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身处斩仙台,我靠编故事封神》 第231章 一道深红的血线,骤然迸现。 他仰起头,看着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嘴角的笑容,又扩大了一些。 温热的血,自他的颈间喷涌而出,染红了胸前雪白的麻衣。 他的身子晃了晃,最终,还是朝着那四座孤坟的方向,缓缓地跪倒,而后,向前扑倒在地。 风在吹。 卷起地上的尘土,也卷起了那几张尚未烧尽的纸钱。 魏大人与兵士们冲到近前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少年伏在父母的坟前,身下的血,正汩汩地流出,将那片黄土,浸染得一片深沉。 他的气息,已然断绝。 魏大人勒住缰绳,看着那伏地不起的身影,半晌无言。 终究,还是没能留住他。 ...... 镜光流转至终点,定格在那少年伏尸坟前的一幕。 鲜血浸染黄土,与那未烧尽的纸钱混作一处,画面凄绝。 而后,光芒散去,三生镜恢复了古朴的青铜本色,镜面平滑,再无半分波澜。 一个捻着胡须的文书仙官,此刻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才干巴巴地吐出一句。 “这......这又是何苦?大仇得报,又有仙长许诺了前程,好好的仙缘就摆在眼前,他......他怎么就这般想不开,自绝了生路?” 他身旁那名仙官亦是摇头叹息:“凡人根性,终究是凡人根性。为七情六欲所困,为生死离别所扰,走不出这方寸之间的悲欢。” “圣人赐法,龟灵圣母亲诺,这泼天的富贵机缘,他竟弃之如敝履。可悲,可叹,可怜,可笑!” “说到底,还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给了他通天的梯子,他自己却从上头跳了下来,这又能怪得了谁?” 这番话,却再无人附和。 “他不是没有隐忍,只是他的仇恨,已烧尽了他所有的退路。” “父母亡故,手足离散,家不成家,活在这世上,于他而言,已是无间地狱。报仇,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念想。如今大仇得报,这念想一断,他又还能为什么而活呢?” “求仙问道?长生久视?呵呵......对于一个连家都没有了的人来说,那永恒的岁月,只怕是比刀山火海更难熬的酷刑吧。” 他这番话,说出了在场许多仙家心中那份五味杂陈的感受。 是啊,他们是仙,是神,早已习惯了用千百年的尺度去衡量得失,去计算因果。 他们看待凡人,总带着一种俯瞰的视角,评判他们的对错,指摘他们的软弱。 方才还言语凿凿的几位仙官,此刻亦是住了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都有些讪讪的。 倒也不是他们听完之后认可了陆凡自刎的事。 而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争什么。 是啊,争个什么呢? 辩个什么呢? 说他陆凡不该自尽,说他该忍辱负重,等着龟灵圣母的接引,入了碧游宫,修成大道,再图后事。 这话听着,是千真万确的道理。 可然后呢? 在座的哪一个不知晓后来那场封神大劫的结局? 万仙阵破,碧游宫倾。 截教偌大的基业,一夜之间便作了飞灰。 通天师叔祖,更是被道祖鸿钧亲自带去了紫霄宫,至今未返。 龟灵圣母自己,尚且落得个身死道消,万载道行化为乌有的下场。 她许给那陆凡的“封神事了,天地清明”,不过是一句永远也兑现不了的空话罢了。 他这一剑抹了脖子,虽是惨烈,却也算全了自己的一片心,干干净净地随着父母去了。 比起后来那些身不由己,魂魄受困于封神榜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同门,倒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第232章 这般一想,先前那些关于他心性坚韧与否,根性深浅与否的评断,便都成了无根的浮萍,风一吹,就散了。 左右都是个死局,不过是早一步,晚一步的分别。 在这里争论他走哪条路是对的,岂不是痴人说梦,可笑至极? 杨戬站在一边,看着镜中的画面,是感慨万千。 但他始终未发一言。 实在是懒得跟天庭这帮神仙分辨。 天庭之上,冠冕堂皇者众,能知人冷暖者稀。 这满殿神佛,论起道行法力,个个都高深莫测。 可论起人心人性,怕是还不如他灌江口麾下那些饮毛茹血的草头神来得通透。 草头神们快意恩仇,知晓何为忠义,何为血性。 而这些仙官,万载修行,修到最后,倒把那一点人味儿给修没了,只剩下一具空洞的神仙骨架,与一肚子冰冷的规矩条陈。 凡人根性? 扶不上墙的烂泥? 他心下暗道,好一番清高之论,好一番无情之言。 这些神仙一个个,身居高位,享万年清净,口中谈的是天数,是道心,是取舍。 可你们谁的父母,曾被人如猪狗般囚于枯井? 谁的弟妹,曾因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最终曝尸荒野? 这世上,最轻巧的便是道理,最无用的也是道理。 当那刀斧未曾加于己身之时,谁人不能说几句“隐忍”“顾全大局”的漂亮话?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好个十年! 父母在井下受难,朝不保夕,你叫他如何去寻个清净洞府,安安心心地坐上十年? 那不是修仙道,那是修畜生道! 他若真能舍了父母,独自修行,那才叫真正的天性凉薄,禽兽不如。 到了那时,你们这起子人,怕是又要换上一副嘴脸,说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堪造就”了罢? 横竖,话都叫你们说尽了。 他救,是鲁莽。 他不救,是凉薄。 他救不成而逃,是懦弱。 他报了仇,却又随父母而去,是愚钝。 在这斩仙台上,在这九重天里,他陆凡无论怎么选,都是错。 因为他是个凡人,他有人心,有凡俗的牵绊。