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后和阴湿权臣纠缠不清》
1. 怀舒
冰冷的触感从身下传来,鹿怀舒打了个哆嗦,猛地睁开眼。
眼前一片昏暗,潮湿腐朽的空气混合着劣质木料和尘土味,蛮横地钻进鼻腔,呛得鹿怀舒咳嗽起来。每一次震动好似都牵动了浑身的伤口,疼得她有些喘不上气。
这是什么鬼地方?
鹿怀舒只感觉自己骨头缝里仿佛都透着酸软无力,稍微一动,眼前便阵阵发黑。她勉强直起身子,等那阵眩晕过去才看清自己身处何地。
目之所及的是一间低矮、狭窄的屋子,墙壁是粗粝的土坯,靠近墙角的地方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屋顶上盖着干枯的茅草,微弱的晨光从稀疏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划出几道斜斜的光柱。光柱里,细小的尘埃如同受惊的虫豸,上下翻飞。
寒意透过身上单薄且同样布满补丁的粗布旧衣,毫不留情地钻进骨头缝里,鹿怀舒下意识抱紧双臂,却只摸到自己瘦骨嶙峋的胳膊,隔着薄薄的衣料,清晰地硌在手心。
鹿怀舒低头,借着那可怜的光线看向自己交叉在胸前的双手。指节粗大突出,皮肤粗糙发黄,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净的黑色污垢。再往下,是两条细瘦伶仃的腿,被同样破旧的裤子包裹着,几乎感觉不到肌肉的存在,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掉。就在此时,一段陌生的记忆蛮横地撞进了她的脑海里。
如同所有玄幻小说里写的那样,她,鹿怀舒,21世纪积极向上的新时代青年,穿越了,穿到了一个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朝代——大虞。
原主和她同姓同名,也唤作鹿怀舒,是个养在深闺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那是她八岁之前的事了。八岁那年,原主父母双双战死沙场,偌大的家业瞬间落入了原主二叔鹿明德和二婶鹿张氏手里,夫妻二人见钱眼开百般作践,硬生生将原主从原本开朗活泼的孩子害成了如今这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
而就在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悄无声息地夺走了这可怜少女的最后一点生机,一朵花还没来得及绽放,就悄无声息地凋谢在了寒冬深夜。
梳理完脑海中的记忆,鹿怀舒双手托住小脸望向窗外,长长地叹了口气,很糟糕吗?好像也不是。毕竟她在现代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和一个算命的老瞎子相依为命,整日里靠坑蒙拐骗过活,来到这里好歹还多了几个家人——虽然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硬要说的话,无非就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罢了。
就是不知道老瞎子如今怎么样了?鹿怀舒有些惆怅地想到,自己不在他身边看着,他不会喝酒把自己喝死吧。
“人呢?死丫头!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还没等鹿怀舒整理好情绪,一阵尖锐的声音就透过薄薄的木板门传了进来,“今儿可是老夫人六十大寿的正日子,你还不赶紧滚出来干活?!若是耽误了,小心我禀告二夫人扒了你的皮!”
老夫人寿宴?正日子?
记忆碎片迅速翻涌拼凑——对,就是今天!鹿府为了给这位鹿家的老封君庆祝六十整寿,广撒请帖宴请京城勋贵。整个将军府,为了这场体面,已经张灯结彩、忙碌筹备了月余。而他们眼中那个“晦气”的孤女鹿怀舒,自然是被勒令待在柴房“静养”,轻易不许出去“冲撞”贵人。原主也确实在高烧中昏沉度日,无人问津。
可现在……
鹿怀舒的目光,缓缓扫过自己枯瘦的手臂,扫过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还磨破了的旧衣,最后落在那扇被踹得摇摇欲坠的门上。
既然来了,就不能谨小慎微、唯唯诺诺,被人拿捏,草草度过一生。鹿怀舒嘴角微扬,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她鹿怀舒最擅长的就是“大闹天宫”了,鹿府?等着在京城扬名吧!
墙角放着只瘸腿木箱,里面是原主仅有的几件衣物,全都破旧不堪。鹿怀舒蹲在箱子跟前边翻边骂,这二叔二婶也太不是东西了!数九寒天的日子,外头积雪未消,原主居然连件像样的过冬衣服都没有,先不说样子老土看着像是几十岁老太太穿得,连最起码的抵御严寒的功能都没有,活活把人往死里整。
翻了半天终于找出一件相对厚实点的浅灰色旧袄裙,鹿怀舒换下身上的破衣裳,用冰冷刺骨的井水胡乱抹了把脸,用一根磨得发亮的木簪草草挽了个最简单的发髻。
镜子里映出的脸,苍白憔悴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衬得那双眼睛格外大,也格外空洞。嘴唇干裂脱皮,整个人瘦得脱了形,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跑。
很好,要的就是这副模样。鹿怀舒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吱呀作响的破门。
门外,一个穿着体面青缎比甲、梳着油光水滑圆髻的管事婆子正叉着腰,一边嗑瓜子一边破口大骂,骤然看到门开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随即又觉得失了气势,立刻挺起胸脯,指着鹿怀舒的鼻子吼道:“作死的小蹄子······”
鹿怀舒快步走到婆子跟前,气沉丹田,转了转手腕,狠狠朝着管事婆子圆盘般的大脸上呼了一巴掌:“你不过是条跟在鹿张氏跟前的野狗,谁给你的胆子站在我这个将军府二小姐跟前狗吠?”
管事婆子捂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鹿怀舒,手停在半空哆嗦着,你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鹿怀舒轻蔑地笑了笑,趁着婆子愣神的功夫,快步从她身边经过,朝着前院走去。
鹿府前院。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夹杂着宾客们阵阵谈笑声、恭贺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食物香气、熏香气息,还有冬日里暖融融的炭火味道。雕梁画栋的回廊下,悬挂着大红的绸花和精致的宫灯。衣着光鲜、环佩叮当的仆役们端着精美的食盒和酒壶,脚步轻快地在廊下穿梭,脸上洋溢着与柴房截然不同的“喜气”。
厅堂内暖意融融,巨大的鎏金炭盆里烧着上好的银丝炭,驱散了冬日的严寒。空气中浮动着暖香和酒菜混合的醉人气息。正中的主位上端坐着今日的寿星——鹿老夫人,她穿着一身象征福寿的深紫底绣金线团纹的锦缎袄裙,头上戴着镶嵌着翠玉和珍珠的抹额,面容富态,眼神却透着几分疏离的冷淡。
鹿明德夫妇陪坐在鹿老妇人左右,热情地招呼着来往的宾客。在鹿张氏旁边,坐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肤白似雪,指尖如葱,高贵疏离,让人不敢靠近,正是鹿家二房的嫡女,原主的堂姐——鹿福槿。
最先和鹿怀舒对上眼的是鹿福槿,看见这个多日不见的妹妹时,鹿福槿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怔愣,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仿佛是在思考眼前叫花子是谁。待反应过来后鹿福槿眉心狠狠一跳,一向冷静的面容上出现了几丝慌乱,匆忙起身就想过来抓住她,鹿怀舒却根本没给她反应的机会。
她甚至没有看任何人一眼,仿佛被厅内的热闹和香气所吸引,踉跄着脚步,直直朝着厅堂中央那张摆满了珍馐佳肴的大圆桌扑了过去。就在她踉跄着靠近桌子边缘时,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猛地向前一扑!
“哗啦——哐当!”
鹿怀舒双手在空中扑腾几下,精准带翻了桌沿上一大盅刚刚端上来的金汤花胶鸡,沉重的青花瓷炖盅砸在地上摔得粉碎。硕大的花胶、滑嫩的鸡块,连同滚烫的汤汁一齐泼溅开来,一部分淋在她破旧的裙摆和鞋面上,更多的则泼洒在脚下价值不菲的波斯地毯上,迅速洇开一大片刺目的污渍。
而她自己也因为这一绊,狼狈地摔倒在地,手指划过地上的碎瓷片,几滴鲜血瞬间沿着手掌心流下。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所有的丝竹声、谈笑声、觥筹交错声,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厅堂入口处,那个倒在一地狼藉中的瘦弱身影上。震惊,疑惑,探究,嫌恶……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众人眼中翻涌。
鹿怀舒蜷缩在地,手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身体随着咳嗽剧烈地耸动着,每一声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她挣扎着想爬起来,枯瘦的手腕撑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却几次滑倒,每一次滑倒都引来更剧烈的咳嗽和颤抖。
她终于“艰难”地抬起了头。
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发紫,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脸颊瘦得只剩下薄薄一层皮包着骨头。枯黄的头发被一根简陋的木簪勉强挽着,几缕碎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一派凄楚可怜的模样。
鹿怀舒无措地环视着满堂衣着光鲜宾客们,瑟缩了下身子,最终把目光怯生生地投向主位上还没反应过来的鹿张氏。
“二婶······”鹿怀舒的声音细弱蚊呐,带着高烧未退的沙哑,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舒儿······舒儿好饿······舒儿不是故意打翻东西的······”
“二婶,舒儿错了······舒儿只是太冷了,舒儿只想和一碗热乎乎的粥······”
“轰——!”宾客们瞬间哗然。
“天爷!这······这就是鹿大将军留下的孤女?”
“瘦成这般模样……这得是遭了多大的罪?”
“不是说鹿二爷夫妇仁义,待侄女如亲生吗?这······”
鹿明德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端着酒杯的手抖得厉害,酒液都洒了出来,沾湿了簇新的锦袍。儒雅的面具彻底碎裂,只剩下被当众扒皮的难堪和暴怒,却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发作不得,憋得他几乎要背过气去。
鹿张氏瞬间慌了神,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平日里被她拿捏得死死的、病得只剩一口气的孤女,竟敢在如此重要的场合给她来这么一出!这贱丫头!她是故意的!她一定是故意的!王氏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勉强维持住最后一丝理智,没有当场失态尖叫出来。
她甚至不敢去看旁边老夫人的脸色。余光里老夫人富态的脸上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冰冷的怒意。这怒意,显然不仅仅是对地上那个“丢人现眼”的孙女的,更多的是对她这个当家主母的!
一屋人中还是鹿福槿最先反应过来。只见她快步走到鹿怀舒跟前蹲下,小心翼翼地将鹿怀舒扶起靠在自己怀里,即使鹿怀舒身上的汤水弄脏了她昂贵的衣裙也毫不在意,开口泫然欲泣:“舒儿,你怎么瘦成这样了?都怪我,都是姐姐的不是,母亲前几日染了风寒病得下不了床,祖母的生辰宴只能暂时交由我来操办。”
鹿福槿顿了一瞬,微不可见地偏了偏头,恰好向满堂宾客露出梨花带雨的小脸和因哭泣而通红的鼻尖,泣不成声:“可我哪里操办过这样大的宴会呢?为了不出岔子只得日日夜夜盯着,定是那些下人见我分身乏术,便从中中饱私囊亏待了舒儿。舒儿,是姐姐的不是,你要怪,就怪姐姐吧······”
哇塞!若不是情况不允许,鹿怀舒真想跳起来狠狠鼓个掌,精彩!太精彩了!凭一张嘴硬是把黑的说成白的,错的说成对的,鹿福槿可真是生不逢时,若是生在现代不管是进辩论队还是娱乐圈,都是前途一片光明,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对对对,舒儿。”鹿张氏终于回过神来了,她右手掐着帕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二婶和槿儿的不是,让诸位看笑话了。只是我前几日连饭都咽不下去,更别提下床了,槿儿年幼不知事,临近年关又要操持府上的事,实在没法事事都顾及到,这才忽略了你。舒儿你别怪她,她连续多日操劳人都清瘦了不少。”
“母亲。”鹿福槿适时出声打断鹿张氏的话,用帕子沾了沾泪水,“您说这些做什么,本就是槿儿的疏忽,舒儿埋怨都是应该的。”
鹿怀舒默默翻了个白眼,干脆将这母女俩打包一齐送去娱乐圈得了,正好比比谁能拿影后,二人一唱一和说的好像是她无理取闹,故意在今天让她们出丑似的——虽然她确实是这样想的。
不过······鹿怀舒心底冷笑一声,真当我是吃素的啊!本小姐看过那么多重生复仇虐渣爽文可不是白看的。
鹿怀舒抬眼,躺在鹿福槿怀里,躲过其余人的视线,朝她露出个有些残忍的笑容,语气却是要多天真有多天真,慢悠悠地开口。
“可是舒儿好冷啊,柴房里风好大,窗户纸都破了,昨晚炭火也熄了。”
柴房!破窗户!熄了的炭火!这三个词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破了鹿王氏母女刚刚编织起来的、脆弱不堪的谎言面纱。
刚刚缓和的气氛再次凝滞,宾客们眼中的怀疑瞬间被重新点燃,看向王氏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和鄙夷。
鹿明德只觉得眼前发黑,差点一头栽倒。老夫人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阴沉来形容了,那是一种山雨欲来的铁青。
这小贱人!她是存心的!她是铁了心要在今日,在所有人面前,将她二房的脸面彻底撕下来踩进泥里!巨大的恐慌和暴怒几乎要将王氏吞噬!她真想立刻掐死眼前这个碍眼的东西!但残存的理智死死拉住了她。不行!绝对不行!
她必须稳住!必须立刻、马上、彻底地堵住所有人的嘴!
鹿福槿也骤然色变,扶住鹿怀舒的手不自觉地用力,鹿怀舒适时开口:“姐姐,是舒儿错了吗?你为何要掐我呢?”
“没······我没有······”
“哎呀!是我的错!都是我错!”鹿张氏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稳住自己,没在众人面前失态,“是我糊涂!光顾着操心自己的身体,竟让底下那些黑了心肝的刁奴钻了空子!定是那些懒骨头,见舒儿病着不得出门,就偷奸耍滑克扣炭火,连窗户纸破了都敢不报!”
她猛地看向门口几个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管事婆子,厉声喝道:“张大家的!李婆子!你们是死的吗?!我平日里是怎么吩咐你们的?二小姐身子金贵,一丝一毫都怠慢不得!你们竟敢如此阳奉阴违?!来人!给我把这几个眼里没主子的刁奴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发卖出去!”
门口被点名的两个婆子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满口求饶。几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立刻冲进来,毫不留情地将那两个哭嚎的管事婆子拖了下去,凄厉的求饶声很快消失在厅堂外。
王氏这才长长吸了一口气,脸上是十二万分的歉疚和心疼,语气更是柔软得能滴出水来:“好舒儿,是二婶疏忽,让那些刁奴欺负了你,你放心,二婶即刻让人把西边的暖雪阁收拾出来,二婶给你赔不是了。”她说着,竟真的对着鹿怀舒深深地福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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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连鹿怀舒都有些意外。这王氏为了挽回局面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倒真是小瞧她了。
满堂宾客也是哗然。当家主母当众给侄女行礼赔罪,这姿态真是放得够低了。于是立刻有和鹿张氏交好的夫人开腔道:“今日说到底就是下头人的错,倒是让你们之间生出嫌隙了,依我看这些丫鬟婆子就得时时打着骂着才行。”
“是啊,总有那些不知感恩的东西,连主人家的小姐都敢苛待,哎呦鹿二夫人,你以后找人可得擦亮眼睛呦。”
“是是是。”鹿张氏笑着应和了几句。
其余人见此也都笑着打着哈哈,即使谁都看的出来是鹿张氏在颠倒黑白,鹿大将军留下来的唯一的女儿在鹿府遭人虐待过得并不好,可没人会在乎。鹿大将军毕竟已经死了,如今鹿府是鹿明德当家,帮鹿怀舒不仅得不到一点好处,还会平白无故给自己惹一身腥,还是袖手旁观的好,反正鹿怀舒一个小丫头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气氛依旧尴尬且微妙,可众人都心照不宣地推杯换盏起来,仿佛集体将方才的闹剧遗忘了,只有几个多情的夫人还会感叹几句可怜,却又立刻和身旁的夫人投入到新的话题中去。
西边,暖雪阁。
鹿怀舒的脚步在院门口顿了顿,眸中不知名的情绪激烈翻滚着,但这只是一瞬,不等鹿张氏催促,她便垂下眼眸如常走了进去。
名字起得雅致,却荒废已久。院子里积着薄雪,几株枯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虽然鹿张氏下了命令立刻收拾,但仓促之间也只是将正屋粗粗打扫了一遍,换上了还算干净但半新不旧的被褥桌椅。角落里堆着的杂物还没来得及完全清理出去,空气中依旧残留着一股淡淡的尘土和霉味。
不过比起那四处漏风的柴房,这里已是天壤之别。至少墙壁是结实的青砖,窗户虽然有些旧,但糊着厚实的窗纸,挡住了外面呼啸的寒风。屋里也终于点起了炭盆,驱散了些许寒意。
鹿张氏将她送到门口便匆匆离开了,鹿怀舒身上裹着明显不合身的半旧棉袄,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踱步到里间,坐在冰冷的雕花木床上。两个丫鬟象征性地问了问:“二小姐可还有其它吩咐?”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二人便如蒙大赦般退下,躲在偏房取暖去了,屋子里顷刻只剩下鹿怀舒一人。
鹿怀舒吸吸鼻子,将身上的棉袄裹得更紧了些,又将床上的棉被围到自己身边,万一感冒了可就不好了,人在外面要学会照顾自己。做完这些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朝着门外道:“外头那么冷,你不进来吗?”
门外是死一般的寂静,过了不知多久,紧闭的房门被慢慢推开一个小缝,一个身形瘦弱的女子从缝隙里挤进来,瑟缩着蹲到墙角,双臂紧紧环住身体,头埋进膝盖里一言不发。
鹿怀舒看着少女一幅小鹌鹑的样子无奈地耸耸肩,转而看向半空好奇道:“你能下来吗?一直吊着不会累吗?就算不累脖子也会疼吧。”
墙角少女听到鹿怀舒的话狐疑地抬起头,顺着她说话的方向看去,却被吓得一个激灵,飞一般扑倒鹿怀舒怀里,双手紧紧拽住鹿怀舒的衣裳瑟瑟发抖。
鹿怀舒安抚地拍拍少女的背,继续冲着半空道:“快下来吧,你吓到她了。需要我帮你吗?你叫什么名字呀?”
