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龙傲天剧本后》
1. 杀夫
濒死的世界是悄无声息的,谢旻宁心中只有满满不甘,想她玄门百年难得一见的灵根,千年修道圣体,一朝抓鬼竟被恶鬼所害,命丧黄泉,实在是可恶可气。
正愤懑之际,突然黑暗中传来一阵哭诉声,原是一个穿着襦裙,长相与她一般无二的女子。
谢旻宁不觉倒下一口凉气,刚想上前询问女子为何哭,顿觉四周天璇地转,眼前那女子的脸已扭曲成鬼魅,甚至于她的耳边不断回响起一个声音。
“帮我报仇,帮我报仇——”
谢旻宁刚想开口问要怎么帮她报仇,却猛然睁开了眼,从紫檀榻上惊坐而起。
喉间火燎般的灼痛逼得她伏在凭几上咳嗽不止,湿冷的中衣贴着脊背,仿佛是刚刚溺水的人一般。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刀锋破空袭来,千钧一发间,她并指掐诀,生生将来人定住,匕首距离喉间仅差毫厘,抬眼间,烛影摇红中映出个玉面修罗。
来人长得还算俊俏,凤目微挑,眼尾那抹朱砂痣无端添了几分妖冶,偏生殷红的唇与苍白肤色形成反差,似将一身杀伐之气都敛于这副皮囊下,墨发半束散在肩上,握匕首的手腕还维持着青筋凸起的模样。
额角骤然刺痛,纷乱记忆朝谢旻宁涌来,待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清明之后,她对上男子阴鸷的眼神。
“你是萧景珩?”
她迟疑着解开禁言令,便听见对面的一阵冷笑。
“妖女,你对本王使了什么妖术,你再不解开,本王就让你全家陪葬!”
“这么看来,你应当就是了。”
谢旻宁觉他聒噪,抬手又封了他的嘴,而后起身打量起周遭一切,心中不免诽谤。
想她玄门千年修行,一辈子遵纪守法,如今一朝抓鬼被害,竟成了赶地铁随手看的一本小说里的炮灰!
书中男主因被渣爹针对折辱,募集私兵造反,虽说兵败垂成,但好歹在属下护卫下流亡别国,男主靠着人格魅力不仅广交豪杰为己所用,还收获一堆迷妹,最终弑父弑君,登基成为人生赢家。
而她现在穿到小说第一章开头,成为祭奠男主造反的亡魂,都没有机会像柳如烟一样给男主戴绿帽,被男主打脸。
人生悲矣!
不过,想她玄门千年道行,面对恶鬼眼睛连眨都没有眨过,不过只是无脑小说里的纸片人而已,就不信这点东西,她还应付不来。
再者刚才让她报仇的女子,应该就是她穿入的这个身体原主,若是她帮原身了结心愿,是否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谢旻宁勾了勾嘴角,再次看向了被定住的萧景珩,转身就将布条拧成麻花绳,而后就将他牢牢缚在紫檀太师椅上。
解了定身咒的瞬间,萧景珩猛然挣动,却见谢旻宁纤指挑起他下颌。
“遇到我也算是王爷的不幸,来的时候有人求我为她报仇,我原是不愿趟这浑水的,奈何王爷实在不识抬举,杀了她不说,还想杀我。”
萧景珩闻言,一双眼瞪得瞋大,望着他惊恐的表情,谢旻宁不免玩性大发。
让他这么简单死了实在没有意思,她好似记得书里说过这王爷男主怕鬼,思及此处,谢旻宁不觉心中拿定了主意。
她拔下发间的金钗,漫不经心将簪尾抵住葱白指尖,话音里带着戏谑。
“王爷可知‘开天眼’需以通灵人的精血为引?”
话音未落,殷红鲜血在指尖凝成血珠。
萧景珩眼见那抹血色欺近,脖颈不自觉后仰,却不曾想谢旻宁一把按住他的玉冠,不由分说地将指尖抹过他的眼皮。
“王爷躲什么?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萧景珩只觉眼皮灼如炭火,耳畔忽闻万千幽魂呜咽。
待他再睁眼时,眼前竟浮起无数青绿磷火,缠在喜床上的纱帐无风自动,垂眼只见胸口正趴着个面色青灰的垂髫鬼童!
那鬼童咧嘴一笑,黑洞洞的口中吐出腐臭气,冰凉的指尖正向上抚摸着他的心口。
萧景珩浑身僵冷,如坠冰窟,盯着那鬼童愣是一动都不敢动,却见谢旻宁倚着喜床轻笑。
“此乃‘五鬼运财’之术的残魂,世人大多追名逐利,有不少人豢养此鬼以命换财,今日也算是给王爷开眼界了。”
萧景珩眼见鬼童吐出的长舌快要舔到他的眉骨,血盆大口里密密麻麻的细齿更是肉眼可见,眼见就要将整个人吞下,他拼命挣扎着想往后靠,却被椅背死死挡住去路。
“王爷别怕,这鬼吸食人阳气,不会生吞你的,不过就是有点疼,其痛也只有你们凡人的凌迟之刑可以与之比拟,姑且忍忍,很快就结束的。”
谢旻宁漫不经心地坐到桌前,端起茶盏喝了起来,饶有趣味地挑眉望着开始被吸食阳气的萧景珩。
萧景珩本来就被趴在胸前的鬼吓得半死,这会儿只觉喉咙被无形之力扼住,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刀片,肺腑灼烧般疼痛,听觉、触觉逐渐模糊,只剩下尖锐的耳鸣,灵魂好似被剥离,他凭着意识想去够,却发现根本无法抓住。
“别白费力气了,你个凡人根本挣脱不开的。”
强大的毅力之下萧景珩竟咬破舌头,突破了谢旻宁设下的禁言咒。
“你到底要……要如何才能放了我?”
“受人之托,王爷必死。”
谢旻宁话音刚落,就施施然抬起两指,萧景珩胸前的小鬼越发用力地吸食起他的阳气。
萧景珩的意识开始迷离,可他不甘心就这么死了,杀害母妃的真凶他还没有查清,那个人还没死,他死死咬着舌头,想通过疼痛来保持几分清醒。
就在这时候,突然一股强大的禁制将鬼童弹开,谢旻宁也被反噬得吐了一口血,见反噬之势渐浓,她见状忙以钗代笔,在鬼童眉心处虚画符咒,金钗过处,小鬼骤然化作青烟消失。
谢旻宁眸色一凝,并指一挥,已经晕死过去的萧景珩身上竟不知何时缠上了无数红丝,只见密密麻麻的符语隐于丝线中。
“有意思,索命压气,看来不止我一个人要你的命啊。”
谢旻宁挑起几根红线,触碰瞬间红线中的咒语闪出金光。
“不过,这咒语好似在哪里见过。”
谢旻宁忽然忆起什么,脸色一沉,这红线上的咒语,在那暗害自己的恶鬼身上,她亦见到过。
果然她穿书到这个世界不是巧合,而是有人算计。
不过一介鼠辈,偷袭暗害不说,还想将她困在此间天地,当真可恶。
谢旻宁也不扭捏,上手扒了萧景珩大红喜袍,肌理分明的胸膛上,蜿蜒血脉与红线缠绵共生。
“果然。”
她素手抚过他心口,顺着经络游走,红丝也在这时发起微弱的光,这红线的根源是他的血脉,破除禁制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砍尽浑身的经脉,但经脉俱毁,他的阳寿只怕也是到头了。
谢旻宁掀袍在他面前打坐,指尖凌空结符形成咒印,就在咒印将要烙上心口,萧景珩脊背猛然弓起,牵动着血脉的千百条红丝飞舞起来,黄符上的朱砂字迹竟渗出黑血,顺着经脉爬满他精壮腰身。
“雕虫小技,还想挡我。”
谢旻宁点向膻中穴,却见萧景珩紧闭的眼角倏然裂开上伤口,随即七窍都开始流血,血腥味在满室的檀香中显得格外刺鼻,害怕就此前功尽弃得谢旻宁暗叹不妙,忙甩袖向后撤回结印手势。
咒印消散的瞬间,萧景珩弓腰呕出淤血,缠绕臂膀的一根红丝应声断裂。
谢旻宁轻拂额间细汗,面上多出几分凝重。
此咒显然是萧景珩刚出生就被施下的,随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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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年岁俱增,而今早已与其共生共死,若是强行改写咒眼,只怕他一介残躯支撑不住。
只是让她想不通的是,虽说此咒恶毒,但施咒人定然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到底是何种的仇怨能让人施下此咒,并且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种在当朝皇子身上。
谢旻宁不觉轻叹口气,而今她的这幅躯体能调动的灵智有限,再者,他今日魂魄受损,不便再施展搜寻之法,即使她有心再查,也是无济于事,看来真相还要徐徐图之。
不过而今当务之急是如何收拾眼前的残局,谢旻宁想起了脖间的红痕,忽然灵机一动。
“快来人啊,王爷遇刺了。”
晋王遇刺的消息如一道惊雷,王府上下顿时乱作一团,而谢旻宁以受惊为由暂避别院,贴身婢女青黛为她拆妆褪衣。
只见镜中人,眼尾天然晕染着薄绯,偏生眸光冷若寒潭,流转间竟似能将人魂魄摄去,泼墨长发披散肩头,在素白中衣上倾泻成瀑布,饶是见惯了燕肥环瘦的谢旻宁也不免为其美貌一滞。
青黛一眼就瞧见了主子脖子上的红痕,心疼地擦拭起泪花。
“若不是老爷用夫人的命逼着小姐出嫁,小姐也不会受这苦。”
“不过就是些皮肉伤,很快就会好的。”
谢旻宁依着记忆里原身端庄温婉的形象,宽慰起了青黛。
“小姐,青黛的命是你给的,青黛会一直陪着你的,哪怕是死。”
青黛边说着边仔细地给她脖间伤口敷药,前世她生来无依无靠,而今被人这般护着,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烛火摇曳,此间无眠。
萧景珩这条命也算是从鬼门关捡回来的,足足躺了三天三夜这才悠然转醒,甫一睁眼,便径直闯入谢旻宁的院落兴师问罪。
“你还真是睚眦必报啊!”
萧景珩此刻是恨不得将眼前人千刀万剐的,但奈何对方太强,他就算有这心,也没这命。
谢旻宁不疾不徐,执起茶盏浅啜一口。
“王爷不该谢谢我吗,我可是给你续了一个月的命呢。”
“续命?”萧景珩冷笑,眼底尽是不信,“我能活下来全靠命大。”
“信与不信,全在王爷。”她指尖轻点他额间,“只是将死之人,黑气覆面,王爷难道毫无所觉?”
谢旻宁此言不虚,这些时日萧景珩夜夜噩梦缠身,气息短促,周身如负千钧,冥冥之中,似有鬼手攫其心魄,令他隐隐感知大限将至。
萧景珩又想起昨夜趴在他身前的鬼,思索片刻后终是抬眸。
“道长既没应人之邀,让那小鬼要我的命,想必有其他图谋,若是小王可以达成,道长但说无妨。”
谢旻宁不免一怔,自己前些日子刚想杀他,而今他就能这么镇定自若地来和自己谈条件,还真是能屈能伸啊。
“王爷这么有诚意,我也不兜圈子,我有办法解你身上禁制,但你要与我结盟。”
谢旻宁放下茶盏顿了顿,抬眸直勾勾盯着他。
“我也不怕告诉王爷,我非此方天地的人,借尸还魂到这具身体,本欲为原主报仇杀了你,但后来发现你身上禁制,或许能助我找到害我魂穿此地的人,所以我需要你的配合。”
萧景珩闻言,垂眸沉思,显然是在衡量谢旻宁所言真假,良久过后,萧景珩这才开口。
“本王可应你结盟之请,然仙长咒术通玄,若来日弃盟而去只怕本王性命有虞,本王曾听闻修道之人都有一至宝,名魂玉,若仙长真有心结盟,需以魂玉为质。”
谢旻宁不禁一怔,看来他是有备而来,既然还知晓修炼有道的高士为脱离凡胎轮回,将魂魄凝结成本命魂玉,以求死后三魂七魄不灭。
“王爷以为自己有什么筹码,能让我以身家性命作抵。”
2. 血咒
既是谈判,那自需要有商有量,更何况书中的萧景珩亦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本王虽不知你到底来自何处,但也不好奇你的生平来历,你有通天本事却又意欲与本王结盟,那便是本王对你还有用处,且此用处无人可替。”
谢旻宁端茶的手一顿,静待其下文,萧景珩也不扭捏,继续道。
“再说当今陛下痴迷炼丹之术,若是你通晓道法的事被宣扬出去,只怕会惹出不少事端。”
既有分析,又要威胁,谢旻宁一时垂首浅笑,不愧是男频文的男主,还真是一针见血。
“王爷言重了。”
话音刚落,她并指于额前,眉心金光微闪,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血色玉环缓缓浮现,剔透如琉璃。
她指尖轻引,那玉环便如活物般飘落,稳稳悬于萧景珩掌心之上。
“此物便是我的本命魂玉。”她嗓音清冷,“想必王爷也知道它的作用。”
萧景珩五指收拢,将那血色玉环紧紧攥入掌心。
“本王自然知晓,若是捏碎,你将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谢旻宁不惊不惧,素手执起案上青瓷茶盏,朝他遥遥一敬,“那还劳烦王爷替我收好。”
萧景珩冷嗤一声,拂袖起身,不多言语,转身大步离去。
谢旻宁目送他远去,唇边笑意渐冷,她指尖轻敲杯沿,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自作聪明,千年修道,若真能被一枚魂玉拿捏,岂非笑话?”
她手指摩挲杯身,抬眸间眼底寒光凛冽。
“没想到一介王爷竟然通晓道术,看来这局,是专为我而设,蝇营狗苟之辈,我倒要看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为了早些探寻到幕后真凶,谢旻宁对萧景珩的照顾可谓是无微不至,每日不是驱寒问暖,就是侍奉左右,将萧景珩的饮食起居照顾地有条不紊,就连陆呈也忍不住感叹此女真是对自家王爷情根深种。
谢旻宁的目的外人或许不知,萧景珩心里却门清,她就是为了利用他。
终于在连续三日不堪谢旻宁的骚扰后,萧景珩选择先发制人,戳破她这让人作呕地装腔作势。
“道长何须惺惺作态,想本王怎么配合但说无妨。”
谢旻宁见萧景珩这般坦荡,她也不再藏着掖着了,笑语盈盈地将一碗热羹奉到他面前,眼里是止不住地雀跃。
“探寻之术涉及搜魂,你的阳气刚受损,你确定不要再养养?”
萧景珩端着那热汤用调羹搅动了几下后将其放到了案上,思索片刻后反问起来。
“本王会因此没命吗?”
谢旻宁倒没想到他会这么惜命,毕竟几次相处中,他的果决倒是令她影响深刻。
“有我在,自然不会,不过可能会折损阳寿。”
“那来吧。”萧景珩起身站到她面前,神色满是坦然,身姿一如往常挺拔。
“你就这么相信我。”
谢旻宁不禁狐疑,这有点不像他的作风,他就不怕她是存心欺骗。
“既然道长都信任本王,将魂玉交了出来,那本王自然表示出诚意。”
谢旻宁望着面前无所畏惧的萧景珩,不免感慨不愧是男频文男主,魄力果然非常人所能及。
见萧景珩去意已决,谢旻宁指尖轻划手掌,以血结印后,双指驱使血印烙印到他的额间。
萧景珩周身气息变得凝固起来,浑身血脉开始喷张,青筋暴起,气血汇入他的丹田,牵扯着缠绕在他身上的红线,隐在红线里的咒语也在这时闪起黑光。
萧景珩毕竟是凡人之躯,无法承受谢旻宁修炼千年的咒力,不一会儿就开始气血倒流,浑身青筋暴起,眼角开始再次沁血。
可谢旻宁不想就此作罢,她默念咒语,随着咒力源源不断地进入他的身体,就在他快承受不住的时候,一道红光自他天灵盖冲天而起,直破云霄。
谢旻宁双眼微阖,神识随着红光蔓延开去。
不出片刻,她猛然睁眼,皇宫方向,一道相同的红光正在与之交相呼应,谢旻宁嘴角闪过狡黠一笑。
“找到了。”
皎月清辉下,但见一道纤影踏着黛瓦疾行,谢旻宁循着刚才的指引,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皇宫。
禁内血味冲天,尸骸堆积如山。
老皇帝萧明鉴身披玄色道袍,高坐丹台之上,冷眼睥睨着台下惨状,一列列孩童被强按于地,割破的手腕处鲜血汩汩流入丹鼎,直至面色惨白,气绝身亡后才被随意丢弃到了一旁。
“谢爱卿,还是不成?”
萧明鉴阖目打坐,嗓音低沉,却透着一股森然寒意,下首的谢洵闻言,转身伏跪于地,额间冷汗直冒,不敢抬首。
“陛下,阴丹需以九百九十九名孩提精血为引,而今仅得八百余数,尚差百人……”
“谢洵。”
萧明鉴骤然睁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他缓缓起身踏下高阶,张开五指扣住谢洵颅顶,力道几欲捏碎他的头骨。
“朕已将京畿适龄孩童尽数搜罗,你却敢说不够,莫非是在有意戏弄于朕?”
谢洵浑身战栗,额头重重叩地,“臣失察,请陛下治罪!”
萧明鉴冷笑一声,指间力道渐松,却仍桎梏着谢洵发顶,帝王威压在此刻跃然纸上。
“朕再给你三日。若炼不出阴丹——”他俯身低语,语气中满是威胁,“朕便拿你谢氏满门的头颅来填这丹炉,用你的命来炼丹。”
温热的气息吐纳在两人间,惊得谢洵浑身一颤,他咬牙将头抵在冰冷的大理石地上。
“臣遵旨。”
萧明鉴忽而抬眸,眼神犀利地望向殿角阴影处,好似早已察觉隐身于此的谢旻宁。
“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莫非要朕亲自请你?”
谢旻宁心头一震,她分明已施隐身咒,竟被他这般轻易察觉,看来这皇帝来头不小啊!
眼见已败露,她索性掐诀现形,神色如常,冷然立于殿中。
萧明鉴也一句废话都没有,抬手就要杀她。
“谢洵,杀了她。”
谢洵眸中冷光乍现,反手抄起玄铁重剑便朝谢旻宁心口刺去,剑气灼人,若不是谢旻宁反应迅速,只怕已然一命呜呼。
来而不往非礼也,谢旻宁也是个不愿吃亏的,纤指一翻将备好的朱砂符箓掷向萧明鉴。
那符箓破空化作万劫雷霆,只朝萧明鉴面门击去。
谢洵掌心划过剑身,凝结出结界将雷电挡于身前,雷霆骤然四散开来,殿内其他一干人却难逃命劫,顷刻化为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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炭。
谢旻宁唇角勾起冷笑,俨然一副势在必得,拔下金钗于掌心狠狠一划。
涓涓鲜血流出,她双手结出莲花印,四散的血珠竟在空中凝成朵朵血红火焰。
“焚!”
随着莲印的祭出,火焰直直扑向谢洵。
玄铁剑劈开火焰,谢洵官袍下摆燃起血火,他分出一只手掐起水诀,却见那火焰遇水反而暴涨,转眼已攀上腰间。
“破厄!”
随着萧明鉴一声咒下,手中的佛珠催生绿意,诡异的绿芒瞬间吞噬住雷霆和血焰,连带谢洵腰间的火焰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洵却有些体力不支,强行催动阵法需要献祭精血,更何况刚才结界未成,他硬生生用身体挡下了雷击,现下呕出一口血,用玄铁剑撑起身子。
谢旻宁见萧明鉴这般轻松撤了雷火夹击,神色略显不妙,她此行只为探虚实,却低估来人实力,若是恋战只怕于她不利。
为了尽快抽身,于是她双掌合十,掌中之血顺着钗身滴下,周遭化出千百道金色残影。
“去!”
漫天金钗如暴雨倾泻,谢洵刚想挥剑去挡,却见那些金钗穿过剑身,直朝高台上袭去。
萧明鉴急催珠布防,翡翠光华却被金芒寸寸侵蚀。
眼看着被瓦解,千钧一发之际,惜命的他拽过护驾的太监挡在身前,金钗触及人体之时化作虚无,徒留对萧明鉴刚才怕死丑态的嘲笑。
“竟是骗术,敢戏弄朕,朕一定会让你死无全尸。”
萧明鉴将瘫软的太监扔下玉台,人头磕阶,当场气绝,怒火中烧的他再次抬眼时,谢旻宁早就借机遁走,空荡的殿内只剩轻纱拂动。
萧明鉴眼底戾气翻涌,他咬破手指,将血抹在翡翠佛珠上,伴随着口中咒语的念出,无数翠光从天幕射下,笼罩着整座皇宫。
刚逃出生天的谢旻宁见状急忙闪躲,但那翠光好似会识人一般,即使被躲过后仍调转方向,直直打入她体内。
谢旻宁因此摔倒在地,吐出一口血,她踉跄地站起身,忍着心口剧痛,她踉跄着逃出了阵法。
见感应不到来人,萧明鉴大步踏下玉阶,猛地抬手,一记狠厉的巴掌重重甩在谢洵脸上。
“废物!”
谢洵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掀翻在地,唇角溢出一丝鲜血,他迅速以袖拭去血迹,伏身叩首。
“臣即刻去查,必让此人挫骨扬灰。”
夜色沉沉,谢旻宁回到王府时,侧院的烛火仍幽幽亮着。
她推门而入,只见醒来的萧景珩端坐在案前,半截残烛映着他冷峻的侧脸,显然已等候多时。
“如何?”他抬眸,目光落在她惨白的唇上,显然是没有讨到什么好处。
“死不了。”
谢旻宁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径直走向床榻,盘膝而坐,试图以咒力压制体内翻涌的血咒。
可越是念咒语,那股灼烧般的痛感便越是肆虐,她指尖微颤,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谢旻宁不免隐有后悔,贸然前去打探敌情,实在是太冒险了,且不说原身本就是养在深闺的小姐,没有对外界的记忆,就说她一个异界人,对这世界还不了解,这般行事,实在操之过急。
“你中了血咒?”
3. 饮债
萧景珩开口问起,谢旻宁猛地睁眼,眸中寒光乍现,杀意凛然。
他怎么会知道,难道这一切都是他设的局?
萧景珩迎上她质疑的目光,神色未变,只低声解释起来。
“别误会,本王知晓,只因本王母妃便是死于血咒。”
谢旻宁一怔,书中有关男主母亲的死她早已记不清,但看萧景珩的神情,倒不似作伪,她勉强压下疑虑,刚要开口,喉间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吐出一口血。
“咳——”
“强行压制只会适得其反。”萧景珩关上窗后走到她面前,声音低沉,“若想缓解,需以冷水浸泡。”
谢旻宁咬牙,若在前世,区区血咒她弹指可破,可如今这具身体灵根低微,根本无力将其炼化。
她闭了闭眼,终还是选择相信他一次。
“哪里有冷水?”
萧景珩若有所思地瞟了她一眼,只留下句“本王让人去准备”。
不多时,几名侍从抬着浴桶进来,冷水倾泻而下,在寂静的夜里激起一阵寒雾,谢旻宁望着波澜不惊的水面,也不管萧景珩在场,直接褪去外袍,踏入冰冷的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间侵入四肢百骸,却也奇异地压制住了体内肆虐的灼痛。
见谢旻宁春光诈现,萧景珩忙红着耳朵根背过身去。
“本王好歹还在这里,你也不知道矜持点。”
谢旻宁浸在冷水中,睫毛轻颤,半晌才低低应了一声。
“多谢。”
明明是句好话,可从谢旻宁的嘴里说出来,多多少少都让萧景珩有些胆寒,想他堂堂一个王爷,竟然会怕一个道士。
青黛听说自家小姐受伤,急得连门都没敲,一把推门冲了进去。
结果一抬眼,就见萧景珩衣冠整齐地站在浴池旁,而自家小姐只穿着一件单薄内衫,整个人浸在冷水中,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雪白的肩颈上,水珠顺着锁骨滑落。
“王、王妃?!”青黛瞬间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捂住眼睛,转身就要跑,“奴婢该死!打、打扰王爷了!”
可她刚退到门口,又猛地刹住脚步。
不对啊!小姐还受着伤呢!王爷站这儿是想干嘛?!
青黛一咬牙,硬着头皮又冲了回去,壮着胆子道:“王、王爷!奴婢知道您……呃,血气方刚,但王妃现在有伤在身,您、您可不能乱来啊!”
萧景珩先是一愣,随即整张脸立刻烧了起来,耳根红得几乎滴血:“放肆!你这贱婢胡说什么?!”
青黛缩了缩脖子,但仍旧梗着脖子不动,誓要将谢旻宁捍卫到底的姿势。
“奴婢、奴婢也是为了王妃的身体着想!”
谢旻宁泡在冷水里,原本苍白的脸此刻也浮上一抹红晕,又尴尬又想笑,只能低咳一声。
“青黛,别胡说,王爷是在帮我疗伤。”
青黛转身苦笑不得看了一眼泡在水里的谢旻宁,又回首满脸尴尬地望向黑着脸的萧景珩。
“奴婢……奴婢也是关心则乱,王爷莫要生气……”
萧景珩气得拂袖转身,大步往外走,临走前还咬牙切齿地丢下一句。
“不知所谓!”
青黛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小姐……奴婢是不是闯祸了?”
谢旻宁扶额浅笑一声:“不必管他。”
血咒仅靠冷水压制是远远不够的,既然不能炼化就只剩一个办法,就是杀了施下血咒的人。
优柔寡断不是谢旻宁的风格,既然动了杀心,那她就想速战速决,只是这老皇帝道法高深,再加上有法阵护体,若是硬对硬,她只怕毫无胜算。
思来想去,如想万无一失,只有借萧景珩命格一用。
萧景珩是书中男主,日后又登基为帝,命格必然贵不可言,若是能以其命为阵引,定然能多添几分胜算。
当谢旻宁说要杀萧明鉴时,萧景珩是震惊的,虽说他一直想置那个老东西于死地,但奈何他修炼邪术,非普通人所能及,他只能藏拙从长计议,没想到眼前这个女子竟然信誓旦旦地与他说一定能杀了老皇帝。
“你要本王怎么做?”
萧景珩盯着眼前这个让人根本捉摸不透的道士,谢旻宁却浅笑着为他眼前空杯斟上了新茶。
“我要以王爷的命格为阵引,方可替王爷杀尽仇敌。”
“本王会死吗?”
又是同样的话,谢旻宁不觉发笑。
“有我在,王爷不会,但会受些皮肉之苦。”
谢旻宁眼神里闪着胜券在握,萧景珩望着眼杯中上下翻卷的茶叶。
“好,本王答应你。”
“王爷果然爽快。”谢旻宁不觉抚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符箓,“其实需要王爷做得事也不难,我要王爷去刺杀皇帝,吸引他的视线,我好趁机在宫中覆改阵法。”
萧景珩望了一眼桌上的符箓,转手收入囊中,抬眼又带着一股警告。
“别忘了,你魂玉还在我这里,别想着卸磨杀驴。”
“王爷多虑了,那自是不敢的。”
晚间,乌云翻墨,紫宸殿外风雨如晦。
萧明鉴伏案批阅奏章,因一时疏忽朱砂御笔在折子上洇开一道红印,他不为所动,反手震碎案上的青玉镇纸。
“滚出来!”
忽然一道黑影自梁上翻落,匕首迎着烛光直勾勾朝着萧明鉴刺来。
“叮!”
袖间青玉佛珠泛起翠光,将黑影一下震开,那黑影直直砸到门上,闷哼一声。
他见状左手掏出符箓,念着咒语掐诀引燃,霎时殿内鬼哭大作,累累白骨从地里爬出,张开白爪朝着萧明鉴袭去。
萧明鉴冷笑,阖目并指于身前默念咒语,周身龙袍泛起金光,那袍上龙纹好似活了过来似的,几爪就将那些个白骨骷髅碾得粉碎。
眼见谢旻宁写的符箓燃成灰烬,萧景珩咬了咬牙,夺身拔出身旁剑鞘中的御剑,咬牙朝萧明鉴劈过去。
然而剑刃未至,萧明鉴袖中青玉佛珠忽地飞旋而出,翠光大盛,如一道碧色屏障横亘在前。
剑锋劈在佛珠凝成的光幕上,震得萧景珩虎口发麻,剑身更是嗡嗡颤鸣。
萧明鉴眸中冷意更甚,指尖一抬,佛珠骤然散开,朝萧景珩打去。
他急退数步,挥剑格挡,却仍被佛珠击中胸膛,激得他猛吐出一口血,还好以剑尖抵地才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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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住身形。
萧明鉴却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袍袖一振,那悬浮在空中的金龙虚影自天而降,一爪按住了剑,另一爪直接扼住他的咽喉!
萧景珩被重重按倒在地,金龙威压之下,他再也动弹不得。
萧明鉴上前扯下他的蒙面,在见到来人是萧景珩后,眼眸闪过一丝震惊,但很快就从震惊中抽离情绪,吩咐起奔入内室前来护架的侍卫。
“晋王不忠不孝,拖出去,杖毙。”
紫宸殿前九重玉阶尽染寒雨,无尽阑干空锁秋烟。
萧明鉴端坐殿上,垂珠遮住半张面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龙首,望着丹陛之下被打得几乎奄奄一息的萧景珩,眼中无一丝波澜。
“多年不见,你本事渐长啊,朕竟不知道你在深宫无人问津的时日里,学会了这些个歪门邪道。”
萧景珩单薄中衣早被雨水浸透,整个人脸色煞白。
“陛下能学邪术,我怎得就不能学了,陛下莫不要太厚此薄彼吧?”
话音未落,两侧金吾卫的佩刀齐刷刷出鞘。
被戳穿的萧明鉴也不生气,只是抬手示意金吾卫收刀,而后站起身踏下阶梯,内侍总管见状急忙上前为主子爷打起伞。
萧明鉴一步步踏下玉阶,任由龙袍角沾湿雨水,直到站定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睨着跪着的萧景珩,抬脚碾上他的头。
萧景珩将掌心死死抵在砖石棱角上,砖石划破他的脸颊,渗出了血。
“油嘴滑舌,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只不过一条贱命,陛下想拿去尽管拿去就是了,反正我死了,那个东西你也别想拿到。”
被踩在脚下的萧景珩喉间冷哼出声,手臂抵着冰冷的石砖,不让他踩弯直挺的背脊。
萧明鉴长眸微敛,“那东西当真在你身上?”
“陛下,若不猜猜?”
“萧景珩,别和朕耍花样。”
萧明鉴一脚踩进他背上的伤口,鞋底深深陷入肉里,疼得萧景珩龇牙咧嘴,冷汗直流。
“不要挑战朕的耐心,那东西到底在哪里!”
萧明鉴的质问尚未完全出口,玄黄符箓腾地在他面前裂空显现。
罡风卷起,竟将帝王掀出三丈开外,若无阴丹护体只怕当场命陨。
“竟还真让你结出阴丹了。”谢旻宁广袖当风悬于空中,瓢泼大雨一息间静止,“可惜窃来的道行终究是孽障。”
金吾卫铁甲铿然列阵,将天子团团拱卫,萧明鉴抹去唇边猩红,冷眼盯着悬于半空的来人。
“又是你!朕还未找你算账,你倒是自投罗网了,今日谁也别想走出这皇宫!”
说着,萧明鉴就祭出佛珠,珠子散落于地后发出直冲天际的虚光,在天地间形成法阵,翻滚着红雷的阵法从头顶压下,四周弥漫起各色各样的鬼泣声,碧色佛光形成护罩将他环绕在其中。
“满手血腥,还妄想借佛珠庇佑,真是可笑至极。”
谢旻宁轻笑一声后并指作笔,在虚空中画出符咒,天地间竟隐射出无数孩童幻影,搅动着风云。
“受鬼所托。”她指尖凝出三尺青芒,一字一句顿道:“请君尽饮生前债。”
4. 弑君
“故弄玄虚。”萧明鉴两指并拢立于身前,黄袍无风自动,“去死吧。”
刹那间,地面龟裂,无数青面獠牙的魅影从地底爬出,裹挟着刺骨阴风席卷而来,红雷裹挟着紫色闪电当空劈下,将汉白玉地面炸出丈余深的焦坑。
谢旻宁双眸微阖,纤长手指掐诀立于唇边,朱唇轻启间,吐出咒语。
那些原本飘忽不定的孩童鬼影突然凝实,空洞的眼窝里燃起幽蓝鬼火,竟如训练有素的军队般调转方向,朝着萧明鉴扑去,并叫嚣着还他命来。
凄厉的鬼哭响彻云霄,两股阴煞之气在半空相撞。
侍卫们还未来得及举刀,就被四散的鬼气缠住,顷刻间皮肉消融,只剩森森白骨哗啦落地。
萧景珩见状,挣扎着起身退至廊柱后,眯眼看着这场超出常理的厮杀。
他注意到谢旻宁指尖有金光流转,那是方才从他体内抽走的龙气。
这女人竟能将他萧氏皇族的龙气与阴邪鬼术融为一体,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陛下小心!”谢洵刚想冲过去护驾,却被一道鬼气掀翻在地,身体直直撞到了白玉柱上昏厥过去。
萧明鉴额头渗出冷汗,他万没想到这看似娇弱的女子,驭鬼之术竟已至化境,那些孩童鬼影分明都是极阴之体的枉死之魂,寻常符咒根本奈何不得。
“北斗注死,南斗注生。”谢旻宁突然变诀,素手划过虚空,七点银光应声而亮,“破!”
漫天红雷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贯通天地的白色闪电。
那光芒纯净得近乎圣洁,却带着来自九幽地府的森寒,佛光法罩如琉璃般寸寸碎裂,萧明鉴闷哼一声,唇角溢出一缕暗红血线。
“你……”
他踉跄后退几步,冠冕歪斜,终于露出几分狼狈,一向审时度势的他自是清楚与她硬碰硬不会有好处,于是换了副嘴脸。
“这位道友,朕与你素无仇怨,何至于此,只要你肯归顺,金银珠玉,高官厚禄,任君取用。”
谢旻宁凌空而立,雪白裙裾翻飞如蝶,闻言轻笑一声。
“若我只要你的命呢?”
萧明鉴面色骤沉,脸色很是难看。
“冥顽不灵,当真以为朕奈何不得你?”
他突然扯断腕间佛珠,十八颗翡翠珠子凌空飞旋。
“菩提大阵,起!”
翠绿佛珠迸发出刺目金光,每一颗都浮现出罗汉法相,孩童鬼影触之即溃,化作缕缕黑烟。
谢旻宁脸色微白,不曾想老皇帝竟有如此机缘,能得到这串用高僧舍利炼制而成的佛珠,难怪会如此难缠。
“朕倒要看看,你还有何能耐!”
萧明鉴狞笑着拍向心口,喷出一口精血染红佛珠。
金光中顿时混入血色,罗汉法相竟化作怒目金刚,手持降魔杵朝谢旻宁当头砸下。
谢旻宁神色微变,划破手掌用血凝阵去挡,怎料那法相竟轻而易举地击碎屏障,降魔杵重重砸在她的身上,疼得她几乎痉挛。
萧明鉴双眸溢血,血污沾满龙袍,竟有一刻如同从炼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你是第一个逼我至此的人,但也将会是最后一个,等朕杀了你,夺了你修为,成仙便将指日可待。”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玄色身影突然从侧面扑来,萧景珩手中断刃寒光凛冽,直取萧明鉴咽喉。
萧明鉴破了法相,谢旻宁进而趁机逃脱,萧明鉴见状暴喝,袖中飞出一枚漆黑丹丸。
那丹丸遇风即燃,炸开漫天绿火,萧景珩被气浪掀飞,重重撞在盘龙柱上。
悬于空中的谢旻宁不免咬牙,竟然是噬魂阴火,这昏君竟修习如此歹毒的邪术。
她强忍经脉灼痛,咬破指尖凝血点在额间。
“以血为引,魂玉为凭,诛邪!”
藏在萧景珩衣襟中的本命魂玉突然剧烈震颤,青光大盛,那光芒如同实质般流淌而出,在半空中凝结成一柄三尺青锋。
萧景珩只觉得胸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残余的龙气不受控制地从他七窍中逸散而出,化作淡金色的雾气缠绕在剑身上。
他眼前阵阵发黑,灵魂仿佛被人生生抽离,手指颤抖着想要掏出怀中那块作祟的魂玉,却在触及玉身的瞬间如遭雷击。
“谢……旻宁……”
他艰难地吐出最后一个字,便彻底失去了意识,身体重重栽倒在地。
萧明鉴旋身正要催动第二枚阴火丹来对付谢旻宁,忽觉心口一凉,低头看去,一截血色剑尖已穿透胸膛。
“你竟然……凝出了魂玉……”
萧明鉴神色里满是震惊,他渴求凝出魂玉来求长生不死,汲汲半生,却不曾想眼前这个女人年纪轻轻就得到他终身所求而不得的修行。
谢旻宁驱动魂玉,将剑直接贯穿他的身体。
“那些孩子托我告诉你,黄泉路上,他们等你很久了。”
萧明鉴张了张嘴,却只吐出大口大口的黑血,他枯瘦的手指抓向虚空,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扯落了自己歪斜的冠冕。
头颅滚落在地,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仍死死瞪着天空,失去主人的佛珠顿时黯淡无光,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谢旻宁踉跄着走向萧景珩,染血的指尖探向他的鼻息,原本以为魂玉抽干了他的龙气,他断无可能生还,没想到还吊着一口气。
“命倒是硬。”她轻嗤一声,却在瞥见他紧蹙的眉头时迟疑了,他毕竟是男主,留着说不定还有大用,便思量着带他一起逃离这是非之地。
突然,天地变色。
散落的佛珠无风自动,悬浮在半空中嗡嗡震颤。谢旻宁尚未回神,一道猩红血雷已撕裂长空直劈而下。
她仓促结印,护身结界却在触及血雷的瞬间土崩瓦解,雷电加身,将她原本稀薄的灵根直接斩断。
灵根被废等同剜心,谢旻宁匍匐于地突出大口血,浑身经脉俱断,剧痛如潮水般袭来。
这时醒来的谢洵见谢旻宁修为被废,心生歹意,趁谢旻宁在抵御雷劫的时候,绕到她身后,一剑刺入她身体。
“我的好女儿,爹来送你最后一程。”
谢旻宁却闷哼一声,她染血的手指突然扣住谢洵手腕,将人一把拉近。
“就这点……道行,还想杀我……简直痴人说梦……”
话音刚落,无数黑气从她伤口涌出,顺着匕首爬向谢洵,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手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腐朽。
惨叫声中,谢旻宁强撑着捏碎瞬移符。白光闪过,只剩满地狼藉和两具迅速腐败的尸体。
城外破庙,月光如霜。
萧景珩苏醒时,最先感受到的是胸口撕裂般的疼痛,他艰难撑开沉重的眼皮,看到谢旻宁正盘坐在神像前调息。
月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那袭染血的青衫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斑驳血迹从她唇角蜿蜒至颈间,在苍白的肌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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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外刺目。
“你骗我。”
萧景珩声音沙哑,眼底翻涌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他自然能感受到她刚才催动魂玉吸食他的龙气,就是抱着用他的命换萧明鉴死的心思。
“形势所迫罢了。”谢旻宁指尖轻抚过染血的袖口,“再说,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她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方才险些要了对方性命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萧景珩眸色微沉。他太清楚眼前这女子是何等精于算计,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硬碰硬绝非上策。
思及此,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整了整衣襟郑重一揖。
“如今血咒已解,大仇得报,你我两清,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转身时衣袂翻飞,却在迈出第一步时被身后清冷的声音钉在原地。
“你以为离了我,还能活?”
谢旻宁盘坐蒲团上,回首侧眸。
“你身上的禁制,除了我无人可解。”
萧景珩倏然转身,正对上她那双冷眸,月光透过破败的庙顶,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衬得那抹孤影愈发诡谲难测。
“天下能人异士何其多,我不信除了你没别人可解了。”
“或许真的有,但你等得起吗?”谢旻宁起身缓步逼近,绣鞋踏过满地碎瓦发出细碎声响,“再者,你既然已经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觉得能活着走出这破庙吗?”
氛围一下子变得凝重,萧景珩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他心知此刻动手必败无疑,可要他就此低头,又觉得倍感折辱。
“我并非要挟你。”谢旻宁话锋忽转,敛了周身杀气,“只是给你个选择,是与否皆在你。”
“道长能力非凡,何必要执着于我一个身无长处的凡夫俗子?”
萧景珩冷静如常,静立一处。
谢旻宁神色微动,她总不能直言说因为你是书中男主,有主角光环,跟着就能活的话,只能假装不经意地掸起衣袖。
“蛟龙也怕地头蛇,这世界我毕竟初来乍到,总需要一个人作为向导,而眼前刚好有个现成的,我为何不用?”
萧景珩眸色幽深地凝视着眼前的女子。
月光下,她眉目如画,唇若点朱,分明是一副温婉可人的大家闺秀模样。
可那微微上扬的眼尾,似笑非笑的唇角,都透着一股子摄人心魄的邪气。
就像深山老林里最艳丽的那条毒蛇,吐着殷红的信子,诱人靠近却又致命。
“道长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嘴角扯出一抹恰到好处的苦笑,“在下岂敢不从?”
大丈夫能屈能伸,萧景珩深谙此道。他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暗潮,心中却暗暗记下此仇。
谢旻宁对他的识相很是满意,指尖轻轻摩挲着袖中的本命魂玉。
按理说,萧明鉴既死,她应该能回到现实世界才对,可如今不仅滞留在此,还遭天劫反噬,灵根尽毁。这副残破的身躯,与寻常凡人已无二致。
当务之急是要赶紧修复灵根,恢复道法。
“你可知道……”
她刚要开口询问这方世界有何修炼宝地,破庙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火把的光亮透过残破的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晋王殿下!”一个粗犷的声音穿透夜色,“你勾结妖道,弑君弑父,罪不容诛,如今已被禁军团团围住,束手就擒,留你全尸。”
5. 约定
雨幕如纱,将破庙前的景象晕染得朦胧不清。
萧景珩与谢旻宁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他率先推门而出,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刺耳。
雨丝斜飞中,只见一队铁甲森森的禁军呈扇形排开,为首的女子一袭玄色戎装,腰间悬着鎏金令牌,正撑着一柄油纸伞立于雨中。
伞沿微微抬起,露出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容,剑眉入鬓,丹凤眼凌厉如刀,唇线紧抿成一道锐利的弧度。
“李统领,”萧景珩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别来无恙啊。”
李令戈一言不发,只是随手将油纸伞往后一抛,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额发,顺着凌厉的下颌线滑落。
“我等奉命来擒拿乱臣贼子,晋王殿下如今是朝廷钦犯。”她拇指顶开剑鞘,寒光乍现,剑已经指向了萧景珩的眉心,“就不必在这里假客套了。”
谢旻宁从门缝中窥见这一幕,心里不免嘀咕起来。
这女子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飒爽英气,又被称为“李统领”,莫非就是原著中那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日后成为萧景珩后宫之一的李令戈!
