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玉》
1. 第一章
容玉听见窗棂外噗噗有声,像是漏风,她睁开眼,看见青穗秉烛进来,说道:“姑娘,外边正下雪,天冷得瘆人,今儿要不多睡一会儿?夫人宽厚,晚些再去请安,不打紧的。”
容玉摇头,坚持起身。天果然是冷了,甫一离开暖衾,寒气便一口口咬上来,她定了一下神,才下床更衣。
青穗放下烛盏,取来小袄、衬袄给她穿上,外头的小丫鬟听闻动静,麻溜地准备洗漱要用的热水。
这是容玉嫁进武安侯府的第五天,也是李稷消失的第五天。新妇头脚进门,新郎官后脚便开始夜不归宿,外面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容玉像是没听见,每日卯时起身,准点前往养心阁给婆母明仪长公主请安,雷打不动。
青穗替容玉戴上围脖儿,又取来刚烧热的铜鎏金太平有象暖手炉塞进她手里,主仆二人冒着风雪走至养心阁,四下仍是灰蒙蒙的。
轮值的大丫鬟云屏见着她俩,舌桥不下,压低声说长公主尚未起身,请容玉、青穗先往厢房里小坐。
“天冷成这样,夫人都贪眠了,姑娘巴巴地赶来,又是何苦?”青穗替容玉委屈,想起嫁进来后的遭遇,更感心酸。
容玉低头拨弄手炉,淡淡一笑:“侯府对我们有恩,权当是报恩了。”
年前吏部贪赃受贿一案被人检举,波及甚广,容家被牵连其中,父亲容允和差一点被下狱判罪。
千钧一发,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小侯爷李稷伸来援手,以一纸婚书,保住了容家所有人的性命。
李稷此人恶名在外,跋扈飞扬,作为夫婿,固然是不靠谱的。但从报恩的角度来看,他神出鬼没,三天两头不见人,倒不失为一个令人省事的恩公。
再说武安侯府,上头分家早,武安侯又已不在,府里人口相当简单。婆母明仪长公主是个平易近人的长辈,小姑李袅年方十三,活泼率真,待人也很友善。她嫁进来,除被李稷抛在一边,遭人非议几句外,没吃过什么亏。如今要做的不过是每日按点来养心阁请一次安,陪明仪长公主喝喝茶、唠唠嗑。
她并不觉得委屈。
稍坐小半个时辰,云屏来请人,笑吟吟地替长公主致歉。容玉进得主屋,便听槅扇那头欢声笑语,循声看去,炕上坐着位头戴镂花鎏金头面、身着泥金瓜鼠纹圆领对襟披袄的贵妇人,蛾眉凤目,冶丽丰艳,正是明仪长公主。依偎在她肩膀上说笑的女郎一袭千草绿撒花洋缎裙袄,眉眼与她如出一辙,则是府上的开心果李袅了。
“这丫头昨晚听了个鬼故事,吓得一背的汗,硬赖在我这里,缠着我陪她睡了一觉,连累得我起不来床。劳你久等了,快坐。”
明仪长公主不笑便已是和颜悦色,笑起来更令人倍感亲切,一点架子也无。容玉落座,不及开口,李袅猴似地凑过来问:“嫂嫂,你怕不怕鬼?”
容玉摇头。
李袅睁大眼睛,似不相信。
“你嫂子不做亏心事,自然不怕,你当人人是你不成?”明仪长公主揶揄她。
“我也没做亏心事呀。”李袅乜去一眼,振振有词,“可是天底下芸芸众鬼,娘又怎么知道,会不会撞上有眼无珠的糊涂鬼呢?”
众人失笑。明仪长公主趁机训她:“那就是你气运不行,平日里该广结善缘,多多积德,莫学你哥那样,一天到晚惹是生非,没个正形!”
提及李稷,众人笑容尴尬起来,偷偷分辨容玉神色。容玉低头喝茶,垂着眉眼,默不作声。
明仪长公主叹气:“唉,说起那混账东西,真是越来越叫人操心,原以为成家能让他安分些,谁知那一身的臭毛病是半分不改。我一连三次派人去找他,次次被他轰回来,二十多岁的人了,仍跟个泼猴一样。”
众人目目相觑,不敢多话,独有李袅看容玉一眼,替她打抱不平:“要是爹还在,他哪里敢?不过是仗着娘宠溺,所以为所欲为罢了。要我说,就该让人下狠手捉回来,家法伺候,再痒的皮,多打几次也就安生了!”
明仪长公主唇角微微抽动,云屏来打圆场:“姑娘,世子爷是怎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呀,顺毛驴,只能捋不能抽,越是强来,他越要跟你犟到底。再说,论拳脚功夫,府上哪个人能是他的对手?回头真打起来,怕是又要把京城掀翻天喽!”
“那也不能总由着他在外面胡来吧?”李袅撇嘴,“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整日与那群酒囊饭袋厮混在一块,往后得孬成什么样?能撑得起咱武安侯府的门楣吗?”
云屏心想,全京城敢说李小侯爷“孬”的,怕也就是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了,讪笑两声:“自然也不是没办法。”往槛窗外纷飞的雪花看,佯生一计,“今儿这雪下得突然,不妨借一个送披风的由头,再去劝劝?”
李袅差点呕出来,都混账成这样了,还要家里人想方设法哄他回家,当他是财神爷吗?
明仪长公主转开脸,伸手按住太阳穴,唉声叹气:“头三回劝都没用,今日劝又能如何?他要是不想回来,神佛来也无用。唉,也是我命苦,倘若侯爷仍在,脸一板,他便晓得下跪认错,哪敢像如今这样,成日与我作对,气我逆我……”说着,微微哽咽,竟似要哭。
众人赶紧劝慰。容玉手指压在金錾花高足托盖茶盅上,忽有预感。果然,云屏拿锦帕为明仪长公主拭泪,下一刻,饱含期待的目光望过来:“要不然,劳驾少夫人走一趟?”
屋里一静,众人屏息凝神,都往容玉看。容玉如坐针毡,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若是母亲的话都不能管用,我又何德何能?”
“不一样,”明仪长公主吸吸鼻子,眼角泪痕闪光,“他待你不一样。先前为娶你,纳彩、下聘、请期……他事事亲力亲为,可见是放你在心上的。若是你去接他,他必定会回来!”
容玉结舌,看来明仪长公主并不知晓李稷娶她的内情,所以才会误以为李稷能给她薄面。事实上,那人一成亲便往外跑,一连数日不着家,十有八九是为躲她。
“母亲也说了,若是夫君不想回,神佛也无用。儿媳人微言轻,万一去了也是无功而返,被外人知晓了,岂不是要遭人笑话?”
明仪长公主却似铁了心要她走这一趟,狠下心肠,道:“你放心,若是连你的脸面他都不顾,我……我便开宗祠,行家法,为你做主!”
容玉哑然,看着婆母这般决心,心知这一桩差事是推脱不掉了。念头辗转,想着也罢,左右是“一家人”,请他回来,总比放任他继续在外面花天酒地,使得满城人非议她的好。
何况,她也正有一桩事要麻烦他。
“行,那儿媳试试。”
容玉、青穗走后,云屏向明仪长公主一笑。李袅犹自愤懑不平,嘟囔道:“分明是大哥的错,却要嫂嫂低三下四去接人,算什么道理?”
明仪长公主揩走残留在眼角的泪痕,想要解释两句,瞧见李袅那一副缺心少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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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样,便知说再多也是徒费口舌,叹一声:“我跟你爹那些心眼子,全长在你哥身上了。”
*
“姑娘,当真要去接姑爷?”
走回梦风园,青穗再也憋不住,愁眉不展道。
“他一天不回来,我便一天受人嘲讽,万一那些话传回家里,爹娘、哥哥都会担心我的。”容玉放下手炉,挨着填漆小几坐下。
“大婚后欺负人的是他,却要姑娘前去接人,被外人知晓,不是要编排得更厉害吗?回头被老爷、夫人听见,更要担心您了。”
“长公主三催四请都请不动的混世魔王,偏教我接回来了。外人就算要编排,也该是编排我厉害才对,不是吗?”
容玉展颜一笑,柳眉弯弯,眼似月牙儿,不想叫青穗多虑。她总是这样,体贴温柔,有主张、有耐心,无论多大的事都能淡然处之。
但是这一回,青穗的顾虑难以被一笑消弭,她满心踟蹰,道:“可要是姑爷就是不回呢?”
容玉想起洞房那晚李稷扔给她的一席话,当然知晓此行很有碰壁的可能,但是再僵的局,也是要人来破的。她的局,她来破,先发制人,总好过待在角落里自艾自怜,听天由命。
再者——
“那就请家法呀。”
有道是狐假虎威,既然明仪长公主愿意做靠山,为她撑门面,那她何不趁势而为?退一步说,就算是李稷死活不肯回来,婆母能够为她做主,传出去,不也是替她长脸?
青穗倒是差点忘了这一茬,脑海闪过明仪长公主为容玉出头,将那混世魔王逮进祠堂严加惩治的场面,光是想想,竟也解气了。
李稷的衣物放在主屋的紫檀百宝嵌衣橱里,他这人个性狂狷,衣物也都跟主人一个德行,款式、图案花里胡哨,颜色更艳得吓人。容玉先拿了件领口镶狐毛的披风,墨蓝底色,瞧着没那样惹眼,转念一想,是要“请”他回来,还是投其所好更有胜算,便改拿一件大红底宝相花纹镶边的,羽缎质地,色泽流光,正中央用金线绣着一大幅奢华贵气的鸾鸟朝凤图。
青穗差点看岔眼,忍不住嘀咕:“还以为姑娘把嫁衣拿出来了呢。”
容玉噗嗤笑了。
车夫已在角门恭候,身后停着一辆双辕马车,通体檀木打造,车帘是用彩线绣着缠枝莲纹的湖蓝色罗绮,四方车檐皆以鎏金铜片包边,各悬着一枚玲珑剔透的羊脂玉铃,豪奢如此,想来必是李稷平日用过的座驾。
容玉登车,入内前,先问车夫:“不知夫君何在?”
“少夫人放心,府上有家规,逛青楼、养姬妾都是要挨家法的,少爷平日也就在永乐坊那一圈转转,斗个蛐蛐、遛个鸟儿。这两天是为崔家九少爷庆生,待在入云楼里听戏呢。”车夫嘿笑,心自然是往自家少爷那儿偏,能多解释一句算是一句。
容玉颔首,走入车厢坐定。青穗直抚心口:“好在不是窑子。”
新妇大婚不久,若要赶往青楼抓夫婿,传开来,非得被人戳穿脊梁骨。李稷在外声名狼藉,说是京城里最混、最恶的纨绔也不为过,青穗委实一想起他便忧心。
“可是戏楼里也有美娇娘,唱起戏来,一个比一个娇媚,姑爷该不会是用了障眼法,躲在戏楼里——”青穗忽又生出疑心。
容玉一怔,道:“不会吧。他一贯嚣张,何至于躲?”又想想李稷在外的地位,玩笑道,“既是京城里最有名气的纨绔,想来行事不会偷偷摸摸。”
2. 第二章
却说入云楼里,全京城最有名气的纨绔李稷尚在酣眠,忽被一句声嘶力竭的“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惊醒,呆了一瞬后,怫然道:“哪来的破锣?”
伺候在他跟前的小厮来运捧来果脯,趁机进言:“爷,是楼里的名角小凤仙,想是天太冷,嗓子给冻坏了,要是听不下去,咱还是回府呗!”
李稷眼皮耷拉下来,眼尾微翘的桃花眼里透着不耐。来运看他不吭声,捡了一块酸梅干喂进他嘴里,劝道:“事不过三。夫人派人来催了您三次,不会再来了,这一次,只能是您自个找台阶下。难不成,还指望着少夫人来接吗?”
李稷嚼酸梅干的动作顿住,腮帮子一咬,脸色更差。来运心知是触霉头了,瘪着嘴,不敢再多话。
纱帘拂动,走进来一群勾肩搭背、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瞧见懒洋洋地躺在方榻上的李稷,嚷起来——
“瞧瞧,我就说人还在!咱们京师最讲义气的李小侯爷,岂是那等重色轻友之徒?”
“你少胡扯!晏之,不是哥几个说你,毕竟是新婚燕尔,再贪玩,也得收收心,待在家里陪一陪媳妇!”
“就是,当初是你上赶着到人家府上下聘,如今娶了回来,又晾着不管,那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嘛!”
“两情若是久长时,便不在朝朝暮暮。哥几个来日方长。你先回家,给弟妹低个头,安分两天再出来玩呗!”
李稷躺在方榻上,长腿搭着楠木扶手,脸庞朝上,生得是修眉俊眼,俊美无俦,笑起来时,嘴角甚至一对俏皮的梨涡。不过这人的脾气决然跟“俏皮”沾不上边,大多数时候的笑,也仅仅是一种玩世不恭的敷衍。
众人见他半天不回应,各自噤声,挪去一旁听戏。崔九向来跟他亲厚,撩袍在他身旁坐下,道:“听说弟妹是方家的表亲。你不是欠着那方元青一大人情,这样对人家的表妹,不亏心吗?”
李稷优哉游哉:“亏不了。”
崔九倒也不傻,很快听出弦外音,会意一笑:“从你大婚后我便觉得奇怪,以往再怎么见你混,也没这般过分,倒像是故意避着谁一般。吏部一案,容允和本来也在局中,你该不会是为了救容家,还方元青人情,这才急匆匆娶的人吧?”
李稷没反驳。
“听说方、容两家是世交,长辈一直有意让方元青娶容家女,若没有那一桩大案,两家怕是已结亲了。挚友妻,不可欺。倘若真是这样的内情,那我倒是也能理解你了。”崔九笑得多少有些促狭。
外面走来一名伙计,低头在武安侯府小厮来运耳旁低语了几句,来运瞪大眼睛赶来李稷跟前报喜:“爷,少夫人来了!”
李稷下榻整裳,一正衣襟:“走了。”
众人咋舌,目送他下楼,七嘴八舌嚷开来。
“什么情况?我没眼瞎吧?”
“长公主三催四请没有用,咱们费尽口舌也不讨好,媳妇一来,他便走了?”
“人家都还没登门呢,他便巴巴地送下楼去,这乖模样,可不像他的作风啊!”
“……”
崔九挑着俊眉走去槛窗前,伸手一推,外面风卷雪飞,绒花从眼前掠过。楼阁大门外,停着一辆珠钿翠盖的豪华马车,招展的幡旗上写着“武安”二字。
另外几人跟着凑过来围观,认出那是武安侯府的车驾,啧啧有声:“说他在乎吧,成婚第二天便开始夜不归宿;说不在乎,媳妇一来便乖溜溜地跟人走。啧,看不透啊,看不透!”
崔九挑唇,眼中兴味愈浓。
*
李稷从楼上下来,甫一出门,便见风雪里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车牖打开半指宽,里头的人在往外偷看。
他走上前,屈指在车牖上敲了两下,那扇镂花窗户静了一瞬,被推开来,露出一张脸——柳叶眉,杏仁眼,琼鼻底下是花瓣似的嫣唇,看过来时,睫毛微颤,眼波像是卧在春山底下的秋水。
这是一副天生令人心折的柔美长相。
“夫君。”车里人开口,声音也跟那容颜是一样的,软得人心酥。
李稷不动声色,道:“夫人怎么来了?”
“今儿突然下雪,天冷冻人,我来给你送件御寒的披风。”容玉声调惯来柔软,说话时,衬上一笑。
她没有提是明仪长公主的意思。
李稷眼底有微光闪过,伸起胳膊搭在窗沿上,凑近些许,道:“只是来送件披风?”
容玉看见他陡然逼近的眉眼,没来由脸热,小声道:“自然,也是想来接夫君回家。”
李稷往楼上凑热闹的狐朋狗友们打量一眼,故作无奈,道:“行吧。”
容玉许多腹稿尚未派上用场,便见他离开车牖前,在来运的伺候下登车上来了。
青穗在一旁瞪着眼,有些难以置信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来运倒是很淡定,跟进来后,往车帘底下一坐,招呼车夫打道回府。
车厢宽敞,中间置着紫铜方鼎暖炉,散开热烘烘的暖气,李稷挨着容玉而坐,伸手掸衣服上的雪花。外面风雪不小,容玉看见他头上也沾着雪,略想了想,伸手为他拂拭。
李稷眼眸微动,挑唇一笑,索性把头伸过来。两人一下离得很近,容玉连他纤长的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脸颊倏然更热,移开视线,替他拂走金冠上残留的雪花。
李稷坐正,若无其事,鼻端却有淡淡馨香萦绕,那是从容玉那儿顺来的香气。
马车行驶不久后,李稷吩咐来运:“左拐,去金粉楼。”
众人微愣,容玉以为他突然改了主意,又想在外玩乐,不打算回府了,便欲劝阻,李稷道:“夫人放心,耽误不了多久。”
容玉不便再说,想起来金粉楼是京城里鼎鼎有名的一家银楼,卖的都是价值连城的金银首饰,不知李稷为何要拐去那里?
不多时,马车停稳,容玉赶在李稷起身前拿来披风,叫他先披上。李稷接了,认出是那件鸾鸟朝凤的大红披风,唇角上扬,像是个满意的笑。
容玉心里松了口气,暗暗也有些成就感,跟在他身后下车。仰首一看,但见朱楼翠阁拔地而起,飞檐斗拱直耸云霄,楼阁正门悬着一方泥金匾额,上书“金粉楼”三个錾金大字,笔势秀逸,端的是富贵风流。
外头风雪正盛,仰头打量的当口,容玉头肩也被飞雪覆盖。李稷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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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着披风一角举起,遮挡在她头上。
容玉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披风以及他的气息罩住,茫然地睁大眼睛。
李稷低头,只是笑,因为太近,那蓄在眉眼间的笑几乎要落进她心里。
“多、多谢夫君。”
“夫人客气了。”
李稷说完,带着她走进金粉楼。
想是天气恶劣的缘故,今日银楼里的顾客不多,几个穿锦着缎的丫鬟认出李稷,堆着笑迎上来。
容玉看这架势,便知李稷是常客。看来,他虽然不逛青楼,银楼却没少来。莫非是有些红颜知己,以前来为她们买过首饰?
“劳烦夫人挑两样首饰。”李稷在这时开口。
容玉心里咯噔一声,略向店里看了看,被琳琅满目的饰品晃得眼花,佯装费解,道:“挑首饰作甚?”
“赔罪啊。”李稷似没想到她竟会问,笑应一声,走去屏风后小坐。
翠婆自来接待容玉,领她看各个橱柜内新上架的首饰。容玉心不在焉,沿着李稷所谓的“赔罪”想,猜测他是自知理亏,要给明仪长公主送份礼物,为前些天的忤逆赔罪。
至于挑两样首饰,想来一样是给明仪长公主,一样是给李袅。看来,他这人也不像外界传的那样恶劣,犯错后,知晓低头服软,花些心思哄家人开心。先前竟猜他来逛银楼是与什么红颜知己相关,倒是她小人之心了。
容玉办事一向利落,拿定主意后,很快挑中两样首饰,走去屏风后。
李稷刚喝过半盏茶,便见翠婆捧着两个描金梳匣走进来,梳匣里分别是花钿与发簪,一样端庄,一样俏皮。
很明显,都不是容玉的风格。
李稷抬头,眼神质疑。
“金累丝镶玉嵌群仙庆寿钿设计精巧,款式大方,寓意也好,适合母亲。”容玉指完一样,又指另一样,“这支银镀金点翠镶宝蜻蜓簪则俏皮一些,灵动跳脱,小姑戴着正好。”
李稷明白了,原来她以为“挑两样首饰”是给母亲和李袅挑。他给李袅赔哪门子罪?李稷差一点气笑,放下茶盅,走出屏风。
翠婆到底是生意人,看得出端倪,屁颠屁颠跟上李稷,热络地介绍另一些风格迥异的饰品。
容玉杵在原地,以为是自己挑中的首饰李稷都不满意,尴尬是有一些的,但也谈不上多失落。
“你先前说,这次楼里主打的新品是哪一款?”
“回小侯爷,就是您右手边上这一支金点翠镶宝珍珠蝴蝶簪。簪身是全金打造,蝶翅嵌珠点翠,蝶身饰以玛瑙,触角上镶的则是两颗上等的南海珍珠,无论材质、工艺,都是一流的水准。放眼整个京城,也就咱们金粉楼里独有一份,戴出去跟女眷们吃茶赏花,保准备受瞩目,羡煞旁人呢!”
李稷拿起来,见得蝶翅微微颤动,似真有一只五彩仙蝶栖在手心里休憩,莫名使他想起初次看见容玉的那一天。
他笑一笑,走回屏风内,当着所有人的面,郑重地把蝴蝶簪插入容玉发髻间。
“给你赔罪。”他道。
容玉怔忪,青穗也目瞪口呆,唯有来运始终镇静,麻溜地掏钱结账。
3. 第三章
容玉坐在紫檀透雕五屏式鸾凤镜台前,看着铜镜里映出的人影,视线定格在挑心髻间的一支金点翠镶宝珍珠蝴蝶簪上。
簪子造型精巧,栩栩如生,尤其是触角上镶嵌的南海珍珠,随着镜中人螓首轻转,便滚出莹莹光晕,灵气逼人。
“姑娘,整整一千五百两,老爷一年的俸禄也就五百多两,便是不吃不喝,也得攒上三年才够这簪子的数儿……老天,姑爷这般手笔,可真是叫人大开眼界!”青穗呆看着铜镜里的蝴蝶簪,犹自难以平复内心的震动。
容玉从头上取下簪子,放进妆奁里,心情颇有些复杂。
槅扇外人影晃动,李稷已换下外袍走进来,金冠束发,一袭圆领流彩飞花大红箭袖,腰束金镶玉宝绦环,周身贵气十足。他目光先在容玉发髻间一停,发现那支发簪已不知去向,便问:“不喜欢?”
“不是。”容玉起身,斟酌道,“发簪太贵重,我想选些重要的场合戴。过几天便是回门的日子,依夫君看,那日我戴,如何?”
李稷唇角含笑,满意这安排,也晓得她这厢提,是提醒他记得回门一事,莫要专挑那天去外面瞎晃。
“夫人安排便是,我听着。”他乖乖道。
稍迟,一家人在养心阁里用膳,李袅得见那支银镀金点翠镶宝蜻蜓簪,一见钟情,听说是李稷所赠,眼珠差点瞪落下来,十万分的不敢相信。
“瞧瞧,你大哥成家以后,变得多贴心。说起来,也都是你嫂嫂的功劳。快,谢过你嫂嫂。”
明仪长公主很高兴,一则是李稷捎着礼物回来赔不是了,二则是她先前所猜没错,如今能把李稷治一治的,正是儿媳。往后,她大概又可像先夫在时那般,多过几年快活日子了。
李袅拿着发簪翻来覆去地看,一时没听见明仪长公主的话。李稷看得心烦,劈手把发簪夺过来,转在指间。
李袅气鼓鼓,扑上去抢,两人张牙舞爪,差点又打起来。云屏赶紧把两人拉开,从李稷那儿诓来发簪,放回李袅手心,哄道:“姑娘,发簪是少夫人给您挑的。金粉楼的新品,贵重得很,当心别弄坏了。”
“我就知道他没那么好心,要真是他给的,我还不敢戴呢!”李袅撇眉撇嘴,扭头则变脸,朝容玉甜甜一笑,“多谢嫂嫂!”
容玉莞尔,眼风偷偷往李稷身上扫,这人分明也是疼爱妹妹的,偏生当着人前,要处成仇人似的,难怪今早商议如何处置他时,李袅极力提倡家法伺候。
侯府里人少,一家四口用团圆饭,小半个时辰也便差不多了。
外头风雪已停,积雪盈尺,被夜色映照,宛如碾玉铺琼。容玉跟在李稷身后,待走回梦风园,丫鬟们已各自忙开,为两人准备沐浴用的汤水。
容玉不知李稷是否要在主屋安置,按照他洞房那晚的说法,他们的婚事应当就是做做样子,不算数的。可是看他回来以后的做派,又不像是要下榻别处。
主屋原是李稷的住所,他不主动走,容玉总不能撵人,杵在一起又很尴尬,便先走进里间,打开衣橱柜门,默默拿更换的衣物,想着稍后要怎样开口,详细谈一谈他们的事,若是方便,再请他帮一个忙。
身侧倏地罩下来一层影子,容玉抬头,撞入一双极亮的眼眸里,心跳猛漏半拍:“夫……夫君。”
“今日既然回来了,还是先睡在一屋的好,以免旁人起疑心。”李稷正儿八经,道,“夫人以为呢?”
容玉抿抿唇,委实寻不出拒绝的由头,只好应一声“嗯”。
李稷垂眼,看见她手里拿的贴身物,竟是一件绣着栀子花的鹅黄色兜肚。
容玉后知后觉,匆忙收拢手里的兜肚,藏进怀里。李稷看见一根雪白色丝绦搭在她手臂底下晃动,往上连着一抹柔黄。他笑了笑,退开半步:“冒犯了,对不住。”
容玉已是面红过耳,哪还能说什么,关上衣橱门,掉头走了。
李稷目送她,看回衣橱,打开来,见得里面整齐叠着一格衣物,都是她的贴身小衣。他关上,鼻端依然残留淡淡幽香,是今日他在马车里顺来的那一种。
*
容玉从来没想过,这辈子会嫁给李稷这样的人。
及笄那日,她偶然撞见母亲方氏与舅母谈话,两人手执手,提起她与表兄的小字,说是要亲上加亲。
青穗很快来报信,说是长辈们已有了要给她和表兄定亲的意思,她那时并不怎么信,但也没反感。年方豆蔻的少女,莫名对姻缘一事兴致寥寥,像是没有开窍的葫芦,满肚里只有所谓“父母命,媒妁言”。
方元青家世优渥,才貌兼优,待人彬彬有礼,又与她自小相伴,私交甚笃,当然是一个很合适的夫婿人选。
但在容玉心里,也仅仅是合适而已——她对方元青并无爱慕之情。
所以,当方家突然获罪,两家议亲一事再无下文时,她内心并无遗憾,牵挂的不过是舅父的安危。
吏部贪赃一案牵连甚广,父亲很快也要锒铛下狱,两家人忧心如焚,朝夕不保间,更无心去谈论婚嫁。
便在这样惶急的时刻,李稷来了。
他领着一帮人马,声势浩大地来容家下聘,派小厮进来传话,说只要容玉答应以身相许,便有办法保住容家。
李稷是什么人?
