩先去垫垫底儿!而且看那老汉的架势,书院是真管饱!嵩阳书院真是热情好客啊!”他不住地在心里感叹。 狗娃一听“吃饭”,立马精神了,一骨碌翻身起来,两人快速洗漱一番就溜出了门。 “爹,咱俩这样不叫三叔,真的好吗?”狗娃一边走一边还有点犹豫。 “你管好你自己!吃完了给你三叔带回去一份不就得了!”王大牛大手一挥。 于是,嵩阳书院的食肆里,一大清早就上演了惊人一幕:两个仿若黑熊般的汉子,如同风卷残云,将灶上准备的各式早点扫荡一空,厨子感觉都快忙得脚不沾地了。 “快!早上准备的怕是不够!把中午备的食材先挪点过来顶顶!等会儿赶紧再去采买!”管事的厨子急得直吆喝。 “这……这是哪来的两位猛人啊?明日感觉得多备两成……不,四成的食材了!”另一个厨子一边猛力揉着面一边咋舌。 早上后面来吃早饭的学子看着灶上供应的午饭,面面相觑:“为何大清早的就供应中午的饭菜?” “食肆最近总是奇奇怪怪的……怕不是有人中饱私囊,克扣了采买钱?”有人低声猜测。 食肆管事在一旁听着,心里叫苦不迭,简直欲哭无泪:我冤枉啊!!! 第239章 讲堂风波起 接下来的几天,王明远的生活很快便规律起来。 每日不是在藏书楼里埋头苦读,就是去听书院每隔几日举行的大讲。 他对嵩阳书院的藏书也颇为满意,尤其在中原史地、农桑方面的典籍收藏,比之岳麓书院更为专精,让他获益良多。 唯一让他偶尔听到学子们嘀咕的,就是食肆关门的时间似乎比往常提前了些,时常有来晚的学子扑个空。 王明远只以为是书院调整了作息,并未深究。 他更期待的,是书院每隔几日便会举行的大讲。而明日,正轮到他心心念念已久的策论科大讲,主讲人更是嵩阳书院极负盛名的策论科山长——胡永年胡山长。 听闻这位胡山长功名不仅是进士出身,而且于经世致用之学钻研极深,尤其擅长策论,点评时政往往一针见血,门下弟子在科举策论一道上成绩斐然。 王明远也很想见识一下,这中原之地的策论讲学,与长安、岳麓有何不同之处。 次日一早,王明远便起身洗漱,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衫。 王大牛和狗娃知道他今日要去听重要的讲学,也早早起来,狗娃还特意去食肆买了热乎的早饭回来。 吃过早饭,王明远根据书院里张贴的告示,来到了举行大讲的课舍。 课舍内极为宽敞,此刻已经来了不少学子,黑压压一片,大多穿着秀才衣衫,三五成群,低声交谈着,等待着讲学开始。 王明远目光扫过,很快在讲堂前方靠近主位的地方,看到了一片用矮栅栏稍稍隔开的区域,里面摆放的桌椅明显更宽敞舒适一些,而且此刻还空着不少位置,那里应该就是给举人学子预留的座位了。 看到这个,王明远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同时也有些感慨。 想起之前在岳麓书院时,为了听一场名儒讲学,常常需要提前许久去占座,甚至有时候人实在太多,只能挤在人群里,一站就是半天。 如今有了举人功名,总算能享受这份清静和便利了。 他默默走到那片区域,找了个不前不后、视野良好的位置坐下,静静等待。 时至巳时,一声沉稳的钟响,原本有些喧闹的课舍便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学子的目光都投向讲堂上方,只见一位年约四十余岁、面容清癯、目光炯炯有神的中年人,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儒生长袍,步履沉稳地走到了讲案之后。 他身形挺拔,气质沉静,虽未开口,却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威严。 王明远知道,这定然就是那位以策论闻名的胡山长了。 胡山长没有多余的寒暄,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众学子,直接开讲。 “今日,我们讲策论。”胡山长开口,声音平缓却清晰,传遍讲堂每一个角落,“策论之要,不在辞藻华丽,而在见解深刻,切中时弊,可行可用。如同医者诊病,需得望闻问切,找准病灶,方能对症下药。” 然后便从策论文章的破题、承题、起讲、入手等基本结构讲起,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每一个字都仿佛能敲进人的心里。 虽然这些基础内容王明远已经滚瓜烂熟,但是仍然耐心听讲,又在心中对照印证了一番。 基础知识讲过之后,胡山长话锋一转,直接抛出了一个尖锐的现实问题,而这个问题王明远其实最近刚亲身经历过:“上月黄河凌汛成灾,百姓流离,若你为地方亲民之官,当如何应对此等巨灾?有何策可应对?” 这个问题一出,堂下不少学子都露出了凝神思索的表情。 胡山长的讲学方式果然不同,并非一味灌输,而是注重引导和考校。 胡山长随手点了一个前排的秀才学子,“你且说说看。” 被点到的学子慌忙起身,显得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开仓放粮、安抚流民”之类的套话,内容空洞,并无新意。 胡山长微微蹙眉,未予置评,示意他坐下,又连续点了另外几名秀才起身回答。 这些秀才的回答大多类似,要么是引经据典,空谈仁政,要么是泛泛而谈救灾步骤。虽言之有理,却总觉隔靴搔痒,缺乏具体可行的细则,更未能深入剖析灾情之中可能存在的种种积弊与人祸。 接着,胡山长将目光投向了举人学子所在的区域,“李华容,你来说说。” 他点了一位坐在王明远不远处、年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举人。 这位李举人显然沉稳许多,起身后不慌不忙,先是对凌汛成因做了简要分析,然后从灾前预警,如加固堤防、提前疏散;灾中赈济,如设粥棚、派医官;灾后重建,如减免赋税等多个层面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甚至隐约提到了地方官吏可能存在的贪墨舞弊问题,认为需加强监察。 他的论述条理清晰,见解也明显比之前的秀才们深刻不少,引得周围不少秀才投来钦佩的目光。 王明远也在心中暗暗点头,这位李举人确有几分真才实学,看来嵩阳书院举人层次的学子,水平还是不差的。 他正暗自将李举人的观点与自己心中的想法相互印证时,讲台上的胡山长却忽然将目光转向了他这边。 胡山长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考量意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课舍:“老夫听闻,今日堂中,来了一位岳麓书院的高足,更是去岁秦陕乡试的解元公,还是周时雍周老大人的弟子。王明远王相公,可否起身,让我等也听听你的高见?” 话音落下,整个讲堂“嗡”的一声,所有目光瞬间齐刷刷地开始搜寻。 很快,随着一些已知道他身份之人的指点,那目光便聚焦到了王明远身上! 然后,惊讶、好奇、审视、质疑、期待……种种目光交织而来。 “岳麓书院的?周老太傅的弟子?真的假的?” “秦陕的解元?秦陕那边文风似乎……他能行吗?” “这么年轻?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吧?能有什么深刻见解?别是徒有虚名……” 低语声纷纷响起,毫不掩饰他们的怀疑和好奇。 那刚才发言的青年举人更是微微挑眉,看向王明远的目光带上了几分较劲的意味。 王明远瞬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 他明白,胡山长这一句介绍,看似抬举,实则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 此刻他代表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岳麓书院的颜面,周老太傅的颜面,甚至某种程度上,也关乎秦陕士子的声誉。 答得好,自然能赢得尊重;若是答得不好,或者只是平庸,恐怕立刻就会引来无数的非议和轻视。 他深吸一口气,想起之前周老太傅的叮嘱——“过谦近伪,该亮剑时亦不可退缩”;想起这一路所见灾民惨状,心中那股不平之气悄然升起;更想起自己苦读钻研,不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言之有物,匡时济世么? 游学为何?绝非仅为游览风景,更是磨砺自身! 他站起身,努力挺直尚显单薄却已初具风骨的脊梁。 当众人看清他如此年轻却沉稳平静的面容时,议论声反而小了些,转为更多的惊异。 王明远目光清澈,迎向胡山长审视的眼神,朗声开口,声音清越,并无丝毫怯懦。 第240章 讲堂扬名 “学生王明远,才疏学浅,本不敢在胡山长与诸位同窗面前妄言。然山长垂询,事关民生疾苦,学生便斗胆浅析一二,若有疏漏之处,还请山长与诸位斧正。” “此次凌汛之灾,学生一路行来,目睹惨状,心有所感。窃以为,应对此等天灾人祸交织之困局,不能仅着眼于灾后补救,更须从根本入手,标本兼治。” 他略一停顿,结合很早前就提出的震后救灾策,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说道: “其一,在于‘预’。学生观此次凌汛,虽属天灾,但若预警及时,损失或可大减。朝廷应在黄河险要段设立观测点,专人负责监测冰情水势,一有异常,即刻以烽火或快马接力方式,向下游州县传递警讯,为疏散百姓、加固堤防争取时间。此事耗费不大,却可收防患未然之效……” “其二,在于‘实’。灾情发生后,赈济务必落到实处。以往常见州县官吏虚报灾民数目,冒领赈粮,或是以次充好,克扣钱粮。学生以为,可试行‘联保具结’之法,令灾民分组后互相担保,登记造册,按册发放。同时,鼓励当地士绅乡老参与监督,甚至可请邻县干吏交叉核查,最大限度杜绝贪腐……” “其三,在于‘疏’。灾民流离,若一味堵截驱赶,恐生变乱。不如顺势疏导,组织青壮灾民参与清理河道、修复道路、搭建临时住所等工役,按劳给予钱粮,使其得以自救,亦有助于灾后重建。老弱妇孺则妥善安置,施粥施药,保全性命……” “其四,在于‘惩’。此次灾情,暴露出河工款项、甚至历年赈银恐有被层层盘剥之弊。学生以为,朝廷当借此机会,派遣得力御史,严查相关账目,尤其是之前拨付的河工款项流向!若有贪赃枉法、玩忽职守者,无论涉及何人,均应依法严惩,以儆效尤!唯有吏治清明,方能保民生安宁!” 说到最后一点时,王明远的语气不由得加重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愤。 他想起了路上看到的那些饿殍,那些绝望的眼神,想起了可能被贪官污吏吞没的救命钱。 此刻,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谨小慎微的普通学子,他的身后,站着官至巡抚的恩师,站着名满天下的周老太傅,这让他有了一份直言不讳的底气。 这一番话,条理清晰,层层递进,既有宏观的架构,又有具体的措施,尤其是最后对吏治贪腐的尖锐批评,更是直指问题核心,与之前李举人那种略显含蓄的提及截然不同,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 讲堂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王明远这番既有高度又接地气、且胆气十足的论述震住了。 先前那些质疑他年纪轻、经验浅的学子,此刻都张大了嘴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就连那位李举人,也收起了之前的些许自矜,看向王明远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凝重和深思。 端坐于讲台上的胡山长,一直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直到王明远话音落下,他才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缓缓开口道: “观一叶而知秋,窥一斑而见全豹。王相公年少有为,见解深刻,尤其是这‘预、实、疏、惩’四字,切中要害。岳麓书院治学之精,周老大人择徒之明,秦陕解元之实至名归,由此可见。” 他顿了顿,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讲学结束后,王相公可来与我一叙。” 说完,胡山长便不再看王明远,转而开始结合他刚才提出的几点,逐一进行更深入的分析和引申,引导众学子继续思考。 但堂下的气氛,已经悄然改变。 数道目光再次聚焦于那个重新坐下的青衫少年身上,这一次,目光中少了质疑,多了敬佩、好奇,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王明远感受到周围目光的变化,心中并无太多得意,反而更加沉静。 讲学结束后,王明远随着一名书院仆役,前往胡山长所在的书斋。 胡山长的书斋位于书院轴线建筑群一侧,一个相对僻静的小院。 院门虚掩,推开后,只见院子不大,青砖铺地,墙角种着几株老梅,花期已过,只剩下虬劲的枝干在早春微风中舒展。虽无繁花,却自有一股清雅古朴之气。 仆役通传后,王明远推门而入。 书房内陈设简单,四壁皆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旧纸特有的味道。 胡山长正坐在书案后,手中拿着一卷书,见王明远进来,便放下了书卷,目光落在他身上,依旧带着讲堂上的那种审视,但似乎又多了些别的什么。 “学生王明远,拜见山长。”王明远恭敬行礼。 “坐。”胡山长指了指书案对面的一张椅子。 王明远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双手平放膝上,姿态恭谨。 沉默了片刻,胡山长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听不出是赞扬还是别的意味:“周老大人的高徒,果然名不虚传。今日堂上一番言论,确有见地。” 王明远不敢怠慢,忙躬身道:“山长谬赞了。学生今日所言,多是沿途所见所思,结合恩师平日教诲的一点浅见,班门弄斧,实在惶恐。若非山长垂询,学生断不敢在众同窗面前妄言。” 他态度放得低,将功劳归于老师和实际见闻,在这些真正有学问的大儒面前,保持谦逊总是没错的。 而且刚才该张扬也张扬过了,如果此刻还不懂审时度势,保持谦虚,那就真是自大了。 胡山长闻言,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摆了摆手:“不必过谦。你方才所言,是否浅见,堂上众人自有公论。” 他话锋突然一转,语气变得直接起来:“不过,今日叫你来,并非只为听你谦逊之词。实则,是有事相告,而且我对你是否是周老太傅的高徒,并无太大兴趣。” 第241章 找上门来 “呃?”王明远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话……未免太过直白,甚至有些突兀。 胡山长仿佛没看到他的错愕,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周老大人名满天下,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也不差你这一个两个记名弟子。他的面子,在这嵩阳书院,固然好用,但于我而言,并非首要。” 确实,对于胡山长这身份和年纪,对周大人恭敬即可,若说对他的弟子讨好,那的确没任何必要。 王明远心中更是疑惑,完全摸不清这位山长的意图了,只能保持沉默,静待下文。 “我更多在乎的,是你从岳麓书院而来。”胡山长目光深邃地看着他,“至于今日这场考校,虽是院长大人的要求之故,但更多的是我想亲自掂量掂量,你这岳麓书院出来的解元,究竟斤两几何。”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学术上的严格审视:“看看你是否徒有虚名,是否配得上‘岳麓’二字。不过还好,” 他微微颔首,“你倒未曾堕了岳麓书院的名头,反倒让我有些意外之喜。” 王明远心中霎时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无数念头。 原来如此! 怪不得胡山长在讲堂上直接点破他的身份,将他架起来考校,原来这背后不仅有周老太傅的安排,更有这位山长对岳麓书院的一种较劲或是审视? 虽然方式让人倍感压力,但结果目前看似乎是好的,王明远还是再次行礼:“多谢山长良苦用心,学生感激不尽。” “只是……学生愚钝,不知山长方才所言‘在乎学生从岳麓而来’是……”王明远小心翼翼地问道,试图解开最后的谜团。 胡山长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 “此次叫你前来是告知于你,如今日这般策论考校,仅仅是个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在嵩阳书院,你将面对的,绝不只我策论一科的考校。 经义、诗赋、算学,各科山长恐怕都会对你‘格外关照’。 这既是周老大人与院长的安排,意在磨砺于你。” 他顿了顿,审视的眼神中仿佛带上了一丝追忆,“至于……在乎你是从岳麓而来,则是出于某位故人之缘由。” 故人?王明远心中的疑问更大了。 这位“故人”会是谁?岳麓书院的某位师长?还是…… 胡山长显然不愿多说,他已端起了桌上的茶杯,淡淡地说了一句:“好了,言尽于此。若无他事,便去吧。”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正如他的性格那般,做事说话,从不拖泥带水。 王明远只好压下满腹的疑惑,恭敬行礼:“学生告退。”缓缓退出了书房。 走在回斋舍的青石板路上,王明远思绪万千。 胡山长的话在他脑中回荡——“磨砺”、“考校”、“故人”? 不过,此事不由得他多想,接下来的日子,果然如胡山长所言,王明远瞬间变得忙碌起来,甚至可说是疲于应付。 不止是策论科,经义、诗赋、乃至算学的山长,仿佛约好了一般,总会寻各种由头,或是在讲堂上突然发问,或是将他唤去私下考校。 所出题目往往刁钻深刻,远超寻常学子所需应对的范畴。 起初,王明远倍感压力,每次考校都需绞尽脑汁,全力以赴。 直到那位总是笑眯眯的经义科山长,在一次考校后,捻着胡须点醒了他: “明远啊,不必如此紧张。诸位山长对你频频考校,其一,自是因你才学出众,堪当磨砺。这于你,是加压,亦是淬炼。 其二嘛,于我嵩阳书院众多学子而言,观摩你与山长们问答交锋,亦是难得的学习机缘,可借此印证自身所学,看清差距,戒骄戒躁。” 老山长笑得像只狐狸,压低了声音:“再者,此举于你,还有一重更深的好处,你可曾想到?” 王明远心中一动,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山长之意是……‘养望’?” “哈哈,孺子可教也!”经义山长抚掌轻笑。 “古往今来,欲金榜题名,尤其是角逐那鼎甲之位,仅凭考场那几篇文章是远远不够的。 需得有名声在外,需得有士林清誉,需让座师、朝中诸公提前知晓有你这么一号人物! 来日殿试进选,天子面前,才可对你多几分关注,此事于你日后仕途一道也大有裨益! 你这游学之路,固然是增广见闻、切磋学问,又何尝不是扬名立万、积累声望之路? 周老大人为你规划此途,用心何其深也!” 王明远顿时豁然开朗,心中所有疑惑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滚烫的暖流与沉甸甸的责任感。 原来恩师为他谋划至此! 这番良苦用心,他若不能有所成就,岂非辜负至极? 至此,他不再视考校为负担,而是将其视为难得的磨刀石与进阶之梯,每一次都全心投入,表现越发沉稳出众。 他在嵩阳书院的名声也越发响亮,从最初的“关系户”、“周老徒弟”,逐渐变成了真正令人敬佩的“秦陕解元”、“岳麓高才”。 就在他逐渐适应这种节奏,沉浸于学业与声望积累之时,这日他刚从藏书楼出来,准备回小院,但是却远远的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似乎等了有一会儿,面上也带着些疲惫。 见到王明远回来,连忙上前两步,脸上堆起熟悉的客气笑容,此人正是当初为他办理入院手续的那位刘管事。 “王相公,您可算回来了,小的在此等候多时了。” 第242章 丢下我,快跑 刘管事被王明远让进院内,他搓着手,站在院子中间,显得有些局促和尴尬。 “王相公,这个……实在是不好意思开口,但……但职责所在,不得不来叨扰您一趟。” 刘管事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歉意,目光甚至不太敢直视王明远。 王明远见他这般模样,心下已猜到了七八分。 这几日,他在书院中行走,已经是频繁能听到一些学子关于食肆供应异常、关门提早的议论,再结合自家大哥和侄儿那风卷残云般的进食场面,以及他们近来明显圆润了些许的脸庞,真相简直呼之欲出。 他面上不动声色,温和地还礼道:“刘管事不必多礼,可是为食肆之事而来?但说无妨。” 刘管事见王明远如此通透,反倒松了口气,可脸上的窘迫更浓了,几乎是硬着头皮说道: “王相公明鉴……确实是为了食肆的用度。这个……说来惭愧,书院食肆往日皆有定例,采买、备料都有成规。可自打王相公与二位家人入住以来,这……这米面肉菜的消耗,实在是……远超往常。 尤其是近几日,几乎是比往日多三四成的量都不止……库房告急,灶上的师傅也累得够呛,昨日已有两位老师傅撂了挑子,说再这么干下去,老骨头非得散在灶台前不可……” 其实采买用度之事还好说,但这厨子累跑了可真不好再招,到时候书院食肆停摆,他这管事之位怕是也难保。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觑着王明远的脸色,生怕这位背景深厚的举人老爷动怒。 “外面已有不少学子议论,说食肆克扣用度,或是管理中饱私囊……小的实在是压不住了,也不敢隐瞒。 小的今日冒昧前来,就是想跟相公商议商议,日后怕是……怕是得有个章程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意思再明白不过。 王明远听完,心中了然,同时也有些愧疚,果然是自家兄侄的缘故。 他正欲开口,却听得院门“哐当”一声被大力推开。 正是王大牛和狗娃回来了。 这爷俩显然是刚又去食肆进行了一番“日常操练”,王大牛满面红光,嘴角还沾着点油渍,狗娃则是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揉着圆鼓鼓的肚子,意犹未尽地咂摸着嘴。 “嗝……三叔,你回来了?咦,刘管事也在?”狗娃眼尖,率先喊道。 王大牛一看见刘管事,黑红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极为热情实在的笑容,几步就跨了进来,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就握住了刘管事有些冰凉的手,用力晃了晃:“刘管事!正想找机会谢谢您呢!咱书院这食肆,真是这个!” 他翘起大拇指,声如洪钟,“饭菜实在,味道也好!尤其那羊肉汤,炖得烂糊,烧饼也香!真是让我们爷俩……呃,让我们家三郎吃得舒坦!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这番发自肺腑的感谢,配上他那诚挚无比的表情,让本就尴尬的刘管事更是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如何接话:“王……王大哥言重了,应该的,应该的……呃,不麻烦,不麻烦……”最后几个字说得他自己都没底气。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动摇,想着要不要咬牙再把这事儿扛下来,加急再去招几个灶上师傅应应急…… 王明远看着刘管事那窘迫的模样,忍着笑,清了清嗓子,准备接过话头。 就在这时,王大牛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看起来分量不小的粗布钱袋,二话不说就塞到了刘管事手里: “刘管事,今日您来得正好!我本来正想去找你呢,我知道,我和这傻小子饭量大,这些日子肯定没少吃,怕是让书院破费了。这是按市价算的,估摸着是这些天的饭钱,您点点,要是不够,我再补!” 这一下,不仅刘管事愣住了,连王明远都有些意外。 他没想到大哥心思如此细腻,竟然早就暗自记着账,还把银钱都备好了。 刘管事捧着那袋沉甸甸的银子,感觉像捧着个烫手山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脸涨得更红了,连连推拒:“这……这如何使得!王大哥,使不得!书院有规矩,对游学的举人相公本就是……再说,王相公还是周大人……” “哎!”王大牛虎目一瞪,故意板起脸,但语气依旧憨直,“刘管事,您这就见外了!我老王家人,走哪儿都不能白吃白喝占人便宜!该多少就是多少!您要是不收,那就是看不起我们,我们明天可就不好意思再去食肆吃饭了!” 刘管事本身就愁这事儿,这下又被扎了下心窝子。 一旁的王明远见状,也适时开口,语气温和却坚定:“刘管事,家兄所言极是。书院厚待,明远心领。但这饭资绝不能免,否则明远心中难安。这免费用餐的木牌,也请容我今日便交还给管事。” 说着,他将那块免费就餐的木牌也递了过去。 刘管事看着手里的银钱和木牌,一时间百感交集,对王家人的观感更是拔高了一大截。 瞧瞧人家这气度,这明白事理的劲儿,不愧是能出解元的人家,不愧是周老大人高足! 他此刻已经下定决心,明日就去再招几个灶上的师傅,哪怕花点钱从别处挖几个也行。 就在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狗娃,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刘管事那如释重负又带着点愁容的脸,插话道:“刘管事,我瞧着最近食肆忙的时候,灶上好像就两位师傅,有点转不开身啊?可是缺人手?” 他这几日已经打听清楚了,灶上最近的确忙不开,而且还有两个老师傅要回家养老,这不正好对上吗? 虽然打听这事儿的时候,那灶上的人看他的眼神怪怪的,不过这都无所谓了。 狗娃又继续说道:“不瞒您说,我在湘江府的岳麓书院也干过帮厨,手艺还成!我爹别看他这样,宰猪杀羊、和面剁馅儿那也是好手!力气大,干活利索!要是食肆缺人,您看……能不能让我和我爹去帮帮忙?不要工钱都行,管饭就成!保证不偷懒!” 狗娃这话,可谓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刘管事正为那两个累跑了的老厨子头疼不已,一听狗娃这话,眼睛顿时亮了! “哎呀!你……你说的是真的?你当真在岳麓书院食肆做过?”刘管事激动地抓住狗娃的胳膊。 “那还有假!”狗娃挺起胸膛,“不信您问我三叔!我不光会做北方面食,还会几手湘江那边的炒菜呢,保准开胃!” 王大牛也在一旁帮腔,拍着胸脯保证:“刘管事,别的我不敢说,出力气气的活儿,您尽管吩咐!绝无二话!” 刘管事看着眼前这父子俩,再想想食肆眼下焦头烂额的状况,顿时喜上眉梢,那点尴尬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一拍大腿:“好!太好了!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啊!既然你们有此心意,那我就不客气了!工钱嘛,书院自有定例,帮厨每人每月一两银子,虽是薄薪,但一日三餐管饱!你看如何?” 王大牛一听,连忙摆手:“哎呀,给啥工钱!管饭就行!我们就是去帮帮忙……” 一番推脱下,事情就此敲定。 刘管事心满意足地走了,木牌还是退还给了王明远使用,因为王大牛和狗娃也用不到了。 至于银钱,还是被王大牛硬塞给了刘管事,不过刘管事也只收了成本价。 并且约定好明日一早王大牛和狗娃就去食肆上工,月钱每人每月一两银子。 小院里,王明远看着兴高采烈、已经开始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大哥和侄儿,无奈地摇头笑了笑。 也好,这样他们既有了事情做,不至于闲得发慌,也能自食其力,省得真把书院食肆吃垮,传出什么“解元携饕餮家人吃穷嵩阳书院”的奇怪名声。 自此,王家三人在嵩阳书院的生活彻底步入正轨,且更加充实。 王明远每日埋首书海,应对各科山长的“格外关照”,学问声望与日俱增。 王大牛和狗娃则成了食肆的“顶梁柱”,一个负责重体力活和面点,一个发挥厨艺偶尔露上一手湘味小炒,大受一些学子的欢迎,食肆的关门时间也终于恢复了正常,甚至因为菜品多了些变化,口碑比以往更好了。 然而,就在这看似一切顺遂的时刻。 遥远的西北边关,凛冽的寒风中,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汉子,此刻正在嶙峋的乱石堆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拼命奔跑。 仔细看去,他身后还背着一个浑身血迹的身影,山下,则是隐约传来的追兵呼喝与马蹄声。 “憨蛋!咳咳……咳,别……别管我了!丢下我,快……跑!” 第243章 边关烽火(上) 三日前,西北边关,甘州卫以外五十里。 虽说已是初春,可这西北的风,还跟刀子似的,刮在人脸上生疼。 天地间一片灰黄,看不到半点绿意,只有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 今年的冬日格外难熬。 关外的鞑-子各部,据说因为白灾冻死了大量牛羊,生存艰难,整个冬天都跟饿红了眼的狼群一样,时不时就扑上来咬一口。 大规模的叩关入侵发生了好几次,虽然都被边境沿线卫所的将士们拼死挡了回去,但小股的鞑-子骑兵,还是像泥鳅一样,总能找到防线薄弱处钻进来,袭击零散的屯堡、劫掠边民的粮草牲畜,造成了不小的骚乱和伤亡。 每一次骚乱的消息传回京城,那些言官御史的折子就跟雪片似的飞向御前,字字句句都指向了戍守在此的老国公——指责他“年老体衰”、“防御不力”、“纵容鞑-子肆虐边陲”。 更让人心头发沉的是,有人想借着这股风,明里暗里都想把边军的掌控权攥到自己手里。 边关将士在冰天雪地里流血拼命,京城的大人们,却在暖阁里琢磨着怎么用同袍的血,染红自己的顶子,去从倒下的国公身上咬下最大的一块肥肉。 此刻,中军帐内。 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勉强驱散着帐内的寒意。 老国公坐在垫子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旧皮裘,可依旧掩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 他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一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如今也显得有些浑浊,只有偶尔抬眼时,才能看到一丝久经沙场的厉色。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声音有些沙哑地问:“明日……又到了大巡的日子了吧?” 帐下站着一条铁塔般的汉子,正是王二牛。 几年边关的风沙磨砺,让他原本就魁梧的身材更显彪悍,皮肤黝黑发亮,下巴上泛着青郁郁的胡茬,眼神沉稳坚毅。 靠着敢打敢拼和实实在在的战功,他已经从一个小兵升到了正六品的百户,手下管着一百多号兄弟。 听到老国公问话,王二牛抱拳躬身,瓮声瓮气地回道:“回国公爷,是明天,路线都勘察好了。” 他顿了顿,抬头看了看老国公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 “国公爷,今年这光景……不太平。眼瞅着开春了,天还这么冷,关外的草场怕是还没返青,鞑-子那边缺粮缺得厉害,这会儿正是他们红着眼珠子找食的时候,比冬天还凶。 要不……明日您就别亲自去了?我带着底下的兄弟们去走一趟,保准把情况摸清楚回来禀报给您。” 老国公抬起眼皮,看了王二牛一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放你娘的屁!每月一大巡,这是祖制!是军令!你个憨蛋,你是国公吗?你替我去?干脆你小子把这身国公的袍子穿上,替老子坐镇中军算了!” 王二牛被骂得缩了缩脖子,讪讪地闭上嘴。 他知道老国公的脾气,倔得像头老驴子,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也就是看着老国公最近气色实在不好,心里担心,才硬着头皮劝这么一句。 挨了骂,他反倒踏实了点,还能骂人,说明精神头还在。 “滚蛋吧,去把明日要带的东西和人员都清点一遍,马匹、兵器、干粮,一样都不许出岔子!”老国公挥挥手。 “是!”王二牛应了一声,转身大步出了军帐。 看着王二牛魁梧的背影消失在帐外,老国公脸上的怒容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和疲惫。 他何尝不知道王二牛说的是实话?何尝不知道此行危险? 可越是这个时候,他越不能缩在后面。 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朝堂上那些弹劾他的奏章,真当他一点都不知道? 他要是这次不去,指不定又被编排成什么样子——“畏敌如虎”、“拥兵自重”,什么脏水都能泼上来。 更重要的是,他得亲自去看看,看看鞑-子的动向,看看巡卫的防务,看看屯边军户的状况。 这兵权,他其实已经在慢慢交出去了,一些不太紧要的防务,都分给了几个得力的副将。 可有些人,怎么就等不及了呢?非要把他这把老骨头彻底踩进泥里才甘心? 老国公长长叹了口气,帐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次日凌晨,天还没亮,大营里就已经人喊马嘶。 为了保险起见,这次老国公点了三个百户所的精锐,加起来近四百人,人人双马,弓弩齐备,刀枪雪亮。 若是放在往年太平时节,这种例行巡视,最多一个百户带点亲兵也就够了。 可今年情况特殊,老国公也不敢托大。 王二牛顶盔贯甲,牵着战马,仔细地检查着自己手下弟兄们的装备。 他手底下的兵,大多是他一手带出来的,都知道这位王百户要求严,没人敢马虎。 “狗剩,检查你的弓弦!别到时候拉不开!” “栓娃,水囊灌满了没?那鬼地方,没水比没粮还可怕!” 他一边检查,一边粗声粗气地吆喝着。 辰时初刻,队伍集结完毕。 老国公也换上了一身轻便的戎装上了马,他年纪虽然大了,但骑在马上,腰板依旧挺得笔直。 “出发!”老国公没有多余的废话,马鞭向前一指。 四百骑精锐骑兵,如同一条沉默的黑龙,缓缓驶出大营,融入了戈壁滩的晨雾之中。 队伍沿着预定的路线,向着前方行进。 一路上,除了风声和马蹄声,异常安静,斥候前出十里,不断回报着前方的动静。 行进了几日,都是一切正常,甚至比往日还要正常些。 越是正常,王二牛心里越是不安。 他久在边关,有种野兽般的直觉。这种死寂的正常,不像是什么好事。 果然,快到午时,队伍行进到一处地势相对开阔的谷地时,前出的斥候疯了一样打马狂奔回来,人还没到,凄厉的喊声已经传了过来: “鞑-子!大队鞑-子!至少上千骑!正朝着我们这边过来!” 所有人都是一惊! 老国公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看清楚了吗?是什么旗号?” “看……看清楚了!是鞑-子的狼头小旗!还有……还有好几面小王旗!”斥候气喘吁吁,脸上毫无血色。 上千骑!这绝不是寻常的小股骚扰! “快!将消息沿路传回去!其他人往南撤!”老国公到底是老将,临危不乱,立刻下令。 立刻有几名最精锐的骑兵,朝着甘州卫的方向狂奔而去。 同时,土坡最高处,狼烟也被点燃,黑色的烟柱笔直地升上天空,这是边关最紧急的求援信号。 第244章 边关烽火(下) 然而,才往南走没多远。 地平线上另一侧,又如同潮水般涌来了一股黑压压的骑兵! 马蹄声如同闷雷,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那同样的狼头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鞑-子骑兵们发出野性的嚎叫,挥舞着弯刀,如同蝗虫般扑了过来! “准备迎敌!全力突围!”国公拔出腰刀,声嘶力竭地大吼。 “咻咻咻——!” 双方的箭矢如同飞蝗般在空中交错。 不断有人中箭落-马,惨叫声、马嘶声、兵刃碰撞声瞬间响成一片。 战斗异常惨烈,只能尽快突围,否则腹背受敌,定然难逃一死。 鞑-子人多,而且都是精锐骑兵,冲击力极强。 将士们拼死突围,刀砍卷刃了就用枪刺,枪折了就扑上去用拳头砸,用牙咬! 每一个人都知道,若是逃不出去,落到鞑-子手里,比死还惨! 王二牛像一头发疯的猛虎,挥舞着大刀,身后紧紧护着国公爷。 他力气极大,刀法狠辣,接连砍翻了几个冲上来的鞑-子骑兵,浑身都被鲜血染红了,有自己的,更多的是敌人的。 慢慢的,队伍被撕开一个小口,王大牛护着国公爷,带着身边的亲兵死命往外冲去。 身后则是紧随不放的鞑-子追兵。 时间一点点过去。 身边的将士一个个倒下。 两百人,一百五,一百……人数在急剧减少。 因为,每次他们行进的撤退路线,好似总有一股鞑-子在那边等着。 老国公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沉到了冰窖里。 他骑在马上,望着甘州卫的方向,脸上的皱纹仿佛又深了几分,眼神里最后那点希望的火苗,也渐渐熄灭了。 他明白了。 他不是败给了鞑-子,是败给了自己人。 有人,根本就不想让他活着回去。 兵权,他已经在交了,为什么连条活路都不给? 老国公看着身边不断倒下的年轻面孔,这些大多是他带了多少年的兵,有的儿子都会叫他爷爷了……他的心像是在被钝刀切割! 他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又强行咽了下去,嘴角溢出一丝苦涩。 “呵……呵呵……”他低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悲凉和嘲讽。 原来,最锋利的刀,不是鞑-子的弯刀,而是来自背后的冷箭。 “国公爷!小心!”王二牛猛地冲过来,用宽阔的身子将国公挡住。 “噗嗤!”一支冷箭,正中王二牛的肩胛,箭簇透体而出! “二牛!”老国公惊呼。 “没事!皮外伤!”王二牛咬牙一把折断箭杆,眼睛赤红,“国公爷!咱们不能在这等死!我带您找别的路!” 此时,身边的将士,已经不足五十人了。 鞑-子已经慢慢要将他们包围,正在组织下一次冲锋。 败局已定。 老国公看着浑身是血、却依旧死死护在自己身前的王二牛,看着周围那些伤痕累累、却无人后退的将士,老泪差点涌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将士们!是我对不住你们!今日,咱们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随我,突围!” “杀——!” 残存的将士们发出最后的怒吼,跟着老国公和王二牛向前冲去! 这完全是自-杀式的冲锋。 但这一刻,没有人退缩。 混战中,老国公年纪大了,体力不支,一个疏忽,被一名鞑-子骑兵的弯刀扫中后背,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袍。 “国公爷!”王二牛目眦欲裂,疯了一样砍翻眼前的敌人,冲到老国公身边。 “别管我!走!”老国公推开他。 “放屁!”王二牛第一次对老国公爆了粗口,他一把将几乎站立不稳的老国公扯到自己背上,用腰带死死捆住,单手挥舞着腰刀,如同地狱里冲出来的煞神,朝着人少的地方猛冲! “拦住他!拦住那个大个子!”鞑-子也发现了这个猛人,纷纷围了上来。 王二牛完全不顾砍向自己的刀剑,眼里只有一条路——杀出去的路!他仗着身高力大,硬生生撞开了一条血路! 当他终于冲出重围,身后跟着跑出来的,只剩下寥寥七八个浑身是伤的将士。 鞑-子骑兵在后面紧追不舍,马蹄声和呼喝声越来越近。 “王百户!”一个脸上被砍了一刀、皮肉外翻的年轻士兵喘着粗气喊道,王二牛记得他,叫石墩子,才刚十九。也是秦陕过来的兵,平时不爱说话,训练却很刻苦,最喜欢吃他之前教给火头营的王家肉臊子面,虽然那面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回。 他缠着王二牛要过去了方子,虽说也不怎么识字,但是他把那方子像宝贝一样放在了怀里,说等退伍了回去要开个面馆,再娶个能生养的媳妇,生上一屋子孩子。 石墩子指着前面一个岔路口,急促地说:“前面拐弯,您带着国公爷往那边山上跑!石头多,马不好追!我们……我们往另一边引开他们!” “放屁!一起走!”王二牛红着眼睛吼道。 “走啊!”石墩子却猛地用刀狠狠刺了一下王二牛坐骑的屁-股,那马吃痛,嘶鸣一声,王二牛猝不及防,被带得一个趔趄,下意识死死护住背后的国公爷,两人一起滚落-马下,摔进了旁边一丛枯黄的骆驼刺后面。 “墩子!”王二牛目眦欲裂,想爬起来。 却看见石墩子和其他几个伤痕累累的将士,看都没再看他一眼,发一声喊,拉过王二牛的马,朝着另一个方向策马狂奔而去,一边跑一边还故意大声呼喝,吸引着追兵的注意。 “来啊!狗鞑-子!爷爷在这!” “追你爷爷啊!” 鞑-子的呼喝声和马蹄声果然被引了过去,轰隆隆地朝着石墩子他们逃跑的方向追远了,渐渐消失在风沙里。 王二牛死死趴在冰冷的草丛里,牙齿咬得咯咯响,眼眶热得发烫。 他听到风里好像隐约传来石墩子最后喊的一句话,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床底下……二十两……方子……娶媳妇……送我老家……” 声音很快就彻底听不见了。 王二牛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 但他没时间悲伤,待马蹄声走远,他疯了一样从地上爬起来,重新把老国公死死绑在背上,头也不回地、踉踉跄跄地朝着怪石嶙峋的山坡上拼命爬去。 他的肩胛还在流血,每一步都钻心地疼,但他不敢停。他知道,停下就是死。 背上的老国公,因为失血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他伏在王二牛宽厚的背上,断断续续地,用尽最后力气说道: “憨……憨蛋……别……别管我了……丢下我……快……跑……” 山下黄沙漫卷,很快淹没了上山的脚印,也淹没了那场惨烈牺牲的痕迹。 只剩下呼啸的风,如同无数亡魂在旷野上哭泣。 第245章 快到京城了 距离那天已过去一月有余,一个高大得不像话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荒野里蹒跚前行。 他浑身衣衫褴褛,破布条似的挂在身上,裸-露出的皮肤黑得发亮,沾满了干涸的血迹、泥污和汗碱,头发胡子虬结在一起,活脱脱像个从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野人。 更吓人的是,他宽阔得像门板一样的后背上,还用撕扯成的布条牢牢绑着一个人。 那人伏在他背上,悄无声息,脑袋耷拉着,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 这组合,远远望去,真好似一头护崽的黑熊在艰难迁徙。 这“黑熊”,正是王二牛。 他背上那个奄奄一息的“崽”,便是老国公程振疆。 那天从尸山血海里撞出来,王二牛就只剩下一念头:跑!背着国公爷跑!不能停! 他不敢走大路,专挑没人烟的荒山野岭、干涸河沟钻。 渴了,就找低洼处舔舔石头缝里渗出的那点湿气,或者嚼些带汁水的草根;饿了,运气好能逮到只傻兔子、刺猬,连毛带皮烤个半生不熟就囫囵吞下,运气不好,就只能挖点苦涩的草根树皮硬扛。 好几次差点撞上搜山的鞑-子小队或者行迹可疑的“官兵”,最让他揪心的是背上的国公爷。 老爷子伤得不算很重,但失血过多,大部分时间都昏迷着,偶尔醒过来,也是意识模糊,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水……冷……”,或者是一些王二牛听不懂的名字,好像有“妮儿”,还有什么“家”。 气息微弱得就像风中残烛,身体也一阵阵发凉。 王二牛心里怕得要死,他怕国公爷撑不住,就这么没了。 他时不时就会伸手去探探国公爷的鼻息,感觉到那一点点微弱的热气,才能继续往前走。 他把自己找到的为数不多的干净水,大部分都滴进国公爷干裂的嘴唇里;找到点能入口的食物,也先紧着捏碎了喂给老爷子。 他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冒绿光,却从没想过丢下这个沉重的负担。 他脑子里就一根筋,国公爷是好人,是边关的柱石,不能死! 石墩子他们用命换来的机会,不能白费! 只要他王二牛还有一口气,就得把国公爷带到安全的地方! 至于哪里是安全的地方? 他一开始想的是回甘州卫大营。 可越靠近关内,他发现盘查越严,有些关卡守军的眼神不对劲,不像是迎接自家主帅,倒像是在搜捕什么逃犯,他不敢冒险了。 那天,国公爷又发起高烧,浑身滚烫,嘴里却喊着“冷”,迷迷糊糊地,好像说了句“……回家……见……妮儿……最后一面……” 声音断断续续,王二牛把耳朵凑到国公爷嘴边,只勉强听清了这几个词。 他心里“咯噔”一下! 回家?见妮儿最后一面? 妮儿是谁?王二牛知道,应该是小县主吧? 国公爷这是……觉得自己不行了,想最后见见孙女? 那家在哪?肯定不在边关这苦寒之地,必然是在京城啊! 王二牛瞬间觉得自己懂了!国公爷这是遗愿啊!临终托付! 一股悲壮感和责任感油然而生! 对!去京城!送国公爷回家!让他见小县主最后一面!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背着国公爷,就开始朝着京城的大致方向走去。 他也不知道具体有多远,只觉得要走很久很久,但他有力气,他能走! 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 风餐露宿,茹毛饮血,生生把他从一个边军精锐百户,熬成了眼前这个形同野人的模样。 此刻,他正走到一片相对背阴的石坡下,打算歇歇脚,找点水。 刚把国公爷小心翼翼地从背上解下来,靠在一块大石头旁,就听见国公爷喉咙里发出一阵微弱的“嗬嗬”声,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 “国公爷!”王二牛又惊又喜,连忙扑过去,用自己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去擦国公爷嘴角咳出的沫子。 他解下腰间的水袋,晃了晃,里面只剩下小半袋水,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毫不犹豫地把水袋凑到了国公爷嘴边,一点点往里滴。 又从那破破烂烂的怀里掏出小半块黑乎乎、硬得能硌掉牙的肉干——不知是多久前逮到的一只獾子肉做的。 他放在嘴里使劲嚼软了,再一点点喂给国公爷。 忙活了好一阵,国公爷的咳嗽渐渐平复,眼皮颤了颤,竟然缓缓睁开了一条缝。 眼神浑浊无光,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最后聚焦在王二牛那张黑乎乎、只剩下一口白牙格外显眼的脸上。 “……憨……憨蛋……”国公爷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气若游丝,“……到……到哪了……过去……几日了……” 王二牛见国公爷竟然能说话了,高兴得差点蹦起来,黑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凑近了些,大声道:“国公爷!您醒啦!太好了!咱们快到京城了!我估摸着,再有个五六天脚程就能到了!” 他语气里带着一种完成重大任务后的如释重负和笃定。 “咳……咳咳……哦……快到京城了……”国公爷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脑子还不太清醒。 但下一秒,他猛地反应过来,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了一些,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什……什么?!快到京城了?!咳咳咳咳……” 这一激动,又引得他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苍白的脸上涌起一股不正常的潮红。 王二牛赶紧给他拍背顺气,一脸理所当然:“是啊国公爷!您放心,我算着路呢!虽然绕了点远,但方向肯定没错!再走几天,准保能到京城!到时候就能见到小县主了!” “???谁……谁让你去京城的?!”国公爷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手指颤抖地抬起指着王二牛,要不是没力气,真想给这憨货脑袋上来一下。 王二牛被吼得有点懵,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委屈地解释道: “是……是您自己说的啊!路上您一直没动静,身子也越来越凉,嘴里老是念叨着什么‘小妮儿’、‘妮儿’,还有‘家’。 我以为……我以为您不行了,想见小县主最后一面呢……我就想着,怎么也得把您送回京城家里去……” 国公爷听完,一口气堵在胸口,咳得更厉害了,也不知道是伤势发作,还是纯粹被王二牛这清奇的脑回路给气的。 他路上那是昏迷发烧说的胡话!这憨货竟然当真了!还就这么愣头青一样背着他往京城跑了一个多月! 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国公爷看着王二牛那张写满了“快夸我机灵”的脸,真是哭笑不得,心里五味杂陈。 “你……你个……”国公爷想骂,看着王二牛肩胛上那道狰狞的伤疤,看着他浑身破烂却依旧挺直的脊梁,到了嘴边的骂话又咽了回去,化作一声长叹,“……罢了,罢了……你细细说说,这一路,怎么回事?关内情况如何?” 王二牛见国公爷情绪稳定了些,便一五一十地把这一个多月的经历说了出来。 怎么躲开追兵和盘查,怎么找吃的喝的,怎么判断方向……说到石墩子他们引开追兵可能凶多吉少时,这铁塔般的汉子声音哽咽,眼圈发红,拳头攥得咯咯响。 国公爷静静地听着,脸色越来越凝重,眼神也越来越冷。 听到王二牛说有些关隘的守军盘查得诡异,不像是寻人,倒像是捉拿要犯时,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 果然……果然是要斩草除根,连他这把老骨头退回关内都不放心吗? 一股冰寒的怒意和彻骨的悲凉,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 他程振疆,十六岁从军,一辈子都在边关刀口舔血,身上大小伤口上百处,扪心自问,对得起朝廷,对得起这大雍江山! 临了临了,没死在鞑-子的刀下,却要亡于自己人的算计! 他抬眼,看着眼前这个因为说到战友牺牲而虎目含泪、却又因为终于“完成任务”而略带欣喜的憨直汉子。 这一个月,若不是这憨货有一把子傻力气和这股子愣劲儿,他程振疆早就变成戈壁滩上的一堆枯骨了。 靠着王二牛的搀扶,程振疆勉强坐直了些,环顾四周荒凉的景象,又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际。 京城……那个他离开了太久的地方。 那里有他亏欠良多的老妻,有他几乎没怎么抱过的小孙女。 既然阴差阳错到了这里,离京城不远了,那……就回去看看吧。 回去看看那个他亏欠了太多的小妮儿和老妻。 上次见她,还是他送那个傻蛋三儿子回家,那时候妮儿才刚出生那么一点大,就没了爹娘。 这一晃,多少年过去了? 妮儿该长大了吧? 不知道还认不认他这个爷爷。 “咳咳……既然……快到京城了……那就……去看看吧……”国公爷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辛苦你了……憨蛋……” 王二牛一听国公爷同意了,顿时眉开眼笑,黑脸上绽放出灿烂的光芒,连连摆手: “不辛苦!不辛苦!国公爷您没事就好!您放心,咱肯定能到!您再歇会儿,我去找点水,咱们吃饱喝足再赶路!” 第246章 何其无辜 定国公西北遇袭、生死不明的消息,起初一个月,还是被有心之人严密封锁在西北边关那漫天黄沙之中。 当它终于不可避免地透过层层壁垒,泄露到朝堂时,瞬间就炸开了锅。 起初,还有几声不怀好意的杂音,试图将“刚愎自用”、“轻敌冒进”甚至“年老昏聩”的污水泼向那位浴血沙场的老将。但很快,更多正直之声便压了上来。 定国公一生戎马,镇守边关几十载,而且满门忠烈,三子皆战死沙场,仅第三子留下一个孤女。 这般功勋,这般牺牲,若在生死未卜之时还要遭小人构陷,寒的便是天下将士的心! 满朝文武,只要良心尚未彻底泯灭,都难以直视。 很快,更多正直的官员站了出来。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颤巍巍地出列,声音却洪亮如钟:“陛下!定国公一生为国,肝胆赤诚,天下皆知!如今国公身陷险境,生死未卜,正乃国朝危急存亡之秋,岂可听信小人谗言,寒了边关将士之心,寒了天下忠臣良将之心啊!” “臣附议!当务之急,乃速派精干人马,深入搜寻国公下落,生要见人,死……亦要迎回忠骨!同时严查遇袭真相,若真有玩忽职守、乃至通敌卖国之辈,定要严惩不贷!” 随后,边关将士联名请求彻查、严惩鞑靼的上书也陆续抵京,舆情汹汹。 那些原本想趁机踩上一脚、或是搅混水摸鱼的声音,终究是没敢再明目张胆地冒头。 然而,争论的焦点也随之转向了是战是和,是即刻发兵报复,还是隐忍待机,朝堂之上依旧吵吵嚷嚷,难有定论。 但这消息,对于远在嵩阳书院,正沉浸于学问切磋与“养望”之路的王明远而言,却还隔着一层厚厚的帷幕。 他此刻正迎来在嵩阳书院声望的顶点。 如今书院上下,从山长到普通学子,提及王明远,皆会赞一句:“岳麓书院果然名不虚传,此子确有大才!” 甚至已有不少笃定的预言,说两年后的会试与殿试,此子必中进士,乃至有望角逐鼎甲之位! 连面冷心热的胡山长,近来见到他时,那古板严肃的脸上也难得地会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容。 前几日,胡山长更是难得地多说了几句: “明远,你之根基已颇为扎实,闭门造车终非良策。过些时日,书院或会安排几位已负盛名的举子与你切磋交流,博采众长,于你大有裨益。你好生准备。” 王明远心领神会,这是“养望”的下一步——与同辈中的佼佼者交锋,进一步扬名。 他恭敬应下,读书也愈发用功。 这一日,午后阳光正好。 书院食肆过了最忙碌的饭点,大厅里只稀稀拉拉坐着几位正在吃饭的学子和几位吃完饭闲聊的教谕。 狗娃一向勤快,忙完灶上的活便系着条洗得发白的粗布围裙,卖力地帮忙擦着桌子,他手脚麻利,桌面被他擦得锃亮。 王大牛则一早就跟着食肆采买的伙计出去了,说是今日要进一批重物,需要他这膀子力气去帮忙扛扛抬抬。 狗娃一边干着活,耳朵里不经意地飘进那几位教谕低低的交谈声。 起初他并没在意,心思主要还放在干活上。 但是被动技能一直在默默生效,直到几句话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听说了吗?朝中出大事了!西北边关,定国公的巡边队伍遭了鞑-子埋伏,听说……听说全军覆没,国公爷本人也……也生死不明!” “嘘!小声点!这事书院邸报还没明发,不过我也听我在衙门做书吏的侄子提了一嘴,说是边军震动,好几处的将士都联-名-上-书,请求朝廷发兵复仇!” “唉……国公爷一辈子镇守边关,满门忠烈,落得如此下场,真是……朝堂上也是,不知道……” “噤声!此事敏感,莫要妄议……” 狗娃擦桌子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定国公”三个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中了狗娃!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手里的抹布“啪嗒”一声掉在刚擦干净的桌面上。 定国公……西北……全军覆没……生死不明…… 这几个词在他脑子里疯狂碰撞,最后汇聚成一个让他魂飞魄散的念头:二叔!二叔就在国公爷麾下!二叔是国公爷的亲卫!国公爷遇袭,那二叔呢?!二叔怎么样了?!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二叔……”他嘴唇哆嗦着,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发颤。 下一秒,他像是被火烧了屁-股一样,猛地发出一声怪叫,什么都顾不上了,一把扯掉身上的围裙狠狠摔在桌上,转身就像一头受惊的野牛,朝着食肆大门疯狂冲去!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三叔!快去找三叔!三叔肯定知道怎么办! 他那庞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撞得门口的布帘子猛地扬起,带倒了一张空着的条凳,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食肆里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那几位正低声交谈的学子惊得手里的筷子都掉了,愕然抬头,只看到一个壮硕的背影疯了一样冲出门外,瞬间消失在阳光下。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或许是出于好奇,或许是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几个人下意识地就放下碗筷,跟着跑了出去,想看看究竟。 “哎!等等我!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啊,看他们都跑,肯定出事了!” “是不是走水了?”有人脑洞大开。 人都有从众心理,食肆里剩下寥寥几人,虽然不明所以,但也下意识地跟着起身往外涌。 甚至后厨听到动静,探头出来发现所有人都在跑,着急的拎着锅铲也都往外跑。 一时间,原本安静祥和的食肆,竟变得乱哄哄起来,桌椅被带动得歪斜。 跑出的人站在离食肆不远处的门口,都想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食肆的管事刚从后院点算完食材回来,刚到正门口就看到这兵荒马乱、人都往外跑的景象,顿时傻眼了。 他一把拉住一个正跟着往外挤的学子,急声问道:“这、这是怎么了?灶上出事了?还是菜有问题?” 那学子被拉住,一脸焦急又茫然地回头:“我也不知道啊!我看他们都往外跑,我就跟着跑了……是不是食肆要塌了?还是咋了……” 但他毕竟是管事,不能放着食肆不管,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进去检查了一圈,但发现什么事情都没有。 出来后,则听到的是学子们的讨论声:“这食肆……真是三天两头出点怪事……之前是莫名其妙提前关门,食材总不够,这次又不知道怎么了……” 另一个学子接口道:“是啊,就这样,上次管事还嘴硬说绝无中饱私囊、克扣用度之事,谁信啊!” 刚出来管事一听,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苍天啊!大地啊!我何其无辜啊!!!” 第247章 出发西北 狗娃冲出食肆后,两条长腿跑得飞快,壮实的身躯带起一阵风,穿过书院青石板铺就的巷道,直奔藏书楼。 今日没有大讲,此刻三叔应该在藏书楼看书。 直至快到楼前时,他才猛地刹住脚步,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 藏书楼是清静之地,规矩严,他不敢造次。 强压下满心的惊惶,狗娃找到楼前当值的管事,声音因急促的奔跑和紧张而带着明显的颤抖:“管……管事先生,劳……劳烦您,帮我找一下在楼里看书的王明远王相公,就……就说他家里人……有十万火急的事找他!求您了!” 他黑红的脸上写满了焦虑,额头上全是汗。 管事见他这副模样,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传。 不一会儿,王明远的身影出现在藏书楼门口。 他今日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衫,手里还拿着一卷刚摘抄好的笔记,眉宇间带着沉浸书海后的沉静。 见到狗娃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微微一怔,快步上前:“狗娃?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可是……” “三叔!”狗娃一见王明远,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又像是憋着的恐惧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也顾不上周围偶尔投来的目光,一把抓住王明远的胳膊,语无伦次地急声道: “不是我!是……是二叔!是二叔不好了!我刚在食肆听到教谕们说……说西北边关出大事了!定国公他……他巡边遭了鞑-子埋伏,全军覆没!国公爷他……他生死不明! 二叔可是国公爷的亲卫啊!三叔!二叔他……二叔会不会……” 王明远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手里的笔记也“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他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仿佛有一口巨钟在脑海里狠狠撞响,震得他神魂欲裂。 定国公……全军覆没……生死不明…… 二哥王二牛! 那个从小话不多,却总用宽厚肩膀护着他,会偷偷给他塞吃的,会笨拙地安慰他“以后谁欺负你了告诉二哥,二哥保护你”的憨实兄长; 那个在清水村的土路上,眼睛亮得惊人,对他说“哥想去边关,想跟定国公那样的大英雄一起杀鞑-子,保卫咱们秦陕,保卫咱这个家”的少年; 那个在离别时,用力拍着他肩膀,说“好三郎,日后好好读书,给咱老王家争气,哥这边也一起给咱家争气”的兄长…… 王明远感觉自己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揪心地疼,疼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强行将翻江倒海的恐慌和悲痛压了下去。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蒙童了,是家里如今的主心骨,他不能乱。 “狗娃,别自己吓自己!消息尚未证实,未必就如传闻那般!你先回院子等着你爹,稳住心神,莫要胡思乱想,更不要再对外人提起此事。” 王明远沉声吩咐,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卷,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我这就去寻专管邸报的教谕打听清楚。” 说完,王明远转身便走,脚步看似沉稳,细看却比平日急促了许多。 他径直找到了书院负责收发、传阅朝廷邸报的一位老教谕。 亮明身份,强压着心急如焚,委婉询问近日是否有关于西北边关的紧要公文或消息传达。 那老教谕见他面色凝重,语气急切,又知道他是近日书院风头正盛的秦陕解元、周老门生,略一沉吟,倒是没有过多为难,从一摞尚未正式张贴公布的文书中,抽出了一份递给他。 “王相公自己看吧。此事……唉,朝廷尚未明发天下,但想必也瞒不住了。程老国公……可惜了啊……” 王明远接过那薄薄却重逾千斤的纸页,目光飞快地扫过上面的文字。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睛里,扎进他的心里。 “……遇伏……激战……损失惨重……国公下落不明……正在竭力搜寻……” 白纸黑字,冰冷而残酷地证实了狗娃听来的传闻。 虽然邸报用语谨慎,并未直言国公已遭不测,但“下落不明”四个字在那种惨烈的背景下,往往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二哥……二哥应该就在那“损失惨重”的队伍里! 他可是国公的亲卫! 王明远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不得不伸手扶住旁边的桌案才勉强站稳。 鼻腔里酸涩得厉害,眼前水汽弥漫,但他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那股泪意逼了回去。 他向老教谕深深一揖,哑声道谢,将邸报缓缓递还,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重镣。 回去的路上,阳光明媚,书院里依旧书声琅琅,一派宁静祥和,却与他内心的冰寒刺骨形成了绝望的对比。 他想起二哥离家从军前的那个晚上,兄弟俩坐在院门口的老杏树下,二哥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小声说:“三郎,等二哥立了功,当了将军,以后你当了大官,咱兄弟俩一起,让咱爹娘过上好日子,让咱家都过上好日子……” 言犹在耳,斯人何在? 还有爹娘……年纪大了,如何经受得住这般打击? 二嫂钱彩凤,平日里那么爽利坚强的一个人,听到这消息会怎样? 还有定安,那么小的孩子…… 他简直不敢想下去。 浑浑噩噩地回到分给他们的小院,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 院子里,王大牛显然也已经知道了此事,连身上干活穿的粗布短褂都没来得及换,沾着些灰土和汗渍。 他正焦躁不安的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一双大手无意识地搓着,脸上满是惶急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期盼。 狗娃则蹲在屋檐下,双手抱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一听到开门声,两人同时猛地抬头看向门口。 王大牛一个箭步冲过来,大手一把抓住王明远的胳膊,抓得死紧,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变得嘶哑低沉: “三郎!咋样?打听到了没?是不是……是不是那帮人胡咧咧的?啊?肯定是瞎传的,对不对?二牛他……他肯定没事的!”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王明远,里面燃烧着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仿佛只要王明远点一下头,这火苗就能瞬间燎原,驱散所有恐惧。 王明远看着大哥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卑微期盼的眼睛,只觉得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生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艰难地避开大哥的目光,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摇了摇头。 王大牛抓着他胳膊的手猛地一僵,那力道勒得王明远生疼。 他眼里的那点光,就像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暗和难以置信的空洞。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衬得这份沉默愈发令人窒息。 悲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这一路上已经想好了。 此刻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失魂落魄的大哥和快要哭出来的侄子,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大哥,狗娃,现在不是慌的时候。二哥只是下落不明,未必就……朝廷还在搜寻。咱们不能干等着,在这里瞎猜,自己吓自己。”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而坚定:“我决定了,咱们明日一早就动身,离开嵩阳书院,去西北边关!无论如何,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到尸骨!咱们得去把二哥接回来!” 王大牛像是被这句话惊醒,猛地抬头,急声道:“三郎!不行!你不能去!你还要读书,还要考进士!这嵩阳书院的夫子们对你这么好,眼看……眼看前途大好! 边关现在那么乱,太危险了!要去也是我去!我脚程快,有力气,我去找二牛!你和狗娃留在这儿,等消息!” 王明远摇了摇头,眼神里的固执如同磐石:“大哥,别说傻话。二哥的事,比我科举重要,比我的前程重要。咱们是亲兄弟,要去就一起去。这事,没得商量!”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王大牛了解自己这个弟弟,平时看着温和,一旦犟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看着王明远那双和年龄不符的、充满了决绝和担当的眼睛,鼻尖一酸,重重地点了点头,哑声道:“好!一起去!咱们仨,一起去把二牛找回来!” 定下主意,三人立刻行动起来。 狗娃跑去食肆,跟刘管事说明了家中突发急事,不得不立刻辞工离去。 王明远则去拜别了几位山长和院长。 他没有明说具体缘由,只道西北家中突发重大变故,必须立刻赶回。 几位山长虽觉意外和惋惜,但看他去意已决,神色间确有重忧,也不好强留,只是勉励一番,嘱他日后若有机会,再回书院读书。 胡山长闻讯,竟也亲自来了。 他依旧是一身藏蓝直裰,面色冷峻,走到王明远面前,目光锐利地打量了他一番,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直接得不近人情:“这就走了?倒是果决。本想再多看看你的能耐,可惜了。” 王明远躬身:“学生家中有急事,辜负山长期望了。” 胡山长摆摆手,话锋忽然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只有王明远能清晰听到:“不过,你倒也没有堕了柳自珍的风骨,你的经义根底和那份敢于直言的策论风采,很是不错,有几分他的影子。” 王明远心头猛地一跳,柳自珍?柳山长? 说完,也不等王明远回应,胡山长转身便走,衣袂飘动,很快消失在了巷道中。 王明远站在原地,心中波澜起伏。 原来胡山长口中的“故人”,竟是柳山长! 原来他之前的诸多“刁难”和“关照”,竟出自于此! 他对着胡山长远去的方向,再次深深一揖。 次日一早,马车载着三人,离开了嵩阳书院,向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第248章 国公回府 就在王明远他们得知消息、心急如焚地踏上寻亲之路的几日前,远在千里之外的京郊,一场艰难的跋涉已近尾声。 官道旁的土沟里,走着个身材高大的吓人的汉子,那汉子身后还小心翼翼地背着一名老者。 这两人正是历经千辛万苦、从西北边关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王二牛和定国公。 “国……公爷,再……再坚持会儿……”王二牛喘着粗气,虽然他体力惊人,但是这一路的奔走也让他很是疲惫。“前面……前面就快到京城地界了……能看到……城墙垛子了……” 定国公浑浊的眼睛努力睁开一条缝,望向远方那象征着安全与归宿的灰色轮廓,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一阵更猛烈的咳嗽打断。 如今,京城就在眼前,但一道新的、同样严峻的难题摆在了他们面前——如何进城? 按照大雍军律,边将无诏擅离防区,尤其是主帅,乃是重罪,轻则夺职下狱,重则…… 更何况他们这般模样,是从一场全军覆没的败仗中孤身逃回,一旦被守城兵丁或有心人认出,后果不堪设想。 王二牛脑子直,但也知道这事关重大,他喘匀了气,把国公爷又往上托了托,哑声问道:“国公爷,咱这要是被发现了,算不算违反军纪,会被杀头吧?” 定国公伏在他背上,缓了许久,才积攒起一点力气,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经历生死巨变后的冰冷与透彻:“军纪……呵……咳咳……一辈子……恪守的军纪……换来了什么?” 他顿了顿,呼吸急促了几分,眼中掠过一丝深刻的悲凉与讥诮:“那些人……通敌卖国的时候……可曾想过……半条军纪?这大雍的边关……交给这帮蠹虫……老夫……如何能放心?” 王二牛听不懂太深的话,但他能感受到老国公话里那股心灰意冷的寒意和决绝。 他只知道,国公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过,其实他早已经有了成算,他背着国公爷躲到一处隐蔽的土坡后面。 然后从自己那破烂得几乎成了布条条的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个小而沉甸甸的粗布包袱。 打开包袱,里面竟然是几锭散碎银子和几串铜钱,两套粗布衣服,甚至还有张盖着模糊红印、材质粗糙的路引文书! “国公爷,您看!”王二牛黑脸上露出一丝憨实的、带着点邀功意味的笑容,“衣服,银钱和路引都有!够咱进城了!” 定国公诧异地看着这些东西:“这……你从何处得来?” 他们逃出来时,除了随身兵刃和一点干粮,可谓一无所有。 王二牛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就……就前些天,你睡着的时候,路过一个山坳坳,碰上几个不开眼的毛贼想拦路打劫……我看他们不像好人,身上说不定有油水,就……就顺手把他们窝给掏了……嘿嘿……”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定国公能想象到,那必然是一场短暂的、力量悬殊的搏杀。 看着那来历不明但眼下至关重要的路引、行头还有银两,定国公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叹:“京城畿辅之地……方圆百里……竟也有山匪拦路……这朝堂……到底养了群什么蛀虫……” 有了衣服,银钱和路引,最大的难题解决了一半。 但另一半,是他们两人的形象。 王二牛这体格相貌太过扎眼,定国公虽然憔悴不堪,但久居上位的轮廓气度仍在,有心人细看之下未必不能认出。 王二牛瞅瞅国公爷,又摸摸自己的大胡子,浓黑的眉毛拧成了疙瘩。 忽然,他猛地一拍大腿,眼睛亮了:“有了!” 定国公被他吓了一跳,疑惑地看向他。 “国公爷,您……您委屈一下!”王二牛显得有些兴奋,压低声音比划着,“咱俩扮成爷俩!您……您就装成一个中了风、眼歪嘴斜流哈喇子、脑子也不大清醒的老汉!浑身弄得味儿重点!我嘛,就是带老爹进城瞧病的孝子!” 这个点子,源于他童年不堪回首的“黑历史”。 “我小时候……咳咳……”王二牛有点讪讪地解释,“在村里……皮得很……经常和几个娃学隔壁中了风的二大爷走路说话……挨了我爹不少揍……后来……后来没啥玩了,还跑去坟头学人家哭坟当孝子……又被我爹揍得更狠……这回……这回咱就把这两样合一块儿!保准像!” 定国公听得目瞪口呆,嘴角微微抽搐。 想他程振疆一世英名,堂堂国公,战场上令鞑子闻风丧胆,如今竟要装成一个流口水的痴傻老汉? 这……成何体统! 若是放在从前,有人敢跟他提这种主意,他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但他沉默了片刻,最终,极其艰难地、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嗯。” 王二牛顿时来了精神:“得嘞!国公爷您放心,我可有经验了!” 他立刻行动起来。先找了点水,小心翼翼地把两人脸上、手上最吓人的血污和过厚的污垢稍微清理了一下,至少看上去不像之前的野人“父子”模样,然后换上了衣服。 再帮国公爷把头发彻底打散,弄得乱如鸟窝。 最关键的是“扮中风”。 王二牛让国公爷放松半边脸部的肌肉,嘴角努力向下歪斜,时不时还手动帮他调整一下“歪斜”的角度。 至于“流哈喇子”,则是找了点干净的清水,时不时抹一点在国公爷嘴角和下巴上,做出涎水长流的效果。 “眼神!国公爷,眼神得散!别那么亮!对……就这样……懵懵的……好像看不懂事儿那样……” 王二牛在一旁认真地指导着,仿佛一位苛刻的教习。 定国公内心无比抗拒,但身体还是配合地努力做出涣散茫然的表情。 王二牛自己也简单收拾了一下,至少看起来像个风尘仆仆、忧心老父的粗豪汉子。 准备停当,两人互相打量一眼。 王二牛对自己的成果颇为满意,用力点点头。 定国公则闭上眼,不忍再看,权当是一场荒诞的梦。 到了城门口,果然盘查得紧。守城的兵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城的人。 轮到他们时,一个队长模样的兵士上下打量着高大得过分的王二牛,又皱眉看向他身边“眼歪嘴斜”、浑身散发异味、全靠儿子搀扶才能站立的“老父亲”。 “干什么的?打哪来?”兵士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 王二牛立刻点头哈腰,脸上堆满憨厚又焦虑的表情,嗓门刻意放大,带着国公爷教他的京郊口音:“军爷!军爷行行好!我们从下来的!这是我爹!前些日子突然中了风,嘴也歪了,话也说不利索了!我们那穷乡僻壤郎中都瞧不好,我这是砸锅卖铁,带我爹来京城,想找神医给瞧瞧啊!军爷您看看我爹这罪遭的……” 说着,他暗中用力掐了一下国公爷的胳膊。 定国公配合地发出一阵含糊的“嗬嗬”声,嘴角的“涎水”流得更欢了,眼神也更加“茫然”。 那兵士被这股味道熏得下意识后退半步,再看这个样子,无比恶心,嫌弃地挥了挥手,目光又落到王二牛递上来的路引上。 路引本身粗糙,印章模糊,但也挑不出太大毛病。 王二牛看着时机,飞快地将一小块约莫二钱的碎银子塞进那兵士手里,压低声音:“军爷辛苦……一点茶钱……不成敬意……行个方便……” 兵士捏了捏手里的银子,又看看这对“惨不忍睹”的父子,尤其是那看起来半死不活的老头,实在不像是什么危险人物,终于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快进去!别堵着道!真够晦气的!” “哎!谢谢军爷!谢谢军爷!”王二牛连声道谢,赶紧半背半抱地搀着国公爷,踉踉跄跄地穿过了高大的城门洞。 踏入京城地面的那一刻,定国公一直紧绷的身体也微微放松,但依旧保持着“中风”的姿态,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光芒。 京城,他回来了。 以这样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狼狈不堪的方式。 进城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如何回到守卫森严的国公府。 国公府位于内城,靠近皇城根儿,那一片都是达官显贵的宅邸,寻常百姓根本不能靠近。 而且,国公府现在是什么情况?有没有被监视?有没有被控制?一概不知。 两人不敢走大道,专挑僻静的小巷穿行。 王二牛凭着国公的指引和一路上小心翼翼的“问路”(只问大致方向,绝不多言及国公府),朝着国公府所在的区域摸去。 到了国公府后,两人也不敢贸然靠近,只能远远地躲在一条僻静的巷口角落,偷偷观察。 只见国公府那朱漆大门紧闭着,门前站着四个持枪的护卫,神色肃穆。 门楣上虽然没有挂上代表丧事的白幡,但整个府邸透着一股异样的沉寂。 两人在角落里一等就是大半天,眼看日头偏西,天色渐暗。 王二牛肚子饿得咕咕叫,但他不敢离开去买吃的,生怕错过什么。 定国公趴在他背上,气息微弱,时醒时睡。 就在王二牛快要失去耐心,琢磨着是不是要另想办法时,国公府那扇侧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暗色长衫、头发花白、身形微胖的老者,低着头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脚步有些匆忙,脸上带着挥不去的忧色。 一看到这个身影,定国公原本浑浊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他用力捏了捏王二牛的胳膊。 这人正是国公府的大管家,姓周,是国公爷年轻时候就从村里一路带上来的亲信,是绝对信得过的老人儿! 王二牛会意,瞅准机会,背着国公爷,远远的跟了上去。 等那人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小巷子中间,前后都没人的时候,王二牛压着嗓子,按照国公的吩咐,学着他平时那带着点戏谑的口气,喊了一声:“孬蛋!” 这声称呼,如同定身咒一般,那人前进的身形猛地顿住,霍然回头! 这名字,多少年没人叫过了?会这样叫他的,世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国公府里的老夫人,另一个就是…… 他惊疑不定地看向声音来源,只见巷子口站着一个高大得像黑熊似的汉子,穿着粗布褂子,一脸凶相,心里先是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摸向了腰间。 王二牛见他那警惕的样子,连忙侧了侧身,让开了遮挡。 周管家的目光越过王二牛,落在了他背后的那个身影上。 尽管那人头发散乱,面容憔悴污浊,但那双带着复杂情绪看向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周管家绝不会认错! 刹那间,周管家脸上的警惕变成了极度的震惊,随即是狂喜,紧接着眼眶就红了。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压低声音喊道: “铁蛋哥!是……是你吗?你……你还活着?!” 第249章 国公夫人 车轮压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咕噜咕噜的沉闷声响,混杂着拉车老驴偶尔的响鼻,以及车外周管家压得极低的、确保只有车内人能听见的絮叨。 王二牛蜷在堆满菜筐的驴车角落里,四周都盖着篷布和各种菜,即便得到了周管家的帮助,他也不敢有丝毫放松。 一只手下意识地虚按在腰间,那里藏着他最后一把磨得锃亮的杀猪刀,另一只手则始终稳稳地扶着靠在他身旁,被旧麻布毯子裹得严实、气息微弱的程老国公。 周管家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透着难以掩饰的后怕与心焦:“……您可算回来了……自打西北那个消息传回来,府里就跟塌了天一样……外面看着还镇定点,里头……唉,老夫人差点就……幸亏,幸亏您没事……” 老国公闭着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气音:“……府里……现在……如何?” 周管家赶忙凑近些,声音更低了:“戒严了。宫里来了旨意,说是体恤国公府骤逢大变,特旨加派了京营兵丁在外护卫,实则……实则是看着咱们呢! 老夫人让我也把府里下人又筛过了几遍,如今留下的,多是老人,或是家生子,嘴严,也忠心。 只是……人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不敢行差踏错半步。 最近我怕有什么意外,所以这入口的东西都是我亲自采买,所以今日才得巧碰到了您。” 驴车从一个极不起眼的侧后门驶入了国公府。 这道门平日多是府里采办运送杂物菜蔬所用,此时更是避人耳目的最佳通道。 有了周管家这地头蛇的指引,一切变得顺畅起来。 顺利进入国公府后,周管家立刻屏退了左右,亲自引着两人沿着抄手游廊快步疾行。 来到一处位置偏僻、看起来久无人居的小院,周管家推开房门,迅速将两人安置进去,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关上房门,脸上忧色更重。 程镇疆靠坐在床上,呼吸有些急促,闭目缓了会儿,才艰难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老夫人……和妮儿呢?” 他更关心妻子和孙女的安全。 周管家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回道:“老夫人……上书请奏,带着小县主,去京郊香山了。” “香山……”程镇疆喃喃重复了一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明白了过来。 香山,那里埋着他战死沙场的三个儿子……老妻这是带着孙女去看她爹娘,去看她的伯伯们了。 恐怕……也是去替他这生死未卜的老头子,提前看一块长眠之地了。 若他此番真的回不来,怕是也只能和老大、老二一样,在那青山之间,立一个空荡荡的衣冠冢。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蚀骨的疲惫席卷而来,他猛地咳嗽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竟是晕厥过去。 “老爷!” “国公爷!” 周管家和王二牛同时惊呼。 府医很快被秘密请来,那是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手指粗糙,眼神却沉静有力。 他一见老国公的模样,尤其是看到那狰狞的伤口,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却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重的、压抑的叹息。 他曾是老国公麾下的军医,跟着大军不知从鬼门关前抢回过多少条人命,但此刻见到老主帅这般模样,心中悲愤还是如潮水般翻涌,却硬是压了下去。 他没有多问一句,立刻屏息凝神,动作迅捷而专业地开始处理伤口。 处理完老国公,他又不容分说地检查并处理了王二牛身上那些被粗糙处理的伤口。 等一切都处理妥当,老军医才低声、快速地向周管家叮嘱了几句用药和忌口的注意事项,随即提起药箱,由周管家亲自领着,悄无声息地离去。 热水和干净的衣物很快送来。 王二牛先帮着几乎虚脱的老国公擦洗了身子,换上了柔软的细棉布中衣,然后自己才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 洗完澡后,看着桌上送来的热气腾腾、熬得烂烂的肉粥和几个大白馒头,王二牛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 他已经记不清多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热饭了。 他先小心地试着给老国公喂了几口温热的肉粥,见国公爷咽下去了些,才放下心,喂老国公吃饱后,自己才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 风卷残云般扫光了所有食物,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 极度疲惫和饱腹感袭来,王二牛再也撑不住,靠着一侧的榻上,脑袋一歪,几乎是瞬间就发出了沉重的鼾声。 他实在太累了。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 直到感觉有人在轻轻推他,王二牛才猛地惊醒,警惕地睁开眼,手下意识就往腰间摸去,却摸了个空。 “壮士,莫慌,是老夫。”老府医的声音响起,“国公爷方才醒了一下,喝了药,又睡下了。你也该换药了。” 王二牛这才放松下来,揉了揉眼睛,发现窗外天光已然大亮。他竟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他赶忙看向床榻,国公爷依旧安静地躺着,脸色似乎比昨日好了很多,呼吸也平稳了些。 他这才松了口气,乖乖让府医换药。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 一位头发花白、身着素色衣裙的老妇人走了进来。 她背脊挺直,面容慈祥却带着历经风霜洗礼后的沉静与坚韧,眉眼间则是无法完全掩饰的忧色。 周管家站在她旁边,低声道:“老夫人,您昨晚刚回来,这又守了大半夜,刚去歇下不久,怎么又过来了?” 老夫人摆摆手,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床榻上的老国公身上,眼神里充满了心疼与担忧。 她缓缓走到床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替他掖了掖被角,仿佛怕惊扰了他的睡梦。 第250章 小县主 王二牛连忙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位气质不凡的老夫人。 老夫人仔细掖好国公的被角,这才转过身,目光落在王二牛身上,眼中瞬间充满了真挚的、沉甸甸的感激,她朝着王二牛,郑重地便要躬身:“多谢壮士,救我夫君性命……” 她已从周管家口中得知了全部经过。 王二牛惊得差点跳起来,慌忙侧身避开,连连摆手,黑脸涨得通红,说话都结巴了:“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老夫人您折煞我了!保护国公爷是我的本分!是我该做的!”他语气急切,带着行伍特有的直率。 老夫人见他如此惶恐,也不再坚持,只是看着他,温和却有力地道:“好孩子,辛苦你了。这份恩情,国公府记下了。你且好生歇着,需要什么,只管和周管家说。” 正说着,床榻上的老国公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身在何处,眼神有些茫然地扫过屋顶,最后定格在床边的老妻身上。 四目相对。 程老夫人立刻俯身,声音放得极轻:“铁蛋,醒了?身上咋样?” 她下意识地叫出了他年少时的小名。 程镇疆怔怔地看着老妻。 阳光从窗棂缝隙透进来,照亮她花白的鬓发和眼角的皱纹。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他还是个毛头小兵,第一次受伤躺在她家柴房里,她也是这般守着他,眼神里满是担忧和温柔。 那时她还是个水灵灵的姑娘,如今却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妪。 几十年戎马,聚少离多。 他承诺过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儿孙绕膝,平安喜乐。 可到头来,三个儿子接连战死沙场,她自己守着这偌大的国公府,担惊受怕,操劳一生。 而他,差点就真的死在外面,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那双经历过无数生死场面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极力压抑下碎裂了一瞬,但终究没有落下。 他只是极其艰难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三个沉重得仿佛灌了铅的字: “对……不住……” 对不住,让你担惊受怕了一辈子。 对不住,没能保护好我们的儿子。 对不住,差点……就没能回来。 程老夫人听着这三个字,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晃了一下,眼圈瞬间红了,但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硬是也将那汹涌的泪意逼了回去。 只是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他冰凉而粗糙的大手,声音依旧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为之的、极其轻微的调侃,仿佛要驱散这过分的沉重: “唉……铁蛋啊,怎么还跟十七八岁受了伤似的,净说些傻话?” 这句带着遥远记忆温度的话,让程镇疆突然不知道再如何开口,只是反手用力回握住老妻的手,握得很紧。 其他人此刻也已经退了出去。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 —————— 周管家引着老府医和王二牛,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间僻静的小院。 待走到无人处,王二牛才重重叹了口气,粗声问那老府医:“老先生,国公爷……真能好利索吧?” 老府医沉吟片刻,低声道:“国公爷身子底子厚实,是万中无一的悍将体魄。只是此番失血过多,忧愤交加,元气大伤……需得静心将养,切忌再动肝火,更不能再劳心劳力。若调养得当,恢复如常未必不能,只是这年纪……终究是伤了根本了。” 王二牛听得半懂不懂,但“静养”二字是听明白了,心里琢磨着,要千万看好国公爷,可不能让他再操心。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 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程老夫人就坐在床边,微微倾着身子,一只手轻轻握着程镇疆露在被外的手,另一只手拿着块柔软的细棉帕子,时不时地、极其轻柔地替他拭去额角渗出的虚汗。 她的动作专注而自然,仿佛过去几十年里,她已这样做过无数次。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程老夫人起身走到门边,对外面低声吩咐了几句。 候在门外的是一位跟她年纪相仿、面容严肃的老嬷嬷,闻言立刻点头,无声一礼,转身快步离去。 老夫人又回到床边,小心地将程镇疆扶起些,在他身后垫高了软枕,让他能靠坐着,视线正好能透过那扇窗,看到外面小院的情形。 刚安置好,院门外便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和孩童清脆稚嫩的嗓音。 “张嬷嬷,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呀?可是我不想玩,我在给爷爷写信呢!奶奶带我去香山玩了,告诉我爷爷快回来了,我到时候要把写的信都给爷爷看!嬷嬷你看,我也会写好多字了!” 话音未落,一个约莫六岁的小女童被张嬷嬷牵着,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樱草色的细绸小衫子,梳着双丫髻,髻上缠着同色的发带,小脸蛋白皙粉嫩,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透着股机灵劲儿。 只是眉眼细看之下,能寻到几分她产后因病而去的娘亲的清秀影子,却也融合了程家人特有的开阔轮廓,瞧着便比寻常闺阁女孩多了几分明朗大气。 这便是定国公府如今唯一的小主子,程家三郎留下的孤女,小名唤作妮儿,朝廷恩封的县主。 张嬷嬷慈爱地笑着,顺着她的话问:“哎呦,我们小县主这么厉害啦?都会给爷爷写信了?那能不能给嬷嬷念念,你都给爷爷写了什么呀?” “那好吧!”小县主被夸得高兴,拉着张嬷嬷走到院子里的石桌旁,费力地爬上了石凳,从怀里掏出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宣纸,小心翼翼地展开。 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点着纸上那些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却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的墨字,奶声奶气却又格外认真地念道: “爷爷,见信好。妮儿想你了。奶奶说,爷爷去打大坏蛋了,打完就回来……” “妮儿还学会了背诗,‘床前明月光’……是先生新教的。” “妮儿吃了桂花糕,甜,给爷爷留了半块,嬷嬷说会坏,妮儿伤心了。” “奶奶带妮儿去看爹爹、娘亲、大伯和二伯了,那里树绿绿的,有好多小鸟,唱歌好听。妮儿跟他们说了,妮儿很乖,爷爷也快回来了……” 孩童的话语天真烂漫,逻辑跳跃,却像最纯净的溪流,涓涓流淌在寂静的院落里,也漫过程镇疆千疮百孔的心田。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那个小小的、认真的身影,浑浊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闪烁着,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坚定。 第251章 密信! 老夫人站在窗内阴影里,扶着丈夫微微发颤的肩膀,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带着一丝淡淡的哽咽: “瞧见没?妮儿现在认的字比我都多了,先生夸她聪明,就是坐不住。整天闹着要给你写信,不会写的字,就画个圈圈代替,非说爷爷看了肯定能懂。”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这些信,原本或许是要等着西北的噩耗彻底证实后,一并焚化,寄往黄泉。 她想起几年前,收到三郎最后一封家书时的情形。 她识字不多,只认得家里几个孩子的名字,捧着那封信,反反复复摩挲着纸上三郎的名字,心里想着,家书都到了,人肯定也快回来了吧? 于是她便天天去国公府门口等,从晨光微熹等到日头西斜,等啊等,盼啊盼,直到等回来的,是三郎冰冷残缺的尸身,和朝廷抚恤的旨意。 前几日她带着妮儿去香山,名义上是散心,实则是去看坟。 给丈夫看坟,也给她自己挑一处。 她想着,最好能挨着老大、老二、老三那三个土堆,近一些,再近一些。 那坟头的草,上次去还是枯黄一片,这次去,已经冒出了嫩生生的绿尖儿。 可那三个不孝的儿子啊,一次都没回来梦里看看她这个娘,她太想再听听他们喊一声“娘”了。 她就想着,等日后,她也躺在那儿,挨着那三个土堆,没准到了底下,就能听见他们仨扯着嗓子喊娘了。 可是又想到……妮儿还这么小。 粉团子似的一个人儿,要是她和国公爷一下子都没了,扔下她一个在这吃人的京城里……那些人,那些虎视眈眈盯着国公府爵位和兵权的人,岂能不把她生吞活剥了? 这孩子,只怕会成了他们手里最好用的筹码,这一生都得活在痛苦算计里。 想到此处,老夫人猛地吸了一口气,将眼底的湿意狠狠逼退,背脊挺得更直了些。 孩子终究是孩子,注意力散得快,念完了信,炫耀完了学问,很快便坐不住了,嚷嚷着肚子饿,要去找点心吃。 张嬷嬷连忙笑着应和,牵起她的手,小姑娘便蹦蹦跳跳地跟着走了,银铃般的笑声在小院里短暂地回荡了一下,很快随着脚步声远去了。 窗外空余寂静阳光。 程镇疆的目光却依旧牢牢黏在那空荡荡的院门口,仿佛还能看见那小身影消失的最后一瞬。 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胸腔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沉重的叹息。 那个模糊的念头,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坚定——他必须活下去,为了老妻,更为了这个差点失去所有依靠的小孙女。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很快便被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周管家去而复返,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他甚至顾不上礼节,快步走到床边,从袖中摸出一小卷仿佛从什么地方匆匆撕下的纸条,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惊惶: “国公爷,老夫人!这是刚在今日采买的车辕缝隙里发现的!是……军中密语!” 程镇疆眼神骤然一锐,那点病气仿佛瞬间被驱散,他伸出手,接过那纸条。 展开纸条后,上面是几行用炭灰划出的、极其潦草简短的符号。 程老夫人和周管家屏息看着,只见程镇疆的目光在那寥寥数符上扫过,本就苍白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更加冰冷,捏着纸条的手指也猛地收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那纸条上的密语,翻译过来,竟如淬毒的冰锥,直刺心扉: “行踪已泄,京中眼线密布,速离!吾尽力周旋,恐难久持!” 每一个字都透着无比的急迫和危险。 原来他们自以为隐秘的行踪,早已暴露! 这一路回京,乃至潜入府中,竟始终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这报信之人是谁?是昔日军中袍泽?是朝中尚有良知的故旧?还是……别的什么势力? 程镇疆脑海中飞速闪过几个可能的身影,却又一一排除。 京中局势诡谲,他已离朝多年,谁是真友,谁是假敌,早已模糊难辨。 但无论这人是谁,在这等时刻冒险传递消息,此恩此情,重于泰山! 这情,他程镇疆承了! “铁蛋?”程老夫人见他神色骇人,轻轻地唤了一声。 程镇疆猛地回过神,抬眼看向老妻,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决断和一丝深藏的愧疚:“不能再留了,行踪泄露了,得立刻走。” 程老夫人身子晃了一下,脸色煞白,但她终究是经历过无数风浪的国公夫人,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硬是稳住了身形,哑声道:“……好。我去……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嗯。”程镇疆看着她,目光复杂,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低声道,“……想吃你做的饺子了。” “哎。”程老夫人应着,声音有些发颤,猛地转身,快步走了出去,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苍凉。 正如过去几十年里,每一次送他出征前一样。 只是这一次,前途未卜,归期……渺茫。 程镇疆强压下翻涌的心绪,转向周管家,语速快而低,一道道指令清晰发出,安排离京路线、接应人手、车辆准备……国公府纵然势颓,潜藏的力量和底蕴仍在,一旦动起来,效率惊人。 不过两刻钟,一切已安排妥当。 小厨房里,程老夫人亲手揉面、调馅、擀皮、包裹……动作快得近乎慌乱,却又带着一种执拗的认真。 热气蒸腾起来,模糊了她微红的眼眶。 最后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很快被端了上来,简单的白瓷碗里躺着十几个皮薄馅足、圆鼓鼓的饺子。 没有丰盛的配菜,只有两副碗筷。 夫妻二人对坐,默然无声。 程老夫人夹起一个饺子,吹了吹,小心地递到程镇疆嘴边。 程镇疆张嘴接了,慢慢咀嚼着。 面团筋道,肉馅鲜香,是记忆里最熟悉的味道,是他颠沛流离、生死一线时最惦念的家的味道。 可今日这饺子,分明没有蘸醋,嚼着嚼着,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直冲鼻梁,呛得他眼眶发热,喉咙发紧。 他低下了头,不再小口咀嚼,变成了大口地吞咽,吃得极快,仿佛要将这味道,连同这短暂的温暖,牢牢地烙进骨血里。 程老夫人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给他夹着饺子,直到碗底见空。 一个时辰后,一辆看似寻常的采买骡车,晃晃悠悠地驶出了国公府那不起眼的侧门,混入京城黄昏喧闹的人流车马之中。 行了数里,远离城门喧嚣,到了一处僻静的林地旁。 早已有一小队约十来人牵着骏马、守着一辆加固马车等候在此。 这些人个个面容精悍,肤色黝黑,眼神锐利如鹰,身形挺拔如松,虽穿着寻常布衣,但那股子经年累月磨砺出的行伍煞气,却是怎么也掩不住。 见到骡车,几人立刻迎上,无声抱拳行礼,动作干脆利落。 周管家和王二牛先从骡车上跳下,然后小心地将程镇疆扶了下来,换乘上那辆铺垫得厚实柔软的马车。 王二牛则接过旁人递来的缰绳,翻身上了一匹高头大马,护持在马车一侧。 为首的汉子低声道:“国公爷,一切都安排好了,沿途皆有接应。” 程镇疆靠在车内软垫上,撩开车帘,最后望了一眼京城方向那巍峨的轮廓,目光深沉似海。 他轻轻点了点头。 那汉子不再多言,一挥手。 一行人如同离弦之箭,护卫着马车,朝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暮色沉沉的官道尽头。 尘土微微扬起,又缓缓落下。 前路,唯有血火与刀锋。 第252章 兵法? 路上,王二牛被喊进了马车,定国公靠坐在马车上的软垫上,脸色依旧苍白。 他看了一眼坐在对面,身形魁梧、几乎占满了小半个车厢的王二牛,开口问道:“憨蛋,前些日子我给你讲的那些行军布阵的兵法,你记下多少了?” 王二牛闻言,黝黑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茫然:“兵……兵法?啥兵法?” 程镇疆:“……” 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堵在胸口,惹得他猛地咳嗽了两声,脸色都涨红了些。 王二牛一看,顿时慌了,手足无措地想上前帮他拍背,又怕自己手劲没轻没重,急得直瞪眼。 程镇疆好不容易顺过气,没好气地瞪着他,强压着火气提示道: “我教你的!当面对强敌,对方占据有利地形,工事坚固,我们无法-正面强攻之时,当如何? 是不是该设法诱骗、调动敌人,让他们自己离开坚固的堡垒,放弃有利的条件?这叫什么计策?!”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王二牛,指望他能说出“调虎离山”这四个字。 王二牛拧着眉头,努力思索,一张脸憋得通红,半晌,才不太确定地、试探性地小声蹦出几个字:“调……调贼离村?” 程镇疆:“……”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气血翻涌,差点背过气去! 恢复了些许力气的他,猛地抬起手,照着王二牛那结实的胳膊就狠狠拍了一巴掌,发出“啪”一声脆响。 “我当初是这么教你的吗?!啊?!” “调虎离山!是调虎离山!什么调贼离村?!你这脑子里整天就惦记着你们村那点事儿是吧?!” 王二牛挨了一下,也不敢躲,只是委屈地小声辩解:“国公爷,您……您上次不就是这么给我讲的吗?你说,这就好比有人霸占了村里最好的水井和打谷场,还修了高墙,咱们打不进去,就想办法骗他出来,引到没人的山沟沟里,然后蒙头揍他一顿……我这个记的可清楚了……” 程镇疆看着他那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跟这憨货讲兵书上的雅词,真是对牛弹琴。 不过,话说回来,这憨货虽然记不住名目,但这“蒙头揍他一顿”的核心要义,倒是理解得一点不差。 行伍之间,有时候这种最朴素的道理,反而比纸上谈兵更管用。 他缓了口气,懒得再纠正名称,只是问道:“那你可知,如何才能‘调贼’,哦不,如何才能让那‘恶霸’心甘情愿地离开他的‘碉堡’?” 这下王二牛来劲了,掰着粗壮的手指头说道:“那法子可多了!比如,假装运粮队从他家门口过,粮食撒一地;或者派人去骂阵,骂得他祖宗十八代都冒烟,是个人都忍不了;再不然,就假装去打他更在乎的别的村子,他肯定得出来救;最差的情况去刨他祖坟或者给他祖坟泼粪也行……” 程镇疆听着他这些上不得台面却极为实用的“土法子”,嘴角微微抽动,但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 这憨货,打仗的天赋都点在这些歪点子上了。 他点了点头:“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为将者,不仅要勇,更要会用谋。光靠硬拼,那是莽夫。” 看着国公爷脸色缓和,王二牛松了口气,憨憨地笑了笑。 程镇疆沉默了片刻,目光变得深沉起来,落在王二牛身上:“憨蛋。” “哎!国公爷您吩咐!”王二牛立刻挺直腰板。 “这次回去,情形不同以往。局势诡谲,敌我难辨。”程镇疆的声音低沉而严肃,“你,恐怕不能再只做一员冲阵的悍将了。我要你独当一面,要领更多的兵,要打更险恶的仗。你……怕不怕?” 王二牛愣了一下,但他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牙:“不怕!国公爷,您让我打哪,我就打哪!有多少兵打多少仗!敌人来了,揍他娘的就是了!有啥好怕的!” 程镇疆看着他眼中纯粹的战意和毫无保留的忠诚,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欣慰与沉重。 在这风雨飘摇之际,这份纯粹的悍勇和忠诚,比什么都珍贵。 “好。”程镇疆缓缓点头,“记住你的话。” “那是要升我当大将军了吗?” 程镇疆:“……” ———————— 京城,定国公府。 送走老国公后,国公夫人依旧久久端坐在正堂,背脊挺得笔直,一如她过去几十年支撑这座府邸的模样。 她的目光有些空茫,越过洞开的房门,望向西北方向。 一阵脚步声传来,张嬷嬷走了进来。她看到老夫人这般模样,心下叹了口气,放轻脚步走到近前,低声唤道:“老夫人?” 国公夫人缓缓收回目光,看向她:“妮儿睡着了?” “睡着了,手里还攥着给国公爷写的那叠信,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张嬷嬷回道,脸上露出一丝慈爱,随即又染上忧色,“老夫人,您也歇会儿吧,这般耗着神,身子骨怎么受得住。” 程老夫人微微摇头,没说话。 张嬷嬷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憋了半晌的话问出了口:“老夫人,前几日东宫传来的那意思……太子妃想给太孙和咱们小县主说亲的事,您……您没跟国公爷提么?” 张嬷嬷知道,这事关小县主的未来,也关乎国公府日后在京中的立场,绝非小事。 国公夫人沉默了片刻,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紧。 “国公爷肩上的担子,是边关的烽火,是千万将士的性命,是国朝的山河。他心里的那根弦,已经绷得够紧了。”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西北方向,声音里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意味: “京城里这些算计、周旋、冷暖,有我这把老骨头在,还扛得住。没必要再用这些事去分他的心神。该怎么处理,我心里有数。” 张嬷嬷看着老夫人花白的鬓发和挺直的脊梁,鼻尖一酸,连忙低下头,应了声:“是,老奴明白了。” 第253章 眼疾 与定国公一行人换马不换人、风驰电掣般的奔袭不同,王明远、王大牛和狗娃这三人的行程,就显得慢吞吞了。 他们雇的是一辆镖局走长途的宽篷马车,拉车的是一匹看起来颇为温顺的驽马,走得不算很快,但耐力尚可。 每日里,天蒙蒙亮便启程,日头刚偏西就得早早寻地方落脚,不仅要给人打尖住店,更紧要的是让拉车的牲口有足够的时间吃草、饮水、恢复力气。速度,自然是快不起来的。 如此跋涉了半个多月,沿途的景致在不知不觉中已然变换。 离开了中原腹地的繁盛葱郁,眼前的天地色调也变得更为粗粝和苍黄。 他们如今已经到了巩昌府地界。 这里是陇中一带的交通要冲,官道在此交汇,往来的行商、脚夫比之前路上多了些。 从这里再往西北去,经定安县、榆中县,过兰州卫,便是漫长的河西走廊,一路通往那些听着名字就带着风沙和金铁气息的卫所——凉州卫、永昌卫、山丹卫……以及他们此行最终的目的地,王二牛所在的甘州卫。 路边的景色在变,马车里的气氛却一直没变过,像是凝固了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三人心头。 大部分时间,车里都安静得只剩下车轮滚动声和马蹄哒哒声。 王大牛抱着胳膊,靠在晃动的车厢壁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黝黑的脸上没了平日里的憨实笑容,只有化不开的担忧和焦虑,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路。 平时最能咋呼的狗娃,这段时日也蔫儿了,脑袋耷拉着,手里无意识地搓着一根从车篷缝隙里扯出来的草茎,时不时偷偷抬眼瞅瞅对面沉默的三叔,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看到三叔那副神情,又把话咽了回去。 王明远坐在靠窗的位置,车窗的布帘掀开了一半,让外面的光透进来些许。 但他并没有看风景,只是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膝上那个半旧却塞得鼓鼓囊囊、几乎要涨开的蓝布包裹上。 包裹用麻绳仔细捆着,打了一个结实的结。 里面装的不是什么金银细软,也不是书籍文章,而是满满一包裹的鞋垫,摞的整整齐齐。 用的都是最厚实耐磨的土布,用浆糊一层层糊得硬挺,再用粗棉线纳得密密实实,针脚虽然不是特别精细,但极其用力,仿佛要把所有的牵挂和力气都缝进去。 有些鞋垫上面,还用彩线简单绣了点图案。 有歪歪扭扭的杏子,大概是清水村院子里那棵老杏树结的果;有圆滚滚的苹果,像村里山上种的那种,他记得二哥最爱吃;还有胖乎乎的小猪、蹒跚的鸡鸭……都是王家院子里、生活中最常见的东西。 他记忆中娘的女红一直不好,甚至可以说有点差。但现在看来,娘在过去这几年里,不知道花了多少心力,才能到如此地步。 透过这些鞋垫,王明远仿佛能看到很多个夜晚,油灯下,娘眯着眼,一针一线地纳着这些鞋垫,嘴里常常低声念叨:“二牛脚大,费鞋垫……这都三年了……二牛咋还没回来取呢……这双厚实,西北冷,冻不着脚……” 每一双鞋垫,都浸透了一个母亲对远行儿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思念和保佑。 还有些看着风格完全不同的,上面绣着些鸳鸯或是平安字样的应该出自二嫂之手,也都一起放在了娘那里。 王明远还记得离家前,爹把这个沉重的包裹悄悄塞给他,让他小心交到二哥手上。 “三郎,这是你娘和你嫂子这些年给你二哥纳的。你见到他了,一定交到你二哥手上。告诉他,家里……都好,让他……放心。” 至于娘发现鞋垫不见了,爹怎么交代,他也不知道。 也许爹会说,想着没啥用,放着也是放着,就都给大牛和狗娃垫了,反正他们脚板也差不多尺寸。 可是……那样的话,娘和嫂子怕是又会点起油灯,默默地开始纳新的鞋垫吧? 一想到那个画面,王明远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在巩昌府城里,他们并没有多停留。 王大牛去补充了干粮和饮水,给马匹好好喂了一次精料,三人找了间大车店囫囵睡了一晚。 天刚亮,便套上车,又匆匆上路了。 又走了一日,天色渐晚,前方却依旧荒凉,不见大的城镇。 眼见着暮色四合,旷野里风也凉了下来,王大牛有些着急,鞭子甩得响了点,催着马尽量往前赶,希望能找到个投宿的地方。 终于,在天边最后一丝光亮快要被地平线吞没时,远远瞧见了一个小村落的轮廓,寥寥几十户人家,炊烟袅袅。 “吁——”王大牛勒住缰绳,将马车停在村口一棵老树下,“今晚就在这村里借宿吧,看样子是找不到镇子了。” 王明远和狗娃下了车,活动了一下坐得僵麻的腿脚。 村子很小,土坯房围成的院子,静悄悄的,只有几声犬吠从深处传来。 王大牛把马车拴在村口能看到的地方,三人便往村里走,想找户人家商量借宿,或者找找村里有没有类似里正、村长的人物。 刚走了没几步,旁边一个低矮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粗布褂子、头发花白、身形干瘦的老汉端着个簸箕走了出来。 他一抬头,正好看见走过来的三人。 老汉的眼神似乎不太好,眯缝着眼,努力瞅了瞅。 当他的目光落到人高马大、几乎挡住了半边天的王大牛和狗娃两人身上时,明显愣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又往前凑了半步,想看的更仔细些。 看着看着,老汉脸上露出极其困惑的神色,嘴唇嗫嚅着,用极低的声音喃喃自语,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对空气说: “奇了怪了……我这眼睛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咋还瞅着人带重影哩? 刚才明明瞅见一个黑塔似的壮汉在巷口晃悠,咋一眨眼功夫,就变成俩了?还并排站在这儿……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壮实……这……这难道是眼疾加重了? 唉……看来真得咬牙去趟府城寻郎中瞧瞧了,就是不知这攒的银子够不够诊金药费……” 王大牛显然没听清老汉嘀咕啥,只是觉得这老头眼神怪怪的,他挠挠头,看向王明远:“三郎,这老汉咋了?瞅我们的眼神咋怪怪的?” 王明远叹了口气,摇摇头:“兴许来村里来了陌生人,有些紧张吧。走吧,再找别家问问。” 第254章 劫什么?劫饭! 最终,王明远三人赶在天色彻底擦黑前,总算在村口遇上一位刚从别处忙完回来的大娘。 大娘挎着个空篮子,脚步匆匆,看着风尘仆仆的三人尤其是王大牛和狗娃那唬人的块头,起初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连连摆手。 还是王明远上前,好生讲了一番,那大娘看在他是个读书人,而且长得也俊朗,看着不像什么坏人,才勉强同意。 “唉,算了,看你们也不像歹人。我家俩小子都去镇上做工了,一周才回来一趟,东厢房倒是空着,能挤挤。不过……话说前头,就借个地方睡觉,我家可没多余粮食管饭啊!” 她说着,眼神又忍不住瞟向王大牛和狗娃,那意思再明白不过——瞅你俩这身板,管饭还不得把我家吃穷了?她可不做这等蠢事! 王明远连忙拱手:“多谢大娘行方便!饭食我们自己带着,绝不给您添麻烦。” 说着,便让王大牛取了些铜钱递了过去。 大娘收了钱,脸色好看了不少,这才引着他们往家走。 院子不大,但收拾得还算干净。 把马车牵进院子角落,给马喂了草料饮了水,三人算是暂时安顿下来。 又简单归置了下行李,天色已经彻底黑透,村里零星亮起了灯火。 一路奔波,中午只啃了些冷硬的饼子,此刻三人都是饥肠辘辘。 狗娃主动揽下做饭的活儿,这一路上气氛沉闷,爹和三叔心情都不好,他想做顿热乎饭,让大家吃了稍微能舒坦点。 “爹,三叔,你们歇着,我去弄点吃的。这儿晚上天冷,吃口热乎的舒服些。” 狗娃说着,从行李里翻出他们自带的铁锅、案板、面粉、盆子、调味料等。 他没喊爹和三叔帮忙——爹赶了一天车,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三叔……算了吧,碍手碍脚的,影响他发挥。 跟主家大娘打了声招呼,问了问水井和放柴火的地方,大娘指了指门外不远处的一块平整的打谷场:“那儿宽敞,边上还有些碎柴火,你就在那儿弄吧,别在院里烟熏火燎的。” “哎,好嘞,谢谢大娘!”狗娃应了声,拎着东西出去了。 依着大娘的指点,他在场边一棵老树下找了个背风的地方,用几块石头简单垒了个灶,又去旁边搂了些干燥的麦秸杆和柴火。 堆好柴火,火折子一晃,橘红色的火苗便蹿了起来,然后放上锅,先烧着水。 狗娃手脚麻利,就着火光和了一大团面放在旁边醒着。 趁着醒面的功夫,他又用泥巴糊了几个路上买的土豆和番薯,熟练地扔进火堆边缘,然后用热灰细细埋好,这样烧出来的土豆和番薯又香又糯,打算当饭后零嘴吃。 水开的间隙,他将醒好的面团揉搓开,切好,扯成一片片厚薄均匀的面片。 又从大娘家要了些翠绿的小青菜、几根香菜和小葱,洗净切好。 水滚了,面片下锅,在沸水中翻滚,渐渐变得透亮。 狗娃将青菜丢进去,又舀了一勺肉臊子化开,撒上盐粒和他自己特制的香料,最后撒上香菜和葱花。 霎时间,一股混合着面香、肉臊的油香和清新菜香的浓郁气味便弥漫开来,在这清冷的乡村夜晚显得格外诱人。 那埋着的土豆和番薯也渐渐散发出特有的焦香。 就在他忙活的功夫,一个黑脸汉子,穿着半旧的灰布袄子,腰杆挺直,正从村子另一头溜达过来,像是在巡视。 这香味猛地钻进鼻子,让他脚步一顿,使劲吸了两下。 “嘿!啥玩意儿这么香?”他循着味儿走过来,天色暗,打谷场边就狗娃一个忙碌的身影,那高大的个子,宽厚的脊背,那埋头干活的气势…… 黑脸汉子眼睛一亮,咧嘴就笑了,大步走过去:“好你个王兄弟!行啊你!这一路上闷不吭声的,没想到还有这手艺!咋?知道兄弟们嘴里淡出鸟了,偷偷开小灶犒劳咱是吧?” 狗娃被这突然嗓门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就见一个不认识的黑脸汉子站跟前,笑得一脸自来熟,嘴里还说着他听不太明白的话。 他还没反应过来,那黑脸汉子也没细看他,反倒瞅见了火堆边露出一点的焦黑外皮的红薯和土豆,顿时更乐了:“哟!还煨了洋芋和番薯?这可是老子的最爱!” 说着,也不等狗娃答应,自顾自就捡了根树枝,从热灰里扒拉出两个烤得喷香的番薯,烫得他龇牙咧嘴地左右手倒腾,捏开后闻了下:“嗯!香!真香!手艺不赖!我拿几个给兄弟们也尝尝!” 他三下五除二又扒拉出好几个,用衣襟一兜,冲狗娃扬扬下巴:“谢了啊!兄弟!回头请你喝酒!” 说完,转身乐呵呵地就走了。 狗娃都懵了,看着那人背影,气得脸都鼓了:“不是……你谁啊?咋还连吃带拿的?跟我很熟吗?这村里人咋这德行?!” 他憋着一肚子火,可想着人生地不熟,爹和三叔心情又不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好忍了,愤愤地转身继续搅和锅里的面片,心里把那黑脸汉子骂了好几遍。 好不容易面片快好了,撒上葱花香菜,狗娃回屋去拿碗筷。 等他拿着碗筷回来,离打谷场还有十几步远,就听见那边传来一阵喧闹的说笑声。 紧走几步一看,狗娃差点没把肺气炸! 只见刚才那黑脸汉子去而复返,身旁还站着七八个穿着同样袄子、嘻嘻哈哈的汉子,每人手里都拿着个大碗! 那黑脸汉子正一边掀锅盖,一边大声嚷嚷:“……都赶紧的!王兄弟手艺绝了!这面片闻着就地道!都别客气啊!见者有份!” 锅盖一开,热气混着更浓郁的香味喷涌而出。 那群汉子顿时欢呼一声,一拥而上,手里的大碗争先恐后地就往锅里伸! “给我来点汤!” “多捞点面片!哎呦这菜叶子也香!” “别挤别挤!都有份!” 那满满一大锅面片,眼瞅着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下降,都快见底了! 狗娃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给爹和三叔做的晚饭,就这么被一群陌生人瓜分,脑子“嗡”的一声,什么忍让、什么顾忌全飞了! 他气得浑身发抖,把手里的碗筷往地上一撂,冲着自家借宿的院子方向,带着无比的委屈,猛地大喊了一声: “爹!三叔!快来啊!出事啦!有人……有人把咱们的饭劫啦!!!” 这一嗓子,又尖又亮,像平地炸了个雷,瞬间盖过了那群汉子的喧闹声。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愕然转头看向他。 第255章 他乡遇至亲 屋内,油灯点了起来。 王大牛靠着冰凉的土炕墙,闭着眼,看似在睡觉,但眉头拧得死紧,也没有那平日里震天响的呼噜声,只有又沉又闷的呼吸声。 他压根没睡着,也不敢深睡。 这些日子,只要一合眼,脑子里就晃悠着浑身是血、喊着他“大哥”的二牛,那景象太过真实,吓得他好几次猛地惊醒,一身冷汗,心口扑通扑通乱跳,再也不敢闭眼。 每天赶路累真的很累,但其实心里更累,像似有根弦,绷得越来越紧,勒的心生疼。 炕头的另一边,王明远就着昏暗的灯光,手里捏着本书,眼神却发直,半天没翻一页。 他其实也跟大哥一模一样,但是兄弟俩都默契的没有提及。 就在王明远想着出门去帮帮狗娃时,狗娃那一声大喊,瞬间打破了屋里的寂静! “爹!三叔!快来啊!出事啦!有人……有人把咱们的饭劫啦!!!” “啥?!” 王大牛像被烙铁烫了屁-股,“蹭”地一下弹起来,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王明远也猛地抬头,书“啪”地掉在炕上。 “狗娃!”王大牛低吼一声,反应快得吓人,一把推开房门就冲了出去。 他直奔院角停着的马车,猫腰钻到车底板下,摸索着抽出那柄用厚布缠得严严实实的朴刀,三两下扯掉布套,雪亮的刀身在月光下闪过一道寒光。 王明远紧随其后,他冲到行李堆旁,飞快地扒拉出那个油布包,抽出里头那把磨得锃亮、沉甸甸的祖传杀猪刀。 虽然比起大哥手里朴刀短小许多,但冰凉的刀柄握在手里,那股子从小耳濡目染的悍劲儿也涌了上来。 兄弟俩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狠劲和焦急,二话不说,兄弟二人提着刀就朝狗娃声音传来的村口打谷场狂奔而去。 借宿的那家大娘听到动静出来后,被这阵仗吓得缩在门后,大气不敢出。 出门后,远远就瞧见火光旁围着一圈人影,吵吵嚷嚷,狗娃那高大的身影站在一旁,正急得跳脚。 王大牛心头火起,看那情形真像是一群劫匪,于是人还没到,怒吼声先炸了过去:“直娘贼!哪个裤裆没拴紧蹦出来的孬货!光天化日……呃,黑灯瞎火就敢劫道?!劫啥不好劫你爷爷的饭!饿死鬼投胎也没你们这么下作的!” 一向寡言的王大牛此刻被气的口不择言,挥舞着朴刀就冲了过去,那架势,活脱脱就像一尊要劈山裂石的煞神。 王明远虽也气愤,但还保有一丝冷静,他快步跟上,目光飞快扫过那群人。 只见他们穿着统一的灰袄,虽有些旧,但站立的身姿和气质,不似寻常土匪流寇,倒像是……行伍之人? 他心里咯噔一下,但心里的火气还是压过了疑虑,手中的杀猪刀握得死紧。 那帮正抢饭抢得欢实的军汉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和明晃晃的刀光吓了一跳,纷纷停下动作,愕然回头。 待看清冲过来的是个提着朴刀、壮硕得像座铁塔、怒气值爆表的黑脸大汉,身后还跟着个穿着长衫、模样清俊却同样拎着把……杀猪刀的少年书生? 这组合着实有些诡异。 尤其是当王大牛冲到近前,和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的狗娃并排站在一起时——火光映照下,那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宽厚身板、黝黑脸膛、以及此刻同款的火冒三丈表情! 那领头的黑脸汉子,也就是刚才第一个来“顺”烤红薯的那个,猛地愣住了,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看看王大牛,又使劲揉了揉眼睛看看旁边的狗娃,脸上那点嬉笑瞬间僵住,转而露出极度困惑和难以置信的神情。 “哎?等等……这……这不对啊!”他下意识地喃喃出声。 “王、王兄弟?你……你咋……咋还有个分身?不对,……这……这他娘的是咋回事?!” 他脑子一时有点转不过弯,完全搞不清状况了。 这俩人太像了! 要不是细看之下有些区别,感觉年纪差着一截,他简直要怀疑自己眼花了。 王大牛可不管他嘀咕啥,朴刀一指,怒气冲冲:“少他娘废话!把老子的饭放下!不然老子把你们当萝卜剁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极点的时刻,一个更加高大魁梧的身影,从那群军汉身后几步远的一处阴影里闻声快步走了出来。 他刚才在老国公身边,继续上“兵法”课,听到前面动静不对,立刻赶了过来。 “都在这吵吵啥呢?”那人嗓门洪亮,带着一丝不耐烦。 可他话还没说完,目光越过人群,借着灶火和月光,看清了提着朴刀、怒发冲冠的王大牛,以及旁边握着杀猪刀、脸色冰寒的王明远,还有那个气得眼圈发红、指着他们的狗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凝固。 那高大身影猛地僵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霹雳劈中!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从最初的疑惑、到极度的震惊、再到难以置信的狂喜,最后化为一种近乎颤抖的、复杂到极点的情绪! “……大……大哥?!三……三郎?!狗娃?!” 这声音……这粗犷却带着明显颤抖的嗓音…… 王大牛准备挥舞朴刀的动作猛地顿住,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王明远握刀的手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 狗娃更是猛地抬起头,一张大嘴张开仿佛能塞进去个拳头,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三个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死死地钉在了那个从阴影里走出来的高大汉子脸上。 锅底下跳跃的火光,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庞——黝黑的皮肤上带着风霜刻下的痕迹,下巴上是和王大牛还有狗娃一样的胡茬,眉眼轮廓深邃,那鼻梁,那嘴型……尤其是那双此刻瞪得老大、充满了巨大惊愕和无法言喻激动的眼睛! 不是他们提心吊胆、日夜担忧、以为早已埋骨西北边关的王二牛,又是谁?! “哐当!” 一声脆响,王大牛手里的朴刀第一个脱手,掉在了地上。 他像是傻了一样,嘴唇哆嗦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王二牛,仿佛怕一眨眼,眼前的人就会像幻觉一样消失。 “二……二叔?!”狗娃第一个带着哭腔叫出来,声音都劈了叉,充满了巨大的惊喜和不敢置信, “爹!三叔!是二叔!是二叔啊!二叔没死!二叔还活着!!” 第256章 团圆 这一声喊叫,如同解开了封印的咒语。 王大牛猛地一个激灵,像是终于确认了这不是梦,不是幻觉。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哽咽的、意义不明的低吼,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 他两只大手猛地抓住王二牛的肩膀,力气大得几乎要把人的骨头捏碎,然后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发疯似的在他身上摸索起来。 “二牛!真是你?!真是你小子?!你没事?!胳膊呢?腿呢?手呢?都在不在?伤着哪儿没有?快让哥摸摸!快!” 他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眼眶瞬间就红了,那副样子,像是要把弟弟里里外外检查个遍,确认每一寸都是完好无损的。 王明远也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手中的杀猪刀也紧跟着“啪”一声落在地上,几步抢上前,站在大哥身边,看着活生生的、虽然瘦了些、黑了些但确确实实站在眼前的二哥,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鼻尖酸涩得厉害。 千言万语,无数个日夜的担忧恐惧,此刻全都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浓浓鼻音的低唤:“二哥……!” 王二牛任由大哥在他身上又摸又拍,重重地点头,声音哽咽:“哎!大哥!三弟!狗娃!是我!我没死!我好着呢!没事!一根头发都没少!” 他张开手臂,用力拍了拍大哥和狗娃宽阔的后背,又看向王明远,咧嘴想笑,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三郎,长高了,也壮实了!好!真好!” 他乡重逢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兄弟侄四人。 那群军汉此刻也终于明白闹了个天大的乌龙,个个面露尴尬,讪讪地放下了碗,不过那锅里也基本没啥东西了,总不能倒回锅里去。 那个黑脸汉子一手端着碗,一手挠着头,不好意思地凑过来:“王……王百户,这……这几位是……” 王二牛这才从激动的情绪中稍稍抽离,用力抹了把脸,转身对几个汉子朗声道,声音里还带着未平复的激动: “兄弟们!误会!天大的误会!这是我亲大哥!这是我亲侄子!另一个就是我跟你们常提起的,那个考中了秀才……不,现在是中了解元的举人老爷了!我的亲三弟!” 军汉们一听,顿时肃然起敬,脸上那点尴尬全变成了惊讶和敬佩。 尤其是听到王明远竟然是解元、举人,更是七嘴八舌地告罪: “哎呀!原来是王百户的家人!得罪得罪!” “对不住!对不住!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小兄弟,刚才对不住啊!俺们不知道这饭是你做的。就是你瞅着和你二叔太像了……” “嘿!王百户,您这大哥和侄子……这体格,真是一家子豪杰啊!”有人看着王大牛和狗娃那惊人的块头,忍不住啧啧赞叹,眼神里充满了羡慕。 狗娃这会儿也破涕为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没事了,这事儿闹的……” 待那些面露尴尬,端着碗退开的军汉们走远,打谷场边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灶膛里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锅里残余面汤微微翻滚的轻响。 王家四人围着那个用石块临时垒起的简易火灶,或蹲或坐。 火光跳跃,映照着四张轮廓相似却又神情各异的脸。 王二牛抽了抽鼻子,使劲闻了闻空气里还没散尽的香味,黑脸上露出一种极度怀念和满足的神情,眼睛亮晶晶地看向狗娃: “是这味儿!没错!就是咱家灶房里飘出来的味儿!狗娃,行啊你小子!这才几年功夫,真成大厨了?刚那面片扯的,汤头调的,啧!手艺快超过你奶和你娘了!”他用力拍了拍身旁狗娃宽厚的肩膀,发出“砰砰”的闷响。 狗娃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黑脸上泛起一层不太明显的红晕,嘿嘿讪笑着,下意识挠了挠后脑勺: “二叔,你就会哄我。我这才哪儿到哪儿,就是……就是瞎做,照着奶和娘以前的法子来的。你……你吃了没?等着,我去给你盛……呃……” 他话说一半才想起,锅都快被那帮军汉刮穿了,哪还有饭可盛? 他连忙起身,跑去把刚才情急之下扔在地上的碗筷捡起来,在衣襟上胡乱擦了擦,“我、我这就再去做!很快!” 说完,也不等王二牛回应,狗娃便风风火火地重新忙活起来,回去又取了东西,然后舀水、和面、洗菜,动作麻利得惊人,仿佛要把刚才的委屈和现在的欣喜都揉进面团里。 火塘边,王二牛收回看着狗娃忙碌身影的目光,转向王大牛和王明远,他目光灼灼地在大哥王大牛和三弟王明远脸上来回移动,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王大牛也盯着他,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憋出一句:“瘦了……也黑了……但筋骨还行,没缺胳膊少腿……” 说着,他又下意识地又想伸手再去捏弟弟的胳膊,确认那结实的肉还在。 王二牛任由大哥粗糙的大手在自己胳膊上捏了两下,心里暖烘烘的,又带着点酸楚。 他挺起胸膛,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嗨!边关风沙大,晒的!吃食上……嗯,是没家里滋润,但饿不着!” 他顿了顿,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边关的事,自然是捡那些威风、有趣的说,那些血腥、残酷、九死一生的场面,被他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或者干脆隐去不提。 “大哥,三郎,你们是不知道!有一回,我带着一队弟兄巡边,撞上了一小股鞑-子探路,膘肥体壮骑着高头大马!”他比划着,眼神发亮。 “那帮家伙凶得很!嗷嗷叫着冲过来!弟兄们有点慌,我立马就顶前面去了!” “长枪来回捅刺,噼里啪啦就打起来了!后来枪杆子都打折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后腰,“我立马就抽出咱家祖传的这把杀猪刀!嘿!你们猜怎么着?就凭着这玩意儿,近身肉搏,愣是让我反杀了两个!剩下仨见势不妙,撒丫子就跑啦!哈哈!” 他说得眉飞色舞,仿佛那是场轻松刺-激的游戏。 但王大牛和王明远听着,眉头却不由自主地越皱越紧。 他们知道即便是“一小股”、“反杀两个”,其间的凶险也绝非王二牛口中这般轻松。 那折断的长枪,那需要抽出贴身杀猪刀的近身搏命……想想就让人脊背发凉。 王大牛喉咙哽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大手伸出去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好样的!是条汉子!没给咱老王家丢人!但……但也得多加小心!听见没?” 王明远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二哥。 火光在他黝黑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他能清晰地看到二哥眉宇间那抹被风霜和血火淬炼出的坚毅,以及那努力掩饰却依旧存在的疲惫。 他知道二哥一向报喜不报忧,他心里也心疼得厉害,但此刻,任何担忧的话语都显得苍白。 作为家人,他们能做的,就是相信他,支持他。 第257章 见国公 “对了!”王二牛像是想起什么,语气里带上了点嫌弃,又有点小得意。 “你们是不知道,边军火头营那饭做的,真是一言难尽!清水煮菜叶子,撒把盐就算完事,那饼子硬的能当砖头砸人! 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就寻了个空,跑去灶上,按照咱家做肉臊子的法子,跟那火头军讲了讲,怎么选肉,怎么切丁,怎么煸炒出油,怎么加酱料……嘿,你们猜怎么着?” 他卖了个关子,看着大哥和三弟。 王大牛配合地问:“咋样?” “那一锅肉臊子出来,香飘十里!后来每次煮面,舀上一勺,连汤带面,弟兄们抢得头破血流!都说比过年吃得还香!” 王二牛笑得见牙不见眼,那笑容里,有对家乡味道的自豪,也有与袍泽分享的单纯快乐。 这细微的神情,让王明远心中微微一动,二哥在行伍中,似乎并不孤单。 这时,狗娃端着个硕大的海碗过来了,里面是刚出锅、热气腾腾的面片,汤宽面滑,翠绿的青菜点缀其间,油花香气扑鼻,他堆了尖尖一大碗,稳稳地递到王二牛面前: “二叔,快趁热吃!你最爱吃咱家的烩面片了,我记得呢!” 王二牛也不客气,接过碗,拿起筷子,先是凑近深深吸了一口香气,满脸陶醉,然后也顾不上烫,唏哩呼噜就大口吃起来。那吃相,仿佛饿了几辈子。 狗娃看着二叔狼吞虎咽的样子,满足地笑了笑,转身又麻利地开始给其他人盛饭。 四人围着这乡野间简陋的火塘,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清水村的老屋里。 只不过,灶台前忙碌的身影,从记忆里的母亲,换成了如今这个高大壮实、却同样心灵手巧的黑小子狗娃。 王二牛扒拉着面片,抽空抬头,咽下嘴里的食物,眼中带着光问道: “三郎,你信里说,咱家在府城买了新宅子了?好小子!真出息了!没想到,是咱家三郎先让爹娘过上了城里的好日子!” 他语气里满是骄傲,但随即又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压低了些声音,“不过……爹娘要是在府城,会不会……已经听到边关的消息了?他们……指定伤心坏了吧?” 王明远摇了摇头,语气沉稳:“二哥放心。我们从嵩阳书院出发前,收到爹娘的信,应该已经动身回清水村了。村里消息闭塞,邸报一时半会儿传不到。” 他顿了顿,看向王二牛,眼神变得锐利了些:“不过,保险起见,明日我就立刻修书一封,托人快马加鞭送回老家,让爹娘千万放心。” 王二牛重重松了口气,连连点头:“对对对!还是三郎你想得周到!千万别吓着爹娘,还有彩凤和猪娃……” 提到妻儿,他硬朗的脸上瞬间柔和了无数倍,眼神里充满了思念。 王明远捕捉到他情绪细微的变化,顺势问道:“嗯。对了,二哥,你方才说,你们明日一早就要动身回边关?局势……已经如此紧迫了吗?” 他虽然是在问,但语气里已有了答案。 若非情势危急,重伤未愈的国公爷何必如此匆忙赶路?二哥又怎会刚好在此地与他们相遇? 王二牛扒饭的动作慢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些。 他沉默地嚼了几口面片,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最终,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大哥和三弟关切的眼神,觉得有些事情,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何况是最亲的家人。 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了许多,不再有之前的豪迈:“三郎,大哥,不瞒你们……边关现在,就是一锅将沸未沸的滚油,看着平静,底下全是暗流。国公爷这次回去……怕是就要把这锅油彻底点炸了。” 他话说得含蓄,但王大牛和王明远都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凶险——那不仅仅是战场上的明刀明枪,还有来自背后的冷箭。 王二牛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挥散这沉重的气氛,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 “所以,你们明日也赶紧折返回去吧,越靠近边关越不太平。三郎,你读书要紧,眼看会试在即,不能耽误在这兵荒马乱的地方。大哥,狗娃,你们护送三郎回去,我也能放心。” 王大牛一听就急了,粗声道:“那……那你这刚见一面,就又要分开?这一别,又不知啥时候……” 后面的话,他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谁又能保证下次团圆? 王二牛看着大哥发红的眼圈,心里也酸得厉害。 他强挤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故意用轻松甚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语气说道:“嗨!大哥,说这干啥!分开是暂时的!我悄悄告诉你们个秘密,你们可别往外传!” 他压低声音,仿佛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国公爷私下跟我说了,等这次回去,稳住局势,就要我带更多的兵!说不定……我就是大将军了!” 他看着大哥和三弟瞬间睁大的眼睛,继续描绘着想象中的未来:“等我把鞑-子打怕了,边关安稳了,就把彩凤和猪娃接过来享福!爹娘要是想来看看这边塞风光,也接来!到时候,一家人在这边关,也能团圆!” 大将军? 王大牛和王明远心里同时一沉。 