“看来那妖道也在。”李令戈凤眸微眯,突然锁定了门后的身影,“正好省得我再派人去寻。”
话音未落,她已如离弦之箭般掠出,长剑出鞘的铮鸣划破雨夜,剑锋直指萧景珩。
谢旻宁心中万马奔腾,这剧情走向怎么和原著差了十万八千里,说好的暗恋男主呢,这分明是要把心上人捅个对穿的架势。
萧景珩手中铁杵与长剑相击,两人打得有来有回,李令戈招招狠辣,剑锋几次擦着他咽喉而过,在颈侧留下一道血痕。
“殿下既然抗旨,”李令戈抬手用臂弯抹去剑刃上的雨水,神色冷淡,“就别怪末将拿您首级复命了!”
话音刚落,李令戈再次抬剑袭来,萧景珩急退数步,铁杵被一剑劈断,他踉跄着撞在庙门柱上,回首望向谢旻宁的眼中闪过一丝焦灼。
“道长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谢旻宁见萧景珩明显不敌,不免心中一沉,如今灵根尽毁,符箓用尽,若想脱困只能再次借用魂玉,但魂玉用后将耗费大量心力,届时她带萧景珩脱困,只怕这头狼会反咬一口。
但而自己今并无法力,靠着一人之力也难以冲破重围,更何况就算是侥幸离开,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世界也难免不会遇到其他事端,至少她知道萧景珩的生平,拿捏起来也算是轻而易举。
下定决心后,她咬开手指,将血抹上魂玉,默念几声咒语后将魂玉扔向了他。
“萧景珩,接着!”
青光划破雨幕,萧景珩下意识接住飞来的魂玉,刹那间,一股奇异力量从掌心涌入四肢百骸。
他惊诧低头,只见魂玉纹路里浸着猩红,是谢旻宁的血!
“以我精血为引,借你龙气为媒。”谢旻宁脸色惨白如纸,却仍强撑着精力念起咒语,“开——”
话音未落,萧景珩周身突然爆发出耀目金芒,那光芒在他掌心凝聚成一柄龙形长剑,剑身缠绕着血色符文。
李令戈初见这场面,不免被震慑住了。
“斩龙诀!”
萧景珩福至心灵,挥剑横扫,金龙虚影咆哮而出,所过之处雨幕倒卷,李令戈连退十余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水气炸开,待李令戈挥散雾气,破庙前早已空无一人,她盯着地上那滩血迹,眉头紧锁。
“有点意思。”
三十里外的山洞中,萧景珩刚稳住身形便喷出一口鲜血。
反观谢旻宁一身青衫盘坐在潮湿的岩壁旁,指尖攥着剧烈震颤的魂玉想要收拢元气,却还是抑制不住地呕出大口猩红。
她心中不免自嘲,为了脱困竟折损至此,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正要调息之际,五脏六腑突然如被烈焰灼烧,经脉里仿佛有千万只毒蚁啃噬,疼得她眼前发黑,不免又吐出一口老血。
“告诉我,怎么才能解除身上的禁制。”
不出谢旻宁所料,萧景珩当真是趁火打劫的一把好手。
锋刃压入肌肤,沁出一线殷红,谢旻宁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轻咳两声,嗓音里带着失血过多的沙哑。
“王爷也太心急了,刚才可是我救了你。”
谢旻宁不禁在心里诽谤,早知这样就应该多拖些时间,让李令戈将他捅个半死再出手了。
“无非都是各取所需,如果没有我,就凭那块碎玉,你能逃得出重围?”
几番交手下来,他也算是摸清楚了,谢旻宁一旦动用魂玉就会反噬,而今她这般气息紊乱,想必已是强弩之末。
见谢旻宁不为所动,萧景珩又御力几分,将匕首又压入几分血肉。
“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如果我说不知道呢?”
谢旻宁确实不清楚怎么解除禁制,此言一出,萧景珩倒是先破防了。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谢旻宁不以为然地用染血的指尖推开利刃,旋身与萧景珩四目相对。
“杀我容易。”谢旻宁步步逼近,将他逼至岩壁,“可王爷就不想知道,你母妃究竟死于何人之手?”
哐当一声,匕首坠地。
“你——”
萧景珩素来从容的神色里多出慌张,谢旻宁却突然踮脚凑近他耳畔,吐气如兰。
“还有就是为何萧明鉴从不让你入太庙祭祖?”
萧景珩踉跄后退,一双惊恐的眼盯着笑靥依旧的谢旻宁,那些深埋心底的猜疑被人轻而易举挖出来,竟让他生平第一次感到战栗。
“你,到底是谁?”
火光映照下,谢旻宁苍白的脸上浮现妖异笑容,她慢条斯理地擦去颈间血迹,将染血的指尖抹上他的唇。
“记好了,吾乃正一道关门弟子,姓谢,名旻宁,号云中子,当然世人也尊称我声清微真人。”
“所以你是仙人?”
萧景珩凝视着眼前这个让他看不透的女人,火光在她身后投下巨大的阴影,竟让这破败山洞恍若道观神龛。
“也可以这么说吧。”
谢旻宁唇角微扬,旋身间掩袖轻咳一声,将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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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出的血藏入袖中,缓了几口气道。
“不过更准确地说,我是专程来渡你的仙。”
萧景珩不知可否,眼前人明明虚弱得连指尖都在发颤,可那双眼却像是能洞穿三界轮回。
“道长还真是什么鬼话都能说出口啊。”
“王爷不必急于下判断。”谢旻宁忽然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块龟甲,裂纹中渗着暗红血丝,“不如我们卜一卦?”
萧景珩见状嗤笑一声,眼底满是不屑。
“若你真能窥探天机,怎么算不出自己会落得这般狼狈?”
“医者不自医,卜者难自卜,这是天道,这点道理,王爷应当比我清楚吧。”
谢旻宁闻言不恼,指尖轻叩龟甲三下,三枚铜钱应声而出,在青石板上叮当作响。
她垂眸扫过卦象,忽然轻笑。
“乾卦九五,飞龙在天,王爷请看,此钱不偏不倚,正是帝王之相,只是虽有真龙之气,却缺了腾云之梯,王爷若要成大事,需要贵人相助。”
“哦?”萧景珩好像知道她下面把戏似的反问起来,“莫非道长要自荐为梯?”
“我不过是个引路人。”她将龟甲收入袖中,“有道言:‘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如今老皇帝驾崩,正是天地杀机动荡之时。”
萧景珩神色微动,谢旻宁依着原身的记忆画起了疆域图。
“王爷请看,西北有镇北侯拥兵自重,东南盐漕两帮暗中勾结,而您——”她指尖重重点在中央,“空有河关这块衔合南北的宝地,却无实权。”
萧景珩自然清楚谢旻宁所言之意,但还是顺着她的话茬问了下去。
“所以?”
“所以需要借势,圣人之道阴,愚人之道阳,王爷竟要成事,要有破斧之决心,只身返回封地以入局,毕竟王爷是皇子,那些存有反心的贼子难免不想借着王爷的身份生事,而王爷也同样可以借着他们的野心收拢势力。”
萧景珩闻言后长久不言,思量片刻后抬眼冷冷盯着面前的谢旻宁。
“谢旻宁,你真的很让本王惊喜。”
进能杀人御鬼,退能谋划大局,这样一个可怕的人,幸好是同盟,而非敌人。
“王爷,过誉了,彼此彼此。”
谢旻宁知道萧景珩这是被她说动了,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不过现在,我们该启程去取第一件礼物了。”
“何物?”
“您的封地军政大权,听说现任节度使,曾与你的母妃是青梅竹马,你不是也一直好奇你母妃的死因和您的身世,他或许有您想知道的答案。”
萧景珩神色一凝,他突然意识到,这女人好似对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运筹帷幄。
火光中,她苍白面容半明半暗,恍若谪仙,又似妖魔。
“最后一个问题。”他忽然逼近,阴影完全笼罩住她,“你究竟想要什么?”
谢旻宁仰头看他,自知到了收网的时候了。
“我要的东西很简单,只要王爷事事以我的话为先,无条件服从我的要求即可。”
6. 生父
京中距河关此去千里,谢旻宁又身受重伤,行途缓慢。
晚间,微弱的篝火光照明了一方天地。
谢旻宁打坐调息,在几番运气之后终是呕出一口老血。
她喘着粗气,不免苦笑一阵,想她从前天赋异禀,而今却落到个灵根尽毁,道门无路的前景。
还真是可笑,可叹。
谢旻宁抬手用指腹抹去嘴角的血,眼神里划过一丝落寞,如今这副模样再动用魂玉折损寿元,只怕小命难保,当务之急需要赶紧找到能修复灵根的天地五行本源。
小说里曾提到薛甫曾引邪火对抗萧景珩的大军,致使萧景珩惨败,或许此去河关可以寻得这邪火炼入魂玉,修复灵根。
正想得出神,萧景珩坐到她身旁,给她递来了一根鸡腿。
谢旻宁望着面前这个烤得黢黑,毛还没拔干净的野鸡腿,脸上挤满了不乐意。
萧景珩只当她这是感动地不知所措,不免傲娇地别过头。
“虽说你算计我,但好歹也算是替我报了仇,完成一大夙愿,我待你好些是应当的,你别多想。”
谢旻宁一脸黑线,这傻子男主能不能别总这么自恋啊。
“不必了,王爷,修炼之人无须食五谷,你还是自己留着啃吧。”
她毫不犹豫地将鸡腿重又推了回去,阖眸静坐起来。
萧景珩瞟了一眼定坐一处的谢旻宁,又抬手闻了闻手上的鸡腿,确认不是自己手艺问题后有些好心被当做驴肝肺地愤愤离场。
谢旻宁眯眼见萧景珩走远,这才睁眼喘了一口气,望着洞穴外的雨幕,她神色里闪过一丝伤情。
暖风裹着浓腻的香粉气,熏得人头脑发昏。
溢香院内,丝竹软绵绵地缠裹着男女的调笑,一瘸腿男子在院内和婢女追打玩闹着,玄色锦袍的前襟敞开了大半,露出底下不算结实的胸膛。
他眼睛被一条大红绸带蒙得严实,正咧着嘴,张开双臂,踉踉跄跄地去扑抓四周那些窈窕的身影。
“小美人儿……别跑,让爷香一个……”
女人们笑着在他身边穿梭,裙裾带起的香风拂过他鼻尖,却又在他即将触碰到时灵巧地旋身躲开,她们的目光掠过他那条不良于行的腿时,眉眼间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轻蔑,随即又被更浓艳逢迎的笑脸掩盖住。
“爷,在这儿~”
一个穿着水红纱衣的女子嗓音尤其甜脆,玉手轻抚过他的脸颊,腕间银铃叮当作响。
薛睿感受到她温软的手,喉咙里滚出一声浑浊的笑,猛地朝那方向扑去,可行动不便的瘸腿却让他动作不免失衡,姿态显得狼狈又急切,那水红身影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有意慢了半拍去迎合,眼看就要被他捞进怀里。
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滑凉的纱料,那女子却动起戏耍的念头,腰肢一扭,似一尾最滑溜的鱼,竟从他臂弯的空隙里钻了出去,还顺势在他敞开的胸口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
“哎呀!”
力道不大,却足以让下盘虚浮的薛睿彻底失了重心,他惊呼一声,那条瘸腿绊在光滑的石阶边缘,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倒。
“砰!”
沉重的声响惊扰了满院的靡靡之音。
薛睿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蒙眼的红绸也松脱开,额角剧痛袭来,温热的液体立刻顺着眉骨往下淌,模糊了他一半视线。
他抬手一摸,满指刺目的猩红。
丝竹停了,笑语停了,院内一片死寂。
众人顿时花容失色,跪倒一片,先前那穿水红纱衣的女子更是面无人色,瘫跪在地,抖得连头都不敢抬。
死寂只持续了片刻。
“血……是血……”
薛睿望着手上的鲜血,喃喃自语一阵,而后抬头间眼里凶光毕露,目光死死盯着那瘫软的水红身影。
“贱人,你敢害我!”
“爷、爷饶命,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
女子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支支吾吾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薛睿抹了把额间的血,猛地抓过旁边石桌上的马鞭,劈头盖脸就朝女子抽去。
“啊——!”
那女子蜷缩在地,不断叩首谢罪,眼见她瑟瑟求饶的样子我见犹怜,薛睿心中升腾起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别样快感。
渐渐地,那女子没有动作,满身斑驳的鞭伤加上身下凝固的血泊,显得是那样的骇人。
薛睿喘着粗气停了下来,额角的血还在往下流,染红了他半张狰狞的脸。
他胸中的暴戾仍未平息,握着鞭子的手因兴奋而微微颤抖,嗜血的目光扫过院内其他跪伏发抖的身影,似乎还在挑选下一个发泄的对象。
就在他站定到另一个女子面前,不顾其求饶,再次抬手将鞭子扬起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伸来,精准无比地攥住了鞭身。
薛睿一愣,用力回夺,那鞭子却在对方死死拽住。
他暴怒地转头大骂起来:“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拦你爷爷……”
可在看到来人后,吓得连忙跪倒在地:“父、父亲……”
薛甫不知是何时到的,他一身暗紫常服,身形高大挺拔,面容冷峻得如同终年不化的寒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里面没有一丝温度,仿佛看的不是儿子,而是一件碍眼的死物。
目光漫不经心地从他流血的额角扫过,又掠过地上那具尚存余温的女尸,最后落回薛睿那张惊惶的脸上。
他抬手轻轻一挥,院内那些吓破胆的妓女和仆从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个干净,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浓郁的血腥味。
空荡的院内一下就剩下了父子俩,薛睿匍匐在地,不敢吱声。
眼见着薛甫松开了鞭梢,薛睿刚暗自松了口气,却见他手腕一翻,抬手就毫无预兆地狠狠抽向薛睿,火辣辣的剧痛直窜脑髓,疼得薛睿眼前一黑,薛睿急忙抱住薛甫的腿。
“父亲,饶命啊父亲!”
薛甫面色不变,将人一脚踹开后,扬起鞭子抽了下去,鞭挞接踵而至,每一下都精准到位,打得薛睿背脊血肉模糊,可见白骨。
“父亲,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父亲……”
薛睿被打得满地翻滚,徒劳地用手臂护住头脸,哭喊着连声求饶起来,鼻涕眼泪混着额头的血糊了满脸,先前那点嚣张气焰早已荡然无存。
可薛甫像是根本没听见,直抽得薛睿后背衣衫尽碎,鲜血淋漓,惨叫声都变得嘶哑起来,只剩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他才终于停了手,将染血的鞭子随意扔在地上。
薛甫神色漠然地望了一眼不成器的儿子,整理了一下自己丝毫未乱的衣袖,转身便欲离开,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那股被彻底无视的屈辱感,混合着背上钻心的疼痛和险些被打死的恐惧,攀上薛睿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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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
他趴在地上,望着薛甫冷漠决绝的背影,多年积压的怨恨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冲垮了最后的理智。
“薛甫!”他猛地抬起头,沙哑的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扭曲,“就因为我是妓子养的,你就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只把我当作是条瘸狗!”
薛甫的脚步顿住了,却没有回头。
这反应更是刺激了薛睿,他口不择言地嘶吼,将深埋心底的秘辛吐露了出来。
“你装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可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龌龊地惦记着皇帝的女人,你没本事得到心爱的女人,就看不得我被别的女人左拥右抱,你这个伪君子,懦夫!”
薛甫缓缓转过身,眼神冷得可怕,薛睿看到了他眼中从未有过的神色,不是愤怒,不是冰冷,而是一种近乎实质的、要将他碾碎成齑粉的恐怖杀意。
薛睿吓得肝胆俱裂,可后悔已经晚了。
薛甫一步踏回,玄色官靴的厚底毫不留情地狠狠踩在薛睿那条扭曲的瘸腿上,用尽全力猛地一碾。
“啊——!!!”
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撕裂了后院的寂静,更是惊扰了林中鸟雀。
薛睿疼得浑身痉挛,眼球暴突,几乎要昏死过去,双手徒劳地推拒着那只仿佛有千钧之重的脚。
薛甫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却比刚才的鞭子更让人胆寒。
“这条腿,既然总是惹是生非,不如彻底废了干净,你若再管不住这张嘴,我不介意让你另一条腿也尝尝这滋味。”
剧烈的疼痛彻底摧毁了薛睿方才那点可怜的勇气,他语无伦次地哀求起来。
“父、父亲……饶了……饶了我……孩儿一时嘴快……胡说的……我再也不敢了……求您……”
薛甫脚下力道未松,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像是在审视一只濒死的虫豸。
“薛睿,你是不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了。”
骨肉的撕裂感让薛睿疼得脸色苍白,额上尽是冷汗,他死咬着嘴唇,强烈的求生欲迫使他放下一切姿态渴求起来。
“儿再也不敢了,求……求父亲看在我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放了儿吧……”
“苦劳,你有什么苦劳,不是因为你身上流着我的血,我早就在你那个卑贱的娘把你生下来后就掐死你了。“
薛甫说着加重了脚下的力道。
“你那生母靠着手段爬上老夫的床,还妄想母凭子贵,登堂入室,真是痴人说梦。”
听薛甫这般贬低自己的生母,薛睿袖下的手死死攥紧,但又因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咬紧牙关将众多不甘咽了下去。
“求父亲……别杀我……”
薛甫并不想就这么简单地放过他,毕竟薛睿触碰到了他的逆鳞,说错了话总要付出代价,而薛睿的代价就是这条瘸腿。
伴随着一阵痛呼,薛甫生生将薛睿的瘸腿给踩断了,这条腿肉眼可见地变了形,趴在地上的薛睿更是疼得吐出了一口血。
就在薛睿以为自己真的要活活痛死在这里的时候,前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黑影停在了轻纱前并未再进一步,薛甫旋身望向月光下那道黑影。
来人隔着轻纱对着薛甫拱手作揖,声音恭敬地禀告起来。
“启禀节度使大人,晋王萧景珩突然到访,说有重要的事与你相商!”
7. 身世
河关的雨下得细密,如烟似雾,将天地都笼在一片朦胧的水墨雾气里。
一只小雀儿被雨水打湿了羽毛,为了避雨扑棱着翅膀落在廊下暂歇。它绒毛凌乱,沾着细碎晶莹的水珠,瞧着像个受了委屈的毛团子。
小家伙站稳后,先是机警地左右张望,随后便忍不住抖了抖身子,水珠簌簌滚落。它抬起一只纤细的脚爪,偏过头,认认真真地用嫩黄的喙梳理起胸前被雨水濡湿的绒毛,那姿态专注又娇憨。
正忙碌间,它忽觉一道清冷的目光落在身上,抬头便撞见廊下立着一道身影,正默然望着它,那眼神沉静如水,无端让它心里发慌。小雀儿再顾不得梳理羽毛,惊慌地“啾”了一声,忙不迭地振翅而起,慌慌张张地融入了迷蒙的雨幕之中。
谢旻宁收回追随雀鸟的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只望着眼前香炉里袅袅升腾的青烟,那烟丝曲折盘旋,如同此刻暗流涌动的心绪。
不过片刻,脚步声由远及近,换了身墨色缠枝莲纹锦袍的薛甫熟视无睹地踏入厅内,行走间衣袂翻动,带起一阵清冽又沉郁的香气,丝丝缕缕,不容抗拒地弥漫开来。
萧景珩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这熟悉的味道是母妃生前最爱的沉水香,因为母妃的缘故,宫内都禁用此香,怕触怒父皇,却没想薛甫作为一个外臣,竟如此堂而皇之地用这香熏衣。
谢旻宁眼角余光将他每一丝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原著中,萧景珩对身世之谜始终深恶痛绝,即便日后权倾天下,也绝不踏足河关半步。
后来薛甫起兵谋反,被他麾下大军围困生擒,穷途末路之际,薛甫竟妄想以昔日与如妃的情分作为要挟,换一线生机,但结果只换来萧景珩更深的厌恶与毫不迟疑的下令枭首,那颗头颅被高悬城门,以儆效尤。
虽然书中对此隐晦不明,但谢旻宁却敏锐地感知到,萧景珩内心深处,或许是信了那份血缘牵扯的,正因相信,才更觉屈辱,恨不能彻底斩断。
思绪电转间,她手肘轻轻一碰身侧沉默得如同石雕的人。
萧景珩像是被惊醒,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眼底翻涌的惊涛,依着礼数缓缓起身,对着薛甫不甚热络地拱手。
“薛大人。”
薛甫站定,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两人身上,带着审视与压迫。
朝廷讣告与海捕文书早已通传天下,皇帝暴毙,晋王萧景珩弑君弑父,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而此刻,忙着避嫌的他不在荒山野岭躲藏,反而出现在他的地界,这不免让一向警惕的他顿觉不妙。
他眼神锐利地扫过萧景珩的脸,这张脸与记忆深处那抹绝色容颜有着惊人的相似,尤其是那眉眼间的神韵,每每瞥见都像一根针扎在他心上最隐秘的角落。
这不免让他心头泛起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既是因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可能带来的巨大风险而戒备警惕,又因这是“她”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而产生一种扭曲的、无法宣之于口的关注。
两种情绪激烈撕扯,最终化作了面上更深沉的冷硬和探究,他并未立刻回应萧景珩的见礼,而是让沉默在雨声中蔓延。
良久,薛甫才几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声音听不出喜怒。
“晋王爷。”
这三个字从他唇齿间吐出,带着一种玩味的、几乎是挑衅的意味,他目光如鹰隼般锁住萧景珩,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试图从中剖析出他真实的目的。
是穷途末路来寻求庇护,还是另有所图?
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无尽的麻烦,薛甫心中警铃大作,多年的官场生涯让他习惯性地计算着利弊风险。
可当他的视线再次掠过那双与梦中人极为相似的眼睛时,心头那根隐秘的弦又被拨动。
这是她的孩子,流落在外,被天下追捕,他不能就这样坐视不管。
薛甫的态度显得格外矛盾,既有对钦犯应有的疏离与审视,却又在细微处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常,在过于持久的沉默和纠结后最终化为嗟叹。
“殿下和如妃娘娘长得真像啊。”
萧景珩本因身世而对薛甫极为反感,而今听到自己母妃的封号从他嘴里吐出,心中更是像被激起一撮火焰,很是不快。
谢旻宁的指尖及时地搭上他的小臂,迎着他的目光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那一点冰凉的触感像是一滴雨,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燥火。
萧景珩终究还是将翻涌的情绪强咽下去,依着来时路上谢旻宁反复叮嘱的言辞开口。
“母妃在世时,偶尔会提及旧事,她说薛大人曾是她在京中书院时的同窗挚友,才学品性,皆令人钦佩。”
薛甫显然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神色猛地一怔。
那双惯常锐利冰冷的眼睛里,极快地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恍惚与软化的波澜,虽然转瞬即逝,但紧绷的气氛到底因此松动了几分。
他沉默一瞬,再开口时,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遥远的感慨。
“如妃娘娘未出阁时确是名动京华的才女,当年多少青年才俊倾慕于她,没想到,她竟还记得我这故人。”
谢旻宁垂眸听着,心下却飞快掠过原著情节。
萧景珩这位母妃林卿,绝非寻常深宫妇人。
书中寥寥几笔提及,她智计超群,曾以女子之身,于波谲云诡的夺嫡之争中为萧明鉴屡出奇谋,堪称将其扶上皇位的最大功臣。
然而鸟尽弓藏,萧明鉴登基后,非但未兑现皇后之位的承诺,反而因其家世不显而只予妃位。
谢旻宁当初看时便觉唏嘘,那般清醒睿智的女子,后期竟被作者强行降智,添了许多争风吃醋并郁郁而终的桥段,硬生生写成了为情所困的怨偶,仿佛只是为了给男主的身世蒙上一层阴影并提供未来复仇的动机。
这丝软化的痕迹并未持续太久,薛甫到底是掌控一方的封疆大吏,警惕很快重新压过了那点故人之思。
他目光重新变得审慎,在萧景珩和谢旻宁之间来回扫视,语气恢复了之前的疏离与探究。
“殿下如今身份特殊,乃是朝廷明旨缉拿的要犯,今日之事,薛某可以当作从未发生,未曾见过殿下。”
他侧过身,抬手示意府门方向,姿态冷硬,送客之意再明显不过。
“殿下还是速速离去,以免惹祸上身,也免得拖累旁人。”
萧景珩自知已到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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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想起谢旻宁的叮嘱,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屈辱,上前半步,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带着一种被冤屈的沉重与不甘。
“薛大人当真以为是我弑君弑父?”
薛甫眼神微动,但并未接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显然不信这套说辞。
弑君之罪,岂是他空口白牙能否认的。
萧景珩迎着他怀疑的目光,继续按照谢旻宁所教的思路说道,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愤。
“那日父皇招我入宫,我刚踏入殿内,就发现父皇意身陨。”
他刻意停顿,观察着薛甫的反应,见对方虽仍面无表情,但眼神专注了些许,才接着道。
“有人布局精妙,将我引至案发现场,而当时殿内只有我一人,一切证据都指向我,我百口莫辩!”
说到这里,他语气转为锐利,甚至直视起薛甫。
“薛大人久经官场,难道看不出这其中蹊跷,若真是我所为,我又何必千里迢迢,逃到这边防重镇来自投罗网,这岂不是自寻死路吗?”
“我冒死前来,并非求薛大人庇护,只因母妃生前曾言,若世间能洞悉阴谋、秉公持正,或许唯有薛大人您,我不求其他,只求薛大人能信我并非那等丧尽天良之徒,这弑父杀君的滔天罪名,我萧景珩担不起,也绝不会认!”
这番话半真半假,既点出了疑点,又将姿态放低,更抬出了其母妃昔日评价,精准地撩拨着薛甫心中最复杂的那根弦。
谢旻宁笃定有异心的薛甫一定不会放过这送上门的饵,而事实证明她猜对了。
廊下的雨声似乎都凝滞了片刻。
薛甫负手而立,目光幽深地盯着萧景珩脸,心底尘封的执念与不甘在心底隐隐涌现。
他记恨萧明鉴,从未有一刻停止过。
恨他坐拥天下却庸碌无能,恨他抢走了惊才绝艳的心上人,更恨自己当年呕心沥血助他登上帝位,最终却只换来猜忌和这远离京师的边镇兵权,连她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
如今,这女人的儿子,一个被追捕的皇子,带着“弑父”的罪名逃到他面前,声称是被人构陷。
于他而言,这简直是天赐的良机。
薛甫眼底的冰霜渐渐被一种灼热的算计所取代。
他脸上的冷硬缓缓化开,甚至挤出一丝堪称温和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王爷言重了。”他上前虚扶了一下萧景珩,“薛某岂是那等不明是非之人,此事听来的确疑点重重,殿下身受冤屈,一路奔波至此,想必已是心力交瘁。”
他语气变得沉痛而诚恳,甚至带着些许长辈的怜爱。
“若殿下不嫌弃我这河关简陋,暂且在此安心住下,边镇虽比不得京师繁华,但薛某在此经营多年,尚能护得殿下周全,待风波稍歇,再从长计议,必为殿下查清真相,洗刷冤屈。”
话说得冠冕堂皇,礼数周到,俨然一副忠臣良将的模样,但他微微闪烁的眼神和那过于强调的真心,已将他真实的心思暴露无遗。
眼见着大计已成,谢旻宁伸手掐了一些萧景珩腰间的肉,萧景珩这才不情不愿地低首作揖。
“薛大人,有劳了。”
8. 突变
晚间的雨丝细密如雾,廊下只悬着一盏孤灯,昏黄的光线勉强勾勒出萧景珩的身影。
他独自坐在冰凉的石阶上,半倚着廊柱,指节分明的手握着一只粗糙的酒罐,衣袍下摆已被檐角滴落的雨水浸透,他却浑然未觉,只一口接一口地饮着闷酒。
身影被微弱的光拉得细长,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无端显出几分孤寂。
竹帘轻响,被人从内掀开。
谢旻宁踱步出来,目光淡淡扫过廊下阴影里那抹落寞的身影,未发一言,只是径直走到他身旁,在他略带诧异的注视下,自然而然地俯身,拎起了他脚边那剩下的半罐酒。
不等萧景珩反应,她仰头便灌了一大口,辛辣刺激的就滚过喉咙,烧灼感瞬间炸开,激得她眼眶发热,眼前景物都模糊了一瞬。
她强忍着没有咳出来,胸腔里却翻涌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涩然。
明明已穿书小半月了,可周遭的一切,连同这劣酒呛人的味道,都依旧透着一种陌生感,她像个误入戏台的看客,虽身在其中,魂灵却始终漂浮在外,冷眼旁观着一切。
萧景珩看着她被酒气呛得微皱的脸,又瞥了眼在她手中轻轻晃动的酒罐。
“没想到你还会喝酒?”
谢旻宁抬手抹去唇边酒渍,嗤笑一声。
“你没想过的事多了去了,别摆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
萧景珩被噎了一下,却并未着恼,只是转回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无尽的雨幕。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绝不会对他示弱的。”
他边说边攥紧手指,目光里闪过一丝不甘。
谢旻宁对他的假清高满脸不屑,也不知道原作者脑子怎么想的,写出这么个死脑筋做男主,还要她来提供情绪价值。
算了,毕竟两人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谢旻宁虽不愿,但还是给萧景珩剖析起当下。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无非两条路,一条回京被关进牢里然后等着斩首,第二条安心待在河关寄人篱下地活着,活着虽然痛苦,但至少你还有逆风翻盘的权利,你难道不想日后等临高位,鞭挞天下吗?”
萧景珩不说话,只是转头看向她,廊灯的光晕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双总是清冷疏离的眸子此刻因酒意染上些许朦胧,却依旧亮得惊人。
他知道她这是在用激将法,联想起这些时日里的同甘共苦,心中某个角落忽然一动,一个荒谬又自恋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混合着酒意,让他脱口而出。
“谢旻宁,”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你这般为我殚精竭虑,步步谋划,莫非是心仪于我?”
“噗——咳咳咳!”
谢旻宁一口酒含在嘴里,闻言竟全数喷了出来,她一边猛咳,一边用见鬼似的眼神瞪着萧景珩。
他不说这话,谢旻宁都快忘了,原著里这男主还是个彻头彻尾的自恋狂,总认为全天下的女人都会无可救药地爱上他。
好不容易顺过气,她拍着胸口,毫不客气地送上一个白眼。
“萧景珩,我建议你拿个镜子好好照照,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你到底有什么值得我看得上的,我帮你,无非是看你还有点利用价值,别自己往脸上贴金!”
萧景珩被她劈头盖脸一顿嘲讽,面上却不见多少怒色,只是眸色深了些许。
他想起她之前说的话,再结合她此刻看似恼怒的反应,心中那份荒谬的笃定反而更清晰了。
她定是被说中心事,羞恼了,女人嘛,口是心非是常事。
他自觉窥破了真相,甚至几不可察地微微勾了下唇角,一副“我懂,我不说破”的神情。
谢旻宁并未察觉到他的小心思,只是心中不断咒骂晦气,将原著作者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轻微的异响自头顶的房瓦传来。
两人神色同时一凛,纷纷警惕地抬头望向声音来源的黑暗处。
谢旻宁面色凝重,刚要对萧景珩比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有人偷听。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哗啦”一声脆响,瓦片碎裂,一道黑影伴随着碎砖残瓦猛地从房顶坠落,“砰”地一声重重砸在廊前的青石板上。
那黑影蜷缩着,一动不动,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萧景珩瞬间酒醒,豁然起身,将谢旻宁下意识地护在身后,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盯着地上那团不明物体。
谢旻宁不为所动,她轻轻推开萧景珩护持的手臂,独自上前探查起来人。
雨水很快打湿了那人的衣衫,勾勒出纤细的轮廓,看身形是个女子。
她深吸一口气,蹲下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面朝下趴伏着的人翻转过来。
一张苍白如纸、沾满血污和雨水的脸庞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看清那张脸后,谢旻宁的呼吸猛地一窒,尽管血污纵横,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张脸。
“青黛?”
当时她在下定决心杀了萧明鉴的时候就给青黛安排好了出路,给了她卖身契,让她提前离开京城,去过想过的日子,可她而今为何会出现在河关,而且还是这般伤痕累累。
踱步上前的萧景珩也看清了来人,眉头紧锁,眼中充满了惊疑与不解。
谢旻宁迅速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伸手探向青黛的颈侧,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凉,但幸好,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脉搏。
“还活着。”她猛地抬头看向萧景珩,语速极快,“快,帮我把她抬进去!”
情况危急,也顾不得探究青黛为何会出现在此,又是被何人所伤。
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气息奄奄的青黛抬起,快步送入屋内。
将青黛平放在榻上,谢旻宁立刻检查她的伤势,身上多处刀伤,最深的一处在腹部,仍在汩汩往外冒着血,额头也有撞击伤,显然是刚才从高处坠落所致。
“去打盆热水来,再找些干净的布和伤药!快!”
谢旻宁头也不回地吩咐,声音带着满满的急切,她虽灵根尽毁,但一些基本的急救常识还是有的。
萧景珩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照办。
谢旻宁望着这般伤痕累累的青黛,心中不免暗暗后悔,她自以为许人钱财,给以自由,此后便会平安顺遂,余生安康。
可她忘记了,这是在封建王朝,一个有着大把钱财的孤女若没有自保的能力,于这些豺狼而言,不就是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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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裸的肥肉嘛。
谢旻宁擦拭着青黛身上的血污,手至心口处,突觉一股暴烈灼热的气息盘踞在那里,那气息正丝丝缕缕地吸食着青黛本就微弱的生机。
谢旻宁神色一凛,展开掌心按上那处,催动魂玉之力探查起来。
那竟是簇生了灵智的邪火,已然贪婪地吞噬过无数精气,此刻或许是感知到谢旻宁更精纯的力量,竟如活物般猛地窜起,试图反扑附身。
谢旻宁催动魂玉将那股邪火从青黛的心口剥离,眼见那簇火焰在魂玉里横冲直撞,她毫不犹豫地割开掌心,将燃着火的魂玉合到掌心。
魂玉触血,光华大盛,猛地将那挣扎的邪火强行囚困其中。
谢旻宁立刻盘膝坐下,双手掐诀,以自身血脉为媒,强行炼化这霸道凶物。
灼人的热浪从魂玉中反扑出来,瞬间将她包裹,皮肤如同被烈火炙烤,痛楚直钻神魂。
她咬紧牙关,唇边溢出血丝,默诵着艰涩的咒文,迫使自己不要被这邪火吞噬。
萧景珩端着水盆进来时,只见谢旻宁周身笼罩在诡异的红青交织的光晕中,面色惨白如纸,冷汗涔涔,鲜血从合十的掌心不断流出。
萧景珩虽不明她所为何,只当谢旻宁这是在为青黛疗伤,于是放下水盆,旋身关上门窗后坐到了案前。
不知过了多久,掌心的灼热渐渐退却。
谢旻宁长吁一口气,缓缓睁眼,掌心那枚魂玉已化作一颗晶莹剔透的血珠。
那珠内似有火焰流动,看着实在美不胜收。
谢旻宁把玩着血珠,先前将魂体封存于魂玉之中,一来魂玉作为庇护,在遇到危急关头可以作为杀手锏保命,二来魂玉也可作为法宝,化作万千神器杀神弑佛即可以为。
只是而今她灵根尽毁,只能精血强行催动魂玉,每次催动都会折损寿数,长此以往下去,只怕会心脉枯竭。
现在将灵体融入魂玉,便可把这外部魂器化为内部灵丹,将魂力收归体内以便修复灵根。
将血珠吞下后,抬眼却见萧景珩倚着梁柱竟已疲惫睡去,目光落在他搭在膝上的手。
一个念头倏地闪过,血珠虽妙,但龙气至阳,若融以龙血,或许效用更佳。
犹豫不决从来都不是谢旻宁的风格,她拿起案上的匕首,朝着萧景珩的手背毫不犹豫地划上一道。
萧景珩是被痛醒,朦胧中只见谢旻宁蹲下身子,柔软的唇覆盖到他的手背上,他的心明显跟着漏了一拍,只呆呆地望着谢旻宁用舌头舔着他的血。
自觉喝得差不多后,谢旻宁这才直起身,莫名心虚的萧景珩连忙闭上了眼。
一股温和却磅礴的力量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她掌心那深刻的刀伤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只留下一道浅粉痕迹。
见伤口大好,谢旻宁试着运转法力,却终究徒劳无功,看来灵根重塑非一日之功,若想早日恢复,还是要更多的灵丹妙药。
谢旻宁忽然旋过身,望向一旁装死的萧景珩,意有所动。
看来这男主还有点作用,也不算白救,好好养着,以后就借着他的血补灵力。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嚣声。
“我看见人就是跑进这屋了,给我搜。”
9. 夫君
谢旻宁眸光冷冽地扫过床榻上昏迷不醒的青黛,袖袍轻甩后推门而出。
院中早已一片狼藉,数十名面带狰狞鬼面具的侍卫正粗暴地翻箱倒柜,将原本清雅的庭院践踏得凌乱不堪,残花断枝混着污泥散落一地,石凳倾倒,连角落里的青苔都被靴底刮去。
为首的薛睿一身玄色暗纹锦袍,慵懒地靠坐在一架黄花梨木轮椅上,面色略显苍白,却更添几分阴鸷。身旁的侍卫为他高举着一把油亮的皮伞,隔绝了渐起的雨幕。
他原本对周围一切显得百无聊赖,指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轮椅扶手,眉宇间尽是不耐。
然而,当那扇门豁然洞开,一抹青影骤然闯入这片混乱时,他动作一滞,呼吸亦是一窒。
来人身姿挺拔如修竹,一袭素雅青袍随风轻扬,墨色长发仅以一支素银长钗松松挽就,几缕发丝垂落颈侧,更衬得肌肤欺霜赛雪,黛眉如远山含翠,丹眸似寒潭映星,清澈冷冽,却又深不见底。
最令人心旌摇曳的,是那额间一点朱砂,鲜艳欲滴,宛如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又似九天神女不经意滴落的仙脂,为她本就出尘的容貌平添了一股惊心动魄的圣洁与妖异交织之美。
她就那样立在门廊下,晨光熹微,勾勒着她周身朦胧的光晕,仿佛并非踏足凡尘,而是偶然谪降的仙人,周遭一切的污浊与喧嚣都在她面前黯然失色。
薛睿看得痴了,连轮椅扶手上的指尖都无意识地收紧,先前所有的不耐与暴戾顷刻间荡然无存,眼中只剩下那抹惊鸿照影。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清冷的嗓音击碎了院内的喧嚣,也拉回了薛睿恍惚的神智,他缓缓抬手,制止了那些仍在胡乱翻找的鬼面侍卫。
“这位姑娘,”薛睿一改往日的阴戾暴躁,努力挤出一丝自以为文雅的笑意,只是那笑容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僵硬,“深夜叨扰,实非我所愿,奈何府中一名罪奴胆大包天,窃了要紧的宝物逃窜至此,薛某也是奉命行事,不得已才派人搜查,还望姑娘行个方便。”
谢旻宁眸光微敛,只想尽快将人打发走,以免横生枝节,便随口胡诌起来。
“我并未见过什么旁人,时辰已晚,诸位还是请回吧,莫要惊扰了我夫君安眠。”
“夫君”二字一出,薛睿眼底瞬间翻涌起一股难以掩饰的戾气与妒意,但他很快用更深的假笑将其压下。
“原是如此,薛某也不想惊扰贤伉俪,只是那宝物干系重大,若是寻不回,薛某回去实在无法向家父交代。”
他言辞看似客气,却寸步不让,一来他确有任务在身,空手而归必遭薛甫重责;二来他心底那点龌龊心思作祟,极想看看是何等人物,竟能拥有这般绝色。
眼见几名鬼面侍卫收到眼色,开始向主屋逼近,谢旻宁眼底寒光一闪,运转起体内那点刚刚恢复、尚且微薄的法力,指尖微动,已是存了在一息之间将院内之人尽数诛灭的心思。
就在杀气即将迸发的时刻,一只温热的手忽然从旁伸来,稳稳地握住了她结印的指尖,动作轻盈中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
谢旻宁一怔,侧目看去。
只见萧景珩不知何时已从内室步出,站在她身侧,他并未看她,另一只手高举着一块玄铁令牌,令牌泛着冷硬的光泽,其上刻着的繁复纹路彰显着不凡的身份。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轮椅上的薛睿,声音沉稳,不卑不亢。
“薛小公子可认识此物?”
薛睿望着那块令牌上,咬紧了几分后槽牙。
他自然认得,那是他父亲薛甫贴身腰牌,见令如见人,想这么多年,他都未曾染指过,而今就这样被来人捏在掌心。
他脸上的假笑彻底僵住,视线惊疑不定地在萧景珩和谢旻宁之间来回扫视。
眼前这男子身形挺拔,面容俊朗虽略带倦色,却难掩眉宇间那份天生的贵气与从容,站在那清冷女子身旁,竟显得异常登对。
薛睿心底那股无名火猛地窜起,却又被那令牌代表的威势死死压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萧景珩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缓缓收起令牌,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逐客意味。
“既然我夫人都说了未见过什么人,那小公子还是赶紧去别处找找,莫要让那贼人逃出生天了。”
薛睿脸色青白交加,但因着谢旻宁在场的缘故,还是假意扯出一抹还算得体的笑。
“叨扰两位了,我告辞便是。”
鬼面侍卫们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院狼藉。
直到院门重新合上,萧景珩才像被烫到般松开了手,指尖那点柔软的触感却挥之不去,反而顺着血脉一路烧灼,直冲耳根。
那声夫君从她口中清泠泠地吐出,带着独有的意味萦绕他的心间,即便是虚假的称谓,也带着一种奇异的亲昵,竟让他一时心跳失序,血液奔涌,一股陌生的暖流不受控制地窜遍四肢百骸。
谢旻宁抬眼看他,眸中带着一丝探究。
“你何时拿了薛甫的令牌?”