这便是他的原罪。 杨戬自己也是人子。 昔年为救母亲,他曾斧劈桃山,与自己的亲舅舅刀兵相向,闹得三界震动。 他知晓那种眼见至亲受苦,自己却无能为力,恨不能将天都捅个窟窿的滋味。 那是一种能将骨血都燃烧成灰的煎熬。 他也是兄长。 为了护住三妹杨婵,他甘愿担下所有罪责,将她安置于华山,看似囚禁,实则保全。 他明白一个兄长对弟妹的那份牵挂,是何等的沉重。 所以,镜中陆凡所行之事,在他眼中,没有一处是错的。 他与陆凡,何其相似? 只是,他杨戬生来便有神力,师出名门,手中更有开山裂石的神兵。 他,赌赢了。 而陆凡,只是一个凡人。 他所有的,不过是一腔血勇,与圣人随手赐下的一段仙缘。 他用这血勇去冲,去撞,撞得头破血流,家破人亡。 到头来,仙缘救不了他的父母,只救了他自己的性命。 可这性命,于一个已经一无所有的人而言,又要来何用? 活着,不过是日日夜夜,受那剜心之痛的煎熬罢了。 死,于他而言,不是想不开,而是唯一的解脱。 是一家人的团圆。 别说如今已知晓,这陆凡的前身,正是自己那为保全弟妹而身死道消的大哥杨蛟。 便是不知晓这一层因果,单凭陆凡这一世的所作所为,他也全然站在这凡人一边。 第233章 只可惜了,陆凡那一世的弟弟妹妹。 杨戬看着镜中那两个衣冠冢,竟觉得有些自己与三妹当年的影子。 都是兄妹,都是遭逢大难,命运却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两端。 他大哥杨蛟,是拼着自己魂飞魄散,保全了他与三妹的性命。 而封神那一世的陆凡,却是眼睁睁看着弟妹离散,最终自己活了下来。 旁人或许会觉得,活下来,便是万幸。 可杨戬却能感受到,对于镜中那人而言,活下来,比慨然赴死,要痛苦百倍,千倍。 兄长之责,是庇护。 庇护不了,便是失责。 那份痛楚,足以压垮一个人的心。 大哥死了,死得其所,他是英雄。 陆凡活着,活在无尽的自责与悔恨之中,他是罪人。 至少,在他自己心中,必然是如此。 难。 难...... 难! 这世间的道理,有时便是这般不讲道理。 求生,是本能。 可当这求生的代价,是眼见至亲一一离去,那这生,便成了一道永世不得解脱的枷锁。 陆凡最后那一刀,不是想不开。 恰恰相反,是太想得开了。 他想开了,这无亲无故的人世,于他已无半分可留恋之处。 他想开了,黄泉路上或许拥挤,却是他唯一能与家人团聚的地方。 他想开了,那仙长许诺的通天大道,那长生不死的无上仙缘,与父母弟妹的音容笑貌比起来,不过是镜花水月,粪土泥尘。 所以他去了。 去得决绝,去得坦然。 ...... 佛门阵中,净念菩萨看着那三生镜光芒散尽,又听得四下里那些截教仙官的议论,心中那股郁结之气,已是积攒到了极处。 他原想着,这陆凡一世了结,便是罪证落定之时,自己正该站出来,为本教那两位枉死的前辈讨个公道,将此案彻底钉死。 可他终究是忍住了。 毕竟之前燃灯给过他警告。 他心念微动,目光朝着身侧一位菩萨递了个眼色。 那菩萨法号普光,素来以辩才无碍著称,与净念关系交好,最是能体会他的心意。 得了这示意,普光菩萨心中了然。 他上前一步,自佛门众人中走出,立于场中,先是向着哪吒所在的方向合十一礼,随即朗声开口,声传四野。 “三太子殿下,诸位仙友。方才镜中所照,陆凡此世之前因后果,已是分明。” “贫僧有几言,不吐不快。” 他顿了一顿,见众人目光皆汇聚而来,便接着说道:“此子陆凡,其罪有三。” “其一,弃亲而逃,陷父母于死地,此为大不孝。” “人子之身,受父母生养之恩,当舍身以报。他却在危难关头,为求苟活,置生身父母于不顾,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天理不容!” “其二,恩将仇报,残杀我教高僧,此为大不义。” “我教两位前辈,见其父母妖气缠身,恐为祸人间,故而出手超度,乃是慈悲之举,有大功德于社稷。” “他非但不感念此恩,反倒心生怨怼,拔刀相向,此等忘恩负义之徒,神人共愤!” “其三,滥杀无辜,性同魔物,此为大不仁。那张府上下,或有主犯,可那些仆役家丁,又有何辜?” “他竟因一人之怨,迁怒满门,不分老幼,尽数屠戮,血流成河。此等残暴行径,与那九幽恶鬼何异?天道难容!” 普光菩萨一番话说得是义正辞严,条理分明,引得佛门众人纷纷点头,就连一些不明就里的道门仙官,听了这番剖析,亦是觉得有几分道理。 “综上三罪,桩桩件件,皆是铁证如山。” “陆凡此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罪孽滔天,恶贯满盈!” “贫僧恳请三太子殿下明正典刑,将此魔头打入九幽之地,永世不得超生,以儆效尤,以正天道!” 他说完,便又是一个长揖,静立原地,脸上神情肃穆,自有一股凛然正气。 第234章 斩仙台上,一时间竟无人出言反驳。 就在这当口,一阵锁链拖地的哗啦声响,打破了这片沉凝。 那声音,竟是从被缚于仙台中央铜柱上的陆凡身上发出的! 他自镜光亮起,便一直垂着头,不言不动,众人几乎都要将他忘了。 此刻,他却缓缓地抬起了头。 “你说完了?” 普光菩萨眉头一皱:“罪人陆凡,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话?”陆凡扯动嘴角,脸上竟现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我的话多得很,只怕你这慈悲为怀的菩萨,不敢听。” 他也不等对方回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方才说我第一罪,是大不孝。说我弃了父母,独自逃生。” 他拖动着身上的锁链,向前挣了一步,那沉重的镣铐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我且问你,若非你佛门那两个秃驴赶尽杀绝,将我重伤濒死,我又何至于此?” “我母亲以死相逼,求我留下一线香火,为陆家报此血海深仇。” “我听从母命,忍辱负重,以图将来,这在你口中,倒成了不孝的罪证?” “好一个孝道!” “敢情在你们佛门眼中,全家死得整整齐齐,连个报仇的人都不留下,才算是全了这孝道不成?” 