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了,我就是个卖煎饼的[无限]》
1. 无常上门
小雨还在下,夜风吹过,松动的窗户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奶奶的葬礼是昨天办完的,孟七拒绝了小姨的好心,一个人躺在老房子的这张一米七的小床上,腿蜷曲着,看着窗户外黄白色的月亮。
她想起来奶奶之前趁着月光给她缝衣服,想起来奶奶病倒前一天给她做的红烧肉,想起来奶奶最拿手的煎饼,想起来她给奶奶新买的衣服还没有穿过。
她想起来她为了给奶奶治病,卖掉的那款自己做的经营类小游戏,里面主角的奶奶就是用的自己奶奶的名字——她叫孟蕙香。
“咚咚咚——”
门似乎响了起来,孟七没有动弹,听着门响了一遍又一遍。
奶奶生前不善结交他人,葬礼上来的也都是直系亲属,如今事情都结束了,谁还想来找茬?
孟七爬起来,顺手从餐桌上拿起菜刀,走到门口。
一扭,一转,铁门打开了,一阵冰凉的风突然涌了进来,在这样的暑热天气,孟七还以为是空调成精了站在外面。
不过跟空调成精也差不多了,站在外面的赫然是一个穿着全身黑衣、头戴高帽、舌头吐出来上面贴着黄符纸的黑无常。
孟七说不出来地冷静,她开口打了个招呼:“你好,有事吗?”
黑无常嘴巴没有动,声音却从孟七脑子里传来:“孟小姐,您有一笔来自鬼冥银行的欠款需要偿还。”
随即,黑无常递过来一张纸。
孟七接过,但上面的字她却看不懂,这是真正的鬼画符。
“写的什么?”她问。
“您的奶奶在鬼冥银行进行了一笔寿命借贷,分期还款已逾期三年。最近我们在地下见到了她,但是她必须入轮回,所以只能你来偿还了。”黑无常答。
孟七听着他说的话,心绪一动,奶奶就是三年前突然患病,或许她就是借了这样的债务才又陪了自己这么久。
孟七点点头:“我还,请问要用什么还?”
黑无常突然咧开了一个奇怪的笑容,回答道:“您拥有一份在鬼市的店铺经营权以及一个铺面,成功引渡一万名游荡的亡魂后就可以还清债务了。”
不知为什么,孟七突然想到自己做的那款经营类小游戏。
她点点头,回头看了一圈破旧的小屋,走回去关闭了床边摇着头在吹的电风扇,问那个移动空调:“我们什么时候走?”
“就现在吧。”
下一刻,孟七两眼一黑,耳边响起持续“滴——”的声音,脚下一个虚晃。
没过多久,一连串叫卖声先进入她的耳朵。
“来看一看瞧一瞧,新鲜出炉的嘎吱脆骨糕,包你一口下去,想起妈妈的味道!”
“黄泉冷面来一口,轮回路你稳稳地走!”
……
孟七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家店铺的门口,而因为她和黑无常的出现,周围的几家长着兽面的老板纷纷看了过来。
“这就是你的店铺了。”黑无常说。
孟七回过头,看到一间和破旧小屋差不多大的房子,里面还有一个小隔间应该是生活区域。
“想好开什么店了吗?”黑无常听起来很兴奋,“鬼市的美食街已经很久没来新品种了。”
孟七想了想,反问:“你们一般喜欢吃什么?你同事?你上司?阎王爷喜欢吃什么?”
“阎王爷??”黑无常鄙视地看了她一眼,“我们现在都是中西统一,实行社会主义管理系统,只有一个为鬼民服务的鬼王。”说着,黑无常上前走了几步,他浑身的装扮也突然变成一套崭新的黑西服。
“鬼市嘛,什么都不缺,但是又什么都缺。你要考虑的,就是你的东西是有鬼来吃、且吃了能安心上路的东西。”
“那就卖煎饼吧。”孟七说。
其实她在确认要接下这比债务时,已经决定做煎饼了。她会做很多菜,都是奶奶教的,而奶奶最拿手的就是煎饼。
西装无常打了个响指,下一刻,店铺内被堆满了面粉和一套擀面装备,还有一个冰箱。
店铺外则摆上了两个摊口,一边是圆形平锅,一侧是铁板。
“食材可以从冰箱里拿。”西装无常慢悠悠走到了摊口外,站在顾客排队区,对着里面的孟七道,“食材需要购买,不过里面有赠送的新手套餐,试试看吧。”
孟七看得出来他很想尝尝,于是洗了手,抓了面粉倒入配额的水搅拌。
倒油,将面糊倒在平底锅上,擀成圆饼状。孟七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一颗鸡蛋,啪地往桌面敲一下,然后掰开蛋壳往面皮上放。
伴着油“滋啦”一声,一大摊黑色在锅面翻滚,伴随着臭味。
孟七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对着无常道:“坏蛋。”
西装无常冷眉一横,凶狠道:“撒娇也没用,快做。”
孟七哑口无言,用铲子将锅面的东西都倒入垃圾桶,随后再度倒油、下面糊……
她再度从冰箱里拿出一颗蛋,这次先倒在了旁边的铁板上。
果不其然,黑色的液体从中流出,弥漫开更浓郁的臭味。
“这是什么蛋?”孟七问。
西装无常摸了摸下巴,不确定地回答:“应该是恐翎鸟的蛋吧,就是那个在轮回渡口边筑巢的家伙。”
这时,无常似乎想起来什么,解释道:“给你的东西,都是按照贴合你们人类的审美挑选的,真实的样子怕你接受不了。”说着,他手一挥。
顿时,那摊黑色的不明液体上突然冒出了很多个小嘴巴,在一张一合地呼吸。
“一蛋多仔,恐翎鸟的特色。”无常耸肩。
孟七看着那张突然张大的嘴,仿佛下一刻就要喊她“妈妈”。她三下五除二将这些再次丢进垃圾桶,再度回头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原本土黄色的鸡蛋都变成了黑色,且表面坑洼不平。
“你们鬼就吃这些?”孟七皱眉,有点怀疑鬼界的品味,“我只要普通的鸡蛋,人类养的鸡下的蛋。”
“那没有。”无常有些不耐烦了,抬手敲了敲她的铺面,“阳间的东西能带过来吗?到底能做不能做?你不做有的是鬼做。”
孟七一咬牙:“好吧。”
再度,她倒油、摊饼、加蛋。
黑色的蛋液凝固得很快,在那张面饼上结成黑色的一层,上面还有各个张开的嘴。
随着温度越来越高,那些小嘴也越张越大,直到最后呼吸不上来彻底不动弹。
孟七从旁边抓了一把像葱花的东西撒了上去,又从那块很大的香肠上剁了几块肉。
标有甜面酱、豆瓣酱、番茄酱、黄豆酱的罐子里是用什么做的她也没问,再加上些孜然和辣椒、耗油,搅拌几下就是煎饼的酱料。
夹入香肠,倒上酱料、摊匀,孟七用熟练的手法将饼卷了起来,用油纸包裹,递给了无常。
这张饼里散发出各种奇怪的味道,但看起来很有食欲。
无常喜滋滋接过,大口咬了下去,瞪大了眼。
“唉,”无常突然转身,背对着孟七仰头望着鬼界那灰色无光的天,叹息道,“我上岗不过三千年,却早就吃遍了这条街,没想到啊,终于有个鬼能吃得下去的了。”
不明白他在伤感什么,孟七正在调制一批酱料放在罐子里储存。
“明天你就开业吧。”无常吃完了那张饼从怀里翻出了一本手册和一个卡片递给了孟七,正色道:“这是你的营业执照和《营业指南》,里面写的规则一定要遵守。”
孟七接过东西,下一刻,无常就消失在了原地。
那张卡片上印着孟七的名字和煎饼摊的名字——七号煎饼。
孟七打开手册。
【鬼市美食街《新商户安全营业及风险规避指南》】
版本号:3.4
内部文件,严禁外传
欢迎,新来的经营者:
恭喜您获得在鬼市美食街的经营权。为了保障您的长期、稳定、且“完整”的经营,以及维护美食街的正常秩序,请务必在首次开业前,逐字逐句阅读、理解并严格遵守以下所有条例。
请记住,这里的“顾客”与您过往的认知存在根本差异。善意在这里不是通行证,规则才是。
【第一章:店铺通用守则】
营业时间:本街区没有钟表。当街口那盏白色的“引魂灯”亮起时,即为开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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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您听到三声悠长的叹息,从街道尽头的深井中传来时,必须在第三声叹息结束前熄灭所有炉火,锁好店门。请务必确认您在店内,而不是店外。
光源管理:严禁使用任何来自阳间的发光物品,包括但不限于手电筒、蜡烛或手机屏幕。您的摊位上方悬挂的“鬼火”灯笼是唯一允许的光源。如果您发现它的火焰颜色由正常的幽蓝色变为猩红色,请立即停止与所有顾客的交流,低头擦拭您的灶台,直到颜色恢复正常。无论在此期间发生什么,都不要抬头。
卫生检查:每天开市后,会有一位没有五官的“卫生巡查员”沿街走过。他会停在您的摊位前。请务必确保您的灶台一尘不染。他不会与您交流,只会伸出手指在您的灶台上划过。如果他的手指上沾染了任何污渍,他会帮您“清理”——我们不建议您了解“清理”的具体流程。
关于歌声:如果您听到任何从下水道格栅里传出的、断断续续的童谣,请在三秒内开始哼唱一段您家乡的小调。您的哼唱必须盖过童谣的声音,直到它消失。绝对不要让您的顾客听到那段童谣。他们会想起一些不该想起的事情。
关于闭店:每日收摊后,必须在灶台上留下一个碗,并盛满清水。这是留给“它”的。第二天开市前,无论碗里的水是否还在,变成什么颜色,或是里面多了什么东西(例如牙齿、头发、生锈的铁钉),都请将碗中之物倒掉,并将碗清洗干净。绝对不要在收摊后,饮用灶台附近的任何水源。
【第二章:顾客接待准则】
眼神交流:您可以观察您的顾客,但绝对不要与任何一位顾客进行超过三秒的对视。他们的眼睛里,承载着他们死亡瞬间的倒影。看得太久,您或许会成为那个倒影的一部分。
关于孩童:如果您看到一个独自前来、手持红色气球的小孩,他/她不是您的顾客。请满足他/她索要食物的要求,但拒绝他/她的其他一切要求,且绝对不能收取任何形式的“报酬”。服务完毕后,请立刻转身,专注于您的工作,直到您感觉不到他/她的视线。在此期间,无论气球发出什么声音,都不要回头。尤其记住,绝对不要碰到那个气球。
重复的顾客:有回头客是好事。但如果同一个顾客,连续三天,在同一个时间点,点了完全相同的食物,且每次都沉默不语。那么在第四天,当他再次出现时,请务必在他的食物里“不小心”犯个小错误——比如多加一点盐,或者烤焦一角。他需要一个“不完美”的理由,来忘记您的坐标。
没有影子的顾客:大多数鬼魂都有影子,虽然很淡。如果您接待了一位在“鬼火”灯笼下完全没有影子的顾客,请保持镇定,正常服务。但他支付给您的“货币”——无论是一枚旧币,还是一颗纽扣——在收下后,必须立刻扔进您的炉火中烧掉。
关于“镜子”:如果一位顾客的脸是一片光滑的平面,像镜子一样能映出您的倒影——请低下头,假装他不存在,并为他旁边的空位提供一份食物。他会自行离开。
【第三章:食材处理须知】
食材来源:阳间的任何食材都无法在鬼市存在。它们会迅速腐烂,并散发出吸引“清道夫”的气味。您不想见到它们。请只使用通过“烟火气”购买的,或从鬼市其他正规商贩处得来的食材。
食材的“活性”:部分高级食材可能还保留着生前的“特性”。例如,“哭丧藤”在被切开时会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音,“回音砂”在撒入热锅时会复述您上一位顾客说过的一句话。这些现象都是正常的。
请勿提问:如果顾客自带食材,绝对不要去探究它是什么,或者它来自哪里。您只需要烹饪它。知道得太多,有时会让你在处理食材时看到不该看到的。
饲养须知:严禁在店铺内饲养或种植任何活物,无论来自阳间还是阴间。您的店铺只允许存在两种东西:您,和用作食物的材料。
【结语】
经营者,请牢记:
您在这里是为了引渡尚未轮回的亡魂,请勿投入太多私人情感。
这是一个公平的交易。
请不要破坏这份公平。
祝您,生意兴隆。
——鬼市美食街管理处印
2. 鬼市的煎饼摊
第二日,孟七躺在那张硬板床上,等到窗外白色的灯光和叫卖声将她吵醒时才悠悠起身。
她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上了衣柜里的摊主专用服。
因为不知道引魂灯到底怎么亮,稳妥起见,她先是听到了隔壁长着牛首的牛大哥叫卖着“黄泉冷面”,才敢解开店门的锁,走到摊位外。
昨天趁着还没正式开业,她已经备好了两百张饼皮,以及装满了葱、姜、蒜和酱料的罐子。
当她打开那盏代表营业的蓝色鬼火灯时,周围商铺的视线立马从四面八方笼聚了过来。
孟七装作没看见,用干抹布仔细擦着桌面,确保它能倒映出自己的脸。
收拾完后,她打算先开火,用饼的气味吸引顾客。
她熟练地重复着昨天的步骤,今天的她已经能泰然自若地用铁铲将那些张开的小嘴压平。
“嘿,大妹子,你叫什么名字?”隔壁的牛首老板从昨天就在打量着孟七,今天终于开口道,“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本地人啊。”
孟七扫了他一眼,点点头。
“要不要尝尝我的黄泉冷面?”牛首老板伸出一只手,他的手臂上长满了黑色的硬毛,手心托着一碗黄色的凉面,上面点缀着几棵草和两块红色的肉。
店铺与店铺间挨得不远,那碗面刚好是在孟七抬手就能够得到的地方。
孟七注视着这碗面,她能感觉到牛首直白的目光盯在自己的身上,但她还是摇了摇头:“不必。”
牛首冷笑了两声,放下面,用刀又在砧板上剁了下一块肉:“这么不给面子,小心在街里混不下去。”
这时,孟七对面的店铺里传来一道声音:“牛阿旁,你也别欺负人家小姑娘了。”
说着,铺内走出来一个拄着拐的白发老太太,她这副和孟七一样的人类皮囊不由得让孟七有些惊讶。
“呵呵,我是光婆婆。”光婆婆看着孟七,和蔼地笑着,“牛阿旁的面里有忘忧草,还有你绝对不想知道是什么的肉。你今天要是吃了,明天说不定就会在他的店里醒过来了。”
孟七继续擦着桌面,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光婆婆的铺子卖的是类似清凉补的东西,各种小料在柜台里满满当当,而光婆婆则坐在铺面后的摇椅上,乐呵呵闭着眼,摇着蒲扇。
孟七并不打算开展邻里关系,她只想安分工作。
没过多久,美食街道的地面上开始出现一个个黑色的圆圈,中间仿佛有黑色的波纹流动。
过了一会,陆陆续续地有客人从黑圈中浮了上来。他们的身影若隐若现、飘忽不定,在四处的摊位游荡。
要想入轮回,鬼必须放下执念,于是鬼市才有了各个能满足他们愿望的区域。只要不是涉及到阳间因果,这些自我的愿望都能在鬼市实现。
很快,孟七迎来了她的第一个客人。
随着鬼影靠近,一股彻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笼罩了整个摊位。
孟七抬起头,看到了这个开门客。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依旧笔挺的老旧军装。身形高大,如同一棵扎根在冰原上的青松。他只是站在那里,就仿佛将身后嘈杂的鬼市隔绝开来,自成一个充满了风雪的孤寂世界。
他默默地走到摊位前,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孟七,然后,伸出手指,指了指她正在做的煎饼。
孟七按照最原始的配方,打算做一个新的给他。
“要辣么?”孟七问。
他只是站着,摇了摇头。
孟七将新做好的煎饼递了过去。
他愣了一下,接过煎饼,从口袋里摸索出了一枚铜钱放在桌上。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默默地吃了起来。
热气腾腾的煎饼下肚,他那常年被阴气冰封的魂体,似乎流动过一丝暖意。他吃得很慢,很认真。
吃完最后一口,他抬起头,看着孟七,嘴唇翕动,沙哑、干涩,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我的家乡,也种麦子。”
下一刻,孟七只感觉眼前一黑。
……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游荡了多久。
时间在这里是毫无意义的。周围嘈杂的声音千奇百怪,光线昏暗,让我看不清。
一切都是灰色的,模糊的,就像我死前看到的那场漫天大雪。
我的喉咙像是被冰封住了,无论我如何努力,都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有很多话想说,却只能日复一日地,将它们烂在早已不存在的肚子里。
我成了一个沉默的孤魂。
直到今天,我闻到了一股不属于这里的味道。
那是一种……温暖的,带着粮食被火焰炙烤后独有的香气。它像一根无形的线,精准地刺穿了我麻木的思绪,将我牵引了过去。
我看到了那个女孩,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站在一个简陋的摊位后,正在摊着一张饼。她的动作很熟练,和我记忆中母亲的动作很像。金黄色的面糊,灰色的蛋液,还有一些不知名的佐料。
我鬼使神使地停在了那里。
她将一份煎饼递给了我,而我给了她我身上最后一块铜钱。
接过饼,我有些不知道从哪里咬下这第一口。
温暖,柔软,带着淡淡的咸香。
我在这里找了很久,看到过各种色泽鲜亮的美食,老板们从最初的热情招揽到后来赶我走,这是我第一次买的食物。
因为我只有这一块铜钱。
那一瞬间,封存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我脑海中那道由冰雪和悔恨筑成的高墙。
眼前的鬼市在褪色,女孩的身影也变得模糊。我看到的,是记忆里那片一望无际的金色麦浪。风一吹,麦子们就朝我鞠躬。爹娘在地里忙活,妹妹提着篮子,在田埂上追着蝴蝶跑。那时候,天很蓝,太阳很暖。
十八岁那年,我穿上了军装,告别了爹娘和哭红了眼的妹妹。我说:“等我回来,给你们带城里最好看的布料。”
我被分到了最北边的哨岗。那里一年有大半时间都在下雪,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我们一个班十个人,守着一座孤零零的哨塔。日子很苦,但没人叫苦。我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围着火炉,聊各自的家乡。
班长是个老兵,总说想念他婆娘做的猪肉炖粉条。年纪最小的“小猴子”是骗了家里人跑出来的,一想家就哭,说想吃他娘烙的糖饼。还有从北平来的大学生“书生”,一天到晚念叨着“苟利国家生死以”,但跑个几圈就喊累。
小李是我最好的兄弟,他家是南方的,他说他家乡的米饭又软又糯,姑娘也像水一样温柔。他有个未过门的媳妇,每天晚上都躲在被窝里偷偷写信。
他说:“赵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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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仗打完了,你来我家。我让我媳妇给你做最好吃的米糕。”
我说:“好。你也得去我家,让你尝尝我娘做的煎饼,卷上大葱和酱,比什么都香。”
我们约定好了。
那是一个暴雪夜,能见度不足五米。警报响起的时候,小李正在站岗,他第一个倒了下去。我冲过去,他只把一封还没来得及寄出的信塞到我手里,血沫从他嘴里涌出来:“赵哥……带……带回家……”
我把他安置在掩体后,端起枪,和兄弟们一起朝黑暗中射击。子弹打光了,我们就拼刺刀。敌人太多了,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班长把地图用油布包好,塞进我怀里:“卫国,你力气大,跑得快。我们剩下的人给你打掩护。记住,就算我们都死了,你和这张地图,也必须给我冲出去!”
我哭着摇头,班长却一脚踹在我屁股上:“哭什么!这是命令!”
我揣着地图,冲进了茫茫雪夜。
我听见“小猴子”中枪时,还在喊“娘”。我听见“书生”在引爆最后一颗手榴弹时,高喊着听不懂的诗句。我听见班长用他那浓重的东北口音,吼出最后一声“赵卫国,跑!”
枪声还在响,我却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
我靠在哨塔的石墙上,浑身都是黏稠的血。我死死攥着那封信,看着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我身上。好冷啊……我好像又看到了家乡的麦浪,听到了妹妹在叫我“哥哥”。
我答应过爹娘要回去,答应过小李要把信带到,答应过兄弟们……一定要跑出去。
可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我死在了那场大雪里,我想,变成了鬼也要找到他们,跟他们说声对不起。
但我在找里找了很久,却没有发现他们。
他们难道走了吗?班长的婆娘怎么办,小李的信还没送出去,“小猴子”的爹娘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儿子在哪,“书生”的书难道要重头再读一遍吗?
我明明也想回到温暖的人间,为什么却过不去那座桥?
……
“你还好吗?”
孟七看着面前这个吃完饼后就站在原地发呆的人,回忆着那本手册,上面确实没有提到过这种情况。
刚才一晃而过的画面让她有些恍惚,她似乎看见了一些陌生的画面。被染红的雪地、冻僵的手指、昏暗的角落里喘着粗气……
当她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这位客人正瞪着眼、弓着背,他缩在自己宽大的军装里颤抖着,他似乎已经流不出泪了,但庞大的悲伤笼罩在他的周围。
“谢谢。”
他再度看向这个年轻的摊主,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过了多久,或许小妹早就长大了,和这个女孩儿一样高,用他的抚恤金应该能把书读完,爹娘的身体不知道怎么样了……
但这些,他都再也见不到了。
或许也是在这条街上,班长吃到了那碗猪肉炖粉条,“小猴子”吃到了糖饼,小李吃到了香软的米糕,而书生因为赶着念书就早早地走了。
如今,他也吃到了煎饼。
没有大葱和酱,不是娘做的味道,但同样是热腾腾的、让他再度感觉到自己除了亏欠,还有被包容着。
看来他们都没有怪他,所以才走得那么果断。
他现在出发的话,希望还能赶上。
这次一定要给爹娘和小妹做套新衣服罢。
3. 怪谈与鬼街坊
【入账:三缕“烟火气”】
孟七一怔,面前的客人在跟她道谢后就笑着逐渐消失在原地,而她的脑海中突然收到这样一条消息。
她拿出原先的卡片,发现上面“余额”一栏显示了3。“烟火气”这东西在手册里说过,是用来购买食材的。
她随即打开冰箱,将那张卡片放在冰箱旁边的卡槽里,果然,冰箱上面浮现出一个页面,显示为“商城”。
孟七心想,果然,科技是第一生产力。
她的商城里现在只有最基础的几样东西:
【当前余额:烟火气×3】
【可兑换:】
【一等食材:恐翎鸟的蛋(已解锁)-售价:烟火气×1】
【一等食材:阴沟腐菌(葱)-售价:烟火气×1】
【一等食材:血苔(香肠)-售价:烟火气×1】
【???(未解锁)-解锁条件:累计获得烟火气×100】
其他的地方还都是空白,对她来说应该还远远用不到。
光婆婆和牛阿旁那里的食材明显不止这些,或许是要更后面才可以解锁,或许是按手册上说的,要通过鬼市中的其他“正规商铺”购买。
孟七正思考着,却突然感到面前传来阵阵呼吸声,近在咫尺。
一下、又一下的呼气,轻柔、规律,带着粘稠的湿意,不偏不倚地,正正打在她的额头上。
她没有立刻抬头。
她缓缓地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自己面前那块被擦得锃亮的铁板。
在铁板的倒影里,在她的头顶位置,那是一张苍老妇人的、布满皱纹的脸。
光婆婆那张慈眉善目的脸,此刻正悬浮在她的头顶,脸朝下,像一盏人皮灯笼,静静地俯瞰着她。
那张脸上,嘴角咧到了耳根,露出漆黑的、没有牙齿的牙床。而额头、脸颊、下巴……每一道深深的沟壑里,都睁开了一只只细小的眼睛,密密麻麻地挤在肌肤的纹理之间。
孟七注意到,光婆婆的脖子此刻像橡胶般被拉长,从她对面的铺位一直伸展过来。
光婆婆的喉咙里溢出“咯咯”的笑声,随后孟七听到她说:
“小姑娘,你的牌子,给我看看。”
孟七下意识攥紧了那张卡片,手往背后藏去。
光婆婆的脖子似乎无法再伸长,只能在铺面的外面。
“你的牌子,是活人才有的。”
光婆婆的声音很小,孟七却似乎能察觉到来自其他铺面的目光。
孟七保持着低头,也尽量避免在灶面的倒影里跟光婆婆对视,她的手在抖。
“咚咚——”
柜台被敲了两声。
“老板,来张饼。”
熟悉的声音,孟七看见眼前有一块黑色的衣角。
灶台倒影上的鬼脸不见了,孟七抬起头,看见黑无常正站在面前。
孟七终于深深吸了口气,用尽量平稳的语气道:“好的,稍等。”
她将面糊在圆台上摊开,随后听见黑无常降低嗓音,慢悠悠地道:“别抬头,听我说。”
“你运气不好,铺子正巧在光娘对面,不过只要你晚上不照镜子就没事。”
孟七想起来,自己的房间里就有一个和衣柜一套的落地镜。
“光娘很难对付,但只要你待在铺子里不出来就没事,还有,尽量避免和她在反光的东西里对视。”
黑无常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在孟七的灶台上,敲了敲。
孟七不着痕迹地点点头。
“白哥,今儿怎么不来我这吃?”
孟七听出来,那是她左边对面铺子的、长着一张蓝色脸、长耳朵的老板。
无常挥了挥手没有回答他,继续对孟七道:
“我叫白,如果一个长得跟我很像但穿着白衣服的人来你这里吃,把他当做寻常客人就行,别跟他说话,他是黑。”黑无常一边说着,一边从孟七手中接过饼,“我就是怕没几天,就吃不到你这家店了。”
下一刻,黑无常化作一缕黑烟飘入地底。
孟七当即打算歇业,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台面,自己烙了一张不加蛋的饼啃完,然后喝足了水,再按照手册倒了碗水放在灶台边。
随着她走回屋内关上门、拉上窗帘,外面的视线都被隔绝。
她即刻又回到房内,将那架落地镜敲碎,把碎片一一用布料包裹,然后塞进了衣柜的角落。
做完这些,她才有空隙坐下来喘口气。
现在她面临着几个问题,一就是这些不友善的街坊,二是还没有出现的怪谈鬼,三是她的收入,四是她的食材来源。
原味的煎饼想要卖出去或许也只有最开始时的新鲜感,而以她的观察,美食街本就没什么客流量,来吃她这款普通煎饼的可能性就更小。
卖不出去就得不到兑换食材的“烟火气”,无法解锁高级食材继而无法创新煎饼,然后继续卖不出去,她就真的只能被困在这里了。
就在这时,她想起来那张代表了她身份的卡片。
她拿出卡片仔细端详了一阵,上面刻着:
【姓名:孟七】
【店名:七号店铺】
【店铺位置:鬼市美食街404号】
【余额:3】
和她最初拿到时,除了余额变动,其他都没有变化。
就在这时,她拿着卡的右手食指突然摸到卡片的侧面,有一个微小的凸起。
她将卡片翻过来,果然看见上面有一个按钮状的凸起。
按,还是不按?
黑无常没有说过这是什么,难道黑无常也不知道?
孟七再度回去翻了一遍手册,确认没有这项信息后,还是一闭眼按了下去。
管他呢,死了大不了再变成鬼来这里开店还账,也没差。
就在她按下按钮的瞬间,孟七感觉到自己的脑子停止了思考,然后“扑通”一声,栽倒在床上。
【欢迎您接入鬼故事系统】
【确认姓名:孟七。是否】
【鬼脸识别:成功】
【确认收货地址:鬼市美食街404号。是否修改地址】
【恭喜您成功登录!】
孟七的脑海里响起一连串的女鬼阴恻恻的说话声,和“滴滴滴”的系统确认声。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在一个小黑屋内,中间放着一个打开状态的投影仪,向对面的白墙上投放着内容。
孟七坐在投影仪的后方,可以清楚看见对面白墙上的内容。
一个由夜幕、红月、白骨、坟场和蝙蝠构成的网页界面,上面的主题是:鬼故事大厅。
页面下面的一个个小窗口则是类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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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视频网站的样式,第一个视频的封面是一个孤独的身影,坐在一条绿色河流边的石头上,标题写着:翡翠河。
孟七用手指滑动投影,点进去,简介是一片空白,只有两个介绍:
【过关奖励:神秘食材x1,神秘矿物x1,神秘服装x1】
【任务目标:带回世界鬼角】
一个大大的绿色“接取”按钮非常有吸引力。
孟七观察下来,这或许就是她获取珍贵食材的另一种途径,这对她很有利。
至于会经历什么,这是她后面要考虑的了。
【成功接取任务!】
【现在就要进入任务房间吗?是否】
【正在为您载入……】
下一刻,眼前的画面再次旋转,孟七已经有了经验一直闭眼站在原地,随后出现在一个会议室内。
一张长沙发,左右各两张单沙发,孟七坐在最左边的一个。
另外,长沙发上坐着两人,对面坐着一人……更准确说,是另外三只鬼。
戴着青色面具的男鬼第一个开口,看起来很熟练:“我是水鬼,这是我第五次进‘翡翠河’,你们最好都听我的。”
一个腰间别着一把砍刀、身形魁梧的女鬼不屑开口:“四次都失败了,跟着你不还是失败?”
水鬼冷哼一声,讥讽道:“那我看你第几个死。”
单独坐着的面色苍白、穿着白色长袍的病弱男鬼幽幽开口:“我的阴气不足,这一百年内都经不起再消耗一次了,我跟着你。”
水鬼面色好了一些,随后看向孟七。
孟七的一副人类模样让他们都不禁愣了一下,水鬼道:
“你这身皮倒是好,看来家里人没少给你烧钱。”
孟七点点头:“谢谢。也没有,我只是喜欢买皮。”
“小姑娘嘛,就是这样。”女鬼语气温柔不少,“年纪轻轻怎么就死了呢。”
“我不会站队,但是我会尽量跟着你们走。”孟七道,“我是第一次玩,就试试。”
她的话也没有再引起争论,于是几人确认后进入了世界。
【载入世界,进度8%,50%,96%,99%,100%】
“哗啦……”
一阵阵水流声越来越清晰,伴随着河面宽阔的凉气,扑在孟七的脸上。
孟七睁开眼,今天她已经传送了好几次,感觉已经有抗性了。
三只鬼散开,孟七和病弱鬼站在后面,前面的水鬼和大刀女鬼已经分散开,一个朝东,一个朝西。
“……我们,跟着谁?”病弱鬼小声地问。
孟七打量着四周,他们被传送在一条绿色河流的岸边,河流和封面上的很像,但不是同一个岸。
身后则是一个村庄,那是一个古朴的中式村庄,低矮的砖房、红色的砖板路,路边的野草和泥泞……
孟七看着直奔河岸东的水鬼和前往河岸西的大刀鬼,选择转身,向着村庄走去。
病弱鬼待在原地愣了几秒,还是选择跟上了水鬼。
村庄内自然是没有人的,而且也没有鬼。
不过孟七记得,封面上的河岸分明坐着一个身影,短发,佝偻着背,身形矮小,脚边放着一个鱼篓,手上拿着一块方形的东西。
想来,那个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世界鬼角”。
4. 翡翠河(1)
村庄入口立着一块歪斜的石碑,上面的村名早已被青苔和水痕腐蚀得无法辨认。
踏入村庄的第一步,孟七就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这里太安静了。
孟七在村子里逛着,村子里低矮的砖房整齐地排列着,每一栋的门窗都紧紧关闭。
然而,孟七发现,无论是何种朝向的屋门,房子的窗户都被安装在同一个方向——只要一打开,就能看到那条翡翠河。
孟七推开一间最近的民房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河腥、腐木和尘土的气味扑面而来。屋内的陈设很简单,但所有的家具,包括一张木板床,都被推到了墙边。
她走到厨房,铁锅里没有食物残渣,而是一锅早已干涸的、发出幽绿光芒的泥浆。碗柜里,一只陶碗的底部烧结着一层薄薄的绿色晶体。
孟七找到高点,遍览村庄,发现在村庄的中心,坐落着一座看起来像是公共建筑的祠堂。
祠堂的门虚掩着,孟七从外部推开门,门扉发出“嘎吱”一声。
内部比外面更加阴冷。一排排的灵位从深处一直延伸到门口,上面密密麻麻,怕是有数百个。
孟七走近了,发现那些木制牌位上覆盖着一层湿滑的青苔,她伸出手指,轻轻擦掉一块,露出了下面的字迹。
【张氏三郎之位】
【卒于庚寅年……】
她又擦开旁边一个,【李氏巧女之位】,死亡日期和张三郎一模一样。她心中一凛,开始快速地擦拭着一个个牌位。
一排,两排,十排……
所有能看清的灵位,无论姓氏,无论男女老幼,他们的生命,都终结在了同一个日子。
“你在看什么?”
孟七心中一惊,向后看去,差点撞上面前那张绿色的脸。
他的眼球呈突起状,巨大的眼泡挂在脸上,里面隐隐泛出红色。皮肤整体呈绿色,是绿和黑浑浊的融合,显得整张皮像是一张绿玉的外膜。
“你在找什么?”
他张开嘴,嘴唇的上下用线缝合了起来,此刻线已经断裂松解开。他咧出一个笑容,唇角直达耳根。
孟七向后趔趄几步,扶住摆放灵牌的桌子,稳住身体,道:“我找厕所,误入。”
那鬼向前走了几步,孟七看见,伴随着他的靠近,从他的身上淅淅沥沥地在往下滴水。
而那鬼的衣着打扮则像是披着一家百布衣,上面是各色各式的布料拼凑在一起,将他从头到脚裹了起来,只露出一张脸。
“找厕所……”那鬼收敛了笑容,喃喃道,“厕所……我让小燕带你去。”
说着,他似乎用手伸进了自己的衣服里,不断地摩挲着。而很快,他的衣料里开始膨胀,从他的腹部开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他从身体里掏了出来。
下一刻,他抖了抖身体,从衣领里拎出一条软绵绵的手臂,接着是一个趴倒的头颅、身体躯干、下肢……
孟七眼睁睁看着他从衣领里拽出一条人来,那人明显已经没有身体迹象。
他搂着身体时,那颗头颅向后倾斜,一张同样绿色的脸倒挂着出现在孟七面前。这是一个年轻女人的脸,眼球已经凹陷下去,皮肤却依旧泛着玉石的光泽。
“这就是小燕。”绿鬼亲昵地扶回她的头颅,托着她的腰肢,将她的一条手臂握在手心,呈现出华尔兹样的姿势,“我让她带你去。”
说着,绿鬼扶着小燕,往门口走去。
孟七只得跟上,保持着约三四米的距离。
刚出祠堂,孟七却发现了不同。
此刻,原本一个人都看不到的村子里,却凭空出现了一堆村民。
他们行动自如,除了同样如绿玉外膜般的皮肤外,显得与常人无异。
“河使!河使大人!”
绿鬼一出现,就有小孩子扔下手中的竹蜻蜓,围了上来。
他们对绿鬼身后的孟七这个外来客人毫无兴趣,手拉手围着绿鬼蹦跳着,口里还哼着歌谣:
“一块石,两块石,
河里捞出绿宝石。
小河弯,月儿亮,
谁在水下捉迷藏?
舌头是条笨红鱼,
放进河里才不响。”
绿鬼挨个摸了摸他们的头,又摸了摸怀里小燕的头。下一刻,那个被他揽抱着的小燕像是苏醒了过来,两只脚站在了地面上,头颅缓缓立起。
孟七看到,小燕转过头来看向自己,一边说话,一边嘴里传出牙齿触碰硬物的“咯哒”声:“客人,我带你去……”
随后,绿鬼欣慰地看了小燕一眼,再看向孟七,示意她跟上。
孟七跟在小燕的身后,她的行走动作流畅,完全看不出在刚才还是个软趴趴的尸体。
小燕带着她从祠堂那条路拐了几个弯,一路上,但凡是看到孟七的人都像是故意略过一般,草草瞥了一眼就又做自己的事。
孟七试着停在一个卖鱼虾的老太太面前,俯身问道:“大娘,你这鱼怎么卖?我想买一条今晚吃。”
老太太像是没听见,依旧坐在木凳上,摇着手里那柄用河草茎干编成的草扇,连头都没抬一下。
孟七抬起身体,收回的手却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
她转身,那个引路的小燕原本是站在路口等她,如今却不知怎么到她的旁边,与她紧紧挨着。
孟七向旁边挪动了一下,对着小燕微笑着道:“走吧,不买了。”
小燕看着她,一双黑色的涣散开的眼珠盯着孟七。
接着,小燕仰天张开嘴,然后将她的手伸进嘴里。
孟七看见,她的喉咙中像是已经没有了骨头,脖颈的皮肤下可以看见她手的形状。她的五指将喉口扒开,顺着喉咙向下,直到整个小臂都塞进了嘴里才似乎抓到了什么,慢慢地从嘴里抽出来。
她的小臂上沾满的是河草和污泥,而她收回的手上,俨然是一条闪烁着绿色鳞片的鱼。
紧接着,小燕拎着那条鱼尾,将鱼递给了孟七。
孟七忍着接了过来,鱼尾摸起来很湿滑,鱼鳞异常坚硬,鱼却不重。
“多谢,我们走吧。”
小燕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引路,而孟七拎着那条鱼跟在后面,不敢松手。
然而,小燕停在了一栋挂着“药”字幌子的二层小楼前。
这栋楼是整个村子唯一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建筑,门口的石阶上没有青苔,窗户也擦得一尘不染。
就在她们即将走上台阶时,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一个村民走了出来,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笑容,脚步有些虚浮,像是喝醉了酒。
而孟七的目光,瞬间凝固在了他的头上。那村民的头发被剃光了,头顶正中央,有一个碗口大的、新开的血洞。洞口边缘的皮肉还外翻着,鲜血正顺着他的脸颊不断往下流淌。
但他却仿佛毫无痛觉,甚至还伸出舌头,陶醉地舔了舔流到嘴角的血液。
血洞的中央,一颗拳头大小的、被打磨得圆润光滑的绿翡翠,正严丝合缝地镶嵌在那里,随着他颅内的脉搏,一明一暗地闪烁着幽光。
“真好……真干净啊……”村民喃喃自语着,与孟七擦肩而过,步履轻快地走了。
“客人,到了。”小燕侧过身,“快进去吧。”
孟七的喉咙发干。
“找完医生,就不用再考虑‘污秽’了……”
孟七思考着如何脱身,此刻她背后的街道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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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是村民,而她并不熟悉村庄里的路。
孟七向屋内扫了一眼,屋内的药味和血腥味浓重得令人作呕。大堂里,几个村民正排着队,脸上带着虔诚的表情。
而在大堂的正中央,一个身材干瘦、穿着长衫的村医,正跪在地上,叮叮当当地整理着一盘手术工具——石凿、骨锯、还有磨得锋利的石锥。
他的脚上,赫然绑着一条沉重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深深地钉入了地底。
“客人,快去吧……”
“客人,客人……”
“我不需要,”孟七努力保持清醒,小燕的声音不知为何突然变得重叠,直接窜入她的脑内,“我突然不想上厕所了。”
一瞬间,整个药庐,乃至整个村庄,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排队的村民、门口的小燕、甚至那个被铁链锁住的村医,所有村民的动作都在这一刻定格。然后,他们缓缓地、僵硬地将头转向了孟七。
孟七早有防备,转身就向村外狂奔!而她身后的村民如潮涌般追着她,他们的喉中发出“咯噔”的碰撞声,压住了他们的嘶吼。
孟七拼尽全力,索性扒着墙檐跳上屋顶,然后找到距离河边最快的路径,在屋顶间跨跑。
村民身体似乎很沉重,他们垒成一座人塔,似巨大的人肉怪物,一直跟在孟七的后面。
终于冲出了村庄的范围,孟七跑得跌跌撞撞,而远处,三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里,看见她过来还招了招手。
“快!这边!”
大刀女鬼对她大喊着招手。孟七心中一喜,向他们那边跑去。
然而还差几百米时她却停住了。
病弱鬼原本最白,几乎要看不清他的身体,然而此刻他的全身都泛出一层浓郁的绿光。
孟七扫向另外二人,水鬼和大刀女鬼的身体外围,也都泛着一层淡淡的绿色浮光。
孟七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放慢脚步,试探性地朝他们走去,一边喘着气,状若惊慌地喊道:“水鬼大哥!这个副本太难了!我想起你之前说第二次失败的时候,你是在村子里找到了某个东西?那是什么啊,在哪里我怎么没找到?”
“水鬼”迎了上来,“先别管了,我已经找到办法了,快,把这个吃了。”说着,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颗还在微微搏动的绿色“翡翠”。
孟七毫不犹豫地转身,朝另一个方向狂奔!
“……你要去哪里?”
这道声音并非来自刚才的“水鬼”而是从孟七跑向的方向,又走来了三个一模一样的鬼。
同样的绿光,同样的赝品。
“你要去哪里?”
孟七被三组赝品队友包围在中间,村庄里的村民没有跑出来,但她也不可能回去。
她心一横,干脆往河岸跑。
三组赝品露出一样的微笑,向她包围而来。
岸边的沙砾很粗,跑起来很费力。然而更令人绝望的是,跑着跑着,孟七突然在不远处看见了一片绿色的草地。
草地里,一颗颗西瓜大小的绿翡翠卧在中间,像是一颗颗亟待孕育而出的卵。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突然从旁边伸出,一把将她拽了过去!
孟七反手抓起脚下踩到的石头,想也不想就朝身后那人的头上砸去!
“呜——!”一声痛苦的闷哼传来。
孟七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借着礁石缝隙里透进的微光,她看清了眼前这张脸。
那是一张年轻的、瘦削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着。他的皮肤没有那种诡异的绿色,而是带着一种长期不见天日的苍白。
最重要的是,他的嘴唇,被粗糙的黑色丝线,一针一针,死死地缝合了起来。
5. 翡翠河(2)
孟七惊魂未定,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砸伤的哑巴鬼,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哑巴鬼捂着渗出黑气的额头,顾不上疼痛,焦急地对她摆了摆手,然后指了指礁石更深处的黑暗,示意她躲进去。
孟七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相信这个唯一的异类。她跟着哑巴鬼,蜷缩进狭窄的石缝深处。
哑巴鬼捡起几块碎石,小心翼翼地堵住缝隙的入口,只留下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用以观察。做完这一切,他才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坐下,痛苦地喘息着。
孟七看着他缝合的嘴唇,心中一动。她捡起之前那块砸伤他的、边缘锋利的石头,递到他面前,然后指了指他嘴上的黑线,做了个“挑开”的动作。
哑巴鬼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摇了摇头,用手指了指口腔深处,再做了一个用剪刀“剪断”的手势。
孟七瞬间明白了。
线可以挑开,但里面的舌头,已经没了。
她收回石头,和他一起陷入了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那些重复的问话声和脚步声终于消失了。哑巴鬼又警惕地观察了许久,确认安全后,才挪开堵门的碎石。他指了指不远处另一片更隐蔽的礁石群,示意孟七跟他过去。
孟七跟着他来到了一处被巨大礁石天然围起来的小片空地。让她震惊的是,水鬼、大刀女鬼和病弱鬼,正昏迷不醒地躺在那里。
哑巴鬼指了指他们,又指了指自己,做了一个“拖拽”的动作。原来,在她被赝品围攻之前,真正的队友们也遭遇了不测,是他把他们一个个救了回来。
孟七稍稍松了口气,决定先等他们醒来。
又过了一会儿,水鬼最先悠悠转醒。他猛地坐起,警惕地看着四周,当看到孟七和那个哑巴鬼时愣了一下。
“我……我们这是在哪?”
“被救了。”孟七简单解释了一句,然后问道:“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随着大刀女鬼和病弱鬼也相继醒来,水鬼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你是怎么从那个村子里逃出来的?”水鬼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孟七心头一紧。
“我第二次失败,就是栽在了那个村子里。”水鬼的声音充满了后怕,“当时我和我的队友一进村,就被那群看起来很正常的村民包围了。他们笑着邀请我们参加什么仪式,我们晚上打算留宿然后调查就同意了。结果到了晚上,他们把我们带到一个房间,里面有个被关起来的疯村医,上来就要给我们开颅。虽然我们已经是鬼了,但魂魄也不能损伤,我们不同意他们就瞬间变脸。我们最后……被他们按在地上,强行破开了脑子,我的魂魄也因此受了重创,修复了很久才好。”
听到这里,孟七点点头,她经历的和水鬼说的基本差不多,只是她遇到的村民似乎更寡言。
“经过第三次和第四次失败,我才摸清一点规律。”水鬼继续道,“这个副本的关键,不是村子,而是河边!我在村子里的祠堂找到半面壁画,上面刻着,有一个清醒的人想要劝说村民,就被缝上嘴巴扔进了河里。我推算,那个就是封面上的鬼。”
“我们分头行动后,从两边又相遇了,然后就一起看到了那个哑巴。”大刀女鬼接口道,“当时他正焦急地在河水里摸索着什么,好像在找东西。我们想过去帮忙,可刚一追下水,就感觉不对劲了。”
“河底不是沙子,全是那种滑溜溜的、大小不一的石头。我们脚下一滑,摔倒在水里,就感觉……就感觉整个人被那条河牢牢地吸住了,怎么都爬不起来。再醒来,就看到你们了。”
交流完情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哑巴鬼身上。
孟七看着他,脑海中突然闪过村口那些孩子唱的歌谣。
“……舌头是条笨红鱼,放进河里才不响……”
如果像水鬼所说的,清醒的哑巴被缝上嘴扔在了河里,那村子里那个同样被缝上过嘴的“河使”又是谁?
祠堂不大,她进去时却只看到了牌位,并没有发现什么壁画。水鬼既然找到了其中一段,就说明一定还有其他的片段藏在祠堂的某个更隐蔽的角落。
至于现在,她看向哑巴鬼,试探性地做了一个“鱼”在水中游动的手势,然后指了指他的嘴。
哑巴鬼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激动地对着孟七疯狂点头。
“我明白了,”孟七对其他人说,“他在找他的舌头。我在村子里听到的歌谣中说,舌头被扔进河里,变成了红鲤鱼。”
水鬼看了她一眼,意外地站起身,点头:“那好,既然知道要找什么,那就好办了。在水里找东西,是我的老本行。”
说罢,水鬼走到河边,双手插入水中。他闭上眼睛,水流自他的手指处开始分化,形成一个漩涡,向周围散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水鬼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到底行不行?”大刀女鬼担心道,“天要黑了,我们又不能下水找,要不先找个地方躲一下吧。”
“我再试试!”水鬼咬了咬牙,再次将手插入水中。这一次,他分出一缕极细的水流,轻轻缠绕在哑巴鬼的手腕上。“你来感应!感觉到哪个东西和你有联系,就告诉我方向!”
大刀女鬼和病弱鬼先到其他地方搬了几块大礁石,把缝隙中间扩充成了一个小小的房间。
女鬼力气很大,而病弱鬼在干完后几乎再没有余力,他的鬼身似乎越来越薄了,他虚弱地坐在洞里,倚靠在石壁上。
“找到了!”
水鬼大喝一声,那片水域的河水瞬间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无数的绿翡翠和淤泥被卷起,一条通体赤红、只有巴掌大小的“鲤鱼”在漩涡中惊慌地乱窜,显得格外醒目!
水鬼手一招,那条红鲤鱼便被一股水流精准地包裹着,送到了岸上。
当它离开河水的瞬间,红光散去。那根本不是什么鱼,而是一截血淋淋的、还在微微抽搐的舌头。
哑巴鬼颤抖着伸出手,将那截舌头捧在手心。
就在这时,原本平静的河面似乎苏醒了,几人立刻远离了河面,刚才被水鬼卷起来的那些绿翡翠不知为何都洋洋洒洒落在了河岸上。
“快走!”孟七道,她突然想起那群冒牌货。
三人拔腿就跑,果然,身后不久就传来“咯哒咯哒”的玉石扭曲的声音。
然而,没等他们跑远,一道温柔的女声从背后传来:
“阿涛……我的阿涛……快过来……妈妈这里不冷了……”
水鬼的身体猛地一僵,他停住脚步,回头望去。
孟七瞥见,一个由绿石捏造成的女人正站在河岸,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面容慈祥,正朝着水鬼的方向,伸出双手,用一种无比温柔的声音呼唤着。
“阿涛……到妈妈这里来……”
“……妈,”水鬼不受控制地喃喃出声,“妈,你怎么会在这。”
“那是假的!”孟七怒吼,“你疯了吗,那么明显,是那些绿石头捏造出来的。”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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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鬼没有泪水,他只能皱着眉,再深深地看了一眼,“我知道,我知道!”
接着,几人再度向刚才的礁石处跑去。
似乎是因为那块的礁石离河边很远,河水退潮,逐渐爬起身的其他人形石怪也向这里走来,但都走不远,无法靠近。
几人喘着气躲回礁石中,孟七刚坐下,就发现对面的病弱鬼不对劲。
“他刚才就昏迷了很久。”大刀女鬼道,“这鬼真是的,自己魂魄都虚弱成这样了,还来干这种活。”
“现在怎么办?”水鬼看了一眼根本无法叫醒的病弱鬼,对其他人道,“这家伙本来就没什么用,就把他放这吧。我们还是得进村,我当时看到的壁画一定还有另一半,现在找到了这个清醒的哑巴,治好他说不定就能帮我们进村了。”
孟七和他想到了一块,她也想去祠堂里看一眼那些壁画。
然而,只见哑巴鬼却缩在角落,在众人希冀的目光下,轻轻摇了摇头。
他专注地将舌头放在旁边的石块上,指了指嘴,摆了摆手。
舌头治不好了,他的意思是。
“你他——”水鬼立刻就要发作,被孟七拦下。
“舌头恢复不重要,就算不会说话,你也能帮我们吧。”孟七对着哑巴鬼道,“我们要进祠堂,可是又不能被村民发现,你有什么办法?”
谁料,哑巴鬼依旧是怯生生摇了摇头。
这次孟七没拦着水鬼骂他。
“他自己都是被赶出来的,能有什么办法?”大刀女鬼没好气地说,“那也要把他带着,他毕竟是这里的一部分,有危险就把他扔过去。”
孟七坐下身,静静地思考着。
这个哑巴和村里的“河使”都被嘴缝了起来,但据她观察,这两人长相有明显差异,应该不是同一个人。
如果哑巴是因为不信翡翠河的传言而被割掉舌头、缝上嘴,那么村子里那个河使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进入村子时一开始没有人,是通过祠堂遇到河使才看见村民,而水鬼说的却是他一开始就遇见了村民,并且村民态度大相径庭?