官越大,责任越重,风险越高! 那意味着更多的厮杀,更重的担子! 但看着王二牛眼中那充满希冀的光,他们谁也没有说破。 王大牛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抬手用力抹了把脸。 王明远则迅速收敛了情绪,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不能让离愁别绪淹没这难得的重逢。 “好!我们都等着二哥当大将军的那天!”王明远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语气轻快起来。 “二哥,你是不知道,猪娃那小子在家可真是了得!整天举着你小时候的小木刀,满院子嚷嚷着要像他爹一样杀鞑-子!劲儿大得吓人,才三岁多的娃娃,就能抱着几十斤的石头墩子满院子跑,我瞧着,比狗娃和虎妞小时候力气还大!” 听到话中提到了儿子,王二牛眼睛顿时亮得堪比灶膛里的火,迫不及待地问:“真的?这小子!随我!哈哈哈!快跟我说说,他还咋样了?” 狗娃一边忙活着,一边也凑过来插话:“是啊二叔,定安可好玩了!有一次他……” 话题成功地被引向了家里的趣事,村里的变化,今年的收成,家里猪又下了几窝崽,虎妞和张文涛的酒楼生意,猪妞和猪娃在家的趣事…… 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老家院子里闲聊的时光。 火光摇曳,映照着四张带笑的脸,唏哩呼噜的吃面声,碗筷的轻微碰撞声,夹杂着低沉或爽朗的笑语。 这一刻,战争的阴云,离别的愁绪,仿佛都被这小小的火塘驱散了些许。 夜色渐深,火塘里的火也渐渐弱了下去。 次日一早,天刚亮,村子里还一片寂静。 王明远和王大牛起了个早,由王二牛引着,准备去拜见暂住在村中另一处稳妥院落的老国公程镇疆。 第258章 献兵法 国公所在的院子在村子另一头,院子不大,但土坯墙围得严实。 王二牛在门口与守卫低语两句,然后被点头放行。 进入院内,正房的门虚掩着,王二牛示意大哥和三弟稍等,自己先轻手轻脚地进去通传。 片刻,王二牛出来,低声道:“国公爷让你们进去,他伤势未愈,就在屋内相见。” 兄弟二人进到屋内,房间陈设简单,光线有些昏暗,点着一盏油灯。 定国公程镇疆靠坐在一张铺着旧毡毯的炕上,身上盖着薄被,面色依旧苍白,透出一股重伤未愈的虚弱。 王明远和王大牛上前几步,躬身行礼:“草民王大牛,学生王明远,拜见国公爷。” “不必多礼。”国公爷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平稳。 “二牛是老夫的得力臂助,更是老夫的救命恩人。你们是他的至亲,便是自己人。” 他话说得简单,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份量。 他也没有寒暄客套,直接问道:“王家三郎,听你二哥说,你已是举人功名,还得周太傅看重,现在在各大书院游学?” 王明远恭敬回道:“回国公爷,学生确是去年秦陕乡试侥幸得中,前些时日正在嵩阳书院游学,因听闻边关……家中变故,才与家兄、侄儿匆忙赶来。” 程镇疆“嗯”了一声,目光深邃地看着他:“年纪轻轻,已是解元,又得周老头看重,前途无量。边关凶险,实非久留之地,探望过你二哥,便早日返回中原,专心举业,方是正理。” 这话里有关切,也有告诫。 “学生明白,多谢国公爷提点。”王明远再次躬身。 程镇疆不再多言,只是那目光在王明远身上停留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屋内一时沉默下来,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此刻本该告辞退去,但王明远却再次躬身,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书册状事物,双手奉上,语气诚恳却带着几分谨慎: “国公爷,学生虽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于军国大事更是懵懂。但……但心系边关,亦忧心二哥安危。 此行仓促,别无长物,唯有平日读书闲暇时,胡乱搜集、揣摩古今战例、兵家之言,偶有些许粗浅想法,记录下来,汇集成册。 自知多是纸上谈兵之见,荒诞不经,恐贻笑大方。 但……或有一二句,能于国公爷闲暇时聊博一哂,亦算是学生感念国公爷对我二哥照拂的一点微末心意。” 他话说得极为谦卑,将“自己写的”改成了“搜集、揣摩、记录”,更符合他一个举人的身份,也留有余地。 这些兵法书册本是他为二哥王二牛准备的,是准备留待两年后,游学的最后一站见到二哥时送他的礼物。 但一想到此刻边关形势恶劣,更重要的是昨晚听二哥说完国公爷教他兵法之事,尤其那“调贼离村”之策,他的想法破灭了。 此物还是交由国公爷这等真正知兵的人,去消化理解这些理论,再转化成二哥能听懂的方式教给他来的快些。 程镇疆听后,古井无波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一个年轻举人,能有什么真知灼见? 无非是些寻章摘句的迂腐之论,或是异想天开的狂生之语。 他戎马一生,什么兵书战策没见过? 心中并未在意,但看在王二牛的面子上,还是微微抬手示意。 旁边侍立的老军医上前,接过那油布包裹,解开系绳,里面是几本装订得整整齐齐、字迹工整的手抄册子。 程镇疆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 起初,他神色淡然,甚至带着一丝惯有的审视。 但看着看着,他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翻阅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又看了几行,他的眼神骤然一凝,原本随意靠在炕上的背脊,不自觉地微微挺直了些许! 册子上的字句,并非那咬文嚼字之言,反而颇为直白,但其中蕴含的思想,却如惊雷道道,劈开他固有的认知! “……民心向背为胜负之本……边军非独恃刀兵之利,更需与边民休戚与共,使民为我耳目,为我手足……所谓‘军民鱼水情’……” “……避敌锋芒,击其惰归……不以一城一地得失为念,存人失地,人地皆存……运动之中觅战机,集中优势兵力,歼其一部……” “……初战必胜,首重情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之根本,在于细作渗透、消息灵通……” “……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 还有一些关于基层组织、政治动员、瓦解敌军、甚至土工作业、夜战近战等极为具体、却又思路奇特的论述…… 这……这是何人所著的兵书?! 程镇疆自问熟读兵法典籍,从《孙子兵法》到前朝或是本朝各位将帅的札记,却从未见过如此体系分明、直指核心,却又如此……“离经叛道”的论述! 它跳出了传统兵书关于阵型、天时地利的框架,直指战争最根本的力量源泉和策略核心,许多想法看似大胆甚至荒谬,细思之下,却与他在边关几十年摸爬滚打得出的某些血泪教训隐隐契合,甚至更为深刻、系统!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紧紧盯住王明远,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这书……你从何处得来?是何孤本秘传?著者何人?!” 他绝不相信这是一个年轻书生能凭空想出来的! 王明远心中早有准备,虽然这些内容都来自于前世那位“伟人”的经典著作,但他面上则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和“坦诚”: “回国公爷,此非成书,亦非孤本。 实是学生……学生平日杂学旁收,读史阅经时,见古今战事成败,心有所感,便随手记下心得。 又曾与恩师、同窗探讨,偶闻偏远之地的一些民间军队土法,或是一些前人笔记中的散碎见解…… 学生不才,只是将这些零星想法,结合……结合对边关情势的些许臆测,胡乱串联、附会而成。 实是学生妄加揣测,班门弄斧,让国公爷见笑了。” 他将来源推给了“杂学”“心得”“探讨”和“民间军队土法”,模糊处理。 程镇疆死死盯着王明远,试图从他眼中找出破绽。 但王明远眼神清澈,态度恭谨,除了适当的紧张,并无闪烁狡黠之色。 难道真是此子天纵奇才,悟性惊人,能从故纸堆和闲谈中提炼出如此惊世骇俗的见解? 这……这简直比这兵书本身更让人难以置信! 定国公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语气变得极其郑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期盼: “王家三郎,你……可曾有投笔从戎之志?” 若此子真有这般韬略,再配以门外王二牛那般的万夫不当之勇,假以时日,大雍何愁边患不平? 他甚至瞬间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前所未有的强军蓝图。 第259章 献计与分别 王明远闻言,心中一震,知道到了关键时刻。 他立刻深深一揖,语气坚定而恳切:“国公爷厚爱,学生感激涕零!然学生自幼体弱,虽经调养,仍远逊常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于行军布阵更是纸上谈兵,实无统兵之能。 此册所记,实乃学生坐井观天、闭门造车之语,侥幸或有片言只语能入国公爷法眼,已是万幸。 学生志在科举,愿以文章报国,于军旅之事,实不敢有非分之想,亦无力为之。” 他清楚自己的斤两,那些理论不过是前世记忆的搬运和整合,自己并无深刻理解,更无实践经验。真上了战场,恐怕连个普通小兵都不如。 二哥那样的体魄和勇猛才是边关需要的,自己这身子板,还是老老实实走科举之路更稳妥,也能更好地守护家族。 程镇疆看着王明远清瘦却挺直的身板,再想想王二牛那熊罴般的体格,心中也知此事强求不得。 良将需有悍勇之躯,此子虽心思机敏,见识非凡,但这身子骨……确非冲阵斩将的材料,且其全无从军之志。 罢了罢了,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惋惜,叹了口气:“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可惜了……” 一份可能是惊世骇俗的兵法韬略,却系于一个文弱书生之身,而能践行其勇的悍将,却又……他想起王二牛那“调贼离村”的兵法理解,嘴角不由微微抽动。 王明远见国公神色缓和,知道时机已到,再次躬身,语气极为诚恳: “国公爷,学生献此拙见,别无所求。 唯有二哥王二牛,他性子憨直,只知奋勇向前,于机变周旋或有不足。 学生恳请国公爷,日后在可能之处,对他……稍加看顾一二。学生与家人,便感激不尽了!” 程镇疆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哼,军中自有法度,赏罚分明,岂是因私废公之地?王二牛是块好材料,老夫自会打磨,但他的前程,需用鞑-子的头颅和战功来换!何须你来求情?” 话虽如此,但他的语气却比刚才柔软了不少,甚至带着一丝动容。 这一家子,真是兄友弟恭,情深意重,在这凉薄的世道里,显得尤为珍贵。 不过,即便王明远不说,他又岂会不照拂那个数次救他性命、忠心耿耿的憨蛋? 王明远听出国公语气的松动,心中稍安,知道目的已然达到。 他不再纠缠此事,而是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压低声音道:“国公爷教训的是,是学生僭越了。此外……学生斗胆,针对边关局势,尤其是……内部或有隐忧之事,学生偶有一得,虽不知边关全貌,纯属臆测,或可为一鉴。” 程镇疆目光一凝:“讲。” 王明远道:“学生窃以为,隐匿之敌,看似隐秘,实则必有踪迹。或可……‘引蛇出洞’。” 他结合前世所知的一些谍战剧中关于反谍、清查思路,说得尽量简洁: “譬如,可故意泄露几路不同的、关于国公爷行踪或下一步动向的‘机密’消息,途径、内容皆有差异,却设下唯有经手之人方能察觉的细微标记。 观其何方消息最先、最准地引来反应,或可顺藤摸瓜。 又或,于关键位置,设下看似诱人却需权限方能触及的‘饵料’,静观何人伸手。 再或,可借整肃、核查之名,行打草惊蛇之实,观其仓促间如何应对掩饰…… 此等小人,藏得再深,亦有所图,有所惧。 只需制造足够压力与诱惑,令其动,则必有破绽。” 他将前世那些经典桥段,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包装了一下,点到为止。 无论是送兵书甚至是讲这有些“不太光彩”的计策,这已经是王明远目前能为二哥王二牛做到的极限了,其他的只能交给天意。 程镇疆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深邃地看着王明远,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青衫少年。 这计策狠辣、老练,直指人心阴暗,绝非一个寻常书生能想出。 此子若入朝堂,恐怕……他心中瞬间闪过“权臣”、“酷吏”等字眼,但随即又化作一片漠然。 罢了,如今这世道,君子往往难容,有些手段,未必是坏事。 至少,此刻这计策,对他眼下处境极有用处。 他甚至在想,有这样心思缜密的弟弟在后面,日后王二牛那憨蛋也更不易被人暗算。 “老夫知道了。” 程镇疆最终只是淡淡说了五个字,不再多言。 但王明远知道,自己的话,对方听进去了。 这时,门外传来亲卫的低报声,示意时辰已到,该出发了。 程镇疆挥了挥手。 王明远和王大牛知道会面结束,再次躬身行礼,悄然退出了房间。 没多久,程镇疆便在一众精锐的护卫下,乘坐马车,准备离开村落继续前往边关。 行至村口,他看到了来送别的王家三人,目光在王明远身上停留片刻,眼中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有欣赏,有感慨,似乎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遗憾。 而一旁的王二牛,使劲地朝着三人挥手,怀里还鼓鼓囊囊的,揣的是那个装满鞋垫的包裹。 启程前,他又忍不住伸手进去摸了摸,那硬挺的触感让他心里踏实又滚烫。 刚才趁大哥和三弟拜访国公爷的功夫,他打开包裹将每一双鞋垫都细细看了一遍,那些歪扭的图案,密实的针脚,仿佛还带着家乡的阳光和亲人的温度。 其实以前娘送他的那些,他大多都没舍得穿,怕穿坏了,就没了念想,这次也是一样。 “爹,娘,彩凤,猪娃,你们等着……”他在心中默念,目光望向东南方,那里是家的方向。 “快了,等我打了胜仗,当了将军,一定风风光光接你们来享福!” 王大牛、王明远和狗娃站在村口,久久望着那行人马,直到再也看不到任何踪影。 第260章 管用,继续! 三人目送着王二牛随着队伍消失在官道的尽头,虽然都还是有些忧心王二牛未来的安全,但心里头那块悬了不知道多少天、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大石头,总算“咚”地一声落了地。 “呼——”狗娃第一个长长地、夸张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这些日子憋在心里的担忧和恐惧全都吐出去。 他用力揉了揉刚才因为送别还有些发红的眼圈,下一秒,肚子就极其应景地、惊天动地地“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声音响得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狗娃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笑道:“爹,三叔,你们发现没?自打知道二叔出事的消息,我这心里头就跟堵了块大石头似的,吃饭都不香了,感觉吃啥都没味儿! 现在好了,石头没了,我这馋虫全都醒过来了!我好饿!饿得前胸贴后背!咱们赶紧找个地方,我得大吃特吃一顿,把前面亏的全都补回来!” 王大牛原本还望着远处,眼神里带着浓浓的不舍和担忧,听到儿子这话,回过神来,顿时没好气地抬手就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发出“啪”一声脆响:“吃吃吃!你个憨货,就知道吃!不是才刚吃过早饭吗?瞧瞧你这身板,再这么吃下去,迟早跟咱家猪圈里那头大黑猪一个样儿!到时候走不动道,看哪家姑娘能看上你!” 狗娃捂着后脑勺,一点也不恼,反而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地反驳,一张黑脸上满是向往:“我这正长个子呢,饿的快吃的多很正常,而且像大黑咋了?大黑每天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晒太阳,日子过得不知道多舒坦!我要是能像它那么自在,我也乐意!” 王明远:“……” 王大牛:“……” 俩人都被狗娃这清奇的脑回路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无语地瞪着这傻小子。 沉默了几秒,王明远才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这种熟悉的、带着点鸡飞狗跳的氛围,终于回来了。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好了,大哥,狗娃饿了一路了,也该好好吃一顿了。咱们先回借宿的那家,收拾收拾东西,然后去巩昌府里找个像样的饭馆,让狗娃解解馋。最主要的是去把信写了寄出去,免得家里人担心。” “对对对!还是三叔懂我!”狗娃立刻眉开眼笑。 王大牛懒的再理狗娃,也点点头:“成,抓紧去把信寄了,免得爹娘和弟妹忧心。” 三人回到借宿的农家,跟主家大娘结了房钱,大娘小心翼翼的接过,就是忍不住一直偷瞄王大牛和王明远,毕竟昨晚兄弟俩提刀冲出去的场面她可是看了个清楚。 到了巩昌府,已是下午。 三人寻了家看起来干净实惠的客栈,狗娃果然如同早上所说,一口气点了好几个硬菜,什么红烧肘子、羊肉泡馍、肉夹馍、羊肉饺子,吃得是风卷残云,满嘴流油。 吃饱喝足,王明远和王大牛寻了城里一家规模较大的驿馆,准备写信寄出去。 国公爷遇袭、生死不明的消息恐怕迟早会传回秦陕,爹娘在清水村消息闭塞,但万一有只言片语传过去,非得把二老吓出个好歹来,必须赶在流言之前,把真实情况告诉他们。 王明远铺开信纸,研好墨,略一沉吟,便落笔写道: “……我们三人已于巩昌府境内,得见二哥。二哥一切安好,身体康健,并未如外界所传那般遭遇不测。二哥如今仍在国公麾下效力,深受国公爷信重。边关虽偶有摩擦,然二哥吉人天相,且有国公爷照拂,安危无虞,望爹娘万万放心,切勿听信流言,过度忧思,保重身体为要……” 写到这里,他笔尖顿了顿,想起那个沉甸甸的、装满娘和二嫂心血的包裹,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这事儿也交代清楚吧,他继续写道: “……我等此行,已将娘与二嫂历年所纳鞋垫,悉数交予二哥。二哥见之,感念至深,言道此物胜似千金,必当珍重。然二哥亲言此前娘所赠鞋垫,多珍藏于行囊,不舍得穿,嘱托娘及二嫂,日后不必过于劳神赶制,以免熬坏眼睛。二哥身处行伍,供给充足,鞋袜并不或缺,有此心意足矣……” 王明远能想象到母亲看到这里时,先是一愣,随即会对父亲爆发怎样的“怒火”。 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同情一下父亲了,不过至少不要让母亲和二嫂再熬夜为二哥赶制鞋垫就行。 此信走的民驿,保险起见他还是将国公爷字样涂去,改成了吃面大爷,相信爹娘一看便知。 写完后,他吹干墨迹,将信纸仔细叠好,装入信封。 正准备封口,一旁的大哥王大牛却搓着手,凑了过来,脸上带着点不太好意思的表情,吭哧吭哧地道:“那……那个,三郎,等等,我……我也给爹写了几句。” 这时,他看到大哥王大牛在一旁,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大哥,你也给爹写了信?”王明远问道。 王大牛点点头,黑脸上有点不好意思:“嗯,有点事……跟爹说一声。那个……三郎,我都写好了,不用你代笔了。” 王明远有些诧异,大哥识字不多,往常写家书,都是他口述,由王明远代笔,或者自己最少也要补充几个他不会的字上去,这次居然完全自己动手? 他好奇地瞥了一眼,只见那张纸上歪歪扭扭地画着几个字,似乎还有简单的图案,像是……一座房子?一辆车? 王大牛察觉到弟弟的目光,赶紧把纸折好,嘿嘿一笑:“没啥,就跟爹唠点嗑。” 王明远也没多问。 其实在他们从长安出发嵩阳前,王大牛便和王金宝去了府城最大的“白记纸扎铺”。 那位见多识广的掌柜一听他们是从乡下来的,便带着几分优越感地说道他们之前烧的“西域美人”和“昆仑奴”早就过时了,现在底下的祖宗们都嫌弃。 掌柜的唾沫横飞地介绍,如今长安乃至京城流行的是“私人定制”! 三进三出的大宅院、带花园的马场、双辕四驾的鎏金马车、成群结队伺候的丫鬟小厮…… 只有他们想不到,没有纸扎师傅做不出来! 听得王金宝和王大牛一愣一愣,深刻感觉到祖宗们在下面可能已经输在起跑线上了,这可急坏了王金宝和王大牛。 再苦可以苦自己,再穷不能穷祖宗! 当场一拍大腿,毫不犹豫地掏钱定了一套顶配的“豪宅豪车套餐”,地址直接留了清水村老家。 算算时间,他们出发来西北前,爹来信说要回村里,想必那批“新货”也已送达。 王大牛从昨晚遇到王二牛到现在,盘算了下时日,这不巧了吗?正好对上了! 果然,新玩意儿就是顶用,边关的关系都能活动到! 这不,二牛那么危险的情况都能化险为夷! 王大牛信中那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和图案,核心意思大概就是:“宅车(图案)管用,继续!” 王明远接过王大牛手中的信纸,单独装了信封,一并交给驿馆伙计,付了加急的费用,嘱托务必尽快送往秦陕咸宁县永乐镇清水村。 办完了这件大事,两人心里都感觉轻松了一大截。 接下来,就是规划返程路线了。 原本的计划是游学几大书院,嵩阳之后,下一站便是位于商丘府的应天书院。 应天书院与嵩阳风格不同,更重经世致用,讲究学问要与科举、吏治、甚至兵法实务相结合,培养的是能做实事的人才,正好契合王明远下一步深造的需求。 既然二哥已经见到,心中大石落地,游学之路自然要继续。 “咱们接下来就去应天书院。”王明远摊开简陋的民用舆图,指着上面的路线对大哥和狗娃说。 “从巩昌府往回走,大致还是沿原路,先到洛阳附近,然后折向东,往商丘府方向。这条路我们来时基本走过一遍,算是熟悉,应该能顺利些。” 次日一早,晨光熹微,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巩昌府城门,朝着商丘府方向驶去。 第261章 中原书院联考 马车吱吱呀呀,又在官道上颠簸了一个月,总算把王明远、王大牛和狗娃三人,从西北边陲那苍凉雄浑的地界,一路送到了中原腹地的繁华之所——商丘府。 应天书院,就坐落在这商丘府城的东南角。 应天书院不同于岳麓和嵩阳居于城外,倒是和长安书院一样,都位于府城之内,书院门前车马人流不息,市井的喧闹声隐隐可闻,透着一股“大隐于市”的独特气度。 书院的建筑风格也巧妙地融合了南北特色,既有北方官式建筑的恢宏大气,细看之下,又有那江南园林的雅致精巧。庭院内古树参天,却也不乏精心修剪的花木盆景,给人一种既庄重又不失生机的感觉。 王明远坐在车里,微微撩开车帘一角,打量着这座久负盛名的书院。 不同于嵩阳初见时的纯粹欣喜,此刻他心中多了几分沉静与审慎。 二哥安然无恙,心中大石落地,游学之途得以继续,他更希望能在此地潜心攻读,进一步打磨文章,增广见闻。 到了书院,依旧是那套流程。 向门房递上名帖和周老太傅的亲笔书信,很快便有管事模样的人迎了出来。 听闻是周老的弟子、秦陕去岁解元公来访,管事的态度十分客气,办理入宿手续更是和嵩阳一样都是很快。 他们再次被安排了一个独门小院,虽然不如嵩阳书院那个院子宽敞,但三间厢房也足够用了,更值得惊喜的是灶房、水井一应俱全,关键是清静,关起门来就是自家天地。 “爹,三叔,我看这院儿挺好!”狗娃放下行李,里外转了一圈,颇为满意。 “灶台是现成的,家伙事也全乎!往后咱就别去书院食肆凑热闹了,咱自个儿做!想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想吃啥就做啥,省心!” 王大牛一听,黑脸上立刻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连连点头:“对对对!这话在理!咱自己开火!可别再整出嵩阳那边的事儿了……” 想起在嵩阳食肆引起的“风波”,以及后来隐隐听到的关于“食肆提前告罄”、“采买艰难”的零星议论,王大牛这实诚汉子就觉得脸上臊得慌。 虽然最后处理得当,但他总觉得是自己爷俩饭量太大,给人添了天大的麻烦。 王明远看着大哥和侄儿那心有余悸的样子,心下好笑,也点头同意:“如此也好,更为自在。只是要辛苦狗娃了。” “嗨!这有啥辛苦的!做饭我乐意!”狗娃一拍胸脯,大包大揽。 安顿下来后,王明远的生活很快步入正轨。 每日里或是去藏书楼查阅典籍,或是去讲堂聆听先生授课,闲暇时便在院中读书作文,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 应天书院学风务实,讲究经世致用,先生们授课多结合吏治、农桑、漕运等实际事务,让王明远颇受启发,自觉眼界又开阔了不少。 他本以为这般平静的日子会持续一段时间,慢慢融入书院,再如同嵩阳书院那般一样,切磋学问,一步步走那“养望”之路。 这日午后,小院门外却来了几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当时王明远正在书房整理笔记,忽听院门外传来狗娃略带惊讶的招呼声:“咦?你们是……胡爷爷?” 王明远闻声走出书房,只见院门口站着四五个人,为首的是一位面容清癯、神色冷峻的中年人,竟是嵩阳书院的胡山长! 他身后跟着的,是几位曾在嵩阳书院有过一面之缘、早已取得举人功名、在书院内颇有名气的学子。 其中一位姓李的举人学子见到王明远,便笑着拱手开口,语气熟稔中带着几分读书人特有的调侃: “明远兄,别来无恙?嵩阳一别,几月有余,真是让我等好生想念啊!本想着在嵩阳能与明远兄好好切磋一番学问,谁知兄台家中有事,匆匆离去,竟未能尽兴。这不,听说兄台来了应天,我们便特地过来拜访拜访。” “是啊,明远兄那日讲堂上一番高论,至今犹在耳畔,令人叹服。”旁边另一人也笑着附和。 王明远一时有些怔忡,连忙拱手还礼:“李兄,赵兄,诸位同窗,胡山长!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快请里面坐!”他心中却是惊疑不定。 嵩阳与应天虽同处中原,但毕竟隔了些距离,这些人怎么会特地跑到应天书院来找他? 难道真是因为当初在嵩阳那场未尽的“考校”,耿耿于怀,竟追到这里来要继续比试? 这……未免也太执着了吧?自己何时有这么大的面子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胡山长,心里更是打鼓。 胡山长亲自带队前来“寻衅”?这架势未免太大了些。 众人进了堂屋落座,狗娃机灵地赶紧去烧水沏茶。 王明远心中念头急转,正斟酌着该如何开口试探来意,那位李举人似乎看出他的疑惑,笑着解释道: “明远兄莫要误会,我等此番前来,并非专为叨扰兄台。实因每年一度的‘中原书院巡考’即将在应天书院举行,我等是代表嵩阳书院前来赴考的。想着明远兄如今正好在应天,便顺道前来拜访一番。” “中原书院巡考?”王明远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目。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胡山长端起狗娃刚奉上的茶,吹了吹热气,淡淡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起伏: “嗯。此乃中原两大书院及周边十数家名声在外的书院联合发起的两年一度考校。由各大书院轮流主办,今年轮到应天。旨在让中原学子相互切磋,摸底学问,查漏补缺,也好让各书院山长教谕们看看如今学子们的程度,便于日后讲学侧重。考后会有名次张榜,各家山长也会聚在一起,点评试卷,研判未来科考风向。” 胡山长言简意赅,却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王明远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这模式,简直跟他前世记忆中那些名校之间的“联考”一模一样! 统一出题,统一考试,统一排名,还能一起分析考点趋势! 怪不得中原之地文风鼎盛,科举成绩一直不俗,原来各大书院之间并非闭门造车,竟有如此紧密的交流与合作机制! 这种联合押题、资源共享的模式,效果自然比一家独大要强得多! 他立刻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心中那点关于“追来比试”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这可是检验自己游学成果、与中原俊才同场竞技的绝佳机会! 他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再次对胡山长及诸位嵩阳同窗拱手:“原来如此!多谢山长与诸位同窗告知!明远初来乍到,竟不知有此盛事。能参与其中,与中原才俊一同砥砺学问,实乃幸事!” 胡山长哼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道:“既然碰上了,届时联考之上,便让老夫再看看,你这段时间可有长进。莫要以为离了嵩阳,便可松懈。” 李举人也笑道:“正是!明远兄,届时考场之上,可要再较高下才行!” “正是如此!”其他几人也纷纷笑道,气氛顿时变得热络起来。 王明远此刻心中已是一片明朗,他拱手环视众人,语气诚挚却也不失自信: “胡山长教诲的是。能与众位中原俊杰同场应试,互通有无,正是求之不得的学习良机。届时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山长与诸位同窗期望,也好向诸位多多请教!” 李举人等人又与王明远寒暄了几句,约定联考期后再好好相聚一番,便随着胡山长离开了。 王明远站在书院门口,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中感慨。 这趟游学之路,果然惊喜不断。 应天书院,中原联考……看来,又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快步向藏书楼走去——时间紧迫,得抓紧准备才行。 第262章 联考奖励与开始 两日后,应天书院正门旁的告示墙上,悄然贴出了一张崭新的大字告示。 一帮穿着青衿的秀才学子,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看完后脸上表情各异,有好奇的,有羡慕的,但更多是悻悻然和一丝“恨不相逢未嫁时”的遗憾。 “书院联考……啧,又是他们举人的事,跟咱没啥关系。” “是啊,听说这回阵仗不小,嵩阳、睢阳、濮阳、洛阳几家大的书院都派人来了,说是要一块儿比比学问,摸摸底。” “摸摸底?我看是各家书院要掰掰手腕,看看谁家举人更厉害吧!可惜了,这热闹咱们只能干看着。” “谁让咱功名不到呢?唉,早知道去年拼了命也得去考一把乡试,说不定撞大运就中了,也能去见识见识……” “中原书院联考”的动静,主要就在举人这个圈子里流传。 对于书院里占大多数的秀才们来说,这事就像隔着一层纱,知道是个热闹,但具体多热闹,为啥热闹,就跟他们关系不大了。 最多就是茶余饭后,多了个羡慕那些举人师兄的话题。 然而,在这层纱之内,对于有资格参与的举子们而言,此事更有另外关注的重点。 因为这次联考头名,将由应天书院石院长亲赠其手书的《五经注疏及策论摘要》一套! 这可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普通货色。 石院长是谁?那是致仕的礼部侍郎!正经的朝廷三品大员退下来的,学问、见识、对科场文章的理解,那是浸淫了几十年的真功夫。 他亲手批注的东西,定会直指科场要害,能让人少走不少弯路! 这还不止,此次联考的前三甲文章,石院长将亲自阅览点评,逐一指出文章的精妙之处与可供斟酌改进之地。 这就相当于能得到主考官级别的亲自指点,帮你把脉问诊,查漏补缺! 这种机会,对于一心要在下次会试中蟾宫折桂的举子们来说,诱惑力太大了! 当然这种奖励不会堂而皇之的张贴出来,只是由各大书院的带队人进行通知,以免引起书院内众多秀才学子的躁动。 得知联考奖励的消息后,原本还有些矜持的各地举子们,顿时都跟打了鸡血似的,个个摩拳擦掌,眼里冒光。 书院藏书楼这几日属于举人学子的研读区域人都多了好几成,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无形的较劲味儿。 而这消息,王明远还没等到书院来人对游学学子进行通知,反倒是从狗娃嘴里先行得知。 这日下午,狗娃兴冲冲地从外面跑回来,手里还拎着一条刚买的鲜鱼,一进院门就嚷嚷:“三叔!三叔!你猜我打听到了什么?后儿个联考,头名奖励可厉害了!” 他劈里啪啦地把从各处听来的议论,如同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遍,最后眨巴着眼问:“三叔,那石院长的手书,是不是特别值钱?比咱家卤肉方子还值钱?” 王明远正在窗前抄写几篇文章,闻言笔尖一顿,一滴墨差点滴在宣纸上。 他放下笔后,心中也很是震动,石院长的手书和点评……这确实是他没想到的意外之喜。 他笑了笑,对狗娃道:“价值不好比。但对读书人来说,石院长这份心意,确实比许多金银更珍贵。这是无价之宝。” 狗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无价之宝啊……那三叔你肯定得把它赢回来!” 王明远失笑,摇摇头:“哪有那么容易。来的都是中原各书院的精英,很多都是中了举好几年的师兄,经义文章功底深厚,经验也比我丰富。我这才中举多久?尽力而为,争取不留遗憾就好,不敢奢望头名。” 他这话是真心实意。 自家事自己知,岳麓书院打下的底子固然扎实,但毕竟年轻,积累和火候上,与那些潜心钻研经义多年的老举人相比,肯定还是有差距的。能挤进前列固然好,若不能,也是一次极好的锤炼。 狗娃却对他三叔有种盲目的信心,挥着拳头:“三叔肯定行!你可是解元!” 王明远只是笑笑,没再多说,来考试的怕有一小半都是解元吧。 但狗娃却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三叔!你放心,明日开始,我每日都去城里肉铺订几个猪脑子,好好给你补补脑子!保证比他们都聪明!” 王明远:“......” 考试的日子转眼就到。 这天一早,王明远便起身了。洗漱完毕,换上一身干净的青衫。 狗娃比他起得还早,已经熬好了小米粥,蒸了馒头,还特意煎了两个荷包蛋。“三叔,吃饱了才有力气考!” 王大牛在一旁看着,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鼓励的话,最后只憋出一句:“别慌,慢慢写。就跟咱平时杀猪一样,看准了下刀,稳准狠!肯定行!” 王明远笑着点头:“放心吧大哥,狗娃,我心里有数。” 吃完早饭,王明远拎着书箱,出门朝着考试地点走去。 考试地点位于书院中最大的讲堂——明道堂,他到了后,明道堂外已经来了不少人,粗粗看去,约有四五十之数。 不过还好,来的大多都是年轻人,年纪多在二十到三十之间,几乎见不到头发花白的老者。 一个个身姿挺拔,气度沉静,眼神明亮,一看便是各书院精心培养的精英翘楚,绝非那种死读书、考到老才侥幸得中之辈。 王明远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又不禁感叹中原文风之盛,人才济济。 若是面对一群经验丰富的老举人,他压力更大。 现在大家都是年轻人,虽然同样优秀,但至少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拼的就是真正的才学和临场发挥了。 他寻了个不显眼的角落站着,静静等待。 偶尔有人投来目光,见他面生且年轻,略感诧异,但很快便移开,继续自己的沉思。 辰时正,钟声敲响。 堂门打开,几位穿着教谕服饰的中年人走出来,为首一人面色严肃,朗声道:“诸位学子,请依序入场,按考帖对号入座。考场之内,不得喧哗,不得交头接耳。笔墨纸砚皆由书院提供……” 规矩与乡试、会试大同小异,不过不同于那般规制考试,这次考试分五场进行,每日考一场,连考五日。 整体算下来,时间上比乡试和会试都要短,更考验学子的答题速度和应变能力。 第263章 答卷 “进场!” 教谕一声令下,众学子依照次序鱼贯而入。 堂内空间极为宽敞,高窗透下明亮的天光,照着一排排整齐的单人考桌,桌与桌之间相隔甚远,杜绝了任何作弊的可能。不过能来这里的,都是有名有号的举人,自重身份,恐怕也没人会动那种歪心思。 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桌面光滑,已经摆放好了厚厚一叠质地上乘的素白宣纸,还有研好的墨、两支大小不同的狼毫笔。一切井然有序,透着书院特有的严谨。 很快,试卷发了下来。 不是乡试那种厚厚的题本,而是每日一科,今日是第一场,考五经经义注疏。 当王明远展开试卷,目光扫过上面的题目时,刚刚平复下去的心跳,又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果然如他所料,难度远超乡试! 题目不再局限于常见的章句集注,而是多了许多需要深刻理解、甚至要结合其他经典相互印证才能阐发透彻的难题。 有的题目甚至有些刁钻,专挑那些容易忽略的细微之处设问,考校的是学子们真正的学问根基和融会贯通的能力,绝非死记硬背所能应付。 整个讲堂内,瞬间陷入一种极致的安静。 只听得见纸张翻动的轻微“沙沙”声,以及笔尖落在纸上的细微摩擦声。 偶尔有人发出极轻的吸气声,或是笔杆无意识敲击桌面的轻响,都显得格外清晰。 每个人都蹙紧了眉头,全神贯注,仿佛要将毕生所学都凝聚在笔端。 王明远沉下心来,排除杂念,先将所有题目快速浏览一遍,做到心中有数。 然后,他提笔蘸饱了墨,开始在草稿纸上勾勒答题要点。 首日的经义注疏中,有一道题引起了他的特别注意: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出自《论语·子罕》。 若只解作孔子感叹时光流逝,勉励世人珍惜光阴、勤勉修德,那便是蒙童都能理解的浅层意思,顶多算是秀才水准。 但作为瞄准会试的举人,必须挖掘更深。 王明远凝神思索,笔尖在草稿纸上轻轻点划。 他想到了更多,川流不息不仅是时间,亦如世事变迁,王朝兴替,如这大雍朝立国百余载,表面承平,内里却已有诸多积弊暗涌。 君子惜时修德,更当有匡时济世之志,于这“不舍昼夜”的变局中,把握时机,有所作为。 进而可引申至为臣之道,当如江水奔流,永不懈怠,忠于王事,勤于职守,方不负圣贤教诲,不负君王厚望,亦不负这滚滚向前的时代洪流。 其中微妙处,需将惜时、修德、忠君、爱国融为一体,不着痕迹,方见功力。 他构思已定,便在正式答卷上落笔,力求阐述精当,逻辑清晰,既不失经典本义,又能展现自己的见解与抱负。 首日考试在高度紧张中度过。 交卷钟声响起时,不少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也有人露出几分轻松或遗憾。 次日考的是本经经义。 王明远依旧选择以《春秋》为本经答题。 他知道,中原之地文风鼎盛,但学子多以《诗经》、《易经》、《尚书》为本经,专攻《春秋》的相对较少,这或许是他的一个优势,但也可能因为考官偏好不同而面临挑战。 他不敢大意,仔细审题,将《春秋》微言大义与题目要求紧密结合,引经据典,层层剖析,自觉发挥尚可。 两日高强度答题,饶是王明远年轻,精神高度集中之下,也感到有些心力交瘁。 每日回到小院,狗娃早已备好热饭热菜,王大牛虽不懂考试艰难,但也看得出弟弟脸色倦怠,只闷头给他夹菜,让他多吃点补补。 第三日考的是论、判语、诏诰表等实务文章。 他严格按照文体要求,模拟官场情境,措辞得当,论述有条不紊。 然而,真正的考验在第四日,策论课。 这才是联考的重头戏,也是最能体现考生见识和才干的部分。 果然,试卷发下,最核心的一道策问题跃入眼帘:“近岁中原之地,蝗旱频仍,去冬今春黄河凌汛尤烈,豫西等地受灾深重,民生多艰。若尔为守土之臣,当何以赈灾安民、恢复生产,以期长远?” 王明远看到此题,心中不由一动。 这议题竟与数月前在嵩阳书院,胡山长在讲堂上考校他的那道题有很多相似之处! 当时所言“预、实、疏、惩”四策,此刻看来,竟仿佛是为今日这场考试预先演练的一般! 然而,此刻是在考场之上,面对的是可能决定联考排名的试卷,答题便不能仅仅重复旧论,必须更有深度,更具可行性,方能脱颖而出,而且还要点明题目干要的“长远”之策。 另外课堂之上可放言高论,锋芒毕露;考场之内却需权衡再三,既要切中时弊,提出真知灼见,又需顾及行文分寸,不可过于激烈,更不能留下任何可能授人以柄的“妄议”痕迹。 尤其是“惩”这一条,涉及吏治贪腐,最是敏感。 他沉思良久,将思路一一整理,在草稿纸上先列出了几个关键词:兴修水利,固本强基;劝课农桑,推广新种;畅通商路,以工代赈;整饬吏治,祛除沉疴;教化百姓,祛除迷信…… 思考渐深,他笔下的文字也开始流淌: “……学生以为,天灾虽厉,究其根本,亦与人谋不臧、根基不固相关。赈济之事,乃扬汤止沸;固本培元,方为釜底抽薪。” “首要在于兴水利、除水患。当效仿前人智慧,于黄河险要处固堤坝、建分水工程;更需建立预警机制,遣专人观测水情冰情,一有异动,快马传讯,使下游百姓得以及早规避,此防患于未然之要策……” “其次,劝课农桑,非止于口头。当由官府引导,遴选耐旱、抗蝗之新作物,于适宜之地试种推广……” “再者,灾后重建,非止于发放钱粮。可效仿‘以工代赈’古法,组织灾民参与清河道、修道路、筑城垣等工役,计工给酬,使其得以自救,更可使公共工程得修,一举两得……” “同时,可由官府担保,低息借贷于民,助其恢复生产,而非一味无偿给予,养成惰性……” “至于吏治,更是关键。赈灾钱粮,杯水车薪,若遭层层盘剥,则-民无噍类。须得明立章程,公开账目,引入乡绅耆老监督,甚至跨县互查,重典治贪,确保每一文钱、每一粒米皆能惠及于民……” ………… 他将一些概念,如预警机制、以工代赈、推广新作物、低息贷款、政务公开与监督等,巧妙地融入到了策论之中,并用符合这个时代认知的语言和逻辑进行了阐述,既显得切实可行,又透露出一种超越寻常官员的视野和格局。 同时,在之前嵩阳书院的策论问答基础上又补充了很多新的内容。 写完策论,腕子都有些发酸,但心里却有种畅快-感。 最后一日,考的是诗赋与算学。 诗赋题是“以山水寄怀,作七言律诗一首”。 看到这个题目,王明远微微怔了一下,目光似乎透过堂窗,望向了西北方向。 山水寄怀……他想起远在边关的二哥,想起那位重伤未愈却毅然北归的老国公,想起那边的崇山峻岭、大漠风沙。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希望能荡平边患,希望亲人平安,希望那股勇往直前的壮志能冲破一切险阻。 略一沉吟,诗句便在心中缓缓流出,他提笔蘸墨,在纸上工整写下: 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 钟山如龙独西上,欲破巨浪乘长风。 江山相雄不相让,形胜争夸天下壮。 秦皇空此瘗黄金,佳气葱葱至今王。 (这个也是我很喜欢的明代文坛四杰所作,有读者留言过让写这首,不过只摘抄了一部分,各位有知道的吗?) 这首诗,借江流山势,暗喻了某种不畏艰难、逆流而上的雄浑气魄。 他将那“钟山”想象成了西北的边关,将那“乘长风破巨浪”的壮志,寄托在了二哥和国公爷身上。 边关不是据于天险,而据于国公等众志为国的将士,希望国朝内对边关将士有期许和信任,相信他们能守住这大好河山。能如诗中所期望那般,克服万难,平安归来。 最后则是算学题。 题目颇长:“今有田一顷(一百亩),需引水灌溉。雇工开挖沟渠,每日雇银五分,需五日乃成。渠成,每日引水浇灌,可灌田十亩。每灌一亩,需肥水钱三文。此田若得灌溉,亩产麦三石;若不溉,亩产仅一石。麦价每石值银六钱。试问:此顷田灌溉与否,其成本几何?收益相差几何?” (这次不写答案了,大家来算算) 此题不仅考算学,更隐含了考量成本与收益的经世之思。 虽然此题对其他学子而言很是繁杂,但是对于王明远来说很是轻松,根据顺序列的算式,很快便得出了答案。 核算无误,王明远便将计算结果清晰工整地誊写在试卷指定位置。 五场考试,至此终于全部完结。 第264章 嵩阳书院不对劲 当考试结束的钟声敲响,明道堂内紧张的气氛瞬间为之一松。 众学子纷纷搁笔,长长舒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联考不同于乡试和会试,也不用糊名,王明远仔细检查了一遍答卷上的姓名籍贯等信息无误,这才将试卷整理好,放在桌角。 他揉了揉有些发酸发胀的手腕,又轻轻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这才随着人流缓缓走出考堂。 脱离了考场那种令人神经紧绷的环境,王明远只觉得浑身一轻,连日来积聚的疲惫感似乎也消散了不少。 他现在什么都不愿多想,只盼着赶紧回到小院,洗个热水澡,吃上狗娃做的热乎饭菜,好好睡上一觉。 回到分给他们的小院,王明远刚推开院门,一股浓郁诱人的饭菜香便扑鼻而来。 “三叔!你可算回来啦!”狗娃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粗布围裙,正端着一大盘红油赤酱的大盘鸡从旁边的灶房里出来,一见到王明远,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快洗洗手,饭菜都好了!就等你开饭了!” 再往院里石桌上一看,好家伙!果然是满满一大桌子菜! 不光有王明远熟悉的秦陕风味,像一大海碗臊子面,汤汁红亮,葱花翠绿,辣子香气扑鼻;还有一大盘扣肉配着狗娃蒸好的荷叶饼看着很是诱人。 更引人注目的是,桌上还摆着好几道湘江一带的菜肴以及狗娃研究出来的新菜! 那盘大盘鸡自不必说,这是此行去西北边关,回来路上狗娃学的。不过在王明远的提点下,加入了辣椒之后香味更甚,着实美味; 还有一盘剁椒鱼头,用的是刚买回来的新鲜胖头鱼,鱼头硕大,铺满了红艳艳的剁椒,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另有一碗农家小炒肉,肉切得薄厚均匀,配着辣椒爆炒,锅气十足; 甚至还有一钵莲藕排骨汤,用来解辣润喉,就是不知道这莲藕是狗娃从哪里买到的。 这阵仗,快赶上过年了! 王大牛正从厨房提了一桶刚烧好的热水出来,见到王明远,憨厚的黑脸上也露出笑容:“三郎,考完了?累坏了吧?快,水是现成的,先洗洗,去去乏,再吃饭!” 看着大哥和侄儿为自己忙前忙后,准备得如此周到,王明远心里暖融融的,连日的疲惫仿佛都被这浓浓的亲情驱散了大半。 “好,我这就去。”他笑着应道,放下书箱,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一身干净舒适的细布衣衫,这才感觉彻底活了过来。 坐到石桌旁,狗娃已经殷勤地给他盛了满满一碗饭,又夹了一大筷子大盘鸡到他碗里:“三叔,快尝尝!我按照你说的法子做的。” 王明远夹起一块鸡肉放入口中,鸡肉香辣肥嫩,味道确实相当不错,他连连点头:“好吃!狗娃,你这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得到夸奖,狗娃笑得见牙不见眼,又忙着给王明远夹别的菜。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热辣鲜香的饭菜,聊着闲话,气氛轻松而温馨。 王明远暂时将考试、排名、奖励这些都抛到了脑后,享受着这难得的放松时刻。 他今日胃口很好,连吃了两大碗饭,又喝了一碗鲜美的莲藕汤,只觉得浑身舒泰,困意也渐渐上涌。 “大哥,狗娃,我有些乏了,先去歇会儿。”王明远打了个哈欠道。 “快去快去!考了五天试了,铁打的人也扛不住!”王大牛连忙摆手。 狗娃也猛点头:“三叔你放心睡!明日我再给你做好吃的补补!那猪脑我定了半个月的呢!” 王明远:“……” 这几日的考试,终究没逃过狗娃的猪脑进补。但又不好拂了他的心意,只能硬着头皮吃下。猪脑的味道即便做的再美味,但吃的时候瞅着还是有些瘆人。 看来明日必须得想个法子,让这小子停了做猪脑的计划,不然这猪脑怕是真会变成每日常规菜。 王明远简单应了句,回到自己屋里,头一沾枕头,几乎是瞬间就沉沉睡了过去。 次日,应天书院核心区域,一间门窗紧闭的宽敞厅堂内,气氛却依旧紧张。 这里临时被改成了阅卷之所,阅卷工作也已进行了一日。 为了示以公正,此次联考的五经经义、本经、论判诏表、策论、诗赋算学各科试卷,均由嵩阳、应天以及其他几个主要书院派来的山长或资深教谕共同批阅。 几位山长或正襟危坐,或微微俯身,面前堆着小山似的试卷,每个人神情都极为专注,时而提笔蘸墨,在试卷上写下评语、划定等级,时而凝眉思索,或与身旁之人低声交换一两句意见。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一种无声的较量意味。 起初的经义、本经等基础科目批阅下来,各家书院学子的水平大抵在伯仲之间,各有千秋,难分高下。 应天书院作为东道主,其学子在经史功底上的扎实程度,甚至还略占些许上风,这让几位应天出身的山长脸上不禁露出些许欣慰之色。 然而,当批阅到第四场,也是最为关键的策论试卷时,阅卷室内的气氛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策论题目关于豫西灾患的应对之策,这既是当前朝廷关注的实务,也极能考校学子们经世致用的真才实学。 批阅之初,几位山长还频频点头,可见今年参与联考的举子们,确实多有真知灼见,不乏切中时弊、条理清晰的上佳之作。 但随着批阅的深入,尤其是当批阅到来自嵩阳书院那几位知名举子的试卷时,其他书院的山长或教谕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一位来自应天书院的山长放下手中的朱笔,拿起旁边已经批阅过的几份嵩阳学子的策论试卷,又仔细对照着眼前正在看的这份。 越看,越不对劲。 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 第265章 缘由 若单看某一份试卷,只觉得见解深刻,对策周详,堪称佳作。 但将嵩阳书院这几位举子的策论放在一起比较,却能隐隐察觉到一种奇特的“共性”。 并非抄袭雷同,而是在破题的角度、分析的层次、乃至提出的某些具体策略上,都透着一股相似的、超越了寻常举子视野的“超前”感。 尤其是其中关于“建立预警机制”、“以工代赈细化管理”以及“吏治监督需引入地方力量”等几个关键点的论述,虽然表述各有不同,但核心思想却如出一辙,而且都阐述得相当到位,绝非泛泛而谈。 这……这简直像是统一受过某种“秘籍”点拨一般! 应天书院的孙山长转头看向身旁一位面容清癯、神色冷峻的中年人,开口道:“胡山长,贵书院今年这批举子,了不得啊。” 被他问及的,正是嵩阳书院的胡永年胡山长。 胡山长眼皮微抬,语气平淡无波:“孙山长何出此言?” 孙山长放下茶盏,指了指自己面前那摞已经批阅过的策论试卷: “老夫今日批阅策论,发现贵书院几位学子的答卷,无论是破题立意,还是对策的深度、可行性,较之往年,似乎都……精进了不少。 尤其那篇关于赈灾安民的策论,好几位的见解都颇为老辣,甚至有些想法,连老夫都觉眼前一亮。 莫非……贵书院近来在策论教授上,有何新的心得妙法?还是求到了什么名师相授?” 他这话一出,旁边几位正在休息的其它书院的山长都不由得竖起了耳朵,目光若有若无地扫向胡永年。 嵩阳与应天,并称中原两大书院,表面上和和气气,共同举办联考,交流学问,但私底下的竞争从未停止过。 这竞争,不仅关乎“中原第一书院”的美名,更实实在在地关系到未来三年科考的风向、资源的倾斜,乃至朝廷对书院的支持力度。 而衡量书院实力的最重要指标,就是科举成绩,尤其是会试的录取人数,以及像联考这类重要比试中的表现。 往年,两家书院在举人层次的整体水平可谓旗鼓相当,互有胜负。 但今日批卷下来,几位山长都隐隐感觉,嵩阳书院学子在策论这一关键科目上,似乎整体拔高了一筹,这不能不引起应天一方的警惕和好奇。 胡永年心中微微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那副古板严肃的样子,吹了吹茶沫,淡含笑意道: “孙山长过誉了。学子进益,无非勤勉向学,熟读精思而已。我嵩阳书院一向秉持扎稳根基、学以致用的宗旨,教导学子关注时务,联系实际,或许因此策论稍显务实了些,倒谈不上什么心得妙法,更何谈搜寻哪里的名师相授。”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把学子们的进步归功于常规教学和自身努力,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 但他心中自然清楚,这进步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王明远之前在嵩阳书院时,讲堂上和与学子交流中带来的那些新颖、深刻的思路冲击。 几位山长又旁敲侧击了几句,见胡永年口风极紧,也只好暂时按下好奇,继续投入紧张的阅卷工作中。 但“嵩阳书院策论教学或有突破”这个疑问的种子,算是种下了。 不过,这世上的秘密,往往最难保守,尤其是在一群年轻气盛、又刚刚经历了一场重大考试、急需放松的学子中间。 当晚,几家书院的一些相熟举子,便相约在府城内一家颇有名气的酒楼小聚。 杯盏交错之间,酒酣耳热之际,话题自然离不开白天的考试。 几轮酒下来,气氛更加热络,彼此间的防备也少了许多。 一位学子便借着敬酒的机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一位来自嵩阳书院的学子:“钱兄,今日策论,大家讨论下来,发觉贵书院的诸位同窗发挥如此出色,尤其是那赈灾安民一题,对策鞭辟入里,让我等好生佩服。莫非……胡山长近来得了什么锦囊妙计,私下传授了不成?还是说嵩阳书院来了什么高人?” 那钱姓举人已是微醺,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又带着点“你问对人了”的神秘笑容,压低声音道:“嘿嘿,王兄,不瞒你说,锦囊妙计谈不上。高人?倒也未必,不过……我等确实是沾了些光。” “哦?沾光?沾何人的光?既谈及沾光又不是高人,那究竟是何方神圣呢?”那学子立刻追问,同桌其他几位也竖起了耳朵。 钱姓举人打了个酒嗝,压低声音道:“你们可知,几月前,有一位秦陕来的游学举子,曾在敝书院盘桓数日?” “秦陕来的?莫非是……那位去岁的秦陕解元,王明远王相公?” “正是此人!”钱姓举人一拍大腿。 “此子虽年轻,但于经义策论,常有惊人之语,见解极为独到!不瞒各位,今日策论所涉‘预、实、疏、惩’诸策,以及那些更具深度的考量,几月前他初至嵩阳,便在胡山长的考校下,于讲堂之上公开阐述过! 虽当时所言与今日考卷所答不尽相同,但其核心思路、框架,早已让我等深受启发,私下里更是反复讨论琢磨过!此番考试,不过是将其理解融会贯通,付诸笔端罢了!说来,可不就是沾了他的光?” 他这话一出,在座的几位应天学子顿时恍然,面面相觑,心中暗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嵩阳书院此次策论整体水平显得高出一筹,根子竟在那王明远身上! “竟是王明远之故……”那位问话的学子喃喃道,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酒桌上的谈话,很快便通过不同渠道,传到了应天书院几位山长的耳中。 第266章 联考放榜 次日清晨,得到消息的孙山长便匆匆来到石院长的书房禀报。 “……院长,情况便是如此。嵩阳书院学子此次策论发挥出色,恐非其教学有突飞猛进,实因那秦陕解元王明远,两月前在嵩阳时,曾就类似议题有过高论,启发了嵩阳学子。” 孙山长将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道来。 书案后,一位身着褐色直裰、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致仕的礼部侍郎、应天书院院长石文泰。 他听完禀报,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书案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王明远……周大人的弟子,秦陕解元……”石院长缓缓重复着这几个信息,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老夫观其答卷,经义扎实,尤擅《春秋》,诗赋亦有气魄,算学也是精准。如今看来,其于策论实务,竟也有如此超前、深刻之见解……此子,确有大才。” 他沉吟片刻,看向孙山长:“胡永年那边,想必也是早就知晓此事吧,呵呵,倒是跟他的脾气很是相符。” 孙山长苦笑一下:“想必是如此。如今既知缘由,院长,我们……” 石院长微微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既然知道了根由,便好办了。此人既然到了我应天书院,岂有不好生‘切磋琢磨’一番的道理?传话下去,对这位王相公,务必以礼相待,一应需求,尽量满足。待联考放榜之后,老夫……亲自见见他。” “是,院长!”孙山长心领神会,躬身应下。 这消息自然也传到了胡永年耳中,他心中也不免发出一声感叹:“是金子,终不会埋没于沙砾。然美玉切磋,方能成器,岂可久居一隅而自蔽其华?” —————— 阅卷所内,几位来自各大书院的山长与资深教谕围坐一堂,面前堆叠的试卷已尽数评阅完毕,空气里还残留着墨香与一丝明显的紧绷感。 主位的应天书院孙山长环视一周,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诸位,五场试卷均已复核完毕,名次也已核定。若无异议,便可张榜公示了。” 室内一片沉寂,无人出声反对,只余下几声意味不明的轻咳。 这时,下首一位来自睢阳书院的教谕忍不住低声嘀咕了一句,声音虽轻,但在安静的屋内却显得格外清晰: “嵩阳书院这回……可真是扬眉吐气了。前四竟占了三位!李华容、赵思远、钱敬……这几位贤侄的策论,尤其是关于灾后安抚、以工代赈这几条,写得是针针见血,老辣得很啊!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他说着,话锋似有若无地一转,眼角余光瞟向一旁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的胡永年胡山长: “不过……细细品来,这几篇文章的筋骨思路,倒是与那秦陕来的王相公策论很是相近……呵呵,胡山长,贵院弟子真是善于学习,融会贯通得快啊!” 这话里的意味,在场的老狐狸们哪个听不出来? 另一位来自小书院的教谕也跟着点头附和:“确实如此。王相公年纪虽轻,于经世致用之学却见解非凡,嵩阳诸位贤侄能得其启发,加以深化,写出如此佳作,也是下了苦功的。” 这话听着是夸,细品却有点不是味儿。 不过,嵩阳书院的胡山长自始至终板着脸,仿佛没听见那些夹枪带棒的话,只是端起茶杯,慢悠悠吹开浮沫,啜了一口。 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从他微微绷紧的下颌线,看出他此刻心情绝非表面那么平静。 他心里门儿清!这帮老家伙,就是酸! 明里暗里嘲讽他嵩阳弟子拾人牙慧! 可他能说什么? 说“没错就是沾光了你们羡慕去吧”? 还是反驳“我们凭的是真本事”? 怎么说都不对劲,干脆装死算了。 很快,张榜的时辰到了。 书院门口的张榜处,早已挤满了人。 那“石院长亲笔注疏”和“亲自点评”的彩头太诱人,谁都想知道,这份殊荣最终会花落谁家。 空气里弥漫着焦灼的期待和低声的议论,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那面光秃秃的告示墙。 “来了来了!”有人低呼。 只见两名书吏捧着一张巨大的、写满墨字的大红榜,快步走来。 因为参考人数不多,榜单就一张,而且已经提前刷了浆糊,只听见啪地一声,榜单便已端端正正被贴了上去。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榜单上,那墨迹淋漓的名字赫然映入眼帘—— 第一名:嵩阳书院 李华容 第二名:秦陕游学举子 王明远 “哗——!”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王明远是谁?我竟从未听说过此人!” “好像是那个秦陕来的解元?” “果然是他!” “厉害啊!游学学子,竟然能力压本地学子考得第二名,还是从秦陕来的!” “不过,听说他师从岳麓书院,而且还是周时雍老大人的高足呢。” “那怪不得,果然是名师出高徒!” 惊叹声未落,更多眼尖的人已经顺着名次往下看,这一看,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第三名:嵩阳书院 赵思远 第四名:嵩阳书院 钱敬 第五名:应天书院 孙哲 …… “这……这怎么回事?”一个应天书院的新入学秀才弟子使劲揉了揉眼睛,指着榜单,声音都带着惊疑。 “前五里面,我们应天只有一个第五?嵩阳书院占了三个?!不是说咱们两家实力伯仲之间吗?这次……这次差距怎么这么大?!” 他旁边另一位年纪稍长的应天举子脸色也不太好看,皱着眉低声道:“往年确实相差无几,各有胜负。此次……或许是嵩阳那边准备得格外充分吧。” 他语气有些勉强,显然自己也觉得这说法站不住脚。 周围其他书院的学子更是窃窃私语。 “嵩阳这次是下血本了?” “怕不是请了高人特训?” “看来这中原第一书院的名头,怕是要稳了啊……” 负责维持秩序、站在榜下的孙山长听着周遭的议论,尤其是自家弟子那难以置信的惊呼,脸上也有些尴尬。 王明远也站在人群中,看到自己的名字高居第二,心中先是一喜,随即看到嵩阳书院几乎包揽一三四名,也是微微一怔。 就在这时,一名穿着应天书院教谕服饰的中年人挤开人群,来到王明远面前,十分客气地拱手道:“王相公,恭喜此番联考名列前茅!院长正在书房相候,想请您过去一叙,不知王相公眼下可否方便?” 王明远心中一动,立刻恭敬回礼:“院长相召,学生荣幸之至,岂敢推辞。还请先生引路。” “王相公请随我来。”那教谕侧身引路。 第267章 院长的看重 王明远跟着那位教谕,穿过了书院喧闹的中心区域,沿着一条两侧栽种着翠竹的碎石小径,越走越僻静。 最终,他们在书院东北角一处清幽的独立小院前停了下来。 院门虚掩着,教谕轻轻叩门,得到里面一声沉稳的“进来”后,才侧身对王明远低声道:“王相公,院长就在里面,您请进。” 王明远整理了一下因为快步行走而略显褶皱的青色长衫,缓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书房内光线明亮,窗外绿意盎然,显得格外宁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纸张特有的味道。 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坐着一位老者。 他看起来年约五十多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鬓角已见霜白,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有神,仿佛能洞察人心。 他并未穿着书院的正式袍服,只着一身深褐色的家常直裰,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久居上位的气度。 这位便是致仕的礼部侍郎、应天书院的山长,石文泰石院长。 王明不敢怠慢,上前几步,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学子礼,声音清朗而恭敬:“学生王明远,拜见石院长。” 石院长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落在王明远身上,带着审视,却也含着些许温和的笑意,虚抬了抬手:“不必多礼。坐吧。” 他指了指书案对面的一张梨花木椅子。 “谢院长。”王明远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双手平放膝上,姿态恭谨却不显拘谨。 石院长并未立刻说话,只是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似乎在斟酌言辞。 书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王明远心里有些打鼓。 这位石院长和周老太傅、师父崔巡抚给他的感觉不太一样。 周老太傅是纯粹的学者风范,崔巡抚则带着封疆大吏的威严与对弟子的关爱。 而这位石院长,身上则混合着曾经的朝廷大员和如今书院掌舵人的双重气质,心思似乎...更为深沉? 等了几息,石院长放下茶盏,开口了,声音平缓却看不出丝毫情绪:“王明远,秦陕解元,周老大人的弟子,秦陕巡抚崔显正的门生。嗯……年少有为,名不虚传。此次联考,你能在众多中原俊才中脱颖而出,名列第二,着实不易。” “院长谬赞,学生愧不敢当。中原之地文风鼎盛,学子才思敏捷,学生此次不过是侥幸,还需向诸位同窗多多学习。” 王明远连忙谦逊道,心里却更加警惕。 上来先夸一遍,这通常都不是谈话的重点。 石院长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微不可查地扬了一下,话锋随即一转:“嗯,谦虚是好事。不过,你可知,此次联考,嵩阳书院的学子们,整体发挥……尤为出色?” 王明远心里“咯噔”一下,隐约猜到了什么,不过面上依旧平静,点头道:“学生看到了榜文,嵩阳书院的李华容兄、赵思远兄、钱敬兄包揽了一、三、四名,确实令人钦佩。” 他知道院长想问的不是这个。 “是啊,包揽前四甲中的三席。”石院长的手指在光滑的书案上轻轻敲了敲,目光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尤其是策论一科,见解深刻,对策老辣,远超他们平日的水准。便是与你那篇夺得次名的文章相比,在某些思路和框架上,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王明远,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老夫听闻,你前些时日,曾在嵩阳书院游学,与胡山长及其座下弟子,切磋交流甚多?”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明远哪里还不明白? 那道关于豫西灾患治理的核心策论题,还有其它一些策论题的破题思路和解决方法,确实可以套用他之前在嵩阳书院交流时,被胡山长考校乃至私下与李华容等几位举子讨论时,所提出的一些源于前世的策论理念和框架! 当时他为了应对考校和交流,结合所见所闻,确实阐述过“预警机制”、“以工代赈的细化管理”、“吏治监督的民间参与”等较为新颖的想法。 没想到,嵩阳书院的同窗们竟然如此厉害,不仅完全理解吸收,还能在此次联考中举一反三,发挥得如此出色! 王明远心中感到一阵尴尬,连忙起身,再次躬身:“院长明鉴,学生之前在嵩阳书院游学时,确曾与胡山长及李师兄、赵师兄等就经世致用之学有过一些粗浅交流,所言不过是一时心得,班门弄斧。 若嵩阳诸位师兄因此次策论得益,学生实不敢居功,或许是诸位师兄本就才学渊博,恰与学生浅见有所共鸣,加以深化所致。若因此引起书院间……学生惶恐。” 他这话说得诚恳,既点明了可能的原因,又将功劳归于嵩阳学子自身,态度放得极低。 石院长见他反应如此之快,且态度谦逊,不矜不伐,眼中赞赏之色更浓了几分。 他轻笑了一声,摆了摆手:“坐下,不必惊慌。老夫叫你过来,并非是要怪罪于你。” 王明远心下稍安,重新落座。 “学问之道,本就在于交流切磋,互相启发。你能有那般见解,是你的本事;嵩阳学子能从中获益,是他们的机缘和悟性。 胡永年那小子,虽然面上严肃,怕是心里早就乐开花了,岂会怪你?老夫更不会因此责难一个勇于发表见解的学子。” 石院长语气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调侃。 王明远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心里还是有点七上八下。 石院长看着他,继续道:“老夫今日叫你来,其一,是亲眼见见你这个能让嵩阳书院此次‘大放异彩’的年轻人。其二嘛……” 他略一沉吟,道:“是希望你在应天书院游学的这段时日,也能多与我应天书院的学子们交流交流。尤其是策论实务、经世致用之道,甚至……老夫还听说你于算学一道,亦有精妙之处?均可多多探讨。学习本就是互相砥砺,共同进步之事,闭门造车,终究难成大器。你以为如何?” 王明远闻言,立刻明白了院长的深意。 他连忙恭敬回应:“院长教诲的是,学生铭记于心。交流学问,本是游学题中应有之义,学生定当尽力,与应天诸位同窗共同研讨,互相学习。” “好。”石院长满意地点点头,随即抛出了一个让王明远心跳加速的承诺。 “老夫也不会让你白辛苦。你此次联考取得第二名,按规矩,本就可获得老夫点评文章的机会,此事照旧。此外……” 他指了指门外的书房:“老夫这里的些许藏书,你可尽情翻阅。便是此次联考头名那份奖励——老夫手书的《五经注疏及策论摘要》初稿,也存放在此间,你亦可随时借阅参详。中间若有任何疑难不解之处,亦可随时来此问询于老夫。如此安排,你可愿意?” 第268章 君子之风 王明远闻言,心下一震! 石院长藏书之丰,外界早有传闻,尤其是其致仕前身为礼部高官、为政多年的心得体会和未刊手稿,其价值可想而知!这简直是为他打开了一座宝库! 这待遇,未免太过优厚了!他不过一个游学举子,何德何能? 他受宠若惊,连忙起身推辞:“院长厚爱,学生感激不尽!只是……只是这……是否过于优待学生了?学生岂能……” 石院长却不容置疑地打断了他,语气淡然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力度:“诶,学问之事,何必拘泥于此?藏书而已,能者读之,善者用之,方能发挥其最大价值。莫非……你觉得老夫的藏书,不值一阅?” “学生不敢!”王明远赶紧说道。 “那便如此定了。”石院长一锤定音,“望你善用此间藏书,莫负韶华。记得多与应天学子交流便是。” 王明远见院长心意已决,知道再推辞便是矫情,甚至可能惹院长不悦,只得压下心中的激动与些许不安,深深一揖:“学生……遵命!多谢院长栽培!定当勤勉用功,不负院长期望!” 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石院长便端茶送客了。 王明远再次行礼后,退出了书房。 石院长的看重和慷慨,让他惊喜,但也隐隐感到一丝压力。 这意味着,他接下来在应天书院的日子,不仅要自己刻苦攻读,还得承担起与应天学子“交流”的任务。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吧。 ——————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王明远便已起身。 在院活动了一下筋骨,打了一套第十三套广播体操,增强体魄。 他准备吃过早饭后,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去石院长的书房,看看能否借阅几册藏书。 他刚收拾完走到院门口,那扇简陋的木门却被人从外面轻轻叩响了。 “笃笃笃。” 王明远微微一怔,这么早,会是谁?他在应天书院相识的人并不多。 拉开院门,门外站着的,竟是一个他没想到的熟人——昨日联考放榜的头名,嵩阳书院的李华容。 李华容今日穿了一身半新的蓝色细布长衫,身形挺拔,脸上却带着些赶路后的微红,额角甚至还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像是匆匆而来。 他手里还捧着一个用深蓝色粗布精心包裹的方方正正的事物,看形状,像是一本书册。 “李兄?”王明远面露诧异,侧身让开,“你怎么来了?快请进。” 李华容见到王明远,脸上露出一丝不太好意思的笑容,拱手道:“王兄,冒昧一早前来打扰,实在是有事相寻。” “李兄太客气了,何谈打扰,快请进。”王明远将李华容让进院中。 小院简陋,没有专门的客堂,王明远便引着李华容在院中石桌旁坐下。 狗娃见有客人到,手脚麻利的端了两碗温茶出来,放在石桌上,又悄无声息地退到一边继续忙活去了。 “李兄,请用茶。粗陋之地,招待不周,还望见谅。”王明远道。 李华容连忙双手捧过茶碗,连声道:“王兄说哪里话,是在下一早叨扰了才是。” 他确实有些渴了,端起碗喝了一大口,这才稍稍平复了气息。 放下茶碗,李华容的目光落在王明远身上,神色变得认真起来,还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赧然:“王兄,实不相瞒,我今日前来,是为了昨日放榜之事。” 王明远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哦?李兄高中榜首,乃是实至名归,可喜可贺。” 李华容却摇了摇头,笑容有些发苦:“王兄切莫再取笑我了。这榜首之名,我拿着……实在是心中有愧。”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前那个蓝布包裹,语气诚恳至极:“此次联考,经义、诗赋、算学诸科,我自问尚可,但与诸位同窗相比,优势并不明显。能侥幸夺得头名,关键便在于那篇策论得分最高。”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王明远,没有丝毫避讳:“而这篇策论的核心论述,尤其是关于灾患预警、以工代赈、吏治监督等几条切实可行的方略,其思路框架,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几月前在嵩阳时,听王兄于讲堂之上与胡山长对答,以及后来私下交流时所闻之高见!我不过是将其理解吸收,结合题目稍加发挥罢了。” 说到这里,他脸上愧色更浓:“说来惭愧,这头名荣誉,倒有大半是沾了王兄的光。我李华容虽不才,却也不敢坦然窃据此功。昨日回去后,思来想去,心中着实难安。” 王明远这才明白李华容的来意,心中不由一暖。 他连忙正色道:“李兄此言差矣!学问之道,本就贵在交流切磋,互相启发。我当日所言,不过是一些粗浅想法,信口开河。李兄能从中领悟精髓,举一反三,结合考题阐述得如此深刻周全,这分明是李兄自身学问扎实、悟性高超之故,岂能归功于我?这头名,乃是李兄凭真才实学所得,万万不可妄自菲薄。” 王明远这话是发自真心。 他能提供一些超越时代的思路,但具体到如何用这个时代的语言和逻辑,将其组织成一篇结构严谨、论证充分的策论,并且力压众多精英夺得头名,这绝对是李华容自己的本事。 李华容却是个执拗性子,认定的事便很难改变。 他见王明远推辞,便直接将石桌上的蓝布包裹推到了王明远面前,语气坚决:“王兄不必宽慰于我。是非曲直,我心中自有衡量。此物——” 他指了指包裹,“乃是此次联考头名的彩头,石院长亲笔所著的《五经注疏及策论摘要》。” 王明远微微一怔,看向那包裹。 李华容继续道:“我昨夜回去后,连夜将此书手抄了一份。这原书,思来想去,理当归于王兄。若非王兄启发,我绝无可能写出那篇策论,更无缘此物。还请王兄务必收下,否则我于心难安!” 王明远仔细看去,果然发现李华容眼下一片明显的青黑,眼中也带着血丝,显然是熬了一个通宵。 这份心意,着实厚重。 第269章 消息传回 他心中感慨万千,这个时代的许多读书人,或许有各种毛病,但在某些方面,确实保留着一种令人动容的赤诚和君子之风,重信守诺,恩怨分明。 不过石院长昨日已允他随时去书房翻阅此书原稿,他本不需此物,但此事乃他与石院长私下的约定,不便对外人言。 更何况,李华容这番不昧人功的君子之行,他若执意拒绝,反倒显得不近人情,辜负了对方一片诚心。 念及此处,王明远不再推辞,他伸手接过那尚带着对方体温的蓝布包裹,神色郑重地道:“李兄高义,明远感佩!此物我暂且收下,但联考头名之功,还望李兄切莫再推让。他日若有人问起,你我只说是互相切磋,共同进步即可。否则,倒显得你我矫情了。” 见王明远终于收下,李华容脸上这才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轻松笑容,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正当如此!王兄豁达!” 他想了想,又从袖中取出几张写满字的纸,“这是我抄书时,自己的一些零星心得,也一并赠与王兄,或可作抛砖引玉之用。” 王明远接过,略一扫视,见上面字迹工整,见解不乏独到之处,显然是用了心的,便再次谢过。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嵩阳书院的趣事,气氛愈发融洽。 看看天色,李华容起身告辞:“王兄,我等已决定今日便返回嵩阳。山长与几位同窗还在住处等候,我这便要回去收拾下启程了。” 王明远也站起身:“原来李兄今日便要启程。你我相识于嵩阳,重逢于应天,亦是缘分,我当去为李兄和胡山长送行。” 李华容闻言,脸上露出真挚的欢喜:“如此甚好!那便说定了,辰时三刻,我们在书院门口汇合出发。期待与王兄再次相见,或许……便是在后年的京城了!” “好!后年京城,定然把酒言欢!”王明远笑着拱手。 送走李华容,王明远拿着那个蓝布包裹和几页心得回到屋内,心中暖流涌动。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却又重若千钧。 李华容此举,不仅是一份馈赠,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认可与情谊。 …… 时至巳时,王明远准时来到应天书院正门。 果然,嵩阳书院的一行人已经收拾停当,几辆马车等候在一旁。 胡山长依旧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负手立在最前。 李华容、赵思远、钱敬等几位相熟的举子也在,正与前来送行的几位相熟的应天书院教谕和学子话别。 见到王明远过来,李华容眼睛一亮,率先迎了上来:“王兄!” 赵思远和钱敬也笑着拱手打招呼,态度比之前更加热络了几分。 王明远一一还礼,又走到胡山长面前,躬身行礼:“学生王明远,前来为山长及诸位同窗送行。” 胡山长微微颔首,深邃的目光在王明远脸上停留片刻,依旧是那副严肃的口吻,但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几分期许: “嗯。联考已毕,名次高低不过一时。戒骄戒躁,潜心向学方是正途。 你根基深厚,更兼年少锐气,见解不凡,此乃优势。 然需知,科举之路,漫漫修远,望你日后金榜题名,入得朝堂,能不忘初心,做一名心存百姓、敢于任事的好官,莫要坠了教导过你的老师名头。” 这番话,可谓语重心长,已然超出了普通长辈对晚辈的客套勉励,带着真正的爱护与期望。 王明远心中肃然,深深一揖:“学生谨记山长教诲,定当勤勉不辍,不负师长期望!” 胡山长“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这时,车夫一声吆喝,扬起了马鞭。 “诸位,告辞了!” “后会有期!” “后年京城再见!” 在一片道别声中,嵩阳书院一行人登上马车,车轮辘辘,缓缓驶离了应天书院,向着嵩阳方向而去。 王明远站在门口,直到马车消失在街角,这才转身返回。 深吸一口气,将思绪拉回眼前。 游学之路尚长,应天书院藏书丰富,又有石院长允诺可随时请教,正是潜心攻读的大好时机。 接下来的日子,当更加奋发才是。 —————— 几乎就在王明远于应天书院门口送别嵩阳同窗的同一时间,秦陕咸宁县永乐镇。 镇口的“张记纸扎铺”这段时日生意格外红火,自打王家那位三郎中了举人,连带他家祭祖用的那些“西域美人”、“昆仑奴”纸扎都成了十里八乡的紧俏货,不少人暗地里琢磨着是不是这另类的供奉真能保佑家里出个文曲星。 张老板脑筋活络,不仅加大了这些纸扎的产量,还开始从府城倒腾些新奇玩意儿回来卖,什么纸糊的院子、描金画银的精致马车,颇受镇上讲究人家喜欢。 钱彩凤今日想着有些时日没回镇上娘家看看了,便和公婆说了一声,打算带着儿子猪娃回镇上住两天。 当她牵着蹦蹦跳跳的猪娃,路过镇口那家如今生意极红火的“张记纸扎铺”时,恰逢铺子里的小伙计正卸货。 那伙计一边从驴车上搬下一个捆扎着最新款东瀛歌姬纸扎的大包裹,一边口沫横飞地对出来帮忙的掌柜说道:“……掌柜的,您可是没见着!府城如今都传遍了!我的个老天爷,西北边关可是出了天大的事!” 钱彩凤的脚步下意识地慢了下来,心口没来由地一跳。 那掌柜的似乎也来了兴趣,一边清点货物一边随口问:“哦?啥大事?莫非又是鞑-子扰边了?” “何止是扰边!”那伙计声音拔高,带着一种传播大事的兴奋。 “听说……是定国公!就是那个满门忠烈、儿子都战死沙场的程老国公!他老人家亲自带兵巡边,中了鞑-子的埋伏!全军覆没啊!尸横遍野!惨不忍睹!连国公爷本人……都……都生死不明,怕是……怕是已经殉国了!” “啪嗒——”一声。 钱彩凤手里拎着的一大包刚买的糖糕,直直掉在了地上,油纸包散开,金黄的糖糕滚了一地灰土。 第270章 晴天霹雳(上) 钱彩凤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眼前瞬间发黑,天旋地转。 整个人也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下,全靠手扶住旁边的墙壁才没有软倒。 原本正因为要回外婆家开心的猪娃,也被娘亲这突如其来的样子吓到了,扯着她的衣角,怯生生地喊:“娘?娘你怎么了?糖糕掉地上了……” 可钱彩凤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她的耳朵里,只剩下那几个字在疯狂回荡,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她的心窝,搅得血肉模糊。 “定国公……全军覆没……生死不明……” 她的丈夫王二牛,正是定国公的亲卫啊! 国公爷遇伏,全军覆没……那……那她的二牛呢?! 那个高大憨厚、离家时笑着说要让她过好日子的二牛呢?! 天,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塌了下来。 她猛地弯下腰,一把捞起正准备蹲下去捡那沾了灰的糖糕的猪娃,也顾不上别的了,胳膊一用力,就将小家伙夹在腋下,直接撒开腿就朝着娘家的方向疯跑起来。 “哎呦!娘!娘!慢点!颠死我了!”猪娃被这突如其来的挟持和狂奔弄得惊呼连连,小身子被颠得七荤八素,眼睛却还死死盯着地上那越来越远的糖糕,带着哭音喊:“糖糕……我的糖糕还没捡……” 钱彩凤哪里还顾得上糖糕,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回娘家牵马,然后立刻回清水村! 这事儿太大了,瞒不住,估计用不了一天就会传得十里八乡都知道。必须立刻告诉公婆,一家人得赶紧拿个主意! 到了娘家门口,院门虚掩着,钱彩凤直接撞开门冲了进去。 钱母正在院里摘豆角,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抬头就见女儿脸色惨白如纸,头发都有些散乱,还夹着个正在嚎哭的外孙,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彩凤?你这是咋了?出啥事了?”钱母连忙放下手里的簸箕,担忧地迎上来。 钱彩凤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看到母亲,强压着喉咙里的哽咽,语速极快地说:“娘!马!把咱家马借我!我有急事得立刻回清水村!” “啊?现在?啥急事啊?你这……”钱母看着女儿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看看哭得鼻涕泡都出来的外孙,心里咯噔一下,预感不妙。 但钱彩凤根本没时间解释,也怕一说出来自己先崩溃了。 她直接冲到后院马棚,麻利地解开拴马的绳子,把哭哭啼啼的猪娃往马背上一放,自己也翻身而上。 “娘,回头再说!我先走了!”话音未落,她一抖缰绳,骑着马就冲出了院子。 “哎!彩凤!你……你这孩子!到底咋了呀?猪娃还在哭呢!”钱母追到门口,只看到女儿绝尘而去的背影,心里又急又疑,却毫无办法。 马背上,钱彩凤紧紧搂着身前的儿子,心里乱得像一团麻。 她原本闪过一个念头:先不回清水村,直接自己去边关!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钱彩凤不是那等遇事只会哭哭啼啼的弱女子! 可这念头只是一闪,就被她摁了下去。 不行,不能这么莽撞。 二牛不仅是她的丈夫,更是公婆的儿子,是王家的一分子。 这么大的事,必须告诉家里。 而且,这事儿根本瞒不住,镇上已经传开,村里很快也会知道。 到时候公婆从别人嘴里听到,怕是打击更大。 得回去,一家人一起拿主意。 可是……无论公婆和家里人最后决定怎么办,她钱彩凤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她一定要去边关! 无论如何,她得找到二牛! 活,她要见到人! 死,她也要把他的骨头捡回来,葬在后山王家祖坟,不能让他成了孤魂野鬼! 想到这里,一股混合着巨大悲痛和决绝的狠劲从心底涌起,让她下意识夹紧了马腹,催着马跑得更快。 风声在耳边呼啸,道路两旁的树木飞速向后倒退。 钱彩凤的思绪也不由自主地飘远了,飘回了多年前,她和王二牛最初相识的时候…… 那会儿她才多大?好像也就十岁出头吧。 第一眼见王二牛,就是个十二三岁的黑小子,个子已经挺高,骨架宽大,但脸上还带着少年的稚嫩和憨气。 爹让他跟自己打招呼,他挠着头,黑脸涨得通红,吭哧吭哧了半天,才蚊子似的叫了一声“彩凤妹子”,那样子,别提多逗了。 后来有一次,二牛跟人对练,胳膊上划了道口子,爹让她拿着金疮药去给他上药。 她记得自己当时还有点不好意思,但二牛更是紧张得浑身僵硬,闭着眼不敢看她。 她小心地给他清洗伤口,撒药粉,可能手重了点,他疼得“嘶”了一声,却赶紧说“不疼不疼”。 她没好气地说:“疼就叫出来,逞什么能。” 结果这憨货居然睁开眼,看着她,特别认真地说:“彩凤妹子,你……你长得真好看,像年画上的仙女。” 她当时一愣,随即脸上爆红,又羞又恼,手里拿着的药瓶下意识就往他伤口上一按…… “嗷!”二牛当时疼得差点跳起来。 现在想想,那时候两个半大孩子,真是又傻又真。 再后来,爹觉得二牛是块练武的好材料,人品也憨厚实在,就私下问二牛,愿不愿意娶他家彩凤。 那憨货,居然激动得当场就给爹磕了个头,脑袋撞在地上“咚咚”响,大声说:“愿意!我王二牛肯定对彩凤好!一辈子对她好!” 她躲在门后听着,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但她钱彩凤就是这性子,看对了眼,喜欢就是喜欢,从不扭捏。 她就是喜欢王二牛这股子憨实劲儿和真心。 所以,这亲事也是她找爹提的,爹才去问的二牛。 既然二牛同意,那这亲事就这么定下了。 后来成亲后二牛想去从军,其实他自己犹豫了很久,怕她不同意,怕家里没人照顾。 但是,是她支持的,她知道他有一身好武艺,有股子冲劲,战场上搏功名是他的梦想。 她既然认准了他,就得支持他。 记得送他走那天,他眼眶红红的,拉着她的手说:“彩凤,我走了,家里爹娘……还有你和猪娃,我实在不放心……” 她当时心里酸得厉害,却故意板起脸,捶了他一下:“王二牛你个孬蛋!我不用你护着!你大大方方地去!去挣军功!家里有我呢!爹娘、猪娃,我都给你照顾得好好的!等你功成名就了,风风光光回来,让咱全家都过上好日子!” 现在想想……自己这番话……算不算是害了他? 如果当初她拦一下,哭一下,他是不是就不会走,就不会遇到今天这样的事?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让她痛得几乎无法呼吸,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迅速被风吹干,脸上只剩下冰冷的泪痕。 第271章 晴天霹雳(下) 不过,钱彩凤此刻只顾着自己心乱如麻,焦急万分,却完全忽略了身前马背上的小儿子。 猪娃起初被娘亲抄上马背,还觉得有点新奇,但很快就被这毫无舒适可言的骑乘方式和娘亲不管不顾的疾驰给吓到了。 他本来就不是个胆小的,可毕竟才四岁(过完年长了一岁),尝试着喊了几声“娘,慢点”、“娘,我怕”,却发现娘亲根本听不见,所有注意力都在前面,胳膊箍得他死紧,只知道催马快跑。 挣扎了几下,小家伙一个没坐稳,竟然头朝下、脚朝上地滑了下去,全靠娘亲一条胳膊死死夹着他的腰,才没彻底掉下去。 整个人像个倒挂的麻袋,在狂奔的马侧晃荡着! 风呼呼地往他口鼻里灌,视线里是飞速倒退的土地和马蹄扬起的尘土,这种姿势带来的恐惧感瞬间淹没了糖糕带来的委屈。 猪娃吓得小脸煞白,终于“哇”的一声惊天动地地大哭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拼命喊“娘!娘!救命!”。 (此刻就像小时候,母亲带我去镇上,脚夹进了自行车轱辘里,母亲发觉蹬不动,然后站起来蹬一样) 钱彩凤的思绪这才被打断,一把捞起快掉下去的猪娃,“扶好抓紧,娘要加速了!” 于是,马疾驰的更快了,这一路,对钱彩凤是煎熬,对猪娃简直是场噩梦。 好不容易看到了清水村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钱彩凤猛地一拉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停了下来。 双脚一沾地,劫后余生的猪娃“哇”地一声放声大哭,哭声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后怕。 他一边哭,一边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就往院子里冲,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哭喊着: “奶!奶奶!呜呜呜……娘浪费粮食……糖糕掉地上了不让我捡…… 呜呜……她还把我倒着挂在马上……哇啊啊啊……” 院子里的王家人早就被马蹄声和孩子的嚎哭声惊动了。 最先出来的是赵氏,她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棵没摘完的菜,看到小孙子哭得如此凄惨,心疼得不得了,再一看跟在后面进来的钱彩凤,更是吓了一跳。 只见钱彩凤脸色惨白,头发凌乱,眼圈红肿,身上还沾着尘土,一副失魂落魄、仿佛天塌下来的模样。 “老二家的?”赵氏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放下菜,几步迎上前,扶住脚步虚浮的钱彩凤,急切地问,“你这是咋了?” —————— 王家堂屋里,此刻弥漫着一股沉重得化不开的压抑。 屋里坐着的人不多。 王金宝佝偻着背,坐在正当中的那把旧圈椅上,一双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反复搓着膝盖,黝黑的脸上像是又刻深了几道皱纹,嘴角紧紧抿着,透着一股强撑的硬气。 旱烟袋就放在手边的桌子上,烟锅早就凉透了,他却没心思再去点一锅。 赵氏挨着他旁边坐着,眼睛红肿得像桃儿,手里攥着一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粗布帕子,时不时抬起手抹一下眼角。 那眼泪却像是淌不完似的,刚擦掉,又无声地溢了出来。 她另一只手死死抓着身旁大儿媳刘氏的胳膊,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刘氏也是眼圈通红,一边心惊和难过,一边还得撑着婆婆。 她看着婆婆这副模样,心里跟刀绞似的,只能一下下轻拍着赵氏的后背,低声劝着:“娘,您别这样,仔细哭坏了身子……兴许、兴许消息不准呢……”这话她说得自己都没底气。 钱彩凤坐在靠近门口的长条凳上,背脊挺得直直的,不像往日那般利落飒爽,反而透着一股僵硬的倔强。 她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亮,里面烧着一团火,一团混杂着巨大悲痛、不甘和某种决绝的火。 她没再哭,从镇上打马疾驰回来,在公婆面前失态那一场后,眼泪似乎就流干了。 此刻她只是抿着唇,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地上某处,手指却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几乎要将那粗布捻破。 猪妞懂事儿地拉着终于哭累了的弟弟猪娃,轻手轻脚地避去了侧屋睡觉。 偌大的堂屋,一下子显得更加空荡和冷清。 虎妞跟着张文涛在府城张罗酒楼生意,这次没回来…… 三郎远在外地书院游学…… 大牛、狗娃陪着去了…… 二牛……二牛在边关…… 原本热热闹闹、挤挤挨挨的一大家子,如今守在这老屋里的,竟只剩下他们这几个老弱妇孺。 赵氏看着这空落落的屋子,越想越心酸,越心酸就越止不住泪,终于忍不住又呜咽出声,捶着胸口: “我的二牛啊……我苦命的儿啊……当初我就说了不让他去,不让他去! 那刀枪箭矢是没长眼的啊! 你们偏不听,偏要让他去搏什么前程……这下好了,这下可怎么办啊……要是、要是真有个好歹,我可怎么活啊……” 刘氏听着,也跟着掉眼泪,一边给婆婆顺气,一边自己心里也慌得厉害。 二叔要是真出了事,这个家可怎么办?弟妹还这么年轻,猪娃还那么小…… 第272章 决意北上 “嚎!嚎啥嚎!”王金宝猛地一声低吼,声音沙哑却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猛地一拍大腿。 “光哭顶个屁用!能把二牛哭回来吗?!” 他这一吼,赵氏的哭声顿时噎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压抑的抽噎。 王金宝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努力压下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和心口的揪痛。 他是当家人,他不能乱,他要是也垮了,这个家就真散了。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稳住声音,虽然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眼下……眼下这只是镇上人瞎传嚼舌根,是真是假还两说!就算是真……那、那也得等准信儿!光坐在这儿哭天抢地,顶啥用?” 他目光扫过屋里三个女人,最后落在钱彩凤身上,顿了顿,语气沉缓下来,像是在说服她们,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明日……明日一早,咱们就回府城!去找崔大人!崔巡抚是三郎的师父,是咱秦陕最大的官儿!他肯定有门路,肯定能帮咱打听清楚!到底是个啥情况,得等衙门里的准信!” 这是眼下最理智、最稳妥的办法了。 寻常百姓想知道边关准确军情,难如登天,但若能求得一省巡抚过问,那自然不同。 然而,钱彩凤却缓缓抬起了头。 她看着公爹,眼神里的那团火燃烧得更旺,声音因为紧绷而显得有些嘶哑,却异常清晰:“爹,娘。恐怕等不及了。” 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一字一句道:“镇上的伙计说的清清楚楚,说是……说是国公爷的队伍遇伏……消息能清楚明白的传到咱们这镇上,恐怕……十有八九是真的。” 这话像是一记重锤,砸得王金宝身子晃了晃,赵氏更是捂住了嘴,发出呜咽声。 钱彩凤站起身,走到屋子中间,对着王金宝和赵氏,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爹!娘!”这一声喊得决绝。 “儿媳不孝!猪娃……还得托付给大嫂多看顾些时日。 我……我打算去边关! 我去找二牛! 活,我要见人! 死……我也得把他的骨头带回来!不能让他孤零零地留在那荒郊野地!” “胡说八道!”王金宝猛地站起来,气得手指都在抖。 “你去?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去?那边关现在乱成啥样你知道不?兵荒马乱的,到处都是鞑-子流寇!你去不是送死吗?! 要去也是我去! 我是他老子! 我一把老骨头了,真折在外头也没啥可惜的!” “爹!”钱彩凤仰着头,眼神倔强得像头母豹子。 “您和娘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家里不能没您撑着! 我不一样! 我自小跟着我爹练武,等闲三五个汉子近不了我的身!边关再乱,我小心些,总有办法! 二牛是我男人,我不去找,谁去找? 难道真在家干等着,等那不知道有没有的准信吗? 我做不到!” 她磕了一个头,声音带着哽咽,却无比坚定:“爹,娘,你们就让我去吧!我要是找不到二牛,我也……我也没脸回来见你们!” “你……”王金宝看着跪在地上的二儿媳,知道她性子烈,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一时间,又是心急又是心疼又是无奈,竟说不出话来。 赵氏哭得更厉害了,想去拉儿媳,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氏赶紧上前想扶起钱彩凤:“弟妹,你快起来,有话好好说,地上凉……” 钱彩凤却不肯起,只是看着王金宝。 王金宝重重叹了口气,仿佛一瞬间又老了几岁,无力地摆摆手: “……起来吧。这事……明日再说!明日先去府城,见了崔大人问清楚情况再说!说不定……说不定二牛没事呢?” 这最后一句,说得他自己都心虚。 这一夜,王家老屋无人安眠。 王金宝和赵氏在床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直到天明。 刘氏也是心乱如麻,还得时刻留意着侧屋两个孩子有没有被惊醒。 钱彩凤先回到侧屋,看着熟睡中还在抽噎的儿子,那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又无声地滚落下来。 她轻轻亲了亲儿子的额头,然后毅然转身回了自己房间,开始悄无声息地收拾行装。 几件利落的粗布衣裳,一双结实的鞋,所有攒下的银钱和几件值点钱的首饰,还有……二牛当年送她的一把贴身匕首。 她根本就没打算等明天。 等到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村里最早起的公鸡还没打鸣,钱彩凤最后悄悄进去看了一眼熟睡的儿子。 随即咬咬牙,将一封信压在堂屋的桌子上,然后轻轻拉开院门,悄声牵过马,身影迅速融入了黎明前的黑暗中。 她先去了永乐镇上,敲响了娘家的大门。 等大嫂刘氏起身,发现钱彩凤人去屋空,只在堂屋桌上找到那封墨迹歪扭却意思坚决的信时,一切都晚了。 “爹!娘!不好了!二弟妹她、她留了封信,人不见了!”刘氏举着那封信,慌慌张张地跑到公婆屋门口。 王金宝抢过信纸,虽然他识字不多,但连猜带蒙,也看明白了大意——彩凤去镇上找她爹了,要让她爹帮着她安排镖队,立刻动身去边关! “糊涂!糊涂啊!”王金宝急得跺脚。 “老大家的,你和你娘看好家,看好孩子!我这就去镇上拦她!绝不能让她就这么去!” 他饭也顾不上吃,水也顾不上喝,套上车,心急火燎地就往镇上赶。 然而,等他赶到镇口钱家时,却被告知,钱彩凤和她爹钱老镖头,天不亮就已经收拾停当,骑着快马出发了! 钱家老娘眼睛哭得通红,拉着赵氏的手:“亲家母,拦不住啊……那丫头的性子你也知道,犟起来她爹都拗不过……她爹实在不放心,只好、只好跟着一起去了……说是有他跟着,走镖的路熟,总能护着点……” 王金宝顿时如遭雷击,呆立在当场。 完了,还是没拦住! 就在王金宝心慌意乱,不知是该继续追还是如何是好的当口,镇口尘土飞扬,只见一匹毛色混杂的驽马,喘着粗重的白气,嘴角甚至挂了许多白沫,蹄声杂乱地冲了过来。 马背上,驮着两个人。 一眼看过去,是个身形壮实、面色被风吹得发红却眼神急切的姑娘。 她身前,还有个紧紧趴在马背上的,脸色惨白如纸、整个人几乎要虚脱脱的男子。 正是刚从府城赶回来的虎妞和张文涛! 第273章 收到来信 两日前,长安府城。 已是晌午时分,城东“好再来”酒楼后厨,正是最忙乱、也最热火朝天的时候。 大灶里的火苗蹿得老高,几口大铁锅同时运作,油星四溅,滋啦作响,混合着各种食材下锅后爆出的浓郁香气,形成一股霸道而诱人的烟火气。 虎妞系着一条沾了不少油渍的粗布围裙,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两节结实的小臂,正站在一口大锅前,手里的大铁勺抡得飞快。 虽然如今酒楼生意红火,也请了好几个厨子帮工,但虎妞还是习惯每日到后厨盯着,尤其是几样招牌菜,她总要亲自过过手才放心。 用她的话说,“这灶上的事儿,一刻也马虎不得,味道差了分毫,客人下次就不来了!” 就在这时,后厨的布帘子被人猛地掀开,张文涛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他今日穿了件宝蓝色的长衫,箍的他整个身子胖乎乎的,像个蓝色的皮球。 自从开了酒楼后,张文涛好不容易瘦下去一点的身子,又如吹气球般胖了回来。 这衣服还是之前虎妞给他买的,他可喜欢穿了,起初穿着还略显宽松,现在穿上去像裹着件蓝色紧身衣。 不过,此刻他两眼放光,嘴角咧到了耳根,手里跟捧着啥宝贝似的,人还没到跟前,那大嗓门就先嚷嚷开了: “虎妞!虎妞!快看!明远兄来信了!大哥也来信了!” 张文涛扬着手里的两个信封,声音洪亮,几乎盖过了锅铲的碰撞声。 他几步就跨到虎妞身边,献宝似的将信递过去,一双黑亮的眼睛里满是光彩: “是明远兄和大哥写了送往清水村的信!镖局底下跑府城这条线的商队刚捎回来的!带队的头儿机灵,知道是咱家的信,没直接送,先紧着给送到我这来了!你快看看,肯定是明远兄和大哥他们报平安的!” 原来,寄往永乐镇一带的信件,无论是走官驿还是托付给其他镖局,大多会先汇聚到长安府城这个枢纽。 不过咸宁县乃至永乐镇一带的邮路,张家镖局经营多年,根基深厚。 因此,很多信件最终都会转到张家镖局,由他们顺路的商队捎带回镇上。 负责处理信件的管事知道少东家的岳家就是清水村王家,发现信件后,这等拍马屁表功的好机会岂能错过? 于是,连忙亲自将信送来了酒楼,交到了少东家张文涛手上。 虎妞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脸上瞬间也绽开惊喜的笑容。她赶紧放下锅铲,在围裙上用力擦了擦手,接过那两封信。 虎妞一眼就认出信封上熟悉的字迹,王明远的字清隽有力,王大牛的字则略显粗犷潦草,但都透着家人的亲切感。她心里一阵激动,好几月了,终于有兄长的消息了。 她先拆开了王明远的那封,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纸读了起来。 然而,当她读到信中内容时,目光却猛地凝住了,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见到了二哥?买饭的大爷安好?二哥平安?”虎妞低声重复着这两句,心里咯噔一下,泛起一丝疑虑。 三哥去见了二哥吗?怎么三哥这信写得……有点奇怪? 像是在特意强调什么?边关有风波?有惊无险?还特意叮嘱家里不要听信流言? 她了解三哥王明远,他心思缜密,写信向来条理清晰,很少会用这种看似随口一提、实则意有所指的语气。 这不像他平常报平安的风格,倒像是在……提前铺垫什么? 或者是在隐晦地传递一个消息,让大家先有个心理准备? 正当虎妞捏着信纸,心头疑云渐生之际,后院门口传来一阵车马声响和熟悉的吆喝声。 是经常给酒楼送菜的老汉刘大爷,赶着驴车来了。 刘大爷是个热心肠的大嗓门,一边帮着伙计卸菜,一边就扯着嗓子跟后厨的人唠嗑。 他显然也是刚听来了新鲜事,迫不及待要分享: “哎呦!王掌柜!张少爷!你们俩还在这儿忙活呢?出大事了!天大的事儿!”刘大爷一脸的神秘兼惊骇,声音不自觉又拔高了几分。 “我刚从城西菜市过来,听那儿的人都在传!说西北边关打了大败仗!我的老天爷呦!是定国公!程老国公爷的队伍,让人给埋伏了!说是……说是全军覆没啊!尸横遍野!惨得很!连国公爷他老人家……都、都生死不明,怕是……唉!” 这番话如同一个炸雷,猛地劈在虎妞耳边! 她浑身一僵,手里的信纸差点掉在地上,脸色瞬间白了三分。 边关……败仗……全军覆没……生死不明……这几个词像冰锥一样扎进她心里! 她猛地想起三哥信中那几句突兀的“安好”、“平安无恙”、“勿信流言”……原来如此! 那“买饭的大爷”指的恐怕就是国公爷,“二哥平安”更是直接点明关键! 原来三哥应该早一步收到消息和大哥赶去了边关,见到了二哥,确认了一切平安,所以写信回来! 想到这里,虎妞刚放下去的心又一下子提了起来! 边关出了这么大的事,消息肯定捂不住,很快就会像风一样刮到老家。 爹娘要是从别人嘴里听到这骇人的传闻,没有三哥这封信提前打底,那还不得当场吓出个好歹来? 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回家! 虎妞当机立断,也顾不上细看大哥的信了,一把将两封信塞进怀里,扭头对还在愣神、显然也被刘大爷的话惊着的张文涛急声道:“文涛哥!别愣着了!赶紧套车!咱们得立刻回清水村!现在!马上就走!” 张文涛被虎妞这突如其来的急切弄得有点懵,但也很快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连忙点头:“哎!好!我这就去套车!” 他也顾不上跟刘大爷多打听细节了,转身就往后院马厩跑。 虎妞则飞快地解下围裙,跟后厨管事的简单交代了几句,也急匆匆跟了出去。 酒楼后院,张文涛已经手忙脚乱地把那匹平日里拉货的驽马套上了车辕。 这马性子温吞,平日里走惯了平稳的路,速度实在算不上快。 虎妞心里急得像团火,也顾不上挑剔,一把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连声催促:“快!文涛哥,赶快点!咱们得抢在流言前面到家!” 张文涛应了一声,坐到车辕上,抓起鞭子,学着平时车夫的样子,“驾”地喊了一声,轻轻抖了抖缰绳。 走了大概十几里地,离城渐远,官道上的行人车马也稀疏了些。 虎妞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缓慢后退的景物,心里的焦灼越来越盛,忍不住探出头催促:“文涛哥,你能不能让它再快点?照这个速度,后日也到不了家啊!” 张文涛脸上有点窘迫,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尽量了呀……这马今天好像有点懒,不肯快走……” 他其实心里更虚的是另一件事,憋了半天,还是红着脸小声坦白:“虎妞……其实……其实我以前都是坐车的,这……这是我第一次亲手赶车……” 虎妞:“……” 她简直无语问苍天! 怪不得这车走得跟老牛拉破车似的! 第274章 疯马? “你起来!让我来!” 虎妞这会已经心急如焚,见状一把撩开车帘子,挤到车辕上,从张文涛手里夺过鞭子。 她可没那么多讲究,心想这赶车有什么难的?不就是让马快跑吗? 她学着印象里车夫的样子,抡起鞭子,使劲朝着马屁-股就结结实实地抽了一下,口中喝道:“驾!快跑!” 那马吃痛,嘶鸣一声,猛地向前一窜!车速陡然加快! 张文涛猝不及防,差点被甩下车辕,吓得赶紧死死抓住旁边的栏杆。 虎妞却觉得这还差不多,心里还嘀咕:看吧,就是得用力抽才行! 然而,好景不长。 这匹马本就是匹普通的拉货驽马,又拉着不算轻的两个人和车厢,猛跑了一段后,速度眼看着又慢了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虎妞急了,以为是自己鞭子不够狠,又连着抽了几下:“马儿,求你了,快跑啊!” 马儿也委屈极了,今日草料都还没喂,它今天饭都还没吃呢! 被这么没轻没重地抽打,它又惊又痛,猛地一个发力,疯了一样拖着车厢向前冲去! “哎呦!”这下连虎妞都吓了一跳,车身剧烈颠簸起来。 张文涛在后面脸都白了,死死抱着车厢里的柱子,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出来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艰难地开口:“虎……虎妞……慢……慢点……我……我要吐了……” 虎妞也发现不对劲了,这马好像失控了! 她试着喊了几声“吁”,想让它停下来,可那马根本不理她,反而跑得更欢了。 虎妞这才傻眼,她光知道怎么让马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让它停啊! 她力气是大,可这会儿总不能跳下去用蛮力把马拉住吧? 就在这惊慌失措的当口,悲剧发生了。 马车冲到一个拐弯处,速度太快,直接冲出了路面,一边的车轮狠狠撞在一块半埋土里的石头上!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车轴断裂! 整个车厢瞬间失去平衡,向一侧猛地倾斜,然后轰隆一声,直接翻进了路边的水沟里! 拉车的马也被带得一个趔趄,好不容易才挣脱缰绳,站到了一边。 “哎呦!” “我的妈呀!” 虎妞和张文涛在车厢里滚作一团,摔得七荤八素。 好在沟不深,两人除了磕碰些青紫、弄得满身灰土之外,倒也没受什么大伤。 过了半晌,两人才狼狈不堪地从摔得变形的车厢里爬出来,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景象,都傻眼了。 车轮子滚出去老远,车厢也歪在沟里,显然是没法再走了。 而那匹罪魁祸首的马,此刻正悠闲地站在路边,低头啃着青草,偶尔还打个响鼻,仿佛刚才那场惊险跟它毫无关系。 虎妞气得跺脚,却又无可奈何。 她看看天,日头已经偏西,再耽搁下去,真怕后日都到不了家。 她一咬牙,心一横,对还在揉着腰龇牙咧嘴的张文涛说:“车是没法坐了!咱们骑马回去!” “骑……骑马?”张文涛脸都绿了。 他倒是会骑一点,但也仅限于被人牵着慢悠悠走两圈的那种“会”,像刚才那种疯跑,他想想都腿软。 “对!骑马快!”虎妞不由分说,走过去一把拉住那匹还在吃草的马的缰绳。 那马似乎对她还有阴影,不安地刨着蹄子,不停地往后退。 虎妞可不管这些,她力气大,连拉带拽,硬是把马拖了过来。 然后她看向张文涛:“你会上马不?” 张文涛苦着脸:“会……会是会一点……” “那你先上!我在后面抱着你!”虎妞指挥道。 她自己是完全不会骑马的,但想着反正抱紧点掉不下来就行。 张文涛战战兢兢地踩着马镫,好不容易爬上了马背。 虎妞则利索地一脚蹬着马镫,凭借着一股蛮力,也翻身坐到了张文涛身后。 她两条结实的手臂往前一伸,紧紧箍住了张文涛的腰。 “坐稳了!”虎妞深吸一口气,学着路上骑马人的样子,脚后跟用力一磕马肚子,另一只手扬起,作势要抽鞭子。 那马刚才着实被她打怕了,感觉到身后的动静,不等鞭子落下,就嘶鸣一声,猛地窜了出去! “啊——!”张文涛的惊叫声瞬间被风声淹没。 虎妞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加速吓了一跳,但随即喊道:“抓紧了!别松手!” 于是,官道上出现了一幅奇景:一匹毛色混杂的驽马,驮着体格不小的两个人,以近乎疯狂的速度狂奔。 前面的胖乎乎的宝蓝色紧身衣男子面如土色,紧紧闭着眼,双手死死抓着马鬃,身体随着马的颠簸剧烈晃动,看样子随时都可能吐出来。 后面的女子则一脸“坚毅”,虽然动作笨拙,但双臂如铁钳般箍着前面的人,嘴里还不停喊着:“让让!快让让!”丝毫不顾及路人惊愕的目光。 这马也是倒了血霉,载着两个死沉死肥还不会骑术的人,还要被逼着玩命跑。 它累得口吐白沫,速度其实已经不如刚才疾驰时那么疯了,但架不住虎妞觉得慢,时不时还要用腿夹一下或者虚晃一下鞭子,让它不敢松懈。 张文涛只觉得风声呼啸,颠簸得他骨头都快散架了,胃里翻江倒海,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这一路,对张文涛来说,简直是生死煎熬。 第二日上午,等远远看到永乐镇的轮廓时,他几乎已经虚脱,全靠虎妞在后面架着才没掉下去。 那匹马也终于到了极限,脚步散乱,感觉快要倒地不起了。 到了镇口,它死活不肯再走了。 虎妞无奈,只好先从马背上跳下来,然后扶着脸色惨白,嘴唇都没了血色的张文涛,哆哆嗦嗦地爬了下来。 “你没事吧?”虎妞赶紧问张文涛,毕竟奔袭了一日两夜,不光人扛不住,马也到了极限。 张文涛摆摆手,话都说不利索了:“没……没事……歇……歇会儿就好……”他感觉魂儿已经都没了。 就在这时,虎妞眼尖,一眼就看到了镇口站着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她爹王金宝!看样子正要上车,不知要去哪里。 “爹!”虎妞连忙着急又惊喜的高声喊道,“您这是要去哪儿?我们收到三哥的信了!信里说二哥平安!” 王金宝正准备上车想办法追钱彩凤,听到女儿的喊声,猛地回头。 看到虎妞和张文涛这副狼狈不堪、却急匆匆赶回来的样子,再听到“三哥的信”、“二哥平安”这几个字,他浑身一震,像是被定住了一般,脸上瞬间交织着难以置信、狂喜和巨大的期盼,声音都颤抖了: “啥?!三郎的信?快!快拿给我看看!信上咋说的?!你二哥……你二哥真的没事?!” 第275章 我不会刹车啊~ 王金宝听着虎妞气喘吁吁却又带着巨大惊喜的话语,连忙接过虎妞从怀里掏出的、还带着体温的信件,手指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迫不及待地展开。 他的目光贪婪地扫过王明远那熟悉的字迹,当看到信中明确写道:“……我们三人已于巩昌府境内,得见二哥。二哥一切安好,身体康健,并未如外界所传那般遭遇不测……”等字样时。 王金宝一直紧绷的肩膀猛地垮塌下来,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积压在胸中许久浊气,眼眶瞬间就红了,嘴里喃喃道:“好…好…没事就好…老天爷保佑…祖宗保佑啊!” 但这轻松只持续了一瞬,他猛地想起什么,脸色又是一变,猛地一拍大腿,急声道: “坏了!光顾着高兴了!虎妞,你二嫂!你二嫂她天没亮就拉着你钱伯父,骑着马往边关方向去了!这愣头青,要跑去边关找人,那边兵荒马乱的…” 虎妞一听,刚放下的心又瞬间提了起来!二嫂那性子,她是知道的,说一不二,烈得很!这要是真让她闷头闯到边关,万一出点啥事,可怎么得了! “爹!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走了多久了?”虎妞急忙问道。 “出镇往西北的官道!走了得有大半个时辰了!我正要套车去追试试看呢!”王金宝指着镇外那条黄土大道,满脸焦急。 “套车太慢了!追不上!”虎妞一听,顿时急了。 她目光一扫,正好看到那匹刚刚歇下没多久、正在一旁喘着粗气、嘴角还挂着白沫的驽马。 这会也顾不上自己那半生不熟的骑术和马了,追回二嫂要紧。 这马,只能等追到了回来再慢慢休养补偿了,到时候给它喂最好的草料。 虎妞把心一横,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拽过缰绳。 那马正低头啃着路边刚冒头的嫩草芽,还没喘匀气呢,冷不丁又被这个“瘟神”抓住,顿时不满地打了个响鼻,马蹄不安地刨着地面,那眼神似乎都带着些惊恐,仿佛在说:“大姐,你又来?没完没了是吧?让不让马歇会儿了?” 虎妞可不管这些,她用力一拽缰绳,脚踩马镫,凭借着一股子蛮劲和救嫂心切的急切,再次笨拙却异常迅速地翻身上了马背。 “爹!文涛哥!你们等着!我去追二嫂!”话音未落,她已学着刚才路上逼马快跑的样子,两腿一夹马腹,手扯缰绳,嘴里发出急促的“驾!驾!”声。 那马被催得没办法,只得再次奋起余力,甩开四蹄,朝着西北官道方向冲去。 马蹄踏在黄土路上,扬起一溜烟尘。 王金宝看着女儿风风火火、歪歪扭扭却异常坚决地冲出去的背影,张了张嘴,想喊什么最终却没喊出声,只剩下满眼的担忧和一丝无奈的期盼。 张文涛勉强扶着车辕站起来,脸色依旧苍白,有气无力地喊了句:“虎妞…小心点啊…” 那马心里苦,但马说不出。 它只能拼着老命,沿着官道狂奔。 虎妞伏低身子,紧紧抱着马脖子,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空旷的道路。 风吹得她头发乱飞,她也顾不上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一定要追上二嫂! 许是她的念叨起了作用,狂奔了约莫一刻多钟,就在虎妞感觉胯下马匹速度又开始明显减慢,呼哧带喘的时候,前方远处,两个骑在马背上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视线尽头! 虽然离得还远,看不太清面容,但那熟悉的身形轮廓,尤其是前面那个背脊挺直、穿着利落骑装的身影,不是二嫂钱彩凤又是谁? 旁边那个身形精干、同样骑着马的老者,定然是钱伯父无疑! 虎妞心头狂喜,也顾不上危险了,猛地直起身子,朝着前方用力挥手,扯开嗓子大喊:“二嫂!钱伯父!等等!别走了!回来!二嫂——!” 她的声音被风扯得有些变调,但王家的大嗓门底子仍在,依旧中气十足,穿透力极强,在这相对空旷的郊外,传出去了老远,前面的钱彩凤和钱伯父果然闻声回过头来。 然而,她光顾着喊人,却完全忘了最关键的一件事——她根本不会让马停下来! 钱彩凤此刻心情沉重,整个人都沉浸在夫君可能遭遇不测的巨大悲伤和不顾一切也要找到他的决绝里,眼神都有些发直。 猛地听到有人喊,她茫然地抬眼望去,只见官道上一匹看着累得够呛的马驮着个人,正飞快地朝着他们这边冲过来,马背上的人影看着有点眼熟…… 还没等她完全反应过来,那马和那人就已经“嗖”地一下,从他们身边冲了过去!带起一阵风,刮得她鬓角发丝都飘了起来。 钱彩凤:“???” 她甚至没看清马上的人是谁,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人影就狂奔着远去了,只剩下一个越来越小的背影。 钱老镖头走南闯北,眼力好些,倒是隐约瞥见那马背上似乎是个姑娘家,心里正纳闷这是谁家孩子骑马这么野。 还没等他们琢磨明白,更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刚刚狂奔过去的背影,在远处竟然开始艰难地、极其笨拙地试图让马调头! 只见那匹马在官道上扭来扭去,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大弧线,竟然真的又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跑回来了! 而且速度似乎一点没减! 这次离得近了,钱彩凤终于看清了马背上的人,那张带着急切表情、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脸蛋——不是虎妞又是谁?! “虎妞?!”钱彩凤失声惊呼,完全搞不懂这小姑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用这种玩命的方式骑马? 虎妞也看到二嫂终于注意到自己了,心里一急,又想喊话,结果这一分神,更控制不住马了,眼看着又要从钱彩凤面前冲过去。 她只能一边努力试图让马速慢下来,一边扯着嗓子赶紧喊出最关键的话:“二嫂!别去边关了!我收到三哥的信了!二哥没事!二哥平安着呢!没事了!” 话音未落,人和马又一次“嗖”地一下,从目瞪口呆的钱彩凤和钱老镖头面前冲了过去,只留下那句“二哥平安”的话语在风中飘荡。 钱彩凤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句“二哥平安”在耳边疯狂回荡。 二哥……平安?二牛……没事?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喜像潮水一样猛地冲垮了她紧绷的心防,她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差点瘫倒在掉下马去,忍了一路的哭声也终于释放出来。 还是钱老镖头最先反应了过来,一把扶住了女儿也让马停了下来,不过他这会虽然也震惊于这个消息,但更担心虎妞那危险的骑行方式。 他眼见虎妞骑着马又要跑远,赶紧打马上前,不愧是老镖师,经验丰富,看准时机,一把精准地拉住了那匹已经快吐白沫的马的缰绳,身体下沉,用力一带一勒,口中发出沉稳的“吁——吁——”声。 那马早就累得不想动了,被人这么一拦,顺势就喘着粗气,终于慢慢停了下来,四条腿都在打哆嗦。 虎妞被这突如其来的停顿晃了一下,差点摔下来,赶紧手忙脚乱地抱住马脖子,这才稳住。 钱老镖头看着这匹浑身湿透、嘴角挂满白沫、可怜兮兮的马,心疼得直抽抽,一边检查马匹状况,一边忍不住数落虎妞:“哎呦我的小姑奶奶!你这哪是骑马?你这是要它的命啊!瞧瞧把这牲口累成啥样了!” 虎妞却顾不上这些,连滚带爬地从马背上下来,脚一沾地就冲到还在发愣的钱彩凤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急切地重复道: “二嫂!真的!我没骗你!三哥和大哥在巩昌府见到二哥了!二哥好好的,一根头发都没少! 三哥特意写信回来报平安,怕家里听到流言担心! 信是送到镇上的,我和文涛刚拿到,听说你走了,我就赶紧追来了!” 她语速极快,噼里啪啦像倒豆子一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过了好半晌,钱彩凤才哽咽着,带着哭腔确认道:“真的?虎妞……二牛……他真的没事?你没骗我?” “千真万确!三哥的信还在我怀里揣着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虎妞用力点头,赶紧从怀里掏出那封被捂得有些皱巴巴的信,塞到钱彩凤手里。 这信是虎妞等王金宝看完后,特地要回来的,就怕钱彩凤不信,以为家里人要诓骗她回去。 钱彩凤颤抖着手,展开信纸,目光急切地扫过上面熟悉的字迹。 当看到王明远亲笔写下的“二哥一切安好,身体康健,并未遭遇不测”等字样时,她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 钱老镖头在一旁看着,也是长长舒了口气,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忍不住念了句“老天保佑”。 等钱彩凤情绪稍稍平复,虎妞才扶着她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 看着二嫂哭得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脸色,虎妞心里也不好受,小声劝道:“二嫂,既然二哥没事,那咱就回去吧?爹娘和猪娃都担心坏了。” 第276章 爹陪你一起 夜幕低垂,清水村王家老宅的堂屋里,却比往常任何一天都要亮堂。 好几盏油灯都被拨亮了灯芯,暖黄的光晕填满了整个屋子,驱散了角落的阴影,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明晃晃的。 桌上摆着几盘简单的炒菜、一盆冒着热气的臊子面,还有一壶自己家酿的酒。 虽然算不上丰盛,但比起昨日那死气沉沉、人人食不下咽的光景,已是天壤之别。 王金宝、赵氏、刘氏、钱彩凤,虎妞和张文涛,猪妞和猪娃,还有特意被邀请来的钱镖头夫妇都围坐在桌旁。 赵氏坐在一旁,眼睛有些红肿,手里还捏着王明远那封报平安的信,虽然不认得几个字,却还是反复摩挲挲着那薄薄的纸张,仿佛那样就能摸到远在边关的二儿子踏实的身板。 至于王大牛的那封信,王金宝看完后已经悄悄收了起来。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哇!”王金宝声音洪亮,一遍遍地说着,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告知每一个在场的人,“我就说咱家二牛命硬着呢!那鞑-子的刀枪,哪那么容易伤着他?” 钱镖头端着茶碗,朗声笑着附和:“是啊,吉人自有天相!二牛那孩子,打小就壮实得像头牛,战场上肯定也是一把好手!这回大难不死,往后必有后福!王家老弟,你就等着享儿子的福吧!” 满屋子的人都在笑,都在说,声音比平日里高了八度,仿佛要用这喧闹彻底驱散过去几天盘踞在心头的那片阴霾。 然而,在这片喜庆里,有一个人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钱彩凤也坐在桌边,脸上也带着笑,回应着家人塞过来的吃食,偶尔也插几句话。 但她的笑容像是浮在脸皮上,没能钻进眼底深处。 她那双向来清亮有神、透着股泼辣劲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时不时地就会飘向窗外,飘向那漆黑一片、却通往西北方向的夜空。 知女莫若父。 坐在斜对面的钱镖头,笑声渐渐缓了下来。 他默默喝了杯酒,目光在女儿脸上停顿了片刻,那强颜欢笑的掩饰,没能瞒过他这个当爹的眼睛。 酒足饭饱,又说了好一阵子话,夜色更深了。 钱母毕竟年纪大了,熬不住,先带着猪娃去厢房歇下了。 王金宝和赵氏也露了疲态,连日来的心力交瘁,一旦放松下来,困意就止不住地往上涌。 众人陆续散去,堂屋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钱彩凤帮着大嫂简单收拾了碗碟,却没跟着回屋。 她独自一人走到院门口,倚着门框,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身影在灯光下拉得有些孤单。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钱镖头披着件外衫走了过来。 “凤儿。”钱镖头开口,声音不高,却沉稳。 钱彩凤被惊醒,身子微微一颤,回过头,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笑:“爹,您还没睡?外面凉,您进屋吧。” 钱镖头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她身边,和她一样望着西北方向,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这里没外人了。跟爹说实话,心里头还是放不下,想着要去?” 钱彩凤没有立刻回话,沉默了一会儿,她才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像是在叹息。 “爹,”她转过身,看着父亲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刚毅的侧脸,终于不再掩饰,眼底藏着的那份焦虑和决绝清晰地流露出来。 “我就是放心不下。二牛这次是没事,可下次呢?” 她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 “边关那地方,您比我清楚,不是次次都能这么好运气的!刀枪无眼,今天可能是流矢,明天可能就是埋伏!他这次能死里逃生,下次呢? 万一……万一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难道我还是要像这次一样,在家里干等着,等到天塌下来的消息传回来,除了哭和发疯,什么都做不了吗?” 她用力攥紧了拳头,指节有些发白:“我不愿意!爹,我真的不愿意!我是他媳妇,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前头拼命,我在后头什么都指望不上,连他到底是死是活,是冷是热都不知道!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我过够了!” 钱镖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 他看着女儿眼中闪烁的泪光和不容置疑的倔强,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还没灶台高,就跌跌撞撞跑到他放兵器的架子旁,踮着脚要去摸他那把沉重腰刀的小女娃。 那时候的她,也是这般眼神,摔了跤磕破了膝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咬着牙不哭出声,还要继续去够。 时光一晃,那个倔强的小女娃已经长这么大了,嫁了人,当了娘,可骨子里那份执拗和坚韧,一点都没变。 他的小凤儿啊,无论长到多大,在他心里,似乎还是那个需要他护着、陪着、看着她跌跌撞撞却从不服输的小丫头。 钱镖头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又酸涩得厉害。 他沉默了片刻,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唉……”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支持,“你这丫头,这脾气,真是从小到大都没变过,认准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他抬手,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尽管如今的女儿已经比他还要高一点。 “行了,别一个人闷头瞎想了。爹还陪着你去。” 钱彩凤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和难以置信:“爹?!……” “怎么?嫌你爹老骨头不中用了?今日一早不是还求着让爹帮你找镖队吗?”钱老镖虎目一瞪,故意板起脸,随即又笑了起来,带着几分江湖人的豪气。 “放心吧!你爹我走南闯北押镖的时候,什么阵仗没见过?边关那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能摸个八九不离十! 正好,这次我就不托别人了,爹亲自带镖陪你去,也趁机活动活动筋骨,让道上那些老伙计们瞧瞧,我钱某人的刀,还利不利!” 他看着女儿,语气放缓,充满了慈爱和不容拒绝的坚定:“你一个人去,爹就是不放心。还是让爹继续陪着你,好歹有个照应。你公婆那边,我去说,这个面子,他们总会给的。” “爹……”钱彩凤鼻子一酸,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她知道,爹这不是冲动,是为了她。 有爹在身边,她心里那点因为前路未知而产生的不安,瞬间就被填满了。 “别哭哭啼啼的,”钱镖头粗声粗气地说,自己却也别过头去,飞快抹了下眼角。 “趁这几天,好好陪陪猪娃。我再去寻两个靠得住的后生徒弟,安排一下路线和脚程。咱们尽快出发。” 第277章 又是一年后 事情一旦定下,钱镖头的效率极高。 次日一早,他便私下找了王金宝和赵氏。 堂屋里,三个老人关起门来说了许久。 起初,王金宝和赵氏也是百般不愿,担忧和犹豫写满了脸。 但钱镖头把话说得透彻:“王老弟,弟妹,我知道你们担心。但咱们将心比心,彩凤这孩子的心思,你们也看得出来。二牛在那边,她这心就永远悬着,人在家里,魂早飞过去了。强留着她,反而是块心病,日子久了,人都得熬坏了。” 他顿了顿,声音沉稳有力:“让我陪着她去,至少路上安全有保障。到了那边,找到二牛,是留下还是回来,再看情况。 总好过她现在这样日夜悬心,你们看着不心疼吗?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咱们当老人的,该放手时得放手,在后面帮衬着,比硬拦着强。” 王金宝闷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赵氏则不住地擦眼泪,看看亲家公,又看看门外,最终长长叹了口气,声音哽咽:“钱老哥……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就是……就是太辛苦你了……也苦了彩凤这孩子……” “没啥辛苦的,就当出去走走看看。”钱镖头摆摆手。 最终,王金宝重重磕了磕烟袋锅子,哑着嗓子道:“……行吧。钱老哥,彩凤……就托付给你了。见了二牛,让他……让他好好的!” —————— 出发的前一晚,王家灶房的灯亮到了后半夜。 刘氏和赵氏忙着给钱彩凤和钱镖头准备路上吃的干粮,烙饼、肉干、腌菜,塞了满满两大包。 钱彩凤则抱着已经睡熟的猪娃,坐在炕沿上,久久舍不得放下。 小家伙睡得脸蛋红扑扑的,小嘴微微张着,呼吸均匀,根本不知道明天天一亮,娘就要出远门了,而且要去很久很久。 钱彩凤的手指轻轻拂过儿子柔软的头发、饱满的额头、胖乎乎的小手,每一寸都看得那么仔细,像是要刻在心里。 刘氏端着一盆刚烙好的饼进来,看到这一幕,眼圈立刻红了。 她放下盆,走过去,握住钱彩凤冰凉的手,低声道:“弟妹,放心吧。猪娃交给我,我保证饿不着他,冻不着他。我保证把他养得壮壮实实的,比狗娃那时候还胖乎!等你和二弟回来,准保认不出来!”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努力说得轻松肯定。 钱彩凤抬起头,眼中水光闪烁:“大嫂……家里……爹娘,还有猪娃,就都辛苦你了……” “说的啥话!咱们是一家人!”刘氏用力回握她的手。 “你放心去,家里有我呢!啥也别惦记,平平安安找到二弟,平平安安回来!” 赵氏这时候也抹着眼泪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进钱彩凤手里,里面是她攒的一些散碎银子和王金宝给的一叠银票: “凤啊,穷家富路,拿着……路上别省着,该花就花……到了那边,跟二牛好好的……娘……娘对不起你们俩,让你们小夫妻受这分离之苦……” “娘,您别这么说……”钱彩凤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第二天,天还没亮,村子里静悄悄的,连最爱吠叫的土狗都还在窝里趴着。 王家院门被轻轻打开,钱镖头率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牵马的精干汉子,都是他早年带过的徒弟,听闻师父要护送小师妹去边关,二话不说就赶来帮忙。 钱彩凤最后从屋里出来,身上换了一身利落的深色粗布骑装,头发紧紧束在脑后,身后则背着那两把陪嫁的铜锤。 她站在院中,回头深深望了一眼爹娘和大嫂紧闭的房门,又望了一眼侧屋的方向——猪娃还在里面酣睡。 她狠下心,咬紧牙关,不再犹豫,转身从钱镖头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走吧。”她的声音在清冷的晨风中显得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 钱镖头点点头,也上了马。 四匹马,四个人,蹄声得得,踏着夜色,很快便消失在清水村通往官道的土路尽头。 下一次团圆,不知何时。 ———— 日子就像指尖的沙,悄无声息地溜走,一晃眼,王明远在应天书院埋头苦读的日子,已经满满当当地过了一年。 这一年多里,中原之地文风鼎盛,各家书院往来切磋频繁,“秦陕王明远”这个名字,也算有了一号。 不少举人学子都知晓,岳麓书院出来个年轻的秦陕解元,师从周老太傅,不仅经义根基扎实,策论一道尤擅结合实务,见解新颖深刻,往往能发人所未发。 甚至隐隐有传言,说他算学极精,掌故极熟,书法也颇具风骨,有大家之姿云云。 这些虚名,王明远自己听了多半只是一笑置之。 他清楚,这其中有他两世为人的见识积累,有师长倾囊相授,更有自己日夜苦读的汗水。 “养望”之路,走到如今,算是初步见到了成效,但未来的科场搏杀,仍需脚踏实地。 只是,在这看似平静充实的日子里,心底深处,总有一根弦是微微绷着的——那是关于远在西北边关的二哥二嫂的牵挂,以及对秦陕老家亲人的牵挂。 约莫是半年前,他先收到了一封从秦陕辗转送来的家书。 本以为是日常的平安问候,可信里头说的内容,却让王明远看着看着,心头猛地一沉,捏着信纸的手指都下意识收紧了。 信上说,二嫂钱彩凤和她爹钱镖头,竟已动身往西北边关寻二哥王二牛去了! 家里爹娘开头死活不同意,后来……终究是拗不过,点头放了行。 他虽然远在书院,但也从过往的朝廷邸报中知晓,自从老国公归位后,边关经历过一段时日的躁动,目前已经暂时平稳,但是王明远深知这之下的暗流涌动。 他急得在屋里踱了好几圈,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秦陕,去拦下二嫂。 可冷静下来一想,信在路上走了这么久,人怕是早已走了不知道多久,追是肯定追不上了,只能期盼一切平安。 但他也理解二嫂,理解那种至亲之人音讯全无、生死未卜的煎熬,可理解归理解,这心里的担忧,却是实实在在、沉甸甸地压着。 这事儿他也没敢瞒着大哥王大牛。 王大牛一听,黑红的脸膛瞬间就没了血色,一个人在院子里闷头转悠了半宿。 “这个老二媳妇!犟驴托生的!边关那是她能去的地界吗?刀枪可不认人!” 他骂是这么骂,但他也知道,弟妹这是把二牛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 第二天一早,王大牛寻了个空,来到王明远屋里,踌躇了许久,最终还是闷声闷气地开了口: “三郎,我准备回秦陕了!虽说家里如今吃穿不愁,银钱上也宽裕,但……终究是不便。 家里没个顶事的壮年男丁守着,万一……万一再遇上点啥急事、难事,像这回那种吓死人的流言又传起来,她们几个妇人娃娃的,可咋办? 我这心里头,实在放不下……” 王明远也理解大哥,这次大哥陪同前来游学原本也是由于豫西凌汛导致的动乱之故,如今豫西也早已恢复平稳。 若不是后来又经历了二哥王二牛的一系列事情,不然按大哥的性子早该提及此事了。 …… 次日,大哥高大却略显孤单的背影消失在清晨的薄雾里,王明远心里头那根牵挂的弦,又多了沉重的一股。 一边是远赴边关找寻二哥的二嫂,一边是独自返乡路途迢迢的大哥,另一边是老家日渐年迈的双亲和年幼的侄儿侄女…… 他却只能在千里之外的书斋之中,除了读书上进,似乎什么也做不了,这种无力感,时常在夜深人静时啃噬着他的心。 在这种种担忧交织之下,日子显得格外漫长。 直到前两日,王明远才终于收到了从西北边关那边,几经辗转、迟来了许久的书信。 第278章 最后一站 一看那信封上略显潦草却透着股熟悉的硬朗劲儿的字迹,王明远的心就先跳快了几分。 等拆开来,看到里面信纸上的字迹,他先是微微一愣,随即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 信纸上的字,不再是二哥王二牛那种大刀阔斧、力透纸背却偶尔缺笔少画的风格,而是换成了另一种字体——娟秀,干净,一笔一划透着认真和细致,一看就是二嫂的手笔。 信已是几个月前写的了,也正是和那字迹一样,出自二嫂的口吻。 信里说,她和钱伯父一路艰辛,总算平安到了西北边关,见到了二哥王二牛。 信纸的此处有明显的褶皱和水渍晕开的墨痕,想来二嫂写到这里时,情绪定然十分激动。 信上说,二哥虽然黑瘦了些,但精神头十足,见到他们时,那憨厚的脸上先是难以置信,随即咧开嘴笑得像个孩子,眼眶却红了。 国公爷经过调养,身体也大有好转,对二哥愈发倚重。 看到这里,王明远一直悬着的心才算是彻底落回了肚子里。 二嫂在信末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边关的苦寒和不易,风沙大,吃食粗糙,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满足。 她说她就在二哥驻守的卫所附近安顿了下来,两人总算能时常见面,虽苦犹甜。 只是苦了留在家里的猪娃。 信纸最后,笔迹又有些模糊:“……只盼着边关早日真正太平,你二哥能早日回家,好好抱抱猪娃……三郎,你在外一切小心,专心读书,家里勿念。” 王明远捏着这封辗转数月、承载着太多情绪的家书,在窗前站了许久。 心里头五味杂陈,既有得知亲人安好的巨大欣慰,又有对这时代通信艰难、音讯迟滞的无奈,更有一种“但愿人长久”的祈盼悄然滋生。 边关暗流涌动,能得一份平安讯息,已是上天莫大的眷顾。 他小心地将信纸叠好,收回信封,与其他家书放在一起。 这几日,也是他留在应天书院的最后几日了,还好收到了来自边关的书信,让他悬着的心才算彻底安定。 案头,是刚刚写好的最后一封家书和几封给师长、旧友的信件,准备稍后托驿馆送出。 接下来,他准备不再按原计划南下姑苏书院游学,而是决定直接前往如今公认的天下书院执牛耳者——白鹿洞书院。 姑苏书院固然极好,但他如今更需要的是更高层次的磨砺和与顶尖人才的碰撞。 (主要书院养望这部分剧情有点慢,那就加快剧情,直接到最后一个书院!而在这个书院将会遇到一个很重要的人,大家可以期待咯~) “三叔!信写好了没?”狗娃的大嗓门从灶房那边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王明远应了一声,将信收入怀中,走出书房。 院子里,阳光正好。 狗娃系着一条粗布围裙,正端着一大盆刚炸好的丸子从灶房出来。 这小子,一年多过去,个头又窜了一截,如今比王大牛还要高一些,壮实得像头牛,往那一站,能把门口的光线挡掉大半。 “三叔,你看!”狗娃把盆子往院中的石桌上一放,得意地拍了拍手上沾着的面粉。 “我今早又试了试那焦炸丸子,火候把握得准多了!还有这胡辣汤,我按你上次说的,改良后喝着更得劲了!嘿,我现在做的,保准比本地摊子上卖的还够味儿!以后咱就算不回豫西了,你想吃了随时都能做!” 王明远看着狗娃那副献宝似的模样,笑了笑:“日后回秦陕怎么都会再经过豫西的,到时候你想吃了随时还是能吃到的。就是注意别做太多了,小心路上放坏了。” 狗娃闻言,嘿嘿一笑,挠了挠头:“知道啦,三叔!我这不是怕路上饿着嘛!再说了,这也不是熟悉手艺么,艺多不压身!你看文涛小姑父,要不是会做饭,能把我小姑哄得天天眉开眼笑?这叫……呃……” 他卡壳了一下,努力回想王明远以前说过的词,“这叫,我记得三叔你说过这词儿……叫啥来着?对!要想抓住心,先得抓住胃!” 王明远被他这活学活用逗乐了,无奈地摇摇头:“你呀,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这几日抓紧收拾行李,出发的日子也快要到了。” “哎!”狗娃应得响亮,手脚麻利地开始将晾凉的丸子和干粮打包。 这日一早,预定好的镖局和车马也已到了书院门口。 两人开始往门口搬运行李,狗娃如今力气大得吓人,单手就能提起最沉的那个箱笼,看的王明远心里又是一阵羡慕。 这小子不光个子猛长,力气更是大得吓人。 记得去年冬天,有次狗娃闲着没事,竟单手把院里那个少说也有百十来斤的石桌子给提起来走了几步,把当时正在看书的王明远惊得书都掉了。 反观自己,虽然这一年也长高了些,如今十六岁(考完院试过了个年,在应天过了个年,如今16岁),身高接近前世的一米八,在读书人里算是挺拔的,但跟狗娃这样的体魄比起来,实在不够看。 力气这事儿,真是羡慕不来。 王明远提起狗娃搬剩下的书箱和包袱,最后环视了一眼这小院,这里留下了他一年多的苦读时光和许多回忆。 他深吸一口气,锁好门便走了出去。 刚到书院门口,就见已经聚了不少闻讯前来送行的同窗。 “明远兄,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聚啊!” “王兄此番前往白鹿洞,定能大放异彩!” “期待日后京城重逢,把酒言欢!” 众人纷纷拱手道别,言语间多是真诚的祝福和不舍。 王明远一一还礼,感谢这一年多来的关照和切磋之情。 在一片“一路顺风”、“前程似锦”的送别声中,王家的马车缓缓启动,轱辘辘辘驶离了生活了一年多的应天书院。 坐在微微晃动的车厢里,王明远透过车窗,最后望了一眼那气势恢宏的书院大门和门口那棵苍劲的古柏。 新的旅程,开始了。 第279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马车离了应天府地界,一路向西南而行。 