普光菩萨面色一滞:“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陆凡却不理他,接着说道:“你又说我第二罪,是不义。说你那两个前辈是为民除害,超度我父母,我有何面目在此饶舌?” “我父母是妖?不错,他们是妖!可他们自化形以来,与人为善,开仓放粮,救济乡邻,何曾害过一人?” “反倒是你们那两位高僧,见财起意,助纣为虐,与那张家恶贼沆瀣一气,谋夺我家产,害我父母,此等行径,算不算作恶?” “我杀了他们,是为父母报仇雪恨,天经地义!怎么到了你这儿,反倒成了忘恩负义?” “我倒要问问你这尊菩萨,你这恩从何来?你这义又在何处?莫非你佛门的恩义,便是这般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不成!” “你......!”普光菩萨被他这连番诘问,问得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开合数次,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陆凡却没给他喘息的机会,那冰冷的目光,又落在了他的第三条罪状之上。 “至于那第三罪,说我滥杀无辜。更是可笑!” “那张府上下,哪一个手上是干净的?” “主子作恶,仆役为伥,他们助纣为虐,欺压乡里之时,可曾想过自己是无辜的?” “我父母被囚于井下,日夜哀嚎,那些家丁护院听而不闻,可曾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我陆家遭难,满城官吏无一人出头,皆冷眼旁观。” “若非龟灵圣母出手,我这桩冤屈,只怕到死也无人问津!” “你们高坐云端,口含天宪,说谁有罪,谁便有罪。说谁无辜,谁便无辜。” “可你们何曾去看过,在那人间炼狱之中,一个凡人为了讨还一点最卑微的公道,要付出何等代价?” 他每说一句,身上的锁链便震响一声。 说到最后,他竟是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回荡在斩仙台上,叫一众仙家都听得心头发寒。 “不孝,不义,不仁?” “我孝的是生我养我的父母,不是你们那虚伪的清规戒律!” “我义的是血债血偿的公道,不是你们那颠倒黑白的大意!” “我仁的是我陆家满门的冤魂,不是那些助纣为虐的帮凶!” “你说我有罪?” 陆凡笑声一收,死死地盯着普光菩萨,眼中再无半分温度。 第235章 “我告诉你,若天道便是由你们这等是非不分的东西来掌管,若神佛便是你们这般颠倒黑白的嘴脸!” “那我这一身罪孽,我认了!” “我非但认了,我还嫌杀得不够多,不够狠!” 一番话,字字句句,都砸在那普光菩萨的脸上,砸在所有佛门弟子的心上。 普光菩萨一张脸已是涨成了猪肝之色,他指着陆凡,浑身发抖,却是连一句完整的辩驳之言都说不出来了。 净念菩萨站在后方,眼见此景,心中暗骂一声“废物”。 他本想让普光打个头阵,将此事稳稳地压下,不想竟被这罪囚三言两语,反驳得体无完肤,反倒让佛门落了下风。 果然,这年轻一辈里,能撑得起场面的,还得是我净念! 他不再犹豫,口宣一声佛号,瞬间压下了场中所有的嘈杂。 “阿弥陀佛。” 净念菩萨缓缓踱步而出,立于普光身前,将那已是溃不成军的同门护在身后。 他看着铜柱上那个桀骜不驯的身影,脸上不见喜怒,缓缓开口。 “陆施主,好一张利口。” “你口口声声,皆是凡俗间的恩仇得失,可见你心中执念之深,已入魔障,难怪会行此等滔天恶业。” “你只知父母生养之恩,却不知轮回之苦。” “令尊令堂既已堕入妖道,便是在苦海中沉沦,永无出头之日。” “我教前辈为他们超度,是助他们斩断这妖身孽缘,早日重入轮回,另得人身,这才是真正的大孝,大慈悲。” “你母亲让你逃生,不过是凡人临死前的爱子之心,岂能与这解脱轮回的大道相提并论?” “你为小孝而弃大孝,实是愚不可及。” “你又言血债血偿,天经地义。却不知天地之间,自有因果报应。” “那张氏一门作恶,自有其果报临头之日,或遭王法,或遇横祸,或累及子孙,天道恢恢,疏而不漏。” “何须你亲自动手,为自己平添这许多杀孽?” “你这一番屠戮,固然是快了心头一时之愤,却也让你自己背负了数十条人命的因果,来世必堕阿鼻地狱,受那无边苦楚。” “我教前辈本欲点化于你,阻你造下这无边杀业,乃是爱护之举,你却不识好人心,反戈相向,这才是真正的不义。” “至于那满门奴仆,更是可怜。” “他们或为生计所迫,或为主人驱使,身不由己。” “纵有小恶,亦罪不至死。你却因一人之故,将他们尽数屠戮,稚子何辜?老妪何辜?这与那滥杀百姓的酷吏暴君,又有何异?” “你这般行事,心中可还有半分仁善?” 净念菩萨周身佛光隐现,宝相庄严。 “陆施主,你错就错在,以凡俗之心,揣度出世之法;以蝼蚁之见,妄议天地大道。” “你眼前所见,不过是方寸之间的悲欢离合,而我佛门所见的,却是三界六道的无尽轮回。” “你之所行,看似有理,实则已是本末倒置,离道远矣。” “回头是岸,你今日若肯诚心悔过,我佛慈悲,尚可为你化解一二罪业。” 陆凡听完,却是笑了。 “好一个大孝,好一个大义,好一个大仁。” “依你所言,我父母被人害死,我不该报仇,反倒该感谢那凶手,替他们斩断了孽缘?” “我陆家满门冤屈,我不该昭雪,反倒该回家静坐,等着老天爷哪天想起来,降下一道雷把仇家劈死?” “那些帮着张家行凶作恶的走狗,我不该杀,反倒该好生供养起来,只因他们是身不由己?” “净念菩萨,我只问你一句。”陆凡的声音陡然转厉,“若今日被囚于井下的,是你的父母。” 第236章 “被满门屠戮的,是你的家人。” “你可能站在此处,与我这般心平气和地讲这些轮回果报的大道理?” 净念菩萨面色一肃,正欲开口,却被一声压不住的嗤笑打断了。 “说得好!” 一声断喝,如炸雷般响起,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 孙悟空一个筋斗翻至场中,手中金箍棒重重往地上一顿,那斩仙台坚逾神铁的地面,竟被砸出一个浅坑。 