“······不用,我自己可以。”只见原本空无一物的屋子中央突然出现一根晃晃悠悠的绳子,而绳子上系着的,是一个女人。
女人瞧着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身着一袭红色嫁衣,头上插满了明艳的簪子首饰。她面色惨白,舌头长长地耷拉出来,一只胳膊以非人的角度折叠着,脖子因为长期系在绳子上而脆弱无比,只剩一层薄薄的皮和身体连接着,随时都有掉落的风险。
“你叫什么名字呀?”鹿怀舒问道。
女人沉默片刻,回答道:“念樱。”她说话的声音很奇怪,沙哑又刺耳,像是漏风的破旧风箱,尖锐地刮在地上。念樱说完,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能看见我?”
“为什么看不到呢?”鹿怀舒歪歪头,“因为你们已经死了吗?”
仿佛是哪个字触动到了什么逆鳞,鹿怀舒话音刚落,怀中颤抖的少女突然恢复平静,慢慢地从鹿怀舒怀中直起身子,胳膊环住木床上沿,倒吊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鹿怀舒,脸上的害怕恐惧已然消失不见,面无表情瞧着分外渗人。而她的脸和坐在床上的鹿怀舒一模一样。
这是已经死去的原主的鬼魂。
鹿怀舒从小就知道她和别人不一样。
她能看见鬼。
或者换个说法,她有阴阳眼。
而她在现代赖以谋生的手段就是和算命老瞎子一齐捉鬼,老瞎子瞧着像个疯子,实际上却很有本事,教给了鹿怀舒很多东西,鹿怀舒能活到现在还要感谢他。
“好了,不管你们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现在都不想管了。因为我要睡觉了,我真的要困死了,一切等我睡醒再说吧,毕竟醒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鹿怀舒说着,自顾自地将枕头放好,钻进被窝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
屋内安静一片,鹿怀舒只能听见自己悠长的呼吸声和炭火的噼里啪啦声,仿佛偌大的屋子只剩她自己,但床边那两道探究的目光却怎么也没办法忽视掉。过了不知多久,那视线终于消失了,鹿怀舒听到微不可闻的开门的吱呀声,她微微扬起嘴角,安心进入了睡眠。
晚间的时候鹿张氏又来了一趟,还送了盏鸡汤,美名其曰帮她补身体。鹿怀舒没有拒绝,接过碗扬起头甜甜的笑道:“多谢二婶,不过汤里应该没毒吧?”
鹿张氏脸色瞬间僵住,一口银牙差点咬碎,好半晌才挤出个狰狞的笑容:“怎么会?舒儿乱说什么呢?”
鹿怀舒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舒儿开玩笑的,二婶别生气哦。”
鹿张氏坐在床边,看着鹿怀舒双手捧碗,披着被子坐在床边小口小口喝着鸡汤,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半晌她回过神来,忽然开口道:“对了舒儿,今日寿宴上这般折腾,想必是冲撞了。加上你身子一直不好,二婶这心里实在是不安。正好······”
她顿了顿,看着鹿怀舒低垂的眼帘,声音放得更缓,带着种诱哄般的温柔:“过几日二婶打算亲自去城外的安国寺一趟,给你爹娘点盏长明灯,再替你求个平安符,请寺里的高僧好好诵经祈福,驱驱病气,也安安魂魄。”
安国寺?祈福?
鹿张氏的目光紧紧锁着她,笑容依旧慈和,甚至带着点期待:“那安国寺香火鼎盛,佛法庄严,最是灵验不过。舒儿,跟二婶一起去吧?一来散散心,二来,让菩萨保佑保佑你,也保佑我们鹿家顺顺遂遂的,可好?”
满室寂静,只有炭火在盆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昏黄的灯光将王氏那张精心描画的脸映照得半明半暗,眼底深处那点幽冷的算计几乎要藏不住。
鹿怀舒缓缓抬起眼。
她那张苍白枯瘦的小脸上,所有的怯懦、茫然、病弱都在瞬间褪去。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细微的、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一片洞察秋毫的森然。
鹿怀舒盯着鹿张氏那双充满虚伪期待的眼睛,声音清晰而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天真的顺从:“好啊,二婶。”
2. 险境
令鹿怀舒震惊的是,寿辰上自己的一场大闹,竟然并未召来任何责罚。
因着鹿怀舒,鹿府上上下下气氛尴尬至极,老夫人借口身体不适,寿宴刚结束就搬去了佛堂,并下令除非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否则不得轻易打扰。鹿福槿自然是陪着鹿老夫人一起,鹿明德也每日早出晚归,时常见不着人。
唯一开心的就是鹿怀舒了,无人找麻烦,每日吃了睡,睡了吃,乐得逍遥自在,几日下来勉强将原主这幅身子养回来些许。
期间鹿张氏还派工匠来修葺了暖雪阁,匠人们装模做样地敲打了半日,将屋顶的瓦片重新铺过,漏风的窗户换上了新的明瓦,墙壁也草草粉刷了一遍,屋子里总算气派了些,最起码看起来像个人住的地方了。
足足睡了两三日后,鹿怀舒才打起精神处理起正事来。
这日晚间,天空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鹿怀舒早早将鹿张氏派来服侍的丫鬟婆子赶走,将念樱和原主的魂魄一通叫进了房中,几日不见,原主还是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说话细声细语,也不敢抬头看人。念樱脖子上的伤口愈发骇人了,能清晰地看见无数虫子在她脖间爬来爬去。
“小鹿?我可以这么叫你吧。”鹿怀舒看向原主,抢先开口打破了一室寂静,她冲着念樱的方向扬扬下巴,“你认识她?”
小鹿悄咪咪抬起脑袋,飞快地瞥一眼念樱后又迅速地将头埋下去,微不可见地点点头:“······她,她原本是三婶婶。”
三婶婶?鹿怀舒挑眉,颇为震惊。鹿老夫人还有一个儿子?既如此为何她穿越过来那日没有这位三叔的记忆,甚至在寿辰上也没见过他?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小鹿抿抿唇轻声解释道:“三叔对做官不大有兴趣,说自己此生唯一的愿望就是游历完大虞的河山,所以不常回家。此次是因为在外头摔断了腿得好好将养一段时日,这才没有赶回来参加祖母的寿辰。”
“三婶······念樱姐姐是三年前嫁进来的,成亲当晚······在暖雪阁里悬梁自尽了······”
三叔鹿修尘是个君子——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这样说。鹿修尘比鹿明德足足小了十二岁,玉树临风,才高八斗,人又随和友善,是以在京城里有不少挚友。鹿老爷子在世的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鹿修尘能好好读书,一举高中光耀门楣,他是这样说的:“老大是个直性子只会打仗,老二优柔寡断又自尊心极强,不适宜在官场打拼,只要有个三品闲职能顾好自己便成。唯有老三,将来必成大器。”
可惜鹿修尘对做官毫无半分兴趣,不仅是做官,京城中同龄公子哥所渴望的一切——官位、听曲、贤妻美妾都没有兴趣,他此生唯一喜好的只有两件事——喝酒和游历山水。
鹿怀舒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头,听到这里再结合念樱的惨状,不难推断出鹿修尘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她最讨厌这种人了,人面兽心、表里不一,面上事事为你着想实际上背地里早已捅了你无数刀。
且说念樱原本是扬州人士,十六岁那年如愿嫁给了自己的青梅竹马生哥儿,婚后日子虽清贫,但二人彼此慰藉,也算幸福,转机就出现在念樱怀孕之后。
生哥儿寻常会往扬州刺史家送些新鲜蔬菜贴补家用,谁知某日不知怎么得罪了刺史家的公子,竟被硬生生打折了一条腿,性命虽然保住了,但腿算是废了。
打人的是刺史家的公子,他们人微言轻根本得罪不起,只得咽下委屈继续生活。只是生哥儿一倒下,家里里里外外的担子全落在了念樱肩上,她平日里既要赚钱又要照顾生哥儿,自己还怀着身孕,很快就支撑不住病倒了。
就在夫妻二人整日以泪洗面的时候,邻居刘婶给她出了个主意。
“要我说樱儿你生得美又弹得一手好琵琶,何不去我的歌舞坊做事呢?”刘婶来时带了一大盅自己熬的鸡汤,“每日只需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坐在台上,客人想听什么你谈什么就成,轻松得不得了,若是遇上大方的客人肯额外给你赏金,那你就一年不用上台了哟,只消得美美呆在家里就成。”
“可是歌舞坊······”刘婶虽说的好听,但念樱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毕竟歌舞坊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姑娘应该去的地方,何况自己已经嫁人了,难免不会被人说闲话。
“哎呦要我说你这个小姑娘还不如我这个老婆子呢!”刘婶不耐烦地瞪了念樱一眼,吐出口中的瓜子皮不耐烦地撇撇嘴,
“你是不是还以为歌舞坊是原先那样啊?里面的姑娘们涂脂抹粉穿着露胸口的衣裳,瞧见客人就喊‘哎呀爷您来啦’,谁想摸就能摸?谁想亲就能亲呀?!”
“早就不是了!我们坊里的姑娘都是卖艺不卖身的,来的客人都知道我们的规矩。再说了你以为来我们歌舞坊的是什么人?地痞流氓?臭种地的?都不是!是家世显赫的公子哥儿!人家什么女人没见过,还稀罕你一个成了亲有身孕的?你白给人家摸人家都不乐意呢!”
念樱犹豫良久最终答应了。一来家中实在快接不开锅了,二来刘婶和他们好几年的邻居,两家一直无冤无仇,总不至于害他们吧。
起初确实如刘婶说得般,她只消每日打扮齐整静坐弹琵琶即可,歌舞坊的客人大多都是富贵子弟,来也只是喝酒听曲,大方时甚至会赏她整整一锭银子,除了有的人喝醉会大喊大叫之外,再无任何不妥之处了。未足一月,念樱便赚够了生哥儿几个月的药钱,甚至给家里添了不少东西。
在念樱去歌舞坊的第三十二天,她第一次遇见了鹿修尘。
鹿修尘和其他公子哥不同,他不是最英俊的那个,确实最尊敬她的。念樱过惯了苦日子,所以很会看颜色,其他人看她时眼底都是挥之不去的轻蔑和嫌弃,仿佛和她多接触一刻都是对他们自己的亵渎,可鹿修尘不同。
他看念樱的时候眼底都是欣赏和惋惜,仿佛是在可怜念樱这般有才华的女子,居然只能在歌舞坊这种地方弹曲供他人取乐。这点怜悯让鹿修尘异常大方,不仅是每次给念樱赏钱最多的那个,甚至送了她一本孤本乐谱。
念樱也拿他当贵人对待,知晓他是独身一人生活在扬州,便时常给他带去自己做的小菜。
那时念樱以为自己是被菩萨眷顾的可怜信徒,直到后来才知晓,她走的恶魔铺在滚滚岩浆之上的末路。
那日鹿修尘以自己即将离开扬州为由,邀念樱为自己送行,席间却突然说他想娶她。念樱吓了一大跳,鹿修尘不是不知道自己已成亲,更何况她已经怀了两个月的身孕了。念樱手足无措地解释着自己对鹿修尘的感激,并再三道歉不知是不是自己什么行为逾矩了,才让鹿修尘误会。
鹿修尘听后惋惜地叹了口气,温声道:“念樱,我本欲给生哥儿一笔钱让他安稳度过余生的,可你为何要如此绝情呢?你只是一个成过亲还怀了孩子的歌女呀,应当感谢我不嫌弃你,怎么还敢拒绝我呢?”
念樱挣扎着看向自己手边的酒杯,倒在桌上没了知觉。
再醒来时一切都变了。生哥儿死了,官府给出的文书是失火,可念樱知道这都是鹿修尘的手笔,悲痛之下,念樱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保住。三个月之后,鹿修尘带着心如死灰的念樱回了京城,并宣布自己要和念樱成亲。
所有人都以为赞叹鹿修尘是个痴情种,羡慕念樱祖坟上冒了青烟。毕竟鹿修尘一个家缠万贯、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愿意因为倾慕而娶念樱一个死了丈夫还怀过孩子的歌女,任谁看都是念樱捡了大便宜。
可无人知道,鹿修尘总是和煦的笑脸下,藏着的是何等蛇蝎心肠。
念樱说完屋中登时一片寂静,小鹿早已被这个故事吓破了胆,不敢相信平时最为和善的三叔背地里居然做出了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你想让我帮你杀了鹿修尘吗?”鹿怀舒问道。
“什么?”念樱有些不可置信。
“帮你杀了鹿修尘。”鹿怀舒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谈论这个胭脂的颜色自己不喜欢要重新换一个,“我不会让他直接死去,因为太容易了。我会让他以我能想到的最残忍、最没有尊严的方式死去,他不是最喜欢标榜自己的才华、和善吗?那就让大家都看看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念樱瞪大眼睛看着鹿怀舒,嘴唇哆嗦着,面目因为欣喜和震惊而显得狰狞无比,鹿怀舒甚至在一只鬼身上瞧见了眼泪。
“当真······我,我······你······”
“但是。”鹿怀舒歪歪头,“嘶,你能给我什么呢?”
“杀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我的处境你也看到了,没爹没娘没人疼,此事太过于冒险了。我又不是菩萨,总不能白白帮你啊,你得付给我报酬才可以。”
“她都那么可怜了······”小鹿在一旁愤愤地反驳道。
鹿怀舒转头,两根手指虚虚搭在小鹿的嘴唇上,示意她闭嘴。
良久,念樱终于开口了,她的嗓音沙哑而破旧,丝毫听不出一点当年扬州名震歌舞坊的念樱姑娘的好嗓子:“只要你帮我杀了她。”她说着将自己发间一根看不清成色样式的簪子拔下来递到鹿怀舒手中:“这是当年生哥儿送我的,我死的时候浑身上下只有这一根首饰,上面凝结了我的怨气,对于大多数鬼魂来说只要中了一击,便会魂飞魄散。”
鹿怀舒思索良久,接过了那只簪子:“成交。”
“二小姐。”鹿怀舒还欲说些什么,就听见外头丫鬟道,“二夫人说让您准备一下,明日一早去安国寺上香。”
“知道了。”鹿怀舒叹了口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和当社畜有什么区别?!”
翌日清晨,天还未全亮,一辆装饰颇为体面的青帷马车便停在了安国寺门口。拉车的两匹马膘肥体壮,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车辕旁侍立着几个穿着鹿府仆役服饰的精壮汉子,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鹿张氏鹿福槿在一群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走了出来。鹿张氏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锦缎袄裙,外罩一件银鼠皮斗篷,发髻上只簪了一支成色上好的碧玉簪,显得端庄又虔诚。鹿福槿则是一席素净的月白袄裙,长发散下,白色斗篷衬得她愈发高贵恬静。
与二人相比,鹿怀舒身上则裹着鹿张氏“临时”为她准备的一件半旧的靛青色棉斗篷,颜色暗沉,显得她那张苍白的小脸愈发没有血色。她浑身上下只有一支褪了色的素银簪子,再无半点装饰,知道的是鹿二夫人带着侄女和女儿来上香,不知道的还以为鹿怀舒是鹿福槿地贴身侍女呢。
趁鹿氏母女走在前头,鹿怀舒悄悄冲她们二人做了个鬼脸,心里吐槽道:真是小气鬼,连件像样的衣裳都不愿给我,你们身上穿的手上戴的可有一半是拿的我们大房的钱!
眼前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宏伟寺庙。朱红色的山门高大巍峨,门楣上悬挂着黑底金字的“安国寺”匾额,笔力遒劲,透着一股庄严肃穆。门前石阶宽阔,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两侧古柏参天,枝干虬劲,虽值冬日,依旧苍翠。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气息,伴随着隐隐约约的梵呗诵经声,更添几分佛门圣地的空灵与庄严。
“果然香火鼎盛。”鹿张氏抬头望着山门,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随即双手合十,朝着山门方向微微躬身,显得无比虔诚。“走吧,随二婶进去拜拜菩萨,心诚则灵。”
早有知客僧迎了上来,是个面相和善的中年和尚。他显然认得鹿张氏,双手合十,口宣佛号:“阿弥陀佛,夫人、小姐远道而来,辛苦了。小僧已为几位备好了清静的禅院歇息,请随我来。”
鹿张氏微笑着还礼:“有劳师父。”
知客僧引着她们绕过正殿,穿过几道回廊,越走越僻静。周围的香客渐渐稀少,只剩下风吹过竹林发出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的钟磬余音。最终,他们来到寺院西北角一处相对独立的院落前。院落不大,青砖围墙,里面是三间连在一起的禅房,看起来颇为清幽雅致。院子角落种着几株寒梅,此时正有几朵零星绽放,散发出清冷的幽香。
“此乃‘静尘院’,最是清净不过,适合夫人小姐们清修礼佛。”知客僧推开院门,侧身相让,“斋饭稍后会送来。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院外侍候的小沙弥便是。”
“多谢师父,有劳了。”鹿张氏客气地道谢,示意身边的婆子递上早已准备好的香火银子。
知客僧接了,宣了声佛号,便告退了。
鹿张氏环视一周颇为满意,她转过身,对着鹿怀舒,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婉慈爱的表情:“舒儿,一路颠簸你也累坏了,先回房好好歇息吧。晚些时候斋饭送来,我让人给你送去房里。明日一早,二婶再带你去大雄宝殿,好好拜拜菩萨,求个平安符。”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鹿怀舒苍白的小脸上,声音放得更柔:“这寺里清静,夜里更深露重,寒气重。你身子弱,晚上就别出来走动了,免得再着了凉,嗯?”
鹿怀舒垂下眼帘,顺从地点了点头,细声道:“舒儿知道了,谢二婶关心。”
鹿张氏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又细细叮嘱了几句,便带着鹿福槿进了中间那间最大的禅房。
鹿怀舒推开自己那间禅房的门。里面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个蒲团,墙角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净瓶。窗户紧闭着,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禅房的木头和香灰混合的气息。
她反手关上门,简单检查一番确定屋中无异样后,便三两下蹬掉鞋子直接上床休息起来。根据她看过那么多小说的经验显示,这种僻静幽深的寺庙最适合发生一些意外了,而且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鹿张氏千方百计哄她来这儿绝不会只是祈福那么简单,势必有大动作。
——除非她突然受了大刺激决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鹿怀舒呵呵一声将脸埋进被子里,专心休息不再胡思乱想。
夜幕很快降临。
山寺的夜比城里来得更早,也更沉。白日里的喧嚣香火彻底散去,只余下无边无际的寂静。寒风在山林间呼啸穿梭,吹打着禅院的门窗,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鬼哭。偶尔能听到远处大殿传来的、穿透夜色的悠长钟声,更添几分空寂与苍凉。
斋饭早已送来,鹿怀舒怕她们动手脚,没敢入口,只啃了张自己早早准备好的烧饼。填饱肚子后鹿怀舒熄了灯,坐在冰冷的床沿上,静静等着今晚的意外降临。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其他屋子的烛火一一熄灭,整个静尘院仿佛沉入了无边的海底。
就在这时!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穿透了薄薄的门板。
一支闪着幽蓝寒光的短小弩箭直直钉在距她不过咫尺的位置,箭头深深没入硬木床板,尾羽还在微微颤动!