他太祖父是开国有功的一代名将,彪炳国史,爵封“武安”;父亲李延平屡平海乱,为国捐躯,受人爱戴;母亲则是与万岁爷一母同胞的长公主。他是实打实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从小珠围翠绕,衣食无忧,坐拥旁人一生难以企及的富贵与权势。
可偏偏是这样尊贵、优渥的一个人,名声在京城里烂得出奇。
方氏在屋里哭了一夜,既想借武安侯府救一救丈夫,又不忍心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纨绔。
容玉没哭,次日,亲自出面,收下了李稷送来的聘礼。
想是上天眷顾,容玉情窦开得晚,从某个角度来说,方元青也好,李稷也罢,于她而言并无多大的差别。
李稷虽然名声差,但是家世不赖,又能救容家于水火,单单是最后一样,便使她无法心生不满。她嫁进来,乃是真的调整好了心态,做好了要与他共度一生的准备,可谁知大婚那晚,李稷的一席话再次令她当头一棒。
“方元青是我兄弟。”李稷挑开她的红盖头后,扯了扯衣襟,醉眼朦胧地说,“他心悦你。我曾欠他个人情,所以救你一命。”
容玉愣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是许久,才从那复杂、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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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的状态里找回神思,弄清楚了自己所处的境遇。
原来,这一切仅仅是一个局。
生气吗?又或者说是释然?庆幸?容玉很少有这样困顿的时刻,但那一刻,她是真的有些手足无措。
如若娶她只是为救容家,救容家只是为还表兄人情,那他们究竟算什么关系呢?
*
亥时,两人洗浴完毕,屏退丫鬟,走进红木海棠花围拔步床里躺下。
洞房那晚,李稷没在新房多留,真算起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躺在一起。
冬夜寒寂,外面似乎又下起飘雪,窗牖簌簌有声,衬得床帐里更落针可闻。容玉平躺着,眼前是一片朦胧的光,她感受着身侧人的动静,试探道:“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嗯?”
李稷发出低低的一声鼻音,含着些混沌,听来像是要睡了。
容玉赶紧道:“洞房那日,夫君说是因为要还表兄人情,所以才来容家下聘。敢问用这法子来保全容家,是……表兄的意思吗?”
父亲头上的罪名不算很大,不像舅父,非圣旨难以开脱,李稷若是为还人情救人,大可用旁的办法,为何非要来下聘成亲这一招?
李稷在黑暗里睁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是,是我的意思。”
容玉一愣。
“吏部一案背后是党争,容家被牵连其中,就算逃得过一时,也逃不过一世。我没那工夫整日盯着你,回头哪次顾不上,不便向子初交代。”
“子初”乃是方元青的表字。
容玉哑然,合着他是嫌麻烦,所以干脆娶进家门来,一劳永逸?
毕竟,有武安侯府的门楣以及明仪长公主这样的皇亲贵胄庇护,即便是成王一类,也不敢轻举妄动。
“怎么,夫人有更好的法子?”李稷反问。
容玉忙说“没有”,腹诽这人果然名不虚传,行事另类得很,接着道:“所以,往后我们便只是做假夫妻?”
李稷再次沉默,片刻才道:“你既是子初放在心上的人,我便不可能碰。待他回来,我自会签下和离书,让你们破镜重圆。”
容玉如鲠在喉。
严格来说,她与方元青的婚事没有议定,私下也一直是以表兄妹的身份来往,并无私情,谈何“破镜重圆”?
再者,她又不是什么物件,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他想娶便娶来,想送就送给旁人的了?
容玉心口隐隐发闷,嫁进来五天,竟是在这个时刻第一次体会到了委屈的滋味。
“不妥?”李稷因她半天没下文,问道。
“……妥。”容玉闷声应下,背转过身,不再多说什么。
床帐内光线影影绰绰,李稷盯着她的后脑勺,脑海里是她转身前那副委屈的神色。
委屈什么?
他都大义凛然到这份上了,方元青听了都要落泪,她倒还不满意了?
李稷扯唇,手往前伸,勾起她一缕柔顺的秀发,故意似的,绕在指尖摸了摸,道:“我睡相不太好,要是后半夜吵醒你,还望多担待。”
容玉心烦,懒得跟他多费口舌,“嗯”一声应付。
李稷笑,勾着那一缕秀发,进入梦乡。
4. 第四章
容玉先是感觉头发被人拽了,扭头看去,一缕秀发竟被枕旁人抓在手里。她匪夷所思,想起这人睡前似乎说过他睡相不好,默默忍了,小心翼翼地把头发扯出来,挪开些许,躲在角落入睡。
后半夜,又感觉肩膀被重石覆压,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李稷不知何时挨了过来,一条手臂压在她身上,膝盖弯曲,把她顶着,整个人快有一大半与她相贴。
容玉震惊,推开他,再想往里躲,已是退无可退,整整一夜,睡得精疲力竭。
次日醒来,天光已然大亮,身旁空空如也,李稷不知何时走了。
容玉知晓睡过了头,匆忙坐起来,唤来青穗,为前往养心阁请安做准备。
“没事,姑娘。夫人刚差人来说,今儿不用去她那儿请安了。”青穗替容玉取来衬袄换上,小圆脸上浮着笑。
前些天,容玉每天都要赶在辰时前到养心阁给明仪长公主请一次安。冬日严寒,加上连日大雪,早起愈发艰难,今儿总算能偷个懒了。
容玉坐在镜台前梳发,猜想是李稷昨天夜晚歇在屋里的缘故,明仪长公主不知道他们只是假夫妻,还当是小两口情意正浓,便免了今日的晨省。
“他……人呢?”容玉问起李稷,有些含糊。
“姑爷?”青穗握着犀牛角梳替她顺发,这厢提起那人,居然半分嫌恶也无,话声含笑,“姑爷天一亮便起了,眼下正在书房看书,说是等姑娘起后,一块用早膳呢。”
容玉一时不知是该先诧然于她的态度,还是震惊于李稷“在书房里看书”这样的描述。
“看书?”
“嗯。”青穗点头,“姑娘,这次姑爷回来,奴婢发现他也是有可取之处的,并不像外面传的那样荒唐。您看,他又舍得破费与您赔不是,又能在大雪天里早起温书,想来根上也没坏透,仍是有救的!”
容玉狐疑,旋即又有些心酸。青穗这厢欣慰,无外乎是想着李稷本性不坏,她加以规劝调教,便也能拥有一桩和美的婚姻。可若是她知晓人家迟早是要写了和离书递过来的,当作何感想?
不久,丫鬟奉来早膳,李稷跟着从外打帘进来。今日他玉簪束发,衣裳不算很艳丽了,一袭湖蓝色交领右衽夹棉锦袍,腰上挂着白玉云祥玎珰,四方步走得端正从容,乍一看,还真是有几分读书人的彬彬气质。
容玉忍不住多看了他一会儿,想起彼此的关系后,又移开视线。
两人入座,圆桌上摆满珍馐,包点、汤羹、粥食、蒸糕一应俱全。前些天的早膳也很丰富,但规格不比今日,想来也是因为李稷来了。
“府里的厨子是母亲从金陵聘来的,做的膳食多半都有苏杭口味,夫人能吃得惯吗?”李稷关心道。
容玉低头喝着鱼片粥,淡淡“嗯”一声。
李稷看她不像愿意多聊的样子,止住话头,默默用膳。食不言,寝不语嘛。当谁不知道似的。
用完早膳,李稷没走,坐在外间的楠木圈椅上,手勾着腰间的白玉玎珰,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
容玉没处理过这样的场面,以往他都不在,去养心阁请完安后,梦风园便全是她的天地,她自在得很,不像现在,身旁坐着一尊大佛,丢开不是,伺候又麻烦。
要是没有昨天夜里的那些话,容玉也能赔些笑脸,可是不知为什么,每次想起后面要被他交还物件似的交给表兄,她心里便提不起劲,干脆也闲坐着,一声不吭。
两人各坐各的,良久,李稷开口:“夫人平日都坐在这屋里发呆?”
容玉:“……”
李稷看过来,一双桃花眼黑白分明,透着诚恳。
容玉尴尬:“……不是。”
来运适时跳出来,提议道:“外面风雪都停了,到处白皑皑的,仙宫一样,爷不妨带着少夫人在府里逛一逛!”
侯府很大,容玉初来乍到,正需要一个人领着四下里转转,熟悉熟悉。李稷站起来,举步往外走,及至门槛前,回头看容玉。
容玉硬着头皮跟上。
*
“祖父去世后,府上便分了家,二叔、三叔住在京城,四叔一家在金陵。那儿是李氏祖籍。父亲没有妾室,膝下就我和李袅,所以府里人并不多,母亲以外,你最大。”
两人走在抄手游廊内,李稷一边领路,一边介绍侯府里的情况。容玉走在他左侧,保持落后半步的距离,听得这声“你最大”,受宠若惊。
李稷不时回头,看她是否跟上,捕捉到这一表情,唇角微动。
“我们住的院子叫‘梦风园’,坐东朝西,主屋就是你现在住的那一间,后罩房那儿是我的书房,平时没事,我会待在那儿。从这儿往左拐,走十丈远,是府里的花园。水榭、观景亭、阁楼、花厅……里头都有。侯府很大,空置的院落有不少间,你若感兴趣,可以派人收拾一下,种种花、养养猫,又或者办个茶会,都行。”
容玉心里藏着事,不太能全身心听他叙说,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把话说开,叫住他:“小侯爷。”
李稷收住脚步,眉头明显一蹙:“你叫我什么?”
容玉欲言又止,低声道:“既然我们的婚事并不作数,那我私底下还是唤您‘小侯爷’吧。”
李稷眼神微沉,凝视她良久,唇角缓缓勾起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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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他往她走近半步,声音挨着她耳朵落下来:
“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容玉一怔。
“我睡相的确不太像样,昨天夜里,必定是叫你受委屈了。往后我会歇在书房,一个月里,有一天住在主屋便够了。”李稷语调温柔,甚至有点恳求的意味,头颅低着,桃花眼盯着她,“这样可以吗?”
容玉局促:“我……”
“假成亲的事,除子初以外,也就你我二人知晓。”李稷声音更低,来运、青穗等人跟在后头,压根听不见。他离容玉很近,用商量的语气说:“万一说漏了嘴,被母亲听去,不知要闹出多少麻烦。你说呢?”
容玉心里很为难,既然都讲定是作假了,那再一声声唤他“夫君”,岂不别扭?人前做戏就算了,人后也要这样称呼,多难为情啊。
“只是一个称呼,应当不至于吧?”
“既然只是一个称呼,那改与不改,又有什么妨碍?”李稷很费解,皱眉看她半晌,见她仍是不松口,无奈道,“这样吧。你若是难为情,可以唤我的表字——晏之。”
容玉赶紧点头。
李稷叹气,转身往前走,容玉想起自己那件事还没提,快步跟上他。
“晏……晏之。”
李稷在心里回味这个称呼,她声调依旧是软的,轻轻柔柔地喊出来,比任何人叫都动听,但较之那声“夫君”,到底逊色不少。
“夫人还有事?”
“嗯。还有一件事,我要先向你说明。”
“你说。”
“你与表兄合力周旋,救容家于危难,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他日若有机缘,必当竭力相报。只是,我虽嫁你为妻,却并非你的一件家当,和离以后去向何处,该由我自己主张,断没有你将我转赠表兄的道理。”
李稷再次停下来,这一次,步履明显收得很急。他看向容玉,目光像磨得锋利的箭镞,要洞穿人心。
“何意?”
容玉被他盯得发憷,偷瞥身后,确认来运、青穗隔得远,重复道:“和离以后,我自有去处,不劳你把我交给表兄。”
“为何?你们不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吗?”李稷目光更亮,声音则喑哑下来,略微有些抖,“怎么,你不想跟他在一起?”
他离得太近了,问话的声音仿佛就贴在头顶,容玉面颊发热,也不愿与他聊这样私密的话题,闷头道:“这是我的事。”
李稷看她良久,眼神几经变化,最后发出一声“哦”,脚步一转,走出了抄手游廊。
容玉耳边回响着这一声“哦”,莫名感觉他有些高兴。
5. 第五章
按大燕风俗,大婚后第七日,夫婿需陪新妇回娘家拜访一趟,是为“归宁”。
次日,容玉照例早起,梳妆时,特意戴上了那支金点翠镶宝珍珠蝴蝶簪。青穗取来件鹅黄绣金瓣兰团花斗篷替她披上,蝴蝶兰花,相得益彰。
外面天已彻亮,日影被积雪反照,连带屋里也亮莹莹的。丫鬟来报,说是李稷已在过厅那儿候着了。容玉捧上手炉,走去屋外。
李稷果然已等在过厅前,仍旧头束金冠,肩披雀金氅衣,底下是秋香色盘金色绣花交领直身,腰系玉绦钩,脚着鹿皮靴,被日光一照,整个人都像在发光。看见容玉,他笑了笑。容玉发现他笑起来时唇角隐着梨涡,是一对儿,尖尖俏俏的,很漂亮。
“夫君。”因在人前,容玉仍是这样唤他。
李稷很受用,点一点头,视线在她头上多停了一会儿,才道:“走。”
两人并肩行走,容玉稍落后他半步,及至东角门外,见外面停着两辆马车,头一辆是先前她去接他时乘坐的车驾,后一辆则载满官皮箱,外绑红绸,像是一车贺礼。
“这是……”
“婚事虽然是假的,但名分总是真的。”李稷低头整理氅衣,压低的话声顺势落进她耳中,“该有的体面,自然要有。”
容玉讶然,复看那车贺礼一眼,心想怕是花销不菲,以这样的排场回容府,岂止是体面?简直算是风光了。
话说回来,当初他去家里下聘,母亲方氏执意不让开门,聘礼便被摆在府外,占了足足大半条街,前来围观的人差点没地方下脚,直呼开眼。
李稷见她发呆,伸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推,示意她上车。容玉微窘,揣着复杂的心情登上马车。
“多谢。”落座后,容玉趁着青穗尚未进来,向李稷致谢。
“谢什么,分内之事而已。”
容玉更感惭愧,想起昨日因为假成亲一事同他闹别扭,也是不该。他本来能另娶心仪的女子,是为救容家才无奈与她成亲,换做旁人,心里八成是有怨气的,可是他待她并无半分不耐,反而体贴周到,令她汗颜。
容家住在城南,从武安侯府过去,要途径宣平坊,坊里有一家糕点铺卖的蜜糕远近有名。容玉听着辘辘车声,偶尔打开车窗,看地方要到了,便提了一嘴,说是想下车买些糕点。家人爱吃那一家的蜜糕。
李稷点头,同她一起下车。糕点铺开在大街拐角,铺面并不起眼,主顾也多是附近的市井百姓,冷不丁看见来了两位锦衣玉带的贵人,纷纷偷眼觑看。
有人认出容玉,议论开来——
“诶,那不是容家姑娘吗?”
“还真是,几日不见,竟像是胖了些。她旁边那位,莫非就是她的新婚夫婿?”
“可不是,当年砸了开源赌坊,差点闹出人命来的大魔王!”
“啧啧,瞧那俊模样,也不像传说里那样凶神恶煞呀!”
“你当混世魔王都生得张牙舞爪,青面獠牙?人不可貌相,别看小侯爷一副俊皮囊,发起狠来,六亲不认。容家姑娘可是个软性子,嫁给他,必是任他磋磨啊!”
“要是没那一桩大案,容、方两家早结亲了。方家公子多周正的一个人,要模样有模样,要才学有才学,跟容家姑娘又是青梅竹马。这两人配在一起,那才是天赐良缘哪!”
“……”
容玉听见这些闲言,一阵尴尬,抬头去看李稷,却见他专注地瞅着柜面上的各式糕点,恍如不闻。
“容姑娘,仍是像以前那样,要两盒蜜糕吗?”店家也算容玉熟人,听得那些闲言,赶紧打开话匣子,替她解围。
容玉点头,复看李稷,终是放心不下,微笑道:“这家的蜜糕香甜酥软,很是可口,夫君要来一盒么?”
她特意下车来这儿,并非全是要给家人买糕点,也是想买一盒给他尝尝,聊表谢意。
“我不爱吃甜的。”李稷拒绝,语气俨然很淡。容玉猜想他必定是听见了,内心介意,便要解释两句,李稷又道:“我爱吃山楂糕。”
容玉赶紧叫店家拿一盒山楂糕来,不忘提醒:“这家的山楂糕不掺糖的,很酸,夫君不介意吗?”
“不介意。”李稷照旧是一副淡淡语气,后半截话,却是看着她说,“我惯来爱这一口,吃惯了。”
容玉莫名一怔,觉着他像是话里有话,奈何分辨不出是什么,便只叫青穗结账。
两人坐回车厢,李稷打开食盒,拈起山楂糕,一口一个,吃得优哉游哉,眼皮都不动一下,果然是很爱这一口的样子。
容玉瞧着都牙酸,佩服他嗜酸的能力,道:“味道如何?夫君若是喜欢,以后我再叫人来买。”
托青穗、来运的福,李稷得以多听两声“夫君”洗耳,笑道:“还不错。”
容玉松了口气。
李稷一口气吃掉三块山楂糕,盖上食盒,放去一旁,问道:“夫人爱吃甜食?”
容玉“嗯”一声,多说了两句:“我跟兄长打小都爱吃甜的,宣平坊里,就数这一家的糕点最合口味,也最有名气。”
“像兄长这样的人,应当跟子初一样,都是文质彬彬、学富五车的才子吧?”他突然从糕点问到人,又提及方元青,叫容玉一下没反应过来。
容允和膝下一儿一女,小女是容玉,长子容岐年方弱冠,比方元青小两岁,但若论才学,并不在他以下。去年乡试,他与方元青齐齐上榜,成为那一批考生里最年轻的举人。这样的人,当然算得上文质彬彬、学富五车。
不过,李稷问这个做什么?
“兄长与表兄一样,都师承舅父,在诗文方面,的确颇有造诣。”
“果然啊。”李稷眉头一撇,苦恼道,“只可惜,我平生最痛恶的便是诗词歌赋、之乎者也。也不知一会儿相见,兄长会不会嫌我不学无术。”
容玉听他这样说,便知道先前那些闲言碎语到底是被他听进心里去了,道:“于容家人而言,夫君恩重如山。外人的那些胡话,夫君不必在意。”
“外人如何议我、谤我,我自然不在意。但兄长不一样,他是家里人。家里人的看法,我总该在意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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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玉被他诚恳的态度唬住,一时间竟反驳不出什么,半天才想起来他俩的婚事是作假的,他这般在意兄长的看法作甚?
“兄长……向来敬重表兄,夫君既然是表兄的挚友,可见并不像外人所传的那般不堪。兄长明辨事理,不会用偏见的眼光来看待夫君的。”
“当真?”李稷复问,桃花眼直勾勾地盯过来,愈见诚挚。
容玉颔首,想了想,大抵是他很看重表兄这位挚友,所以也不愿意被容家人看轻,便又道:“无论何如,夫君都是容家的恩人,稍后相见,若是父亲、母亲、兄长他们对你有什么误解,我会替你说话的。”
李稷笑了,唇角两个梨涡久久不散:“那就劳烦夫人了。”
*
容允和一介寒门,年近四十,才从登州调入京城,升任从四品布政司参议。这官职分管粮储、屯田、清军、驿传、水利等事,位置不高,但权责颇大。年前,时任吏部侍郎方世清委托容允和帮忙,处理了一桩有关水利公款的旧案,本意是核查钱款去向,谁承想正是帮这一忙,容家被牵扯进吏部贪赃大案里,差一点家破人亡。
容允和是本分人,多年来规行矩步,最怕的便是在朝堂上被卷入纷争,经此一劫后,他越发痛定思痛,不敢再为任何人徇私。为此,还差点跟夫人方氏吵了一架。
方家算是垮了,作为主犯之一,方世清在大牢里畏罪自杀,方家被判大罪,男子发配边疆,女眷充为宫奴。圣旨下来的那些天,方氏没少哭嚎,可是哭也没用。方家前脚落难,容家后脚遭殃,要不是被武安侯府及时拉了一把,如今一家人还不知道是在哪里受罪。
“说到底,咱们一家人的性命都是小侯爷救的。外人再怎样说道,咱们也不能说他半点不是,可记着了?”容允和强调道。
“我自然知道,可是那小侯爷是个怎样的人,你我心里都清楚。吃喝嫖赌、声色狗马的主儿,哪个正经人家肯与他结亲?你看看,这才过门几日,他就敢在外面花天酒地、夜不归宿,绒丫头在侯府过的是什么苦日子,可想而知!为脱罪,将女儿嫁给他,我真是……”方氏以帕拭泪,捶着心口。
容允和长叹不已,想起这桩婚事,何尝不也是羞愧无地?
“不是说长公主三催四请,他都无动于衷,绒绒一出马,反倒老实巴交地回去了?照这样看,他很是看重绒绒的。指不定在他心里,绒绒分量比长公主还重呢!”
“你就自欺欺人吧!”
方氏气恨,哭得更凶,看不惯丈夫总是这样诓骗人。容允和手忙脚乱,赶紧来哄,又是替她擦泪,又是劝慰:“先莫哭,看看你这眼睛,一日日地哭下来,都肿成什么样了?一会儿被绒绒看见,该多担心啊?”
方氏想起女儿,悲从中来,更难止泪。容允和抬头喊“观山”,半天不见人,向丫鬟询问:“大少爷人呢?”
“回老爷,今儿姑娘和姑爷回门,大少爷一早便出门迎去了。”
容允和一愣,想起这兄妹两人感情甚好,容岐怕是要替妹妹出头,急道:“糟了!”
6. 第六章
马车驶入延福街,隔着老远,便见一人等候在府门前,锦衣狐裘,长身玉立,背后是白皑皑的雪景,衬得他人似谪仙。
“哥哥。”
容玉轻轻出声,推大车牖,想要看得更真切些。李稷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认出容岐,眉梢微动。
成亲那日,京城没下雪,他坐在高头大马上前来接亲,容岐也是等在那个地方。待他下马,他等着他的第一句便是:“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但你若敢辜负她,我势必不会饶你。”
他抬眼,想看一看这个敢在他面前放狠话的人的嘴脸,却见容岐收走肃容,笑吟吟地向他拱手一揖:“小侯爷,请。”
仿佛前一刻那句狠话,不过是他的幻听。
他便也只能笑一笑,走进容府接人,笑容挂在脸上,半天才反应过来,横行霸道、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竟在成亲这日,被一个文气彬彬的大舅子敲打了。
“夫人。”眼看容府将至,李稷唤了容玉一声,含笑道,“下车后,可以让我牵一牵你的手么?”
容玉讶异。
“看兄长的脸色像是不好,怕是对我有怨怼呢。”李稷委屈道。
“怎么会?”
容玉本欲反驳,转念想起先前在糕点铺听见的闲话,又思及他前些天赖在外头,弄得满城风言风语,登时无话。
兄长打小便疼她,倘若听信了那些传言,怕不仅仅是要对李稷存有怨怼。
再往府门外看,青年背着手杵在雪地上,这厢近了,才见冷眉冷眼,果然是一副有气待发的架势。
看来,那些风言风语多半是传进了家门。兄长气成这般,母亲身虚气躁,更不知忧心成什么样了。
车声辚辚,容岐望着朝自家门口驶来的马车,确认是武安侯府的车驾后,举步迎上去。
“吁”一声,车夫熟稔地停了马车,小厮下来摆放车凳。李稷走出来,容岐冷冷瞥一眼,视线往后落,看见容玉,便欲接人,却见李稷转身,伸手向容玉。
容玉伸出手,放在他掌心上,由他牵着走下车。两人动作默契,形影不离,俨然一对恩爱的新婚夫妇。
容岐愣住。
“哥哥。”
下车后,容玉先朝他嫣然一笑,全无愁容,满脸幸福的样子。
容岐更纳闷,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狐疑地看向李稷。
李稷颔首,唤道:“兄长。”
容岐更被这声“兄长”喊得发蒙,若没记错,李稷比他略长两岁,又是这般狂狷桀骜的人物,被他喊“兄长”,简直有种折寿的错觉。
“哥哥,外面冷,我们先回府里叙话。”容玉了解他,看得出他百爪挠心,忍着许多话要问,松开李稷,走上前挽起他手臂往府里走。
李稷看着他们手挽手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尖搓一搓,上头依稀残留牵过容玉的触感。
他轻轻一笑,跟在兄妹两人身后,走进容府。
*
容允和、方氏老早便在厅堂内候着了,见着容玉,方氏吞咽进心里的泪又漫延出来,拉过她来左看右看:“快让为娘瞧瞧,可是瘦了?”
容允和怕她爱女心切,又哭嚎起来,叫李稷多想,招呼他:“晏之,来,近日我新得了一副栖云居士的墨宝,就裱在书房里,观山都还没眼福瞻仰,我先请你去品鉴一番!”
李稷从善如流,人走后,方氏抚摸容玉脸颊,泪跟着滚落腮边:“倒是没瘦,就是瞧着没以前精神了。”
“哪有?女儿精神着呢。”容玉握住方氏的手,见母亲泪痕满脸,心生不忍,眼圈也泛起一圈红。
“侯府里的人都怎样,长公主可好相处?”
“娘放心,女儿在侯府一切都很好。长公主是很亲宽厚的人,从不叫我受委屈,小姑性情也很爽利,待我甚是亲昵呢。”
方氏噙泪,道:“那他呢?外头人人都传,说那孽障仍是无赖脾性,大婚次日便出去花天酒地,根本没再管你,可有此事?”
容玉就知道那些事被家人听去了,撒谎道:“那是因为女儿跟他拌嘴了,他负气走的。长公主还帮我去劝了好几次呢,谁知道他脾气大,非要我亲自去接,才肯回家。”
“那也不能撇下新妇不管,跑去那秦楼楚馆……”
“不是秦楼楚馆,是在茶社里为挚友庆生。”容玉笑着拉方氏坐下,为叫她宽心,特意说,“侯府有家规,不准逛青楼、养姬妾,否则要挨家法的。”
“当真?”方氏疑信参半。
“是呀。”容玉点头,“夫君他是贪玩,但也就是在永乐坊那儿斗个蛐蛐、遛个鸟儿。狎妓、赌博那些混账事,他不做的。”
“可我怎么听说,他是荤素不忌,样样都来?”
“那都是外人乱嚼舌根,添油加醋,一些没凭没据的胡话,娘也信吗?”
方氏张口结舌。
容玉低头凑近,指一指发髻上的蝴蝶簪:“好看吗?”
方氏点头。
“他送女儿的。”容玉娇笑,颊飞霞云。
方氏本是个心实性软的人,并无几分城府,先前五内如沸,盖因忧心容玉处境,这厢见她春风满面,不似有假,便也渐渐收了泪,止住悲声。
哄完方氏,容玉借口去看一看李稷,前往书房。容岐跟出来,陪侍方氏时的和煦笑意荡然无存。
“他待你究竟如何?”
“方才不是说了?”
“你去接他那日,他宿在入云楼,那是京城名角儿小凤仙唱戏的地方,不是秦楼楚馆是什么?”
容岐满腹郁邑,堵在容玉跟前,看出她为那厮撒谎,更是伤心:“有些话,你骗娘就算了,何故也骗我?”
容玉早知瞒不过他,叹气道:“他的确没有我说的那样好,但也没有哥哥想的那样坏。无论如何,这一次,是他救了容家。”
容岐骨鲠在喉,何尝不知自己这做法很是不该,既承了人家的情,又在背后说三道四,与白眼狼何异?