哑巴和河使的关系、村民的前后差异,搞清楚这两点,应该就离真相更进一步了。
“如果第一次副本失败,第二次进入时,副本会有上一次的记忆吗?”孟七问道。
水鬼愣了一下,回:“应该没有,我来的第一次和第二次开头都是一样的,第三次和第四次的开头也是一样的,这里的反应没有什么区别。”
同一个人的前后没有区别……那会不会区别就在于人上。
因为她和水鬼的不同,所以在进入村庄时才会产生不同。
“明天天亮,我们就再进村。”孟七笃定道,“祠堂里的东西一定很重要,我们一定要看到。”
河使在她进入祠堂后才出现,一定有理由。
“就这么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大刀女鬼道。
孟七摇了摇头:“我逃跑的时候发现,距离我们这里不算太远的地方有一片草地,里面有很多那些绿翡翠。”
“那不就是会化成人形的吗?”
“不对。”孟七道,“我观察过了,村子里的人身上大多都有跟河流有关的痕迹,那些化成人形的绿石头也是从河里出来的。但那些草地里的却离河道比较远,应该不是活的。”
“那有什么用?”
“村民把翡翠植入到脑子里,寓意祛除污秽。我们也把这东西放在头上,进去赌赌运气。”
6. 翡翠河(3)
“我很少跟人提过我的家。”
水鬼坐在孟七旁边,头撇到一边,看着从缝隙里透进来的月光,缓缓说道,
“我们家是很传统的渔民,就是住在海边的,我爹是打渔的,我娘是卖鱼的。可是我爹死在了海里,我娘带我搬了家,为了给我攒钱上学,冬天砸冰摸鱼,也被淹死了。而我,在从那个渔村跑到大城市后,却被生意合伙人欺骗,把我灌醉后推进了河里。”
孟七不知道水鬼为什么要说这些,但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反正夜才刚刚开始。
“我……我真的很想我娘,所以我才会停下来。”水鬼把自己蜷缩起来,抱住头,埋在膝盖里,“我太想见她了,我很久没见过她了。他们都入轮回了,而我选择留下来。我觉得就算回到人世也没有意义,投胎转世又怎样呢,我也不想忘记我爹娘……我太害怕了,我害怕再经历一次失去他们。”
孟七默叹了口气,她或许应该安慰这个鬼,但她也说不出话来。
或许跟他说自己的家人也没了会让他好受点吗?其实不会,孟七想,反而会让他觉得自己在弱化他的痛苦、不承认他的痛苦。
大刀女鬼倒是重重叹了口气,道:“没能入轮回的都有执念,别人都走了,我们留下来,明明什么也改变不了了,但就是不愿意走。魂魄会越来越薄,会逐渐自己把自己忘掉,然后迷失在这里。为了维持记忆只能不停做事,要么去打工,要么就在这里走钢丝。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谁又愿意进这些地方,做这些事?
“我和你不一样,我妈走得早,我爹是开武馆的,从小我就不爱读书,我爹跟我说那就不读,他的女儿只要身体好、天天开心就行。可是我却被查出生了病,我爹卖掉了武馆,他的徒弟们给他筹钱,给我做了手术。我那段时间看到他头发都变白了很多,幸好我的病治好了,他卖给他徒弟的武馆又被他原价买了回来。好心人太多了,可是我还是在我爹前面走了,走的时候他抱着我的手,让我下辈子还是做他女儿。
“可是我在这里找了很久,问了很多鬼,他们都不知道怎么在下一世还让我做我爹的女儿。我不敢走,我怕要是错过了,再下一世就更找不到我爹了。”
孟七沉默地听着,她不想在这样的地方太过感伤,所以没有继续搭话。
哑巴鬼缩在角落里,盯着地面发呆。鬼似乎都不需要睡眠,但孟七需要。孟七倚靠在石墙上,微微闭起了眼。
然而她随即便感觉到,身边有人在靠近。
她向旁边看去,哑巴鬼不知为什么向她这里靠来,坐在她的旁边。
“这家伙也是可怜。”水鬼已经调节好了情绪,看向哑巴鬼道,“明明没做错什么,却被那群疯子这样残忍地对待。”
孟七没有搭话,静静地扫了哑巴鬼一眼。
可怜?
单从被缝上嘴扔进河来说,确实是这样。
但疑惑仍然挥之不去,孟七的脑中还是不断浮现出村子里那位“河使”的身影。
“让一群有执念的鬼来带走另一个有执念的鬼,也是稀奇。”大刀女鬼感叹道,“执念深到自己创建了一个世界,其实我要是也能这样,一直活在自己的幻想里也不错。”
孟七长舒了一口气,她看向哑巴鬼,问道:“现在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只需要点头摇头就可以。”
哑巴鬼愣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头去。
“第一,你知道自己的舌头治不好了但依旧要找,是不是因为只有舌头被拿出来,你才能离开那条河?”
哑巴鬼点了点头。
“第二,你知不知道村子里的人都死了?”
这句话让其他几个鬼也是一惊。
众人注视下,哑巴鬼再次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水鬼问。
“我进入村子时,祠堂里摆满了灵位,并且所有人都死在了同一天。”孟七道,“村民的头颅里植入了绿石,身上有被绿石同化的痕迹,我想可能就是因为这些石头,导致他们在同一天死亡了。”
“那就是那些石头发生了什么。”水鬼推测道,“如果是感染也该有前有后地死亡。只是如果同一天死去,那些灵牌又是谁设置的?”
孟七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就一定是,村子里的幸存者。”
“幸存者?可是村民不是都——”水鬼话说到一半,突然噎住了。
不是所有村民都被植入了绿石——还有那个被缝上嘴巴、扔到河里的哑巴。
孟七感到一阵背寒,她的身体没有动,看向旁边紧挨着她的哑巴鬼:“那些灵牌,是你给他们奉上的?”
哑巴鬼低着头,杂乱的头发覆盖住他的脸,没有说话。
“你当初被扔进河里,但是没有死?”水鬼质问道,“你活了下来,还回去给他们收尸、奉了灵位?”
不过这不是孟七想问的,她静静地看着哑巴鬼,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绷紧:“那些村民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又是怎么死的?”
假设这个世界是因为哑巴鬼而存在,可如果他在被投河后还活着,那么他是在收尸后自杀?
下一刻,哑巴鬼突然站起身,向洞口跑去。
孟七伸手一抓,抓到他的小臂。下一刻,他的小臂却自动脱落,然后分裂成碎石般的小块散落,而其他身体已然撞开洞口的碎石跑了出去。
孟七低头看去,那些残破的肢体碎片下,分明是绿色的玉石断面。
水鬼和大刀女鬼随即就要追出去,却被孟七拦住了。
“不要追!”孟七通过被撞开的洞口看到了外面,“外面天还黑着,很多东西都看不清。”
水鬼蹲下身,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碎石,骂了一声:“这家伙是石头变的?靠!”
孟七拍了拍手心残留的碎石,思酌道:“他刚才一直在接近我,却没有伤害我,一开始也是他救了我们几个。如果他的目的是让我们失败,其实不用这么麻烦。”
大刀女鬼补完石门,转身看到墙角石头上,那半截红舌头还在。
“他舌头没带。”大刀女鬼把舌头拎起来,提议道,“你不是说这是能让他被困在河里的东西吗?那我们把它再放回去?”
孟七摇了摇头:“应该没用,刚才的问题我也只是随口一编,没想到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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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真的点头。就算是真的,他既然能把这东西留下,就说明这个威胁不到他。”
“那也说得通。”水鬼笃定道,“他救我们,让我们给他找舌头解除封印,然后舌头没用了就被他留下来了。”
“可是他刚才为什么要靠近你?”大刀女鬼疑惑,“他又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跑?”
“杀人灭口呗。”水鬼道,“目的达成了,再把我们杀了。”
“可是我们走了以后,他不就又回到原状了吗?”大刀女鬼问。
“他又不知道。”水鬼答,“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为能借此解脱,其实没什么用。”
孟七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觉得不准确。他一直都没有做出伤害我们的举动,刚才的靠近我也很疑惑,就像是……他故意想让我抓住他。”
无端靠近、留下的手臂、丢弃的舌头……究竟是真的无用的线索,还是引诱她发现真相的端倪?
“你是说,这鬼想要故意给你留下东西?”大刀女鬼也想到了这层,看了看手中的舌头,“留下手臂是为了让我们知道他是绿石造的,留下舌头……难道舌头也是个线索?可是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他也想让我们进村。”
“进村?”
孟七回答道:“他和那些绿石幻化成的人不一样,我仔细观察过,他的肢体没有散发出那种绿色,看起来也更加轻盈,是很符合标准的‘鬼体’。可是现在突然变成了绿石,只有两种可能。
“一,他被掉包了,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绿石怪目前只出现在紧靠着河边的地方,村民也只是有了特征而并非是石怪。再加上我们一直和他在一起,所以应该不太可能。二,他在中途缓慢变异了,就像那些村民一样,被绿石逐渐感染,可是他并没有展现出绿膜样的皮肤,或许是因为转变从内部开始,还没有渗透到外表。”
“所以,他确实是我们要找到那个鬼?”
孟七犹豫了一下,模棱两可地回答:“不清楚,至少目前看来,他最贴切。”
“他已经杀了那些村民,又为什么不肯放过自己?”大刀女鬼不解,“大仇已报,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水鬼答:“这恰恰说明,事情还另有隐情。所以他把舌头留给了我们,等我们进村,一定用得上。”
“一条舌头,能有什么用呢……解决了他的执念,就能带他走了吧。”大刀女鬼喃喃道,“他到底还能有什么执念……”
“或许跟那些村民的死有关。”水鬼猜测,“一个一个设立牌位……太奇怪了。”
说是恨,似乎太单薄;说是怀念,好像又不可信。
灵位上一个个刻下的名姓,他记得那样清楚,他究竟想要什么?他还有什么没有得到,足以建造一整个世界来保存?
“那就要问他了。”孟七再次看向外面,透过石缝,外面的天逐渐亮了几分,“我们天亮就去搬石头,想个办法把石头放在头上,然后进村。”
“真的能瞒过去吗……”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孟七道,“我有预感,再拖下去,我们只会有失败这一个结果。”
7. 翡翠河(4)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众人推开石墙走出来,河岸边的风带着刺骨的湿寒。
被留在礁石洞穴中的病弱鬼依旧昏迷不醒,鬼体愈发透明,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孟七三人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跟着记忆动身前往那片翡翠草地。
然而,当他们抵达草地时,孟七的不安愈发汹涌。
那些原本西瓜大小的绿翡翠,整体都大了一圈。它们依旧是死寂的矿石,表面却浮现出如同干涸河床般的龟裂纹路。
“这些东西……好像在长大。”孟七当机立断,“拿一块就行,砸成三块,绑在头顶。”
大刀女鬼行动很快,她挑选了一块裂纹最少的绿翡翠,用腰间的刀劈了两下。
而断面处,那些玉纹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似乎变亮了一瞬。
三人用衣服上撕下的的布将石块裹了一圈,然后放在头上,再在下巴处系上一个结。
“真的能瞒过去吗。”水鬼还是很担忧,这真的太拙劣了。
“走吧。”孟七稳住心神,“不行也得行。”
这一次,村庄里如孟七刚来时那样,空无一人。
他们没有任何耽搁,径直来到了村庄中心的祠堂。
祠堂的门却大敞着,里面幽深黑暗,像一只等待猎物上门的巨兽张开了喉口。
祠堂内,所有的灵位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仿佛已百年无人问津。
他们再度擦了几个,果然牌位的名字和顺序都和孟七看到时的没有差别。
然而不一样的是,他们走到最深处时,看见在祠堂正中央的供桌上,静静地摆放着一个古旧的、上了锁的铁盒。
大刀女鬼上前,毫不犹豫地用刀背狠狠砸在铜锁上。“哐当”一声,锁应声而断。
盒子打开的瞬间,一股陈腐的墨香和血腥味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没有财宝,只有两本用油布包裹的书。
孟七拿起第一本,封面上写着两个大字——《村志》。
“……庚寅年三月,大旱。河床见底,非是枯涸,乃神明拨开水帘,亲授神恩。石出,其色如春水初生,其音如天外梵唱。触之,饥寒顿消;闻之,百忧皆忘……”
“……凡俗之颅,乃禁锢灵慧之囚笼。骨为锁,皮为障。唯以圣者之手,持神赐之锥,轻叩天门,引圣光入脑,方可涤荡七情六欲之污秽。血非血,乃俗念之流出;痛非痛,乃羽化之初啼。此乃大欢喜,大解脱……”
“……其舌,生于凡胎,只会言俗世之谎。其耳,长于浊地,不纳神河之圣音。我等非是罚之,乃是渡之。为其噤声,是免其再造口业;为其静耳,是望其终闻大道。惜其愚顽,自囚于无声之苦,实为可悯……”
水鬼则拿起了另一本,那是一本私人手札,封皮上用血写着“疫”字——《行医手札》。
“四月初三,晴。李家小子劈柴,误断其指,竟不觉痛,反大笑不止,言指尖有暖流,通体舒泰。吾查其脉象,浮而无根,似魂不守舍。开方定神,然药石无灵。此非病,乃祟也。”
“四月十七,雨。村中已无人耕作。皆围坐石前,痴痴聆听。言河中神明在歌,其音美妙。吾堵耳细闻,唯有尖利嗡鸣,如金石刮骨,令人心智欲狂。是我疯,抑或是举世皆疯?”
“……门外,是我儿阿牛。他捧着石锥,笑意盈盈,如儿时捧上新摘野果。他说:‘爹,开门,该种神石了。’……他的眼睛是绿色的。此笔记,藏于盒中。来者……烧村……勿救……勿听……”
“五月廿一,阴。他们将田永带来了,他的嘴被布塞着,仍在挣扎。祭司站在我面前,他说,田永的舌头是浊根,需我亲手放生,以证我心之洁。我将药箱砸在地上。我说,我这双手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当屠夫的!河使笑了。铁链锁住了我的脚踝。他们说,从今往后,我便是村子的祭医,专门为族人‘开天门’。这是我最后能写下的字了。他们要去取‘圣器’。我必须将此书与那本谎言之书一同藏起……若有后人见此……”
手札的内容到这里戛然而止,孟七将两本书都再次包好,放进了口袋里。
“那个!是不是壁画!?”大刀女鬼突然惊叫起来,指着祠堂后面说道。
孟七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发现狭小的祠堂后面不知何时又开拓出一块来,只是用同样色调的砖砌着,难以分别。
“没错,我就是在这里看见的壁画。”水鬼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面走去。
孟七跟过去,发现在祠堂中央的祭台后面,是一块巨大的石碑,石碑上却没有字。
而石碑的对面,那片灰砖墙上却被画上了一片壁画。
壁画如水鬼描绘的一样:村民们架起了一个人,将他押解到村医的旁边。村医的脚上没有画铁链,全身白色、光着脚,倒显得神圣非常。紧接着,被按住的那人被村医割掉了舌头,随即舌头便化作一条红色的鲤鱼腾天而起、向远处游飞走了。而那个人再次被缝上了嘴巴,被村民一起扔进了河里。那条绿色的河流中,被画上了一对满含悲悯之色的双眼。
“就是这样……我当时看到的就是这样!”水鬼笃定道。
孟七从头到尾观察着壁画,突然发现它的最前端似乎有一个露出一半的背影,暗示着前面还有故事,但却不知为何被人擦去了。
然而,在孟七触碰到的一瞬间,壁画却发出了一阵强烈的白光,将他们所有人笼罩进去。
意识逐渐消失。
当孟七再次恢复感知时,陈腐的砖瓦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五感感知到的是泥土的芬芳、牲畜的嘶声和村民们充满活力的喧哗。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阳光明媚、人来人往的村庄里。村民们扛着锄头,挑着水桶,彼此笑着打招呼,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而一个年轻的青年揽着一个人从她面前走过。孟七一眼认出来,那人的怀中,是小燕。
她再度看向那名青年,虽然样貌变化比较大,但还是能依稀看出,这就是当初她看见的那个“河使”。
他此刻穿着一身干净的短打,面容英俊,神采飞扬,与后来那个阴冷的“河使”判若两人。
“崔义哥,你慢点!”
原来他叫崔义。
孟七站在原地,看着这幅活生生的、充满了烟火气的景象,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她定了定神,开始寻找水鬼和大刀女鬼的身影。他们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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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入壁画时离得不远,应该就在附近。
“欸,客人,你站在这里晒太阳呢!?”小燕看见了孟七,主动挥着手走过来。
或许是有点心理阴影,看见她欢快地走过来,孟七都还有些发怵。
“你那几位朋友呢?不是说了我跟崔义哥出来买就行嘛,你又不认路!”说着,小燕亲昵地上前想要挽住孟七的胳膊,但被孟七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了。
旁边的崔义却像是看出来了,上前重新揽住小燕。
“走吧!菜我们都买齐了,我阿娘烧菜可好吃了!”
孟七道了声谢,跟在他们后面走,一路上被小燕热情搭着话。刚到院门口,就看到了同样一脸茫然的水鬼和大刀女鬼。
三人聚在小燕家不起眼的院墙角落,小声商议着。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进入了壁画?”水鬼看着眼前的一切,难以置信。
“静观其变,”孟七压低声音,“这对我们发现真相很有利。”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冲进祠堂再找线索?”大刀女鬼提议。
“不行。”孟七立刻否决,“我们现在的身份不明,贸然行动只会引起怀疑。先搞清楚我们现在所处的时间点。”
就在这时,小燕的娘出来看到了他们,热情地招呼道:“哎,正好,刚才隔壁王家婶子跟我说,今晚村里有篝火晚会,庆祝今年的丰收,你们也一起来热闹热闹啊!”
篝火晚会?
水鬼的脸色瞬间一变,他想起了自己被村民们笑着邀请参加“仪式”,最后被强行开颅的惨痛经历。
“我们会去的。”孟七点头回应。
“这是个陷阱!”他低吼道,“他们想把我们也变成那副鬼样子!”
孟七却道:“去看看,这是最好的机会。”
夜幕降临,村子中央的空地上燃起了熊熊的篝火。村民们围着火堆坐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烤肉和米酒的香气。
孟七三人混在人群的边缘,警惕地观察着一切。然而,出乎他们的意料,这只是一场再正常不过的、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庆典。时不时还有村民给他们递上自己家里带来的吃食和水果,没有诡异的仪式,没有狂热的信徒,只有朴实的快乐。
“好像……是我们想多了?”大刀女鬼有些疑惑。
就在这时,远处人群的中央传来一阵喧哗。
几人循声看去。
在篝火最明亮的地方,那个名叫崔义的英俊青年,正抱着一把老旧的木琴,弹唱着乡间的歌谣。他歌声洪亮,引得周围的民众们阵阵喝彩。
而小燕,就坐在他身边,微笑着看着他,时而对视,可见二人情深意重。
在村民们的打趣声中,孟七却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青年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默默地喝着闷酒。他身材瘦小,相貌平平,显得有些局促和自卑。旁边有人坐在他身边与他搭话,他也只是尴尬笑了笑,聊了没两句。
水鬼和大刀女鬼也发现了他。
“田永……”水鬼念出了这个名字。
眼前的田永,还不是那个被囚禁、被折磨的哑巴鬼。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不起眼的村民。
8. 翡翠河(5)
一夜无事。
第二天清晨,孟七三人刚从小燕家的院子里出来,就听到村口传来一阵喧闹。几个早起的村民正聚在一起,兴奋地议论着什么。
“你们听说了吗?田永那小子,昨晚不知道发了什么癫!”
“怎么回事?”
“他昨晚后半夜,挨家挨户地敲门,把大伙都喊到他家去,说是要给咱们看神迹!说他被河神托梦,从河里请了个宝贝回来!”
“真的假的?那小子平时闷声不响的,还能有这本事?”
“谁说不是呢!我今早好奇,跟着人去看了,乖乖,你们猜我瞧见什么了?”那村民卖了个关子,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一块比水牛还大的绿翡翠!就摆在他家院子里!那光泽,那水头,啧啧,真是神物啊!”
孟七三人对视一眼,混在人群中,朝着田永家的方向走去。
田永家在村子的最东头,是个破旧的小院。此刻,院子内外已经挤满了前来围观的村民。
三人奋力挤到前面,终于看清了院子里的景象。
只见院子正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块巨大的、通体翠绿的矿石。它表面光滑,在晨光下流淌着一层温润的光泽。
而那个曾经不起眼的田永,此刻正站在巨石旁边,挺着胸膛,满面红光,享受着村民们敬畏和羡慕的目光。
孟七心中一动,她想上前去触摸一下那块巨大的“翡翠”,水鬼和大刀女鬼也跟了上来。
然而,就在孟七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石面的瞬间——
“嗡——!”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瞬间将他们笼罩!眼前的阳光、人群、喧闹的村庄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轰然解体!
强烈的眩晕感过后,三人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阴冷、死寂的祠堂。头顶上用布条绑着的翡翠碎片冰冷依旧,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南柯一梦。
“我们……回来了?”水鬼晃了晃脑袋,一脸的难以置信。
“看墙上!”
两人立刻回头,只见那面他们之前看过的壁画,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在原有壁画的前面,多出了一幅新的画面:无数村民正兴奋地从河里捞出大大小小的绿石头。他们将小块的石头塞进自己的耳朵、鼻孔,甚至用布条勒住嘴巴,血从他们的五窍流出,但有几人依旧张开双臂,似是拥抱着什么从天而降的福气。
而在原有壁画的后面,则补上了一幅更恐怖的景象:一个穿着百布衣的祭司,正高高站在祭台上。他的脚下,村民们排着队,互相帮助,用石锥凿开彼此的头骨,将发光的绿翡翠,微笑着塞进脑子里。
“这些,我们都已经知道了。”水鬼蹙眉。
就在这时,祠堂那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
一股阴风灌入,紧接着,一群皮肤泛着玉石绿光的村民,排着整齐的队列,鱼贯而入。
三人紧贴着石碑躲在后面,噤声。
只听见村民们似乎走了供桌前,纷纷跪在地。
随后,一片寂静中,脚步声从门口缓缓走近,停在了供桌边。
“献信衣——”
紧接着,是窸窸窣窣穿上那件百布衣的声音。
“神恩浩荡,尔等……当永享安宁。”
孟七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握紧了拳。
在剩下的一堆赞颂河神和神石的仪式过后,村民们才如同潮水般退去,祠堂再次恢复死寂。
确定没有人后,孟七才缓缓开口:“刚才的声音,是崔义。”
“我也听出来了。”水鬼蹙眉,“发现石头的是田永,为什么‘河使’却是崔义……我想到了!难道是他抢走了田永的石头,传播邪说,然后把田永割掉舌头扔进了河里!?”
“这就说得通了!”大刀女鬼也道,“所以田永不仅恨那些村民,最恨的其实是崔义。那我们只要把崔义干掉就行了!”说着,她就要提刀往外走去。
孟七拦下她,这时,她的手却突然在石头上摸到了凹陷的触感。
她顺着看去,石碑上此刻出现了几段用利器刻上去的文字:
“妖言惑众!他非神使,乃水鬼也!其言如蜜,其心如毒!村民愚昧,信其鬼话,弃农耕,废人伦,日夜拜石,与禽兽何异?”
“亲邻反目,父母食子!只因我言石乃祸根,便斥我为‘浊人’!小燕……小燕亦不信我……她说我嫉妒,已被污秽蒙心!”
“吾身可灭,吾言不屈!他日若有后来者见此碑文,切记,勿信河中之鬼,勿碰岸边之石!此乃血泪之鉴!”
落款,只有一个字——“永”。
田永!这分明是田永留下的血书!
三人走出祠堂,心中已是翻江倒海。门口,几个村民鬼魂正在游荡。看到他们头上的翡翠碎片,一个村民好奇地问:“你们也信奉河神?”
“当然。”孟七立刻接话,脸上装出无比虔诚的样子,“我等外乡人,听闻神迹,特来朝拜。将神石置于头顶,以示对神明至高无上的敬意。”
这番话似乎取悦了村民,他的态度立刻变得友善起来。
“原来是这样,”村民点头道,“那你们知不知道,前几天,村中出了个口出狂言的叛徒,竟敢污蔑河使大人?”
“略有耳闻。”孟七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眼中露出一丝愤慨,“我们正想去教训教训他!不知道他现在何处?”
“哼,他?”村民脸上露出一丝快意的残忍,“就在昨天,被河使大人亲令,由祭医剪了他的浊根,缝了他的秽口,已经扔进神河里,永世不得超生了!”
三人心中一凛,告别村民后,立刻向河边冲去!
水鬼再次施展能力,强大的水流在河中搅动,很快,一具被捆绑着手脚、嘴巴被黑线缝得严严实实的尸体,被他从河底拖了上来。
正是田永!他的身体冰冷,早已没了气息,几人将他拖到离河边较远的地方。
“舌头!”大刀女鬼立刻上前检查,她用刀尖小心地挑开田永嘴上的黑线,发现里面只有鲜血淋漓的一截,卡在喉口。
“河里也找不到!”水鬼脸色铁青,他在拖出尸体的同时,已经探查了周围的水域。
就在这时,孟七突然想到什么,对大刀女鬼道:“之前的舌头呢?”
大刀女鬼慌忙拿出,递了过去。
孟七从大刀女鬼手中接过那截早已干涸的舌头,颤抖着,将其对准了田永口中那血肉模糊的伤口。
不大不小,不偏不倚。
断舌……完美地对上了!
孟七长舒了一口气,却像是累了一般将舌头扔回到了地面,坐在了地上。
“所以,真相大白了!”水鬼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拍了拍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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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结道,“田永得到了石头,崔义抢了过来,自封河使,愚弄村民,还把田永割舌缝口,扔进河里。田永冤魂不散,创造了这个世界。”
大刀女鬼也想拍案叫绝,却发现此刻孟七的脸色并不好看。
“……怎么了,小丫头,你觉得不对?”大刀女鬼问。
孟七没有回答,她静静地坐在地面,看着那半截舌头。
不对劲,还是不对劲。
她从头捋了一遍。
如果是崔义抢走了田永的石头,田永死了,村民又是谁杀的?牌位又是谁设立的?崔义的嘴巴又为什么会被缝起来?这些问题都还没有解答。
孟七总觉得,在这些事件中,还有的地方没有被挖掘。比如崔义为什么要抢田永的石头?比如村民为什么会对神石论深信不疑?比如……有没有什么人或事,被他们忽视了?
“那些牌位……”水鬼冷静下来,也想到了这点,“田永也死了,那么谁没死?”
“确实有一个人。”孟七道,“河使崔义,田永死后,就没人有动机和能力杀他。”
“崔义?”水鬼思考了一阵,道,“可是是他一手促成村民变成那样,他还是被村民们捧着的河使……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掩盖罪行?”
孟七摇了摇头,闭上眼,疲惫地捏了捏眉角。
不对,不对,还是不对。
究竟是什么一直隐藏在背后,推动着一切?
大刀女鬼看两人愁眉苦脸的样子,提议道:“要不先回去,顺便看看那个家伙怎么样了,休息一会,再分析分析。”
水鬼和孟七都点了点头,他们将田永的尸体埋在了一片沙土下,舌头也塞回了他的嘴里。
“一切还没有结束。”做完这些,水鬼站在旁边,望向远处又要落下的日头,“这里的一天过得太快了。”
孟七同样心有焦躁,她的直觉告诉她,时间不多了。
然而,当他们回到本身用礁石堆成的藏身处时,却发现原本躺在里面的病弱鬼不见了。
“他……不会消散了吧。”大刀女鬼上前,仔细探查了一遍刚才病弱鬼躺着的地方,却一无所获。
水鬼不甚在意,坐在一边,依旧在想着破解的事。
而这时,孟七却想起什么,问道:“那家伙之前是不是说,他阴气不足,无法再消耗?”
大刀女鬼点点头:“是啊,这家伙一开始看着就不太行了,结果进来又被那河折腾了一遍,就更虚了呗。”
“那条河?”孟七坐在角落,喃喃道,“如果那条河会让他变虚弱……”
“有什么问题吗?”
孟七摇摇头:“我只是在想,我们在不同的阶段看见的那条河,究竟会不会随着时间改变?”
“什么意思?”
“如果我们一开始取出了舌头,后面才遇到田永被割舌投河的事,那么舌头在我们手上的时候,田永究竟有没有第二条舌头?还是说,这根本就是同一个时间线。第一天,田永被割舌,当晚我们遇见了哑巴鬼。第二天,我们捞出田永尸体,舌头就是他的那条。”
“那……那个鬼是什么?”水鬼摸了摸不存在的鸡皮疙瘩,“田永的灵魂?”
大刀女鬼看了他一眼:“他的灵魂是石头做的?你自己就是鬼你怕什么?”
孟七却笑了笑:“我倒觉得,是第三个人。”
9. 翡翠河(6)
夜深的时候,孟七坐在墙角,终于想明白了。
整件事的始末中,最不对劲的就是,所有的事件看起来都不像是崔义和田永两个人就可以做成的事。
而那些没有想通的逻辑、无法从两人内部获取的因果,如果再补上第三方力量,就可以解释了。
这个人一直游走在崔义和田永之间,先是帮助田永获取村民的信仰,又因为选择崔义而放弃田永,最后与崔义发生龃龉,于是将村民和崔义一起埋葬。
想到这里,孟七打算从洞口出去。
“你去干什么?”水鬼问。
“只是逛逛。”
“逛逛?”水鬼劝说道,“还是别出去冒险了,外面天还黑着呢。”
孟七顿了顿,留下一句:“很多真相,或许就在我们不敢踏入的黑暗之中。”
因为没有把握,她不打算带上另两个队友。
这个世界的月光颜色很淡,是稀奶油一样的白色,洒在这片河岸上,映照着这条翡翠河也显得风平浪静了许多。
“啪嗒——”
孟七一惊,她听到了水击的声音。
她循声望去,心脏猛地一缩。
就在不远处的下游,一块被月光照得发亮的礁石上,坐着一个佝偻的背影。短发,身形矮小,脚边放着一个鱼篓,手上拿着一块方形的东西……和副本封面上的那个身影,一模一样!
孟七立刻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朝那个背影靠近。
但无论她走得多快,那个背影与她之间的距离,似乎永远都没有缩短。他就坐在那里,仿佛在世界的尽头,一个看得见,却永远无法触及的坐标。
就在孟七焦躁地试图再次加速时,一股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她背后穿身而过!
她猛地僵住,缓缓回头。
成群结队的村民,正从村庄的方向,面无表情地,朝着河岸走来。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像一支送葬的队伍,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直直地向孟七走来。
然而,他们无视了孟七,径直从她的身体中穿过,每一次穿过都带走她的一丝温度。
一个,两个,十个,上百个……孟七就像一块被亡魂洪流冲刷的礁石,动弹不得,只能感受着那一次次冰冷的穿透。
莫大的悲伤涌上心头,孟七努力克制住自己,但随着村民们的走过,她的躯体虽未受伤,却似乎承载了千万次的万箭穿心。
“救……救命……”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夹杂着火焰爆裂声的喊叫,从远处的村庄方向传来!
孟七猛地回头望去,只见村庄的上空,映出了一片晚霞般的火光。
她心中一紧,却无法挪动分毫,再次回头看向河岸时,却发现那个原本遥不可及的背影,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不足十米。
那个背影就坐在那里,背对着火光冲天的村庄和她,仿佛一座亘古不变的墓碑。
村庄里的喊叫声越来越凄惨,而河岸却是一片寂静。那些排着队的村民走到河边,随后一个接着一个跳入水中。
就在这时,孟七似乎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又像是笑声。
当她再次移回目光时,那个黑影,已经在了她的面前。
仿佛体内本就是不可触及的黑暗,那身影只是一团黑雾般地漂浮在那儿,孟七的指尖还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寒气。
就在这时,一股夹杂着草木灰烬味道的狂风,从燃烧的村庄吹来,狠狠地撞在了她的后背上!
孟七只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穿透了那个黑影的身体!
下一刻,天旋地转。
当她的视线再次清晰时,她低头,首先看到的是自己的躯干——她此刻正坐在那块冰冷的礁石上,而她的身体,是由无尽的夜幕般的黑色构成。
她变成了那个背影。
她能感觉到自己佝偻着背,手里拿着一块方形的冰凉的东西,她能看到那些半透明的村民,正从远处她自己的身体中穿过,走向河流。
她想站起来,想挣脱,想呐喊,却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哗啦——”
似乎是察觉到她想要挣脱的意识,河水里,突然伸出了一只绿色的手,带着河底的冰凉与潮湿,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牢牢地固定在石头上!
不!快逃!
孟七挣脱不得,用尽全身力气,反手抓住了那条手臂,将它向外拖着。
那手臂与她对峙着,力量非常大,而孟七扔下手里的东西,两只手一起抓住了那条手臂。
紧接着,被她硬生生从水里拽出的,是一个湿漉漉的头顶,再是一张被水泡得浮肿、怨毒的脸……
是小燕!
水里的小燕却突然睁开眼,冲她微笑。
——
眼前,是礁石洞穴昏暗的石壁。
孟七眨了眨眼,发现旁边,水鬼和大刀女鬼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你终于醒了!”大刀女鬼松了口气,“做什么噩梦了?一直在这里抽搐,也不说话,就发抖……吓死了!”
“我……”孟七喘着粗气,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完好无损。她问:“我怎么回来的?”
“回来?”水鬼一脸莫名其妙,“你不是一直在这吗?就是刚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躺在地上开始翻来覆去,还一直蹬腿、抽搐。”
孟七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平复好心情后,对两人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此刻,外面的天已经有了亮度,三人走出洞,重新把石块绑在了头顶。
“你是说,我们今天就能结束?”
孟七点点头:“嗯,顺利的话。”
大刀女鬼大喜过望:“那我们今天要做什么?还有,你昨天说的‘第三个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孟七转过身,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们:“昨夜,村民应该都死了。”
“死了!?”
“我们今天只有一个要注意的,就是不要和任何村民搭话,跟我走,找到‘第三个人’。”
“你已经知道第三个人是谁了?”水鬼问。
孟七默叹了口气:“一个始终徘徊在田永和崔义之间,却又保持着隐身的家伙。我真的很想听听她的故事。”
她看过那个女孩化作没有意识的傀儡时的模样,还见过她编着两条粗麻花辫,在阳光下一甩一甩的场景。
只是不知道现在过去,会是怎样。
村子里很安静,但和他们之前看到的不同,静谧与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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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火烧后的焦糊味,以及成片的废墟。
火是从祠堂里开始烧的,因为外围的房子尚有砖瓦残存,而村庄中间的楼屋都已然是大片黑红色的焦土。
然而,祠堂原本的地方,楼屋已然坍塌找不到存在的痕迹,可一座方形的灰色石碑依旧屹立在中间。
石碑上,不但没有被烧灼的痕迹,反而是两面都有了刻字。
反面依旧是署名为“永”的愤慨之词,另一面却刻着:
“吾代神明泣,哀尔等沉沦苦海,不识净土。今引神火,焚尔等污秽之身,渡尔等蒙昧之魂。自此,再无谎言,再无贪欲,唯有永恒之安宁。此非终结,乃新生也。”
孟七仅仅是扫了一眼,然后带着满心疑惑的水鬼和大刀女鬼,绕过废墟,径直走向了村西头。
院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任何声音。孟七推开门,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和香烛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堂屋正中,一个穿着百布衣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跪坐在蒲团上。面前摆放着两具尸体,头骨都被工整地打开,里面空空如也。
听到脚步声,那身影缓缓地转过头。
是小燕。
“你们来了。”她平静地开口,仿佛在等待久违的客人,“来见证最后的净化吗?”
“是你让我来的。”孟七道。
小燕笑了:“是啊,原本是想让你好好睡一觉,一切就都过去了。没想到你却不愿意。”
“你策划了一切!?”水鬼质问。
“是啊。”小燕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百布衣,道,“一开始,我也以为是你们的运气好。不过后来,我发现了不对劲。”
说着,小燕看向孟七:“你不是鬼,你是人类。”
“人和鬼是不一样的,哪怕在这里看起来没什么分别。人因为没有死过,所以总是不太敢相信生命的真相。”小燕轻笑道,“田永愚蠢,崔义傲慢。他们都看到了神石的力量,却只想着满足自己那点可怜的虚荣。只有我,看到了真正的神谕。”
“什么神谕?”
“净化。”小燕站起身,张开双臂,如同拥抱整个世界,“这个村子,从根上就烂了。田永让那群愚昧的家伙真的相信了他,居然还要割掉崔义的舌头!我怎么能看着他这么做?所以我动手了,把他和崔义交换了身份,让崔义哥做祭司!”
“可是,崔义哥原先是多么正直的一个人,在尝到权力的滋味后,居然也开始想要掌控大家,甚至想抛弃我!”小燕一边说着,一边露出怨恨的表情,“我把他的嘴也缝了起来,我让自己取代了他,最后用天火焚烧了一整个村子的罪孽!这才是真正的净化!”
话音刚落,周围“腾”地燃起一层层大火,将几人包围在内,这件狭小的屋子也开始被点燃、坍塌。
“那我先收了你!”大刀女鬼呵了一声,冲上前去。
下一刻,百布衣突然张开,变成一张天罗地网,像几人扑来。
水鬼发动水咒,大刀女鬼用刀意抵抗着百布衣的来势汹汹。
而孟七站在一边,她的大脑在听完小燕刚才的话后,却比一开始更加清明。
“你刚才说的话,我不信。小燕。”
“或者说,应该叫你——村医?”
10. 翡翠河(7)
一片寂静中,周围的火焰依旧在燃烧,然而这方天地间只剩下面面相觑的水鬼和大刀女鬼,以及沉默着的孟七。
“……你,怎么知道的?”水鬼挠了挠头,打破了这份宁静。
孟七向周围看去,记忆里的这座村庄,曾经也有璀璨的阳光和遍地绿茵,此刻却像是一片坟场,高低错落的小丘是由楼屋碎片组成的,一砖一瓦,尽成烬土了。
“她撒了三次谎,田永、崔义、她自己,她企图用这样来隐藏她的根本目的——我猜,村民应该都被她藏在了那幅壁画里。”
“这,这也能猜到?”
“并不难猜。”孟七道,“我只是搞懂了一件事,就是我们三天内发生的一切,不是随机出现的,而是随着时间顺序的演绎。
“昨晚我在梦里,看见村民一个个跳入河中,而小燕坐在旁边,我被拉入她的视角,却发现她的手上拿着一个方形的东西——我推测,那就是我们在祠堂里找到的藏着两本书的铁盒。
“小燕在河里,她是被淹死的,所以在第一天时,她的特征都与那些石头村民不一样,只有她是真正的鬼。而她利用了那条河,用石头创造出了村民和田永,来完成这场演绎。那个哑巴田永也在第一天夜晚就引导我们不要出去,因为所有的事,田永的死、村民的死,都发生在晚上。
“可是昨晚我有一点没有想明白,村庄着火,为什么村民却明明都在河边?
“直到今天听到她的话,我才意识到那些自白才是她最后的陷阱,她想把一切都归咎在自己身上……而让我想到的,就是那些死去的村民,一个个跳进了河里。
“一个能让村民无限信仰的人,一个能包容疾患痛苦的人,一个能帮村民实现‘净化’的人,一个会记住每个人的名字,又帮每个人立牌位的人……”
——
我叫刘小燕。
我想救大家。
我从小就生活在这个村子里,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捧土,都像是我的乡亲。
我从小跟着村子里的李大夫跑跑腿,顺便也学了治病,后来村子里的李大夫老了,他没有老婆和孩子,就把那个医馆给了我,我也给他养了老,伺候他入了土。
崔义哥跟我从小一起长大,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崔义哥很好,乡亲们也很好……田永,他也很好。
田永来找到我的时候,是一个下着暴雨的晚上,我当时被困在医馆里回不了家,没想到还能遇到田永。
田永全身湿透了跑进来,让我去救救他娘。
他娘的病有很久了,李大夫还在的时候就看过,没看好,现在到了我,我也看不好。
可是我不能看着田永在我面前跪下,我跟他去了。
田家阿娘的腿疾到了阴雨天就一直会疼,后来逐渐发展到不能站立。她就一直躺在那张床上,蓝色的床褥很少更换,上面的污瘢每次都被她用被褥挡住。
但是这次,我发现了不对劲。她一直在发高烧,不仅仅是腿,她全身都在冒出红色的斑点,而且被她轻轻一抓就能显现出血痕。
她想拉住我的手,但我躲开了,她就那样在床上看着我,然后垂下手,轻轻地问:“小燕,俺这样,治不好了吗?”
我好像见过这种病,但是在书上。
我跟田永走出去,我站得离他很远,他注意到了,垂着头。
我问他最近有没有拿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回来,田阿娘有没有接触什么奇怪的东西,他说,他最近从河里捞了一块玉,打算挑到镇上找人卖。
我不懂玉,但我看了一眼,那东西通体翠绿,被他用一个水缸盛着,灌满了水,他不想被人发现,他想发财。
“听说绿玉养人,我就把东西搬到屋子里,跟我阿娘睡了几宿。”他说。
我让他们今晚别出门,然后忐忑地回了医馆,把衣服脱下烧了,然后用烫水洗了个澡。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外面还在下雨,那缸子里的水应该会越来越满,而我的心里好像也有个缸子。
我不敢回家,只好等天亮了往家门口塞了个纸条,爹识字,我让他们“快离村”!
可是,比我爹的消息先来的,是田家附近两家人,他们到医馆门口,看见我关着门,就叫了两声。
我不敢开门,我翻了半宿的书,我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上也开始变红,我一直在抓,我把全身的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再白的褂子都像是染了绿色的菌。
但我还是没能躲过去,因为医馆外在一个上午就很快挤满了人,里面还有我的爹娘。
原来我娘和我弟弟作昨夜就发了烧,我爹早上看见纸条,却没办法带着他们俩跑。而且我弟弟开始咳血了,他那么小,后来我才知道,他前天在和何家哥儿追村东头的野狗玩,那条狗一直被田永这个好心人喂着。
村子里只有我一个大夫,他们都瞪着那双眼看着我,几十双眼,像是一个巨大的章鱼,上面每一个触角都长满了眼睛,脑袋挤到我这狭小的医馆里来,潮湿的水里全都是有毒的酸臭。
“燕,你想个法子,救救大家。”我爹说。
我给他们抓了退烧的药,打发他们走了,我又翻了一天一夜的书,门外时常有人走动,但又被拉走。
他们说,不要打扰我,我是个好孩子。
直到王婶子家的鸡鸣叫到第四声时,田家阿娘敲了丧钟了。
我开了门,外面横七竖八躺着站着歪着的都是家里的年轻伙子和姑娘,他们年纪跟我差得不大,他们过来是因为家里只有自己能动动了。
一向最顽劣的豪子看见我出来,扑通跪了下来,想抓着我的鞋又不敢,只抹着鼻涕眼泪,让我救他娘。
他娘喜欢做糕点,每次一做就必然是拿到挨家挨户去分,我从小就喜欢她。
我想救,我点点头,他们就一窝地一边磕头一边往家里跑,直喊着“燕子有办法了!”
燕子……燕子……
村西的方先生以前讲诗词的时候说,燕子这种动物,是最恋家的了。
可我救不了他们。
我救不了他们了。
他们一个个是死在我面前的,医馆里的两张病床都收起来了,只剩下一片空地,村子里爬不起来的就基本都在这里打了地铺,点滴瓶是家里人给用手举着的。
村后的地,基本都荒了,我从山上采草回来时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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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里没人在干活了,那些原本忙碌的背影,此刻都躺在我那间小小的医馆里。
可是,一天天下来,躺下的人比重新站起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知道我没办法了,但他们也不怪我,只谢谢我。几家家里都要没了人的最后来我这里,把家里的面粉鸡蛋什么的一并扔了来,给那些还在治的烧了吃了。后来,就再也没见到了。
后来的后来,我挨家挨户去找,才发现已经在屋梁上断了气,很久了,身体已经全都挂了下来。
崔义哥一直信我,他总是来回地跑,拿东西、运人、烧饭做菜。他跟大家伙说自己做了梦,梦里有女娲娘娘,娘娘告诉他,村子里不会有事,已经传了仙法给燕子,她会治好大家。
其实没人信他的话,他就拿了他的琴来给大家弹,一边弹一边唱。这样,医馆里的哭声就少了不少,在睡梦里安稳地走的人也就多了不少。
田永又跑回来了,他还活着。我找到了方法,我让他躺下来,抽他的血,我觉得那样是有用的。
一开始,好像确实有几个人是有好转的,于是田永疯了,他每天都在医馆后面的药房里给自己放血,我抓到好几次,崔义哥也抓到好几次,可他就是不肯罢手。
他说,他有罪,是他害了大家。
后来他回了家,但还是找人送血来。我渐渐发现没什么用,可他却觉得是血少了。他把自己的舌头割了下来,嘴巴缝了起来,为了让自己不叫疼,不让别人发现。
再后来,崔义哥也病了,他全身肿了起来,喉咙被巨大的瘤堵住了。他再也唱不了歌了,只能一直疼得直哭叫着。
但他说,燕子,别哭。
可是我蹲在他的屋子外面,听见他的声音我就想哭。我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听见他没了动静。
我以为他睡着了,走进去,却发现他已经没了气息,他的嘴上也被缝了起来。
后来,村子里没几个人了,剩下的几个也回了家,他们说想死在自己院子里。
我那晚做了个梦,我梦到了那块石头,它说,只要把它送回家,它就有办法帮我。
我去了田永家,把那块石头抱了起来,扔回了那条河里。这条河养活了我们一村人,却也害死了我们一村人。
我一家一家地跑,给每个乡亲都立了灵位,放在了祠堂里,放满了。
治病的时候,乡亲们一家出一块布料,给我做了一件百布衣,我也穿上了。
我把乡亲们也都放进了河里,那块石头告诉过我,它能帮我。
于是,一把火烧了整个村子,我也跳进了河里。我要带着村子里的所有人人去讨个说法。
——
孟七走上前,那件百布衣突然出现在半空,飘摇着落了下来,然后盖在一片空气中,里面像是有个人。
孟七缓缓扯下那块布料,乌黑的短发露了出来,干净利落。
原本该留着粗马尾的女孩转过身,眼里噙着泪,却笑着。
“我以为,我能把他们永远留住。只要,只要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哪里……”
没有人用铁链锁住村医的脚踝,可是束缚却如影随形,扣住了她的灵魂。
11. 长生军(1)
“……那些过往,你都能猜到?”水鬼问道。
孟七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但我们的目的是解放她,不是打败她。只是让她看清真相,不要再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
“不过,她特地编个故事什么的,也太累了。”大刀女鬼叹了口气,“明明不是她的错,其他人也没什么错。”
“想要隐藏真相最好的方式,就是创造一个看似是真相却又与真相背道而驰的故事。”孟七道,“人类一直都是这样,用自以为最好的方式守护着自己在乎的人,却从没有想过或许别人也早已放下,或者压根没有在意过自己。”
“你太悲观了。”大刀女鬼道,“感情都是双向的,怎么会感觉不到?”
“每个人的人生中都有对自己重要程度不同的人,”孟七看了他们一眼,“早点认识到自己没那么重要,才能走出去。”
【恭喜您完成任务。】
【获得物品:无声之舌x1,疫晶x1,百布衣x1,鬼角灵魂x1】
面前的一切又开始扭曲、变化,很快,三人重又站到了原先的等候大厅。
而病弱鬼此刻仍不见踪影。
“怪事,失败的往往也会一起退出的。”水鬼说。
他们的战利品只有四样,孟七按照原先说的判断了一下,那个唯一的“神秘食材”应该就是那块“无声之舌”。
一块舌头……孟七真的不是很想带走。
“小姑娘先挑吧。”大刀女鬼道,“多亏你脑子灵光,不然我们早不知道在哪里就犯错了。”
孟七也没有客气,拿上了“无声之舌”和“百布衣”。
“这个灵魂你不要吗?”水鬼问,“哦对,你还是第一次过副本。这个不属于原先写好的奖励的一般是副本特殊奖励,根据完成副本的方式获得。这是一个很难得的完整的灵魂,可以在大厅里兑换成积分,然后购买东西。”
孟七有了点兴趣,问道:“能买到什么?”
“什么都有,你现在拿到的奖励种类里面都有,还有一些特殊的。”
孟七想了想,还是决定将那条舌头放下来,拿走了灵魂晶片。毕竟她真的不是很想处理一条舌头。
剩下的水鬼拿走了疫晶,大刀女鬼拿走了那条舌头。
【确认奖励分配完毕……】
【即将为您传送至大厅……】
【5,4,3……】
孟七离开前,好像还听到水鬼对自己说了一声什么,但没有听清。
下一秒,她又被传送到了原来的鬼故事大厅中。
她在页面右上角找到了商城入口,点进去,果然有一个“灵魂兑换”按钮。
【确定用灵魂晶片(97%)x1兑换97灵魂积分吗?是否】
【到账:97灵魂积分】
紧接着,孟七直接跳到了“食材”一栏,将里面的顺序按价格由低到高排列,第一个食材名为“哭丧藤”,价格60灵魂积分。
这个名字,她好像在手册上见过,有点吵。
第二个食材名为“冷豆角”,名字听起来很正常,价格88灵魂积分。
孟七想了想,还是点击了“冷豆角”,选择购买。
【购买成功!食材已放入冰箱!】
孟七直接点了退出键,短暂的黑暗后,她的面前终于又是自己的房间。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屋内上面的小窗口可以看到外面有隐隐光亮,但无法判断是夜晚还是早晨。
无论如何,孟七打算先睡一觉。
她在进入这个任务前看到,这个任务的星级只有一颗星,也就是最简单的一类。不过也很对,毕竟她全程好像也只是动了动脑子,故事内没什么实质性危害。
就在她刚刚闭目养神时,耳边却响起一声叹息。
孟七猛地睁开眼,背后很快浮起冷汗。
第一声叹息。
是它!
第一夜时因为结束得早,她并没有听到手册中说的“三声叹息”,现在听到了,说明应该是正要收摊的时候。
她的摊位早已关闭,炉火也已熄灭,店门紧锁。
紧接着,第二声叹息如期而至。
这一次,她清晰地听到卧室内,那个用来洗漱的铜盆里传来“嗡”的一声轻响。
当第三声叹息结束时,孟七感觉到自己好像正在被无形地注视着,那股目光穿过店门的墙壁,悬浮在她的屋内,似乎在扫视着她。
孟七屏住呼吸,闭上眼。
过了十几秒后,被注视的感觉才逐渐消散,而孟七也静静地睡了过去。
......
