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母》 第1章 玉侬 玉侬从小就长得美。 翘鼻子圆眼睛,肉些的唇瓣,丰满的颊,是电影女郎的脸。 家里人对她寄予厚望,砸血本安排着读了几年私塾。 在她十三岁的时候,爹爹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引了县上的地主老爷吴丰满到村头,一眼瞧上了在河沟洗菜的玉侬,抬进府里做了六房姨太。 - 吴府偏房里云雾缭绕,燃了从日本买来的香氛,柑橘味的气息隐隐约约的,让玉侬的鼻子短暂的得到了喘息。 玉侬拿着报纸温声念着。 “丁亥年,为争取和平...” 吴丰满软软的躺在榻上,餍足的吃了一口,缓缓吐出一缕烟雾,扑了玉侬满脸。 “老爷,今天这是第五趟了,要不您歇歇?” 吴丰满捏了捏在榻上伺候他吃烟的小老婆的脚,眼皮缓缓耷拉下来,玉侬就知道自己话多了,又拿了一包烟备着。 乖巧的坐在吴丰满手侧,将脚伸了过去,那双裹得严实的脚套着金贵绸子缝制的鞋。 盈盈一握的脚,被吴丰满放在掌心揉揉,再捏一捏,又捧起来放到自己面前看了看。 又送到鼻下嗅了嗅,满意的长舒一口气。 “猫爪儿似的。” 吴丰满松了手,玉侬才收回了自己早已经因为高高抬起而酸胀的脚。 屋子中央摆了麻将桌,大太太和二姨太正陪着米商乔甲旺打麻将,呼啦啦的洗牌。 等着吴丰满吃饱了下榻,凑满了一桌。 大太太装作不经意的瞥了一眼身旁的男人,双眼迷离,唇边还衔着烟枪,脸上的肉随着一吸一吐浮动。眼下乌青一片,显然近些日子太过纵欲。 玉侬站在他身边伺候着,扶着烟枪,垂着眼,跟伺候大太太茶水的丫鬟无异。 看着面目光彩的女人,生了一孩子还是年轻的过分,双颊的肉充盈,眼皮子都是饱满的。 大太太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脸颊,越来越凹了。 “小妖精。” 暗自腹诽骂了一句,继续摸牌。 米商突然大笑一声,摊开一排麻将,“胡了!” 二姨太巧笑着夸赞米商,“您手好运好,牌气好。” 大太太这才缓过神来,堆起了笑脸。 “您这脑子灵活的很,我们这些在宅院里面的妇人总是赶不上。那些洋人还说什么这东西能练脑子,我这成天打牌也还是没您聪明呢,偶尔摸一把就把我们甩的远远的。” 米商笑呵呵的,下巴上的肉挤得脖子都见不到,玉扳指在指头上圈着,拂过额间打了油的头发时显得格外大一个。 二姨太讨巧,“呀”一声。 “这是和田玉吧,这么通透,漂亮着呢,您最近的生意真是做得好,叫我们羡慕。” 米商本就是好这一口,女人人堆里听柔柔的嗓子挤出来动听的夸赞,更是显摆的不得了。 “可不,今年日子过的还行。” 二姨太笑的娇俏,三姨太把自己缩起来默不作声,大太太眼看二姨太风头出的有些多了,岔了话题问米商。 “听说您家里又添了新人,生了个胖小子,我还没来得及恭喜您呢。” 乔甲旺乐呵呵的摸牌,开了新一轮的牌局。 “是,我这儿就爱家里人丁兴旺,小八肚子争气,抬进家里就有了,一举得男,好兆头!” 玉侬轻轻瞟过一眼米商,他这话说的看似在夸赞八房姨太,实际也只是想展现自己宝刀未老的雄壮罢了。 富商之间年轻时候比闯荡,中年了比子嗣闯荡,走进了老年,却开始攀比起小妾外室之间的床档。 玉侬伸手扶正歪了跟头的灯芯。 大太太还是没能从米商那里套出点消息,她比谁都着急。老爷下发的任务没完成,那些无关紧要的炫耀,甚至让吴丰满有些许的难堪。 吴丰满已经好些年没有新生的子嗣了,整个府里的人丁也不够兴旺。 大太太是发妻,生了一子。 二太太三个儿子,三个女儿。 三太太只有一个女儿。 四五房一个子儿都没下,也就到了玉侬这儿,勉强生了一个出来。 这头落了下风,吴丰满必然要在其他地方讨回来。 嗤笑着码牌,瞥一眼乔甲旺。 “咋来了么,吃烟呀不?我可是听见什么要改革的风声了啊。” 乔甲旺瞬间来了兴致,手里的牌按兵不动。 抬头看他,带着期待的目光。 “怎么讲?” “呵,放心,从那边来的雷声大雨点小,打什么东西也打不到咱们头上。” 吴丰满伸手指了指屋顶,讳莫如深,和乔甲旺相视一笑。 “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才吃通了这点,你可别笑话我啊,现在的关系打点起来,可是不如以前方便了。” 乔甲旺在原地虚虚作揖,摇了摇头脑袋。 “我可是仰仗着吴兄帮我走通路子呢,您可不能跟我见外啊!军阀混战又是国共混战,乱七八糟,没有你的支持,我的日子也混不出这么好。” 吴丰满码了牌,“呦”一声,打出一张来。 “红中。” 吴丰满又朝着大太太使了眼色,牌桌上剩下的话基本都有大太太来讲,玉侬明显听出来大太太想套话,但分不清她想问什么。 只是转眼等人走了,吴丰满躺在榻上,横眉冷眼看向大太太。 “你怎么就这本事?” 大太太佝了背,支支吾吾的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没用的东西。” 说罢,又使唤玉侬添了烟,吞吐云雾,理也不再理大太太。 二太太还想添油加醋,看着榻上的老爷再看看玉侬,眉毛轻挑,路过大太太的时候嗤笑一声,足够了。 玉侬眼角瞥见大太太的脸色青青红红,赶忙低了头专心伺候老爷吃烟。 屋子里就剩下玉侬,她慢慢松了口气。 吴丰满的手也不安分起来,今天吃了这么多烟,脑子混沌着,总想着那些事儿,大太太那些人在的时候也不好太露骨,这会儿人走干净了,正好来了兴致。 玉侬小心的求饶,可吴丰满从来都不在意她说什么,只管自己高兴。 偏房的动静透过窗缝跑了出去,男女之间的事儿就那么点,大太太又生养了两个孩子,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她站在廊下,手里绞着帕子,咬紧了牙,腿也绷得很紧,闭眼扶着柱子,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声响。 还好没有维持太久。 她怔怔望向偏房的窗户,隐约看见玉侬的肩头,愤愤然啐了一口唾沫,回了自己的院子。 玉侬还是不能歇,她燃了火,给吴丰满吃烟,还得端了热水过来伺候清洗。 “老爷,我想求您一件事儿,呈文的先生辞了工要带着全家去重庆,我想再给他找个先生,小孩子还是多认识一些字好。” 玉侬擦着吴丰满的手,觉得他的手有些僵硬,以为是吴丰满不愿意。 她斟酌了用词,在心里反复念了几次才准备再次开口。 发现吴丰满不止手有些不听使唤,双目紧紧闭着,似乎没了呼吸,玉侬颤巍巍的伸手探了探鼻息,竟是没了的。 不可置信的再探了探,真的没有丝毫气流波动。 玉侬慌了神,哑着嗓子喊,发出来的都是单音节分不清具体的词语,还是惊动了外面值守的仆人,府里的人才知道吴丰满就这么死了,死在了玉侬的床上。 玉侬看着人来来往往,将她挤到了屋子里的角落,看着大太太和几个姨太太哭喊,几个少爷小姐互相指责怒骂,抖着肩膀将趁乱跑过来的儿子呈文紧紧抱在怀里。 第2章 天足 大太太转过身来,狠狠甩了玉侬一个巴掌。 “你这个贱人,老爷平日里身体好好的,偏偏今天死在你的榻上,你敢说不是你的问题!” 玉侬被扇的懵了,想为自己辩解,大太太已经指挥着仆人发丧,她说什么都是徒劳,大太太不愿意听。 吴呈文瑟缩在玉侬怀里,泪流了满脸,哽咽着不敢吱声,生怕大太太继续迁怒。 屋子里乱糟糟的,无人在意他们母子。 玉侬等人都走完了才敢起来,抱着呈文慢慢的挪动步子。 她的脚裹得很完美,比许多大家闺秀都裹得好,少有人在四岁时候就缠足的,可玉侬爹爹沈长山总想着靠她的脸能攀上一些好人家,顶多是个教书先生一类的,还是要裹了完美的三寸金莲才能攀得起大户人家。 终于得偿所愿,在玉侬上了接亲轿子之前,他捋着自己胡须极为得意的享受着来自乡里乡亲的艳羡目光。 “大户人家的女人,哪个不是把脚缠的紧紧的,闹革命那些什么天足,都是反了天的东西,我也就是给闺女缠的早,不然哪里能说上这么好的亲事。” 玉侬娘家是村里的农户,有自己的田地,比佃户的日子过的好点,但平日里是怎么也和吴丰满这样的地主老爷扯不上关系的。 得亏他明智,早早下了决心给四岁的玉侬缠足。 借着吴丰满的面子,他在村子里过的风生水起,大家都敬着这位地主老爷的“老丈人”。 玉侬抱着呈文,走的慢,走得不远,那双被沈长山称作完美的小脚,在着急的时候往往是阻碍。 堂屋里聚满了人,她也进不去,只能把呈文放下来牵手等在廊外。 站的久了,脚就钻心的疼,腿也渐渐发麻,玉侬的个子不高,体重也不重,可是这么些重量分摊在两只三寸金莲上,还是支撑不了多久。 堂上站了很多族老,玉侬大多没见过,她这样的身份是不够格站在他们的面前的。 她望着二姨太,那个女人站在大太太身侧,满脸的悲戚,艳色的帕子一点点擦过眼泪,嘴唇一张一合,同大太太说着一些话。 玉侬很想挤进去,看看吴丰满的样子,跟他告别。 可她和其余几位姨太太站在廊下,连抬头看的多了都会惹来族老的不满,她们一起站在最外围,听不清堂内的人在讨论什么。 玉侬垂着头,手指拂过呈文的脸。呈文显然吓坏了,他躲进玉侬怀里,紧抱着她的腿,悄声问,“父亲怎么了,他睡着了吗,我想让他抱抱我。” 玉侬不知道该如何向幼子描述死亡,只轻轻的叹息。 “父亲有他的事情要做,以后,不能再抱你了。” 身旁那两个没有孩子的姨太太,见玉侬疲倦,把呈文抱了过去,用胯顶着,圈在胳膊里轻轻拍他的背。 五姨太是天足,原来是府里厨房的帮厨,力气大,扛着十岁的呈文大半天也不会觉得累,这时候更是不忍心看着呈文哭,直接自己抱过来哄着。 四姨太轻轻“嘁”了一声,不理她们,梗着细长的脖子遥遥望过去,还是看不清里面的动静。 玉侬心慌,不止是因为吴丰满的离开而感到恐慌,她分不清另外的原因是什么。 但她知道,没了吴丰满,大太太不喜她,与几位姨太太的关系也不大好,她们母子未来的日子怕是要变得难过了。 玉侬看着趴在五姨太肩头睡着了的呈文,心下柔软,好歹儿子还在自己身边,管他什么事情呢,娘俩在一块就成。 大太太站在堂内,与一众族老对峙。 “各位叔伯,场面就载样子了,咋闹?我男人可是给吴家立了大功,这么些年世道乱成哪种,还不是叫他给撑下来了,咋人死了不叫埋进祖坟,你们这是甚意思?!” 大伯吴千水眉毛一挑,手心一拍紫檀木桌,冷眼对着大太太吼起来:“能是甚意思,吃了烟死在女人肚皮上的的男人,还有脸进祖坟?” 小叔吴千帆附和着,“埋在边上就是了,祠堂还是摆牌位,又不是不摆!急个什东西?我跟你说…” 大少爷吴引鹤打断他二人一唱一和,站起来,朝着二人俯身作揖行礼。 “大伯,小叔,我达为了吴家鞠躬尽瘁,这些年给各有亲戚没亏待过一分钱,即便他死的不算好看,抵了从前的功过,怎么也不能沦落到进不了祖坟的程度吧。” 吴千水冷哼一声,“哼,大少爷呀,你达那是厉害吗?那是吃老本!吃我们吴家上百年的老本,咱家传了几代人,就没有这么丢脸的事儿发生。” “发生这种事情,我们也难过,丰满怎么也是我们一同长大的亲哥哥,虽然哥哥做的事情,确实有些难看,但我们真不能让他做孤魂野鬼。” 兄弟两个相互对视一眼,还是由吴千帆开了口。 “城郊徐家村有片山清水秀的地方...” 二姨太猛地站起来,紧紧盯着大太太,大太太没理会二姨太的目光,转而深吸一口气,朝着吴千帆放缓了声音。 “小叔,老爷怎么也是个人物,和家仆葬在一片地方,也太离谱了些吧。” “怎么不能,她能娶了徐家村的女儿,不能葬在那儿?” 大太太的上唇缠着扭曲,忍着气的脖子抻得笔直。 堂内气氛怪异,玉侬渐渐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随着他们一些人的情绪激动,后门也不自觉的放大。 安静了半刻钟,大太太突然笑起来。 “六姨太的娘家确实是个好地方,山明水秀,人杰地灵,有六姨太的家人守着,倒也不失一个好去处。” 吴引鹤想再说什么,被大太太拦下。 “六姨太,过来。” 玉侬被猛地叫过去,不知所措,还是大夫人朝她摆了摆手才迈开步子忐忑的走了过去。 吴千水望着玉侬那双小小的脚,饶有意味的眯眯眼。 “徐家村环境很好吧,老爷葬在那里你说合不合适?” 玉侬低垂着脑袋,望着堂内一众人的华丽一摆,根本分不清该怎么接下这话。 第3章 小脚 大太太没有给玉侬留下多少思考的时间。 “既然太爷,叔公,大伯小叔都是这个意见,那就按各位族老的说法来吧,老爷既然做了丢份的事情,自然该付出代价。就葬在六姨太娘家村子边上,六姨太也能时不时去照看一番。” 玉侬想拒绝,可大太太压制她压制惯了,根本不给拒绝的机会。 她也习惯了被安排,从小都是被安排着走的,她的意见都不重要,那就不要说话的好。 玉侬缩了缩脖子,点了头,“全凭大夫人和族老安排。”在堂内送走了一众族老,吴千水走在最后头,眼神在玉侬身上流转再三才离开。 - 吴引鹤跟着回了大夫人屋里,皱着鼻子问,“妈,爸怎么也是个有脸面的人,怎么能不进祖坟葬在一个小老婆的娘家,算什么事儿啊!” 大太太安抚着叫他坐下,有从柜子里拿出来一封信递到他手里。 吴引鹤拆开信封迅速看了一遍,抿抿唇,眼睛转了转。 “这是真的?” 大太太嗤笑着将帕子甩在桌上。 “你大舅的亲笔字,错不了!” “妈,那咱们...” 大太太伸手轻抚吴引鹤的脸颊,年轻,帅气,丰满的双颊,全是朝气。 这座府邸只会让儿子饱满的脸颊逐渐凹陷。 “我们走,族老,你叔伯一个对着这些家业虎视眈眈,岂不知即将迎来的到底是什么光景,让他们去挣去抢!” “也不知道哪儿得来的消息那么快,前脚人刚走,他们就得了消息冲冲的就来了,给我个下马威,又想为难你,威胁着把外头铺子让出几个来,哼!什么东西。” 吴引鹤还念着吴丰满是亲生父亲,直接一走了之多少有些不忍心,还是决定搭灵堂办丧事。 至于是祖坟还是外头的地里,左右人死了不过一捧黄土,入不入祖坟是族老做的决定,怪不到他头上 “妈,这是我为人子女应该办的事儿。” 大太太也不反对,反正这个花心薄情又没有道德的男人,就快被扔在小老婆的娘家地里。 让儿子做完了这些事也是图一个让他心安罢了。 还是再三叮嘱信上的事儿不能往外透露。 吴引鹤点点头,抬脚离开了物资。 大太太独自坐在自己的屋里,从桌前挪到床边,老木头拔步床经年累月的浸润,焕发着低调的光泽,她摸了摸床沿,手上的倒刺被锦被刮出一条血痕。 “连你也欺负我。” 大太太闭上眼,叫来了丫鬟伺候着洗脚。 她也是缠了足的,和玉侬不同极小的年龄缠足不同,她是在和吴丰满定了婚约才开始缠起来。 想起来祖父是个和蔼开明的老人,原本打算在家里做个姑娘,侍奉父母终老就好,没什么必要嫁人,家里的钱足够她自在一辈子,但天不遂人愿,家里的举人老爷死了,生意也逐渐垮下来,只能打起算盘让她去联姻。 吴丰满痴爱金莲的名声在外,十来岁的半大青年时就传出来爱好这些,她一直不喜,可爹娘却勒令她开始缠足。 十三四岁的年纪,脚指头是被硬生生掰断了裹紧的。大太太闭上眼,仍然能感受到那份疼痛,当时的年纪,实在是没有什么机会为自己争取,听着父母的安排,嫁进来,却也只生养了一个孩子。 吴丰满已经许久没来过她的房里。 “夫人。” 丫鬟端着水盆,半跪着在她身前,褪了鞋袜,托着小腿肚子放进温热的水里。 大太太闭上眼,沉沉的吐一口浊气。 她又想起祖父,那个和蔼又有手腕的老头,如果他还在的话会如何做决定。她想不到,那时候祖父娇养着,什么也不懂的天真,自从有了婚约开始,日子就过得无比艰难。女人一个一个的抬进府,孩子一窝一窝的生。 远远的走了才好,天高地远,这些破事儿都与她没了干系。 可胸口那股气还是憋得厉害,吴丰满死的太过痛快,毫无征兆的在一天时间里,从她离开那间偏房不久就死了,死在他偏爱的小老婆身边。 让人觉得诡异的难受。 丫鬟小鸟儿看着大太太面色难看,悄悄的问,“太太,您哪里不舒服。” 大太太睁开眼,想起什么似的,盯着小鸟儿。 “小鸟儿,把六姨太的院子清一清。” 小鸟儿原以为是要把老爷送给六姨太的财务都要回来,却是接着听到了别的话。 “二姨太哥哥是县长面前的红人,有权有势,三姨太家里有生意往来,四姨太是表妹,五姨太家里更是不得了,父兄都去投了共,我真是谁也不敢得罪。小鸟儿,你说我的日子过得憋不憋屈?” “西院是好地方,适合种点花草。” 小鸟儿得了令,径直喊了几个仆人过去。 夜里,玉侬正搂着呈文哄着睡觉。突然来了一群人,二话不说就推搡着他们母子二人,嘴被捂得紧,连叫喊都没有机会,从偏门把她们母子送了出去。 “六姨太,您好自为之吧,府里没您的地方了。” 呈文被松开了嘴,哭着要回去家里,被仆人拦下来,对他还算客气。 “小少爷,您就听话吧,大夫人的命令,我们也就是办事的。” 说罢转身关上了门,呈文愣住,哭都忘了哭,抬头望着玉侬。 “妈…” 玉侬抱紧了呈文,一边安抚,一边拍着院门,许久都没有人回应。 玉侬身上还有些银元,天色不早了,夜里的天凉,怕孩子在外头着凉生病,母子俩去了旅馆住下。准备天亮之后再去敲门,至少把这些年吴丰满分给他们母子的东西都拿上,就算回了娘家也能靠着那些钱过个清净日子。 哄着呈文在旅馆里睡下,玉侬却一夜无眠,等到天一亮,翻身下床去了吴府敲门。 依然没人回应,街上看热闹的倒是逐渐多了起来。 男人死了之后大老婆赶小老婆出门的事儿,在哪里都不算新鲜,只是头七还没过就不装了的实在少。 “真是稀罕,这么个就叫人赶出来啦?” “可不是吗,俏媳妇被大老婆容不下了赶出府了。” “女娃娃,我看你长得不错,吴府不要你,不如跟了我?保你吃香喝辣过得不比吴府差!” 第4章 小汽车和马车 玉侬站在吴府门口,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多年的深宅生活让她很不适应一下子面对这么多人审视自己。 那些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扫荡,后背都逐渐有了潮气。忍着继续敲门,却被当头破了一盆潲水。 “赶紧走!让人看笑话。” 小鸟儿恨恨瞪着玉侬,又重重的关上了府门。 “哈哈哈哈哈哈哈,地主家没有余粮,养活不起你这俏媳妇,赶出来了就不要舔着脸再迎回去嘛!” “别说,大老婆赶走小老婆的事儿多着呢,小老婆识趣点就该走的远远的,不要碍大老婆的眼才好!” 玉侬看了眼吴府的大门,又转头往旅馆跑了回去。 此后几天的时间,玉侬都是天一亮就往吴府去敲门,几个偏门都试了,没一个人愿意开门,即便开了也不过是言语羞辱她一番或者泼潲水,让路边的人看热闹。 直到第七天,玉侬还是见不到吴府出殡,身上的钱也已经不够继续住旅店了,她只能牵着呈文往吴府门口凑,走到半路,听着路人在议论地主家如何如何。 玉侬听了一耳朵,大概是“跑了”,“钱”之类的话,顿觉不妙,拉着呈文一路小跑,远远就看见吴府的大门敞开,有人陆陆续续往外搬东西。 为首的人她认得,来家里和吴丰满打过牌,是个当铺老板。 玉侬的脚心一阵阵抽痛,呈文担心她,站在原地等她。 “妈...” 转过头一看家里的小汽车被人开走了,张开双手站在车前怎么也不肯走。 “这是我家的小汽车,你不许开走!” 玉侬担心呈文被车撞伤,快些踱步把呈文拉到自己身边。 “妈,那是我们家的小汽车!” 呈文指着汽车,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家里面他最喜欢的就是这辆小汽车,吴丰满尝尝会带着他到处兜风,又好耍又威风。 玉侬咬着牙牵着往吴府门口小跑,“先别管小汽车了!” 一见妈妈发了火,呈文紧紧跟在她身后,顾不上小汽车。 母子俩挤过人群到吴府门口时当铺掌柜刚好走到府门口,招呼着伙计搬东西。玉侬赶紧走上去朝着他行了礼,才开口问。 “掌柜的,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搬东西做什么。” 当铺掌柜很是有礼数,作揖后解释道:“六太太,吴府的东西连同宅子都抵给我了,我搬东西自然是合情合理。” 说着拿出来两张抵押手印。 玉侬接过来看了一眼,确确实实是真的。 吴丰满在的时候,虽然对他们母子俩还不错,好吃好喝的供养着,偶尔给些首饰头面,却从来没有赏过铺子土地,玉侬想要维持从前的日子是肯定不能的。 但床底下的那点首饰起码能让他们母子安稳的回到娘家。 “掌柜的,宅子里的东西当了自然是随你搬动,我只想那两件换洗的衣物,让我和我儿在路上能有两件以上穿,您看能不能通融着,让我们娘俩进去?” 掌柜的倒是好说话,摆了摆手,让他们进了从前住着的屋子里。 玉侬从衣柜找出来一个首饰盒子,里头有一打子银元,几个耳坠子和项链。用身体挡着,迅速包进几个换洗的衣服里,收拾着出了门。 掌柜的虽然没跟过来,却是叫了伙计跟着,玉侬不敢太松懈。 玉侬走到堂屋时,发现吴丰满的棺椁还留在那儿,没人为他下葬。 前些日子还吵嚷着争吴丰满到底葬在那里,到临了了,也没个人管他,就这么大喇喇的在堂屋里摆着棺椁,谁也不过问。 当铺掌柜的倒是想管,又嫌晦气,拦下了玉侬。 “六太太,这吴老爷的身后事...您还是看着办一办吧,这也不好看对吧。” 当铺掌柜的指了指棺椁,玉侬也没多少办法。 “六太太,我叫伙计跟你把吴老爷一同送到地方,成不成?” 玉侬艰涩的答应下来。 她走上前,最后看了眼吴丰满,虽然他们之间没什么夫妻恩爱的美谈,母子俩靠着吴丰满也算过了几年的好日子。 即便现在物是人非,玉侬还是希望尽了一丝情谊,安葬吴丰满。 当铺掌柜叫了几个伙计,两辆马车,玉侬牵着呈文,看着伙计把吴丰满的棺椁搬上车而后匆忙走出府门,跳上了当铺掌柜的马车。 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大多站在不远处看热闹,见玉侬带着儿子就背了个包袱出来更是有了话题。 “这个小老婆真是命苦的,前些日子天天来敲门,不是被泼潲水就是被骂一顿,这才几天呢,大老婆卷了钱跑了,二老婆的娘家有势力,来势汹汹直接把宅子卖了,剩下的老婆仆人一通乱抢,也不知道咋样,就这个小老婆倒霉,哈哈哈,看起来什么也没抢到。” “谁知道呢,一觉醒来当铺都来收宅子了。” “你们是不知道昨天夜里动静有多大,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 昨夜原来闹得那么大,玉侬却是一点也不知道,连日来的疲倦让她难得睡了一个好觉,却错过了一场热闹。 玉侬回头望了望这座宅子,高门大户的,从前多风光,如今倒易主了,还被这些多人看笑话。 母子俩没能参与这场纷争,没抢到财产,玉侬分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感受。 呈文坐在她身边,一直沉默着,垂着头,似乎想把脑袋缩进肚子里,好让路人忘记他的模样。 没有顶子的马车坐着可真难受啊,呈文想着。 这些日子玉侬出来敲门喊户都没带着呈文,今天实在是钱没了又碰上这些事儿。 “妈,我们去哪儿啊,回姥爷家吗?” “是,咱们回姥爷家,吴府遭了难了,咱们没了住的地方,跟着妈回姥爷家还能吃口饱饭。” “哦。” 玉侬抚了抚呈文的头顶,也说不出个安慰的话来。只盼着回了娘家,家里哥嫂能容得下他们,好歹有个落脚的地方。 马车在城里走的不快,慢慢悠悠的,马蹄子一步步穿过巷子,呈文抱紧了玉侬,把脸埋进她怀里。 玉侬把衣角撑起来,盖在呈文脸上。 第5章 表妹去哪里 马车开到徐家村头时,玉侬就觉得有些荒凉。 当铺的伙计着急回去,让玉侬找了块地方埋了吴丰满之后,架着马车离开了徐家村。 玉侬带着呈文给吴丰满的坟q跪下磕了头。 “这是你达,你要记得他埋在这儿。” 呈文懵懵的磕了头,随后问,“爸埋在这儿,我能经常来看他吗?” 玉侬点头,背着包袱牵着呈文的手往娘家回。 徐家村往日村头总爱有几个人凑热闹说闲话,今天却没见到,路过几户人家也显得萧条,大多闭门不出,只能从烟囱里还飘出些的烟判断家里有人。 玉侬想着快点回家,让呈文睡个好觉,匆匆瞥过一眼后往沈家院子走过去。 她指着村子里一处比较大的院子对着呈文道,“那就是姥爷家里,你还记得吗六岁的时候你还来过几趟的。” 呈文摇摇头,时间太久了,他已经忘了很多小时候的事儿。但那栋院子在村里很惹眼,高墙青瓦,门口那棵老槐树在风吹过后,枝条荡来荡去,偶尔也会花粉散下来,一看就是日子过得好的人家。 他有些高兴,这些日子住旅店,老粗布褥子睡着总觉着不踏实,去了姥爷家即便没了绸缎也应该能还上好棉花被褥。 想到这儿,呈文忍不住加快步伐,松开了玉侬的手,蹦蹦跳跳的往大院子跑。 玉侬担心他摔着碰着,却又跑不动,只能喊着让他小心,自己再慢慢挪过去。 呈文推开了虚掩着的沈家大门,一片萧条之意,看得他发愣。 玉侬追上来,进了院门喊了声爹爹和娘,西厢房的窗户突然“吱呀”一声刺耳的响,表哥阿旺从屋子里探出来头发凌乱的脑袋。 “妹妹,你咋来啦?” 通常像玉侬这样高嫁的,不会突然跑上门,更何况母子二人看着不像是探亲的样子。 “表哥。” 玉侬喊了一声,阿旺只能讪笑着领着人进了院儿。 院子里空荡荡的,没什么烟火气。 “爹娘和哥哥呢?” 玉侬望着满院子的荒芜,不禁疑惑。 阿旺不说话,只递给她一杯水,上下打量她一番。 “你好好的回来干甚?” 她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玉侬自然信任他,一五一十的将发生的事和盘托出。 阿旺眯眯眼,转过身咳嗽两声。 “行吧,大哥陪着姨父姨母去市里看病了,姨母老是睡不着觉,有时候三五天不闭眼,熬的撑不住,叫喊着让他们父子俩带着看病去,让我留下来看家。” 玉侬心揪起来,阿旺立刻安抚。 “别担心,事情不大,约定了在那边住上十天,不管好不好都给家里回信,八成就这两天能收到了。” 玉侬这才放下心来,由阿旺安排着住下。 阿旺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不经意问起,“吴家是不是得了什么消息,这才跑的?” 玉侬摇头说不知道。 阿旺扫了扫玉侬的侧脸,收敛了眼神。 “你在吴家老爷身边的时候没听过土改?” “隐约听过,但是老爷去世之前聊起过这些,他说不必担心,追究不到咱们头上来的。” “哦……这样啊。” 阿旺拉长了尾音,有些意味深长。 玉侬顿时觉得哪里阿旺的态度有些奇怪,但她们如今实在没地方去,娘家也总比外头好。 压下那缕疑惑,回了留给她的屋子。 盼着爹娘和哥哥回来了,家里能有些热闹,也好商量以后的事儿。 想着想着,玉侬就睡了过去,一觉到天亮,村里公鸡打鸣了才醒。 她从屋里出去,远远看见院里阿旺抱着呈文看那颗老树开出的花。 “表妹醒了啊,我做了玉茭子粥,快吃。比不上你们在吴家时候的伙食,凑合吃吧。” “表哥说得甚话,家里的东西我哪有说凑合的道理,这是顶顶好伙食。” 阿旺笑着放下呈文到椅子上,坐下来和玉侬一同吃饭,拿来了一张纸给他看。 “大哥来的信。” 玉侬接过来瞧了眼,上头说妈的病找到原因了还得再治几天,让阿旺看好家。 “姨母能治好这个病也是大福气,表妹你不知道她在家时候,因为睡不着觉脸色多差,整日站在门口就和邻居对骂,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骂完了不过瘾骂姨夫再骂大哥,连我也落不下空。” 玉侬先前还有些疑惑,这下倒是把戒心全放下来了,她娘就是这么一个人,自己不痛快了谁都别想舒服。 吃了早饭逐渐愈发放松,带着呈文玩了会就回屋里歇着。 这么过了几天,原定好的父母返程时间快到了,玉侬再问阿旺他们的消息,却逐渐含糊其辞起来。 “没来消息,估计还在那儿呢。” “不知道啊,没再来信。” “不清楚…” “哎呀你别问了!” 玉侬看着阿旺一天比一天失去耐心,那些打消的疑虑再次爬上来。睡觉时都把包袱放在头跟前。 月亮高悬的夜,玉侬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去茅厕。听到阿旺在和一个媒婆打扮的人说话。 “玛瑙现在不值钱!你不要拿这个东西糊弄我!我老婆子说媒牵线也不挣你几个子儿,换银元!” 说媒?什么媒需要半夜里悄悄说,光天化日的不行?玉侬按下疑惑又听了一阵儿。 “那女人带着个孩子本就说不上价钱,还做过姨太太,也就是身段好,裹的脚漂亮,不然我可给你牵不了这样的好姻缘!” 玉侬听到这儿,顿觉媒婆口中的女人是自己,阿旺在父母不在的时候卖给讨老婆的人? 心中有一股火在烧,玉侬咬牙吞下了这口火气,悄声回了屋,准备带着呈文从后门跑。 手忙脚乱把包袱背好,不由分说把呈文从被子拽出来,套上衣服。 “别说话,咱们现在碰上麻烦了,妈得带着你跑,听懂了吗?” 呈文懵懵地点头。 趁着夜色,玉侬牵着呈文从后门钻了出去。 没走两步路,面前却出现一个人,半张脸淹没在阴影里,朝她慢慢走过来,月光下的那半张脸笑得和善。 “表妹,你要去哪里啊,表哥送你。” 第6章 哭起来会没力气 阿旺的眼睛掩在月光暗影里,笑着问她,“表妹睡不着出来散步吗?夜里还是有些凉,跟表哥一起回家吧。” 说不出的诡异森气。 玉侬向后退了几步,回过头拼命地跑,可她总是跑不快,转眼就被阿旺一脚踹翻在地。 呈文也被攥紧了手,不论怎么扑腾着想要救妈妈,都无济于事。 常年干苦力活的阿旺身高体长,胳膊上都是铁疙瘩大的肉,钳制呈文这样的小公子不费什么力气。 玉侬被扛着扔进了柴房,手心撑地的时候擦破了皮,呈文也是被一脚踹进门的,所幸只踉跄了几步没摔着。 看到妈妈手心的血色,呈文慌忙跑过来拉着她的手看。 “妈,他不是舅舅吗,为什么要打我们?” 玉侬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其中缘由,“是舅舅,但...” 但他既然打起了卖了玉侬的算盘,自然也不会放过呈文。 可他们现在被关在柴房里,该怎么逃? 玉侬有些气馁,她万万没想到回了娘家后,父母没见到,反而被表哥算计。 隔天一早,阿旺就带着媒婆在柴房外看了一眼玉侬。 “这脸蛋,就算贴个拖油瓶都行,我保你给这两个人谈个好价钱!” 阿旺乐呵呵地送走了媒婆,给玉侬送来了莜面窝窝头,刚出锅的,还有一股热气飘着。 “吃吧,吃饱了你才能漂漂亮亮地出嫁。” “表哥,我在吴府的时候一只往家里送钱,买地买牲畜,按理来说家里日子过得不错的,你何必趁着我达我妈不在的时候卖了我,你不怕他们回来了怪罪你?” 阿旺原本的好脸色变了变,盯着玉侬瞧了两眼,把手里的窝窝头往碗里一扔,嗤笑着,“怪罪我?他们凭什么怪罪我?” 玉侬抬头看他,阿旺扭过头笑着,轻蔑的眼神扫了扫,那神情似乎在嘲笑玉侬的天真。 “你达你妈早也卖田卖地跑了,这宅子死活卖不出去他们才扔下跑了的,你以为,他们真去市里治病?呵!他们可从来没瞧得上我,从前定亲看不上我,逃跑也不带上我,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卖你换点钱怎么了?” 玉侬不可置信,皱着眉,阿旺看出了她的疑惑。 扯了嗓子叹了一声:“你啊,好日子过久了,什么都不知道。” “那户人家日子也不错,我也不算坑你,毕竟这些年我跟你的兄妹情是真的,我不会把你送去吃苦的。” 玉侬死死盯着阿旺的脸,那张脸又堆起了笑容,转过身看着自上而下地俯视她,摇摇头,笑着走出了柴房。 “妈,我们该怎么办,真的要被送到别人家里吗?” 玉侬没接话,寄人篱下,两度教训,她怎么可能还会继续去别人家里讨生活。 运气好点还能像前些年一样,吃穿不愁,用着海外买来的熏香,运气不好就像今天这样,再次被转手卖了,谁又能知道会面对什么样的人呢。 玉侬躺在柴火堆边,想了很多,又没想出个好的解决方法。 等夜深了,才和呈文悄悄说起话来。 翌日一早,玉侬就提出来要洗漱,让阿旺给打一盆水送过来。 “表哥,我们孤儿寡母的没个男人依靠,确实吃不起饭,你让我洗漱,干净一些,到时候见了人也能留个好印象,日子过好了我不能忘了你的。” 阿旺背着手问她“真想好了?” “反正我都给人当了那么多小老婆了,再继续当又能咋,我还想过好日子总得找个男人。” “行,我给你烧一锅水,洗干净了好好的出嫁。” 玉侬朝着呈文眨眨眼,心领神会。 等阿旺端着水来了,呈文蓄力撞向他手里的盆,等水洒向阿旺的脑袋时,玉侬举起一根粗些的柴火往他后脑上招呼。 一番下来,阿旺也没遭住,脑袋冒出一些血来。 玉侬和呈文奋力用麻绳和旧衣服缠住阿旺的手脚,里三层外三层地缠得很紧,确保他没办法再起来踹他们母子。 “对不住了表哥。” 玉侬说完这句,牵着呈文跑出了柴房。 前些天她看过家里的情况,漆柜和被褥那些都还在,他们出逃,说不好要去哪里,拿床被子总能撑一段时间。 玉侬到最近的一间房,拿了一床被子,看着还泛着油润光泽的小漆柜,这是娘从前很宝贝的东西,说是老木头做的,价格可观,这趟都没有带走,看来是真的走得匆忙。 她干脆也将其抱上,东西有些多不好拿,呈文恰好推来了院子里放着的板车,东西往上头一放,母子俩加快步子推车离开这早已经变了味的家。 村子里来往的人还是不多,偶尔见了几个,看到是从沈家出来的,也不愿意搭理,只偶尔能听见两句嘲讽。 “以前不是可神气,现在也不就那样。” “小老婆还不就是小老婆,娘家跑了都带她。” 原来大家都知道沈家夫妻带着儿子跑了,偏偏她什么消息也没听到。 耳聋眼瞎的。 “哎,沈家丫头,你走哪里?你哥哥不是说给你找了个亲事?” 玉侬不想节外生枝,怕他们这会儿去找阿旺,顺着他们的话说下去。 “是啊,我孤儿寡母的不好做营生养娃娃,这不是自个儿拿了被褥当嫁妆,准备去人家家里嘛。” 那人笑笑,拱了拱手。 “听说是个好人家,去了好好过日子,带着孩子再嫁人可是不容易的。” 玉侬连连称是,母子俩推着板车加快了步子,还能听到他们的嘲笑声。 “稀罕,没有接亲轿子,也没骑个驴子马,板车还是自己推。” “做过小老婆,还带那么一个娃娃,两张嘴一天吃多少饭,能娶就不错了。” “说得倒也是。” 呈文听着那些话心里不是滋味,还想说两句牢骚,被玉侬制止。 “别哭,别说话,我们快点赶路离开这儿!” 呈文讷讷点了头,跟在玉侬身边快步走着。 路面多是石子儿,凹凸不平,推着板车行路艰难,哭起来就更没力气了。 第7章 城隍庙 玉侬母子一口气走到不远处的小镇子上。 找间成衣铺子,买个粗布衣裳,把好衣裳卖了换些钱,去饼铺买了三张大饼,就着店家的水一口接一口地吃下去。 走了大半天,又推着板车拉着些东西,本就缺乏锻炼的两个人早已经饥肠辘辘。 三两口就吃完了一张饼子,猛地往肚子里灌水才感觉舒服了很多。 镇上比徐家村还要萧条,街道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面色也大多很差,带着惊慌的谨慎。 玉侬问饼子铺老板,“上个月镇子还挺热闹的,怎么现在这么冷清?” 饼子铺看了一眼玉侬母子俩,手上动作不停。 “扫荡了一遍了,天天来,你们不是镇上的人吧,吃饱了赶紧往别地儿去。” 玉侬嚼了嚼嘴里的饼子,看看天色已经逐渐发暗,心下一凉。 城内不安全,留下来的这点财物也恐怕守不住,必须得出城去其他地方。 “老板,再给我拿五张饼子,烙得干一点。” 多带上一些干粮在路上吃,以防万一。 玉侬吃完了先带着呈文去买了水壶和一包柴火,关键时候也能应应急。 “让让让让!” 一波人马开着摩托斗车风风火火的在接上开走,老板慌忙拿起锅盖为烙饼的锅子盖上,也忍不住骂骂咧咧。 “天杀的,地主家的了不起,没个好爹我看他能做的起个甚!去他爷的。” 玉侬听着这话,赶忙看过去呈文,发现他果然低着头,嘴巴塞的鼓鼓的,脸也涨得通红。 给老板付了钱,拿上饼子,玉侬赶紧牵着呈文的手离开饼子铺,临出城门的时候,呈文憋不住话,“妈,为啥他们骂地主?我达也是地主,他们也这样骂他吗?” 玉侬也说不好,大概是都骂的吧,她俯身抱紧了呈文,拍拍他一抖一抖的背。 眼看太阳马上要落山,城里说不好会不会迎来新一波的扫荡,玉侬干脆把呈文放到板车上,自己推着走。 好在城里的路还算平坦,走得很顺。 玉侬想起来每个城郊基本都有城隍庙或者土地庙,或许可以去那里躲上几天,等这阵的风波过了留在镇上租个小房子,母子俩也能好好生活。 玉侬带着这样的信念,问了过路的人城隍庙的位置,顺着路人指着的方向闷头冲。 走到半路时,玉侬的脚上的刺痛感愈发强烈,板车上的重量因为呈文而增加,她已经尽力在维持平衡了,可还是在路过一片碎石子厚的地方时翻了车。 呈文的脑袋大直冲着半截身体大的石头上砸,玉侬连自己身体的平衡都没能维持得住,更没能顾得来呈文。 “妈!” 呈文几乎是本能的喊了出来,玉侬焦急万分,脚心的疼痛让她龇牙咧嘴地难受,跌跌撞撞往儿子身边跑,又因为用力太猛摔了一跤,等她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呈文也已经爬起来。 玉侬仔细查看他伤情,好在只是脑门擦破了皮,有些肿胀。 城隍庙就在附近,玉侬和呈文互相搀扶着站起来。 “妈我没事,就是有点晕,咱们找个地方歇歇就好了。” 玉侬和呈文一起推着车往城隍庙的方向走了走,发现里头还有些动静。 婴儿啼哭声,女人的交谈声和男人笑闹声。 玉侬觉得人多的地方肯定安全,安抚着呈文走过去。 两人在走进城隍庙里众人的视线里时,一群人突然熄了声。静静地看着玉侬和呈文走进院里来。 “还是个细皮嫩肉的女人。” 一个男的说起话来,其他男人也跟着笑,院子里顿时被一阵男人们的哄笑声填满。 “看人家那样子,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家眷,还轮得着你想什么东西。” 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刺,驳了那些男人的兴致,叫其中一个大胡子很是不满。 “大户人家的能来城隍庙过夜?” “你看那小男孩,一副公子哥儿的样子。” 几个女人聚在一起,透过破旧木门断了一截儿的缝隙里看过去,都说比起女人,小男孩倒是更好看。 城隍庙的面积不大,夜里又寂静,他们的议论听得一清二楚。 呈文说想睡觉,实在是太困了。 玉侬也就咬牙进了庙里,一群人几乎是盯着玉侬进来,一双双眼睛聚焦在她们二人身上,他们动就跟着动,他们停下就跟着停下。 “脖颈真白...” 月光下的玉侬的脸像玉盘,脖子像托举的仙树。 大胡子男人说不出来好的形容词,他就觉得这女人真白,真漂亮。 “老子光棍四十年,也该娶个媳妇了。” “透,大胡子你疯了啊。” 另一个瘦弱的男人骂了一句,还想着为玉侬母子出个头。 大胡子从兜里掏出来一把匕首,在他面前晃了晃,提高了声音,“他奶奶的,老子今天就是要取个媳妇,谁他娘的看不惯,老子就宰了谁!” 瘦弱男人闭了嘴,窝回自己占下的地方,还不忘嘟嘟囔囔。 “谁稀得管你了。” 那些女人也抱着孩子不敢多话,生怕一个不小心惹了活阎王自己丢了小命。 玉侬听到这儿,后悔也来不及了。 刚刚拔腿跑,大胡子一把抓住她就嘿嘿笑。 “跟了我呗,保你衣食无忧,别看我现在住在城隍庙里,我以前可是走镖的,这行很好挣钱,只要你跟了我,我就出门卖力气挣钱,包你好生活。” 玉侬最近的桃花似乎特别的旺,遇上的每个男人都要安排她的婚事,自荐的,按价卖的,真是够了。 “大哥,不好意思,我儿子受了伤,我们去镇上诊所看病,请放开我。” 大胡子大笑着一把将玉侬往自己怀里带,无论玉侬怎么挣扎也没用,呈文原本就头昏脑涨,此刻见有人想欺负他妈,发了狠地拿起手边的东西就往大胡子身上砸。 和阿旺不同,大胡子虽然没有那样大的疙瘩肉,手劲儿却大得出奇,一巴掌给呈文扇的晕了过去。 玉侬担心呈文,尖叫着叫他让开,大胡子翻到更是来劲。 直接将人推到了墙角。 第8章 饼子 玉侬慌乱中拔了头上的簪子,在身前划拉,尽量不让大胡子靠近自己。 “倒是挺烈的,别有一番滋味!” 大胡子说着愈发兴奋,看着玉侬的眼神似乎要将其生吞活剥。 玉侬握紧簪子抵在胸口,准备这男人再向前一步,干脆不管不顾刺过去保命。 大胡子拿出匕首,对着玉侬的簪子笑。 “我倒是想看看,是你的小簪子硬还是我的匕首硬。” 呈文很是生气,上前把这个不知道所谓的男人推开。 那男人见呈文这样不知道分寸怒气冲天。 “你个小兔崽子,老子愿意养着你,还敢嫌弃老子!” 男人力气大,打的呈文还不了手,鼻子被打了一拳,结结实实的落在鼻梁上,瞬间喷出一股子温热的血来。 呈文本就摔了的,这会更是被弄得头昏脑涨。 拳头如雨点般落下,身上越疼,心里的期盼越深。 玉侬的簪子恨恨地往男人身上戳,可也只是擦破点皮,玉侬心急如焚。 “你个娼妇,还不肯从了我,这个世道,没个男人护着看你们能安生到哪里去。” 大胡子一手抓着玉侬两只胳膊,让她动弹不得。 那男人在玉侬身上摸索,将她从吴府出来时带着的一部分银圆找了出来。 那是玉侬原本想着为呈文治病好拿取,自己没用上,反倒便宜了这大胡子。 “没成想,你倒是个有钱的啊!” 玉侬的心都在滴血,那几乎是她出门前拿出来的银圆的一半了,她已经有了逃不脱的命运的感觉,闭上眼。 呈文从地上爬起来之后,抱着大胡子的腿不肯撒手。 大胡子重重的一拳打在呈文身上之后转过身,甩了玉侬一巴掌。 玉侬重心不稳,一头栽在蛛网上,满是狼狈。 呈文听着男人的嘲讽,心下一发狠,左右都是不好活命,不如拼一把。身上力气不多,上前扯了男人的胳膊,张开嘴就咬下去,锁紧了牙关,直至啃下一块肉来。 鲜血淋漓,温热的血液溅满了呈文的脸,看着狰狞可怖。 杯口大的伤口还在往外咕咕冒着血,哀嚎着吐出一口厚重的浓痰在呈文身上。 “你们这样的东西,去西头也活不下去,早晚要死。” 男人捂着伤口骂骂咧咧的,突然听见一个男人怒吼。 “他爷的,欺负个年轻女人,你可真行。” 玉侬睁眼看到几个壮年男人围着大胡子揍,嘴里还在不断讨伐大胡子的所作所为。 “人家不愿意,你还用强的,没道德没人性。” 但大胡子手脚灵活,见自己打不过几个男人,顺势跑了。 玉侬还在反应,肩头已经多了一件粗布外衫。她这才察觉自己的衣服已经裂了一道口子,半个肩头都露在外面。 慌忙裹紧了衣裳,对着身旁的女人道了一声谢。 “没事儿,我给你把衣裳缝好,一会儿就成了。” 说着女人转过去从包袱里拿出来针线,就得在玉侬的肩头缝补起来。 “你别害怕,那大胡子有我男人他们看着呢,不能再回来作害。” 玉侬透过女人的肩看过去,那头坐了五六个男人,将孩子和老人妇女围在内圈,既要照顾他们,还要顾着大胡子去而复返,呈文的伤口也被一位年长些的女人包扎起来。 “谢谢你们。” 女人一听玉侬道谢,瞬间笑呵呵的,很是和善。 “不用谢,你们孤儿寡母的,在外面也不容易。” 女人一边做着针线,一边和玉侬闲聊。 “你们俩往哪儿去啊?” 玉侬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女人的脸皱了皱,不赞同地摇摇头。 “别回镇上,土匪、兵痞子、地主家的私兵打得乱七八糟的,留在那儿太容易倒霉,小心你儿子被抓壮丁!” 听得玉侬心里咯噔,她看向躺在地上的呈文,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十一岁孩子,想想被抓了壮丁后会有什么后果,严重的怕是要丢命。 她不敢再起回到镇上的想法。 可一时之间又不知道往哪里去。 吴府卖了,沈家跑了,镇上又危险。 玉侬看着一大家子人,带着试探,“那你们是准备去哪里呢?”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哪里,老家灾荒,我们不跑出来就得在那儿饿死,虽然路上也不太好过,沿路乞讨也能凑合着活命。” 女人咬断了线头,灵光一闪,“咦”了一声。 “听说西边的地方大,生活好,你们要是实在没地方去,也可以去那儿,就是地方远了一些。” “有多远?” “我也不知道。” 玉侬将外衫还给女人,女人犹豫了一阵儿,去和一大家子商量了一番,回过来问她要不要一起赶路。 “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好在他们一行人带了些伤药,呈文的伤得到了及时救治。 - 玉侬守着呈文,看着他逐渐安稳下来的呼吸,终于放下心来,在后半夜睡着了。 几个男人轮流值守,大胡子之流也没有再犯。 隔天一早,玉侬将之前带上的几个饼子拿出来,分给几个孩子。 昨天给玉侬缝补衣服的女人叫赵蛮,她男人李栓正出门找来了点水,一伙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饭。 “自从逃难开始,好久没吃到烙饼了。” 赵蛮只撕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地嚼,仔细品着嘴里的滋味。 “烙饼不是很常见吗?” 玉侬很是疑惑,从小到大,白面烙饼虽然在吴府里也不能常吃,杂粮面却是不缺,即便沈家也能隔三岔五蒸一锅杂粮馍揪着辣子面吃得饱饱的。 李栓正笑起来,“你估计是富贵人家的吧,咱们这些庄稼汉一年到头就没有吃饱肚子的时候,只有过年才舍得烙一张白面饼子,一家人分着吃。” 赵蛮也说,“娶我的彩礼也才一袋子玉茭面,一袋子小米。” “尤其这些年一直打仗,就算攒下点家底,有没有命花都说不好,今天这个兵过来抢,明天那个兵过来烧,哪有什么吃的留下。” 玉侬嘴唇张了张,什么也没说出来。 第9章 钱不够花 玉侬跟着赵蛮一家子离开城隍庙。 因为呈文受了伤,李家人总是格外照顾他,李家女儿李秀云时不时看一眼,确保他不会掉队。 一路向西,走了大半天后玉侬的脚实在有些撑不住了,提议停下来休整,恰好处在两个相近的镇子中间,大家也觉得停下来正好。 李大伯提议到镇子上以后买点干粮备着。 “过了这个镇子之后,往后好一段路可都没有采买物资的地方,得翻过一道山才能有村子。” 李家兄弟六人,妇孺七人,一行人吃喝就少不了。 玉侬昨天的烙饼让几个孩子吃得很开心,赵蛮就说这趟不用她去,赵家人多,留几个人看着孩子就行,其他人买些吃的回来。 玉侬感激的谢了又谢,从包袱里掏出来两块银圆给赵蛮。 歇的差不多了,李栓正就催着大家行路。 “不然天黑了怕赶不过去。” 一行人急急忙忙地又开始赶路,玉侬落在队伍最后头,她的脚又酸又胀,疼痛难忍,这些天走到这儿已经是用足了毅力,咬牙忍着。 临近前路的镇子,路也越来越难走,鸡蛋大的石子儿到处都是,尖尖的刺朝上,玉侬推着板车有时候看不清路面,一个不注意踩了上去,脚就钻心地疼。 慢慢的就落了后。 挨到镇子郊外,呈文突然向后一头栽倒,“咚”的一声,让玉侬措手不及。 扔了板车凑到呈文身边,发现他脑袋烫得惊人。 “发烧了。” 玉侬身上没力气,脚又疼得很,只能叫住李家人,帮忙把呈文送到镇子看病。 “大哥大姐,求你们帮帮我,呈文之前就受了伤,昨天又被那大胡子打,这会儿烧起来我也抱不动他,麻烦你们送呈文去诊所。” 李栓正二话不说,把漆柜搬下来,再把呈文放上去,牟足劲儿往镇上跑。 玉侬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看着呈文的脸色逐渐泛白,万分焦急。 横冲直撞地往镇子上跑,连找两家医馆都没有大夫,只管抓药。 李栓正觉得这些人不看病就抓药,怕把人治坏了,坚持送人去其他医馆。 一家城中的西医诊所还开着,一见呈文那样子量了体温就打退烧针。 针剂果然效果迅速,呈文没一会儿就清醒过来。 “妈,我饿。” 李栓正一听他的话就大笑,“小伙子能吃得进去饭就没事儿,倒是把你妈给吓得不行。” 玉侬伸手抚了抚呈文的额头,没那么烫了才觉得安心。 “李大哥,麻烦你帮我们买点吃的来成吗?” 李栓正好说话,摆摆手,“应该的,你们等着。” 玉侬把身上揣着的银圆拿出来,给李栓正一些,又拿出一些给诊所交钱。 她还惦记着呈文脑袋上的伤,昨天大胡子那顿揍,也不知道伤没伤到内脏。 多掏些钱,让大夫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再三确认没问题才放心。 玉侬还想嘱咐大夫再看看,大夫拧着眉看她,“你的脚应该比你儿子的更应该看吧。”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的鞋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只,袜子到处红红紫紫的,满是血渍。 脚心也逐渐传来难言的刺痛。 大夫叫来女助手扒开玉侬的袜子,也忍不住“啧”一声后皱眉。 “这脚都被磨烂了,上点药膏养几天就好了。“ 说着又收了钱,递给她一瓶药膏。 “每天两次。” 玉侬也怕自己的脚耽误大家的行程,拿着药膏仔细涂抹,盼着能快点好起来。 - 李栓正去买了粥和杂粮馍馍,正要折返回诊所,和才买物资的大哥李老串碰了个正着,见他拿着这些东西砸吧嘴,“那女的挺有钱啊,一顿饭吃两个馍馍一碗粥?” “人家娃娃发烧了,不得多吃两口饭?十来岁的娃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 李老串撇撇嘴,谁家孩子不是长身体的时候,就她能耐,吃两个馍馍一碗粥。 “她这么富裕,给你们买东西的钱没。” “当然给了!” 李栓正莫名其妙,李老串却忍不住继续打探:“那她到底带了多少钱,也不见像咱们一路做工又乞讨的,母子俩都细皮嫩肉的一看日子就过得好。” “这世道,不是因为变故谁愿意背井离乡的呀,人家肯定是遇上甚大事儿了才出来逃的,咱们能照顾就多照顾点。” 李老串囫囵应着,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两个馍馍,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李栓正回到诊所,看见玉侬正在缠裹脚布子,“呦”一声,别开了眼,转头去关心呈文。 “先喝粥,就着吃个馍馍身体马上就好了!” 呈文接过来就大口喝,没一会儿就喝得干干净净,抓着馍馍狼吞虎咽。 李栓正还夸他能吃。 玉侬洗了手,也接过馍馍吃起来,看着李栓正两手空空,问他,“你不吃吗?” “我大哥来采买东西了,过会去城郊我和赵蛮一块吃。” 玉侬羡慕起他们之间的夫妻情分,吃饭都想着要一起。 李栓正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笑起来。 “老婆汉子不就是一个被窝睡觉,一口锅里吃饭处出来的感情嘛!” 玉侬想起来自己和吴丰满,似乎都没有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时候。 大多数时候都是她站在一旁伺候吴丰满吃饭,漱口,她等人离开了或者睡下再吃点。 玉侬也跟着笑起来,大大地咬了一口馍馍。 呈文的烧退下来后人清醒不少,诊所给他脑袋上的口子上了药,只说不沾水一个来月就好了。 玉侬的钱花了又花,一大把银圆就这么没了。 第一次感叹,原来钱这么不经花,从前在吴府的时候吃穿用度都是吴府管家把控着。粮食不用买,衣裳有人定期送过来,伤病请大夫的钱从管家那儿走账。 从未如此具体地感受过花钱的滋味。 玉侬有些担心,自己手里的钱能不能留到去西边,租个院子的。 从前也没想过租了院子之后的生计该怎么办,现在玉侬只觉得像一团乱麻,只有房子住,钱好像也不够吃很久... 第10章 三连胜 李老串带着钱在镇子上逛,这边儿比上一个镇子的环境要好很多,所有店铺基本都在开门营业。 在和李栓正分别后,去了他买东西的杂粮铺子,看见他拿的那两个馍馍还是价格高些的,忍不住念叨,“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 从口袋里掏出钱买了最便宜的馍馍。 等掌柜的给他拿旧报纸打包的空隙,扭过头瞥见街尾有一处很是热闹,好奇心瞬间旺盛起来,问老板那是什么地方。 “还能是甚地方,赌坊,销金窟。” 李老串四下环顾,整条街上就那边儿最是热闹。 “我劝你还是别去那儿,一般人进去就出不来了。” 掌柜的这话让李老串来了兴趣,“为甚?” “玩一把挣了,玩一把输了,心里跟玩火呢一样,受不住啊。” 李老串笑笑,接过馍馍,不以为意地往街尾走过去。 这些场面他年轻的时候又不是没见过。 再者... 他捏了捏手里的馍馍,再想想店里面其他的贵些的食物。 脚步更加坚定地踩在赌坊门口的砖上。 伙计热情地招呼李老串进门,里头烟雾缭绕,有几个壮膀子大汉守在门口。 李老串走到靠内里的一桌,是个赌大小的,看了几局手痒痒,扔了馍馍在一旁,连着三局都是中了的。 瞬间兴致高涨,又是三连中。 周边的人都带着艳羡的神色,把李老串皱了半辈子的眉毛都舒展开来。 又玩了一把,竟是输了,好在六胜一输,整体运势还是利好。 李老串一鼓作气赌了一把大的。 果然又是三连胜。 有时候运气来了,是怎么也挡不住的,李老串坚信这一点。 拿着挣来的钱,加上手上缘由的,李老串的砝码逐渐加大。 再一次的三连胜。 赌坊里的人都忍不住侧目,伙计都送来了一碟子花生米一碗手擀面,陪着笑脸,“您请慢用。” 李老串从生出来到现在都是给人做苦力的命,只有打牌的时候能有些成就感,他手气向来好,总能赢点小钱贴补家用,只是这一次尤为突出罢了。 闺女儿子还等着吃饭,再攒点钱,或许到了西边儿夫妻俩买上一片地,种点粮食瓜果,这辈子还愁个啥。 李老串打得兴起,抡起胳膊,这一次咬牙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连那几个馍馍都没有留下。 不管如何,今天都要赢一把大的回去。 至少不能比那个小脚女人过得差。 只是这一次,他的牌面没有按照预期的有赢面。 将所有的钱输了个精光。 他走进赌坊时所揣的钱并不多,只是和赢来的那些加起来就显得格外多,让人心疼。 李老串也是老手,知道及时止损不赌了。 灰溜溜从赌坊出来,可惜了那点钱和馍馍,李老串不甘心,却也害怕再投入下去自己的命都要抵给赌坊。 从巷尾走出来,发现李栓正驮着小脚女人的孩子往城门口走,心里顿时有了些想法。 在和媳妇约定好见面的地方等着,等人一来就抓着她胳膊,手劲大的易金凤吓了一跳。 “当家的你这是作甚?” 李老串将自己输钱的事儿也没瞒着和盘托出,易金凤眼看就要扯着嗓子嚎开,李老串赶忙捂紧了她的嘴。 “闭嘴,想让人看笑话是吧?!” 易金凤欲哭无泪,嘟囔着:“那钱是你们兄弟几家人到处做工攒下来的钱,过些天走山路才拿出来这么多买东西,你怎么就...” “行了,别说了,我这不是想到不久的方法了吗!” 易金凤和李老串在街角商量了一番计策,终于安下心来。 - 李栓正帮忙拉着板车将呈文送回到大部队。 李秀云见他们一行三人回来,几乎是飞扑到李栓正身上。 “爸,妈和我等你们等的花儿都谢了。” 赵蛮继续手里缝补的活儿,偶尔抬眼看看父女俩打闹的样子。 李秀云提议一家人去林子里摘点果子吃,路上还能当补给,夫妻俩都放了手头上的事儿去了林子里。 玉侬看着一家人和睦的样子也觉得一股幸福的滋味。 呈文还在睡,或许是太累了,从前都没吃过糙米饭的少爷,一下子跟着她到处颠簸,心疼又没办法。 “妹妹。” 易金凤来了,搓着手,头侧着,身子要扭不扭的难为情劲儿。 “大姐,您有事尽管说。” 易金凤呵呵笑着,挽起玉侬的胳膊。 “刚刚...在城里遇到打劫的,我真是脑子蠢,不该一个女人去采买东西,不然也不能遇到...我倒是能挨着饿,可是孩子们...” 易金凤往正在玩泥巴的孩子们方向看了眼,又瞄了瞄呈文,将脸上的肉挤了挤,唇角耷拉,看着辛苦又心酸。 “那怎么办呢?” 易金凤差点没绷住,能怎么办,给他们钱啊! 可面上还是一副苦相,深深叹口气。 “实在是没脸,可我们一路做工乞讨到这儿,手里的钱就那么些,要是再没有补给,孩子们怕是要撑不过几天,只能看着把那个女儿嫁人才好熬得过去。” 玉侬一听到了卖女儿的程度,想起自己的遭遇,心口一紧。 “妹妹,我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向你开口,借我们一些钱行吗?看在我们救了你一命的份上。” 这话说得有些重,玉侬没办法视而不见。 “妹妹你放心,我们翻过这座山就去做工,我们一家子人马上就能凑够了还你们钱。” 玉侬将嫁妆盒子里的银圆都拿了出来,心疼但是念着李栓正这两天帮的忙,心一横,直接全交给易金凤。 易金凤克制着自己即将大笑的雀跃,挤出来两滴泪。 拍拍玉侬的胳膊。 “妹妹,你的恩情我们忘不了,你以后有甚要求直接张口,我们肯定都给你干!” 易金凤说了许多好话,让玉侬放下戒心,也如他们所说的,让几个男人去镇上采买,确保再不会碰上易金凤这样的情况。 玉侬想起来李栓正说的,要和妻女一起吃饭。 希望这一次他们能多吃两口,赶路的干粮多一点。 第11章 前方有平地 李老串拿到易金凤递过来的银圆,啐了一口唾沫。 “他爷的,小脚女人怎么这么有钱,够买多少干粮。” 易金凤撇嘴一笑,斜过眼看自家男人。 “一口一个小脚女人,人家又不是没名字,怎么,惦记人家缠小脚的有钱人家女人啊?” 李老串不耐烦,呵斥易金凤。 “一天天脑子就是这么点破事,日子过得太好了是吧。” “哼。” 易金凤不屑嗤笑,“行了,钱拿好,我刚刚借钱都没有叫你兄弟几个看见有多少钱,就说借了两块银圆,你可别露馅啊!” “我他娘的是那么没脑子的人吗。” 李老串把钱揣进内衣兜里,抖了抖听得银圆声响清脆。 “有钱的感觉真他娘的好。” 易金凤也乐了,谁不喜欢钱,钱能买到多少馍馍,还能买多少衣裳,只是现在不能花,还得藏一段时间。 玉侬等到了李栓正一家人采了果子回来,被易金凤拉着去分拣,又热火朝天地聊起来。 玉侬不会做这些活计,只能在一旁看着,插不上手,易金凤也极力阻止她。 “你就好好看着孩子,刚发完烧肯定得有人照顾。” 叫她感动之余,还想着接下来的山路自己该怎么不给人家添麻烦。 等真的上了路,玉侬母子还是只能落队伍尾巴。 呈文的烧已经完全退了,可脑袋受的伤还是让他昏昏沉沉,只能跟在玉侬身边,使不了力气推车。 漆柜也值不少钱,或许哪天就能再次救下他们母子的命,她舍不得扔下。 离开镇子城郊,一路往山里走,夏尾的天仍旧炙热,烤得人身上皮肤一阵阵发红,最后卷起层皮,变成碎屑从身上掉下来,风一吹那块肉就疼。 玉侬的脸从前保养得不错,细嫩,透白,不过才几天时间,已经慢慢黑了几度,又因为吃得不好有些泛黄。 易金凤一路上很是关切地照顾着玉侬母子,到一个较为狭窄的基金垂直的路段时,玉侬的身体有些撑不住板车,倒退了几步。 忍不住说了句,“这路太难走了。” 赵蛮还安慰她,“山路就这样,翻过山听说那边全是平地,不用这么艰难了。” 玉侬心怀希望,咬牙坚持。 李栓正在前头拉着自家的车,但路实在难走,喊了其他几个兄弟和女人去帮忙,先把头车弄上去再说。 玉侬落在队伍后,和呈文抵着板车等着他们通过。 等一阵后,易金凤来到玉侬前,带着歉意,“妹子,实在不好意思,前面有块大石头,我男人和他兄弟搬开还得好一阵,你别着急,等会我们成吗?” 玉侬自然没有意见,易金凤还帮着她们的车往后退到稍平缓些的地方,让她们安心等待。 易金凤又风风火火地跑到队伍前头的李栓正面前,皱眉抱怨。 “那个小脚的女的,我刚刚下去想帮她推车,她却说路太难走了,她脚小不好走路,儿子又发烧,推不动板车了要回镇上住下,不去西边。” 赵蛮疑惑,“出发前不是说得好好的,怎么半道说不走了?” “就是说!” 易金凤火上浇油,“估计人家细皮嫩肉的,原先肯定没吃过这种苦头,实在熬不下去了呗。” 李栓正肩头帮着拉车绳,使了力气也叹气。 “倒也正常,人家可能不想遭那个罪,这个镇不像前头那个镇有兵匪抢来抢去的那么危险,留下来生活也不错,咱们是没底没钱不好生活,人家有点小钱应该能过下日子。” 赵蛮觉得有点道理,但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朝身后看了两眼,刚好这段路是山道拐了弯,植被又多又厚,根本看不清玉侬母子的情况。 想起那天夜里开始易金凤就悉心照顾呈文,想来不会说谎。 山路崎岖难走,身上的担子重,赵蛮也来不及想太多,她男人在车头出力,她也不忍心,总要帮衬着。 易金凤见赵蛮和李栓正接受了自己的说法,心里一美,朝着自家男人使了个眼色。 李老串会意,从后面没怎么出力气地推车,走到李栓正身边一起套上纤绳拉车。 玉侬母子看着一行人的身影和动静越来越远,直到天擦黑都没有人来接应。 “妈,他们是不是嫌我们拖累,不回来接应我们了?” 玉侬还安慰他,“再等等吧,这边的路确实难走,可能过会儿就来接应我们了。” “真的吗?” 随着时间推移,玉侬也逐渐丧失了信心。 他们母子可能真的太多拖累,裹了小脚走不动路的女人带着一个生了病的半大孩子。 怎么也不是该一同赶路的好搭档。 “没事,咱们自己走,咱们自己去西边!” 呈文吸了吸鼻子,带着厚重的鼻音,“妈...秀云他们真的不会回来了吗。” 玉侬不知该怎么安慰儿子,只能站起来自己在前面拉着板车,让呈文在后头帮着推一把。 “妈,你还给了他们那么多钱。” 玉侬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易金凤拿走了他们身上所有的银圆,如今母子俩身上只剩下几个零碎首饰和板车上的漆柜。 “走!呈文,咱们自己走,不要想那些了。” 玉侬咬了牙,把纤绳往自己肩膀上一套,咬着牙踩上一块石子儿,借力蹬上,往前爬了一段。 呈文把眼泪一擦,说着“妈,等等我。” 赶上玉侬,奋力推着板车。 如今可能是初几的时候,月亮只剩下一条细长的弯,在漆黑的夜里隐隐泛着丝光亮,只是树高山远,照到玉侬身前的路,已经不剩多少。 母子俩的路走的很慢,玉侬每踩一脚,额间都要滴下汗珠。 呈文以前从来没有在山野里待过这么长时间,玉侬担心他害怕,努力安慰鼓励,“呈文,咱们前头要是遇见平缓点的地方就在那儿休息吧。” “妈,我不怕,我长大了,我不是拖累。” 一句话说得玉侬心里发酸,鼻子皱了皱,咽下一口唾沫,咬牙踩上一块大石子儿,把板车拉上去之后,瞧见了不远处的一片平地。 “呈文,前面真的有块平地,咱们歇歇。” 正说着,玉侬感觉脚心又传来一股钻心的刺痛。 第12章 蜈蚣 玉侬的脚上的伤口在攀爬大石子时又蹭掉一块皮,好在只是皮外伤。 车子前后轮子都卡了几块石头,防止板车移动。 摸了从诊所买来的药膏,舒服了许多。 倒是呈文,一直躲着她,不往她身边凑。 玉侬担心他,呈文却是转过身背对着他。 “妈,你别问了好不好。” 玉侬大概明白他心里在难受什么,她也觉得不好过。 “秀云明明说了我们一起去西边,那儿能种很多粮食,天天都能吃上白面馍馍,就像我从前过的日子一样,可是...可是...” 可是他们怎么能骗走了钱,还把他们抛下,明明一起翻过山去了西边就好了。 呈文的世界似乎一直在崩塌,从爸爸去世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虚幻的过分。 “妈,我是不是烧傻了,为什么我觉得这个世界好奇怪。” 玉侬走到呈文身边,抱紧了他,轻轻拍打后背,可要说什么安慰的话,玉侬现在也组织不出来。 “妈...我们去西边吧,我们自己也能去对不对!” “嗯,我们自己也能去。” 在半山腰的母子俩前进或后退都不好走,像是憋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即便为了争那一口气,他们也是要往西边走,去看看那片传闻中平坦的荒原。 呈文呜咽着,咬着唇,一头扎在玉侬的怀抱抽泣。 夜里山间的风吹过额间,原先沁出的汗珠成了寒凉的根源。 呈文打了个哆嗦。 玉侬此刻庆幸出门的时候带了那张棉被,原先板车放着的草席在身下一铺,母子俩相互依偎着取暖。 呈文的眼泪打在棉被上,逐渐靠着车身睡了过去,玉侬望着天际,云层遮蔽,原来那点残余的月光都瞧不见。 黑乎乎的一片。 心里一团乱麻地闭上眼准备睡下。 山间的风呼呼地往耳朵里吹,扰得她怎么也睡不着。 可身体上的疲倦又叫她没有力气再管其他,只想瘫在这儿,一动不动。 呈文睡得不大安稳,总是哼唧,似乎做了什么噩梦。 玉侬为他掖了掖被角,手探过去,却发现他的身体温度奇高,又发起了烧。 她想生个火驱寒,可想起火折子被李家人拿走,在附近找来了些干枯的树枝和落叶。 也认不清硝石长什么样子,随便挑了两块石头,拼命地用两块石头撞击,只有零星的火星,根本无法引燃潮湿的枯叶,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她绝望地扔开了石头,指甲在撞击中劈裂,渗出血丝。 “妈,我好冷。” 呈文醒了,脸色泛白,唇瓣因为身体发冷而颤抖着。 玉侬钻进棉被里,抱紧了呈文,像从前幼儿时期一样,抱在怀里柔声安慰,用体温为孩子保暖。 呈文脆弱的时候,眼泪总是不经意就流了出来。 玉侬擦过他脸上的泪痕,柔声安慰。 “等天亮了就好了,咱们明天就能翻过这座山,听说山脚下就有个村子,咱们问人家借宿一宿,你好好到那里睡个觉,妈再给你买只烧鸡吃。“ “妈,你不是没钱了吗。” “放心,妈身上还有点首饰,够买很多只鸡。” 呈文听着笑起来,买很多只鸡,他想吃烧鸡,还想要烤鸡、炖鸡汤、炒鸡。 那股味道太香了,在吴丰满还在的时候,厨房每个初一十五都会做一道大荤菜。 那时候家里面特别的热闹,厨房把菜端到每个院子里,他和妈住的院子小,只有一个负责打扫三个院子的丫鬟,她也不是玉侬能使唤的动的,所以饭从不在一起吃。 母子俩能独享色香味俱全的好饭好菜。 呈文很是怀念那个时候,吴府的风光太过绚丽。 这头的山上植被茂密,玉侬感觉脚上的刺痛还未好全,露在被子外的胳膊又一阵奇妙的酥麻和痛感。 不耐烦地拍了拍胳膊,手心却触到一股难以言说的触感。 