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云》
2. 宴台戏
但有人动作更快,只一瞬,屈邵就来到她身后,一手刀劈在她的后颈。
苏远澄眼前一黑,倒在屈邵的臂弯里。
醒来时,周身一片昏暗,只有桌上飘着一盏煤油灯,像无根的浮萍。
苏远澄摸了摸发间,很快触到硬物感,藏起的匕首还在。脖颈处一片酸痛,鼻间浓浓的脂粉味、窗外交错的曲乐声,让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心下叹息,还是没能逃过。
“哟,小美人醒啦。”声音传来,床头坐着一个约三十来岁的妇人,手里摇着一把红色青篦扇,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她的脸,像待价而沽的商品。
“你是谁?这又是哪?”苏远澄循声望去,故作慌乱。
“这是乐营,你未来的家~我姓李,这里的姑娘都唤我一声妈妈。”妇人的声音粘腻。
“这当乐妓吧,也没什么不好,只要伺候伺候几位大人,总比那些丑的、坏的、不乖的,拉到军营去,千人骑万人睡……”她拉成了语调,直勾勾地盯着苏远澄,想要找到害怕的情绪。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苏远澄自然装出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身形晃了又晃。
李妈妈露出了然的神情,本以为越美性子越烈,还好这个似乎不经吓,又加了把火道:“你也知道,外面乱得很,杀了不少潜到城里的羌人细作,都是些来路不明的。”
明显意有所指,不出意料看到苏远澄愈发煞白的小脸。
李妈妈俯下身,在她耳边森森道:“我不管你是姜娆还是贾娆,记住了,在我这,你就叫牡丹。”
苏远澄柔顺地侧过脸,低声呜咽道:“我记……牡、牡丹记住了。”
李妈妈对她的识时务很满意,确实如兵士所说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都怕死。不过她深知打一棒子给颗甜枣的道理,柔声道:“记住就好。不过,你可知道,送你来的可是屈家军统帅屈邵?”
苏远澄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
却被李妈妈捕捉到,上前握住那双柔荑,触感温润细腻,好好调教后,必是极品。
李妈妈笑意渐深,安抚道:“别怕,屈将军保不齐是看上你了。你好好把握,伺候好了,荣华富贵不说,至少性命无忧了。”
苏远澄双眼一亮,又有些羞愧难当,垂下头喃喃:“牡丹知道了,妈妈。”
感到这一番敲打效果极佳,李妈妈满意地起身离开,摇着她的扇子,步态婀娜,嘴里还戏谑念着:“唯有牡丹真国色……”
行至门口,李妈妈忽然回头道:“对了,三日后监军大人设宴为屈将军接风,你可好生准备。”
苏远澄对上她的眼,而后避开,轻轻点了点头。
对视的一瞬间,李妈妈似乎感受到一股压迫感,一晃神,分明还是一张苍白脆弱的脸,想来是错觉吧。
遂关门离开。
门被锁上了,窗户也封着,屋外还守着两个壮实的丫鬟。
逃脱无门,苏远澄暗暗叹气。这些小管理者,最喜欢看人臣服恭敬的样子,厌恶反驳与主见,性子刚烈只会让自己受伤。况且,已入乐营,再争论身份已无意义,不如暂且低头,再细细筹谋罢。
她褪去外衣,瘫倒在床上,来到这个世界短短两天,就换了两张床,经历了一波算计与一波追逃,还有一次差点丢了命的躲藏。
苏远澄心头疲惫,攥紧匕首才让她有了一丝安全感。
她不会认输,也不该认输。
她经过枪林弹雨、历过官场诡谲,她的见识和眼界,不该没于此地。
姜娆、屈邵……我们来日方长。
害她的,她都会一一找回。
*
三日后。
边关的夜极尽冷清,摘星楼内却灯火如昼。
此楼为襄镇监军戴士诚掌军防之日修建,投入巨量人力兵力财力,半月建成,雕梁画栋,极尽奢靡,高可通天,故名摘星楼。
也是整个梓州最大最兴旺、且等级严明的酒楼。
摘星楼一楼招待平民商贾,二楼招待文人官宦,三楼为高级客房,四楼则暗设赌场妓院等消金窟,五楼是戴士诚的私有领地,非达官贵人受邀者不可入。
今日之筵席,正设在城中之景尽收眼底的五楼。
除屈邵外,受邀者皆为襄镇将领,分作两派,一派以正七品校尉马常清为首,一派以监军戴士诚为首。
马常清虽为军中主将,统率各将领,戴士诚却背靠梓州监军李承恩,力压马常清一头,因而有不少人投入其麾下。
其义父李承恩此人,乃陛下心腹,可上达天听,牢牢将梓州军权握在手里。但李承恩乞儿出身,丝毫不通军事,交战之中连送了羌族三座城镇,也致使梓州主将被换了三波,他本人倒是摘了干净,无责无罚。
屈邵此番,正是替梓州主将一职而来。
一为夺回失地,二为削弱宦权,三为海晏河清。
在场的武将不论派别,皆久闻且折服于屈家军威名。屈邵方一落座,不少人便慕名而来,讨好地说道:“早就听闻屈将军威名,今日一见,当真武曲下凡,英姿飒爽,好生威武。”
周围的将士亦争先称赞:“是极是极”、“屈将军河东一战成名”、“虎父无犬子”、“满门忠烈”。
要知道,屈家是整个大昭的兵马之首,虽如今能上战场的只剩屈邵一人,但十万屈家军仍不可小觑。
因而,众将士攀谈的攀谈,敬酒的敬酒,极尽恭维,屈邵也不推脱,如饮水般一杯杯下肚,更令在场众人惊叹赞服。
唯有校尉马常清一人端坐席中,冷眼旁观,不作一言,只独自饮酒。
宴时已到,设宴的戴士诚却迟迟未至,有武将在觥筹交错间已是半醉,更有甚者,拉着奏乐的伶伎作陪,高谈阔论,言语荤素不忌。
壮硕武将就是其一,一边饮酒,一边对怀里的女人上下其手,听着女人奉承撒娇,笑得脸上迸出一道道肥胖褶子,嘴上也没个把关的:“说到美人,乐营来了个神仙一般的,不知我等何时能……”
“就你,你、你什么来头,最、最美的,当然要留给戴监军享用了。”旁边的将领似乎醉得话都说不稳了。
“嘁,姓戴的一阉人,他享用得了吗哈哈哈哈!”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美色诱人,壮硕武将将心里话大声道出。
谁知话音刚落,戴士诚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
胖武将被身旁人连连示意,不耐烦地转头。
“嘭”的一声酒杯落地,胖武将登时跪倒在地,爬出坐席,惶惶地看着戴士诚逼近的身影。
那是一张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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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白皙的脸,狭长的眼,殷红的唇,似笑非笑,喜恶难分,雌雄莫辨。
似是被吓醒了酒,胖武将连连磕头,扇着自己的嘴求饶,磕破的额头混着红肿的脸,分外滑稽,又可怜。
戴士诚笑着将人扶起,拿出帕子重重擦了擦他脸上的血,随即嫌弃似的丢到一旁,挥了挥手。
他身旁的甲兵就将胖武将拖了出去,在其连声求饶中一刀割喉,大片血迹甚至流到了门口歌姬的裙边,吓得歌姬花容失色,连连后退。
喧嚣的宴席到鸦雀无声只在一刀之内。
陈戈皱着眉看向主子:朝廷命官,说杀就杀了?
屈邵淡然地回了一个眼神:不过是杀给我看的罢。
李承恩是戴士诚干爹,他这波杀鸡儆猴出自谁的授意并不难猜。
戴士诚并没有回头,摆手示意歌姬继续奏乐,绽开笑容,朝屈邵大步走去:“屈将军,是某来迟,实在该罚该罚。”
“无碍。”屈邵脸色未变。死人,战场上多了,也就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宦贼,会认为,杀人,方能彰显自己的权柄。
“哪能无碍,让诸位将军久等,某当自罚三杯才是。”
戴士诚施施然落座,与屈邵平席而坐。
照律,屈邵正四品品级,远在监军之上,应是首席,这戴士诚远没有让他等着且与他平席的资格。
好一个畸形的监军制,屈邵心中冷笑。
戴士诚正要举杯,底下的将领纷纷劝阻,趁机表忠心:“不可不可,大人赏光能让我等上摘星楼已是大幸,哪有让大人自罚的道理?”
屈邵不言,只漠然地旁观这一场为他做的大戏。
*
宴会的戏在唱,后台的戏也没有停歇。
这三日除日夜操练外,苏远澄亦靠着人畜无害的面具,大体摸清了乐营的构造。
李妈妈是乐营老鸨,领头羊则是扬州妓院应征送上的姑娘——织柳,自小浸淫风月,千娇百媚。
织柳自诩来自繁华街巷,在整个大昭都是叫得上名的风尘之地。因而自视甚高,意欲攀附大官,一跃升天,早早将目光放到了威名远扬的名将屈邵身上。
只天降好女,面若花月,织柳视她为心头患,多次使绊,却都被躲了过去。
往她舞鞋里放的玻璃渣最后出现在自己的被里,弄断她的琵琶却让她一手古琴艳压,指使人推她下水谁想推到了李妈妈……
织柳想不通,为什么她那么天真愚笨,那么弱不禁风,却那么命好?
织柳并不甘心。
明明飞上枝头的机会离自己这么近。
可想到被送去军营不知生死的姐妹,她只能压下作妖的心。
苏远澄慢腾腾地上着妆,她的节目在群舞之后,只要这期间找一个离开的理由,李妈妈就不易分不出人手跟着她,那就是她逃走的时机。
她可不想被当作商品,流连在男人的床上。
只为附于他人虚无缥缈的承诺而活。
但这个暂时离开的理由,一定不能是她主观的原因,否则李妈妈可能生疑。织柳,就是她这盘棋的阵眼。
只可惜她的阵眼似乎迟迟不出手呢。
苏远澄的指尖在胭脂上来回打转,耐心等待时机。
所幸,天不负她。
3. 关山月
宴会上唱曲的姑娘们轮换下来了,三三两两抱着琵琶,兴奋地咬着耳朵。
“说什么呢小浪蹄子,笑得跟捡钱似的。”织柳本就心烦,看着别人的笑容就觉刺眼,出言嘲讽道。
“织柳姐姐,”姑娘们被骂了也不甚在意,放下琵琶闹成一团,嬉笑道:“在聊屈将军呢,你们可不知,这屈将军有多俊,简直是玉树临风。”
姑娘压低声音:“还有那宽广的身形、那修长的手指,啧啧啧,感觉能死在他床上。”
“你是哪个,人家能看得上你。”跳舞的姑娘笑骂,拉长加重了上字。
“容我想想也不成?”琵琶姑娘假意恼怒。
“成!你等夜深,被里想去!”
两姑娘斗嘴,引得哄堂大笑。
“要我说,咱这里,没人配得上屈将军那神仙人物。”一姑娘来自河东地域,对收复河东的屈邵推崇备至。
“谁说的,我看牡丹姐姐才是真真神女下凡。”
被点到名,苏远澄回头笑笑,可谓回眸一笑百媚生,带妆美人更是风情万种,几个小姑娘偷偷红了脸,河东姑娘也不自觉咽下想要反驳的话语。
织柳却只觉晃眼,浓烈的不甘燃烧心房。
“啪”的一声,她折断了角笔,也回过神来,握紧右拳,似是做了什么决定。
苏远澄浅笑:阵,成了。
不多时,织柳便扭着细腰,笑盈盈地走到苏远澄桌前,问她借胭脂。转身离开之际,装作脚下踉跄,扯住桌布,胭脂水粉倾泻而下,在苏远澄的白裙上开出大大小小各色繁杂的花。
苏远澄暗暗啧了一声:手段实在拙劣,但胜在效果不错。
她惊呼而起,右手连连拍着裙上的脏污,焦急道:“怎么回事?这可如何是好啊!”
“我……是我没站稳,”织柳连声道歉,“我愿将舞服换给姐姐,只是尺寸怕是远不合适……”
织柳个小,不满五尺,远高她两个头的苏远澄自然穿不了。
屋里姑娘的目光早聚了过来。
李妈妈亦闻声而至。见此情景,直皱眉,向苏远澄投去怀疑的眼神:“这是怎么搞的?”
“妈妈,是我不小心,只是我的独舞马上就要开始了……”织柳率先认错卖乖,她有退路,她的舞蹈可是得过戴大人夸奖的。
“妈妈……”苏远澄开口欲控诉。
“好啦好啦,”李妈妈也是头疼,指着苏远澄道:“今日你且歇着吧。”
苏远澄瞪大双目,满是不甘,却不知如何辩解,颓在椅上,眼角一滴泪缓缓垂落。
活脱脱的笨蛋美人。
片刻,她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忙慌对李妈妈求道:“妈妈,我在车马里还备了一套衣裙,能否允我去取?”
看她对此次机会如此看重,李妈妈深感欣慰,却还是有些戒备:“让红丫去吧。”
“可是,我怕……”苏远澄欲言又止,暗自垂泪。
李妈妈自然也懂这些姑娘间的争斗与龌龊,只是向来放任自流。
可如今涉及监军的美人计,想到牡丹惊艳众人的琴技、屈邵送人来时的暧昧不清,犹豫片刻,挥手同意:“那你们同去吧。”
苏远澄心中大喜,屈身行礼谢过妈妈,而后蒙上面纱,急急往外走去。
一旁的织柳大惊,又不得不挂上假意的笑,双手几欲绞碎光洁的帕子。
且说环廊内的苏远澄,已在脑海里演练了数次打晕红丫、换上缝有偷来银票的常服、混入谈好的商队离开的场景,自觉万无一失,脚步愈发欢快。
可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哪儿去,小女贼?”又是那道低沉的声线。
苏远澄生生抑制住自己想拔腿就跑的欲望,僵硬转身,不出所料看见倚着柱子的屈邵。
眼神锐利,似要透过面纱将她拆吞入腹。
红丫哪见过大官,瞬间跪倒在地,不敢直视。
“见过屈大人,”苏远澄稳了稳神情,屈膝行礼,不经意展示污渍狼藉的裙子,“禀大人,衣裙脏了,下去取备用的来换。”
屈邵今日一身黑衣,领口与袖口缀有暗金的纹饰,散漫闲适的身姿,斜倚在廊柱边,颇具少年贵气,不似久征沙场的将军,倒像养尊处优的王公贵胄。
他直起身,慢步走到苏远澄面前,将将踩到她白纱裙摆时停下:“让她去取,你留下。”
“这……恐怕不方便。”苏远澄细眉微蹙,难为道。
“哪里不方便?”屈邵身体前倾,远远看去,像是将苏远澄整个笼罩在身下。
“还是我自己去找快些,毕竟宴席耽搁不得。”苏远澄没有察觉二人过近的距离,只绞尽脑汁地编着理由。
“我说,耽搁得,又如何?”屈邵像是逗弄猎物般,步步紧逼:“她去,或者,我去。”
偏着头,等苏远澄做选择。
谁去都不行,苏远澄绝望地闭上眼,她哪带了衣裙,车里只有一身为逃跑准备的、烧火妇人的常服罢了。
见跑不成了,苏远澄迅速认错:“实不相瞒,屈大人,我并未带多余的衣裙,只是实在太害怕妈妈责罚,出来寻寻法子罢。”
说罢,低头露出脆弱的脖颈,并用帕子抹了抹并不存在的泪。
“那恭喜你,寻到了。”屈邵盯着苏远澄纤细白皙的脖子,那有块不小心蹭上粉色胭脂。
想着的同时,他已不自觉伸出手抹去,对上苏远澄瞪大的眼,忙后撤一小步。
屈邵假装咳嗽一声,对身后唤道:“陈戈,嗯……去给她找套盔甲换上罢。”
还没从被揩油的震惊中反应过来,这句话又将她钉在了原地。
苏远澄不解,苏远澄震惊,苏远澄石化。
*
见苏、红二人迟迟未归,李妈妈在房门口左右张望,一颗心好似漂浮半空,无法落地。姑娘们又都去了群舞,一时间竟也抽不出人手去寻。
就在她终于坐不住,起身决定自己去寻时,三个身影踏进房来。
领头的自是屈邵,陈戈则守在门边,身后一个盔甲小兵慢腾腾地挪进屋。
不对,李妈妈定睛一看,这哪是小兵,分明是她的头牌牡丹呀!李妈妈不明缘由,顿感万念俱灰,心倒是落了下来,只是落进了万丈深渊。
小兵苏远澄艰难抬头,向李妈妈投去求助的眼神。
李妈妈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讪笑道:“将军大驾,实在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只是这又是在演哪出呀?”
屈邵冷冷地一个眼神过去,李妈妈哪被这等杀神扫过,当即后背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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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头不敢出一语。
趁着屈邵回到宴席,她忙帮苏远澄理了理厚重的盔甲,但过大的军甲还是将婀娜有致的身姿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含着秋水的眼。
没办法了,就这样上吧。李妈妈心如死灰,放弃挣扎,在群舞落幕后,闭眼让苏远澄上台。
反正也是要送给屈将军的,他爱怎么玩怎么玩吧,反正从业多年,她见过的特殊嗜好还少吗?
军甲和古琴一同出场,瞬间吸引了全场目光,却多是不解或震惊。
苏远澄屏蔽掉众人异样的神色,抬起重重的双臂,暗骂不做人的屈邵。
旋即深吸一口气,三两拨弦,一曲《玉庭花》自葱白纤指流泻而出,似絮絮低语,道尽情事,只一瞬,就将众人带到宫廷乐宴的靡靡之地,沉醉于娇媚情人的温言婉语。
在场之人无不想拍手叫好,只是目光触及到她身上滑稽的装束,又觉尴尬,只得讪笑。
苏远澄自然有所察觉,头盔下眨了眨眼,勾唇: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右手倏尔一抹,曲风渐变,美人的声音逐渐失落低沉,伴随战火纷起,众人仿若置身于狼烟断壁之中,战鼓响,尸身凉,歌者再也寻不到她的情郎。
此时,身上的盔甲并没有干扰到她的演奏,反而恰到好处勾起众人血战沙场的记忆。
一曲《玉庭花》接《关山月》,诉尽战争残酷致使情人两隔家国不再,先扬后抑。曲终,众将领仍久久无法回神,敏感共情的乐妓则早已潸然泪下。
“啪啪啪。”掌声从上座传来,是屈邵。
“好,好曲!赏!”戴士诚也回过神来,这一手,虽技巧不比他曾听过的宫廷乐师,但胜在曲风的巧思和沉浸的情感。
众人也纷纷回神,连声夸赞。在座虽大都是老粗武人、不懂音律,但这与亲身经历息息相关的乐曲,还是走进了大部分人的心,他们很多人也是第一次,用不带色欲的眼神去看一个乐妓。
“此乐甚好,甚得我心,此乐妓亦是妙人,不知监军可愿割爱?”屈邵缓缓开口,遥遥向戴士诚举起酒杯。
“哈哈哈,将军开口,有何不可?”戴士诚本就苦于他如铜墙铁壁般,难以安插细作,如今他主动要人,自是有求必应。
此时,苏远澄还未完全从乐曲情绪中脱离,听着自己被送给屈邵,也疲于应对,只得浑浑噩噩起身行礼,随丫鬟一同下台去了。
后台房间。
看着苏远澄卸下厚重盔甲,李妈妈一脸一言难尽,对于她临时换曲,不知该骂还是夸。只能在心中叹息:灵机应变,不矜不傲,此女怕是非池中之物。
虽只带了她三天,李妈妈还是决定叮嘱一番,悠悠开口:“如今你攀上屈将军,只要安分着,算是衣食无忧了。”
“只是别忘了,是谁给了你这个青云梯。”
她附在苏远澄耳旁低声道:“好好替督军大人办事,否则你怎么去的,就能让你怎么回来。”
苏远澄深深地看了李妈妈一眼,群狼环伺,她没有实力得罪任何人。
遂垂头应是。
李妈妈疲惫地挥手,如果可以,她倒是希望这些姑娘都能有好去处,只是生在这乱世、到了这地方,她们就不再是人,而是一颗颗棋子罢了。
她又何尝不是呢?
4. 同乡人
摘星楼外。
屈邵懒懒地倚在马车内,手中翻看暗探送来的前线战报。李承恩令众将死守城池不出,只等他走马上任,接过烂摊子。
不禁嗤笑,又想退羌人,又不想放兵权,真是又蠢又贪呀。
屈邵将战报递给陈戈,指尖撑着太阳穴,淡淡道:“去查查小女贼。”
“好嘞,主子。”陈戈取出火折子,特质的信纸一烧即燃,明明灭灭的火光跃动在屈邵的侧脸上。
苏远澄掀开车帘时,看到的正是这似画般的一幕。
都说红颜祸水,她看这蓝颜也毫不逊色。
但也只敢在心里腹诽,人乖乖坐到角落。
见她进来,陈戈识趣出去驾车,将空间留给二人。
屈邵瞥她一眼,从侧壁的多宝格里取出一包蜜饯,命令道:“坐那么远作甚?过来。”
苏远澄顺从地应了一声,往前微不可见地挪了挪。
屈邵气笑,直言道:“我素来爱洁,不会碰一个妓子的。”
饶是苏远澄素来定力好,此时也恼得咬碎了半颗牙。她向来信奉,女子的贞洁,从不在罗裙之下。听到那样羞辱人的话,难免怒火中烧。
就算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妓子,也不会去贬低任何一个谋生存的妓子。
眼前人怒目圆睁,娇美的脸庞再次生动起来,不再是一张左右逢源的面具,屈邵不免有些失笑。
他也的确笑了出来,只是那笑声在苏远澄听来更像是阎王索命般可怖。
笑完,屈邵正色道:“我要你,不过是要你演一场宠姬的戏。”
苏远澄侧头看他,颇为诧异。戏?什么戏?
屈邵却是卖了个关子,将蜜饯丢给她:“一晚未曾进食,先垫垫肚子。”
苏远澄狐疑地接过蜜饯,取了几颗果仁饱饱腹,但越吃越饿,又每样都垫了垫。
屈邵就静静地望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远澄性急,将将果腹,就启唇发问:“大人方才所说,是何意?”
屈邵接过她手里剩的蜜饯,丢回身侧的格子里,慢条斯理道:“你是个聪明人,我需要你做一出我与你主子背地交好的戏。”
她主子,莫不是戴士诚?背地交好,就意味着表面交恶?做戏,又是做给谁看?
苏远澄似乎不太明白他的话,但屈邵也不言明,随意道:“我要戴士诚死。作为回报,你会拿回你的身契。”
“小女贼。”
明白他早已看出自己假意屈从的伪装,且有一条更轻松的自由路能走,苏远澄当即不再掩饰,锐利回问:“我如何能信你?若是你败了呢?”
“哈哈哈哈,”屈邵大笑道:“若我败了,那你也活不了。端看你如何选了,小女贼。”
苏远澄直觉这其中有一盘大棋,她从不在没把握的情况下赌命,因而有些纠结。
襄镇太小,两人这一来一回便回到了屈邵暂住的酒楼,也是两人第一次遇见的地方。
“你且慢慢想。”屈邵跳下马车,吩咐道:“陈戈,将梓州战况写与她一份。”
“下来吧,小女贼。”屈邵想起女人层层叠叠的衣裙,礼貌转身,抬手欲接人下车。
既已决定不再伪装,苏远澄自然不愿故作娇滴滴的姿态,她掀起裙摆抱在怀中,手扶车壁,轻盈一跃,稳当当落地。
奔放的动作惹得陈戈和随行兵士迅速垂首敛目,转身退开半步。
见此情景,屈邵不禁笑骂:“果真是,不知羞。”
不等苏远澄回嘴,他便转身大步离开,远远丢下一句:“明日带你添置些衣物,且养精蓄锐罢。”
夜色已至,明月高悬。
热水沐浴过后,又吃下一碗酒楼后厨现做的鸡汤小面,苏远澄瘫倒在柔软的被褥上,油然而生的幸福感让她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不论前路如何,起码暂时衣食无忧,也不会被锁在深闺后院,甚至还可能拿回卖身契,假以时日再自立女户,参加科举,大展拳脚……
苏远澄开心地畅想着,忍不住将脸埋进被褥,虽然被抓成营妓,但好歹有了正常的身份,虽然被送给屈邵,但似乎有了脱离的希望。
心间的阴霾一扫而空,但身体的疲惫却层层涌了上来。
就这样抱着被子入睡了。
不去管什么战报,什么做戏,什么宠姬。
睡饱了再说。
*
醒来天已是大亮。
甫一出门,远远守在门外的甲兵就给她递来一份信函,说是陈副将吩咐送来的。至于被问到屈邵或陈戈去了何处,甲兵只道不知。
苏远澄也不为难,接过信函道谢,去楼下点了一大桌佳肴,账嘛,自然是记在屈将军名下。
边吃着,边打开了信函,里面是梓州战事简报,墨很新,应该是清早刚写出来的。
苏远澄嘴里吃着刚蒸出炉的狮子头,手里不紧不慢地翻着战事简报。
她一向喜欢边吃饭边看公文,虽然被家里的父母教育过多次,还是改不了吃东西要看点什么的习惯。
信里,陈戈只简要写了梓州两月之内连丢三城,哪哪将领被降责甚至褫职,梓州监军使李承恩上谏后更是连换三名主将,加派多名监军,掌宕城、永安军、襄镇三大重地,梓州军事势力尽落其手。
而今羌人围宕,李承恩主和,且军无主帅,宕城便死守不出。羌人遂四处祸乱,周围城池只得小规模出兵,却连连失利。朝廷特命屈邵为梓州主将,保宕州,统全军。
苏远澄并不精晓军事,但不难看出,战场指挥最忌分权,屈邵想解宕城之围,必得拿下前线军权,这最大的绊脚石就是主和的监军李承恩。
而要瓦解李承恩的军权,必从其麾下监军入手。其中宕城监军新至,且军民苦羌良久,为出战夺权轻而易举,而永安军远离前线,暂不足为虑,就只剩辎重粮草的储备重地——襄镇。
襄镇监军戴士诚恰是李承恩心腹,且掌襄镇已久,夺权最快的方法就是杀之。
若陈戈在此,必会惊讶于苏远澄的敏锐,她的想法几乎与屈邵同他说的一模一样。
只是苏远澄不明白,为何屈邵要做出与戴士诚交好的假象呢?还得是背地交好表面不和。
想不明白便不想了,同屈邵合作可能会将来死,但不合作立马就死,她可不信屈邵那种狠人会让一个探子活在身边。
优雅地啃完猪肘,苏远澄擦擦手,唤了小二进来。
“是你呀!”苏远澄一眼认出这是给她指路的小二哥。
没想到还能碰上美人,更没想到美人竟然还记得他,小二哥双眼发亮。
“是是是我,您您您又跑出来啦?” 小二激动得结巴,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怎么总在美人面前出丑。
“扑哧,”苏远澄被小二又喜又惶的语气逗笑,“没有,我现在跟着屈大人。”
美人一笑,小二哥的心都要化了,他不敢再看下去,忙低下头盯着脚面:“您有什么吩咐吗?”
“我想买些话本,嗯……最好是妇人爱看的,”苏远澄暗示道:“再随便多买些读书人看的,混一起罢。”
“我办事,您您您放心!包您爱看!”小二秒懂,香艳的话本他可帮着买过不少,买些正经书打掩护他也是懂的。
“那多谢你了,”苏远澄抿唇笑:“书钱跟饭钱记一起吧,多记些,就当你的跑腿费。”
“好嘞,谢您赏,我马上去办!”小二马不停蹄地跑出门。
不多时,一箱藏在典籍下的话本就送到了苏远澄房间。
她兴奋地翻了翻,四书五经、历史军事,甚至天文地理都有,对小二哥的满意更上一层。
随手从箱子下翻出几册话本,放在枕边。而后细细过了一遍箱内典籍,从中选出一本当朝杂学汇编,这更像本科普类的书,纷纷杂杂地讲了律法典范、官阶制度、本朝事记、各地风情等等,极适合对这个世界一知半解的她。
郑重地读完半本,已近黄昏,苏远澄扭了扭微微发酸的后脖,忽然忆起屈邵似乎说今天要带她出门,可却一天不见人影。
另外,昨天的合作,她也未告知屈邵她的决定呢。
也罢,先填饱肚子要紧,中午的蹄膀实在是可口多汁。
苏远澄松快松快半僵的身子,将典籍还原成未翻阅的模样,开门下楼。
两名甲兵仍守在楼梯口,苏远澄好奇地凑上去发问:“你们为何一直守在此处?不用跟着你们将军吗?”
不等甲兵回答,陈戈的声音就从楼梯转角飘然而至:“为了防贼……四天前有贼偷闯主子的房间后,就派人守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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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远澄微笑,她怀疑陈戈在内涵她,并且有证据,但没有办法。
“走吧,主子在外面等你。”
被陈戈领到昨日的马车前,一进去,苏远澄就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
车内,屈邵半倚在榻上,随意地翻着一簿账册,身侧的一串佛珠正是檀香来源。
“屈大人,”苏远澄象征□□了福身,又缩到了昨天的角落里。
屈邵闻言抬眼,小女贼今日未施粉黛,只薄薄地上了一点唇红,衬得肌肤愈发白皙,明媚灵动、柔韧如蒲,像是回到了他第一次见她的样子。
但屈邵还是更喜欢她眼角带泪的脆弱模样。
“大人,”苏远澄慢腾腾开口道:“我想好了,我愿意与大人合作,希望事成之后,大人守诺能放我自由。”
以屈邵的骄傲,应是不屑于对一个妓子撒谎的,但如果事后他要灭口,就当是她看错了人的代价罢。
似是早已料到苏远澄会答应,屈邵并无反应。不过,合作?她勉强算得上替他办事罢,哪配与他谈合作。
“只是这做戏,是做给李承恩看的?还是说另有其人?”苏远澄一边说着自己的猜测,一边观察着屈邵的反应。
屈邵但笑不语。
观其神情,她明白了大半,这是一出离间计,引李承恩杀戴士诚,唇亡齿寒,其他监军必不会再那么效忠于他,也就有了可操作的空间。
“你比陈戈聪明。”屈邵拉开多宝格,将账簿丢入其中,取出一包枣糕,丢给苏远澄:“给你的奖励。”
苏远澄对他这喂狗般的姿态很不满,但毕竟寄人篱下,且这枣糕她爱吃,便忍忍罢。
就是不知道陈戈怎忍得了,古人谋生着实不易啊。
*
马车稳稳地停下,屈邵咳嗽一声,一把抱起苏远澄,掀开帘子下车。
苏远澄低低惊呼一声后,意识到戏已开始,便柔柔地揽住屈邵的脖子,还将头轻轻地倚在他肩上。
屈邵低头看她,眼神晦暗不明。随即抱着人进店,陈戈则带两个甲兵随行,其余人在店门前一字排开,阵仗极大,引来了不少张头探脑的百姓。
就这样一路抱上二楼,屈邵稳稳将苏远澄放在椅子上,自己在旁落座。
牙行掌柜收到消息急忙赶来:“小人拜见将军,不知将军、夫人大驾,可是来挑些伺候的丫鬟?”
牙行掌柜很会察言观色,看出苏远澄举止妖娆,且未带随侍,也许并非什么正牌夫人,但一定极为受宠。
苏远澄闻言瞧了掌柜一眼,也不答话,只剥了颗葡萄,塞进屈邵嘴里。
唇触及温热的指尖,虽然只一瞬,屈邵的心还是开始阵阵发痒,假装咳嗽了两声,却又引来苏远澄两汪关心的目光。
屈邵一时有些晃神,又很快反应过来,心里不住冷笑,她可真是会演,这勾人媚态,不知是谁教的呵。
陈戈冷冷开口道:“我们主子来给牡丹姑娘挑几个丫鬟,要机灵点,钱不是问题。”
“是是是,我们这的丫头绝对机灵,您一百个放心。”掌柜吩咐了小厮几句,随后拍拍手,十五个穿戴整齐、年龄各异的小丫头排队上前。
“给各位老爷大人行礼了。”一排丫头齐齐福身,声音也是整齐划一。
苏远澄有些看不过来,只能装模做样地点了几个丫头:“上前来让我和将军看看。”
几个丫头稳步走出,轮流做着自我介绍。
苏远澄百无聊赖地听着,随手给自己剥了个葡萄。
突然一只茶杯飘了过来。
原是身边不知何时出现的小丫头,十来岁的模样,穿着薄薄宽大的单衣,半蹲在地,高举双手奉着茶,露出一双光洁的手臂,细声道:“姑娘用茶。”
苏远澄正好有些渴了,接过茶,小丫头恭敬地放下手,转身退去。
“等等,”苏远澄似是注意到了什么,急忙起身,喊住了人:“把你右边的袖子掀起来我看看。”
闻言,屈邵望向苏远澄,目光满是疑惑和探寻。
小丫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乖乖照做。
灯光下,明显可见她的上臂外侧,有一小块下凹的椭圆形印记,像极了每个现代人都有的接种疫苗留下的疤痕。
苏远澄的心不住地跳动起来。
5. 营妓宠
苏远澄抬头,目光直直地盯着小丫头,捕捉到她脸上一丝秘密被窥破般的慌乱。
但不应欣喜吗?毕竟知道疫苗疤痕的肯定是现代人呀,难道是没有想到吗?
苏远澄并不能完全确定,眼前的小丫头是否同她一样是穿过来的。
“哎呦喂,这新来的小贱婢,手脚没个轻重,可是冲撞了贵人?”牙行掌柜不明所以,快步上前,赔着笑、摁着小丫头就往地上跪。
“住手,”苏远澄出声阻拦:“是我看中她了。”
“哎,夫人真是法眼如炬!”掌柜面上恭维地笑,心里却暗骂:尖货没出手,倒卖了个不值钱的小贱人!
知道现在并不是询问的好时机,苏远澄强行按下探究的心,转身坐下。
屈邵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她,见她坐下,微微侧头,等她一个解释。
“她很像我家乡的一个小妹妹。”苏远澄斟酌地回道。
“如此。”屈邵点点头,不知信了没信。
“你既选好了,那便走吧。”
屈邵起身,苏远澄识趣地上前环住他的臂,微微倚靠在他身上。
“咳咳咳,”感到一团柔软若即若离地贴着上臂,屈邵又是一阵咳嗽,随即掩饰般说道:“对了,你刚点的那几个也一并买下吧,送到和园去。”
牙行掌柜闻言喜笑颜开,将二人一路送出了店门,连连鞠了好几个躬。
马车缓缓驶离,向城里另一头的成衣坊驶去。
路途有些远,苏远澄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屈邵搭话。
“和园是哪儿,怎么要送到那去?”
“新买的宅子。”
“噢。”
“衣柜那次,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听呼吸。”
“噢。”
“我刚刚演得如何?”
“可。”
“噢。”
屈邵往外吐的字越来越少,苏远澄识趣地闭上嘴。她不过是想讨好下这个临时的领导,说不定事成后还能得一笔钱财呢。
毕竟,她从李妈妈那顺走的银票可不多。
马车外逐渐嘈杂起来,苏远澄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前些天的市集虽冷清但还是井然有序,此时却有些混乱了,有偷钱袋子偷热馒头的,还有直接抢了肉就跑的,却也不见加派巡防的衙役。
怕是前线战事吃紧,进城的难民愈发多了。
苏远澄放下车帘,略带疑惑地望向闭目养神的屈邵:战况紧急,他却还在这用离间计,只是暂代主将,打赢了也是要还权的,为何不直接领着一可当十的屈家军速战速决呢?