这一路,与当初从秦陕老家千里迢迢奔赴湘江府或嵩阳书院相比快了不少。 他们经许昌府,过汝宁府(汝南),抵达光州(潢川),稍作休整后,便转向东南,进入黄州府地界(黄冈)。 在黄州码头,换了舟船,再走水路一路到达九江府。 到达九江府后,再行一段陆路,沿着指引,马车最终缓缓驶入了一片山环水绕、清幽至极的所在。 “三叔!到了!前面那牌坊,写着字呢!白、鹿、洞、书、院!”狗娃眼尖,第一个嚷嚷起来,声音里带着旅途终点的兴奋。 王明远掀开车帘望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一座古朴却不失恢弘的石牌坊巍然矗立,上书“白鹿洞书院”五个遒劲大字,在午后的阳光下透着沧桑与威严。 牌坊之后,是一片依山势而建的连绵古朴建筑群,掩映在苍翠的古木之中。 一条清澈的溪流潺潺流过书院门前,其上架着石桥,更添几分幽静雅致。 书院规模宏大,远眺可见层层叠叠的殿宇、斋舍、书楼,依着山势起伏,错落有致,与周围的山林溪泉仿佛融为一体,既有书香门第的庄重,又有隐逸山林的清旷。 “真不愧是天下书院之首……”王明远心中暗赞,这气象格局,确实有一番令人心折的气度。 依旧是老流程,王明远递上自己的名帖以及……周老太傅的亲笔书信。 不过,这大概也是游学期间最后一次动用此信了。 此后,将在白鹿洞书院停留至明年开春后,由此直接北上京城,参加那决定命运的会试。 不多时,一位身着藏青色直裰、面皮白净、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管事便快步迎了出来,脸上堆满了热情洋溢的笑容,老远便拱手道: “王相公!久仰久仰!在下姓丁,忝为书院执事。早就听闻王相公少年英才,弱冠之龄便高中解元,更是周老大人高足,此事早已传遍中原学界! 在下早已听闻王相公在嵩阳、应天联考中,力压群英,策论文章精妙绝伦,令人叹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气度非凡!” 这一连串的高帽子扣下来,语速快,夸得又狠,饶是王明远心思沉稳,也不禁微微一愣。 他在中原游学,虽有些许微名,但自知绝未到“传遍学界”、“如雷贯耳”的地步。 嵩阳应天联考他名列第二,虽是不错,但也谈不上“力压群英”。 这管事的热情……未免太过头了些,甚至透着一丝不寻常的急切。 事出反常必有妖! 王明远心下顿时升起一丝警惕,面上却依旧保持着谦和得体的微笑,连声道:“先生谬赞,学生愧不敢当,皆是师长栽培,同窗抬爱,侥幸而已。” 那管事却仿佛没听到他的谦辞,目光一转,又落在一旁如同铁塔般侍立的狗娃身上,眼中闪过一抹惊异,随即笑容更盛: “这位……想必就是王相公的家人吧?哎呀,真是……真是雄壮非凡!一看便是义薄云天的豪杰之士!有如此壮士随行,王相公游学之路定然安稳无忧!” 狗娃正百无聊赖地站着,冷不丁被点名夸奖,还是“雄壮非凡”、“豪杰之士”这种他半懂不懂的词,顿时有点懵,黑红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和憨憨的困惑,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回了句: “啊?哦……谢、谢大叔夸奖?我……我就是饭量大,吃得多,长得壮罢了……” “……”王明远嘴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 这管事,连狗娃都要硬夸一番,这到底是想干什么? 他心中的疑虑更深,但初来乍到,也不便多问,只得顺着对方的话道:“先生过誉了。不知学生的游学手续……” “哦!对对对!手续!你看我,光顾着高兴了,正事都忘了!”管事一拍脑门,仿佛才想起来,动作麻利地带王明远去一旁的斋舍,取出册簿,迅速办理起来,态度好得无可挑剔,效率高得出奇。 很快,手续办妥。 管事拿起一串钥匙,笑容可掬地再次绕出来:“王相公,一切妥了!在下这就带您去斋舍安顿。您这边请!” 王明远道谢后,与狗娃跟着管事向书院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环境越发清幽。 穿过几重讲堂、书楼,路过碑廊、亭阁,沿途可见抱书而行的学子,个个神情专注,气度沉静,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沉潜学问的气息。 然而,管事却并未在那些相对集中的普通斋舍区停留,而是引着他们继续向深处,走向一片明显更为僻静、环境也更佳的区域。 最终,钱管事在一处独立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这院落粉墙环护,绿柳周垂,门楣上面悬着一小块匾额,题着“青竹苑”三字。 推门而入,里面竟别有洞天。 正面是三间宽敞明亮的厢房,青砖铺地,窗明几净。 东侧有一间小巧却设施齐全的灶房,西侧则是一间雅致的书房,书案、书架、文房四宝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张可供小憩的竹榻。 最令人惊讶的是,院子中央竟还辟出了一方小小的花园,虽未见奇花异草,却也有几竿翠竹,一座小巧的假山,石桌石凳摆放其间,清幽异常。 这规格……这哪里是寻常学子的斋舍?便是有些讲席先生的居所,恐怕也未必有这般宽敞雅致! 王明远在嵩阳书院时住的已是举子专用的独院,应天书院的条件也不差,但与此处相比,简直判若云泥。 这待遇,好得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了。 第280章 特殊的青竹苑 王明远立刻转身,对着管事郑重拱手:“先生厚爱,学生心领。然此院过于贵重,绝非学生一介游学举子所能僭越。还请先生为学生更换一处寻常斋舍即可,以免坏了书院规矩,学生心中难安。” 那管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下,虽然极快地用更热情的笑容掩饰过去,但王明远还是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慌乱和不自然。 “哎呦!王相公您这是说的哪里话!”管事忙不迭地摆手,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委屈”。 “这就是按规矩安排的!绝非特殊照顾!您来得巧,近日书院斋舍紧张,恰好就这青竹苑空着,合该与王公有缘!您就安心住下! 若是给您换到那几人一间的嘈杂斋舍去,才是真正坏了书院待客的规矩,若是山长问起,在下可吃罪不起啊!”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把“山长”都抬了出来,语气恳切,仿佛王明远不住下就是为难他,就是不遵书院安排。 王明远眉头微蹙。 斋舍紧张?这一路走来,明明看到不少斋舍都空着,这理由实在牵强。 但他也看出来了,这管事是铁了心要让他住这里,再强行推辞,恐怕会当场弄僵关系,于初来乍到的自己并无好处。 也罢。且住下,看看对方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心思电转间,王明远面上露出恍然和些许“无奈”的神色,拱手道:“原来如此,倒是学生多虑了。既如此,便多谢先生安排,学生恭敬不如从命。” “哎!这就对嘛!”管事如释重负,笑容重新变得灿烂,将钥匙交到王明远手中,又叮嘱了几句日常琐事,便借口还有公务,匆匆离去。 待管事走远,一直憋着没说话的狗娃立刻兴奋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摸摸光洁的书案,看看小巧的灶台,又跑到那小花园的空地上,眼睛放光: “三叔!这院子可真好啊!比咱在府城买的宅子还讲究!这白鹿洞书院可真大方!这地儿空着怪可惜的,明儿个我去找点菜籽来,在这儿种上几垄小葱青菜,再点几棵黄瓜,马上就能吃上自家种的菜了!肯定新鲜!” 王明远:“……” 他无奈地看了一眼兴致勃勃规划着菜地的侄儿,摇了摇头。 他走到正房,推开中间堂屋的门,里面家具齐全,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暖融融的。 一切看起来都完美得不像话。 王明远沉默地走到窗边,目光扫过院内每一处角落,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腰间。 那里,贴身藏着的,是那把被磨得锃亮的……祖传杀猪刀。 冰凉的刀柄触感传来,让他心中的疑虑和警惕稍稍安定。 管他什么龙潭虎穴,甚至还是什么别有用心的高级“鬼宅”,他王明远一路走来,什么阵仗没见过? 且住下,以不变应万变。 他倒要看看,这天下第一书院,这过分热情的管事,这超规格的待遇背后,究竟藏着什么名堂。 次日,天刚蒙蒙亮,王明远便起身了。 在院中简单活动了一下筋骨,狗娃已经手脚麻利地做好了早饭——熬得稠稠的小米粥,配上他之前做的咸菜和刚蒸好的白面馒头,简单却暖胃。 吃过早饭,王明远仔细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青衫,将那块可以进入藏书楼的木牌郑重地揣进怀里。 今日他计划去白鹿洞书院的藏书阁看看,这“天下第一书院”的藏书,究竟有何等气象。 “狗娃,我出去一趟,去藏书阁看看。你留在院里,收拾收拾便好,莫要乱跑,初来乍到,谨慎些。”王明远叮嘱道,他还惦记着昨日的反常。 “哎,三叔你放心去吧!我知道了!”狗娃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习惯性地应着。 “我再把灶房和院子归置归置,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王明远点点头,这才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青竹苑所在的位置确实幽静,远离书院主要的讲堂和喧闹的斋舍区。 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往外走,越靠近举人们居住的核心区域,往来的人影便渐渐多了起来。 这些学子大多穿着举人规制的长衫,年纪多在二十到三十之间,步履从容,神色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沉静与自信,三三两两,或低声交谈,或独自沉思,向着讲堂或藏书阁的方向走去。 王明远放缓脚步,看似随意地打量着周围环境,耳朵却留意着隐约传来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青竹苑,就是那人隔壁一直空着的院子,昨日好像有人搬进去了?”一个略显好奇的声音飘了过来。 “哦?真的假的?谁这么大胆子?还是不知情被安排过去的?”另一个声音带着几分惊讶和玩味。 “不清楚是哪来的游学士子吧?丁管事亲自安排的……啧,这下可有热闹看了。” “是啊,也不知这位新邻居能坚持多久……” “别跟上次来的那个江南来的才子一样,狂得没边,结果没半个月就灰溜溜搬走了……” “嘘……小声点,人过来了……” 议论声随着王明远的走近而低了下去。 王明远面色平静,看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样子,心中却是在不停的思索。 果然,青竹苑以及它隔壁的院子,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丁管事那过分的热情和这超规格的安排,看来并非无缘无故。 他不动声色,继续朝着藏书阁的方向走去。 初来乍到,贸然打听同窗的隐私并非明智之举,更何况涉及到的可能还是书院里的风云人物。 眼下,还是先去藏书阁更为要紧。 有些事,时机到了,自然会浮出水面。 第281章 可怜的书童? 青竹苑这边,王明远走后,狗娃手脚利索地收拾完碗筷,又把三间厢房和堂屋都仔细打扫了一遍。 看着焕然一新的院子,他满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灰。 随后目光便落在了院子中央那片小小的花园空地上,昨日种菜的心思又活泛起来。 这地方空着长草多可惜?要是种上些小葱、青菜、黄瓜啥的,不光看着生机勃勃,吃起来也新鲜方便不是? 说干就干!狗娃是个实干派,想到就做。 至于三叔的叮嘱? 狗娃已经选择性过滤掉了,他一直感觉三叔是不是年纪大了,总是啰里啰嗦的。 他回屋揣上些铜钱,跟门外负责洒扫的杂役问了问附近集市的方向,便兴冲冲地出了门。 白鹿洞书院规模宏大,山下便有依附书院形成的集镇,颇为热闹。 狗娃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卖菜苗种子的摊贩,挑着长得壮实的小葱苗、青菜苗和几包瓜菜种子买了一大堆。 他拎着满满一篮子绿油油的菜苗,心里美滋滋的,盘算着回去怎么规划那块小菜地。 正当他沿着来路往回走,快要到青竹苑那片区域时,鼻子里忽然钻进一股熟悉的、略带刺鼻的气味。 狗娃动作一顿,使劲又吸了吸鼻子。 这味儿……太熟悉了! 是地道的、沤得恰到好处的农家肥! 而且,这浓度,这“醇厚”感,绝对是上等货色! 他诧异抬起头,循着味儿望过去——来源竟是青竹苑隔壁的那个院子! 奇了怪了!这白鹿洞书院,天下读书人的圣地,居然也有人好这一口? 难道隔壁这位举人老爷的家人,也跟自己一样,有在院里种菜的爱好? 而且还是用这种地道的农家肥?这可是行家啊! 他打小就帮家里种地干活,这味道他一闻就知道! 狗娃心里顿时生出一股“他乡遇知音”的亲切感,好奇之心大起。 他放轻脚步,凑到隔壁院子的门口,伸长脖子顺着门缝便往里瞧。 这一看,更纳闷了。 只见隔壁院子里,一个穿着半旧浅灰色粗布褂子、身形清瘦、皮肤白净的少年,正挽着袖子,蹲在地上,笨拙地挥舞着一把小铲子,在开辟出来的一小片地上挖坑。 旁边放着个木桶,那浓郁的肥料味儿就是从桶里散发出来的。 那少年看起来年纪不大,眉眼清秀,就是脸色有些过于白皙,像是很少晒太阳。 他干活的动作明显生疏,挖的坑深浅不一,放苗的时候也小心翼翼的,生怕弄断了根须。 每栽好一棵苗,他就从旁边的木桶里舀一勺肥水,小心翼翼地浇下去。 那专注的神情,配上那略显别扭的动作,看着有点……好笑,又有点可怜。 狗娃看着看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他跟着三叔走南闯北,在各大书院见过不少举人老爷和他们的书童、随从。 有些举人脾气怪,对下人要求极高,什么茶水必须几分烫,点心必须哪家字号,折腾得底下人苦不堪言。 眼前这场景,像极了那种情况——一个瘦弱白净的小书童,被举人老爷逼着干这种又脏又累的农活,就为了满足举人老爷那点“吃农家肥种出来的新鲜菜”的古怪癖好。 瞧把这孩子给难的! 那地刨得,那肥浇得,简直没眼看! 照他这么弄,这些菜苗能活一半都算老天爷开眼! 一股“路见不平”的热血瞬间涌上狗娃心头。 他这人没啥大本事,就是力气大,心眼实,最看不得这种“欺负人”的事儿。 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狗娃想也没想,一把推开门就闯了进去。 那白净少年正专心致志地对付一棵菜苗,冷不丁被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和推门声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来。 看到闯进来一个黑塔似的、陌生的大汉,他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惊慌和警惕,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小铲子,声音带着点颤音:“你……你是谁?怎么闯进来了?” 狗娃见吓到了对方,连忙停下脚步,摆出自己自以为最和善的表情,虽然配上他那张黑红的脸膛和魁梧的身材效果有限。 他指着地上的菜苗,瓮声瓮气地解释道:“兄弟,别怕!我住隔壁的!我……我刚看你种地,那个……你这地不是这么种的!” 说着,他也不等对方反应,一个大步跨过去,不由分说就从旁边拿过了锄头。 那少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但看着狗娃那比自己大腿还粗的胳膊,愣是没敢吭声。 “你看啊,”狗娃开始现场教学,抡起锄头就示范起来,动作麻利又标准,泥土翻飞。 “这地得深翻,土块要敲碎,不然苗根扎不实,不透气!”他一边说一边干,三下五除二,就把少年之前弄的那一小片地给重新深翻了一遍,土松得跟面粉似的。 那少年起初是懵的,反应过来后带着点被冒犯的恼火,但看着狗娃那娴熟的动作,再对比自己刚才的费劲巴拉,眼神渐渐变了。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狗娃翻过的土,又看看自己之前弄的,抿了抿嘴唇,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明显是信服了。 狗娃干得起劲,又指着那桶肥:“还有这肥!不能这么直接浇!得兑水!而且不能浇到苗心上,得沿着根旁边的土浇,不然非得烧死不可!” 他边说边拎起旁边的清水桶,熟练地兑好肥水,然后示范着如何正确浇灌。 少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偶尔还下意识地点点头。 狗娃嘴上说着,手上不停,干脆利落地帮少年把剩下的菜苗都按正确方法栽种、浇灌好了。 忙活完这一通,他额头上冒了层细汗,用袖子一抹,看向那少年,却见对方还蹲在那儿,看着整理好的菜地发呆,脸上表情复杂,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别的。 狗娃心里那点同情心又泛滥了。 看看,多老实的孩子! 被那无良举人折磨得,连话都不会说了!肯定是累傻了! 他走上前,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他那蒲扇般的大手,轻轻拍了拍少年那略显单薄的肩膀,又感觉手下骨头硌手,狗娃心里更确定了,语气带着几分同情和仗义: “唉,兄弟,辛苦了吧?以后要是……要是你家老爷还让你干这种活,你干不过来,或者不会干,就……就来隔壁找我!我帮你干!我别的没有,就是有把子力气!”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光帮忙干活还不够,又压低声音,带着点“我懂你”的神情,补充道: “要是……要是你那老爷对你实在不好,给你气受,你也别忍着!你来告诉我! 我……我找我三叔给你评理!我三叔也是举人,学问大,肯定能帮你说道说道!” 说完这话,狗娃还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他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多管闲事,刚来就撺掇人家书童“反抗”主家,万一给三叔惹了麻烦就不好了。 但话已出口,他也收不回来了。 于是,不等那少年回应,狗娃把锄头往地上一放,说了句“我……我先回去了啊,有事你记得来敲门!” 然后便转身,逃也似的大步离开了隔壁院子。 那少年站在原地,望着狗娃那高大壮硕、却透着股憨直热忱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又低头看了看被整理得焕然一新的菜畦,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惊讶、困惑、一丝暖意,还有几分哭笑不得的意味。 ———— 王明远这边已经来到了白鹿洞书院闻名遐迩的藏书阁。 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宏伟楼阁,飞檐斗拱,古木参天,尚未走近,便能感受到一股庄严肃穆、沉淀了无数岁月与智慧的气息。 步入阁内,更是被那浩瀚的藏书所震撼。 高大的书架鳞次栉比,直抵穹顶,上面密密麻麻摆放着各种典籍,线装书、抄本……种类繁多,分类清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旧纸张特有的味道。 王明远出示了木牌,负责看守藏书阁的老先生验看后,态度颇为客气,指引他可以在楼上三层自由阅览。 他如饥似渴地徜徉在书海之中,先找到了经史子集区域,翻阅了几本其他书院都未曾见过的孤本注疏,果然见解独到,令他受益匪浅。 在翻阅典籍的间隙,他也留意到阁内其他学子。 白鹿洞书院的举子们果然名不虚传,大多神情专注,埋首苦读,偶尔有低声交流,也多是探讨学问,氛围极佳。 然而,当他偶然走到一处相对僻静的书架旁,隐约听到两个正在查找资料的举子低声交谈时,内容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看来这次月考,头名又毫无悬念是陈师弟的了。” “是啊,策论经义,无人能出其右。只是……唉,他那性子,实在是……” “慎言!毕竟同窗,况且山长和教谕们都……拿他没有办法。” “也是,天才总有怪癖吧。” “可不是嘛,新搬去师弟隔壁青竹苑的那位,怕是有的受了。” 陈师弟?青竹苑?性子古怪?天才? 几个关键词串联起来,王明远心中豁然开朗。 原来隔壁住着的,竟是白鹿洞书院次次考试碾压众人的头名天才! 可这古怪?丁执事的热情又是为何? 第282章 陈香,吃饭要香香 晚上王明远从藏书阁回来时,天色已经擦黑。 狗娃早就把饭菜做好了,简单的卤肉和小菜,配着早上蒸的馒头,外加一盆冒着热气的疙瘩汤,摆在堂屋中央的桌子上。 见他跨进院门,狗娃连忙招呼:“三叔,回来啦?快洗手吃饭!” 王明远放下书箱,洗了手坐下,拿起筷子刚吃了两口饭,鼻翼忽然微微抽动了两下。 他停下动作,侧耳细听了一下隔壁院子的动静——静悄悄的,但空气中似乎隐约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气味。 他皱了皱眉,看向正埋头呼噜噜喝汤的狗娃,问道:“狗娃,你闻没闻到……好像有一股沤肥的味道?像是从隔壁飘过来的。” 他自小在清水村长大,对这股子农家肥的味道再熟悉不过了。 虽然这白鹿洞书院清雅,但这味道勾起的却是老家院子里种菜施肥的记忆。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就像是捅了马蜂窝。 狗娃本来还憋着,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书童伺候举人老爷,受点委屈刁难也是常事,他在别的书院也见过不少。 可一听三叔也闻到了,那股子为隔壁那“小书童”打抱不平的火气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再也压不住了。 他把筷子往碗上一搁,黑脸膛上满是愤愤不平:“三叔!你也闻到了吧?就是隔壁!是隔壁那个举人老爷折腾人!让他那书童用这农家肥种菜呢!” 他越说越气,声音都不自觉拔高了:“三叔你是没看见!白天我出去买菜苗回来,正好瞅见!那兄弟,看着年纪也不大,白白净净,瘦得跟麻杆似的,蹲在那儿拿个小铲子瞎刨,那动作笨的哟……一看就是没正经干过啥农活! 他还得捏着鼻子去舀那粪水浇地!我的老天爷,那举人老爷也太会折腾人了!这不是纯纯的为难人吗?哪有举人让底下书童干这种活计的!” 王明远听着,慢慢嚼着饭,心里琢磨开了。 他今日探听到,丁管事安排这“青竹苑”,缘由大概就是隔壁住着的那位次次月考头名、性子古怪的天才举人? 而这古怪之处,原来竟是体现在如此刁难一个瘦弱书童上? 用农家肥种菜……这癖好还真是……别致得有点离谱了,怕不是因为学业压力过大,有什么“心理疾病”? 若是寻常学子,怕是整日闻到这种味道也会忍不住搬走吧。 他正思索着,院门忽然被“笃笃笃”轻轻敲响了。 声音很轻,带着点犹豫和试探。 狗娃一愣,嘀咕道:“这么晚了,谁啊?”他起身走过去拉开院门。 门外站着的,赫然就是他白天见过的那个白净少年! 此刻这少年还穿着那身半旧的浅灰色粗布短褂,袖口和衣襟上还沾着些泥点子,头发也有些凌乱,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看着比白天更狼狈了些。 他手里还捏着那把眼熟的小铲子,眼神里带着点怯生生和不好意思。 狗娃一看他这模样,心里那点同情和火气更是压不住了,嗓门不由得大了些,带着心疼和急切: “兄弟?!是你啊!咋这个点过来了?是不是你家老爷又苛责你了?逼你晚上还得干活? 吃饭了没?是不是他不给你饭吃?你看你瘦的,风一吹就能倒,一定是经常不给你吃饭!” 那少年被狗娃这一连串劈头盖脸的问题问得有点懵,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但狗娃那同情心泛滥的劲头上来了,根本不容他插话。 狗娃看着对方手里空空的,身上脏兮兮的,越发认定自己的猜测没错——这肯定是饿着肚子被赶出来继续干活的! 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冲回屋里,从桌上直接端起那盘还没怎么动过的、他特意给三叔留的卤肉和大半盘馒头,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不由分说地一股脑全塞进那少年怀里。 “快!拿着!趁热乎赶紧吃!躲远点吃,别让你家那黑心老爷看见了!” 狗娃压低了声音,一副“我懂你”的表情,还警惕地往隔壁院子瞟了一眼。 那少年怀里猛地被塞了一堆吃食,温热油腻的卤肉汁瞬间洇湿了他单薄的粗布褂子。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低头看看怀里油汪汪的肉和白胖的馒头,再抬头看看一脸仗义的狗娃,脸上表情复杂极了,像是想笑又觉得荒唐,最终化为一种极其无奈的困惑。 此刻,他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声音清朗,却带着点哭笑不得的意味:“……大、大叔?我不是来讨饭的……” 狗娃一听“大叔”这称呼,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跳起来:“啥?!大叔?!你叫谁大叔呢!我今年才十三!” 那少年闻言也愣住了,仔细打量了一下狗娃那黝黑结实、身高接近两米、浑身透着彪悍气息的身板,再对比一下自己这样子,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似乎终于明白了误会出在哪里。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更真诚些,放缓了语调解释道:“对不住,大......呃,小兄弟,是我眼拙。还未请教小兄弟名讳?” 狗娃气鼓鼓地,但还是答道: “我叫王心恒!你叫我狗娃就行,我娘从小就这样叫我,说贱名好养活! 希望我跟家里那条大黑狗一样壮实好养活! 你呢?你叫啥?咋这么晚还跑来?还拿着铲子?” 他心里还认定了对方是来找他帮忙干活的。 那少年闻言,似乎微微僵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我……我叫陈香。陈年的陈,香气的香,今年十五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仿佛陷入某种回忆,“这名字是我娘……给我起的,希望我……能吃饱些,吃饭要香香。” 狗娃一听,心里那点同情更是泛滥成灾了。 瞧瞧!连名字都透着股吃不饱饭的可怜劲儿!这娃以前过得是啥日子啊! 他立刻用一种“我都懂”的眼神看着陈香,用力点头:“嗯!陈香哥!这名字好!以后肯定能吃饱饭!” 他心里已经自动补全了一出“穷苦孩子被卖身为仆惨遭虐待”的大戏。 陈香看着狗娃那毫不作伪的关切眼神,心里莫名动了一下。 他顿了顿,终于说明了来意:“狗娃兄弟,我这么晚冒昧过来,真不是讨吃的,我是想……向你请教如何种地。白日看你动作麻利,是行家里手。我……我自己琢磨,总是不得法。” 狗娃一听,更是印证了自己的想法——看吧! 就是被那无良举人逼着种地,还要求种好!种不好怕不是要挨打挨饿! 他胸脯一拍,豪气干云:“就这事啊!包在我身上!种地我可是好手!走!我现在就去教你!保证把你那点地收拾得利利索索的!” 说完,他扭头就对屋里的王明远喊了一嗓子:“三叔!我去给新认识的兄弟帮个忙!你吃完碗放厨房就行,我回来收拾!” 话音未落,根本不等王明远回应,狗娃就一把拉起陈香的手腕,风风火火地朝着隔壁院子冲了过去。 他手心粗糙温热,力气又大,陈香被他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只能哭笑不得地被拽着走。 王明远端着饭碗,看着空荡荡的桌上仅剩的一碟小菜,无奈地摇了摇头。 狗娃这热心肠和急性子,真是十几年如一日。 到了隔壁院子,面对另一块正在整理的新菜地,狗娃更是卖力。 他拿过锄头,一边嘴里啪啦地讲解着“深翻土、碎大块、巧施肥、勤浇水”的要点,一边手下不停,把陈香照着他下午教的法子弄得歪歪扭扭的地,重新整理得横平竖直,土松得能捏出油来。 陈香跟在一旁,看得极其认真,偶尔还会蹲下身,抓一把狗娃翻松的土仔细看看,又对比一下自己之前弄的,眼神里透着专注和恍然。 狗娃一边干活,一边嘴也没闲着。 他这人实在,一旦认可了这人,便会很快想办法跟这人交心,最快的方式就是先把自己家底捡些不太重要的抖搂出来。 “陈香哥,我家是秦陕那边永乐镇清水村的,我爹叫王大牛,我三叔就是刚才屋里那个,叫王明远,也是举人老爷呢!我还有个二叔在边关……我奶做的臊子面可好吃了……我们村头那棵老槐树,三个人都抱不过来……” 他叽里咕噜地说着家里的情况,语气里带着朴实的自豪和想念。 陈香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只是偶尔在狗娃问“你呢?你家里咋样?”时,眼神会黯淡一下,垂下眼帘,声音也低了下去:“我家里……就我一个了。我娘在我小时候就走了……我爹……早年饥荒的时候,没挺过去……” 狗娃一听,心里更是酸楚难受极了。 果然是个孤苦伶仃的可怜娃!怪不得被卖到这里当书童受苦! 他手下讲解更卖力了,心里已经把隔壁那个素未谋面的“举人老爷”骂了千百遍,决定以后要多帮帮这个可怜的“陈香哥”。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忙活了好一阵子,总算把那一小片菜地彻底弄妥当了。 狗娃看着这块整齐的新菜地,满意地拍拍手:“成了!陈香哥,以后就这么弄!保准菜长得蹭蹭的!有啥不会的,随时过来问我!” 陈香看着焕然一新的菜地,又看看累得额头冒汗、笑容憨直的狗娃,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郑重道谢。 但狗娃根本没给他机会,又叮嘱了几句“施肥要注意”、“浇水别浇芯”之类的话,便摆摆手,风风火火地回自己院子了,留下陈香一个人站在初升的月光下,对着那片菜地若有所思。 狗娃回到青竹苑,王明远已经吃完了饭,碗筷也自己收拾了,正在书房里挑灯夜读。 狗娃简单洗漱了一下,没去打扰三叔,自己也回了屋。 第283章 卷王? 夜里,王明远读书到很晚才准备歇息。 他吹熄书房油灯时,下意识地透过窗户往隔壁院子望了一眼。 这一看,却让他微微一愣。 院墙不算很高,看过去正好能看到隔壁的半拉窗户,按照方位来看,应该也是书房吧,竟然还透着明亮的烛光! 这么晚了,还在用功? 王明远摇摇头,觉得这位“天才”举人或许只是偶尔熬夜,便去睡了。 然而,等次日天刚亮,他按照习惯早早起身,在院中活动筋骨时,再次下意识地看向隔壁。 那书房的灯……居然还亮着! 王明远顿时有些无语了。 这可不是偶尔熬夜了,这是通宵达旦啊! 联想到昨日听到的其他学子议论的,上一个住在这院子的学子“没多久就搬走”,他忽然有点明白了。 任谁隔壁住着这么一位灯光彻夜不熄、仿佛不用睡觉的狠人,心理压力得多大?能睡得着才怪! 再加上那农家肥的威力,难怪住不久就要搬走! 这位天才,不单是性子古怪、爱刁难书童种地,还是个修行刻苦到变态的卷王啊! 王明远看着那映在窗纸上、伏案苦读的剪影,心里不由得感叹:这白鹿洞书院头名,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只是这督促下人的方式,未免也太……别致了些,莫不是真的长期苦读心理出问题了? ———————— 又过了几日,王明远在白鹿洞书院的青竹苑里,也算安稳地住了下来,也没有如其他学子预想中的那样,发生些矛盾或是冲,反倒分外的和谐。 这几日里,他基本都泡在藏书阁那浩瀚的书海里,狗娃也渐渐熟悉了环境,除了每日雷打不动地研究吃食,偶尔也会溜达到隔壁院子,去找那个他认定了是“可怜书童”的陈香。 一旦陈香在院子里,他就不是帮着拾掇拾掇那地,就是偷偷塞给对方两个自己新琢磨出来的肉包子或几块点心,嘴里还总是念叨着“正长身体呢,多吃点,别饿着”,看陈香的眼神里充满了老父亲般的关怀。 不过,王明远却一直没碰上隔壁正主儿——那位被传得神乎其神、次次月考头名、性子还“古怪”的天才举人。 他好像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王明远早起去藏书阁时,隔壁书房灯还亮着;他深夜读书归来,隔壁灯依旧亮着,仿佛那人根本不需要睡觉。 偶尔能听到隔壁院门轻微开合的声响,却总也碰不上面。 这反倒勾起了王明远更大的好奇心。 很快,书院半月一次的大讲日子到了,这次是由书院里极负盛名的经义科山长主讲,地点设在书院的明思堂。 这天一早,王明远收拾妥当,便带着书箱往明思堂走去。 到了讲堂,里面已经黑压压坐了不少人。 王明远目光扫过,很自然地走向举人学子们聚集的区域,准备找个空位坐下。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前排一个有些突兀的景象吸引住了。 只见靠近讲台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色长衫,洗得有些发白,甚至边角处还能看到不太显眼的磨损痕迹。 头发只是随意地用一根布带束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额前,显得有些凌乱。 他身形清瘦,肩膀单薄,看背影,年纪似乎不大,甚至可能比王明远还要小上一两岁。 最奇怪的是,以他为中心,周围一圈座位竟然都是空的! 旁边的学子们,要么刻意与他隔开几个座位,要么就干脆坐到更远的地方去。 虽然没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但那种无声的疏离感,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 偶尔有人目光扫过那清瘦背影,眼神里也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忌惮?或者还有点别的什么。 王明远略一思索,便立刻猜到了这人是谁——除了隔壁那位“天才”,还能有谁? 这情形,跟他之前听到的“性子古怪”、“没人愿意靠近”完全对上了。 再联想到狗娃说的那些关于“刁难书童种地”的事,王明远心里不由得泛起了嘀咕:看来这位同窗,恐怕不只是学业上厉害,为人处世上,怕是真有些不太合群的地方,甚至可能不太好相处。 若是寻常人,看到这架势,多半也会选择避开,免得惹上麻烦。 但王明远前世看到过的各种性格的天才、怪才也不少,深知不能以寻常眼光看待。 更何况,这位就住他隔壁,以后难免打交道,躲是躲不开的。 想到这里,王明远心一横,非但没避开,反而径直朝着那片“真空地带”走了过去。 他旁若无人地走到那清瘦少年旁边的空位,拂了拂衣袍,坦然坐了下来。 他这一坐,仿佛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 周围隐约传来几声极轻微的抽气声,好几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惊讶、疑惑,甚至还有点……看好戏的意味? 王明远只当没看见,自顾自地将书箱放在脚边,整理了一下衣襟。 他这番动静,似乎惊扰了旁边一直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少年。 那少年原本微微低着头,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打盹。 感觉到身边有人坐下,他缓缓抬起头,侧过脸看了王明远一眼。 王明远这才看清他的正脸。 少年五官生得极其清秀,眉眼细长,鼻梁挺直,只是脸色过于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整张脸看起来带着一种少年人未褪尽的稚气,但那双眼睛……却黑得深沉,像是两潭望不见底的深水,里面没有太多情绪,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专注和……疲惫? 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阴影,显然是长期缺乏睡眠所致。 这少年看起来,分明就是个还没完全长开、且身体不太健壮的半大孩子。 实在难以想象,就是这样一个人,能让周围这些年纪比他大、功名相同的举子们如此忌惮。 那少年只是淡淡地瞥了王明远一眼,眼神里连一丝好奇或者被打扰的不悦都没有,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旁边多了个什么东西,然后便又漠然地转回头,重新低下头,恢复了他之前的姿势,好像王明远的存在跟空气没什么两样。 王明远被他这彻底无视的态度弄得有点哭笑不得,心里那点关于“性格恶劣”的猜测又加重了几分。 这人,果然有点怪。 就在这时,讲堂前方一阵轻微的骚动,原本还有些低语的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只见经义科的山长——一位年约五十、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老者,穿着一身深色镶边的儒袍,步履沉稳地走到了讲案之后。 众学子纷纷起身,躬身行礼:“学生拜见山长!” 山长微微颔首,目光平和地扫过台下学子。 但当他的目光掠过王明远这边,尤其是落到他旁边那个依旧低着头、仿佛对周遭一切浑然不觉的清瘦少年身上时,王明远敏锐地捕捉到,山长的眼神顿了一下。 那眼神里……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点像……无奈?甚至还有点……头疼? 王明远心下更疑惑了。 连山长都是这个态度?这位天才少年,到底做过什么? “诸位请坐。” 山长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课。 第284章 真正的天才 今日主讲的是《春秋》中一段关于盟会礼制节选,山长学问渊博,引经据典,讲得深入浅出,条理清晰。 台下学子大多凝神静听,不时提笔记录。 王明远也听得十分投入,觉得受益匪浅。 唯有他旁边那位,从始至终都维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在认真听讲,还是神游天外,或者干脆是睡着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山长讲完了主要部分,照例进入了答疑环节。 “今日所讲,便是这些。诸位若有不解之处,或是有不同见解,尽可提出,一同探讨。”山长捋着胡须,语气温和。 堂下一时安静,学子们大多还在消化刚才的内容,或是在心中组织语言。 就在这片安静之中,一个略显清冷、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微哑嗓音,突兀地响了起来,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讲堂。 “山长!”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源——王明远的旁边! 只见那位一直低着头的清瘦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腰背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看向讲台上的山长。 山长似乎早有预料,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陈子先,你有何见解?” (猜猜这个名字对应历史上哪位人物) 原来他叫陈子先,王明远心想。 名为陈子先的少年站起身,先是对山长行了一礼,姿态无可挑剔。 然后,他开口了,语速平稳,吐字清晰:“学生不敢妄称见解。只是方才听山长讲解此次盟会,引‘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之论,言及与会的郑伯执礼有亏,乃失德之兆。”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山长,继续道:“山长所引,出自《礼记·曲礼上》,确为经典。然学生记得,在《春秋左氏传》襄公二十六年,亦有类似情境,大夫声子与子产论流亡者之礼时,曾言‘礼,所以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者也’,其侧重在于礼之治国功用,与《曲礼》所言角度略有不同。” “再者,”陈子先的话速稍稍加快了一些,但依旧条理分明。 “关于郑伯此次盟会执礼细节,《穀梁传》昭公十三年传文中,于第二卷第七页,自右起第九行始,有更详尽记载,其描述与山长方才所言‘郑伯东向坐,献酬不及介’之概括,在次序与仪节细微处,存有出入。其中提及介者受献之礼,似非全然不及。” “此外,《史记·郑世家》对应此事记载,在卷四十二,倒数第三段,亦提及郑国当时内政困窘,或可解释其执礼为何显得仓促简慢,未必纯然是国君失德。” 他一口气说完,再次对山长行了一礼,语气依旧恭敬,但内容却像是一记记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学生愚见,若综合《左传》之治国视角、《穀梁传》之仪节细节、《史记》之时局背景,或可对郑伯当日处境与行为,有更立体之理解,而非仅以《曲礼》单一标准断其得失。学生浅见,或有疏漏,还请山长指正。” 整个明思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清瘦的身影。 王明远也彻底傻眼了。 他自问记忆力算是不错的,很多东西看一两遍就能记个大概。 但像这样……不仅精准指出山长引文的潜在局限,还能瞬间列举出另外三部典籍的相关记载,甚至连哪本书、第几卷、第几页、第几行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已经不是记忆力好的范畴了! 这简直是……非人! 他此刻终于明白,为什么周围的同窗都躲着陈子先了,为什么连山长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无奈和头疼了! 跟这样的人一起上课,压力太大了! 你随便讲点什么,他可能随时都能站起来,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地给你指出不严谨或者有争议的地方,而且证据确凿,页码行数都给你标得明明白白! 这哪是同学?这简直就是一台行走的、拥有全文检索和超强纠错功能的活体图书馆! 不,活体豆包! 王明远甚至能想象到,以前那些被当众指出谬误的教谕、山长,以及那些在学问上被碾压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同窗,是一种何等复杂和……恐惧的心情。 这根本不是性格恶劣不恶劣的问题,纯粹是智商和知识储备被彻底碾压后产生的本能敬畏和……想躲远点的心态! 此时,讲台上的山长沉默了片刻,脸上倒是没有太多被冒犯的愠怒,更多的是某种“又来了”的习以为常。 他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语气颇为复杂:“嗯……陈子先所言,确有道理。治学确当严谨,多方参详是为正理,老夫受教了。” 得到山长的回应,陈子先再次一揖,然后……就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径直转身,收拾起自己桌上那寥寥几本书册和笔记,看也没看周围一眼,便旁若无人地离开了讲堂,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发言只是完成了一项日常任务。 留下满堂学子面面相觑,以及讲台上那位苦笑着摇头的山长。 王明远望着陈子先消失在门口的清瘦背影,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但最初的震惊过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和好奇却涌了上来。 这陈子先,哪里是什么性格古怪?这分明是一个百年难遇的、为学术而生的纯粹天才! 只是他的世界似乎只有那些浩如烟海的典籍和缜密无比的逻辑,以至于在人情世故方面,显得格外……单纯或者说直接? 拥有前世思维的王明远,并没有像其他学子那样感到被冒犯或难以接受,反而像是发现了一座宝藏! 如果能和这样的人交流学问,哪怕只是偶尔请教,那对自己的进益将是何等巨大的帮助?这简直比多读十年书还有用! 就是……这沟通起来,怕是有点难度。 而且,刚才陈子先开口说话时,王明远莫名觉得那清冷的嗓音,似乎有那么一点点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他打定主意,回去得让狗娃好好问问隔壁那个书童陈香,他主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或许,能从陈香那里,找到一点接近这位天才同学的突破口? 不过,从今日讲堂上的表现来看,感觉此人也不是狗娃口中所说的那般恶劣之人? 还是说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藏的很深? 第285章 果真是人形豆包 大讲便在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气氛中结束了。 学子们如蒙大赦,却又不敢显得太过急切,只是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着,陆续离开了明思堂。 不少人经过王明远身边时,眼神都忍不住在他脸上多停留片刻,带着点探究,又有点同情,仿佛在说“你小子胆子真肥,敢坐他旁边,这下见识到了吧?” 王明远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也是波澜未平。 他收拾好书箱,随着人流走出讲堂。 外面阳光正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些许堂内带来的那种紧绷感。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时辰还早,不如再去藏书阁泡一会儿。 白鹿洞书院的藏书浩如烟海,每次去都能有新发现,对他来说简直是饕餮盛宴。 打定主意,他便迈步朝着藏书阁的方向走去。 藏书阁依旧是他熟悉的那般庄严肃穆,王明远轻车熟路地走上三楼,他最近在重点查阅一些前朝笔记和地理志,想要更深入地了解各地风土人情,尤其是西北边陲的历史管制办法和治理得失,这对他理解时政、打磨策论大有裨益。 他在高大的书架间穿梭,目光扫过书架上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书名,寻找着自己需要的典籍。 走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区域时,王明远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书架尽头靠窗的位置,脚步不由得微微一顿。 只见在那扇透进明亮天光的雕花木窗下,一个清瘦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席地而坐。 那人穿着一身半旧青衫,身形单薄,不是刚才在讲堂上语惊四座的陈子先又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区域存放的多是农书、地方志、杂学工艺之类的“闲书”,与科举正经的经史子集关系不大,寻常一心备考的举子极少会涉足于此。 王明远心中好奇,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借着书架的遮挡,移步往前到侧面,悄悄多看了几眼。 这一看,更是让他觉得诧异。 只见陈子先身边,竟然杂乱却有序地堆放着厚厚一摞摞书册,粗粗看去,怕是有二三十本之多! 而且仔细看那些书册的封面或书脊,竟大多是什么《齐民要术》、《农桑辑要》、《王祯农书》,甚至还有几本看起来像是某地县志、风物志之类的册子。 清一色的,几乎全是农学、植物学乃至地方物产相关的书籍! 王明远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陈子先看这些书做什么? 科举取士,虽也考策论,需要学子知晓农桑水利等经世致用之学,但大多只需知晓纲领宏旨,懂得如何引申论述即可,绝不会考到具体如何育种、施肥、辨别作物病害这等细微末节,更需要的是对经史典籍的深刻理解和阐发能力。 这完全与科举正道南辕北辙啊! 难道这位天才同窗,除了性格“古怪”之外,还对种地有如此浓厚的“业余”爱好? 联想到隔壁院子那浓郁的农家肥味儿和书童陈香种地的情景,王明远觉得这猜测似乎……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这癖好还真是……与众不同。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彻底颠覆了王明远对“看书”这两个字的认知。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陈子先似乎看完了手中那本厚书。 接着又翻开了一本新书,目光落在书页上。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专注,瞳孔仿佛有微光闪烁。然后,他翻页的速度快得惊人! 根本不是寻常人读书的一行行、一页页地看,而是……真的就像传说中那样,一目十行!不,甚至可能更多! 王明远眼睁睁看着他那修长的手指,唰、唰、唰地翻动着书页,几乎每隔几个呼吸就翻一页! 那速度,与其说是在阅读,不如说是在……检索? 或者说,他眼睛的捕捉能力和大脑的处理速度,已经快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王明远甚至怀疑,他到底看进去了没有?这能记住吗? 可联想到今天上午在讲堂上,陈子先那精准到页码行数的引经据典,王明远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在呐喊:他不仅能看进去,还能记得住!记得清清楚楚! 怪不得!怪不得他年纪如此之轻,却能有那般浩瀚的学识储备!原来除了天赋异禀,还有这种非人的阅读方式! 真是应了他讲堂上的猜测,这简直……简直就是人形豆包啊! 巨大的震惊和一丝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羡慕,瞬间涌上王明远心头。 他自问也算勤奋好学,记忆力远超常人,可跟眼前这位一比……他顿时有些丧气。 这天赋……真是老天爷追着喂饭,不,是直接把饭库钥匙塞他手里了啊! 就在王明远胡思乱想的时候,陈子先已经以那种恐怖的速度,“刷”完了又一本农书。 他再次重复之前的动作,合书,放好,取新书。 也就在这时,他似乎终于察觉到了旁边有人注视,翻书的动作微微一顿,然后缓缓看过来。 那双深潭似的眸子,没什么情绪地落在了王明远脸上。 四目相对。 王明远顿时有种偷窥被抓包的心虚感,脸上有点发烫,下意识地挤出一个表示友好的笑容。 陈子先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既没有被打扰的不悦,也没有见到讲堂上同窗的意外,就好像只是确认了一下旁边站了个什么东西,然后便漠然地转回头,继续沉浸到他的“高速阅读”中去了,仿佛王明远的存在,跟书架上的灰尘没什么区别。 王明远:“……” 好吧,果然还是那个味儿。 这位同窗的“无视”技能绝对是点满了的。 这时,陈子先手旁的农书已经见了底。 他站起身,动作略显僵硬地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腿脚,然后开始默默地将右边那摞已经“扫描”完毕的厚厚一叠书抱起来,看样子是准备去还书,然后再借新的。 王明远张了张嘴,那句到了嘴边的“陈兄”最终还是没能喊出来。 他看着陈子先那专注归书的侧影,心里清楚,此刻确实不是上前搭话的好时机。 对方明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且看这架势,他今天的“扫描”任务恐怕还没完成。 自己贸然打扰,只怕会适得其反。 “看来……还是得从长计议,另寻机会。”王明远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或许,真得指望狗娃那边,看能不能从那个小书童陈香嘴里,先套出点关于他这位“老爷”的喜好和脾性了。 第286章 红薯烧心 傍晚时分,王明远才抱着几本挑好的书,回到了青竹苑。 吃饭间,王明远想起白天的事,便放下筷子,对狗娃说道:“狗娃,今天我在书院见到你隔壁那位陈香小兄弟伺候的举人老爷了。” “啊?”狗娃正扒拉着饭,闻言立刻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 “三叔你见到啦?咋样?是不是特难相处?眼神是不是特凶?有没有为难你?”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紧张和关切,仿佛生怕三叔受了委屈。 王明远摇摇头,语气有些复杂:“那倒没有。他……根本没搭理我。” 接着,他把今天在讲堂上陈子先如何当众引经据典、指出山长讲述中不够严谨之处,以及在藏书阁看到他那“一目十行”的恐怖阅读方式,简单跟狗娃描述了一遍。 狗娃听得嘴巴张得老大,饭都忘了嚼,半晌才合上嘴,咽了口唾沫,喃喃道:“我的娘诶……这么厉害?看书跟刮风似的?这……这还是人吗?” 但他随即脸上又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可……可再厉害也不能那样欺负人啊!陈香哥多老实一个人,被他逼着干那种脏活累活,闻那味儿……学问大就能随便糟践人吗? 我看啊,这位举人老爷,就是品行不端!学问再大也……也那啥!” 他本来想说不堪大用之类的词,但一时没想起来,憋得脸有点红。 王明远看着侄儿那义愤填膺的样子,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他知道狗娃是真心心疼那个他认准了的“可怜兄弟”。 他斟酌了一下语气,说道:“此事……倒也未必就如你想的那般。我今天仔细瞧了,那位姓陈的举人,年纪确实很轻,看着可能比我还小上一两岁,眉眼间……甚至还有点未脱的少年气。 或许,并非性格恶劣故意刁难,而是……而是心思太过专注于学问,于人情世故、待人接物上,有些……有些异于常人。或者说,根本没开窍?可能他自己都不觉得那是在为难人。” 王明远试图用比较委婉的方式解释“天才与白痴仅一线之隔”这种现象。 狗娃却听得直皱眉头,显然不太能理解:“啊?不开窍?三叔,你的意思是……他读书读傻了?可……可再傻,也该知道让一个半大孩子去摆弄粪水种地不对吧?这……这说不通啊!” 王明远叹了口气,也知道这事光靠解释很难让狗娃转变看法。 他想了想,说道:“这样吧,你下次见到陈香,可以……可以旁敲侧击地问问,他那位老爷平日里待他究竟如何,除了种地,还有没有别的……特别的事情。问的时候委婉些,莫要直愣愣地追问,免得惹他伤心。或许,其中真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缘由。” 狗娃虽然心里还是认定隔壁举人老爷不是好人,但三叔的话他还是听的。 他点点头,闷声道:“嗯,我知道了,三叔。我下次找机会慢慢问。陈香哥胆子小,脸皮薄,我问急了,他肯定又不吭声了。” 他心里琢磨着,得找个合适的时机,比如下次给陈香哥送好吃的的时候,再装作不经意地套套话。 他一定要帮陈香哥讨个公道! —————— 那日后,狗娃便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思来想去,还是准备找机会做顿好饭,好好和陈香兄弟聊聊,看看能不能在不让他难过的前提下,了解到那位举人老爷的事情。 于是,这日才临近晌午,青竹苑的灶房里就飘出了阵阵勾人食欲的浓郁香气。 狗娃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粗布围裙,忙得脚不沾地,额头上也冒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今天可是下了大力气,捣鼓了一大桌子菜。 案板上、灶台边,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碗碟。 有地道的秦陕风味,也有熟悉的湘江风味,甚至还有几样豫西一带的吃食。 “齐活!”狗娃抹了把汗,满意的看着满桌子的杰作。 他一边把最后一道清炒时蔬端上桌,一边冲着隔壁喊:“陈香哥!陈香哥!快来!吃饭了!” 喊完没一会,一个穿着半旧灰色短褂、身形清瘦白净的少年便走了进来,这少年正是陈香。 他手上还沾着点泥巴,看样子是刚在隔壁摆弄完他的菜地。 一进堂屋,扑面而来的饭菜香气让陈香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那双总是带着点倦意和疏离的黑眼睛,瞬间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常的沉静。 “狗娃兄弟,又麻烦你了。”陈香的声音清朗,语气客气却并不显得生分。 这段日子,只要他在,就经常被狗娃各种“投喂”或者拉着一起吃饭,从一开始的推拒不安,到如今的习惯成自然,两人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今日则是实在拗不过狗娃,第一次来青竹苑用饭。 “麻烦啥!人多吃饭才香!”狗娃热情地拉着他坐下,指着满桌的菜,像个献宝的孩子,挨个介绍着,然后催促着陈香快些吃,然后给出评价。 陈香顺从地拿起筷子,目光在满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上扫过,最后,却落在了一盘看似最不起眼的菜上——那是一盘蒸红薯,块头不大,表皮微微裂开,露出里面软糯的瓤,冒着丝丝热气。 狗娃见陈香盯着那盘红薯,以为他想吃,连忙把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憨笑道:“陈香哥,你爱吃这个?给!这红薯是我早上在集市上买的,说是本地种的,可甜了!蒸得软乎乎的,正好吃!” 陈香没有动筷子,也没有回应狗娃的话。 他只是微微倾身,靠近那盘蒸红薯,鼻翼轻轻翕动,像是在仔细辨认着什么。 他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再是平日那种清澈深邃,仿佛透过这盘红薯,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狗娃见他不动,只是闻,有点纳闷,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陈香哥?咋了?不合胃口?是不是凉了?要不我给你热热?” 陈香仿佛被惊醒般,猛地回过神,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没事。不用热。” 他拿起筷子,犹豫了一下,夹起一小块红薯,却没有送进嘴里,只是放在自己碗里,用筷子尖无意识地戳着,眼神依旧有些发直。 狗娃看他这样子,心里更奇怪了,但看他似乎不想多说,也不好再问,只好自己大口扒拉着饭菜,时不时给陈香夹一筷子肉或者菜,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陈香哥,你多吃点肉!你看你瘦的……” 其实,狗娃在尽力的掩饰他的目的,他发现他还是不忍心问出口,怕陈香兄弟难过伤心。 陈香则在心不在焉地听着,碗里的饭菜没动多少,心思显然不在这里。 那盘蒸红薯散发出的、熟悉又陌生的甜香气,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记忆深处一扇尘封已久的门。 他不爱吃红薯。甚至可以说,有些讨厌。 红薯吃多了烧心。 烧得胃里难受,也烧得他……心里疼。 第287章 陈香的过去 眼前的红薯,模样普通,气味寻常,却让他恍惚间差点忘了,自己来到这白鹿洞书院,究竟有多少个年头了。 他是逃荒来的。 那会儿他年纪还很小,小到记忆都是模糊的碎片,连自己具体从哪儿来的都记不清了。 是豫西?还是皖北?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年天旱得厉害,地里庄稼都枯死了,村子里没了活路,大家就都往外跑,成了流民。 他只记得很累,非常累,走了好远好远的路,脚底磨出了血泡,肚子也饿得前胸贴后背,咕咕叫的声音像打雷。 真饿啊,饿得头晕眼花,看东西都带着重影。 记忆里,是爹一直拉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娘?他其实对娘没什么印象了,只听爹说,娘生他的时候身子就亏了,没熬几年就去了。 不过他的名字是娘取的,爹说娘给他喂奶的时候,看他吃得特别香,小嘴吧嗒吧嗒的,就给他起名叫陈香。 就希望他以后吃饭都能这么香香的,要吃的饱饱的,才能健健康康长大。 自从娘走后,爹一个大男人,带着他,又当爹又当娘,日子过得艰难。 逃荒路上,爹更是把能找到的吃的,都紧着他。 爹自己饿得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却总是摸着他的头说:“香儿乖,再忍忍,到了有人的地方就有吃的了。” 记得最清楚的,是爹走的那天晚上。 天已经黑透了,寒风像刀子一样刮着。 他们躲在一个废弃的、漏风的土地庙里。 爹出去找了很久很久的食物,回来的时候,手里只捧着一个小小的、蔫巴巴的红薯,上面还沾着泥。 爹的脸被风吹得皴裂,嘴唇干得起了皮,眼神里是深深的疲惫和愧疚。 他把那个小红薯在破烂的衣襟上擦了擦,递到他面前,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香儿……吃吧……是爹没用……就找到这个……” 他那时虽然小,但也懂事了,使劲摇头,把红薯推回去:“爹,你吃!你也饿!咱俩一人一半!” 爹看着他,眼圈红了,用力把红薯掰成两半,把稍微大一点的那半塞到他手里,另外一小半紧紧攥在自己手里,嘴上说着:“好,一人一半,爹也吃。” 可是,他记得清清楚楚,爹拿着那半块红薯,只是放在嘴边假装咬了一下,实际上连皮都没碰掉。 他一直看着他,看着他狼吞虎咽地把那半块红薯吃完,嘴角甚至还露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苦意的笑容。 后来,他实在撑不住,靠着冰冷的墙壁睡着了。 等第二天天亮他醒的时候,发现爹靠坐在他旁边,身体已经冰凉僵硬了。 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半块一口都没动的红薯。 他甚至忘了当时是怎么把爹埋掉的。 没有棺材,连一张裹身的草席都没有。 就在土地庙后面找了个浅坑,用双手和一根捡来的木棍,拼命地挖,指甲翻了,手磨破了,才勉强挖出一个能容纳爹身体的土坑。 他把爹放进去,用土一点点盖上,最后只剩下一个小土包。 连块像样的木头牌子都没有。 从那以后,他就成了真正的孤儿。 一路乞讨,跟着流民队伍漫无目的地走,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 直到……遇到了白鹿洞书院的老院长。 老院长心善,见他可怜,又发现他记性特别好,几乎过目不忘,是个读书的苗子,就把他带回了书院,给他饭吃,给他衣穿,教他识字读书,还给他取了个学名,叫“陈子先”。 子先,子先,老院长是希望他能在学问上争先,日后做出一番事业吧? 他感念老院长的恩情,把这份恩情记在心里,拼命地读书。 老院长说过,努力读书,考取功名,做了官,就能为百姓做事,改变这个让人活不下去的世道。 他信了。 所以他没日没夜地读,近乎疯狂地吸收着一切能接触到的知识。 他的天赋也的确惊人,进步神速,很快就在书院里崭露头角,成了众人眼中的“天才”。 可是,他书读得越多,科举之路走得越顺,心里却越迷茫,越冰冷。 他发现,老院长说的可能不对。 或者,不全对。 努力读书,考中进士,甚至将来位极人臣,或许能护佑一方百姓,或许能在一时一地做些实事,但想要改变这积重难返的世道根源? 太难了。 这世道的顽疾,盘根错节,不是一两个清官能臣就能扭转的。 天灾、人祸、土地兼并、吏治腐-败……这些问题,像一座座沉重的大山。 他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读的那些圣贤书,做的那些锦绣文章,在真正的苦难面前,苍白无力得可笑。 就像当年爹手里的那半块红薯,救不了命,只能延缓片刻的饥饿,最终留下的还是无尽的悲凉。 他不恨那些贪官污吏,也不恨那些坐拥良田千顷的地主豪绅。 他改变不了这个时代洪流的方向,那……能不能换条路走走? 既然从“人”的层面难以根本扭转,那能不能从“物”的层面去想办法? 如果土地能产出更多的粮食,如果有一种作物,能像红薯这样容易成活、不挑地力,但产量更高、更能果腹,是不是就能让更多的人在灾年活下来?是不是就能少一些像他爹那样的悲剧?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悄悄发芽。 于是,他开始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到那些被正经科举学子视为“杂学”、“小道”的农书、地方志、植物谱录上。 他疯狂地阅读、记忆、比对,希望能从故纸堆里,找到一线能让天下百姓多吃一口饭的希望。 可惜,进展缓慢。 农学一道,博大精深,光靠书本远远不够,还需要大量的实践和观察,非一朝一夕之功。 不过,最近日子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隔壁搬来了狗娃兄弟,那个黑壮得像头牛似的狗娃兄弟,不光那么会做一手好菜,还对他好得有点……让他不知所措。 那种毫无保留的关心,热乎乎的饭菜,絮絮叨叨的家长里短,让他冰冷了很久的心,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类似……爹那般的温暖? 即便狗娃一直误以为他是隔壁那位“举人老爷”的书童,他也懒得去解释,甚至有点享受这种误会。 以“陈香”这个身份和狗娃相处,轻松,自在,不用背负“天才”的名声和旁人或敬畏或疏离的目光。 他怕万一说破了,狗娃知道他就是那个“古怪”的陈子先,会不会也像其他人一样,变得拘谨、客气,甚至……躲着他?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过“朋友”了。 从进入书院,展现出过人天赋开始,周围的目光就变了。 狗娃,应该算是他人生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他这么好,却不带任何心思的朋友吧? 虽然这个朋友脑子似乎有点直,认死理,但那份真心,他感受得到。 而且,狗娃种地还是一把好手! 可惜,他的志向好像是在灶台之间,梦想是当个大厨。 要是他能和自己一起钻研农事,该多好? 自己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目标,或许能早日看到实现的曙光。 正当陈香的思绪飘远,沉浸在复杂的回忆与感慨中时,院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以及一个带着几分讶异和不确定的清朗男声: “子先兄?” 第288章 那我走? 今日临近正午,王明远快步走在回青竹苑的青石板小径上。 他方才在藏书阁查阅一卷前朝的舆图志正到关键处,却猛地想起有几处关键批注是记在另一本随身笔记里的,那笔记今早出门急,竟忘在了书房。 无法,只得折返一趟。 刚推开青竹苑那虚掩的院门,一股混合着饭菜香气的热闹气息便扑面而来,中间还夹杂着狗娃那特有的大嗓门: “陈香哥!你尝尝这个!这道湘江菜是我按我三叔教的法子又进行改良了……” 王明远闻声,脚下微微一顿,心里有些诧异。 狗娃这是在跟谁说话?陈香?那个隔壁院子的小书童? 他下意识朝堂屋望去。 只见堂屋门开着,里面那张方桌旁,对面而坐的两个身影正吃得热闹。 背对着院门、那个高大壮实、几乎挡住了大半光线的,自然是狗娃。 而面对院门坐着的那个,王明远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时,突然一愣。 那是个穿着半旧浅灰色粗布短褂的少年,身形清瘦,皮肤白净,正低头捧着一个熟悉的小碗,吃得专注。 虽然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旧青衫,头发也只是随意用布带束着,甚至额角还沾了点不知哪里蹭来的灰,但那张脸、那副眉眼、那专注到近乎忘我的神态。 这不是前几日才在明思堂语惊四座、又在藏书阁让他见识了何谓“非人”阅读速度的天才举人陈子先,又是谁?! 还穿着这样一身……短打? 和狗娃坐在一起吃饭? 看两人那熟稔的架势,竟好似认识了许久一般? 让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脑子里瞬间闪过讲堂上众人敬畏疏离的目光、藏书阁里那摞摞摞高的农书、以及狗娃平日里絮絮叨叨关于隔壁可怜书童的抱怨。 种种线索碎片在此刻猛地碰撞、拼接,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真相浮现在他脑海。 难道?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唤出了那个名字:“子先兄?” 正埋头吃饭的陈子先闻声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循声望向院门口。 当看到站在那里的王明远时,他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似乎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他咽下口中的食物,很是自然地问了一句:“你是?” 王明远:“……” 饶是他心思沉稳,此刻也被这句茫然的询问噎得一时无语。 合着之前在讲堂并肩坐过,在藏书阁还打过照面,这位天才同窗是真的一点没把他放进眼里?连点模糊印象都没有? 自己在他眼中,怕不是跟藏书阁里那成千上万册书中的某一本封面差不多? 一旁的狗娃也听到了动静,扭过头来,见到是王明远,立刻咧嘴笑了:“三叔?你咋这个点回来了?” 但他马上又捕捉到王明远刚才那声称呼和陈子先的反应,黑红的脸上露出比王明远更浓的困惑之色。 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扫,最后落在陈子先身上:“陈香哥?我三叔刚叫你……子先?这不是你家老爷的名字吗?” 狗娃这话一出,王明远心中最后那点不确定也彻底消散了。 果然!狗娃根本不知道眼前这“陈香”就是隔壁正主! 他还一直把人当成是那个被虐待的小书童呢! 陈子先,在狗娃这里的陈香哥,听到狗娃的问话。 他放下碗筷,看了看一脸懵懂的狗娃,又看了看院门口的王明远,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解释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狗娃看看陈香哥那突然沉默、还有点无措的样子,再瞅瞅三叔那副原来如此的表情,脑子里那根直来直去的弦终于绕过了弯来。 他的眼珠瞪得铜铃大,上上下下把陈子先打量个遍,然后手指着陈子先,声音都不自觉拔高了八度,带着难以置信的意味: “啥?陈香哥?!你……你、你……你就是隔壁那个……那个举人老爷?!那个让我……让你天天种地浇肥的?!” 他总算把举人老爷和眼前这个经常被他投喂各种吃的、担心他吃不饱、还手把手教种地可怜兄弟联系了起来! 合着……合着那个“刁难书童的老爷”和“被欺负的小可怜”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这算怎么回事? 自己折腾自己?自己虐待自己? 陈子先被狗娃这直白的质问弄得更加窘迫,眼神躲闪了一下,才低声道:“是…是我自己,我不是……” 他本就不善交际,此刻更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那在外人看来确实古怪的癖好和行为。 狗娃张着嘴,愣愣地看了陈子先好几秒 被骗了?好像有点。 但……骗他啥了?骗他吃的了?还是骗他帮忙干活了?好像都是自己硬塞过去、硬要帮忙的…… 巨大的困惑之后,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涌了上来——是担心。 担心自己刚才那大声的质问,会不会惹陈香哥生气? 担心知道了他是举人老爷,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像现在这样一起吃饭、一起种地、称兄道弟了? 他黑红的脸上那点震惊和困惑迅速被一种焦急和懊恼取代,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凳子腿在青砖地上刮出“刺啦”一声锐响。 他搓着一双大手,脸上满是诚恳的歉意,甚至有点语无伦次: “陈香哥!对、对不住!我真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就是……我还以为…… 哎!是我有眼无珠,先前那些混账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你没生我气吧?我……我还能叫你陈香哥不? 我以后……以后还给你送吃的行不?种地我也还帮你!” 他这话问得小心翼翼,带着一种生怕眼前这份难得的友情就此消失的惶恐。 陈子先原本紧张的心情,在看到狗娃这毫不作伪、甚至带着点笨拙的急切道歉后,瞬间安定了下来。 他连忙摇头,那双总是显得过于沉静的眼睛里,此刻漾开了一丝真切的笑意,连忙道:“没、没事!狗娃兄弟,我没生气。你叫我什么都行。吃的……很好吃。地,也种得很好。” 最后一句,他说得格外认真。 王明远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峰回路转的一幕,他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他看得出,这位天才同窗并非故作姿态,他是真的享受与狗娃这般简单纯粹的相处。 他缓步走进堂屋,脸上也露出温和的笑容,对着陈子先拱手一礼,语气真诚地说道: “陈兄,在下王明远,秦陕人士,日前游学至此,住在隔壁青竹苑。 前几日在讲堂与藏书阁已有幸得见陈兄风采,心中敬佩不已。 此前不知陈兄与舍侄相识,多有失礼,还望海涵。 今日得见,正好正式拜会。” 他的态度同样诚恳,既表达了敬意,也解释了方才的失态,更将“不知与舍侄相识”轻轻带过,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 陈子先听到“王明远”这个名字,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恍然,这才正式地回了一礼,语气依旧是他特有的直接和平静,甚至有点过于实在: “哦。我想起来了。王兄有礼。你在应天书院所做的文章我看过,联考第二,策论中关于灾民疏导与以工代赈的条陈,写得切实,比寻常空谈仁政的高明。” 他这夸奖,没有任何虚词客套,直接点出具体好在哪里,听得王明远都是一愣,随即心下更是佩服,这陈子先果然有过目不忘之能,且点评一语中的。 狗娃见两人聊得“文绉绉”的,又见陈香哥真的没生气,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黑脸上重新绽开憨实的笑容: “哎呀!原来三叔你和陈香哥早就见过啊!那就更好了!都是自己人! 三叔你吃饭了没?我不知道你要回来,今日做的饭菜都是按陈香哥……呃,按他口味做的,你、你要不也一起吃点?不够的话我再去给你下碗面?” 说着,他就转身要去灶房拿碗筷。 王明远看着桌上那明显是两人份、且已吃了不少的饭菜,他忽然觉得,自己今日中午回来,好像有点……多余? 他摸了摸鼻子,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心里莫名闪过一个念头:那我走? 当然,这话他是不可能说出口的,最终只是化作了嘴角一丝莞尔,应道:“好,那我便叨扰了。” 第289章 试种田 虽说话已经说开了,但是吃饭时候气氛还是有些尴尬。 陈香坐在那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旧木桌的边沿,眼神有点发飘。 他肚子里装着万卷书,引经据典、驳斥山长时那叫一个流畅,可到了这种该说点啥缓和气氛、解释原委的节骨眼上,他那舌头就跟打了结似的,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狗娃更是坐立不安,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他偷偷看着对面那张清秀却带着明显倦意的脸,心里则是七上八下。 举人老爷……陈香哥居然是举人老爷! 自己之前还一口一个“兄弟”,勾肩搭背,还觉得人家是受气的小书童,塞吃的、帮干活……这、这算怎么回事? 自己这不是瞎胡闹吗?虽说陈香哥嘴上说不介意,但是会不会觉得被冒犯了? 他越想越不好意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王明远把两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心里暗叹一口气,自己这趟回来得真不是时候。 他试着起了两个话头,说什么“书院景致不错”、“藏书阁书真多”,可那两人一个眼神飘忽“嗯嗯”应付,一个紧张得直搓手根本接不上话,气氛反而更僵了。 他只好把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这结还得他们自己解,旁人多说无益。 他站起身,故作自然地收拾碗筷:“你们聊,我还有些笔记要整理,先回藏书阁了。” 说完,也不等回应,端着几个空碗就快步进了灶房,把空间留给了那俩浑身不自在的人。 堂屋里顿时更安静了。 狗娃蹭地一下站起来,结结巴巴道:“陈、陈香哥……呃,我、我去刷碗!” 说完几乎是小跑着冲进了灶房,哗啦啦的水声很快响了起来,动静大得有点吓人。 陈香张了张嘴,那句“狗娃兄弟”卡在喉咙里,最终也没能喊出口。 这层窗户纸捅破之后,头两天,两人之间的气氛那叫一个别扭。 狗娃还是那个热心肠,瞅着陈香在隔壁院子晃悠,就忍不住想过去帮忙,可那手脚像是借来的,说话也小心翼翼,再不敢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陈香哥,这地……要不要再深翻翻?我、我闲着也是闲着……” 陈香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慌。 但他又不知该如何纠正,只能干巴巴地回一句:“……有劳,谢谢。” 那院子里的地,原本只打算再开辟一小块做试验,结果狗娃闷头猛干,他也不好意思喊停。 几天功夫,除了留出一条窄窄的走道和房檐下一点空地,整个院子几乎全被翻了个遍,规规整整地划分成了十几个豆腐块似的小畦,沟壑分明,甚至还均匀地施好了底肥。 放眼望去,整个一充满蓬勃生机和浓郁肥料气息的农家小院!哪还有半点举人书斋的样子? 这景象,若是让书院里其他恪守礼制、风雅自持的举人学子们看见了,怕是眼珠子都能惊得掉出来,下巴也得掉地上。 还好,这院子位置偏,平日里根本没人过来。 而书院负责这片区域的管事,显然早就知道陈香的癖好,也得了上头的吩咐,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看见。 这要是换做别的学子敢这么干,怕是早就被以“有辱斯文、破坏书院清雅”为由,轰出去了。 地整得差不多了,狗娃扛着锄头,目光又落在了院门口那几丛仅存的、瘦了吧唧的观赏竹子和几棵半死不活的花卉上。 他琢磨着,这玩意儿杵在这儿忒碍事,不如一起刨了,还能多开出一小块地来给陈香种点小葱或是韭菜啥的,物尽其用! 想着,他就抡起锄头准备下手。 “等等!……这个,留着吧。” 一直默默跟在旁边帮忙的陈香,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声音带着点急迫。 狗娃锄头举在半空,愣了一下,扭过头,黑脸上带着疑惑:“啊?咋了?这……这不能刨吗?我看它们长得也不咋好,刨了还能多种点菜……” 陈香看着他那一脸“我为你好”的实在样儿,心里又是无奈又是想笑。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走到狗娃身边,指了指那些已经被开辟出来的、整齐划一的地,声音放缓了些,努力让自己的解释听起来更清楚: “地……已经够多了。这些先留着吧。我……我不是只想多种点菜自己吃。” 他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目光扫过那些土地,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狗娃从未见过的、极其专注和认真的光芒。 “我开垦这些地,是想做几块试种田……。” “试种田?”狗娃放下锄头,挠挠头,这个词儿他头回听,不太明白。 “啥叫试种田?种地就种地呗,还试种啥?” “就是……试试看。”陈香尽量用最直白的话解释。 “我想在不同的地里,种上不同的菜蔬,还有红薯和一些别处来的新粮种。”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新翻开的泥土,在指间捻了捻。 “然后用稍微不一样的法子伺候它们。比如,这块地多施肥,那块地少施点;这块水浇得勤,那块旱着点;甚至播种的深浅、间距,都稍稍做些变化……” 他抬起头,看向狗娃,眼神清澈而认真:“然后仔细记下它们各自长得怎么样,最后收成如何。对比看看,到底哪种法子,能让它们长得最好,产量最高。书上的记载终归是死的,地里的产出才是活的。我……我想找出真正能多打粮食的法子。” 狗娃听得有点懵,但大致明白了:“哦,就是变着花样种,看哪个花样最出粮?这有啥用?种地不都祖祖辈辈这么种下来的吗?” “有用。”陈香的语气异常坚定,“如果真能找到让亩产提高哪怕一成、半成的法子,推广开去,遇到荒年,或许就能多活不少人。” 他说到这里,声音低沉了下去,眼睫微微垂下,看着手中的泥土,像是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 “我爹,就是饿死的。逃荒的路上,没吃的,眼睁睁看着没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狗娃心上。 “我也是一路讨饭,才到的书院。饿肚子的滋味,我知道。” 狗娃浑身猛地一震,眼睛瞬间瞪大了。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白皙、学问大得吓人的举人老爷,怎么也无法把他和“讨饭”、“饿肚子”这些词联系起来。 可陈香那平静却带着痛楚的眼神,分明不是在说谎。 想起自己之前还各种猜测对方是“刁难书童”、“癖好古怪”的举人老爷,狗娃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疼,还充满了巨大的愧疚。 他小时候家里也穷过,但最多就是吃不好,从没到饿死人的地步。 他也是整个王家最爱吃,也最贪吃的一个,所以他最能理解饿肚子是多么难受的一件事。 难怪陈香哥他明明学问那么好了,还非要折腾自己来种地,研究这些“土疙瘩”! 原来根子在这儿!他不是闲得慌,也不是脾气怪,他是真想为那些像他爹一样、像曾经的他一样挨饿的人,找条活路! 巨大的愧疚和心疼瞬间淹没了狗娃,他想说什么,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陈香看着他这反应,似乎有些无措,下意识地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是他特有的直接,甚至有点傻气: “你别嫌我。我以前,还不如你。我讨过饭,是乞丐。你还有爹娘,有家人,比我强多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狗娃再也忍不住,眼眶瞬间红了。 他快步上前,激动地抓住陈香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响亮:“陈香哥!对不起!是我蠢!是我瞎想!你……你心肠真好!种地好!种地怎么不好了?粮食最实在!” 他用力拍着胸脯,砰砰响:“以后这地里的活,全包在我身上!你需要干啥,尽管吩咐!我别的不行,就是有膀子力气!施肥、浇水、除草……我全会!保证给你伺候得妥妥帖帖!让这些苗子长得壮壮的,结好多好多粮食!” 陈香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弄得怔住了,胳膊被攥得有点疼,但看着狗娃那挂着眼泪却亮得惊人的眼睛,听着他毫不含糊的支持,心里那块堵了几天的大石头,仿佛“咚”地一声落了地。 他点了点头,嘴角努力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个有些生涩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嗯。谢谢,狗娃兄弟。” 狗娃一听,哭脸立刻变成了笑脸,胡乱用袖子擦干脸,干劲十足地嚷嚷:“谢啥!咱们这就开始!这地咋弄?先种哪样?你说,我来干!” 兴奋之下,他话又多了起来,一边麻利地准备工具,一边忍不住絮叨: “陈香哥,其实好些种地的巧法子,还是我三叔以前跟我说的呢!我三叔可聪明了,他虽然不下地,但懂的不少! 什么轮作啊,选种啊,他都知道点!哦对了,他还会算账,算得可快了,要是收了粮食算产量,他肯定能帮你算得明明白白!” 他就像所有崇拜家里长辈的半大孩子,忍不住炫耀起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陈香正准备弯腰撒种子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王师兄? 陈香倏地抬起头,“王师兄……他,真的也懂这些?这些竟然都是他教你的?” 第290章 互帮互助 日头偏西,王明远才抱着几卷刚从藏书阁借来的书籍回到青竹苑。 院门虚掩着,他刚推开,一个黑影就嗖地窜到了跟前,吓了他一跳。 是狗娃。 这小子搓着一双沾着泥巴的大手,黑红脸膛上带着急切:“三叔!你可算回来了!我要跟你说个事儿!” 王明远被他这架势弄得一愣,一边弯腰放下书箱,一边随口问:“咋了?捡着金元宝了?还是你新琢磨的菜式大获成功了?” “哎呀!不是不是!”狗娃急得直跺脚,“是陈香哥!他全都告诉我了,我全明白了!” 他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就把下午怎么差点把竹子刨了准备种韭菜小葱、陈香怎么拦下他、怎么解释“试种田”、最后怎么说起自己逃荒要饭、爹被饿死的往事,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陈香哥说他折腾这些地,不是为了自己吃,是想找出能多打粮食的法子!说要是亩产哪怕多一成,荒年就能多活好多人!他爹……就是活活饿没的啊!三叔……” 狗娃说到最后,声音都带上了哽咽,用力抹了把脸。 “而且,他天天点灯熬油地看书看到天亮,不是在读那些考科举的书,是在翻各种农书,找能让地里多打粮食的法子!怪不得他瘦成那样,这都是熬的啊!” “我……我以前还瞎琢磨,以为他是举人老爷,脾气怪,折腾人……我真不是个东西!我对不住陈香哥!” 王明远脸上的轻松笑意早没了,听着狗娃的叙述,他慢慢直起身,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是显而易见的震动。 他想起陈香在讲堂上引经据典、锋芒毕露的样子,想起藏书阁里那非人的阅读速度,更想起他那总是带着倦意、与年龄不符的苍白脸色…… 原来这一切的背后,竟是这样一个沉重到让人喘不过气的原因? 那股拼了命钻研、近乎自虐般的苦熬,不是为了科举虚名,而是为了这样一个,近乎悲壮的愿望? 王明远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的,又滚烫。 他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狗娃却还没说完,他吸溜一下鼻子,又猛地想起什么,急吼吼地补充:“对了对了!三叔!我一激动,就把你以前跟我说的那些,啥轮着种地不让地累着、咋选饱满种子、还有堆肥沤肥更肥田的窍门。反正我知道的,都跟陈香哥说了!” 他黑脸上泛起一丝不好意思的红晕,挠着头:“我、我还说了,这些好多都是三叔你教的。陈香哥一听,眼睛更亮了!抓着我胳膊问了好几遍‘真是王师兄说的?’我看他那样子,是真想跟你请教!就是、就是他那人脸皮薄,肯定不好意思自个儿开口……” 狗娃眼巴巴地望着王明远,语气里带着恳求:“三叔,陈香哥人真好,心善!就是太可怜了,一个人憋着干这么大件事,累得都没人样了。你能……能帮帮他不?我知道你学问大,懂得多!” 王明远听完,沉默了片刻。 此事,于情,陈香志存高远,心怀悲悯,值得一助; 于理,若真能在农事上有所突破,于国于民,皆是莫大功德。 这个世道,缺的就是这等脚踏实地、真想为百姓做点实事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目光已然变得沉静而坚定。 他抬手拍了拍狗娃结实的肩膀:“行了,我知道了。这事我记下了。去,看看还有什么菜,晚上,去请陈兄过来一起吃个便饭。” “哎!好嘞!”狗娃一听这话,顿时眉开眼笑,仿佛肩上卸下千斤重担,旋风似的冲进了灶房,叮叮当当忙活起来。 王明远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心里却已开始琢磨该如何与那位“心思异于常人”的天才同窗打交道。 晚上,饭菜的香气再次飘满小院。 这回桌上明显丰盛了不少,狗娃拿出了看家本领。 陈香果然被狗娃生拉硬拽地请了过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灰布褂子,手脚似乎有些僵硬,眼神瞟过王明远时,带着些明显的局促和不易察觉的期待? 三人默默吃着饭,气氛有点微妙的安静。 狗娃急得在桌子底下直踹王明远的凳子腿。 王明远放下碗筷,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 没想到,陈香却猛地抬起头,像是鼓足了天大的勇气,目光直直看向王明远,语速极快,声音却异常清晰,带着他特有的那种不管不顾的直接: “明远兄!” 这一声,把王明远到了嘴边的话都给喊了回去。 只见陈香脸颊微微泛红,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继续道:“我从狗娃兄弟处听闻,你于农桑之事竟也有精深见解!轮作保地力,选种育优苗,沤肥增肥效……这些、这些皆切中要害,非寻常书生空谈!” 他眼睛亮得惊人,仿佛发现了巨大的宝藏,语气更加急切:“我、我能否向你请教这些?此事于民生至关重要!” 但他似乎又觉得这样“白嫖”很不妥当,立刻急急补充道:“自然,不敢让明远兄平白耗费心血!作为交换……作为交换……” 他蹙眉认真思索了一下,然后非常认真地看向王明远,语气郑重地像是在进行一项学术宣告: “我仔细研读过你中原联考的试卷。你的经义根基扎实,尤擅《春秋》,然于《礼记·王制》篇与《周官》中涉及田制、赋役的勾连阐释,尚有三分未尽之意; 策论中‘以工代赈’条陈极佳,然若引入《管子·度地》篇关于水利征役的论述,则可更显厚重。 此外,诗赋气魄足,然用典可再精炼些…… 这些,我或可与你探讨一二,以为回报,你看可好?” 王明远:“……” 他端着饭碗,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知道陈香直接,但没想到这么直接! 这哪是请教? 这开头一句夸赞之后,紧接着简直就是把他试卷从头到脚扒了一遍,优缺点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 连哪篇书、哪个章节能怎么改进都给你指出来了! 这哪里是“探讨一二”?这分明就是手把手教学辅导的架势! 王明远一时间哭笑不得。 好家伙!我这是……被当成交换的筹码了?还是附赠品? 原来我学问上漏洞这么多的吗?这位同窗……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啊! 可看着陈香那无比认真、甚至带着点“你看这样交换公平吗”的诚挚询问眼神,那里面没有丝毫嘲讽或居高临下,只有一种纯粹的对等交换的执着。 王明远那点小小的郁闷瞬间烟消云散,反而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慨和……敬意。 这人,心思纯粹得可怕,也可爱。 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迎着陈香那双期待又略带紧张的眼睛,非常干脆地点头,脱口应道:“好!” 一个字,斩钉截铁。 陈香闻言,眼睛猛地一亮,一直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 “多谢明远兄!”他郑重地拱手。 “互帮互助。”王明远也笑着回礼。 一旁的狗娃看着俩人这就算说成了,虽然没太听懂他们后面那些文绉绉的话,但看气氛好了,立刻高兴地嚷嚷起来:“好好好!说定了说定了!来来来,陈香哥,吃肉吃肉!三叔,你也吃!” 饭桌上的气氛终于热络起来。 窗外,月色渐明,温柔地笼罩着这两个即将携手、各展所长的年轻人。 第291章 收获满满 次日,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青竹苑里,王明远刚活动开身子骨,一套广播体操还没打完收势,院门就被轻轻推开了。 一抬头,就见陈香站在门口,身上还是那件半旧不新的青色长衫,头发随便拿根布带束着,几缕发丝不听话地垂在额前。 脸色虽然如同往常一样平静,但那双眼睛底下,浓重的青黑都快赶上砚台里的墨了,看得王明远嘴角下意识地抽了一下。 得,这位爷昨晚肯定又没睡,不知道在哪个书堆里熬了一宿。 “陈兄,早啊。”王明远招呼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些。 陈香点点头,眼神清亮,直接道:“明远兄,早。昨日所言《王制》篇与《周官》印证论述之事,我昨夜又翻检了几本札记,觉得或许可从‘均地分力’与‘程功积事’二者关联处再深挖一层……” 王明远:“……” 好家伙,这是一大早就进入状态了?连寒暄都省了。 他赶紧打断:“陈兄,学问之事不急一时。先用早饭,用过再说。” 正说着,灶房那边传来狗娃洪亮的嗓门:“陈香哥!你来啦!正好正好!刚出锅的烧麦和肉包子!还有豆腐脑!甜的咸的都有!你俩快洗洗手,准备吃饭!” 王明远一听这配置,心里直呼好家伙。 昨晚吃饭间,狗娃就拍胸脯保证,明日起,他俩只管研究学问,吃的他包了,没想到这么快就进入了状态。 两人走进堂屋,桌上已经摆得满满当当。 一笼皮薄馅足、透着小巧皱褶的南方烧麦,一屉白白胖胖、冒着热气的北方大肉包子,还有两碗豆腐脑——一碗淋着琥珀色的糖汁,撒着桂花蜜,另一碗则浇着浓稠的咸卤,点缀着香菜末和榨菜丁。 旁边还有几碟子油亮亮的酱黄瓜、脆生生的萝卜干。 狗娃系着围裙,脸上汗津津的,却笑得一脸灿烂,活像个操心老母亲:“陈香哥,快坐!这甜豆腐脑是按你口味调的,快尝尝!三叔,咸卤是你的!包子烧麦都管够!” 陈香看着这丰盛的早餐,尤其是那碗甜豆腐脑,眼神亮了一下,低声道了句谢,便安静坐下。 王明远心里暗叹,狗娃这心思,真是细得没边了。 连陈香偏好甜口都记得清清楚楚。 三人坐下吃饭。 狗娃自己胡乱扒拉了几口,就眼巴巴地看着他俩,那眼神,比他自己吃了还满足。 见两人吃得差不多了,他立刻起身,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碗筷,嘴里还不住地催: “好了好了,吃饱了就去书房!学问要紧! 三叔,陈香哥,你们快去!好好讨论! 多讨论一分,地里的苗说不定就能多长一寸,荒年就能多活好些人!碗筷我来收拾!” 那架势,活像赶着自家不下蛋的母鸡去抱窝,恨不得亲自把他俩摁到书案前。 “行了行了,知道了,这就去。”王明远摇摇头,起身对陈香做了个请的手势,“陈兄,请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 狗娃看着他们的背影,满意地点点头,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端着碗筷钻进了灶房,把水声搅得哗啦啦响,干劲十足。 书房里,光线透过窗棂,落在并排的两张书案上。 陈香显然是有备而来,刚一坐下,便从怀里掏出几张写满了字的纸,铺在案上,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而锐利,进入了那种“人形豆包”的状态。 “明远兄,昨日提及你联考策论中关于《王制》与《周官》的勾连,我以为还可增益。” 他开口,语速平稳却清晰。“除《白虎通义·卷三》所言‘班爵制禄’之基,更可参详《通典·食货典·田制上》引崔寔《政论》残篇……此条在《通典》第一百八十二卷,首段第三行起。” 他顿了顿,根本不看任何笔记,继续道:“此外,《春秋繁露·爵国第二十八》中亦有‘其制爵禄……各有所宜’之论,可与《周官》之制相印证。此书版本繁多,然以景佑本为善,其文在……” 王明远听得目瞪口呆。 他知道陈香记忆力超群,但亲身体验又是另一回事。 这哪里是讨论?这根本是精准投喂! 连哪本书、哪一卷、哪一段、第几行都给你标得明明白白,甚至还提醒你注意版本差异! 这还没完,陈香一口气又列举了《文献通考》、《册府元龟》乃至几本极其冷僻的前朝文人笔记中相关的十余条记载,每一处都精准到了页码行数,仿佛那些浩如烟海的典籍就摊开在他脑子里,随时可供翻阅。 王明远只能一边飞快地提笔记录,一边在心里疯狂感叹:这脑子……真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啊!不,是直接把饭库搬他脑壳里了!有这本事,还考什么科举?直接去翰林院当活体数据库算了! 羡慕,是真的羡慕,这得省去多少翻检查证之苦? 陈香说完一大段,略停了一下,看向王明远,眼神清澈,带着纯粹的探讨意味:“明远兄以为,引入此十余处佐证,是否能使立论更显厚重,更具说服力?” 王明远放下笔,由衷叹服:“陈兄大才,明远佩服!得此指引,茅塞顿开!何止厚重,简直是……无懈可击。” 他想了想,补充道,“只是如此多的引证,需得巧妙融于文中,否则恐有堆砌之嫌。” 陈香认真点头:“嗯,此言有理。编排取舍,亦是学问。明远兄自行斟酌即可。” 那语气,仿佛只是提供了原材料,怎么做菜是厨师的事。 投桃报李,王明远收好笔记,也开始分享自己的“干货”。 第292章 土豆的希望 “陈兄昨日问及选种育苗之事,狗娃所言虽大致不差,但其中还有些细微讲究。”王明远整理了一下思绪,尽量用对方能理解的语言说道。 “譬如选种,并非单单挑选颗粒饱满即可。最好能设立留种田,专事培育。收获时,需择植株中最健壮、果实最丰盈者单独留种,次年再种,如此数年,优中选优,方可渐渐提升品质产量,此谓之‘系统选育法’。” 陈香听得极其认真,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至于沤肥,狗娃只知要沤,却不知为何要沤,以及如何沤得更好。” 王明远继续道,“粪肥直接施用,其性燥烈,易‘烧’伤作物根系,且肥效流失快。经堆沤发酵,使其充分腐熟,则肥力温和持久,更易被作物吸收。 沤制时,若能按一定比例掺入草木灰、落叶、杂草甚至河塘淤泥,层层堆积,适时翻搅,令其通气发酵,效果更佳。 若条件允许,还可尝试制作绿肥,于田间种植紫云英等作物,花期时直接翻压入土,既肥田又改良土壤。” 他还讲了些轮作套种、深耕晒垡以减少病虫害的土法子。 这些都是他前世零星积累加上这辈子在清水村所见所闻融合而来,虽不成系统,但都是实打实的经验。 陈香一边听,一边快速地在纸上记录着关键词,遇到不解处,立刻打断询问,问题往往直指核心,显示出他强大的理解力和举一反三的能力。 两人一个倾囊相授实践心得,一个疯狂输出理论依据与典籍佐证,都觉得受益匪浅,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讨论间隙,王明远看着陈香那专注到发光的侧脸,一个念头忽然抑制不住地冒了出来。 红薯如今在大雍传播较广,但多作为救荒作物,种植和食用方法都还比较粗放。 而另一种高产作物——土豆,此时的处境似乎更为尴尬。 根据他目前零星的见闻,土豆似乎还未被引种,按理来说其实土豆和红薯都是同一时期传入。 但在前世记忆中,土豆的发扬光大其实要晚于红薯很多。 目前应该也和最初的辣椒一样,被视为观赏植物,或仅在极少数地方有零星种植,根本未发挥其巨大的潜力。 土豆的适应性更强,耐寒耐瘠薄,产量潜力巨大,且饱腹感强,储存期更长,既能做菜又能当粮。 若能将它的价值发掘出来,推广开去,其意义或许比单纯优化现有作物更为重大! 京畿之地,消息灵通,奇珍异卉汇集,或许……就有土豆的踪迹?或者至少有相关的记载?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像野草般在王明远心里疯长。 他看着眼前这位心思纯粹、一心只想让土地多产粮食的天才同窗,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陈兄。”王明远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 “嗯?”陈香从记录的沉思中抬起头。 “这些农桑改良之术,虽好,然终究是在现有框架内修修补补。” 王明远斟酌着词句,“若想真正让天下百姓多一口吃食,或许……更需留意那些尚未被重视的‘新作物’。” 陈香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新作物?” “譬如……”王明远压低了些声音,“一种海外传来,块茎似芋,花开或白或紫,俗名或许叫‘土豆’、‘洋芋’、‘马铃薯’之物。 我依稀在某些杂书游记中见过记载,言其极耐贫瘠,产量颇丰,且易储存。 然如今多被世人视为观赏玩物,或仅在个别园圃中有零星种植,实乃暴殄天物。” 陈香的呼吸瞬间急促了几分,身体不自觉地前倾:“竟有此物?明远兄可知具体记载出于何书?性状如何?宜种何种田地?” 王明远要的就是他这个反应,他摇摇头,故作遗憾:“年代久远,记不清了。只模糊记得,京中权贵园林或御苑之中,或许有引种,以为奇珍。相关图录性状记载,或许……户部或司农寺的某些档案库中,能查到一二?” 他这话半真半假,主要是为了给土豆的来历和一个寻找的方向,毕竟他不能直接说这玩意儿未来能亩产几千斤。 陈香的眼睛彻底亮了,闪烁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激动光芒,连苍白的脸颊都泛起了一丝红晕。 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里踱了两步,喃喃自语:“京中……户部……司农寺……若能得见……” 他忽然停下脚步,看向王明远,眼神前所未有的灼热:“明远兄,此物若真如你所言,意义重大!我等读书人,不仅需通经史,明时务,更当于此等切实关乎民生的实务上用心!” 王明远心中暗笑,面上却郑重附和:“陈兄所言极是。所以,我等更需在科举之路上奋力前行。唯有身入中枢,或接近那些典藏秘籍之地,方能有机会接触、验证、乃至推广此等利国利民之良种啊!” 他图穷匕见,终于把话引到了核心——兄弟,想搞土豆吗? 想搞就好好考试,一起去京城吧!那里才有更大的舞台和资源! 陈香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学术狂热和使命感的坚定神色:“我明白了!多谢明远兄指点!会试在即,我定当更加勤勉,力争上游!” 王明远满意地笑了。 很好,卷王的目标更加明确了。 不仅为自己卷,现在还要为土豆卷了。 起码,有时候到了一定的位置,做起某些事情来,才不会有那么大的阻力。 院子里,狗娃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只听里面讨论热烈,时而引经据典,时而说些他半懂不懂的农事术语,最后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气氛高涨。 他满意地点点头,擦了擦手,心想:看来三叔和陈香哥处得真好!这学问讨论得,热火朝天!真好! 他决定中午再加个硬菜,给两人好好补补脑子! 那猪脑子也不知道市集上有没有卖的,他可得订上半个月的份量! 第293章 实地考察?不,是郊游! 日子就像白鹿洞书院门前那条溪流里的水,哗啦啦淌得飞快。 一眨眼,王明远来到这白鹿洞书院,已满了两月。 这两个月,若问他最大的收获是什么,他会毫不犹豫地说——认识了陈香,陈子先。 岳麓书院给他打下了扎实的根基,嵩阳、应天的游学拓宽了他的视野,但与陈香的交流,却是一种颠覆性的、近乎开挂般的提升。 每隔几日,他便将积攒的经义疑难、精心撰写的策论文章交予陈香。 陈香那时常带着倦意的眼睛,只需扫上一遍,便能瞬间指出其中可斟酌、可深化之处。 更可怕的是,他开口便是 “此处在《白虎通德论·卷五》中有更精当的论述,原文是……”、“此策论观点新颖,然论据稍显单薄,可参详《通典·卷十二·食货十二》中关于前朝漕运改革的记载,其在第一百四十五页左起第七行……” 精准得如同人形检索库,还附赠深度解析和扩展阅读指南。 王明远要做的,就是根据他提供的“书单”,去藏书阁找到那些典籍,逐一印证、消化、吸收。 这效率,比他自己埋头苦读、漫无目的地翻阅,高了何止数倍?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块被投入熊熊炉火中的铁胚,被陈香这把绝世重锤反复锻打,杂质被飞速剔除,结构愈发紧密坚韧。 当然,压力自然也是巨大无比。 他不仅得啃经史子集,还得应付陈香在农事上的“求知若渴”。 不过这都算了,更让王明远觉得离谱的是,陈香甚至在极其有限的闲暇时间里,其实就是种地的间隙,抽空向他请教了算学的一些内容。 王明远以为他至少需要琢磨几天,结果陈香第二天就能拿着几道推演得清清楚楚的算题来找他验证了,其理解速度,远超当初的周老太傅! 这家伙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难道真不用睡觉的吗? 王明远看着陈香那日益浓重的黑眼圈,虽然被狗娃伙食养得稍微多了点血色、却依旧清瘦的脸颊,心里头一次对“天才”这两个字有了具象化、甚至带点“惊恐”的认知。 这还是在陈香每天要花费大量时间,雷打不动地去给他那宝贝院子里的十几畦地浇水、施肥、观察记录的前提下! 人比人,果然气死人。 这日天气晴好,阳光透过书房的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两人正在讨论水利设施与农田灌溉效率问题,王明远目光掠过陈香被阳光照得几乎有些透明的脸颊和眼下的青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得让他出去透透气,换换脑子,或者起码得休息放松下,不然这样子再继续下去别把自己熬废了。 当然,这话不能直说,不然陈香怕也听不进去,还是得以学问的名义。 他放下笔,故作沉吟道:“陈兄,我来书院之时,见书院外围山峦多有开辟梯田,层层叠叠,蔚为壮观,其引水灌溉之法,想必更有独到之处。 你我终日伏案,空谈机巧,何不亲往实地勘察一番?或许能有更直观的体会,于策论写作亦大有裨益。” 果然,一听到与农事、与实地勘察相关,陈香那双原本因疲惫而略显沉寂的眼睛,瞬间像是被点燃的烛火,“唰”地一下亮了起来,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明远兄所言极是!”他猛地站起身,语气带着急切。 “是我疏忽了!竟困守书斋,忘了实地查勘才是根本!梯田灌溉,因地制宜,变化极多,非亲见不能深知其妙!我们这就出发?” 说着,他竟真就要往外走,那执行力,简直是说风就是雨。 王明远赶紧一把拉住他:“陈兄且慢!今日时辰已晚,眼看已过晌午,此时出去,走到地方怕是日头最毒的时候,也看不了什么。不如明日一早,我们备些干粮清水,趁早凉快时去,细细观摩,岂不更好?” 他真怕这位爷现在就顶着大太阳往山上跑。 陈香被拉住,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日头,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呃……对,明远兄考虑周全。那就明日一早。”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王明远把第二天他们要出去“实地勘察梯田灌溉”的事跟狗娃说了。 狗娃一听,黑脸上顿时乐开了花。 “好啊好啊!早该出去走走了!整天在院里闷着,好人也都闷坏了!三叔你放心,吃食我来准备!保准让你们吃得舒坦!” 他可不管什么梯田灌溉、实地勘察,在他理解里,这就是三叔要带陈香哥出去郊游踏青、散心透气了! 这是大好事! 陈香哥在他的努力下补了那么久还那么瘦,就是憋的! 得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吹吹风,胃口才能更好! 于是,狗娃立刻进入了亢奋状态,开始琢磨明天带什么。 “烙饼得带上,顶饿!卤肉切一大块,夹饼子里香!酱菜疙瘩带点,爽口!水囊灌满凉白开……哦对了!还得带点零嘴!” 他掰着手指头数算,眼睛放光:“正好!我前几日试着做的芝麻糖和炸麻叶快成功了!明天一起带上!还有……呃……早上刚去集市买的猪脑!新鲜着呢! 本来想晚上给你们炖猪脑汤补补,正好!明天我带个小炉子和小锅,到了地头,找点干净水,给你们现煮猪脑汤喝!野炊!热乎的!最补脑子!” 王明远正吃着饭,听到“猪脑”两个字,差点一口饭喷出来。 又来了!又来了!这半个月的猪脑噩梦还没结束吗?! 他感觉自己都快吃出心理阴影了,现在看到白白嫩嫩的东西都有点怵。 他试图挣扎一下:“狗娃,明日是去勘察,不是去野炊,简单些便好,猪脑……就不必了吧?太重太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狗娃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三叔你放心,东西我都背着!一点不累!你和陈香哥只管看那个什么田就行!吃饭的事包在我身上!陈香哥最近气色才好点,更得补补!” 说着,他还朝陈香投去一个“你放心我肯定把你喂得饱饱的”的眼神。 陈香正埋头认真吃饭,听到狗娃的话,点了点头,简单说了句:“有劳狗娃兄弟。” 看那样子,他对吃什么、怎么吃,根本毫不在意,只要饿不着能继续看书思考就行。 甚至可能根本没听清狗娃具体要带什么。 王明远:“……” 得,白说了。 这俩一个热情过度,一个浑然不觉。 他看着兴致勃勃、已经开始规划明日如何背锅带炉的狗娃,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行吧,郊游踏青,野外猪脑汤……也算别具一格了。 但愿明天别吓着路过的人。 第294章 “搬家式”郊游 次日一早,青竹苑的院子里就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响。 王明远被这动静吵醒,披衣起身,推开房门,就被眼前的景象震得愣在了原地。 见院子当中摆着好几个鼓鼓囊囊的包袱,还有两个摞在一起的竹筐和一个大背篓。 这还不算完,最扎眼的是,背篓旁边还靠着一口黑乎乎、沉甸甸的大铁锅! 旁边还放着菜板、擀面杖,甚至还有一个装着和好面团的瓦盆! 狗娃正吭哧吭哧地把最后几根干柴塞进背篓里,他额头上冒着一层细汗,黑红脸膛上却满是兴奋和干劲儿。 “狗娃!”王明远赶紧上前两步。 “昨日不是说好了吗?咱们今日是去勘察梯田,带些干粮、熟食,顶多再带个水壶便是够了!你……你这是作甚?又不是搬家!你把这灶上的铁锅背去作甚?” 狗娃闻言抬起头,黑红的脸上满是认真和兴奋:“三叔,我想了一晚上,光带点饼子卤肉多没意思!跟逃荒似的!我连和面的盆都带上了!面都发好了! 我打听过了,这附近山涧里有活水,咱们到了地头,我用这锅给你们做一锅地道豫中地锅鸡! 到时候锅边贴上饼子,那才叫香呢!在野地里吃热乎的,才有踏青的味儿!” 说着这话,狗娃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 他小时候在村里,孩子们最爱比的就是谁家娘亲给送到田间地头的饭食更香、更实在。 那时候,三叔身子弱,家里钱紧,他的碗里常常就是点清汤面条,虽然管饱,但也没少被顽皮的同伴挤兑。 后来三叔好了,家里光景一天天旺起来,他狗娃的饭食就再也没输过阵。 这次跟三叔、陈香哥一起出来,去地头干什么“勘察”,他便铆足了劲,说啥也得把这地头的伙食饭弄得风风光光、漂漂亮亮,必须得是最好、最香的! 王明远看着狗娃那满是兴奋的样子,以及他脚边那个显然装满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甚至还有块用湿布盖着、微微鼓起的面团的巨大面盆,一阵无语。 他试图讲道理:“狗娃,咱们是去勘察,不是专程野炊。陈兄是去做学问的,背这么多东西,走到地方都什么时候了?还怎么静心观察?” “没事!三叔你放心!”狗娃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展示了一下自己夸张的肌肉。 “东西我都背!一点不累着你和陈香哥!到了地方,你们看你们的田,我做我的饭,两不耽误!保准你们饿不着,还能吃上热乎的!” 正说着,院门被轻轻推开,陈香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衫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精神比昨日好些,眼底那抹惯常的青黑似乎淡了一点点,但一进门,目光就被地上那堆小山似的行李和狗娃旁边放着的铁锅给吸引住了。 他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困惑,眨了眨眼,看向王明远,语气带着点不确定:“明远兄?不是说今日去山外围勘察梯田水利么?怎地……大清早就收拾行装?是要搬去何处短住?为何……还带了锅?”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需搬迁,应先知会我一声,我也好收拾书卷。” 王明远:“……” 他就知道会这样! 狗娃连忙抢着解释,声音洪亮:“陈香哥!不是搬家!这些东西是咱们晌午饭的家伙事!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陈香听完,脸上困惑的神色立刻消散,紧接着点了点头,非常实际地问:“哦。原来如此。那……何时出发?勘察宜早,趁日头未烈时最佳。” 至于狗娃带锅带盆的行为,在他看来,只要是狗娃觉得做饭需要,那便是合理的,他并不觉得有多夸张。 王明远看着一个兴致勃勃准备大展厨艺,一个一脸“可以出发了吗”的平淡,扶额叹了口气。 得,跟这俩人没法讲道理。 “走吧走吧,马上出发。”他无奈地挥挥手,简单洗漱过后,三人随便对付了几口便出门了。 王明远自己只背了个轻便的书箱,里面装着纸笔和几本可能用到的地理志书。 狗娃轻松的背着那个巨大的背篓和摞在上面的一大堆东西,背篓旁边还捆着一口大铁锅和一些做饭的家伙事,整个人看起来活像前世那种可移动的小吃车。 王明远看着狗娃这副样子,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几年前,大哥王大牛也是这般,扛着所有的行李,送他第一次去县试考场时的样子。 一样的力大无穷,一样的憨直可靠。 只是那时大哥背影沉默,带着生活的压力。而眼前的狗娃,脸上则洋溢着纯粹而灿烂的笑容,眼神里全是即将“出游”的兴奋和开心。 离开书院范围,沿着山脚小路向上走。 清晨的山间空气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味道。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来,在布满青苔的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狗娃虽然负重最多,却走得最轻快,他一边走,一边不住地东张西望,嘴里啧啧称赞: “三叔!你快看那边!那田埂修得真齐整!一层一层的,跟台阶似的! 这水稻绿油油的,长得真好啊!比咱老家后山坡地种的麦子强多了!” “陈香哥!你看天上那是什么鸟?飞得真高!翅膀扑棱得真有劲儿!嘿,要是能打下来烤着吃,那对翅膀肯定香!” 他一会儿指着远处的风景大呼小叫,一会儿对路边的野花野草评头论足,精力旺盛得像是刚出笼的鸟儿。 王明远看着狗娃这活泼的样子,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他也知道狗娃这番意欲何为,他只是努力地想把自己感受到的这份开阔和生机分享给另外两人,尤其是希望陈香能放松些。 陈香起初还绷着弦,目光锐利地扫过沿途所见的水渠、田垄,时不时和王明远低声交流几句: “明远兄,你看此段水渠,依山势开凿,虽省力,但弯道过多,水速减缓,易淤塞。” “嗯,陈兄观察入微。若能在弯道外侧稍加垒石,或可引导水流,减少泥沙沉积。” “前方梯田层级更多,引水之法想必更为精巧,需近前细观。” 但架不住狗娃在一旁持续“骚扰”,一会儿指给他看奇形怪状的石头,一会儿问他某种野草叫什么名字,陈香虽然回答得言简意赅,有时甚至答不上来。 但那紧绷的侧脸线条,到底是在这山光水色和狗娃憨直的热情中,不知不觉地柔和了下来。 王明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看来,拉陈香出来走走是对的。 这书呆子,再在书斋里熬下去,怕是真要把自己熬成一个人形豆包了。 第295章 野外冲突(上) 日头渐渐升高,阳光也变得有些灼人。 王明远和陈香站在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上,正对着下方层层叠叠、如同巨大阶梯般的梯田指指点点,低声交谈。 “陈兄你看,此处引水渠的走向,并非完全依山势而下,而是有意绕开了那片土质松软的区域,虽多费了些工,但避免了水渠垮塌之患,设计颇为巧妙。”王明远指着一条蜿蜒的水沟说道。 陈香目光专注,顺着王明远所指看去,点了点头,清冷的嗓音带着分析的意味: “嗯。不仅如此,你细看每层田埂的出水口,高低错落,并非齐平。 高处田水满,自然溢入低处田,省去了逐层放水的繁琐,也减少了水土流失,此法在《王祯农书》中曾有提及。”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此情形也在《农书》卷五,‘灌溉篇’第七页,右起第三行有简略描述,但不及眼前实例直观。” 王明远早已习惯他这种精准到页码行数的说话方式,闻言笑道:“正是如此。读万卷书,终须行万里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两人正讨论得投入,旁边传来狗娃略带焦急和期盼的大嗓门:“三叔!陈香哥!这都过了晌午了!咱啥时候开饭啊?我这肚子都咕咕叫了!东西我都准备好了,找个荫凉地儿就能开伙!” 王明远被打断思路,抬头看了看天色,果然日头已微微偏西。 他失笑摇头,对陈香道:“陈兄,时辰不早了,不如我们先用餐,歇息片刻再看不迟。” 陈香似乎还沉浸在水利结构的分析中,闻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简洁应道:“好。” 狗娃一听,顿时眉开眼笑,立刻像只撒欢的黑熊,四处张望,很快相中了一处靠近溪水、又有几块大石头可坐的平坦草地:“就那儿了!地方宽敞,有树荫,还有水!三叔,陈香哥,你们先去石头上坐会儿歇歇脚,我马上就好!” 说着,他也不等两人回应,便兴冲冲地开始卸下身上那堪比搬家公司的装备。 只见他先是利索地清理出一块空地,然后搬来几块石头,熟练地垒了个简易灶台,将那口醒目的大铁锅架上。 接着又从背篓里取出干柴、火折子,三两下就生起了火。 王明远和陈香走到大石头边坐下,看着狗娃如同变戏法般从各个包袱、筐篓里往外掏东西: 油盐酱醋瓶瓶罐罐、洗好的葱姜、一大盆切好的鸡块、一团发好的面团、还有用油纸包着的卤肉和几样已经切好的清爽小菜、甚至还有一小坛咸菜。 狗娃手脚麻利,热锅下油,爆香葱姜,倒入鸡块翻炒,滋啦作响间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他一边翻炒,一边熟练地往锅里加入酱料和水,盖上锅盖焖煮。 趁这功夫,他又飞快地将面团搓成长条,掰成小剂子,双手沾水,灵活地抻开。 打开锅盖,啪嗒啪嗒地贴在锅沿上,一圈白胖的饼子很快围满了铁锅。 不一会儿,锅盖边缘就开始冒出腾腾热气,混合着鸡肉和面饼的浓郁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动。 狗娃又快手快脚地将卤肉切片装盘,凉菜咸菜摆好,然后献宝似的将食物一一端到王明远和陈香面前的大石头上。 “来来来,趁热吃!这地锅鸡就得吃锅气!饼子蘸着汤汁最香了!”狗娃用袖子抹了把汗,黑红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给自己也盛了满满一大碗。 王明远夹起一块吸饱了汤汁的贴饼子,又尝了块软烂入味的鸡肉,味道确实地道,不由得赞道:“狗娃,你这手艺真是越发了得了,在这荒郊野外能吃到这般美味,实属难得。” 陈香也安静地吃着,他虽然对吃食不甚讲究,但热乎乎的食物下肚,显然也驱散了不少疲惫,低声说了句:“很好吃,多谢狗娃兄弟。” 狗娃得到夸奖,更是高兴,嘿嘿直笑。 三人正享受着这难得的悠闲时光,边吃边聊些闲话,主要是狗娃在说,王明远偶尔附和,陈香安静地听。 山风拂过,带来溪水的清凉和草木的清香,倒也惬意。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谈笑声由远及近。 只见不远处的小路上,走来一队约莫七八个穿着统一月白色长衫的年轻人,看样子也是读书人,正朝着梯田上方、隐约传来水声的瀑布方向走去。 这队人显然也注意到了溪边炊烟和正在吃饭的三人。 目光扫过,尤其在看到架在石头灶上的大铁锅、满地的碗碟和蹲在一旁、身材魁梧、穿着粗布衣裳正捧着一个海碗扒饭的狗娃时,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些许诧异和……一丝明显的鄙夷。 为首一名约二十出头的青年,面容还算俊朗,但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傲气,目光在三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背对着他们、但穿着白鹿洞书院标准青衫的陈香背影上。 他嘴角撇了撇,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这边听见,带着明显的讥诮: “呵,我当是谁在这山水清幽之地起灶生火,大快朵颐,原来是有同窗在此‘体察民情’啊?只是这做派……啧啧,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倒像是乡野村夫结伴踏青,真是……有辱斯文。 早闻白鹿洞书院治学严谨,今日一见,呵呵,门下学子倒是……别具一格,亲近民生得很呐!” 他这话阴阳怪气,刻意在“有辱斯文”和“别具一格”上加重了语气,嘲讽意味十足。 他身后的几人闻言,也发出几声低低的嗤笑,目光在狗娃和陈香之间来回扫视,显然把穿着书院服的陈香当成了主事者,而狗娃和王明远则被当成了他的同伴或仆役。 王明远眉头微蹙,放下筷子,但还没等他开口,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一向对外界评论几乎充耳不闻、仿佛活在自个儿世界里的陈香,猛地转过了身! 那双平日总是带着倦意和疏离的眼睛,此刻却清亮锐利,直直射向那为首的青年。 第296章 野外冲突(下) 陈香声音清冷,语速却异常平稳清晰: “阁下何人?在此妄加评议? 圣人云:‘礼失而求诸野。’ 民生多艰,农桑为本,亲身体验,何辱之有? 倒是阁下,步履匆匆,目无下尘,开口便是轻贱之语,可见心中只有虚文缛节,毫无体恤之心! 如此做派,也配称读书人?不知阁下师从何处,竟教出这等只会坐而论道、不识稼穑艰难的浅薄之徒!” 他这一番话,引经据典,逻辑清晰,层层递进,反问更是犀利无比,直接将对方扣过来的“有辱斯文”的帽子,连同其浅薄傲慢的行为,批驳得淋漓尽致。 在陈香单纯的世界观里,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是白鹿洞书院的老院长救了他,将他带回书院。 所以白鹿洞书院不光是他安身立命之所,更是他的家,容不得旁人轻侮! 甚至王明远和狗娃不知道是,之前住在青竹苑的学子也是因为相同缘由,被陈香“学术碾压”,“道心破碎”才搬走的。 王明远看到陈香这反应也惊了一下! 他认识陈香这些时日,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尖锐地说话! 而且这反应速度、这逻辑能力……简直是瞬间进入了“学术辩论”的巅峰状态! 这完全是不鸣则已,一鸣直接照着脸怼啊! 那为首的青年,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清清瘦瘦、甚至有些孱弱的少年反应如此激烈,言辞如此锋锐,一时被噎得脸色涨红,指着陈香: “你!你放肆!怎可如此说话!我不过随口一言,你便扣下如此大帽!果然是白鹿洞的高才,好利的牙口! 在下姑苏姚文远,倒要请教,阁下尊姓大名?莫非白鹿洞书院只教学生逞口舌之利吗?” 他刻意报出姑苏和自己名号,显然家世不错,带着几分自矜。 陈香面无表情,淡然道:“白鹿洞书院,陈子先。口舌之利,不及阁下先声夺人。” 王明远和狗娃此刻也站了起来,走到陈香身边。 王明远本来不想惹事,但对方既然欺到头上,尤其是针对陈香和书院,他自然不能坐视。 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目光扫过姚文远一行人,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原来是姑苏书院的诸位兄台,失敬。 在下秦陕王明远,久闻姑苏文风鼎盛,人才辈出,今日一见……呵呵,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这庐山清修之地,讲究的是个心静。 诸位若是来游山玩水的,便请自便;若是想来寻人论道的,也该有些诚意,似方才那般背后非议,恐非君子之交吧?” 王明远这话,听着客气,实则绵里藏针。 “名不虚传”四个字用得巧妙,讽刺意味十足。 既点明了对方先失礼,又表明了己方立场——不惹事,也不怕事。 就在这时,对方队伍末尾,有两个学子在看清王明远的面容,尤其是看到站在王明远身后、那个黑塔般、面色不善地瞪着他们的狗娃时,脸色瞬间“唰”地一下变了!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 这两人,正是当年在秦陕乡试时,试图走“科举移-民”路子,结果被王明远用学识狠狠挫了锐气,最后还被那老秀才用“湿泥碑”这样的方言狠狠骂过的那几个姑苏学子中的两个! 他们可太清楚王明远的厉害和……他身后那个黑塔般汉子的威慑力了! 虽然眼前这个壮汉看着好像年纪小些,和当日骂他们的那黑汉子有些许差异,但那眉眼身形,简直和当初那个煞神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其中一人赶紧凑到姚文远身边,压低声音,急切地劝阻道:“姚师兄!慎言!慎言啊!那人……那人就是王明远!秦陕的解元!在嵩阳、应天书院游学时都极有名声的! 他、他不好惹!旁边那个……那个黑大个,更是看起来不好惹!咱们……咱们还是走吧!” 姚文远正在气头上,又被陈香和王明远接连挤兑,哪里听得进劝? 他嫌恶地瞪了那同窗一眼,声音带着不耐烦,故意扬高了些,似乎想挽回面子: “闭嘴!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什么王明远李明近的,一个西北边陲之地出来的,侥幸中了个解元,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焉知不是矮子里面拔高个?我姑苏文脉,也是他能置喙的?” 他这话一出,身后那两位知根知底的学子心里叫苦不迭,恨不得立刻捂住这位爷的嘴。 我的姚师兄哎,你是真不知道这王明远的厉害啊! 你在江南横着走惯了,这可是在外面! 而且你骂人就骂人,怎么还搞上地域歧视了?这不更拉仇恨吗? 姚文远却犹自不觉,反而觉得找回了场子,又看向陈香,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赏识”: “至于你,陈子先,我倒是听过你的名头。白鹿洞的小三元加解元嘛,号称‘神童’,是有些才名。 本想他日有机会领教一番,没想到今日在此遇见,言语却如此……罢了,看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真是令人失望!” 他这话,既是贬低王明远,又想踩陈香一脚,显得自己眼界多高似的。 王明远闻言,不怒反笑,轻轻摇了摇头。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姚公子,怕是家里背景不小,在姑苏地界被捧惯了,养成这么个眼高于顶、口无遮拦的性子。 跟这种人,讲道理是没用的。 陈香则直接无视了姚文远后面那些废话,只抓住了核心意思,他点了点头,非常认真地说: “哦?你想领教?可以。 时间,地点,你定。 或者就现在,随便你出题,我接着。” 他那表情,纯粹就是在处理一个学术交流请求,根本没把对方的挑衅当回事。 狗娃在一旁早就听得火冒三丈了,尤其是听到那小白脸居然敢瞧不起他三叔,还说他是什么“西北边陲之地出来的”,他猛地站起来,一把抄起旁边用来添柴火的粗木棍,黑着脸吼道: “那个白脸小子!你叽叽歪歪说啥呢?找揍是不是?再敢满嘴喷粪,信不信我让你爬着下山!” 他这一发怒,那股子打小帮忙杀猪的煞气顿时弥漫开来。 虽然年纪不大,但那体魄和气势极具压迫感。 姑苏书院那边几个胆小的学子吓得往后缩了缩。 姚文远也被狗娃的气势慑了一下,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强撑着不肯露怯,色厉内荏地道: “你……你们想干什么?光天化日,还想动手不成?真是……真是有辱斯文!” “斯文?”王明远轻笑一声,上前一步,按住蠢蠢欲动的狗娃,目光平静地看着姚文远。 “斯文不是挂在嘴上,更不是用来刻薄他人的。 若论斯文,姚兄方才背后非议、地域攻讦之举,又斯文在何处? 既然姚兄自诩姑苏才俊,看不起我这边陲之人。也罢,陈兄已应战,不如就如陈兄所言,择日不如撞日,就在此地,我等便以这山水为题,或诗或赋,或策论时务,简单比试一番。 也好叫姚兄看看,我边陲之地,是否真的文风不昌,尽是‘矮子’?” 王明远这话,彻底将了姚文远一军。 一时间,山野间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第297章 较量 山风拂过溪畔,却吹不散骤然紧绷的气氛。 姚文远被王明远那平静却带着锋芒的话语将了一军,脸色一阵青白交错。 他自诩姑苏才子,若此时露怯,传扬出去,他姚文远的脸面往哪儿搁? 更何况,对方一个来自西北边陲,另一个虽是白鹿洞的“天才”,但年纪轻轻,又能有多大能耐? 他深吸一口气,心情也平复了下来,下巴微扬,脸上又恢复了那股惯有的傲气:“比试?呵,正合我意!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神带着几分轻蔑,扫过王明远和陈香: “在这山水之间,临时作诗赋或策论,题目宽泛,好坏优劣难免偏颇,一时也难以寻得公允之人评判。 既然要考校急智与功底,不若……就对对子如何?直至一方对不上来为止。 规矩也简单,出对需意境贴合此情此景,不能信口胡诌,需有出处或合乎文法。如何?可敢应战?” 他也不是那等无知狂徒,对对子最考验急智和积累,他自幼浸淫此道,和家中客师之间也多有切磋,自信颇有造诣。 而王明远来自西北,陈香虽有名气但据说只知死读书,未必擅长这等机巧之事。 王明远闻言,眉头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对对子?这姚文远倒是会挑。 此道看似小巧,实则极考验急智、底蕴和对文字音韵的驾驭能力,非长久浸淫难以精通。 他正欲开口,身旁却传来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 “可。”陈香已然应下,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答应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姚文远见陈香应得如此干脆,心中冷笑,只道对方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 他略一沉吟,折扇轻敲掌心,目光扫过周围苍翠山峦和潺潺溪流,朗声道: “既然如此,我便先出一对,抛砖引玉。听好了——上联:水底月如天上月" 他这上联一出,身后几个姑苏学子便有人微微颔首,露出赞许之色。 此联看似简单,却暗藏玄机。 “水底月”是虚影,“天上月”是实物,虚实相映,且“月"字重复,构成回环之美。 难点在于下联也需找到类似虚实相映的意象,且要工整对仗。 王明远心中一动,这上联考验的是对意象的把握和意境的营造,他迅速在脑中检索。 他尚未想妥,身旁已传来陈香清冷的声音,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下联:眼中人是面前人” 以“眼中人"对“水底月”,都是虚幻的影像;“面前人"对“天上月",都是真实的存在。 虚实相对,意境深远,且“人”字重复,与上联的“月”字呼应,对仗工整,更添一份禅意。 姚文远脸色微变,没料到陈香应对如此之快,且下联意境似乎更胜一筹。 他哼了一声:“倒是急智。再听此联——上联:青山不墨千秋画" 此联以画喻山,大气磅礴,“不墨”二字尤为精妙,暗示青山本就如画,无需笔墨点缀。 要求下联也需有类似的比喻手法,且意境要相配。 这下连王明远都觉得此下联需稍加权衡,方能对得妥帖。 陈香终于微微侧头,似乎思考了一瞬,就在姚文远嘴角刚勾起一丝得意时,他开口道:“下联:绿水无弦万古琴” 以“琴”喻水,与上联的“画”相对;“无弦”对“不墨”,都是否定词加名词的结构;“万古”对“千秋”,时间跨度相仿。 且意喻为绿水无弦,风波自动,声似琴音,响彻万古。整体意境和谐,对仗工整,堪称妙对。 姚文远连出两副绝对,皆被陈香轻描淡写般化解,而且下联一比一精妙,甚至有所超越。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了。 他咬了咬牙,搜肠刮肚,又抛出一联:“上联:北斗七星,水底连天十四点” 此联巧用数字,“北斗七星”在天上,倒映水中成“十四点”,数字翻倍,意境空灵。要求下联也需有数字变化之妙。 此联一出,他身后学子皆露赞叹之色,这联确实巧妙。 而陈香目光微动,似是思索片刻,随即淡然道:“下联:南楼孤雁,月中带影一双飞” 以“南楼孤雁”对“北斗七星”,方位对方位,数字对数字;“月中带影”对“水底连天”,都是虚实相映;“一双飞”对“十四点”,虽然数字不同,但“孤雁”与“影”成双,暗含数字变化之妙,对仗工整,意境优美。 不等众人反应,他接着说道: “亦可对下联:寒江独钓,舟中垂纶两竿闲” “还可对下联:东篱三菊,风前带露六枝香” “仍可对下联:银汉千星,天边接地万点明” 他一连说了四种对法,或胜在意境,或别出心裁,但每一种都展现了对文字和联语的深刻理解与磅礴的积累。 随着陈香一种接一种地对出,姑苏书院那群学子脸上的表情从等着看好戏渐渐变成了震惊。 有人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看着陈香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怪物。 这还是人吗? 陈香答完后仿佛觉得这样一对一答太浪费时间,他看向脸色有些发白的姚文远,直接道:“这样太慢。我出一联,你若能对上,便算你赢。” 说完,也不等对面反应:“上联:烟沿艳檐掩燕眼 ” 此联七字同音,描绘烟雾沿着艳丽的屋檐蔓延,遮掩了燕子的视线,既绕口又意境优美,难度极大。 他顿了顿,补充道:“限时一炷香。若对不出,亦无妨。” 此联一出,姑苏书院那边顿时鸦雀无声。 姚文远和学子们一个个拧眉瞪眼,反复尝试,却因同音字限制和意境要求,难以工整对出。 有人甚至下意识地用手指在掌心比划,越比划脸色越是难看。 时间流逝,姚文远额头也是汗珠密布,脸色先是涨红,继而渐渐发白。 眼见时间快到,这时,姚文远身旁一个平日里惯会溜须拍马的狗腿学子,见他窘迫,忍不住强辩道: “这……这是什么鬼对子!分明是信口胡诌!哪有这样的上联?怕不是你自己也对不出来的‘绝对’吧!故意拿来刁难人!” “对啊,怕不是什么千古绝对吧?这陈子先也太刁难人了!” 身旁瞬间传来了几声附和的声音。 第298章 新目标 陈香闻言却无动于衷,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无人应答,便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看来诸位一时难有下联,此联本身亦有数种对法。我姑且说几种,” 他略一停顿,便如数家珍般道来: “其一:下联:月越悦院阅月鸢” 七字同音,描绘明月越过令人愉悦的庭院,院中之人正观赏着月下盘旋的鸢鸟。 而月色皎洁,鸢鸟轻飞,画面宁静优美,贴合古典中秋赏月的场景。 “其二:下联:雨淤鱼峪浴玉女” “其三:下联:风封枫峰讽枫蜂” “其四:……” (四不写了,互动环节,留给大家发挥~~) 这已经不是急智或者博学能形容的了! 哪有人出个绝对,自己还能瞬间想出好几种完美下联的? 而且每一种都兼顾对称、意境、韵律! 一旁的王明远也不禁在心中再一次感叹陈香的优秀。 姚文远此刻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晃动,仿佛随时都会栽倒。 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倚仗,在陈香这近乎非人的才学面前,被击得粉碎。 狗娃在一旁看得眉飞色舞,虽然不太懂那些文绉绉的对子到底妙在哪里,但他看得懂对方那帮人的脸色啊! 此刻那帮姑苏学子一个个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尤其是那个小白脸姚文远,脸色难看得像生吞了只苍蝇,他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咧着大嘴,差点笑出声来,赶紧用力憋住。 随后得意地叉着腰,哼了一声,声音洪亮:“咋样?白脸小子,服不服?就这点能耐,还敢瞧不起人?呸!” 王明远看着面如死灰的姚文远一行人,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有些感慨。 他上前一步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告诫:“姚兄,学问之道,无穷无尽,当存敬畏之心,而非门户之见。今日之事,就此作罢,请回吧。” 姚文远猛地甩开后方要扶他的学子的手,羞愤交加,狠狠瞪了陈香和王明远一眼,但又惧于狗娃那让人生畏的体型。 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带着一众失魂落魄的同窗,灰溜溜地转身,沿着来路匆匆离去,连原先要去瀑布的兴致也荡然无存。 溪边终于恢复了清净。 狗娃兴高采烈地继续放好碗筷,嘴里嚷嚷着:“碍眼的家伙总算走了!三叔,陈香哥,咱们继续吃饭!这地锅鸡还热乎着呢!” 陈香已经又坐回了石头上,拿起一个饼子,安静地吃了起来,仿佛刚才那场惊掉人下巴的比试从未发生过。 王明远看着他平静的侧脸,无奈地笑了笑。 这陈香,还真是……越了解,越发现其深不可测。 吃完饭后狗娃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碗筷锅灶,黑红的脸上依旧洋溢着还未散去的畅快。 他一边把剩下的贴饼子仔细包好,一边忍不住又咧嘴笑起来,冲着正在溪边掬水洗脸的王明远和陈香嚷嚷: “三叔,陈香哥,你们是没瞧见刚才那帮人的脸色!尤其是那个姓姚的小白脸,哈哈,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儿吧唧!让他瞧不起人!陈香哥,你刚才真是太厉害了!” 他空出一只手,翘起大拇指,用力晃了晃,眼神里充满了对陈香纯粹的敬佩。 陈香正用冰凉的溪水拍打脸颊,试图驱散午后的些许倦意。 闻言,他抬起头,脸上表情却有些茫然,似乎不太理解狗娃为何如此兴奋。 他想了想,很实在地回答:“我只是回答了他的问题。对对子,本就有来有往,他既提出,我自然应对。”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王明远用布巾擦着手,看着陈香那副完全没把刚才的那场精彩较量放在心上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 这家伙,心思纯粹得就像这山涧里的水,激不起半点杂质。 或许正是这份纯粹,才能让他心无旁骛地沉浸在那浩瀚的书海和农事里吧。 “行了,狗娃,赶紧收拾东西,我们还得再看看东面那片引水渠。”王明远出声打断狗娃的兴高采烈。 “好嘞三叔!”狗娃干劲十足,三下五除二把东西归置妥当,重新背上那个堪比移动厨房的巨大背篓。 或许是解决了碍眼的人,又或许是山光水色确实能涤荡人心,两人的效率也变高了许多。 日头慢慢偏西,山间的光线也变得柔和,给层层叠叠的梯田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明远兄,你看此处,”陈香蹲下身,指着一条水渠的分水口。 “这分水之法,看似简单,但开口角度、底部深浅略有偏差,便会导致上下两级田亩汲水不均。上游易涝,下游易旱。此等细微处,非亲至田间,不能察觉其弊。” 王明远顺着他的指引看去,果然发现那石砌的分水口有些许不平整,导致水流有所偏向。 