“我知道他于容家有恩,我原该敬重,可若是要眼睁睁看着你受他欺辱,我情愿做个忘恩负义之人。”
容玉眼圈一热,想起当初应下侯府婚事时,向来恭顺温和的兄长差点跟父亲撕破脸,心头不免酸胀,道:“哥哥,我知你们疼惜我,可是婚都成了,他已是容家的女婿,若是你们仍与外人一般轻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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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排挤他,叫他知晓了,伤心不说,发起脾气来,吃亏的不还是我吗?”
“我……”
“放心,我一切都很好。”容玉握紧他的手,莞尔一笑。
容岐内心五味杂陈,回握她,看向她发间,那支金点翠镶宝珍珠蝴蝶簪精巧别致,很是衬她。
“发簪……当真是他送你的?”
“接他回府那天,他带我去金粉楼挑的,说是给我赔罪。哥哥不信,亲自去问一趟便是了。”
容岐汗颜,道:“既然他是真心待你,那我们自然不会再对他存有芥蒂。”又想起先前去府外接她,看见李稷牵她下车,他因着容玉,唤他一声“兄长”,他竟都没有答应,何其傲慢。
“是我小人之心了。”容岐惭愧道。
*
入夜后,容府设宴,八仙桌上珍馐罗列,李稷意外地发现有几样颇合他口味的菜肴。
“听绒绒说你嗜酸,恰巧府里厨子会两道酸口菜,一样是醋溜白菜,一样是西湖醋鱼。来,你先尝尝,若不合意,我再着人去八仙楼买些回来!”
容允和坐在上首,隔着容岐,先给李稷夹菜。外人怎样说道李稷,他不想听了,毕竟已是自家女婿,荣辱一体。再说,他也不过是顽劣些,进书房像上坟,看字画如默哀,没有做学问的造诣,但是人嘛,各有所长,往后只要多看着他些,莫让他再做那些出格的事,稳当地跟容玉过一辈子,也就够了。
大抵是有他做表率,方氏、容岐的态度也明显有所好转。敬酒时,容岐还客客气气地唤了李稷一声“妹夫”。
冬日昼短,一餐团圆饭下来,外头已是绛灯斜照,夜色斑驳。方氏不舍放容玉走,两眼红红的,瞧似又要落泪。容玉便借口回闺房拿些旧物,劳李稷候她片刻。
李稷说送一送,行至厅外,却被容岐叫住:“今夜月朗风清,花厅内可赏美景,妹夫可愿同往?”
李稷心说两个大老爷们大晚上的赏什么美景,知道容岐是另有话说,笑着应下。
花厅在抄手游廊尽头,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婆娑树影里,李稷道:“兄长有话?”
容岐收住脚步,颀长身形在粉墙上斜斜映出一道影子,他不答话,仰头望了会儿月亮后,忽地转身,向李稷深深一揖。
“日前怠慢,是我误听流言,以小人之心妄度了君子之腹,这厢向你赔礼了。”
李稷愣住,乃是真个吃惊。容岐接着道:“侯府的恩情,容家人铭感五内,他日若有用处,纵使赴汤蹈火,某也在所不辞。绒绒虽然不比世家贵女,但也是阖府珍宝,掌上明珠,如今托付与你,还望你能珍之爱之,与她同心同德,共修百年。”
李稷定睛看着眼前这小他两岁的大舅子,与容玉很像,他长相秀丽,但气质略冷一些,萧萧肃肃,像冬日覆雪的松竹,这一揖下去,折而不挠,更显出峭峻的风骨。
今夜被他唤来,原以为又要听一顿训,谁知竟是整这一出。他不由很好奇,容玉究竟是怎生劝的了。
李稷好笑,后退半步,端端正正地还了一礼。
“兄长放心。绒绒是我心尖上的人,此生定当珍之爱之,永不辜负。”
7. 第七章
却说容玉借口要寻几件旧物,与方氏又叙了一回话,方送她去了。待方氏去后,容玉进了里间,像模像样地挑拣起昔日物件,以备稍后在李稷眼皮底下过一过,省得落了形迹。
青穗进来帮忙,两人翻箱倒柜,见得绒花泥人诸多玩意儿,说笑半晌,竟忘了时辰,待容玉出来,李稷已站在了外间桌案前。
容玉惭愧,吩咐青穗赶紧收拾手头的几样物件,走去桌前,看见李稷手里把玩她以前放在笔山旁的摩罗睺。
“夫人的小名叫‘绒绒’?”李稷看向她。
容玉点头,凝眸细辨他面上神色,很柔和,隐约有些笑,看来没跟容岐谈崩。
“哪个‘绒’?”李稷伸了另一只手过来,手掌摊开,掌心朝上,是要她写下那个字的意思。
容玉没多想,伸了食指,在他手心里写下“绒”字。
李稷拢手,把那个字收入掌心,唇角扬起来,问:“我能叫么?”
容玉本欲婉拒,毕竟听着有些亲昵,但转念想,她私下也唤他的表字“晏之”了,要是不让他唤她小名,倒显得太小家子气。
“嗯。”
李稷笑。
“兄长同你说什么了?”旁人不在,容玉便不再唤“夫君”,问他去花厅的事。
“没什么,一些祝愿的话,希望你我同心同德,共修百年。”李稷人高,长腿伸着,倚坐在桌案上,头微歪,笑得有几分痞气。
容玉莫名脸热,绕去桌后,李稷鼻端底下跟着飘过一抹馥郁香气,夹杂席间用过的花雕醇香。这次他没忍住,开口问:“绒绒平日都用的什么香?”
容玉一愣:“我没有用香。”
“哦?”
“怎么了?”
李稷歪头看她,笑说:“没怎么。我平日讨厌脂粉香气,但你身上的气味,我很喜欢。”
容玉大窘,脸颊一下更热,却看他眼神明澈,并不似那登徒子调戏人的做派,倒像是真真在赞她。她睫毛乱闪,躲开他的视线,去看青穗那边收拾好没有。
李稷看见她酡红的耳鬓,岔开话题:“小时候喜欢玩这个?”
容玉看回来,见他问的是摩罗睺,那是个戴花簪、穿襦裙的小人偶,彩漆略微斑驳,有些年头了。
“嗯。”
“子初送的?”他问。
容玉摇头。
李稷抬眼,打量四周:“他就没送你些什么?”
容玉嘴唇翕动,倏地想起一事,那日去入云楼接他,她便想提的,可惜没寻着合适的机会,既然他这会儿又提起表兄了,不妨顺水推舟。
“我与表兄虽是自小一起长大,但毕竟男女有别,私下没有互送过什么东西。不过,他这次离开前,倒给了我一封信……”
李稷眼珠立刻转回来。
“……要我寻个机会,交给佩兰。”
李稷脑筋一时没转过来:“佩兰是谁?”
“方家四姑娘,表兄的亲妹妹呀。”容玉意外,他既是表兄的挚友,如何连这个都不知?
“哦。”李稷淡淡应一声,神色恢复如常,“那好说,你把信给我,回头我进宫时,托人交给她便是。”
方家获罪后,女眷被充为宫奴,方佩兰如今被关押在浣衣局,寻常人难得一见。
容玉欲言又止,看他两眼,斟酌道:“我可以同你一起进宫吗?佩兰也是我表妹,今年才十一岁,被关押在禁庭里,不知能否承受得住。我很想见她一面。”
李稷笑一笑,也不绕弯子,道:“那可就不是多好说的事了。”
容玉失落,自也知这是个大忙,进宫一趟本来就不是易事,何况是要私下会见罪奴?想来对李稷来说,亦是棘手的。
正踌躇,李稷又道:“我若帮你,你谢我吗?”
容玉精神一振,杏眸跟着亮堂起来,映出他的脸:“自然!”
“如何谢呢?”李稷仍是靠坐在桌上,俯视下来,逆着光,眼底深邃。
容玉一时语塞,心下盘算,若以金银酬谢,只怕囊中羞涩,也难入他眼。再送一盒山楂糕?那也太过寒碜,拿不出手来。
她表情复杂,又是茫然,又是着急。李稷尽收眼底,唇角勾起来,举起手里的摩罗睺。
“送我?”
小小的彩漆人偶被他捏在手里,杏眸桃腮,花簪襦裙,像是小小的容玉。
“这个……便行了?”
“对啊。”
青穗在这时走进来,说是收拾好了,府外也已备妥车驾,请李稷、容玉启程。
李稷笑着收走了那摩罗睺,大喇喇走出房门。
*
雪后的冬夜萧瑟悄寂,街上少人,马车畅通无阻,赶在宵禁前驶回了武安侯府。
明仪长公主早已歇下,两人不便叨扰,径自回了梦风园,各自休整。容玉沐浴出来,却见李稷也在,身着亵衣,冠发已卸,周身清清爽爽,俨然也是一副要安置的模样。
容玉微怔,旋即想起今日是月初,李稷说的每个月过来一次,难不成是指初一?
“今日回门,干脆歇一块吧。”李稷开口,倒不提月初的事,只又补充一句,“省得旁人多话。”
今夜轮值的并非青穗,而是明仪长公主拨来的大丫鬟镜心。这丫头很是伶俐,阅历也远比青穗深,万一瞧出什么端倪,怕是要往养心阁“告密”。
容玉不疑有他,只是想起上次与他同床的经历,多少有些后怕。
橱柜那儿传来窸窣动静,容玉佯装坐在床前整理,琢磨着要怎样跟李稷提他睡觉时着实折腾人。李稷走过来,道:“夫人收收脚。”
容玉循声抬头,只见李稷抱着两大床绣被扔下来,惊得赶紧坐上床去。李稷只觉眼前似蹿过一只兔子,忍不住弯了唇角,躬身铺床。
“我睡这儿。”铺完后,李稷指一指脚踏。
那地方窄,堪堪能容下一人,但是被围栏围着,也相当于是床内,铺上被褥睡,冬夜里倒是也不冷。
看来,她内心所忧,已叫他觉察。又或许,打从他开口说今夜歇在一块时,便已做了这样周全的打算。只是,他今日才应下她一桩大忙,这厢又屈居下席,打地铺来成全她,叫她情何以堪?
容玉过意不去,却又说不出“你还是上来睡”这样的话。李稷等了一会儿,看她没下文,便吹灭灯盏,掀开被褥躺进去了。
老半天,几乎是他已揪出周公时,才听得床上头传来容玉犹犹豫豫的问话声:“这样睡,安稳吗?”
李稷扔开周公,道:“我睡相不好,会折腾你。”
容玉听出“不安稳”的意思,心知他也是迫不得已,便小声道:“外间有张矮榻。”
“……”李稷心道原来是个撵人的意思,闷笑两声,“外边冷,被那丫头瞧见了,也不好分说。”
容玉抿唇,原本便不占理,这厢更不能再出言逼迫。李稷又道:“夫人安心歇吧,不必管我。”
容玉良久无话,最后“嗯”一声,卷着被褥转身睡了。
李稷窝在底下,呆了一瞬后,气得发笑。
今日太忙,又是费心神,又是奔波,容玉睡得很快,约莫后半夜,忽听耳畔不时发出“咚咚”声响,先前两下没反应过来,后来醒了,才知是底下那人睡中翻身,手脚不知收束,竟将床围撞得山响。
李稷生得长手长脚,蜷缩在脚踏那儿本便憋屈,兼以这霸王睡相,一夜下来,怕是跟这张床两败俱伤。
容玉悬着心看他撞了一下后,半晌没动静,也不知醒是没醒,便犹豫要不要干脆叫他上来算了,他腾地一翻,膝盖顶起来,撞在围栏上,拔步床跟着剧震。
“呲……”
他闷哼一声,总算醒转过来。
容玉抱紧绣被,瞪圆杏眼,呆看着差点裂开的床围,只见始作俑者懒洋洋坐起来,皱着眉头发呆少顷后,终究是把被褥一卷,起身走了。
*
待得天亮,容玉洗漱妥当,准备前往养心阁向明仪长公主问安。用膳时,因没瞧见李稷,便问了一嘴。
“爷昨儿后半夜便去了书房,还是卷着铺盖走的。”大丫鬟镜心一面布菜,一面偷觑容玉脸色。
昨儿轮到她守夜,里间熄灯后,她没听见格外什么动静,便也歇下了。后半夜,里头开始“咚咚”作响,闹得有些厉害,她赶紧起身备水伺候,谁知正撞见李稷抱着铺盖走人的一幕。
既是在明仪长公主跟前做过事的丫鬟,她自然知晓夫妻俩夜里闹出动静是为何,然而看李稷走时的样子,又不像是行房过,反倒阴沉沉的,更像欲求不满。
“可是爷又耍浑,惹得少夫人不高兴了?”镜心试探地问道。
容玉尴尬地摇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问道:“爷是否不惯与他人同睡?”
镜心怔道:“奴婢也是才来,没怎么在爷跟前伺候过,不过听来运私下提过几句,说爷是个‘翻江夜叉’,睡相颇有几分霸道。”说及此处,有所意会,哑然失笑。
容玉看她明白了,便不再多说,只道:“我睡觉也不大安分,打小被母亲笑话,爷想是让着我,昨儿夜里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镜心笑道:“少夫人与爷才刚大婚,自是生疏,难免你推我搡,睡不安宁。待日子久了,摸熟了彼此的脾性,自然便好了。”
容玉颔首,双颊微红,瞧着似是羞赧模样。镜心更不做多想,转头吩咐候在槅扇外的小丫鬟去书房传话,待小丫鬟回来,却是说李稷在书房温书,已用过膳食,便不过来了。
容玉纳罕,镜心则要笑不笑的,看破不道破。
用完膳,容玉仍携了青穗,迎着日头前往养心阁。李袅也在,穿得大红大绿,手捧一本卷了边儿的话本,硬要念最吓人的那一段与众人听。丫鬟们跑个不迭,躲在角落里捂耳朵,叫嚷“姑娘饶命”。明仪长公主歪在炕上笑,见容玉进来,忙唤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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袅住口。
“嫂嫂又不怕!”李袅人小鬼大,凑到容玉耳根子底下,压着嗓门,发出沉沉鬼声,“忽闻床上察察有声,急开目,则灵前灯火照视甚了。女尸已揭衾起……”
“……俄而下,渐入卧室,俯近榻前,遍吹卧客者三。客大惧。”容玉接口道来,所言竟与话本后文分毫不差。
李袅震惊:“嫂嫂看过?!”
“可是留仙先生写的《尸变》?”容玉笑问。
李袅更惊喜,激动地握了她的手,相见恨晚。
明仪长公主无奈摇头,吩咐云屏看茶,旋即瞪李袅一眼:“少说你那些尸啊鬼的。穿着也是,像个跳大神的,成什么样子。”再看容玉,蔼然可亲,“昨儿回门,可都顺利?”
“托母亲福,一切顺遂。家母备了些薄礼,劳我给您送来,聊表心意。”
容玉语毕,青穗捧着礼品奉上,一样是琉璃盏,另一样是方氏亲自酿的梅花酒。大燕民风开放,内宅亦盛行饮酒,各类花酿酒则是宴席佳品。明仪长公主私底下便是个能喝的。
“令堂有心了,待开春园子里花开时,定要请她来赏玩。我前年酿有一坛桂花酒,就埋在假山后那棵桂花树底下,届时挖出来,请她痛饮一番!”
容玉含笑谢过。李袅眼珠往屋外瞟:“大哥怎生没来?莫不是又去外边当逛鬼了?”
“他在书房。”容玉应道。
李袅目定口呆,明仪长公主也是相当诧异,伸手摸了半晌心口,才道:“老天开眼,这泼猴撒野那么久,如今总算是收心了。好儿媳,你果真是他的福星!”
容玉笑说不敢当,明仪长公道:“当初合八字时,官媒婆就说你们日柱相生,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果然你过门后,这混账一日比一日有人样,你不是他的福星是什么?说起来,你们大婚时,万岁爷特意过问了好几回,还赏了贺礼,改日我得带你们进宫谢恩才是!”
容玉这几日正为进宫一事发愁,听有这样的契机,正中下怀,便顺势问相关事宜,说是怕不晓得规矩,冲撞了贵人。
明仪长公主愈发觉得她周全,笑道:“不怕,规矩嘛,都是大差不差的,回头我叫云屏教教你。这样吧,明日教礼仪,后日进宫,正是趁热打铁,如何?”
云屏凑近明仪长公主耳旁,悄声道:“殿下,后日初四,正巧是安平公主的生辰呢。”
明仪长公主笑容一僵,李袅在旁边拈蜜饯吃,听见“安平公主”,明显也一个激灵,扭头翻看话本,不再参与谈话。
“那就大后天。”明仪长公主重新笑起来,看向容玉,“多学一天礼仪,心里踏实了,行事更稳当。”
容玉当然看得出蹊跷,却也不便多问什么,点头应下。
*
李稷一觉醒来,已是晌午,外面水声滴答,日光亮得晃眼,覆在屋檐上的积雪正在融化。
“来运。”他叫来小厮,开口便问,“夫人呢?”
“夫人在养心阁呢。”
李稷顿了顿,道:“我说我夫人。”
来运心想那叫什么“夫人”,该叫“少夫人”才是。到底不敢置喙,如实汇报,说容玉起来后,先去了一趟养心阁,后来便在梦风园主屋里待着,这个点儿,想来也是在午憩。
李稷揉了揉太阳穴,猜想容玉多半过会儿就要来了,起身道:“为我更衣。”
书房不大,统共里外两间,外面是读书的地儿,槅扇后是一间小卧房,靠墙摆着三开朱漆橱柜、紫檀木镂花衣架,以及一张铁梨木榻。李稷站在榻前,伸开手臂,手腕从袖口露出了一截。
来运看出不对,顺势给他把衣袖捋上去,吓得不轻:“呀,爷,这一身的淤青,谁弄的呀?”
李稷看过来,想起是昨天夜里撞的,唇角抽了抽,笑自个蠢笨,径自拿来衣裳穿上。
“去外面候着,她若来了,提前知会一声。”
李稷走去外间,往书桌前一坐,拿起三天前翻开的那本策论。没翻多久,容玉果然来了,梳着挑心髻,发髻上仍是那支栩栩如生的蝴蝶簪,走一步,蝶翼动一下,勾着人的眼。李稷不可避免地多看了一会儿。
“夫君。”
来运在,容玉照旧是这称呼,唤人时,使了个眼色。
李稷省得,手一挥,打发来运离开,书房里顿时只剩下夫妻两人。
“看的可是《文章正宗》?”容玉瞄见书皮上半行字,认出书名,去年年底在容府书房,容岐也看过这本书,想来是今年春闱要考的篇目。
“嗯。”李稷胡乱应一下,放下书,看见容玉手里捧着个小瓷瓶,像是伤药。
容玉见他瞧见了,便也不藏,放在桌上,道:“昨夜委屈你了。这瓶是玉红膏,用来散淤很有效。”
李稷耸眉,合着他昨夜丢那么大一脸,她全看在眼里了。他没来由有些窘迫,手臂微抬,露出腕上那块淤青给她,故意问:“夫人帮我擦吗?”
8. 第八章
容玉一怔,被他问得有些羞窘。李稷本来也就是逗逗,没敢真叫她擦,便要作罢,却见她打开瓷瓶,指尖抹了一点膏药,往他手腕上擦来。
那膏药沁凉,她指尖则是温热的,两相交融,触感像是沾水的羽毛挠过心扉,痒得人差点坐不住。李稷收紧下颔,定定地看着她,待她擦完,手腕一缩,躲回衣袖内。
“旁的地方不方便,就不劳夫人费心了。”
容玉自然也没打算再给他擦别处,毕竟不是真夫妻,擦这一下,也只是为后面问他进宫的事做准备。
“进宫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今明两天有些私事要办,后日进宫,如何?”
容玉想起先前在养心阁那儿听来的消息,道:“是参加安平公主的生辰宴吗?”
李稷抬眼,明显很意外。
“早上在母亲那儿请安时,听她提了一嘴。”容玉解释完,顺便提起心里的疑惑,“但听母亲话里的意思,像是不会赴宴?”
李稷笑一笑,大概清楚是什么情况了,反问她:“知道安平公主吗?”
“知道一些。”
容家祖籍山东,容玉在老家长到快及笄,才跟着升职入朝的父亲进了京城。为与各家女眷周旋便宜,方氏老早便派人探听过京城贵女圈内的情况,她因而知晓了安平公主的大名。
据说,这位公主乃是全京城最不好惹的一位人物,莫说是她这样的普通官家女子,便是那些有封号的郡主、县主见着她也是绕道走,私下聚会,从来不给她递帖子。更有甚者,说是安平公主心性狠毒,睚眦必报,手上沾着好几十条人命,杀人从不眨眼。
“她跟李袅不是不想去,是不敢去。”李稷手指间转着那个摩罗睺,盯着容玉,似笑非笑,“你敢吗?”
容玉被他笑得局促,却也不憷:“敢。”
李稷挑眉。
“外人也说你无恶不作,是个混世大魔头,可我瞧着,也没什么可怕。”容玉双目黑白分明,澄亮有神,“可见,传言并不一定可信的。”
李稷先是一怔,旋即笑起来,眉眼舒展,梨涡深深,那高兴的模样竟叫容玉有些愰神,想起“明媚”、“俏皮”、“俊美”这类词来。
“夫人果然慧眼,与那些俗人不同。”
李稷显然很满意她的话。容玉移开眼,不再看他。
“那便这么定了。春闱在即,我还要温书,就不陪夫人叙话了。”李稷拿起先前放下的书,作势要看,像模像样的。
容玉狐疑地瞄他一眼,颔首走了。
*
京城城西向来繁华,永乐坊、宣平坊都是有名的声色地儿,多的是赌坊、酒楼、勾栏这类销金窟。
李稷以前爱混赌坊,倒不全是为赌钱,更多是凑热闹,后来因在开源赌坊跟梁国公家的小世子干了一架,生生打瞎了人家一只眼,气得梁国公差点半身不遂,拄着拐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到御前,换来他被顺德帝一顿臭骂,趴在长庆殿外挨了三十大板,这才戒了赌,改在永乐坊那儿斗蛐蛐。
永乐坊、宣平坊交界处有座高楼,大门顶上挂的是典当的牌匾,名曰“光寿永典”,然则内里五花八门,投股、拍卖、洗钱、赌博样样营生皆有,算是个黑白通吃的所在。
李稷因着要记顺德帝给的教训,平日逛不到这儿来,今日却为着一样什物,坐在了看台底下的贵宾席上。
“爷,都打听妥了,第六样开卖的正是您要的那幅刺绣,起价一百两。咱们带了一千两银子,要是没意外,必定能拿下。只是……”
看台上笙箫并发,几个舞姬正在扭腰,权作暖场。李稷没怎么看,听得来运吞吞吐吐,眉更一拧:“只是什么?”
“小的刚听人议论,说梁国公府上的小世子今儿也要来。那厮忒记仇,专爱跟您作对,要是看见咱拍那刺绣,怕是要拼了命地往上抬价,不让咱如愿啊。”
当年在开源赌坊,李稷一拳下去,打瞎梁国公府小世子的右眼不算,脚踩在人家心窝上,差点踩出人命来。
那以后,两人自是不共戴天,小世子也不是个善茬,整日声色犬马,寻衅闹事,隔三差五便扬言要将李稷扒皮。今日两人若是撞上,那可真就是冤家路窄,打不打尚在其次,竞拍之时,必然是“血雨腥风”——那厮断然不会叫李稷得偿所愿。
“回府,再取一千两银子来。”
“没的取了。”来运哭丧着脸,“这个月又是逛金粉楼,又是给容家置办回门礼,开销忒大,账上早就空了。就今儿这一千两,还是小的磨破了嘴皮子,才从账房那儿预支了下半年的例银呢。”
李稷拧眉,脸色一下更差,思忖间,看台那头人声鼎沸,一个戴着眼罩、身披玄氅的青年冲上看台,搂起一名舞姬,惹得台下哄笑连连。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梁国公府的小世子——窦光。
“小世子,快松些手,奴家的腰都要给您拧断了。”
那舞姬被窦光箍在怀里,几乎喘不过气来,却又不敢推拒,只得娇声讨饶。窦光冷笑道:“哪家的娘子娇气成这样?回头给你按榻上去,得断你几次腰?”
众人哄笑,舞姬羞愧难当,极力别开脸。窦光目光一扫,正巧瞧见李稷,失了调戏的兴致,一把推开舞姬,下台入座。
他是光寿永典的常客,差不多每次竞买都会来,今儿碰上李稷,倒是感觉稀奇。这人虽然记仇,恨李稷入骨,对外放言要寝其皮啖其肉,但也知晓分寸,火候没到,不会真找李稷翻算旧账。
“去打听一下,李稷来这儿做什么?”窦光吩咐扈从,端起茶盅,猜想李稷也是为竞买而来。听说他前一阵刚成了亲,婚礼办得很是风光,难不成今日来,是为买些宝贝回去讨娘子欢心?
这般一想,窦光相当气闷,都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积怨甚久,今日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叫李稷痛快了。
“启禀爷,李家小侯爷也是来竞买的。”扈从打探回来,弓腰凑在窦光耳旁,用手挡在嘴边传话。
“买什么?”
“侯府小厮狡诈,先前去后头探听,每样都问了个遍,猜不准他们相中的是哪一件货品。”
窦光冷哂,左眼已盲,便拿右眼瞪得滚圆,直盯向左前方。
“爷,国公府那位又在瞪你呢。”来运揣着手候在李稷身后,嘟囔,“一颗眼珠当两颗使,也怪费神的。听说今儿有样从西域来的宝贝,叫什么犀牛角水晶眼镜,专给瞽人用的,小世子八成是奔那玩意儿来的吧?”
李稷看向窦光,一脸悠哉悠哉,先前因缺钱而产生的郁闷也不见了,他问:“排几号?”
“压轴的,那玩意儿是东家花大价钱买来的洋货,今儿不少贵宾都是奔它来的。”来运弯下腰,把声音压低,毕竟是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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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力探听来的情报,不能随便叫旁人听了去。
李稷点一点头,心里大概有数了。
不久,掌柜登台,十样珍宝正式开卖。打头的是一块羊脂玉佩,贵则贵,但平平无奇。第二样是前朝某位大家的画作,算是颇为难得的真迹,座下有不少宾客出手,最后被一名豪商以三百两的价格拿下。
窦光一直留心着李稷的动作,看他前面都不出手,便也按兵不动。及至第三样,掌柜拿开绸布,介绍摆在檀木架上的一尊小金佛,说出起价后,李稷手一扬,敲响了座旁的铎铃。
“五百两。”
众人目光齐聚过来,虽面上不显,心下却已雀跃,就等着看李稷、窦光竞价。
果不其然,李稷话声刚落,另一头传来悠扬铃声,窦光道:“八百两。”
李稷再次敲响铎铃,道:“一千两。”
来运在后头听得惊心动魄,劝道:“爷,不是,咱不是要……”
“闭嘴。”李稷截断来运的话,左手动着,手心里摩挲着一物,乃是容玉送给他的摩罗睺。
“一千二百两。”
“一千三百两。”
“一千五百两。”
“一千八百两!”
