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1980:开局迎娶知青红颜》 第七十二章 接回家了 “真的没了?” 顾辰远挑眉,虽然带着笑脸,但是还是里带刀。 王瑶心里“咚”地一沉——二斤糕点,也没几块,总不能一种口味一个吧? 话说刚才她也没注意看呀,现在让她编,她还真的是有些编不下去了。 王瑶很是着急得朝着自己母亲使眼色。 牛二华暗暗咬牙,低声提醒:“什锦!” “对!什锦!”王瑶像抓到救命稻草,胸脯拍得啪啪响,“四种齐了!” 顾辰远嗤笑出声:“编够了吗?” 王瑶梗着脖子:“就四种,再没别的!” “那听好了——” 顾辰远转身,朗声报菜名似的:“我买的这二斤糕点,可是一个口味一个得,刚才招娣吃得是五仁得,那剩下得就是花生,芝麻,豆沙,水果,椒盐,枣泥,还有桂花得。要不咱们把这糕点都掰开了,看看?” “怎么着,现在这糕点还是你家得了?” 本来顾辰远是想着让大姐每个口味都能尝一下,特意这么装得,没想到还真的用上了。 主要是谁也没有想到,这家人竟然如此得差劲。 牛二华和王瑶张大了嘴,活像被塞进两个生鸡蛋。 “神经病吧,买个糕点弄那么多样?”王瑶强撑着补一句,声音却虚得发飘。 乡亲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只有一句话:糊弄鬼呢! 王燕毕竟是从外面回来,自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这个时候也说不上话。 牛二华倒是脑袋转得快,一见事情败露,立即见换了腔调:“就算这糕点是你买的,那你也不能张口让你姐跟俺儿离婚呀!” “难道你觉得就只是糕点的事?” 顾辰远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刀直接挑开遮羞布。 “进门就骂,骂我姐,骂孩子!来娣嗓子都哭哑了,你一句‘哭死算了’就完事了?” 顾辰远弯腰将招娣抱起来,把那红肿的小手高高举起。 “乡亲们,你们自己看!这是一个五岁娃娃得手,你看这手,都肿成什么样了?这就是她的亲奶奶干的事?要不是我刚才帮挡了一下,这巴掌就直接落脸上了!” “这分明就是把孩子往死里打呀,怎么这么狠心?” 人群再次炸锅了。 “我的天啊,这孩子的手都打成这样,得使多大劲?”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舍得下这么重的手呢?” “是呀,就算是孩子哭,说两句就完事了,怎么下得去手啊!” “你看那来娣哭的,这孩子是不是生病了?也不说去看看。” “哎呀,你还不知道她嘛,她典型的重男轻女。” 虽然大家都知道牛二华重男轻女,但是谁也没想到,她竟然会到达这样的程度。 现在大家看到招娣的手,也算是终于明白了,没有想到这个老太婆竟然这么恶毒。 乡亲们知道,自己不能再拦着了。 这家人简直就是吃人不吐骨头。 大家默默让出一条道,没有人再伸手阻拦。 牛二华脸拉得比驴还长,黑里透着青,但是却连一个能帮她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顾辰远抬腿跨上车,将招娣放在前梁上坐着,顾晓秋抱着来娣坐在后面。 今天就算自己什么都不做,也得将大姐带出来,脱离这个苦海,这一家人简直太不是人了。 小来娣在路上还继续哭着,后来可能是苦累了,就直接在妈妈得怀里睡着了。 顾辰远家现在可是热闹非凡,院口得老墙已经被推倒了,不少得村民在院子里帮着干活已是一片热火朝天:三面老墙大半被推平,尘土飞扬中,邻居们笑着朝他挥手。 顾晓秋这才彻底信了——原来弟弟说得是真的,他们家真的要盖新屋了。 “红颜,这是大姐。” “大姐。”沈红颜甜甜得叫着,声音很甜。 “小远,这位姑娘是?” 顾晓秋嫁出去多年了,因为距离远,所以她回娘家得次数很少。 顾辰远笑着介绍:“大姐,这是我未过门的媳妇。白天我忙,我请她过来帮忙照看匠人。” 顾晓秋轻轻“哦”了一声,并不多问,只冲沈红颜亲切一笑:“弟妹长得真俊!” 她性子绵软,从来都不会反驳别人,夸人却极顺口。 沈红颜被她夸得双颊飞红,小声回道:“大姐也很好看呢。” 顾晓秋摸了摸自己枯黄的脸,苦笑道:“好看啥呀,都成黄脸婆喽。” 乡下风吹日晒,再加上日子过得紧巴,再好的底子也熬不住岁月得蹉跎。 本来她也只是客气得那么一说,却让沈红颜一时有些接不上话,眨着水灵的眼睛望向顾辰远。 顾辰远笑着解围:“红颜,能不能麻烦你去知青点烧点热水吧,匠人们一会儿渴了就给他们充点糖水。” 顾晓秋一愣:“怎么不在咱们家烧,去知青点?” “咱家的灶火刚扒,先借她家的用用。” 顾晓秋嗯了一声,便进了堂屋。 桌上还剩下些大白兔糖,顾辰远直接抓了一把塞到大姐手里,然后又剥了一粒递到招娣的手里。 顾晓秋推脱着,毕竟一直过着苦日子,她可是舍不得吃。 招娣毕竟是个小孩,看见这糖立即口水咽得咕咚响。 顾辰远握住她的小手,低声哄道:“记住,舅舅家就是你家,家里的东西,你想吃什么随便吃。” “嗯!”招娣似懂非懂的重重点点头。 “舅舅,一会儿来娣醒了也给她吃,行吗?” “行啊,你们都是我的亲外甥女,都可以吃。” 招娣拿脑袋蹭了蹭他的胳膊,心里第一次有了被宠爱的感觉。 把姐姐和外甥女送回家后,顾辰远便跨上自行车走了。 他这里建房子,还需要石料呢,这个事情得自己亲自跑。 顾辰远骑出去了五六公里来到一个砖窑。 这个窑得窑主任常在得有四十出头,膀大腰圆,嗓门很大:“我们这个窑,我管事!你想要多少,就是一句话得事。” 顾辰远很会来事得递上烟,任常在接过来,火苗一点,脸上笑纹更深:“兄弟你也清楚,石头从山上滚下来,一车七块,外加人工、柴火烧,成本就涨了一倍。咱们这么多得任出来工作,也要赚钱不是,凑个整数,就按二十一顿算?” “价格方面好说。”顾辰远笑着说道。 顾辰远将自己家要建多少房跟这个任常在一说,他立即开口说道:“小伙子家底厚实啊!哪村的?” 第七十三章 住不下 “这小伙子这出手够阔绰得啊,一上来就是六间大瓦屋,还有东西厢房。这得多少钱啊?” “可不是,话说咱们这农村里也没见到谁家这么阔错啊?难不成事县城来的?” 议论声里,顾辰远掸了掸裤腿上的土,笑着说道:“我青岩的。” 任常在说道:“从我们这到你们那里可是有点距离了,人工送不了。你这样,给八元,我用‘铁牛’送过去!” 说着,他指了指远处得拖拉机,眼中满是自豪。 在那个年代,一个村子能有一辆拖拉机,那绝对事相当了不起得事情了。 任常在这台还是去年县里奖的,平日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 此刻他嘴里说得轻松,心里则是打着小算盘。 说真的,那个年代这拖拉机用一次他都觉得心疼,每次都要精打细算。 加油麻烦,还费劲,价格还贵。 顾辰远把自己烟盒里得烟又递过去一支,自己也点上,吐了个浑圆的烟圈:“老哥,咱们这个距离其实也没有那么远,要不就给我再便宜点,咱们五块。行,咱这就装;不行,我另想办法。” 任常在盯着那支烟看了两秒,忽然咧嘴笑了:“这样,我也让一步,你也让一步,六块钱一车。” 顾辰远虽然还想要继续讲价,但是想想还是算了,毕竟那个年代能又铁牛得地方也不多,那么多得石料要是让他自己去弄,他可弄不了。 见顾辰远点头,任常在扭头朝晒谷场那边扯开嗓子,“二亮,撒丫子跑,把李大能薅来!就说来大活了,赶紧!” 那装卸工正蹲在墙角啃干馍,一听这话,馍也顾不上塞,撒腿就往村里蹿。 鞋底拍在土路上,“噗噗噗”扬起一溜黄烟。 不到一袋烟工夫,坡底下传来“突突突”的闷响,李大能戴着破军帽,开着拖拉机晃上来了。 车轮碾过碎石,震得车斗里的铁锹咣当作响。 “上秤!”任常在一声吆喝,四五个壮劳力齐上阵,麻袋摞麻袋,像码小山。 地磅上的铁砣“咔哒咔哒”往下砸,最后重量,钱数一敲定。 顾辰远拿出五张大团结,又掏出一张一元得,直接结账。 “先这些,要是用完再来拉,咱们还是这个价。”顾辰远道。 李大能“嘿嘿”一笑,挂上挡,拖拉机屁股喷出一股黑烟,“哐啷哐啷”地顺着坡道往下出溜。 瞪顾辰远回到自家院子得时候,肚子已经饿得直叫了。 本来没什么事,但是这个家伙在看到沈红颜得时候,立即就变了。 “红颜!”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话里带着半真半假的哭腔,“有没有吃的,我都要饿晕了。” 沈红颜一听他没有吃东西,自然是心疼得。 “锅里给你留着呢,我这就去给你拿。”沈红颜说着转身去拿吃的。 灶膛里柴火“噼啪”一声爆响,映得她侧脸微红。 顾辰远蹲到灶门口帮她添柴,顺口问:“哪来的鸡?我有没买鸡呀。” 沈红颜抿嘴一笑,眸子里汪着碎金似的光:“这个是你家最后一只老母鸡了,婶子说了,现在盖房子没有地方放,又怕丢了,还不如就直接吃了得了。” 其实顾辰远心里明白,自己娘是故意这么说得,虽然也有这么一层得意思,但是其实还是想给大姐和红颜补身子。 想必中午得时候,爹娘已经看到大姐带着孩子回来了,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看来我得小媳妇都被我给养馋了,吃个肉这么开心?” 沈红颜闻言小声嘟囔着:“这还不是都怪你,谁让你平时把人家得胃口给养馋了?” “哈哈,逗你呢!”顾辰远在她得鼻子上轻刮了一下。 沈红颜轻捶他胸口:“别闹,大姐跟孩子都在呢!” “怕啥,我抱我自家媳妇,天经地义!” 正说着,里屋门帘“哗啦”一掀,招娣像颗小炮弹似的冲出来,两条小辫一飞一飞,扑过来抱住顾辰远大腿,仰起的小脸蹭了油亮亮的鸡汤印子。 “舅舅,舅舅!”奶声奶气里却带着十二分的满足,“晌午我们吃鸡肉啦!那肉和里面得土豆都可香了。招娣第一次吃到这么多好吃得肉肉,香得差点把舌头咽下去!” 孩子的话像一把极钝的小刀,在顾辰远心口来回拉。 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掌揉了揉招娣细软的头发,喉咙发紧。 她还是个五岁得孩子啊。 那胳膊仍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这么大得孩子,竟然今天是第一次痛痛快快吃肉? 他胸口一阵发酸,抬眼望向灶房。 沈红颜正把鸡块重新倒进铁锅,汤汁翻滚,油花迸溅,香气更盛。 她拿勺背轻轻压碎一块土豆,让淀粉把汤汁收得浓稠,回头冲他笑:“去井边洗把脸,马上开饭。今儿米饭管够,锅里我还焖了红薯干,甜着呢。” 顾辰远“嗯”了一声,把招娣高高举起,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小人儿兴奋得直踢小腿。 他心中已经暗暗下了决定,就算大姐她们一直住在娘家,自己也养得起。 再也不能让孩子回那个狼窝了。 沈红颜等顾辰远吃完饭后,问道:“远哥,晚上大姐一家子咋睡啊?” 话音没落,顾晓秋声气怯怯:“我睡地上也行,现在天不冷……” “那怎么行!”顾辰远把啃得精光的鸡爪往桌上一丢,油手在裤腿上抹了抹,心里早翻江倒海。 上辈子他心安理得地享受家人们给自己得优待,如今自己再活一回,哪还能装傻? 沈红颜忽然脆生生开口:“要不叫大姐去我那,跟我挤挤?” “你们知青点得床也不大,睡一个人行,两个人就挤了。”顾辰远摇头,“再说了,孩子还得跟大姐一起。” 招娣小眼睛滴溜溜得问道:“舅舅,要不我去和狗睡窝棚?” 一句话把大人们都逗苦笑了。 顾辰远不由得心里一酸,伸手揉了揉她得脑袋:“窝棚漏风,你想喂蚊子呀?” 他抬头环视——屋顶的椽子黑得发亮,墙皮鼓包的地方像随时会掉渣;唯一的里间用旧床单隔了半拉帘,后窗干脆拿化肥袋子钉死挡风。 就这点家当,再怎么挪也挪不出第四张铺。 “行了,我出去睡。”顾辰远直接拍板,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劲。 “你?”顾小芳急了,“你是男娃,怎么能——” “正因为我是男的,才该把炕留给大姐和外甥女住。” 顾辰远咧嘴笑,露出一点少年人的顽皮,“再说了,我身板硬,在哪儿不能凑合?院里搭个油布棚,搬两条长凳就是床;要是下雨,我就卷铺盖住柴房——那儿干草厚,比你们想的舒坦。” 沈红颜咬了咬唇,小声补一句:“那我陪你去柴房……” “打住!”顾辰远拿手指点点她鼻尖,“那可不行,你现在也需要注意身体,回知青点住吧。这个事情就这么定了,谁再争,我可翻脸了啊。” 顾晓秋掌心在棉衫上轻轻摩挲,声音哽咽:“小远……姐欠你的。” “欠啥呀姐?咱们是亲姐弟。”顾辰远故作轻松地笑,转身去墙角拖出旧油布, “二姐,一会人你帮我搭把手,我趁天没黑透,把棚子支起来。” 第七十四章 来娣得病 “姐,你每天天也忙着上山,还要跟有来哥一起去买菜,好了,我是家里得男丁,就按我说得,好了,不要讨论了,要不爹娘又要担心了?” 顾辰远的声音低而稳,也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话音未落,他撸起袖子,胳膊往空中一举:“姐,你看我现在身体多好!” 那截小臂在夕阳下泛着麦色,肌腱一道一道,像用凿子细细刻出来的。 说肌肉虬结倒不至于,可每一根都透着少年人特有的韧劲儿,仿佛一捏就能迸出火星。 顾小芳被他突如其来的孩子气逗得想笑,眼眶却又发酸,只好偏过头去悄悄抹了一下眼角。 “再说了,就几天的工夫。” 顾辰远拍了拍沾满木屑的裤腿,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等我扒完这碗饭,就去让花木匠再费费心,再打张床。”顾辰远说道。 顾小芳还是蹙着眉:“ 可打一张床少说也要三四天吧?你……总不能一直打地铺?夜里潮气重,落下病根怎么办?” 少年歪头想了想,忽然促狭地眨眨眼。 “要不,我跟沈红颜挤挤?” “啊?” 被点到名的沈红颜原本正端着簸箕筛米,闻言差点把米撒了一地。 她那张白净的脸瞬间从耳尖红到脖颈,像被人扔进染缸滚了三滚,连呼吸都带着滚烫的蒸汽。 一时间,她竟然忘记了反驳。 话说自己现在住在知青点,这肯定是不行啊,但是小远哥现在也是真的没有地方住啊,这可怎么办啊。 顾辰远见她连脖子都红成了熟透的虾,终于绷不住,“噗嗤”笑出声。 “逗你呢!我去对门崔磊家。那小子床上宽敞得很,再塞我一个也不挤。大不了我帮他挑三天水,权当抵房钱。” 紧绷的空气这才“噗”地松快下来。 顾小芳直接一拳头拍在顾辰远得肩上:“臭小子,就知道浑说!” 话音未落,里屋忽然传来一声细细的啼哭,像一根银针戳破了鼓胀的棉花。 “哇——” 来娣醒了。 顾晓秋几乎是弹射起身,鞋跟都没拔上,就赤着脚冲进去把孩子抱起来。 小小的襁褓在怀里一掂一掂,像只孱弱的猫崽。 可无论她怎么拍、怎么悠,哭声反而愈发尖锐,像一把钝锯来回拉扯着人的神经。 崔秋华这会也回来了,看见孩子哭闹,心里很是担忧。 “孩子总这么哭不对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崔秋华得话,如同一个闷锤一般,砸在顾辰远心口。 他猛地想起前世—— 也是这样一个闷热的午后,蝉声拉得老长,来娣的哭声却戛然而止。 大夫来只来得及摇摇头,留下一句“耽误了”。 那之后,院子里再没了奶声奶气的“咯咯”笑,只剩顾晓秋夜夜抱着空摇篮,把泪都哭干了。 “我……我竟然忘了!” 顾辰远几步冲到顾晓秋跟前,声音发颤:“给我抱!” 襁褓入怀,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却烫得他胸口发疼。 孩子的小脸憋得通红,哭声已经嘶哑,却还在一声接一声地抽噎,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顾晓秋一边替他托着孩子的后背,一边急得直跺脚。 “我也不知道啊!都哭了好些天了,抱去镇上的药铺,给开了药,但是孩子还是哭……” 管庄是大村,百十户人家,自然有郎中。 可那郎中擅治跌打风寒,对于来娣这么小的孩子却束手无策。 孩子在自己怀里,顾辰远往他得额头上摸了下。 “大姐!” 他猛地抬头,声音压得极低,却带出劈裂般的惊怒,“孩子一直在低烧,你——你不知道?” 顾晓秋像被当胸推了一把,整个人晃了晃,脸色瞬间煞白。 “我……我只当天热……” 她嗫嚅着,干裂的唇抖得几乎合不拢。 话没说完,眼泪已决堤,大颗大颗砸在孩子裹布上,洇开一圈更深的湿痕。 “小远……” 她颤声去抓弟弟的袖口,指尖冰凉得像刚从井水里捞出来,“你说,咱来娣……是不是……” 尾音碎成哽咽,再也拼不成一句整话。 一旁才五岁的招娣被这阵势吓懵,小嘴一撇,“哇”地哭出声来,抱着顾小芳的腿不撒手。 顾辰远心口揪得生疼。 他当然没法说——前世就在这场看似寻常的低烧里,孩子无声无息地走了; 小小的棺材六块薄板,连漆都没刷,抬出村口时不过才三斤多。 可此刻,脉象比记忆里更危——弦中带涩,涩里藏结,像有东西横亘在颅内经络,把气血活活卡成一线。 顾辰远声音发哑,却掩不住责备,“药喝下去没起色,就该再查!这么拖着,是拿孩子的命赌吗?” 顾晓秋哭到抽噎,几乎跪坐下去:“我没钱……那五毛钱还是孩子他爹夜里偷偷塞给我的……剩下的,全在婆婆那锁着……钥匙拴在她裤腰上,我、我能怎么办……” 又是那个老妖婆! 顾辰远指节捏得“咯咯”响,手背青筋暴起,像要生生把掌心掐出血来。 可下一瞬,他深吸一口气,将怒潮硬生生压回胸腔,只留眼底一片通红。 “大姐,别怕,咱还有法子。” 他半跪着,让襁褓平躺在自己臂弯,另一只手三指并拢,从孩子眉心沿督脉一路轻按。 每过一寸,脸色便沉一分。 “脉弦而涩,热伏于血,循经上扰……病位在髓海,怕是有瘀阻。” 他声音低得近乎喃喃,却像闷雷滚过众人头顶,“说得直白些——孩子脑袋里,可能堵了东西。” 话音落地,屋里死一般寂静。 顾晓秋双腿一软,整个人直往下滑。 顾辰远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胳膊,把人半抱半扶按到长凳上。 “大姐!你得挺住啊!” 他咬紧后槽牙,一字一句像钉子往外迸,“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让来娣少一根头发!” 顾晓秋却像被抽了骨,捂着脸哭得喘不过气:“我不配做娘……连孩子生病都没察觉……” 顾小芳与沈红颜早已泪湿衣襟,一个搂住招娣,一个攥着袖口给顾晓秋拭泪。 顾大川在一旁不住得叹气,毕竟他只是个农民。 “好了,都别哭了!” 顾辰远嘶哑着嗓子,却硬生生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再哭,就把孩子吵得更难受了。” 他低头,用额头轻轻贴了贴来娣滚烫的太阳穴。 “大姐,如果我猜得不错,来娣哭闹是因为——有人拿针,顺囟门往她脑子里扎过东西!” 话一出口,屋里像被谁抽走了空气,连招娣的抽噎都卡在喉咙里。 顾晓秋猛地抬头,瞳孔缩成针尖:“什……什,么针?她、她才一岁,谁会——” 她的声音抖得几乎碎掉。 顾辰远没答,只用指腹极轻、极轻地沿着那一点“蚊咬痕”描摹。 米粒大的痂皮,边缘却呈不自然的放射状,像极细的硬物刺入后又被粗暴拔出。 更诡异的,是痂皮下隐约透出的青紫:淤血没散,反被一层薄皮封在骨缝间,像一枚暗钉,卡在天灵盖最软的地方。 “你们看。”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叫所有人不由自主凑过去。 “囟门未闭,颅缝最薄,只要找准角度,一根绣花针就能顺着骨隙插进去半寸——孩子连血都不会流多少,表面只留个小红点。可里头……” 他指节微微发颤,“里头却被搅坏了。” 顾小芳倒吸了一口凉气,双手死死捂住嘴,才把尖叫堵回去。 沈红颜脸色煞白,下意识把招娣搂得更紧,仿佛下一秒怀里的小人儿也会遭同样的毒手。 第七十五章 人家不信 顾晓秋直愣愣盯着那针孔,眼泪滚下来都没知觉。 她忽然发疯了似的去掰顾辰远的手:“让我看!让我再看清楚!” 她指尖抖得筛糠一样,却不敢真碰那伤处,只虚虚悬在半空,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呜咽,“是谁……是谁下得去这种手……” 顾辰远把她的手腕攥住,掌心的热度像铁钳,硬生生把她钉在原地。 “姐,冷静!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囟门施针,扎得准、扎得狠,还要孩子不挣扎,得趁她睡熟、或者有人摁住手脚。除了自家人,谁能近得了身?” 虎毒尚不食子。 姐夫王铁汉虽懦弱,却还不至于亲手杀女。 那个老虔婆,刻毒记仇,嫌来娣是“赔钱货”不是一天两天。 大姐这个人,性格软弱,没有钱给孩子医治,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夭折。 这个事情很残忍,但是却是现实。 “小远?你说的……你说的都是真的?” 崔秋华的嗓子像被锯子来回拉过一般,嘶哑得变了形。 她整个人筛糠似地抖,连肩头那一层补丁摞补丁的褂子都跟着簌簌作响,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枯叶。 “是真的,我不可能拿孩子的命来赌!” 顾辰远的声音低而沉,像从井底滚上来的闷雷。 他的脸色阴得能拧出水来,眉心那条竖纹深得像是刀刻。 纵然他已经把症结看得分明,可真正要动手去解,却比徒手攀天还难。 若要彻底取出,唯有开颅了。 “没……没救了吗?” 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却像四把钝刀,把顾晓秋最后一丝血色也割得干干净净。 她眼前骤然一黑,仿佛有人抽走了她全身的骨头,整个人像一滩软泥般往下滑。 “大姐!” 顾辰远抢前一步,长臂一捞,把人半抱半托揽进怀里。 他一手掐她人中,一手拍她后背,声音急得发劈:“大姐,你得挺住啊。” 好半晌,顾晓秋才悠悠吐出一口气,却连嘴唇都是灰的。 下一瞬,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我的孩子啊——!” 那哭声像钝锯割木,一截一截把人心锯得血肉模糊。 招娣听不懂大人的绝望,却被这铺天盖地的悲怆吓破了胆,扑过去抱住娘的腿,小脑袋一下一下往她膝盖上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襁褓里的来娣原本就气息微弱,此刻被惊得小身子猛弓,哭声细得像猫崽濒死的叫,却一声比一声惨,仿佛有人拿钝针在她脑仁里搅动。 其他人也是撑不住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住得往下掉。 这么小得孩子,这是多么恶毒得人能下得了手。 “都别哭了!” 顾辰远低喝,嗓音沙哑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沉稳。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来娣少一根头发!倾家荡产也好,豁出命也好——我带她去医院! 就算县医院不行,我就背她去省城;省城不行,我就闯京城! 天塌下来,我顶着;阎王爷要人,也得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话音落地,他弯腰把来娣裹进自己褂子里,动作轻得像捧一捧雪,却又快得像一阵风。 “噢噢——来娣乖,来娣不哭……” 顾晓秋把来娣紧紧得搂进怀里,来回轻晃。 顾辰远深吸一口气,强逼自己压下胸腔里那团快要炸裂的焦躁。 他先转身看向陈凤,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果决:“二姐,打床的事就拜托你了。去跟花木匠说,木料要最干的松木,尺寸我回头画给你,越快越好,工钱我再加三成。” 话音未落,他又俯下身,单膝蹲在招娣面前。 小姑娘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鼻尖哭得通红,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顾辰远用拇指轻轻替她揩去泪痕,声音放柔:“招娣,舅舅要带妈妈和妹妹去看病,你跟着姥姥,姥爷在家,好不好?” 招娣抽噎着,却还是用力点头,奶声奶气却无比认真:“嗯嗯!招娣听话,等妹妹回来,我把糖都给她。” 顾辰远心里一酸,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又转向沈红颜。 她的眼睛也肿得像桃子,却倔强地抿着唇。 顾辰远低声道:“红颜,家里这边,你要是得空,替我多看一眼。若有什么风吹草动,别硬撑,立刻去对门喊崔磊,他腿脚快。” 沈红颜把泪意逼回去,郑重点头:“你放心去,有我在。” 一句“有我在”,像给顾辰远心头又加了一道保险栓。 他不再耽搁,回身把来娣连襁褓一起裹进自己宽大的外套里,朝着顾小芳说道:“二姐,去叫有来哥,让他帮忙赶车去县城医院。” “中。”顾小芳直接冲了出去。 “大姐,咱们走。”顾辰远说着就带着顾晓秋走出家门。 没走多远,徐有来就驾着马车过来了。 顾辰远抱着来娣,跟顾晓秋一起上车。 可能是马车比较颠簸,又或者是来娣哭累了,走到半路上得时候,就又迷迷糊糊的睡了。 “吁!”马车停到医院外。 顾辰远也来不及客气,直接跳下车,抱着孩子就往医院里跑。 顾晓秋跟着他一起跑。 医生俯身听了半天,又用锈迹斑斑的听诊器在囟门附近来回移动,眉头越蹙越紧。 “颅骨还没完全闭合,确实摸不出金属异物的回弹……” 医生喃喃说道,声音低得像怕惊动什么。 一墙之隔的X光室里,那台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老机器正“咔嗒咔嗒”空转,胶片盒里是一片茫然的黑——没有增强、没有断层,只剩一团模糊的灰影,连囟门都分辨不清。 整整一个小时,量血压、抽血、听心肺、看眼底……能做的都做了,可除了囟门旁那粒针尖大小的痂,什么都没揪出来。 外科主任杨国林摘下老花镜,用搪瓷缸里的温水冲了冲镜面,又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这才把目光投向顾辰远。 “小伙子,” 他得声音不高,却字字带刃,“你说孩子脑袋里有根针,依据是什么?就凭这米粒大的黑点? 外伤结痂、皮下出血、蚊虫叮咬,都能留下同样的印子。 医学上,我们讲究循证,空口白牙,可开不了颅。” 顾辰远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攥紧,掌心一排月牙形的指甲印。 他当然拿不出CT片,更拿不出前世来娣夭折得事情作为证据。 这些东西,只是自己知道,但是说给别人听,人家会觉得自己是在无理取闹。 但是他知道,来娣的囟门里确实埋着一根针—— 晚一分,就多一分的危险。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焦躁,往前半步,声音不高却沉稳, “杨主任,我拿不出证据。我是祖传的中医,有自己的辩证方法。只不过我们中医没有条件进行开刀手术,只能请你们帮忙。” “杨主任,中药方的苏见雪是我姐。”顾辰远又填了一句。 杨国林挑了挑眉,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松动:“行,你把苏主任叫过来吧。我跟他说一下。” 顾辰远明白,人家还是信不过自己。 顾辰远叮嘱顾晓秋,“大姐,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第七十六章 顾辰远的坚持 到了中药房,苏见雪刚好换下自己的工作服,准备下班。 见到顾辰远的时候还真的是又惊又喜,“小远,你这几天怎么没来?姐都想你了!” 顾辰远心中有事,自然是来不及跟她说什么客套话。 他一步跨进中药房的门槛,直接攥住苏见雪的手腕。 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压得极低,却在抖:“姐,救命啊!我外甥女囟门里扎了针,医院不肯收——只能求你出面。” 苏见雪被他指尖那股子冰凉激得心头猛跳,再听“囟门”“针”几个字,脸色唰地褪尽血色,:“你说什么?针——扎进了囟门?” “十有八九。” 顾辰远不敢耽搁,语速飞快,却字字清晰:“针孔在颅缝交点,米粒大,痂皮下带青紫;脉弦紧而涩,热伏血分;哭声尖而断续,一碰头就撕心裂肺。我断是异物入内,可杨主任那边只认片子,这里又没CT。姐,我只能借你的名头让他能信我。” 苏见雪是县医院土生土长的一把刀,父亲又是前任院长,名字在病历首页一签,分量比副院长还好使。 她只愣了半息,便抬手将刚解到第二颗纽扣的白大褂重新扣紧,袖口折得整整齐齐:“人命关天,走!” …… 走廊尽头,外科主任杨国林正端着印有“先进工作者”字样的搪瓷缸,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拨茶叶。 灯影下,茶汤浑浊,水汽在她眼镜片上蒙了一层雾。 见苏见雪真的来了,他神色一凛,“咔哒”一声把缸子放回桌沿,茶叶晃出几滴褐色水渍。 “苏云主任,这小伙子口口声声说囟门进针,要开颅。” 杨国林压低嗓子,眼角余光扫过襁褓里小猫似的来娣,眉头拧成疙瘩:“可没影像,谁敢下刀?万一刀子下去找不着东西,孩子命可就撂在台子上了。” 苏见雪没急着辩驳。 她先俯身,把鬓发别到耳后,露出修长干净的侧颈。 指尖在来娣囟门旁那粒“蚊咬痕”轻轻一压—— 孩子原本细若游丝的哭声陡然拔高,像有人拿钝刀割她的神经。 杨国林长长叹了口气:“再说了,咱们医院是真的没有那个条件,做开颅手术……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啊,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你们确定真的要做吗?” 走廊里的灯光本就昏黄,此刻被夜风一吹,灯丝晃得像垂死之人的心电图。 苏见雪垂在身侧的白大褂袖口还沾着来娣的眼泪,湿意一点点沁进布料,冷得像冰。 “如果做的话,手术成功率能达到多少?”顾辰远问道。 杨国林的话像一记闷锤,砸得空气都发出“嗡嗡”的回响—— “不足十分之一……术后成活率更低。” 这串数字在顾辰远耳膜里反复滚过,每滚一次,便带出一串尖锐的耳鸣。 “无论如何都要试一下!哪怕是只有一分希望,我也不会放弃!” 顾辰远斩钉截铁的说道,然后又问道,“如果手术的话,需要多少钱?我提前做准备。” 那个年代做手术多少钱,他不知道,所以不知道自己今天带的钱够不够用。 他从家里出门的时候,已经将所有的钱都带来了,这是他这些天攒下的全部家当。 一共是三千一百一十八块六毛。 “两千……后续一千……” 杨国林的嗓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却仍旧清晰,“但是如果不顺利的话,恐怕连手术台都下不来。” 最后那句“节哀顺变”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却砸得顾晓秋整个人猛地一抖。 她死死把来娣按在胸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把孩子重新揉回自己的身体里。 顾辰远抬眼,看到大姐泪痕纵横的脸上,看见襁褓里来娣因为不舒服而皱成一团的小脸,看见杨国林眼底那抹见惯生死的无奈,也看见苏见雪紧抿的唇角。 他忽然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灌满了碎冰,又冷又疼,却奇异地镇定下来。 “钱都了,我把我的全部家当拿出来。手术我们必须做。”顾辰远一字一顿的说道。 十分之一也好,百分之一也罢,只要孩子现在还有心跳,自己就绝不能放弃! 顾晓秋双膝重重砸在水泥地上,“扑通”一声,像闷雷滚过每个人的胸口。 “大夫——求您救救我闺女!” 她额头抵着杨国林的鞋尖,一下又一下磕下去,泪珠甩成碎银。 额前碎发黏在血痕上,膝盖在粗砺地面磨得通红,她却浑然不觉,仿佛只有疼痛才能替孩子多争一口气。 杨国林慌忙俯身去搀,两手托住她胳膊,却像托起一座山般沉。 “妹子,快起来!不是我不救,是……” 他喉结滚动,后半截话被堵在嗓子里—— 这县医院从来就没有做过开颅手术,她们这里器械老旧,连电钻都是修了又修; 他自己只在进修时看过示范,连助手都没当过。 万一失手,孩子当场殒命,他这一世清名也就跟着埋进黄土。 苏见雪别过脸,手背狠狠抹了把眼角。 她想说“放弃吧”,可嗓子里却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 理智在嘶吼:倾家荡产,人财两空; 情感却在咆哮:那是来娣,是顾辰远拿命护的孩子! 最终,她只是把唇抿得发白,轻轻拍了拍顾晓秋的肩。 “妹子,你得撑住……” 顾辰远蹲下身,双臂环住大姐颤抖的肩。 “大姐,看着我。” 他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手术必须做。不是为了赌命,是为了给来娣一个机会。你若垮了,她连最后一根稻草都没了。所以——我们赌!” 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顾晓秋摇摇欲坠的世界。 她抬起泪脸,透过雾气看见弟弟通红却倔强的眼, 那里面燃着两簇火,烧得她心口发烫。 “好……我撑住。” 她吸了吸鼻子,手背胡乱抹泪,扶着墙慢慢站起, 腰背一点点挺直,像一株被暴雨压弯的芦苇,又硬生生撑回天空。 “杨主任!” 顾辰远转身,目光灼灼, “医院还有哪些手术高手?省城专家?只要肯来,诊金、路费、食宿,我全包! 钱我绝对不差!今天就算把天捅个窟窿,也要把针取出来!” 杨国林被他这股决绝震得胸口发热。 他想起自己女儿刚出生时,自己也曾整夜守在保温箱外—— 那种恨不能以身替之的心情,与此刻的少年重叠。 “成!” 他一拍桌子,震得搪瓷缸里的茶叶乱跳,“我这就去请示院长,连夜开远程会诊! 省城脑外科的卢一刀是我师兄,我亲自打电话!” 他忽然郑重地握住顾辰远的手:“你信我,我便把这条命押上!” 苏见雪看着两人,鼻尖发酸。 顾晓秋深吸一口气,双手交叠放在隆起的腹前,朝着杨国林、苏见雪,深深鞠下一躬。 “杨主任,苏大姐,谢谢你们。你们就是我家的恩人。”顾晓秋现在除了道谢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杨国林道:“惭愧,真惭愧。若不是这个小兄弟把话说到那份上,我是真的不敢做啊!” 苏见雪侧过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听诊器冰凉的金属圆盘,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她咬了咬唇,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在水面上:“你也别谢我……我原是想劝辰远放弃的。我怕人财两空,怕你受不住。可这孩子——” 她顿了顿,抬眼望向顾辰远,眸子里掠过一丝水光,“他的坚持把我所有道理都堵了回去。我如今只恨自己帮得不够多。” 第七十七章 王家母女的算计 顾晓秋抱着来娣,小小的襁褓几乎被她的双臂勒得变了形。 她先是怔怔地听,眼泪无声地滚下来,砸在孩子滚烫的脸颊上,溅起极轻极轻的一朵泪花。 下一瞬,她忽然弯下腰,却不是跪,而是把额头抵在顾辰远的肩窝,哭得像个受尽委屈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我明白……” 她的声音哽咽,却带着火, “辰远,姐这辈子欠你一条命。来世做牛做马,也还你。” 顾辰远单膝蹲下,粗糙的掌心覆在她发抖的手背上, “大姐,别说来世。今生今世,咱们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 顾晓秋抱着来娣,孩子的小脑袋无力地耷拉在她肩头,嗓子早已哭哑,只剩偶尔一声抽噎,像风箱漏气的尾音。 顾辰远看在眼里,胸口像塞了团湿棉一般,闷得他连呼吸都发疼。 杨国林把钢笔在指尖转了一圈,笔尖停在“病房等级”那一栏,抬头又问:“咱们医院住院部有三人间和单人间?看看住哪种?” 顾晓秋声音发虚:“普……普通的就行。” 她不敢抬头,生怕对上弟弟的眼睛。 那两三千块,在她心里早已垒成一座大山。 她明白,那钱可是自己弟弟娶媳妇用的,现在竟然用来给自己的女儿治病,都是自己害了弟弟啊。 “住单人间。”顾辰远出言道。 “可……”顾晓秋嘴唇抖了抖,眼泪又涌出来。 “姐,这个事就听我的。”顾辰远拉起大姐的手说道。 “小远啊,姐不能把你往死里坑啊!这三千块钱,姐恐怕辈子都还不清啊。” 她越说越哽咽,到后面几乎语不成句,“你的新房,你的媳妇……全要被我拖垮!” 顾辰远忽然笑了,那笑意带着少年人少有的豁达。 他抬手拍了拍斜挎在肩的绿军挎——鼓囊囊的,像塞了几块砖头。 “钱的事,你别管。” 他压低声音,像哄孩子似的,“娶媳妇肯定耽误不了,你就放心把。钱能再挣,人没了就真没了。姐,你现在只管把来娣喂胖,把自己养好,剩下的交给我。” 顾晓秋再也忍不住,眼泪决堤而下,却不再是为了愧疚,而是被一种滚烫的、被守护的安心淹没。 她把脸埋在孩子细软的胎发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第一次带着笑音:“好……姐听你的。” 杨国林在一旁看着,笔尖终于落在“单人间”一栏,悄悄叹了口气。 他写完后把入院证递过去,声音也柔和了几分:“先去办手续,今天就开始消炎。孩子哭这么久,得补液——我让护士冲点葡萄糖,慢慢喂,总能吃进去几口。” 顾辰远接过单子,转身时顺手抹了把眼角,那一点湿意很快就被夜风吹干。 顾晓秋抱着来娣跟在后面,脚步虽沉,却第一次踏得稳当—— 因为她知道,前面那个背影,就是她和孩子全部的靠山。 全部都安排好了之后,都已经快到半夜了。 这时苏见雪出现在门口,手上还拎着一个保温饭盒。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来,我简单的做了点东西,你们垫垫肚子。” 说着她把里面的菜一样一样的往外摆,声音低却温柔的说道:“也不知道你们爱吃啥,先凑合吃点。” 顾晓秋慌得双手没处放,连连摆手:“这……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了!” 苏见雪按住她的手背,笑意在灯光下温软:“你是顾辰远的姐,我也是顾辰远的姐,那咱们就是亲姐妹。亲姐妹之间,一碗饭算什么?” 顾辰远挠了挠头,嘴角浮起无奈又感激的弧度——这份情,又记在心尖上了。 …… 这边一路忙得都没有休息得时间,管庄那边也没有闲着。 王铁汉扛着锄头、卷着裤腿进门时,汗衫已经湿得能拧出水来,泥土顺着他的裤管簌簌落下。 他还没等进门,牛二华,王瑶,王燕三人就堵在门口了。 “王铁汉,你可算是回来了!” 牛二华把嗓音掐得又尖又细,仿佛嗓子里揉了把碎玻璃,“你要是再不回来,咱家就要被外人拆散了!” 王瑶立刻接腔,眼圈说红就红:“哥,你可得替我做主!顾辰远那个小子今天直接闯进咱家,把顾晓秋给带走了,还嚷着要让你们离婚!你说说,这不是骑在咱们家得脖子上拉屎吗?” 她边说边用袖子擦眼角,那袖子干干爽爽,哪有半点泪痕。 牛二华一拍大腿,声音又高了八度:“可不是!顾晓秋那死人,平时里一天天跟个闷葫芦似得,这个时候倒是很又主意。你都没看见,我们娘三个被她们给骂得跟个孙子似的。这口气,你咽得下?” 王燕也在旁边添油加醋得,一时间三个女人可是把这个大戏给唱的天花乱坠。 “够了!” 男人把锄头往地上一杵,铁器撞在青石板上,“当啷”一声脆响。 王铁汉难免有些生气。 自己一天天在外面干活累死累活得,回来这一个个得还不让自己省心。 离了也行! 外头,牛二华,王瑶,王燕三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闺女呀,咱们咋办?”牛二华压低嗓子,眼角余光往屋里瞟。 王瑶撇撇嘴,把手里空着的瓜子皮往地上一撒:“离就离呗!正好,省得天天看那病秧子不顺眼。” 牛二华一拍手,声音里竟透出几分轻松:“也是!光生赔钱货,连个带把的都生不出来,早该踹了她!” 话音刚落,王燕的肚子“咕咚”一声,她揉了揉肚皮:“妈,我饿了,你去做点饭呗。” 牛二华愣了愣,指了指自己鼻尖:“做饭?我都多少年没下过灶了!” 王瑶看着王燕:“姐,要不你做饭?我去洗衣服?” “我,我也不会啊。妈,这衣服这么多,我看我妹一时半会得也洗不完,我去帮她。饭还得你来烧。”王燕说道。 “你会洗衣服?”牛儿华问道。 “不会,但我更怕烟熏!” 王燕道。 牛儿华无奈。毕竟她们这一家子得吃饭,只好朝着灶房走去。 铁锅多年没开,火苗一窜,油烟子“轰”地扑了她一脸,眼泪鼻涕齐下。 井台边,王瑶和王燕两个人把脏衣服往水里一摁,水花溅起老高。 这两个人一边捶打,一边骂:“该死的顾晓秋,临走了也不说把脏衣服给洗完!离了也好!” 捶着捶着,王燕突然闻到灶房飘来的焦糊味:“是不是锅糊了?妈——锅糊了!” 牛二华拎着锅铲冲出来,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活像戏台上的小丑:“你们两个丫头时死得吗?不是让你看着火吗?” 王瑶和王燕翻个白眼:“我们两个这不是在洗衣服呢嘛!” 油烟、焦糊、咒骂,在王家院子上空拧成一股又呛又辣的旋风,把傍晚最后一丝残阳也熏得没了颜色。 晚上,牛二华躺在炕头,翻来覆去烙大饼; 王瑶和王燕也侧身蜷在炕尾,肚皮一收一放,气得直哼哼。 “妈——” 王瑶猛地撑起上半身,被子滑到腰间,露出里头皱巴巴的旧背心。 她顾不上胸口乱颤,压低嗓子,却压不住那股子焦躁。 “咱们今天是不是太冲动了?咱们这家里要是没有那顾晓秋,咱俩娘三不得天天烟熏火燎?我看这手——” 她把手伸到娘面前晃, “都泡皱了!还差点把指甲盖掀掉!” 王燕也说道:“是呀,妈,我这手要是天天洗衣服,也没法要了。” 牛二华在黑暗里翻了个白眼,眼白在煤油灯下反着青光,活像两颗死鱼眼。 “叫她回来干啥?再给我添堵?生不出男娃,我看着她就心烦!” 第七十八章 王铁汉找来(一) “可她干活时把好手啊!”王瑶急得直拍炕沿,“妈,咱得现实点!先哄回来,有人干活,咱俩不就轻松了吗?”王瑶劝说道。 牛二华不吭声,只剩下破蒲扇在墙角“呼嗒呼嗒”地响。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瓮声瓮气:“可不生男娃,咱家真要绝后……” “这不冲突!” 