没等她思考出个究竟,马车就缓缓停下。苏远澄可不想再被抱一次,率先挽着屈邵的手下车。
成衣坊就在乐营边上,也难怪当初李婆婆把她一人丢在此处,无疑是个自投罗网的局。
阵仗同样闹得很大,屈邵几乎将整个成衣坊她能穿的都买了下来,还定了十几身冬装,甚至将隔壁的首饰坊都包圆了。
市集人更多,因而很快便传开了,屈家军那个战神屈邵,新得了个仙女般的营妓,宠得天昏地暗,一掷千金。
*
一通买买买完,苏远澄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然而马车似乎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仍往市集深处而去。
似乎是感受到她幽怨的目光,屈邵掀开车帘吩咐了几句,不多时,就有人递进来一盒餐食。
苏远澄眼睛一亮,直勾勾地盯着屈邵手中的三层雕花食盒。
却只见他端出两碗小馄饨。
苏远澄欲哭无泪,如此大的食盒,原以为有五六道佳肴,装两碗馄饨,未免也太过大材小用了。
好在屈将军要的,哪怕是一碗馄饨,也极为美味。咸鲜的鸡汤底,细碎喷香的油花与葱花,薄如蝉翼的馄饨皮,包裹着嫩弹的鲜肉,一口下肚,瞬间驱散了深秋的微寒。
屈邵似乎胃口缺缺,只浅浅嘬了一口汤,便撑着下巴看着苏远澄一小口、一小口进食,最后还将汤都喝了个干净。
看来是真的饿了,他有些失笑,小女贼总能给他一种错乱感,时而有贵女般的娴雅之态,时而却举止不羁、不知避讳。
她究竟是何来历,真是让他好奇啊。
见苏远澄擦了擦嘴角、意犹未尽的模样,屈邵点了点桌面,示意她可以吃自己那碗。
苏远澄哪敢碰他吃过的馄饨,见鬼般连连摆手:“不必不必,吃饱了吃饱了。”
心中奇怪:屈邵这是何意?古代人不是最讲男女大防与地位尊卑吗?想到这人赏她的两次蜜饯,估计他就喜欢赏人东西吃吧。
见她拒绝,屈邵也不勉强,开口道:“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话音未落,马车就在一栋陈旧低矮且不显眼的楼前停下。
二人下车,周遭是一片荒凉的林地,甲兵早已尽数散去,只剩了陈戈一人。
陈戈上前敲了敲侧门,门很快打开一条缝,陈戈从怀中取出一块鎏金的牌子,铜钱样式,上刻“南朱”二字。
门立马打开,一名身穿南朱绣字外杉的伙计将三人迎了进去。
进门是一条幽黑的过道,即刻有侍女低着头上前,分别给他们递上一块鎏金色彩的面具,还有一件黑色连帽斗篷。
见屈邵只取过面具带上,苏远澄便也效仿,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面具,极轻,带着毫无重量感。
待三人佩戴好后,侍女便打开一扇隐在墙里的门,领着他们上二楼进入包厢。
进包厢后,一切豁然开朗。
越过红木桌椅前的花鸟刺绣屏风,可见整个楼是类似茶馆的半圆形设计,一楼是一张张开放的小桌,二楼则是数十间半开放的包厢,二者都围着中间的戏台紧密排布。
戏台上方挂满灯笼,照得那部分区域如白昼般透亮。
一楼的烛火很暗,周遭皆看不分明,只有一条条蜿蜒的过道有些灯光,但在微弱的灯光下,依稀可见一楼的桌椅已坐满了来客,大都商贾打扮,也有几个带刀的江湖人士,脸上都带着碧色的面具。
二楼的十来个包厢倒只有五间点着烛火,苏远澄一眼就认出斜对面坐着的李妈妈,李妈妈旁边的男子,不出意料的话,就是襄镇监军戴士诚了。
戴士诚也认出了屈邵,毕竟包厢里杵着的陈戈一直抱着他那把标志性的弯刀。戴士诚遥遥朝他们举了举酒杯,屈邵并没有搭理,只把玩着苏远澄的发梢。
饶是相隔一段距离,苏远澄都感觉戴士诚黑了脸。
只见他偏头询问了李妈妈几句,而后意味深长地觑了她一眼。
忽然间,戏台周遭的光齐齐熄灭,只留正中间一块圆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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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域,一月白长袍的男子肃立其中。现场瞬间安静下来,苏远澄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
“诸位贵客,承蒙不弃,躬临南朱商帮梓州竞买会,南朱上下不胜感激!”男子向台下作揖,随后郑重道:“请首件珍宝——镶金暖玉席!”
一件闪着金光的玉席被两名小厮抬了上来,轻轻放在台正中的桌上。
一块暖玉便极为难寻,这南朱商帮一出手便是一片玉席,众人皆惊叹议论起来。
此时,苏远澄心中了然,原来是拍卖会呀,虽然她从前也参加过不少,但古代的还是头一次,因此颇有些兴致勃勃。
“想要?”屈邵不知何时坐到了她身侧,附在她耳边细声道。
苏远澄的呼吸停了一瞬,吓的,随后摇了摇头。
“这席虽稀缺,但华而不实,多为些浪荡子弟买回去,助房帷之兴用。”屈邵边说着,边盯着苏远澄光洁的侧脸,却没有看到羞愤之色。
心下嗤诋:营妓就是营妓。
此时的苏远澄不想但确实秒懂:嗯……冬天用是吧。
在外人看来,二人耳鬓厮磨,神情间极是缱绻,檀郎谢女,好不恩爱。
谈话间,镶金暖玉席已被一包厢以千两银子拍下,随后,又陆陆续续以百两银子拍出几件珍宝。
期间,戴士诚也随手举拍了几次,但只拿下了一个三百两的小玉扳指,苏远澄估摸着他此行另有所图。
那屈邵又是来拍什么的呢?苏远澄侧头,屈邵斜靠在另一侧,百无聊赖地玩着她的头发,似乎那些激起轩然大波的珍宝都没有兴趣。
或者是司空见惯了。
苏远澄暗自猜测,面具颜色应代表等级,而商帮自然以钱财为重,大概率代表资产等级一类。按官服看,应是紫色、绯色、绿色、碧色,而官之上是皇,便是金色。一楼一水的碧色面具,二楼也只见戴士诚和一商贾男子带绿色面具,足以可见,金色面具之稀有,自然也彰显了屈邵庞大的身家。
那对几百两的东西没兴趣,便不足为奇了。
那他来这的目的是什么呢?
似是被苏远澄盯太久了,屈邵抬眼回视:“有想要的?拍下就是。”
一副不在乎钱的模样。
苏远澄闻言些许不忿,她曾经也是不缺钱的,如今虽流落异世、捉襟见肘,但也是有尊严的,为命可以折腰,为钱大可不必。
正要开口义正言辞地拒绝,台上男子又爆出了一件珍品——李思训真迹的《山居四皓图》,八百两起拍,也是此次竞买会唯一一幅山水画作。
闻言,台下众人倒是反应平平,只是斜对面的戴士诚坐不住般兴奋地直起身子。
苏远澄脑子转了转,话音一转:“大人可要与我赌一赌?”
“噢?赌什么?”屈邵来了兴致。
“大人给我两千五百两,赌我能用这些从戴士诚手中抢下这幅山水图。”
从戴士诚手里抢东西?他很乐意给看不顺眼的人添堵。
只是……此画约值三千两,两千五百两拍得?不知小女贼有何把戏呢。
屈邵勾唇:“赌注呢?”
“若我赢了,许我留下拍剩的钱,若我输了,任凭大人处置。”苏远澄粲然一笑,若灼灼牡丹,夺尽周遭颜色。
屈邵的心狠狠动了一下。
6.竞风波
“可。”屈邵听见自己应下的声音,目光却锁在灼灼生辉的苏远澄身上。
忽忆起昔年读过的诗赋: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撩人心弦。
谈话间,一楼已有了星星两两的加价,不过只十两、二十两地向上涨,此时竞买价也不过来到了九百两。
果然如她观察到的,在场之人大都看中玉器一类实物价值,对书画的艺术价值并无多大概念与兴趣。
斜对面的戴士诚似乎也早已算到这一层,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
“一千两。”戴士诚开口就加了一百两,是其他人加价的五倍不止。
此言一出,一楼议论纷纷,几人都放下了举拍的手,倒不是没那么多钱,只怕是恶意抬价或是得罪大人物,得不偿失罢。
因而戴士诚这一招,明显打退了所有人。
当然不包括她。
“大人,帮个忙呗。”苏远澄眨了眨眼,狡黠一笑,满脸坏意。
当然落在屈邵眼中,只觉娇俏可人,无端搅人心绪。
见屈邵挑眉,苏远澄凑近,附耳轻声道:“劳大人举个拍,不论戴士诚出多少,都加一两。”
温热的气息染红了屈邵的耳畔。
“一千两!最后五秒,成交在即,可还有贵客竞买?”台上男子语速极快,目光灼灼扫过全场,可惜无一人出声。
戴士诚悠哉游哉地饮了口茶。
屈邵随手举拍:“一千零一两。”
“有贵客出手了!他的出价是,一千……”主持人愣了下,很快恢复了激情的语气:“一千零一两!”
人群哗然,戴士诚差点没捧住手中的茶杯,面色复杂地看了屈邵一眼,犹豫了下,还是咬咬牙举拍:“一千三百两。”
“一千三百两!一千三百两!这位贵客出手实在阔绰!”三百两的加价更是引起全场惊呼,毕竟这个价格都能拍个小宝贝了。
“一千三百零一两。”屈邵举拍。
戴士诚茶杯都要捏碎了,双手握拳,怒火中烧,屈邵这是在故意加价给他难堪,以报宴会下马威之仇吗?
“一千五百两。”戴士诚摩梭摩梭身上带的银票,狠心加价。
“一千五百零一两。”屈邵懒懒举拍,一个眼神都没给戴士诚。
犹豫半晌,戴士诚面色凝重,降低了加价的幅度:“一千六百两。”
见状,苏远澄悄悄在屈邵手背写下一个数字。
痒痒的。
屈邵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举拍:“两千两。”
“两千两!”此价一出,全场鸦雀无声,生怕神仙打架,殃及池鱼。
戴士诚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倒在木椅上,十指交叉,眼睛疯狂转着,渴望、无力、谨慎的情绪纷杂,最终还是没有举拍。
“恭喜贵客两千两拿下《山居四皓图》真迹!”台上男子话音落定,珍宝定主。
*
包厢内。
“这就拍下了?他为何不加价了?”陈戈疑惑,望向幕后操盘手。
胜利者苏远澄悠悠然地咽下一片果干,解释道:“这幅画价值在两千七百两左右,但选错了地方。字画一类不适合战乱之地,且在场之人恰巧没有偏爱字画的,当然,除了戴士诚。”
苏远澄饮了一口茶继续道:“我观其神色,应是做过调查,觉得两千五百两足矣拍下。恰好此次拍卖并无溢价物品,多是折价拍出,因而他花三百两拍了一件玉扳指,其实他出二百五十两之时就有些犹豫了,我便猜测,他所携银钱约两千七百两,应该也是他的出价底线。”
“那为何才两千两他就不拍了呢?”陈戈思索后追问。
“因为我三次用一两银子给他埋下了暗示,之后追加一口气追加四百两,他便会觉得我还会三加四百,价格便会来到两千八百两以上。且不说超过了他的心理预期,这画本身也不值这个价。”
陈戈设身处地思索后,直摇头,脸皱了起来:“我要是他,我得憋屈死。他怎么不抬抬价,让我们吃吃瘪?”
“我猜是屈大人太过威武罢,他不敢得罪。”苏远澄趁机拍马。
屈邵嗤笑,点明乾坤:“钱于我而言轻如鸿毛,脸于他而言重如泰山。”
“噢!他怕再出价更加没面子呀!”陈戈了然,对苏远澄这一通心机算计肃然起敬。
果然书里没有骗他,越美的女人越毒啊。
“如此,算我赌赢了吧?”苏远澄双眼微亮,期待地望向屈邵。
“自然。”屈邵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示意陈戈拿钱。
“五百两。”苏远澄笑容灿烂,朝陈戈勾了勾手。
其实她还有些未曾言明:例如加价四百两,压戴士诚最高加价的三百两一头,是为破其心防;例如她原以为戴士诚还能挺上一轮,加到两千四百多两,没想到他如此快放弃,倒便宜了她。
装着《山居四皓图》的木盒很快被四位侍女送到包厢,另有两名侍卫在侧看护。
“恭喜贵客,这是您拍得的《山居四皓图》,可需展开一看?”领头的侍女双手奉上红漆木盒。
屈邵应可。
身后的两位侍女上前打开木盒的锁,轻轻取出画卷,徐徐展开。
只见,青绿的苍松古木间,红木黑瓦的楼阁若隐若现,四位白发隐士于半山的云霞间拄杖而行,好一幅闲云野鹤的图景。
屈家向来赏赐不断,他从小便见惯奇珍异宝,此时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
倒是苏远澄站起身,走近细细端详,确实好画。
她也是今日读到大昭国高层推崇山水画作,便去了解一番,谁曾想当晚就用上了。
“另外,这是从您账上支取两千两的凭条,劳请您过目盖印。”领头的侍女挥挥手,凭条放在托盘上被呈了上来。
屈邵扫了一眼,颔首,陈戈遂取出一方小巧古拙的褐色私印,蘸取托盘上的印泥,在条上落了章。
“此画可需要送去您府上?”侍女恭敬询问。
“问她。”屈邵朝苏远澄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看画的苏远澄疑惑抬眼。
“你抢来的,自然是你的。”屈邵理所应当的语气,仿佛他是得主而非赠予之人。
苏远澄并不想收下,无事献殷勤,谁知道拿了到时候会不会被这个狗男人灭口。
余光瞥到戴士诚那间已拉上屏风的包厢,苏远澄灵光一闪,有了个绝妙的主意:“那我可否转赠他人?”
顺着她的眼神,屈邵很快想通其中关窍,笑道:“由你。”
苏远澄随即向守在门外的侍女要了一件黑色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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篷,带着画作往戴士诚的包厢走去。
“什么什么?主子,这是何意?”陈戈看着两人谜语般的互动,很是不解。
“愚笨,”屈邵气定神闲道:“我所拍之物出现在戴士诚案上,你说这是不是比我盛宠他献上的乐妓,更有深意呢?”
对生性多疑的李承恩来说。
屈邵不得不承认,小女贼的机智敏锐和一手对人心的把控,比他想象的,只多不少。
他这是,捡到宝了吗?
且说苏远澄处。
她摘下面具:“我是乐营的牡丹,我要见监军大人。”
见到她的脸,守门兵士不疑有他,快步前去禀报,片刻后便请人进去。
苏远澄扯出柔弱谄媚的笑,缓缓步入包厢。厢内只剩戴士诚一人,李妈妈似乎早已离开,地上还散落着杯盏碎片。
“你来此作何?”戴士诚用阴湿的眼神打量着他送去的细作,尖细黏滑的声音似毒蛇吐信。
苏远澄半低着头,双手从黑袍下伸出,捧着木盒奉上,柔声道:“见过大人。屈将军似乎不甚在意此画,随手赏赐于我,我便偷溜出来,想将此画献于监军大人。”
“大人放心,牡丹做得很小心。”苏远澄掐出谄媚的声线,暗示道:“牡丹知道自己是谁的人,还望监军日后,也莫忘了牡丹。”
“你做得很好,”戴士诚抬手接过木盒,绵长的墨香俘获了他的心神,满意道:“和园有个名为素春的婢女,有任何事皆可寻她。”
“多谢监军大人!我一定好好为大人做事!”苏远澄不胜感激,“我不可离开太久,便先告退了。”
“去吧。”戴士诚挥了挥手,迫不及待想一览画卷。
苏远澄回到包厢,胜利般朝屈邵眨了眨眼。
*
和园,夜已幽深,但仍可见处处精巧的陈设。太湖山石玲珑透瘦,游廊水榭错落有致,碧瓦朱甍依势而筑,极尽雅致。
步入庭院,屈邵点了两个丫鬟领苏远澄去用消夜。
苏远澄听到“消夜”二字雀跃非常,却仍故作矜持地询问:“大人不用些吗?”
屈邵摇头,径直往书房去。行军之人向来三餐无常,饿两天于他也无大碍。
书房,早已有暗探将战报放在案前。
宕城储粮充足,围困之下也仍能坚守无碍,只可怜城外的村镇,或遭劫或受掳,甚至一村男女老少皆被羌人屠戮殆尽。
屈邵强压心中恨意,他此番只带了千名士兵,若拿不到兵权,解宕城之围难如登天。
十万屈家军分成两拨守着河西、河东一线边防,已是捉襟见肘。河东的辽人年前一战被他杀了干净,已是元气大伤,如今倒安分守己,可河西的匈奴却仗着大伯年迈负伤,蠢蠢欲动,几次骚扰试探边防,恐将生变。
屈邵长长地叹气,着手处理河东军务。歇息间隙,唤了甲兵前来:“今日酒楼她都做了什么?”
“回主子,牡丹姑娘午时用了顿膳,唤小厮买了箱书,属下翻查过,是……些香艳话本。除此外,姑娘再未与他人交谈,亦未出酒楼。”
话音未落,就见陈戈疾步走入书房,双眉紧蹙:“主子。”
屈邵挥退甲兵,示意陈戈说下去。
陈戈递上信纸:“这是关于牡丹姑娘的探报,您自己看看吧。”
7.还骨山
深夜,摘星楼内。
戴士诚打开木盒,珍而重之地取出《山居四皓图》,恰在此时,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
“谁?”戴士诚拔高了音调,显得更为尖细。
“诚哥,是我。”女子略带粘腻的声音传来。
认出来人,戴士诚轻轻放回画卷,兰花指提起长衫,疾步前去开门:“双儿,你来啦?”
门外正是李妈妈李双,提着一壶酒。
“你瞧,我带了什么?”李妈妈边进门,边向戴士诚显摆手中的坛子,目含秋波。
“可是我们从前,在宫里偷喝的膏露春?”戴士诚柔了柔声,领着人往高栏露台落座。
“是了,”李妈妈含笑,眼角爬上细纹,娇嗔道:“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搞来的,今夜必同你一醉方休。”
清风徐来,凭栏远眺,万家灯火,美不胜收。二人伴着醇酒,絮絮低语,忆青葱往昔。
“对了,”李妈妈似是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沓信纸,“这是送去各府的姑娘们递来的探报。”
戴士诚放下酒杯,接过就要翻看起来。
“不急,”李妈妈伸手拦住,情意绵绵地望着戴士诚,“我都替你理好了,鸡毛蒜皮的放到了后头,你且明日再看。”
“好双儿,世间也就你一人真心待我,”戴士诚眼里流出一抹真心与柔情:“今夜便留下吧。”
李妈妈含羞点头,躺到他怀中:“我待你好是自然,干爹待你也未差过呀,我们还是他撮合的呢!”
戴士诚不置可否,只轻抚她的发顶,眼神幽深。
二人又是一番互诉衷情。
饮至半壶,李妈妈似已不胜酒力,软软倒在竹编椅上,一举一动,风韵犹存。
“你还是如从前般几杯就倒。”戴士诚调笑道,细白的手轻抚李妈妈因醉意染上绯红的双颊。
李妈妈不言,似乎已醉得极深。
戴士诚将人轻轻抱起,放到了内间的雕花床上,一同入眠。
不多时,便响起悠长的呼吸声。
而本该烂醉如泥的李妈妈却睁开了眼,神色清明。
确认戴士诚已熟睡后,她蹑手蹑脚地爬起,往书桌探去,一如往常翻完戴士诚的来往信件、情报,默记在心,将东西复原后,案桌上的长条木盒引起了她的注意。
出于谨慎,李妈妈打开木盒展开画卷,映入眼帘的赫然是那幅本该在屈邵手中的《山居四皓图》。李妈妈的心登时剧烈地跳起来,将画卷归置原位后,回到床上,眼神探究地盯着戴士诚,一夜未得安眠。
*
且说和园。
苏远澄酒足饭饱,酣然入梦。身下是黄花梨拔步大床,身上是浅褐色锦缎软褥,睡得极香。
屈邵却是在书房呆了一夜。
直到天蒙蒙亮,才将军务与京城之事安排妥当,也才勉强不再想起陈戈昨夜那句话:“主子,你不会看上牡丹姑娘了吧,抱都抱上了,作个戏也不至于要您卖身吧。”
吩咐人备下早膳,屈邵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头,又瞥到陈戈昨夜送来的探报,关于小女贼,竟然什么都没有查到:不知她姓甚名谁、不知她身份来历、甚至连她如何进的城都不知,就好像凭空出现般。
如此空白,就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她常年流浪在战乱之地、二是有人擦去了她存在的痕迹。
屈邵深知很大可能是后者,且不说她一个女子如何在战乱之地生存,就她的容貌,也绝不可能岌岌无名。若是后者,她不是羌族细作,便是政敌的暗桩。
正是烦闷,却听闻苏远澄还未醒,屈邵横眉冷笑:他在这因她烦忧,她倒是安逸自在。
遂吩咐将人喊醒。
被扰清梦的苏远澄微懵,刚刚的她正在大溪地度着年假沐浴日光,醒来却发现身处幽暗的卧房,落差着实有些大了。
恍惚间,她想:自己两年未过的年假,因为穿越化为乌有,实在是太亏了。
不习惯被伺候更衣,苏远澄只得放弃赖床,爬起来,边打哈欠边想着今日要做之事:首先肯定是旁敲侧击下牙行的小丫头,其次是跟素春搭搭线,再来是想办法把赚到的五百两洗到暗处,最后就是读书读书读书。
事总不尽如人意。
一刻钟后,坐在出城马车上的苏远澄怒火滔天,又不能发泄,只能在心里默念:屈邵是狗、屈邵是狗、屈邵是狗。
此时,狗还在车上处理京城来信,只给她丢了一包刚出炉的枣糕。
路途很远,窗外荒凉,苏远澄只得看着屈邵打发时间:狗男人生了一张陌上少年的脸,清朗如风,举手投足尽带贵气,只是时常横着眉抿着唇,挂着生人莫近的表情,与他对视甚至还能感受到凶煞的杀气,真是白瞎了这珠玉般精致的五官。
一路无言。
马车在一段人迹罕至的山路前停下,屈邵合上文书,带着苏远澄下车。
在爬了一大段山路后,苏远澄终于忍不住发问:“大人,我们这是要去哪?”
“踏青。”屈邵头也不回地答道。
“为何唤我来踏青?”苏远澄追问。
“陈戈不在。”屈邵简答。
苏远澄被他的答案噎住了,欲哭无泪,从没有如此想念陈戈。
所幸山不高,二人很快登顶,只是入目,是一片荒草丛生的坟地。
饶是素来胆大,苏远澄仍吓得白了脸。
“此山名为还骨,取自‘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屈邵从怀中取出一壶酒,郑重地洒在一块无字碑前。
“这里的坟大都是战死的士官,可连他们都无名可记,普通兵卒更是就地掩埋或曝尸荒野,真是可悲。”
风声萧瑟,卷起一片片枯叶,如同屈邵的低语拨动着苏远澄的心。
她也曾随军到过边境,见过一座座烈士陵墓,深知这背后的分离、沉痛与……永远坚守的理想。
苏远澄肃然回道:“他们的坟墓,是他们为之流过血洒过泪的土地,亦是他们心之所向,并不可悲。”
屈邵轻轻笑了,这也是苏远澄第一次见他露出如此平静且真心的笑容。
“你知道为何还骨山地处梓州中段,却还有如此多的兵士坟吗?”
“因为这是整个梓州最高的山,有人说从此处望去,可见大昭万里河山,因而葬在这里,死后也能望着家乡。”
屈邵忽地笑问:“对了,我还不知,你家处何地?”
苏远澄心漏了一拍,幸好穿来那天就想好了说辞,小心回道:“我落过水,许是磕到了头,前尘尽忘。只隐约记得儿时之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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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应是在闽南一带,父母唤我阿澄,后来我被拐了,再后来就不记得了……”
“阿澄……回吧,阿澄。”
屈邵的声音逐渐冷硬,又变回了人们口中的杀神将军。
也不知他相信与否。
至和园下车时,许是山路跋涉太久,苏远澄落脚一个不慎,竟扭伤了脚踝。
*
翌日,听闻苏远澄受伤,李妈妈当即递了帖子来访。
竞买那晚,屈邵曾说李妈妈是李承恩的人,果然一有机会,就迫不及待上门打听来了,说明自己埋下的饵已然咬钩。
苏远澄不利于行,便在卧房的茶室内招待。
李妈妈先是关心了一番苏远澄的脚,又打探起二人的关系:“屈将军待你如何?”
“妈妈难道没有听说吗?”苏远澄故意扶了扶发上的金簪,眉目间皆是得意之色:“将军可是为了我,包下了市集,这衣物可是一天一换都穿不完呀。唉,不像曾经,污了一条舞裙,就求人告己的……”
苏远澄挑了挑眉,意有所指。
“是是是,牡丹可真是命好。”李妈妈面上带着讨好的笑,心里却直摇头。是个聪明的,可惜目光短浅、得意忘形,只看中些金银珠宝,殊不知于她们而言,最重要的是名分。
“那是自然。”苏远澄下巴微抬,慢悠悠地嚼着侍婢喂来的葡萄。
李妈妈扫了眼几名侍婢,压低声音暗示道:“牡丹姑娘如今得了势,可别忘了乐营这个家呀。”
闻言,苏远澄眼神骤变,屏退左右,支着下巴高傲道:“妈妈以后无需同我说这些,有什么事我自会同监军大人联系。”
李妈妈疑窦丛生,正要开口询问,却被苏远澄打断:“素春李妈妈识得吧?”
自然识得,还是她安插进来的人呢,此话一出,李妈妈当即确认,牡丹并没有在撒谎,只是她是如何搭上监军的呢?
“既如此,牡丹姑娘自可便宜行事。”李妈妈扯起一抹笑,随即状似无意地抱怨道:“昨夜竞买会,监军可是发了好大一通火,把我都赶了出去呢。”
“这有什么?如今将军和监军的关系你不知?”苏远澄随口道,又好似说漏嘴般,瞥了李妈妈一眼,闭口不言了。
李妈妈的心沉了又沉,看来戴士诚还是背叛干爹了,且还瞒着她,也不知屈邵给了他什么好处。
出了和园,回到乐营,李妈妈随即提笔,将近日见闻一一写入信中,只是隐去了与苏远澄的交谈,也算是给昔日的浓情蜜意留点余地罢。
梓州成川府,监军府邸。
李承恩紧紧攥着近日暗报,眼神风云涌动,忽然起身,将桌案上的东西重重拂落在地。
屈邵赴宴,二人相谈甚欢,还收了戴士诚送的貌美营妓,宠爱有加;隔日竞买会相遇,屈邵就为了一幅字画不断给戴士诚难堪甚至抢拍走;第二天字画反而现于戴士诚书房……
此间种种,没有猫腻?他李承恩不信。
发泄一通后,李承恩终是冷静下来,浸淫宫廷多年,他不信任何人,只信他自己。
当务之急,是让屈邵尽快离开襄镇,一旦他到了宕城,是生是死,就尽在自己手中。到时,再与戴士诚算帐。
思毕,李承恩快步回到案桌,提笔写下一封封密信。
8.情欲现
和园书房,自有人将苏远澄与李妈妈的对话一一回禀,屈邵静静听着,手指轻叩扶手:至少眼下,那小女贼还是在替他做事,且再给她一次机会罢。
“嗯,知道了。”
令人继续盯着后,屈邵唤了暗探前来,将苏远澄昨日所述记于纸上,递出道:“即刻着人往羌族西凉、京都以南一带探查,密级定为天,直接向我回禀。”
凉凉的目光扫过众人:“这次还查不到,尔等便不必回来了。”
三名暗探神色一凛,齐齐应是,领命退去。
*
三日后,襄镇郊外,马家庄子,演武场内。
两道缠斗的身影时分时合,一人使长枪,枪意凛冽,一人使木棍,棍风多变。一个左右虚晃后,长枪直取命门,却被看穿。木棍侧身一横,借力挑起长枪。枪缨震颤,硬用蛮劲压住木棍挑飞之势。木棍沉腕一竖,紧贴枪杆,旋转疾进。长枪步步后退,稳住身形,却被木棍据高跃起,一点在虎口,长枪脱手,木棍锁喉,胜负已分。
马常清仰天大笑,双手抱拳道:“屈将军好武艺!马某服!”
“校尉何须多礼,今日不论身份,只是两个武夫,痛快打一场罢!”
屈邵收回木棍,负手而立,一身摄人气场,尽显大将风范。
“好!好一个痛快!”马常清抚掌称善,见屈邵风姿,心中的天平已悄然倾斜:“不瞒将军,这两年来,我苦苦支撑,从未有过痛快日子。”
“也曾有人同我把酒畅言,让我心生希冀,”马常清苦笑:“可如今我还在这,他却被褫职遣返,再上不得战场、杀不得敌寇。”
屈邵只静静听着这名老将把多年的苦楚愤懑倾泻而出,他知道此时需要的不是宽慰,而是感同身受。
马常清也曾热血,不服于宦官弄权,与主将陈元平一同抗争过,只是结果往往不如人意。
“您与我二叔一般年纪,可愿我唤您一声马叔?”屈邵轻声道。
“不可不可,折煞我也!我岂可与屈二将军相提并论!屈二将军死守岐关,抵御辽贼,满城兵马战至最后一人,以血肉之躯挡下万人攻城,寸土不让,其壮烈足令山河泣血!”马常清声线发颤。
“马叔不可妄自菲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仗要打。您领三千人奇袭石门,着五百人急送军辎,若无您当日违命之举,宕城何存?陈将安在?”屈邵轻拍老将曾扛过枪林箭雨的肩。
“屈将军,屈将军!”马常清铭感五内,已是情难自抑,热泪盈眶,坚定抱拳:“若有用到老夫之处,万死,不辞!”
二人四目相接,盟约已成,无需多言。
*
和园卧房。美人倚窗,素手捻卷,暖日穿牖。
脚伤未愈,苏远澄难得过了几天舒心日子,不需要每天被溜、不需要时刻谋划,还能全身心投入到典籍研读中,似乎回到了当初考公的时光。
只可惜没有纸笔,无法记笔记,只能靠理解记忆。
毕竟她可是在“看话本”,哪需要用到纸笔呢?
要说这几日唯一的糟心事,便是那牙行小丫头。
几日前,苏远澄将人唤来,小丫头得了一身新装,总算不是宽大透风的旧衣了。
“来这几日可还习惯?”苏远澄温和问道。
“习惯习惯,姑娘大恩,我不知怎么感谢。”小丫头连连点头,很是局促。
“不必,你的口音像我家乡那边的,”苏远澄将“家乡”二字咬得格外重。
她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茶,借着润喉偷瞄小丫头的神情,未察觉问题,方才继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可记得家在何处?”
“我,我没有名字,”小丫头犹豫片刻,跪下重重地磕了个头,“还请姑娘赐名。”
“快起来,快起来。”她的举动让苏远澄心生疑虑,太像个古人了,但未知全貌,便不予置评。
“求姑娘赐名。”小丫头倒是很倔,跪着不起。
苏远澄叹了口气:“既如此,你便唤初夏吧。”
最终,她还是将人要到了身边,同素春放在一块。
这几日,苏远澄多次旁敲侧击,试探初夏,却始终没个究竟。
她总觉小丫头并不像表面那样单纯,看出自己对她感兴趣,便常给些模棱两可的回答,吊着她的胃口,像是怕她失了兴趣,怕被丢回牙行。
苏远澄一向不反感为求生存的聪明人,因而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也不会恼羞成怒。她很有耐心和时间,且就算真是同乡,也未必能带她回到现代。
当下,还是演好自己的角色,重获自由再行谋划。
因而这几日,苏远澄学得格外用功,连屈邵几次驻足于门外都未曾发现,当然也无人告诉她就是。
二人自还骨山后,便再无交谈。
外头隐隐有了流言,说她伤了脚不能服侍屈邵,便失了宠,更有甚者说她是逃跑被抓回,打断了腿,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也在此时,一匹快马进了城。
屈家暗探一向以快著称,毕竟战场瞬息万变,时效性极强。只是他们一向活动在边地,京府以南并无太多人手,故而探得消息已是三日之后,跑死了几匹马,总算送到了襄镇。
“禀主子,永授十二年,汀州确有五岁女童走失案,因其母孕期好食甜橙,乳名便唤阿橙,而今,其父母皆已过世,唯余一兄尚在人世,其眉眼与牡丹姑娘有两分相似。”
“永授十二年,至今十九年,年龄也约莫对得上。”屈邵轻轻挑眉。
暗探接着报:“且西凉密阁的阁主,并不识得牡丹姑娘的画像,并断言西凉细作,绝无姑娘这般人物。属下同时探了各个通关要塞,姑娘也非自外而来,应是梓州平民无疑。”
“好!此次探查者,皆重赏!”屈邵垂手而立,眉宇生辉。
自昨日收下马常清后,今日又得以吃下一颗定心丸,屈邵只觉神清气爽,意气风发,迫不及待想见到他的“宠姬”。
屈邵一向随心所欲,想什么便做了,负手拔步,向后院卧房而去。
他这几日来过多次,且不许人通传,此时洒扫的丫鬟见他也只是静静地退至一旁屈膝行礼。
谁曾想,拨开珠帘,却见闲窗锁昼,美人酣眠。
屈邵下意识屏住呼吸、放轻脚步,悄悄走近。许是睡得不熟,苏远澄还是惊醒过来,神态迷离,慵起无力,青丝散乱,香腮飞红,雪肤微皱,一双盈着水光的杏眼呆呆地觑他。
屈邵被看得喉头发紧,好一会儿才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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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道:“我在外秋风载途,你倒好,在这海棠春睡。”
苏远澄似醒非醒,却还记得被领导说偷懒绝不能找理由,只低头认错:“大人,是我不该崴了脚。”
总觉得她在暗讽,屈邵垂头看向曾经细白的脚踝,此刻却微微肿胀,知她也确实委屈,也就轻轻揭过:“在看什么?”
说着,拿起她膝上的书。
封面入目是《周易》,屈邵双眉微动,可一翻开,里面竟是些情情爱爱的桥段,哑然失笑:“你闷房里看话本竟还这般遮遮掩掩,真是掩耳盗铃……还玷污圣贤。”
苏远澄被说得脸一红,起身夺过话本,嗔了他一眼,心中却是庆幸自己晚间偷闲读起了话本,否则此时,屈邵看见的就会是一本披着《男狐夜访香闺》的周易了,那才叫玷污圣贤呢。
屈邵被她这娇俏的一眼看得心头发酥,转身落座圈椅,淡淡宣布道:“今夜我歇在此处。”
这话无疑是重磅炸弹,炸得苏远澄思绪破碎,慌乱之下口不择言:“大人没有自己的房间吗?”
屈邵嗤笑一声:“和园本就精巧,你没发现,只一主房与一客房吗?”
她还真没发现,苏远澄听出屈邵的潜台词,心怀希冀地试探道:“那我这就搬去客房,不扰大人安寝。”
屈邵不置可否,只反问道:“你说,宠姬有不被宠幸的道理吗?”
“可我们,不是做戏吗?”苏远澄回想起屈邵那些被她下意识忽略的欲色,心下微沉。
“阿橙,你是个聪明人。”屈邵呷了口茶水,直言:“你我早该同榻,不过前几日军务繁忙,我宿在书房罢。”
苏远澄面无血色,屈邵这一手打得她措手不及、毫无对策,心下惶恐,只能拿话刺他:“大人不是素来爱洁,不会碰妓子的吗?”
“是,是极。”屈邵没料到她会推脱,怒极反笑:本来没想碰她,可却也轮不到她说不。
重重地放下茶盏,屈邵起身,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晌。
见她的小脸愈发苍白,屈邵心中叹息,语气柔了下来:“过来替我更衣。”
“不是有丫鬟吗?”苏远澄微楞。
听到她这也要拒绝,屈邵当即冷了脸:“我素来不喜丫鬟近身。”
命运还捏在他的手里,苏远澄并不想此时触他霉头,只能踉跄起身,低着头伸手去够屈邵的腰带。
谁曾想这普普通通的腰带竟有双层,苏远澄的手绕着屈邵劲瘦的腰身细细摩梭一周,才在后腰找到了带头。
由于要在背后解带,苏远澄不得不微微俯身,整个上半身近乎贴在屈邵腹前,一股若有若无的木棉轻香拨弄着他的鼻翼,正如女子的指尖屡屡拂过他的后腰。
屈邵觉得有些地方即将脱离他的掌控。
所幸此时苏远澄解开了腰带,替他褪去了外衫,正要将手伸向亵衣时,屈邵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不必,我去沐浴,你且先安置。”
说罢大步离开,逃也似的走入内间。
苏远澄心乱如麻,哪敢宽衣,屈邵并未给个碰不碰她的准话,且连未来会不会真的放她离开都不得而知。
出尔反尔的狗男人。
浴房水声哗哗,声声砸在苏远澄心上,恍得她想不出对策来。
9.盼及第
时间过得比她想象的要快上许多。
屈邵出来时,就见小女贼往日鲜活的脸尽是不甘与愁苦。
心下叹气,上前一把将人抱起,丢在床内,又从红木斗柜里取出另一套茧绸被褥,吹灭烛火后,径直躺在外侧,硬邦邦地开口:“睡吧,我不碰你。”
里侧的苏远澄如蒙大赦,急忙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外衣都不曾脱下。
不一会儿,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一道声音,低不可闻。
是苏远澄弱弱的试探:“大人当初所说,事成之后会放我走,可还作数?”