鹿张氏想杀了我!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鹿怀舒的后背就湿透了,她没有想到鹿张氏居然如此狠心!她原先只以为鹿张氏所能做的不过是趁她熟睡时将贵重的首饰塞在她包裹里,再污蔑她偷东西,安国寺历来香客众多,其中不乏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若是被人知道堂堂鹿大将军的嫡女在佛门重地行窃,不光是她自己,连她爹娘的脸都会被丢尽!
再不济就是找歹人毁她清白,毕竟在这个时代,最能拿捏住一个女子的就是没用的清白!
鹿怀舒的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生理性的泪水从她眼角滑落,她不知是自己的泪,还是原主残存在这具身体的意识流出来的泪。念樱一个恶鬼都可以将自己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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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给她护身,而鹿张氏,她的亲婶婶,居然想置她于死地。
鹿怀舒不敢有丝毫犹豫,甚至不敢回头看,她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凭着求生的本能,猛地扑向房间另一侧紧闭的窗户!
“人跑了!追!”一个刻意压低的、充满戾气的男声在门外响起!紧接着就是杂乱的脚步声和破门声!
鹿怀舒根本不敢停,她攀上窗台,毫不犹豫地翻身跳了出去!脚下是冰冷湿滑的石板地面,落地时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咬紧牙关强忍着,跌跌撞撞地朝着院子外面狂奔。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鹿怀舒的心脏快要炸开了,肺里像是着了火,泪水逐渐模糊了视线。
不能停!停下就是死!她才刚穿越过来!她还没有帮原主和念樱报仇呢!
鹿怀舒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她只能凭本能拼命往前跑。锋利的枯枝一次次划过她的脸庞、脚腕,喉间逐渐泛起腥甜,双腿似灌了铅般沉重,粗重又急切的呼吸声在耳边回荡。鹿怀舒知道她快到极限了,原主这幅身子损耗得太厉害,仅凭几日的休息根本补不回来。
就在这时鹿怀舒惊奇地发现,不远处好似有一缕微弱的亮光,在漆黑一片的山谷中忽闪忽闪,仿佛振翅欲飞的蝴蝶。
鹿怀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点亮光扑去,她甚至来不及思考里面是否有人,是否安全,便一头撞开了那扇并未完全闩紧的、略显破旧的木门。
“哐当!”
一股淡淡的、带着陈旧书卷和冷冽松柏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鹿怀舒整个人狼狈不堪地摔进了屋内,冰冷坚硬的地面撞得她眼前金星乱冒,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却因为脱力和脚踝的剧痛再次跌倒在地,手中紧握着的匕首滚落在地。这匕首是她醒来后在柴房角落发现的,应该是原主藏下的防身之物,这几日她一直贴身带着。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在听到身后追兵逼近的脚步声和门外的厉喝“在那边!进去搜!”的同时,鹿怀舒翻身抓起地上的匕首,朝屋内那个站在窗边书案前的高大身影扑了过去,冰冷的刀锋在昏暗的烛光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寒光,精准无比地抵在了那人的咽喉之上!
“别动!”鹿怀舒的声音嘶哑破碎,“敢出声……我就杀了你!”
烛火跳跃了一下,昏黄的光晕,将两张骤然贴近的脸庞映照得半明半暗。
鹿怀舒全身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死死握着匕首的刀柄。冰冷的刀锋紧紧贴着对方温热的皮肤,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刀刃下颈动脉的微弱搏动。她的呼吸粗重而灼热,喷在对方近在咫尺的下颌上。
她终于看清了被自己用刀抵住咽喉的人。
是一个男人。
一个极其年轻、也极其好看的男人。
他穿着墨色的锦缎常服,衣料在烛光下流动着低调而奢华的光泽。身形挺拔修长,肩宽腰窄,即使此刻被刀锋威胁着,依旧站得笔直如松,透着一股骨子里的矜贵与从容。脸是极富冲击力的俊美,眉骨如刀裁,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线。最摄人心魄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瞳孔是极纯粹的墨黑,此刻正微微低垂着,视线落在她紧握着匕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上。
鹿怀舒的心沉到了谷底,这男人身上的压迫感太强了,绝非等闲之辈。自己这是刚出虎穴,又闯进了龙潭吗?她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喉结在她刀锋下极其细微地滑动了一下,仿佛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门外追兵的脚步声和低吼声已经到了门口!
“人呢?跑哪去了?”
“这间禅房有光!进去看看!”
鹿怀舒瞳孔骤缩,几乎想拿着匕首上去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被她用刀抵住的男人居然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如同鬼魅,鹿怀舒只觉得眼前一花,手腕一麻,紧握的匕首脱手飞出,“铮”的一声轻响,钉在了几步之外的木柱上。紧接着,一股强大的力量揽住了她的腰,天旋地转间,她整个人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带着,撞进了一个坚实而温热的怀抱。鼻尖瞬间充斥着一股冷冽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清冽气息,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血腥味。
“别动。”声音在距她头顶不远的地方响起。
鹿怀舒什么都看不清,她只能听见耳边传来的兵刃相交的噼里啪啦声和男子沉稳有节奏的呼吸声,鼻尖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浓到鹿怀舒不受控制地想趴在一边干呕,她轻轻挣扎了一下,却被男子更强大的力道又按了回去。
须臾之后,寂静再次降临。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以及鹿怀舒自己那如同擂鼓般剧烈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撞击着耳膜。
“能走吗?”
鹿怀舒呆愣,他的话题转换地太快,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好久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她的脚。她下意识动了动,立刻倒抽一口冷气。
“不能。”鹿怀舒如实回答。
男子轻轻蹙了蹙眉,像是在思考什么为难的事。禅房内并无可以载人的工具,鹿怀舒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那个······您能抱我吗?背也成。”
但凡有一丝方法她都不会提出这个丢人的问题!鹿怀舒欲哭无泪,她只是静静站着脚踝就刺痛无比,更不用想走路了,这个男子方才救了她,应该不是坏人,也是她此刻身边唯一能利用的。
男子怔愣片刻,轻咳一声。随后他揽在鹿怀舒腰间地手骤然用力,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膝弯,直接将鹿怀舒打横抱起。随后走到禅房一扇紧闭的、糊着高丽纸的窗户前,空出一只手在窗棂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那扇窗户竟然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鹿怀舒愕然地看着这扇隐藏的暗窗,他到底是什么人?
男人抱着她沿着这条仅容半足之地的湿滑小径,沉稳而迅速地移动着。他的平衡感好得惊人,即使在如此险峻的地方抱着一个人,也如履平地。鹿怀舒被迫紧紧贴在他胸前,能感受到他沉稳的心跳和呼吸,以及透过衣料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温热体温。
男人似乎对这片区域极其熟悉。他抱着她,在黑暗中如同鬼魅般穿梭,最终来到寺院一处极为偏僻的后墙角落。这里墙头不高,墙下堆着一些凌乱的枯枝和山石。
他将鹿怀舒轻轻放在一块相对平坦、背风的山石后面,自己则利落地攀上墙头,警惕地向外观察了片刻。确认外面安全后,他翻身跃下,重新回到鹿怀舒身边。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路下去,不要回头,一直走,天亮前能到山脚的官道。”他的声音在寒风中依旧清晰,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冰冷,“路上不会有危险,走慢点。”
鹿怀舒扶着冰冷的山石勉强站稳,脚踝的剧痛让她忍不住吸了口气。她抬起头,在黑暗中努力辨认着眼前男人模糊的轮廓,却什么都看不清。
“公子。”鹿怀舒的声音因为寒冷和虚弱而微微发颤,“多谢今日出手相助,敢问恩公尊姓大名?来日小女子脱险,必报答。”
男子沉默片刻,声音有些沙哑:“不用。”说罢不再停留,转身离去,山风带起他墨色的衣角,猎猎作响。
鹿怀舒站在原地目送男子离开,直至再也看不清他的背影才收回目光。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撕下一片布料将奔跑中全然散落的头发拢到脑后扎起来,随后低头看着手中的匕首,一字一句,轻声又坚定地说道:“鹿张氏,我迟早弄死你。”
3. 圣旨
天光微熹,灰蒙蒙地笼罩着崎岖的山路,勉强勾勒出前方官道模糊的轮廓。山间寒风阵阵,刮得人脸生疼,鹿怀舒身上的衣服却快湿透了。她停下来抹了把汗,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的呼吸肺部都是密密麻麻针扎般的疼痛。待身上恢复些力气后,鹿怀舒一手撑着木棍,一手扶着巍峨的老槐树,颤颤巍巍地从山坡上溜了下去。
她没有报官。
因为没人会相信她。鹿张氏是当朝户部尚书的发妻,鹿府的当家主母,在外人面前永远都是一幅慈悲相,而她只是个在祖母寿辰上大闹一通、不孝不善、有娘生没娘养的野丫头,鹿张氏只需一句轻飘飘的“山贼险恶”便能抹去昨晚所有的痕迹。
更何况报仇这种事,总得自己挥刀才痛快。鹿怀舒顺手从旁边草丛里摘了几片叶子,小心翼翼地吸掉其上的露水补充水分,随后拖着早已失去知觉的右腿,一瘸一拐地往城中鹿府走去。
当鹿怀舒满身狼狈地出现在将军府大门时,门房差点惊掉眼珠子:“二······小姐?!”
鹿怀舒用力掐了把大腿,硬生生挤出几滴泪,她咧了咧干裂的嘴唇,身子一软摔倒在地,虚弱地伸出手道:“终于······到家了。”随即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再次惊醒,一睁眼便是鹿张氏放大版的保养得当的脸,鹿怀舒倒吸一口气,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脏话。
“舒儿你可算醒了!”见她转醒,鹿张氏顷刻间泪水夺眶而下,“昨夜寺里闹了贼人,听说还伤了人,我和你大姐姐担心得一夜没合眼!派了多少人出去寻你都没寻到,你怎么样?啊?好孩子快让二婶看看,你没受伤吧?!”
鹿怀舒缩在被子里,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眼神空洞涣散,像是被巨大的惊吓彻底摧毁了心神。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好半晌才语无伦次地挤出几个字:“贼······好多贼······好黑······好冷······”
“好了好了乖孩子别想了,回来就好!”鹿张氏用帕子轻轻沾掉鹿怀舒眼角地泪水,慈爱地摸着她的头发,“可怜的孩子,佛祖保佑你,捡回一条命。快!去请府医来!”
府医早就在外头候着了,诊完脉后说了一大通“惊吓过度”“气血两亏”之类的套话,开了张方子让静养。鹿张氏一直守在床边,甚至亲自喂药,又当着众人的面将几个护主不力的随行婆子狠狠责罚了一顿,发卖了出去。
鹿福槿也来过一次,全程几乎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眼神复杂地瞥了她好几眼,看着鹿怀舒莫名其妙。她临走前将自己随身带着的玉佩丢给鹿怀舒,鹿怀舒仔细瞧了瞧,应当是保平安用的。
鹿张氏在鹿怀舒床边守了好几天,事事亲历而为,并吩咐旁人没有她的允许不得来打扰。鹿怀舒也如鹿张氏所期待的那样,每日沉默不语,一点点细碎的动静都害怕不已。见鹿怀舒果真一幅吓傻了的模样,鹿张氏终于放下心来,吩咐了几句好好照顾二小姐后便兴冲冲地走了。
待鹿张氏离开鹿怀舒才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这几天鹿张氏日日在她跟前带着,她都没没办法跟小鹿念樱说话,想及此鹿怀舒只觉得自己刚包好的头又开始疼起来了。
念樱不肯投胎转世无非是心有怨气未消散,只需杀了鹿修尘即可,可小鹿不同。
鹿怀舒之前探过小鹿的魂魄,平静无波说是潭死水也不为过,根本感知不到任何怨气,按理来说这样的魂魄早该投胎转世才对。百思不得其解之下,鹿怀舒只能让小鹿试着说出自己未解的心愿,看能不能从此处下手。
小鹿思索良久,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一个名字——南竹。
南竹是小鹿母亲留给她的贴身丫鬟,小鹿被赶来柴房没过多久,管事的刘婶便寻了个理由将南竹发配到浆洗房去了,虽是刘婶开的口,但不用想也知道背后必定是鹿张氏的手笔,想要把南竹救出来应该没那么简单,还得从长计议。
就这么过了几天安生日子,麻烦就又找上了门来。
“圣旨到——!鹿府众人接旨——!”
鹿明德搀扶着脸色惊疑不定的鹿老夫人跪在最前面,鹿张氏紧随其后。鹿福槿跪在鹿张氏身边,小脸发白,瞧着像是有些紧张。鹿怀舒躲在人群中低垂着头,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发抖,心中涌上股极其不祥的预感。
传旨太监身着绯色蟒袍,面白无须,神情倨傲。他展开手中明黄色的卷轴,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庭院里回荡:“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已故鹿大将军之女鹿怀舒,娴静端方,性行温良。特赐婚于右丞相纪不楼为妻,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轰——!”
仿佛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在了鹿怀舒头顶,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纪不楼?!
鹿怀舒发狠咬住自己的舌头才堪堪维持住一丝理智,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出来。她虽来这里不久,可也听说过纪不楼的大名。
纪不楼,十七岁高中状元,届时正逢北部蛮族叛乱,纪不楼一篇《缴蛮论》横空出世,直击蛮族痛点。圣上大喜,遂派纪不楼往前线缴蛮,而他仅仅只用了三个月便打得蛮族屁滚尿流。二十岁官至右丞,成为大虞建朝以来最年轻的丞相。
而比起纪不楼堪称传奇的官运,民间更广为流传的却是他的命格。传言纪不楼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亲克友,所有与他交好的人都没有好下场。纪不楼三岁时父母双亡,由祖母抚养,可是没过几年连他祖母也过世了。那时有一户富商看他可怜便收养了他,怎料五年后富商家竟也无故破败了。
就连念书时与纪不楼交好的同窗,也在科考前摔断了手。
为何会突然将她赐婚给纪不楼?鹿怀舒心乱如麻,他们二人素昧平生并无交集,况且她父母早已过世,宫里为何会注意到她?就算是圣上为了照顾老臣遗孤,也不该把她嫁给纪不楼啊!这到底是谁的手笔?鹿张氏?鹿明德?不,他们没有如此大的本事。
“鹿二小姐,还不快领旨谢恩?”传旨太监轻咳几声,开口提醒道。
“臣女······鹿怀舒······领旨谢恩。”她艰难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传旨太监满意地点点头,带着随从扬长而去,只留下满院子心思各异鹿府众人。
还没等鹿怀舒缓过神来,又一道旨意降临——皇后娘娘召见。
皇后?鹿怀舒心头疑惑重重,皇后为何要召见她?还是在这般巧合的时机,难不成此事和皇后有关?
入宫那日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皇城的琉璃瓦。鹿怀舒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宫中嬷嬷引着,穿过一道道森严的宫门,行走在漫长而空旷的宫道上。脚下的金砖光可鉴人,映出她苍白而紧绷的脸。两侧是高耸的朱红宫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走了不知多久,嬷嬷们终于停下脚步,示意鹿怀舒等在殿外。片刻后,一位打扮得体的宫女走到鹿怀舒跟前,笑盈盈道:“鹿小姐久等,娘娘方才在午睡,请跟奴婢来。”
殿内温暖如春,燃着名贵的龙涎香,香气馥郁,却带着一种令人昏沉的甜腻。皇后端坐于凤榻之上,她看起来不过三十许人,保养得宜,容貌端庄秀丽,眉眼间带着久居高位的雍容与威严,手中捻着一串莹润的翡翠佛珠,慵懒地靠在美人榻上。
“臣女鹿怀舒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鹿怀舒依言缓缓抬头,目光垂视着皇后凤袍下摆繁复的刺绣,默默感叹道:看着就值好多钱,真奢华啊。
殿里一时只剩佛珠碰撞的叮咚声,良久,鹿怀舒才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果然像她······尤其是这双眼睛。”
她?皇后认识原主的母亲?鹿怀舒心中微动。
“本宫与你母亲是年少时的闺中密友。”皇后坐直身子缓缓开口,目光落到鹿怀舒身上,飘忽不定,“她性子最是刚烈明艳,当年在京中,不知是多少儿郎的梦中人。只可惜红颜薄命,随你父亲去了沙场,竟……”
她顿了顿,语气染上几分真切的伤感:“本宫这些年每每想起,都心痛不已。”
鹿怀舒垂着眼,指尖微微蜷缩,心头莫名泛起酸涩。她顿了顿开口道:“母亲若是在天有灵,知道皇后娘娘还记挂着她,必定欣喜至极。”
“好孩子,快起来吧,赐座。春桃,把我早上命小厨房做的糕点端上来给鹿二小姐。怀舒你快尝尝,这可都是你母亲生前最喜欢的。”
糕点做得小巧精致,煞是好看,若是放在平时鹿怀舒必定会好好欣赏一阵子再细细品尝,可此刻却有些食不知味。这位皇后到底想做什么?难不成真的是闲来无事关心故人之女?可原主父母都已经死了那么多年,要想关心早关心上了,何须等到今日?
“听闻你前些日子,在你祖母寿宴上······”皇后淡淡地抿了口茶,突然开口道,”倒是颇有几分你母亲当年的风骨。”
原来如此!鹿怀舒心中一沉,那场大闹天宫竟是入了这位深宫之主的眼。
“臣女惶恐。”鹿怀舒作势下跪,却被皇后抬手止住。
“你别紧张,本宫召你来并非是兴师问罪的。你父母去得早,留下你一人孤苦伶仃,在叔婶手下讨生活想必不易。你那二婶本宫也略有耳闻,是个惯会做表面功夫的。”
鹿怀舒微微蹙眉,没有接话。
“如今陛下将你赐婚于纪不楼。”皇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用力,“纪不楼此人位高权重,手段酷烈,心思深沉如海。陛下与本宫,亦需对他多几分了解。”
“你母亲去得早,本宫和她相识一场,自然待你如自己的亲生女儿般,以后你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只管进宫来,本宫自会为你撑腰。”
皇后居然要她监视纪不楼!