王燕眼珠子滴溜一转,嘴角扯出一抹阴笑, “把她叫回来,先当免费老妈子用着。咱俩暗地里打听,给我哥再找个年轻能生养的。等找着下家——” 她手掌在脖子上一横,“一天都不留!直接休了!” 牛二华“扑哧”笑出声,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中!还是我闺女鬼点子多!” “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下的种!” 母女三人一对视,在昏暗里笑得像偷到鸡的狐狸一般。 “对了,你们两个都先别跟你哥透口风,他那驴脾气,知道真相准炸锅。”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 翌日清晨,薄雾还未散尽,鸡窝里的公鸡刚打第二遍鸣。 牛二华端着一盆没洗干净的衣裳,假惺惺地蹲在井台边,抹了把压根不存在的眼泪。 “儿啊——” 她拖着长腔,把哭调拿捏得恰到好处, “娘想了一宿,谁家里能不吵架?舌头哪有不碰牙的?晓秋,纵有千般不是,总归是你媳妇。你把她叫回来吧,咱总不能让人看笑话。” 王铁汉蹲在门槛上,手里攥着半截冷硬的窝头,闷声闷气:“你们不生气了?” 牛二华忙不迭的点头,笑得一脸慈祥,那脸上的褶子挤成一团菊花一般。 “不气了,不气了。娘这把年纪,还能跟晚辈置气?快去吧,啊!” 王铁汉索然有些狐疑,终究还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牛二华和自己的两个闺女一对视,嘴角同时翘起一个弧度。 “那我去也不能空着手啊。”王铁汉说道。 牛二华将一张皱皱巴巴的两块钱拍到王铁汉掌心时,嘴角直抽抽,仿佛从她心尖上剜了块肉一般。 “去吧,买二斤白糖,剩下的给孩子买点东西,别让人家挑理。” 王铁汉“嗯”了一声,把钱折成四方塞进帽檐里——家里进项虽是他下苦力挣的,可财政大权一直都是他妈管着,他自己都碰不到。 日头刚爬上东岗,他就拎着白糖往顾家洼赶。 远远看见一排新扒的黄土墙。 顾家的院子能有七八个汉子不停穿梭着,铁锹翻土、筛子荡灰,号子声此起彼伏。 王铁汉愣在原地——印象里顾家还是那几间破草房,逢雨就漏,啥时候翻身做起大工程了? 难不成他们家搬家了,毕竟据他的了解他抓耳挠腮,想逮个人问,可大家都忙得脚打后脑勺,没人搭理他。 正迷糊间,顾小芳顶着一脑袋石灰末子从工地里蹿出来,手里还拎着一把砌刀。 王铁汉像见了救星一般,忙凑上去,脸上堆笑:“小芳,我来接你姐……” 话没落地,顾小芳抬腿就是一脚,正中他小腿迎面骨。 “接你娘个腿!欺负我姐还有脸上门!” 她这一脚带着十足的冲劲,王铁汉“哎哟”一声,四仰八叉坐进石灰堆,白面瞬间扬了个满头。 顾小芳火气未消,弯腰抄起半块青砖,指节都攥白了:“恁大那蛋,今天不把你腿打折,我就不是顾家二丫头!” 王铁汉魂飞魄散,顾不得拍屁股上的灰,爬起来就跑,白糖袋子在腰间甩得“呼啦啦”像白旗。 “误会——小芳,天大的误会!我怎么能舍得欺负你姐呢!”他边跑边回头说道。 见顾小芳拎着砖头追了两步,他吓得声音都劈了叉:“你把石头先放下!咱有话好好说!” 工地上的汉子们停了手里的活,哄笑成一片。 有人吹口哨,有人起哄:“小芳,砸他脚后跟,叫他跑慢点!” 王铁汉哪敢慢,一溜烟往外蹿。 尘土飞扬的空地上,白糖撒了一地,晶亮的颗粒混着灰土,像被踩碎的星星。 王铁汉刚弯下腰,指尖还没碰到糖袋,顾小芳已像一阵旋风卷到面前。 “哐!” 鞋底正中鼻梁,酸麻瞬间炸开,王铁汉眼前金星乱窜,整个人仰面坐倒。 灰土溅起,糊了他一脸。 耳膜里“嗡嗡”作响,仿佛一群小蜜蜂在脑壳里乱撞。 “救命啊——打死人了!”他手脚并用往后蹭,嗓子破了调。 顾小芳冷笑,拳头捏得嘎巴响:“叫破喉咙也没用!今天谁来都不好使!” 她话音未落,一道清亮的女声穿透混乱。 “住手!”顾大川走了过来。 自己的这个丫头是真的虎呀。虽然这个王铁汉可恨,但是毕竟小秋还妹离婚呢,不能下死手啊。 顾小芳闻声立刻收势,像被点了穴,退后两步,垂手站到一旁。 爹的话,她必须听。 顾大川胸口起伏,目光扫过狼狈的王铁汉,又掠过地上那滩白糖,心里暗爽,面上却仍端着。 他声音压得低而稳:“铁汉,小秋不在家。有啥事,等她回来再谈。” 王铁汉捂着鼻子,血丝顺着指缝渗出。 他抬头,狐疑地往院里张望:“她去哪儿了?啥时候回?” 顾大川眸色淡淡,语气却斩钉截铁:“进城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进城了?进城干啥?” 王铁汉想不明白。 不过,他还是探头往里面张望,正好看见沈红颜牵着招娣在堂屋门口晃了一下。 见到孩子,他急忙招手喊道:“招娣——爹来接你啦!” 他踮着脚,脖子伸得老长。 招娣小小的身影晃了一下。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褂子,两条细辫子垂在肩头,像刚抽出的柳条。 她抬头,远远看见父亲,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顾小芳一步跨到院心,叉着腰,像堵墙似的把王铁汉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滚!我姐不在家,你别想把孩子带走!” 王铁汉脸上的笑僵住了,嘴角抽了抽,又朝堂屋方向提高嗓门:“招娣,过来!爹给你带了糖!” 这一次,他故意把“糖”三个字咬得又重又长,仿佛那是万能钥匙,能立刻打开孩子的心门。 堂屋里,沈红颜弯下腰,轻轻捏了捏招娣的小手。 “想去吗?”她声音低低的,像夏夜的风。 招娣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 她想起奶奶抡起的扫帚,想起姑姑掐她胳膊时留下的青紫,想起父亲在一旁低头抽烟的沉默。 又想起舅舅剥开月饼油纸时飘出的香甜,想起他把自己护在身后时胸膛的温度。 “我听你的。”她小声说。 沈红颜笑了,眼尾弯出一个柔软的弧度:“那我们回屋?” “好。” 一大一小的背影转进里屋,竹帘轻轻晃动,像一面无声的旗帜,把王铁汉的喊声挡在了外头。 院子里,王铁汉的胳膊还僵在半空。 糖在口袋里被太阳烤得发软,糖纸黏成一团。 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空荡荡的堂屋门口—— 那可是他的亲闺女! 他喊得那么大声,她怎么可能听不见? 第七十九章 王铁汉找来(二) 顾小芳抱臂斜倚在门框上,嘴角勾着一抹讥笑,声音不高,却像麦芒一样往人耳朵里钻:“这下死心了?——滚吧!” 王铁汉那张黝黑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他低头瞄了瞄地上散落的白糖——晶亮的糖粒混着灰土,像被碾碎的星星。 他下意识伸手,又猛地缩回,余光扫到顾小芳抬起的脚尖,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已经感受到鞋底踹在鼻梁上的酸麻。 这个身板像石磙一样壮实的庄稼汉,此刻竟缩了脖子,大气都不敢出。 “爹……”他咧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 “那、那糖……等会儿别忘了让他们扫一下,别硌了脚。我这就走,晓明回来……帮我说一声。” 顾大川站在台阶上,脸色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顾小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说道:“糖你拿走,我们家不缺这点东西。我姐和来娣在医院,你要是有心就去看看,没心——也随你。” 她语气不重,却像一根闷棍敲在王铁汉心口。 王铁汉猛地抬头,额上青筋一跳:“很、很严重吗?” 顾小芳嗤笑一声,尾音拖得老长,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皮肉:“装——继续装!自己造的孽,现在倒摆出一副慈父嘴脸?你还真能演!” 王铁汉像被一记闷棍敲在脑门,整个人都木了。 他抬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把空气,嗓子发干,声音飘得没着没落, “不是……我真不知道啊!来娣咋了?前两天不还好好的?” 顾大川沉着眼,目光像钉子,一寸寸钉进他脸上。 那眼神里压着怒火,也压着疲惫,像是要从王铁汉的皱纹里剜出真相。 良久,他吐出一口浊气,语气低得几乎听不见:“很严重,医生说……可能熬不过去。你最好去看看,别让孩子连自己爹的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轰——” 王铁汉脑子里像有口破锣被猛地敲响,震得他耳膜生疼。 他往后踉跄半步,脚后跟磕在门槛上,疼得钻心,却顾不得揉,只喃喃重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 顾小芳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冷哼一声,尾音拖得老长:“现在知道慌了?早干嘛去了!赶紧进城吧,省得哭坟都找不到地方!” 王铁汉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像打翻了的颜料盘。 他猛地转身,朝村口方向跑,跑得太急,一只鞋陷进泥里。 他干脆甩掉,光着脚继续冲,背影狼狈得像被狼撵的兔子。 …… 县城医院。 消毒水味混着汗味,走廊里人来人往,白大褂的衣角翻飞。 会议室的门紧闭,里头偶尔传出低低的争论声。 省城请来的老专家、县医院的外科主任、麻醉师、影像科大夫围成一圈,病历夹子摊了满桌,像在打一场没有硝烟的仗。 直到日头偏西,才拍板:先强效消炎,明早八点正式手术。 顾晓秋蜷在二楼候诊椅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指节泛白。 一上午,她像被放在火上烤,眼泪流干了,只剩喉咙里火辣辣的痛。 期间还晕倒了一次,顾辰远将他送到诊室,接过查出她怀孕了,已经两个月多了。 这个消息对于她而言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毕竟现在她的孩子生病了,她的心都在来娣身上。 看来真的跟前世一样,这时候的大姐已经又怀孕了。 顾辰远把一杯温水塞进她掌心,她才回过神,嗓子发哑地挤出一句:“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咋活。” 中午,苏见雪提着保温桶过来,袖口还沾着面粉。 “食堂菜寡淡,我煮了龙须面,滴了香油,你姐能吃两口。” 顾辰远笑着说道:“姐,心意领了,后头我们就在食堂对付一口,省得你来回跑。” 苏见雪点点头,,临走又塞给他两包葡萄糖粉,“冲水给来娣喝,省得她虚脱。” 刚送走人,电梯门“叮”一声开了。 王铁汉顶着一头汗冲出来,灰布褂子被风吹得鼓成帆。 他逮着护士就问:“顾晓秋住哪间?” 护士忙得脚不沾地,随手往楼梯口一指。 他正要冲,迎面撞上苏见雪。 “同志,二楼左拐第五间。” 苏见雪淡淡开口,目光却像冰碴子,从他邋遢的衣襟扫到沾泥的鞋尖。 她没骂一个字,可那眼神分明在说:现在知道来了?早干嘛去了! 王铁汉顾不上道谢,三步并作两步跑。 刚到门口,就被顾辰远堵了个正着。 顾辰远身形挺拔,像一柄出鞘的刀,把病房门挡得严严实实,声音压得低而冷:“你来干什么?” 王铁汉喘得像破风箱,探头朝里张望,却只能看见顾晓秋半侧背影。 此时,顾晓秋正低头给来娣擦汗,动作轻得像对待易碎的瓷。 “我……我看看晓秋和来娣。” 他声音发虚,不自觉带上讨好的笑,“就一眼,我保证不闹腾。” 顾辰远没动,眼神像两丸墨玉,幽深得看不见底。 “一眼?” 他微微侧身,让出门缝大小的空隙,声音却像冰锥,“看见了?——看完就走,别让我再撵你。” 顾辰远整个人像一堵墙一般,横亘在病房门口,半步不退。 “那个……来娣生的什么病?”王铁汉怯怯的问道。 “这个时候想起来问什么病了?——早干嘛去了!” 虽然他是自己姐夫,顾辰远可是没有准备给他留一点情面。 王铁汉喉结滚动,额上的汗汇成一条浑浊的小溪,顺着晒得黝黑的脖颈往下淌。 “我……我没不待见她!我只是——” “只是?” 顾辰远嗤笑一声,尾音拖得老长,像腊月屋檐下的冰凌。 “只是因为她是个女孩,所以生病了你们也不给钱,就随便看了一眼,就不管了?” 他往前逼近半步,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 王铁汉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王铁汉,你知道来娣现在为什么躺在这儿吗?”顾辰远质问到。 王铁汉嘴唇发白,下意识摇头。 “她的脑袋里,插着一根针。” 顾辰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又陡然落下,像一记闷雷滚过病房门口,震得门板都嗡嗡作响。 “囟门入颅,只差半寸就扎进脑干你娘跟你妹子合起伙来下黑手的时候,你在哪儿?” 他每说一句,便逼进一步。 王铁汉被逼得后背抵上冰冷墙壁,退无可退,脸上的血色刷地褪得干干净净。 “医生说了,再晚半天,孩子就……” 顾辰远咬紧后槽牙,那句“没命”硬生生卡在喉咙,却化作更锋利的冷光,从眼底迸射出来。 “现在,你跟我说‘不知道’?——王铁汉,你配当爹吗?” 第八十章 回趟村 顾辰远的质问声越来越大,这最后的一句,简直就如同晴天霹雳,直接把王铁汉给炸懵了。 “不可能,不会的,你吓唬我的对不对?”王铁汉在原地摇头说道。 “我吓唬你?我没有不要吓唬你。王铁汉,自己的女人受了委屈你都不管,孩子病了你也不关心。你的心里只有你娘喝你那两个妹妹,这样的话,干脆离婚吧。” 顾辰远越说越气,“从今以后,我姐和两个孩子跟你们家没有任何关系!” “离、离婚?不……我不离!” 他猛地摇头,额上青筋暴起,“除非晓明亲口对我说!晓明——晓明你出来,咱们俩说说!” 不过,回答他的,是病房门缝里飘出的药水味和死一般的沉寂。 顾辰远半步不让,整个人像堵冰墙挡在门前,眼神冷得能割人。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姐不会见你!” 就在空气即将炸裂的刹那,一只微颤的手轻轻拽住顾辰远的衣角。 力道小得像片落叶,却让他胸口一闷。 顾晓秋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近门,声音轻轻的说道:“小远……他可能真的不知道,我还是跟他把话说清楚吧。” 他回头,此时门已经被大姐从里面打开了,大姐的身影也漏了出来。 可能是因为紧张,她的唇还微微发抖。 那一刻,顾辰远真的是既心疼又窝火—— 恨她太软弱。 顾辰远咬得腮帮发酸,最终把冲到嘴边的重话咽回去。 他狠狠吸了口气,声音低下来,却更沉—— “行吧,就在这里说。 ” 顾辰远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才让开身子。 王铁汉的身影一露出来,顾晓秋的眼泪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铁汉……”顾晓秋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像风中随时会断的线,“来娣头上的针,真不是你?” 这句话仿佛是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王铁汉急扯白脸地嚷:“不是我!真不是我!虎毒还不食子呢,我咋下得去手?” 王铁汉带着哭腔,额上青筋一跳一跳,像要冲破皮肤。 顾晓秋闭上眼,泪水依旧止不住地往外涌,“可来娣……恐怕要没了……呜呜……” 王铁汉如遭雷击,双手抓住她瘦削的肩膀,指节用力得泛白,“晓秋,你说啥呢?难不成来娣的头上真有一根针?会不会……会不会看错了?” 他心底还抱着一丝侥幸——也许只是顾辰远吓唬他,也许大夫会改口说只是普通外伤。 顾晓秋痛苦地摇头,发丝黏在泪湿的脸上,“弟弟说,针插在骨头缝里……为啥要害她呀?她才多大……” “姐!”顾辰远上前半步,俯身给她擦泪,声音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别胡思乱想,一切有我,咱们还有希望。” 说完,他抬眼盯向王铁汉,目光瞬间由温转寒。 “我知道你不信。”顾辰远声音冷硬,“没关系,明天手术,真相自会大白。但——” 他话锋陡然一转,像出鞘的刀锋逼到王铁汉喉前, “你得有心理准备:我姐会跟你离婚。孩子归她,从此与你们王家没半点关系,也省得你娘一天天总看她不顺眼。” “离婚?”王铁汉脸色刷地惨白,嘴唇哆嗦,“我没想过……晓明,你说话呀!咱们不离,行不行?” 顾晓秋抬起泪眼,怯怯望向顾辰远,“小远,我们能不能……” “不能!”顾辰远截断她,声音不重,却带着铁锤般的决绝,“这事我说了算。你安心照顾来娣,其余别管。” 顾晓秋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习惯地垂下头。 这么多年,她早已学会把命运交到别人手里。 而这一次,她相信自己弟弟绝对不会害自己的。 顾辰远重新转向王铁汉,灯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冷冽的影子。 “别再缠我二姐。——回去,问问你那个娘:她为什么把针扎进来娣的囟门!”顾辰远说道。 王铁汉脸色由红转白,嘴唇直哆嗦:“我娘?怎么可能?她连只鸡都不敢杀……会不会弄错了?” “弄错?”顾辰远冷笑,眸色沉得能滴出冰碴, “明天手术刀一划,真相就大白了。嫌疑名单只有四个人——你,你娘,还有你两个妹妹。既然你说不是你,那就只剩下她们两个了!” 他往前逼了半步,声音陡然拔高,震得灯管嗡嗡作响:“我大姐要是继续留在你们家,是等着第二根针、还是等着一杯老鼠药?这婚,必须离!” 王铁汉只觉胸口被重锤连击,呼吸都发涩,仍不死心地喃喃:“当真……要走到这一步?” “你走吧!”顾辰远彻底失了耐心,挥手像驱赶苍蝇,“将心比心——若今天躺手术台上的是你亲妹,你会怎么办?会让她继续管那老太婆叫‘娘’吗?” 一句话把王铁汉所有退路堵死。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了团棉花,半个字也挤不出。 是啊,若换成自己妹妹,他早就抡着棍子逼离婚了! 可轮到他自己,却像被人抽了脊梁,怎么也直不起腰。 “我回去问问。”王铁汉也觉得自己在这里不合适,想想说道。 顾辰远把声音压得又冷又硬,像块生铁:“好,那就回去问去!问清楚了,再决定要不要跪在我姐面前认错!” 话落,他侧身让开半步,却只是给门板留出一条缝,丝毫没有请王铁汉进去的意思。 病房里,日光灯白得刺眼。 顾辰远俯身给顾晓秋掖了掖被角,声音低下来,带着哄孩子的温柔:“姐,你得吃饭。来娣睁开眼第一眼就得看见娘,你要是垮了,她连救命的精神支柱都没了。再说了,你现在肚子里还有一个,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他呀。” 说着,他把饭盒盖掀开,大米汤上漂着几粒枸杞,红艳艳的像小小的火苗。 顾晓秋红着眼眶,勉强抿了两口,眼泪又掉进碗里,溅起细小的涟漪。 顾辰远也不劝,只一勺一勺递过去,直到碗底见空,才悄悄松了口气。 “我回村一趟,沙子还没落实,地基等着灌。” 他抬腕看表,指针已滑过两点,“晚饭前我一定回来,给你带新出锅的韭菜盒子。” 顾晓秋手指无意识地攥住他衣角,又慌忙松开,声音细若蚊鸣:“那你……快点。” “放心,一步也不耽误。” 顾辰远笑笑,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转身时,眼底的温柔瞬间被凌厉取代—— 没有手机、没有电话,三十里山路,只能靠车轮子量。 …… 出县城,柏油路变成砂石路,再变成坑洼的黄土道。 自行车链条“咔嗒咔嗒”响,像在催命。 路过合作社,顾辰远一脚点地,钻进供销社柜台,掏出皱巴巴的毛票:“两条大前门,二斤土鸡蛋。” 营业员很是熟练的称称,收钱,收票。 顾辰远自然是要给沈红颜的营养跟上,那可是自己的孩子呀。 日头偏西,村口的老槐树远远在望。 地基已经挖好,一道齐整的槽子像张开的巨口,等着吞石头、吞灰浆。 顾辰远到家的时候,匠人们正蹲在刚挖好的地基槽里,铁锹碰石头,“叮当”作响。 见顾辰远推着自行车进院,齐齐抬头,笑得比午后的太阳还热。 “小远,回来啦!” “哎呀,咱村头一份的大气!” 顾辰远也不废话,车把上挂着的那条“大前门”一拆,给大家一人一包,当作犒劳。 有人当即撕开封口,凑在火柴上深吸一口,吐着烟圈笑:“跟着小顾干,嘴里是烟,兜里是钱,舒坦!” 奉承话此起彼伏—— “年纪轻轻的,本事大过箩筐!” “我家小子要有小远一半,我做梦都能笑醒!” “醒醒吧,梦里啥都有!” 