他点头赞道:“陈兄观察入微。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古人诚不欺我。” 陈香一边说着,一边从随身带着的布包里掏出炭笔和粗糙的纸册,飞快地勾勒着看到的水渠结构,并在旁边标注下自己的思考。 王明远在一旁看着,心中暗叹。 陈香之才,果然不仅限于经史典籍的记忆与阐发,于这些实学工巧,竟也有如此深刻的洞察力和改进思路。 他的心也很大,装着“让天下人多吃一口饭”的宏愿,但也肯将目光落在这最细微、最实际的水渠灌溉之上。 这份心思,远比那些只会空谈仁义道德的清流要可贵得多。 狗娃则跟在两人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他虽然听不懂那些的学问,但他看得懂陈香哥和王明远专注的神情,也看得懂这满山遍野、长势喜人的庄稼。 他心里头热乎乎的,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但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陈香那清瘦却挺直的背影上,经过方才和姑苏书院较量的那一幕,狗娃对陈香的观感已经彻底变了。 原先那份基于“可怜书童”身份的同情和照顾,悄然转化成了另一种更深厚的情感——崇拜。 这种崇拜,不同于他对三叔王明远那种带着亲人依赖的敬佩,而是对陈香这个“人”本身的钦佩。 他想到陈香孤苦的身世,想到他饿着肚子逃荒、亲眼目睹父亲离世的悲惨过去,再想到他如今拥有这么厉害的学问,却不去追求功名利禄,反而把全部心力都放在“让地里多打粮食”、“让荒年多活人”这样又苦又累、还不容易见功劳的事情上…… 这得是多好、多厉害的人啊! 再看看陈香哥现在这瘦得风一吹就能倒的样子,还有那眼底常年不散的青黑,狗娃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不行!”狗娃在心里暗暗发誓。 “可不能让他再这么熬下去了!学问要做,饭也得好好吃!身子骨是本钱,必须得养好了!” 一个无比坚定、甚至带着点神圣感的念头,在狗娃心里扎下了根:在离开白鹿洞书院,跟着三叔进京赶考之前,他狗娃,一定要把陈香哥养得白白胖胖,结结实实的! 他甚至在心里悄悄画了张“蓝图”,嗯……得像小姑父张文涛那样? 他又偷偷瞄了一眼陈香的背影,又回想了一下离别前小姑父张文涛那日渐圆润的体型和饭量,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感觉……有点难,陈香哥这肠胃,估计一时半会儿撑不起那么大的“规模”。 那就……他扫了眼旁边同样站着的三叔王明远,那就像三叔这样? 三叔身形现在勉强算是挺拔匀称,虽然不胖,但看着精神。 嗯,这个目标比较靠谱!就把陈香哥养得和三叔一样结实精神就行! 不过细看起来,三叔也瘦了点…… 嗯,顺便也给三叔再补补,他读书也费脑子! 走在前面的王明远和陈香,完全不知道身后的狗娃已经默默为他们制定了一套进补大业。 两人一路探讨,时而驻足观察,时而低声交流,直到夕阳将天边染成绚烂的锦缎,才意犹未尽地踏上归途。 第299章 进补大业进行时 自那日农田勘察之后,青竹苑的伙食标准,在狗娃的主导下,悄然上了一个台阶。 以往虽然也很是可口,但大抵还遵循着家常菜的路子。 可最近这一个月,王明远明显感觉饭桌上的油水厚了不少。 这日晚间,王明远和陈香从讲堂回来,刚进院子,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 堂屋的方桌上,赫然摆着一个酱色油亮、颤颤巍巍的大肘子,旁边是一大盘炸得金黄酥脆、滋滋冒油的炸丸子,还有一盆油光水滑的肥鸡。 素菜倒是也有,就是一盘炒青菜,在那一片荤腥中显得格外“清丽脱俗”。 王明远洗完手坐下,看着这一桌硬菜,忍不住开口:“狗娃,最近这是怎么了?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天天不是大肘子就是各种炸货?早上我还看见你炸了一簸箕糖糕和油饼,咱仨也吃不了这许多啊?” 狗娃正端着一海碗油汪汪的鸡汤过来,闻言黑脸膛上闪过一丝明显的心虚。 但他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嘴巴一撇,故作自然地解释道: “啊,这个啊……三叔你不知道,最近山下集市上那肉铺老板跟我可熟啦,他见我老是买肉,于是每日买大肘子时非给我算便宜不少,说这肘子再不卖就不新鲜了,我想着便宜,不就…… 还有那炸货,炸一次费油,索性就多炸点,能吃好几顿呢!”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那糖糕,是……是杂货铺子在做活动,说是新到的糖,买一斤送一两呢!我看最近雨水多,天气潮,怕放坏了可惜,就……就想着多做点消耗掉……” 说完这话,狗娃眼神飘忽,赶紧给王明远和陈香各夹了一大块肘子皮:“三叔,陈香哥,快趁热吃!这肘子我炖了可久了,烂糊着呢!” 狗娃觉得这可都是平日里小姑父最爱吃的菜,小姑父能长那般圆润,按他的食谱这样吃定然有效。 他又仔细看了看王明远,又瞄了瞄旁边的陈香。 嗯,三叔的脸好像是比刚来白鹿洞书院时圆润了点,气色也好了不少。 陈香哥嘛……虽然还是瘦,但脸颊好像没那么凹陷了,嘴唇也有了点血色,不像以前那样苍白。 他心下不由得给自己点了个赞! 王明远拿着筷子,看着碗里那块颤颤巍巍、油光锃亮的肘子皮,又瞥了一眼狗娃那明显底气不足的样子,心里跟明镜似的。 肉铺老板打折?杂货铺子做活动?还都让你赶上了?还一赶就是一个月?你这理由还能再蹩脚点吗?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狗娃,你看看你这理由站得住脚吗?” 坐在对面的陈香倒是无所谓,他对吃食向来不挑剔,能果腹、能支撑他继续看书思考就行。 而且他发现,狗娃最近做的很多甜食,比如那甜丝丝的糖糕、香喷喷的油饼,尤其合他胃口。 此刻他已经夹起一个油乎乎的糖糕,小口小口地吃着。 听到王明远的话,也只是抬起眼,茫然地看了看两人,似乎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好讨论的,然后又低下头,专注地对付碗里的食物去了。 王明远看着陈香那副“有吃的就行”的单纯模样,再看看狗娃那一脸“我为你们好”的坚持,真是哭笑不得。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感觉最近确实是圆润了些,晚上看书久了,还隐隐有些积食的感觉。 他放下筷子,语气认真了些:“狗娃,你的心意,三叔明白。不过,这饮食终究要均衡些。老是这般油腻厚味,于身体无益。 你看我最近都有些积食上火,嘴角都起泡了,舌苔也厚。从明日起,真的得调整一下了,清淡些为好。陈兄,你说呢?”他最后看向陈香,希望能找个盟友。 陈香正舀了满满一勺鸡汤泡饭,闻言抬起头,嘴里还嚼着饭粒,然后说:“我无事。狗娃做的,都好吃。” 狗娃一听陈香哥肯定他的手艺,顿时眉开眼笑,那点心虚也抛到了九霄云外,连忙道:“陈香哥你喜欢就好!” 但转脸看到三叔嘴角那明显的小泡,又挠了挠头,黑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和妥协:“那……那行吧。既然三叔你都上火了,那……那我最近就不贪那些‘便宜’了。明天开始,咱们吃得清淡点!” 王明远看着狗娃那看似答应、实则眼神闪烁的模样,心里那点不妙的预感丝毫未减。 他太了解这侄儿了,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清淡点”,恐怕也只是暂时的缓兵之计。 他摇了摇头,也不再深究。 罢了,狗娃也是一片赤诚之心,只要别太过火,由他去吧。 眼下,还是和陈香的交流学问,互相进益要紧。 饭后,王明远和陈香重新埋首于书卷之中,灯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 而在灶房收拾碗筷的狗娃心里却开始盘算着,明天该做点什么既“清淡”又“滋补”的菜式,才能既不让三叔上火,又能继续他的“进补大业”呢? 清蒸鱼?冬瓜排骨汤?鱼头豆腐?还是…… 第300章 家书 接下来的日子,狗娃在饮食上果然收敛了不少。 虽说饭菜依旧比往常在老家时要丰盛许多,油水也足,但至少不再是顿顿大肘子、满碟炸货那般“凶猛”。 饭桌上多了清蒸的鱼、炖得烂烂的冬瓜排骨汤、撒了翠绿葱花的嫩豆腐。 用狗娃的话说,这叫“温补”,既养人,又不至于让三叔再上火起泡。 王明远看着狗娃每日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还有他认真琢磨的火候、尝试新菜式时的专注,心里头那点因为饮食过于油腻的无奈也早已消散。 陈香倒对此浑然未觉,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这些。 他的全部心神,似乎都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沉浸在浩如烟海的经史典籍和与王明远的学问切磋中,另一半则系在他那院子里的十几块“试种田”和脑中构想的农事改良上。 狗娃送来的饭菜,于他而言,只是维持这具身体能够继续思考、劳作的必需之物,滋味好坏,咸淡几何,他似乎从不品评,只是安静地、迅速地吃完,然后便又埋首于书卷或蹲回地头。 不过,他眼下那常年不散的青黑,似乎真的淡了不少,苍白的脸颊也越来越红润,这让狗娃暗自得意了好久。 时光就在这般忙碌而充实的日子里悄然滑过。 书院里的蝉鸣渐渐歇了,早晚的风里带上了明显的凉意,山间的树叶也开始泛出浅浅的黄边。 今年的中秋,眼看着就要到了。 这日傍晚,王明远和陈香一同听完山长的讲课回来,王明远怀里还抱着几卷新借的书籍,打算等会和陈香再去书房讨论一番。 刚推开院门,就见狗娃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不时伸长脖子往院门外瞅。 一见到王明远,狗娃眼睛猛地一亮,几个大步就冲了过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三叔!三叔!信!家里来信了!书院负责信件的管事刚送过来的!”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封厚厚的信,信封边角都有些毛边了,显然一路辗转,历经风霜。 王明远心头一喜,随即也满是期待。 游学在外,最盼的便是这封薄薄的家书。 它像一根无形的线,牵着游子的心,跨越千山万水,连向远方的家。 一旁的陈香在看到狗娃手里的那封家书时,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总是过于沉静的眼睛里,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落寞,但很快便被很好的藏了起来。 他微微侧身,对着王明远简单拱了拱手,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明远兄既有家书,我也不便再打扰,就先行告辞了。” 说完,也不等王明远回应,便转身朝着隔壁院子走去,那清瘦的背影在渐凉的秋风中,显得有些单薄。 王明远看着陈香消失在院门后的身影,心里也莫名地揪了一下。 他想起陈香那“就我一个了”的身世,在这万家期盼团圆的中秋前夕,收到家书的喜悦与隔壁院落的冷清形成了对比,让他刚刚雀跃的心情也沉静了几分,多了丝说不清的怅然。 “走吧,进屋看。”王明远收回目光,对着也还在怔怔地望着陈香离开背影的狗娃说道。 “三叔......我”狗娃的语气里带了些歉意和低落。 “先看信吧”,王明远从狗娃手里接过那封沉甸甸的信,手指拂过信封上那熟悉的、略显稚嫩却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的字迹——是猪妞写的。 (猪妞宝宝要吃火鸡面打卡点~) 狗娃点了点头,平复了下情绪,抢先一步推开堂屋的门,又手脚麻利地搬来两个板凳,并排放在桌边。 待王明远坐下后,他自己则紧紧挨着王明远坐下,那颗大脑袋使劲往前凑,黑红的脸上满是期盼和紧张,呼吸都放轻了,眼巴巴地盯着王明远手里的信。 这情景,恍惚间与几年前在岳麓书院,他们第一次收到家中来信时一模一样。 游学在外,离家数载,每逢佳节,或许平日忙于学业尚可冲淡些许思绪。 但当家书真的握在手中时,那种积攒了许久的、混合着思念、担忧、期盼的复杂情绪,便再也抑制不住地涌了上来。 天气转冷时,他会想起娘亲赵氏的老寒腿,不知会不会又在阴雨天隐隐作痛;想起父亲王金宝因为抽烟袋冬日里总咳嗽的老毛病,有没有加重。 夏日炎炎时,他会惦记大哥大嫂是否还会不管不顾,又顶着日头去田里劳作,汗水是否浸透了衣衫;虎妞和张文涛在府城的酒楼生意如何,会不会太过操劳? 甚至偶尔和狗娃下山,看到集市上卖的那些粗糙却有趣的泥人、竹蜻蜓,他也会恍惚一下,想起家里那个虎头虎脑、力气大得吓人的侄儿猪娃,还有乖巧黏人的侄女猪妞,他们会不会也喜欢这些? 中秋将至,家里该准备月饼了吧? 娘做的五仁月饼,料总是塞得足足的,咬一口满嘴香…… 还有二哥二嫂,在那边关苦寒之地,一切可还安好?边关局势是否真的平稳了? 所有这些挂念,平日深埋心底,此刻都被这封薄薄却又沉甸甸的家书勾了起来,在心里翻腾不休。 狗娃见王明远捏着信半晌没有动作,脸上神色落寞,知道三叔定然也是跟他一样想家了。 他虽心急,却也不催促,只是默默地将怀里那个小木匣子摸了又摸。 那匣子不算精致,却是狗娃的宝贝。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的,是这几年他们外出游学以来,收到的每一封家书。 每封信的纸张都被摩挲得有些发软,边角甚至有些破损,有几封纸张甚至都已经泛黄。 那都是狗娃想家想得厉害时,夜里偷偷拿出来,一遍遍细看时留下的痕迹。 那时候他年纪小,离家的愁绪闷在心里,不敢多说,只能借着月光或油灯,把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反复咀嚼,仿佛那样就能离家人近些,再近些。 那最早的那几封信纸上,似乎还残留着他当年偷偷滴落又慌忙擦掉的泪痕。 王明远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低声道:“狗娃,等着急了?” 狗娃连忙摇头,瓮声瓮气地说:“没、没急!三叔你慢慢看,慢慢看!” 王明远不再多想,小心地拆开信封,将里面厚厚的一叠信纸取了出来。 信纸很厚,展开来,满满当当写的都是字。 第301章 过节计划 依旧是猪妞那熟悉的、带着些许稚气却工整认真的字迹。 信里,爹娘的话透过猪妞的笔,絮絮叨叨地传来: 问他有没有吃饱穿暖,书院饮食可还习惯,夜里读书莫要熬得太晚,油灯暗了就早点歇息,莫伤了眼睛。 反复叮嘱他莫要与人争执,但也莫要受了委屈,凡事量力而行,功名虽要紧,但身子骨最是根本,就算……就算考得不好也没啥,家里都好,平安康健最是要紧。 通篇没有一句问他学问进益如何,下次考试有无把握,字里行间充斥的,全是化不开的担忧和牵挂。 每次家书,几乎都是如此。 王明远眼眶微微发热,他仿佛能看到娘就坐在油灯下,对着写信的猪妞,一句一句地念叨,生怕漏掉了哪句叮嘱。 给狗娃的那部分,也是如出一辙:让他吃饱,别饿着,力气活量力而行,莫要逞强,天冷加衣,记得听三叔的话……朴素的言语,却带着家人最朴实的爱。 信中自然也提到了二哥二嫂。 说前些时日收到了边关的来信,信中说他们一切都好,二哥前些日子因功还升了小将,边关局势暂稳…… 看到这里,王明远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踏实了大半。 只要人平安,便是最好的消息。 然而,让王明远真正愣住,甚至手指都微微颤抖的,是信的最后。 在那熟悉的、由猪妞代笔的文字之后,竟然又附了两页纸。 那上面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笔画带着明显的生涩和用力,甚至有的字只是勉强能认出模样。 一页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娘想三郎,三郎要平安。” 落款处,是一个勉强能看出是“赵”字的墨团,显然是写给自己的。 另一页上,字迹稍好些,但也同样稚嫩:“娘想狗娃,家里都好,勿念。” 后面跟着的“刘”字,写得倒是清楚,这应该是写给狗娃的。 这是……娘和大嫂?她们……她们竟然自己提笔写了? 他几乎能想象出,娘和大嫂是怎样费力地握着对于她们而言过于沉重的笔,怎样皱着眉头,一笔一划,极其缓慢而认真地写下这几个字。 在清水村王家时,她俩识字就最为艰难,这寥寥数字,不知是私下里偷偷练习了多久,又废了多少张纸,才终于写成这样。 娘的那封信纸上,“平安”二字旁边,有一小片模糊的水渍晕开的痕迹,颜色略深。 是泪吗? 娘流泪了吗? “娘……”王明远喉头哽咽,低低唤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 “三郎也想娘了,希望娘也平安……”他猛地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抹了把眼睛,胸腔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又酸又胀,几乎喘不过气。 窗棂外,天色渐晚,一轮将圆未圆的明月已悄悄爬上了天际,月光洒落院中,照耀着书院,也照耀着千里之外那个叫做家的地方。 狗娃也双眼通红,他默默地把那封厚厚的家书,连同最后那两页重逾千斤的信纸,小心翼翼地叠好。 然后站起身,打开他那个宝贝木匣,极其郑重地将它们放了进去,和之前所有的家书放在一起,轻轻合上盖子。 过了许久,王明远才缓缓平复了心绪。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试图驱散鼻间的酸涩。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窗外,恰好看到隔壁院子紧闭的房门,想起陈香方才离去时那寂寥的背影。 就在这时,狗娃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像是突然开了窍,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他特有的直率:“三叔!” 王明远转过头。 狗娃的脸上带着认真:“三叔,你看……这中秋眼瞅着就要到了。陈香哥他……他会不会……也想家啊?”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眼神里是纯粹的关心,“刚才他走的时候,我看着……怪不是滋味的。这团圆节,别人家都热热闹闹的,他一个人对着冷灶孤灯,多难受啊。” 王明远也反应了过来,自己差点忽略了身边这位亦师亦友、给予他巨大帮助的同窗。 狗娃继续说着,语气也越发恳切: “这几个月,三叔你总说你的学问长进这么大,多亏了陈香哥!我瞧着陈香哥他整天就知道看书种地,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要不……今年中秋,咱们叫上他一起过吧?我给你们做好吃的!月饼!臊子面!再整几个硬菜!咱们也热闹热闹,就当……就当谢谢他,也……也别让他一个人冷清着过节。” 王明远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狗娃。是该好好谢谢陈香。若不是他这数月倾囊相授,我在经义策论上的进境,绝无可能如此迅速。”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那轮渐亮的月亮,轻声道:“中秋本就是团圆之节,岂能让他一人独处?我们确实该准备一下,邀他共度佳节,最好再给他备上些礼物,也作为感谢!” “太好了!”狗娃见三叔同意,立刻眉开眼笑,摩拳擦掌起来。 “那我明天就去山下集市大采购!月饼馅料要备足!面也得发上!还得买只肥鸡……哦不,买两只!再割几斤好肉! 对了,陈香哥好像挺爱吃甜口的,我得再琢磨几个甜点,顺便再看看给他买什么礼物,到时候一定要给陈香哥一个惊喜……” 看着狗娃瞬间进入状态,开始掰着手指头盘算菜单和礼物的兴奋模样,王明远无奈地笑了笑。 第302章 月饼 中秋这日一早,青竹苑的灶房就已经忙活开了。 狗娃系着条粗布围裙,像个上紧了发条的陀螺,里里外外地忙活。 和面、调馅、准备各色菜码,案板被剁得咚咚响,锅碗瓢盆碰撞出热闹的声响。 待王明远背诵完每日课业出来后,就看到堂屋的方桌上已经摆了好几碗做好的月饼馅。 狗娃听到动静,从灶房探出半个身子,手里还抓着一把翠绿的葱花,“三叔,东西我都准备得差不多了!等会儿日头再高些,我就开始烤月饼、擀面条!” “辛苦你了,狗娃。” 他抬眼望了望隔壁依旧静悄悄的院落,问道:“陈兄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没呢,”狗娃压低了些声音,“我早起看了几次,院门还关着。陈香哥肯定是怕外面热闹,触景生情,躲院里了。 狗娃语气里带着笃定和心疼,“等会儿我们就去喊他过来!总不能让他一个人闷着!” 王明远点了点头。 他回到书房,将昨晚又仔细检查过一遍的那本手写册子用一块干净的青布包好。 这是他花费了数个夜晚,结合自己前世模糊记忆和今生所见所闻,整理出的一些关于农事的新奇想法,虽不成系统,甚至有些在当下看来可能近乎妄语,但他觉得,这对醉心于此道的陈香而言,或许比任何礼物都要更有意义。 到了快中午,书院里过节的气氛渐渐浓了起来,远处隐约传来学子们的谈笑声。 狗娃洗了手,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完成一件重大任务般,走向了隔壁院子。 王明远走在一旁,心里也有些没底。 以陈香的性子,是否会愿意参与这种在他看来或许“浪费时间”的俗务? 院门虚掩着。 狗娃轻轻推开,只见陈香果然就在院里,正蹲在那片被他划分为十几块的田边,拿着个小木棍,无意识地拨弄着土坷垃,眼神有些空茫,不知在想什么。 他今日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青衫,洗得发白,袖口似乎比刚入秋时又短了一小截,露出了清瘦的手腕。 “陈香哥!”狗娃喊了一声,声音刻意放得轻快。 陈香像是被惊醒,缓缓抬起头,看到是他们,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明远兄,狗娃兄弟。” 狗娃几步凑过去,脸上堆着笑:“陈香哥,别摆弄你这些宝贝啦!今儿过节,我院里忙得脚打后脑勺,一个人实在转不开了!你学问大,力气活干不了,帮忙递个东西、看看火总成吧?就当……就当救救急!” 他话说得恳切,带着点耍赖的意味,让人难以拒绝。 陈香看了看狗娃,又看了看站在门口、面带微笑的王明远,沉默了片刻,竟真的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木棍,站起身:“好。” 狗娃顿时喜出望外,连忙上前,几乎是半推半拥地把陈香往自家院子引:“走走走!月饼馅儿我都调好了,就差包了!三叔说你手巧,肯定包得又快又好!” 王明远在一旁看着,心里暗笑狗娃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陈香那双拿惯了笔杆、翻惯了书页的手,何曾与厨事一道“手巧”二字沾过边? 果然,到了青竹苑的灶房,面对狗娃塞过来的面团和馅料,陈香显得十分笨拙。 他学着狗娃的样子,揪下一小块面团,试图擀成圆皮,那面皮却在他手下变得奇形怪状,不是这边厚就是那边薄。 舀一勺馅料放上去,想要收口,更是弄得满手黏腻,馅料都挤了出来,第一个月饼胚子做得歪歪扭扭,勉强能看出是个圆形。 狗娃在一旁看得直乐,却不敢笑出声,只好憋着笑,凑过去手把手地教:“陈香哥,你看,这样,手指这么拢,轻轻捏,对,慢慢收口……哎!对喽!就这样!” 陈香学得极其认真,眉头微微蹙着,薄唇紧抿,仿佛在攻克一道极难的算学题。 他试了几个之后,动作虽然依旧生疏缓慢,但竟也渐渐摸到点门道,做出来的月饼胚子总算能立住了,虽然卖相依旧堪忧。 一顿忙碌过后,“月饼包好喽!”狗娃看着摆满一盖帘的成果,成就感满满。 “等会拿去烤下就可以吃到香喷喷的月饼了!陈香哥,你喜欢什么味道的月饼?五仁的?豆沙的?还是我新试的这个梅干菜肉的?” 陈香看着盖帘上自己做的、形状略显奇怪的月饼,目光有些飘忽,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很久远的画面。 记忆中,似乎也有过类似的场景,也是这样的节日,一双温暖粗糙的大手抓着他的小手,慢慢地包着面团,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说:“香儿乖,等会烤下就可以吃到香喷喷的月饼了……” 那是一种……很温暖,却很遥远的感觉。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仿佛要驱散那些模糊而遥远的影子。 既然无法触及,不如不再去想,想了也只是徒增烦恼。 “哦,我什么味道都可以。”他低声回答,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漠,但仔细听,却能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滞涩。 王明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了然。 他没有点破,只是挽起袖子,帮忙将包好的月饼送入早已预热好的烤炉。 炭火噼啪作响,温暖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混合着院子里炖肉的浓香,一种属于“家”的、踏实而温暖的氛围,将这个小院紧紧包裹。 忙碌中,时间过的很快。 天色擦黑时,一轮银盘似的明月已悄然跃上,清辉遍洒,将庭院照得亮堂堂的。 堂屋中央的方桌上,也已然摆得满满当当。 正中间是一大盘刚出炉、色泽金黄的月饼,旁边是盛在大海碗里、油汪汪的臊子面,臊子炒得喷香,配着黄花、木耳、豆腐丁、韭菜,红红绿绿,让人食欲满满。 还有一整只炖得烂烂的肥鸡,一碟清蒸鱼,几样时令小炒,虽不奢华,却样样透着狗娃的用心和过节的热乎气。 第303章 陈香的梦 三人围桌坐下。 就在狗娃拿起筷子,准备招呼大家开动时,王明远悄悄给他使了个眼色。 狗娃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冲王明远眨了眨眼。 王明远微微一笑,目光转向有些疑惑的陈香,神色郑重了几分: “陈兄,今日中秋团圆佳节,我与狗娃能在此与你共度,实属缘分。这些时日,蒙陈兄不吝赐教,于学问上助我良多,明远感激不尽。区区薄礼,聊表谢意,还望陈兄莫要推辞。”说着,他将那个用青布包好的册子双手奉上。 陈香显然没料到这一出,怔住了,看着那青布包,没有立刻去接。 狗娃早就等不及了,立刻接话,声音洪亮带着十足的真诚:“是啊,陈香哥!我狗娃没啥大本事,也不会说那些文绉绉的话!但我心里把你当最好的朋友,是……是像家人一样的好兄弟!这也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可一定要收下!” 狗娃也急忙进屋拿出自己准备的东西,一个不小的包袱。 他打开包袱,里面是两套叠得整整齐齐的青衫,布料厚实,针脚细密,一看就是精心缝制的,一套是秋日穿的夹衣,一套是厚厚的棉袍。 袍子上面,还放着两双崭新的布鞋,一双单鞋,一双厚厚的棉鞋。 狗娃把东西往陈香面前一推,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又有着藏不住的得意:“陈香哥,这是我的礼物!我瞧你平时穿的那几件衣服都旧了,袖子也短了一截,这眼看着天就凉了,我就找山下手艺最好的绣娘给你定做的!你看这针脚,多密实!这棉花,絮得可厚了!冬天穿上保准冻不着!” 他说着,拿起那件棉袍就在陈香身上比划,然后不由分说地塞进陈香怀里,“你试试,肯定合身!” 陈香被动地抱着那柔软厚实的新衣新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棉袍细腻的布料,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确实短了一小截的旧衫,清瘦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清晰可见的愕然和……无措。 他似乎从未在意过这些琐事,却被这个比他年纪还小些的狗娃细心地注意到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看向眼巴巴望着他的狗娃,喉咙动了动,声音比平时更低哑些:“……很好。谢谢……狗娃兄弟。” 这时,王明远又将那本册子往前递了递:“陈兄,请看这个。” 陈香这才将目光转向那青布包,小心地接过,解开系绳。 里面是一本手抄的书册,封面上用工整的楷书写着《农桑杂谈》四个字。 他翻开第一页,目光扫过上面的内容,原本平静的眼神骤然一凝! 册子里记录的,并非寻常农书的陈词滥调,而是一些极为大胆甚至堪称离经叛道的设想! 比如,将不同品种的果树枝条嫁接,以期获得兼具双方优点的果实;比如,人工辅助不同植株之间的“花粉”传递,试图培育出新的品种;还有对土壤肥力更深层次的探讨,远超当下“粪多力勤”的粗放概念…… 这些想法,天马行空,却又隐隐指向某种更深层的规律。 陈香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他知道王明远于农事上常有惊人之语,每每让他有茅塞顿开之感,仿佛推开了一扇通往新天地的大门,门后是取之不尽、令人心驰神往的宝藏。 他送的这本农书,不用想,其价值绝非寻常笔墨可以衡量。 两件礼物,一件温暖实在,呵护他的身体;一件启迪心智,照亮他的前路。 都是真正懂他、惜他之人所赠。 “这……”陈香抬起头,看向王明远,又看看狗娃,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此刻已然满是各种交织的情绪。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感谢的话,却最终只化作一句:“多谢明远兄……厚赠,”声音里则带着明显的哽咽。 这似乎是他记忆中,除了早逝的爹娘之外,第一次如此郑重地收到来自“外人”的礼物。 家人……狗娃之前说的话,忽然在他心头再次响起。 “哎呀,谢啥!都是自家人!”狗娃见他收下,高兴得一拍大腿,连忙招呼。 “好了好了,礼也送完了,咱们快吃饭吧!菜都凉了!陈香哥,你快尝尝这月饼,我特意多放了糖,甜着呢!” 这一顿饭,吃得格外温暖。 狗娃兴奋地絮叨着往年清水村过中秋的趣事,说村里如何搭台唱戏,孩子们如何满村跑玩捉迷藏,奶和娘如何熬夜做月饼分送邻里…… 他说得绘声绘色,还不忘对陈香发出邀请:“陈香哥,等以后有机会,你一定得去咱们清水村看看!我让我娘和我奶给你做最拿手的臊子面!咱们那地方,虽然没这边书院气派,但人情味足!热闹!咱们……咱们就像家人一样!” 王明远也微笑着附和,说起家乡风物。 陈香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嘴角噙着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 当狗娃说到“家人”时,他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然后,抬起眼,看着狗娃亮晶晶的眼睛和王明远温和的笑容,很轻、却很肯定地应了一声:“好。” 月色渐深,清辉满院,宴席终散。 陈香抱着新衣和书册回到隔壁院子,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点灯夜读。 他将衣物仔细收好,把王明远赠的书册放在枕边,然后简单洗漱后,便吹熄了灯,和衣躺下了。 窗外月光如水,静静流淌。 也许是今日过于“热闹”,也许是那声“家人”触动了他刻意尘封的心弦,陈香很快沉入梦乡。 他很少梦到那么久远、那么清晰的童年。 梦里,天空是那种洗过的湛蓝。 记忆里小时候的村落,似乎有家挺大染坊,于是家家户户的门前院后,都搭着高高的竹架,晾晒着好多刚染好的布。 长长的布匹从架子上垂落,在阳光下随风轻轻摆动,赤橙黄绿青蓝紫,像一片片流动的、彩色的云霞,又像无数道绚烂的瀑布,将整个村子装点得如同仙境。 他们这些半大的孩子,最爱在层层叠叠、望不到头的布匹迷宫里追逐嬉戏,柔软冰凉的布料拂过脸颊,带来好闻的、混合着阳光和植物染料的气息。 他们在彩色的光影里穿梭,笑声传出很远…… 每当他跑得气喘吁吁,终于从一片靛蓝色的“河流”中钻出来时,眼前总会豁然开朗。 阳光灿烂地洒下来,不远处,就是自家那栋熟悉的、带着小院的土坯房。 院门口,永远站着两个身影。 男的穿着短褂,笑容憨厚,面容清晰;女的围着布裙,眼神温柔,但面容看不真切。 他们看着他,脸上带着宠溺又无奈的笑,朝他张开手臂:“香儿,又跑去哪儿野了?爹娘找到你啦!快回家,月饼快烤好啦!” “爹……娘……”梦中的陈香喃喃着,向着那温暖的光影跑去,想要扑进那期盼已久的怀抱。 “香儿好想你们啊……你们为什么……从来不来看香儿……连梦里……都这么少……” 影像开始模糊,爹娘的笑容渐渐淡去。 梦中的小陈香似乎想起了什么,努力地仰起头,对着那即将消散的光影,用带着哭腔却充满自豪的语气喊道: “爹!娘!你们别担心!香儿长大了!香儿有了两个很好的朋友! 他们……他们拿我当家人呢!香儿也有家人了! 香儿以后……再也不会孤单了……” 月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陈香略显苍白的脸上。 睡梦中,他那总是微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一个孤独了太久的灵魂,在这个象征团圆的夜晚,终于做了一个前所未有、温暖而安详的梦。 第304章 锻体与阴阳 中秋那日后,陈香身上确实有了些明显的变化。 倒不是说他忽然变得健谈或热络了,那不符合他的性子。 最明显的便是作息。 以前狗娃劝他早点睡,别熬夜伤身子,他多半是淡淡“嗯”一声,转头书房那盏烛火还能亮到后半夜。 如今再劝,他竟真的会合上书,洗漱睡下,虽比常人还是晚些,但已是大有改善。 甚至有几次,狗娃起夜,瞧见隔壁书房的烛火竟比王明远房里的熄得还早。 这日清晨,天光未大亮,王明远如往常一般在小院空地处活动筋骨,打着那套熟悉的第八套广播体操。 正做到伸展运动,一扭头,就见院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清瘦的身影。 陈香穿着那身狗娃送他的新秋袍,倒是合身,就是衬得他脸更白了。 他也没进来,就倚着门框,安安静静地看着,眼神里是他熟悉的、遇到疑难学问时的专注与探究。 王明远动作没停,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等他一套动作打完,收势吐气,陈香才迈步走进来,开口依旧是那股子认真探究的劲儿:“明远兄,早。” “陈兄早。”王明远用布巾擦了擦额角的细汗。 陈香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扫,又回想了一下刚才的动作,眉头微微蹙起,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明远兄方才所练的,是何种锻体之法,感觉颇为奇特。 我印证《导引图》、《抱朴子·内篇》乃至前朝《诸病源候论》中所述养生导引之术,皆未见过如此……繁复有序之姿。 其动作看似怪异,不合常理,然细观兄台发力流转,似牵动周身大小肌群,由指梢至足尖,无一遗漏,暗合‘流水不腐’之理。不知此术源自何典?可有名目?” 王明远:“……” 他就知道会这样,跟陈香打交道,随时随地都能变成学术答辩现场。 他抹了把额角的细汗,心里快速转着念头,面上尽量淡然: “哦,这个啊,是我王家祖上传下来的几个强身健体的基础土法子,没什么名目,就是些活动筋骨的花样。 乡下人瞎练的,登不得大雅之堂,比不得书上那些正经的导引术。” 他试图含糊过去。 陈香却听得极其认真,眉头微蹙,像是在消化“祖传土法子”这个信息,随即又提出疑问:“既是祖传,为何不见狗娃兄弟习练?” 他说着,目光下意识转向灶房方向。 灶房门口,狗娃正端着一大盘刚蒸好的馒头出来,热气腾腾。 他个头似乎又窜了些,胳膊腿结实得像粗树干,衣裳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肌肉。 陈香看看狗娃那身板,再回头看看王明远虽然挺拔但明显属于书生范畴的身材,自己默默得出了结论,语气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平静:“原来如此。看来狗娃兄弟于此道……已臻大成之境,无需再练此基础法门了。” 王明远:“???” 大成?什么大成?是血脉大成吧! 狗娃那纯粹是老王家的天生高大体格子加上后天吃得多! 跟这广播体操有半文钱关系吗?这都哪跟哪啊! 王明远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看着陈香那一脸“我懂了”的认真表情,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他只能干笑两声,含糊应道:“呃……差、差不多吧。他确实……不怎么练这个了。” 陈香“嗯”了一声,表示理解,随即目光又落回王明远身上,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与求知欲: “明远兄,不知……我可否观摩练习此术?或许于强健体魄、保持精力读书有益。”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涉及家族不传之秘,便当我未曾提过。” 王明远看着陈香那清瘦的身板和眼底虽淡去不少却依旧存在的青黑,再想到他之前那不要命的熬法,心下一软,能让他多活动活动,总是好的。 便笑道:“陈兄说哪里话,不过几个动作,强身健体而已,谈不上秘传。陈兄若有兴趣,明日一早,我们一起练便是。” “多谢明远兄。”陈香拱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亮了一下。 于是,次日清晨,青竹苑的小院里,除了王明远那道熟悉的身影,又多了一个穿着青衫、动作略显僵硬、却一丝不苟地模仿着每一个伸展、扩胸、侧身、踢腿动作的清瘦少年。 晨曦微光中,两个身影一熟练一生涩,倒也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狗娃叼着个包子从灶房探出头来看,乐得见牙不见眼,觉得陈香哥肯动一动真是太好了,回头得再多炖点汤给他补补! 然而,让王明远更头疼的事情,还在后头。 平静日子过了没几天,这日午后,两人在书房讨论农书。 陈香忽然拿起王明远赠他的那本《农桑杂谈》,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关于人工辅助授粉的设想,抬头看向王明远,眼神灼灼,充满了发现新大陆的兴奋: “明远兄,你此书中所言‘以人工之法,助植株间花粉传递’,此论甚妙!依此理,草木花卉,亦分雄雌?其孕育果实,竟亦如动物般,需阴阳交合之道? 《本草纲目》中虽有‘雌雄银杏’之说,《周礼·考工记》亦略及作物习性,然皆不及兄台此处论述之直指核心,体系俨然! 看来,欲深研此道,需先明阴阳变化之理。我当去藏书阁寻些《易经》衍化、阴阳五行之说,乃至……嗯,《素女经》、《洞玄子》之类涉及阴阳和合的典籍来参详参详,或可触类旁通……” 王明远正端着茶杯喝水,一听“《素女经》”、“《洞玄子》”这几个字,差点一口水全喷出来!脸瞬间涨得通红,连咳嗽带摆手:“咳咳!不可!万万不可!” 陈香被他的激烈反应弄得一愣,茫然道:“明远兄,为何不可?治学当究其本源,既涉阴阳,自当博览……” “博览也不是这么个博法!”王明远赶紧打断他,心道真要让你去藏书阁找这些书,被山长或者旁人看见,还以为我带你研究什么歪门邪道呢! 第305章 提前进京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脑子飞快转动,想着怎么把这事圆过去,还得让这学术天才理解。 他按住陈香拿着书的手,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解释道: “陈兄,误会了!此处的‘阴阳’,非指……非指人伦之阴阳。乃是比喻,是说这植物本身,有的部分负责提供花粉,有的部分负责接受花粉、孕育果实,如同天地间有日月、有寒暑,是自然造化之理。 研究此道,当观察草木本身形态习性,比如花朵结构,何处有粉,何处有蕊,如何借助风、虫为媒,而非……而非去钻研那些不相干的典籍。” 他一边说,一边暗自庆幸自己前世生物课还没全忘光,赶紧搜肠刮肚,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解释: “譬如这瓜类,既有只开雄花的藤,也有开雌花才会结果的藤,需靠风把粉吹过去…… 我们要做的,是看清这些,在需要时,比如风小虫少,便用软毛、棉絮等物,小心将雄花的花粉点到雌花上,助其成事。 此乃顺势而为,观察、模仿自然之道,与那些……玄之又玄的典籍无关,明白吗?” 陈香听得极其专注,眼睛越来越亮,仿佛又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他自动过滤了王明远前半段的紧张,完全沉浸在后半段的技术细节里: “原来如此!是以器物模拟风、虫之效!明远兄此言,如拨云见日! 观察、模仿自然……妙极!那我当先去寻些《花果图谱》、《草木状》来看,仔细分辨各类作物花器异同!” 说着就要起身往藏书阁去。 王明远这才松了口气,抹了把虚汗,赶紧道:“对,对,先看这些,先看这些要紧。” 接下来几日,陈香果然一头扎进了植物形态学的观察中,时不时拿着些花啊朵啊的来找王明远确认“雄蕊”、“雌蕊”、“授粉”。 王明远则尽可能用直白语言解释,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无奈。 他是真心希望陈香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这个时代,读书人挤破头往科举仕途上钻,真正愿意弯下腰、脚踩泥土去研究如何让地里多打粮食的人太少了。 陈香有这份心,更有这份惊人的天赋和专注,若是能潜心于此,未来成就,未必不能像他前世所熟知的那位伟人一样,造福万民。 而且,以陈香这性子,纯然赤子心肠,于人情世故上却近乎一张白纸,真进了那波谲云诡的官场,怕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王明远自己要走科考之路,是背负着自己的抱负和家族改换门楣的希望,但他私心里,却不希望陈香也去受那份磋磨。 若能专注于农事研究,将来进入司农寺之类的衙门,或是在户部专司粮秣农桑,反而是更好的归宿。 至少,在那里,他的才华能得到真正的施展,不用去理会那些蝇营狗苟。 “看来,日后若有机会,得多帮帮他。” 王明远看着蹲在地里、对着几株苗比比划划的陈香,心里暗暗下了决心。 就在这互相讨教交流学问中,日子过得飞快。 转眼间,白鹿洞书院的银杏叶子已经黄透,风一吹,便扑簌簌地落了一地金黄。 时节已至十月中旬,早晚的风里带着明显的寒意,王明远也已经穿上了棉袍。 算算日子,距离明年二月初九的春闱会试,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三个多月了。 从白鹿洞书院所在的九江府出发,北上京城,路途遥远。若是等到年底或是年后再动身,时间就太赶了,万一路上遇到风雪阻隔,或是运河封冻,那可就真要误了大事。 王明远心里盘算着,是该准备动身了。 心里有了决断,王明远便寻了个机会,先将这打算跟狗娃说了。 他之所以想提前动身,也不全是为了赶路。 他虽然人没去过京城,但反倒此行到了京城后,需要拜访走动的却不少。 师父崔巡抚前些日子来信,除了照例询问学问功课,还特意提及,他年底需进京述职,参加三年一度的朝觐大计,吏部和都察院的考察也关乎他下一步的动向。 信里语气虽平淡,但王明远能读出几分深意。 师父在秦陕巡抚任上已满四年,治绩颇佳,此番或许真有调动升迁的可能。 师父让他早些进京,新年便在京中宅邸一同过,显然是有意为他引见些人脉,也让他在会试前多些历练和准备。 这是师恩,也是机会。 此外,周老太傅的家人那边,于情于理也该去拜望一番。 周老太傅虽已在湘江养老,但家中仍有子孙后辈在京城为官,虽说自己只是个记名弟子,但这份香火情谊不能断。这并非为了钻营,而是人情世故,礼数周全。 还有定国公府那边,老夫人和小县主,于情于理也该去问候一声。毕竟西北边关那无名乡村离别时,老公爷也曾特意有过嘱咐。 再加上岳麓、嵩阳、应天书院那些早已进京备考或已在京为官的同窗旧友,提前去了,安顿下来,彼此也能多些交流切磋,互通有无。 这么一想,要忙活的事情还真不少。 晚上,吃过晚饭,王明远便将此事告知了陈香和狗娃两人。 第306章 叮嘱与礼物 “眼下马上将要入冬,再不走,怕是要耽搁行程了,我打算就这几日,提前便动身北上。” 狗娃一听,立刻点头:“哎!好!三叔你放心,我这两日就收拾行李,保准误不了事!” 他对于跟着三叔去哪、干什么,从来都是毫无异议,只有支持和准备。 烛光下,陈香也已经穿上了狗娃给他送的那件新棉袍,显得整个人有些臃肿,也没有往日那么清瘦了。 他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里,极快地掠过一丝黯然,但随即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他点了点头,声音一如往常的平淡:“嗯,明远兄考虑周全,早些启程也好,从容些。”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道:“京城冬日干冷,与南方湿寒不同,明远兄与狗娃兄弟还需多备些御寒衣物。运河若封冻,可改走陆路,车马劳顿,更需注意。” 他的关心总是这样,直接而具体,不带太多情绪,却句句落到实处。 王明远笑了笑:“陈兄提醒的是,我们会当心的。” 他看着陈香,语气诚恳:“陈兄才华横溢,学问渊博,此次会试,定然高中。届时你我京城重逢,再把酒言欢,切磋学问。” 陈香闻言,也想到其实很快也会再见,脸上露出了一个少见的笑容,点了点头:“借明远兄吉言,京城再会。” 他又看向狗娃:“狗娃兄弟,路上你们要照顾好自己。” 狗娃把胸脯拍得砰砰响:“陈香哥你放心!包在我身上!等你去京城,我和三叔带你吃遍京城好吃的!” 陈香看着狗娃那信誓旦旦的样子,眼神柔和了些许,轻轻“嗯”了一声。 待狗娃收拾完东西去灶房,堂屋里只剩下王明远与陈香二人。 夜色渐深,烛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在陈香平静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他安静地坐着,嘴唇微动,似乎有话要说,却又罕见地流露出几分迟疑。 王明远察觉了他的欲言又止,温和地开口:“陈兄,可是还有事情要说?” 陈香抬眼看了看王明远,沉默片刻,终是低声道:“明远兄,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直接,却比平日多了分不易察觉的斟酌: “狗娃兄弟心性质朴,赤诚难得。只是……日后若久居于京城,不同书院乡野,他跟随明远兄左右,见识、局面皆非往日可比。若能得空多读些书,未必求科举功名,但可明事理、开眼界,于他长远而言,未必不是好事。” 王明远闻言,心下顿时了然。 陈香这绝非嫌弃狗娃学识浅薄,恰恰相反,这是陈香将狗娃真正视为友人兄弟,发自内心的期许与关怀。 他想起自己之前平日虽也教狗娃认字,却因着他和虎妞对此兴致不高,便也未多做强求,如今想来,确是自己思虑不周。 京城水深,多懂些道理,对狗娃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神色一正,郑重颔首:“陈兄所言极是,是我疏忽了。这份心意,我代狗娃心领。 放心,此事我记下了,路上便会着手,定会引导他多读些书,多明白道理。” 而此刻灶房内,正洗刷着碗碟的狗娃,浑然不知自己惬意的生活即将迎来怎样的“变故”,只觉得后背没来由地微微一凉。 这晚离别的话说开了,接下来的几日,青竹苑里便弥漫着一股忙碌而又带着淡淡离愁的气氛。 狗娃开始彻底打扫院子,将行李打包收好,又开始忙活路上的干粮,恨不得把往后几个月的吃食都准备齐全。 王明远则去拜别了几位相熟的山长和同窗,又去藏书阁将借阅的书籍一一归还。 陈香每日虽然也忙,但待在青竹苑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 他的试种田也已经收获了一季,产量提升颇多,最近已经在归纳整理经验于书册中。 待在青竹苑的时候,陈香有时是和王明远讨论某个经义疑难直到深夜,有时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狗娃忙进忙出地收拾行李,偶尔狗娃问他一句这东西路上有没有必要带,那东西怎么打包,他也会简短的给出建议。 终于到了出发这日。天色刚蒙蒙亮,青竹苑的院门便被轻轻敲响了。 狗娃正归置放好最后一个箱笼,闻声跑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陈香。 他依旧穿着那身青色的新棉袍,清晨的寒气也在他鼻尖呵出淡淡的白气。 “陈香哥!你这么早!”狗娃连忙让开身子。 陈香走进院子,看到王明远也已收拾停当,正站在院中。 他走上前,从怀中取出两本装订得整整齐齐、却明显是手抄的书册,双手递了过来。 他的表情依旧很平静,但眼神格外认真:“明远兄,狗娃兄弟。这两本册子,是我近日整理誊抄的,聊表心意,万望勿辞。” 狗娃一愣,看向王明远。 王明远也是微微动容,双手接过:“陈兄何必如此客气,这数月得你指点,明远受益良多,该是我们谢你才对。” 陈香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客套话,只是示意他们看看。 狗娃性子急,先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一本,翻开来,只见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配着些简单的图样。 他虽然识字不如书院学子,但也能很快看出这似乎是一本……食谱? 里面分门别类,记载了各种菜肴、点心的做法,有些名字他听都没听过,旁边还细心地标注了可能的口味和注意事项以及相关出处,从出处看有些内容甚至跨越了几个朝代。 这得翻看多少本食书、杂记才能整理出来? 陈香哥平时要种地、要看书、要跟三叔讨论学问,还得准备马上到来的会试,他啥时候偷偷摸摸弄出这么一本宝贝来的? “陈香哥……这……这太贵重了!”狗娃的声音有些发哑,他紧紧攥着那本册子,像是攥着一件稀世珍宝。 “你放心!我肯定好好学!等以后见了面,我挨个做给你吃!” 陈香看着狗娃激动的样子,轻轻点了点头:“好。” 王明远也翻开了自己那本,册子里的字迹清隽工整,条理清晰。 里面是针对他以往文章、交谈中暴露出来的一些经义理解不够深入、策论论证稍显薄弱之处,逐一进行了梳理和补充。 每一处后面,都清晰地列出了可以参考的典籍名称、甚至精确到了卷数和页码,旁边还有陈香自己的批注和见解,言简意赅,直指核心。 “陈兄……”王明远抬起头,看着陈香眼下又复起了些的青黑,心中暖流涌动,更有难以言喻的感激。 “此物……重于千金!明远……定当勤加研读,不负陈兄厚意!” 他知道,他和狗娃此刻任何感谢的话都显得苍白,唯有郑重收下,努力进取,才是对这份情谊最好的回报。 陈香见他们收下,脸上似乎松弛了些许,他拱了拱手,语气依旧平静:“一路保重。京城再见。” “京城再见!”王明远和狗娃齐声回道。 陈香不再多言,转身便离开了小院,背影在晨雾中显得有些模糊。 狗娃红着眼圈,小心翼翼地将两本册子用油纸包好,放进随身最重要的行李里。 王明远也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离愁压下,对狗娃道:“走吧。” 王明远和狗娃最后看了一眼住了大半年的青竹苑,向几位来送别的山长和几位相熟的教谕、同窗道别后,终于登上了马车。 车轮辘辘,缓缓驶离了白鹿洞书院那古朴庄严的山门,沿着下山的路,向着北方驶去。 就在马车拐过山脚,快要看不见的时候,书院门口那高大的石牌坊后面,悄然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香依旧穿着那身显得有些臃肿的新棉袍,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站了很久。 第307章 路途与买礼物 此行北上京城,路途迢迢,算下来约莫要一月有余,料想抵京之时家中已然收到他已动身前往京城的书信。 王明远与相熟的镖局也早已商议好了路线,决定主要走漕运水路,先乘船沿长江东下,再转入运河北上。 这不仅是图个平稳省力,更是王明远有意为之。 近年的科场策论,涉及漕运、水利、民生的话题日渐增多,他正好借此机会,亲眼看看这维系南北的命脉究竟是如何运作,沿岸民生究竟如何,总比枯坐书斋、纸上谈兵要强得多。 到达九江府码头后,转换船只,船是常见的漕船改的客货两用船,不算宽敞,但收拾得干净。 王明远和狗娃包下了一个不大的舱室,虽略显逼仄,但关起门来,也算是个能读书休息的清静所在。 “三叔,东西都安置妥了!”狗娃从舱底钻上来,额上见汗,黑红的脸上却满是干劲。 “我看了,船家灶上家伙事还齐全,就是佐料怕是不全,好在咱自带的够用!等船开了,我找机会和船家商量商量,咱自己做饭,这一路奔波,可不能累坏了身子,马上还要参加会试呢!” 王明远笑着点头:“辛苦你了。这一路,饮食起居还得你多操心。” “嗨,这有啥!”狗娃一拍胸脯,又压低声音,带着点得意。 起船的号子声传来,船工解缆撑篙,沉重的客船缓缓离岸,驶入江心。 船行初始,两岸尚能见片片丹枫,与苍翠松柏相间,在秋日晴空下色彩斑斓。 但很快,山势便渐趋平缓,视野开阔起来。 王明远没有一直待在舱里,偶尔也会站在船头或靠在船舷边。 晨起时,江面笼罩了一层薄纱般的水雾,岸边的芦苇也已然一片枯黄,风过处,掀起层层白浪,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默默看着往来如梭的漕船、客舟,还有那些小小的渔舟,将所见所闻,连同心中所思,一一记在随身的笔记上。 沿途的漕运虽然繁忙,但参考史书以及沿途细节,不知在这看似有序的繁忙之下,隐藏着多少纤夫的血汗、胥吏的盘剥、以及沿途州府的倾轧。 狗娃这边则很快和船上的厨子、船夫混熟了。 他力气大,又不吝啬,时常帮着搭把手,搬运些货物,或是将自家带的腊肉、咸菜分些给众人。 没两日,他便得了船老大的许可,可自行在规定之处做饭,就是要注意用火安全。 于是,王明远的饭食自此便精致了丰盛许多。 新鲜的江鱼炖豆腐,用自带小米熬得稠稠的粥,就着爽口的酱瓜……倒也驱散了不少旅途的乏味。 船过安庆府,未作停留,直放凤阳府。在此处,客船驶离长江,转入蜿蜒北上的运河。 水势顿时平缓许多,两岸景致也为之一变。 时值深秋,田地早已收割完毕,裸-露的田埂上堆着一个个金黄的稻草垛。 岸边的银杏树,叶片已转为灿烂的金黄,映着碧蓝的秋空和清澈的运河水,构成一幅静谧安详的田园画卷。 偶有晚归的牧童骑在牛背上,吹着不成调的笛子,慢悠悠地走在田埂上。 “三叔,你瞧那边!好多大柿子!”狗娃兴奋地指着岸旁一个村落,几株高大的柿子树虬枝盘曲,上面挂满了橙红饱满的果实,像一个个小灯笼,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 “这要是摘下来,做成柿饼,爷奶肯定爱吃!陈香哥肯定也爱吃!甜得很!” 王明远闻言,不禁莞尔一笑,狗娃这一路上除了念叨家里,真是没少念叨陈香。 但凡吃到点甜糯的、新鲜的瓜果点心,总要念叨一句“陈香哥肯定喜欢”。 在凤阳府码头,狗娃趁着补给的功夫,飞快上岸,竟真给他寻来一包当地特色的蜜饯果子,不仅有他眼馋的柿饼,还有用糖渍的冬瓜条和橘饼,甜而不腻。 他小心包好,放进随身行李里,念叨着到京城再次见到陈香定要送给他。 到达徐州府时,已是出发后十余日。 作为南北要冲,五省通衢,徐州府城果然气象不同。 码头上舳舻千里,岸边车马喧嚣,各色口音此起彼伏,端是热闹非凡。 王明远和狗娃寻了家看起来干净稳妥的客栈,打算在此休整一日,也顺便置办些进京后拜会师长、故旧的礼物。 次日,两人便在城中闲逛。城中店铺林立,货品琳琅,从江南的丝绸、景德镇的瓷器,到塞外的皮货、闽粤的干货,应有尽有。 王明远心里早有盘算。 恩师崔巡抚一家, 师母温和,已出嫁的师姐,还有仍在国子监读书的师兄,都需备上一份心意。 给女眷的,他挑了些式样雅致、做工精巧的配饰、玉镯,并非多名贵,重在心意周到; 给师兄和崔巡抚的,则选了些上好的徽墨、湖笔,以及一卷当地文人仿的前朝山水画,算是投其所好。 至于京中的周老太傅和定国公府,礼物更需谨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最终选了几方有名的端砚、几罐地方名茶和几匣上等滋补药材,显得持重又不失礼数。 休整一日后,客船继续北上,过兖州,经东昌,至临清州(山东聊城临清)。 运河两岸,秋意愈深。 渡口的老柳树,叶子已大半凋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在风中摇曳。 水面上,运送漕粮、货物的船只依旧络绎不绝,但王明远细看之下,却发现有些漕船吃水异常深,行速缓慢,船工号子声也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沿途一些小的集镇码头,也能见到不少衣衫褴褛的流民蹲在墙角,眼神麻木地望着往来船只。 这表面的繁华之下,掩盖着的是民生的艰辛。 在临清换了船,沿卫河、白河北上。 水势愈急,风寒更甚。 旅途劳顿开始显现,连狗娃的话都少了许多,大部分时间都在舱里守着暖和的炉子打盹。 王明远则强打精神,每日依旧读书不辍,只是笔记上,关于漕运利弊、民生艰难的记录,渐渐多了起来。 这日傍晚,客船终于缓缓靠上了通州码头。 望着远处暮色中隐约显现的城墙轮廓,王明远长长舒了一口气。 通州终于到了,次日便可换乘马车,直入京城了。 第308章 入京 通州已是京畿重地,客栈价格昂贵,且几乎爆满。 好不容易寻了间客栈住下,狗娃忙着张罗热水饭食,王明远则将进京要用的路引和相关文书一一取出,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保明日进城盘查时万无一失。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便登上了雇好的进京马车。 马车碾过通州城外的黄土官道,一路向西南而行。 越靠近京城,官道越发平整宽阔,车马行人也愈发稠密。 道旁开始出现连绵的皇庄、达官显贵的别院,高墙深宅,气象森严。 但就在这看似无边繁华的背景下,王明远却敏锐地注意到,道旁田地里劳作的多是些妇孺老人,衣衫破旧,面有菜色。 偶尔还能看到一些小村落,土坯房低矮破败,与远处隐约可见的红墙碧瓦形成刺眼的对比。 “哎,这京城脚下,咋还有这么破落的地方?”狗娃也扒着车窗看到了,忍不住嘀咕。 王明远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放下车帘。他原以为天子脚下,民生会好些,如今看来,也只是相对而言。 这让他对即将面对的科场、乃至可能的官场,更多了一分清醒的认知。 但愿这京城的繁华盛世气象,莫要只是空中楼阁才好。 马车行至进京前的最后一处官驿,所有车马均在此最后稍作休息和准备。 驿站内外人头攒动,喧闹异常,各色官员、士子、商旅来来往往。空气中弥漫着马匹的腥臊气、尘土味,还有各种方言俚语的嘈杂。 简单休息后继续出发。 就在即将登车之际,王明远眼角余光瞥见驿站旁边停着一辆略显华贵的马车,几个穿着体面的妇人,正围着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年轻学子说话,语笑喧哗,引得旁人侧目。 那学子背对着王明远的方向,身姿挺拔,被围在中间似乎有些窘迫,连连摆手。 只听一个妇人高声笑道:“……公子莫害臊……不知公子可曾婚配?喜好怎样的闺秀?……” 那学子似乎着急想挣脱,却一时被围着走不开。 就在他侧身试图解释的瞬间,王明远瞥见了他的侧脸轮廓。 那面容……颇为俊朗,眉眼清晰,鼻梁挺直,尤其那说话时微蹙眉头略带无奈的神态,让王明远心头莫名一动。 这人……似乎在哪里见过? 是以前在哪个书院有过一面之缘的同窗?还是在某次文会上遥遥见过? 看其穿着气度,绝非寻常百姓,应是哪家的公子或是颇有才名的学子。 王明远微微蹙眉,在记忆中搜寻,却一时想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 他摇了摇头,或许只是错觉吧,天下相貌相似之人也不是没有。 “看啥呢,三叔?”狗娃凑过来问。 “没什么,好像有个眼熟的人,许是看错了。”王明远收回目光,不再多想,弯腰钻进了马车。 马车轻轻晃动,再次启程,向着那座象征着天下权力与梦想中心的巍巍京城,缓缓驶去。 守城的兵士验过了路引文书,挥手放行。 车辆缓缓驶过幽深宽敞的城门洞,光线由暗转明,一股声浪混着繁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王明远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目光透过车窗望出去,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心头仍是不由得一震。 京城,果真如书中所载、路人所言,气象万千,远非他以往见过的任何一座府城可比。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极其宽阔的街道,足够容纳五六辆马车并排行驶,路面平整,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道路两旁,是鳞次栉比、高耸林立的店铺阁楼,飞檐斗拱,朱漆彩绘,招牌幌子迎风招展,绸缎庄、珠宝阁、文玩店、酒楼饭肆……应有尽有,琳琅满目,透着一股天子脚下独有的富庶与底气。 往来的行人更是摩肩接踵,服饰各异,有穿着绫罗绸缎、乘坐软轿的富家子弟,有步履匆匆、身着各色官服的低阶官吏,有高声吆喝、推着货车的商贩,还有不少穿着儒衫、手持书卷、神色间带着几分矜持与期盼的各地学子。 各色人物和画面构成了一幅鲜活而喧嚣的京城浮世绘。 远处,隐约可见更巍峨的建筑轮廓,那该是皇城方向,自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气度。 王明远虽也心潮微涌,但更多是冷静的观察。 这京城的繁华,固然令人目眩,但他也敏锐地注意到,那光鲜亮丽的店铺背后,偶有狭窄的巷弄,墙角蜷缩着衣衫褴褛的乞丐;那熙攘的人流中,也不乏面面带菜色、行色匆匆的苦力。 这盛世景象之下,依旧藏着难以忽视的阴影。 和王明远观察京城格局、气度、内里的心思不同,狗娃的目光更多是落在了那些卖吃食的铺子和酒楼上。 京城对他来说,简直是传说中的美食圣地! 这里汇集了天南地北最好的厨子、最稀罕的食材,光是想想,就让他口水直流。 两人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拜见恩师崔巡抚。 虽然师父信中殷切嘱咐,抵京后可住到家中,方便照应。 但王明远思忖,自己一路风尘仆仆,形容未免不够庄重,贸然上门颇为失礼。 不如先寻个客栈安顿下来,洗漱休整一番,再看看是否还需采购其他礼品,待备齐仪程,择日登门拜访方为妥当。 再者,他也想先稍稍领略这京城风貌,更重要的,是兑现对狗娃的“承诺”。 说起这“承诺”,王明远嘴角不由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 这一路上,王明远采纳了陈香的建议,开始有意识地督促狗娃读书认字。 奈何狗娃对此实在是提不起兴趣,一看到书本就哈欠连天,趴在桌前就如坐针毡,进展缓慢得令人心痛。 王明远只好想了个办法,用奖励来激励他。 比如,认会二十个新字,或者读懂一小段浅显的文章,就答应他一个要求,而去当地有名的酒楼吃饭,就成了狗娃最热衷的奖励。 果然,有了这“胡萝卜”在前面吊着,狗娃学习的劲头足了不少,虽然依旧痛苦,但效率确实提高了。不过也还欠了狗娃好些个承诺没有兑现,狗娃则满怀憧憬的准备留着到京城再找他兑现。 王明远有时候也觉得好笑又无奈,早知道这法子对王家这“学习困难症”有效,当初在老家时,就该用这招来对付虎妞和狗娃,说不定他俩早就能多认些字了,可惜明白得有点晚。 马车在熙攘的人流中艰难前行了一段后停下,两人下车与镖师结算清楚余款并再三道谢。 然后便在不远处寻了间看起来干净整洁、价格也还算公道的“悦来客栈”住下。要了两间相邻的客房,虽不算宽敞,但窗明几净,被褥干燥,倒也舒适。 王明远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了一身干净的青布长衫,刚把随身带的书籍文稿整理好,房门就被“咚咚”敲响了,传来了狗娃那洪亮的声音。 第309章 殿下? 待王明远打开门,狗娃显然已经迫不及待,连嗓门都比平时亮了几分: “三叔!收拾好了没?我刚才跟店小二打听清楚了!京城眼下最红火、菜品公认最好的酒楼,就是前门大街上的‘望月楼’! 他们家的烤鸭是一绝,听说每天限量供应,去晚了就卖光了!咱们快去尝尝吧! 我长这么大,还没吃过烤鸭呢,就只在陈香哥送我的那本食书里看到过图画和做法,馋了好久了! 就用那承诺,我攒的都这次用掉,嘿嘿!” 看着侄儿那满脸的兴奋和期待,眼睛都快放出光来,王明远不由莞尔一笑,心中那点初到京城的陌生感也消散了不少。 他点了点头,语气温和:“好,就依你。今日便去这望月楼,尝尝京城的烤鸭究竟如何美味。” 狗娃一听,乐得差点蹦起来,连忙侧身让王明远出来,嘴里还絮絮叨叨: “我打听过了,望月楼离咱们这儿不算远,走过两条街就是。三叔,咱们走着去呗?正好也瞧瞧这京城的街景!” “好。”王明远从善如流。 两人锁好房门,下了楼,汇入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座三层高、飞檐斗拱、装饰得极为气派的酒楼便出现在眼前。 朱漆大门上方,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正是“望月楼”三个大字。 此时虽还未到饭点,但楼前已是车水马龙,进出客人络绎不绝,可见生意之兴隆。 就在王明远和狗娃刚走到酒楼门前不远,正准备拾阶而上,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和车轮声由远及近。 只见一辆装饰颇为华贵、却并不过分张扬的青幔马车稳稳停在了望月楼正门口。 拉车的两匹马神骏非凡,赶车的车夫技术娴熟,动作利落。 这马车显然非富即贵,引得周围行人纷纷侧目。 马车停稳,一名小厮模样的人赶紧上前放下脚踏。 帘子一掀,先下来一个青衣小帽、面容白的过分的仆从模样的人,恭敬地侍立一旁。 然后,一个身形微胖、穿着宝蓝色团花锦袍的年轻男子,弯着腰从车里钻了出来。 此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是白白胖胖,一张圆脸,面团团似的,带着几分富态。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锦缎袍子,腰束玉带,虽不似一般王孙公子那般追求飘逸,反而因体型显得有些……嗯,扎实,但料子极好,做工精细。 他脸上未语先带三分笑,眼神灵活,看起来一团和气,尤其那笑呵呵的模样和略显富态的体型,竟让王明远莫名觉得有几分眼熟——有点像胖了不止一圈、气质却更显贵气的张文涛。 酒楼里早有眼尖的管事快步迎了出来,脸上堆满了热情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老远就拱手作揖,声音洪亮: “哎呦!殿下!您可有些日子没来关照小店的生意了!快里边请,快里边请!顶楼您惯常坐的雅间一直给您留着呢,临窗安静,景致最好!” 殿下?王明远心中一动,没想到吃个饭就遇到了王孙贵族? 就是不知道是哪位殿下,他刚到京城,京城的局势关系自然还不太了解。 被称作“殿下”的胖乎乎年轻人闻言,脸上笑容更盛,随意地摆了摆手,声音带着点养尊处优的慵懒劲儿,却又很和气: “嗨呀,别提了,前阵子被拘在……家里头啃了几天清汤寡水的,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今儿个可得好好祭祭五脏庙!老规矩,拣你们拿手的上,特别是那口烤鸭,火候可得给爷盯准喽!” “您放心!保证让您满意!”管事躬身笑着,侧身引路。 这“殿下”显然是个注重口腹之欲的饕客,一边随着管事往门里走,一边还随口问着:“听说今儿庄子上送来了新鲜的河鲜?有什么稀罕物没有?” 他边说边迈步上台阶,目光随意地扫过门口等候或往来的人群,不经意间,掠过了站在不远处的王明远和狗娃。 当他的视线落在人高马大、壮实得像座黑塔且周围人格格不入的狗娃身上,似乎微微停顿了一瞬。 但也仅仅是刹那之间,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笑呵呵的温和模样,在管事的殷勤引领下,走进了酒楼大门,身影消失在喧闹之中。 待那人走后,“三叔,别愣着啦,咱们也快进去吧!闻着这香味,我肚子里的馋虫都快爬出来了!”狗娃催促道。 王明远也收回思绪,笑了笑:“好,进去吧。” 两人随后便走进了这京城鼎鼎大名的望月楼。 楼内更是装饰得富丽堂皇,跑堂的伙计衣着整齐,手脚麻利。大堂里几乎座无虚席,人声鼎沸,杯盘交错,浓郁的菜香酒气混合在一起,勾人食欲。 伙计见他们面生,但看王明远气度不凡,像是读书人,也客气地迎上来。 听说只有两位,便引他们到了二楼一个靠窗的相对清净的位置。 狗娃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拿过菜单。 “烤鸭!先来一只烤鸭!”狗娃斩钉截铁,然后又眼巴巴地看着王明远。 “三叔,再点个……嗯,京酱肉丝?再来个……砂锅白肉?嗯……再来个鸭架汤!三叔你呢?” 王明远则又加了两个清爽的时蔬,免得过于油腻。 伙计唱喏一声,快步下去传菜。 等待的功夫,狗娃兴奋地搓着手,眼睛不住往楼下厨房方向瞟。 王明远则透过窗户,看着楼下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马。 不多时,伙计端着一个硕大的托盘上来,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只枣红油亮、体态丰盈的烤鸭,旁边还跟着一位片鸭师傅,手持薄刃快刀。 “客官,您的烤鸭来咯!”伙计吆喝一声。 片鸭师傅手艺娴熟,手起刀落,片片带皮,薄厚均匀的鸭肉便如花瓣般铺在了洁白的瓷盘里。 同时送上来的还有一碟碟晶莹的春饼、甜面酱、瓜条、葱丝等。 狗娃看得眼睛发直,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 王明远拿起一张春饼,按照伙计的指点,夹起两片鸭肉,蘸上甜面酱,配上葱丝瓜条,卷成一个卷,递给了眼巴巴望着他的狗娃:“尝尝看,京城名吃。” 狗娃接过来,一大口就咬了下去,顿时,鸭皮的酥脆、鸭肉的嫩滑、面酱的甜咸、葱丝的辛辣、瓜条的清爽,各种滋味在口中爆开…… 他眼睛瞬间瞪得更大,含糊不清地发出满足的呜咽声:“唔!好吃!三叔,你快吃!就是没有陈香哥书里写的那个果木的香味,若是用果木的话怕是味道会更上一层楼!” 狗娃心直口快,嗓门又洪亮,这带着品评意味的话,在喧闹的酒楼里也显得格外清晰。 尤其是最后那句“若是用果木的话怕是味道会更上一层楼”,顿时引起了邻近几桌食客的注意,有人好奇地望过来,更有人面露诧异。 二楼的管事正好在附近招呼客人,闻声脸色微微一变,快步走了过来。 他还没开口,旁边一个正在吃饭的中年汉子先不乐意了: “这位小兄弟,话可不能乱说!这望月楼的烤鸭我可是吃了好几年了,这香味、这色泽,京城里谁不挑大拇指? 你张口就来什么果木香,还更上一层楼?说得轻巧,你当是乡下烧柴火灶呢?哪来的毛头小子,懂不懂吃啊就在这儿指手画脚? 第310章 酒楼风波 狗娃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顿呛,顿时愣在了原地,一张黑脸涨得都有些发红。 他本是无心之语,就是吃着觉得好,又想跟三叔分享点从陈香哥送他那本“宝贝食书”上看来的心得,没想到对方反应这么大,他下意识地梗着脖子反驳道: “我……我怎么不懂?书……书里就是这么白纸黑字写的!用枣木、梨木这些果木烤出来的鸭子,就是带着股子特别的清香,能去腻增香!味道就是不一样!” 他识字不算特别多,虽然有美食在前面吊着,但是进展依然一般,自然是记不起书中的那些详细的出处,只是翻来覆去就是“书里写的”,却说不出子丑寅卯来。 “书里写的?”那中年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带着几分嘲弄。 “哪本瞎编乱造的歪书胡写八写?做菜的事儿,是书上几个字就能说清的?那是灶王爷赏饭吃,得靠老师傅一代代传下来的真功夫! 再说了,望月楼这‘京城第一酒楼’的招牌挂了近十年,靠的可是实打实的手艺,还有这独一份的挂炉手艺和秘方!你们这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来的……” 王明远在那中年人开口斥责狗娃时,眉头就微微蹙起。 对方话里话外那股子“京城老饕”的优越感几乎要溢出来,尤其是最后那句没说完的讥讽,配上那毫不掩饰的打量眼神,活脱脱就差一句没喊出口的: “哪儿来的臭外地的,也配在这口出狂言?” 这等地域上的轻蔑,他前世可没少见。 不过在听到对方提及望月楼是“京城第一酒楼”,他心头猛地一动。 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碎片闪过脑海,那是多年前秦陕地动后,一同被困在山坳里的锦衣胖公子……临别时,那胖公子似乎……塞给他一块质地温润的玉佩,还说要是以后来京城,可以凭这个去望月楼找他? 年头实在太久,那胖公子的面容早已模糊,只记得是个圆脸爱笑的,和眼前这酒楼的关联,也仅仅是记忆中一句模糊的“我家酒楼味道很好”之类的只言片语。 难道……真有这么巧?王明远心里打了个问号,但眼下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 他立刻起身,不着痕迹地向前半步,将着急又说不过对方、脸憋得通红的狗娃挡在身后,对着那满脸蔑视的中年汉子和闻声快步赶来的酒楼管事拱了拱手,脸上带着温和且歉意笑容: “这位大叔,管事,实在对不住。舍侄年轻,心直口快,于饮食一道又有些痴迷,方才所言绝无质疑望月楼招牌之意,只是依照所见杂书,就食材本身探讨一二,若有惊扰之处,我代他赔个不是。” 他先礼后兵,态度谦和,那中年人和管事的脸色稍霁。 但王明远话锋随即一转,目光平静地看向那中年人,继续说道: “不过,舍侄所言果木增香之理,倒也并非妄言虚测,古籍中确有记载。 譬如前朝文人所撰《馔史》残卷中,便提及‘炙肉以果木,取其清芬,可解肥腻’; 《山家清供》亦载‘用枣木或梨木熏鸭,味尤胜,盖取其甘香’,同理可证果木之效; 即便官修《饮膳正要》中,于‘聚珍异馔’篇内,论及炙品时,亦强调‘柴薪之选,关乎本味’。 故此言虽出自杂书,却也有据可考,并非信口开河。 当然,望月楼技艺精湛,自有传承,或许另有玄妙,非我等外人所能尽知。 在下姑妄言之,先生与管事姑妄听之即可。” 他这番话,引经据典,语气平和,既维护了狗娃,点出其言有据,又给望月楼留足了面子,点明“自有传承,另有玄妙”。 虽然这些典也基本都出自之前陈香赠与的那本食书,他在教授狗娃多认字的时候也曾翻阅过,这才能清晰道来。 那中年人显然没料到这个看着像普通读书人的青年,竟能随口引出这几本或冷僻或官方的典籍,一时语塞,张了张嘴,竟不知如何反驳。 他一个常来满足口腹之欲之人,哪里懂得这些? 那管事却是个人精,见王明远气度从容,言语得体且句句扎实,心知这绝非普通士子,连忙堆起笑脸打圆场: “哎呦,二位客官,钱老爷,都消消气,消消气!多谢这位相公指点!您说的在理,这饮食之道,本就博大精深,互相切磋才能有进益嘛!” 他先对那中年常客拱手,“钱老爷您是我们望月楼的老主顾,性子直爽,最是爱护咱们楼里的声誉,您放心,咱这手艺啊,绝对对得起招牌!” 然后又转向王明远,笑容可掬,“这位相公真是博闻强识,令人佩服!您说的这果木的门道,小的记下了,回头一定禀明后厨的大师傅,若能试试新法子,做出更美味的鸭子,也是我们望月楼的造化! 今日惊扰二位用饭,实在过意不去,这顿饭,小店送二位几道清爽的凉菜,聊表歉意,您看可好?” 一场小小的风波,在这管事八面玲珑的周旋下,算是平息了。 那姓钱的中年人哼了一声,也没再多说,自顾吃饭。 周围看热闹的客人也收回了目光。 王明远坐下后,轻轻拍了拍犹自气鼓鼓的狗娃的胳膊,低声道:“好了,狗娃,出门在外,多看少说。书上的道理未必处处适用,尤其在这京城之地,藏龙卧虎,人多口杂。我们初来乍到,莫要无故惹人注目,平添麻烦。” 狗娃虽然觉得憋屈,但见三叔神色严肃,也知道自己差点惹祸,只好闷闷地“嗯”了一声,低头用力咬了一口卷好的鸭肉,化郁闷为食欲。 王明远看着狗娃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拿起筷子,也慢慢吃起来。 不过待那管事送小菜过来时,王明远斟酌了一下语句,谦和地问道: “打扰管事。在下有一事想请教。大概是六七年前,在下曾与一位故人有一面之缘,彼时他……嗯,年纪约莫十一二岁,体态略显丰盈,性情爽朗。 他曾言及家中在京城经营酒楼,似乎……与‘天香’二字有些关联?临别时赠我一件信物,说若来京城,可来寻他。 不知贵店东家之中,是否曾有这样一位人物?” 第311章 拜访师父 王明远并未直接说出玉佩样式,也模糊了具体信息,只提了“天香”和对方年幼时的体貌特征,以免唐突。 毕竟时过境迁,若对方不记得或不愿相认,彼此也不尴尬。 那管事闻言,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仔细打量了王明远几眼,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些什么。 片刻后,他略带歉意地摇了摇头:“相公,实在对不住。您说的这事,小的不太清楚。小的来望月楼当值也才三四年光景,对东家们的旧事知之甚少。况且,我们东家……情况有些复杂,并非一人。 您看这样可好,您若方便,可留个落脚的地儿,容小的得空时向楼里的老人打听打听?或者,您下次来时,直接找小的,小的再给您回话?” 王明远听完,心中虽有淡淡失望,但也觉得在情理之中。 京城水深,一家如此规模的酒楼,背景定然盘根错节,一个管事不知数年前的旧事,实属正常。 他本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未抱太大期望。 “无妨,是在下唐突了。多谢管事。”王明远拱手谢过。 管事笑着应了,又客气了两句,便去忙别的了。 然而他却不知,方才楼下的这番争执与对话,虽声音不大,却一字不落地被楼上雅间一位凭栏而立、看似欣赏街景的随从听在了耳中。 那随从转身进了雅间,低声向那位胖乎乎的“殿下”禀报了几句。 “殿下”正夹着一片油光锃亮的鸭皮,蘸了白糖往嘴里送,闻言动作一顿,圆润的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低声咕哝了一句: “的确是秦陕来的?也姓王? 还懂《馔史》、《山家清供》、《饮膳正要》? 有点意思……果木烤鸭?这说法倒是新鲜,再去多查查其他的信息。” 他挥了挥手,随从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楼下,王明远和狗娃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吃完这顿颇费周折的饭,结账时管事还坚持免了零头,让王明远感叹不愧为京城第一酒楼,这管事的确很会做人。 从望月楼出来,已是午后。 王明远和狗娃没再多耽搁,又按着狗娃打听的消息,去了几家有名的铺子,将预备拜会师长故旧所需的礼品一一置办齐全,林林总总又添了几个礼盒,直把雇来的小车塞得满满当当。 回到悦来客栈,狗娃一边收拾明日要带的东西,嘴里还不住回味着望月楼那烤鸭的滋味,咂咂着嘴道: “三叔,京城这吃食是真不赖!等安顿下来,我得好好琢磨琢磨那烤鸭的做法,要是能学个七八分,回去做给爷奶和虎妞小姑,还有陈香哥他们尝尝,保准让他们把舌头都吞下去!” 王明远笑着点点头,他取出师父崔巡抚前些日子的来信,又仔细看了一遍信中提到的宅邸方位。 师父在信中说已回京述职,参加朝觐大计,让他们抵京后务必直接到家中住下。 字里行间透着关切,但也让王明远更觉需谨慎守礼,不能因师父爱护便失了分寸。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两人便起身了。 洗漱完毕,王明远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青缎襕衫,显得格外清俊挺拔。 狗娃也换了身体面的深蓝色棉布直裰,虽然穿在他那高大壮实的身板上显得有些紧绷,但也精神利落。 客栈门口早已雇好了一辆青篷马车。 将大包小包的礼物搬上车,马车便驶离客栈,向内城城东的方向行去。 越往内城走,街道越发宽敞整洁,行人也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更多装饰华贵的马车和轿子。 道旁的宅院也一改外城的喧闹拥挤,多是高墙深宅,朱门紧闭,门楣上悬挂的匾额昭示着主人的身份,透着一股不言自威的肃静气氛。 只有偶尔开启的门缝间,能窥见内里精巧的亭台楼阁一角。 赶车的车夫是个健谈的京城本地人,见王明远气度不凡,狗娃又一脸好奇地东张西望,便主动搭话,带着几分炫耀指点起来: “客官您瞧,左边那家,是户部陈侍郎的府邸……再往前,那个门口有俩大石狮子的,是都察院李副都御使家……嘿,这一片住的,可都是咱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狗娃听得咂舌,压低声音对王明远说:“三叔,这京城的大官可真多啊,走几步就能遇上一个。” 王明远微微点头,心中亦是感慨。天子脚下,皇城根儿,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 师父崔巡抚虽是一省封疆大吏,但在这京城,恐怕也算不得顶尖。 能在此处拥有一席之地,除了师父本身就出身崔氏这等大族,自身能力也卓越,师母娘家那位曾官至吏部左侍郎的岳父大人,想必也出了不少力。 想起师父偶尔酒后提及因为英俊外表当年被师母“看上”,师母央求其父亲找崔家长辈谈及婚事的往事,王明远嘴角不由泛起一丝笑意。 师父那如今圆润富态的模样,实在很难和“英俊”联系起来,想必是婚后生活太过舒心所致。 约莫一刻钟后,马车在一处宅院前停下。 这宅子相比左邻右舍,规模不算宏大,但粉墙黛瓦,门楼整洁,透着一种沉稳内敛的气度。 黑漆大门上方悬着一块匾额,上书两个朴拙有力的楷字:“崔府”。 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两个穿着干净棉褂的小厮垂手侍立,眼神清亮,透着规矩。 王明远上前通报了姓名来历,言明是秦陕来的弟子王明远,特来拜见恩师。 守门的小厮显然早已得了吩咐,一听“王明远”三字,脸上立刻堆起恭敬热情的笑容,一边赶紧打发另一个小跑进去通传,一边躬身将王明远和狗娃往府里请:“原来是王相公到了!老爷和夫人早就念叨多时了,快请进!快请进!” 刚绕过影壁,还没走到二进门,就听见一阵爽朗熟悉的笑声从里面传来,中气十足,带着由衷的喜悦:“哈哈哈!是仲默到了吗?可算是到了!”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穿着深褐色家常锦缎长袍、身形愈发圆润的身影,已从抄手游廊下快步迎了出来,不是师父崔巡抚又是谁? 两年不见,师父的脸盘似乎更显丰腴,红光满面,想来近日京中述职一切顺利,心情颇佳。 他身边跟着一位身着绛紫色缠枝莲纹袄裙、头戴珠花的妇人,看年纪不过三十许,容貌秀雅,皮肤白皙,眉眼间带着温柔的笑意,通身气度娴静雍容,想必就是师母了。 第312章 崔师兄 王明远心头一热,连忙紧走几步,上前撩起衣袍,便要行大礼:“学生王仲默,拜见恩师、师母!” 狗娃也赶紧跟着就要跪下。 崔巡抚抢前一步,一把托住王明远的手臂,力道不小,笑声洪亮:“哎哎哎!快起来!自家人行此大礼做什么!一路辛苦了吧?” 他仔细端详着王明远,眼中满是欣慰,“好,好!两年不见,仲默又长高了不少,愈发沉稳了,有你父兄的风采了!” 他又看向憨厚地站在一旁的狗娃,拍了拍他结实的胳膊,“这是心恒吧,也长成大小伙子了!这身板,真壮实!” 师母崔夫人也笑着虚扶了一下,声音温婉动听: “这就是仲默和心恒吧?快别多礼了。你师父常在家书中提起你,说你聪慧刻苦,是难得一见的良才。今日一见,果然仪表堂堂,气度不凡。” 她目光柔和地落在王明远身上,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说起来,你这眉眼间的俊朗,倒真有几分你师父年轻时的影子。” 王明远忙道:“师母谬赞了,仲默愧不敢当。” 崔夫人又打量了他几下,微微蹙眉,语气带着些许心疼: “就是看着清瘦了些,定是路上奔波,又光顾着读书没好好用饭。到了师父师母这儿,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千万别客气。 师母得好好给你补补,会试在即,身子骨最要紧。你看你师父,如今是比年轻时……嗯,更显稳重福态了,身子骨才结实。” 王明远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师父那圆润的脸庞和微凸的腹部,很难将眼前这位和蔼的“胖师父”与师母口中“年轻时俊朗”的形象联系起来,只得恭敬应道:“多谢师母关爱,让师母费心了。” 崔夫人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以手扶额,笑道: “瞧我,光顾着说话。仲默,你师兄崔琰,信中提及过,你可还记得?他听说你要来,高兴得什么似的。前几日算着你们快到了,非得说要去城外驿站迎一迎,说免得你们人生地不熟。 这孩子,实心眼的很,怕是跟你们走岔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我这就派人去寻他回来。” 说着,她语气里带上一丝对自己儿子“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你师兄啊,学问上要有你一半省心就好了。都快二十的人了,今年才得中了个举人,这会试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呢。你这次来了正好,有空多指点指点他,你们年纪相仿,也好说话。” 师兄?崔琰? 王明远心头一动,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昨日在通州驿站外,那个被几个妇人围住、面容俊朗、身形挺拔、带着几分窘迫的月白长衫学子。 当时就觉得眼熟,此刻经师母一提,再仔细回想那少年的眉眼轮廓。 鼻梁挺直,眉眼清秀,虽然年纪尚轻,脸庞还带着少年人的清瘦。 但那五官,若是忽略师父脸上的肉的话,分明与眼前的师父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怪不得!若那人真是师兄,一切就说得通了,所以这样看来师母所言师父年轻时异常俊朗之说的确所言不虚。 王明远按下心中的恍然,面上不动声色,恭敬回道:“劳烦师兄挂念,实在是我的不是,师兄家学渊源,天资聪颖,我还要多向师兄请教才是。不过昨日在城外驿站,我似乎……瞥见过一位与师父容貌相似的公子,想必就是师兄了,只恨当时未能认出,失之交臂。” “那定是他无疑了!”崔夫人笑道。 “这孩子,就是太实诚。等他回来,非得说说他,接个人还能接岔了。”崔夫人语气里虽是埋怨,却透着浓浓的宠溺。 “好了好了,等他回来再说,别都站在这风口里说话了。”崔巡抚大手一挥。 “仲默,心恒,一路车马劳顿,快进屋里暖和暖和。夫人,安排人上茶点。等琰儿回来,咱们再好好说话。” 一行人进了正堂,分宾主落座,丫鬟很快端上热茶和好几样精致的京式点心。 堂屋布置得雅致而不奢靡,多宝格上摆放着几件瓷器,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字画,透出书香门第的底蕴。 崔夫人关切地询问着王明远路上的见闻、家里的情况,又细细问了狗娃的年纪、喜好,言语周到,态度亲切,让原本有些拘谨的两人渐渐放松下来。 王明远一一作答,言辞得体,狗娃也学着三叔的样子,有问必答,虽然话不多,但憨厚实在。 没多久,便听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清朗又带着几分急切的声音响起: “爹,娘!可是仲默兄到了?可让我好等!我在那城外驿站眼巴巴盼了好几日,喝了一肚子西北风,没想到还是错过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已快步踏入堂中。 来人正是昨日驿站所见的那位少年!此刻离得近了,看得更加真切。 只见他约莫十九二十岁的年纪,身穿月白云纹锦袍,腰束玉带,面容俊秀,眉眼疏朗,因快步走动而脸颊微红,额上见汗,更显得朝气蓬勃。 王明远和狗娃连忙起身。 崔琰一眼便看到了站在父母身旁的王明远,脸上瞬间绽开灿烂笑容,疾步上前,拱手道: “这位便是仲默师弟吧?常听父亲书信提及师弟才学人品,心中仰慕已久!昨日在驿站与师弟擦肩,未能认出,实在是师兄眼拙,师弟莫怪!” 他态度热情真诚,语气爽朗,丝毫不因等待而有所抱怨,反而先将“眼拙”之过揽到自己身上。 王明远心中顿生好感,连忙还礼:“师兄言重了!是明远眼拙,未能认出师兄,劳累师兄久候,心中实在不安。师兄风采卓然,昨日匆匆一瞥,便觉气度不凡,心中仰慕,只恨未敢唐突相认。” 崔巡抚看着两个年轻人一见如故的样子,捻须微笑,甚是开怀。 崔夫人更是眉开眼笑,招呼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读书人,就别在这里文绉绉地客套了。琰儿,快坐下喝口热茶暖暖。仲默,心恒,也都坐。眼见也快晌午了,我已让厨房备了饭食,都是些家常菜,咱们边吃边聊。” “谢过母亲”崔琰笑嘻嘻地应了一声,很自然地坐到王明远身旁。 “仲默兄,到了这儿就别客气,跟到自己家一样!回头我带你去几个好地方,京城最好吃的炙羊肉,保你没吃过!还有那东来顺的涮羊肉,庆丰斋的肉包子,稻香阁的糕点……到时候我可得带你好好尝尝!” 王明远知道这是师兄性情爽朗、热情好客,笑着点头应下。 不过听崔师兄这如数家珍般报出这么多吃食,且语气熟稔,显然也是个美食老饕。 他抬眼又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位英俊潇洒、性情开朗的师兄,又用余光悄悄瞥了一眼旁边笑容可掬、但身形很是富态的师父,一个“残忍”的念头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但望师兄日后……莫要全然继承了师父这般“心宽体胖”、“稳如泰山”的家风。 第313章 师徒夜谈(上) 傍晚的崔府,晚膳过后,厅堂里弥漫着饭菜余香和融融暖意。 师母崔夫人放下茶盏,眉眼温和地看向王明远和狗娃,语气不容拒绝: “仲默,心恒,今日天色已晚,客栈来回不便,你们就安心在家里住下。院子早已收拾妥当,一应物品都是齐备的。明日再让下人随心恒去取行李便是。” 王明远心中一暖,起身欲行礼推辞:“师母,这太叨扰了……” 话未说完,旁边的崔琰师兄已经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脸上带着爽朗又急切的笑容: “仲默师弟,你可千万别推辞!我娘说得对,你们住下正好!你不知我一个人在家多无趣,爹整日忙公务,娘也常有事,连个能说话切磋学问的人都难找。你来了可太好了,往后咱们一同温书,也有个伴儿!” 他力气不小,拉着王明远的胳膊晃了晃,眼神热切,完全是真心实意的挽留。 王明远看着师母温和而坚持的目光,又看看师兄毫不作伪的热情,到嘴边推辞的话终究咽了回去,深深一揖:“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师父、师母、师兄厚爱。” 这时,坐在上首的崔巡抚见事情已定,便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两个年轻人,最后落在王明远身上: “仲默,随我到书房来一趟。琰儿,你带心恒去安置的院子看看,缺什么短什么,立刻让你娘安排人添置。” “是,爹(老师)。”两人齐声应道。 待崔琰面带笑意地领着狗娃往后院去,王明远也整了整衣袍,跟着崔巡抚穿过回廊,来到书房。 书房内烛火通明,书卷气息浓郁。崔巡抚屏退了左右,指了指下首的椅子:“坐。” 王明远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姿态恭敬。 崔巡抚先考校了王明远几句经义,又问及他对近日所读某本史论的见解。 王明远一一作答,思路清晰,引证得当,偶有发挥,亦能切中要点。 崔巡抚听着,眼中赞赏之色越来越浓,到最后,已是捻须含笑,轻轻颔首: “好,好。仲默,你的学问是越发扎实精进了。看来这两年游学,于你确是增益极大。尤其在经史根基与见解悟性上,便是为师,如今能指点你的地方也不多了。 唯有这策论一道,关乎实务、时局、吏治,需多年阅历积累,非闭门苦读可得,还需多多钻研。” “师父谬赞,学生愧不敢当。若无师父昔日打下的根基,学生断无今日寸进。策论之道,更是需要师父时时点拨。”王明远连忙谦逊道。 崔巡抚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过谦。他望着烛光下弟子年轻却已初显沉稳的面庞,眼神有些恍惚,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六七年前,在秦陕的知府府衙后院,第一次见到这个瘦弱却眼神清亮的少年时的情景。 那时收下王明远为徒,不光有老友柳意(柳教谕)的情面,也有几分惜才之心,更多则是顺水推舟。 岂料这徒弟竟是个真正的宝库,一次次带给他惊喜,甚至……是巨大的助益。 这几年来,从最早的蝗灾应对之策,到地动救灾的条陈,再到秦陕官场动荡中助他巧妙脱身、稳坐钓鱼台甚至最终获益巨大的隐晦提醒,乃至后来追回赃款、让他考绩得了个难得的“优等”…… 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偶然,实则背后都有这弟子或直接或间接的影子。 自己这个师父,名义上是教导者,实则从中获益良多。 而且,他隐约调查到,在自己此番述职升迁的关窍处,似乎有一股来自定国公一系的微弱却关键的力量在暗中推动。 但他与定国公府素无往来,这助力从何而来? 思来想去,唯一的交集,便是自己弟子那位在定国公麾下效力的二哥王二牛了。 定国公如此照拂,其意不言自明。 更让他心惊的是,近日通过家族的特殊渠道得知,自上次边关遇险后,定国公一改往日稳健风格,在军中大力整顿,麾下有一名义子(注意重点),骁勇善战,屡建奇功,尤其近来更是连破鞑靼主力,捷报频传。 虽消息被有意控制,但在高层已非秘密,年后论功行赏,只怕一个实权将军的职位是跑不了的。 而消息中所言那员猛将的形象——身高异于常人,力大无穷,兵法刁钻……不是王明远的二哥王二牛,还能是谁? 自己教给这徒弟的学问有限,反倒是徒弟的家人,无形中成了自己在朝中的一份潜在依仗。 这让他面对爱徒时,除了骄傲,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甚至有些汗颜。 他收敛心神,决定不再绕圈子,神色凝重了几分,低声道:“仲默,你可知,如今边关出了一位了不得的将星,用兵如神,连战连捷,威震西北?” 王明远心中一震,面上不动声色:“弟子近日忙于备考,对边关邸报虽有关注,但只知局势似乎平稳了些。” “平稳?”崔巡抚轻轻摇头,声音压得更低。 “那是有人不想让这消息过早引起注意! 据隐秘消息,此人曾是定国公亲兵,深得信赖,如今已是国公臂助,传闻其人身形魁伟异常,力大无比,犹如战神再世…… 仲默,此人,当是你家二哥吧?” 王明远刚才虽也有猜测,但被师父直接点破,呼吸还是微微一滞。 二哥信中从未提及具体战功,只报平安,原来竟是不愿家中担心,亦或是……功高易遭忌? 他沉默片刻,没有直接承认,只是低声道:“师父明鉴。二哥……一切安好便是弟子最大的心愿。” 崔巡抚见他如此反应,便知所料不差。 第314章 师徒夜谈(下) 崔巡抚叹了口气:“我与你言明此事,并非只为告诉你二哥的功绩。你需知,陛下近年来龙体欠安,朝中暗流汹涌。 边关大捷,军权更迭,在此刻便如同烈火烹油,极易被卷入那……夺嫡的漩涡之中。 太子地位并非稳如泰山,其性喜兵事,好大喜功,朝中废黜之声近年来时有耳闻。” 他目光锐利地看着王明远:“你才华横溢,科举入仕是迟早之事。他日你与二哥,一文一武,若同朝为官,在这权利交替之际,即便你们兄弟谨守臣节,也难保不会遭人猜忌,引来无妄之灾。此事目前尚被有意压制,但纸包不住火。 为师要提醒你的是,日后,尤其是在翰林院观政或初授官职时,暂且尽量谋求外放,远离京城这是非中心。 在外人面前,尤其要谨慎,切勿主动提及你二哥之事,以免徒增祸端。 此事,瞒得一时是一时。定国公那边,想必也会为你二哥周全。” 王明远背心微凉,立刻起身,深深一揖:“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他明白,师父这番话,是真正的肺腑之言,是在为他铺设未来的安全之路。 崔巡抚示意他坐下,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还有一事……去年你父亲年节走动之时,曾与我私下深谈过一次。他将你的婚事……托付于我代为留意。” 他看向王明远,目光复杂,“你父亲一片爱子之心,我深感其情。他一个农家出身,能为你谋划至此,已是竭尽全力。 按理,我受你之惠良多,本该竭尽全力,为你寻一门第高、能于你仕途有助力的亲事,方不负你父所托,亦全你我师徒之情。”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重:“可如今,有了你二哥这层关系……这婚事反倒成了难题。若为你寻一高门贵女,你科举得中,步入翰林,短期内自是助力。 可一旦你二哥之事明朗,你兄弟二人一文一武皆显赫,这门婚事……是福是祸,就难说了。 届时,只怕不是助力,反成催命符咒,是为师将你推入火坑啊!” 王明远听完,心中百感交集。 一是感动于父亲王金宝默默为他筹划至此,舐犊情深; 二是感激师父崔巡抚不仅坦诚相告,更是将其中利害剖析得如此透彻,全然是为他的长远安危考量,此恩重于山。 他再次离座,肃然长揖到底,声音诚挚:“师父为弟子思虑周全,恩同再造!弟子铭感五内!婚事之说,弟子本也未曾奢求借姻亲之力平步青云。家世悬殊,纵是结亲,亦恐非良配。 弟子只愿寻一性情相合、品行端良之人,安稳度日即可。一切但凭师父做主,无论最终如何决断,弟子绝无怨言,皆理解师父苦心。” 崔巡抚定定地看着他,眼前的年轻人眼神清澈而坚定,神色平静,并非虚言客套,而是真正明白了其中的险恶,并且坦然接受。 他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愧疚。 自己这个师父,能教他的东西似乎越来越少,反而要让他承受这本不该他承受的忧虑。 良久,他长长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明远啊明远……有时觉得,倒是为师……欠你良多啊。” 他语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感慨和一丝疲惫,“如今京城这波谲云诡的朝局,为师此时步入其中,也不知是对是错。是危机,或许也是机缘……罢了,罢了。” 他挥了挥手,神情有些寥落:“天色不早,你今日也劳顿了,先去歇息吧。婚事之事,容我再想想。” “是,学生告退。”王明远再次行礼,退出了书房。 轻轻掩上书房门,王明远站在廊下,深深吸了一口冬夜清冷的空气。 抬头望天,只见墨色天幕上寒星点点,预示着明日又将是一个晴天。 不过,他心中此刻百感交集,有对父兄的思念,有对未来的隐忧,也有对师父倾力相护的感激。 他握了握拳,目光渐渐坚定。 无论前路如何,他只能一步步,踏实走下去。 此刻他能做的,唯有静心读书,备战春闱。一切,只能待金榜题名之后,再作计较。 廊下灯笼的光晕,将他离去的背影拉得悠长。 书房内,崔巡抚独坐灯下,望着跳动的火苗,久久未动。 夜色渐深,崔府内院主屋里,闪烁烛火也熄了。 崔夫人卸了钗环,躺在枕上,却没什么睡意。 白日里见到的那个青衫少年郎的模样,总在眼前晃。她侧过身,对着身旁躺着的丈夫,轻声开口道:“老爷,睡了没?” “嗯?还没。”崔巡抚的声音带着一丝倦意,但很清醒。 “我瞧着仲默这孩子,真是越看越喜欢。”崔夫人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模样周正,学问好,性子也沉稳知礼。家里虽是农耕起家,但如今光景也不错,而且还是周大人的记名弟子,此番若科举得中,前程定然是好的。这样好的孩子,亲事上可不能马虎了。”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热络:“我这边正巧有桩事想着。我舅舅家的那位嫡女,你是知道的,今年刚及笄,模样性情都是顶好的,她父亲如今在都察院任四品金都御史,家世门第也堪配。 若是……你觉得如何?若是不行,我还有个侄女,虽是庶出,但养在嫡母身边,也是知书达理……” 她话未说完,便被崔巡抚打断了。 黑暗中,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仲默的婚事,牵扯颇多,并非你我想的那般简单。此事你暂且不必为他谋划了,我心中自有城算。” 崔夫人愣了一下,丈夫平日虽为封疆大吏,威严自持,但对她这个结发妻子,尤其是内宅事务上,多是温和商量的语气,鲜少用这般直接甚至带着点斩钉截铁意味的口吻。 她敏锐地察觉到,丈夫这话里,似乎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的隐忧。 她沉默了片刻,终究没再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道:“既如此,你心中有数便好。” 她了解自己的丈夫,若非事关重大,绝不会如此。 只是心里不免为那清俊知礼的少年感到一丝惋惜,又有些好奇,究竟是何等缘由,让老爷对一桩看似美满的姻缘如此谨慎。 屋内重新陷入寂静,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第315章 人情对比 次日清晨,王明远和狗娃早早起身。 在崔府用了清淡可口的早饭,狗娃便依着安排,去客栈取回剩余的行李。待行李取回后,便带齐礼品准备出门去周老太傅府上和国公府上拜访。 先去周老太傅府上,是应有的礼数,毕竟他是周太傅的记名弟子,按理说关系更近一层。 老太傅虽已归乡荣养,但其子嗣仍在京为官,这份师徒名分带来的香火情,也应继续维持。 周府的宅邸在内城另一处清贵之地,门楼不及崔府新,却透着一股百年书香门第的沉淀感。 门房听闻是秦陕来的、老大人的记名弟子王明远拜访,倒也客气,通传后,引着二人入内。 接待他们的是周老太傅的次子,一位约莫四十余岁、身着藏蓝色直裰的中年人,官居礼部员外郎。 厅堂布置得古雅,却隐隐透着一丝冷清。 “晚生王明远,拜见周师兄。” 周员外郎端坐主位,语气平淡无波:“师弟不必多礼。远道而来,辛苦了。家父书信中,常提及贤侄聪颖好学,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话是客气话,但那眼神里的打量,却带着几分疏离和居高临下的审视。 “师兄谬赞。晚生蒙老太傅不弃,收录门墙,虽资质愚钝,亦不敢忘却师恩。此次进京备考,特来拜见师兄,问安尽礼。”王明远态度恭谨,言辞得体。 “嗯,有心了。”周师兄微微颔首,示意看茶。 接下来,便是几句不痛不痒的寒暄,问及路上情形,在京落脚何处,备考可还顺利,王明远一一作答。 然而,当王明远试图将话题引向老太傅近日身体如何、可有家信回来时,周师兄只是淡淡一句“家父一切安好,有劳挂心”,便不再多言。 当王明远提及在游学途中一些见闻,想稍稍展示所学时,对方也只是“嗯”、“啊”应着,显然兴趣缺缺。 气氛始终不温不火,维持着一种客套的尴尬。 坐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茶也未续,周师兄便以“尚有公务”为由端茶送客。 王明远识趣地起身告辞,再次表达了问候之意。 周师兄也只是点了点头,吩咐管家代送,便转身回了内堂。 走出周府大门,坐上马车,狗娃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嘀咕:“三叔,这周家老爷……好像还没咱村里人见到远房亲戚热乎呢。” 他虽不懂那些弯弯绕,但谁真心谁假意,他感觉最是分明。 王明远笑了笑,并无多少失落,这情形,他早有预料。 记名弟子,情分本就浅薄,周老太傅又远在湘江,自己一个无根无基的乡下举子,若非顶着“解元”和“老太傅弟子”的名头,怕是连这门都进不来。 对方能见一面,维持表面客气,已算全了礼数。 世态炎凉,本是常情。 “无妨,礼数到了即可。走吧,去定国公府。”王明远放下车帘,语气平静。 马车转向,朝着定国公府方向行去。 越靠近国公府所在的勋贵区域,街道越发宽敞肃静,高墙大院林立,往来车马装饰也明显华贵许多。 定国公府的规制气象,又非周府可比。 朱漆大门,鎏金铜钉,门前两尊石狮子威武雄壮,身着轻甲的护卫肃立两旁,目光锐利。 王明远递上名帖,言明是秦陕举子王明远,特来拜见国公夫人。 门房接过名帖,态度倒不算倨傲,只说了句“稍候”,便进去通传。 没想到,片刻之后,中门竟是大开! 一名身着体面管事服饰的老者带着几个年轻小厮快步迎出,未语先带三分笑,远远便拱手道:“可是秦陕王相公当前?老夫人听闻您来了,欢喜得很,快请进!快请进!” 这热情程度,与周府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王明远心中微凛,面上不动声色,拱手还礼:“有劳管事引路。” 进入府内,更是开阔异常,亭台楼阁,气象万千。 管事一路殷勤引路,态度恭敬得甚至有些过分。 绕过几重仪门,穿过抄手游廊,来到一处宽敞的花厅。 厅内暖意融融,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 上首一位身着深褐色缠枝牡丹纹缂丝袄、头戴珠翠的老妇人端坐,虽然老妇人自有种久居高位的雍容气度,但此刻面带和善笑容。 王明远不敢怠慢,上前几步,撩衣袍便要行大礼:“晚辈王明远,拜见国公夫人!” “哎呀!快起来!快起来!”国公夫人竟站起身,虚扶了一下,声音带着真切的笑意和热情。 “可算是把你盼来了!早前就听国公爷信里念叨,说在西北遇着个好后生,学问好,人品更好,家中的兄弟更是了不得!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快坐下说话!” 这番热情,让王明远有些受宠若惊,连道“不敢”。 狗娃跟在后面,更是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落座后,丫鬟奉上香茗点心。 国公夫人便细细问起王明远一路行程,在京中住得可还习惯,备考可还顺遂,语气慈和,如同关怀自家子侄。 又问及他家中父母可还安康,俨然一副通家之好的模样。 尤其提到王二牛时,国公夫人更是赞不绝口:“你那二哥,可是我们国公爷的福将!本事大,心眼实,对国公爷那是忠心耿耿!前番若不是他……唉,不提那些凶险事了。总之,你们王家,于我们程家是有大恩的!你到了这儿,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千万别客气!” 说着,她又看向规规矩矩站在王明远身后的狗娃,笑道:“这就是狗娃吧?好壮实的小伙子!看着就精神!一路上辛苦了吧?” 狗娃冷不丁被点名,黑脸一红,忙不迭摆手:“不、不辛苦!老夫人!” “真是懂事的好孩子!”国公夫人笑意更浓,吩咐身旁的嬷嬷。 “去把我准备的那两盒宫造点心拿来,给明远和心恒尝尝鲜,回去时也带上些。” 这般的亲切热络,与周府的冷淡形成鲜明对比,让王明远对昨晚师父提及的消息,更加清晰了几分。 国公府如此态度,绝不仅仅是因为二哥救过国公爷那么简单。 这分明是已将二哥视为极其重要的心腹,甚至……可能真如师父所暗示,二哥如今在边军中的地位,已然不同寻常。 这份“殊荣”,是福是祸,此时尚未可知。 在国公府盘桓了约莫半个时辰,王明远才起身告辞。 国公夫人又再三叮嘱,让他常来府中走动,若有任何难处,定要开口,这才吩咐管事恭敬地将他二人送出府门,一直送到马车旁。 回崔府的马车上,狗娃抱着那两盒精致的点心,犹自沉浸在国公夫人的热情中,咂咂嘴道:“三叔,这国公夫人可真和气!比刚才那周家老爷好多了!” 王明远望着车窗外缓缓后退的街景,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有些深远。 第316章 怕是会货不对版 从定国公府回来后,眼瞅着不到一月就又要过年了,日子也过的快了起来,整个崔府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忙碌又喜庆的劲儿。 下人们忙着扫尘、糊新窗纸、挂红灯笼,采买的管事每日里大包小裹地往府里搬年货,空气里都飘着熬猪油、炸丸子的香气,年味儿一天比一天浓。 师父崔巡抚因述职和年后新职派遣尚需等待,难得清闲在家,每日不是看书就是和王明远谈及策论实务,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舒心和笑意。 师母更是忙里忙外,指挥若定,把年节安排得井井有条,对王明远和狗娃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真拿他们当自家子侄看待。 崔琰师兄开头两日还煞有介事地拉着王明远在书房里讨论经义策论,一副要趁热打铁、共同进步的架势。 可没过几天,他那贪玩好吃的本性就藏不住了,一旦有空便开始变着法儿地拽着王明远和狗娃往京城各处有名的食肆铺子跑。 美其名曰“劳逸结合”、“体察京城民物风情”,实则就是他自己嘴馋,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由头。 狗娃现在简直成了崔琰的头号“饭搭子”,两人在“吃”这件事上格外投缘。 崔琰爱吃,狗娃也爱吃,不过狗娃不光爱吃,他还爱做。两人凑在一块,话题三句不离吃食。 崔琰是尝遍京城美味的资深老饕,狗娃则是有着一手好厨艺和无限探索精神的实践家,一个出主意,一个琢磨做法。 每次听崔琰唾沫横飞地描述哪家店的炙羊肉如何外焦里嫩,哪家老字号的菜味道如何一绝,然后狗娃就默默记在心里,回头就钻崔府给他专用的小灶房里去捣鼓,然后第一时间邀请崔琰品尝。 狗娃难得的在京城找到了新的“试菜员”,三叔已经是“旧爱”了,主要三叔经常否决他的王氏创新菜,而崔小叔每次都乐于尝试,也可能是还没尝试到最黑暗料理的菜肴。 这日晌午,三人刚从离崔府不远的东来顺吃完涮羊肉出来。 那东来顺的铜锅子炭火极旺,清汤滚沸,现切的羊上脑、冻豆腐在锅里涮熟后,蘸上麻酱、韭菜花、腐乳调和的酱料,入口鲜嫩无比,吃得人是浑身冒汗,通体舒泰。 王明远吃得适量,已觉八分饱。而崔琰和狗娃却是放开肚皮,尤其是崔琰,直吃得额头鼻尖冒汗,连连夸赞这家的羊肉选料精、刀工好。 没想到,走出东来顺才刚一条街,崔琰揉着肚子,眼睛又往路边一家挂着“稻香斋”匾额的点心铺子瞟,脚下就跟生了根似的挪不动步了。 “师弟,狗娃,走,再去稻香斋瞧瞧!他家的枣泥酥、杏仁酪可是一绝!快过年了,得备些上好的点心礼盒,到时候走亲访友也用得着。”崔琰说着,不由分说就拉着王明远往店里走。 王明远看着师兄那已经略显凸起的肚子,忍不住劝道:“师兄,咱们这才刚吃完涮肉,你这……又惦记上点心了?且缓缓再吃吧,小心积了食。” 崔琰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一脸“你这就不懂了”的表情:“哎,涮肉是咸鲜,点心是甜润,根本不冲突!再说了,我这正长身体呢,消化快!”说着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发出结实的“砰砰”声。 一旁的狗娃立刻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瓮声附和:“崔小叔说得对!三叔,吃饱了正餐,得再来点甜的溜溜缝儿,这才舒坦!我也正长身体呢,饿得快!” 王明远看着眼前这两个“正在长身体”的“大小伙子”,一个年近二十的师兄,一个个头快二米高的雄壮侄儿,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无奈地摇摇头,被两人半推半拉着进了稻香斋。 铺子里果然香气扑鼻,各色点心琳琅满目。 崔琰显然是熟客,伙计一见他便热情地迎上来,他也不客气,熟稔地点了好几样点心,又要了三碗温热的杏仁酪,直接在店里临窗的一张小桌前坐下。 点心很快上来,做得极其精致。 崔琰拿起一块枣泥馅的枣泥酥,三口两口就下了肚,又舀了一勺杏仁酪,满足地眯起眼。 狗娃也有样学样,吃得香甜。 王明远只略尝了半块点心,便放下了,看着对面吃得欢快的两人,心中一阵担心,狗娃还好,饭量他知道。 可是师兄,他真有点担心师兄很快就步师父的后尘,虽然他内心也习惯师父胖点,但若是面前这个英俊少年这般年纪便…… “师兄,你这般吃法,虽说现下不见胖,可年岁渐长,新陈代谢……呃,我是说,身体消耗不如少年时,若不及早节制,只怕日后……” 他顿了顿,委婉地点了一句,“你看师父如今……师母怕是没少为他的身子操心。” 崔琰从点心盘子里抬起头,嘴角还沾着一点酥皮屑,眼神清澈中带着点茫然:“操心?没有啊?我娘可喜欢我爹现在这样了!她说我爹年轻时太瘦,看着就让人心疼,现在这样富富态态的,才显福气,看着就踏实安心!” 他说得理所当然,显然是从小耳濡目染,觉得爹娘那般相处模式再正常不过。 王明远:“……” 他忽然想起师母偶尔看向师父时那带着满意和……嗯,某种难以言喻的“圈养成功”般的眼神,再结合师兄这话。 心里那个“师母故意把师父喂胖以防师父去任上招蜂引蝶”的大逆不道猜测又冒了出来,毕竟师父若完全瘦下来,参考面前的英俊师兄,这想法更确凿了几分。 他赶紧把这念头压下去,咳嗽一声,换了个角度:“即便师母不嫌,师兄也该为将来考量。你如今已经定亲,若是……若是将来嫂夫人入门,见你……万一……” 没想到崔琰一听这话,非但没恼,英俊而略带些圆润的脸膛上反而泛起一丝明显的红晕,他带着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小得意:“咳……这个,师弟你就不用担心了。其实……告诉你个秘密也无妨。”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我……那家的……姑娘,她、她知道我爱吃,还说了,不嫌弃我胖点儿,说胖了好,看着有福气!” 王明远:“……” 得,这话没法接了。人家未来小两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这当师弟的还能说啥? 王明远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那位未来的嫂夫人是真的心胸宽广、言出必行,别等成亲时见到那“货不对版”的师兄,婚后逼着师兄每日清汤寡水地减肥就行。 第317章 任命与离开 年节就在这般打打闹闹、吃吃喝喝中飞快过去。 除夕夜,崔府摆了丰盛的年夜饭,几人围炉守岁,其乐融融。 王明远虽然也思念远在秦陕的亲人,但在师父师母和师兄的温暖关怀下,也并未觉得太过冷清,反而感受到了另一种家庭的热闹与温情。 值得一提的是,年后刚过初五,定国公府竟又派人送来了节礼。不是给崔府的,是单独指明送给王明远和狗娃的。 东西不算特别贵重,是几套应季的新衣料子和一些点心果脯,但这份心意却非同一般,明显是国公夫人以长辈关爱子侄的姿态表示的亲近。 王明远心中感念,又和狗娃备了回礼,再次上门道谢。 国公夫人依旧热情接待,言语间对王明远的学业多有勉励,对狗娃也嘘寒问暖,关爱备至。 热闹过后,朝廷各衙门开了印,官员们的任命也陆续下达。 这日,崔巡抚从朝会回来,神色比平日多了几分凝重,但并无忧色。饭后,他将王明远叫到书房。 “任命下来了。”崔巡抚将一份公文递给王明远看,“户部右侍郎,主管清吏司、漕运等务。” 王明远接过一看,心中微凛。 户部右侍郎,已是部堂高官,正三品,对师父而言无疑是重要的升迁。 但右侍郎分管地方钱粮、漕运、军需等,事务极其繁剧,需要协调各方关系,尤其是与地方督抚、漕运衙门乃至军方打交道,是个实权甚重却也不好坐的位置。 左侍郎则更侧重京畿和中央财政,贴近权力中枢。 “恭喜老师高升!”不过无论如何总归是高升,王明远连忙道贺。 崔巡抚捻须沉吟片刻,缓缓道:“升迁自然是喜事,然此职责任重大,牵涉甚广。漕运、军需,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紧要处。如今北边……定国公那边势头正劲,军需供给更是重中之重。陛下将此职委于我,恐亦有深意。” 王明远立刻明白了师父的未尽之言。 这个职位,究竟是福是祸,眼下实在难说。 不过,师父崔侍郎很快便调整好了心态。 官场沉浮,位置摆在那里,很多时候由不得自己挑选,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唯有谨言慎行,恪尽职守,方能稳当。担忧也无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小心应对了。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既在其位,便谋其政。小心谨慎,恪尽职守也就是了。日后……你我师徒,更需谨言慎行。” “学生明白,定当时时谨记师父教诲。”王明远郑重应道。 他知道,师父虽然有些担忧,但以其能力和心性,必定能稳住局面。 而自己当前最重要的,仍是潜心读书,应对好即将到来的春闱。 唯有自身立得住,才能在未来的风波中,有立足的根基。 窗外,京城天空高远,几缕薄云淡挂,虽仍有寒意,但也已渐渐见暖。 距离二月初九的春闱,日子是真正所剩无几了。 师父的新任命既下,便不能再久留京城。 他需得返回秦陕长安任所,将一应政务、印信、钱粮账目等手续交割清楚,制成那厚厚的《交接核销册》,再赴京向吏部、都察院呈报,待上头核准无误,方能真正到户部右侍郎的任上“到任谢恩”。 这一来一回,加上路途和交接的时日,没三四个月怕是办不妥。 离京那日,天色刚蒙蒙亮,崔府门前便已备好了车马。 师父换上了一身出远门的深色行装,虽升迁是喜事,但眉宇间仍带着几分重任在肩的凝重。 师母领着一家人送到门口,细细叮嘱着路上风寒,饮食起居。 师父最后将王明远唤到一旁,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却透着十足的郑重:“仲默,春闱在即,为师此番必须离京,无法亲眼见你踏入贡院,亦不能于放榜之日亲贺,心中实有遗憾。”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看进王明远眼里,“然你之才学,为师深知。不必挂念于我,只需静心备考,稳住心神。京城之地,繁华迷眼,亦暗流潜藏,谨记‘慎独’二字,莫要卷入无谓的纷争。一切,待你金榜题名之后,自有分晓。” 王明远心中暖流涌动,又夹杂着离别的怅然,他深深一揖到底:“学生谨记师父教诲!定当潜心向学,不负师恩。路途遥远,万望师父保重身体,早日归来。” 一旁的崔师兄也收起了平日嬉笑的模样,对着师父说到:“爹,您放心去,家里有我呢!我也会用功读书,照顾好娘,还有……督促好师弟的学问!” 师父被他这话说得差点没绷住脸上的严肃,但脸上凝重之色也稍霁,又叮嘱了崔琰几句,这才转身登车。 车马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清晨的街角。 师父这一走,崔府仿佛瞬间冷清了不少。 然而,京城的气氛,却并未因年节过去而沉寂,反而随着各地举子络绎不绝地涌入,愈发喧嚣起来。 客栈、会馆人满为患,茶楼酒肆里,随处可见穿着各色襕衫、操着不同口音的读书人。 每日里,不是这家书院举子在某酒楼举办文会,便是那省才俊在某某酒楼诗赋唱和。 偶尔也会传出某位学子一首诗词惊四座,被某位大儒高官赏识的佳话。更有那等风流韵事,如某地学子一掷千金为某位清倌人赎身的传闻,亦在市井间流传。 王明远虽大部分时间闭门苦读,但偶尔出门购置笔墨纸砚,或是被崔琰强拉出去透气,也能感受到这股扑面而来的,混杂着希望、焦虑、炫耀与机遇的氛围。 他心中暗叹,前世戏文里那些才子佳人、科举风云的桥段,果然都源于这活生生的现实,甚至比戏文里更显光怪陆离。 这数以千计的举子涌入,衣食住行,交际应酬,着实拉动了京城好大一波经济繁荣。 第318章 故人邀约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透窗而入,带来几分暖意。 王明远正在书房里凝神静气,书写一篇策论题目,刚理清思路,蘸饱了墨,准备落笔,就听得院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师弟!师弟!好消息!”崔琰人未到,声先至。书房门很快便被“哐当”一声推开,只见他穿着一身国子监学子的月白襕衫,额上见汗,脸颊红扑扑的,显然是刚听完讲学便一路跑回来的。 他冲到书案前,也顾不上礼仪,抓起王明远晾在旁边的一杯温茶,“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这才喘着粗气,兴奋地说道:“诶呦喂!跑死我了!师弟,后日!后日国子监要举办一场大文会!” 王明远放下笔,无奈地看着这位风风火火的师兄:“师兄慢慢说,什么文会如此激动?” 崔琰抹了把嘴,快速说道:“是祭酒大人亲自发的话,邀请了岳麓、嵩阳、应天、白鹿洞这四大书院的优秀举人前来!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让今年科场最有希望的这批人先碰碰面,混个脸熟。 日后大家同科中了进士,便是同年,提前结份善缘嘛!这等盛会,岂能错过?我虽然今年春闱不参加,但是这次文会毕竟在国子监举办,后日我带你前去!”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补充道:“按理说,以师弟你的才名,又是岳麓书院出身,本该收到岳麓那边的邀请才对。许是他们不知你住在我们府上,帖子递到寻常举子聚集的酒楼会馆去了。” 崔琰说着,也有些纳闷地挠挠头。 王明远闻言,心中了然。他游学数载,与岳麓书院多是书信往来,书院只知他大致行程,确难知晓他具体落脚在崔府。 这等重要的文会帖子,多半是统一送至各省会馆或知名客栈,由同乡或熟人转递。自己这般“深居简出”,错过也属正常。 他正思忖着,却听崔琰又道:“不过没关系!到时候你就跟着我……” 话音未落,书房外传来小厮的声音:“王公子,门房那边收到一份给您的帖子,说是白鹿洞书院送来的。” 王明远和崔琰俱是一愣。王明远道:“拿进来。” 小厮躬身递上一份素雅却不失郑重的请柬。 王明远接过,展开一看,内容正是邀请他后日前往国子监参加文会。 而落款处的字迹,清隽峭拔,力透纸背,他再熟悉不过。正是陈香,陈子先的亲笔! 王明远心中顿时豁然,随即涌起一阵暖意和惊喜。 是了,他在京城的住址,在白鹿洞书院时便只告知了陈香。 定是陈香随着白鹿洞书院的队伍到了京城,安顿下来后,得知此消息,便立刻想到了他,特地送了帖子过来。 “是子先兄。”王明远将请柬递给崔琰看,脸上露出笑容,“他们已经到了。” 崔琰凑过去一看,啧啧道:“嘿!白鹿洞书院!还是你这同窗想得周到!这下更名正言顺了!我就说嘛,以师弟你的才学,怎会无人相邀!” 两人正说着,在隔壁屋听见动静的狗娃探进头来:“三叔,崔小叔,你们说啥呢?啥文会?” 王明远笑道:“是陈香兄邀请我后日去国子监参加文会。” “陈香哥?!”狗娃的眼睛“唰”地一下瞪得溜圆,比崔琰刚才还兴奋,一个箭步就窜了进来。 “真的?陈香哥来京城了?三叔,你去不?能带我去不?我都好久没见陈香哥了!”他抓着王明远的胳膊,眼巴巴地瞅着,黑红的脸上满是期盼。 王明远自然不能拒绝他的期盼,点头道:“去,自然要去。不过文会上皆是举人,且不乏高官在场,你到了后见到陈香了得守规矩,莫要喧哗。” “哎!保证守规矩!”狗娃高兴得差点蹦起来,拍着胸脯保证。 “我就跟着三叔你,绝对不乱跑,不乱说话!我这就去给陈香哥收拾点东西!”说完,也不等王明远回话,转身就旋风似的冲回了自己房间,翻箱倒柜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 王明远和崔琰相视一笑,都对狗娃这说风就是雨的性子习以为常。 待到次日一早,王明远起身洗漱完毕,正准备用早饭,却见狗娃吭哧吭哧地从他屋里拖出一个巨大的、塞得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袱,那包袱体积惊人,几乎有半人高,看起来沉甸甸的。 王明远看着这堪比逃难行李的大家伙一阵无语,果然,还是同样的配方,还是同样的味道。 “你这是……要把家给陈香兄搬过去?” 狗娃嘿嘿一笑,黑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三叔,你是不知道,我这不知不觉就给陈香哥攒了这么多东西了,挑来拣去哪个都舍不得落下,索性就全打包了。” 他蹲下身,解开包袱结,开始如数家珍地给王明远展示:“你瞅瞅,这是咱们路上经过好些地方买的土产,像这柿饼,甜着呢;这冬瓜条,爽口;还有这金丝蜜枣……这些是来了京城以后,我跟崔小叔出去逛,看见啥好吃的、稀罕玩意儿,或者能放得住的点心,每样我都多捎了一份。” 他一边说,一边又掏出几个油纸包:“这些是我自个儿瞎琢磨的,按陈香哥送我那本食书上的方子,捣鼓的肉脯、芝麻糖,还有耐放的烤饼,都是我挑做得最好的留着的。” 最后,他甚至翻出两双厚实的布袜和一副皮手套,“眼瞅着天还凉飕飕的,陈香哥肯定光顾着啃书本,我想着他手脚容易凉……” 王明远看着地上琳琅满目的东西,吃的、用的,林林总总,虽不贵重,但每一样都透着狗娃那份实心实意、粗中有细的惦记。 他这才明白,原来狗娃平日里看似大大咧咧,心里却一直默默惦记着那位“陈香哥”,这“不知不觉”中,竟积攒了这许多。 他无奈地摇摇头:“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大包,咱们怎么拿过去?国子监文会,又不是去走亲戚送礼。” 狗娃连忙道:“三叔,我想好了!咱们到了地方,我先不进去,就在门口找个地方等着。你见了陈香哥,跟他说一声,或者找他们书院负责看管东西的仆役,我把这包袱交给他们,让他们帮忙送回白鹿洞书院住的地方就行!绝不耽误你们开文会!” 看着狗娃那期盼又带着点恳求的眼神,王明远知道不让带是不可能的了。 他叹了口气,摆摆手:“行吧行吧,依你。赶紧收拾好,先吃饭,吃完咱们早点出发。” “好嘞!”狗娃如蒙大赦,欢天喜地把包袱重新捆得结结实实,那小心劲儿,跟护着什么宝贝似的。 他心里美滋滋的,就盼着陈香哥收到这些东西时能开心。 虽然陈香哥脸上可能看不出来,但狗娃知道,他心里头肯定暖烘烘的。嗯,一定是的! 第319章 别来无恙 国子监坐落在京城内城东北隅,毗邻孔庙,朱红高墙,气象森严。 马车行至国子监街口,便已见车马簇拥,人流如织。 各色装饰或华贵或朴素的马车、轿子停满了道旁空阔之地,身着各色襕衫、头戴方巾的举子们或三五成群,或由仆从跟随,络绎不绝地向着那悬挂“国子监”匾额的巍峨大门汇去。 不过崔琰显然是此间常客,他熟门熟路地指引着车夫在一处背街但是离门口很近的宽敞地方停稳了马车。 他一边利落地跳下车,一边回头对王明远和正小心翼翼抱着那个巨大蓝布包袱的狗娃说道:“还好我知道这处地方,不然咱可得走好远。” 待三人走进国子监那扇威严的大门,崔师兄则一边带着两人往前走,一边继续介绍道:“师弟,狗娃,瞧见没?这边是彝伦堂,那边是敬一亭……今日文会就在国子监西侧的崇志堂举行,那地方宽敞,能容纳不少人!” 王明远跟在师兄身后举目四望。 国子监的建筑群恢宏壮丽,飞檐斗拱,古柏参天,与岳麓的书卷灵气、嵩阳的厚重历史感、应天的市井烟火气乃至白鹿洞的山林清幽皆不相同,这里透出的是一种端严整肃、代表着官方正统学术的独特气韵。 每一块砖石,每一棵古木,仿佛都浸染着官学的庄严与荣耀。 狗娃走在最后面,那魁梧的身板和怀里那个与他体型“相得益彰”的巨大包袱,立刻引来了周遭不少好奇甚至略带诧异的目光。 但是他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只是紧紧抱着包袱,黑红的脸上满是期待,眼睛不住地往周围人群里瞟,希望能第一时间看到那个清瘦熟悉的身影。 “狗娃,”王明远低声叮嘱。 “你就按之前说好的,在崇志堂附近寻个地方等着。见到陈兄出来,或者找到白鹿洞书院负责接引的人,把东西交托了便好,莫要乱跑。” 今日各地来举子和官员颇多,王明远还是忍不住又叮嘱了一番。 “哎!三叔你放心!我晓得!”狗娃用力点头,抱着包袱,像尊黑塔似的杵在了崇志堂院外不远处的株老槐树下,目光炯炯地开始“扫描”每一个进出的人。 崔琰则一拉王明远的衣袖,兴致勃勃地道:“走,师弟,狗娃在这边等着,咱们先进去!” 两人验过请柬,随着人流步入崇志堂院内。 院内可见三三两两穿着各色襕衫的举子,个个衣着整洁,气度不凡,低声交谈间,话题不离经史策论,目光中或带着审视,或含着较量,或流露出结交之意。 进了崇志堂,其内果然宽敞明亮,雕梁画栋,可容纳数百人。 此刻距离文会正式开始约莫还有半个时辰,但堂内已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前排设有讲案和主位,显然是留给祭酒、司业等学官以及德高望重的山长们的。下方则整齐地摆放着数排榆木桌椅,此时已坐了大半。 王明远目光快速扫过全场,心中微微一动。 他注意到,在场学子虽多,但似乎年纪普遍偏轻,多在二十到三十五之间,几乎见不到那些屡试不第、须发花白的老举人。 他的视线很快在靠近门口的一处不甚起眼的角落定住。 只见陈香果然已经坐在那里,依旧是那身熟悉且有些臃肿青色棉袍,在满堂光鲜的襕衫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杯清茶,茶水已去了大半,显然已来了有些时候。 此刻,他正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交叠放在桌面的手上,对周围的喧闹充耳不闻,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王明远快步走上前去,轻声唤道:“子先兄!” 陈香闻声抬起头,看到王明远,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清晰可辨的欣喜,但随即,他的视线便越过了王明远的肩膀,向他身后方和门外望去。 当发现只有崔琰一人,并未见到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时,他脸上清晰地浮现出一抹错愕。 王明远立刻明了,笑着解释道:“狗娃也来了,就在院外等着你呢。他给你带了些……土仪,东西不少,正在门口候着。子先兄不如先去寻他,将东西安顿一下,我们再进来详聊不迟。” 他刻意将那个巨大的包袱说成“土仪”,免得尴尬。 陈香听完,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睛里清晰地露出了一丝笑意,嘴角也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虽然弧度很小,但确确实实是一个发自内心的开心笑容。 他立刻站起身,对着王明远和一旁的崔琰简单地点了下头,语速比平时快了些:“好。我去去就回。” 说完,便脚步略显急促地穿过人群,向堂外走去。 王明远看着他的背影,不由苦笑。 他大概也能猜出,若非为了能见到他和狗娃,以陈香的性子,恐怕是绝不会来参加这种在他看来无异于“浪费时间”的应酬场合。 “咦?方才那位……莫非是白鹿洞书院的那位陈子先?” “是他!上次在白鹿洞书院,他可是……啧啧,连山长都……” “没想到他也来了!这位可是……” 议论声未落,靠近王明远和崔琰这边的几桌举子中,已有眼尖者注意到了王明远。 一个穿着岳麓书院熟悉服饰的年轻举子率先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容,朗声道:“哎呀!这不是明远兄吗?岳麓一别,匆匆三载,没想到今日在此重逢!别来无恙啊!” 这一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 几乎是同时,另一侧,几个来自嵩阳书院的举子也看到了王明远,其中一位面庞微黑、气质沉稳的学子笑着拱手:“明远兄!果然是你!应天书院联考之后,一直盼着再会,今日总算得见!” “王兄!别来无恙!”又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来自应天书院的方向。 “明远兄,白鹿洞一别虽然短暂,但兄台风采更胜往昔啊!”这是几位刚刚还在议论陈香的白鹿洞同窗。 一时间,原本分散在各处的、来自天南地北的举子,竟呼啦啦一下,有近大半人都不约而同地站起身,面带笑容地朝着王明远围拢过来! 第320章 满堂故旧 这些人中,有王明远在岳麓书院启蒙时的同窗罗敬荣、顾亦桉,有在嵩阳书院联考时相识、曾对他策论思路大有启发的李华容、赵思远、钱敬,有在应天书院交流切磋过的孙哲等几位才子,还有刚刚分别不久的白鹿洞书院几位相熟举子。 他们穿着不同书院的服饰,操着略带各地口音的官话,脸上却都带着他乡遇故知的真挚喜悦,口中纷纷喊着“明远兄”,将他与崔琰围在了中间。 这场面,着实有些壮观。 原本气定神闲站在王明远身旁,正准备以“地主”身份为他引见几位同窗的崔琰,此刻彻底愣住了。 他一张英俊的脸上写满了惊愕,嘴巴微微张开,看着眼前这水泄不通的热情场面,又扭头看看被围在核心、正含笑着与众人一一还礼的王明远,只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他知道自己这位师弟学问好,是解元,深受父亲看重。 但他万万没想到,王明远的名气和人缘,竟然好到这个地步! 四大书院的精英举子,竟然有如此多的人都认识他,而且看这热情劲儿,交情显然都不浅! 这……这简直比他们国子监的头名才子号召力还强啊! 崔琰站在那儿,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感觉自己像个误入“高端局”的局外人。 他平日虽也活泼开朗,交友广阔,但何曾见过这等阵仗?自己这师弟,未免也太……深藏不露了吧? 这时,一位来自岳麓、性子爽朗的同窗看着站在王明远身边、气质不凡却面露茫然的崔琰,好奇地问道: “明远兄,你身边这位兄台气度不凡,瞧着与你有几分相像,莫非是家中兄长,或是亲戚?也是今科应试的俊杰么?” 另一位岳麓同窗则踮着脚往门外张望,笑着大声问:“明远兄,狗娃小弟今日可来了?我可是想念他得紧!他那手地道的臊子面和烩面片可让我们时常惦记呢,当初在书院,可没少蹭他的吃食!” 这话顿时引起了不少曾在岳麓、嵩阳与王明远同窗过的学子共鸣,纷纷笑着附和。 “是啊是啊!狗娃小弟那手艺,真是绝了!” “可不!现在想想还流口水!” 被这么多旧友包围,听着他们热情洋溢的问候和带着回忆的玩笑,王明远只觉得一股热流涌上心头,眼眶竟微微有些发热。 六年了! 从秦陕到湘江,到豫西,到中原,再到这天子脚下的京城! 这一路走来,寒窗苦读,游学万里,结识了多少良师益友! 眼前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一声声亲切的“明远兄”,便是他这六年来最宝贵的收获与见证! 他压下心中的激动,清了清有些哽咽的嗓子,环揖一圈,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却异常清晰洪亮: “诸位同窗!诸位兄台!久违了!明远……亦是无时无刻不思念大家!今日能在此与诸位重逢,共聚于此,实乃明远平生快事!” 他的目光逐一扫过那熟悉的一张张面孔,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 简单寒暄后,“崔师兄,” 他侧身将还有些发懵的崔琰让到身前,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家师之子,我的师兄,崔琰崔师兄,如今在国子监进学。师兄待人热忱,于京中颇为熟稔,今日多亏师兄引路。” 王明远当然免不了顺手替师兄刷刷脸,日后步入仕途起码也能混个脸熟。 崔琰此刻也回过神来,连忙拱手与众人见礼,心中对王明远的佩服又深了一层。 自己这师弟,不仅学问扎实,这为人处世,结交朋辈的能力,更是远超他的想象。 他忽然觉得,父亲一直告诫他,让他多与师弟亲近,实在是英明无比的决定。 王明远又对众人笑道:“至于狗娃,那小子也来了,方才遇见了子先兄,此刻应该是院外叙旧,待文会后相见一番。” 众人交谈间,气氛愈发融洽热烈,大家互相见礼,寒暄声、谈笑声此起彼伏。 原本庄重肃穆的崇志堂,因这群年轻举子的重逢,而充满了勃勃生机。 而此刻,崇志堂院外,狗娃果然正如王明远所料,正手舞足蹈地对着匆匆赶来的陈香,兴奋地一件件展示那巨大包袱里的“土仪”…… 这持续的喧嚣声,随着祭酒大人、司业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书院山长步入而渐渐平息下来。 与王明远预想中那种吟诗作赋、争奇斗艳的传统文会不同,这次由国子监祭酒亲自主持的文会,风格颇为务实简洁。 祭酒大人是位年约六旬、面容清癯、目光睿智的老者,他并未过多寒暄,直接步入正题。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崇志堂: “今日群贤毕至乃文坛盛事,诸位皆是我大雍俊才,国之栋梁。科考在即,望尔等勿负韶华,潜心向学,砥砺品行。 学问之道,贵在经世致用,望尔等他日金榜题名,入仕为官,能心系黎民,忠君报国,方不负圣上求贤若渴之心,亦不负平生所学。” 话语简洁,无非是勉励学问、督促上进、期许为国效力之类的套话,但在此种场合,由祭酒亲口说出,自有一股庄严意味,堂下众学子皆敛容静听。 起初王明远以为这场文会是想提前看看这帮学子的成色,举行一些诗词亦或是经义的切磋,但是很快,祭酒大人话锋一转: “今日之会,主旨非为考校。在座诸位,多为青年才俊,正值锐意进取之年。彼此多多交流,互通有无,于学问进益大有裨益。余下时光,便交由诸位自行论学交友,望各位畅所欲言,教学相长。” 此言一出,堂内气氛顿时为之一松。这竟是一场类似前世常见式的“沙龙”自由交流文会,更像是为这些即将同场竞技的举子们提供一个提前相识、建立人脉的平台。 第321章 会试在即 王明远心下恍然,也更深切地体会到祭酒及国子监举办此次文会的深意。 能坐在这里的,多是年纪轻轻便已中举、被各方看好的科举“潜力股”。 在那些阅尽千帆的学官大佬眼中,那些须发皆白、屡试不第的老举人,纵然学问扎实,但年纪太大,即便此番侥幸得中,未来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时间也有限了,并非朝廷培养的重点。 反倒是眼前这些他们眼中的年轻人,若得中进士,未来尚有数十年光阴可供驱策,才是朝廷真正寄予厚望的“新鲜血液”。 今日之会,便是让这些未来才俊们先混个脸熟,结份善缘。 自由交流一开始,崇志堂内立刻恢复了之前的热闹,但氛围已悄然转变。 学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探讨经义疑难,或议论时政策论,或单纯叙旧引荐。 而王明远所在的位置,不知不觉间,再次又成了一个小小的中心。 先是岳麓书院的罗敬荣、顾亦桉等人自然围拢过来,谈及昔日书院趣事,询问王明远游学见闻。 接着,嵩阳的李华容、赵思远几位就策论中遇到的问题向王明远探讨,王明远结合沿途所见及之前与陈香讨论后总结而出的心得,侃侃而谈,见解深刻,引得几人频频点头。 应天书院的孙哲等人也加入讨论,白鹿洞的几位相熟同窗则补充着书院最新的学术风向。 王明远应对得体,既不过分藏私,也不炫技,言谈间引经据典却又深入浅出,往往能切中要害,令围听者皆有收获。 他这般风采,自然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 不少原本只是听闻其名、未曾深交的别省才俊,以及一些国子监的学子,见此地讨论热烈,主角又如此年轻俊彦,也纷纷好奇地凑过来聆听,或趁机上前拱手通名,混个脸熟。 “这位便是秦陕解元王明远王兄?久仰大名!” “王兄高论,令人茅塞顿开!” “在下江南李思齐,仰慕王兄才学,特来请教……” 一时间,王明远周围竟被围的水泄不通,他也俨然成了这场文会一个无形的焦点。 这便是几年来辗转四大书院游学、“养望”的初步成效了。 虽无显赫家世,但“秦陕解元”、“周老太傅弟子”、“崔侍郎高足”(京中学子不乏背景显赫之辈,崔侍郎虽未正式上任但此刻消息已经明了)以及在各书院留下的良好口碑和扎实学问,使得他的名字和事迹早已在举子圈中流传。 今日一会,更是将这种声望具象化。 让天下英才知有王明远此人,日后无论科场、官场,旁人提起,至少会多一分留意与考量,行事交际便能顺畅几分。 这正是恩师周老太傅当年为他规划游学之路时,所期望看到的局面——为大雍培养栋梁,亦让栋梁之才为人所知,方能更好施展抱负。 崔琰起初还有些不适应,但他毕竟也和王明远师出同源,那会做人的道理还是懂的,此刻应对此种场面更是不在话下,他也知道这是师弟给他创造的机会,需得牢牢把握住了这个为自己积累人脉的良机。 于是,他便趁着众人交谈的间隙,巧妙地以“家父亦常赞师弟之才”、“王师弟在京暂居舍下”等语,不着痕迹地融入话题,并主动为一些前来攀谈的国子监同窗或他省才俊引荐介绍王明远,顺便自己也被熟知。 他本就出身清贵,性情开朗,言谈风趣,很快便与不少人相谈甚欢,交换名帖,约定日后切磋。 王明远一边与众人周旋,目光却偶尔扫向门口,陈香出去见狗娃,已过了许久,却迟迟未归。 他心中了然,以陈香的性子,能来此已是难得,让他再回到这喧闹应酬之地,怕是难于登天。 他本还想将陈香引荐给几位对农事或考据之学有兴趣的同窗,如今看来是没机会了。想到此处,他心中微感遗憾,却很能理解。 文会持续了好几个时辰,直至申时方散。学子们互相道别,约定科场再见,三三两两离去。 回程的马车上,狗娃还在兴奋的描述今日的场景,不光有陈香见到他的欣喜,还有那些之前吃过他做的美食的举人老爷们仍然记得他的激动。 “陈香哥他可高兴了!虽然他没咋说话,但我看得出来,他眼睛亮亮的!” “真没想到,那些举人老爷们,过了这么久,居然还记得我当初在书院随便捣鼓的吃食!还说想得紧!看来甭管你是多大的官,有多厉害的学问,到了饭点上,惦记的还是那口合胃口的吃食!我以后更得好好钻研,争取让我做的饭,能让所有吃过的人都惦记!” 崔琰同样也开心异常,他兴奋地拍着王明远的肩膀:“师弟!你今天可是太让我长脸了!好家伙,四大书院的人,但凡是有点名气的,感觉没有不认识你的!我这跟着你,也算是把今年有望高中的才俊都认了个大概!放心,师兄我也不是那不上道的,今日借你的光混的脸熟,日后定当维护好这份关系!” 王明远靠着车窗,微笑着听着侄儿和师兄兴奋的絮叨,窗外是京城黄昏的街景,人流如织,喧嚣繁华。 他脑海中浮现出今日文会结束时,几位要好同窗之言: “明远兄,会试在即,你我考场之上,再决高下!” “明远兄,保重!盼京榜题名时,与你同赴琼林!” “京城水深,明远兄万事谨慎,但有所需,尽管直言!” 还有和陈香分别时的场景,陈香那清冷的目光中带着难得的郑重,低声道:“明远兄,会试在即,各自珍重。” 