萧景珩假装不经意地瞥她一眼,压抑起心中的波涛汹涌。
“以他与我母妃之间的情意,要一块腰牌有何难。”
谢旻宁:“……”
还真是让他装到了。
屋内这时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声,谢旻宁立刻旋身踏入内室。
只见榻上的青黛已然苏醒,正强撑着虚弱的身子试图坐起,疲怠的脸上毫无血色,连呼吸都显得那么微薄。
“别动。”谢旻宁几步上前,伸手轻轻按住她单薄的肩膀。
“你伤势未愈,好生躺着。”
青黛涣散的目光逐渐聚焦,当看清眼前之人时,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她猛地伸出颤抖的手,一把抓住谢旻宁的衣袖,神色满是惊喜。
“小……小姐,真的是您?我不是在做梦……”
巨大的惊喜和委屈涌上心头,她一头扑入谢旻宁怀中,谢旻宁被她撞得微微一怔,感受到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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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躯的颤栗和冰凉,冷硬的心肠也不由得软了几分,她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抬手,略显生疏地轻轻拍抚着青黛的后背,声音放低了些许。
“好了,没事了,有我在,不会再有人能欺辱你,和我说说,你怎么到河关来了?”
这简单的安抚却让青黛哭得更加厉害,仿佛要将这些时日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宣泄出来。
“当……当日离了京城没多久,奴婢便听闻……听闻陛下驾崩,说是…说是王爷联合妖道弑父弑君……奴婢怕极了,怕小姐您受牵连,就想着…想着回京去找您,带您一起走,谁知……谁知路上遇到了劫匪,不仅抢光了您给的所有金银,还将奴婢…将奴婢打晕发卖到了河关,说要祭奠什么江神。”
青黛说着浑身不免战栗起来,声音也不自觉地低沉了下去。
“他们还给奴婢喂下奇怪的药,日日心如火烧,痛不欲生……奴婢实在是熬不住拼死逃了出来,爬上房顶想躲开追兵,却……却一脚踩空摔了下去,幸得遇见小姐……”
谢旻宁闻言,心里不免一阵翻江倒海,她当初予金放人,原是想给这忠仆一条生路,却阴差阳错让她踏入死地。
这世道的险恶,远超出她最初的预料。
“都过去了,你既逃了出来,便安心在此养伤,余事不必再想。”
青黛倚在枕上,苍白的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轻声问起。
“小姐又是怎么到的这河关?”
谢旻宁自知这一路的血腥算计,短时间与这小丫头也说不清,再加上有些事情,她知道越多反而越将其置于险地。
于是,她垂眸掩去眼底复杂神色,只淡淡道:“不过是些辗转奔波,所幸最终寻得一处暂且安身之所,其中细节,不提也罢。”
青黛并未察觉她话中的保留,只当小姐不愿多提伤心事,心中更是涌起无限酸楚与怜惜,她家金尊玉玉的小姐,何曾受过这等颠沛流离之苦。
忽然间想起她在王府受的伤,不免焦急地问起伤势。
“小姐,你在王府受过的伤如何了,可曾好些?”
谢旻宁思索片刻才意识到青黛说得或许是血咒,自己都快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了,没想到她还有印象。
“伤已无碍,我现在能吃能喝,活蹦乱跳。”
此言一出,惹得青黛不免笑出声,谢旻宁见状起身替青黛掖好被角。
“别多想,好生歇着。”
青黛乖顺地点头,像是终于找到依靠的幼兽,紧紧攥着被角沉沉睡去,谢旻宁凝视她片刻,这才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
她轻轻合上门后转身,却见萧景珩并未离去,而是负手立于廊下阴影之中,夜风吹起他玄色的衣角,他正凝神望着庭院角落某处,眼神锐利,气息冷冽。
察觉到谢旻宁出来,他并未回头,只是薄唇微启,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今晚还真是热闹,前脚刚送走了薛小公子这尊瘟神,后脚又来了位不出世的老熟人。”
10. 变数
来人一身蓑衣,带着斗笠站在雨幕中,只微微抬手,周遭的声响尽数消弭,他凌空踏步,如履平地,每一步都踩在凝固的水洼上,身形飘逸得不似凡人。
甫一踏入廊下遮蔽之处,他身后那被定格的世界瞬间恢复如常,暴雨轰然砸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大片水雾,声响重新涌入耳膜,却更衬得廊下此刻的寂静无比诡异。
他缓缓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精神矍铄的面容,须发皆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面色红润,双目开阖间精光内蕴,一身清风道骨之态,与方才那操控天象的骇人手段形成强烈反差。
“兔崽子,”他刚开口便是一阵吐苦水,“回来了,都不知道带着媳妇儿去看看老夫,还要老夫来看你。”
萧景珩神色疏远,语气里的讥讽毫不掩饰。
“本王当是谁,原来是你这老怪物,这么多年不见,你竟还没把自己作死,真是天道不公。”
来人对于这番刻薄言语浑不在意,目光却越过萧景珩,落在他身后默立着的谢旻宁身上。
那目光平和,却好似藏着无尽洞悉,好似能将谢旻宁看透。
“这就是新媳妇吧。”他微微颔首,算是见礼,“老朽不请自来,唐突之处,还望海涵。”
谢旻宁对来人满是警惕,此人气息深不可测,方才操控雨势的手段已非凡人所能及,且明显与萧景珩相识,却不知是敌是友。
她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淡淡还了一礼。
“前辈言重了。”
那老者微微一笑,似是看穿她的戒备,却不点破。
他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物,那并非什么神兵利器,也不是灵丹妙药,而是一枚通体浑圆黝的石子,表面虽平平无奇却隐隐流动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道韵。
“王妃非常人,身负异数,前路维艰,此物名唤‘归墟石’,乃天地初开时一点混沌核心所化,虽其貌不扬,却内蕴生生不息之本源力,于他人或如废铁,于王妃此刻或能温养自身,重续道途。”
他话语平淡,却在谢旻宁的心里激起千层浪,重塑灵根之法她苦寻不得,此人竟一眼看破她的症结所在,并雪中送碳似的送上这么个的“外挂”。
萧景珩亦是面色微变,看向那石子的目光带上了审视与惊疑。
谢旻宁强压下心中震动,并未立刻去接,而是抬眸直视老者。
“晚辈与前辈素昧平生,如此重礼,不敢轻受。”
老者抚须轻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王妃不必这般客套,此宝物也并非免费相送,只需替老朽做一件事即可,至于何事,届时自知。”
谢旻宁确实对灵根被毁之事颇费神,辅助送到面前,不用白不用。
于是,谢旻宁对着老者俯首作揖。
“那就多谢前辈了。”
老者一阵轻笑,指尖轻弹,那枚归墟石便化作一道乌光,没入谢旻宁眉心,一股温和却磅礴的暖流瞬间席卷她的四肢百骸,枯竭的丹田竟久违地泛起一丝微弱的生机。
“你——”萧景珩下意识想阻拦,却已不及。
老者斜睨着将谢旻宁护在身后,如临大敌的萧景珩,抬起手,屈指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他的额头。
“作甚,我给自家儿媳一份见面礼,轮得到你这个小兔崽子在这里指手画脚?”
老者抱臂冷哼,下巴微扬,他嫌弃地上下打量了萧景珩一眼,撇撇嘴。
“啧,真是儿大不中留,有了媳妇就忘了爹!”
这倒打一耙的模样让萧景珩实在恼火,他冷笑出声,数落起两人之间的恩怨。
“爹,你算我哪门子的爹,从小到大日日让我试毒,我没死都是自己命大。”
老者被他这番连珠炮似的控诉堵得一噎,花白的胡子都翘了翘,面上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但他也不甘示弱,掐着腰吹鼻子瞪眼起来。
“呸!不识好歹的小混账!”老者被他噎得吹胡子瞪眼,手指头差点戳到萧景珩鼻子上,“要不是老子当年用那些‘好东西’给你打熬筋骨,就你这先天不足的病秧子身板,早投胎八百回了,还能在这儿跟老子蹬鼻子上脸?”
他说着就撸起袖子,手掌朝着萧景珩的耳朵袭去,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萧景珩显然早有防备,身形敏捷地向后一撤,险险避开,只留老者抓了个空。
“嘿!好你个臭小子!”老者一击落空,颇有些挂不住脸,愈发不信邪,身形一晃,想再去扯萧景珩的耳朵,“还敢躲,看老子今天不收拾你!”
谢旻宁站在一旁,看着这鸡飞狗跳的一幕,只觉得眉心那点归墟石带来的温热都压不住额角隐隐的跳动。
原以为来人是个什么世外高人,现在看来分明是个老顽童,不过来人这般容易就看出了她的痛处,定是不可小觑,或许他有办法能够离开此番天地。
“前辈。”
听到谢旻宁唤自己,老者这才悻悻地收回手,还不忘瞪了萧景珩一眼,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袍,端出一副清风道骨的姿态看向谢旻宁。
“咳咳……丫头,何事?”
谢旻宁无视了旁边萧景珩怨恨的眼神,不免开口迂回问起。
“晚辈有一事不明,望前辈解惑,此间天地,究竟是如何运作的?”
老者闻言,那双看似浑浊实则精光内蕴的眼睛仔细打量了谢旻宁一番,似是早已勘破。
半晌,他抚须一笑,笑容里多了几分了然与深意。
“丫头,你并非此界之人吧?”
谢旻宁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
“此方世界,运转自有其规则,尔等外来者,尤其是如你这般知晓‘既定天命’之人闯入,便如同平静湖面投下石子,定会激起涟漪,产生‘变数’。这变数,可能是一个人,一件事,甚至是一件不该出现的东西,它扰乱了原本的轨迹,天道自然会产生排斥,若想拨乱反正,要么顺应此间天道彻底融入,要么找到那个‘变数’,将其‘修正’或‘抹除’,届时,或有天机可助其重返原纲。”
他瞥了一眼脸色瞬间难看起来的萧景珩,嘿嘿一笑,意有所指。
“当然,这‘变数’是好是坏,可就难说喽。”
不等两人细想,老者话锋一转,为谢旻宁解答起另外一个心结。
“你原先所处之地,或许道法微末,偶得一二真传便堪称绝世,但在此界,道法并非虚无缥缈之说,而是切实可行的登天之路,修炼之人,比比皆是,只不过能有所成者,万中无一。”
他伸出三根手指,神色稍稍正经了些。
“普遍认为,修行有三重至关重要的境界,一重一天堑。”
“第一重,名为‘涤尘’,此道并非简单的洗筋伐髓,而是需入世修行,尝遍人间百味,体会红尘万丈,贪嗔痴慢疑,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等诸般滋味,皆需亲身经历,此方能明了众生之苦,世间之欲,唯有真正沉溺其中,才能谈得上洗涤与超脱。这一关,卡死了不知多少自命清高的修士,他们避世苦修,却不知人间烟火气,最是炼心。”
“第二重,名为‘化念’,涤尽尘缘后,并非变成无情无欲的石头,而是要将过往所有经历、所有执念、所有情感,无论是爱是恨,是悔是悟,皆需学会舍得,但舍下,并非遗忘或抛弃,而是理解、接纳,然后将其转化为前进的资粮。执念越深,化念之后力量越强,但也越凶险,一旦把持不住,便是万劫不复,堕入魔道者比比皆是。”
“而这第三重,名为‘成神’,但这‘神’,非是庙里享受香火泥塑木雕,而是需做出泽被苍生之大功德,愿为万民舍弃小我,乃至自身性命道途,具体为何,无人能言明,因人而异,因缘而定。但一旦成功,便可感应天道,拥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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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与天地规则对话交易的机会,实现一个愿望,无论多么匪夷所思,只要在天道规则允许之内,皆有可能。”
“当然,这些都是老黄历了,能走到第三步的已经算是世间少有,至于更往上的,那就不是我所能知晓的了。”
谢旻宁听完,神色凝重,这完全不同于她认知中的修炼体系,相较于前世得到善缘靠天赋修炼道法,这世的道法修行显然要难上许多,更多需要超脱俗世,品尽百态。
“还有其他事吗,没事,你就可以走了。”
萧景珩下起逐客令,这次那老者没再恼,反而完成任务般浅笑一阵,慢条斯理地重新戴上那顶湿漉漉的斗笠。
宽大的帽檐瞬间遮去了他大半面容,只留下花白的胡须。
“小没良心的,这就赶你爹走了?”他声音裹在雨声里,带着几分模糊不清的戏谑,“成,老子还不乐意待你这破地方呢。”
他边说边慢悠悠地退向雨幕,身影在朦胧的水汽中开始变得有些飘忽不定,仿佛墨迹在水中晕开。
“丫头,”他忽然转向谢旻宁,斗笠下的目光深邃不见底,“归墟石好好用,那玩意儿挑人,至于‘变数’,有时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哦。”
笑声未落,他的身影已彻底融入滂沱大雨之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好像他从未出现过一般,唯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淡异的药草清香,证明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廊下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
谢旻宁望着老者消失的方向,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他是谁?”
萧景珩神色讳莫如深,闻言只是遥望了一眼天边。
“一个自以为是的老疯子,没什么好说的。”
见萧景珩闭口不言,谢旻宁也不再过多追问,心里则是思揣起来他刚才的话。
或许她回去的办法就是找到这世间的变数,可这世间的变数除了她这个外来者,难道还有其他吗?
一抬眼,却正对上萧景珩深邃的目光,她竟无端生出几分心悸,不由侧过脸避开他的注视。
“看我做什么?”
萧景珩并未移开视线,反而逼近一步,俯首望着她。
“你不该收他礼的,他这人绝不做亏本买卖,要你所做之事,必然也千难万险。”
谢旻宁闻言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人住海边不成,管得倒宽,面上却戏精附体,眼睫一垂,声音里顿时带上了七分委屈三分虚弱。
“王爷明鉴,近日几番施为,实在耗去我太多修为,若不再快些修炼补益,只怕日后你我再遇险境,我便是有心护佑,也是力不从心了。”
谢旻宁说得有理有据,倒真让人信服。
萧景珩凝视着她微微低垂的侧脸,心头竟隐隐生出几分挫败与心疼,说到底她也是为了护住彼此而已。
他神色稍霁,冰冷的神色也柔和了几分。
“下次若要什么助益修炼的物件,来找我便是,我会替你寻来的。”
等的就是萧景珩这句话,谢旻宁一下喜上眉梢。
“我这就写个清单给王爷。”
萧景珩望着谢旻宁逐渐跑远的身影,不免有股被算计的感觉。
谢旻宁也不客气,哗哗写了一大张纸给了萧景珩,萧景珩望着这有半人高的清单,不免咽了咽口水。
“暂时就这些,日后还有需要,我会和你说的。”
萧景珩将清单折叠后放入袖中,恢复了几分神色,说起了正事。
“而今我们也算是在河关立住脚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谢旻宁转眸望向窗外,雨打芭蕉,声声入耳,她端起茶盏轻呷一口,语气平静。
“青黛被拐之事绝不会是偶然,你明天去找薛甫喝酒吸引他注意,我去趟江边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祟。”
11. 算计
河关一地连年阴雨不绝,江水屡屡泛滥,两岸百姓深受其苦,多年来惶惶难安,直至薛甫被贬至此地,局面方才陡然生变。
十数年前,薛甫因触怒萧明鉴而左迁河关,到任不久后,他便宣称知晓镇水之法,遂下令兴建镇妖塔,并自称能通神意,传谕百姓:若欲平息江神之怒,须以妙龄少女献祭。
走投无路的百姓只得依言照办,献祭当日,薛甫于镇妖塔前歃血为咒,众目睽睽之下,那少女竟被吸尽精血而亡。
更令人骇然的是,原本汹涌的江水果然随之平息。
自此,薛甫被河关百姓奉若神明,享尽尊崇,而每年梅雨时节以少女献祭,亦成为当地不容变更的传统。
然河关地狭人稀,可供献祭之女终有尽时,婚嫁渐绝、人丁零落之际,便有豪商与薛甫暗中勾结,做起贩卖人口的勾当。
青黛之所以被卖至河关,正源于此。
谢旻宁自地精口中听得这番隐秘往事,心下不由一沉,她早看出薛甫不过一介凡夫,绝无镇水通神之能,这所谓镇妖塔与血祭背后,定然藏有不可告人的隐秘。
正思量着,心中已悄然生出一计,这既除陋习,又可破局,正是一石二鸟之策。
连日的暴雨使得城中再度流言四起,皆传江神将怒,须再献女子。
此时萧景珩正与薛甫对弈,下属将急报呈至薛甫案前,他只淡淡瞥过一眼,指间黑子从容落定。
“薛大人不看看么?”
经过一夜思忖,萧景珩早已将情绪敛藏得滴水不漏,言语间恭谨自然,仿佛真只是个寄人篱下的失势王爷。
薛甫执子沉吟,笑道:“与王爷对弈正在兴头,怎可被俗务扰了雅兴?”
萧景珩目光自那封文牍上一掠而过,随即落回纵横交错的棋枰之上。
“在京中时便常听人言,薛大人治理河关有方,百姓感念恩德,皆誉大人为‘再世包公’,如此民心所向,实属难得。”
薛甫神色未变,从容应道:“王爷谬赞,既食君禄、为民官,自当以百姓衣食为本,恪尽职守,不过人臣本分而已。”
见他面不改色、对答如流,萧景珩心中冷笑愈深。
果然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扯谎的功夫,早已炼得炉火纯青。
一局终了,薛甫投子认输,朗声长叹。
“王爷棋术高超,终究是老夫技不如人。”
“薛叔承让,侥幸而已。”
既然寄人篱下,卑微姿态自是要给足的,更何况杀鱼前先要将鱼敲晕麻痹,这道理,萧景珩活了这么多年还是清楚的。
薛甫望向那张与故人依稀相似的面容,一时恍惚,竟无端生出几分舐犊之情。
“王爷这一声‘薛叔’,老臣实在担待不起。”
薛甫敛下浑厚的长眸,神色里闪过些许不自然。
“薛叔有所不知,如今我能倚仗的唯有薛叔,若非薛叔收留,我早已冤死他乡,我不求其他,只望薛叔助我重返京城,查明母妃真正死因。”
薛甫神色骤凝,抬眸间带着焦灼。
“你母妃不是病故?”
萧景珩以袖拭泪,声音压抑而颤抖:“我母妃是父皇害死的。”
江面汹涌,谢旻宁一袭青袍立于潮头,衣袂随风而动,宛若水墨点染的孤鹤。
她凝神聚意,指间结印,一道灵光自掌心迸发,轰然击入江心,霎时水花四溅,鱼虾惊跃。
正当她再度抬手结印时,江水忽分,一位白须老头拄杖而出,声如沉钟。
“道友,还请手下留情。”
谢旻宁敛袖负手,神情清冷,似是早有所料。
“老朽自问未曾冒犯,不知何处开罪道友,竟惹来这般动静?”
她不动声色地将对方端详一番,来人虽看似垂暮,然周身金光隐现,气象不俗,正是这一方江水所奉之主。
所谓江神,不过积功受号,本质仍是精怪之属,念及此,她眼中寒光一闪。
“你既为江神,受百姓香火,却纵容献祭活人之俗,逆天害理,今日我便代天行事,收了你这悖道的妖灵。”
话音未落,她已捻诀出手,一道凛冽流光直扑老头面门,老头急举杖相抗,却被震得连连后退,杖上金光骤黯,他心知不敌,转身欲遁入江水。
谢旻宁早已料到,翩然跃至半空,双指并于唇前,默诵真言。
顷刻之间,天象异变,白日飞雪,凛冽寒气铺天盖地而下。
汹涌的江面以肉眼可见之速凝结成冰,老头堪堪触及水面,寒冰却已缠身而上,转眼便将他冻作一尊冰雕,唯留惊愕的神情凝固于脸上。
谢旻宁飘然落于冰面之上,一步步走向被困的老头,冰中的那老头目露惶恐,却口不能言。
“你以为躲入水中,我便奈何不得你?”谢旻宁指尖再度凝聚灵光,隐隐有雷息缠绕,“今日若不说清献祭之事的根源,便叫你魂飞魄散,尸镇江底。”
那老江神被冰封于凛凛寒冰之中,双目圆睁,唇齿微颤,似欲挣扎着说些什么。
谢旻宁屈身临近,正待听他吐露真相。
却在这一刹那,一道刺目金光自林间暗处破空而来,直直击穿冰层,瞬息之间化作灼灼真火,将冰中老头吞没。
热浪翻涌,冰火交迸,不过弹指间,那佝偻老头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在极寒与极热中焚为灰烬。
谢旻宁眸色一沉。
她原想生擒这兴风作浪的精怪,拷问出真相,却未料竟有人胆敢藏身暗处,在她眼皮底下杀人灭口,毁了她亲手布的局。
好,很好。
“给我滚出来。”
她冷声一呼,广袖已凌空拂出,顷刻间磅礴灵力如潮水般向四周狂涌而去。
轰然之间,疾风肆虐,方圆数十丈内林木剧烈摇撼,枝叶断折纷飞,藏于暗处之人被这股无差别的灵压逼得气息一乱,瞬间暴露了方位。
黑衣人见敌不过,急窜而出,欲借土遁逃离。
可他身形刚动,谢旻宁已如流光掠影,瞬息而至,纤手从后扼住了黑衣人的咽喉,将他硬生生从遁形状态中逼出,掼倒在地。
“呃……”
黑衣人喉骨作响,面色迅速涨红发紫,眼中尽是惊骇,他试图挣扎,却发现周身灵力已被彻底压制,动弹不得。
谢旻宁俯视着他,眼中无波无澜。
“说,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咬紧牙关,眼神闪烁,似在权衡。
谢旻宁指尖微一用力,他顿时呼吸困难,眼球外凸。
“你也清楚,我碾死你等同踩死一只蚂蚁。”她语气平淡,却不禁令人胆寒,“你毁了我要的人,便用你知道的来抵,若抵不了,形神俱灭便是你的归途。”
冷风吹过她墨青长袍,身后是万里冰封的江面。
黑衣人眼中挣扎愈烈,死亡的恐惧终于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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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忠诚,他艰难地张开嘴,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谢旻宁微微倾身,凝神细听。
然而,就在那关键的名字即将出口的瞬间,黑衣人瞳孔骤然扩散,身体剧烈抽搐一下,随即头一歪,眼中所有神采瞬间湮灭。
是体内早已种下的禁制发作。
谢旻宁松开已经咽气的尸体,目光落向远方层叠的山峦与恢宏的城池轮廓,她抬手一掐诀,原本冰封的江面顷刻就恢复从前奔涌不息的样貌。
祭祀,禁制?
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这河关城内的浑水,远比她想象的更深,若想成事看来还需徐徐图之。
月色初上,清辉漫过院墙,为庭中草木镀上一层朦胧。
谢旻宁刚换上一身素色外袍,便听得院外一阵喧哗,夹杂着踉跄的脚步声和男子含糊的低语。
“本王没醉……还要与薛叔……一醉方休……”
只见萧景珩被两名小厮搀扶着进来,一身酒气弥漫,两人见到廊下的谢旻宁,急忙行礼。
“参见王妃。”
谢旻宁快步上前,伸手接过几乎站立不稳的萧景珩,对两人淡淡开口。
“退下吧,王爷交由我照料便是。”
仆从如蒙大赦,匆匆离去,方才还醉眼迷蒙的萧景珩骤然收紧了手臂,将她揽入怀中,下颌轻抵在她肩头,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
谢旻宁身体一僵,正欲推开,却听见他极低的声音钻进耳朵。
“别动,有人监视我们。”
她敛眸凝神,果然感知到暗处隐有气息浮动,心下明了,今日之事终究是打草惊蛇了。
她遂故作温柔,费力搀着“醉酒”的萧景珩步入内室,又扬声吩咐门外侍女去备醒酒汤。
房门方一合拢,萧景珩眼中醉意顷刻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明,他松开手,径直走向案边点燃烛火,昏黄光影顿时摇曳满室。
“今日我以母妃之死试探薛甫,说她是被父皇逼死,可他竟无动于衷,他定然知晓内情。”
谢旻宁在他对面坐下,斟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
“你母妃究竟是如何去世的?”
萧景珩却一时沉默,烛光在他深眸中跳动,却照不透其中讳莫如深。
谢旻宁心知他至今仍未全心信任自己,故从不轻易亮出底牌。
见谢旻宁凝思揣,他忽而转开话题。
“你呢,查探得如何?”
谢旻宁不答,只微微一笑,摊开掌心,只见一缕幽蓝光影浮现,渐渐凝成一条小鱼的模样,在她手中轻盈游动,鳞片闪烁微光。
“这是何物?”萧景珩蹙眉。
知他素来畏忌鬼怪之事,谢旻宁眼底掠过一丝戏谑,轻飘飘解释起来。
“我今日去了趟江边想去打探一番虚实,却被人捷足先登杀了逮到的‘江神’,情急之下我留下那妖鬼一缕鬼魂,没想到这一江之主的原身竟是条鱼精。”
萧景珩顿时神色一僵,虽说心里已然猜到她的目的,但还是忍不住开口。
“你想做什么?”
她却笑意更深,指尖轻抚过那虚幻的鱼尾。
“自然要好生养着,它日后或可破局的关键。”
“养大?”萧景珩难以置信,“以何物养之?”
谢旻宁以手托腮,烛光映得她眉眼生动。
“自然是用你的阳气呀。”
12. 渎生
“为何偏要用本王的阳气?”
这东西分明是她带回来的,怎么到头来却要由他养。
她而今法力刚有些恢复,自然不能在这种地方浪费精气,反正萧景珩是男主,有主角光环,用点阳气也不会怎样,这事自然也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王爷放心,这么点小东西,耗费不了多少阳气,再者别看它虽小,却是这一江之主的元魂所化,有了它,你夺回河关大权,将会事半功倍。”
听谢旻宁将这小东西吹嘘地这般神乎其神,萧景珩不免将信将疑,俯身细看那游动的小鱼。
这一看,却叫他骤然变色,那哪里是鱼脸,分明是一张清晰的人面!
“这根本不是鱼!”
“我也没说它是鱼?”见到他那避而远之的样子,谢旻宁轻笑,“此物名为赤鱬,鱼身而人面,乃水中精怪。”
说罢,她并指如兰,轻轻点向萧景珩额间,引出一缕淡金之气,转而注入那赤鱬体内。
光芒流转间,那小东西周身光华大盛,落地的瞬间竟化作一个幼童模样。
萧景珩见那小团子浑身赤裸,想也不想便抬手遮住了谢旻宁的双眼。
那孩童却不管不顾,蹒跚扑来,一把抱住萧景珩的腿,奶声奶气唤了起来。
“爹爹!”
平白被人认了爹,萧景珩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地被小团子拉扯着衣袍。
谢旻宁好笑地拉开他挡视线的衣袖,瞥见那光溜溜的娃娃,指尖一掐,便为其裹上一袭小衫。
萧景珩看着脚下扯他衣袍的娃娃,又抬头望向一脸淡然的谢旻宁,满脸愕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江神原身已神魂俱灭,我勉强护住它最后一缕精魄,如今它受你阳气滋养重塑形貌,自然视你为父。”
“荒谬!”萧景珩脸色铁青,“我是人,它是妖,岂有妖认人为父的道理?”
他说着,便伸手粗鲁地将那孩子从身上扯开,丢在一旁。
小团子被他这般嫌弃,似懂非懂地望着别过脸去的萧景珩,随即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嘹亮,眼看局面越发难以收拾,一向心软的谢旻宁起身,她俯身拭去孩子脸上的泪痕,声音放得轻柔。
“别哭了,他不理你,我们也不理他。”
那团子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忽然一把扑进她怀中,软软糯糯地唤了一声:“阿娘——”
这下轮到萧景珩不淡定了,他猛地起身,一把将小团子提了起来,凶起他来。
“你看清楚,我们是人,你是妖,我们不可能是你爹娘!”
小团子被他吓得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谢旻宁连忙扯住萧景珩的衣袖。
“而今的它不过是精魄残缺,失了记忆,如今不过是本能地将第一眼所见认作父母,它既唤你一声爹爹,你又不会少块肉,何必同个灵智未开的小妖计较?”
谢旻宁既已说到这个份上,萧景珩也不便再发作,他冷哼一声,将小团子往地上一放,转身坐到书案前,面色依旧不豫。
谢旻宁也不理会他,只温柔地摸了摸小团子的发顶,轻声问起。
“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那团子歪着头思索片刻,奶声奶气地吐出两个字。
“渎生。”
“渎生?”谢旻宁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微扬,“是个好名字。”
萧景珩虽仍板着脸坐在书案前,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那一大一小,只见那小妖似乎格外依赖谢旻宁,一双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依恋地靠在她身边。
谢旻宁耐心地替他理了理衣襟,柔声道:“渎生,以后便跟着我们,可好?”
小团子似懂非懂,却用力地点了点头,软软地应了一声:“嗯!”
萧景珩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他虽不愿与妖物有何牵扯,但见谢旻宁如此耐心温柔,那小家伙又确实懵懂无害,到嘴边的冷言冷语终究还是咽了回去,他只冷哼一声,别开视线,故作专注地翻看起手中的书卷。
晚间,谢旻宁好不容易将小团子哄睡,阖上门回到主卧。
一抬眼,便见萧景珩独坐在昏黄的烛火下,单手托腮,目光幽深地直盯着她。
“你不会真打算将那妖物养在身边吧?”
“为何不呢?
”谢旻宁不以为意,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抬手解开外袍的系带。
她现在虽贵为王妃,却始终不习惯婢女近身伺候,凡能亲力亲为之事,从不假手他人。
萧景珩凝视着她从容的动作,烛光在她侧脸投下柔和的光影,他目光投到其他地方,喃喃自语出声。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何况它来历不明,你怎知它日后不会反噬其主?”
谢旻宁将外袍搭在屏风上,转身面对他,言语中不免带着戏谑。
“不过就是一个小妖,在我这里还没有降服不了之说,再说他既唤你一声爹爹,你这做父亲的,你这么快就舍得弃之不顾?”
萧景珩被她说得一噎,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强词夺理,本王只是不愿见你养虎为患。”
“王爷放心。”谢旻宁缓步走近,俯身与他对视起来,“我既敢留它,自有大用处,你不必替我担忧。”
见谢旻宁忽然靠得如此之近,萧景珩呼吸一滞,慌忙别过脸去,耳根泛红,声音也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
“谁担忧你了,你只要别到时惹出祸端,连累本王就好。”
谢旻宁闻言,唇角弯起一抹了然的笑意,不再多言,转身款步走向内间卧榻。
“时辰不早了,妾身先行歇息,王爷也请自便吧。”
话音未落,那扇雕花木门已被她轻轻合上,留下萧景珩独自对着一室摇曳的烛光,心绪难平。
翌日清晨,谢旻宁甫一推开房门,便被院中的景象惊得微微一怔。
只见庭院内整齐摆放着十数个沉木箱箧,几乎占满了石板地。
为首一名身着劲装的男子见到她,立即上前一步,恭敬行礼。
“属下许晏,参见王妃。”
谢旻宁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萧景珩在京中的贴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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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许晏,她原以为两人离京仓促,旧部难以齐聚,未曾想萧景珩竟已悄然将人手召集而来,倒是她多虑了。
“这是……”
她目光扫过那些箱箧,缓步走近,指尖轻触其中一箱的锁扣。
“回王妃的话,”许晏垂首应答,语气恭谨,“这些都是王爷命属下紧急采办之物,说是王妃修炼所需。
谢旻宁掀开箱盖,刹那间珠光宝气微泄,只见箱内整齐陈列着各式法器、灵材,琳琅满目,皆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她心下微动,不过才两日功夫,他竟真将她所列之物悉数寻来,其用心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他倒是挺有心了。”
她指尖拂过一柄温润的玉如意,触手生温,显然并非凡品,许晏何等机敏,立刻顺势夸起自家王爷。
“王爷特地吩咐过,王妃的事便是头等大事,无论耗费多少金银时日,务必为王妃觅得最佳之物,不得有误。”他抬眸观察了下谢旻宁的神态后稍作停顿,“王爷还说,若还有所需,请王妃尽管开口。”
谢旻宁自然不信这番话会出自萧景珩之口,想来多半是这伶俐下属自行添油加醋的讨好之言。
不过送上门的东西,断没有推拒的道理。她面上不显,只抬手指了指那些箱箧,语气平淡。
“有劳了,先将这些东西抬进去吧。”
许晏立即应声,指挥手下侍卫们开始小心搬运,一时间院内人影往来,却井然有序。
正当谢旻宁转身欲回房时,眼角余光瞥见回廊转角处一片熟悉的衣角,萧景珩正负手立于廊柱之后,目光沉沉地望向这边。
见她似乎有所察觉,他迅速别开视线,故作自然地抬头欣赏起院中枯枝,仿佛只是偶然经过。
谢旻宁心下莞尔,也不点破,只故作不知地吩咐起来。
“仔细些,别碰坏了王爷千辛万苦寻来的宝贝。”
话音不高不低,恰好能随风飘至回廊处。
只见那廊下的身影微微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去,只是那背影怎么看都透着几分欲盖弥彰的仓促。
谢旻宁不免嗤笑一声,回首望向那高耸入云的镇妖塔,河关江的线索暂时断了,看来下一步只能去探探这镇妖塔的虚实。
只是这镇妖塔设下重重禁制,若要不打草惊蛇,必然要好好筹谋一番。
萧景珩做贼似的走出老远后才悄悄回头瞥了一眼,心下暗自嘀咕。
方才那般情状,应当不算太过刻意吧?
正思忖间,一名仆役迎面而来,恭敬行礼。
“王爷,我家公子有要事相邀,请您移步一叙。”
萧景珩不免微怔,在这太守府中,能被下人尊称为“公子”的,唯有薛甫之子薛睿,可他与此人只有前日的一面之缘,并无深交,此刻突然相邀,未免蹊跷。
“可知是何事?”
“公子并未明言。”
如此藏头露尾,更显诡异,萧景珩正欲寻个借口回绝,却听那仆役又低声补上了一句。
“不过……公子特意嘱咐,此事关乎已故的如妃娘娘。”
13. 濒死
萧景珩随那仆役穿廊走院,越走越僻静,最终被引至一处偏僻的别府。
甫一踏入,一股甜腻浓香便扑面而来,熏得人几乎发晕。
抬眼望去,室内白纱轻幔重重飘拂,朦胧了视线,隐约可见纱幔深处竟有一方暖玉砌成的酒池,水汽氤氲。
池中,薛睿正赤着上身,与几名身姿曼妙的美人嬉戏调笑,正欢情时,他竟俯身,用舌尖接住从美人雪白颈项滑落的琥珀色酒液。
举止放浪形骸,不堪入目。
萧景珩面色一沉,立刻侧过脸避开这淫靡景象,以袖掩鼻。
“哟,王爷来了?”
薛睿的声音带着醉意和几分轻佻,他搂紧身旁的美人,眼神迷离地打量着僵立在门口的萧景珩。
“王爷要不下来一同快活快活,这些可都是精心调教过的,滋味妙不可言。”
“不必。”萧景珩强压下心头厌恶,“薛公子邀本王前来,若只为观赏此等秽乱之景,恕不奉陪!”
说完他转身就要夺门而出,身后却传来薛睿阴恻恻的声音。
“王爷是不想知道如妃的死因了吗?”
萧景珩猛地转身,直勾勾盯着他。
“薛睿,本王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薛睿冷笑一阵,不慌不忙地在美人的搀扶下踉跄起身,披了件宽松的丝袍后坐到了一张铺着兽皮的宽大木椅上,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
“王爷何必动怒?”薛睿挥退左右,只留两个心腹在侧,他斜睨着萧景珩,眼神渐渐变得有些诡异,“不过是想起些陈年旧事,觉得王爷或许有兴趣听听。”
他端起一杯酒,却不喝,只是摇晃起来。
“说起来,这如妃还真是红颜薄命,当年冠绝后宫,可惜却乱用巫蛊之术诅咒先帝,先帝盛怒,废其妃位并打入冷宫,当年我父亲不过惜红颜,替如妃分辨了几句,便被陛下一同问罪,贬出了京城,发配到这蛮荒之地。”
萧景珩不免脸上青白一阵,这些从前事他已然知道,但从薛睿口中以这般轻佻的语气说出,无异于对他母妃的再次亵渎。
薛睿似乎看出了他的隐忍,继续侃侃而谈。
“只是我父亲离京后不久,就听闻如妃娘娘在冷宫暴毙了,听说死状极惨呐,众人都说,是她自觉受辱,羞愤难当,饮鸩自尽了,不过这背后真相当真如此吗?”
他刻意停顿,观察着萧景珩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萧景珩自然清楚母妃的真实死因,那老不死的告诉过他,是血咒。
“这些事情你是如何得知的?”
母妃真正的死因,他费尽心力才查到些许线索,薛睿一个远在河关的纨绔子弟,如何能知道得这般详细。
薛睿却急着不答,只是笑着斜靠到紫檀木椅上。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想不想知道得更详细,比如当年是谁下的咒亦或是这背后还有没有其他辛秘。”
萧景珩是何其聪敏,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想要什么?”
“我看王妃端庄贤淑,美色绝伦,不知道王爷可否忍痛割爱,将美人拱手相送啊。”
原来如此,绕了这么大圈子,竟是冲着谢旻宁来的,萧景珩不免鄙视起自己,真是病急乱投医,有朝一日连一个废物的话都会相信。
想到此处,萧景珩不禁失笑起来。
“你笑什么?”
薛睿见他这般样子,不免恼羞成怒道。
“我笑你一个瘸子白日做梦,就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敢肖想本王的王妃。”
萧景珩说这话时,神色轻蔑,挑衅之意溢于言表。
“瘸子”二字戳破了他那强撑的体面,他脸上的笑瞬间僵住,神情变得扭曲狰狞起来。
薛睿将琉璃杯一把掷到地上,眼神里闪着狠厉。
“萧景珩,你别给脸不要脸。”
萧景珩也不想和这疯子过多牵扯,转身大步就朝门口走去,忽觉脑后一阵钝痛传来,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夜色渐浓,廊下掌灯。
谢旻宁正在用萧景珩找来的宝物静心修炼,周身灵气流转。
忽然,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
“阿娘……”渎生揉着眼睛,瘪着小嘴,摇摇晃晃地扑到她身边,抱着她的腿哼哼唧唧起来,“饿……”
谢旻宁缓缓收功,周身光华敛去,望着趴在膝间可怜巴巴的小团子,她这才想起,今日还未给小家伙喂食萧景珩的阳气。
她俯身摸了摸渎生的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温柔。
“好了,这就带你去找你爹爹。”
她牵着渎生走出房门,在院中寻了一圈,却不见萧景珩踪影,心下微感诧异,而后又去了书房、偏厅,依旧空无一人。
一种莫名的预感悄然浮现,这时碰巧遇到了许晏,于是趁机开口问起。
“许侍卫,可见到王爷了?”
许晏诧异地望了一眼被谢旻宁牵着的孩子,终究压下疑虑,对着她抱拳。
“回王妃,王爷被薛睿公子的人请去了,至今未归。”
“薛睿?”谢旻宁眉头微蹙,心中微诧,“去了多久?”
许晏沉思略算了一下:“快有六个时辰了。”
薛睿与萧景珩并不相识,能有何事相谈如此之久?
谢旻宁心下一沉,顿觉此事绝不简单,而今身处河关,事事还需更加小心谨慎些为好。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亲自去寻萧景珩,于是将渎生推到许晏身边。
“看好他,在我回来前,任何人不得接近这孩子,我出去一趟。”
“王妃,您要去何处,可需属下带人……”
许晏见她这般神色匆匆,赶忙问道。
“不必,我自有分寸。”
话音未落,她身影一晃,已如轻烟般掠出庭院,融入沉沉夜色之中。
而此刻,萧景珩正从剧烈的头痛中挣扎着苏醒过来,刚睁眼就发现绳索紧紧捆缚着四肢,整个人被吊在半空中,紧接着,他便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这是一间密室,四周墙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那些符文更是散发着诡异的红光,整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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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好似是个庞大而阴森的法阵,而他正置身于这法阵的阵眼之中。
“这么快就醒了。”
萧景珩循声望去,只见薛睿坐在轮椅上,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而他的身边正站着一个带着恶鬼面具的神秘人,身着黑色斗篷,眼神深邃地盯着他。
“先生,您确定这换魂之法天衣无缝?”