见她抓着自己那点心软不放,得了便宜还要便宜,屈邵恨得咬牙:“自然作数。现在,闭嘴,睡觉。”
*
翌日,苏远澄醒来时第一时间检查了身上,所幸衣物还是完好,只是身上的被褥已全跑到外侧去,而本该歇在外侧的屈邵早不见了踪影。
她睡相惯来不好,昨日还穿着外衣、心惊胆战,难以入眠,后半夜倒是坚持不住沉沉睡去,不知道有没有扰到那个大魔王。
究竟有无,也只有屈邵本人知晓了。
只是此夜过后,关于苏远澄不受宠的消息都销声匿迹,听闻屈将军不顾美人受伤,硬是颠鸾倒凤,水都叫了两回呢。
当然,这些细节仅限于和园内院的丫鬟们心知肚明,连苏远澄都未曾知晓。
虽说得了屈邵的话,苏远澄仍不放心,她不喜欢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非常不喜欢。
书暂时没心思读下去了。
见屈邵不在和园,苏远澄便带着侍从往集市散心去。
一路上,难民愈发多了,街头巷尾皆有衣衫褴褛者蜷缩在地。马车路过米粮店,苏远澄还发现插在米箱上木牌的叠贴了好几张纸,最新的价格高达十六文一升。
“这粮价变动如此之快吗?”苏远澄好奇发问。
“是啊,前边打仗,”她新提到身边的大丫鬟暖冬解释道:“寻常时期是六七文,现在都翻番了!”
“姑娘可是想买些米粮施粥救济难民?”暖冬问道,她从前跟过些小姐,她们常做这些博善名,图未来能嫁个好人家。
苏远澄内心微动,点头应是:“你也知道我出身不好,施个粥,也能得个好名声。”
复而犹豫道:“不过,看这粮价,我那点钱怕是杯水车薪了。”
“这您可问对人了,”暖冬笑得灿烂,她是襄镇村里人,说起米粮来头头是道:“这大批要粮得去村里收,村里存粮多,山路难走,就是战乱也乱不到村里头。”
苏远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只可惜,这个季节,田里的晚稻也早收完了,大都卖了精光,剩下的也是一家人的存粮,收是有些难收到的。”暖冬微微蹙眉,语气无奈。
“这样啊。”苏远澄有些遗憾。
见她兴致怏怏,暖冬努力思索,忽地灵光一闪:“有了!姑娘,去我们隔壁富国村,肯定收得到许多。”
见苏远澄好看的双眼亮了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暖冬很是得意,继续解释道:“他们呀,村里男人少,收得慢,卖得也慢,留得还少。”
像是说什么大秘密般,暖冬压低声音:“他们村有个大官人压着,听说是哪个兵长的外甥,专压价收粮,寻常也没商户抬价收,都不敢得罪那人。不过以姑娘的身份,只消念念将军的名字,别说收粮了,他都能送粮给您!”
暖冬语气夸张,逗乐了苏远澄,她捂着嘴笑道:“既如此,宜早不宜迟,待我知会过将军,我们就上富国村,收粮去!”
暖冬连连摆手:“哪需要您亲自去,招个管家婆子帮您收帮您施就成!”
“事关我的名声,我还是想亲力亲为的好。”苏远澄语气坚定,补充道:“况且,我还没去过乡下,听说那山水宜人,去逛逛散散心也好。”
“哎,您说得极是。”暖冬拍马:“山里可养人了,水都是甜的呢,包您喜欢!”
说干就干,苏远澄当即喊停马车,掉头回府。
一进门,苏远澄便吩咐道:“素春,帮我找些笔墨纸砚来。我要给将军写信。”
素春以为这是苏远澄固宠的小手段,自是乐见其成,很快找来了纸笔。
苏远澄并不习惯用软笔写小字,又有些强迫症,连连写废了好几张。
在素春眼里,这便是字斟句酌、极其重视了。
虽说宣纸价高,但花的又不是她的钱,苏远澄用起来也不心疼。
因而在废掉半沓纸后,总算写出了流利无错的一版。
唤了甲兵前来,让人即刻捎给屈邵,又着人备车,吩咐暖冬打包些她不用的首饰,点上府兵,风风火火出门去了。
*
集市。
先让暖冬去典当首饰,多筹些钱。苏远澄问了问周边,找了家口碑好的米粮店,让侍从在门口守着,自去寻人。
米粮店的店主是个面相和善但神情坚毅的妇人。
见到穿着华贵的苏远澄,立刻迎了上来:“这位夫人,是来为府里订粮的吗?”
“我来此是想同店主谈桩生意。”苏远澄单刀直入。
妇人朗声道:“我就是,若夫人不嫌弃的话,不妨上楼一叙?”
苏远澄自是应下,随她上楼:“不知如何称呼?”
“夫人喊我盼第就行,状元及第的第。”
见苏远澄眼中有些许疑惑,盼第解释道:“这名儿原是家里给的,后来我立了女户,名却不好改,便央着人,改了字,取盼得及第之意。”
谈到过往,盼第眼里也没有半分伤神,只有对自己的骄傲和期盼:“也不怕夫人笑话,我开这店,一来为安身立命,二来为供养自己念书,来年女子科考,一举及第。”
盼第引着苏远澄坐下,调笑道:“瞧我,又话多了,见着您这般年轻漂亮的女子,我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夫人快来坐下,我给您泡茶去。”
苏远澄拦下她,眼神真挚却怅然:“我爱听您讲。我也有我的路要走,您的故事,于我而言,意义非凡。”
看出她眼里的百般情绪,盼第感同身受,坐下轻拍她的手以示安慰,随后细声问道:“夫人来此,是想与我谈什么生意?”
苏远澄收起感伤,正色道:“不瞒您说,我能弄到一批粮食,一部分用作施粥,一部分托您出售,我只收五成利,但我需要一个户籍身份和相应的钱庄户头。”
“这,我需得仔细想想。”盼第神色也凝重起来。
她看人向来准,这夫人绝非恶人逃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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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测是因貌美被哪个老爷强掳困于后院,想为自己谋个出路。且不论几乎白得的五成利,就冲在她眼睛里看到的当初的那个自己、那种不屈与渴望,她就一定要帮。
哪怕可能会得罪贵人、哪怕可能会牵扯身家性命。
“这笔生意,我盼第做了。”没让苏远澄久等,盼第很快下定决心,沉声道:“我户上有个投奔的妹妹,同你差不多年纪,前些日子跟人去了关外羌地,再无音信。我尚未替她销户,正好予了你。”
“多谢您!”苏远澄也知道这很难,且不论古代洗钱犯不犯法,伪造或顶替户籍,定然是要蹲大狱的。
遂起身,正色敛衽,向盼第深深一拜。
盼第并不推拒,接下她这一礼,随后扶起她道:“客气什么,姑娘不介意的话,便唤我一声姐姐罢。”
盼第略微粗糙的手握在她细嫩的腕上,却只让苏远澄感到安心。
生意定下,二人遂谈起细节。
“姑娘有多少粮?成本如何?”
“您能吃下多少?”
苏远澄不希望盼第为了帮她多要些粮卖,导致积压亏本。
“姑娘放心,这世道,粮不愁卖。”盼第胸有成竹笑道:“且以我的手腕,多少都能给你卖出去。”
苏远澄弯了弯眼,思忖片刻道:“我知道有个村,约五百文出头便能收到一石,只是……我想给他们高些,七百文收一石。我约莫有个五百两,能换一千二百石。”
见盼第目露讶异,苏远澄向她解释了富国村遭恶霸欺压的境遇,可能只有她能去收上些粮,故而给得高些。
盼第心道看对了人,她也一向秉承能帮则帮,欣慰笑道:“我这粮卖十四文一升,不记其余杂费,我给姑娘一升七文钱,如何?”
“这怎可,人力店租都是盼第姐姐的成本。”苏远澄并不赞同。
盼第坚持道:“莫要推辞,我行事自由,多得是赚钱的机会,就当我也为富国村出了点力。”
不等苏远澄开口,盼第又问:“这一千二百石,姑娘想施多少?卖多少?”
苏远澄细细数道:“我大致算了下,难民数百,加上多领者、镇上穷人,每日约派三千余份,施七百石,约半月,不知姐姐看如何?”
见她思虑周到,盼第并无质疑,点头称可。
“只是……那五百石粮需不过我的手,越少人知是我越好。”苏远澄为难道。
盼第思索片刻:“既需要暗中行事,姑娘放心的话,不妨带着我的人同去运粮,将施粥一事也交于我来办,我可操作一二。”
“我自是放心。”
二人遂商讨起运输、存储、钱庄等事项,直至暖冬典当完首饰寻了过来,诸多细节已一一敲定。
日已当午,苏远澄婉拒了盼第留她用饭之请,当即准备离开,下富国村收粮。
却被唤住。
“对了,竟还不知姑娘名姓?”盼第的声音很温柔,又很有力量,让苏远澄想起同在一线奋战过的警官姐姐。
她取下面纱,粲然一笑:“我叫苏远澄,‘碧落远澄澄,青山路可升’的远澄。”
盼第并未注重于她过盛的容貌,只温柔注视她满焕朝气的眼睛,与她同笑:“好,远澄,愿你得偿所愿、得登青云。”
10.穷乡情
襄镇外,屈家军营地。
几匹马自山后跑入营地,一身匈奴商人打扮的陈戈往主帐疾驰而去。
屈邵正在外巡营,接到消息,一回帐,便看到陈戈一张蓬头垢面的脸,正捧着他精美的茶点狼吞虎咽。
屈邵屏住呼吸,快步离开一身酸臭汗浊的陈戈,走向主座,嫌弃道:“下次拾掇拾掇,着这一身,也不怕人看见。”
“主子,我可是马不停蹄赶来向您禀报,哪有时间换衣裳。”陈戈委屈巴巴,要上前,却屈邵被喊住。
“你就坐那吃吧。”坐得离陈戈一丈远,屈邵终于呼吸到了点新鲜空气。
“可饿死我了,主子,连食了六日馕,那黑水是真屁人也无。”陈戈骂骂咧咧完,又嘿嘿笑道:“得亏是我,才能探出一条如此隐蔽便行的道。”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帛质地图,就要上前拿给屈邵。
恰在此时,一人入帐而来,正是屈邵的副将樊田强。
看到匈奴打扮的陈戈,樊田强并没有惊讶,早习以为常,只是走近时,略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往旁边挪了挪。
“来得正好,把陈戈那地图替我拿来,”屈邵朝着欲要起身的陈戈按了按手,体贴道:“你连日奔波,劳苦功高,就坐那休息。”
樊田强快步上前接过地图,又快步递给屈邵,在他身边站定,似是缓过来般,大吸了一口气。
只有傻呵呵的陈戈以为主子是关心他:果然他们这些后来的副将,都比不过他和主子从小长到大的情谊。
陈戈心里美滋滋,又咬了口茶点,真香。
快速看完地图,确实是条行军便道,屈邵打发陈戈道:“做得很好,快下去洗洗歇歇罢。”
“嘿,主子,我不累,我再吃几块,你们且议事。”
陈戈若是有尾巴,都要摇起来了。
屈邵无奈摇头,示意樊田强说正事。
“主子,在马将军的配合下,船已经控制住了,人我也审了,挖出了不少东西,”樊田强从怀中掏出一份带血的卷宗,呈与屈邵:“跟京府那边联络的人,也已掌握在我们手里,钓出条大鱼来不是问题。”
“好,”屈邵一目十行浏览过卷宗,底下的人知道不多,供出的东西也价值不大,他摩挲摩挲纸张,交代道:“大理寺那边我已告知过赵赓彦,他会全程跟进。让船上的人仔细些,记得,一定要人赃并获。”
樊田强应是,补了一句:“此次领命的王达中在大理寺待过,应是无虞。”
屈邵颔首应可,问道:“以他们的漕运,此处至京府,几日可达?”
“算上今日,约莫五日。”樊田强略微思索后答道。
“那便明日午间,将消息传出去吧。”
“是。”
樊田强领命而去。
路过帐门处,陈戈拍了拍手,跳起来锤了一把他的肩:“怎么,又立功啦?请喝酒啊!”
“皆是听从将军吩咐,替将军办事,谈不上立功。”樊田强不动声色地拭了拭左肩的盔甲。
“嘿,你小子!”陈戈嘴里还塞着没咽下的糕点,声音含糊,撸起袖子,作势要揍他。
趁陈戈嘴不得闲,樊田强急忙溜了出营帐。
见他出来,守在门外的和园甲兵接了进去,将苏远澄的信件呈给屈邵:“牡丹姑娘已往富国村去了,属下拨了三个人跟着。”
“嗯,看着点人。”屈邵接过,随口嘱咐道。
甲兵应是告退。
屈邵拆开信件,一股若有似无的香飘到他脸上。他自小习武,五感异常敏锐,熟悉的味道立刻让他想起昨晚打在他身上的玉臂,和……被打断的旖旎梦境。
只是还未来得及回想,屈邵就被信上整洁但狗爬的字逗得轻笑出声。
陈戈奇了:嘿,自家主子竟然还会笑得如此荡漾?
正想探头看个究竟,就见屈邵收起笑容,将信折了起来,放进袖中,给了他一个不耐烦的眼神。
陈戈瘪了瘪嘴,摸摸鼻子,揣着两块糕点告退。
*
富国村地处山川河流交汇之处,崇山峻岭,曲水环碧。沿路但见层林尽染、闻虫鸟争鸣,倒是驱散了几分车马颠簸的劳顿。
马车赶到目的地,已至晡时。
苏远澄掀开车帘向外望去,村口的大树下坐了不少耆耋老人,还有十来个孩子围着在斗蚂蚱。
雕车宝马和引来了不少目光,但忌惮于带刀的甲兵,无人敢上前。
只有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男孩好奇地凑到苏远澄面前,好奇地问:“你是仙女姐姐吗?”
“我是呀,仙女姐姐来给你发礼物啦!”苏远澄从柜里取出一颗糖,丢给小男孩。
小男孩一接到糖就往嘴里塞,露出满足的笑。
“还想不想要更多的糖?”苏远澄手里抓着一把五彩的糖,调皮地朝小男孩晃了晃。
“哇,我想要!我想要!仙女姐姐!”小男孩含着糖,声音含糊但急切。
“那你得回答姐姐一个问题。”苏远澄含笑道。
“姐姐你快问,你快问!”小男孩双眼滴溜溜环视周围,防备着其他小孩。
“你叫什么名字呀?”苏远澄问道。
“我叫兔子,因为我是村里跑得最快的!”小男孩一脸骄傲。
“哇真棒!”苏远澄奖励小男孩一颗糖,继续问道:“那可爱的兔子,你知道村长在何处?”
“在俺家里!村长是俺娘!”小男孩两眼放光。
苏远澄没想到刚来就碰上了村长的儿子,给了小男孩三颗糖果,继续问:“那兔子能带姐姐去找你娘吗?这些都给你噢!”
没想到小男孩还挺有防备心,他摇摇头:“姐姐,我把娘带过来,你把糖给我,可以吗?”
“可以呀!”苏远澄刚应下,小男孩就拔腿往村里飞奔,不愧叫兔子这个名字。
许是早有人去通风报信,兔子在路口就碰见了他娘——村长桂英。
桂英婶一把将兔子提溜起来,抢过他手里的糖,又轻轻打了两下他的屁股,教育道:“小兔崽子,一张嘴塞两颗糖,也不怕坏牙!”
兔子熟练地从他娘怀里挣脱,不满道:“娘,那是我要分给小杏、铁娃、阿柱他们的!你快来,仙女姐姐那还有糖!”
说罢,拔腿就往回跑。
桂英本来也是去会会外来人,便提脚跟上。
见兔子带回了人,苏远澄带着暖冬下车。
在她的授意下,暖冬率先上前攀谈:“婶子!我是隔壁村的沈鸡笼家的,我跟我爹来卖过鸡笼,您记得不?”
桂英婶点点头,放下些许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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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在城里当差,这是我们家夫人,想来收些粮施粥。”暖冬领着桂英婶上前。
“您就是富国村的村长?不知如何称呼您?”苏远澄友善地笑道。
“别别别,夫人唤我桂英就是。我是村长,但这粮我……”桂英婶一脸为难。
“桂英婶子,”苏远澄安抚道:“您只管卖粮,其余的有我。”
看着她身后的三名甲兵,桂英婶犹豫地点点头:“行,您与我上屋里谈?”
苏远澄应下,趁着桂英婶转身,偷偷将手里的一整包糖塞给兔子,两人默契一笑。
桂英婶领着人往村内走,村里果然不见几个青壮年,大都是女人小孩和上了年纪的老人,问起也只说去各地挣钱了。
进了村里最大的一间屋子,桂英婶麻利地拾掇好堂屋,又搬出一张新上过漆的高凳给苏远澄。
不一会儿,便有几个邻里搬了凳子到院里,招待侍从甲兵们。
桂英婶犹豫地开口:“夫人,不瞒您说,我们村有个村霸王,名唤刘闯,他家有个城门口当兵头头的舅,手底管了十来号兵,我们都怕他……”
苏远澄听罢笑了,原是守城门的,遂道:“桂英婶子放心,我家有个将军。”
桂英婶闻言吓得站起身欲下跪,苏远澄忙拦住她按回椅子上,示意不必声张。
“夫人,您打算收多少粮?”桂英婶小心翼翼地问。
“一千二百石,七百文收一石。”苏远澄开门见山。
“这也太多了,夫人,寻常我们都是三百三十文出给刘刚的,就算商户在隔壁收也才五百二十文,您给得实在太多了。”听到她给的价,桂英婶子惊得又站起身,连连摆手。
“您坐您坐,我听闻富国村多年被恶霸欺压,便想为你们做点事罢。再说,这价也不是我一个人出的,也有河清米粮店店主盼第的一份。”
看她还有推脱,苏远澄使出杀手锏:“您就当给孩子的。”
想到村里许多生下来都没尝过糖的孩子,桂花婶的话又咽回肚里,感激地看向苏远澄,当即唤上村里人为苏远澄筹粮。
坐等收粮的苏远澄却被兔子拉到院里:“仙女姐姐,我们也给你准备了礼物!”
院里,一个个小孩捧着亲手编的草蝴蝶、草蚂蚱围住了苏远澄,在一个小女孩的指挥下齐声道:“谢谢仙女姐姐的糖!”
苏远澄的心瞬间充满的惊喜与爱怜,她一个个将孩子们的礼物收进招文袋中,一个个送上一颗糖道谢,孩子们更加高兴了,纷纷邀请苏远澄一道玩耍。
苏远澄自然开心应下,一大群小玩起了经久不衰的斗草。
直到玩久了蹲得脚麻,苏远澄才坐到一边。暖冬忙上来给她擦汗:“姑娘,没想到您这么喜欢小孩子。”
“怎么,我长得不像?”苏远澄笑容明媚。
暖冬也笑:“是有点,也不是,我说不上来,就是您之前跟将军有点像,嗯,冷冷的……现在就像太阳一样。”
“谁跟那狗男人像!”苏远澄玩得有些放开了,嘴上也肆无忌惮起来,吓得暖冬手足无措,想捂她的嘴又不敢。
苏远澄倒是被逗得大笑。
就在众人各自忙得热火朝天时,院子外,一道男声响起。
“是谁给你们的狗胆卖小爷的粮?”
11.金银劫
听闻此声,远处的村民当即扔下粮袋就往家跑,近处的则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更有甚者直接跪下磕头。
桂英婶当即跑出院子,苏远澄不放心地带着三名甲兵跟了上去。
门外,一个身着绫罗锦袍的微胖男子被三个混混簇拥着,他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彪壮大汉。微胖男子摇着扇子,指挥大汉们对着周遭没有下跪的村民拳打脚踢。
此人,正是欺压富国村已久的村霸刘闯。
苏远澄出来时,就见桂英婶不住劝阻告饶,无助地抓着汉子打人的手,汉子却反手将她推翻在地,而边上的村民早已不住哀嚎,远处还隐隐传来被村民带走的孩子的哭声。
“何人在此造次!”苏远澄怒喝一声,将动手的大汉都唬住了:“我是屈将军的人,来此处收粮施粥,尔等胆敢妨碍,不要命了?”
言罢,身后的甲兵齐齐拔刀,将跑来的村民护在身后。
微胖男子似乎并没有被她吓到,观他言行,苏远澄并不难猜到他就是桂英婶口中的恶霸:秋日用扇,附庸风雅,前呼后拥,颐指气使,足见是极重面子之人,怕不是那么好打发了。
苏远澄打量他时,刘闯亦将她上下打量一通:梳着妇人发髻,蒙着面纱,穿着并不端庄,身边也无嬷嬷,一看就是个妾室,甚至是见不得人的外室。
刘闯不屑:不过是老爷们的玩意儿罢了,闹出事来不仅无人管,甚至还会遭到厌弃。看眼前女子如此年轻,定是个不知世事的,这回他便好好让她领教领教男权。
遂摇了摇手里的扇子,调笑道:“哟,来了个小美人,你的将军怎么没跟你一起啊?爷也没听过襄镇哪个将军姓屈啊?”
听他此言,吓到的大汉们放下心来,皆哈哈大笑。
“想吓唬爷?可惜,爷不吃这套!”刘闯收起扇子,高声道:“来人啊,把粮给爷抢回来,把这小美人给爷的舅舅带回去。”
见大汉们气势汹汹往前来,三个甲兵挥刀阻拦,但对面毕竟人多势众,又不敢真伤人性命,只能边打边退。
刘闯看到时机,上前正打算一把扯掉苏远澄的面纱,忽地后背一痛,重重地飞到一旁。
“是哪个杂种踹老子?“他骂骂咧咧,起身回望。
一身褐衣的屈邵给了他一个看死人的眼神,刘闯虽胆大,但向来是小打小闹,哪受得住这般肃杀之气,当即软了腿。
屈邵打了个手势,身后久经沙场的亲卫加入打斗,三两下便将所有大汉打趴在地,彻底失去行动能力。
见场面得到控制,苏远澄心弦一松,将本欲亮出的戴士诚令牌放回袖中,朝走向她的屈邵疑惑道:“大人为何来此?”
“接你回家。”屈邵拉过她的手腕,迅速扫视她周身,确认人安然无恙。
刚经恶斗纷争,苏远澄一时恍惚,悲从心起:这里从不是我的家,我也回不去我的家了。
屈邵见她目露轻愁,心里不住叹息:生得这般心软又胆小,就算有点小聪明,在外也会被有拳头的欺负,还是留他身边的好。
猛然忆起屈姓代表什么,刘闯忙爬上来,却被亲卫拦住,只不住磕头求饶:“屈将军,贱民有眼不识泰山,贱民知罪,只求将军饶贱民一命。”
“意图行刺朝廷命官,拉下去拷问,属实的话,就斩了吧。”屈邵没给他一个眼神,动他的人,就要承担后果。挥了挥手,便有人上前堵住嘴,将人拖了下去。
见压在头上的大山终于伏法,躲着的村民纷纷出来跪谢屈邵,被亲卫逐一扶起。
见事已结,屈邵欲抱起苏远澄离开,却被她轻轻推开,明明是棉花般的力气,轻柔之感却似烙在右胸的肌肤之上。
“大人稍候。”
苏远澄转身走到桂英婶身前。她正一脸恍惚,不敢相信欺压富国村多年的恶霸,竟如此轻易被解决了。
苏远澄牵起她常年务农而粗糙的手,想到身上的银钱已尽数付了粮费,便取下发上的金钗,塞给她,歉意道:“是我之过,害村民们受苦,此钗就拿去给大家抓点药吧。”
不容她拒绝,苏远澄当即随屈邵离开。
奔波了一日,甫上马车,苏远澄心神一松,片刻后便昏昏睡去。不知是否担心路途颠簸磕碰,屈邵小心翼翼将人挪到了自己膝上,指尖拂过她散落的青丝,兀自出神。
小女贼刚到手的五百两,转头就分毫不留拿去施粥,莫不是觉得自己会养她一辈子?
忽地一个颠簸,他下意识地收拢手臂,将人护得更紧。也罢,养着就养着,横竖他也养得起。
马车悄然驶入和园,屈邵敛起思绪,轻轻抱人下马车,一路送至卧房床榻。
他俯身欲将人放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停留在她近在咫尺的侧脸上,睡颜恬静,如敛了刺的蔷薇。他呼吸微滞,下唇状似不小心地掠过那抹嫣红的花蕊。
如同被火灼伤,屈邵猛然起身,仓皇后退几步,随即转身疾步离开,在书房度过了一个难言的夜晚。
*
次日午间,秋日的光懒懒地洒在摘星楼顶。
楼内就没那般惬意了。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打断了戴士诚养护书画的动作。
“进来。”戴士诚卷起书画,没好气道。
“大人,大人,不好了!”急急忙跑进来的是他手下的队正,手里还攥着一张浸血的纸:“大人,我们秘密运到京府的那批货,被铜乌山的那帮水匪劫走啦!”
闻言,戴士诚手中的画卷落地,他却完全不顾上,大步上前揪住队正的衣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尖细的声音快要刺破队正的耳膜。
队正哆哆嗦嗦地重复了一遍。
戴士诚气极,一脚将队正踹倒,手却不住哆嗦:那里边装着的可是义父搜刮来的金银珠宝,价值连城,听说是送给上头某位的,若是找不回,以义父的阴毒,他可不会有好果子吃。
“去,把手底下的人都给我喊来!”戴士诚拔高音调,以掩饰声音里的颤抖。
队正连连应是,跌跌撞撞地爬起,往门外喊人去。
很快,戴士诚的几个心腹们就聚了一团,叽叽喳喳讨论对策。
但他们不是宫里出来的些小太监,就是些巡巡逻抓抓人的衙役兵士,惯会溜须拍马、狐假虎威,一旦遇上事便软得不行,哪能拿出什么好主意。
戴士诚被吵得脑袋嗡嗡,怒而拍桌:“到底有没有办法!”
心腹们一脸为难,抱怨道:“往常都是跟着那马老头子的辎运走,也没出过事,这回怎遭了劫呢?”
“是啊是啊,那铜乌山易守难攻,根本打不上去!要我说,该让那马常清去抢回来。”
尽是些不靠谱的丧气话,戴士诚抄起案上的书就往底下人的脑袋丢,恨铁不成钢道:“马常清要是知了里边见不得光的东西,还能还与我们不成?”
“给我好好想想,我要是因此死了,你们也一个都别想跑掉。”戴士诚咬牙威胁道。
见他发怒,底下一干人瑟瑟发抖,生死关头下,还真有人给出了主意:“大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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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不还有个屈家军吗?听说屈家军百战百胜,让他们去剿匪,岂不是信手拈来。”
戴士诚正要发怒,又听那人道:“大人别急,我听说那水匪大都是富国村人,可用村里人的性命相逼,要回财宝,待事成之后,便屠了村,全都推到那屈邵头上。”
“如此,一石三鸟,既搞臭了屈邵名声,又抢回了财宝,还能让秘密不见天日。”
戴士诚细思,暗道妙哉,又问:“那如何能让屈邵出兵呢?”
这时又有人冒了出来,佞笑道:“大人不是刚送他一个宠姬吗?这枕头风啊,最是好使。”
想起屈邵近日对那乐妓的盛宠,戴士诚深觉此计可行,当即负手大笑,宽袖翻飞:“善!若是事成,你们一人得一套宅子。”
众人纷纷拍马谢恩,其乐融融。
*
当晚,苏远澄就收到了素春递来的命令。
“姑娘,此事必须办成,成了监军大有赏赐,若是不成……”素春隐去了威胁之语。
苏远澄瞥了她一眼:“知道了。替我梳妆,我去找将军。”
没想到她说干就干,素春闻言大喜,忙精心给苏远澄上了个时下流行的梨花妆,柔和了她过于锋利的眉眼。
上完妆后,苏远澄还拐去小厨房要了三碗不同口味的糖蒸酥酪,才慢悠悠往书房去。
门口立着两个值守的甲兵,见到她的身影也没有阻拦,只是将素春挡在外面,冷着脸警告:“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苏远澄乐得自己前往,要过素春手里的提篮,向亮灯处去,一路通畅无阻。
书房门未关,屈邵一眼就看见远远而来的云肩红衣,世人多爱素雅,而她却招摇夺目。
苏远澄进门,见他手里还捧着一沓公文纸,便没有出声,自顾自寻了个地坐下,端出还微微冒着热气的糖蒸酥酪,美美地吃了起来。
往常她吃素春总要絮叨两句食甜易胖、会被将军嫌弃,今日她便借这将军的名头,肆无忌惮吃上三碗。
第二碗已见底,苏远澄仍没有与屈邵搭话的样子。
屈邵冷嗤一声,出言嘲讽:“莫不是和园里,连个用食的地都没给你?”
“大人哪里的话?”苏远澄抬头回他,手里的银勺却没放下:“大人昃食宵衣,勤勉于政,我猜大人并不想用食,空费时光。”
“谁说我不用,你且拿来。” 屈邵挑眉,很少人知道他其实喜甜。
为了保住自己的酥酪,苏远澄忙转移话题,将素春传来的话悉数告知:“大人,还是说正事要紧。戴士诚要我劝您出兵剿匪,说是铜乌山的水匪祸乱百姓,您出兵能赢得民心。您去是不去?”
“你如何看?”屈邵将问题抛了回去。
苏远澄并不想看,她的任务是扮演宠姬,又不是谋士,随即敷衍道:“这得民心嘛,不仅得做好事、还得事做好,同时也得大人好做事。因而不是不出兵,而是缓出、慢出、优出,兼顾特殊情况灵活出。”
苏远澄胡诌一通,却见屈邵若有所思,缓缓点头:“便按你所说,缓出、慢出,且晾戴士诚一日,再行出兵。”
苏远澄的笑有些挂不住,就这样草率决定出兵了?直觉此事并不简单,屈邵听她说时毫不惊讶,仿若早有准备般。
但懒得深思,毕竟屈邵、戴士诚,谁也不付她工资,瞎操什么心,有这时间,不如想想“天下有道则见”的下一句是什么。
光速用完最后一碗酥酪,苏远澄起身打算告退,却被屈邵唤住。
12.官与匪
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缓缓展开。
“啧,”屈邵端详着,轻嗤道:“真是毫无风骨,逊于稚子。”
见自己的字被直白点评,苏远澄耳廓发热,脸颊泛起薄红。
“正好在书房,过来,指点你一二。”屈邵将摊开的公文合上,走到翘头案前,铺上宣纸,向苏远澄招手。
“天色已晚……”苏远澄正要婉拒,却对上他不容置喙的眼神。
遂咽下话,缓步至案前。
提笔,却不知写些什么。
此时,屈邵的手虚虚覆了上来,带着她,一笔一划写下“阿橙”二字。
苏远澄眉头微挑,却未发一语。
“提笔。”屈邵呼出的热气拨弄着她鬓角细发,低沉的声音往她心里渗去。
“这是我的字。”他领着她,缓缓运笔,在“阿橙”旁落下“封胥”二字,遒劲洒脱,自成风骨。
依偎并立的名字跃然纸上,屈邵一时心猿意马,不由侧目望去:朦胧的灯柔和了她的侧脸,不知她用的什么香,很轻,却比厚重的檀香更能安他心神。
“你既无名,不若我替你取个?”屈邵轻声询问。
苏远澄正捻笔蘸墨,闻言指尖一颤,袖口有意无意扫过砚台。
“啪嗒”一声,浓墨倾倒,墨迹从二人名字间流过,将其分隔开。
苏远澄急退一步,惊惶垂眸道:“大人恕罪。”
目光掠过她红裙溅开的点点墨迹,屈邵心中轻叹,负手道:“无妨,回去换身衣裳吧。”
苏远澄行礼告退。
低垂的长睫盖过她翻涌的思绪:我有自己的名字,何须你来取?
正迈过书房门槛,却听身后声音响起。
不高,却清晰入耳:“日后常来,教你练字。”
苏远澄脚下一滞。
他人虽不行,字倒是可学。
遂应下。
红裙曳动,悄然远去。
*
许是前一夜酥酪食多了,第二天醒来,苏远澄顿觉喉头作痛,只勉强用下些许清粥。
听闻此事,不知是否出于报复心,屈邵竟餐餐唤她同用。珍馐琳琅,大快朵颐,还令苏远澄看着他用完一整碗餐后甜酪,才许她离开。
回到房中,苏远澄内心已是骂倦了,只得多背几卷典籍。
只盼有朝一日,踩到屈邵头上,定要叫他一辈子不得吃半口甜酪。
读书的时间倏忽而过。
次日晓色初分,屈邵已快马出城,点兵剿匪。
苏远澄亦起了大早,预备着去寻盼第,商议今日开粮放粥之事。
毕竟城里的流民愈发多了。
苏远澄靠在窗边,正饮着小厨房专为她炖的撇油鸡汤粥。抬头就见暖冬抱着个小孩,艰难地穿过庭院奔来。
定睛一看,竟是富国村的小男孩兔子,手里紧紧握着她赠予桂英婶的金钗。
甫一见她,兔子便挣脱暖冬的怀抱,朝她扑来,泪哗啦啦往下掉:“姐姐救命!姐姐救命!村里来了好多坏人!”
苏远澄蹲下身,温柔地接住他:“别哭别哭,慢慢说,坏人怎么啦?”
“坏人……坏人,村里人都关了起来啦,说、说一个时辰杀三个,呜呜呜,秀秀姐、阿虎哥、花婶子,全都死啦,呜呜呜呜……”兔子抽噎得语不成句。
听闻竟是出了多条人命,苏远澄双眉紧蹙,但仍抱住兔子,轻拍他的背安抚,柔声问:“那你知道,坏人为什么要把村里人关起来吗?”
“好、好像是……”兔子打了个泪嗝,努力思索,“我想起来了,他们说要抓大成叔,还有、还有俊子哥,要他们出来。”
“真棒,”苏远澄抚了抚兔子的发顶,继续问道:“那你知道他们抓大成叔要干什么吗?”
兔子好像很是为难,瘪嘴道:“娘、娘不让我说。”
见状,苏远澄细细引导:“娘是不是不让兔子跟坏人说,姐姐是不是不是坏人,那是不是可以跟姐姐说?”
兔子被绕晕了,小口微张,眨了眨红肿的眼,用力点头道:“那我跟姐姐说,大成叔他们在铜乌山赚了一大笔钱,那些坏人,要来抢大成叔他们的钱!抢钱!坏人!”
铜乌山……大成?
苏远澄忽然忆起,铜乌山的水匪匪首,可不就是唤作吕大成吗?
剿匪一事恐有蹊跷。
着人照顾好兔子,苏远澄立刻出门,唤甲兵带她去寻陈戈。
陈戈恰在和园中,听完她的推断,亦觉不对,当即点了二十人,要往富国村去。
苏远澄上前拦住,道:“我与你同去。”
陈戈下意识回绝,却又顾忌到她在主子那的特殊,补上一句:“此战要快,不便携姑娘同行。”
苏远澄神色沉着,坚定道:“我善骑乘,能骑快马。桂英婶子将全村人的性命托于我手,我必须要去。”
陈戈犹豫了一秒,旋即为她挑了一匹温顺的马,众人纵马疾驰而去。
*
富国村外,苏远澄领着人,往桂英婶告诉她的近道走,谁知竟遇上了回村的吕俊一行人。
见来人着着军甲,吕俊一眼认出,正是今早围住铜乌山的军队身上穿的,遂大怒拔刀。
双方顿时剑拔弩张。
“且慢,”苏远澄从后边走了上前,顶着刀锋对吕俊开口:“你也是来救人的吧?我前几日与桂英婶子做过生意,她托我来救富国村人。”
“你们的人还围着我们山,叫我如何信你?”吕俊防备甚重,晃了晃手里闪着寒光的刀,怒喝道。
苏远澄却是不惧。
“桂英婶子说,你儿时爱上树,小名就叫猴子,而你弟弟爱乱窜,便叫兔子。”苏远澄沉下脸色:“如此,能信了吧?”