话说到这地步鹿怀舒要是再听不出来就是傻子了,鹿怀舒几乎要笑出声来,感情今日是专门为她设置的鸿门宴啊。不对,并没有宴,只有几道甜到发齁的糕点。
这操蛋的人生!鹿怀舒心底暗骂出声,这哪里是照拂?!这分明是把她往火坑里推!纪不楼是何等人物?在他眼皮底下做这等事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鹿怀舒抬头,眼中皆是茫然:“可是娘娘,臣女也不了解纪大人啊!陛下与娘娘若是想对纪大人多几分了解,为何不直接去问他呢?臣女记得父亲曾教导过臣女,为人君者必得忠诚,不得对君上有所隐瞒,陛下若是去问的话,纪大人一定会如实相告的。”
皇后拨弄佛珠的手猛地顿住,笑容僵到了脸上,不过须臾,皇后很快调整好情绪,笑道:“陛下是天子,怎么可能屈尊降贵去了解一个臣子,何况怀舒是纪大人的妻子,总归是更亲密些。”
不提还好,一提鹿怀舒嘴一瘪,险些落下泪来:“可是······可是臣女听说纪大人······天煞孤星,所有和他亲近的人都没有好结果。皇后娘娘,臣女好害怕啊,臣女不会死吧!”
皇后眼中闪过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她还是温和着摆摆手,随意安抚了鹿怀舒几句,便以自己乏了为由让鹿怀舒下去了。
待鹿怀舒走出宫殿,先前领她进来的宫女换了盏新茶,跪下来轻轻为皇后捶着腿,开口问道:“娘娘,这位鹿二小姐似乎并非像我们听说的那样,奴婢瞧着,不过是个胆小蠢笨的娇小姐罢了。”
“胆小蠢笨?”皇后慢条斯理地剥了颗葡萄,冷哼一声,“本宫看未必。”她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沉思了许久才带着种说不清的情绪道:“跟她娘一个德行!”
鹿怀舒被宫人引着,脚步虚浮地走出凤仪殿那沉重的朱红大门。外面阴冷的空气灌入肺腑,鹿怀舒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混沌的头脑终于清醒了几分。
看来传言没错,纪不楼果真不详,鹿怀舒叹了口气,惆怅地望着宫墙上头四四方方的天空,还没成亲呢就这么多事,要是真成亲了还了得?
纪不楼!纪大人!纪神仙!你不是很得天子信任嘛!能不能大显神通让天子收回圣旨啊!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们‘’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鹿二小姐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骤然打断了鹿怀舒的哀嚎,她脚步一顿,缓缓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走到御花园来了。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汉白玉石桥上,几个珠翠环绕的少女围绕在一起,正嗤笑地打量着鹿怀舒。最中间的少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容貌娇艳,身着正红宫装,金线绣着振翅的鸾鸟,头上簪着赤金点翠凤凰步摇,流苏垂落,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
这谁?鹿怀舒满心茫然。
旁边一小宫女颐高气指道:“见到七公主还不快行礼?!”
鹿怀舒心下了然,眼前这位少女便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女子,贵妃孟氏之女——七公主萧时月。鹿怀舒悄悄翻了个白眼,乖乖下跪行礼,不禁怀疑起自己今日是不是不适合出门,因为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这位七公主是鹿福槿的至交好友,向来看不惯她。
“鹿怀舒,多日不见你手段见长啊。”萧时月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腕上的金镶玉镯,缓缓踱步到鹿怀舒跟前,声音里充满了讥诮,“平日里病恹恹的连门都出不了几回,这一出手,就直接攀上了纪大人那棵参天大树,好大的福气啊!啧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鹿怀舒心里暗暗接腔。
“公主殿下说的是!”旁边穿着鹅黄衫子的贵女立刻附和道,“鹿大小姐这病怕不是装出来的吧?寿宴上那一出,演得可真叫人心疼!不仅让众人以为是福槿暗地里亏待了她呢,还把鹿二夫人都逼得当众赔罪了。如今又攀上了纪大人这棵大树,这手段、这心机,真是让人望尘莫及啊。”
“不过鹿二小姐,你都被赐婚给纪大人了,怎么还穿得这般寒酸,也不怕丢了纪大人的脸。”
鹿怀舒今日的宫装是鹿张氏临时翻找出来的,不仅样式是好几年前流行的款式,穿在身上也极其不合身。是以听到这话,几名贵女立即嘻嘻哈哈笑起来。
萧时月嗤笑一声,挑剔的目光在鹿怀舒身上扫视着,仿佛在打量一件劣质的货物:“确实寒酸,不过你也只能配得上这寒酸的衣服了。”她伸出戴着金玉护甲的手指,戳了戳鹿怀舒的宫装袖口,“啧啧瞧瞧这料子,这针脚,怕是鹿二夫人压箱底的旧货吧?啊?哈哈哈哈鹿怀舒,我宫里最下等的宫女都不穿这衣裳,要不你给我当奴婢怎么样?!还能穿上好点的衣裳呢!”
“臣女惶恐。”鹿怀舒敛去眼底的寒意,低声应道。
萧时月见她这副逆来顺受模样非但没有消气,反而更添几分恼怒。她眼珠一转,瞥见鹿怀舒腰间悬挂着的一枚成色尚好的白玉佩——那是鹿张氏临时塞给她充门面的。
“哼,你也配带这种玉佩?”萧时月上前两步突然伸手,竟是想将那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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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扯下。
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玉佩的瞬间,一直低眉顺眼的鹿怀舒,身体似乎因为恐惧而微微踉跄了一下,脚步一错,整个人笨拙地向旁边倒去。好巧不巧,萧时月的手擦着她的腰侧滑过,非但没碰到玉佩,反而因为鹿怀舒这突如其来的不稳,被带得向前一个趔趄。
“啊!”萧时月惊呼一声,为了稳住身形下意识地挥舞着手臂,她腕上那只沉重的、镶嵌着硕大东珠的金镶玉镯,在阳光下划过一道刺目的金光,狠狠撞在了旁边汉白玉石桥的冰冷栏杆上、
“铛——!”那只价值连城镯子在巨大的撞击力下,竟应声断裂,硕大的东珠脱嵌而出,“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石板上,滚了几滚,停在了一小滩未化的雪水里。
鹿怀舒嘴角微微勾起,她听人说过,这只镯子是御赐之物,圣上本来是要赏给皇后的,却被萧时月硬生生抢过来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萧时月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断裂的金镯和沾了污泥的东珠,满脑子都是完了。
完了完了,真的完了,父皇一定会狠狠责罚我的!父皇本来就因为我抢这只镯子不高兴了,叮嘱我要小心保管,可我却把它弄坏了!父皇一定会生气的!我明明······明明很小心的,怎么会?!怎么会碎啊!!
“你!你竟敢!”萧时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转头,死死瞪着刚刚稳住身形、正一脸茫然无辜地看着她的鹿怀舒,“是你······是你,你······”
“公主殿下息怒!”鹿怀舒像是被吓坏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瑟瑟发抖,哭道,“臣女……臣女该死!臣女脚下打滑……这才没及时扶住公主殿下,让公主殿下摔碎了陛下赐给您的镯子!请公主殿下恕罪!”
“你撒谎!”萧时月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尖利而刺耳,“你这贱婢!分明是故意的!你刚刚是故意闪开的!是你让本公主弄碎了父皇赐给我的镯子!是你!就是你!你快说就是你!”
“可是公主殿下。”鹿怀舒抬头,脸上还挂着泪痕,她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无辜的笑,“不是臣女呀,是您不小心才将镯子弄碎了,公主殿下还是快去向陛下请罪吧。”
这笑落在萧时月眼里简直就是挑衅,她气得几乎失去理智,猛地扬起手,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如同利爪,就要朝着鹿怀舒那张苍白的小脸扇去!这一下若是打实了,非皮开肉绽不可、
“公主不可!”旁边的太监宫女吓得魂飞魄散,这可是纪不楼的未过门的妻子啊!打她不就是在打纪不楼的脸吗?!可是这般想着,却无人敢上前阻拦萧时月。
鹿怀舒跪在地上避无可避,看似认命般闭紧了双眼,身体因为恐惧而抖得更厉害。然而,在那巴掌即将落下的电光火石之间,她身体似乎因为极度的害怕而本能地、极其微小地向后缩了一下。
相似的情况再次上演,萧时月这一巴掌因为鹿怀舒这巧合的后缩,堪堪擦着她的鬓角扫过,指尖只带起了几缕枯黄的发丝。而她自己,却因为用力过猛,重心前倾,加上脚下踩着光滑的宫鞋,被那汉白玉桥面上一滑——
“啊——!”
一声更加凄厉惊恐的尖叫划破御花园的上空,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尊贵无比的七公主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手舞足蹈地朝着旁边冰冷的草地摔了下去。
“噗通!”
沉闷的落地声伴随着骨头撞击地面的脆响,萧时月鲜红的宫装沾满了污泥和枯草,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开来,昂贵的金钗步摇歪斜掉落,那张娇艳的脸蛋更是直接磕在了冻硬的地面上,蹭破了一大块油皮,瞬间红肿起来!
“公主殿下!”
“快!快扶公主起来!”
“传太医!快传太医!”
现场瞬间乱成一片,宫女太监们魂飞魄散地扑上去搀扶哭嚎尖叫的七公主。几个贵女也吓得花容失色,围在七公主身边,七嘴八舌地喊着。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一股淡淡的黑烟从鹿怀舒腰间褪了色地香囊里飘出,在空中缓缓凝聚成一个小人儿的形状,而后悄无声息地附在萧时月的后颈,逐渐与她的肤色融为一体。
鹿怀舒缓缓站起身子,揉了揉因为下跪时间太久而酸痛的膝盖,眼神冰冷地看着奋力挣扎的七公主和乱成一团的宫女太监。她手摩挲了下腰间坠着的香囊,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听说萧时月因为小时候撞过邪发了场高烧,所以最害怕鬼鬼神神的东西了。这深宫之中冤死的亡魂可不少,正好,让萧时月尝尝万鬼迷的滋味。
鹿怀舒舔舔嘴唇,扬声道:“公主殿下,那臣女就先告退了。”说罢不再言语,哼着调子脚步轻快地往宫外走去。
“大人?大人?您看什么呢?”
在御花园一角,一位身着玄色长袍的年轻男子站在梅花树后,静静地注视着方才的闹剧。高大的梅花枝将他的面庞遮挡起来,看不真切。
“没什么,走吧。”男子淡淡地收回目光,和小厮一同往宫外走去,未走多远,他忽然开口吩咐道,“断岳,你去库房里找几个上好的香囊,一同送去鹿府。”
“啊?”断岳疑惑地挠挠头,应道,“是。”
马车晃晃悠悠地在将军府门前停下,鹿怀舒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下了车,刚踏入府门,便瞧见前院里乌泱泱地站满了人,府中几乎所有的人都聚集在此,就连一直静心礼佛的老妇人和穿越过来后从没见过的几房姨娘也在。瞧见鹿怀舒进来,众人纷纷投来了复杂的目光。
鹿怀舒挑眉,又发什么疯?不会是因为自己没答应皇后的要求,所以她派人来兴师问罪了?不应该吧,堂堂皇后怎的如此小气?
“不知府里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怎么大家都在这儿?”鹿怀舒笑着行了礼,往院内走去,待看清前院的景象后,后半句话生生堵在了喉咙间。
只见朱漆描金的紫檀木礼箱,几乎铺满了整个前院,里面珠光宝气,几乎要晃瞎人眼。
一匣足有小儿拳头大小、浑圆莹润、毫无瑕疵的南海东珠;通体血红、毫无杂色、在阳光下流转着妖异光泽的极品血玉珊瑚;整块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送子观音像;织金嵌宝的云锦、流光溢彩的蜀绣、薄如蝉翼的缭绫……各种名贵衣料堆积如山;整箱的金锭银锭,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芒。
还有一柄造型古朴、通体乌黑、鞘身镶嵌着七颗不同颜色宝石的短匕,单独放在一个紫檀托盘上。
而在这堆积如山的奇珍异宝中央,站着一位身着暗紫色锦袍、面容冷肃的中年管事。他身后侍立着两排同样衣着精干、气息沉凝的护卫。看到鹿怀舒进来,那管事上前一步,对着她一丝不苟地行了一个大礼:“右丞纪大人座下管事纪忠,奉大人之命,特来向大小姐下聘。”
“此乃聘礼清单,请鹿小姐过目。大人交代,些许薄礼不成敬意,待吉日良辰,必以十里红妆,迎夫人入府。”
话音落下,他身后的护卫哗啦一声展开一卷长长的、以金线装裱的礼单卷轴。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几乎要闪瞎鹿怀舒的眼。
满院死寂。唯有礼单卷轴展开时那细微的声响,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鹿怀舒站在那堆积如山的、散发着冰冷光泽的奇珍异宝前,什么烦心事都忘了。她看着礼单卷轴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苍天啊、大地啊,我发了。
4. 打探
聘礼直到夜深才全部被搬回暖雪阁,大大小小的箱子堆满了整个院落,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鹿怀舒捶打着酸痛不已的胳膊回到房间,扑到凳子上抄起桌上早就凉透了的茶水一饮而尽,才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些许。她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拨弄着旁边箱子里放着的金灿灿的珠宝玉石,首饰相互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叮铃声,煞是好听。
“好多东西呀。”小鹿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冷不丁出声吓了鹿怀舒一大跳。她将自己缩成一团蹲到鹿怀舒脚边,双手托脸望着满满一房间的古玩字画、珍贵布匹,艳羡道“纪大人对你可真好。”
“好?”鹿怀舒望着小鹿毛茸茸的头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我们在鹿府本就不受待见,如今纪不楼又大张旗鼓地送来这么些东西,只怕鹿张氏母女恨得牙都要咬碎了,这是活生生把我们往火坑里推啊。”
小鹿懵懵懂懂地抬头:“啊?那该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鹿怀舒叹了口气,“最起码我们从贫穷小姐变成了大大大富婆,也算是可喜可贺哩!”她说着说着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语气也轻快了不少,哼着歪歪扭扭的调子摇头晃脑地唱道:“银子呀银子,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吧!我会对你好的!”
话音刚落她的眼神便落到旁边堆着的一叠房产地契上,这是纪不楼特意差人交给她的,鹿怀舒大致翻了翻,个个都是京城中上好的铺面,而且这些地契上写的都是她一个人的名字。更难得的是这些铺子的运营都十分成熟,根本不需要她费心经营,只需躺着收钱即可。
鹿怀舒思考片刻,从地契里找出几张生意还不错的,开口道:“你不是想救南竹出来吗?现在机会来了。”
鹿老夫人的松鹤居位于鹿府的最东边,因为她一贯不喜人打扰,所以小辈们只需每日晨时请安即可,只有鹿福槿深得鹿老夫人喜爱,时常出入松鹤居。
鹿怀舒到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按理来说老妇人早该就寝了,可此刻松鹤居内还是灯火通明。鹿怀舒嘴角勾起一抹笑容,看来她猜的没错,今晚鹿府有很多人睡不着,正好,这出戏还是要当着大家的面唱才有意思。
外头的嬷嬷瞧见鹿怀舒来满脸惊诧,足足愣神了好久才上前见礼:“二小姐,这么晚了您来是?”
鹿怀舒温温柔柔地行了个礼:“劳烦嬷嬷通报,舒儿有要事与祖母相商,本想明日再来的,可夜里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实在是失礼了。”
嬷嬷狐疑地看了鹿怀舒好几眼,最终道:“二小姐稍等,容我进去通传一声。”
鹿怀舒点点头,依言乖乖等在外头。
她观察过,鹿府实际上早就入不敷出了。鹿大将军在时,每年光赏赐就车载斗量,逐渐养成了鹿府众人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鹿明德虽官至户部尚书,可他光是小妾就有四房,更何况还有不少子女要养。鹿福槿素有才女之称,琴棋书画针织女工无一不通,教导她的都是大虞德高望重的名师,且鹿修尘每年游历山水也需要大把大把的银子。
鹿老夫人就更不用说了,吃穿住行无一不是精致到极点。鹿大将军的赏赐再多也有用完的时候,鹿明德那点微薄的俸禄根本负担不起这一大家子的开销。
鹿怀舒也是方才才知晓,皇后召她去宫里的时候,鹿老夫人差人送来了柄碧玉玲珑簪。鹿怀舒心底冷笑几声,这么多年原主在府里受尽欺凌老夫人都不闻不问,眼下刚将她许配给纪不楼就美美地吻了上来,可见也是个势利的,她就不信鹿老夫人对这些铺子不心动。
进去才发现松鹤居此时当真是热闹非凡,不仅鹿张氏和鹿福槿在,就连鹿明德新抬进来的四姨娘林氏也在。林姨娘今年不过二十有余,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据说她曾是京城翠芳阁最有名的歌女,名动京城,曾有人不惜豪掷千金只为听她一曲。瞧见鹿怀舒进来,林氏上前两步福了福身:“二小姐。”
鹿怀舒的目光从林氏微隆的小腹上一扫而过,而后大大方方地走到厅堂中央行了个礼:“孙女给祖母请安,这么晚前来打扰祖母休息了。”
老夫人右手缓缓拨弄着手上的佛珠,垂眸望着鹿怀舒,眼底闪过丝复杂的情绪,好半晌才开口道:“无妨,起来吧。”
鹿张氏笑着打趣道:“你这孩子,平日里喊你来给你祖母请安总是不肯,怎么今日倒来了?”