“公子放心,此法虽逆天,但藉由那千年妖丹之力,必能成功,”
“好啊,好得很。”薛睿转过脸,趋身昂首遥望着萧景珩,眼底满是雀跃,“先生,赶紧施法吧,我已经迫不及待想成为他了。”
只要成为萧景珩,这具残躯便可抛弃,薛甫那老东西也将对他刮目相看,就连那位清冷绝艳的王妃,也将正大光明地属于他。
黑衣人依言催动妖丹,那丹丸浮至半空,漾开湖水般的淡蓝光晕,薛睿见状连忙咬破指尖,将血珠滴落丹身,霎时,蓝光转赤,如血弥漫。
妖丹被移至萧景珩面前,随着黑衣人念出一串晦涩的咒文,丹体竟凝出一枚寒冰棱刺,猛地贯穿萧景珩胸膛。
他身子一弓,呛出一口鲜红,血浸透冰棱并蔓延开来,妖丹也随之发力,开始贪婪抽食起他的魂魄。
无法形容的痛苦瞬间席卷了萧景珩的每寸肌骨,如同千万蚁虫啃食他的骨血,三魂七魄正被一股蛮横无比的力量强行撕扯,几乎要将他从这具皮囊里硬生生地剥离出去。
他的身体在空中剧烈地抽搐和扭曲着,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好似即将熄灭。
相较于肉身的痛苦,是源自本源战栗才更令人绝望,他脑海里一抹熟悉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旻宁……谢旻宁……”
他在心中默默呐喊着,似是虔诚的祈祷,又仿佛是绝望的呼救。
“救我……快来救我……”
他从未如此刻般渴望她的出现,希望她能于绝境中将他拖出,在危难前护他安危。
迷离之际,他先想起了半生的仇怨,母妃的死因还未查明,他想为帝的痴念也未完成,长绵恨恨终无绝。
他又想起与谢旻宁之间的点滴,虽然他对她知之甚少,却对她莫名生成产几分依恋与贪念,他甚至恍惚想起,若是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漫漫人生路,她可还会记得他。
然而这一切终在剧烈的撕扯中化为泡影,唯余孑然一身的悲凉与惋惜。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感觉自己的灵魂几乎要被完全抽离躯壳的刹那,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炸开。
“轰——”
密室坚硬的墙壁被一股狂暴无匹的力量硬生生轰开一个大洞,墙上的咒文寸寸碎裂,法阵光芒骤熄,妖丹的吸魂之力也被强行中断。
碎石四溅,烟尘弥漫。
薛睿和黑衣人尚未回神,一道清瘦却挺拔悬在半空,她冷眼瞟了一下已经半死不活的萧景珩,随后俯视起如蝼蚁般的两人,缓缓开口,清冷的声音中带着满满的威压。
“谁准你们动我的人了?”
14. 蚍蜉
黑衣人见状率先出手,他周身黑气翻涌,指诀变幻间,道道阴煞咒印如毒蛇出洞,直扑谢旻宁面门。
谢旻宁青袍鼓荡,身形飘忽如鬼魅,纤纤玉手结印如莲,清冽的术法自她指尖迸发,化作屏障与利刃,将袭来咒印轻而易举地化解。
初时,两人斗得也算是旗鼓相当,灵光与黑气猛烈碰撞,震得满室狂风凭起。
黑衣人功法诡异刁钻,每每疾袭,好在谢旻宁身法灵动,见招拆招。
然而数十回合过后,黑衣人渐感不支。
他已然感觉对方灵力似渊渟岳峙,深不见底,而自己苦修多年的阴煞之气,在她那纯正清灵的术法面前屡屡败下阵。
就在黑衣人分神之际,谢旻宁一掌拍出,正中黑衣人肩头。
黑衣人闷哼出声后踉跄退撤,嘴角也不免沁出一口血,他自知再缠斗下去,恐难讨到好处,此刻应当以退为进,徐徐图之,方为上计。
目光急扫过身后一脸阴鸷的薛睿,又瞥向奄奄一息的萧景珩,黑衣人眼中闪过挣扎后终究一咬牙,朝谢旻宁扔出一枚符箓。
谢旻宁甩袖,凌空将符箓劈成两半,那符纸一下炸了开来,难闻的气味一下扑面而来,警惕的谢旻宁连忙以袖捂鼻。
趁此机会,黑衣人也来不及顾上薛睿,直接遁入地面早已布置好的逃生阵法之中,消失不见。
气味渐散,只剩下薛睿孤身一人,眼见最大的倚仗竟弃他而去,他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望着凌空踏步而来的谢旻宁,他强自镇定,甚至挤出一个自以为体面的笑容。
“王妃有这般本事,何必守着萧景珩这么一个朝不保夕的废人王爷,他如今可是朝廷钦犯,天下通缉,跟着他只有死路一条,还有数不尽的颠沛流离。”
眼见谢旻宁神色并无波澜,薛睿自以为是地引诱起来。
“你看我,虽是庶出,却是河关太守薛甫唯一的儿子,只要你跟了我,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在这河关一地,你想要的,我都会双手奉上。”
谢旻宁并未多言,只是负手踏至他面前,那双平日里清冷如寒潭的眸子,此刻竟生出了几分决然,其中杀意如暗涛涌动。
薛睿只觉眼前一花,脖颈骤然一紧,一股巨力将他从轮椅上提了起来,谢旻宁单手死死勒着他的脖子,不断收缩手指。
“呃……放……放开我!”
薛睿被掐得脸色紫红,双手拼命去掰扯谢旻宁的手指,两腿在空中无力地蹬踢,极致的恐惧淹没了他,他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嘶哑的威胁。
“我……我爹……是薛甫,你敢动我……他……他必将你……碎尸万段……”
谢旻宁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冷极淡的弧度,那笑容里满是轻蔑与不屑。
“不过蚍蜉,有何所惧?”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俯视众生的漠然。
薛睿心底里窜起一股无法抑制的寒意,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女人并非虚张声势,在她的眼里是真的视他们如草芥。
谢旻宁缩紧手指,窒息前的薛睿几乎是榨干最后一丝气力,从喉咙里挤出了点声音。
“我……我知道……我知道如妃的下落……”
谢旻宁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扼住他咽喉的手指终是略微松了半分力道。
“说!”
“如妃……她……她根本没死!”薛睿剧烈地咳嗽着,贪婪地呼吸着得来不易的空气,“她被薛甫藏起来了……我……我亲眼见过薛甫去见她……还同她说话……”
谢旻宁神色一怔,这倒是出乎她意料。
“人被藏在何处?”
“具体……具体地点我不知道……”感受到颈间力道又有收紧的趋势,薛睿慌忙补充,“但我……我曾在后山一处密室偶然撞见过,只是后来再去查探……那里已经空了……我真的不知道薛甫后来又把她转移去了哪里了……”
谢旻宁审视着他因恐惧和窒息而扭曲的面孔,见他眼神惊惶失措,不似作伪,心下信了七八分。
心里不禁暗自思揣,林卿身为宫妃,薛甫究竟用了何种手段,不仅能将其从森严宫禁中带出,还能隐匿于河关这么多年。
薛睿见她垂眸沉吟,似是有所松动,连忙趁机哀声求饶。
“仙……仙长……我知道的都说了……求您……求您放我一条生路吧……”
谢旻宁缓缓抬起眼,那双眸子里没有半分波动,反而掠过一丝讥诮。
“我什么时候说放过你?”
薛睿也没想到谢旻宁竟会出尔反尔,原本求饶的神情顿时变得扭曲起来。
“你个……贱人……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不然我化成鬼也……不会放了你……”
望着薛睿几乎癫狂的神情,谢旻宁神色冷漠,杀了薛睿,确实会一时痛快,但必然也会引起很多没有必要的纷争,更何况她而今灵根旧伤未愈,若是再杀人遭到天谴,只怕此生都将与道法无缘,她绝不能再冒如此风险。
可是就这么放了,又实在便宜他了,再者他二人刚来河关就横遭此祸,被人这般折辱,若不借此立威,他们这些吃里扒外的人,只怕更加认为他们寄人篱下,软弱好欺。
突然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生,那遁逃的黑衣人想来是去给薛甫通风报信的,反正她今夜都已经大闹了太守府,算是和薛甫之间结了梁子,竟然都已经撕破了脸,那就撕得彻底些,以绝对的实力让所有人都畏惧。
谢旻宁眼神一厉,空着的左手并指如剑,催动体内的法力,指尖寒气缭绕,分寸间竟然凝出了一枚冰锥。
薛睿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那根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冰锥,好似感受到了来者毫不掩饰的杀意,他竟没再继续求饶,而是望着谢旻宁大笑起来。
“不愧是我看中的女人,果然与众不同,你有如此能力,何必要屈居萧景珩之下,你与我薛家联手推翻着天下,到时我薛家助你坐拥整个河关之地。”
谢旻宁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眼神冷寂如冰,她驱使那冰锥毫不犹豫地刺入了薛睿的右眼。
温热的鲜血溅出,几滴殷红溅在谢旻宁白皙的脸颊和素净的青袍上,宛如雪地落梅,她却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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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连睫毛都未曾眨动一下。
“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薛睿喉咙里迸发出,整个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剧烈抽搐,那冰锥贯透眼球,深深镶到眼眶内。
谢旻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因痛苦如案板上鱼般不断挣扎,直到她收回合并的双指,那根冰锥随即也跟着消失,只留一个不断溢出鲜血的黑红色窟窿。
谢旻宁这才将薛睿甩到地上,重重摔落在地的薛睿捂着脸疯狂打滚,鲜血从他指缝间不断涌出,很快染红了大片地面。
谢旻宁不再看他一眼,转而飞身至悬在半空的萧景珩身边,施法解开了束缚着他手脚的冰冷锁链。
失去支撑的萧景珩无力地向下坠落,眼疾手快的谢旻宁稳稳将他接在怀中。
他而今气息微弱,身体冰冷,已然彻底昏迷,再这般耽误下去,只怕性命垂危。
谢旻宁低头看了眼他惨白如纸的脸庞,又瞥了眼地上仍在痛苦哀嚎翻滚的薛睿,终是一言不发地带着萧景珩离开了昏暗的密室,只留下满地狼藉和痛苦哀鸣的薛睿。
薛甫踏入院门时,已是事发后半个时辰。
昔日雅致齐整的别院此刻假山倾颓,花木摧折,断裂的梁柱和碎瓦散落满地,最触目惊心地是那蔓延到石缝里的血迹以及倒卧其中、生死不知的薛睿。
他蜷缩在地,捂着眼的指缝间还不断渗出猩红,华贵的锦袍被血污和尘土沾染得不成样子。
见此情景,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薛甫脸上激起一丝愤怒,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眼眸染上一层阴鸷,周身那股常年运筹帷幄的沉稳气度被撕得粉碎,隐隐搅动起一股压抑的气息。
那逃跑报信的黑衣人见状急忙上前吹起耳旁风。
“大人,是属下没有护好公子,都是萧景珩,是他今日不知何故突然对公子出言不逊,公子年轻气盛,一时看不过眼,便想与他给他点苦头尝尝,谁知突然冒出个女人,不仅用妖术出手重伤了属下,公子见敌不过,便让属下来给大人报信,谁知道就这点时间,竟将公子伤成这样。”
这番添油加醋的禀报,如同在薛甫已然翻涌的怒火上又浇了一瓢热油。
薛甫缓缓蹲下身,伸出微颤的手指,探了探薛睿的鼻息,确认他还活着后又查看起他的伤势,看着那骇人的伤口和薛睿惨白的脸,一种混合着震怒、屈辱与护犊的情绪猛烈地冲刷着他一贯的冷静。
薛睿再不成器,也是他薛甫唯一的儿子,打狗尚需看主人,在这河关地界竟有人敢将他儿子伤至如此地步,这无异于将他的脸面踩在脚下碾。
他慢慢站起身,脸上所有的情绪已迅速收敛,重新变回那个深不可测的河关太守。
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来人,速唤最好的大夫,竭尽全力救治公子。”
命令一下,立刻有仆役战战兢兢地上前小心抬走薛睿,薛甫未再多看他一眼,只是转过过身,对着院内举着火把的侍从发号施令起来。
“点齐一队府卫,随我去好好‘拜会’下这位晋王爷。”
15. 诚意
滚雷轰鸣,庭院深深。
薛甫携着一众精锐府卫涌入院内,甲胄碰撞之声,尽显肃杀。
众人目光所及,只见一袭素袍的谢旻宁正安然独坐于凉亭之中,手执一盏清茶,雾气袅袅,氤氲着她波澜不惊的面容,仿佛周遭的纷扰与她毫无干系。
见薛甫率众而来,她眼波微抬,慵懒地放下杯盏,随意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声音清淡如风。
“薛大人来得正好,刚沏的雪芽,尝尝。”
薛甫面色阴沉如水,他抬手示意身后侍卫退至院门等候,自己则缓步踏入凉亭,撩开衣袍下摆,端坐到谢旻宁对面。
石桌上,一杯新沏的茶正散发着清香,他却不去看,也不去碰。
谢旻宁唇角弯起一丝极淡的嘲讽,她端起自己那杯,轻呷一口。
“大人这是怕我下毒,若我真要取你性命,何需如此麻烦。”
薛甫闻言,冷笑声后伸手拈起那白玉瓷杯,指腹缓缓摩挲着温热的杯身,却未就口。
“犬子顽劣,疏于管教,不知是何处冒犯了王妃,竟惹得王妃亲自出手教训。”
薛甫这句话兴师问罪之意,溢于言表。
谢旻宁放下茶盏,坦然作答。
“他不懂尊卑,自然需要有人教习,我不过是在替薛大人行使您疏于履行的职责罢了,莫非大人觉得我做得不对?”
“老夫的儿子,纵然有千般不是,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来越俎代庖。”
话音未落,他手中一直把玩的瓷杯被猛地拍在石桌之上。
坚硬的石桌桌面竟应声裂成两半,手里的白玉杯更是成了碎片,茶水四溅。
一股强悍的内力波动在亭中荡开,吹得谢旻宁的袍袖微微拂动。
然而,面对这雷霆之怒,谢旻宁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
她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茶杯放置到桌角一侧,抬眸盯起他,目光无波无澜,声音依旧清冷。
“薛甫,别说是剜了你儿子一只眼睛,便是当今皇帝萧明鉴,亦是我亲手所杀。你觉得,就凭你个凡夫俗子,能奈我何?”
这时一到闪电亮起,在她脸上投下一道光芒,衬得她的面容可怖。
薛甫脸上的怒容骤然僵住,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谢旻宁。
来兴师问罪的路上,他已然猜到此事或许与她有关,只是万万没想到她竟如此轻描淡写地承认了这弑君大罪。
他们臣子一直秉持的忠君爱国之道,在她嘴里好似就是个笑话,眼前的女人好似是个怪物,无君无父,无信无服。
这一刻,他心中所有的算计和愤怒都被惊疑压下,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她绝非普通修士,其来历必然也远比他想象的更可怕。
看着薛甫变幻不定的神色,谢旻宁知道敲打得差不多了,话锋悄然一转。
“薛大人,其实你我之间,并非仇敌。”
薛甫未发一眼,只是神色飘忽其外。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那个萧明鉴争得头破血流的位置。”
薛甫眼底精光一闪,随即化为更深的戒备。
“王妃此话,可是大逆不道。”
“何必惺惺作态?”见他连忙矢口否认,谢旻宁嗤笑,“我可以帮你。”
“帮我?纵使王妃法力高强,但空口无凭,你凭什么让老夫相信你,再者,老夫手握百万雄师,坐拥河关,若真是硬碰硬,你未必会有胜算。”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既是试探,也是嘲讽。
谢旻宁缓缓站起身,她身量虽不及薛甫高大,但此刻站在亭中却自有一股睥睨之势油然而生。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薛甫,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薛甫,你可能没有琢磨清楚眼前的情况,以我的能力夷平你这河关城,屠尽你薛氏满门,亦不过弹指之间。我此刻愿意坐在这里与你谈条件,并非惧怕你,而是因为我以术法窥探天机,算出你身负微弱的真龙气运,有问鼎之姿。”
她微微前倾身体,指尖无形的灵压悄然弥漫开来,虽未真正释放,却已让薛甫感到呼吸微微一窒。
“所以我不是在求你,而是在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让你一步登天的机会。”
薛甫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强装神色冷笑起来。
“真是好大的诱惑,但娘娘既有如此通天彻地之能,为何不自己坐上那龙椅,反而要扶植老夫,这岂非舍近求远?”
谢旻宁心中早有腹稿,闻言脸上恰到好处地掠过一丝被戳中痛处的阴霾与不甘,她沉默片刻,才似极不情愿地冷声道。
“万物有序,道法自然。我师门确有铁律,修道之人不可沾染凡俗皇权,更不可身居帝位,否则必遭天谴,道基尽毁。”
她语气中在这时适时染上浓浓的不屑与叛逆。
“可我偏不信这迂腐之言,我认为强者为尊,为何不能以这身修为搅动风云,执掌乾坤,正因如此,我触犯门规,已被逐出师门。”
她回首目光灼灼地盯着薛甫,带着一种偏执的狂热。
“他们说我必遭反噬,可我偏要证明给他们看,我要亲手扶植一位帝王,向那些老东西证明,我的道才是对的,而你,薛甫,就是我选中的那个人选,这不是合作,只是借你证明我的道。”
这一番半真半假的剖白,竟牵起薛甫的思绪,当年他辅佐萧明鉴,亦是想向他的父亲证明他所选之路能让薛家昌盛。
薛甫眼中疑虑稍减,但老谋深算如他,自然不会轻易接受。
“即便如王妃所言,你这般看好老夫,但这逐鹿天下之路,步步荆棘,空口白话终究无用,娘娘既然要辅佐老夫,总该拿出些实实在在的‘诚意’吧?”
谢旻宁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问,重又端起那瓷盏走到亭下。
响雷之后便是一阵狂风暴雨,望着噼啪落下的大雨,谢旻宁神色恢复之前的淡漠,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情绪外露只是幻觉。
“诚意,我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哦?”薛甫挑眉,面容染上几分惊奇。
“萧景珩不是都带到你面前了吗?”
谢旻宁红唇轻启,吐出那让人振聋发聩的话。
“他就是我送到你面前的第一份大礼,也是最大的诚意。”
“一个被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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缉的王爷,算什么诚意,王妃莫不是把老夫当傻子戏耍。”
谢旻宁挑了挑眉,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混着滚滚惊雷让薛甫瞪大眼睛。
“你当真以为他是萧明鉴的种,薛甫,你仔细看看他的眉眼,难道就从未觉得他更像你吗?”
谢旻宁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她一字一句,字字掷地。
“萧景珩,根本不是萧明鉴的儿子,而是你薛甫的骨肉。”
“轰隆!”
伴随一阵雷响,薛甫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从石凳上站起,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一晃,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神中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到竟发不出半点声音,脑海中惊涛骇浪,只能怔怔地望着眼前气定神闲的女人,仿佛想从她脸上捕捉到异样的神情,但却一无所获。
良久,薛甫面上的震惊与苍白才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审视。
他猛地转过身,负手走到凉亭廊下,夜风吹起他衣袍的下摆,更添几分冷意。
“就凭王妃红口白牙一句话,让老夫如何相信!”
薛甫声音有些发颤,却仍努力维持着面上的镇定,谢旻宁稳坐亭中,指尖轻轻掠过杯沿。
“有没有做过,大人比我清楚,且我言尽于此,无需向你证明什么。”
她顿了顿,抬眸瞥了一眼他僵硬的背影,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不过么薛大人若真如此执着于血脉亲缘,求证之法,倒也简单得很。”
“只要滴血认亲即可,你一滴血,他一滴血,清水一碗,真相如何,立见分晓。”
她忽而转向薛甫,托腮盯着他的背影。
“只是不知,薛大人是希望这结果是真呢,还是假呢?”
薛甫旋首瞟了眼谢旻宁,又回眸再次盯起淅沥的雨幕。
“无论他是不是老夫的亲子,他也只会,也只能是皇嗣。”
这话语掷地有声,不带丝毫情感,于对他而言,真相在此刻已然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萧景珩这个王爷身份所代表的价值和隐患。
承认他是自己的儿子,不仅毫无益处,反而会彻底打乱他多年的布局,引来无穷祸患,唯有紧紧抓住王爷这张牌,才能最大化地利用其身份,实现自己的图谋。
谢旻宁抿嘴嗤笑,她果然没有看错薛甫,像他这种人永远只会将利益放到亲情的面前。
“犬子眼睛的这笔账,就当翻篇了,至于你说得图谋大业,老夫并无此心,只想偏安河关之地,苟全此生。”
薛甫此话说完,就埋头踏入候在一旁侍从的伞下,不想再与谢旻宁过多纠缠。
谢旻宁心中暗道薛甫真沉得住气,被人戳穿了,还能心不红眼不跳,于是她举起茶盏,细细品赏起杯上的纹路。
“就算薛大人真无逐鹿之心,也已经晚了。”
“你什么意思?”
薛甫闻言,猛地回首直勾勾盯着谢旻宁。
“从踏入河关地界那刻起,萧景珩的行踪就被传到了京中,而薛大人包庇逃犯的消息现而今也应该呈送到新帝的面前了。”
16. 活着
薛甫的身影消失在雨幕深处,庭院重归寂静,只余雨打枇杷声,谢旻宁独立片刻,方才转身步入内室。
甫一踏入,便听见细碎的啜泣声,只见渎生紧紧趴在榻边,一只小手死死攥着萧景珩无力垂落的手腕,另一只手不断抹着眼泪,哭得肩膀一抽一抽,嘴里反复呜咽着。
“爹爹……爹爹醒醒……呜呜……”
榻上的萧景珩面色惨白如纸,神魂飘忽,他周身缠绕着几近无形的晦暗气息,这是强行抽取魂魄未遂后留下的可怕创伤。
渎生一见谢旻宁进来,似是见到了救星,一把抱住她的腿,仰起哭花的小脸,泪水涟涟地哀求。
“阿娘,救救爹爹吧……”
一旁的许晏也是心急如焚,他虽满腹疑窦,王爷王妃成婚不过半月,何来这般大的孩子。
但此刻救人要紧,他抱拳作揖。
“王妃,求您救救王爷吧。”
谢旻宁的目光落在萧景珩身上,眼神微凝。
她自然不会让他死,他是她目前找到能让她回去的关键线索。
她快步走到榻边,指尖凝起一抹灵光,轻轻点在他的眉心。
灵识探入,她立刻感知到他身上的禁制之力正盘踞在他心脉附近,不断蚕食着他本就微弱的生机。
谢旻宁紧蹙眉头,萧景珩此刻的身体已如风中残烛,根本承受不住强行破除禁制带来的冲击。
但若不破除,他必死无疑。
谢旻宁不再犹豫,屏退屋内几人后,扶起萧景珩,盘坐他身后。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结出一个繁复古老的印诀,口中诵念起晦涩的道音。
清冽磅礴的灵力自她体内涌,如温暖的溪流,缓缓注入萧景珩体内,缠绕盘踞的红线再次显现,牵扯着萧景珩的心脉。
她见状咬破舌尖,将精血融入符文之中,金色符文瞬间光芒大盛,带着凛冽的血煞之气,化作一柄无形利刃,以摧枯拉朽之势,狠狠斩向那些缠绕的红线。
一时间金光大涨,缠绕在萧景珩魂魄上的数根红线应声而断,化作黑烟消散。
强行斩断这么多根红线带来的禁制反噬也强烈,一股灼热的力量紧接冲回谢旻宁体内,她唇角溢出一缕鲜血,手臂上更是显现出数道被禁制焦黑的灼痕。
她顾不上自己的伤势,指尖符文再变,柔和的灵力如丝线,小心翼翼地安抚起萧景珩那几乎要溃散的魂魄。
做完这一切,谢旻宁才脱力般向后踉跄一步,多亏扶住旁边的桌案才勉强站稳。
她气息紊乱,那口强行提着的精气神因脱力瞬间泄了过去,连日来多次动用高阶道法,本就未痊愈的灵根已然破碎,开始四散。
“阿娘!”
推门而入的渎生见谢旻宁神色难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哭喊起来。
“王妃。”紧随其后的许晏目光瞟到她身前的大片血红,也不觉一惊。
“无碍……”
谢旻宁摆摆手,对着两人强撑起精神嘱咐起来。
“他性命已无大碍,让他静养便是。”
话音刚落,她就强撑着走向旁边的侧屋,刚一关上房门,便再也支撑不住,捂嘴咳出一口瘀血。
她随即盘膝坐下,试图运转功法平息体内躁动的灵力和那缕反噬留下的灼热邪火。
就在她好不容易将反噬之力压制下去时,心口的血珠开始发作,隐隐有外泄之相。
谢旻宁心中警铃大作,立刻并指指心,想要逼出心口那作祟血珠。
可就在此时,远处那座高耸的镇妖塔,猛地传来一声沉闷的嗡鸣。
一道诡异的红光冲天而起,即便隔着重重雨幕与院墙,也能清晰感受到那股庞大的力量!
还未待谢旻宁反应,心口的血珠好似和那镇妖塔有所联系,竟脱离她体内,悬于半空。
有所察觉的谢旻宁连忙掐诀相抵挡,但奈何邪火作弄,镇妖塔以不可控之力疯狂索取着她的道力。
那塔竟在强行吸食她的道力。
谢旻宁拼命屏息凝神,双手艰难结印,诵念静心辟邪的咒文,试图切断两者间的连接。
但一切终是徒劳,那镇妖塔仿佛早已认定她般,借着血珠源源不断地索取,她的意识开始模糊,灵根传来被强行抽干的剧痛与无尽的枯竭感。
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以为今日便要莫名其妙栽在此地之时侧屋的门被猛地推开。
刚刚苏醒的萧景珩,几乎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跌跌撞撞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谢旻宁瘫倒在地,发丝凌乱,衣襟被鲜血染红,周身笼罩着不祥的黑红之气,她满头冷汗,浑身痛苦地蜷缩一团。
萧景珩不及细想,扑到谢旻宁面前,将她搂到怀里后咬破指尖,在她额头画出一道符印。
就在谢旻宁意识迷离之际,只见一枚黄色的龙玉出现在面前,一道金色光罩腾起,如同一个倒扣的金钟,将两人护在其中,暂时隔绝了镇妖塔的吸摄。
吸力骤然消失,谢旻宁猛地咳出几大口黑血,萧景珩见状,急忙脱下自己堪堪披在肩上的青色外衫,小心翼翼地将浑身冰凉的她给裹住。
谢旻宁再也支撑不住,沉沉阖上了眼眸。
萧景珩低头望着怀中人那双总是清冷自信的眼眸此刻紧闭,长睫微颤,面色惨白,他心中一股从未有过的怜惜感悄然蔓延开来,丝丝缕缕地缠绕上心脏,带来一阵细微的抽痛。
他收紧了手臂,将她紧紧护在怀中,目光则投向远方的镇妖塔。
与此同时,太守府主院。
薛睿从一阵剧烈的灼痛中苏醒,他下意识地去摸左眼,却只触到一层厚厚纱布。
昏迷前的记忆一下涌上心头,他猛地坐起身刚想下床查看自己的左眼。
却在下一刻,看到父亲薛甫正端坐在他床前的圈椅里,目光深沉地注视着他。
“爹……”
薛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忙起身跪到薛甫面前,紧紧抱住他的大腿。
“是萧景珩的那个王妃,是她伤了我,爹,你要为我做主啊,儿子以后再也看不见了。”
他语无伦次地哭诉着,期望能从薛甫脸上看到应有的震怒与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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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薛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只待他哭喊声稍歇,才缓缓开口。
“事情的经过,我已知晓,若非你先行寻衅滋事,妄动不该动的人,又何至于引来此番祸事。”
薛睿猛地愣住,他抬起那仅有的右眼,死死盯着薛甫。
“可是父亲……”
“够了。”薛甫语气不善地打断他,神色里多了几分不耐烦,“此事就此作罢,日后休要再提,你要什么尽管提,先安心养伤。”
就此作罢,休要再提!
薛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失去了一只眼睛,受了如此奇耻大辱,薛甫就这么忍下了,还说他是自作自受。
薛甫话已至此,也不想跟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多作纠缠,挣脱他的束缚就抬脚向门外走去。
薛睿扶着木桌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抬起那只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薛甫的背影,无力咆哮起来。
“站住,薛甫,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明明我才是你的亲生儿子。”
“从小到大,无论我做什么,即使做得再好你也从来不会多看我一眼,我愿意是我做得不够好,于是拼命读书习武,就连先生们都夸我天赋好,可你呢,不仅连一句夸奖都没有,甚至可笑到都忘记我的名字。”
“后来我明白了,既然我学好你看不见,那我就胡作非为,败坏薛家名声,你也确实恨铁不成钢,对我极尽责打,不惜废了我一条腿,可即使如此,我也甘之若饴,至少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的。”
“可现在我发现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我被人废了一只眼睛,而你却连替我讨回公道的念头都没有。”
薛睿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泪水混合着左眼纱布下渗出的鲜血,蜿蜒而下,划过他扭曲的面容。
“既然你这么厌恶我,既然我的存在对你来说如此多余碍眼,那你当年为什么要把我我留下来,为什么不在我出生的时候就直接掐死我,为什么要让我像条蛆虫一样苟延残喘地活到现在?”
他声嘶力竭,整个人都脱力般摇摇欲坠,只剩下那只独眼盛满破碎。
薛甫终于转过身,看着状若疯魔的儿子,神色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说到底还是因为萧景珩是那个女人的孩子,你舍不得下手……”
“啪!”
一记清脆而狠戾的耳光重重扇在薛睿脸上,直接将他打翻在地。
“疯够了吗?”薛甫的声音低沉得可怕,隐隐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气,“疯够了就滚回床上待着。”
他盯着趴在地上,因剧痛和打击而不断抽搐的薛睿,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后终究别过了脸。
最终,薛甫什么也没再说,甩袖后决绝地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空荡的房间里,只剩下薛睿粗重的喘息声。
良久,他才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的声音,笑够后,他趔趔趄趄地从地上爬起来,像疯子般开始打砸房间里的一切。
他把案上的瓷器全部扫落在地,将摆着杯瓷的茶案整个翻起,满屋碎片中独留一人掩面长泣。
廊下雨气阴朦,淹没他落寞的背景。
17. 第 17 章
初雪过后便惊春雷,连绵大雨倒让初春多了些峭寒。
刺杀惊破朱雀大街,太后凤颜震怒,当即敕令戍卫司彻查此案。
原是徐氏筹谋在先,欲借珍宝楼鉴宝之名诱林韫入瓮,暗遣死士乔装流寇劫掠,既可神鬼不觉掳人于密室,又不至惊动朝野。
怎奈棋差一着,林韫竟早着先鞭,于朱雀大街暗伏黑衣刺客,当街血溅,令事态骤变。
徐氏苦心孤诣的暗度陈仓之策,反被林韫这招玉石俱焚化作滔天骇浪,更徒留破绽予人。
“臣教子无方,竟不知不孝子暗藏祸心,惹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还望太后看在老臣这些年为国鞠躬尽瘁的份儿,留吾儿一条生路。”
崔闫沙哑的嘶吼穿透雨帘,这位三朝老臣此刻褪去锦袍玉带,单薄的素衣紧贴着佝偻脊背,浑浊老眼死死盯着敞开的朱漆殿门,身后跪着负荆请罪的崔铉和俯首不起的崔津。
“若太后能放崔家一条生路,老臣愿辞官回乡,颐养天年。”
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面庞蜿蜒而下,在下颌凝成断珠。
殿内鎏金狻猊吞吐着龙涎香雾,韦太后斜倚在湘妃榻上,指尖捻起颗剥好的冰镇葡萄,西域贡品薄如蝉翼的果肉在她唇齿间化作琼浆。
“奴瞧着这林氏女当真有些本事,轻而易举就让崔闫那老狐狸告老还乡。”李玉躬身捧来鎏金唾壶,眼尾笑纹堆成褶子。
“此女心机颇深,自她请缨入禁宫那日起,五载春秋每逢朔望便呈佛经,就连哀家派去监视的青宜这些年也愣是挑不出一点错处。”韦稚阖目撑起头,李玉见状忙上去给她按起太阳穴,“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人实在过于恐怖,若是用不好,只怕倒反天罡。”
“太后圣明,那林氏纵有通天手段,终究是浮萍之身,难道还能掀了这天不成。”
话音未落,廊下传来崔闫呛水的咳嗽声,她透过被雨打湿的茜纱望去,老臣佝偻的脊背在雨中宛如将折的古木。
“崔老乃三朝肱骨,这般淋雨倒显得哀家不留情面。着太医署送祛寒汤,再赐金丝楠木拐杖。”她忽地抚过腕间佛珠,唇边噙着似有若无的笑,“至于崔铉之妻徐氏……虽非主谋,但总要给晋敏郡主一个交代不是?”
“奴婢这就去办。”李玉倒退着挪出朱漆门槛,韦稚再捻起一颗葡萄放进了嘴里。
骤雨打芭蕉,冷风凛松针。
林韫斜倚青缎引枕,素白中衣被冷汗浸得半透,几缕鸦青鬓发湿黏在苍白面颊上。忽有冷风卷着雨丝潲进来,她掩唇呛咳,指缝间溢出星点猩红。
青宜这时端着鎏金铜盆掀帘而入,见雕花支摘窗大敞着,慌忙撂下铜盆,踮脚将窗户关起。
五脏六腑刀剜似的疼,林韫蜷指揪紧衾被,瞧着青宜用浸热水拧干的帕子拭她颈间冷汗。
“郡主何必对自己这么狠,只要拖到禁卫军到就好了,伤得这么重怕是一月有余下不了床了。”
“如果我毫发无损,很容易就被崔氏不痛不痒地揭过去,只有我遍体鳞伤,太后才能借此发挥。”林韫仰颈闭目,喉间滚动着汤药苦味。窗外雨打青梅簌簌,她忽睁眼望向那株碧色,“再说我身上伤也不少了,多几处也无所谓。”
“崔闫就算不致仕司空那种虚位又没有什么实权,郡主拼了半条命才换得这点好处,实在觉得不值。”
青宜绞帕子的手顿了顿,铜盆里荡开圈圈涟漪。
“清河崔氏毕竟扎根于王朝命脉几经浮沉,不是这点小风波就能够轻易绊倒的,而且我要得从来也不是绊倒某个人。”林韫已撑着酸疼臂肘坐直,露出腕间狰狞鞭痕。
“我只想让太后看到我的价值,如果一颗棋子连最起码的价值都没有,那连摆上棋盘的机会都没有。”
“郡主还是同从前在侯府一样执拗。”青宜将鎏金暖炉塞进衾被。
“太后最近宣你去问我近况了吗?”暖意好似让林韫于疼痛中多了几分清明。
“自从你那日去紫宸殿后至今还不曾。”青宜倒茶的手微颤犹喉头哽了哽,终是吐出后半句,“若是她问起,我还要照实说吗?”
“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太后耳目遍布宫里,她也可不缺监视我的人,无非是在我身边插个眼线图个安心。”林韫接过她递来的茶水,盏中暖茶入喉。
青宜咬唇应了声接过空杯盏。
忽见林韫纤指遥遥点向临窗书案,那上头累着几册书,最顶上那本靛蓝封皮的《三国志》还夹着鎏金书刀。
“取那卷带批注的来。”林韫倚回填漆螺钿枕时,乌发间缠着的杏色发带拂过颈侧箭疤。
青宜捧着书近前,嗅到郡主袖口残留的血腥气混着苏合香,“郡主还是多休息吧,莫扯裂了好不容易有点愈合的伤口。”
“无妨。”
雨声渐密,打在青瓦上叮咚作响,青宜见室内昏暗默默添了盏缠枝莲纹银烛台,将鎏金熏笼往床边挪了半尺。
“郡主,崔家公子崔津求见。”门外传来了通报声
林韫眼睫微动,放下书卷后让青宜拿来了毛裘,披到身上。
当竹青色帘幕被侍女挑起时,挟着雨气的风卷进内室。崔津玄色锦袍下摆浸透深赭,玉冠垂下的缨穗还在滴水,他拱手作揖,不卑不亢。
“臣崔津拜见晋敏郡主。”
琉璃帘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林韫裹着银狐毛裘半支起身,透过晃动的玉珠看见他笔直挺拔的身姿。
“崔公子前来,本郡主有伤在身,无法下榻亲迎还请海涵。”林韫轻咳几声,对着那寥影屈首以示敬意,“青宜,给公子看茶。”
“郡主客气了,臣是来替母亲向郡主赔罪的,母亲一向自视甚高,做出这等事情实在是护子心切,还望郡主莫要怀恨在心。”
崔津坐到搬来的凳上,接过青宜递来的茶。一缕湿发黏在他苍白的颊边,水珠顺着下颌滑进交领,在白绸内衬上晕开墨痕。
“令堂舐犊情深,本郡主岂会怨怼。崔夫人有此思量,也因本郡主满身非议。”
“郡主宽宏,臣感佩五内。”话音陡然一转,“只是郡主武艺高强,对那些个刺客一击毙命,怎么还将自己伤得这么深?”
香炉白烟凝在半空,青宜绞着帕子的指节发白。
林韫低笑牵动背伤,指尖勾开银狐毛裘系带,露出单薄里衣,“崔公子既存疑,不若亲验伤处?”
“郡主做局,自然不留痕迹。”瞟见春光的崔津急忙移开眼,端起茶水淡淡抿了口,“再者臣不过一说,于郡主并非讥讽之意,此事也确实是臣母亲有错在先。”
林韫透过珠帘凝睇着对方面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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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抹似有似无的笑痕,却见崔津垂眸饮尽残茶,鎏金茶匙在盏中轻轻一拨发出叮然脆响。
“臣今日多有叨扰,郡主还是早些休息,臣告辞。”起身时腰间环佩轻响,青宜尚未及开口,那人已行至廊下,风卷起他鸦青色湿袍下摆。
“郡主,他该不会……”朱唇轻启又抿,终是忍不住低声。
“满朝大臣不是傻子,五年前我一介幼女能够将林府男丁杀尽,他们也不会蠢到相信我这满身的伤是刺客所致。”
林韫抚过臂上缠着纱布的伤口,倏然收紧五指,深深掐进血肉里,“可知不知晓又能如何,此番计谋妙处在于徐氏已入局且我重伤,就算崔氏有心脱身也无力回天。”
林韫心里不禁暗自思揣,这崔津已行冠礼而未入仕,本以为是无甚城府,不堪大任,现在看来是崔家有意藏拙。
“先生诚不欺我,人不可貌相啊。”林韫长叹一口,余音散入骤急的雨声中。
帘外秋雨滂沱,崔府朱漆大门轰然洞开。
崔闫鹤氅内素袍尽湿,苍老身躯几乎悬在崔铉与崔津臂弯间,蹒跚过处青石砖上拖出水痕。
“快取参汤!”侍奉崔闫坐下后,崔津墨色锦袍下摆溅满泥点,青玉簪束着的发丝凌乱贴在颈侧。
话音未落,廊下忽传来环佩乱响。
徐氏素衣散髻踉跄扑来,发间银簪歪插着,露出鬓角几缕霜白,她膝行至太师椅前,额间早磕出血痕。
“妾身罪该万死,愧对崔氏列祖列宗,这就触柱自戕,以免侮了崔氏清誉。”
徐氏浑身剧颤,说着猛地撞向金丝楠木柱。
崔津箭步上前擒住她肩头,“母亲慎行!”
紫檀拐杖“咚”地杵在青石板上,老人鬓角银丝随剧烈咳嗽颤动,浑浊眼眸却迸出刀锋似的厉色,“崔氏好歹是五姓七望之一,太后就算要抄家,也要掂量掂量她韦氏够不够格!”
徐氏闻言自知此事已经被太后轻轻放下,自是长舒一口气,擦拭完眼角泪花讪讪上前,“妾身就说,左不过就是无权无势的孤女,太后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和朝中重臣心生嫌隙。”
崔闫枯掌重重拍在紫檀案几上,“你还好意思说,半只脚都踏进棺材的人,临到头还被削了官咳咳……”
崔闫越想越气,颤巍巍举起拐杖,指着跪在面前的崔铉,“竖子当日若拦着这蠢妇,老夫何至于要到宫里丢这老脸。”
拐杖突然脱手,正砸到崔铉肩头,崔铉跪得笔直也不敢吱声。
雨打窗棂声中,崔闫忽向崔津处抬手,“润知近前。”
崔津应声撩袍而跪,额前碎发犹带水汽,眉眼却沉静似水,“孙儿在。”
“你且观那林氏女如何?”老人枯指掐住太师椅螭首。
崔津抬眸,烛火映得他眼底流光,“此女不容小觑,能向太后毛遂自荐,剑走偏锋,赢得此局,我崔氏输得不怨。”
满室骤静,唯闻更漏声声。
“你就这么笃定是她做的局,抑或是太后提前布局,而她只是颗活棋。”崔闫端起侍婢放在桌案上的参汤暖了暖身子。
“孙儿虽远远见了她一眼,但敢肯定她绝非是将身家性命寄托于他人之人。”
突然屋外惊雷大响,湮没了崔津最后一句话“此女断非池中物!”
18. 妖丹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渎生在榻上不安地翻动着,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陷入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中迷雾氤氲,似有流水潺潺。
一位身着浅碧色衣裙的女子自朦胧中翩然走出,容颜清丽绝俗,眉眼弯弯,正朝着他巧笑倩兮,眸光温柔得能溺毙人心。
望着他,她朱唇轻启,声音缥缈而亲切。
“阿生……你还好吗……”
渎生闻言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孺慕与眷恋涌上心头,不由自主地想伸手去触碰那只向他伸来的白莹玉手。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那份温暖的时突生变故。
一道白发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女子身后,就在渎生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时,那只萦绕着黑气的手掌竟从女子心口处洞穿而出。
来者动作狠戾,毫不留情。
温热的鲜血如同红梅骤雨,猛地溅射开来,溅撒到渎生尚还愣神的脸上,滚烫的触感从他的脸上滚过。
女子脸上的笑瞬间凝固,化为无尽的惊愕与痛苦,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口穿出的手,又艰难地抬眼望向渎生,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作一缕轻烟,在面前消散殆尽。
渎生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就在他呆愣之际,那只沾着女子血的手也穿入了他的身体,伴随着一股钻心之痛,来人一招黑虎掏心直接剜了他的内丹。
渎生被这真实的痛感给吓到了,他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浑身都被冷汗浸透,那被剜心的极致痛苦仿佛还残留在体内,以至他下意识地查探起胸口是否有伤,就在他伸出手时,却发现自己小萝卜肉手变得骨骼分明,修长有力。
他心中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踉跄着翻身下床,冲到房内的铜镜前。
镜中映出的,赫然是一张陌生的青年脸庞,眉眼依稀能看出几分幼时的轮廓,但已然褪去了全部稚气。
镜中人面如冠玉,鼻梁高挺,唇形薄而优美,一双桃花眼因惊惧而微微睁大,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脆弱感,身材也变得颀长挺拔,原本合身的孩童衣物此刻被撑得紧绷,甚至不少地方都被撕裂。
这是谁?
渎生彻底懵了,对着镜中的自己,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推开了,许晏按照萧景珩的吩咐给渎生送些吃食。
可他刚踏进房门,就看到一个陌生男子只穿着破裂的孩童衣衫、身形狼狈地站在镜前。
一向警觉的许晏不由分说就抽出腰间的刀指向渎生。
“你是谁,把渎生藏哪里去了?”