窦光哪里肯让,一径奋勇直追,右眼放出狠光,语气也自带一股势在必得的斩截。
掌柜在台上听得眉飞色舞,眼珠在窦光、李稷两人中间滴溜溜转,起价三百两的小金佛被喊到一千八百两的天价,单是这一桩买卖的抽头,便抵得上他半年的进项了。
“乐山小金佛,一千八百两,可还有客官要竞价?”
满堂寂静,众人目目相觑,谁也不愿当那冤大头。
李稷扔掉银槌,佯装失落。
“恭喜梁国公府小世子,以一千八百两竞下乐山小金佛一尊!”掌柜高声唱喏,伙计在旁侧敲响铜锣,“哐”一声,底下喝彩连天。
梁国公府的小厮掏出银票,交与楼里伙计,钱货两讫。小厮也是识货人,掂量小金佛端详半晌,直皱眉头:“爷,小的看这小金佛的成色也就一般,还不如老夫人神龛上摆的那一尊。姓李那厮该不会是故意抬价,在讹您吧?”
窦光本还得意,听了此言,气不打一处来。
锣声又起,第四样货品开卖,乃是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窦光紧盯李稷,见他果然又是第一个敲铃开价,这回学乖了,等旁人喊过一轮,才谨慎开口——
“八百两。”
李稷瞄他一眼,悠然敲铃,道:“八百零一两。”
“李晏之,你要脸吗?”
“不要。你要脸,你多加些价。”
“你——”
众人失笑,齐刷刷看向窦光,等候他的反应。掌柜自也笑容可掬,期盼地注视过来。
窦光如坐针毡,被李稷一句话架在那儿下不来台,硬着头皮敲铃报价:“九百两!”
“九百零一两。”
“一千两!”
窦光喊完,气急败坏地盯住李稷,就等他再喊一回,让他以千两以上的高价拿下夜明珠,却见他扔了银捶,懒洋洋靠在椅背上。
“一千两一次!”
“一千两两次!”
“一千两三次!”
又是“哐”一声锣响,掌柜满面春风:“恭贺世子爷,连战皆捷,以一千两拿下南海夜明珠!”
9. 第九章
窦光这次来光寿永典,统共捎了三千两银票,差不多是他的全副家当,为的就是拍下那副从西洋运来的犀牛角水晶眼镜。
锣声敲响以后,又一千两不翼而飞,梁国公府的小厮捧着手里残留的两张百两银票,双手直抖:“爷,这……”
窦光怒发冲冠,已是气得目眦尽裂,看李稷的眼神恨不能把他碎尸万段。
楼上雅间,一人凭栏而立,手里晃着一只白釉酒盏,调侃道:“看这两人斗气,可比看竞买有趣得多。今日果然没白来。”
他锦衣玉带,眉目清俊,正是前些时日与李稷在入云楼欢聚的崔家九少爷——崔文彬。
“依国公府小世子那脾气,怕是不会甘心,稍后要是跟小侯爷闹起来,爷帮是不帮?”小厮忧心。自家少爷近年来与李稷交好,不帮呢,不讲义气;帮吧,又要惹一身麻烦。崔家虽是商户,但主母毕竟是皇后、阁老的胞姐,这样的人家,能容得下崔文彬风流,却容不得他做下一个窦光、李稷,不然,他们今日进这光寿永典也犯不着躲在雅间里,派扈从去底下竞价。
“放心,哑火的炮仗,炸不起来。窦小世子比谁都清楚晏之的狠劲儿,除非,他另一只眼也甭想要了。”
小厮看回楼下,窦光气得脖子暴起青筋,却仍是坐在原处,忍而不发。当年他被李稷打瞎一只眼,外加断了两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小半年,李稷却不过是被顺德帝训斥一顿,挨些板子。说好听些,那是顺德帝替臣下做了主;说难听些,也就是做做模样,打发梁国公。到底是明仪长公主的骨血,顺德帝焉能不偏袒?
窦光不傻,自也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没有个□□成的把握,不敢再去找李稷干架。
竞买继续,后面两样开卖的都是些寻常宝物,及至第六样,小厮眼前一亮:“爷,快瞧,您要的刺绣来了!”
那是一幅三尺见方的绣品,规格不大,但是绣功精巧,华彩流溢,就算是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价值不菲。
“此乃我大燕第一绣娘裁云夫人的孤品,绣的是《国色天香图》,工艺为顾绣,丝线、针刺皆纤细如发,配色精妙绝伦。自从三年前裁云夫人失去音讯后,她的绣作是见一幅少一幅,今日这一幅起价一百两,价格不高,但日后或能身价大涨。诸位看官,敬请开价!”
掌柜介绍完,看台底下交头接耳,来者基本是男宾,对刺绣并无兴趣,偶有心动者,则是看重裁云夫人失踪一事,赌她若是从此不再刺绣了,那今日这幅便也算是遗世之作,往后能有升值的空间。
于是,有人敲响铎铃,开价一百二十两。这筹码加得不多,却是正常,像先前李稷、窦光那样喊天价的竞价方式才是异端。
李稷稳当当地候着,听得差不多了,拿起银捶在铎铃上一敲,淡淡道:“二百两。”
窦光神情一振,便欲拿银捶,被小厮死命按住:“爷,吃一堑长一智,不能再中计了!咱们眼下就剩两张银票,也竟不起了!”
窦光气得嘴唇发抖。
李稷开价后,四周沉默,倒不是竞不起,而是想着为区区一幅刺绣,不便开罪他。
李稷胜券在握,低头把玩摩罗睺,就等掌柜敲锣,却在这这时,斜后方响起一记铃声,有人开价:“三百两。”
李稷循声看过去,见得极平庸的一人,看装束,像是个商贾。他再次敲响铎铃,道:“三百五十两。”
那人犹犹豫豫:“三百……六十两。”
“四百两。”
那人抿住嘴唇,倏地往楼上瞄,看向一扇窗户内,接着开价:“四百……三十两。”
“五百两。”李稷敲铃果断,语气斩截。
楼上窗户关闭,那人放下银捶,不再竞价。
最终,李稷以五百两的价格买下绣品。来运交完银票,捧来到手的宝贝,满足也不甘。若非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商贾,他们花两张银票便能成事,何必再折上三百两银子?难不成那是窦光派来的托儿,成心报复他们的?
这般一想,忍不住朝那商贾看去,却发现已没了人影,倒是有个颇为眼熟的扈从挤到了跟前来,向他们赔笑。
“小侯爷,我家爷楼上有请,盼您赏光,前去小酌一杯。”说着,偷偷从袖口拿出一块海波纹玉佩,展示给李稷看。
李稷认出来了,并不惊讶,起身正襟,慢悠悠往楼上走。
来运捧着装绣品的锦盒跟上。
*
崔文彬坐在圆桌前,酒已倒好,李稷进来,他开口便问:“你前面故布迷阵,耗光窦光,就为了这一幅刺绣?”
明眼人皆瞧得清,但凡窦光囊中充裕,断不会叫李稷称心如意。李稷想要竞买下心仪的货物,必须先想办法耗尽窦光的钱财。
不得不说,小侯爷今日这一手牌,打得漂亮。
“你派人在底下当托儿,就为了讹我二百两银子?”李稷入座,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架势,眉梢微挑,桃花眼斜乜着人。
崔文彬无奈:“我是真想买下那幅绣品,何曾派人做托儿?若存心讹你,大可让扈从继续抬价,坑你个千八百两,何必中途罢手,又遣人请你上来?”
李稷不接茬。
“我私下派人打听,得知殿下爱收藏裁云夫人的绣品,今儿来,便是为它。明儿是她的生辰,贞儿跟家母要入宫赴宴,我想置办一份贺礼托她替我送去,聊表心意。”崔文彬眉眼和煦,坦然道,“我对殿下的心思,你一直知道。这次权当是帮我一把。我出五百两,你让了这幅刺绣与我,可好?”
“爱莫能助。”李稷回绝得干脆。
崔文彬蹙眉,想不出别的缘由,问道:“怎么,弟妹也喜欢裁云夫人?”
李稷笑道:“绣品是我给安平的生辰礼。”
“以往也不见你对殿下如此上心。”崔文彬也笑,却是狐疑道,“殿下待人苛刻,少有能入她法眼的人,你此番殷勤,莫不是为了让她待弟妹宽厚些,才执意保住此物?”
李稷被戳中心思,但笑不语。
“晏之,”崔文彬笑意更深,看戏的乐趣已然取代了痛失贺礼的失落,他促狭道,“相识这么久,我还是头一回看见你这体贴人的模样。”
李稷依旧不语,举杯饮酒。
“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向来重义气,她既是方元青的心上人,那你待她,自然是亏待不得。”
李稷放下空盏,眼皮掀开来,神色已是变了。
“九爷,您胡说什么呢,我家少夫人跟方家公子只是表兄妹,断没有儿女私情,哪来的心上人一说?”来运瞧出不对劲,插嘴道。
崔文彬泰然自若,仍是笑道:“是吗?前几日,有人同我说方、容两家是世交,若没有吏部那一桩大案,两家早已结亲。那看来,是我听错了。”
来运打着哈哈:“便是结亲,那也只是长辈们的意思,我家少夫人最是知礼守节,可经不起九爷这般说笑。”
“是,是我错了,这便为晏之与弟妹罚酒一杯。”崔文彬惯知进退,当下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李稷冷眼乜他,已然看出这厮的目的,不过是假借探出了方元青对容玉的心思,便接二连三来他跟前套话,想弄清楚他究竟为何非要娶容玉。上次在入云楼,他权当耳旁风,听听也就过了,奈何这人不死心,嗡嗡唧唧地绕着人转,活像只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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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的绿头蝇。
“这话我最后听一次。”李稷开了口,“事若过三,得罪勿怪。”
崔文彬唇角一挤,自知这话是何含义,当下笑不出来,心知这次是捋他虎须了,又倒了杯酒,道:“再罚一杯,可满意了?”
李稷咧嘴,起身道:“受不起。”撩袍离席,边走边道,“回头记得把讹我的这二百两银子补上,便算是你有心了。”
崔文彬赔笑应下,目送他扬长而去,闷头饮尽杯中酒。
*
进宫是大事,为公主贺岁更是不容马虎。容玉这两日一直拿不准送些什么贺礼,原想找李袅打听一下安平公主的喜好,谁知这人一早便随明仪长公主往承恩寺礼佛去了,说是要小住几日,以表诚心。
李稷先前说明仪长公主、李袅母女怕安平公主,她原当是玩笑,这厢看来,却是毋庸置疑。只是,婆母终究是长辈,何至于对一个小辈如避虎狼?
“姑娘,安平公主莫不是比传闻里更吓人?”青穗一贯胆小,见这局势,打起退堂鼓,“要不然,还是等夫人回府了再做打算?横竖明儿也是大少爷生辰,咱们同姑爷提一句,兴许还能再回趟娘家呢。”
说来也巧,安平公主竟与容岐是同日生辰,只是年长一岁。此番设宴,庆贺的乃是她二十一岁芳辰。
大燕的公主无权开府,成年后仍住在皇宫的要么是待字闺中,要么便是婚姻不睦,和离后没有旁的去处。安平公主属于后者。据说,前些年她闹和离时,弄得沸反盈天,顺德帝差点下旨申饬,后来是太后出面调停,才勉强平息。容玉猜测,外界传她性情暴戾,多半与和离一事有关。
“殿下的生辰宴设在晚上,咱们给哥哥庆生,大可上午过去。行程既已定下,便不宜胡乱更改。再说,舅母、佩兰她们被关在宫里,至今没有消息,能早一天去看看她们,总是好的。”
青穗无话。
傍晚,李稷回来,眉眼恹恹的,颇为疲累的样子。容玉吩咐青穗传膳,特奉了盏热茶给他,凑近时,闻见他身上有些酒气,猜想他是趁着明仪长公主不在,偷溜出府撒野去了。
亏这人昨天还以准备春闱为由撵她走,看来,也就是装一装样。
李稷是真渴了,拿过茶盏饮尽,没留神容玉的表情。开席后,两人面对面用膳,李稷提起明天赴宴的事,说是贺礼已备妥,叫来运拿上来。
容玉惊讶道:“夫君今日出门,是为给殿下挑选礼物?”
李稷本来没觉着什么,听得这一句,后知后觉,撩眼看她:“怎么,夫人以为我去做什么了?”
容玉赧然,试图解释:“没有,我……”
“以为我又吃喝玩乐,撒野去了?”李稷看她的反应,便知猜对,哼一声,本就不大痛快的心情更郁闷,“夫人怎么能这样?”
崔文彬所言不差,他今日费尽心力去买那一幅绣品,全是为她。可是这人倒好,竟以为他在外头玩乐,分明她昨儿才说,不会像外人那般看待他的。
“没有,我就是没想到你会亲力亲为,这些小事,嘱咐我来便是了。”容玉柔声道。
李稷心想他亲力亲为的事情可不止这一件,先前娶她,三媒六礼,他事必躬亲,也没见她问过一嘴。
“是吗?”李稷仍有点郁气不消,故意道,“别又跟昨儿一样,是在诓我吧?”
“不会。”容玉看出他在置气,心想真像个小孩儿,灵机一动,夹了块糖醋鱼放进他碗里,笑道,“夫君辛苦了。”
李稷看一眼那鱼,是他爱吃的菜肴——她记下了。夫君辛苦了——这话也委实动听。他眉头舒展开来,唇角逐渐上扬,到底是笑了。
10. 第十章
次日又是晴天,檐前积雪尽消,花草挤出嫩芽,一派亮黄色在晨风里簌簌摇曳。京城算是迎来初春了。
容玉、李稷先回了趟容府,方氏知晓她稍后要进宫,偷偷塞来一袋银两,要她寻机会拿给舅母,想到禁庭森严,危机重重,又交代她凡事仔细,如若实在见不着人也就算了,莫要逞强。
容玉一一应下,离开容府,径直入宫。
这一趟,青穗没再跟,车厢内就容玉、李稷两人。他靠窗而坐,随口问道:“子初走前,就只交代了这一件事?”
“嗯。”
“没再说些别的?”
方元青走前,方家女眷已被押解入宫,让容玉送信,多少强人所难,反倒是委托他方便许多。
可是,方元青压根没跟他提起这件事。
容玉手指微动,拢在一起,仍是点头:“嗯。”
李稷狐疑,但也没多问,琢磨进宫以后多半要被顺德帝召走,不能时刻陪伴在她左右,便嘱咐道:“宫里不比外面。先皇后仙逝后,内阁为册立新后的事吵过一阵,最后上位的是当朝阁老贺敬安的妹妹——以前的贺贵妃。她在外颇有贤名,但跟安平关系不好,若是生辰宴上有什么不尴不尬的事,你记得避开些。”
容玉很少见他这样正经的模样,听得出来是严肃的提点,又因是头一回进宫,不免生出几分紧张来。
“今日赴宴的人多吗?”
“不多。”李稷看她一眼,放缓语气,“安平在宫外没什么朋友,除你以外,这次赴宴的女眷都是皇后替她延请的。说既是办生辰宴,热闹一些才好。”
容玉眼眸微动,道:“这般替她费心,倒不像是关系不睦。”
李稷知她冰雪聪明,一点便通,笑道:“所以才说,席间记得避开些。横竖咱们今儿是为见方家人一面,又不是当真贺寿去的。”
容玉听他这话,便知道这生辰宴多半是个鸿门宴了,细想来,倒像是利用了安平公主。她有些惭愧,看向放在案几上的贺礼,道:“安平公主很喜欢刺绣?”
“谈不上。”李稷也看过来,目光柔了几分,“但她很喜欢裁云夫人。”
容玉听过这位裁云夫人的大名,传闻她巧手天工,绣的花能引蝶、鸟能啼春,出手的绣品一经面世,便是各家官太太争相珍藏的宝物。
不过,更传奇的要数其人,出名多年,却无一人窥见过她的尊容。坊间传言纷纭,有说她是世家贵女,不便露面;也有人说她是世外之人,不屑尘寰;更有甚者,竟道她并非凡人,乃是天上织女,待绣完人间锦绣,便重返天界去了。
或是一语成谶,三年前,裁云夫人果真如雪隐鹭鸶,踪迹全无,再无绣作问世。安平公主不爱女红,却独独钟情裁云夫人,莫非是私下与她有故?又或是她本就偏爱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奇女子?
容玉思绪纷飞,有心再问几句,却见李稷环胸靠在车壁上,闭目养起了神。先前在容府为容岐庆生,他喝了几杯酒,怕是有些醉意,为入宫面圣考虑,自是歇一歇的好。
容玉倾身过来,替他关上车牖,脖颈间的香气被最后一缕春风吹开,飘入李稷鼻端。他睁了睁眼,又在身前人退回来时闭上,微扬唇角。
*
申时,武安侯府的马车从东华门驶入皇城,停在建章门外。两人下车,跟着司礼监往里步行,及至红墙夹道处,一名手持佛尘的内监恭迎上来,满脸堆笑,向二人行礼后,便凑去李稷跟前,说是荣王有请。
“他不在安平那儿?”李稷问道。
“先前去了,天香殿里全是女眷,荣王殿下觉着不自在,就没多待,特派老奴来这儿恭候小侯爷呢。”
荣王是李稷表兄,两人年岁相仿,私交匪浅,今日要想偷偷见方家人一面,还得叫他搭桥。李稷应下,转头叮嘱容玉:“夫人先行,若有事,派人来文英殿寻我便是。”
容玉省得,目送他离开,跟着司礼监走出夹道,过左顺门后,改由礼仪房的内监领路,待穿过了几重朱漆彩绘的游廊,又被一名嬷嬷接待过来,这才步入天香殿。
彼时,天香殿内已坐了不少女眷,有那内阁大学士的幺女、礼部尚书的嫡孙女,并几个世宦大族的千金。崔家小姐崔贞儿亦在座中。
然则人虽多,气氛却是半点热闹也无,众人汗流浃背地待在座上,看旁人轮流上前向安平公主献礼。
“臣女乃礼部尚书孟樟孙女孟文淑,特奉上孔雀绿釉花觚一只,恭祝殿下生辰喜乐。”
安平公主坐在紫檀雕牡丹纹宝座上,冷淡地瞄一眼,移开目光,一言不发。
孟文淑尴尬又气愤,暗忖自家祖父好歹也是正二品大官,不看僧面看佛面,这安平公主何至于对她这般怠慢?她向来心傲,若不是被母亲在后背盯着,真想发作几句。
宫女接过贺礼,放去一旁,也是面无表情,道:“多谢孟姑娘。”
孟文淑更气得一窒,垮着脸走回座上,不忘瞪母亲一眼,恨被她拽来参加这憋屈死人的生辰宴。
孟母也是受皇后所邀,迫不得已,知晓自家女儿是个众星捧月的宝贝儿,受不住这样的气,当下以眼神安抚。
其后众女眷依次献礼,无一例外,全被安平公主白眼以待。崔贞儿是最后一个,奉上的贺礼有两样,一样是她精心准备的黑漆描金琴式墨盒,另一样则是代替兄长崔文彬送的顾绣牡丹荷包。
安平公主起先无甚反应,听得后半截,视线挪过来,定格在那荷包上,不屑道:“扔出去。”
众人瞠目结舌。
“崔姑娘,得罪了。”宫女面无波澜,拿走崔贞儿捧在手心的荷包,大步往外,扔出殿外老远。
崔贞儿惊得小脸唰白,手足无措。另有一名宫女走来,接了她送的黑漆描金琴式墨盒,语气也很冷淡:“崔姑娘,有心了,请回座罢。”
座中顿时响起几声嗤笑。孟文淑道:“也是犯蠢,明知殿下不待见她那风流哥哥,还偏要往人家跟前凑,这不是自取其辱嘛。”
她原本介意在众人跟前失了脸面,这厢看崔贞儿吃瘪,内心平衡,便也不怎么气恨了,反倒生出几分看戏的快慰来。
崔贞儿坐回原位,无地自容,气得眼泪一个劲往外飙。崔家三太太尤氏也是面红耳赤,半晌不敢抬头。
便在这时,一名宫女趋步进来,向上首禀告:“殿下,武安侯府少夫人容氏请见。”
“不愧是嫁进武安侯府的人,大家都快要献完礼了她才来,这架子摆得真够大。”孟文淑眉毛上挑,话声不高不低,钻进众人耳里。
众人先瞄上首一眼,见安平公主仍是一副冷脸色,猜想怕是又有好戏要看,齐刷刷望向大殿外。
半个月前,武安侯府的小魔王娶了妻,妻家门第不高,婚礼却被他办得风光无二,这件事,在座女眷皆有关注。
崔贞儿也抬起头来,一瞬不瞬地盯着大殿门口,但见一名女郎被宫女领进来,向上首盈盈下拜。
“臣妇容氏,参见殿下。”
众人端详她,见她头戴南海珍珠攒成的头面,身着一件丁香色如意纹缎竖领披风,云肩用彩线绣着烟霞,眉似远山含黛,眸若秋水凝波,竟是个令人赏心悦目的长相。更难得的是她周身气韵,清雅脱俗,婉约动人,亭亭地站在那儿,好似锦绣丛里的一株幽兰。
这样的女郎,竟然是李稷的新婚妻子?
众人难以置信。崔贞儿看在眼里,被泪洇湿的眼圈陡然一红,目光暗藏恨意。
“少夫人可真是叫人好等,我们都向殿下献完贺礼了,你才姗姗而来,莫不是宫里太大,给您绕迷路了?”
孟文淑率先发难,因知晓容玉家世平平,必是头一回进宫,便捡着这一点来诘问,有意叫她在众人面前难堪一回。
容玉循声看去,见得座上一位珠翠盈鬓、锦衣绣袄的贵女,年岁与她相仿,然看人的眼神很是厉害。她听得出这话藏有锋芒,却并不恼,淡淡一笑:“我随夫君入宫,所行之处,皆有宫人引导,不曾迷路。有劳贵女记挂了。”
孟文淑一拳打在棉花上,得了个没趣儿。容玉重新面向上首,捧着锦匣奉上,恭谨道:“臣妇托夫君的福,有幸为殿下庆生,特备上薄礼一份。恭贺殿下生辰吉乐,千岁无忧。”
她声润似玉,婉转动听,孟文淑更是心烦,就等着看她献礼以后被安平公主甩脸子,却见宫女打开锦匣后,惊喜道:“殿下,是裁云夫人的刺绣!”
安平公主看过来,仿佛痴住,半晌才亲自取了绣品,捧在手里细看,手指抚过牡丹花时,美眸泫然含泪。
众人目目相觑,不知是何情况。
容玉候在底下不闻回应,不禁抬眸,这一看,竟感目眩神迷。
安平公主坐在紫檀雕牡丹纹宝座上,头戴金镶宝石挑心,鬓边插着云形嵌宝金掩鬓,耳坠金镶宝石葫芦耳坠,身穿金纱云肩通袖襕云翟纹衫。她有浑然天成的天家贵气,但比这更吸引人的还是她的容色——蛾眉曼睩,丹唇外朗,艳绝尘寰,俨然一朵倾国倾城的牡丹花。
——便如裁云夫人绣作上的那一朵。
“殿下。”宫女怕安平公主失态,凑来她耳旁轻声呼唤。安平公主微微一震,依依不舍地摸过绣作左下角“裁云夫人”四个字,看向容玉。
容玉低下头。
“多谢。”安平公主温柔道,“赐座。”
众人咋舌,几乎疑心听错了话。要知道今日献礼以来,安平公主就没给过任何一人好脸色,遑论是说一声“多谢”?
孟文淑已在那儿气得脸发青,眉头狠皱成一团,满心郁气。崔贞儿也是义愤填膺,旁人不知安平公主为何态度发生转变,她却是再清楚不过——安平公主私下热衷于收藏裁云夫人的绣品。
本来,今日这幅《国色天香图》该归她献与安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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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九哥失利,岂有容玉在这儿出风头的机会?
思及此处,又想起替容玉竞买得绣品的李稷,崔贞儿心里愈发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不是滋味。
容玉入座后排,没坐多久,外面走来一名内监,说是皇后请来的戏班子准备妥当了,请众人移步御花园听戏。
既然是皇后的吩咐,那自然推脱不得,众人簇在安平公主身后,前往御花园。
步入园内,但见苍松翠柏,叠石成山。戏台子搭在假山旁,飞檐翘角,朱栏彩绘。台前已摆放了几排圈椅,铺着锦缎软垫,显是专为女眷们备下的。
众人入座,容玉依旧坐在后排,甫一落座,旁边跟着坐下一道颇为眼熟的身影。
“少夫人,不介意我坐在这儿吧?”
容玉转头,认出孟文淑,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略略点头。
孟文淑嘴角微扯,坐定后,又开始跟她搭话:“少夫人可真是慧心慧眼,我们送的贺礼没一样能入公主殿下的法眼,不像你,一送就送到了她心坎上。唉,眼光这样好,难怪能找着小侯爷这样的好夫婿呢。”
这话算是笑着说的,但那似是而非的语气,任谁都听得出来是讽刺。容玉不知自己究竟何处得罪了这位贵女,说起来,都不知道此人姓甚名谁,便道:“多谢贵女称赞。方才失礼,都忘了请教贵女芳名?”
孟文淑就爱向人自报家门,当下坐正:“我乃礼部尚书孟樟的嫡亲孙女,孟文淑。”
“原来是孟姑娘,以您的才情、门第,以后定能寻得如意郎君。届时大婚,莫忘了发我一份请柬,也让我沾沾喜气。”容玉微笑,眉眼柔柔,既无歆羡,也无半分气闷。
孟文淑被梗住,半晌接不成话,撇开了脸。
戏台上咿咿呀呀,正唱着一出缠绵悱恻、恩怨纠葛的戏,取材自《新唐书》,讲的是太平公主与其驸马薛绍的故事。孟文淑心不在焉地听着,没多久,双目忽地精光大盛,唇角勾起讥笑。
“原来是这样一出好戏,皇后娘娘可真是费心了。”
旁人也开始觉出异样,尤其是当薛绍另有所爱,只因被太平公主看上,故而迫不得已与挚爱分开的真相被揭开时,众人神情微妙,不约而同看向安平公主。
“这是怎的,竟拣这样的戏来唱,不怕殿下恼么?”
“既是皇后娘娘的安排,自有道理,也许……”
坐在后排的女眷窃窃私语,或是惊异,或是惶惑。容玉不明所以,因听得几句颇为不敬的话,微微颦眉。
孟文淑一眼看出她的困惑,凑近道:“少夫人莫不是不知公主殿下和离之事?”
容玉看向她,欲言又止。
“难怪呢。”孟文淑便知猜对,莫名有股优越感,笑了一会儿,愈发挨近她,“当初殿下伴驾东巡,救下一对被山匪抢掠的兄妹。那兄长外貌出众,满腹经纶,是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殿下心肠好,怜他有才学,便派人护送他们兄妹入京,还赍发银钱,助他考学。后来呢,那书生倒也争气,金榜题名,位列朝班,很快便蒙殿下垂青,做了东床驸马,带着他那妹子一块住进了公主府。谁知道……”
戏台上锣鼓喧天,“薛绍”拥住情人,一声声“慧娘”喊得肝肠寸断。孟文淑伸手掩唇:“有一日,殿下竟在府上撞见他们兄妹二人衣衫不整,颠鸾倒凤。你猜怎么着?”