孟七这次醒得不早不晚,她不知道自己在故事里度过的时间和鬼市的时间是否契合,拉开店铺的门,却发现街道上似乎比往常要安静一些,少了些叫卖的喧嚣,多了些压抑的议论声。
门外的景象让她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们看到孟七出现后也只是淡淡看了一眼,牛阿旁倒是向她这里扫了几下,又低下头去。
“要我说,那也是怪他自己。”一家卖黑色肉脯的老板粗着声道。
孟七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心脏猛地一缩。
出事的是一家卖糖人的铺子,摊主是个技艺高超但沉默寡言的鬼,还搭起来一个皮影戏的台子,用糖人演戏。
而此刻,用来表演皮影戏的那张巨大白色幕布,呈现出一种类似风干人皮的蜡黄色泽,幕布之上,一个挣扎扭曲的小人,正是那摊主的轮廓。他的四周,无数只残缺不全的手臂从画卷的四面八方伸出,死死地拖拽着他。
摊位上那些平日里精美绝伦的糖人,此刻都扭曲着粘贴在了幕布的四周,才子断了头,佳人失了臂,都成了拖拽那摊主的帮凶。
“他那些戏,讲的都是些英雄美人的故事,情啊爱啊,悲欢离合……那‘余味’太重了。”
另一个马面摊主接话道:“可不是嘛!昨晚叹息声都完了,我好像还听到他铺子里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唱腔……就一句,当时我就觉得要坏事。”
牛阿旁摇了摇巨大的头颅:“‘哀声井’里那帮家伙,最恨的就是这种缠绵悱恻的故事。他们自己没了名姓,就见不得别人还有故事可讲。”
说着,他仿佛不经意地瞥了孟七的摊位一眼,低声道:“这下好了,自己也成戏里的人,被‘哀声井’里那帮给请去永远唱戏了。”
余味......
可是美食街做的,不就是这种生意吗?
孟七低下头,看向自己的煎饼摊。
自从糖画摊主出事之后,美食街的气氛就变得异常压抑,连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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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灯笼的火焰似乎都比平时黯淡了几分。
街上的客人依旧是寥寥无几,就在孟七为了躲避麻烦打算提早收摊时,一个身影步履蹒跚地来到了她的摊位前。
他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古代官府长袍,魂体很不稳定,边缘处像缭绕的青烟,仿佛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吹散。
他走到摊前,看着灶台,然后伸出枯槁的手指,指了指灶台上那冒着热气的煎饼。
孟七心中一动,铲起煎饼,包好递给了他。
煎饼递到他手中时,他没有立刻吃,而是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股混杂着面香、蛋香和酱香的热气涌入他的魂体,他那原本涣散的眼神,似乎在这一刻凝聚了一丝清明。
他吃得很慢,随着热腾腾的煎饼下肚,他那虚浮的魂体竟肉眼可见地凝实了许多。
吃完最后一口,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口气中带着一股纸张烧焦的味道。
“多谢。”他对着孟七,深深地作了一揖,“无以为报。”
孟七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生前……是军中的一名书吏。”书吏鬼颤巍巍地道,“专司记录军籍兵册。”
他顿了顿,似乎陷入了回忆的洪流。
“那是一场惨烈的守城战,城破前夕,王将军浑身是血地冲进档案库,将一本血迹斑斑的名册拍在我面前,让我将所有阵亡将士的姓名、籍贯,一一誊录在册,一字不能错,一本不能少!
“我领了命。库外喊杀震天,火光冲天。我就在那摇曳的烛火下,拼命地抄录。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从我的笔下流过,他们都是我的袍泽,我的兄弟。
“浓烟呛得我睁不开眼,火焰灼烧着我的皮肤。我没有停,我知道,我笔下的每一个字,都承载着一个忠魂回归故里的希望。”
书吏鬼说到这里,魂体开始剧烈地颤抖,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悔恨与痛苦。
“我快要录完了……就差最后一个名字,最后一个……是我自己。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我清楚地记得,我刚刚蘸饱了墨,写下了我的姓氏‘黄’……就在这时,一根燃烧的横梁轰然砸下。”
他的声音哽咽了:“我执念不散,困在此地不知多少岁月,成了无名孤魂,在这阴间地府……找不到回家的路啊!”
说完这些,他却没有如之前的鬼魂一般消散,而是继续徒劳地向前走着,走到牛阿旁的铺子面前,却被牛阿旁赶走了。
“去去去,没脸皮的老东西,既不能轮回,还来这白吃白喝!”
书吏鬼没有生气,只是继续慢悠悠向前走,只是几乎没什么摊主会给他东西。
【入账:烟火气x1】
居然只有一个,孟七一边收拾着灶台,一边感慨,这连她的本都回不了。
就在这时,孟七却发现刚才书吏鬼伸手来拿时,一小片被烧得焦黑、只剩一角的布帛从他那破旧的袍袖中掉落,落在了灶台上。
孟七快速将它拾起,装作若无其事地塞进了口袋。
依旧是一碗清水,关门保命。
进入房间后,孟七才把东西拿出来看,发现那是一片兵团名册的残页。
上面,用血和墨浸染的字迹,虽然残缺,却依旧能辨认出几个关键的字眼:
“…长生军…庚…”
12. 长生军(2)
孟七将东西放好,她打算先去打探一下有关于“哀声井”的信息。
不过周围的街坊邻居肯定是靠不住的,她只能寻找其他方法,或是其他更可靠的人。
想到这里,她突然记起来大刀女鬼在分离时说了一嘴,好像她在鬼市的另一条街开着一家兵器坊。
可惜鬼市没有通讯仪器,而现在时间已晚,出门怕是来不及了。
孟七简单洗漱了一下,躺在床上,将那块布帛放在了床边。
果然,过了半晌,她再次听到了那三声叹息。
与昨天的不同,今天那股打量的目光似乎逼得更近了,甚至还在孟七的面前逗留了一会,孟七感觉到自己的呼吸甚至能触碰到那个冰凉的意识。
在徘徊一阵后,似乎是因为孟七一直闭着眼,那股意识在几番试探后终于离开了。
孟七努力让自己入睡,而这时,她却听到自己的衣柜内似乎传来了某种声响。
“啪嗒——啪嗒——”
像是有人在衣柜里走。
那步伐并不快,而是慢悠悠的,甚至带了些闲庭信步的意味。
走了半晌,衣柜里并没有那么大的空间,孟七立刻感觉到了不对。下一刻,孟七感到有人站在她的床边。
那人缓缓俯身,凑到孟七耳边,用一种轻笑般的口吻,道:“我知道你没睡。”
孟七猛地睁眼,下一秒拿出放在枕头下的菜刀,就要向那人逼去。
然而,那人身影一飘,又出现在她的床尾。
孟七惊觉地站起身,将菜刀横在面前,看着这个出现在她房间的不速之客。
“别紧张。”那人的皮肤很白,透明到几乎要看不见,他穿着一身古时的长袍,头发披散在胸前,“好久不见,恭喜你成功通关了,我就知道你可以。”
孟七打量着眼前的人,他长着一张和病弱鬼一模一样的脸,却显得更有精神,还带着一点狂傲的气质。
“孟七。”病弱鬼单手负在身后,念着她的名字,“孟七,难道你在家中排行第七?”
“你为什么会从我的衣柜里出来?”孟七没空跟他叙旧,“你究竟是谁?”
病弱鬼叹了口气,捂住自己的心:“好伤人的话,我一直都在你的身边,只是你看不到而已。”
见孟七不信,病弱鬼掰着手指道:“你呢,是因为奶奶去世,又跟俞楼借了寿元才来还债。你作为一个阳间之体是不能在这里待太久的,俞楼那老东西当然是不会心疼你,可是我心疼啊。”
孟七无动于衷:“所以你是谁?”
病弱鬼伸出手,五指纤长:“我叫阮苏,我是来跟你谈合作的。”
孟七扫了一眼他的手,没有动。
阮苏悻怏怏收回手,抱着臂道:“你还记得,你的债有多少吧?一万个,可是你现在的业绩有多少?所以啊,我现在有一笔生意要跟你合作,可以保证你至少达成三千笔业绩。”
“那你又能获得什么?”
“好问题。”阮苏拍了拍手,“我得到的不可以告诉你,但我保证完全不会影响到你。而你要做的也不会有违反这里规定的事。
“同时,完成后我还会赠你一样东西,可以让你在阴间也不至于阳气泄露。”
总而言之,按照阮苏的意思,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但孟七不信。
就冲这人之前跟着他一起进了翡翠河,又无故退出的事,她就不可能相信他。
阮苏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又拍了拍手道:“翡翠河一事是我考虑不周,原本是打算助你一臂之力的,奈何出了点小问题,就提前走了。不过你平安归来,我也勉强算是无功也无过吧?”
“我不会和你合作,走吧,以后也不要随便闯进我的房间。”孟七已经在打算明天把这个衣柜扔到店铺外面。
阮苏却不着急,右手往空中一挥,下一刻,原本被压在孟七枕头下的布帛就飞到了他的手中。
“长生军……”阮苏读着上面的字,然后笑道,“其实,就算我不来找你,你也逃不掉了,因为‘它’已经选中了你。”
他看向孟七,指了指布帛:“这条街上的邱老二,和另外几条街上的王五和葛六,在这几天都接待到了一个不寻常的客人——一个书吏。
“而他们的下场也是很像的。你应该也看见了?”
“你以为,编造故事就能让我相信你吗?”
“是不是编故事你可以自己判断。”阮苏耸肩,“鬼市的尽头有一座‘哀声井’,关于它的传闻众说不一。有的人说他是来自古时的一个军队,因为军中有人叛变,防守不及,所有人冤死在军营之中,然而朝廷却将他们打成叛军一流,不抚恤家人不说,更是予以刑罚,因而他们愧对家人,更恨极了人间,怨气冲天,危及朝政,被阎王压在了枯井之中。这只是一种说法。”阮苏伸出一根手指。
紧接着,另一根手指也竖了起来,“还有一种说法是,他们是被人杀害,又被顶包,那群顶包的人用他们的名字回去了,而他们却从此无名无姓无家,入不得轮回。”
“第三种说法则是,当时圣上沉迷炼丹,将这些人融于丹炉之中,因而冤魂不散。”
阮苏放下三根手指,问孟七:“你更相信哪一种?”
孟七道:“为什么能判断他们是一支军队?”
“因为据说曾有很多鬼在夜半时看见井中有身披盔甲的孤魂爬上来觅食,凡是撞见,必然被问三个问题:如今几时?朝堂谁坐?天下平否?若是答了如今夜半,朝堂无主,天下太平,必然遭杀。”
“如果听不得真相,又何必问?”孟七嘲讽。
阮苏却笑道,“夜半只判在日晷阴阳之间;朝堂无大王,却少不了小王兴风作浪;天下太平,谁又能保证万万民皆太平?”
“所以,你来找我又有怎么用?”孟七回到正题,“我只会做煎饼,其他的帮不了你。”
“阴间都是鬼,他们说的,那些老家伙不信。但你是人,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做,我就能保证,整座井里的业绩都归你。”
说着,阮苏将那张布帛递回去,还给了孟七。
“明天等我来找你,你也可以选一个帮手,”阮苏拍了拍手,“记住,要可靠的。”
——
第二天,孟七没有像往常一样开摊。她将店铺的门锁好,只留下一条缝隙,然后含下阮苏昨天走前给的那枚能暂时遮蔽活人气息的“阴气丸”。
做完这一切,她第一次走出了美食街的范围。
鬼市的广阔远超她的想象,离开美食街,眼前豁然开朗。一条由青石板铺就的宽阔长街延伸至远方,街道两旁悬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
来到精品街,这条街的铺面比美食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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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大很多,客人也多。门口挂着的也不是鬼火灯笼,而是一只白骨手抓着的幽火。
孟七穿过熙熙攘攘的鬼流,终于在街尾找到了一家店,店门口斜插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巨大□□。
门内“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伴随着炙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孟七走了进去,只见店铺中央,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挥舞着铁锤,一次次地捶打着锻铁台上一块烧得通红的金属。她肌肉线条分明,每一次挥锤都充满了力量。
正是大刀女鬼。
“有事?”大刀女鬼没有回头,只是闷声问道。
“我是孟七,我们在‘翡翠河’见过。”
听到这个名字,大刀女鬼的动作一顿。她将烧红的铁块夹入旁边的淬火池,“刺啦”一声,白雾蒸腾。
大刀女鬼转过身,用挂在脖子上的布巾擦了擦汗,上下打量着孟七:“原来是你这个小丫头。没想到这么快你就惹上麻烦了?”
孟七没有绕弯子,将“哀声井”的计划和盘托出。
随着她的讲述,大刀女鬼面色逐渐凝重。
“我看你是真的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她一把将铁锤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只是刚在翡翠河吃了点甜头,你就敢去碰哀声井。”
她走到孟七面前,毫不留情地道:“那个叫你一起去的家伙绝对没安好心!他这是让你去送死!”
“我已经没得选了。”孟七平静地看着她,“我已经被‘它’盯上了。”
大刀女鬼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在店内来回踱步,最终停了下来,一拳砸在锻铁台上。
她盯着孟七,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化为决然:“我可以陪你走一次,但是,如果出了岔子,我是要保自己的。我爹还在等我呢。”
“当然。”孟七表示理解。
傍晚时,距离叹息声的到来还有段时间,大刀女鬼已然歇了业,在孟七的店里坐着。
孟七和大刀女鬼相对而坐,后者正仔细地擦拭着她那把砍刀,刀锋在鬼火的映照下,泛着森然的寒光。
一阵敲门声响起。
孟七和大刀女鬼对视一眼,后者握紧了刀柄。
“谁?”孟七沉声问道。
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和谄媚:“大妹子,是我,牛阿旁啊。这么晚还没睡?哥这刚得了坛好酒,想请你尝尝……”
“滚!”大刀女鬼一声爆喝。
门外的牛阿旁没了声响。
就在这时,阮苏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在屋内缓缓浮现。
“看来,你的帮手已经到了。”他看了一眼满脸戒备的大刀女鬼,点了点头,“很好,大家都是熟人了。”
“你早就不安好心,”大刀女鬼将砍刀往肩上一扛,冷冷地盯着他,“我警告你,你要是敢耍花样,老娘第一个把你劈成两半!”
阮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目光转向孟七:“准备好了吗?时间不多,哀声井的入口,只在阴气最盛的特定时刻才会短暂开启。”
孟七站起身,点了点头。
阮苏不再多言,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通体漆黑的钉子。他将钉子往地上一抛,那钉子竟如入水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地面。
下一刻,整个店铺的地面开始剧烈震动,一道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缓缓在三人脚下展开。
13. 长生军(3)
踏入漩涡的瞬间,意识被强行剥离。
孟七感觉自己化为一缕烟,被卷入一场由无数婴儿啼哭构成的风暴。
那哭声如同无数根冰冷的探针,刺入她的神智。时间在此地化为粘稠的浆液,将她困在永恒的一瞬。
当脚下传来龟裂土地的坚实触感时,那股疯狂的拉扯力才骤然消失。
她睁开眼,吸入满腔的陈腐尘土。
一片广阔得望不到边际的荒原上,天空是暗沉的血红色,像一块凝固了百年的伤口。一轮惨白的残月高悬,将三人的影子在焦黑的大地上拖拽得扭曲怪异。四周插满了折断的兵戈与血污的军旗。
“这里……就是哀声井的井底?”大刀女鬼双手握紧砍刀。
“一个被永远困在最后一刻的牢笼。”阮苏的声音里带着沉痛,“三千英魂的怨气,将这里变成了时间的孤岛。”
话音刚落,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列移动的黑点。
蹄声由远及近,却沉闷如鼓,踏在心上。那是一队白骨战马组成的骑兵,马鞍上的骑士全身笼罩在破烂的黑甲中。他们行动间悄无声息,只有骨骼摩擦的“咔哒”声。
为首的校尉摘下铁盔,露出一张风干的脸,两个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幽绿的鬼火。
“此乃禁区,”他声音沙哑,满是威严,“欲入此门,需答三问。答错,则魂飞魄散。”
阮苏立刻上前一步,对那校尉恳切地说道:“将军,我们并非有意闯入。我的先祖曾犯下大错,我今日前来,正是为了赎罪。”
但校尉的鬼火毫无波动,只是重复道:“答三问,或魂飞魄散。”
孟七点了点头。
校尉的鬼火直视着孟七,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第一问:如今几时?”
孟七上前一步,沉声回答:“回将军,是‘釜底无薪,烽火无应’之时。”
校尉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第二问:朝堂谁坐?”
孟七的目光扫过周围,她看到了一面斜插在不远处、被血染黑的长生军旗。
“天下无长生,千秋功业也不过弹指一瞬,又何必有此一问?”
校尉不置可否,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第三问:天下平否?”
孟七上前一步:“江河奔流、千峰屹立,天地平,但人心如沟壑,不平则生变。”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那名校尉空洞的眼窝中,那两团鬼火骤然暴涨。他僵硬地侧过身,用手中的断矛指向后方,让开了道路。
“……进来吧。”
踏入军营的瞬间,周围的景象骤然一变。
荒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乱的血腥战场。无数长生军士兵双目赤红,状若疯狂地与彼此厮杀。刀光剑影,残肢断臂,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而那无处不在的婴儿啼哭声在这里变得无比清晰。每一声哭啼都像一根无形的钢针,刺入三人的脑海,搅动着他们的情绪。
“啊啊啊!!”一个士兵疯狂地将长矛刺入同袍的胸膛,嘶吼道,“别哭了!求求你们别哭了!”
“这哭声有古怪!”
阮苏也捂着头,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好强的怨念……这些哭声,孟姑娘,你可有办法?你的‘烟火气’或许能安抚他们。”
孟七看了阮苏一眼,随后在这片疯狂中,找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生起鬼火,拿出带来的水和面粉。
很快,一股带着人间烟火气的食物香气,在这片地狱般的战场上弥漫开来。
渐渐的,一个正在厮杀的士兵动作慢了下来。他抽动着鼻子,茫然地转过头,循着香气望来。他扔掉兵器,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
“小心!”阮苏立刻挡在孟七身前,做出保护的姿态。
但孟七只是摇了摇头,将一张刚出锅的饼递给了那名士兵。
他一把抢过,滚烫的温度似乎也无法让他退缩。但他没有吃,而是像捧着什么圣物一般,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然后转身,朝着战场深处跑去。
“跟上!”
三人跟着那名士兵往里走,发现他停在了一座被巨大伪装帐篷遮蔽的石塔前。
在他靠近石塔的瞬间,塔内的啼哭声猛然提高了声响。
“难道说,他们是在用食物养孩子?”大刀女鬼推测。
三人推开虚掩的塔门,走了进去。
这里根本没有婴儿。
数百个“摇篮”里,蜷缩着的,是一个个由血肉、怨气和黑暗凝聚而成的畸形怪物。它们大致维持着婴儿的轮廓,却没有皮肤,暴露出跳动的黑色血管和搏动的脏器。它们没有眼睛,只有一张咧到耳根的巨嘴,那震动神魂的啼哭声,正是从这些深渊般的喉咙里发出的。
而那些长生军的士兵鬼魂,正如同被操控的木偶,麻木地将自己的魂体撕下一片,小心翼翼地喂进那些巨嘴之中。每一次喂食,士兵的魂体就黯淡一分,而那怪物的啼哭就更响亮一分。
“等等,上面还有东西!”
三人沿着螺旋形的石阶向上攀登。塔顶,是一个相对开阔的平台。只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身披残破的黑色披风,背对着他们,静静地伫立在平台的边缘。
“黄将军……”阮苏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那身影缓缓转身。他的面容已经完全扭曲,半边脸是坚毅的将军,另半边脸则布满了蠕动的黑色肉瘤,无数细小的嘴巴在肉瘤上开合,发出与下方怪物同源的啼哭声。
“阮家的人……”他沙哑而重叠的声音里,充满了滔天的恨意,“我等了你……一百二十七年。”
“黄将军,你听我说——”
下一刻,尖叫与哭啼声撑满了三人的大脑,大刀女鬼用尽全部力气大吼一声:“跑!”
一根长长的黑须向他们袭来,阮苏当即再次扔下钉子。
浓重的眩晕感中,声音终于逐渐变小。
再次回过神,三人已经回到孟七的铺子。
大刀女鬼的刀斩来,阮苏后退一步急忙躲开。
孟七捂着发疼的脑袋,看着他们两个人要打斗起来。
“事情都在我预料之中!”阮苏急忙道,“只是没想到黄将军的敌意会这么重。”
“你家先祖老贼的事情你可没跟我们讲!”大刀女鬼呵道。
“那是无奈之举!”阮苏道,“就算我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孟七坐在桌边,看着他们两人逐渐冷静下来,开口道:“我们在今天已经招惹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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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能解决,恐怕会有大麻烦。”
“我原本的想法是,孟七身份特殊,食物带有特殊的阳气,应该能安抚他们。”阮苏道,“但是现在看来,恐怕仅仅靠孟七也是不行的。”
“身份特殊?”大刀女鬼问,“什么身份?”
阮苏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你居然到现在都没发现,她是活人。”
“活人?!”
孟七打算跳过这个话题,继续道,“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办法?”
阮苏点头:“有的,在食物里加入稀有食材,特别是能安魂定魄的食材。”
“稀有食材,哪有这么容易拿到?更何况我们的时间并不多。”
“那就现在开始吧。”孟七站起身,她不喜欢这种不安全的感觉,“总能找到有用的东西。”
阮苏却拍了拍她的肩:“不着急,我已经找到了一个最适合的。”
说罢,他示意孟七打开鬼故事大厅,这时,他们三人都被囊括在内。
只见阮苏直接点开了封面上最大的窗口,进去后的画面上则是一座破败的古堡,一个身着长裙的女人的身影站在古堡之上。
《鬼妈妈》简介:
【过关奖励:神秘食材x5,神秘药物x1】
【任务目标:帮助莉亚逃出福利院】
阮苏毫不犹豫地点下了“接取”。
【成功接取任务!】
【现在就要进入任务房间吗?是否】
【正在为您载入……】
——
面前的建筑由黑色的砖石砌成,高耸的尖顶刺破了灰蒙蒙的天空。天空是铅灰色的,没有太阳,也没有云,像一块脏兮兮的幕布,死气沉沉地压在头顶。
大门上方的牌匾上,用剥落的油漆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丁香路福利孤儿院”。
“你等等我!”
孟七和阮苏站在门口,向后看去,发现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正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
孟七发现大刀女鬼不在这里,看向阮苏。
“这不能怪我。”阮苏答,“我是跟着你进来的,她却是一个独立的账户,自己没有接取的情况下是进不来的。”
金发碧眼的女子停在孟七面前,看向她身边的阮苏,露出疑惑的表情:“小七,这是谁?”
阮苏上前一步,主动伸出手:“你好,我叫小苏,是小七的朋友。”
女子“哦哦”了两声,与他握手,面上却还是一副怀疑的表情:“我叫莉亚,你好。”
随后,莉亚看向孟七笑道:“太好了小七,我就知道你会来帮我的!”
孟七避开与她的肢体接触,点了点头。
“我早就跟院长妈妈通过电话了,她听说我要来可高兴了,据说今天孩子们刚好会有演出。我们一起进去吧!”
说罢,福利院的铁门自顾自缓慢打开了,莉亚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带着孟七向里走去。阮苏紧跟其后。
“对了莉亚,你为什么会想到回来这里?”阮苏问。
“因为啊,”莉亚有些羞涩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我想让我未出世的孩子看一看,她的母亲是在怎样的地方长大的。
“说不定,他们会高兴到想要立刻爬出来。”
14. 鬼妈妈(1)
大门是厚重的黑色铁艺,上面盘踞着早已锈蚀的丁香花藤蔓。
“这里一点儿都没变呢!”
莉亚的声音里充满了近乎雀跃的怀念,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想将这里独有的空气都吸入肺腑。
孟七的目光越过她,投向院内。
院子很大,一片枯黄的草坪中央,两架秋千的铁链已经锈死,在微风中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不远处的旋转木马静止不动,马匹身上鲜艳的彩漆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木质,一只木马的眼睛已经脱落,留下一个黑洞洞的窟窿,正对着大门的方向。
阮苏双手插在口袋里,饶有兴致地吹了声口哨,打破了这片死寂:“真是个充满童趣的地方。莉亚,你确定你小时候住在这里,而不是某个中世纪的古堡监狱?”
莉亚白了他一眼,嗔道:“别胡说,这里承载了我最美好的回忆。院长妈妈对我可好了,她就像我的亲生母亲一样。”
说着,她快步走到那扇紧闭的铁门前,脸上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期待,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摆。
“吱呀——”
仿佛是感应到了她的到来,那扇沉重的铁门自动向内缓缓打开。
莉亚没有觉得任何不对劲,反而惊喜地回头对孟七笑道:“看,妈妈知道我回来了!”
她提着裙角,第一个跨进了院门。
就在这时,福利院主建筑那扇雕花的橡木大门,也缓缓地打开了。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的阴影里。
那是一位看起来约莫六七十岁的老妇人,身形瘦削,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式棉布连衣裙,领口和袖口都一丝不苟,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整齐的发髻。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显得严肃而刻板。
“莉亚,我亲爱的孩子,你终于回来了。”她的声音很温柔,甚至带着一丝颤抖的喜悦。
“院长妈妈!”莉亚快步跑上前,投入了老妇人的怀抱。
院长妈妈伸出干枯的手臂,紧紧地拥抱着莉亚,用脸颊摩挲着她的金发,嘴里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妈妈很想你。”
短暂的拥抱过后,院长松开莉亚,目光落在了孟七二人身上。
“这两位是?”
“妈妈,这是我的朋友,小七和小苏。他们是陪我一起回来的。”莉亚热情地介绍道。
“你们好。”院长脸上的笑容不变,朝他们伸出手。
阮苏上前一步,握住了那只手,脸上的笑容比院长还要灿烂:“院长您好,我们久仰您的大名,莉亚经常跟我们提起您,说您是世界上最温柔、最伟大的母亲。”
“欢迎你们来到丁香路。”院长收回手,语气依旧温和,“莉亚的朋友,就是我的孩子。我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房间,快进来吧,外面风大。”
她侧过身,让出通路。孟七走过她身边时,闻到了一股混杂的气味。
客房在二楼的走廊尽头,陈设简单,却异常整洁。
“你们先休息一下,”院长站在门口,“晚餐时间是六点,孩子们为了欢迎莉亚,还特地准备了一场演出。在这里,你们就是我的孩子。”
“所以,有几条规则,你们必须遵守。”
莉亚笑着打圆场:“妈妈,您还是老样子,总是这么严格。”
院长没有理会她,继续道:
“第一:晚上十点熄灯后,绝对不允许以任何理由离开自己的房间。”
“第二:如果半夜听到走廊里有孩子的哭声,或者任何奇怪的声音,务必用被子蒙住头,堵上耳朵。记住,好奇心会杀死不听话的孩子。”
“第三:福利院里有很多镜子,但你们要记住,绝对不要在熄灯后,直视走廊里的任何一面镜子。”
“最后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她的目光落在莉亚的肚子上,停留了片刻,“用餐时,必须吃完妈妈分给你的所有食物。妈妈的爱,是不容许被浪费的。”
说完,她又温和地笑了笑,随后消失在了走廊的黑暗中。
“看吧,我就说妈妈很关心我们。”莉亚满不在乎地将行李扔在床上,“她只是怕我们晚上乱跑会着凉。”
阮苏走到窗边,轻笑一声:“是啊,真是无微不至的关怀。”
时间过得很快,演出是在福利院一楼一间空旷的礼堂里举行的。
礼堂里摆放着数十张小小的木头椅子,但观众只有他们三人。舞台上拉着一道暗红色的幕布。
演出开始,幕布缓缓拉开。
舞台上站着五个孩子,四男一女,年龄看起来都在七八岁左右。他们都穿着统一的灰色制服,悠扬的风琴声响起,五个孩子开始边唱边跳。
“小鸟小鸟你别笑,妈妈要来找你了。快快藏进我怀里,要让妈妈找不到。”
“小鱼小鱼你快游,水里青蛙长舌头。稍不留神被卷走,变成青蛙好朋友。”
“所以宝宝要听话,紧紧拉住妈妈的手。我们永远不分开,做一朵听话的小纽扣。”
莉亚激动地鼓起掌来,眼眶微微泛红:“好可爱!他们和我小时候穿的衣服一模一样!”
结束后,莉亚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感动得热泪盈眶:“真好听……他们唱得真好。妈妈一定把他们教得很好。”
院长妈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身后:“怎么样,我的孩子们,很棒吧?”
“太棒了,妈妈!”莉亚擦着眼泪,“我仿佛看到了我自己的童年。”
“好了,去餐厅吧,晚餐已经准备好了。”院长说着,亲昵地挽住了莉亚的胳膊。
趁着莉亚和院长走向餐厅的空隙,孟七对阮苏使了个眼色。
“我们去趟洗手间。”孟七对莉亚的背影说道。
两人没有去洗手间,而是迅速地在福利院的一楼展开了探索。
这里安静得可怕,长长的走廊里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挂着许多装裱起来的画。孟七停在一幅画前,画纸已经泛黄,上面用蜡笔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房子,房子的窗户被粗大的黑色线条画上了交叉的木板。房子外面,画着一个巨大的人影,没有五官。
他们试着推了推旁边一间教室的门,门从外面被一把巨大的铜锁锁住了。孟七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向里看去,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张翻倒的桌椅。但她敏锐地发现,所有的窗户,都从外面被厚厚的木板钉得严严实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走吧,再不回去,妈妈要生气了。”阮苏低沉道。
晚餐很丰盛,长长的餐桌上,摆放着烤鸡、肉排、浓汤和各式各样的甜点,足够十几个人享用。但用餐的,依旧只有他们三人和院长妈妈。
“吃吧,我的孩子们,多吃点,才能长得白白胖胖的。”院长微笑着,亲手为每人分餐。她给孟七和阮苏的盘子里堆满了食物,分量多到成年壮汉都未必能吃完。
莉亚吃得津津有味,而孟七和阮苏则在院长的注视下,将食物送入口中。那食物肉质鲜美,却带着一股奇怪的腥气。
孟七强忍着将盘子里的食物清空。她抬起头时,正对上院长那双赞许的眼睛。
“小七真是个乖孩子。”院长脸上的笑容似乎真实了一分,“浪费食物的孩子,妈妈可是会惩罚的哦。”
阮苏也赶紧吃完了。
夜晚十点,福利院里所有的灯,准时熄灭。
黑暗如同有生命的潮水,瞬间吞噬了整栋建筑,伸手不见五指。房间里,只有窗外那轮惨白的残月,投下一点微弱的光亮。
孟七和阮苏都没有睡,各自靠在床头,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福利院陷入了死寂,连风声都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从走廊的另一头响起。
“嗒……嗒……嗒……”
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由远及近,在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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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他们房门时,会短暂地停顿几秒,仿佛门外的人正在凝视着门内,然后又缓缓远去。
就在孟七以为今夜会这样平静过去时,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突然从他们房门外不远处响了起来。
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妈妈……我怕……我想回家……”
突然,那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它径直朝着哭声的方向走去,然后停了下来。
哭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传来重物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
“沙……沙沙……沙……”
孟七和阮苏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阮苏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孟七则蹲下身,试图从门下的缝隙向外窥视。
拖行的声音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走廊的深处。
“她把那个孩子带走了。”
“去看看。”
“你疯了?那老太婆可是说了,好奇心会杀死不听话的孩子。”
“我们已经是不听话的孩子了。”孟七冷冷地道,“难道你真想在这里回到妈妈的怀抱?”
阮苏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好吧,死也要死个明白。”
两人将门拧开一道缝隙,确认走廊里空无一人后,才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走廊里比房间内更加黑暗,月光被厚重的窗帘阻挡在外。
他们顺着刚才拖行声消失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前进。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挂着许多巨大的镜子,镜面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微光。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的门。门缝下,透出了一丝微弱的烛光。
两人放轻脚步,贴了过去。
“不听话的孩子,为什么要半夜哭呢?你吵到别的弟弟妹妹睡觉了,知不知道?”
“呜呜……我……我想妈妈了……我想回家……”是刚才那个小女孩的声音,充满了恐惧的哀求。
“傻孩子,这里就是你的家。”院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偏执的狂热,“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了,只有待在妈妈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不……”
“唉,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院长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失望,“看来,只能让你回家了。”
孟七蹲下身,将眼睛凑到了办公室的钥匙孔上。
办公室里只点着一根蜡烛,昏黄的烛光下,女孩正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而院长妈妈就站在她的面前,背对着门。
她缓缓地转过身,露出了她的腹部。
它高高地隆起,如同怀胎十月的孕妇。那灰色的连衣裙被撑得紧绷,肚皮下的轮廓在微微蠕动着。
“来,我的孩子,”院长用一种咏叹般的语调,张开双臂,“回到妈妈的肚子里来,回到你最初的、最温暖的家……”
话音未落,在孟七惊骇欲绝的注视下,院长那隆起的腹部,从中间裂开了一道垂直的口子。
那道口子里没有脏器,没有鲜血喷涌,只有一片蠕动的血肉。紧接着,无数只苍白的、大小不一的小手,从那道裂口里争先恐后地伸了出来,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雏鸟,在空中疯狂地抓挠着!
地上的小女孩发出了被恐惧扼住喉咙的尖叫。
她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却被一只从裂口中伸出的、最粗壮的手臂抓住了脚踝。
女孩的身体被那只手轻易地、无法抗拒地拖向了那个蠕动的血肉深渊。她被那些苍白的小手团团抱住,像被蛛网缠住的飞蛾,一点一点地,被拽进了院长的身体里。
她的尖叫和挣扎,在被完全吞噬的瞬间,戛然而止。
那道恐怖的裂口,在吞噬了女孩之后,缓缓地合拢,愈合。院长的腹部恢复了原样,仿佛刚才那地狱般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脸上露出了满足而慈祥的笑容,轻声哼起了那首诡异的童谣。
“在妈妈肚里,永远不醒来……”
15. 鬼妈妈(2)
大门是厚重的黑色铁艺,上面盘踞着早已锈蚀的丁香花藤蔓。
“这里一点儿都没变呢!”
莉亚的声音里充满了近乎雀跃的怀念,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想将这里独有的空气都吸入肺腑。
孟七的目光越过她,投向院内。
院子很大,一片枯黄的草坪中央,两架秋千的铁链已经锈死,在微风中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不远处的旋转木马静止不动,马匹身上鲜艳的彩漆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木质,一只木马的眼睛已经脱落,留下一个黑洞洞的窟窿,正对着大门的方向。
阮苏双手插在口袋里,饶有兴致地吹了声口哨,打破了这片死寂:“真是个充满童趣的地方。莉亚,你确定你小时候住在这里,而不是某个中世纪的古堡监狱?”
莉亚白了他一眼,嗔道:“别胡说,这里承载了我最美好的回忆。院长妈妈对我可好了,她就像我的亲生母亲一样。”
说着,她快步走到那扇紧闭的铁门前,脸上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期待,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摆。
“吱呀——”
仿佛是感应到了她的到来,那扇沉重的铁门自动向内缓缓打开。
莉亚没有觉得任何不对劲,反而惊喜地回头对孟七笑道:“看,妈妈知道我回来了!”
她提着裙角,第一个跨进了院门。
就在这时,福利院主建筑那扇雕花的橡木大门,也缓缓地打开了。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的阴影里。
那是一位看起来约莫六七十岁的老妇人,身形瘦削,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式棉布连衣裙,领口和袖口都一丝不苟,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整齐的发髻。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显得严肃而刻板。
“莉亚,我亲爱的孩子,你终于回来了。”她的声音很温柔,甚至带着一丝颤抖的喜悦。
“院长妈妈!”莉亚快步跑上前,投入了老妇人的怀抱。
院长妈妈伸出干枯的手臂,紧紧地拥抱着莉亚,用脸颊摩挲着她的金发,嘴里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妈妈很想你。”
短暂的拥抱过后,院长松开莉亚,目光落在了孟七二人身上。
“这两位是?”
“妈妈,这是我的朋友,小七和小苏。他们是陪我一起回来的。”莉亚热情地介绍道。
“你们好。”院长脸上的笑容不变,朝他们伸出手。
阮苏上前一步,握住了那只手,脸上的笑容比院长还要灿烂:“院长您好,我们久仰您的大名,莉亚经常跟我们提起您,说您是世界上最温柔、最伟大的母亲。”
“欢迎你们来到丁香路。”院长收回手,语气依旧温和,“莉亚的朋友,就是我的孩子。我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房间,快进来吧,外面风大。”
她侧过身,让出通路。孟七走过她身边时,闻到了一股混杂的气味。
客房在二楼的走廊尽头,陈设简单,却异常整洁。
“你们先休息一下,”院长站在门口,“晚餐时间是六点,孩子们为了欢迎莉亚,还特地准备了一场演出。在这里,你们就是我的孩子。”
“所以,有几条规则,你们必须遵守。”
莉亚笑着打圆场:“妈妈,您还是老样子,总是这么严格。”
院长没有理会她,继续道:
“第一:晚上十点熄灯后,绝对不允许以任何理由离开自己的房间。”
“第二:如果半夜听到走廊里有孩子的哭声,或者任何奇怪的声音,务必用被子蒙住头,堵上耳朵。记住,好奇心会杀死不听话的孩子。”
“第三:福利院里有很多镜子,但你们要记住,绝对不要在熄灯后,直视走廊里的任何一面镜子。”
“最后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她的目光落在莉亚的肚子上,停留了片刻,“用餐时,必须吃完妈妈分给你的所有食物。妈妈的爱,是不容许被浪费的。”
说完,她又温和地笑了笑,随后消失在了走廊的黑暗中。
“看吧,我就说妈妈很关心我们。”莉亚满不在乎地将行李扔在床上,“她只是怕我们晚上乱跑会着凉。”
阮苏走到窗边,轻笑一声:“是啊,真是无微不至的关怀。”
时间过得很快,演出是在福利院一楼一间空旷的礼堂里举行的。
礼堂里摆放着数十张小小的木头椅子,但观众只有他们三人。舞台上拉着一道暗红色的幕布。
演出开始,幕布缓缓拉开。
舞台上站着五个孩子,四男一女,年龄看起来都在七八岁左右。他们都穿着统一的灰色制服,悠扬的风琴声响起,五个孩子开始边唱边跳。
“小鸟小鸟你别笑,妈妈要来找你了。快快藏进我怀里,要让妈妈找不到。”
“小鱼小鱼你快游,水里青蛙长舌头。稍不留神被卷走,变成青蛙好朋友。”
“所以宝宝要听话,紧紧拉住妈妈的手。我们永远不分开,做一朵听话的小纽扣。”
莉亚激动地鼓起掌来,眼眶微微泛红:“好可爱!他们和我小时候穿的衣服一模一样!”
结束后,莉亚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感动得热泪盈眶:“真好听……他们唱得真好。妈妈一定把他们教得很好。”
院长妈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身后:“怎么样,我的孩子们,很棒吧?”
“太棒了,妈妈!”莉亚擦着眼泪,“我仿佛看到了我自己的童年。”
“好了,去餐厅吧,晚餐已经准备好了。”院长说着,亲昵地挽住了莉亚的胳膊。
趁着莉亚和院长走向餐厅的空隙,孟七对阮苏使了个眼色。
“我们去趟洗手间。”孟七对莉亚的背影说道。
两人没有去洗手间,而是迅速地在福利院的一楼展开了探索。
这里安静得可怕,长长的走廊里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挂着许多装裱起来的画。孟七停在一幅画前,画纸已经泛黄,上面用蜡笔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房子,房子的窗户被粗大的黑色线条画上了交叉的木板。房子外面,画着一个巨大的人影,没有五官。
他们试着推了推旁边一间教室的门,门从外面被一把巨大的铜锁锁住了。孟七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向里看去,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张翻倒的桌椅。但她敏锐地发现,所有的窗户,都从外面被厚厚的木板钉得严严实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走吧,再不回去,妈妈要生气了。”阮苏低沉道。
晚餐很丰盛,长长的餐桌上,摆放着烤鸡、肉排、浓汤和各式各样的甜点,足够十几个人享用。但用餐的,依旧只有他们三人和院长妈妈。
“吃吧,我的孩子们,多吃点,才能长得白白胖胖的。”院长微笑着,亲手为每人分餐。她给孟七和阮苏的盘子里堆满了食物,分量多到成年壮汉都未必能吃完。
莉亚吃得津津有味,而孟七和阮苏则在院长的注视下,将食物送入口中。那食物肉质鲜美,却带着一股奇怪的腥气。
孟七强忍着将盘子里的食物清空。她抬起头时,正对上院长那双赞许的眼睛。
“小七真是个乖孩子。”院长脸上的笑容似乎真实了一分,“浪费食物的孩子,妈妈可是会惩罚的哦。”
阮苏也赶紧吃完了。
夜晚十点,福利院里所有的灯,准时熄灭。
黑暗如同有生命的潮水,瞬间吞噬了整栋建筑,伸手不见五指。房间里,只有窗外那轮惨白的残月,投下一点微弱的光亮。
孟七和阮苏都没有睡,各自靠在床头,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福利院陷入了死寂,连风声都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从走廊的另一头响起。
“嗒……嗒……嗒……”
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由远及近,在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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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孟七以为今夜会这样平静过去时,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突然从他们房门外不远处响了起来。
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妈妈……我怕……我想回家……”
突然,那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它径直朝着哭声的方向走去,然后停了下来。
哭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传来重物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
“沙……沙沙……沙……”
孟七和阮苏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阮苏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孟七则蹲下身,试图从门下的缝隙向外窥视。
拖行的声音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走廊的深处。
“她把那个孩子带走了。”
“去看看。”
“你疯了?那老太婆可是说了,好奇心会杀死不听话的孩子。”
“我们已经是不听话的孩子了。”孟七冷冷地道,“难道你真想在这里回到妈妈的怀抱?”
阮苏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好吧,死也要死个明白。”
两人将门拧开一道缝隙,确认走廊里空无一人后,才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走廊里比房间内更加黑暗,月光被厚重的窗帘阻挡在外。
他们顺着刚才拖行声消失的方向,小心翼翼地前进。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挂着许多巨大的镜子,镜面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微光。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的门。门缝下,透出了一丝微弱的烛光。
两人放轻脚步,贴了过去。
“不听话的孩子,为什么要半夜哭呢?你吵到别的弟弟妹妹睡觉了,知不知道?”
“呜呜……我……我想妈妈了……我想回家……”是刚才那个小女孩的声音,充满了恐惧的哀求。
“傻孩子,这里就是你的家。”院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偏执的狂热,“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了,只有待在妈妈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不……”
“唉,真是个不听话的孩子。”院长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失望,“看来,只能让你回家了。”
孟七蹲下身,将眼睛凑到了办公室的钥匙孔上。
办公室里只点着一根蜡烛,昏黄的烛光下,女孩正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而院长妈妈就站在她的面前,背对着门。
她缓缓地转过身,露出了她的腹部。
它高高地隆起,如同怀胎十月的孕妇。那灰色的连衣裙被撑得紧绷,肚皮下的轮廓在微微蠕动着。
“来,我的孩子,”院长用一种咏叹般的语调,张开双臂,“回到妈妈的肚子里来,回到你最初的、最温暖的家……”
话音未落,在孟七惊骇欲绝的注视下,院长那隆起的腹部,从中间裂开了一道垂直的口子。
那道口子里没有脏器,没有鲜血喷涌,只有一片蠕动的血肉。紧接着,无数只苍白的、大小不一的小手,从那道裂口里争先恐后地伸了出来,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雏鸟,在空中疯狂地抓挠着!
地上的小女孩发出了被恐惧扼住喉咙的尖叫。
她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却被一只从裂口中伸出的、最粗壮的手臂抓住了脚踝。
女孩的身体被那只手轻易地、无法抗拒地拖向了那个蠕动的血肉深渊。她被那些苍白的小手团团抱住,像被蛛网缠住的飞蛾,一点一点地,被拽进了院长的身体里。
她的尖叫和挣扎,在被完全吞噬的瞬间,戛然而止。
那道恐怖的裂口,在吞噬了女孩之后,缓缓地合拢,愈合。院长的腹部恢复了原样,仿佛刚才那地狱般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脸上露出了满足而慈祥的笑容,轻声哼起了那首诡异的童谣。
“在妈妈肚里,永远不醒来……”
16. 鬼妈妈(3)
翌日的阳光并未带来任何暖意或希望,它费力地穿透天空中那层凝固的灰色云层,给整座福利院镀上了一层黯淡光泽。
孟七与阮苏几乎一夜未眠。早晨他们走出房间,走廊里静得出奇,早早醒来就离开宿舍的莉亚此刻又回来了,招呼他们一起去院子里玩耍。
院子里的孩子们看起来比昨天跟有活力,孟七找了个空旷的草地坐了下来,一旁的阮苏却暗暗示意她往某个方向看去。
孟七看见,昨夜被院长塞进肚子里的女孩,此刻正安然无恙地坐在那架锈迹斑斑的秋千上。她穿着和其他孩子一样的灰色制服,双脚离地,随着秋千的节奏一下一下地轻轻晃荡着。
她的脸上挂着甜美的微笑,口中正哼着那首他们前一天听过的童谣:
“小鸟小鸟你别笑,妈妈要来找你了……”
“嗨!我拿了些水果,快来尝尝!”莉亚愉快的呼喊声响起,她像一只快活的蝴蝶,从院子的另一头跑了过来,金色的长发在身后跳跃,“快尝尝,那棵苹果树还是我小时候,妈妈组织孩子们一起种下的,后来每年都会结果。妈妈还会特地摘下果子,给远在各地的我们寄过去。”
莉亚的手中此刻托着一个白色的圆盘,上面是四个又大又圆的红苹果。阮苏拿了一个,用袖子擦了擦表面,然后咬了一口。
然而很快他发现了不对,此刻被他咬过的地方,果肉却是红色的,且很软。阮苏将咬下去的部分吐了出来,发现同样是红色的。
莉亚却没有表现出意外:“怎么了,这个不甜吗?”
阮苏笑了笑:“甜,但是我不爱吃甜的。”
孟七拒绝了苹果,阮苏则将剩下的部分放在旁边,而剩下的苹果则被几个孩子拿走了,其中也包括坐着秋千的那个女孩。
莉亚坐在旁边的一棵枝干虬结的老丁香树下,对站在原地的孟七和阮苏笑道:“你们知道吗?这棵树是我们的许愿树。我小时候,妈妈会让我们把内心最深处的愿望写在小纸条上,小心翼翼地折好,然后亲手埋在这棵丁香树的根下。妈妈说,只要我们足够虔诚,丁香花开的时候,愿望就会实现。我听说,他们这一届的孩子们,也已经把自己的愿望埋下去了呢!”
阮苏闻言,和孟七交换了眼神,向着旁边啃苹果的女孩温和地问道:“听起来真有意思。小妹妹,能告诉哥哥,你写了什么愿望,埋在树下了吗?”
女孩的秋千缓缓停下。她抬起头,眼眸清澈,甜甜地笑着:“我希望,可以和妈妈还有大家永远地在一起。”
“我当初也是这么写的。”莉亚笑着将女孩招到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发,“听说你叫莉莉,和我的名字很像呢。”
这时,孟七的注意力则被草坪另一角的一件东西吸引了。那里停放着一辆孤零零的红色玩具卡车,车身的油漆已经斑驳,露出底下灰色的塑料。院子里的孩子们几乎每个人都会拿着玩具,而唯独那辆卡车无人问津。
“那个玩具车看起来很好玩,为什么没有小朋友去玩它呢?”
莉莉指向角落里正在堆石头城堡的男孩:“那是汤姆的,赛克斯不准其他人玩。”
名叫赛克斯的男孩发现他们注意到了玩具车,走过去将它拿了起来:“这是汤姆的,他不允许别人碰。”
“汤姆?他在哪?”孟七追问。
“他走了。”男孩的声音里有些失望。
旁边一个正在用手指在泥地上画画的女孩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立刻插嘴道:“院长妈妈说,汤姆被一户非常有爱心的好人家领养了!他现在一定在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才不是!”抱着玩具车的男孩执拗地摇着头,像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汤姆才没有被领养!我晚上还能看见他回来!就在月亮照进院子的时候,他会偷偷溜回院子里玩。他不能说话,只会指着他的卡车,让我一定要守护好它,绝对不能给别人玩。”
孟七还想再深入追问,一个温柔的声音却适时地从他们身后响起。
“午餐时间到了,我的孩子们。今天妈妈为你们准备了特别丰盛的食物哦。”
院长妈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孩子们立刻闭上了嘴,低下头,继续摆弄自己的玩具。
午餐的场景比前一天更加光怪陆离。长长的餐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肉食——烤得滋滋作响、流淌着暗红色油脂的肉排,炖得酥烂、散发着浓郁香气的肉块,还有被酱汁包裹得油光发亮的肉丸。食物的份量足以让一支小型军队饱餐一顿。
这一次,那些沉默的孩子们也和他们一同用餐。在院长妈妈温柔而严厉的注视下,每个孩子都像饿了数日的野兽一般,将脸埋进盘子里狼吞虎咽。他们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在安静的餐厅里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急迫感。
孟七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孩子们的肚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胀起来,像一个个被不断充气的气球。
直到每个孩子的肚子都变得滚圆,连呼吸都显得有些困难时,院长妈妈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允许他们离开餐桌,摇摇晃晃地回到宿舍进行强制性的午睡。
“孩子们每天只吃这一顿。”莉亚看到他们脸上的惊愕,小声地解释道,“妈妈不想浪费粮食。她说,让孩子们饿得狠一些,一次性就会吃得更多,这样就不会有任何剩菜了。妈妈真是太勤俭了。”
孟七只吃得了一半的食物,阮苏则已经有些想吐。孟七看了他一眼,将他盘子里的东西倒在自己盘子里,然后装作不小心打翻的样子。
“真是抱歉!”孟七弯下腰捡起刀叉,“是我不小心!”
院长刚想说些什么,却被莉亚拉住了:“妈妈,掉在地上的食物不能再吃了,他们是客人,您说呢?”