“二婶误会了,并非是舒儿不想来。”鹿怀舒扬起小脸望着老夫人,委屈巴巴道:“只是舒儿自幼体弱,先前身子一直断断续续好不利索,既怕前来惹得祖母担心,又恐秽气冲撞祖母慈颜,无奈之下只能日日夜夜待在自己院子里,为祖母祈福。”
鹿怀舒耸耸鼻子,歪头看向鹿张氏,眼眶微红声音软软道:“二婶您冤枉舒儿了,舒儿一直很记挂着祖母。”
鹿张氏笑容硬生生僵在脸上,脸色红一片白一片,煞是精彩,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是吗?是二婶误会了。”
“舒儿有心了。”鹿老夫人适时开口,淡淡地瞥了眼鹿张氏,“以后多来祖母这里走动走动。”
“是!”鹿怀舒脆生生地应下,提起裙子小跑到鹿老夫人身旁,跪在她腿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祖母,孙女深夜前来,其实是有一件事想请您做主。”
“哦?舒儿但说无妨。”
“嗯,其实是这样的。”鹿怀舒故作苦恼地挠了挠头,从怀里取出几张揉得皱巴巴的地契,献宝似地捧到鹿老夫人眼前,“孙女今日回去整理嫁妆时才发现,纪大人竟差人给孙女送来了好些地契,都是京城中有名的铺面呢!只是孙女一介女子哪里懂得生意之事呢?便将地契拿来孝敬给祖母!”
“舒儿知道祖母最疼舒儿了,舒儿有什么好东西都愿意孝敬给祖母!”
话音刚落松鹤居内登时一片寂静,鹿老夫人呆呆地望着鹿怀舒手中的地契,激动到身体微不可见地颤抖,就连手中的佛珠串快掉到地上也未察觉。鹿怀舒轻轻扫了眼鹿张氏,只见她面上虽看不出任何异样,但捏着帕子的手指已然泛了白,就连一向冷静的鹿福槿脸色也不大好看。
只有林氏,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好孩子,快起来。”鹿老夫人回过神,迫不及待地拿过鹿怀舒手中的地契,虚扶了把鹿怀舒的胳膊,声音中带上了几份真心实意的欣喜,“好孩子,真是有心了,快起来。”
鹿怀舒依言起身,抬头犹犹豫豫地看了鹿老夫人几眼,似是有什么话没说完。
鹿老夫人见状温和地笑笑:“舒儿可还有什么事?”
“确实还有一事想求祖母。”鹿怀舒手指拨弄这自己的衣裙,抬头瞄了鹿张氏一眼又飞速低下头去,吞吞吐吐道,“就是······就是纪大人送来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孙女一人根本整理不完,二婶送来的丫鬟姐姐们个个都打扮得漂亮至极,舒儿不好意思支使她们。”
鹿怀舒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不知祖母能否将南竹赐给孙女,她力气大又粗苯,最适合干这些重活了。”
鹿张氏慌忙开口:“舒儿啊,那些丫鬟婆子要是懈怠了你只管打骂就是了······”
“就依舒儿所说。”鹿张氏话还没说完就被鹿老夫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不过是个丫鬟而已,舒儿既然觉得南竹用着顺心,就把她派去暖雪阁。至于舒儿院里的其她人,既然伺候不好主子就发卖出去,赶明儿再挑几个好的送去暖雪阁。”
鹿老夫人的目光在屋内众人身上巡视了一圈:“这事······交给林氏去办吧。鹿张氏,你这几日就好好休息,福槿啊,好好照顾你母亲。”
“······是,母亲。”鹿张氏勉强行了个礼,借口自己身体不适便带着鹿福槿急匆匆走了。
蝶梦轩。
“嘭——噼里啪啦——”
门口两个小丫鬟端着刚煮好的安神汤,听着屋内的动静害怕地缩在墙角,你推我我推你就是不敢进去。正巧这时鹿福槿走过,接过二人手中的盘子吩咐道:“下去吧,守好院子别让旁人进来。”
“是!”两个小丫鬟闻言立刻如蒙大赦般跑了。
“嘭——”甫踏进屋门,一套精致的茶具就从屋内飞出来,恰好落在鹿福槿脚边,霎那间摔了个四分五裂。鹿福槿脚步微顿,身体后退半步,手中的安神汤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晃晃,撒出来些许。她绕过满地残骸将手中托盘放到桌上:“母亲这是做什么?”
“鹿怀舒那个小贱蹄子!”鹿张氏咬牙切齿地骂道,“不过是个没爹没娘的野丫头!前些年都唯唯诺诺任我打骂不敢吭声,谁知道最近犯了什么病?!竟敢跑到我面前耀武扬威!死丫头命真大,上次在安国寺派了那么多人都没把她弄死!!居然让她活着回来了!这次还敢跑到老夫人面前搬弄是非!!”
“还有那个林氏!”提起林氏鹿张氏心头愤怒更甚,“仗着自己怀了胎成天在老爷面前卖弄她那风骚劲!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原先是做什么营生的?!这种千人骑的贱货也配进我鹿府的门!老爷当真是瞎了眼了!!”
听着鹿张氏口中的污言秽语,鹿福槿嫌恶地皱了皱眉,她倒了杯茶水推到鹿张氏面前开口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母亲,若是鹿怀舒当真嫁给了纪不楼,那鹿府就真的没有你我的立足之地了。还有那些聘礼······”
提起聘礼,鹿福槿一向平静无波的脸上竟也露出丝艳羡。那么多好看的衣裳布料、古玩字画,各种各样她只能看着却不敢买的簪子玉镯、香料脂粉,纪不楼竟然都给了鹿怀舒。还有那些铺子,鹿怀舒仅仅只用了几张地契就让鹿老夫人对她嘘寒问暖,而自己每日定时请安,时时在她身边伺候着,才能勉强换来她对自己的关心。
“哼,赐婚?”鹿张氏冷笑几声,“她也得有命嫁不是吗?离成婚还有一年呢,这一年里能发生的意外可多了去了,我就不信,我还斗不过一个小丫头了!”
鹿张氏笑着摸了摸鹿福槿的头发,安慰道:“槿儿放心,你可是我的心头肉,母亲就算拼了命也定会为你谋一门好亲事的。我的槿儿生得这般貌美,又这样聪明,定会嫁给个好儿郎,富富贵贵地过完一生。”
“唉也是我的肚子不争气。”鹿张氏说着又沮丧起来,摸着自己的肚子喃喃道,“要是能生个儿子就好了,怎么就一直怀不上呢?”
鹿福槿眸光微闪,端起桌上的安神汤递到鹿张氏手边,柔声道:“时候也不早了,母亲喝了安神汤早点休息吧。”
且说暖雪阁这边,解决了南竹的事鹿怀舒心头地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美美地睡了一觉。翌日刚起便听见外头传来叽叽喳喳的争论声。
鹿怀舒推门出去,只见院子里聚集了不少人,先前鹿张氏派来监视她的几个丫鬟婆子此刻狼狈至极,手被家丁拿着跪到地上,平日里干净得体的妆容已然花了,瞧见鹿怀舒出来便邦邦磕头求饶,全然没了以前的颐高气使。
院中还立着一位丫鬟装饰的女子,看见鹿怀舒出来笑盈盈地上前行礼:“问二小姐安,奴婢名惊春,是林姨娘院子里的。我家姨娘怀有身孕不得随意走动,特命奴婢将南竹姑娘送来,顺便带了几个新进府的丫鬟婆子供二小姐使唤,二小姐放心,都是教过她们规矩的。”
惊春身后站着个瘦小的丫头,面黄肌瘦、弱不经风,头发乱糟糟的像是刚被人扯过,寒冬腊月她里面只穿了一层薄薄的衣裳,外头披着件明显不合身的披风,漏出来的半截手臂上还带着没好全的伤痕。瞧见鹿怀舒的一刹那,南竹的眼泪便唰地流了下来。
一旁的小鹿看着南竹这幅模样慌忙地跑上前去,想拉起南竹的手臂看看她的伤,不料手却直直地穿过了南竹的身体,只能站那儿直掉眼泪。鹿怀舒上前将南竹身上的衣服裹紧,又掏出个镯子递到惊春手里:“替我谢谢你们家姨娘,瞧见南竹回来,我总不自觉想起从前照顾我的奶娘。她是死契,应当还在府里,不知林姨娘可否帮我找找?”
惊春娴熟地将玉镯塞进袖子里,嘴角的笑容愈发灿烂:“二小姐放心,奴婢必然尽力。若是没什么事的话,奴婢就先告退了。”
林氏送来的几个丫鬟都很机灵,其中有个叫容雪还会功夫,据说是幼时跟着父亲练过,虽算不上厉害,但对付一般的贼人应当没问题。鹿怀舒先安排她们在外院做些洒扫的活计,待观察后确定没问题再选几个近身伺候。做完这一切鹿怀舒悄悄去了偏殿,透过门缝能看到南竹正在休息,而小鹿也守在床边打盹儿。
南竹的伤很重,新伤叠着旧伤,加之长期的营养不良和虐待,致使她的身体异常虚弱,只能慢慢养。鹿怀舒说了好久,最后甚至佯装生气,南竹才同意安心养伤,暂时不伺候她。眼见暖雪阁内一切都安置妥当,鹿怀舒回房换了身朴素点的衣裳,悄悄出了门。
马车晃晃悠悠地在聚仙楼前停下,鹿怀舒揭开帘子看了看门前巨大的牌匾,握紧手上的东西下了车。
聚仙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除此以外,它还有另一个更特殊的身份——情报机构,号称只有客人出不起的价格,没有聚仙楼不知道的消息。聚仙楼的东家向来神秘,几乎无人知晓其阵容,平常露面的只有位叫五娘的女子。
鹿怀舒一边跟着小厮的指引往里间走,一边好奇地张望着。从前经常在小说上看到主角带着奇珍异宝来某个地方买情报,若说起实践还是第一次呢。不过这地方人可真多啊,每天能挣不少钱吧。
“姑娘请进。”小厮一路将鹿怀舒带到一层最里头隔间,推开门道,“您先稍坐,我们管事的即刻就来。”
鹿怀舒微微颔首:“有劳。”她今日本想着男装出来的,可惜她的化妆技术实在是不忍直视,虽然贴了假胡子可看着分明就是个姑娘,反倒更令人怀疑了,因此只能换了身简单点的衣服,再带上面纱出门。
门吱呀一声轻响,一股馥郁却不浓烈,带着几分清冽药草香的脂粉气率先扑入鼻腔。鹿怀舒回头望去,只见位女子正款款从屋外进来,想必就是五娘了。
五娘瞧着约莫二十来岁,身段是恰到好处的丰腴,裹在一袭石榴红织金缠枝莲纹的锦缎褙子里,褙子剪裁合度,勾勒出圆润的肩线和饱满的胸脯,领口微敞,露出一截细腻如脂的颈项,挂着一串光泽温润的南洋金珠,与衣料的红交相辉映。鹿怀舒一时看得呆了神。
五娘福了福身,不漏痕迹地将鹿怀舒上下打量了一番,眼波流转间眸光似春水初融,眼含三分笑意:“姑娘瞧着面生,妾身是这聚仙楼的管事,名唤五娘,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鹿怀舒微微笑道:“敢问五娘,听闻聚仙楼号称只有客人出不起的价格,没有聚仙楼不知道的消息,可是真的?”
五娘帕子掩口轻笑几声,缓缓开口:“姑娘言重了,都是客人们夸大。江湖人难免消息灵通些,有时误打误撞解了哪位贵客的惑,这才传出了这些名号,实际上我们聚仙楼不过做些小本生意而已。”
“竟是我误会了吗?”鹿怀舒歪歪脑袋,故作懊恼地蹙起眉,而后将怀中抱着的木盒放到桌上推至五娘面前,手指在盒盖上“当当”地敲了几下,“不知这里面的东西,可否让聚仙楼的江湖人再大显神通一次呢?”
五娘秀眉微挑,目光饶有兴致地在鹿怀舒身上打量了好几圈,最终伸手拨开盒盖,只看了一眼,她便“啪”地将盖子盖了回去:“姑娘稍等,我去请东家。”
“有劳了。”
聚仙楼,听雨轩。
听雨轩位于聚仙楼四层,独占了一整层,上下楼道都有侍卫把守着。传说这是聚仙楼东家特意为自己留的房间,就是为了和友人喝酒谈诗能不受打扰,平常人根本进不去。
五娘进去的时候,正巧看见谢润之懒洋洋地躺在铺在极品雪狐的矮塌上,将一颗葡萄抛到半空又稍稍抬头接住。听见动静,谢润之嗖得一下从矮塌上窜起来,唰地打开手中的折扇,兴冲冲问道:“五娘!这次又有什么好玩的事啦?!”
屋中和田羊脂白玉桌旁还坐着一位公子,头发高高束起,面容俊朗,眉宇间流露出几份狂放不羁来。听见人进来他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看清来人后又继续低下头喝酒。
五娘进来关了门,将手中的盒子放到桌上,开口道:“底下有位姑娘送了这个来做抵押,想打探些消息,五娘不敢轻易做主,特意拿上来给几位公子看看。”
“这么金贵连你也不敢轻易做主?”谢润之汲着鞋子走到桌前,将大半个身子趴在桌面上凑到盒子前,兴冲冲地戳了戳一旁喝酒的公子,“别喝了南宫卿,要不要猜猜里面是什么?!”
“不猜。”
“切,真没意思。”谢润之翻了个白眼,搓着手一把揭开盖子,期待道,“让本公子看看你的庐山真面目吧!!”
盒中放的是把短匕,通体乌黑、鞘身镶嵌着七颗不同颜色宝石,流转着熠熠光彩。谢润之看着盒中之物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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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眼花了吗?我怎么觉得这东西看着这么像七彩异珍短匕呢?”
南宫卿伸着脖子瞅了一眼,嗤笑道:“不是像,这就是。”
“我靠!”谢润之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嗷的一声从桌子上弹起来,冲到纪不楼面前大骂,“纪不楼你大爷的!老子为了这把短匕送了你多少东西?!宝马、字画、玉佩······你要什么老子给什么!结果你居然瞒着我把它送人了?!”
纪不楼此刻正慵懒地躺在另一个矮塌上。他褪去了官袍,只着一身月白色暗绣云雷纹的宽大锦袍,长腿随意屈起,手臂搁在膝盖上,袖长如玉的手指间正把玩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酒杯,闻言淡漠地抬了抬眼皮:“我何时说过要把这东西送给你了?”
“你,你你你······”谢润之气得心口疼,又冲到五娘面前气冲冲问道,“是谁送来的?”
“鹿府二小姐,鹿怀舒。”
“好啊好啊。”谢润之足足将右手手背往左手掌心摔了十几下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纪不楼啊纪不楼,我以前真是眼瞎,竟没看出你是一个如此重色轻友的狗东西!你小子最好别有有求于我的时候,届时我要你好看!!”他说着身子一歪便扑倒在南宫卿身上,边拍南宫卿肩膀边控诉道:“你可要为我做主呀!我们俩联手把姓纪的打一顿吧。”
南宫卿嫌弃地别开谢润之的脑袋,从怀中拿出帕子擦了擦脸,嫌弃道:“滚开,你口水喷我脸上了。”
“······两个狗东西!”谢润之咬牙切齿地评价道。
纪不楼没理会二人的鸡飞狗跳,他对着铜镜理了理衣领,吩咐道:“你让她稍等,我即刻就去。”
“您要亲自见她?”五娘有些惊诧。
“嗯,去吧。”纪不楼点点头,顺手将鬓边零碎的头发梳齐整。
鹿怀舒等了许久才终于听见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她匆忙转头望去,却在目光触及门口男人的一刻倏然顿住。
男人穿一袭月白色锦袍,身躯挺拔如松,腰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削,下颚线清晰流畅,整张脸部的轮廓如同冷玉雕琢而成,俊美得惊心动魄。夕阳的金光恰巧透过窗户落在他半张侧脸上,给他冷峻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四目相对的刹那,鹿怀舒指尖的酒杯轻轻一颤,一滴冰凉的酒液溅落在她白皙的手指上,如同落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泛起层层涟漪。
现在当老板对颜值要求这么高吗?鹿怀舒心里没由来地想到,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轻咳两声缓解尴尬,问道,“敢问这位是?”
“聚仙楼老板,姓谢。”
“哦咳,谢公子。”鹿怀舒抄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那个······我给您的东西,您看到了吧?”
“自然。”纪不楼微微颔首,“不知姑娘想打听什么呢?”
想到正事,鹿怀舒的神色凝重起来:“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鹿府三爷,鹿修尘。”
“哦?”纪不楼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不知姑娘想知道些什么?”
“一切。”鹿怀舒认真道,“有关他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纪不楼有些诧异地看了鹿怀舒一眼,借着酒杯掩下眸中的不解,思索良久开口道:“听说鹿三爷有位红尘知己,名唤念奴,曾是甜醉坊最有名的花魁,可惜红颜易逝,人老色衰,一批批新的姑娘进来,逐渐取代了念奴的地位,可她在甜醉坊的地位却只增不减。”
“想必是鹿三爷差人特意打过招呼,如此照顾,看来二人私交甚笃。”
念奴······鹿怀舒默默念了遍这个名字,依鹿修尘的性格,若只是单纯欣赏念奴想照顾照顾她,必会大张旗鼓弄得众人皆知,好扬一扬自己多情的美名,可这个念奴却被紧紧地瞒了下来。
难不成是念奴拿捏了鹿修尘什么把柄?看来还得去会会这个念奴,鹿怀舒想到。
“还有呢?”鹿怀舒追问道,“我给了你那么珍贵的东西,总不能只给我这一条线索吧。”
“当然不是。听闻鹿修尘少时在外祖家有一至交好友,名唤郭重。郭重虽家境贫寒却才思敏捷,三岁能文,四岁能诗,认识的人无一不称赞他的天资。本以为他会在科考场上大放异彩,不料他却在进京赶考的横遭意外,成了个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的废人。”
“横遭意外?还是在进京赶考的路上?这么巧?”鹿怀舒反问道。
纪不楼抿了口酒,淡淡道:“天灾人祸,谁又能说得清呢?”
看来鹿修尘身上的疑点还真是不少啊,鹿怀舒的手指下意识在桌面上笃笃地敲着,秀眉微蹙。如此看来念樱知道的鹿修尘不过是冰山一角,此人的城府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沉,还有那个郭重,鹿怀舒总觉得他出意外的事和鹿修尘脱不了干系。
“姑娘可还有想问的?”纪不楼开口,打断了鹿怀舒的思绪。
“啊?”鹿怀舒有些懵,还能问吗?不是说聚仙楼的东家很吝啬,不管客人给多少银子,最多只提供两条线索嘛。
纪不楼:“姑娘给了那么珍贵的东西,我们自然要让姑娘满意。”
鹿怀舒微微瞪大了眼,感情纪不楼送来的东西竟如此珍贵?!珍贵到连聚仙楼的东家都能为它破例!她有些心疼地捂住胸口,只觉得自己心在滴血:早知道就不拿这柄短匕了,这要是卖了得换多少银子啊??!!