再不相信,她也不愿与背着血案的水匪多言。
吕俊半信半疑,却还是让手下收起兵刃,毕竟没有时间再与他们周旋了,他的家人与村人正命悬一线。
两方人马互相提防着,行至富国村外。
村口的大树下,不复昔日的欢声笑语,只余一滩滩血迹与一群谈笑风生的官兵。
吕俊一眼瞥见树后堆叠的乡亲尸体,顿时气血上涌,目眦欲裂,领着人便要杀进去。
苏远澄疾步上前拦下:“你贸然冲进去,非但救不了人,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吕俊怒道:“你们这些人,只会冠冕堂皇说些大话!休要拦我!让我取了那帮狗贼的性命!”
说着就要往前冲,陈戈反手横剑一栏,冷刃逼在吕俊胸前。
双方人马纷纷刀剑出鞘,再度对峙。
“小声些!冷静点!”苏远澄冷冷地扫视一周,慑人的气场压得众匪徒兵士收了刀剑。
吕俊跺脚悲愤:“你说怎么办?我怎么冷静?你不急,因为那里躺着不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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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说到最后,已是掩不住哭腔。
“你们前日是不是劫了一艘船?”苏远澄直勾勾盯着吕俊。
“你怎么跟那些狗官问的一样,前日我和成哥整日都在窑子里呢!去哪里劫他们的钱!”吕俊恼怒辩驳。
船?陈戈心神一凛,不会是樊田强劫下的那一艘吧?
他顿感心虚,不会坏了主子的大计吧?
“陈副将?”
“啊?什么?”陈戈被苏远澄喊回神。
“我让吕俊去和他们交涉,随后制造一场混乱吸引注意,我们绕道,趁机潜进村救人,以红烟为号,可行否?”苏远澄快速重复。
陈戈胡乱点头,他带的人虽不多,但解决一些看守绰绰有余。
吕俊紧抿双唇,郑重抱拳道:“兄弟,我们是匪,但村里都是好人,没拿过一分脏钱。求你千万救出他们!”
当即撩袍跪地:“吕俊在此谢过了!”
陈戈一把将他扶起,肃穆应道:“我用命担保,一定。”
“走吧!”苏远澄转身,行出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闹大点,也跑快点。”
“吸引注意就行,我记着。”吕俊扯出一个笑。
晌午的风,携着秋日的寒与午时的燥。
吕俊时间掐得很好,等他们绕到村后,官兵已被前方的骚乱引去,仅余十来人看守。
不过片刻,红烟冲天而起,陈戈当即率兵潜入,悄无声息抹了众看守的脖子。
苏远澄跑到祠堂,找到被关押的村人,指挥他们悄声离开。
可始终未见到桂英婶的身影。
拉住一个妇人询问,才知桂英婶和她婆婆都被压往村口。
苏远澄心下一沉,立刻找到陈戈,讲明情况,语速急促:“能不能村中穿过去,两面夹击?”
陈戈略一思忖,前去找主子报信的人应已领援兵赶来了,便应下。
村里零零散散几个守兵,很快被陈戈的人解决。
一行人疾行至村口,却见空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一圈尸首,不少是吕俊带来的人。
苏远澄心道不好,转头便见,一旁的土屋被百来个官兵围住,兵戈之声不绝于耳。
陈戈让苏远澄留在原地,自己带着人从后杀出,打了众官兵一个措手不及。
然敌众我寡,陈戈等人渐渐落了下风。
一个官兵趁其不备,举刀往陈戈后心捅去。电光石火间,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嗖”地射穿了那人手腕,他惨叫倒地。
陈戈闻声回头,就见苏远澄立于远处,拉开猎弓,目光沉静,箭无虚发。
官兵中,一太监模样的人尖声大叫,勒令手下将他们全都杀光。
擒贼先擒王。
苏远澄挽弓,眸光一凛,一箭正中小太监肩头。
小太监哀嚎着倒在身旁人上,周遭官兵顿时阵脚大乱,纷纷向他靠拢。
藉此间隙,苏远澄也终于看清被围的一行人——吕俊身中数刀,仍在苦苦支撑,守着土屋的门,一步未退。
门内是桂英婶的哭嚎,一声声“我儿”摧人心肝。
太监很快发现了射箭之人,指挥人往苏远澄处扑杀而来。
陈戈分身乏术,只能眼睁睁看着苏远澄陷入重围,心急如焚。
千钧一发之际,一匹黑马冲入人群,长枪夺命,倏忽已至苏远澄身前,勒马横枪,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13.病纷争
屈邵玄甲寒枪,一人一马,生生逼退百来官兵,连座下宝马都未伤分毫。
说他是大昭战神,果真是当之无愧。
旋即,一队铁骑呼啸而至,樊田强飞身下马,向着屈邵抱拳问道:“将军,那些杂碎怎么处置?”
屈邵勒马,目光扫过吓得刀都拿不稳的官兵们,冷冷道:“留两个活口,其余,尽诛。”
屈家军的加入瞬间扭转战局,顷刻便将祸乱富国村的官兵诛杀殆尽。
吕俊心头紧绷的弦一松,终是支撑不住,直挺挺向后倒去。
见状,桂英婶疯了一般撞开门,扑上前,接住她那又爱又恨的孩子,双手颤抖,不敢碰他满身的血。
苏远澄匆匆向屈邵行过一礼,疾步上前,查看吕俊的伤势。
屈邵刚微抬手,欲拉她上马,就这般悻悻然收回,悄然握紧了缰绳。
苏远澄略有急救经验,可见吕俊身上的刀伤并不深,但大腿上那一刀割破了大动脉,失血过多过久,已是回天乏术。
心中叹息。
他自己似也感知到生命在不断流逝,目光游弋在屈邵和苏远澄之间,最终满怀希冀地望向苏远澄,问道:“铜乌山……还好吗?”
苏远澄回望一眼屈邵,却见他面上只有淡然,遂扯起笑,温声道:“他们都很好,都没事。村里人也都救出来了。”
“好,好,谢……你。”吕俊的双唇发白,努力睁大眼,声线颤抖:“铜乌山,很多孩子,没沾过血,他们……好人。”
苏远澄心下酸楚,郑重颔首:“我知道了,他们都会好好的。”
吕俊闻言终放下心,转头看向许久未见的亲娘,两行热泪簌簌流下,哽咽道:“娘,儿子错了……”
桂英婶捂着嘴摇头,只是流泪。
他用尽最后气力,从怀中摸出一颗银锭,塞给亲娘:“干净的,我编草……挣的……”
桂英婶闻言,终抑制不住放声大哭,紧紧搂住吕俊,嘴里叫着:“猴子!俊子!儿啊——”
“娘啊,疼……”吕俊躺在亲娘的怀抱里呢喃,渐渐失去了气息。
生离死别的场合,屈邵司空见惯,面色分毫未变,唯独目光紧紧盯着苏远澄眼角的一滴泪,心下不喜:一水匪,不过相识半日,就值得她为之落泪吗?
不想再看下去,遂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吩咐樊田强仔细善后、封控消息,独自纵马绝尘而去。
*
摘星楼内,暮色沉沉。
戴士诚焦灼地来回踱步。
直至晚日将斜,终于等到消息。
队正跌跌撞撞进门,双唇颤抖道:“大……大人,我们派去的人,全全全被那些水匪杀了,富国村人,也都被救走了!”
戴士诚猛然转身,眼神像是要吃人:“什么?!一群废物!派人去追啊!”
队正几欲哭出声,无奈道:“他们从水道跑了,射洪水路错综复杂,早已踪迹全无了啊!”
还未等戴士诚发作,消息接踵而至。
一心腹奔入房间,兴奋地喊道:“大人!屈邵将铜乌山水匪全杀了!如此暴虐,可狠狠参他一本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戴士诚灰败的脸色。
“全、全杀了?”戴士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心腹的笑僵在脸上,颤巍巍点头。
戴士诚颓然跌坐。这下一个水匪都不剩了,那财宝,干爹的财宝……去哪儿找去?
不,不,戴士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还做了一件大事:借船丢失之机,向马常清施压威逼,终于让马常清答应为自己效力了。
对,干爹说权力才是财力的保障,他掌控了整个襄镇,干爹会原谅他的。
思罢,戴士诚急急铺纸研墨,写下一封书信。
消息传得很快。
屈邵以雷霆手段剿灭水匪,又立一功。只是听说血水都将运河染红了半边,朝堂民间议论纷纭,褒贬不一。
如此大的消息,且在屈邵的有意推波助澜之下,自然瞒不过李承恩。
与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戴士诚的密信。
信中对失了财宝一事痛陈悔过,但保证随船之人皆已灭口,绝不会有人能泄露秘密。同时,言已收服马常清,彻底掌握襄镇。
李承恩读罢冷笑,戴士诚忠不忠他不知道,马常清的骨头有多硬他还不清楚吗?那老匹夫,跟着陈元平的时候,就是纯纯的刚正不阿,怎么可能被他戴士诚收服?
只怕是戴士诚早暗中投了屈邵,屈邵为了保人,同马常清给他演的一出戏罢了!
思及此,李承恩怒上心头,将信纸撕个粉碎,踹开身旁服侍的姬妾,起身一把掀了茶桌。还觉不出气,随即抽出架上宝剑,抓起瑟缩于侧的美姬,一剑将之抹了喉。
顶着满脸淋漓的鲜血,李承恩面如厉鬼,阴沉地吩咐道:“备车,咱家要暗访襄镇。”
*
几日连轴转,加之频频受惊,苏远澄不负众望地病倒了。
“姑娘,姑娘。”
是暖冬和素春的声音,但她实在没有力气睁眼,四肢疲乏,浑身发烫,只觉天旋地转。在一片回忆中跌跌撞撞,寻不到出路。
只得见:考上梦校那天,和舍友激动的拥抱。任务成功那天,连队合照里灿烂的笑容。立二等功那天,父母骄傲的脸庞……
却还有:边境巡防那天,呼啸的子弹带走即将退伍的班长。出行动那天,温柔的警官姐姐倒在血泊里的身影。找到证据那天,朝她疾驰而来的红色大卡车。富国村那天,吕俊带血的手掌……
苏远澄的泪奔涌而出。
恍惚中,有人握住她挥舞的手臂,将她锁在怀中,轻拍她的背,反复念着“没事了、没事了”,声线沉稳温柔,渐渐将她安抚下来。
“阿橙……”
是谁在叫她?
她好想回家。
迷迷糊糊中,一碗药落肚,苏远澄陷入沉睡。
彻底醒来时,已是次日日昳。
皱着眉喝下暖冬端来的汤药,推拒了递上的枣糕,她不喜欢口中甜苦交杂的味道。
要了清水漱口后,苏远澄哑声问道:“将军可在园内?”
不多时,便有小丫鬟回禀道:“将军仍在书房歇息,还未起身。”
苏远澄揉揉眉心,这人怎起得比她还晚,她还想问问,铜乌山的水匪如何了。
昨日,为了让将死的吕俊安心,她不得已扯了个谎,至今心中惶惶。
尤其是曾见过屈邵如何杀伐果决、视人命如草芥后。
头仍隐隐作痛,复躺下歇息了半晌后,一小厮前来传讯,说将军起了,稍后便来与她一同用膳。
苏远澄遂下床梳洗,暖冬特地翻出一件厚袄,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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裹得严严实实。
屋内炭火也烧得很旺,还铺上了波斯绒毯,暖意融融。
片刻后,屈邵跨门而入,眼底略有青色。
见苏远澄欲起身行礼,他抬手,虚虚一拦道:“坐着罢。”
苏远澄人懒懒的,也不跟他客气,只柔柔弱弱地望着他落座。
屈邵哪被她这般盈盈凝视过,心下不由一漾,声音也放缓了几分:“有事?”
观他心情不错,苏远澄直接开口问道:“大人,昨日铜乌山上的水匪,最后如何处置了?”
屈邵如同被泼了盆凉水,自己照顾了一夜的人,开口就替别人打听起消息。
心中一冷,没好气地答:“匪贼能如何处置?自是杀了。”
饶是有所预感,听到他这不近人情的话,苏远澄仍是心神俱震,一口气蓦地堵在胸口,引得她伏案连连咳嗽,咳得眼尾泛红。
暖冬忙上前为她拍背顺气,却被她摆手挥退。
屈邵见此有些不忍,眼神软了软,心想道,若是她给自己个台阶,与她透露些也无妨。
可并非事事如他所愿。
好不容易喘过气来,苏远澄抬眼望向屈邵,尽是不解,愤懑道:“大人昨日分明也在场,亲耳……”
“在又如何?”她的话谴责意味太强,屈邵沉声打断,重重撂下碗。
“啪”一声,听得在旁伺候的人屏息垂首,悄悄后退半步。
苏远澄被他话里的满不在乎气得咬牙,还骨山一行后,她还以为他是个重情之人,只不过被上位者的身份所困。而今想来,上位者的眼里,也只能看得见自身的悲苦罢。
心下鄙夷,当即讽道:“不如何。大人冷心冷情,怕是戴士诚在此,都得自愧弗如。”
她竟将自己贬得连阉人都不如!
屈邵只觉气血上涌,口不择言道:“你就如此关心那死透的贼子?别是你曾经的相好。”
苏远澄嗤笑一声,反唇相讥:“当吕俊的相好,起码他快死了都会挂念我。当大人的相好,怕是活着都得不到半点温情!”
闻言,屈邵愤然起身,居高临下逼视她,眼中杀意凛然,骇得满屋仆从扑通跪了一地。
却独独吓不到苏远澄,她不甘示弱,倔强回瞪过去。
“好得很。”屈邵恨恨道。
昨夜看她苍白如一捧雪,仿若触之即化,叫他忙前忙后守了大半宿。而今看来,她分明是一块寒冰,字字句句寒彻他的心。真是白忙活一场,早知如此,昨夜不如去校场打几套拳。
屈邵当即饭也不用了,拂袖离去。
一整日,都不曾再出现过。
苏远澄兀自用完膳,倚在床头读起五经集注,排解心中郁郁之情。
一连歇了快两日,加之往素时常锻炼,苏远澄的风寒已是大好,便唤了人备车出门。
原是往盼第的米粮店去,却被告知她去了城门口布粥。
苏远澄遂命人调转车头,径直向城门驶去。
行至酒楼前,巷口忽蹿出一乞儿,马车急刹,却还是将人带倒。
刹车的惯性让苏远澄猛然前倾,手臂撞上侧柜,钝痛传来。
“姑娘没事吧?”暖冬扶住她,关切道。
苏远澄摇摇头:“外面可是出事了?”
暖冬掀起车帘,就见倒地的乞儿被巷中追出的几人提起,拳打脚踢。
14.疑又起
领头的混混,狠狠拍了下乞儿的脑袋,恶声恶气道:“还跑不跑了?”
那乞儿约莫十三四岁,面容脏污但轮廓清秀。他双唇紧抿,一言不发,只抬起一双干净又倔强的眼,望向马车。
暖冬当下心生不忍,就要出去制止混混们的恶行。
却被苏远澄拦下。
“别去,”她目光落在那群人的动作上:“他们是一伙的,专骗你们这些小姑娘的同情心。”
暖冬迟疑,面露疑惑。
苏远澄解释道:“我们车速并不快,怎会这么巧,撞到我们马车前?且那几人虽吆喝得凶,下手都却收着,避开了要害。”
何况巷子并不深,她方才恰巧瞥见几人在与乞儿低声交谈。
“走吧。”苏远澄冷冷吩咐车夫。
见马车欲行,几个混混对视一眼,推搡着乞儿上前挡住去路。
“你们撞了人就想跑?好歹给点表示吧?”混混一副要将事态闹大的架势。
苏远澄才不怕,她心知这伙人外强中干,无非是拿捏闺中女子单纯心善、怯于声张的性子行骗,也不知得手了多少回。
存着治治他们的心,苏远澄掀开车帘。正欲开口,却见原本瘫在地上的乞儿突然暴起,一把抱住领头混混的腿,喊道:“姑娘快走!他们是骗您的,我没受伤,他们……跟我是一块的。”
混混闻言色变,愤怒地将人踹开,这一脚,倒是用了十成的力。
苏远澄微微诧异。
当场反水吗?有点意思。
见她神色缓和,乞儿也机灵,强忍疼痛,扑到车辕旁,声音哽咽哀求道:“我也是被他们所逼,求姑娘救我,我愿为姑娘做任何事。”
苏远澄垂眸打量他,神情恳切,行事机敏,倒是个可塑之才。她深知,培养自己的势力重要性,此人或可一用。
领头的混混哪肯罢休,骂骂咧咧欲上前,却被持刀的侍卫逼了回去。
苏远澄睨向他们,威胁道:“放了这人,你们换个演戏就是。得罪了我,我便找人日夜跟着你们,见你们骗一次,便搅黄一次。”
混混与她对视半晌,见她是个不好惹的,又见侍卫刀锋雪亮,只得领着人悻悻离去。
“多谢姑娘搭救!”乞儿忍痛欲跪,却被苏远澄抬手止住。
从他不经意捂住腹部的手、额间渗出的细密冷汗,苏远澄看出他伤得不轻。
却并未施舍银钱,只着人送其去医馆诊治,伤愈后再带来见她。
马车重新驶动,向盼第施粥处行去。
苏远澄不知道的是,一旁酒楼轩窗内,李承恩正盯着她车马远去的身影,神色莫测。
“此女子是何人?”他低声发问。
她的相貌,虽只似那人三分,可清傲的气度、从容的举止,尤其是方才救人时悲悯却不失理智的神态……竟与记忆中那道身影重合了七八分。
令他恍惚回到多年前,身为乞儿的自己,看到那人从泥沼外伸来的手。
手下人很快打听到消息:“禀监军,那是牡丹姑娘,是戴小监军送给屈邵的乐妓。”
“呵,”李承恩攥紧手中的茶杯,指节发白,“我让他寻相似之人,他转手就送给了屈邵,好……好得很啊。”
这还不能说明,戴士诚对自己的背叛吗?
“去,告诉李双,把我们的人送进摘星楼,明日之前,我要戴士诚死。”他的眼神阴狠,仿佛杀的不是一个跟了他十几年的人。
*
盼第办事极为稳妥,秘密售粮进展顺畅,苏远澄当场便拿到了户籍与钱庄汇票。
一回到和园,苏远澄便寻了个无人会碰的地,将文书银票仔细藏妥。
事毕,她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正欲唤暖冬前来,问问兔子是否安全送到了桂英婶身边,却有小厮来到院中请她:“姑娘,将军唤您去趟书房。”
前几日的气尚未消尽,想起屈邵便心中不豫,苏远澄纤指微蜷,蹙眉问道:“可有要事?”
“这……小的不知,”小厮没料到她竟端坐不动,只得躬身赔笑道:“将军有请,姑娘还是去一趟为好。”
毕竟寄人篱下,终是身不由己。苏远澄微叹一声,起身理了理发髻,又这拖拖那拖拖,方才慢吞吞去往书房。
到了地方,她并不踏入,只立于门边浅浅一礼:“大人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屈邵正习着书法,狼毫在上好的宣纸上行云流水。他并未抬头,只道:“过来,教你练字。”
苏远澄心中仍有芥蒂,眼眸低垂,冷冷回绝:“禀大人,今日手腕疼,不想练。”
闻言,屈邵笔锋未顿,却不置可否。
见他未发一言,苏远澄自寻窗边一梨花椅坐下,乐得自在。
别说,这的小点心倒比她那的细腻美味。
忽地,一亲卫步伐匆匆而入,打破了沉寂的氛围。见她在场,话音倏止,只俯身凑近屈邵耳畔低语。
屈邵眸光一动,微微颔首,旋即搁笔,随着亲卫向外去。
见他要走,苏远澄亦紧跟而起,欲借机离开。
“你走什么?”屈邵回眸,瞥了她一眼。
苏远澄抬眼迎上他的目光,淡淡回道:“大人不在,我不好一人留在此处。”
“这有什么,”屈邵嗤笑道:“既不愿习字,便在此读读书罢。这房中典籍,随你翻阅。且……稍后还有你的事。”
说罢,也不给苏远澄问的机会,径直出门,进了花园对面的小楼。
望着他消失的背影,苏远澄只得按下心中的疑惑。虽得允准,她仍不敢妄动书房的文书典籍,只从画缸中取了几卷画轴欣赏。
忽然,一旁柏木架上的画卷攫住了她的视线。
纸已泛黄,显然是上了年头的。
鬼使神差,她踮足取下画卷,徐徐展开,只见一凤冠华服女子,于月下独酌,仪态洒脱,神色不羁,身后红梅簌簌、宫阙华美,下书:“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画中女子眉目生动,顾盼生姿,应是作画之人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巧的是,这女子眉宇间,竟与她有几分相似。
未来得及细思,落款处“李承恩”三字赫然撞入眼帘。
苏远澄指尖一颤,这李承恩的画,怎会出现在屈邵这?
一时,关于“二人是情敌、同争一女子”的阴谋论在她脑中乱飞。
苏远澄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个激灵,忙把画归回原位。
她知道的秘密可太多了,还是少听少看,保保小命,免得被屈邵那狗男人灭口了。
正自惴惴,屈邵已推门而归。
他负手立于门外,看不清神色:“走吧,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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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个地方。”
不等回应,他便转身向小楼走去,苏远澄急忙起身跟上。
屈邵步伐很大,她要小步跑才能不被落下。
“我记得你身边有个叫初夏的小丫鬟?”屈邵随口问道。
“是。”苏远澄不知他为何会突然问起初夏,但屈邵此人向来不爱多言,必是初夏有事。
未容她细思,屈邵已再度追问:“我记得,你曾说她像你家乡之人?”
苏远澄犹豫半晌,决定如实告知:“我记得幼时玩伴臂上有个胎记,与她手臂上的疤很是相像。”
她小时候的玩伴都打过疫苗,留有疤痕,倒也不算说谎。
屈邵见她神情不似作伪,遂不再发问。
二人步入小楼,踏入一旁的暗房中,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混着铁锈腥味扑面而来。
室内烛火摇曳昏暗,但仍可见琳琅满目的刑具,闪着慑人的寒光,灰色石墙斑驳着深浅不一的暗红血渍,触目惊心。
苏远澄忽觉鞋底滞涩之感,低头一瞧,竟是踏上了未干的粘稠血迹,她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不作声地挪开脚,定神抬头,就见方才对话的主角初夏,正狼狈地蜷缩在角落,身上满是用刑后的血痕,嘴里喃喃着:“别杀我!别杀我!”。
一见到她,初夏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虚弱地爬上前,声音嘶哑道:“姑娘,夫人,小姐,救救我,我不想死。”
不好的预感总会成真。
苏远澄不知初夏做了什么,不敢贸然开口求情,只等着屈邵开口。
屈邵却不看她,径自在圈椅落座,悠闲从容,仿若并非身处私狱,而是风景宜人的后花园。
初夏是真想活命,她涕泪横流,话一股脑倒出来:“姑娘不是对我的疤感兴趣吗?我全都告诉姑娘。”
“我是被羌人抓去的,他们给我烙了印,又把印烫掉,才有了这块疤。让我当探子,我全家都在他们手里,不能不从啊。姑娘!”
原来她并不是穿过来的,饶是早已猜到,苏远澄仍觉怅惘。
见她眼神有了波动,初夏如抓一线生机,连连磕头道:“姑娘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姑娘,只求姑娘救我!”
望着她满是血污却稚嫩的脸,苏远澄一时晃神,要是她活在现代,十来岁的年纪,应该在校园无忧无虑吧。
不由开口道:“你可能给些羌人的情报,将功赎罪?”
初夏磕头的动作戛然而止,面色一变,眼神中透露出一丝阴狠。
屈邵却是懒得再看什么主仆情深的戏码:“拉下去吧,还说不出什么,就杀了吧。”
话虽对着亲卫,眼神却盯着她。
苏远澄苦笑,这是在杀鸡儆猴呢。
怎么偏偏来历不明的她,带回了一个来历不明的探子呢?
再说不出什么,下一个杀的就是她了。
见求生无望,初夏由哭转笑,凄厉狰狞,如同殉道徒般大叫道:“羌族万岁!等我们的勇士杀来!你们都将不得好死!”
很快被捂住嘴,扭断了脖子,软软地倒在地上。
屈邵神色未变,仿佛早知会如此。他缓缓踱至苏远澄面前,目光沉静却极具压迫,一字一句问道:“她是探子,你是什么?”
室内一片寂静,唯有灯芯偶尔爆出的一声“噼啪”细响。
15.假假真
入夜的摘星楼守卫森严,却对李双没有防备。
借着洒扫房间的名义,她将李承恩麾下的杀手混入队伍,送进了楼内。
遥望摘星楼顶层亮起的灯火,李双心绪复杂,说服自己:是戴士诚自作自受,遭到干爹的厌弃,她不出手,干爹也会有千百种方法杀他。就当最后再帮她一次吧,诚哥。
不再看下去,她返回乐营,一个人关在房间中,静待消息。
此时的摘星楼,做完清扫离开的队伍里,却少了一个人。他正藏身于戴士诚的房间内,屏息凝神,静待一击必杀的机会。
可他没有发觉的是,同一个空间中,陈戈早已潜伏多时,来了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夜渐深,一人推门而入,却不是戴士诚。心腹细细巡视了房内一圈,未见任何可疑之处,遂放心离去。
杀手是宫里出来的人,早年专为宦官做些见不得人的阴私勾当,自是有隐藏的法子。
而陈戈掌屈家暗探,自小接受严苛的特训,更是潜踪匿迹的好手。
片刻后,戴士诚终于现身。他先是赏玩了一番珍藏的字画,又翻阅了几封各种渠道来的暗报,直到深夜,方才踱入内间更衣,准备进入梦乡。
正在他褪去外袍之际,杀手悄然无声自房梁落下,抽出匕首,向更衣的戴士诚刺去。
戴士诚似有所觉,疑惑回头,却见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直直朝他脖颈而来。
他当即吓得无法动弹,惊呼卡在喉间,两股一热,竟是失禁了。
电光火石间,陈戈从阴影处窜出,一把打掉了杀手手中的匕首,与其无声缠斗起来。
戴士诚捡回一命,惊魂未定,正欲呼喊,却被激斗中的二人轮流点了哑穴和大穴,顿时口不能言,瘫软在地,失去了行动能力。
只呆呆地望着二人交手。
杀手只善暗杀,明着打根本不是久经沙场的陈戈对手。眼见不敌,他也不纠缠,从绑腿处取出一把飞镖暗器,扬手撒向陈戈,趁他躲避的时机,掣出一柄小刀就要取戴士诚的性命。
却被陈戈看破,不顾飞来的暗器,闪身上前,右手袖剑格开杀手的小刀,而被划伤的左手,却在此时扬起一拳,重重击在杀手的太阳穴。
杀手闷哼一声,晕倒在地。
陈戈抹了抹右臂上渗出的一点点血,胜利一笑。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是左利手。
大多数知晓的敌人,都已经去见了阎王。
他拾起被打飞的小刀,架在戴士诚的脖子上,以指抵唇,示意其噤声。
冰凉的刀锋贴着皮肤,激起一片寒毛,戴士诚只得僵硬地点了点头。
陈戈解开了他的哑穴。
戴士诚大口喘息,缓解着惊惧,片刻,警惕地问:“为什么要救我?”
陈戈挑眉:“你怎么不问问是谁要杀你?”
“我见过他,他是干爹的人。”戴士诚眼神阴鸷,“李承恩那般多疑的人,要杀我,我一点都不意外。”
他猛然盯住陈戈:“倒是你,为何救我?”
旋即又自问自答道:“是为了利用我扳倒李承恩吗?定是如此。”
陈戈轻佻一笑:“知道就好。把账簿交出来,你还能活到上京受审,否则……”
戴士诚面色骤变:“你竟连账簿都知道了……是屈邵派你来的吧?他为什么不来?”
陈戈用刀面拍了拍他的脸,轻蔑道:“没了李承恩做靠山,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主子亲自前来?”
戴士诚绝望地闭上眼,随即睁开道:“我有李承恩通敌叛国的证据。我要见屈邵。”
哦吼,大收获!陈戈眉峰一扬,一手刀劈晕戴士诚,到窗边吹了一声鸟鸣般的哨。
很快,就有着夜行衣的暗探应声而来。
他们利落地将地上的二人带走,并抹去了现场的打斗痕迹,将床铺伪装成睡过的模样。
戴士诚被带入一间暗室。一杯冷水泼到他脸上,他猛然一颤,悠悠转醒。
只见屈邵坐于主位,神色不耐,指尖旋转着一柄锋利的短刃,刀尖闪烁的寒光,宛如无声的催促。
戴士诚打听过屈邵此人,他的刑讯手段素来令人闻风丧胆,也不再做挣扎。
“李承恩自去岁起,便暗中结交羌族的三皇子,多次向他秘密传递军情,意在借羌人之手,铲除梓州内不服他的将领。”
戴士诚甫一开口,便激起了满室惊怒。在场之人皆是将士,对通敌叛国之事一向深恶痛绝,试问战场之上,连身旁的战友都不可信任,那这仗还怎么打下去。
戴士诚垂头继续说道:“而后,陈元平上任,来势汹汹,收拢了大部分兵权。为除掉他,石门一战中,李承恩不仅泄露军机,更收买了斥候和传令兵,将陈元平置于孤立无援的境遇,葬送了三万边军……若不是马常清那家伙出兵石门,舍命相救,陈元平亦活不下来。”
石门之战,惨烈至极,也致使大片城池落入羌人之手,更有一小州惨遭屠城。谁曾想,这背后竟是自己人的暗箭。
屈邵抬手,压下众人几乎沸腾的怒火,自己却是捏断了木椅的扶手。
他强压盛怒,缓缓起身,冷静询问:“你可有证据?”
“我偶然得到过一封李承恩与三皇子的往来密信,夹在一堆信件中,故而未被完全烧毁,上面有军情和二人的私印。”
“密信在何处?”
戴士诚缓缓摇头:“李承恩行贿朝廷官员的账簿,我现在可以给你。但通敌的信件,须得等平安到达京城后,我才会拿出来。”
“可。”
“我还有一个要求,帮我把李双找来,我要带她一起走。”
屈邵略一颔首,随即就有暗探领命往乐营而去。
不多时,被打晕的李双就出现在暗室中。
戴士诚忙扑上前,轻轻将她摇醒:“双儿、双儿。”
暗探下手并不重,李双很快转醒,只是睁眼看到戴士诚,霎时脸色惨白,如同见鬼一般。
“你、你竟然……没死?”李双脱口而出,旋即意识到不对,紧抿双唇。
闻言,戴士诚如遭雷击,目眦欲裂,狠狠将人推开:“竟是你害的我!”
见他已猜到真相,李双索性收起柔弱之姿,恨恨道:“不错,是我把你的背叛告知干爹,你果真和屈邵勾结在一起了!”
事已至此,戴士诚也懒得去纠正辩解,万念俱灰道:“为什么?连你也不是真心待我?”
“为什么?”李双语气凌厉,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恨:“为什么?因为我不甘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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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好,干爹也罢,有人真正把我当成人来看吗?”
“不,你们只把我当作物品,至多替你们管管那些你们都不屑放在眼中的妓子。”
李双从地上爬起,俯视着他:“可你们忘了,我也是映梅宫出来的!我见过贵妃是如何一步步爬到那个至高之位的!”
“所以我在想,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为什么我只能是任你们摆布的棋子?”
“我不甘心!戴士诚,杀了你,我就能趁乱夺过襄镇的管控权。”
“我一直是干爹的人,要怪就怪你漏了把柄,我只不过煽了下风、点了把火罢了。”
一席话震惊了戴士诚,他启了启唇,却不知说些什么。
屈邵却是有所思量。
那位身边的洒扫宫女,都能有这一番野心壮志。那那些富有学识的女子呢?
待明年的科举一开,女子皆可入仕,不知又要多上多少真正的天子门生呢。
看来,离那位想要的时代,不会太远了。
戴士诚脸色灰败,低声说:“我房间有道机关,将所有的山水画卷放入画缸,一旁架子便会移开。账簿就藏在墙洞中,旁边的机关盒里是密信,只有我能打开。你保我和李双的性命,我就将开启之法交予你。”
听到账簿,李双脸色大变:“你竟私底下留了后手,防着干爹!”
戴士诚凄惨一笑:“你知不知道,你所谓的干爹,杀了多少手下之人,只要稍有一点不顺他的心意。当初,同我睡一张褥子的小桂子,只因与前淑妃宫中的奴婢说了一句话,便被他推入井中,活活溺死!你要我怎么不防?”
屈邵懒得听他们的纷争,挥挥手,吩咐人将他们分开关押。
而今没了戴士诚,大半襄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自然知道李承恩已到达襄镇,劫人之事瞒不了多久,不过李双和戴士诚一同失踪,倒能迷惑李承恩几日。
几日快马加鞭,也够从京城赶到梓州了。
屈邵走出暗室,军营灯火赫然映入眼帘。
他特意将人放在军营,李承恩的手永远伸不到的地方。
回到主帐,屈邵召来樊田强,问询李承恩运送财宝的船,钓没钓起京中大鱼。
“回主子,我们的人配合赵赓彦大人,顺藤摸瓜,摸到了京兆尹、吏部侍郎府上。赵大人已秘密进宫禀告圣上,圣上震怒,特命赵大人为梓州御史,前来彻查买官鬻爵一案。”
屈邵并不惊讶,当初把这个功劳丢给赵赓彦,正是存了让他下梓州的心。
赵赓彦和他的交情鲜有人知,甚至表面交恶,也是陛下愿将人派来的原因。有阜陵在,不日之后,他便能在梓州便宜行事、大举出兵了。
不知不觉,时间已来到了子时。
秋寒露重,小楼的暗房似乎并不保暖。
思绪回到白日,一向伶牙俐齿的小女贼并不为自己辩驳,只一双委屈的眸,一句“我不是细作”,便再无表示。
她不经意流露出的疑惑和好奇,确像失忆之人,可她最擅长的,不正是做戏吗?
他不信,这么巧,偏偏挑了个羌人细作放在身边。
屈邵想要一个答案,他的直觉告诉他,失忆并不是那个答案,但细作也不是。
既想不起来,便在暗房里好好想想吧。
16.尽秋寒
暗房的床说是床,不过是一块大石头,很硬,很冷。更何况苏远澄从书房出来时并没有披上她的裘衣,单薄的衫子在深秋,只能以薄褥覆身,还得忍受那股难以言喻的恶臭。
空气中久久不散的血腥味让她做了一夜噩梦,仿佛回到了雨林里日日提心吊胆的时光。
但起码雨林是暖和的。苏远澄迷迷糊糊地想。
第二日醒来,许是病过一场,她竟没觉得身体有什么不适。来这后过多了好日子,反而容易生病,看来还是硬板床适合她。
苏远澄苦中作乐。
昨日,她本应为自己辩驳,但她深知,当一个人起了疑心,再多的话语只会适得其反。
她原以为屈邵会对她用刑,毕竟他的残忍自己可是领教过的,却未曾料到只是关着她。
苏远澄不傻,她看得出屈邵对她并不清白的眼神和欲望,这也许是她的机会,但不到万不得已,她并不想用身体换取自由。
正想着人,人就到了。
暗房的门被推开,外面竟已是天色大亮。骤然而来的刺目阳光让黑暗中久呆的她一时不适,但随之而来的暖意又令她轻轻喟叹。
屈邵并没有睡好,不知为何睡惯了的军营昨日竟令他辗转难眠。
“想起什么了吗?阿橙。”屈邵从餐盒里端出一碗热粥,细细吹凉,而后径直送进自己的口中。
苏远澄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她已一日未曾进食了。
她并不回话,只把头撇向一边。
“不说话?那便接着想吧。”屈邵冷笑一声,撂下碗作势欲走。
寒意与饥饿迫使苏远澄开口,嗓音因久未进水而沙哑:“大人能否教教我,要如何证明,一件本就不存在的事情呢?”
她转过头,眼神倔强,却流露出一丝脆弱:“大人想知道的,同样也是我想知道的。”
“大人不会懂,没有身份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格格不入,好像只有你一个人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
屈邵只高高在上地望着她,语气冷漠:“还有呢?”
“还有?大人还想听什么?”苏远澄收起情绪,愤怒而委屈,像一只受伤的小鹿般瞪向他。
“我想听……听你求我,阿橙,求我,我便信你。”
苏远澄抬首,倔强地盯着他,他是在报复自己吗?他是在折辱自己吧?是否在他眼里,乐妓就该万般顺从,就该在他想要的时候褪去衣衫呢?