院长看了莉亚一眼,又瞥了一眼她那隆起的肚子,抚了抚,僵硬地微笑着:“好吧莉亚,在这里,妈妈总是拥有发言权的。”
阮苏和孟七逃过一劫离开了餐厅。下午是孩子们的上课时间,他们被带到了那间所有窗户都被厚重木板钉死的教室。
里面一片漆黑,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蜡油混合的气味。院长妈妈给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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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发了一截粗短的蜡烛。
“点燃它。”院长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手上的蜡烛映照着她的脸,“在蜡烛完全烧完之前,不许和任何人说话,也不许发出任何声音。安静地看书,净化你们的心灵。”
孩子们熟练地点燃了蜡烛,昏暗的烛火在教室里摇曳,而孟七他们不允许进入。
“孩子们总是要在书本上获取知识,而大人们则应该向社会索取。”莉亚道。
“我小时候写过一首关于妈妈的诗,得了全院的第一名呢!妈妈特别喜欢,亲手把它裱了起来,就挂在图书馆里,我带你们去看吧!”莉亚的脸上带着孩子气的骄傲,她拉了拉孟七的衣角,神秘地眨了眨眼,示意他们跟她走。
图书馆位于主楼的另一侧,是一条很少有人经过的走廊尽头。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腐朽气味扑面而来。高大的书架直抵天花板,上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但大多都已破旧不堪,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莉亚轻车熟路地带着他们绕过一排排书架,最终在一面墙壁前停下,骄傲地指着墙上一个蒙着灰尘的相框。相框里,是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一首短诗。
就在这时,孟七的眼角余光瞥见,在图书馆最深处的那个角落里,似乎坐着一个身影。
她和阮苏对视一眼,缓缓走了过去。
那是一个面容枯槁、瘦骨嶙峋的老妇人,她蜷缩在一张破旧的扶手椅里,整个人仿佛都被巨大的阴影吞噬。她的皮肤像风干的羊皮纸,紧紧地贴在骨骼上,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黯淡无光。
老妇人正低着头,用一根粗针和黑线,专注地缝补着一本厚厚的、书皮已经完全脱落的旧书。
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到来,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哦,她是艾米婆婆。”莉亚也注意到了她,小声介绍道,“她一直都住在这里,负责管理图书馆。她从不和大家一起吃饭,也不参加任何活动。妈妈说,她只是喜欢清静。”
孟七注意到,在艾米婆婆的脚边,放着一个柳条编成的小篮子。篮子里,静静地躺着几根沾着新鲜泥土的胡萝卜和几片青菜叶。
阮苏的目光则越过老妇人的肩膀,投向了她身后那扇窗户。那是整栋福利院里,他们所见过的唯一一扇没有被木板封死的窗户。透过布满污渍的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窗外有一小片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菜地,绿色的蔬菜在灰败的背景中,显得格外突兀,充满了生命力。
“艾米婆婆自己种菜,自己做饭,但也从不允许孩子们和她索要食物。”莉亚说,“只有在孩子们想要读书时,艾米婆婆才会好脾气地给孩子们拿书。不过,如果在傍晚时借出去的故事书没有被拿回来,艾米婆婆就会觉得孩子们是想在晚上偷偷看。一般这个时候,她就会告诉妈妈,而妈妈就会惩罚孩子。
“后来,图书馆里的很多书都因为时间太长风化了,字看不清楚,孩子们就不怎么来借了。艾米婆婆倒还是会一直修缮。
“就像……就像是这座图书馆的守护灵。”
17. 鬼妈妈(4)
莉亚依旧沉浸在重温自己童年诗作的喜悦之中。她伸出手指,隔着蒙尘的玻璃,轻轻描摹着相框里自己稚嫩的笔迹。
“妈妈说,我是所有孩子里最有天赋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甜蜜的追忆,“她说我的文字里有阳光的味道。”
孟七的目光却被相框旁边另一面墙上挂着的一排照片所吸引。那是一系列记录着福利院历史的黑白及褪色照片,其中最大的一幅,是集体合影。
照片上,年轻时的院长妈妈和艾米婆婆并肩站在中间。院长妈妈穿着得体的套裙,脸上是温柔的笑容;而艾米婆婆则穿着一件崭新得体的图书管理员制服,那时的她似乎很有活力,笑得很灿烂。她们的身边则站着几位衣着光鲜的男女,显然是福利院的资助者。
在这些人的头顶,拉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衷心感谢社会各界善心人士对本院的慷——
然而,那横幅的右侧,像是被一把锋利的剪刀齐刷刷地裁掉了一截,导致整条横幅看起来极不对称。
“这照片,怎么被裁掉了?”阮苏走上前,用手指点了点横幅那突兀的断口,“看起来,原本在艾米婆婆的右手边,还站着一个人。”
确实,在艾米婆婆的身侧,还能看到一小片属于另一人衣袖的布料,以及一只搭在她肩膀上的、戴着名贵腕表的手的残影。
莉亚闻言,也凑过来看了看,道:“可能是时间太久,相纸受损了吧。我记得这张照片的,这是我来福利院的第一年,几位好心的先生太太给我们捐赠了一批新书和玩具。”
“我们能看看福利院过去的领养记录和资助记录吗?”孟七问。
莉亚的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回头看了眼艾米婆婆。
“我们被福利院这样美好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或许,我们可以找到当年那些好心人,将这份爱心和美好继续传递下去。”
莉亚听得连连点头,她鼓起勇气走过去,对着艾米婆婆道:“婆婆,就让他们看看吧,他们都是好人。”
艾米婆婆那双黯淡的眼睛在三人脸上缓缓扫过,最终默默地转过身,用一把古旧的钥匙打开了身后一排上锁的档案柜。她从最底层抽出了几本厚重如砖石的皮革面大册子,重重地放在了阅览桌上,扬起一片呛人的尘埃。
册子很沉,封面上的烫金字迹已经斑驳脱落。孟七和阮苏翻开了其中一本《领养记录》。里面是一页页泛黄的纸张,用工整的钢笔字详细记录着每一个被领养孩子的姓名、年龄,以及领养人的签名和住址。
一页页翻过,在中间的部分,一个名字的出现频率引起了他们的警觉。
“Z先生,名字真奇怪。”阮苏用指尖点着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这个人……领养了很多孩子。”
记录显示,这位Z先生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几乎每隔几个月就会从丁香路福利院领养一个孩子。
“莉亚,”孟七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记录问道,“你认识这个人吗?”
莉亚凑过来看了一眼,脸上立刻绽放出惊喜的笑容:“Z先生!我当然记得他!天哪,我都快忘了他了……原来,我也是被Z先生领养的!”
“他是我们福利院最大的资助人!”莉亚陷入了回忆,语气里充满了感激,“Z先生是个非常温柔、非常有爱心的人。他每次来,都会给我们带来最好吃的糖果和最漂亮的玩具。院长妈妈总是会亲自到门口迎接他,那一整天,福利院的伙食都会变得特别好。就连艾米婆婆,”她看了一眼角落里依旧在缝补旧书的老妇人,“那几天的心情似乎都会好很多。”
孟七继续向后翻阅,手指最终停在了六年前的一条记录上。
“汤姆·怀特,八岁。领养人:Z先生。”
这是Z先生领养的最后一个孩子。在这条记录之后,他的名字便再也没有出现过。而福利院的领养记录,也从那之后变得稀疏起来,有时甚至一年都没有一个孩子被领养。
“六年前的汤姆……”孟七蹙起眉头。这与早上那个孩子口中“最近被领养”的汤姆,时间上完全对不上。她在记录册里仔细查找,却没有发现任何近期关于另一个叫汤姆的孩子的领养记录。
“莉亚,”阮苏的语气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今天早上,我们在花园里遇到的那个叫汤姆的男孩,你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被领养的吗?”
莉亚闻言,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她眨了眨那双碧蓝色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他们:“早上?花园里?不,今天早上,花园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啊,孩子们都还在诵诗祈祷呢。”
阮苏的脸色微微一变:“那……那个和你名字很像,叫莉莉的女孩呢?就是那个坐在秋千上的……”
“莉莉?”莉亚的困惑更深了,她甚至伸手探了探阮苏的额头,“小苏,你是不是昨天没睡好,脑子都糊涂了?我们福利院里,根本就没有叫莉莉的孩子啊。”
她的话语轻柔而关切,孟七和阮苏对视一眼,看见了彼此眼里的不对劲。
他们不死心地再次翻开记录册,仔细查找。在六年前那个汤姆被领养后不久,确实有一条新的记录:赛克斯·格林,七岁。这与早上那个男孩的名字对得上。但无论他们怎么翻找,从头至尾,都没有任何一个名叫“莉莉”的女孩的领养或入院记录。
“我们想再去看一眼孩子们。”
“当然可以。”莉亚站起身,微笑着为他们引路,“这个时间,他们的手工课应该快结束了,正好都在花园里活动。”
三人走出了阴森的图书馆,沿着走廊向花园走去。当他们路过那间窗户被木板钉死的教室时,孟七惊愕地发现,教室的门牌已经变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崭新的、用金色油漆写着“诗歌诵读室”的牌子。
推开花园的门,眼前的景象更是让他们如坠冰窟。
早上那几个熟悉的孩子——抱着玩具车的赛克斯,在地上画画的女孩,以及其他几个他们有过短暂交流的孩子,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几个完全陌生的面孔。这些孩子穿着和之前同样款式的灰色制服,在院子里玩着不同的游戏,有的在跳房子,有的在踢皮球,整个花园显得热闹非凡,却又透着一种陌生感。
“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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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的孩子多活泼可爱。”院长妈妈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她正坐在一张长椅上,慈爱地看着这群陌生的孩子。
她看到三人,微笑着招了招手:“过来坐,莉亚。你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要多休息。”
莉亚顺从地在院长身边坐下。院长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莉亚的腹部:“预产期就快到了吧?”
“是的,妈妈。”莉亚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就快了,我决定了,要在这里把孩子生下来。我希望我的孩子,能第一时间得到家的祝福。”
孟七的目光落在莉亚的肚子上,虽然莉亚穿着宽松的孕妇裙,但她的腹部只是微微隆起,完全不像是即将临盆的样子。
“真是个好孩子。”院长满意地点了点头,“你的决定让妈妈很高兴。孩子们,过来!为你们即将到来的新伙伴,也为你们伟大的莉亚姐姐,献上你们最近才学的那首诗吧。还记得怎么唱吗?”
那十几个孩子停下了游戏走了过来,将莉亚团团围住。
“哦,圣母,您孕育了尘世的光,
您的子宫是最初的、最神圣的殿堂。
血肉为墙,羊水为床,
我们在您温暖的黑暗中,静待初啼的嘹亮。
请用您永恒的爱,化作坚韧的丝缰,
将我们迷途的灵魂,紧紧缚在您身旁。
请将我们重塑,请将我们隐藏,
在您那至高无上的、名为母爱的温床。
我们是您肋骨的一部分,是您心头的血浆,
您的意志,便是我们存在的唯一方向。
哦,母亲,请接受我们卑微的颂扬,
让我们回归您,在您体内,获得永恒的安详。”
莉亚却听得如痴如醉,双手合十,泪流满面:“太美了……太感人了……妈妈,孩子们太美好了。”
那天晚上,莉亚回到房间后,依旧沉浸在白天的感动中。她不停地在房间里踱步,口中念念有词地反复吟诵着那首诡异的诗。
夜色渐深,就在十点的钟声敲响,福利院准时陷入一片死寂之时——
“啊——!!”
一声凄厉的、夹杂着痛苦与狂喜的尖叫,划破了福利院的宁静,正是从莉亚的房间传来!
紧接着,是院长妈妈那急切而兴奋的呼喊声:
“快!快来人!莉亚要生了!”
孟七和阮苏几乎是同时从床上弹起,他们冲到门边,甚至来不及思考院长的禁令,猛地拉开了房门。
走廊里一片漆黑,比往日更加深邃,仿佛所有光线都被这片粘稠的黑暗吞噬了。
莉亚房间的方向,门缝下透出摇曳的烛光,将门框映照成一个通往地狱的入口。院长妈妈那兴奋的呼喊声和莉亚时断时续的呻吟交织在一起,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两人对视一眼,压低脚步,向那扇门走去。随着距离的拉近,另一种声音加入了进来——是孩子们的诵诗声,一遍又一遍。
“……哦,母亲,请接受我们卑微的颂扬,让我们回归您,在您体内,获得永恒的安详。”
18. 鬼妈妈(5)(补更)
房间里没有医生,没有助产士,只有一根孤零零的白色蜡烛,立在床头的柜子上。
烛火静止着,将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种油画般凝固的光影之中。
那十几个下午还在花园里玩耍的陌生孩子,此刻正整齐地跪在莉亚的床边,形成一个虔诚的半圆形。
他们全都闭着眼睛,口中正不断地吟诵着那首赞颂母爱的诗篇,声音汇聚成一股低沉的嗡鸣。
院长妈妈站在床头,她的双手轻轻地按在莉亚那微微隆起的腹部上,闭着眼,似乎在虔诚地祈祷着。
而床上的莉亚,她穿着单薄的白色睡裙,被汗水浸透的金发凌乱地贴在惨白的脸颊上。
她的双眼睁得很大,瞳孔涣散,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她的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完整的词句,只有断断续续的呻吟。
极度的痛苦让莉亚的五官扭曲,而她的双手因为力竭,只能徒劳地拍着自己的肚子,却依旧是温柔的,仿佛在鼓励着腹中的胎儿。
就在孟七和阮苏的注视下,莉亚的腹部开始剧烈地蠕动,皮肤下的轮廓不再模糊,一个清晰的、小小的形体正在其中挣扎、上浮。
紧接着,她腹部的皮肤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透明,皮肤下的血管和组织清晰可见,而那个小小的形体,也越来越清晰。
“噗嗤——”
一声轻微的、如同湿润泥土被戳破的声音响起。
一只苍白的手,缓缓地从莉亚的肚脐位置穿透了出来。
它将那层薄薄的皮肤顶起、撑开,如同嫩芽破土而出。
紧接着,是另一只手,然后是一个小小的、顶着稀疏胎发的头颅。
那个孩子缓缓地,从莉亚的身体里爬了出来。它浑身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闪着珍珠般光泽的黏液,身体的尺寸约莫有一岁婴儿大小,四肢健全,如同活过来的人偶。
然而,当它完全脱离母体,睁开眼睛的瞬间——那根本不是一个婴儿的眼睛,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苍老。
床上的莉亚,在分娩结束的瞬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去触摸那个怪物,口中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呓语:“我……我的……孩子……”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便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开始枯萎、干瘪。
她饱满的肌肤迅速失去水分和光泽,化为层层叠叠的褶皱,金色的长发变得枯黄、脱落。
不过短短数秒,那个鲜活的生命就变成了一具干尸。
接着,“呼”的一声,那具身体彻底化为了一捧细腻的、灰白色的粉末,被蜡烛燃烧带起的微弱气流吹散,飘散在房间的空气中。
“我的好孩子,”院长妈妈俯下身,将那个婴儿抱了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用脸颊亲昵地蹭着它光滑的脸蛋,“现在,你就是我的莉亚了。”
仪式完成了。
跪在地上的孩子们,在这一刻同时停止了诵诗。他们缓缓地睁开眼睛,却齐刷刷地转过头,望向了门口的方向。
他们的眼睛里没有眼白,只有纯粹的黑暗。
“不好!”孟七一把抓住还愣在原地的阮苏,猛地向后退去。
几乎就在门关上的同一时间,房间里再次响起了孩子们那整齐的吟诵声。
但这一次,他们吟诵的不再是那首诗。
而是一个名字。
“莉亚……莉亚……莉亚……”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孟七的目光扫过那扇被厚重窗帘遮蔽的窗户。
阮苏点了点头,两人默契地移动到窗边,阮苏负责拉开沉重的天鹅绒窗帘,孟七则去拧动那早已锈迹斑斑的铜质窗闩。
“吱嘎——”
窗闩发出了刺耳的声音,门内的吟诵声瞬间停顿了一秒,紧接着,门把手开始剧烈地、疯狂地转动起来。
孟七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将窗户向上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夹杂着腐叶与丁香花甜腻气味的冷风灌了进来。窗外,是一棵巨大而扭曲的老橡树,它那虬结如龙爪的粗壮枝干,正好延伸到了窗台下方不远处。
“我先下!”阮苏当机立断,他翻身跨上窗台,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一根粗大的树枝上。
紧接着,阮苏回头,朝孟七伸出手。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撞开!
孟七来不及回头,借着阮苏的拉力,她翻出窗外,脚尖在树枝上一点,险险地稳住了身形。
两人不敢有片刻停留,手脚并用地顺着粗糙的树干向下滑去。双脚终于踏上了坚实的地面,然而,下一刻他们感觉到正被人注视着。
整个花园,活了过来。
原本静止的秋千,此刻正前后高高地荡起,锈蚀的铁链发出“咯吱”的声响,伴随着身后孩子们吟诵声:“莉亚……莉亚……”
脚下的草坪变得异常柔软,甚至有些粘腻,仿佛踩在了一块巨大的、活着的生物的皮肤上。
周围那些枯黄的草叶扭曲、缠绕,像无数油腻的触手,紧紧地攀附着他们的脚踝,试图将他们拖入地面。
与此同时,那棵巨大的丁香树,此刻正散发着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甜香。
月光下,一簇簇紫色的花团猛地裂开,从花蕊的中心,猛然伸出了一条条湿滑、黏腻的血红色触手。
无数条触手从花丛、灌木、甚至墙角的藤蔓中疯狂地滋生出来,它们在空中狂乱地舞动,像一群苏醒的、饥饿的巨蟒。
“莉……亚……”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一个名字。
它从四面八方涌来,无孔不入,像潮水般要将他们的理智彻底淹没。
“图书馆!我们去那里!”这是孟七下意识的判断。
两人拔腿狂奔,身后的呼唤声变得愈发急切。
终于,他们冲出了花园的范围,来到了图书馆那冰冷坚实的砖墙下。两人绕到建筑的后方,那扇唯一透着微光的窗户近在眼前。
窗户后面,就是那片菜地。一排排整齐的蔬菜,在惨白的月光下,泛着健康的绿色。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这里安静得仿佛另一个世界,听不到任何呼唤“莉亚”的声音。
两人大口地喘着粗气,扶着墙壁,一时竟有些虚脱。
“我们……我们得想办法进去。”
孟七的目光扫过那片菜地,心中那股强烈的不安却并未消散。
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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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时,她脚下的泥土,突然毫无征兆地松动了一下。
孟七一惊,立刻向后退了一步。
然而已经晚了。
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那片被精心翻耕过的、湿润的黑色泥土,如同流沙般向下塌陷。紧接着,一只苍白的、沾满了泥土的手,猛地从地底伸了出来!
那只手并不像怪物,就是一只普通的人手,只是因为长期埋在地下而显得毫无血色。它死死地抓住了孟七的脚踝!
孟七猝不及防,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下拉去。
“抓着我!”阮苏反应极快,他一把抓住孟七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拖拽。
然而,下一刻,更多的手从菜地里破土而出。它们从胡萝卜的根须下,从卷心菜的菜叶间,从每一寸被耕耘过的土地里伸了出来!
成百上千只苍白的手臂,像一片来自地底的白色森林,在月光下疯狂地挥舞着。
它们抓住了阮苏的腿,抓住了他的腰,抓住了他的手臂。
两人就像陷入泥潭的旅人,无论如何挣扎,都只能越陷越深。那股来自地下的力量强大得无法抗拒,将他们一点一点地拖入冰冷、窒息的黑暗之中。
周围的景物在迅速下沉,图书馆的轮廓,灰色的天空,惨白的月亮……所有的一切都在离他们远去。
最后映入孟七眼帘的,是艾米婆婆那扇窗户里一闪而过的、佝偻的黑影。
泥土的腥气和腐烂的气味瞬间灌满了他们的口鼻,将他们的呼救声彻底吞噬。随着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淹没,那片菜地,又恢复了原先的平静。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
孟七猛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房间里那泛着灰尘的天花板。
柔和的的晨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挤了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
她坐起身,下意识地检查自己的身体。没有泥土,没有伤口,衣服干净整洁,仿佛昨夜那场亡命奔逃和被拖入地下的窒息恐怖,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隔壁床上,阮苏也已经坐起,他的脸色和孟七一样,写满了无法消化的惊疑。房间的门紧紧地关着,门闩从内侧好好地锁着。
一切都安静得……不合常理。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而熟悉的敲门声响起。
“笃笃笃。”
“小七,小苏,你们醒了吗?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哦,妈妈今天做了肉桂卷!”
是莉亚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甜美,那么充满活力,仿佛昨夜那场分娩从未发生,她也从未化为一捧随风飘散的飞灰。
两人对视一眼,阮苏做了个手势,示意孟七不要出声。
然而,门把手轻轻转动,门被从外面打开了。
莉亚端着一个托盘,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她穿着一条崭新的、颜色明快的碎花孕妇裙,金色的长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健康的红晕。
她看起来完美无缺,除了……她的肚子。
那已经不是微微隆起。它高高地、夸张地挺立着,如同一个被塞进了裙子里的巨大气球,将裙子的布料撑得紧绷。看那规模,她仿佛已经怀胎十个月,随时都可能再次分娩。
19. 鬼妈妈(6)
“你们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没睡好吗?”莉亚关切地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上面是两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和两个烤得金黄的肉桂卷。她俯下身,想用手去探孟七的额头。
孟七不着痕跡地向后一缩,避开了她的触碰。
“我们……有点不舒服。”阮苏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可能是有点水土不服。早餐我们就不吃了,想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莉亚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她很快便将这丝情绪掩盖了过去,重新挂上完美的笑容:“这样啊……那好吧。不过妈妈的爱心早餐,可不能浪费哦。”
她没有强求,只是端着托盘,转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地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孟七和阮苏同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会不会是心理暗示,我们白天听说莉亚要生产,晚上就一起做了那样的梦?”阮苏推测道,“一夜就变大的肚子,跟之前六年前被领养的男孩一样,时间线过得很快,或者说,莉亚被重置了?”
“先去那片菜地看看吧。”
他们快步穿过那条死寂的走廊,径直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这一次,他们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也没有看到任何孩子的身影,整栋福利院空旷得像一座巨大的陵墓。
当他们绕到图书馆的后方,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那片菜地……枯萎了。
昨天还生机勃勃、绿意盎然的景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焦黄。所有的蔬菜都已枯死,叶片卷曲,变成了易碎的黑色薄片,胡萝卜只剩下一截干瘪的根茎露在外面。
土地本身也失去了所有的水分,龟裂开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口子,像一张苍老干涸的人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植物腐烂后特有的、微酸的腐臭味。这里好像已经几十年没有人耕种打理过。
昨夜那成百上千只将他们拖入地下的手,仿佛也随着这片土地的生命力一同消逝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孟七在墙角找到了一把被遗弃的、锈迹斑斑的铁锹,走到菜地的中央,将铁锹狠狠地插进了干硬的土地里。
“咔——”
阮苏也和她一起开始挖掘,这片土地比想象中要坚硬得多,每一铲下去,都只能带起一片碎裂的土块和枯死的根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下将泥土牢牢地凝固在了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铁锹的前端碰到了一个挖不动的东西。
两人精神一振,扔掉铁锹,直接用手刨开那块区域的泥土。随着干硬的土块被一块块地剥离,一抹森然的白色,逐渐在他们眼前显现。
那是一截肋骨,接着,是完整的、呈拱形的胸腔。
他们继续向两边挖掘,很快,一具完整的人类骸骨,呈蜷缩的姿态,呈现在他们面前。
那是一具男性的白骨,骨骼粗大,从身形判断,生前应该是个高大的成年人。他被埋得不深,身上还残留着几片早已腐烂成泥的布料碎片。
孟七小心翼翼地拂去覆盖在头骨上的泥土。那是一个完整的、没有任何明显伤痕的颅骨,空洞的眼窝,正对着天空的方向,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
阮苏的呼吸一滞,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骸骨那蜷缩的左手手腕上。在那一截已经白化并与泥土融为一体的腕骨上,某个东西在黯淡的光线下,反射出一丝微弱的光泽。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手,用指尖轻轻拂去上面凝固的泥土。
那是一块手表。
表带的皮革部分早已在岁月的侵蚀下腐烂殆尽,只剩下几缕与骨骼粘连在一起的黑色纤维。但那方形的、镶嵌着金边的表盘,却奇迹般地保存完好,玻璃表面下,静止的指针永远地指向了午夜的某个时刻。
“这块表……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无需更多的言语。那独特的方形设计,那戴在手腕上的位置,都与图书馆墙上那张残缺合影中,搭在艾米婆婆肩上那只手的主人,完美地重合了。
“是Z先生。”阮苏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语气中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他没有离开,他一直在这里。”
被埋在了这片由他资助的土地上,被埋在了这个他声称深爱着孩子们的“家”里。
孟七的目光扫过这片枯萎的菜地:“这片菜地,是艾米婆婆的。只有她,日复一日地守在这里。”
是她,亲手将这位福利院最大的恩人,变成了滋养这片土地的肥料。那个沉默寡言、与世无争、终日埋首于缝补旧书的老妇人,竟是杀人凶手。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去杀一个曾经带给整个福利院希望的男人?
他们将骸骨草草地用泥土重新掩埋,然后快步走回了图书馆。
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里面已经没有艾米婆婆的身影。
她常坐的那张破旧的扶手椅空空如也,上面只留下了一个被身体压出的、浅浅的凹痕。那本她永远在缝补的、没有封皮的旧书,被随意地丢弃在地上,书页散开,露出里面空白的、泛黄的纸张。她脚边那个装着胡萝卜和青菜的柳条篮子,也消失无踪。
整个图书馆,安静得像一座被遗弃的古墓。
他们开始疯狂地翻找,希望能找到任何与艾米婆婆相关的线索。他们拉开每一扇吱呀作响的抽屉,翻遍了每一本积满灰尘的书籍,甚至连那冰冷的壁炉里,都探进去摸索了一遍。
最终,在艾米婆婆那张扶手椅的下方,一个被地毯遮盖住的暗格里,他们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小小的木制首饰盒。盒子已经很旧了,上面雕刻的丁香花纹路,已经被摩挲得光滑圆润。
锁很简陋,孟七用从地上捡起的一根铁丝,没费多少力气就将其撬开了。
盒子打开的瞬间,没有珠宝,没有秘密文件,只有一叠厚厚的、用一条褪色的蓝色丝带仔细捆绑起来的信纸。
信纸的边缘已经泛黄、卷曲,上面的字迹娟秀而清丽,是用一种早已干涸的墨水写成的。
那是一个女人,写给自己此生唯一爱人的、从未寄出的情书。
【我亲爱的,我唯一的,我诅咒的Z: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或许,我早已化为这图书馆里的一缕尘埃,或是变成了那扇窗外,某棵枯草根须的一部分。无所谓了。在我决定动笔的这一刻,我的灵魂其实早已死去。
你还记得我们初见的那天吗?
那是个阴郁的下午,一如丁香路福利院里过往的任何一天。我正坐在我那片王国——这间被遗忘的图书馆里,用粗针和黑线,缝补着一本被孩子们撕坏的《格林童话》。阳光是吝啬的,它只肯从那扇最高、最脏的窗户里,投下一道狭窄而布满尘埃的光柱,像上帝偶尔投来的、悲悯而又漠然的一瞥。
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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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了进来。
你没有像其他善人那样,对我这个沉默的图书管理员视而不见。你踏着那道光柱而来,周身仿佛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你停在我的桌前,挡住了我唯一的光源。我抬起头,本想请你让开,却撞进了你那双蓝色如湖泊的眼睛里。
“请问,”你的声音,像大提琴在空旷的教堂里奏响,“我是否可以为这里捐赠一批图书?我想那会是孩子们喜欢的书。”
那一刻,Z,我的心,这颗早已被旧书和灰尘包裹得如同化石般的心,裂开了一道缝。
我们相爱了,不是吗?至少,我曾愚蠢地、全身心地那样以为。
你开始频繁地来到这里,我胆怯而贪婪地猜想那不再是为了那些孩子,而是为了我。你会在午后,带着一小束从外面花园里偷偷摘下的、还带着露水的丁香花,来到我的图书馆。
你卷起你那昂贵的衬衫袖子,手掌沾满了泥土。你说,我们要让孩子们知道,只要用心耕耘,最贫瘠的土地,也能长出最甘甜的果实。
你开始以“Z先生”的名义,为福利院带来大量的资助。图书、玩具、新衣服……孩子们开始笑了,我是如此地感激你,哪怕是将你奉为救世主也不为过了。
我曾向圣母祷告,希冀她祝福你的平安与幸福。
可是在那个下午,莉亚跑到我这里,说她看到你和苏菲亚在花园里拥抱。我跑过去的时候,看见你们神情慌张,我只是笑笑就走了。
可是你不该,绝对不应该,玷污我们之间唯一神圣的东西。那是我唯一说服自己去爱你而非恨你的理由,哪怕千疮百孔也绝不背弃的爱。
你不是守护天使,你是披着人皮的、贩卖灵魂的恶魔。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我没有哭,Z。我只是觉得很冷,一种足以将灵魂冻结的寒冷。
我回到图书馆,坐在黑暗里,等了你一夜。
第二天,你来了,带着你那如沐春风的笑容。你告诉我,你已经办好了汤姆的领养手续,今晚就要带他走。
我笑了。我邀请你到我们的菜地,我说,我为你准备了你最爱吃的、刚刚采摘的蔬菜沙拉,作为最后的送别。
你毫无防备地来了。你站在我们亲手种下的番茄藤下,称赞着它们的茁壮。而我,就站在你的身后,手里握着那把我们曾一起用来翻耕土地、种下希望的铁锹。
当它落下的那一刻,我甚至没有听到声音。我只看到你脸上那无法置信的、混杂着惊讶与不解的表情。你或许到死都不明白,一个爱你至深的女人,为何会向你挥起屠刀。
我将你埋在了这片土地下。我日复一日地,用你的血肉去浇灌这些蔬菜。我要你永生永世,都躺在这里,用你肮脏的骨头,去滋养这些最纯净的生命。我要你的灵魂,日日夜夜,都听着那些被你摧毁的、纯洁灵魂的无声哭泣。
可是,我疯了,Z。
我开始在夜里听到你的声音,你就在我的耳边,我咀嚼的每一口都像是将你吃入腹中,我为拥有你而惊喜,又为你的肮脏而恶心。
我即将会到我们的菜地里去,躺在你身边。
你不是一直想和我建造一个家吗?现在,这片埋葬了你的罪恶,也埋葬了我所有爱情的土地,就是我们永恒的婚床。
来吧,我亲爱的Z。在地狱里,等我。
——你的,艾米。】
20. 鬼妈妈(7)
“艾米杀死Z先生的理由或许不止是花园里的拥抱那么简单,‘唯一神圣的东西’或许说的是孩子。”阮苏凝重地说道,“艾米发现了他伪善面具下的真面目,在绝望中杀死了他。”
他们再次站在那面挂着褪色照片的墙壁前,那张集体合影上,照片里那个熟悉的院长,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正隔着玻璃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孟七突然意识到什么,缓缓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地触碰在蒙尘的玻璃表面,正对着院长那张脸。
就在触碰的瞬间,那张照片像一池被投入石子的静水,荡开了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在他们的注视下,照片上的轮廓像是被水晕开的墨迹,逐渐消散,紧接着,在原本院长站立的位置上,一个新的影像缓缓浮现、凝聚。
那是一个笑容温柔、气质婉约的年轻女性,她有着一头漂亮的褐色卷发,眼中带着如春水般和煦的光芒。她亲昵地挽着身旁艾米的胳膊,两人看起来非常亲密。
与此同时,照片被撕裂的右侧,也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那道突兀的断口处,空气仿佛产生了褶皱,断裂的边缘如同拥有了生命般向外延伸、生长,最终完美地愈合了。
一个衣冠楚楚、面带微笑的男人出现在那里,他的身形高大挺拔,一只戴着名贵腕表的手,正以一种充满占有欲的姿态,自然地搭在艾米的肩上。
照片的下方,那块原本空白的木质底框上,一行行清晰的铜质铭牌凭空浮现,冰冷的金属光泽在昏暗中闪烁,清晰地标注出照片中每个核心人物的身份:
【院长:苏菲亚·埃文斯】
【图书管理员:艾米·安德森】
【主要捐助人:Z先生】
【捐助人:理查德·格林先生】
【捐助人:伊丽莎白·琼斯夫人】
……
照片中那张名为“苏菲亚”的脸告诉他们,真正的院长是这个名叫苏菲亚的年轻女性。
那么,那个占据了院长身份、支配着整个福利院、将孩子们一个个吞噬的恐怖存在,究竟是谁?而真正的苏菲亚,又在哪里?
带着这个疑问,他们离开了图书馆。
“快来吃饭吧,你们刚才跑到哪里去了?”莉亚很明显是前来找他们的。
孟七和阮苏对视了一眼,决定跟着她走。
长长的餐桌旁,坐着的不再是昨天那些陌生而狂热的孩子,而是他们第一天来到这里时所遇到的、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个名叫莉莉的女孩,那个在泥地上画画的女孩,还有赛克斯等孩子。
食堂里没有了堆积如山的肉食,取而代之的,是每个孩子面前摆着的一小块干硬到仿佛能敲碎牙齿的黑面包,和一杯盛在铁皮杯里的水。
孩子们沉默地啃着面包,偶尔低下头喝一口水。
孟七三人的面前则是比较松软的面包,捕捉到那个泥地画画的女孩的目光后,孟七把自己的那份给了她。
就在这时,孟七看见,坐在角落里的赛克斯,在飞快地啃着自己那份面包时,趁着无人注意,迅速将剩下的小半块塞进了口袋里。
他的动作隐蔽,看起来很熟练,做完后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座位。
午后的时光,孩子们被允许在花园里自由活动。
草地上,那个红色的玩具卡车依旧摆放在那里,无人问津。
孟七看着那棵老丁香树,想起了莉亚曾经说过的话——孩子们会把愿望写在纸条上,埋在树下。
她转身从墙角拿起了铁锹,径直走向了丁香树。阮苏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跟了上去。
铁锹插入树下的泥土,发出了沉闷的声响。这里的土壤比菜地要松软一些,但盘根错节的树根依旧给挖掘带来了不小的阻力。
“哐!”
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响起。
孟七停下动作,扔掉铁锹,和阮苏一起徒手刨开泥土。很快,一个锈迹斑斑的方形铁皮盒子,出现在他们眼前。盒子没有上锁,只是被泥土封得严严实实。
他们将盒子搬到一处隐蔽的角落,拂去表面的泥土,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
里面果然是一叠叠大小不一的纸条,纸张的质地各不相同,有的已经泛黄发脆,有的还保留着几分崭新。
孟七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展开,上面用蜡笔画了一个不成形的太阳。
【我希望阿姨能来接我回家。】
阮苏拿起另一张,字迹稍显工整。
【我想要一条新的、不是灰色的连衣裙。】
【我希望每天都能吃饱饭,不要再啃那种黑色的石头了。】
【我希望赛克斯不要总是那么凶。】
……
一张张看下去,每一个愿望都像一根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心上。
而他们逐渐发现,很多张纸条上,尤其是看起来时间较长的纸条上都写着类似的话语:
【我希望,可以和院长妈妈永远、永远地在一起,永不分开。】
为了不被发现,他们在查看后很快又将箱子埋了起来,就在堆最后几捧土时,莉亚走了过来。
“你们在做什么呢?”莉亚的手上此刻端着一个果盘,上面依旧是之前的果子,“要不要吃几个?”
孟七和阮苏摇了摇头,孩子们依旧一哄而上,将水果分走了。
没过多久,夜幕再次降临。
这一次,孟七和阮苏没有待在房间里坐以待毙。他们悄悄地溜了出来,躲在走廊二楼一处窗台的阴影里,俯瞰着下方那片被月光笼罩的花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道瘦小的身影,鬼鬼祟祟地从主楼的侧门溜了出来。
是赛克斯。
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什么东西,警惕地四下张望着,确认安全后,才快步跑到花园中央那辆红色的玩具卡车旁。
他没有玩车,而是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了白天藏起来的那块干硬的面包,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卡车的旁边。
做完这一切,他压低了声音,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轻声呼唤道:“汤姆……汤姆,我给你带吃的来了,你快出来吧。”
回应他的,只有微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
赛克斯没有放弃,他继续呼唤着,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就在这时,在赛克斯面前的空气中,一个男孩的身影,如同水中的倒影般,缓缓地浮现、凝聚。
他的身体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虚幻的质感,仿佛随时都会消散。他看起来和赛克斯差不多大,身上穿着同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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款式的灰色制服。
他正是汤姆。
汤姆没有去看那块面包,他先是热情地拥抱了一下赛克斯,然后目光一直珍爱地停留在那辆红色的玩具卡车上。
汤姆伸出虚幻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车身。
“你快吃吧,”赛克斯将面包向他推了推,“不然明天就没有力气再出来了。”
汤姆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捡起面包,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阮苏的声音在孟七耳边响起。
两人的出现,显然惊动了那两个男孩。赛克斯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一把将汤姆护在身后,色厉内荏地低吼道:“你们想干什么?!”
而他身后的汤姆,那虚幻的身体因为惊吓而剧烈地闪烁起来,仿佛信号不良的影像。
“别怕,”孟七从阴影中走出,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
她蹲下身,与赛克斯平视:“我们只是想知道,汤姆到底发生了什么。”
赛克斯看了一眼身后瑟瑟发抖的汤姆,又看了看孟七,最终还是放下了遮挡的手臂。
透过那层虚幻的制服,孟七可以清晰地看到,汤姆的身体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狰狞的伤痕。
有像是被鞭子抽打过的瘀痕,有像是被利器划开的旧疤,甚至在他的手臂上,还有一排排针孔留下来的、密密麻麻的深色斑点。
“他,他们说……我是被一对史密斯夫妇领养了,”汤姆的声音断断续续,“可是,他们没有带我回家,他们把我……送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他的记忆似乎是残缺的,每说一句话都要停顿很久。
“那些穿白衣服的人,他们总是在我身上扎针,很疼……我逃了出来……”他的身体闪烁得更加剧烈了,“我只想回来看一看大家,赛克斯答应过我……会帮我守护好我的玩具……”
阮苏心疼地看着男孩:“你是说,你被他们送到了实验室是吗?那,你逃出来了吗?”
“逃……出来,”汤姆仿佛被这三个字按下了某种开关,低垂着头,反复重复着,“逃出来……逃,我要逃,杰克说过我们要逃出去……可是,杰克被他们搬走了,他已经不能说话了……”
紧接着,汤姆的身形开始越来越虚幻,塞克斯转过身想要拥抱住他,却只能扑了个空。
“汤姆……”塞克斯抓起玩具车,想塞到汤姆的手里,“你把它带走吧汤姆,他们说,我也要离开了,汤姆……”
然而,汤姆的手并没有接过那辆车,而是抬向塞克斯的脸颊,似乎像为他拂去泪水。
未等触及,却化作月光,飘散而去了。
塞克斯愣愣地抬起头,白色的月光似乎在他的头上罩下一层缅怀的纱。
塞克斯蹲下身,小声抽泣着。然而下一刻,花园里却刮起来一阵风,周围的树木和草叶都开始哗哗作响。
塞克斯惊恐地抬起头,随即起身要向屋内跑去,然而却被孟七一把抓住了,按住他的头,将他带到墙边蹲下。
“啪嗒——啪嗒——”
脚步声从他们旁边的窗户内传出,走了过去。
塞克斯止不住地发抖。
“是妈妈……”
21. 鬼妈妈(8)(满10加更)^^……
赛克斯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孟七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想要尖叫和挣扎的巨大力量,但都被她死死地压制住了。
脚步声在窗户内侧停了下来。
一截摇曳的、昏黄的烛火光晕,被窗框切割成一个不规则的四方形,投射在他们面前的地面上。紧接着,一个巨大而臃肿的黑影,被那烛火拉长、扭曲,缓缓地覆盖了那片光晕。
一道温柔粘稠如蜜糖般的声音,从窗户内传来,仿佛就在他们的耳边低语:
“塞克斯……你不是个乖孩子……”
孟七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窗户玻璃上那个倒映出的模糊的影子上。
透过烛火的映照,她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属于院长的影子,正挺着一个巨大到如同即将临盆的孕妇般的肚子。
那巨大的影子在窗边伫立了良久,像一尊沉默的神像。最终,它似乎失去了耐心,缓缓地转过身。脚步声再次响起,逐渐远去。
直到那最后一声彻底消失在走廊的寂静之中,孟七才缓缓松开了手。
“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身旁的阮苏屏住呼吸,声音细若蚊蚋。
赛克斯像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他抓住孟七的衣角,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我……我要离开这里!汤姆走了,下一个就是我了!她会……她会把我……”
“不会的。”孟七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她看着赛克斯那双被恐惧占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灰败的阳光照进福利院时,孟七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决定。
她没有选择逃避,而是牵着赛克斯的手,主动走到了院长的面前。
院长正坐在餐厅的主位上,慢条斯理地用银质餐刀切割着盘子里一块看不出是什么的肉排。她抬起眼,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
“院长,”孟七的语气平静,“我想收养赛克斯。从今天起,他就是我的孩子了。”
“噗——”坐在一旁的莉亚刚喝下一口牛奶,闻言险些全都喷了出来。她用手帕擦了擦嘴角,脸上是忍俊不禁的笑意:“小七,你在开什么玩笑?你都还没结婚呢,怎么能当妈妈?”
“我不是在开玩笑。”孟七的目光直视她们,“莉亚,是你让我明白了成为母亲的伟大。我也想试试,被自己的孩子全身心地依赖和爱着,是怎样一种感觉。所以,我选择赛克斯。”
莉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院长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手中的刀叉在瓷盘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她沉默地注视着孟七。
良久,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地扯出一个笑容。
“做母亲,是很难的。”她的声音沙哑而缓慢,“那你,一定要做好。”
“当然。”孟七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温柔地对身旁的赛克斯说,“从今天起,你不再叫赛克斯了。你的新名字叫‘利克斯’。我希望,你能永远记住莉亚姐姐,是她,让我们相遇。”
莉亚的表情变得异常复杂,她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当夜,孟七让利克斯睡在了自己房间的床上,而她和阮苏坐在桌边。
午夜时分,当福利院准时陷入死寂之后,那熟悉的敲门声如期而至。
“笃……笃笃……”
声音很轻,但利克斯原本平稳的呼吸声瞬间变得急促。他猛地睁开眼,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神色,一片空洞,身体却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从地上爬起,一步一步朝着房门走去。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门的瞬间,一只手从旁边伸出,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忘了吗?”孟七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清晰而有力,“现在,我才是你的母亲。”
利克斯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眼中的混沌在顷刻间如同被打碎的镜子,他茫然地转过头,看着孟七。
与此同时,门外的敲门声戛然而止。
又是一个清晨,当孟七带着利克斯走出房间时,整个福利院的气氛发生了变化。
他们遇到的第一个人是莉亚。她那原本夸张隆起的腹部,此刻竟奇迹般地平坦了下去,仿佛一夜之间,那个孩子便消失无踪。
而院长,仿佛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几十岁。她的皮肤松弛地挂在骨骼上,形成一道道深深的沟壑,头发也变得稀疏花白,那双眼睛变得浑浊不堪,如同两颗蒙尘的玻璃珠。
“院长,我们要走了。”孟七牵着利克斯,平静地向她告别。
“你在说什么啊小七,”莉亚却变得焦灼起来,“你要去哪里呢?不是说好要陪我——”
“莉亚,没错,我是要陪你回来的。”孟七看着莉亚缓缓说着,口吻里带着一□□导,“你还记得,我为什么要陪你吗?”
莉亚看着孟七,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肚子,那里却是平坦的。
“因为……”
就在这时,院长打断了她们的对话:“跟我来吧,你需要签一份领养协议。”
孟七带着利克斯,跟着她走进了办公室。
院长从一个布满灰尘的箱子里拿出一张纸,放在孟七面前。
孟七拿起桌上的钢笔,打开笔帽。
门外,莉亚的声音却突然响起:“我记得,我有个孩子——”
就在这一刻,异变陡生!
院长的身体如同一个被过度充气的腐烂皮囊般猛地膨胀起来,她那身灰色的连衣裙被瞬间撑裂。她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蠕动、冲撞,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仿佛有无数只老鼠在她体内啃噬窜动。
“吼——!”
她发出一声咆哮,那张苍老的脸从中间裂开,露出一张布满利齿、不断滴落着粘稠唾液的巨口。而她那膨胀到极限的腹部,“噗”的一声,猛然炸开!
那不是血肉,而是一个涌动的血肉巢穴,无数个畸形的、不成形的婴孩怪物,尖叫着、嘶吼着,它们拖拽着湿滑的脐带,争先恐后地从那破开的洞口里爬了出来,发出刺穿耳膜的尖啸。
“快跑!”孟七一把抓住利克斯,将他交给门口的阮苏。
孟七则在那群怪物如同潮水般涌来的瞬间,不退反进。她冲向那张办公桌,那些怪物用细小但锋利如刀片的指甲在她的小腿上划开一道道血痕,有的甚至用长满乳牙的嘴死死咬住她的脚踝,试图将她拖倒。
她终于冲到了桌前,再次抓起了那支冰冷的钢笔。
然而,在她落笔之前,一只怪物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孟七看也没看,反手一握,骨骼碎裂的清脆声响被淹没在尖啸的海洋里。
她将那只断手甩开,就在她落笔的瞬间,一股巨力撞在她的后背,十几个怪物叠罗汉般扑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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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她死死地压在桌面上。笔尖在纸上划出了一道歪斜的痕迹,几乎要将纸张戳破。剧痛从被另一只怪物咬穿的虎口传来,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指节,让那支钢笔变得滑腻无比。
“孟……”她艰难地写下第一个字。
一只怪物已经爬上了她的脖子,紧贴着她的耳朵,它的尖啸如同钢针,直刺她的脑海,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震耳欲聋的轰鸣。她死死咬住舌尖,用剧痛换来片刻的清明,强迫自己握紧笔,继续向下写。
“七。”
她感觉到自己的骨骼都在呻吟,肺部的空气被挤压殆尽,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凭借着最后一点意志力,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完成了那最后一划。
就在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咆哮的怪物,涌动的血肉,都在这一刻凝固,然后如同沙堡般轰然崩解,化为漫天的黑色尘埃。
怪物消失了,但孟七只觉得一股巨力从背后传来,整个人被狠狠地掼在地上。她的后背,仿佛被压上了一座无形的大山,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没有回头。
已经跑到门口的阮苏惊恐地看着她的身后,刚要开口,却对上了孟七的眼神。他立刻闭上了嘴,将利克斯紧紧地护在身后。
孟七就那样,背负着那个看不见的、沉重的东西,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外走去。
当他们踏入花园的瞬间,一阵断断续续的、令人心碎的哭声,从那棵枯萎的丁香树下传来。
一个女人的身影,正站在那里。
他们认出,那正是照片里那个真正的院长,苏菲亚。
她的魂体虚幻,浑身是血,尤其是她的腹部,那件白色的连衣裙被一大片暗红色的血迹浸透,。她站在路边,用那双空洞而悲伤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们。
孟七试图绕过她,继续向前走,却发现自己的脚像是被灌了铅,无法再挪动分毫。
“利克斯现在是我的孩子,”孟七看着她,缓缓道,“你要让他,和母亲分离吗?”
下一刻,那股无形的阻力消失了。
然而,她背上的东西却变得越来越重,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泥沼中跋涉。
而没走多久,这条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苏菲亚那带血的身影,如同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们前方的道路上。
“别看我背后,”孟七对阮苏低声道,“从我背上,扯一团东西下来,扔给她。”
阮苏很疑惑,但还是照做了。他闭上眼,颤抖着伸出手,在孟七的背后摸索着。那触感……黏腻、温热,还在微微蠕动。他猛地扯下了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朝着苏菲亚的方向扔了过去。
苏菲亚的哭声停住了。她像一个饥饿的野兽,扑了过去,将那团东西捡起,贪婪地塞进了嘴里,口中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呢喃:“孩子……我的……孩子……”
孟七这时注意到,苏菲亚的腹部,在衣服的遮盖下,似乎是空的。
他们继续向前,苏菲亚的身影再次出现,这一次,离他们更近了。
孟七再次让阮苏撕下背后的东西喂给她。
如此重复了几次,在一次苏菲亚离得最近的时候,孟七终于看清了。
苏菲亚的魂体此刻变得凝实了许多,身形甚至非常壮硕。然而,当一阵风吹起她那被血浸透的裙摆时,她中间的身体却没有支撑,而是一个被挖开的空洞。
22. 鬼妈妈(9)(满10加更)^^……
那看不见的东西依旧沉重,如同将一整片墓地的湿冷泥土都堆砌在了孟七的背上。
孟七能感觉到,那东西在微微地蠕动,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伴随着一股黏腻的、温热的触感,隔着衣物渗透进来,仿佛有什么活物正试图与她的血肉融为一体。
“利克斯,”孟七没有回头,她的声音在巨大的压力下显得有些嘶哑,“你知道苏菲亚的孩子去哪里了吗?”
她背上的东西没有回答,只是蠕动得更加剧烈了,一股冰冷的、带着怨恨的气息,顺着她的脊椎向上攀爬。
孟七深吸了一口气,她换了一种口吻,带着一种属于母亲的不容置喙的威严。
“利克斯,告诉母亲,”她一字一顿,“苏菲亚的孩子在哪里?”
这一次,她背上的东西终于有了回应。
“被……吃掉了……”
“苏菲亚的孩子……被吃掉了……”
“镜子里的……魔鬼……吃掉了!”
镜子!
孟七瞬间想起了第一天来到这里时,那个院长给予他们的规则中一直被他们忽视的一条——绝对不要直视走廊里的任何一面镜子。
“阮苏,”孟七停下脚步,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决然,“我们回去。”
他们没有再理会前方那道若隐若现的血色身影,而是毅然转身,重新走回了那条他们曾两次在夜里穿行过的、阴森的二楼走廊。
白天的走廊,并未因阳光的照拂而显得有半分生气。惨白的光线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投射进来,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照得一清二楚,如同无数游荡的微小灵魂。
走廊的一侧墙壁上,五面巨大的镶嵌着巴洛克式雕花边框的落地镜,正静静地立在那里。
之前两次经过,他们都未曾敢细看过这些镜子。而此刻,它们仿佛变成了五个通往不同地狱的入口,镜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幽的、如同深潭般的光泽,似乎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他们走到第一面镜子前。
镜子里映出的并非他们的身影,而是一幅静谧而温暖的油画。画中,一个面容温柔、周身散发着圣洁光晕的妇人,正坐在摇椅上,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她低着头,脸上是慈爱的微笑,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身上,仿佛浑身镀满了金光。
第二面镜子则画风陡转,依旧是那个房间,但窗户紧闭着,外面是阴沉的雨天,摇椅已经翻倒在地。那个温柔的妇人此刻正躺在冰冷的血泊之中,她的身体大面积地缺失。而那个本应在襁褓中的婴儿,此刻正爬在母亲的尸体上,它小小的嘴巴沾满了鲜血,正一口一口地、专注地……啃食着母亲的手臂。,而那双眼镜里依旧是天真懵懂。
他们移动到第三面镜子前,镜子里的世界变成了灰色。那个啃食母亲的孩子已经长成了一个瘦削的少女,她的头发很长,披散着,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低着头独自走在一条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第四面镜子里,场景切换到一个更加广阔的广场。无数的人影如同疯魔的蚁群,正在进行着一场惨绝人寰的同类相食。他们互相撕咬着、啃食着,整个世界都充斥着血肉模糊的癫狂。而在广场的边缘,一处高高的台阶上,那个少女正站在那里,冷漠地注视着下方那片人间炼狱。
最后,他们来到了第五面镜子前。
然而,这面镜子里映出的景象,与第三面镜子一模一样。那个少女依旧低着头,孤独地走在那条灰色的、没有尽头的街道上。仿佛第四面镜子里的那场浩劫过后,世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永远地被囚禁在这无尽的灰白之中。
“魔鬼……一定就是她。”阮苏的目光锁定在第五面镜子上,“她经历了这一切,于是万念俱灰。”
说着,他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冰冷的镜面。
“别动!”