他一步踏出,立于陆凡身前,将那净念菩萨的气势尽数挡下。 “俺老孙听你在这儿放了半天的屁,只觉得吵闹得紧。” 孙悟空用金箍棒的一头,遥遥指着净念的鼻子。 “你说什么轮回果报,什么大孝大慈悲,说得比唱的还好听。” “佛门讲因果,那张家害人满门,是因。陆凡报仇雪恨,是果。这因果了结得干干净净,有什么不对?” “佛门也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陆凡为报血海深仇,是拿起了屠刀。可他报完仇,便自刎于父母坟前,以命相抵,这也算是放下了。怎么在你嘴里,就成了罪孽滔天,永世不得超生?” “你口口声声说他父母堕入妖道,是孽障。可俺老孙也是妖仙,这满天神佛,许多都是从那洪荒异种,草木精怪修行而来?怎地到了你佛门,这出身反倒成了原罪?” 净念被他问得是哑口无言,一张脸憋得通红,想反驳,却又不知从何驳起。 这猴头说得粗鄙,可那道理,却又简单直接得让人无法辩驳。 就在此时,另一个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大圣说得有理。” 杨戬不知何时,也已走到了场中,与孙悟空并肩而立。 “我只问一句。为人子者,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此乃人伦之本,天道之常。” “莫非在佛门看来,这天道人伦,也是可以随意舍弃的小道?” 他缓缓转过头,那第三只神目,竟是缓缓张开了一道缝隙,一道淡金色的神光,在其中明灭不定。 净念菩萨只觉得那道神光落在自己身上,便如被一座大山压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心中叫苦不迭。 怎么就忘了这两个煞星! 先前若不是燃灯古佛及时出手,只怕他们这支前来问罪的队伍,就要被这二人当场打散了! 这天底下,拳头硬的,才是道理! 佛门之中,立刻便有几位护法金刚按捺不住,想要上前为净念菩萨助威。 可他们才刚踏出一步,便迎上了孙悟空那双杀气腾腾的火眼金睛,与杨戬那只半开半阖,透出无尽威严的神目。 那几位金刚的身形,顿时僵在了原地。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 他们怕了。 是真的怕了。 这两人,一个是斗战胜佛,一个是清源妙道真君,论起在三界中的地位,远在他们这些寻常菩萨罗汉之上。 真要动起手来,吃亏的定是自己。 便是讲经说法,辩论佛理,他们也自问不是这成了佛的猴子的对手。 灵山上那些能言善辩,佛法精深的大能又没来。 他们这些人出来强出这个头,不是自取其辱么? 想通了此节,那几位金刚便又默默地退了回去,只当自己方才什么都没做。 一时间,佛门阵中,竟是无人敢再与这二人对视。 可就此认怂,却又堕了佛门的威风。 于是,一个古怪的场面出现了。 那些菩萨罗汉们,也不与孙悟空和杨戬辩论,而是齐齐转向了净念菩萨,口宣佛号。 第237章 “净念菩萨所言,乃是无上妙法,我等心悦诚服!” “正是!此子罪孽深重,当以佛法度之,使其悔悟!” “凡俗恩仇,不过是过眼云烟,岂能与我佛门大道相提并论!” 他们不敢与那两个煞星争锋,便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声援自家的菩萨,用这众口一词的气势,将对方压下去。 一时间,斩仙台上只闻得佛号。 人多,声势便大。 倒也真有几分气势压人的味道。 净念菩萨心中稍定,只觉扳回一城,脸上亦恢复了几分镇定。 今日这公案,讲的是法理,是天条,不是你灌江口,不是你花果山! 佛号声浪,一重接着一重。 将所有异见之声都隔绝在外,只余下他们那套圆融自洽、颠扑不破的道理。 然,就在这梵音大作之时,出现了一声轻笑。 “呵。” 笑声来自截教仙班之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财神赵公明抚着长髯,冷面走出。 普光菩萨等人心头一跳,那口口相传的佛号声,不自觉地便弱了下去。 “净念菩萨,还有方才那位......普光菩萨。” “二位的口才,当真是了得。死的能说成活的,黑的能描成白的,一桩血海深仇,到了你们嘴里,反倒成了施恩图报的善举。” “这番指鹿为马、颠倒乾坤的本事,贫道佩服,佩服得很呐。” 他这话说得客气,可那言语里的讥讽,却如刀子一般。 净念菩萨面色微变,合十道:“天君此言差矣。我等所论,乃是出世之大道,轮回之妙理,非是凡俗间的恩怨情仇可比。” “好一个出世大道,好一个轮回妙理。”赵公明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我却有些听不明白了。” “依菩萨的意思,人家父母被人害了,做儿子的非但不能报仇,反倒要去叩谢凶手,谢他助父母早登极乐,脱离苦海?” “这道理,可真是新鲜。” “贫道修行了这许多年,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些世面,却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世上竟有如此报答父母生养之恩的法子。” “敢问菩萨,这妙法可是从西牛贺洲传来的?若真是如此,那可真是叫我等这些东土的同道,开了眼界了。” 当年封神一战,西方教最擅长的,便是将与自己有缘之人度去西方。 这度字里头有多少强取豪夺的勾当,在场的仙家,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赵公明此刻旧事重提,虽未明说,那言下之意,却已是再明白不过。 佛门众人脸上顿时都有些挂不住了。 净念菩萨强辩道:“天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凡俗亲情,不过百年牵绊,轮回业报,方是万劫根源。为百年之情,造万劫之业,此乃取小而舍大,非智者所为。” “说得好。” 这一次开口的,却是立于赵公明身侧的云霄娘娘。 “菩萨久居灵山,修为精深,想来早已斩断了凡俗念想,不为七情六欲所动,我等自是望尘莫及。” “只是,我等皆是自那凡尘之中一步步修行而来,也曾为人子女,也知父母之恩。” “那孝之一字,乃是人伦之本,天道之基,便是圣人,亦不能废。” “他陆凡是个凡人,他不懂什么万劫业报,也不晓得什么轮回大道。” “他只晓得,生他养他的父母,被人如猪狗一般囚于井下,最终惨死。” “他若连这血海深仇都能视而不见,还能安安稳稳地去修那劳什子的出世大道,那他,便枉为人子,连那草木顽石都不如了。” “菩萨方才那番话,道理固然是高深得很。可这高深的道理,听着却不像是劝人向善的,倒像是教人如何断情绝性,做个无父无君的石头心肠。” 第238章 “恕我愚钝,实在不敢苟同。” 截教众仙见方才佛门众人便是用般众口一词的气势来压人,此刻焉有不学样还回去的道理? 不就是比人多吗? 谁怕谁啊? 如今这天庭之中,你放眼望去。 掌管天上人间兴云布雨的雷部二十四位天君,哪个不是当年闻太师麾下的道友? 主司人间祸福,掌生死轮回的斗部众星,自那金灵圣母往下,坎宫斗、离宫斗、艮宫斗、兑宫斗的星官,哪一个不是碧游宫的旧人? 还有那行使瘟癀,散布灾厄的瘟部正神,亦是截教门下。 便是那二十八宿,三十六员天将,山川河海的各路神祗,零零总总算下来,碧游宫一脉,竟占了这天庭神位的十之七八。 平日里,他们受天条束缚,为玉帝驱驰,倒也各司其职,相安无事。 可这骨子里的同门情谊,那份被灭了道统的怨气,却从未消散过。 这千百年来,不过是寻不到一个由头发作罢了! 一呼百应,同气连枝。 先前那点子压抑与悲愤,此刻尽数化作了唇枪舌剑。 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口,只听得一声冷笑,随即四下里便起了附和之声。 “菩萨的慈悲,我等今日算是领教了,原来是教人无父无母,方成正果!” “好一个天道恢恢!仇家在前,却要缩起头来等老天开眼,这修的又是哪门子的无为大道?” “百善孝为焉能为先!此乃人伦纲常,亦是我道门根基。尔等弃之如敝履,还谈什么普度众生?” “满口的轮回因果,不过是为自家强取豪夺寻个由头罢了!当年的旧账,莫非都忘了不成?” “......” 斩仙台上立时便炸开了锅。 截教这边本就人多势众,又兼着一肚子的旧怨新仇,此刻得了由头发作,哪里还肯善罢甘休。 道号佛号混作一团,你一言我一语,哪里还有半分仙家仪态,直与那凡俗间的菜市口骂街无异。 净念菩萨站在当中,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四面八方都是指责与诘问。 他心中又气又急,暗道这起子截教门人,全然不通道理,只会胡搅蛮缠。 自己那番言语,句句都是出世的大智慧,是解脱轮回的金科玉律,落在这起子俗仙耳中,竟成了断情绝性的歪理邪说。 他有心再辩,可那潮水般的声浪,却将他准备好的满腹经纶,冲得七零八落,一句也说不出口。 道理辩不过,气势又被压倒,佛门这边一个个面面相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不尴尬。 ...... 斩仙台中。 被捆着的陆凡自己都有点发怔。 他被缚在那冰冷的铜柱上,原是这公案的正主儿,此刻却像是成了个局外人,竟生出几分看戏的荒唐心思来。 眼前这般光景,委实是热闹得紧。 这边是佛光隐隐,那边是仙气蒸腾;这边怒目圆睁,那边是冷笑连连。 金刚菩萨,星君天将,平日里高坐云端,受万民香火的人物,如今一个个吹胡子瞪眼,挽袖子攘臂,只差没当场摆开阵势,真刀真枪地做过一场。 他原先的剧本,不过是想着如何将自己封神那一世的身世,与哪吒三太子牵扯上那么一星半点的干系。 封神旧事,浩如烟海,寻个由头,编个故事,只要能搭上这条线,便算是有了个转圜的余地。 至于那昆仑山遇险,得通天教主搭救一节,本是他临时起意,无心插柳,随口添上的一笔。 他当时只觉得,既要编,便编个大的。 圣人名头,何等响亮,说出来唬人,总是没错的。 谁承想,直接把天庭引爆了? 截教的兄弟们这么讲义气啊? 也不对...... 他们哪里是在为他陆凡鸣不平? 他们一个个,借着他这桩由头,哭的却是自家碧游宫那座倒了的牌坊,骂的是当年封神一战,憋在心里头那一千七百年的窝囊气。 自己,不过是他们手中借来的一杆旗,一面鼓罢了。 他又瞧了瞧那边的佛门众人,亦是同样的道理。 那些菩萨罗汉,义愤填膺,口口声声说他罪孽深重,可他们当真在乎这张家的血海深仇么? 也不见得。 说到底,这满堂神佛,吵来吵去,争来争去,争的都不是他陆凡的生死对错,而是各家道统的面皮与气运。 他陆凡这个人,是死是活,是忠是奸,于他们而言,其实并无半分要紧。 倒也有趣。 眼见着这斩仙台上,两拨人马越吵越凶,那积郁的怨气与佛门的禅光搅在一处,竟搅得这九天之上的风云都变了颜色。 大有下一刻便要重开地水火风,再演一次封神旧事的架势。 陆凡有点哭笑不得。 这乱子,怕是闹得有些太大了。 自己不过是想寻个活路,怎么倒像是要挑起一场三界大战了? 第239章 另一边,阐教众仙所在的角落里,却是一片安然。 他们既不言语,也不表态,只远远地站着。 他们心中都明镜似的。 这斩仙台上,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公道可言? 不过是各方势力,借着这陆凡一案,各自发作,了结旧怨,试探深浅罢了。 佛门想要借此案立威,彰显自己赏善罚恶的权柄。 截教因了陆凡和通天的关系,便偏不让他们如意。 定要将这潭水搅浑了,出一出当年的恶气。 至于他们阐教,乐得坐山观虎斗。 无论哪边输了,阐教都乐得看到。 毕竟无论是截教还是西方教,对他们来说,手心手背都是刺啊! 现在俩刺自己撞上去了,他们别提有多高兴了。 这两家斗得越是厉害,便越能显出他们玉虚宫一脉如今在天庭这稳如泰山的地位。 左右不过是一个凡人的生死轮回,于他们而言,实是无足轻重。 这出戏,且看下去便是了! ...... 眼见着斩仙台上空,仙光与佛光已是泾渭分明,相互冲撞,搅得风云变色,隐隐有雷声滚动。 截教众仙这边,不少人已是按住了腰间法宝,目中凶光毕露;佛门那边,护法金刚们亦是怒目圆睁,将那降魔杵、金刚圈捏得咯咯作响。 