渎生见状,忙抱着头,委屈地扁了扁嘴。
“许叔叔,我就是渎生啊。”
“你莫不是把我当痴呆,昨天还是个孩子,今天怎么就一下变成了大人!”
许晏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俊美得近乎妖异的青年,就将剑又靠近了他脖颈几分。
“老实交代,不然我杀了你。”
见许晏真要动手杀自己,渎生急匆匆跑出了屋子,身子矫捷地躲过了一众围捕的侍从,跑进了谢旻宁的屋内。
此刻的萧景珩正候在外室,守着谢旻宁打坐疗伤,却见一陌生男人光着上半身跑进了屋内,忙从剑架上抽出剑准备一把刺穿来人。
谁料渎生一个滑轨,一把跪到萧景珩面前,扯着他的衣袍喊着。
“爹爹,救我。”
正当萧景珩还没反应过来时,内室的门忽然被推开,谢旻宁迎光走了出来,抬眼示意萧景珩收起刀,而后对着一脸茫然无措的渎生柔声起来。
“不必惊慌,你不过是因为吸食了你爹爹的阳气长大了。”
她转向震惊的许晏和眉头紧锁的萧景珩,简单解释起来。
“他并非人类孩童,乃是河关江水之灵蕴化而生的精怪,此前被人所杀,灵体受损,力量溃散,我护下他元魂,得龙气滋养才退化至幼生态,如今养全了灵力,自然也恢复了从前的样貌。”
许晏听得目瞪口呆,看看俊美非凡的渎生,又看看自家王爷,忍不住喃喃感叹了一句。
“妖……?”
这话说得极小声,但在场几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萧景珩的脸色瞬间黑了几分。
谢旻宁见从前衣物小了,渎生有些衣不蔽体,就让许晏带着他去换件衣袍,她和萧景珩则坐到亭中喝起茶。
等到渎生换好衣袍,迈着欢快的脚步走入亭中时,谢旻宁的眼睛穆然一亮。
来人风姿清绝,眉如远山含黛舒展入鬓,眸似寒月凝辉清冷剔透,唇若柳叶裁就薄而含丹,通身气度宛若天地灵秀毓粹于一身。
望着谢旻宁直勾勾盯着渎生,萧景珩的手又捏紧了几分杯身。
他承认渎生确实生得比他好看,但他才是她的夫君吧!
渎生在最初的惊慌过后,立刻又恢复了原本性格,他几步凑到谢旻宁身边,极其自然地就想像从前那样去拉她的衣袖,甚至把脑袋靠到她肩上,嘴里还带着点委屈地嘟囔。
“阿娘……我好像做噩梦了,好可怕……”
他现在身量很高,比谢旻宁还要高出半个头,做出这般依恋撒娇的姿态,视觉冲击力极强。
萧景珩见这大鸟依人的场景,额角青筋跳了跳,猛地咳嗽一声。
奈何渎生灵智一如从前那样,完全没感受到萧景珩的醋意,依旧围着谢旻宁叽叽喳喳,诉说着刚才的惊吓,神色里满是委屈。
谢旻宁看着萧景珩那气得脸色发青,却又碍于王爷的架子不能跟精怪一般见识,只能硬生生憋着的模样,心下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她抬手,轻轻拍了拍渎生的手以示安抚。
“和阿娘说说,到底是做了什么梦让渎生这么害怕?”
此言一出,渎生好似找到了宣泄口,开始详细描述起那个真实得可怕的梦境。
“我梦到一个姐姐唤我阿生……可是后来,有个白头发的人,好可怕……他杀了那个姐姐……血……好多血……然后他也杀了我……他把手伸进我这里。
”他指着自己的心口,脸上露出极度痛苦和后怕的神情。
“挖走了一个东西……好痛……真的好痛……”
听到这里,谢旻宁正准备举杯喝茶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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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显一顿,茶水微微晃出,她抬眸盯着渎生。
“你还记得挖走了什么东西吗?”
“就是一个……亮亮的,暖暖的……在我身体里面的东西……”
因为词汇匮乏,渎生努力地比划着。
“是个红色的,然后发光的珠子……”
谢旻宁一下就想到了薛睿试图用于夺舍萧景珩的那枚妖丹,难不成那枚妖丹是渎生的。
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一把扣住渎生的手腕,渎生愣了一下,却没有挣扎,任由她握着。
谢旻宁指尖凝起一缕极细的灵息,迅速探入他的经脉,直抵其丹田气海之处。
仔细探寻之下,竟真无丝毫内丹的气息,难怪他身为一方江灵,先前却那般弱小,原来是被生生剜走了内丹。
“人心不足蛇吞象。”
谢旻宁低声自语,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厉色。
妖物内丹乃是其精华所在,剜丹之痛,犹如凡人剜心,其过程更是痛苦万分,且极伤天和。
她难以想象,当时渎生是如何承受下这份极致的痛苦,心下对那幕后行凶之人,不由得升起更深的厌恶与杀意。
同时,一个念头闯入她的脑海,那位赠她归墟石老道在河关隐居多年,想来必然知晓许多隐秘,或许能从他口中打探出一些线索。
她松开渎生的手腕,看向脸色依旧不太好看的萧景珩,正色道:“此事恐怕比我们想的更复杂,渎生失丹应与镇妖塔乃至薛甫有牵连,我想去见一见那位道长。”
萧景珩原本还因她握着渎生手腕不放而醋意翻涌,此刻见她神色凝重,也知事关重大。
他压下心头那点不快,沉吟片刻心中暗揣,那老道性情古怪,行踪莫测,但确实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好。”他最终点头应下,“我带你去。”
而此刻的渎生,虽然不太明白两人间所论为何,但敏锐地感觉到气氛变了。
尤其是萧景珩,看他的眼神似乎更加不善,见萧景珩瞪他,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往谢旻宁怀里躲去。
果然,萧景珩见状,一把上前将他从谢旻宁怀里拽出来,厉声训斥起来。
“既已恢复成年身形,便该知些礼数,男女授受不亲,往后不可再对女子如此拉拉扯扯,这样成何体统!”
渎生委屈地撇了撇嘴,明明刚才阿娘都没说什么,他却在这里暴跳如雷,但他打心底里还是有些害怕这个总是板着脸的爹爹,见他似乎真的动了气,只好讪讪地松开手,低低应了一声。
“哦,知道了。”
“你先回房间去,我有其他事和你……王妃商讨。”
望着这么大的渎生,萧景珩实在是说不出“阿娘”两个字。
渎生只好不情愿地起身,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亭子。
那高大俊挺的背影,此刻竟透出几分被遗弃般的可怜。
“我们何时动身?”
她收回目光,看向萧景珩,眼神已然恢复冷静与决断。
“明日一早。”萧景珩淡淡回应起来,“那老道栖身之处颇为偏僻,需得早些出发。”
19. 论道
不周山巅,云雾缥缈,深潭如镜,一叶孤舟无声浮于水面。
舟上老者执竿独坐,细雨敲打蓑衣作响,他却浑然不觉,只半眯着眼凝神望向水中。
蓦然间,潭上狂风骤起,凌厉的威压裹挟雨幕席卷而来,将孤舟撕作碎片。
然而那老者竟仍稳坐虚空,衣袂都未乱一分,甚至不紧不慢地拎起腰间酒壶仰头饮了一口,方才悠悠叹口。
“师弟,这么多年未见,你这急性子还是不知收敛。”
话音落下片刻,风止雨歇,万物归宁,碎裂的木块纷纷坠入潭中,荡开圈圈涟漪。
老者缓缓收竿起身,抬眼望向不远处凌空而立的白发修士,眼神宁静。
“我也未曾想到一向不管凡俗事的师兄,竟会为一介无权无势的皇嗣屡次破戒。”
白发修士负手踏空而下,眉眼间尽是桀骜,站定后他广袖一拂,指向这灵气盎然的天地。
“师兄莫非忘了,当年在师尊面前立下的誓言此生绝不踏出不周山半步。”
老者却不急不恼,反而低笑一声,眼底似有云影飘过。
“你如今这般愤懑不平,无非仍是怨恨师尊当年未将清一道传于你,再者你初入道门时,不也曾立誓绝不插手凡人轮回,而今却在河关助纣为虐,又该如何说?”
“那是因为我要向师尊证明,他当年是错的。”
白发修士抬手指向他,声如金石交击,他踏前一步,衣发无风自动,语意渐染癫狂。
“师尊曾告诫我们万事皆有因果,可高位者尸位素餐,卑贱者易子而食,这世间恶浊至此,你我自诩神明,凭什么超然物外、冷眼而观?”
老者面色依旧平静,只微微侧过身去,放眼山间烟岚。
“你若当真怜惜百姓,又为何以女子血肉喂养妖丹?”
“成大事者,何拘小节!”白发修士冷笑,眼中炽光更盛,“那些不过必要之牺牲,待我以一方江神妖丹炼成仙器,自当屠尽天下腌臜之辈,还世间清明!”
“纵然屠尽此间魍魉,终有后来者登临九重,朝代更迭,兴衰轮转,何曾休止。这红尘劫难并非缘于几人几姓,而是根植于人心的贪婪蔽智,乃众生与生俱来之业障祸。”
老者声如古磬,悠远而沉静,仿佛穿透了千载光阴。
“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人性本如此,纵使涤荡寰宇,亦如春草焚而复生,终难绝也。莫非你欲效那刑天舞干戚,以杀止杀,直至血染山河、苍生尽殁,届时纵使天地重整,又何来‘人间’可言?”
“难道坐视人间疾苦,便是顺应天道,莫非见黎民泣血、苍生倒悬,才合那无为之理?我辈昔年苦修玄法,参悟长生,非为独善其身,隐世避祸,而是为以此身证道,以此心明义,成就‘天下为公’之愿。”
两人对峙良久,终是话不投机。
老者喟然长叹,率先敛去眸中锋芒,转身负手。
“你既已知晓老夫不会插手你之所为,今日又何必特地来此处,说这番狂言?”
白发修士嘴角轻扯,抬脚趋近。
“我只是来告诫师兄,既然要守着你所谓的道,就别多管闲事。”
老者神色一凝,振袖驱离白发修士,那白发修士也不恼,对着老者拱手作揖后遁离。
老者旋身凌空而下,待着陆后冷眼瞟向旁边的假山。
“看了这么久戏,也该出来了吧。”
谢旻宁这才掐诀撤了隐身咒,走到他面前拱手作礼。
“小辈并非有意窥探前辈与他人对话,只是见前辈与他人攀谈,上前打扰多有不便。”
老者瞧了他一眼,面上衔笑。
“有不有意,你都听见了,老夫总不能杀了你灭口吧。”
话音刚落,便领着谢旻宁踏入一旁的草庐,褪去蓑衣,用道法在木亭中烹起一盏茶。
“斯是陋室,儿媳莫嫌弃。”
听见老者叫自个儿“儿媳”,谢旻宁总觉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前辈客气了。”
老者见她面上扭捏,笑而不语,只是抬手提壶给谢旻宁斟上了杯热茶。
“怎么就你一人,那小子呢?”
谢旻宁知道老者说得是萧景珩,也不替他隐瞒。
“他不愿见前辈,于是在山下侯着。”
老者好似早就料到这样的回答,神色里带着些寂寥。
“他该是恨老夫的,毕竟当年他找到老夫让救母妃的时候,是老夫见死不救,才致其亡故。”
谢旻宁没想到当年林卿的死,竟与眼前人也有关系。
老者也不藏着掖着,娓娓道来从前的事。
“那年寒冬飘雪,不知他从何处得到老夫的消息,从京城不远万里策马到河关,从山下跪拜到山顶只为见老夫一面。”
老者提杯,茶香氤氲。
“可世间万物有序,不涉天下事端是清一道的道规,老夫并未见他,任由他跪在雪地里一天一夜,直至晕厥倒地,老夫害怕沾染因果,于是施法救了他,自始至终,他未见到老夫一面。”
老者眼里燃起一层朦胧,似回忆起那时光阴。
“翌日,他醒后便独自离开了,老夫本以为此生不会再与他有所交集,直到一月后,他披麻戴孝提剑再次登山,这次他以命相挟,逼老夫出世。”
老者说到此处,嘴角扬笑,手不自觉摩挲起杯身。
“这兔崽子很聪明,知道修道之人最忌讳沾染人命,老夫被他逼得只能现身,而相见的第一面,他就匍匐跪地行了道家的拜师礼,让老夫被迫认下了这段师徒情。”
老者顿了顿,抿了一口茶水润喉。
“只是老夫这辈子肆意惯了,从未想到被人算计至此,对他也不甚上心,从不教习他道家术法,知他身中禁制,害怕他死在这不周山上,于是日日让他试毒,以毒强身,才将他堪堪养到了束发。若说老夫对他不曾有偏心,老夫非草木,这些年岁月相伴,待他总会与旁人不同,但这份夹杂着算计的师徒情,终是一场虚妄。”
话已至此,剩下皆是隐秘在无言的叹息。
谢旻宁闻言不禁想到了自己前世的师父,神色里带着些许不自然。
前世她灵根特殊,千年难遇,却被玄门视为诛邪镇煞的利器,除却被带下山诛妖,其余常年被禁锢于深山结界之中,与世隔绝。
直至道门倾覆,山河破碎,是师父亲手斩断锁链,带她离开了那座囚禁她数十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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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寂山峦。
他予她姓名,教她识字辨物,引她体会人间烟火,一点一滴教会她如何做一个“人”。
只是她而今困于这四方天地,也不知道师父那边怎么样了。
老者似乎看出了她面带愁绪,放下茶盏,换了个话题道。
“你今日来寻老夫,不可能只是为了听个墙角吧。”
被老者牵扯回思绪,谢旻宁才想起此行的目的。
“我今天来是想请教前辈,这河关之地到底何以至此?”
“此事说来话长,若要从头谈起,难免就要谈起老夫这师弟,你刚才所见那人便是我的师弟清玉,老夫名浊石,数十载前,老夫与他一同拜在清一道门下,修习道法,后来师尊陨落,老夫继承山门,而清玉自视清高,不甘避世,便离宗下山,那时薛甫刚被贬出京城,为了寻求复活林氏女的办法,机缘巧合之下找到了清玉,与他一拍即合,夺了这一江之主的妖丹,并将这江神炼化作傀儡,无端掀起水患来魅惑人心,而后建立这镇妖塔,假借祭祀之名,给那些献祭的女子种下邪火,以邪火为引供养镇妖塔中的妖丹,以求炼出七星剑。”
谢旻宁从未听闻过七星剑之名,不由微微蹙眉,轻声问起。
“何为七星剑?”
“此剑乃是我清一道师祖昔日与铸剑宗师干将联手所铸,因其剑性过于凶戾,易引心魔,终被师祖亲手毁去,然而,铸剑秘法却并未失传。”
他语气渐凝,眸色微微一沉。
“清玉不知从何处寻得这卷邪法,知晓此剑威力足以逆天,便一心想要重铸妖剑来借剑杀人,此番便可规避道门子弟沾染人命所招致的天道反噬,他欲以此剑屠尽天下权贵,血洗朝堂。”
谢旻宁心中猛地一悸,忽然想起自己诛杀萧明鉴后灵根尽毁时的样子,脱口问出。
“在此界之中,玄门中人若亲手杀人,便会遭天道反噬?”
浊石颔首,目光如古井深潭般。
“自然如此,若修道之人可肆意屠戮凡人,这世间岂有公道可言?”
谢旻宁闻言,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原来昔日灵根尽毁,果真是天道反噬之故。
“老夫曾言,赠你归墟石,乃有一事相托。今日你既来此,便一同告知,老夫虽立誓不涉凡尘,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师弟清玉逆天妄为,吾所愿者,唯望你能出手阻拦,莫令他堕入万劫不复之境。”
谢旻宁并非热心之人,这般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她自然不愿白白接下,遂眼波微转,轻叹一声。
“前辈所托,晚辈本应尽力而为,只可惜修为浅薄,恐非清玉道长之敌,有心无力。”
浊石早已看穿她那点心思,却不点破。
“你体内已炼入一缕邪火,若不及早寻得妖丹本源,待你气息衰弱之时,必遭其反噬,道行尽吞。”他语气平稳,却字字如锤,“更何况,老夫避世已久,人间纵成炼狱,亦与老夫不相干。”
谢旻宁听出他语中决绝,知他绝不会再出手,不由轻嗤一笑,眸光清亮似雪,反问起来。
“可前辈今日既出此言、托此事,岂不正说明您心底深处,也从未真正信服尊师那‘无为’之道,您终究仍是看不下去这人间疾苦的,不是吗?”
20. 祸端
行至山脚时,天边暮色已沉沉压了下来,连日阴雨使得空气里弥漫着湿润气,微风拂过,带着几分浸入衣衫的凉意。
远远地,便见萧景珩独自倚在一棵古树下,手中虽执着伞,目光却遥遥望向云雾缭绕的山巅,身影在苍茫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
谢旻宁缓步走近,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和衣袍,布料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隐约勾勒出纤细却不失风骨的身形。
“既心有所念,为何不亲自上去一见?”
萧景珩闻声蓦然回首,见是她,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见她浑身湿透,他立即上前将伞倾向她头顶,同时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动作略显急促却又不失轻柔地将她牢牢裹住,语气平和却带着关切。
“怎么去了这样久?”
谢旻宁抬眸,目光在他被暮色勾勒得愈发清晰的侧颜上停留了一瞬,旋即垂下眼帘,望向远处烟雨迷蒙的山峦,语气平淡无波。
“不过聊了些无关紧要的旧事罢了。”
她语焉不详,显然不愿多谈。
萧景珩深知她的性子,也不追问,只是将伞又往她那边挪了挪,自己的半边肩膀却暴露在雨丝中。
沉默片刻,他低声询问起来:“可曾知道想知的事?”
声音融在淅沥雨声里,竟显出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谢旻宁没有立刻回答,山风掠过,带来一阵寒意,她下意识地将身上犹带着他体温的披风拢紧了些,这细微的动作落入萧景珩眼中,让他心头莫名一软。
“知道了,”她终于开口,声音比这山雨还要清冷几分,“也有了些许应对之策。”
多日舟车劳顿,谢旻宁面带倦色,萧景珩也不过问。
“雨势渐大了,此地不宜久留,有什么话,先回去再说。你浑身湿透,需尽快更衣驱寒,莫要染了风寒。”
说罢,他极为自然地伸出手,并非搀扶,而是虚虚地护在她身侧,引着她转向归路,伞面始终稳稳地倾向她那一方,无声地隔绝了漫天雨丝。
谢旻宁目光微动,终是没有拒绝,与他并肩步入愈来愈密的雨幕之中。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微微摇晃,车内弥漫着淡雅的熏香,织就一片宁和。
连日的奔波与方才山中的对峙显然耗尽了心神,谢旻宁竟在不知不觉中,歪首靠在萧景珩的肩头,沉沉睡去。
萧景珩并非第一次见她睡颜,然而垂眸之际,见她长睫如蝶翼般静谧地覆于眼下,在白皙肌肤上投下浅浅阴影,呼吸均匀清浅,与自己仅咫尺之距,他心口仍不可避免地被一种细微而执拗的痒意撩拨,仿佛春风拂过深潭,漾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细细算来,他们相识不过月余光阴,却仿佛已共历了千山万水,生出几分风雨同舟的超然默契。
忆及初见时的刀剑相向中的彼此试探,再到如今她毫无防备地倚靠于己肩,他不禁于心底无声一叹,果真世事难料。
萧景珩心下澄明如镜,谢旻宁如此倾力相助,自有其私心,她渴望离开这个于她而言仅是羁旅的天地,回到她原本的世界,于私心而言,他是不愿放她离,可每当思绪及此,母妃凄楚的结局便如冷刺般扎入记忆深处,想她曾倾尽所有助萧明鉴夺得天下,最终换来的却是深宫囚笼与含冤而终。
若他真有一日君临天下,置身于权力漩涡的中心,那重重宫墙之内,阴谋与算计必将如影随形。到时强留她于身侧,是否终会重蹈覆辙,使皎皎明月蒙尘,让自在清风困于金笼。
或许真正成全这彼此心照不宣的情意之法,并非紧紧攥在手心,而是助她翱翔,放她归于其天地。
思及此,他心中泛起一阵细密而复杂的涩意,正欲稍稍调整坐姿,令她倚靠得更为安稳。
不料就在此时,马车猛地一震,伴随着许晏一声急促的呵斥与马匹凄厉的嘶鸣,巨大的惯性使得车内两人猛地向前倾去,萧景珩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护住身侧之人。
就在这时,谢旻宁已然惊醒,眸中睡意顷刻消散,指尖迅疾掐诀,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撑开,堪堪将两人踉跄的身形稳住。
“怎么回事?!”
萧景珩沉声问道,眉头紧锁,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他迅速抬手掀开车帘,质问的话语尚未出口,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生生扼在喉间。
眼前早已不是昔日熟悉的场景,而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汪洋浑水。
浑浊的江水裹挟着杂物,甚至还有牲畜的尸首,汹涌翻滚着,冰冷的腥气混杂着淤泥的味道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洪水如狂暴的巨兽,肆意奔腾,淹没了低矮的房舍,只有些较高的屋脊和树梢探出水面,在湍急的水流中摇摇欲坠。远处,曾经熙攘的街道如今已是波涛汹涌的河道,浑浊的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打来,拍击着残存的建筑,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巨响。
凄厉的哭喊声、无助的呼救声、失去至亲的恸哭声,混杂着水流汹涌的咆哮,在这片人间炼狱上空久久回荡,经久不散。
“这到底是怎么了……”
萧景珩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眼前的惨状远超想象,仿佛一夜之间,繁华散尽,唯余地狱。
谢旻宁也已来到车辕边,凝望着这片汪洋泽国,清冷的面容上覆上一层寒霜。她目光锐利地扫过汹涌的水面,最终定格在洪水中却诡异般安然无恙的镇妖塔上,眸色深沉如夜。
“这绝非寻常水患。”她声音冰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而是有人故意为之,清玉和薛甫竟丧心病狂至此。”
“再这样下去,整个河关都将不保。”
萧景珩见到这惨状,不免侧眸对着身旁谢旻宁投下担忧的眼神。
谢旻宁镇定自若,从萧景珩腰间扯过薛甫的令牌丢给身后的许晏。
“你先拿着令牌疏散河关其他城池的百姓,就说是奉薛甫的命令。”
许晏得令后解下车厢,策马离去。
“你我回去寻渎生,他是妖丹的主人,定然有办法停下这祸事。”
谢旻宁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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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对萧景珩伸出了一只手。
“抓紧了,我带你回家。”
清玉悬立于镇妖塔核心之中,周身环绕着诡谲的符文流光。他面前的那枚妖丹正疯狂吞吐着血红的光芒,无数缕精纯的精气从周围昏迷不醒的少女们体内被强行抽出,尽数没入那越发璀璨刺目的丹体之中。
他赏心悦目于这一幕,眼底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著与热切。
“道长,”薛甫的声音自下方传来,压抑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与紧绷,“还需等候多久?”
清玉并未立刻回头,目光依旧流连在那光芒愈盛的妖丹上,似乎要将它的每一分变化都刻入脑海,片刻后他才缓缓俯首,居高临下地瞥了薛甫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薛大人何必心急,待妖丹将这些女子精气都吸食干净,神剑便可横空出世,到时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到那时候,九銮之上的高位,于您而言,不过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
他回首,重新将注意力投向妖丹,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这股不断膨胀的邪气,合眸喃喃自语一句。
“师尊啊师尊,你若活着见到而今这般情形,该会如何作想啊?”
塔外,洪水滔天,哀鸿遍野;塔内,邪法森森,鲜血淋漓。
薛甫仰头望着那越来越亮的妖丹,眼中最初的疑虑逐渐被炽热的野心所取代。
成王败寇,自古如是,待到权柄在握,今日种种牺牲,不过都是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笔,最不为后世所提。
就在这妖丹红芒最盛、几欲圆满之际,妖丹却陡然传出一声极细微的嗡鸣,清玉唇边笑意骤然冻结,眼中狂热瞬间褪去,化为锐利如鹰隼的审视,他并指掐诀,指尖迸发出灵光,并迅速缠绕上剧烈震颤的妖丹,细细探查其中异动。
片刻后,他收回法术,原本桀骜自负的面容上却笼罩了一层显而易见的阴霾与疑虑。
“不可能……”他低声自语,浑浊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惊疑不定的暗流,“那江神傀儡分明已被打得神魂俱灭,这妖丹早该成为无主之物,怎会突然产生认主归宗的异动?”
除非当初毁灭的并非完整的元神,有人竟在他眼皮底下,生生截留了那江神的一缕本命元魂,并暗中温养至今。
电光石火间,一个清冷女子的身影倏地闯入他的脑海,除却他那避世不出的师兄,这方天地之间,唯有谢旻宁或将成为他大计所成中的唯一变数。
定然是她,不知用了什么秘法,非但护住了那孽畜的残魂,竟还敢借此暗中牵引妖丹,妄图反客为主。
杀意顷刻间萦绕上清玉的心头,他暗下决心,此女绝不可再留!
他倏然旋身,衣袂在阴暗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径直落回地面,却看也未看一旁的薛甫,只冷冰冰撂下一句。
“守好此地,我去去就回。”
话音未落,他人已化作一道模糊的灰影,携着凛冽的杀机,化作轻烟消失不见,只留下尚未反应过来的薛甫,对着那悬空的妖丹愣神。
21. 神邸
宅邸之外,洪水滔天,浊浪咆哮着冲击门墙,似乎要将一切撕裂,而宅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渎生挺拔的身形立于众人之前,面对汹涌而来的洪水,他面上不见丝毫慌乱,那双从前纯真的桃花眼此刻却沉静如水。
他单臂一挥,将涌来的水掀作巨浪,并稳稳地护住身后惊慌失措的众人。
“都待在我身后,别乱动。”
他瞟了一眼身后的众人,语气里尽是关切。
青黛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站在人群边缘,面色苍白,忍不住掩唇发出一阵压抑的轻咳。
她本就未痊愈,此刻水汽弥漫,更让她呼吸不畅。
渎生时刻关注着身后的动静,闻声立刻回头,恰好瞥见一道刁钻的水浪趁隙扑向青黛所在的方向。
他连忙腾出一只手掐诀引水,那水浪竟在他驱动下温顺地倒卷而回,与他先前召出的水壁融为一体。
他侧过头,看向惊魂未定的青黛轻声嘱咐起来:“青黛姑姑,小心些,站到中间来。”
虽说青黛已从许晏口中得知,这俊美得不似凡人的青年乃是小姐与王爷收养的小精怪,可被一个比自己还高出半头的男子真切切地唤作“姑姑”,那感觉着实有些令人无所适从。
她正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古怪的称呼,院内洪水却加剧。
渎生见状双臂展开,指尖流转起湛蓝的光晕。
“退!”
眼见那污水在他的调用下变得不再肆虐,乖巧地退了回去。
就在众人稍松一口气时,两道身影终于疾驰而至,正是谢旻宁与萧景珩。
谢旻宁一入院落,目光扫过院内狼藉及渎生勉力支撑的背影,神色凝重,她毫不犹豫,并指如剑,周身灵力涌动,一股极寒之气以她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
她抬手指天,清斥一声:“凝!”
顷刻之间,院内所有翻涌的浪涛凝成了冰,她顺势抓住萧景珩的手腕,两人翩然落地。
谢旻宁长袖一挥,那些冰块顿时碎裂,化作冰晶坠落,与此同时,一道更为稳固强大的结界升起,将整个宅院笼罩其中,隔绝开院外的洪水。
做完这一切,谢旻宁脸上未见丝毫轻松,反而愈发凝重,她径直走向强撑着喘息的渎生,未等他开口,她就反手抓起萧景珩的手腕,指尖寒光一闪,划破他的掌心,引出一滴鲜红的血珠。
萧景珩吃痛,刚欲开口,却见谢旻宁已将那滴血珠弹向渎生眉心。
血珠触及皮肤,便瞬间融入。
谢旻宁阖上双眸,口中急速诵念起往生咒。
渎生只觉得眉心一烫,眼前发黑,无数混乱破碎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他的脑海,剧烈的撕扯感几乎要将他意识粉碎。
就在她头痛欲裂之际,一道强烈到极致的光芒刺破黑暗,迫使他不得不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朦胧的雾气之中,周围景象模糊不清,唯有一抹浅碧色的窈窕身影在不远处若隐若现。
一股无法言说的熟悉感驱使他不顾一切地朝着那身影追逐而去。
雾气渐散,他看清了那女子的侧颜,清丽温婉,正是他从前梦中旖旎之人。
他还未弄清到底是什么情况,视线一转见到了令他震撼的面容,那张脸竟与他此刻一模一样。
渎生只见自己快步追上前方的女子,极其自然地将她揽入怀中。
女子回头对他展露笑颜,渎生极其自然地接过女子背上装满草药的竹篓,关切地低声询问。
“采了这么多药,累不累?”
女子笑着摇了摇头,两人相视一笑,并肩朝着林间一座简陋的草庐走去。
两人推开门栅,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男子正坐在院中,他目光无神,神色里满是哀伤。
那年轻男子的眉眼竟是薛甫!
年轻的薛甫一见那女子回来,连忙扑上来抓住她的手腕。
“夫人,求求你,再试试,救救她,救救卿儿!”
那女子见薛甫这般深情,眼中掠过一丝怜悯,却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薛公子,我已说过多次,棺中这位姑娘已然逝去多时,生死有界,逝者已矣,强求不得。”
“不,不可能!”薛甫情绪激动,眼中布满血丝,“我亲眼所见,你明明救活了那个掉下悬崖的猎户,你为什么不能救她,我不要她如常人一般,我只要她有一口气,哪怕……哪怕就这样睡着,只要有一口气就行!”
眼见薛甫越发癫狂,渎生将女子护在身后,对着薛甫沉声警告起来。
“薛甫,你已在此纠缠数月,我夫人说救不了,便是真的无能为力!死者为大,你何必如此执迷不悟,不如早日让她入土为安!”
说着,他便要拥着妻子进屋。
“入土为安?哈哈哈……”薛甫忽然仰天狂笑起来,笑声凄厉而绝望,“既然你们都不肯帮我……那便别怪我自己想办法!”
话音未落,一道灰影如同鬼魅般倏然而至,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来者正是清玉!
他未发一言,直接一掌挥出,磅礴的力量直接将还未来得及出手的渎生击飞数丈,重重砸在地上。
“夫君!”女子失声惊呼。
清玉却看也未看,手掌凌空一抓,竟隔空将那女子扼喉提离地面。
“放开她!”
被击飞的渎生口吐鲜血,却不顾浑身剧痛,挣扎着想要冲上来救人。
清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弹指一挥,数根尖锐的冰锥破土而出,瞬间刺穿他的四肢与肩胛。
“呃啊——!”
剧烈的痛苦让渎生发出压抑的嘶吼,目眦欲裂地看着爱妻在敌人手中痛苦挣扎。
清玉这才好整以暇地看向手中挣扎不已的女子,另一只手毫不留情地直接探入她的心口。
只见血顺着清玉的手臂滴到地上,那女子闷哼一声,他的手收回时,掌心已多了半枚的妖丹。
“我要杀了你——”
渎生见状驱动妖力疯狂挣扎,却被冰锥上的禁制死死控制于地,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清玉见他做着无用的挣扎,面色满是不屑,他挑了挑眉将气息奄奄的女子丢在地上。
而后踏空踱步渎生面前,居高临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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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视着他,语气充满了讥讽。
“你说你,好好的一方江神不当,偏偏要自毁前程,为了一个区区人类女子,竟心甘情愿刨出半颗本命妖丹助她延寿,真是愚蠢至极。”
他把玩着手中那半颗妖丹,眼中满是不屑:。
“既然你如此不珍惜这身修为神力,不如便成全了我,这剩下的半颗也一并拿来!”
话音未落,他再次出手,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伸手掏出渎生心口的半枚妖丹。
“你……你到底是谁,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我与我夫人至此……”
渎生喘着粗气,血顺着胸口不断流出,染红了胸前麻衣。
“我是谁,你根本没有必要知道,不过也是受人之托。”
说着,清玉看着手中染血的内丹,他瞥了一眼地上的渎生,又望了一眼站在不远处冷眼看着这一切的薛甫。
“不过,看在你献丹有功的份上,便留你一条性命以作他用,至于你这身碍事的记忆,便不必再留了。”
说完,他口中诵念起冗长的咒文,指尖凝聚出光芒,最终轻轻点在了渎生的额头。
渎生只觉得浑身修为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疯狂逆流,无数记忆碎片飞速剥离,整个人最终陷入无边的黑暗。
清玉见大事已成,挥手撤去了冰锥与禁制,失去所有力量支撑的渎生便重重扑倒在地。
他望了一眼那抹浅碧色身影,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朝那身影爬去,只想在记忆完全消散那一刻抓住那只冰冷的手。
然而,指尖尚未触及,他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而在昏迷之后,他的满头青丝顺势化作雪白,光滑的皮肤爬满皱纹,挺拔的身躯佝偻下去。
一时间,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就变成了一个气息奄奄的白发老叟。
幻境至此,一时碎裂。
宅院之中,恢复记忆的渎生猛地睁开双眼,踉跄着倒退数步,整张脸脸色苍白如纸。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仿佛刚刚从溺水的噩梦中醒来,那些破碎的画面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苦,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看着这双年轻有力的手,再想起幻境中最后那一刻看到的那双枯槁如柴的老手。
原来这才是他与她的真正结局,竟落到了这种下场。
说到底是自己害了她。
渎生一阵失神,而谢旻宁在施术完毕后,因动用修为过多而身体微晃,萧景珩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扶住她,却被她抬手轻轻挡开。
她的目光紧紧锁在渎生身上,看着他眼中压抑的剧烈情绪,自知他应当是想起了从前的事,于是沉声询问起来。
“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想起来你的妖丹是怎么到清玉的手上的?”
萧景珩并不知道清玉是谁,也不知道妖丹是什么,但看到谢旻宁面色焦急,便知此事怕是破局关键。
渎生缓缓抬起头,那双总是清澈的桃花眼里,此刻却盛满了数千年的沧桑。
他望向谢旻宁,眼神深邃如井。
“我想起来了,我是洑水之神,渎生。”
22. 顽斗
“原来那只老鼠在这儿啊。”
一道冰冷的声音自上空传来,清玉负手而立,脚踏虚空,宛若神明降临现世。
他冷冽的目光扫过下方众人,最终将目光牢牢定格在渎生身上。
曾经的仇敌就在眼前,无论是谁都会眼红。
渎生踏前一步,并指如剑,直指空中那道身影,声音满是恨意。
“我正欲寻你血债血偿,你竟敢亲自上门来送死。”
清玉闻言,微微挑了挑眉,脸上浮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屑笑意。
“寻我?就凭如今你这副样子,也配与我一战?”
话音未落,他甚至未曾移动分毫,只是随意地抬起手掌,覆手下按。
一股无形却磅礴如山的巨力轰然压下,院内众人顿觉头晕目眩,仿佛整个天空都塌陷了下来,重重压在身上,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了来。
渎生只觉五脏六腑被震得欲碎,内力也混乱不堪,他猛地吐出一口血,不甘就这么命丧于此,于是调用内力相抗,却终究因为没有妖丹而作蜉蝣撼树之态。
清玉俯视着下方挣扎的渎生,带着睥睨天下的倨傲。
“放眼此界,能与我抗衡者,唯我师兄一人,而你不过是个顶着神名的妖物,究竟何处来的底气,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谢旻宁见身旁的萧景珩脸色苍白,又瞟了一眼身后已经晕厥过去的青黛,心知绝不能坐以待毙,否则今日所有人都将葬身于此。
她强忍着不适,双手急速掐诀,口中念念有词,数枚冰锥朝着清玉射去,清玉见状两指轻弹,数枚冰锥竟在他面前碎成细片。
谢旻宁趁他分神之际,闪身逃出了他的压掌,悬空与他相持。
清玉抬手把玩起被他震碎而悬于半空的冰碎,嘴角扯出一抹阴笑。
“小丫头,你确实有几分聪明,资质亦是不凡,若非你屡次坏我好事,你我本不必走到兵戎相见这一步。”他语气中带着一丝虚伪的惋惜,更多的是上位者碾碎一切的戏谑,“奈何你太过不自量力。”
谢旻宁心知实力悬殊,硬拼绝无胜算,她压下心头翻涌的气血,面上维持着镇定,甚至对着清玉遥遥拱手,行了一个不卑不亢的礼。
“清玉前辈,晚辈初临此界,对前辈的宏图大业略有耳闻,晚辈有自知之明,绝非前辈敌手,亦不愿与前辈为敌,徒增因果。”
她话音一顿,侧身指向院内仍在威压下苦苦支撑的渎生,神色平静无波。
“晚辈出手救他,不过是想以此为契机,与前辈谈一个条件。”
“哦?”清玉眉梢微挑,眼中玩味之色更浓,似是被勾起了兴趣,“说来听听。”
谢旻宁抬眸,神色自若地迎上他探究的视线。
“晚辈并非此界之人,一心只想离开此方天地,不知前辈可否助晚辈达成所愿?”
清玉眯起了眼睛,直盯着谢旻宁,似乎想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些端倪。
“你凭何认为,我会助你脱离此界?”
谢旻宁毫无避讳,坦言起来。
“前辈志在重塑乾坤,创造一个大同世间,令人敬仰。不瞒前辈,晚辈所来的世界,虽非尽善尽美,却已在天下为公的道路上探索百年。”
清玉闻言,嗤笑一声,带着几分不屑:“天下为公?不过是强者蛊惑人心的妄语,古往今来高位者打着这句话搜刮民脂民膏。”
“前辈所言,乃历史循环,无可否认,但晚辈所言大公为平等,并非指人人力量相等,而是指作为人的权利与尊严的平等,是在法律与规则面前的一视同仁。”
她见清玉并未立刻打断,便知他至少愿意听下去,于是继续描绘。
“在那样一个世界里,没有天生的权贵与贱民之分。一个人不再由他的血脉决定,而更多地取决于他自身的努力,君王并非天生,而是由民众在一定规则下推选而出,若其无道,亦可被罢黜。”
“哦,由民推选,岂非天下大乱?”
清玉挑眉,显然对谢旻宁说得话觉得匪夷所思。
“非也,此非无序之举,而是建立在完备的法道之上,这律法并非君王一人之意,而是由代表各方利益的贤能之士共同商议制定,高于任何个人,包括制定者自身,上至相当于此界的帝王将相,下至平民百姓,皆需遵守同一部律法。若有作奸犯科,无论身份尊卑,皆由独立于权势的司法院依律审判。”
她略微停顿,继续循循深入。
“到那时,知识的获取不再是少数权贵的特权,遍布都会有学堂,所有适龄孩童,无论贫富,皆有权利入学读书,学习文字、算数、自然之理乃至治国之道,更有国家会馆收藏古今中外典籍,向所有求知者开放。”
“至于生计,虽有贫富之差,但有一套机制力求保障众生基本生存。比方说,设立公共医馆,使百姓病有所医;建立仓储制度,丰年储粮,灾年赈济,避免易子而食;鼓励工商,保护匠人技艺,使得有一技之长者皆能凭本事安身立命。人们可以自由选择务农、务工、经商或钻研学问,阶层之间并非完全固化,通过自身奋斗,皆有向上攀升的可能。”
听着谢旻宁沉静的身影,清玉面前好似展开了一幅他从未想象过的画卷。
“那里没有苛捐杂税逼得百姓卖儿鬻女,赋税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用于修筑道路桥梁、兴修水利、供养学堂医馆。信息的传递也更为迅捷,千里之外的消息瞬息可知,人们可以自由议论朝政得失,监督为官者,虽偶有纷杂,却也能集思广益,避免独夫误国。”
谢旻宁抬眼望向清玉,神色里带着些许怅然。
“前辈欲以强力扫荡腐朽,建立新秩序,其志可嘉,但破而后立,若立的方向不明,终将重蹈覆辙。晚辈所见之世,或可为前辈提供一种参鉴。若前辈有意,晚辈愿将其中制度细节与思想精髓倾囊相授,助前辈构建一个真正持久、而非仅靠强权维持所谓的大同。”
谢旻宁的话确实让清玉为之一怔,他渴望颠覆这满是糟粕的世界,但对于颠覆之后要如何建立个大同世界,还有未可知。
谢旻宁所描述的景象,虽然在他看来有些地方过于离经叛道,但其中蕴含的思考,却是一种他从未设想过的。
且不可否认,她所说的那个世界才是符合他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渴望。
“好张伶牙俐齿的嘴。”清玉神色一凝,原本轻蔑的神色里多了几分审视,“不过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的?”
“晚辈自然没有证据证明所说的真伪,但多个盟友总会多个机会,晚辈虽说修为不敌前辈,但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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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硬碰硬,拖上些时刻也是可以的。”
有利有弊,说得倒确实令清玉不免心绪纷飞,不免沉思犹豫起来。
见话术有效,谢旻宁负在身后的指尖回转,脚下的刚才和清玉对峙部署的阵法也悄然启动,就在清玉迟疑的时候,一道璀璨的光幕拔地而起,将她与清玉二人彻底笼罩其中,与外界完全隔绝。
在回来的路上,谢旻宁与萧景珩已经约定好了,她拖住清玉,萧景珩带着渎生去镇妖塔,拿回妖丹来结束这场洪灾。
此时的萧景珩见大势已成,拉着身旁还在负隅顽抗的渎生,不作任何解释朝着镇妖塔而去。
阵法之内,清玉在光幕升起的瞬间便已察觉不对,但谢旻宁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竟让他慢了半拍。
他环顾四周流转着符文的结界壁障,脸上的玩味与探究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愚弄的暴怒。
“好,好得很!”清玉怒极反笑,“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又是大同世界,又是交易合作,原来最终目的竟是这等拙劣的困敌之策,谢旻宁,你当真以为这区区阵法,能困得住我?”
谢旻宁立于阵法中心,驱咒调转起道法。
“晚辈自知困不住,但能拖住你,便足矣。”
“狂妄!”