月光这会儿亮了一些,玉侬低头一看,胳膊上缠绕爬行一只多足动物,一根根细小的脚错综交替,以极快的速度往她的咽喉处爬行,看着棕黑色的背壳蠕动,像要在下一刻爬上她的皮肤,投以它生存的毒,慢慢的腐蚀神经,让她们永远的留在这山林之间。 玉侬慌了神,手忙脚乱用手拍着甩开了,只是掉落到呈文盖着的棉被上,白色棉布底,红色的绸缎点缀中心的被子,那么长而粗壮的虫停在上面一动不动,但玉侬觉得,那片密布的脚下一刻就要不停歇地进攻。 原先找到的没能生火的枯树枝恰好在手边,捡起一根挑开,落到离他们五步远的地方。 玉侬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那只足有人手掌长的蜈蚣反复往他们身上跑,玉侬重复了以上的动作好几次,终于用一根树杈抵着蜈蚣的身体,用石子儿敲烂了。 往后,玉侬怎么也不敢继续睡。 精神保持高度集中,反复查看自己和呈文身上还有没有这类生物的足迹。 一直到天亮,玉侬的腿僵得发硬,好在呈文身上的热逐渐散下去不少。 光线充足,玉侬看清了这一片的地势,前方的路坡度没有昨夜的高,周遭的树木灌丛隐约能看见些许小果子挂着。 呈文将棉被放好到板车上,也看见那片灌丛里的野果。 母子二人各自去了摘,只是量实在不多,两人将附近能看见的都摘了一遍,也才够一捧。 玉侬先给呈文嘴里塞了几个。 “妈,你也吃。” 呈文也惦记着她,母子俩几乎是哄着对方吃下这点浆果,为接下来的路程攒下能量。 带着浓重涩味的浆果,对于往日的呈文和玉侬来说是绝对不可能吃下的,如今倒吃得开心。 推着板车,一脚一脚地踩上石子儿,玉侬再次起程。 呈文也笑着和玉侬聊起天来。 “妈,你看这山里空气真好啊,我都觉得鼻子格外通畅。” “妈,你看那棵树上有蜘蛛网,有个蜻蜓被挂在上面了。” “妈,咱们走多久能下山呢。” “妈,我们一定能走到西边对吗。” 第13章 蛛网 李秀云在前方走了一段路之后,惊奇地发现身后的队伍里少了两个人。 她跑到头车那里问,“妈,那个小男孩和漂亮阿姨呢?” 易金凤在那里嗤笑着道,“人家说了身体吃不消,小脚女人爬山路哪能爬得动,人家回去镇上啦!” 李秀云觉得不大可能,昨天她和呈文才约定好了一起去西边,听说那儿产出来的瓜果很香甜,要一起吃个遍的。 “妈,大妈说的是真的吗?” 赵蛮也觉得玉侬母子放弃得太过随意,都走了这么多路,怎么能半道就折返回镇上。 可是到底也才认识了两三天,说不好人家是个什么想法。 随即安慰着李秀云,“他们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不愿意跟咱们一起去那种地方种地也正常,种地可不是什么好营生。” 凡是靠天吃饭的行当,就没有得利的,舒服的。 像他们那样白白嫩嫩的人,必然是大户人家,最次也是个自己有地的富农,决不能是像他们这样没地的佃户,吃不了苦也理所当然。 “真的是这样吗。” 李秀云还是觉得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更多的是遗憾,她往身后望了又望,实在看不见呈文的影子,只能叹了口气,继续跟着大部队走。 但还是忍不住不断地回头张望,她凑到周曼身边。 “妈,我想去寻他们。” “好闺女,这不行,你一个人在山里面走路,太不安全了,谁知道会遇上什么蛇虫鼠蚁的,保不准就丢了小命。” “寻啥寻?这山沟沟七拐八绕的,你再走丢了!准是那太太脚疼走不动,歇着了。咱们到前头找个宽敞地儿不成?!” 李二山跟着附和,众多婶子大妈也跟着劝起李秀云。 “那镇上有诊所,有吃的。她身上肯定有不少钱,回去了比跟着咱们强。咱这是逃荒,不是游山玩水!” 李秀云只能收回了想法,静静地赶路。 李老串这时候已经被其他兄弟换了下来,走在队伍最后头,说自己好断后,省得娃娃们掉队了不好找。 趁着前头的人走得没回头,偷摸地颠了颠那些银圆,硬邦邦的硌在肉上还有些疼,李老串才觉得自己这路没白走,即便拉了车子出力时叫他很烦躁。 易金凤也逐渐从前头往后挪,慢慢地走在队伍后,夫妻俩并肩,交换了眼神,都表现得很满意。 路过一片平缓些的地势时,李栓正提议大家休整一会儿,摘点野果给孩子们补充体力。 赵蛮看着眼前一大片的浆果也乐了,龙葵虽然长得其貌不扬,但在这样的山路上能碰到这么一大片也是不容易。 她带着几个孩子发动手,各自边吃边摘了一大片。 从一头到另一头,几乎扫荡了个干净,临到收尾的时候,赵蛮突然不让摘了。 李秀云很是不解,问她为什么。 “山里面来往的人不少,咱们一口气全摘了不道德,要是后面的人也有困难怎么办,留下点,算咱们积德了。” 易金凤不以为意,“果子摘了没两天就能重新长出来,碰上了就摘呗,不然也是自己烂在地里作害。” 李栓正也觉得自家老婆说的话很有道理,坚定地支持她的想法。 “咱们自上门在外,不能做事情太绝,不然哪天自己遭难了没人帮衬咋办。” “啊呸呸呸!晦气!说什么呢,不摘就不摘,说的什么话!” 易金凤觉得小叔子也过于扫兴,瞬间垮了脸,拍拍衣角往自家男人身边去。 嘟囔着,“栓正嘴巴有毛病。” 赵蛮也不让着她,“大嫂,人不能太贪心,现在流民那么多,咱们留点东西给其他过路人,说不定就是救人一命了。” 易金凤不屑一顾,扭过头,“嘁,你们救了人,人家报答你们没,早扔下你们回镇上享福了。” “闭嘴!” 李老串瞪着眼睛,低吼一声,把易金凤吓了一跳,瞬间瘪了嘴,悻悻地看赵蛮一眼。 不就是点野果子,谁稀罕一样。 李栓正组织大家继续前行,易金凤和李老串持续地落在队伍最后,李老串等离的大部队远一点的时候,对着易金凤说道,“以后少说话,争那些长短有什么用,头发长见识短!” 易金凤斜他一眼,“当家的你是有清闲,什么都懂,看不上我了是吧。” “你这女人不胡搅蛮缠的能死是吧!” 李老串不耐烦再和她掰扯,往前快走几步甩了易金凤在身后,去孩子堆里找自家儿子去了。 易金凤留在队伍后面,痛骂李老串老不死的东西。 李秀云听见动静往身后瞧了眼,赵蛮见怪不怪,拉回来女儿的小脑袋,揉揉她的脸。 “嫑管啦,他们又不是第一天吵。” 自从赵蛮嫁来李家,大哥夫妻几乎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大部分时间都是易金凤一个人撒泼,李老串沉默不语,偶尔蹦出几句火上浇油的话。 他曾经还向丈夫吐槽过,日子过成这样也真是奇特,两个人是如何互相忍受的。 李栓正笑她管那些闲事做什么,“大哥大嫂虽然爱吵架,但人家也是夫妻,总有自己的相处之道。” 前方的路比之前好走许多,李秀云抬头看见了蜘蛛正在一圈一圈地织网,没一会儿就形成了张巨大的网,有人的脑袋大,感叹它的迅速,自己要是也能这样飞檐走壁就好了,飞过这座山,到瓜果香甜的地方,醉在甜蜜的海里。 前行的队伍逐渐沉默,大家都筋疲力尽,除了李秀云都没有心思去想玉侬母子如何。 过夜的时候,大家拿出来干粮吃好,聚在一起,男人们在外围轮流值夜,妇孺在内圈,都睡得安稳。 李秀云躺在赵蛮怀里,问她,“妈,你说他们会不会也跟上来啊?我们会在西边见面?” 赵蛮惊讶于女儿对玉侬母子的关注,问她为什么这样想。 李秀云嘟嘟囔囔找了半天话头,最终只憋出来一句:“我看着那个姨姨漂亮,好看。” 第14章 我儿无错 呈文母子在山里走了五天,才走下山路,望着前方的冉冉升起的朝霞,激动得无以言复。 朝露随着他的走动,缠在脚踝上,湿了一大片,阴冷潮湿的触感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只是嘴唇因为干了太久,已经有些皲裂,他捡起来一片盛满了露水的叶子,含住呡了呡,清凉的水珠在舌尖散开,润过咽喉,缓解了饥渴。 玉侬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那一片山坳里的一潭死水,喜极而泣。 山里不知道哪里有水源,玉侬他们走了很久也没有见到。 这些天靠着吃路边的果子,嚼树叶,喝露水勉强撑着,见到山下的河流,实在是高兴。 呈文和玉侬拉着车,到了河边,一头扎进水里,猛猛喝了几口水才觉得活了过来,跪坐在边上,撅腚朝天,舒服得直哼唧。 玉侬也爬过去喝了许多水,喝饱了才在河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发髻散乱,因为出汗多,碎发黏在脸上,成了一绺一绺的油毛。脸上也花得乱七八糟,像个流浪汉。 玉侬笑出了声,自己现在哪里是像,分明就是流浪汉。 用双手捧了一把水,轻轻洗过脸上的灰尘,露出她的样子,变化不可谓不大,原先饱满的腮凹了下去,大夫人曾经艳羡不得的双颊已经没了丰满的肉。 玉侬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用手划过,她的脸逐渐变得扭曲,不像一个人。 她站起来,沿着河边找些野果子,许多草长得旺盛,只是玉侬和呈文都分不清那些草是可以吃的菜,干脆只找果子。 有水源的地方,植物生长比山头要好许多,找到许多眼熟的果子,用衣襟包了大半包。 呈文也洗了脸,青春年少的恢复速度快,还是那样富有活力的样子,只是消瘦了一些。 玉侬走过来,把果子摊在地上,和呈文一起吃起来,夏尾的果子正是长得好的时候,有酸有甜,汁水还很丰富。 - 李家一行人走到山脚下,几天时间,所有灌满的水壶里都已经没了水,路过一泡雨水沉淀下来的池子,李老串儿子的板车车轮陷了进去。 几个男人拉拉扯扯的,费不少劲才拉上来。 一番动作下来,越来越觉得口渴。 附近的有几座草房子,称不上村落,只是零星几户人家。 打算借宿一宿,连日的山间露宿,让大家的身体都有些发寒,借个火烧些热菜汤喝也好。 李栓正前去敲院门,很久都没有人应答开门,只能转而去另一户门前敲,还是无人回应。 李老串觉得事有蹊跷,自己上前敲了门。 “里头的人家,我们一行人是从外地逃荒路过此地,想讨些水喝,借宿一宿。我们这些大男人倒是无所谓,实在是有个还在吃奶的孩子,这才求上门来了!” 院门被打开了一个缝儿,探出来一个年轻女人的脸,她看见一行人中确实有个吃奶的孩子,回头看了眼屋里,得了许肯以后才打开院门。 “只能借宿,我家里没吃的。” 李栓正已经喜出望外,连连道谢。 “肯让我们有个遮风挡雨的屋檐就特别感谢您了,不多求别的。”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进了院子,主人家的草房子本也不大,看着乌泱泱一群人也有些为难,提出来男人要不在院子里空地上铺些稻草将就,妇孺去房里挤一挤。 李栓正率先答应下来,乐呵呵地感谢主人家。 李老串本来还想说什么,这会儿被噎得,不好再提要求,只能凑合着住下。 孩子们精力差了些,这会儿已经东倒西歪地各自睡下。 主人家给还在奶孩子的女人送来一根玉米,而后又拎来了一桶水。 “你们应该够喝了吧。” 李栓正接过来,放在大家中间,挨着瓢一人喝一口。 “谢谢您!” 赵二女啃着玉米,喝一瓢凉水千恩万谢地对着主人家说了不少好话。 易金凤一看这户人家这么爽快,紧着问,“有甚吃的?给我们端上来点。” 女主人无奈摇摇头,“没别的吃食了,你们今天凑合住一晚,明天去远一些的村子找吃的吧。” “哎!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我们又不是说要偷要抢。” “实在没有。” 易金凤眉头一拧,瞥一眼女主人后,嘴角一压,上下扫视一番后,不屑地道,“这么小气,给点吃的都不行。” 女主人的脸色瞬间变了变,但看着正在喂奶的赵二女,忍下了火气。 “你花钱买也没有粮食,今年闹灾,山上的动物都没几个,庄稼收成也不好,没有余粮给你们吃。” 易金凤还是很不满,李老串也觉得这户人家肯定是抠搜,不然给赵二女的可是一整根的玉米,平日他们还舍不得这种吃,棒子也要磨碎了一起和面,现在却给了一整根煮熟的。 “行了,别叨叨了,丢不丢人。” 李老串一发话,易金凤就闭了嘴。 喝饱了水之后各自找片地方,自带的草席子一铺或者找片稻草垫着就睡。 夜里,大家都睡得香,突然听见医生尖锐刺耳的喊声。 “啊——” “你怎么能偷东西!” 是李老串的儿子李小武,在正屋拿着一根煮熟的玉米,说话间,人已经把大班跟玉米啃得差不多。 李栓正被惊醒,手忙脚乱爬起来看见这一幕,双唇张开,手伸出去指向李小武,吱吱唔唔半天也没说出个话来。 “我们夫妻好心好意收留你们借宿,结果你们就这样?” 女主人咆哮着甩了李小武一巴掌,易金凤一看宝贝儿子被打,大喊着,“你他妈的打我儿子干什么!” “他还是个孩子!你多大的人了还跟一个孩子计较,有没有人性?” 女主人被易金凤的话气到反笑,“孩子?你这个‘孩子’怎么也该十五六了吧,能娶妻了还小呢?!” 易金凤啐一口唾沫,把儿子拽到自己身后来,护在身后。 “我儿子做什么也不该你这个外人来教训,不就是吃你一根玉米,我花钱买就是了!” 第15章 一本秘籍 易金凤现在很想拿一把银圆甩在这个女人脸上,没眼力见的东西,她男人手里的钱够买多少根玉米。 吃他一根又能怎。 “偷东西还有理了?我们夫妻收留你们在家里睡觉是我们心善,不是本分,结果你们就趁着我们睡觉,半夜偷粮食?你们知不知道粮食有多珍贵!” 易金凤不想听她唠叨这些车轱辘话。 回头看见儿子已经吃完了玉米,挺起胸膛往前挤到女主人面前。 “你不就是想讹我们钱吗!” 说着想指挥李老串掏钱,“当家的!” 李老串却不理会,上前甩了吃饱肚子的李小武一巴掌。 “吃吃吃,他爷的你要饿死了?偷人家东西吃。” 易金凤看见李老串不帮着儿子,反倒站在他们对立面,火气一下子窜起来。 “当家的,小武才是你亲儿子!你这是干什么!” 李老串怒瞪李小武,指着女主人道,“去给人家道歉!” 李小武被一巴掌打的懵,愣愣地看着他爸的凶狠样子,忘了做出反应。 易金凤看不得自己儿子受罪,一把推开了李老串。 “当家的,你打儿子作甚?!不就是一根玉米,你...” 她想说把钱掏出来不就行了,一点又不耽误。 却被李老串怒喝,“闭嘴!” 眼里的气愤不像假的,易金凤虽然平日里张嘴就骂,可当李老串真的动怒时也发怵。 “当家的,儿子就算做错了,一巴掌也够了!” 李老串在心里盘算一番,现在吃点闷亏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如何。 “道歉!” 李老串态度坚决,李小武也不敢忤逆,闷着头走到女主人面前,不情不愿地说了句,“对不起。” 说罢也没有要赔钱或者拿其他东西抵的意思。 女主人被卡得不上不下,气不打一处来,盯着母子俩看了又看。 “我们心疼你们当中喂奶的女人,才拿出来拿一根玉茭子,不然我们自己吃的都不够,你明白吧?” 李老串使了个眼色,朝着易金凤眨了又眨,可易金凤丝毫没有接茬的意思,扭过头不去看他,心疼抚摸李小武被扇肿的脸。 看着自家婆娘如此不识趣,鼻孔重重喷出一股气来,背着手走到女主人前。 “我用一筐野果子换你一根玉茭子,不亏吧。” 女主人点点头,李老串转过身指了指李栓正,让他拿出来一块馍馍,抵给夫妻俩。 “今天收留我们还是要感谢你们,犬子无知,只知道肚子饿就找东西吃,没想过其中厉害,实在是对不起你们,我再给你们一个药方子,关键时刻能救人,拿去卖也能换不少钱,给我们弄些吃食,你看行不行?” 夫妻俩互相看了一眼,今年雨水不好,杂草长得旺,粮食却长势差,秋收时候怕是收不了多少东西,全靠着去年存下来的粮食撑到现在。 “谁知道你的药方是不是真的。” “我这药方不仅仅是药方,针刺穴位,哪些救命哪些延年益寿都写得一清二楚,你该知道大夫在当今世道能吃饱的饭,比你们在这儿种地强多少倍。” 男主人是读过初级小学的,知道大夫这个职业群体的收入到底如何,忍不住心痒痒。 “要不咱收了吧,靠天吃饭实在富不了。” 女主人不愿意信,狐疑地问,“这么值钱的东西你们就跟我换一顿饭?” 李老串抚了抚自己并不存在的胡须,长长叹了口气。 “我们一大家子十几口人,一顿饭吃的粮食也不少,要不是老家打仗又闹饥荒,我们也不想背井离乡跑这么远,看着孩子们饿成这样,这些东西我留着也没用。” “再说,这本书我已经看了不下百遍,早已经记牢,往后我们也不在这一带生活,并不能耽误我。” 李栓正不确定的看眼李老串,大哥什么时候有的这种本事,刚想开口问,就被自家媳妇拦下,对着他轻轻摇头。 李栓正转过头看见李老串拿出那本书,上头确实画了很多人体,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花草。他不认字,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如同大哥所说的那样,是好东西。 夫妻俩商量了一番,觉得折中一下正好。 “家里没有那么多粮食,我们只能尽力给你们一些吃食,如何?” 李老串点头应下来。 夫妻二人给他们做了稀粥和野菜团子,一行人吃进肚子,脸上的笑也真切不少。 李老串将书双手奉上,各自满意。 李小武吃一根玉米又到手稀粥和野菜团子,吃得肚子胀,借着饭劲儿躺到旁边睡觉,扯开了呼噜,院子里都有回响。 “达,大伯真的这么厉害啊?” 李秀云刚想问一句,嘴却被赵蛮捂住。 “别问!” 虽然不懂为什么不许问,但野菜团子是热乎的,她已经许久没有吃到过热的食物,也顾不上想许多,小口小口地慢慢咀嚼品味。 赵蛮总觉得心里发慌,李老串这一出也不知道是闹的哪样,从前从没听过他有治病救人的本事。要真有那样的好手,他们一家子怎么也该沾光过好日子,哪用到处流浪。 她看向自家男人,却只看到他捧着豁口瓷碗小心又虔诚地喝粥,丝毫没有担心的样子。 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白他一眼后嘟囔。 “心大的能装下一头牛!” 李栓正听到后转过身来问她。 “牛?哪儿来的牛?” 赵蛮无语地看着,“我说你像一头牛!” “像牛好!有力气能拉磨下苦力,养活你们娘俩完全没问题!媳妇要不要再喝一口?我吹凉了的。” 赵蛮接过去呡了一小口,推给他。 “还是你多喝点,就你出力最多。” 易金凤瞥过眼看他们夫妻俩腻歪,撇撇嘴,“不知羞。 “闭嘴!” 李老串再次出声训斥,让易金凤觉得今天自己的脸几乎被按在地上摩擦,丝毫没有一个当大嫂的神气,平日里日子过得不如兄弟几个也就算了,出门逃荒居然还要受这股鸟气。 “闭嘴,闭嘴,他娘的我闭嘴。” 第16章 抹泪 李家人在山脚下安稳睡了一夜,离开村子的时候,李老串还向主人家讨了些水,把身上带着的水壶都灌满了才道别。 玉侬母子从山上下来时,已经是落后他们接近两天的时间。 和呈文一同去敲门的时候,第一户人家仍旧不愿意开门,走到第二家时,女主人看着她的样子,虽然憔悴还是一副从前享福的贵人样子,心下一动,把人迎了进去。 “先说清楚,我家里没有多余的粮食,你们想讨饭是没有的,只能留你们睡下。” 玉侬局促地摆手,“不用不用,能让我们母子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歇歇就好了,谢谢您。” 她说话诚恳,女主人也稍稍放下心来,打了一瓢水给她们。 呈文见了干净的水,伸手都不知道怎么接住好,手忙脚乱的样子倒是让女主人笑起来。 “我去给你们拿碗,用碗喝。” 等母子二人喝饱了水之后,女主人问玉侬。 “你是不是识字?” 玉侬疑惑,但还是点了头。 女主人笑眯眯地拿出一本书,指着封面上的字问:“这些念什么?” “济医堂。” 又翻几页,指几个字问了遍,确认他是真的识字多,才将整本书放到玉侬手里。 “你给我瞧瞧,这本书里面讲了啥,是不是真的能治病救人。” 玉侬翻开仔细看看,书里确实记载了许多关于穴位和草药的介绍,也有一些简单的养生办法,诊疗手段倒是也有,但... “您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机缘巧合。” 见女主人不愿多说,玉侬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将书页两侧使劲撑开。 女主人还以为她要撕了书,惊得一跳,刚要说她几句,玉侬却将中内页展开来对着。 “这本书里确实如您所说,穴位、草药、诊疗的方法都有,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缺了很多关键的页面。” 女主人的脸色瞬间暗了下来,抢过玉侬手里的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可她不识字,只能喊来自家男人看。 男人来了,一听书是残本,脸色也变得很微妙。 左翻翻右翻翻,试图从中找到书本是完美的答案。 在老婆越来越难看的脸凑到跟前时,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指着玉侬结巴着发问。 “你你你,上过初级小学没有,我可是上过民国初级小学的,你凭什么认定缺了一页,就,就是残本。” 说这话的男人显然没有多少底气,缺页即是残本这个逻辑显然比他的反面逻辑要通的许多。 女主人看着拦下他,不耐烦的翻白眼。 “人家一个过路的,你问出个花儿来又能咋?倒是你,碰见一个路过的人说甚你也信,凭着一本破书就想当大夫,那些提拜师礼三叩九拜去拜师的都是傻子呗?” “我...” “对,他们不是傻子,我才是,他爷的我听信了那个死老头子的鬼话,还让你忽悠信的更加坚定。” 说着气冲冲跑到屋里拿出来菜刀,把男主人吓得腿抖了抖,一个趔趄倒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儿。 “媳妇儿,咱有话好好说啊,不能动刀动枪的,会出人命,要吃枪子儿的。” 女人不管不顾地推开了碍事的男人,怒气冲冲地三两步走到玉侬面前。 