以及文会上,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那些带着欣赏、探究、乃至一丝较劲的目光。 岳麓的根基,嵩阳的砥砺,应天的开阔,白鹿洞的升华…… 游学六载,万里路途,所有的积累,所有的友谊,所有的期盼,都将在不久后的那场考试中,一见分晓。 一股混合着期待、紧张与无比坚定的情绪在他胸中涌动。 会试,我王明远,来了! 第322章 会试送考 文会后又过了几日,便到了会试前夕。 虽说已过了立春,但京城的二月,寒意依旧料峭。早晚的风吹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这样的天气进考场,一呆就是七天,保暖就成了头等要紧的事,丝毫马虎不得。 而这回,操心张罗的人,则换成了师母。 自打王明远和狗娃住进了崔府,师母的照料真是细致得没话说,真拿他们当自家子侄看待。 尤其是这会试临近,师母更是把周围亲戚近几年准备过会试物品的家中长辈妯娌问了个遍,恨不得把所有的经验教训都掏出来。 “明远啊,来,再看看,还缺啥少啥不?”师母拿着一张小笺,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事项,一件件跟王明远核对。 她眉头微蹙,语气里是化不开的担忧,“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又问了我娘家那几个嫂子,都说这会试的考棚,跟咱们家里的屋子没法比。 说是能带个小炭炉进去,可那点子炭火,顶什么用?也就是个心理安慰,暖个手都勉强。你这孩子,看着是比刚来的时候结实了些,可底子终究不算厚,万万不能冻着了。” 师母给王明远一一展示了准备好的厚实保暖衣物,此刻她又拿起一块厚实的油布。 “这是我特意让管家去找南城老字号‘万顺号’定做的,用料扎实,防水隔潮。听说贡院那考棚,年头久了,难免有缝隙。这块油布,你到时候钉在漏风的地方,能挡不少寒气。” 她又拿起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塞到王明远手里,脸上带着明显的担忧: “这个,是师母我托娘家嫂子走了门路,从同仁堂那位退了的老供奉手里求来的安宫牛黄丸。狗娃之前跟我提过一嘴,说你小时候身子弱,有心悸的毛病?这可马虎不得! 考场里头,七天六夜,熬神费力,最是伤人。万一……我是说万一,你觉得心口不舒服,发慌,千万别硬撑着,赶紧含一颗,或者化水喝了。 我听说前几次,就有那用功过度的举子,直接在号舍里晕过去的,还有那突发心疾的……唉,想想都吓人!咱啊,宁可考得平常些,也绝不能把身子骨搭进去! 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长着呢,功名这次不成还有下次,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师母说着,眼圈都有些发红,她是真把王明远当成了自家孩子疼。 王明远握着那冰凉的小瓷瓶,只觉得有股热流直往心口钻,他郑重地点头:“师母的关爱,学生……学生感激不尽!一定谨记,绝不敢逞强。” 师兄崔琰也没闲着,他虽然自己还没参加过会试,但架不住他脸皮厚、人缘好。 这几日,他可是把他那些已经在各部观政或者混了个小官身的表哥、表叔、堂哥、堂叔,以及他们的同僚好友骚扰了个遍,软磨硬泡,把会试的经验掏了个底朝天。 这会儿,他正拉着王明远,蹲在地上,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着模拟贡院的布局。 “师弟,你看啊,我都打听清楚了。贡院坐北朝南,你这号舍要是分在西边一排,特别是靠近围墙那头,下午日头偏西,阳光正好斜着晒进来,晃眼睛,你可得提前安排好答题时间!” 他又指向另一边:“要是分在东头,特别是角落里的号舍,坏了!早上太阳晒不着,阴冷阴冷的,石板地都泛凉气。你那个油布一定得铺好了,脚底下最不能受凉!还有啊,我听说……” 崔琰说得唾沫横飞,把自己听来的各种经验一字不落的全仔细叮嘱给王明远。 王明远仔细看着地上那图,心里暗暗佩服师兄的细心。这些细节,若非亲身经历或特意打听,外人绝难知晓。 他拱手道:“有劳师兄费心,这些太有用了。” 崔琰摆摆手,脸上又露出惯有的爽朗笑容:“咱哥俩客气啥!我就指望你日后高中了,以后我还能跟人吹嘘,说状元郎是我师弟呢!” 狗娃则在忙活会试时的吃食。 他知道号舍里条件有限,做饭不易,带的东西既要顶饿,还得方便入口。 这几日,他几乎长在了灶房和院子里,案板上摆满了他的成果:烘得干香有嚼劲的肉脯,切成均匀小块,用油纸包得严实;各种口味的烙饼,有咸有甜,都做得比巴掌略小,方便取用;甚至还有他试着做的、据说能快速补充力气的糖块和果仁混合物。 “三叔,你看,”狗娃拿起一块他特制的“压缩干粮”,黑红脸上满是得意。 “这个,我按你以前说的那个……嗯,‘高热量’的法子弄的,里面掺了炒面、荤油、糖饴还有捣碎的核桃仁、芝麻,吃一小块就能顶大半天饿!就是……有点硬,得慢慢嚼。” 王明远看着狗娃为他准备的这些,心里踏实又感动。 这孩子,把他能想到的、能做到的,都做到了极致。 而更让王明远惊讶的,是定国公府也派人送来了东西。 就在会试前几日,国公府那位面相和气的管家又来了,这次带来的不是点心吃食,而是几个看着就很不一般的包袱。 打开一看,连见多识广的师母都微微咋舌。 里面是一件从头到脚、用料极其讲究的皮裘。那皮子处理得极好,轻薄柔软,但用手一摸,就知道保暖性能绝佳,颜色是低调的深青色,正好可以穿在举人制式的青衫里面,丝毫不起眼。 还有一件厚实挺括的披风,外面是防水的缎子,里面絮着不知什么动物的柔软绒毛,看着就暖和,白天可以披着御寒,晚上还能当被子盖。 最贴心的是一双皮质手套,五指分开,做工精细,关键是指尖部分竟然设计得异常轻薄灵活,丝毫不影响握笔写字。听管家说是用极北之地的一种小兽腹部的软皮制成,既保暖又不碍事。 另外管家还恭敬传话:“夫人特意吩咐,说王公子年幼时身子略弱,虽如今康健,但考场艰辛,非同小可,万望以身体为重。功名之事,尽力即可,切莫强撑,以致损伤根本。老爷和夫人皆盼您安然顺遂。” 话虽委婉,但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王明远心知,这自幼体弱之事定然是二哥平日里在国公爷身旁念叨,国公夫人才会知道此事,并且对他如此照拂。 他郑重谢过,收下了这份厚礼。 同时他心中也不免感叹,自己如今的身体,经过这些年调养锻炼,在一众埋头苦读、难免体弱的举子中,已算得上是康健的了。 可在家中和这些真心关爱他的人眼里,似乎永远都还是那个需要精心呵护的体弱少年。 二月初九,会试正日。 虽然天还黑沉沉的,但崔府门前已经挂起了灯笼,一辆挂着崔府标志的马车也早已备好。 师母又亲自检查了一遍考篮,确认无误,才放心让放在车上。 马车驶出崔府所在的街巷,越靠近贡院所在的区域,车马行人就越多。 放眼望去,几乎都是各式各样的马车和轿子,像乡试时那样徒步赶考的已经很少见了。 不过这也正常,俗话说“穷秀才,富举人”,能走到会试这一步的,家境大多都不算太差,至少雇得起一辆车。 而且,年纪特别大的举人也很少见了,毕竟会试消耗太大,年纪大了身体不仅撑不住,考中了也没几年官好做,很多人也就歇了这份心。 到达贡院街口,马车就无法前行了。 “放宽心,正常考就好。”师母最后叮嘱道,眼神里满是鼓励。 “师弟,加油!等着你的好消息!”崔琰用力拍了拍王明远的肩膀。 “三叔,饭要记得吃,水要记得喝!”狗娃憋了半天,最后只说出这句最实在的话。 王明远重重点头,辞别众人,拎着考篮下车,汇入提着各色考篮、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流之中。 天色微熹,贡院那巍峨肃穆的大门在晨曦中显出轮廓,门前兵丁肃立,气氛凝重。 一切都和乡试流程差不多,但更加严格,更加一丝不苟。 查验身份、搜检、发放座号牌……每一个环节都有官员监督,兵丁执行,没人敢大声喧哗,只有低沉的指令声和脚步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却也透着朝廷对抡才大典的极度重视。 第323章 会试鏖战(上) 王明远这次的号牌是“丙字二十一”,他捏着那块木质号牌,顺着衙役的指引往对应区域走去。 京城贡院到底是天子脚下抡才大典的场所,气象规模远非省城乡试的贡院可比。 号舍一排排延伸开去,像密密麻麻的蜂巢,又像无数个等待吞噬学子心血与光阴的沉默格子。 一路走去,王明远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想起师兄崔琰之前叮嘱的各种对于考舍的经验之谈,什么西晒晃眼,角落阴冷潮湿之类。 还好,运气不算太差。 丙字二十一号的位置,既非最西边下午可能被日头直射的那一排,也非紧挨着高墙、终年难见阳光的最阴冷潮湿的角落。 号舍内部比乡试时见的要稍大一些,但也仅仅是“一些”。 号舍里面此刻放着可怜巴巴的一小堆黑炭,右手边是两块可以活动拼搭的木板,一块可用来当书案,一块则用来当坐榻。墙角放着个便桶,此刻尚无任何异味。 他放下沉重的考篮,先仔细检查了一遍,墙壁和顶棚有些细微的裂缝,难免漏风。 他拿出师母准备的厚油布,将漏风的地方做了些封堵,然后又将桌板摆好,用的到的考具都拿出来。 忙活完这一通,他额角竟然微微见汗,这才二月初,外面天还寒着,但这号舍不通风加之的确狭小,这会动作一大就闷得慌。 他解开最外面披风的系带,里面则是常见的举人青衫,青衫下则穿着那件定国公府送来的皮裘。 这皮子确实好东西,轻薄柔软,却异常保暖,此刻穿着甚至觉得有些热了。 然后便和其他考生一样,拿出自带小火炉,取了些炭火费了点功夫才把手炉点燃,橙黄的火苗窜起,带来一丝微弱的热意。 果然如师母打听的那样,这点火炉,也就勉强暖个手,想靠它驱散号舍里的寒气,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想起国公夫人送的那手套,也将其取出放在桌上,还好一切准备得充分。 一切刚收拾停当,便听到。 “铛——!” 一声沉重悠长的锣响,仿佛直接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瞬间压过了所有的细微声响,整个贡院为之一肃。 来了。 王明远精神一振,因为周遭过于安静,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略微加快的心跳声。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然后将手炉先放在脚边,避免不小心碰倒引燃答卷,然后挺直了腰背,目光投向考监门口。 只听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队队面色冷峻、眼神锐利的衙役,捧着厚厚的试卷,开始按区域分发。 试卷很快便分发到他,厚厚的一沓,散发着新鲜的墨味。 王明远没有急着动笔,而是按照多年养成的习惯,先快速而仔细地浏览了一遍所有题目。 会试的科目设置与乡试大体相似,但深度、广度和侧重点明显不同。 首重依旧是三道四书题,这是考察学子儒学根基和八股文功底的基石。 接着是四道五经题,需对应本经作答。 之后便是实务相关的考察:一道史论题,需以史为鉴,结合实际论述兴衰得失;五道判语,模拟州县官员断案;然后便是诏、诰、表三种公文任选一种,共计两道,考察公文写作能力。 重头戏则是七道策论题,涉及吏治、民生、边防、财政、教化等方方面面,要求考生提出切实可行的见解对策,这才是真正衡量能否“学以致用”的关键。 最后,则是五道算学题。 王明远注意到,今年会试的算学题,不仅题目数量比往年多了好几道,而且以他的能力,从题面初步判断,复杂程度也明显提升。 看来朝廷近年来愈发重视实务,从题面上看,尤其是财政、水利、工程等需精于计算领域的倾向,在科考中体现得愈发明显。 这无疑对那些缺乏名师指点、信息闭塞的贫寒学子更为不利。 纵观整套会试试卷,其意图比之乡试更加明确: 四书五经是敲门砖,保证你是“自己人”; 而论、判、诏诰表,是看你是否具备处理日常政务的基本能力,好比前世公务员要会写公文、能断小事; 策论则是终极考验,看你有无安邦定国的潜力和见识,判断你的未来发展。 算学地位的提升,更暗示着朝廷对精通实学、能打理钱粮物资人才的渴求。 这或许与周老太傅等一批重视实学的官员力倡有关,自己当年在岳麓时与老太傅讨论算学方法,说不定也在无意中起到了些许推动作用? 至少在白鹿洞书院时,他显露的算学才能就引得众多学子请教,风气已然转变。 快速浏览完毕,王明远心中大致有数。 他拿起笔,蘸饱了墨,稳了稳心神,决定还是从最基础也最需谨慎的四书题开始。 前两道四书题,他答得颇为顺畅。 笔尖在稿纸上快速书写,破题、承题、起讲、入手……八股格式早已烂熟于心,经典注疏信手拈来,写得流畅自然。 然而,第三道题却让他笔尖微微一顿。 题目是:“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此题出自《论语·述而》,表面看是孔子称赞颜回,君臣际遇理想状态。 但仔细琢磨,却暗藏机锋。 关键在于“惟我与尔有是夫”一句,若只泛泛论述“用行舍藏”的君子之风,则流于浅薄,未能切中“惟我与你”这一限定的深意。 王明远沉吟片刻,脑中飞快掠过相关注疏和前人名篇。 这道题有点像前世的材料分析题,给你一句名言,但考查的是你对这句话深层含义、适用条件以及背后逻辑的理解,不能只看表面意思。 他略一思索,提笔破题:“圣人论行藏之宜,契独得于贤弟子,而深许其能同守乎道也。” 接下来的承题、起讲,他层层推进,从行藏相济、时势判断、德能兼备三个方面去书写。 若是转化为好理解的话便是,从心理建设上构建“得意不矜,失意不馁”的情绪管理模型; 从职业规划上,提倡能力储备与机会捕捉的周期性平衡; 最后从价值重构上,将传统“仕隐”矛盾转化为个人发展与社会需求的动态适配机制,类似我们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不要对朝堂产生任何愤懑之类的情绪等。 他写得投入,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中午,腹中也传来轻微的饥饿感。 他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没有急着生火做饭,而是拿出狗娃特制的“压缩干粮”。 然后就着水囊喝了些水,慢慢嚼着干粮,一边在心里继续琢磨下面经义题的思路。 简单吃完,也顾不上休息,继续奋笔疾书。 四书题必须打好开局,不容有失。 直到傍晚时分,天色渐暗,他终于将三道四书题全部写完。 简单检查一遍,确认没有犯忌、笔误,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看着眼前墨迹未干的试卷,王明远心中不由升起一丝感慨。 若是几年前尚未游学之时,面对这等难度的题目,绝无可能如此顺畅。 岳麓打下了坚实的经学根基,嵩阳、应天的游学拓宽了视野,白鹿洞的深造以及与陈香这等“人形典籍”的切磋,更是让他对经义的理解达到了新的高度。 这几年来的汗水与心血,终究没有白费。 号舍里光线已经变得昏暗,他小心地点亮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四周陆续也亮起了点点灯火,如同旷野中孤独的萤火。 远处传来衙役单调的梆子声,更添夜深寒重。 他此刻点灯也不是为了答题,只是看了下接下来的经义题,看完后又吃了些东西便熄灯躺下了,脑中则还在构思接下来经义题的破题写法。 毕竟二月的京城,晚上风还是很大,若是吹倒油灯点燃了试卷那就欲哭无泪了。 躺在拼好的木板上,寒意开始从木板缝隙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王明远将那件厚披风裹在身上,随着身体慢慢暖和起来,他也沉沉睡去。 第324章 会试鏖战(中) 次日一早,天光大亮,王明远才悠悠醒来,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有些发僵。 号舍狭小,木板坚硬,睡得实在算不上舒服。 不过,他素来不认床,加上心里惦记着考试,这一觉睡得还算沉,精神头恢复得不错。 充足的睡眠是支撑这几天鏖战的本钱,半点马虎不得。 他小心地坐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胳膊腿,然后轻手轻脚地用了一下角落那个暂时还算干净的便桶,解决了内急。 然后拿起水囊,含了口水,仔细漱了漱口,又用一块布巾蘸着冰凉的水,胡乱擦了把脸。 冰冷的刺-激让他打了个激灵,残存的睡意顿时一扫而空。 肚子里也传来咕噜声,他从考篮里拿出狗娃准备的干粮,就着冷水慢慢吃了些,垫了垫肚子,思绪则已经飞到了今天的考题上。 今天主要攻克的是四道五经题,这是考察对本经钻研深度的关键,同样不能有失。 凝神静气,提笔蘸墨,王明远开始答题。 相较于昨日需要精巧破题的四书题,五经题更侧重于对经文章句的准确理解、训诂考据的扎实功底以及义理阐发的深度。 随着笔尖滑动,一行行清隽工整的小楷流淌而出。 他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将自己对本经经义的理解充分阐述出来。遇到需要斟酌处,便稍作停顿,凝神思索片刻,方才落笔,务求精准。 答着答着,他不由得又想起了陈香。 以陈香那非人的阅读量和记忆力,还有他对典籍几乎刻入骨髓的理解,这三道四书题和四道五经题,恐怕昨日一天就能轻松写完,而且引证之广博、阐述之精微,定然远超常人。 想到此处,王明远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时间在笔尖悄然流逝。 待到将最后一道五经题的答案仔细写完,放下笔时才至傍晚,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连续两日高强度的书写和思考,确实耗费心神,但进展还算顺利,开局不错。 剩下的时间,不够开启下一大题了。 他决定不急于动笔,而是将试卷翻到后面的史论、判语、诏诰表以及最重要的策论部分,先快速浏览一遍题目,心里有个大概的框架和破题方向,晚上也好继续琢磨。 一边在脑中构思着后面题目的答法,一边觉得腹中空落落的,光是干粮点心实在有些腻了。 他想起狗娃的细心准备,心中一动,便从考篮底层掏出了一个小巧的铜锅和一小袋精米,还有几个油纸包。 他小心地架上那小小的铜锅,倒入清水和米,慢慢熬煮起来。 火炉很小,粥熬得很慢,咕嘟咕嘟地响着,在这寂静的号舍区显得格外清晰。 待米粒快要开花时,他打开油纸包,里面是狗娃提前切好的腊肉丁、泡发好的干贝虾米,还有几段剪得整齐的海参。 这是狗娃有次跟着崔师兄去尝了京城新开的潮州菜馆后,回来念念不忘,特意学了又加以改良的,说是天冷吃最是暖身补气,他尝过后也很是喜欢。 他将这些干货依次放入锅中,再加入少许盐粒调味。 渐渐地,一股混合了米香、肉香和海味的浓郁香气,从小铜锅里弥漫开来,随着微风,飘散出去。 这香味在充斥着墨臭、炭火味和隐约尿骚气的号舍区里,简直是一股“清流”。 很快,王明远就听到左右邻近的号舍里,传来一阵阵细微的响动。 有肚子咕咕叫的声音,有吞咽口水的声音,还有人也开始翻找考篮、显然是被勾得馋虫大动,准备也弄点热食的动静。 王明远摸了摸鼻子,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暗爽。 在这冰冷艰苦的考场里,能有一口热乎美味的吃食,实在是莫大的慰藉。 要怪,就怪狗娃手艺太好,准备得太周全吧。 粥熬好了,他直接就着小铜锅便吃了起来,热腾腾的潮州海鲜粥下肚,鲜香暖糯,瞬间驱散了号舍里的寒意和连日的疲惫,感觉浑身都舒坦了起来。 刚吃完最后一口粥,天色也彻底暗了下来。梆子声响起,预示着又一天考试即将结束。 今夜,王明远感觉比昨夜更冷了些,继续裹紧了披风,和衣而卧,脑中却思绪纷繁,直至夜深才迷迷糊糊睡去。 …… 翌日清晨,王明远是被冻醒的。 号舍里仿佛比昨天又冷了几分,呵出的气都带着白雾。 他赶紧起身小心活动取暖,心里暗叫侥幸,多亏了师母和定国公府送的厚衣裘袍和那双皮质手套,不然这等天气,别说答题,冻也冻僵了。 他瞥见对面号舍一位已经早起答题的考生,写几个字就要把手凑到嘴边哈半天气,或者放到那微弱的小火炉上烤一烤,效率低下不说,看着都替他着急。 他不敢怠慢,继续将那双皮质手套戴上,虽然戴着写字终究不如徒手灵活,但至少能保证手指不被冻僵,能够正常握笔,反正现在答题只是在稿纸上先起草答案。 今天,将是真正的硬仗——策论。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让头脑清醒到极致,然后铺开了稿纸。 策论最能体现一个士子的真才实学和经世抱负,也是考官重点评判的依据,堪称决胜的关键。 七道策论题,他昨晚已经简略看过,涉及时政、吏治、民生、边防、财政、教化,包罗万象,王明远再次逐字逐句地仔细阅读。 第一道题,便直指当前最敏感的边关局势:“论边陲安攘之策”。题目大意是探讨面对北方边患,朝廷应采取何种战略,是安于现状、巩固防守,还是主动出击、犁庭扫穴? 这道题可谓直指当下朝堂热议的焦点,也极易考察出答题者的立场、胆识乃至背后的派系倾向,王明远心中凛然。若是不明就里,很容易陷入非此即彼的争论,还好他知道二哥王二牛如今在定国公麾下屡立战功,边关形势已非往年可比。 更重要的是,他通过师父崔侍郎也知道东宫那位太子殿下似乎性喜兵事,好大喜功,朝中废黜之声近年来时有耳闻,陛下甚至也大为不喜。 那么此题,或许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沉吟良久,落笔极为谨慎。 首先,他并未急于表态,而是从宏观层面分析当前国力、军备、民情是否支持一场可能旷日持久的战事,剖析了主动出击的潜在收益与巨大风险。 接着,笔锋一转,强调“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轻动,亦不可畏惧不前。 最终,他落脚于“庙算多者胜”,将决策权归于朝廷“庙堂”,归于“圣心独断”,表示身为臣子,无论战和,都应恪尽职守,练兵囤粮,安顿百姓,做好万全准备,以应时变。 通篇立论稳健,分析透彻,既展现了见识,又保持了臣子的本分。 答完这道题,他已感觉手心微微见汗,不是热的,是精神高度集中所致。 稍事休息,他看向第二题。这道题更是让他头疼,题目直指近年来东南沿海屡受倭寇、海盗侵扰之事,有大臣上书建议“严申海禁,片板不得下海”,以绝后患,询问考生看法。 王明远眉头紧锁,这分明是朝中保守派的声音! 他从前世记忆中自然深知闭关锁国的巨大危害,但在此刻的朝堂上,这却是一个极具争议的话题。 若像上题一样和稀泥,说些“禁亦有理,开亦有道,全凭圣裁”的套话,或许安全,但绝难出彩,甚至可能被阅卷官视为缺乏主见。 王明远想起周老太傅教导的“读书当有济世之志”,又想起游历时听闻沿海百姓依海为生的艰辛,以及本朝从开海带以来的贸易繁荣。 他决定,还是要依据本心,结合史实和现实,阐明开海之利,反对因噎废食。 他深吸一口气,提笔破题,首先承认海防不靖确是实情,倭寇侵扰耗费国帑,必须重视,但随即话锋一转,指出“因盗废食”绝非上策。 他引经据典,列举海运盛况对国家财赋的贡献,又分析本朝若严格海禁,不仅沿海数以万计依靠开海贸易为生的百姓将顿失生计,可能引发民变,更将使朝廷岁入大幅减少,市舶税收这块肥肉将彻底丢失。 对于倭寇之患,他提出应“堵疏结合”,一方面加强水师,编练民勇,严密海防;另一方面,或许可考虑设立有限的官方贸易口岸,将海上贸易纳入管理,既可增加税收,又能减少民间私自下海带来的管理难题和冲突。 然后对于管理,则提出了更多的实际措施,甚至暗中借鉴了前世的一些经济观念和海关措施,言之有物的进行列举。 这道策论,他写得比前面任何一题都更加用心,引证更为丰富,说理也力求透彻。 他知道,这个观点可能不符合某些保守官员的胃口,但也可能入了那些有远见大臣的法眼。 科举取士,本就是一场博弈。 答完这道题,他感觉精力消耗巨大,太阳穴都有些隐隐作痛。 剩下的几道策论,涉及吏治清廉、漕运利弊、荒政备灾等,虽然也都切中时弊,需要认真对待,但比起前两题的敏感和宏大,反倒显得“平常”了一些。 但即使再“平常”也颇费心力,连续答完数道策论,王明远只觉得头晕眼花,右手手指因长时间握笔而微微颤抖,精神上的疲惫更是如潮水般涌来。 这会试的策论,比之乡试何止难了数倍? 题目更深,涉及更广,陷阱更多,对心力、脑力、体力的消耗都是巨大的。 他强打着精神,将已答完的策论草稿快速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犯忌和明显的疏漏,便再也支撑不住,也顾不得号舍寒冷,裹紧皮裘和披风,倒在木板床上,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沉睡。 第325章 会试鏖战(下) 第四日清晨,王明远是被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惊醒的。 号舍里寒意刺骨,呵气成霜。 他蜷在厚重的皮裘里,只觉得浑身骨头缝都透着酸软,连抬一下手臂都带着明显的疲惫。 他抬眼望向对面号舍,那位年纪看来已过四旬的“老”举人,此刻正弯着腰,一手撑着额角,另一只手无力地搭在案上,时不时发出几声压抑的咳嗽,脸色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灰败。 那考生似乎想继续答题,但刚提起笔,手就抖得厉害,不得不放下,又揉着太阳穴,一副强弩之末的模样。 科举取仕,果然是一场对心力、体力、毅力的极致考验,无分老幼,皆在这方寸之地煎熬。 王明远心中暗叹,不敢再多看,生怕那景象影响了自己的心绪。 他小心地起身,用冰凉刺骨的水简单漱了口,又拧了湿布巾擦了把脸,冰冷的刺-激让他再次清醒。 随后,他从考篮里取出师母特意准备的、用油纸包好的预防风寒的药剂丸子,就着冷水吞服下去。 这药丸带着淡淡的姜桂辛香,咽下后喉间留下一丝暖意。 师母想得周到,这贡院号舍,最怕的就是染上风寒,一旦病倒,莫说金榜题名,能支撑完七场都是万幸。 他可不想步对面那老举人的后尘。 收拾停当,腹中已是饥肠辘辘。今日虽然寒冷,但是考舍的气味也愈发浓重,他已经完全没了做饭的兴致,只拿出狗娃准备的肉脯和硬面饼子,慢慢嚼着,一边在脑中梳理今日要应对的题目。 剩下的论、判、诏诰表这些文体,在“难”的层面上似乎稍逊一筹,更侧重于格式规范、语言得体以及对典章制度的熟悉程度。 但王明远深知,越是看似常规的题目,越容易暗藏玄机,尤其是在“判语”这一项上。 果然,当他展开试卷,目光详细扫过那五道判语题时,其中一道立刻引起了他的警惕。题目如下: “有案:某地豪绅甲,状告佃户乙欠租三年,合计粮五十石,立有契书为证。乙辩称,非是欠租,乃因连年灾荒,收成不足,曾与甲口头商定‘丰年补缴’,现有乡邻数人可作证。 甲不认,执意索要。乙又言,甲家丁收租时曾殴伤其子,致其卧病,费医药钱五贯。甲反诉乙诬告。试判之。” 此题看似一桩普通的田土钱债纠纷,但内里陷阱重重。 首先,是“书面契书”与“口头约定”的效力之争。 按《大雍律》,田租交易应以契约为凭,口头约定若无强力旁证,极难被采信。 但题目中又给出了“乡邻数人可作证”,这便留下了活口,不能一概而论。 其次,是佃户乙提出的“甲家丁殴伤其子”一事。 此事与欠租本是两事,若查证属实,甲之家丁伤人触犯律法,自当另案处理,甚至可能影响甲之本诉信誉。 但乙将此与欠租混为一谈,亦有纠缠之嫌。 最关键之处,在于案情叙述中隐含的时间线与因果关系。 题目只言“连年灾荒,收成不足”,未言明具体是哪几年灾荒,与那“欠租三年”是否完全对应? 那“丰年补缴”的口头约定,是何时所立?是在欠租之前、之中还是之后? 这些模糊之处,正是考察判案者能否发现疑点、厘清关键的地方。 若不能细察,很容易陷入“欠债还钱”的简单思维,或者被“殴伤”一事带偏方向,忽略了田租纠纷本身的核心证据与情理。 王明远略一沉吟,心中已有计较。 此题之判,绝不能简单支持任何一方,需分步厘清,衡情酌理。他提笔在草稿纸上写下判词要点: “查田租之事,当以契约为要......” “至若乙诉甲家丁殴伤其子一节,与本案田租无涉,应另案处理,乙不得以此为由,抵赖田租......” 最后,他写下判决核心:“综上,本案田租纠纷,暂缓决断。俟乡里查证灾情、质证口头约定后,再行裁夺。告诫甲乙双方,乡邻相处,当以和睦为贵,甲毋得过苛,乙亦当守信。讼则终凶,各宜反省。” 剩下的四道判题,两道涉及户婚田土,一道是关于市井斗殴,还有一道是模拟官员对下属徇私的处置,相对而言脉络清晰,陷阱不多,王明远谨慎应对,一一写完。 接着是两道诏、诰、表的选择题,他选择了较为熟悉的“表”体,模拟臣子谢恩或陈情,注重格式规范与辞藻典雅,倒也顺利。 待所有这些题目答完,窗外日头已然偏西,竟又过去了一整日。 号舍内光线迅速暗淡下来,寒意重新凝聚。 王明远放下笔,长长吁出一口气,只觉得身心俱疲,连抬手揉一揉发胀的太阳穴都嫌费力。 七日考期,已过其四,剩下的便是第五日的算学,以及最后两日的检查与誊抄。 这第五日,王明远醒来时,心态已有所不同。 主要压力已经消除,剩下的算学虽需严谨,但于他而言,反倒有种从文字瀚海转入数字世界的轻松感。 他照例洗漱、用药、进食,然后翻到了试卷最后的算学部分。 此次会试,题目内容已非简单的丈量田亩、计算粮赋,而是紧密结合时务,难度和综合性显著提升。 例如其中一道:“某郡蝗灾,朝廷拨赈灾粮十八万石。由官仓运至灾区,路途需二十日。漕运损耗每日约百分之二。灾区现有灾民五万,按制每日人均配给粮五升(1石=100升)。 若灾民断粮三日,即有哗变之险。已知下一批赈灾粮需两月(六十日)后方能启运。 问:此批粮食能否支撑到第二批粮至?期间会否引发哗变?要求书写计算过程。” 这道题直接将策论关心的民生安危与算学的精确计算捆绑在一起。 解题思路需清晰,需要先计算十八万石粮在二十日运输中的损耗,得到抵达灾区的实有粮数。 再根据灾民人数和日耗量,计算这批粮食能支撑的天数。 最后,比较这个支撑天数与第二批粮抵达的时间关系。 这里便隐藏着一个陷阱:第二批粮并非在六十日后就能到达灾区,而是六十日后才从官仓启运,仍需二十日运输,所以灾区真正需要坚持的是八十日,而非六十日。 若忽略了这二十日的运输时间,答案便会谬以千里。 王明远略一思索,便在草稿纸上写出答题过程。 (这题是我自己想的,继续不写答案了,留给大家发挥~~~) 这次的算学不同于以往,几乎每题都需要书写计算过程,完全杜绝了蒙题的可能。 其他几道算学题,有涉及工程、税收、甚至还有一道需要用到勾股定理测量山高的题目,都需细心解答。 这些题目对于不通算学或只知皮毛的举子而言,不啻于天堑,但对于王明远以及他接触过的四大书院精英们来说,只要基础扎实,细心审题,破解并非难事。 这也印证了朝廷选拔人才,越来越注重实学实用的倾向。 当最后一道算学题解答完毕,王明远搁下笔,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计算而有些发涩的双眼。 此刻已是第五日的傍晚,考卷上所有需要书写答案的题目,已全部完成了草稿。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混合着阶段性的轻松,席卷而来。 第六日,是预留的检查日。 王明远不敢有丝毫懈怠,从首题开始,一字一句地重新审阅自己的草稿答案。 检查的重点在于有无犯忌的字眼或观点,有无典故引用错误,有无笔误或计算差错,策论论证逻辑是否严密,判语法理人情是否兼顾。 这是一个极其枯燥且耗神的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专注。 期间,他确实发现了几处用词不够精准、一个史书年代引用存疑。他小心地在草稿上修改标注,确保誊抄时无误。 第七日,是会试的最后一日,也是誊抄之日。 天色未明,王明远便已起身,将号舍内仔细收拾了一番,案板擦拭干净,确保有一个整洁的誊抄环境。 然后,他凝神静气,铺开正式答题卷,磨浓了墨,开始了最后的冲刺。 书法多年的苦练,此刻显现出成效。 他的馆阁体已臻圆熟之境,字体端正匀称,墨色乌黑润泽,行气贯通,布局严谨,行列整齐划一,仿佛用尺子量过一般。 更难得的是,在这绝对的规范工整之下,字里行间又隐隐透着一股清劲舒展的气韵,毫无呆板之感。 若遇上个喜好书法的阅卷官,单凭这一手字,就能博得不少好感。 当最后一题的最后一个字落笔,他轻轻搁下笔,长吁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 约莫等待了不到一刻钟后,贡院内回荡起一声沉重、悠长,仿佛能涤荡尽所有焦灼的锣响! “铛——!” 锣声宣告着本次会试的结束。 “时辰到!全体起立,搁笔!违者以舞弊论处!”衙役们高昂的传令声依次响起。 王明远依言起身,退后一步,垂手而立。 只见一队队面色肃穆的衙役鱼贯而入,动作熟练地开始收取各号舍的答卷。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解脱、忐忑、以及巨大空虚的复杂情绪。 试卷被收走的那一刻,王明远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七天六夜,在这狭小、寒冷、充斥着各种气味的号舍里,所有的精神、体力、学识、意志,都已倾注于那薄薄的试卷之上。 成与不成,已非自身所能掌控。 会试,这场关乎无数士子命运的鏖战,终于结束了。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等待那决定命运的放榜之日。 第326章 贡院门外 沉重的锣声余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王明远随着一个个都形同丧尸的考生,慢慢脚步虚浮地挪出了贡院大门。 乍一从昏暗逼仄的号舍区来到外面,虽是傍晚,天光依旧有些刺眼,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一阵轻微的眩晕感袭来,他晃了晃,才勉强站稳。 耳边则立刻传来了巨大的喧嚣声,考场门外,黑压压全是人。 马车、轿子、各式各样的代步工具把宽阔的街面堵得水泄不通。 无数翘首以盼的家人、仆役、书童,个个伸长了脖子,在走出考场的学子中焦急地搜寻着熟悉的面孔。 一旦找到,便是阵阵激动的呼喊,夹杂着关切焦急的询问,汇成一片嗡嗡的声浪,冲击着刚刚脱离寂静环境的考生们的耳膜。 王明远深吸了一口带着自由气息的空气,试图驱散胸中的憋闷和身体的疲惫。 他正要抬眼寻找崔府马车可能停留的方向,但目光却被旁边的情景牢牢吸引住,心猛地一沉。 只见几个衙役正抬着竹架从门口出来,竹架上的人盖着薄薄的白布,一动不动,露出的手腕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旁边得到通知赶过来的家人,有的面如死灰,眼神空洞;有的则压抑着低低的哭泣,那悲恸绝望的气息,与周围重逢的喜悦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又一个竹架被抬出,好在没有盖白布,上面的人似乎还有些意识,发出痛苦的呻-吟,脸颊是不正常的潮红,显然是发了高烧。 “造孽啊……会试这天气,真是要了命了……”旁边有个年纪大些的考生摇头叹息。 “我旁边考舍前晚就抬出去一个,顺着那竹架看过去好像人都硬了……唉!”有人低声接话,语气里满是物伤其类的悲凉。 王明远看着这一幕,喉咙有些发紧。 他虽然准备充分,身体底子近些年也打熬得不错,但这会试七天的消耗实非常态,此刻亦是强弩之末,全靠一股精神气撑着。 看到这些同场竞技的学子,尤其是那些年纪偏大、或是体质稍弱的,竟落得如此下场,心中不免升起一股寒意,还有几分侥幸。 科举之路,果然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不仅比拼学问,更是在比拼意志和体魄。 功名未显,白骨已垒,此言非虚。 他不由得担心起几位交好同窗的安危。 岳麓的罗敬荣、顾亦桉,嵩阳的李华容、赵思远,应天的孙哲……他们可都安好? 尤其是……陈香! 陈香那清瘦单薄的身子,虽然经过狗娃半年的“填鸭式”喂养,脸上总算多了点肉,但底子终究是差些。 他又是个一旦沉浸学问就全然忘我的性子,在号舍里会不会又不管不顾地熬夜?有没有记得添衣?那点炭火够不够他御寒? 正当他心中焦虑,目光在混乱的人群中急切扫视时,忽然,在离大门不远的一根石柱旁,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陈香! 在初春的寒风中,他身形更显清瘦单薄,脸色比最后一次见他差了许多,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但他站得笔直,眼神清亮,也是在焦急找寻,此刻正好望了过来。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 陈香看到王明远,似乎微微松了口气,极轻极快地点了一下头,眼神里清晰地传递出“安然,勿念”的信息。 随即,他便被人流推着,身不由己地向前移动,很快就被更多涌上来的其他考生的家人仆役挡住,看不真切了。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王明远悬着的心,却瞬间落回了肚子里。 看来是没事了。 也是,狗娃那小子,考前给自己准备的那些东西,吃食、药材、保暖的物件,也给陈香备了一份送去,应当是多少起了些作用。 而且,白鹿洞书院作为天下书院之首,对陈香这等核心弟子,定然也有周全的安排,总归是比寻常学子多几分保障。 被人流推着,王明远踮起脚尖,努力在混乱的人流中寻找崔府的标记。 忽然,一个极其醒目、宛如鹤立鸡群般的身影闯入他的视线——是狗娃! 近两米的魁梧个头,壮实得像座铁塔,穿着那身熟悉的深蓝色棉布直裰,在周围人群里简直像是个巨人。 他正伸长脖子,黝黑的脸上写满了焦急,一双铜铃大眼像探照灯似的在出口处扫来扫去,蒲扇般的大手不时小心拨开挡路的人,嘴里似乎还在嚷嚷着什么,但离得远,听不真切。 在狗娃身旁,王明远勉强看到了一个努力想站直但却被人流挤得歪斜的熟悉身影,正是师兄崔琰。 “狗娃!崔师兄!我在这儿!”王明远赶紧举起手,用力挥了挥,扯着有些沙哑的嗓子喊道。 狗娃眼尖,待他一挥手便立刻看到了他,黑红的脸上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惊喜,嗓门洪亮地吼了一声:“三叔!!” 声音竟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他立刻开启王家招牌破冰船模式,凭借着一身蛮力,小心地分开人群,拖着踉踉跄跄的崔琰,很快就走到了王明远面前。 “三叔!你可算出来了!急死我了!”狗娃一把扶住王明远,大手在他身上上上下下地摸了一遍,仿佛在确认零件是否齐全,嘴里还在连珠炮似的问道: “三叔你没事吧?啊?没冻着吧?有没有哪不舒服?脸咋这么白?是不是累坏了......” 崔琰也挤了过来,顾不上整理凌乱的衣袍,抓着王明远的另一只胳膊,上气不接下气,脸上还带着后怕: “师弟!你可出来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在外面等着,眼睁睁看着抬出去十几个!脸色那个难看!还有……还有没气儿的!我这心一直提到了嗓子眼!” 第327章 友人安好 待他们回到崔府的马车旁,师母看到王明远虽然面色疲惫,步履虚浮,但眼神还算清亮,身上也无明显不妥,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口,连声道: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出来了就好,出来了就好!明远,快,别在这儿吹风了,赶紧上车!家里早就请好了大夫等着,回去立刻给你请个平安脉!这七天熬下来,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狗娃力气大,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将王明远托上了马车。 车厢里温暖如春,铺着厚厚的软垫,角落还放着一个小巧的暖炉,散发着融融暖意。与外面初春的寒意和号舍的冰冷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王明远一坐进这温暖舒适的环境,强撑了七天的精神气仿佛瞬间被抽走,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靠在柔软的车壁上,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狗娃手脚麻利地也跟着钻了进来,立刻从座位底下拿出一个温着的陶罐,倒出一碗一直温着的参汤,递到王明远嘴边: “三叔,快,先喝口参鸡汤恢复气力!我一直温着的,就怕你出来冷着饿着!” 崔琰也跟着上了车,吩咐车夫快些回府,然后便凑过来,眼巴巴地看着王明远喝汤。 师母在车窗外又叮嘱了车夫和随行婆子几句,这才上了后面一辆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依旧喧嚣混乱的贡院街。 王明远也确实又累又饿,这口热汤来得正是时候。 这汤汤色清亮,里面还有几块炖得烂烂的鸡肉和几颗红枣枸杞。 他吹了吹热气,小心地喝了一口,温热鲜香的汤汁滑过喉咙,落入胃中,一股暖意迅速向四肢百骸扩散,连日的疲惫仿佛都被这口汤驱散了不少。 汤喝完后,他眼皮也越来越沉,狗娃见状手脚麻利的收走了汤碗。 而此刻王明远什么也不愿多想,只想在这归家的、安稳的马车上,好好歇一歇。 会试已毕,结果如何,已非人力所能左右。 现在,他只需要安心休息,接下来,便是等待。 马车驶回崔府时,王明远几乎已是半梦半醒。 迷迷糊糊间,他感觉被人搀扶着下了车,似乎有温和的询问声在耳边响起,接着便是微凉的手指搭上他的腕间,应该是师母一早便请好,在府中等候的郎中。 他勉强配合着请了脉,听得郎中对师母和围在旁边的狗娃、崔琰说道: “……公子是劳累过度,兼有风寒入体,好在底子还算扎实,未伤根本。我开几剂疏风散寒、安神补气的方子,仔细将养几日便无大碍。” 王明远含糊地应了一声,又被喂着喝了小半碗一直温着的清粥,便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沾到枕头上,几乎是瞬间就沉入了睡眠。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再睁眼时,已是次日的正午时分。 他缓缓睁开眼,只觉得浑身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般,酸软无力,但头脑间那种昏沉的感觉总算消散了大半,只剩下深深的倦意还未完全褪去。 一直在外间守着的狗娃听到里屋动静,立刻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黑红的脸上满是关切:“三叔,你醒啦?感觉咋样?还难受不?” “好多了,就是乏得很。”王明远撑着坐起身,声音还有些沙哑。 “那就好,那就好!”狗娃见他神色确实舒缓了不少,顿时眉开眼笑。 “三叔你等着,灶上一直温着白粥和小菜呢,师母还特意让人弄了点绿莹莹的菜心,这大冷天的可稀罕了,说是给你养养肠胃,我这就去端来!” 王明远心中暖融融的,二月的京城,鲜嫩绿菜价比金银,这定是师母费心张罗的。 他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不多时,狗娃便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摆着一碗熬得糯糯的白米粥,几碟清爽的酱瓜、腌菜,还有一小盘清炒的菜心,果然青翠欲滴,看着就让人有食欲。 王明远小口吃着,暖粥下肚,空落落的肠胃顿时熨帖不少。 正吃着,师兄崔琰也闻讯赶了过来。 “师弟,你可算醒了!虽然郎中说你就是累着了还有些许风寒,但昨天你那样子,可把我们都吓坏了!”崔琰一进门就嚷嚷道。 “让师兄担心了,已无大碍,只是身上还有些乏力。”王明远放下勺子,问道: “师兄,你可有打听到罗敬荣、顾亦桉师兄他们的消息?还有李华容、孙哲几位兄台,以及……白鹿洞的陈兄,他们可都安好?” 这才是他眼下最挂心的事,昨日贡院外抬出的那几个,着实让他心有余悸,但只有陈香他确认无碍,但回去再次高热也是常有的事。 崔琰闻言,脸上轻松了些,连忙道:“打听了打听了!我一大早就派人去各大会馆和相熟的客栈问了一圈。还好还好,你惦记的这几位,虽然也都累得够呛,但人都没事,就是需要歇息。 哦,对了,岳麓的罗敬荣兄出来时发了高烧,听说昨夜折腾了一宿,今早才退下去,算是险险过关。其他人都只是疲累,将养几日便好。” 王明远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万幸,他熟悉的这些同窗好友,都挺过来了。 科举之路,真是步步荆棘,能全须全尾地走出贡院,已然是成功了一半。 接下来的两三日,王明远便安心在崔府静养。 他年轻,底子如今也打熬得不错,汤药饮食调理着,恢复得很快。 精神稍好些,他便带着师兄崔琰和狗娃,一一去拜访了罗敬荣、顾亦桉、李华容、孙哲、陈香等几位交好的同窗。 众人劫后余生般相见,自然又是一番唏嘘感慨,少不了互相询问考场经历,也对一对策论大题的思路。 都是历经层层选拔上来的青年俊才,心态倒也豁达,纵有觉得自己某处答得不够理想的,也不过是摇头苦笑一番,并不会因此消沉颓丧。 毕竟,能走到会试这一步,已是万里挑一,剩下的,便真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王明远与众人交流下来,对自己此次的答卷水准,心里也大致有了个底,感觉发挥不错,但最终名次如何,却也不敢妄加揣测。 他也特意去了一趟白鹿洞书院举子下榻的会馆,探望陈香。 见到陈香虽面色依旧比常人苍白些,精神却还好,正埋首整理他那些农书札记,显然那七日煎熬并未损失分毫他钻研农学的兴致,王明远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第328章 会试放榜 时光在等待中悄然流逝,转眼便到了放榜这日。 这一日,天还未亮透,王明远就被外间屋里狗娃那压抑不住、来回踱步的脚步声和窸窸窣窣的动静给吵醒了。 他刚睁开眼,才发出些许动静,房门就被“吱呀”一声推开,狗娃那颗大脑袋便探了进来,脸上是混合着紧张、兴奋、焦急的复杂表情,眼睛瞪得溜圆。 “三叔!你醒啦?快!快起来洗漱!咱们得赶紧去贡院街占个好位置!去晚了可就没了!”狗娃几步窜到床前,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说着就要伸手来捞王明远。 王明远无奈地看了眼窗外依旧灰蒙蒙的天色,揉了揉眉心:“狗娃,时辰还早,贡院张榜没那么快……” “不早了不早了!听说好些人前半夜就去等着了!”狗娃急得直搓手。 “三叔你快点的!衣裳我都给你拿好了!热水也打来了!” 王明远被他这火急火燎的劲儿弄得没脾气,知道他也是紧张激动,只好依言起身。 刚穿戴洗漱停当,推开房门,就见崔琰也已经衣冠整齐地等在外面了,脸上同样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期盼。 “师弟,走吧!我娘今日在府里准备迎接可能来的报喜人,鞭炮、赏钱也都备齐了。看榜就咱们仨去!”崔琰语速也比平时快了几分。 王明远心中感激师母想得周到,点了点头。 他仔细想来,自己从县试、府试、院试再到乡试,似乎每一次放榜,都是亲临现场,挤在人群中等待那决定命运的一刻。那种亲眼见证、亲身经历的紧张、刺-激与期盼,是任何事后传报都无法替代的。 三人不再耽搁,匆匆用了些简单的早点,便乘着崔府的马车,再次前往贡院街。 尽管他们自认来得已经极早,但马车行至离贡院街口还有一段距离时,便再也无法前行了。 眼前已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喧声鼎沸。 各式各样的马车、轿子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更多的人则是步行而来,将贡院大门前那片开阔地带挤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灼、期待、混杂着清晨寒意的复杂气息。 “我的天爷,咋这么多人!”狗娃咋舌道,下意识地往前挤了挤,试图用他高大的身躯为王明远开辟一点空间。 但看榜不比接人,此刻人人翘首以盼,都拼了老命想往前凑,狗娃纵然力气大,在这密不透风的人墙面前,他那“王氏破冰船”也不好施展开。 主要也是京城不比秦陕,权贵豪绅颇多,若是还是和之前一样那般鲁莽行事,怕是会得罪人。 三人努力了一番,也只得在距离张榜处约莫十几丈外的一处地势稍高的石阶旁站稳脚跟。 这个位置不算顶好,但至少能看清榜架,也不必被挤得动弹不得。 随着天色越来越亮,东边天际泛起鱼肚白,继而染上瑰丽的朝霞,贡院前聚集的人也越来越多。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各种口音的交头接耳声、叹息声、祈祷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压抑的声浪。 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期盼。 王明远站在崔琰和狗娃中间,能清晰地感受到身边两人紧绷的身体和微微急促的呼吸。 他自己表面上还算平静,但胸腔里的心跳也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节奏,手心也微微沁出薄汗。 虽然这几日与同窗交流,自觉考得还行,但事到临头,在这决定无数读书人一生命运的会试榜单之下,没有谁能真正做到心如止水。 会试中试,意味着真正踏入了仕途的门槛,哪怕殿试名次较差,最不济也是个“同进士”出身,有了实缺的指望。 这是真正的鲤鱼跃龙门,是从平民到官身的彻底跨越。 就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等待中,忽然,“咣——”一声沉重悠长的锣响,从贡院方向传来,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出来了!出来了!”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平静湖面,轰然炸开! 所有人都拼命地向前涌去,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那缓缓打开的贡院大门。 一队穿着皂隶公服、面色肃穆的衙役鱼贯而出,手中捧着厚厚的、象征着无数学子命运的榜单。 衙役们对周围的骚动充耳不闻,训练有素地走到高大的木榜架前。 为首的官员一声令下,最上面的那一张榜单被缓缓展开,自上而下,小心翼翼地粘贴在榜架最显眼的位置。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盯住那逐渐展开的榜文。 王明远也屏住了呼吸,视线穿越前方晃动的人头,努力聚焦。 榜单完全展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最上方那一行加大加粗的墨字! 【第一名 会元 秦陕长安府咸宁县 王明远】 红纸黑字,清晰无比,在初升的朝阳下,仿佛带着光! 王明远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从心脏窜起,瞬间冲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因为这巨大的冲击而微微发麻。 眼前甚至有了片刻的恍惚,周围所有的喧嚣仿佛都在这一刻远去。 中了! 会元! 会试头名! 他,王明远,是会试头名! 巨大的喜悦和一种积压了太久终于释放的轻松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多年的寒窗苦读,数载的千里游学,所有的汗水、孤寂、期盼,在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回报。 “中了!三叔!中了!头名!你是会元!”狗娃的狂喜的吼声如同炸雷般在他耳边响起,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会元!师弟!你是会元!”崔琰也兴奋地大喊,用力拍着王明远的肩膀,比自己中了还高兴。 王明远被他俩的喊声震的回过神来,强压下心中的激荡,目光急忙向下扫去。 他知道,此刻欣喜可以,但绝不能失态。 果然,不等他细找,狗娃已经指着榜单第二行的位置,激动地语无伦次: “第二!三叔你快看!第二是陈香哥!陈香陈子先! 哎呀!第三,第三是应天书院的孙哲叔! 第四是……我的天,罗敬荣叔排第五! 李华容叔第六……前十名里,八个都是三叔你的同窗!” 王明远定睛看去,果然如此! 榜单前列,几乎被他在四大书院游学时结识的那些才华横溢的同窗好友所占据,一种与有荣焉的豪情油然而生。 这说明他这几年的游学之路,不仅提升了自己,也真正融入了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学子圈子,与这些俊杰并肩。 然而,就在这无比欢欣的时刻,只见离他们不远的人群外围,站着七八个身着普通布衣、但身形精干、眼神锐利的汉子。 他们并未像其他人一样拼命往前挤,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穿过人群,准确地锁定在王明远身上。 为首一人,是个面容寻常、但太阳穴微微隆起的精悍男子,他远远望着王明远,嘴角带着几分笑意,对身旁一人低声说道:“看清楚了?那个被人围着的,穿青袍的,就是王明远?” “错不了,跟之前打听的样貌一样,没想到他竟然能得中会元,这下更好了!” …… 第329章 榜下惊变 贡院门前,人声鼎沸,几乎要掀翻这京城二月的天。 随着衙役们将后续的榜单一张张张贴出来,人群便像煮沸了的饺子锅,更加翻滚涌动起来。 中了的人狂喜惊呼,没中的人唉声叹气,或是失魂落魄,或是强作镇定,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中了!哈哈哈哈,我中了!第一百二十七名!” “唉……又落榜了……” “快看!那是谁家的公子,晕过去了!快抬走!” “让让!让让!前面的兄台,劳烦让在下看一眼!” 崔琰此刻仍然兴奋得满脸放光,比自己中了还高兴,他踮着脚,伸长脖子,努力想从后面张贴的榜单上找到更多熟悉的名字。 “师弟!我都想不出我爹知道后得有多开心!会元啊!”崔琰转过头用力地拍了拍王明远的肩膀,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 “不行,我得再往前挤挤,看看国子监那几个平时处得还不错的同窗中了没!还有几个世家子弟,也得看看名次,以后少不了打交道!” 狗娃也在一旁咧着大嘴傻笑,黑红的脸膛因为兴奋和拥挤泛着油光。 他听到崔琰的话,立刻附和:“对对对!崔小叔,我跟你一起去!我也想去看看!上次在文会上见到的好些夸我做菜好吃的举人老爷,也不知道他们中了没?” 他说着,又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王明远,巨大的身躯像座塔一样护在旁边,眼神里带着兴奋,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就是……三叔,你一个人在这儿……能行不?这人也忒多了!” 王明远看着两人跃跃欲试的样子,心里理解他们的兴奋和好奇。 毕竟,这金榜题名的时刻,不仅仅是个人命运的转折,也是看清未来官场脉络的重要时机。 他不想扫了他们的兴,主要他也想看看一些其他同窗是否得中,日后为官或者身处翰林也能互相有个照应。 王明远微微一笑:“我没事,就在这儿等你们,哪儿也不去。这边还算宽敞,你们快去快回便是。注意安全,莫要与人冲撞。” 得了王明远的首肯,崔琰和狗娃对视一眼,立刻满脸期待的朝着榜单更近处挤去,很快就被汹涌的人潮吞没。 王明远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人海里,他微微侧身,靠在台阶的一旁,这里相对避开了主要的人流冲击。 他也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来消化这巨大的喜悦,就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身边的人流也发生了些变化。 几个穿着普通灰色或蓝色布衣、身形精干的汉子,看似也在努力往前挤看榜,却在不经意间,悄无声息地挪动位置,渐渐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圈子,将王明远围在了靠石阶的角落里。 他们的动作很自然,像是所有看榜人一样,伸脖子,踮脚,嘴里还偶尔嘀咕一两个名字,仿佛在寻找自家亲戚朋友,不过这圈子在逐渐缩小。 王明远逐渐察觉到身侧空间似乎被压缩,思绪也被打断,警惕心瞬间提起。 他下意识地站直身体,目光锐利地扫向身边这些人,就在和他们眼神对上的瞬间,王明远看到了某种训练有素的冷静和……一丝不善。 不好! 王明远瞬间意识到危险,张口就想大喊,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同时,他脚下用力,就想向人最多的地方撞去! 然而,对方的速度更快! 他刚一张嘴,声音还没发出喉咙,站在他侧后方的一个汉子,出手如电! 一记精准利落的手刀,带着凌厉的风声,猛地砍在了他的后颈之上! “呃!” 王明远只觉眼前一黑,一股强烈的晕眩感瞬间席卷而来,在他最后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大意了……早知道……那把杀猪刀……就该一直随身带着……” 下一刻,他彻底失去了知觉,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 几乎在他倒下的同时,旁边另一个仆役打扮的人立刻抢上一步,恰到好处地扶住了他,同时用一种既惊慌又带着几分刻意的声音高声叫道: “少爷!少爷您怎么了?!哎呀!定是会试得中,大喜过望,激动得晕过去了!快!快来搭把手!扶少爷回府!赶紧请大夫!” 这一嗓子喊得颇为响亮,立刻吸引了附近一些人的注意。 但此刻榜下各种状况百出,晕倒的又何止一两个? 有人羡慕地看了一眼被扶住的、穿着举人襕衫的王明远,议论道: “瞧瞧,又是位中了的!高兴晕了!” “换我我也晕!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快抬走吧,别堵着路……” 大部分人都沉浸在自家的喜怒哀乐里,只是瞥了一眼,便又继续关注榜单或者自家亲友,并未深究。 那伙人配合默契,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看似激动晕厥的王明远,另外几人则在周围看似随意地隔开视线,一行人迅速朝着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口走去,很快便消失不见。 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崔琰和狗娃才满头大汗地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两人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红光,显然收获不小。 “哈哈,师弟(三叔)!你猜怎么着?”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跑到王明远刚才站立的位置。 然而,台阶旁边空空如也。 “咦?师弟呢?”崔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四下张望,“是不是被人群挤到别处去了?” 狗娃个子高大,视野开阔,也立刻踮起脚,像一座移动的瞭望塔,铜铃大的眼睛焦急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角落,扯开大嗓门就喊:“三叔!三叔!你在哪儿呢?” 他的声音洪亮,在喧嚣中也能传出老远,连喊了几声,却没有任何回应。 周围只有陌生的人群和嘈杂的声音。 狗娃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黑红的脸色开始发白,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爬上心头。 他一把抓住崔琰的胳膊,力气大得让崔琰龇了龇牙:“崔小叔!我三叔不见了!他答应等咱俩的,不会乱跑的!” 崔琰也意识到不对劲了。 王明远不是那种不守信用、会擅自离开的人,尤其是在这种人生地不熟、又鱼龙混杂的地方。 第330章 对策 崔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拉着已经有些慌神的狗娃,回到刚才王明远站立的位置附近,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稳的语气向旁边几位看起来像是看了很久热闹的人打听: “叨扰几位,请问方才站在此处的,一位穿着青色襕衫、个子挺高,长相异常俊朗,比我还俊朗几分的年轻举人,诸位可曾看见他去哪儿了?” 一个一直靠在墙根歇脚、年纪较大的老汉,闻言抬了抬眼皮,慢悠悠地说:“哦,你说那个长得挺俊俏的后生啊?不是晕倒了,被他家下人扶回去了吗?” “晕倒?下人?”崔琰心里猛地一沉,和狗娃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骇。 他们看榜根本没带下人!而且是三人一起来的! 狗娃急得眼睛瞬间就红了,声音带着哭腔:“什么下人?哪来的下人?老爷子你看清他们往哪边去了吗?” 老汉被狗娃激动的样子吓了一跳,指了指那条僻静巷子的方向:“就那边啊,走了有好一会儿了。怎么?那不是你们家的人吗?” “坏了!”崔琰脸色骤变,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不过他到底比狗娃年长几岁,又是官宦之家出身,关键时刻强自镇定下来。 他一把拉住就要往巷子里冲的狗娃,低喝道:“狗娃!别慌!冲动坏事!” 他快速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听那老爷子的话,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而且走了好一会了,此刻追过去怕也很难找到,先跟我来。” 他拉着六神无主、浑身都在发抖的狗娃,奋力挤出人群,快步朝着自家马车停放的地方跑去。 赶到马车旁,车夫正靠在车辕上打盹,被崔琰急促地拍醒。 “崔安!别睡了!出大事了!”崔琰语速极快,脸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师弟被人绑走了!就在刚才看榜的时候!” 车夫崔安是崔家老人,一听这话,瞬间打了个激灵,人也清醒了,此刻吓得脸都白了:“啊?绑……绑走了?怎么会?” “没时间细说了!”崔琰急促地吩咐,“你立刻驾车回府,用最快的速度!禀告夫人,就说师弟在贡院街看榜时,可能……可能出了些意外,被一伙不明身份、冒充仆役的人带走了,往东边榆钱胡同那个方向去了! 请母亲立刻秘密安排得力人手,顺着东边方向悄悄查找,但先不要声张,尤其不能报官!此事怕是另有隐情!” 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设计掳走新科会元,这背后之人若没几分背景和图谋估计也没人信。 “还有!”崔琰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然后,你让我母亲……想办法,立刻秘密给定国公府递个消息!把情况和那伙人消失的方位告诉国公夫人! 就说……就说师弟在贡院榜下被不明身份的人掳走,恐与边事或朝中纷争有关,请国公夫人务必施以援手!” 崔琰知道此刻能最快调动力量、且有可能不顾忌某些规矩迅速救人的,恐怕只有与师弟家关系匪浅、手握实权的定国公府了! 至于此事会不会暴露王明远和国公府的关系,他相信国公夫人定然也会隐秘行事。 父亲临走前也给他和母亲说了师弟和国公府的关系,毕竟这国公府的年礼都是直接送到崔府的,根本瞒不过家里人,此刻他生怕师弟被掳走是因为此事。 此外,若是此事如戏文里写的绑下捉婿那般狗血,怕是对方的背景和身份也不低,有国公府的协助,起码也有周旋的筹码。 看着马车离去,崔琰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眼睛通红、拳头紧握、如同困兽般的狗娃,用力拍了拍他紧绷的胳膊,安抚道: “狗娃!听着!现在慌没用!哭更没用!我们得做点事!你跟我,现在就往那个方向去!沿途仔细打听!看看有没有人看到什么异常!但记住,只是打听,发现任何线索,不许擅自行动,得跟我商量后再看怎么办,明白吗?” 狗娃看着崔琰严肃而坚定的眼神,用力抹了把脸,把急的快要涌出来的眼泪憋了回去,重重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明白!” 他虽然心乱如麻,担心得要死,但他知道,崔小叔是对的,现在他决不能慌,决不能添乱! 两人不再犹豫,立刻朝着老汉所指的那条僻静巷子方向,一路仔细打听过去。 第331章 暗流与父女 此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正在内城的青石板路上疾驰,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单调而急促的辘辘声。 车厢内有些颠簸,王明远依旧昏迷不醒,此刻被安置在铺了厚毯的软座上,脑袋随着车辆的晃动无力地偏向一侧,露出那清俊的五官。 坐在王明远对面守着他的是三个穿着寻常布衣、但眼神精悍的汉子。 为首的叫林虎,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面容寻常,但太阳穴微微鼓起,一双手骨节粗大,显然是练家子。 旁边一人和林虎年纪相近,最后一人则年纪稍轻些,叫林阿三,此刻他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昏迷中的王明远。 “……虎哥,这回咱们算是办成了吧?这王公子,啧,长得是真俊,比画上还要精神几分,就是看着瘦了点,不过读书人都这样。配咱家小姐,模样上倒是勉强够了。” 林阿三的嗓音略显沙哑,语气里带着点完成任务的松懈和品头论足的意味。 “哼,你以为老爷是让我们随便抓个人充数的?”林虎的声音响起,嗓音也更沉稳些,带着一种掌控局面的笃定,刚才敲晕王明远便是他出的手。 “为了小姐的事,老爷可是提前大半年就让我派人暗中打听今年这批有望高中的举人了。家世、年纪、相貌、品行、有无婚约,哪一样不是筛了又筛?” 那沙哑嗓音附和道:“是是是,虎哥您辛苦。主要是……这会元公的名头太响亮了,我心里有点打鼓。您说,他这背景……会不会有啥麻烦?听说他跟那个致仕的周老太傅有点关系,而且还是那个刚升了户部右侍郎的崔大人弟子……” “麻烦?”林虎轻笑一声,似乎有些不以为意。 “周老太傅?那都致仕多久了,如今在湘江养老,山高皇帝远。而且他记名弟子多了去了,哪能个个都顾得上?至于崔侍郎……”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老爷早就安排人接触过了,秦陕那边传回的消息,这位崔巡抚,哦,现在该叫崔侍郎了,是个聪明人,懂得权衡,而且平日也喜好享乐,咱们老爷是缺银子打点的人吗? 等生米煮成熟饭,再多送上一份厚厚的‘诚意’,只要面子上过得去,他崔侍郎难道还会为了一个弟子,非要跟咱们老爷,跟未来的……亲家,撕破脸不成? 何况,这王明远家中不过是秦陕乡下种地的农户,能攀上咱们林家,那是他们祖坟冒青烟了!” 另一个一直没怎么开口的中年男人这时也插话,语气带着几分现实的考量: “要我说,最关键还是得像王公子这样,身子骨看着还行,关键是脾气好,没背景好拿捏。 之前不是还看中那个叫陈什么……陈子先的白鹿洞书院的?学问是好,长得也还行,而且次次头名,听说还是个孤儿,小姐以后连伺候公婆省了。 但就是瘦得跟竹竿似的,风一吹就能倒,脸色白得吓人,一看就是熬心血读书熬坏了身子骨。这种身子,一看就不是好生养的底子!小姐嫁给他,万一他哪天一口气没上来……呸呸呸! 再说了,打听来的人都说,那人性子古怪得很,整日里不是埋首书堆就是蹲在地头摆弄泥巴,十天半月不说一句话,小姐那般聪明伶俐的性子,跟个闷葫芦过一辈子,能舒心? 咱们小姐金枝玉叶,将来早日开枝散叶,再生个小少爷,咱们这些跟着老爷的老人,也好继续替小主子效力不是?” “这话在理。”林虎表示赞同。 “老爷最看重的就是这点。小姐的终身幸福,子嗣传承才是根本。那陈子先,学问再好,性子孤僻,身体孱弱,非是良配。 这王明远,家世清白,凭自身本事考上会元,说明有才;待人谦和,说明懂事;而且模样周正。 再者,据传信的人说,那王家人除了这王明远白净文弱,其他家里人个个生的体壮如牛、力拨千斤,将来生的孩子定然也差不了。老爷这是千挑万选,才为小姐定下的最佳人选。 至于那些小小的‘麻烦’……哼,在这京城地界,只要不是捅破了天,还有咱们老爷用银子摆不平的事?” …… 马车似乎拐了几个弯,周围的喧嚣彻底消失,变得异常安静,只有车轮声和马蹄声在空旷中回响,显然是进入了某处深宅大院的范围,那大院的宅门上早已挂上了“囍”字灯笼,门楣上刻着硕大的“林府”两字。 ———— 与此同时,林府的府邸深处。 一间暖阁内,银丝炭烧得正旺,驱散了初春的寒意。 紫檀木雕花的窗棂半开着,窗外几株老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然而,室内的气氛却与这暖香静谧格格不入,透着一种压抑的沉重。 一位身着锦袍、年约五旬、面容富态、眉眼间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焦虑的老者,正是这府邸的主人,京城第一皇商林万两。 他此刻正搓着手,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上来回踱步,时不时望一眼坐在窗边绣墩上的女子。 那女子约莫二八年华,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外罩浅碧色比甲,墨玉般的青丝只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子松松挽起,除此之外再无多余饰物。 此刻她微微低着头,看不清全貌,但露出的侧脸线条优美流畅,肌肤细腻如瓷,只是那双低垂的眼眸中,没有什么待嫁女儿的羞涩或喜悦,反而是一片沉寂的凉意,如同深秋的寒潭。 “兰儿……”林万两停下脚步,走到女儿身边,声音沙哑,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难以言喻的心疼。 “我的好女儿,你就……就听爹这一次,好不好?” 被唤作“兰儿”的女子没有抬头,声音依旧清冷:“爹,您这又是何苦……女儿自愿嫁入东宫,哪怕是为人侍妾,好歹也能替家里,替您担一些。太子殿下他所图不过是我们林家的钱财,女儿去了,总能斡旋一二,或许还能保全家里,不让您受牵连……” “胡说!”老者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痛心疾首,他几步走到女儿面前,想握住她的手,却被女子微微侧身避开。 他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痛色更浓,“你……你再说这种戳爹心窝子的话!什么侍妾?那是人待的地方吗?那是火坑!是狼窝!” 他激动地指着皇城的方向,压着嗓子,却又忍不住带上哽咽:“太子……太子的性子,你当爹真的半点不知吗?他宫里那些女子,有几个是好下场的?侍妾?说得轻巧!那不过是些玩意儿,是随时可以丢弃、打杀,连宫里得脸些的大太监都不如的物件! 我林万两的女儿,我从小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疙瘩,怎么能……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受苦受罪,看人脸色,连性命都捏在别人手里?!” 他望着女儿低垂的头颅,纤细的脖颈显得那般脆弱,心中大恸,声音不由得软了下来,带着无尽的苍凉和哀求:“兰儿……我的好兰儿,你打小就聪明,你娘走的早,爹答应她要好好照顾你,爹这偌大的家业,日后都是要交到你手上的……而且爹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啊…… 爹知道你心气高,性子倔,可正是因为你这样,爹才更不能让你进那吃人的地方去苦熬岁月啊!” 老者说到动情处,老泪纵横,竟双腿一软,作势就要朝着女儿跪下去:“爹知道这事做得不光彩,委屈你了,也委屈了那位公子……可爹真是没办法了!太子那边……他看中的是咱家的金山银山!爹宁愿……宁愿把这全部家当都填进去,只求他能高抬贵手,放过你! 兰儿,就当爹求你了,就听爹这一次,行不行?日后……日后你想做什么,爹绝不再拦你!家里的生意,爹明天……不,今天就可以都交到你手上!爹老了,只盼着你能找个可靠的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眼见父亲真要跪下,那女子猛地抬起头,出手如电,一把托住了父亲的手臂。 “爹!您这是做什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终究是无法眼睁睁看着父亲如此,“快起来!女儿……女儿答应您就是了!” 林万两被女儿牢牢托住,跪不下去,听得女儿松口,他顿时如蒙大赦,混浊的双眼迸发出光彩,紧紧反手抓住女儿的手臂:“真的?兰儿,你……你答应了?” 那女子看着父亲瞬间亮起来的眼神,那里面充满了如孩童般的期盼和脆弱,她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轻轻点了点头:“嗯。就依爹的安排。” 她垂下眼睑,掩去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冷芒。 应下归应下,但她绝不会任人摆布,更不会……真的去毁掉一个无辜之人的姻缘。 父亲此法,或许能解一时之急,但后患无穷,她得另寻他法。 得到女儿的肯定答复,林万两喜极而泣,用袖子胡乱擦着脸上的泪痕,连声道: “好!好!爹就知道,我的兰儿最是懂事!你放心,爹一定把后面的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那位公子,爹也打听过了,人品才学都是顶尖的,定不会辱没了你!” 那女子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扶着父亲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然后转身走向窗边,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株在寒风中快要掉光最后花朵的老梅。 第332章 打算 王明远感觉自己像是在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里浮沉。 意识像是被浸在粘稠的浆糊里,努力想挣破那层隔膜,却总差着一点力气。 耳边是模糊不清的人声,嗡嗡作响,夹杂着一些急促的脚步声和器物轻微的碰撞声。 身体被搬动,陌生的手在他身上动作,解开了他惯常穿着的青衫,又套上了某种质地迥异、触感陌生的新衣。 那衣料似乎颇为光滑,还带着一股浓郁的、他不甚喜欢的熏香味道。 他方才还在贡院街汹涌的人潮里,为高中会元而心潮澎湃,然后……然后似乎被一群人围了起来,接着后颈一麻,便失去了知觉! 是谁?! 为何要绑他?! 是科场恩怨?是之前不知情时得罪了人?还是……二哥在边关的军功惹来了忌惮? 无数个念头杂乱地闪过,但大脑如同生锈的齿轮,转动得异常艰难。 他努力想睁开眼,想发出声音,但眼皮却重若千斤。 “……快些……吉时快到了……” “……小心点,扶稳了……” “……姑爷真是好相貌,与小姐真是天造地设……” 断断续续的词语飘进耳中,非但没有解惑,反而让王明远更加困惑甚至毛骨悚然。 姑爷?小姐?吉时?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感觉自己被人左右架着,脚不沾地地挪动。 穿过几道门廊,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温暖,还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喜庆的香烛和油漆混合的气味? 甚至隐约还能听到一些压抑着的、仿佛贺喜的喧闹声? 这场景,这氛围,为何透着一股诡异的熟悉感?像极了……像极了乡下里正家娶媳妇时的热闹! 一个荒谬绝伦、让他脊背发凉的念头,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难道……这就是话本里说的,那等闻所未闻的“榜下捉婿”?! 可那是戏文里的桥段,而且多是女方家看中新科进士,半请半强迫地拉回去成亲,哪有像他这样,直接打晕了绑来的?! 这简直是强盗行径! 恐慌和愤怒交织,让他残存的意识剧烈挣扎起来,身体微微扭动。 “姑爷快醒了,扶好了,先带过去,拜堂要紧!”旁边一个沉稳的男低音说道,架着他的手臂紧了紧。 “但是小姐那边不太想拜堂……” 拜堂?!! 王明远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顶门,眼前阵阵发黑。 他王明远寒窗苦读十余载,谨守圣贤教诲,洁身自好,如今好不容易金榜题名,眼看前程在望,竟要在这等不明不白的情况下,与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拜堂成亲?! 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不过很快便听闻前方传来一阵女子和老者的吵闹声,最终还是没有拜堂,王明远心中长吁一口气。 很快,王明远感觉自己又被架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某个方向挪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似乎是被扶进了一个更加安静,但香气愈发浓郁的房间。他被安置在一张柔软的床榻上,身体陷入厚厚的锦被中,四周好像都是红色。 周围嘈杂的人声渐渐退去,房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传来。 世界,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红烛燃烧时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以及……身边另一个清浅的、似乎带着几分迟疑的呼吸声。 这是?洞房? 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他王明远一日之内,竟要经历这最后两桩? 只是这“洞房花烛”,非但不是喜,反倒成了绑缚他的枷锁,成了天大的笑话!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王明远拼命凝聚着涣散的意志,牙齿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剧烈的刺痛让他混沌的脑海终于彻底清明了一丝! 眼睛也终于勉强睁开了一条缝隙! 映入眼帘的,是满室刺目的红,龙凤喜烛高燃,映得屋内如同白昼。 而就在他身旁不远处,那个穿着繁复华丽大红嫁衣的身影,动了一下。 下一瞬,王明远几乎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只见那新娘,竟似乎全然不顾什么新妇礼仪,自己抬起手,干净利落地一把将罩在头上的大红盖头扯了下来! 盖头滑落,露出一张脸来。 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肌肤胜雪,五官精致得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尤其是一双眸子,清澈明亮,此刻却带着几分审视、几分复杂难辨的情绪,正直直地看向王明远。 然而,当她的目光,彻底落在勉强撑着眼皮、脸上带着些愤怒、尚未彻底清醒的迷茫的王明远脸上时,她脸上那冰冷审视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那双杏眼猛地睁大,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红润的嘴唇下意识地微微张开,一句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呼脱口而出,声音清越,却因震惊而有些变调: “王……王公子?!” …… 林木兰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狂跳,几乎要撞出嗓子眼。 她看着眼前这张虽然苍白虚弱,却依旧眉目清朗、俊逸非凡的脸,不是她在秦陕时,因为地龙翻身被困在一处山坳而有过生死之交的王明远王公子,又是谁?! 林木兰先前从天香楼处也得知了王明远来到了京城参加会试,本想重逢再见一面,但是……自己这段时日的处境颇为艰难,也忙于手头之事无法抽身,但没想到此刻这王公子竟然就这样“巧合”的出现在她面前? 怎么会是他?! 父亲口中那个“家世清白、才学出众、性情温和”的新科会元,竟然就是王公子?! 其实太子派人传话,欲纳她为侍妾,图的是什么,她心知肚明,无非就是林家偌大的家财。 而且自己先前在京城人的眼里,也只是个痴胖女子罢了,纵然有几分伶俐,怎能劳烦太子如此大动干戈? 但她林木兰,岂是那等任由摆布、将祖辈心血拱手送人的痴傻女子?此事若真无转圜余地,她也并非全无准备。 顺水推舟进入东宫,再于那波谲云诡之地寻机行事,未必不能闯出一条生路。 成了,自然海阔天空;败了,大不了一死而已,也好过苟且偷生,将家业葬送于豺狼之口。 她敢有此想,倚仗的便是这些年暗中经营的一切。 林家明面上的生意,父亲以为已是全部,实则早被她不动声色地牢牢握在手中,但这其中付出的辛劳何其之多。 要不然,当年她一个十一岁的女娃,何以要乔装打扮下带着两个忠仆远赴西北边陲? 那正是趁父亲南下查账无暇他顾之际,她去为一条关乎林家命脉的新商路搏一个前程。 也正是在那里,机缘巧合,遇到了这位如今躺在她“洞房”里的王公子。 留给父亲打理的那些产业,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给人看的幌子。 真正的财富脉络、核心的生意,早已在她手中悄无声息地扩张了数倍不止。 因此,面对太子的索取,她才能如此镇定。 林家明面上的铺子,看着光鲜,实则近年的盈利大半都已通过种种手段转入暗处,支撑着更庞大的布局。 铺面的账目自然也是两套,一套应付官差、孝敬太子,数目可观,足以暂时满足其贪欲;另一套,则记录着真实的银钱流向,只有她最信任的几个人知晓。 想起父亲,林木兰心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父亲……终究是生养她的至亲,纵然有些守成之见,对她却是真心疼爱。 她自己可以冒险,可以谋划,却万万不能让年迈的父亲因她之事,晚年还要活在恐惧与担忧之中。 不过,太子如今看着势大,实则根基未必稳固,朝中盯着东宫之位的人不在少数,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却也暗藏杀机。 能不踏进那个泥潭,于林家,于父亲,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此刻,这桩由父亲主导、近乎抢劫的婚事,倒阴差阳错地,给了她一个暂时摆脱太子纠缠的借口。 只是,代价却是将这位无辜的王公子拖下了水。 林木兰的目光再次落回王明远脸上,见他眼神已渐清明,虽然依旧带着怒意和虚弱。 她定了定神,知道此刻不是唏嘘感慨的时候,必须尽快与这位“新郎官”达成共识,或者……让其离开。 第333章 契约? 当王明远看清那女子的脸时,心中却莫名一动。 这女子……他竟觉得有几分眼熟?并非那种惊艳下的错觉,而是仿佛在何处见过,尤其是那双眼睛…… 但此刻王明远也没有什么心思细想,他喉咙干得发紧,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显而易见的警惕和怒意:“你是谁?这是哪里?” 林木兰听闻王明远开口,也迅速从刚才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她脸上带上了些许歉意,声音也诚恳了许多: “这里是林家。小女子林木兰,今日之事,是家父爱女心切,行事鲁莽,唐突了公子,木兰在此,代家父向公子赔罪。” 她说着,竟真的起身,对着王明远的方向,姿势标准的福了一福。 赔罪?把他打晕了绑来,塞进这洞房,一句轻飘飘的“行事鲁莽”、“赔罪”就能揭过? 王明远强压下火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分析处境。 他暗暗活动了一下手脚,除了乏力并无大碍,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着,里衣也是之前那件且完好无损,这让他松了口气,只是外面被套了件大红的新郎吉服,显得有些滑稽。 他迅速观察了一下房间,门窗紧闭,但听不见外面有守卫的动静。 “林小姐,”王明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既然是个误会,那就请打开房门,放在下离开。今日之事,王某可以当作从未发生。” 林木兰重新坐回凳子上,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声音轻缓却清晰: “门未锁,王公子若想走,现在便可起身,出门右拐,自会有人引你从后门出府。我保证,一路上绝不会有人阻拦。” 王明远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这么简单?让他走?这又是什么新的把戏?欲擒故纵?还是门外早已设好了更大的陷阱? 他狐疑地看向林木兰,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丝毫伪装的痕迹。 但她神色坦然,眼神清澈,看不出任何心虚或算计。 王明远心下更觉诡异,这林家父女,一个强绑,一个放行,唱的到底是哪一出? 他又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虽然被红绸遮挡大半,但依稀能判断出天色刚黑,应该距离放榜时并未过去太久,顶多两三个时辰。 狗娃和崔师兄发现自己不见了,此刻定然急着四处探寻,师母那恐怕也已得知消息…… 需得尽快脱身。 可是……这女子的话,能信吗?万一这是试探,自己一旦踏出这个门,岂不是给了他们发作的借口? 林家既然敢在贡院门口绑人,背景定然不简单。贸然行动,恐生不测。 就在王明远心念电转、犹豫不决之际,林木兰似乎看穿了他的疑虑。 她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精巧的木匣,从里面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纸笺,转身放在两人之间的圆桌上。 “王公子既然难以决断,不妨先看看这个,再做决定不迟。”她的声音依旧平静。 王明远心头一紧,果然,还有后手。 是卖身契?还是什么不平等的条约? 他深吸一口气,撑着依旧有些发软的双腿,慢慢走到桌边。 他拿起那张纸笺,触手微凉,带着一股和房中熏香类似的淡淡梅香。 展开一看,上面是娟秀工整的簪花小楷,一看便知是女子笔迹。 然而,当他看清纸上的内容时。 这……这根本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东西! 这赫然是一份……契约? 一份详细的“合作契约”! 条款清晰,权责分明,但核心内容却荒诞得让他以为自己还没醒透! 契约言明,此番“婚事”仅为权宜之计,对外做做样子,应对某些“不便言明的麻烦”。 双方仅为合作名义上的夫妻,不干涉彼此私事,尤其是王明远若是另有其他心上人,林家绝不干涉。 待麻烦解决后,王明远可随时提出“和离”,林家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拦,会奉上一笔丰厚的“补偿金”。 并且林家还会提供其在朝中的部分人脉资源,以及遍布天下的商队也可为其助力。 这契约,几乎每一条都在最大限度保障他王明远的利益和自由,而对林家,尤其是对这位林小姐,除了一个虚无的“名义”,几乎看不到任何实质性的好处! 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哪有人费尽心机绑个新郎回来,就为了签这么一份对自己并无丝毫好处的契约? 王明远脑子里一片混乱,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难道……这位林小姐看过《赘婿》,也是…… 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盯住林木兰,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奇变偶不变?” 林木兰:“……?” 她漂亮的杏眼里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随即微微蹙起秀眉,带着几分探究和……怜悯? 看向王明远,迟疑道:“王公子……你可是头还疼得厉害?是否需要唤郎中再来看看?” 语气里的关切不似作伪,但那眼神分明是在怀疑他被打坏了脑子。 王明远心头一凉,不死心,又压低声音快速追问:“HOW are yOU? 你可知道……嘉禾望岗?” 若这林小姐前世是外国人应该也能听懂吧…… 林木兰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眼神里的怜悯之色更浓,甚至微微后退了半步,仿佛怕他突然发起疯来:“王公子,你……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可是魇着了?需不需要喝口热茶定定神?” 完了,不是。 王明远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瞬间清醒过来。 他脸颊有些发烫,为自己的失态感到尴尬。 第334章 打上门来 王明远定了定神,将那张匪夷所思的契约放回桌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平静: “抱歉,林小姐,是在下失礼了。只是……这契约内容,实在令人费解。恕我直言,这对王某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但对林小姐你,似乎……并无甚好处?林家如此大动干戈,所求为何?” 林木兰见他恢复正常,神色也缓和下来,重新坐下,目光坦然地看着他:“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此举可助我暂时摆脱一桩极大的麻烦。”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然后才继续道:“实不相瞒,家父此举,实为无奈,全因一位权势滔天之人。” 王明远心中一震,权势极大,是谁? 林木兰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那人所求,不过是我林家财富。家父爱女心切,才出此下策,想借王公子暂且搪塞过去。毕竟,那人纵然势大,也不便强夺有夫之妇,且那人本就对我无意……” 她微微侧头,烛光在她细腻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王公子也看到了,我并非那等需要依附男子才能存活的弱质女流。那人所求钱财,我们便予他钱财,一次给足,买个暂时安宁便是。此事我自有计较,我林家在朝中也有些许人脉,若舍弃些东西自有人为此事斡旋奔波,断不会牵连到王公子……” 王明远静静地听着,心中已是波澜起伏。 他没想到这桩荒唐婚事的背后,竟藏着如此复杂的缘由。 这位林小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胆识和手腕,面对权势之人威逼,不仅没有慌乱,反而像是早有准备,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及。 但她提出的“合作”,看似他占尽便宜,实则也是将他拉入了这滩浑水。 不过她承诺的林家人脉和……那遍布天下的商队…… 王明远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若真能借助林家的商业网络,对于他日后无论是为官一方,还是实现某些更深远的想法,都将是无价的助力。 不过就是不知道这林家到底背景和规模如何,但听着女子话中之言,好似来头颇大? 他沉吟良久,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契约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利弊得失,在脑中飞快权衡。 “林小姐,”他最终开口,声音沉稳了许多,“此事关系重大,请容王某……再思量些时日,或与家中师父家人商量后在做决定,可否?” 林木兰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说道:“此事理应如此。” “林家商队遍及南北,消息渠道灵通。王公子志在经世济民,有些事,或许官面上难以触及,市井江湖之中,反而别有洞天。这些资源,只要公子需要,且在合理范围内,木兰愿鼎力相助。”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个丫鬟压低了的、带着焦急的禀报声: “小姐!小姐!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一群人,还有个身形异常魁梧的汉子,凶神恶煞的,口口声声说要咱们府上交出、交出王公子!” —————— 林府前院,此刻已是一片狼藉。 原本悬挂喜庆的红绸被扯得七零八落,几个穿着林家仆役服饰的壮汉龇牙咧嘴地倒在地上呻-吟,或是捂着胳膊,或是抱着腿,显然都吃了不小的亏。 院中的几盆应景的万年青也被撞翻,泥土撒了一地。 如同铁塔般矗立在院中的狗娃,双目通红,胸口剧烈起伏,紧握的双拳骨节咯吱作响,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骇人的煞气,活像一尊被激怒的煞神。 崔琰领着一队人站在狗娃身旁,脸色也是铁青。 他虽然不像狗娃那般直接动手,但此刻也气得浑身发抖。 他指着对面那个领头汉子,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带着颤音: “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你们……你们竟敢在贡院门口,公然绑架新科会元!还有没有王法!立刻把我师弟交出来!否则,我崔琰就是拼着前程不要,也要告到五城兵马司,告到顺天府,告到都察院!我倒要看看,这京城是不是你们林家能一手遮天!” 那林虎虽然被狗娃的勇悍震慑,脸上还带着淤青,但口气依旧强硬,梗着脖子道: “崔公子!话别说得那么难听!什么绑架?我们林家是瞧得起王会元,想请他过府一叙,结个善缘!我们老爷是诚心诚意,想将我家小姐许给王会元,这是天大的好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姻缘!怎么到你们嘴里,就成了绑票这档子腌臜事?” “我呸!”狗娃听得火冒三丈,声音如同炸雷。 “结亲?有你们这么结亲的?二话不说,上来就打晕了人绑走?这叫抢亲!是土匪行径!赶紧放人!再啰嗦,信不信我把你们这破门楼子都给拆了!”说着,他作势又要上前。 林虎和剩下几个还能站着的护卫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脸上露出忌惮之色。 这小子力气太大,下手又没轻没重,实在是难缠,不行的话只能动粗了,但是这又是那新姑爷的侄儿,这...... “哎呀呀!这是闹的哪一出啊!误会!都是误会!”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圆滑、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内院方向传来。 只见林万两在一群丫鬟管事的簇拥下,快步走了出来。 他先是快速扫了一眼院中的狼藉和躺了一地的仆役,眼角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但看到狗娃那骇人的体魄和煞气时,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惊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随即,林万两脸上瞬间堆满了热情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冲突根本不存在一般,快步上前,对着崔琰和狗娃拱手道: “哎呦!我当是谁这么大阵仗,原来是崔侍郎家的公子和……这位王小英雄大驾光临!失敬失敬!嗨呀,你说这事儿闹的,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 他先是冲着崔琰,语气带着夸张的赞赏:“崔公子果真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颇有崔侍郎当年的风采!久仰久仰啊!” 接着又转向狗娃夸道:“这位……想必就是王会元的侄儿,王小英雄吧?真是……真是虎背熊腰,英雄出少年!瞧瞧这身板,这气势,将来必定是了不得的将才!一看就是王家的好儿郎!” 崔琰和狗娃被林万两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和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弄得一愣,神色都是一僵。 两人原以为这林老爷纵容手下行绑架之事,必定也是个蛮横无理之辈,没想到竟是这般……能屈能伸、脸厚心黑的角色? 还是狗娃心思直,不吃这套,他黑着脸,粗声粗气地打断林万两的套近乎:“少来这套!什么一家人?谁跟你一家人!快放了我三叔!不然我真不客气了!” 林万两脸上笑容不变,仿佛没听到狗娃话里的火药味,依旧打着哈哈: “王小英雄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令叔此刻正在府中做客,好得很,好得很!今日是小女与王会元的大喜之日,两位来得正好,正要请二位进去喝杯喜酒!待王会元忙完,自然出来与二位相见。这大喜的日子,动手动脚的多不吉利,是吧崔公子?” 他说着,又看向崔琰,试图用“大喜之日”来缓和气氛。 “喝什么喜酒!”狗娃一听“大喜之日”更是火冒三丈,耐心彻底耗尽。 “我三叔应都没应,哪来的喜事?分明是你们强抢!少废话,再不放人,我就自己打进去!” 说着,狗娃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跺脚,转身就要朝着内院硬闯,他实在担心三叔的安危,一刻也等不下去了,随即崔琰带着身后的一众护卫也跟着往前冲来。 林虎等一众护卫见他们要硬闯,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阻挡,眼看一场更激烈的冲突就要爆发,院中的空气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第335章 平安离开 “住手!” “父亲!且慢!”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一个清冷中带着急切,一个温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 这声音如同有魔力一般,让混乱的场面瞬间一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后院通往前院的廊下,匆匆走来两人。 前面一人,正是已换下那身刺目嫁衣,穿着一身素雅月白襦裙的林木兰。她乌发简单地用一根玉簪挽起,虽未施粉黛,但眼神清澈坚定,步伐沉稳。 而她身后半步,正是换回了自己那身青衫的王明远。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脚步略显虚浮,但眼神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清明。 “三叔!”狗娃一见王明远,顿时什么都忘了,立刻冲上前去一把扶住了王明远的胳膊,上下左右仔细打量。 “三叔你没事吧?啊?他们有没有打你?伤着哪儿没有?” 他急得眼圈都红了。 崔琰也赶紧围了上来,长舒一口气,连声道:“师弟!你可算出来了!真是吓死我们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王明远心中暖流涌过,他轻轻拍了拍狗娃紧抓着自己胳膊的大手,示意自己无事,温声道:“我没事,师兄,狗娃,让你们担心了。只是气力尚未恢复,并未受伤。” 林万两见女儿和王明远一同出现,而且两人竟都已换回了常服,心中顿时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脸上那副圆滑的笑容瞬间僵住,也顾不上再应付崔琰和狗娃,急步上前,绕过众人,直接来到林木兰面前,压低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焦急喊道: “兰儿!你……你怎么出来了?这洞房花烛夜,良辰美景,你不在屋里好好陪着王公子,增进感情,跑出来做什么?这外院的琐事有爹处理就行了,你快回去!” 他又急忙转向王明远,脸上挤出勉强的笑容:“贤婿!你看这……这春宵一刻值千金,良缘天定,还需珍惜……” “父亲!”林木兰猛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瞬间压过了林万两的絮叨,“此事我自有主张,您不必再多言,让王公子随他的家人先行离去吧。” 说着,她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挽住林万两的手臂,暗中用力,阻止他再继续靠近或劝说王明远。 林万两被女儿拦住,又急又怒,他用力想挣脱女儿的手,却怕伤着女儿。 他只好压着嗓子,焦急的说道:“兰儿!你糊涂啊!为父这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谁?这王明远是为父千挑万选……眼下这局面,若是让他就这么走了,你的名声怎么办?姑娘家的清誉还要不要了?天塌下来有爹给你顶着,你怕什么?!就是闹到顺天府的公堂上,为父也……” “父亲!”林木兰再次打断,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锤,敲在林万两的心上。 “女儿再说一次,此事我已有计较,后续如何,稍后自会跟您解释清楚。威逼之下,岂有良缘?若您仍要一意孤行,只会将事情弄得更糟,才会彻底绝了王公子日后助我林家之心。” 林万两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计较?什么计较?兰儿,你平日最是聪慧懂事,今日怎地如此糊涂!这……这放他走了,他若一去不回,你当如何自处?爹可以备上厚礼,亲自去崔府赔罪,去跟他师父说和,这世上没有银子铺不平的路……” 林木兰看着父亲焦急的眼神,心中微涩,但语气依旧坚决:“父亲,结亲是两家之好,岂能强求?王公子也需要回家与师长家人商议。您将他强留于此,与囚禁何异?这绝非结亲之道。”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的王明远,轻声道:“此事我自有打算,太子那边,我也早有应对之策,您真的不必再过度忧心了。” 她最后轻轻吐出三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只有父女二人能听见:“我信他。” 林万两浑身一震,怔怔地望着女儿平静却坚定的脸庞。 他看着女儿眼中那熟悉的、一旦决定便九头牛也拉不回的神采,又想起女儿这些年暗中打理家业时展现出的远超常人的手腕和智计,满腹的劝说和焦虑,竟一时都堵在了喉咙口。 他也终于意识到,女儿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他时时庇护在羽翼之下的小女孩了。 她有自己的主意,有自己都不知道的布局。 他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无奈和疲惫的叹息,无力地挥了挥手,算是默认了。 但他内心还是在自己劝自己:大不了……大不了日后这王明远若真的负心薄幸,爹就是拼尽家财,也要再给兰儿找个更好的!断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林木兰见状,心中微松,这才转向王明远等人,微微颔首,语气平和:“王公子,崔公子,还有这位……小兄弟,今日之事,林家多有得罪,万望海涵。诸位请便。” 王明远深深看了林木兰一眼,这个女子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下所展现出的冷静、果断以及那份诡异的“合作”提议,都让他印象深刻。 他也拱了拱手,简单道:“林小姐,林老爷,告辞。” 狗娃早就等不及了,立刻小心翼翼地半扶半架着王明远,崔琰也在一旁护着,三人带着身后一众护卫一刻不停,迅速朝着林府大门外走去。 那些林家仆役见老爷和小姐都已放行,自然不敢再阻拦,纷纷让开道路。 看着王明远三人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林万两像是瞬间老了几岁,他转头看向女儿,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 林木兰却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父亲,外面风大,我们回屋再说吧。” 她挽着父亲,转身向内院走去,留下满院的狼藉和一群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仆役。 而另一边,回崔府路上的马车上,王明远依旧被狗娃和崔琰一左一右紧紧护着,生怕林府的人再次反悔追来。 狗娃还在气愤地喋喋不休,咒骂着林家的无法无天;崔琰则心有余悸地分析着林家的背景和此事可能带来的后续影响。 王明远的思绪却有些纷乱,脑海中反复浮现着林木兰最后那双清冷平静的眼睛,以及林府门楣上那个似曾相识的家徽图案…… 林家……木兰……这名字,这相貌,还有那徽记……到底在哪里见过? 第336章 各方反应 林府发生的事情,经过崔琰和狗娃的上门要人,还是落在了有些人的眼里,于是这消息在京城夜幕的掩护下,很快便传了出去。 几乎是王明远被崔琰、狗娃接走后不到一个时辰,城内几处关键所在的主人,便已先后得了详略不一的禀报。 城西,一座看似不起眼、实则戒备森严的别院书房内。 此地虽然不大,但一应摆设低调中透着难言的底蕴,炭盆烧得暖融,窗外寒意被彻底隔绝。 一位身着玄色常服、年约三十出头的男子正临窗而立,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枚温润的玉珏。 他面容算得上俊朗,但眉宇间那股久居人上、不怒自威的气度,都显示出他绝非寻常人物。 一名身着灰衣、做家仆打扮的精干汉子垂手立在下方,正低声回话:“……大致经过便是如此。林家派去的人手在贡院街动了手,直接将人带回了林府。但不到三个时辰,那王会元便被崔家公子带着人堵门要了出来。” 他听完,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转过身,声音带着几分懒洋洋的兴致:“哦?抢亲?这林万两,胆子是肥了,行事也愈发有趣了。不过,他倒也确实有几分跋扈的底气。” 他踱回书案后坐下,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林家身为皇商这么多年,盘根错节,户部、内府监、乃至漕运衙门,哪里没有他打点过的关系?说是手眼通天或许过了,但能量确实不小。 记得之前豫西蝗灾,还有黄河凌汛,他都是第一个带头捐出大笔钱粮的吧?父皇还曾赠了他个‘义商’的名头,倒也不算完全虚传。不过以他这些年的功劳求道赐婚怕也够吧,一个小小会元罢了,难不成其中有什么隐情?” 灰衣人恭声应道:“王爷对林家记得丝毫不差,不过,林万两此次行此险招的确事出有因,太子殿下……有意纳林家独女为侍妾,催促甚急。且陛下这几年身体有恙,太子监国,求赐婚怕不是羊入虎口。林万两爱女心切,估计是被逼急了,才想出这法子……” “呵呵呵……”那人闻言,竟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温暖的书房里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本王的那位好大哥……真是沉不住气,也越来越不讲究了。堂堂储君,惦记臣下之女,还是用这等手段,吃相难看了点。” 他收敛笑容,眼中闪过一丝冷芒:“不过,他越是如此,越是自毁长城。倒是这王会元……有点意思,也不知道怎么让林家松口放人的,光凭崔家的能量怕是不够。”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此事不必插手,静观其变。但给孤盯紧了林家,还有那个王会元,说不定……会是个有趣的变数。” “是,殿下。”灰衣人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 几乎同一时间,皇城东北隅,一处装饰更为雅致精巧的宫殿偏殿内。 虽是夜晚,殿内依旧灯火通明,暖意融融。 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圆桌上,摆满了各式精致的菜肴,桌旁,坐着一位身穿宝蓝色团花便袍、体型富态的年轻男子,正是之前王明远见过的六皇子。 他此刻正捧着一碗浓白香醇的火腿鸡汤,小口啜饮着,圆润的脸上满是满足。 一名面相慈和、眼神却透着精明的老太监,正小心翼翼地为他布菜,看似随意却低声将此事一一道来。 六皇子喝汤的动作顿了顿,抬起眼皮,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哦?林万两?抢亲?还抢的是王明远?” 又喝了一口汤,他满足的放下汤碗,拿起丝巾擦了擦嘴,脸上笑容更盛,“这事儿有意思,继续留意着。” “我那位太子哥哥,这次运气可真是够差的,不过这会儿怕是没心思理会这点‘小事’了,父皇那边……才够他头疼的。” “老奴明白。”老太监会意地点点头。 六皇子不再说话,继续享用他的菜肴。 ————— 与另外两处的平静乃至看戏心态不同,此刻的东宫,气氛却隐隐透着一种压抑的躁动。 东宫一处装饰华丽、铺着厚厚西域地毯的暖阁内,丝竹管弦之声响起,几名身姿曼妙、衣着暴露的胡姬正在跳着节奏激昂的战舞。 她们脚步奔腾,手臂挥动,带着异域的风情,却也与这暖阁的奢靡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上首主位,坐着一位面容刚毅、轮廓分明、约莫三十四五岁的男子,正是当朝太子。 他穿着一身暗紫色常服,眼神却不像他面容那般坚毅,反而带着几分酒意熏染下的迷离和烦躁。 他手握着琉璃酒杯,目光似乎落在舞姬身上,又似乎穿透了他们,望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一名身着东宫内侍服色、面色白净无须的中年太监,悄步走到太子身边,弯下腰,用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太子听清的音量禀报道: “殿下,林家那边……刚传来消息。那林家之女,恐怕是进不了东宫了。林万两今日闹了一出抢婿的戏码,虽然后来又放了人,但这么一闹,姑娘家的名节算是有了瑕疵,再送进来……怕是于殿下声名有碍。您看……” 太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太监的话,语气带着浓重的不屑和随意:“林万两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不过区区一个皇商之女,痴肥蠢笨,孤本就无意,孤要的是他林家的钱袋子!人能送来最好,送不来,钱到位就行!这种琐事,你们自行处置,不必再来烦孤!”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火-辣的酒液入喉,似乎暂时压下了他心头的某种烦躁。 那内侍太监似乎早已习惯太子的态度,闻言并不意外,只是恭顺地应道:“是,奴才明白。定会办妥,让林家知晓分寸。”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太子的脸色,又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殿下,时辰差不多了,您该动身……去给陛下侍疾了。” “侍疾”二字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太子用酒精营造出的短暂麻痹。 太子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僵,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眼中闪过一抹极度厌烦甚至可以说是暴戾的神色,猛地将手中的琉璃杯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骤然响起,盖过了乐声。 正在跳舞的胡姬们吓得魂飞魄散,音乐也戛然而止,她们惊慌失措地跪伏在地,瑟瑟发抖,暖阁内一片死寂。 太子却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呼吸粗重。 旁边的内侍太监仿佛早已料到,面不改色地递上一块温热的湿毛巾。 太子一把抓过,用力擦了擦手和脸,深吸一口气。 当他放下手巾时,脸上的暴戾已彻底敛去,重新恢复了平静,甚至还挂上了一副看似沉稳甚至带着几分忧戚的表情。 站起身后,立刻一队宫女上前伺候更衣,待穿戴整齐,他看也没看地上跪着的胡姬和摔坏的酒杯,大步流星地朝暖阁外走去,声音也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摆驾,乾清宫。” 内侍太监连忙躬身应诺,快步跟上。 第337章 夜思 王明远几人乘坐的马车在渐浓的夜色中,继续朝着崔府驶去。 车厢里,暖炉散出的热气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王明远心头的纷乱。 “……师弟,这林家,可真不是一般的商贾。”崔琰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余怒,但更多的是凝重。 “他家是世袭的皇商,户部、漕运、工部,都有他们打点的人,甚至听说和宫内都有着不少盘根错节的关系。说句不客气的话,这林万两,在京城商界,算得上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也难怪……敢如此肆无忌惮!” 王明远默默听着,心里也是暗暗咋舌。 他料到林家背景不简单,却没想到能量如此之大。 皇商做到这个份上,已近乎官商一体,其势力恐怕比许多四五品的实权官员还要深厚。 难怪敢在贡院门口,众目睽睽之下行此绑人抢亲的勾当,事后似乎也并不十分惧怕崔家追究。 但这并不能消解他心头的火气,无论林家有何等权势,有何等苦衷,这种将他当成物件一般,打晕了强行掳走,塞进洞房的行为,都是对他王明远极大的羞辱! 虽然最后那位林小姐表现得通情达理,甚至拿出了那份看似对他极度有利的“合作契约”,态度也颇为诚恳。 但谁能保证这不是林家父女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把戏?先兵后礼,逼他就范? 而且此事牵扯太大,背后似乎还涉及某位颇有权势之人,一个不慎就是泼天大祸。 他必须冷静下来,好好思量一番,绝不能因为对方看似优厚的条件就昏头昏脑地答应下来。 这不仅仅关乎他个人的名誉和意愿,更可能影响到师父崔侍郎,甚至远在秦陕的家人,以及……远在边关的二哥! 若因他一时不慎,卷入高层间的倾轧,那后果不堪设想。 此事,急不得,必须慎重! 那份契约,再诱人,也得等彻底弄清所有关窍,与师父、家人商议之后,才能决定。 眼下,绝不轻易下任何决定。 马车在崔府大门停下,师母早已带着丫鬟婆子等在门前,脸上满是焦急和担忧。 一见王明远被狗娃和崔琰搀扶着下车,虽面色疲惫但四肢完好,师母明显松了一口气,连忙迎上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可吓死我了!”师母拉着王明远的手,上下打量,眼圈都有些发红。 “快,先进屋,厨房一直温着安神汤,喝一碗定定神。有什么话,明日慢慢说,不急在这一时。” 师母的体贴让王明远心中一暖,知道师母是怕他今日受惊过度,需要休息,便感激地点点头:“劳师母挂心了,学生无事,只是有些乏了。” 晚上,师母果然没多问白日发生的具体细节,只是细细叮嘱他好生歇息,又让丫鬟送来了清淡可口的晚膳和安神汤。 躺在崔府客房柔软舒适的床铺上,四周安静而安全,王明远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才真正松弛下来。 但疲惫之下,思绪却难以平静,高中会元的兴奋早已被林府这一出闹剧带来的沉重所取代。 他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纹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到一种迷茫。 对于姻缘,他并非没有过朦胧的憧憬。 像这世上大多数读书人一样,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位门当户对、性情温婉的女子,举案齐眉,生儿育女,过着安稳却或许平淡的生活?他曾以为这便是顺理成章的道路,也是让家人安心之路。 那晚他对师父说只愿寻一性情相合、品行端良之人,安稳度日,并非虚言。但内心深处,真的就甘于只是如此吗? 二哥王二牛在边关浴血奋战,屡立奇功,看似风光,实则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师父隐晦的提醒言犹在耳,功高震主,自古便是大忌。二哥的处境,看似显赫,实则步步惊心,连带着全家都可能被卷入朝堂风云。 不仅如此,自他走上科举之路这些年来,蝗灾肆虐赤地千里,地动山摇家破人亡,凌汛泛滥百姓流离,边关烽火将士埋骨,乃至东南沿海倭寇劫掠、海防不靖……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清晰地告诉他,这个天下,并非海晏河清,而是暗流汹涌,处处隐患。 那理想中的、与世无争的平稳生活,在这个看似繁华却危机四伏的世道下,真的能独善其身吗? 他想到陈香,那个心思纯粹到极致的天才,他最大的愿望,不过是让地里多打粮食,让荒年能多活几个人。他将他所有的聪明才智,都倾注在那些看似“卑微”的农事上,那种近乎悲壮的执着,曾让王明远深深触动。 还有最早的阿宝兄,为了给秦陕地动中死难的数十万乡亲讨一个说法,一个公道,不惜以身犯险。 他们的愿望如此简单,却又如此艰难。 那自己呢?读书明理,科举入仕,除了光耀门楣,除了寻求个人的安稳,他内心深处,是否也曾有过更宏大的愿望? 那些在策论中写下的“经世济民”、“匡扶天下”的句子,难道真的只是纸上谈兵,只是为了应付考试的空中楼阁吗? 眼看着天下已有糜烂之象,他真的能心安理得地只追求自己小家的安宁吗? 就连师父崔侍郎,如今也要投身这京城波谲云诡的官场,所求的,不也是在乱局中护佑家族周全,并尽可能做些实事吗? 他王明远自问,从读书伊始,最初的志向确实是守护家人平安温饱。 但走的越远,见的越多,那份想要守护的心,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扩大,想要护佑一方百姓,想要这世道少些悲剧。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必然是家人安好。 第338章 绝对不行! 而今日林家之事,虽然荒唐凶险,但林木兰口中那句“林家商队遍及南北,消息渠道灵通”,以及那份契约里隐含的、可以动用林家部分资源的承诺,却引起了他内心暗藏的想法。 如果他真的能借助林家那庞大的商业网络和财富呢?是不是很多以前只是模糊想过、却觉得遥不可及的事情,就能更快地实现? 是不是可以像前世某些网络小说里写的那样,主角往往借助某些势力的资源,办报纸引导舆论,开学校培养人才,兴修水利,改良农具,推广新作物,甚至……建立更高效的信息网络和物流体系。 别的不说,就拿“报纸”这东西来说,若是秦陕地动的时候,能有一种快速传播真实信息、统一调度、辟除谣言的工具,是不是就能减少很多恐慌,让救灾更有效率?能让像阿宝兄那样的义士,不必用那么惨烈的方式去为乡民讨要公道? 知识、信息、资源……这些东西若能善用,其力量或许不亚于千军万马。 林木兰抛出的,不仅仅是一份婚姻契约,更像是一把钥匙,一把可能打开一扇他从未想过的大门的钥匙。 风险极大,但潜在的回报……或许也超乎想象。 正当他思绪纷飞,在理智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间摇摆时,脑中忽然像划过一道闪电般,猛地想起一件事! 秦陕地动那年,在路上曾遇到一位体型富态、面容和善的胖公子,他与家人和这胖公子一同被困山坳,后来被救出。临别时,那位胖公子还赠予他一块质地温润的玉佩作为信物,说若是日后有缘到京城,可凭此物去京城第一酒楼寻他,必定盛情款待。 甚至那日,自己去京城第一酒楼望月楼吃饭时还和那酒楼管事提及过此物,此刻想起来……那玉佩的样式,似乎……似乎就和今日在林府看到的,门楣、器物上随处可见的那个家族徽记,一模一样! 他又努力回忆了下那胖公子的脸……若是忽略掉当时略显圆润的脸庞和男装打扮,那眉眼,那神态……与今日见到的林木兰,有七八分相似! 怪不得! 怪不得今日在洞房中,初见她时便觉得有种莫名的眼熟感! 原来根子在这里! 那位在秦陕有过一面之缘、相谈甚欢、还赠他玉佩的“胖公子”,根本就是女扮男装的林木兰! 这……这…… 王明远一时间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这算怎么回事?当年共过患难、彼此印象还算不错的朋友,摇身一变,成了差点强行和他拜堂的“新娘”? 虽然知道了这层渊源,让他对林木兰的观感更加复杂,少了几分纯粹的被冒犯,多了几分世事弄人的荒谬感。 但……这并不能改变事情的本质啊! 这就好比,你有个曾经一起喝过酒、吹过牛、觉得挺对脾气的哥们儿,多年后重逢,突然告诉你她其实是女的,而且家里已经把你绑来准备今晚就洞房了……这谁能立刻接受? 知道你是当年那位“林兄弟”,顶多算是故人重逢,惊讶有之,感慨有之。 可这离谈婚论嫁,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反正他王明远暂时接受不了! 当战友,可以;当朋友,当兄弟,也行;甚至作为合作伙伴,共同做些利国利民的事情,他也愿意考虑。 但直接跳过所有步骤,绑上婚床做夫妻? 不行! 绝对不行! 王明远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心里乱麻般的思绪似乎清晰了一些。 林家这事,牵扯太广,需得从长计议。 当前首要之事,还是准备接下来的殿试。 功名,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翻了个身,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林家父女和那份烫手的契约,将注意力集中在即将到来的、决定最终排名的殿试上。 次日清晨,用罢早饭,王明远便被师母请到了正厅。 他心知师母定然已从师兄那里知晓了事情的大概,此番叫他来,是想听他亲口说说细节,或许,更想探探他自己的想法。 王明远便将昨日经历仔细说了一遍,只是如同昨日对师兄和狗娃所言一样,他略去了林木兰那份惊世骇俗的“合作契约”。 此事太过离经叛道,莫说师母,便是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人,恐怕都难以理解和接受,不如暂且按下不提。 师母听得仔细,眉宇间带着忧色,待他说完,沉吟片刻,才温声问道:“此事……你自己是如何思量的?可曾……对那林家小姐有意?” 师母昨晚想了一夜,虽然此事荒唐,但……万一这孩子年轻气盛,真因为那外貌喜欢上了那林家小姐,自己这边也得早做打算。 她顿了顿,语气更为谨慎,“你师父临行前,也将国公府那层关系同我交了底,嘱我暗中在京中为你相看合适的人家。单论门第,这林家若撇开那强横行径,倒有几分相合。只是……他家牵扯似乎颇深,我忧心会影响到你今后的……” 王明远明白师母的顾虑,接口道:“师母的担忧,学生明白。此事牵扯甚广,干系重大,学生想着,不如暂且搁置,一切待殿试之后,或是等恩师回京,再行商议决断,更为稳妥。” 他心中也存了念头,想等殿试尘埃落定,再见那“林公子”一面,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彻底解决此事。 师母见他神色平静,思路清晰,自有计较,便点了点头,神色也缓和了些:“你既已有了计较,那便好。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安心准备殿试,莫让这些外事扰了心神。” “学生省得。” 回到书房,王明远便强迫自己沉下心来,专注于殿试备考。 只是狗娃经过昨日一事,俨然成了惊弓之鸟,紧张得过了头。 如今王明远便是去趟茅房,他都要守在门口,隔一会儿便要压低嗓门喊一声“三叔?”,确认他还在里面,没被什么“歹人”从茅坑里捞了去。 王明远对此哭笑不得,劝了几次也无用,只好由他去了。 不过,有一件事让王明远略感意外。 他那“榜下被抢”的惊险遭遇,在京城这流言蜚语传得比风还快的地方,竟如同石沉大海,并未掀起什么波澜。 消息似乎被人刻意限制在极小的范围内,便悄无声息地湮灭了。 这让他暗自松了口气,若真传得沸沸扬扬,他都不知该如何面对同窗好友们的关切询问。毕竟,这事实在太过突兀和尴尬。 日子便在这样表面平静、暗地里狗娃高度警惕的氛围中悄然滑过,距离决定最终命运的殿试,日子一天天临近了。 第339章 殿试(上) 转眼就到了殿试这日。 天还黑沉沉的,才刚到寅时初刻(凌晨三点多),王明远就已经被狗娃喊醒。 饶是他自认已经习惯了古人的作息,面对这种冬日凌晨三点多就要爬起来的考验,依旧在心里叫苦不迭。 有时候他真的无比感叹,古代的读书人,若是日后入朝为官,基本都得寅时起床去参加早朝,这简直就是对意志力和体力的双重折磨。 收拾好后,狗娃早已准备好了顶饿的早点,保险起见,王明远早上基本没有饮水或喝粥,主要是为了防止殿试时想上厕所,殿试不同于之前的任何考试,可不提供这项服务。 出发前师母又细细叮嘱了许多她了解到的殿试注意事项,虽然这些王明远早已烂熟于心,但还是耐心地听完。 一切收拾停当,天色依旧墨黑,只有崔府门前悬挂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马车早已备好,王明远在崔琰和狗娃的簇拥下上了车。 马车碾过京城寂静的街道,轱辘轱辘的声音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格外清晰。 王明远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努力将最后一点睡意驱散,也让有些纷乱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殿试,这是科举路上的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关卡。 虽然以他会元的名次,只要不出大的纰漏,位列二甲是十拿九稳,但若能冲击一甲,那便是鲤鱼跃龙门,前途将大不相同。 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马车又行驶了一段不短的路程,在距离皇城门口不远处,终于缓缓停下。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正准备下车,狗娃却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黑红的脸上满是严肃,压低声音再次叮嘱: “三叔,我们就在这皇城门外等你,你考完了出来,一眼就能看到我们,千万别乱跑啊!现在这京城,坏人多得很!” 那眼神,活像是送孩子第一天去幼儿园的老父亲。 王明远:“……” 他拍了拍狗娃结实的胳膊,温声道:“好,我知道了。你们也找个地方歇歇,不必一直干等着。” “那不行!”狗娃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得亲眼看着你出来才安心!” 话说完后,狗娃眼神又跟探照灯似的扫视了一遍周围,生怕随时会有歹人再从何处冒出来。 王明远心里也是无奈,但他也知道缘由,于是肯定的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转身下了马车。 此刻的皇城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等待进场的贡士。 天色微熹,借着宫灯和渐渐亮起的天光,王明远放眼望去,基本一大半都是熟人。 罗敬荣、顾亦桉、李华容、赵思远、孙哲……各大书院熟悉的同窗基本都在。 大家互相用眼神打着招呼,或点头致意,或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但都默契地没有出声交谈。 毕竟这里是皇城重地,天子脚下,谁也不敢造次,气氛庄重而肃穆。 王明远也看到了陈香。 他站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身形清瘦,神色平静,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感受到王明远的目光,陈香也看了过来,微微颔首,然后便默默地走到了王明远身边站定,依旧没有说话。 很快,时辰到了。 一队身着礼部官服的官员神情严肃地出现,开始核验身份,组织贡士们按照会试的名次排好队伍,准备接受搜检,然后入宫。 王明远作为会元,自然站在了队伍的最前列。 看着身后黑压压、鸦雀无声的同科们,他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有点像前世上小学时,作为少先队中队长领着同学们过马路,只不过这次的“马路”是通往那皇城中央,意义非同凡响。 搜检比会试时更加严格,但流程类似。 确认身份无误、身上没有夹带后,王明远便跟着引路官,继续带领着队伍,沉默而有序地穿过厚重的宫门。 踏入宫门的那一刻,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扑面而来。 高大的宫墙,平整如镜的广场,巍峨壮丽的宫殿,在晨曦中展现出无与伦比的皇家气派。 王明远努力目不斜视,保持着恭敬的姿态,但眼角的余光还是忍不住打量着这座象征帝国权力中心的建筑群。 整体的感觉和气势,与他前世记忆中那个需要买票才能进入的故宫颇为相似,但身临其境的感觉却截然不同,那种无形的威压和历史沉淀感,是任何旅游参观都无法比拟的。 队伍穿过宽阔的广场,经过几道宫门,最终来到了此次殿试的地点,皇极殿外的广场上。 只见偌大的广场上,已经整齐地摆放好了上百张考桌和凳子,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考桌的排列,自然是严格按照会试的名次来的。 王明远作为会元,他的座位被安排在汉白玉台阶下的最前方、最中央的位置,无比显眼。 他依着指引走到自己的座位前站定,心中不由暗道:这位置好是好,就是压力颇大。 等下若是陛下亲临,第一个被“检阅”的就是他。 所有贡士各就各位后,现场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刻意放轻了。 接着,又是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环佩叮当声,一群身着高阶官服、气度不凡的官员出现在台阶之上,应当是此次殿试的读卷官和执事官。 一名礼部官员上前,声音洪亮地宣唱礼仪,众贡士在指引下,齐刷刷地向皇极殿方向行三跪九叩的大礼,高呼“万岁”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显得格外震撼。 行礼已毕,众人重新站好,垂手侍立,等待最重要的环节——宣题。 按照惯例,殿试由皇帝亲自出题,并且皇帝往往会亲临考场巡视,甚至观看贡士们答题,这也是一甲前三名能够“简在帝心”的重要机会。 王明远和其他贡士一样,心中不免有些期盼,又有些紧张。当今陛下近年身体欠安,朝政多由太子监国,不知今日是否会亲临? 等了没一会,便有一名官员上前一步,展开一卷明黄绫缎,朗声宣唱殿试题目,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 “制曰:朕膺天命,抚育万方,夙夜兢兢,惟求治安。 今岁以来,北疆屡奏凯歌,将士用命,扬威塞外,此诚可喜;然内地诸省,或罹水旱,或困蝗瘟,百姓流离,仓廪未实,此亦可忧。 夫国之大计,在戎在祀,亦在生民。 今或谓‘赫赫武功,可慑服四夷,奠定万世之基’;或云‘根本之计,在于休养黎元,固我邦本’。 兹策尔多士:当此之时,朝廷措置,当何以权衡?武功与民安,孰为重?何以使国威远播而民心不摇? 其各摅胸臆,详陈方略。” 题目宣唱完毕,广场上落针可闻,只有纸张被轻轻展开的细微声响。 第340章 殿试(下) 然而,此刻王明远却愣住。 这题目……“北疆屡奏凯歌,将士用命,扬威塞外”……“武功与民安,孰为重”…… 师父崔侍郎离京前那晚与他的谈话犹在耳边:“……边关猛将连战连捷,威震西北……陛下近年来龙体欠安……边关大捷,军权更迭……极易被卷入那夺嫡的漩涡之中……” 这边关战事正如师父所说那般已传至朝堂,甚至作为了此次殿试的策问内容。 那二哥……他如今可还安好?这般显赫战功,于当今时局而言是福是祸? 陛下此刻出此题目,是单纯的策问,还是另有用意?是……确认新科进士们的为政风格? 那师父所言太子……那位对兵事热衷的储君,又会如何看待二哥?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如同潮水般涌上王明远心头,让他呼吸都微微急促了几分。 他甚至生出一丝荒谬的期盼:若二哥因此番军功得以奉召入京,自己是否有可能……有机会见上他一面?哪怕只是隐秘地、远远地看上一眼,确认他安然无恙也好? “……明远兄,静心。” 一个极低、仅王明远能听到的声音在他左侧不远处响起,带着陈香特有的那种冷静腔调。 王明远一个激灵,猛地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 是了,这是殿试! 金殿对策,决定最终排名的关键时刻,岂容他在这里胡思乱想,心神不宁? 他用眼角余光对陈香示以了感激。 然后努力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策论题目上,“武功与民安,孰为重?” 他快速地将题目在脑中又过了一遍,结合近年在游学途中亲眼所见的民生多艰、以及通过师父和各方渠道了解的朝局动态,冷静地分析起来。 北疆大捷,固然振奋人心,能扬国威,慑服四夷。 但纵观近年邸报和沿途见闻,内地诸省水旱蝗瘟频仍,百姓流离失所,仓廪空虚,这才是迫在眉睫的隐患。 真要不管不顾地打下去,那就是赌上国运的豪赌,必须追求一击毙命,根本打不起漫长的消耗战。 否则,加征饷粮、强征民夫,必然导致民怨沸腾,内部生变,届时外患未平,内乱先起,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前朝旧事,历历在目。 但边关大捷,士气正旺,若一味强调忍耐,又恐寒了将士之心,示弱于外敌…… 此题与其说是问“孰重”,不如说是考察学子们如何在“扬威”与“固本”之间找到那个危险的平衡点,以及提出切实可行的“权衡”之策。 歌功颂德也是必须的,但若通篇都是虚词,必然落入下乘,必须言之有物,既肯定将士之功,更要直面民生之困,并提出一些切实可行的策略。 王明远思路渐渐清晰,明远提笔蘸饱了墨,略一沉吟,稿纸上笔走龙蛇,先颂扬陛下圣明与边军功绩,随即笔锋一转,引经据典,阐述“国以民为本”的道理,结合近年各地灾异,分析当前民生之困顿、国库之压力。 指出若不顾民力,盲目扩大战事,恐非长久之计。 接着,他提出“寓兵于农”、“屯田实边”等具体策略,强调在巩固边防的同时,更要大力恢复内地生产,轻徭薄赋,藏富于民。 同时亦可精练锐卒,择机出击,以雷霆之势打击挑衅,既可扬威,亦不致过度消耗。 总而言之,当前之要,在于趁此武功之威创造的和平之机,全力转向内政,富民强兵,待根基稳固,国力充沛,兵力强大,则国威自然远播,四夷宾服,方可期真正之太平盛世。 就在他文思泉涌,即将写完核心部分,正待收尾时,忽然, “陛——下——驾——到——” 一声尖细悠长的唱喏,瞬间打破了广场上的寂静! 这一声如同号令,广场上所有贡士,无论正在奋笔疾书还是凝神构思,皆浑身一震,立刻放下手中笔,迅速起身,按照事先学习过的礼仪,齐刷刷地转向皇极殿方向,在考桌一侧撩袍跪倒在地,俯身行礼,高呼万岁。 王明远作为会元,跪在所有人的最前方中央,头低垂着,目光只能看到眼前冰冷的地面和远处那抹渐近的明黄色袍角。 “平身。”一个略显低沉,带着些许中气不足,却依旧透着十足威严的声音响起。 “谢陛下!”众人再拜,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起身,重新坐回凳上,但个个腰杆挺得笔直,神态比之前更加恭谨紧张。 王明远也坐直了身体,眼观鼻,鼻观心,不敢随意抬头张望,但余光却能瞥见,那明黄色的身影已在汉白玉台阶上设好的御座坐下,而御座侧后方,还站着一人,身着杏黄色太子常服,面容看不真切,但身姿挺拔。 他收敛心神,正准备继续答题,却感觉到一道目光直直的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审视感,让他头皮微微发麻。 是陛下?还是太子? 他不敢确定,只能更加专注地看向自己的试卷,手下运笔却丝毫不乱,将方才打好的腹稿继续工整地写于稿纸之上。 心中却不禁暗道:这会元的位置,果然“待遇”不同。 这时,御座上的天子微微侧首,对身旁的太子低声说了句什么。 太子立即躬身领命,然后缓步从高高的台阶上走了下来。 太子代替陛下开始巡视考场了! 王明远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只见太子首先便朝着他这个方向走来,毕竟他是会元,位置最前。 太子在他考桌旁停下脚步,微微倾身,目光落在他的试卷上。 王明远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冷的龙涎香气味。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笔下的字迹依旧平稳。 太子看得颇为仔细,王明远用余光能瞥见太子侧脸的轮廓,线条刚毅,但此刻面上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标准的笑意。 只是那笑容,王明远有种莫名的感觉,感觉像是有种程式化的僵硬感,仿佛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 是因为天威难测必须保持仪态,还是本性使然? 王明远无从判断,也不敢深思。 太子并未出声点评,看完后,便移步走向其他人。 王明远暗暗松了口气,但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太子在走到他岳麓书院的同窗顾亦桉身边时,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其他人都格外长些。 顾亦桉他是知道的,虽然相貌温文尔雅,且学问扎实。但策论风格向来以观点犀利、敢于直言著称,有时甚至略显激进。 太子在他身边停留良久,是欣赏其胆识,还是……王明远想起师父崔侍郎离京前的告诫自己的太子传言,不由得有了些印证。 就在太子巡视的时候,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目光却似乎大多数时间都落在下首的王明远身上,偶尔也会与身旁的近侍低声问一两句或是低语什么。 但若王明远此刻在近前,怕是能听到那一句让他心惊胆寒的话: “……青萍客?倒是……年轻气盛,不怕虎……老师啊……我们都老了……” 很快,太子巡视完毕,返回台阶上,低声向皇帝禀报了几句。 皇帝并未多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又停留了片刻,然后便在一众内侍太监的簇拥下,起驾离开了。 众人再次跪送。 直到那明黄色的仪仗彻底消失在宫门深处,广场上那种令人窒息的威压感才渐渐消散。 不少贡士都暗自松了口气,有人甚至下意识地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王明远也感觉后背沁出了一层细汗,被风一吹,凉飕飕的。 他不敢耽搁,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重新专注于答卷。 先是快速将草稿最后部分写完,然后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了一遍,修改了几处不够精炼的词句,确认没有犯忌或笔误后,这才铺开正式答题卷,开始誊抄。 他的字早已炉火纯青,此刻更是凝聚了全部心神,一笔一划,力求完美。 待最后一行字落笔,他轻轻搁下笔,吹干墨迹,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此时,日头已然偏西,殿试规定的时辰也到了。 礼部官员上前,宣告考试结束,指挥贡士们依次上前,将试卷投入指定的箱箧之中。 交卷完毕,王明远随着人流依旧严肃沉默地走出皇城。 远远地,便看到崔琰和狗娃那熟悉的身影正在焦急地张望。 狗娃眼尖,立刻发现了他,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笑容,挥舞着粗壮的手臂。 看到亲人,王明远一直紧绷的心弦才彻底松弛下来。 殿试已毕,结果如何,已非人力所能左右。 接下来,便是等待三日后的传胪大典,那金殿唱名、决定最终排名的时刻。 