阮苏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不解地回头看着孟七。
“不对,”孟七的目光缓缓地移回到了第一面镜子上,落在了那个怀抱婴儿、笑容温柔的妇人脸上,“从一个孩子的角度来看,谁才是最可恨的?”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的怜悯:“真正的魔鬼,是那个将她带到这个人间炼狱,却又无法给予她庇护的……母亲。”
话音未落,孟七伸出手,在那冰冷的镜面轻轻地触碰在了那个温柔妇人的脸上。
就在触碰的瞬间,镜子里的妇人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注视着孟七,温柔的嘴角缓缓地扬起。
下一刻,一阵轻柔的摇篮曲毫无征兆地在整个福利院里响了起来。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快走!”
孟七一把拉住还在愣神的阮苏,朝着福利院的大门狂奔而去。
他们冲出大门,外面的世界同样陷入了疯狂。天空变成了深紫色,那轮惨白的月亮上,浮现出一张巨大的正在歌唱的女人面孔。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花园里的老橡树上,一只乌鸦正立在枝头,它没有发出鸟类的叫声,而是歪着脑袋,发出了孩童般“咯咯咯”的诡异笑声。
阮苏在前面跑着,孟七却突然停了下来,看向那只正在笑的乌鸦。
“小鸟小鸟你别笑,妈妈要来找你了……”
孟七的脑海中瞬间闪过那首童谣。她没有丝毫犹豫,迎着那只狂笑的乌鸦,猛地张开了双臂,如同一个等待孩子归家的母亲。
“快快藏进我怀里!”
那只乌鸦的笑声戛然而止,它像是受到了某种无法抗拒的召唤,从树枝上俯冲而下,一头撞进了孟七的怀里,变成了一尊冰冷的、羽毛漆黑的石像。
他们不敢停留,继续向前方的池塘冲去。池塘里的水已经变成了墨汁般的黑色,两只巨大的、皮肤上布满脓包的青蛙,正用它们长长的、分叉的舌头,疯狂地追逐着一条在水中惊慌逃窜的银色小鱼。
“小鱼小鱼你快游,水里青蛙长舌头……”
孟七将石化的乌鸦塞给阮苏,捡起地上的石块,狠狠地朝着那两只青蛙砸去。石块砸在它们身上,发出了“噗嗤”的闷响,它们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戳破的水袋,瞬间瘪了下去,化为两滩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淤泥。
“啊——”
就在这时,身旁的阮苏突然发出了一声惨叫。
孟七猛地回头,只见阮苏的魂体,正如同被投入烈火的蜡像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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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剧烈地闪烁、融化、破灭。一块块碎片从他身上剥落,化为黑色的飞灰。
“这个世界……在排斥我……”他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太奇怪了,突然就……我得先走……”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彻底崩溃,化为一缕青烟,被这个疯狂的世界强行驱逐了出去。
现在,只剩下孟七一个人了。
孟七意识到,应该是因为阮苏并没有被这个世界里“妈妈和孩子”的规则庇护,所以正在被那股力量攻击。
她背着利克斯,怀里抱着那条得救后紧紧贴着她的银色小鱼以及乌鸦雕塑,独自面对着这个即将崩塌的世界。
然而那无孔不入的摇篮曲如同万千钢针,疯狂地刺穿着她的精神。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脚步变得踉跄,巨大的精神压力让她几乎要跪倒在地。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被那无尽的黑暗吞噬的瞬间——
一双冰冷但柔软的手,从背后伸出,轻轻地捂住了她的耳朵。
那足以撕裂灵魂的歌声在瞬间消失了。
孟七艰难地回过头,看到了苏菲亚。
她那张布满血污的脸上,此刻有一种近乎圣洁的温柔。
她没有说话,只是张开双臂,缓缓地将孟七、以及她背上的利克斯和怀里的动物,一同拥入了怀中。
孟七被苏菲亚抱在了她那空荡荡的怀里。
那是一个被挖空了的、黑暗的、却又无比温暖的所在。外界的一切冲击和伤害,都被她那残破的身体牢牢地隔绝在外。在这里,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有一片足以安抚一切创伤的、永恒的寂静。
但孟七能感觉到,苏菲亚的身体正在剧烈地颤抖。她也能听到,外界那疯狂的世界在不断地冲击着苏菲亚、撕裂着苏菲亚。
支撑不了多久,苏菲亚的魂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就这样在孟七的面前飘成絮,从指间滑落。
孟七感觉到胸口似乎被狠狠地挖掘着,她的心、肺、胃……一点一点地向下,直到她的小腹……或许是被规则束缚的伤痛裹挟着,孟七意识到她必须做点什么。
“莉莉……你永远成为不了苏菲亚!”
一瞬间,外界的一切都停了。
风停了,歌声停了,世界的崩塌也停了。
苏菲亚的身体,在孟七的手中,化为了最后的、温柔的光点,带着一丝解脱的微笑,彻底消散了。
回过神,紫色的丁香花瓣如同无声的雪,从枝头簌簌落下,落在孟七的发间,落在孟七的肩上。
孟七发现,自己正独自一人,坐在那棵巨大的丁香树下。
下一刻,怀里的乌鸦雕塑突然变成一只只温软的生命,挣扎着从怀里喷涌而出,扇动着翅膀——那是一只只白色的和平鸽,它们扑腾着从孟七怀中飞起,然后奔向远方。
与此同时,那只鱼变成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卵,悬浮在空中。一阵风吹过,它们被吹散不见。
伴随着微风传来的还有一个女孩的声音,带着一丝如梦初醒的迷茫和释然,在她的耳边轻轻响起。
“你也觉得,是吗……”
“我永远……都成为不了她。”
23. 鬼妈妈(10)(第二个副本完)……
我的名字,是莉莉。
这是那个将我丢在这里的女人,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我记不清她的脸了,记忆里只剩下一双和我的颜色一样的眼睛。她把我带到那扇巨大的、冰冷的铁门前,松开了我的手。
那扇门像一张怪兽的嘴,门上的铁艺丁香花藤蔓像它生锈的牙齿。我盯着发呆,并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莉莉,”她说,“我要走了,对不起。”
我只记得紫色的花瓣从铁门里飞出来,像是一只只翩飞的蝴蝶。
我看着花瓣出了神,再次转过身的时候,她好像也化成了花瓣,被风带走了。
苏菲亚把一直站在外面的我带了进去,她的手很暖,指尖带着薄薄的茧。她的身上有一股和丁香花一样的香气,从她那条不知道穿了多久的裙子里透出来,从她结实有力的臂膀上透出来,从她盘起的褐色长发里透出来。
“别怕,”她说,“欢迎回家,小莉莉。”
她会教我读书,会为我缝补被其他孩子扯破的裙子,会在我做噩梦的夜晚,坐在我的床边,轻轻地哼着那首摇篮曲。
我开始模仿她,模仿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微笑。我甚至给自己改了名字,我告诉所有人从此我不叫莉莉,我叫莉亚,一半来自那个给我生命的女人,一半来自这个赐予我生命的女人。
直到Z的出现。
他像一个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王子,英俊、富有、温柔。他会给我们带来吃不完的糖果和最漂亮的玩具,他每一次到来,整个福利院都像过节一样。
我曾天真地以为,他是上帝派来拯救我们的天使。
“莉亚,”他总是这样叫我,“你想像苏菲亚一样,成为一个伟大的母亲吗?”
我当然点头。
我想,我想成为苏菲亚,不,我想和苏菲亚永远在一起……最好,我们是同一个人,完全相融。
那天下午,我在花园里无意中撞见了他们。Z将苏菲亚堵在丁香树下,他的手紧紧地抓着她的肩膀。苏菲亚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种我当时读不懂的、厌恶的隐忍。
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只看到,Z先生俯下身,像是要拥抱她。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裂开了一道缝。
我哭了。
艾米的脸在听到我的话的那一瞬间变得惨白。她没有安慰我,只是抱住了我,抱得很紧,仿佛要将我揉进她的骨头里。
“莉莉,”她说,“没关系的,忘记它。”
不久之后,Z先生又一次来到福利院。这一次,他说,他要收养我。
苏菲亚蹲下身,对我说:“莉莉,你要听话。Z先生会给你更好的生活。”
她也不要我了,就像那个丢下我的女人一样。
你看,所有的母亲,最后都会抛弃她们的孩子。
我被Z先生带走了。
他没有带我回家,而是把我送到了一个冰冷的地方,我在那里看见了汤姆,他躺在一块白色的板子上,脸上、胳膊上、肚皮上、腿上……到处都是淤青的针孔。
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从Z的手上接过我,她俯下身,看着我。
“B11,”她说,“你的代号,要记住。”
苏菲亚……
我有多痛,就有多想你;有多想你,就有多爱你,就有多恨你。
苏菲亚……
她的名字像毒藤,在我的心里疯狂地滋长,缠绕着我的骨骼,刺入我的心脏,盘踞、交缠,直到我无法呼吸。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或许我根本就没有逃出来,或许我早就死在了那张冰冷的台上。
莉莉确实死了,只有莉亚活了下来……
在看到我的时候,苏菲亚正向外走去,我站在那条街道的另一边,看见她鬓角颜色变淡的头发,看见她赤裸的圆润的手腕上挽着那个我曾经给她插上丁香的菜篮,看见她变得臃肿的身体在不断颤抖,她那双棕色的双眼中为什么闪烁着惊恐?
她在怕我吗?
她怕我报复她吗?
她怕我像一只恶犬撕咬住她不放吗?她怕我回来索她的命吗!?
苏菲亚……苏菲亚……
我总在黑夜里念着你的名字,可如今,我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不是苏菲亚,她的头发应该泛着温暖的光泽,她的身体应该宽阔有力而不是病态的臃肿。
只有一种可能改变了她。
她怀孕了。
她的肚子隆起,她怀孕了。
究竟是一个怎样贪婪的生命占据着她的子宫?又是哪个丑陋卑劣的男性玷污了她?!
原来,她要拥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真正的孩子了!
她会把所有的爱都给那个孩子,而我们这些肮脏的、破损的道具,就该被遗忘,被牺牲,被送进地狱!
不!凭什么?!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苏菲亚……只有我,是最需要你的……
那个夜晚,在我的要求下,她再次给我唱了那首歌。
月光照在她的半张脸上,我看见她的眼里闪过熟悉的温柔和悲悯。
苏菲亚……
当你坐在另一个孩子的床边,也为她唱响这首歌时,你也会露出这样的神色吗?
苏菲亚……
要是我是来自于你的子宫就好了……
她的身体里是那么暖,和我记忆里她手的温度一模一样。
红色占据着我的天堂,我却没有找到那个罪恶的来源。
里面,是空的。
“我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她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
我将苏菲亚抬起的手放在脸颊。
月光将她照得越来越凉了,我关上了窗户、给她盖上了被子,可还是没有用。
苏菲亚……
苏菲亚!
我只是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
“你为什么要选择塞克斯?”莉莉的魂体在丁香树下缓缓凝聚,她只是一个穿着灰色制服的、瘦弱的女孩。
孟七的声音很轻:“你用苏菲亚的爱和自己的怨恨,创造了一个以子宫为核心的诅咒。母亲吞噬孩子,孩子再成为母亲,如此往复,永无止境。
“这是一个无法靠爱来化解的死循环,因为这份爱本身,就是诅咒的一部分。塞克斯无法孕育生命,所以,这个循环在他这里,就会被强行中断。”
莉莉的魂体微微颤抖。
“但这并非全部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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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七继续说道,“我将他从赛克斯改名为利克斯,是因为我想让你,让莉亚,让莉莉……让你的名字,以另一种方式传承下去。”
孟七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
“莉莉,你一直活在子宫的束缚里。你渴望从苏菲亚的子宫中重生,以此来证明那份独一无二的爱。你试图将所有你认为的爱都囚禁在这份血脉之中,你觉得那样的骨血相融才是永远的陪伴。但子宫孕育生命,真正传承下去的却是生命所承载的爱,就像你的名字,来自于子宫的部分无法控制,但来自爱的那些才构成了一个真正的你。
“我带走利克斯,是想让你们跳出这个循环。真正的联结,从来都不是靠血肉来维系的。
“苏菲亚给了你名字,给了你家,给了你她所能给予的一切,并非是因为你来自谁的子宫,或许在那天,她从铁门内看见你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爱你了。”
孟七伸出手,拂去莉亚脸颊上的泪水。
“去找你的母亲吧,她叫苏菲亚。至于那些背叛或是歉意,我想你们都有很多话要说。”
莉莉怔怔地看着她,然后缓缓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虚幻的双手,又抬起头,望向福利院那扇紧闭的大门。
“……妈妈。”
话音落下的瞬间,莉莉的魂体化作无数纷飞的、闪着微光的丁香花瓣,被风卷起,涌向了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整个世界,如同被温柔地抹去。
【恭喜您完成任务。】
【获得物品:枯萎的丁香x5,紫河车x1,鬼角灵魂x1】
面前的一切又开始扭曲、变化。然而,当孟七再次站稳时,却发现原本应该有两人的等候大厅里,空无一人。
阮苏的身影并未出现。
由于阮苏本身就不在系统内,战利品被自然地全部分配给了孟七。
【确认奖励分配完毕……】
【即将为您传送至大厅……】
随着熟悉的眩晕感传来,孟七再次回到了那个由夜幕与红月构成的鬼故事大厅。她没有丝毫停留,立刻退出了系统。
意识回归身体,眼前是熟悉的昏暗房间。然而,就在她双脚踏上坚实地面的瞬间,却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软绵绵的,还带着一丝凉意。
她猛地低头看去,瞳孔骤然一缩。
阮苏就躺在她的脚边,双目紧闭,已然昏迷不醒。他的魂体明灭不定,边缘处甚至有些透明,仿佛随时都会溃散。
他是被那个世界强行碾碎了魂体的一部分,狼狈地驱逐了出来。
孟七没有犹豫,弯下腰,抓住阮苏的一条胳膊,将他半拖半拽地弄到了那张硬板床上。
阮苏看起来伤得很重,并且从一开始孟七就发现,从病弱鬼开始到现在,他一天比一天虚弱……会不会和长生军有关。
孟七走到冰箱前,将那五个丁香花食材和紫河车放入了特殊的储存格。东西一进入冰箱,便化作一团不断翻滚的黑雾,被一层冰霜牢牢地封印住。
做完这一切,她回头看了一眼床上依旧昏迷的阮苏。
哀声井的麻烦还未解决,而她的盟友此刻却成了一个不知何时会醒来的累赘。大刀女鬼应该已经回去了,如果等不及阮苏苏醒的话,她就得先去哀声井了。
24. 长生军(3)
幸而,临近天亮时,阮苏醒了。
他如同溺水者猛地挣脱束缚,从床板上骤然弹坐而起。
他的魂体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稀薄,边缘处甚至逸散出丝丝缕缕的黑气,仿佛一件被烈火灼烧过的即将化为灰烬的纱衣。
“没有时间了。”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带着焦灼。
他甚至来不及整理自己溃散的魂体,赤着脚便跳下床,踉跄地冲到窗边,试图从那狭窄的窗口窥探鬼市的动静。
“必须马上走,”他没有回头,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急迫,“再拖下去,就真的来不及了。”
孟七一夜未眠,她看着阮苏那几乎要变得透明的背影,没有多问。
孟七默默地站起身,走到冰箱前,取出了那个被冰霜牢牢封印的紫河车。
那东西一离开冰箱的压制,便化作一团蠕动的血肉,被孟七用一块黑布迅速将它包裹起来,塞进了随身的口袋。
等到街口那盏白色的引魂灯亮起,周围的铺面陆陆续续传来开市的喧嚣时,孟七锁好了店门。
阮苏强行稳住自己明灭不定的魂体,跟在她的身侧。
“我欠她一个人情。”孟七的声音很轻。
阮苏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两人穿过逐渐热闹起来的美食街,径直来到了精品街的街尾。
那把锈迹斑斑的巨大□□依旧斜插在门口,像一个沉默而忠诚的卫兵。
然而,往日里那“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的打铁声和扑面而来的炙热气浪,今日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店铺的大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死寂。
孟七的心猛地向下一沉,她推开门,一股未散尽的煤灰味扑面而来。
锻铁台上的炉火早已熄灭,淬火池里的水冰冷浑浊,墙壁上挂着的、架子上摆放的各式兵器,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仿佛它们的主人已经离开了许久。
店铺里没有人。
不,有一个。
在店铺最深处的角落,一张平日里用来招待客人的矮脚木桌旁,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悠闲地端着一杯茶,细细地品着。
那身形,那姿态,孟七再熟悉不过。
是黑无常。
“你来做什么?”阮苏的语气瞬间冷了下来,他上前一步,将孟七不着痕迹地护在身后。
那身影缓缓转过身,他看到阮苏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不成器的东西。”黑无常的目光在阮苏那虚浮的魂体上扫过,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怎么,魂体都快散了,还学人英雄救美?”
“俞楼!”阮苏咬着牙,念出了那个名字,“我警告你,别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我打主意?”黑无常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阮苏,你摸着你那快要消散的良心问问自己,究竟是谁,把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拖进了这摊浑水里?”
“我没有!”阮苏激动起来,“我只是……”
“你只是想利用她,帮你完成你那点不切实际的赎罪幻想。”俞楼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阮苏,你和你那位先祖,在这一点上,还真是一脉相承的自私。”
孟七静静地听着他们的争吵,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她上前一步,打断了他们:“她人呢?”
俞楼的目光转向她,那凌厉的气势瞬间收敛了几分。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前几天,那个书吏来过。之后,她就消失了。”
孟七攥紧了拳。
是她把大刀女鬼牵扯进来的。如果不是为了赴她的约,大刀女鬼本可以安安稳稳地待在自己的兵器坊里,打她的铁,卖她的刀,等着与她父亲重逢的那一天。
“她被长生军带走了。”俞楼看着孟七,补充了一句,“不过你放心,她死不了。那些家伙要的不是命。”
孟七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帘。
俞楼看着她这副模样,似乎是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跟我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俞楼随意地抬起右手,在空中轻轻一挥。
孟七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水晕开的墨画,瞬间模糊、扭曲、重组。那股熟悉的眩晕感再次袭来,但这一次,却短暂得如同一个恍惚的瞬间。
当她的双脚再次踏上坚实的地面时,周围的景象已经彻底改变。
不再是焦土荒原,不再是血腥战场。
他们此刻正身处一栋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古建筑内。脚下是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四周是朱漆描金的廊柱,头顶是绘着仙鹤祥云的藻井,这里像是一座王公贵胄的府邸。
阮苏踉跄地站稳,看着周围这与之前风格截然不同的景象,撇了撇嘴,低声对孟七嘀咕道:“看见没,这就是差距。每次进入这些小世界,身份和落点都会根据世界本身的故事背景,以及进入者自身的地位和力量来决定。这家伙……哼,一看就是个当贪官的料。”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身穿官袍、头戴乌纱帽的中年人便从外间快步走了进来,脸上满是焦急之色。他看到俞楼,立刻躬身行礼,声音惶急:
“大人!下官无能!发动了全县的差役,挨家挨户地搜刮,也只……也只征集到了三千四百二十八两白银,距离贵妃娘娘庆生贺礼所需的六千两,还差着老大一截啊!如今城中百姓怨声载道,都……都在指责咱们县令府横征暴敛,苦不堪言啊!”
俞楼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知道了,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先下去吧,别在这里聒噪。”
那名官员如蒙大赦,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好了,”俞楼转向他们:“情况你们也看到了。一个新上任的倒霉县令,被派到这鸟不拉屎的边塞,前有朝廷催缴的苛捐杂税,后有民怨沸腾的刁民。你们二位,有什么高见?”
三人在书房里简单商议了片刻。
阮苏提议道:“我留在这里,查阅府内的公文和卷宗。既然是边塞要地,又牵扯到长生军,这里一定留有当年的蛛丝马迹。你们两个……”
“我出去看看。”孟七立刻说道。
“我也去。”俞楼很自然地接话,“本官倒要亲眼看看,是哪些刁民,敢在背后非议朝廷命官。”
一番乔装打扮后,孟七和俞楼换上了普通的粗布衣衫,混入了县城的人流之中。
这座边塞县城远比他们想象的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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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败。街道两旁的房屋大多低矮简陋,墙皮剥落,露出底下夯实的黄土。街上的行人面黄肌瘦、神情麻木,只有在看到穿着官差服饰的人经过时,才会流露出一丝畏惧和憎恶。
俞楼这个新县令的名声,显然已经烂透了。
街头巷尾,都能听到百姓们压低了声音的咒骂。上个月,他以“修缮桥梁,便利万民”为由,强征了一大笔钱粮,结果却在城外那条早已干涸的河床上,修建了一座与周围荒凉景色格格不入的、华丽无比的汉白玉“花桥”。而这个月,又要以“为贵妃贺寿”的名义,再次搜刮民脂民膏。
两人沉默地走着,最终,在一个卖陶人的小摊前停下了脚步。
摊位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粗糙的陶制品,碗、罐、还有一些神情怪异的神像。而孟七的目光被其中一个吸引了。
那是一个由十几个光着身子的孩童陶俑粘合而成的、扭曲的整体。他们互相拥抱着,每一个孩子的脸上,都凝固着一种极度惊恐的表情——大睁的双眼,张成圆形的嘴,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尖叫。他们的四肢扭曲着,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形成一个充满了绝望和痛苦的艺术品。
“店家,”孟七指着那个陶塑,轻声问道,“这是什么?”
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他抬起浑浊的眼皮,打量了他们一番,沙哑地开口:“外乡人吧?”
俞楼点了点头。
“那是‘十三神童’,”老头缓缓道来,“咱们这地方,以前是古战场,邪性的很。传说很久以前,这里打大仗,为了祈福求胜,城里就选了十三个最聪明的孩子,说是天上的‘十三勇士’转世。然后把他们送还给天庭,从此以后就屡战屡胜。
他顿了顿,拿起旱烟杆,在鞋底磕了磕烟灰。
“都说啊,神灵最喜欢看的,不是人加装出来的虔诚,而是最纯粹的恐惧,这代表着最真诚的情感。孩子们临死前的恐惧,就是最干净的敬畏。所以,从那以后,这十三神童就成了咱们这的保护神。家里闹鬼,或者要出远门,都会在墙上挂一幅‘十三童子图’,用来驱邪避祸。”
孟七和俞楼对视一眼。
“我能买一个吗?”俞楼不知从哪里掏出一锭银子来,递过去。
摊主看见那花白的银子突然紧张起来,伸出手挡住俞楼的银子,一边向四周观察着一边悄悄接过影子:“外乡人啊,你这东西可不要再随便拿出来。”他装作腰酸地扶着腰坐了下来,然后脱下长靴,似乎是要在靴子里找掉进去的石头,随后趁着动作快速将那锭银子扔进鞋筒。
接着,摊主穿上鞋站起身,小声对他们道:“最近那些当官的在挨家挨户要银子,你们要是还想保命,就别轻易露财。”
“多谢。”俞楼点了点头。
紧接着,他们离开了陶人摊,随意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面馆坐下,要了两碗阳春面。
面很快就端了上来,白色的瓷碗里,清汤寡水,几根碧绿的葱花点缀其间,看起来倒也清爽。
俞楼拿起筷子,夹起一撮面,送入口中。
然而,他只是咀嚼了一下,脸上的神情便瞬间一变。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眼盯着孟七,用口型无声地说道:
“不、要、吃。”
25. 长生军(4)
孟七的目光在清汤寡水的面碗里停留了片刻。
与俞楼那碗不同,她的这碗还保持着端上桌时的完整模样。
几根碧绿的葱花慵懒地浮在汤面上,随着碗沿升腾起的热气微微颤动。面条是手工拉的,粗细还算均匀,浸泡在汤汁里,呈现出一种温润的乳白色。
一切看起来都再正常不过。
然而,俞楼的反应却很奇怪,他没有将口中的面咽下,也没有吐出,只是僵在了那里,似乎还在试探着嘴里的味道。
随后,俞楼抬起胳膊,用衣袖挡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将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怎么了?”孟七压低了声音。
俞楼缓缓地抬起眼,目光越过碗沿,定格在了面馆深处。
“别动。”他依旧用口型无声地回应。
孟七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只见那个先前为他们端面的店小二,此刻正背对着他们,蹲在灶台前。灶膛里的柴火正“噼啪”作响。他手里拿着一把破旧的蒲扇,正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对着灶膛扇风。
俞楼缓缓地站起身,他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面馆里投下一片阴影。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那店小二的身后。
“这面里,加了什么?”
店小二的身体猛地一僵,回过头来:“客……客官,你说什么?小店是小本生意,用的都是寻常的调料,盐、酱……您要是不爱吃,换一家,走就是了。”
“寻常的调料?”俞楼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我怎么尝着,有一股……家乡的味道。”
店小二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刷地一下变白。
“你……胡说什么呢,吓唬谁呢!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告诉你们,别在这里撒野!县太爷的衙门就在那边,我喊一嗓子,就让差爷把你们抓进大牢里去!”
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利,却不敢真的提高音量,只是徒劳地威胁着。
就在这时——
“哐啷!”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瞬间打破了这紧张的对峙。
俞楼和店小二同时回头,只见孟七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桌边,她脚下的地面上,是那只摔得四分五裂的白色瓷碗。
清澈的汤汁和面条泼洒了一地,几片碎裂的瓷片上,还沾着碧绿的葱花。
“啊呀,真对不起,”孟七脸上带着歉意,蹲下身,似乎是想去收拾那片狼藉,“我刚想起身,没留神,手肘碰到了。”
店小二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了过去。当他看到那只摔碎的碗时,脸上的表情逐渐狰狞起来。
“你——!你干了什么?!”他指着孟七,声音都在发抖,“你……你把它……你居然把它打碎了!”
“实在抱歉,我赔你一只就是。”孟七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状似无意地在那些碎裂的瓷片间拨弄着。
凑近看,在碗底那最厚的一块碎瓷片上,黏着一层薄薄的、用汤水浸泡过后依旧呈现出灰黑色的粉末状沉淀物。
“这是什么?”孟七将那块沾着粉末的瓷片捡起,举到眼前,好奇地问道。
店小二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瓷片上,当他看清那层灰黑色的粉末时却突然短促地叫了一声。
“啊——!!!”
叫完这声后,他立马恐惧地瞪大了眼。
“大不敬!大不敬——”
他突然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一脚将身后的板凳踢翻,疯了似的冲进店铺的内间,“砰”的一声将门死死关上。紧接着,是门闩落下的沉重声响。
整个面馆,瞬间陷入了死寂。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周围的空气一并都凝固了。
街对面的布庄里,正在算账的掌柜手一抖,算盘珠子“哗啦”一声乱了套。他猛地抬起头,惊恐地朝这边望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锁上了门。
旁边卖炊饼的小贩,更是直接将还冒着热气的饼一股脑地丢回炉子里,手忙脚乱地用湿麻布将炉火盖灭,推着他的小车,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小巷深处。
一时间,关门声、落闩声此起彼伏。
不过短短十几秒,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大门紧闭,街上只剩下孟七和俞楼,以及那个还在不远处摆摊的、卖陶人的老头。
孟七抬起眼,与那老头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老头的眼中没有惊恐,只有一种深深的怜悯和无奈。他看了看孟七,又看了看她脚下那片狼藉,最终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缓缓地弯下腰,将地上的陶人一个一个地收回布袋里,也准备收摊了。
这条街,仿佛在一瞬间,将他们二人变成了最可怕的瘟疫。
孟七蹲下身,她看着地上那些混杂在汤汁里的黑色粉末,伸出手,想用指尖捻起一些仔细查看。
“别碰。”
俞楼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从怀中取出一块洁白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帕,递给了她。
孟七接过丝帕,小心翼翼地将地上那些粉末连同一些尘土一同包裹了起来,抓起一捧,凑到鼻尖。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熟悉的味道,钻入了她的鼻腔。
那不是任何香料,也不是草木灰烬,而是一种……带着一丝焦糊和特殊腥气的味道。
是骨灰。
孟七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她在给奶奶举办葬礼时抱的盒子,就是这样的味道。
“我只能尝出来面里有很浓重的阴气。”俞楼的声音冰冷,“活人吃下去虽然不至于死,但也会大损神元。”
“先回去。”孟七站起身,将那包用丝帕包裹的骨灰小心地收好。
“嗯。”俞楼点了点头。
两人不再停留,快步穿过这条死寂的街道,返回了县令府。
当他们推开书房大门时,阮苏正站在一堆堆得比他人还高的卷宗中间。
他一手举着烛台,另一只手正费力地从最底层抽出一卷用牛皮绳捆绑着的地图。
看到他们回来,阮苏像是见到了救星,立刻将手中的地图在巨大的书案上展开,用镇纸压住卷曲的四角。
“你们回来的正好!快来看!”他指着地图上某个被朱砂圈出的位置,“我发现了两件大事!”
他清了清嗓子,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第一,就是关于一座‘花桥’。卷宗里记载,你,”他指了指俞楼,“这个县令上任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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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耗费巨资,在城外那条干涸的河床上,修建了这座桥。但是,桥修好之后,却严令禁止百姓登桥,除非……缴纳二两银子的过桥费。”
“二两银子?”俞楼挑了挑眉,“在这座连饭都吃不饱的穷城,这无异于敲骨吸髓。”
“没错,所以民怨极大。但这只是表面上的说法。”阮苏的指尖,点在了另一份泛黄的公文上,“我在这里,找到了修建花桥的真正理由。文书上说,当年你……哦不,是前任县令,请来了一位云游四方的老道士。那老道卜了一卦,算出本县地处古战场,阴气汇聚,百年之内必有大难,无数怨灵将从地底复苏,届时生灵涂炭,鸡犬不留。
“唯一的化解之法,”阮苏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就是修建此桥。那老道说,此桥名为‘渡魂’,实为‘引魂’。只要将桥建在阴气最盛的城眼之上,就能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那些游荡的怨灵全都吸引过来。桥下无水,桥上有人,怨灵们会被桥上活人的阳气吸引,以为那是通往轮回的道路。只要给它们一条路走,它们便不会再来扰乱民生。”
阮苏说完,抬起头,看着他们二人:“一座用来安抚怨灵的‘花桥’。听起来,是不是冠冕堂皇,功德无量?”
“这还不是全部。”阮苏再次开口,他转身,从另一堆文书中抽出了一卷用明黄色丝绸捆绑的卷轴,和一封用火漆封口的、薄薄的信函。
“这是我发现的第二件事,”他将两样东西并排放在桌上,烛火的微光映照着他那几乎透明的脸,“关于贵妃的生日贺礼。”
他先是展开了那卷明黄色的卷轴,那是来自朝廷的正式公文。上面的字迹工整隽秀,用词华美,洋洋洒洒地叙述了贵妃娘娘的贤德,最后要求各地州府“各献奇珍,聊表寸心”,以贺圣寿。
“你们看,”阮苏指着卷轴的末尾,“通篇却并未标明具体的品类和价格。按照惯例,这种边塞穷地,送上一些本地的皮毛特产,也就应付过去了。”
紧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揭开了那封密函上的火漆。
信纸的质地很普通,甚至有些粗糙。
信的内容也很简单,只有寥寥数语。
【限期一月,务必筹措白银陆仟两,不得有误。事关重大,慎之!慎之!】
六千两!
“所以……”孟七的目光从那封密函上移开,声音冰冷,“强征税银,根本不是为了给贵妃贺寿。”
“没错,不过应该也是贪了点,不然这县令府怎么这么大呢。”阮苏重重地点了点头,看他们脸色不太对,又问,“你们有什么发现吗?”
孟七没有说话,她只是缓缓地摊开手心,将那块包裹着骨灰的白色丝帕,放在了冰冷的书案上。
丝帕散开,那堆灰黑色的粉末,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
“这是什么?”阮苏搓起一小块凑到鼻尖,仅仅闻了一下就立马放下,“我去,这谁的?”
俞楼上前一步,抱着臂:“应该是一个女人的。”
“你怎么知道?”阮苏瞥了他一眼,“狗鼻子这么灵。”
眼看俞楼眯起眼就要动手揍上去,孟七开口道:“我感觉没那么简单。”
26. 长生军(5)
书房内的烛火“噼啪”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将三人被卷宗环绕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
“十三神童。”
孟七将白天在陶人摊听来的那个传说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时,阮苏搓了搓手臂:“用孩童临死前的恐惧来驱邪避祸……这地方的人,脑子都有问题吧?”
“问题不在于他们,”俞楼的目光落在那包骨灰上,“而在于是谁让他们相信了这一切。”
孟七点了点头:“关于那座花桥,卷宗上说,县令是三个月前请来的老道,而桥是上个月才匆匆建成的。县令可能像那六千两一样,是受到了某种威胁或引诱,不得不在短时间内筹集一大笔钱财。”
“难道那个老道的话真的灵验了?”阮苏道。
孟七又道:“传说里,十三神童在献祭后,已经成了此地的保护神,在民间是作为辟邪的象征存在的。百姓们将他们的陶像摆在家里,将他们的画像挂在墙上,为的是求得安宁。”
俞楼的指节在书案上轻轻敲击着,“不如亲眼去看看那座桥。”
……
夜色下的县城比白天更加萧索,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一声犬吠都听不到。三人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很快便来到了城外。
那座桥就静静地横亘在前方,通体由汉白玉雕砌而成,在月光下泛着一层森然的冷光,像一具被剔净了血肉的巨大凶兽的肋骨。
桥的两头,各站着两名手持长矛的卫兵,他们的脸隐藏在头盔的阴影下,只留下一双眼睛,漠然地注视着来者。
“过桥,二两银子一位。”其中一名卫兵开口。
二两银子,在这座城里足够一个普通家庭数月的开销。
而就在桥边不远处,形成了一条被人踩踏出来的、通往河床下方的小径,许多百姓宁愿绕远路,从干涸的河床上走过,也不愿踏上这座华美的桥。
俞楼从袖中取出六两碎银,扔在了卫兵脚下那只破旧的钱箱里。银子落入箱中,发出的却是沉闷的“噗”的一声,仿佛掉进了棉絮里。
三人踏上了桥面。脚下的汉白玉冰冷而坚硬,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幽的白光。桥身很长,两侧是精雕细琢的石栏,中间则是有着顶盖的长廊。
然而,孟七很快发现,桥下原本早已干涸见底的河床,不知何时竟蓄起了一层浅浅的水。
可仔细看去,那并非清澈的溪流,而是一种粘稠的液体,在月光下缓慢流动着。
而桥两侧的水却并不符合流动的规律,而是都向着桥底的方向流去,宛如一条通往地府的漩涡墨河。
“风平浪静。”阮苏警惕地环顾四周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头顶那由榫卯结构精密拼接而成的顶盖内侧,那里布满了繁复精美的浮雕彩绘。
“看上面。”
俞楼从袖中变出三柄油灯,一人拿了一个。
那是一幅完整讲述着某个故事的连环壁画。画风古朴,色彩却依旧鲜艳,仿佛刚完工不久。
第一幕,便是一座被战火笼罩的城池,一位身披重甲、面容威严的将军正立于城头,忧心忡忡地望着城外黑压压的敌军。
紧接着,第二幕,一位仙风道骨、长须飘飘的老道士出现在将军面前。他一只手指着天,另一只手则按在将军的佩剑上,似乎在进言献策。
第三幕,场景切换到一个巨大的高塔,将军和他的士兵们跪在台下,神情肃穆。而塔身之上,却隐隐浮现出数个惊恐的面孔。
最后一幅画,旗帜高高飘扬,士兵们如猛虎下山,将溃不成军的敌人斩于马下,取得了辉煌的胜利。
“如果猜的不错,这是十三神童的故事。”孟七道,“你们觉不觉得,画里向将军进言的那个道士,无论是身形还是衣着,都和卷宗里描述的那个三个月前来县衙的道士很相像。”
她的目光从壁画上移开,缓缓落在了桥身两侧的汉白玉石栏上。
那里同样雕刻着东西——那是十三个形态各异的孩童头像。
每一个头像都只有巴掌大小,却被雕刻得栩栩如生。有的圆脸,有的瘦削;有的双眼紧闭,仿佛已经认命;有的则圆睁着双眼,嘴巴张成一个无声呐喊的形状。
“画里的将军……”孟七突然发现那位将军的盔甲样式,与她在哀声井里看到的那些士兵极其相似,“如果他就是黄将军……”
“不对,”阮苏反驳道,“壁画上说,献祭了十三个孩子之后,军队就屡战屡胜,所向披靡,可黄将军的部队明明是全军覆没的。”
“还有一件事我们都忘了,”俞楼提醒道,“为什么现在的时间偏偏是贵妃的生日?这个时间点一定有其特殊的意义。”
“先在这附近找个地方住下吧。”孟七做出了决定。
他们走下花桥,不远处,一栋两层高的木质小楼孤零零地立在路边,门前挂着一盏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灯笼,上面用墨汁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宿”字。
那是这附近唯一的一家客栈。
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陈年老木的干涩气味扑面而来。客栈的大堂里空空荡荡,只有几张桌椅随意地摆放着。
“店家,有人吗?”阮苏扬声喊道。
过了好半晌,里间的门帘才被掀开,一个瘦削得如同竹竿般的身影从柜台后缓缓直起。
他穿着一件青色长衫,烛火映照下,脸上却没有血色,皮肤紧紧地贴着颧骨。
“三位,住店?”
“三间上房。”俞楼将一小块碎银放在柜台上。
店老板看也没看那银子,只是从抽屉里摸出三把生了锈的铜钥匙,放在了柜面上。
“生意这么冷清,怎么还开在这里?”俞楼状似随意地问道。
店老板嘴唇翕动了一下,吐出了几个字:“这是我爷爷留下来的产业。”
三人拿着钥匙上了二楼。房间意外地干净,床单被褥都浆洗得整整齐齐,只是空气中同样弥漫着一股久无人居的霉味。
分开后,孟七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客栈里静得可怕,窗外的风声很小,像是贴着耳朵在吹。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快要缓缓入睡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外的走廊响起。
“噔……噔噔……”
孟七猛地睁开眼,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她没有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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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
那脚步声更近了,就在她的门外。
她甚至能感觉到,门外那个东西一直在他们这三间房的门口徘徊。
下一刻,孟七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向后退了一步,然后狠狠地拉开了房门!
门外并没有什么怪物。
只有那个瘦削的店老板,他一手举着一根燃烧了半截的白蜡烛,另一只手则扶着墙壁,正弓着腰,一步一步,艰难地在走廊里来回踱步。
看到房门突然打开,他猛地抬起头。
“啊!”
他短促地尖叫一声,身体一软,整个人跌坐在了地上。手中的蜡烛脱手飞出,滚烫的烛油溅在了他的手背上,烫起一片红痕。
旁边的两扇门几乎同时打开,俞楼和阮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嘘——!!”店老板见状,脸上的恐惧更甚,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捡起地上的蜡烛,不顾上面燃烧的火焰,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对他们疯狂地摇着头,示意他们噤声。
三人对视一眼,俞楼朝自己的房间偏了偏头,示意他们进去说。
四人挤进了俞楼的房间,店老板反手将门死死地关上,甚至还用一块破布将门下的缝隙堵了个严严实实。
做完这一切,他才像是虚脱了一般,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烛火在他颤抖的手中摇曳,将他那张惨白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你们……你们小声点,”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哭腔哀求道,“千万……千万别把他们吵醒了。”
“他们是谁?”
“你大半夜在我们房门口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店老板抬起眼看着他们,嘴唇哆嗦着。
“我……我是在为那些回不了家的亡魂引路。只有拿着烛火,在走廊里一遍遍地走才能给他们引路,他们才不会因为迷路,而错走进客人的房间啊!”
孟七问道:“你们这里,有很多亡魂?”
“那当然啊。”店老板说,“我们这里曾经是古战场,打仗死的那都是成千上万个,而且……都是找不到家的……孤魂野鬼。”
说完这话,屋内的窗棂似乎被风吹动了一下,店老板立刻哆嗦着缩着脑袋,嘴上一遍遍重复着“无意冒犯,无意冒犯”。
俞楼看着惊恐的店老板,问道:“我记得,朝廷在清扫战场后必然会留下得道高僧做法事,更何况为国捐躯并不是冤屈致死,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怨气。”
店老板瞥起眼看了他一眼,嘴巴却牢牢地闭着。
俞楼一看他怕是不肯说,就要上点手段,却被孟七拦住。
“这样吧,我们给你足够多的银子,你可以去别处找个地方住,这个客栈就卖给我们。”孟七一边说着,旁边的俞楼就从袖袍里拿出一袋响亮的碎银来,孟七接过,递给了店老板。
店老板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然后颤巍巍地伸手摸了摸袋子上的刺绣,确认孟七说的是真的以后才接了过来。
“你……你们是?”
孟七顺势说道:“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在这里,也不要说你见过我们,只当你是自己受不了才跑的。”
27. 长生军(6)
翌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店老板就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猫着腰离开了客栈。
阮苏打着哈欠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伸了个懒腰,环顾着空无一人的大堂,撇了撇嘴:“就这么跑了,连个招呼都不打。”
他走到落满灰尘的柜台后,用手指抹去一层厚厚的积灰,皱眉道:“既然这地方现在归我们了,要想引蛇出洞,总得先把洞口打扫得像个样子。”
说着,他竟来了兴致,也不知从哪里变出纸笔,开始像模像样地规划起来。
“这里,挂一排红灯笼,去去阴气。那边的柱子,用朱红色的布幔缠起来,显得喜庆。还有这破桌子破椅子,至少得擦干净了,再铺上桌布……”
孟七看着他兴致勃勃的样子,没有打断。俞楼则靠在门框边,抱着双臂,冷眼旁观。
阮苏说干就干,他身形一晃跑出了客栈,过了一个时辰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县令府仆役服饰、一脸惶恐的小厮。
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大堆崭新的红灯笼、颜色鲜艳的布料绸缎,甚至还有几盆看起来生机勃勃的绿植。
“来来来,都动起来!”阮苏指挥着那两个小厮开始打扫布置。
孟七任由他去做,她走到俞楼身边,开口道:“我想趁着白天,再去一次那座桥。”
俞楼闻言,将目光从阮苏身上收回,落在了她脸上:“你没有过路费,我跟你一起去。”
“你可以给我一袋,”孟七道,“我们分头行动,效率更高。”
俞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终没有多言,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扔给了孟七。
“小心。”
孟七接过钱袋,转身便走出了客栈。
白天的花桥,褪去了夜晚那种阴森的感觉,汉白玉在日光下反射出冷白调的色泽,桥身那些精雕细琢的浮雕与彩绘,也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桥头的卫兵依旧尽职尽责地守在那里,孟七取出二两碎银,扔进了那个破旧的钱箱。
她踏上桥面,脚下的触感冰冷而坚硬。她走到桥中央,扶着冰凉的石栏,向下望去。
昨夜那条缓缓流动的溪流,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干涸的河床再次裸露出来,布满了龟裂的泥土和光滑的卵石。
突然,孟七望向河床对岸。
一个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正蹲在岸边,她的身前放着一个破旧的木盆,盆里堆着几件看不出颜色的衣物。
她在洗衣服。
在这条早已断流数十年的干涸河床上。
那老婆婆的动作很慢,很吃力。她没有用水,只是从身边一个巴掌大小的木盒里,用她那枯枝般的手指捻起一撮灰白色的粉末,均匀地撒在衣物上,紧接着,反复地搓揉。
这当然不可能是某种洗衣凝珠,孟七仔细观察了一阵终于看清——那分明是骨灰。
孟七的心猛地一沉,她想看得更清楚一些,身体下意识地前倾,然而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河床对岸在瞬间已是空空如也。
那个佝偻的老婆婆,那个破旧的木盆,连同那堆衣物,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她刚才看到的,只是日光下的一场幻觉。
孟七站在桥上,凉风吹过,她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燥热。
……
另一边,阮苏叉着腰,一脸得意地看着眼前焕然一新的客栈。
原本那死气沉沉的木楼,此刻被他装点得有了些人味。
大门口挂上了一排崭新的大红灯笼,虽然在日光下显得有些刺眼,却也驱散了几分单调。
廊柱上缠绕着朱红色的布幔,窗棂上也贴了些不知从哪弄来的、剪得歪歪扭扭的窗花。
那两个小厮战战兢兢地完成了任务,早已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怎么样?”阮苏回头,朝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俞楼挑了挑眉,“有本公子在,是不是立刻就有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俞楼没有理会他的自卖自夸,只是抬眼,望向了不远处那座横亘在干涸河床上的汉白玉长桥。
桥的中央,一个身影正静静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孟七!”阮苏也注意到了,他走到河岸边,冲着桥上的方向挥了挥手,大声喊道,“喂!装修好了!过来验收啊!”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河谷间回荡,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桥上的孟七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扶着石栏,低着头,仿佛在专注地研究着桥下的某块石头。
“搞什么鬼……”阮苏嘀咕了一句,又提高了音量,“孟七!发什么呆呢!听不见吗?!”
他一边喊,一边用力地挥舞着手臂。然而,桥上的那个人依旧毫无反应。
阮苏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了,一股不安从心底蔓延开来。不对劲,太不对劲了,以孟七的警觉,不可能听不到他的喊声。
他快步朝着桥头走去,想要上桥看个究竟。
“站住。”
一只手,如同铁钳般抓住了他的肩膀。
阮苏回头,正对上俞楼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你干什么?没看到她现在的状况吗?”阮苏急道。
阮苏的脸色彻底变了,他猛地回头,再次望向桥上。
这一次,孟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缓缓地抬起了头,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望了过来。
距离隔得有些远,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的目光,确实是笔直地投向了他们。
“孟七!!”阮苏用尽全身力气,再次嘶吼出她的名字。
然而,桥上的孟七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们,面无表情,像是在看两块路边的石头。
一股寒意,顺着阮苏的脊椎直冲天灵盖。
那不是孟七。
至少,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孟七。
“她被什么东西影响了。”俞楼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杀气,他松开阮苏,径直朝着桥头走去。
就在他即将踏上桥头的瞬间——桥上的孟七,动了。
她转过身,迈开脚步,一步一步,从那座汉白玉长桥上走了下来。
当她走到二人面前时,脸上依旧是那副严肃而凝重的表情。
“先回去。”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
客栈那刚刚被装点出几分喜气的大堂里。
“你刚才到底怎么回事?!”阮苏一拍桌子,“我们在桥下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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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你半天,你没听见吗?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样子有多吓人?!”
孟七听到他的话,抬起头:“你们在桥下?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阮苏差点跳了起来,“就刚才!我们俩就站在河岸边,冲你又喊又叫,你倒好,就跟个木头人一样,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看,一句话不说,吓死我了!”
“我没有看到你们。”孟七放下茶杯,眉头紧锁,“我甚至……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她的回答,让阮苏准备好的一肚子质问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那你……那你一直盯着我们这边看什么?”阮苏的声音弱了下去。
孟七沉默了片刻。
“因为,”她缓缓开口,“刚才,有一支送葬的队伍,从你们站的那个位置经过。”
阮苏和俞楼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骇。
“一支穿着白色孝服的队伍,举着写了‘奠’字的白幡,”孟七的目光有些飘忽,“他们抬着的不是棺材,而是一顶挂着流苏的轿子,敲着锣打着鼓从河岸走过去了。
“我当时觉得很奇怪,想下桥看个究竟。可等我下来的时候,那支队伍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你们两个站在那里。”
“我们刚才……没有看到任何轿子经过。”
俞楼沉默了一阵,开口道:“我刚才又在城里转了一圈。”
“路过那个卖面点的铺子时,我发现他们新蒸出来的馒头掰开之后里面是灰黑色的。还有城东那家首饰铺,新打出来的珠花,白色的是用骨头磨的,黑色的是用烧焦的碎骨压的。”
孟七帮他总结道:“这个城,从里到外,从吃到用,都在向着培养阴气的方向发展。”
接着,孟七将她在桥上看到那个用骨灰洗衣的老婆婆的事情也一并说了出来。
“站在桥上的人看到的世界,和桥下的人是不一样的。”
那座桥,不仅仅是一座连接两岸的建筑,它更像是一道帷幕,一旦踏上,便会进入另一个层面,或许一面是观众,一面是演员。
“百姓们用骨灰涂抹自身,是为了在那些亡魂的眼中,将自己也变成同类,”孟七的思路越发清晰,“这恰恰说明,那些亡魂对活人抱有极大的敌意,它们会主动攻击活物。这大概就是县令着急建造花桥的理由。”
“啧,”阮苏咂了咂嘴,斜眼瞥向一旁沉默不语的俞楼,语气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调侃,“看来,你以前的那些同僚,给你留下的烂摊子可真不小啊。这些家伙现在都归你这新上任的县太爷管了。怎么样,俞大人,打算怎么处理?”
俞楼只是冷冷地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现在,我们最要紧的就是找出这些亡魂侵扰以及没有入轮回的原因,以及找出他们和长生军的关联。”孟七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俞楼,“你之前说,他们不会要别人的命,说明你知道些什么。
“或者说,你们都知道些什么。”孟七的目光扫过这二人,她终于把这句话说出口,“我不喜欢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既然已经把我拉进这场烂摊子,总该信息共享吧?”