玉侬看着面前的菜刀,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身旁的呈文也有些吓傻了。 “你告诉我,这本书能值多少粮食。” 玉侬记得这类的书籍曾经在街上卖得不少,具体价格也没关心过,只能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呈文声音颤抖,指着女人手里的书道,“差不多三个银圆能换一本。” “完整的书够换三个银圆?” 女人皱着眉高声问,呈文讷讷的点头,再次确认了这个价钱。 “完本三个银圆,他爷爷的残本就是一毛不值!” 说着大步流星跨过门槛,举着菜刀就要找把她们当傻子耍的李老串算账。 男人从身后抱紧了她,连声求饶,“媳妇,对不起,你别冲动,我错了,我不该用那么多粮食换没用的玩意儿,人都走了两天,现在开小汽车都不一定追得上,别闹了。” 女人生气的在男人胳膊狠狠咬了一口才觉得解气。 “破书换我们十几个野菜团子,他奶奶的喂狗还能看见摇个尾巴,这玩意儿留着干什?” 说着气呼呼的往柴火堆边扔了菜刀,站在大门口从一群人的祖宗八代开始骂起,上到天庭先列,下到地域百鬼,一个也没放过。 男人悄声收起菜刀到灶间,躲着不肯再出来了。 玉侬母子站在那儿,很是尴尬,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只能静静地听着女人骂,等骂完了才准备离开好不再招惹是非。 玉侬翻开书看了几眼,发现里面坐月子药膳的部分是完整的。 看女人骂累了才翻出那几页可用的。 “这几页的药膳是真的可用,你们夫妇要能仔细研习,或许能做些这方面的买卖。” 女人来了兴趣,凑近了看,无奈她不认识字,字也不认识她。 又把窝在灶间的男人喊出来,一个个认。 “我把能用的几页边角折起来,以后你们需要的时候直接翻到折角的地方就行。” 玉侬说着给书本折页,男人看着,问这些有什么用。 “坐月子药膳的,村子里人少可能用不上,你们要是有机会可以去人多些的地方,或者市里,去厨房应聘个厨子专坐月子药膳也可以糊口。” 男人听了一喜,握着书美滋滋地朝女人扬扬下巴。 “你看,我就说!” “要不是人家给你指出来,你能知道这东西?!” 眼看着逐渐嚣张的气焰,瞬间熄了火,摸摸鼻子,又躲回了灶间。 却被女人拦下,“行了,也算帮我一个忙,你们就住下吧,我给你们烧些热水,粮食确实是不够吃,不是我要苛待你们。” 玉侬一听这话,连忙表达感激之情。 “你倒是比之前那些人有教养多了。” 玉侬母子借着烧好的一锅水,擦了脸,简单清洗身体。 捧着热水喝的时候,女人见她的样子,拧着眉毛看了又看。 呈文还以为她又要发疯,默默站在玉侬面前挡着。 “你这个脸,出门怕是要遭殃的,今天晚上先凑合着,明儿出门的时候抹点泥巴去,不然迟早倒霉。” 玉侬愣了愣,迟缓的点头应是。 这一路上,确实倒霉连连,想要和她结婚的人也出现过几次。 只是一路上太累了,没想起过这些。 她感激的看向女人,诚恳地鞠躬。 “你别这样啊,你这样也没用,家里没有粮食就是没有粮食,再殷勤也没有!” 玉侬搂着站在身前的呈文,眼睛笑起来弯弯地向天上初五的月牙。 “是真的感谢您。” 女人摆了摆手,嘴里嘟嘟囔囔地跑进了屋子。 隔天清晨母子俩准备赶路的时候,发现包裹的重量重了一些。 打开一看,赫然躺着两个野菜团子。 “路上吃吧,家里粮食确实不多了。” 这些日子以来,玉侬第一次这样感动,眼眶泛红,哑着嗓子再次道谢。 “走吧。” 女人也没再多说,关上院门,躲在院子里抹了把泪。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17章 太太 易金凤一路上都垮着脸。 赵蛮问她话,爱理不理,最后还要阴阳怪气上一番。 李栓正就不许她去招惹易金凤。 “跟有病一样。” 赵蛮在易金凤惯着李秀云不许多吃东西的时候,忍不住骂道。 明明走到一个村子里富农家时候,几个男人去做苦力抗粮食挣了点钱,他家想给李秀云多吃两口饭都不许。 只给自家儿子吃的死撑,她女儿多吃一口就像割了肉一样。 赵蛮越来越看不惯大哥一家。 “大哥有自己的考量。” 李栓正就会用这种屁话来敷衍她。 如同此刻,李秀云捧着一家三口的碗,走到熬粥的易金凤面前,等着吃饭。 易金凤噎着嘴角,斜眼扫了扫,最后给碗里抖搂进去的都是稀得像水一样的东西。 刚刚开锅的玉茭子汤汤,零星飘着一些没搅合均匀的玉米面。 李秀云以为今天的饭都是这样子,美滋滋端回来给赵蛮。 今天做饭的玉茭子面可是有一大把,分到每人头上,怎么样够一口的,就他家分到一些上面的水? 赵蛮忍不了,带着李秀云就想要个说法。 “大嫂,我们娘俩吃点汤水没什么,我当家的可是在兄弟几个里出了大力气的,凭啥不许我男人也要喝这种汤水?” 易金凤压着嘴角,十分不屑。 “我说栓正家的,之前在村子?里可是我男人给大家弄来野菜团子,不然有的可能要饿死了,对不。” “是,但现在吃的粮食和那会儿有甚关系。” “我男人出了大力,当然该多吃点。” 赵蛮扶额,捋捋额前的头发,深呼吸一口。 “是,可现在做帮工,我男人干的活儿最多,怎么也不该只吃面汤吧!” 易金凤扬起下巴,眼睛眯成一条缝,不再理她。 李小武来了后,朝着易金凤喊了声妈。 “饿了。” “妈给你备下饭了。” 说着从汤勺沉入锅底,厚实地舀了一瓢玉茭子碴碴。 李秀云盯着满目的金黄忍不住咽口水,眼神一直跟着李小武手里的碗走。 “大嫂!”赵蛮喊了一声。 “作甚呀作甚呀你是!”易金凤捂着耳朵回呛,气势一点不让。 赵蛮据理力争,“你家小武光吃稠的?我男人和女的就吃这东西!” “你爱吃不吃,矫情地以为这田是自己的?再说了我家小武可是长孙,小丫头吃得差不多就行了,又没饿死。” 赵蛮感觉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叉着腰脑袋晃了晃,左右看了一圈,抿嘴半天不知道都不知道怎么接话。易金凤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像是在凌迟赵蛮一般。 她身体差,兄弟几个里就她生了刘秀云一个,从前婆婆还在世时总拿这件事磋磨,现在人不在了她可不愿意再受妯娌的气。 刚想着今天非要和易金凤分出个胜负来,李秀云喊了声“达”,让他意识回笼。 “咋了这是?” 李栓正问,李秀云走过去牵着他的手,将刚刚的事情复述一遍后,他盯着碗看了一阵。 “嫂子,你要是看不惯我们多吃饭,我们一家三口分开自己做饭,按做工分得的粮食,我婆娘自己做饭。” 易金凤不乐意,上前拉着李栓正不许走。 “咱们可是没有分家呢!走什么走,你大哥可还没发话,你个儿热闹个什么劲儿。” 易金凤虽然对李老串,真的把手里值钱的书送出去有怨气。这时候还是要扬起他的大旗。 说着李老串和几个兄弟都下了工朝这边走过来。 “当家的!” 易金凤嚷嚷着跑过去,李老串一看她那样子拧紧了眉头不悦地呵斥。 “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易金凤原本满腔委屈,想要自家男人为自己出头的心情瞬间被浇了个凉透。 但事关儿子利益,顾不上太多,直接说栓正夫妻闹着分家。 “栓正!你说说怎么回事。” 李栓正握着李秀云的手,粗糙厚重的茧挠得她手心有些许的疼。 “行了,我会训你大嫂,事不过三,以后这种话就不许再提了!” 李老串拍板做了主,不管李栓正什么想法,领着几个弟兄去吃饭。 易金凤也借坡下驴,往李栓正碗里加点碴碴,但死活不给李秀云碗里加料。 大家碗里都有些碴碴,李秀云端着自己的碗,看了又看他们的碗,盯着自己的清汤寡水,瘪着嘴眼泪在打转。 赵蛮的火气也窜得旺,也不忍心看着自家男人为难,仰头喝干净了那碗清水汤。 李栓正擦了李秀云脸上的泪珠,把自己的碗塞她手里。 “爸吃,妈也吃。” 李秀云自己喝了一口,又递给父母,一家三口轮流喝下她才肯继续吃。 李栓正看着孩子,心里不是滋味。 隔天就去管事那儿,提了自己单独领粮食。 陈家村的粮食产出在附近村子里还算可观,因着附近有一条河,日子过得很不错。 最近各派都有来征粮,地主家的做主到每家每户收缴上来。 当官的又怕他们从中贪点出来,雇了些外乡人做苦力,李家兄弟才有机会干活领工钱。 只是大家觉得钱不牢靠,提议换成粮食,这才有了工钱抵粮的做法。 管家一看李栓正,摇头说,“不行。” 再问再求就是,“不行,不合规矩。” 李栓正做好了这趟不好说话的劲头来的,可磨蹭着临到上工时间也没有丝毫作用,也让他气馁不已。 李栓正没办法,只能给管家跪下,磕了两个响头。 “求您了,我家孩子饿肚子吃不上粮食,没办法才来求您。” 管事的被缠得烦了,才对着他说道,“别求我了,没用,我管不了这事儿,你得去求府里老爷太太!” 李栓正不明白,管事的看他傻得要命,指了条明路。 “你家侄女都要当太太了,你不去求她来求我有甚用,人家一句话顶你磕八百响头。” 李栓正脑袋混混地从管事屋里出来,上工一天脑子都是乱糟糟的,耳朵全是回响着管事的话,“你侄女要当太太了。” 第18章 都多老了 李小武的碗里添了两回饭。 即便是李老串其他几个兄弟再大度,也忍不住要发牢骚。 易金凤不管不顾,指着他儿子道,“这是你们老李家的长孙!再说了这事儿可是老爷发话,让小武多吃点!” 几人也就熄了声,李老串觉得老婆此举太过张扬,但一想到自己也即将变成地主老丈人,也忍不住美起来。 “老四家的今天过来闹这么一回,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儿,我过会儿给弟媳妇和小侄女送点菜团子,你们大嫂就这个臭脾气,千万不要想太多。” 李二山吃饱了才说,“大哥,我知道女眷孩子吃的都是稀的,你不容易,不好解释太多,但是我们都知道,老四家的孩子饿跑过来苦恼也是正常,你也不要记恨。” 老二和一通稀泥,给李老串找好了台阶,大家说说笑笑吃饭。 等到了夜里,易金凤就忍不住的抱怨,“当家的,老四真要分家咋办,他可是出力气最多的了,他要是真的走了,咱们分到的粮食可就少很多!” 李老串吸着旱烟,抖了抖烟枪里的灰,鼻子重重喷出一口气。 “那你他妈的倒是对老四客气点,要不是良花被老爷瞧上了,说话有点分量,看你咋办。” 易金凤对于大女儿半路得来的姻缘也很满意,祖上三代都是穷得不能再穷的佃户,有一天被有钱的地主家看上,日子就像烧起来的柴火堆,蹭一下旺起来了。 每天的粥都是稠稠的,还是名头上的老爷家亲家。 “我咋了,闺女得道升天我还不能骄傲?” “你那是骄傲吗,你他娘的那是狂妄,克扣老四的粮食你不能做的隐蔽点?非得叫赵蛮看的那么真切,她能不来闹!良花嫁人的事情你也别炫耀太过,尤其像今天这种场面你别再叫我知道,不然...” 易金凤一听这话,瞬间来气。 “不然咋,你想咋,好不容易指着良花能过好日子,我炫耀咋了,这辈子指着你也没指上,手里面有那种值钱的医术也不拿出来换钱,给那山沟沟里的人白送,我真是命苦。” 李老串听得来气,扬起手来想挥过去。 易金凤一看他这样,更是无所谓,扬起脑袋,贴在李老串扬起的手上。 “来,你打啊,你打死我啊。” 李老串收了手,猛吸一口老旱烟,瞪她一眼。 “哎!你这个婆娘!你知道个屁!” 易金凤不依不饶,问她自己有什么东西不知道的,有什么事情是还瞒着他的。 李老串实在被她烦得透顶,眼睛上下扫了她一遍之后才道。 “那书是不完整的残书,要了有屁用,再说了,那书是我们出来逃荒的时候,从一个书生背包里捡来的,根本不值钱。” “那你还说得那么厉害。” 李老串此刻想把烟枪扔在易金凤脑袋上。 “不这样说,小武偷人家东西的事儿能那么轻松揭过去?” 易金凤一听就乐了,气势弱了下来,笑呵呵地给李老串倒了杯水。 “当家的,你看你,有话不早说,让我猜了这么久。” “后天良花就要正式抬进府里了,你这个当妈的多提醒提醒,以后在府里好好伺候老爷,过些天看看能不能给他弟弟谋个管家差事当当。” “得嘞,当家的。” - 李栓正在良花即将抬进府的前一天知道这个消息。 第三房姨太太,前头只有两个老婆,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姻缘。 如果忽略新郎官的孙子已经娶妻的话。 他把这个消息带回去给赵蛮听的时候,赵蛮也觉得不可思议。 “大哥大嫂真舍得啊。” 年纪轻轻的姑娘,嫁给地主家的儿子倒还算过得去。 李栓正舍不得这个大侄女,和赵蛮商量着要不要请大哥大嫂别让良花这么草率地嫁过去。 赵蛮拦下他,“你拉倒吧,你看看大哥大嫂这样子威风,是能听进去你的建议的样子吗,搞不好还以为你嫉妒他们呢。” 李栓正也觉得大哥大嫂不可能听他的意见。 “爸,妈,我饿!” 李秀云在睡梦中喃喃着哭醒,赵蛮赶紧给她递来了一碗水。 “喝点水,喝点水就不饿了。” 李栓正看得实在不是滋味,自己干的最多,吃得最少,老婆孩子也因为他跟着遭这份活罪。 分家是势在必行了。 “大哥大嫂因为良花的婚事,在这儿混得开了,能当地主老爷的丈人,看不上我们这些兄弟,留在这儿干活也就是不吃草的老黄牛。媳妇儿,咱们走吧,按原来的计划,去西边,咱们自己种地!” 赵蛮抱着李秀云哄着,一听也觉得这主意好。 “当家的你这么能干活,卖苦力,咱们都是种庄稼的人,不信去了那边能饿死!反倒是留在这儿,受那个鸟气,对!咱们走!” 夫妻俩盘算着,等明天良花抬进府的时候多少应该办个酒,吃饱了好出发。 人多热闹起来,大哥一家也管不到他们走不走。 - 良花是在去给干活的人熬粥的时候,被地主老爷看好的。 前些天地主老爷过来视察,见了良花盘靓条顺的模样,心下一动,把李老串叫过去府里问话,再一出来,李老串就告诉她地主老爷喜欢她,要娶她。 不过短短几天的时间,只见过匆匆一面,就把她的婚事定下来了。 她不想嫁,因为这事儿和易金凤闹了好些天。 “妈,他都多老了!给您当爸都多余。” 易金凤也不惯着她,一巴掌甩过去。 “当地主奶奶你还不觉得好?只用伺候个几年,你趁着新婚赶紧生个孩子,再熬上几年老头子都入土了,那日子不知道多美妙!” 良花还想说什么,被易金凤按着肩膀。 “娃,你可得知道,当了地主奶奶以后,小武就能有个好营生,爸妈也能过几天舒服日子,而你,只用吃香喝辣,伺候一个老爷就够了。难道你还想过以前那样逃荒的生活?” 良花摇了摇头,她不想过逃荒的日子,也不想伺候地主老爷。 再多说,易金凤也不会把她的话当话,只是一味地叫她接受。 “妈,我想休息了。” 良花打断易金凤喋喋不休的唠叨,偏头躺下去,捂住耳朵选择不听。 “你这孩子,妈还不是为了你好...” 第19章 替嫁(1) 良花熬到易金凤念叨完了离开,坐起来抹眼泪,哀叹自己即将逝去的青春。 李二山家的大女儿李小小走了进来。 “姐。” 她往良花手里塞了一颗番茄,红彤彤的,很喜人。 “我从厨房偷来的,你别往外说!” 她笑嘻嘻地往良花身边凑,两人一起躺着,听屋外犬吠。 “小小,我要嫁人了,可是我不想嫁。” “为什么呀?” 良花把地主老爷家的情况说了一番,再把刚刚易金凤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说每个月都能吃一次肉,菜敞开了吃,馍馍也管饱。” “妈就只知道让我忍忍,说了嫁过去就是享福的。” 李小小“哦”一声,尾音拉得长。 “姐,你真不想嫁给地主老爷啊?” 良花重重点头,她不喜欢地主老爷那样的老头子当自己的丈夫。 “地主家的儿子也不好,跟我达也差不了几岁,孙子还差不多,年龄只比我大了那么点,长得也好看,个子还高。” 李小小听到一半,嬉笑着问她,“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不然还能关注男人长得什么样子?” 良花娇嗔着推了李小小一把。 “说什么呢,我可没有什么心上人!我就是不想嫁给那个老头子。” 李小小的脑子里全是地主家的富贵日子。 一个月吃一次肉,菜和馍馍管饱。 她听着良花反复地抱怨,左右也只是嫌那位地主老爷老了,长得不好看了。 可那样的好日子,李小小想着就忍不住咽口水,心头难受得像猫爪子挠一样难受。 “你确定不想嫁对吗?” 良花面对李小小的问题,肯定地回答。 “不想嫁。” 李小小又问了一遍,“千真万确,不会反悔的那种不愿意对吗?” “对!千真万确的不愿意嫁给老头子。” 良花抱着李小小的胳膊晃了晃。 “小小,这两天你陪陪我吧,不然我真害怕。” 李小小答应得痛快,不就是陪着她吗,能偷懒不做活,还能跟着吃两口稠的,何乐而不为。 良花拉着李小小说了很久,从天上聊到地下,什么都要说两句。 到最后李小小困得直打哈欠。 “我不行了,回去太晚要被爸妈骂死的,姐你先歇着,我明天一早再来陪你。” 良花才肯放李小小走。 随后又陷入独自黯然神伤的循环里。 “真的太老太丑了...” 李小小回到自己和父母住的草房子,看见父母还没睡觉,踌躇着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爸妈,我准备替嫁。” “替嫁?!” 李二山夫妻惊呼,不明白女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良花她不想嫁给地主老爷,我想嫁!” “人家都定好了是李良花,你怎么替?” 李小小低头想了想道,“我可以直接代替李良花出嫁,穿她的衣裳,盖上盖头,没人分得出来。” “可行么?” “妈,李良花说地主老家的菜和馍馍管饱吃,每个月还能吃肉,太太还有自己的例银拿,这样的好日子她李良花不想过,我想过!” 李二山盯着女儿看了会儿,不确定地问,“你是认真的?” “爸,我认真的,大爹现在女儿还没嫁给地主老爷,就已经那样的态度,四叔家秀云天天喝清水汤汤快饿死了,四叔可是没少卖力气干活,哪天大爹一个说不好就从四叔换到爸开刀。” “爸,我嫁得好,弟弟妹妹们也能过上好日子,读读书,考个师范去城里当老师,那样我们家才是日子过好了。” “爸,不管外头怎么打仗,兵痞子抢来抢去的,这个村子地主就是没倒过,肯定有真本事,咱们不管怎么看都不亏!” 李二山没想到女儿已经想得如此深,盘腿坐着没应下话。 “我想想,跟你妈商量了再说,你别轻举妄动!” 李小小答应下来,她觉得父母肯定能想明白其中利害关系。 睡觉的时候,脑子都是亢奋的。 等天一亮,李小小就跑到李良花住的地方,陪她洗漱吃饭,易金凤给她舀的粥也是稀糊糊。 从前还觉得不舒服,这会儿也不甚在意,反正也神气不了几天。 还能笑着奉承几句易金凤,“大妈今天精神头真好。” 陪着李良花玩了两天,李小小才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姐,我想到了一个你不用嫁给地主老爷的办法。” 李良花惊喜不已,原本躺着的身体,瞬间手撑着坐起来,捋捋头发问她,“真的吗。” 在李小小再三肯定后,追问是什么办法。 李小小扭捏着不肯说,良花求了又求,再三保证不会说出去之后才摊开来讲。 “我替你嫁给地主老爷,你就自由了。” “什么意思?” 李小小耐心和李良花讲解替嫁的意思和操作方法后,惊喜得瞪大了眼。 “小小!你真聪明,可是你真的愿意替我嫁给地主老爷吗?” 李小小垂下眼睛,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家里孩子多,不像你们家就姐弟两个人,我得为了弟弟妹妹做打算。” 良花心疼地抚了抚李小小的脸颊,用易金凤念到的话安慰她道,“不管咋样,能吃饱饭,还不用下地干活,肯定是好日子了。” “是啊。” 李小小嗤笑一声,良花也有自己的小算盘,知道自己不用受罪了,还用这样的话安慰她。 “姐,我替你嫁给地主老爷,你也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说罢,姐肯定帮你做到。” 李小小说自己想吃番茄,李良花拍着胸脯就让她等着,肯定办妥了,一会儿就捧到她面前。 说着跳下床,往厨房方向悄悄走了过去。 等了大半天还是没动静,就在她昏昏欲睡,即将扛不住的时候,李良花拿着两颗红彤彤的番茄到她手里。 “吃吧,管饱吃,你以后想干甚,找我包你满意。” 李小小把其中一颗递给李良花。 “咱们一起吃吧。” 李良花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大大咬了一口,汁水四溢的酸甜,清爽的美妙滋味。 姐妹俩吸溜着汤汁,相视一笑。 第20章 替嫁(2) 地主老爷家的派了一辆轿子来接亲。 易金凤欢天喜地的送盖了盖头的人上轿,临到轿前还在安慰,“别怪妈,实在是在荒年,外头又到处打仗,实在是没条件给你做嫁衣,等你到了新家,想要啥衣裳都有。” 良花没有回应她,易金凤还当她在闹脾气,拍拍她的手,掀开帘子让人稳稳坐上轿子才安心。 李家人做工的地方在村东头,老爷家在西边,背山靠水的好地方,远远看着就是风水极佳的位置。 李老串背着手,撩起衣角拿出他的老烟杆,找出柴火棍点燃,老烟叶的味道厚重的呛人,易金凤这时候也不想念叨。 “当家的,咱们家终于要时来运转,以后的日子肯定别提多好。” 李老串没搭话,可眉眼间的喜色怎么也掩盖不住。 李栓正站在李老串身后,暗暗替良花捏了一把汗,也盘算着过阵儿摆酒时怎么走合适,要不要和大哥通个气。 至今觉得兄弟之间的纠葛不至于到那个境地,一话不说地拖家带口离开他们。 李二山也站在李老串身后,脸上也有喜色,压着嘴角,下巴绷紧,背着手,眼神紧紧跟着轿子离开,远远瞧着地主府高高的房顶子。 又望向身高比自己高了一截儿的李老串,心里那份踏实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赵蛮拉着李栓正的手,扯了又扯,李栓正始终没有动静,让她心里着急,碍于人多只能忍着 良花躺在床下,昏昏欲睡,听着外面的动静越来越远,知道花轿已经走远了,这才放下心来。 