顾辰远笑笑,左耳进右耳出,弯腰从车筐里拎出那篮鸡蛋,冲大家点头示意,转身进了屋。 灶间门口,沈红颜正挽着袖子淘米,听见脚步声回头,眼睛里亮起一瞬的光,又迅速暗下去。 “远哥……” 她轻唤,声音像蚊子哼哼, 第八十一章 忙忙碌碌 顾辰远把篮子递到她手里,指尖无意擦过她掌心,沈红颜指尖颤了颤,想说的话被这轻轻一碰烫得缩了回去。 她现在几乎已经不在知青点吃饭了,每天都往这边跑。 一个是看着这边的工程,在一个,自己好像已经习惯了到这里来,这里就好像已经是自己家了一般。 她抿了抿唇,目送他匆忙的背影,心里像被猫挠了一下,明明攒了一天的话,怎么到他面前就全忘了? 难道……自己竟是一天也离不得这个人? 顾辰远来到宋红军家。 宋红军半躺在竹椅上,手里转着搪瓷缸,里面浮着几片粗茶叶。 听见脚步,他抬眼,夕阳从树叶缝里漏下来,正好落在顾辰远肩头。 “书记,在家呢?” 顾辰远走近,车铃铛“叮”地轻响。 宋红军直起腰,椅腿在地面划出“吱啦”一声,“刚回?找我有事?” 他身后,灶房门口探出老大媳妇的半张脸,见是顾辰远,又笑吟吟缩回去,手里择好的菜被风刮得“沙沙”作响。 “书记,我想问问咱这车队有没有空,帮我拉点沙子。” 说着顾辰远便递上一包烟。 宋红军叼上一根,火苗“嚓”地窜起,把烟点得通红,才慢悠悠开口:“车队倒是有空,可车把式都是自家牲口自家命,得给点甜头。” “书记,我懂。”顾辰远笑得爽快,“牛车马车驴车,跑一趟,三块!您统筹,你看怎么样?” “痛快!”宋红军一拍竹椅扶手,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就这么定了!后半晌先给你调四辆,牲口喂饱就出发!” 事情敲死,顾辰远跨上自行车,铃铛“叮叮”两声,人已经蹿出去老远。 尘土扬起,像给他背影披了件黄斗篷。 …… 与此同时,王家院子。 王铁汉一脚踹开栅栏门,门板“咣当”弹回,惊得鸡飞狗跳。 王瑶正倚在门框上嗑瓜子,见哥哥黑着脸进来,瓜子皮一吐,急急迎上:“哥,那女人叫回来了没?” 一句“那女人”,让王铁汉眉头猛地拧紧。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妹子连“嫂子”两个字都懒得叫。 “没有!”他声音低沉,像闷在瓦罐里的雷,“王瑶,你跟我说实话,你对来娣到底干啥了?” 王瑶眼珠子一转,矢口否认:“我能干啥?我啥都没干!” 王铁汉不再看她,猛地转身,目光钉在牛二华喝王燕脸上,“娘,你们呢?对来娣做了啥?” 牛二华正掂着锅铲,闻言锅铲“当啷”掉地,脸上肥肉一抖:“我是她奶奶,我能做啥?你疯啦?” 王燕也是眼神躲闪的说自己没有。 按理说这样心虚的阵势,如果换成是顾辰远肯定一下子就看出来问题所在了,可是这个王铁汉竟然就愣是没有听出来。 “娘,来娣现在在医院呢,明天要开刀,咱们一起过去看看吧?”王铁汉说。 牛二华一听“开刀”俩字,像被蝎子蜇了屁股,肥厚的身子猛地一哆嗦,手里的锅铲把锅底刮得“刺啦”刺耳。 她耷拉下那张马脸,眼角褶子里都写着“心疼”二字:“开刀?那得往里头扔多少钱?你腰包里攒了几个子儿,自己心里没数?” 王铁汉臊得耳根通红,声音闷在喉咙里:“钱……不都在您那儿管着么?” “哟——这会子倒想起我这老婆子了!” 牛二华把锅铲往灶台上一磕,火星子四溅,“你挣那俩公分,满打满算够咱这一大家子嚼谷?还想攒?要去你去,我可没钱!” 她转身就往灶膛里添柴,浓烟“轰”地冒出来,呛得自己直咳嗽,也不肯松口。 王铁汉站在烟雾里,像根杵着的木桩,半晌才叹了口气, “成,您不去我去。可话撂这儿——二凤这回怕是真不回来了,离婚是迟早的事。” “离什么离!” 牛二华“噌”地直起腰,嗓门拔得比锅铲撞铁锅还响,“我不同意,看谁敢离!” 王燕也蹦了出来,手里还攥着一把瓜子,边嗑边跳脚:“当我们家是菜园子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哥,你脑袋进水啦?” 王瑶也跟着说道:“就是呀,哥,离什么离?” 王铁汉被娘三个这么一说,只能苦笑着嘟囔着:“就你们这样……晓秋还能跟我过?得了,大不了我就打光棍!” 他甩下这句,抱头钻进西屋,门“咣当”一声,把自己和黑暗关在一起。 堂屋里,牛二华跟王瑶王燕三人对视,声音压得低低的。 “咋办?难不成真去?” “去!看看他们唱啥戏,要是那女人真的敢提离,就把彩礼钱要回来!咱家不能人财两空!” “对!娘说的都对!” 娘三个在那里一碰头,叽叽咕咕像半夜偷粮的老鼠,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 而此时,医院门口的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 顾辰远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夜风在耳边呼啸,像催命的鼓点。 她一个人在医院照顾来娣,一趟趟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框上,脚尖踮起,脖子伸得老长。 走廊尽头每有脚步声,她就猛地一激灵,一看不是顾辰远,她便又失望地缩回来。 顾辰远不在,她像被抽了主心骨,六神无主,连呼吸都发飘。 终于,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顾晓秋眼眶一热,眼泪决堤似的滚下来,哽咽着扑过去:“小远,你终于回来了。” 顾辰远把手里鼓鼓囊囊的网兜放在床头柜上,掏出手帕给她擦脸,声音低而稳:“姐,我早来了,刚才去食堂买了饭,耽搁了一会儿。” 说着,他揭开铝饭盒,西红柿炒蛋的热气带着酸甜的香味扑面而来。 顾晓秋破涕为笑,又不好意思地低头:“我、我不饿……” 话音未落,肚子“咕噜噜”替她答了话,她顿时红到耳尖。 顾辰远忍俊不禁,把筷子塞到她手里:“大姐,你不饿,孩子饿。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来——西红柿炒蛋、紫菜蛋花汤,米饭我让他们多蒸了十分钟,软和。” 他一边说,一边把菜拨到她饭盒里,黄澄澄的蛋块堆成小山。 顾晓秋小口小口地扒饭,鼻尖沁出细汗。 在老王家,鸡蛋是婆婆和小姑子们的“专利”,坐月子时邻居送的二十斤鸡蛋,她连壳都没摸到。 如今捧着热腾腾的西红柿炒蛋,她忽然觉得,这就是人间美味。 来娣今天睡得很安稳,偶尔皱皱小鼻子,像在做梦。 顾晓秋靠在床沿,听着女儿均匀的呼吸,心里终于踏实了些。 第二天一早,雾气还没散,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走进来,手里拿着几张薄薄的纸,神色严肃得像一块钢板。 “王来娣家属?” 她目光扫过,最终落在顾辰远身上,“我是麻醉师方雪,这是麻醉知情同意书,你们签下字?” 顾晓秋看到这个东西,一下子慌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几张纸上的字像蝌蚪,她一个也抓不住。 “我来。” 顾辰远接过纸,目光迅速掠过“麻醉意外、呼吸抑制、心跳骤停……” 一排排黑色小字像小蚂蚁,密密麻麻爬满纸背。 他神色未变,提笔龙飞凤舞地写下名字,一气呵成,仿佛只是签一张最普通的收据。 方雪多看了他一眼,语气依旧平板:“风险我已口头告知,签字即视为知情同意。手术九点开始,提前四小时禁食水,别出差错。” 说完,她转身离开,白大褂下摆带起一阵风,像把病房里的温度又拉低了几度。 顾晓秋望着弟弟,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轻轻握住来娣的小手。 那小手软绵绵的,却带着滚烫的温度,像一块烧红的炭,灼得她心酸。 她深吸一口气,把眼泪逼回去。 有弟弟在,她更要坚强。 第八十二章 没担当的王铁汉 十点钟,医院走廊尽头那口巨大的白色挂钟“咔嚓”一声,金属指针重合的瞬间,像有一把钝锈的剪刀剪断了最后一根细线。 医生戴着浅蓝色口罩,站在病房门口:“病人准备手术吧,现在就推过去。” 短短的一句话,就如同钉子一般,一颗接一颗敲进顾晓秋的脊椎。 她眼前猛地一黑,只觉得膝盖发软,整个人几乎要跪下去,可手指却被更细小的力量死死扣住——来娣。 来娣被换到那辆窄得可怜的移动床上,床单是漂过无数次的旧白,边角磨得起了毛,像被啃噬的骨茬。 她整个人陷进去,小小一只,像被抽掉棉絮的布娃娃,脸色却白得晃眼,衬得额前那几根枯黄的碎发都成了刺目的黑。 她的眼睛原本圆而亮,此刻却盛满了两汪死水,瞳孔里晃着天花板一条一条的日光灯,像冰层裂开的纹路。 “娘……娘……” 那声音从干裂的唇缝里漏出来,轻得像羽毛,却带着锯齿,锯得顾晓秋心口发颤。 来娣毕竟还小,别的话也不会说,其实孩子现在很是恐慌,虽然不知道这些人要带着自己干什么,但是她也感觉到害怕了。 顾晓秋的泪早已在眼眶里盘旋。 来娣的睫毛抖得像风中蛾翅,她努力睁大眼,想把母亲的样子最后一次刻进脑子里。 “怕怕……怕怕……” 走廊两侧原本忙碌的白大褂不约而同慢下脚步,有人别过脸去,有人抬手假装揉眼,把镜片后面的湿意偷偷抹掉。 空气里全是消毒水味,辣得人眼眶发疼,却盖不住那股浓重的、从人心里翻出来的苦。 顾晓秋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撕成两瓣: 一半想扑过去,把孩子抱起来就跑,跑出医院,跑出城市,跑到没有“手术”两个字的地方; 另一半却死死钉在原地,钉在顾辰远昨晚那句低沉的交代里—— “姐,明天无论多怕,你都不能垮,来娣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她狠狠用袖口抹了一把脸,布料粗糙,把皮肤擦得生疼,可眼泪像坏了龙头的管子,刚擦完又涌出来,混着鼻涕,亮晶晶地挂在下巴。 她管不了狼狈,弯腰把额头抵在来娣的额头上,母女俩的刘海被汗水与泪水黏在一起,像两株被暴雨砸弯的细草。 “没事的……有娘和舅舅在……你一定会好好的……” 她一遍遍重复,仿佛多说一次,就能让这句谎言长出翅膀,飞进手术室,落在无影灯下,替孩子挡掉所有刀子。 来娣有些似懂非懂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舅舅,舅舅正一脸关切的看着她。 移动床开始向前滑动,轮子发出“吱——呀——”的悠长呻吟,像老旧棺材盖被推开的声音。 顾晓秋被迫松手,指尖从来娣的掌心一点点滑出,像退潮时沙滩上的脚印,被海水一寸寸吞没。 她下意识追着跑了两步,却被护士轻轻拦住:“家属请留步,里面有无菌要求。” 那道声音礼貌、温和,却像一堵透明的玻璃墙,把母女俩从此隔成两个世界。 来娣被推进手术室,忽然拼命抬头,脖子上的青筋细若蚯蚓,她冲着人群最后方喊了一句:“娘——!舅舅——” 她其实根本看不到自己娘和舅舅了,但还是凭着本能,喊了出口。 手术室门,两扇对开的淡绿钢板,中间一条缝,细得连张纸都塞不进,却像刀口,把里外切成两个世界。 顾晓秋不停的往手术室里面看,鼻尖蹭在冰凉的金属门上,蹭得发红,但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但是她却不肯离开,好像只有这样自己才能离来娣近一些一般。 顾辰远站在她身后半步,也在痴痴的看着。 老式挂钟挂在门框正上方,玻璃罩裂了一条蜈蚣脚似的缝,秒针每跳一格,都发出“哒——哒——”的长音,像钝锯子在锯骨头。 两个小时,一百二十分钟,七千二百下,顾晓秋在心里数得清清楚楚。 她数到七千一百九十八下时,走廊尽头忽然涌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像乱石滚下山坡,打破死寂。 王铁汉带着他家老娘、两个妹妹呼啦啦涌了过来,把走廊塞得满满当当。 人还没站稳,王铁汉便问:“开始手术了?来娣多久出来?” 声音撞在瓷砖墙上,又弹回来,震得顾晓秋耳膜嗡嗡作响。 顾辰远缓缓回头,眼神像两把刚磨过的手术刀,冷光一闪:“你还知道来啊?”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的颤音,“都进去半天了!” 王铁汉被噎得脖子一粗,讪讪地往前凑,也想学顾晓秋趴门缝,可那门缝太窄,他脸盘又大,一贴上去,只看见自己呼出的白雾,啥也瞧不见。 他心里更虚,回头瞄见顾晓秋——她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身子贴在墙边,像一张被雨水泡软的纸,眼泪把前襟湿得透透的。 他心口莫名抽了一下,往前蹭两步,放低声:“晓秋,你别哭,来娣她不会有事的……” 话音未落,顾晓秋像被戳破的水囊,眼泪“哗”地更凶了,吧嗒吧嗒砸在地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来娣她……进去好久了,我、我好害怕!”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指抠着墙壁,指甲缝里全是白灰。 王铁汉心一软,伸手就要去揽她肩膀。 就在指尖刚碰到她单薄的病号服时,顾辰远猛地抬手,“啪”一声脆响,把那只手狠狠扇开。 “别碰我大姐!” 他往前一步,挡在两人之间,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雷滚在云层里,“我让你问的你问了吗?” 走廊瞬间安静,连挂钟的“滴答”都被衬得放大。 王铁汉缩回手,掌心火辣辣地疼,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我、我问了……是不是误会?” 他嗫嚅着,眼神飘忽,不敢对上顾辰远的视线。 昨晚,他确实室问了,但是到最后也没有胆子把“针”的事情问出来,只是含含糊糊说了句“来娣住院了”。 顾辰远盯着他,目光像X光,一层层透视,把他那些小算盘、小懦弱、小侥幸照得纤毫毕现。 “你应该没问吧?” 顾辰远轻轻吐出这句,声音低得近乎温柔,却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王铁汉佯装出的镇定。 王铁汉张了张嘴,嗓子眼里只冒出干涩的气音。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身的膘,在顾辰远面前轻得像鸡毛,风一吹就散。 他确实不是什么“坏男人”,可这一刻,他宁愿自己坏得彻底——至少坏得理直气壮。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句反问钉在墙上,动弹不得。 顾晓秋贴着墙,慢慢滑坐下去,抱住膝盖,把脸埋进臂弯。 她的哭声闷在布料里,像远处传来的小兽哀鸣。 挂钟依旧“滴答、滴答”,每一声都在提醒: 门里,刀锋正在游走; 门外,有人被良心一寸寸凌迟。 可是说他是好男人吧,这个家伙又是个孬种,一遇上他娘,那就是个废物点心。 "我问了,我娘她们......真的啥都没做。" 王铁汉硬从牙缝里挤出这句,声音像钝锯割木头,吱吱呀呀,锯得他自己耳根子先红了一大片。 他不敢抬眼,只把视线钉在顾辰远衣服的第三颗扣子上,仿佛那扣子是枚钉子一样。 "你的意思——是我冤枉你们全家了?" 顾辰远抬手,指头笔直戳向手术室门顶那盏猩红的"手术中"灯, "来娣进去两个多小时了,到现在还没出来,你觉得我有闲心跟你玩诬陷呢?" 话音不高,却冷得吓人。 第八十三章 是个男娃 像把刚拆封的手术刀,贴着皮肤游走,还没下刀,寒气已先钻进骨头缝。 王铁汉顿时冒出一头热汗,汗珠顺着太阳穴滑到胡茬,聚成颤巍巍的银豆子。 他想伸手抹,又怕这一抬手显得自己心虚,只能任凭它们滴答落在脚背。 "我、我没那么说......" 他嗓子发干,声音堵在喉头,一半咽回肚子,一半散在空气里,连他自己听着都像漏气风箱。 王瑶踮着脚尖,脖子伸得比鹅还长,仍只能看见门缝里黑漆漆一条通道。 她眨巴两下眼,回头冲顾辰远故作天真:"来娣到底啥病呀,还得动刀?这得花多少钱?" 一句"多少钱",把牛二华,王铁汉还有王燕的耳朵同时拽得竖起来。 山里人最怕听见"开刀"俩字,那就意味着票子像河水一样往出流。 一百块钱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讲就已经是天文数字了,若再往上翻——他们这么一家四口真的是连想都不敢想。 "不多,这个数。"顾辰远懒得废话,直接竖起三根指头,骨节分明,像三枚冷冰的钢钉。 "三、三百?"王燕声音劈叉,调门一下子蹿高,又猛地捂住嘴,仿佛怕惊动门里的死神。 牛二华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三百块,这得攒两年才能有啊! 顾晓秋在一旁轻轻开口,声音细得几乎被钟声淹没:"不是三百……是三……三千。" "三千?!" 王铁汉的脑袋"嗡"一声,像被榔头狠敲了一记一般,整个人都木在原地。 牛二华狠狠咬牙,"咯吱"一声,差点把舌尖咬掉半块,血腥味瞬间弥漫口腔。 王瑶和王燕也是被吓得一阵惊慌。 三千块! 把她们娘三个捆一块卖了,也换不回这数! 娘三个飞速对视,目光在半空"叮"地碰撞,火星四溅,无声地达成共识。 这媳妇不能要了! 这就是给赔钱的货呀,三千块啊,她怎么敢? 牛二华先醒过神,一把攥住自己两个女儿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生拖硬拽往后退。“孩子是你们老王家的,这样,这钱你们出一半,这总应该吧?” 顾辰远把身子斜斜地倚在墙边,语气轻飘得像在拉家常,可每个字都裹着钩子,专门往对方肺管子里戳。 他当然清楚,对面这一家子是个什么德行。 钱在他们的眼里,比命还金贵; 想让他们往外掏,尤其还是给来娣这么一个不找他们待见的孩子花,那简直比抽龙筋还难。 牛二华的脸瞬间拉得比驴还长,嘴角一抽一抽,活像吞了半斤黄连。 她“呸”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声音刮得瓷砖滋啦响:“你啥意思?孩子有病,关我们老王家屁事!你们不是天天把‘离婚’挂嘴边吗?离!这就离!谁不离谁是孙子!” 王瑶闻言也立马来了精神,辫子梢都甩出风来了:“就是!来娣在我家的时候可是能吃能睡的,怎么一到你们家就开刀住院?都是你们照顾不周!想让我们掏一分钱——门儿都没有!窗户也没有!” 顾辰远被这家伙的理直气壮给气笑了,唇角一挑,露出八颗白牙,笑意却冷得吓人。 他声音陡然沉下来:“成,既然谈不拢,那就别浪费口水。等来娣一出手术室,我就去公安局报案——咱们经公!” “经公”俩字一出口,牛二华肩膀猛地一抖,像被冰锥扎了脊梁骨。 她下意识攥紧衣角,粗布褂子立刻拧出一把褶子,声音发飘:“经……经啥公?小孩子家头疼脑热,也值得报公安?” 顾辰远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漆黑的眼珠钉子似的钉在她脸上,一字一顿,像用凿子凿墙, “你可别跟我装糊涂!来娣脑袋里可是插着一根针——这是故意杀人!到底是谁下的手,你们心里清楚!” 话音落地,牛二华的老脸“唰”地由黑转灰,嘴角抽搐的频率快得能看清舌苔。 她垂在裤缝边的手,肉眼可见地哆嗦,指节泛白,青筋暴起,像枯枝上挂着的败叶,风一吹就簌簌掉渣。 这一切,顾辰远尽收眼底。 他微微眯眼,瞳孔里掠过一丝锐光。 现在已经基本可以敲定:这根针,跟这个老太婆绝对是脱不了干系的! 王燕此时扯着嗓子喊:“你别血口喷人!我娘是来娣的亲奶奶!怎么可能对自己的亲孙女下手,你不要瞎说!” 牛二华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附和着:“对对对!来娣她才多大?说不定啥时候摔了一跤,针扎进去的,孩子小,也不知道叫疼……对,肯定是这样!” 顾辰远真的是差点被这拙劣的演技逗笑。 这帮人也太能演了! 这要搁前世,妥妥的影后啊! 奥斯卡都得靠边站! 顾辰远也懒得跟他们再浪费口水, “行了,我就知道你们肯定不会承认的,你要是承认了,我还真的有点不能接受了呢。行了,离吧。” “我不同意!” 这一声太大,震得走廊顶上的日光灯都抖了抖。 王铁汉往前冲了两步,张开胳膊,像一堵摇摇欲坠却固执的土墙,“我不想离!晓秋,我不同意……” “这婚——必须离!” 顾辰远头也不回,声音冷得发脆,一刀就把他后半截话给拦腰斩断。 他侧过脸,下颌线像冰凿子,闪着寒光,“我会让我姐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反正你们也不在乎。” 话音落地,他故意停顿,像把铡刀悬在半空,让人看清那冷森森的刃口,才一字一顿地往下砸, “另外,我也可以告诉你们:这个孩子……是男孩!!” 是—男—孩,这三个字,重若千钧,轰然的响彻这些人的耳畔。 牛二华的那张马脸瞬间褪尽黑色,转出一种诡异的猪肝紫,嘴角剧烈抽搐,像被马蜂蛰了人中。 两只浑浊的眼珠子几乎挣脱眼眶,瞪得灯光都在里面打颤。 王瑶和王燕也是惊得一个个张大了嘴,张成了O形,足够塞下一个完整的鸡蛋。 “你的意思是说顾晓秋她又怀孕了?”王瑶指着顾晓秋的肚子问道。 “没错。不过,这已经跟你们王家没有任何关系了。”顾辰远冷冰冰的说道。 