她不肯开口,唯有珍珠般的泪如串,一颗颗滚落下来。
屈邵抽出一方丝帕,从高处松开,帕子慢慢落下,覆盖住苏远澄的眼睛。
她看不见他的脸。
却清晰地听见他。
“阿橙,别再忤逆我。记着你的身份。”
他离开的脚步也更加清晰。
脚步声消失了很久,苏远澄仍保持着原先的姿势,没有拿下脸上的手帕。
直到暖冬抱着披风急急跑进来,将她团团裹住,冰冷的身躯仿佛才恢复了些许知觉。
“姑娘,姑娘,我们回去吧姑娘。”暖冬的声音好似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苏远澄低头,任由被泪打湿的帕子飘飘坠地,眼中却再无湿意。
卧房中,少了一个初夏,多了一个兰翠,是陈戈带来的。
话里话外,都让她以后出门,都得带着兰翠。
苏远澄垂首应下。
当晚,屈邵就歇在她房中,令苏远澄意外的是,他什么都没做。
屈邵支起身子,偏头看她,暧昧调笑道:“怎么?不想睡?”
苏远澄也不似往常撂脸,只柔情脉脉地回望:“大人想我睡,我便睡。”
这才乖嘛。屈邵被她望得心神荡漾,却仍克制下来,意味深长一笑。总有一日,他要她心甘情愿。
他长这么大,还未尝一败。
不论是在什么地方。
*
这几日,屈邵似乎无事可做,就窝在她房内,还着人寻了堆史书,美名其曰刺激她找回记忆。
有书可读,苏远澄倒是乐意。可细读了几卷大昭近史,竟大都详述了屈邵此人的赫赫战功。
读着大段大段赞颂他的华美文字,苏远澄一时有些绷不住,却又不得不暗叹此人之用兵如神的手段。
十五岁随父从军。十八岁便领五百铁骑深入朔州,一以当百,直取辽族大部落迭剌部酋长的首级。二十岁官拜四品郎将,统辖河东四军,五出雁门,十战十胜。二十三岁河东之战,辽国各部集结十万雄兵,大举压境,无往不胜,屈邵亲率屈家玄甲军首现沙场,便以迅雷之势撕开敌方阵型,一举扭转战局,令辽军各部自顾不暇,终溃不成军,此战收复河东大片失地,自此威震内外,举国皆颂。
可谓丰功伟绩,当担大昭战神。
偏偏此人还一脸云淡风轻,手持一卷,不紧不慢同她讲史书攥写的要点与精妙之处,末了,竟还要她诵读全文。
在正主面前念歌颂他的词句,太尴尬了。苏远澄额角直跳,推说自己愚钝,不善记诵。
“你不善记诵,可骑马弯弓,倒是手到拈来。”屈邵懒散调笑道。
苏远澄呼吸一窒,当初救人心切,不得已展露了自己精湛的马术和箭术,哪一样都不像寻常女子该会的,也难怪屈邵疑心她的来历。
正思忖如何转圜,却被屈邵拉至身前,虚虚揽入怀中,一字一词为她讲解起史书。
仿佛那句试探,真的只是不经意间的闲聊。
男人温热的呼吸一下下拂过她敏感的颈侧,低沉的嗓音近得她耳廓酥麻发烫,火炉般的胸膛若即若离地点着她的后背,好似要将她整个人都点燃。
气氛过于暧昧,苏远澄僵在他怀里,墨字明明就在眼前,却一个都看不进脑中。只得借口头疼,远远逃开,倚在软榻的另一侧,抓起一本话本,假意翻阅,实则暗自调整呼吸,给过热的身体降降温。
这奇怪的氛围持续了几日。直至某日下午,一身形魁梧、面带刀疤的男子急马直入和园,神色凝重地向屈邵禀上急报。
来者正是他的副将樊田强。
屈邵闻言面色凝重,利落地取下墙上佩剑,命人取来玄甲,点上百名亲兵。那也是苏远澄第一次见他全身披挂,铁甲冷硬,刀剑森然,倒是很符合他肃杀的气场。
“这几日不要出门。等我回来。”屈邵难以捉摸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低声交代。
苏远澄自然乖巧应是,只想他快些离开,自己一个人自在些。
屈邵一行人快马离去,直奔射洪方向,正是京城至梓州水路的必经之处。
半日的快马加鞭,却似乎还是来迟了。
一艘官船静静泊在水面,船身染血,船舷处挂着几具府兵服饰的尸体,四周死寂,唯有水声潺潺。
暗探迅速巡过周边,并无活口。众人警惕地登上船舱探查,处处是斑驳的血迹和打斗痕迹,却并无御史赵赓彦的身影。
摸过船舱内一处翻新的痕迹,此船,并非官船。屈邵脸色一沉,扬声道:“走!是陷阱!”
话音未落,破空之声骤起,无数火石从山壁间铺天盖地而至,瞬间映红了江面。
*
翌日,和园中。
苏远澄读着屈邵寻来的史书,抛开那些满是吹捧之词的卷册,倒仍有几册珍贵的孤本。
却总觉得有一道阴冷的目光紧紧锁着她,且院里似乎安静得异于寻常了。
“暖冬?兰翠?”苏远澄出声唤人,没有回话,她的心往下沉了沉。
假意骂了两句丫鬟偷懒,她慢慢起身,来到梳妆台前,整理起妆容,手却悄悄探入首饰盒底部,摸出那把藏了许久的黑色匕首,将之没入高耸的发髻中。
苏远澄起身,闲适地往卧房门步去,常年敞开的门而今却被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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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她的手尚未碰到门环,便觉身后一阵风起。
有人!
她猛然转身,一宦官打扮的中年男人正立于三步之内,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她周身逡巡。
李承恩当初只远远地瞧见她的身姿,而今近距离细细端详,更觉她周身气场与眉宇间的凛然之色,真真像极了那位。
“你是何人?”苏远澄将手背到身后,用力地推了下门,门却纹丝不动。
“牡丹姑娘,咱家姓李,名承恩。”男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嘴角噙着一抹轻佻的笑。
“原是李监军,”苏远澄对于他为何出现在此毫无头绪,但定然来者不善,只能想方设法周旋:“监军可是来找屈将军的?将军不在,不知往哪去了,不如容我唤园内的甲兵来问问?”
“不必,”李承恩慢慢向前迈了两步,逼近苏远澄,“咱家今日,是来寻牡丹姑娘的。”
“监军莫开玩笑,我哪有能为监军效力的啊!监军远道而来,不如先用杯茶吧?”不等他回话,苏远澄快步腿到圆桌旁,与他拉开距离,拿起茶水斟了一杯。
李承恩处深宫多年,什么没见过,哪看不出她是在拖延时间,但他乐得陪她玩,反正那该死的屈邵是再也回不来了。
劫走戴士诚,想抓自己的把柄,那就看他走不走得出射洪水道的重围吧。
踱步至桌旁落座,李承恩却不拿起那杯茶,只掸了掸绯色蔽膝,漫不经心道:“乐营没教过姑娘,如何奉茶吗?”
“是我学艺不精,求大人莫怪。”苏远澄似是被吓到般,面色微白,柔柔地向李承恩欠身告饶,却是借此,悄悄将袖中的金簪滑到左手掌心。
李承恩见她顶着与那位相似的脸,却一副脆弱堪折的模样,倒觉更有趣味。
“起来吧。”他伸手将人托起,却不打算放开,就势扣住苏远澄的右手臂,拇指隔着绸缎摩梭着她的肌肤。
苏远澄任由他将自己拉近,细眉微蹙,眼底浮起些许抗拒,却又柔弱无力抵挡的模样。
李承恩笑意渐深。
见他距自己仅一臂之遥,苏远澄屏住呼吸,左手飞快扬起,金簪如电,就往他要害刺去。
却听“咚”一声,被守在暗处的侍卫一石子击中腕间,打飞了金簪。
正欲一亲芳泽的李承恩脖侧传来阵阵刺痛,竟是被划出一长条血痕,他阴冷地低笑,狠狠捏住苏远澄的下巴:“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看咱家现在就办了你!”
苏远澄握住胀痛发麻的左手腕,冷冷一笑:“我倒是头一次听说太监也能办事!”
李承恩被她娇烈的一眼瞪得化了半颗心,真是对极了胃口,右手改捏为抚,狎笑道:“美人儿,咱家第一次街头见你,就恨不得替了那个被你怒斥之人……”
他用力地捏住苏远澄腕间伤处,将人扯走,攘到榻上,像条毒蛇般在她耳边接着说道:“替了他,听你骂我,再让你痛哭出声。”
说着,逐渐加重了手里的力道,苏远澄只觉手腕剧痛,禁不住痛呼一声,眼角沁泪。
美人带泪,彻底激起了李承恩的兽性,他狞笑着,扯向苏远澄胸前的衣襟。
只是手还未至,他的笑声便戛然而止,取代的是一串血泡咕噜咕噜翻涌的声音。
苏远澄眼神冰凉,冷静地拔出深深刺进李承恩脖子里的黑色匕首。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柄端的褐色宝石。
李承恩双目圆瞪,嘴角还残留着来不及收回的扭曲笑意,左手捂着血液喷溅的脖颈,身体抽搐几下,重重侧倒在榻上,登时没了呼吸。
室内陷入不应有的寂静。暗卫察觉不对,大步上前掀开绢帐,却见寒光一闪,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瞬间没入他的胸膛。
他踉跄地后撤几大步,苏远澄起身欲补第二刀,却见暗卫爆发出骇人的凶性,抽出短剑,拼死向她刺来。
避无可避。
17.珠玉润
千钧一发之际,苏远澄眼前一暗,被揽进一个生冷坚硬的怀抱。
屈邵破窗而来,以背为盾,生生为她挡下一剑,又轻轻取过她紧握的匕首,反手向后掷去,一刀封喉,了结了暴起的暗卫。
他将人按在怀中,不想让她看到死人的一幕。
可他不知,苏远澄的双手早已沾过死人的鲜血。
屈邵解下披风,罩住半身浴血、双腿瘫软的苏远澄,打横抱起,稳步跨过地上一滩滩蔓延的血。
见她面色沉静却双眼失神,一股前所未有的无措几欲将他淹没,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疑惑自己所为,究竟是,对与不对?
苦思无解,只得默默将人抱到客房。小厮和丫鬟都被李承恩的人打晕了,屈邵便亲自去耳房打了盆温水,单膝跪地,一根一根擦拭苏远澄带血的手指,继而是脸颊。
只是她唇上的血怎么也擦不完,竟是咬破了整个下唇。
指尖蘸取随身携带的药粉,轻轻点在她唇上的伤口处。
她也不喊痛。
“阿橙。”屈邵轻轻唤她。
她两眼空空,没有反应。
低头瞥见她雪白的手腕上,浮肿着一片可怖的淤青,屈邵心头的痛,远远盖过了肩膀中刀的痛,难言的愤怒汹涌而出,就好似小孩眼见心爱的玩具被破坏却无能为力般。
屈邵很不喜欢血,但此刻却只想亲手将伤害她的人碎尸万段。
强压着情绪,细细为她腕间肿胀处上药。
恰在此时,被喊醒来的暖冬端着一碗安神汤进房,她抬眼扫过苏远澄,眸中尽是自责与担忧,却忌惮于屈邵在场,未敢开口。
“我来吧。”屈邵接过药碗,一勺一勺吹凉,耐心地喂进苏远澄口中。
她只是机械地张口咽下。
机械地任由屈邵扶她躺平,掖好被角。
“睡吧,阿橙,睡吧。”
安顿好人后,屈邵回到卧房小院。陈戈已将李承恩带来的人尽数控制住,连着房内的两具尸首,一并押在院中。
“主子,你受伤了。”陈戈见暗红的血漫透了屈邵半边衣衫,急唤人去寻大夫。
屈邵双目微红,淡漠地环视一圈,在地上发现了李承恩的尸体,缓步上前,一剑斩下其头颅。
那头颅骨碌碌滚了一圈,沾满尘土,惹得李承恩的手下们激愤挣扎,却被死死摁住。
屈邵转身,低声冷冷道:“都杀了。”
众亲卫领命,手起刀落间,尸身倒了一地,连一声哀嚎都未曾传出。
“将李承恩的头颅,连同书房的那副画像,一并让赵赓彦带去京都。”
李承恩最不想让陛下知道他那龌龊的心思,他怎么能让他如愿呢?
“剩下的,都拉去喂狗。”
数十人的鲜血浸透了院内青砖,连空气都蒙上久久难散的腥臭之气。
屈邵立在一片狼藉中,后知后觉,可惜了她住了这么久的地方。
复而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昨夜他及时令众人跳入江中,又留了兵马在外,第一时间解决了投掷火石的兵役。又一场恶战后,将埋伏者尽数剿灭,终在芦苇荡中找到了昏迷的赵赓彦。
他却不知为何心中惶惶,便将人留在附近医馆,一夜未眠,快马赶了回来。
幸得赶上了。
*
此刻,苏远澄蜷缩在榻上,险境却让她的思绪更加清明冷静。
早在第一天见到屈邵刑讯逼供时,她就隐约听到那男子招供了什么“画作、找相似之人”……
而今看来,一切如抽丝剥茧般清晰起来。
画作就是屈邵房间那幅。画上的女子多半是李承恩爱而不得之人,故命戴士诚找那女子的替身,戴士诚又吩咐了手下男子去寻,这男子又落到了屈邵手中。
屈邵自然也得知了这桩秘辛。
因而见到她的第一眼,屈邵怕是已经布下了一盘大棋。
再来就是阻止她逃跑……
送她去乐营,是为了以戴士诚的名义得到她;让她着军甲戴面纱,是为了不让戴士诚发现她与画卷女子的相似;对她盛宠有加,是为了提高她的身价和知名度;允她去街头施粥,是为了进城的李承恩一眼就能见到她。
最后,无需他出手,李承恩自会解决办事不力的戴士诚,自断臂膀。
她知道是离间计,却不想诱因不是屈邵,而是她。
自己竟不知不觉成了这出戏中的“貂蝉”。
或许在遇上屈邵的那天,她就注定是局中人了。
如此缜密的计谋,他竟在见到她的第一秒就已经想出了吗?
真真是心思深沉、毫不留情。
苏远澄只觉得脊背发寒,对自己先前惹怒他的行为一阵后怕。
那他可曾想过自己的安危?
如果今日李承恩是派人将她掳走呢?又或者自己没有藏起那把黑色匕首呢?
还是说他早已知道黑色匕首在她这,想借刀杀人吗?如此,杀了女帝心腹的她,还有可能活下来吗?
虽说屈邵方才救了她一命,但苏远澄不敢相信,如果面对的是女帝,屈邵还会不会保下她。
苏远澄疲惫地闭上眼。
她必须尽快离开了。
安神汤的药效渐渐袭来,苏远澄终于昏沉睡去,只是眼皮不住跳动,睡颜满是不安。
睡了半日,醒来已近晚间。
朦胧烛光中,屈邵正倚在她床头阖眼浅眠,冷硬的侧脸在昏黄光线下竟显出几分难得的柔和。
若他对自己有愧,兴许还能利用一番。苏远澄冷静地想。
屈邵被她的动静惊醒,睁眼,正对上她凝视自己的目光。
心跳霎时漏了一拍。
“怎么不接着睡,阿橙?”他的嗓音沙哑。
见她低下头不答话,屈邵也不恼,起身唤人去取为她温着的粥。
极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屈邵我问你,我出门施粥那次,你知道,李承恩就在街头看着我吗?”
屈邵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就没站稳身子。
“李承恩死了。屈邵,放我走吧。像当初说的那样。”
屈邵仿若未闻,只沉默地取回一瓶药膏,垂眸替苏远澄换药。
“让我信你一次吧,屈邵。”
这是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就连唤三声,却好似三把刀,插在他的心脏。
“好。”
良久,屈邵才轻轻开口。
她竟猜出来了。
一种混杂着慌乱与压抑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却又觉理所当然。
以她聪慧,合该猜到。
直至换完药,屈邵都没有再看苏远澄一眼,只让暖冬入内伺候,自己则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虽得到答复,苏远澄并不全然信他,喝着粥,心中细细盘算。
李承恩的死讯传到京城,京城的反馈传回来,至少需要十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她须得在这十日内,设法离开。
*
不知屈邵给她用的什么药,第二日起来,手腕竟已不痛了。
用过早膳,苏远澄欲回卧房收拾行装。
暖冬却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试图阻止。见拦不住她,只得惴惴跟上。
卧房小院的血迹大多已被冲洗去,却仍一眼可见渗入砖缝大片的暗红,从她平时爱小坐饮茶的石桌前,一路蔓延至院角的老榕树下。
由于上过一线,苏远澄对血腥味很是敏感,她隐隐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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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屈邵昨日在此处,恐怕杀了不少人。
跨进房内,她默不作声地开始收拾自己的物件,暖冬只当她是要迁到客房常住,忙便唤人来搬运那一个个装满首饰衣物的箱笼。
苏远澄不欲解释,便也不拦她。
屈邵一整日都未曾出现。苏远澄原以为他恼了自己,心中倒是暗暗庆幸,不回来才好,也方便她离开。
直至晚间,屈邵一身浓重酒气,闯入了客房。
他的目光落在美人榻上几个大包小包,眼神骤然晦暗难明。
苏远澄以为他又要撂脸逞凶,谁知往日冷言冷语、凶神恶煞的将军大人,竟眨巴着眼,软声问她:“阿橙,能不走吗?”
像只德牧在撒娇。
苏远澄被自己的联想惊出一身恶寒。
“大人醉了。”她避而不答,只微蹙着眉,上前将人扶住。
屈邵顺势倚在她怀中,木棉花的清香轻柔地飘来,与他周身的酒味交织纠缠。
一如此刻他凝望她的眼神。
“我没醉,阿橙。”屈邵侧头,目光灼灼流连于她圆润的耳垂和纤细的锁骨。
苏远澄自是不信。
哪个醉鬼会承认自己醉了。
她斜睨了屈邵一眼,冷冷道:“大人没醉,便别说些醉话。”
却见他眼睫微颤,眸中似闪过一点水光。
装什么委屈,苏远澄别过头,淡淡宣布:“大人,我已收好行李,欲南下去闽地寻亲,过两日便走。”
“不准走,阿橙。”屈邵骤然直起身子,微凉的手指拂上她的侧脸,将她的脸扳了回来,迫使她直视自己。
醉了还是如此独断专权。
苏远澄气上心头,纵是料到他有变卦的可能,可不过一日便反悔,她还是气不过,扬声道:“大人昨日明明亲口应允了,要放我走,大人如今可是要食言……”
话音未落,屈邵倏然俯身,封住了她喋喋不休的薄唇。
他似乎全然不知如何接吻,只笨拙地用唇去贴她的唇,毫无章法地上下左右蹭蹭,将她的口脂都蹭花了。
苏远澄脑中一片嗡鸣,从未想过他会吻自己。
只觉他的呼吸打在脸上,他的温度印在唇上,他的气味缠在身上。
他喝的什么酒,竟还带着若有似无的花香……
苏远澄骤然回神,一把将人推开,可力气不敌,反被屈邵擒住手,压到一旁的金柱上。
冰冷的柱子却缓解不了她发烫的身躯。
似乎是觉得光贴着唇厮磨有些无趣。
屈邵生涩的吻渐渐游移,掠过她的侧脸,烙过她的耳廓,最后,心满意足纳入柔软的玉珠,用舌尖细细描绘。
又热又痒,电流窜过脊柱引起一阵战栗,苏远澄死死抑住喉间的呜咽,怒瞪他一眼。可这含嗔带娇的一瞥,却让屈邵得了什么鼓励般,低笑一声,更起劲地拨弄起来。
见事态逐渐失控,苏远澄抬起脚,欲踹开他,又被他用腿轻易夹住。像是惩罚般,他转而低头去咬她的锁骨,细细密密的痛和酥酥麻麻的热交织着窜上苏远澄的脑海。
这人当真属狗的不成?
“屈邵!”见他的头还要往下,苏远澄心头一慌,忙出声喝止。
屈邵抬起头,目光落在她发红湿润的耳垂上,声线都带上了欲色:“唤我封胥,阿橙。”
“你先放开我。”苏远澄试图和他讨价还价。
屈邵却不动,执拗地望她,神情仿佛吃不到糖的孩子,她不给他就不罢休。
苏远澄只得放软了声调:“好,封胥,你先放开我,我去给你端碗醒酒汤来,好不好?”
“我没醉,阿橙。”屈邵固执强调,眸色深邃,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吃进去。
18.笼中妾
苏远澄用哄小孩的语气耐心道:“没醉也用一碗,明天起来才不会头疼呀。”
屈邵偏头看她,总算退开一步,却仍抓着她的右手腕,像是怕她跑了。
苏远澄无奈,只得把人领到床边坐下。
随即快步走到门边,揉了揉额角,对暖冬吩咐道:“你们将军醉了,发酒疯呢。快去要碗醒酒汤,多加些安神的药材,让他喝了尽快睡下。”
她面泛桃红,脖颈处印着几处暧昧的红痕,暖冬只瞥了一眼,就面红耳赤,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喏喏应下。
急急跑出门,却正撞上被屈邵灌醉的陈戈。
陈戈定睛一看,笑了,这不是那个被打晕了还抱着柱子不撒手的小丫鬟吗?
他醉得厉害,舌头微微打结,问道:“你、跑跑什么?”
暖冬仿佛撞上了一堵墙,揉着额头,急声道:“哎,对不住大人,姑娘要醒酒汤,我急着去拿呢,大人往旁边让让……”
她侧身挤开人,提着裙摆消失在廊庑转角。
陈戈被推得一个踉跄,靠在一旁的白墙上,脑子晕乎乎的,醒酒汤,谁醉了?总不可能是大人吧?
他甩了甩头,却还是无法会神思考,晃晃悠悠地回房歇息去了。
卧房内,苏远澄给屈邵喂下加了猛料的醒酒汤,果真是效用非凡,不过片刻,还抓着她手的屈邵便呼吸沉沉,闭眼睡去。
望着他沉睡的侧脸,苏远澄却是心乱如麻,难以入眠。
不放她走,屈邵不知说的是醉话还是心里话。
她一声长叹,罢了,待明日他酒醒后,再细细问个明白吧。
*
翌日,屈邵醒来时,似乎恢复了往日那冷酷严峻、不苟言笑的模样。
用过午膳后,他照例陪苏远澄读书习字,对苏远澄摆在塌边的小包裹视若无睹般,神色平常。
临摹完他写给自己的字帖,苏远澄揉了揉手腕,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大人,这字帖可否予我一份带走?毕竟只练了数日,没什么效果。”
屈邵合上公文,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平淡道:“午后会有人来和园,他会带你去销了卖身契。”
苏远澄诧异地望向他,他竟遵守诺言放自己走了,莫非昨夜真只是醉话?
或者说,他像爸爸一样,一喝醉就会断片,全然不记得醉后之事?
“既如此,多谢大人了。”苏远澄福了个身,眼光偷偷瞥向屈邵。
观其神色,也确像不记得昨日之事的模样。
苏远澄心念微动,佯装整理衣襟,身子微微前倾,朝他的方向,恰好露出颈侧未消的红痕。
对上屈邵的眼神,她轻声抱怨道:“没想到要入冬了,竟还有这么多蚊虫。”
细手拂过锁骨。
屈邵的目光落在那片暧昧的痕迹上,却只淡淡一瞥,语气平静无波:“是吗?那唤底下人熏些驱蚊的香。”
他的反应坐实了苏远澄的猜测,他果真不记得昨日之事了,否则怎么会不知,这红痕就是他的杰作。
不记得也好,自己就当被狗咬了一口,换取自由之身,也算不亏。
苏远澄垂首,继续专心练字。屈邵既未应允将字帖予自己,那便趁此多练练,毕竟一手好字于未来科举也大有助益。
午后小憩方醒,便有丫鬟前来通传,道一名唤江何初的男子已至前厅,奉命带她前往府衙。
江何初行事利落,早已吩咐备好车马,他边领着苏远澄出门,边向她自我介绍:“在下是屈大人的幕僚,亦代大人打理些田产铺面,您唤我大名江何初便是。”
苏远澄应下,仍客气称他一声“江大人”。
马车在襄镇府衙前徐徐停下。
衙署小吏早已接到消息,一早候在门前,见马车停下,“是这位夫人要转良籍吧。”
江何初微微颔首。
“二位这边请,”小吏堆起笑,将人往衙内领,边走边道:“江大人吩咐一声便是,我自派人去府上,哪还需劳您和夫人亲自跑一趟。”
说着,又搓手低声问道:“大人,不知我那犬子去夔州的通关文书……”
江何初从怀中掏出一份带着朱印的文牒,递给小吏:“屈将军今早亲自盖了印,自此出关隘,一路通畅。”
“哎!多谢将军!多谢大人!”小吏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将文书揣入怀中,连声道:“您二位稍坐,我这就去催他们速速办理转籍手续。”
小吏跑着出了房门,苏远澄在招待处落座,疑惑地问道:“出梓州,还需要通关文书吗?”
“您有所不知,”江何初侧身解答:“梓州不比其它地方,乃边陲重地,关防向来严查出入,若无特批的通关文书,各个城池,一道道手续下来,需得耗费大半月的时间。”
“这文书,可难得?”
“于寻常人,确实需要些门路,于将军,不过抬手盖印的事。”
“如此,受教了。多谢先生解惑。”
“您客气了。”
没让他们久等,不过片刻,小吏便捧着两张纸疾步入内,一张是纸面泛黄的卖身契,一张是墨迹未干的新户籍。
“手续已全然办妥帖了。做得急了些,用了您的本名姜娆。您若是想改名,随时来更易即可。”小吏躬身递上户籍纸,言辞极尽谄媚。
这夫人与卖身契的女子画像并不相似,想来不是本人,可又如何呢?
战乱年间,冒领他人身份的多了去了,只要打点到位,什么事办不了呢。
苏远澄摩梭着两张薄薄的身份纸,心中有了终于在这个世界落定的踏实感。
却听小吏接着道:“夫人只需将备份的纳妾文书归档验明,这良籍便可即刻生效了。”
“文书在我这,”江何初适时从袖中掏出一张笺纸递给苏远澄,“只消您摁个手印。”
“等等,你们在说什么?”苏远澄身体一僵,如遭雷劈。
什么纳妾文书?
“将军还未同您说吗?您是记录在档的乐营之人,按律须由将领级别之人纳您为妾,方可除去奴籍。”江何初低声向她解释。
房中的木窗只糊了薄薄的一层粗纸,风透过间隙苏远澄的背脊,带着彻骨的寒意。
她勉强撑起一丝笑意,问道:“是否……只是走个形式呢?待我拿到良籍,将军便会休了我吧?”
江何初闻言神色复杂,掩下眸里的惊讶,斟酌道:“这您恐怕要去问将军了。”
若是如此,将军何须大费周章,令他从京都拿了走过宗族明路的纳妾文书来,让手下将领写一张便是。
苏远澄还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勉强维持住笑容:“那这手续暂且缓缓吧,待我问过将军。”
*
回到和园,苏远澄独坐在庭院中,魂不守舍地等着屈邵。
直至晚霞漫天,他方推门而入。
见院中一抹身影候着自己,不由心下熨帖。
养个温柔乡,倒也不错。
“大人。”见他归来,苏远澄迫不及待迎上前,连礼都忘了行,急急道:“待我办妥手续,明日便该离开了。不知大人何时得空,予我一封休书?”
屈邵在她三步外驻足,眸中暖意顷刻消了大半,垂眼睨她,慢条斯理道:“阿橙,我当初只说,事成之后,你会拿回你的身契。”
“如今,你不是已经拿到了吗?”
看着她的眼神怜悯,却高高在上,如同瞧笼中的宠物。
苏远澄怔怔回望,一时竟转不过弯来。他看不出自己的意愿吗?他不是要承诺放自己离开吗?
末了,明白了,屈邵从一开始就清楚,乐营之人,根本不比寻常奴仆,光有卖身契是从不了良的。
他从未真正打算放她走,只是后来动了欲念,便将她的身份从乐妓提成妾室。
或许在他看来,这便是莫大的恩赐了。
秋风从未掩紧的门扉灌入,凉意逼人,苏远澄却仿佛失去了身体的知觉,呆呆僵在原地。
一整日的期盼与喜悦,此刻尽数化作利刃,将她的心肺搅得血肉模糊,生疼。
这一刹那,她的脑中闪过万千思绪。有歇斯底里地质问他、有声泪俱下地哀求他、有冷言冷语地嘲讽他……但下一刻,她又想起那个被严刑逼供的男子、那柄险些杀了她的利剑、那日暗室不见天日的孤寂严寒、还有小院里洗都洗不干净的暗红血迹……
苏远澄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提醒着她:你所在的是权力至上的封建王朝,在你面前站着的更是杀伐果决、执掌你生死的达官大将。
认清你的身份,苏远澄。
见她面无血色,屈邵不知是未曾察觉还是不屑深究,只自然牵过她冰凉的手,蹙眉问道:“等了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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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受凉了?”
说罢,不由分说地拉她入怀,揽着她向烧暖炭火的房内走去。
苏远澄心中悲戚,却只得闭眼片刻,死死掩下万般愁绪。
再抬眼时,她唇边甚至勾起一抹笑意:“我没事,大人竟愿意纳我,我是太高兴了……”
屈邵深深地望她一眼,伸手替她扶正了微松的发簪,转而吩咐道:“传膳吧,替你们夫人端碗热汤来。”
这一句夫人,算是在众人面前定下了她的身份。
同时亦是在告知侍从,该改口了。
二人各怀心事地用完晚膳,早早熄灯歇下。
苏远澄已做好了今夜发生点什么的心理建设,可屈邵却并未碰她,只唤人为她额外添了一床锦被。
无微不至的模样,怕是换个不知世事的小姑娘来,已沦陷了芳心。
可她不是。
饶是如此,苏远澄仍是一夜未合眼,在黑暗中无声安慰自己:不是早做好了另想出路的准备吗?又何必为了出尔反尔的人而伤神呢?
她反复思忖:女帝会轻易打杀一位将军的妾室吗?或许……会给军功赫赫的屈邵几分薄面吧?
可她又问自己,你愿意做他的妾吗?如果这样能换得安稳、能保全性命。
答案显而易见。
不愿意。她不愿意。
从小到大,她都是天上鸿鹄,而非笼中丝雀。
换个世界又怎么会变?
异世之中,没有人靠得住,那她便靠自己,挣出一条生路。
一个模糊而大胆的计划在苏远澄脑海中渐渐成形。
*
翌日她起了大早,领着暖冬出门。兰翠因护主不力受了责罚,这几日并未当差。
她先是买了些时令果蔬,随后晃到襄镇最大的酒坊。
“你这酒,包醉吗?”苏远澄低声问老板。
老板眼珠一转,从后屋提出一壶酒,打包票道:“这是我家的秘方,您别看它没什么酒气,可味儿极正,就是军中汉子来,也得三杯倒。”
苏远澄开盖细闻,果真酒气淡淡,清冽见底。
以她的眼力,看得出这是以果香的甜综合了酒的烈,很像后世的白兰地。
“帮我包起来吧。”苏远澄神色幽深。
她虽不喜饮酒,却自小参加各种宴会,也有个千杯不倒的底气。今夜,必将屈邵灌醉。
怀着小九九,苏远澄挎着餐盒踏入屈邵的书房。
“大人连日辛劳,可要与我小酌两杯,也算是庆贺一番?”苏远澄取出那壶酒。
屈邵见她眉目喜色跃然,一扫昨日的强颜欢笑,心下好笑,倒想看看她想做些什么。
屈邵从善如流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确是好酒。”
“那大人便多用些。”苏远澄上前,素手执壶,替他斟酒。
美人对饮,可比昨日同陈戈喝酒,风雅有趣得多。
连酒中,都多了一缕馨香。
酒过三巡,几杯下去,二人皆面泛红晕,苏远澄却是靠着一手酒局练就的障眼法,悄无声息洒了大半酒在棉帕上。
见屈邵似已不胜酒力,看她的眼神更是多了几分柔情。苏远澄试探地开口:“实不相瞒,我有一事想求大人。”
“你说。”他的声音带着慵懒的醉意,令人耳朵苏麻。
“大人可否予我一份通关文书?”她抛出早已备好的说辞:“我在逃难路上,有位好心大婶曾予我一饭之恩,才得以活命,而今她远嫁的女儿病重,急需去夔州探病,我想报答她。”
苏远澄其实很会撒娇,毕竟是家中娇养的独生女。她挪到屈邵身侧,扯了扯他的衣袖,眼神湿漉,语气真挚:“大人如此心善,必会帮我的,对不对?”
反正他明早醒来也不会记得,深究不了她的胡诌之语。
屈邵微微摇头:“阿橙,这边防要事,非可做人情的儿戏。”
“就当是大人用我引李承恩上钩的补偿,也不成吗?”苏远澄目中带泪,柔弱哀婉。
屈邵慢慢直起身子,微微眯眼睨她,不发一词。
他的眼因酒泛红,却仍是生冷,就好像在说,能被我利用算是你的荣幸,你也配与我谈条件?
苏远澄几乎要坐不住,怀疑他并未醉酒。可他倏忽笑了,盯着她的唇,暧昧道:“阿橙,求人可不是这么求的。”
19.换天日
他起身,从案桌上抽出一份已盖过印的文书,拿在手中,好整以暇地等着她来。
苏远澄哪能不懂这其中的情色暗示,暗骂醉酒后的屈邵就是个色胚。
可如今早已无路可退,她心一横,上前将人推到圈椅上,抬腿坐了上去,奉上红唇。
虽佯装淡定,可通红的耳垂早已出卖了她此刻的心情。
说来好笑,她亦不懂接吻,笨拙地贴着,敷衍地蹭了两下就要离开。
屈邵却按住她的后脑,不容她走。他含糊地念着“阿橙,不够”,继而加深了这个吻,研磨着那两片软唇,双臂紧紧地锢住那具纤细却饱满的身躯。
她太青涩了。
他却太喜欢这种青涩了。
良久,苏远澄才微喘着气挣脱开,红唇微肿,恼怒地嗔了一眼,伸手去拿他手里的文书。
屈邵却把手臂一抬,轻易避开她,挑眉道:“你在乐营就学了这些?”
什么叫就这些?苏远澄气结,心里暗骂,醉酒的屈邵不仅缠人得紧,气人的话还颇多。
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文书上,深吸了一口气,劝说自己再忍上一时。
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手钩住他的脖颈,复吻上他的唇,模仿着记忆里看到过的桥段,灵巧地撬开他的牙关,寻找比她大上一圈的同类。
两处柔软碰撞。
屈邵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般,身躯一僵,任由她一点点在自己的领地探索。
就在玩累的她准备抽身退去时,沉睡的他骤然苏醒,猛然缠住弱小的她,贪婪地汲取着她的甘甜与幽香。
太久了,太凶了。
苏远澄只觉沉溺在一片清冽却湍急的洋流中,就快要窒息。攥起拳头捶打了数下屈邵梆硬的胸膛,这才被依依不舍的男人松开。
不过喘息片刻。
男人便单手抱起她,置于案桌上,将她紧紧禁锢在堆积如山的公文和自己高大的身躯之间,俯身欺了上来,追逐令他沉迷的温软。
却不在是强势的攻占掠夺,而是温柔的抵死纠缠。
他喝了不少,带着果味的酒气自唇舌传来,苏远澄觉得自己好似也醉了。
屈邵似是爱极了小巧的耳,捧着她后脑的手缓缓前移,覆住她侧脸。
常年惯握兵器的粗粝指腹,竟贪恋起细腻的肌肤。
层层叠叠的浪潮又带走了苏远澄的神思,只余战栗的身躯。
二人的呼气都交织成一片暧昧的薄雾。
不知何时,公文随着二人的动作散落了一地,它们的主人此刻却无暇顾及。
最后,苏远澄还是拿到了文书,不过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二人胡闹一通下来,饭菜都已凉透。
苏远澄气不过这笔不对等的交易,又不能直说,只得借此发挥,低声抱怨:“大人真是急色,浪费了我做的一手好酒好菜。”
“这不是从酒楼里买的吗?倒成你做的了?”屈邵扬眉,调笑道。
苏远澄神色一顿,这餐盒并无标记,且她一回园子便直奔书房,身边人绝无机会告诉屈邵自己买了外边的酒菜。
那只可能是,他派人监视她。
苏远澄紧紧掐着自己的手心,方才温存涌上的热气瞬间被背脊的阵阵凉意覆盖。
屈邵从来没有解除过对自己身份的怀疑,哪怕是还骨山上的感伤表态、还是暗室中的愤懑诉苦、抑或是杀人后的惶然委屈……她的种种行为,都分毫未曾打动他那颗冷血审慎、公私分明的心。
此人若是在现代,必会是她很好的共事伙伴。
可这无情的提防,却只想让身处古代的她加速逃离。
屈邵其人,太难揣测。
侍君如侍虎。
此时的她也无法完全肯定屈邵酒醒后会不会记得一星半点,要走便必须趁早。
哄着屈邵用下醒酒汤,却又被他欺身纠缠,这解酒汤大半都进了她的肚里。
见他神色餍足,抱着她欲往床边去,苏远澄赶忙制止。
她压下极快的心跳,语气缱绻,小心翼翼询问:“大人,我在乐营有几个姐妹,她们邀我去出门逛逛,晚间我再回来陪大人,可好?”