心情一舒展,困意就席卷脑袋,翻个身,无所谓地闭上眼。 一个小时之前,李小小跟着李二山一家人来了家里,说给她添妆,易金凤欢欢喜喜地接过了二斤糜子,把人迎进屋。 “跟你姐姐说说话,等会儿花轿来了你扶着去!” 易金凤指挥着李小小,给她安排任务。 说着就出了门,把苦着一张脸的良花儿甩给了他们。 “小小,你说过会帮我的,你没有后悔对不对?” 李小小上前握住她的手,笑着道,“怎么可能反悔呢,我爸妈都来了,他们也是来帮你的。” 李良花喜笑颜开,擦着眼角要落不落的泪。 李小小和父亲李二山对视一眼,彼此确定后,两个女人安抚良花的情绪,男人负责出门拖着李老串夫妻。 杨三妹抱着良花,拍着她的背,像亲妈一样温柔地在她耳边喃喃,“花儿,女娃子的婚事还是要自己做主,不然瞎着眼睛嫁汉,嫁的人是什么性子都不知道,未来的日子该怎么熬,你想明白了我们当长辈的肯定要帮你!” 良花觉得二婶比自己亲妈都要好,自己跟妈说什么都是臭骂一顿,有时候还要赏个巴掌。 “婶,还是你好。” 杨三妹捧着良花的脸,轻声道,“别哭了乖乖,等过会儿你二叔拖住你爸妈之后,咱俩从这屋子里离开,去我屋里,等小小上了轿子你再出来,不然怕节外生枝!” 良花点点头,乖巧应下,在杨三妹帮助下两个女孩迅速换好了衣服。 李小小坐在床上,盖上红盖头。 杨三妹正准备带着良花离开,易金凤的大嗓门就从门缝里传来。 “花儿,你先躲在床底下,别叫你妈看见!” 说着一手把良花儿推进了床底下,拍拍手去开门。 易金凤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看见只剩下杨三妹一个人,扯着嗓子问,“老二和小小哪儿去了。” 杨三妹手一摆,“跟他达出门去了,闺女哭得很,他俩又不会哄,还尴尬,我叫他们赶紧走开算了。” 盖着盖头的李小小适时吸了吸鼻子,哽咽两声,易金凤就不再怀疑。 “死丫头要结婚了还哭。” “嫂子,咱们家人那会儿谁没哭过呀,哭说明跟父母感情好,舍不得你和大哥!” 易金凤嗔她一声。 “哼,也不枉我养她这么多年。” “让她一个人待着冷静一阵儿吧,不然坐上轿子还哭就不合适了。” 杨三妹说着挽起易金凤的胳膊,半推半扯地一起走了。 等李小小被易金凤和杨三妹一左一右搀扶着上了喜轿,良花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 喜轿离开,送亲的人回来时已经躺在床下睡眼惺忪。 逐渐没了意识,去约见周公。 易金凤回来自家屋里,正美滋滋地和李老串数今天收来的添妆。 “糜子二斤,小米三斤,稻子四半斤,小麦二两。” “就老四家的抠搜,才给半斤小麦。” 李老串用旱烟杆敲了敲床沿。 “行了,老四家的粮食全被你扣在手里,自己都吃不上,能给这些不错了。” 易金凤仍旧不满,留在手里的是留在手里的,添妆是添妆,那能一样?! 好在整体上看起来还算不错,这些粮食够吃很久,往后想添置点什么东西也说不准。 “小武的差事你盯紧点,让良花儿表现好点,让地主姥爷尽快给安排上,想要好差事免不了打点,这些粮食我可告诉你不许乱动,小武的差事上说不准能派上用场。” 易金凤也知道这事儿不能缓,刚收来的粮食就要从手里溜走,心疼得她牙酸。 期盼着良花赶紧生个孩子,在府里说话更有些分量,粮食就能源源不断地往她手里钻。 “什么动静?” 窸窸窣窣的动静惹得易金凤耳朵发痒,伸出指甲扣了扣,还是感觉痒,停下手四处望了望。 “你发什么疯!” 李老串呵斥,易金凤没理会,四处扒拉着看,嘴里不停,“我还以为耳朵里进虫子,但是怎么也掏不出来,肯定屋子里进老鼠了。” “破草房子进老鼠不是常事。” 李老串不耐烦,嫌她一天天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鬼东西。 易金凤翻来覆去找不到,最后蹲下来往床底下一看,尖着嗓子大喊:“啊————当家的!” 李老串烦得想拿烟杆抽易金凤,见易金凤指着床底下一脸惊恐,疑惑地蹲下身朝着床底一瞧。 睡梦中被易金凤的尖叫声吵醒的良花恰好睁开眼。 六目相对,顿时傻眼。 第21章 分家 “你怎么在这儿?!” 李老串甚至都忘了生气,直愣愣地看着床底的良花。 易金凤暴跳如雷,指着良花你你你了大半天,拍着胸脯向后一屁股跌坐在地,哭天喊地。 “天爷呀!” 李老串回过神来,神色逐渐冷着怒喝,“出来!” 良花理智回笼,磨蹭着从床底钻了出来。 看着父母二人的脸色,怯怯地缩脖子。 “你还知道怕!你告诉我为什么在床底下!” “你在这儿,那上轿的是谁?” 良花向后退了一步,躲开李老串接连发问下甩过来的烟杆,还未燃尽的烟叶随着动作飞了出来,呛。 “是,是小小。” “什么东西!老二家的女的怎么能上轿,怎么回事你给我交代清楚!” 李老串说着把烟枪抵在良花鼻尖,稍不如李老串的意,烟枪就该毫不客气地往她脸上招呼。 咽了口唾沫,心一横,话就像迎风撒的草屑,全飘了。 “我不要嫁那个老头子,当我爷爷都多余,该嫁也是嫁给老头孙子这样年轻帅气的男人,凭什么要我遭那个罪,说什么馍馍和菜管饱吃,那又咋呢,老头又丑又老,我都没胃口吃饭了。” “你们还凶我,扇我巴掌,还不如二婶疼我,她说女娃子的婚事就该自己做主,不然就该瞎子嫁汉一样,我眼睛好着呢!” 李老串胳膊一挥,烟杆就在良花脸上打出一道红印子。 “放他妈的狗屁,他杨三妹是爹妈逃荒活不下去了用一条狗跟咱家换的老婆,你以为她是什么了不得的,报纸上的先进青年?她就是不如条狗值钱的女人!你听她的不嫁地主,那你倒是嫁个当大官的给我看看!” “爸!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二婶再怎么样也不该这样说她吧!” 易金凤也走过来抡圆了胳膊甩她一巴掌,半张脸瞬间肿得跟发起来的面一样高,她看着良花恶狠狠的骂起来。 “说她怎么了,事实而已,你也是,青天白日做梦,人家地主家孙子人家娶的大学生!你给人家当妾都要排到十八房,老头怎么了,给你好生活不就行了!” “前头就一个大老婆,一个小老婆,日子不晓得有多好,这不满意那不满意,还嫌馍馍和菜,你想吃龙肉不成!” 良花听着父母轮番的叫骂,眼泪不听话的跑出来,开了闸的堤坝一样,哗啦啦地流。 “爸妈,你们等着,我就要嫁好看的,跟我同龄的,死也不嫁地主老头!” 说着推开门跑了出去。 易金凤追也不想追,到手的金龟婿飞了,小武的差事也泡汤,死丫头爱干嘛干嘛去。 李老串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最后指着易金凤骂道,“都他爷的你教出来的好孩子!” - 李栓正回过来的时候,恰好碰见了满脸泪痕,脸颊肿得像熟透桃子似的良花,震惊之余想问问她发生什么事儿,连喊几声都没喊住人,只能作罢。 看时间差不多,准备去和大哥说两句再走,以免丢了兄弟情分。 刚走到半路,被老三李三柱叫住,问他知道今天发生啥事不。 “今天不就是良花出嫁吗,还能有什么大事。” 李三柱嘿嘿一笑,压着嗓子道,“你可是不知道今天到底有什么热闹。” 随后将自己听到的李老串屋子里的动静一五一十复述给他,添油加醋地描述李老串夫妻俩和良花的争执。 李栓正听得后仰,看着李三柱。 “啊?” “你也震惊对吧,大嫂得意这么多天,尾巴快翘上天,现在好了,好事儿被老二抢了,真是有意思。” 李栓正看着李三柱,不赞同地摇头,心里感觉堵得慌,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说什么,吐了口浊气,望着远处高高的地主院子,向后退了一步。 “老三,我还有点事儿,先走了。” 说着不顾李三柱的挽留,三步并作两步找到妻儿,拿起包袱一手拉一人就走。 “不等等大哥他们了?” 赵蛮还没反应过来,还以为他忘了原先的计划。 “不等了,咱们走。” 赵蛮刚刚也听见些动静,没有看热闹的心思,只觉得大哥大嫂整日吵来吵去的烦人。 这时候也顾不上其他,拿过李栓正肩上的包袱,把李秀云往他怀里一塞。 “这样快。” 说着夫妻俩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从前还惦念着那点情分,如今看起来一个不顾女儿的幸福要将她嫁给老地主,另一个眼红让年纪比良花还小的女儿抢婚事替嫁,其他人看热闹的样子,实在没有打招呼的必要。 李三柱原本靠在柱子上听李老串夫妻俩吵架,眼看李栓正一家三口风一般从身边走过去,愣了愣,眼瞧着他们走远。 “我天,他们跑了?” 热闹大了! 站直身体,回了自家搭的茅草屋,跟自家老婆说起来今天这难言的热闹。 李栓正夫妻一口气走出村子很远,回过头发现村子已经成了一个小小的缩影才停下来。 赵蛮擦着汗,将李秀云从李栓正怀里抱下来“你说良花跑出去了,一路上也没瞧见,不知道是往哪个方向去的。” “大哥家女的不当女的养,夫妻两个轮流扇巴掌,十来岁的孩子哪能受得住,说不好往哪里去了。” 赵蛮叹口气,“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们,希望良花气消了赶紧回家吧,女的一个在外面太不安全,又是土匪又是打仗的。” 李栓正远远望了望村子,摇摇头,“走吧,咱们自己过日子,就算讨饭我也不能让你们俩饿肚子。” 赵蛮问李秀云,“我女的想去哪里?你指个地方,咱们就去那儿。” 太阳在天际半腰,山的一头渐渐滑落,夕阳橘红的霞光漫漫,飞过一群野鸭子,自由自在。 她伸手指着那头,说:“就去太阳落山的那边!” “好,咱们一家就去太阳落山的那边。” 赵蛮笑着牵起李秀云的手,李栓正牵起另一只,一家三口一步一步往太阳落山的方向走。 第22章 不是偷是骗 玉侬和呈文离开山脚下的村子,继续赶路。 因为长时间的赶路,玉侬的脚愈发的肿起来。 只能走走停停,盲目而缓慢的向着一个大致的方向移动。 路过水源时,呈文准备把带着的水壶灌满,往河边刚走过去一点,一团灰扑扑的东西蜷缩在河沿。 呈文吓了一跳,往后退几步,回去告诉玉侬。 玉侬一听,走近了河滩,惊讶的“哎”一声,发现不远处躺着的那团东西是个人,身材娇小,年轻的女孩模样。 呈文也被吓了一跳,虽说一路上也没少见过躺在路边的人和尸体,像这样离得近的还是第一次。 本以为躺着的已经断了气,却听到一声虚弱的呼救。 “救命...救救我。” 玉侬咽了口唾沫,凑近两步,用树枝戳了戳女孩的身体,发现对方似乎没有反抗的能力,她们二人也不会因此惹来生命安全的威胁后,玉侬上前给倒地的女孩喂了水。 一触碰到女孩身体,就觉得她烫得厉害,和呈文在山里的时候一样,发白的脸色,嘴唇已经干裂渗出血丝,咽下乌青一片,看着可怜。 她让呈文去拿之前在镇子上买来的药,掰开女孩的嘴放进去药片,灌了水顺着咽喉抚了抚,顺利让她吃下。 随后将人半拖半抱的拉到板车边,让她靠着车轮。 等人坐定了,呈文突然说,“妈,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人很眼熟?” 玉侬看向狼狈的女孩,发现确实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是谁。 “之前在城隍庙里救我们那帮人里的。” 玉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确实是和那些人长的几分像,尤其和要走了她所有银圆的女人最为相似。 那股已经散下去好些天的火气,在此刻瞬间燃了起来。 从吴府拿出来的一盒子银圆都被李家人搜刮了干净,让她们母子本就艰难的路,走的更是痛苦。 “给她喂了水和药,肯定能活下去,咱们不管她了。” 说着心一横,不去怜悯,将人移到路边大树根前,准备推着板车离开。 “呕——” 却听见那女孩将刚刚喂进去的药全吐了出来,面色变得更加惨白,小脸上几乎没了血色。 呈文也显然有些犹豫,踌躇不前。 玉侬环顾四周,附近没什么人影,最终还是善心盖过了愤怒,转过头去把人扶起来,重新喂了水。 在心里天人交战时,女孩眼皮颤着睁开,见了瞳孔缩了缩,嘴巴张开,嗓子干得要冒烟,蹦出来两个艰涩的音节。 “你别说话了,好好躺着歇一歇,刚才喂你吃的退烧药都让你吐了,我再喂你一次,再吐我可不会再管你的。” 良花迷瞪着双眼,本能的点头,玉侬说话声音柔柔得像团棉花绕在耳边轻轻地挠,莫名的一股安心。 呈文在附近搜罗了一阵,只寻来两颗野果子,全给良花吃。 肚子里有了东西,身上逐渐有了能量,嗓子也缓和得差不多。 “谢谢你们救我,我...” 玉侬不乐意听她啰嗦着说那些客套虚伪的话,摆摆手,和呈文一起坐到离她稍远的地方。 良花也感觉到二人的疏离,想着或许是自己现在太过脏兮兮,又一副病秧子的模样吓坏了他们,准备再开口道歉。 一挪眼,看到了那双小脚,脑子一闪,想到了四叔曾经救下的母子俩。 “还真是有缘分啊,四叔救了你们,你们又救了我。” ...... 气氛有些冷,良花看向呈文,年轻后生低头望着自己脚尖,什么话也不说。 面对母子二人的冷落,良花也做好了心理建设,狠下心独自跑出来,肯定会遇到从前遇不到的事情。 “你们不喜欢我吗?我爸妈也不喜欢我,你们不喜欢我也是应该的。” 玉侬听着这话,不禁有些心软,可一想到一盒子的银圆,还是选择闭嘴。 良花心里难过,自顾自地说起来。 “爸妈真是狠心,他们只心疼小武,不管我的死活。” “你们要去哪里啊,还是要去之前说的西边吗?” “我爸妈一心想着当地主老丈人呢,不会去西边了。” 玉侬听到这里,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静静听着良花说下去。 可等她真的开始聚精会神听,良花又不说了,只靠在车轮子上闭眼假寐。 玉侬的满腔质问也堵在心口,没能问出来。 呈文给她送了退烧药,直白的对她道,“你走吧,我和我妈仁至义尽,没办法和你们这样的小偷呆在一起。” 良花的眼睛睁开,瞪圆了问呈文,“你说什么小偷?我没有偷过你们的东西。” “呈文!” 玉侬叫住呈文,但气血上头的呈文听不进去劝阻。 “妈,要不是他们拿走了我们身上所有的钱,咱们至于买张饼都不舍得吗。” 玉侬身上也不是完全没有值钱的玩意儿,可她想着呈文发烧的事儿,身上还是要留一些救命的东西,饭吃不上就先饿几顿,总能找到吃的。 也就不愿意再提及,即便心里再愤怒,也觉得都是大人的主意,和孩子们没有什么关系。 良花想坐直身体,可长时间没进食,根本没有力气。 歪扭着又倒了下去,呈文还是于心不忍,看着他那个可怜样子,还是上前搀扶着,让她靠在车轮上。 良花抓住呈文的胳膊,哑着嗓子,说出的话干涩,伴着沙沙声有些难听。 “我没有偷钱!” 呈文甩开她的手,将那天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复述,再问她,“你没有偷钱,可是你们骗钱!” 良花的眼睛里填满了不相信。 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颊,原本高肿起来的肉,因为消瘦变成了向内凹陷。 她爸妈是做的出来这种事情的。 良花不敢看呈文的眼睛,垂着脑袋,看着自己的手心。 回想起从前,无话可说。 她从村子里跑出来一路向东,恰好碰上了他们,如果走了另一个方向,自己这辈子或许也不会知道,她父母原来真的心狠成这样,不仅是对她,而是对谁都一样。 他们只爱小武。 第23章 把儿子给我吃 玉侬母子因为久了良花,决定原地过夜。 最近太阳下山的时间逐渐提前,夜里的温度也慢慢下降。 一路上风餐露宿,玉侬怕呈文再生病,在山林间找些枯草树枝,韧一些的藤蔓枝丫,编了几张小席子,挂在板车周围能挡风,不大的雨也能躲一躲。 没人管的时候,良花就虚弱地瘫在那儿。 玉侬还是让她进了板车底下睡一觉。 明天走的时候管也不管她,扔在这儿叫她自生自灭的好。 夜里,玉侬还是不放心,时不时去看一眼良花,好在还算安稳,也找块地方睡下了。 天一亮,玉侬还没睁开眼,呈文就说人走了。 板车底下空荡荡的,风一吹,席子还要荡一荡。 “走了就走了吧,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母子俩收拾好了东西装车,一人推,一人拉,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今年的河边鸟都异常的少,庄稼长势不好,周边人家能打鸟的都打了,偶尔剩两只漏网之鱼,像他们这样逃荒的,逃跑的都能抓来吃一顿加餐。 慢慢地,河里连只鸟也不敢歇脚。 呈文的肚子这些天都要饿习惯了,从前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习惯了饿,习惯了找不到吃的。 但今天格外的饿,拉车都使不出力气。 在走了没几步之后就停下来。 “妈,我去薅点草吃吧,咱们俩昨天前天都没吃饭,今天再不吃点东西就该饿死过去了。” 玉侬也跟着去薅些青草,用石头捻成碎状,放了点河水就着喝下去。 一股清新的草香,让吃草这件事显得没那么煎熬。 呈文觉得不错,又薅了些带在身上。 肚子鼓了点,行路就快不少。 玉侬推着车,走一段路后,明显发觉周边的人多了起来。 从在河边的零星几个人,到现在的一队队人马擦肩而过。 经过一段崎岖不平的石子路,和他们往同一个方向走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逐渐增加的人群,让玉侬忍不住跟着心慌。 路过一滩泥石积水时,玉侬想起之前山脚下女人的忠告。 用泥巴抹了脸,把身上的衣服也蹭上去些泥水,才稍稍放下心。 “给我点饭吃。” 两鬓斑白的佝偻老婆婆攥住玉侬的手腕,让原本就因为碰见人多的玉侬心脏狂跳。 “大娘,我也没吃的。” “那把你儿子给我吃行不行啊?!” 玉侬惊得下巴差点掉在地上,迅速抽回手,催促着呈文离开。 老婆婆还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寸步不离,看着又老又憔悴,还是裹了小脚的,脚程却比玉侬快。 “呈文,快走,快走!” 玉侬不断地催促着在前头拉车的呈文,自己也加快步子,走快点,离着老婆婆远一点。 “你儿子多大啦,有没有到十五?真是细皮嫩肉的,瞧那小脸蛋蛋多红润,我给你钱,一把金银券换你儿子,好不好啊?” “你一个小脚女人逃荒带着这么大的孩子,肯定要很麻烦的,不如把他卖给我好了,金银券不够,我再加你一个银坠子。“ 玉侬越听越觉得头皮发麻,从快走,转为小跑,慢慢地老婆婆就落后他们几步。 魔鬼咒语一般的声音终于没有在耳边响起来,玉侬松了口气。 转过头确认和那位老婆婆的距离,却发现她正在不远处盯着他们笑。 玉侬觉得自己快疯了,慌忙抬起板车和呈文快跑。 终于在跑了一段路后,回过头确认了老婆婆没有跟上来。 呈文喘着粗气,眼神惊恐地看着她,双唇颤着,全身发抖。 “妈,她刚刚说什么,要吃了我?” 玉侬也惊魂未定,看着呈文害怕的样子,赶紧把人搂进怀里。 “别怕,那老太太兴许是恶作剧,不可能有人吃人的。” 呈文紧紧抱着玉侬的腰身,从一开始的啜泣到后来的放声大哭。 这一路,和呈文从前的十年完全不同,像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地方啊,为什么我们不能留在一个地方生活。” 玉侬也说不出来,她也想知道这个答案。 吴府到沈家,再到城隍庙和山里,她几乎是被事情推着走,完全没想过太多。 呈文的肚子开始咕咕叫,刚刚那一阵的快跑,消耗了身体不少能量,这会儿吃掉的那些青草碎,已经没了踪影。 玉侬的肚子也跟着叫唤。 “妈,你说,我们要是一直找不到吃的,会不会跟刚才那个老婆婆一样,想吃人啊。” “不会不会。” 玉侬迅速否认,抱着呈文的脑袋安抚。 那样惊悚的事情,不能再遇到了。 她眼神四处飘,再次确认没有那位老婆婆的踪迹。 “你看她都没有再出现。” 玉侬指着远处的山野,行人来来往往,确实没有那位老婆婆的踪迹。 呈文放下心来,四处看了看,抹了把脸站起来。 路上总忍不住恍惚一下,然后回头看一眼,是不是有人跟在身后。 说一句,“给我点吃的吧。” 在一片背山的平缓地带,玉侬母子准备歇歇脚,远远看见了地方支着一个茶摊,挂着卖茶水小吃的招牌。 玉侬摸了摸身上的物件,打算把耳朵上的银坠子当了,换点茶水和粮食吃。 “咱们去买点吃的。” 玉侬和呈文朝着茶摊去,那头人聚的多,路上和他们同行的人纷纷加快步伐。 生怕去晚了抢不到茶水小吃。 呈文也跟着有些急,催着玉侬快点走。 “妈,咱们快点去了吃东西吧。” 等他们赶到时,茶摊已经没了位置,外围蹲了一圈人。 做生意的还是招呼着她们,问他们想要什么,特别说明先付钱才给茶水。 路上没钱的人居多,在外围远远看着,不敢进去。 玉侬摘下来耳坠子,向老板要了一壶茶,剩下的,按照耳坠子价值换吃食。 “当今这个行情,只能给你三张大烙饼。” 面对现在的情况,玉侬也没办法讨价还价,应下来,咬牙摘下耳坠子交到老板手里。 呈文饿了快三天,每天吃那点岁草屑子根本不顶事。 等饼上来,决心要细嚼慢咽,慢慢品味。 满心欢喜地等着,转过头却惊呼。 “你抢我东西干什么!” 第24章 搜刮干净 呈文刚伸出手要拿起老板递过来的饼,胳膊肘被人撞了一把后,托盘里的东西已经被拿走,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木头板片躺在他脚下。 “你凭什么抢我的饼。” “管你爷爷我怎么拿到手,现在在我手里,这东西就是我的!” 一个高个瘦子推搡着呈文,把饼递给同伙,挑衅地看着呈文。 “这是我们花了钱的!” “那又怎么样。” 呈文气不过,还想理论,却被推搡着跌倒,身上磕破了一层皮,站起来的时候被伙同另外两个男人堵住了去路。 