孟七这几天已经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越来越烦躁不安,越来越讨厌面前的这两个人。
28. 长生军(7)
阮苏脸上的神色僵住了,他看了一眼身旁的俞楼,对孟七道:“这家伙的身份你也知道,他什么都不能说。而我也是牵涉其中,所以……没有办法告诉你太多。不过,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
阮苏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帮我解决这件事,你的业绩至少能完成三分之一,那个使大刀的姑娘,她也会平安无事地回去。并且,我会保证你在这鬼市之中得到永久的庇护。”
就在这时,一股阴冷的风毫无征兆地从门缝里“嘶”地一下钻了进来,卷起地上的几片尘土,绕着桌腿打了个旋。
大堂内那几盏刚刚点亮的油灯,灯火猛地向一边倾斜,光线瞬间黯淡下去。
“谁?!”阮苏警惕地望向门口。
客栈那扇被他们从内侧虚掩着的木门,此刻正“吱呀”一声,被缓缓地推开了一道缝隙。一个佝偻的的黑影,正贴着门框,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着。
居然是那个卖陶人的摊主。
他看到屋内的三人,孟七上前为他打开门,随后那个摊主走了进来。
“快把门关上。”摊主回头看了眼门外,又看了看他们屋内亮着的几盏油灯,“我瞧着这都入夜了,你们这灯火还亮着,就赶紧过来看看……快!快把灯吹了!把火熄了!”
阮苏一个挥袖就要把油灯熄灭。
“慢着。”俞楼道,“老人家,为什么如此惊慌?”
老头转过脸,看向俞楼:“不能点灯啊!前年,也是个像你们一样,从外乡来的货郎,不懂规矩,半夜里提着灯笼赶路。第二天一早,人就死在了桥头,你们要是不想和他一样,就听我一句劝……”
“既然如此危险,”阮苏的目光扫向窗外,“桥头那几个守卫,难道是摆设吗?”
“守卫?”老头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凑近了一些,“你们难道就没看出来?那桥头的四个……他们从不上茅厕,也从不吃饭喝水,就跟四尊泥胎一样,从早站到晚,从晚站到早……你们说,那能是活人吗?”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你们也别怕,他们虽然不是人,但只守那座桥的规矩,不会害人的。”
说完,他又焦急地催促道:“快熄灯吧!最近城里本就不太平,贵妃娘娘又要过生辰,县太爷正挨家挨户地搜刮银子呢。你们这些外乡人,路过此地,本该低调行事,怎么还把这凶栈盘了下来,难不成还想在此安家不成?听我一句劝,天亮了以后,拿上东西,赶紧离开这里吧!”
孟七看着他,缓缓开口:“老人家,是不是每年贵妃生辰,城里都要遭这么一回?”
老头重重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可不是嘛……每年都这样,就像天要下雨,躲不过的。咱们这些升斗小民,除了把裤腰带再勒紧一圈,还能有什么办法?”
“这里地处蛮荒,民怨如此之大,难道就没有人想过上奏朝廷吗?”孟七追问道,“朝廷派来巡查的官员,难道也对此视而不见?”
“官员?”老头自嘲地笑了笑,“咱们这地方,离京城十万八千里,又紧挨着北疆,十年八年都未必能见着一个从京里来的大官。就算来了,也都是在县令府里喝几杯茶,听几句场面话,就拍拍屁股走了,谁会真的下来看看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每年贵妃生辰收上来的贺礼,也总会有北边的队伍,算准了日子路过咱们县,顺道就把那些心意给捎带走了。”
“北疆的队伍?”
“对,是黄家军……”
就在孟七准备继续追问的瞬间——
“笃、笃笃……”
一阵轻微的敲击声,突然从客栈那扇刚刚被关上的木门外传来。
老头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老人家,别怕,”孟七站起身,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晚,你就住在楼上吧,放心,不会有事的。”
“谢……谢谢,不再多言,不再多言了。”老头感激涕零,回头朝着门口双手合十拜了三拜,然后立刻就爬上了二楼的楼梯,找了一间最靠里的房间。
大堂内再次恢复了寂静,随着老头消失在走廊,敲门声也没有了。
阮苏熄了灯,又通过门缝向外看了一眼,并没有看见有什么敲门的人。
“黄家军,应该就是黄将军的部队。”孟七分析道,“每年都来收取这笔不义之财,看来,他们与这个县令,以及与朝廷里的某些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也就是说,这笔钱是真的要交给贵妃?”阮苏疑惑道,“可是那封信的口吻并不像是朝廷文书,县令要给贵妃送东西,还会有谁插手?甚至标明‘事关重大’?”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唢呐声,伴随着压抑的哭泣,穿透了厚重的墙壁,幽幽地飘了进来。
声音由远到近,由大到小,孟七浑身一颤。
那声音,孟七再熟悉不过。
是那支送葬的队伍。
“你们听到了吗?”她猛地转头,看向身旁的两人。
然而,俞楼和阮苏的脸上却只有一片茫然。
“听到什么?”俞楼问。
孟七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你先回去休息。”俞楼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看着孟七那略显苍白的脸,沉声道,“可能是因为你活人的身份,更容易吸引那些东西的注意。回去休息吧,只要躲在房间应该会没事,我们在下面点着灯吸引它们。”
孟七犹豫了一阵,还是没有逞强。她点了点头,转身走上了二楼。
回到房间,她将门窗都关好,躺在那张硬板床上,而那支送葬队伍的哀乐却依旧在她的脑海里萦绕不散。
不知过了多久,孟七闭上眼,念着几句曾经从奶奶那里学来的几句清心的祷词,哀乐声才逐渐停了下来。
“咚咚——”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响起。
“是我。”是俞楼的声音。
孟七没有起身,只是睁开了眼。
“安心睡,”门外的声音顿了顿,“我会守夜。”
孟七望着屋内的木梁,又看了看窗外透进来的暖白色的月光。她闭上眼,竟真的在不知不觉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
第二天,孟七是被一阵嘈杂的人声吵醒的。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快步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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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军容整肃的军队,正缓缓地走在街道上。
他们□□的战马通体乌黑,步伐沉稳,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脆响。士兵们个个身材高大,面容冷峻,腰间的佩刀在晨光下反射着森然的寒光。
孟七走出房间,阮苏已经站在了走廊上,脸色不太好看。
“黄家军的人来了。”他看到孟七,立刻说道,“俞楼那家伙为了不露馅,得到消息就溜回县令府,去扮演他那个倒霉县令了。我们也快过去看看。”
两人赶到县令府时,府衙门口已经戒备森严,数名黄家军的士兵手持长戟,如门神般分列两侧。
他们被县令府里的人认出来、带了进去,只说是县令的亲戚,畅通无阻地走了进去。
只见正堂之上,俞楼正端坐在主位,与下首一名身披重甲的将军模样的人交谈着。
过了一会儿,会谈似乎结束了。俞楼起身,亲自将那位将军送出正堂。
孟七和阮苏只是站在路边,俞楼带着那位将军出来。
“黄将军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不如在寒舍暂住一晚,让下官略尽地主之谊。”俞楼此刻颇有一副贪官污吏的模样,对着那将军客套了好一阵。
“不必了,”那将军摆了摆手,声音洪亮,“军务在身,不敢耽搁。贺礼既已收到,我等即刻便要启程。”
只是,在他们从孟七和阮苏面前走过时,听到他们的对话,阮苏和孟七不由得相视一眼。
那将军国字脸,浓眉大眼,脸上是饱经风霜的沧桑,虽然同样身披重甲,气势威严,但……他和他们在哀声井里见到的那个半边脸布满肉瘤的黄将军,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孟七的目光与俞楼在空中交汇,只是一瞬,便各自移开。
俞楼和黄将军走到府门外,随即就有两名士兵从后堂抬出了两个用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箱子。
箱子落在地上,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显然分量不轻。
“劳烦将军,将我等的心意敬献贵妃与圣上。”
那将军没有再多言,只是朝俞楼拱了拱手,便带着人,抬着那两个沉重的箱子,急匆匆地离开了县令府,朝着城外走去。
没等走远,孟七决定:“跟上他们,入京。”
……
两个时辰后,北疆边陲的一座茶肆内,三个打扮奇特的人正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边。
“……这,确定能行吗?”其中一个拨开斗笠的围纱,里面正是不知什么时候长出胡子的阮苏。
“他们见过我们,乔装打扮是最好的。”
阮苏看了看云淡风轻的俞楼和喝了一口水的孟七,敲了敲桌子:“不是,凭什么你们就不用打扮?”
孟七扫了他一眼:“你比较有特色,会被认出来。”
“我——”
就在这时,端茶的小厮走了过来,放下一壶茶水和一盘果子。
“客官,您三位喝好!”
阮苏叫住小厮,问道:“这条路上,只有你们这一家茶肆吗?”
“那可不嘛,客官,”小厮答,“凡是进北疆、出北疆,就必须要经过我这长生茶楼。
“正所谓,不饮长生一杯茶,难过北疆鬼门关。”
29. 长生军(8)
“长生?”阮苏拨开斗笠上垂下的薄纱,露出一张长着络腮胡的脸,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块被风沙侵蚀得字迹模糊的招牌,嗤笑一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敢叫这名字,也不怕折了寿。”
“少说两句。”俞楼道。
茶肆不大,里面只稀稀拉拉地坐着两三桌客人,都是些风尘仆仆的行商打扮。
俞楼从袖中取出几块碎银放在了桌上,那小二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我们是过路的行商,”俞楼道,“打算往京城的方向去做点生意。小二哥,给指条明路?”
那小二一见有钱,脸上的笑容顿时热情起来,他手脚麻利地擦了擦桌子,点头哈腰地说道:“哎哟,您算是问对人了!要说上京,就顺着这条官道一直往东走,准没错!不过……”
他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不过小的可得提醒三位爷一句,最近这道上可不太平。眼瞅着上面有大事,天南地北赶着上京送礼的商队多了去了,那道上的贼匪也就都跟闻着腥味的猫一样,全钻出来了。三位爷要是带着货过路,可千万得小心行事啊!”
“哦?上面究竟有什么大事?”孟七适时地开口,“若是局势动荡,我们也好早做打算,换条路走。”
“嗨,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小二摆了摆手,“就是当今贵妃娘娘的生辰快到了,这不,都赶着去献殷勤嘛!”
俞楼闻言,又从袖中摸出一小块银子,屈指一弹,那银子便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精准地落入了小二的掌心。
“能不能再详细说说?”
小二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又凑了过来。
“三位爷,看你们也是爽快人,小的就跟你们透个底。当今这位贵妃娘娘,那可是圣恩浩荡,宠冠六宫啊!这金银珠宝什么的,自然是要的。可除此之外……娘娘她,最近迷上了一样东西。”
他顿了顿,
“听说啊,娘娘从各地搜罗了不少能人异士,什么方士啊、修士啊,只要是懂点丹青之术的,全都弄到宫里去了,就为了能养容保颜。咱们圣上也是宠爱得紧,要什么给什么。
“所以啊,三位爷,你们要是真打算上京,切记,一路上千万不要露财,更别让人知道你们懂什么医术、会什么偏方。不然,被那些眼线给盯上了,是福是祸,可就真说不准了。”
小二说完,便准备转身离开。
“巧了。”
孟七那清冷的声音,却在这时不疾不徐地响起。
小二的脚步一顿,疑惑地回头。
只见孟七正端坐在桌边,眼眸静静地看着他。
“我正精通医术,尤擅那保颜之术。”
小二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我这里,恰好还有一枚祖传的养颜丹,和一套祖传的秘法。”孟七继续说道,“此丹此法,不敢说能让人白日飞升,但返老还童、永葆青春,甚至是延年益寿,却也并非难事。”
“你……你……”小二的嘴唇开始哆嗦,他看着孟七,踉跄地向后退了两步,险些撞翻身后的桌子,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回了后厨。
三人对视一眼,没有再多言。俞楼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留下几枚碎银在桌上,便起身离开了茶肆。
走在官道上,午后的风卷起一阵干燥的尘土。阮苏终于忍不住,凑到孟七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那群人的?”
孟七的目光依旧望着前方,淡淡地说道:“当别人想把你吃掉的时候,垂涎的味道总是刺鼻的。”
他们没有再沿着官道走,而是拐进了一旁稀疏的林子里。林中的光线斑驳陆离,投下一片片摇曳的鬼影。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一阵细微而急促的马蹄声,果然从他们身后的方向追了上来。
“躲起来。”俞楼的声音冰冷。
三人迅速闪身,藏在了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后。
马蹄声越来越近,很快,六名骑着高头大马、手持利刃的彪形大汉出现在了林间小径上。他们勒住缰绳,为首的一人环顾四周,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说道:“他娘的!人呢?不是说他们往这边来了吗?万无一失?我呸!”
“大哥,会不会是我们跟丢了?”旁边一人问道。
“不可能!”为首那人恶狠狠地说道,“就这三条腿的羊,还能从咱们眼皮子底下飞了不成?那几个可是个宝货!要是真能把他们的东西献上去,咱们兄弟几个下半辈子就吃穿不愁了!都给老子仔细搜!”
孟七的目光扫过那六人,朝身旁的俞楼轻轻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只听俞楼打了个响指,不过眨眼的功夫,那六名彪形大汉便悄无声息地从马背上栽了下来,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三人没有丝毫停留,各自翻身上了一匹马,朝着京城的方向,绝尘而去。
……
紫禁城的琉璃瓦在夕阳的余晖下,反射出一种流淌的血色。
“又是黄金……怎么又是这些!”
“本宫要的是能让这张脸恢复的仙丹!不是这些毫无用处的金子!滚!都给本宫滚出去!”
随着一阵瓷器碎裂的脆响,几个捧着托盘的太监连滚带爬地退了出来,脸上满是惊恐之色。
“去!把那个阮裘给本宫叫过来,快去!”
不过片刻,一个身穿八卦道袍、面容清瘦、留着一撮山羊胡的中年男人,便被宫女们几乎是架着,匆匆带了进来。他一进殿内,便双膝一软,跪伏在地,声音颤抖:“娘……娘娘……不知娘娘传唤,所为何事?”
“为何事?”帘后的声音冷笑一声,“阮道长,你倒是给本宫看看,本宫这张脸……这张脸!怎么已经见不得人了!”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啊!”姓阮的方士连连叩首,额头在冰冷的地砖上磕得“咚咚”作响,“娘娘凤体金贵,只待陛下功成,引来天外之力,届时,娘娘不仅能恢复盛颜,更能脱胎换骨,成为古往今来、最……最美之人!”
他的话似乎起到了一些安抚作用,帘后的声音安静了片刻。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太监在殿外禀报道:“启禀贵妃娘娘,宫外来了一名女医师,自称刚从深山修行下来,在城内看见了为娘娘寻访仙方的皇榜。她说,她有祖传的秘法和丹药,能让娘娘容颜永驻,特来献宝,请求觐见。”
“哦?”帘后的声音急切,“快!快快有请!”
长长的宫道上,一个身影正不疾不徐地走着。她穿着一身朴素的青色布衣,头上戴着一顶能遮住大半张脸的帷帽。引路的宫女好几次不耐烦地催促,她却依旧保持着自己的步调。
她被人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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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那间弥漫着异香的寝殿内,在距离纱帘十步远的地方停下。
“民女孟七,参见贵妃娘娘。”她的声音清冷,不卑不亢。
孟七缓缓抬起头,帷帽的薄纱下,只能依稀看到一个清秀的轮廓。
“你就是那个有祖传秘法的女医师?”
“是。”
“丹药何在?”
孟七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通体漆黑的木盒,双手奉上。
立刻有宫女上前,接过木盒,小心翼翼地呈到了纱帘之后。
过了许久,帘后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此丹……果真有奇效?”
“光吃丹药,收效甚微。”孟七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此乃内外兼修之法。民女必须仔细看过娘娘的状况,才能对症下药,辅以秘法,方能事半功倍。”
“大胆!”一旁的宫女厉声呵斥,“贵妃娘娘的凤颜,也是你这等山野村医能够随意窥探的?!”
“无妨。”
帘后的贵妃却出声拦住了宫女。
“让她……走近些来看。”
孟七在宫女那警告的眼神中,缓缓向前走去,一步,两步……最终,停在了那道纱帘之前。
她能闻到,从帘后飘出的那股香气更加浓郁了。但在那之下是一种用无数名贵香料都无法掩盖的腐朽气息。
“再近些……”
孟七伸出手,正准备掀开那道纱帘。
然而,另一只手却比她更快。
那是一只保养得极好的手,皮肤细腻如上好的羊脂白玉,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
它缓缓地,从内侧掀开了那道厚重的纱帘。
纱帘之内,半边脸颊的肌肤依旧光洁如暖玉,细腻到几乎看不见一丝毛孔。然而,从眉心开始,一道狰狞的、黑紫色的裂痕蜿蜒向下,将这张脸粗暴地分割成两个世界。
裂痕的另一侧,那里的皮肤如同被热蜡融化过的烂泥,松弛地挂在颧骨上,呈现出一种尸体般的灰绿色。一块块腐肉正在缓慢地剥落、卷曲,眼珠之中浑浊不堪,眼白的部分被蛛网般的血丝占据。而她的嘴唇,一半是娇艳欲滴的朱红,另一半则干瘪乌黑,裂开的口子里,能看到同样腐烂的牙床。
孟七没有后退,依旧平静地看着她,然后缓缓将手搭上她的脉。
“你……能治好我,对吗?”
贵妃再次开口,她的手缓缓抬起,想要抚摸自己腐烂的那半边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
孟七的目光,被她耳垂上的一样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枚圆润硕大的珍珠耳坠,正静静地悬挂在她那已经腐烂见骨的耳垂上。珍珠的光泽温润柔和,仿佛一朵圣洁的白花。
“娘娘,”孟七道,“你看到的,还不是最坏的样子。”
贵妃沉默了一阵,缓缓开口:“你果然……是懂的。那个姓阮的废物只会说些空话来哄骗本宫,说只要陛下的大业一成,本宫就能恢复。可本宫等不了了……本宫一天也等不了了!”
她的手猛地攥紧孟七。
“本宫能感觉到,它……它在吃我。每天都在吃。从我的脸,到我的身体……很快,本宫就会从里到外,都变成一滩烂泥。”
她的目光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孟七的身上。
“治好我。”
30. 长生军(9)
“你是说,贵妃的半张脸腐烂了?”
屋内,三人坐在桌前,门外是贵妃派来监视孟七的宫女。
“不错。”孟七道,“而且,她还提到了一个姓阮的人,或许就是你的先祖。”
“她……有没有说,那个人叫什么?”
孟七摇摇头:“没有。”
阮苏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孟七看了出来,继续道,“或许,我们可以从他这里下手。既然他一直在参与贵妃的治疗,那应该掌握不少信息。”
“找个机会,把人绑过来。”俞楼提出。
阮苏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我亲自去。”
话音未落,俞楼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接着随意地抬起右手,在空中轻轻一挥。
刹那间,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扭曲了空间,阮苏的身影瞬间模糊、拉长。
俞楼与孟七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和阮苏一同消失在了原地。
……
阴冷,潮湿。
腐烂稻草的霉味,粗暴地钻入鼻腔,将阮裘从昏迷中唤醒。
他猛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从屋顶破洞中投射下来的惨白的月光。
他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破败的柴房,手脚被粗糙的麻绳紧紧地捆绑在一根冰冷的木桩上,绳索勒得他手腕生疼。
“醒了?”
阮裘的心猛地一跳,他循声望去,只见阴影之中,一个身影正静静地立在那里。而在那身影的旁边,另一人则随意地坐在一捆稻草上,月光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
“你……你们是谁?!”阮裘恐惧地喊道,“我可是圣上和贵妃跟前的红人!你们敢动我,就不怕被诛九族吗?!”
坐在稻草上的那个身影缓缓站起,一步一步,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愈发冷清。他走到阮裘的面前,蹲下身,静静地注视着他。
“贵妃?”阮苏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她自己都快烂成一滩泥了,还保得住你?”
阮裘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色厉内荏地吼道:“你……你胡说!娘娘凤体安康,福泽绵长!你再敢妖言惑众,我……”
“我问,你答。”阮苏没有理会他的威胁,“答错了,或者让我觉得你在撒谎,我就一根一根拆了你的骨头。”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地落在了阮裘的肩膀上。
一股刺骨的阴寒瞬间穿透了衣物,仿佛一条冰冷的毒蛇,顺着阮裘的经脉钻入了他的四肢百骸,阮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第一个问题,黄家军,和你是什么关系?”
“黄……黄家军?”阮裘疼得涕泪横流,含糊不清地说道,“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这辈子……就没出过京城半步!什么黄家军、李家军,我一个都没见过啊!”
“没见过?”阮苏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啊——!!”阮裘再次惨叫起来,“我说的是真的!我只是个被抓进宫里炼丹的倒霉蛋!那些军国大事,我怎么会知道?!不过……不过我祖上倒是有位先祖,年轻时曾云游四方,或许……或许他去过哪里、认识谁也说不定,但这跟我没关系啊!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他去啊!”
“第二个问题,”阮苏微微松开了手,“贵妃的脸,是怎么回事?”
一提到这个,阮裘拼命地摇着头,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说。”
“我……我说……”阮裘彻底崩溃了,他带着哭腔,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抖了出来,“是……是报应啊!是阴报!那怪不得我,都是……都是圣上!
“五年前,圣上不知从哪里得来一本邪书,开始痴迷于炼制所谓的‘长生丹’。他……他以贵妃娘娘想要永葆青春为由头,从民间大肆搜罗奇人异士,又强征赋税……”
“活人精血为引,以怨魂为药……贵妃娘娘沾染了太多的阴气和怨气,这这才遭了报应。”
阮苏静静地听着,直到阮裘说完,他放开手,任阮裘瘫软在地,站起身,走到一直沉默不语的俞楼身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俞楼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下一刻,他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柴房的阴影之中,消失了。
……
良久,孟七站起身,缓缓走到门前,拉开了那扇木门。
门外的两名宫女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脸上满是戒备之色。
“我要见贵妃娘娘,烦请二位代为通传。”
其中一名年纪稍长的宫女答:“贵妃娘娘正在歇息,孟医师若无他事,还请在房内静候,我等会去禀报。”
“我需要一味至关重要的药材,名为长生花。”孟七道,“此花只生于北疆极寒之地,奏请贵妃立刻派人去取,不得有误。”
宫女不敢怠慢,立刻转身,朝着寝殿的方向小跑而去。
孟七转身回房,屋内的桌边,一个身影正坐在那里喝茶。
“如果这件事是因皇帝而起,我们想要破局,岂不是得弑君?”
俞楼摇了摇头:“没办法做到,历代帝王的魂灵都是由龙脉庇护,这里的世界根本不可能存在皇帝,我们找不到他,自然就不能解决。”
孟七坐在他的对面:“贵妃必然会派人前往北疆寻找‘长生花’,无论派出谁,只要找不到这东西,就必然会往黄家军的身上考虑。只待他们苦寻无果,我们再声称有这东西,搭上他们的船。”
“你觉得,黄家军是否是长生军?”俞楼问。
孟七摇了摇头:“黄将军容颜已变,且并不像是助纣为虐、强征赋税之人。如果是,被困于哀声井也是咎由自取。”
俞楼却笑了笑:“这世上诸事错综,善恶一念间,唯有一死能做到不偏不倚,又何必困囿其间。”
“帝王葬制与寻常葬制有别,贵族葬制与平民葬制有别,怎么能说是不偏不倚?”孟七反问,“有的人死得其所,有的人死于冤屈。有的人含恨而终,因此怨气不散,困于轮回之外。你看遍亡者,却看不见他们活着时的模样,才会觉得他们执念深重,就算是死亡也做不到坦然。”
俞楼的眼睛却亮了,他一副肃穆神情,与孟七对视:“那你觉得,是那些轮回之人做得对,还是执念不化之人做得对?”
“倘若世人皆可坦然入轮回,那这尘世的情爱仇恨,未免被看得太轻了。”孟七道,“没有什么对错,只是如今,倘若阮裘说的是真的,皇帝祸害民生、执迷不悟,却将罪名加在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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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身上,就算你说无法弑君,我也要试一试。命中贵贱之分,哪怕真的动摇不得,也要让报应找到对的人。”
……
柴房内,再次只剩下阮苏和被绑在木桩上的阮裘。
阮苏缓缓地转过身,重新走回到阮裘的面前。这一次,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了他对面的那捆稻草上。
“你刚才说,你的先祖曾云游四方?”
“是,是的……”阮裘有气无力地答道。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阮裘抬起头,借着月光,他终于看清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脸。他看着看着,逐渐浮现出一丝惊疑和茫然。
“你,你的眉眼……”阮裘似乎想要看得更真切,又向前凑了凑,“你的眉眼,怎么有些眼熟。”
阮苏的身体猛地一震。
“你看什么?!”
“不,不敢,”阮裘被他吓得一缩脖子,却还是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着他,“我们阮家人都是有苦衷的,外人不懂,都以为我们是助纣为虐的奸佞。可谁又知道,我们背负着什么……我们,我们也是身不由己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话语也变得颠三倒四,不清不楚,仿佛在呓语,又仿佛在倾诉委屈。
阮苏愣在了那里。
“苦衷?”
“是啊,”阮裘叹了口气,“官家抓人,我们一没享过荣华富贵,二没过过安生日子,成天提心吊胆。”
“你那位先祖的事,你又知道多少?”
“先祖……”阮裘的目光遥远起来,“我只知道他云游四方、广结天下好友。”
“他去过北疆吗?”
“北疆?那自然是去过的,只是……”阮裘的神色异常,“说起来,先祖确实曾经留下过他的名姓,还有几句话。”
“那就老实交代。”
阮裘突然抬起头,异样地盯着阮苏,然后幽幽地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凑近一点。”
“别耍花招!”阮苏眼神凶狠。
“不会的。”阮裘突然像是闻到了什么气味,猛地凑上前,用鼻子疯狂地吸着周围,“你过来,我讲给你听。”
阮苏冷眼看着他,随后抬手,从袖口飞出几根黑色的长钉,瞬间将阮裘的双肩钉在了他背后的木柱上。
“现在说吧。”阮苏蹲下身,在他的面前。
阮裘嚎叫了几声,却不顾肩膀上的剧痛,硬是把头摆正,然后悄声,在阮苏耳边说了几句。
……
“我已经知道要怎么办了,俞楼,你想办法把孟七送出去。”烛火映照下,阮苏硬着声说道,“孟七,我向你保证,我会让你朋友没事的。”
“别来这套。”孟七冷声道,“有事就说,不要搞煽情和瞒着我们的那一套。”
阮苏一噎,但依旧惴惴不安:“阮裘告诉我一件事……我,我想求证一下。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么只有我能解决这一切。”
“你该不会是想说,你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孟七反问,“他难道跟你说,只要阮家的血脉没了,就会没事?还是跟你说,这一切都解决不了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要让你去牺牲然后平复怨恨?
“少看点话本,少信点鬼话,现在,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31. 长生军(10)
“大概就是这样。”阮苏道,“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我可以肯定,那个人或许就是我。可能是我影响了因果,或者我失忆了……总之,一定跟我本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就先放着吧,”孟七打断了他的焦躁,“阮裘的话可信度并不高。”
“我翻看了贵妃的脉案与起居注。”孟七继续道,“上面记载,去年初秋,贵妃曾大病一场。记录语焉不详,只说是染了某种凶险的恶疾,为免病气过给圣上,被移至别宫静养,期间任何人不得探视。可按照上面的症状描述——食欲不振、下腹坠痛、时有见红,那不像是恶疾,更像是……小产之兆。”
阮苏心里一惊。
“活人精血为引,以怨魂为药……”他喃喃地重复着,“如果阮裘说的都是真的,那圣上为了炼制他那所谓的长生丹,恐怕,贵妃的孩子是被……”
俞楼靠在墙边,幽幽地道:“帝王之家,何来骨肉亲情。”
“我要去见她。”孟七站起身,“既然她信我有回天之术,我便以这一点便利,再探一探虚实。”
……
寝殿之内,依旧是那股化不开的异香,厚重的纱帘层层叠叠地垂下。
孟七跪坐在帘外的软垫上,身前摆着一张小小的脉案桌,上面铺着一方洁白的丝帕。
一只手从帘后缓缓伸出,搭在了丝帕之上。
孟七伸出三根手指,轻轻地搭在了那截皓腕之上。
“娘娘,”孟七闭上眼,片刻之后,她缓缓开口,“您近来,是否时常在午夜梦回之时,感到心口发闷,四肢冰冷,仿佛有重物压身?”
帘后的呼吸声,瞬间急促了半分。
“是,是的。”
“是否还会有噩梦不断,有时候感觉有人在喊着自己的名字?”
“你,你怎么知道?!”帘后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惊疑。
孟七收回手:“娘娘,您的身上,是附着了一个小鬼。”
“休要胡说!”一旁的宫女呵到。
“闭嘴!小鬼……快,快帮本宫驱了它!”
“娘娘莫急。”孟七的声音依旧平静,“这小鬼虽在您身上,却并未存害您之心。它只是不愿离去。”
她顿了顿,抬起眼,目光仿佛能穿透那层层纱帘,直视着帘后那双惊恐的眼睛。
“娘娘,恕民女斗胆一问,您……是否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寝殿陷入了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那双手死死地抓住了孟七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皮肉里。
“都给本宫滚出去!没有本宫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殿内的宫女和太监们闻言,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沉重的殿门被从外面轻轻地带上。
纱帘被一把扯开。
贵妃就那样跌坐在孟七的面前,她抓着孟七的手,那两只长在不同的脸上的眼睛里,都流出一汩泪来。
“你……你说的是真的?”她的声音颤抖着,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我的孩子……它还在,是不是?它没有离开我,是不是?!”
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疯狂地摇晃着孟七的身体。
“是本宫不争气,是本宫没有保住他……本宫对不起它……”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大师……不,仙姑,求求你,帮帮本宫,帮本宫超度我的孩儿!让它……让它下辈子,投个好人家,不要再来这吃人的皇宫了……”
孟七任由她抓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哭声渐歇,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娘娘,”孟七缓缓开口,“我方才为您探脉,发现那孩子的魂魄……并不完整。”
贵妃的哭声戛然而止,她茫然地看着孟七,仿佛没有听懂她的话。
“他的魂魄,像是被人用极其歹毒的法子,强行剥离了一缕精魂。”孟七的声音冰冷,“精魂不全,便入不了轮回,只能化为孤魂野鬼,永世飘零。他之所以迟迟不肯离去,正是因为……他在等他那缺失的一部分。”
“精魂……被取走了?”贵妃喃喃地重复着,她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白。
她突然松开了抓住孟七的手,颓然地向后倒去,瘫软在那张华丽的凤榻之上。
“没了……都没了……”
就在这时,孟七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若是能将那缕被取走的精魂寻回,让其魂魄完整,再辅以秘法,未必不能送他安然入轮回。”
贵妃的眼中再次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她猛地从榻上坐起,刚准备说些什么——
“启禀娘娘!”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通报声,“黄将军正在殿外求见!”
贵妃的身体猛地一僵,她脸上的神情瞬间变得复杂起来。她看了一眼孟七,最终还是深吸了一口气。
“让他……在屏风外候着。”
孟七退到了一旁的阴影之中。
很快,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在距离寝殿数丈远的屏风之外停下。
“末将黄皋,参见贵妃娘娘。”
“黄将军平身。”贵妃的声音恢复了一些往日的雍容,“本宫今日传你前来,是有一件要事,需你即刻去办。”
“娘娘请讲。”
“本宫要你即刻动身,返回北疆,为本宫寻来一味药材,名为‘长生花’。”
屏风外的黄将军沉默了片刻,才再次开口:“娘娘,恕末将直言,这又是哪个江湖术士,在圣上与娘娘面前搬弄是非?北疆之地,天寒地冻,何来什么‘长生花’?!圣上为求长生,已是劳民伤财,怨声载道!娘娘理应劝谏圣上,怎能再——”
“放肆!”贵妃猛地一拍扶手,厉声喝道,“黄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非议圣上,教训起本宫来了!来人——”
“娘娘息怒。”
就在这时,孟七的声音在阴影中不疾不徐地响起。
她缓缓走出,对着屏风的方向说道:“黄将军忠君体国之心,日月可鉴。只是将军久在沙场,对这山野间的奇花异草,不甚了解,也是情理之中。”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据民女所知,这长生花,确实是北□□有之物。多年前,民女随家师云游,曾在北疆一座小城暂住。城中便有山民,曾采得此花,在市集上贩卖。将军未曾寻找就冒然说没有,未免草率了。”
屏风外的黄将军再次陷入了沉默。
良久,他才沉声应道:“……末将,遵命。”
黄将军退下后,寝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你……”贵妃的目光落在孟七的身上,“你怎么会对这些知道得如此清楚?”
孟七只是微微躬身:“民女云游四方,所见所闻,不过沧海一粟。只是恰好,能解娘娘燃眉之急罢了。”
……
夜色如墨,皇城之巅,一座孤零零的高塔直插云霄。
塔名,摘星阁。
俞楼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塔底。他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那几名守卫便如同被抽走了骨头般,软软地瘫倒在地,陷入了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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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推开沉重的塔门,一股混杂着硫磺、草药和浓重血腥味的热浪扑面而来。
塔内并无阶梯,只有一条环绕着塔壁、不断向上的螺旋形坡道。
俞楼沿着坡道向上,最终来到了塔顶。
塔顶是一个露天的平台,平台的正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座三足双耳的巨大青铜丹炉。
那丹炉高达数丈,炉身之上镌刻着繁复的云纹与兽面,炉口正向外喷吐着火焰。
在丹炉的四周,摆放着一圈陶碗,碗中盛满了粘稠的暗红色液体。
俞楼的目光扫过丹炉,最终落在了旁边的一张石案上,那里静静地摆放着一本装订的名册。
他走上前,翻开名册。
【庚寅年,三月,南地,活婴三十六。】
【庚寅年,九月,西川,黄口七十二。】
【辛卯年,二月,北疆,童子十三。】
……
里面用朱砂笔,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一批献祭品的来源和数量,却没有一个具体的名字。
俞楼的目光一凝,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座巨大丹炉。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的瞬间,一股力量猛地从丹炉之上反弹而出!
“嗡——!”
是规则的束缚。
他不能直接干预这些,尤其是这种牵扯到龙脉气运的国之大祭。
就在这时,一旁那堆积如山的、早已烧成灰烬的药渣堆里,突然沙沙作响。
俞楼心中一凛,猛地回头。
只见那灰黑色的炉灰之中,一个人影缓缓地坐了起来。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是孟七。
孟七看到俞楼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走到那张石案前,拿起了那本名册。
“我……”俞楼刚想解释些什么,却被孟七打断了。
“贵妃告诉我,这里是圣上为她炼丹祈福的地方,”孟七的声音很平静,“她说,如果她那孩儿的魂魄真的被人取走,那么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这里。”
她一边说着,一边快速地翻阅着那本名册,最终,她的手指停在了某一页上。
【壬辰年,八月,北疆,童子十三。献祭于望乡塔。】
【癸巳年,八月,北疆,童子十三。献祭于望乡塔。】
……
记录显示,从五年前开始,每年八月,也就是贵妃的生辰之月,都会有十三个来自北疆的童子,被献祭于一座名为“望乡塔”的地方。
而在这之前,献祭的频率是每半年一次。
就在这时,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函,毫无征兆地在俞楼身旁凭空浮现,然后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脚边。
俞楼用术法捡起信函,上面并没有署名。
他揭开火漆,抽出信纸,看了一眼后递给孟七。
孟七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正是催促县令尽快寻找“长生花”,不得有误。
无论是那字迹,还是口吻,都与之前那封催缴六千两白银的密函,出自同一人之手。
“是黄皋。”
“现在怎么办?”俞楼问道。
“随便找一株花,给他送去便是。”孟七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本名册之上,“剩下的,我自有办法。”
她继续向后翻阅。
【甲午年,始,北疆贡品由童子改为白银陆仟两。】
“从甲午年往前推,”孟七的指尖在冰冷的书页上缓缓划过,“至少有十二批孩子被献祭在了那座建造在北疆的高塔里。”
32. 长生军(11)(满10加更)^……
百余名童子……那是一座边陲小城,总共才能有多少孩子?
这样规模的献祭,难道城内的百姓也只是听之任之吗?
孟七一边想着,一边重重地合上了名册:“从童子改为白银,或许是因为城内已经没有孩子,但皇帝为何揪住北疆不放?比北疆富庶之地也只是进贡三两次,如果是因为怕事情败露,又为何大张旗鼓地派遣军队施行,甚至建了一座高塔?”
“你是说,北疆很特殊?”
“至少,它对皇帝的长生之术很特殊,”孟七摸了摸下巴,“皇帝修炼邪法,必定是有人在背后操纵,而那人或许与北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既然如此,我们就从北疆查起。”俞楼接话道,“我会去一趟,看一看那座塔。”
孟七扫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当然可以,只是还有一点,虽然我让阮苏不要被阮裘的话困扰,但我们不能忽视他说的,哪怕不是真的,也一定有他的目的。”
孟七回想起来,那时阮苏满脸窘迫地站在他们面前,复述着阮裘的话:
【那位先祖曾说,要为阮家赎罪。】
按照阮苏的回忆,阮氏一脉从他的上一辈起就背负着骂名,然而却从未有人幡然悔悟,甚至扭曲真相,误导后世。
然而,只有到阮苏时,他喜爱游山玩水、结交游侠,这才听说了阮氏的恶行,羞愤不已,从此成为心头大患。
如果真按这两者所言,要么,就是另有阮家人也曾知道真相,因此去过北疆,要么,就是他们对当下时间的判断出现了问题,此刻已然是阮苏百年之后。
可阮苏无子,阮家旁支也日渐凋零、并未获得家传术法,阮裘又是哪一脉的人?
孟七沉思了一阵,道:“若你去北疆,便要也从阮氏查起,尤其是来往过北疆的方士道徒等,必定会有突破。”
“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孟七瞧了俞楼一眼:“我自然有我的打算,阮苏我也会安排好,你只要去做你的事。”
说罢,孟七出门看了眼那些被俞楼放倒的人,径直从大门离开了。
她最近刚刚意识到,俞楼和阮苏不同,阮苏虽然并没有交代出全部底牌,但动机可以摸到七七八八,可俞楼作为一个鬼差,甚至在一开始并没有告诉孟七他真实的姓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站在鬼界的立场上,对于哀声井和长生军究竟抱有怎样的态度却是无法预测的。
……
孟七关上门,就立刻察觉到屋内的气息。
她回过头,阮苏的身影缓缓地浮现在桌边,忧心忡忡地喝着茶水。
“怎么样了?”孟七问。
阮苏看了她一眼:“我去查了阮家的旧址,那边已经全都不一样了,至于阮裘,他确实是一直在京城生活,他的族系可以延伸到的最久远的那个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名字——所以,我比较偏向于,我们对时间判断错了。”
可是,黄家军还没有变成长生军的时候,阮苏绝对不可能已经出现过。
如果纠正对时间的认知,那就又要搞清楚:这些黄家军又是谁?俞楼将他们传送到这里又有什么含义?
说到俞楼,阮苏长叹一口气:“那家伙一直阴晴不定,我之前找他过很多次想让他帮忙,但他总是不肯见我,有时候又突然心情好了冒出来,跟我说两句不明不白的话,然后又消失了。”
沉默良久,孟七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们最好自己动身。”
“……什么意思?”
“他正在前往北疆,我们在摘星阁里发现,北疆建造了一座高塔,专门用以献祭童子,另外,阮氏的方士或许也与之有关。为了掌握主动权,我们最好自己也动身。”
阮苏和她对视了一眼,又快速低下头去:“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跟俞楼分开调查?”
“我们对他的动机都不甚了解,按照你的说法,他也不会是那么好心的人。既然如此,他究竟是想帮助,还是想阻碍,谁都无法判断。”
阮苏深吸了一口气,一咬牙:“你说得对,这家伙不是那么好心的人,我们不能全然相信。”但随后,他皱了皱眉,“可我们是被俞楼带进来的,他又比我强上千倍万倍,我们怎么能瞒得过他?”
孟七放下茶杯:“为何要瞒,既然他手眼通天,我们就只管做就好了,何必徒劳?他能遮住多少,我们能查出多少,各凭本事罢了。”
……
阮苏的长钉在这里并未有使用的限制,夜半时,孟七小憩了一会,就和阮苏一同动身。
不过眨眼的功夫,周遭那雕梁画栋的宫廷景致便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铅灰色天空笼罩的、广袤无垠的雪原。
北疆的风与京城截然不同,它不带丝毫婉转,像一柄出鞘的淬了寒冰的利刃,裹挟着千万粒细碎的沙石,蛮横地抽打在人的骨骼上。
他们出现得悄无声息,仿佛是从这片苍凉天地的某个夹缝里的两个孤魂。
风雪来得毫无征兆。
起初只是几片轻飘飘的雪花,旋即,整片天空都像是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亿万片鹅毛般的雪片被狂风裹挟着,铺天盖地地倾泻而下。能见度在顷刻间降至不足三尺,入目所及,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翻滚的灰白。
“先找个地方躲躲!”阮苏的声音在风雪中被撕扯得有些变形,他拉起斗笠的围纱,试图抵挡那扑面而来的冰冷。
就在他们几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雪吞噬之时,孟七的目光瞥见了不远处一个模糊的建筑。那是一座早已废弃的、半塌的屋子,在风雪中如同匍匐在地的垂死野兽,只剩下一具残破的骨架。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过去,推开那扇破门。
屋内的光线极其昏暗,四壁漏风,屋顶上一个巨大的破洞正不断地灌入风雪,在地上积起一小堆白色的雪丘。。
孟七和阮苏走到一处相对避风的墙角坐下,就在这时,那扇破门毫无征兆地被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比先前更加凛冽的寒风卷着雪沫倒灌而入,紧接着,两个佝偻的身影,一高一矮,如同两道被风雪吹来的鬼影,贴着门框,跌跌撞撞地挤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老乞丐,他身上那件破棉袄被风雪浸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他头发花白,胡子拉碴,一张脸被冻得青紫,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嵌满了污垢。
而在他的身旁,紧紧地跟着一个更瘦小的身影,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娃娃。她同样穿着破烂的衣衫,一张小脸被冻得通红,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黑白分明。
那老乞丐一进屋,看到角落里的孟七二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惧,下意识地便将那女孩护在了身后。
“二位……二位行行好,”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风雪的寒气,“我们爷孙俩,只是路过,想借宝地避避风雪,绝无歹意。”
“坐吧。”孟七示意。
老乞丐这才松了口气,他拉着那小女孩,在离他们最远的另一个墙角蜷缩下来,将自己那件破棉袄解开,试图用身体为那孩子挡住从四面八方灌进来的寒风。
“老人家,你们这是从哪来,又要到哪去?”孟七开口问道,“这么大的雪,怎么还在外面赶路?”
老乞丐重重地叹了口气,搓了搓早已冻僵的双手:“唉,说来话长啊……我们本是在前头那个村头讨生活的。可这天杀的雪一下,地里的收成算是全完了,村里人自己都吃不饱饭,哪还有多余的粮食施舍给我们?前儿个,里正就把我们这些没户籍的,都给赶出来了。”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怀里那始终一言不发的女孩:“至于要去哪……嗨,走到哪算哪吧,天大地大,总得赌赌运气,看老天爷肯不肯给条活路。”
孟七看了身旁的阮苏一眼。
阮苏会意,他随意地将手伸进袖口,再次拿出来时,掌心之中便凭空出现了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拿着,垫垫肚子。”
老乞丐看到那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眼中迸发出光芒。然而,他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孟七注意到,他的目光先是飞快地瞥了一眼他怀里的那个女孩。
那女孩依旧沉默着,只是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阮苏手中的馒头。
直到那女孩微微颔首,老乞丐才颤抖着伸出双手,接过了那两个馒头。
他将其中一个递给了女孩,自己则拿起另一个啃了起来,腮帮子被塞满,说不出话来。
女孩却只是小口地啃食着,或许是乞丐将东西都给了她吃,她似乎并没有很饥饿。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抬头看阮苏。
“害,穷人家的孩子,哪有什么正经名字。”老乞丐三两口将馒头咽下,抹了把嘴,“打小就跟着我,大伙都管她叫阿妹。”
“阿妹,”孟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话锋一转,“看你们流落至此,着实可怜。我这位朋友,恰好是一位云游四方的方士,最擅卜卦问命。看在有缘的份上,不如让他为你们算上一卦,看看能否为你们破解眼前的困局,或是指引一条好的因缘?”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老乞丐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抬起头,看向阮苏。
“方,方士?”他试探性地问道,“敢问这位道长,您贵姓?师从……哪一门派?”
“免贵姓阮。”阮苏道,“至于门派,家传的术法,不足挂齿。”
“阮……
“不,不敢劳烦道长!我们命贱,不配道长您出手!”老乞丐拒绝着,“只待雪小一些,我们就不叨扰二位了。”
孟七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问道:“怎么,你们也听说过阮家?”
“没听说过,”老乞丐低着头,“只是人各有命,我们也不求勘破天机,只要本分,能活一日是一日罢了。”
那女孩又啃了几口馒头,随后被那老乞丐拉起来。
眼见外头那原本肆虐的暴风雪也逐渐停歇,他们便告别要离开,说是去找个地方再讨口饭,趁着天黑入乡里去。
阮苏本来要拦,却被孟七示意不要管。
随后,天地间只剩下风声,以及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们是主仆,”孟七收回目光,“那小乞丐,更像是主。”
阮苏皱眉道:“看那女孩的举止,根本就不像是个乞丐。他们流落至此,必定另有隐情。”
“别被发现,跟上去看看。”
然而,就在他们二人迈出破屋的瞬间,那两个本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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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他们视线中的身影,竟在这一瞬间,彻底消失了。
雪地上,除了他们自己的脚印,再无任何痕迹,仿佛那爷孙二人,只是从空气中蒸发了一般。
“……他们不是人。”阮苏看向远处的风雪,沉声道,“再跟也没意义了。”
两人没有再停留,辨认了一下方向,继续朝着北疆深处走去。又不知走了多久,就在他们翻过一道雪丘之时,阮苏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他抬起手,指向远方。
“看那里。”
只见遥远的地平线上,一座如同利剑般直插云霄的高塔,正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
距离越近,那座塔带来的压迫感就越是强烈。
它通体由一种黑色巨石砌成,透着一种历经风霜的粗糙,塔身之上只有一道道如同伤疤般纵横交错的刻痕。
当孟七的双脚踏上塔基范围的瞬间,她只觉得胸口如同被一块巨石压住,几乎喘不过气来。
“是阴气,”阮苏的脸色凝重。
“能发现什么吗?”
孟七沿着塔身走了一圈。阮苏突然停下,他伸出手,指尖在那冰冷的石壁上缓缓划过:“这是……我们阮家独有的镇魂符文。”
孟七看去,他指尖触摸的位置,确实有一条细密的符文线围绕着塔身雕刻。
“所以,阮家的先祖真的与此事有关。”
“看来是了。”阮苏的声音沉重,“他们建了这座塔,刻了这座阵……他们必然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可是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帮助皇帝,行此等恶毒的祭祀?”
孟七看着眼前的高塔:“这倒是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会被卷入这个世界,或许阮家确实做过什么,导致黄家军全军覆没。而现在的黄家军是替代品,之前的士兵变成了长生军,被困于哀声井。可若仅仅是引导献祭,似乎不至于导致整支军队的覆没。”
就在这时,阮苏皱了皱眉,他的手停在了某一处,指尖摩挲着:“这里……”
“咔嚓——”
一块坚实的石壁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方形的洞口——是一间暗格。里面一片漆黑,像是一间小小的房间。
“进去看看。”
然而,这暗格内很小,他们二人站进去就已经是站满。
阮苏在周围查探了一阵,这暗格的石壁倒是没有什么花纹,孟七抬脚就要出去。
就在这时,那石门毫无预兆地“轰隆”一声猛然关闭!
房间内瞬间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与此同时,他们感觉脚下的地面猛地一沉,整个房间竟开始急速下降,石壁内传来机扩转动的嘎吱声。
孟七和阮苏扶住石壁站稳,这坠落的速度太快,他们的头顶在了上面的石壁,双脚腾空。
“砰——”
暗间又骤然停下,孟七分开双脚,身体紧贴着石壁顺势屈腿,才靠缓冲躲过了强大的冲击力。
随即,前方的石门缓缓地向两侧开启。
门外是一片漆黑,阮苏从袖子里掏出两根蜡烛,点燃后递给了孟七。
他们走出,来到一处广阔的空间——跟着中间的烛台挨个点亮起,整个房间终于显露出它的原貌,而阮苏立刻判断出了此地的性质。
“这是一座墓室。”
他们所在的房间四通八达,正中连接着一条狭长的甬道。房间中间,被一圈烛火包围着的是一个圆形的高台,台子上却没有东西。
阮苏走上台,将手指放在圆台上摩挲着,烛火映照下,圆台上并没有花纹,但也没有摆放贡品的痕迹。
就在这时,孟七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他们。
她猛地向后看去,只看到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在右边的甬道里窜过去、消失了。
“谁?!”她的声音在这广阔的墓室里回响,随即转身追了过去。
“孟七!”
阮苏发现了她的异常,也追了上去。
孟七的脚步很快,阮苏跟着她跑,似乎还能听见在甬道的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笑。
阮苏冲进墓室,那是一间比刚才要大上许多的房间,屋内的周围竟然是一圈彩色的壁画,但离得太远看不真切。
同时,这间墓室的中央也有一个高台,而这座高台上却摆放着一口棺椁——通体是用上好的木料打造,在烛光下还能泛出一丝潋滟的油光。
阮苏上前一步,看见孟七一动不动地站在石棺前,刚想喊她。
孟七却猛地回头,她将一根食指竖在唇前,随后转过头去,示意阮苏看向墓室里面的角落。
阮苏瞬间僵住,他缓缓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在墙壁与地面交接的深邃阴影里,蹲着一个东西。
它全身覆盖着打结的黑色长毛,像一头巨大而佝偻的野兽。它的背对着他们,正剧烈地喘息着,伴随着粗重嘶哑的呼吸声。它正用一只长着利爪的手,正疯狂地、反复地抓挠着自己的头。
阮苏缓缓地朝孟七点了点头,他的手探入了袖中。
随即,阮苏的手腕一抖,数枚黑色的长钉带着破空之声,呼啸着射向那怪物的后背。
然而,那怪物却在长钉离手的刹那,身影悄无声息地闪过,消失在了屋内通向更里面的甬道。
33. 长生军(12)加更
他们就在要追着黑毛怪往里走的时候,那口静置于墓室中央的厚重棺椁,却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动。
“笃。”
正欲追击的脚步瞬间凝固,孟七与阮苏对视了一眼,看向了那口棺材。
“笃、笃笃……”
又来了。这一次,声音更加清晰,也更加急促。那紧闭的棺椁内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困在其中,正一遍又一遍敲击着棺板。
那木棺的材质看起来很僵硬,除了木头外,应该还用了某种石料填涂,棺盖与棺身严丝合缝,上面甚至还残留着早已干涸的封棺朱砂的痕迹。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在这样密不透风的囚笼里,还一直活着?