一场酝酿了千百年的新仇旧怨,眼看就要借着这凡人的公案引爆。 杨戬立于孙悟空身侧,眉头却是越锁越紧。 他心中存着一个大大的疑团,这疑团不在这乱哄哄的场面上,而在那佛门阵中,自始至终安坐如山的一道身影上。 燃灯古佛。 这位佛陀,论起辈分,与阐教、截教的圣人尚在伯仲之间;论起心机手段,当年封神一战,连赵公明都吃了他的大亏。 这等人物,从来不是个肯吃哑巴亏、任人折辱的主儿。 可如今之事,佛门已是接连落了两次下风,被一个罪囚顶撞得哑口无言,又被截教众人指着鼻子奚落,颜面扫地。 燃灯却为何这般坐得住? 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竟看不出半分恼怒,反倒透着一股胸有成竹的安闲。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杨戬心中一凛,侧过身,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孙悟空,压低了嗓子道:“猴子,你看那燃灯老佛,有些不对劲。” 孙悟空正看得兴起,恨不得这两边立刻打起来,好叫他老孙也松快松快筋骨,闻言便顺着杨戬的目光瞧了过去,火眼金睛一扫,亦是咂了咂嘴:“嘿,这老和尚是稳当。自家徒子徒孙被人骂得狗血淋头,他倒像个没事人。莫非是憋着什么坏水?” 就在二人暗自计议之时,一道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自那天庭仙官的阵列中响了起来。 “唉,诸位,诸位仙友,都暂熄雷霆之怒,听老道一言可好?”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位鹤发童颜、笑容可掬的老神仙手持拂尘,自仙班中缓步走出。 正是那三界闻名的和事佬,太白金星。 他先是团团作揖,向着四方仙佛都行了礼,这才笑呵呵地开了口:“诸位,诸位,都消消气,消消气。此地乃是天庭重地斩仙台。” “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上仙,这般剑拔弩张,若是传扬出去,岂不叫三界众生看了笑话?也叫玉帝与王母面上无光啊。”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此地是天庭,是玉帝的地盘,再大的怨气,再深的因果,也不能在此地撒野。 截教众人见状,虽心有不甘,却也知晓见好就收的道理,便渐渐收敛了仙光。 佛门那边,有了这个台阶,自然是求之不得,净念菩萨等人连忙合十一礼,退回了本阵。 一场眼看就要爆发的仙佛大战,就此消弭于无形。 场面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太白金星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将目光转向了这场风波的中心,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审案主官。 “三太子殿下。” 霎时间,满场神佛的目光,齐刷刷地,尽数汇聚到了哪吒身上。 截教的仙家,佛门的菩萨罗汉,阐教的同门,杨戬与孙悟空...... 全场的目光,都汇聚于他一人。 所有人的意思,都再明白不过。 各执一词,理说不通,那便请你这主审之人,做个最终的决断罢! 哪吒立于高台之上,小小的身躯,此刻却承受着来自三教四方的巨大压力。 实际上,此刻,他的心里,非常难受。 倒不是因为这压力,而是因为那份沉甸甸的过意不去。 方才三生镜中映出的一幕幕,此刻又在他脑海中活了过来。 陆凡初至翠屏山,跪在他那座简陋的神庙前,第一个许下的愿望,求他救一救他的弟弟妹妹。 可他帮不了。 那时的他,不过是一缕无所依凭的残魂,连为自己重塑金身都做不到,又哪里有余力,去复活别人呢? 于是,陆凡退而求其次,只求他能庇佑父母平安。 他应了。 可结果呢? 结果是李靖一把天火,将他的行宫,连同那个凡人的希望,烧了个干干净净。 后来呢? 后来,师尊太乙真人以莲花为他重塑了肉身。 他得了新生,满心满眼,都是寻李靖复仇的怒火。 他将那翠屏山上的一切,都抛诸脑后。 他全然忘了。 忘了自己曾对一个凡人有过许诺。 忘了在那座被烧毁的庙宇里,还寄托着一家人的生死。 不只是陆凡。 那一个月里,前来上香祈愿的百姓,何止百千? 他们的愿望,或求风调雨雨,或求家人安康,自己又何曾兑现过一件? 陆凡父母之死,如今回头看去,不过是慢了一步。 但凡中间有任何一个人,稍稍伸一把手,结局便会全然不同。 他哪吒若能记起承诺,显灵护佑,那两个妖僧又岂敢放肆? 可偏偏,这世上没有如果。 一步慢,步步慢,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血溅三尺的结局。 再想到此前镜中种种。 陆凡为救母而独闯天涯,纵是身死亦不悔。 杨蛟为护弟妹而魂飞魄散,以兄长之身,尽了庇护之责。 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坦荡荡的丈夫所为? 哪吒自己,便是这般刚烈性子。 恩怨分明,血债血偿,宁可剔骨还父,削肉还母,也绝不受半分窝囊气。 陆凡在封神这一世的所作所为,当真是对他哪吒的脾气。 那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他懂,他欣赏,他甚至有些惺惺相惜。 更何况,还有二哥与猴哥的情面在。 还有...... 他欠了陆凡的恩情。 第240章 旁人或许可以说,陆凡在翠屏山,最终没能帮他重塑金身,此事便算不得恩。 陆凡自己,或许也从未将那一个月的香火,当作什么了不得的功劳。 可他哪吒不能这么想。 他记得分明,陆凡为了给他重塑金身,日日奔走,夜夜祈祷,整整一个月,风雨无阻。 便是后来回乡救母之前,还不忘寻一块泥巴,为他捏一尊简陋的神像,郑重其事地拜了三拜。 未能成事,非是不为,实是不能也。 是凡人太过弱小。 这其中的情分,他哪吒认。 他向来如此。 