容玉悚然屏息。
“原来呀,那两人压根不是什么兄妹,而是相好,早在书生入京前便已拜过天地,做了夫妻。”
旁侧几人也听见了,靠过来议论:“那不就是薛绍跟慧娘吗?”
“也不一样。人家薛绍、慧娘是正大光明的结发夫妻,只因被太平公主插足,才迫不得已劳燕分飞,阴阳两隔。那两人却是一早相中了殿下的金贵身份,成心隐瞒关系混入皇家,想要攀龙附凤,飞黄腾达呢。”
“唉,那时候,殿下都有了三个月多的身孕,当天便气得小产了,醒来后,又派人拖出那两人来严审,亲自下令处死。气是解了,却也被伤透了心。听说,先皇后就是因为这件事被气走的呢。”
“怪不得,当初对外说是和离,可是打那以后,就再没见过那位驸马爷了。”
“……”
众人借着戏台上越来越急的锣鼓声,你一言、我一语,容玉只感觉耳边嗡嗡作响,毛骨悚然。
“锵——”
一声锣响彻戏台,旦角唱腔陡然拔高,如冷箭刺破长空。伴随“太平公主”的痛呼,“薛绍”自刎而亡,伏倒在“慧娘”的尸首旁。
台上谢幕,台下这一场戏则刚刚开场,众人屏气噤声,眼睛骨碌碌一转,一齐看向坐在最前排的安平公主。
“小民奉皇后娘娘懿旨,特献《金枝劫》为殿下贺寿。恭祝殿下芳辰安乐,千岁吉祥!”
戏班班主领着戏子们下台来叩首,内监高声唱喏:“请公主赏——”
11. 第十一章
底下鸦雀无声。
“赏——”良久,安平公主的声音悠悠传来,平静无波,“杖毙。”
众人震愕。
“殿下,这——”
天香殿的宫女们早已气得火冒三丈,一人上前一步,怒叱:“来人,拿下这帮忤逆犯上、居心叵测的狗东西,杖毙!”
“殿下,冤枉啊!冤枉!”
戏班主奋力叫冤,得令的侍卫却已应声而动,扣下戏班所有人,亟待行刑。
“慢着!”
却在这时,花园后方传来一声喝止,有内监拔高声音通传:“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的心差点跳出喉咙,知晓这台戏最精彩的一幕怕是要来了,一齐躬身跪下,竖起耳朵。
只听得皇后诧异道:“安平,你这是作甚?!”
安平公主仍然坐在首座上,既不起身行礼,也不回话。她跟前一名宫女欠身道:“回娘娘的话,这戏班子打着为殿下庆生的旗号,含沙射影,恶意讽议,实乃大不敬!殿下正下旨惩戒,以儆效尤!”
“人是本宫请来的,排的戏,也是本宫首肯的。不过是一出前朝的宫闱传奇,何至于如此?”
“娘娘或许不知,这戏明面上演的是前朝传奇,实则却是在讽刺太平公主夺人所爱,草菅人命。那薛绍与前妻慧娘私会,更是像极当年在公主府发生一桩旧……”
“胡言乱语!”皇后喝断宫女,“那薛家的事,与安平有什么相干?难不成戏文里唱几句苦命鸳鸯,便成了影射你家殿下?照这说法,往后所有与才子佳人相关的戏,你家殿下都看不得、听不得了?”
宫女被喝住,咬紧嘴唇,气得几欲落泪。
“安平,”皇后看向安平公主,语重心长,“那件事都过去多少年了,怎么还揪着不放?今儿请他们来,不过是想为你庆生助兴,你倒好,偏要在这喜庆日子发作,不怕旁人笑话吗?”
安平公主反问:“你怕吗?”
皇后一愣,旋即点头,迭声道:“好好好,你不怕,全是本宫脸皮薄,禁不起旁人嚼舌。横竖这帮人是本宫请来的,既然你不满意,执意要罚,那便连本宫也一块罚了吧!”
安平公主仰头瞧她,凤目被日光照亮,清凌凌一片:“好啊。”
众人大震,甭管是唱戏的、看戏的,皆是彻底慌了。天香殿的宫女、内监气归气,却断不能看安平公主犯下这等忤逆大罪,赶紧来劝。
“殿下不可,万万不可!”
大燕自开国以来,便以孝道为立国之本,先皇后被安平公主的婚姻气走时,顺德帝大骂她有眼无珠,自食恶果不算,更连累得生母宾天,实乃不孝。后来,安平公主住回皇宫,几次与上位的贺皇后产生口角,顺德帝更是心存不满,倘若再知晓了今日这事,怕是要彻底厌弃了她。
宫女在身前哀哀央告,偷偷扯她裙琚,劝她隐忍,顾全大局。安平公主厌恶不已,瞄向皇后,见她话虽放了,却压根没有要领罚的样子,失望道:“好歹也是皇后,当知晓一言九鼎。既然做不到,就莫要开口。”
皇后皱眉,见她起身离开,若无旁人,更有些脸色铁青。不过,单是她放话要罚她那一句,便也足够顺德帝狠罚她一次了。
皇后恢复笑颜,吩咐众人平身,又叫侍卫放了扣押的戏班子,命他们接着上台唱戏。
众人惊魂甫定,坐回原位,再不敢交头接耳。容玉偷偷望向安平公主离开的方向,内心久久难以平静。
*
入夜,生辰宴在长春殿开席,仍是由皇后主持,但安平公主没有现身。
赴宴的人齐齐松了口气,专心应酬皇后,反倒松快起来,各个脸上绽开笑容,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容玉食不甘味,一则是记挂着探望舅母、表妹的事,二则是总想起安平公主,便在走神,忽听得孟文淑道:“少夫人,发什么呆呢?难不成是被御花园那一出戏吓得傻了?”
这儿不比先前在天香殿,众人推杯换盏,可以畅所欲言。孟文淑眉开眼笑,提壶给容玉倒了杯酒,很是豪爽地道:“来,这可是御赐的蔷薇露,我敬你一杯,给你压压惊。”
说来也怪,她起先横竖看不惯这位侯府少夫人,总想拿话呛她,相处下来后,却发觉她性情柔淑,谦卑有度,并不令人讨厌。
容玉也大概摸清她的脾气了,料想是个恃宠而骄的主儿,不便推拒,接了酒盏道谢。
“我看我俩年岁相仿,我是庚寅年十月生的,你呢?”
“庚寅年十一月。”
“竟然这样巧,那以后我也不叫你什么‘少夫人’了,就唤一声‘玉儿妹妹’,不算占你便宜吧?”
“自然不算。”
“那你也别叫我什么‘孟姑娘’,就叫‘文淑’,或者一声‘淑姐姐’也成。”
孟文淑又与容玉喝了一杯,私心觉得彼此算是结交了。
容玉头疼,越发心不在焉,万幸没多久后,有一名嬷嬷从殿外进来,说是奉李稷之命,前来接人。
孟文淑已喝得微醺,打趣道:“看不出来呀,那大魔王整日无法无天的,对你倒是有很上心。”
容玉赧然笑笑,向她辞别,又与皇后请辞,跟着那名嬷嬷走出长春殿。
“小侯爷被万岁爷叫去了昭仁宫,脱不开身,所以派老奴过来,接少夫人前去见方家人一面。”走出殿宇,趁四周人少,嬷嬷交底道,“少夫人放心,相见事宜都已安排妥当,您这边请。”
容玉跟上,想起舅母、表妹,步伐不自觉加快。两人走进御花园,行不多久,来至一处假山下,周遭树影参差,花木扶疏,甚是幽僻。嬷嬷放慢脚步,正待说地方到了,忽听得前方传来喝叱声。
两人惊怔停步,循声看去,见得前方有人在教训宫女。容玉认出跪在地上挨训那人正是方佩兰,急得差点喊出来,亏得是嬷嬷机敏,及时把她拉住。
“公主殿下恕罪,奴婢不知您在此处,多有冒犯!万望您开恩,饶我一命!”方佩兰伏地叩首,声音颤颤,在夜风中愈发凄惶。
“你究竟是哪个宫的宫女,为何答不上来?夜深人静,你不在主子跟前伺候,孤身一人跑来御花园作甚?”安平公主跟前宫女肃着脸,厉声道,“你行踪鬼祟,说辞可疑,究竟意欲何为?再敢狡辩,即刻叫宫正司拿下你!”
“不要啊!我、我……”方佩兰惊惧交加,无助大哭。
“烦人。”安平公主被吵得头疼,嫌恶地皱了眉。
宫女喝道:“来人,押走这名宫女,交予宫正司审讯!”
“殿下且慢——”
事态发展至此,容玉焉能再旁观,挣开嬷嬷,冲出假山,挡在方佩兰身前跪下。
众人皆是一愣,那宫女眼尖,借着月光认出容玉,诧异道:“武安侯府……少夫人?”
“是!”容玉抬首,向安平公主恭谨一礼,“殿下恕罪,此女乃民妇表妹,方家小女方佩兰!”
安平公主亦是讶异,今日过生辰,她狼狈至极,唯一的那点慰藉便是来自容玉。她记得她,容色稍缓几分,道:“方家?哪个方家?”
“原吏部侍郎……方世清。”
“方世清?”安平公主语气陌生,显然不认得此人。
“殿下,是年前吏部贪赃案的主犯之一。”宫女凑近她耳旁,汇报方家底细。容玉在底下依稀听见“大狱里自裁”、“男丁流放”、“女眷充为宫奴”等话,心知今夜来私见方家人的事是瞒不住了。
果然,安平公主语气冷下来:“所以,她是被关押在宫里的罪奴?”
容玉深吸一气:“是。”
“私会罪奴,乃是重罪,你不知道吗?”
“民妇知道。”
“那你还敢?”
容玉伏低,道:“舅父一生清正,横死狱中,或有冤情。方家人蒙难后,音讯全无,民妇思亲心切,所以斗胆入宫一见。”
“李晏之替你安排的?”安平公主并不关心方家人是否含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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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那幅刺绣也是?”
容玉心头一突,惭愧道:“……是。”
安平公主扯唇轻笑,笑声落进容玉心里,竟像针尖似的,扎得她有些疼。她听得出那笑声里的失望与嘲讽。
容玉还待再说些什么,身边衣香鬓影掠过,安平公主一言不发,漠然走了。
夜风掠过石隙,簌簌如低语,转眼又归于岑寂,仿佛先前的危机全是错觉——安平公主没计较她私会方家人的事。大概是因为那幅刺绣,容玉想。这该是令人庆幸的,可她心里愈发堵了几分歉意。
“表姐……”
方佩兰的哭声传来。劫后余生,她委屈得不能自已。
容玉扶她起来,擦走她的眼泪,道:“舅母呢?”
“前些天大雪,母亲病了,至今高热不止,根本下不了床……”提及母亲,方佩兰泪落不止,巴掌大的小脸满是忧虑。
她瘦了,原本汤圆一样胖乎乎的小姑娘,如今已憔悴不堪。容玉看得心痛,拿出钱袋塞进她手里,嘱咐她给舅母找大夫,又取出方元青的信件,道:“这是表兄临走前托我交给你的。”
方佩兰认出信函上的笔迹,想起被发配边疆、生死不明的兄长,心头大痛,哭得说不出话。
“先别哭,表兄走前,千叮咛万嘱咐我把信交到你手上,定是有要事交代,你若只顾着伤心,信都不看一眼,岂不是辜负了他?”容玉替她拭泪,耐心哄慰。
方佩兰拆开信,泪眼朦胧地看完,豆大的泪珠再次滚落。她径自擦掉,用力吸一口气,抬头道:“哥哥交代我,要坚强,努力活下去……终有一日,方家会得平反,他会来接我们回家。”
“对呀,”容玉也湿了眼眶,“天道昭昭,终有一日,舅舅会沉冤得雪。佩兰是大孩子了,更要坚强自立,好生照料自己与舅母。若遇难处,便设法传信与我们,纵是千难万险,也有我们一起承担……”
两人叙话时,假山外人影攒动,先前那嬷嬷领着一行人赶来,絮叨道:“……今儿安平公主又跟皇后起了口角,没去赴宴,想是在御花园散心时被那小丫头冲撞了。唉,这也真是倒霉,谁不知道安平公主最是眼里容不得沙,那脾气……”
“从浣衣局提人出来,竟不使人好生看管,反倒由着她一个人在御花园里打转,荣王便是这般教底下人办事的?”李稷语气俨然不满。那方家丫头不过十岁出头,能有几分机灵劲?荣王办这等紧要事,竟只遣了个把人手,实乃糊涂。
荣王跟在他身后,被批了一嘴,很是没脸面,嘟囔道:“我不也是怕人多嘴杂,走漏风声?内廷规矩森严,私会罪奴乃是重罪,自然是掺和的人越少越好。再说,谁知道皇姐会跟皇后闹成这样,放着生辰宴不坐,跑来御花园瞎逛游?”
李稷懒得多听,便欲走出假山,倏地收住脚步。嬷嬷“咦”了声,听出容玉、方佩兰叙话的声音,垫脚张望,发现安平公主一行不见了。
前方月色融融,容玉、方佩兰执手叙话,私情切切。李稷松了口气,想着还是先不叨扰的好,退回假山后。
荣王正待开口,被他瞪来一眼,示意闭嘴。
“你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吗?”荣王气得眉毛乱飞,声音从齿缝钻出来。
“送佛送到西,有劳了。”李稷挤出一笑。
荣王翻了个白眼,掏出个掐丝珐琅攒盒,揭了盖子便一块块的酥糕往嘴里送。他向来是个吃不离手的,不然也长不成这浑圆模样。
李稷见怪不怪,靠在假山上,忽听得那头悲声凄凄:“表姐,哥哥走前,就只留了这一封信吗?”
“他……”应话的人声调温软,显然是容玉,“他也给我留了封信。”
李稷耳根一抖,差点伸出假山外去,正震惊,外边接着传来方佩兰兴奋的声音:“当真?可是叫你等一等他?好表姐,若不是爹爹遭人陷害,他早便登门来娶你了。你先不要嫁给旁人,再给他些时间,权当怜他这片痴心,好不好?”
12.第十二章
夜风灌入车厢,挟来冷意,容玉关上窗牖,侧首看向李稷,微笑道:“今日之事,多谢你了。”
私会方家人一事虽然出了些意外,但总归是有惊无险。后来,李稷又跟荣王亲自赶来,为她善后,可谓是用心良苦。
“不必。”李稷笑一笑,然则眼底更无笑痕,“既然是子初委托的事,我自然要尽心尽力。”
容玉觉察他有些不同,却又说不清是哪里,便也笑一笑。
“信已交给方家人了?”李稷接着问。
“嗯。”
“子初走前,就只留了一封信?”
容玉微微一怔,想起先前在御花园也被方佩兰问起这一事,倏然有所意会——难不成,他听见了?
不过,听见也没什么,只是特意拎出来问,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再者便是,她私心里并不太想向他谈及自己与表兄的事。
“他也给我留了一封信。”
李稷扬起眉毛,竟是很惊讶的样子:“也给你留了一封信?”
容玉分辨他神色,瞧着不像是作假,难不成是她多想了?
“我与他相交多年,临别前帮他大忙,却也不见他给我留一封。”李稷撇一撇嘴,颇为失落道。
容玉见他这副形容,更觉着怕是误会他了。他应是介怀表兄留信给她与方家人,唯独撇开了他,便道:“你已帮了表兄大忙,这份恩情,他已是难以偿还,那两封信交代的不过是一些琐事,又怎好再劳烦你?”
“既是至交,何来‘劳烦’二字?若论起这个,夫人今夜为方家人奔走传信,不也照样是‘劳烦’了我?”
容玉张口结舌。
李稷目光很诚恳,道:“莫非那信中之事,非得夫人亲力亲为,我纵是有心想帮,也是插不上手的?”
车厢狭窄,他陡然靠近,目光定定地凝视下来,网似的,令人无所遁形。
容玉耳鬓渐热,脑海里跟着乱起来,闪过一些声音——“可是叫你等一等他”,“好表姐,你先不要嫁给旁人”,“权当怜他这片痴心”……似是电光一闪,她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听见什么了?”
李稷眼神一动,往车壁上靠,笑道:“听见什么?”稍顿一顿,又道,“隔得那么远,你们声音也不大,就算听见,也只是些只言片语。不过,荣王倒是竖着耳朵听了一嘴,笑我横刀夺爱,缺德呢。”
容玉尴尬,大概知晓是怎么回事了,难怪上车以后,总感觉他透着古怪,合着是被荣王取笑了,便来变着法撒气呢。
“那我答复佩兰的话,想必他也听见了。表兄并未在信里与我谈及男女私情,不过是叫我多保重。我嫁与你的事,也已告知佩兰。我自问心无愧,他又有什么取笑你的由头?”
李稷拐弯抹角绕这一圈,等的便是这番答复。没办法,先前在御花园偷听得那一截后,他便被荣王拎去,一顿冷嘲热讽,压根没听见容玉的回答。说来也是没脸,他这人气量不咋样,心眼也小,没封口的醋坛似的,有点酸味便往外冒。
“是,自然。”他点头,唇角梨涡漾出来,已然是一副好脸色,“你的心思,我当然不疑。只是子初毕竟是我挚友,荣王不知内情,误会我横刀夺爱,我总是惭愧的。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既已答应他看顾你,便会竭尽所能护你周全,外头纵有闲言碎语,我也只作耳旁风过了。”
容玉先前光顾着与他划清楚河汉界,倒忘了他会背负这等骂名,想着容家今日的安稳全赖他与表兄合心筹谋,不免愧怍难安。
“容家能安然无恙,已是承了你的恩情,往后倒不必多顾念我。若是可以,不妨替表兄费心些,舅父在狱中横死,或有蹊跷。”
她说得委婉,但李稷是聪明人,一听便懂。方家蒙难后,他没少设法捞人,奈何里头水太深,不是他一个小侯爷能够蹚得了的。
“放心,我心里有数。”甭管怎样,先应下再说。李稷挨着容玉而坐,因着说话,这厢凑近了,嗅得她身上气味不同寻常,便顺口问:“喝酒了?”
“嗯。”容玉道,“喝了一些。”后知后觉,他身上倒是没多少酒气了,想起他被顺德帝传召去了昭仁宫,看来不是宴饮?
“蔷薇露?”
“你怎知道?”容玉纳罕。
“喝过,是你身上的味道。”李稷笑应。
容玉一怔,琢磨着“你身上的味道”这话,忽觉他有些没羞没臊的,却又因知晓他并非调戏,便只是偷偷地红了脸颊。
*
入得侯府,夜色已深,容玉盥洗毕,丫鬟捧来一盏解酒汤,说是李稷吩咐,请她趁热饮下。
容玉心道他倒是体贴,喝完汤,琢磨起一件事,问那丫鬟:“爷可安置了?”
“不曾。少夫人可是有事?”
容玉略一沉吟,却又作罢,打算往后有机会再提,便叫丫鬟先走。
想是那解酒汤奏效,这一晚,竟是酣眠无梦,一觉天明。次日,容玉梳妆毕,唤来青穗,叫她往宣平坊走一趟,买两盒徐记的糕点来。
“可是两盒蜜糕?”青穗问。容玉惯来爱吃那一家的蜜糕。
容玉却道:“一盒蜜糕,一盒山楂糕。”
青穗微怔,旋即想起李稷嗜酸,心下会意,笑着应了。
有道是“投桃报李”,既然李稷待她体贴,她总不能无动于衷。待青穗买来糕点,容玉拿了那盒山楂糕,前往书房。
那厢,来运正弯腰站在书桌前替李稷研墨,听得门外传来容玉的声音,登时满怀期盼地抬头。
李稷拿开覆在脸上的书本,先是意外,随后示意来运离开。来运自是如蒙大赦,脚打后脑勺地去了。
容玉进来,嗅得淡淡墨香,但见红木雕云龙纹书案上放着笔墨,李稷坐在桌案后,左手握书,右手执笔,似在批注。
“夫人怎么来了?”他没抬头,顾自批注着,很是专注。
容玉放下糕点,留心看了一眼,他手里拿的仍是那本《文章正宗》,像模像样的,看来真是在为春闱做准备。
“买了一些糕点,想起你爱吃,所以来送一趟。”容玉揭开盒盖,六块精美的山楂糕挨在一起,拼成花瓣形状,品相诱人。
李稷看得感动,抬头道:“夫人待我真好。”
“那你看完书后,记得吃些,我便不打扰你了。”既是来还情,送完礼便也该走了。容玉却见李稷把书笔放下,道:“看完了,肚子正叫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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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吃东西而已,没什么打不打扰的。”
语毕,拈来一块山楂糕便吃,腮颊微鼓,梨涡浅现,煞是惹眼。容玉又多看了两眼,好奇道:“当真不酸?”
李稷唇角轻挑,拈了一块给她。容玉接过来咬了一口,没嚼两下,酸得眼皮抽筋,听见他大笑,尴尬地捏着剩下的大半块糕点。
李稷拿过来,塞进嘴里。
“那……”容玉呆怔,那可是被她咬过一口的。
李稷浑然不觉,吃完那块,又拈一块,桃花眼亮莹莹的,盯着容玉,意味深长。
容玉莫名有些心乱,再次产生离开的念头,被李稷看破,抢先道:“夫人来找我,不止是为送糕点吧?”
容玉被戳破心事,自是不走了,道:“我就是想问问,安平公主那边如何了?”
“怕她告发你?”李稷笑问。
“不是。”
昨夜私会方佩兰,是颇为险象环生,但安平公主既然没有当面发难,事后肯定也不会告发。
“昨日安平公主与皇后闹得厉害,连生辰宴都未出席,不知后来如何了?”
李稷听出她是在关心安平公主的处境,多少意外,耸眉道:“闹得厉害?有多厉害?”
容玉看他像是不知,便把《金枝劫》那一出戏中戏原原本本地说了。李稷再是吊儿郎当,听完也垮了脸,道:“皇后城府深沉,大概是想借机除掉安平。不过,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遭了,安平自有应对的法子。她是先皇后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骨血,舅舅纵是被人挑唆,一时发怒,也不会真拿她怎样的。”
容玉松了口气,眉头却没完全松开。李稷愈发奇怪:“你在担心她?”
“昨日之事,我很惭愧。”
“惭愧?”李稷不解,“为何要惭愧?”
容玉苦笑:“昨儿生辰宴上,大家各怀心思,做局的做局,看戏的看戏,没有一人是诚心去为殿下庆生的。便是我,也只是利用庆贺的机会私见表妹一面。殿下慧心慧眼,什么都清楚,却仍是放了我一马。”
李稷目光微垂,不欲叫她自责,便自夸:“那是因为你送的贺礼合了她的心。”
要是没错,接下来她便该谢他了。
却听得她道:“其实,裁云夫人便是先皇后吧?”
李稷眉心一跳。
“裁云夫人是三年前失去音讯的,而先皇后也殁于三年前。安平公主不爱刺绣,却视裁云夫人的绣作为珍宝,乃因那是她母亲留下的遗……”
容玉被李稷伸出一根手指,压住嘴唇。
“夫人再往下说,可就是窥测皇家秘辛,论律当斩了。”
容玉被他突来的气息笼罩,胸口怦然有声,慢慢后退,唇瓣离开他的指腹,低声道:“是我失言了。”
李稷垂眸,目光在她被他压过的嘴唇上逗留少顷,笑道:“无妨,闺房内,你我夫妇私话而已。”
容玉更感难为情,耳里回响着“闺房”、“夫妇”、“私话”等词,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局促道:“我知道了,往后断不会再提起此事。你且安心看书,我走了。”
李稷看她落荒而逃,挑唇一笑,抬起手指,搓开上面的唇脂印记。
13.第十三章
没几日,敬仪长公主领着李袅赶回侯府,行色匆忙。容玉以为是府里有什么急事,问了丫鬟,却是摇头,倒是李袅来了梦风园一趟,逮住容玉便诉苦,直呼“太险了”。
容玉一头雾水,先叫青穗奉茶。李袅咕噜噜喝了好一会儿,长吁口气,道:“就差一点,要不是娘当机立断,早走了一刻钟,八成就撞上了!”
“到底怎的了?”容玉更好奇。
“嫂嫂不知?”李袅睁大眼眸,“安平公主在生辰宴上忤逆皇后,被皇帝舅舅下旨撵去承恩寺思过,说是要她罚抄万份佛经呢!”
容玉愕然:“万份佛经?那要抄到几时?”
“谁知道,反正抄不完,她这思过便不算完,这辈子呀,怕是要耗在承恩寺了。”
容玉五味杂陈,却看李袅吃着糕点,摇头晃脑,浑然已是看戏做派,不由道:“所以你们匆忙赶回来,是为躲开安平公主?”
“是呀,”李袅吃得腮帮滚圆,含糊道,“原本入寺祈福便是想躲开她,谁知她后脚竟跟来了。母亲最是怕她,哄也不是,骂也不是,除了远远避着,图个眼不见为净,还能有什么法子?”
又道:“那日生辰宴,嫂嫂也瞧见了吧?皇后贵为一国之母,都差点被她杖毙,这般大逆不道,母亲岂敢招惹?”
容玉脸色微变,心知那事传开以后,被人添盐着醋,断章取义,编排得面目全非了,唏嘘之余,不免替当事人生出几分委屈与愤懑,道:“那你可知,安平公主为何要忤逆皇后?”
“为何?”
“那日,皇后给大家安排了一出戏。”
容玉提起那出改编自《新唐书》的宫闱传奇,以及女眷们在底下的非议。她虽不谙内廷的弯弯绕绕,却也看得出来这一出断然不是无心之举。皇后所为,怕是想当众激怒安平公主,待她失了分寸,才好借题发挥。
这般机关算计,委实令人齿冷。
“竟是这样?”李袅听罢,果然意外。
容玉点头。
李袅吞咽糕点,手上还剩半块,却是无心再吃,只道:“可当初若不是她一意孤行,非要与那歹人成亲,又岂会有后头这些祸事?舅舅、舅母都给她相好了驸马,她偏不要,为了那祸害撒泼放刁,最后弄成那局面,不是自讨苦吃?更要紧的是,她自个吃苦也就罢了,还连累得舅母也……”
许是在先皇后膝下承欢过,李袅提及她,鼻头一酸,眼角沁出泪花。
容玉并不知背后还有这等内情,愈发百感交集,道:“可是,此事分明错在那个心怀不轨、攀龙附凤的男人,安平公主乃是那最大的苦主啊。”
“所以,怨她有眼无珠。”李袅仍是忿忿不平。
容玉无奈摇头,良久道:“世上能有几人像孙大圣似的,炼得火眼金睛?郎君们或许好些,我们女儿家被困在家宅,自小到大,人都没见着几个,又能有多少识人的本领?再说,有些人惯会伪装,不真正处在一块,谁也不知他是人是鬼。安平公主被骗时,想来也不过像你我这般大,平心而论,倘若换做你我,又有几分识破那中山狼的把握?”
李袅张口结舌,嘟囔道:“生辰宴上究竟发生何事,嫂嫂今儿这般替她说话?”