好不容易给自己做了半晌的心理安慰,鹿怀舒决定物尽其用。她斟酌着开口,声音尽量平静:“我听闻当今右丞纪不楼心狠手辣,杀人如麻,酷似活阎王······敢问谢公子,传言······是否属实?”
不知是不是鹿怀舒的错觉,对面谢公子的神情好似变了变,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在鹿怀舒以为她不会回答时,纪不楼终于开口了:“姑娘此言,未免有失偏颇。”
闻此鹿怀舒瞬间急了:“怎么就有失偏颇了?!难不成纪不楼比阎王还狠??!!”
“······不是。”纪不楼艰难地反驳道,“纪大人他,并非世人所想得那般。”
鹿怀舒:“?”
“外界那些传闻多是政敌编造,或是无知者以讹传讹,万万不可相信。”
鹿怀舒脑子有些懵,对面的男子脸上虽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语气却无比真挚,琥珀色的瞳孔注视着她,让鹿怀舒没由来地想相信他。
“那这位纪大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心思细腻敏感之人。”纪不楼斩钉截铁道。
鹿怀舒端着茶杯的手瞬间僵住,差点将茶水泼出来,好半晌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此言何解?”
“纪大人他见不得血腥。府中下人宰杀活鸡活鱼他都要避开,生怕见了那些血腥场面心里难受,以至夜不能寐。有时路过刑部大牢附近,听见里面些许声响都要绕道而行,眉头紧锁,郁郁寡欢数日。”
鹿怀舒:“??”
“至于心狠手辣更是无稽之谈,纪大人他······其实内心极为柔软,也很孤独。他身居高位,看似权倾朝野,实则是高处不胜寒,身边多是阿谀奉承之辈,或是心怀叵测之徒,能交心者寥寥无几。据我所知,纪大人常常独自一人在书房枯坐到深夜,对月独酌,孤苦寂寥。”
鹿怀舒:“???”
鹿怀舒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巨大的荒谬感像潮水一样冲击着她,她张大嘴巴望着对面谢公子真挚的眼神,好半晌才艰难地总结道:“所以外界传言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实际上是个······见血就晕、内心敏感、孤独寂寞、需要人关怀的······脆弱美男子?!”
“没错。”纪不楼信誓旦旦地点点头。
直到马车一路行驶到鹿府,鹿怀舒也没从脆弱美男子的巨大打击中回过神来,还是外头嘈杂的声音吸引了她。鹿怀舒打开帘子朝外望去,只见鹿府门口正停着几辆高大奢华的马车,府里的小厮一趟趟出来,将马车里的东西搬回府。
鹿怀舒随手拦住小厮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二小姐。”小厮见了礼,回答道,“是三爷回来了,老夫人说今晚在松鹤居设宴,二小姐快回去换身衣裳吧,宴会马上就开始了。”
鹿修尘?鹿怀舒抬头,望着大门上方牌匾上巨大的鹿府二字,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既然回来了,那就好好会一会吧。
5. 归家
穿过三重院落,丝竹声渐近。来来往往的下人们端着热气腾腾的佳肴,步履不停地赶往松鹤居,瞧见鹿怀舒皆面面相觑尽显尴尬,最终还是顿住脚步依照礼节乖乖问了安,而后边和身旁的人咬耳朵窃窃私语,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鹿怀舒坦然接受着众人投来的或好奇、或复杂的目光,挺直脊背大步往松鹤居的方向走去。她知道自个儿这段日子在鹿府可谓是出尽了风头。人人都道原先怯懦软弱、任人欺凌的二小姐如今跟变了个人似的,不仅害二夫人当众出了糗,还让老夫人不计宴会之事为她撑腰,连带着林姨娘也扬眉吐气了一番。
鹿怀舒赶到的时候,松鹤居内已然聚满了人。晚宴设在花厅,老夫人畏寒,是以花厅内搁了不少火炉,丫鬟婆子们穿着厚厚的短袄进进出出忙个不停,额头上皆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金贵的银丝炭在火炉中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又很快被众人的欢笑声盖过去。朵朵精致培育的寒梅绽放在一方小小的花盆中,沿着厅堂摆了一圈,隔着老远都能那闻到沁人的花香。
鹿怀舒一踏进花厅的大门,满堂热闹登时僵持住。鹿张氏脸上的笑容顿时淡了不少,虽还维持着当家主母的体面,但任谁都能看出她的不满。鹿福槿则还是那副温柔恬静的样子,挑不出半点差错。
难得的是鹿明德的几房姨娘也来了,三姨娘孟氏的女儿尚在襁褓,只有二姨娘王氏带了女儿来。小姑娘年纪还小,名唤鹿玉瑶,倒也不怕生人,瞧见鹿怀舒便抬起头朝她露出个甜甜的微笑。
林姨娘目光流过鹿怀舒手中提着的东西,率先上前两步笑道:“差去暖雪阁的丫鬟回来说没见着二小姐的人,才知二小姐出去了。外头天寒地冻的,二小姐合该多穿几件衣裳才是,瞧这小脸,冻得煞白。”
“劳烦林姨娘挂心。”鹿怀舒解下身上的斗篷走到老夫人面前问了安,“听说祖母喜欢吃城西尚食坊的桃花酥,孙女今日无事,特意出去买了些来。祖母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鹿老夫人接过鹿怀舒手中的糕点,满意地点点头:“难为你还记挂着我这个老婆子,尚食坊离府里甚远,平日客人又多,能买来必定在外头等了很久。”
其实并没有,我不过出了几两碎银在街上雇了个叫花子,命他去买的,而且碎银还是你给我的。鹿怀舒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只是温婉地笑笑:“为祖母尽孝,是孙女的本分。”
鹿老夫人满意地拍拍鹿怀舒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指着右手侧一年轻男子道:“舒儿怕是不记得了吧,这是你三叔。”
男子瞧着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老夫人的三子鹿修尘。他一袭月白色锦袍,腰间系着青玉束带,通身透露着儒雅之气。面容俊朗、眉目如画,唇角天然带着三分笑意,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公子的风范。对上鹿怀舒投来的目光,他扬唇笑笑,略显惊奇道:“这是怀舒?”
“是了。”鹿老夫人一只手指戳戳鹿修尘的额头,话虽埋怨可语气里却满是宠溺,“你三年不归家,连自己的亲侄女都认不出了。”
“这可不能怪我。现在的小孩儿一天一个样儿,莫说离家三年,就算是几个月,只怕回来也认不得了。”鹿修尘逗趣似地连连求饶,说完将手放在腰侧试探性地比了比,玩笑道,“我记得我走时怀舒还是个小人儿呢,如今竟也出落得这般标致了,不知将来要便宜哪家的儿郎。”
花厅里传来几声善意的哄笑,鹿怀舒也装作害羞地低下了头,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自家人何须客套。”鹿修尘上前两步伸手虚扶住她的手腕,将自己腰间坠着的玉佩扯了下来,递到鹿怀舒手里。指节若有若无地擦过鹿怀舒的掌心,“三叔实在不知你喜欢什么,回来并未特意为你准备礼物,这只玉佩且当赔罪了。”
玉佩通体光泽,一看就知是个好物什,鹿怀舒略一思忖也没客气,道了声谢后就将玉佩收了起来。正巧这时鹿明德进来,开口道:“母亲,宴席都布好了,您请吧。”
“好好好。”老夫人在众人的搀扶下从软塌上挪起身子,拄着拐杖往屏风后走,“来,我们一家子好好吃个团圆饭。修尘、舒儿,你们俩挨着老身坐。”
旁边刚要伸手去搀扶老夫人的鹿福槿闻言,动作直接僵在了半空,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收回手,面上闪过丝尴尬和忿忿。鹿福槿咬紧下唇努力克制住微红的眼眶,以往用膳都是她陪在老夫人身边的,老夫人也时常夸她贴心可人。如今三叔刚归家,老夫人思子心切尚能理解,可鹿怀舒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抢了她的位置!
鹿修尘懒懒散散地走在最后方,将方才发生的小插曲尽收眼底,他望着前方鹿怀舒纤瘦窈窕的背影,眸中闪过一丝玩味。看来自己不在家的这几年,府中发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啊。
众人一一落座,丫鬟们将白瓷盘上的盖子拿开,露出满桌佳肴。酸笋鸡皮汤、酒酿清蒸鸭、糖蒸酥酪、枣泥山药糕······全都咕噜咕噜冒着热气。鹿怀舒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从早晨出门到现在她还没用过饭呢,期间只在聚仙楼吃了几块糕点垫肚子,这会儿满肚子的馋虫都被勾了起来,恨不得让眼前的人全都消失自己独自饱餐一顿。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醉意,鹿明德端起酒杯笑着问道:“此次游历江南,三弟可有何见闻?”
“见闻谈不上,只是感触颇多。”鹿修尘叹口气,温声道,“此次下江南才让我意识到,我大虞虽国富民强,可还有许多孩子无家可归、更念不上书。是以我在江南置办了一所宅子,收留了不少无父无母的孤儿,又专门请了先生教导他们,也算是为我们鹿家积福了。”
此言一出立即赢得满堂彩,鹿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赞道:“这才是我们鹿家孩子该有的胸襟。”她说完略带不满地望向鹿明德:“你也该跟你弟弟学学,别老一门心思扑在官场上。人生在世总要多行善举才能得佛祖庇护,保百年昌盛。”
鹿明德面露尴尬,鹿夫人在众多小辈面前教训他着实有些让他下不来台,偏偏他又不能说什么,只得点点头,含糊应下。
鹿怀舒原本只是一味地扒饭,闻此心底嗤笑几声。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于敏感,自从知晓了念樱的事后,她总觉得鹿修尘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不怀好意,就算他真的收留了孤儿,目的也绝不像他说得那么简单。
这么想着鹿怀舒下意识就想看看鹿修尘虚伪的表情,岂料甫一抬头便和不远处的念樱对上了眼。只见念樱躲在屏风后,目光死死地盯着这边,枯爪已堪堪碰到鹿修尘的后背,煞气疯狂地在其周身移动,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了里面。鹿怀舒心底暗道声糟糕,念樱的情绪太激动了,花厅里人多阳气重,若是念樱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来,很容易伤到她自己!
“怀舒?怀舒?”
几声呼唤让鹿怀舒瞬间回了神,她下意识地“啊”了声,眼中还带着些许茫然,定睛看去,原是鹿修尘在叫她。他温和地笑笑,关心道:“怎么了怀舒,刚刚叫你怎得不应声?还有,你的脸色为何这般差,莫非是今日出去染了风寒?”
不等她回答,鹿修尘已自顾自地起身走到她身边,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搭上她的额头:“额头确实有些烫。”他的指尖太过冰凉,鹿怀舒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多谢三叔关心,舒儿只是稍微有些乏了。”鹿怀舒微微侧身避开了鹿修尘的触碰,同时趁机递给念樱一个眼神,示意她谨慎行事。念樱读懂了她的意思,不情不愿地收回了手。
“姑娘家身子弱,是要多补补。”鹿修尘手被甩开也不恼,神色如常地回到座上,“我从江南带回了上好的血燕,明日让人炖了给你送过去。”
鹿怀舒敷衍地道了声谢,却完全没有心思听他在说什么。犹豫片刻,鹿怀舒借口屋内太闷想出去透透气,临近屏风时她脚步顿了顿,目光复杂地落到蜷缩在墙角的念樱身上。
许是情绪太过于激动,念樱的情况比鹿怀舒预想得要更糟糕。她的煞气好似有了神志,张牙舞爪地萦绕在念樱周围,有几缕更显张狂,探头探脑似在寻找时机。待念樱稍稍放松些许便如利剑般从她的心口、眉心穿过去,每穿过去一次,念樱的脸色就更白一分——即使她的脸本身就没什么血色。
察觉到身旁有人靠近,念樱呆滞地抬起头,她脑袋和脖子连接处的皮更薄了,稍有不慎便会掉下来,蛆虫沿着她伤口处的缝隙爬来爬去,有时甚至会爬到眼睛里吸收养分。念樱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鹿怀舒手搭在念樱肩膀上用力按了按,做了个口型:“跟我来。”随后也不管念樱有没有跟上,自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念樱望着鹿怀舒的背影良久,最终慢慢站起身子,如行尸走肉般出了花厅。
夜里气温极低,天空簌簌落落下起了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鹿怀舒裹着斗篷冻得直打哆嗦。好容易瞧见念樱出来,鹿怀舒连忙将衣裳往上拉了拉,拉着念樱躲到一处回廊。
“你方才想干什么?”没等念樱开口,鹿怀舒便劈头盖脸地质问道,“若不是我拦着,你是不是打算当场杀了他?花厅里那么多人,你可曾想过你若是动手会有什么后果??那些阳气足以反噬到你魂飞魄散知道吗??!!”
民间话本戏折子里多有恶鬼杀人的情景,其实都是讹传。人鬼有别、阴阳相隔,世间冤魂万千、恶鬼无数,能真正动手伤人者寥寥无几,大多只能偶尔现形吓唬吓唬,祈祷险恶之徒能良心发现自我了结。
就连念樱、小鹿这般有神志的鬼也不多。鹿怀舒从小到大见过的鬼里多是浑浑噩噩者,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浑浑噩噩地在凡间游荡,终日不得解脱,最终被一把桃木剑刺穿心口,或魂飞魄散,或投胎转世,再无声息。
“······我知道啊。”念樱呆呆地重复着这句话,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她的声音尖锐而刺耳,像是破旧的老风箱,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嗬嗬”声,“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就是想让他死!我想让他死!他把我害得那么惨凭什么还能活着?!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我恨!我恨!!我恨!!!你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了?!”
“······念樱啊。”鹿怀舒眸光闪了闪,她强硬地禁锢住念樱不断砸向自己的拳头,一把将念樱扯进自己的怀里,不断抚摸着她单薄的后背,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念樱啊,冷静一点,没事了。”
念樱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任由鹿怀舒动作。她身上好暖和啊,念樱心里突然没由来地想到。鹿怀舒的斗篷软软地披在她身上,将她浑身都包裹了起来,股股暖流顺着指尖流转,逐渐蔓延到胸口和全身,一股淡淡的,犹如梅花般的香气钻进鼻腔。
念樱觉得自己的心好似猛地跳动了一下,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的心跳早就停了。
“念樱啊。”鹿怀舒的声音闷闷的,“你没有做错,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从头到尾,错的只有鹿修尘那个畜生。他就该身败名裂、众叛亲离,死后也要被万人唾弃,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但这一切都不应以你的魂飞魄散做为代价。”
“你合该冷眼看着,看他垂死挣扎,看他机关算尽却难逃天谴。待了却了他,你便饮下孟婆汤,干干净净重入轮回。”
鹿怀舒注视着念樱猩红的双眼,一字一句认真地问道:“记住了吗?”
“······记住了。”念樱有股强烈的想哭的冲动,可是鬼是流不出眼泪的。
“真乖。”鹿怀舒奖励似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笑得眉眼弯弯,“行了,回去吧。”
“行了,回去吧。”纪不楼放下手中的卷轴,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着眼前之人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谢润之坐在纪不楼对面狂拍桌子,笑得前仰后合,险些从凳子上摔下去。他捂着肚子浑身发颤,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好半晌才勉强撑着面前的桌子坐直身体,擦掉眼角的眼泪,“哎呦不是,纪不楼,我跟你认识这么久了,头一次发现你竟然如此······哈哈哈哈哈孤独?脆弱?敏感?你也说得出口?”
“还见不得血腥?要是让朝廷上那帮老东西知道,不得集体跑过来冲你吐口水,然后再从你祖宗十八代骂到子孙十八代?哎呀看不出来呀看不出来,你编瞎话的能力可真是与我不逞多让!”
纪不楼薄唇轻抿,耳廓微红,眼神像刀子般扎在谢润之身上,谢润之却浑然不觉,或者说发觉了也毫不在意。他唰地打开扇子,对着自己笑得通红的脸狂扇,贱兮兮地用手指在纪不楼眼前的桌子上敲了敲。
“滚。”纪不楼毫不客气道。
“哎跟你说正事呢!”谢润之合上扇子,翻了个白眼,“你真的要娶她吗?”
纪不楼用看傻子的眼神望了眼谢润之,反唇相讥道:“圣旨已下,你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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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谢润之挠了挠头发不知如何开口,犹豫半晌才收敛起笑容认真道,“你不是说你如今境况太危险了吗?怎么又自己主动求娶了?”
纪不楼垂眸,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投射出一道阴影,睫毛微微颤抖,似振翅欲飞的蝴蝶。窗外大雪纷纷,屋内只点了根蜡烛,燃烧的火光在他眸底旋转跳跃,烛光半推半就地为那张俊美无双的脸染上几分颜色,将他硬朗的轮廓勾勒出几份忧郁。
“宫里那位······”纪不楼吐出一口气,“注意到她了。”
“你是说他们!”谢润之声调陡然拔高,反应过来后又连忙压低声音,“你是说他们想让她嫁给六皇子?!”
纪不楼微微颔首。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宫里的都是一群疯子。”谢润之重新靠回椅背上,手一下下抚着胸口,似乎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片刻后,他欲言又止地看向纪不楼,每次想开口说些什么最终都只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有话就说!”纪不楼不耐烦道。
谢润之斟酌半晌,最终还是开口道:“可是你如今就连在自己府中都是······咳万一她嫁过来······怎么办?”