屈邵思忖片刻。
赵赓彦伤方好,便急于去成川府彻查李承恩叛国案,顺道将他残余部众也一同收拾了。而他带来的人大都在射洪为护他而死,成川府的将领又素非善茬,自己须得领兵陪他走一遭。
定了今晚连夜出发,他欲趁午间小憩一番,本就只打算拥她入眠,而今佳人有约,虽未如愿,但也讨了不少利息了,遂应允了她。
苏远澄服侍他更衣歇下,轻轻放下床帐,旋即快步到小厨房灌了一整碗醒酒汤,确保自己神思清明。
这酒果真后劲极足。
希望能让屈邵睡到天明吧。
出了和园大门,苏远澄回头望了一眼高悬的牌匾,心口竟不由砰砰直跳。
屈邵,祝你好梦。
她决绝地转身,登上候着的马车。
车轮滚动,恰与来接手和园的江何初擦身而过。
乐营前,一盛装女子早早等在侧门,翘首以盼,她不住踱步,难掩心中的雀跃。
她只是听说牡丹飞黄腾达了,便大着胆子同其他姐妹一道递了帖子,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应下自己的邀约,当下就受宠若惊,画了浓妆,着了盛服,为此次出行做足了准备。
轩敞的车马在她面前缓缓停下,暖冬掀开车帘,笑道:“莺莺姑娘是吧,我家夫人请你上来。”
她急急爬上车,却被一旁护卫拦下,细细搜了身,未查到什么异常,才放了人上去。
一踏入车厢,莺莺的目光便黏在其内低奢的装饰上移不开了,掩饰不住的艳羡与贪婪。
“过来坐吧。”苏远澄招了招手。
莺莺哎了一声,自来熟地上前要拉苏远澄的手,却被不露痕迹地避开。
苏远澄拿出一袋精巧的糕点,莞尔一笑:“用点零嘴吧。听说胭脂坊上了些京城来的时新样式,莺莺可要去瞧瞧?”
她都发话了,莺莺自然满口应承,囫囵吞下一块又一块平时舍不得买的糕点。
行至市集门口,因着即将过重九节,小摊多得令人眼花缭乱,苏远澄便提议下车步行。
莺莺虽懒得动,但客随主便,只得陪着,下车前悄悄地顺走了一只金制小摆件。
苏远澄余光瞥见,看破却不说破。
莺莺得了好处,又兼心虚,一路愈发殷勤,卖力地介绍当地的风土人情。
苏远澄也放开手脚,一路走,一路买,更是包下了胭脂坊的各色水粉。不多时,随行的护卫手里便提满了大包小包。
行经一栋辉煌的楼宇前,苏远澄面露好奇,莺莺立刻低声解释道:“这是赌坊,我……惯爱去试试手气。”
说罢挤眉弄眼地笑了笑,沾沾自喜的模样引得随行的暖冬和一众护卫不齿。
苏远澄却只温和笑笑,未予置评。目光转向街边一家乐器行,恍然道:“瞧我,自己买了这么些东西,还没给你挑件礼物呢。”
她步入店内,吩咐老板拿出质量上乘的来:“我看你的二胡都用旧了,不如挑上一把新的?”
白得一上好乐器,莺莺自然喜出望外,选了个最贵的,爱不释手地抱着。
二人逛累了,便进了酒楼用午茶。
落座雅间,苏远澄唤来小二,为丫头护卫们另备了小酒小菜。众人皆谢恩,退至大堂用餐。
苏远澄见暖冬仍立于一旁不动,笑道:“你也去吃点,我与莺莺说些体己话。”
上次姑娘遇险着实吓坏她了,暖冬坚决地摇摇头:“奴婢不饿,就在门口守着姑娘。”
“随你。”苏远澄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小丫头的脑门,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宠溺。
二人在房内闲聊了约莫半炷香时间。
忽有声音传出:“我有些乏了,暖冬,替我送莺莺出去吧。”
暖冬正欲推门入内,又听她说:“午间陪将军食多了,晚膳我不欲用了,就不留你了,莺莺。”
又是一番低语。
她便候在门口等二人作别。
不一会儿,莺莺覆着面纱走了出来,怀中仍紧紧抱着新得的二胡。
透过门缝,暖冬见自家姑娘面朝里侧卧于小塌上,似已歇下,也不打扰,只静静地领了莺莺出门。
将人送到楼下,暖冬止步道:“莺莺姑娘,我就不送了。”
这姑娘也是无礼,话也不说,点点头就走了。
守在外边的护卫照例细细搜了搜她的身,确保没拿什么不该拿的,方才放行。
可暗中,有护卫悄悄跟了上去。
毕竟大人吩咐了,需密切监视与夫人有长久接触之人。
却见那莺莺并未回乐营,而是一路进了当铺。待她出来时已不见了二胡,取而代之的是手上一包鼓鼓的钱袋。
她满意地颠了颠钱袋,一头扎进了赌坊。
监视的护卫见状,不由目露鄙夷。将刚得手的好东西,转眼就被她典当了拿去赌,果真妓子就是妓子,品行低劣,白瞎了他们夫人的好心。
等了许久,眼见已至饭点,估摸这赌徒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遂离去买些餐食。
他不知道的是,那莺莺早已悄无声息地从赌坊后门绕了出去,循着记忆,找到一处后院,轻叩门扉。
开门的是盼第。
莺莺拿下面纱,浓妆之下,赫然是苏远澄的模样!
盼第急忙拉她进门,警惕地私下张望一圈,见无人尾随,才阖上门。
“姐姐……”苏远澄开口欲解释,却被盼第轻轻握住手,摇了摇头。
二人对视,尽在不言中。
“阿澄无需将计划告知于我,”盼第压低声音,目光坚定:“只需要告诉我,能帮你什么?”
“我想要一身男子衣服和一匹快马。”
盼第点点头:“我知一处人家,专做些战场偷得东西的隐秘交易,马匹应也能买到。”
盼第从里间为她找来一套旧衣,便要出去寻人,走前叮嘱道:“我们二人分开行动,速度快些,届时阿澄便去东城门后巷即可。”
苏远澄眼眶微热,重重地点点头。
这一别,就不知何时能再见了,但二人都没有时间感伤。
趁盼第去为她找马,苏远澄立刻用澡豆卸去女子浓妆,又取出脂粉,和了些黄泥,将面容涂得蜡黄。她改了眉形,用黑粉修了棱角,束起长发,换上男装。
眨眼功夫,镜中之人就从风尘女变成瘦汉子。
她从钱袋中取出通关文书贴身收好,又将换下的衣裳并着干粮塞入行囊。
做完一切,她悄悄出门,来到约定好的巷内,一刀疤男正牵着一匹马在此等候,盼第很贴心,还为她准备了一柄旧剑和一身盔甲。
见人来了,他也不多问,只将东西交付,便转身离去。
苏远澄利落上马,自巷尾无人处绕了一圈,径直往城门去。
已至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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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口挤满了出城的人群,见一兵士飞马而来,已是见怪不怪,纷纷向两侧避让。
就这样,她靠着一身盔甲,直接策马到了前排,从袖口掏出通关文书。
见她气势慑人,目带杀气,守门士兵哪敢多加盘问,只查验过文书无误,便挥手放行。
一出城门,苏远澄当即挥鞭,快马来到码头。她迅速脱去盔甲,找了一艘即将离开的船,买了个位置,佯装进了船舱,片刻后又随着混杂的人流下了船,悄然离开。
没有身份路引,她绝不可能走需要被盘查的水路。
便只能靠通关文书,一路快马出梓州。
希望布下的局能为她争取点时间。
*
且说酒楼那头,约莫过了一个半时辰,日沉西山。暖冬估摸着也该回去了,便推门而入,在三步外轻轻唤人:“姑娘,姑娘,该起身啦。”
但姑娘就是没有动静,她又唤了几声,依旧如此。
暖冬心头狐疑,上前拍了拍姑娘的手臂,毫无反应。她下意识将人翻过来,定睛一看,当场骇住。
这哪是她的姑娘,分明是已离开多时的莺莺。
那方才出去的是谁?
暖冬登时手脚发凉,心慌意乱,她不愿意去想她的姑娘会独自离开,只有可能是遭坏人劫持了。
扔下昏睡不醒的莺莺,暖冬跌跌撞撞地冲到楼下。
领头的护卫正感叹此行轻松,见她面色煞白地喊姑娘不见了,当即心头一凉,命人封了酒楼,四下搜寻。
同时派人火速回和园禀告消息。
陈戈已提前被派去了前线踩点、查探军情,此刻江何初负责和园的大小事宜。
许是喝了安神解酒汤的缘故,屈邵睡得有些沉,被江何初唤醒的时候,尚觉脑袋昏昏。
“可是赵赓彦有事?”屈邵皱着眉,哑声问道。
“非也,是阿橙姑娘。午后,姑娘出门与一名唤莺莺的乐妓同逛集市,后去了酒楼歇息。护卫报说那莺莺离开了,却在房间里找到了昏迷的人,姑娘反倒不见了踪影。”
屈邵顿时清醒起来,紧紧握住茶杯,哪是不见踪影,分明是跑了。
恰在此时,领头的侍卫空手而归,见屈邵面带薄怒,当即跪下请罪:“将军,属下将酒楼上下彻查过了,不见夫人踪迹。监视那假莺莺的,也将人跟丢了。我们对那真莺莺用了点手段,她只说突然被打晕过去,其余一概不知,应是实话。”
江何初又收到消息,上前道:“将军,各个城门皆无异常,并无貌美的年轻女子出城。”
屈邵冷笑一声:“哪都没有。难不成,人还能飞了?”
他当即起身着甲,令江何初速去府衙找马常清调兵,挨家挨户搜寻。
又问:“离亥时还有多久?”
“回将军,约莫一个半时辰。”
屈邵颔首,亲点了一队亲卫,纵马向码头去。
襄镇乃交通要冲,码头更是人声嘈杂、鱼龙混杂,可屈家军向来训练有素,很快将局势控制住,举着火把,分组列队,细细搜查每一条船。
一遍排查盘问下来,只有一艘半个时辰前离港的商船,曾有一临时上船的生面孔,不过是个年轻瘦小的男子,体态倒是相似。
她还会易容之术,且,那船是往边关开的。
屈邵握紧了剑柄,指关节发白。
此时,跟丢人的护卫并着当铺老板、莺莺、暖冬均被押了来,江何初上前道:“将军,人不在城中,我已将画像发到各个城门,倒查先前出城之人。另外,与夫人有过长时间接触的,皆在此处了。”
屈邵不语,只半拔出佩剑,寒光映照下,更显得他气若修罗。
几人战战不能语,皆叩首求饶,很快被拉下去分开审讯。不多时,一张拼凑着始末的供纸呈至屈邵面前。
他一目十行地扫过全文,末了攥紧纸张,冷冷道:“好一出偷天换日!”
寒如冬霜的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护卫:“一乐妓出身的女子,倒是将你们这些行伍之人,耍得团团转了。”
“也不必跟着我了,打上五十军棍,回河东练练去。”
他松开手,沾血的供纸悠悠飘落江面,又缓缓被水浸透,沉入冰冷的河底。
他似不愿相信,却仍咬牙开口:“若查出小女贼是细作,带走了军要机密,尔等,统统以渎职罪军法处置。”
众护卫皆愧不敢言,低头认罚。
屈邵召来江何初,声音森然:“我今夜离开,你且派人去各路码头候着,若查实她携带军情,则就地格杀。”
说罢,他转过身,面朝暗沉的江面,负手而立,火光跃动在他的肩甲上,却照不清他的神情,只余一背影,是说不上来的孤寂。
*
曌元十一年九月,西部战事吃紧,军情告急。
重九佳节,梓州主将屈邵领八百骑兵突现黑水城,直取羌人粮仓,斩数千守军,迫使围困宕城之羌兵大批回防。
令宕城军出城追击、直州军侧面围堵,成三面包夹之势,诱引保州城羌族守军出兵接应。遂排兵列阵,斩其后路,调永康军自理镇直取保州。
至此四路合围,灭杀五万羌军于黑水,接连收复通化、保州、理镇、黑水四城。
战事大捷,羌族溃不成军,退兵百里。
史称“黑水之战”。
次月,卸任梓州主将,班师回朝。因居功甚伟,封二品大将军,得女帝嘉奖,赏赐无数,恩宠甚隆,无人可望其项背。
20.卫邑冬
十月廿八,淮南的冬来得比往年晚了许多。卫邑城中,昨夜的一场蒙蒙雨打湿了整条青石板路,也化去了河边新结的初霜,惹得街头巷尾嬉戏的小孩纷纷脱下了母亲强加的冬衣。
冬至将至,仍不见雪。
正是清晨时分,街道一排的店铺陆陆续续搬开了封门的木板,唯有街尾最大的那间铺面不急不慌,一向开得晚,只余一面“河清米粮店”的红布旗帜迎着寒风猎猎作响。
一男童裹着火红棉衣,风一般从街头一路跑来,邻里伙计们正打着哈欠互相问候,见他跑得飞快,忍不住扬声调侃:“小安生,跑这么急,当心跌破了新衣服,回家哭鼻子!”
安生才不理他们,蹦蹦跳跳地跨进米粮店大堂,直奔后院,仰头冲楼上奶声奶气喊道:“娘子!家里米面没啦!”
还未等到楼上回应,一面容清秀的男子提着菜篮,从后门进来,冲他不满斥道:“没了你就去店里打些,莫扰了姑娘温书!”
安生“哦”了一声,趁男子转身到厨房放置蔬菜的功夫,偷偷在他身后扮了个鬼脸。
随即噔噔噔地跑上楼,全然不顾身后男子的呼喊阻拦。
上楼左手边进门,可见房间内堆满了或新或旧的书卷,白墙上挂着一幅苍劲的《千字文》,临窗则摆着一张长桌、圈椅,笔墨纸砚样样齐全。除此之外,再无多余摆饰。
书堆环绕中,一女子正素手研墨,浓稠的墨色衬得她肤白如雪。
听到楼梯传来的急促脚步声,女子便知来者是何人,抬头莞尔,眉眼弯弯地望向冲进门的安生,笑得他不自觉放慢脚步,红了小脸。
他家娘子果然是整个卫邑城最最好看的人!
苏远澄见他靠在门边不动了,遂放下墨锭,从屉中取出一块饴糖逗他。
安生这个年纪的孩子哪有不爱吃糖的,他眼睛亮光光,跑着扑到苏远澄怀里,讨好道:“娘子,我可乖了!我今早帮娘熬了粥,我还背了一篇《童蒙训》呢!”
“噢,我们安生这么厉害呢!”苏远澄假作讶异,逗他道:“那安生给娘子背背,背出来了就奖励你吃糖。”
安生闻言垮了脸,故作深沉地思索片刻,而后拍拍脑袋,耍赖皮道:“哎呀,都怪外面风太大了,把我脑子里的字全吹跑啦!”
“你呀!”苏远澄嗔怪地瞥了小撒谎精一眼,还是将糖塞进他的小手心,趁他雀跃时,偷偷蘸取一点墨,点在他鼻头,小白面馒头转眼间就变成一只小脏猫。
苏远澄捂嘴轻笑,算是给他个小教训。
安生全然沉浸在得了糖的喜悦中,毫无察觉。
他从苏远澄膝上跳下,像模像样地朝她鞠躬道谢,便欢天喜地跑下楼,找小伙伴炫耀去了。
苏远澄无奈,笑着摇摇头,目光不经意落在墙上飘逸的字,眼神微凝,复沉心投入笔下书法中。
那人字中的风骨她一直学不来,不过他这副字被夫子大力赞扬过,自己摹得几分,便已是够用了。
午时,陈期上楼轻叩房门。听到里面回应,方才推门而入,低声问道:“姑娘,店里的伙计都用过了饭。我给姑娘另留了一份,姑娘可要下去用些?”
“不必了,”苏远澄头也不抬,“明日便走了,你稍后随我回趟家里,收拾收拾行李罢。”
“好。”陈期正在变声期,嗓音有些粗粝,见苏远澄还未忙完,便立于一旁静候。
不多时,苏远澄利落收笔,一篇工整的《治田论》出炉。
她又细细通读了三遍,确认字词无误,这才搁笔。
陈期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垂首而立,仿佛房间里不存在他这个人。
“怎么不下去坐着等?”苏远澄抬头时险些被他吓到,但陈期一向有些来无影去无踪,这些天她早已习惯了,倒也没有太过失色。
不欲让人等,她急急收拾起要带走的书籍和文章,差点碰倒了堆叠如山的典籍。
陈期下意识伸手想护住她,又强制自己收了回来,只在一旁劝道:“姑娘不急。”
苏远澄朝他吐了吐舌头,手上动作未停,很快将物品一一归置妥当。
陈期自然地接过她收好的书篓,又将一旁的帷帽递给她。
“走吧,想念秋姨焖的肘子啦!”苏远澄伸了个懒腰,忽然想起这几日都是身旁这人下的厨,连忙找补道:“虽然阿期做的也很好吃。”
陈期面无波澜,只是耳尖稍稍发红。
小宅子与铺面离得不远,苏远澄贪懒没有披上大氅,陈期便走在她身侧,替她遮些冬日寒风。
这个年纪的男孩一天一个样。
前些日子苏远澄刚领着众人为他过了十五岁生辰,而今才惊觉,当初襄镇拦马车的乞儿少年,已然比她高大上许多了。
她泛起几分老母亲般的欣慰感慨,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秋姨与安生是她在路上遇到的一对落难母子,只说被迫离开家乡,无处可去了。苏远澄一人独自行路也担心遇上意外,便邀了他们同来卫邑,一路见秋姨勤快能干,但手头拮据,连落脚的房子都租不起,索性留了二人同住。
秋姨为人淳朴,见苏远澄不仅分文不收,还管她和儿子的三餐,心下过意不去,只得将小宅子打理得井井有条,一日三餐都亲手做好,亲自送到铺子里给苏远澄。
后来还是苏远澄见日寒路滑,且秋姨腿脚残缺不利于行,强硬制止了她往铺里送饭的行为,只每日晚上回家,与人一同用饭。
可近日由于备战书院的入学考试,苏远澄夙兴夜寐、埋头苦读,已有好几日未曾回宅子了。
秋姨见二人归来,自是喜出望外,又见苏远澄衣着单薄,忙给她塞暖手炉,又烧旺了壁火,絮絮叨叨道:“姑娘怎么不多穿点,你身子底本就差,可得多多当心!”
说罢还瞪了陈期一眼,仿佛在说他怎么不劝着点。
陈期无辜地眨眨眼,他习惯了服从,向来不会多说什么。
见秋姨又要念叨陈期,苏远澄忙替他解围:“姨,我们都还未用午膳呢,就等着吃您的呢!”
她希冀的眼神让人颇有满足感,秋姨哎呦一声,直道:“饿坏了吧,我这就去给你们下碗肘子面。”
随即风风火火地跑向后厨。
用过午饭,二人分头去收拾行装,苏远澄正下楼到院子里,看看自己的白裙是不是被秋姨拿去洗了晾了,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呼喊。
“福娣姐姐——我来找你玩啦,快开门!”
是李忻欢的声音。
她是苏远澄新交的好友,其父李宏肃乃卫邑城正七品官员,执掌整个城池,与她交好倒是为自己扎根卫邑行了不少方便。
苏远澄上前打开木门,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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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的包子脸霎时映入眼帘。
见小丫头神情雀跃,她忍不住调侃道:“我明日便要去巨鹿书院应试,紧张极了,你竟还来闹我。”
说罢,作势就要关门拒客。
李忻欢哪肯,她可是好不容易才偷溜出来的,急忙撑住门告饶:“好姐姐,快放我进去,我可不是空手来的。”
随即神神秘秘地用气声说道:“我可给你带了好东西。”
苏远澄失笑,开门将她迎了进来,还把捧着的汤婆子塞给了她。
李忻欢是独自跑出来的,什么都没带,早已冷得哆嗦,也不客气,当即接过还带着苏远澄温度的汤婆子,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苏远澄莞尔,领着她上楼,小丫头却东张西望,问道:“怎么不见陈期哥哥?”
苏远澄轻轻弹了下她的脑门,斜眼道:“你还唤他哥哥,怎的不唤我嫂嫂?”
李忻欢笑嘻嘻回嘴:“不唤你嫂子,你倒是可以唤我弟妹。”
二人互相打趣着进房。
说起陈期,二人的交好还得是他的功劳。
逃出襄镇那日,她一路飞马,披星戴月,直至出了梓州,才换下男装,借着盼第远方妹妹赵福娣的户籍,贿赂了夔州的官吏,办了许多张路引。
听闻淮南的巨鹿书院在大昭国也是数一数二的,便选择来了卫邑。甫一听说屈邵去了前线,想必不会再有精力寻找一个叛逃的小乐妓,便以福娣之名给盼第去了信。
盼第本也有上书院修习的打算,奈何知名书院都不招女学生,听闻巨鹿书院竟破例开放了女子入院,便欲将店迁至淮南定居。
苏远澄正有开间铺子掩人耳目的想法,二人一拍即合,盼第将大半家当寄来卫邑,随之而来的,还有她当初捡来的乞儿陈期。
去码头接陈期那日,回来时恰好碰上了一辆马车遭劫,两名丫鬟倒地不起,生死不明,一个粉衣小丫头正拿着一把金簪,对着几名山匪挥舞,不让他们靠近。可金簪有什么威胁,光头的山匪嬉笑着逼近,就要将她拉下马车。
若是自己只有一人也罢,可此时带了许多伙计,苏远澄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
陈期会些拳脚功夫,得了示意,便领着伙计上前赶人。
可山匪哪是那么好打发的,一言不合便亮出长刀。
苏远澄本意是以人数差将山匪吓退,谁曾想陈期功夫了得,当即将几名持刀匪徒都打趴在地,救下了马车里的小丫头。
这一飒爽英姿也引得小丫头暗许了芳心。
这小丫头便是李忻欢。
与苏远澄交好后,小丫头无意中得知陈期竟是苏远澄的丈夫,当下与她闹了好几天别扭,直到苏远澄发现症结,向她解释二人不过是假夫妻,她才转嗔为喜。
小丫头性子奔放,不拘礼法,接受得也快,当即又往小宅子跑得勤了起来。
大有不拿下陈期不罢休之势。
思绪回笼,苏远澄刚沏好茶,就听李忻欢八卦道:“我听爹爹说,有个大官要来卫邑,似乎是战场上受伤了,来这修养。要我说,我们这儿一点都不养人,好端端的怎不下江南去?”
她后边说了什么,苏远澄已听不真切了,只余“大官、战场”二词在脑中盘旋。
会是……屈邵吗?
指甲掐进了食指指腹,她却浑然不觉。
21.巨鹿暮
“福娣姐姐怎么脸色这样白?是冻着了吗?”李忻欢关切问道。
苏远澄微微回神,摇头,强做镇定:“欢欢刚刚说的大官可是个将军?”
李忻欢凑近,探了探她的额温:“姐姐莫不是读书读傻了?能从战场上下来的肯定是个将军呀。”
“确是如此,瞧我,脑子糊涂了。”苏远澄笑容勉强。
李忻欢将头凑到她旁边,压低声音又道:“不过我听说那人是个大色鬼,又丑又老的,爹爹特地嘱咐我接下来少出门。姐姐也万万小心,你生得这么美,可别被那只癞蛤蟆盯上了。”
竟是又老又丑么?苏远澄稍稍松了口气,屈邵年纪是大了点,但应也摊不上老与丑吧。
况且乐营之前的屈邵,可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
苏远澄拍了拍李忻欢的手背:“欢欢放心,我明日通过入学考,便能呆在巨鹿书院修习,再大的官,手也伸不到那去。”
见她仍面带忧虑之色,苏远澄挑眉一笑:“怎么?我可是极有信心,莫非欢欢觉得我考不过?”
说罢作势要去挠她的胳肢窝。
一番打闹终于逗乐了小丫头,她大笑着连连告饶:“姐姐饶命,姐姐文曲星下凡,定能一举进入巨鹿书院!”
“敷衍!”苏远澄嗔她一眼,手下不停。
李忻欢忙起身逃到窗边:“有点冷,嘿嘿嘿,我关个窗。”
她伸手去合窗,却忽地顿住。苏远澄转头,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原是陈期走到院外喂鸡去了。
李忻欢周身的气场都活跃了起来,她咧开嘴笑,露出小虎牙,转头撒娇道:“姐姐姐姐,你这太闷了,我想下去玩儿。”
“不是刚说冷吗?”苏远澄调侃道。
李忻欢不理她,兀自跑到门口,又突然一拍脑袋,折返回来,从袖中取出一卷册子:“这是我从哥哥那偷来的,往年入学考试题,绝密!姐姐好生看看。”
不等苏远澄道谢,她俏皮地眨了下右眼,噔噔噔冲楼下去了。
苏远澄倚在窗边,向下望去:陈期一见李忻欢就丢下饲料盆要跑,却被秋姨一把扯住左袖,蹙着眉数落起来。
苏远澄都能想象到秋姨会说什么话:“你小子,吃住都是用姑娘的,姑娘还给你发月俸,还敢不替姑娘多干点活!”
李忻欢则在一旁点头附和,还捡起地上的饲料盆,也不投喂,只殷勤地抓起饲料递到陈期手中。
不远处,扑蝴蝶的安生见状也跑了过来,抱住李忻欢的脚,递给她一支野花,从她手里讨得一把饴糖,又喜滋滋地溜出门去。
秋姨抓不住滑头小鬼,只得在背后扬声叫唤,让他少分些给别人,要懂节俭。见人跑不见了踪影,方转身进屋,给李忻欢取了一条亲手织的围脖戴上。
惹得李忻欢直向陈期炫耀,他走到哪就粘到哪。陈期只得紧抿双唇,生无可恋地蹲下身,让抢不到食的小鸡啄他手里的谷粒。
斜阳暖照,为冬日的小院披上一层温柔的金纱。苏远澄的唇角不自觉扬起浅浅的弧度。
岁月静好,莫若如是。
她曾以为身份和根基才能抚慰自己飘荡异世的心,后来才发觉,其实一方小院,三两亲朋,便是难得的安定了。
*
翌日清晨,巨鹿书院。
山间笼罩着蒙蒙的雾气,只隐约可见山腰处肃穆的学堂一角,从蜿蜒的青石阶向下望去,一列列车马在山脚下排起长队。
李忻欢借着探望兄长的名义,挤上了苏远澄二人的马车。
她难得没有缠着陈期,而是紧挨着苏远澄坐下,细细给她讲着巨鹿书院的位置布局,生怕她走错路,让大昭国少个女状元。
巨鹿书院分两派:北院由山长陆鸿远统领,推崇“心学”,讲究“明心通理”;南院由堂长朱闵执掌,推崇“理学”,主张“格物穷理”。
近些年,理学兴盛,南院出去的学子多高居庙堂,参大昭朝政。
苏远澄想入朝,南院是她第一选择。
然而其堂长朱闵恪守“各司其职”的理念,对女子参政向来不屑,致力于维护严密的礼法制度。
此次女子得以入学,乃是山长陆鸿远力排众议所定,为此,二人还起了纷争,南院为不招女学生,更是借口生员过多,将今年所有的入学名额通通砍掉。
她只得退而求其次,报考北院。好在她的目的是来打基础的,若论时政见解,南院堂长也未必比得过她,毕竟她的脑海里可集结了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经验与圣贤智慧。
北院坐落于巨鹿山北,与南院隔瀑布相望,二者之间矗立着书院大讲堂,其后是斋舍,书楼则立于斋舍右后方。
今日的入学试便设在大讲堂。
一路拥堵,走走停停,她们的马车总算抵达书院前院。
接下来的路便需要步行了。
三人下车,只见庭院中站满了背着书娄的学子和看热闹的百姓,其中女子却寥寥无几。
不知未到场,还是早已进入考场。
与陪考的陈期二人作别后,苏远澄揣着李忻欢画的路线草图,独自往大讲堂走去。
堂内整齐排列着七列十行的案几,场内的女子却只有十余个。
看着外边人群的熙熙攘攘,谁也不会想到里面却如此冷清。
苏远澄心下了然,想必大多数报名的女子只是一时兴起跟了风,但真正到了临场时刻,便退缩不前。
更何况,高门贵女多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即便钟爱读书的也有自己的夫子请到府上,而平民之家更不会将钱财供给到他们视作“泼出去的水”的女儿身上。
也就造就了如今参试者寥寥无几的局面。
但能到此处的女子皆非等闲,必是抱着十分的热爱,个个手捧卷籍,争分夺秒地温习。
肃穆的氛围也让苏远澄提起百分百的精力。她找到自己的座位,敛下眼睑,以定心神,确保自己全神贯注地投入到考试中。
陆续又有几名女子进门,堂中学员艰难地来到二十之数。
考试自晨光初熹一直持续到暮色渐浓。
踏出讲堂时,庭院中的人潮已散去大半,只余应试女子的家眷仍在耐心等候。
苏远澄抬眼望去,很快找到了自己的那份温暖。
李忻欢见她出来,立即冲上前抱住她的手臂:“福娣姐姐,累坏了吧?你的唇都干裂啦,快喝口水。”
说着朝身后招招手,陈期默默上前,取出水壶递上。
坐了一天,苏远澄略感虚弱,李忻欢便搀着她往斋舍去:“我让哥哥帮我们定了两间房,省得明日看成绩,还得再跑来。”
“谢谢欢欢。”苏远澄由衷道。
“姐姐跟我客气什么!”李忻欢歪着头笑:“嘿嘿,晚上我要跟姐姐一起睡,想想就开心!”
苏远澄宠溺地刮了下她的鼻尖。
一旁的陈期闻言,默不作声地瞥了李忻欢一眼。
沿途,苏远澄碰上了几个同在考场的女学子,双方相互颔首致意。
想来也是,能来此考试的,有些背景人脉也不奇怪。
将至斋舍,周遭渐渐热闹起来,手执经卷的书院学子往来期间。大多数人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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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读书,对她们视若无睹,却也有几道不坏好意的目光屡次扫过,而后窃窃私语起来。
隐约可以听见“女子、离经叛道、有辱”等字眼。
苏远澄面对众多媒体镜头都不动声色,哪会在意些宵小之辈的评头论足。
李忻欢更是大大咧咧惯了,且不说她注意没注意到,就算看到了他们的交头接耳,说不定还以为人家在夸她衣裙好看。
倒是陈期绷紧了脸颊,下颌线收紧,显然是强咬着后槽牙。
“哎,那里怎么围了一圈人?”李忻欢热爱八卦,一眼就看见了前方的热闹。
她晃了晃苏远澄的手臂,眼中期待不言而喻。
“去看看吧,我尚有些精力。”苏远澄无奈浅笑。
李忻欢欢呼万岁,拉着苏远澄挤入人群,陈期则紧随左右,不动声色地替她们隔开拥挤的人流。
人圈中心,一身量不高的娃娃脸女子正与四名着蓝色学服的男子对峙。
为首男子语带讥诮:“小孩,回家好好绣花去吧,这么小一个还敢来考我们书院?”
从周遭议论中,苏远澄得知他们在争执女子入学之事。
娃娃脸女子显然不是个外向的,被三两句抢白噎住,涨红了脸,眼眶盈泪。
却因男子一句“果然女人说不过便只会哭”,生生把泪堵死在眼中。
李忻欢看不下去,正欲上前,却被一绿衣女子抢先,苏远澄认出这是考试时坐她左侧的。
“这位兄台倒是牙尖嘴利,”绿衣女子音色清亮,“说得也像是有理有据。”
牙尖嘴利常被世人用来形容女子刻薄,这第一句便将他与他轻视的女流并称,第二句则暗讽对方只会人身攻击,说不出道理。
苏远澄不由多看了绿衣女子几眼。
未等男子反驳,她复开口:“既如此,不如,公开清谈一番?”
“好啊,”领头男子态度狂妄,“我们四人,你们可再寻两个,免得日后哭鼻子说我们以多欺少。”
绿衣女子的目光投向苏远澄,她却并不愿出这个头,太过招摇于她没有好处。
绿衣女子也不为难,从容收回视线。
男子又道:“就以女子是否应入书院读书为题。”
绿衣女子正要应下,苏远澄的声音却忽地响起:“格局太小。不若,就以女子是否应入朝做官为题?”
她缓步上前,不过一场清谈,上便上了。她总不可能因为自己的身份畏缩一辈子。
女子科举是女帝力推的新政,可不读书又何谈科举。他避重就轻,以女子入学为题暗讽女子科举制度,既想在男学子中博取声名,又怕得罪女帝,这般心思,苏远澄岂会让他如愿。
果然,男子面露迟疑之色。
绿衣女子当即领会了苏远澄的意图,顺势激将:“便请在场诸位为判,我以东莱吕氏嫡女的身份起誓,若此局输了,今生永不入仕。”
人群顿时哗然。“竟是吕家的女儿!”、“可是吕相盛赞的那个侄女吕葑莘?”、“吕家这一辈就一个嫡女,是她没错”……
读书人没有不知道吕家的,一门三相的门楣耀世,虽已淡出朝堂,但仍被士林奉为圭臬。
初来此世不久的苏远澄亦有所耳闻。不过……吕家竟派了嫡女来参试,是否意味着,吕家与女帝的关系,并非世人所想的那般水火不容?高门世家从不行无用之举,她不得不多想。
见人群沸腾,四名男子仿佛受了莫大激励,纷纷应承,力求一举扬名。
此时,一道慵懒的男声自人群外传来:“这是在做什么?”
22.辩女权
苏远澄循声望去,一儒雅的男子走进人群。
“哥!”李忻欢双眼发亮。雀跃着跑到他身边,义愤填膺地给他讲诉来龙去脉。
李弘朗轻拍她的发顶,以示抚慰。
“李兄怎会在此?”见他走上前,方才气焰嚣张的男子瞬间换上笑脸,朝李弘朗拱手施礼。
李家算是卫邑的地头蛇了,他自然得恭维些。
李弘朗却并未理会男子,而是朝苏远澄几人微微颔首致意,而后温声提议道:“听闻诸位正欲清谈,既尚缺一人,不知李某可否凑个数?”
男子有些迷糊:“李兄,可是要加入我们?”
李弘朗淡淡瞥他一眼,“我自然是加入宾方。”
男子的脸色有一瞬间扭曲,恨恨道:“既如此,便开始吧。”
双方分席而坐,围观者自发绕作一圈。
主方以礼法为通:“《礼记》有云:‘男不入,女不出。’女子当以持家为本,维系家国纲常,且妇人干政,乃国祚不祥之兆。此乃其一‘礼法有定,阴阳有序’。其二‘男女有别,家国安定’,男子天生适合建功立业,女子则长于内宅家务,若女子皆弃织机而争朝笏,恐内外失序,家国不稳!其三‘史鉴昭然,女祸可畏’,纵观史册,多少牝鸡司晨致使祸乱丛生,韦后、虢国夫人几倾覆国家。”
他引经据典,三论一气呵成,赢得一众学子称是。
原本羞怯的娃娃脸女子却站了起来,她满脸泛红,却声音坚定:“《易经》言‘穷则变,变则通’,礼法若不合时宜,理应变通。科举不也是从门阀子弟变为寒门学子皆可入仕了吗?怎么如今轮到女子便不行了呢?”