容玉不欲节外生枝,便不提私见方家人之事,只道:“我那日不过是个没嘴的葫芦,能有何事?只是听了安平公主的遭遇,想起来留仙先生笔下的一个故事。”
“哪个故事?”李袅登时提起性来。
“云翠仙。”
那云翠仙本是仙家女,却被阳奉阴违的无赖梁有才骗娶,婚后受尽苦楚,险被卖进妓院。
“身为仙灵,尚且会被俗世男子蒙骗,何况人乎?安平公主贵为皇嗣,发现被骗后,尚可报仇雪恨,可是天底下,仍有多少女子陷在豺狼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作恶的皆是男子,却要怨女子眼拙心盲,这多不公啊。”
李袅一震,面颊蓦地烧起来,惭愧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容玉拈了一块糕点放进她手里,笑道:“我知道,小姑并非苛责公主,只是为先皇后伤心。”
李袅含着泪,点头如捣蒜。
“先皇后仙逝,小姑都如此难过,那安平公主不是更伤心?”
容玉并非存心说教,只是想起安平公主看见那幅《国色天香图》绣作时的面容,于心不忍。李袅年岁尚小,此前对安平公主存有偏见,或也是因外界的流言,此番若是能消弭她们之间的隔阂,也算是她报恩了。
李袅若有所思,良久道:“‘不迁怒,不贰过。’袅儿记下了。”
丫鬟过来换茶,又添上瓜果,两人吃着,复聊了一会儿。李袅听说李稷在府里,可是半天瞧不见人,便问起他人下落。
“春闱在即,晏之近日都在书房备考。”
李袅大吃一惊,嘴巴差点合不拢。容玉噗嗤一笑,解释道:“那日入宫,万岁爷召见他,考了他的学问,没满意,说是要他回府备考,争取在下个月的春闱中金榜题名,否则呢,便不给他袭爵了。”
按大燕律法,武安侯过世后,李稷及冠即可承袭爵位,可他今年二十有二,徒有个“小侯爷”的虚名,究其缘由,当然是平日里“作恶”甚多,逼得顺德帝有心为难。
“那岂不是跟和尚借梳子——强人所难?他要能金榜题名,猪都能中举!”
容玉听了李袅这话,哭笑不得,替李稷找补两句:“可我看他这些天很是用功,不是在背书,便是在作文,想来万岁爷的话,他总是听进去了。”
李袅哼哼两声,凑近过来,老成地道:“他骗你的呢。”
送走李袅,容玉半信半疑,随手拈起一卷书来,却只是怔怔地翻着,看不进去。
细想来,李稷究竟能否考上功名,与她并无多大干系,只是既承了他的恩情,少不得盼他好些。倘若和离前,能帮衬他改过自新,承袭爵位,倒也算全了这番因果。
念及此,容玉放下话本,前往书房,叩门半晌,更无回应,推开门一看,房内竟空无一人。
屋外鸟雀啁啾,午后的日影斜斜映在红木雕云龙纹书案上,砚台里的墨汁已凝了层壳,蘸过墨的狼毫笔搁在笔山上,没洗。桌上乱糟糟地堆着几摞书,放在最上面的依旧是那本《文章正宗》。容玉拿起来,从头翻到尾,但见书页崭新,仅有中间一页歪歪斜斜地批着几行字——
“脏眼睛。”
“酸掉牙。”
“倒胃口。”
“……”
容玉呆在原地,半晌才回转过神,翻开其他书籍,或是《春秋》,或是《礼记》,无一例外,书皮底下装订的全是游侠话本、奇闻轶事。
*
李稷外出放风回来,已是暮色四合。来运跟在他身后,手忙脚乱地翻了墙,入得书房,便欲点灯,忽见狼藉的书案一派齐整。
“爷,有人来过。”来运心头突动,顿有不祥预感,“不会是夫人吧?”
念头一转,敬仪长公主惯会保命,断然不会跑来书房自找不快,因而想起另一人来,愈发紧张:“又或是……少夫人?”
李稷跟进来,看见书案整洁,笔墨、书籍都已归位。他拿起那本《文章正宗》,发现底下摞着的书从《春秋》《礼记》变成了《资治通鉴》《十三经注疏》《朱子集注》,翻开一看,表里如一,全是货真价实的备考书籍。
“老天,书也被换了,这可不仅是收拾了一番。要真是少夫人做的,那少爷您整日躲在这儿看闲书的事,岂不是也败露了?”
李稷瞪他一眼,掂着手里的一本《十三经注疏》,眉头不展。便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推门而入,玉梳束发,锦衣罗裙,正是容玉。
“夫君回来了?”
夕阳西下,容玉站在门前,周身金色光泽,明眸善睐,笑容可掬。
“……嗯。”李稷开口,声音莫名有些干涩,他笑一笑,“看书乏了,去花园里散了散心。夫人来替我收拾书房了?”
他问完,指指身后的书案,笑容不改,心跳却慌起来,“咚咚”地撞在胸膛上,竟像是幼年时被先生抽起来背书。
“先前来找你,见书案狼藉,便替你收拾了一下。”容玉眼眸微动,道,“以后夫君看书时,我来伺候笔墨吧。”
这话说完,主仆两人皆是一震。来运痛失差事,悲喜交集;李稷则是惊疑交加,难以置信:“夫人的意思……是要陪我备考?”
容玉点头。
“春日苦读,有夫人红袖添香,自是极好。只是科考在即,我每日废寝忘食,焚膏继晷,片刻闲暇也无。你来陪我,也会很劳累的。”
容玉心想这人可真是千层鞋底做腮帮子,明知那些伎俩都被她识破了,还有脸皮说这样的大话。难怪今日李袅一听他在读书,便知道里头有鬼,想来这糊弄人的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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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要想报一报侯府的恩,助他考上功名,拿下爵位,需是得狠费一番功夫了。
“无妨,横竖我在府里也无事。未出阁前,我也常在兄长书房伴读,看过一些经书,可惜释卷多日,忘了不少,这次权当是替自己温习了。”容玉没打退堂鼓,做事嘛,总要先卯一股知难而上的劲儿,万一成了呢?
来运这下算是彻底转过弯来了,少夫人这哪里是来陪读的,分明是监督!他一时惶然,叫李小侯爷读书,无异于拉牛下井,这两人新婚燕尔,要是因为这件事恩尽义绝,劳燕分飞,那岂不就是他的失职与罪过?
“少夫人,要我说,还是……”
“可以。”李稷打断他,直勾勾看着容玉,“那就有劳夫人了。”
*
当天,来运卸任“书童”一职,从全能家仆变成门外小厮。用完晚膳,容玉在书案前研墨,先问李稷:“春闱科考,涉及《四书》《五经》、策问、八股,这些科目,你都准备哪些了?”
“我是什么德行,夫人都知道了,何必再考我?”李稷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案,这下是装都不装了。
容玉也不恼,淡淡道:“所以,你先前都是骗我的?”
“嗯。”
“为何?”
“怕你嫌弃我呗。”
容玉手一顿,墨汁微凝,她抬头看向李稷,见得他目光专注,双眼仍是那样亮,叫人不敢多看。
她闪开目光:“成为举人,方有资格参加春闱,你既能走到这一步,可见并非是没有学问的人。”
容玉来前已打听过,李稷自幼聪慧,曾入宫伴读,十六岁便考得了举人身份,奈何年岁长起来后,越发地不成器,学问一块,一荒废便是数年。
“年少命好,侥幸而已。”李稷语气悠哉,仿佛压根不拿以前的那点成就当回事。
“少年成名,自然是老天眷顾,可若只知受天之赐,不知受人之教,岂不成了那《伤仲永》里的方家子?”
李稷失笑,权当她是夸他天赋异禀,道:“夫人为何要来陪我备考?母亲吩咐的?”
容玉原本也不打算透露私心,便顺势应了声“嗯”。
“我荒废多年,如今温书,费劲得很,夫人可要有所准备。”
“奢入俭难,俭入奢易。慢慢来,总有办法的。”
“倒不是这个,只是多年不看书,如今一见那满篇的蝌蚪,我便头痛不已。”
容玉狐疑地盯他一眼,没上当:“若是头痛,那些话本又是如何看的?”
“没看,来运念的。”李稷仰起脸,桃花眼黑白分明,含着期盼,“夫人要我看《四书》《五经》,可也愿念一篇给我听?”
容玉疑信参半,不过,念一篇文章也不算多大的事,要是能堵住他那些心眼子,也不是不可为。她放下墨条,拿来那本《十三经注疏》,翻开一篇《礼记》,念与他听。
春夜寂静,后罩房的一爿屋舍里,灯火昏黄,墨香氤氲。容玉声似珠玉,一颗颗落进李稷耳里,滚入心间,似甘霖浇灌在旷野上,嫩芽挤开土壤,开满山花。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容玉执书念文,忽感目光如炬,用余光一瞄,果然是李稷在看她。他看人时总是很专注,睫毛纤长,瞳仁清亮,像在看什么稀世珍宝,莫名使人羞赧。
容玉转了个身,待转回来,发现李稷还是在看她,眼神也半分没变。她忽然念不下去,收起书,抿了抿唇,道:“先念这么多。你能记下多少?”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李稷一口气背完,问容玉:“可有错?”
容玉已然愣住,道:“没……没有。”
“那夫人赏我吗?”
“什么?”
“夫人念得认真,我也背得辛苦,总该得个奖赏吧?”李稷笑笑,满脸理所应当。
“那你要什么?”容玉无奈。
李稷眼珠一转,缓缓道:“今夜月明风清,就赏……我回主屋歇一晚,如何?”
14.第十四章
李稷先前与容玉有约,平日宿在书房,但为防止旁人起疑,每个月要回主屋住一次。
前些天回门正赶上月初,两人从容府回来后,便一块在主屋里歇了,容玉原以为这个月的“共寝”任务已是圆满,是以听得李稷这番请求,有些讶异。
“书房固然清净,但床榻太小,睡起来总是逼仄。夫人向来体贴,容我回主屋安睡一宿,可否?”
李稷看她不语,解释了几句,说话时,眉轩目朗,又是那副专注看人的姿态,端的是一派无辜。
容玉想起他上次睡脚踏的窘态,知晓他睡姿放浪,搁小床上自是睡不舒坦的,考虑到他已“委屈”多日,便也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谢夫人恩典。”李稷登时站起来,满意地走了。
*
丫鬟们见李稷回来,眼明心亮,各自忙开来,烧水的烧水,铺床的铺床。亥时,小夫妻俩相继洗浴完,容玉屏退丫鬟,没留人值夜,关上房门后,踅进里间。
“今夜你睡床,我在外面的小榻上安置。”
李稷披散着半干的长发,站在橱柜前找东西,闻言头也不回,只反问道:“我不能跟你睡在一块吗?”
容玉一震,差点没反应过来:“可你我……”
“睡在一块而已,又不行周公礼。”李稷取出一方雪白的绉纱手巾,盖在头上,擦着头发转过来,眉眼亮得似黑曜石,“不妥吗?”
容玉不知他这话是怎样问出口的,若是睡在一块都无不妥了,还做什么假夫妻?再者,光凭他睡着后那一派龙腾虎跃的气势,纵使不是假夫妻,她也心有戚戚啊。
“你有些时日没回来住了,还是一个人睡舒服些。”
“我跟你睡,也很舒服。”李稷脸不红心不跳,走过来问,“你不舒服?”
容玉脸颊烧得绯红,突然发现他站在面前,鼻端被他身上沐浴后的澡豆清香侵占,慌忙后退一步。
李稷看见她躲开,眼梢闪过失落,苦笑道:“罢了,看来上次是叫你不舒服了。”
语毕,仍是擦着头发,径自走去红木海棠花围拔步床前,拿了个枕头往外间走,瞧着是要独自去睡小榻的架势。
容玉拦住他:“你这是做甚?”
“夫人嫌我,不愿同我睡,”他松开手,一方绉纱手巾盖在头上,眉眼湿气氤氲,整个人多了分落拓,“我只好自己睡了。”
容玉颦眉,心道他既是嫌书房的榻小才回来,再跑去外间睡小榻,与留宿在书房何异?弄成这般,难不成是非要与她同床?
“你先把头发绞干,这样子上床,留神头疼。”容玉拿走他怀里的枕头放回床上,心头打鼓,越发看不准他的心思。
李稷不吱声,坐回床上,伸手绞着头发,唇角藏在绉纱手巾底下,缓缓勾起来。
容玉走去紫檀木五屏风式凤纹镜台前坐下,拆掉发钗,乌发披散下来,瀑布似的,衬得眉眼更鲜明灵动。她低头梳发,间或通过镜子偷瞄李稷,看见他坐在床头,歪头绞发,安安静静的,模样居然有些乖顺。
今夜回来,究竟是要睡大床,还是要跟她睡?
容玉喉咙顶着这疑问,多想问出来,又实在难以启齿。她不像他,脸厚如墙,满嘴没羞没臊的话。
纠结良久,拔步床那头传来动静,李稷已将绉纱手巾晾在衣桁上,捋了两下头发,往镜台走来,想是要拿梳子。
容玉递给他,起身让出绣墩给他坐,却被他按住。他拿了木梳,转身坐在镜台边角,微微俯身,看着她道:“夫人上次说,和离以后不想与子初在一起,可是因为他并非你意中人?”
容玉听他突然提起这茬,更是思绪纷飞,含糊道:“嗯。”
李稷转着木梳,道:“我原以为你们两小无猜,情投意合呢。”
“你误会了。”
李稷抬眼,黑亮瞳仁映出她含羞的脸庞,道:“那夫人有心仪的郎君吗?”
“没有。”
“子初才学出众,兄长也是博学之人,夫人以后若择良人,想来也是会倾向于这样的儿郎吧?”
容玉愈发弄不懂他的用意,听他又一次提起和离,忽觉刺耳,道:“总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随口问问。夫人蕙质兰心,自然该配名门才子,像我这样的,总归是辱没了你。”
他满嘴自轻自贱,看似玩笑,却令容玉心头一梗,诸多复杂情绪齐涌上来:“为何要这般妄自菲薄?你年少成名,天资过人,秉性也并不差,若非贪玩成性,荒废学业,又岂会遭人诟病?如今春闱在即,你潜心备考,奋力一搏,届时高中,自然也是万众瞩目。那些所谓的名门才子,又何以能压你一头?”
李稷心神震动,少顷才道:“夫人当真相信我可以高中?”
容玉也不知哪儿来的底气,脱口道:“自然。”
李稷眼不错睫地盯着她,良久道:“那若是我能高中,从‘遭人诟病’变成‘万众瞩目’,夫人可会对我青眼有加?”
容玉怔忪。
“会吗?”李稷俯下身,凑近她眼前,那双黑亮的桃花眼钩子似的,要打捞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容玉呼吸一顿,睫毛乱闪,不再看他,只道:“会。”
李稷唇角漾开一笑,梨涡极深,他蓦地站起来,长发荡过容玉脸颊,意气风发道:“今夜月色明朗,不潜心夜读,实乃浪费。夫人先睡,待我温完功课,再来休息!”
容玉睁大眼睛,却见他说一不二,气势十足地往外走,边走边道:“秉烛,我要读书!”
*
“什么?他要读书?!”
次日,养心阁内春意盎然,明仪长公主拿开凑至嘴边的茶盅,满眼惊喜。
容玉坐在下首点头:“正是。夫君说,万岁爷下了口谕,要他用功名换爵位。这些年来,他耽于嬉戏,虚掷光阴,如今想来懊悔不跌,所以决心发奋苦读,只待下月春闱挣个好名次。”
“当真?没有哄人?”明仪长公主且信且疑,手都要抖起来,赶紧放下茶盅,“自打侯爷撒手后,那孽障像中了邪一样,整日里斗鸡走马,不务正业,专与那些狐朋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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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厮混。亏得有了你,才知道收些性子。儿媳呀,此番他若真能痛改前非,走回正道,你便是我们府上的大恩人了!”
“母亲言重了。”容玉口中谦让,心下则留意起李稷的事来。他天资不凡,瞧着也不像狼心狗肺之辈,何以在公爹逝世后突然堕落?这里头莫不是有什么内情?
念头既起,容玉便多问了一嘴,奈何明仪长公主支支吾吾,竟也答不上什么来,只道他交友不慎,误入歧途云云。
离开养心阁,容玉返回梦风园,因记挂着李稷,便先往书房走一趟。今日天朗气清,后罩房檐下的一爿潇湘竹郁郁葱葱,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在支起的支摘窗上投落深浅参差的剪影。
容玉屏退青穗,悄步行至窗外,偷偷往里张望,看见李稷坐在案前读书,心里松了口气,走去正前头叩门。
“进。”
李稷等她进来,眼没移开书本,道:“还以为夫人要翻窗来见我呢。”
容玉窘道:“你瞧见了?”
“没有。夫人的脚步声我识得,听见了。”
容玉心道好生厉害的耳力,走去他跟前,又往他手里的书瞄了一眼,确信是在看《十三经注疏》,没掺假。
李稷好笑,往椅背上靠,伸手把书往脸上一放,挡住大半张脸,问道:“夫人今日要考一考我吗?”
“你是想要我考你,还是想要奖赏?”既然知道他的德行,便也没必要绕圈子了,容玉直截了当道。
“看书无趣,你不考考我,我会没兴头。当然,若有奖赏,那自然是更好。”
“你这次又想要什么?”
李稷书本盖在鼻梁上,睫毛垂下来,浓匝匝的,像是盛夏树荫盖过清泉。他道:“夫人女红如何?”
“尚可。”
“春困秋乏。这个时节温书,总是犯困,不如夫人给我做个醒神的香囊?”
容玉倒没想到他会要这个。难是不难,而且跟与他同床相比,简直九牛一毛。
“可以。”
“我想要个黄色的。”
“好。”
“绣一朵栀子花。”
“没问题。”
“我喜欢夫人身上的香气,香囊上能有这样的香吗?”
容玉一怔,心想他果然吐不出几句正经话。她都说了,她从来不用香料,身上的气味是天生的,如何能弄到香囊上去?再说,她的气味也没有醒神的功效吧?
“不能。”她闷声道。
“那就算了。”李稷眼眸微弯,认真道,“黄色香囊,绣白色栀子花,夫人记得别绣错了。”
“知道了。”
容玉心想这样简单的花样,能出什么错?都不用绣,那样式已在她脑海里鲜活地浮现出来了。
走回主屋,容玉跟青穗要来绣篮,剪开一片鹅黄绸布铺开,描画花样。青穗凑头来看,道:“这花样好眼熟啊。”
容玉也感觉越看越熟悉。
青穗歪着脑袋,又看半晌,道:“姑娘,这不就是您爱穿的那件兜肚上的花样吗?”
15.第十五章
容玉脑中犹似雷响,想起不久前接李稷回府,她在橱柜前挑选兜肚被他瞧见,那件兜肚正是鹅黄底色,绣了朵栀子花。
那晚,他们共枕而眠,她寝衣里的兜肚也是那一件。
容玉看回手里的花样,蓦地面若火烧。
“姑娘这香囊是为姑爷做的吧?”青穗也已回过味儿来,但见自家姑娘霞飞双腮,更是笃定内心所猜。
容玉忙说“没有”,扔开那片花样,只道是画错了,另剪了一大片绸布,闷头画起来。
次日,容玉把香囊交给李稷。李稷一看,见得黄色香囊上绣着一小丛洁白的花朵,清新脱俗,却不是栀子花,疑惑地看向容玉。
“我不会绣栀子花。”容玉睫毛低垂,脸庞上有一抹异样的严肃。
李稷唇角微动,大拇指抚摸过香囊上的花样,道:“那这是什么花?”
“茉莉。”
“茉莉……莫离。原来夫人另有深意。”
容玉岂是此意,耳根涨红,掀眼看向他,便欲辩解,李稷已心满意足地把香囊系在腰上,道:“放心,我会每日佩戴,不与它相离。”
容玉看他这笑模样,愈发觉出几分戏弄的意味,质问道:“你为何要我绣栀子花?”
李稷听出她语气微沉,收了笑,道:“栀子花色如雪,香如蜜,清幽独守,不与群芳争艳,我甚是心仪。”语毕,目光含着几分无措与小心,“我提这要求,叫夫人为难了?”
容玉被他像模像样的答复堵住喉咙,又看他眼神诚挚,先前那分似有又无的调笑已然不在,有些话在舌尖一转,终是咽了下去。
“没有。”
李稷便另起话题:“夫人今日要出门?”
春日已至,衣裳渐薄,容玉今日穿着白绫宽绸袄儿、沉香色遍地金妆花缎子比甲,底下是大红宫锦宽襕裙子,头发束成挑心髻,斜插一支鎏金点翠杏花簪,瞧着是要外出游玩。
“工部郎中徐大人家的六姑娘递了帖子来,邀我吃茶。”
“夫人的闺中密友?”
“嗯。”
容玉来京城待的时间不算久,参加的宴会很少,挚友也就徐令宜一个。容家出事那会儿,徐家帮忙周旋过,奈何势单力薄,无力转圜。后来,容玉应下武安侯府的婚事,徐令宜跑来府上,跟方氏一起抱着她哭了一回,大婚那日,又泪眼巴巴地前来相送。
如今,两人已有快一个月没见,按日子算虽没多久,但徐令宜惯来黏人,又因她嫁入侯府一事忧心,这厢递了帖子来,容玉自要赴约。
“那我也休息一日,去府外逛逛。”李稷放下书,屁股一抬作势走。
容玉赶紧堵住他:“不可,下个月便要开考了,如今你才复习完《四书》,《五经》没看,策问、八股那些也都没练过。”
“少学一日,误不了事。”
“勤学如春起之苗,不见其增,日有所长;辍学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大考在即,光阴贵如黄金,一寸都不可浪费!”
李稷看着她,心想这要是个老夫子说的话,他保准一掌就呼出去了。偏生这是他夫人说的,声声恳挚,句句殷切,满眼皆是对他的盼望。
他被迫坐回原位,委屈道:“可是夫人在外边潇洒快活,却要我一人闭门苦读,岂不是有些不公平?”
容玉气他幼稚,却也没旁的办法,道:“我早些回来便是了。”
*
徐令宜约的那家茶楼坐落于宣平坊,名唤“漱玉轩”,取自“清泉漱玉”之意,一砖一瓦皆透着风雅。此处虽在闹市,却因曲径通幽,自成一方清净天地,很适合闺阁女郎们私下小聚。
西宁侯府的马车在茶楼前停稳后,容玉戴上紫纱步障,走进楼上雅间。徐令宜自是老早便候着她了,待得人来,立即起身去迎,手拉手地同她转圈,边转边带着哭腔唤:“绒绒!”
容玉摘了步障拿给青穗,瞧见她又要梨花带雨,哭笑不得:“看来我娘说的不假,你呀,必是那鲛人托生的,这一天天地掉珍珠,不叫令尊开个珠宝铺子,当真可惜了。”
徐令宜吸吸鼻子,道:“那令堂也爱哭,令尊也可以开珠宝铺子了。”
青穗先被逗笑,应道:“六姑娘所言极是,可就怕老爷们心软,便是受穷,也舍不得你们掉珍珠呢。”
徐令宜听得受用,嘴角翘起来,拉了容玉在临窗仙桌前坐了,反复端详她,道:“外人都说你胖了些,我原道是假话,今儿一见,竟像是真的。”
容玉微窘,伸手欲摸脸颊。
“不是那儿,”徐令宜偷笑,指指胸前,“这儿。”
容玉更羞,放下手来,端坐道:“是啊,侯府里餐餐皆是山珍海味,可养人了。”
“当真?”徐令宜睁大眼睛,流露歆羡之色,旋即又哼哼,“山珍海味而已,当谁家没有?”
“可侯府的厨娘乃是长公主特特从金陵请来的,做得一手精细点心。什么灵谷松瓤鹅油卷、秦淮灯市元宵、贡院题名糕、报恩寺甘露饼……样样香甜可口,别提多馋人。”
徐令宜打小是个馋猫,小名“圆圆”便是因贪吃长胖而得,听得这一串点心名儿,直咽口水。容玉趁热打铁:“你若不信,改日来府上尝尝?”
“我、我……”徐令宜支吾半晌,撇嘴道,“你家有大魔王……我不敢。”
容玉“噗嗤”笑出声来,道:“他若真是什么大魔王,我早被吃干抹净,岂有长胖的道理?”
徐令宜哼道:“万一是想把你养肥些,再饱餐一顿呢?”
容玉气道:“你这张嘴呀,就不能盼我些好?”
徐令宜吐舌,却也怕她真恼,亲自给她沏茶,复问起她这一个月来的境况,待聊完,两人也吃得差不多了。
徐令宜看时辰尚早,舍不得作别,便提议去书馆逛一逛。她俩最初走近,盖因都爱看话本,尤其是志怪奇谭,聊起来时,那叫一个相见恨晚。
漱玉轩往前一条街即是两人以前时常光顾的书馆,两人轻车熟路,走进书馆后,先到最角落的书橱前淘书。
“上个月新出的话本子你可看了?”徐令宜边找边问。
容玉摇头,从去岁年底开始,她便忙着成婚的事,岂有时间与心思看话本?
“那真是你好福气。”徐令宜义愤填膺,“我起初看那书名,叫什么《柳妖》,只当是神鬼精怪,灵异传奇,谁知看了大半,全是那柳树妖爱上一书生后,伺候他衣食起居,供他进京科考,待他金榜题名,还要看他另娶高门贵女。更气人的是,书生洞房花烛那晚,居然指名柳妖在房外守夜,美其名曰若是伺候好了新婚夫人,以后便可以纳她为妾……”
容玉也听得一怔:“后来呢?”
“后来?”徐令宜杏眸圆瞠,“后来我就气死啦,趁着盆里还有火,撕了那书当炭火烧了。”
容玉眼珠微转,道:“她既是妖,想来定有法力,待看破了那书生的嘴脸后,便要设法报复了。若没猜错,后头才是全书的精要呢。”
“这样?”徐令宜怔然,旋即找出仅剩的最后一本《柳妖》,埋头翻看起来。
容玉不便叨扰她,选了《耳谈》《剪灯余话》这两本新书交给青穗,走去另一头,挑选书橱上的各类应考书籍。
不多时,徐令宜抱着那本《柳妖》走过来,颦眉蹙頞,神色复杂。容玉不由问:“如何?”
“书生洞房那晚,柳妖施法烧了汤房,佯装成被烧死,远走高飞了。”
“她没报复书生?”
“没。”
“那后来呢?”
“后来,书生便发疯了一样,跪在废墟前嚎啕大哭,把柳妖被烧死归咎于新婚夫人,打那以后,每日只知处理公务,再也没进过主屋。”
“柳妖呢?”
“她一个人远走他乡,没多久后,竟发现怀了孕,只好安顿下来,生下了她与书生的孩子。”
“妖跟人也能生孩子?”
“谁知道,反正她是生了,白乎乎的一个大胖小子,脸蛋长得跟书生一模一样。柳妖看一次哭一次,每到夜里,便梦见与书生的前世今生。”
容玉蹙了蹙眉,道:“再后来呢?”