王铁汉大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眼。 他双手无意识地往前抓,仿佛想隔着空气确认那个尚未成形的生命,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消毒水味。 顾晓秋本人也怔住,她下意识捂住嘴,可泪水从指缝决堤,滚烫地砸在手背、砸在地板,砸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时间像被按了暂停键,鸦雀无声,只剩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冷静地数着众人的心跳。 足足几十秒,牛二华才猛地抽了一口气,发出一声尖锐到变调的嘶叫:“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她往后踉跄两步,肩背“砰”地撞上墙,震得挂钟都抖了抖。 “你在诈我对不对?你想骗我们家的钱!” 王瑶这会儿也回过神来,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忙不迭的附和着, “这里面肯定有诈!他这么说,不过就是要想让我们给来娣掏医药费!卑鄙!无耻!” 王铁汉也顾不上别的,往前蹭了半步,嗓音抖得不成样子:“小远……你说的……是真的?你姐真的怀孕了,怀的是男娃?” 顾辰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 “说了你们也不信,信你们也舍不得花钱。反正要离婚,男孩女孩——都无所谓了。” 顾辰远耸耸肩,作势要转身不理会他们。 第八十四章 取出来了 “不——不许打!” 牛二华突然暴跳如雷,声音炸得天花板掉灰。 她整个人扑过来,枯爪似的手伸向顾辰远,却在即将碰到他衣袖的瞬间,被他一个侧身闪开。 她扑了个空,重心不稳,差点跪趴在地,又狼狈地撑住墙,嘴里仍歇斯底里地喊着: “那是我们王家的种!是男娃!谁敢动他,我就跟谁拼命!” 刚才还嚷着“离婚”“掏钱免谈”的人,此刻像换了个人一样,眼睛里冒出两团火。 香火。 血脉。 男丁。 这根苗,就是她的命! 顾辰远垂眸看她,眼底掠过一丝冷冽的怜悯—— 原来,你们也会怕。 原来,你们也有软肋。 可惜,晚了。 牛二华浑身炸毛,紧接着整个人“腾”地蹦起三尺高,鞋底跺在地板上,“咚”一声闷响,震得墙皮都簌簌掉灰。 她那张国字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法令纹抖得像两条活过来的蜈蚣,唾沫星子随着咆哮四处飞溅:“谁敢动我孙子一根汗毛,我就跟谁拼命!拼命!” 王瑶和王燕此时也是有样学样,一个个都掐住水桶腰。 王燕的脖子伸得老长,青筋暴起,声音尖得能刺透玻璃, “打掉?做你们的春秋大梦!我们老王家的人还没死绝呢!我告诉你,谁要是敢让她进手术室一步,那就从我的身上踏过去!” 王瑶那边也做好了要干架的准备,谁要是敢把这么个男娃给弄掉了,她也跟他拼命。 母女三人此时一副撸胳膊挽袖的样子,大有一副随时准备干架的架势。 被这阵势一吓,王铁汉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他缩着肩,挪到顾晓秋跟前,像做错事的大孩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晓秋……咱、能不能不离?我……我真不想离。” 顾晓秋此刻早已六神无主,指尖冰凉,攥着衣角拧成麻花。 听见问话,她仓皇抬头,目光穿过乱糟糟的人群,寻找顾辰远。 她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哭腔:“我、我不知道……你问我弟弟……” 顾辰远单手插兜,另一手垂在身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目光如冰刃般掠过王铁汉。 王铁汉被那眼神刺得一哆嗦,却仍不死心,搓着手往前蹭:“小远,咱、咱有话好说……只要保住孩子,我、我回去砸锅卖铁也——” “吱呀——” 话未说完,手术室的门忽然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呻吟,像老旧的棺材盖被推开。 霎时间,所有吵嚷、指责、哀求,统统被这道缝隙吸走,走廊陷入死寂。 门缝里,先露出一只沾着碘伏的手,随后是麻醉师方雪疲惫的身影。 她摘下半边口罩,露出紧抿的嘴角和下垂的眉梢——那弧度像被无形的重量压弯的弓,让人一眼就读出“坏消息”三个字。 顾晓秋整个人像被抽掉骨头,软软地往前扑半步,手指死死揪住自己衣角,指节泛青。 她想问,却不敢张口,仿佛只要一出声,命运就会趁机给她最后一击。 顾辰远一个箭步迎上去,下颌线绷得发紧,声音低沉而急促:“方姐,情况怎么样?” 方雪抬眼看他,目光里带着医生特有的克制与不忍。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沙哑却清晰:“针取出来了。” 她摊开掌心,纱布上躺着一枚两厘米长的缝衣针,通体锈成暗褐色,倒钩处还挂着几丝模糊的组织。 “但问题比预想的药麻烦。”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顾晓秋脸上,“针在颅内至少有三个月了,上面的锈迹已经渗入周围组织,我们需要显微清创。可是——” 她再次停顿,像给家属留出缓冲的悬崖,然后才缓缓吐出下半句, “孩子太小,肝肾功能发育不全,第一次麻醉已经到极限剂量。现在药效开始消退,她出现体动,血压、心率都在往上飙。 如果追加二次麻醉,哪怕只多推零点一毫升,都可能引起呼吸抑制,甚至心跳骤停。 所以,你们大人要做好心里准备。” 每一个字,都像铅块坠入深井,砸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 顾晓秋的身子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顺着墙滑坐在地,却死死咬住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 “晓秋……?” 王铁汉的嗓子像被砂纸磨过,沙哑得走了调。 他往前蹭了半步,鞋底在地板上拖出“吱啦”一声,仿佛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他清楚——孩子若能保住,婚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一旦来娣夭折,顾辰远绝对会亲手把离婚协议拍在他脸上,连商量的余地都不会留。 “闭嘴!” 顾辰远猛地侧头,目光如寒刃,生生把王铁汉未完的话切成两截。 随即他一步抢到方雪面前,白大褂下摆因动作太急而扬起,带起一阵细小的风。 “方姐,我能进去吗?” 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紧绷。 方雪一愣,口罩上方的眼睛眨了两下,显然没跟上这突兀的请求。 “手术室是重地,非医护人员一律不得入内,这是规矩。” 她本能地答,语速平稳,却暗暗往后退了半步——顾辰远身上那股压迫感太强,像拉满的弓弦,随时会断。 “或许——” 顾辰远深吸一口气,喉结滚动,每个字都像从胸腔最深处迸出,“我能不用麻醉药,达到麻醉的效果!” 话音落地,走廊瞬间安静得可怕,连挂钟的“滴答”都似被冻住。 方雪瞳孔猛地放大,眉梢高高扬起,“你开什么玩笑?不用药就麻醉?万一出意外,谁负得起这个责?” “再坏也不过就这样了,不是吗?” 顾辰远反问,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重锤砸在铁板。 他微微俯身,目光直刺方雪眼底, “孩子呼吸抑制、心跳骤停——哪一样我们没考虑过?既然左右都是赌,为什么不让我赌自己的办法?” 方雪被噎得哑口无言,攥着病历夹的指节泛白。 她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一声无力的“可是……这不符合规定”。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顾辰远抬手,指向手术室大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般的颤音, “免责条款我签!所有后果我个人承担,与医院、与你无关——这样还不行?” 走廊尽头,感应灯因久无动静而熄灭,半片黑暗压过来,把他挺拔的身影衬得像一柄出鞘的刀,锋芒毕露。 方雪左右为难,只能咬牙:“我做不了主,必须请示院长。” “时间就是生命!” 顾辰远不再废话,伸手推开她,径直冲进缓冲间。 不锈钢门被他撞得“哐当”一声弹开,又剧烈回摆,震得墙面灰尘簌簌落下。 “你……等等!” 方雪低呼,连忙小跑追进去。 她白大褂口袋里,对讲机天线因剧烈晃动而“哗啦”作响,像催命的铃铛。 跨过门槛的一瞬,顾辰远忽然回头,目光穿过窄窄的门缝,落在顾晓秋脸上。 那一眼极短,却重若千钧——有安抚,有决绝,更有破釜沉舟的孤勇。 他微微点了点头,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句:“姐,放心。等我出来,其他都不用管,也不要答应。” 顾辰远知道自己大姐耳根子软,没主见。 自己进去救人,万一这王佳人趁着这个功夫逼她点头什么的,就麻烦了。 第八十五章 针灸麻醉 那眼神像寒刃贴着皮肉刮过去,带着“叮”的金属颤音,“老实给我在外面待着!出来再跟你们算总账!” 王铁汉浑身一哆嗦,脑袋几乎垂到胸口,后颈的汗毛齐刷刷立正。 他只觉得那一眼是实打实的刀背,抽得他脸颊生疼,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再惹毛这尊煞神。 “砰——” 方雪顺手带上缓冲间的钢门,隔绝了外头的嘈杂。 她一把拉住还往前冲的顾辰远,压低声音:“先别往里闯,把这个换上!” 她利落地从壁柜里抽出一套全新无菌白大褂,连带一次性圆帽、N95口罩、鞋套、护目镜,一件不落塞进他怀里。 顾辰远深吸一口气,迅速抖开大褂,两臂穿进袖子,指尖顺势弹开纽扣,动作干净利落。 “洗手!” 方雪抬下巴指向感应水池。 顾辰远一步跨过去,肘部压住开关,水流“哗”地冲下。 他严格按照七步洗手法,指缝、甲沟、虎口、腕部,每一道程序都用力到指节发白,泡沫被水卷走,打湿的袖口顺势卷至前臂中段。 几十秒后,他高举双手,让水珠自然滴落,转身迈向手术区。 “说通了吗?” 主刀专家抬眼,目光越过护目镜上缘,直直看向方雪。 几位助手也停下整理器械的动作,空气里弥漫着电刀与消毒水混合后的金属味,静得能听见监护仪“滴——滴——”的节拍。 方雪支吾着,那句“通了,没通……”像鱼刺卡在喉咙,还没来得及解释。 主刀杨国林已抬头,目光越过无影灯,直直钉在顾辰远身上。 “这是谁?怎么混进来的?”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主刀者惯有的威压,手里的止血钳“当啷”一声扔回器械盘,金属撞击,清脆刺耳。 顾辰远上前半步,举臂示意双手已消过毒,声音透过口罩,沉稳而清晰, “我是顾辰远,患者舅舅。第一次麻醉剂量已临近极限,二次全麻风险太高,我想用针灸做镇痛辅助,减少静脉药量。” “胡闹!”杨国林脸色瞬间铁青,“这是开颅,不是街边推拿!你当手术室是戏台子?” 旁边两位省城专家也扯下口罩,露出怒容,一人皱眉道, “年轻人,生命不是试验田!针灸镇痛?简直玩笑!” 顾辰远目光平静的说道:“针刺特定穴位可促使内啡肽大量释放,相当于自体注射吗啡,却无副作用。我能把静脉麻醉药减到常规三分之一,只要她痛觉消失,你们就能操作。”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重重砸在地板上:“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孩子夭折。所有责任,我签字,我承担。” 室内出现短暂死寂。监护仪的“滴—滴—”声显得格外突兀,像倒计时的沙漏。 方雪的脸“腾”地红了。 她是麻醉师,剂量把控本是她分内,如今却要外人解围,等于当众被打脸。 杨国林与两位专家快速交换眼神,说实在的他们也是真的怕担责。 免责签好了之后,杨国林沉着脸,退后一步,示意器械护士, “给他准备针——不过一旦生命体征波动超百分之十,立即叫停,改用常规麻醉!” 护士小跑着递上几根注射用针头,不锈钢材质,细长尖锐,却非银针。 顾辰远接过,在聚光灯下轻轻一弹,针尾发出细微嗡鸣,像一声叹息。 “就它。”他点头,转身面向手术台,目光落在来娣苍白的小脸上——那脸几乎透明,能看见淡青血管,像易碎的玻璃器皿。 他深吸一口气,把纷杂情绪压进胸腔,指尖稳稳拈起第一根针。 “开始。” 顾辰远两指轻拈,第一根针头在聚光灯下闪出一点寒星。他屏息,手腕微沉—— “嗤——” 针刺破合谷穴的皮肤,没入三分,针尾轻颤,发出几不可闻的嗡鸣。 小来娣在无菌单下只皱了皱鼻尖,竟未抽搐。 紧接着,他移指至腕横纹上两寸,内关穴。 第二根针顺着桡侧腕屈肌腱边缘滑入,手法轻得像撩起一池春水。 针体刚过皮,他便以拇指指甲在针柄上轻轻一弹——“叮”,细颤沿经络荡开,像投石入水,波纹四散。 随后每一下都干脆利落: 足三里,针尖穿透胫骨前肌,深一寸半,提插三下,针下传来“沉紧”手感; 阳陵泉,斜刺入腓骨小头前下方,得气后针尾自发摇摆,如被微风拂动; 太冲、合谷原穴相配,一上一下,开“四关”以镇痛; 络穴、郄穴、背俞穴——他几乎不用眼睛,指尖在皮肤纹理上掠过,落点却分毫不差。 十二根注射针头,眨眼间化作十二枚银白稻穗,静静立在瘦小肢体上。 最后一针落在“云台”奇穴。 来娣原本轻颤的睫毛便慢慢归于平静,监护仪上跳动的血压曲线竟奇迹般回落。 顾辰远抬腕看表,全程不过两分钟。 他轻吐一口浊气,目光掠过众人:“可以了,继续手术。” “就……就这样?”杨国林握着电凝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几位专家面面相觑,眼里写满“荒唐”二字,可偏偏无人敢先开口否定。 不过,事实就摆在自己眼前:心率85次/分,血压90/55 mmHg,呼吸平稳,疼痛反射消失,所有指标比全麻时更平稳。 “确定。”顾辰远点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开始吧,出问题我担。” 主刀深吸一口气,刀片重新落下。 颅骨钻孔、铣刀开瓣、显微镜下剥离硬脑膜——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却奇迹般未遇任何体动。 锈针被完整取出后,双极电凝轻轻止血,可吸收缝线最后一针结扎。 杨国林几乎是从胸腔深处迸出一声:“手术结束,生命体征平稳!” 刹那间,手术室里紧绷的弦“嗡”地松了。 有人一屁股坐到脚蹬上,有人摘下眼镜猛揉眼眶。 杨国林扯下口罩,额头的汗水顺着眉骨滚进眼角,刺得生疼,他却咧嘴大笑, “省城一年也碰不上几例小儿开颅,今天居然在县城完成,还零麻醉意外——幸运!太幸运!” “多亏了小顾啊!”方雪激动地拍了拍记录板,脸颊因兴奋而泛红,“针灸麻醉,我算是开了眼了!” 顾辰远只是微微扬了扬嘴角,并未接话。 在他心里,这场手术顶多算“基础操作”,可放在缺医少药的八十年代,却足以写进县医院院史首页。 一位五十出头、瘦高斯文的专家主动伸手,镜片后的目光灼灼:“小同志,了不起!我叫刘聪,省城二院的。我今天这趟,值了!” 他晃了晃被握得发疼的手掌,感叹道,“针灸自古有‘刺而活之’的说法,可惜中医式微,差点埋没。你这一手,让我看到另一条路。” 顾辰远谦逊地点头:“刘主任过奖,我这也是班门弄斧罢了。” “过度谦虚就是骄傲。”刘聪笑着递上一张写有联系方式的纸条,“将来到省城,一定来找我。咱们合作,把这套方法完善、推广,让更多孩子少受全麻之苦。” 这刘聪可是省城的专家啊,竟然直接给顾辰远发出了邀请。 杨国林和方雪两人面面相觑。 第八十六章 手术成功 牛二华眯着那双绿豆小眼,见手术室门合拢,顾辰远的背影被隔绝在玻璃之后,她心底“咯噔”一声算盘珠落槽。 这家伙进去也好,省得碍事! 她抻了抻衣角,把脸上的急切藏进层层叠叠的褶子里,才皮笑肉不笑地凑到顾晓秋跟前。 “晓秋呀——”她故意拖长尾音,嗓子眼里挤出几分慈祥, “不是娘说你,为了针尖大点事儿就闹离婚,传出去多丢人?咱庄稼院儿,哪家灶房不冒烟?” 她一边说,一边去拉顾晓秋的手:“听娘一句,等里头手术完,就跟铁汉回家。往后娘给你炖鸡汤,你男人也知道疼人,好好过日子,啊!” 顾晓秋往后缩了半步,脊背贴上冰冷的墙砖,寒意顺着脊梁往上爬。 她想起弟弟进手术室前的那句话,声音如同蚊子一般,说道:“我……我听我弟的,等他出来再……” 话音未落,牛二华脸上的笑纹瞬间被拉直,嘴角垮塌,露出底下森白的牙床。 “你都多大人了,还拿一个毛孩子当主心骨?传出去不嫌臊得慌!” 她压低嗓音,却压不住凶光,指头像铁钳似的钳住顾晓秋的手腕, “老实跟我回去,把肚里这块肉好好生下来!真要闹掰了,你娘家、你男人、你闺女,哪个能给你好果子吃?自己掂量!” 说到“肚里这块肉”时,她刻意加重了力道,指甲几乎掐进皮肉里,疼得顾晓秋倒抽一口冷气。 牛二华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她算盘打得精。 她得先把人忽悠回家,然后再慢慢磨,是男娃就留下,是女娃……总有法子“自然流掉”。至于来娣的死活,不过赔点眼泪,哪能跟传宗接代的命根子比? 之前牛二华不待见顾晓秋,是因为她生了两个闺女,牛二华久认为她这个女人者一辈子久只能生女儿,所以恨不得她去死。 现在不一样了,顾辰远的话让牛二华犹豫了。 这顾晓秋又怀孕了,竟然孩是个男娃,如果是男娃被打掉了,她会心疼死! 牛二华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先把人哄回去,生男娃就抱孙子,生女娃再翻脸也不迟。王瑶见顾晓秋不允,立即叉着腰往前一步,嗓音尖得能划玻璃: “顾晓秋,别给脸不要脸!我娘都低声下气求你了,你还想咋的?就坡下驴得了,别等我们把话说绝!” 王燕也是一副药撑腰得样子。 王铁汉缩在三人后头,嘴角动了动,终究没出声。 他也盼着媳妇回家,可面对母亲和妹妹的咄咄逼人,他又习惯性地怂了。 反正他们的目的都一样,让女人们去唱红脸,他装哑巴就好。 顾晓秋被逼得步步后退,脊背“砰”地抵上冰冷的墙。 她脸色煞白,嘴唇咬得几乎渗血,两只手死死护着微微隆起的腹部,仿佛那是她最后的盾牌。 好半晌,她才抖着嗓子挤出一句:“我……我听我弟的,等他出来……” “还等你弟?”牛二华马脸拉得更长,嗓音陡然拔高,“孩子姓王,也长在你肚皮里!你当娘的就这么狠心?虎毒还不食子呢!” 王燕立刻帮腔:“就是!亲骨肉你都舍得杀,你比老虎还毒!亏你还是当妈的,心咋这么硬?” 一句接一句的“毒”“狠心”“杀子”像砖头砸过来。 顾晓秋眼前一阵发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一句反驳的话也组织不起来。 她不会吵架,也不会解释,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手术室那扇紧闭的门——那里有她唯一的依靠。 “不是的……我也不想,可是……”她声音哽咽,几乎听不见。 “可是啥?想打掉孩子就是天理不容!” 牛二华再逼一步,手指几乎戳到她鼻尖,“今天你要是敢点头,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让全村人看看你多丧良心!” 王瑶配合地嚎了一嗓子:“娘——你可别吓我嫂子!” 王燕也跟着配合:“嫂子,你快答应吧.你想要逼死妈吗?” 娘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顾晓秋围在墙角,进退不得。 正当顾晓秋快要崩溃时,“吱呀——”一声,手术室门被推开,顾辰远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帽子还没摘,口罩垂在下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眼底却是一片冷冽。 “干什么?”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刚下手术台的肃杀,像一把出鞘的刀,瞬间割断了牛二华母女的气焰,“欺负我姐没娘家是吧?” 顾辰远抬眼的一瞬,空气像被骤然抽薄。 牛二华一家被钉在原地,最后只能怯怯的挤出一句变调的“没、没干什么”。 一家人缩到一处,竟然连大气都不敢再喘一下。 牛二华这边脚跟刚想着往后蹭,就想起自己是“长辈”,是“婆婆”,当着小辈的面不能露怯。 她硬挺着干瘦的腰板,嘴角抽了两下,勉强挤出笑纹:“没啥,就是想跟晓秋打个商量……能不离婚,就继续过呗。” 