狞笑着俯视,看着呈文狼狈的样子,没有丝毫的同情。 玉侬原本倒了茶水,正想喝上一口,转头看见呈文那边的情况,走过去拿起茶壶就往那几人身上泼过去。 随后拉起躺在地上的呈文,回到自己车旁,死死盯着那几个抢东西的。 “你们几个好汉,各个身强体壮,偏偏要来抢我们孤儿寡母的口粮,羞死人。” 玉侬嘴上功夫再厉害,面对饥饿的男人根本不起作用。 “哈哈哈哈,那又如何,出来逃荒不就是看谁拳头大,抢到了就是谁的,你要是手里头有枪,我也怕你。” “你现在不过就是泼点热茶,哥几个好些天没有洗澡了,当给我们去去皴。” 无赖的劲头,让玉侬噎了噎。 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应对当下的情况。 几个男人分食从呈文手里抢走的饼,笑嘻嘻地看过来,一口一大片。 呈文的肚子此刻饿得咕咕叫,玉侬看着他脸上的擦伤,心疼地抚了抚,在他耳边轻声说,“等过会到个没什么人的地方,给你上药。” 呈文点点头,眼神一动不动地追随那几张饼走着。 原本能留着吃好几天的口粮,此刻全被几个男人糟蹋了,犹如在他心上割刀子。 玉侬还想着怎么扳回来这一局,不能让自己的一只耳坠子这样浪费。 叮铃当啷的清脆铃声传来。 周围的人都往传出声音的源头看过去,玉侬抬头,瞧见的就是一个骑着毛驴子的中年男人,肚子溜圆,一只腿耷拉在驴肚子上,另一只腿翘到膝盖上,嘴里还叼着烟杆子。身上穿的都是好料子,与从前吴丰满穿着的差了些,但也肯定不是便宜货。 驴子旁还有几个扛着大枪的精壮男儿寸步不离的护着,歪过头看见玉侬母子,啧啧啧地砸吧嘴。 泥腿子泥腿子,满身都是泥巴的脏死了。 他指着茶摊子不紧不慢地说起来。 “老子他妈的听说谁在我这儿闹事儿?咋的,不想活了?” 话音一落,一个扛枪的男人把枪从肩上拿下来,三两下上了膛,枪头对着他们这边扫了扫。 “是哪个?哪个不想活命的在这儿给我闹事?” 几个抢东西的男人鹌鹑一样窝着,谁也不敢说什么,早就没了刚刚的嚣张气焰。 “是你?” 中年男人的手指着刚刚推搡呈文高个瘦子,斜着脑袋好笑地问。 掌柜的这会儿才从茶棚里走出来作揖。” “老爷,刚刚就是他们...” 呈文这时候站起来,大着胆子,指向那几个男人。 “就是他们,抢我们的饼还打我。” “哦?” 中年男人荡了荡腿,玩味地笑着看他们。 玉侬见呈文都已经豁出去,也跟着心一横。 “我们在茶摊上当了纯银的耳坠子换的饼。” 这话一出,中年男人果然来了真兴趣,看向掌柜地问“纯银的?” 掌柜的俯身确认,“回老爷,纯银的。” “老三!” 中年男人确认了之后,二话没说,直接命令手下,办事的也不含糊。 一脚踹翻了瘦子,另一人手里的枪一直都没有放下过。 玉侬看着瘦子在沙土里翻滚,原先还算干净的麻布衣裳,这时候已经在碎石上划出几个大口子。 其余几个同伙一看同伴的样子,哆嗦着把之前抢过去的已经碎成几瓣的饼子,叠在一起,小心翼翼走路,时不时回头看着黑洞洞的枪管。 “嗯?” 送过来的矮个子看着枪管愣了一会儿,被一声质疑吓得平地一摔,狼狈地爬起,跌跌撞撞地给他们送了过来。 呈文接过破碎的,沾满了尘土的饼子恶狠狠瞪了男人一眼。 玉侬赶紧拦下呈文,生怕他再惹上是非。 中年男人满意地哼哼,脚后跟轻拍驴子,慢腾腾地走起来。 高高的从驴上看着蹲在地上吃饭的流民,又望了望源源不断往这头走过来的人群。 满意地撇嘴笑笑。 “我可是正经的生意人,断了我的财路,我要生气的!你们抢我顾客用银坠子换的饼子,那他们不用东西换饼了怎么办?你们说这是不是在断我财路,这么多人欺负我一个可怎么办呢!” 说着嘻嘻笑起来。 “老三,你可得给我看着点啊,不然我这点家底子可该被人抢走了。” 踹翻瘦子的男人中气十足地答应,“是,老爷。” 几个随从上前将那几个抢饼子的男人围着揍了一顿,人一散开,玉侬和呈文看到那几个男人身上没一处好的肉,脑袋上的血流着,手指头又以诡异的姿势举着,哆嗦的唇瓣内血红一片,分明没了牙齿。 随后拍着身上的灰尘扫视一番,大多数人都垂下头不与他对视,他又 玉侬也赶紧按下呈文的脑袋躲祸。 中年男人拿出手帕捂住口鼻,摇摇头,“啧,什么味儿啊,真臭。” “老爷,这地方人多,不洗不净的免不了有味儿。” 一个随从说了句,中年男人摆摆手。 “小掌柜,你把摊子看好了,再遇上这种不长眼的处理不好了,我可要拿你是问。” 掌柜的赶紧上前表了忠心,中年人不耐烦听,指着背枪的老三。 “老三你留下,掌柜的这儿事情太多,你可得出点力气。” 老三俯身应下,又扫了眼附近的人,见人群窝囊地躲避,不屑地嘴角轻勾。 “老爷放心。” 中年男人一脸嫌恶地从毛驴子上下来,到茶摊最里侧干净的位置坐下,掌柜的面色也是不善。 把几个男人身上的财物搜刮了个干净,又轻蔑地眯眼看他们。 “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第25章 免债 几个男人没了话可说,这时候只想着瘟神走,还有个好命活。 就听掌柜的道,“几张饼子值多少钱?” 几个男人摇摇头,掌柜的笑了笑,叹了口气。 “哎呀,可得值点钱,一个金坠子吧,你们看如何,不然我可太亏了。” 一个银坠子换的饼,本身就已经物值不等,如今银变金,更是离谱。 但碍于一行人的枪,理论没必要,真理在此,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可是我们拿不出来那么多钱。” “拿不出来就换,我这摊子可是最欢迎以物换物。” 几个男人相视一眼,根本没有能换的物品,能值得起一个金坠子。 “没有物品,就用你们自己换吧。” 掌柜的语气轻飘飘的,落在玉侬的耳朵里,瞬间想起了之前遇见的那个老婆婆,那个说着,“把你儿子给我吃吧。” 胃里一阵泛酸,玉侬强压了下去,脊背逐渐渗出薄汗,那股冰冷的寒意直冲大脑。 他们的眼睛似乎在往这边看过来,玉侬已经有些分不清。 她抬头,视线有些模糊,胃里那股强烈的酸臭味,经过喉咙,慢慢涌了上来。捂着胸口,看向那两张饼,慢慢的那张饼似乎变得不像是饼,撑着脑袋,望向呈文,见他大快朵颐地塞着饼子,终于忍不住将那股难言的恶心吐了出来。 呈文关切地问,玉侬的理智逐渐回神,摇摇头,擦干嘴角。 老爷坐在茶摊,饮茶,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这些流民蹲坐在尘土飞扬的地上。 偶尔和掌柜的说起什么话题,大笑出声。 一个老太太颤巍巍地走过去,到茶摊前的地上扑通跪下,连磕几个响头,恭敬地说着,“老爷万福,老爷日进斗金,老爷大善人慈悲心肠,求老爷给我一口饭吃,” 那老爷并没有送她一口吃的,乐呵呵地指着老太太,说,“一把年纪了背还挺直的。”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来几个铜板扔在地上,老太太见状欢喜地再磕响头,揣着铜板起身,美滋滋到老板那儿换了一块勉强入口的小块食物。 狼吞虎咽地塞进了肚子。 这会儿玉侬的身体感觉舒服了些,抬头望天,不去看棚里的景象。 “老爷!” 玉侬想走,等着呈文吃完了,起身想拉起他,肩膀被一个年老的男人气势汹汹地撞到,捂着肩膀想痛骂一句,转头看见那帮人围着茶摊站了一圈。 为首的正是刚刚撞到玉侬的男人。 “周老爷。” “孙铁,你这是做什么?” 那位姓周的地主老爷漫不经心地开口,身旁的随从再次举起枪对准他们。 原本气势很足的一行人,见了枪管,大多没了那些顾劲头。 “周老爷,今年你说一句要多交两倍的粮,我们就要勒紧裤腰带上交,可是你怎么还不满足,还要我们交粮!” “怎么,你质疑将军的决定?你想反?” 孙铁觉得喉间发紧,咽了咽口水,仍旧梗着脖子,攥紧了拳头道,“周老爷,我们真是没粮了,每户人头的田就那么大点,天爷今年又不赏脸,种不出来多少东西,再收粮,我们全都要饿死的呀!” 周老爷面上的表情丝毫没有波动,淡淡的看他一眼。 “然后呢。” 孙铁卡了壳,说不出接下来的话,你你你我我我了许久,才憋出来一句。 “你再怎么逼我们,地里也种不出来那么多粮食。” 老三的枪管逐渐抬高,从他们的腿,改为胸口的位置。 一行人大半都低下头,只剩下站在首位的孙铁还伫立在那儿。 “没粮就交钱。” 孙铁抬头,大声喊着,“我们没钱!” “那就交粮。” 他绝望地看着周老爷气定神闲的模样,手上戴着的玉扳指,够买他们他们所有人交的粮。 “周老爷。” 孙铁心已经凉透,这一趟怕是白来了,回去又该被秋后算账,或许还要交比其他人更多的粮,或者给他记上更多的租金,总之带头的人总要比其他人付出更多。 “周老爷,去年我们村子涝了,租金翻倍,我们咬着牙交,我们这些佃户没有地种就没饭吃,今年租金交了,粮还要翻倍地给,我们也给了,看在我们勤勤恳恳交租的份上您能不能给我们一条活路,不要后加的粮。” “你觉得呢。” 大家怕挨饿,却更怕枪管,只有孙铁用尽了舌头求情,周老爷仍旧不为所动,几个青壮男人向后退了几步。 “你看他们枪都上了膛,别真给咱打死了。” “我老婆孩子还等着我回家呢。” “交粮就交粮吧,总比死了强。” 孙铁转过身,朝着身后的人扫了一遍。 “出来之前说好了要有骨气,你们现在怎么回事!” “孙铁,你老婆去年就死了,还没孩子,不懂我们有儿有女要养活的苦。” 其他人纷纷附和,慢慢地都往后退。 孙铁咬牙,回过身对着周老爷道,“我们一家,这辈子都在还你的债,祖祖辈辈的还不完。我爹年轻时生病借了你的钱看病,利息驴打滚,滚到我成年都没还完,我娶老婆又要借你钱当彩礼,也不知道我儿子娶老婆的时候能不能还完,你真是周扒皮!被枪打死还能得个痛快,比饿死强!” 说着,身体对着枪杆子就挺了过去。 老三没动手,他看向周老爷,没见对方点头就一直维持着举枪的姿势不变。 “我倒是有个主意。” 周老爷玩味一笑,指着孙铁。 “你想当英雄,我就成全你,你的债免了,其他人的粮也免了,但是...” 孙铁和佃户们脸上瞬间闪过难以置信的狂喜,仿佛绝处逢生!就连周围的流民都屏住了呼吸。 然而,周老爷话锋一转,远远望着周围的流民。 “但是,债要用其他东西来抵。” 招呼了孙铁过去,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玉侬远远瞥见孙铁面色变化,从一开始的震惊到看向他们这处的决绝,顿觉不妙。 慌忙带着呈文起身,准备离开这儿。 第26章 处理人 玉侬看着孙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刚刚那一幕挣扎拉扯,以一种近乎荒诞的结尾完结了闹剧。 玉侬看不懂他们到底进行了什么交易,从而躲避一触即发的冲突。 茶摊恢复了一开始的宁静。 来往的流民太多了,他们离开,又有新的一批人过来。 玉侬推着车,这两天的脚逐渐开始发麻,有时候分不清到底是疼还是酸。 离开这个地方的心情,盖过了关注身体不适。 玉侬和呈文混入人群,尽量让自己不起眼。 - 孙铁愣神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周老爷。 他刚刚所说的话,绝对是让他成为了同行人的英雄。 只是闹了一番,随从各个举着枪管子的周老爷,居然同意了不加粮的要求。 大家听着消息,喜不自禁,至少能多点粮食,多吃几顿。 逐渐在好消息里沉溺着,交头接耳,散布消息。 要在枪管子下丢命的恐惧没了,胆子也不免大起来,乐呵呵地聊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孙铁复杂的神色。 孙铁听完了周老爷说的事情,倒退了几步,看着周老爷一脸的笑,顿觉寒意从脚底升起,逐渐蔓延,让他四肢发麻,动弹不得。 “老孙,你咋了。” 站的离他最近的一个年轻男人看他样子,还以为开心过了头。 “行了,乐开花儿了吧,咱们回去好好熬一锅热粥庆祝庆祝。” 孙铁有苦难言,抬头望向周老爷,只见他伸手举起,遥遥敬他一盏。 众人以为是孙铁的勇猛征服了周老爷,嬉笑着,举起刚刚扛过来的锄头农具。 “老孙,咱们回吧。” 说着众星拱月地将他围在人群里,往村子方向走。 一行人路过,脚下扬起的尘土卷了一层厚厚的结界。 一路上,他们对着孙铁问了许多问题。 “老孙,最后周老爷跟你嘀咕了啥,你咋一路都不作声。” “真的给咱们免了对吧!” 有人不确定地问起来,孙铁先是点头,随即又摇头。 看得其他人越来越迷茫,连连问他什么意思。 孙铁站定,环顾一周,这一趟跟着他出来的有十来号人,都是村子里的精壮劳力,基本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人都靠着地理那点东西活命。 反复咀嚼,怎么也说不出周老爷安排的事儿。 “兄弟们,你们说周老爷为啥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枪都指到咱胸口了,又放下来,还给咱减租免交粮。” “不是你的壮举征服了周老爷吗。” “可周扒皮是那么好说话的吗。” 众人沉默,都叫周扒皮了,不按照一贯的作风扒下他们一层皮,反而大发善心给他们减租,细细一想,简直匪夷所思。 “他不是发善心,只是觉得咱们有别的用处。” 说着他把周老爷在他耳边说的话,如实复述给他们。 随后指着茶棚的方向,艰涩地开口。 “周老爷说那些全是逃难来的穷鬼,偷鸡摸狗不干好事,他嫌麻烦,叫我们给他处理。” “处理?” 几个年轻人不解,那么多的流民要怎么处理,他们又不是各个举着枪管子的大兵,也不是蛮横凶残的土匪,一群庄稼汉怎么给周老爷处理问题。 围着孙铁,七嘴八舌地问是怎么个处理法。 “还能怎么处理,周老爷不是已经说了么!” 大家神色各异,多有难言。 “那我们岂不是成了土匪了么。” 欺男霸女,将那么多的活人绑了,男的送去充军,女的换钱。 “我们不做会怎么样。” 孙铁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说着,“还能怎么办,租子照给,粮加量。” “那我们要怎么活,手里头不剩下点粮食,一大家子人吃什么。” “不做要饿死人,做了害死人。” 差别不过自己死和他人死。 “都到了这一步了,今年真的不能再收粮,我家拢共才租的两亩地,兄弟几个加上老人孩子却有八口人!再收,只能卖儿卖女换钱过日子。” 每逢灾年欠收,粮食不够吃就吃草,草不够吃就吃树,有活物都能吃,如果都不够,那就该吃人了。 孙铁倒是光棍汉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能硬抗着,其他人不行。 “他爷的,做就做,做得好了咱们在里面捞上点油水,日子也不愁过得不好。” “可那是害人的勾当!” 也有人坚持,却抵挡不过其他人的心气跑向歪路。 “不就是送他们去充军,流民当兵不也是帮他们找个活路,不然在外头迟早也是个饿死!” “就是啊,军队还能领军饷,日子过得可比我们庄稼汉舒服多了。” “就是就是!” 原本还有犹豫的大部分人也逐渐被说服,不过是去当兵,跟着打个仗,普通人想吃饱饭闷头去当兵的也不少。 不过是帮他们一把罢了。 “那咱们怎么开始干?” 孙铁眼瞧着他们从抗拒怀疑,到现在坦然接受,甚至有些兴奋的样子,也分不清对错。 似乎怎么想都有道理。 “咱们也没惹谁,祖祖辈辈当牛做马,欠下一屁股永远还不清的债!今天咱们差点死在他枪口下!咱们的爹娘娃儿在家里饿得吃土!这些,谁管过。” “是这些流民能帮咱还债,还是你我的怜悯能当饭吃?!” “不过就是送去充军,咱们能免一年租金,明年的租子也能减,还不用再交粮,这日子马上就能好起来!” “可是可是....” 仍旧有一个年轻人可是可是的犹豫,孙铁抓着他肩膀晃了晃,不断用语言蛊惑他。 “现在无非就是两条路。一是咱们现在回去,当啥也没发生。然后等着秋后算账,周老爷连本带利算回来,把咱们往死里逼!到时候卖儿卖女未必填得满坑。二是干完这一票,咱们就能挺直腰杆回家,来年也能轻松很多,过年说不定能吃顿肚子撑撑的饭。” “千旺,你是要活路还是那些人?你就忍心让咱自家炕头上的老婆孩子继续受苦?” 千旺有个刚出生不到两个月的儿,自然没能扛得住太久。 第一卷 第27章 一打二 易金凤在家里又哭又闹,让李老串去找良花,把她带回来,再继续嫁给地主老爷。 李老串烦得甩了她一巴掌,她捂着高高肿起来的腮帮子,骂了李老串马李二山,出了屋门看见看热闹的李三柱也骂。 “他奶奶的,叫你一声大嫂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李三柱脾气不像李老栓那样好,被人骂还乐呵呵地舔着脸笑。 易金凤光顾着自己嚎,没听见李三柱的轻骂,不然又是一场祖宗八辈子的灾难。 李老串也烦透,明明说好了的亲事,煮熟的鸭子还能长出翅膀飞了,也是叫人难以置信。 一向温顺听话的良花,那天被夫妻俩教训一顿出了门之后再也没回来。 到夜里易金凤担心她乱跑,出门找了一圈没找到,回家叫骂一通后和李老串叫起来几个兄弟家的人一起找。 这才发现跑了的不止良花一个,老四李栓正一家人也卷了铺盖不见人。 李老串问兄弟几个,知不知道李栓正的消息。 “人家出去单过了呗,分家!大哥你瞧瞧大嫂那个刻薄样子,能留住谁啊。” 李三柱说话向来呛人,这时候也没放过李老串。 “你们自己吃稠的,给人家喝米汤,不跑是傻x。” “哎呦,老四跑了,老二成了地主老丈人,日子都过好了,就剩下我这个老二上不去下不来,真是糟糕。” 李老串被他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李二山这会儿也不在屋子里,用脚指头想也能知道他们夫妻现在在哪儿。 “二哥被地主老爷派了人,接到府里去了,说干府里的活计,不用再出来和佃户劳工一起,羡慕死我了,我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好命。” “行了行了!别说了,先帮大哥找找良花,小姑娘一个人不知道跑哪儿了,多危险!” 李三柱心口的气也出完了,他看不惯老大老二,对良花倒是没有什么怨气,拍拍手上的灰,也跟着去找人。 六兄弟有两户人不在,其他几个倒是也尽心尽力帮着找,但良花存了心不叫他们找到,寻到天亮也没有寻到人。 反倒迎来了返回家的李二山。 李老串拖着一身疲惫见到喜气洋洋,容光焕发的李二山两口子,心里堵着一口气,呼吸都觉得心口隐隐发痛。 “大哥。” 李二山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如从前,都是最尊敬她这个大哥身份的人。 “嗯。” 压着心头的气,眼睛扫过夫妻俩,上上下下的,从前没想过最敬重他的兄弟,到头来给他一记重棒。 “良花跑了,帮大哥找找人。” 李二山夫妻俩听着都一副震惊的神色,李老串一直怀疑他们俩帮着良花逃跑,或者把人藏在哪儿了。 这时候一试探见他们震惊成这样,又有些不确定。 “你们大嫂把村子转了一圈也没发现人,现在准备在村子附近的地方都找找,你们去挨着山那边多找找,我怕她一个女娃子出事。” 李老串在即将维持不住自己的脾气前,交代完了让他们去的方向,甩甩袖子,拨弄了几下烟杆之后大步流星地离开。 不愿意再和他们夫妻多说一句,回了自己屋子点烟大口大口地吸起来。 劣质的旱烟叶子抽起来有股呛人的气味,但李老串却离不开这个东西。 一夜没找到人,李老串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不是死了也当是死了。 让兄弟几个帮着找人也只是抱着一丝希望,只是抱着希望。 出了这档子事,良花肯定没有办法再嫁得好,除非他们远走高飞,离开这里,找个新地方,甩开兄弟几个。 毕竟这事儿还可能影响小武的婚配。 李老串坐在床上想了很久,终于理清了想法。 易金凤找完人一回来,知道李二山夫妻俩被叫过去府里做事,以后和他们就不是一路人了。 那股剜心割肉之痛让她煎熬。 都咬到嘴里的肉,就让良花毁了,怎么能不恨。 想起来那天装模作样的杨三妹也来气,出了门直奔李二山的屋子,扯着杨三妹的头发就往后摔。 “叫你装,我女的都要嫁人了你还去蛊惑她出门跑,让你女的妹妹嫁人当太太,那是我家的亲事,你贪心贪到我头上?” 杨三妹痛得直叫唤,任凭她怎么哭喊,易金凤就是不松手,甚至能抽空甩她几个巴掌。 没一会儿功夫,杨三妹的脑袋就肿成了一个诡异的样子,脸上一道一道印子。 易金凤的手没留情,没一会儿摸到一股热乎的腥气液体,让她更兴奋地使劲。 “让你们两夫妻贪得无厌,打死你们算了。” 易金凤在这儿打得起劲,李二山听到动静也跑了过来,想分开两人。 但易金凤最近克扣其他人的伙食,自己却吃得实在,李二山一时半会儿还真没能分开她俩的胶着。 使了蛮力从易金凤手里救出来杨三妹,安抚她一句,“你到我身后。” “大嫂,你这是干什么,来我屋子打我老婆,大哥知道吗。” 易金凤的手被李二山弄得略有红肿,想着自己美美的地主丈母娘身份被这两口弄飞,不管不顾地一头冲过去,对着李二山的脸一通乱抓。 硬生生在李二山脖子上抠掉一块肉来,鲜血流出来一滴,顺着肌肉线条逐渐下流,易金凤的精神就越兴奋。 “你他吗的装什么,要不是你们夫妻俩我的良花能有那么大主意,贱人!你们俩都是贱人贱种,你们别想好!” 说着再次上前,和李二山扭打在一起,即便落了下风依然不怵。 闷头挥舞双手,即便身上挨了拳头也不肯退步,一口气在李二山的脑袋上挠得血花,像被猫科动物的利爪挠了一遍一样。 李二山对于易金凤这样又泼又狠的,一时半会也不好脱身,刚救了老婆,自己也没落着好。 夫妻俩被易金凤折腾得满身是伤,污言秽语轮番上阵辱骂,讨不到什么好处。 “易金凤,你有完没完!泼妇!” 李二山实在被弄得嚼毛,也忍不住骂人。 第一卷 第28章 看戏 易金凤的战斗力强横,李二山躲避不过,干脆一拳挥向她的脑袋。 