清玉不再多言,袖袍一拂,磅礴灵力化作一道凝实的灰色巨掌,携着摧山断岳之势,狠狠拍向结界光幕。
整个结界剧烈震颤,光幕上涟漪狂涌,符文明灭不定,但终究没有破碎。
谢旻宁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但不敢有一丝怠慢,连忙双手急速变幻法诀,调动全身灵力稳固阵法。
清玉见一击未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倒是小瞧了她。
他不再试探,指掌间道法频出,或刚猛无俦,或阴柔刁钻,从各个角度轰击着结界。
谢旻宁将身法催动到极致,在有限的阵法空间内腾挪闪避,同时不断修复加固阵壁,竟真的堪堪接下了他这如同狂风暴雨般的连续攻击。
清玉攻势稍缓,看着在如此强攻下仍能苦苦支撑的谢旻宁,眼中竟难得地掠过一丝赞赏。
“难怪能得我那眼高于顶的师兄另眼相看,确实有几分本事,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话音未落,他调用起浑身修为,右掌掌心凝聚起一股灼热的火焰,随着那右掌击出,带着炙热的火掌好似要撕碎一切。
谢旻宁心中暗叹不妙,却还是倾尽所有灵力拼命抵抗。
伴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阵法光幕被尽数吞没,谢旻宁也被震飞出去,重重砸落在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清玉身形一闪,已如瞬移般出现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谢旻宁强忍剧痛,指尖微动,还想凝聚道法反抗。
“徒劳。”清玉漠然开口,甩袖负手,数道锁链凭空出现,将谢旻宁四肢脖颈紧紧缠绕,随后将其凌空提起。
随即清玉的目光落在她心口的位置,指尖隔空一引,那枚血珠竟被他轻而易举地提出,悬于掌心。
清玉把玩着那血珠,望着那不断流转的邪火,感受着那份来自于本源的道法,继而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轻叹。
“我就说那缕生了灵智的邪火怎么不见了,原来是阴差阳错落在了你的身上。”
23. 死局
清玉并未收回那缕邪火,反而将那枚血珠归还给了谢旻宁,谢旻宁也没想到清玉竟未将那血珠占为己有,心中不免一沉。
他连下冷笑,衣袖一挥,束缚着谢旻宁的锁链应声消散,谢旻宁体力耗尽,踉跄着跌落在地,尘土沾染了染血的衣袍。
清玉却看也未看她,转身便朝着院落之外大步走去,身影决然。
“来此之前,我确曾动念,要彻底抹去你这个不该存在的变数。”
他的声音随风传来,冰冷没有起伏,就在这时,脚步微微一顿,却并未回头。
“但你口中那个的大同世界确实触动了我,或许留着你,或许比杀了你,更有价值,所以我改主意了,今日不取你性命。”
谢旻宁强撑着剧痛与虚弱,用手背狠狠擦去唇边的血迹,挣扎着站起身,望着那即将消失在残破院门外的灰色背影,她深吸一口气后才开口。
“前辈,请留步。”
清玉身形顿住,缓缓侧过半张脸,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阴鸷的剪影。
“怎么,还有何指教?”
谢旻宁缓缓起身,尽管摇摇欲坠,仍凝神勉强撑着站直身体。
“前辈莫非以为我就这点本事,用尽这么多心力设下的阵法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你破除了吧。”
清玉闻言眉头紧蹙,一股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
他猛地回身,目光扫过四周虚空,只见那些原本应该随着光幕破碎而消散的阵法符文,此刻却在空气中若隐若现,并相互勾连形成了肉眼很难发觉的阵法,而整个阵法的阵眼,竟与谢旻宁的心脉息息相关。
“你……”
清玉没想到谢旻宁竟还整出了这一出,倒是自己一时大意了。
“你就这么想死,竟不惜以自己为阵眼,设下这重重禁制。”
清玉抬眼,眸子中无悲无喜,只是语气中带着满满的不解与疑惑,他不明白她并非是此界中人,也口口声声说着想回到原来的世界,为何却要以那点微末的道行螳臂挡车。
“谢旻宁,你所求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返回你故土吗,而今你做出如此破釜沉舟之举就为了拖住我,给那些个没用的人创造机遇,真的值吗?”
谢旻宁没有笑,苍白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沉静,甚至涌现出几分坚定,她缓缓调动起体内残存的修为,掐诀结印,摆出一副玉石俱焚的做派。
“我想回去,是因为那里有我的牵挂,有我的道。”
她的声音因疼痛发虚,却字字铿锵。
“但无论是从前故土,还是眼前世间,黎民百姓都是无辜,他们不该成为任何人野心的牺牲品,不该被卷入这场无妄之灾,就像这河关数万生灵,不该因你清玉一人之私念而化为鱼鳖。”
她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清玉,眼神里满是坦然。
“我既见到,便不能坐视不理,不然枉顾我这一身道法,或许我无力阻止前辈的通天手段,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这河关之地,沦为一片汪洋死域。”
盯着眼前这个义正言辞的小丫头,清玉没如往常一般轻蔑出省,而是捂脸长笑起来,但笑过之后,那双长眸里升腾起浓浓的杀意。
“我很佩服你,但既然你这么不识好歹,那我便成全你。”
与此同时,镇妖塔深处。
萧景珩与渎生历经重重机关陷阱后终于突破了塔内最核心的禁制,踏入了一个极其诡异的空间。
这里没有想象中的邪气冲天,反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与陈腐的死气。
目光所及之处,竟堆满了森森白骨与尚未完全腐烂的尸首,其中大多都是年轻的女子,她们气血好似被抽离干净,皮肤皆呈现枯木状态,整个人干瘪得难辨人形。
塔心正中,那枚妖丹正贪婪地汲取着这些枉死者的残余精气。
渎生一眼就认出那是他的妖丹,刚想伸手将其召回,却发现那妖丹不为所动,只在两人目光下飞向了深处。
而在尸山血海的中央,一个身影背对着他们,薛甫将那妖丹收于掌心,随后旋身望向两人。
他的脸上此刻没了往日身为太守的威严或深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以及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疲惫与偏执。
“珩儿,你来了。”
他没有同往常一般唤他晋王,而是叫了他的乳名,甚至对着萧景珩露出一个极其复杂的笑容。
那笑中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偏宠,带着他能寻到此处的欣慰。
“过来,来看看你的母妃,她已经等你很久了。”
萧景珩心神一震,他的母妃是他亲眼看到葬入皇陵的,为何会在这里。
带着疑问,他目光越过薛甫,最后落在了他身后那座散发着寒气的晶莹棺椁上。
棺椁透明,可以迷糊地看到里面躺着一个女子。
萧景珩几乎是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步走了上去,并鬼使神差地抚上那冰冷的棺盖。
指尖传来的寒意提醒他这并非虚幻,他也未曾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再见母妃的尊容。
薛甫的声音在他耳边幽幽响起,带着回忆从前的苦涩。
“我和你母妃,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非萧明鉴贪图你母妃美色,强行将她纳入宫中,我与她本该成就一段良缘。”
他诉说着那段被尘封的往事,语气从最初的温柔怀念,渐渐染上压抑的愤恨与不甘。
“我虽恨,但为了保全她的性命,只能忍痛斩断情丝,远走游历,但可曾想到,自你出生后,宫中竟起了流言蜚语,说你是我的骨肉,而萧明鉴性情多疑,竟相信这种栽赃陷害的话。”
薛甫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望着冰棺里的林卿,神色里满是伤怀。
“他以寿宴邀我回京,设下鸿门宴,表面假意安抚,实则早已暗通妖道布下血咒,欲将我置于死地,是你母妃她提前知晓了阴谋,不惜冒着天下之大不韪,让人在我的茶水里下了蒙汗药,使我延误了赴宴的时辰,致使萧明鉴诡计未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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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开始颤抖,眼眶噙泪。
“事后东窗事发,被萧明鉴知晓,他更加认定我与你母妃有私情,竟将血咒施加在了你母妃身上,他想逼她承认与我的那段子虚乌有的乱情,逼她玷污你的出身,可你母妃硬生生熬着血咒的钻心之痛,至死都没有说出半个字,只为保住你皇子的身份,只望你一生清贵。”
薛甫昂首双目赤红,泪水混着压抑多年的痛苦奔涌而出。
“我后来辗转才知你母妃为成全我,以命换命,更是在知道萧明鉴将你母妃潦草下葬之后,找到修筑皇陵的匠人,诱以重金得知入口,并费尽力气将人带到河关,安置于此。”
言尽于此,他垂眸望着趴在冰棺上的萧景珩,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失望与痛心。
“可我万万没想到,珩儿,你竟然也会被那些风言风语所惑,怀疑你母妃的清白,怀疑她用命为你保全的一切,你可知,你母妃若在天有灵,该是何等伤心。”
萧景珩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心中五味杂陈,母妃惨死的真相如同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他没想到自己费尽心力追求的真相,竟这般的刻骨铭心。
他更没想到母妃是因他而死的。
薛甫看着他脸上的挣扎与愧疚,情绪却渐渐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的镇定。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有了我手上的这颗妖丹,就能逆天改命,让你母妃重获新生。”
薛甫抬眼,几乎冷漠地盯着不远处的渎生,语气中带着满满的蛊惑。
“珩儿,你难道不想再见到你母妃吗,不想亲口听她叫你一声皇儿吗,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只要杀了你面前这个妖怪,我就可以将无主的妖丹融入你母妃体内,让她重获新生。”
渎生也没想到薛甫想要这妖丹,并非是和清玉一样想炼出七星剑,而是为了用这妖丹复活心上人。
萧景珩抬眸,眼神复杂的盯着渎生,渎生连忙警惕以待。
“萧景珩,你清醒一点,人死不能复生,你别被薛甫迷惑了。”
薛甫见萧景珩犹豫,忙几乎怂恿起来。
“珩儿,你别忘了你的母妃是如何将你含辛茹苦养大,难道就要为了这个认识不到一月的精怪,浪费了能够将你母妃复活的机会吗?再者,为了让你母妃重活,为了弥补你从前的遗憾,牺牲一个无关紧要的妖怪,又有何妨?”
萧景珩想起母妃的惨死,想起从前两人因谣言而在冷宫食不果腹的日子,想起他未奉养母妃膝下的遗憾,最终还是缓缓站起身。
他沉着脸,一步步走向渎生,脑海里不断涌现出尚是幼童的渎生叫自己爹爹的画面和母妃温柔摸着他发顶的记忆。
他的神色满是复杂,嘴里只喃喃一句。
“你是妖怪,我是人,是我用阳气滋养的你,才使你化为人形,你的命是我给你的,而今我不过只是想收回。”
话音未落,萧景珩快步踱至他面前,刚从袖间滑出匕首,准备捅上去。
24. 妄念
就在这时,萧景珩一个反手朝身后的薛甫掷去匕首,薛甫到底是历经风浪之人,对这点警觉心还是有的,他忙仓促间猛地向后急退,同时宽大的袖袍灌注内力,对着那飞来的匕首扫而出,那飞驰而来的匕首眼见就这么不偏不倚地定到一旁地石柱上。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渎生与萧景珩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渎生身形如电,并非如薛甫所料去抢夺那枚悬浮的妖丹,而是直扑那座寒玉冰棺,他手臂一揽,竟将棺中林卿保存完好的尸身直接捞了出来,反手扣住了那纤细的脖颈。
“你敢?!!”
薛甫目眦欲裂,他毕生的执念皆系于这具尸身之上,而今就这般落到敌人的手里,一时间有些疯魔。
渎生面色冰冷,指尖微微发力,那副模样大有下一刻就要将其头颅拧下的架势。
“把妖丹给我!”他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否则,不然我就毁了这具身体。”
薛甫见状死咬牙关,最终将目光投向站在阴影处的萧景珩,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变得扭曲。
“萧景珩,那是你母,是你的生身母亲,你就眼睁睁看着一个妖物如此糟蹋她的遗骸?”
萧景珩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
“我只知道,入土为安,方是正理,母妃一生善良,若在天有灵,绝不会愿意看到你为了她一己之身,屠戮万千无辜生灵,造下这无边罪孽。”
“入土为安?”
薛甫发出一阵凄厉而癫狂的大笑,笑声里是无尽的嘲讽。
“若真能入土为安,这世间就没有枉死的人了!”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望着手中那枚光华流转的妖丹,眼中最后一丝理智也被彻底吞噬,只剩阴狠。
“既然你执迷不悟,为了个外人自己连母妃的尸首都不顾,那便由我,来替你母妃讨回这迟了多年的公道。”
话音未落,薛甫便当着两人的面吞下了那枚妖丹,妖丹一旦入腹便开始不断汲取他的寿元。
薛甫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随即而来的便是整个人剧烈地抽搐,皮肤表面青筋暴起,撑得他的双眼凸出,原本属于人类的指甲疯狂生长,变得乌黑尖锐,原本黄枯的皮肤也变成灰青,嘴里的牙齿更是疯狂生长,化为獠牙。
短短数息之间,薛甫就从人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怪物。
渎生见状大事不妙,他将林卿的尸首交给萧景珩,面色不虞地嘱咐起来。
“薛甫疯了,我过会儿催动江水倒灌,你用你身上的神玉血脉护好自己。”
还未等萧景珩颔首,渎生就旋身上前,对着薛甫严正以待。
“把卿儿还给我!”薛甫嘶吼着,声音嘶哑,朝着渎生扑面而来。
渎生当机立断,驱动起塔外的洪水朝镇妖塔扑来,原本平静的江水化出数条狰狞的水龙,撞向镇妖塔本就摇摇欲坠的塔身。
“轰隆隆——!”
塔壁应声破裂,浑浊的江水如同决堤般疯狂倒灌而入,瞬间淹没了塔身,水流湍急,卷起堆积的尸骸,那场面很是骇人。
萧景珩眼见洪水席卷而来,他迅速咬破手指,迅速在眉心点下血点。
一道淡金色的光晕自他眉心扩散开来,形成护罩将林卿的尸首和萧景珩都笼罩其中,任凭水流如何冲击依旧安然无恙,萧景珩望着母妃沉睡的面容,将冰冷的尸体搂入怀中,嘴里喃喃念叨着。
“对不起母妃,儿臣利用了你。”
萧景珩在从谢旻宁的口中知晓自己母妃的尸首被薛甫藏匿之后,便想到了这个办法,利用母妃的尸首来要挟薛甫,若是成功了,薛甫为红颜甘愿放弃妖丹,若是失败了,薛甫吞下妖丹,亦能将计就计除去薛甫。
萧景珩思及此处,就对着上空投去了视线,而在此刻,化身怪物的薛甫凭借妖丹之力,好不容易在湍急的水流中堪堪稳住身形,调整好姿势再次朝着渎生扑来。
渎生急忙催动江水,在身前形成一道道厚重的水墙试图阻挡,但吞服了完整妖丹的薛甫依然到了半神的境界,他张开利爪对着那江水一阵宣泄,水墙接连被狂暴的妖力撕碎,而薛甫势如破竹,几下缠住了渎生,利爪带着恶风,直接将其重重击飞,砸入浑浊的水中。
渎生忙并手为指,驱动升腾起滔天巨浪,并将其化为龙形,那水龙对着薛甫嘶吼一声后冲了过去,薛甫见那巨龙朝自己袭来也不畏惧,顶着强大的水压竟将那水龙撕了粉碎,江水化为水滴从半空中四散落下。
渎生不甘示弱,再次驱动江水作攻,但薛甫杀意已决,不愿过多拖延,身形一沉,遁入水中,伸出鬼爪刺入渎生的身体。
疼痛再次席卷全身,渎生猛地喷出一口血,望着他痛苦的神情,薛甫那张早就辨别不出人面的脸绽出一抹嘲笑。
“什么神,说到底不过就是废物,你说你当年要是应了我之求,何必又会有今日这般局面呢?”
渎生冷笑出声,他面色苍白地盯着薛甫。
“你不会以为就凭你那区区的凡人之体,就能承袭神的力量吧。”
渎生说着就在水中猛地拧身,竟以重伤之躯,单手死死抓住那只刺入胸膛的利爪让其将他的身体贯穿,鲜血瞬间染红了周围的水流,剧痛几乎让他晕厥,四周开始弥漫起渎生的血水,薛甫神色一怔,只觉心口妖丹滚烫异常,隐隐有所异动,他欲抽手,却如陷泥沼。
渎生倾身附耳,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该上路了,薛大人。”
话音未落,薛甫身躯剧震,心口的妖丹华光爆涨,伴随轰然一声,血骨横飞,江水赤红,原本龇牙咧嘴的庞然大物在一瞬间就被妖丹的反噬撕碎。
那枚妖丹浮沉水中,清辉流转,一如往昔。
渎生伸手攫住,纳入口中,霎时间从前种种皆涌入脑海,脑中那些断断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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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的记忆散去了雾气,变得清晰起来。
再睁眼时,渎生眼角含泪,似是有所感伤,他抬手驱散塔内的水,落地望着被金光护着的萧景珩。
“拖了这么长世间,我们要抓紧了,不然谢旻宁该要有危险了。”
萧景珩望了一眼怀里的母妃,将人抱回塔心的冰棺里,眷恋地望了眼母妃的遗容后答了“好”。
眼见渎生顷刻化龙,龙吟乍起,青鳞破水,携萧景珩冲破塔顶,腾空而去。
而苦熬了几个时辰的谢旻宁斜靠在一边,青袍尽染血色,她挣扎着想起身,却因锥心之痛泯灭,连喘息都裹挟着喉咙里的血腥味,不远处的清玉指指腹抹过脸颊被她划破的伤口瞟了眼,白衣不染尘色。
他如神邸般悬空而立,掌心托着一簇跳跃邪火,神色漠然。
“能逼出我使用这本源邪火者,你是第一个。”他垂眸审视,语气平淡,“只可惜,你仍不够看。”
谢旻宁强撑着剧痛,长喘几口气,染血的唇角扯出一抹讥讽:“够不够的……你不也……没能杀了我么?”
她气息已然微弱,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惧意,只有近乎执拗的桀骜与不屑,仿佛在嘲笑他的徒劳。
清玉凝视着她这般明明油尽灯枯,却依旧不肯弯折半分的姿态,心中那点因被算计的愠怒竟奇异地消散了几分,转而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兴致,像是一位寂寞太久的神祇见到了只有趣的蝼蚁。
他收回掌心的那束邪火,而是缓步上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倒是有趣,我忽然想看看,你这身硬骨究竟能撑到几时。”
话音未落,他袖袍轻拂,一股无形巨力轰然压下,并非直接取命,却如万钧山岳,旨在碾碎她最后的抵抗,逼她匍匐在地。
谢旻宁身子随之一沉,浑身筋骨被压得几乎寸断,鲜血自唇角汩汩涌出,但她咬紧牙关,硬是以手撑地,任凭指甲翻裂嵌入石缝,也绝不让自己彻底跪倒。
她抬起头,汗水混着血水滑落,视线模糊,却仍盯着清玉的方向,从齿缝里挤出清晰的笑声。
“就……就这点本事吗?”
那笑容混杂着痛楚、狼狈,却不见一丝屈服。
“你不是一直想回家的吗,你就不怕死了,在此间变成孤魂野鬼吗?”
清玉不相信谢旻宁是会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做到这一步,于她而言,这些百姓不过就是陌路人,没有理由值得她付出至此。
就连谢旻宁也没想到她会为了这些对她而言如同虚影的黎民螳臂当车,或者是在回太守府的路上见到脚下百姓哭嚎遍野,妇人抱着断气的稚子痛哭流涕,孤寡老人木然望着庇护的房屋被洪水舔舐干净,穿着红袍的新郎眼见还未拜堂成亲的新娘被大水冲走却无能为力。
此间种种,皆是众生百态,她非石木,怎会不动容。
更何况,前世师父总教导她人命可贵,她又怎能袖手旁观。
25. 魂归
正当清玉欣赏起谢旻宁挣扎的模样,天际忽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巨大的龙身盘旋而至,对着阵法中的清玉喷吐出滔天江水。
清玉面色一沉,反手挥袖布下屏障,挡开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但衣袍仍被水浪溅湿,显得有几分狼狈。
望着被打湿的衣袍,他眼中闪过怒意。
“倒是小看你了,不过说到底都是个畜生,十几年前我能不费吹灰之力杀了你,现在依旧可以。”
话音未落,他已腾空而起,与青龙缠斗在一处,一时间天地间的风云变色,邪火与龙息交织碰撞起来。
早已落地的萧景珩趁此间隙,忙奔到谢旻宁身边,将她从地上扶起。
见她面色惨白如纸,气若游丝,他自知再这般下去谢旻宁怕是性命堪忧,在四处找寻利器无果后,他无意间瞟到腰间的玉佩。
他毫不犹豫地扯下腰间那枚玉佩并将其砸向地面,原本晶莹的玉石碎成块。
他捡起一块尖锐的碎片,咬牙划开自己的手腕,顿时鲜血不断涌出,他将连忙将不断滴血的手腕凑近谢旻宁苍白的唇边,喂着她咽下带着温热的血。
其实,萧景珩早就从浊石嘴里得知,他的血脉融入神玉之后不仅可以在方圆以尺之内隔绝所以道法伤害,还能在危机时刻救人性命。
只是萧景珩从不愿用无关紧要的人委屈自己。
随着鲜血不断流入,萧景珩的脸色因失血过多而变得惨白起来。
感受到嘴里蔓延开来的血腥味,谢旻宁模糊的意识渐渐回归,艰难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便是萧景珩血流不止的手腕,他素白的衣袖被鲜血染红,显得那么刺目,她眼中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诧异。
萧景珩素来惜命得很,否则当初也不会因禁制受她胁迫,没想到今日会这么毫不吝啬地给她喂血。
见怀中人面色有些好转,萧景珩紧绷的心弦一松,竟扯出一抹如释重负的虚弱笑容。
“幸好你没事。”
这话语中的担忧太过直白,谢旻宁微微一怔,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萧景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失言,耳根瞬间染上一抹薄红,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视线。
谢旻宁也不多做探究,只是艰难地扶着他的臂弯站起身子,但奈何腿脚发虚,终是跌回了萧景珩的怀里。
然后就在这时,空中传来一声悲鸣,渎生终究不敌清玉,庞大的龙身从空中坠落,重重砸在地上,光芒闪烁间重新化为了人形。
渎生嘴角溢血,浑身鲜血淋漓,显然受了重创。
清玉飘然落地,拂了拂被龙息和水浪弄得有些凌乱的衣袍,神色倨傲而冷漠。
“不过是一条侥幸得了些造化的小小赤鱬,以为得封了一个神的虚名,也敢妄化龙形,虚张声势。”
渎生挣扎着站起气,对他的不屑视而不见,只是满眼猩红地嘲讽起他。
“清玉,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苦心谋划多年,视众生为棋子,可如今镇妖塔已塌,妖丹重归我手,你的春秋大梦,也该醒醒了。”
清玉闻言也不恼怒,只是一阵失笑,笑后又换做从前的那副冷脸,一步步踏空逼近,语气森然,。
“妖丹没了可以再取,塔塌了可以重建,一次的得失算得了什么,只要我还想,这普天之下,就没有谁能真正阻止我。”
他话音未落,已闪身至渎生面前,五指成爪,直取其丹田,意图再次剖丹。
渎生正欲拼死反抗,一道纤细的身影却从旁冲出,毫无防备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噗嗤——!”
在渎生错愕的目光中,清玉的手将挡在身前的青黛整个贯穿。
她纤细的身体发颤,喷出一大口血染红衣襟,却强撑着对整个懵住的渎生,绽出一抹虚弱的笑容。
“阿……生……”
这一声呼唤,仿佛穿越了十几年的光阴,带着无尽的眷恋。
清玉也没想到会有人忽然会挺身而出,他连忙抽回手,失去支撑的青黛跌入张开手臂接住她的渎生坏了。
渎生整个人如遭雷击,浑身剧颤,难以置信地看着怀中气息微弱的女子,那张脸与记忆中魂牵梦绕的容颜缓缓重合。
“你为何要这么做?”
他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小心翼翼地拥住她,泪血汇枝到一起。
青黛艰难地抬起染血的手,轻轻抚上他满是泪痕的脸颊,眼中含着同样的思念,声线微弱地回应起来。
“阿生……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清玉自知犯了杀戒,定会遭到天道惩处,若再待下去,待天劫降下,只怕腹背受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也不愿再和这些蝼蚁纠缠不休,于是掐诀想要突破囚笼禁制。
渎生已拿回妖丹,清玉毕竟道行深厚,再缠斗下去对己方也没什么好处,谢旻宁撑着力气扯去阵法。
见阵法消散,清玉深深剜了她一眼后遁身离去。
渎生紧紧握着青黛的手,原本悲情的眼中染上一层痴狂。
“不……不行,我要救你,我还能剖丹,这次一定……”
“不……阿生……”
青黛却用尽最后力气按住他的手,轻轻摇头,眼中满是心疼与释然。
“前世……便是因我贪恋相守,累你剖丹……才引来这无穷祸端……今生……莫要再……重蹈覆辙了……”
她气息越发微弱,目光却异常清明,转而看向走近的谢旻宁,眼中带着深深的歉意。
“小姐……对不起……我骗了你……我并非被掠至河关……而是听闻此地水患异常,疑与阿生有关,特来查探……知与清玉相关后,便想着……将计就计,让他种下邪火并借此……接近妖丹……奈何……人算不如天算……被薛睿见色起意……我为活命……只能爬上屋顶逃离……因而重遇小姐……”
她苦笑一下,回首再次眷念地看向渎生。
“其实……前世种种,我皆未曾忘却……只是……自觉释然放下,不愿再纠缠……只想此生……做个普通人,了此残生……未曾想……终究还是……为此段因果……偿了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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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青黛吐出一口血,渎生哽咽着为她抹去嘴角的血渍,她深深吸了几口气,目光变得开始涣散,眼皮开始发重,可她仍想拼命睁大眼再将他的面容印入脑海。
青黛自知时日不多,不想渎生再纠于过往,于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劝慰起来。
“一切……皆始于我……贪图与你……长相厮守的……妄念……你身为一方之神……莫要再为我……悖逆天道……与你相识……我早已无憾……”
语毕,她眸中光华彻底散去,手臂无力垂下,在渎生怀中安然逝去。
“不——”
渎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啸,紧紧抱住她尚存余温的身体,心角好似如枯木裂开般,自心脏从四肢蔓延开。
他穆然紧拥着她,双手发颤,将脸埋入她的颈窝。
而谢旻宁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紧咬下唇,心中五味杂陈,却终究无言。
另一边,清玉踉跄着逃至一处荒废院落,还未站稳,天际惊雷便已轰然劈下。
他慌忙祭出邪火作挡,然而在天道法则的无情碾压下,饶是道法修为已达完人的清玉也难逃一劫。
雷光一道接着一道,朝着清玉精准地劈落,因他犯了杀孽,天道很显然想废去他的修为。
清玉苦修多年,好不容易才至而今这般地步,他的大计还未完成,自是不愿就这般成为一个废人后重头再来。
急中生智中,他祭出自己温养多年的本命魂玉,双手急速掐诀,试图将溃散的修为强行封存于玉中,以求能保全这半生修为。
就在即将大功告成之际,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把匕首直直的插入他的心口。
一向冷傲的清玉又怎会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凡夫俗子所伤。
“你……!”清玉侧过脸,只见薛睿那只独眼里染着贪恋的笑意。
清玉刚想驱动所剩不多的修为杀了不自量力的薛睿,奈何又一道天谴降下,紫光金雷直劈得他吐血不止。
眼见清玉趴在地上,气息微弱,薛睿上前拨出那匕首,双手握住刀柄,对着他的心口连插几刀,直到血染红了他的衣袍,他才似脱力般跌坐在地上。
谁也没想到这世间修为唯二的清玉就这样死在了薛睿的手上。
薛睿面无表情地擦拭干净脸上的血,而后跌跌撞撞地起身开始搜寻起什么物什,一抬眼就见不远处的魂玉散发着微弱的光亮,薛睿拖着那只瘸腿走进后捡起那魂玉。
不多作查看,割开手掌,将血滴到那魂玉上,薛睿阖眸默念起咒语,那魂玉在血的滋养下变得越发红艳。
待念完咒语后,薛睿猛地睁开眼,那枚魂玉却好似有了神识般飞入了他那只瞎眼。
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之后,薛睿渐渐松开了捂住左眼的手,白纱被他扯下,原本被戳瞎的眼再睁开时竟已完好如初,只是眼眶泛起了黑气。
薛睿动了动恢复如初的瘸腿,垂眸瞟了眼清玉的尸首后扔下了沾着血的蒙眼轻纱,旋身间嘴角绽出一抹邪笑,自言自语起来。
“谢旻宁,我们终会再见的。”
26. 涤尘
洪水退去后的河关,满目疮痍,百废待兴。
幸得许晏手持令牌,提前疏散了沿岸百姓,伤亡才得以控制在最低限度,但昔日繁华的城镇如今只剩断壁残垣,随处可见那场浩劫过后的疮痍。
渎生将青黛的尸首安置在从前生活过的那间木屋。
十数年的风吹雨打早已让木屋坍塌,沦为一片被荒草藤蔓缠绕的废墟。
然而,当他的脚步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往昔的点点滴滴仍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带着刻骨的温柔与无尽的钝痛。
他并未立碑,只寻了块未经雕琢的木头,插在坟前。
望着这无字无名的木碑,渎生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数百年前的景象。
那时的他还是洑水江中懵懂初开灵智的赤鱬,虽得天地造化,却尚未完全化形,常以半人半鱼的形态在江底潜修。
直到有一日江边喧嚣异常,他好奇浮出水面,恰见一群村民正将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推向汹涌的江边,伴随着是阵阵喧嚣。
“祭了江神,保佑我们风调雨顺!”
“没爹没娘的灾星,能为村子做点事,是她的福气!”
靠岸的村落因常被江水侵袭,于是就有了将妙龄女子投入江底平息江怒的习俗。
渎生刚化出神智,还是初见这个场面,心中莫名一恸。
见那女子被湍急的江流卷得呛了好几口水,眼见要沉入江底,渎生便催动水流,将那少女卷到了岸边隐蔽处。
少女是呛咳着醒来,在见到他半人半鱼的样子时,并未如常人般恐惧尖叫,反而怔住了,不免喃喃道自语起来。
“你……你是江里的神仙吗?”
渎生心中一惊,此女竟有仙缘,能窥破他的真身。
他立刻收敛妖气,化为一袭青衫的普通青年模样,神色温和地回起。
“姑娘莫怕,在下只是路过此地的读书人,见有人落水,故而相救。”
少女名唤青黛,正如村民所言,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受尽欺凌,最终被宗族选定为平息江神之怒的祭品。
她跪地叩谢渎生的救命之恩,泪眼婆娑,惹人怜爱。
“先生大恩,青黛无以为报,愿为奴为婢,伺候先生左右,以报救命之恩。”
看着她单薄的身子,心思良善的渎生终是心软,收留了她。
他于此地结庐而居,对外只称是避世读书的学子。
青黛也留了下来,她手脚勤快,将简陋的草庐打理得井井有条。
“先生,我不识字。”
一日,青黛看着他案头的书卷,怯生生地说道。
“无妨,我教你。”
于是,江风拂过草庐,多了琅琅读书声。
他教她认字,教她读书,从横平竖直到诗词歌赋。
青黛天资聪颖,学得极快,以至于没多久就将渎生会的点微末笔墨都学了去。
无奈之下,渎生只能暗暗刻苦,秉烛夜读。
就这样朝夕相处间,一种微妙的情愫在两人心底悄然滋生。
他贪恋这人间烟火的温暖,她依恋这份如师如友的关怀与庇护。
他小心翼翼地隐藏着妖的身份,而她也聪慧地从不追问那些不合常理之处,只将那份知晓深埋心底,全心信赖着眼前这个给予她新生与光亮的先生。
然而,天道无常。
一场突如其来的恶疾击倒了青黛,她高烧不退,病入膏肓。
渎生寻遍了城中的大夫,皆束手无策,直道准备后事。
看着榻上爱人x缠绵病榻,渎生心如刀绞。
为了能留住她,渎生想到了蕴含着他半生修为的妖丹。
妖丹修为醇厚,非凡人所能承袭,以包万无一失,渎生将妖丹一分为二,一半留于己身,另一半则小心翼翼渡入了青黛体内。
只是此法代价极大,渎生修为不仅止步于此,此生亦无问鼎神位的可能。
但他无怨无悔。
不出所料,青黛的恶疾不仅痊愈,还通晓了些法术。
她虽从未开口询问,但心中明了此果定与渎生有关。
后来,河关一带爆发瘟疫,死伤无数。
见不得人间疾苦的青黛,开始动用体内那半颗妖丹带来的微末法力,悄悄为村民治病疗伤,就这样,她的“神医”之名不胫而走,一时名声大噪。
直到百年后,慕名而来的薛甫登门,才将这一切平静祥和给撕碎。
回忆至此,渎生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明明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是我一念之私,强留她在身边,是我剖丹续命,为她引来瞩目,从而招致祸端,可最终承受这一切苦果的,却都是她……”
他目光凄凄,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一直静立一旁的谢旻宁身上。
而后他并指如剑,点向自己的丹田,脸上随即掠过一丝痛楚。
片刻后那枚妖丹并被他生生引了出来,悬浮于掌心之上。
“这一切纷争,皆因此物而起。”
渎生的神色寂寥,目光深邃。
“如今,我已了无牵挂,这妖丹于我,再无用处,便赠予你吧,或许于你归乡之路,能有所助益。”
谢旻宁神色一怔,看着他手中那枚妖丹,蹙眉道:“你可知,若失了此丹,你数千年的修为将付诸东流?”
渎生闻言,只是淡淡苦笑,那笑容里满是看破一切的苍凉。
“如今,我只想守着这座枯坟,这方小院,护好这一江之水,以余生来弥补这些年因我失职导致的连年洪涝而累及沿岸生灵之苦。”
谢旻宁知他心意已定,再多劝慰亦是徒劳,她沉默片刻,终是伸出手接过了那枚沉甸甸的妖丹。
妖丹入手,一阵妖气连带着鬼气席卷她全身,没有片刻迟疑,谢旻宁引出心口的血珠,以血为引,将妖丹和血珠融贯起来,就在妖丹触及血珠的刹那。
“轰——”
谢旻宁只觉得识海之中仿佛有万千惊雷炸开,眼前景象突变,不再是荒芜的江畔,而是无边无际的尸山血海。
无数扭曲的怨魂从血海中挣扎而出,发出凄厉刺耳的尖啸,它们伸出枯骨般的手臂,疯狂地撕扯起她的灵魂。
“还我命来!”
“杀了你!杀了你!”
“痛啊——好痛啊——”
“我没错,为什么要杀我——”
这些是被献祭的少女们的残魂,化作了最凶戾的心魔,妄图要将谢旻宁拖入无间地狱。
无数黑手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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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脸,将她泯灭在黑暗中,她咬紧下唇,避免自己迷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为静心凝神,她强迫自己盘膝坐下,双手结印,紧守灵台最后一丝清明,背诵起前世从师父那里学来的静心咒。
妖丹内力深不可测,她欲以自身为炉,将这妖丹和血珠一同炼化。
而外界,以谢旻宁为中心,一股极寒之气迅速扩散开来。
方圆百丈的草木瞬间凝结上冰霜,地面覆盖上坚冰,仿佛瞬间进入了凛冬极地。
渎生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逼得连连后退,对着那面色痛苦却宝相庄严的谢旻宁投去震惊的目光。
在她的识海内,怨魂前仆后继,不断冲击着她的心神。
喜怒哀乐,爱恨嗔痴,百味杂陈,千般过往,万种人生,如同走马灯般在飞速流转。
她孑然一身,在这片由无数怨念构成的狂暴灵海中沉浮,仿佛度过了无比漫长的百年孤寂。
她看尽了人世间的沧桑变幻,目睹了王朝更迭,见证了草木枯荣,体会了寻常百姓的生老病死。
起初,这些庞大的负面情绪几乎要将她的自我意识彻底冲垮。
极致的痛苦、怨恨、恐惧、不甘,盘根错节深扎于她的灵识。
她紧守着一丝清醒,秉承本心,但渐渐地,在经历了无数次的死亡与新生后,心中竟有开化顿悟之感。
“尘世如苦海,众生皆溺。”
一个声音在她心间悄然响起,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她百载沉沦后的开悟。
“执着于爱恨,沉溺于得失,便是这苦海无边的根源,涤尘之境,非是绝情弃爱,远离人间,而是超脱其外,洞察其本。”
这并非冷漠的俯视,而是一种悲悯的洞察。
于是,她凝神屏气开始默念往生咒。
紧接着,那些狰狞咆哮的怨魂,动作渐渐迟缓下来,脸上扭曲的神色开始松动。
一个接一个的怨魂,在往生咒的抚慰中,化作点点纯净的灵光,如同萤火般升腾而起,最终彻底消散在识海深处,重入轮回。
当最后一丝怨气被净化,谢旻宁的识海变得如往常一般宁静。
那股原本属于妖丹的力量,此刻已被彻底炼化,其力量如同江河归海,源源不断地涌入她重塑的灵根与经脉之中。
她捏了捏手掌,顿觉周身的气息已然攀升至一个全新的境界。
原本因天道而毁去的灵根不仅被修复如初,甚至还添增几分,连带着修为也深厚了几分。
她缓缓睁开双眼,眸中神光湛然,周身那冰封十里的寒气瞬间倒卷而回,融入己身,不留痕迹。
谢旻宁萧然落于地,渎生望着她周身萦绕的水之气息,不免感慨。
“此后洑水之畔,唯你独尊,半神之下的妖物皆不是你之敌手。”
谢旻宁在手中凝出水束,竟没想到这妖丹之力竟治愈了邪火反噬。
“多谢江神。”
谢旻宁自知日后不会再与他有交集,临别前终还是作揖俯首,以示感谢。
渎生眼中闪过一丝释然,抬手托着了她弯下的手臂。
“虽说之前我因没有记忆唤你一声阿娘,但那段光阴亦对我来说是偷来的岁月,此去路漫漫,望珍重。”
27. 正道
河关发生的种种姑且告段落,谢旻宁自融合妖丹后便一直闭关不出,而萧景珩则亲自奔走于断壁残垣之间,竭力安抚流民,其仁厚务实之风,渐渐在百姓中传扬开来,赢得了“贤王”的美誉。
然而,这份短暂的平静,被一道自京城八百里加急而来的圣旨打破。
来者是新帝萧晟的特使。
当初谢旻宁悍然弑君,京城局势瞬间诡谲。
彼时在京的几位皇子中,唯有年长些的萧晟反应最快,他一边对萧明鉴的暴毙秘不发丧,一边急派心腹李令戈前往意图取下萧景珩的首级。
本想借着萧景珩的头颅来祭奠萧明鉴,以此来成全了自己的孝子美名。
岂料萧景珩不仅安然无恙,萧景珩驾崩的消息又不知从何处走漏,传到各地封国。连带那些本就对皇位虎视眈眈的王爷们纷纷蠢蠢欲动。
萧晟出身不高,在朝中根基浅薄,若真与这些手握实权的兄弟兵戎相见,莫说胜算渺茫,就连这侥幸到手的皇位,恐怕也得拱手让人。
焦头烂额之际,萧晟的目光投向了背着弑君罪名的萧景珩。何不以他弑君杀父作为把柄,让萧景珩这匹狼为己所用。
于是,这道精心措辞的圣旨,便快马加鞭送到了萧景珩手中。
萧景珩展开绢帛,目光沉静地扫过其上字句,新帝那点心思,在他眼中已是洞若观火。
旨意冠冕堂皇,说亲王萧顼犯上作乱,命他为镇北大将军,即刻前往西北,平定秦王之祸。萧晟这心思昭然若揭,让他去西北,无非是想看他与萧顼这两头猛虎相争,无论谁胜谁负,萧晟都能坐收渔利。
萧景珩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他唇角微扬,满是恭敬地接下了圣旨。
“臣弟,领旨谢恩。”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见萧景珩这般乖顺,那宣旨太监正要辞别时,萧景珩却状似无意地开口。
“公公且慢。劳烦公公回禀皇兄,臣弟深知西北局势危急,身为萧氏子孙,为国分忧义不容辞,只是河关初定,百姓归心,此地乃臣弟心血所系。若皇兄允准,将河关正式划为臣弟封地,公告天下,以安民心。如此,臣弟方能无后顾之忧,全心为皇兄匡扶西北疆土。”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忠君为国之心,又提出了利益交换的筹码。
他要河关之地,更要天下人承认他晋王并非空有头衔,亦是在试探新帝的底线,看萧晟如何布告天下,洗去他身上弑父杀君的恶名。
那太监显然没料到萧景珩会如此直白地提条件,愣了一下,但见对方神色凝重,也不敢怠慢,只得躬身应下。
“王爷之言,奴才必定一字不差,回禀陛下。”
待太监一行人离去,一直沉默旁观的许晏才快步上前,眉头紧蹙。
“王爷,秦王萧顼在朝中经营多年,根基深厚,更兼北疆二十万精锐。我们如今无兵无将,若真去西北,此去怕是凶多吉少。”
萧景珩负手而立,望向西北方向,目光深邃,不见丝毫慌乱。
“谁说我们无兵无将了,许晏,你别忘了,西北从前是谁的地盘?”
许晏一怔,不免垂首,他都快忘记了林老侯爷生前就一直镇守西北,抵御外族入侵。
萧景珩好似是想起了从前的场景,神色不觉柔和了几分。
“自外祖父与几位舅父战死沙场,林氏一门此后便在军中后继无人,以至整个西北皆入李家手上,此去西北,固然是与虎谋皮,但亦是天赐良机,我欲重整林家军,将林氏旧部收入囊中。”
他顿了顿,旋身后直直盯着许晏,双眸微微一沉。
许晏深知,自家王爷骨子里从来就不是甘居人下的主。那深宫幽庭里磨砺出的隐忍,那血海深仇下滋生的不甘,早已铸就了一颗不甘蛰伏的雄心。
他亲眼见证过王爷从泥泞中挣扎,于绝境里步步为营,又岂会看不懂此刻王爷眼中那看似平静之下,实则汹涌不断的决断。
于是,他上前一步,郑重地单膝跪地,垂首抱拳。
“无论刀山火海,许晏愿誓死追随!”