见她情绪激动,语带哽咽,吕葑莘轻拍她的手,起身接上:“男女虽有别,才能却无界。男子亦有心细如发者、女子亦不乏胆识过人之辈,木兰从军可见一斑。尔等所言,与男子必须刚猛善战不得风雅吟诗,有何差别?莫非天下之人只以男女定性,岂不荒谬?”
苏远澄继而开口:“所谓‘女祸’,不过是失败的男人将女子推出去顶骂名罢。尔等看不起女性的才能,却能将亡国的能力赋予女性,若一国兴亡真系于一女子之手,那满朝男官岂非连这女子都不如?且说女祸,却不闻东汉邓太后临朝,政治清明;北魏冯太后改革,国势日隆?为政之失,男女皆有。若真要细数史实,我看男祸更是罄竹难书。”
她言辞犀利,却道出历史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笔下,引人深思。
主方另一人起身回道:“纵然有零星女子参政,但多因幼主在位,不得已而为之。且朝堂事物瞬息万变,治国更需要男子的刚性,女子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恐贻误大局。”
苏远澄笑讽:“那男子独断专行、刚愎自用,更耽误社稷。”
对面被她噎住了,双唇颤抖得说不出话。
李弘朗淡然一笑:“诚然。为官之能,在于学识与担当,而非体力或所谓的‘刚性’。”
对面仍不服反驳:“即便女子能胜任女官、医官等位,然六部枢要,决断天下大事,绝非女子能胜任。”
吕葑莘当即反问:“礼部掌教化,女子或更温柔育人。刑部掌断案,女子或更心细如发。吏部掌升迁,与内宅用人何异?户部掌钱粮,与铺面经营何异?若真讲能否胜任,我看六部倒都是女子的舒适之地。”
辩论渐趋激烈,宾方条条辩驳,主方却步步退守。
苏远澄最后陈词,声清意远:“我等今日在此讲女子权利,并非夺男子之权,实求天下平等。给一些想要居于内宅、想要洗衣做羹的男子,一个同样可以施展的机会。女子之内宅,未必不能容男子;男子之朝堂,何妨共女子翱翔?”
最后,她朗声道:“我们年轻,才有想要改变世俗的勇气,我们年轻,才有摒弃性别与阶级的热血。愿有志之人得其志,愿天下抱负者俱欢颜!”
此言一出,满场寂然片刻,继而沸腾。
能在此修习的学子,多是明理辨识且志向高远之人,一句“得志欢颜”激起多少热血。
不论朝代更迭,青年人的身体里永远流淌着改变世界的热血。
胜负不言而喻。
“哇!太精彩了。”李忻欢拉着陈期上前,双手都拍红了。
李弘朗含笑道:“今日论道,实为快事。若诸位不弃,我做东,请各位到餐堂一聚。”
几人说笑着远去,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此时的他们不会知道,这场清谈被有心人详细记录下来,广为流传,其中部分论据甚至成了女性平权运动的圣经。
后世称之为“女学之辩”。
*
参试者少,次日清晨时分,书院便张榜公布了结果。
二十进三,苏远澄、吕葑莘赫然榜上有名。
令人遗憾的是,昨日的娃娃脸女孩并未通过。
她却不见气馁,朝几位新结交的好友郑重地作了个揖,笑着与她们告别:“家中急信催我归去。此次尝试已是我极其出格之举。然,未进书院并不代表我求学之路的终点,望来年科举场上,能与诸位共夺桂冠。”
几人默默相送,一路下山,送她离去。万千情绪,皆在流转的眼神中。
过了午间,过试的三人仍需接受一众师长的问询,方能正式入学。问询不过走个形式,除个别品行极其不端者,过试的学子大多能顺利入学。
只是为了平息外界对女子入学的非议和抵抗,此次入学新加了一条规矩:须得经过丈夫或父母同意。
这也是为什么苏远澄要陈期假扮她丈夫,毕竟她可没法将真福娣的父母弄来。
苏远澄同吕葑莘在侧堂等候,另有一过试的女子也在场。
等候期间,吕葑莘便向她讲些京中趣事解乏。听闻苏远澄是梓州来的,还同她聊起了黑水之战。
“那屈将军真是杀伐果决,当场斩杀宦官李承恩,也不怕得罪了陛下。不过,以他的不世之功,倒也有狂妄的资本。”吕葑莘虽这般说,语气却带着赞赏。
屈邵竟将李承恩之死揽在自己身上?苏远澄不动声色地眨眨眼,故作疑惑问道:“屈邵如此,不怕功高盖主吗?”
吕葑莘见她直呼其名,略感不妥,却也没有在意,只摇头道:“屈家世代忠君,从不站队,且屈家子嗣凋零,这辈唯有屈邵一人,单凭这一条,就不值陛下忌惮。”
吕葑莘又低声补充,透出几分小女儿八卦的可爱:“我听说,那屈邵至今没碰过女子,又不似好男风的,外头都在传他是……那方面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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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
苏远澄不知想到什么,红了脸。吕葑莘暗笑,只当她脸皮薄害羞了。
不等二人聊完,正堂内便走进五位夫子,三位来自北院的、两位出自南院的,皆是杏林界出名的大儒。
五人依次落座,传唤考生上前。
首先接受问询的吕葑莘,她被出的题目是经典的“皇权集中制之利弊”。
吕葑莘出自世家,自小熟知朝堂格局,这个问题自然不在话下。她略作思索,便从容应答,引经据典,条分缕析。
很快赢得在场师长赞许的目光。
再来是家里表态的环节,吕葑莘不急不缓,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家中长辈事务繁忙,未能亲至,还望诸位先生谅解。此乃家主的信函,其中表明了同意我入巨鹿书院修习。”
“竟是吕相亲笔。”几位夫子传阅信纸,皆满意地抚了抚胡须。
不出所料,吕葑莘顺利通过,成为巨鹿书院历史上首位录取的女学子。
下一个是苏远澄。她摘下面纱,步入堂中,向众人行礼。
抬首时,就见一位夫子盯着她的脸,面露不豫。
苏远澄面色坦然,不为所动。
主考官沉声出题:“你如何看待士农工商的次序,商人又为何居末?”
苏远澄微微挑眉,看来书院对她们做过背景调查呀,每个问题都是有针对性的。
她沉思片刻,流利应答:“治国之策,理应如此。予士地位,是为震慑底下人,以便推行落实政策。予农地位,是为粮乃国之根本,农稳则天下安。与之相比,商人逐利,若重商,易侵蚀农本。”
一南院夫子突然发问:“你昨日不是大谈平等吗?怎么如今不聊了?”
苏远澄抬眼,看来昨日辩论之事,都传到夫子耳朵里了。
她向来懂得,政治需要牺牲,没有绝对的取舍。
苏远澄眼底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追求平等,并不意味着万物平等。况且治国之道,从来都是伴随着流血与牺牲。有时候,不平等,恰恰是维系平等的手段。”
闻言,各位夫子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变了。
南院夫子面色复杂,沉默良久,终于颔首。
主考官遂问:“你家人可在?”
苏远澄敛去锐色,柔声道:“我夫君与我一同前来,正在外等候。”
陈期很快被领了上来,立于苏远澄身侧,略带局促地虚挽她的臂弯。
但面色却带柔,仿佛做了千百次般。
苏远澄在心里为他的演技点了个赞。
主考官也没有怀疑,只确认道:“你是她丈夫?可同意她入学修习,至少半年?”
陈期眼神落在主考官身后的白墙上,默然点头。
“既如此,上前来写一份同意书吧。”
陈期心下一沉,他并不会写字,一股颓败和无措爬上他的心。
苏远澄没有料到这一环,丈夫不识字妻子却习书的可不多见,但考官应也不会因此就让他们拿出婚书证明。
她镇定开口:“夫君手受过伤,无法发力。由我代夫君——”
话音未落,堂外一声低冷的嗓音,摄走了她的呼吸与心神。
“他是你夫君,那我是谁?”
23.一场空
苏远澄一时心神大震。
这是她刚逃离时,数次做梦,梦里都会出现的声音,亲昵地叫她阿橙,又无情地把她推入黑暗,黑暗里是李承恩的脸,捂着血流不止的脖子,狞笑地叫她牡丹姑娘。
所以这次,也是梦么?
她不敢相信地回头。
就见那人一身月白竹纹常服,肩披墨狐大氅,矗立于堂门口,逆着光,周身镀着一圈晨晖之冕,恍若临世神祗。
却是她的修罗。
苏远澄喉头发涩,好似有铁锈腥甜味在口腔中漫延。堂内分明烧着极旺的炭火,她却如坠冰窟,只怔怔望着他。
屈邵也在打量她。数月不见,她更白了,不知是不是整日呆在房内看话本的缘故。哦不,是看典籍。
若不是江何初细细搜过她的东西,他竟不知道小女贼还是个爱读书的。
她的脸也圆润了些,比先前更好看。偏成熟的妆容和妇人的发髻,为她平添了几分风韵。
只是她挽着陈期的手,着实碍眼。
屈邵朝她大步走去,不由分说将人从陈期身边拽开,一把扯到怀中。
他也不说话,只温柔地替她理好鬓边垂落的发丝,又取了一缕绕在无名指把玩。
只是,整个过程,他的目光都未真正与她对视。
此时,一道苍老却洪亮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走这般急,也不顾顾我这把老骨头。”
众人循声望去,陆鸿远拄着拐缓步走进堂中。座上的夫子见状纷纷起身下到堂内,向他见礼。
“山长。”“山长好。”
陆鸿远朝众人颔首致意,随即举起拐杖轻轻敲打了一下屈邵的小腿,朗声道:“这是老夫一个不争气的学生,扰了你们考核,实在惭愧。”
众人忙摆手道无事。
屈邵不服气地挑眉:“我若不算争气,老师门下怕是无人堪当大任了。”
“这狂妄的死小子!”陆鸿远笑骂,但神色皆是满意与宠溺。
只是目光扫过他怀里的女子,眼底不免掠过了一分冷意。
苏远澄不卑不亢地迎上他的视线,那目光便很快移走。
她心中不免冷笑:这是在怪自己美色误人,怕耽误了他的得意门生吗?却不知究竟是谁要耽误谁?
她不动声色地想挣开屈邵的手臂,却反被禁锢得更紧。
他握在她臂上的五指略微施加力道,警告意味十足。
一夫子似乎没看懂眼前的局面,指着陈期严肃质问:“赵福娣,你方才不是说,此人是你夫君吗?”
苏远澄顺着他的手指望向陈期。不知是不是吓到了,少年人垂着头,不敢看她,双手背在身后,局促无措,像个犯错的孩子。
她鼻尖发酸,有一瞬间控制不住想要流泪,陈期做错了什么?她又做错了什么?明明出来搅局的是屈邵,凭什么被责问被质疑的是他们?
苏远澄紧咬下唇,否认认识屈邵的话在脑海过了一遍又一遍。
可屈邵烫人的手掌忽地覆上她的手背,在她手心缓缓写下一个“米”字。
米?苏远澄如同被泼了盆冷水,登时清醒过来。
难怪盼第前几日来信说被绊住了,她还想如此重要的入学考她怎么会不赶过来。原是他做的手脚。
苏远澄目露愤怒,偏头瞪着屈邵的侧脸,只觉他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里尽是明晃晃的威胁。心中恨意翻涌,却又无可奈何。
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他就是不肯放过她?
屈邵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低头回望,唇边噙着温雅浅笑,俨然一个翩翩多情的贵公子。
可那笑意未达眼底,直让人不寒而栗。
望着屈邵那双薄凉的眼,苏远澄终是艰难开口:“不。他才是我夫君。”
说罢,不想与他对视,也不敢去看陈期的反应,只收回眼神,盯着自己的脚尖。
恍惚想到,这鞋还是秋姨为她做的,里边絮了厚厚的兔毛。
本来应该很暖和的。
屈邵俯身,笑盈盈地附在她耳畔,却声如鬼魅:“要是一直这么乖就好了,阿橙。”
她满心的苦涩和不懑,似乎漫到舌尖、鼻腔、眼睛……等一切有感知的器官。屈邵的声音仿佛自天边而来,伴随着门外的簌簌寒风,一点一点,灭掉她心中通向朝堂抱负的热焰。
她的脸色想必难看极了。
一灰衫夫子眼神在他们身上来回打转,皱眉欲言,却被身旁的同僚拉住衣袖拦下。
山长唯有一关门弟子是出了名的疼爱,自幼聪颖过人,文采斐然。偏偏这弟子没有走文,而是选择从武。更偏偏,这弟子前阵子刚立下不世战功。
镇国大将军屈邵,即便他尊称他们一句“师长”,却也不是他们可以蹬鼻子上脸得罪的。
主考官见势抢过话头,打着圆场,恭维问道:“既如此,屈将军可同意她入院修习?”
屈邵不置可否,只轻笑说:“爱妾顽劣,与我闹了脾气,离家太久了。”
众夫子心下了然,这是不愿人入学了。
苏远澄闻言心下大恸,绝望地阖上眼,却又有些解脱般脱力。像是被叛了死刑的人终于吃到了命定的子弹。
可她又不甘心,他凭什么?凭什么轻飘飘的一句“顽劣”就能否定掉她数月的努力?
她好想不顾一切地大闹一场,告诉所有人不是的,她不是他的妾,她也不想回屈邵口中的家,她的来去应由她自己做主。
可是不行。
盼第、陈期、秋姨、忻欢……一个个笑容在她脑海里不断回放。
她有太多在乎的人了。
她不知道屈邵会对她们做些什么。
她也承受不起这份未知。
因着备考多日忘修的指甲,终在此刻扎破了皮肉。
襄镇的谋划,卫邑的苦读,数月时光。
终是镜花水月,大梦一场空。
*
同屈邵作别师长,苏远澄被他挟着坐上下山的马车。
她强自镇定,从车窗探出头去,对一路紧随的陈期勉强笑道:“劳你把马车赶回去,记得带上忻欢,就跟她说……还有秋姨,就跟她们说,我家中来人了,让她们不要担心,我很快会回去。”
看着少年人低垂的眉眼,又轻声补上一句:“我不会有事的,你也不要担心。”
话音未落,她就被屈邵扯离车窗,帘子落下,蔽去了车内光景。
却隐约有“你放开我”的娇斥声传来。
陈期心下一急就要上前,却被陈戈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拦下。
紧接着,苏远澄的声音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细微而暧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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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液相交声。
陈期早已过了少不更事的年纪,当即明白过来。他煞白着脸,呆呆地杵在原地,失魂落魄地望着马车远去,久久未能挪动半步。
车内,苏远澄用力咬向屈邵的舌苔,却被他牢牢掐住下颌骨,一步步加深这个久别重逢的吻。
他像是在惩罚她,一点点夺走她口中的空气。
她方才咬破的地方又渗出血来,血腥气反倒激起屈邵的凶性,闭目不去看她恼怒的眼,只反复琢磨柔软的檀口,趁势撬开贝齿,往她私密内里闯。
要她对自己不再敢有半分欺瞒。
直至苏远澄满面绯红、眼尾湿润,屈邵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苏远澄扶着车壁,气喘吁吁,又惊又怒地瞪向屈邵。
他竟在陈期面前吻她!
虽不知有没有被看见,但他方才故意制造出的声响,足以惹得苏远澄羞愤难当。她恨恨地扬起手要扇他巴掌,却被他轻松扼住手腕,一把拽去,锁在胸膛处。
“屈邵,你混蛋。”苏远澄的怒骂被衣料闷得模糊,听在屈邵耳朵里倒像是撒娇。
他低笑,很久没有听过人骂他了,自从他军功日益显赫起来,身边就尽是些奉承之言,听得人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她这一声娇骂,反倒听得他心身愉悦。
苏远澄奋力从他铁壁一般的胸前挣开,见这人被骂反笑,不由咬牙:“你这变态!”
“变态是何意?”屈邵面带餍足,温声问道。
不欲与他多言,苏远澄拉开与他的距离,紧紧贴在车壁上,竭力平复心绪:“我是不会跟你回梓州的。”
“谁说要你回梓州了。”屈邵也收回身子,好整以暇地靠着车壁,慢条斯理回道。
也是,他已平定梓州之乱,官至二品大将,自然无须再回去。
想通其中关窍,苏远澄冷笑一声:“别和我玩文字游戏,屈邵。你是个聪明人,不会听不明白我的意思。”
自己也同她说过这样的话,她倒是有样学样。屈邵心下又是气恼,又莫名满足。
见他的脸色渐沉,苏远澄只觉浑身畅快,嗤笑一声,直白明说:“管他梓州荆州,屈邵,只要是你身边,我都不愿意待。”
屈邵极少被人直呼过名讳,饶是当朝阁老,也向来客客气气称他一声“封胥”。和园那夜她便是此般不敬,他只当她是突遭巨变乱了分寸,柔了性子哄她。
而今他却不想哄了。
屈邵敛去笑意,面无表情伸手,强硬地抚上苏远澄的面颊,淡淡道:“阿橙,你又不听话了。”
“听话便能让大人放我离开吗?”苏远澄抵触地偏过头,语带讥讽:“我先前那般为大人谋划,甚至帮大人杀了心头之患,不是落个一纸纳妾书的下场?”
见她对自己避如蛇蝎,屈邵眼中寒意渐起,沉声反问:“做我的妾,有何不好?”
苏远澄微抬下颚,直视他的双眼:“做大人的妾纵使有千般万般的好,可并不是我想要的,那便是千般万般的坏。”
“你以为科举中第,便能一步登天?天真。”屈邵冷笑,毫不留情揭破,“古往今来,多得是状元一生潦倒,更有甚者白骨荒冢。”
没有人能接受自己的心之所向被不遗余力贬低,苏远澄气急,甚至无法与他共处这方寸车厢,掀开车帘,竟是不管不顾要跳下车。
24.冬夜春
她哪里快得过武功高强的屈邵,还未呼吸上一口自由的风,便被按住肩膀,一掌劈在后脖颈。
就像第一次见面他对她的那样。
苏远澄不甘地合上眼,软倒在他冷硬的怀抱里,最后的意识便是他身上厚重的檀香气味,浓得她头脑发疼、泪被逼出。
*
屈邵下手并不重,不过傍晚时分,苏远澄便迷迷糊糊睁开眼。她怔怔地望着头顶的天青色纱帐,帐上趴着一条条缠枝莲纹。
好一会儿,她才辨认出这是刚搬来那日,和秋姨、安生一同上布坊置办的那顶。
那日,小安生扯着她的衣袖,仰着稚嫩的小脸非说要和她用一对,还在秋姨的哄骗下答应独自在一间房睡觉。虽然只坚持了不过两日,便又抱着枕头跑回他亲娘房中了,后来他的小房间也就此闲置。
苏远澄回过神,自己怎么会在小宅子里?难不成白天的种种,皆是一场虚妄的梦境罢?
可并不是。
后脖还微微作痛。
苏远澄偏过头,透过薄纱帐幔,就见一宽肩窄腰的男子身影,端坐于桌前,跳动的烛火带着他的影子摆动,晃得她眼底发涩。
屈邵听呼吸声便知她醒了,却不急着抬头,从容批完手中的公文,才放下笔,指节在花梨木桌面上轻叩,温声道:“既醒了,便过来用些膳食吧。”
苏远澄却是赌着气,不忿地皱眉,如今这还是在她的宅院,他却摆出一副主人做派,真是专横惯了。
遂将锦被拉高,盖过蜷缩的身子,背过身去,不欲搭理他。
屈邵觉着好笑,自己尚未追究她出逃之事,她倒是先闹上脾气了?
他也不急,慢条斯理地敲着桌,逗弄她:“你就不好奇,你那‘心有灵犀’的好姐姐,怎么几天不给你来信?”
心有灵犀、好姐姐,这都是她给盼第姐姐去信里的用词。
苏远澄神色肃然,看来屈邵不仅查清了她和盼第的往来,甚至对她们的通信内容都了如指掌。
她脊背发凉,可也不想受这明晃晃的胁迫,便强作镇定,反唇相讥:“卫邑与襄镇千余里地,快马送信也要个五六日,几日收不到信有何奇怪的?”
她刻意放缓语速,字字清晰地嘲讽道:“况且,为了躲避一些居心叵测之人的耳目,盼第姐姐向来很少主动来信。”
屈邵眉头不可控地跳了两下,这哪是在说一些人,分明是在指桑骂槐。
与她耗了一整日,他的耐心几近告罄,目光如实质般直直穿透帷幔,声音也冷了下来,语气带着警告:“你不过一逃妾,莫说我要你的行踪,就是要了你的性命,于律法上也占理。”
又来了。就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就意味着能轻贱人命吗?
“其一,”苏远澄忍不住翻身,隔着纱帐与他理论:“我从未摁过手印,纳妾文书根本不具备效力,其二,我本就并非乐妓,全赖大人‘明察秋岳’,我才须为一纸卖身契苦苦周全,谁知大人倒是‘一言九羽’,我方不得不自谋出路罢,又有何错?”
明察秋岳、一言九羽,屈邵被她这古怪弄典的用词激得又气又乐,这书她读得可真不赖!
屈邵猛然起身,走到床前踱步,修长的影子倒映在床榻里的苏远澄身上,仿若一座无形的大山。
真是好笑,他的喜怒什么时候这么容易被她挑动了?
屈邵冷笑着停下脚步,撩开帐子坐在床沿,不由分说地掀开青碧鸾鸟蚕丝锦被,握住她细白的脚踝,一把将人扯到身前,俯身压下,就去剥她的衣裳。
既不想光明正大做他的妾,那便做一见不得人的外室罢!
“你做甚!屈邵!”
却没有得到回话。
苏远澄的挣扎不过如蚍蜉撼树,抵挡不住屈邵的强势。她绝望地阖眼,自知逃不过这一遭,而屈邵也绝不是李承恩那般好对付的角色。
但她还是不甘心抓住屈邵解她衣带的手,紧咬下唇:“等等,死也让我死个明白。你是何时得知我在卫邑的?又是如何得知的?”
虽时间紧迫,但她自认为计划周全。灌醉屈邵,利用他骗得通关文书,趁他熟睡,一路披星戴月跑马出梓州。
为迷惑可能的追查,她故布疑阵。用莺莺假扮自己争取了几个时辰,假托乐营姐妹办了去闽南的路引,甚至假意登上去往边关的船只。
况且她以盔甲覆身,以黄泥覆面,遮去了一切女性特征。
且为了加一重保险,出了梓州她便舍了文书,改用一早就离开了梓州的赵福娣的身份。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其中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屈邵见苏远澄神色清倔,却又不得不向他低头求解,只觉心头涌起一股奇异的畅快,宛若胜了一场不见血的仗。
他停下手,俯身靠近,温热的气息打在她的耳畔,湿润的唇舌让她震颤。
屈邵戏笑着,声音含糊道:“阿橙,你的耳垂……还是那么敏感。”
苏远澄登时反应过来,心神大震,难以置信地望进屈邵沾染欲色的笑眼:“那两次,你都没醉,是也不是?”
尝得了甜头,屈邵侧过身,支起手肘,托着下颌,指尖摆弄她鬓间的碎发,难得大发慈悲给她解释道:“我自小喝不醉酒,再烈的酒皆如饮水。”
他一直是清醒的。这个认知打懵了苏远澄。
那他怎么做得出向自己撒娇强吻,还要自己主动亲他之事?
回想起为了离开而付出的初吻和尊严,当时只当他酒醒后也不会记得,而如今……
苏远澄涨红了脸,咬牙追问道:“就算你去查了通关文书,找到我的行踪也需几日时间,那时我早已出了梓州,换了身份,你又是如何找到我的?”
难不成他真的手眼通天?
屈邵哪会告诉她,屈家暗探遍布边城,更何况屈家深耕兵伍多年,只要有驻军之处,不管城门守卫还是皇城禁卫,都有他的眼睛。
莫说查个通关之人,若有必要,陛下的踪迹他也查得。
他也不直接回答,只轻笑拨出她紧咬的下唇:“阿橙,你的计划不错,招招皆在拖延时间。也的确奏效了。可你犯了几个错误:轻信自己判断,这是其一;轻视对手实力,这是其二;轻易放松警惕,这是其三。”
苏远澄心中惊惧,原来她自以为的小聪明,在他面前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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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无所遁形。她张了张口想为自己辩驳,却不知辩些什么。
判断他醉酒断片,确实只凭直觉,认为他找自己行踪需要几日,确实只是预估,料想已改头换面给盼第去信,更是她自大之举。
见她鬓发纷散,樱唇微启,双眸失神,往日倔强狡黠的眉眼却因他笼上一丝迷惘与轻愁,屈邵不由呼吸一窒,喉结因吞咽而滚动,隐秘之处不可控地成形。
要怪就怪,她生得一张这般合他心意的皮囊吧。
屈邵俯下身,轻咬苏远澄精致的锁骨,声音因欲起而显得低沉沙哑:“阿橙,我可比书院那帮老腐朽厉害,你想学什么,日后我皆可亲自教你。”
“现在,专心些。”
纱帐垂落。
他的吻也密密麻麻地落下。
却没再追向她的唇,而是一下一下在脸颊处流连,细细碎碎,轻重缓急,像情人之间的交颈缠绵,却更令她无所适从。
可没给她思考的时间,屈邵便吻向苏远澄的眉骨,鼻梁,眼睛,侧脸,再回到唇角,如同君王巡视他的疆土,不肯放过一寸领地。
有一张宿命的网将她从头到脚牢牢罩住,不允她逃离分毫。
苏远澄本能仰起细长的脖子,想要在网洞的缝隙里呼吸,却反被屈邵轻轻扣住脖颈,辗转寻到敏感的耳垂。
被他温柔轻吻的感觉很奇怪,好似将她关押的恶魔降临地狱,却不是为了给她苦痛。
而是欢愉。
屈邵的唇舌终是离开眷恋的珠玉,向更隐秘的未知之地探寻,苏远澄的身体也因未知不自觉轻颤,她下意识推拒,声音却软得不像话,只换来变本加厉。
衣裙早已被扔出,散落于床外,只余一件贴身的里衣,而他仍嫌里衣碍事,用牙解了领口,高峦刚触到微凉的空气,随即被暖热所覆盖。
苏远澄只觉酥麻的电流自那一点炸开,如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涟漪与吟响。羞与热促使她推开他的头,慌忙逃离。
屈邵却不放人,长臂圈住柔韧的腰肢,膝盖介入纤细的双腿。
终得肌骨相贴。
几乎喟叹出声。远比想象中的温软柔稚,让他心下怜惜又无法自控。
感受到健硕且炽热的胸膛,不容忽视的灼人,苏远澄仿佛神魂都燃烧起来。
她双眉紧蹙,贝齿陷唇,手指无助地穿入他浓密的发间。
苏远澄索性阖上眼,不去看屈邵的脸,努力做着心理建设:至少这副身子宽肩窄腰、肌线分明,左右她也不亏。
屈邵哪见得她在此刻分心,眼底微红,强势拉回她的注意。
脑海里刚筑起的墙很快被痛与麻击溃,灵魂仿若置于魔鬼海峡的波澜中,摧枯拉朽,起起伏伏。片刻后又被冲到暖煦的沙滩上,松软舒缓,湿湿热热。
蚕被上绣着的青鸾不知何时浸染了湿潮,却更显其羽翼水光锃亮,其头颅雄武昂扬。
如同隐秘处。
夜深时分,窗外落雨。
淅沥沥的雨声却掩不住重帘深处的吟唱交响。
纱帐不知是因木窗渗入的风、还是因床榻摇摆的动,而飞舞。
直至夜半方休。
25.避子汤
翌日,屈邵破天荒起晚了。
他侧头看向窗外,隐约可见晨光渐盛。若是往常这个时辰,他应已晨练完,着手处理军务了。
此刻他却不急不慌,闲适地环顾四周,此处闺房虽小,却处处可见用心,素雅的青纱帐,雕花的长案桌,小巧的美人榻,坐落有致,简洁却不失格调,冬日初阳透过步步锦式木窗洒进房,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屈邵住过行军的简陋席天,住过京城的奢靡枕玉,倒没蜗居过这种小宅院,和它主人一样令人新奇。
他凌厉的眉宇不由柔和几分,侧过身,就见苏远澄乌发散乱,衬得腮白如雪,熟睡的姿态没有一点攻击力,饱满的红唇更仿佛在邀人采撷。
他克制地移开眼,却被她颤动的长睫所吸引。
想到这双此时紧闭的眼昨夜曾盛满过怎样的春情,屈邵不自觉地抿了抿干涸的唇,手指轻轻探上她的眼皮,感受底下细微的跳动。
他刻意放慢呼吸,让心随着她眼睫的节奏同频跳动。
不多时,察觉苏远澄的呼吸有了几分变化,屈邵利落收回手,背在身后。
苏远澄从酣眠中醒来,一睁眼便看见屈邵那淡然却餍足的眉眼,嫌弃地别过脸去,闷闷的声音从被褥间传来:“避孕……避子汤呢?”
“喝那个作甚?”屈邵似乎没料到她醒来的第一句竟是这个,微愣半晌,心头的一点温存又坠坠落地。
苏远澄转身直视他:“莫非大人想要个庶长子来,乱了礼法?噢,我算不上大人的妾,生下来最多也就是个私生子。”
屈邵凝眉,她惯会拿话刺他,纳妾文书早已巴巴地捧到她面前,分明是她万般抗拒。
何况他从不在意那些礼法束缚,且屈家人丁凋零,她若能为他生子诞后,倒是喜事。不过……
屈邵想到顶上那位和蔼但深藏忌惮的目光,压下到嘴边的话,只深深地望了苏远澄一眼。随即起身更衣,到外唤人端来避子汤。
进来的却是暖冬。
苏远澄微微诧异,屈邵竟把她也带来了。这是……打算长留淮南吗?
“姑娘……”暖冬立于门侧,眼眶微红。
苏远澄笑着朝她招手,温柔问道:“当初我不告而别,没吓着你吧?”
暖冬强忍泪意,摇了摇头。见姑娘安然无恙地卧于榻上,这几月的忐忑霎时消失。
大喜过后,暖冬忙凝神上前伺候,却骤然见到她微松的领口处遍布暧昧红痕,在雪白的肌肤衬托下更是分外显眼。
暖冬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她,恭敬地奉上汤药碗。
苏远澄撑坐起身,夜里迷迷糊糊间似乎被抱去净室清洗过,此刻身上倒是清爽,只是稍一动弹,四肢百骸便传来阵阵酸软。
正要接过避子汤,却被屈邵抢先一步,他执起汤匙,轻轻搅动氤氲着热气的药汁,漫不经心道:“她是没吓着,也没人问问我吓着了没。”
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了,怎么一副沾酸吃醋的语气,活像个深闺怨妇,惹人发笑。
果然,苏远澄讶然抬眼望他,似笑非笑地问:“战场上万马千军都吓不着大人,还能被我吓着了?”
屈邵抿唇不答,默默将一勺汤药递到她唇边。
药很苦,是他带给自己的苦。
苏远澄心中却很平静,且与他混着罢,苦后,未必没有甜。
又一口汤汁下肚,她却仍忍不住拧起眉。
苏远澄素来信奉长痛不如短痛,只想抢过药碗一口闷尽,却瞧着屈邵面色不善,思及这两日已招惹他太多,怕过了头自己讨不得好,终究还是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喝下。
待到汤药见底时,她的眉心已深深蹙起小峰。
见她苦得小脸都皱成一团,屈邵心下暗骂活该,嘴上却是问向暖冬:“没有蜜饯?”
“这……宅子里没有备这些甜嘴。”暖冬怯生生回话道。
屈邵皱眉,新奇是新奇,不方便也确是真。
“去给我倒杯水就行。”见暖冬被屈邵的冷脸吓得一哆嗦,苏远澄开口为她解围。
而后向屈邵解释道:“安生换牙,秋姨防着他偷吃,故而家中未备这些。”
听到她话里的“家中”,屈邵放下药碗的手微微一顿,却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明日便搬去个好些的住处。”
苏远澄懒懒应了一声,目光飘向窗外。再好的地方,总归不是属于她的家。
暖冬端来温水,小心翼翼朝二人问道:“厨房备好了早膳,问大人和夫人可要下去用些?”
自然是要的,毕竟昨夜消耗太大。
见苏远澄往净房走去,屈邵便先行下楼,想着女子梳妆总要费些时辰,可趁机打上一套拳法。
苏远澄更着衣,一低头就见自己周身遍布红痕,腿心处尤重,不由暗骂屈邵是个不知事的愣头青。转而又庆幸时值冬日,厚些的衣裳尚能遮挡。
揉了揉酸胀的腿心,她换上一袭月白百褶软缎裙。
她一向不喜人过近伺候,暖冬便在外侯着,待她一出来,忙上前为她搭上一件烟粉罗纹褙子。
屈邵不在,暖冬肉眼可见地松快许多,亮着眼,连连夸赞道:“姑娘这身真好看,像雪地里的芙蓉。”
“傻丫头,哪有芙蓉能开到冬日的?”苏远澄眉间沾染上些许落寞,不比现代,古代社会,芙蓉的科属注定了她无法在冬日盛放。
见她虽含笑却目带怅然,暖冬忙讲些趣事以逗乐自家姑娘。
苏远澄没被逗着,反倒察觉出暖冬比先前谨小慎微了许多,心知自己出逃,身边人定是要被诘问一番,便柔声探道:“大人他……可曾为难你们?”
暖冬飞快地摇头,而后唇瓣微动似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只上前替她梳起长发。
记得姑娘刚来时,青丝仅及肩胛,说是逃难的时候自己剪短的。而今却已快及腰了,正好可以挽个时兴的发髻。
房中不曾置办梳妆台,是因她独身一人,自在闲适,不需要妆点给谁看,加之终日埋首卷中,也没那个时间。
虽看不见暖冬为她做的发式,但苏远澄知晓她手巧,便全然放心她打理,边借着梳妆的闲暇,边和她闲聊套话。
暖冬的心思远比不上苏远澄缜密,三两句便被哄得将她逃走后的事情全盘道出。
“他们都说您是细作,偷了军情坐船往边关去了,后来江大人带着人连夜赶到停靠码头,才发现您根本没在船上,军情也未有失窃的痕迹……不过您胆子可真大,敢一个人跑这么远,都不知多危险!”暖冬碎碎念着,虽是担忧之语,却不难听出其中崇拜之意。
“是呀,我可是女中子龙,浑身是胆。”苏远澄俏皮地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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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冬也同她笑,随即话音一转:“您失踪那晚,将军可是把城里都翻过来了!您不知道,当时将军有多吓人!不过之后将军就上战场了……”
苏远澄笑笑并不回应。
暖冬看出她并不喜欢谈起将军,虽然奇怪仍乖巧地闭上嘴,却还是忍不住偷偷补上一句:“我瞧着,将军喜欢您喜欢得不得了!”
梳妆玩,苏远澄起身下楼,出门时,目光几不可察地掠过窗外,可见前门后院各守着数个未着甲的护卫,而暗中不知还有多少人。
小厨房徐徐升起白烟,依稀可见秋姨忙碌的身影。
闻到楼下飘来的汤包香气,苏远澄腹中愈发饥饿,也想着与秋姨解释一番,便快步下楼。
厅堂中却不见秋姨,只坐着一屈邵。
想来也是,这人想必以为秋姨是她找来的仆役,怎会让人同席用膳。
苏远澄径直坐下,不等屈邵发话便夹起一个汤包。
屈邵伸向筷子的手顿在半空,转而抱臂挑眉道:“几月不见,你倒是愈发不记得规矩了。”
苏远澄先喝完汤包,才开口道:“从前有求于大人,自然乖顺些,而今我也算是与大人同床共枕过,料想大人也不在意那些虚礼。”
屈邵真未见过她这般将床笫之事说得如此坦荡的女子,一时竟被噎住,半晌才道:“而今你便无求于我了?你可是毫不关心你那好姐姐了?”
苏远澄平生最厌恶被人威胁,何况是一而再再而三。她嗤笑道:“大人自是有大人的道理,杀伐果决,我求又有何用?若是盼第姐姐活不成,大不了我随她一块去就是了。”
屈邵本来只是想看她服软,哪曾想她变得此般刚烈,说得好似他是个草菅人命的恶徒般,当即沉下脸质问:“你就这般想我?”
苏远澄低眉回道:“酒楼的男子、铜乌山的水匪,大人说杀便杀,我能看到的大人就是我想的大人。”
“铜乌山的水匪没死。”
屈邵拿起筷子,心下气恼,与她说这些做什么,他难道在乎她对自己的看法吗?