他快步向两人走去,心中却不像乡试、会试放榜前那般充满忐忑,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无论如何,他已竭尽全力。 第341章 挑明 王明远坐在回崔府的马车里,身子随着车厢轻轻摇晃,眼睛望着窗外缓缓后退的街景,脑子里却还在不受控制地回想那道关于“武功与民安”的策问题目,以及二哥王二牛的事情。 “三叔,你咋样?累坏了吧?瞅你这脸白的。”狗娃凑过来,黑红的脸上满是关切。 “晚上想吃点啥?我给你做!炖个老母鸡汤好好补补?还是弄点爽口的,下碗臊子面?你肯定饿过劲了,得吃点热乎的顺顺肠胃。” 就在说话间,马车忽然轻轻一顿,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车夫略带迟疑的声音:“崔公子,王公子,前面路口有人拦车。” 狗娃的絮叨声戛然而止,黑脸膛上瞬间布满警惕,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挡在了王明远身前,大手一把掀开了车帘,粗声粗气地喝道:“谁?干什么的?!” 只见马车前方丈许远处,站着一个身着灰色仆役衣服的汉子。 见狗娃探头,那汉子拱手一礼,语气客气道:“叨扰了。请问车内可是新科会元王明远王公子?” 狗娃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更冲:“是又怎样?你们想干啥?” 他可是被林家那次搞怕了,此刻看谁都像抢亲的。 那汉子面色不变,依旧客气道:“壮士莫急。在下奉我家小姐之命,在此等候王公子。我家小姐姓林,想请王公子移步旁边望月楼一叙,有要事相商。”说着,他侧身指了指不远处那座气派的酒楼。 “林?!”狗娃一听这个姓,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火气“噌”地就冒了起来。 “好啊!又是你们林家!阴魂不散了是吧?抢一次不够,还想来堵着抢第二次?真当京城是你们家炕头了?还有没有王法了!”他气得额头青筋都暴了起来,挽起袖子就准备跳下车理论。 王明远此刻也已起身,走到了车辕边。 他按住蠢蠢欲动的狗娃,目光落在那汉子身上,又顺着他所指,看了一眼不远处,果然是他们上次去过的望月楼。 他心中念头飞转。 林家?林小姐?她竟然主动找来了? 选在这种人来人往的知名地方,倒不像是要再次用强。 他心中微动,原本他也打算等殿试结果出来,找个机会去见一见那位“林公子”,哦不,是林小姐,把话彻底说开。没想到,对方竟先找上门来了,而且姿态放得如此之低。 那汉子见王明远面露沉吟,连忙又补充道,语气更加诚恳: “王公子明鉴,我家小姐此番是诚心致歉,并有要事相告,绝无半点恶意。小姐吩咐了,若王公子不放心,可请这位壮士与崔公子一同前往。 壮士神勇,方才在下已有耳闻,有壮士在侧,想必无人能近王公子之身。若王公子觉有任何不妥,随时可高声呼唤,此处离衙门不远,巡街兵丁片刻即至。”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诚意,又给了台阶,甚至还隐隐点出了他对之前崔府门前冲突的知晓。 王明远心中一动。 他本就存了要再见那林公子,也是如今的林小姐一面,将此事彻底了结的心思。 此刻对方主动相约,地点又选在人来人往的酒楼,而非深宅大院,倒是少了几分阴谋的气息。 况且,带着狗娃和崔师兄同去,安全应是无虞。 崔琰也在一旁也低声道:“师弟,望月楼确实是个热闹地方,他们应该不敢乱来。你若想去听听她怎么说,我们陪你一起去便是。” 狗娃虽然还是一脸警惕,但听说自己能跟着,又是在酒楼那种地方,紧绷的肌肉稍微放松了点,扭头看向王明远:“三叔,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看他们能玩什么花样!” 王明远略一思忖,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便请带路吧。” 三人跟着那汉子,很快便来到了望月楼。 酒楼伙计显然早已得了吩咐,并未阻拦,恭敬地将他们引至顶楼最里面的一间雅阁门外。 汉子推开门,侧身让开:“王公子,请,我家小姐已在里面等候。” 王明远迈步而入,狗娃和崔琰紧随其后。 雅阁内布置清雅,临窗的位置,坐着一人。 今日的林木兰,穿着一身嫩绿色的锦缎襦裙,裙摆还绣着细碎的白色小花,头发简单地绾了个髻,斜插一根碧玉簪子。 这身打扮褪去了那日的正式与压迫感,显得清新活泼了许多,连带着她脸上那种清冷疏离的感觉也淡了几分,竟真有了几分她这个年纪少女应有的明媚。 她正望着窗外出神,闻声转过头来,看到王明远以及他身后一脸警惕的狗娃和面色严肃的崔琰,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反而微微一笑,起身道:“王公子,崔公子,还有这位……小兄弟,你们来了。” 她的目光在王明远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然后才落落大方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坐。” 王明远拱了拱手,并未依言坐下,而是开门见山:“林小姐,不知今日相邀,有何指教?” 林木兰也不在意,自己先坐了回去,目光扫过狗娃和崔琰,对王明远道:“王公子,今日请你来,是想与你谈谈那日提及的契约之事,以及……一些未尽之言。不知可否请崔公子和这位小兄弟,暂且到门外等候片刻?我保证,最多一炷香的时间。” “不行!”狗娃立刻梗着脖子反对,黑脸涨红,“谁知道你又要耍什么花样!我必须守着我三叔!” 林木兰看向狗娃,眼神平静,并无恼怒:“这位小兄弟,我知你关心亲人。但有些话,关乎你家三叔前程安危,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若不信,可守在门口,一炷香后,若我与你家公子还未出来,你随时可破门而入。这望月楼人来人往,我还能将他藏起来不成?” 狗娃还想说什么,王明远却抬手制止了他。 他看着林木兰,对方眼神清澈,语气坦然,不似作伪。 而且,他确实也想听听,她到底还有什么“未尽之言”。 “狗娃,师兄,你们且在门外等我片刻。”王明远开口道,“一炷香为限。” “三叔!”狗娃急得跺脚。 崔琰拉了拉狗娃的胳膊,低声道:“狗娃,听师弟的,我们在外面守着,量她也不敢乱来。” 说着,他对林木兰拱了拱手,“林小姐,但愿你所言属实。” 便半拉半拽地将一脸不情愿的狗娃带出了雅阁,并轻轻掩上了门。 狗娃出门前,还恶狠狠地瞪了林木兰一眼,撂下话:“一炷香!多一刻我都闯进来!” 房门关上,雅阁内只剩下王明远和林木兰二人。 第342章 保重 王明远并未坐下,依旧站在原地,与林木兰隔着几步距离,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林公子,现在可以说了吧?首先,关于那契约,虽条件优渥,但婚姻非儿戏,恕王某难以从命。” 他刻意用了“林公子”这个称呼,点明已知晓她的身份,同时直接表明态度。 林木兰在听到他那声刻意加重语气的“林公子”时,眼中便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待听到他明确的拒绝,她脸上并无失望或恼怒,反而像是松了口气般,笑容真切了几分。 “王公子果然已经猜到了。至于契约……” 她轻轻摇头,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姿态悠闲,与王明远的紧绷形成鲜明对比。 “那本就是我为了稳住我爹和你的权宜之计罢了。王公子本就无意,且我的目的已然达到,那纸契约,作废便是。” “目的达到?”王明远蹙眉。 “不错。”林木兰放下茶盏,目光变得锐利了些许,“王公子可知,那日我爹为何要行那等险招?” 王明远沉默,等待她的下文。 林木兰也不卖关子,直接揭晓答案:“因为有人想要纳我为侍妾。而那人,是当朝太子殿下。” 尽管心中已有各种猜测,但亲耳听到“太子”二字从林木兰口中说出,王明远仍是心头剧震。 太子!竟然是太子!怪不得林家要兵行险招!这完全超出了他之前的预想范围! 他忽然想起今日殿试时,太子还在他身边停留过片刻,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这……这会不会已经影响到殿试的结果?甚至引来更大的祸事? 林木兰将他神色变化尽收眼底,语气依旧平静:“不过王公子不必担心,此事如今已全部了结,牵连不到你。太子殿下看中的,从来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林家的金山银山。 如今,他想要的钱财,我已让家父‘心甘情愿’地尽数献上,东宫那边的关键人物也已打点妥当。太子殿下本人,对我更是毫无兴趣,甚至乐见其成我‘名节有损’。”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笑话: “毕竟,王公子应当还记得几年前在秦陕所见,我那时可是个痴肥的胖子,那般模样,早已是东宫茶余饭后的笑谈。他岂会真心纳我?不过是寻个由头,名正言顺地吞下我林家产业罢了。如今钱已到手,我这个‘瑕疵品’,他自然是巴不得甩得越远越好。” 王明远闻言,心中恍然,随即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原来如此!竟是这般缘故! 他仔细回想殿试时太子的神态,似乎的确对自己并无太多特别关注,原来根子在这里。 他不由得松了口气,但看向林木兰的目光,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 这个女子,竟能如此平静地谈论自身被当作筹码和笑柄的经历,这份心性,实在非同一般。 “我林木兰虽是一介商贾之女,却也知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那日之事,实属无奈,对公子名声确有损碍,木兰在此再次郑重致歉。”她说着,起身对着王明远盈盈一礼。 王明远连忙虚扶一下:“林姑娘不必多礼,此事……既然说开便好。”他心中一块大石也随之落地。 “不过那契约上许诺的林家资源……”林木兰话锋一转,看向王明远,眼神变得认真起来。 “依旧作数。就当是林家对王公子的补偿,以及……我个人的一点投资。” “投资?”王明远不解。 “不错。”林木兰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她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那日我只知我爹请了人,我以为只是请的那贡士贪图我家钱财,心甘情愿而来,我也好顺势完成我的筹划,但没想到这人竟然是王公子你! 而且你竟是被我爹用那等强硬手段绑来的,我更是难以接受,甚至还在堂中和他吵了一架,也并未行什么夫妻之礼,王公子这点大可放心。 那契约也本就是为了稳住你,好应付我爹放你走的措施罢了,不然那日针尖对麦芒,我爹的脾气你也知道,怕是真难以善了。 我也知那日之事,亦折辱了王公子的尊严,但我林木兰并非不识好歹之人。 我从那秦陕地动之时就知王公子为人,也知王公子的家风纯正,且这些时日,我甚至找人搜集了你在岳麓还有游学时留下的文章、策论,虽未深谈,但观其文知其人,你心中有沟壑,有民生,非是那等只知钻营功名的蛀虫。”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王明远:“林家树大招风多年,我爹行事又……略显张扬,早已是众矢之的。此番看似损失惨重,实则也是断尾求生。 那些孝敬给太子的,多是些尾大不掉、早已被各方势力渗透盯上的明面产业。割了这些腐肉,我林家才能真正轻装上阵。我林家真正的根基,也从来不是那些摆在台面上的铺子,而是遍布天下的商队、人脉和消息网络。” 她语气中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稳与自信:“这些,才是无价之宝。王公子他日若为官一方,或有所需,如那契约中承诺所言,林家资源,可在不违背律法道义的前提下,为你所用。 这并非交易,而是我认为,将这些资源用在如王公子这般或许真能做些实事的人身上,比留在库房里发霉,或是填了某些人的无底洞,要有意义得多。” 王明远彻底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林木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这完全颠覆了他对商贾之家的认知,更颠覆了对眼前这个年轻女子的认知。 这份魄力,这份眼光,哪里像是一个普通女子?这分明是……纵横家的气度! “林小姐……你……”王明远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林木兰眼中闪过一丝追忆和暖意:“更何况,当年在秦陕,若不是公子家人相助,我与随行之人,恐怕早已困死在山坳之中。此番,也算还一份恩情。” 王明远彻底不知说什么了。 这坦白一切的支持,比那份带着捆绑意味的契约,分量更重,也更让人难以拒绝。 就在这时,林木兰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傍晚的风带着市井的喧嚣涌了进来,楼下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她望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王明远诉说:“王公子,你可知我当年为何要女扮男装,远赴秦陕边陲之地?” 王明远摇头。 “因为我不光是想跑通商路,更想顺道去秦陕不远处的豫西亲眼看看,我林家每年捐出的那么多钱粮,到底去了哪里,又到底救了几个人。”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疲惫与凉意,“我林家给豫西捐了那么多钱粮,可我到了豫西后,却依旧看到的是蝗灾后的赤地千里,百姓流离失所,那捐的钱粮经过层层盘剥,最终到灾民手中,可能连口清粥都没有。” 她又指了指雅间门外方向,“他叫铁头,是我之前从秦陕地动后回来路上捡的,当时他饿得只剩一口气,就为了一口吃的,能豁出命去。我给了他一个馒头,他就死心塌地跟着我了。 你说,这世道,一条命,有时候就值一个馒头,可笑不可笑?” 王明远心神剧震,看着窗前那抹嫩绿色的纤细背影,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 他没想到,这个看似养尊处优的皇商之女,竟有如此见识和胸怀。她所做的,早已超出了一个商贾之女的本分。 “所以,你发展林家,是为了……”王明远似乎明白了什么。 “最早,或许只是想保住家业,让父亲安享晚年。”林木兰轻声道。 “后来,走得地方多了,见的人多了,就变了。变成想让依靠林家吃饭的那些掌柜、伙计、脚夫、他们的家人,能活下去,能活得稍微好一点。 再后来……就变成了一个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的念头:能不能用林家的商队,多送些粮食去灾荒之地?能不能用林家的消息网,让朝廷能早一点知道哪里受了灾?能不能……让这世上,少几个为了一个馒头就卖命的人?” 她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释然的笑容:“所以,王公子,别再拒绝了。那资源,你若能用之于民,便算是我林木兰,替林家,也替我自己,积点功德吧。那块玉佩,你收好,日后若有所求之处,凭它可到任何一家有林家暗记的商铺求助。”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雅阁的门被猛地推开,狗娃庞大的身影堵在门口,一脸焦急:“三叔!一炷香到了!你没事吧?” 王明远从巨大的信息冲击中回过神来,看了一眼面带微笑的林木兰,又看了看紧张万分的狗娃和崔琰,深吸一口气,对林木兰拱了拱手:“林小姐今日之言,王某……受教了。告辞。”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门口。 林木兰站在窗边,并未相送,只是轻轻说了句:“王公子,保重。山高水长,日后若有缘再见,希望王公子认得的,是林沐南,而非林木兰。” 王明远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大步走出了雅阁。 狗娃立刻凑上来,上下打量他:“三叔,她没把你怎么样吧?说什么了说这么久?” 王明远摇摇头,语气有些复杂:“没什么,走吧。” 崔琰也看出王明远神色有异,但此刻不便多问,三人迅速下楼,离开了望月楼。 回崔府的马车上,王明远靠在车壁上一言不发,脑中反复回响着林木兰的那些话。 太子、林家、财富、民生、商队、那个叫铁柱的汉子……这些信息交织在一起,让他对京城的局势,对林木兰这个人,有了一个全新的、更为复杂的认知。 第343章 殿试阅卷 殿试结束当晚,贡士们绞尽脑汁写就的数百份答卷,便被礼部官员领着内侍太监们小心翼翼地收拢、糊名,然后连夜送入了皇城一处专门辟出的、戒备森严的偏殿之中。 与乡试、会试动辄耗时半月之久的漫长阅卷不同,殿试的流程被压缩得极紧。 今日考试,明日阅卷,后日呈递御前、皇帝钦定,大后日便是传胪唱名,时间安排得密不透风。这意味着,留给这些读卷官甄别优劣、评定高下的时间,极其紧迫。 他们需要在短短一日内,初步筛选出所有试卷的等次,尤其要挑出其中最出色的十份,待明日交由内阁大学士们最终审定排名顺序,后日清晨便要呈送御前,由专人跪读,听候圣裁。 次日那偏殿内,读卷官们按品级资历分坐长案两侧,人人面色凝重,无人交谈,只闻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偶尔有低低的清咳打破沉寂。 每人案前都堆叠着厚厚一摞试卷,需先自行批阅,遇有佳卷或难以决断者,再相互传阅、商议。 流程严格,先由低阶读卷官进行初筛,剔除明显有瑕疵或平庸之作,将尚可的试卷呈送更高一级的官员复核,如此层层递进,最终优选出的卷子,才会被送到那几位决定名次的关键人物案头。 时间在寂静而紧张的忙碌中悄然流逝,窗外天色也从白日逐渐变成黑夜。 待到第二日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殿内烛火也已燃尽大半,初步的筛选工作才接近尾声。 大部分试卷已被归入不同等次,唯余最后约二三十份最为出色的答卷,被整齐地摆放在了偏殿上首一张宽大的紫檀木长案上。 此时,殿门再次开启,几位身着绯袍、气度雍容的重臣鱼贯而入。 为首的,正是当朝首辅,兼此次殿试的总读卷官,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的李阁老。 其身后跟着的,有兵部尚书、户部尚书等部院堂官,以及两位以学问渊博著称的翰林院掌院学士。 他们,将负责从这最后的精华中,初步敲定前十名的顺序,再交由圣裁。 几位大人落座,自有内侍将那份试卷逐一奉上。 众人默默传阅,时而凝神细观,时而提笔在特制的纸条上写下简短评语粘于卷侧,时而低声交换一两句意见。 气氛比下方更为凝重,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一次短暂的沉吟,都可能决定一位学子乃至一派人未来的命运。 阅卷持续了约莫几个时辰,初步的共识才勉强达成。 前十的试卷被挑选出来,大致排定了先后,但关于前三名,尤其是第一名的初步排比,争议却陡然激烈起来。 兵部尚书张老大人,是行伍出身,虽年逾六旬,依旧声若洪钟,他拿起一份试卷,手指用力点在策论部分,朗声道: “诸位,老夫观此卷,可为第一!诸位请看此处论述,‘北疆大捷,士气可用,当趁势而进,犁庭扫穴,以绝后患!’ 此言深得我心! 还有这里,论及东南倭患,主张‘造坚船利炮,主动出击,肃清海疆’!何等气魄!如今国朝虽内有忧患,然对外不可示弱!正需此等锐意进取、有胆有识的栋梁之才!若都只知守成,畏首畏尾,国威何存?” 他对面坐着的是户部尚书赵大人,主管天下钱粮,最知国朝情况,他闻言缓缓放下手中另一份试卷,摇了摇头,语气平和却坚定: “张大人稍安勿躁。锐意进取固然可贵,然治国如烹小鲜,岂能一味用猛火?你推崇此卷,气势虽足,然细观其策,多言战,少虑民。大军一动,钱粮何来?民夫何出?眼下各地水旱频仍,仓廪未实,当务之急是与民休息,固本培元!老夫倒觉得,此卷更为妥当。” 他拿起自己看重的那份:“这篇文章强调‘国以民为本’,主张‘重农抑商,劝课农桑,轻徭薄赋’,句句皆立足于恢复民生,充盈府库。此乃固本之策,长远之计!武功之威,可逞一时之快,然民安方是江山永固之基!陛下近年来亦多次下诏,强调安抚流民,赈济灾荒,此卷正合圣意!” “赵大人此言差矣!”张尚书眉头紧皱,“重农自是根本,然岂可因噎废食?边患不除,海疆不靖,如何安心发展农桑?唯有以战止战,打出十年太平,方可真正推行休养生息之策!” “打?拿什么打?”赵尚书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国库空虚,百姓疲敝,再兴大役,恐生内变!前朝旧事,殷鉴不远!” 眼看两位大人争执不下,其他几位重臣也纷纷加入讨论,有的支持张尚书,认为国势当张;有的倾向赵尚书,主张稳扎稳打;还有的则提出其他试卷,认为某卷论证缜密,某卷文采斐然,亦当考虑。 一直端坐上首,闭目养神的李阁老,此刻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争论的众人,最后落在面前一份尚未被过多提及的试卷上。 他伸出手,轻轻将那份试卷拿到面前,又仔细看了一遍其中的关键段落。 “诸位,”李阁老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威严,让现场的争论声渐渐平息下来。 他手指轻轻点着试卷上的一段文字,“老夫观此卷,立论中正平和,既肯定将士之功,不堕国威,亦深切体恤民生之艰,指出当前国力难以支撑大规模长期战事。 其所提‘寓兵于农’、‘屯田实边’、‘精练锐卒,择机出击’等策,看似平实,却颇合兵法中‘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之理,亦暗合圣贤‘藏富于民’之训。 其核心在于‘权衡’二字,以武功之威创和平之机,全力转向内政,富民强兵。此策,与去岁冬日内阁议事时,我等商议的关于北疆边事‘暂缓大规模用兵,着力巩固防线,整顿后勤’之方略,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李阁老此言一出,几位大臣都安静下来,重新审视那份试卷。 首辅点出此卷策略与朝廷既定方略的暗合,分量自然不同。这已不仅仅是文章高下的争论,更涉及是否与中央保持一致的政治站位问题。 经过又一番仔细的传阅和低声商议,尽管仍有不同意见,但在李阁老的倾向性引导下,前十名的最终顺序,特别是前三名的排位,总算艰难地确定了下来。 那份被李阁老特意点出的试卷,被定在了一个极为靠前的位置。 …… 第344章 圣裁 第三日清晨,养心殿东暖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皇帝半倚在榻上,身上盖着明黄色的锦被,面容瘦削,面色虽在晨曦中显得有些苍白,但一双眼睛依旧深邃,偶尔开阖间,锐利不减。 太子恭敬地侍立在榻旁,低眉顺目。 几位内阁大臣及读卷官代表屏息静气地垂手立于下首。 一名声音清朗的翰林学士,正手捧那份最终确定的前十名试卷名单,一份一份地,用清晰而平稳的语调,在御前跪读其主要策论观点。 每读一份,都会简要附上读卷官们的集体评语。 皇帝闭着眼,似在养神,又似在倾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当读到那份被李阁老看重、定为首席的试卷时,皇帝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但依旧未睁开。 十份试卷全部读毕,读卷的翰林学士叩首退至一旁。 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等待着皇帝的最终决断。 按照惯例,皇帝通常会尊重读卷官集体拟定的名次,但亦有乾纲独断、更改排名的先例。 良久,皇帝才缓缓睁开眼,目光有些浑浊,却径直看向身旁的太子,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太子,这几份策论,你都听了。你以为……如何?孰优孰劣?” 太子似乎早有准备,闻言立刻微微躬身,脸上露出那抹惯有的、弧度标准的恭敬笑容,语气温顺地回答:“回父皇,儿臣以为,诸位读卷大人拟定的名次,皆有其道理,诸位学子都是栋梁之材。若真要儿臣浅见……” 他略作沉吟,目光扫过刚才朗读试卷的翰林学士,继续说道,“儿臣觉着,那份主张‘重农抑商,固本培元’的策论,更为老成持重,深合治国之道。如今国朝虽有大捷,然内地灾荒不断,正宜休养生息,积蓄国力。此策方为上佳之选,最是符合当前国情。” 皇帝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那双深陷的眼睛,一直落在太子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层恭敬的面具,直抵内心。 待太子说完,殿内又静默了片刻,皇帝才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哦?你真是这样觉得?” 太子感受到那目光,笑容不变,甚至更显恭顺,肯定地答道:“是,儿臣愚见,确是如此。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武功之威,终是外力,民心所向,方是长治久安之基。” 皇帝盯着他又看了几秒,才缓缓移开目光,然后对侍立一旁的心腹大太监低声吩咐了几句。 大太监连忙躬身领命,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十份试卷,按照读卷官拟定的顺序,一份份整齐地摆放在皇帝榻前的御案上。 只是在摆放时,他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在其中一份试卷的角落轻轻按了一下,似乎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但这动作皇帝却知道是何意。 太子的目光随着太监的动作移动,看到那份被李阁老看重、内容与他刚才所言“重农”之策并不完全一致,反而强调“权衡”与“暂缓大规模用兵”的试卷,依然被放在中间极为显眼的位置,而那份他刚才提及的“重农”策论反倒被放到了其侧面。 在他内心中真正认可,且殿试时还曾驻足良久看过的那份‘北疆大捷,士气可用,当趁势而进,犁庭扫穴,以绝后患!’的策论则被放在了更侧面,甚至连中间都算不上时。 他眼底最深处,一丝阴鸷飞快闪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脸上的笑容却愈发显得标准而温良,仿佛由衷赞同父皇的决定。 皇帝将太子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不由得暗叹一口气,一股更深的疲惫感涌上心头。 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倦意:“朕累了,你们都跪安吧。太子留下。” “臣等告退。”众大臣恭敬地行礼退出暖阁。 殿内只剩下皇帝和太子父子二人。 皇帝复又闭上眼,半晌,才幽幽道:“既然你如此看重农事,心系黎民……那今日晚间侍疾,便不必读那些经史了,就给朕讲讲《农桑辑要》吧,也好让朕听听,你对农桑一道有何见解。” 太子身形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随即立刻躬身,声音依旧平稳:“是,儿臣遵旨。” …… 半个时辰后,太子从养心殿退出,脸上的标准笑容在转身踏入东宫范围的那一刻,瞬间冰消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力压抑的阴沉。 他摒退左右,独自一人走入东宫一处僻静的书房。 书房很大,藏书丰富,此刻临窗的大书案上,赫然堆满了《齐民要术》、《农桑辑要》等农学典籍,还有《礼记·王制》、《尚书·禹贡》等强调休养生息、中庸治国的经典。 太子走到书案前,目光扫过那些书卷,眼神中的阴沉逐渐被一种扭曲的厌恶所取代。 他猛地抓起最上面的那本《农桑辑要》,手臂上青筋虬起,似乎想要狠狠摔在地上,但最终,他还是死死克制住了,只是将书重重地按在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那双平日努力维持温和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怨恨。 他死死盯着虚空,仿佛看到了那个永远深沉难测、处处压制他的父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低不可闻、却充满恶毒的字眼:“老不死的……!” 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戾气,旋即又被浓重的寂静所吞没。 第345章 王明远! 自那日望月楼与林木兰开诚布公地谈过之后,王明远心里头一直悬着的那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虽然事情的开端荒唐至极,但结局总算没有到最不可收拾的地步。 林木兰的坦诚、果决,以及那份远超寻常闺阁女子的见识与布局,都让他印象深刻,甚至心生几分钦佩。 回到崔府,他将与林木兰交谈的结果,略去关于太子和林家内部谋划的核心部分,只简单告知了师母、崔琰和狗娃,说是误会一场,林家已表明不再纠缠。 师母听完,拍着胸口连道阿弥陀佛:“了结了就好,了结了就好!真是菩萨保佑!这京城之地,果然是非多,往后你们出门在外,定要更加小心才是!” 崔琰也长舒一口气,随即又恢复了几分往日的跳脱,挤眉弄眼地道:“我就说嘛,我师弟这般人才,哪能随便就让人算计了去?” 反应最大的还是狗娃。 他黑着脸,瓮声瓮气地哼道:“哼!说得轻巧!绑了人,道个歉就完了?也就是三叔你心善!要依着我,非得……”他挥舞着巨大的拳头,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意思很明显。 不过见王明远确实无意再追究,他也只好把那股闷气憋回肚子里,只是私下里还是叨咕了好几句“京城人心眼子多”、“防人之心不可无”。 无论如何,林家这桩突如其来的风波,总算暂时平息。 王明远将全部心神都收拢回来,等待着最终决定的时刻——传胪大典。 日子在看似平静的等待中滑过,转眼便到了传胪大典这日。 这一日,天还黑得浓稠,估摸着刚到寅时,王明远睡得正沉,就被一阵急促却不失小心的敲门声惊醒。 门外传来狗娃压低了却依旧难掩兴奋的粗嗓门:“三叔!三叔!时辰差不多了,该起了!” “狗娃?”王明远撑着胳膊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声音还带着浓重的睡意,“你……你咋起这么早?” 王明远抬头看了眼天色,估摸着现在离出发至少还有一个时辰呢。 他披衣下床,刚打开房门,就看到狗娃像尊铁塔似的杵在门口,一双铜铃大眼在昏暗的廊灯下灼灼发亮,精神得像是刚啃了十斤人参。 只是那眼下两团明显的乌青,暴露了他真实的状态。 王明远看着狗娃那异常“精神”的模样,心里下顿时便知,试探着问:“狗娃,你……你昨晚不会一夜没睡吧?” 狗娃闻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嘿嘿笑道:“睡啥呀三叔,我咋睡得着!不光昨晚,前晚我也没咋合眼!一躺下,脑子里就跟走马灯似的,一会儿想到三叔你骑着高头大马、披红挂彩游街的样子,一会儿又怕……呸呸呸!反正就是又高兴又紧张,翻来覆去煎饼似的!” 王明远闻言,真是哭笑不得,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无奈。 他想说点什么让狗娃别抱太大希望,免得期望越高失望越大,但看着侄儿那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种时候,任何冷静的分析都显得不合时宜,这是狗娃最质朴、最真挚的祝福和期盼。 他只能无奈地摇摇头,拍了拍狗娃结实的胳膊:“你呀……快去打盆冷水来,我醒醒神。” 这时,院外也传来了脚步声和崔琰师兄带着明显倦意、却又强打精神的声音:“狗娃,你三叔醒了没?时辰差不多了,该收拾准备了。” 崔琰一边系着衣带一边从院外走了进来,脸上同样带着明显的倦色,却也是精神亢奋,看到王明远就咧嘴笑道:“师弟,起了?我就猜狗娃肯定比我还急!” 他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我这心里也跟揣了只兔子似的,扑通扑通跳了一夜,就没踏实睡过。” 王明远看看崔琰,又看看一旁的狗娃,心里最后那点残存的睡意也被这股浓浓的、带着暖意的紧张感驱散了。 他笑了笑,道:“有劳师兄和狗娃挂心了。走吧,洗漱用饭,莫误了时辰。” 这就是家人。 他们或许不能替你考试,替你面对风浪,但他们会把最真挚的关切、最紧张的期盼,毫无保留地系在你身上。 这种沉甸甸的牵挂,便是他在这个陌生京城最大的底气和支持。 洗漱完吃过早饭,依旧是那个时辰,熟悉的路线。 马车碾过京城寂静的街道,轱辘声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格外清晰。 王明远靠在车厢壁上,能明显感觉到身旁的狗娃和对面的崔琰那绷紧的神经和微微急促的呼吸。 他自己虽然看似平静,但胸腔里的心跳,也比平时快了不少。 今日,可是决定最终排名的日子! 一甲三名“进士及第”,二甲“进士出身”,三甲“同进士出身”,这名次高低,直接关系到起步的官职、未来的前程,可谓天壤之别。 虽然以他会元的身份,落入三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一甲和二甲,二甲前列和二甲靠后,那差别可就大了去了。说不紧张,那是骗人的。 马车抵达皇城外时,天色依旧墨黑,但今日的气氛与殿试那天截然不同。 殿试时是庄严肃穆,带着考试前的紧张;今日则是一种混合着极致期盼、焦虑、以及难以抑制的兴奋和躁动。 很快,时辰到了。 礼部的官员们出现,开始核验身份,组织贡士们按照会试的名次排好长长的队伍。 王明远作为会元,毋庸置疑地再次站在了队伍的最前列。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数百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背上,那目光里充满了羡慕、嫉妒、审视、还有无声的较量。 然后依次核验身份、搜检,一切流程与殿试时相仿,但气氛却更加庄重肃穆。 当沉重的宫门再次缓缓开启时,所有贡士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板,深吸了一口气,跟着引路官员,迈着尽可能沉稳的步伐,第二次踏入这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皇城。 穿过一道道宫门,再次来到皇极殿前那无比宽阔的汉白玉广场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贡士都心头一震,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 只见晨曦微露的天光下,皇极殿如同匍匐的巨兽,巍峨庄严。 殿前广场两侧,依品级序列,站满了身着各色绛紫、绯红、青色官服的文武百官! 他们鸦雀无声,垂手而立,如同泥雕木塑,却散发出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 旌旗仪仗森然排列,身着鲜明盔甲的御前侍卫如同标枪般钉在原地,目光锐利如鹰。 这场面,远比殿试时只有读卷官和执事官员要宏大、肃穆百倍! 这才是真正的国家大典,帝国精英尽汇于此! 在场的每一个贡士,无不感到心跳加速,血液奔流。 眼前这一幕,就是他们寒窗苦读十数载、乃至数十载,梦寐以求的场景! 位列朝班,参与国事,光宗耀祖,青史留名……所有的梦想和野望,在此刻都有了最直观、最震撼的投射。 许多人激动得手脚都有些微微发颤,只能拼命握紧拳头,才能抑制住身体的抖动。 王明远站在队伍的最前列,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数百名同科那灼热、紧张的呼吸和目光。 他同样心潮澎湃,但多年历练出的沉稳心性让他表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 在礼部官员低沉而清晰的指令下,贡士们按照会试名次,依次在广场中央指定的位置站定。 王明远的位置,依旧是所有贡士的最前方,正对着那高高的丹陛,无比显眼。 站定之后,现场陷入了一种极致的寂静,只有晨风吹拂旌旗发出的轻微猎猎之声。 忽然,钟鼓齐鸣,庄严肃穆的礼乐声从皇极殿方向传来,悠扬宏大,响彻整个广场,也敲在每个人的心头上。 “陛下驾到——”一声尖细悠长的唱喏,穿透乐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顿时,广场上所有官员,连同王明远等贡士,在引礼官的指令下,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向着皇极殿方向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山呼“万岁”的声音如同海啸般席卷整个广场,震耳欲聋。 王明远俯下身,额头触及冰冷光滑的地面,心中亦是一片肃然。 “平身。” “谢陛下!” 众人再拜,起身,重新垂手站好。 许多贡士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然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礼乐声稍歇,接下来,便是今日最核心、最激动人心的环节——传胪唱名! 一名身着绯袍、气度沉凝的礼部高官,手持一份明黄色的诏书,缓步走到丹陛之前,面向广场众臣和贡士。 这一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成百上千道目光,死死地盯住了那份决定数百人命运的黄榜! 王明远即便心志再坚定,此刻也感觉心跳如擂鼓,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 他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能感受到身后无数道目光灼烧般的注视。 一甲三名,鼎甲荣耀,究竟有没有他?会是第几名? 虽然按惯例,会元位列一甲是常事,但殿试风云变幻,谁也说不准。若真能得中鼎甲…… 他不敢再深想,强迫自己凝神静气,等待那最终的宣判。 那礼部官员展开诏书,清了清嗓子,用清晰而洪亮、带着独特韵调的声音,开始宣读: “隆景三十二年殿试,第一甲,赐进士及第——” 来了! 广场上静得落针可闻。 官员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全场,然后运足了中气,朗声宣告: “第一甲第一名——” 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王明远下意识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 那声音清晰地报出了那个他无比熟悉、此刻却仿佛重若千斤的名字: “秦陕长安府咸宁县,王明远!” “王明远”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皇极殿前,也炸响在王明远的脑海里! 一瞬间,周围所有的声音都仿佛消失了,时间似乎停滞了。 王明远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从心脏泵向四肢百骸,冲得他眼前甚至有了片刻的发花,耳中嗡嗡作响。 真的是……状元? 我不是在做梦? 紧接着,那礼部官员并未停歇,按照制度,将这鼎甲第一名的姓名、籍贯,再次清晰地、缓慢地传唱了第二遍,第三遍! “第一甲第一名,秦陕长安府咸宁县,王明远!” “第一甲第一名,秦陕长安府咸宁县,王明远!” 一连三遍! 每一次传唱,都像是在确认这个无比真实又恍如梦境的荣耀! 这声音,穿透云霄,响彻宫阙,宣告着今科状元的诞生! 一甲第一名! 王明远! 新科状元——王明远! 直到第三遍唱名结束,王明远才仿佛从那种极致的震撼和恍惚中惊醒过来。 巨大的喜悦、激动、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他几乎是凭借着身体的本能和多年礼仪训练出的惯性,上前几步,走出班次,来到丹陛之下最前方,撩袍跪倒在地,叩首谢恩:“臣王明远,叩谢皇上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依旧清晰洪亮。 这一刻,皇极殿前,文武百官的目光,数百名新科进士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跪在丹陛之下的年轻身影上。 羡慕、敬佩、感慨、复杂……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而王明远伏在地上,冰凉的地面贴着额头,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 胸腔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浑身滚烫。 十一年了。 从在清水村那个小村庄,在爹娘和兄长的期盼中,在赵夫子的启蒙下,第一次拿起三字经,在石板上写字开始…… 从顶着烈日严寒,奔波于王家小院与赵氏蒙学开始…… 从岳麓书院的挑灯夜读,到嵩阳、应天、白鹿洞的万里游学…… 从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一路过关斩将…… 多少个日夜的寒窗苦读,多少次的孤寂徘徊,多少回的压力与期盼…… 这一刻,所有的汗水,所有的付出,似乎都在这“第一甲第一名”的唱名声中,得到了最终的加冕和回报! 这声音,他王明远,等了足足十一年! 这一刻,梦想照进现实,他终于站在了这科举之路的最高点! 新科状元! 王明远! 第346章 御街夸官(上) 直到礼部官员的声音再次响起,王明远才在引导下起身,退回原位。 接着,那礼部官员开始唱诵一甲第二名、第三名的进士人选,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目光急切地投向身旁不远处的那个清瘦身影。 陈香此时也正看向王明远。 那双平日里总是过于沉静、甚至带着几分疏离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欣慰、开心的光芒,嘴角甚至都露出了一丝笑意。 王明远心中一定,也回以一个同样坚定、带着共享喜悦的眼神,同时还带着一丝期待。 这时,礼部官员那洪亮而富有韵律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无声交流,也牵动了所有剩余贡士的心弦: “第一甲第二名,江西九江府,陈子先!” 榜眼!是陈香! 王明远心中涌起更大的高兴! 好兄弟,你我兄弟,今日同登鼎甲! 陈香闻言,只是依礼出列,谢恩,动作一丝不苟,神情平静得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寻常小事。 这份定力,让周围不少心态起伏巨大的新科进士暗自汗颜。 “第一甲第三名,应天府,孙哲!” 探花是应天书院的孙哲兄!也是旧识! 一位年约二十五六、面容俊朗、气质洒脱的学子应声出列,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朝着四方拱了拱手,这才跪下谢恩,比起陈香的沉静,他显得外放许多,更符合人们对“探花郎”风流倜傥的想象。 这鼎甲三人,皆是相熟的同窗,此番同列,日后朝堂之上,也能多几分照应。 传胪还在继续,二甲的名字也被一一唱出。 罗敬荣、李华容、赵思远、顾亦桉……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接连响起。 王明远默默听着,心中感慨,他相识的那些来自四大书院的精英同窗,以及那日国子监文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不少才俊,名字大多出现在了二甲序列之中。 这意味着,接下来众人无论是馆选庶吉士进入翰林院,还是直接观政授官,王明远都将身处一个充满“熟人”的环境,这份同科之谊,将是未来官场上不可或缺的人脉基石。 所有名次宣读完毕,众人再次行礼,恭送圣驾。 待天子仪仗远去,承天门、午门那沉重无比的朱红宫门,在悠长的号角和礼乐声中,被侍卫们缓缓推开,露出了门外早已等候多时的、另一番天地。 按照礼仪,新科一甲三名:状元、榜眼、探花,享有殊荣,可随捧着张贴金榜的礼部仪仗,从午门正中的门洞出宫。 这午门正中,素来只有皇帝才能日常出入,今日特许状元一行通过,无疑是“天子门生”极致的荣耀体现。 而其他进士,则需从两侧的掖门出宫,这一刻,科举等级带来的差距,在这道门洞前体现得淋漓尽致。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整了整衣衫,在礼官引导下,与陈香、孙哲并肩,迈步走向那大门洞开,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通道的午门正门。 脚步踏过巨大的门坎,他能感觉到身旁陈香的呼吸也微微急促了一瞬,就连一向洒脱的孙哲,面色也凝重了许多。 这一刻,他们迈出的不止是宫门,更是人生的全新阶段。 出了宫门,外面早已是人声鼎沸。 礼部官员捧着金榜,在前导引,王明远三人紧随其后,率领着身后庞大的进士队伍,浩浩荡荡前往长安左门外临时搭建的“龙棚”张挂金榜,谓之“传胪唱名后瞻榜”,以示荣耀公开。 这个环节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向天下人展示“皇恩浩荡、人才辈出”的象征性活动。 不过这个过程对王明远他们一甲三人、二甲众人和三甲第一名来说,其实已是走过场,因为名次早已知晓。 但对于众多三甲同进士和看热闹的百姓而言,却是至关重要的一刻。 王明远身为状元,需得做出表率,引领众人,神情庄重,步履沉稳,感觉有几分前世记忆中领导视察时那种“带头大哥”的感觉,但他同时还得做出那种既庄重又略带欣赏的姿态。 只是这感觉让他心里有点微妙的尴尬,只能努力绷着脸,维持着状元的威仪。 待金榜张挂妥当,人群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喧嚣。 接下来便是顺天府尹亲自为状元、榜眼、探花插花披红的环节。 早有内侍捧着三套崭新的冠服等候在一旁。 王明远被引到临时设下的帷帐后,由内侍伺候着换上了一身大红色的状元袍。 这袍子用料考究,刺绣精美,穿在身上,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同了。 他走到一旁准备的铜镜前,镜中映出一个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的年轻官员形象,大红袍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眉宇间虽还带着些许少年的清俊,但更多的是一种经过千锤百炼后沉淀下来的沉稳气度。 “果然是人靠衣装。”王明远心中暗道,这身行头一穿,连自己都觉得增色不少。 他想起前世看过的古装剧,那些状元郎似乎都是这般模样,没想到自己竟也成了其中一员。 很快,陈香和孙哲也换好了榜眼、探花的冠服走了出来。 陈香依旧是一身清冷气质,但那身冠服也让他少了几分书卷气,多了几分官威。 孙哲则更显成熟稳重,三人站在一起,皆是风采不凡,引得周围负责礼仪的官员和侍卫们都暗自点头,心中赞道: 今年这一科鼎甲,不仅才学出众,这品貌风度,也是近年来罕有,尤其是状元和榜眼,年纪都如此之轻,怕是又要引得京城轰动一阵子了。 顺天府尹满脸笑容,亲自为三人插花,披上大红绸带。 一切准备就绪,三匹神骏的白色御马被牵了过来,配着华丽的马鞍,显得格外精神。 “请上马!”礼官高声唱道。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抓住马鞍,脚踩马镫,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流畅。 他端坐马上,看向旁边的陈香和孙哲。 陈香上马的动作略显生涩,但还算稳当,孙哲则是同样驾轻就熟。 三人相视一笑,尽管性格迥异,此刻心中却都洋溢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自豪,哪怕是一向情绪内敛的陈香,在此刻这普天同庆、万人空巷的氛围中,苍白的脸颊上也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孙哲更是笑容满面,不断向周围拱手。 “御街夸官,启程——” 礼部官员一声令下,前方鸣锣开道,仪仗队伍缓缓启动。 第347章 御街夸官(下) 队伍从承天门出发,沿着御街,向着既定的路线行进。 王明远坐在高头大马上,视野顿时开阔。 放眼望去,街道两旁真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欢呼声、议论声如同海啸般扑面而来。 酒楼茶肆的窗户全都打开,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男女老幼,都伸长了脖子,想一睹新科进士,尤其是鼎甲三名的风采。 “快看!状元郎!好年轻!好俊俏!” “榜眼也俊!看着真有学问!” “探花郎也风度翩翩!” “哎呀!今年的进士老爷们可真精神!” 更有许多大胆的姑娘小姐,挤在人群前面,或躲在临街店铺的二楼窗口,朝着马上的三人拼命挥手,将手中的香帕、鲜花、甚至荷包香囊,朝着他们抛洒过来! 顿时,五彩缤纷的绢帕、香囊如同雨点般落下,但大多集中在了最前方的王明远和稍后的陈香身上。 孙哲那边虽然也有,但明显少了许多。 虽然三人都是俊逸非凡,但年纪较轻的状元和榜眼,则更加引人注目。 “状元郎!看我这里!” “榜眼公子!接我的帕子!” 王明远只觉得眼花缭乱,香风扑鼻,各种绣工精致的帕子落在他的袍子上、马背上,甚至有一方直接盖在了他怀里。 他有些窘迫,又觉得有些好笑,这阵仗,简直比前世顶流明星开演唱会还要疯狂。 他只能保持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偶尔向两旁的人群拱拱手,引来更热烈的欢呼。 同时,他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扫过,很快,就在前方不远处,看到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狗娃和崔琰师兄! 狗娃那铁塔般的身材实在太显眼了! 他此刻激动得满脸通红,黑红的脸上洋溢着无法形容的狂喜,嘴巴咧得老大,看到王明远目光扫来,他更是兴奋得嗷嗷直叫。 接着甚至激动之下,猛地一把将身旁同样兴奋得不知所以的崔琰拦腰抱了起来,原地转了两个圈,然后奋力向上一抛! “哇——!” 周围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崔琰吓得哇哇大叫,手舞足蹈地被抛到半空,又稳稳地被狗娃接住。 这憨货! 王明远在马上看得是又好笑又心头一暖,眼角竟有些微微发酸。 这熟悉的场景,让他瞬间想起了多年前。 县试放榜那天,他得了县试案首,大哥王大牛也是这般兴奋,一把将当时还是小豆芽菜的他抛向了空中。 院试中了秀才,父亲王金宝也是没忍住,将他抛向了空中。 这画面,太眼熟了。 也让他不禁想到,此番高中状元,消息传回村里,怕不止整个王家要沸腾了,甚至整个清水村、永乐镇都要沸腾了。 同时,他在这京城御街之上,接受万民瞻仰…… 若是爹娘、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虎妞、猪娃猪妞、文涛……他们也能在此,亲眼看到这一幕,该有多好…… 这一刻,巨大的荣耀与一丝淡淡的乡愁交织在一起,让他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而道路两旁,百姓的议论更是直接: “哎呀呀,这次的状元郎和榜眼,可真是潘安再世啊!” “要是能同时嫁给这二位郎君,真是死也值了!” “呸!你想得美!状元郎是我的!” “我更喜欢榜眼那种清冷的!” “探花郎也好,就是……瞧着年纪怕是成了家的?” “成了家又如何?做个红颜知己也好啊!” 少女怀春,妇人凑趣,话语大胆泼辣,听得王明远耳根发热,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听见。 陈香更是连脖子都红透了,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马鬃里。 只有孙哲,毕竟年长些,经历多些,还能保持着风度,微笑着向两旁拱手。 临街的茶楼酒肆,所有雅间的窗户都打开了,那些平日难得一见的大家闺秀、官家小姐,也顾不得矜持,纷纷探出头来,用团扇半遮面,目光灼灼地打量着马上的三位年轻才俊,窃窃私语,粉面含春。 王明远骑在马上,随着队伍缓缓前行,耳畔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眼前是万千百姓狂热的面孔,鲜花香帕如雨落下。 他心中那份“顶流明星”的既视感越来越强,若不是场合太过庄重,他真想挥着手,来一句: “左边的朋友,你们好吗?右边的朋友,你们好吗?楼上的朋友,还有……房顶上的朋友,你们好吗?” 因为他确实看到,不少沿街的屋顶上都爬满了看热闹的人…… 在他目光未及之处,一抹青色驻足片刻便转身而去。 游街的队伍绕着内城主要街道走了将近一个时辰,这才缓缓朝着崔府所在的方向行去。 王明远骑在神骏的白马上,只觉得脸颊因为一直要保持得体的微笑都有些发僵了,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鼻尖仿佛还萦绕着各种香帕、香囊混合的气息。 这一路,可真是结结实实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队伍行至崔府所在的街口,眼前的景象同样热闹非凡,崔府大门早已披红挂彩,装饰得比之前过年还喜庆。 师母穿着一身崭新的袄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套赤金头面,正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站在大门外,脸上是掩也掩不住的灿烂笑容,眼眶甚至都有些微微发红。 狗娃和师兄崔琰此刻也已回来,眉眼带笑的站在一旁。 眼见队伍到了门前,早有候着的下人赶紧点燃了早就挂好的长串鞭炮。 “噼里啪啦——”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顿时炸响,红色的纸屑漫天飞舞,更添喜庆。 按照礼仪,游街至此算是结束,王明远也利落地翻身下马。 他先是朝着师母方向深深一揖,然后又对前来维持秩序、引导队伍的礼部官员和兵丁们拱手道谢。 其他进士们也在此各自散去,或回住处,或去相熟的会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和轻松,不少人路过王明远身边时,都再次笑着拱手道贺。 “恭喜王兄!贺喜王兄!” “明远兄,今日风采,令人心折啊!” “状元公,日后同朝为官,还望多多提携!” 王明远一一客气地回礼,说着“同喜同喜”、“愧不敢当”、“互相砥砺”之类的客套话。 待送走了官面上的人,王明远这才快步走到师母面前,又是一揖:“师母,学生回来了。” “好!好!好!”师母连说了三个好字,一把扶住他,上下打量着,声音带着激动和些许哽咽。 “瞧瞧,这身状元袍一穿,更是精神了!快,快进府!这一路辛苦了吧?” “三叔!”狗娃嗓门洪亮,黑红的脸上兴奋得放光,此刻也忍不住的围着王明远转了两圈,啧啧称赞。 “这袍子可真带劲!真威风!刚才我们在街口都看见了,好家伙,那大姑娘小姐扔的花啊手帕啊,都快把你埋起来了!爷奶要是在,估计嘴都要乐歪了。” 崔琰也兴奋地拍着王明远的肩膀:“师弟!你太厉害了!简直给崔家挣足脸面了!我刚才在街上,不知道听见了多少人夸你呢!顺道我爹都被夸了,还说他教-徒有方呢!” 府里的下人们也都得了厚厚的赏钱,个个喜气洋洋,见到王明远纷纷躬身道喜:“恭喜王公子高中状元!贺喜王公子!” 整个崔府都沉浸在一片欢腾之中。 第348章 恩荣宴,师叔? 师母早就吩咐厨房备下了极其丰盛的宴席,山珍海味摆满了整整一大桌子。 席间,狗娃和崔琰更是兴奋地你一言我一语,把游街时看到的趣事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什么哪家小姐看得丢了手帕,哪个阁楼的窗户差点被挤掉下来,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然而,这轻松的时刻并没持续太久。 王明远心里清楚,跨马游街只是荣耀的展示,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繁琐的官方流程,一刻也不得清闲。 果然,饭后不久,便有一份礼部关于接下来几日的简单日程送到了崔府。 师兄接过日程单,看着纸上的内容给王明远说道:“明日上午,恩荣宴,在礼部衙门。下午还得带领新科进士去鸿胪寺练习-朝见礼仪,为后续的谢恩、祭孔做准备。 后日,则是领受御赐冠服与赏赐,估计你的官职任命也会在那时下来。 大后日,需要进宫谢恩,再后一日是去国子监释菜礼…… 好家伙,排得满满的,直到你去翰林院上任,怕是都没得歇了。” 王明远接过单子看了看,果然密密麻麻。 他揉了揉眉心,虽然对此早有耳闻,但真看到这安排还是有点头疼。 不过一想到最期待的授官也即将到来,心中不免激动。 状元依照旧制,一般会直接授官为翰林院修撰,从六品。这算是一步踏入了仕途的门槛,完成了从平民到官员的阶级跨越。 比起二甲进士们需要馆选后才有机会进入翰林院做庶吉士,或者外放知县,以及三甲同进士们大多只能授官偏远地区或等待候补,他这个状元起点已是极高,不知被多少人羡慕。 “师兄,我晓得。这些事情马虎不得,需得谨慎应对。”王明远将单子收好。 崔琰点点头:“是啊,尤其是明日的恩荣宴,说是赐宴,实则也是让你们这些新科进士认认人,特别是你们一甲三位,还有二甲前列的,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甚至好像听之前考中的师兄说,每年首辅李阁老、各位部堂高官可能都会到场。” ...... 次日一早,王明远依旧早早起身,登上了前往礼部的马车。 恩荣宴巳时开始,设在礼部衙门附近的一处专门用于庆典的宽敞大殿内。 王明远到达时,殿内已是人头攒动。新科进士们按照名次早已站好位置,一个个穿着新发的进士巾服,神情既兴奋又紧张。 宴会也布置得极为庄重。殿内设了若干席面,最上首自然是主位和几位高级官员的座位。 下面,状元独占一席,摆在最前方显眼处。榜眼陈香和探花孙哲共坐一席,在他稍后位置。其余进士则是四人一席,依次排列。 很快,殿外传来脚步声和低语声,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只见以首辅李阁老为首,一众身着绯袍、青袍的官员鱼贯而入。 李阁老年过花甲,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目光平和却自带威严。他身边跟着礼部尚书、侍郎等人,还有几位气度不凡的官员。 按照旧历同样也会有武勋官员参与,以彰显文武同治,此次武官来的是一位头发花白、身着国公常服的老者。经一位同年低声提醒,他才知道那是英国公,一位早已不理实务、只领虚衔的勋贵代表。 很快,宴会开始,一套繁琐的礼仪过后,众人落座。 李阁老代表皇帝和朝廷说了些勉励的话,无非是“望尔等精忠报国、不负皇恩”之类的场面话。 场面话说完后,气氛也稍微活络了一些。 官员们开始相互敬酒,新科进士们也纷纷起身,向各位到场的高级官员敬酒。这是难得的结交机会,没人敢怠慢。 王明远作为状元,自然是焦点中的焦点。 他稳住心神,先整了整衣袍,端起酒杯,稳步走到首辅李阁老的席前,躬身行礼:“学生王明远,敬谢阁老栽培之恩!” 李阁老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缓缓开口道:“你的会试卷子,殿试问策,老夫都看了。”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围几人耳中,“立论扎实,见解不俗,尤其殿试那道权衡之策,有静气,很好。日后在翰林院,要好生砥砺学问,脚踏实地,莫负圣恩,莫负平生所学。” 话语简洁,却已是极高的评价,尤其是“有静气”三个字,更是点出了他策论的核心优点,李阁老身边的几位官员也都投来赞许的目光。 王明远心中一震,连忙躬身:“学生谨记阁老教诲!” 李阁老微微颔首,便不再多言。王明远知趣地饮了杯中酒,退下。 接下来,轮到陈香和孙哲上前,李阁老也简单勉励了几句,内容大致相仿,但明显不如对王明远说得具体。 接着,王明远又依次向礼部尚书、侍郎等其他高级官员敬酒。 一圈下来后,王明远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羡慕、探究、审视皆有。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算是真正进入了这些朝廷高官的视野。 敬完一圈,王明远刚回到自己座位,准备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就见一位身着青色常服、面容清癯、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官员微笑着朝他走了过来。 王明远认得此人,正是他未来的顶头上司——翰林院掌院学士,庄崇庄大人。 他连忙放下筷子,起身相迎:“庄大人。” 庄崇笑容和煦,摆摆手:“坐,坐,明远不必多礼。” 他很是自然地坐在了王明远旁边的空位上,态度随和得不像上司,倒像是位平易近人的长辈。 他先是夸赞了王明远几句年少有为,学问扎实,又问了问他家中情况,言语间满是欣赏。 王明远恭敬地回答着,心里却觉得有点奇怪。这位李掌院的态度未免太过亲切了些,丝毫没有上官的架子。 正疑惑间,只见庄崇左右看了看,声音压低了些,脸上露出一丝略显尴尬又带着真诚的笑容: “明远啊,有件事……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但觉得还是提前说开为好,免得日后共事尴尬。” 王明远心中一动,忙道:“大人请讲。” 庄崇轻咳一声,道:“这个……算起来,我或许还得称呼你一声‘师叔’。” 王明远:“……?!” 看着王明远愕然的表情,庄崇笑着解释道:“家师乃是周老太傅的早年入室弟子。按辈分,我当称周师为太老师。而你,是周老太傅亲口承认的记名弟子。这……辈分如此,我也无奈啊。” 他摊了摊手,一副“你看这事儿闹的”的表情。 王明远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根子在这里!周老太傅桃李满天下,这李掌院竟然是老太傅的徒孙!这辈分……可不是压了对方一头么! 难怪他态度如此,这要是不说开,以后在翰林院,他是以下属之礼相见,还是以晚辈之礼相处,确实尴尬。 王明远立刻起身,非常诚恳地说道:“李大人万万不可!晚辈侥幸得老太傅垂青,收录门墙,已是惶恐。大人乃朝廷重臣,翰林院掌院,是明远的上官前辈。这辈分之说,仅限于师门私谊,绝不可行于公堂。日后在翰林院,还请大人以寻常下属视之,明远必当恪尽职守,听从大人差遣!” 他这话说得极为漂亮,既尊重了师门传承,更表明了在公务场合绝对遵从上下级关系的态度。 庄崇闻言,脸上笑容更真诚了几分,显然对王明远的识趣非常满意。 他拍拍王明远的肩膀:“好!明远果然通情达理!既如此,公私分明,最好不过!日后在翰林院,有何不解之处,尽管来问我便是。” 解决了这桩尴尬事,庄崇又闲聊两句,便心情舒畅地离开了。 王明远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也是松了口气。 还好说开了,不然这“师叔”辈分压着顶头上司,以后工作还真不好开展。 他重新坐下,心里琢磨着,这官场还没正式踏入,各种关系就已经盘根错节地缠了上来,往后真是要步步小心了。 宴会便在这觥筹交错,一派祥和的氛围中结束了。 第349章 授官 接下来几日,王明远感觉自己依旧是像是被上紧了发条的陀螺,一刻不得停歇。 恩荣宴结束后的下午,便由鸿胪寺的官员领着他们这群新科进士,反复演练各种朝仪。 如何在不同的宫殿前站位,如何跪拜,如何山呼万岁,连磕头的幅度、起身的节奏,都有严苛的规定。 一遍,两遍,三遍……直练到身体形成本能记忆,确保在真正的谢恩大典上绝不会出半分差错。 王明远作为状元,位置最前,更是众目睽睽之焦点,丝毫没法偷懒或者摸鱼。 一天下来,虽然天气还有些许冷意,他的里衣却已被汗水浸透了几回,膝盖和腰背更是酸麻不堪。 好不容易熬到仪式演练暂告段落,真正的重头戏,授官的日子,终于到了。 次日清晨,天色未明,皇城肃穆,新科进士们按甲次名序列队在殿前站好,皆是鸦雀无声。 晨风带着寒意,吹得人衣袂翻飞,却吹不散众人心头的火热。 繁琐的礼仪过后,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一名礼部高官手持明黄诏书,步至丹陛前沿,声音洪亮,清晰地宣读授官旨意。 最先宣读的,自然是鼎甲三人。 “第一甲第一名,状元王明远——”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稳步出列,撩袍端带,跪下听宣。 那官员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赐官服一袭,乌纱帽一顶,犀角带一条,槐木笏板一柄……!赏宝钞五锭……!” 声音落下,便有内侍双手捧着一个硕大的朱漆托盘,躬身送到王明远面前。 托盘上,整齐地叠放着一套绯红色的罗袍,颜色鲜艳如火;旁边是乌纱帽,两侧展角挺拔;犀角带光泽温润;槐木笏板光滑沉重。 王明远伸出双手,稳稳地接过这沉甸甸的托盘。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厉害,手臂竟有些微微颤抖。 他极力克制着,但指尖触及官袍那冰凉丝滑的面料时,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与豪情交织着涌上心头。 翰林院修撰!从六品! 虽然早已知道状元例授此官,但真当这官诰实实在在落入手中,感受着官服的分量,那种梦想照进现实的冲击,依旧让人无比激动。 爹,娘,大哥,二哥,虎妞……我没有辜负你们的期望! 咱们老王家,从今日起,是真的改换门庭,光宗耀祖了! 他强忍着鼻尖的酸涩,退回到自己的位置,眼角余光能看到身旁不远处的陈香和孙哲也依次出列。 “第一甲第二名,榜眼陈子先,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赐……” “第一甲第三名,探花孙哲,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赐……” 编修是正七品,虽比修撰低一级,但同样是清贵无比的翰林官。 陈香依旧是一脸平静,仿佛只是领了件寻常物品。孙哲则面带笑容,意气风发。 看着好友同列鼎甲,同入翰林,王明远心中也为他们高兴,日后在翰林院,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接下来,是二甲进士的授官,这就和一甲有了天壤之别。 除了二甲前十名有机会参加接下来的“馆选”,即选拔庶吉士的考试外,其余二甲进士,以及所有三甲同进士,并未立即获得实职官诰。 他们需要经历“观政”阶段,也就是分配到各部院去实习、学习政务,短则半年,长则一两年,期间还要经过考核,之后才能根据表现和空缺,等待吏部的派官。 运气好的,或许能得个知县、州同知之类的实缺;运气不好或考评不佳的,可能就只能候补,甚至被安排到一些闲散职位上。 这就好比一甲是直接给了编制,端上了铁饭碗,起点高,前途明朗。 而二甲三甲,则像是合同工甚至是实习生,需要经过漫长且不确定的考核期,转正之路充满变数。 授官仪式结束后,众人再次叩谢皇恩,然后便可捧着各自的官诰赏赐离开了。 按照安排,明日他们还需身着这身崭新的朝服,参加谢恩大典。 回崔府的路上,王明远小心地将那身翰林修撰的官服放在膝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官袍上精致的刺绣。 狗娃和崔琰更是兴奋,一会儿摸摸官服,一会儿看看乌纱帽,啧啧称奇。 “三叔!这官袍可真气派!这颜色,正!你穿上肯定好看!”狗娃咧着嘴笑。 “师弟,从此以后,你就是正经的朝廷命官了!从六品的翰林修撰,哈哈,比我爹当初可厉害太多了!”崔琰与有荣焉。 王明远笑着摇摇头:“官身是有了,责任也更重了。往后在翰林院,需得更加勤勉才是。” 接下来的谢恩大典,场面更是宏大。 王明远身着绯袍,手持槐木笏板,与陈香、孙哲一起,率领数百新科进士,在皇极殿前向端坐于龙椅上的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山呼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虽然皇帝因身体原因并未久留,但那种身处帝国权力中心、作为“天子门生”参与国家大典的震撼与荣耀,足以铭记终生。 一连串的庆典仪式总算告一段落,王明远累得几乎脱了一层皮,但心里却无比充实。 这晚,他终于得了些空闲,坐在书案前,铺开信纸,准备给远在秦陕老家的家人写封家书。 虽然他知道,朝廷的官报恐怕会比他的家书更早抵达家里,等家书到的时候县令说不定已经敲锣打鼓去清水村报过喜了。 爹娘他们接到报喜的时候,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娘会不会又抹眼泪?爹会不会激动地喝上两盅?大哥肯定咧着嘴傻笑,大嫂怕是满村子嚷嚷他中了状元…… 他提笔蘸墨,一时间竟有些不知从何写起。千头万绪,涌上心头。 思考良久,终于落下: “父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儿明远,已于京城皇极殿前,叩谢天恩,授翰林院修撰职…… 儿幸不辱命,得沐皇恩,然每念及父母养育之恩,兄嫂扶持之义,乡邻相助之情,未尝不感激涕零,战战兢兢…… 京中一切安好,师母与师兄待儿甚厚,狗娃亦乖巧懂事,请勿挂念。 惟愿父母保重身体,兄嫂安康,虎妞生意兴隆…… 儿在此必当恪尽职守,清廉自持,不负圣恩,不负亲望…… ” 写着写着,他的眼眶再次湿润。 荣归故里,衣锦还乡,自然是每个读书人最终的梦想。 但看着眼前这满满的日程,翰林院即将开始的“实习”,他明白,那一天恐怕还是有些遥远。 按朝廷制度,一甲进士授官后,需立刻入职,想要回一趟远在西北的老家,怕是得等到三年考满之后,或者外放地方官时才有机会了。这期间,只能靠书信往来。 这让他想起那些观政结束后,或被外放到各地担任知县、州判的二甲、三甲同科们,他们赴任前,倒是有可能顺路回家乡看看,心中不免羡慕。 不过此事若是让那些即将奔赴偏远之地、前途未卜的同科们知道,稳坐翰林院的状元郎竟在羡慕他们能回家,怕是真的要苦笑着回一句:“王修撰,要不……咱俩换换?” 这世上之事,各有因缘,难有十全十美。 他得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起点和清贵前程,便也需承受与之相应的责任与离别。 待全部写完后,王明远将家书仔细封好,吩咐狗娃明日一早就去找可靠的驿站寄出。 次日一早,狗娃便揣着信出门了,不过那怀里的信件却不止王明远昨晚写的那一封,还有一封更厚实的信件则是他自己写的,不过并没有告诉王明远。 第350章 狗娃的选亲计划 在王明远忙碌的这几日里,崔府里却有个人比王明远这个正主儿还要忙活,而且心里头那根弦绷得比弓弦还紧,那就是狗娃。 这几日狗娃眼瞅着三叔高中状元,风风光光,他是打心眼里高兴,恨不得敲锣打鼓让全天下都知道。 可高兴劲儿过去,另一桩心事就跟雨后的春笋似的,噌噌往他心窝里钻,那就是三叔的终身大事! 上次林家那档子事,可真是把狗娃给吓出阴影了。光天化日,贡院门口,就敢把人打晕了绑走拜堂? 这京城里的高门大户,行事咋这么野呢?简直比他们清水村给地里浇水时为了争水打架的汉子还彪悍! 虽说后来那林家小姐看起来讲道理,事儿也说开了,可狗娃这心里头,总觉得不踏实。 他三叔如今是状元郎了,长得又好,性子又温和,学问还顶了天的大,这放在京城,那不就是一块香饽饽,哦不,简直是一盘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红烧大肘子,哪个不想上来咬一口? 万一再来个不讲理的,仗着权势硬要招三叔当女婿,可咋整? 三叔是读书人,脸皮薄,心思正,到时候抹不开面子,或者被人拿捏住了短处,岂不是要吃亏? 不行!狗娃暗下决心,三叔的婚事,可不能由着京城这些人胡来!得赶紧定下来!得找个知根知底、老实本分、能好好跟三叔过日子的! 有了这念头,狗娃可就坐不住了。 于是,趁着王明远这几日忙着参加各种活动,狗娃充分发挥了他那家传的社交能力,把崔府左邻右舍混了个溜熟。 他本就长得高大壮实,面相憨厚,嘴巴又甜,再加上他可是新科状元的亲侄儿,谁不愿意跟他多说两句?很快就把崔府周边几条街的“情报网络”给混熟了。 他专挑那些在各大府邸当差、消息灵通的管家、采买婆子、门房套近乎。 今天帮东街李府管家扛个米面,明天送西街张府婆子一包从秦陕带来的特产干枣,后天又跟北街卢翰林家门房聊几句京城天气……他力气大,嘴又甜,出手也大方,没几天,就跟这些人打成了一片。 一旦熟了,加之狗娃的确会聊天,情绪价值拉满,再加上不经意的语言引导,那些平日里闲得发慌、就爱嚼舌根的婆子管家们可就来了精神,七嘴八舌地跟他说起各府的“秘闻”来。 不过这不打听还好,一打听,狗娃那颗心更是七上八下,甚至差点都凉了半截。 东边那条胡同住的牛大人,听说官儿不小,可他家夫人是低嫁,娘家势力大,在府里说一不二。 牛大人下了衙回家,都得看夫人脸色。夫人心情好了,能让进卧房睡个踏实觉。夫人要是心情不痛快,牛大人就得抱着铺盖卷去书房对付一宿。 那些婆子说得有鼻子有眼,什么牛大人有次在衙门熬了一宿,回家想歇歇,结果因为脚没洗干净就被夫人轰出来了…… 狗娃听得直咧嘴,心里直呼好家伙!这哪是娶媳妇,这是请回家一尊活祖宗啊!三叔那温和性子,要是摊上这么一位,那还不得被欺负死? 不行不行,门第太高的,坚决不能要!这条得记下! 他默默在心里那个无形的“选婚册子”上,用力划掉了“高门贵女”这一项。 还有西头那家秦大人,听着也挺愁人。 秦夫人身子骨弱,过门好些年了也没生养一男半女。这倒也罢了,关键是秦夫人自己不能生,还不许秦大人纳妾,更不同意从族里过继个孩子。 为这事,夫妻俩整天闹别扭,家里冷锅冷灶的,没点热乎气。听说秦大人年纪不大,头发都白了一半了…… 狗娃一听,更是摇头。 身子骨不好可不行!倒不是他狗娃势利眼,非得要人生孩子。他是觉得,身子不好,就难免多病多灾,三叔将来要是当官忙起来,哪能天天围着药罐子转? 再说了,老王家可就三叔学问最好,将来肯定得开枝散叶,把这家风传下去啊! 嗯,身子必须得好,要结实,要能生养!……呃,要是实在不能生,也没啥,我狗娃以后多生几个,过继一个给三叔也行! 狗娃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过继儿子的事儿了,完全没意识到这辈分可能会乱成一锅粥。 这些来自各家仆役的八卦消息,真真假假,添油加醋,本来就是为了解闷的谈资,却像一颗颗种子,在狗娃那单纯又焦虑的心里深深扎了根。 他越听越觉得,这京城里的官家小姐,看着光鲜,内里麻烦事儿可真多! 一个个不是娇纵任性,就是体弱多病,要么就是心思深沉,哪有他们清水村的姑娘实在、能干、好生养? 这么一对比,狗娃心里头那个念头就更坚定了:还得是老家知根知底的姑娘靠谱! 他脑子里像走马灯似的,把清水村里那些适龄的、没定亲的姑娘过了一遍。 首先想到的,就是村长家的三闺女——丫蛋! 为啥是丫蛋姐呢?狗娃有他的道理。 首先,丫蛋姐肯定是中意三叔的。 以前在村里的时候,只要三叔从镇上下学回来,丫蛋姐保准会“恰好”在路边挖野菜,或者“刚好”在井边打水,偷偷拿眼瞟三叔,脸红的跟山上的野果子似的。 狗娃虽然那会儿年纪小,可这点事儿他门儿清! 其次,丫蛋姐身子骨好,能干! 村长家的闺女,从小就没娇生惯养过。丫蛋姐尤其能干,大夏天锄地,她一个人一天能锄一两亩,虽然这速度跟王家人没法比,但在村里姑娘里,那可是拔尖的勤快人。 而且身子壮实,将来肯定好生养。看看丫蛋姐的大姐二姐就知道了,那都是生了七八个娃的英雄母亲! 而且个个还都是男娃!老王家就需要这样的媳妇! 再者,丫蛋姐性子实诚,不玩虚的。 村长好像也教她认过几个字,虽说肯定比不上三叔有学问,但起码不是睁眼瞎,将来跟三叔也能说上话。最重要的是,丫蛋姐心眼好,肯定能实心实意对三叔好,不会像京城这些小姐似的,一肚子弯弯绕绕。 越想越觉得合适!狗娃一拍大腿,对,就是丫蛋姐了! 第351章 后山变样 三叔这边心思一定,狗娃转眼又想到了陈香哥,担心他也会遇到和三叔一样的问题,说不准哪天就被歹人掳走了。 而且陈香哥跟三叔是好兄弟,现在又是榜眼,长得也好,遇到这种事情的概率的确也很大。 那必须也得给陈香哥寻摸一个,陈香哥就是身子看着单薄,性子也太闷。除了看书种地,啥也不操心,得需要个厉害点、能张罗、知道疼人的媳妇照顾。 村里谁合适呢?他又开始在记忆里搜罗,很快锁定了目标——村头老李家的春花姐! 春花姐可是村里有名的利索人,家里兄弟姐妹五六个,她是老大,里里外外一把抓,干活麻利,说话也爽快,嗓门亮堂,整天叽叽喳喳的,像只欢快的雀儿。 陈香哥不是不爱说话吗?正好,找个爱说话的,家里也热闹! 而且春花姐肯定能把陈香哥照顾得妥妥帖帖,让他专心做学问,不用担心生活琐事。 更何况春花姐那体格,一看也是能扛事、能生养的,完美! 狗娃越想越得意,觉得自己这媒人当得简直是太有水平了! 一下子解决了三叔和陈香哥两个人的终身大事,还都是顶顶好的姻缘! 正好,第二天三叔要他把写好的家书寄回老家。狗娃便瞅准机会,也偷偷摸摸把自己憋了好几天,写了厚厚一沓的信一并寄了回去了。他怕王明远知道说他瞎操心,都没敢让王明远知晓此事。 信里,他倒也没写王明远被抢亲的事情,怕家里人担心。 狗娃先是把王明远中状元的喜事洋洋洒洒说了一遍,重点描述了三叔骑马游街有多威风,官袍有多气派。 然后,话锋一转,就开始大倒苦水,说京城人心眼子多,小姐们规矩大身子弱,不是良配。 接着,就隆重推出了他心目中的最佳人选——丫蛋姐和春花姐。 他把两位姐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简直就是为三叔和陈香哥量身定做的媳妇,强烈建议爷奶赶紧想办法,最好能直接把两位姐姐送来京城,把婚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被京城里的“饿狼”给惦记上。 写完信,狗娃长舒一口气,感觉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任务,心里踏实多了。 他美滋滋地想着,等丫蛋姐和春花姐来了,家里就热闹了,有人给三叔和陈香哥做热乎饭吃,有人给他们缝缝补补,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他就能抱上小弟或者小妹,再或者小侄子小侄女了…… 而此刻,翰林院的值房里,王明远正埋首于一摞摞文书卷宗之中,熟悉着修撰的职责,偶尔抬头与对面书案同样专注的陈香交流一下某个典故的出处。 两人都完全不知道,他们最信任的侄儿和兄弟,已经悄咪-咪地给他俩把媳妇都“订”好了。 ————————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清水村这边,这几日同样也很忙碌,尤其是这清水村的后山,不过这后山几年来早已模样大变。 远看过去,黑乎乎一片,寸草不生,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清水村莫非是撞了大运,挖着露天煤矿了? 可走近了瞧,才会发现,那山上压根不是煤,而是厚厚的、一层叠一层的纸钱和香烛燃烧后留下的灰烬,几乎盖满了整个山头,竟是连点绿色都难瞅见了。 这几年,清水村的乡亲们算是跟这后山较上劲了。 也不知是从啥时候、由谁带的头,反正村里渐渐就传开了,说老王家的三小子王明远是文曲星下凡,这后山更是风水圣地。在这儿烧纸钱元宝,祖宗收得快,祈福也格外灵验。 于是,但凡逢年过节,或是谁家有个婚丧嫁娶、娃娃满月、老人做寿,甚至是谁家母猪下了崽儿想图个吉利,村民们都习惯性地提上一篮子纸钱供品,跑到这后山来,找块顺眼的地儿,点起火,嘴里念念有词,求祖宗保佑。 这习俗一旦形成,就刹不住车了。 你烧我也烧,今天你家烧,明天他家烧,这山上的草木,哪里经得住这般烟熏火燎? 没两年工夫,原本郁郁葱葱的山头,就硬生生被烧得光秃秃的,只剩下些焦黑的树桩子和厚厚的纸灰。 因为这烧纸的风气太盛,连带着十里八乡的纸扎铺子都红火起来,尤其是永乐镇上那家“张记纸扎铺”,更是成了最大的赢家。 这张老板是个精明人,早两年就瞅准了商机,把铺面扩了又扩,花样也越来越多,各种奇珍巧思之物应有尽有。 他还放出话去,说他家扎的东西,用的是祖传秘方,烧了特别灵验,祖宗在下面收着也体面,当初王家就是烧了他家的西域丫鬟。 这话传开后,张记的生意更是火爆,不光是永乐镇,连县城、甚至州府里都有大户人家慕名来订做。 这张记纸扎铺,竟成了秦陕地界上数得着的大字号了,各地都开了分号。 不过这张老板也是个知恩图报的,或者说,是个极懂得“借势”和“抱大腿”的。 他心知肚明,自家生意能做到今天这地步,全靠沾了“文曲星”王明远的光,而且他生意做到了府城,早就知道了王家的背景。 于是,两年前他就麻溜地亲自上门,硬塞给王金宝三成干股,说啥也不要钱,只求王家以后烧纸扎还从他这儿拿,而且分文不收。 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没有王三郎的名气,就没有他张记的今天,这钱王家必须拿着,不然他良心不安,以后就不卖纸扎给王家了,甚至不卖给清水村了! 这是王金宝的软肋,他现在是族长,村里人都指着这个祈福呢,他要是断了大家的念想,非得被唾沫星子淹死不可。 没办法,王金宝只能收下。 如今,这纸扎铺子的分红,也成了王家一项不小的稳定收入。 这会儿,王金宝正站在自家院子里,叉着腰,瞪着眼,看着面前耷拉着脑袋、活像两只犯了错鹌鹑的老伴赵氏和大儿媳刘氏。 “你俩再说一遍?背着我,偷偷让人去烧了啥?”王金宝的声音调门都拔高了几分,带着不敢置信的火气。 赵氏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也……也没啥,就……就十棵纸扎的姻缘树……” 刘氏在婆婆身后小声的补充道:“上面……上面还缠满了红线的那种……” 第352章 喜报 差不多是王明远在京城金殿传胪、跨马游街后的二十日光景,一匹背插旗帜的快马,带着滚滚烟尘,如同离弦之箭,一路疾驰,冲进了长安府! “八百里加急?!边关又起烽火了?”有那经验老道的路人惊呼。 “不像!看那旗色,像是……捷报?”有人眯着眼分辨。 而那骑手伏在马背上,浑身尘土,却精神亢奋,一边拼命抽打着马臀,一边用已经嘶哑却依旧竭尽全力的声音,沿着长安府最宽阔的主街,放声高喊: “捷报——秦陕大喜——今科状元——王明远——!” “捷报——秦陕大喜——今科状元——王明远——!” “捷报!长安府咸宁县王明远老爷——高中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 “捷报!长安府咸宁县王明远老爷——高中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 马蹄声、呼喊声,瞬间撕裂了午后的喧嚣,吸引了所有行人的目光! “什么?状元?” “快听!喊的是什么?状元?!” “状元?!咱们秦陕出的状元?!”有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得手里的东西掉了都浑然不觉。 那快马沿着主街,径直朝着巡抚衙门正门狂奔而去! 而那一声声“状元及第”的呼喊,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炸雷,瞬间激起了千层巨浪! “状元?!咱们秦陕出的?!真的假的?!”茶楼里,一个正在喝茶的老秀才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身都浑然不觉,猛地站起身,声音颤抖着抓住报信人的胳膊。 “千真万确!那驿卒一路上都在喊呢!王明远!咱们秦陕的娃!”报信人激动得满脸通红。 “老天爷啊!秦陕!真是咱们秦陕!”另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响,眼眶瞬间就红了。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自打我大雍开科取士以来,咱们这西北苦寒之地,文风向来被江南、中原才子压着一头!莫说状元,便是鼎甲,都多少年未曾有过了!今日!今日终于……终于扬眉吐气了!” “哈哈哈!我就说!我就说王兄弟非池中之物!当年……咳咳,我就看出来了!”有那曾与王明远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此刻更是与有荣焉,恨不得告诉全世界自己认识新科状元。 整个长安府,从达官显贵到平民百姓,全都沸腾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和自豪感,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席卷了这座西北重城! 秦陕,这片在世人眼中或许是“只出精兵悍将,少产风流才子”的土地,如今,竟真真切切地出了一位文魁天下、独占鳌头的状元郎! 消息传到巡抚衙门时,崔巡抚正在签押房内,埋头处理着进京前繁杂的交接公文。 当长随连滚带爬、语无伦次地将消息禀报上来时,崔显正握笔的手猛地一僵,一滴浓墨“啪”地滴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黑迹。 他先是愣了一瞬,似乎没反应过来,随即,像是被巨大的喜悦击中,猛地从太师椅上弹了起来! 脸上那惯常的沉稳威严瞬间被难以置信的狂喜取代,胡须都因激动而颤抖了起来。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一声比一声高亢,洪亮的声音在签押房内回荡,脸上瞬间绽开了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红光满面! “好个王明远!好小子!果真不负老夫所望!不!是远超所望!竟能高中状元!哈哈!天佑我秦陕!天佑我崔显正啊!”他激动得难以自持,竟忘了官威,捋着胡须在房内来回快步踱步,喜色简直要从眉梢眼角溢出来。 他虽然早就看出自己这徒弟非池中之物,料定他此次会试必能高中,甚至期盼他能冲击一下鼎甲。 但一举夺魁,拿下状元!这惊喜,这荣耀,实在是远远超出了他最乐观的预期! 这不仅仅是他崔显正个人的荣耀,更是他主政秦陕几年来,教化之功最耀眼、最无可辩驳的证明! 是他即将踏入波谲云诡的京城官场时,一份沉甸甸的、足以让所有同僚侧目的政绩! 这份师恩,这份香火情,价值无可估量! 他立刻朝着门外高声吩咐,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快!快去准备!以本官的名义,下帖!三日后,就在这巡抚衙门,不!包下城中最大的‘荟英楼’!本官要设宴! 把府城所有有头有脸的官员、士绅、名流、学子,全都请来!本官要好好为我这状元弟子,好好为咱们秦陕扬眉吐气,大庆三日!” 虽然王明远人还在京城,但这丝毫不影响崔巡抚此刻要与全城官民共享这份荣耀的热情。 这宴会,既是庆贺,更是向所有人宣告:他崔显正治下的秦陕,不仅能出精兵,更能出文魁!这份风光,必须十足十地摆出来! 而这天大的喜讯,也以最快的速度,被专人火速送往了咸宁县城。 此时的咸宁县令文敏之,刚刚处理完一桩县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正悠闲地坐在后堂,捧着一杯新沏的香茗,准备享受片刻清闲。 师爷此刻却捧着一份刚从府城加急送来的公文,几乎是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大人!大人!天大的喜事!府城……府城刚送来的!是喜报!喜报啊!”师爷激动得语无伦次。 文县令被打扰了清静,微微蹙眉,有些不悦地接过公文,随口问道:“何事如此慌张?莫非是府城又有什么新吩咐……”他一边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展开公文。 目光扫过那几行墨迹未干的字,他脸上的慵懒瞬间凝固,瞳孔骤然收缩! “噗——!” 一口温热的茶水毫无征兆地全喷在了面前的公案上,溅湿了刚书写的卷宗,也溅湿了他的官袍。 他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差点连那张轻飘飘的公文都拿不住。 “状……状元?!王明远?!咳咳咳……是、是那个……那个永乐镇清水村的王解元?!我们咸宁县的?!”他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虽然早知道治下出了个举人王明远,更是崔巡抚的门生,前途不可限量。 但他做梦也不敢想,这位不声不响的王举人,此番进京,竟能鲤鱼跃龙门,不,是鲲鹏展翅,一举夺下了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状元桂冠! 状元啊!那可是文曲星下凡!是能名留青史、光耀千古的存在! 他自己苦熬多年,也不过是个三甲同进士出身,在知县任上苦苦挣扎,而这位王明远,年仅弱冠,起步便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天子近臣,清贵无比,未来的前程简直不可限量! 文县令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血“嗡”地一下直冲头顶,激动得手脚发麻,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也顾不上擦拭官袍上的水渍,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堂内来回疾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状元”两个金光大字在疯狂闪烁。 这是天大的政绩!是能让他文敏之的名字写在县志、甚至府志最显眼位置的莫大荣耀!更是天大的机遇! 若能借此机会,与这位新科状元、未来的朝堂新贵结下善缘,哪怕只是混个脸熟,对他今后仕途的助力,将是无可估量的!必须抓住!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抓住! 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射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对着同样激动得不知所措的师爷和闻讯赶来的县丞、主簿等属官,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吼着下达命令: “快!立刻!马上!把所有能动的人手都给我召集起来!衙役!除了必要的巡值人员,全部集合! 鼓乐队!仪仗!把库房里最气派的旗牌、伞盖全都给我请出来! 备礼!重礼!肥猪一口不够!要两口!肥羊也要加倍!上等绸缎二十匹!银锭……五十两!不!一百两! 本官要亲自带队,以最隆重的仪仗,去清水村老王家里报喜贺喜!要让全县的人都知道,咱们咸宁县,出了个文曲星!” 命令一下,整个县衙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炸雷,彻底炸开了锅!所有人都疯了似的行动起来。 衙役们争先恐后地换上最新的号服,鼓乐手们卖力地调试着锣鼓唢呐,师爷手忙脚乱地准备着大红喜报、书写着恭贺的条幅。 原本依照惯例,报喜队伍顶多十几二十人,轻装简行即可。 但此刻,在文县令“极致隆重”的要求下,硬生生扩充到了近两百人!再加上闻风而来、想要沾沾文曲星喜气的商户、百姓,县衙门口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等到吉时已到,文县令身着最正式的官袍,满面红光,意气风发地骑上披红挂彩的骏马,身后跟着浩浩荡荡、旌旗招展、锣鼓喧天的队伍出发时,那阵仗,那气势,哪里是去报喜?分明比大将军得胜凯旋还要威风凛凛!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这位县太爷是要带着全县的力气,去剿灭哪路不开眼的悍匪! 第353章 好汉饶命 两日后的晌午头,日头暖洋洋地照着永乐镇镇口的青石板路。 文县令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最前头,虽然连日赶路脸上带着倦色,但精神头依旧足得很。 “永乐镇到了,赶紧敲起来!吹起来!都给我精神点儿!”文县令清了清嗓子,扬手吩咐道。 霎时间,得令的锣鼓班子便卖力地敲打起来,唢呐手鼓着腮帮子,吹得震天响,沉寂的永乐镇瞬间被这喧天的声浪惊醒。 “出啥事了?谁家娶亲这么大阵仗?” “不像娶亲啊,你看那是……县太爷?县太爷怎么来咱们镇上了?” “快看那旗子!‘状元及第’!我的老天爷,是报喜的!咱们这儿出状元了?!” “状元?谁啊?咱们这穷乡僻壤的还能出状元?” 消息像长了翅膀,比敲锣打鼓的队伍跑得还快。 路边店铺里的伙计、掌柜,街上的行人,纷纷涌到街边,踮着脚张望,议论声此起彼伏。 “中了!真的中了!老王家的三郎,中状元了!”有那消息灵通的,已经扯着嗓子喊了起来,脸上是与有荣焉的兴奋。 “老王家?哪个老王家?是……是在镇口卖猪肉,后来开了卤肉铺子的那家吗?”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妇人瞪大了眼,难以置信。 “我前儿个还去他家卤肉铺子买了卤猪头肉和肉夹馍呢!那味道可真不错!我、我这是吃了状元家卖的肉和馍了?” “可不是嘛!就是他家!王金宝家!三郎就是他家老三,王明远!”旁边立刻有人接话,语气里满是笃定和炫耀,仿佛跟状元家多熟似的。 “哎呦喂!真是他家!我前几天还跟金宝家的和他大儿媳在巷口唠过嗑呢!赵嫂子还夸我发髻梳得好来着!嗨呀,我这算是跟状元他娘说过话的人了!”另一个妇人拍着大腿,激动得脸都红了。 “老天爷开眼啊!状元啊!那可是文曲星下凡!清水村王家这是祖坟冒青烟,不,是冒火了啊!” “快看!县太爷都亲自来了!这得多大的脸面!” “走走走!还做啥生意啊!跟着去清水村沾沾喜气!说不定也能沾点文气,让我家那小子开开窍!” 人群彻底沸腾了。 欢呼声、惊叹声、小孩子的嬉闹奔跑声,混杂着震耳的锣鼓唢呐,把整个永乐镇搅得如同开了锅的沸水。 许多机灵的商户,直接让伙计上门板歇业,掌柜带着全家老小,也跟着报喜的队伍,一起往清水村方向涌去。 队伍像滚雪球一样,越聚越大。 原本的上百号人,加上永乐镇跟上的百姓,待走到通往清水村的那个熟悉土路口时,黑压压的人群已然超过了数千之众,喧闹声震得路两旁的树叶子都扑簌簌直掉。 尘土飞扬中,旌旗招展,锣鼓喧天,那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哪路大军得胜还朝了。 与此同时,清水村王家小院,却还沉浸在一片看似平常的午前忙碌里。 王金宝正在后院,抡圆了膀子,一下一下,稳当地劈着柴火,咔嚓声清脆有力。 王金宝不远处,王大牛刚处理好一头肥猪,正准备收拾下水,满手是血,额头上也蹭了些血污,看着有些唬人,但他脸上却带着憨厚的笑容,干得十分起劲。 家里铺子的肉食生意如今越做越大,这杀猪的活计虽已派了出去,但是隔几日他还是忍不住想自己上手试试。 赵氏和刘氏在灶房里忙活,锅里卤着肉,香气混合着炊烟袅袅飘出。 猪妞带着弟弟猪娃,趴在院里的石磨盘上,正一笔一划地认真描红。 张文涛和虎妞前些日子也刚从府城酒楼回来,此刻张文涛正拿着扫帚帮王家打扫院子,虎妞则在一旁晾晒刚洗好的衣裳。 日子仿佛和往常任何一个晌午没什么不同。 突然,王金宝停下手里的斧头,侧耳听了听。远处,似乎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喧哗声,还夹杂着……锣鼓响? “大牛,你听听,是不是有啥动静?”王金宝直起腰,朝院角喊道。 王大牛也停了手,抹了把额头的汗,凝神细听。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确实是锣鼓声,还有鼎沸的人声! 没等他们琢磨明白,就见常年在村口大槐树下玩的半大小子王石头,连滚带爬、上气不接下气地沿着村道狂奔而来,一张脸兴奋得涨红,像是刚喝了二两烧刀子,离着老远就扯着嗓子尖叫: “金宝爷!金宝爷!来了!来了!好多人!县太爷!县太爷亲自带着好多人,敲锣打鼓来了!说是……说是明远叔……明远叔他中状元啦!状元!” “哐当!”王金宝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手里的斧头脱手落下,刚好砸在才凑过来的王大牛脚面上。 王大牛“嗷”一嗓子跳开,也顾不上脚疼,眼睛瞪得像铜铃,声音都变了调:“啥?石头你说啥?三郎……三郎中状元啦?!真的假的?!” “状元!明远叔中的是状元!头名状元!”王石头喘着粗气,手舞足蹈地比划。 “好多官差!好多旗子!县太爷骑着大马!快到村口了!” 灶房里,赵氏听到后,手里的锅铲“咣当”一声掉进了锅里,溅起几点油花。 她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呆立当场,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嘴里喃喃道:“中了……真的中了……我的三郎……” 旁边的刘氏更是“哎呀”一声,激动得手一抖,把准备往锅里放的一小勺盐整罐全撒了进去,但她也恍然未觉,此刻只顾着拉着赵氏的胳膊又哭又笑:“娘!娘!你听见没?三郎是状元!状元公啊!” 虎妞听到后也先是愣了一秒,随即“嗷”一嗓子,转身一把把正在扫地的张文涛捞了起来了。张文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虎妞拦腰举起,原地转了两个圈! “哎呦喂!虎妞!慢点!……”张文涛吓得哇哇叫,手里的扫帚都扔了,双手乱舞,肥肉乱颤。 “哈哈哈!三哥做到了!三哥是状元郎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虎妞兴奋得满脸放光,举着胖乎乎的张文涛又蹦又跳,浑身的劲儿使不完似的。 王金宝也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他深吸一口气,想稳住激动得发抖的手,却发现根本没用。 他口中反复喃喃低语:“来了!终于来了!老三的喜报,终于到了!还是状元!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快去迎接报喜队伍!” 村口那边,骑着高头大马的文县令,正志得意满地接受着村民敬畏又好奇的目光。 刚要示意衙役喊话报喜,突然就见村里冲出来一个铁塔般的汉子! 那汉子身材魁梧得像头黑熊,一身粗布短褂上溅满了暗红色的血点子,再配上那汉子因为激动而有些狰狞的表情,竟直直地就朝着马头冲了过来! “保护大人!”不知哪个衙役喊了一嗓子。 文县令哪里见过这阵仗?他一个文弱书生,平时见的顶多是些偷鸡摸狗的毛贼,何曾见过这般浑身浴血的凶悍壮汉朝自己冲来? 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也顾不得什么官威体统了,下意识地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就想跑! 嘴里还带着哭腔尖叫:“壮、壮士!好汉!饶命!本官是来报喜的!报喜的啊!” 第354章 光宗耀祖 一阵兵荒马乱后,这误会总算在王大牛结结巴巴的解释和众人七嘴八舌的圆场下平息下来。 “原、原来是王大官人!真是……虎兄无犬弟,豪勇!豪勇过人呐!”文县令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真诚又和蔼。 他此刻也顾不上去计较对方浑身血污、惊吓仪仗的罪过了,满脑子都是如何跟这状元家攀上交情。 王大牛见县太爷没怪罪,还夸他“豪勇”,黑红的脸膛更红了,讷讷地行礼,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刚杀完猪,一身腥气,竟然激动到忘记换衣服就冲了出来,还好把那把杀猪刀被放在了案板上,不然怕今日真是难以解释的清了。 于是王大牛赶紧手忙脚乱地把沾满血点子的粗布外衫脱了下来,露出里面还算干净的短褂,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大人恕罪,小人……小人刚在收拾家伙事,一听三弟中了,一高兴就……就冲过来了,没吓着您吧?” “无妨!无妨!此乃真情流露,本官岂会怪罪!”文县令大度地摆摆手,心里却暗道:吓是吓着了,但这话能说吗?不能! 他赶紧转移话题,对着周围重新聚拢、眼神火热的百姓们朗声道:“乡亲们!静一静!本官今日前来,乃是为清水村王明远王公子高中今科状元,特来报喜!” “奏乐!”他朝后一挥手。 顿时,刚才因为那场面暂停的锣鼓唢呐再次卖力地吹打起来,比刚才更响更烈,喜庆的气氛瞬间被推向了高-潮。 人群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声,许多清水村的老人激动得直抹眼泪,与有荣焉。 文县令在众人的簇拥下,朝着村里王家小院的方向缓缓走去。沿途村民纷纷让开道路,个个伸长了脖子,脸上洋溢着自豪和兴奋的笑容。 等到队伍浩浩荡荡来到王家那熟悉的院门外时,王金宝早已带着全家老少,在赵氏、刘氏、虎妞等人的搀扶下,迎了出来。 王金宝虽然极力想保持镇定,但微微颤抖的双手和泛红的眼圈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动。 赵氏更是由刘氏和虎妞一左一右架着,才没软倒在地,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嘴角却也还带着笑意。 院子里,手脚麻利的张文涛和闻讯赶来的村长王金福带着几个后生,已经飞快地搬出香案,摆上了瓜果点心,点燃了粗大的香烛和高香,青烟袅袅,更添庄重。 文县令见状,立刻站定,整理了一下方才慌乱中弄皱的官袍,清了清嗓子,努力摆出最威严郑重的姿态。 他从身旁师爷手中,恭敬地请过那份用明黄绸缎包裹、盖着朱红玉玺大印的喜报。 霎时间,全场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卷象征着无上荣耀的喜报上。 文县令运足中气,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激昂,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隆景三十二年殿试,第一甲第一名,王明远,赐进士及第,状元及第!秦陕省长安府咸宁县永乐镇清水村人士王明远,文采斐然,学识渊博,器宇轩昂……特授翰林院修撰之职!钦此——!”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坎上。 王金宝带领全家,朝着京城方向,推金山倒玉柱般跪拜下去,声音哽咽却异常响亮。 周围黑压压的村民也齐刷刷跪倒一片,山呼万岁之声,直冲云霄,回荡在这小小的山村之间,久久不息。 宣读完毕,文县令双手捧着喜报,郑重地交到王金宝颤抖的双手中。 王金宝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接过,紧紧抱在怀里,老泪纵横。 “恭喜王老爷!” “赵婶子!您可是状元娘了!天大的福气啊!” “状元公!咱们村真出文曲星了!” 欢呼声、道贺声、鞭炮声、锣鼓声瞬间炸开,混合成一片欢乐的海洋,将王家小院彻底淹没。 王大牛咧着大嘴,只知道傻笑,见人就拱手。 虎妞兴奋地蹦跳着,差点把身边的张文涛又举起来。 刘氏和赵氏一边抹着喜悦的眼泪,一边抓起早就准备好的铜钱和糖果,向着人群抛洒。 “沾喜气啦!” “抢状元家的喜糖咯!” 大人们笑着争抢,孩子们更是欢天喜地地满地捡拾,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文县令看着这淳朴又热烈的场面,脸上也堆满了笑容,心里盘算着如何进一步拉近关系。 “金宝老哥,您真是教子有方啊!能培养出王状元这等麒麟儿,实乃我咸宁县之幸,秦陕之光啊!” 王金宝被夸得晕晕乎乎,只能连连摆手,嘴上说着“不敢当”“县尊过誉”,心里却像三伏天喝了冰水一样舒坦。 不过他心里讶异,这县太爷也太客气了,简直不像个官,倒像是来走亲戚的远房表弟。 他见时辰不早,便对赵氏和虎妞吩咐:“孩他娘,老大家的,快去灶上看看,把好酒好菜都端上来,请县太爷用了饭再走!” 按常理,文县令作为地方官,报喜完毕,象征性喝杯茶就该走了,以免扰民。 但文县令今天打定了主意要把关系拉到位,闻言不但没推辞,反而顺势就坐稳了,笑呵呵道:“老哥盛情,那下官就却之不恭了!正好也沾沾状元府的喜气!” 说话间,赵氏和刘氏已经手脚麻利地张罗好了一桌酒菜。 虽然仓促,但正中间摆的那一大盆卤肉,看着着实诱人,王金宝热情地邀请文县令入席。 席间,王金宝和王大牛感激文县令亲自来报喜,不停地给他夹菜,但自己父子两甚是激动,此刻哪有心情吃饭,也就是看着文县令吃。 文县令起初还笑着接受,但几筷子下去,脸色的笑容就有点维持不住了。 这王家的卤肉看着诱人,但尝起来……怎么这么咸? 可看着王金宝父子那热情洋溢、充满期待的眼神,他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只得硬着头皮,一边强笑着夸赞“风味独特”、“甚是下饭”,一边硬着头皮往下咽,每吃一口都得多灌半杯酒才能压住那齁咸味。 心里却暗暗叫苦:莫非这状元公才华横溢,是因为自小吃盐多? 王金宝见县太爷吃得“香甜”,夹菜更勤快了:“大人喜欢就多吃点!乡下粗茶淡饭,您别嫌弃!大牛,快,给大人再夹个卤猪蹄。” 王大牛“哎”了一声,一筷子下去,一只肥厚的大猪蹄就堆到了文县令碗里。 文县令看着那“咸猪手”,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最终,他实在是扛不住了,勉强又扒拉了两口,便借口衙中还有公务,仓皇起身告辞。 王金宝一家再三挽留不住,只好将其送到院外。 文县令临走前,紧紧握着王金宝的手,语气无比真诚:“王老哥请留步!日后在咸宁县,王家、清水村但有所需,不必客气,直接来县衙寻本官即可!一切便宜行事!” 说罢,还悄悄塞给王金宝一个沉甸甸的锦囊,低声道:“区区贺仪,不成敬意,务必收下!” 王金宝实在推辞不过,只得收下,心里对这“客气得过分”的县太爷更是感激又惶恐。 送走了文县令,王家的狂欢才真正开始。 王金宝一合计,决定按照规制,就在村口进士牌坊旁边,再立一座更大的状元牌坊! 消息一出,整个永乐镇乃至周边乡镇的石匠都闻风而动,这可是扬名立万的好活儿! 接下来的几天,清水村比过年还热闹十倍。 王家请了三个戏班子,轮番唱戏,白天唱完夜里唱,连唱十天十夜! 四里八乡的百姓都赶来看热闹,清水村人山人海,卖吃食杂货的摊贩挤满了村道,简直成了一个大集市。 揭牌这日,天色蒙蒙亮,王家后山那座因为常年烧纸祈福而变得黑黢黢的山头上,肃立着清水村王家的所有男丁。以王金宝为首,王大牛、王金福等族人依次排开,人人神色庄重。 王金宝手持三炷高香,带领族人对着祖坟方向,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然后运足中气,声音洪亮地祷告: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王金宝,率王氏阖族男丁,敬告于先灵之前! 吾族子弟王明远,蒙祖宗荫庇,皇恩浩荡,寒窗苦读,不敢稍懈,今科高中状元,金榜题名,授职翰林! 此乃吾族百世未有之荣光,皆赖祖德深厚,福泽绵长! 今特立牌坊于村口,光耀门楣,告慰先人! 愿祖宗保佑明远前程似锦,为国尽忠,亦望祖宗继续护佑我王氏一族,人丁兴旺,福寿安康!” 声音在山间回荡,带着无比的虔诚与自豪。 半个时辰后,村口状元牌坊上的红布被王金宝揭下。 “状元及第,文魁天下” 正反面各四个鎏金大字在朝阳下熠熠生辉,耀眼夺目。 这牌坊将长久屹立于此,历经风雨。 无论过去多少年,只要这青石牌坊不倒,所有路过此地的人都会知道,这个叫清水村的西北小村庄里,曾经走出过一位名叫王明远的状元郎! 真正的光宗耀祖,莫过于此! 第355章 声名远播 揭牌结束后,清水村的喧闹声又是持续了好几日才渐渐平息下来,但那座崭新的状元牌坊已然矗立在村口,无声地宣告着老王家的荣耀。每日都引得远近乡邻乃至外县的人特意赶来观看、抚摸,沾沾文曲星的福气。 永乐镇,赵氏蒙学,昔日已经很是喧闹的门庭,如今简直要被汹涌的人潮挤破,院子里站满了焦急等待的家长和孩子,嘈杂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去清水村参加完庆贺仪式的赵夫子赵文启,此刻穿着一身崭新的青布长衫,站在那间最大的讲堂门口,脸上是极力想维持师道尊严、却又实在抑制不住从每条皱纹里溢出来的红光。 曾几何时,他一个屡试不第、止步于童生的夫子,守着这间小小的蒙学,教的不过是些启蒙的《三字经》、《百家姓》以及一些基础算学。对学生的期望便是能认全字,日后能找个活计对得起自己收的这份束脩,偶尔出个能把四书读通的童生,已算是莫大的欣慰。 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从他这简陋学塾里走出去的弟子,竟能鱼跃龙门,高中状元,成为天下读书人仰望的魁首? “赵夫子!赵夫子!您就行行好,收下我家这孩子吧!束脩我们加倍!不,三倍也成!”一个穿着绸缎、看样子是镇上富户的汉子,拼命挤到前面,满脸堆笑地恳求,手里还拎着个沉甸甸的礼盒。 “赵夫子,我家小子机灵着呢,就求您点拨点拨,沾沾状元公的文气!”另一个妇人也急声道。 “是啊赵夫子,咱们可都是街坊邻居,您可不能偏心啊!” 赵夫子被围在中间,耳边是七嘴八舌的请托,眼前是无数双期盼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眼睛,而这些眼睛在最早的几年里,可都是写满了鄙夷。 他有些眩晕,又有些莫名的酸楚,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颤音的叹息,抬手虚压了压: “诸位乡亲,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蒙学扩招,是喜事,但地方有限,我也精力有限,需得循序渐进,择优收录,断不能误人子弟。大家的心意,文启心领了,且容我慢慢安排,一一考核,可好?” 好说歹说,才将激动的人群暂时劝住,答应三日后进行统一的入学考核。 待人群散去,学堂里恢复了安静。赵夫子独自一人,慢悠悠地收拾着桌案,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空着的桌椅,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瘦瘦小小、却眼神清亮的孩子,端坐在后排,仰着小脸,一字一句跟着他念“人之初,性本善”的情景。 那时他怎会想到,这颗看似寻常的种子,有朝一日竟能长成参天大树,冠盖京华? “华年啊……”赵夫子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银杏叶书签,低声喃喃,眼圈微微有些发热。 “你看到了吗?我教出来的明远,有出息了,大大的出息……我赵文启,没给你丢人,再也没有人说我是那克父克母、休妻弃子、屡试不中的落魄童生了……” (背景来自书圈加精的赵夫子人物小传) “爹,您怎么又收拾起桌案来了,不是说好了这些杂活儿以后都归我吗?” 一个粗犷却带着关切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是儿子秦一柱,正端着盆热水走进来,眉头拧着,像是对父亲的“不听话”颇为不满。 “爹,弟弟,快洗洗手,准备吃饭了。”几乎是同时,女儿秦一弦温婉的声音也从灶间传来,带着饭菜的暖香。 “诶,好,好,来了来了!”赵夫子扬声应着,像是要将胸中那股汹涌的复杂情绪尽数倾吐出来一般,脚步轻快地朝门外走去。 但同时,他心中却升起了一丝久违的念头,或许……或许老夫也该去试试那院试?这个念头再次冒了出来,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坚定。 不为那虚浮的功名,就为……证明一下,我赵文启能教出状元郎,这把老骨头里,未必就真的挤不出个秀才的功名? …… 长安府内,府学后街一座清静的小院内。 虽然天气已然转暖,但柳教谕仍披着厚厚的棉袍,靠在院中躺椅上晒太阳。他比几年前更显苍老瘦削,脸色蜡黄,不时低声咳嗽几下。 但这几日来,他那双原本有些浑浊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异常明亮的光彩。 “好……好……好啊!状元及第,翰林修撰……明远这孩子,真的做到了……做到了……” 他想起多年前在府学,那个青涩却已显露出不凡禀赋的少年,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对经史有着独到见解。自己当时便觉此子非池中之物,却也没敢想他能一跃冲天,直达魁首。 “老夫……老夫这口气,总算……没白熬……”柳教谕长长舒了一口气,胸口那常年憋闷的感觉,似乎都轻快了不少,他甚至觉得自己若此刻真就这么闭上眼,也定是笑着走的,再无遗憾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不久的将来,王明远身着绯袍,立于朝堂之上,侃侃而谈,经世济民的身影,那身影将代替他,去实现他此生已无法实现的抱负。 …… 长安府内,张家的“长安茯茶”的招牌旁边,不知何时,又挂起了一块簇新醒目的竖匾,上面是请长安府书法最好的老先生题写的几个烫金大字——“状元茯茶特-供”。 铺子里的生意也是火爆异常,来自天南地北的客商,甚至不乏一些衣着体面的文人雅士,都慕名而来,点名要买这“状元喝过”、“文气滋养”的茯茶。 “各位客官稍安勿躁!都有,都有!‘状元特-供’茶砖管够!”张德海此刻也顾不得身份,亲自站在柜台后,手脚麻利地给客人称茶、包纸、系绳。他脸上泛着红光,额头上沁着汗珠,嘴角却快咧到耳根了。 才从湘江府赶回来不久的李茂也在人堆里穿梭,一边帮着维持秩序,一边大声介绍:“瞧一瞧看一看!正宗的‘状元茯茶’!王状元读书的时候困了,累了最爱喝的就是这一口!”他嗓门洪亮,脸上也带着与有荣焉的开心。 后堂里,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得如同急雨落地,几乎要被拨的冒出火星子来。 李明澜埋首在一堆账本和订单里,指尖翻飞,额头也见了汗,可那嘴角的笑意却压也压不下去。 张德海抽空抹了把汗,对着一个相熟的老主顾,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人都听见,那话里是掩不住的自得与炫耀: “老哥哥您瞧,我这眼光,嘿!早说了我那儿媳妇是个有福的旺家相!这不,应验了!她娘家三哥高中了状元,这文曲星的福气,那是能荫及亲眷的! 回头等我那媳妇入门了给我生了胖孙儿,我也天天让他喝这茶,好好沾沾他三舅的文气灵气,将来不求也中个状元,能考个秀才举人,光耀我张家门楣,我就心满意足喽!” 他说得眉飞色舞,心底那份庆幸更是如同泡开的茯茶,舒坦到了每一个毛孔。 当初决定与王家结亲,多少还有些冲着王明远这少年才子未来潜力的投资心思。 如今看来,这哪里是投资,简直是捡了个天大的漏,不,是请了尊功德无量的文曲星回家!这婚事,结得太值了! 第356章 名望已成 与此同时,岳麓书院、嵩阳书院、应天书院、白鹿洞书院这四大书院,虽然后三家此次未能夺得状元桂冠,略有遗憾,但毕竟王明远都曾在其地游学交流,留下了文章和事迹。 各家书院的山长和教谕们,倒也有名门气度,不仅未生嫉妒,反而纷纷在书院内张贴大红喜报,将王明远高中状元的消息广而告之,并以此激励在院学子。 “尔等当以王明远为楷模,勤学不辍,他日金榜题名,光耀书院!” 岳麓书院更是与有荣焉,直接将王明远的事迹列入书院“英才录”,并计划在下次大讲时专门宣讲其求学心得。 其余三大书院也纷纷在各自的学刊、文集中提及此事,称之为“书院交流之佳话”,“天下文脉相通之明证”。 于是,王明远“连中大三元”的传奇,叠加游学四方、博采众长的经历,如同一阵强劲的风,借着四大书院这高高的山头,迅速吹遍了天下士林。 他的名字,他的来历,他的故事,开始在无数州县的学馆、私塾中被讲述、传扬。 那些身处偏远、苦读不辍的寒门秀才,案头或许便多了一份辗转抄录的、据说出自“王状元”的旧日文章; 那些刚刚开蒙、对功名充满懵懂憧憬的垂髫童子,也或许从夫子口中,第一次听到了一个从西北贫瘠之地走出,却最终站在了科举之巅的榜样。 不知不觉间,王明远的形象,成了许多寒门学子心中仰望的高峰和奋力追赶的目标,一种无形的“名望”已然形成。 这种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的“名望”,今日或许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学子心中的憧憬。 但他日,当这些今日的聆听者、仰慕者,同样步入官场,分散于朝堂州县各处时,那份早年埋下的、近乎“同道”与“楷模”的亲近与认可,便会在关键时刻,转化为难以估量的人心倾向与潜在助力。 这应该就是当年的周老太傅对于“养望”之道的终极期盼吧。 ———— 然而,在京城的王明远却对此毫不知情,因为翰林院的“实习”期并非想象中那般清闲。 每日除了要熟悉浩如烟海的典籍档案、学习繁复的公文格式外,还需轮流参与修史、记录起居注、甚至偶尔替上官起草一些不太重要的文书初稿。 这小小的翰林院,看似清贵,实则也是个小官场,关系盘根错节。 有出身世家大族、来此镀金的勋贵子弟;有熬资历、等待外放实缺的老翰林;也有如王明远、陈香这般新科鼎甲,风头正劲,却也不免引来各种或明或暗的关注、打量,乃至试探。 他必须谨言慎行,尽快熟悉规则,不仅要做好份内事,更要护着不谙世事的陈香,在这新的环境中站稳脚跟。 而此刻与他同桌而坐的,正是榜眼陈香。 陈香穿着一身官服,正对着一份需要整理归档的旧时奏疏抄件蹙眉,他那过于专注的神情,与周围略显沉闷的环境倒是相得益彰。 探花孙哲则在另一张桌子,与两位来自南方的庶吉士低声讨论着某个典故出处,言谈间依稀可见其洒脱本性,但也明显收敛了许多。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文稿。 恩师崔巡抚很早前交予他的那本为官笔记,他早已翻得滚瓜烂熟,其中“翰林院初入须知”更是重点。 结合笔记与前世的一些间接经验,他深知,在这地方,尤其是新人,一时的才气外露或许能引人注目,但长远立足,靠的绝不是惊艳,而是“可靠”二字。 “明远兄,”身旁传来陈香极低的声音,他指着抄本上一处模糊的墨迹,“此处年号,似是‘景和’,但笔画粘连,与后文所载事件对不上,你看……” 王明远凑近细看,那处墨迹确实模糊,容易误认为“景和”。 他回想了一下相关史实,又对比前后文,低声道:“子先兄细心。依我看,应是‘景泰’二字,你看这一撇的末端走势……且景泰年间确有此事记载,时间吻合。” 陈香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点头道:“确是‘景泰’,是我疏忽了。”他提笔在一旁的空白处用极小字备注了自己的判断依据。 这是他们这几日形成的默契。翰林院的差事,多是与故纸堆打交道,校勘、编修、整理,要求的是极致的耐心和严谨。一个字、一个年份的错漏,看似微不足道,但若呈送上去被上官发现,就是“学问不扎实”的铁证。 王明远思维活跃,善于联系;陈香记诵超群,基础无比扎实。两人互相印证,效率既高,也最大程度避免了疏漏。 这时,一位身着青色官袍、面容和善、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官员踱步过来,正是负责带他们这批新人的“教习”——五经博士周文博周大人。 “王修撰,陈编修,”周博士笑容可掬,声音温和。 “这批《实录》草稿校勘得如何了?詹事府那边催要得急,后日需得呈送过去复核。” 王明远连忙起身,陈香也紧跟着王明远放下笔站了起来,王明远恭敬回道:“回周大人,已校勘过大半,我与陈编修正在做最后核对,后日定能如期完成。” “好,好,”周博士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扫过二人案头,见文稿摆放整齐,朱笔批注清晰工整,笑意更真诚了几分。 “不忙,不忙,仔细些为好。你们是今科鼎甲,学问自是好的,但这翰林院的规矩,首重一个‘稳’字。尤其是这校勘之事,关乎史实,更是错漏不得。” “学生谨记大人教诲。”王明远和陈香齐声应道。 “嗯,”周博士又看似随意地提点道,“呈送时,记得附一张签条,写明校勘人、日期,若有存疑之处,也需简要标注。这是规矩,免得后续麻烦。” “谢大人提点。”王明远心中记下,这看似不起眼的小细节,若无人提醒,新人很容易忽略,届时上官问起,一句“不懂规矩”的评价是跑不了的。 而且这周博士表面和气,但能被委以教导新科鼎甲之责,岂是简单人物? 崔师兄通过他舅家表哥打听来的消息没错,这位周博士最重规矩和细节,在他手下,宁可慢,不可错。 周博士又勉励了两人几句,便踱步去看孙哲等人了。 第357章 翰林初立 待两人坐下后,王明远与陈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谨慎。他们更加专注地投入到工作中,逐字逐句,不敢有丝毫懈怠。 下衙的时辰刚到,铜钟声响起,堂内的气氛才为之一松。 孙哲伸了个懒腰,笑着招呼王明远和陈香:“仲默兄,子先兄,今日辛苦,不如一起去东来顺涮个锅子暖暖身子?我请客!” 王明远笑着婉拒:“多谢孙兄美意,只是这批稿子后日便要,我还想今晚再核对一遍,免得误事。改日我作东,再与孙兄畅饮。” 陈香也摇头表示要回去看书。 孙哲也不强求,笑道:“也好,那便改日。你们二位真是……太用功了!”说着便与另外几位相熟的庶吉士结伴离开了。 王明远和陈香收拾好桌面,将未校完的书稿锁入个人专用的抽屉,这也是规矩,涉密或未完成的文稿不得随意留置案头。 回到崔府,饭桌上,王明远简单说了说今日翰林院的事,重点提了周博士的提点。 师母听后连连点头:“这位周大人的确听说是个周全人,你做得对,初来乍到,万事求稳。你师父临走前也常说,翰林院是清水衙门,也是是非之地,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把事情做扎实,让人挑不出错处,比什么都强。” 崔琰也插嘴道:“我爹也说过,他那年刚进翰林院,就因为一份奏疏抄漏了一个‘的’字,被当时的上官好一顿训斥,罚抄了十遍《翰林院规》呢!” 王明远深以为然。饭后,他回到书房,在脑中又将今日校勘的部分重新梳理了一遍,确认无误,才安心歇下。 接下来的日子,王明远便将那套“靠谱哲学”发挥到了极致。 无论是整理档案、抄录文书,还是参与《起居注》的初步整理,他接到任何任务,必先三步走: 一,明确最终交付时限;二,问清核心要求和格式规范;三,若有不解,必先查阅旧例卷宗,若无果,再礼貌请教周博士或资深的老翰林,请教时必先说明自己已查阅何处,卡在何处,绝不做伸手党。 他提交的任何材料,无论是几张纸的摘要还是一摞卷宗的整理清单,交上去前必定自查三遍: 格式是否合规,所有日期、人名、地名、数字是否准确无误,行文逻辑前后是否一致。甚至连每个墨点是否污损了纸张,他都会留意。 他谨记崔师兄打听来的消息,对周博士始终保持恭敬,汇报工作条理清晰,先说结果,再言过程,最后才提可能需要协调之处,绝不让上官费心猜测。 对于堂内的其他同僚,无论是世家出身来此镀金的,还是熬资历多年的老翰林,他都保持谦和,每日清晨主动打招呼,偶尔帮前辈搬个书、递个文具,分寸拿捏得极好,既不显得刻意巴结,又表达了尊重。 他甚至还悄悄备了个小本子,记录各位同僚的姓氏、籍贯、大概背景,以及一些细微的喜好,避免无意中触犯忌讳。 这些举动,看似微不足道,但日积月累,效果显著。 周博士看他愈发顺眼,觉得此子踏实稳重,不骄不躁,交代事情愈发放心。 同僚们也觉得这位新科状元没架子,做事靠谱,都愿意与他交往几分。 甚至连负责打扫堂舍的老吏,王明远见面也会点头致意,偶尔狗娃带做了点心,也会分一些给他,老吏感激不已,有时会悄悄提醒他一些堂内不成文的小规矩。 而陈香,虽然性子冷清,不擅交际,但他那非人的记忆力和严谨到极致的考据功夫,在处理旧论时展现出巨大优势,许多旁人需要翻箱倒柜查证半天的疑点,他往往略一思索便能指出关键。 王明远便有意识地在与同僚讨论学问时,将一些适合陈香发挥的问题引向他,既解决了问题,也让陈香的才华得以自然展现,而非显得孤高。 渐渐地,同僚们也发现这位冷面榜眼肚子里的真才实学,对他多了几分真正的敬佩,而非仅仅因其名次。 这日散衙后,周博士特意将王明远叫到一旁,语气比平日更温和几分: “明远啊,下月初,内阁要整理一批关于我朝水利设施的旧档,需调两人去文渊阁帮忙。我向庄掌院举荐了你和陈编修。那里接触的层级更高,规矩也更严,你们要更加仔细,少看、多听、多做、慎言,明白吗?” 王明远心中一动,文渊阁紧邻内阁,能去那里帮忙,意味着能接触到更核心的档案,甚至是当今的奏章!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信号,说明他和陈香初步得到了认可。 他压下心中激动,恭敬行礼:“学生明白,定不负大人期望,谨守本分,用心办事。” 走出翰林院,暮色已沉。王明远坐在微微晃动的马车里,看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轻轻舒了一口气。 翰林院的第一步,他算是稳稳地踏出去了。 靠的不是状元的光环,而是日复一日的严谨、可靠和分寸感。 而几乎就在同一片暮色之下,王明远从京城寄出的那封报平安的家书,连同狗娃那歪歪扭扭写满京城见闻的厚厚信笺,也终于被驿使送到了长安府城,递到了王家人手中。 第358章 怪异家书 长安府城,王家置办的院子正屋堂内,坐着从清水村忙完回府城的王家一行人。 王金宝端坐在主位,手里捧着王明远从京城寄回的家书,已经反复看了好几遍。 信是猪妞刚才一字一句念给他听的,此刻他手指摩挲着信纸上那熟悉的、工整中透着风骨的字迹,眼眶依旧有些发热。 信里,三郎语气平和,详述了殿试经过、授官翰林院修撰的荣耀,以及初入京城的一些见闻。 字里行间,没有半分少年得志的骄狂,反倒是充满了对皇恩、师恩、亲恩的感激,以及对未来责任的清醒认知。末了,还细细问候家中每一个人,叮嘱爹娘保重身体,兄嫂勿要过于操劳,侄儿侄女用心向学。 “好,好哇……”王金宝长吁一口气,将信纸小心折好,脸上是掩不住的欣慰与骄傲。 赵氏坐在一旁,拿着帕子拭了拭眼角,又是笑又是叹:“这孩子,打小就孝顺,报喜不报忧的。京城那地方,人生地不熟,规矩又大,不知吃了多少辛苦,信里却一句不提,光说好的。” “娘,三叔如今是状元公,天子门生,翰林院的老爷,谁还敢给他苦头吃不成?”大嫂刘氏笑着宽慰道。 “就是就是,”王大牛咧着大嘴,声音洪亮,“三郎有本事,崔大人一家又关照着,还有狗娃在身边照看着,肯定啥都好!等过些时日,三郎来信在京城稳当了,咱们也去京城瞧瞧三郎和狗娃去!” 王金宝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旁边那封明显厚实许多的信封上,那是狗娃随信寄来的。 他脸上露出些笑意:“狗娃这小子,难得啊,竟写了这么厚一封信。看来跟着他三叔在京城长了不少见识,也晓得惦记家里了。猪妞,再给爷念念你狗娃哥的信。” “哎!”已经九岁、个子高挑、出落得越发伶俐的猪妞应了一声,拿起那厚厚一叠信纸。 然而,刚念完开头,她清脆的声音就带上了几分迟疑和……古怪。 狗娃的信,一如既往地带着他特有的质朴和……混乱。 开头先是磕磕巴巴地描述了三叔跨马游街有多么威风,京城的街道有多么宽阔,人有多么多,姑娘小姐们扔过来的香帕差点把三叔埋了等等。字迹歪歪扭扭,错别字不少,但那股子与有荣焉的兴奋劲儿几乎要透纸而出。 王金宝听着,脸上还带着笑,觉得这憨小子虽文墨不通,但这份真心实意却是难得。 然而,听着听着,王金宝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了。 狗娃开始语重心长地“建议”爷奶,千万不能给三叔在京城说亲,那都是火坑! 还是咱清水村的姑娘好,实在、能干、好生养!他重点推荐了村长家的丫蛋姐,说丫蛋姐身子骨结实,能干农活,肯定能生养,而且早就对三叔有意思;还有村头老李家的春花姐,利索爽快,能张罗,配三哥的好兄弟、榜眼陈香哥正合适…… 信末,他还强烈建议,赶紧把丫蛋姐和春花姐送来京城,把婚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猪妞念着念着,声音越来越小,脸憋得通红,有些字句实在拗口,她还得停下来辨认一下狗娃那歪歪扭扭的字迹。 堂屋里一片寂静。 王大牛张着嘴,脸上的憨笑僵住了,似乎还没完全消化儿子信里这石破天惊的“建议”。 赵氏和刘氏也听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王金宝的脸色,已经从最开始的欣慰,逐渐僵住,最后变成了青白交错,胸口剧烈起伏,捏着茶杯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哐当直响: “胡闹!这个混账东西!憨货!” 他气得嘴角都在颤,指着那封信,对着下面一脸懵懂又带着点心虚的王大牛吼道: “你看看!你看看你生的好儿子!他脑子里一天到晚装的都是啥?是面糊糊还是猪油?跟着他三叔在外待了这几年,学问没见长进多少,这胡思乱想、瞎操心的本事倒是见涨! 还学会保媒拉纤了?啊?他三叔的婚事,还有那陈榜眼的婚事,是他一个当侄儿的能胡乱插嘴的吗?简直不知所谓! 还丫蛋、春花……人家姑娘的名声是能让他这么挂在嘴上胡咧咧的?丫蛋去年就嫁到邻村了!春花也定了亲,今年秋收后就过门!这都哪年的老黄历了!这憨货,人在京城,心倒是操回清水村了!简直……简直丢人现眼!” 王大牛被老子骂得缩了缩脖子,黝黑的脸涨成了酱紫色,吭哧吭哧地辩解道:“爹,您消消气……狗娃他也是……也是一片好心,怕三弟在京城被那些心眼多的给骗了不是? 再说……再说他觉得丫蛋和春花好,那……那也不是瞎说,咱村的姑娘,确实实在……” 他还试图为儿子找补几句。 王金宝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好不好心的问题吗?这是规矩!是体统!三郎如今是状元!是翰林院的老爷!他的婚事,那是能随便找个村里姑娘就成的? 那是要讲究门当户对,要看他师父崔侍郎的安排,要顾全大局的!狗娃这混小子,简直是在给他三叔添乱!还有那陈榜眼,人家是啥家世?啥人物?也是他能胡乱编排的?” 王金宝喘着粗气,胸口起伏,骂了一通后,他慢慢冷静下来,看着手里那封厚厚的、充满了狗娃“淳朴”担忧的信,心里头那股火气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忧虑和无奈取代。 第359章 决心 “唉……”王金宝重重坐回椅子上,“罢了,跟这憨货生气无用。他自小就是个直肠子,脑子不会拐弯。 这事儿,也怪我,以前总觉得他不是读书的料,能认得几个字,会算账不出错就成,没硬逼着他在学问上进益。如今看来,光是认得几个字不行啊,这见识、这眼界,跟不上,迟早要闯祸,要给三郎丢人。” 三郎如今一步登天,踏入的是他们这些泥腿子想都不敢想的天家门槛。那里的水有多深,人心有多复杂,岂是狗娃这简单脑子能想明白的? 这封信,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这些日子被“状元”荣耀冲得有些发热的头脑。 光宗耀祖是做到了,可接下来呢?三郎在京城为官,步步都要小心。 王家若还只是守着乡下那几百亩地、几个铺子,满足于当个土财主,恐怕不仅帮不上三郎,反而会成为他的拖累,甚至……授人以柄。 别的不说,就这眼界,这见识,就跟不上了,狗娃这封信,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自己家若一直这般,日后三郎的官越做越高,如何与京城的官宦人家打交道?如何能成为三郎的助力,而不是包袱? 丫蛋和春花都是好姑娘,没错。但她们适合现在的三郎吗?适合那个即将在翰林院、在朝堂上立足的三郎吗? 王金宝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不是嫌弃,而是现实。 这门第的差距,就像一道鸿沟,不是光靠实诚就能跨过去的。 他想起前些时日,咸宁县文县令来报喜时那过分热情、甚至带着几分巴结的态度;想起府城、县城那些往日里高不可攀的士绅名流,如今纷纷递帖子上门拜访;想起三郎的师父崔巡抚私下跟他说的那些话…… 王金宝猛地站起身,在堂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三郎考中状元,改换了王家的门楣,这是天大的喜事,也是天大的责任。 王家必须跟上三郎的脚步,这个家,必须得变一变了! 不能再满足于当个“土财主”,得真正有个“书香门第”、“官宦人家”的样子! 这第一步,就得从自家人身上开始! 首先,就得读书明理!不光是小辈要读,他们这些老的,也得学! 起码不能是睁眼瞎,不能连封像样的家书都写不利索,不能出门应酬连句客套话都说不全乎! 他停下脚步,目光扫过屋里的几人:憨厚有余、见识不足的大儿子王大牛;勤劳善良但终究是妇道人家的老妻赵氏和大儿媳刘氏;还有虽然机灵但终究年岁尚小的猪妞;还有个年纪更小、傻傻不太懂事的猪娃。 (虎妞快要成亲了,也忙着自己的事业,就先不往这里算了哈~) “老大,”王金宝看向王大牛,语气坚定起来,“明儿个,你就跟着定安,给我进私塾读书去!” “啊?”王大牛傻眼了,一张黑脸瞬间垮了下来,舌头都打了结,“爹……我……我都多大岁数了?还……还去念书?而且还是和猪娃一起? 我、我连《千字文》都认不全乎……我去私塾,那还不让人笑掉大牙?我、我屁-股也坐不住啊!” “坐不住也得坐!”王金宝瞪眼,“不光你去,猪妞,” 他看向孙女,“明日,你带着你奶和你娘,去你那女先生开的学馆,也带她俩也去一起识字!你也要多读书,明事理,将来……将来哪怕嫁人,也不能给老王家、给你三叔丢人!” 赵氏和刘氏对视一眼,都有些局促,赵氏搓着衣角:“我都这把年纪了,还学那个干啥……” “学!必须学!”王金宝态度很坚决,“不光你们学,我也得学!尤其是大牛你,家里铺子的账目越来越复杂,你总不能让猪妞一直帮你看着吧?猪妞将来也是要嫁人的!” 王大牛见老爹动了真格,那便是没有反抗的余地了,只能耷拉着脑袋,瓮声瓮气地应了声:“……哦。” 见一切都安顿好了,王金宝对着猪妞道:“猪妞,去拿笔墨来,给你三叔写回信。” 他得赶紧给三郎去封信,一方面叮嘱他千万别把狗娃的胡话放在心上,婚事全凭师父师母做主,家里绝无异议; 另一方面,也得把家里的这些打算跟三郎说说,让他知道,家里人都想着上进,绝不拖他后腿;最后千叮万嘱让王明远在京城也给狗娃找个私塾好好读个几年。 …… 次日一早,府城一家颇有名气的私塾门口,出现了引人注目的一幕。 身材魁梧如山、穿着件绷得紧紧的靛蓝色新长衫的王大牛,和他那穿着合身孩童长衫、个头才到他大腿的侄儿王定安,并排站在那儿。 王大牛那身书生袍穿在他身上,怎么看怎么别扭,活像是黑熊硬套上了书生的衣裳,浑身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一张黑脸红得发紫,引得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 王定安仰着小脸,看着身旁窘迫得快要同手同脚的大伯,好奇地问:“大伯,你以后真要跟我一起,每日在这里上学念书啊?” 王大牛:“……” 他吭哧了半天,脸憋得更红了,最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嗯,你爷……让的。” 王定安继续问道:“那爷怎么不一起来?” 王大牛:为啥,还不是觉得丢人,让他每天学完了回去再给他讲一遍,美其名曰,要着重检验他的学习成果。 与此同时,城西一处清净的女学馆门外,赵氏和刘氏一左一右,跟在穿着一身崭新花袄裙的猪妞身后。 猪妞倒是落落大方,赵氏和刘氏则有些紧张,不住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角鬓发,反复在心里想着等会见到先生了要说点啥才好…… 第360章 愧疚 京城,崔府,一处小灶房里。 狗娃对着案板上几个颜色焦黄、形态有些塌陷的“鸡蛋糕”发愁,黑红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不甘心。 他拿起一个,用力捏了捏,糕体倒也勉强算松软,但离三叔之前随口提过的什么“蓬松如云”、“气孔均匀如蜂巢”的描述,感觉还差着老大一截。 “咋回事呢?”狗娃挠着头,瓮声瓮气地自言自语,“按三叔说的,蛋清也打发了……面粉也过筛了……咋蒸出来还是这个德行?看着还行,一捏就瘪了,不够喧腾啊。” 他叹了口气,把那个失败的鸡蛋糕塞进自己嘴里,嚼了嚼,味道倒是香甜,鸡蛋味也足,就是口感不对,有点像……嗯,有点像扎实的甜馒头,而不是三叔说的那种轻飘飘、入口即化的感觉。 “唉,还是等三叔回来再问问他吧。”狗娃咂咂嘴,有些沮丧地开始收拾灶台。 “三叔也真是的,脑子里咋总有这些稀奇古怪的吃食法子?啥蛋糕、面包的,听都没听过,做法还忒讲究。偏偏他说起来头头是道,好像真吃过似的……莫非真是书读多了,连吃食上的道理也一通百通?” 狗娃越想越觉得自家三叔在“吃”这一道上,恐怕是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天赋。 就是动手能力差了点,炒个青菜都能糊锅,炖个汤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可惜三叔的心思和工夫都用在读书科举上了,要不然,说不定真能成个顶厉害的大厨哩!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狗娃耳朵一动,立刻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脸上露出笑容,快步迎了出去。 “三叔!你回来啦!今儿个衙门里忙不?累坏了吧?灶上温着热水,我这就给你打水洗漱!晚上想吃点啥?我新试了那个鸡蛋糕,虽然……虽然模样差了点,但味道还成,你先垫垫?” 王明远一身官袍,带着翰林院特有的墨香和倦意走进院子。 他先是习惯性地对狗娃笑了笑,目光随即被灶台上那盘颜色金黄、但形状略显“抽象”的点心吸引。 他走过去,拿起一个仔细看了看,又轻轻掰开,看到里面那勉强称得上有孔洞的组织,心中便了然了。 “狗娃,”王明远的声音虽然温和,但带着明显疲惫和沙哑。 “这鸡蛋糕,打发蛋液时,除了要用力,还得注意方向一致,不能胡乱搅打。而且,拌入面粉时,手法要轻、要快,像这样……” 狗娃听得极其认真,眼睛一眨不眨,生怕漏掉一个字。 听完后他用力点头:“哎!我记下了,三叔!下次我按你说的再试试!” 虽然三叔从不亲手做,但他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狗娃对此佩服得五体投地。 王明远看着狗娃那专注又带着点懊恼的神情,心中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他这才注意到,狗娃的个头似乎又蹿了些,肩膀更宽厚了,只是那眼神,还和多年前在清水村时一样,清澈、质朴,满心满眼都是他这个三叔的饮食起居。 自己每日天不亮就去翰林院点卯,埋首于故纸堆中,与同僚、上官周旋,学习各种繁琐的典史经义,往往要到天色擦黑才能回来。 回来后,也多是疲惫不堪,或是还要挑灯夜读,整理白日所学所做,真正能与狗娃说上几句话的时间,少之又少。 而狗娃,自打来京城后,就这么日复一日地守在这小院里,操持着三餐饮食,打扫庭院,等他归来。闲暇时,便琢磨各种吃食,最大的乐趣似乎就是能让自己吃得舒心。他的世界,仿佛就只剩下灶台、院落,和与自己相关的这一切。 但其实在狗娃看来,他每日过得可开心了。崔府虽是高门大户,但他毕竟是客,崔夫人也待他极好。他每日除了研究美食,就是出去找崔府周围的管家、婆子们聊天。 这帮京城高门大户的管家和婆子,说话又好听,八卦故事又多又新鲜,听的他每日都是津津有味,出去时装满满一口袋瓜子怕都不够嗑。此外,他还盼着丫蛋姐和春花姐也进京呢,到时候就更不会无聊了。 王明远这边则陷入了愧疚的情绪中,在思索自己上次检查狗娃的功课,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努力回想,记忆却有些模糊。好像……还是在上个月?或者更久?他只依稀记得,似乎问过狗娃一句《尚书》温习得如何了,狗娃当时支支吾吾,但他忙于准备殿试也没有深究。可现在想来,自己是不是太过疏忽了? 狗娃不是他的仆役,是他的亲侄儿,是大哥王大牛的亲儿子!自己寒窗苦读,是为了光耀门楣,是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可如今,自己一步步向上走,却似乎不知不觉间,将狗娃禁锢在了身边,让他成了专门伺候自己生活的“影子”。 狗娃的将来呢?难道就一辈子围着自己的灶台转吗?一股强烈的愧疚感涌上王明远心头。 他想起父亲王金宝在信中反复叮嘱,要他看顾好狗娃;想起之前大哥离开时,那殷切又带着点憨厚的嘱托:“三郎,狗娃这小子脑子笨,你多费心……”;更想起自己当初决定带狗娃出来时,是希望他也能见见世面,有所长进,而不仅仅是做个厨子或长随。 自己这个三叔,做得实在是不合格。只顾着自己前程奔波,却忽略了身边最亲之人的成长。 狗娃还年轻,性子是直了些,不爱读书坐不住也是真的,但正因如此,才更需要引导。哪怕不能科举入仕,多认些字,多明白些道理,将来无论是想开个酒楼,还是做点别的营生,总能多些底气,少吃些亏。 这一刻,王明远心中那个模糊的念头变得清晰坚定起来——必须得让狗娃重新把书读起来!不能再由着他的性子了! 这个决定,竟与那封尚未收到的家书中,父亲王金宝的想法出奇的一致。 只是不知,若此刻狗娃知晓了他最亲爱的三叔此刻竟生出了这般“可怕”的念头,会不会惊得饭都吃不下去。 除了狗娃的学业,王明远心里还揣着另一件事——搬家。 第361章 搬家打算 崔府待他,恩重如山。师父崔巡抚虽未归京,但师母待他视如己出,饮食起居照料得无微不至,师兄崔琰也与他亲密无间。这份情谊,他永世难忘。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当初他只是个举人考生,借住师父家中备考,是理所应当。 可如今,他已是朝廷命官,翰林院修撰,有了正式的职司。每日里同僚之间的往来应酬会渐渐多起来,翰林院事务繁杂,有时需要查阅典籍、撰写文稿到深夜,回来晚了,难免打扰师母和师兄休息。