东海龙王逼他,他便抽了龙王三子的筋。 李靖辱他,他便追杀千里,不死不休。 师尊与母亲护他,他便永世感念这份恩情。 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便是他哪吒的道理。 如今,对陆凡,亦是如此。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清晰无比地立了起来,再无半分动摇。 今日,无论如何,定要保下陆凡! 这斩仙台上,一时间静得有些可怕。 方才那番唇枪舌剑,已耗尽了众人所有的气力,如今只余下这沉甸甸的静默。 见他久久不发一言,佛门阵中,净念菩萨终是按捺不住了。 他向前一步,合十一礼。 “三太子殿下。此案之是非曲直,经三生镜映照,与方才两番辩论,早已是昭然若揭,再明白不过了。” “天条在上,佛法在旁,断无徇私的道理。” “非是我佛门与此子有何私怨,定要置他于死地,实是为三界纲纪,为天道正朔,不得不如此。” “陆凡此獠,不孝不义不仁,三罪并罚,桩桩件件,皆是铁证。” “殿下身为主审,代天行罚,当以天心为心,以法度为绳尺,论其罪,正其法,方不负玉帝所托,不堕天庭威严。” “岂能因一时之观感,些许之私情,而乱了这万古不易的规矩?” “还请殿下早作决断,将此魔头明正典刑,以安三界,以儆效尤。” 这话一出,佛门众人皆是点头称是,那一道道目光,便又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截教那边,财神赵公明听了,当即便是一声冷笑。 “净念菩萨这话,说得好听,却未免太不将人情放在眼里了。” 他抚着长髯,亦是朗声道,“天条固然森严,可天条的根本,不外乎一个‘理’字。” “人心里的公道,便是最大的道理。他陆凡为何杀人?为何寻仇?这前因后果,镜子里照得清清楚楚。人家好端端一个家,被你们佛门那两个不肖之徒,伙同凡间恶霸,害得家破人亡,父母惨死。” “他若不报此仇,还是个人子么?如今仇报了,他也自刎以谢罪,这桩因果已是了得干干净净。” “你们反倒要将他打入九幽,永世不得超生。这天底下,可有这般不讲理的规矩?” “三太子是何等样人,我等虽不深交,却也素有耳闻,是个恩怨分明、性情刚烈的真英雄。” “想来殿下心中,自有一杆秤,能称得出这人情与法理的轻重。” “莫要被这起子满口慈悲、一肚子算计的人给蒙蔽了!” 截教仙班里,立时便有数人出声附和。 “不错!若连父母之仇都不能报,那这仙,不修也罢!”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哪来那许多弯弯绕绕的道理!” 一时间,斩仙台上又起了嗡嗡的议论之声。 两边人马,各自引经据典,或是搬出天条,或是诉说人伦,皆是催着哪吒,要他给出一个合乎自家心意的判决。 哪吒听着这些言语,只觉得是耳畔的聒噪蚊蝇,搅得人心烦。 第241章 他们说的那些大道理,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心中那桩决断,非但未曾动摇分毫,反倒因着这外部的聒噪与逼迫,愈发坚固起来。 他哪吒行事,何曾看过旁人的脸色? 他只认自己心中的道理。 今日,这陆凡,他保定了! 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改他半个字! 他提了一口气,裁决之言已在舌尖凝就,正欲出口。 西天之上,忽有异象! 起初不过是一点金芒,须臾间便铺展开来,化作万道祥云。 这光来得奇特,天上并非没有佛光,净念菩萨等人身上亦有宝光流转,可那些光,在这新来的金光面前,竟如萤火遇见皓月,顷刻间便黯淡下去,连颜色都失了。 斩仙台上原本嗡嗡的议论声,在这光芒的普照下,竟是不约而同地静了下去。 众仙心中皆是惊疑。 这般气象,寻常菩萨罗汉是断断做不出来的,非得是灵山之上,那几位真正得了大自在、大逍遥的世尊,方能有此法力。 难道是哪位佛祖亲至了? 可此事虽大,又何至于惊动那等级数的人物? 不独截教、阐教的仙家们心中犯着嘀咕,便是净念、普光这一众佛门弟子,此刻也是面面相觑,满脸的错愕与不解。 他们此番前来,奉的是灵山法旨,为陆凡一案做个了断,可从未听闻,后续还会有这般大的阵仗。 为区区一个人仙,调动如此声势,莫说是小题大做,简直是闻所未闻。 正当众人心中各自画魂儿,揣度来者身份之时,一直默然不语的杨戬,那只握着三尖两刃刀的手,筋肉已然绷紧。 他身旁的孙悟空,更是将金箍棒掂在掌心,一双火眼金睛死死望向西方天际。 灵山,来人了! 忽听得一声长啸,自那祥云深处滚滚而来。 这啸声也怪,不似虎啸龙吟那般霸道,却如洪钟大吕,震得人神魂摇动,心中杂念顿消。 一些道行稍浅的天兵,竟是腿脚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是青毛狮子的狮子吼!” 有见识的仙家,已然认出了这声音的来历。 话音未落,云海翻腾,一头青毛狮子已踏云而出。 那狮子身形雄壮,眼如铜铃,四蹄之下各有火焰升腾,威风凛凛。 众人看得分明,这等神骏的坐骑,三界之内,独属于一人。 果不其然,狮背之上,安坐着一位菩萨。 他手持一柄青玉如意,面容慈祥,双目低垂,好似在悲悯众生,可那眉宇间,又透着一股洞察三世、了然万物的无上智慧。 正是那灵山之上,佛祖座下首席,大智文殊师利菩萨! 文殊菩萨方一现身,他身侧的云雾之中,便又走出一头神兽。 那是一头通体雪白的六牙巨象,宝相庄严,脚下有莲花绽放。 象背上,同样坐着一位菩萨,手按长剑,神情肃穆。 正是以大行闻名三界,手持降魔宝器的大行普贤菩萨。 只是文殊、普贤二位菩萨,已然是天大的阵仗。 可来者,却远不止于此! 在二位菩萨身后,有两道身影紧紧相随,一人捧着经卷,一人托着金钵,面容枯槁,神情肃然,正是佛祖身边从不离身的阿傩、伽叶两位尊者。 再往后,降龙、伏虎两位罗汉分列左右,肌肉虬结,怒目圆睁。 更有那西天大雷音寺的八大金刚、十八罗汉、三千揭谛,结成一座宝光璀璨的法阵,佛号禅唱之声连成一片,浩浩荡荡而来,几乎遮蔽了半边天幕。 第242章 这般阵仗,这般威势,立时便将这斩仙台上的气氛压住了!