“不会的。”纪不楼轻声道。
“什么?”谢润之没听清,下意识反问道。
“不会的。”纪不楼指尖摩挲着泛黄的卷轴,他没抬头,语气却近乎虔诚,像跪在寺庙里对着神佛许愿的信徒,“如果上天注定,我们之中只能有一人活着走出去,那一定是她。”
“哪怕踏过尸山血海,劈开漫漫黄泉路,我也要把她送回人间。”
纪不楼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轻笑一声,寒潭般的眸子里泛起层层涟漪:“就如当年那般。”
······
今个儿因为鹿府三爷鹿修尘归家,府里热闹极了,大大小小的主子都聚在老夫人的松鹤居等着给三爷接风洗尘。眼见没了主子们看顾,加之今夜初雪天格外冷,于是府里的下人们也愈发懒怠,匆匆做完手上的活计便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喝酒打叶子牌去了。
张婆子吸吸鼻子,将身上穿着的素色缎面羊皮褂裹紧,好让风少透进来些。在外头等了太久,她的手和脚都已冻得失去了知觉,只能不断哈欠加上不停跺脚来保持温暖。
雪越下越大,夜全然深了,估摸着时间宴席应当快结束了。张婆子有些着急,也不敢发出什么大动静,只能不断地往松鹤居的方向瞅着,心里默默祈祷可千万别碰上哪位主子。
恰在这时,身后的木板门动了动,发出几声沉闷的敲击声。张婆子如释重负地拍了拍胸口,嘴里嘟囔道:“谢天谢地可算来了。”再三确定四下无人后,她作贼般打开了门上的筏子。
外头进来个贼眉鼠眼的年轻人,拉着张婆子躲到墙根后,掸了掸身上的雪,搓着手问道:“东西呢?拿来了吗?”
张婆子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将怀中包裹塞到年轻人手里,恨铁不成钢道:“拿来了!”
年轻人接过包裹颠了几下,里头东西碰撞着发出的咚咚声令人欣喜万分:“这次东西够多。不说了娘,我先走了。”
“唉唉唉你慢点,外头下雪路滑······”
“哎呀知道了,你回去吧。”年轻人不耐烦地摆摆手,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深夜之中。
张婆子叹了口气,兀自将门锁好往回走,苦涩渐渐涌上心头。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干这种事了。她就这么一个儿子还不学好,成日里书也不读、手艺也不学,就知道跟着几个朋友出去赌钱。家里仅有的点积蓄都被他败光了,就连好不容易说成的亲事也黄了。为了维持家计,她只能不断地从府里偷东西拿出去变卖。
这次更是过分。讨债的找到家里来将家里砸了个精光,威胁要是再还不上钱就砍只手做抵押。想起那笔巨债张婆子又叹了口气,从前她服侍二小姐的时候,还能时不时克扣她的例银或者偷拿她的首饰出去换钱,如今这二小姐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支棱起来了,无奈她只能重新回到二夫人处。
二夫人不比二小姐,精明又吝啬,从她眼皮子底下偷东西可不容易,搞不好连她都要被发卖出去。
穿过前方长廊便是蝶梦轩,想着二夫人今日喝了酒必得头疼,张婆子忍不住加快了脚步。行至墙角处便听见不远处传来几位姨娘的交谈声,张婆子长舒一口气,看来宴席才结束,此刻回去时机刚刚好。
这般想着她踏上长廊,甫一抬眼,便瞧见寂静长廊之中立着一人,身形纤细,弱不经风,正拨弄着旁边梅树上伸进长廊来的梅枝。少女巴掌大的脸蛋被红色斗篷衬得愈发白嫩,她微微踮脚凑上去闻了闻,竟是人比花娇。听见脚步声,她回过头温柔地笑道:“张嬷嬷,可真让我好等。”
张婆子的脚步倏得顿住,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碰见她,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傻傻地呆愣在原地。
鹿怀舒上前几步,牵过张婆子的手摸了摸,佯装惊讶道:“呀,嬷嬷的手怎么这般凉?莫非是在外头待得太久冻傻了,连我也不认得了?”
张婆子不自在地抽回手,扯了扯嘴角,唤道:“二小姐。”
鹿怀舒浅蹲下身子将她扶起来,声音轻柔似风:“张嬷嬷不必如此客气,你对我的照顾,怀舒可都记在心里呢。”
不知为何,对面明明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张婆子却莫名其妙打了个冷战。她心底暗骂几句,勉强笑了笑:“二小姐真是折煞老奴了,为二小姐做事是老奴的福气。时候不早了,夫人应当也快回来了,二小姐若是没什么事的话,老奴就先告退了。”
“嗯。”鹿怀舒贴心地站到一旁,给张婆子让了条路,“也是,跟着我二婶总比跟着我这个废物小姐好。听说二婶待人一向宽厚,只是不知,若是她知道自己院子里的人偷了东西拿出去变卖,还会不会如此宽厚呢?”
张婆子猛然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望向鹿怀舒。
鹿怀舒笑得灿烂,将手中的暖炉塞到张婆子手里:“听闻嬷嬷也是个识字的。只是不知,嬷嬷有没有听过狡兔三窟的故事呢?”
“张嬷嬷,主子对自个儿再好,总归抵不上亲生儿子,对吧?”
暖炉明明是合适的温度,张婆子触及到的确实一片滚烫。她眼底闪过丝犹豫和挣扎,而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对着鹿怀舒深深地拜了拜。
“但凭二小姐差遣。”
6. 赴宴
雪下了整整一夜,直到寅时才停下。平日萧索的庭院今日焕然一新,如琼楼玉宇般晶莹剔透,院中几株老梅的枝丫上堆着雪,黑褐色的枝干与白雪相辉映,宛如名家笔下的水墨画。屋檐下的冰凌晶莹剔透,长短不一地垂挂着,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光芒。
卧房里被火炉煨得异常暖和,茶壶搁在上头,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鹿怀舒五更天就起了,此刻一边坐在梳妆桌前打哈欠,一边任由南竹在她身上摆弄。
南竹的伤刚刚好些,便迫不及待地想来服侍她。鹿怀舒只要一提让她回去休息,小姑娘便巴巴地开始掉眼泪,边哭边软糯糯道:“小姐是嫌弃奴婢吗?”鹿怀舒没法子,只好挑些轻巧的活计让她做。
连续打了五六个哈欠后,鹿怀舒终于受不了了。她抹去眼角的眼泪,望着桌上请帖生无可恋道:“就不能不去吗?这么冷的天好好待在屋子里烤火睡觉不成吗?!冰天雪地的办什么赏梅宴?”
南竹专注地拿着手中的点翠凤穿牡丹步摇在鹿怀舒发间比划,思忖片刻后摇摇头,拿起一旁的珊瑚珠缠丝金铃簪子替鹿怀舒簪上,闻言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小姐别乱说,成日待在府中有什么好的?合该出去多走动走动,结交几个朋友。”
赏梅宴是大虞多年来的传统。每逢初雪过后,宫里都会举办宴会邀各家小姐一聚,今年因太后病重需静养,遂起了作罢的想法。谁知太后不忍因自己扰了其她姑娘的兴致,便下令在宫外举办,一番商讨后定在了太后的母家——左相程家。
“哇,小姐可真漂亮。”南竹忍不住伸手戳了戳鹿怀舒的脸颊,满意地点点头,“奴婢都看呆了呢。”
只见鹿怀舒外披雪青锻织银梅斗篷,内衬月白流云广袖裙,银狐毛领映着瓷白肌肤,更添三分清贵。墨发间珊瑚簪泠泠生光,眉心一点红痣,显出几分小女儿的娇憨来。
大抵女子穿了漂亮衣裳心情都会变好,鹿怀舒看着镜中妍姿艳质的自己,早起的郁闷和不满都消散了几分。她寻了个理由将南竹支出去,唤来了念樱。
根据鹿怀舒看了十几年小说的经验,每逢大型宴会,定会有反派给主角使绊子,让她表演个才艺给大家助助兴。唯一不同的是,小说里的女主角们都有旁人不知的精妙技能,总能在宴会上大杀四方狠狠打反派的脸,而她是真的什么都不会。
若是诗词歌赋还好说,怎么说她也是现代穿越过来的,古今中外的名家诗词随意背上一首即可,可若是让她抚琴作画可就难了,因而提前准备为妙。
说起抚琴,鹿怀舒倒是想起了一段往事。那大概是她十一二岁的时候,某天老瞎子不知抽了什么疯,非要送她去学钢琴,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将她培养成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淑女。于是二人凌晨便从山里头出发,先坐三蹦子到镇上,再搭班车到县里,最后从县上坐车,摇摇晃晃进了城。
找到培训机构后,老瞎子一口气交了一年的学费,还特意在机构附近租了套房子,美名其曰“陪读”。
那几天鹿怀舒连做梦都是自己穿着漂亮公主裙,在众人面前弹琴的场景,可惜她只上了三节课,就被忍无可忍的钢琴老师赶了回来。老师委屈地认为鹿怀舒是来故意捣乱的,毕竟再怎么不通音律也绝不可能弹成那副鬼样子,听着不像音乐,倒像是厉鬼啼哭。
鹿怀舒更委屈,她明明很认真地在学,每日下课后还要独自在琴房练两个时辰。无奈老师实在不愿意教她,百般拉扯无果,鹿怀舒只好拿着退回来的学费灰溜溜地走了。
于是老瞎子的淑女梦便悄然破碎。
茶水咕噜噜的沸腾声打断了鹿怀舒的思绪,她垫着抹布,小心翼翼地将茶壶从火炉上拿下来,一抬眼便对上念樱欲言又止的目光。
鹿怀舒失笑:“怎么了?”
“你······”念樱本不想多嘴,但她昨夜回来后思来想去总担心鹿怀舒吃亏,因此提醒道,“你真的要和张婆子合作?”
“当然不。她今日会因自己的儿子出卖鹿张氏,明日便会因旁的事出卖我。”
念樱不解:“那你为何?”
鹿怀舒没答话,而是望着从窗外射|进来的倾斜的光路出神。坐在她的位置,恰好能清晰地看到无数浮尘在光路中上下飞舞,跌跌撞撞不知疲倦,仿佛在找寻一条永远看不见的生路。良久,她才轻声道:“你知道人在什么时候最绝望吗?”
不等念樱回答,鹿怀舒便自顾自道:“人跌入深渊的时候,总希望能有根绳子拉自己一把。只要发现这根绳子,便会不顾一切地抓住它向上爬。可既处在深渊之中,又怎知绳子的另一端通往的是是康庄大道,还是幽冥地府。”
“所以啊。”鹿怀舒嘴角仍挂着浅笑,让她看上去分外温柔好接近,只听她幽幽道,“人在最接近希望的时候,才最绝望。”
鹿怀舒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张婆子。原主被鹿张氏赶到柴房后就一直由张婆子看着,张婆子对她动辄打骂。原主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干活,直到日落才能有口喘息的机会。洒扫、洗衣、挑柴、砍柴,寒冬腊月里只穿一件薄薄的衣裳,手成日泡在冰冷刺骨的井水里,吃的只有馊了的饭菜——这已经算是好的。绝大多数时候,她只能饿着肚子睡觉。
为了给儿子填窟窿,张婆子从原主处抢去了不少东西,甚至连原主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的玉佩也不肯放过。张婆子儿子更是畜生,喝醉了酒竟深夜偷溜进柴房,企图对她动手动脚,若非南竹死命相护,真发生什么也未可知。
而南竹也因此事被张婆子赶去了浆洗房,受尽苦楚。
所以鹿怀舒当然要和张婆子合作了。不仅如此,她还要给她银子、给她机会、给她儿子填窟窿,而后在她最得意的时候,一脚把她踹下去。
念樱望着鹿怀舒温婉恬静的眉眼,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有时候比起自己,她觉得鹿怀舒更像个女鬼。
······
马车摇摇晃晃地停在程府大门,鹿怀舒掀开帘子探出脑袋,望着眼前高大巍峨的府邸,情不自禁地“哇”了声。左相程征松乃两朝元老,为官多年政绩斐然,其长姐又是当今陛下生母,一时风光无限。其府邸自然也是高贵奢华,绝非常人可比。
甫下车便听见声热切的“福槿”,鹿怀舒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跑来位十六七岁的姑娘,内穿明黄色竖领长袄,外配同色织金云雁纹大氅,很是娇俏可爱。
瞧见熟人,鹿福槿嘴角也不自觉扬了起来。她疾步上前握住对方的手,笑道:“如霜,怎么在外头等着?”
如霜?鹿怀舒心下了然,看来眼前便是程府嫡小姐程如霜,鹿福槿的闺中密友了。
“我在府里快要闷死了,就偷偷跑出来迎你和时月。”程如霜撒娇似的拉着鹿福槿的手晃啊晃,余光瞥到旁边的鹿怀舒,狐疑道,“你是?”
鹿福槿笑得勉强:“不认得了?她是怀舒。”
“怀舒?鹿怀舒??她是鹿怀舒???”程如霜大惊,一把撒开鹿福槿的手绕着鹿怀舒转了三四圈,便打量便啧啧称奇。也不怪她惊讶,鹿怀舒从前面黄肌瘦、弱不经风,到哪儿都是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今日她却仿佛换了具躯壳。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妩媚中自带矜贵,文静中略透灵动。鹿福槿在京城素有美人之称,可鹿怀舒站在她身边非但没有黯然失色,还隐隐有压她一头之势。
程如霜张口欲言,周围人却忽然乌泱泱跪了一地,注目望去,原是萧时月的马车到了。程如霜眼神复杂地瞥了眼鹿怀舒,拉着鹿福槿跑去了前头。鹿怀舒偷偷躲在后面,目光玩味地望向前方。
萧时月的状况比鹿怀舒想得还要糟糕,短短几日历经沧桑,瘦得近乎脱了相。她身材本就纤细,如今更是可怖,脸颊两侧全都凹陷了下去,华服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远远望去活像衣裳头裹了个骷髅。眼下乌黑一片,即便涂了脂粉也掩盖不住她苍白的气色。
鹿福槿和程如霜对视一眼,皆看清了对方眼底的诧异,她们只知萧时月突染风寒闭门修养,却怎么也未料到她居然成了这幅模样。
其她贵女也低声议论起来,萧时月一向骄横跋扈,走到哪儿都是威风凛凛、呼朋引伴的。她们实在难以相信眼前这个连丫鬟搀扶自己都会害怕到后退的人会是七公主。
萧时月很快便在众人的簇拥下进去了,鹿怀舒也低声道:“南竹,进去吧。”赏梅宴还得好一会儿才开始,她在京中并无相熟之人,现在过去着实尴尬,便和南竹在程府里闲逛。
程家富贵寻常,府内层台累榭、画栋飞甍,朱漆廊柱上盘着金鳞耀目的蛟龙,假山叠石间清泉潺湲,白玉栏杆外更有数十种珍贵鸟禽的鸣叫,鹿怀舒看得入了迷。直到南竹提醒,才惊觉时间飞逝。
等鹿怀舒急匆匆赶到时,赏梅宴早已开始。是以她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登时就聚了过来。
鹿怀舒深吸一口气,心底默念几遍“姐就是女王”,而后昂首挺胸地朝着自己的位子上走去。才坐下就听见上头的程如霜傲慢道:“鹿二小姐是对我们程府办的赏梅宴有什么不满吗?怎么现在才来?”
在场贵女闻此纷纷停下手上动作,一幅看好戏的表情。程如霜这话无异于将鹿怀舒架在火上烤,今年的赏梅宴可是太后亲口下令由程府承办的,谁敢不满?
鹿怀舒顿觉头疼,就不能安安分分赏完梅各回各家吗?非要整这些幺蛾子。她佯装受惊,捂着嘴委屈地望向程如霜:“怎么会?”
“实在是程姐姐家太过于漂亮,怀舒游历其中宛若入了仙境,这才误了时辰。”她微微欠身,“还望诸位见谅。”
程如霜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依照惯例,鹿怀舒不是应该哭哭啼啼缩到角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吗?今日怎如此伶牙俐齿?还佯装无辜好似是她无理取闹般。
可对方既夸了她,她也不能责骂不是?因而程如霜憋了许久,除了将小脸憋得通红,其余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气冲冲地灌了杯酒,恼怒地给旁边人递了个眼神。
贵女会意,扬声道:“程姐姐家的确别致,鹿二小姐一时看呆也在情理之中。可话虽如此,你误了时辰也是万万抵赖不得的,不如······弹首曲子赔罪。”
另一穿天蓝色长袄的贵女附和道:“倒是个好主意。鹿二小姐,听家里长辈说你父亲当年拿得起刀枪抚得了琴,虎父无犬子,想必你定得了大将军的真传,今个儿就让我们开开眼吧。”
程如霜幸灾乐祸地看着鹿怀舒,她和鹿福槿关系要好,自然知道鹿府的情况。弹琴?鹿怀舒那个傻子怕是连琴都认不得吧。她道:“鹿怀舒,你可一定要好好弹啊,可千万别丢了你父亲的脸!”
鹿怀舒眼神一凛,嘴角的笑顿时淡下来。她父亲为大虞戎马半生,立下赫赫战功,死后非但得不到尊重,还成了别人口中嘲笑他亲生女儿的筹码,当真是可恨。
南竹急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自己小姐学过琴不假,可到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可怎么办呀!她正急着忽觉手上一阵温暖,抬头看去,原是鹿怀舒握住了她的手,对她露出个安抚的笑。
见鹿怀舒迟迟不应声,先前开口的贵女又道:“如若不抚琴,作画也成。”她目光在园中搜寻片刻,指着不远处的一株寒梅道:“不如就画那支梅花吧。”
程如霜“啧”了声,不耐烦道:“鹿怀舒,到底是抚琴还是作画快点选一个,让我们这么多人等你一人像什么话?再说了。”她下巴微微扬起,轻蔑道,“七公主今日也在,你总不能忤逆公主的意思吧?时月,你说呢?”
“啊?”萧时月愣愣地坐在上头,听到程如霜说话反应了好久才发觉是在叫她,她眼神飞快地瞥了眼鹿怀舒,微不可见的嗯了一声。
瞧着萧时月心不在焉的样子,程如霜微微蹙眉。可她眼下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让鹿怀舒出丑上,实在无暇顾及萧时月的异样,因此只是吩咐婢女多照顾些。
鹿福槿适时开口:“舒儿不太好意思,不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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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她弹曲《梅花三弄》吧。”
“哎呀鹿大才女,我们都知你琴技一绝了,今天你就好好歇着别刺激我们了。”程如霜调侃道,“否则被我母亲知道,又该说我不求上进了。”
“对啊鹿大小姐,你可不知道我母亲有多欢喜你,恨不得你是我们家的人呢。”众人纷纷附和起来。
“别胡说。”鹿福槿害羞地睨了眼程如霜,转头摸着鹿怀舒的头发道,“舒儿,要不你试试?”
“大姐姐。”鹿怀舒眼眶微红,怯生生地抬眸,小声道,“我琴艺不精······”
鹿福槿心底冷笑几声,眸中不自觉带上些得意。鹿怀舒在家不是很张狂吗?怎么出了门就这般胆小了。说到底还是上不得台面,只敢窝里横。
她还欲安慰,就听不远处一道声音传来:“人家都说自己不通琴技,为何还要逼她?想听琴府里没有琴师吗?想看画府里没画师吗?非要在这儿闹!”