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一来,接待同僚、处理一些公务上的私密事更为方便;二来,也是避免给崔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官场之上,关系微妙,他住在崔侍郎府中,虽是有师徒名分,但落在有心人眼里,难免会有些联想,或许会对师父有所影响。 再者,若是决定送狗娃去附近的私塾读书,每日接送,总不好一再劳烦崔府的车马仆役。自家若有个小院,雇上一两个可靠的本分人帮忙打理杂事,一切便能从容许多。 狗娃是家人,是侄儿,他应该有更多时间去学习,去发展自己的兴趣,而不是整日困于洒扫庭除、迎来送往的琐事中。 思虑及此,王明远越发觉得,搬出去另住,势在必行。 这并非是对崔府的不满或疏远,而是他作为一个成年男子、一个朝廷官员,走向真正独立的必要一步。 打定主意后,王明远便在晚饭后,寻了个机会,向师母委婉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王明远起身先是恭敬地对师母行了一礼,语气诚恳:“师母,明远有一事,想与您商量。” 师母放下茶盏,脸上带着慈和的笑意:“明远,有事但说无妨,跟师母还客气什么?” 王明远略一沉吟,道:“师母,明远蒙师父师母不弃,收留家中,悉心照料,此恩此德,没齿难忘。只是……如今明远已授官职,日后衙门事务渐多,偶有同僚往来,若长期居住府上,恐多有叨扰,也怕给师母和师兄添麻烦。 再者,狗娃年纪渐长,我思忖着,也该让他正经读些书,明些事理,总不好一直荒废下去。若是在左近寻一处小院搬出去,诸事或能更方便些。明远绝无他意,只是……” 他话未说完,师母便笑着打断了他:“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是这个。” 她脸上并无讶异或不悦之色,反而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你能想到这一层,师母心里是高兴的。说明你是真的长大了,懂得为官处世之道了。你师父临走前也曾与我提过,说你若授了官,迟早是要自立门户的,这是正理,我们岂会拦着?” 王明远心中微暖,忙道:“师母深明大义,明远感激不尽。只是这京城居大不易,租房之事……” “租房?”师母再次打断他,语气带着几分嗔怪。 “你这孩子,跟师母还见外?租什么房?我手里正好有两处陪嫁的小院子,空着也是空着,地段都还清静,离翰林院也不算太远。明日让琰儿带你过去瞧瞧,看中哪处,直接搬过去住便是!什么都现成的,也省得你再去费心寻找,还要应付那些牙行的人,平白惹些麻烦。” “这……这如何使得?”王明远连忙推辞,“师母,这太贵重了!明远万万不能接受!” “有什么使不得的?”师母佯装板起脸,“你称呼我一声师母,就跟我的子侄一样。那院子空着也是积灰,你住进去,还能添些人气。再说了,” 她语气放缓,带着几分关切,“你初来乍到,京城这地方,鱼龙混杂,租住的房子,左邻右舍是何等样人都不清楚,师母如何能放心?住我的房子,周遭邻居我都熟悉,真有什么事,也能有个照应。你若是执意要付租金,那便是跟师母生分了!” 这时,崔琰也凑了过来,笑嘻嘻地揽住王明远的肩膀:“就是啊,师弟!你跟我娘客气啥?她那两处院子我知道,虽不大,但收拾得都挺雅致,你住着正合适!你也别觉得是沾了咱家便宜,等你以后飞黄腾达了,再孝敬我爹娘十处八处大宅子不就得了?明天我陪你去瞧,保准给你挑个最好的!” 王明远看着师母不容拒绝的眼神,又看看师兄热情的笑脸,心中暖流涌动,知道再推辞反倒显得矫情。 他深深一揖:“师母、师兄厚爱,明远……明远愧领了。日后定当勤奋当差,不负师父师母栽培之恩。” “这就对了嘛!”师母笑容舒展,“好了,此事就这么定了。琰儿,明日你就带明远去看房子。需要添置什么,或是要雇什么样的人手,你都帮着张罗张罗。” “得令!娘您就放心吧!”崔琰拍着胸脯应承下来,显得比王明远这个正主还兴奋。 事情如此顺利地定了下来,王明远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同时对师母和师兄的感激之情更甚。他暗暗发誓,日后定要加倍报答这份恩情。 而一旁的狗娃,听着他们讨论搬家、看房子的事,黑红的脸上先是有些茫然,随即也露出了期待的笑容。 换个新环境,说不定灶房更大、家伙事更齐全,他就能更好地给三叔做好吃的了! 至于读书……嗯,已经被他自动过滤掉了!之前也不是没读过,哪次不是被他打个哈哈应付过去了,这次估计也一样,他便完全没放在心上。 第362章 京城安家 搬家的打算定了下来后,崔师兄便和王明远约好,次日待他从翰林院下值后,一起先去看看那两处院子,对比之后再让他选个合心意的。 其实,在师母开口之前,王明远自己私下里也盘算过租房的事。京城居,大不易,这话可不是白说的。 他如今虽是朝廷命官,有俸禄,但翰林院修撰那点俸银,若想在这天子脚下租一处地段尚可、像样点的独门院落,基本上那点俸银就得全搭进去了,甚至还得“贷款”上班,吃穿用度动用手中存银。 其实像他这般新科进士,尤其是家境寻常或寒门出身的,几人合租一处大宅子,分担租金,是极为普遍的选择。既能节省开销,彼此间有个照应,平日切磋学问、交流信息也方便。 毕竟,这年头可没有前世那种专为单身人士设计的小公寓。若是想独住,要么家境极其殷实,要么就只能往更偏远、租金相对便宜的地方寻摸。 但那样每日上下衙耗时良久,且周边环境鱼龙混杂,于官员体面和安全而言,都非上选。 王明远也暗自思忖过合租的可能性,翰林院中,倒也有几位家境相仿、性情看似投缘的。但毕竟他初入翰林,相交不深,贸然提出合租,恐有唐突,且日后同住一个屋檐下,难免有诸多琐碎摩擦,他性子喜静,想想便觉麻烦。 最熟悉的当然是陈香了,他倒是试探着问过一句。 那日下衙同行,他状似无意地提起:“子先兄,如今你我皆已授官,长期借住师门或会馆终非长久之计,可有寻访住处的打算?若一时未有合适的,或许我们可以……” 话未说完,陈香便转过头,清俊的脸上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茫然:“住处?我如今住得挺好啊。” 他顿了顿,补充道,“师叔知我性喜清净,又好摆弄些庄稼土物,早已为我安排了一处小院,虽不算宽敞,但胜在僻静,院中空地也大,正好可以继续做些试种。 王兄不是一直住在崔侍郎府上么?若是……若是觉得不便,亦可搬来与我同住,只是……” 他眼神微亮,带着一种与人分享心爱之物的热切,“只是我院中如今大多地方都辟作了苗圃,书房也与卧房设在一处,怕是会委屈了王兄。” 王明远:“……” 他立刻想起年前在白鹿洞书院曾去过一次陈香的那个小院,那哪里是住处,分明是个小型农业实验室! 除了卧室和堆满了农书、泥土样本的书房,其他房间,包括厢房、甚至廊下,但凡是能照到点散射光或者能保持阴湿的地方,都被狗娃帮着搭起了架子,种满了苗种! 院子里更是见缝插针地种满了不同品种的秧苗和菜蔬,连条像样的路都快没了。 若是像在书院那般相邻院落合租还行,但让他去跟陈香挤在同一个院子里,王明远光是想想,就觉得有点头疼。 他赶紧打了个哈哈,将话题岔开:“子先兄好意心领了!我也就是随口一问,崔师母待我极好,暂且并无不便之处。” 陈香的那位师叔,之前会试后王明远去探望陈香时也见过,只知道是白鹿洞书院老院长的某位得意门生,如今在朝中亦是清流领袖之一。 如今看来,陈香哪里需要为住处发愁,那位师叔对他这位小师弟可谓是呵护备至,不仅提供了安身之所,更是全力支持他醉心的农事研究。 虽然陈香看似孤高清冷,不擅交际,但他身为天下书院之首的白鹿洞老院长的关门弟子,这重身份所带来的隐形资源和人脉,恐怕远超许多官宦子弟。 书院一系的师叔、师兄们遍布朝野,在老院长的嘱托下,怕是不少人都对他青睐有加,只盼他能安心学问,一展所长。 不过大人物的照顾终究只是明面上,在关系盘根交错的翰林院,还是得靠自己多多护持陈香,不过合租一事自那日后便没有再提过。 次日下值,崔琰果然早已备好马车在翰林院外等候,狗娃也伸长脖子等着,脸上满是兴奋。王明远一出衙门,便被两人接上马车。 路上,崔琰兴致勃勃地介绍起来:“师弟,我娘那两处院子,一处离咱家不远,就在榆林胡同那边,四周多是像咱家这样的官宦门第,环境清幽,也安全。 院子也是个两进院子,虽然不算很大,但师弟你和狗娃住也足够了。不过那边都是高门大户,家里多有延请西席,私塾倒是少见。” 王明远听着,微微点头,心中却觉此处虽好,但离崔府太近,虽受照拂,却总觉未能完全独立,且最主要是周围缺乏私塾,与他想让狗娃正经读书的打算有些不符。 崔琰继续道:“另一处呢,在城南的水井胡同,离咱家稍远些,但院子却大点,是个规整的二进院。那边也属官宦居住区,但没那么显赫,多是些中低阶的官员或书香门第。 关键是,走过两条街,再走桥过条河,就是南市,热闹得很!买什么东西都方便。而且啊,” 崔琰冲王明远眨眨眼,压低声音笑道,“那胡同附近,大大小小的私塾有三四家!都是有些年头的老塾馆,学风不错。我打听过了,有教蒙童的,也有专为有意科举的年轻学子开设的经馆。” 王明远闻言,心中一动。南市热闹,生活便利,狗娃定会喜欢,更重要的是,附近有多家私塾,正好方便狗娃入学,他几乎立刻就有了倾向。 果然,到了地方一看,那水井胡同的院子虽有些年头,但维护得极好,青砖灰瓦,闹中取静。 二进的格局,前院有正房、东西厢房,后院还有几间倒座房和一个不小的院子,足够王明远和狗娃居住,甚至将来若有家人来京小住也绰绰有余。最关键的是,他们站在院中,隐约能听到隔壁胡同传来的稚嫩读书声,更远处则有南市隐隐传来的、并不扰人的市井喧嚣。 狗娃更是欢喜,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后,又站在门口往外看,黑红的脸上放光:“三叔,这地方好!离街市近,肯定好吃的多!我闻着味儿了,好像有家酱肉铺子,还有卖馄饨的!” 王明远看着狗娃那副馋样,不由失笑,心中已然决定就是这里了。他转头对崔琰道:“师兄,我看这处就很好,晚间我便回禀师母厚颜选此处了。” 崔琰一拍手:“我就知道你得看中这儿!成,回头再让我娘派几个得力的下人过来帮着洒扫归置一下,你们选个日子就能搬过来!” “有劳师兄了,今日我做东,咱们等会去东来顺吃涮羊肉!”王明远感激道。 第363章 信息差 至于添置家具和用具、雇佣下人之事,崔琰虽也热情地想一并包办,但王明远却婉言谢绝了。 住处已是受了师母天大的恩惠,这些日常琐碎,他需得自己打理,方是立家之道。崔琰明白他的心思,也不再强求,只说到时需要人手帮忙尽管开口。 定下房子,了却一桩大事,王明远心中轻松不少,接下来便是考虑雇佣下人的事了。 他来自现代,灵魂深处对“人口买卖”这种事有着本能的抗拒和不适。即便在这个时代,买人为奴仆是常态,但他始终难以坦然接受。虽是荒年或家中变故不得已,但为人奴仆,失去自由身,终究是…… 他暗自叹了口气,心想还是尽量寻那愿意受雇、签活契的帮工为好,虽可能不如家生奴仆贴心,但至少心里踏实些。此事倒也不急,可慢慢寻访可靠之人。 不过,眼下翰林院那边又要忙了起来了,他上次被点了名,过两日便要同陈香一道,被临时借调到文渊阁去帮忙,据说是有大批陈年档案需要整理勘校。 所以只能先行搬家,雇人的事只能暂且押后,待休沐日连同狗娃的私塾一并解决。 于是,王明远便叮嘱狗娃,趁着这两日搬家,先熟悉熟悉胡同周围的环境,特别是那几家私塾的情况,看看他有没有哪家特别中意的。 狗娃满口答应,兴致勃勃,只当是三叔让他去探探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 王明远看着他欢天喜地的背影,心里暗自摇头,这次哪怕摆出长辈的架子,也得让他好好在私塾读个一年半载。 两日后,王明远与陈香一早便到了文渊阁。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面容严肃的老翰林,简单交代了差事:主要任务整理勘校一批自本朝开国以来,关于各地水利设施的档案卷宗。 工程颇为浩大,需要将散落在各处的记载互相印证,查漏补缺,还要标注出存疑或需进一步核实之处。并没有限定死期限,只说了句“需尽快,仔细着些”。 老翰林指了指角落里一个堆满卷宗、几乎看不见人的书案,道:“那是常修撰,他已在此忙碌多日,尔等若有不解之处,可向他请教。” 说罢,便给了他们一人一大摞泛黄的卷宗,让他们自去寻空位坐下整理。 王明远和陈香谢过,抱着沉重的卷宗走到指定位置。王明远才看到了被卷宗挡住的常修撰,只见他约莫三十岁左右,双眼下面挂着浓重的青黑,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稿纸和旧档中,眉头紧锁,时不时提笔疾书,或翻找资料,一副心力交瘁、忙得脚不沾地的模样。 那常修撰见两人落座,便抽空开口打了招呼,声音有些沙哑:“王修撰,陈编修,这边案上是部分亟待整理的文档目录,二位可先翻阅熟悉。若有不明之处,随时可问。” 他说着,又忍不住低咳了两声,指了指旁边堆满卷宗的两张空书案,便又埋首于他那堆积如山的文稿中。 王明远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这“借调”文渊阁,听着是接触核心档案、在上官面前露脸的好机会,可看着这位常修撰的惨状,怎么越看越像是被拉来当苦力、当“牛马”的?还是那种只问结果、不管过程死活的用法? 但愿只是自己瞎想吧。 他与陈香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两人便不再多言,沉下心来,开始仔细翻阅手中的卷宗。 这工作极为枯燥繁琐,不仅需要核对本朝不同时期、不同部门对同一水利工程的记载是否有出入,还要追溯前朝的相关记录,甚至要考证一些沿用至今的古水利设施的原始造价、用工等情况。稍有疏忽,便可能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然而,随着翻阅的深入,王明远渐渐品出些不一样的味道来。 朝廷突然下大力气整理勘校历代水利档案,绝非无的放矢。联想起殿试策论中关于“民生”与“武功”的权衡,以及近来隐约听到的关于某些河道年久失修、隐患频现的议论,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朝廷怕是真的要在水利工程上有所动作了,而且规模可能不小! 这让他不由得想起前世听过的一句话:信息就是财富。 坐在他这个位置,虽然只是整理故纸堆,却可能比许多地方大员更早、更清晰地接触到朝廷未来的政策动向。 若是心思活络之辈,将此消息稍稍透露给相熟的商人,让他们提前囤积木材、石料、乃至招募相关工匠,待到朝廷工程一下,便可赚得盆满钵满。 甚至,若能更精确地知道工程可能涉及的具体地段,提前低价购入那些看似贫瘠、实则会因水利兴修而变为良田的土地…… 这其中的利润,何其惊人! 这或许就是为何世人挤破头也要做官的原因之一吧。 权力背后,往往伴随着巨大的信息优势,而这信息差,便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密码。 只是,这密码若用不好,便是通往牢狱甚至断头台的捷径。 王明远摇了摇头,将脑中那些杂念驱散,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卷宗上。 第364章 平衡之道 此刻文渊阁偏殿内,静得只剩下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宣纸的细微摩擦声,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压抑的咳嗽,来自那位埋首在卷宗山里、眼窝深陷的常修撰。 一上午过去,陈香放下手中最后一页泛黄的卷宗,轻轻舒了一口气。 他动作轻微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清冷地扫过面前已经整理、勘校完毕,并用工整小楷重新誊写清楚的一叠文稿。 按照他做事的习惯,完成了便是完成了,无需拖延。他站起身,准备去寻那位交代任务后便很少露面的老翰林贾大人,领取新的差事。 然而,他刚站起身,身旁就伸过来一只手,轻轻的拉住了他。 王明远冲他微微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明确的阻止意味,陈香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 他不太明白王明远为何要阻止他,在他的认知里,做事就要有效率,完成一项便进行下一项,这是天经地义的。 在书院时如此,在翰林院书写文书也是如此,来文渊阁协助整理过往档案似乎也该如此。 但他对王明远有着几乎本能的信任,这一年相处下来,他深知这位好友心思缜密,虑事周全,远非自己这般“直来直去”,王明远让他等,必然有他的道理。 于是,陈香没有任何犹豫,重新坐了下来。 他甚至没问为什么,只是顺手拿过刚才在整理的书卷,摊在面前,目光落在上面,眼神却已放空,显然思绪又飘到了他那些农书典籍或未完成的育种笔记上去了,进入了日常的“发呆”状态。 王明远见他这般,嘴角明显的弯了一下,心下稍安。 子先兄这点最好,信任你时,便全然信赖,从不多问,省却许多口舌。 他也继续低头,看似在仔细核对手中一份关于前朝某段河堤修缮记录的卷宗,实则速度不着痕迹地放慢了许多,偶尔还提笔在一旁的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像是在斟酌某个字句或考证某个存疑的年代。 这般磨蹭着,直到午时初刻,外面传来隐约的钟声,预示着午休用饭的时间到了。 王明远这才放下笔,轻轻碰了碰身旁仍在“神游天外”的陈香:“子先兄,时辰到了,先去用饭吧。” 陈香“唔”了一声,回过神来,跟着王明远一同起身,将桌面略作整理。 两人走出存放档案的殿阁,来到不远处专供官吏休息用饭的廊下,找了个僻静角落坐下。 王明远先递给陈香一碗饭,这才压低声音,解释道:“子先兄,方才阻止你,是觉得眼下并非交差的最佳时机。” 陈香接过饭碗,抬眼看他,安静地等着下文。 “你想想,”王明远夹了一筷子青菜,声音放得更低。 “贾大人交给咱们的这摊子事,量不小,且杂乱。若按常理,寻常人想要理清头绪、初步勘校完毕,最快也需三日。便是我,全力以赴,怕也得一天半。而子先兄你天赋异禀,半日便已完工。” 陈香点了点头,这速度估算大致不差。 “问题就在此处。”王明远继续道,“你若上午便交了差,贾大人会如何想?他首先会觉得,你要么是敷衍了事,要么……便是才华过于惊人。无论哪种,于眼下都非好事。”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陈香依旧平静的脸色,“若他觉得你敷衍,定然不喜,甚至可能责令返工,徒增麻烦;若他知你真有此能,依我看那位常修撰的境况……” 王明远目光瞥向方才他们出来的殿门方向,“怕是立刻就会将更多的、更急难的活儿压过来。贾大人嘴上或许会夸你几句‘年少有为’、‘办事干练’,但结果,就是你我会变得如常修撰一般,从早到晚被拴在那堆故纸堆里,难以喘息。 这已非书院考较学问,快慢由心。这是实实在在的职司,做好了,是理所应当,做慢了,是能力不济。而做得太快……” 他轻轻摇头,“在某些上官眼中,并非总是优点,反而可能意味着‘还有余力’,可以‘多加担子’。尤其我们初来乍到,更需谨慎。” 陈香默默听着,扒了一口饭,咀嚼了几下,才缓缓道:“所以,明远兄的意思是,要……控制速度?” 他似乎在斟酌这个词是否恰当。 “不错,”王明远肯定道,“既要显得我们用心尽力,又不能太快,以免被当作……嗯,‘工具人’来用,最终累死自己。 我看贾大人虽说了‘需尽快’,但这并未时时来催问,可见此事紧要,却还未到火烧眉毛、需日夜赶工的地步。我们按部就班,以略优于寻常人的速度完成,再稍微提高些所交书稿的质量,既显认真,又不至过于扎眼,方是稳妥之道。” 陈香若有所思,他习惯于追求效率和准确,对于这种人情世故的“节奏”把握,确实不甚敏感。但王明远一番话,条分缕析,将其中利害关系说得明白,他也能理解。 “我明白了。”陈香简单应道,不再多言,低头专心吃饭。 对他来说,只要能继续看书、做学问,顺便完成份内事,快些慢些,倒也不是不能接受。既然明远兄认为慢点好,那便慢点。 王明远见他听进去了,便也放下心来,转而说起饭菜口味。 果然,两人一直拖到第三日上午,才将初步整理好的卷宗呈送给贾大人。 贾大人接过那厚厚一叠文稿,快速浏览了一遍。只见上面字迹工整,条理清晰,十分认真,存疑处均用朱笔标注,并附上了简单的考证或说明,可见是下了功夫的。 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地说了句:“嗯,尚可。年轻人,还算沉得住气。接下来,将这些关于黄河水利的记载梳理一下,重点摘出近五十年来决口的地点、缘由及后续处置方略。” 说着,又指了旁边另一堆卷宗给他们。 任务顺利交接,既未被挑剔,也未受额外褒奖,一切平淡如常。 而反观那位常修撰,在这两日里,又匆匆上交了两次整理好的文档,每次交完,领回的新任务似乎都更繁重些。 王明远瞧着,常修撰眼下的青黑愈发明显,偶尔起身时,身形都有些微晃,显然已很是疲惫。 王明远心中暗叹,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 这文渊阁的借调,对于没背景、又想靠勤勉表现争取上进的普通翰林来说,哪里是什么镀金的美差,分明是来当“牛马”使唤的。 怪不得那些积年的老翰林们一个不派,最后这“好事”落到了他们两个新人头上。 通过这事,王明远对翰林院,或者说对这官场的生存之道,又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 你可以态度恭谨,办事认真,但绝不能毫无原则和底线地大包大揽,否则,等待你的不是青云直上,而是无休止的压榨,成为他人升迁的垫脚石,或者最好用的“老黄牛”。 最好是让上司觉得你可靠、可用,交代的事情能放心交办,但又不会觉得你好说话到可以随意拿捏、任意加码。要让他记得你的好,记得你办事稳妥,但又不会因为你“太好用”而把所有的脏活累活都丢给你。 最重要的是,要让上司在任何时候,遇到合适或者棘手的差事时,能想到你这个人选,但又不会只把你当作一个纯粹的“工具人”。 这其中的平衡,微妙至极,过犹不及。 过于谦虚退让,显得无能,可能错失机会;过于锋芒毕露,显得张扬,不仅容易遭人嫉恨,更会让自己陷入被动。 王明远现阶段的目标很明确:便在翰林院这潭深水里,先稳稳地立住脚,不求出彩,但求无过。在规则之内,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积蓄力量,同时护住身边如陈香这般不谙世事的同伴。 第362章 动摇 次日上午,常修撰照例将昨夜加班完成的卷宗交给贾大人,回到自己的座位,他几乎是瘫坐下来,长长吁出一口浊气。 他感觉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闷得慌,脑袋也一阵阵发晕,眼前甚至有片刻的发黑。他赶紧用手撑住额头,闭着眼缓了好一会儿,那阵眩晕感才慢慢退去。 这已经是今天上午第二次了,他暗自苦笑,看来昨夜又熬得太晚,身体有些吃不消了。 就在他揉着额角,试图驱散疲惫的时候,值房里飘进来贾大人那不高不低、没什么起伏的声音,是对着坐在他对面那两位新来的说的。 “……嗯,昨日那份卷宗整理的尚可,关于黄河水利的记载也得加快些进度。” 说完话后,贾大人便转身回了里间,连多余的一个字都没有。 常修撰听着,心里头莫名地,先是松了半口气。 还好,贾大人对王修撰和陈编修,也只是这般公事公办的平淡语气,并没有像前几次对自己那样,说什么“效率颇高,辛苦常修撰了”、“此事交予你,本部院最是放心”之类的话。 可这半口气还没松到底,另一股更深的、沉甸甸的疲惫感,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觉,又涌了上来,堵得他心口更难受了。 他忍不住抬起眼皮,偷偷打量了一下对面那两位年轻的同僚。 王修撰王明远,穿着合身的青色官袍,坐姿端正,侧脸线条清晰,听完吩咐后只是平静地应了声“是,下官遵命”,便低头开始翻阅新到手的卷宗,神色专注,看不出半点情绪。 而那位陈编修陈子先,更是……大部分时间都像是魂游天外,目光落在卷宗上,却又好像没真的在看,清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偶尔才会提笔在旁边的草稿纸上写几个字。 可昨日他们交上去的卷宗他也看了,条理清晰,引证详实,连一个错别字都挑不出来。 这两人,一个沉稳干练,一个……嗯,看似心不在焉实则天赋异禀,分明都是极有能力、极出众的人物。 可为什么,他们处理公务的速度,似乎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有点过于“按部就班”了? 他想起自己刚进翰林院那会被借调到各衙门帮忙时,哪次不是拼尽全力?熬夜点灯那是家常便饭,就盼着上官一句“勤勉得力”的夸赞,能在考评上添一笔“办事敏捷”。 几年来,他靠着这手“又快又好”的本事,成了翰林院里出了名的“干活能手”。 哪个衙门有急活、累活、繁琐活,上司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常修撰,档案整理、文书誊写、典籍校勘……似乎没有他啃不下来的硬骨头。 上司们也确实常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善德啊,这事交给你,我放心!”、“常修撰办事,就是利索!” 可几年过去了,当初一同进翰林院的同科,有的靠着家世背景,调去了清闲又有油水的衙门;有的擅长钻营交际,得了实缺外放,如今已是一地父母官;还有的,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得了某位大佬青眼,平步青云…… 唯有他常善德,好像永远都在翰林院各个最繁忙、最不讨好的临时差遣中打转。 升迁?考评上倒是年年都有“勤勉”、“干练”的字样,可每次有点空缺,有点好机会,总会有各种理由落到别人头上。 上司私下找他谈话,总是那套说辞:“善德啊,你是咱们翰林的栋梁,这些要紧的差事,离了你别人还真办不好!你再坚持坚持,下次,下次有名额,一定优先考虑你……” 他原本从未深想过,只当是自己时运不济,背景浅薄,还需更加努力,用更多的“勤勉”和“能干”来换取上官的认可和未来的机会。可今年考评完以来,他越来越迷茫。 此刻,看着对面那两个明明能力出众、却似乎“不愿尽力”、甚至有点“磨洋工”嫌疑的年轻人,再对比自己累死累活、眼窝深陷、前途却依旧渺茫的处境,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猛地扎进了他的心底: 难道……“能干”和“好用”,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难道“办事利索”的评语,换来的不是青云路,而是一道无形的枷锁,把他牢牢锁在这些永远也干不完的“要紧差事”上? 难道自己一直以来坚信的“勤能补拙”、“天道酬勤”,在这官场上,竟然……走错了路? 这个念头太过骇人,让常善德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他不敢再深想下去,用力摇了摇头,仿佛要把这“大逆不道”、“动摇根本”的想法甩出去。 他重新埋下头,把视线死死钉在面前堆积如山的卷宗上,强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 他这边心绪翻腾,难以平静,对面的王明远却已和陈香低声交流起卷宗上的内容。 对于常修撰那边隐约传来的沉重呼吸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王明远有所察觉,心下微叹,却也无能为力。 官场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抉择和不得已。 午时的钟声终于敲响,悠长沉稳,打破了值房内凝滞的空气。 王明远和陈香默契地停下笔,开始整理桌面,将卷宗码放整齐,笔墨归位。 起身时,王明远见常修撰还埋首在卷宗山里,肩膀微微塌着,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 他想了想,还是客气地又招呼了一声:“常兄,已是午时,一同去用饭否?” 往常这种时候,常修撰多半会头也不抬地摆摆手,说“手头还有点尾巴,赶着下午交差,二位先去,我随后便来”,然后继续鏖战。 但今天,常修撰听到问话,身体突然僵了一下,随后,他竟慢慢地、有些迟滞地抬起了头,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声音带着沙哑:“……好,好。一同去,一同去。” 这下,连正在神游物外、收拾东西的陈香都下意识地抬眼瞥了他一下。 王明远也略感意外,但面上不显,只是笑着点点头:“那正好,今日天气不错,廊下用饭也舒爽些。” 于是,平日总是两人行的午餐队伍,今天变成了三人。 常修撰站起身时,脚步甚至微微踉跄了一下,王明远下意识地伸手虚扶了一把。 “常兄小心。” “没事,没事,坐久了,腿有点麻。”常修撰连忙摆手,脸上闪过一丝窘迫。 三人走出值房,来到官吏用饭的廊下。 几口热汤下肚,常修撰原本苍白的脸上总算回了点血色。或许是被这短暂的休息和食物的暖意安抚,又或许是心底积压了太多无人可说的郁闷,他的话匣子竟然打开了。 “让二位见笑了,”常修撰自嘲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眼袋,“年纪不饶人喽,熬一夜,缓三天都缓不过来。比不上你们年轻人,精力旺盛。” 王明远温和道:“常兄过谦了,您是翰林院的前辈,经验丰富,我等还需多多向您请教。身子要紧,公务虽忙,也当时常歇息。” “唉,说是这么说……”常修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家里一大家子人指着俸禄过活,京中开销又大,不想办法多做些事,多在上官面前露露脸,这心里头……不踏实啊。” 王明远安静地听着,适时递过去一个理解的眼神,没有插话。陈香则默默吃着饭,偶尔抬眼看看常修撰,似乎在观察这个突然话多起来的同僚。 常修撰似乎很久没跟人这么聊过家常了,一旦打开话头,就有些收不住,从交谈中得知,常修撰家中-共四口人,夫妻二人和一九岁独女以及一个老父。 “我家那丫头,名唤笑盈,皮得很,一点没有姑娘家的文气,整天去完私塾就吵着出去玩,跟她娘学女红也坐不住一刻钟,倒是喜欢蹲在街口看人下棋,你说这……” 他说起女儿,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真实的笑意,虽然转瞬又被疲惫掩盖。 王明远微笑道:“常小姐活泼可爱,是福气。女儿家性子爽利些,将来不吃亏。” “但愿吧。”常修撰又叹了口气,“就盼着她能多读点书,将来……唉,不说这个了。” 一顿饭下来,虽然大多是常修撰在说,王明远在听,陈香在安静吃饭,但三人之间的气氛,倒是比之前在值房里熟络了不少,少了些公事公办的疏离感。 王明远也借此对这位看似只会埋头苦干的前辈,多了几分真实的了解,这是个被生活重担和职场困境压得喘不过气的老实人,有他的无奈和辛酸。 第363章 狗娃的私塾 连着在又“忙了”两日,总算是熬到了休沐的日子。 这十天一轮的休沐,对如今的王明远来说,简直如同久旱逢甘霖。 虽说在文渊阁的差事,他和陈香有意控制着节奏,并未像那位常修撰那般往死里熬,但那种精神持续紧绷、既要保证质量又不能过于显眼的状态,也着实耗费心神。 尤其是还得偶尔应对贾大人那看不出喜怒的审视目光,连想稍微放松片刻、摸摸鱼都成了奢望。 有时候假装努力,也是一种很耗神的事情。 好在那些水利档案本身也颇有价值,静心翻阅时,也能从中窥见前朝本治理江河的得失利弊,于学问见识上确有裨益,算是苦中作乐了。 休沐前一日下衙,王明远和陈香一同走出值房。 夕阳的余晖给院门披上了一层暖光,王明远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连吸入肺里的空气都带着几分自由的甜味,那扇大门都有点自由之门的意味。 “子先兄,明日休沐,有何打算?”王明远侧头问身旁一如既往沉默寡言的陈香。 陈香似乎刚从某种沉思中回过神,闻言顿了顿,才道:“苗圃有几株新穗需记录长势,前日借的农书还剩两卷未阅。”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若无事,便不外出了。” 王明远莞尔,果然如此,对于陈香而言,最好的休息便是沉浸在他那些宝贝庄稼和书籍里。 他笑道:“也好,我明日需带狗娃去把私塾定下,再添置两个使唤人手,怕是不得清闲了。待一切安顿好,改日来我家用饭,狗娃可一直念叨你呢。” 陈香点点头,表示知晓,两人在路口作别,各自归家。 回到水井胡同的院子时,灶房炊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肉香味。狗娃系着那条熟悉的粗布围裙,正端着一盆刚出锅、油光锃亮的红烧肘子从灶房出来,黑红的脸上汗津津的,却满是得意。 “三叔回来啦!快洗手吃饭!我今儿个试了试新研究的方子,你尝尝味儿咋样!” 饭桌上,王明远提起明日安排。 听到明日要去私塾,狗娃正啃着肘子的动作顿时慢了下来,脸上兴奋的光彩也黯淡了几分,瓮声瓮气地嘟囔: “三叔,真要去啊?我都多大个人了,还跟一帮小娃娃坐一块儿念‘天地玄黄’,多丢人啊……我在家自己学不行吗?你有空教教我呗……” 王明远放下筷子,脸色严肃起来。 他很少对狗娃板脸,但这次语气却不容置疑:“狗娃,此事我已决定,不必再议。正因你年纪渐长,更需明理懂事。识字断文、通晓算术,并非为了考取科举,只求你有安身立命之本。 你若连账目都看不明白,契约都理不清楚,将来即便想开个饭庄,只怕也要被人糊弄。此事关乎你一生,绝非儿戏。” 狗娃还是第一次见三叔用如此严厉的语气跟他说话,尤其是最后那句“关乎一生”,让他心里一紧。 他张了张嘴,想再分辨两句,可看到三叔的眼神,到底没敢再吭声,只是蔫头耷脑地“哦”了一声,闷头扒拉起饭来,只觉得往日最爱的肘子也没那么香了。 王明远见他这般,心知他并未完全想通,只是迫于自己的威严才答应。但此事没有商量余地,规矩必须立起来。 他缓和了语气,道:“我已打听过,附近有几家私塾,明日你随我一同去看看,若有你觉得氛围尚可的,我们便定下。并非要你考取功名,但基础必须打牢。” 狗娃闻言,眼睛偷偷转了转,氛围尚可?他心想,那肯定得找管得最松、规矩最少、最好摸鱼的啊! 他这几天在周围转悠,可没白逛,心里早就有了目标,刚才也只是“垂死挣扎”再试试三叔的决心罢了。 次日一早,用罢早饭,王明远便带着狗娃出了门。 狗娃果然“尽心尽力”地引路,极力推荐水井胡同尾、靠近小石桥的那家“松竹学馆”。 “三叔,我其实这几日早都打听过了,就这家最好!”狗娃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真诚。 “那教书的周夫子,年纪最大,听说脾气最好,从来不打人手板子! 他家的学生下课也最早,周围卖零嘴儿的小贩最多,不对,课业最多,肯定是让他们带回家每日努力! 那些小贩,肯定……肯定是因为学馆氛围轻松,夫子人也和善,才乐意待在学馆门口!” 王明远瞥了他一眼,哪能看不出这小子那点小心思。 不过他并未点破,跟着狗娃走到了学馆门口。这“松竹学馆”门脸不大,白墙黛瓦,看着倒有几分清雅。 此时尚未到上课时辰,馆内颇为安静。 通报之后,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直裰的老夫子迎了出来,正是馆主周夫子。 听闻是新科状元公到访,周夫子略显意外,但还是客气地将二人请进堂屋看茶。 落座寒暄几句后,王明远说明来意,想为家中侄儿寻一开蒙明理的学堂,不强求科举,但求识字通理,兼习书法算学。 周夫子捻须听着,目光在那身量虽然高大的骇人,但此刻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的狗娃身上扫过,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缓缓道: “王大人客气了。老朽这学馆,与寻常专攻举业的学馆确有不同。蒙童有之,年长些愿识文断字的亦有之。所授除经书识字外,亦重《千金方》、《齐民要术》等实用之学,书法算学更是每日必修。” 王明远闻言,心下稍动,这倒是符合他对狗娃的期望。然而,周夫子接下来一句话,却让他微微一愣。 “此外,”周夫子语气平淡,“馆内亦有几位女弟子,皆是附近街坊家中女子,父母开明,愿其知书达理,故而送来识得几个字,学些闺训女则、记账持家之道。王修撰若觉不便……” 王明远这才恍然,怪不得狗娃说这家“氛围轻松”,原来还收女学生。这在此刻京城的中等人家私塾中,虽非绝无仅有,但也算少见。 他倒不介意男女同馆启蒙,只是担心狗娃这半大小子,心性未定,恐生枝节。 他下意识看向狗娃,却见狗娃偷偷朝他挤眉弄眼,那意思分明是:看吧三叔,有女学生,肯定管得不严!就这家了! 王明远心下无奈,但转念一想,周夫子敢开此先例,必有其章程,或许反而说明此老开明,不固于俗礼。 他略一沉吟,便道:“夫子学馆别有章程,着实佩服。只要馆规严谨,教导得法,明远并无异议。只望夫子对劣侄严加管教,勿因其年长而稍存宽纵。”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夫子,我家这孩子交给您了,您要打要骂别留手,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狗娃一眼。 狗娃心里正美,听到这话,顿时傻眼。严加管教?这怎么跟想的不一样? 周夫子将二人神色尽收眼底,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点头道:“既如此,便请王大人安排这位王壮士……额,小王公子明日来馆进学便是。馆中规矩,届时自会告知。” 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狗娃垂头丧气地跟着王明远出了学馆,感觉自己跳进了一个自己挖的坑。 第364章 请家长 定下私塾,下一件事便是买仆从。 京城有专门的“人市”,但那里鱼龙混杂,王明远不欲前往,便通过同僚介绍,找了一位在京城口碑不错的官牙。 那牙人姓孙,四十岁上下,精瘦干练,听说王明远是新科状元、翰林院修撰,态度极为热情,立刻带来了几拨人供他挑选。 有看起来伶俐机灵的小厮,有据说在大户人家做过厨娘的妇人,还有一家子愿意一同投靠的……王明远一一问过,总觉得不太合心意。 不是嫌那小厮眼神太过活络,就是觉得那厨娘要价太高,抑或是觉得那一大家子人口太多,过于复杂。 就在他有些失望,准备改日再寻时,孙牙人犹豫了一下,说道:“王老爷,倒是还有一对母子,只是……情况有些特殊,只怕入不了您的眼。” “哦?说说看。”王明远道。 “是这么回事,”孙牙人压低声音,“那汉子叫石大勇,约莫二十出头,原本是城南刘御史家庄子上的佃户,后来刘御史犯了事,家产抄没,仆役也都发卖了,这石大勇和他娘吴氏便没了着落。 石大勇人还算老实肯干,有一把子力气,赶车、种地、做些粗活都行。他娘吴氏,据说早年在府上做过几年浆洗缝补的粗使婆子,规矩是懂的。 只是……吴氏年纪大了,快五十的人了,身子骨也不算硬朗。石大勇是个孝子,咬死了要买他就必须连他娘一起买下,所以一直没人愿意要。这不想着您府上刚立,或许需要个看门洒扫的婆子,才跟您提一嘴……” 王明远还没说话,旁边的狗娃却眼睛一亮,偷偷扯了扯王明远的袖子,压低声音道:“三叔,刘御史家……我好像听崔府后巷马大人家的张婆子提起过,说是去年底倒的台,家里仆役散了不少,看来是真的。” 王明远看了狗娃一眼,没想到这小子平日里跟那些婆子仆役闲聊,还真听了些东西。 他沉吟片刻,对孙牙人道:“将这对母子带来我看看。” 不多时,一个穿着打补丁但浆洗得干净的灰布短褂、皮肤黝黑、身材结实的年轻汉子,扶着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有些憔悴的妇人走了进来。 那汉子见到王明远,有些拘谨地直接跪下了,老妇人则恭顺的行礼,口称“给老爷请安”。 王明远仔细打量这二人。 石大勇面相憨厚,手掌粗大,指甲缝里还带着点泥垢,一看就是常做农活的,眼神有些怯,但还算清正。 吴氏虽然年纪大些,但头发梳得整齐,衣服也干净,低眉顺眼,规矩礼数倒是不差。 “石大勇,你都会些什么?”王明远问道。 “回、回老爷话,”石大勇声音有些沙哑,“小的会赶车,种地,也能做些力气活,劈柴挑水都行。” “你娘呢?” “我娘……我娘手脚慢些,但浆洗打扫、烧火做饭都做得来。”石大勇连忙道,眼神带着恳求。 “求老爷发发善心,买下我们母子,我们一定尽心尽力干活!我娘年纪大了,离了我,她……她活不下去啊……”说着,这憨直的汉子眼眶都有些红了。 吴氏也抹着眼泪道:“老爷,老身吃得不多,也能干活,只求有个安身之所,有口饭吃就行,绝不敢偷懒……” 王明远又问了几个问题,比如原主家的情况,他们为何被发卖等,石大勇回答得磕磕绊绊,但大致能对上。 他又暗中观察二人的神色,不似作伪,尤其是石大勇那份孝心,让他动容。 在这世道,能如此维护老母的,品性大抵差不到哪里去。 孙牙人在旁补充道:“王老爷,这母子俩身契清白,原主家的事也早已了结,绝无后患。就是这捆绑着卖,价钱虽便宜,但……唉,确实是个拖累。” 王明远心中已有决断,他需要的是本分、可靠的下人,机灵反被机灵误的例子他见得多了。 这石家母子,看似不是最“划算”的选择,但那份相依为命的朴实和孝心,反而让他觉得安心。 至于年纪大些,只要不是完全做不动,帮着狗娃料理些家务,看顾下门户,也尽够了。 “罢了,”王明远对孙牙人道,“就他们母子吧。身契办好,银钱按规矩给你。” 石大勇和吴氏闻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片刻,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石大勇更是哽咽道:“谢老爷!谢老爷大恩!小的做牛做马报答您!” 狗娃在一旁也咧着嘴笑,似乎很满意这个结果。 办完手续,王明远领着这对感恩戴德母子回了水井胡同的小院。路上,他给石大勇改了个名:“既入了我门,往后便叫‘石柱’吧,望你如石柱般踏实稳当。你娘还按旧称,叫吴婶便可。” “哎!谢老爷赐名!石柱记住了!”新晋的石柱憨厚地应道。 回到家中,王明远将规矩简单说了:石柱负责赶车、采买、以及一应外务和重体力活;吴婶则负责厨房、浆洗和院内洒扫。主仆有别,吃饭需在各自房内。 吴婶到底是在大户人家待过的,立刻便明白了,连声应“是”,态度恭谨,石柱也乖顺地点头。 安顿下来后,不用人吩咐,吴婶便挽起袖子,开始里里外外地擦拭打扫,石柱则拿起扫帚,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待两人忙完,狗娃则钻进厨房就开始给吴婶“传授”王家的独门菜谱和口味偏好,吴婶听得极为认真,不时点头。 到了晚间,吴婶主勺,狗娃从旁指导,做出了一桌像模像样的饭菜。 虽然味道比起狗娃亲手所做还差些火候,但咸淡适中,食材处理得也干净,对于一个刚来的仆妇来说,已属难得。 王明远尝了,心下稍安。至少,这母子俩不是那等好吃懒做之辈。 待王明远和狗娃吃完饭后,石柱和吴婶自觉地收拾碗筷,然后才去下人房用饭,一切井井有条。 休沐日便在忙碌的琐事中过去了。 次日一大早,天还未亮透,石柱就已经将马车套好,恭敬地等在院门外。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短褂,虽然依旧难掩憨实,但精神头很足。 王明远收拾停当,出门上车,石柱驾车的技术还算平稳,虽然比不上崔府那些经验丰富的车夫,但胜在小心谨慎。 “老爷,翰林院是往这边走吗?”石柱有些不确定地问。 “嗯,直走,过两个路口右转。”王明远在车内答道。他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准备在脑中再过一遍今日可能要处理的文书。 下值时,石柱也准时在外等候。 只是,王明远刚踏上马车辕,就见石柱搓着手,脸上带着几分不安和歉意,瓮声瓮气地禀报道: “老爷,那个……狗娃公子那边,私塾的学仆晌午时来家里传话,说……说夫子请您下值后,务必去学堂一趟,像是……像是狗娃公子在学堂里,惹出了点麻烦事……” 王明远闻言,动作一顿,额头隐隐有青筋跳了跳。 这才第一天!狗娃这小子,就被请家长了? 第365章 学堂风波 王明远强压下立刻赶去的冲动,先让石柱驾车回了水井胡同的家中。匆匆换下官袍,穿上一身寻常的青缎长衫,这才重新上车,吩咐石柱赶往学馆。 马车抵达松竹学馆时,夕阳已将天边染成一片橘红,学馆里安安静静,想必学生们早已放学归家。门房老仆认得王明远,见他来了,忙不迭地引着他往夫子平日休憩、处理学务的堂屋走去。 刚走到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一个有些熟悉、带着明显焦急和歉意的声音: “……周夫子,实在对不住!小女顽劣,定是她又逞口舌之快,冲撞了同窗,才惹出这般风波!回去后,我定当严加管教,绝不敢再让她在学堂生事!还望夫子海涵,莫要气坏了身子……” 王明远脚步一顿,这声音……像是常修撰常善德?他怎么会在这里?莫非…… 他心中疑窦丛生,踏阶而入。只见堂屋内,周夫子端坐主位,面色平静中带着些许无奈。 而站在夫子面前,正躬身作揖、一脸局促的,不是常修撰常善德又是谁? 王明远记得自己下值时,常修撰还埋首在那一堆卷宗里,一副不熬到天黑不罢休的架势,怎会比自己还先到学馆? 此刻看去,常善德官袍下摆沾了些尘土,发髻也有些松散,额上甚至带着细密的汗珠,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是急匆匆赶来的,连官袍都未曾换下,而且看样子甚至可能……小跑了一段? 王明远心下恍然,不过也确实感受到这常大人是真如平日交谈所言,疼爱这女儿到了骨子里。 常善德听到脚步声,也下意识抬头望来。 待看清来人是王明远时,他脸上瞬间写满了惊愕,嘴巴微张,几乎脱口而出:“王……王大人?你怎么……我记得你尚未娶妻生子,这是……” 他目光疑惑地在王明远和周夫子之间扫了扫,显然没反应过来为何同僚会出现在蒙童学馆。 王明远心中苦笑,面上却不得不维持镇定,上前一步,先对周夫子拱手一礼:“见过周夫子,听闻舍侄在学堂不慎闯祸,特来向夫子请罪。” 他这才转向常善德,解释道:“常兄误会了,是家中侄儿在此就读。唉,也是今日才送来,不成想头一天就……让常兄和夫子见笑了。” 常善德这才恍然,连忙还礼,脸上惊讶之色未退,却也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尴尬:“原来如此……竟是王大人的侄儿。这……真是巧了。” 他显然也没料到,与自家女儿起冲突的,竟是新同僚兼新科状元的亲侄儿。 周夫子见二人都已到齐,清了清嗓子,语气平和地开口道:“二位大人既已到齐,老夫便说说今日之事吧。” 王明远和常善德立刻敛容,垂手恭听。 周夫子语气平和,缓缓道来:“今日午后,讲授《千字文》释义。王心恒坐于后排,或许因年长于蒙童,心有不耐,听讲时确有不专,折纸、玩笔,小动作颇多,时有窸窣声响。” 王明远听到这里,脸色已经有些发沉。狗娃这小子,果然老毛病又犯了! 夫子继续道:“常笑盈坐于其侧前方,屡次回头示意其安静。王心恒初时未加理会。后至让学子们各自诵读写字时,王心恒又与邻座一幼童悄声议论晚膳想吃何种饼子,想佐何种菜肴,声量稍大。 常笑盈便忍不住转身,出言道:‘王同窗,既来学馆,当专心向学,勿要喧哗,辜负家中期望。’” 常善德听到这里,以手扶额,显然对自己女儿这“好管闲事”的性子很是了解且无奈。 “然王心恒或许是被当众指出,面子上挂不住,便回了句:‘我读不读书,与你何干?你愿读便读你的,休来管我!’” 王明远眉头紧锁,这混小子,说的什么混账话! “常笑盈闻言,便道:‘学馆清静之地,你扰了旁人,我便管得!看你人高马大,却不知礼,枉费你叔叔状元及第,为你苦心!’” 王明远和常善德同时嘴角微抽,这常家姑娘,嘴皮子还真是……利索得很呐!连王明远的状元的身份都搬出来了,想来是今日周夫子做了介绍。 “王心恒似被此言激怒,声音也高了些:‘我三叔都没这般管我!你凭什么说我?我就是不爱读这劳什子书,我便不是那块料!’” “常笑盈即刻反驳:‘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王心恒虽未必全懂其意,但也知非好话,涨红了脸道:‘你……你说谁是粪土!’” “常笑盈哼道:‘谁接话便是谁!’” “随后二人便你一言我一语,争执起来。虽未动手,但声惊四座,课业无法继续。” 周夫子说到此处,微微摇头,“老朽见状,只得将二人分开,暂作安抚,课后方请二位前来。” 叙述完毕,屋内一时安静。 王明远的脸色已是黑得能滴出水来,这整场风波,听起来分明是狗娃课堂不守规矩在先,被指出后非但不思悔改,反而与一同窗小姑娘争执不休,简直是……丢人丢到同僚面前了! 他心中火气“噌噌”往上冒,再次起身,对着周夫子和常善德深深一揖: “夫子,常兄,千错万错,皆是舍侄之错!他年长还不懂事,冲撞了常姑娘,扰了学堂秩序,明远在此代他赔罪!回去后,定当好生教训,严加管束!” 常善德见状,也急忙起身还礼,连声道:“王大人言重了!万万使不得!小女的性子我最清楚,定是她得理不饶人,言语间冲撞了王公子居多! 这孩子自小被我……唉,是我疏于管教,才让她养成了这般牙尖嘴利的性子,该赔罪的是我才是!” 周夫子看着互相揽责的两人,轻轻咳嗽一声,打了个圆场: “二位大人皆明事理,老朽心慰。孩童嬉闹,口角之争,实属寻常。今日请二位来,并非问罪,只是告知情由,望家中多加引导,令其明白同窗当和睦互助之理便可。 常姑娘心是好的,只是方式略欠妥帖;王公子嘛……初来乍到,或许还需时日适应学堂规矩。” 话虽如此,王明远心中明镜似的,这事主要责任肯定在狗娃。他再次郑重保证,明日定押着狗娃来向夫子和常姑娘道歉。 常善德也连忙表示,回家一定好好说说女儿,让她明日向王公子赔个不是。 一场小小的风波,在两位家长互相理解、争相担责的氛围下,算是平息了。 虽然有些尴尬,但经此一事,王明远与这位常修撰倒是感觉更加熟稔了几分。 不过王明远心中记挂着狗娃,与常善德在学馆门口作别,便沉着脸上了马车。 第366章 劝学 回到水井胡同的小院时,天色已近渐晚。 院门虚掩着,王明远推门而入,只见狗娃正蔫头耷脑地站在院当中,高大的身形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双手紧张地搓着衣角,像棵被霜打了的茄子。吴婶站在灶房门口,一脸担忧,却不敢上前。 听到开门声,狗娃猛地抬起头,看到王明远阴沉如水的脸色,吓得缩了缩脖子,讷讷地喊了一声:“三叔……” 王明远没理他,径直走到堂屋中央的椅子前坐下,目光如炬,盯着跟进来的狗娃。堂屋里没有点灯,光线昏暗,更显得气氛压抑。 “说吧,今日在学馆,怎么回事。”王明远强压着怒火,声音虽然不高,却让狗娃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狗娃吭哧了半天,才小声辩解道:“三叔,我、我也没干啥……就是,就是那个常同窗,她老是管着我!上课瞪我,说我吵,我、我就回了一句,她就噼里啪啦说一堆,还、还说你……” 他越说声音越小,偷偷抬眼觑着王明远的脸色。 “说我什么?说我这状元叔叔白费心思,是不是?”王明远继续沉声问道。 狗娃浑身一僵,低下头不吭声了。 “王心恒,”王明远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语气严厉起来。 “我送你去学馆,是让你去识文断字,明事理的!不是让你去课堂上搞小动作、交头接耳,还跟比你小好几岁的同窗吵架的! 你如今快十四了,不是四岁!那常姑娘说得有错吗?课堂之上,是否应当安静听讲?你扰了旁人,是否是你的不对?” 狗娃被训得满脸通红,尤其是听到“快十四了”几个字,更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梗着脖子,带着几分委屈和倔强嘟囔: “我、我就是坐不住嘛……那些字认得我,我不认得它们,凑在一起更是跟天书一样,听着就头疼! 三叔,我知道你为我好,可、可我真不是读书的料子!我就喜欢在灶房忙活,给你做点好吃的,要不、要不我不读了吧? 我明天就去街上找个酒楼饭庄当大厨,肯定好好干,绝不给你丢人,也省得、省得在家里白吃饭,还尽惹你生气……” “你——”王明远被他这番“不思进取”的话气得胸口发闷,指着他,“我跟你说的是读书明理的事!是你在学馆行为失当的事!何曾说过嫌弃你在家吃白饭?你是我亲侄儿,我王明远再没能耐,还养不起你一张嘴吗?” 他越说越气,指着狗娃的手都有些发抖:“你如今快十四了!不是四岁!眼看再过几年就要说亲成家,顶门立户! 若还是这般莽撞无知,遇事只知强项争执,日后如何支撑家门?如何教养子女?难道要你未来的妻儿,也看你如现在这般,因一点口角便与人争执不休吗?” 狗娃被骂得缩了缩脖子,但听到“成家立业”几个字,尤其是听到三叔拿自己还没影子的事来说教,心里那点叛逆劲儿又上来了,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三叔你自己不也还没成家呢吗……说我那么远……我这不还能照顾你呢……” 他声音虽小,但在寂静的堂屋里却清晰可闻。 王明远:“……” 他一时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一股混杂着怒气、无奈和某种被戳中要害的窘迫感直冲脑门。 这混小子!竟然学会顶嘴了!还专挑痛处戳! 王明远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自暴自弃的模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打?骂?小时候在村里,爹娘、大哥大嫂的揍也没少挨,可这小子皮实,哭过闹过,转头就忘,该咋样还咋样。如今大了,更是没有什么用了。 这感觉,像极了他前世面对那些正处于叛逆期、道理讲不通、打骂又无用的青少年那种无力感。 王明远压下火气,沉默了片刻,脸上露出一种极度失望和疲惫的神情,声音也低沉了下来:“好,好……王心恒,你既是这般想的,我也不逼你。”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望着门外渐浓的夜色,缓缓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你既觉读书是受苦,灶间方是乐土,三叔若再逼你,倒是我的不是了。 明日,我便修书一封,让你爹来京接你回去,或者……直接找镖局送你去你小姑在长安府的酒楼。你自觉手艺不错,就去那边从学徒做起,脚踏实地,将来未必不能闯出一番天地。 总好过如今在这里,你受罪,我看着也生气。” 这番话,王明远说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几分萧索。没有了斥责,也没有了愤怒,只有一种深深的失望和仿佛要放手的态度。 狗娃原本还梗着脖子,准备迎接三叔更严厉的训斥,甚至都想好了怎么认错,但私下依旧打个哈哈糊弄过去的说辞。 可万万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三叔这般反应。 尤其是听到“修书一封”、“送你去长安府”、“不逼你”这些话,狗娃顿时慌了神,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说完,王明远不再看他,起身拂袖,径直走进了里屋,“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堂屋里,顿时只剩下狗娃一个人,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彻底消失,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狗娃愣愣地看着三叔远去的背影,最后那失望透顶的眼神,像根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从来没见三叔这样过。 以前他闯了祸,三叔也会生气,会训他,但从未像今天这样,仿佛……仿佛再也不想要他了。 “三叔……我不是……我没想惹你生气……”黑暗中,这个比王明远高出整整一个头、壮实得像头牛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压抑地呜咽起来。 院外,隐约传来吴婶小心翼翼的询问和石柱笨拙的安抚声,但狗娃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第367章 迷茫 此刻,离王明远居住的水井胡同不算太远,另一条更为狭窄、住户也更显拥挤的普通居民区内,一座小小的院落里,正房的烛火却亮得有些刺眼。 常善德坐在堂屋中唯一的一张太师椅上,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官袍还未换下,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丝尚未完全消散的愠怒。 他盯着堂下站着的女儿——九岁的常笑盈。 常笑盈今年九岁,穿着半旧的浅粉襦裙,梳着双丫髻,小小的人儿站得笔直,嘴唇微微抿着,一双像极了他的眼睛,此刻却毫不避让地迎着父亲的目光,里面有不忿,更有委屈。 “笑盈!”常善德的声音因为疲惫和生气显得有些沙哑,他尽量压着火气,但话语还是像石子一样砸出来。 “爹平日是怎么教你的?在学馆要尊师重道,与同窗和睦相处!你倒好,第一天就跟人争执起来,还是跟……跟王修撰家的侄儿!你让爹的脸往哪儿搁?” 他越说越气,胸口有些发闷,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才继续道:“爹这般没日没夜地在衙门熬着,伏案疾书,看那些看得人头昏眼花的陈年旧档,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多做出点成绩,盼着哪天能得上官青眼,早点升转,多挣些俸银和冰敬炭敬吗?” 他伸出手指,有些无力地指了指这间虽然整洁却明显家具陈旧、空间逼仄的堂屋:“你看看咱们家,租住在这鱼龙混杂之地,左邻右舍都是小门小户,整日里鸡飞狗跳。 爹想的是什么?是想攒钱,哪怕厚着脸皮去找钱庄借贷,也要在京城官宦聚居的地界,置办一套哪怕小一点的宅子! 到时候,你才是真正的官家小姐,才能有个像样的闺阁,日后说亲,也能寻个门当户对、有前程的体面人家,风风光光地出嫁,而不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这番话几乎是憋着一口气说出来的,带着一个父亲全部的期盼和不易。 他自认穷苦出身,靠着拼命读书才在这京城有了一席之地,深知门第和名声的重要性。他只愿女儿能摆脱自己曾经的窘迫,过上真正体面的生活。 “爹不求你将来大富大贵,只盼着你日后能过得舒心顺遂,不必再受爹娘受过的这些穷酸气! 可你……你今日这般行径,哪有半点官家小姐的娴静模样?倒像是市井里惯会掐尖要强的野丫头!” 堂下的常笑盈,听着父亲这一连串的指责,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她突然抬起头,声音清脆却带着哽咽,打断了父亲的话:“这些都是爹你自己想的!我才不要当什么官家小姐!” 常善德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顶撞弄得一愣,火气“噌”地又往上冒,刚要拍桌子,却见女儿眼圈瞬间红了,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常笑盈用袖子狠狠抹了把眼泪,带着哭腔喊道:“我只想要爹爹多陪陪我!多陪陪娘!官宦宅子有什么好?平民区域又怎么了?隔壁张婶家蒸了槐花糕还会送给我们一碗,对门李奶奶会教我娘腌脆瓜! 只要爹爹每天能按时回家,能像小时候那样陪我说话,给我讲讲衙门里的趣事,哪怕我们一直住在这个小院子里,我也愿意!我所求的,从来就是有爹爹和娘在的这个家安安稳稳的罢了!” 她越说越伤心,哭声也大了起来:“可是爹你呢?为了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买上的房子,这几年你哪一天不是天不亮就走,深更半夜才回来? 回来了也是累得话都不想说,有时候吃着饭都能睡着!娘夜里总替你担心,说你半夜咳嗽得厉害……我都听见了! 爹,你的腰是不是经常疼?上次我还看见你偷偷揉腰,还让娘别告诉我……我看着心里难受! 我今日……我今日说那王心恒,是看他不好好听讲,还打扰别人,我、我是心疼他叔叔,听夫子说他叔叔是状元,对他期望肯定很大,他却那样……我才忍不住说了几句……我没想跟他吵架……更没想给爹惹麻烦,让爹你辛苦了一天,还要为我这点小事跑来跑去……” 他张着嘴,看着女儿哭得通红的眼睛和满是泪痕的小脸,那些准备好的、关于“规矩”、“体面”、“前程”的大道理,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常笑盈说完,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头也不回地跑回了自己那间小小的卧房,“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留下常善德一个人僵在堂屋,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 喉咙里那句未出口的责备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卡得他生疼。 女儿那几句话,尤其是“我只想要爹爹多陪陪我”、“我看着心里难受”,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在他的心口上。 他颓然跌坐回椅子里,烛火跳跃着,映着他瞬间苍老了好几岁的脸庞。 堂屋里只剩下妻子低低的叹息声,她默默走过来,给他倒了杯温水,轻声道:“孩子还小,有话慢慢说,别气坏了身子。” 她看着丈夫憔悴的脸色,眼中满是心疼,“盈儿她……也是心疼你。” 常善德接过水杯,手却有些抖,水洒出来一些,他也浑然不觉。 他挥挥手,示意妻子先去安慰女儿,妻子叹了口气,走出堂屋去看女儿了。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常善德一个人坐在昏黄的烛光下,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迷茫。 工作上的困境,如同无形的枷锁,越挣越紧。 他以为自己拼尽全力,就能换来认可和晋升,就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可现实是,他像一头被蒙上眼睛拉磨的驴,在原地打转,筋疲力尽,却看不到出路。 上官的夸赞像是空中楼阁,同僚的升迁仿佛隔岸观火,只有越来越多的“要紧差事”实实在在地压在他身上。 生活上他省吃俭用,一心想给她们更好的未来,却连女儿最基本的陪伴需求都满足不了,反而让她担惊受怕。 自己多久没有好好陪过女儿了?上次仔细听她说话是什么时候? 上次给她做玩具……好像还是她六七岁时,用边角料给她雕过一只歪歪扭扭的小木鸟,她当时宝贝得什么似的,现在……那只木鸟恐怕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吧? 第368章 怒放的梅花 夜里,常善德躺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妻子在他身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显然早已习惯了他的晚归和失眠。他却睁着眼睛,望着挂着幔帐的床顶,脑子里乱糟糟的。 他是穷苦人家出身,娘去得早,是当木匠的爹,靠着粗糙的双手和沉默的爱,省吃俭用供他读完了私塾,直至自己考中秀才,家中情况才稍缓。 他知道自己有天分,更知道机会来之不易,所以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继续拼命读书,不敢有丝毫懈怠。 爹没什么文化,不会讲大道理,只知道埋头干活,攒钱给他交束脩,买笔墨,生怕他因为家贫在人前抬不起头,甚至早早地、几乎是倾其所有为他张罗了一门亲事,娶了现在这个贤惠却也跟着他吃了不少苦的妻子。 他至今记得,自己进京参加会试那年,第一次见识到京城的繁华。 宽阔的街道,巍峨的府邸,那些穿着绫罗绸缎、前呼后拥的官老爷和世家公子…… 那一刻,他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中,一定要让爹,让妻子,让未来的孩子,也能过上那样体面的生活,再也不受人白眼。 后来他考中了,虽然未中一甲,但也算是鲤鱼跃了龙门。 他记得那年春天来得特别晚,二月了,后海的冰还没化尽,可他却在一处背风的墙角,看到了一株怒放的梅花,红得灼眼。 他当时觉得,那就像他自己的写照,寒门出身,但只要努力,总能挣出一片天地。 从那以后,他更加不敢松懈,在翰林院这座清水衙门里,兢兢业业,抢着干最累最繁琐的活,就为了上官一句“勤勉”的评价,盼着有朝一日能外放个实缺,或者…… 哪怕能在京城贷下一套小宅子,把爹从老家接来,让女儿能在更好的环境里长大,将来能说一门好亲事,不必像她娘一样,跟着自己受苦。 京城居,大不易。婚丧嫁娶,哪一样不看门第? 他常善德没什么根基,想要站稳脚跟,让家人真正成为“京城人”,除了拼命,还能靠什么? 贷-款买房,几乎是像他这样背景的官员唯一的指望了。 他算计着每一文俸禄,节省着家里的用度,就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首付”。 可今晚,女儿的话却像一盆冷水,把他浇醒了。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女儿在学馆里说的这句话,此刻在他听来,竟像是对他整个人生的讽刺。 他这块“朽木”,这堵“粪土之墙”,拼命地想雕琢粉饰,想为家人撑起一片光鲜的门面,却忽略了门面里最需要呵护的人。 他给的,真的是家人想要的吗?他努力的方向,真的对吗? 他想起女儿小时候,粉雕玉琢的一个小人儿,最喜欢骑在他脖子上,“驾驾”地喊着,满院子疯跑。 他会用刨花或是木雕给她做小玩具,她会举着玩具,笑得像花儿一样。 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看他眼神里,多了畏惧,少了亲昵? 是从他一次次晚归?还是从他因为疲惫和压力,对她越来越没有耐心开始?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大得惊动了一旁的妻子。 “怎么了?善德?是不是衙门还有公文要看?”妻子睡眼惺忪地问着,就要起身给他点灯。 “没……没事,你睡吧。”常善德按住妻子,自己摸索着下了床。 他走到墙角那个旧书架旁,从最底层摸出一个布满灰尘的小木箱。 箱子很旧了,边角都被磨得光滑,那是他小时候,爹给他装小木工工具用的。 他吹了吹上面的灰,打开箱子,里面寥寥几件刻刀、小锯子,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锈迹。 他拿起一把最小的刻刀,指尖拂过冰凉的刀身,仿佛还能感受到父亲当年手把手教他时,那粗糙温暖的触感。 他有多久没碰过这些了?一年?两年?还是更久? 妻子见他对着个旧箱子发呆,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翻身睡去了。 常善德就着从窗户纸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摩挲着那些熟悉的工具,心里乱麻一团。 工作的迷茫,生活的重压,女儿的眼泪,未来的不确定……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这一夜,常善德房里的灯,亮了很久,很久。 次日一早,常善德已去上值,常笑盈起床后,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到窗边,准备开窗透气,却猛地发现窗台上,静静地立着一只木雕的小鸟。 那小鸟栩栩如生,形态憨掬,羽毛纹理清晰,鸟喙微张,仿佛下一刻就要发出清脆的鸣叫。 最奇特的是,小鸟被染成了淡淡的粉红色,翅膀末端还点缀着几点朱红,乍一看,竟像极了在寒风中怒放的一枝梅花。 ———— 王家小院这边,王明远也已洗漱完毕,正准备用早饭,就见狗娃耷拉着脑袋,磨磨蹭蹭地蹭到了他跟前,手里还拎着个鼓鼓囊囊的食盒。 “三叔……”狗娃声音瓮瓮的,眼睛也有些肿。 “我、我想好了,我今儿就去学馆,跟周夫子认错,也、也跟常同窗道个歉。” 他举起食盒,“这是我起早做的几样点心,当是赔礼。” 王明远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那点火气也消了大半,但面上依旧严肃:“真想通了?不是敷衍我?” “真想通了!”狗娃急忙抬头,黑红的脸上满是急切。 “三叔,我错了!我不该在学堂闹事,不该顶撞同窗,更不该……不该惹你生气。你说得对,我长大了,得明事理,不能一辈子就围着灶台转。我……我往后一定好好读书,就算考不上功名,也绝不给老王家、不给三叔你丢人!” 见他眼神恳切,不似作伪,王明远神色缓和下来,点了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想去,就把腰杆挺直了去,诚心诚意道个歉。至于读书,三叔不逼你头悬梁锥刺股,但既坐在学堂里,就该有学生的样子。可能做到?” “能!一定能!”狗娃用力点头,像是生怕王明远反悔。 和狗娃说完,王明远又简单用了些粥点,便乘着石柱驾的马车前往翰林院。 到了文渊阁偏殿,却见常修撰常善德已然端坐在他的书案前了,正对着一卷文书凝神细看。 令王明远略感意外的是,今日的常修撰,虽然眼下依旧带着倦色,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焦灼和紧绷感,似乎淡去了不少,整个人的气息都平和了许多。 见到王明远进来,他甚至主动抬起头,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 “王大人,早。” “常大人,早。” 王明远也拱手回礼,心下诧异,一夜之间,这位同僚似乎有些不同了。 今日依旧是整理、勘校那些浩如烟海的水利档案。 随着翻阅的卷宗越来越多,前朝与本朝诸多大型水利工程的记载一一呈现眼前,王明远对兴修水利所需耗费的巨量人力、物力、财力有了愈发清晰和震撼的认识。 动辄征发民夫数万乃至数十万,耗时数年,银钱耗费更是天文数字。而许多工程,却因材料所限或工艺不足,往往在几年、十几年的洪水冲击下便溃败损毁,良田化为泽国,百姓流离失所,周而复始,堪称国之痼疾。 王明远放下手中一份记载着某段黄河堤坝反复决口、反复修筑的文书,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心中盘旋了数日,此刻愈发清晰起来,若是能有类似前世水泥那般便捷、坚固、耐久的建筑材料呢?一切是不是会完全不同? 这个想法并非空穴来风。 他前世身为土木狗,对水泥的基本配方和煅烧工艺可谓刻骨铭心,各种考试中考过不下几次。 石灰石、黏土、石膏……这些原料并非稀罕物。 更重要的是,他此前曾特意了解过,如今大雍朝因为开海早,瓷器、琉璃外销兴盛,相关窑炉技术发展迅速,高温煅烧的条件完全具备,不像某些穿越小说里设定的古代那样缺乏工业基础。 若能试制成功……王明远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不仅仅是水利工程,筑城、修路、盖房……几乎方方面面都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工程效率将极大提升,成本有望大幅降低,而且工程质量和使用寿命更非当下的三合土、砖石结构可比。 若能借此朝廷欲大兴水利之机,将此物献上,于国于民,都是莫大的功德,于他自身,亦是立足朝堂、施展抱负的一个绝佳契机。 不过……王明远迅速冷静下来。 这一切都还只是基于理论的想法,具体配方比例、煅烧温度、工艺流程都需要反复试验验证。 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徒惹人笑。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先得寻个机会做些小规模的尝试…… 【最近节奏有点慢,今日四更!】 (常善德这个人物想了很久,希望大家也能和他一样多珍惜眼前人) (关于发明,作者也是土木狗,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水泥。还有什么利国利民的发明创造大家可以提提建议!) 第369章 水利之法 这几日,他与陈香依旧保持着那种“假装很努力”的节奏,每日按部就班地整理、勘校那些浩如烟海的旧档。 王明远一边工作,一边在脑中构思关于水泥的一系列资料,而陈香则继续构思那些关于农事的想法,两个人一时间已经变成了最好的“摸鱼”搭子。 贾大人偶尔现身,目光扫过他们井然有序的案头,也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狗娃那边,私塾的风波也已经成为了过去式。 据他下学回来说,他当日一去学馆便老老实实地向周夫子和常笑盈道了歉,还奉上了自己精心制作的各色点心。 那常家姑娘起初还板着小脸,但在狗娃那绝对真诚的道歉和美味攻势下,终究是没扛住,两人已一笑泯恩仇,如今关系缓和了不少。 狗娃还献宝似的给王明远看了一个小巧玲珑的木工玩具,说是常笑盈回赠的。 “三叔你看,常同窗她爹手可真巧!这小木马,关节还能动呢!常同窗说,她爹之前闲了就爱鼓捣各种手工玩意儿,家里好多她小时候的玩具都是她爹做的。”狗娃咂着嘴,黑红的脸上满是佩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明远心中微微一动,常修撰竟精于手工? 这倒是个新发现,他想起那日见到常善德,虽满面倦容,但手指关节粗大,确像是常做细致活计的。 这个发现让他心中也有了新的打算,并且与他这几日反复思量的事情联系了起来。 首先便是水泥,这几日他趁着校勘间隙,在脑中回忆了无数次。 原料配方,他依据前世的记忆,大致有数,无非是石灰石、黏土、铁粉等物的混合与煅烧。 但具体的配比、研磨的细度、煅烧的火候与时间,这些都需要大量、反复的试验才能确定。这绝非他一个初入翰林、俸禄有限、且无自家工坊的年轻官员能独立完成的事。 高炉窑口的搭建、原料的采购运输、工匠的雇请调度、一次次失败试验的耗费……这背后需要的是强大的财力、物力和人力支撑。 若全靠自己,且不说时间漫长,单是这巨大的投入,就可能将他拖垮,甚至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麻烦。 他不是没想过将此“奇功”秘而不宣,待自己日后外放为官,有了实权和经济基础再徐徐图之。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便被他自己按了下去。 原因无他,时局不等人。 他整理这些水利档案越深,心头便越是沉重。前朝旧事历历在目,本朝各地水患奏报亦不绝于耳。之前的豫西凌汛导致的惨状,他也是亲眼见识过的。 且朝廷近年各种天灾人祸,税收早已入不敷出,若再大力治水,必然加征赋税,强征民夫,届时不知多少刚缓过一口气的百姓又要家破人亡。 但若水利不修,一旦再生水患,流民四起,怕整个天下都将陷入动荡之中,且近年水患频发,已致多地漕运阻塞,更是不得不为之。 若在太平盛世,他可以等。但如今皇帝年迈,太子地位未稳,朝中暗流涌动。一旦中枢生变,外有强敌环伺,内赋税不足,民生凋敝,这个庞大的帝国会滑向何方? 他王明远读书科举,固然有光耀门楣、实现个人抱负的私心,但内心深处,亦存着“为生民立命”的朴素愿望。 若为了一己晋升之机,坐视可能避免的惨剧发生,他良心难安。 与天下万民的生计相比,一份水泥的功劳,似乎也没那么不可割舍了。 更何况,他来自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脑海中装着的,又何止一个水泥? 改良冶铁、尝试炼钢、乃至那遥不可及的蒸汽机概念……未来若有合适契机,能推动其中一二,又何尝不是晋身之阶?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这个王朝的框架大体稳固,社会秩序尚存。 若朝廷糜烂,天下大乱,再精妙的技艺,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甚至可能沦为祸乱之源。 再者,王明远对能否完美复刻出前世水泥的强度,其实并无十足把握。 但哪怕只能做出效果强于当下三合土数倍的“初级水泥”,对于堤坝、城墙、道路的加固,亦是巨大的进步。 能早一日问世,便能早一日发挥作用,或许就能多保住一段河堤,多拯救一些大雍子民。 想到这里,他心中甚至生出几分奇异的使命感,颇有种我为大雍“续命”的感觉。 那么,找谁合作? 资源、实力、动机,几个条件在脑中过滤,一个名字浮现出来——林家,林沐南。 林家是皇商,财力雄厚,名下多有窑口、工坊,人手和渠道都是现成的,具备研发水泥所需的绝大部分条件。 而且,那日通过与林沐南那次开诚布公的交谈,他感觉这位林姑娘志向不小,并非寻常只知逐利的商贾,或许能看到此事背后的长远利益与社会价值。 当然,王明远并非毫无戒心,此次合作,亦可视为一次试探。 若林沐南如那日所言守信重诺,专心研发,日后或可继续合作。但若其心怀叵测,想将此物据为己有,甚至垄断牟取暴利,他王明远也留有后手。 水泥之法一旦试制成功,其核心原理并不复杂,极易仿制。若林家行事不端,他完全可以将更优化、更廉价的配方公之于众,或寻机献给朝廷,届时林家竹篮打水一场空,反而会惹来一身骚。 况且,由林家这等大商户来推广,初期阻力会小很多,更容易被上层接受。 想到这里,王明远心中稍定。水泥之事,方向已明,只待寻个合适时机与林家接触。 不过,水泥研发非一日之功,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马上又是夏季水患多发之时...... 眼下,若想在实际政务中有所建树,需尽快在治水方略上提出切实可行的建议,才是更现实的路径。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到眼前的档案上,一个在前世水利史上赫赫有名的策略浮现脑海——束水攻沙之法。 第370章 交谈 此法核心在于,不再一味加高加厚堤防与洪水蛮力对抗,而是利用水流本身的力量。 通过修建缕堤,将原本宽达数里的河道缩窄至一里左右,水流速度从原本的 “缓流淤沙” 变为 “急流冲沙”,这样很快就可以冲刷出深数尺的新河床,使黄河下游改道泛滥的几率大大降低,达到自然清淤、深浚河道的目的。 但这等创新理论,空口白牙提出,必然被视为奇谈怪论,徒惹人笑。必须有更直观、更有说服力的方式。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不远处正埋首疾书的常修撰。 这几日共同整理档案,王明远对这位同僚有了更深了解。常修撰虽因埋头苦干而晋升无望,但他在翰林院多年,经手过不知多少地方上报的图册、数据,对整个大雍主要水系的水文、地质、地貌、历年灾情及治理得失,可谓了如指掌,堪称一部活生生的“大雍水利数据库”。 而且他做事极为严谨细致,经他手整理的资料,条分缕析,鲜有错漏。更重要的是,从狗娃处得知,此人精于手工,擅长制作各种精巧模型。 若能制作一个具体河段的物理模型,直观演示束水与不束水情形下,水流速度、泥沙冲刷沉积的显著差异,其说服力将远超万言策论。 而制作水利模型,需要精准的数据、一定的空间想象力和精湛的手工技艺,而这一切,眼前这位看似不得志的常修撰,似乎都具备! 常善德熟悉水利数据,能确保模型符合实际;他手工精巧,能将图纸变为直观的模型;他在翰林院郁郁不得志,内心渴望认可与机会…… 若能说服他参与此事,二人合作,一个出理论,一个负责实现,顺便还可以拉陈香进来做计算和快速查缺补漏,届时成功制作出演示模型,联名上呈,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比那虚无缥缈、尚在纸面上的水泥,更可能是一条直抵天听、解决当下急务的捷径! 而且,此事若成,常善德亦能借此翻身,于公于私,都是好事。 现在的问题是,该如何开这个口,才能让这位习惯了埋头苦干的常前辈,愿意与他这个新人一起,“不务正业”地折腾这模型之事? 不过比起如何说动常前辈,王明远肯定还是先和自己的好兄弟陈香达成一致。 陈香虽醉心农事,平日性子清冷,话也不多,但对于这等关乎国计民生的实务,却向来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与热忱。更何况,他心思缜密,于数据核算、古籍印证上极有天赋,正是验证此法不可或缺的臂助。 果然,陈香听完王明远压低声音、条分缕析的阐述后,那双总是沉浸于典籍或农事、显得有些疏离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 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头,清冷的嗓音带着清晰的赞同意味:“此法甚善。以模型证其理,直观明了,远胜空谈。数据核算、古籍印证之事,我可尽力。” 王明远心中一定,一股暖流涌过,能得到挚友毫不犹豫的支持,他仿佛有了坚实的后盾。 接下来,最关键的一环,便是说服常修撰常善德。 次日午时,文渊阁专供休息用饭的廊下,王明远特意寻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与常善德、陈香一同用饭。饭菜简单,一荤两素,三人默默吃着。 几口饭菜下肚,气氛稍缓。王明远放下筷子,状似随意地提起话头:“常大人,前日听舍侄回家说起,他在学馆得常姑娘赠送了一件木雕小马,形神兼备,巧夺天工,说是常大人您的手笔?真是令人惊叹。” 常善德正低头扒饭,闻言动作一顿,脸上掠过一丝不好意思的窘迫,随即化为淡淡的、带着点追忆的复杂神色,他摆了摆手,语气有些干涩: “王大人过奖了,雕虫小技,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那小马都是早年闲暇时胡乱琢磨的,如今……唉,生疏了。” 王明远捕捉到他语气里那丝落寞,心知触动了他心事,便不再深究手艺,转而诚恳道:“常大人过谦了。有此巧思与耐心,实非常人可及。不瞒常大人,今日我与子先,正有一事,想请教常大人,或需借重常大人这般技艺。” “哦?”常善德抬起头,眼中露出疑惑,看了看王明远,又瞥了一眼旁边安静吃饭的陈香。 “王大人、陈大人有何事需用得到常某这粗浅手艺?但说无妨。” 王明远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我与子先兄近日整理水利旧档,有些心得,于治河一道,生出些许不同既往的设想。然空口无凭,难以取信。 便想着,若能依黄河某处险要河段实况,制作一具可演示水沙运行的模型,将设想直观呈现,或可更易窥其利弊。此事关乎河防大计,若能成,于国于民皆有利。 只是这模型制作,非仅需精准数据,更需巧手将其实现。常兄精于工巧,又熟知水利档案,故此冒昧,想请常兄一同参详此事。” 他将“于国于民有利”稍稍加重,目光坦诚地看着常善德。 话音刚落,王明远便密切留意着常善德的反应。 果然,如他所料,常善德听闻“模型”、“演示”这些字眼后,并未立刻表现出兴趣,反而眉头微蹙,方才那点追忆的神色瞬间褪去,换上了一层明显的顾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拿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眼神闪烁,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王明远心道果然,这位常大人谨慎惯了,加之多年埋头苦干却不得志,怕是早已磨平了锐气,对于这种看似“不务正业”、且可能惹来麻烦的新鲜想法,第一反应便是抗拒和自保。 他正待进一步解释这“束水攻沙”理论的依据和潜在价值,试图用技术层面的东西打动对方,却见常善德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扫过王明远和陈香年轻而充满热忱的脸庞,低声问出了一个让王明远有些意外的问题: “王大人,陈编修,你们这……模型若有所成,打算经由何处上呈?是走翰林院本院的流程,还是……就依着此次借调,直接由文渊阁这边,报给贾大人?” 第371章 试探 王明远闻言一怔,迅速思索。 按惯例,他们此刻被借调至文渊阁办事,所得成果、所提建议,自然应优先呈报给直接负责此间的上官,也就是那位贾大人。再由贾大人定夺是否继续上报,这是官场基本的层级规矩。 他便如实答道:“按制,我等现今既在贾大人手下整理档案,此番设想亦源于此间公务,成果自当先呈报贾大人裁夺。若贾大人觉得可行,再由他老人家斟酌是否上报部堂或更高级别官员。” 他刻意用了裁夺、斟酌等词,以示对上官的尊重。 常善德听完,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那神色愈发古怪,嘴角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了然,甚至还有一丝……怜悯? 他看了看眼前两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刚入翰林院时的自己。 他犹豫再三,终究是心下微微一软,压低声音,几乎是耳语般提醒道:“二位年轻有为,有心为国效力,是好事……不过,依常某浅见,这般涉及具体方略、且有实物呈现的东西,或许、或许不必急于全盘托出。 不妨……先以请示、探讨的口吻,向贾大人提及一二,看看上官是何态度,再作计较不迟。 贾大人他……公务繁忙,眼界高远,未必、未必有暇细究此等具体工巧之事。” 这话说得极其委婉,但其中的暗示,对于王明远来说,已经足够清晰了! 常善德这是在提醒他们,贾大人可能根本不会重视,甚至……可能会将其据为己有,或者轻易否决掉? 王明远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他虽然从师父崔侍郎那里听过不少官场倾轧、上司揽功之事,但亲身遭遇,这还是头一遭! 难道这贾大人,竟是这等人物? 怪不得,怪不得常修撰多年勤勉,却始终郁郁不得志,若他辛辛苦苦琢磨出的些东西,一直被上官这般轻描淡写地处置或侵占,那真是…… 他背后瞬间沁出一层细汗,不是怕,而是一种直面官场黑暗面的凛然。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心头的波澜,对常善德郑重拱手,低声道:“多谢常兄提点!明远明白了。” 尽管有了常善德的警告,王明远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亲自试探一番。 一来,不经过这一步,无法最终确认贾大人的真实态度;二来,若直接绕过贾大人,于规矩不合,反授人以柄。 次日,王明远没有提及模型之事,而是精心撰写了一份简要的条陈,内容并未涉及核心的“束水攻沙”理论,只是针对他们正在整理的某段河工档案中一个具体的技术细节,关于汛期堤防巡查的频次与要点,提出了一些补充和看似无足轻重的优化建议。 他将这份条陈,连同整理好的部分档案,一同呈送给了贾大人。 贾大人接过条陈,漫不经心地扫了几眼,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看不出喜怒的平淡表情。 待看完后,他才抬起眼皮,看了王明远一眼,语气温和,甚至带着几分赞赏: “嗯,王修撰果然心思缜密,于细微处亦能见纰漏。不错,年轻人能有此心,时刻想着为朝廷效力,殊为可贵。这份条陈嘛……想法是好的,虽略显稚嫩,但也可见你用了心。 这样吧,此事本官知晓了,你此番整理档案颇为辛劳,这些建议,本官会一并考量,纳入此次文渊阁协理水利档案的总体呈报之中,届时自有公论。 你眼下首要之务,还是要把手头的档案尽快、尽善地整理妥当,这才是根本。要识大体,顾大局嘛,呵呵~”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既肯定了你的“用心”,又轻描淡写地指出了“稚嫩”,最后将你这点“微末功劳”轻松纳入了他负责的“总体呈报”里,你还得感激他给你“一并考量”的机会。末了,还不忘敲打你一句,要“识大体,顾大局”。 潜台词就是: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老实干活! 王明远站在原地,脸上依旧保持着恭敬的神色,心中却已是一片冰寒。 常修撰的提醒,一字不差地应验了! 这老瘪犊子,果然是在这里等着! 吃相如此熟练,如此理所当然,绝非初次为之! 刹那间,许多画面涌入脑海:常修撰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伏案疾书、眼窝深陷的身影;他那份被生活重压磨去了光彩的疲惫;他提起女儿时那一闪而过的温情与无奈…… 原来,这一切的背后,竟真有这贾大人持之以恒的“压榨”之功! 怪不得他昨日会是那般神色!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恶心感涌上王明远心头。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赤-裸裸地感受到官场这无形壁垒的冰冷与残酷。 一步踏错,或者说,跟错了人,被贴上了“好用”的标签,可能就意味着像常修撰这样,才华被埋没,心血被窃取,在无尽的琐事中耗尽年华,永无出头之日! 柳教谕当年那句沉痛的“一步错,步步错,终生难有转圜之地”,如同警钟般在他耳边轰鸣。 以前只是听闻,如今却是血淋淋的现实摆在眼前。 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垂下眼睑,恭顺地应了声:“是,下官明白,谨遵大人教诲。” 然后退出了贾大人的值房。 回到自己的书案前,王明远表面平静,内心却已飞速盘算开来。 直接硬碰硬肯定不行,官大一级压死人。 但就此罢休,任由这老贼欺压,吞掉可能利国利民的方略,他也绝不甘心! 必须想个法子,既要将这“束水攻沙”之法上达天听,又要避开贾大人的阻挠,甚至……最好能借此机会,帮常修撰一把,也给自己和陈香闯出一条路来。 这官场的第一个坎,他必须迈过去,而且要迈得漂亮! 冷静,必须冷静下来,好好筹划一番。 贾大人这条路走不通,定然还有其他途径……或许,该从长计议,另寻他法了。 (一起想想办法吧~) 第372章 峰回路转 王明远原本对这上官贪功揽权之事有所预料。 官场沉浮,利益交织,下属做出成绩,上司分润一份,甚至拿大头,只要不过分,也算是心照不宣的规则,是维系表面和睦的一种代价。 他王明远并非不通世故之人,若贾大人只是署个名,分些功劳,他未必不能接受,只当是“拜码头”。 但他万万没想到,贾正清这老匹夫,吃相竟如此难堪! 仅仅只是简单的呈报试探,这老头就用“略显稚嫩”、“纳入总体呈报”这等轻飘飘的话术,将他付出的心血轻易抹杀、吞没。最后那句“要识大体,顾大局”,更是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敲打意味。 这架势,若是真提交那“束水之法”,这老头压根不会分润,必定连锅端!甚至还带打压和PUA一条龙服务! “明远兄?”身旁传来陈香压低的声音,他清冷的目光落在王明远脸上,带着一丝明显的探询。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陈香微微摇头,示意此处非交谈之地。 他坐下,拿起一份尚未校勘的卷宗,目光落在发黄的纸页上,心思却已电转。 首先,贾正清再不堪,也是上官,是他们在文渊阁这摊事里的直接管辖者。 大雍官场,最重层级。以下克上,绕过直属上官越级呈报,是官场大忌。 若直接越级呈报,无论你背景多硬、理由多充分,一个“恃才傲物、目无尊上”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届时,任凭你背景再硬、道理再通,也足以让仕途蒙上厚厚的阴影,同僚侧目,上官警惕,谁还敢用这等不安分的下属? 所以,必须想个两全之策,既不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心血被吞,也不能鲁莽行事,授人以柄。 那么,出路或许只有一条:设法让贾正清“主动”将他们的功劳呈报上去,或者,让更高层级、能压制贾正清的人,“偶然”得知此事,并“主动”过问。 如何做到? 王明远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目光渐渐变得锐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和陈香可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过于低调,以至于在贾正清这等老油条眼中,成了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自己入职翰林院毕竟时间尚短,且自己一贯谦逊低调,更未曾有意宣扬过师承背景。 师父崔显正虽已升任户部右侍郎,是实权高官,但毕竟远在秦陕交接任上,尚未正式回京入职,京城官场消息灵通者自然知晓,但如贾大人这类并非核心权力圈、又惯会看菜下碟的中层官员,若无人特意点明,恐怕还真未必清楚。 估计在贾大人这等老油条眼里,怕不是将自己看成了毫无根基、可随意拿捏的新科进士? 而周老太傅那边,虽有名分,但老太傅致仕多年,远离中枢,其影响力更多在于清流之侧和门生故旧的香火情分。且自己只是记名弟子,情分有限。 其实从之前周老太傅之子、那位周大人的态度亦可看出,更多是看在老太傅面上略作应付,真要让人家为了自己去做些什么,怕是力有未逮,面子情终究不如实实在在的利害关系。 再看陈香,白鹿洞书院背景深厚,其师兄在朝中亦是有力人物,但陈香本人醉心农事,性子清冷,从不主动交际,更不会扯虎皮当大旗。他的背景,对于不熟悉内情的人来说,几乎等于没有。 自己和陈香,两个明明有不错跟脚的新科鼎甲,却因为各自的性情和选择,在贾大人眼中,恐怕就成了可以随意搓圆捏扁的“软柿子”。 这官场之上,你若自己不显露出些许锋芒,别人就会默认你好欺负。之前的自己,确实是有些“抱着金碗讨饭吃”,把路走窄了。 想通了此节,王明远心中已然有了清晰的计划。 首先,得“不经意”地,将自己和陈香的背景,特别是那些有分量的背景,巧妙地透露出去。 不是自己夸耀,而是要通过第三方之口,或是某种合理的场合,让“该知道的人”得知。 这样这些“该知道的人”日后才不会那般肆无忌惮的吞没他们的功劳,起码也会生出几分忌惮。 其次,也是更关键的一步,便是寻找那个能压制贾正清的“更高层级”的官员。 恩师崔侍郎自然是最佳人选,但他远在任上交接,书信往来耗时日久,且师父回京后也是新晋侍郎,位置未稳,贸然为了弟子之事向不同部门官员施压,恐有不妥,也容易授人以柄。 或许……可以借助崔家在京中的人脉?师母上次似乎提过,她娘家在京城亦有些根基,或可迂回行事……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王明远脑中快速推演着各种可能性和操作细节,务求稳妥、自然、不留痕迹。 …… 午时散衙的钟声响起,王明远和陈香默契地收拾好桌面,一同走出值房。 直到离开了文渊阁那片区域,走到相对僻静的甬道,王明远才放缓脚步,将上午面见贾正清的结果以及自己的分析判断,低声向陈香和盘托出。 陈香安静地听着,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在王明远提到贾正清可能会连“束水攻沙”之法的功劳都一口吞下时,眉头明显地蹙了一下。 “如此看来,那贾大人确非同道。”陈香的声音依旧平淡,但王明远能听出其中一丝冷意。“明远兄打算如何应对?” 王明远便将自己的初步想法说了出来:“……当务之急,是需让人知晓,你我并非无根浮萍。尤其是子先兄你,白鹿洞的背景,以及……你师兄等人在朝中的影响力,或可稍作彰显,至少不该让那贾正清误以为可随意拿捏。” 他顿了顿,看向陈香,语气带着商榷:“此外,我们需寻一契机,让工部或更高层级的官员,能‘偶然’得知我等在钻研治河新法。我思忖着,或可请师母相助,在京中寻机……”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见陈香脸上露出一丝极为明显的,带着点困惑的神情,打断了他:“明远兄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嗯?”王明远一愣。 陈香看着他,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我师兄便是工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你上次去探望我时,不是还见过他吗?此事,直接禀明师兄,请他定夺,不是更简便吗?” 王明远:“??!” 第373章 白打算了 王明远脚步骤停,猛地扭头看向陈香,眼睛瞬间瞪大,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工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杨大人?! 那个和蔼可亲、笑容满面,上次吃饭时甚至还拉着狗娃的手夸他壮实,还劝王明远“多吃点,年轻人正在长身体”的慈祥老者?! 那个看起来更像是一位普通的邻家老汉的老先生?! 竟然是当朝工部尚书,宰辅之一! 他之前只听说陈香的师兄是某位清流领袖之一,但是这个“领袖”也太“领”了吧! 竟是这部堂之首!是真正执掌天下工役、水利、屯田、官道等实权的顶尖人物! “子先兄……你、你为何不早说?!”王明远的声音都带上了些颤抖,是震惊,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他之前所有的殚精竭虑、所有的步步为营、所有的计划,在这巨大的信息差面前,简直像是个笑话! 陈香看着王明远罕见的失态,眨了眨眼,似乎更困惑了:“明远兄未曾问起,且师兄为人低调,不喜张扬。他常言,为官当以实务为本,虚名无益。” 他顿了顿,补充道,“师兄知我性子,只望我在翰林院好生历练,感受官场百态,并未让我借他名头行事。” 王明远看着陈香那一脸“这很正常啊”的表情,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是了,以陈香这纯粹到近乎不通世务的性子,他怎么可能主动去炫耀自己有个当尚书的师兄? 在他眼里,师兄就是师兄,是那个支持他搞农事研究的长辈,和官职大小根本没关系。 他甚至可能觉得,主动提起师兄的官职,是一种对师兄和学问的亵渎。 而那位杨尚书,看来也是真心疼爱陈香这位小师弟,尊重他的选择,只默默提供庇护,却从不以权势压人,只希望他自然成长。 想通这些,王明远心中五味杂陈。 他一方面庆幸陈香有如此强大的靠山却心性不改,另一方面也为自己之前的“自作聪明”感到一丝好笑和惭愧。 他费尽心机谋划的“亮剑”,结果发现最大的“剑”就在身边,而且这把“剑”还低调得毫无锋芒,纯粹得令人发指。 “那……子先兄,关于‘束水攻沙’和……我私下琢磨的那‘水泥’之事,若请教杨尚书,是否妥当?”王明远压下翻腾的心绪,谨慎地问道。 既然有这层关系,若能直接得到工部尚书的指点甚至支持,那效果绝对天差地别!连找林家合作的风险和不确定性都可以避免了! 陈香想了想,答道:“师兄于水利、工造一道,学识渊博,且一心为民。若明远兄之法确于国于民有利,呈于师兄,他必会重视。只是……” 他看向王明远,眼神清澈,“师兄常教导,为学者当脚踏实地,言之有物。明远兄若欲求教,还需将方略琢磨得更周全些,数据、模型,皆需扎实才好。” 王明远立刻明白了陈香的意思。 杨尚书是务实派,不喜欢空谈,想要得到他的支持,必须拿出真材实料,光有想法是不够的。这和他之前的计划并不冲突,甚至要求更高。 “这是自然!”王明远精神一振,“不过模型之事,还需找寻常大人相助。待模型有成,数据详实,再劳烦子先兄寻个合适时机,向杨尚书请教,便顺理成章了。” 这样一来,就不是他们主动越级巴结,而是晚辈向长辈请教学问,名正言顺! 陈香点了点头:“可。待咱们准备妥当,我便寻机向师兄提及。” 王明远心中顿时豁然开朗,之前笼罩的阴霾一扫而空,有杨尚书这条路子,贾正清之流,再也构不成任何阻碍了。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说动常修撰,与他和陈香一起,把“束水攻沙”的模型和论证做得扎扎实实,漂亮亮亮! 他看着眼前依旧平静无波的陈香,忍不住在心中感叹:这官场之上,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自己这位好友,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那一个。 自己之前还总想着要护着他,别让他被官场龌龊玷污,现在看来……到底是谁护着谁,还真不好说了。 “子先兄,”王明远由衷地拱了拱手,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日后在翰林院,或许还需你多关照我才是。” 陈香似乎没听出他话里的调侃,只是认真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明远兄才智远胜于我,官场之事,我远不及你。师兄亦曾言,明远兄乃璞玉,稍加磨砺,必成大器。 你我兄弟,自当互相扶持!” …… 王明远和陈香又在廊下低声商量了一会儿模型数据和计算上可能遇到的细节,直到肚子里咕咕叫的抗-议声实在压不住了,两人才相视一笑,收了话头,并肩朝着官吏用饭的食舍走去。 既然前路最大的障碍已经被陈香那轻飘飘的一句“我师兄是工部尚书”给扫平了,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说服关键人物常修撰常善德入伙。 没有他那双精于手工的手和对水利数据的熟悉,这“束水攻沙”的模型就是纸上谈兵。 进了食舍,里面基本已经没有多少人了,王明远目光一扫,果然在靠墙角最僻静的一张桌子那儿,看到了常修撰那略显孤寂的背影。 王明远和陈香赶紧打了饭菜,端着食盘走了过去。 “常大人。”王明远笑着打了个招呼,拉开凳子坐下,陈香也默默地在旁边坐了下来。 常善德闻声抬起头,见是他们俩,脸上挤出一丝有些勉强的笑容:“王大人,陈编修,你们也来了。” “嗯,商讨了一些事情来的有些迟了。”王明远应着,拿起筷子夹了根青菜,看似随意地起了个话头。 “常大人,看你这气色,昨晚又熬了吧?公务虽要紧,身子骨更是本钱啊。” 常善德叹了口气:“唉,老毛病了,躺下也睡不着,索性就把手头那点卷宗整理完。贾大人……那边实在催得急。” 他话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王明远见气氛差不多了,且周围四下无人,便压低了声音,把上午自己去见贾大人呈报那份小心斟酌过的条陈、以及贾大人那番“想法是好的,略显稚嫩,纳入总体呈报”的套路说辞,简略地跟常善德说了。 他没添油加醋,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常善德听着,拿着筷子的手顿住了,僵在半空。他抬眼看了看王明远,眼神复杂,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安静吃饭的陈香,脸上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苦涩笑容,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随后,他下意识地左右瞧瞧,这才将身子往前倾了倾,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疲惫和心灰意冷: “王大人,陈编修,二位年轻有为,有心做事,是好事……不过,贾大人他……身处其位,事务繁杂,眼界‘高远’,每日经手文书浩繁,于我等这些下官细微处的斟酌,未必、未必能即刻‘领会’其深意。有些事,急不得,或许、或许暂且搁置,以待来时,方是稳妥之道啊。”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别折腾了,没用,我早就试过了,结果就是现在这鬼样子。 王明远心道果然如此,常修撰这是被贾正清那老狐狸坑怕了,心气儿都快磨没了。 不过王明远今天可不是来诉苦的,是来拉人入伙的。 第374章 同心协力 王明远也没再绕弯子,直接看着常善德的眼睛,语气诚恳地说道: “常兄的好意,我与子先心领了。不过,此次我与子先所想之法,并非寻常条陈,若真能成,于河防大计或有裨益。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更压低了些,却带着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不瞒常兄,子先兄的师兄,正是当今工部尚书杨大人。若我等真能拿出扎实的凭据,或可直接向杨尚书面陈。且此事我等计划在下值后私下进行,绝不会耽误日常公务,常兄尽可放心。”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陈香适时地抬起头,对着常善德肯定地点了点头,虽然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确:是真的。 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一个点头,落在常善德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工、工部尚书杨大人?!” 常善德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微张,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他脸上的疲惫麻木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取代,拿着筷子的手都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差点把筷子掉在桌上。 这……他原本以为这两人同自己一样,是平民出身,也慢慢将步自己的后尘,之前也没听说过这两人有什么显赫的背景,两人虽然一个状元一个榜眼,但是这翰林院,郁郁不得志的状元和榜眼何其多…… 竟没想到……这、这太让他震惊了! 他看看王明远,又看看一脸平静的陈香,脑子嗡嗡作响。 眼前这两位年轻同僚,竟有直通工部尚书的门路! 那位只在遥不可及的传闻中听过的工部尚书杨大人,竟然是陈编修的师兄! 巨大的信息冲击让常善德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脸上血色上涌,又因为激动显得有些涨红,胸口也剧烈起伏着。 “常兄,”王明远将常善德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火候到了,他微笑着,语气更加诚恳。 “制作这水利模型,非你莫属。满翰林院,论及对历年水文史料的熟悉,论及这熟练的手工技术,无人能出你右。此事若成,于国于民有利,荡清河患,造福苍生。于我等而言,亦是堂堂正正建功立业、施展抱负之机,不必再受那等窝囊气!不知常兄,可愿助我与子先一臂之力?” 常善德看着王明远眼中那澄澈而坚定的目光,又看看旁边陈香那虽然平静却隐含强大底气的模样,再想到那位杨尚书,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眼眶瞬间就湿了。 多年积压的委屈、不甘、隐忍,还有那一丝绝处逢生般的巨大希望,交织在一起,让他情绪几乎失控。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大又太急,带得身后的凳子“哐当”一响,但他也顾不上了,慌忙扶住桌子站稳,然后对着王明远和陈香,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却异常坚定地一揖到地,随后压低声音道: “王大人!陈大人!若蒙不弃,我常善德……愿效犬马之劳!定竭尽所能,肝脑涂地,也要将此模型制成!绝不负二位信任!” 王明远赶紧起身,伸手用力扶住他的胳膊:“常兄言重了!快快请起!从此你我三人同心,共谋此事,何愁大事不成!” 陈香也站了起来,对着常善德拱了拱手,虽然没多说,但眼神里的认可和欢迎显而易见。 这一刻,食舍角落这小小的方桌之间,一种无声的盟约已然达成。 从这天起,文渊阁那间堆满故纸堆的偏殿里,氛围悄然发生了变化。 原本是王明远和陈香两人默契地“控制节奏”、顺便摸鱼,现在则变成了三人行。 而且王明远和陈香主动分担了常善德手头一部分繁琐的整理工作,好让常善德也能分出些心思整理模型所需资料。 而常善德也终于听了劝,不再像以前那样玩命,借着“近日身体愈发不适,需得好生调养几日,以免耽误长久之计”的由头,每日下衙的时辰总算正常了些。 那贾大人起初见常善德居然准点走人,脸上很是不悦,但看他那脸色蜡黄、走路都有些打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样子,到嘴边的训斥又咽了回去。 毕竟,真要把这头最好用的“老黄牛”累趴下了,眼下这堆积如山的活儿找谁干?找那两个背景似乎有点摸不透的新科鼎甲? 他掂量了一下,终究只是冷哼一声,摆摆手算是默许了。“老黄牛”好用归好用,但不能真用死了,这个道理贾大人还是懂的。 下值之后,常善德真正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王明远凭借记忆和现有资料,画出了详细的模型结构草图,包括河床坡度、堤岸形状、以及关键的水门、减水坝等设施位置。 陈香则负责核对各项数据,从卷宗中找出对应河段的历史水文记录,比如不同季节的水流量、含沙量、历年决口位置等,确保模型尽可能贴近现实。 而常善德,则充分发挥了他那双巧手和多年积累的经验。 模型的主体框架需要坚固又轻便的木料,他亲自去市场挑选;微缩的山川地貌需要用特殊的黏土塑形,他挽起袖子就和泥巴;甚至那些需要表现出不同质地泥沙的材料,他都想办法找来各种细沙、粉末,反复试验调配比例。 他那间本来就不大的家里,很快就被各种工具、材料占满,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弥漫的胶漆味,成了每晚的常态。 但他乐在其中!每完成一个部件,每解决一个制作上的小难题,他眼中那消失已久的光彩就回来一分。 妻子起初有些抱怨,但看到丈夫虽然忙碌,精神头却比以往那种死气沉沉的疲惫好了太多,也便由他去了,只是默默地把饭菜热了又热。 日子就在这种白天在衙门“磨洋工”、晚上回家“搞科研”的忙碌中飞快流逝。 三人配合愈发默契,王明远掌控大局和理论,陈香提供数据支持和资料顾问,常善德则负责将数据和图纸变为触手可及的精致模型。 与此同时,王明远也没忘了水泥的事,测试和试验还是交给了林家,希望他们尽快能产出成品和相关的试验参数,自己到时候再劳烦陈香给杨尚书查看。毕竟,从陈香口中得知,这杨尚书只实物结果,对只存在于纸上的东西兴趣不大。 转眼间,京城柳絮飘尽,天气一日热过一日,空气中开始弥漫起艾草和粽叶的清香,端午佳节快到了。他们的水利模型也进入了最后的收尾阶段。 (明天大家等了很久的一个人终于要出场了~) 第375章 完工 模型最后的组装和调试,是在水井胡同王家小院那间还算宽敞的东厢房里完成的。 当最后一块模拟堤岸的的材料被常善德小心翼翼地在河岸边固定妥帖,这个耗费了三人近一个月心血的水利模型,终于完整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整体长约六尺,宽两尺有余,占据了屋内大半张长条案。 沙盘上山川起伏,丘陵叠嶂,是用不同颜色的黏土精心塑形成,再涂上青绿赭石等矿物颜料,虽为微缩,却自有一股山河气势。 中间那道蜿蜒的主河道,河床用粗细不一的沙砾铺就,模拟出深浅变化。两岸的缕堤、遥堤、格堤等防洪设施一应俱全,虽是微缩,但结构清晰,甚至能看清堤坝上模拟的夯土纹理。 最精巧处在于模型上方悬设的一个可控制流速流量的木质水箱,一侧连着个小小的手柄。一旦摇动手柄放水,便能清晰直观地演示出“束水”与任由河水漫流两种状态下,水流速度、泥沙冲刷与沉积的显著差异。 “成了”,常善德直起腰,长长舒了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细汗。他脸上带着连日熬夜的憔悴,但那双专注的眼睛里却透露着一股久违的满足感。 王明远站在一旁,目光缓缓扫过模型的每一处细节,心中亦是激荡。这不仅是他们心血,更是他脑海中的土木水利知识与此世现实结合的一次成功尝试。 他看向常善德,由衷赞道:“善德兄巧手,鬼斧神工。若无兄台,此物断难至此境界。” 陈香没说话,只是默默上前,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模拟河床上几处用极细朱砂标注的、代表历史决口位置的点,又检查了一下连接水箱的细竹管接口是否严密,然后才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三叔!常叔!陈香哥!快放水试试!再试一次给我和笑盈瞧瞧!”早就候在一旁、心痒难耐的狗娃忍不住嚷嚷起来,黑红的脸上满是兴奋。 他身旁站着常笑盈,小姑娘今日穿着一身半新的水绿衫子,眼睛瞪得溜圆,紧紧盯着那神奇的沙盘,脸上满是好奇和期待。 这开始组装的半个月以来,狗娃和常笑盈混得极熟。常善德每晚来王家组装模型,在征得王明远的同意后,常笑盈有时做完功课,便会过来瞧瞧父亲,顺便也能吃到狗娃变着花样做的美味宵夜。 狗娃那手出神入化的厨艺,早已彻底征服了小姑娘的胃,连带着看这个当初在学堂跟她吵架的“大个子同窗”也顺眼了许多。两人一个负责后勤,一个安静围观,偶尔交流几句,倒是相处融洽。 “好,那就再演示一次。”王明远笑了笑,对常善德示意。常善德深吸一口气,走到模型一端,又演示了一遍,陈香则在一旁继续记录着数据,看看是否哪处还需要调整。 虽然已不知看了多少次,但常善德眼中仍难掩惊叹:“巧夺天工,真是巧夺天工……明远兄此法,实乃治河良策,若真能施行,不知能活多少黎民百姓,省去多少河工修缮的银子!”他看向王明远的眼神,充满了敬佩。 陈香也轻轻“嗯”了一声,补充道:“数据再次吻合。据此模型演示,此段若行此法,年均淤积量可降七成有余,若遇寻常汛情,基本很难再有河流改道或决堤风险。” 成功的喜悦在小小的厢房里弥漫。王明远看着眼前精致的模型,心中踏实了许多,有此物在,再加上陈香这层关系,面见杨尚书时,便有了十足的底气。 眼见大功告成,连日的疲惫也涌了上来。王明远环视一圈,见常善德眼窝深陷,陈香也比平日更沉默些,心知大家都绷得太紧,便笑着提议: “模型既已完成,便是大功一件。眼看明日就是端午休沐,不如我们一同出城踏青走走,放松一下心神,如何? 总闷在城里和这模型打交道,人都要呆傻了。正好也带笑盈和狗娃出去透透气。” 他原本想过去看赛龙舟,京城端午的龙舟竞渡最为热闹。 但转念一想,龙舟会场人山人海,喧闹无比,陈香性子喜静,定然不喜;常善德带着女儿,去那等拥挤之处也多有不便。反倒不如像往年游学时那般,找一处风景宜人、临近水边的郊野,大家聚在一起野炊闲谈,既能赏景,又能畅叙,最为惬意自在。 常善德闻言,先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模型,似乎还有些不舍,但目光瞥见身旁女儿那瞬间亮起来的、写满期待的小脸,心头一软。自打入这几年入了这文渊阁借调的“坑”,他陪伴女儿的时间屈指可数。 略微思索后,常善德便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久违的、真正舒心的笑容:“明远兄此言大善!是该松快松快了!常某也好久未曾带小女出游,正好沾诸位的光,让她也撒个欢儿。” 陈香自然没有异议,对他而言,书籍和田野便是归宿,能出城顺道看看庄稼长势,比困在喧嚣街市更有意义。他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可,听闻香山脚下有皇庄试验新稻,顺路可去一观。” 狗娃一听要出去玩,还能野炊,顿时乐得咧开大嘴:“太好了!三叔!这事包在我身上!我这就去准备!锅碗瓢盆、烤架、柴火、调料、食材……保准弄得妥妥的! 陈香哥,上次那个地锅鸡你还吃不吃,吃的话我再给你做!常叔,笑盈妹妹,你们有啥特别想吃的没?尽管说!”他拍着胸脯,恨不得立刻钻进厨房大展身手。 常笑盈到底年纪小些,闻言立刻忘了“矜持",兴奋地扯了扯父亲的衣袖,然后对狗娃说:“我想吃你上次做的那个甜甜的、软软的,叫……叫蛋糕的点心!还有卤鸭脖和卤鸡爪,对了,我要吃辣卤的!” “没问题!”狗娃拍着胸脯保证。 陈香则点点头,示意他怎么都可以,虽然那蛋糕他也挺爱吃,既然有人提了,就不必再说。 王明远:我呢?你还没问我呢? 不过他也不好多说什么,见众人都同意,王明远便对侍立在外间的石柱吩咐道:“石柱,你去趟崔府,禀告师母和师兄,就说我们明日打算出城去香山踏青,问问他们可愿同往。” 他料想师母多半不愿奔波,但师兄崔琰那个爱热闹的性子,定然不会错过。 石柱憨厚地应了一声“是,老爷”,便快步出去了。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石柱回来禀报:“老爷,崔夫人说祝各位玩得尽兴,她便在府中歇息了。崔公子一听高兴得很,说明日一早准到,还说要带上前几日友人送的上好金华酒和大家尝尝!” 众人闻言皆笑,对明日的出游更添了几分期待。 第376章 放松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水井胡同的小院里,狗娃就已经开始准备了。 他一早就钻进了灶房,叮叮当当一阵响,等王明远洗漱完毕,就看见院子里已经呈现出一副熟悉的场景。 这次出行准备了两辆马车,还是昨晚狗娃又让石柱去租的,不然今日面前这一大堆东西装完后,怕是完全没坐人的地方了。 一辆马车车厢里铺了软垫,放着茶水点心,是专门坐人的。另一辆则比较夸张,一口擦得锃亮的大铁锅格外显眼,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已经绑在了马车后面。 马车一边是几个摞起来的食盒,还有大小坛坛罐罐、一捆用油布包好的木炭、甚至还有个小风箱。另一边则堆着折叠特制的烤架、一应厨具碗筷,还有好两个装满清水的大木桶。 狗娃几乎是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在做最后的检查,嘴里还念念有词:“嗯……腌好的羊肉、切好的鸡、调好的酱料、炖汤的底料、新鲜蔬菜、米面、还有给笑盈妹妹带的蛋糕和卤味……齐活了!” 他看着地上那几个装得满满当当食盒,黑红的脸上才露出满意的笑容。昨晚他几乎忙到半夜,今日一早又起来忙活,就为了今天这场出游野炊。 王明远看着这架势,虽然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还是忍不住扶额:“狗娃,咱们就是去城外踏个青,拢共也就大半日的功夫,不是举家逃荒,更不是去支个长摊卖流水席。你这……花样和数量是不是准备的太多太杂了,是不是有点太兴师动众了?” 狗娃正把最后一筐新鲜蔬菜往马车上搬,闻言抹了把汗,黑红的脸上满是认真: “三叔,这哪算多?崔小叔要来,常叔和笑盈姑娘也来,再加上陈香哥、你、我,还有石柱他们,好歹七八张嘴呢!这还不算万一路上再遇见个把熟人,总不能让人家干看着吧?” 他扳着手指头,继续有理有据的说道:“爷和我爹也常说,出门在外,吃食上头最不能凑合!野炊野炊,关键就在这个‘炊’字上!家伙事不齐全,火都烧不旺,那还能叫野炊?顶多就算是啃干粮。 而且古人不是说过嘛,‘民以食为天’,还有……还有那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所以三叔,我这可不是瞎讲究,这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 王明远听着他一套一套的,引经据典,虽然用得有点驴唇不对马嘴,但那股子理直气壮的劲儿,倒是把最近被迫灌进去的那些圣贤书消化了几分,就是用在了这“吃”的捍卫之战上。 最后只得无奈地挥挥手:“行行行,你开心就好,只别耽误了时辰就成。” 但王明远的目光却还是忍不住落在那口锃光瓦亮、无比醒目的大铁锅上,心里暗自嘀咕:只盼着出城路上,巡街的兵丁们眼神别太好,千万别把这马车当成了在京城里流动作案、占道经营的移动饭馆,给拦下来罚笔银子。 准备好后,一行人出发,狗娃亲自驾着那辆满载“家当”的马车,雄赳赳地走在前面,王明远和石柱驾着马车跟在后面。那口大铁锅在晨曦中反射着光,果然引得早起的行人纷纷侧目。 到达城门约定的地点时,发现常善德和常笑盈父女,以及陈香都已经到了,正站在马车旁等着。 常善德换下了那身洗得发白的官袍,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直裰,虽然料子普通,但浆洗得干干净净,整个人看上去比在翰林院时精神了不少。他牵着女儿常笑盈的手,脸上带着难得的轻松笑意。 常笑盈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崭新的水红色夏布衫子,裙角绣着细小的缠枝花纹,头发梳成两个乖巧的双丫髻,用同色的发带系着,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像颗刚熟的苹果。 她看到王明远,立刻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声音清脆:“笑盈给王叔叔请安!” “笑盈乖。”王明远笑着虚扶了一下,又对常善德拱手,“善德兄,来得早啊。” “大清早就被这丫头闹的不行,便早点来了。” 常善德笑着还礼,目光扫过王明远身后的马车,尤其是在狗娃那辆“装备车”上停留了一下,眼角微微抽了抽,但很快化为理解和善意的笑容,“明远兄府上……准备得真是周全。” 陈香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青衫,背着那个熟悉的、看起来沉甸甸的布包,安静地站在一旁,仿佛城门口的喧嚣都与他无关。见到王明远下车,他微微颔首示意。 稍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只见崔琰骑着一匹神骏的白马,带着两个驾着马车的小厮,匆匆赶到。 他人还没到跟前,爽朗带着歉意的声音就先传了过来:“对不住!对不住!让诸位久等了!一早被我娘揪着,非要再塞给我点驱蚊虫的花露,说是让咱们路上用!” 崔琰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箭袖锦袍,更衬得面如冠玉,英气勃勃。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先对王明远和陈香挤挤眼,然后便看向常善德,收敛了跳脱,规规矩矩地拱手行礼,语气恭敬: “晚辈崔琰,见过常前辈。家父时常提起,说常前辈在翰林院勤勉扎实,是吾辈楷模。” 常善德这几日也已经清楚了王明远以及他周围人的背景,他在翰林院多年,何曾受过侍郎公子这般礼遇,连忙侧身避让,连连摆手: “崔公子言重了,折煞常某了!令尊崔侍郎才是国之栋梁,常某愧不敢当,愧不敢当。”话虽如此,常善德脸上也多了几分受用和感慨。 王明远在一旁看着,心中暗笑,自己这师兄,别看平时大大咧咧,这人情世故倒是门儿清,一句话就让常善德心里舒坦了而且还无形中拉近了距离。 人员到齐,大家也不再耽搁。一行人汇合,说说笑笑,便出了东门,沿着官道,朝着香山方向迤逦行去。 官道宽敞平坦,车马行进速度不慢。城内的端午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越往城外走,空气越发清新。 道旁绿柳成荫,田野里麦浪翻滚,远山如黛,天空湛蓝如洗,让人心旷神怡。 狗娃昨晚准备的零嘴很快就派上了用场。 他给每辆马车都分了一大包,里面有新炒的瓜子花生、五香豆子、酥脆的芝麻糖,还有他自家卤的鸭脖、鸡爪、豆干等。 常笑盈坐在父亲身边,小嘴就没停过,吃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满足的叹息。连一向饮食克制的陈香,也默默吃了好几块芝麻糖。 崔琰更是闲不住,时而催马与王明远的马车并行,聊些京中最近的新鲜趣闻,哪个戏班来了新角儿,哪家书画斋进了好货,哪家酒楼又上了新菜。 时而又凑到陈香车旁,好奇地问他这不同麦苗的品种有什么特别之处,陈香大多只是言简意赅地回答一两句,比如“耐旱”、“穗大”,崔琰也不觉无趣,自顾自地也能说上一路。 王明远靠在车厢壁上,听着外面的欢声笑语,看着车窗外交替掠过的田园风光,连日来的疲惫仿佛被这暖风和绿意一点点熨帖、抚平。 官道漫漫,前程亦漫漫,但有志同道合者同行,便不觉得孤单。 第377章 香山故人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香山已然在望。山势不高,但林木葱郁,景色清幽。众人找了个平坦开阔、靠近溪水的地方停下车辆。 狗娃立刻化身总指挥,招呼石柱和崔琰的两个小厮开始卸货,搬东西,垒灶台,架烤架,忙得不亦乐乎。 常笑盈像只出笼的小鸟,在山坡草地上奔跑,采摘着不知名的野花,常善德含笑看着女儿,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崔琰陪着陈香去不远处查看庄稼长势,王明远则信步走到溪边,看着清澈见底的溪水潺潺流过,心中一片安然。 他从随身带着的布囊里,取出一支笛子,想着今日吹奏一曲放松下心神。 笛身是普通的湘妃竹所制,但摩挲得光滑温润,显是有些年头了。这是当年在岳麓书院时,好友李昭所赠。 那时书院要求学子习君子六艺,他虽然主修琴,笛子只是闲暇时跟着李昭学过几首简单的曲子。 摸着这熟悉的笛子,他不禁想起在岳麓书院的那段时光,想起和李昭同住一个斋舍,日夜苦读经义的点滴。自己得中状元的消息和自己亲手写的书信,想必早已送到湘江了吧?李昭知道了,定会为自己高兴吧? 只是这么久还没收到回信,不知他近况如何?是否还在研习自己所赠的那本乐谱,或是自己已经谱了很多新曲子? 他正思忖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笛孔,还未凑到唇边,一阵清越却带着几分哀怨之意的笛音,却突兀地从不远处山坳方向随风飘来。 王明远一怔,这曲子…… 几乎是同时,正在忙着生火的狗娃也支棱起了耳朵,诧异地嘀咕:“咦?这大过节踏青的好日子,谁吹笛子吹得这么……丧气?调子还挺熟,好像在哪儿听过……” 而王明远此刻已经猛地直起了身,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 这曲子他绝不会记错!是湘地流传的一首小调,旋律哀怨婉转,常带思乡思亲之情。 那年岳麓书院的除夕夜,山巅风寒,那个身影,就是这首曲子…… 难道…… 王明远再无犹豫,立刻循着笛声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崔琰、陈香等人也听到了动静,见王明远神色有异,都放下手中事情,跟了上来。常善德也牵起女儿的手,好奇地随在后面。 随着他们的靠近,那笛声似乎也察觉到了动静,在王明远他们走近时,戛然而止。 王明远加快脚步,绕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眼前出现一小片平坦的草地,草地中央孤零零地放着几个用新鲜苇叶包裹的粽子,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奇怪,这……谁把粽子落这儿了?”狗娃凑过来,挠着头,随即蹲下仔细看了看。 “咦?这粽子的包法……四角尖尖,捆得跟个枕头似得,不像是京城这边的包法,倒像是……像是咱们在岳麓书院时,山下食肆里卖的那种!” 就在狗娃话音刚落,王明远转头看向侧面那棵大树的瞬间,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一道玄色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树后闪出!带起一股劲风,直扑他面门! 事出突然,王明远汗毛倒竖,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手下意识往腰间一摸。 自从上回经过林家之事后,他除了上衙时,平日出门这长衫底下,总会带着那把熟悉的祖传杀猪刀。 此刻他想也没想,手腕一翻,“噌”的一声轻响,一道冷森森的寒光已然出鞘,横在了身前! “三叔!”狗娃惊呼一声,反应也极快,几乎同时从后腰同样抽出了一把同款杀猪刀,一个箭步就挡到了王明远侧前方,瞪着眼盯着那袭来的黑影。 后面跟来的崔琰、陈香、常善德等人可吓得不轻,常笑盈更是“呀”地一声小叫,直接缩到了父亲身后。 几人都被这叔侄俩瞬间亮“家伙”的架势给惊得一愣。 那扑来的玄色身影,在看清楚狗娃和王明远的样子后,突然瞬间硬生生刹住了扑势,身形轻飘飘地一转,如同落叶般无声无息地落在王明远身前五六步远的地方,站得稳稳当当。 直到这时,众人才看清来人的模样。 只见来人二十出头年纪,身姿挺拔,肩宽腰窄,穿着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腰间紧束同色宽带,更显得干净利落。 他长相极为俊朗,剑眉斜飞,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寒夜里的星星,此刻正带着几分没散尽的锐利和浓浓的惊讶,上上下下打量着如临大敌、手持杀猪刀的王明远。 随即他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似惊讶又似玩味的表情,整个人虽然眉宇间仍残留着几分书卷清气,但周身那股锐利如出鞘剑锋般的气势却更夺人眼球。 就像一把刚刚出鞘的利剑,锋芒逼人,却又透着一股子洒脱不羁的江湖气,两种气质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矛盾感。 同时,一个清朗中带着明显戏谑的好听男声响起:“明远兄,岳麓一别,好久不见,没想到竟在这儿碰上你们,真是巧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王明远手里那柄闪着寒光的杀猪刀上,笑意加深,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奇和调侃,“就是……你什么时候学了这一手……嗯,拔刀术?还这么快?莫非如今翰林院的状元公,都得兼修武艺防身了不成?”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人是谁?) 第378章 重逢 王明远闻声身体猛地一僵,待看清那人面容,整个人愣在当场,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阿宝兄?!……真是你?” 那张脸,依稀还是岳麓书院时清俊的轮廓,眉宇间残存着几分书卷气,但整个人的气质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以往的清冷孤高被一种锐利如出鞘剑锋般的气势所取代,身形挺拔如松,宽肩窄腰,裹在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里,透着一股洒脱不羁的气息,与记忆中岳麓学子模样的元沧澜判若两人。 不过王明远也立刻反应过来,连忙将手中杀猪刀收起,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阿宝兄说笑了,不过是带着防身的小玩意儿。” 不过,元苍澜目光快速扫过王明远身后的众人,眼神微动。 王明远意识到不妥,回头看到身后担忧的众人,连忙上前一步,简单解释道:“诸位莫惊,这位是我昔日在岳麓书院时的旧友……呃……卢阿宝(后面文章中都只用这个名字了),你们唤他卢兄即可。方才只是误会,一场误会。” 卢阿宝对着众人微微颔首,算是见礼,但神色间带着一丝疏离,似乎并不想与太多人寒暄。 他目光转向王明远,低声道:“明远兄,好久不见。看来你今日有雅聚,我就不打扰了。” 说罢,他竟干脆利落地一抱拳,转身便要离开,行动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刚才的现身只是一场错觉。 “阿宝兄留步!”王明远心中大急,也顾不得许多,连忙上前两步,压低声音,“一别数年,音讯全无,今日既然偶遇,何必匆匆一面?故人相见,连片刻闲谈的工夫都没有吗?” 卢阿宝脚步顿住,侧过头,阳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他看了看王明远眼中真切的焦急与挽留,又瞥了一眼不远处正狐疑打量着这边的崔琰等人,略一沉吟,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好,那就借一步说话。” 师兄崔琰性子活,见状已笑着上前一步,极为自然地接过话头:“好好好,你们老友重逢,正好叙旧!你们聊,我们先回去张罗着。” 说着,便招呼常善德和陈香,“常兄,子先兄,咱们别在这儿碍眼了,让明远他们自在说话。” 他顺手轻轻拉了下还睁大眼睛好奇张望的常笑盈,又朝另一边正欲开口的狗娃使了个眼色。 狗娃接收到信号,虽有些意犹未尽,还是把到了嘴边叙旧的话咽了回去,只匆匆对着卢阿宝的方向咧嘴笑了笑,便被崔琰半推着,一步三回头地跟着众人往马车那边走去。 只是崔琰临走前,目光似不经意般在卢阿宝劲装下的身形和腰间佩饰上一扫而过,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身,谈笑风生着引众人离开。 溪边很快安静下来。 王明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万千思绪,目光落在卢阿宝脸上,仔细端详着。 几年不见,卢阿宝的轮廓更加分明,肤色也深了些,是常年在外奔波留下的痕迹。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锐利,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沉淀了许多他看不懂的东西,似风霜,似坚毅,或许还有一丝隐藏得很深的疲惫。 “阿宝兄,”王明远开口,声音带着关切,“自岳麓一别,你音讯全无,我往你旧日地址去过几封信,都石沉大海。这几年……你究竟去了何处?为何会在此地?还……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他目光扫过元苍澜劲装下精悍的身形,意思不言而喻。 卢阿宝走到溪边一块大青石上随意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王明远也坐。 他望着清澈的溪水,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劳明远兄挂心了。这几年,说来话长。大致就如我最后一次给你信中所言,那件事情后,机缘巧合,一直在帮一位大人做些事情。虽比不得书院清闲,难免奔波辛苦些,但也算充实,见识了不少风土人情。” 卢阿宝顿了顿,侧头看向王明远,嘴角也带上了笑意,“倒是你,明远兄,今科状元,翰林修撰,金榜题名,跨马游街,可谓是名动京城了。恭喜!” 王明远心中却是一凛,帮一位大人做事? 哪位大人能有如此能量,让当年那桩引动秦陕乃至整个朝堂的“子告父”案的主角改头换面,甚至……习得这一身不俗的武艺? 而且,阿宝兄不仅知道自己得中状元,连跨马游街这等细节都清楚,这说明他并非远在它地,而很可能……一直在京城,甚至关注着自己的动向? 再看阿宝兄如今这精干利落的身手,与几年前那个清瘦书生判若两人,这绝非寻常差事所能历练出来的。 那句“辛苦些”、“还算充实”背后,不知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和危险。王明远几乎能想象到,这几年来,这位故友必定是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砺。 而且,今日是端午,阿宝兄独自一人在这香山深处,吹奏那首充满哀思的湘地小调,面前还放着那几枚包法熟悉的粽子…… 他此来,怕是祭奠亡母吧?想到阿宝兄母亲当年的遭遇,以及元家后来的变故,王明远心中更添几分酸楚,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卢阿宝见王明远一时沉默,眼神复杂地望着自己,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便洒脱地笑了笑,主动岔开话题,语气带着几分调侃:“怎么了,明远兄?如今是天子门生,翰林清贵,莫非就不认我这个……旧友了?” 他这话说得轻松,却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王明远猛地回神,连忙道:“阿宝兄这是哪里话!我王明远岂是那等趋炎附势之人!你我是秦陕同乡,更有岳麓同窗之谊,岂是功名所能衡量? 我能有今日,说起来,还得多谢你当年赠我的那些经义笔记,对我助益良多。更何况……我师傅当初……若不是因为有阿宝兄的提醒,怕也没有我王明远今日之成就!而且若论才学,阿宝兄你当年在书院便是翘楚,若是……” 王明远语气诚挚,但说到这里,他猛地顿住,脸上露出懊悔之色。 他中了状元,而阿宝兄却因当年那桩大义灭亲的壮举,虽洗刷了母亲冤屈,揭露了秦陕官场的黑暗,却也自绝于科场,此生再无金榜题名的可能。自己这话,岂不是在戳人家的痛处? 然而,卢阿宝的反应却再次出乎王明远的意料。 他脸上并未出现落寞或黯然,反而有一种超乎年龄的豁达与释然,这种气质与他身上那股江湖气混合在一起,竟奇异地和谐。 他摆了摆手,目光投向远处苍翠的山峦,声音平静而有力:“明远兄不必介怀。科场夺魁是路,我如今走的,也未尝不是路。归根到底,无论身处何地,所为之事,但求俯仰无愧于心罢了。如今这般,倒更合我心意。” 他这话说得平淡,却让王明远心头巨震。 他仔细打量着阿宝兄,发现他说这话时,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勉强或伪饰。 他是真的放下了?还是将那份曾经的抱负,寄托在了另一条更为艰难险峻的道路上? 两人接着又聊了些岳麓书院的旧事,回忆起某位山长的严格,还有当年一起挑灯夜读、辩论经义的时光,气氛渐渐融洽。 只是,对于卢阿宝这几年的具体经历、所跟随的“大人”究竟是谁、如今又在做些什么,两人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 就在这时,卢阿宝话锋一转,看似随意般问道:“明远兄,听闻尊师崔巡抚,不日便将回京述职,接管户部右侍郎一职?” 第379章 靖安司 王明远心中微微一凛,没想到阿宝兄会突然问起师父。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确有此事。师父在秦陕任上期满,吏部文书已下,约莫下月中便能抵京。”他顿了顿,看向卢阿宝,“阿宝兄也关心朝中官员调动?” 他隐隐感觉到,阿宝兄此问,绝非寒暄。 果然,卢阿宝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凝重:“崔巡抚……是个难得的好官。秦陕地动后,若非他全力赈济,弹压豪强,只怕哀鸿遍野……这等官声,来之不易……明远,待你恩师抵京或可代我送他四句诗,” 他目光如电,直视王明远,一字一顿道: “峻岭苍松自凌霄,何须俯首拜参寥。中流但擎孤帆正,任他东西南北潮。就说……是故人全了他对秦陕百姓的这份恩情,他自会明白。” 王明远听完诗句后,心头剧震,脸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只是目光凝重地看向卢阿宝,低声道:“阿宝兄此言……小弟记下了。多谢提点。” 卢阿宝见王明远领会,便不再多言。 他抬眼看了看天色,便站起身:“明远兄,时辰不早,我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了。今日重逢,甚是开怀。日后……有缘再会。” 说完,他毫不拖泥带水,转身便要离去。 “阿宝兄!”王明远再次出声,语气复杂,“闻着味道,应是狗娃做了你之前在岳麓时最爱吃的烩面片,不如……” 卢阿宝脚步未停,只是背对着他摆了摆手,玄色的身影在林木间迅速远去,只有一句简短的话随风飘来:“心领了。告诉狗娃,下次再吃。保重。” 王明远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 阿宝兄的突然出现又迅速离去,以及那四句重若千钧的诗,让他心思百转。 刚才那诗句乍听是咏物言志,但峻岭苍松自凌霄,何须俯首拜参寥,是暗指崔巡抚已居高位,不必屈尊降贵去依附他人? 中流擎孤帆,任他东西南北潮。更是直指要持身中正,独立不倚,切勿轻易卷入派系争斗的漩涡之中?这朝中的派系斗争莫过于现在的皇权交接之争了…… 这……阿宝兄……他究竟在为何人效力,竟能窥见如此深层的朝局动向?这番话的背后,又隐藏着何等凶险的暗流? …… “三叔!阿宝叔呢?面都快好了,人咋没了?”狗娃的大嗓门从身后传来,带着浓浓的疑惑和失望。 王明远回过神,压下心中的波澜,勉强笑了笑:“你阿宝叔有急事,先走了。” “啊?走这么急?!”狗娃失望地耷拉下脑袋,看着手里那碗面,“这可是我用带出来的油泼辣子特意给他调的,可惜了……” 下午,众人又在香山游玩了一阵。 常笑盈像只快乐的蝴蝶,采了不少野花,编成了花环戴在头上。陈香果然去附近的田地转了一圈,回来时手里还拿着几株不同的植株,若有所思。崔琰则和常善德聊了些京中趣闻,气氛融洽。 唯有王明远,虽然面上依旧与众人谈笑,但心底却像压了块石头,阿宝兄的警语和来去匆匆的身影,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日头偏西,众人收拾行装,准备打道回府。 回城的马车上,来时骑马的崔琰,这次却钻进了王明远乘坐的马车车厢。石柱在前面驾车,车厢里只剩下师兄弟二人。 崔琰脸上不见了平日的跳脱笑容,神色间带着一丝少有的郑重和忧虑。他沉吟片刻,压低声音对王明远道:“师弟,有句话,师兄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明远接口道:“师兄但说无妨,你我之间,何须见外。” 崔琰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是关于你那位故人,卢兄。我观他言行举止,尤其是那身形步法,还有那配饰样式……若我没看走眼,他恐怕……不是寻常人士。” 他顿了顿,吐出几个字,面上也带上了忌惮:“像是‘靖安司’的人!” 王明远虽然历经今天这一系列事情后有所猜测,但听到“靖安司”这三个字,心头还是猛地一跳。 他入京时间虽短,但也隐约听过这个衙司,是直属于天子、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监察百官的机密衙门,权柄极重,官员闻之色变,与前世明代所知的那个著名机构性质类似。 崔琰见王明远神色微变,继续道:“师弟你初入朝堂,可能不太清楚这‘靖安司’的厉害。他们职权特殊,行事……有时难免酷烈,朝中大小官员,无不忌惮三分。 师兄是担心你……与这般身份的人过往甚密,恐惹来非议,甚至无妄之灾啊。”他的语气充满了关切和担忧。 王明远此刻反而冷静下来,他也不再隐瞒,毕竟阿宝兄之事已然天下大白,且此事师父和大师兄季景行也知晓,当下也得及时告知师兄。 “师兄的顾虑,小弟明白。