苏远澄一怔,屈邵不像骗她的样子,可她再如何追问,他都缄口不言,只从容用膳。
苏远澄只好压下满心的疑虑,不论他是出于何种目的留那些人性命,人活着总是好的,也算不负九泉之下的吕俊等人了。
二人看似平静地用完。屈邵放下竹箸,吩咐道:“为我收拾间书房。”
毕竟在别人家中,暖冬求助地看向苏远澄。
苏远澄会意,着人请来秋姨,让其带暖冬等人去收拾二楼那间空置的屋子,而后关切道:“秋姨可吃过了?”
秋姨悄悄觑了一眼屈邵,对苏远澄笑着点点头。
苏远澄柔声问:“怎么不见小安生?”
“那皮猴儿,一大早就跑到街口耍了。”说起儿子,秋姨话又多了起来,神情也松弛不少,而后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李小姐昨日托人捎了话,说她已平安到家,今儿个要来找您。”
苏远澄微笑颔首,虽觉得屈邵不至于伤害无辜,但总归不能完全放心,此刻见她们都好,便好,至于去不了书院的事,慢慢再解释罢。
不对。
苏远澄压下心头骤然升起的不安,强笑着让秋姨去忙,见人走后,立即转头盯着屈邵,目色清冷:“大人,陈期呢?”
26.恃宠娇
“你那么关心一个仆人作甚?可是假夫妻做久了,假戏真做了不成?”屈邵面上不屑,手指却不自觉握成拳。
苏远澄并没有回答,只郑重纠正道:“他不是仆人,是我的朋友。”
她可真是仗义,处处皆有朋友。屈邵眼底情绪翻涌,缓缓开口:“你可知,他是什么身份?”
“我不在乎他是什么身份。”苏远澄深吸了一口气,“我只知道,这些时日护我的人是他,我需要时伸出援手的也是他。”
“护你?”屈邵倏然站起,俯身在她耳畔,一字一句,森森低语:“那他也是我派去护你的。”
苏远澄猛然抬眼与他对视。
饶是早已察觉到陈期并不简单,却没曾想他竟是屈邵的人。这么说来,自己当初被李承恩撞上,也是他一手安排的了。
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戏谑与讥讽,似乎很期待自己得知真相的崩溃。
她偏不让他如愿。
苏远澄垂头,长睫掩去涌起的恨意,低笑道:“那陈期也算圆满完成任务了。大人将他如何了?”
“按你的说法,自是升迁调任。”屈邵冷笑,“莫不成还继续守着你?你,是什么身份?”
虽知自己说得过分,却仍抵不住心中愠怒。就算是监视她的人,她也要这般维护吗?自己救她多次,倒不见她记得一丝好。
苏远澄却并未被他的贬低激怒,只缄默以对。
她的无言反而让屈邵怒火更胜,他强压着怒意,抿唇坐下,饮了口茶水以求降火,却只尝到满口苦涩。只得紧紧握住茶杯,一个没控制下,竟将杯子捏碎了。
瓷片迸溅,划开他的肌肤,鲜血顺着掌心的纹路滴落在光洁的灰白石桌面上,分外惹眼。
苏远澄眸色复杂。同他辩驳争论不行,好声好气说话也不行,这人当真难伺候。
“主子!”陈戈跨门进来,就见二人相对而坐,气氛凝滞,茶盏残片散落一地,显然是爆发过争执。
陈戈挠了挠头。
前些日子主子不还在同樊田强闲聊,旁敲侧击如何与媳妇相处。
如今怎么直接吵起来了?
学艺不精啊这是。
似乎进来得不是时候,陈戈转身想先溜为上,却被屈邵叫住:“有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陈戈讪笑,“老夫人礼佛归京,听闻您受伤,特地遣了个大夫来。”
“知道了。”屈邵语气不善,“还不走?”
陈戈瞥了眼苏远澄,欲言又止。
屈邵不耐道:“有事说事。”
陈戈委屈地哦了一声,随后道:“老夫人听说了纳妾文书的事,说……”
“说什么?”
陈戈闭上眼,心一横,咬牙回道:“说您没本事,连个姑娘都留不住,前院的马昨日都为将军府添了头小驴。”
屈邵脸黑了下来,一脚踢飞身侧的碎瓷片。
陈戈见势不妙,借口安置大夫,迅速溜之大吉。
苏远澄忍住笑意,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有听见那席话。
陈戈这一打岔反倒缓和了方才一点即燃的气氛。
见他吃瘪,苏远澄心中升起一丝难言的快意,戾气也散了几分,平静下来,还是决定少惹这阎王为妙。
遂起身从箱柜中翻出小安生上次跌跤用剩的伤药,拉过屈邵受伤的手,指尖蘸了药粉,轻柔地点在开裂的伤口处。
屈邵盯着她圆润的指甲,满腔的气顷刻消解,还莫名有些享受。只是时不时的肌肤相碰,弄得他手掌发痒,心尖也发痒。
上完药,苏远澄取出帕子为他系上,讨要奖励般开口:“大人,我想出趟门,去找忻欢。”
屈邵轻哼一声道:“她来找你便是,何须你亲自去。”
“大人……”苏远澄没有多言,只抬眸望他。
一双杏眼分明没在撒娇,却说尽嗔求。盈盈水波流转,好似漩涡,要将人往里吸。
屈邵不由放缓呼吸,双指扣住她皓白如凝脂的手腕,带茧的指尖一下一下点在她的筋脉。
瞧,这不是很会装乖吗,一直这样,不好吗?
屈邵哑了声:“阿橙,你可是忘了,求人,该如何求?”
苏远澄微怔,和园书房的荒唐记忆立刻浮现脑海。
屈邵见她面色凝滞,以为她会拒绝,毕竟此时的二人不比当初,可都是清醒着。
却见她倏然一笑,似三月的初春融化了万里寒冰。
苏远澄反握住屈邵的五指,葱白的指尖学着他的样子,在指节敏感处一点一点,引得他的手不自觉蜷缩,与她相勾。
屈邵只觉伤口的痒意更甚。
苏远澄眉眼飞扬,笑靥明媚,娇骂道:“大人想要什么,自己来取便是,何必得便宜,还要在这与我卖乖?”
她的目光直白,却如点在手心的无名指般勾人。
屈邵忽而忆起昔日在巨鹿书院就学时,曾被同窗拉到潇湘馆中看花魁奏乐。世人评之“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他却只觉乐曲庸俗、美人乏味,尤厌烦那花魁对着他恃美而骄、卖弄姿色的模样。
而今看她,方知美而自知,有多摄人心魄。
甚至,恨不得她再勾人些才好。
美人相邀,岂有不从?
屈邵手臂微微发力,便将人带入怀中,指尖轻轻挑起她的下颌,温热的唇覆上,细细描摹。
苏远澄不由自主攥紧他的衣襟。白日之下,能清晰地看到他的每一寸模样,肤色比先前更深了,额角耳侧都添了细微的伤疤,想来是黑水之战留下的。
但很快她就没有心思去看了,牙关失守,连呼吸都被他尽数掌控。
察觉到她的紧绷,屈邵愈发温柔,可初阳为她的眉眼镀上一层暖金,好看得不像话。
他那处也要不像话了。屈邵暗叹一声,生怕吓着怀中珍宝,只用力握拳忍耐,全然不顾掌心崩裂开的伤口。
一点血珠在她白色裙摆上溅开,好似雪地里开出的红梅。
许久,直至二人气息不稳,才堪堪分开。
苏远澄别开眼,推了推他的肩。
她又不是小孩,哪能不知硌着她的是什么,便借口喊热,起身逃到窗边,推开窗吹着凉风降温。
屈邵却在低笑,更亲密的事又不是没做过。
他取过茶杯,就着上边残留的红痕,边饮水边回味着昨夜缠绵,暗自失笑,她也只言语上逞强,一见真章便弱了气势。
苏远澄倚在窗边,微扬下巴问他:“大人,如今我可能出去了?”
屈邵心情颇佳,本着张弛有度,大方应允:“想去哪就去吧,不过,带上兰翠。”
“大人这是派新的人来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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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远澄佯装不满,鼓起腮帮,双眼上撇,活脱脱恃宠而骄的模样。
屈邵被她鲜活的小表情勾得挪不开眼,却不让步,笑道:“只是确保你的安全。”
苏远澄也知他说一不二,便不再讨价还价,行了个礼,转身快步往前院去。
兰翠早已候在院中,苏远澄朝她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兰翠只低眉退至她身后,仍是当初那副古井无波、公事公办的样子。
陈期不在,由一名着常服的侍卫为她赶马,另有四人随行。苏远澄可不愿如此招人耳目,赶了人走,见兰翠点头首肯,那些侍卫方才散去。
毕竟这过大的阵仗,不消一下午,便能在这小城传得风云漫天。她可不愿听见诸如米粮店的美人店主跟了个了不得的人物,这种闲话。
车轮缓缓碾过街口的小水坑,溅起些许污水。
二楼新布置的书房内,屈邵立于窗边,目送马车在拐角处失了踪影,才收回视线。
随即招来陈戈:“江何初到哪了?”
“已至京城,只是过了明面的纳妾文书作废还需要些时间,后日方可赶到。”
屈邵微微蹙眉,片刻后道:“让他不必处理文书了,先来淮南吧,吏部侍郎的账簿还未有眉目,需在此待上一段时日。另外,先去置办处宅子,排场做大些。”
“好嘞,主子。”陈戈转身欲走,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主子,可要传老夫人派的大夫,前来把个脉?”
“榆木脑袋,”屈邵接过檐下滚落的露珠,信手弹到陈戈额上,“我有没有受伤,朝堂上的人不知,你还不清楚吗?”
陈戈嘿嘿笑了两声:“我以为做戏要做全套。”
屈邵摇摇头:“祖母的人,自有分寸。将人一同安置在新宅子吧。”
陈戈领命而去,几个起跃从院墙飞出。
却被后院爬树玩的安生瞧见这一幕。
“娘!有飞人!”他兴奋大喊,又跑出门,唤来一堆小伙伴,齐齐蹲守在树下,等着捕捉飞人。
可左等右等也等不到。
正批阅公文的屈邵听着外面的喧嚣,揉了揉额角。
“外面怎么这么吵?”
亲卫闻声回禀:“将军,是夫人养的小孩,可要属下将人赶走?”
屈邵摆摆手,推窗下瞧,就见一群孩童围作一圈,叉着腰指责中间穿红衣服的男孩,他撅着嘴憋着泪,模样有几分眼熟。
屈邵忽地想起刚到卫邑那日,托刺史李宏肃寻到人后,便快马赶往河清米粮店,却撞见小女贼抱着个红衣小男孩,与身旁的陈期言笑晏晏的场景。
活脱脱的和美一家人。
楼下这小孩,不正是当日她怀里那个吗?
屈邵冷哼一声,用力合上窗,老旧的木窗不堪重负地弹动两下,发出吱呀的声响。
回到案桌前,翻看了两页公文后,屈邵烦躁地合上卷宗,朝某处唤了声“十四、二一”。
两名暗卫应声而落,等着主子吩咐,谁知屈邵提了个怪异的要求,两名暗卫听后面面相觑,仍奉命行事。
不多时,一个又一个黑衣覆面的暗卫自墙头飞过又飞回。
安生惊呼着指给小伙伴们看,引来阵阵欢呼。
这之后,安生便成了这方街巷孩童们的大哥,飞人的快谈也流传于街头巷尾。不过,此乃后话了。
27.棋与棋
刺史府坐落于城中最繁华的地段,门庭却极尽庄重质朴。恰如刺史李宏肃其人,简默自持,却将卫邑城治理得井井有条。
苏远澄的马车在侧门缓缓停下。
李忻欢的婢女一早候在门边,见她下车,热情地将人迎了进去。
这婢女随了她主子,是个跳脱直接的性子。见暖冬二人是生面孔,便小声地问苏远澄:“姑娘今日怎么带了婢女?”
苏远澄开玩笑道:“念书太耗心神,便找人伺候伺候我。”
读书确实辛苦,婢女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笑道:“小姐正打算去寻您呢,谁曾想您先来了。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我替小姐打掩护,提心吊胆的。”
她领着人穿过回廊,行至李忻欢的闺房前。见苏远澄进门,就要带暖冬和兰翠去偏房休息。
兰翠得过命令,务必跟好夫人,当下婉拒了婢女的邀请,只守在门口。暖冬自认是姑娘的心腹婢女,哪里能让她比下去,也不甘示弱立于门侧。
房内。
“福娣姐姐!”
李忻欢正倚在矮塌上练习女红,见她过来,双眼发亮,当即丢开绣品,提着裙摆扑上前,将她抱个满怀。
是香香美美、完完整整的姐姐。
“怎么一日不见,就这般激动。”苏远澄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发顶。
李忻欢仰望着近在咫尺的绝美容颜,忍不住吸着鼻子,小声喃喃:“姐姐无须强颜欢笑,我都知道了。”
“什么?”苏远澄疑惑地侧过头。
“没想到那武官让爹爹寻的美人竟是姐姐!那武官又老又丑,真是委屈姐姐了。”
苏远澄反应过来,她这是知晓昨日自己被屈邵带走的事了,不过……
“又老又丑,欢欢是哪里听说的?”
李忻欢偏头想了想道:“那人似乎与我爹同年,却比我爹官还大,还没娶妻,不得是又老又丑吗?姐姐不知道,我昨日闹了我爹半宿,想让他把你救出来,可我爹说你和那将军早就相识,让我少瞎霍霍,把我赶回房了,呜呜呜。”
不等苏远澄解释,李忻欢便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话,她只能拉着她坐下,斟了一杯茶递过去。
李忻欢一口气饮尽整杯茶水,小心翼翼地探问:“姐姐,那混球没有强逼你吧?”
这个问题倒难住了苏远澄,她笑着摇摇头:“不碍事。不过那人可不是什么混球,某些人前些日子夸他英勇神武呢?”
“我?”李忻欢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满眼迷茫。
苏远澄也不逗她,直接道出:“那人是屈邵。”
“屈、屈将军?”李忻欢瞪圆了眼,咽了咽口水,“那你、你们……”
“欢欢可是忘了,我自梓州而来,也是在梓州与他相识的。”苏远澄一笔带过,外室这个词毕竟不太好听,没必要讲给小姑娘听。
“嘶……枭雄与美人,我只在话本里见过。”李忻欢捧着脸,一副又惊又喜的模样,急问:“那他待姐姐好不好?姐姐快与我说说,他可真如传说中杀人不眨眼、冷血无情?”
“是!欢欢再与我多说会儿话,他便要杀上刺史府抢人了!”苏远澄轻轻拧了拧小丫头的脸。
“啊!”李忻欢惊呼一声,旋即反应过来,撅嘴嗔道:“姐姐又逗我!”
说着便要去挠苏远澄的腰,苏远澄可不惯她,反守为攻,弄得李忻欢连连求饶。
二人一番打闹,皆笑得双颊发疼。
李忻欢忽然提议:“姐姐可要去藏书阁逛逛?”
“哟,我们小调皮欢也会看书了?”苏远澄扬眉质疑。
“嘿嘿,不是姐姐喜欢吗?我家那可是有好多孤本,你也知道,我爹他最爱收些新奇的书。”
说起亲爹,李忻欢就想起昨日被说教的场景,顿感不爽,撇嘴评道:“要我说,那些读书人就是附庸风雅,那么那么多书,他们看得完吗?”
忽然意识到眼前人也是读书之人,李忻欢慌忙捂住嘴,不好意思地笑笑。
苏远澄却是没有在意,眸光微动,小丫头的演技实在拙劣,她一眼看出这是特意引她去藏书阁的。不知她卖的什么关子?
见李忻欢眼巴巴等着自己,苏远澄抿了口花茶,慢悠悠答应:“去就去罢,毕竟你是主人,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得去呢。”
“姐姐又打趣我,我可不敢指使姐姐做事,只不过带姐姐去看看书罢。”李忻欢摇了摇她的胳膊撒娇。
苏远澄暗自思忖,看样子,不是要带她做什么捣蛋的事,去看看,看的如果不是书,便只能是东西或人了。
正想着,便被李忻欢拉起,往藏书阁去。
门口的兰翠和暖冬自然寸步不离地跟上。
见二人面生,李忻欢好奇问起,苏远澄便原样解释了一句。果然这丫头和她的婢女一样单纯,也未深究便信了。
刺史府不大,藏书阁却占据了不小的位置,楼高三层,飞檐翘角,颇有恢弘之气。
李忻欢将她带到二楼的小茶室,便借口去取些糕点,一溜烟跑了。
苏远澄失笑,走到书架旁,指尖从一排排书脊上滑过,不紧不慢地取出一本《忘忧清乐集》,翻看起来。
“牡丹姑娘好兴致。”熟悉的男声自书架后传来。
来了,苏远澄掩去眼底的了然,抬头向来人投去疑惑的眼神:“李兄?”
李弘朗笑着朝她致意,随即向着一旁的棋桌挥袖,以示邀请:“不知可有幸与姑娘对弈一把?”
苏远澄从善如流地落座。
“我可让姑娘五子。”李弘朗将黑棋推到她身前。
苏远澄不置可否,只笑笑揭开棋篓。
李弘朗便与她对弈,边闲聊:“我知道姑娘旧日名讳,牡丹姑娘一点都不惊讶?”
“欢欢都知晓屈将军寻我一事,李兄应知道得更详细才是,再着人探问一番,不难猜到我便是屈将军曾经宠爱的乐妓牡丹。”
“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李弘朗占住棋盘一角,而后一记飞子攻向银边,笑道:“既如此,我便不兜圈子了,我能帮姑娘逃离屈将军,也能送姑娘入巨鹿书院。”
黑子不防,反倒高挂,随着苏远澄的双指而落,在棋盘上发出啪嗒一声。
“李兄如此帮我,想必不会无缘无故吧?”苏远澄挑眉浅笑,“莫说什么我是你妹妹的闺中好友来搪塞我。”
李弘朗也笑:“确有一事相求。巨鹿书院南院堂长朱闵,有一孤本藏于书房之中,唯有南院子弟方可接近,我要你寻机偷出来。”
见苏远澄神色微凝,他补充道:“姑娘也不必有负担,那孤本原是我一好友遗物,却被朱闵横刀夺爱,南北两院素来不和,我身在北院,无奈只能出此下策。不过我已买通守门人,定能保姑娘得手后平安离开。”
苏远澄把玩着圆润的棋子,问道:“偷书可以,那李兄打算如何助我逃离屈将军呢?”
“这个容易,朝廷官员向来看重名声,只要姑娘假意与我情投意合,写些暧昧的书信,故意被发现。届时我再向他讨要你,便能以姑娘夫君的身份送你入书院,借家父权势,操作一番,便能送你入南院。”李弘朗笑意从容,显然对自己的计划很是满意。
说着,他在盘中自信落子,一着封住苏远澄的去路,黑子瞬间陷入重围。
苏远澄眼底却是泛起寒意,这个朝代,妾室奴仆,在他们眼里,皆是可随意收赠的物品罢,不平等何止体现在性别之间。即便说着拥护女子科举、思想开明的李弘朗,下意识也不会在意身份低下的女子之名誉。
思罢,她嗤笑回道:“李兄可曾想过,若是我这般行事,且不说名声尽毁,单是私通外男一条,主家当场杀了我也不一定。”
李弘朗显然没料到她会拒绝,虽有一定风险,但回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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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巨大的。他以为她是这种愿意冒险、有魄力之人。
难不成他看错人了?
气氛凝滞间,李忻欢的声音自楼梯口响起:“福娣姐姐!快走!屈将军来接你回去!”
她大口喘着气,显然是匆忙跑来。
苏远澄手一滑,指尖的棋子落在盘中,发出一声脆响。
她微微一笑,起身作揖:“李兄,我该离开了,今日之言,我就当从未听过。也请李兄日后,莫与我谈些平权之事了。”
李弘朗猛然抬首,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回想起前日那场清谈,不由细细嚼起平权二字。
见她与妹妹携手离去,李弘朗方才垂眸看向棋盘,那枚意外坠落的棋子正好停留在他的腹地,孤子探入,却直逼他的气口,进可破敌眼,退可活己阵。
虽白子目多,黑子却已如悬喉之剑,几手内便可反败为胜。
不知是巧合,还是她的刻意。
李弘朗一时面色变幻,眼底翻涌着深深的惊疑与叹服。
*
回廊内,青竹摇曳。
几个婢女远远缀在二人身后。
李忻欢见苏远澄面色清冷,又知她素来聪颖,定是猜到真相,赶忙告罪:“姐姐我错了。我不该未经你同意,引你去见哥哥,只是他说他能帮你,我怕你因避嫌之故不会见他,便擅作主张,是我不该。”
见李忻欢诚恳认错,苏远澄板着的脸渐渐松下来,却仍沉声道:“罢了,下不为例。否则,往后你去我那一次,我便让陈期躲你一次。”
“可别!”李忻欢忙告饶。
见她愿意开玩笑,心知是获得原谅了,但仍担忧地问道:“姐姐可愿在屈将军身边待着?若不愿,我哥他可能帮上忙?”
苏远澄拍拍她的手背,眸光清亮:“欢欢不必为我担心,我自有主意,来日说不定还得劳你相助。”
“但凭姐姐吩咐!”李忻欢用力地点点头。
二人相携走向正堂,走过拱门,便见屈邵立于回廊下等待,刺史李宏肃陪侍在侧。
他一身月白云纹常服,玉冠束发,身形修长挺拔,迎风而立,不似铁血武将,却似翩翩公子。
见人到来,屈邵大步上前,自然地执起苏远澄的手,眉头微蹙:“这般冷,怎不带个手炉?”
苏远澄抬眸望他,唇边漾开温柔笑意,心中却暗生疑虑。
屈邵虽行事恣意了些,但也不至于在别的官员面前与无名无份的她卿卿我我。而今这般作态,又是拿自己演什么人设呢?
二人各怀心思,李忻欢的目光却是在他们之间来回打转,没想到这屈将军长得也如此能打,倒是与姐姐颇为登对。
已接到人,屈邵便同刺史作别,环着苏远澄离开。
苏远澄回头向挥手的李忻欢致意,余光扫过她身旁的李宏肃,但见那位刺史眉头深锁,面上尽是对二人行径的不满之色。
她回过头,不再去看。
屈邵的马车一如既往宽敞舒适,铺着绒毯,燃着热炉,暖意融融。
比她的小破马车要稳上许多,一点颠簸都无。
“在李府都聊了些什么?”屈邵执起苏远澄的纤指,把玩着小巧的指甲,状似随意地问道。
“不过是些闺阁女子的闲话,说了大人也只会觉得无趣。”苏远澄懒懒地倚在他肩上,昨夜睡得晚,此时头脑不由有些昏沉。
“既然无趣,可要做些有趣的事?”他忽然抬手将她带入怀中,指腹摩梭着她敏感的耳垂,暗示意味明显。
苏远澄面色微僵,心下暗骂,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她正欲推拒,谁知屈邵倏然轻笑,松开人,转而从一旁的木柜里取出一副棋盘。
含笑问她:“阿橙可要与我对弈?”
眼神却是意味不明。
望着熟悉的纵横棋盘,苏远澄霎时清醒,而后遍体生寒。
28.疑误生
苏远澄直起身子,看向屈邵,眼底惊疑不定。
会是巧合吗?
就算他在刺史府都安插了眼线,也不至于知道她和李弘朗在茶室里做了什么。
退一万步,即便知道又如何,她也未做什么逾越之事。
饶是如此,掌心仍被渗出的细汗浸湿了。
若屈邵知道自己还想着逃跑,是不是连出门的自由都不会有了?
屈邵似乎也不急于得到答复,好整以暇地将小案几上的茶具和零嘴一一收入侧柜的多宝格中,放上棋盘,随后取出两盅棋子。
苏远澄却缓缓开口:“我不与大人对弈。”
屈邵手下动作微顿,抬眸瞧她,也不问为何,只用指尖转着一枚黑子,就那么静静地注视她。
两人似乎都心知肚明,却没有人率先戳破那层窗户纸。
气氛渐渐降至冰点。
苏远澄却忽然动了,她坐到屈邵身侧,纤纤玉臂勾住他的脖颈,唇角微微上扬,笑盈盈道:“我可不要与大人下棋,大人什么水平?来欺负我一个只看过几页棋谱的小女子?”
她俯身凑近,女子的幽香霸道地占据了屈邵的鼻腔,锁骨的红痕与其下的春光闯入屈邵的眼帘。
他眼中情绪翻涌,她却仍未察觉,还在他耳畔挑衅道:“大人说的有趣之事,便只是下棋吗?那真当无趣得很。”
话音刚落,便整个人被屈邵抱起,放在棋盘之上,裙摆带倒了棋篓,黑白子哗啦啦散落一地。
屈邵低叹口气,嗓音暗哑:“不该叫你小女贼,该叫你小妖精才是。”
左手圈住她不堪一握的腰肢,俯身攫住红唇,带了些气力辗转厮磨,手臂逐渐收紧,像是要将人拆吞入腹。
这个吻来势汹汹,不过片刻苏远澄便已眼泛泪光,气息微乱,云鬓簪斜。屈邵却仍旧衣冠楚楚,清冷无欲地吻去她眼角的泪。
底下,指尖拈着的黑棋却借着裙摆遮掩,悄然而上,觅向隐秘。
苏远澄被他的大胆惊出了更多的泪,后悔地想将作恶的人推开,却反被禁锢得更紧。
“放松些,阿橙。”屈邵的声音仿佛自天边而来。
见无法挣脱,她索性放任自己沉沦。
微凉的棋子贴弄着温热的红珠,海底的断崖倾泻着欢愉的波澜。
未至最后,娇躯已软了半边。
她迷离的眼激得屈邵青筋直跳,受限于场合,只能用修长的手指代替旖念。
马车在一处奢华宅院前停了许久,方有一男子横抱着裹在墨色大氅里的女子下车,步履沉稳,却又似十万火急般向卧房而去。
车厢内散落的棋子自会有人收拾,但无人会察觉,少了一颗浸满水光的黑子,此刻正静静躺在屈邵掌心。
*
暮色四合,卧房的青砖黛瓦被一颗参天梧桐,掩在院落深处,隐约可见空落落的枝桠中,翘出的金黄走兽檐角。
自雕花月亮门而入,穿过一片稀罕的万花拥簇天青釉盆栽,便可见尽头的清漆莲纹门,门楣两侧挂着两盏宫灯,已被小仆点亮,红烛的暖光透过窗棂洒入处处奢贵雅致的房内。
苏远澄就是在这卧房中用完膳的。
此时的罪魁祸首却端坐于床沿,一脸神清气爽。
被乜了一眼,屈邵摸了下鼻见,讪笑问她:“卫邑的夜市声名在外,阿橙可要去逛逛?”
苏远澄擦擦嘴,语气疏淡:“我在卫邑住了这么久,夜市少说逛了有十余趟,我可不稀罕。”
屈邵含笑道:“阿橙就当陪我去罢。”
“不要。”苏远澄倨傲地扬起下巴。
被她拒绝了,屈邵也不恼,低笑让步:“那便跟我去府内逛逛。”
说着便作势要来抱她。
虽是新宅子,仆从侍卫确是一应俱全,苏远澄可不想在众人前出这个丑,赶忙下床穿鞋:“我能自己走。”
月光懒洋洋地躲在云后不肯赐下皎洁,他们所到之处却灯火通明。
见她需要提着裙子小跑才能跟上自己,屈邵不由放慢了步伐,走在她身侧。
“此处园子倒是别致,”苏远澄环顾四周,好奇问道:“这是在哪?我竟从未听说过。”
屈邵看了眼身后,陈戈立即快步上前:“此乃前朝藩王旧邸,因要价太高一直没能出手,也就未有名字。”
“你可想给此园取个名?”屈邵温声询问。
苏远澄却兴致缺缺:“我可不比大人有文化,还是大人来取吧。”
“既如此,便唤作‘如晦园’罢。”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他侧眸望向身侧之人,眼神缱绻。
闻言,苏远澄也不由侧目。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倒是含蓄而大胆。
园子多处仍在修缮,苏远澄被领着走到书房。
两大排黑漆木架将书房划分成前后格局,穿过珠帘,可见两张雕花翘头梨木书案,一左一右摆着,正中立着一只三足错金凤纹铜炉,一缕浅白的香雾盘旋着飘出,慢慢散入窗棂打下的光晕中。
屈邵指着窗角道:“不是要教你读书吗?便在书房内为你设了个座处,看看可还合意?”
苏远澄上前轻拂桌面,檀木光润,雕工匠心,一看便知,用的上好材具。
见她不置一词,屈邵走上前,低头问道:“怎么,不喜欢?莫非比不上你铺子楼上那简陋的小房间?”
苏远澄瞧他一眼,轻盈地跃上案桌坐下,裙摆的褶皱如层云般舒展开。
她平视屈邵,挑眉回道:“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此处再好,总归也不是我的。”
“谁说不是你的。”
屈邵失笑,从怀中取出一份地契,拉过苏远澄的手,放入她掌心。
“大人这是?”苏远澄眼带疑惑与警惕。
此处宅院必定价值不菲,就这么给她了?
屈邵摩梭着指下凝脂,笑道:“收了便是你的,我还会要你拿什么来换不成?”
“想不到大人如此大方,”苏远澄从善如流地收起地契,眨眨眼,唇角俏皮地勾起:“那我便勉为其难领大人去逛逛夜市罢。”
她的双足就悬在桌下来回晃悠,裙摆被鞋尖一下一下撩起又垂落,窗外的风也偏爱她,轻轻为她拢好鬓角散落的碎发。
屈邵爱极了她这娇俏的小模样,忍不住从侧边将人怀住,在她眉心烙下一吻。
*
卫邑的夜市灯火如昼,热闹处几乎摩肩接踵,两侧的小摊小贩皆卖力吆喝着他们的货品。
屈邵从前在京中见的都是奇珍异宝,去边关又是日日泡在军营,此刻乍见这些民间小物,倒觉新奇,时不时便让苏远澄试带些小饰品小面具,而后就要将摊位全盘包下。
却被苏远澄拦住:“只是逛个夜市,大人何必如此大排场,您都买完了,别人还逛不逛了?”
“你倒是为逛街之人考虑,”屈邵挑眉轻笑,“却不知那摊贩想不想我全数买下?”
话虽这么说,他终究只买下一支鸾鸟木簪和两个兽首面具。
二人皆身姿出众,仪表非凡,站在一处极为登对,惹得往来之人频频侧目。
苏远澄不喜招摇,便取过屈邵手头的老虎面具带上,留他看着手里剩下的兔子面具,哑然失笑。
正漫步间,陈戈忽然近前对着屈邵耳语几句。
屈邵神色未变,只帮苏远澄扶正歪掉的小老虎面具,温声道:“有事需得处理,你且逛着,倦了便回如晦园歇息。”
苏远澄微微点头。
屈邵却又凑近道:“阿橙求求我,兴许我就留下陪你了呢?”
她才懒得理他,轻推他的肩头,示意他快些离开。
屈邵心下些许怅然,但很快恢复往日淡漠的模样,将护卫留下护着苏远澄,只带着陈戈走了。
夜市确实令人目不暇接,可陪小安生来多了,于她已没什么新鲜的了。苏远澄本欲打道回府,一行人却被拥簇着去看花灯的人流推搡着冲散。
“姑娘没事吧。”兰翠率先找到她,将她带到墙边,与人群隔开。
苏远澄摇摇头,面色却有些凝重。
方才险些跌倒,有人扶了她一下,待站稳后,她的手中便多了一张纸。
“孤本涉及科举舞弊,沙口酒楼见面详谈。”
暖冬也带着侍卫从人群中挤出来了,不由感慨道:“看花灯的人也太多了吧。”
“是有点多。”苏远澄不动声色收好字条,柔声道:“不如我们也去前边酒楼寻个雅座看花灯,既清静些也看得清楚。”
两名婢女自是应下。
来到雅间坐定,苏远澄凭窗眺望,忽然感慨道:“许久未曾吃到陈记的蜜枣糕了,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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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五仁馅的尤其好吃呢。”
暖冬立马接话:“奴婢去给姑娘买。”
“何须你去,让侍卫跑一趟吧。”苏远澄含笑望她。
“他们可弄不懂挑样式口味,还是奴婢去吧。”暖冬跃跃欲试。
“也是,”苏远澄一副被她说服的表情,“兰翠一同去吧,护着些暖冬。”
兰翠却面露迟疑:“奴婢还是留此护着姑娘吧。”
苏远澄却笑了:“大人让你来护我,可这门外皆是大人亲卫,我能出什么事?”
她神色一转,目光锐利,语气骤沉:“莫不成,大人让你来,是监视我的?”
见素来温和的姑娘沉了脸,气势反倒更加慑人,暖冬急忙将兰翠拉走。
将两名婢女支开后,不过片刻,便有一人从幕帘后走出。
正是李弘朗。
不戴苏远澄开口询问字条是何意,他却先郑重地作了个揖。
苏远澄忙侧身避开:“李兄这是作甚?”
李弘朗苦笑道:“今早是我之过,未曾考虑过福娣姑娘的清誉,实在太过狭隘。”
苏远澄但笑不语。
见状,李弘朗知她没有计较,便转入正题:“今晚冒昧相邀,一是赔罪,二是求姑娘相助。”
“不知姑娘可听过前些年的科举舞弊案与先太子自戕之事?”
苏远澄闻言坐正了身子:“略知一二。”
曌元六年,一学子敲登闻鼓状告太子操纵科举、结党营私,列讼状实证数十条,舞弊案震惊朝野,太子因而被禁足府内,却于三日后自刎于明镜堂内。女帝大恸,将此案封存,令众人不得再谈,以保全先太子最后的体面。
可民间仍众说纷纭:有人说先太子芝兰玉树,定是政敌栽赃构陷;有人说是先太子查到先皇去世真相,被女帝痛下杀手;也有人说曾看见先太子自戕当晚,密不透风的明镜堂有人影出入……
“不瞒姑娘,”李弘朗神色凝重,“我断定,科举舞弊案另有始作俑者,而先太子的死因,及一切的真相,正藏在那册孤本里。”
寻常人听闻这等秘辛,早就慌了手脚,苏远澄却面上云淡风轻,不慌不忙地啜着茶。李弘朗心中更是坚定自己的选择。
择她为盟,定不会错。
便接着道:“科举舞弊案涉及先太子清白,若能寻到证据为其翻案,姑娘与我都能入陛下的眼。届时,姑娘要脱身也有倚仗了。”
苏远澄却宠辱不惊,问道:“此等秘闻,李兄又是如何得知的?”
李弘朗垂眸掩去痛色,轻声回道:“我有一好友,是先太子幕僚,亦卷入此案。他于我,如师如兄,他出身贫寒且品性高洁,定不会替太子做下这等舞弊之事。我上下打点才得以去死牢中见他,他却不肯自证清白,只求我收好他房内珍藏的《冰玉集》孤本。”
“直觉告诉我,那并不简单。”李弘朗抬眼,神色肃然。
“可我赶到时,好友旧物早已被抄走充公,我动用人脉,才查到《冰玉集》几经辗转,竟被送到了南院,也就是朱闵手中。他爱护非常,这两年我想尽办法,始终未能得手,因而请姑娘相助。”
苏远澄摩梭着茶杯边沿。
理智告诉她不要掺和,直觉却告诉她这是难得的机会。
谁能于雪中取火且铸火为炬,谁才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危险,从来,都只会成为她妆点生涯的门面。
“这事,我做。”苏远澄语气不容置疑,“但我不止要当李兄获取孤本的棋子,我要知晓后续所有。”
听她答应,李弘朗心中大定,自是应允:“至于送姑娘入南院,我会想别的办法,不会太久,姑娘且放心。”
苏远澄颔首。估摸着婢女们也快回来了,她便出门让侍卫下楼替她添一壶梅花茶、一壶菊花茶,且娇气嘱咐要一套新的青瓷茶盏。
两名侍卫见楼梯口也有人守着,想着快去快回,便从命离开。
趁此间隙,苏远澄挥手示意李弘朗抓紧出门。
谁知,对面雅间的门也在此时打开,屈邵一袭月白长袍跨过门槛。
三人正巧撞上。
此时关门已是来不及了,李弘朗的身形也不是她能遮挡住的。苏远澄对上屈邵神色莫测的眼,僵在原地。
屈邵却是气极反笑。
这不是他的小老虎吗?倒跑这偷起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