“再后来,一晃三年过去,柳妖所在的小城突然来了个新县令,她带着孩子前去瞧,那县令居然就是书生。”
“……”
“书生也一眼认出了柳妖,咬定她当年是假死,非要与她再续前缘。柳妖起初不肯,后来半推半就,也便与书生花前月下,旧情复燃了。”
“……”
“谁知便在柳妖心软时,却得知书生仍然只能允她做妾,她万念俱灰,再次生出逃走的念头。可是这一次书生早有防备,为全私心,他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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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妖偷偷出城后,以‘捉拿妖孽,为民锄奸’为由,派人把她抓进大牢关起来了。”
“……”
容玉如鲠在喉,良久才道:“被逼到这个份上,柳妖总该向书生发难了吧?”
徐令宜翻开话本最后一页,指着末尾一行字,气咻咻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容玉讶然,原来这《柳妖》的故事竟未写完,徐令宜手头的仅是上半本。
“我原来只是生气,如今不仅是气,更百爪挠心!”徐令宜按着心口,又看回手里的书,便欲再撕,容玉赶紧抢过来,赔笑道:“那下半本何时问世?”
“谁知道,这写书人是个有名的懒骨头,便是这一本新作,也是看官们催了两三年才写出来的。等他下半本问世,估计我坟头都长草了!”
徐令宜越说越委屈,撒起娇来,摇着容玉手臂:“绒绒,都怨你,若非你诓我往后看,我岂会受这煎熬?我不管,这次你要负责到底,替那懒骨头写个称心的结局与我看!”
容玉啼笑皆非:“又要我胡诌与你听?”
以前两人私下看话本,碰见不合心的剧情,徐令宜便问容玉的意思,听完她的见解后,大呼痛快,便叫她来改写。
容玉自小有文才,随手写了几篇,竟看得徐令宜如痴如醉,手不释卷。
“怎是胡诌?你写的那些故事,不知比原书精彩多少。我若是个书商,必要捧了银子来请你写书,保准能卖个洛阳纸贵,一抢而空!”徐令宜骄傲道。
容玉赶忙示意她噤声,局促道:“好祖宗,声张什么,写给你看便是了。”
徐令宜得逞,靠在她肩膀上笑,忽见得她怀里捧着的全是些跟科考相关的书籍,不由道:“买这些书作甚?观山哥哥托你买的?”
容玉摇头:“晏之在准备春闱,我买回去叫他看看。”
“晏之是谁?”徐令宜皱眉。
容玉乜她一眼:“我家的大魔王。”
徐令宜吃惊地松开她,往后退两步,复又凑回来:“大魔王要参加春闱?他想作甚?大闹天宫?”
容玉失笑:“他也曾入宫伴读,十六岁便考得了举人身份,只是这几年贪玩,荒废了学业而已。”
青穗也帮腔:“是也,六姑娘,我家姑爷如今已是痛改前非,脱胎换骨,每日天不亮便开始苦读备考,可上进了!”
徐令宜与自家丫鬟目目相觑,皆不敢信。
容玉知晓李稷的“污名”不是一两句话可是洗刷掉的,便也不多言,只道:“总之,他并非外界传的那样一无是处,你若不信,大可拭目以待!”
徐令宜有心反诘,可是容玉都已跟李稷成婚,她再出言贬损,岂不是叫她伤心?
“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你作伴后,他改邪归正也不奇怪,我且看着吧。”
走出书馆,大街斜对面即是徐记糕点铺,容玉望过去,提议道:“吃糕点不?”
“吃,吃!”徐令宜迭声应。
两人手拉手走去铺面前,各自要了心仪的糕点,徐令宜瞧见青穗提在手里的一盒山楂糕,转头问容玉:“你不是最怕酸?”
容玉笑而不语。
徐令宜会意,小圆脸堆出一抹坏笑:“你家大魔王喜欢?”
“他今日在书房苦读,我犒劳他一下。”容玉垂眉浅笑。
“啧啧。”徐令宜做了个“牙酸”的鬼脸,旋即掀开她的紫纱步障,讶道,“哎呀,好端端的,怎生脸红了!”
容玉气得拍她,徐令宜躲开,笑嘻嘻地往大街上跑,不料身后大门内忽地滚出来三五个人,个个鼻青脸肿,叫嚷道:“爷,这次是小的犯贱,求您高抬贵手,饶了小的这一回!”
徐令宜吓得赶紧躲开,容玉、青穗等人赶过来护住她,顺着那群人滚出的方向看去,认出是赌坊,心知里头多半是闹事了。
“此处鱼龙混杂,莫凑热闹,快走。”
容玉拉了徐令宜,便欲离开,却听得一道熟悉声音飘出来,骂道:“一群瞎了眼的夯货,都说了今儿那‘铁甲将军’必是我家爷的囊中物,还敢设局作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有几个胆儿!”
容玉、青穗皆是一震,定睛瞧去,但见来运大摇大摆地走出赌坊大门。在他身后,李稷正手提金丝嵌宝提笼,嘴里哼着小曲,悠然自得地逗弄着笼内的蛐蛐儿。
16.第十六章
几个公子哥簇拥着李稷走出来,口灿莲花地夸着,道是幸亏有晏之出马,否则这次势必铩羽而归云云。
李稷但笑不语,逗完蛐蛐儿,将金丝嵌宝提笼交给近旁人,道:“叫他仔细看着,再赔出去,爷可管不着了。”
“是是,这‘铁甲将军’乃是我家爷的心肝儿命根子,上次赔出去,属实是中了贼人的套。这次仰仗小侯爷拿回来,他只怕要砌个金屋藏着,断不敢大意了!”那人双手捧了提笼,不迭赔笑。
李稷不再说什么,倒是旁侧几人起哄,闹着要“铁甲将军”的主人请客。那家仆自是应了,笑说他家爷今日委实抽不开身,由他先做东在醉仙楼宴请诸位,待过几日他家爷得了闲,再来酬谢一番。
众人只想尽快喝酒庆贺,便也不在乎他家爷来是不来,异口同声应下。
容玉杵在人群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幕,手心发冷,面颊则似火烧。徐令宜在观礼时见过李稷一次,认出他后,自是大吃一惊,错愕地看向容玉。
不是说在书房苦读?还特意买了徐记糕点铺的点心犒劳他?怎生一转头,他却出现在了赌坊这腌臜地方?难不成,先前的那些话全是在骗她?
不,不会。绒绒最是心口如一,断然不会撒谎,眼前这局面,必是李稷那大魔王在作妖。外界多传言他诡计多端,此番八成是他先糊弄了绒绒,再趁她外出偷溜出来撒欢。
徐令宜义愤填膺,有心替挚友出气,待看回李稷,又心头发憷,便拉了容玉,咬牙道:“哼,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绒绒,我们走!”
容玉却不动,深吸一气后,挣开她的手,迈步走出人群,直逼李稷。
徐令宜、青穗皆是一惊。
却说赌坊大门外,众人勾肩搭背,搂了李稷便要走,来运忽地踅身冲回来,惊恐地道:“爷!”
话声甫毕,一人来势汹汹地走了过来,唬得众人一愣。定睛再看,却不过是个女郎,头戴紫纱步障,身着沉香色遍地金妆花缎子比甲、大红宫锦宽襕裙子,修颈削肩、蛴领楚腰,端的是美丽淑雅。
众人先是怔住,旋即两眼放光,有胆儿肥的谑笑起来,有心出言调戏,却被同伴捂了嘴,甩着眼皮示意他看李稷。
李稷杵在众人中间,神色已然变了,双目定定地盯着女郎,嘴角僵硬,瞧着有几分慌张,少顷才道:“夫人?”
这声问候一出,众人更是鼓睛暴眼,齐刷刷看回女郎,隔着紫纱,自是看不清她容颜,只听得她柔声道:“夫君。”
众人恍然,暗道此女原是李稷刚过门的妻子,先前欲调戏那人面色霎白,悄悄往后躲,余下几人也莫名心虚,不约而同往后退。
上次在入云楼欢聚,李稷一待便是数日,明仪长公主几次派人来催都没用,待这位少夫人出马,面都没露,便唬得李稷乖溜溜走人了。
大伙皆是在爷娘棍棒底下讨生活的,惯会看人眉眼高低,认得出哪个是软柿子好拿捏,哪个又是阎王爷惹不得。像眼前这一位,瞧着不显山不露水,甚至娴静柔美,婉约动人,可是能拿住李大魔王的,安能是小角色?
思绪纷飞间,李稷再次开口,话声里有几分挤出来的笑意,道:“夫人与友人吃完茶了?”
“是。”容玉语气不变,似乎也有笑意,“夫君呢?尽兴了吗?”
“尽了。”李稷道,“正打算去茶楼接夫人一道回府呢。”
众人屏息,皆知这是信手拈来的谎话,只不知是否能蒙混过关。
容玉袖手而立,隔着紫纱看他,何尝不知他是在撒谎,憋在胸口的郁气几乎要冲出喉咙。她咬了咬发抖的嘴唇,恢复笑声,道:“好,那便回吧。”
李稷点头,仍是一派云淡风轻,转头辞别狐朋狗友,与她并肩走了。
“这般瞧着,嫂夫人也没多凶悍。”
“你懂什么,这温柔刀才是厉害,所谓‘绵里藏针’、‘笑里藏刀’,招招杀人不见血。不然,晏之能被她治得这般服帖?”
“也是,要搁以往,赢了今日这般的彩头,他少说也要在酒楼里喝上半宿,能打道回府?嫂夫人这一招,既拿了他七寸,又给了他颜面,高手啊。”
“啧,我要有这样识大体、知人心的夫人,我也会很服帖啊。”
狐朋狗友们大笑,各自相邀,一边畅想着未来的夫人,一边往醉仙楼去了。
*
武安侯府的马车在漱玉轩外掉头,从徐令宜痛恨的眼光中驶了出去。李稷靠在车壁上,关了车牖,用余光瞄向身旁。
“识大体”、“知人心”的容玉正襟危坐,戴在头上的步障没摘,紫纱笼着一张冷冰冰的脸,看得人如坐针毡。
李稷自知犯了错,便也不狡辩什么,头伸过去,老实道:“不训我几句?”
容玉别开了头,一声不吭。
李稷看出她的气没消,别开头的那一下,更是在躲他。他苦笑,晓得她先前是顾全他颜面才没发作,这厢垮脸,实是气得很,装不下去了。
“连日苦读委实疲惫,你走后,凑巧有朋友派人来府上传话,说是有要紧事相托,我便出来透透气。原是打算即刻回府的,谁知竟叫你撞见了。”
李稷偷觑她,解释完,却见她肃然坐着,仍是一言不发。
李稷无奈,撇开目光,忽见小几上放着几本新书,皆是备考春闱所需的书籍,并着一盒“徐记”字样的糕点,猜出什么,神情顿变。
容玉今日出门赴手帕交的约,吃茶、谈心方是要紧事,没旁的缘由,不会逛到书馆去,更不会买来与备考春闱相关的书籍。显而易见,她是为他逛了书馆,那盒来自徐记糕点铺的点心,也多半是为他买的。
而他,却在她全心全意为他科考周全之时,偷溜去了赌坊。
李稷内心复杂,再看容玉,发现她在偷偷往脸上抹,待知他在看,便侧转过身,躲他更厉害。
李稷蹙眉,心头忽地“咯噔”一声,掀开她面前的紫纱来看,果然得见一双被泪洇湿的杏眸。
紫纱轻垂,笼着一团淡淡暮光,容玉垂着乌黑的睫毛,眼圈潮红,泪珠悬于睫上,欲坠未坠。
李稷几乎是傻了。
心脏似乎被什么发狠攫住,呼吸消失,脑袋也一霎空白,叫人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李稷活了二十多年,当然不是头一次看见女郎哭,但却是头一次这样手足无措。
“夫人恕罪,我错了。”
半晌,李稷才找回声音,不比先前那句看似老实、实则无谓的反问,这一句道歉诚恳而急切,甚至带有几分小心翼翼的讨饶。
容玉伸手抹了泪,试图平复情绪。其实,她并不清楚究竟为何会哭,大概是委屈,又或者气愤。刚在挚友跟前夸完他知上进、有改变,便撞见他偷溜出来撒欢,她放出去的大话全成了笑话,所有与他相关的期许也变成了掴在脸上的巴掌。
疼呀,可是疼又如何?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似他这般膏粱纨袴,阳奉阴违、吃喝玩乐怕已是家常便饭,今日糊弄她一回,算得了什么?明仪长公主、万岁爷都拿他束手无策,她倒好,才与他相识几日,有几分交情,竟也敢妄想能叫他洗心革面、脱胎换骨,真真是自取其辱!
容玉百感并至,心窝酸胀得厉害,眼圈一热,泪又滚了出来。
李稷看得心惊,“夫人夫人”地唤着,迭声认错。容玉充耳不闻,突然被他抓起手,打在他脸颊上。
容玉一愣,呆看着他亮莹莹的眼,待知发生何事,赶紧抽手。
李稷却不放,握紧她皓腕,道:“打一打我,能叫你解气么?”
容玉见他右边脸颊已然红了起来,慌道:“你这是作甚?”
李稷道:“今日是我混蛋,千不该万不该言而无信,叫你伤心,更不该被徐家人撞见,连累你丢脸。离春闱开考尚有一个月,待回去后,我必定全心备考,绝不再出府门一步。若有违背,我自请家法,听凭处置!”
容玉被他严肃、坚决的态度一震,端看他容色,着实是不苟言笑,与平日天壤之别,一时五味杂陈。
李稷看出她神色有所松缓,被攫紧的心稍微喘了口气,道:“只要你不哭,如何罚我我都认。”
容玉躲开他的目光,有心想狠训他一回,待忆起他在赌坊外老神在在的做派,又深感无力,便只道:“放开。”
李稷更握紧了她的手,不肯放,也不敢放。
容玉气得挣扎,手腕在他骨节分明的指间磋磨,极快发红,李稷到底怕弄疼了她,迫不得已松手。
容玉握着被攥红的手腕,侧身看向车牖外,不再多言一句。
李稷心知是彻底惹恼了她,悻悻坐在旁边,悔得肠青。
*
回府后,想是心虚作祟,李稷径自去了书房。稍晚些,容玉派人叫他来主屋用晚膳,丫鬟折返后,却说他要以功抵过,待写完了策论,才来进食,让容玉不必等他。
容玉确也没等,倒是青穗嘀咕了一句:“姑爷今日委实气人,但认错的态度倒是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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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玉不以为然:“嘴上知错有何难的?若不改正,态度再好也是聋子听戏装模作样。”
青穗看得出她是真在气恼,不欲叫她糟心,打趣道:“那也断没有拿夫人的手掌自己嘴巴的聋子呀。”
容玉微窘,手心发麻,似乎残留了打过李稷的触感。她蜷了手指,面无表情道:“先备份膳食,趁热送去书房。”
至于吃不吃,全看他心性,若是一送吃的去他便借坡下驴,敞开肚皮吃了,想来今日这一通也全是装的。
青穗应下,便欲取提盒,镜心领了两个丫鬟打帘进来,行礼道:“禀少夫人,荣王差人送了谢礼,爷叫我先送过来,请您过目。”
“谢礼?”容玉怔道,“荣王为何要送谢礼?”
镜心摇头,只道:“爷与荣王素来交厚,平日里常互相关照,这次想必是爷又替他解了忧。”
容玉心头一动,倏地想起什么,待镜心走后,从青穗那儿取了提盒,闷声道:“我去送。”临走前,又道,“取那盒山楂糕来。”
青穗不知她为何突然变了态度,却是乐见其成,当下取来山楂糕奉上,目送她走了。
*
已是戌正,窗外夜色如水,李稷坐在书案后,咬着一杆狼毫笔,面无神色地盯着面前的稿纸发呆。
来运劝道:“爷,写不出来就算了,您是什么德行,少夫人也有数了,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
李稷瞪他。
来运赶紧挤出笑容:“爷今儿是因为荣王殚精竭智,耗尽了心力,这才文思阻塞,不然以爷的才华,区区一篇策论有何难的?便是百十来篇,不也是一气呵成?”
他知李稷已奓毛,弯腰倒茶,又道:“少夫人生气,是不知您是为荣王去的赌坊。上次进宫私会方家人,多亏有荣王牵线搭桥,这份恩情,少夫人一直记在心上,待明白您今儿出府是替她还恩,只会感念得红了眼圈,断没有再跟您置气的道理。”
李稷想起容玉被气哭的样子,犹自心有余悸,便欲问镜心去了主屋不曾,房门“吱”一声响,他掀眼看去,见是容玉进来,忙取了笔正身端坐。
来运向来是个识时务的,行礼后,躬身离开。李稷作势搁笔,道:“夫人怎么来了?”
容玉走过来,放提盒与山楂糕的当口,顺势往他面前的稿纸看,见仅有寥寥几行字,不由道:“还没写完?”
“嗯。”李稷心虚道。
容玉猜他多半是写不出,躲在这儿蹉跎光阴呢,因着另外有事想问,便先不追究了,只道:“先吃些东西吧。”
李稷摇头:“不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已放话要先做完功课,纵使夫人怜我,我也不能食言而肥。”
容玉狐疑地盯他一眼,看他态度坚决,言出则行,倒是没那么气了,暂且收了饭菜,道:“镜心方才送了些礼品过来,说是荣王差人送来的?”
李稷眉宇微动,点头:“嗯。”
“你今日是受荣王所托,所以去了赌坊吗?”容玉问出疑惑,待见他再次点头,奇怪道,“那你先前为何不提?”
李稷道:“夫人在气头上,只管责罚我便是,我提这些作甚?”
容玉哑口,想起在车厢内“打”他的事,心中不是滋味,道:“那为何又叫镜心送了礼来,让我过目?”
若是不欲叫她知情,大可让镜心把礼收在书房,何必差她往主屋跑那一趟?请她过目,不就是提醒她,他今日出府另有苦衷?
李稷殷殷看过来,道:“因为怕夫人误会我,以为我当真是那扶不上墙的烂泥,与我生了嫌隙,日渐离心。”
容玉舌头僵在齿间,登时没了话。
“甭管是受何人所托,今日进了赌坊,总归是我的不是。夫人放心,今年春闱我必要争一口气,挣个功名,绝不叫旁人看轻了你。”
容玉细想今日之事,何尝不知他一番举措,皆是为替她偿还人情?心底渐渐涌出一分愧悔。
李稷顺时垂下眼眸,以近乎小孩认错的姿态拉了拉她的衣袖,道:“夫人还在生我的气吗?”
他没碰着她,可是拉她的衣袖的动作,却像是有无形的手拉在她手上。容玉看过去,想起不久前正是被迫用这只手打了他一巴掌,到底过意不去,小声道:“我不生气了。”
李稷咧唇。
容玉看向他的右脸,道:“你的脸,还好吗?”
李稷眼眸微动,又在她衣袖上拉了一下,试探道:“夫人过来看看?”
17、第十七章
容玉不作他想,走近他,借着烛灯凑近了看。李稷倏地抬起头来,一刹间,彼此鼻尖相对。
容玉唰然红了脸,怔忪中,但见他眉目含笑,唇角漾出两个梨涡:“有劳夫人挂心,我没事了。”
因离得近,他声音格外轻,也格外喑哑,猫爪似的挠在耳尖上。容玉心旌一滞,耳鬓蓦地更热,退开一步,道:“下次若有苦衷,与我直言便是,不要再像今日这般。”
李稷的目光从她酡红的面庞上移开,手指落空,莫名觉得痒,忍不住摩挲了下,才道:“是。”
容玉调整气息,道:“今日你为荣王解忧,实也是替我还恩,多谢了。”
李稷道:“你我夫妻,不必言谢。”
容玉一怔。
李稷笑着补充:“我的意思是,我既替子初照顾你,便理应为你做这些,你不必有负担。”
容玉汗颜,念及表兄,蓦感悲怆。时局动荡,天高路远,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这一劫,虽是父亲被舅父连累,但若无表兄与李稷的帮扶,容家断不能安然无恙。
细想来,其实李稷尽管贪玩,待她却是有求必应,慷慨大方。容玉回顾近日种种,越发坚定报恩的念头,看向李稷面前的稿纸,饶是再迟钝,也看得出来那情状甚是可怜。
“这篇策论是因何事而作?行文至此,顺利否?”
李稷听她问起功课,不免捉襟见肘,原想遮掩两句,但所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何况在自家夫人面前露短,也谈不上丢脸,便苦笑道:“议海禁旧制与沿海倭寇之乱。不太顺利。”
容玉自小跟在容岐身后,多年耳濡目染,对策论之法颇有心得,可惜于海禁、倭寇却是一知半解,眼看帮不上什么忙,便道:“上次回府为兄长庆生,他似乎正在看海禁之事,想来也在做这类文章。既然目前写不顺利,不妨先歇一歇,待改日有机会,再与兄长一道钻研。”
其实,她并不知容岐究竟在复习什么,只是想他惯来博闻强识,这类考题于他而言不在话下,这般措辞,主要是想给李稷递个台阶。当然,若是他能听进去,生出向容岐请教的心,则是更好了。
李稷果然眼睛一亮,道:“也是,我竟忘了家里还有兄长这位文昌星君。只是大考在即,他想必也是日不暇给,若是向他讨教,还得仰仗夫人费心。”
“那有何难?明儿我便叫青穗递个信去。你功底不差,资质又好,想来听他提点两句,便也豁然开朗了。”
容玉听他有意向容岐请教,倍感欣慰,夸他的话脱口而出。李稷差点以为听错,待回过味来,嘴角已快咧到了耳边。
容玉看他笑成这样,后知后觉地垂了眼皮,重新取了膳食出来,道:“先吃饭吧。”
李稷抱着手臂,头一歪,盯着她:“夫人刚刚是在夸我?”
容玉目光凝在菜肴上,只道:“吃饭。”
李稷逗她:“夫人夸的是我,怎的自个害起羞来了?”
容玉脸颊热得像被火烧,放完玉箸,嗔他一眼,拿起提盒走了。
*
春闱迫在眉睫,容玉办事又是个麻利的,次日一早,便差了青穗送信回容府,延请容岐来府上小坐半日。
谁知青穗回来,竟告知容岐不在府内,盖因前几日山东老家有一批举子入京赶考,借宿于城外崇光寺,其中一位恰是容岐故友。容岐向来重情,为与友人叙旧,便也搬去了崇光寺,准备与友人同住到大考前。
容玉听得这消息,自是失落,倒是青穗提醒:“姑娘,何不也把姑爷送到崇光寺去?那儿有大少爷看着不说,还有诸多同年相伴备考,读书风气必然极好。更要紧的是,那地方偏远僻静,姑爷若是去了,便没什么机会再偷溜出去寻欢作乐了。”
容玉心头一动,下月初九开考,掰着手指算算,用来复习的日子仅剩二十多天。李稷虽然已作出承诺,保证以后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读书,可就目前而言,他缺的不仅是勤奋与自律,更是他人的指点。
拿定主意后,容玉当天便与李稷提了此事。
李稷才背完一篇《中庸》与她听,原是等她夸奖,没承想等来这样的消息,怔了一瞬,才道:“我背书背得不好吗?”
容玉说“没有”,李稷更想不明白,皱了眉头:“那为何要送我走?”
“不是送你走。”容玉举出在崇光寺备考的诸多益处,桩桩件件皆是为他考虑。
李稷撇嘴:“夫人是怕我死不悔改,再偷溜出府撒欢,所以打算把我送进崇光寺关起来吧?”
容玉语窒,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驳,斟酌道:“历年科考,都有大批读书人借宿在京城各大寺庙内,大家同食同寝,共研学问,相互切磋,复习效果自是比独居家中要好许多。再者,那儿不过是个清净修行之地,又非拘人的衙门,你若想走,抬脚一迈便是,还能有人拦你不成?”
“是没人拦,也就是入城一趟,耗个半日光阴罢了。夫人很会选,放着离贡院最近的龙安寺不让我住,非要送我去荒山野岭渡劫。”
“如今离春闱开考不足一月,龙安寺内早已人满为患。崇光寺虽则远些,但是风景清幽,犹若桃源,又有兄长在,住起来不是更舒心?”
李稷扔了手里的书,靠在椅背上,也不叫“夫人”了,委屈道:“你不信任我。”
昨日一事,他分明已与她道了原委,也发了誓,承诺接下来会埋头苦读,她倒好,嘴上夸他,转头却打着让容岐指点他的旗号送他走,对他压根没有一分信任。
容玉不语,李稷更等得百爪挠心,又道:“你看厌了我。”
“胡说。”容玉无奈道。
李稷郁色一霁,放缓语气,道:“你先前说,要代替来运陪我备考。”
“嗯。”
“那我去崇光寺,你也同往吗?”
“寺内不准内眷同住。”
“崇光寺外有几处别庄,花钱租一座来小住便是了。”
容玉哑然。
李稷看出她的迟疑,哼道:“还说不是看厌了我。也罢,横竖我待在府上只会叫你糟心,去便去吧。”
话声甫毕,扬声便喊来运,吩咐他收拾行囊,看架势,竟像要即刻启程。
容玉拿他无法:“这是作甚?我只是想助你全力备考,岂有撵你的意思?”
李稷不吭声。
“是你说,要在下个月春闱中争一口气,为我长脸的。”容玉搬出他昨日放出的豪言,好说歹说,“我若能有兄长的本事,光凭一肚子墨水便能辅佐你高中,又岂会再折腾你?只是想着崇光寺有他在,于你备考而言,实乃是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地方,不想叫你错过。”
李稷气的是她不愿陪他,又或者说,是气她不主动提出陪他的意思。但他也知道,这份气来得很没有由头,若是捅破了,全是一些见不得光的龌龊心思,反而叫人不齿。
另外,他也清楚目前的处境,倘若没有容岐这等考场新秀点拨,单是策论一关,他便难以突破。
李稷坐回座上,因着心虚,没看容玉。容玉却已看出他的内荏来,松了口气,向来运道:“待会儿去养心阁一趟,就说爷备考春闱,要在崇光寺小住月余。再差人在崇光寺外租一座清净的别庄,收拾好后,把爷跟我的行李搬过去。”
李稷耳根一抖,待来运离开,压住上扬的嘴角,问道:“不是不愿陪我?”
容玉看回他,反问:“我几时说过不愿了?”
李稷不与她争,反正已得了便宜,便只“哦”一声,认错道:“原是我小人之心,度夫人之腹了。”
这人不高兴便直呼“你”,高兴了则叫“夫人”,真是任性。容玉腹诽完,看他得意洋洋,尾巴又要摇起来了,赶紧道:“崇光寺外别庄虽多,但寻着合适的住进去,少说也要三五日。春闱迫在眉睫,你不若先在寺内住下,多与兄长请教些学问。”
“好。”李稷很爽快地点头。
“那便明日启程?”容玉趁热打铁。
李稷看她眼睛亮晶晶的,真是像极一副盼望尽早把他送出家门的样子,窝在心里的那点酸气又冒起来,道:“夫人送我吗?”