不过,关于阿宝兄,有些事情,或许师兄还不知情……” 他斟酌着词句,将当年卢阿宝如何冒险揭露生父罪行、为母伸冤,引动秦陕贪腐大案,后又帮助师父崔显正提前切割,躲过余波,并且获的晋升的缘由都讲了一遍。 崔琰听着,脸上的神色连连变幻,从惊讶到恍然,再到几分羞愧,他猛地一拍额头:“竟有此事!哎呀!你看我……我竟差点错怪了恩人!真是糊涂!” 他连忙对王明远拱手,诚恳道:“师弟,是为兄孟浪了!竟不知这位卢兄与家父还有这般渊源,更是对我崔家有恩!方才那些话,你只当我没说过!为兄真是……唉!”他一脸懊恼。 王明远扶住他的手:“师兄也是关心则乱,何必自责。卢兄身份特殊,过往之事又已尘埃落定,他既已改名换姓,想必也不愿旧事重提。你我心中知晓便好。” 崔琰连连点头,感慨道:“原来如此……这么说,这位卢兄今日借诗传话,提醒父亲莫要站队,其用意……怕是深了。” 他看向王明远,眼神交流间,互相都已明白。师兄弟二人在马车中低声讨论了一路,对京城即将到来的风波有了更深的警惕。 不过他们也清楚,以王明远如今翰林修撰的身份,以及崔侍郎尚未到京的局面,眼下他们能做的有限。 “罢了,此事暂且放在心里,等父亲回京后再说。”崔琰最后总结道,“眼下,师弟你还是先专注翰林院的差事,尤其是你们捣鼓的那个水利模型,若能做出成绩,站稳脚跟,才是根本。” 王明远深以为然:“师兄说的是。唯有自身立得住,方能在风波中有话语权。” 第380章 尚书临门 次日翰林院下值后,王明远和常善德便依约早早回到了水井胡同的王家小院。因为今日陈香已和那位“师兄”约好,来查看他们制作的水利模型。 王家小院内,常善德已是坐立难安,一会儿去厢房再看看那模型是否稳妥,一会儿又整理一下本已十分平整的衣袍,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王明远虽表面镇定,端着刚沏的茶慢慢啜饮,心中却也并非全无波澜。 一想到之前那位笑容和蔼、劝他多吃饭的慈祥长者,竟是掌天下工役、位高权重的尚书大人,这种身份认知的骤然切换,让他此刻仍觉有几分恍惚。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院外传来马车停稳的声响,王明远与常善德立刻出门相迎。 院门打开,先进来的是陈香,他依旧是那身半旧青衫,神情平淡。 在他身后,一位身着寻常灰色直裰、年约五旬、头发已见半白、面容清癯的长者缓步而入,正是杨尚书杨大人。他今日未着官服,看上去更像一位寻常的邻家学问长者,和上次王明远见到时一般无二。 王明远和常善德不敢怠慢,当即上前一步,便要躬身行大礼。 “哎,免了免了。”杨尚书笑呵呵地虚抬了一下手,声音温和,“今日老夫是私下过来瞧瞧子先鼓捣的新鲜物事,不必拘泥朝堂礼数。若这般客套,反倒显得生分了。” 他目光扫过王明远,眼中带着些许长辈对晚辈的熟稔笑意:“明远啊,好些日子不见,气色不错。这院子收拾得也雅致。” 最后目光落在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的常善德身上,和蔼地问道:“这位便是常修撰吧?子先之前提到过,此番模型多赖你之巧手。” 常善德受宠若惊,连忙又揖了一揖,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紧:“下官……晚辈常善德,叩见……拜见杨大人!大人过誉了,晚辈只是尽些微末之力,实不敢当‘巧手’之称,模型核心乃王修撰与陈编修之构想……” 杨尚书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自谦,笑道:“诶,有功便是功,不必过谦。走,带老夫去看看你们捣鼓出来的宝贝,子先将其说得神乎其神,勾得老夫心痒难耐。” 陈香在一旁接口道:“师兄,模型在东厢房。” “好,前头带路。” 三人引着杨尚书穿过小小的庭院,来到东厢房门口。狗娃和石柱早已得了吩咐,守在院中,禁止旁人靠近。 厢房的门被推开,那个凝聚了三人近一月心血的水利模型,完整地呈现在杨尚书面前。 夕阳透过窗棂,柔和地洒在沙盘上,将山川河流的细微起伏勾勒得愈发清晰。杨尚书脸上的随意笑容渐渐收敛,他缓步上前,目光如炬,仔细地审视着模型的每一个细节。 从整体的山川布局,到河道的蜿蜒走向,再到两岸缕堤、遥堤、格堤的精细结构,最后目光落在上方那个构造巧妙的木质水箱和控制手柄上。 厢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人轻微的呼吸声。 常善德屏息凝神,手心全是汗。王明远亦在心中默默梳理着待会儿可能要解释的要点。陈香则安静地站在一旁,仿佛一切与他无关,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良久,杨尚书才轻轻“唔”了一声,伸出食指,虚点向模型中一处模拟的险工段,终于开口,声音沉稳:“此处河床坡度,数据取自何处年份的记载?” 常善德一个激灵,立刻上前一步,恭敬答道:“回大人,取自隆景十五年当地州府上报的河道勘测图,经与后续十年水文记录比对,确认此段坡度在丰水期、枯水期变化不大,具有代表性。” “嗯。”杨尚书不置可否,手指移向堤岸一处细微的加固结构,“此等做法,似是前朝旧制,与本朝常用工法略有不同,为何选用?” 这次是王明远开口回答:“大人明鉴。此乃参考前朝《河防一览》中所载工法简化微缩而成。晚辈等思忖,此工法虽用料稍费,但抗冲刷能力更强,于此模型欲演示‘束水’后水流冲击力增强之效,更为贴切。” 杨尚书微微颔首,未再追问,目光又扫过几处关键节点,最后定格在那水箱上:“演示一番与我看。” “是!”常善德压下激动,看了王明远一眼,王明远对他点点头。 常善德深吸一口气,走到模型一端,先不摇动手柄,而是模拟自然状态,缓缓打开一小股水流。水流顺着较宽的河道缓缓流淌,肉眼可见一些代表泥沙的细微颗粒在河床平缓处逐渐沉积。 “此乃常状。”常善德解释了一句,然后看向杨尚书。 杨尚书面色平静:“继续。” 常善德调整了河道一侧的活动挡板,将河道“缩窄”至预设的“束水”宽度,然后再次摇动手柄,放水。 这一次,水流明显加速,变得湍急,冲刷着河床,将刚才沉积的细沙卷起,带向下游。 “大人请看,”王明远适时上前一步,指着河道不同位置解说道,“束水之后,流速倍增,冲刷力大增。原先易于淤积之处,泥沙难以停留。长此以往,河床可自然刷深,胜于年年征发民夫浅疏浚。” 杨尚书身体微微前倾,看得极其专注,甚至示意常善德又重复演示了两遍不同流量下的效果。 整个演示过程,陈香偶尔会补充一两句关键的数据对比,比如模拟计算出的流速变化比例、预估的泥沙冲刷量差异等,言简意赅,直指核心。 演示完毕,常善德轻轻放下手柄,退后一步,垂手而立,厢房里再次陷入寂静。 杨尚书背着手,在模型前来回踱了几步,眉头微锁,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显然在飞速权衡考量。 王明远三人皆屏息以待,心中忐忑。成败与否,就在这位尚书大人一念之间。 终于,杨尚书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扫过面前三位年轻的翰林官,脸上重新露出笑容,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激赏和郑重。 “好!好一个‘束水攻沙’!”他抚掌轻叹,“化被动堵防为主动疏导,借水力以治水患!此想法颇具巧思!更难得的是,尔等能不尚空谈,制此模型以为佐证,直观明了,远胜万言策论!” 他走到模型前,指着那蜿蜒河道,语气带着一丝兴奋:“此物之妙,在于可将纸上谈兵化为可视之感!若于朝会之上,以此演示,胜过多少唇舌之争!于启发地方河工实务,亦大有裨益!” 听到如此高的评价,常善德激动得身子都有些微微发颤,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王明远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拱手道:“大人谬赞了!此乃晚辈等分内之事,只求于国于民略有小补,不敢居功。” 杨尚书摆摆手,神色恢复了几分部堂的威严与沉稳:“功劳之事,自有公论。尔等心血,老夫看在眼里。此模型与所附方略,确有价值。” 他略一沉吟,说出了关键安排:“不过,治河乃国之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此策虽妙,亦需谨慎。老夫之意,先将此模型与尔等整理的方略、数据,由文渊阁按例呈报。” 他目光扫过王明远和常善德,带着些安抚:“至于贾正清那边,尔等无需担忧。老夫会让人递个话,此件需连同主要撰拟之人一并列名上述,他知晓轻重,断不敢匿功或敷衍塞责。届时,老夫亦会在部议时,亲自提请陛下御览,或可择机于御前演示。该是你们的功劳,一分也少不了。” 这话如同定心丸,彻底打消了王明远和常善德最后的顾虑。有杨尚书这句话,贾正清绝不敢再耍任何花样,而且直接有了上达天听的可能! “多谢大人!”王明远和常善德齐齐躬身,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常善德更是声音哽咽:“下官……下官定当竭尽全力,完善后续文书!” 杨尚书点点头,又勉励了三人几句,尤其对常善德的手艺表示了赞赏,让他受宠若惊。随后,他便言说部中还有事务,不便久留。 王明远和常善德恭恭敬敬地将杨尚书送出小院,直到马车驶远,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轻松和难以抑制的喜悦。 虽然最终结果尚需等待,但通往成功的最大障碍已然扫平,曙光就在眼前。 常善德回想起方才演示时自己微颤的双手,以及杨尚书那句赞赏,只觉得胸膛中一股热流涌动,多年郁气似乎都散去了不少,看向王明远的眼中也充满了感激与信服。 王明远拍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381章 变脸如翻书 次日上午,文渊阁偏殿内依旧如常,王明远、陈香、常善德三人各据一案,埋首于高高的旧档堆中。只是三人心境已与往日大不相同,尤其是常善德,眉宇间那积年累月的郁气似乎散了些,腰杆也挺直了几分。 然而正午时分,下值的钟声刚刚敲响,偏殿那扇沉重的木门便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一道身影带着一阵风,几乎是踩着钟声的尾音走了进来。 来人不像是往日那个总是慢吞吞、板着脸的贾正清贾大人,却又分明是他,只是今日的贾大人,仿佛换了个人。 那张平日里总是绷得像块浸了水的硬牛皮、看不出喜怒的脸上,此刻堆满了笑容,那笑容是如此热烈、如此饱满,以至于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像一朵用力过猛绽放的秋菊。 他脚步轻快,甚至带着点与他年纪不太相符的雀跃,活像是家里刚刚添丁进口,或者……又纳了一房可心的美妾? 他这一出着实让殿内三人都是一怔。 王明远抬起头恰好对上了贾正清那几乎要滴出蜜来的目光,他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下意识地与坐在对面的陈香交换了一个眼神。 陈香那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状态,只是默默将刚放在笔架山上毛笔又拿回了手里,佯装还有些文书尚未完成,正在认真梳理。 而一旁常善德浑身一僵,手里拿着的一份文书差点掉在桌上。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想要站起身,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恭敬地垂手听候吩咐,但屁-股刚离开凳子一寸,又硬生生顿住了,有些无措地偷偷看向王明远。 他被贾正清打压、忽视太久了,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让他本能地感到不适和怀疑。 “哎哟!王修撰!陈编修!还有常……常修撰!”贾正清人还没走到近前,那热情洋溢、带着几分夸张感慨的声音就先传了过来,打破了殿内的沉寂,“三位辛苦!真是辛苦了啊!” 他几步就走到三人的书案前,目光先在王明远和陈香脸上打了个转,最后又“恰到好处”地落回到常善德身上,那眼神里的赞赏简直要满溢出来。 “嗨呀!”贾正清一拍大腿,声音又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如梦初醒般的惊叹。 “我就说嘛!自古英雄出少年!哦不,是英才不问年少!瞧瞧三位,尤其是王修撰和陈编修,年轻有为,学识渊博,更难得的是有这般踏实肯干、心系国事的精神!还有常修撰,默默耕耘,厚积薄发,这手艺,这耐心,真是……真是令我辈汗颜啊!” 他这番话说得又快又响,仿佛不如此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激动”与“赞赏”。 王明远面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心中却暗道:这贾大人变脸的功夫,真是堪称一绝。 前几日还是“略显稚嫩”、“需识大体”,今日就成了“年轻有为”、“令我汗颜”了。 贾正清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三人略显僵硬的神色,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依旧自顾自地表演着: “唉!都怪老夫!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差点埋没了三位大才!尤其是王修撰和陈编修,你们……你们既有杨尚书这般看重,为何不早些告知本官一声? 哎呀呀,若是早知道杨大人对二位如此青眼有加,本官说什么也得给三位安排些更……嗯,更有‘技术涵养’、更清要的差事才是!断不能让明珠蒙尘,日日埋首于这些繁琐的案牍之中,实在是屈才了!屈才了啊!” 他说到“有技术涵养”和“清要”时,刻意加重了语气,还配合着搓了搓手,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早知道你们后台这么硬,我早就把你们供起来了,哪还能让你们干这些粗活累活? 陈香闻言,眉头又蹙了一下,随即彻底干脆垂下眼睑,盯着自己面前的桌案,仿佛那里面有什么绝世奥秘,打定主意不接这话茬。他性子纯粹,最不耐这等虚伪的官场应酬。 常善德则听得脸颊微微发热,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既有几分扬眉吐气的快意,更多的却是一种荒诞感和心寒。 往日里,贾正清何曾用正眼瞧过他?便是吩咐差事,也多是带着施舍和命令的口吻,何曾有过半分“商量”或“体恤”?今日这般作态,无非是看在杨尚书的面子上。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又将目光投向了王明远,带着依赖和询问。 王明远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不显山不露水。他知道贾正清毕竟是上官,而且模型和方略还需经由他之手正常呈报。他上前半步,微微躬身,语气平和却并不卑微,打断了贾正清还在继续的“懊悔”与“表白”: “贾大人言重了。大人公务繁忙,日理万机,我等在大人麾下学习历练,处理文书档案正是分内之事,谈何屈才? 杨尚书昨日也只是偶然问及水利之事,顺道来看看晚辈等的些许浅见,当不得大人如此夸赞。倒是大人多年来执掌文渊阁典籍,经验丰富,日后还需大人多多指点提携。”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杨尚书的关系,让对方有所忌惮。又给了贾正清台阶下,承认他“经验丰富”。末了还将姿态放得很低,例如“学习历练”、“多多指点”,让人挑不出错处。 贾正清闻言,脸上笑容更盛,仿佛十分受用,连连摆手:“哎呦,王修撰太谦逊了!太谦逊了!指点不敢当,互相学习,互相学习嘛!” 他话锋一转,终于说到了正题,脸色也刻意端正了几分,以示郑重:“关于那‘束水攻沙’之法,部堂大人已经差人给我讲过了,果然是真知灼见,利国利民!三位放心,此等重要策论待你们完善后,老夫定会以最快速度,详细附上说明,呈报上去! 当然,主要撰拟、制作之功,皆是三位,这份功劳,任谁也夺不去!老夫定当在呈文之中,将三位的辛劳与才智,一一列明,绝不敢有丝毫隐瞒或疏漏!” 说完这番话,他还特意侧过头,目光“诚恳”地看向常善德,补充道:“尤其是常修撰,听说那模型制作精良,巧夺天工,实乃此策得以直观呈现的关键所在,功劳不小啊!” 常善德接触到贾正清的目光,若是往日,他早已惶恐低头。但今日,或许是连日的憋闷找到了出口,或许是王明远的镇定感染了他,又或许是杨尚书的认可给了他底气。 他竟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避开视线,而是深吸了一口气,迎着贾正清的目光,努力挺直了这些年来因伏案和压力而略显佝偻的腰背,虽然声音仍有些微哑,但清晰地应道:“多谢大人,下官……分内之事。” 这一次挺直腰杆,对于常善德而言,意义非同寻常。他仿佛感觉压在心口多年的一块巨石,被彻底撬开了一丝缝隙。 第382章 御前问策 贾正清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又被笑容掩盖,连连点头:“好,好!” 这时,王明远适时问道:“贾大人,那眼下我等手头这些尚未整理完毕的档案……” “哎呀!”贾正清立刻接口,语气带着一种“这还用问”的爽快。 “什么活能有这关乎河防大计、救万民于水火的大事重要?三位当前的首要之务,便是专心将‘束水攻沙’法的相关论证、数据补充完善,撰写成条陈清晰的正式奏报文稿! 之前那些琐碎档案,三位不必再费心了,老夫会立刻行文翰林院,让他们再派几个得力的人手过来接手,断不会耽误了文渊阁的公务!” 他顿了顿,环顾了一下这间偏殿,大手一挥,显得极为慷慨体贴:“至于此处,三位尽管安心使用!后续来的翰林院同僚,老夫会安排他们在旁边的值房办公,绝不会前来打扰三位清静!三位只需心无旁骛,将此利国利民之策完善妥当即可!呵呵,放心,一切有老夫安排!” 王明远心中明了,这是贾正清在卖好,也是划清界限,避免再有人来分润功劳,或者打扰到他们。他再次拱手:“如此,有劳大人费心安排了。” “应该的,应该的!”贾正清笑容可掬,又勉励了三人几句,诸如“好好干”、“前途无量”之类,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那轻快的步伐,仿佛年轻了十岁。 望着贾正清消失的背影,偏殿内一时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常善德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了一口积压已久的浊气,感觉整个肩膀都松快了不少。 他看向王明远,眼中充满了感激与一种重获新生般的振奋。虽然知道这一切都建立在杨尚书的威势之下,但能够挺直腰杆说话,不用再时刻担心被上官欺压、功劳被夺,这种感觉,他已经太久没有体验过了。 王明远对他微微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心中亦是感慨,这贾正清前倨后恭,变脸如翻书,固然令人不齿,但也再次印证了在这官场之中,实力与人脉的重要性。 若没有陈香这层关系,没有那实实在在的模型作为依仗,恐怕他们三人,依旧要在这文渊阁中,如同常修撰过去数年一般,默默无闻地做着“老黄牛”。 “好了,既然贾大人已发话,我们便抓紧时间,将后续文书尽快完善。”王明远收敛心神,对陈香和常善德说道。 陈香默默点头,重新拿起了笔。常善德也立刻应声,干劲十足地铺开了稿纸。 三人不再耽搁,利用下午的时间,通力合作,将“束水攻沙”法的理论依据、模型演示结论、所需工料估算、预期效益以及可能存在的风险与应对策略,一一详细撰写、核对、誊抄清楚。 常善德更是将模型的一些关键细节绘制了清晰的附图。 待到日落西山,下值的钟声再次敲响时,一份内容详实、条理清晰的正式文书已然完成。 王明远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便由常善德送去给了贾正清。 而杨尚书那边,办事果然雷厉风行,待文渊阁递交的文书呈上去后便立刻着手安排。 三日后上午朝会刚散,那件凝聚了王明远、陈香、常善德三人心血的水利模型,便被工部几位得力官员小心翼翼地运送至宫中一处宽敞明亮的偏殿。此处光线充足,最适合展示此类大型物件。 模型上山川宛然,河道逶迤,细节处甚至比在王明远那小厢房里时更显精致,显然是经过了工部高手的再次润色。 申时三刻,偏殿内静悄悄的,唯有熏香袅袅。 年迈的皇帝身着明黄色常服,负手立于那巨大的沙盘模型前。他面容虽难掩倦色,一双眼睛却依旧深邃,此刻正带着审视的目光,缓缓扫过模型中蜿蜒的河道、精细的堤岸以及起伏的山川地势。 他手中,还拿着那份关于“束水攻沙”法的详细策论文书。 杨尚书恭敬地侍立在一侧,距离恰到好处。他见皇帝目光停留,便适时上前一步,言简意赅地阐述起此法的核心原理与预期成效。他的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在安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沉稳。 说到关键处,他便会示意一旁侍立的工部官员进行操作演示。当清水自水箱流出,在开阔河道中缓缓流淌,沉积下代表泥沙的细沙;而后河道被活动挡板“束窄”,水流瞬间加速,变得湍急,将刚刚沉积的细沙重新卷起,冲刷向下游时…… 皇帝捧着奏章的手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眉梢微微挑起。 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就着模型,指向几个关键点,连续发问。 问题个个切中要害:此法在不同水文条件的河段适用性如何?工程耗费与历年征发民夫疏浚相比,长远孰省?对漕运航道水深是利是弊?若遇特大洪水,束水堤坝自身风险几何? 杨尚书显然早有准备,依据手中王明远三人整理的详实资料和自己多年的治水经验,一一从容作答,条理清晰,数据确凿。他并未夸大此法-功效,也坦诚指出了可能存在的风险与应对之策,显得极为务实。 待杨尚书奏对完毕,退回原位,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皇帝将手中的奏章轻轻放在御案上,目光却未离开那模型,仿佛在权衡斟酌。 就在这时,他忽然侧过头,目光转向一直安静侍立在一旁的太子,语气平淡地开口:“太子,你觉得此模型,此法,如何?” 第383章 事事随心 被点名的太子微微一怔,随即上前一步。他先是飞快地瞥了杨尚书一眼,那眼神颇为复杂,一闪即逝,快得让人难以捕捉,但绝非善意。 然后整理了一下思绪,这才面向皇帝,拱手道:“回父皇,儿臣以为,杨尚书所献此策,初衷或为良善,欲解河患。然则……”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质疑:“然则,治河乃国之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此束水之法,看似巧妙,实则……颇有冒险之处。 需知黄河水性无常,千古如此。强行以人工束窄河道,以求加速水流冲刷,儿臣恐其力有未逮,反易在汛期加剧险情,若致堤防溃决,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继续道:“且观此模型,工程看似精巧,然若要于真实大河之中施行,所需石料、人工,必是浩大。去岁为巩固海防,工部已奏请巨资建造战船,户部筹措已是艰难。 今若再兴此大役,国库恐难支撑。反观往年,按旧例疏浚河道,虽年年耗费,然稳妥可靠,民夫亦可借此得些钱粮度日。儿臣愚见,或可视为以工代赈,安定民心。故此,儿臣以为,此法或可再议,当下实非推行良机。” 太子这番话,看似老成持重,强调稳妥和财政压力,实则将“束水攻沙”法潜在的风险放大,并与当前国库紧张的情况挂钩,隐隐指向工部好大喜功、不计成本。 最后那句“以工代赈”,更是巧妙地将保守策略包装成了体恤民生的举措。 皇帝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从太子身上移开,缓缓扫向殿内侍立的其他几位被召来问话的重臣。 “诸位爱卿,有何见解?”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殿宇。 户部尚书赵大人早就憋了一肚子话,此刻立刻出列,他年纪比杨尚书还大些,须发皆白,但声音洪亮,带着户部掌钱袋子人特有的精明与……几分对花钱部门的“天然敌意”。 “陛下!”赵尚书先是对御座一揖,然后侧身,几乎是指着那模型说道。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老臣掌管户部,深知国库艰难!近年来各地水旱蝗瘟,赈济已耗资巨万!去岁为那几条船,工部更是……唉!”他重重叹了口气,仿佛想起了当时割肉般的痛楚。 “杨大人此法,听起来是能省却日后疏浚之烦,可这前期投入呢?这模型做得是精巧,可落到实处,那是要真金白银、要征发成千上万民夫的!钱从何来?力役从何来?莫非又要加征赋税?如今民生已是困苦,再加征,老臣恐生民变!”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带上了几分情绪:“再者,水利工程,最忌更张频繁,朝令夕改。往年之法虽旧,却行之有年,利弊皆知。贸然改用新法,若有不谐,这靡费的钱粮,这耽误的农时,这可能的灾患,谁来承担? 杨大人一句‘长远有利’,便可让朝廷与万民冒此奇险吗?臣斗胆请问杨尚书,此举究竟是为国为民,还是……还是意在别处?” 这最后一问,已是相当不客气,几近诛心,显然是顺着太子的话锋,将矛头直指杨尚书本人。 吏部尚书唐大人此时也慢悠悠地出列,他为人向来圆滑,此刻更是打起了太极:“陛下,臣于水利实是外行,不敢妄断此法优劣。然则,唐制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不可操切。太子殿下与赵大人所虑,亦不无道理。杨尚书精于工造,勇于任事,其心可嘉。然是否急于一时,或可广纳众议,徐徐图之。” 他这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隐含的意思是支持暂缓,并将“勇于任事”这个词用得颇为微妙,暗指杨尚书可能有些急功近利。 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太子、户部、吏部,三位重量级人物或直接或委婉地表示了反对,压力全到了杨尚书这边。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首辅李阁老轻咳一声,出列奏道:“陛下,老臣以为,太子殿下与赵大人、唐大人所虑,皆是老成谋国之言,不可不察。然杨尚书此法,模型在此,数据详实,亦非空谈。 其利在长远,其弊在当下,其险在未知。老臣愚见,或可取其折中。 不必即刻推行全国,但可择一水情不甚紧急、河工基础尚可之河段,作为试点,小范围施行。以三年为期,观其成效。若果真效验卓著,再行推广不迟;若效果不彰或弊大于利,则及时止损,亦无大碍。 如此,既可不负杨尚书与下属一番心血探究,亦可稳妥行事,避免朝廷与百姓冒进之险。” 李阁老这番话,既肯定了各方意见,又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折中方案,给了双方台阶下,也符合他首辅的身份。 皇帝听完几位重臣的发言,目光再次落回那具沉默的模型上,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众卿所言,皆有道理。李阁老所奏,老成持重。治河之事,关乎国计民生,确需慎重。此事,明日朝会,再议吧。朕也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臣等告退。”众人齐声应道,躬身行礼,依次退出了偏殿。 皇帝独自坐在御座上,看着众臣退出的背影,尤其是太子那看似沉稳却难掩一丝自得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轻轻叹息了一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侍立在一旁的心腹老太监小心翼翼地奉上一杯参茶,低声道:“陛下,您操劳半晌了,喝口茶润润喉,歇歇吧。龙体要紧啊。” 皇帝接过茶盏,却没有立刻喝,目光望着窗外宫墙上方那一方湛蓝的天空,喃喃道:“朕这一生,于家事,于国事,于天下事,自问不敢有丝毫懈怠,事事都想弄个明白,求个周全。可到头来,仿佛事事都难尽如人意,总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朕的这位太子啊,”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意味,“他倒是想这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能随了他的心,顺了他的意。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哪有那么多能随心所欲的道理?” 老太监不敢接这话,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皇帝沉默良久,心中思绪翻涌,太子近年的表现,愈发让他忧心。 这论迹不论心,看人不看事的做派,到底是从何时起,成了太子的准则? 杨廷敬是清流中坚,虽有时固执,却是一心为公的能臣。太子只因他未能为自己所用,甚至偶尔在政见上有所抵触,便如此明显地排斥打压,连带着对其提出的利国利民之策也全盘否定……这绝非人君应有的胸襟和气度。 朝堂之道,在于平衡,在于制衡,在于让不同声音、不同势力都能为己所用,而非追求一言堂。这一点,他教导了太子无数次,可太子似乎始终未能真正领会。 太子想要的,是绝对的顺从和控制,而这恰恰是最危险的。 皇帝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仿佛自己多年的心血,都付诸东流。他挥了挥手,示意太监退下。 “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老太监躬身应是,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偏殿,轻轻掩上了殿门。 殿内,只剩下熏香袅袅,和一位帝王无人可诉的疲惫与隐忧。 而那具精致的“束水攻沙”模型,依旧静静地陈列在殿中,等待着明日大朝会上,更激烈的风雨。 第384章 初登朝堂 翰林院下值的钟声刚刚敲过,一名面生的工部官员便脚步匆匆地寻到了文渊阁偏殿,找到了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的王明远、陈香和常善德三人。 “王修撰、常修撰、陈编修,”那官员态度和善,递过几个腰牌,“部堂大人遣我来传个话,请三位明日辰时正刻至皇极殿外候旨,圣上口谕,宣三位明日参加大朝会。” 那官员传完话,便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留下偏殿内面面相觑的几人。 王明远握着手中那腰牌,心里头也“咯噔”一下,参加明日朝会? 这……对于他和陈香这种刚进翰林院不过数月,官阶最高的他,也只是个从六品修撰的“新丁”来说,着实有些突然,甚至可以说是破格了。 按大雍官制,唯有京官五品及以上,方有资格日常参与俗称的“常朝”。 他们这等品级,若无特旨,连皇极殿的边儿都摸不着,平日也就是在诸如传胪大典这类特定仪式上,才能远远感受一下天威。明日这突然宣召,原因不言而喻——定然是为了那“束水攻沙”之法! 看来,杨尚书已将他们的策论和模型呈递御前,甚至此事在朝堂上都引发了争议,需要他们这最初的提出者明日亲自上殿,面对问询。 王明远下意识地看向身旁二人。 陈香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平静模样,听完消息后,只是微微颔首,表示知晓,便继续低头整理他面前的书稿,仿佛明日只是去参加一场寻常的书院考较。 他对自己和陈香反复核算验证过的数据、对那具精心制作的模型有着绝对的信心,这份信心源于扎实的功夫,与官阶高低无关。 但另一侧的常善德常修撰,反应就截然不同了。 只见他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捏着腰牌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嘴唇嗫嚅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个无意义的气音,额头上瞬间就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不过是翰林院中一个埋首故纸堆、籍籍无名多年的老修撰,这几年来平日里见到最大的官也就是贾正清那般人物,何曾想过除了传胪大典,还能有朝一日再次踏足那决定天下大势的皇极殿。 甚至在文武百官、天子面前陈述己见?光是想想那场面,他就觉得两股战战,呼吸都有些困难。 “常兄,”王明远见状,立刻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常善德微微发抖的肩膀,语气尽量放得平和舒缓。 “不必过于忧心。明日朝会,主旨乃是议那‘束水攻沙’之法之利弊。杨尚书既让我等前往,自有其深意。届时,自有部堂大人和诸位工部堂官在前应对,我等只需据实回话便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咱们三人多半就是个……嗯,在一旁补充说明的‘背景板’。” 他刻意用了“背景板”这个略显轻松甚至有些戏谑的词,想缓解一下紧张气氛。 果然,常善德听到“杨尚书”、“工部堂官”、“背景板”这几个词,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弛了一点点,他用力吸了几口气,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依旧发颤: “明远兄说的是……是常某失态了。只是……只是那皇极殿,百官面前……唉!” 王明远心中暗叹,也知道这种对未知场合的恐惧,非是三言两语能化解,只能希望明日到了现场,常兄能自行调整过来。 次日寅时刚过,天色墨黑,王明远便已起身。洗漱更衣,穿上那身崭新的青色翰林官袍,戴好乌纱,仔细检查过仪容,确认并无失仪之处,便登上马车,朝着皇城方向行去。 抵达皇极殿外广场时,天色依旧昏暗,只有宫灯散发着昏黄的光。广场上已有不少官员按品级序列肃立等候,鸦雀无声,气氛庄重肃穆。 王明远一眼便看到了同样身着官袍的陈香和常善德。陈香依旧神色平静,仿佛只是来参加一次寻常的点卯。而常善德则有些憔悴,不但眼下的乌青浓重,站在那里,身体微微紧绷,看来昨日的安慰并没有起效。 王明远走过去,与二人站在一起,低声交换了一个眼神。常善德看到王明远,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王明远对他微微颔首,示意他放松。 时辰一到,钟鼓齐鸣,百官依序入殿,山呼万岁。 王明远三人品阶不够,只能在殿外丹陛之下指定的区域垂手侍立,等待传召。 朝会进行了一段时间,殿内隐约传来大臣们奏事、议论的声音,但听不真切。 终于,在将近巳时末刻,一名内侍太监小步快走而出,尖细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宣!翰林院修撰王明远、常善德、编修陈子先,同水利模型入殿觐见!” 来了!王明远精神一振,与陈香对视一眼,又看了一眼依旧还有些紧张的常善德,低声道:“常兄,稳住,照昨日商议的说便是。” 说完,他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跟着几名小心翼翼抬着模型的内监,低头躬身,步入了那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皇极殿。 一踏入殿内,一股无形的、混合着檀香、墨香与权力威压的气息扑面而来。 殿宇深邃高阔,金碧辉煌,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一道道或好奇、或审视、或淡漠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们三人身上。 王明远能清晰地感觉到身旁常善德的呼吸骤然急促,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他自己也是心头一紧,但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眼观鼻,鼻观心,按照引礼官的指引,与陈香、常善德一同下跪行礼。 那具精心制作的水利模型,已被安置在殿中显眼位置。 接下来,便由一名工部郎中上前,向皇帝和满朝文武简要阐述了“束水攻沙”法的原理,并进行了关键的演示。当水流在“束水”前后展现出截然不同的冲刷效果时,殿内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嗡嗡议论声。 显然,这新奇的法子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但不出所料,很快便有一名身着绯袍的户部官员便出列奏道:“陛下,臣有本奏!” 第385章 包藏祸心 那官员指着模型,语气激昂,“工部此议,看似巧妙,实则哗众取宠,罔顾现实!模型小巧,自然可控,然则黄河万里,水性无常,岂是这区区玩物所能模拟?强行束水,若遇特大汛期,水势滔天,这人工堤防能否抵挡? 一旦溃决,千里泽国,黎民涂炭,这责任谁来承担?!再者,兴建此等工程,所需钱粮巨万,如今国库空虚,边饷、海防、漕运、百官俸禄尚且捉襟见肘,哪有余力再兴此大役?岂非好大喜功,劳民伤财!” 他话音未落,一名工部官员便立刻出列反驳,声音洪亮:“荒谬!模型虽小,其理相通!正因黄河水患酷烈,才更需新法根治!年年征发民夫疏浚,劳民伤财,效果几何?不过是扬汤止沸! 束水攻沙,正是借自然之力,事半功倍!至于堤防稳固,工部自有成熟工法加固,岂会如你所言那般不堪一击?阁下掌管钱粮,于工程实务,还是莫要妄加揣度为好!” 这最后一句,已是带上了明显的讥讽。 “你!”那户部官员气得脸一红。 这时,一位吏部的官员慢悠悠地出列打圆场,却是绵里藏针:“陛下,工部勇于任事,其心可嘉,然治河关乎国计民生,确需慎之又慎。旧法虽耗资不菲,然行之有年,利弊皆知。新法虽诱人,然风险难测。若贸然推行,一旦有失,不仅糜费钱粮,更恐动摇地方安稳,吏部考核,首重安定啊……” 这话看似中立,实则将“风险”和“吏治安定”的大帽子扣了下来。 工部又一位官员忍不住出列,语气激动:“风险?固步自封才是最大的风险!正因为旧法无效,才需变革!若都因惧怕风险而裹足不前,我大雍何谈进步?至于吏治安定,让百姓免于水患之苦,才是真正的安定!” 接着,甚至有位礼部的老学究也颤巍巍出列,引经据典,说什么“古之治水,顺其自然”、“圣人云,毋欲速,毋见小利”等等,被工部一位脾气火爆的主事直接怼了回去: “老大人!治河要讲实政,不是读死书!您那套故纸堆里的道理,还是留着教化生员吧!” 王明远在一旁听着这唇枪舌剑,恍惚间竟有种回到前世大学生辩论赛现场的错觉。只是这辩论的赌注,是万里河山和亿万生民的福祉。 而且他原本以为工部的官员大多该是埋头技术的实干派、不善言辞的“理工男”,没想到这大雍朝的工部官员,一个个口才竟也如此了得,引经据典,逻辑清晰,反应迅速,面对其他几部的联合诘难,竟能不落下风,实在让他有些刮目相看,心中暗赞杨尚书带官有方。 然而,就在争论看似陷入胶着之际,一个略显阴柔的声音响起,瞬间让嘈杂的殿内为之一静。 出列的是户部左侍郎于敏中,他面色白皙,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目光锐利如鹰隼,并未直接回应先前关于治河方略的争论,而是将矛头直指殿中垂手而立的王明远三人! 他面向御座,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冰冷的锋芒:“陛下,臣有一事不明,欲请教这三位年轻的翰林官。” 他侧过身,目光如刀般扫过王明远、陈香,最后在面色紧张的常善德身上停留一瞬,“工部此策之优劣,自有公论。然臣所虑者,乃献策之人之心术! 翰林清贵之地,乃储才养望之所,当以研读经史、涵养德行为要。王修撰、陈编修等,入职不过数月,于地方实务一无所知,仅凭翻阅几卷旧档,鼓捣出一具玩物般的模型,便敢妄言更易祖宗成法,侈谈治国方略?此岂非舍本逐末,轻浮躁进? 更有甚者,臣闻此三人,近日于翰林院本职公务多有懈怠,一心只钻营此等奇巧之物,以期幸进! 如此心性,纵有几分小聪明,恐亦非国家栋梁之材,若使此风滋长,则天下士子竞相效仿,不务正业,专攻捷径,朝廷选士育人之本意何在?! 臣恳请陛下,明察秋毫,勿使投机取巧之辈,玷污朝堂清议!” 这一番话,可谓诛心至极!直接将技术争论上升到了人身攻击和品德质疑! 不仅全盘否定王明远三人的能力和动机,还给他们扣上了“轻浮躁进”、“钻营幸进”、“投机取巧”的大帽子,甚至隐隐指责他们带坏风气,危害朝廷取士根本! 王明远心中剧震,他原以为今日自己三人只是配角,没想到这把火竟然烧得如此猛烈,且是如此不加掩饰地直接烧到了他们身上!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陈香眉头微蹙,但眼神依旧清明冷静,而常善德刚刚因为朝辩稍歇而缓和了一点的脸色,瞬间再次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眼中充满了惊恐和绝望。 王明远迅速压下心中的惊怒,脑子飞速转动。 于敏中……户部左侍郎……他为何对自己三人有如此大的敌意?仅仅是因为反对“束水攻沙”之法?恐怕没那么简单。 联想到师父崔显正不日即将回京,接任的正是户部右侍郎之位,与这于敏中可算是同部堂官,且右侍郎之位……历来敏感。 再想到阿宝兄前几日那“中流但擎孤帆正,任他东西南北潮”的警示赠言,以及方才朝堂上户部、吏部乃至部分礼部官员隐隐互相回护的态势…… 王明远瞬间明了!这位于侍郎,攻击他们是假,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他真正目的,恐怕是通过打击自己这个崔侍郎的得意门生,来给即将到任的师父一个下马威! 甚至是想借此将自己,将师父,逼到不得不选择站队的境地! 若自己此刻退缩,不仅“束水攻沙”之法可能被废,自己和陈香、常善德前途尽毁,更会连累师父初入户部便陷入被动! 绝不能退!于公于私,此刻都必须迎头顶上! 想通此节,王明远不再犹豫,在于敏中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无数目光或同情、或怜悯、或幸灾乐祸地聚焦于他们三人身上时。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撩袍端带,向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陛下!臣翰林院修撰王明远,有本奏答!” 第386章 舌战朝堂 这一声,打破了刚才那短暂的寂静。 谁都没想到,这个品阶低微、初次踏入这等场合的新科状元,竟有如此胆色,敢在于侍郎那般诛心之言后,挺身抗辩。 御座上的皇帝微微抬了抬眼皮,目光掠过下首那抹青影,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准许。 王明远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转向面色冷峻的于敏中,拱手道:“于大人适才所言,斥臣等舍本逐末、轻浮躁进、钻营幸进,字字如刀,句句诛心。然,我有一事不明,敢问于大人!” 他语速不快,却带着一股让人信服力度:“为国献策,为民请-命,何时竟成了心术不正?难道只因献策之人官卑职小,年资浅薄,其所思所想,便不值一哂,其拳拳之心,便成了包藏祸心?” 于敏中冷哼一声,狭长的眼睛眯了眯,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巧言令色!本官何时说过官小不可言事?本官所言,乃是尔等入职方数月,于地方庶务一无所知,仅凭翻阅几卷故纸,鼓捣一具玩物模型,便敢妄言更易实行百年之成法,此非轻浮躁进为何? 翰林本职乃修书撰史,涵养德行,尔等却一心扑在此‘奇技淫巧之上,怠慢本职,岂非舍本逐末?” “于大人此言,请恕臣不敢苟同!”王明远声音提高了几分,目光炯炯。 “大人言及实务,敢问,年年征发民夫数万,耗费钱粮巨万,结果却仍是‘三年一小决,五年一大决’,良田化为泽国,百姓流离失所——这,便是于大人口中行之有效的实务与成法吗?” 他不等于敏中反驳,继续疾声道:“至于奇技淫巧?臣更不敢认!此模型所演示,乃天地自然之力,水沙运行之道!非是臣等凭空臆想,而是基于历年水文档案、河道图册,反复核算验证所得!模型虽小,可窥一斑而知全豹!其理相通,何来玩物之说?” 他转向御座,语气沉痛而恳切:“陛下!臣虽年少,亦知读书人十年寒窗,所为何来?绝非为了皓首穷经,空谈性理,更非为了熟读诗书,却对民间疾苦视而不见! 臣游学途中,曾亲历豫西凌汛溃堤之惨状!大水过后,沃野成沼,屋舍倾颓,灾民面有菜色,鬻儿卖女之事绝非戏文所载!彼时彼刻,臣手握圣贤书,却觉字字无力,空有满腹经纶,竟不能救一饿殍!此等锥心之痛,无时或忘! 旧法疏浚,岁岁兴工,耗资巨万,却如隔靴搔痒,年复一年,水患依旧,民困未解!这并非劳民伤财,而是劳民伤财却不见其功,甚而遗祸日深! 眼睁睁看着堤防如病人膏肓,却只知岁岁贴补疮痍,而不思根治痼疾,此等‘务实’,臣实不敢苟同,亦万难心安! 这,才是臣甘冒斧钺,执意献上‘束水攻沙’之策的缘由。臣不为自己沽名,只为求一个能真正纾解民困、为国省费的长治久安之法!请陛下明鉴!” 这番话,结合血淋淋的亲历见闻,瞬间击碎了刚才于敏中的所有指控,更透出一股读书人面对现实无能为力的悲愤与自省。话语中饱含的无力感与随之而生的巨大决心,更透出一股超越个人得失的担当与锐气。 朝堂之上,不少官员微微色变,即便并非出身寒微者,也能从这激烈的言辞中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重量,以及背后可能触及的、谁都不愿轻易去掀开的盖子。一些良知未泯的官员,更是被那句“手握圣贤书,救不得一个饥民”刺得心头一颤,下意识地避开了王明远灼灼的目光。 而于敏中则脸色一沉,寒声道:“强词夺理!你之所言,无非臆测灾情,夸大其词,耸人听闻!即便旧法有瑕,岂是你这黄口小儿所能妄加评议?你可知变更法度,牵涉多广?一旦有失,后果何等严重?岂是你能承担?” “于大人!”王明远毫不退缩,目光锐利地迎上,“正因为后果严重,才更不能因循守旧,坐视水患频仍!大人担忧风险,臣等又何尝不惧?故此策并非要求立刻推行全国,而是恳请陛下,可择一险工段先行试点!以观后效!”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力量,仿佛将前世所学与今世所见融会贯通,话语中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冲击力: “陛下,诸位大人!治水如治病,重症需用猛药,顽疾当寻新方!若因惧怕药石之烈,便任由病体沉疴,此非稳重,实为庸惰!” “我朝开国百年有余,太祖太宗亦非因循前朝旧制,方能开创盛世!若事事以祖宗成法为不可易之铁律,则制度何以革新?技术何以进步?国势何以强盛?” “为官者,心中所念,不当仅是头顶乌纱是否稳当,手中权柄是否在握,更应有江山社稷之重,黎民百姓之苦! 官不在大小,有为民之心,能献利国之策,便不负圣恩,不负此生所学!” “这‘束水攻沙’之法,纵有风险,然其利在千秋!若能成,则河患可缓,漕运可通,百姓可安,国库历年疏浚之巨费可省! 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事!纵有万难,亦值得一试!岂能因献策之人官卑年轻,便因噎废食,置万民福祉于不顾?” 这一番话,如金石坠地,铿锵有力。 不仅又驳斥了于敏中的指控,更将议题从个人攻讦拉高到了国策利弊、为民请-命的高度。 尤其是那句“官不在大小,有为民之心,能献利国之策”,更是让不少中低层官员心有戚戚焉。 那种不同于朝堂惯常引经据典、更注重实效和民本的新思维,让端坐龙椅的一惯心思难测的老皇帝,手指都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满堂官员,不少人都面露惊容,窃窃私语起来。 谁都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新科状元,在如此重压之下,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能条理清晰、步步为营,甚至说出这般有格局、有锋芒的话语来! 于敏中显然也没料到王明远如此难缠,脸色顿时更加难看。 他身后一名户部官员见状,急于为主官解围,立刻出列,高声道:“陛下!王修撰所言,不过是空中楼阁!试点?说得轻巧!试点难道就不耗费钱粮了? 如今国库空虚,边饷、海防、百官俸禄尚且筹措艰难,哪有余钱陪这几个翰林清客做此等无把握之试验?若试而不成,这钱粮岂非打了水漂?” 一直沉默伫立、仿佛与周遭喧嚣隔绝的陈香,此刻忽然动了。 他上前一步,与王明远并肩,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冷静: “陛下,臣陈子先有本奏。据文渊阁内工部存档及户部历年册档核算,若按旧法,仅治理模型所提议试点之百里险工段,年均需征发民夫八千,耗银约十五万两,且三年内必有小溃,需额外增拨。 而采用‘束水’新法,首年因需新建缕堤等工,投入较大,约需银三十万两,但此后每年维护费用将锐减至不足五千两。依据模型数据与历年水文推算,新堤坝可保十年内无大恙。”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那名户部郎中:“综合计算,三年为期,新法总耗费约三十一万五千两,旧法需至少四十五万两,且民生扰攘不断。孰省孰费,一目了然。 此非无把握之试验,而是基于详实数据之理性抉择。若郎中大人对数据存疑,臣可当场与大人核对历年卷宗。” 陈香这番话,没有任何华丽辞藻,全是硬邦邦的数字对比,却像一把精准的算盘,瞬间将对方“耗费”的指控打得粉碎。 那户部官员张了张嘴,面对陈香那平静却极具压迫力的目光,以及那显然做过极深功课的数据,一时间竟哑口无言,脸色涨红地退了回去。 王明远感激地看了陈香一眼,心中大定,趁势总结道:“陛下,陈编修所言,皆是基于事实数据。‘束水攻沙’非是臣等异想天开,乃是遵循水沙自然之理,借力打力。或许有风险,但相较于旧法年年耗费、岁岁提防的被动局面,无疑是一次积极的尝试。” 龙椅之上,皇帝静静地看着殿下这场激烈的交锋,目光在王明远、陈香以及其身后的常善德身上扫过,又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于敏中和神色各异的众臣,沉默了良久。 整个皇极殿鸦雀无声,都在等待着天子的最终决断。 终于,老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爱卿、陈爱卿所言,不无道理。于爱卿所虑,亦是老成谋国之言。”皇帝先各打五十大板,随即话锋一转。 “然则,治河关系重大,固步自封固不可取,贸然激进亦非良策。李阁老前日亦提及‘试点’之议,颇合朕意。” 他目光转向工部尚书杨廷敬和户部尚书赵和玉:“杨爱卿,赵爱卿。” “臣在。”两人齐声应道。 “朕准杨爱卿所请。着工部即日遴选合适河段,依‘束水攻沙’法精心设计,兴工试点。此事由工部主导实务,户部协同保障钱粮拨付与核算。朕要看到的是实效,而非部院龃龉。试点成败,工部主官负全责,户部亦需确保供应,若有延误,朕唯你二人是问!” “臣等遵旨!”杨尚书声音洪亮,赵尚书亦只能躬身领命,而赵尚书身后的于敏中则脸色一阵青白。 皇帝又看向王明远三人:“王明远、陈子先、常善德。” “臣在。”三人齐声应道。 “献策有功,着各有赏赐。你三人仍回翰林院本职,于修纂实录之余,可协助工部查阅相关典籍,提供咨询,但不得干预具体工务。试点成败,工部主官负全责,你等亦需时刻关注,若有建言,可经杨爱卿转呈。” “臣等遵旨,谢陛下隆恩!”王明远和陈香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虽未直接参与工程,但获得了“关注”和“建言”的权利,已是最好结果。常善德更是激动得声音发颤。 “退朝。”皇帝说完,便起身离去。 “恭送陛下!” 山呼声中,今日这场惊心动魄的大朝会终于落下帷幕。退出皇极殿,走到阳光之下,王明远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朝堂之上的步步杀机,字字陷阱。 若无真才实学,若无应变之才,若无陈香这般可靠挚友的数据支持,今日恐怕真会被于敏中等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他侧头看向身旁依旧脸色苍白、惊魂未定的常善德,却见常善德也正望着他,那眼神复杂无比,充满了后怕、庆幸,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敬畏的信服。 他仿佛今日才真正认识这位年轻的状元同僚,不仅学问好,更有如此胆识、口才和担当! “明远兄……”常善德声音沙哑,想说些什么,却一时语塞。 王明远理解地拍拍他的肩膀,陈香则默默走到王明远另一侧,低声道:“数据无误,且放心。”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虽疲惫,却都有种并肩作战后的默契与轻松。 而且三人心中都明白,经此一役,他们在翰林院,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官场,算是真正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 第387章 余波与深意 皇极殿那场激烈朝争的传播速度,远比王明远预想的要快。 就在他与陈香、常善德下朝回到文渊阁后不久,整个文渊阁乃至翰林院已经传遍了今日朝堂上的情形,甚至王明远和陈香的背景也被传了底朝天。 “听说了吗?今日大朝会,工部杨尚书力主那‘束水攻沙’的新法,就是翰林院那两个新来的,对,就是新科状元王明远和榜眼陈子先提出的,而且今日还当着陛下的面和于侍郎那边的人好一番唇枪舌剑!” “嚯!真的假的?这才入翰林几天?就敢跟户部于侍郎叫板?后生可畏啊!” “岂止是叫板?听说那王明远言辞犀利,句句在理,连于侍郎都没讨到好去。陈子先直接拿出历年数据,把户部那边质疑耗费的说法给堵了回去!” “啧啧,了不得!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过,这也太冒险了,那可是于侍郎……” “嘿,你懂什么?没点倚仗,敢这么干?知道人家师父是谁吗?是即将回京任职的户部右侍郎——崔侍郎!而且你知道陈榜眼的师兄是谁吗?工部杨尚书!这两人能是普通的新科进士?” “原来如此……怪不得。看来这京城的天,又要多一片云彩咯。” “常善德呢?那个闷葫芦怎么也跟着一起?” “他?好像就在旁边站着,没怎么说话,不过名字是挂在上面的,算是露了脸了。” 类似这样的议论,在散朝后的各个角落悄悄进行着。 王明远和陈香,尤其是王明远在朝堂上展现出的胆识与辩才,以及陈香那精准的数据支撑,给许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而常善德,虽然依旧像是背景板,但能在那等场合列名,本身也意味着一种认可,至少在部分高阶官员那里,算是混了个眼熟。不再是那个在文渊阁角落里默默无闻、谁都可以支使两下的“老黄牛”了。 而那些与王明远、陈香一同考中、此刻还在各衙门观政实习等待派官、或是留在翰林院做着基础文书工作的新科进士们,闻讯后的反应更是复杂。 这就好比,自己还在实习,大佬却已一步登天,直接站到了皇极殿上,与部堂高官讨论国策。 这差距,未免拉得太大太快了些,不少人心中不禁暗叹:状元就是状元,牛而逼之! 当然,也有不少人酸溜溜地嘀咕:“还不是仗着师门和……哼,狗屎运罢了!” 下值的钟声敲响,王明远婉拒了几位特地前来相约小酌的同僚邀请,与陈香、常善德道别后,便乘着石柱驾的马车返回水井胡同的家中。 刚迈进院门,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院中焦急地踱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王明远心中一暖,此人正是师兄崔琰,想必也是听到了今日朝堂上的消息专程来找自己。 听到动静,崔琰猛地转过头,见到是王明远,立刻大步迎了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上下打量: “师弟!你可算回来了!怎么样?没事吧?我听说今日朝会上,户部那个于狐狸……于敏中当众发难,指名道姓地攻讦你们?没吃亏吧?” 看着师兄额角急出的细汗,王明远心中涌过一股暖流。 在这京城,除了家人,最关心他的,莫过于师母和这位虽无血缘却胜似亲兄的师兄了。 天地君亲师,师门情谊,在此刻显得尤为珍贵。 “师兄放心,我没事。”王明远反手拍了拍崔琰的手背,引着他往堂屋走,“劳师兄挂心了,你是如何得知消息的?今日国子监无事?” “我哪还坐得住!”崔琰跟着他进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吴婶赶紧奉上热茶,他接过来也顾不上烫,吹了吹就灌了一口。 “是我一个在通政司当值的表兄,散朝后悄悄递的话!说是你们那个‘束水攻沙’的法子,在朝会上掀起了好大风波,于敏中那老小子话里话外说你们心术不正,钻营幸进!可把我急坏了!赶紧就过来等着了!” 王明远心中了然,不止崔家,师母本家在京中也颇有根基,消息灵通实属正常。 他便将今日朝会上的情形,从于敏中发难,到自己如何反驳,陈香如何用数据支撑,再到陛下最终决断允许试点,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叙述了一遍。 崔琰听得极为专注,时而皱眉,时而握拳,听到于敏中诛心之言时,更是气得差点拍桌子:“岂有此理!这老匹夫,分明是挟私报复!我看他就是冲着你,冲着我爹来的!” 而王明远也将自己今日在朝堂上的联想也都说了一遍。 崔琰听后脸色也更加凝重了起来,他放下茶杯,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这事儿,恐怕不止那么简单。我琢磨着,于敏中今日这番作态,敌意来得又快又狠,恐怕不止是针对束水攻沙这个法子,也不单是户部和尚书杨大人之争。” 王明远心中一动,他知道师兄虽未正式入仕,但从小在师父崔侍郎身边耳濡目染,加之母家信息渠道,对朝局嗅觉异常敏锐。 他给崔琰的茶杯续上水,低声道:“师兄的意思是?” 崔琰目光锐利,声音压得更低:“你想想,我爹即将回京,接任的是什么位置?户部右侍郎!户部尚书赵和玉年事已高,近年多是左侍郎于敏中在主持部务,他早已将户部视为自家后院,经营得铁桶一般。 我爹此番空降,又是以巡抚之位回京,圣眷正隆,在于敏中看来,分明是去分他权、摘他桃子的!他岂能甘心?” 王明远默然点头。 崔琰继续道:“而且,据我舅家那边传来的消息,近来朝中……嗯,就是东宫那边,和几位年长皇子门下,似乎……颇不平静。于敏中向来与东宫走动颇近,陛下在这个节骨眼上,把我爹放到户部那个位置上去……” 他顿了顿,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我怀疑,陛下对我爹此番任命,恐怕本身就存了……嗯,平衡掣肘的心思!” 这番分析,如同拨云见日,将王明远心中一些模糊的疑团瞬间照亮。 他想起阿宝兄那日看似随口、实则意味深长的四句诗,当时只觉是劝诫师父保持中立,如今结合崔琰的分析,这分明是早已窥见了师父即将陷入的漩涡,提前发出的警示! 那皇帝……究竟意欲何为? 是故意挑起争端,平衡朝局?还是对太子已有所不满,开始暗中布局?亦或是……两者皆有? 天心难测,这潭水,比王明远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 他不禁为师父崔显正感到一丝忧虑,这户部右侍郎的位置,看似风光,实则是风口浪尖。 “如此说来,师父他……或许早已心中有数?”王明远轻声道。 崔琰叹了口气:“我爹那人,你还不了解?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我猜他离京前跟你交代那番话,说什么‘京城不比地方,牵一发而动全身’,让你谨慎行事,恐怕早就知道了什么。 只是他肯定也没想到,你小子不声不响,这才几个月,就直接跟于敏中对上了!这下好了,他人还没到,你这先锋官就先跟人过了招了!” 话语中带着几分无奈,却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与有荣焉。毕竟,王明远今日的表现,堪称惊艳。 师兄弟二人又低声商议了片刻,都觉眼前局势复杂,信息有限,许多事情只能等崔侍郎回京之后才能明朗。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日后无论是他还是师父崔侍郎,想独善其身、安稳度日,恐怕是很难了。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崔琰最后拍了拍王明远的肩膀。 “总之,师弟你记住,万事有我爹在。在这京城,我们崔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于敏中今日没讨到好,短期内应该不会再直接针对你。但你日后在衙门里,务必更加小心,言行举止,都要留个心眼,莫要授人以柄。” 王明远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师兄放心。” 送走师兄崔琰,王明远独自坐在堂屋,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这京城的官场,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诡谲。今日虽小胜一场,但前路必定更加艰险。他必须更加谨言慎行,步步为营。 第388章 风浪前的准备 次日,王明远、陈香与常善德三人则准时回到了翰林院点卯。 陛下既已明令他们回归翰林本职,并协助工部查阅典籍,便意味着从今日起,文渊阁的那段“借调”生涯正式结束。 他们刚进翰林院大门,还没走到原先的值房,就被一位身着绯袍、面容清瘦、气质儒雅的中年官员迎住了。正是王明远的“师侄”,翰林院掌院学士庄崇庄大人。 “明远,子先,善德,你们来了。”庄崇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既有上官的威严,又不失长辈的温和。 “昨日朝会之事,本官也已听闻。你们三人为朝廷献策,不畏艰难,于御前对答得体,扬我翰林院声威,做得很好!” 若是从前,王明远或许还会为这位掌院学士的亲自迎接和嘉许感到些许激动。但经历了文渊阁贾正清的前倨后恭,再结合昨日与崔琰的分析,他此刻心中一片清明。 这位庄大人,当初常善德在文渊阁被贾正清当牛马般使唤多年,不见他有何关照;自己与陈香初入翰林院,也未见他有何特殊指点。 如今眼见他们不仅在御前露了脸,更隐约与杨尚书扯上了关系,这态度立刻便不同了。 而且,王明远心中还有一个疑虑:昨日于敏中在朝堂上,对他们近日在文渊阁的举动似乎了如指掌,连“鼓捣玩物模型”、“怠慢本职”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 看来这翰林院内部,恐怕也是心思各异,定然有人将他们的动向透露了出去。这人,会是庄崇默许的吗?还是院中另有心向户部、或心向太子之人? 心中念头电转,王明远面上却是不露分毫,与陈香、常善德一同恭敬行礼:“大人过奖,此乃下官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庄崇满意地点点头,捋须道:“陛下既有明旨,着你等回归本职,并可协助工部查阅典籍。本官已让人将西侧那间闲置的‘澄心斋’收拾了出来,那里宽敞明亮,藏书也颇丰,正好适合你们静心修纂,也可方便工部同仁前来咨问。一应所需,尽管开口,本官定当全力支持。” 这便是直接给他们换了更好的办公环境,从之前的多人直房换成了独立的小斋院,待遇提升显而易见。 王明远心中暗叹,这庄崇果然深谙为官之道,既显示了重视,又不会过分谄媚。 “多谢大人体恤安排。”王明远再次道谢。 “嗯,好生做事,莫负圣恩。”庄崇又勉励了几句,便转身离去,姿态从容,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安排。 三人来到新安排的“澄心斋”,果然比之前的地方好了不少,窗明几净,书架林立,确实是个做学问的好地方。 将随身物品安置好后,王明远对陈香和常善德正色道:“子先兄,善德兄,如今我们虽算是暂得安稳,但恐怕也已入了某些人的眼。日后行事,更需谨言慎行,尤其在院中,一举一动,都可能落在有心人眼里。文书往来,字句需反复斟酌;与人交谈,亦要留有余地。” 陈香点了点头,言简意赅:“明白。”他性子本就清冷,不喜交际,对此并无不适。 常善德则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明远兄放心,我省得!必定事事小心。”经过朝会一事,他对王明远已是彻底心悦诚服。 安顿下来后,三人便开始了新的工作。 虽然陛下说让他们回归修纂实录的本职,但“束水攻沙”试点在即,工部那边必然有许多准备工作,查阅相关典籍、提供咨询是名正言顺的事情。王明远决定,不能被动等待工部来问,他要主动深入。 他的目标很明确:不仅仅局限于之前模型涉及的那段河道。他要利用翰林院丰富的藏书,系统梳理本朝乃至前朝所有关于水利,特别是黄河治理的重要文献、奏疏、图册。 将全国各大水系,尤其是黄河下游所有可能适用“束水攻沙”或需要重点整治的险工段,逐一进行资料汇编、利弊分析,甚至预先构思大致的工程要点和预算估算。 这就好比前世在办公室,有远见的员工不会只完成领导交代的眼前活,总会提前做一些功课,研究行业动态,分析潜在项目,做好预案。 一旦领导问起,或者机会来临,就能立刻拿出成熟的想法,这就是所谓的“不打无准备之仗”。在这官场上,尤其是想有所作为,更需如此。 未雨绸缪,才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才能在复杂的局势中增加一点安身立命的筹码。 “善德兄,”王明远对常善德说道,“你对本院典籍最为熟悉,又要整理这些档案,还要绘制可能的河工示意图,恐怕要多多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常善德连连摆手,脸上甚至带着光,“能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比整日埋首那些不知所谓的陈年旧档强多了!我定当尽心竭力!” 王明远又看向陈香:“子先兄,数据核算、方案比对,还有古籍中一些疑难记载的考证,就劳你多费心了。” 陈香“嗯”了一声,已然走到书架前,开始搜寻目标书目了,眼神专注,仿佛外界纷扰已与他无关。 王明远自己,则负责总揽全局,确定方向,并开始构思如何将这些零散的知识和技术要点,系统化、条理化,形成一套可供工部参考,甚至未来能推广的、更具操作性的治河方略指南。 他这位前世的“土木圣子”,今生的状元郎,内心深处那点“技术宅”的灵魂,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尽情燃烧的领域。 日子,就在这看似平静实则紧张的查阅、整理、探讨中悄然流逝。 外界因朝会而引起的波澜似乎渐渐平息,但王明远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宁静。 师父崔侍郎的车驾,估计已在进京的路上了。更大的风浪,或许还在后头。 而他所能做的,就是利用这段相对安稳的时间,尽可能多做好准备,多想些新的构思甚至借着师父之手提出,能让师父早日站稳脚跟,自己也能得到晋升之机。 第389章 赴京计划 而与此同时,长安府的王家小院里,王家人也开始盘算起来进京计划。 这件事件归根结底其实还得从几月前王明远刚中状元时说起。 当初王明远高中状元的喜讯传回秦陕老家,便如同在滚油里泼了瓢冷水,瞬间炸响了整个清水村,继而席卷了整个永乐镇,连带着长安府都跟着热闹了好一阵子。 大嫂刘氏自打接了喜报,那嘴角就跟被神仙施了法似的,弯上去就没下来过,堪比前世那种做了永久微笑唇的效果。尤其是在清水村那阵子,她可是结结实实过足了“状元他大嫂”的瘾头。 在清水村的那段日子,每日天蒙蒙亮,刘氏就精神抖擞地起床,先是把院里院外洒扫得干干净净,然后便揣上一把自家炒的南瓜子,从村东头开始“巡游”。 “他张婶子,起了没?吃了吗?哎呦喂,你说说,我这心里头啊,就跟揣了只活兔子似的,扑腾扑腾静不下来!还不是我家三郎……对对对,就是明远,你说这孩子,不声不响的,咋就真中了状元了呢!真是祖坟冒了青烟,不,是着了火了!” 从村东老张家出来则又进了老李家,绕一圈后,又溜达到村中大槐树下,那里总是聚着些纳鞋底、摘菜的婆娘。 “哎,都忙着呢?啧啧,要我说啊,还是咱们村风水好!养人!这不,你看俺家三郎,打小在村里长大,虽说身子骨弱了点,可那脑子,灵光!……” 等到日头升高,她还能顺道去镇上一趟,在熟悉的杂货铺、布庄门口“偶遇”几个相熟的镇上的妇人,话题自然又引到王明远身上。 最后再心满意足地,在沿途乡邻们或真心或敷衍的羡慕目光中,慢悠悠晃回村西头的家。 婆婆赵氏起初还端着些,觉得老大媳妇这做派有点过于张扬,不够稳重。可耐不住心里那头欢喜的小鹿也一个劲儿撞啊,没过几天,在大儿媳的影响下,也加入了“巡游”队伍。 婆媳俩甚至还形成了默契:今日你去村东,我便去村西,明日再换过来。发簪首饰也换着戴,今天刘氏戴那根鎏金的,明天赵氏就插上儿子送的玉簪,好歹给乡亲们一点新鲜感,让人能夸点不一样的。 可架不住核心内容永远是“我家三郎/儿子中状元了”,再新鲜的簪子,也引不开大家对这重复话题的麻木。到后来,婆媳俩一开口,对方就恨不得找地缝钻。 就连村里那些散养的土狗,似乎都察觉到了这婆娘一来准没完没了,以前还摇着尾巴凑上来想讨点吃的,现在一见她身影,夹着尾巴“嗖”就钻草垛里没了影。 后来回到了长安府城,住进了这高门大院,左邻右舍不是小有家底的商户,就是几家地位不高的吏员家眷,总算换了批听众。 赵氏和刘氏又精神抖擞地“开拓”了新战场,把状元郎的事迹以及自家与有荣焉的心情,对着新邻居们又循环宣讲了足足好几轮,直到对方也能把王明远几岁开蒙、几岁中秀才、爱吃啥馅的饺子都倒背如流,眼神开始发直为止。 兴奋劲过去后,尤其是被王金宝强押着进了女学馆,开始磕磕巴巴地认字读书后,赵氏心里头那点虚浮的开心与得意,渐渐被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取代了。 那天,女学馆里那位面相慈和、眼神却透着明白的夫子,在教完一段《女诫》后,似是而非无意地说了句: “……为人母者,当虑其深远。子女远行,荣辱俱系其身,喜其荣光,更当忧其劳苦。譬如放风筝,线在手中,心亦随之起伏,非只观其高也……” 这话像根小针,轻轻扎了赵氏一下。她当时听得半懂不懂,但“忧其劳苦”四个字,却像颗种子落进了心窝里。 晚上躺在炕上,她翻来覆去琢磨这话,再想想自己这几个月,光顾跟着大儿媳一起,听别人夸三郎,享受那份虚荣,可三郎一个人在京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过的是啥日子? 她越想越难受,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当娘的不是东西。 三郎一个人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当官哪有那么容易?听说京城里大官多得是,三郎年纪小,性子又实诚,会不会被人欺负?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天气阴晴,知不知道添衣服? 这些担忧,以前被巨大的喜悦压着,如今喜悦渐渐沉淀,便都浮了上来。 她开始整日闷闷的,对着院里新辟出来的菜园子发呆,饭也吃得少了,夜里还时常偷偷抹眼泪,觉得自己之前光顾着显摆,都没好好惦记儿子,实在不配当娘。 前几日,王明远从京城寄回的家书到了,除了报平安,详细说了在京中的生活,师父师母又借他一处独院宅子居住,每日去翰林院点卯,还特意提到给狗娃找了家不错的私塾,让他继续读书明理。信里还细细问了爹娘身体,兄嫂安康,侄儿侄女学业。 赵氏捧着信,在猪妞的帮助下一字一句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尤其是听到三郎问“母亲身体可还康健?夏日雨水多,风湿未再犯否?”时,眼泪更是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你看看……你看看三郎……自己在外头当官,多忙啊,还惦记着我这老毛病……他一个人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得多难啊……我这当娘的……之前还光知道……光知道显摆……我不是个东西啊我……” 赵氏哭得不能自已,觉得儿子肯定在京城受委屈了,想家了,不然怎么会写这么细,问这么多? 王金宝和王大牛面面相觑,劝也不知从何劝起,他们实在理解不了,明明都是平安的好事,怎么就能哭成这样? 但赵氏这发自肺腑的思念和愧疚,也深深感染了旁边的刘氏。 看着婆婆哭得伤心,想起自己那个憨头憨脑、如今也不知在京城咋样的儿子狗娃,刘氏鼻子一酸,也跟着抹起眼泪来。婆媳俩这一哭,算是彻底把“思儿”这股情绪给坐实了。 于是,家里两个平日里最能制造动静、撑起烟火气的女人同时蔫了下来,整个王家顿时就显得冷清空落了不少。 往日里最能张罗饭菜的刘氏,如今对着锅灶也提不起精神,炒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 虽然王大牛吭哧吭哧地接手了扫地做饭的活计,王金宝也强撑着安排家中大小事务,但那种失去了活力的沉闷感,让一家之主王金宝心里也跟压了块大石头似的,憋得慌。 尤其是看到老妻和儿媳都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一圈,赵氏是愁的,刘氏纯属是做饭没心思导致全家伙食水平下降,连带自己也没吃好,王金宝终于坐不住了。 这日晚饭桌上,见赵氏又对着稀饭咸菜默默垂泪,刘氏也食不知味地戳着碗里的饭,王金宝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 “砰”的一声,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行了!都别哭丧着脸了!”王金宝黑着脸,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决定了!收拾东西,过几日,等我手头事情安排一下,咱们全家去京城!去看三郎和狗娃!刚好赶中秋前到京城,咱还能陪三郎和狗娃一起在京城过个团圆中秋!” 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得饭桌上的人都愣住了。 赵氏和刘氏同时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脸上是难以置信和骤然升起的希望。 “他爹……真、真去啊?”赵氏声音都抖了,“会不会……会不会给三郎添麻烦?他刚当官,咱们这一大家子去……” “添啥麻烦?”王金宝眼一瞪,“三郎信里不是说了吗?他在那边已经安顿好了,住了独门独院!咱们就去看看,陪这叔侄俩过个中秋就回来!绝不耽误他正事!再说了,”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但也更坚定:“也不光是看三郎。老二那边……国公府认亲的事,从上次写信回来这都过去多久了?虽说人家高高在上,可既然认了这门亲,咱们就不能失了礼数。 往年是路远没机会,如今三郎在京城站稳了脚跟,咱们这当爹娘的,于情于理都该去拜会一下!感谢人家对二牛的照应! 今年过年,国公府还派人送了年礼来,甚至给在京城的三郎都送了!这份情,咱老王家得记着,也得有所表示!不然,咱这脸往哪儿搁?让人家觉得咱不懂礼数?” 他这么一说,赵氏和刘氏顿时觉得有理。 “去!该去!”赵氏立刻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咱们就去看看,绝不给他们添乱!看看就回来!” 刘氏也连连点头:“对!爹说的是!咱是得去走走亲戚,也看看三郎和狗娃!”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王金宝雷厉风行,第二天就开始安排家中事务。而很快,得知消息的虎妞就找上门了。 虎妞如今把府城的酒楼经营得红红火火,泼辣劲儿更胜从前,一听爹娘兄嫂要进京,把手里的账本一合,风风火火就拽着张文涛回了家。 “爹!娘!进京这等大事,怎能少了我?”虎妞一进门,嗓门亮堂。 “我也得去看看我三哥和狗娃!顺便也瞧瞧京城的天子脚下,到底是个什么气派!”她理由充足,顺手把身旁的张文涛往前一推。 “文涛也去!铺子有掌柜和张伯父看着,出不了岔子。他正好去京城寻摸寻摸,看有没有啥新式的茶叶点心方子,学回来咱酒楼也能用上!” 得,这一下又多两口人。王金宝原本的算盘,是就他们老两口,带上老大两口子,轻车简从,快去快回。至于年纪还小的猪妞和定安,本打算托付给虎妞照看一阵。 可现在虎妞自己要跟着去,这两个小娃留给谁?让亲家公张德海看顾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赵氏在一旁瞧着孙儿孙女,心里也舍不下。 王金宝皱着眉头,嘬了半天烟嘴,把心一横:“罢!罢!罢!都去!都去!猪妞、定安也带上!咱老王家,难得有这么一桩大喜事,索性就全家出动,整整齐齐,也让你三哥和狗娃看看,家里老小都安康!” 第390章 滹沱河 王明远这边,回到翰林院办公的日子,平静而充实。 澄心斋内,三人各据一案,虽然埋首于浩如烟海的典籍文书之中,但心思都或多或少系在了工部的动向上。 仅过去三日,工部便传来了消息,但这消息不光比他们预想的来得快,也有点……出人意料。 这日晌午刚过,一份工部的文书便送到了澄心斋。 “明远兄,子先兄,工部选定试点河段了。”坐在门口的常善德第一个看完文书,语气中还带着些惊疑,“只是……并非黄河干流,而是北直隶正定县境内的滹沱河一段。” “滹沱河?”王明远闻言,接过文书,快速浏览起来。陈香也放下手中的笔,抬眼望来。 抄报内容简洁,大致意思是:经工部各衙门会勘,为稳妥起见,奏请陛下恩准,先行于北直隶正定县境内滹沱河一段险工处,试行“束水攻沙”新法,以期获取经验,再行推广。旨意已准,着工部即日勘估兴工。 “竟是滹沱河……”王明远微微蹙眉,这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在他原本的设想中,既然要试点,首选自然是“束水攻沙”理论最初针对的黄河险工段。毕竟,黄河水患最为酷烈,一旦成功,震慑效果和实际效益也最大。为何工部会舍大取小,选中了这条名气远不如黄河的滹沱河? 常善德此刻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多年积累的水利知识此刻派上了用场,立刻解释道:“明远兄有所不知,这滹沱河,虽不及黄河汹涌,却素有‘小黄河’之称。其水性善淤、善决、善徙,与黄河颇为相似。而且……” 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近年来,滹沱河在下游宁晋、辛集一带屡有决口,淹没良田,灾情不轻。工部选此地试点,想必也有此考量。其次此地距京城不过数日路程,便于监管巡视。且眼下已近汛期,若新法果真有效,汛前抢修完成,立竿见影,便可堵住不少悠悠之口。” 王明远与陈香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 常善德这番分析,合情合理,工部此举,看似保守,实则稳妥老辣。 杨尚书能在波谲云诡的朝堂屹立多年,果然深谙平衡与实效之道。在户部虎视眈眈、朝中反对之声未绝的情况下,选择一个更容易出成绩、风险更可控的“小黄河”进行试点,无疑是明智之举。 而且,王明远心念电转间,想到了更深一层:选择滹沱河,所需钱粮必然远少于黄河大工,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否也是杨尚书对户部、对那位于侍郎的一种让步或妥协? 甚至说工部最初目标便是滹沱河,用以退为进之法,换取试点方案的顺利通过? 陈香接过文书后也快速扫过,目光在“襄城县”、“险工”等字眼上停留片刻,清冷的声音响起:“数据吻合。滹沱河襄城段,去岁亦有小溃记录,河床抬升数据与模型推演前提近似。选址……合理。” 连陈香都认可了工部的选择,王明远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 王明远自嘲地笑了笑,看来自己之前是有些急于求成了,总想着一步到位,却忽略了官场行事讲究的循序渐进和平衡艺术。 工部人才济济,能想到用“小黄河”来验证“治黄”大法,这份务实与变通,值得他学习。 “既然工部已经有了决断,我等便静候佳音吧。”王明远对陈香和常善德道。 接下来的日子,三人工作的重心转向了更有针对性地搜集、研究滹沱河,特别是襄城段的水文地理、历年灾情与治理档案。 王明远甚至还让陈香试着根据工部可能采用的方案,大致估算一下新法试点所需的工料、银钱。他则负责核对各项数据,确保其准确无误。 时间就在这种紧张而有序的筹备氛围中悄然滑过半月。 这日下值后的夜里,王明远刚在水井胡同的小院书房内校勘完一部分数据,只觉得眼皮发沉,正欲洗漱安歇,院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却不失克制的叩门声。 “咚、咚、咚!” 在这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清晰。 王明远心头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莫名升起。这么晚了,会是谁? 他起身披了件外衫,走到院中。石柱住在倒座房,闻声早已趿拉着鞋跑了出来。 “谁?”石柱隔着门板,瓮声瓮气地问。 “石柱,是我,陈子先,我有要事要找下明远兄!”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平日里极少有的急促。 王明远心中一凛,是子先兄!他怎么会深夜来访? “快开门!”王明远立刻吩咐石柱。 门闩落下,院门打开,只见陈香独自一人站在门外,清俊的脸上此刻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凝重。 “子先兄?快进来!出什么事了?”王明远心中一沉,连忙将陈香让进院内。 陈香快步走进院子,也顾不上礼节,直接看着王明远,开口第一句话便如同惊雷,炸得王明远耳边嗡嗡作响: “明远兄,新法出问题了!” 第391章 猜测 王明远瞳孔微缩,强自镇定,一把拉住陈香的胳膊,将他引向书房:“进屋说!石柱,看茶!” 进入书房,掩上门,王明远沉声问道:“子先兄,到底怎么回事?工部那边传来什么消息?” 陈香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恢复平日的冷静,但语速依旧比平时快了不少: “是师兄……杨尚书府上刚派人递来的消息。滹沱河试点工程,试验初步结果出来了……耗费远超预期!” “远超预期?”王明远眉头紧锁,“超出多少?我们的模型和测算,不是反复核对过吗?” “问题就出在这里!”陈香抬起眼,目光锐利,“根据工部人员回报,若严格按照我们模型推演所需达到的‘束水’效果,并确保堤防能承受住束水后加剧的水流冲击力,现有滹沱河旧堤的加固和新筑缕堤的标准,必须大幅提高!” 他顿了顿,说出一个令人心惊的数字:“初步估算,物料和人工耗费,就比我们原先依据档案数据测算的,要高出……足足五成有余!” “五成?!”王明远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五成!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原本可能只是略高于旧法年均耗费的试点工程,总花费会急剧攀升!若按三年计算,新法的花费甚至可能接近乃至超过旧法三年耗费的总和! 这样一来,“束水攻沙”法最大的优势之一——“长远省钱”,瞬间荡然无存! 户部那边会如何反应?于敏中会如何借题发挥?那些本就持反对意见的官员会如何攻讦?陛下会如何看? “靡费钱粮”、“好大喜功”、“纸上谈兵”……一顶顶大帽子会瞬间扣下来! 这不仅仅是新法可能被废那么简单,杨尚书要负主责,而他们这三个最初的提议者,也绝对脱不了干系!而且劳民伤财的罪名若是坐实,前途尽毁都是轻的! 王明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速运转:“数据核算绝无问题?工部勘估的人是否可靠?会不会是计算有误,或者……有人刻意夸大?或是户部于材料采买上……暗中动了手脚?” 陈香肯定地摇头:“我们的核算,反复验算过三遍,绝无疏漏。工部前去勘估的官员,是师兄较为倚重的实干之臣,素有清正之名,应不会在此等大事上妄言。而且……” 他眉头紧锁,清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困惑:“工部信中提及,他们甚至核对了户部负责采买运输的物料样本,规格亦与过往无异。计算方式,也是完全按照我们提供的公式。一切看似都对得上,但若需承受得住束水后的水压冲击,这耗费……就是平白多出了一大截!” 一切都对得上,结果却天差地别? 王明远的心沉了下去。这比单纯的核算错误更可怕。这意味着问题可能出在更隐蔽、更根深蒂固的地方。 他的目光扫过书桌上摊开的几卷前朝水利典籍,脑中忽然像有一道闪电划过! 材料!是了! 他和陈香之前所有的数据核算,依据的都是工部存档的、历年河工奏销册上记录的“标准物料”及其“理论耗用量”! 那些档案,年代最近的,也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了。更有些关键数据,甚至引用的还是大雍鼎盛时期修建大型水利工程的标准! 如果……如果现在实际用于河工的物料,其质量、规格,早已暗中“偷工减料”,达不到档案上记载的“标准”了呢? 旧法疏浚,不过是哪里漏了堵哪里,塌了补哪里,用的本就是这些‘不足秤’的沙石土木,靠的是堆重量、拼厚度去硬扛。坝体夯得不够实?多用土方堆厚些!石料尺寸小了点?多扔几车下去!无非是靡费些人工土方,账目上却合规。 可束水攻沙之法,要的是巧劲,是精确计算的堤坝角度、坡度、承受的瞬间冲击力。它就像一张拉满的强弓,对弓身每一处的韧性与强度都有严苛要求,差一丝,崩断的就是自己! 用那等偷工减料、强度不足的材料去修筑束水的缕堤,如何能承受得住汇聚加速后的水流的撕扯?若要它够结实,唯一的办法,就是增加坚固物料的用量,把堤身筑得格外厚重……这耗费定然数倍增多! 这怕不是计算错误,这可能是……系统性塌陷!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吏治腐-败、工程舞弊积攒下来的恶果! 王明远被自己的推断惊出了一身冷汗。 若真如此,那这背后牵扯就太深了!从工部的物料采买、验收,到地方衙门的工程监理,甚至可能涉及到户部的核销……这简直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 但这话能说吗?至少现在绝不能从他王明远嘴里说出来! 无凭无据,仅凭推测,就去指控整个河工系统甚至更上层的人物贪腐舞弊?那才是真正的自取灭亡! 不仅救不了新法,还会把杨尚书、把自己和所有相关的人全部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王明远脸色变幻不定,半晌没有言语。 陈香见他神色异常凝重,忍不住问道:“明远兄,你是否想到了什么?” 王明远猛地回神,看着陈香清澈而带着担忧的眼睛,将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避重就轻道:“没什么,只是在想,是不是我们忽略了滹沱河与黄河在水文地质上的某些细微差异,导致了承压计算有偏差?毕竟模型是理想的,实地情况千变万化。” 陈香闻言,认真思索起来:“确有此种可能。地质承载力、河床质构不同,皆会影响基础处理费用。但即便如此,五成的差额也过于巨大……除非襄城段地质异常复杂……” 见陈香的思路被引开,王明远暗暗松了口气,顺势道:“空想无益。子先兄,此事关系重大,仅凭文书往来,恐怕难以查明真相。我们需得亲自去一趟现场!” 陈香立刻点头:“正该如此!我来找你也是所为此事!咱们立刻就去找师兄商议此事!” “现在?会不会叨扰到杨大人?”王明远看了一眼窗外浓重的夜色。 “无妨,师兄定然也正忧心此事!”陈香断然道。 “好,那便现在就去!”王明远回道。夜长梦多,谁知道明天朝堂上又会生出什么变数?必须尽快争取到现场勘查的机会。 不过王明远想到常善德家有妻女,此时深夜惊扰,必定让其家人担忧,便道:“常兄家中不便,今夜暂且不扰他清梦。明日一早,你我再去翰林院与他分说。” 当下,两人便也顾不得夜深,略一整衣袍,便匆匆出了王家小院,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杨尚书府邸方向的夜色之中。 第392章 庇护 夜色已深,杨尚书府邸的书房内却依旧亮着烛火。 王明远和陈香在门房的引领下,脚步匆匆地穿过寂静的庭院。虽是深夜贸然拜访,但门房显然得了吩咐,并未多做盘问,只是低声提醒了一句“大人在书房等候”。 踏入书房,一股淡淡的墨香和安神香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杨廷敬杨尚书并未穿着官袍,只着一身深蓝色的家常直裰,正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就着一盏明亮的烛火,书写着几份公文。听到脚步声,他方才抬起头。 令王明远略感意外的是,杨尚书脸上并未如他预想的那般布满阴霾或怒容,甚至看不出多少焦灼之色。 他的面容依旧清癯,眼神平静深邃,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明显的疲惫,那是常年案牍劳形和身处高位者独有的重压留下的印记。 见到他们二人,杨尚书放下笔,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摆了摆手,示意正要躬身行礼的二人不必多礼。 “这么晚了,还劳动你们跑一趟。坐吧。”杨尚书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仿佛下午那封关于预算严重超支的急报并未给他带来多少困扰。 王明远和陈香依言在下首的梨花木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腰杆挺得笔直。 “是为了滹沱河试点预算超支的事来的吧?”杨尚书直接点明了他们的来意,语气依旧平和,甚至还带着几分宽慰,“此事,老夫已知晓。你们不必过于挂怀,更无须自责。” 他目光扫过王明远和陈香年轻而紧绷的脸庞,缓缓道:“献策之初,尔等基于现有档案数据反复核算,模型演示亦直观有力,已尽到本分。如今实地勘估出现如此大额偏差,原因复杂,未必全在测算本身。或许是当地地质情状特殊,或许是历年档案记载与现状已有出入,皆有可能。”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稳,带着一种替晚辈遮风挡雨的长者气度: “朝堂之事,本就错综复杂,一项新策推行,从无坦途,遇到波折,再正常不过。你们年轻,有锐气,有想法,这是好事,些许挫折,算不得什么。 此事,自有老夫一力承担,断不会让那些非议牵扯到你们身上。你们回去后,安心在翰林院当值即可,外面风雨,不必理会。” 这番话,说得诚恳坦然,没有半分推诿或试探,直接将所有责任揽到了自己肩上。 王明远心中顿时涌起热流,既是感动,更是愧疚。杨尚书这是要用他自己的官声和威望,为他们这两个初出茅庐的晚辈筑起一道屏障! 他甚至在想,杨大人越是如此轻描淡写,越是说明此事后续的狂风暴雨绝不会小。户部于侍郎那边,还有朝中诸多对新法本就持反对或观望态度的官员,绝不会放过这个攻讦的绝佳机会。 但王明远怎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让一位一心为公、且对他们有提携之恩的长者,独自去承受这一切? 更何况,这“束水攻沙”之法,凝聚了他前世所学与今生抱负,更是他与陈香、常善德心血所系,岂能因这不明不白的挫折就轻言放弃,甚至龟缩于人后? 一股热血直冲顶门,王明远猛地站起身,对着杨尚书深深一揖,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抖,但语气却异常坚定: “部堂大人爱护之情,学生感激涕零!然则,学生虽年少识浅,亦知‘责任’二字! 此法由学生首倡,数据模型亦出自我等之手,如今初践实务便遇此困阻,我等若只知退缩避祸,龟缩于大人羽翼之下,岂是为臣、为人之道?我等……心中有愧,更是不甘!”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杨尚书,继续道:“大人,档案数据或可陈旧,模型推演或有不周,但水沙运行之理,亘古不变! 学生深信,‘束水攻沙’之策,其方向绝无谬误!如今预算陡增,必有深层次缘由未被察觉。学生恳请大人,允准学生与子先兄亲赴滹沱河襄城段现场,实地勘察! 唯有亲临其境,勘验地形水势,核对工料用工,方能查明症结所在!纵是最终证实我等确有疏漏,亦要输个明白,得个教训,而妄自揣度,或任由他人凭空诋毁!” 他没有提及任何关于物料质量可能存在问题的主观猜测。一来毫无证据,二来此事牵连太广,贸然说出,不仅显得推卸责任,更可能打草惊蛇,将事情引入更复杂的境地。 此刻,请求亲赴现场查明“技术原因”,是最稳妥、也最站得住脚的理由。 陈香也立刻站起,肃然躬身,言简意赅地表态:“数据核算是经我反复验证,理论应无大误。症结必在实地。我亦恳请赴现场查勘。” 杨尚书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两个年轻人,一个激昂陈词,目光坚定;一个虽寡言,却态度决然。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杨尚书轻轻吁出一口气,脸上看不出是欣慰还是无奈,他缓缓道:“不避艰险,不推责任,遇挫而愈坚,有此心志,殊为可贵。” 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告诫,“然则,明远,子先,你们需知,这世间许多事,并非尽如算学题目,非黑即白。有时,即便查明缘由,亦未必能尽如人意。人力有穷时,天意……更难度测。你们,可要想清楚了?” 这话语重心长,隐隐透露出这位宦海浮沉数十年的老臣对现实复杂性的深刻认知,甚至有一丝无力感。 王明远与陈香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容动摇的决心。 “我等想清楚了!”两人异口同声。 杨尚书终于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好。既然你们执意如此,老夫便成全你们。明日一早,老夫会行文翰林院,以协助工部核查试点工程数据之名,派你二人前往滹沱河襄城段。工部那边,老夫也会安排一位得力干员与你们同行。” “多谢大人!”王明远和陈香齐声道谢,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去吧,早些回去歇息,明日还要赶路。”杨尚书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了笔,目光落回公文上,仿佛只是安排了一件寻常公务。 王明远和陈香再次行礼,退出了书房。 “明远兄,你觉得问题果真出在实地情况与档案不符?”陈香在一旁低声问道,他心思纯粹,仍主要在技术层面思考。 王明远沉吟片刻,谨慎答道:“眼下不好说。但唯有亲眼看过,亲手测过,方能知晓。子先兄,此行恐怕不会轻松,你我需有心理准备。” 陈香点了点头:“理当如此。” 两人在夜色中分别,各自归家准备。 次日清晨,王明远早早起身,让石柱简单收拾了一个行囊,主要是些随身衣物、笔墨纸砚以及紧要的文书抄本。他刚用罢早饭,工部调派他二人出京公干的文书便已送到了翰林院。 王明远直接去了澄心斋。常善德来得比平日更早,显然已听闻了风声,正坐立不安地在斋内踱步,见到王明远进来,立刻迎上前,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急切:“明远兄!我今日一早便听说……听说滹沱河那边预算出了大问题?这可如何是好?” 王明远心中暗叹,但他稳住心神,将昨晚与杨尚书的对话简要说了,最后道:“……故此,我与子先兄决定,即刻动身,亲赴襄城段查看究竟。澄心斋这边,以及京中一应文书查阅、信息传递之事,就要劳烦善德兄多多费心了。” 他原本还担心常善德听闻此等变故会更加惊慌失措,甚至埋怨他们惹来麻烦。毕竟此事若处理不好,常善德作为联名献策者,亦会受到牵连。 然而,常善德的反应却出乎王明远的意料。 只见他初时听闻预算超支五成时,脸色确实白了白,手指也无意识地绞紧了官袍下摆。 但当他听到王明远和陈香决定亲赴现场查勘,并将翰林院这边的后方事务托付给他时,他眼中的慌乱竟渐渐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所取代。 常善德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声音虽然还有些发紧,却异常清晰:“明远兄放心!既然你们已经安排好了,那便尽管去!京城这边,有我常善德在!需要什么档案资料,我立刻去查!工部、翰林院有何消息,我必第一时间设法递送给你们!定不让你们有后顾之忧!” 他顿了顿,看着王明远,语气带着几分恳切与决绝:“明远兄,子先兄,你们……一切小心!查明原因要紧,但更需保全自身!这边,天塌下来,我先扛着!” 王明远看着常善德那因紧张而微微发红,却努力挺直的腰板,心中涌起一阵暖流和感动。 这位一度被生活和工作压弯了腰的同僚,在此关键时刻,竟展现出了如此可靠的担当。这不仅仅是同僚之谊,更有一份共历风雨后产生的信任与托付。 “好!有善德兄此言,我与子先便再无后顾之忧了!”王明远重重拍了拍常善德的肩膀。 这时,陈香也背着一个小包裹来到了澄心斋,他已去翰林院掌院那里报备过了。 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位身着青色工部官袍、年约三旬、面容精干、眼神沉稳的官员。 “王修撰,”那官员拱手一礼,语气干练,“本官罗乾,奉部堂大人之命,陪同你与陈编修前往襄城段公干,一应勘验事宜,由本官协调地方配合。” 王明远与陈香连忙还礼。看来杨尚书确实安排周到,派来的是一位实务官员。 事不宜迟,三人略作商议,便决定即刻出发。 “善德兄,保重!”王明远在马上对着来送行的常善德拱手。 “一路顺风!万事小心!”常善德用力挥手。 蹄声得得,很快便汇入了清晨京城熙攘的人流车马之中,向着城门方向疾行而去。 王明远回头望了一眼那在晨曦中显得无比巍峨的京城轮廓,然后毅然转过头,目光投向远方。 前路未知,困难重重,但他心中却并无多少畏惧,反而充满了一探究竟的决然。 真相,必然隐藏在那百里之外的滹沱河畔。 第393章 探查材料 连续三日的快马加鞭,王明远、陈香以及工部派来的罗乾罗大人,总算在第三日的晌午过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北直隶正定县境内的新法督造河段。 此时已至六月,河滩上无遮无拦的日头已显出毒辣,晒得人皮肉发烫。抬头望去,远处天际堆叠着铅灰色的云团,也预示着一场大雨正在酝酿。 此刻滹沱河水算不上汹涌,但河面宽阔,土黄色的水流裹挟着泥沙,缓慢而有力地向下游淌去。一段明显是新近加固过的堤坝蜿蜒向前,夯土的痕迹还十分清晰,不少民夫正在工吏的吆喝下,进行着后续的收尾工作,空气中也弥漫着泥土和汗水的味道。 工部一同派来的罗乾罗大人是个利落人,一下马便招呼当地河工所的吏员和负责此处工程的几个老工匠过来。一番简单见礼后,罗乾直接切入正题: “几位,部堂大人对此次试点极为重视,预算数额与先前核算差异巨大,陛下亦在关注。今日我等前来,便是要实地复核各项数据,查明缘由。一切需据实以报,不得有半分隐瞒。” 他语气平和,但目光锐利,自有一股威严。 为首的一位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工匠连忙躬身,声音带着常年与风沙河水打交道的沙哑:“罗大人放心,小老儿等绝不敢怠慢。此段堤防的加固,桩基、夯土、砌石,皆是严格按照部颁规程及各位大人先前制定的新法图样施工,不敢有丝毫马虎。” 说着,他引着众人走到一段刚刚完成夯土不久的堤身前,从旁边一个年轻工匠手里接过一杆标准的锥探杆。那锥探杆一头是尖锐的锥头,后面连着标有刻度的长杆。 “诸位大人请看,”老工匠示意徒弟稳住杆身,自己则双手握住杆尾,用力将锥探杆一下下垂直砸入新夯的土层中。他动作熟练,每砸一下,都伴随着沉闷的“咚”声,同时观察着杆身下沉的深度和手感。 “夯土密实,入土艰难,手感沉实,依小老儿多年经验,这夯筑质量,应是合乎标准的,甚至比往年一些寻常河工还要结实些。” 罗乾上前几步,蹲下身,用手指捻了捻被锥探带出的少许土屑,又仔细观察了锥探杆入土的刻度,微微颔首:“观其表象,听其声,确与报回文中的记载相符。初步看,夯筑工序本身,似乎并无明显疏漏。” 他说着,目光转向王明远和陈香,“王修撰,陈编修,二位以为如何?” 王明远没有立刻回答,他眉头微蹙,绕着那段堤基走了半圈。老工匠的演示和罗乾的判断,从表面看无懈可击。 若问题不出在夯筑的密实度上,那巨额的超支预算又从何而来?难道真是当初他和陈香基于档案数据的理论计算,与实地复杂的地质水文条件存在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心中疑窦未消,沉吟片刻,走回马旁,从一侧挂着的行囊里,取出了一件棉布包裹的物事。 这是一杆造型略有不同的锥探杆,长度、粗细与工部标准制式相仿,但锥尖部位却有些异样,在锥尖侧面,极为巧妙地镶嵌了一个细小而锋利的反向弯钩,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这物件,是他那晚从杨尚书府上回来后,心绪难平,连夜画了图样,让石柱天不亮就跑去相熟的铁匠铺,花了加急的价钱,央求老铁匠赶制出来的。 工部的标准锥探主要测密实度和均匀性,而这带钩的锥探,在插入和拔出时,却能带出深层土体样本,尤其能钩出那些可能被有意混杂、以次充好的杂质。 “罗大人,”王明远将特制锥探杆递过去,“此物是在下闲暇时琢磨的小玩意儿,锥头带一倒钩,或可更清晰地探查土层内部结构,尤其是……材料结合是否紧密,有无异物混杂。可否劳烦,再用此物,在不同位置试试?” 罗乾接过锥探杆,仔细端详了一下那精巧的倒钩,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和赞赏:“王大人竟有如此巧思!此物若好用,可谓明察秋毫,许多内部隐患将无所遁形!” 他立刻将锥探杆交给那老工匠,“按王大人说的,再探一次!” 王明远拿出此物时,眼角余光始终留意着那老工匠的神色。 他心中有个猜测,预算超支的根子,或许不在宏观工艺,而在微观的材料上。若真有人在中饱私囊,在沙土、石灰、乃至关键的黏合材料中掺入沙土、朽草甚至垃圾以次充好,这特制锥探或许能抓个现行。 然而,那老工匠脸上除了最初一瞬对新鲜工具的好奇外,并无丝毫惊慌或异常,反而也像罗乾一样,啧啧称奇了两句,便依言接过锥探杆,再次用力向土层扎去。 “噗嗤……”锥探杆再次深入。 这一次,因为倒钩的存在,入土时阻力似乎比标准锥探略大一丝。老工匠费力地将锥探杆缓缓拔出,只见锥头和小钩上,带出了更多、更深处的土样。 几双眼睛立刻聚焦在那团泥土上,王明远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仔细检视下,带出的土样虽然颜色深浅不一,有些许沙粒,但整体来看,仍是较为纯粹的黄土,并未发现预想中大团的杂草、碎布或其他明显的垃圾杂质,只有一些极细小的、似乎是植物腐烂后留下的黑色纤维,混杂在土中。 老工匠用手指搓开土样,解释道:“大人请看,有些许沙土和腐植是正常的,附近土质如此,河边潮湿,有些草根烂叶混进去,夯筑时难以完全剔除,但量极少,于堤体坚固无大碍。小的敢用性命担保,绝未故意掺入劣料!” 结果再次让人失望,王明远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难道……真是他们算错了?这滹沱河的地基承载力,或者水流对新型束水堤坝的冲击力,远超档案记载和模型推演?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开始在他心头蔓延。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旁观的陈香,忽然动了。 第394章 黑幕 陈香解下自己一直背着的那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布包,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约莫成年人-拳头大小的、已经凝固硬化了的土方块,那土方块形状规整,表面光滑,显然是用心制作而成。 “明远兄,”陈香将土方块递给王明远,声音依旧平静,但眼神专注,“那晚得知预算有异,我便想,理论数据若无误,问题或在材料实效。 此土方,是最早计算模型时,我根据核算时选定的标准配方,取自《河工注疏》中所记录,按七成土、两成细沙、一成糯米汁及少量石灰的比例,加水反复捶打揉捏,阴干而成。其配比、密实度,皆力求接近我等模型中设定的理想值,是最初我进行实验时所留。” 他顿了顿,指向脚下河堤的土质:“与此地实际用土,或有差异。我想,可否寻一处流速相近的河湾,将此标准土方与从此地堤坝取下的土样,制成同样大小的土块,一同沉入水中,浸泡一日,观其耐冲刷性与沉降变化。数据差异,或可直观反映材料本身的问题。” 王明远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明亮的光彩!妙啊!自己光想着查验材料是否被掺假,却忽略了材料本身的性能是否达标!陈香这一步,简直是神来之笔! 这已不仅仅是严谨,而是将实验室的“对照实验”思维用到了实地勘察中!不愧是醉心农事、对土壤性质极为敏感的陈香! “子先兄高见!”王明远抚掌,心中阴霾一扫而空,“此法甚好!如此对比,若两地土方表现迥异,则问题必出在材料性能上!而非你我所算有误!” 罗乾亦是眼中放光,连声称善:“陈编修心思缜密,此法大善!可谓釜底抽薪!” 当下,几人不再耽搁。老工匠连忙命人就地取来不远的几个小些的土方。罗乾则带着一名熟悉本地水文的吏员,沿河岸向上游走了约一里地,找到一处因河道收窄而水流明显加快的河湾。 王明远和陈香亲自动手,将几个土方分别绑牢,并做了标记。在罗乾和几名工匠的注视下,将其并排沉入了那处湍急的河湾中。 “且待明日此时,再看分晓。”王明远望着浑浊的河水,沉声道。 这一夜,王明远睡得并不踏实,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各种可能,既期待明日的结果能印证猜想,又隐隐担忧若真是材料性能不济,背后牵扯出的将是何等庞大的黑洞。 次日,天色更阴沉了些。 午后,一行人再次聚集到那处河湾。罗乾亲自指挥两名水性好的河工,下水将昨日沉下的两个土方捞起。 当两个土方被并排放在岸边的空地上时,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差异,一目了然。 陈香那个用“标准配方”制作的土方,虽然表面也被水流冲刷了一些,边角有些圆滑,但整体形状依旧保持完好,质地坚硬,用手指用力按压,最多也只能留下浅痕。 而那几个本地堤坝的土方,景象则惨不忍睹。整个土方表面出现了不少蜂窝状的孔洞,用手指使劲一抠,便能带下不少湿泥。 陈香蹲下身,不顾污秽,用手指细细捻过每个土方。他清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可见的怒意,猛地抬起头,看向王明远,声音因压抑着情绪而显得有些发颤: “明远兄!果不其然!问题就出在这材料上!此等土方,遇水则散,如何能担得起‘束水攻沙’之重任?!莫说加速水流,便是寻常汛期,如此堤防,恐也难保无恙!这……这简直是拿沿岸百姓的身家性命当儿戏!” 王明远看着眼前触目惊心的对比,胸口也是一股郁气翻涌,愤怒之余,是深深的心寒。他们耗费心血推演论证,寄予厚望的新法,竟然可能败在最基础、最不该出问题的材料上! 这已不是技术问题,这是良心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蹲到陈香身边,仔细检视那个溃散的本地土方。束水之法,对堤坝防渗要求极高,而防渗的关键,在于坝体表面所用的特殊黏土,通常会是掺入糯米汁、石灰的加强型胶泥。 王明远站起身,目光如炬射向那脸色已然发白的老工匠,“这堤坝的心墙,所用胶泥,取自何处?配比如何?可是按制使用了糯米灰浆?” 那老工匠被王明远锐利的目光和陈香毫不掩饰的怒气吓得浑身一哆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 “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啊!这胶泥……这胶泥是惯例由户部采买,统一调拨至工料场的!小老儿们只是按量领取使用!至于是否加了糯米汁、石灰,加了多少,那都是上头定好的规矩,小的们只管搅拌夯实,实在不知具体啊!” 他急急分辩:“而且因这次是特批的新法改造坝段,每次料材运到,工部派驻的巡检大人都会抽样核验,记录在册的!领料、用料,皆有名录可查!小老儿在此处做工几十年,从未敢在材料上动半分手脚! 此次的胶泥,看着、摸着,粘性、颜色,都与往年其他河工项目用的并无太大区别,小的们还以为就是寻常用料,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它耐不住水冲啊! 大人,小的冤枉!小的纵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这等关乎身家性命的事上舞弊啊!” 一旁的罗乾脸色也已铁青,厉声道:“是非曲直,本官自会查明!你且将此次领用胶泥的票据、核验记录悉数取来!若有半句虚言,定不轻饶!” 而王明远,在听到老工匠哭诉“与往年其他河工项目用的并无太大区别”时,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与往年其他项目……并无太大区别? 若这滹沱河试点所用的胶泥,并非特例,而是户部采买调拨体系中“惯例”的、普遍使用的材料标准……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不仅仅是他和陈香的束水攻沙新法可能因此夭折。 更意味着,过去几年、十几年,甚至更久,全国各地那些依靠类似标准材料修建的河工、堤防、水闸……它们看似坚固的外表下,可能都隐藏着同样的致命缺陷——抗冲刷、防渗能力远远达不到设计要求! 这已不是某一处工程、某一个人的问题。 这很可能是一张庞大、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的贪腐网络,通过降低材料标准、以次充好,长期蚕食着国之根基! 而每年耗费巨资的河工经费,又有多少真正用在了实处?多少化作了蠹虫的囊中私财? 想到豫西黄河决堤的惨状,想到黄河两岸百姓每年汛期时的提心吊胆,王明远的手脚一片冰凉。 若他的猜想为真,那这些年所谓的“加固堤防”、“兴修水利”,岂不是在修筑注定会被冲垮的“豆腐渣”工程? 每一次决口的惨剧,最后都被归咎于“天降暴雨”、“百年一遇”、甚至是“河神震怒”…… 却从未有人真正深究过,那看似坚固的堤坝之下,埋藏的是何等脆弱的内核! 毕竟,它们表面看上去并无异样,日常使用也似乎无恙,可一旦洪峰过境,便是原形毕露,墙倾楫摧! 他不敢再深想下去,这个念头的可怕程度,远超一次试点失败的挫折。 它指向的是一个可能动摇国本、牵扯无数官员和巨大利益的惊天黑幕! 陈香显然也瞬间想到了这一层,他看向王明远,二人目光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凝重,陈香那总是缺乏表情的脸上,此刻也血色尽褪,一片煞白。 罗乾立刻指挥吏员将面如死灰的老工匠带下去看管,并封存所有相关料场和记录。他走到王明远和陈香身边,压低声音,语气前所未有的沉重: “二位,情况……恐怕比我们预想的,要复杂得多。此事……已非单纯的工部勘估失误了。” 王明远望着脚下的土方,又抬眼看向那愈发浑浊汹涌的滹沱河水,最后,目光定格在天际那不断积聚、仿佛要压垮大地的铅灰色云层上,只能极其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 第395章 暴雨将倾 待罗乾带着一脸寒霜,去核对材料领取记录和工部巡检核验档案后,临时用作办公的河工所值房内,只剩下王明远和陈香两人。 外面的天色愈发阴沉,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远处隐隐传来闷雷声,像是敲在两人心口上。 王明远深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味的潮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头看向身旁脸色依旧苍白的陈香,低声道:“子先兄,罗大人去核验文书,但我们不能干等。” 陈香闻言,从那种巨大的震惊和愤怒中略微回神,清冷的眸子看向王明远,带着询问。 “我刚才又想了一遍,”王明远语速略快,指着脚下的劣质土方,“若以此等材料的耐冲性能计算,即便按照最保守的估测,以此标准修筑的堤坝,其安全使用年限,恐怕……也只有三到五年。” 陈香的眉头立刻锁紧,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接口:“若是关键受力部位,或水流冲刷剧烈之处,可能更短。而且……溃散并非均匀发生,一旦某处出现薄弱点……”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王明远沉重地点点头:“我记得我们前几日整理滹沱河历年河工档案时,近五年来,此地上游段,至少有三次小规模的溃堤记录,时间点……大致都在工程完工后的三到五年间。而最近县城的几处主要堤坝,据档案记载,正是三年前加固的。” 陈香眼中锐光一闪,立刻明白了王明远的意思,那些曾经被归咎于“天灾”或“年久失修”的溃堤事件,其根源,很可能就埋藏在这劣质的材料之中! 如果他们的推测是真的,那么此刻,上游那些几年前修筑的堤坝,可能正处于危险的临界点!而头顶这片阴沉的天,无疑是最可怕的催化剂。 就在这时,罗乾阴沉着脸回来了,他手里拿着几份册子,声音压抑着怒火:“领料记录和所谓的巡检核验单都在,表面上看,手续齐全,物料种类、数量似乎都对得上。但……” 他顿了顿,咬牙切齿道,“这核验签字,形同虚设!若真以此等劣料充数,这签字的巡检,定然脱不了干系!” “罗大人,”王明远立刻上前一步,语气急促,“账目可以慢慢查,但眼下有更急迫的事!我和子先兄怀疑,上游几年前用类似标准材料修筑的堤坝,恐有隐患!尤其是三年前完工的那几处,眼下这天色……万一……” 罗乾是实干官员,瞬间就明白了王明远话里的严重性,脸色骤变。他抬头望了望墨沉沉的天空,隐约已有雷声滚过。 防汛是河工第一要务,若真因材料问题导致溃坝,淹没田园百姓,那将是塌天大祸!这责任,谁也担待不起! “走!立刻去上游看看!最近的是哪个坝?”罗乾当机立断。 “离县城不到十里,有一处护城堤坝,正是三年前由县衙主导,因只是加固,所以只上报了布政使司批复,由本地知府验收,相关档案上有记载。”陈香出口补充回答道,这些记录他早已烂熟于心。 “好!就去那里!”罗乾立刻点了一队约莫五十人、协助维护束水新法施工的兵丁,由一名姓赵的百户领着。一行人再也顾不得其他,翻身上马,冒着已经开始飘落的零星雨点,朝着上游疾驰而去。 路上,无人说话,马蹄践踏在开始泥泞的土路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每个人的心头都像压着巨石。 王明远紧抿着嘴唇,陈香面色冷凝,罗乾的眼神则锐利地扫视着沿途的河岸情况。雨点渐渐密集起来,打在几人官袍上,洇出深色的水渍。 天空也愈发阴沉,未到傍晚,却已晦暗如墨。闪电如银蛇般撕裂天幕,紧随其后的炸雷震得人耳膜发嗡。风雨骤然变大,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很快就连成了片,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等他们赶到那处护城堤坝时,浑身早已湿透,而坝上,已然有了一群人。 只见正定县县令正撑着一把油纸伞,带着十几名衙役和少量民壮,站在坝顶,似乎正在巡查。 看到罗乾这一行兵马冒雨而来,那县令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慌乱,但立刻堆起了热情而略带惶恐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 “哎呀!不知大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这……这如此大雨,诸位大人怎生到此险地?快,快请到那边棚子里暂避……”县令姓周,约莫四十多岁,面皮白净,此刻笑容却有些勉强。 罗乾勒住马,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淌,他抹了把脸,目光如刀,盯着县令,语气冷硬,直接打断了对方的客套:“本官工部都水清吏司罗乾,奉部堂大人之命,复核滹沱河试点工程及周边水利设施!眼下汛期将至,特来勘查此段堤坝稳固与否,以防万一!” 他留了个心眼,没说怀疑坝体材料有问题,只说是例行防汛勘查。毕竟,现在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指证县令,贸然发难只会打草惊蛇。 那县令闻言,眼底的紧张似乎消散了一些,但笑容依旧不太自然,连连躬身:“原来如此,罗大人心系黎民,辛苦辛苦!此坝乃三年前下官督造加固,当时亦是严格按照布政使司下发的规程,不敢有丝毫马虎。近年来每逢汛期,都加意防护,想必……想必是无恙的。” 他嘴上说着无恙,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汹涌的河水。 王明冷眼旁观,将这县令的神色尽收眼底,这县令心里必然有鬼! 这堤坝是他任上的政绩,若真出了事,他首当其冲。他此刻冒雨在此,恐怕不是例行巡查,而是自己也心里打鼓,前来查看! 罗乾不再理会县令,直接对身后的赵百户下令:“赵百户,立刻派熟悉水性的兵丁,下到水边,重点查验坝体迎水面的根基、还有坝体与岸坡结合部!仔细看,有无渗漏、冲刷痕迹!” “是!”赵百户抱拳领命,立刻点了几名麾下水性好的兵士。 县令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罗乾那不容置疑的脸色和身后那群精锐兵丁,又把话咽了回去,脸色微微发白,只能示意自己的衙役退开。 几名兵士脱下号衣,冒着大雨和湍急的河水,小心翼翼地滑下堤岸,潜入浑浊的水中。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望着河面。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越下越大,河水肉眼可见地汹涌起来,拍打着堤岸,发出沉闷的咆哮。 突然,一名兵士猛地从水里冒出头,脸色煞白,也顾上礼仪,朝着坝上声嘶力竭地大喊:“大人!不好了!坝基水下部分已被冲刷出一個大口子!泥沙流失严重,里面……里面的夯土松散得像豆腐渣!水位再涨,怕……怕是要撑不住了!!” “什么?!”王明远和陈香几乎同时失声惊呼!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确凿的噩耗,依然如同五雷轰顶!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那县令一听,双腿一软,当场就出溜到了泥水里,全靠旁边衙役架着才没彻底瘫倒。 他脸上彻底没了血色,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地喃喃:“不……不能啊……验收的时候明明……明明好好的……我明年……我明年就要调任了啊……” 后面的几句话变成了含混的呜咽,细若蚊呐,淹没在风雨里,只剩绝望。 “混账东西!”罗乾勃然大怒,猛地瞪向县令,但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他立刻转向赵百户,声音压过风雨,吼道:“赵百户!带你的人,立刻协助河工,所有能用的物料,全部给我填下去!周县令!你还愣着干什么!县里预备的防洪物料呢?!民夫呢?!快组织人手抢险!朝廷邸报早已预警今年汛情,你别告诉本官你毫无准备!!” 那周县令此刻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听到罗乾的怒吼,他才如梦初醒,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喊:“快!快按罗大人说的做!快去搬沙石!叫……叫人来!快啊!” 一时间,坝上乱成一团。 陈香则已迅速蹲下身,不顾泥泞,捡起一根树枝,飞快地在泥地上划拉着,计算着水位上涨速度和缺口扩大的可能,急声道:“明远兄,水量太大,单靠沙袋恐难持久,需在缺口上游设法分流减缓水势!哪怕只是稍微引导!” 王明远闻言,立刻对着前面的罗乾喊道:“罗大人!快去安排人,看能否在上游浅滩处临时开挖泄流槽!要快!” 现场瞬间又乱成一团,但在那百户的呼喝和王明远等人的指令下,开始形成一种混乱中的秩序。 兵丁和衙役们冒着倾盆大雨,疯狂地搬运沙袋、石块,冲向堤岸缺口处。民壮们也反应过来,加入了传递的队伍。 雨水如瀑布般浇下,能见度极低。河水汹涌,不断冲刷着堤岸,仿佛一张贪婪的巨口,随时可能将整个堤坝吞噬。 第396章 血肉之堤 雨,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疯,像是要把天都捅个窟窿。豆大的雨点砸在浑浊汹涌的河面上,砸在泥泞不堪的堤坝上,也砸在每一个正在拼命抢险的人心上。 此刻堤坝上已然出现了一个不小的缺口,所有人的注意力也都集中在了那缺口上,沙袋扔下去,瞬间就被浑浊湍急的河水卷走,缺口边缘的土石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流失。 “快!再快些!沙袋!石头!有什么扔什么!”罗乾嗓子已经喊得嘶哑,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双目赤红地指挥着。 王明远和陈香也早已顾不上翰林官的体面,混在兵丁和民壮中间,帮着传递沙石。 官袍下摆沾满了泥浆,沉重地裹在腿上,每迈一步都异常艰难。王明远的手在搬运粗糙的石块时被划开了几道口子,混着泥水,火-辣辣地疼,但他此刻完全感觉不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堵住它!必须堵住! 然而,有时候,人力在自然之威和人为的孽果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徒劳。这堤坝根基早已被劣质材料掏空,如同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外表看似完好,内里却已腐朽不堪。 在越来越猛的雨水和不断上涨的河水持续冲击下,那道口子非但没有缩小,反而撕扯得越来越大。 “不行了!大人!缺口太大,水流太急,根本堵不住啊!”一个浑身湿透、满脸泥污的年轻兵丁带着哭腔喊道,绝望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在抢险的人群中蔓延。有人看着那不可阻挡的洪水,手脚发软,几乎要放弃。 就在这时,一直紧绷着脸、死死盯着缺口的赵百户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转身面向身后那些同样疲惫不堪、面露惧色的兵丁。他个子不高,但此刻站得笔直,声音如同破锣,却异常清晰地压过了风雨声: “儿郎们!都给老子听好了!”他环视着那一张张年轻的脸,“看看咱们脚下!这坝后面是什么?是正定县的县城!是成千上万的百姓!是他们的家,他们的田,他们活命的粮食!”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决绝的嘶哑:“咱们当兵吃粮,穿的是这身兵袍,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保境安民吗?!现在堤要垮了,水要灌进去了!咱们能眼睁睁看着乡亲们家破人亡吗?!不能!” 赵百户眼眶通红,指向那汹涌的缺口,怒吼道:“堤坝的石头不顶用,就用咱们的身子骨去顶!老子就不信,这百十斤肉,还填不上这个窟窿!是带把儿的,跟老子上,把缺口给堵严实了!” 话音未落,赵百户竟第一个纵身跃起,毫不犹豫地跳进了那浑浊冰冷、漩涡密布的缺口之中! “百户大人!” “头儿!” 兵丁们惊呼出声,但下一刻,被赵百户的举动激荡起的血气冲散了恐惧。 “操-他-娘的!拼了!” “跟上百户!” “不能让坝垮了!” 一个,两个,十个……几十个身影,没有丝毫犹豫,紧随着赵百户,如同下饺子一般,噗通噗通地跳进了激流之中。 他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用血肉之躯筑起了一道人墙,试图减缓水流对缺口的冲击,为后方填塞沙石争取那微不足道的时间。 王明远呆呆地看着这一幕,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那一张张跳下去的脸庞,年轻,甚至有些稚嫩,被雨水冲刷得看不清五官,只有那一往无前的决绝眼神,深深烙刻在他脑海里。 这一刻,他一阵恍惚,仿佛穿越了时空。 眼前这些跳入洪流的大雍兵丁,与前世记忆里那些在无数次灾难面前逆向而行、用生命守护百姓的人-民-子-弟-兵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那种无畏,那种牺牲,何其相似! 他又想到了自己远在西北边关的二哥王二牛,此刻是否也正顶着风沙箭矢,为了守护大雍的边疆、身后的百姓而浴血奋战? 而朝堂之上,京城之中,那些贪墨河工款项、用豆腐渣材料构筑起这夺命堤坝的蠹虫,此刻或许正安然坐在高堂华屋之内,享受着民脂民膏,听着丝竹管弦,甚至这决堤惨剧的罪魁祸首,那个瘫软在地的周县令,刚才也在此列! 巨大的荒谬感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在王明远胸中翻涌、灼烧。 凭什么?! 凭什么浴血奋战、舍生忘死的是这些底层的兵士和百姓? 而贪婪腐化、坐享其成的,却是那些蛀虫?! 或许,赵百户跳下去,有身为军官的责任,有对麾下兵丁的带动,甚至可能有一丝建立功勋的渴望。但那一刻,他和他手下儿郎们用身体去堵决口的举动,那份为了身后百姓不惜此身的担当,是王明远坚信不疑的、属于人的最质朴也最崇高的光芒! 他望着河水里那些沉浮的身影,看着他们被水流冲得东倒西歪,却依旧死死挽住同伴,用身体硬抗着冰冷的洪峰。 而另一边,县衙带来的那些衙役,虽然也在忙碌,但眼神闪烁,动作迟疑,与兵丁们的决然形成鲜明对比。 王明远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鼻尖酸涩难忍。雨水混合着泥水从他脸上滑落,他分不清那究竟是冰冷的雨水,还是滚烫的泪水。 这该死的官场! 这吃人的世道! 有多少野心算计,有多少蝇营狗苟! 可这些普通的兵士,他们何其无辜?!他们只是为了混口饭吃,穿上这身兵袍,就要在关键时刻,用最原始、最惨烈的方式,去填补那些蛀虫们挖下的大坑! 他们的命,难道就如此轻贱吗?! 愤怒、悲痛、无力感几乎要将王明远淹没。但此刻,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和陈香发疯似的继续搬运沙石,投向缺口,投向那道用血肉筑起的、悲壮而脆弱的人墙。 然而,人力有穷时。 跳下去的兵丁越来越多,但缺口太大,水流太急。 不断有人被冲散,卷入漩涡,瞬间没了踪影。 人墙在洪水的冲击下摇摇欲坠,牺牲在持续,但堤坝的溃口,依旧在缓慢而坚定地扩大。绝望的气氛,再次笼罩下来。 第397章 何其无辜!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堤坝另一头,忽然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凌乱的脚步声。 “快!堤坝要垮了!” “乡亲们!快来帮忙啊!” “快!快看!坝上有人!” “是官爷!官爷在堵坝!” “老天爷!决口子了!” 王明远愕然抬头望去,只见风雨中,黑压压的一大群人正朝着堤坝狂奔而来。 他们穿着粗布短褂,有的戴着斗笠,有的干脆淋着雨,手里拿着铁锹、锄头、扁担,甚至门板、麻袋……凡是能用得上的东西,他们都带来了。 是附近的村民!他们看到了涨水的险情,自发地赶来了! “官爷们!我们来帮忙!”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高声喊道,声音在风雨中有些颤抖,却带着莫名的坚定。 “快!把沙袋递过来!” “这里!这里需要木头撑住!” 没有人组织,没有人命令,这些百姓如同潮水般涌上堤坝,迅速加入了抢险的队伍。 他们替换下精疲力尽的兵丁,跳进水里打桩,冒着被冲走的危险传递沙石。他们的动作或许不如兵丁训练有素,但那股拼命的劲头,那股守护家园的决心,却汇成了一股更强大的力量。 王明远看到一个瘦弱的半大孩子,咬着牙扛着几乎比他个头还大的沙袋,踉踉跄跄地往前冲; 看到一个妇人,用自己的身体顶着门板,为填沙袋的人挡住部分水流; 看到几个汉子,吼着号子,将一根粗大的圆木奋力顶向缺口…… 他们为什么这么拼命? 因为堤坝下面,是他们的家,是他们辛辛苦苦攒钱盖起的房子,是他们赖以活命的田地,是他们明年一家老小的口粮,是他们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为了这个希望,他们可以付出一切! 有了这群生力军的加入,原本濒临崩溃的防线,竟然奇迹般地稳住了。 沙石填充的速度加快,人墙的压力骤减。 也许是众人的决心感动了上天,瓢泼的大雨也渐渐变成了中雨,河水的涨势似乎缓和了一丝。 经过近一个时辰的殊死搏斗,在付出了惨重代价后,那个巨大的缺口,终于被沙石、木料和……血肉,勉强堵住了。虽然堤坝依旧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但最危险的时刻,总算暂时过去了。 风雨渐歇,堤坝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筋疲力尽的人。兵丁,百姓,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瘫在泥泞中,大口喘着气,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那群浑身湿透、惊魂未定的百姓们,在几位老者的带领下,互相搀扶着,朝着王明远、罗乾等人所在的方向,齐刷刷地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带着哭腔高喊: “青天大老爷!谢谢青天大老爷啊!” “多谢老爷们救命之恩!要不是老爷们带兵来救,我们……我们可就全完了啊!” “谢谢军爷!谢谢兵老爷们!你们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呼喊声、哭泣声、感激声混杂在一起,在空旷的河岸上回荡,令人心酸,更令人刺痛。 王明远望着眼前这群跪倒在地、不断磕头的百姓,他们脸上混杂着雨水、泥水和泪水,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最质朴的感激。 他们如此真诚地感谢着“青天大老爷”,感谢着“兵老爷”。 可他们不知道,他们真心感谢的这群“老爷”里面,就混着导致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之一,那个此刻面如死灰、被衙役架着的周县令! 他们不知道,他们赖以生存的堤坝,早已被贪官污吏蛀空! 他们更不知道,为了堵住这个本不该出现的缺口,有多少年轻的兵士,永远沉入了这冰冷的河底! 王明远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愤怒直冲头顶,刚才强压下去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浑身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猛地别过脸,不敢再看那些百姓感激的眼神,那每一道目光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心上。 这大雍朝!这天下!到底是怎么了?! 这些兵丁,何其无辜?!他们本该在营中操练,或戍守边关,却因为某些人的贪欲,白白葬身在这冰冷的河水里,连个全尸都未必能找到! 这些百姓,何其无辜?!他们辛勤劳作,缴纳皇粮国税,只求一份太平日子,却险些因为一道劣质堤坝而家破人亡! 他们都只是想活下去,平凡地活下去而已! 为什么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就可以如此轻易地夺走别人活下去的希望和权利?!就可以如此践踏别人的性命和家园?! 王明远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伤口里,剧烈的疼痛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但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不行!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哪怕这贪腐的篓子捅破了天!哪怕牵扯到的人物手眼通天!哪怕前路再艰难,再危险! 他也一定要把这黑幕撕开!把这脓疮挤破! 他要为那些跳进河里再没能上来的兵丁,讨一个公道!为他们枉死的性命,讨一个说法! 他要为这些蒙在鼓里、感激涕零的百姓,讨一个真正的安稳! 他要让那些趴在国帑民膏上吸血的蛀虫,付出应有的代价! 否则,他王明远,枉读圣贤书!枉穿这身官袍!更无颜面对眼前这些跪拜的百姓和河底沉眠的英魂! 罗乾同样双眼血红,他先强压着怒火,安抚百姓们起身,让他们赶紧回家收拾,堤坝仍需加固,危险尚未完全解除。 待百姓们千恩万谢、互相搀扶着离去后,他猛地转身,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周县令,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周县令!此事,你最好能给本官,给朝廷,给这滹沱河两岸的百姓,一个交代!” 第398章 截杀! 那面色惨白如纸的周县令,被两名衙役勉强架着,原本一副魂飞魄散的孬种模样。此刻见汹涌的人群散去,罗乾并未立刻下令拿他,眼珠子转了几转,不知从哪里竟又生出了几分底气。 或许是这大坝未溃,官威又回来了几分,又或许是深知自己罪责难逃,索性破罐子破摔。 他挣脱开衙役的搀扶,整了整湿透、沾满泥浆的官袍前襟,尽管手还在微微发抖,却努力挺直了腰板,声音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尖利:“交代?罗大人,你让本官给什么交代?” “这天降暴雨,乃天灾!非人力所能抗衡!本官闻讯即刻率众前来抢险,与民同在,这煌煌忠心,天地可鉴! 堤坝年久失修,偶有疏漏,亦在所难免!尔等虽是京官,奉部堂之命而来,但无凭无据,莫非就要将这溃坝之责,强扣在本官头上不成?”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手指微微颤抖地指向罗乾:“你……你们这是准备当场拿问本官吗?可有吏部文书?可有巡抚衙门的驾帖?若无,便是越权拘禁朝廷命官!本官……本官定要上奏朝廷,参你们一个擅权乱政!” 王明远真是被这厮的无耻嘴脸给气笑了,一股邪火直冲顶门。 他望着眼前这狗官,刚才在决堤时吓得几乎瘫软如泥,此刻却又能摆出这副官腔,真是将“贱-骨头”三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然而,气归气,王明远和罗乾都清楚,大雍官制森严。 他们此行虽是奉了工部杨尚书之命核查工程,但确实没有直接羁押一名知县的权利。 尤其此刻现场混乱,证据虽指向材料劣质,但尚未形成完整证据链,若强行拿人,反而落人口实,被这周县令反咬一口“擅权”,甚至打草惊蛇,让背后更大的黑手有所防备。 罗乾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显然也已怒极。但他毕竟久经官场,深知其中利害。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当场将这狗官撕碎的冲动,目光如冰冷的刀子般在周县令脸上剐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周县令,你好自为之!今日之事,桩桩件件,自有公论!待本官回京禀明部堂大人,详查此间工程账目、物料来源,看你还能巧舌如簧到几时!” 说完,罗乾不再看那无耻至极的周县令,转身对刚死里逃生的赵百户沉声吩咐:“赵百户,留下部分弟兄,协助当地百姓和衙役继续加固堤防,严密监视水情。其余人,随我走!” 那周县令见罗乾并未动手拿他,眼中闪过一丝侥幸和得意,哼了一声,在衙役的簇拥下离开了堤坝。 …… 走出一段距离,几人仍忍不住勒马回望,看着那道刚刚用血肉之躯勉强堵住的、依旧千疮百孔的堤坝,以及坝上那些疲惫不堪的兵丁身影,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紧握缰绳的手,指节俱已发白。 然而,更让他们心沉谷底的景象,还在后面。 一行人打马绕过主河道,试图查看周边支流情况。刚行出不到十里,便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目光所及之处,几条支流河段上,那些根据档案记载约是三、四年前修筑的小型堰坝、护村堤,此刻已有多处彻底崩塌溃决! 浑浊的洪水如同脱缰的野马,肆意奔腾,将原本的良田、村舍无情吞噬。 远远望去,低洼地带已是一片泽国,水面上漂浮着断木、杂物,甚至隐约可见倾覆的屋顶。一些地势较高的地方,挤满了惊慌失措、无家可归的百姓,哀嚎声、哭喊声随风隐隐传来,凄厉刺耳。 这些支流小坝,正是王明远和陈香根据材料性能衰减模型推算出的、安全使用年限在三到五年的“临界点”工程! 现实残酷地印证了他们的推测,这些使用劣质材料修筑的堤坝,在数年风雨侵蚀和此次暴雨考验下,果然不堪一击! “混账!这群天杀的蛀虫!”罗乾双目赤红,猛地一拳砸在马鞍上,健马受惊,唏律律一声长嘶。他胸中郁愤难平,这些垮塌的堤坝背后,是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是多少田产化为乌有! 王明远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剧烈的疼痛却远不及心中的无力与愤怒。 他们拼尽全力,勉强保住了县城主坝,却无法阻止这些支流小坝的溃决,无法挽救这些无辜百姓的损失。这种明知悲剧会发生,却无法完全阻止的感觉,令人窒息。 陈香脸色苍白如纸,望着远处的泽国,嘴唇微微翕动,清冷的眸子里充满了痛楚,他喃喃道:“……数据无误,可终究……晚了一步。” 现实比模型更残酷,代价是活生生的家园被毁! “赵百户!”罗乾强忍悲痛,“你立刻带一队弟兄,驰援受灾最重的村落,尽力抢救百姓,维持秩序!记住,优先救人!” “得令!”赵百户虽已万分疲惫,但仍毫不犹豫地带着一队残留的兵士朝着灾情最重方向冲去。 但对于王明远三人来说,当务之急,已非局部抢险,而是必须立刻将此事捅破天! 必须由朝廷、由能震慑地方的更高层力量介入,一方面组织大规模救灾,另一方面彻查这绵延数百里的“豆腐渣”工程背后的黑幕! 三人略一思索,便达成共识,回京城!直接向工部杨尚书禀报,甚至寻找机会密奏天子! 此事牵扯太大,这正定府乃至北直隶的上下官员,恐怕早已烂透,官官相护。若向本地巡抚或更高层级禀报,难保不会消息走漏,甚至被打压、被灭口!唯有直达天听,才能有一线生机! 而且,王明远抬头望了望依旧阴沉压抑的天色,云层低垂,空气中水汽弥漫。虽然此刻雨势暂歇,但看这架势,更大的暴雨恐怕还在后头。 必须由朝廷紧急下令,动员力量,加固所有可能存在隐患的堤坝,提防下一次洪峰来袭!每拖延一刻,都可能意味着更多悲剧发生! “走!立刻回京!”罗乾果断下令,声音斩钉截铁。 剩余几人调转马头,不再停留,朝着京城方向,再次催动早已疲惫不堪的坐骑,开始奔驰。 …… 此刻已至深夜,三人带着几名兵丁,人马皆疲,却不敢有片刻停歇。 刚出正定府地界,进入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丘陵林地,四周寂静得只剩下马蹄声和风声。 王明远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官袍内衬里的那柄祖传杀猪刀,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 突然,侧前方一片密林中,惊起一群夜鸟,扑棱棱飞向夜空。 “吁——!”罗乾经验老道,猛地勒住缰绳,警惕地望向那片漆黑林地,低喝道:“小心!有动静!”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前方道路转弯处,骤然亮起十几支火把!火光跳跃,映出十几个个黑衣蒙面的身影,手持钢刀或弩箭,呈半圆形堵住了去路! 这些人行动迅捷,悄无声息,显然不是寻常毛贼! 为首的蒙面人骑在马上,身材高大,目光阴鸷,随后手中钢刀向前一指,声音沙哑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奉上命,送三位大人上路!杀!” 一声令下,十几名黑衣人如鬼魅般无声涌上,直扑王明远一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