许晏的命是萧景珩救的,无论前路多艰难,他都会义无反顾。
萧景珩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许晏低垂的发顶,他并未急于开口,只是静静地凝视了片刻,窗外的天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身影,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比方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度。
“此去西北,非同小可,萧顼势大,李全态度不明,京城那位更是虎视眈眈,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在前景尚不明了之前,本王希望你留在河关,替本王好好守住这来之不易的方寸之地。”
许晏深知萧景珩这般郑重托付,便是留守之责重大,此地北接西北,南望京畿,所处关键,而他身处此位,不仅让这里成为一根扎在萧晟眼中的刺,让他如鲠在喉,更要让这里,成王爷进可攻、退可守的坚实后盾。
“王爷放心,许晏定不会辜负嘱托。”
闭关的静室之内,灵气氤氲如雾,谢旻宁盘膝而坐,心神沉入深层次的定境之中。
然而,那枚融合了江神妖丹与清玉邪火的魂玉,牵扯出那深埋于她心底最不齿的记忆。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阴暗,又混合着霉味和血腥味的石牢里。
玄铁锁链一端紧紧箍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另一端深深嵌入身后的石壁。
她只知道自有意识起就在这里,像一只被豢养的牲畜,是正道宗用来对付恶鬼的法器。
她不会走路,因为从未有人教过,饿了只能跟狗一样爬到牢门口吃早就馊了饭菜,渴了只能舔舐石壁上渗出的冷凝水珠。
她不会说话,疼的时候只能发出呜呜的叫声。
每当宗门需要剿灭强大的妖魔邪祟时,便有了她的用武之地,锁链被解开,取而代之的是刻满禁制的项圈。
她被驱赶着冲在最前方,承受着最猛烈的攻击。
利爪撕开她的皮肉,妖火灼烧她的灵台,每次都被折腾得伤痕累累,而她只能蜷缩在角落里默默舔舐那些伤口,等着终有一日的愈合。
她不懂什么是善恶,什么是是非,她的世界只有黑暗的石牢、无尽的疼痛。
她曾经以为,这就是世界。
直到那一天,地动山摇,整个山门被削去了一半。
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牢门被人劈开,刺目的天光涌入让她一时不适应地眯起了眼。
逆光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恐怖剑意,衣袍上沾满了暗红的血迹,仿佛刚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手中提着一柄仍在滴血的长剑。
那人目光扫过牢内,最终落在了她身上,她被来人吓到了,躲在角落里,对着他龇牙咧嘴。
那是一双冷眸,在对上她视线的那一刻,来人眼中似乎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就收回了情绪,举着长剑朝着她劈开。
她要死了。
这个认知清晰地浮现在她懵懂的脑海里,可面对杀意,她甚至没有挣扎,只是本能地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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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将头蜷在双膝间,等待着终结。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只听一声脆响,脖颈上一松,那禁锢她多年的玄铁链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他劈开了。
她茫然地睁开眼,看到那人收剑回鞘,正皱着眉头打量着她满身新旧交叠的伤痕。
“还能走吗?”
一个于她听过的所有声音都不同的语调响起。
她听不懂,只是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那人沉默了片刻,最终叹了口气,俯身以一种不算温柔的力道,将她从那肮脏阴冷的角落提了起来,转身离开了早成废墟的山头。
望着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地方被夷为平地,她心里没有任何感触,甚至见到那些熟悉的面容倒在血泊里,她心里竟油然而起一种兴奋。
见她盯着脚下交叠的尸首,那人却没来由问了句。
“他们都是我杀的,你恨我吗?”
她不太懂他的意思,只是直觉告诉她要摇头。
那人见她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不免笑了一声。
“你有名字吗?”
她再次摇头。
那人这次才细细打量了她一眼,见她瘦瘦小小,浑身更是每块好皮,思索片刻道。
“给你取个名字,跟我姓,叫谢旻宁吧,你以后就唤我师父。”
她这次是开始点头,见她这般乖巧,那人不免大笑出声。
“还以为是个只会摇头的傻子,看来脑子还算灵光。”
后来,师父教她穿衣吃饭,教她站立行走,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说话,辨认万物。
他告诉她何为善恶,何为道义,引导她如何运用自己的灵根去修炼真正的道法。
那段相依为命的岁月,是她灰暗生命中唯一的光。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两人避世山间,为了生计创办了山门宗派,只接些除妖驱鬼的生意。
光阴平静而充实,直到接到那桩酬金异常丰厚的生意,只为一处传闻闹鬼多年的老宅驱邪。
“早点回来。”
出发那日,师父站在山门前,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却破天荒地叮嘱了一句。
她应了一声,转身离去,未曾想过,那竟是永诀。
那老宅显然是早就设下的陷阱,带着禁制的恶鬼,连带着以挺远为阵眼的尸解大法让毫无防备的她腹背受敌。
回去的执念支撑着她大杀四方,在好不容易斩杀了恶鬼并破解了尸解法阵后,遍体鳞伤的她刚踏出宅院,就被人用桃木剑刺穿了心口,击碎了凝聚三魂六魄的魂玉。
意识模糊之际,她仿佛又看到了师父站在山门前,对她说“早点回来”的画面……
谁也没想到,那竟是师父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噗——”
闭关中的谢旻宁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因为修炼中的分心,她差点走火入魔。
她连忙抬手,疾点数处大穴,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与险些溃散的心神,额间冷汗涔涔。
再睁开眼,静室内依旧灵气充盈,人却只觉恍如隔世,她抬手,轻轻拭去唇边的血迹,动作缓慢而滞涩。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师父那张总是冷硬,却会在看向她而时流露出细微温和的脸。
她甚至不敢去细想,师父在看到她那具或许已残缺不全的尸首时,会是何种神情。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沿着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滴落在衣襟之上。
静室之内,唯余她压抑的呼吸声。
28. 迷雾
“都给我滚出去!”
一青衣少年来势汹汹地从门外大步跨入,下人们见自家主子这般急匆匆,面面相觑一眼后也不敢违逆,只得低着头,鱼贯而出。
室内只剩下他一人,少年胸口剧烈起伏,一时被气得口干舌燥,几步冲到紫檀木书案前,抓起桌上的茶壶,直接对着壶嘴就猛灌了几大口凉茶。
然而,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
“公子,夫人有令,您要在屋内静思己过,一日不幡然醒悟,承认错误,一日便不得踏出房门半步。”
少年闻言,连忙冲到合并的木门前拼命拽门,奈何门被锁链从门外锁了起来。
“小公子,夫人说了,你什么时候放弃当道士的念头,什么时候才能放你出去。”
还未等青衣少年开口,门外便传来脚步离去的声音。
青衣少年眼见被关,气得抄起桌案上的青瓷杯就要朝着门砸去,眼神不经意间瞟到杯身的缠枝莲,想起这是去年姐姐李令戈从京城回来时,特地为他挑选的礼物,说他性子急躁,需得以清茶静心。
少年将高举的手臂缓缓垂下,最终还是瘪了瘪嘴,带着几分委屈和愤懑,将那只险些遭殃的杯子轻轻放回了原处。
可想到他李令成,堂堂镇北侯府的嫡出公子,不过就是想走些不同寻常的路,怎么在别人眼里就成了不务正业了呢?
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都无疾而终后,李令成忽然想起既然这样都不行,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来个狠的。
他猛地从地上弹起,说干就干,翻箱倒柜找到剪刀后,一把撕下衣袍岔开腿,对着门外的人影叫嚷起来。
“都给听好了,若是再不允我修道,我……我今日便断了李家的香火根苗,我说到做到。”
门外的侍卫显然是听到了李令成的话,忙推门而入,就见他站在书案前,拿着明晃晃的剪刀对着□□命根子。
“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啊?”
屋内一下子变得鸡飞狗跳起来,众人连忙围着李令成劝阻起来。
“快,快去告诉我娘,说她再不同意,我就把自个儿阉了。”
说着,李令成作势要下手,将一众下人的心提到嗓子眼。
“别拦着他,让他剪。”
众人寻声回首,只见一道高挑飒爽的身影,挟带着一路风尘,带着不容置疑的气魄大步跨入屋内。
逆着光,来人面容一时看不真切,但那熟悉的身形轮廓,以及周身着那久经沙场的压迫感,让李令成一时如遭雷击。
李令戈奉旨到西北监视萧景珩,刚回府上,就听到有人吵嚷着说自个儿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又开始作妖。
见李令戈冷冰冰盯着他,李令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活脱脱一只见到猫的耗子,刚才的神气顿时荡然无存。
“快啊,我还等着看你怎么阉法。”
她这阴阳怪气的语气听到耳朵里只觉让人胆寒。
李令成苦笑着把剪刀扔到地上,小步挪到李令戈的面前,龇着大牙讨好起来。
“阿姐,你回来,怎么也没说一声啊。”
李令戈见他一副不值钱的讨好样,可不想就这么容易放过他,拎着他的耳朵搅动起来。
“哎呦喂——疼,姐,亲姐,轻点,耳朵要掉了!”
李令成顿时发出一连串杀猪般的惨叫,他踮着脚尖,歪着脑袋,试图减轻耳朵上的疼痛,方才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顿时荡然无存,只有对亲姐的恐惧。
“李令成,你长能耐了啊?!”
李令戈揪着他的耳朵,力道半分未减,另一只手直接戳着他的脑门。
“绝食闹腾、装病耍赖还不够本,现在竟敢玩起这套来了,你是嫌命太长,还是觉得李家的列祖列宗棺材板太结实,想把他们也气活过来蹦两下?!”
她越说越气,手上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我看你是被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迷了心窍,欠一顿狠揍,李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混世魔王!”
“我错了,阿姐,我真知道错了!”
李令成疼得龇牙咧嘴,连声求饶,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硬气。
“我不修道了,我胡说的,我就是一时猪油蒙了心,鬼迷心窍,姐你饶了我这次,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看着弟弟这副怂包求饶的模样,李令戈心头怒火稍息,却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松开了揪着他耳朵的手,却仍不解气地在他后脑勺上重重拍了一巴掌。
“滚去祠堂,对着祖宗牌位好好跪着反省,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起来,要是再让我知道你动这些歪心思,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是是是,我这就去跪着反省。”
李令成捂着又红又烫的耳朵,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窜出了书房,头也不敢回地朝着祠堂方向奔去。
正当李令戈让众人散了的时候,一身铠甲的李全抱着头盔走进了屋内,听说李令成那个不省心的又在瞎折腾,李全刚从军营回来,都未来得及换上常服,就急匆匆来准备教训这个混小子。
刚踏进门未见到李令成,而是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的宝贝女儿,一时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戈儿,你怎么回来了?”
李全也顾不上身上满是汗地腥臭味,扔下头盔,就一把上前搂住了李令戈。
李令戈对于自家老爹这种不值钱的样子也是见怪不怪,边从他那快将人勒窒息的怀里挣脱松动几分,边用手安抚起孩子气的李全。
“爹,你轻点。”
李全这才后知后觉地松开李令戈,将人上下左右全须看了个遍,这才扯出一抹释怀地笑。
“几年没见,消瘦了。”
李家为萧氏镇守西北,一直为萧明鉴所忌惮,为打消帝王疑心,李家需要有人在京中为质,而当时的李夫人徐氏身怀六甲,若是舟车劳顿只怕会伤及根本,为了保全家族,年仅十岁的李令戈只得只身前往京中为人质,以向帝王聊表忠心。
虽然这些年,每次李家得胜,李令戈都会作为帝王特使来西北宣读表奖圣旨,但也只是匆匆住上几日就回京复命,一家人终究是聚少离多。
“这才回来多久啊,你母亲昨日还念叨说京中过几日怕是要凉了,想着为你缝制件狐裘。”
李全一见到女儿就开始絮絮叨叨,粗糙的手不是捏搓起她的手背。
李令戈莞尔一笑,从怀里掏出黄旨,李全见状就要跪,却被李令戈一把拉住。
“你们都下去吧。”
李令戈扫视了一眼周边的奴仆,那些下人闻言俯身作揖后退下。
“父亲,这是陛下的密旨,我并不会宣读,你也无须跪拜,只需自行阅览即可。”
李令戈将那旨密诏递给了李全,李全面色一下变得严峻起来,展开密诏快速浏览了一遍,随着看到最后一字,李全气得将黄旨扔到地上,叉着腰疾言厉色起来。
“这简直是胡闹。”
李全叉着腰来回踱步,纠结之色溢于言表,李令戈知道父亲心肠软,俯身捡起地上被扔下的黄旨,拍了拍上面的灰,沉声道。
“父亲,当年林氏之殇,李家便是为先帝持刀的刽子手,行已至此,就算昧着良心,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李全闻言长叹一口气,昂头长笑。
“戈儿,为父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只是不想一步错步步错,罢了,这辈子欠林家的,我李全来生做牛做马偿还吧。”
马车在颠簸的官道上缓缓前行,车内一片沉寂,谢旻宁靠在窗边,目光投向窗外不断后退的荒凉景致,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似是心事重重。
萧景珩几次想开口,却见她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又将话咽了回去。
他沉吟片刻,默默从袖中取出陶埙,将其凑近唇边,带着苍茫古意的埙声因而倾泻,在狭小的车厢内悠悠响起。
这声音不似琴瑟清越,不似箫笛婉转,却有一种独特的声音,仿佛能够抚平一切的痛楚。
谢旻宁被这陌生的乐声吸引,下意识侧目望去,只见萧景珩微垂着眼睫,神情专注,修长的手指在埙孔间灵活起落,俨然一副平日罕见的沉静。
一曲终了,余韵袅袅。
“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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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旻宁终究没忍住好奇,率先打破沉默。
萧景珩收起陶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埙身。
“此物名埙,是我母妃留给我的少数遗物之一,我从前晚上总是闹腾得不想睡觉,母妃就吹这个哄我入眠。”
他语气平静,却难掩深藏的落寞。
提及林卿,谢旻宁想起渎生曾在镇妖塔内的见闻,不由问起。
“既然寻回你母妃遗骸,为何不将她迁出,反而永镇塔内,还命人封锁塔心?”
河关毕竟刚罹难,将尸首放在镇妖塔总归没有入土为安让人来得放心。
萧景珩沉默片刻,望向窗外飞扬的尘土,扯出一抹淡然的笑。
“母妃一生,身似浮萍,许多事皆非她所愿,她心中真正所想,我或许永远无法知晓,但河关此地,是她生前竭尽全力,为我争来的一处庇护之所。”
他收回目光,看向谢旻宁,眼神复杂。
“我相信,相较于那冰冷孤寂的皇陵,或许这处承载着她对我最后关怀的河关,才是她更愿意安眠之地,至于封锁塔心,只是不愿后人再扰她清净。”
听他此言,谢旻宁心有所感,不由再次想起了那个将她魂牵梦绕的身影,心中一阵刺痛。
她忽然抬眸,目光犀利地盯着萧景珩,单刀直入起她最为关切的问题。
“萧景珩,你身上的禁制,究竟是何人所下?”
萧景珩闻言脸色一变,眼神闪烁地支支吾吾起来。
“我……我也不甚清楚……”
“不清楚?”
谢旻宁冷笑一声,并指如风,将他猛地提到面前,两人瞬间面对面,距离近得能感受到来人喷吐而出的鼻息。
“萧景珩,河关之地,我助你良多,你应知我唯一所愿,便是回归故土,如今我所知的线索,皆系于你身,你为何还要隐瞒?”
萧景珩被她眼中的审视深深刺痛,两人共患难至今,她竟还是不愿相信他的话,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喉头,他最终还是脱口问出了那让他魂牵梦绕的问题。
“你……如此急切地想回去,是因为那里……有让你牵挂不舍的人吗?”
他的话里带着委屈,眼神里盛满破碎。
谢旻宁自知过于多言,眸光微闪地别过脸去,同时挥手撤去灵力,将萧景珩推回原位,她环抱双臂,重新靠回车壁。
“我的事,不劳王爷费心。”
萧景珩摆正身姿,看着她刻意避开的侧脸,心中那丝苦楚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语气里带着几分坦荡。
“并非我隐瞒,只是在遇到浊石那老东西之前,我甚至不知自己身中此等禁制,那老东西曾说,此禁制手法玄奥,施术者修为恐在他之上。”
他顿了顿,眉头紧锁,语气里带着惆怅。
“我自幼长于深宫,若说身边有谁具备此等能力,唯有当今国师,谢毓。”
“谢毓?”谢旻宁闻言陡然一怔,这个名字让她下意识地追问,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当朝国师也姓谢?”
萧景珩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语气很快,却字字清晰。
“若硬要论及关系,你这身体的原身该叫他一声叔伯。”
谢旻宁并未想到当朝国师的名字竟然跟前世师父的名字同音,一股不好的预感在她心中油然而生,明明知道不可能,但谢旻宁的心总止不住往那个方向去想。
“那位国师,你知道他多少生平。”
萧景珩不知晓谢旻宁为何会对谢毓感兴趣,在将脑内有关他的记忆搜刮了一遍后才缓缓开口。
“我知晓的并不多,谢毓因资质极佳,五岁被谢氏家主送入宫在钦天监任职,后因能力出众被几次提拔才至国师之位,谢毓秉持本心,从不涉朝政,只观天象测王朝吉凶,避世居于成天阁,鲜为外人知。”
谢旻宁闻言,一言不发,萧景珩说了这么多,跟没说有什么区别,正当思索之际,一只冷箭忽然插入车厢,得亏萧景珩眼疾手快,才至谢旻宁只擦伤了点脸皮。
29. 明心
谢旻宁眸光一凛,远超常人的灵识让她比萧景珩更早察觉到外界的异动。
几乎是同一瞬,她身影微动,如青烟般迅地一个旋身,已然踏上了颠簸行进的车厢顶部,寒冷的夜风带起她的青灰长袍。
车厢内的萧景珩只觉肩头一阵微风掠过,再抬眼时,那道青色身影已消失在车门处。
他心头一紧,自觉有异,立刻掀开车帘。
只见前方驾车的马夫早已不知所踪,缰绳空悬,拉车的两匹马因受惊而疯狂奔驰。
而更令人心悸的是,透过扬起的尘土,隐约可见两侧林中影影绰绰,并带着金属盔甲摩擦声音,夹杂着凄厉非人的鬼啸,由远及近,朝着马车迅速包抄而来。
阴风惨惨,鬼影扑面。
萧景珩眼神一沉,没有丝毫犹豫,反应极快地单手撑着车壁翻身而出,精准地落在驭手的位置上。
随后一把抓起缰绳,沉腰立马,试图控制住受惊的马匹。
车顶上的谢旻宁迎风而立,并指阖眸感知起周遭的情况。
不下百名身着残破盔甲且周身黑气缭绕的鬼兵,正从两侧密林中蜂拥而出。
他们手持锈蚀刀剑,眼眶中跳动着幽绿的鬼火,皮肤青黑,目的明确,显然并非寻常阴魂,而是受人操控的凶灵。
谢旻宁不禁心中冷笑,这人还未到西北,就这么快按捺不住那点腌臜心思,想着早点杀人灭口。
既如此,那就让幕后之人瞧瞧她的实力。
谢旻宁眼神一沉,她双手在胸前急速结印,指尖灵力流转,勾动天地之气。
原本月朗星稀的天际瞬间暗沉下来,乌云如同被无形巨手搅动,迅速汇聚于上空,云层中隐隐有电蛇游走,雷声闷响。
“乾坤借法,雷枢引灵!”
她清叱一声,并指如剑,直指苍穹。
只一刻,数道刺目欲盲的亮紫色电蛇撕裂阴沉天幕,带着煌煌天威轰然劈落。
眼见裹挟着灵气的雷光将几只利爪已堪堪触及车厢的阴兵劈得厉声尖啸,躯体化作缕缕青烟消散。
然而,阴兵数量远超预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雷光虽猛,却终不敌这如汪洋的阴兵。
再加上煞气翻涌,拉车的骏马受惊长嘶,再这样下去萧景珩撑不了多久,马车定然会倾翻。
“还不够。”
谢旻宁眸光一凛,在车顶上挺直而立,她反手乾坤袋中一探,掏出了一把品相极佳的桃木剑。。
这剑并非凡品,乃她用挑选了许久的百年桃木木心雕刻而成,更在闭关冲击涤尘境时,冒险将清玉那缕本源邪火引入剑胚,以火性本源,辅以桃木本身的至阳至刚特质而细细锻造而成。
剑身符文内敛,至阳至刚之气沛然充盈,已成一件专克阴邪的法器,斩妖除鬼,无往不利。
“稳住马车!”
她清喝一声,下方紧握缰绳的萧景珩闻声,臂膀肌肉绷紧,以自身为锚,将磅礴内力灌注缰绳,硬生生压制住惊马的狂躁,在左右抖动的颠簸中艰难维持平衡。
谢旻宁足尖在剧烈摇晃的车顶上如履平地,她驱动剑内的那缕邪火,桃木剑发出一声清越嗡鸣。
“都给我灭。”
随着她一声低喝,桃木剑剑尖猛地迸发出一簇淡金的光芒。
颜色似火又非火,而是由至阳灵力与炼化后的邪火本源交融而成的极阳真火。
火焰跳跃着,散发出灼热而纯净的气息,似乎能净化世间一切污秽。
她身形翩若惊鸿,主动迎向扑来的鬼兵潮汐。
剑光流转,如白虹经天,火焰流转,扑向那些阴兵,剑锋所及,阴兵身上的黑气煞焰如同遇到克星,发出刺耳的灼烧声。
那些狰狞的鬼物在极阳真火中发出绝望的哀嚎,身躯迅速消融,连一丝黑烟都未能留下,彻底化为虚无。
她并非一味猛冲,剑招灵动莫测。
时而如狂风扫叶,大片清理靠近的鬼兵,时而如灵蛇出洞,精准点杀试图偷袭马车侧翼或底部的漏网之鱼。
白色的极阳之火在她周身形成一道流动的屏障,而她清冷的面容在火光映照下,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凛然与帅气。
萧景珩在下方全力控马,目光虽未追随着车顶那道纵横捭阖的青色身影,但他却能精准地感知着马车的每一次即将倾斜的方向,总能在她需要发力或变换方位的瞬间,将马车调整到最适宜的状态。
这种默契,无需言语,是多次在生死边缘磨合出的心照不宣。
就这样一上一下,一法一武,杀得惊天动地,杀得天际染红。
正当初阳闪出第一抹光,在谢旻宁如同火焰风暴般的清扫下,鬼兵的攻势终于被遏制。
阴兵畏光,那些笼罩在阴诡中的鬼影在被初阳投射后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最后一波悍不畏死的鬼将在纯白烈焰中化为飞灰,四周那令人窒息的阴冷煞气也随之缓缓消散。
天地被初阳笼罩,重回生机。
谢旻宁收剑而立,桃木剑上的极阳真火渐渐内敛,她微微喘息,额角见汗,接连一晚的施法对她消耗不小。
但她的身姿依旧挺拔,眼神清亮,扫视着恢复寂静的荒野,确认再无威胁后才翻回到车厢内。
萧景珩缓缓勒停马车,旋身递过一个水囊,见她依靠车壁上神色疲惫,于是关切问起。
“没事吧?”
谢旻宁接过水猛灌一口后摇了摇头,目光穿过车窗望向远处已然在望的冀北城轮廓。
“跟你一道还真是危险,一个个都这般迫切地想要你的命。”
萧景珩望着她被晨光勾勒的侧脸,劫后余生的松弛感让他心底那点隐秘的念头悄然滋长,忍不住便带了三分戏谑。
“怕什么,反正有你在,而且我知道你一定舍不得让我死的。”
谢旻宁放下水囊,细长的指尖慢条斯理地拧紧囊塞,这才侧首瞥他一眼,眸光凉飕飕的。
“萧景珩,再多嘴,我不介意用禁言咒让你暂时做个哑巴。”
萧景珩识趣地抬手在唇边做了个封缄的动作,眼底却笑意未减。
谢旻宁见车帘隔着二人实在碍事,于是一个利落的跨步,竟径直地坐到了他身旁,将手中盖好的水囊随手抛进他怀里。
萧景珩也不恼,只是浅笑地望着她。
两人肩臂几乎相触,能感受到彼此身上传来的细微温度。
初升的朝阳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漫天云霞染成瑰丽的金红色,柔和的光线映照在湖光上,跳跃着细碎的光晕。
萧景珩摩挲着怀中犹带她掌心余温的水囊,嘴角无意识地扬起,打开塞子,也仰头灌了几口。
清冽的水液滑过喉间,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情绪,最终还是开口问起了心中那一直挂念的问题。
“我真好奇究竟是何等人物,能让素来冷心冷情的你,这般念念不忘?”
话音落下,周遭只有清晨的风声和马蹄轻踏地面的声响。
忽然,谢旻宁转回头来,她身体微微前倾向他靠近,一双清冽的眸子进而逼近,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萧景珩,”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你怎么对我之事如此感兴趣?”
因她的骤然靠近,萧景珩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往后微仰了半分,拉开了些许距离。
然而她亦步亦趋,直到萧景珩抵到车厢,晨曦恰好映在她眼中,将那平日里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照得流光溢彩,仿佛有碎金在其中荡漾,竟让他一时看得痴了。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路走来的画面,他重病濒死时是她冒雨寻药,彻夜不眠地守候;他被薛睿夺舍,命悬一线,是她强行破禁,将他从鬼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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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拉回。
更遑论,她替他弑父杀君,助他夺回河关大权,还有而今随他深入西北这方龙潭虎穴。
即便知晓她另有所图,可这每一次的力挽狂澜,每一次的守望相助,已细润进他的心肺。
心动,不知从何而起,却已一往而深。
此刻,望着她那双映着他自己身影的眼眸,萧景珩只觉得胸腔里那股情感汹涌澎湃,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不再掩饰,目光沉静而专注地回望着她,薄唇轻启,一字一句。
“因为,我心悦你。”
他微微停顿,像是要让她确认这几个字的重量,继而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料到的笨拙。
“所以,你念着旁人,我会吃醋。”
谢旻宁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眸中掠过一丝了然。
她重新靠回车壁,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语气疏离。
“王爷不必如此,你我之间,本就是交易与合作,我既答应你来西北,自然会倾力帮你平定乱局,助你收拢势力,以增你争夺帝位的筹码,用美人计这等收买人心的戏码,于我来说大可不必。”
她以为他是在以情为饵,想将她与他牢牢捆绑在一起,以便来日后助他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
萧景珩见她这般反应,心中那点因明心而生的悸动瞬时破灭。
他闻言即刻倾身向前,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谢旻宁欲的手腕,在她错愕的目光中,强硬地将她的掌心按在了自己心口之上。
隔着一层衣料,手下传来他心脏急促的跳动,沉稳有力中却又带着几分迫切想要解释的慌乱。
“谢旻宁!”
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双上扬的丹凤眼因急色而染上几分薄红,如同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灼灼地逼视而来。
“你听清楚,我不是在演戏,更非为了利用,我萧景珩再是不堪,也不屑于用这等龌龊手段,我是真的……心悦于你。”
掌心下那滚烫的温度和失控的心跳,透过肌肤传来,谢旻宁清冷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
她用力将手从他大掌的包裹中抽了出来,动作快得近乎失态。
她霍然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萧景珩,胸口微微起伏,声音却维持着努力一如既往的冷静。
“萧景珩,我早已言明,我必会离开此界,你的爱慕于我而言毫无意义,说到底只是你徒增烦扰的一厢情愿。”
萧景珩仰头看着她,看着她强作镇定的模样,听着她斩钉截铁的拒绝,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
不出他所料的斩钉截铁,割舍地这般干净利落。
苦涩如一枚石子在他心湖里激起千层涟漪,疼痛密密麻麻地啃食起他的心口。
“我知道。”
他止住苦笑,目光沉静地回望她,语气平和了下来。
“我一直都知道你所想,我从未想过让我的喜欢成为束缚你的枷锁,我只是不希望我们之间永远隔着一层似有似无的隔阂。”
他微微一顿,对着他扯出一抹释怀的笑。
“我将肺腑之言坦诚相告,只望你能多信我几分,信我萧景珩,待你之心,并非虚假,而是真意。”
谢旻宁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她避开他过于灼人的视线,转身背对着他,只留下一个清绝而疏离的背影。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唯有风声掠过旷野。
良久,她才深吸一口气,并未回头,声音依旧冷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尖锐。
“我说过,我的事,不劳王爷费心,王爷也莫要自作多情。”
一如既往地划清界限,不愿让他探究半分。
言罢,她不再停留,身影一闪,便已重新回到了车厢之内,将寂寥的萧景珩隔绝在外。
30. 西北
西北边陲的风沙带着沙石卷过冀北城高耸的城墙,萧景珩换了身玄色骑装,端坐于通体乌黑的骏马之上,身姿挺拔如松,于城门不远处勒住缰绳。
他目光平静地望向城门方向,那里,镇北侯李全与其女李令戈早已率领一众亲卫等候在此。
李全年约五旬,鬓角已染风霜,但身姿依旧魁梧挺拔,一双虎目开阖间精光内敛,久经沙场的悍勇与封疆大吏的深沉交织一身。
而李令戈则是一身暗红色劲装,外罩轻甲,马尾高束,英气逼人,此刻正静静立于父亲身侧,目光如鹰隼般落在渐行渐近的萧景珩身上。
“晋王殿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李全率先拱手,声若洪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显过分热络,也未失礼数。
萧景珩利落地翻身下马,一套动作行如流水动,他抱拳还礼,姿态不卑不亢。
“侯爷,李将军,有劳二位亲自相迎,景珩愧不敢当。”
他语气温和,举止从容,一举一动俨然是将领命坐镇西北的大将军范儿拿捏地恰到好处。
李令戈上前一步,开口又是一阵恭维。
“王爷于河关力抗天灾,庇护百姓,仁德之名已传遍西北,末将佩服。”
李令戈早已在京中听闻他在河关的丰功伟绩,更是清楚他以此战为筹码从陛下手中要回了河关。
国师曾与她说过,萧景珩有帝王之相,可她偏不信,先帝萧明鉴被萧景珩勾结妖道暗杀后,她联合朝中李氏旧部推举了无母族支持的李晟为帝。
之后更是从国师那里知晓了萧景珩逃窜之地所在,并遣精兵前往,意图将其绞杀,但奈何不敌妖道高深法术。
不过,现在他到了西北,到了她的地盘,她自是不会再放他生路了。
所以,萧景珩,他必死。
萧景珩感受到了她眼神中浓浓的杀意,但面色不变,只是微微一笑,应对得滴水不漏。
“李将军过誉,河关之事,乃本王分内之责,亦是仰赖麾下将士用命,百姓同心,不敢居功。倒是侯爷镇守北疆,抵御外侮,护山河无恙,才是真正的劳苦功高。”
一番看似寻常的寒暄,暗地里却已是机锋数度,心大的李全却未听出其中门道,只是哈哈一笑,侧身让开道路。
“王爷一路车马劳顿,老夫已在府中略备薄酒,为王爷接风洗尘,还请王爷赏光。”
“侯爷盛情,却之不恭。”
萧景珩含笑点头,目光不经意般扫过熙攘的城门内外,随即与两人并辔入城。
与此同时,冀北城西市。
一处不甚起眼的角落,一个身着发白青布道袍、头戴帷帽的身影,正静坐在一个小马扎上。
身前铺着一块粗布,上面用朱砂画着简易的八卦图,旁边立着一面布幡,上面书写着“铁口直断”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谢旻宁面覆轻纱,她低垂着眼眸,仿佛对周遭的喧嚣充耳不闻,周身散发着一种与这烟火凡尘格格不入的清冷气息。
恰在此时,一个穿着锦缎长衫的少年正探头探脑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来人正是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溜出侯府的李令成。
他东张西望,对市井的一切都充满好奇,目光扫过谢旻宁的摊位时,不由得停了下来。
这道士虽然看不清面容,但那份沉静的气度,与他平日里见过的那些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截然不同。
鬼使神差间,李令成凑了过去。
谢旻宁正慢条斯理地摆弄着袍袖,神色冷清,掀眼瞟见李令成走到面前,也不开口,而是继续自顾自地整理起衣物。
李令戈何曾被人这般轻怠,自觉来人道行高深,不视凡物,不免急躁开口。
“仙长,我愿许以千金,请给我卜上一卦。”
谢旻宁缓缓抬头,帷帽薄纱后的目光落在李令成脸上,也不掐指胡算,只开口回起,声音透过纱布传来,带着一种空渺的回响。
“小公子命格奇特,非池中之物。然心中所念,恐难为世俗所容。”
李令成闻言眼睛一亮,如同找到了知音,身体前倾,激动自保家门起来。
“仙长真乃神人,不瞒仙长,我一心向道,欲追寻长生久视之法,奈何家中长辈皆以为此乃胡闹,百般阻挠!”
他越说越觉得委屈,声音也大了些,惹得旁边百姓都回首,李令成自觉一时过火,忙捂嘴压低声音。
谢旻宁微微颔首,直道起他心中切要。
“红尘碌碌,凡胎终有尽时,小公子并非顽劣,而是早已看透这肉身皮囊的局限,所求之道,也非为逍遥自身,实乃欲借无上法力,匡扶家业,使门楣永固,不受制于萧氏。”
她话语微顿,最后一个词说得极轻,却像重锤般敲在李令成心上。
李令成浑身剧震,猛地瞪大了眼睛。
这番话,简直说到了他心坎里,他李家看似风光,镇守北疆,权柄赫赫,但在皇权面前,说到底终究是臣子,他渴望力量,一种超越凡俗武力的力量,来确保李家真正的独立与安稳。
“仙长……当真是我的知己啊!”
李令成情绪激动,竟一把抓住谢旻宁放在膝上的手,声音带着颤抖祈求起来。
“求仙长教我,我愿拜仙长为师!”
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与脚步声由远及近,萧景珩一行人正行经此处。
萧景珩目光随意扫过街边,正看到李令成紧紧抓着戴着帷帽的谢旻宁的手时,他脸上的淡笑瞬间凝固,眸色倏地沉了下去,周身气息都冷了几分。
顺着他的目光,心细如发的李令戈也随即注意到了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以及他对面那个即便覆着面纱,也难掩其清冷气质的女子。
当对上那女子帷帽薄纱后那双平静无波却深邃如寒潭的眸子时,李令戈心中猛地一凛。
竟然是她,那个一直跟在萧景珩身边的妖道。
转而又瞟了眼萧景珩,只见他神色莫测,隐隐带着怒意。
“小公子,今日贫道收摊了,日后有缘再会。”
谢旻宁也注意到了李令戈,不愿过多纠缠,于是收拾起摊子,准备见好就收。
奈何李令成并非注意到自家老爹和阿姐,一把按住了谢旻宁要收拾的动作,不顾男儿膝下有黄金,对着谢旻宁掀袍跪了下来。
“仙长,求你收我为徒吧。”
李令戈见李令成这么不值钱的样子,竟对着陌生人行跪拜大礼。
“李——令——成——”
李令戈一声冷斥,几步上前,在李令成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已精准地揪住了他的后衣领,像拎小鸡一样将他从谢旻宁摊前提了起来。
李令成吓得一哆嗦,看清是自家阿姐,顿时蔫了,挣扎着想要解释。
“阿姐,我……”
“闭嘴!”
李令戈低喝一声,将他拽到萧景珩面前,脸上挤出一丝带着歉意的笑容。
“让王爷见笑了,这是舍弟李令成,年幼无知,疏于管教,冲撞了这位王爷和这位道长。”
她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已缓缓站起身的谢旻宁。
萧景珩神色恢复如常,只是眼神依旧冷淡,微微颔首。
“无妨,小公子……性情率真。”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李令成却只觉得一股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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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的压力笼罩下来,让他头皮发麻,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能颤着声音,结结巴巴起来。
“王……王爷好……”
见此情形,谢旻宁不欲多留,默默开始收拾地上的布幡,准备离去。
“这位道长请留步。”
李令戈却出声唤住了她,脸上却似笑非笑。
“我见道长气度不凡,与我这顽劣幼弟倒有几分缘法,道长既是旅居西北,想必尚无固定落脚之处,不若便随我们回侯府小住几日,正好也可替我好生教导一下这个一天到晚不思进取的弟弟,让他知晓何为脚踏实地。”
她这话说得漂亮,既点了谢旻宁接近李令成的意图,又顺势将她请入侯府,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监视。
既然萧景珩和这女人费尽心思想要打入侯府内部,她便顺水推舟,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意欲何为。
谢旻宁停下动作,抬眼望向李令戈。
她知道,李令戈已然识破了她的身份和目的。
然而,谢旻宁却并未如李令戈所愿入套。
她对着李令戈的方向微微拱手,声音透过面纱传来,带着疏离的客气。
“将军美意,贫道心领,只是贫道山野之人,散漫惯了,受不得高门规矩束缚,恐难从命。”
说罢,她话锋一转,帷帽微抬,目光似乎越过了李令戈,精准地落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萧景珩身上,缓缓吐出了一段话。
“倒是这位王爷,紫气萦绕,龙章凤姿,乃天降贵胄,命格尊崇无比,依贫道浅见,假以时日,必能拨乱反正,廓清寰宇,登临九鼎至尊之位。”
此言一出,周围只剩一片死寂。
李全神色微怔,本是端着看戏的态度,却在此言一出后抚须的手顿住。
李令戈脸色哗变,眼神锐利如刀,狠狠刺向谢旻宁,而今大位刚定,谢旻宁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显然是为了霍乱人心。
萧景珩亦是眸光一凝,深深看了谢旻宁一眼,眼底情绪翻涌,复杂难明。
唯有李令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得这气氛压抑得让他喘不过气。
李令戈神色凌厉,语气却刻意放缓,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
“道长,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这西北地界,风沙大,小心闪了舌头。”
谢旻宁帷帽微动,声音透过薄纱平缓传出,听不出半分波澜。
“贫道修行之人,不打诳语,所见即所言,何错之有?”
“好一个所见即所言。”
李令戈冷笑一声,向前逼近半步,周身气势隐而不发。
“道长方才还说自己是山野散人,不受拘束,转眼却对朝堂之事妄加论断,不觉得自相矛盾么?”
“观星望气,乃修行本分,王爷命格煌煌如日,贫道不过据实而言。”谢旻宁不退反进,语气依旧淡然,“将军若觉不妥,不听便是。”
李令戈盯着那方微微晃动的薄纱,微微敛眸。
“道长这般据实而言,就不怕惹祸上身?”
“贫道孤身一人,何惧之有?”谢旻宁轻轻拂袖,姿态从容,“倒是将军,步步紧逼,莫非是心虚。”
两人一问一答,言辞间不见刀光剑影,却处处暗藏针锋相对。
李令戈意在试探敲打,谢旻宁则以退为进,句句绵里藏针。
一旁的萧景珩始终沉默不语,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见谢旻宁渐沾上游,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
李全适时轻咳一声,打断这场无声的交锋。
“好了,既然道长不愿入府,也不必强求,王爷一路劳顿,还是先回府歇息为上。”
31. 别离
镇北侯府的宴客厅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
李全为萧景珩设下的接风宴,几乎邀请了冀北城所有有头有脸的军中将领。
席间,众人对这位初来乍到的晋王殿下表面恭敬,言语间多是客套的奉承与不着痕迹的试探。
萧景珩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应对自如,心底却一片清明。
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将对他看似毕恭毕敬,但论及外祖时都三缄其口,一幅幅不肯多言的样子,实在过于诡异。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全场,发现角落有个独自喝闷酒的年轻将领身上。
那人约莫二十出头,眉宇间带着一股未散的沉郁,自始至终未参与任何寒暄,只一杯接一杯地灌着烈酒,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或许,这是一个突破口。
萧景珩端起酒杯,缓步走了过去,套起近乎。
“这位将军,独自饮酒岂不寂寞,本王敬你一杯。”
他声音温和,将酒杯递向那人。
那年轻将领闻声抬头,一双眼尾因酒意而泛红,他非但没有接酒,反而站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抽出了腰间的佩剑架到萧景珩的脖间
“顾冶,你做什么!”
“放肆,快放下剑!”
席间顿时一片哗然,将领们纷纷起身,脸色大变。
顾冶却对周围的呵斥充耳不闻,他死死盯着萧景珩,因激动而胸膛剧烈起伏。
“你们难道都忘了长野谷那场大雪,忘了林家军三万弟兄是怎么死的吗,他可是林长今的外孙,若不是他们林家,林家军何以死伤如此惨重。”
他声音哽咽,一双猩红的眼死死盯着萧景珩。
“你们如今却在这里对他卑躬屈膝,阿谀奉承,这副嘴脸,真令人作呕。”
此言一出,原本喧闹的宴厅瞬间鸦雀无声。
方才还满是惊色的将领们个个面色难看,或低头不语,或眼神复杂地避开顾冶的目光,无人出声反驳。
萧景珩闻言一怔,林家军当年在长野谷遭遇漠北大军偷袭,全军覆没,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只是他一直身处深宫,母妃林卿在世时对此事讳莫如深,母妃去后,宫中朝堂更是无人敢提林氏旧事。
他隐约觉得这其中必有隐情,却始终无从探查,而今破绽就在眼前,或许能从眼前嘴里知道些什么。
拿定主意,萧景珩迎着那冰冷的剑锋,非但没有后退,反而缓缓抬起手,用掌心握住了剑身。
锋利的刃口割破皮肤,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石砖上。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牵引着剑尖缓缓移向自己心口的位置,目光平静地看着顾冶。
“若你心中恨意难平,觉得本王该死,那就往这里刺。”
顾冶被他这近乎求死的举动刺激到了,他将剑往前一送,利刃直直刺入皮肉,血顺着剑身滴了下来。
“王爷!”
“顾冶你疯了!”
众人惊呼着冲上前,七手八脚地将状若疯狂的顾冶拉开,夺下他手中的剑,殷红的鲜血迅速染红了萧景珩胸前的衣袍。
李全几步抢上前,对着被制住的顾冶就是一巴掌,旋即又转身对萧景珩躬身赔罪。
“王爷恕罪,此人名叫顾冶,其父曾是林老将军的副将,当年一同殉国于长野,他今日多饮了几杯,想起父辈惨事,一时激愤,才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举,老夫定当严惩,还请王爷莫怪罪。”
萧景珩却面无表情地推开了搀扶他的几人。
他脸色因失血而苍白,俯身捡起地上那柄血的剑,走到被两名侍卫死死押住的顾冶面前,命令道:“松手。”
侍卫犹豫地看向李全,李全眉头紧锁,最终还是微微颔首。
萧景珩将剑柄重新塞回顾冶手中,指着自己依旧在淌血的胸口。
“来,照着这里,再刺一次,一次若不够,便多刺几次,直到你解恨为止。”
李全害怕顾冶又犯浑见状,对着他大喝一声。
“顾冶,你还不住手。”
同时一脚踹在顾冶腿弯处,迫使他一把跪倒在地,手中的剑也再次掉落。
“你还要耍酒疯到什么时候,你难道不怕夷三族?”