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两方人马,此刻竟是鸦雀无声。 无人言语,许是寻不到话说,又许是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威压,已将所有人的唇舌都封缄了。 除了那几位至高无上,轻易不现世的佛祖未曾亲临,灵山之上,但凡有些名号、有些分量的,此刻已然到了大半! 与之相比,先前净念菩萨领着的那一队人马,此刻看来,便不像是佛门的代表,反倒像是为这支大军开路的小小斥候,连作陪衬都显得有些单薄了。 众仙心中皆是惊疑不定,脑中转着千百个念头。 为区区一个陆凡? 何至于此? 竟能引得灵山如此大动干戈? 莫说是旁人,便是净念、普光等一众先到的佛门弟子,此刻也是满腹的疑云。 至于么? 这念头在他们心中一闪,随即被更深的惶恐所取代。 莫不是我等在此地处置不当,言语有失,这才引得灵山长辈亲临? 一想到此,几位菩萨额角竟渗出了冷汗。 可纵有万般不解,礼数却是不能废的。 净念菩萨连忙收敛心神,整顿衣冠,率领着身后众人快步迎上前去,在那青狮白象之前三丈之处,恭恭敬敬地躬身下拜,口中高呼:“弟子等办事不力,惊动灵山法驾,罪过,罪过!恭迎文殊菩萨,恭迎普贤菩萨!” 狮背上的文殊菩萨缓缓睁开双眼,微微颔首,言语间听不出喜怒:“起来罢。此间之事,前因后果,灵山之上,世尊已知晓了。” 截教仙班之中,赵公明那张原本还带着几分嘲弄的脸,此刻已是铁青一片。 他身旁的云霄仙子,亦是收起了所有的从容,一双秀眉紧紧蹙起。 他们如何能不认得来者? 封神旧事,恍如昨日。 当年在阵前,文殊、普贤还是阐教的真人,与他们师兄妹多有交手,彼此的根底手段,都清楚得很。 如今虽是换了身份,可那份旧怨,又岂是剃度出家,换身僧袍就能了断的? 而最不是滋味的,还要数阐教众仙。 那份隔岸观火的闲适,已是荡然无存。 当那青狮、白象的身影映入眼帘,当文殊、普贤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清晰起来时,许多阐教金仙的脸上,都浮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神情。 当年,文殊广法天尊,普贤真人,这些都是昆仑山玉虚宫中何等响亮的名号。 可封神一役之后,他们却改换门庭,入了西方,成了如今的菩萨。 此事,一直是阐教众人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 今日故人重逢,却是这般场面。 看着昔日的师兄弟,如今身披袈裟,摆出这般阵仗来与自家的道门对峙,这份观感,实在是五味杂陈,堵得人心口发闷。 这般僵持的局面,终究不是个事。 一片死寂之中,还是太白金星先笑了起来。 他手里的拂尘轻轻一摆,人已是飘然上前,到了那青狮白象之前,打了个圆场: “文殊、普贤二位大士,还有灵山诸位尊者,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不知是何因由,竟劳动如此大的法驾,降临我天庭?若是有什么公文要递,或是要与陛下奏禀什么要事,也好叫老道去通禀一声。” 他这话问得极有分寸,既全了礼数,又点明了此地是天庭的地界,凡事须得有个章程。 狮背上的文殊菩萨,眼帘也未抬起,只淡淡地应道:“金星有礼了。我等此来,非为别事,正是为这斩仙台上,陆凡一案。” “哦?”太白金星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呵呵笑道:“原来如此。只是此案虽有些波折,却也只是一个凡人仙途的公案,如何竟惊动了灵山,还劳二位大士亲至?” 文殊菩萨身后的普贤菩萨,此刻开了口:“金星有所不知。此案看似事小,却干系到我佛门因果之根本,天道轮回之正朔。” “净念师弟他们在此,恐为言语所困,难明佛法真意,故而我等奉了燃灯古佛法旨,特来此间,助三太子殿下明辨是非,以正视听。” 燃灯? 满场仙佛心中,都是咯噔一下。 先前那点子疑惑,此刻尽数解开了。 原来如此! 怪不得燃灯古佛自始至终稳坐钓鱼台,原来后手早在这里等着了! 先前净念菩萨等人落了下风,这老佛脸上挂不住,便摇人来了。 只是......这阵仗,未免也太大了些。 这哪里是来辩理的? 这分明就是来撑场子的! 而且...... 赵公明与云霄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见了凝重。 哪怕是撑场子,用得着这般阵势么? 文殊、普贤二位菩萨,在灵山的地位何等尊崇,仅在几位佛祖之下。 阿傩、伽叶更是世尊近侍。 八大金刚,十八罗汉,三千揭谛...... 这几乎是将大雷音寺的护法战力,搬来了一大半。 这架势,说句不好听的,不像是来旁听公案,倒像是要来攻打南天门的。 燃灯这老登,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杨戬心中那份不安,愈发浓重。 他看出来了,今日之事,怕是绝无可能善了。 就在这众人心思各异,场中气氛凝重到快要滴出水来的时候,文殊菩萨已翻身下了青狮,普贤菩萨亦离了白象,二人领着身后的阿傩、伽叶与一众罗汉金刚,朝着凌霄宝殿的方向,远远地躬身一拜。 “西天佛门弟子,于天庭圣境,遥拜玉皇大天尊。愿大天尊圣寿无疆。” 他这一拜,身后那浩浩荡荡的佛门众人,亦是齐齐躬身,口宣佛号,声震九霄。 这一手,当真是漂亮。 既表明了佛门虽势大,却仍尊天庭号令,给足了玉帝颜面;又将自家此行的目的,从私下的角力,抬到了公事公办的台面上来。 我们是客,我们守规矩,但我们人来了,道理也带来了。 果然,他这边礼数方毕,自那三十三重天之上,便有一道祥光落下,径直降在了斩仙台前。 光华散去,现出一位仙家来。 此人赤着双足,手持蒲扇,不着冠冕,只一身皂色道袍,笑呵呵地立在那处,不是那四处闲游,不入三教,却谁也要给几分薄面的赤脚大仙,又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