就在二人屏息凝神,试图分辨那声音的来源时,一阵熟悉的笑声再次从他们来时的甬道入口处飘了进来。
“咯咯……咯咯咯……”
刚才阮苏只是远远地听见过,现在声音愈发清晰,那笑声像是孩童的街头玩闹、你追我赶,如果不是身处墓室,阮苏怕是真的会去寻找来源。
腹背受敌。
孟七瞬间冷静了下来,与其被动地等待未知的危险降临,不如主动出击,至少要先解决掉眼前这个近在咫尺的威胁。
她朝着阮苏递去一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指尖已经有黑色的阴气在悄然凝聚。
孟七深吸了一口气,壮着胆子,一步一步,朝着那口不断发出敲击声的棺材缓缓靠近。
距离越来越近,五步、四步、三步……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棺盖的瞬间,异变陡生!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厚重的棺盖竟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内部炸开,无数的木屑与石粉向四周迸射!
紧接着,一道黑影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从那破碎的棺椁中一跃而起!
孟七瞳孔骤缩,下意识地向后急退。借着烛火摇曳的光芒,她终于看清了那东西的模样。
那是一只体型只有半人高的小怪物,浑身同样覆盖着湿漉漉的、打着结的黑色长毛,像一只刚从污泥里捞出来的猴子。它的脑袋硕大,几乎占了身体的三分之一,四肢却异常纤细。
“跑!”
阮苏厉喝一声,数枚黑色的长钉已然脱手而出,射向那小怪物的面门。然而,那小怪物身形异常灵活,只是脑袋一偏,便轻易地躲过了所有的攻击。
二人不再犹豫,转身就朝着刚才长毛怪进去的的甬道狂奔而去。身后,那黑毛小怪物的尖啸声如影随形,它那细长的四肢在地面上快速地爬行着,紧追不舍。
慌不择路之下,他们一头冲进了一条之前从未踏足过的甬道。这条路比其他的都要狭窄,石壁上布满了青苔。
甬道的尽头,是一扇半掩的石门。二人想也没想,侧身挤了进去,然后合力将那扇沉重的石门猛地关上!
“轰隆!”
石门落下的瞬间,小怪物的爪子在门口不断地挠着,尖锐的嘶吼声逐渐变小。
然而,未等他们松一口气,环顾四周,却发现这里是一间死室。
房间不大,呈标准的四方形,除了他们进来的这扇石门,再无其他的出口。
“砰!砰!砰!”
沉重的撞击声从门外传来,那黑毛小怪物显然正用它的头颅疯狂地撞击着石门。每一次撞击,细碎的石粉从门缝和天花板上簌簌落下。
它可是连那个棺材都能破开的怪物,或许这个门也挡不了多久了。
就在这时,孟七向四周看去,却发现屋内的那面墙上竟绘着一幅完整的壁画,画风古朴,色彩却依旧鲜明。
画面之上,一位仙风道骨、长须飘飘的老道士,正独自伫立于一座云雾缭绕的悬崖之巅。他的身前是万丈深渊,远方,一轮巨大的太阳正缓缓沉入连绵的山峦之中。老道士身披八卦道袍,一手负于身后,另一只手则向前伸出,仿佛在感应着天地间的脉动,又像是在指点着那轮即将消逝的残阳。
整幅画意境苍凉而辽远,透着一股出尘的孤高。
阮苏在抵着门,看见孟七愣神,问了一句:“怎么了?快想办法啊!?”
“再撑一会。”
孟七快步上前,她发现,那老道士的脸上本该是眼眸的位置,却是两个空洞的、方形的凹槽。构成他双眼的那两块砖石,竟不翼而飞。
是机关!
“砰——!!”
又是一声巨响,石门上已经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这时,外面再度传来清晰的孩童的笑声,伴随着门板被击打的声响,几乎可以肯定,那笑声就是这小怪物发出的。
下一刻,“轰隆”一声,石门的上半部分轰然碎裂,那只黑毛小怪物尖叫着从破口处挤了进来,张着嘴,尖牙闪着寒光,直接扑向阮苏。
“我来拖住它!”阮苏双手掐诀,数道黑色的气流如灵蛇般从他掌心窜出,瞬间缠绕上了那小怪物的四肢,“你快先跑出去!”
孟七却没有动,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副壁画,而此刻也紧张地握紧了拳,身后是阮苏与那怪物缠斗的声响。
缺少的两块砖石,又在哪里?
不对劲。
她看向那老道士的手,发现那只手的手腕处,与手臂衔接的线条,出现了一个断层,那里的砖石接缝,比其他地方要宽上那么一丝。
孟七立刻上前,伸出手指,在那块构成手掌的砖石上用力一按。
“咔哒。”
一声轻响,那块砖石竟应声向内凹陷了半分,孟七心中一喜,抓住边缘,将那块砖石取了出来。
紧接着,孟七将那砖石换了个方向,这次,砖块的图案上是衔接好的手腕。再次看去时,壁画上,那老道的手势赫然变成了指向左上方。
孟七立刻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壁画的左上角,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中,正有两只姿态舒展的飞鸟在翱翔。
而那两只飞鸟的眼睛,眼眶呈桃仁形,眼珠炯炯有神——那并非鸟类的眼睛,而是两只属于人类的瞳眸!
“阮苏!把它引到墙边!”孟七厉声喊道。
阮苏闻言,立刻操控着黑气,将那不断挣扎嘶吼的小怪物强行拖拽着,狠狠地甩向了壁画的左上角!
“砰!”
小怪物那硕大的头颅重重地撞在石壁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它吃痛之下,愈发狂暴,竟挣脱了数道黑气的束缚,挥舞着利爪,疯狂地抓挠着墙壁。
被它撞击和抓挠的位置,几块砖石果然松动了,簌簌地掉下些许石粉。
“就是现在!”
阮苏手腕一抖,两枚黑色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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钉带着尖啸,精准地钉入了那片松动的墙壁之中,只留下寸许的钉尾露在外面。
孟七后退几步,一个助跑,踩着墙壁向上,双手精准地抓住了那两枚冰冷的长钉。
她借力引体向上,在那光滑的石壁上攀爬。下方,小怪物的攻击愈发迅猛,一道道凌厉的爪风擦着她的脚底划过,带起一片片碎裂的石屑。
终于,她爬到了那两只飞鸟的位置。她伸出手,在那两只诡异的人眼上,用手指直接挨个抓起突起的砖块,随即松开手,身体下落的瞬间,在墙壁上借力一蹬,翻身落回了地面。
孟七以最快的速度冲到那老道士的壁画前,将那两块带着鸟眼图案的砖石,严丝合缝地嵌入了那两个空洞的眼眶之中。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壁画依旧是壁画,石墙依旧是石墙。
“是不是假的,没用!孟七!快点!”阮苏的吼声里已经带上了一丝绝望,他用尽最后的力量布下的黑气囚笼,正在被那狂暴的小怪物一寸寸地撕裂。
孟七也有些愣住了,为什么会没用?难道她想错了?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幅壁画之上,落日,山峦,远眺的老道……
等等!
老道士不一定是在看太阳!
虽然那个太阳又红又大、非常显眼,但现在他们所处的位置是那座高塔下的内部,很有可能就是在北疆的某个山体之中。
那名老道也有可能,是在看太阳下方的……那座山!
孟七没有丝毫犹豫,她伸出手,将那两块刚刚嵌入的砖石再次拿出,然后上下翻转了一百八十度,重新塞了回去!
这一次,那两只原本属于飞鸟的眼睛,变成了俯瞰的姿态。
“轰隆隆——!!”
就在砖石落位的瞬间,整间墓室都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一头沉睡了千年的巨兽,在这一刻苏醒了。
那只黑毛小怪物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啸,它竟猛地挣脱了阮苏最后的束缚,不再攻击他们,而是转身一头撞碎了来时的石门,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甬道的黑暗之中。
与此同时,他们面前那面绘着壁画的石墙,在剧烈的震动中,表面的砖石开始寸寸龟裂,如同被剥落的蛋壳,“哗啦啦”地向内坍塌、粉碎。
冲击太大,似乎整个墓室都要倒塌,阮苏已然力竭,孟七冲过去一把拉过他,向角落里躲去。
“砰——”
那石墙终于开始大块地塌陷,扬起一片尘土,阮苏用衣袖为他们俩挡住。
尘埃落定之后,一个由黑铜铸成的巨门,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孟七下意识地便要上前查探。
“别动!”
阮苏在她的背后,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孟七回头,正对上阮苏那双写满了惊骇的眼睛。
“怎么了?”
阮苏不太对劲。
“这扇门,我见过……”
“在哪里?”
“在我阮家的……一本残书里。”阮苏的目光遥远起来,“那是我无意中从一处早已废弃的祖宅暗格里翻出来的。一本没有封面,也没有结尾的古籍。里面用朱砂绘制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符文阵法,大多都已残缺不全,无法辨认。唯独有一页,上面画着的就是这样一扇门,不会有错。”
34. 长生军(13)加加更
“这个门,在那本书上有介绍吗?”
阮苏摇了摇头:“那本书的前后内容,都被人刻意地撕掉了,只留下了这扇门,无人知晓这扇门究竟通往何处,又有何用。不过我倒是在其他地方见到,之前有族人猜测,那门的背后,或许藏着我们阮家最顶尖的秘法或是富可敌国的宝藏,为此,他们几乎把阮家名下所有的产业都挖了个底朝天,掘地三尺,却始终一无所获。
“久而久之,这便成了一个笑谈,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阮苏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一直以为,那不过是某位先祖的恶作剧,一个画在纸上的、永远无法触及的幻象……却没想到,它竟然真的存在,还是在这里。”
二人沉默地对视了片刻,最终,还是孟七先一步打破了这份迟疑。
“既然找到了,就没有不进去的道理。”
他们走到那扇巨大的黑门前,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二人合力,将那扇门缓缓地向前推去。
“吱呀——”
随着门缝的开启,阴冷的气流从那片未知的黑暗中扑面而来。
门被完全推开。
就在他们踏入门内的一瞬间——
“呼——呼——呼——”
门后的甬道两侧,一排排嵌在石壁凹槽里的烛台,竟自近及远,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昏黄的烛火如同一条蜿蜒的火龙,撕开前方的黑暗,照亮了一条深不见底的、不断向下的石阶。
他们对视一眼,顺着石阶,一步一步缓慢地向下走去。
这条路,比他们想象中的要长得多,除了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再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响。之前来自那些怪物的吼叫和怪笑都仿佛被这扇黑色的巨门彻底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然而,这种绝对的寂静同样让人感到不安。
这条不断向下的石阶仿佛没有尽头,无论他们走下多少级,前方永远是另一段一模一样的通往更深黑暗的阶梯。
“不对劲。”
阮苏突然停下了脚步。
“按理说,我们已经深入地下如此之深,空气本该变得稀薄,”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两侧石壁上那些烛火,“可你看这些蜡烛,它们的火焰依旧明亮,这说明这里或许并非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除了我们进来的那条路,一定还有其他的通风口,或者说……其他的路。”
他走到墙边,从凹槽里取下一根燃烧的蜡烛。然后用力将手中的蜡烛朝着前方的黑暗奋力扔了出去。
那点小小的火光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飞向了遥远的黑暗深处,最终变成一个微不可查的光点。
前方的路,依旧深不见底。
“这里一定还有其他的路。”阮苏的语气无比笃定,“我们不能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于是,二人开始沿着来时的路,仔细地检查着两侧的石壁,用指节一寸一寸地轻轻敲击着墙面,试图从那沉闷的回响中分辨出异样。
“笃、笃、笃……”
终于,孟七的手指停在了某一处。
“这里。”
她再次敲了敲,那里的回声,与其他地方的坚实沉闷截然不同,带着一丝空洞的共鸣。
墙后是空的。
阮苏立刻上前,只见他右手并指如剑,指尖黑气缭绕,随即,数枚长钉呼啸着钉入了那片石壁之中!
“咄咄咄!”
长钉入石,只留下寸许的钉尾。紧接着,阮苏手腕猛地一抖:“收!”
那几枚钉入石壁的长钉,尾部瞬间爆发出强大的拉扯力,只听一声脆响,那片坚硬的石壁竟被撕裂开一个不规则的口子,碎石与尘土向内坍塌,露出了一个漆黑的洞口。
“怎么样?”阮苏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脸上带着几分得意的笑容,他瞥了一眼孟七,调侃道,“等回去了,我也给你搞一套趁手的兵器。”
他们钻进洞口,里面的空间不大,是一间极其狭小的密室。
密室的正中央,摆放着高度只到小腿中间的书案,书案的材质是普通的松木,边角已经被磨得圆润光滑。案上,静静地摆放着几本用粗线装订的书籍,最上面是一本《千字文》。在书的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砚台和一支被啃秃了笔尾的毛笔。
地上,同样散落着几张写满了歪歪扭扭字迹的宣纸,而在书案的角落,一截早已燃尽的蜡烛头被收在那里,证明着这里曾经有人长时间地生活过。
一切的尺寸和东西,都像是为孩童量身定做的。
如果他们只在这条走道的某一个地方发现了这间密室,那么以这条走道的长度来看,这样的密室或许还有很多。
他们走到密室两侧的墙壁前,阮苏再次用老办法,这旁边的石墙比外面的要薄上许多,三两下竟应声而倒,一前一后,都露出了与这间密室规格完全相同的房间。
他们接连打通了数间密室,每一间的陈设都大同小异。
直到他们推开第七间密室的墙壁,从这间密室开始,前面的房间里,书案都要比之前大上一些。而这第七间,对着入口的那面墙壁上竟有着红色的字迹,上面似乎写着一首诗。
孟七举着烛火,将那首诗从头到尾,一字一句地轻声念了出来:
【摘星高台接云河,龙床久梦厌兵戈。
金炉焚尽稚魂骨,玉阶染遍老臣血。
欲求仙药脱凡尘,岂知民怨已成魔。
千秋万岁身后名,终作青史一荒唐。】
诗中扑面而来的,是对皇帝愚昧求仙、罔顾人伦的血泪控诉,让阮苏为之动容。
“看来,事情有了转机,”孟七放下烛火,“那些被献祭的孩子,并没有真的死去。”
“他们本该被困死在那座献祭的高塔里,成为皇帝长生大梦的牺牲品。可是,有人在这里,在这座高塔的地下,为他们建造了这样一处避难所——一个将他们囚禁起来,暗无天日,却又同时给予他们知识牢笼。”
她缓缓转过身:“按照这座塔和那座门来看,或许,这么做的就是你的那位先祖。”
阮苏有些愣神,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看那首诗,又看向孟七。
烛光下,或许是魂体本就不稳的缘故,阮苏显得有些破碎。
“可是,后来那些孩子去了哪里呢?这座墓室又是怎么回事?”孟七收回思绪,“如果献祭是假的,负责此事的黄家军必定知情,长生军又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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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谜团太多了,容不得他们逗留。
“接下来我们该这么做?”阮苏问。
问出这句话,阮苏才突然意识到,他已经不知不觉在逐渐依赖孟七的决策——孟七,真的很可靠。
孟七沉思了半晌,摇了摇头:“如果要把这里所有的墙体打通来寻找线索,那就太慢了。不过,对于这座墓室,我倒不是没有猜测。”
阮苏看向她。
“还记得那两个怪物吗?他们共同的特征都是长着黑色的长毛,小的那只会发出类似孩子的笑声,大的那只则好像对它的笑声比较抵触。”孟七道,“同样的,小的那只是从棺椁里出来的,可是在其他地方我们也听到了类似的声音,说明应该不止这一只,大的或许也不止。但小怪物对我们有很强的攻击性,大怪物却只是在跑,这是不是可以代表着,它们也处于一种敌对关系?”
阮苏试图理解她的意思:“你是说,我们可以利用大怪物来对付小怪物?可我们也无法跟那只大的沟通,况且,这和墓室也没有关系。”
孟七摇了摇头:“我们不用对付谁,只要让他们有爆发相互攻击的契机就可以。至于这座墓室,只要等我们判断出,它们是这座墓室的守护者,还是产物,就可以推断出大概的真相了。”
阮苏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如果它们是守护这座墓室的,就一定跟阮家有关系;如果它们是这座墓室的产物,就一定跟那些孩子有关系。”
“是这样。”孟七肯定。
随后,他们就沿着原路返回,走之前,孟七遍览了那几间密室,挑选了一支毛笔,揣在怀里带走了。
回到最初的房间内,阮苏看着遍地的碎石,倒是想起来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一开始那个放置棺椁的房间里,周围的墙壁上有一圈彩色的壁画。”
孟七回想了一瞬,确认道:“没错,但事发突然,我没有看清。”
“这里四通八达,不过沿途被那小怪物追赶,应该破坏了不少石墙,留下了它的爪印,说不定还能顺着这些回去找到。”阮苏道。
然而,但他们的脚刚跨过门口的碎石,甬道的深处就传来阵阵“咯咯咯”的笑声。
阮苏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这怪物怎么是这么笑的,怪瘆人的。”
孟七倒是突然想到,那些密室里放置的书案,也是有大有小……她摇了摇头,决定先放到一边。
尽管恐惧,但他们还是沿着来时的方向,顺着旁边的石壁上被小怪物的爪子抓出的痕迹找了回去。
刚回到那个房间,阮苏就立刻捕捉到墙上那些彩色的壁画——那分明不是什么壁画,而是一些符文,只是因为用不同颜色的墨汁写成,才显得像是具有了各种生物的形态。
“看得懂吗?”
孟七站在这石壁前,上面的符文一个一个地缠绕着排列,别说看懂,就连分辨出那是几个字都难。
阮苏也摇了摇头:“很困难。我或许能零星判断出几个,但这里面很多的符文都是旧式的,甚至可能是出自于各家的私文拼凑而成,符形飘忽不定、难以捉摸,没有固定的版式,如果没有特地钻研过,连猜也不知道往哪猜。”
35. 长生军(14)
孟七的指尖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缓缓划过,烛火在她身侧投下摇曳的光影。
忽然,她的指尖停在了某一处。
“你有没有觉得,相同颜色的图案,其实可以连在一起。”
阮苏闻言一怔,举着蜡烛凑了过来。昏黄的光线下,他眯起眼睛:“……没错,它们的笔触,你看这里,这个收尾恰好能和那边的起笔连上!它们虽然被其他颜色的符文隔开了,但运笔的走向却是一脉相承的!”
孟七后退一步,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石。
她先是将所有红色的符文碎片按照记忆中的位置与走向连接。起初只是几道杂乱无章的弧线,但随着碎片的不断增多,一个狰狞而扭曲的轮廓,逐渐在地面上成形。
那是一张脸,上面布满了虬结的筋络与肌肉,眼睛大如铜铃,鼻子塌陷。
阮苏指着那张怪物脸庞眉心的位置:“这个符文我记得,是‘忠’,忠义的忠。”
孟七继续用石头描绘着第二幅图景,这一次她连接的是所有蓝色的符文。一片片破碎的线条在她的手下重新聚合,化为连绵起伏的山峦与奔流不息的江河。
“山川,流水……”阮苏的目光落在了画面右下角,“这个字,是‘过’。”
孟七将最后的黑色符文连接。
这一次,地面上浮现出的,是一个四肢展开的婴儿,它的轮廓模糊,但依旧可以分辨出是一个尚未完全成形的胚胎。
“这个字……”阮苏扫了一眼所有的符文,目光停留在婴儿心脏的位置。
“我不认识,”他摇了摇头,“但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孟七刚打算让他慢慢想,就在这时,那熟悉的孩童笑声再次从他们来时的甬道飘了过来。
孟七与阮苏对视一眼。
随即,阮苏手腕一翻,一枚长钉出现在掌心。他将长钉递给孟七,郑重地说道:“捏碎它,就能在我布下的阵法范围内形成一道单向的屏障,只能出,不能进。谨慎,时机只有一次。”
孟七接过那枚冰冷的长钉,紧紧地攥在手心。
“小心。”
“你也是。”
话音落下的瞬间,二人朝着相反的方向疾冲而去。阮苏主动迎着那笑声传来的方向,消失在了甬道的黑暗之中,而孟七则转身冲向了另一条岔路。
几乎就在他们分开的下一秒,阮苏那充满惊恐的叫声便从甬道的深处猛然爆发出来。
“啊——!救命啊!这是什么鬼东西!”
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石块被撞飞的声响,以及那小怪物愈发猖狂尖利的笑声,整座墓室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搅动了。
孟七摸索着在墓室间行走,阮苏对钉子有感应,因此总是往避着她的方向走。
终于,在接连搜寻几个密室无果后,孟七找到了一间奇怪的墓室。
与之前的空旷不同,这间墓室的中央,竟赫然被挖了一个巨大的水池。池子呈圆形,边缘由青黑色的巨石垒砌而成,,池中的水浑浊不堪,呈现出墨绿色,根本看不清底下到底有什么。
外面阮苏的惨叫声和怪物的追逐声让孟七根本分辨这水池中是否有任何细微的声响。
就在她准备离开继续寻找线索之时,一道阴森的视线落在了她的后背上。
孟七的身体猛地一僵,她缓缓回头。
是它,那个大型的全身覆盖着黑色长毛的怪物。
它就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那双隐藏在杂乱毛发下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孟七主动朝着那怪物追了上去,那怪物发出一声低吼,转身便朝着甬道的深处逃去。
孟七紧随其后,那怪物并没有攻击她,只是在前面慌不择路地奔跑着。最终,它一头冲进了一条甬道的尽头,似乎是找不到路了,蜷缩在了角落里,掩耳盗铃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头颅,喉咙里发出焦躁不安的喘声。
孟七注意到,它选择的这条路,恰好是和阮苏所在的反方向。那边纠缠的吵声每清晰一分,这大怪物就愈发焦躁,抓挠的动作也愈发狂暴。
时机到了!
孟七躲在甬道的拐角处,看着那只陷入狂躁的大怪物,毫不犹豫地捏碎了手中的那枚黑色长钉。
“啪”的一声轻响,长钉在她掌心化为一捧粉末。
与此同时,远处的甬道里,阮苏的声音出现了一丝停顿,紧接着,声音改变了方向,开始朝着孟七他们所在的这条甬道飞速地靠近。
角落里的大怪物显然也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它猛地站起身,那庞大的身躯几乎要撞到墓室的顶壁。随即它发出一声愤怒而又恐惧的咆哮,转身就想从这条甬道逃离。
然而,就在它的利爪即将触碰到甬道入口的瞬间,一道漂浮着万千道符文的光幕出现在了那里。
“砰!”
大怪物狠狠地撞在了屏障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整个身体都被反弹了回来。它不甘心地再次冲撞,用它那坚硬的头颅和锋利的爪子疯狂地攻击着那道光幕,却只是激起一圈圈涟漪,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与此同时,另一头甬道里,那尖利的笑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
大怪物彻底陷入了狂暴。它开始疯狂地捶打着地面,用身体撞击着两侧的石墙,坚硬的石壁被它撞出一道道蛛网般的裂痕。
终于,阮苏的身影出现在了甬道的另一头,他此刻已是狼狈不堪。
在他的身后,三只一模一样的黑毛小怪物,正用它们那细长的四肢在墙壁和地面上交替爬行,尖叫着、嘶吼着,紧追不舍。
“就是现在!”阮苏大吼一声,在即将冲到屏障前的瞬间,他猛地向后一闪,贴着墙壁向后滑去。
那三只小怪物刹不住势头,尖叫着一头冲进了那道单向的屏障!
它们进来了,却再也出不去了。
三只小怪物疯狂地抓挠着那屏障,而那只大怪物,在看到它们进来的瞬间,耳边充斥着它们的尖叫声,恐惧、愤怒、焦躁……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它发出一声咆哮,竟猛地转身,用它那又大又厚的手掌,狠狠地朝着离它最近的一只小怪物扇了过去!
“啪!”
那只小怪物被一巴掌扇飞,狠狠地撞在石壁上,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这一击彻底点燃了战火,另外两只小怪物注意到自己的同伴受伤,顿时被大怪物那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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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的杀意吸引,尖啸着从不同的方向扑了过去。
利爪撕开皮毛,尖牙嵌入血肉,四只怪物扭打在一起。
就在这时,阴影中走出一人,正是孟七,她的手中正静静地握着那支从密室里带出来的毛笔。
紧接着,孟七走到屏障边,将那只毛笔悄悄扔了进去。
毛笔在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混战边缘,没有怪物发现。
几只怪物依旧在疯狂地撕咬着,过了一会,其中一只小怪物,在被大怪物狠狠地甩飞出去,翻滚着撞在墙角时,无意间看到了那支静静躺在地上的毛笔。
它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那双暴戾的眼中竟闪过了一丝迟疑。它缓缓地从地上爬起,试探性地朝着那支毛笔靠近。
最终,它蹲下身,伸出那只沾满了血污的爪子,小心翼翼地将那支毛笔捡了起来。
……
“所以,能看出什么?”阮苏抱着臂,靠在角落的墙边,问旁边的孟七。
孟七长舒了一口气:“它好像在用笔写字。”
阮苏看去,果然,那只小怪物原先只是对着那毛笔发呆,现在不知何时居然笨拙地直握着那只毛笔,用笔尖在地面上勾画着什么。
阮苏想要上前看看,被孟七拦下:“先别打草惊蛇,等它画完。”
过了一会,那小家伙却好像是画错了什么,开始粗暴地压着笔头,将刚才画出的痕迹涂抹开来。
阮苏赶忙凑上前去,却没想到那小家伙感觉到了他的靠近,突然蹿地跳了起来,甚至将那只毛笔重重地往地上一摔,然后龇着牙向阮苏扑来,撞在了屏障里。
阮苏并不理睬它的举动,只是凑上去试图找到之前它画出的痕迹。
“怎么样?”孟七也凑上来,昏暗的光下,原本积满灰尘的地面上被画出了很多条痕迹,只是现在都被一团团地给遮住了大部分。
然而,虽然中间的部分看不清楚,阮苏却还是一眼认出了怪物画的东西:“……是那个字!是那个第三个字,露出来的笔迹走向我能看出来,这个符文的结构,和那个至少有80%的相似!”
“可是,”阮苏皱眉,“我还是想不起来那个字是什么……如果这个怪物记住了这个字,甚至能复刻,说明那个字应该很重要。”
孟七拍了拍他的肩:“慢慢想吧,至少现在我们可以推测,这些怪物或许在曾经是有过和人类相处的经历,再结合这里的一切,我想应该是和这间墓室的主人,以及你的先祖有关。至于你的先祖是不是这间墓室的主人,只要我们找到正确的那个棺椁,开棺就能知道了。”
“开棺!?”阮苏蹦了起来,“不管是不是阮家先祖,都不能直接开棺验尸吧!?”
“就算不开棺,也要找到墓葬,说不定会有类似于介绍生平的碑文的信息。”孟七环顾四周,“刚才我们发现那些字的位置在西南角,这里应该是东边,你刚才有什么发现吗?”
阮苏摇摇头:“没有,那边的墓室长得都差不多,这几个小家伙有一个也是从棺材刚蹦出来的,不过那个房间没有壁画,也没有其他线索。”
“我刚才,倒是发现一个不一样的。”孟七说,“有一间墓室,里面有一个水池。”
36. 长生军(15)真相揭露
等他们循着孟七的记忆找到那间带有水池的墓室时,那里的情况却已经大不一样。
之前孟七只是看见那个巨大的水池在中间,而绿色的池水很浑浊,完全看不清里面。
可是如今,那里面的水居然都变成了鲜艳的红色,如果不是孟七发现记忆中在水池左边的第三根围柱是断裂的,恐怕会觉得他们来错了房间。
阮苏凑上前去,蹲下身,从旁边拿起一块碎石蘸取了一些池水,然后凑在鼻尖闻了闻:“没有什么味道,似乎跟水没什么区别,除了颜色。”
紧接着,阮苏将那块石头用力地砸进池子里,“砰”的一声,石头在进入水后居然下一刻就碰到了池底。
二人一惊,对视一眼,池底有东西!
“怎么办,把水池里的水全都舀空?”阮苏提议,“这些水的下面一定有东西,说不定还能找到水颜色变化的原因。”
“怎么舀?”孟七问。
这倒是问住了阮苏,他摸了摸下巴:“嗯……我的法术里没有具备这种效果的。”
孟七环顾四周,发现并没有什么能用得上的。
“不如这样,”孟七提议,“你在水池的旁边再凿一个更深的洞,然后打通,让水流自然地流过去。”
“好办法!”
随即,阮苏用钉子在地上钉出一个圆形来,然后手腕一提,整块地表被掀起,连带着下面的地面也碎裂开来。再随着阮苏拔了几次,不一会,一个直径两米的洞口就出现了。
眼见着打通了池壁,水面逐渐下降,水池底部的场景才显现出来——这地下是一整块的石头,上面正刻着密密麻麻的碑文。
阮苏打着烛火上前,俯身看着这些字:“上面写的,似乎是一个人的生平……我们找对了!”
接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向下阅读着:“这个人叫付越,生前曾是一个有名的风水堪舆师……我怎么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不应该啊。他从小天赋卓绝,据说能与鬼神沟通,上可通达天庭,下和阎王相熟,甚至能向神灵请求改人气运,或是延长将死之人的寿命……那他应该跟俞楼那家伙挺熟的?”
孟七听着他半解读半吐槽的话,抖了抖眉毛。
“后来,付越被皇室看重,想让他帮忙挑选储君。关系国运,付越当然不肯,于是他拒绝了圣上,反而归于乡野,想要躲过风头。皇帝觉得他是在说朝廷气数已尽,非但没有责罚他,还派人每天去上山给他送东西,想让他跟神灵求情。付越坚决不吃皇帝的东西,也因为不想被皇帝派来的人发现,所以躲了起来不吃不喝,然后……被活活饿死了?!
“为此上天震怒,果然不出两个月敌国就打了上来,真就气数已尽了。”阮苏摇了摇头,“这人既然有通天地的能力,怎么还会被阎王给收了呢?我们阮家世代人杰辈出,在风水堪舆上造诣颇深,却还没有谁敢说自己能通天地。”
“他和这间墓室有什么关系?”孟七催促他赶紧读下去。
“我看看……付越曾经受一位游历四方的老友所托,说北疆将有邪灵出世,一旦被它逃出,世间必将生灵涂炭。于是付越上达天庭,确认确有此事后就动身,在此地下修建了一座八角陵墓,墓内建造一个直通幽冥的锁妖柱……锁妖柱……我知道了,是那个我们一开始看见的圆台,它位于陵墓的中心,它的下面就是锁妖柱!”
“其他的呢?”孟七问,“有没有说,这里在后来被用做什么?”
“没有,”阮苏摇头,“后面的事,大概就是讲他做了其他什么神奇的事然后留下美谈之类,感觉和这里的关系都不大。”
孟七长舒了一口气:“也就是说,或许是后来被人发现了这个陵墓,于是被他们用来做那些被献祭的孩子的庇护所。”
“会是我的先祖吗?”阮苏猜测。
孟七俯下身,将池壁的四周都查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池水的颜色突然产生变化,可是我们在这期间明明没有做什么,太奇怪了。”
“如果这些孩子没有被献祭,而是被偷偷养了起来,那么负责此事的黄家军是否知情,那个老道或许就是皇帝派来修塔的人,他是不是知道这个陵墓的存在,所以特地在此地建造……你说,有没有可能,那个老道就是阮家先祖!”阮苏突然激动起来,“没错,皇帝要修炼长生,就找风水堪舆师来此地建造献祭的高塔,而阮家人被选中,犯下大错。先祖于心不忍,提出要【为阮家赎罪】,就利用这个陵墓,将孩子们假以献祭的名义送入塔中,实则是放在这里悄悄养着。只是,为什么村民对此好像并不知情?如果只是为了瞒过上面,那座花桥又是怎么回事?”
“那座花桥确实有分割阴阳的作用。”孟七回想起在桥上看到的场景,“说明桥是真的,而如果此地确实有怨魂,就说明一定有大批人的死亡,且不是善终。”
“可如果死去的那些人不是孩子,又会是谁呢?”阮苏道,“那些孩子在这里被养大,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他们长大后去了哪里,回村了?村民用骨灰掩盖气息,说明与那些怨魂相处并不融洽,而用孩子的肖像去辟邪,说明他们或许真的觉得那些孩子死了,甚至有保护他们的作用,是不是就能证明那些作祟的怨灵不是被献祭的孩子?”
“也不尽然。”孟七否定,“或许只是他们这么想,谁又知道,会不会正是因为他们将孩子们的肖像放在家里,才会引来怨魂呢?”
这时,孟七又想到了一件事:“长生军的整个军队和如今的黄家军不同,说明他们的人已经被更换长生军里的黄将军身死,甚至称阮家为贼,说明阮家人背叛了他。如果他是前一任,或许是阮家人偷偷养孩子让他没完成任务,是他在颠倒黑白;如果他是后一任,或许是到后来阮家人向皇帝告知了黄家偷偷在北疆养孩子的事情,导致他们身死,因而称呼阮家为贼。现在看来,大概是后者。
“可是黄家军是以黄氏命名,从献祭这件事开始到现在也不过几年时间,就算有换任也不会这么快,所以大概率是后者。”
“你是说,有阮家人会告密,将此事捅出去?”
孟七点点头,又摇摇头:“也说不通,现在这里已经是被荒废,没有孩子了,说明这件事已经过去。短时间内,一支军队的统帅完全变了一个人,怎么会没有人察觉?”
孟七喃喃自语道:“黄将军已经死了,孩子们也没了……军队换任却没有上奏朝廷,还无人察觉……除非,整支队伍都已经被换掉,而替代他们的,是从未有人见过的人。”
“所以,”阮苏咽了咽口水,顺着她的话接下去,“代替原先的黄家军的人,是那些被养大的孩子?”
孟七觉得后背有些发凉:“可这件事他们是如何办到的,要在悄无声息中换掉一整个军队的人,还不被察觉,人数又是怎么足够的?”
“黄家军一共有两万多士兵,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凑齐还不走漏风声?”
沉思片刻,孟七缓缓摇了摇头:“不,不对。光靠那一个县的孩子当然不够,可若是各地被皇帝要求献祭的孩子都在这里呢?如果阮家负责献祭的风水堪舆,会不会那些祭台祭塔都是相通的?而他选择北疆,或许就是因为这座陵墓可以利用,所以皇帝才会对北疆紧咬不放,他是听信了阮家人的说辞,认为北疆对他的长生之法最有裨益。而阮家先祖也就可以更快更方便地庇护那些孩子。”
“仅靠他一人,怎么做到的?”
“所以他利用了黄家军。”孟七道,“他要救人,无非要考虑三点。一是那些孩子怎么活下来,而是他们怎么到达北疆,三是他们长大后何去何从、如何拥有一个正当而不被察觉的身份。要想活下来和到达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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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需要修建暗道,并在里面放上足够的食物,那些被活祭的孩子只要活下来,总有一天可以到达。而修建暗道的理由也只要说是为了和北疆衔接,为皇帝长生大计着想。至于第三点——”
阮苏的喉咙有些干:“你的意思是,他从一开始拉拢黄家军,就是为了在后来替代他们。”
“事实上,他也做到了。”孟七目光有些暗沉,“他救了两万多人,可是有两万多人死去后却被顶替了身份,成为孤魂野鬼,入不了轮回,因而游荡世间。待新的被祭祀的孩子到来,接着养大,接着代替……故而‘长生’。”
“不对,他们一群乳臭未干的孩子,怎么可能把整支军队覆灭?”
“但倘若是一点一点地侵蚀呢?北疆战事突发,就必定会有伤亡,如果此刻有新的兵力加入,更年轻,且服从管教,不仅可以填补兵力,还可以造成兵源充足、战力强盛的假象,更是掩盖了祭祀这个弥天大谎。”
阮苏有些沉默了,他站在原地,有些发愣:“那,那我该怎么做?杀了那些被救过来的孩子,为黄将军报仇吗?可是他们又做错了什么?长生军入不了轮回,是因为他们的身份被顶替,生死簿上他们早就死了,却被另一群本该死的人顶替活了下去,那应该是俞楼该管的事情啊?”
“所以,有了哀声井。”孟七抱臂,“他们不想解决这件事,就只能把那些怨魂关起来。有无数人在争夺现存的那些名字,所以书吏不是忘记了名字,而是他记下的那些名字根本无法让人入轮回,他自己也是,但他以为是自己的过错。”
说到这里,孟七有些好奇地问:“既然你一开始并不知情,为什么又确定那个‘紫河车’会派上用场?”
阮苏痛苦地蹲下身,抱着头,闷声回答:“是俞楼告诉我的,他说,如果要解决这件事,就要找一个阳气充足的人,在特定的时间,带着一个叫紫河车的东西,遇到特定的机遇,才能化解。”
听到这个名字,孟七皱了皱眉:“他如果知道,为什么不自己动手?”
“因为没那么容易,加上他懒,”阮苏叹了口气,“什么叫‘特定的时间’?什么叫‘特定的机遇’?又不能直接去阳间抓个人回来,在鬼界找一个阳气充足的人,我在的这千百年来也就你一个吧?这种机遇本就千载难逢,他反正是无所谓,一个混吃也不会死的老东西,他哪里懂我内心的煎熬?”
“所以,你没有入轮回,是因为这件事?”
阮苏抬头看了孟七一眼,却意外地摇了摇头:“不是,我并不是被迫没有入轮回,而是以另一种形态自愿永远留在鬼界,换句话说,其实俞楼是我老板。而因为我常年不干活,忙着调查这件事,所以魂力越来越弱。”
孟七沉默了。
半晌,阮苏又道:“孟七,好孟七,你给我想想办法呗,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孟七抱着臂,手指敲击着,没有说话。
阮苏絮絮叨叨:“长生军入不了轮回,我就睡不着觉。说是杀了这些冒名顶替的也不切实际,因为我们其实无法干涉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所以,或许只能找到那些孩子们的名字,可是那么多孩子,上哪去一个个调查?有些婴儿生下来可能就一个小名,我又怎么知道?难道直接现场给他们起名字?他们也不会认的吧?”
孟七瞥着他:“这件事的根源,难道不是那个追求长生的皇帝吗?”
“皇帝有什么用?”阮苏道,“别说我们了,就算是俞楼来了也动不了皇帝,他们的命脉掌握在天地之间,插不进手的。”
孟七摇了摇头:“我们插不进手,但不代表这里的其他人不行。找不到名字,就要了却他们的心结。”
阮苏愣了一下:“你是说……贵妃?”
在这里,能勉强与皇帝抗衡且能被轻易影响到的,也只有贵妃了。
37. 长生军(16)
孟七和阮苏回来的时候,正看见俞楼坐在屋内喝茶。
“回来了。”俞楼说的是陈述句。
阮苏有些心虚,但还是应道:“是啊,你去哪里调查了。”
俞楼看着孟七道:“你让我去调查的阮家,有消息了。”
阮苏蹦到他面前:“什么消息,快说!”
俞楼幽幽地抿了口茶,放下杯子,喘了口气:“在北疆的某个村子里,确实发现了阮家人的痕迹,就是阮家特有的寻方八角铜文。”
“八角铜文……”阮苏怔神,“那没错,就是阮家的标记。你查清楚那人的身份了吗?”
“嗯。此人名叫阮亦,应该……是从你往上数的第三十七位家主。”
“阮亦,我听说过。她的丈夫英年早逝,而在此之后,她的堪舆之术就愈发精进,却常年没有回阮宅,后来是她的侄子代替她成为了下任家主。”阮苏喃喃,“那么,北疆的事,会不会就是她做的?”
俞楼沉默着,没有问他们“北疆的事”是什么事。
孟七敲了敲桌子:“你们慢慢聊,我要去见一面贵妃。”
“贵妃再大,也在皇权之下。”俞楼插嘴道,“你改变不了这里的结局,这里的执念是由长生军而起,从皇宫入手,胜算不大。”
“那你说怎么办?”阮苏问,“你之前跟我说的那几个机缘,现在孟七在这里,紫河车也在这里,那个‘特定的机遇’究竟是什么?”
“若是告诉你,还叫什么机遇?”
“你既然知道这些,告诉我又何妨?”
“我没有帮你的理由。”
阮苏猛捶了一下桌子:“我看你就是不想管!哀声井的事情处理好了,对你们鬼界有什么坏处吗?”
“……”
俞楼静静地看着他,声音突然冷了下来:“阮苏,你还记不得当初你说要留在鬼界,我给你的几个忠告。”
阮苏一怔,气势瞬间弱了下来。
“我任由你破坏规矩,调查这件事这么多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是仁慈了。”
这还是孟七第一次见俞楼这么凶神恶煞的模样,这让他们都瞬间意识到,在这里,俞楼捏死他们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而他们俩都是给俞楼打工的。
阮苏咽了咽,喉咙有些干涩:“是我失礼了。”
孟七扫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
俞楼转而朝向孟七,话语已然软了几分,“如果你坚持要去,只记得一点,不要让贵妃知道,她的孩子去了哪里。”
“我此行就是为了寻求贵妃助力,如何不让她知道?”
“贵妃的孩子并非死于皇帝长生之术,相反,皇帝比任何人都想让他活。”俞楼扶额,似乎是不得已将这些说了出来,而脸色也有些苍白,“让贵妃多一道对皇帝的怨恨,反而会让更多亡魂不安。帝王的命格太重,千年过去,不宜再被搅动。”
孟七沉默了一瞬,开口道:“如果你早就知道这些,当初我提出时,为何没有说?”
俞楼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旁边,阮苏也在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明明三个人是一起行动,俞楼知道却得比他们多太多。
“……我不能说。”苍白的解释,俞楼还是没有说完,“一切都是机遇,机遇未到,我就不能说。”
又是“机遇”。
阮苏却腾的一下站起身,对孟七点了点头:“你去吧,我觉得你说的对,总要试一试才行。”
孟七与他对视了一眼,转身离开了。
……
一路上,孟七却一直在思考俞楼的话。
如果平添一份贵妃对皇帝的厌恶,从而利用贵妃,去完成打断祭祀、揭露真相的目的,按照说法是不可能做到的,而贵妃的孩子并非是因祭祀而死。
可是,俞楼一再说“机遇未到”,而孟七却觉得,在这个阶段,她一定得做些什么。
……
寝殿之内,孟七跪坐在帘外的软垫上,身前的脉案桌上,那块用黑布包裹的“紫河车”被缓缓打开。
纱帘之后,贵妃的呼吸声愈发急促。
“开始吧。”
孟七将紫河车轻轻托起,然后示意贵妃将手伸出。
一只手从帘后探出,搭在了脉案桌的边缘,在孟七的引导下,覆盖在了那块紫河车之上。
紫河车内部流转的血丝骤然亮起,发出一阵微弱的红光。
“闭上眼,用你的血脉去感应,呼唤他的名字。”
贵妃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她依言闭上了双眼。
起初,四周一片死寂。
渐渐的,一丝极其微弱的嗡鸣声,开始从紫河车之中响起。
那声音很轻,很远,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映射出的一缕回音。
“娘……”
是一个孩童的声音,稚嫩,带着一丝刚从睡梦中醒来的迷茫。
贵妃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只搭着的手下意识地攥紧。
她急切地想要听得更真切一些,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
然而,紧接着,第二道声音响起了。
“……这里好黑……我怕……”
这个声音比第一个要清晰一些,而贵妃皱起眉,有些困惑。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第三个、第四个……无数个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中轰然爆发!
“娘亲,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好冷啊……”
“我不想死……我不想被烧掉……”
“他们说只要听话就能回家……都是骗人的……”
那些声音此起彼伏,汇成了一股怨恨的洪流,互相撕扯着、吞噬着,要将贵妃的理智彻底撕成碎片。
“不……不是的……你们是谁?!”贵妃惊恐地尖叫起来,她猛地抽回手,向后退去,“你们不是我的孩子!滚开!”
“娘娘,他们和您的孩子一样,都是被迫与母亲分离的孤魂。他们感受到您身上那份同为人母的悲恸,才会循着您孩子的魂魄而来,向您求救。”
“求救?”贵妃失神地喃喃着,“他们……他们是……”
她的目光缓缓地移向了寝殿之外,似乎可以穿过层层叠叠的殿宇楼阁,望向那座宫内的高塔。
半晌后,贵妃开口:“你退下吧。”
孟七没有再多言,她缓缓站起身,将那块紫河车重新用黑布包裹起来。
“既然娘娘心意已决,民女也不便强求。”她将那包好的紫河车放在脉案桌上,推到了贵妃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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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圣物,能通阴阳,聚魂魄。娘娘若思念孩儿,可继续借用此物探查,或许,能在梦中与它相见。”
贵妃突然拉开帘子,怔怔地看着桌上那个小小的黑布包袱。
孟七刚要转身离开,突然,手臂被人抓住。
她回过头去,看见贵妃那张蒙上泪水的脸。
“走……”贵妃深深地看着她,手上的力气不大,好像在把她往外推,“你快走吧!离开这里!永远……永远不要再回来!”
“娘娘?”
“那个阮裘……那个给我治病的方士……他前几日突然就暴毙在了自己的丹房里!宫里的人都说,他是因为窥探天机,妄图为本宫逆天改命,才遭了天谴!
“你……你也是有大本事的人,”她痛苦地流着泪,“本宫理应谢你的,你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下一刻,她颤抖着从自己的发髻上,拔下了一根赤金打造的顶端嵌着一颗红宝石的凤穿牡丹簪。
“拿着这个!”她将那支沉甸甸的金簪塞进孟七的手里,“有此物在,宫门内外,无人敢拦你!快走!”
孟七在这一瞬有些无措,与贵妃对视着,无论这个女人的脸庞此刻遭到了怎样的创伤,她的那双眼都是如此明亮。
立刻,孟七接过那支尚带着体温的金簪,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就在宫女为她拉开那扇沉重的殿门的瞬间,孟七抬脚向外走去——
“轰隆——!!!”
一声惊雷,毫无征兆地在殿外炸响。
原本晴朗的天空,在顷刻间被厚重的乌云笼罩,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来。
狂风呼啸而起,卷起地上的落叶与尘土,琉璃瓦被吹得砰砰作响,高大的宫灯在风中剧烈地摇晃。
孟七立刻逆着那狂风,朝着宫外的方向拼命地跑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将身后那座华美的牢笼里迸发出的压抑的哭声彻底淹没。
她穿过一条又一条空旷的宫道,两旁的宫女和太监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变吓得有些愣神,纷纷望向天空。
就在她即将冲出最后一道宫门之时,一股力量猛地从旁边的拐角处伸出,一把将她拽了进去!
紧接着,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堵了回去。
“嘘——!别出声!”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是阮苏。
孟七的心神稍定,她转过头,只见阮苏正一脸凝重地贴在墙角,而在她的身后,那个用手捂住她嘴巴的,赫然是俞楼。
“我们一等你走,就察觉到不对了。”阮苏的声音压低,“刚才在屋子里,除了我们三个……还有一个人。”
孟七拍了拍俞楼的手,示意他放开。
没等平复下心情,孟七也快速接话:“阮裘死了,我知道一定不是你们杀的,贵妃说他的死是天谴,但一定另有隐情。”
听到“阮裘”这个名字后,阮苏明显慢了半拍:“……阮裘,对,没错……他死了,他怎么会死了?”
孟七提醒他:“我刚出来,天色就很不对,我们还是赶紧走!”
而一直没说话的俞楼在一旁望着阴沉的天色,等他们都讨论完后才开口:“不是天谴,我在这里,哪来的天?”
38. 长生军(17)(完)补加更^……
等他们到阮裘的住所时,却发现这里已是一片狼藉。一阵冷风正从那洞开的屋门内灌出,卷起几张被雨水濡湿的黄纸,在院中凄惶地打着旋。
屋内,桌椅翻倒,断裂的木腿指向房梁。地面上,符纸、书页与碎裂的瓷片混杂在一起。
“看来我们来晚了一步。”阮苏小心地迈过,目光在屋内搜寻着。
他蹲下身,目光定格在了屋内的某个角落。一张翻倒的矮脚桌下,那里,一个白花花的东西在积尘中显得格格不入——那是一个啃了两口的馒头,外皮因失水而微微发干,但内里依旧保留着几分柔软。
“这馒头,”孟七也看见了,“是那两个乞丐,他们也在这。”
“不止是跟来了。”阮苏道,“当时在屋里,孟七你走了之后,俞楼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俞楼说,屋子里还有第四道气息。起初他并未分辨出来,因为你的气息驳杂,混淆了他的感知。就在他察觉到异样,用茶杯砸向屏风试探的时候,那人便破窗而逃了。速度之快,连俞楼都没能拦下。”
孟七的目光微凝:“所以,你觉得那个一直藏在我们身边的,就是那两个乞丐中的一个?”
“多半是那个叫阿妹的女孩,”阮苏分析道,“那两个乞丐举止奇怪,而且小乞丐看起来更加神秘,身形小,躲藏也很容易。他们出现在北疆,是我们要前往那座塔的路上,又在我们之前抵达了京城,甚至杀了阮裘……他们绝非寻常的流民。”
“敢在此地兴风作浪,引动天象,必是寻了一处灵脉充沛之地作为法坛。”俞楼靠在门框边,此刻缓缓直起身,“这京城内外,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一个地方。”
他抬起眼,望向了皇城之巅的方向。
“摘星阁。”
“他们杀了阮裘,又留下线索引我们去摘星阁……动机和身份都还不明朗,就这么贸然过去,太过危险。”阮苏的目光转向孟七,“我们俩去和他们碰面,你没有防身的东西,还是不要去了。”
孟七看着他,沉思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
雨势渐大,豆大的雨点敲打着屋檐,汇成一道道水帘。俞楼与阮苏的身影很快便随着俞楼的一挥袖,消失在了风雨之中。
孟七独自一人留在了这间被死亡气息笼罩的屋子。她没有点灯,只是借着窗外的微光,再次仔细地审视着这间屋子。
她缓缓地踱步,目光扫过那些被翻乱的书籍、被砸碎的器物。她试图从这片混乱中,还原出阮裘生前的最后轨迹。
然而,看着看着,一股异样的感觉如同藤蔓般悄然爬上她的心头。
阮裘是个方士,一个为皇帝和贵妃炼制丹药、窥探天机的方士。按理说,他的居所本该充斥着各种与此道相关的器物——罗盘、龟甲、桃木剑、朱砂符纸……可这里,除了几张被踩得不成样子的符纸之外,竟再也找不到任何与堪舆风水、卜卦问命相关的痕迹。
那些东西,究竟去哪了?
阮裘的尸体或许是被宫里安排的人安葬了,莫非安葬的人将那些也一并入了棺?宫里的人,真的会这么有耐心吗?