顾冶跪在地上,看着萧景珩胸前那片刺目的鲜红,又听到李全的话后酒意瞬间醒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后怕。
他并非真想杀了萧景珩,只是那股压抑太久的怨恨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他连忙颤抖着俯下身,额头对地连磕好几个响头。
“末将……末将酒后失德,冒犯王爷玉体……罪该万死……”
萧景珩望着跪地请罪的顾冶,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冷笑。
他缓缓转身,冰冷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神色各异的将领,最后定格在李全那张看似惶恐的脸上。
而后他俯身,凑到顾冶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无妨,若你日后还想杀我,随时恭候,本王等你。”
宴席最终不欢而散,萧景珩没有追究顾冶的罪责,拒绝了所有人的搀扶,也婉拒了医官的诊治,独自回到为他安排的僻静小院。
每走一步,胸口的疼痛都提醒着他今晚发生的一切。
他清楚地意识到当年林氏一族的覆灭,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顾冶的恨意,李全的阻拦,众将领的沉默,这一切都指向一个被刻意掩埋的真相。
而顾冶,或许是揭开这个真相的关键。
推开院门,清冷的月光洒满庭院。
只见那棵古老的菩提树下,石桌上放着一盏清茶,氤氲着热气。
谢旻宁正坐在桌旁,姿态闲适,仿佛早已料到他会在此刻归来。
萧景珩刚一走近,谢旻宁便微微蹙眉,抬眸瞟见他心口的伤,出口调侃起来。
“看来王爷还真是个万人嫌,连喝个接风酒都能差点把命喝丢。”
萧景珩闻言,苍白的脸上竟扯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他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伤口因动作牵扯传来一阵刺痛,让他几不可察地吸了口冷气。
“你怎么在这里,不怕被人发现?”
谢旻宁纤长的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身,语气平淡。
“以我如今的修为,若不想让这些凡夫俗子察觉,轻而易举。”
见他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谢旻宁执起茶壶,为他斟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
“我查到些东西,或许你会感兴趣。”
萧景珩端起茶杯,小抿了一口。
“何事?”
“入城前,我探查了那些袭击我们的鬼兵来源。”谢旻宁缓缓道,“城外三十里,有一处极阴之地,被人设下了万鬼噬魂阵,此阵能汇聚战场死气与怨念,将魂魄炼化成无知无觉、只知杀戮的鬼兵,供设阵者驱使。”
萧景珩眸光一凝:“可知设阵者是谁?”
“此人行事隐秘,暂未查到。”
谢旻宁摇头,随即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石桌上。
“但我在那阵法外围,发现了这个。”
那是一片半个巴掌大小的玄铁令牌,边缘有些残破,沾染着泥土,但上面的“林”字却清晰可见。
萧景珩伸手抓起那块令牌,指尖微微颤抖。
他认得,这是可以调集林家军的虎符信物。
“我认识这个,这是外祖父随身携带的虎符。”
谢旻宁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犹豫片刻后还是说出了心中的猜想。
“炼化如此规模的鬼兵,需要一次性死亡数万且怨气极重的生魂,我怀疑那阵法中囚禁驱使的冤魂,十有八九就是十多年前,在长野一战中全军覆没的林家军以及你的林氏亲族。”
此言一出,萧景珩整个人僵在原地,握着令牌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他怎么能想到那些被炼化的面目全非的怪物可能是他曾经的骨肉至亲。
他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这些不过都是你的猜测,我怎么样查明他们是不是我的至亲?”
“除非下次有人再次启动鬼阵,你以活人之身闯入阵眼核心,或可凭借血脉牵引,窥见所有被困鬼兵的真容。”
她顿了顿,掀眸看向萧景珩。
“萧景珩,你要明白,它们已被炼成傀儡,没有意识,没有记忆,只是杀戮的工具,即便你见到,你的至亲也绝无可能再认出你。”
萧景珩怔怔地听着,半晌,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声音带着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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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无妨……能再见他们一面……就好,就好……”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从前的回忆。
他出生时,母妃已然失宠,父皇萧明鉴子嗣众多,对他这个儿子漠不关心。
他的童年,大多是在林家度过的。
外祖父会将他扛在肩头,带他巡视军营,手把手教他握剑;叔父会偷偷带他去马场,挑选最温驯的小马驹教他骑射;舅舅们则会想尽办法逗他开心,带他爬树掏鸟窝,被外祖父发现后一起挨罚。
可这一切,都在那个噩耗传来后,彻底破碎。
他至今仍记得,母妃在得知林家军全军覆没的消息时,她抱着他,在冰冷的宫门前坐了整整一夜。
母妃的眼泪流干了,嘴里只是反复喃喃着:“珩儿,母妃只剩下你了……只剩下你了……”
那时的他,还不懂“只剩下”这三个字背后是何等的绝望与孤寂。
直到后来,母妃也含恨而去,他一身孝服,独自跪在灵前,望着那具薄棺,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身后已无一人。
“你的伤,还在流血。”
谢旻宁清冷的声音将他从思绪拉出。
萧景珩低头,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心口的剑伤因他方才情绪异动,又开始渗出鲜血,将内袍染红了一片。
“脱了吧,我替你包扎。”
谢旻宁站起身,拿出了不知从哪里来的青瓷小瓶和干净的纱布。
萧景珩愣了一下,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竟真的鬼使神差般地褪去了沾染血污的衣袍,露出了精壮的上身和左胸那道皮肉外翻的伤口。
谢旻宁走近,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她掀开他黏在伤口上的湿冷内衣,仔细查看了下伤势,顾冶那一剑虽因旁人阻拦未能深入,但创口不小。
她拔开青瓷小瓶的木塞,将里面淡黄色的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口上。
“嘶——”
药粉触及伤口的瞬间,一阵刺痛传来,萧景珩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谢旻宁抬眸瞥了他一眼,手下动作不停,用纱布熟练地为他包扎,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萧景珩垂眸,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侧颜。
月光洒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神情专注而平静,一股奇异的感觉在他心中蔓延开来。
他的伤,从不假手于人。
即便是跟随他多年、忠心耿耿的许晏,他也从未让其处理过如此要害的伤口。
他习惯了独自舔舐伤口,习惯了在无人处警惕一切。
因为他深知,在那座吃人的皇宫和这危机四伏的权斗场中,任何信任于他而言都将是致命的。
可此刻,他却如此乖顺地任由她触碰自己的伤口,这份毫无理由的信赖,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
他本以为,多年于生死间的挣扎,早已让他练就了习惯独自承受所有伤痛与压力的铜墙铁壁。
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也会如此迫切地渴望一份依靠,渴望有一个人能在他满身伤痕时,给予片刻的庇护。
尤其是眼前这个人带来的的安全感,竟让他甘之如饴。
看着她纤细的手指在自己胸前灵巧地打着结,一个强烈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底疯生。
他不想让她走。
他不想她回到那个他完全未知的世界。
“谢旻宁……”
他忽然开口,声音因压抑着某种情绪而显得有些低哑。
“嗯?”
谢旻宁抬眸对上他深邃得近乎灼热的视线。
萧景珩望着她清冷的眼眸,那双眼里好像很少有异样的感情,可就算知道一切都将是徒劳,他仍是带着恳求的语气开口。
“你别离开我,好吗?”
庭院内寂静无声,只有夜风吹过菩提树叶的沙沙声。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树影和人影交织在一起。
谢旻宁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本应开口打消他的念头,但竟有一刻因他祈求的目光而失神了。
“萧景珩,你清楚我的想法,多说于你我都无益。”
谢旻宁别过头,不愿过多看他。
“那如果我说,我愿意和你一起离开呢,你愿不愿意带我一起走?”
32. 剖心
谢旻宁望着萧景珩那双带着孤注一掷期待的眼眸,沉默良久,终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有些界限,是时候需要去必须划清了。
“萧景珩。”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清晰,“你于我而言,原本只是一本书中的角色。”
萧景珩神色一滞,显然没有理解过来谢旻宁此话的意思。
谢旻宁没有多在意他的神情,只是独自走到菩提树下,负手而立。
“虽然如今经历的种种,早已与书中剧情大相径庭,但对我而言,你永远都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她语气顿了顿,目光却掠过他怔然的脸。
“且不说你能否去到我来的那个世界,即便是能,可那里都有既定的规则,你不是那个世界的人,在那里举目无亲,以你的认知和习惯,根本不可能适应。”
萧景珩一时间觉得思绪混乱,谢旻宁说的话无一不在冲击他的观念。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月光似乎都偏移了几分后,这才迟疑着开口问起。
“你为何断定我适应不了?”
“因为那里没有皇帝,没有王爷,没有人生来高贵,也没有人注定卑贱。”
谢旻宁转过身,迎上他的目光走到他面前。
“没有人会理所当然地服侍你,你所熟悉的那套尊卑秩序、权力规则,在那里荡然无存,等到那时你从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变成为生计奔波的普通人时,又该如何自处?”
萧景珩张了张嘴,却发现喉间干涩,竟无言以对。
她描绘的那个世界,对他而言,比最光怪陆离的梦境还要虚幻,他不敢想象那样的世界该是什么样的。
谢旻宁看着他哑口无言的模样,她又转而剖析起他的野心。
“萧景珩,扪心自问你这些年的隐忍都是为了那皇位,你当真能为了这份或许连你自己都尚未看清深浅的心悦,就轻而易举而今的一切吗?”
她的话语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他心头那点因酒精和冲动而燃起的炽热。
他沉默了,因谢旻宁说得没错。
那个位置,是他背负着母妃的冤屈与林氏的不甘在无数个冰冷孤寂的深夜里支撑着他的执念。
他对谢旻宁的心动是真的,但这份情感,与那浸入骨髓的野心和仇恨相比,分量几何?
他自己也无法给出肯定的答案。
谢旻宁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挣扎与最终归于沉寂的复杂神色,心中了然。
她知晓他早年经历坎坷,内心渴望依靠,说出这种话多半是一时冲动加上饮酒所致。
她不再多言,转身欲走,想留给他独自冷静的空间。
就在她脚步即将迈出的时候,萧景珩却伸出手并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没有强留,只是在她身后,用一种带着无尽落寞的语调,轻声问起。
“谢旻宁,你会忘记我吗?”
这一次,谢旻宁没有立刻回答,背对着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她曾无数次告诫自己,这只是一场意外卷入的幻梦,这些人都是书中既定的角色,是虚幻的存在。
可萧景珩掌心传来的温度,他呼吸间的气息,他眼神中的痛苦与挣扎,都是如此真实。
更何况,这数月来,与他共同经历生死,见证他的隐忍与谋略,感受他偶尔流露的脆弱。
这其中的点点滴滴,早已刻入记忆深处,岂是轻易能够抹去的。
或许她这辈子都忘不掉有个叫萧景珩的人曾闯入过她的世界。
她的沉默,在萧景珩看来,却成了无声的拒绝。
他眼底最后一点微光也黯淡下去,抓着她的手缓缓松开,自嘲了一句。
“罢了……就当本王今夜……饮多了,胡言乱语罢。”
谢旻宁依旧没有解释,只淡淡瞟了他一眼。
有些心绪,她自己尚且理不清,又如何与他言说?
她只是轻轻挣开他已然松懈的手,步入了内室,将他独自留在了那片清冷的月光下,任由夜风吹散他心头的躁动。
翌日,冀北城校场。
经过昨夜宴席上的风波,萧景珩也算摸出了些许头绪。
军中那些与林氏有旧的将领对他心存芥蒂,仅靠怀柔示弱难以真正立足,他需要立威,需要让这些骄兵悍将看到他的实力,哪怕不能立刻赢得忠心,也要让他们不敢再轻易小觑。
于是,他设下场比武。
高大的擂台在校场中央搭起,四周旌旗招展。
萧景珩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负手立于擂台之上,身姿挺拔如松柏。
他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声音清朗,清晰地传遍整个校场。
“本王萧景珩,初临西北,久闻边军将士勇武,今日于此设擂,军中凡有能者,皆可上台与本王切磋,规则也很简单,若能胜本王一招半式,或是在那沙漏流尽之前,本王未能将你请下擂台。”
他抬手指向旁边一个半人高的巨大沙漏。
“赏——黄金万两!”
人群瞬间哗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是这么多金灿灿的黄金。
很快,一个如同铁塔般的壮汉排众而出,踏着沉重的步伐走上擂台,而后站直身姿,对着萧景珩拱手作揖。
“俺叫尉迟敬,王爷,得罪了!”
话音未落,碗口大的拳头已带着恶风,直捣萧景珩面门。
萧景珩眼神一凝,不闪不避,竟同样一拳挥出,选择硬撼。
“嘭!”
双拳交击,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两人被内力震得各退半步,出乎尉迟敬的意料,二人竟是势均力敌。
尉迟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也不落怯,摆正姿势后战意更盛,如同疯虎般扑上,攻势乳疾风骤雨。
萧景珩则稳扎稳打,将宫中苦练的武学与这些时日历练出的实战经验结合,见招拆招,身形灵动,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重击,偶尔反击,亦是凌厉非常。
台下叫好助威声此起彼伏。
谢旻宁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远处一座酒楼的临窗位置,凭栏远眺。
她本是好奇萧景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此刻看着擂台上那道与壮汉激烈交锋的身影,眼神平静,看不出情绪。
转眼十招已过,萧景珩觑准尉迟敬一个空档,身形猛地一矮,避开横扫而来的铁腿,借力打力挥出一记刁钻的重拳,精准地轰在尉迟敬的肋下。
尉迟敬肋下因受重伤长出脓包,竟在萧景珩一拳给打破了,一时间疼得龇牙咧嘴,庞大的身躯晃了晃,脸上露出痛苦之色,一时竟无法站稳,单膝跪倒在地,再难起身。
台下爆发出一阵哄笑,夹杂着对萧景珩身手的惊叹。
尉迟敬面色涨红,悻悻地抱了抱拳,灰溜溜地下台去了。
“还有哪位勇士,愿上台赐教?”
萧景珩气息微喘,但目光依旧犀利,轻飘飘扫视了眼台下。
短暂的寂静后,一个身着青衫、手摇羽扇的书生样男子,慢悠悠地踱步上台。
他面容清秀,面上端着笑面虎般的阴笑。
“王爷,在下杜晦,军中一小小参军。”
他拱手行礼,姿态从容。
萧景珩微微蹙眉,将人上下打量了眼,不免开口劝阻起来。
“杜参军,此乃比武擂台,非是棋盘对弈,你这般恐怕不经打。”
杜晦闻言,笑容更深。
“王爷,比武较量,有时靠的未必全是蛮力。”
话音未落,他身影倏地一晃,轻功点地就这么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出现在萧景珩身后,并指如刀,悄无声息地切向他的后颈,欲将人劈晕。
好快的身法!
萧景珩心中一惊,全凭本能猛地向前俯身,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阴险的一击。
他旋身回防,却发现杜晦一击不中,早已远遁,依旧站在几步开外,摇着羽扇,笑眯眯地看着他。
萧景珩收敛了轻视之心,这杜晦武功路数诡异,身法灵动如泥鳅,绝不正面抗衡,专以游斗、偷袭、设置陷阱为主,看来需要备加小心才对。
杜晦却不给萧景珩思量计策的时候,再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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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展轻功进攻起来,一会用声东击西之法,将萧景珩戏耍地晕头转向,一会用出其不意之计,让萧景珩腹背受敌。
几次三番,萧景珩看似占尽上风,却总在关键时刻被杜晦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化解。
那计时的沙漏,眼见沙子就要见底。
若沙漏流尽,按照规则,便是萧景珩输。
台下众人也看出了门道,屏息凝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萧景珩灵光一闪,故意卖了个破绽,门户大开。杜晦果然中计,以为有机可乘,身形如电欺近,直取中宫。
然而,就在他即将得手的瞬间,萧景珩原本看似踉跄的身形猛地稳住,以一种刁钻的角度拧身,蓄势已久的拳头挥击直冲杜晦面门。
杜晦大惊失色,仓促间只得全力向后仰倒,试图避开这致命一拳。
然而他忘了自己本就靠近擂台边缘,这一下用力过猛,整个人直接翻出了擂台范围,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
他站在台下,看着擂台上收拳而立但气息已乱的萧景珩,无奈地摇了摇头,拱手苦笑。
“王爷机变,杜某认输。”
萧景珩微微颔首,心中也是暗松一口气。
这杜晦,是个难缠的角色,他刚才卖出破绽其实也在赌,若杜晦不上钩,那此局他必败。
但而今想来,杜晦很有可能早就看出了那是他舍下的圈套,但依旧将计就计,很有可能是想堂而皇之地引起他的注意。
萧景珩望着台下杜晦的身影,神色微动。
连败两人,台下暂时无人再敢轻易上台。
就在这时,一道玄色的身影跃上擂台。
势不可挡,万夫莫开,来人正是李全。
李全也没什么坏心眼,完全是看萧景珩在这里摆擂台,手痒想与其切磋一番
“王爷,末将李全,请教高招!”
李全抱拳行礼,眼神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战意。
萧景珩神色一肃,拉开架势,他也没想到李全会和他对打,一时间有些紧绷起来。
“侯爷,请!”
李全毕竟是见过真刀实枪的,远比没什么实战经验的萧景珩要丰富得多。
李全的招式狠辣凌厉,角度刁钻,专攻要害,没有丝毫花哨,全是战场上淬炼出的杀人技。
甫一交手,萧景珩便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李全的攻势如同疾风骤雨,让他应接不暇,只能凭借精妙的身法和扎实的根基勉力支撑,但依旧被打得节节败退,眼看就要被逼到擂台边缘,一只脚已然悬空。
就在这胜负将分的刹那,远处酒楼窗边的谢旻宁,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她猜出萧景珩这场比武意在立威,若是在众人面完败下阵来自然很难服众,于是指尖微动,一缕无形灵力隔空送出。
擂台上,萧景珩只觉得一股轻柔的力量自身后托了他一下,原本即将跌落的身形竟凌空一个极其漂亮的鹞子翻身,足尖在擂台边缘轻轻一点,借力稳稳地重新落回了擂台中央。
而几乎就在他落地的同时,那计时的沙漏也恰好落尽。
时间到,按照规则,此局平手。
李全抹了把额间的汗,上前对着萧景珩拱手。
“没想到王爷武义这般高超,是在下自不量力了。”
萧景珩正了正神色,同样回礼。
“侯爷过誉了,不过只是侥幸。”
而隐在人群里看戏的李令戈却隐隐感受到刚才比斗必然是被人干预了,不然以萧景珩那三脚猫的功夫怎么能敌父亲。
她目光投向远处那座酒楼,但目光所及皆是翘首以盼的百姓,那临窗的位置却已空无一人,谢旻宁在见平局已定的时候就悄然离去了。
李令戈心中惊疑不定,却苦无证据,只能将疑惑压下,将目光重又投向台上。
萧景珩站在擂台上,平息着翻涌的气血,目光下意识地也望向了那座空荡荡的窗口,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直觉告诉他,刚才出手之人定然是谢旻宁,不过她一向不屑于腌臜手段,竟会在这时候利用术法替他舞弊。
33. 藏娇
李令成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用草根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青瓷罐里的两只蟋蟀,自从上次在城内被李令戈抓了个正着,他就又被关禁闭了。
正当罐中斗争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时,禁闭的门忽然被人推开,月光从门外照了近来。
李令成闻声连忙起身,以为是阿姐李令戈终于心软要来放他出去,立刻丢下草根,从内室跑出。
然而,踏入室内的并非那道熟悉的红色身影,而是一个头戴帷帽的陌生身影。
来人步履无声,随着她的进入,一股仿佛雪后初霁混合着冷梅的奇异香气,悄然弥漫了整个房间。
“你是……”
李令成疑惑的话未问完,待看清那帷帽薄纱后隐约透出的清冷眸子时,瞬间认了出来。
“仙长,是你。”
见他整个人要扑了过来,谢旻宁却虚虚抬手,将李令成定在了原地。
“仙长?”
李令成满脸不解地望着谢旻宁。
谢旻宁此番随萧景珩来西北,主要是因为在李令成身上感应到了一缕与她师父同源的灵识痕迹。
然而,此刻近距离观察,她的心却沉了下去。
李令成周身的气息极为诡异,龙气交缠着死气萦绕在他的命门。
身负如此死气,按理来说早已该是一具枯骨,可他却活蹦乱跳,甚至那龙气还有渐涨之势。
这世间竟会这种匪夷所思的事。
谢旻宁不再犹豫,伸出纤长的手指,欲用道法探究他的命脉,查看是否有人给他改命。
然而,她的指尖尚未触及李令成,一股极其强悍的禁制之力从李令成体内迸发。
猝不及防的谢旻宁被这股力量震得向后踉跄半步,帷帽下的眉头紧紧蹙起。
紧接着,让她更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无数闪烁着金光的丝线,如同活物般在李令成的经脉,密密麻麻,与萧景珩身上的禁制之术如出一辙。
谢旻宁心中一沉。
如果说萧景珩作为此方世界原本的男主,被人设下禁制是为了阻他登顶,尚在情理之中。
那李令成呢,一个在原书就出现过一两次名字的配角,为何也会被人费尽心力地种下如此阴毒厉害的禁制。
难道自己从一开始就想错了,这个世界的人,仅仅是与那本书中角色同名,其实各自的命运走向根本毫不相干。
连所谓主角和剧情,只是自己的先入为主的想法,这个世界自有其运行逻辑,根本不存在什么天命之子?
这个念头让谢旻宁遍体生寒。
若萧景珩并非所谓的男主,那她一直试图从他身上寻找回归线索的做法,岂不是从一开始就走上了歧路。
就在谢旻宁思绪混乱之际,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射谢旻宁后心。
谢旻宁虽因分神慢了一瞬,但身体本能犹在。
她侧身闪避,箭矢擦着她的脸颊飞过,刺入了朱红柱子,尾羽兀自颤抖不休。
帷帽的轻纱也被箭锋划破一道口子,清凉的晚风吹扑到她脸上。
李令戈手持长弓,站在庭院对面的屋顶上,衣袂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她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直直盯着房内的谢旻宁。
“放了他!”
谢旻宁从短暂的惊愕中回过神,帷帽下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没有理会李令戈的威胁,反而缓步走到已经晕厥过去的李令成身后。
一手张开堪堪握住李令成的下巴,迫使他的头微微后仰,另一只手则虚按在他的天灵盖上,俨然一副要将他杀了的模样。
她抬起头,透过破损的帷帽纱幔,迎上李令戈愤怒的目光,声音一如既往地沉静。
“李将军,你说我若这么轻轻一拧,令弟这条命,还保不保得住?”
见她作势欲发力,李令戈脸色瞬间煞白,急声厉喝。
“你敢!”
“呵。”谢旻宁轻笑一声,果然松开了手,刚才的威胁只作随手为之的戏弄。
李令戈见状,怒火攻心,不再多言,从箭囊中一连抽出三支箭,搭弓引弦,动作一气呵成。
一连几次搭箭拉弓,无数箭羽朝着谢旻宁飞来。
谢旻宁站在原地,甚至连脚步都未曾移动。
她只是随意地抬起手,对着虚空轻轻一拂。
那些势大力沉的箭矢,竟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在她身前尺许之处停滞并悬浮在半空之中。
“自不量力。”
帷帽下传来一声轻蔑的嗤笑。
话音未落,谢旻宁反手一挥袖袍。
那些悬停的箭矢一下调转方向,裹挟着凌厉的劲风,朝着屋顶上的李令戈反射回去
李令戈眼见箭矢朝自己飞来,她急忙翻身从屋顶跃下,同时挥动弓臂格挡。
勉强磕飞了几支箭后,抬眸见一支箭直勾勾袭来,却在快要射中时,被谢旻宁驱动道法偏移几分,擦过臂护而去。
李令戈确实被刚才那一幕吓到了,单膝跪地喘着粗气,谢旻宁也不多耽搁。
她反手提起软倒的李令成,身形一晃,便如青烟般消失在房间之内,只余下那被箭矢破坏的窗棂。
等到李令戈稳住身形,冲进房间时,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那只青瓷蟋蟀罐还静静地摆在桌上。
萧景珩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不过一天未见,谢旻宁就给他带来个祸害。
回到住处的萧景珩望着躺在自己床上的李令成,又抬眼看向一脸坦然的谢旻宁,脸色阴沉地可怕。
“谢旻宁!”他眼神里充满是怨念,“你这是又整哪处?”
谢旻宁双手一摊,语气理所当然。
“没办法,李全准备的这院子太小,就这一张像样的床榻,总不能让他就这么躺在地上吧。”
萧景珩没好气地剜了床上的李令成一眼,而后强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酸意,走到她面前。
“李令成不过就是个纨绔,你绑他干嘛?”
谢旻宁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回道。
“收他为徒。”
“收徒?”
萧景珩这下是真的惊住了,一向冷心冷情的谢旻宁,竟然会主动提出收徒?
他心中那股醋意再也压制不住,脱口而出,语气里甚至带着逼问。
“他有什么特别的,值得道长费尽心力绑来不说,还要收其为徒。”
谢旻宁岂会听不出他话里的酸味。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并指轻点李令成的胸膛,不一会儿,李令成的各处要害就再次浮现出那密密麻麻的暗红色丝线。
萧景珩对这红线再熟悉不过,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这是……”
“与你身上的禁制,同出一源。”
谢旻宁收回手指,红线缓缓隐没。
“我要弄清楚这背后的关联,就需要他的配合,既然他一心向道,我便以此为饵,让他心甘情愿为我探查。”
萧景珩闻言,沉吟片刻,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
李令成本就个脑子不好使的,若是以收徒为名,不仅能让他安分守己待在眼皮底下,还能以他为饵让李全对自己俯首称臣。
正思量时,谢旻宁忽然向他伸出了手,掌心向上。
萧景珩愣了一下,一脸疑惑地望着她。
见他没理解自己的意思,谢旻宁无语地撇了撇嘴。
“总不能待在侯府吧,眼线太多,你给点钱,我在外面租个清净的院子,也好方便我探查。”
萧景珩听完,额角青筋跳了跳,一股无名火夹杂着醋意直冲脑门。
这算什么,拿他的钱去养小白脸,还要堂而皇之地金屋藏娇?
见萧景珩抿着唇,一脸不乐意的样子。
谢旻宁收回手,别过脸去,小声嘟囔了一句。
“小气,罢了,我自己想办法就是。”
看着她这副难得流露出的负气模样,萧景珩心头的火气莫名就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无奈的失笑。
他终究是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宠溺的纵容。
“给就是了,需要多少,稍后让人支给你。”
谢旻宁这才转过头来,对他挑了挑眉以示满意,心里也不免暗忖,这人虽然有时候别扭,但关键时刻,还是有点用的。
就在屋内气氛微妙的时刻,院门外传来了侍卫清晰的通报声。
“王爷,有人求见。”
萧景珩神色一凛,立刻对谢旻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放下床帐以确保李令成被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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妥当后,这才整理了一下衣袍,关门走了出去。
踏过月色清冷的院落,打开院门,只见杜晦依旧是一身青衫,手里提着一小坛酒,脸上永远挂着那令人捉摸不透的假笑。
“深夜叨扰王爷清梦,还望恕罪。”
杜晦拱手行礼,语气谦恭。
“属下偶得一坛陈年佳酿,特来与王爷共品。”
萧景珩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最终还是侧身让开通道。
“杜参军,请。”
杜晦含笑步入院子,将酒坛放在院中石桌上,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棵枝叶繁茂的菩提树,口中吟哦。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王爷院中此树,倒是颇有禅意。”
这话似是随口感慨,又似意有所指。
萧景珩走到他对面站定,神色警惕,并未接他的话头,而是抱胸冷冷开口。
“杜参军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杜晦不慌不忙地拍开酒坛泥封,取出两只陶碗,斟上清澈的酒液,酒香顿时在院中弥漫开来。
他双手奉上一碗给萧景珩,这才缓缓道:“王爷可知,军中林氏旧部,为何对您敌意如此之深?”
萧景珩接过酒碗,并未就饮,只是看着杜晦,示意他继续。
“只因当年长野之战,林家军三万精锐全军覆没,西北门户险些洞开,这一切皆因主帅,也就是您的外祖,林长今老将军指挥严重失当所致。”
杜晦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
“王爷试想,那些父兄子侄皆因此役埋骨黄沙的林氏旧部,心中该是何等怨恨?”
萧景珩身形一震,他想追寻的真想竟是如此。
“不可能!”萧景珩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带着颤抖,“外祖镇守西北数十载,经验丰富,用兵如神,怎么会犯这种错,再者若真是主帅所致,军中为何没人说起此事?”
杜晦端起自己那碗酒,小酌一口,语气依旧平淡。
“先帝为了顾全林氏声誉与皇家颜面,对外严密封锁了此消息,只宣称林家军力战殉国,此事在西北军中也成了人人忌讳的隐秘。”
萧景珩死死盯着杜晦,试图从他脸上找出扯谎的蛛丝马迹,却不得一丝破绽。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问起。
“既是隐秘,你为何要告诉本王这些?”
杜晦闻言,脸上那惯有的假笑终于缓缓收敛。
他放下酒碗,目光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投向萧景珩,眼底深处却是毫不掩饰的野心。
“属下在这个参军的位置上,已经坐了整整十年,属下是自视甚高的人,自认为以属下之才,本不该如此泯然众人。”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王爷的出现,让属下看到了希望,一个能够攀附真龙,一展抱负的契机。”
萧景珩没想到此人竟有如此直白的野心,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捂着脸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嘲讽,几分了然,更有几分身处漩涡中心的苍凉。
笑罢,他端起桌上那碗一直未动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好!”萧景珩将空碗重重放在石桌上,“杜参军快人快语,那本王问你,既是投诚,你的诚意又在哪里?”
杜晦见萧景珩如此爽快,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
他轻轻将自己那只喝了一口的酒碗放回石桌后,不慌不忙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略显陈旧的信封。
“侯爷在西北带兵多年,威望素著,经验老辣,林家军更是百战精锐。”
杜晦的声音带着引导性。
“如此局面,怎会因一次指挥不当,就导致全军覆没,王爷难道不觉得太过蹊跷了吗?”
萧景珩的心猛地一跳,接过那信封,触手感觉纸质脆硬,似乎有些年头了。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里面的东西,并非完整的信笺,而是一片明显被烧得只剩下残破一角的纸片。
纸片上,只有五个依稀可辨的字。
——林氏必没门。
他握纸的手收紧,浑身血液在一瞬几乎沸腾了起来。
长野之战的真相果然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34. 对弈
杜晦见萧景珩已然意动,便凑近了些,将声音压到最低。
“王爷,且容属下为你剖析当年局势,林老将军坐镇西北数十载,用兵向来以‘稳’字著称,谋定而后动,从不轻易涉险,可为何那次,仅凭探子一句‘漠北军情异常’,便如此贸然,几乎倾巢而出,深入那风雪弥漫的荒野?”
他顿了顿,观察着萧景珩愈发凝重的神色,继续道:“此为其一,行事不合常理。”
“其二。”杜晦伸出第二根手指,神色里带着几分笃定,“长野一带,虽非一马平川,但林家军常年在此演练巡防,对地形了如指掌,就算大雪封山,视线受阻,以林老将军及其麾下将领的经验,何至于在自家地盘上彻底迷路,还偏偏就走入了那条极易遭遇伏击的夹谷?”
“其三,漠北大军为何出现得那般凑巧,仿佛早已知晓林家军的行进路线,就等在夹谷两侧,他们又是如何在那等恶劣天气下,那般精准地辨认出谷中军队就是林家军主力,并迅速完成合围,致使三万精锐无一生还?”
杜晦的目光深邃,好似早就将这一盘局看得清清楚楚。
“王爷,这一桩桩,一件件,环环相扣,所有的巧合堆叠在一起,那就不是巧合了。”他微微前倾身体,一字一句道,“依属下看,这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局。”
萧景珩的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杜晦所言,并非不无道理,甚至,于他而言,从未真正相信过外祖会如此窝囊地败亡。
林长今的名字,在漠北能止小儿夜啼,“林”字帅旗所向,漠北铁骑无不胆寒。
林家军更是百战之师,即便遭遇突袭,也绝无可能就这么被无声无息地全歼。
“外祖父不可能如此轻易败于漠北之手。”萧景珩双眼有些泛红,“林家与漠北交战多年,胜多败少,对彼等战术了如指掌,即便中伏,也断不至于全军覆没,无一活口,所以,依你之见,这幕后究竟是何人作祟?”
杜晦面对萧景珩的逼视,并未退缩,反而抬起握在手中的羽扇,轻轻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故作高深地反问起来。
“王爷觉得,当年之事过后,林家倾覆,兵权易主,西北格局重塑,这其中,谁获利最大呢?”
谁获利最大,这轻飘飘的一句话,瞬间让他茅塞顿开。
林家军覆灭,西北防线一度岌岌可危,朝野震动,随后,原本并非西北系的李全被紧急调任镇北侯,接管西北兵权,经过这些年的经验,俨然成为了西北的一方霸主。
盘算完这种种,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他紧抿的唇线,心中止不住地惊涛骇浪翻涌,有些答案,不必宣之于口,只需要点到为止。
杜晦看着萧景珩变幻不定的神色,知道自己的话已然奏效。他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摇着羽扇,端起陶碗继续喝起酒。
夜色愈深,如酒香在夜色中氤氲。
李全在听李令戈说自家儿子被妖道绑走后,刚准备集结完家丁去找萧景珩兴师问罪,没想到一推开大门就见萧景珩一脸阴鸷地站在门外。
李全听闻李令成被萧景珩勾结的妖道掳走,登时勃然大怒,立刻就要点齐府中亲卫家将,准备直奔萧景珩暂居的小院兴师问罪。
然而,他刚怒气冲冲地推开房,脚步便顿住了。
只见门外夜色中,萧景珩一身玄衣,负手而立,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笑。
那眼神深邃,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一举。
“侯爷这是要出门?”
萧景珩率先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李全心中惊疑不定,但仍强压下怒火,拱手作揖。
“王爷深夜驾临,不知有何指教?”
他目光扫过萧景珩身后,竟不见一个随从,没想到他竟然敢单枪匹马而来。
萧景珩仿佛没看到李全眼中的审视与戒备,抬步便往屋内走去,姿态很是随意。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想来侯爷也没睡,便特来手谈一局,不知侯爷可肯赏脸?”
李全眉头紧锁,摸不清萧景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自己的儿子被他绑,始作俑者却跑来和自己下棋?
但对方毕竟是皇子,表面功夫不得不做,他只得跟在身后,毕恭毕敬。
“王爷有此雅兴,本侯自当奉陪。”
两人在书房坐定,棋盘铺开,黑白子落,棋局伊始,萧景珩便似不经意般提起当年旧事。
“听闻本王外祖镇守西北时,侯爷便负责后勤军需,二人虽未见过几面,但相交甚欢。”
李全执白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稳稳落子,面色如常。
“不错,林老将军用兵如神,本侯当年亦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哦?”
萧景珩指尖黑子轻叩棋盘,发出清脆的响声,目光却紧锁李全。
“那侯爷以为,当年长野一战,外祖为何会行此险招,以致全军覆没?”
李全微微抬眸望了一眼萧景珩,当年长野兵败真相一直守口如瓶,他怎会知晓。
但话已至此,否认只怕是做贼心虚,李全只得借坡下驴,叹息一声,面露悲戚与遗憾。
“王爷节哀,当年之事,实乃天意弄人,林老将军或许是求胜心切,又或许是情报有误,加之天降暴雪,地形难辨才不幸中了漠北埋伏,本侯每每思及,亦感痛心疾首。”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没有丝毫的破绽。
萧景珩不动声色,继续落子,看似随意地又问起几个长野之战的细节,李全皆对答如流。
几番试探,萧景珩见在李全口中撬不出任何破绽,心中冷笑更甚。
这老狐狸,准备得倒是充分,他不愿再纠缠于过去,话锋陡然一转。
“侯爷,如今局势危殆,想必您也清楚,肃王萧顼不日便将兵临冀北城下。”
李全捻着胡须,颔首道:“本侯已收到军报,正在加紧布防。”
萧景珩摩挲着掌间一枚温润的黑子,眼神变得幽深。
“说来也怪,这萧顼大军还未到,冀北城中,却已有些不安分的言论开始流传了。”
他顿了顿,观察着李全的反应。
“有些人故意在军中散播谣言,说什么当年外祖兵败长野,并非天灾,而是人祸,甚至言之凿凿,意有所指。”
“想必是军中有人胡乱攀咬,待本侯查清定告知王爷。”
见李全不卑不亢,萧景珩也只能恩威并施。
“对了,说起谣言,倒让本王想起来访的另一件事,听闻令公子令成,一心向道,痴迷修行?”
李全心中一紧,知道正题来了。
萧景珩微微一笑,落下一子,语气带着几分戏谑。
“巧得很,本王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一位道法高深的道友,观令公子颇有仙缘,已依着本王的面子,请那位道友将令公子收为入门弟子,带往清静之地悉心教导去了,事出突然,未及时禀告侯爷,还请侯爷不必担忧令公子安危。”
这话说得客气,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李全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但最终还是强行将这口恶气咽了下去,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僵硬难看的笑容。
“王爷费心了,犬子顽劣不堪,能得高人指点迷津,是他的造化,只是要多劳烦王爷和那位道长多多管教了。”
“好说。”萧景珩见他咬牙切齿,只作无物,而是悠然自得地拈起最后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一处要害之地。
一时间,整个棋局形势已定,黑子大势已成,白子回天乏术。
“侯爷,承让了。”
萧景珩抚掌轻笑,抬眼看向脸色铁青的李全,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侯爷武略超群,镇守边关令人敬佩。只是这棋艺当真还有待精进啊。”
李全看着满盘皆输的棋局,再听着这意有所指的话,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中怒火与憋闷交织,却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勉强维持着表面的恭敬。
“王爷棋艺精湛,本侯自愧不如。”
萧景珩不再多言,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深深看了李全一眼,而后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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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步离去。
直到萧景珩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书房内侧的帷幔后才闪出李令戈的身影。
她快步走到李全身旁,看着父亲阴沉的脸色,神色里带着几分担忧。
“爹,你没事吧。”
“萧景珩——”
李全将棋盘上棋子一把全部抚落于地,抬眸对上女儿神色后又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恢复了几分冷静与深沉。
“他跑来跟我下这盘棋,说这些夹枪带棒的话了,无非就是为了警告我,也为了试探我,看来他已经知道了当年的事了。”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黑压压的天际,目光幽冷。
“这小子,比他那个外祖父心思更深沉,我们之前,倒是小瞧他了。”
“要不要我派人暗中去寻令成。”
李令戈还是有些担心自家那不靠谱的弟弟安危。
“无妨,他既告诉了我,便不会动李令成,再者,你这弟弟一向想一出是一出惯了,趁着这个机会让他长长记性也好。”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侍卫连滚爬爬地冲进书房,也顾不上礼节,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颤抖道:
“侯爷,不好了,肃王萧顼……萧顼他带着漠北大军,已经兵临城下了!”
冀北城外,朔风凛冽,战云密布。
萧顼端坐于一匹神骏的漠北战马之上,身着一套漠北王族服饰,皮毛镶边,金线刺绣,这其中无不彰显着他的身份。
他容貌继承了其母的俊美,双眸碧色,但眉宇间却多了几分阴鸷,望着眼前这座巍峨的冀北城,眼神里多了几分贪婪。
萧顼之母,乃是当年漠北为求和亲进献给萧明鉴的第一美人,因其绝色容颜和异域风情,深得萧明鉴宠爱,连带着萧顼这个混血皇子也一度圣眷颇浓。
因此,萧顼自幼便懂得察言观色,更是在萧明鉴面前投其所好,因此赏赐不断,恩宠有加。
然而,他身上终究流着一半漠北的血脉,在注重血统纯正的中原王朝,这注定了他与太子之位无缘。
成年之后,他便被萧明鉴草草封了个富贵闲散的肃王,像打发狗一般将他分封出了京城。
但萧顼岂会甘心,毕竟他曾享受过皇权带来的偏宠。
于是,他在封地中结交豪强,蓄养私兵,广纳门客,韬光养晦。
待到萧明鉴驾崩的消息传来,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果断杀了朝廷派来监视他的官员,率领精心培养的私兵冲出封地,一路北上,与接应的漠北大军联合准备杀回京城。
如今,他身后便是数万如狼似虎的漠北铁骑,兵锋直指中原。
只要攻下眼前这座冀北城,通往京畿的道路便将一马平川。
想到那睥睨天下的龙椅就在眼前,萧顼忍不住心潮澎湃,脸上露出了志在必得的洋洋得意之色。
“攻城!”
萧顼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刀锋指向冀北城头。
“呜——呜呜——”
低沉而苍凉的牛角号声瞬间响彻天地!
“杀啊!”
如同决堤的洪水,黑压压的漠北大军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潮水般向着冀北城墙涌去。
冲车、云梯、弓箭手,各种攻城器械在军队的推动下,缓缓向前。
刹那间,箭矢如同飞蝗般遮天蔽日,朝着城头倾泻而下,巨石从投石机中抛出,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砸向城墙。
冀北城头,守军将士在李令戈等人的指挥下,早已严阵以待。
滚木礌石如同雨点般砸下,滚烫的金汁顺着城墙泼洒,弓弩手们躲在垛口后,同样拼命地向下倾泻着箭雨。
城上城下,瞬间化作了血腥的阎罗场。
而萧景珩则站在侯府较高的阁楼上,远远望着城外那惨烈的攻城战,面色凝重。
虽说他早就得到消息,萧顼即将到达冀北,但没想到这么快。
在异族来犯之前,他与李全的恩怨自然能够放到一边,但他暂时并不想出手,毕竟这盘对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