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被自己的口水呛住。 “小远——” 顾晓秋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一把攥住弟弟的衣袖,泪水啪嗒啪嗒砸在地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大姐不哭,有我在。” 顾辰远拍拍她手背的刹那,嗓音温柔得像春夜的风; 可当他侧过脸,再面向牛家母女时,那风立刻结了冰,“听说肚子里是男孩,就坐不住了?” 牛二华老脸一热,干笑两声,把“传宗接代”四个字咬得理直气壮, “男娃延续香火,天经地义!两家又没血海深仇,凑合过得了!” “凑合?”顾辰远冷笑,目光像寒刃顶着她的咽喉, “那来娣呢?她脑袋里的针,你能当没发生过,我可不能!” 一句话,把牛二华所有粉饰的体面撕得粉碎。 她脸皮再厚,也抵不住四周医生护士投来的异样目光。 马脸瞬间垮成苦瓜,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顾晓秋这才回过神,声音抖得不成调:“小……小飞,来娣她……” 她怕极了——弟弟脸色难看得吓人,手术室里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来娣没事,你看。”顾辰远侧身让开,杨国林与两名护士推着平车缓缓而出。 车上的小人儿裹在浅绿色被单里,只露出半张苍白的小脸,呼吸器下的胸口微微起伏,像风中轻颤的蝶翼。 “来娣——我的孩子!” 顾晓秋痛呼一声,扑着要上前,被顾辰远一把揽住肩膀。 “别碰她,刚缝合完颅骨,麻药还没退。” 顾辰远低声安抚,掌心传来的温度让顾晓秋稍稍定神。 “那……那她啥时候能醒?” 顾晓秋攥着被角,泪珠在睫毛上颤巍巍地晃。 杨国林抬腕看了下表,语气和缓:“脑部手术醒得慢,快则两小时,最迟十二小时。孩子现在生命体征平稳,你放心。” “两小时……十二小时……” 顾晓秋喃喃重复,眼神茫然。 她家里穷得连座钟都没有,对“小时”的概念全靠日头估算,此刻听到这两个数字,只觉得遥远又模糊,像隔着一层雾。 第八十七章 牛二华自首 顾辰远见状,温声道:“大姐,太阳再偏西一点,来娣就该睁眼了。咱们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守着她。” 顾晓秋突然转身朝着医生们一个劲的道谢,孩差点给他们跪下。 杨国林见她身子发软,赶紧双手扶住,连声劝道, “使不得,使不得!这些都是我们当医生应该做的。真要说谢——你最该谢的是你弟弟!” 话糙理不糙。 若不是顾辰远力排众议、硬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这台开颅手术根本启动不了。 毕竟这些专家们不会冒险,医院也不会签字。 所以一切的关键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顾晓秋转过脸,泪眼朦胧地望向弟弟。 她嘴唇哆嗦着,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弟弟,我……” 顾辰远抬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没让那句感谢出口, “姐,别说了。你是我亲姐,来娣是我亲外甥女,咱们是——亲人。” “亲人”两个字,不重,却像冬日里的一盆炭火,“砰”地落在顾晓秋心上,瞬间烧得她眼眶更红。 暖流涌过四肢百骸,把方才的惊恐、委屈、无助统统融化成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滚落,却带着温度。 她不再说话,只是用力点头,把这份亲情死死地、牢牢地刻进心里。 有亲人的感觉真好! 王铁汉胸口那块压了一整夜的石头,终于“咯噔”一声落了地。 来娣的小命保住了,他和晓秋大概、也许、就不用离了吧? 可一口气还没吐匀,就见顾辰远推着平车往病房走,他只能把疑问咽回肚里,厚着脸皮跟上。 牛二华娘三个相互递了个眼色,也猫着腰尾随在后面。 病房里,护士给来娣挂上一瓶透明液体,又把简易呼吸器扣好,叮嘱顾晓秋:“看着滴速,别让孩子抓管子,一有动静立马按铃。” 说完,脚步匆匆去照看下一个病号。 病房门一关,只剩墙上一只旧挂钟“滴答”作响,像在数着王家最后的“婚姻有效期”。 牛二华见气氛松了,便腆着脸往前凑,眼珠子转得比算盘珠还快, “他舅,你瞧来娣都安稳了,咱两家也没啥深仇大恨,离婚……久算了吧?” 她清楚顾晓秋做不了主,干脆直接把话递到顾辰远面前。 顾辰远坐在床沿,头也没抬。 “孩子暂时脱离危险,可旧账还在。针是谁放的,我心里有数。离婚,照办。”顾辰远道。 一句话,把牛二华噎得脸色黑了又红,红了又黑,像被轮番扇了耳光。 她咬得后槽牙“咯吱”响,终于破口大骂, “离就离!死了张屠夫,还吃带毛猪?我儿子条件这么好,还怕找不到黄花大闺女?” 她一把拽住王铁汉的袖子:“走,跟我回去!明天就托媒人,咱挑个更好的!” 顾辰远听得差点笑出声——谁给她的自信? 就王铁汉那副除了力气什么都没有的样儿,再加上家里这个恶婆婆还有小姑子的名声。 只要稍微出去一打听,哪家闺女敢跳这个火坑? 王铁汉憋了半天,终于闷声嚷出一句:“娘,我不回去!我……我不想离婚!” 声音不高,却像一记闷棍,把牛二华打得一个踉跄。 牛二华身子气得直打颤,指着儿子“你你你”了半天,最后硬挤出一句, “谁家裤子能栓得住汉子?非得吊死在她裤腰带上?” 王铁汉却破天荒梗起了脖子,嗓音沙哑却掷地有声。 “妈!要是真离了,晓秋肚子里的孩子就保不住了!您……您就不想抱孙子吗?” 这话正戳牛二华的七寸。她眼角余光扫向顾晓秋隆起的腹部,喉头滚动,仍不死心地嘀咕:“谁……谁知道她怀的是男是女?” 毕竟只是顾辰远那么一说,这肚子里到底是不是男娃,只有落地才知道。 顾辰远冷嗤一声,毫不留情。 “老太婆,我敢拿脑袋担保——百分百男娃!但婚必须离,孩子也必须流!现在,你们可以滚了!”顾辰远道。 “你……你要怎样才肯不离婚?要我老婆子跪下给你们磕头吗?” 牛二华嘴唇直抖,声音发飘。 “跪也没用!” 顾辰远铁石心肠,“火坑我绝不会让大姐再跳第二回!” 王铁汉“扑通”一声跪倒在顾晓秋面前,膝头撞得地板闷响:“晓秋!要是真离婚的华,孩子要么没爹、要么没娘,你舍得吗?” 一句话戳中顾晓秋软肋,她泪如雨下,无措地望向弟弟:“弟弟……?” 顾辰远恨其不争,压低嗓音:“自己吃过的苦,这么快就忘了?” “我没忘……”顾晓秋哽咽,“可他……待我也不算坏……” 见大姐动摇,顾辰远眸色更冷,转身朝刚过来的杨国林抬了抬下巴。 “杨主任,给您介绍一下——” 他一字一句咬得极重,“这四位,就是给来娣脑袋里‘留’针的——亲爹、亲奶奶、两个亲姑姑!” “哦?就是她们!” 杨国林猛地回身,目光像掸子甩出的灰,扑扑落在牛二华四人身上,厌恶之情毫不遮掩。 刘聪还一头雾水,推了推眼镜:“杨医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教授,那个孩子颅骨里针是人为的?”杨国林提醒道。 一句话,刘聪立即明白了,摘下眼镜瞪过去:“故意杀人?这还不报警!” 顾辰远原本打算等来娣病情稳定再报案。 现在有人替他做了,也省得自己当恶人。 他顺势接话:“那就麻烦您现在就打电话,让公安派人过来。” “好!”杨国林爽快应声,转身奔向护士站电话机。 牛二华一家魂飞魄散,王铁汉嘴唇哆嗦:“顾辰远……你真怀疑我娘?” 顾辰远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锋利, “是不是她,公安会查。我可以给你们最后一条路——让你娘自己去自首,你带你媳妇分家另过; 同意,咱们就相互留一线,不同意,婚必离!” 牛二华当场炸锅,嗓音劈叉:“不可能!我啥都没做,凭啥去公安局?我不去!想都别想!” 王瑶也跳脚尖叫:“恶毒!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啊!哥,你还没看清他们嘴脸?” 王燕也嚷嚷着:“哥, 你不能听他的,就算是真的离了,也不能不要娘啊。” 王铁汉呆立原地,脸色煞白,像被雷劈过的木桩。 说真的,他本来以为只要自己老娘认错,这个事情就算完事了,却是没有想到,竟然还是药报官。 “小远啊,来娣现在不是没事了吗?”王铁汉虽然嘴巴笨,但是还是想让顾辰远改变想法。 “王铁汉,你孩是人吗?来娣可是你亲女儿。你这个当爹的不在乎,我姐在乎,我在乎!” 顾辰远冷冷的说道, “你心里只有娘和妹妹,那就没啥好说的了,等着公安局来人吧!你们可是想好了,要是自己去自首的话,还能少判几年。” 牛二华杨国林等人:“你们都是骗我的,对不对?你们以为我是什么都不懂吗?” 刘聪把眼镜往上一推:“省城到你们县两百里地,我专程跑来撒一句谎,图什么?” 牛二华被噎得马脸发紫,腮帮子抖了抖,干脆把膝盖一弯,作势要往地上赖:“你们这是逼我去死啊——” 顾辰远嗤笑,声音不高,却像冰锥钉进她耳膜, “死不死自有国法。你最好烧香拜佛祈求来娣平安,真要落下后遗症,故意杀人——吃枪子儿不是吓唬你!” “吃……吃枪子?”牛二华嘴唇直哆嗦,浑身肥肉跟着颤,像被雷劈了的瘟鸡。 她还想强撑,可两条腿先软了,腰也跟着佝偻下去,原本高亢的嗓门瞬间被抽了气,只剩沙哑的尾音, “我……我没做亏心事,不、不怕鬼敲门……” “那就闭嘴,等公安。” 顾辰远懒得再看她,转身望向窗外。 第八十八章 来娣醒了 走廊尽头,藏蓝色警服已闪进楼梯口,脚步铿锵,每一步都似踩在牛二华的心尖上。 她彻底怂了,肩膀垮成虾米,声音低到尘埃, “中,中!我去自首……可能不能不让你姐跟铁汉离婚?给我留点老脸……” “留脸?” 顾辰远回眸,语气如生铁,“你拿针扎孩子的时候,怎么没想着给她留条活路?” 牛二华还想挣扎:“我……我坐牢去了,家里就剩这两个没出嫁的姑娘,她没地方住,也没营生……” “她们两个有手有脚,饿不死。” 顾辰远寸步不让,声音冷硬,“房子可以暂借她们住,我姐和铁汉分家另过,这是我底线。答应就继续过,不答应,直接离婚!” 不管怎么说,自己可不会再让自己的大姐再次陷入泥潭。 顾晓秋性子太软,真住一起,早晚被那母女俩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好……好,分就分!” 牛二华像被抽掉脊梁的老狗,眼泪鼻涕一把抓,却还死死攥着最后一根稻草,扭头冲儿子儿媳哭嚎, “铁汉、晓秋,你们可一定要给娘生个大胖孙子啊!我们老王家可不能断根——这是我唯一的念想!” 王铁汉“扑通”跪下,抱住牛二华干瘦的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娘!” 牛二华却像突然顿悟的邪教信徒,一边摸着儿子的头,一边咧嘴露出个诡异到发毛的笑。 “娘这事做的虽然糊涂,但是也灵验了!人说往女娃身上扎针,把她‘送走’,下一胎准是男娃。 如今来娣没死成,可男娃也揣上了!老天有眼,让咱家不绝后!” 她越说越亢奋,眼角挂着泪,嘴角却翘得老高,整张脸扭曲成一张哭笑面具, “坐牢就坐牢!只要老王家有后,我就——不后悔!” 王瑶“哇”地哭出声:“娘,您去了,谁给我洗衣做饭啊——” 牛二华恍若未闻,仰头长笑,笑声在走廊里回荡,听得人头皮发麻。 顾辰远双手插兜,冷冷看着这一幕,彻底无语。 愚昧、自私、疯狂,这个牛二华真的是演绎的淋淋尽致。 牛二华背影佝偻,像只被抽了筋的瘦驴,一步一拖往外挪。 王瑶和王燕两个姐妹迟疑可下,也小跑着追了上去。 顾辰远望着那两道灰扑扑的影子,还是补了一句: “记住,认罪态度好点,兴许能判得轻点!” 牛二华脚步顿了顿,终于是没有回头,但是他的声音却透着股诡异的亢奋。 “我晓得!好好认罪,早点出来抱孙子!” 说罢,她竟加快步子,仿佛不是去坐牢,而是去赶庙会。 王铁汉杵在原地,两手无处安放,目光在门与病床之间来回游移。 他想追出去,又怕惹恼顾辰远; 留下来,又心虚得慌。 最终,他蔫蔫地挪到来娣床边,小心翼翼护住呼吸器管子——孩子没醒,他不敢走。 杨国林匆匆返回,压低声音:“公安局警车已经出发——” “不用来了。”顾辰远抬手,“牛二华自己会去派出所自首,让警车掉头吧。” 杨国林愣了下,又掉头去打电话。 几位专家陆续离开,病房里只剩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 顾辰远拉过一把椅子,示意王铁汉坐床头,语气不疾不徐,却句句带锋: “王铁汉,你以为我狠心?我不过替我姐争条活路。她什么性子你最清楚——针扎在女儿头上都不敢大声哭,这样的女人,你让她继续跟你娘住在一起,早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王铁汉垂着头,粗大的手掌握在一起,指节发白。 他嗫嚅半晌,闷声道:“我娘说……媳妇就是熬的,等婆婆老了,自然就好了。” “放屁!” 顾辰远冷声打断,“一碗水端不平,还谈什么‘自然就好’?我姐孤身嫁进你家,举目无亲,你不护她,谁护她?不是让你忤逆亲娘,而是让你在她受欺时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哪怕一次,也算个男人!” 王铁汉被说得耳根通红,额头青筋直跳,却一句反驳也吐不出,只能把脑袋垂得更低。 “王铁汉,你给我听清楚——媳妇是你要并肩过一辈子的人!你不疼她、不护她,难道还指望别人替你疼、替你护?她凭什么跟你?” 顾辰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坠地有声。 王铁汉被说得满脸紫涨,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垂下头,声音闷得像从地缝里挤出来, “晓秋……我、我知道错了。往后我一定好好待你和孩子。” 顾晓秋没应声,眼泪先滚了下来。 她抬手胡乱抹了一把,哽咽着开口,语调仍柔得像棉花,却带着心口拔出的刺:“铁汉,我是大人,吃苦受累都无所谓……可孩子才多大?她们挨打受骂,你连句公道话都不敢说……” 她不会骂人,更不会动手,只能把委屈化成眼泪往肚里咽。 要是换成顾小芳,早就拎刀过来了,怎么还能受这份气。 顾晓秋想想觉得委屈,眼泪越掉越急,却倔强地不肯放声。 病房里一时静得能听见输液瓶的滴答。 三人各怀心事,相对无言,只把目光投向仍显苍白的小来娣。 不知过了多久,来娣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嗓子干哑却清晰地喊出一声:“娘——” 顾晓秋猛地扑到床边,泪如雨下:“娘在这儿!来娣,娘在这儿!” 来娣小嘴扯出一丝极淡的笑,气若游丝, “娘……舅舅,舅舅……” 小来娣还小,除了简单的几个词还不会太多。 顾辰远鼻尖一酸——孩子这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啊! 王铁汉杵在床尾,尴尬得脚趾头直抠鞋底。 女儿醒了,先喊妈,再喊舅,却半个字没提他这个爹——他这父亲当得,何其失败! 他偷偷抬眼,看见来娣细瘦的小手被顾晓秋攥在掌心,另一只手却朝舅舅的方向伸了伸。 那只小手像一面镜子,照出他的懦弱与缺席,照得他无地自容。 “以后要对来娣好点!” 顾辰远拍拍王铁汉的肩膀,声音不高,却像钉子钉进木板,“孩子记得谁疼她。” 王铁汉红着眼眶,忙不迭点头:“嗯!我会的!往后我疼晓秋、疼来娣,也疼招娣,我再也不让她们受一点委屈了!” 顾辰远这才露出些笑意,刚想交代两句回家报信,病房门口突然闯进一道风风火火的身影。 “小远!”顾小芳一身的确良碎花衬衫,绿军挎斜背在肩,步子带风,“来娣咋样了?” 徐有来她后头气喘吁吁,手里还提着一网兜苹果。 “手术顺利,就看后期恢复了。” 顾辰远一句话让顾小芳悬着的心落回肚里。 她转身抱住顾晓秋,“大姐,这回踏实了吧!” 顾晓秋却苦着脸,小声嘀咕:“踏实啥呀,盖房娶媳妇的钱都被我糟蹋了,三千块钱啊,我就是赚一辈子也赚不到啊……” “嗨,钱没了可以再挣!”顾小芳大大咧咧地一拍军挎,神秘兮兮地伸出三根指头,“猜猜我今儿挣多少?” 顾晓秋试探着报了个数:“三……三十?” 顾小芳下巴一扬,声音拔得老高:“再翻十倍!三百!姐,咱现在一天就能挣从前半年的工分,盖房娶媳妇那都不是事儿!” 多少? 三百! 顾晓秋脑子“嗡”的一声,眼前直冒金星——三百块,摞起来得老厚一沓,能买多少袋面粉、多少桶油? 她掰着手指头算不过来,此时她只觉得天旋地转。 原来自己的弟弟和二妹这么能赚。 王铁汉听得直发愣,要知道他一天也就挣十个工分,十天才能赚上三块钱,一个月天天出工,才九块钱。 结果,人家一天就试三百,这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啊! 他张着嘴,半天没合拢,只感觉“嗡嗡”耳鸣。 第八十九章 杨晴得打算 顾辰远扫了一眼他呆滞的表情,压低声音提醒顾小芳:“行了,二姐!这事以后可别到处嚷嚷了。” 财不露白,树大招风。 在这物资紧缺、眼红病泛滥的年代,要是被知道他们一天能赚上“三百块”足以引来无数的麻烦。 顾小芳听了之后却不以为意,嘿嘿一笑:“这不都是自己人嘛!” 说着,手伸进绿军挎,掏出一包用牛皮纸裹着的水果糖,凑到来娣床边,“来娣,二姨给你买的糖。” 她剥开糖纸,就要往孩子嘴里送。 顾辰远连忙拦住:“二姐,来娣她刚做完手术,六小时内禁食禁水,她现在不能吃。” 顾小芳一拍脑门,吐了下舌头。 随即她转手把糖塞进顾晓秋嘴里,又笑着捏捏来娣的小鼻尖,“那就先让你娘甜一甜!你乖乖养病,等回家,二姨让你舅舅给你做肉吃!” 糖块在顾晓秋舌尖化开,甜得她直抿嘴,却也甜得眼眶发酸。 三百块、肉、糖果……这些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字眼,突然全涌到面前,让她像做梦一样恍惚。 来娣还不能动,听见“肉”字却先咽了口口水,奶声奶气地“嗯”了一下:“吃肉肉……肉肉。” 那小模样把满屋子人都逗笑了。 顾晓秋嘴里含着糖,甜得眼睛弯成月牙,舌尖小心翼翼转了一圈。 这糖真甜,简直要甜到心里去了。 顾辰远侧头打趣:“二姐,你倒是会做人,这活还得我干。” “怎么,你不愿意啊?”顾小芳拍了弟弟一胳膊,理直气壮地问, “再说了,你主厨,我打下手,咱姐弟齐上阵,还能委屈了孩子不成?” 顾小芳的豪爽劲儿与顾晓秋的柔弱正好相反。 苏见雪见气氛松快,笑着摆摆手:“你们慢慢聊,我得工作去了,有事按铃。” “行,姐,一会儿我也走。” 顾辰远点头,心里记着呢——自己人不用客套,来日方长,人情慢慢补。 他掏出十块钱,直接拍到顾晓秋手里, “大姐,晚上想吃什么就去食堂买,医生交代过了,别急着给来娣喂食,你自个儿得吃好。明天我再过来。” 顾晓秋慌忙推辞:“姐已经够拖累你了,不能再拿你的钱!” “拿着!”顾辰远把钱硬塞进她掌心,“你不吃,来娣也得补,难道喝西北风?”说罢,他转身往外走,又回头补一句,“别省,花完了我还有。” “嗯。” 顾晓秋攥着那十块钱,仿佛攥着一整个世界的温度,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却带着笑。 自己现在已经欠弟弟那么多了,恐怕这一辈子都还不完。 来娣的手术做得很成功,顾辰远也算放心了。 他心里惦记着沈红颜,便准备回家看看。 从医院出来后,沈鸿岩直奔国营饭店。 老远就瞧见黄艳站在门口,脸上笑开了花,声音脆生生的:“顾辰远,这几天怎么不见人影?周主任刚才还念叨你呢!” “家里盖房,实在事太忙了。” 顾辰远随口答着,目光却往店里扫,想着给沈红颜打包点什么好吃的。 黄艳一听“盖房子”,眼睛更亮了。 “盖的什么房呀?” 在她心里,盖房子可是头等大事,哪怕只是听个大概,也能脑补出一幅美好图景。 “砖瓦房。” 顾辰远答得简洁,却没注意到旁边端着麻婆豆腐的杨晴。 她刚从后厨出来,听到这话,手一抖,“砰”地把盘子重重放在桌上,汤汁溅出几滴,吓得客人一哆嗦。 “杨晴,你干什么?”周静闻声出来,脸色一沉,狠狠瞪了她一眼。 杨晴眼圈一下就红了,低声辩解:“周主任,我不是故意的……” 她此时心里则是一阵翻江倒海。 青岩村全是土坯房、茅草屋,连顾辰远家的灶房都是麦秸兑泥糊的。 这才过了几天,他们家居然能盖起砖瓦房了?! 她越想越不是滋味,胸口像堵了块石头,动作也失了分寸。 顾辰远却像没看见她似的,转头对黄艳笑道:“给我来一份红烧肉,再来个红烧鱼,我要打包。” 黄艳应下,转身进厨房。 杨晴站在原地,手指紧紧攥着围裙边,指节发白。 她忽然觉得,自己和顾辰远之间,仿佛也隔了一堵看不见的砖瓦墙——越来越高,越来越难以逾越。 周静对杨晴摆摆手,说道:“去吧,记住——情绪留在后台,别端上台面。” 杨晴低头应了声“谢谢主任”,抹着眼角快步钻进后厨。 周静这才展颜,朝顾辰远走过去:“听黄艳说,你正盖砖瓦房?要不要姐帮忙批个条子,调点平价水泥?” “多谢周姐,但是我们那里地方太远,运输比较麻烦,我自个能对付。” 顾辰远笑着婉拒,说明来意,“我过来是想给沈红颜捎点好吃的。” 周静回头朝操作间喊,“杨晴,麻利点,牛皮纸包扎实!” 那时候还没有一次性塑料盒,打包全靠浅黄色牛皮纸。 