这时,一个念头突然在孟七脑中升起。
也有可能——阮裘没有死,他与那些人本就是一伙的!所以屋内才会有那个馒头,他们的本意就是塑造出阮裘被他们杀害的假象,天象异变也是为了把他们引去摘星阁。
可如果他没有死,那么他最有可能去干什么了?
引动天象的法术,或许根本不是那两个乞丐所为,而是由阮裘亲手布下。那么,摘星阁,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一个调虎离山的计策。
如果那两个乞丐的目标不是摘星阁,那他们此刻又会在哪里?
孟七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贵妃那张布满泪痕的脸。
皇宫!
他们真正的目标,是贵妃,或者说,应该是皇帝!
可是贵妃并不是这件事的主谋,他们不会不知道。如果这件事在之前没有发生过,那么究竟是什么让他们突然开始动手。
哪怕知道这些是假的,孟七也还是无法保持镇定。她猛地转身,冲入了愈发狂暴的风雨之中。
此刻,她从怀中掏出那支沉甸甸的金簪,紧紧地攥在手心。
雨水如同瓢泼,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衫。狂风在耳边呼啸,雨好像越来越大,整个世界都在阻止她前行。
终于,那巍峨的宫门出现在了视野的尽头。守门的禁卫看到她这副模样,本想上前呵斥,但孟七冲过去,高高举起那把金簪。
她冲进宫门,向着贵妃的寝殿跑去。
然而,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那熟悉的殿门前时,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殿门大敞着,门内一片死寂,只有风雨倒灌而入的声音。
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背对着她,静静地站在殿门之内。
是那个叫阿妹的女孩。
她依旧穿着那身破旧的衣衫,在奢华的宫殿背景下,显得格格不入。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一缕缕地贴在惨白的脸颊上。
她缓缓地转过身,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冷冷地注视着孟七。
她的手中,握着一柄剑。
那是一柄样式古朴的青铜短剑,剑身之上,暗红色的血迹正顺着剑刃的血槽,一滴一滴,缓慢地落在地面上,晕开一朵朵小小的血花。
“你究竟是谁?”孟七的声音因急促的奔跑而带着一丝嘶哑。
女孩很平静,良久,她才缓缓地开口。
“我叫阮昧。”
“或许,你们听说过阮亦的名字。”
“她是我的母亲。”
紧接着,那个一直沉默着的老乞丐,从殿内缓缓走了出来,他的手上稳稳地端着一个用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那东西的轮廓,孟七再熟悉不过。
“你为什么要把圣物留给那个女人?”阮昧冷冷地注视着她。
“这东西是我的,”孟七语气坚定,“我想给谁,便给谁。”
“你的?”阮昧嗤笑一声,“你可知这是何物?这是紫河车,是集天地母性灵气于一体的圣物。千年之内,只会孕育出一个有灵气的。”
“贵妃呢?”孟七不想再纠缠于此,目光越过阮昧,“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不用担心,”阮昧的语气平淡,“我们的目标不是她。这把剑,也没有杀错任何一个该活下去的人。”
“所以,你和阮裘是一伙的。”孟七说出自己的推断,“阮裘没有死,对吗?”
“没错。”阮昧坦然承认,“贵妃的脸,就是阮裘下的毒。你们能轻易进入北疆那座高塔,也是因为你的同行者身上那股和阮家同源的气息。”
“我们也知道,这里并非真实的世界。”阮昧继续说道,她的目光变得遥远,“因为无论用何种方法,我都无法靠近皇帝的寝宫分毫。那里被天地法则封死,任何外力都无法撼动。而我、阮裘,都是由我的母亲阮亦,亲手布下的最后的棋子。”
而阮裘在被阮苏绑走的那一刻便意识到,因果的齿轮终于再次开始转动。于是,他们将计就计,布下了假死的骗局,引动天象,将俞楼和阮苏引至摘星阁。这一切,都是为了拿到孟七手中的紫河车。
“既然你们的目标一致,为什么不直接告诉阮苏?”孟七不解,“他也是为了长生军而来。”
“当年,母亲将我们留在这里,她耗尽心血布下此局,为的或许就是保全阮家最后血脉。所以,阮苏不能出事。”
孟七沉默了。她还是没有告诉阮昧,她所想守护的阮家血脉,其实早已断绝。
“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做?”
“他叫墨伯,”阮昧介绍起身旁那个沉默的老乞丐,“是那座望乡塔的塔灵,也是母亲当年设下的‘钥匙’。
“他可以用紫河车,继续镇压住塔里那些怨灵。”
“镇压?”孟七皱起了眉,“如果只是用这种方法,难道那些沉冤就永远都视而不见吗?”
“这件事,本就管不了了。”阮昧的语气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母亲当年做这一切,为的只是想让更多无辜的人能活下去。是鬼界不认这份情,不肯为那些被顶替了身份的冤魂引渡轮回。”
“可是——”
就在这时,
“当——!当——!当——!”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钟声,突然从皇城的最高处传来,穿透了狂风暴雨,响彻了整座京城。
几人皆是一惊,疑惑地朝着钟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紧接着,无数张黄纸不知从何处而来,如翩跹的蝶,乘着风凌乱地漫天飘洒而下。
孟七伸手接住一张,那上面用朱砂写就的,赫然是贵妃的【罪己诏】。
【本宫德薄,久蒙圣恩,身居高位,不能辅君匡正,致使朝纲紊乱,民生凋敝,上干天和,下负黎民。每念及此,心如刀绞,寝食难安。今自陈罪状于天下,以期上苍垂怜。
陛下筑摘星之台,燃炼丹之炉,耗费巨万,劳民伤财,伤及无辜。以婴孩之精血为引,聚冤魂之戾气为药,其罪孽深重,罄竹难书。致使无数慈母痛失其子,孤魂游荡于天地之间。
今天谴昭昭,报应不爽,本宫容颜腐朽,形同枯槁,日夜受蚀骨之痛,此乃罪有应得,无所怨尤。今残躯将尽,死期将至,愿以一死,上谢天恩,下赎己罪。恳请上天息雷霆之怒,怜众生之苦,还万民以太平。
诏书既出,本宫自赴黄泉,以清寰宇。】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孟七看着这些红墨写成的字,她想起贵妃在寝殿内那绝望的哭嚎,想起她将那支金簪塞进自己手里时那最后的嘱托……
这明明都不是她的错。
她转身,朝着摘星阁的方向狂奔而去。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孟七却仿佛能清晰地看到,那座高塔的顶端,一个身着华美凤袍的红色身影,正静静地立在风雨飘摇的边缘。
是贵妃。
她张开双臂,如同倦鸟归林,纵身一跃。
那道红色的身影在灰败的天地间,划出了一道决绝的弧线,裙摆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不——!”
孟七嘶吼着,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
“孟七!避开!”
塔顶,阮苏的身影探了出来,他正朝着下方,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孟七不管不顾,她只想接住她,接住那个可怜的女人。
然而,就在贵妃的身体即将触及冰冷地面的瞬间,一朵巨大的由白光凝聚而成的莲花,毫无征兆地从地面破土而出。它的花瓣层层叠叠地绽放,温柔地托住了那道坠落的身影。
孟七腿一软,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
只见贵妃正静静地躺在那巨大的莲台之上,安详地沉睡着。她脸上那狰狞可怖的伤痕,此刻正在那柔和的白光之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消散,最终恢复了最初的光洁与温润。
紧接着,无数个散发着微光的婴孩模样的灵魂,从那莲花之中缓缓飞出,如同夏夜的萤火,亲昵地环绕在贵妃的身边,发出依恋的呢喃。
“这才是紫河车的真正形态,”阮昧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它是连接母亲与孩子的纽带,拥有这世间最强大,也最温柔的力量。”
就在这时,阮昧猛地抬起头,她的目光穿过雨幕落在了摘星阁的顶端。
俞楼的身影,正静静地立在那里。
“他怎么会在这里?”阮昧的眼中闪过一丝惊疑,“我还以为,鬼界早就对这里的事不闻不问了。”
“如果紫河车用在了这里,”孟七看着那片祥和的景象,心中却又升起另一重担忧,“那哀声井里的长生军,又该怎么办?”
“我和墨伯,会负责镇压。”阮昧回答。
话音刚落,三道身影从塔顶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了他们面前。
正是俞楼、阮苏,以及那个身穿八卦道袍的阮裘。
阮裘与阮苏走到阮昧面前,郑重地躬身行礼。
“阮家世代守护此间秘密,却从未有族人能真正踏足此地。”阮昧看着他们,“原本,我与阮裘以为,世间只剩下我们二人了。”
“我也愿意为阮家出一份力。”阮苏恳切地说。
阮昧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其实,也并非只有镇压这一条路可走。”
“长生军的事情想要解决,其实只需满足几个条件。第一,让他们放下执念;第二,他们尚有投胎转世的意愿;第三,鬼界愿意接纳那些不愿转世的魂魄。”
“第一点其实不难,”她继续说道,“这么多年过去,哀声井下的那些士兵,日复一日地在寻找着自己早已模糊的名字,对世间的留恋早已被岁月磨平。执念最深的,唯有黄将军一人。可若是他的部下都已离去,想必他也不会再独自停留。
“最难的,是第二点和第三点。他们中的许多人早已心如死灰,不愿再入轮回。而鬼界也不可能容许数万怨魂在毫无香火供奉的情况下,四处游荡。”
俞楼闻言,点了点头:“鬼界各司其职,确有闲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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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皆因阳间有后人供奉,魂体才不至消散。长生军众人早已与阳世断了因果,即便鬼界接纳,他们神志不清,过不了多久,便会彻底魂飞魄散。”
“那长生军抓走的那些鬼魂呢?”孟七追问道。
“那些不足为惧,”阮昧答道,“他们只是无意中沾染了长生军的气息,才会被塔下的邪灵误抓。只要长生军离去,他们自然会被放出。”
“难道就没有办法,让他们重获神志吗?”
阮昧看向了俞楼。
俞楼缓缓摇头:“没有。魂体消散,不可逆转。只能维持,无法重塑。”
“所以,”阮昧道,“只有想办法,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入轮回,才是唯一的生路。”
她顿了顿:“其实,那座花桥,便是我们最后的后手。它可以沟通阴阳,但开启它,需要一个拥有足够多可以被消耗阳气的人,去引导那些怨魂。让他们自花桥走过,从阳入阴,斩断对这人世间最后的留恋,然后一鼓作气,投入轮回。”
“所以,”阮苏猛地看向孟七,“这,就是你的‘机遇’?”
“只是,”阮昧神情郑重,“此事看起来简单,实则非同小可。引渡之时,万千怨魂的阴气会疯狂地冲击引渡之人。稍有不慎,阳气被吞噬殆尽,引渡者自己,便会神志尽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不可行。”俞楼打断她,“需要引渡的怨魂是成千上万,一人之力,全身而退的概率是没有的。”
阮昧沉默了。
孟七攥紧了拳。
就在这时,阮裘开口了:“其实,也并非毫无办法。要想渡过花桥,除了阳气的引导,还可以靠亲人血脉的呼唤。紫河车能靠欺骗的手段勉强做到这一点,若孟姑娘能手持紫河车,以血脉为引,胜算会大很多。”
“我愿意一试。”
阮苏拉了拉她:“你先别答应,很危险的!”
“总要先试试。”孟七说,“我们这么多人,也只能想出这一个办法不是么。”
阮苏有些哑口无言。
阮昧看着俞楼那沉下的脸色,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
千里之外,北疆那座孤零零的高塔之下,墨伯将手按在塔身,口中念念有词。
紧接着,被镇压了百年的封印,在这一刻缓缓开启。
“吼——!!!”
无数道扭曲的黑影,如同挣脱了枷锁的恶鬼,从那深不见底的井口冲天而起,汇成一股黑色的洪流,如同黑云一般铺天盖地。
夜色下的花桥。
孟七站在桥的另一端,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极致的阴寒正从四面八方疯狂地向她涌来。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前开始出现幻觉,无数张绝望而痛苦的脸在她面前闪现,无数个嘶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哭嚎。
她咬紧牙关,将那朵此刻已经缩小的莲花紧紧地抱在怀里。
就在那些怨魂即将扑到她身上的瞬间,一股柔和的白光,从莲花之中猛然绽放,形成一道巨大的屏障,将所有的阴气都阻隔在外。
然而,怨魂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它们如同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那道屏障。
白光开始剧烈地闪烁,孟七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感觉自己的阳气正在被飞速地抽离,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
就在她即将支撑不住的瞬间,一股温和而又强大的力量,悄无声息地从她身后注入,稳住了那即将崩溃的屏障。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怀中的莲花高高举起。
莲花的光芒在这一刻暴涨,化为无数条温柔的丝线,缠绕住每一个怨魂,将他们缓慢向桥上引导着。
他们从最开始艰难移动的拥挤,到逐渐一个接着一个,踏上了那座通往彼岸的花桥。
孟七的目光有些虚幻地看着那些亡魂向前的背影,身体已然要达到支撑的临界点,但依旧站着。
她看到,这支绵延了百年的送葬队伍,终于走到了尽头。
……
“孟七,你在想什么?”
孟七回过头,看见阮苏凑在她的面前,目光中满是担忧。
“没什么,”孟七道,“只是在想,明明一切都是皇帝的错,为什么他反而受到保护。”
“并不是保护。”俞楼懒懒地靠在一边,他的手藏在袖口里,但孟七还是捕捉到一丝不自然,“只是皇帝的命格早就已经被天道审判过,且不能轻易干涉。而据我所知,这位帝王的魂魄现在正被关押在九重幽冥之下,只剩下一丝残念了。”
阮苏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受多了,你说呢,孟七?”
孟七笑了笑,她看出来阮苏是在关心她。
其实比起皇帝,贵妃在最后怒砸摘星阁,还一把火烧了那里,才更让孟七感到欣慰。
哪怕最后真实的结局无法改变,她也相信,那个没有遇到孟七的贵妃,也同样拥有反抗的勇气和力量,或许被淹没,却从未消散。
人们总是擅长编造女人疯狂的理由,勾勒一个美丽的女人失去容貌的痛苦,描绘一个善良的母亲失去孩子的悲伤,述说一个成功的女人被流言蜚语打败的不甘,记录一个热爱自由与山川的女人被困于囚笼的茫然……所以她们疯了。
人们的镜头总是指向她们遭遇的苦痛,好像该被给予很多很多的帮助和关爱,才可以救她们出牢笼。
但倘若在美丽的女人被诟病丑陋时,另一个女人站出来扇了所有人一巴掌;一个母亲失去孩子痛苦的时候,另一个女人将她丈夫冷漠的嘴脸撕下来放在她的面前;一个被流言击败而怀疑自我的女人在捂住耳朵时,另一个女人将嘴贱之人的舌头割下来挂在墙上满满一排;一个被困在家庭与他人目光的女子试图认命时,另一个女人将她手中的针线夺过来,刺入那些人审视的瞳孔之中……
如果有一个女人告诉世界,女人是杀手,那么其他的女人就会被唤醒心中原始的呼唤,她们站在山巅向太阳母亲呼唤,寻求着来自于母性的力量。
或许很多看似柔弱的女人,都只是因为缺少焕发杀意的契机,以及一个教她们如何杀死别人的老师。
或许很多看似优柔寡断的女人,都是因为缺少举起刀枪的临门一脚,只要有另一个女人表示出她的理解与肯定,就会毫不留情地动手。
或许女人还不止是这样,女人的强大正是在于她尚未被完全挖掘却依然足够夺目的表现。
或许当所有雌性都在某一天想起,哦,我们是雌性!雌性历来是强大而自信的!我们无惧于天地!
那么神才终于降临。
39. 末班车(1)
孟七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趴在屋内的桌子上睡着了。
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就听见吵闹的声响。
“她肯定喜欢我这套!刀体流畅,力量感十足,噶起人来哗哗两下——”
“你那个一点都不好!她是个厨子啊,厨子!我给她找的这个精巧轻便,才是最适合她的!”
孟七缓缓抬起头,朦胧中看见烛光映照下,她的前面分明坐着两个人。
一人手持一把阔面大刀,刀柄还系着一个红色的流苏,随着她的挥舞一荡一荡;另一人手上拿着一把折扇,上面画着一副山水画,折扇一开一合,在他的胸前缓缓抖动。
孟七叹了口气,重又埋下头去。
这时,“哐当”一声,一个东西被放在了孟七的前面。
孟七有些不明所以地抬头,看见那是一颗铃铛,上面系着一个金牌,雕刻着“七”。
她看着那铃铛片刻,然后将视线转到了站在面前的那个身影。
阮苏率先过来打破了僵局:“可以啊,这是用什么打造的?像是玄铁。”
俞楼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孟七道:“御敌杀敌,都没有问题,还没有起名字。”
孟七伸出手刚想把这铃铛拿起来,倒是被阮苏抢了先。
“欸,这上面还雕刻了孟七的名字,太有心了,俞楼你在哪家找的工匠,我怎么不知道鬼界有这么好手艺的人?”
大刀女鬼看出了几分端倪,凑上来在阮苏身后道:“我怎么感觉这里面有点东西,你还是别掺一脚了。”
阮苏悄声对着后头道:“废话,我能看不出来有点东西吗,但是孟七对这家伙意见不是一丁点儿的大,我怎么着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
说是悄悄话,当两位当事人没少听见。
孟七站起身,从阮苏手上接过那枚铃铛:“多谢,但我只是个开食品摊位的,遇不到什么危险。”
大刀女鬼立刻阻止她,嚷嚷道:“还是收下吧,都已经刻了名字了也送不了别人了,对不对?”
“嗯。”俞楼静静看着孟七。
孟七:“……”
与俞楼对视了一眼,孟七还是选择收下东西,道了句谢。
……
翌日,孟七照常出摊。
她打开那盏代表营业的蓝色鬼火灯,用干抹布仔细擦拭着灶台。自从长生军一役后,她的引渡记录上,人数已然达到了五千四百人,距离一万的目标却还剩下一半。
如今的哀声井里,阮昧他们依旧在镇压着塔底的邪灵,因而哀声井依旧在照常运行,前几天那些被掳去的商贩们也都被一一放了回来,只是被俞楼用了什么秘术,对井内的事情完全想不起来了。
孟七心里清楚,像长生军这样一次性就能引渡数千亡魂的机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剩下的这一半业绩,终究还是要靠她这小小的煎饼摊,一个一个地去完成。
她必须让自己的生意真正红火起来。
接连几日,在接待了形形色色的客人后,孟七逐渐摸索出了一些门道。鬼市美食街的客源,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
隔壁牛阿旁的黄泉冷面,深受那些冤死的鬼魂喜爱,而对面光婆婆的则更受古代那些寿终正寝、魂体平和的老鬼青睐。
不同的地域口味、不同的年代背景、甚至不同的身份地位,都决定了这些鬼魂食客的偏好。
而她的煎饼,因其源自现代人间,受众更多的,是那些死去不久、对阳世还有着新鲜记忆的现代鬼,或是生前籍贯在北方地区的鬼魂。
然而,同类的食品竞争也同样激烈。同类的食品都在分流着她的客源,因为他们的资历更久,铺子看起来更加专业,反而比她的销量要好得多,要想脱颖而出,就必须创新。
是夜,三声叹息过后,孟七锁好店门,再次拿出了那张身份卡片。随着指尖的按动,那熟悉的由夜幕与红月构成的界面,再次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她需要食材,大量的新食材。
这一次,她直接在筛选栏中,将副本的世界背景设定为了“现代”。
一个个副本窗口在眼前划过,孟七只往奖励物品的方向去看。
《末班车》。
封面是一张都市夜景的照片,一辆公交车孤零零地行驶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车窗内透出惨白的光。
【任务目标:找寻都市怪谈的真相】
【过关奖励:神秘食材×1000,特殊物品×1】
一千份同种食材——看起来很诱人,只是什么样的副本会有一千个食材奖励呢,看样子也并不是和美食相关的副本。
孟七再向封面看去,发现它右上方的难度等级是比之前看到过的大多数副本都要高的。
犹豫了一阵,孟七还是按下了那个绿色的“接取”按钮。
【成功接取任务!】
【现在就要进入任务房间吗?是否】
【正在为您载入……】
……
“滴滴滴——滴滴滴——”
尖锐而规律的闹钟声,粗暴地将孟七从一片混沌中拽回现实。
她猛地睁开眼,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柔软的触感。
孟七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装修简约的现代化卧室。她身上穿着一套卡通图案的棉质睡衣睡裤,阳光正从百叶窗的缝隙中挤进来,在浅色的木地板上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斑。
她伸出手,按停了床头柜上那个不断叫嚣的电子闹钟。
闹钟旁边,静静地摆放着一个蓝色的挂绳工牌,以及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
孟七拿起工牌,上面是一张年轻女孩的证件照,眉眼与她有七八分相似,照片下方印着两行字:
【姓名:孟七】
【职位:实习设计师】
孟七回过神来,她起身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里面挂着几套风格简约的职业女装,衬衫、西裤、连衣裙,一应俱全。
孟七挑选了一套白衬衫和黑色长裤换上,将工牌挂在颈间。
眼看着桌面上的钟已经到了七点四十分,孟七来不及搜寻房间,拿上钥匙,走出了卧室。
就在她带上公寓大门,身影消失在楼道里的瞬间,卧室内,那扇始终紧紧关闭着的通往另一个房间的白色木门,门上的黄铜把手,却被从内侧缓缓地转动了半圈。
……
一栋现代化写字楼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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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钢铁丛林中高耸入云,大楼入口的上方,悬挂着几个银色的金属大字——【“创世纪”广告传媒】。
孟七走到闸机前,将工牌贴在感应区。“滴”的一声轻响,屏幕上显示出她的信息:【设计部——孟七】,闸机应声开启。
她根据指示牌,乘坐电梯来到了三楼。
电梯门打开,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开放式办公区。
孟七刚一踏入办公区,一个穿着职业套裙、披散着棕色长卷发的女人便快步走了过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孟七,你怎么现在才来?”女人将孟七拦在了门口,“不是说好今天兰姐要提前半个小时开部门晨会吗?你刚来公司,做事也不积极一点。”
孟七的目光落在女人胸前的工牌上——【设计部——杜芳】。
“抱歉,芳姐,”她立刻垂下眼,“我……我给忘了。”
杜芳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将怀里一叠厚厚的文件夹重重地拍在她手上:“算了,会议已经结束了。这是上个季度的设计方案,兰姐让你今天之内全部整理归档,做不完不许下班!”
说完,她便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走开了。
孟七抱着那堆几乎要遮住她视线的文件夹,顺着工位上的名牌,找到了自己那张贴着“孟七”标签的办公桌。
她刚一坐下,将那堆文件放在桌上,身旁便传来一阵椅子滑轮滚动的声音。一个扎着马尾、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女孩,滑着椅子凑了过来。
孟七扫了眼她胸前的牌子,她叫游小琴。
“小七,你可算来了,”游小琴压低了声音,“你猜怎么着?今天一大早,兰姐对着笑笑姐发了好大一通火!就在会议室里,那骂声,隔着门我们都听见了!好像是因为笑笑姐昨天交上去的一个重要文件,出了个大纰漏。”
游小琴顿了顿,又凑近了些,用气音说道:“笑笑姐在群里说晚上请咱们全部门的人去‘海底月’吃饭唱歌,你去不去啊?”
她说完,似乎才想起来什么,一拍脑门:“哦,你还是实习生,没在咱们的群里。不过你放心,笑笑姐人可好了,她刚才还特地问我要不要叫上你一起呢!”
孟七有些疑惑地看着她:“被骂了,为什么要请吃饭?”
“哎呀,就是放松一下心情呀,你懂的。”游小琴轻轻拍了一下孟七的肩膀,“前段时间,笑笑姐和兰姐抢总监位置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结果笑笑姐输了,这不,背着兰姐请我们吃饭,拉拢人心咯。”
“那,你们都去?没有人支持兰姐吗?”
游小琴突然用一副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你居然会问出这种问题,兰姐和笑笑姐实力相当,进公司的时间也差不多,资历相当。笑笑姐为人和善,兰姐每天凶巴巴的,更何况我们设计岗早就该摒弃一些旧理念了,兰姐一直把持在上头,我们的方案总是要被改到面目全非才能过稿。你觉得谁会喜欢她?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你刚进公司不久,还没有见识过兰姐的厉害,她可轻易招惹不得的。”
“怎么样,去不去?”游小琴最后又问了一遍。
看着她那双写满了期待的眼睛,孟七点了点头。
“好,我去。”
40. 末班车(2)
“海底月”——KTV的名字透着一股诗意,门口巨大的月亮模型似乎也在述说着这份都市中的温暖港湾的存在。
孟七所在的包厢是走廊最深处的一间。门一推开,震耳欲聋的声浪扑面而来,炫目的彩色射灯在房间内疯狂地旋转,屏幕上正播放着一首流行歌曲,坐在孟七身旁的游小琴正一手抓着话筒,一手在空中胡乱挥舞,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跟着主唱一起干嚎,像是真的刚刚受了情伤。
孟七默默地向角落里挪了挪,她端起面前那杯早已没了气泡的可乐,杯壁上凝结的水珠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平静了几分。
就在这时,包厢的门被从外向内推开,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她穿着一条连衣裙,微卷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脸上带着微笑。
“笑笑姐!”
“笑笑姐来了!”
原本还在各自狂欢的同事安静了几分,有几个从沙发上弹起,朝着门口围了过去。就连游小琴也猛地睁开眼,她看到来人,立刻绽放出笑容,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亲昵地将话筒递到那女人的嘴边。
“笑笑姐,就等你了!快来唱两句!”
笑笑姐也不推辞,她接过话筒,对着屏幕上滚动的歌词轻描淡写地跟唱了两句。
孟七在白天时特地查探了一下,这位“笑笑姐”全名叫苏笑,在设计部副总监的位置上已经坐了五年,她的设计作品主攻时尚、新潮,当下热点素材都能娴熟运用。她不仅能力很强、人脉很广,在公司里的人缘也好到没话说,据说设计部茶水间的咖啡机就是她自己掏钱买的,前前后后换了好几次,甚至咖啡豆或是速溶咖啡包也都每个月换上存货。
而与之对应的,和她一起进入公司的胡馨兰在副总监的位置上待了六年之久,今年刚刚补位了调岗的总监,也就是说她再次压在了苏笑的头上。
包厢内,此刻,苏笑唱完几句后,屏幕上的歌曲正好是收尾的阶段,后面的人干脆暂停了歌单,房间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这时,包厢的门再次被推开。这一次走进来的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留着齐刘海的女孩。她穿着一身有些宽大的休闲装,怀里抱着一个帆布包,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
游小琴已经坐回了孟七的身边,她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孟七,压低了声音介绍道:“那个是乐乐,跟着笑笑姐的实习生。小七你应该认识啊,她跟你是一起进公司的。”
孟七点了点头。
乐乐一进来,便快步走到笑笑姐身边,从帆布包里拿出几个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礼盒。笑笑姐接过,放在包厢里的茶几上:“这是我前段时间出国旅游带回来的,一直忘了拿出来。今天大家难得聚得这么齐,都尝尝吧。”
大家对视一眼,说是“忘了拿出来”,大概也就是因为前段时间因为竞任总监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不好拿出来罢了。
她话音刚落,一个留着寸头的男同事便立刻上前,接过一盒巧克力,语气夸张地说道:“哎哟,还是笑笑姐心里有我们!我前几天还和他们说,咱们部门我最敬佩的就是笑笑姐,其实大家都是站在笑笑姐这边的!”
他这话一出,房间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几个一直想要独善其身的老员工脸上的笑容都僵了一下,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游小琴反应过来,她惊喜地叫了一声,从那男同事手里抢过一盒巧克力,拆开包装,赞叹道:“哇!这巧克力一看就是国外才有得卖的,我听说他们那边可可和我们这边的很不一样,谢谢笑笑姐!”
于是几个和苏笑关系好的女员工上前把巧克力分了分,
另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男同事趁机又说:“我前天辛辛苦苦熬了两个通宵做出来的设计稿,今天又被‘灭绝师太’给打回来了!她是不是更年期到了,看什么都不顺眼?整天就知道挑刺!”
他这番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却让苏笑的脸色好看了一些,早上苏笑刚被胡馨兰一顿臭骂,闹得人尽皆知。苏笑没有了脸面还请大家吃饭,哪怕是并不想站队的老员工,尽管不会奉承苏笑,却也对一向严苛且古板的胡馨兰没什么好印象。
尴尬被接下来爆发的笑声冲散,众人纷纷开始吐槽起那位“兰姐”,从稿件三番五次的修改仍然被打回,到她做事的一套恪守陈规的逻辑,甚至最后发展到对她的模仿秀,几个比较活跃的员工开始捏着嗓子、皱起眉头模仿起胡馨兰的姿态……到气氛再次热烈起来。
孟七坐在角落里,看到这些场面并没有觉得有意思,在听见那几个男同事继续以“更年期”等词汇说了一通胡馨兰后,孟七终于忍不住,将果汁杯一挥手摔在了地上,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一名女同事出门叫了保洁来收拾了一番。
“小七,你没受伤吧?吃点巧克力,真的很好吃!”游小琴将一盒拆开的巧克力递到孟七面前。
笑笑姐的目光也落在了这边,她看着孟七,温柔地问道:“小七是不喜欢吃甜食吗?”
孟七抬起头,对上她那双带笑的眼睛,缓缓地摇了摇头:“谢谢笑笑姐,我对巧克力过敏。”
苏笑愣了一下:“是我没考虑周全,那你吃点其他的。”
再接着几轮声嘶力竭的吼唱过后,喧闹带来的疲惫感开始在众人身上显现。有人提议说唱歌太累,不如玩点游戏。
“玩真心话大冒险吧!”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好啊好啊!”
孟七以没有玩过为理由拒绝了。
一个空啤酒瓶被放在了茶几的中央,游戏开始了。
酒瓶在光滑的玻璃桌面上快速地旋转着,瓶口最终指向了不同的人。被选中的人,有的选择了插科打诨的大冒险,有的则在起哄声中,半真半假地说出一些无关痛痒的真心话。
几轮过后,那旋转的酒瓶速度越来越慢,最终,瓶口稳稳地停在了游小琴的面前。
“哦——!到小琴了!”
“小琴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游小琴大大咧咧地一挥手:“真心话!”
那个转瓶子的同事坏笑一声,提出了一个问题:“那好,小琴,告诉我们,你在公司里,知道的最大的秘密是什么?”
这个问题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游小琴的身上,后者脸上的笑容,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喂,老王,你这问题有点不合时宜了吧?”旁边有人出来打圆场。
然而,游小琴却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她抬起眼,扫视了一圈众人,脸上的醉意与嬉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刚才大相径庭的凝重。
“我的秘密,”她缓缓说道,“是我曾经在公司里,看见过女鬼。”
包厢内一片死寂。
过了几秒,才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琴,你开什么玩笑呢,这都能编。”
“还是小琴会玩……”
“我没有开玩笑。”游小琴却罕见地打断了他们。
所有人都奇怪地安静了下来,他们看着游小琴,等着她的下文。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了,”游小琴的目光有些飘忽,“那天,为了赶一个急活,我在公司加班到了凌晨两点。整栋写字楼都空了,只有我们设计部所在的楼层还亮着灯。”
她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我收拾好东西,准备下班。整层楼都没有人了,保安也在十二点多的时候跟我打了招呼,说他要离开了,让我走了记得关灯。我走到电梯口,按了下行键,就在等电梯的时候,我突然听见,就在安全通道那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动静。
“我们楼上的楼上是宣传部,他们早就下班了,至于楼上,不是有我们放展品的会场么,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你们也知道,之前有过流浪猫从消防通道跑进来的先例,还把咱们准备参展的设计品给弄坏了。我当时不放心,想着上去看看也好。
“于是,我放弃了电梯,转身走进了旁边的消防楼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进去感觉声音更大了,我有点害怕,就没有发出声音,声控灯也就没亮起来,我就用手机开了后置的手电筒照着。
“我顺着楼梯,慢慢地往上走。当我走到三楼和四楼之间的那个拐角平台时,我看见了一个东西。”
说到这里,游小琴突然停下来,她向周围的人看了一圈,然后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说:
“我看见,平台正对着的那面墙壁上,映着一大片绿色的光。那光很淡,就像……就像是那种绿水湖,湖里不都有绿色的打光么,那个光就像水一样在墙面上晃动。而我接着走几步,就又听见了声音。
她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那是一个女人的影子,她坐在楼梯上,面对着那个楼梯的平台,刚好被绿光照着,映在墙上。她正在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她的头发很长,非常长,影子里的发丝像黑色的瀑布一样,一直垂到了地面上。”
包厢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我当时吓得魂都快没了,”游小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我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然后转身就往楼下狂奔。那段时间,我谁也不敢说,我根本不敢一个人回家,也不敢再加班到深夜,甚至从自己的公寓搬回了父母家去住也去医院看了病,拿了点药吃,医生说我是工作压力大了。后来过了很久,我才慢慢缓过神来。”
她的故事讲完了,包厢内依旧是一片死寂。
“四楼……”有人打破了沉默,声音有些干涩,“四楼不就是堆放展品和设计稿的储藏室,还有……笑笑姐的办公室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苏笑。
昏暗的光线下,苏笑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游小琴似乎也意识到这点,她连忙摆了摆手,试图补救:“啊,那都是去年的事了!那时候总监的位置还没定下来呢,兰姐的办公室,不也在四楼嘛!”
她不提还好,一提“兰姐”这个名字,笑笑姐的脸色似乎更不对劲了。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那肯定是某些‘灭绝师太’半夜不睡觉,在那里做法呢!”之前那个开玩笑的男同事立刻出来打圆场,又顺势说了几句兰姐的坏话,总算将这诡异的气氛缓和了过去。
众人又开始嘻嘻哈哈地玩起了游戏,游小琴却没有再参与,她只是默默地坐回到孟七的身边,端起一杯橙汁,一口一口地喝着。
“还在想那个鬼故事?”察觉到她不对劲,孟七轻声问道。
游小琴没有看她,只是盯着面前那五光十色的屏幕,突然用一种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梦呓般地说道:
“其实那件事之后,第二个月的公司内部展品会上,我看见了一件作品。
“是笑笑姐设计的……一把梳子。
“那把梳子,是用紫檀木雕的,上面雕刻着一种很古老的纹路,叫云雷纹。那花纹,一圈一圈,盘旋交错,就像……就像无数纠缠在一起的长发。”
孟七沉默了片刻。
“小琴,”她缓缓开口,“你喝醉了。”
游小琴转过头,看着孟七,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迷茫与恐惧。她猛地端起桌上的那杯橙汁,像是喝酒一般,一口气灌了下去。
“对,”她放下空杯,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我喝醉了。”
——
都市的午夜褪去了白日的浮躁,换上了一层深沉的底色。冷风穿过高楼间的峡谷,带着潮湿的凉意。
孟七回到自己的公寓楼下,她走进电梯,冰冷的金属壁面倒映出她略显疲惫的脸。
“咔哒。”
钥匙转动,门锁开启。
孟七走进玄关,按下墙上的开关,一室的清冷灯光瞬间铺满这个小小的空间。她反手带上门,弯腰换鞋,将钥匙串和那张蓝色的工作牌放在了门口的鞋柜上。
就在她直起身子的瞬间,眼神向旁边一扫,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她记得很清楚,今天早上因为赶时间,她并没有好好观察过这间房子,但临走前换鞋,她记得正对着鞋柜的卫生间的门,是紧闭着的。
而现在,那扇白色的木门,正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深不见底的黑暗。
孟七缓缓地收回了正要去关上大门的手,大门依旧敞开着,连接着外面的走廊,以及走廊尽头窗户下传来的车辆的鸣笛。
她放轻了脚步,身体紧绷着,朝着卫生间的方向一寸一寸地挪了过去。
猛地从外面打开灯,她侧过身,“砰”地推开木门。
心脏在猛烈地跳动,然而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
简单的陈设,洗手台上的牙刷和杯子,镜子,角落里的淋浴喷头……
这间出租屋不大,只有卫生间是单独一间,其他地方就是卧室和客厅的一体。孟七在客厅里环顾了一圈,视线扫过单人沙发、紧靠着墙壁的桌子、角落里的落地灯,她试图寻找一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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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来防身的东西,然而这里居然连一把最常见的水果刀都没有。
就在这时,她下意识地向口袋摸索去,终于碰到了放在左腿口袋里的一个冰凉的东西——是俞楼给她的那枚铃铛。
铃铛被她取出,攥在手心,冰冷的质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了几分,铃铛除了被启用,其他时间都很安静,并不会一晃一响。
孟七握紧铃铛,再次打开了衣柜的门,里面依旧是早上看见的那几件寻常的衣物,零零散散,没有藏人的可能。
她又走到窗边,一把拉开了窗帘,远处都市的霓虹瞬间涌入,将房间内照得一片通明。最后走近床边,她将手机打开后置的手电扔在地上,蹲下身,看向床底,依旧是空空如也。
没有人。
什么都没有。
仿佛那扇被打开的卫生间门,只是她自己记忆的错乱。
孟七站在卧室中央,沉默了良久,最终还是转身走回玄关,将那扇大门,“咔哒”一声反锁了。
孟七回到床上坐下,将那枚铃铛放在了床头柜上,她终于冷静下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震动声打破了房间的寂静——是被她刚才随手放在床上的手机。
孟七拿起手机解锁,进入的正是社交软件的界面,消息不断弹出来,显示她被拉进了两个新的群聊。
一个是足有三十二人的大群,群名是【设计部一家亲】,孟七看了一遍群成员,发现里面果然没有胡馨兰那边的人,应该就是游小琴说的那个群。另一个群则只有六个人,群名——【创世纪怪谈研究小组】,里面还没有人说话。
而那个大群里再次弹出消息,孟七点进去一看,最新的聊天记录正是KTV里那几个起哄的同事。
【张伟】:@全体成员家人们!今晚没嗨够的,组织在这里!关于小琴说的那个事,我个人表示非常感兴趣!有没有胆子大的,组队去探个究竟?
【李浩】:算我一个!早就听说咱们这栋楼风水有点邪乎,一直没机会见识见识。
【王婧】:+1+1!我也去!不过得叫上@游小琴啊,她可是咱们的“特邀顾问”,唯一目击证人!
【孙悦】:你们别闹了,怪吓人的……
【陈琳】:……
游小琴显然是被他们艾特轰炸得不堪其扰,发了一个“求饶”的表情包,最终还是被他们拉下了水。
就在这时,一条私信弹了出来,是游小琴发的。
【游小琴】:小七,对不起啊,把你给拉进来了……我一个人有点害怕,他们非要拉着我搞什么探险……你要是不想参与也没关系的,就在群里陪陪我就好。
孟七没有回复,她退了出去,点开了那个六人小群。
【张伟】:好了,咱们“捉鬼小分队”正式成立!@游小琴顾问,说说你的看法,咱们什么时候行动比较好?
【李浩】:那还用问?肯定是半夜啊!要不就这周五晚上,大家加个班,一起熬到两点,怎么样?
【王婧】:我没问题!想想就刺激!
孟七看着他们的聊天记录,这些平日里被设计稿压得喘不过气的年轻人,此刻都将这场未知的凶险,当成了一场刺激的冒险。
只是游小琴一直没有说话,她本来就不愿意回想那天的事情,让她探险更是不可能,只是孟七看了一眼,这群聊的建立者是最积极的张伟,他似乎是设计部的一个老员工,游小琴应该也不想得罪他。
就在他们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行动细节时,那个一直沉默的名叫陈琳的女孩,突然在群里转发了一条链接。
链接的标题是——【盘点本市十大都市怪谈,你经历过几个?】
【陈琳】:你们快看第七个。
张伟立刻点开,然后发了一串震惊的表情。
【张伟】:我去!“长发夜行女”!这……这不是跟小琴说的一模一样吗?!
【李浩】:我看看……
孟七也点进链接,刚进去就是一个黑无常的漫画人物,是一种油画的画风,看起来很阴森。
孟七顿了两秒,面无表情向下滑去。
“每逢阴时,凌晨两点,在城东创世纪大厦附近,会出现一个身着白衣的长发女人,一边走路,一边梳理着她那长及脚踝的头发。据多名目击者称,曾亲眼看到她从大厦内走出……”
【王婧】:天哪!原来不是小琴的幻觉,是真的!不过帖子里还说,这个怪谈因为时间地点都太准确,好多人去探查过,但是基本上都扑空了,所以被打假过。
【李浩】:救命,我不是天天在这上班吗,这种事怎么没人提醒我。
【王婧】:太小众了吧因为,不特地搜应该搜不到这种迷信的东西,而且太容易被打假了。
【陈琳】:@游小琴你说的是真的吗,还是你先看到了这个帖子啊?
【张伟】:@游小琴顾问,帖子里说,有几个见过那个女人的人,回去之后,会感觉家里不太对劲。比如总觉得家里进了人,或者感觉暗中有人在看着自己……这种情况要持续很长时间才会慢慢消失。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李浩】:@游小琴下面评论区有人根据那些目击者的印象配图了诶,小琴你快看看是不是跟你见到的一样!
或许是太多的呼唤让游小琴无法再装聋作哑,她只好冒泡了。
【游小琴】:我没有看过这个怪谈……就算看过也可能是我忘了,然后潜意识记得?但是我确实吃了药以后就好一点了。
【游小琴】:既然被打假过,应该就没事了吧。
【游小琴】:我没有过那种感觉,我那段时间都住我爸妈家,而且也一直在吃医生开的安眠药,睡得很沉,可能……可能就没那种感觉吧。
【游小琴】:我不记得什么样子了,过去好久了很模糊了,那个图片……我还是不看了吧。
【张伟】:这样啊……
孟七看着游小琴的回复,忽然缓缓地放下手机,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那张蓝色的工作牌上。
她想起了什么。
孟七拿起自己的工牌,又拿起了手机。
工牌的右下角,印着一行小字:
入职日期:2035年8月18日。
而手机屏幕的顶端,电子数字清晰地显示着今天的日期:2035年9月28日。
距离她入职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而她对过去的这一个多月却没有任何记忆。
41. 末班车(3)
【孟七】:保卫处应该会有监控录像吧?可不可以去查一下?
【张伟】:有是有,但是我记得只能看到两个月前吧,小琴的事情好像已经蛮久了。话说,@游小琴,你后面有去看过监控吗?
【游小琴】:没有,我当时完全不想看啦!
【陈琳】:那些灵异兴趣者之前蹲守过,试图找出长发女鬼出现的规律,但是似乎没有收获。
【王浩】:小七说的对啊,那我们去查一下监控,说不定能找到点线索呢。
……
孟七没有再看下去他们的交流,虽然游小琴的监控已经看不到了,但是一个多月前的还是可以看到,只要调查一下自己是否在这一个多月有半夜两点回去的经历,或许就能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突然意识到一个被自己忽略的盲点,家与公司,两点一线,今天她是在聚餐后回来的,早上出门时门口就有一个公交站台,应该就是她每天的通勤工具。
她打开地图软件,输入公司的地址与这间公寓的地址。路线规划清晰地显示出来,在公司大楼外的那条主干道上,只有一个公交站台,也只有唯一一条公交线路——789路,能够直达她公寓附近。她查了一下那路公交的运营时刻表,离她下班时间最近的就是晚上六点的车,而末班车的发车时间是凌晨两点整。
……
第二天,孟七同意了那几人的调查计划。游小琴听说她也要加入,突然反口答应了。
张伟一行人的动作很快,他们利用午休时间,以“核对项目资料”为由,向行政部申请了查看监控录像的权限。保卫处的监控室里,张伟熟络地与保安攀谈着,很快便调出了这三个月来每天晚上凌晨十二点左右到凌晨三点前的所有楼道的监控录像。
他们几人围在屏幕前,不同时段和楼道的监控画面被分割成数个小窗口。画面质量并不算高清,他们将消防通道的几个监控画面放大,时间轴被反复拖动。
然而,什么都没有。
监控录像没有任何被人为破坏过的痕迹,凌晨除了加班的几个人可能会在十二点到一点左右离开,其实过了一点也就基本不会有人从楼梯走,更多的都是乘坐电梯。
“这三个月,什么都没有啊,”李浩松了口气,“而且我们公司里也没有类似的传闻,我一直跟其他部门的人都很熟的,他们从来没提起过谁看见过什么女鬼。”
“可能是……真的是我压力太大了……”游小琴也喃喃自语。
与此同时,孟七独自一人来到了另一排监控屏幕前。她向保安说明,自己前段时间似乎遗落了很重要的物品,想要查看一下近一个月公司大门口晚间的监控录像。
保安没有多疑,为她调出了相关的录像。孟七坐了下来,将播放速度调至八倍,目光紧紧地锁定在屏幕上。时间在飞速地流逝,写字楼大门外的人流从熙攘到稀疏,再到空无一人。偶尔会有加班的同事三三两两地走出,在门口打车离去。
终于,在两周前的一个凌晨录像片段里,她看到了自己。
画面上的时间显示为凌晨一点五十二分,她独自一人从旋转门走出,手上还拿着一把伞,不知是不是晚上有些冷,她的身上裹着一件米色的单薄风衣。她站在公司门口的台阶上,夜风吹起她的头发,她下意识地裹紧了风衣。
孟七看着画面里的自己,在原地站了一会,并且在这期间反复看了手机,终于似乎看见了什么,拿出伞打开,然后走出了画面。
由于监控摄像头的角度问题,无法看清再向外去是什么,不过那个她离开的时间恰好是凌晨一点五十九分。
……
周五的夜晚,大部分工位都已人去楼空,只有他们这个设计部办公室还亮着。游小琴本不想留下,但看到孟七平静地坐在那里整理文件,她最终还是一咬牙,留了下来。
方婧和王浩是真的正巧有工作没做完,张伟则显得异常兴奋,坐立不安,凑到陈琳身边,讨论着那个都市怪谈帖子里网友们的各种猜测。
游小琴的脸色愈发苍白,她下意识地抓住了孟七的衣角。陈琳对这类事件显然抱有极大的兴趣,她不仅没有丝毫惧色,甚至还为这次行动做了充足的准备。她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拿出了几个高亮度的强光手电筒,和几支小巧的防狼喷雾,分发给众人。
“有备无患。”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平淡。
时间一分一秒地滑向午夜,当指针最终指向一点三十分时,张伟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压低了声音。
“时间到了,我们去蹲着!”
游小琴一直跟在孟七身边,她说她总觉得孟七身边很安全。
一行六人,拿着陈琳分发的手电筒走出了办公室。空旷的走廊里,只有他们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消防通道的门被缓缓推开,楼道里很安静。
“我们……我们就在这里等吗?”游小琴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
“嘘——”张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说话,听。”
他们走到了三楼与四楼之间的那个拐角平台,也就是游小琴当初看到那个影子的位置。这里比其他地方更暗,为了不惊扰头顶的声控灯,他们都没说话。
一行六个人坐在楼梯上,游小琴很害怕,拉着孟七坐在中间一层,张伟和陈琳一人一层坐在上面,王浩和方婧并肩坐在下一层。
不知过了多久——
“滴答。”
一声轻微的水滴声,从他们头顶上方的黑暗中传来。
所有人手电的光束齐刷刷地向上照去,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滴答……滴答……”
水滴声没有停止,反而变得愈发清晰,仿佛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正在从楼上,一步一步缓慢地向他们走来。
“谁……谁在那里?!”张伟的声音都在发抖。
没有人回答。
突然,一直沉默的方婧猛地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她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别扯我的头发!放开我!!”
“啊——!!”
游小琴的尖叫声刺穿耳膜,她想也不想,转身就往楼下狂奔。混乱之中,不知是谁撞了谁一下,陈琳手中的手电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摔在地上,光束一阵狂乱的闪烁,最终熄灭了。
黑暗如同潮水般将他们吞噬。
孟七同时抓住了身旁几乎要瘫软在地的方婧,拉着她,随着众人一起,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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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冲回灯火通明的办公室,反手将消防通道的门死死关上,几个人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
“刚……刚才那是什么?!”李浩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方婧,你怎么样?”
方婧的脸色惨白如纸,她惊魂未定地摸着自己的头发,眼中满是泪水:“我感觉,我感觉有冰冷的手指,插进了我的头发里……好冷……它在扯我的头发……”
陈琳上前将方婧抱在怀里,检查了一下她的头发,但并没有发现类似抓痕的东西,只有方婧自己的手上还抓着自己扯下来的几缕发丝。
“是不是你压力太大,自己想出来的?”陈琳安抚道,“你当时在最下面那层,但是声音是从上面传来的。”
“不,不可能!”方婧往陈琳怀里钻,“不会的!它就是在抓我的头发!”
众人心有余悸,张伟强作镇定,提出坐电梯下楼,立刻回家。
几人将设计部门口的灯打开,顿时亮了许多。
“快走。”张伟按下了电梯按钮。
游小琴和方婧被他们围在中间,几个人赶紧上了电梯下楼。
索性电梯门距离公司一楼的打卡阀口很近,几人头也不回地刷了卡离开了公司,走出了大门。
张伟开车送已经吓得快要虚脱的游小琴和方婧回家,孟七以不顺路拒绝了他的好意,表示希望可以快点送另外两个人回去。陈琳表示自己家就在附近,自己可以回家,王浩也是自己单车回去。
而孟七看着那辆张伟的轿车亮起尾灯,缓缓驶入车流,最终消失在夜色之中。
就在这时——
“当——”
远处,钟楼响起了沉闷而悠长的钟声。
一下,又一下。
正好两下。
凌晨两点。
几乎就在钟声落下的同一时间,一辆公交车,如同从夜色中渗透出的鬼影,悄无声息地,缓缓地停在了写字楼大门外那个孤零零的站台边。
它的车灯没有打开,车身在路灯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陈旧的的蓝色。车窗内很昏暗,可以看出里面没有乘客。
孟七将手伸入口袋,握住了那枚冰冷的铃铛。
“嗤——”
车门缓缓地向两侧打开。
驾驶位上,坐着一个身穿蓝色制服的司机。他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帽子,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孟七上车付款,他也像是没注意到。
车厢内是一排排深蓝色的塑料座椅,只有中间的一排灯被开着,孟七就坐在了那排灯的下面。
车门“嗤”的一声,猛然关闭。紧接着,引擎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车辆缓缓地发动了。
公交车平稳地行驶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窗外的霓虹飞速地向后掠去,拉出一道道模糊的光轨。
孟七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她抬起头,目光落在车厢前方的电子路线图上,试图找到自己公寓所在的那一站。
就在这时,车厢内的广播突然响起。
“欢迎乘坐789路班车。”
“本次列车开往终点站——”
“——‘归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