重重砸在她的侧脸,倒在地上呻吟着说痛,扯了嗓子开始嚎。 “我是你们大嫂,你们就这样对我是吧,我这么些年给你们当牛做马,伺候一大家子吃吃喝喝,为了你们,我做了多少!到头来没人心疼我,反而打我一顿!” 易金凤倒在地上,鼻子喷出的气扬起地面未夯实的尘土。 “老二!” 李老串这时候才站在门口,看着还没来得及收手的李二山。 “大哥我” 李老串背手看着老二,语重心长的道,“她再怎么也是你大嫂!” 李二山还想辩解,说她怎么对夫妻二人的,可看着李老串那副失望的眼神,话却卡了壳。 “你真是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二山瞬间感觉自己那拳头,似乎让夫妻俩突然低了李老串夫妻,换亲嫁女可以说是良花的事儿,其中缘由现在追究也无用,小小已经成了地主太太。 可刚刚动手打了易金凤一拳,却是实实在在的被李老串看得正着。 “老二,你成婚的那年爹娘正好没了,家里没钱,是大哥大嫂拿出来家里的狗才让你成婚的对不。” 李二山点点头,事实如此,那条狗原本是李老串养来准备斗狗挣钱的,为他赔了出去。 “大哥,我记得你的恩情,这些年你说一我不做二,你叫我往东我不往西,弟弟做得足够了,良花不愿意嫁不关我小小的事,就算小小不替她嫁了,她自己也要跑。小小嫁过去对咱们都有好处,大哥你也想开点。” 李老串冷冷地问,“咱们兄弟情义,难道比不过一桩婚事?” 李二山站直了,盯着地上的易金凤,“我们兄弟之间不说什么,我小小愿意替良花去嫁给老地主,也是做好事,不然良花就算嫁过去,那个脾气你觉得她能好好的伺候人家?到时候免不了让我小小擦屁股,早嫁晚嫁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 “二山!你这样说是真的不愿意顾及大哥的情面了。” “大哥,我也不愿意这样,但是你看看大嫂把三妹打成什么样了。” 杨三妹嘴角早已经渗出血,她又嫌不够,牙关一用力,咬破了唇内一部分肉。 让李老串看着她从嘴里流出来的血,再适时咳嗽。 李老串本想拿着李二山打易金凤这件事,打压一番李二山,让他继续以自己为尊,好在李小小嫁过去的事情上做文章,自家从中捞到的好处未必比良花嫁过去少。 只是没想到李二山这么护着杨三妹。 “大哥,你为我送狗的事情,这些年我也还了,我们两清!” 说着拽起瘫在地上号哭的易金凤,一股脑地塞进李老串怀里,关上门,用破树根凳子抵住门框。 任由易金凤吱哇乱叫,死死扛着不开门。 “老二!” 李老串严肃的样子也维持不住,怒吼一声,屋内仍然没有动静,丝毫没有要开门的意思。 易金凤还想闹,李老串拉着她回了自己的草房子。 “别叫唤了,丢人!” 易金凤闭了嘴,心里的难过快要溢出来,地主丈母娘啊,多威风!眼看着飞走了。 “当家的,怎么办啊,良花找不回来,婚事儿还被顶了,早知道就该多生几个,关键时刻还能派上用场。” 李老串再次点起烟,看着易金凤脸上的肿胀。 “现在说这些废话干什么。” 可易金凤除了这些也再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骂,骂良花,骂李二山夫妻,骂李老串,最后骂自己肚子不争气。 翻来覆去地讲,李老串不愿意和她说话,只沉默着抽烟。 李二串夫妻拿着包袱从屋里出来,李三柱恰好碰上,看着他们的狼狈忍不住笑。 “二哥,你让易金凤那娘们抓成这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俩有一腿呢。” 话说得暧昧,笑得张扬。 “嫂子也成这样了啊,你们两个女人打架怎么还扯上我二哥,不怕外边人嘲笑他掺和女人的事儿啊,你心可真大。” 李三柱每句话说得都不中听,李二山也不想理他,从小就不讲人话。 拉着杨三妹就往地主家院子方向走,把李三柱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嗤笑。 “走,一个个都走干净才好。” 他也乐得看戏,反正自己是没那个大富大贵的命,还不如看看热闹,丰富一下精神生活。 李家的热闹在附近传得开,替嫁,大嫂二战一打小叔子,兄弟撕破脸,哪个都是惊爆村子情报中心的消息。 农忙之余聊一些李家的八卦,都快成了村子里的习惯,每天都要翻出来说说,再添油加醋地处理一番。 易金凤出门都觉得其他人的眼睛老是往她这儿看,好在他也不是客气的人,看见一个不顺心就骂。 大家都是佃户谁也不怕谁,大不了就是撸起袖子和她干一仗,倒还要挑战一敌二的实力。 并且大家的嘴皮子都不差,易金凤逐渐一张舌头呛不过半个村子的女人,灰溜溜地在村子里走动,没了往日嚣张的样子。 李老串都觉得上工的时候,大家看他的眼神很奇怪。 回家夫妻俩说起来,一阵的悔恨。 都怪李二山! 没有他们夫妻俩搅合,日子咋可能过成这样。 “就不该放他们走,他们倒是美美住进地主家院子,咱们还躺在这稻草堆起来房子里,每天晚上睡觉都有虫子飞到我脸上。” 易金凤说着说着眼泪就来了,相比起外人抢了他们一家的好日子,亲小叔子的成功更令他们难受。 “闭嘴吧!” “我就要说,每天出门就受气,回来了还要受你的,我命咋这么苦!” 李老串外头拧得跟麻花一样扭,灭了烟,甩了烟枪别在裤腰带上,冷冷甩了易金凤一个眼神,转头出了门。 易金凤看他那样子,干脆放声大哭,音调高,穿透力强,把隔壁的李三柱听得乐起来。 “大哥耍了一辈子大哥的威风,今年倒是一点也耍不起来了。” 第一卷 第29章 分别 孙铁带着村子里人包抄进道,混进了流民队伍中。 有些人对孙铁等人还有些眼熟,自带了几分亲切,途中忍不住和他们说起话来,还能问两句和地主老爷的纷争最后如何。 千旺还是很含蓄,只轻轻说,“孙铁厉害,他去谈的,我只跟在大家后面。” 越是这样半遮半掩的话,反倒更可信,大家逐渐觉得孙铁厉害,能在和举着枪的老爷们对峙,甚至最后还达成了目的。 这样的人在流民中间,很快有了口碑,大家觉得跟着他或许能博个前程。 不用孙铁自己多么用力地表现自己,通过旁敲侧击的询问,一群流民隐隐孙铁亲近的趋势。 玉侬只想一路顺畅的走到目的地,这些日子她在流民的交谈中得知一些消息。 黄河冲击的平原地带,土地资源丰富,并且人口稀少,他们都是听说那边的日子好过才要往那个方向去的。 “至少能种点粮食够自己吃饱肚子,听说那边的土地肥沃,种出来的红薯有糖菜那么大!” 她没见过那么大的红薯,真能种出那么大的体积,土地该有多肥沃,他们母子吃得不多,只要种下一片地方就能吃饱肚子。 秋天了,再不能找个定居点生活,玉侬怕熬不过冬天。 北方的凛冽寒冬如果没有能遮挡风雪的房子,找不到稳定的食物来源,怕是撑不过去的。 孙铁带头,在附近给流民打水。 “你们也是辛苦,背井离乡的,我们村子的人也看不过去你们这么受苦,能力有限,只能送你们一些水了。” 说着,让千旺他们组织人排队喝水,一人一瓢管喝饱。 “孙哥!我在山那头找到一片苦菜,长得很旺,咱们要不去挖点回来。” 乔二满脸喜悦地跑过来,流民听到这话,顿时热闹起来。 玉侬在翻上一座山时,路上的树还有枝丫绿叶,最近几天走过来,路上的树叶逐渐被摘得一干二净,看不见绿叶和花,只剩下光秃秃的躯干留在原地。 在这样的情况下,听到有一篇长势喜人的苦菜,她也恨不得长了翅膀,马上飞过去,薅一把后塞进嘴里。 呈文听着也来了精神,站起来往孙铁的方向张望。 一个中年男人怀里抱着孩子,恭恭敬敬地喊他孙哥,弓着背求他。 “孙哥,你能带我们去吗,附近的路就你们最熟悉了,帮帮我们吧!我们太饿了!大人还能撑一下,小娃娃实在是不能这样饿着。” 众人一阵喧闹,大家都对那处有着成片苦菜的地方趋之若鹜,苦于没有方向。 “大家安静!咱们人多,一窝蜂去了反而可能谁也抢不到,我提议每家出一个精装劳力去,毕竟路有些远,女人孩子就留在这儿等着,我们返回来带上吃的也能省不少力气。” “好!!!” 大家响应得很痛快,呈文也站起来跟着喊了两声后,对着玉侬说,“妈,我去吧,你的脚现在肯定很不舒服,我采了苦菜回来咱们一起吃。” 玉侬心底一暖,儿子在这一路上变得细心许多,发现她脚的问题。 “妈在这儿等你。” 呈文笑着走入流民里的代表人群,跟着孙铁往北行路,满心期待着即将迎来的一大片苦菜地。 从茶摊走到这儿的,男女老少加起来也不过三十多人,壮劳力去摘苦菜,剩下二十人左右的女人孩子。 玉侬在板车底下坐着,刚好能遮住秋日里燥热的太阳。 有人羡慕她,想凑过来一起遮阳。 “你起开,我想坐那儿。” 一个年轻女人怀里抱着孩子,站到玉侬面前指着她屁股所在的地方,趾高气昂。 “这是我的车,你这样说话很不礼貌。” “我男人是当兵的,你这个车子我们征用了。” 女人丝毫不在意玉侬说什么,自顾自的坐到他身边,铺开了布子把小孩放在上头,心安理得地就要躺下去。 “你男人是当兵的,我男人还是当官的,我不愿意给你睡这儿。” 说着玉侬直接用手将推了出去,那女人差点踩到自己孩子,嚷嚷着叫唤。 “你干什么呀,不就是有辆车吗,谁没有似的,我用一下怎么了,跟个没见识的人一样。” 说着还想抢地方,玉侬寸步不让,这辆板车是他们母子仅剩不多的财产,现在一让步,转头被这人霸占,他们说理都没有地方去。 “这是我的,我不愿意给你用就是不愿意,你男人是当兵的有本事,那叫你男人给你做一个。” “你怎么说话的,我男人怎么样关你什么事,你赶紧给我让开,我要在这儿躺下了。“ 玉侬有种对牛弹琴的无力感。 女人自顾自的说了很多,她发现这个人自说自话有一定的本事,但是她行动上没有特别强硬。 玉侬从车底抽出来之前存下的柳树条,二话不说直接朝着女人抽过去,那女人吃痛的吱哇乱叫,说的话也逐渐没有逻辑。 “你干什么,你有病,你你你疼!” 说着倒退几步,恶狠狠地瞪着玉侬,玉侬也不客气,不断挥舞着枝条,”今天蚊虫怎么这么多,嗡嗡嗡的真吵。” “有病!你是真有病。” 那女人说着向后退了几步,头也不回地离开。 找了一个地方,一屁股坐下,时不时还会朝着这边看过来。 玉侬手里紧紧攥着枝条继续挥舞,眼神警惕地看着周围。 没一会儿,身边站了一个小姑娘了。 “你叫什名字,我叫吴小力,你别理那个女人,她和他男人就是一路靠着厚脸皮蹭过来的,赌的就是你不好意思,只要硬气点他们是不敢惹你的。” 玉侬看着她,灰头土脸的十来岁小孩的模样,和呈文的年纪差不来多少,让她天然带了几分长辈看小孩的亲切。 “你这么清楚?” 女孩点点头,“是啊,我们一路从河南走过来的,他们两个就是一路靠着这门本事吃的肚子溜圆,有时候不得不佩服,这也算一门本事了吧。” 玉侬不置可否。 第一卷 第30章 忘本 吴小力叽叽喳喳地独自说了很多话。“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这么多话了,他们都嫌我烦。”玉侬不嫌她烦,但也不回应,恰好能让她自由发挥,一直说下去。她说自己有个弟弟,去摘苦菜了,问她家里是不是还有个男人在。“我只有一个儿子,和你一样大。”吴小力很开心地问,“那我可以和他交朋友吗,我已经很久没有和朋友一起玩过了。”玉侬点了点头,吴小力就很兴奋,说的话也越来越密集,让原本枯燥的等待多了几分活力。只是时间有些久了,忍不住地担心会发生什么变故。-孙铁带着一行几十人,往所谓的苦菜地走过去。带到一处干枯的河道,两侧有不高的山包,刚好能遮挡到人的头顶。今天天气好,阳光普照,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只是时间久了口干舌燥,刚好适合吃些苦菜。呈文从前没有种过地,不清楚最近是不是苦菜丰收的季节。从前在吴府吃过拌了香油芝麻的苦菜,吴凤满常说这东西下火,叫他多吃点。大家也兴奋过了头,忘记入了秋。孙铁在前方停下来,手在额前放平遮挡刺眼的阳光。河道路面高低不平,往年遇上冲刷过的地方有许多碎石子儿,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半边脚都陷进泥土里,像踩在长毛毯子上一样。“孙哥,咱们还有多久到啊。”孙铁放下手,回过头笑着,“已经到了。”“到了?”“哪儿有啊。”众人四处张望,怎么也没发现哪里有片苦菜地。“孙哥,你说的地方就是这儿?怎么没看见苦菜在哪儿?”孙铁回头,越过他们远远看向一处地方。那儿已经站满了十来个穿着军装的人,各个扛着枪,为首地看他们都是个子长得不错的,很满意点头。“不错,第一批就这样的,着实不错,带他们回去。”说着为首的人骑着马,拽了缰绳离开,其余的兵将他们围起来,凶神恶煞地命令他们跟着马走,见他们不动弹,直接子弹上膛,对着一个人的脑门怒喝:“走!”呈文还在发懵,不清楚这是要做什么,又要去哪里。但举着枪的人太多,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呈文跟着人群,被挤着行路很是难受。“不许抬头!”身边一个当兵的举着枪对着他们,呈文原本好奇又有些不知所措,被枪这样指着也只剩下恐慌。河道里只剩下逐渐干涸的泥土。玉侬在原地等的心焦,可又不知道往哪里去找人。这会儿已经后悔没有跟上去。吴小力也伸长了脖子等弟弟,“肚子好饿啊,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快饿死了。”玉侬实在等不下去,收拾了东西,准备往他们走的方向找过去。吴小力也要跟着她去找,“我弟弟贪吃,也不知道能不能给我带回来点吃的,我快饿死了。”玉侬看她小孩心性,也答应带上一起去找人。正要合力推起板车,远远的瞧见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朝这头跑过来。那身衣裳玉侬从前在吴府的时候见过,是不能惹的主。还带着几个兵,各个手里都有杆枪。顿觉不妙,想扔了板车跑,没一会儿就被一群人围住了。孙铁也在这些人的队伍里,在最后头跟着,玉侬看到她的那一刻就知道,完了。今天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得下命。也不知道呈文咋样了,也不知道他们母子俩过了今天还有没见面的机会。“我可是帮了你忙,到时候你可别忘了我的那份。”骑在马上的人对着孙铁说了句话,孙铁恭恭敬敬地俯首,“瞧您说的,我肯定不能忘了,要不是有您和周老爷,我也不能有这本事。”马上的人指挥着兵,把她们圈起来,一个个地绑也没绑,像赶牲口一样,驱赶女人和孩子们。玉侬的脚走不快,枪口就时不时地往她脑门上送。“军爷,我裹了脚走不快。”在走了半天之后,玉侬实在跟不上队伍的节奏,长时间的没有进食喝水,让她本就头昏脑涨,走了这么一段路,更是没了力气。吴小力从前头过来搀扶着她,脸上都是泪水,和着吹过来的风沙,像淋了泥点子的布娃娃。脏兮兮的可怜样子。玉侬用袖口擦干净,吴小力想朝着她笑,但唇瓣一歪,颤着下巴落下来两滴泪来。“不流金豆子了,咱们赶路,不然真该挨枪子儿。”玉侬安慰她,吴小力点头,转过头看了烟枪口,憋着嘴和他一起走。有了助力,玉侬走得更平稳了些。他们这一行人被送到了一处破旧的院子里,大门都是被轰得只剩一点残渣,孤零零的碎木板子挂在门框上。院子里也长满了杂草,各个屋子也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东西,只有正屋雕梁画栋,隐约能看见从前的繁华样子。她们被圈在这儿,那些兵守着门,出也出不去,只能窝在这个小院子里,你看我我看你的。没有水和食物,都抱着这辈子走到尽头的悲凉。玉侬抬头望着天空,心里隐隐生出不甘。从吴府走到这里,从夏尾到深秋,她和呈文经历多少辛苦。躲在这里等死,她不甘心。吴小力凑到她身边,问她,“我们真的会死在这里吗?我们会不会有机会跑出去。”吴小力还在絮絮叨叨地问,玉侬也无法回答。等了一阵儿之后,院子里有人送来了食物和水。玉侬就知道她们还有点用处,不应该会被杀死在这儿,她对着吴小力安慰,“肯给我们吃东西喝水,肯定是想让我们做事情,不会叫我们全死在这儿的。”果然没一会儿的时间,孙铁就从大门外走了进来。大概是因为这段时间他看起来太和善了,像为村民斗争和地主争取利益的英雄,让流民觉得他好心,是个善人,愿意真的帮助他们。才会那么轻易地相信他,傻乎乎地以为这样混乱的世道,还有什么善良的人愿意为他们出头,找粮食糊口。 第一卷 第31章 马车上 孙铁走进院子里,盯着她们看了一圈,叫了千旺扛水过来,让这些女人孩子都擦干净脸,看看她们长什么样子。有人不想洗,被孙铁摔了一巴掌后也老实了。轮到吴小力的时候,一捧水擦干净脸上的灰尘泥土,清丽的小脸露出来,让孙铁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千旺是跟着孙铁来的,他不作声,只闷头干,叫打了几盆水都不嫌累。玉侬坐在角落里,轮到她洗脸的时候,已经是第几盆也忘了,盯着玉侬的脸看了看,那股莫名其妙的不满陡然升了起来。一桶桶水种地的时候不觉得重,给女人洗脸的时候不觉得如何,给漂亮但落魄的女人洗脸,却总觉得不对等。他站在那儿,俯视着玉侬擦干净了脸。这屋子里没有谁比她更好看的,男人也是女人也是,都觉得好看的,那才是真好看。孙铁也朝着这边看过来,见了玉侬的脸,又看见她那双裹得极为标致的三寸金莲,不过比猫爪子大不了多少。心中自然满意,如那位军爷所说的,今天才做第一批就有这样的好货色。得找个阔气的主儿买她,这样才不枉费自己到处欠人情分,铤而走险做这一票买卖。他看着玉侬,估量了一会儿,转身出了院子找买家去了。千旺留在这儿,看管和照顾这些女人。他家里是有老婆的,可是人心总有悸动的时候,他的眼神总是控制不住地看向玉侬那头的角落。玉侬到底前些年的日子过得好,圈养在吴府,身子骨软得很,头发长得也旺,厚厚一层像野草一样膨胀的箍在脑袋上。即便晒得黑了一些,在这样的环境下反倒衬得出她的面容秀丽。千旺看了又看,想起来家里的孩子,也就收了心,没再下一步动作。“他的眼神好吓人,要把人吃了一样。”吴小力凑到玉侬身边,挽住她的胳膊悄声在耳边说起来。玉侬没敢抬头,她怕惹眼,招来倒霉事儿。“别看。”她也同样制止吴小力朝那边看过去。千旺的眼神几乎定在她们身上,吴小力每次一抬头就能撞上他的眼神。饭菜是仅有一口的窝窝头,大概有成人手指头的一截儿长。即便如此,让连日饥饿的女人孩子们都吃得肚子欢实。吴小力一口塞进嘴里,狼吞虎咽,没一会儿就吃干净,盯着玉侬手里的看了又看,咽口水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玉侬实在受不了这样被注视着,掰了一小块给她。“给我的?”吴小力指着自己惊喜地问。“不吃还我。”“当然要吃。”这一次,吴小力细嚼慢咽好好品尝这个东西。吃饱了,太阳也逐渐下山,迎来夜晚。千旺也换了班,终于没有人那样盯着她们看。吴小力缩在墙根,白天的时候还好,一到夜里,没有窗户的房子,天花也大敞着,即便一群人挤在一起,还是会感觉冷,那股阴森的冷意比在山脚下躲着还冷。“寒露了。”玉侬说着,这些日子走得太慢,突然一阵寒风吹过来,冷得人肩膀一抖,她才想起来时令已经到了寒露。长长叹口气,这时候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她把吴小力圈进怀里,和呈文一样大小的孩子,一股稚气,话多虽然烦人,但玉侬忍不住地怜惜她。吴小力也没拒绝,在玉侬怀里躺了一会儿之后,悄悄地凑到她耳边。“我可以叫你妈吗?我妈生弟弟的时候死了,我爸前几年给人拉车,打仗的时候被炮崩死了。我没有被这样抱过了,你还给我东西吃嘿嘿,我好开心,所以我能叫你妈妈吗?”按年龄算,她和呈文一样大,叫声姨妈婶婶也是可以的,叫妈有些奇怪,但看着她期待的眼睛,还是点了头。“随你。”“妈。”吴小力缩在她怀里,慢慢地睡了过去,一夜好梦。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孙铁驾着一辆马车,把吴小力和玉侬赶上去。手脚被布头子绑着,嘴里塞满了臭布头子。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一股馊臭味,玉侬被恶心的干呕,孙铁皱着眉头回过身看他们。掀开了帘子。“干什么!”玉侬抬眼,因为干呕,泪水浸满了眼眶,泛着粉的皮肉让他看得一愣,随即暗喜,好货色确实值当。玉侬甩了甩嘴里的东西,摇头。孙铁似乎读懂了她的意思,将那块破布头子抽了出去。玉侬顿时觉得神清气爽,那股难言的味道在嘴里实在叫人作呕,像在夏天几个月都不洗澡的老男人腋下腌了又腌,最后塞在屁股沟里的布子。玉侬简直不堪回首。“孙哥,麻烦你给她也扯了吧,实在是太臭了。”孙铁拿过去那布子嗅了嗅,也忍不住干呕。随手抓了一把,谁知道是这样的味儿。吴小力嘴里的布头子也被扯了下来,并被警告。“你们不要出声,我身后跟着扛枪的!不听话就打死你们。”吴小力用力点头,玉侬也表示自己会听话。这才放下了帘子,调转车头。就在刚刚那一刹那,玉侬看见院子门口已经没了守卫的兵,但马车跟前确实有两个扛枪的跟着。想偷袭孙铁跳车的想法只能作罢。马车在路上慢吞吞地开着,噔噔噔的屁股一会儿被石子儿颠起来。吴小力嘟囔着,“原来马车没有想象当中的舒服啊,我还以为坐在这里面很威风,很舒服,像躺在床上一样的。”玉侬哭笑不得,马车舒不舒服也得看路好不好。“咱们会被送到哪里啊。”玉侬也不知道,只能等到了地方解开她们四肢上的束缚才能看得清楚。“别害怕,咱们不会有事的。”即便玉侬心里没底,这时候也得好好劝她,别惹毛了孙铁,丢了小命。说着说着,马车突然停了下来。玉侬从透过马车帘子晃动,往外看过去,发现外头扛着枪的似乎不在车边守着。她看向吴小力,心生一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