杨晴很是麻利的在案板上铺纸、码肉、折角、对齐,手指翻飞,三两下就把纸包叠得四四方方,再用粗纸绳十字捆紧,提手一挽,干净利落。 顾辰远接过沉甸甸的两包肉,香味透过纸缝直钻鼻腔。 他道了声谢,又付过钱票,冲周静笑道:“还是周姐想得周到。那就再劳烦再给我——十个馒头,明天我买个保温桶过来盛粥。” 杨晴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那抹刻意挤出的笑顿时挂不住,耳根“唰”地红了。 曾经只要自己轻轻一蹭,他就会脸红心跳; 如今她故意碰了一下,却连人家眼神都没捞到。 周静看在眼里,没点破,只转身朝灶间喊:“再蒸十个馒头,挑大个的!” 顾辰远掏出粮票和钱,一并递过去。 杨晴低着头接钱,指尖碰到他掌心的温度,心里却凉得像冰——她知道,那温度不再属于她。 顾辰远提着东西,朝周静扬了扬下巴:“周静姐,我得回去找沈红颜了。” “去吧去吧,别让人家久等。” 周静笑着摆手,眼角余光扫过门口那道僵硬的倩影。 她心里叹了口气——这小姑娘自己把路走窄了,怪谁? 杨晴强撑着笑容,出言道:“欢迎下次再来啊!” 回应她的只有脚步带起的尘土——顾辰远连头都没偏。 这会儿顾小芳和须有来正在外面等着,看见杨晴的这么一幕。 顾小芳小声嘀咕着:“脸皮真够厚的了” 徐有来在她的身边很是认同的点了点头。 顾小芳一转头,直接将徐有来的耳朵揪起来:“你眼睛往哪里看呢?” “哎哟,轻点!”徐有来呲牙咧嘴,“我是看这个女的,都这样了,还勾搭顾辰远!” 顾小芳顿时笑出鹅叫声:“算你会说话!” 顾辰远听得脚下一滑,差点把手上的东西甩出去。 哎呀,自己二姐这么虎,将来谁敢娶? 不对,瞧徐有来那副“被薅还偷乐”的贱样,难不成真对上眼了? 杨晴望着三人说笑远去的背影,指甲掐进掌心,气得直哆嗦。 死乡巴佬,竟敢当众奚落我! 啊啊啊——沈红颜,对,关键还是沈红颜! 不把她比下去,我杨晴名字倒过来写! 顾辰远自然不晓得杨晴心中的算盘,他正开心往家里赶呢。 脚下生风,心里只惦记着家里那口热饭。 自行车链条被他蹬得“嗖嗖”转,徐有来甩着响鞭赶着车,两辆车一前一后的走着。 顾辰远先去学校接晓明,带上她继续赶路。 晓明兴奋得直拍车把:“哥哥,咱家的新房明天就能起墙不?” “明天可能不行,得后天!”顾辰远笑答。 第九十章 建议去医院 日头刚擦黑,青岩村的轮廓出现在山坳里。 炊烟袅袅,匠人们正收拾工具,见顾辰远回来,纷纷扬手打招呼。 顾辰远跳下车,兜里的烟散了一圈,笑问:“老贾叔,明天咱咋安排?” 老贾接过烟,点上深吸一口,眯眼道, “地基明儿填土,后天开始磊墙。回填土不够,得再拉几车;砖更紧俏——咱村没砖厂,得去外村订。你提前张罗,别误了工期!” 顾辰远点头,心里已盘算好。 “成,一会我再跑一趟。” 顾辰远应完老贾,抬眼看见沈红颜正提着水壶给匠人们续茶,便扬声招手,“媳妇,你过来。” 沈红颜被这声“媳妇”叫得耳根子瞬间红透,低着头小跑过来。 “你干嘛呀,这么多人呢!” 她得声音很小,小的几乎要听不到声音。 顾辰远笑着把自己手里打包得肉和馒头塞到她怀里,“这东西还热乎呢,先拿着吃,我得去南窑订砖,一会儿就回来。” 沈红颜怀里一沉,鼻尖撞上肉香,心里也跟着一热,羞得转身就想走。 顾小芳在旁边看得直咂嘴:“啧啧,还得亲手交到沈红颜手里,怕我偷吃啊?” 顾小芳说着直翻白眼,“我看以后你把沈红颜拴裤腰上得了!” 匠人们哄堂大笑,有人还跟着起哄:“小顾,那你这裤腰带得多长啊?不得绕着咱村一圈吧!” 沈红颜羞得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脚尖碾着土,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她偷偷抬眼瞄顾辰远,正好撞进他带笑的目光里,心口“咚”地跳快了一拍。 她也想他呢! “你们就是羡慕!”顾辰远得意地一扬下巴,“我媳妇这么好看,当然得多看几眼!” 四周立刻响起一阵夸张的“咦——”声,口哨、起哄此起彼伏。 工地顿时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沈红颜轻声劝道:“远哥,天都黑了,明儿一早去不行吗?” 顾辰远一想也是,现在天也黑了,赶过去,很有可能找不到人。 算了,还是明天再去吧。 饭菜都是买好了得,家里做了点稀饭就可以吃了。 一家人都吃的很香,尤其是招娣。 沈红颜拿起第二块肉,想了下,放到招娣得碗里:“我胃口小,吃一块就够了。” 顾辰远连忙说着将自己碗里得肉夹给沈红颜:“那可不行,你得多吃。你现在可是两个人。” 沈红颜羞得耳根都红了,低声嘟囔:“还早着呢……” “哪也得听我的。”顾辰远笑着摇头,朝招娣招招手,“招娣,到舅舅这儿来。” 小姑娘蹦蹦跶跶跑过来,脆生生喊:“舅舅!” 顾辰远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语气温柔:“以前你几乎没沾过荤腥,肠胃还娇嫩,今天先不要吃太多的肉,不然会拉肚子的,明白吗?” 招娣盯着自己碗中的肉咽了口口水,还是乖巧点头:“招娣明白,那先不吃。” “傻丫头,不是不吃,是少吃。”顾辰远笑着说道:“一会儿再吃两块就可以了。以后咱家天天吃肉。” 招娣双眼瞬间亮成小月牙,把碗中的肉放进嘴里,幸福得眯起眼:“舅舅,好吃!” “舅舅可不好吃,是肉好吃。”顾辰远逗她道。 小姑娘嘴里塞得满满,含糊附和:“嗯嗯,舅舅不好吃,肉肉好吃!” 她可爱的样子,立即给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晓明假装吃醋,瘪嘴道:“完了完了,招娣要把哥哥的好都抢光啦!” 自从回家,这孩子性格越来越活泛,都会开玩笑了。 顾辰远笑着夹了一大筷子肉塞进他嘴里:“堵住你的酸劲儿!” “呜呜哇——”晓明鼓着腮帮子直点头,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饭后,顾辰远还有事要忙,没跟沈红颜多腻歪,只叮嘱她几句便送她回知青点了。 沈红颜虽然是自己未过门的媳妇,但是现在还是不能住到自己家的。 目送沈红颜进去后,顾辰远转身朝宋红军家走去。 宋家也是刚撂下碗,一家人围坐在当院,小方桌上摆着搪瓷缸子,里头漂着几根茶叶梗。收音机正播刘兰芳的评书。 刘兰芳的嗓音脆亮,字字带刀,劈开静夜。 宋红军眯着眼,手指在膝盖上打拍子; 孩子们托腮瞪眼,大气不敢喘。 在这年头,电还没全通,电视更稀罕,一台“红灯”牌收音机就是全村最阔气的娱乐。 每天三十分钟,一家人围在一起,听金戈铁马,比后世追一线明星还虔诚。 那时候的评书是中午播一回,晚上重播一回。 刘兰芳脆亮的嗓音依旧勾得满院子人伸长脖子。 宋红军见顾辰远推门进来,忙不迭笑着招呼:“哟,辰远,吃了没?” “刚扒完饭,来跟书记商量点事儿。” 顾辰远嘴里应着,手指已灵巧地抽出一支烟递过去,剩余的大半包顺手搁在桌角,动作一气呵成。 “来来来,边看边说。”宋红军把烟叼在嘴角,扭头朝屋里喊,“振华,搬个凳子来!” “不用折腾,两句话就走。” 顾辰远拦住孩子,划根火柴凑过去,火苗一闪,青烟袅袅升起。他借点烟的空当,开门见山, “书记,明天想多添几辆车拉土回填,地基得赶在秋收前夯完。” 宋红军吐烟的动作顿了顿,眉头微皱, “你小子不能悠着点?杨铁柱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跟我铆着劲呢,一下调太多人手,我不好开口啊。” “没法悠啊!” 顾辰远凑前半步,声音压得低而恳切,“秋收一到,地里活儿连轴转,再拖就是俩月,房子起不来,我娶媳妇也得跟着泡汤。” 他抬手给书记续上火,语气更软:“横竖就半天,突击完立即还车,杨铁柱要是挑刺,您全推我身上。” 宋红军眯眼深吸一口烟,白雾从鼻孔缓缓溢出。 沉默片刻,他一拍大腿:“成!明儿给你调,天亮村口集合,半天内土给你运齐!” “得嘞!有书记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顾辰远笑得爽朗。 宋红军微微错愕,随即大笑起来:“你小子啊。” 这时,宋家老二宋振荣搀着媳妇苗桂花从里屋慢慢挪出来。 苗桂花肚皮高挺,像扣了一口小锅,步子沉得一步三停。 顾辰远本能地停住脚,轻声问:“嫂子这是要生了吧?” 宋振荣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脸上满是笑:“嗯,估摸着就这几天。” 顾辰远抬头打量那肚子,眉心微蹙:“不打算去医院?” 宋振荣摇头:“庄稼院儿的老规矩,在家生,请接生婆就行。” 一旁,宋红军的老伴林桂琴正抐着千层底。 她右手捏着锃亮的针锥,在鬓角蹭了蹭,笑着插话, “去啥医院呀?咱农村娃不都在炕头落的地?到时候把王婆子请来,保准顺溜!” 她手里的鞋底厚得像小砧板,锥子扎下去,“嗤啦”一声抽出麻线,动作麻利却吃力。 顾辰远笑了笑,语气尽量委婉, “婶子,我不是驳您老。可我看嫂子这肚子比一般人的大,估计是里面的孩子太大了,我是怕万一有个啥,医院总比家里应手。” 话音落地,宋家老小齐刷刷扭过头来,目光像聚光灯打在他脸上。 “你说真的?!”宋红军烟都忘了抽,声音陡然拔高。 第九十一章 好东西 毕竟这可是他们老宋家的孩子。 “人命关天,我怎么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顾辰远面色郑重,却留有余地,“我觉得这两天还是去医院看看B超再说吧。” 他顿了顿,把声音放得更缓:“叔,其实我的意思很简单:花几块检查钱,买个全家踏实。要是没什么事,回家待产心里也踏实;万一要是胎儿太大,不好产,再医院里可以更加放心不是?” 一句话把宋家老少说得又喜又怯。 这是他们家的第一个孩子,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张爱勤手里的针锥也停了,千层底鞋底搁在膝头,再也抐不下去。 她抬眼望向儿媳高耸的肚皮,心里“咯噔”一下:难怪自己家的儿媳妇的肚子看着比别人的大了不少,还真的是要小心了。 以前也有里面胎儿大的生不出来的例子,到时候直接一尸两命。 张爱勤平日里在家中很少说话,但是这个时候,她也不由得要张口:“孩儿她爹……” 她的话孩没有说完,宋红军直接下了决心:“老二,明儿一早你就陪你媳妇去县医院,挂号做个B超,图个安心。” “中!”宋振荣粗声应下,条件反射似的伸出手掌,“爹,给我钱。” 宋红军瞪他一眼,胡子都翘起来:“钱钱钱,就知道钱!明儿再说。” 宋振荣讪讪缩回手,不敢再吭声。 宋红军在家说一不二,谁也不敢顶嘴。 顾辰远趁机把话题拉回:“书记,那我拉土回填的事儿……” 宋红军爽快点头,“明儿我让车队突击给你运,价还按老规矩。杨铁柱要是叽歪,我顶着。” 他顿了顿,又饶有深意地补一句:“其实你把事交给徐有来办就行,何必亲自跑过来?” 村里人都看得出,徐有来最近天天往顾家跑,几乎成了“编外长工”。 顾辰远笑答:“有来哥他性子直,嘴又笨,大队长一句话他就没辙,有事的时候,还得您出面才能镇得住。” 这么一句话把宋红军抬到高位。 老宋听得心里舒坦,摆手笑道:“成,那就这样。来,听会儿评书?” “不了,”顾辰远起身告辞,“听上瘾就天天想跑,耽误干活。” “来就来,我还舍得轰你?”宋红军哈哈一笑,扬下巴吩咐,“老二,送送辰远。” 门口,夜色已浓,蝉声此起彼伏。 宋振荣跟在顾辰远身后,憋了一路,终于压低嗓子问:“兄弟,你跟我透个实底——你是不是瞧出我媳妇那肚子有啥不对?” 顾辰远没把话说死,只淡淡说道:“去医院查一查,心里就有数了,总之,你不会后悔。” 苗桂花的肚子确实是大的出奇,但是里面的原因自己又不能说,毕竟那个时候人们对于有些东西都会认为是封建迷信。 自己只是做到提醒他们,至于他们是不是相信自己,那就是他们的事了。 宋振荣挠挠后脑勺,似懂非懂地点头,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天刚蒙蒙亮,顾辰远就把晓明送到学校,又顺手买了包子、油条、小米粥和豆腐脑。 毕竟他们家现在盖房子也没有地方做饭,这么一大家子,也不可能到被人家吃。 一家人正吃着呢,院外已经传来脚步声。 庄稼人干活实在,天不亮就动身,几个壮汉扛着铁锹、绳子进门,二话不说就开始清理地基。 顾辰远匆匆扒拉几口饭,抹嘴迎出去,递烟寒暄,安排得井井有条。 不一会儿,徐有来也风风火火赶到。 顾辰远把他拉到一旁:“上午先别上山了,带队把回填土跑完,中午吃完饭再进城,时间够。” 徐有来一拍胸脯:“放心,保证误不了事!” 说完吆喝车队出发。 家里安排妥当,顾辰远推出自行车,背包里装着刚买的月饼和糖块,直奔南窑。 直线距离不过两三里,可羊肠小道只能走人,拉砖得绕着走,一趟就是十几里。 日头爬上山顶,南窑村窝在山坳里,炊烟袅袅。 村头砖瓦窑却被一堵高墙圈得严严实实,从外面啥也看不见。 顾辰远推着自行车刚到门口,一个长发青年斜倚门柱,吊儿郎当地问:“干啥呢?小伙子!” “买砖。”顾辰远把车支好,笑着递过一支烟,“大哥,行个方便。” “哪村的?”长毛把烟叼在嘴角,斜眼打量,声音懒洋洋。 “青岩。”顾辰远递上烟,顺势给他点上,“能送上门不?” “能。”长毛吐了个烟圈,手指比划,“自己拉两块一顶,送到家三块,卸车你们出人。” 顾辰远心里一盘算:三分钱一块砖,送到家才多一分五,价不算黑,便点头:“行。我要得多,能进去看看成色?” 长毛嗤笑,烟灰弹得老高:“砖头有啥看头?质量包你放心,不要可以退。” 话虽然说得硬邦邦的,像砖头一样拍人脸上。 顾辰远知道附近就这一座窑,换地方得绕几十里,没时间折腾,便不再纠缠:“后半晌就用,能赶上?” “先交两块押金,不要不退。”长毛伸手,指甲缝里都是泥。 “成。”顾辰远爽快掏钱,把自行车调头。 长毛捏着钞票,晃回院子,铁门“咣当”一声又关得严严实实。 铁门合拢前,一条大狼狗猛地探出半条身子,獠牙白森森,铁链“哗啦”一阵急响,被长毛拽了回去。 狗吠低沉,像暗处敲鼓,顾辰远心里微跳,却也没多想。 卖砖的横,看门的凶,这年月见怪不怪。 顾辰远回来的时候,顺路拐进合作社,买了三条烟,又多买了二斤白糖,急急忙忙往回赶。 自己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在回填了。 顾辰远看了一眼后便溜向后山。 少了徐有来,他得亲自去撑场子。 山道蜿蜒,晨雾像乳白的纱缠在脚背。 沿途山茱萸已泛起朱砂色,一粒粒缀在枝头,像谁不小心打翻了颜料碟。 顾辰远上山后,众人纷纷跟他打招呼,二姐王晓芳更是大老远的就跑过来。 “弟,你怎么来了?”王晓芳问道。 “二姐,我准备到后山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药材。你们忙着啊。”顾辰远留下这么一句就朝着林子深处走去。 采摘队只是在半山腰采摘,不往里面走。 这也是当初顾辰远特意嘱咐的,一个事深山里怕又危险。 再一个这些人都不懂药材,万一有哪个不识货的,把好东西给弄坏了,自己不是要心疼死了。 在里面逛了一个小时,眼前的一株巨柞顿时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树粗得一人合抱,主干却在四五米处齐刷刷折断,朽口朝天,像朝天张开的巨嘴;而旁逸的侧枝却郁郁葱葱,织成天然帐幕,阳光从缝隙漏下,恰好投在一团白绒绒的东西上。 第九十二章 二姐是真虎啊 顾辰远心头猛地一跳,血瞬间涌上脑门。 他围着老树转了两圈,嘴角越咧越大,几乎扯到耳根—— “猴头菇!” 真菌界的王者,专挑通风半阴、腐而不枯的柞木长,条件苛刻,价更金贵。 他哪还顾得上喊人,撸起袖子就往上爬。 枯干外皮酥脆,一抓一把碎屑。 顾辰远吐口唾沫搓搓手心,猿猴似的攀到断茬处,定睛一看—— 朽木心里,一簇拳头大的“白猴头”紧紧挤在一起,毛刺柔软,色泽乳白,菌香扑鼻。 他激动得差点松手,暗叫:活该老子今天发财! 平复心跳,他解下汗衫当软垫,小心翼翼把猴头连根掰下,包裹妥当。 这东西可是金贵着呢,可不能弄坏了,不然自己可是要心疼死了。 顾辰远小心的滑下树,抬头看看天色,太阳已经开始偏西了。 “行了,有了这个东西,可是能买上不少钱呢,刚才还看见一片连翘,不如干脆都摘了,一起拿去卖。” 顾辰远盘算着。 等他回来的时候,背上箩筐已经沉甸甸的了。 现在来帮忙采摘的人也不少,不过都是半大小子。 虽然不比成人,但是他们的干活速度也都不慢。 别小看他们,这些小家伙一天能挣一块钱呢,可比家里的那些壮劳力赚的还要多。 能给顾辰远干活,那可是个家都觉得很是欣慰的事情。 这些孩子在家里,大人们就叮嘱他们,一定要好好干,不要偷懒。 不然的话,名额可能就会被别人给顶替了。 顾辰远下山恶时候,正听见自己二姐站在高坡上,喊:“收工喽——” 孩子们齐声应和,叽叽喳喳汇成一条小溪,往坡下流去。 顾小芳正拎水壶过来,一眼看见弟弟,先愣后笑:“小远,你这是干啥嘞?光个膀子,姑娘们都看着呢!” 嘴上损,手里却空不下来,顺手在顾辰远胳膊上拧了一把,“衣裳穿上,别丢人现眼!” 顾辰远翻个白眼,换来耳朵被揪得通红。 亲姐的“疼爱”,他只能受着。 一溜小跑回到院里,他钻进东屋,翻箱倒柜,把母亲留下的蓝布包袱翻出来。 顾小芳也跟着进屋:“这家伙干什么,鬼鬼祟祟的。” 她进屋的时候,顾辰远正小心翼翼把猴头菇放进蓝布包袱里,外层又裹两层旧棉布,扎紧包袱角。 “那你干啥呢。”顾小芳问。 “姐,这里面的东西可金贵着呢,这么一块可是能卖上好几十呢,可不能伤到了。”顾辰远回道。 “这啥呀?”顾小芳虽然大大咧咧,但是一说这个东西值钱,她也自然要小心。 还没嗯顾辰远回答,院外就传来“哒哒”马蹄声。 徐有来甩着响鞭,第三车土已经拉到门口。 他跳下车辕,抹了把汗:“南屋回填完,再有两车,全院都能垫平!” 虽然家里现在做饭不方便,但是庄稼人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堆点柴火也能做饭。 见到母亲崔秋华在搭简单的灶台,顾辰远叫她别做了。 家里锅碗瓢盆都不全,调料也缺,开火太费事。 沈红颜红着脸小声说:“远哥,要不我去知青点打饭过来?” 顾辰远哪能让她为难,笑着摆手:“算了,我们这么多人呢,要是吃了,那知青点的人吃什么呀。这样,我去合作社买点现成的,来回快。” 说完转头喊,“二姐!” 顾小芳正踮脚张望,闻声回头:“嗯?” “送砖车估计马上到,我要是还没回来,你先把钱付了,记住价:三块钱一顶。”顾辰远嘱咐道。 “好嘞!”顾小芳脆生生答应,眼珠一转,兴奋举手,“小远,要不我去买东西?” “那你会骑车吗?”顾辰远把自行车把一按,挑眉问。 顾小芳顿时泄气,嘟囔:“不会……” “那就看家。”顾辰远说这话的时候突然想到自己媳妇。 沈红颜现在是学会骑车了,可是也没看见她骑。 “红颜,要不你跑一趟?”顾辰远笑着说道。 “我……我不行,我一看到人就慌。”沈红颜满脸紧张的说道。 “哎呀,你都会骑,还有啥怕的,只管骑呗!”顾小芳大大咧咧的说道。 “二姐,你说得轻巧,你自己上啊?”顾辰远故意挑衅道。 不得不说,自己二姐是真的虎牙。 顾辰远就是逗逗她,没想到她整的往车上一跨,然后左脚一蹬、右脚一甩,“嗖”地蹿了出去。 沙土路上扬起一道轻烟,车把稳稳当当,连晃都不带晃的,活脱脱老司机上线。 “二姐,二姐——你慢点儿!” 顾辰远嘴上提醒着,心里却服得五体投地:这姐们儿,天生飞车料! 沈红颜揪着衣角,看得目瞪口呆,小声嘀咕:“原来……小芳姐会骑呀?” 顾辰远也纳闷呢,自己这二姐可是从来都没有骑过车的。 “小远,这车怎么停啊。啊——这东西怎么停不下来啊。”顾辰远正在纳闷的时候,便听到了顾小芳的喊声。 “捏闸!”顾辰远喊道。 “哪儿是闸?”顾小芳慌张的喊。 “车把下面那两个铁片!”顾辰远大声喊道。 可是这个时候,顾小芳已经慌了神,根本就找不着闸,两条腿倒腾得跟风火轮似的,自行车直愣愣冲向村道尽头。 他们村本就不大,眨眼功夫她就飙到拐弯口。 顾辰远心脏提到嗓子眼——那拐角外可是堵土墙,真撞上去,人翻车废! “怎么拐弯啊——”顾小芳声音都飘了。 “轻扭车把!别猛拐!”顾辰远喘得肺管子生疼,脚下却不敢停。 徐有来扔下铁铲,也撒丫子狂追。 崔磊和兰花婶在后面也是直跳脚:“慢点!别摔喽!” 千钧一发之际,顾小芳死命一拧车把,前轮“吱”地擦着墙根划过,车身倾斜四十五度,硬是靠惯性飘出条弧线。 竟然就避开土墙,冲进路边麦茬地,车轮碾得碎土四溅。 也不知道这徐有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比顾辰远跑的还快,一转眼,拐过弯,消失不见。 顾辰远眨巴眨巴眼,脸上的表情都快管理不住了。 徐有来那速度,简直能去奥运会抢金牌! 可等他拐过弯,却见人家正撑着膝盖大喘气,而顾小芳已经越过突突作响的拖拉机,背影越来越小。 “我的天啊,居然没事?” 顾辰远傻眼,心里直嘀咕:二姐这是开挂了吧? 今天她可是第一次骑,上车就会,拐弯会车全搞定,除了不会下车,其他技能都有! 他抬手拢在嘴边,朝远处喊:“还用我去吗?” “不用!”顾小芳的声音随风飘回来,“骑车多简单!除了不会下,其他都不难!” 得嘞,能骑就行! 顾辰远朝远处那辆越跑越远的自行车瞥一眼,心里已经打定主意。 真要是二姐摔了碰了,大不了赔兰花婶一辆新车! 反正自己迟早要买,要不是房子正盖、院子乱成工地,新车早就骑回来了。 他收回目光,朝还在“呼哧呼哧”的徐有来竖起大拇指。 “有来哥,你行啊!这速度,百米飞人见了都得喊你哥!”顾辰远称赞道。 徐有来抹了把脑门的汗,憨憨地咧嘴,露出两排大白牙:“以前民兵拉练跑惯了,这段时间种地荒废了,刚才一着急,把看家本事都拿出来了。” 话说得低调,脸上的得意却藏不住。 顾辰远心里直乐——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民兵队长,体能杠杠的,刚才那冲刺,妥妥的专业水准! 第九十三章 又买这么多? 这时“突突”传来拖拉机的声音。 没一会儿,一个喷着黑烟的拖拉机就停到顾辰远的面前。 司机一脚刹车,偏头冷声问:“顾辰远家在哪?” 语气硬得像生铁,顾辰远不由多打量了他一眼。 这个司机三十出头,脸膛晒得黝黑,嘴角抿成一条线,活像谁欠了他一百块。 但人有千面,顾辰远也没往心里去,点头道:“我就是,跟我来。” 转身引路,拖拉机碾着土辙“咣当”停稳。 顾辰远绕车转了一圈,砖块棱角整齐,断面密实,基本挑不出毛病,心里有了底,抬头问司机:“卸完给钱?” 司机面无表情,嘴里只蹦出一个字:“行。” 顾辰远把老贾喊过来,让他带几个壮劳力卸车,顺手递过去一根烟,压低声音问:“老贾叔,砖墙你会砌吧?” 老贾接烟点火,笑得见牙不见眼:“会!村长家、支书家的院墙都是我垒的,压茬、错缝,咱门儿清!” “匠人里还有几个会这手艺的?”顾辰远追问。 村里过去多是土坯墙、夯土墙,突然改砖墙,他得把人头数准。 老贾吐着烟圈盘算:“估摸还有两三个熟手,剩下的半吊子,得我在旁边盯着。” “成,你心里有数就行。”顾辰远拍拍他肩膀,“记得压茬,砖缝错开,墙才结实。” “中!我挨个交代。”老贾满口答应。 一袋烟工夫,砖卸得干干净净。 顾辰远当场点钱:一车十五顶,四十五块,票子递过去。 司机接过,数也不数,塞进兜里便去摇车。 “继续送!”顾辰远冲他背影喊。 拖拉机喷出一股黑烟,又“突突”地驶向村外,留下一地新砖,也留下新屋崛起的底气。 司机点了点头,摇着车,直接开走了。 司机这边前脚刚走,顾小芳就顶着日头冲进门。 她的车篓里堆得小山似的,满满当当的,另带一只黑皮保温桶,热汤晃得直冒白气。 她把车往院子里一撂,嗓门亮得像铜锣:“开饭喽!” 大家围坐,顾辰远夹一大筷子,含糊问:“二姐,你骑车下车的时候是怎么下的?今” 顾小芳一挑眉,得意得快要飘起来了:“这点小事儿还能难住我?眼看前头没路,我索性猛踩两下,借着冲劲把车把一歪,单脚撑地,‘吱啦’一声滑到麦茬地里,人站住了,车也稳了——手拿把掐!” 沈红颜听得满眼小星星,羡慕得不行:“二姐,你可真厉害啊!” 顾小芳拍着桌子传授心经:“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只要胆子大,没有搞不定的事!” 沈红颜被鼓动得热血沸腾,攥着小拳头跃跃欲试:“那下次我也试试!” 说着,水汪汪的眼睛就瞄向顾辰远。 “那样的话,还不如让小远自己去呢!”顾小芳撇嘴补刀。 沈红颜耳根红得发烫,小声嘟囔:“我确实怕摔……” 顾辰远立刻点头:“沈红颜说得对——你摔一下顶多疼两天,她怀着孩子,万一出事就是两条命!” 话一出口,空气瞬间安静。 顾小芳眼珠子一瞪,筷子“啪”地拍在桌上:“姓顾的,你给我说清楚——啥叫我摔一下没事?我肉厚耐摔呗?” “口误!纯粹口误!” 顾辰远秒怂,双手合十,“二姐你千娇百嫩,摔不得碰不得,我错了!” 顾小芳这才扬起下巴,像只打赢的公鸡:“这还差不多!” 饭后,三人匆匆上路。 顾辰远蹬自行车先行,徐有来甩鞭赶马车,载着顾小芳往县城方向去。 到镇口,顾辰远捏闸跳车:“你们先走,我去合作社买点东西。” 自己总是麻烦周静、苏见雪,人家虽然都喊他“弟”,但是自己总是空着手也是不合适。 思来想去,他把今早特意留下的猴头菇装进布袋——东西金贵,一般人舍不得买,当礼物送倒是合适。 她们现在每月的工资也就二三十块钱,谁肯用半个月的工资吃道菜? 自己将这个送出去既表达了心意,又不显俗气。 主意打定,他推门进合作社,先买了二斤糕点,又打一壶香油,最后把布袋递过去:“妹子,给包得喜庆点,送人用。” 营业员笑眯眯应下,红纸一裹,金线一缠,不起眼的布袋顿时上了档次。 “这盒装糕点怎么卖?”顾辰远指着玻璃柜台里印花铁盒问道。 售货员上下打量他一下:“兄弟,你家里到底有多少亲戚啊,这几天你都来了好几回了?” 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毕竟这年头倒腾糕点的并不多,这个年轻人也不像是投机倒把的啊。 顾辰远笑答:“家中的姐妹多,还有两个干姐姐。” “怪不得!”售货员咋舌,热心介绍,“这个糕点是高档糕点,一盒二斤,价格贵一些,三块五一个,你打算要几盒?” “先来五盒吧。”顾辰远回道。 十几块钱,对于现在的她来讲,倒是不算什么。 “一共十七块五毛,你还要别的吗?”售货员问道。 “再来三桶麦乳精吧。”他想着自己得去医院看来娣。 那个孩子缺营养,大姐也需要补充营养,干脆就先买两桶。 “麦乳精一块五,三桶四块五,这些一共二十二块。”售货员说道。 顾辰远拿着东西,来到自行车处,将两盒糕点盒里得糕点拿出来,将猴头菇放了进去。 看着自己改造后的“糕点礼盒”,顾辰远很是满意得点点头。 跨上车,一路铃铛脆响,直奔国营饭店。 周静见只是一盒普通月饼,便没再推辞,随手放到办公桌角,抬眼问顾辰远:“还有别的事?” 顾辰远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做标记”,忙赔笑:“姐,你先把盒子盖打开,再仔细瞅瞅。” 周静狐疑地重新掀开铁盖,拨开上层油纸,一股淡淡的菌香立刻飘出来。 这里面竟然码着两块雪白的猴头菇,毛刺鲜亮,像两只小猴脑袋挤在一起。 “这是……猴头?”周静眼睛一亮,她在菜谱上见过,却从没见过新鲜真货。 “嗯,刚采的,新鲜着呢。” 顾辰远压低声音,“这玩意儿现在城里卖得贵,比糕点金贵多了。姐你拿去炖鸡、炖排骨,可是大补得很。” 周静愣了愣,随即失笑,伸出手指虚点他一下:“你呀,鬼点子真多!成,姐收下,不过下不为例。” 周静眼角带笑,把这个月饼盒往怀里又拢了拢,然后往一旁一看:“另一份,是打算给小苏的吧?” 顾辰远挠挠后脑勺,笑得有点憨:“我想着既然要送,干脆给她们也备一份,这猴头菇难得,让姐姐姐夫们都尝尝鲜。” “那倒也是。”周静点头,眼里满是赞许,“你快去忙吧,姐就不留你了。” “好嘞,那我走了。” 顾辰远没提要去医院看大姐和侄女的事。 不然,周静肯定得跟着去,这人情一趟接一趟,他实在是分身乏术。 顾辰远得抓紧时间去医院,再赶去跟二姐会合,今天还有的忙呢! 周静把顾辰远送到楼梯口,两人有说有笑,声音顺着走廊飘进前厅。 第九十四章 黄佳佳得心意 杨晴站在拐角处,手里攥着抹布,指节发白,刚才两个人得话,她都是听得清清楚楚得。 她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个顾辰远一天天挣这么多钱,难道就没人管管吗? 眼看顾辰远长腿一迈就要出门,她急急追出去,高跟鞋在水泥地上敲出一串乱节奏。 “顾……!”她喊得带颤,尾音却硬生生被关门声掐断。 前厅的风灌进来,吹得她刘海乱飞,而那个背影竟然连头都没回。 自行车铃铛“叮”地响了两声,便消失在街角。 杨晴站在台阶上,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终是忍不住跺脚咒骂:“你这样绝情,会遭报应的!”不过她得声音只有她自己听见了,顾辰远可是没听见。 就算是他真的听见了也只会耸耸肩,根本就不会在意。 到医院,他先拐进中药房。 苏见雪正配药,见他进来,眼一弯:“哟,弟弟来啦?” 顾辰远把糕点盒递过去,同样的话术又重复一遍。 苏见雪擦了擦手,大方接过,笑盈盈:“那姐就不客气了,等你家小来娣出院,带来玩,我家那臭小子就缺个妹妹。” “姐,你跟姐夫再加把劲,争取来年抱个闺女。”顾辰远打趣道。 苏见雪连连摆手:“我可不敢再生,万一一下子给我来两个小子,那我跟你姐夫还有活路吗?” 顾辰远来到病房。 此时顾晓秋和王铁汉一左一右坐在来娣床头,一家三口看上去倒还算和谐。 “来娣,今天怎么样了?” 顾辰远提着糕点和麦乳精进门,把东西轻轻放在床头柜上,顺手揉了揉外甥女的刘海。 小丫头原本蔫蔫的,一看见舅舅,眼睛立刻亮成两颗黑葡萄,奶声奶气地撒娇:“舅舅,疼……疼……!” 小丫头得声音软得像刚出锅的年糕,又甜又糯。 “伤口得慢慢长,别急。” 顾辰远笑着安慰,随即拆开麦乳精铁桶,往碗里倒了小半盅淡黄色粉末,偏头朝王铁汉一抬下巴,“去,打点热水来。” 王铁汉“哎”了一声,放下搪瓷缸就往外跑,脚步竟带出几分殷勤。 顾晓秋望着弟弟,眼圈微红,声音低低的:“小远,已经花你太多钱了,别再破费……” “钱花在刀刃上,不算破费。” 顾辰远把碗递给她,“来娣现在不能吃硬的,麦乳精有营养又不用嚼,让她当水喝。没了咱再买。” 说着,他舀了一勺冲好的乳浆,轻轻吹凉,送到来娣嘴边,“来,小口抿,香着呢。” 小女孩乖巧地张嘴,舌尖尝到甜味,眼睛弯成月牙。 顾晓秋看着这一幕,心头酸酸涨涨,嘴角却不受控制地上扬。 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自己这样笑是什么时候了。 有弟弟撑腰,真好! 片刻,王铁汉端着热水回来。 顾辰远把碗调得温度刚好,一勺一勺喂完,又细心地给来娣擦了擦嘴角,这才直起腰,长舒一口气 “好了,来娣今天表现不错,真棒!”顾辰远说道。 来娣咯咯笑起来,牵动伤口,又“嘶”地抽了口气,却舍不得合上小嘴。 “姐,这东西,你也喝点,补补营养。”顾辰远说道。 “我这么大得人,吃那玩意干啥?再说,这玩意太贵了。”顾晓秋说道。 “啥东西不都是给人吃得?吃没了再买就是了。”顾辰远说话间已经给自己大姐弄好了一碗。 他将碗端到顾晓秋面前:“我都已经弄好了,你要是不喝就浪费了。” 顾晓秋无奈,只好喝下。 这东西一入口,真甜啊,甜到心里了。 顾辰远让自己姐姐喝姐夫先说着话,自己去了机械厂。 本来这点小事,托顾小芳顺手带过去也不是不行。 可顾辰远觉得还是自己亲自过去比较心诚。 江宏盛看见顾辰远过来,忙问道:“小远?你怎么来了,是我得钱算错了吗?” “账没错,山上刚冒头的猴头菇,我想着送出来,给你添个菜。” 顾辰远把糕点盒轻轻放过来。 江宏盛掀开盒盖,一股淡淡的松木香混着菌香扑出来。 他眉心先是一跳,随即压低了声音:“野生猴头?这可是论克卖的‘软黄金’,你不拿去换钱,往我这儿送?” “钱在山里,今天采、明天长,割了一茬又一茬;可人情要是欠了,利滚利,一辈子都还不清。” 江宏盛指腹摩挲着菌刺,沉默片刻,忽然把盒子往怀里一揽,“得,那我也不装客气——回头哪天咱们叫上老周一起聚聚。” 顾辰远挠了挠头,说道:“这几天我新屋上梁,瓦匠说柱础不直我得垫榫片。等房子封了顶、喜字贴上去,再请你和周哥喝真正的喜酒。” 江宏盛听完:“行,那我就等你请帖了!到时候,咱们不醉不归!” 江宏盛本来是要送顾辰远得,但是被他拒绝了,毕竟人家这么一个大厂长,围着自己还是不好。 出来后,顾辰远刚准备跨上自行车,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顾辰远?” “黄佳佳?” 顾辰远倒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她。 这个小丫头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身材却是非常得不错。 一见真的是顾辰远,黄佳佳笑着说道:“还真得是你呀!过来卖菜?” 黄佳佳开开心心恶来到顾辰远得面前,倒是吓得顾辰远往后退了一步。 “嗯,送菜过来。”黄佳佳自然是看到了刚才顾辰远得举动,有些嗔怪的说道:“怎么,你还怕我吃了你?” 这个黄佳佳从小就在城里长大,皮肤白净,跟他们村子里得人可是不一样。 她那一声轻嗔像薄暮里忽起的山风,拂得耳廓微热,却也将霞色悄悄带上双颊。 顾辰远太熟悉这种红晕——前世在觥筹交错的宴会里,多少豪门千金端着香槟,用同样的绯色向他递过无声邀约。 他下意识把自行车把往怀里收了半寸,保持距离。 “我可是有媳妇的人。” ——这句警告在胸腔里敲了警钟,声音冷硬得像新凿的青石。 “不是,我是在想着等会儿给红颜捎什么吃的——这段时间她总说嘴里没味儿。” 话音未落,黄佳佳眼里立即水汪汪一片。 她低头背过手,等再抬头时,嘴角已经重新弯起。 “你对你对象……真好。” 她声音轻得像怕惊动谁。 顾辰远点头:“那是,我媳妇可是个非常好得姑娘呢,等回头什么时候有机会,让你们两个认识一下。” 谁要认识她! 黄佳佳闻言不由得噘起了嘴。 黄佳佳把鞋底磨得“沙沙”作响。 我都说得这么明白了,难道他真的不知道吗? 还是说,他是故意装作不知道。 她深吸一口气,胸膛里那面小鼓咚咚咚敲到耳膜,连耳尖都震得通红。 “那我……请你看电影吧?” 话一出口,她自己的心跳先炸成两瓣, “你不是说来回四十里累吗?电影院有软座,还有冷气,你就当……就当喘口气,好不好?” 顾辰远攥着车把的指节发了白。 他当然听得懂黄佳佳得意思,但是他不能回应。 “改天吧,我得去医院。” 他声音低了一度,把车轮往后退了半尺,仿佛那寸距离就能替她留点体面,“我大姐家女儿还在医院呢,我得去守着。” “严重吗?”黄佳佳下意识得追半步,鞋尖碾起一小撮土。 “还行吧,孩子小,离不了人。” 顾辰远一句废话也不敢多说,大腿一跨,赶紧骑车离开。 “那你慢点!”黄佳佳冲他背影喊,声音被黄昏的风撕得七零八落,又赶紧补一句,“明天我去看大姐!” “不用,你还得上班。”顾辰远道。 “我调休!”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吼完自己先愣住—— 调休表还在组长抽屉里,她根本就没交申请。 顾辰远远远的背影已经缩成一粒墨点,连蹬车的频率都没乱,显然不准备给她答案。 黄佳佳站在原地。 第九十五章 真的分家 “小黄,在这里发什么呆呢?” 江宏盛此时从她背后出来,声音不高,却吓得她原地蹦了半尺,心脏差点从嗓子眼儿弹射出去。 “啊?没、没事!” 她一阵慌乱后才调整好情绪:“听说……顾辰远大姐家孩子住院,我、我在想送什么礼物合适!” 江宏盛眯了眯眼。 他四十出头,一眼就看穿小姑娘脚底那几道凌乱的沟—— 哪是担心孩子?分明是担心孩子她舅。 “小朱,”他故意拖长尾音,“你不会……看上那小子了吧?” “我、我没有!江厂长,我真的没有!” 黄佳佳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江宏盛抬手掸了掸自己一副上得灰尘,语气轻描淡写, “没事,我就随口问问,别紧张。” 江宏盛冲她补了一句:“对了,你方才说顾辰远家外甥女病了?” “啊……嗯,他是这么说的。”黄佳佳回道。 “那我也得去看看。”江宏盛摆摆手,“好了,你去忙吧。” 黄佳佳“哎”了一声,像只被解开缰绳的小鹿,噔噔噔跑远了。 江宏盛转身回办公室,一边走一边嘀咕:“不行,得给老乔挂个电话。” 顾辰远对骑着二八大杠,又回到县医院。 病房里,来娣正倚在床头啃一只青苹果,小脸蛋比下午红润了许多。 王铁汉蹲在床边,用搪瓷缸给闺女凉开水,一见他进来,忙起身让座。 顾辰远摆摆手,逗了来娣几句,见她咧嘴直笑,他便拍拍王铁汉的肩膀, “行了,你先回去,把你两个妹妹的事搞定,你们分家怎么分我不管,就算把所有得东西都给他们了也无所谓。” 顾辰远说着顿了一下:“我就一个要求,必须跟她们断干净。 王铁汉只能连声道好。 他们这样得家庭能有什么,就是那么几间旧房子,还有点破家具。 分东西好分,主要是自己得两个妹妹要是搬出去得话,没有地方住啊。 王铁汉到家的时候,日头已经挨着西屋脊。 王铁汉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前脚跨进堂屋,后脚就觉得哪儿不对劲。 他们家的屋子实在是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 灶膛里没火,烟囱不冒烟,连平时“咕咕”乱叫的芦花鸡都蔫头耷脑地缩在墙角。 “王瑶?王燕——” 他扯开嗓子喊,没有人回应。 又喊了两声,才见里屋门帘被掀开一条缝。 王瑶王燕都顶着鸡窝发,踉踉跄跄的晃出来。 她们两个人如出一辙的打着哈欠。 “干啥啊,哥。” “哥,这天都没亮,喊我们干啥。” 王铁汉抬头望天——檐角外只剩一圈金边儿,懒得搭理她的迷糊账。 “这还没到晚上就睡觉?你们咋不做饭?”王铁汉问道。 一提到“做饭”,王瑶王燕两个姐妹立即如同被戳破的气球一眼。 “哥——你可回来了!我跟姐这两天都没吃上热乎饭了。” “是呀,哥。中午家里最后的馍也啃完了。你要是不回来,我们两个就只能水饱了。” 看着自己这两个废了的妹妹,王铁汉真的是气不打一处来。 王铁汉瞪眼:“缸里不是还有半袋白面?你不会擀面条?再不济烙张饼?” 王瑶理直气壮地一挺胸:“我们不会呀!” 王铁汉噎得差点背过气去。 他这才第一次认真打量自家妹子。 十七八岁的姑娘,手还是嫩的,指甲缝里半点面星子都没有; 灶王爷前的柴火堆,比她头发还乱。 敢情这些年,家里有顾晓秋在,老娘又护得紧,她们还真的就当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来了。 他脑海里不由闪过顾辰远当时让自己分家时的决绝。 当时他还觉得顾辰远的话很是刺耳,现在看看自己的这两个妹妹的架势,才真正的明白人家是为他好。 “这要是我出门个十天半个月,你们两个就这么饿着?” 王铁汉嘟囔着,抬脚往灶屋走。 缸盖一掀,白面袋子鼓着圆肚子,确实满满当当;案板上却连擀面杖都不见,只有一层薄灰。 他叹了口气,卷起袖子,舀水、和面、点火,动作一气呵成。 火苗“轰”地窜上来,映得他半边脸通红。 “哥……我们两个帮你添柴吧?” 王燕说着拿起一根玉米秸,还没等往灶坑里放,就被刺得“嘶”一声甩了手。 王铁汉斜她一眼,没吭声,手里擀面杖却“咚咚咚”擂得案板山响 “从明儿开始,学也得学,不学也得学,家里不养闲人!”王铁汉说道。 王瑶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那……哥你教我们啊。” “教?” 王铁汉哼了一声,把擀好的面皮抖得“哗啦啦”响,“先学会添火、刷锅、洗碗,再谈擀面条!” 一句话,把王瑶剩下的小委屈全噎回肚子。 她抬眼望望屋外——最后一抹霞光也沉到山背后,天边只剩青灰色的轮廓。 而灶膛里的火却越烧越旺,映得她脸上发烫,也第一次照出“过日子”这三个字沉甸甸的分量。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开了,白花花的面条下锅,像一群小人在沸水里翻筋斗。 王铁汉长舒一口气:“吃饭完,把锅刷了,柴码齐,明早跟我学和面。要是学不会,就喝凉水顶着!” 王瑶王燕两个人面面相觑,却不敢再顶一句。 等那姐妹两个收拾完了,王铁汉一张脸憋得紫红,话到嘴边却烫得吐不出来。 他抬眼望望屋顶——檩条被多年的灶烟熏得发黑,像一排排冷眼瞅着他的判官。 “咳……咳咳!” 他故意咳得山响,仿佛能把胸腔里那团乱麻咳断了,再一股脑儿扔地上。 “妹哪,”他咬了咬牙,声音低得几乎砸脚面, “小远说得没错,这家……得分。”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被“分”字砸得耳膜嗡嗡响,像有人抡圆了铁锤在脑门里敲。 王瑶王燕本来吃了饭还听高新的,一听到“分家”俩字砸下来,顿时浑身一激灵。 “哥——”王燕嗓子发尖,尾音直颤,“你……你真要要把我们赶出去?” “不是赶!”王铁汉慌得两只手在空中乱摆,像轰一群没头苍蝇,“我咋舍得赶你?我……我是说,家留给你,我们……我们搬!” “搬?搬哪去?” 王瑶瞪大眼,泪珠子一下被惊得停在眼眶,掉也不是,不掉也不是。 “我……我去知青点。” 王铁汉憋了半晌,终于把这句窝囊话扔出来,声音闷得象从缸底冒泡, “村西头那排空房,早先住着知青,如今人家都已经返城了,房子空着。我……我找村长说说,先借两间,凑合能过冬。” “哥!”王瑶哇地哭出声,身子顺着门框往下滑,绿军裤膝盖蹭得满是灰。 “哥,那破房子,窗户漏风,屋顶漏雨,连炕洞都是塌的!你拖家带口,你让顾晓秋跟着你去遭罪吗?” 王燕也伤心的说着。 “早知道……早知道我们就不该那么凶顾晓秋!” 她抬手啪啪拍自己大腿,声音脆响/ 王瑶也跟着说道:“我那时候鬼迷心窍,嫌她吃,嫌她哭,撵鸡骂狗的!现在好了,人家逼咱分灶,老天爷报应我!” 王铁汉瞅着两个妹妹一抽一抽的肩膀,心里像被锯子来回拉。 他蹲下身,两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悬在半空,想拍拍她,又觉得没脸落下,最后只攥成拳头,杵在自己膝盖上。 “哥也难……” 他嗓子发干,像吞了一把糠,“可晓秋跟着我没过过一天松快日子。再这么搅下去,她连口热汤都不敢盛,怕你又摔脸子。” 王瑶哭声顿了一下,肩膀却缩得更紧,整个人蜷成一只刺猬。 “可……可我们两个留在老屋里,不会生火,不会擀条,连水缸在哪边我都摸不清……万一哪天饿昏了,都没人给我递口水……哥,我心里害怕……” 王瑶越说声音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