“送。”容玉也很爽快地点头。
李稷稍稍展颜:“行吧,我都听夫人的。”
*
崇光寺建在外城飞泉山上,从永定门出去,要车行近一个多时辰。已是开春时节,途中但见草长莺飞,杏雨梨云,官道上车马如织,随处皆是外出踏青的人。
容玉坐在车牖前赏景,待至飞泉山下,遥见一座古刹掩在半山腰,不由道:“那便是崇光寺?”
李稷跟着望了一眼,道:“那是承恩寺,崇光寺建在西面山顶,得绕过这条山路,才能看见。”
容玉再看那座寺庙,尽管隔得远,却也能见其恢弘巍峨,宝相庄严,确不像是寻常庙宇。
提起承恩寺,不免想起一人。容玉道:“安平公主还在承恩寺内罚抄佛经吗?”
李稷眉头微挑,笑道:“从哪儿听来的?”
容玉睇他:“怎么,这也是皇家秘辛,打探不得?”
李稷啼笑皆非,猜多半是李袅那大嘴巴漏的。不过,这类天家佚闻原本在贵女圈内也瞒不住,遑论主角还是安平公主。
“万岁爷如今重用贺阁老,待皇后自也非比以往,安平当众忤逆她,纵使事出有因,也得受些惩戒。”
“可是罚抄万份佛经是否太重了?便是以《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算,一篇也有二百六十言,一日写十份,抄完万份则需三年左右。倘若抄的是《金刚经》《法华经》,岂不更是费时?怕是十年八载都没有尽头。”
“禁足抄经固然辛苦,但总好过在深宫内苑尔虞我诈。安平那牛脾气,根本斗不过皇后,待在承恩寺内思过,倒是能避避风头。再者,这佛经抄多抄少,抄到几时,不过是舅舅一句话的事,届时龙心宽解,荣王与我再寻机会替她说情,此事便也揭过去了。”
上次在御花园私见表妹方佩兰,若无安平公主高抬贵手,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烦。容玉内心始终记挂此事,听完李稷这话,这才放心。
马车悠悠而行,绕过山路,容玉再往车牖外望,这才见山顶青瓦黄墙,矗立着一座寺庙,与先前所见的承恩寺相比小了不少。
李稷自小养尊处优,衣食起居无不考究,也不知在这等偏僻庙宇住得惯不。容玉看向他,转头便对上了他的视线,仿佛他一直在看自己。
“夫人有交代?”他倒是淡定,眼也不眨地问道。
容玉抿了抿唇,道:“兄长昨日差人递信回来,说寺内条件艰苦,住的是禅房,吃的是斋饭,不少京外来的官家子弟都叫苦,也不知你受不受得住。”
李稷对饮食倒无所谓,只道:“每间禅房住几人?”
“多则四人,少则两人。”
“我不与外人同住。”他虽是笑着,态度却很斩截,“劳驾夫人替我周全,房间小些无妨,整洁便好。”
容玉便欲应下,考虑近来入寺备考的学子颇多,他们去得晚,未必仍有空房,便道:“若是与兄长同住一间呢?”
李稷仍是笑笑的,摇头:“不行。”
容玉不解。
“我睡觉是什么糊涂模样,夫人是知道的,我不想叫旁人看了去。”李稷凑近过来,压低声音,“此乃,我与夫人的秘密。”
容玉耳根一热,别开脸,想起他睡着后的霸王样子,心慌意乱地想:谁要跟你有这样的秘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第十八章
山风穿林而过,吹鼓容岐衣袍,他夹在书页间的一张纸笺跟着被卷飞出去,上头密密麻麻,全是书本上容不下的笔记。
容府小厮赶紧去捡,却已被坐在山门石阶上的青年抢先一步捡了起来。青年瞧着比容岐稍长几岁,生得浓眉虎眼,仪表不俗,穿一身武将爱穿的大襟曳撒,身侧还放着一杆钩镰枪。
拿到纸笺后,他交给小厮,抱怨道:“想当初我入京都没得你这样亲迎,今儿倒好,为着个不相干的人,陪你在这儿巴巴地候一早上。”
容岐从小厮手里接过纸笺,放回书中夹好,看向身后友人,淡笑道:“不曾倒屣相迎,是我之过,这不都来这儿给你伴读赔罪了吗?”
青年哼哼几声,用鞋底磋磨着石阶上的落叶,道:“我听人说,你这妹夫近些年来不学无术,已然混成了京城人尽皆知的浪荡子。这离大考也就一个月了,他临时抱佛脚,怕不是做戏呢。”
容岐昨日得信时,也有这样的顾虑,然而容玉字里行间言辞恳切,满满皆是对李稷的殷切期盼,他实在不忍质疑。
“他十六岁便已科考登第,天资在你我之上,此次应考,想来也是准备多时。倒是你,说着要跟我请教学问,实则整日捣鼓你那杆长枪,陪我接人都要拿着它不放,再这般勤勉下去,倒不如改报武举算了。”
青年呲牙:“瞧瞧,这才说几句,便开始护短了。”
容岐笑着摇头,小厮忽道:“爷,武安侯府的马车来了。”
容岐循声看去,但见一辆马车从山道驶来,旌旗上有“武安”字样,转头对友人道:“走吧。”
青年一脸闷闷不乐,伸脚在枪杆上一挑,拿了钩镰枪跃下石阶,待再往前方马车看,忽见车牖后探出一张芙蓉面,脚步顿时僵住。
容玉没在信里说要与李稷同来,不过瞧见她,容岐并不意外。两厢打过照面后,他介绍友人:“这位是我在老家念书时的挚友——周靖夫,表字仲武。前年我们离家时,他前来码头送别,赠了我一大坛美酒,你可还记得?”
“记得。”容玉笑容可掬,“周大哥送的酒清冽甘醇,连我也忍不住吃了一杯呢。”
周靖夫嘴唇翕动,整个人竟有些迟钝,半晌才意外地道:“你、你也喝了?”
容玉点头。
“那酒烈得很,女儿家怕是受不住,你若想喝酒,下次我酿些果酒送你。”
周靖夫是半个粗人,家中没有姊妹,许多话都是怎么想的便怎么说了,殊不知在容玉这儿,他到底是外男,再是热情,也不该说出“我酿些果酒送你”这类的话。
遑论,还是当着人家的夫婿——李稷的面。
李稷本来神游太虚呢,听得这一句,定睛看过来。他长着双桃花眼,乃是最风流多情的眸子,这厢看人却几乎显得锋利。
容岐觉出气氛不对,赶紧解围:“仲武私下爱酿酒,见谁都想送几杯,要人品鉴。”说着,又笑看周靖夫,“可惜我家绒绒不胜杯杓,怕是品不出你藏在酒中的大作。”
周靖夫欲言又止,因已觉察李稷带有敌意的视线,待回视过去,李稷却是笑若春风,侃侃然道:“无妨,周兄有心,尽管送来,我可以替绒绒品。”
周靖夫被他一噎,脸色更沉,偏生发作不得,便只撇开了眼。
*
短暂寒暄后,容岐领着李稷、容玉一行入寺。住宿自有寺内的知客僧安排,因着用以待客的禅房皆已住人,听得李稷要独居的要求,知客僧不免犯难。
好在容岐大度,当下决意腾出自己那间,搬去与周靖夫同宿。谁知周靖夫却不肯教他奔波,只道不若自己挪出来,待去了容岐那儿,也更方便与他讨教。
容玉承了他的情,颔首向他一笑。李稷看在眼里,倒是没说什么,只静静地跟在后头,佯装认真地端详寺内。
行至客院,容玉道:“你先与来运收拾一下,我与兄长说两句话便来。”
李稷点头,走了半步,又把脚挪回来,替她理顺了一缕被风吹乱的鬓发。
容玉微微一怔,不知说什么,便也向他一笑。
周靖夫看得刺眼,催道:“待会儿还得背书,快些吧。”
“哦。”李稷看完了容玉的笑,这才走开。
“此处毕竟是禅寺,素斋粗粝,禅榻萧然,食住皆不比侯府,他搬进来备考,当真能受得住?”待进了客房,容岐先问出顾虑。
容玉环视室内,但见窗明几净,松风满室,虽则简陋一些,却甚合了李稷“小些无妨,整洁便好”的要求,放心道:“他先小住几日,回头我们在寺外租了别庄,他便搬去庄子住了。”
容岐了然,道:“他此番若真能迷途知返,考上功名,你这姻缘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容玉听出他对李稷仍存有几分偏见,有心再替他美言几句,说些即使他没能高中,也决然不是“祸”之类的话,转念想起李稷再好,也终究不是她名副其实的夫婿,便只是笑了笑。
容家小厮送了茶点进来,山果粗茶,瞧着果然很是素淡。容玉忽地没了过去看李稷的心思,入座案前,问起寺内的生活。
容岐知她是只好奇的猫儿,有问必答,小厮也来插嘴:“姑娘不知道,这崇光寺不光狸猫多,后山还闹鬼呢。”
“闹鬼?”
“是呀,前几日少爷夜半无眠,捧了书散步到后山,行至一棵梧桐树下,忽听见树上传来森森笑声,抬头一看,竟是个披头散发的女鬼趴在树上,吓死人了。”
容岐训道:“少胡说。”
容玉最爱看奇闻话本,对于这类鬼故事更是来者不拒,当下不管容岐阻拦,追问道:“趴在树上的女鬼?”
“可不。”小厮也知晓她脾性,抚掌道,“那女鬼自称是被困在树角的冤魂,盖因多年前被负心人所杀,尸骨埋在了树下,无人超度,是以怨气累积,不能超生,非要少爷为她抄一百遍佛经,度化她脱离苦海,往生善处呢。”
容玉惊讶。
“那女郎唇红齿白,气血充沛,分明是个活人。”容岐从来不信鬼神,虽知容玉胆大,却也怕吓着了她。
“谁家活人大半夜不睡觉,跑去树上趴着呀?”小厮挠头。
“夜半无事,假扮恶鬼寻人开心而已。”容岐泰然自若,既无惊惧,亦无愠怒。他清亮双眸看着容玉,见她神情惊怔,便从果盘内捡了一棵最大的樱桃塞进她手里,岔开话题:“倒是忘了问你,上次进宫后,可见着舅母与佩兰了?”
容玉回神后,逐一答了,关于安平公主的小插曲,也顺口提了一嘴。
容岐神色微动,道:“以往我曾听人议论这位殿下,说她暴戾恣睢,冷酷无情,可是这般看来,外界传言实乃失真。”
“不错,此事虽是仰仗了晏之与荣王,但若没有安平公主网开一面,也难善终。”容玉由衷道。
容岐向来重情重义,颔首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以后若有机缘,也要还了她的恩才是。”
*
兄妹两人叙话当口,客院另一边,来运辗转在周靖夫肩头的长枪底下,忙得惊心动魄。待搬完李稷的最后一箱行李,忽听得“嗖”一声,周靖夫扛在肩头的那杆钩镰枪竟到了李稷跟前去,他吓得惨无人色。
“周少爷,你这是作甚?!”
周靖夫牛高马大,肤色黝黑,看人时虎目炯炯有神,拿枪挟人的架势更是凶悍。李稷却仿佛置身事外,仰首盯着在房梁角落结网的小蜘蛛,睫毛都没动一下。
“听闻武安侯曾坐镇登州,一杆银龙枪杀得倭寇闻风丧胆。有道是虎父无犬子,小侯爷既是武安侯的儿子,想来枪法也是出神入化吧?”
李稷何许人也,周靖夫话才起头,他便已听出要义,伸出一根手指拨开枪杆,笑道:“我是来读书的,不是来打架的。”
周靖夫把枪杆压回来,皱眉道:“我就问你,你枪法如何?”
来运赶忙抓住枪杆绕进来,堵在两人中间,赔笑道:“周少爷问的这是什么话,您既然知道虎父无犬子,那我家爷自然身手不凡。甭说是枪法,刀剑棍棒十八般武艺,岂有我家爷不懂的?梁国公府的小世子,窦光,您可听过?上次在赌坊跟我家爷较劲,折了一只眼睛两根肋骨,大半年下不来床呢!”
这话是真,搬出来声张,倒不是要炫耀,权是想叫周靖夫掂量则个,三思而后行。这厮虽然不讨喜,却毕竟是容岐挚友,李稷若是真跟他打起来了,输赢都不好看。
谁知周靖夫听了,眼中直冒精光,笑道:“好,赢了我,这间房我便让了与你!”
话声甫毕,枪杆从来运虎口飞出,直搠李稷。李稷发足后退,顺手从墙角兵器架上拔出另一杆长枪。来运跌坐在地,但听得“哐”一声震响,眼前几乎冒出金星,待得回神,两个霸王已连人带枪杀出屋外。
来运呆看着满屋行李,扑去窗前,大声道:“周少爷,我这都搬完了,你不肯挪地方,早说啊!”
打斗声一时充斥客院,容岐、容玉闻声赶来,见此情形,皆是失色。
容岐气急败坏,斥道:“周仲武,你在作甚?!”
周靖夫边打边道:“久闻武安侯枪法冠绝天下,今日难得能见他的儿子一面,我讨教讨教!”
容岐岂不知他,自小便是半个武痴,耍起枪来入魔一般,下手没个轻重,像李稷这等公子哥,焉能应付?
他心焦道:“这儿是崇安寺,众人潜心备考之处,不是你逞凶斗狠的地方,快住手!”
周靖夫恍若不闻,猛地发力,枪尖竟把李稷手中枪杆压得几乎断裂。容玉叫道:“晏之!”
李稷眼皮微振,双足后退。周靖夫看出他内力难支,卯足一口气发狠进攻,李稷忽地撤开双手,闪身避开冲击而来的钩镰枪,其时踢飞长枪枪头,长臂从周靖夫肩后伸出,反手接枪。
周靖夫面门一凛,李稷手中长枪竟已钳在了他脖颈上。
“周兄的枪法大开大合,我也讨教讨教。”
李稷说罢,放开周靖夫,待其掉头杀来,手上长枪陡然似游龙出海,破浪而去。
容玉杵在廊上,本是提心吊胆,吓得脸已发白,待见这一幕,瞳孔蓦地变大。
“噫,这是观山兄的妹夫?枪法不错呀。”
“先前看他招呼那两下,有气无力的,还以为输定了,没想到藏着后手啊。”
“哎哟,周兄怎的又吃了一招,再这般打下去,可就不是人家的对手啦。”
已是二月,禅寺开满杏花,枪尖交接的声响震荡庭院,劲风吹得落花如雨。李稷右手持枪,身若白龙,穿破周靖夫愈发急躁、混乱的枪法,反身一击,枪尖银光似箭射出,正中周靖夫眉心。
周靖夫虎躯一僵,放下钩镰枪。
周遭喝彩如雷,容玉伸手掩在唇畔,瞳仁映着在漫天落英中一枪制敌的李稷,怔然伫立。
李稷收了枪,扔给周靖夫,小声道:“内人在旁边看着,输不得,承让了。”
周靖夫尴尬至极,抓着两杆枪走回屋内,少顷后,挎着个大包袱闷头走出来,一径躲进容岐房中。
容岐赶紧跟了进去。
“啧啧,都说了莫跟我家爷较劲,非要来叫板,这不,自取其辱了吧!”来运撇嘴。
李稷在他屁股后踹了一脚,来运捂着臀走去容玉跟前,嬉笑道:“周家少爷原是我家侯爷的拥趸,听说爷也会耍枪,非要较量一下。那什么,君子有成人之美嘛,爷也是没办法。”
容玉看着李稷,见他在低头检查手掌,提裙赶过去,道:“受伤了?”
李稷抬头,与她关心的目光交汇,笑道:“许久没拿枪了,破点皮而已,不打紧。”
容玉却已拿起他的手,见果然有擦伤,不放心道:“还是擦些药吧。”
来运惯会来事,眼看两人手都拉在一块了,迭声道“屋里有”,请了两人进屋,找出药瓶后,关上房门离开。
容玉打开药瓶,这次不等李稷开口,已径自抹了一指,擦在他破皮的掌肉上。李稷本是坐着的,手心被她指尖抹过,那触感直似支箭,“嗖”一下射进他胸腔,激得他差点站起来。
容玉疑惑地抬头。
李稷坐稳,撩起桃眸,向她赧然一笑:“不知为何,夫人一碰我,我便觉得痒。”
容玉一怔,琢磨起这个“碰”字,看回彼此贴在一块的手指与手心,忽然间心神一乱,好似被一片无形羽毛挠过心尖,也痒起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第十九章
窗外春风卷过,铺在窗台的花瓣被吹得乱七八糟,容玉努力摒开杂念,专心给李稷的手心擦药,抿唇道:“原来你还会耍枪。”
李稷手指微蜷,忍耐着被她指尖带出来的渴望,沉声道:“是啊。”顿了顿,忽然道,“我耍枪的样子好看吗?”
“啊?”容玉被问得有些懵。
李稷弯眸看她,道:“我问,我耍枪的样子好看吗?”
容玉被他亮晶晶的眼睛看住,气息忽地急促起来,待想起他在落花中一枪制胜的样子,没来由心如鹿撞,闷声道:“哦,好看。”
“那就好。”李稷嘴角漾出梨涡,“枪法是跟父亲学的,若是丢人现眼,便罪过了。”
容玉合上药瓶,想他原是顾虑这一点,是以在意耍枪时好看与否,心头忽怅怅的,仿佛有些失落。
“周大哥家中是开镖局的,他自小习武,耍枪颇有名气,没想到你竟能赢过他。”
李稷收了手,看着掌心蜷出的纹路,道:“你自小便认得他?”
这张口“周大哥”、闭口“周大哥”的,听得人有些心烦。
容玉摇头:“他是兄长在济南念书时认得的好友,与我不过数面之缘。”
李稷唇角弯起来:“哦。”
容玉好奇:“你也是自小便习武吗?”
李稷不答,摊开手掌给她看。容玉看见他指腹、掌根、虎口、手腕内侧皆有薄茧,意外之余,不由道:“那为何不进军营中去,也像侯爷一样,领兵上阵,平定海乱?”
李稷收手藏进衣袖内,睫毛掩住眸光,苦笑道:“战事凶险,母亲不欲再看见李家的男人死在海上了。”
容玉讶然。
大燕近些年来海乱不断,沿海官员虽有心护民,却因倭寇狡黠诡诈,总是铩羽而归。容家祖籍山东福山,那儿也曾遭受过倭寇侵犯,后来是武安侯李延平奉旨坐镇登州,严饬军队,奋勇歼倭,这才保了山东数年太平。
五年前,各方倭寇突然大举来犯,武安侯率军应敌,尽管守住了身后的城门,自己却身亡入海,葬于鱼腹。
明仪长公主与武安侯仅生养有李稷这一个儿子,在失去丈夫后,她不欲再承受失去儿子的风险,倒也人之常情。
只是,李稷自小习武,练得这一手的茧,显然是为征战一事吃过苦的,就这般放弃,他是否甘心?
细想来,他天资过人,原是皇子伴读,当有无量前程,断不该斗鸡走狗,混成了个膏粱纨袴。莫非,他原是想子承父业,前往沿海戍边卫国,奈何被明仪长公主干涉,是以赌气堕落?
“那,你想吗?”容玉忍不住发问。
李稷似乎意外,笑在唇角僵滞了一下,才道:“不想。打仗不仅凶险,个中辛苦,更难以言说。我既能待在京城享福,又何必去吃那苦头呢?”
容玉张口结舌,本能竟觉得他在撒谎。李稷调开视线,往屋外叫来运,嚷着饿了,问何时用膳。
容玉无奈吞回滚在舌尖的疑惑,待与他用完斋饭后,便先行下山了。
*
李稷暂在崇光寺内借宿几日,来运负责留下来照顾他的起居,顺便在山上租赁合适的庄子。
容玉乘坐马车沿着原路返回,途中想着李稷的事。行至半山腰岔口,忽听有人在唤“晏之”,她起初以为听错,后来马车缓缓停下,车夫在外禀道:“少夫人,是崔家九爷,他认得府上的马车,以为坐在车内的是咱们小侯爷呢。”
容玉微怔,旋即想起是大婚后把李稷叫去入云楼听曲儿的那一位,霎时没多少好印象,交代车夫解释则个。
车夫说完,外面的人道:“原来是嫂夫人,我刚从承恩寺下来,瞧见这马车,只当是晏之出游,便来招呼一声,得罪了。”
容玉只好出声,道:“无妨。”
车外传来一声清浅低笑,又道:“嫂夫人春日出游,晏之不作陪吗?”
“春闱在即,他在安心备考,无暇游乐。”
“晏之要参加今年春闱?”
容玉奇怪他反应这般大,转念想想,既是狐朋狗友,意外于李稷参加科考,倒也不稀奇了,便道:“是。”
“何时的事?他竟也不跟我提一声。”
容玉微微蹙眉,因听着不大舒服,便不答话。
“看来是我近日忙于私事,都怠慢他了,待春闱过后,再来跟他赔个不是。”那人仍是笑笑的,告辞走了。
容玉不作多想,待得回府,先忙着收拾前往庄子小住的行李。李袅已得知自家大哥转性去了崇光寺备考,飞奔赶来确认真假。
容玉拉了她在外间圆桌入座,叙述完后,李袅钦佩道:“嫂嫂,你可真是神了,这要搁以往,别说是叫他备考,便是读一篇书都能要了他的狗命!”
容玉听得“狗命”这词,嘴角抽搐,替李稷周全道:“夫君在读书这件事上,应是从小便极刻苦,只是近些年怠慢了而已。”
“才不是,他打小就贪玩,以前是有爹爹压着,他才不敢造次。”
容玉心念一动,顺势问道:“那他是何时开始‘造次’的?”
“那自然是爹爹离开以后了。”李袅撇嘴道,“最开始那半年,他倒也还争气,每日练功读书,样样不落,母亲还生怕他子承父业,请缨到登州抗倭。后来也不知怎的,他突然跟崔九厮混在一块,整日不是喝酒便是赌博,日而久之,便彻底废了!”
容玉惊道:“可是崔家九少爷,崔九?”
“是呀。”李袅提起此人,半分好颜色也无,鼻孔哼着气道,“就是那个仗着有贺阁老跟贺皇后做靠山,整日在京城里寻花问柳的崔九。他是个烂了心的萝卜,不仅勾搭良家子,连公主都敢招惹!对了,上次安平公主过生辰,他不是叫他妹妹崔贞儿替他送了贺礼?好在公主向来恶他,当场就叫宫女把他送的贺礼扔了!”
容玉了然,想起先前与姓崔的相遇,是听他提过一嘴承恩寺,想来是刚去找了安平公主?
“不过,咱们武安侯府毕竟是贵胄世家,大哥虽然同他厮混,却并没有沾染他在男女一事上的恶臭习性。”李袅见风使舵,握起容玉的手,“如今又有嫂嫂这般的神人辅佐,想必假以时日,他便能改邪归正,再世为人了!”
容玉被她逗笑,李袅也笑起来,转头拿茶盅,忽瞧见搁在案几上的一本书,当即被书名吸引。
“噫,这是什么书?”
容玉拿过来,正是前几日跟徐令宜逛书馆时买的《柳妖》。
“不算什么志怪故事,且仅是上半本,后头许多事都没交代呢。”容玉知晓李袅也是个书虫,怕她像徐令宜一样被勾得百爪挠心,事先提醒。
李袅这几日正愁无书可看,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待问过容玉看完与否后,便借走了。
*
这日忙完,已是人定,容玉并无睡意,考虑到在山上一住便是大半个月,期间怕是难见徐令宜一面,为免她“肝肠寸断”,便叫青穗备了纸笔,准备先写一点《柳妖》的后续给她“解馋”。
看完《柳妖》后,容玉感慨良多,奈何这厢下笔,横竖不对,盖因总是想起李稷。
李袅说,他是因失了武安侯的管束,加上被崔九教唆,这才堕落成了个混世魔王。可是崔九作风不检,李稷既没有沾染他这恶习,缘何又会受他蛊惑,混成个膏粱子弟?
再者,他手上的茧从指腹长至腕口,一看便是长年累月、坚持不懈地练武所致,他既能吃得这些苦,又怎会忌惮打仗呢?
揣着这些疑惑,容玉思绪纷飞,终究不能静下心来,遗憾地收了纸笔。
后两日接连下雨,容玉原以为租赁别庄一事会被耽搁,谁知天刚放晴,来运便派人递了信儿来,说是入住一事已安排妥当,请容玉速速前往。
青穗盯着“速速”二字打趣:“催得这样急,必是姑爷相思病犯了。”
容玉莫名有些慌乱,收了信道:“姑爷都敢消遣,你这胆儿也是越发肥了。”
青穗赧笑:“姑爷爱屋及乌,爱重姑娘,自也会善待奴婢的。”
稍迟,众人启程,向晚时分,马车行至山顶一处杏林,林前轩榭错落,有一座青石砌墙的别庄。
来运已候在庄门外,得见容玉,发足赶来:“少夫人,您可算来了,爷这几日发疯苦读,废寝忘食,再折腾下去,怕是要累垮,就等着您劝劝呢!”
容玉愕然,往庄内望:“他人呢?”
“还在寺内悬梁刺股。”来运边说边往马车上爬,“要我去接,八成又是热脸贴他冷屁股,还得您出马!”
这话听着别扭,容玉念在他护主心切,不计较了,坐回车厢内,狐疑道:“他这几日当真在发奋苦读?”
“当然啊。”来运在外赶车,答得声情并茂,“那日少夫人走后,爷便去找容少爷请教学问,这几日闭门在屋内写策论,手都写肿了!”
容玉惊讶,想着既有兄长在,李稷总不能装样,欣慰之余,陡然生出几分忧心,也不知他的手究竟肿成何样,手心的伤又痊愈没有。
别庄离崇光寺也就一炷香的车程,入寺后,容玉顾不上见容岐,径自去了李稷房前。
来运在外叩门,几声“爷”喊完,里头竟无动静。容玉眉心一颦,推门而入,暮风跟着卷进室内,“唰”一声,吹飞满地稿纸。
容玉呆在原地,待飞满视线的纸片落下来,才见李稷倒在案旁,右手握着一杆蘸墨的狼毫笔,左手抓着写到一半的稿纸,衣衫上沾满墨渍。
来运大吃一惊,飞奔过去探他鼻息,道:“少夫人,不慌,还有气儿。”
容玉腿都快吓软了,赶来李稷身旁,见得他面容憔悴,下巴都起了一圈胡茬,左侧脸颊还有被墨水蹭过的痕迹,心被揪了一把。
“先扶他起来,再去打盆热水,给他擦擦。”
“诶。”
来运抱着李稷躺上床去,迅速打来热水,替他擦脸,不想惊扰了睡梦中的霸王,被他一脚踹在大腿上。
来运抱着腿嗷嗷大叫,容玉无奈,凑去床边坐下,接了来运的帕子替李稷擦脸。
成婚以来,李稷总是衣冠齐楚,光鲜亮丽,容玉还是头一回看见他这不修边幅的落拓样子,帕子擦过他胡茬时,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谁知正是这时,李稷掀开了惺忪的眼皮。
“夫人?”
“你脸脏了,我……替你擦擦。”
李稷懵懵的,没反应过来,待眼神恢复清明后,忽地抓住了她的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