鹿怀舒秀眉微挑,居然有人帮她说话,真是稀奇。她微微侧目,只见一位女子正同众人争论。
女子的打扮十分新奇,内穿墨青织金锦袍,外披暗银雷纹鹤氅,眉宇间尽是英气。若是不说,旁人或许会以为是哪位娇生惯养的贵公子。
程如霜嗤笑:“人人都弹得为何她弹不得?更何况这可是七公主的意思!你既看不惯就去替代她喽。不过瞧你这样子,不会把琴劈了吧?”
众人纷纷失笑,那女子说不过程如霜,只得愤愤坐下。鹿怀舒神色微动,她知道此人是谁了。正是当朝常胜大将军的嫡女——许涟晴。
说起来许家和鹿家还是世交。鹿怀舒父亲还在时,许将军曾是他手下的副将,后来鹿氏夫妇双双战死沙场,许将军便被提了上来。
许将军一直很感谢鹿氏夫妇的提拔。因而鹿怀舒父母死后,许夫人还多次派人来看过她,却都被鹿张氏挡了回去。鹿怀舒到底是鹿家女,许夫人也不好过多插手,只能逢年过节送去些衣裳补品——大抵都进了鹿张氏的口袋。
“我弹就是了。”鹿怀舒似是被逼无奈,在南竹的搀扶下艰难地站了起来。许是过于害怕,她的身子抖得异常厉害,以至于起身时还打翻了桌上的酒壶,美酒哗啦啦撒了一地。
古琴很快被抬了上来,鹿怀舒缓步走向琴边,忐忑道:“我······我弹得不好。”
“无碍,快开始吧。”程如霜整以暇地看向鹿怀舒。今日之事传出去,所有人都会知道鹿大将军之女是个废物了,真是想想都令人兴奋。
鹿怀舒嘴角扬起浅笑,轻声道:“那就献丑了。”
程如霜眉心一跳,突然心慌得厉害,下意识就想喊停。
指尖轻触琴弦,一缕轻音流淌而出。最初只是零散的音符,渐渐地,这些音符连成了悲壮的旋律。鹿怀舒的手指被控制着在琴弦上飞舞,琴音时而如金戈铁马,时而如幽泉呜咽。
听得众人如痴如醉。
一曲终了,整个花园鸦雀无声,众人还沉浸在方才的琴音中未缓过神来。程如霜喃喃道:“这是什么曲子?”
“广陵散。”鹿怀舒如实作答。
“不可能!”程如霜下意识反驳,“《广陵散》失传已久,你怎么可能会弹?而且······”而且什么呢?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退一万步来讲,就算鹿怀舒弹得不是《广陵散》,明眼人也能看出来鹿怀舒琴技有多好。
她何时这么厉害了?
“你!你!”程如霜面色铁青,半晌像是终于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语速飞快,“你不是说你不会弹吗?你撒谎!你······你居然敢欺骗七公主!”
鹿怀舒惊讶道:“程小姐是不是记错了,我可从没说过我不会弹啊。”
她轻笑几声,慢悠悠地补充道:“我说的是我天资愚钝、不善琴技。”
天资愚钝?不善琴技?如果鹿怀舒是天资愚钝的话,那她们是什么?蠢笨如猪吗?
她分明就是成心的!她分明就是装作一幅害怕的样子好让她们放松警惕!
鹿怀舒!程如霜恨恨地想到,今日之事,本小姐记下了!
一曲惊四座的结果就是,后续再无人打扰她。即使贵女们的眼睛都没从她身上离开过,鹿怀舒也毫不在意,甚至臭屁地想到:像我这般优秀的人,天生就是要接受大家崇拜的目光的。
南竹立在鹿怀舒身侧微微出神,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自己小姐何时变得这样厉害了?变得······自己都有些认不得了。
未时三刻,赏梅宴终于结束。鹿福槿借口和程如霜叙旧,让鹿怀舒先行回府,鹿怀舒也乐得自在,正好,她还琢磨着怎么甩开鹿福槿呢。
“喂!鹿怀舒!等等!”走至程府门口,忽听见身后有人叫她。鹿怀舒回头,原是许涟晴。她疾跑几步上前,自然地将手臂搭在鹿怀舒肩上,凑近神秘兮兮道:“你在宴上是故意的吧?”
“是啊。”
没想到她会如此爽快地承认,许涟晴下意识道:“啊?”
只见鹿怀舒手指轻轻拨了拨一旁的梅枝,调皮地摘下朵梅花别在发间,慢条斯理道:“你不觉得,看她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吗?”
许涟晴看着她的脸一时愣住,反应过来后噗呲笑出了声,真心实意夸赞道:“鹿怀舒,我喜欢你,你真有趣。”
“谢谢。”鹿怀舒礼貌地点点头,“你也是。”
许涟晴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膀爽朗道:“有机会找你玩儿!”说罢撩了撩鹿怀舒头上地步摇,头也不回地走了。
鹿怀舒摸了摸刚被许涟晴拍过的地方,小声嘟囔道:“劲儿真大。”
“小姐,我们直接回府吗?”南竹扶着鹿怀舒上了马车,开口问道。
“不。”鹿怀舒略一思忖,“先去个地方。”
马车穿过长街,绕过两个胡同,最终在西街处停下。鹿怀舒踩着脚凳下了马车,抬头望向上方的牌匾——甜醉坊。
7. 念奴
说起甜醉坊,倒有个逸闻在民间流传。
传言前朝有位书生,三岁能文、四岁能诗,邻里八乡知其者无人不称句“天才”。无奈家徒四壁,还有个生病的爹要照顾。
若生来就是蒲柳之姿倒也罢了,可上天偏偏要点亮盏灯,叫人夜夜辗转,妄想仗着这点天赋登云步月,做一场富贵荣华的红尘大梦。
书生实在不甘在田埂间潦草度日,万般无奈下来到荒山破庙里求助。承诺菩萨若是能大发善心赐他进京赶考的银子,待来日金榜题名,他必为佛祖重塑金身。
破庙里恰巧有只狐妖在养伤,闻此现身对书生道:“我可助你进京赶考,但你要娶我为妻,让我吸收人气,好养伤。”书生大喜,当即就带狐妖回了家,二人草草办完仪式。来年春天,书生便扛起包袱科考去了。
没过多久,书生就传回了好消息。说自己已经中举,待安顿下来后,便将狐妖和爹接去京城享福。狐妖内心十分欣喜,也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自己有喜了。
可惜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第一年,书生没回来。
第二年,书生没回来。
······
第五年,书生爹撒手人寰。狐妖打理好家中一切,带着四岁的儿子进了京。等到了京城才知道,书生早就娶了当朝尚书的女儿为妻,两人恩爱异常。狐妖带着儿子找上门去反被赶了出来,书生给了她几十两银子,淡淡说了句“人妖有别”便再未出现。
狐妖气火中烧,不甘就这样被背叛,于是拿着书生给的几十两银子在城中租了个铺子,开了这家甜醉坊。她知书生好色,于是刻意派人在书生家门口宣扬甜醉坊的姑娘温柔可人,个个都是不可多得的绝色。一来二去书生果然中了计,日日流连于甜醉坊,再不归家。
谁知五天后,书生竟然死了!
有捉妖师专门为此赶来京城,调查一番才得知,服侍书生的哪里什么美娇娘,分明是噬魂鬼,书生沉溺美色不知节制,魂魄早被吸了个干干净净。而狐妖也不见了踪影,有人说她隐居山林精心抚养孩子,还有说她化身剑客专惩负心男子。民间流传的版本甚多,真相不可得知。
鹿怀舒初听这个故事便嗤笑一声,道:“世间男子多薄情寡义,矢志不渝者不过二三。狐妖历来被骂狐媚货主,却有情有义;书生饱读圣贤书,却也做得出抛妻弃子的肮脏事来。”
“姑娘,您来此可是寻人的?”鸨母在门口盯了鹿怀舒半晌,最终还是主动上前。眼前这位姑娘气度不凡,身上衣裳均是顶顶好的料子,一看就不可能是来卖身的。
鹿怀舒回神,微微颔首:“正是。”
鸨母接过鹿怀舒递来的金镯子掂了掂,脸上的笑容瞬间扩大了不少,连眼角的细纹都清晰可见:“姑娘快请进,外头冰天雪地的仔细冻坏了。桃红!快去把我房里上好的茶拿来招待姑娘!”
坊内温暖如春,堂中炭火烧得正旺,富商们裹着银裘围坐掷骰,银锭在案几上清脆碰撞。雕花屏风后,歌姬抱着琵琶轻拢慢捻,吴侬细语听得人骨头都要酥了。跑堂端着热羹穿梭,腾起的白气里浮动的着均是胭脂香。
鸨母领着鹿怀舒进了一楼里侧的雅间,门一关瞬间隔绝了外头所有的声音。她殷切地替鹿怀舒斟了茶,又端来几碟点心,谄媚道:“不知姑娘想来找谁?只要您说!我立马······”
“念奴。”鹿怀舒好整以暇地看着鸨母,“我要找的,是一位名叫念奴的。据说她曾是你们甜醉坊最有名的花魁,想必你应当不会忘。”
“念奴?”鸨母皱了皱眉,仔细回忆片刻才恍然大悟,“啊我想起来了!对!我们这儿是有个叫念奴的,不过她两年前······不,好像是三年前。三年前就走了。”
“您看这事闹得!”鸨母懊恼地拍拍大腿,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冷哼一声咒骂道,“那个贱蹄子!走的时候非但没给我赎身钱,还偷拿了老娘不少好东西!要是被我抓到了,我一定要狠狠撕烂她的脸!再把她卖到最下等的窑子去!”她边说边愤怒地张牙舞爪,鹿怀舒毫不怀疑,若是念奴此刻就在眼前,鸨母定会像她说的冲上去。
鹿怀舒吃惊:“她怎得这般没良心?你好歹也照顾了她这么些年,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唉,说到底还是人心隔肚皮,谁又能知道,与你在同一屋檐下相处十几年的人心里是不是在琢磨怎么算计你呢。”她说着一拳砸在桌子上,语气里全是愤愤,瞧着比鸨母还生气。
“谁说不是呢!”鸨母叹了口气,不自觉地将凳子拉得离鹿怀舒近了些,满面愁容地诉苦,“这些年我到底是少她吃还是少她穿了?竟活生生养出个白眼狼来!”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喝口热茶消消气吧。”鹿怀舒安慰性地拍拍鸨母的手,将眼前的茶推到鸨母跟前,顺势打听道,“她到底拿了你多少东西啊?”
“多了去了!十几两银子,几个镯子······”
“还真不少。”鹿怀舒骤然开口打断了鸨母的高谈阔论,慢条斯理地问道“既如此,为何不报官?”
鸨母一下子愣住,面上闪过丝慌乱,勉强笑了笑:“我······因为她······”
“我来替你想个理由吧。”鹿怀舒寻了个舒服地姿势靠住椅背,手指搭在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语气玩味,“因为她偷拿了卖身契?可是说不通啊,先不说她有没有能力拿到,就算拿到了,她也没有赎身文书,在官府户籍上仍是‘贱籍’。”
“一个贱籍,就算跑出去了能干什么?自己做生意?给大户人间当妾?”她说着几乎要笑出来,身体微微前倾,定定地看着鸨母一字一句道,“你倒是说说,她能干什么?”
额头上,一滴冷汗流下。鸨母到底混迹青楼多年,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见过,此刻面上还堪堪维持着体面,只是心里却七上八下。她算是看出来了,眼前这个姑娘看着柔柔弱弱一副好相与的样子,实际上却是个极难对付的。
鹿怀舒伸手,南竹会意将腰牌递过来。她将东西扔到鸨母前面:“我不愿为难你,你只需带我去见念奴即可。”
鸨母狐疑地拿起腰牌,待看清其上的“鹿”字后脸色骤然一变,虽只是须臾之间的事,但鹿怀舒还是捕捉到了。,半晌鸨母试探性地道:“原是鹿府的人。既如此,鹿小姐,此事你就不该来找我,毕竟能让你如愿的人可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果然,鸨母之所以对念奴的事守口如瓶,背后定是鹿修尘的主意。可鹿怀舒心中疑惑更甚,鹿修尘和念奴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或者换种说法,他们到底有何交易,以至于鹿修尘连让念奴旁人面前露面都不敢。
除非······鹿怀舒神色一凛,是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甚至杀头的大罪过。
思忖片刻,鹿怀舒开口道:“鹿府小姐的身份不够格,那右相纪不楼聘妻的身份够不够?”
“你!”鸨母忽而站起来,动作太快还带倒了旁边的椅子。她不可置信道,“你是······”
“没错。我就是纪不楼的聘妻。”鹿怀舒悠闲地喝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到底是鹿府主子的分量高,还是纪不楼的分量高,你可要想清楚了。”
“······我凭什么相信你?”
“这种事稍稍打听一下就知真假。况且纪不楼是什么人你也有所耳闻,你觉得我敢拿这件事开玩笑吗?”
屋子里安静下来,静得连鸨母急促的呼吸声都被听得一清二楚,墙角的香炉燃烧着发出刺鼻的香味,徐徐烟雾从香炉顶端缓缓渗出,氤氲缭绕,而后又逐渐消散在空气中。
鹿怀舒心情甚好,颇有兴致地在食盒里挑挑拣拣半天,最终拿起个果脯塞进嘴里。岂料那果脯酸得要命,一口下去鹿怀舒小脸顿时皱成了一团,慌忙拿了块糕点才将嘴里的味道压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鸨母终于咬咬牙:“请随我来。”
鹿怀没起身,而是玩弄着手上的白玉茶杯:“今日之事。”
“小姐放心,规矩我还是懂得。今日,我权当没见过姑娘。”
鹿怀舒笑笑,上前将钱袋子塞到鸨母手里,轻声道:“有劳。”看着银子,鸨母阴沉的脸总算和缓了些。
“念奴住在四楼,平日里送饭都是我亲自去的。除了几个和她相熟的姑娘,没人知道这件事。”鸨母一边在前方引路,一边低声解释。鹿怀舒跟在后头,走着走着脚步倏然顿住。
有人自三楼拾级而下。先是笔直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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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的腿,包裹在玄色锦缎之下,衣袍下摆随着其步伐微微摆动,划出利落的弧度。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玄色的玉带,玉带勾勒出男人劲窄的腰身和宽阔的肩背线条,比例完美得如同名家精心雕琢。在往上看,鼻梁高挺如削,下颚线清晰流畅,俊美异常。鹿怀舒停下脚步,和男人对上了眼。
纪不楼也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鹿怀舒,面上有些愕然,怔愣片刻后还是微微颔首,算作打招呼。
“纪大人。”鹿怀舒冷冷地行了个礼。
此言一出,纪不楼登时暗道糟糕,看来自己的说谎技术还是有待精进,居然这么快就被看穿了。鹿怀舒却恶狠狠地瞪着他,那日在聚仙楼她一时被唬住了,回去之后细想才发现其中的端倪。
聚仙楼的东家再怎么神通广大,何至于连纪不楼对月独酌和不敢看杀鸡这种小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可不认为纪府的下人会在外头跟人蛐蛐自己的主子,除了纪不楼自己,还有谁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其实早该察觉的,鹿怀舒暗骂自己愚蠢。他看着就欺负不凡,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常人难以企及的尊贵,怎么可能只是一间酒楼的东家?
无耻!下流!不要脸!简直把她当猴耍!看来老瞎子说得对,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纪不楼尴尬地轻咳几声,淡淡瞥了眼旁边的鸨母和南竹,二人立即识趣地退到一边。他思索片刻,用自己平生最温柔的声音道:“你怎么在这儿?”
鹿怀舒皮笑肉不笑:质问我?
见她迟迟不答话,纪不楼抿抿嘴唇,又继续道:“此处鱼龙混杂,小心为妙。”
鹿怀舒扯扯嘴角:质疑我??
鹿怀舒轻笑一声,踱步而上,和纪不楼站在同一级台阶上。男人比她高半个头,宽肩窄腰、身材颀长,玄色劲装下包裹着结实有力的肌肉,衬得鹿怀舒更加娇小。
离得近了,纪不楼身上香味愈发明显起来,那是一种十分安心、好闻的味道,像是初春山间融开的清泉,缓缓流过心田。鹿怀舒抬眸,恰恰对上纪不楼喉间的红痣,伴随着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纪不楼的身体似乎有些紧绷,他微微侧目,声音略带沙哑:“怎么了?”
鹿怀舒冷哼,昂首撞进纪不楼琥珀色的瞳孔里:“既然此处鱼龙混杂,纪大人又怎么会在?”不等纪不楼答话,她便不怀好意地将纪不楼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通,一根手指放在脸侧点了两下,恍然大悟地哦了声,“懂了。”
纪不楼:“??”
“纪大人,我好心提醒你一句。男人呐,还是洁身自好为妙。成日里出入这种烟花场所,小心染病不治而亡!”说罢,也不再看纪不楼作何表情,就扭头提起裙子蹬蹬蹬地跑了。
纪不楼愕然,回头望着鹿怀舒远去的背影,手指在玉扳指上不自觉摩挲着。半晌他才低下头,不可置信地自言自语:“关心我?”
鹿怀舒其实说完就后悔了。纪不楼心狠手辣喜怒无情,要是一个生气跑来治她的罪怎么办?!她站在念奴房门前深呼吸了好几次,最终破罐子破摔地想到:不管了!反正说去的话也收不回来了,至少方才爽了!
想通后鹿怀舒的心情又明媚了起来,她默默捏紧拳头给自己打了个气,现在里头这位才是关键。吩咐南竹和鸨母在门外等,鹿怀舒推开门独自走了进去。
正对房门的是醉红倚云塌。榻边薄纱轻拢,屋子里窗户没关,风透过窗户飘进来,轻轻吹动着红纱,影影绰绰,隐约露出里面凌乱的被褥。
鹿怀舒脸色倏然间煞白,拳头下意识捏紧,脚步不受控制地后退几步,一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门锁上,腰上的疼痛让她整个人都清醒了几分。
床边坐着个小男孩,约莫七八岁的样子,浑身赤裸,身上伤痕遍布,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肤。他双腿环抱住膝盖,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那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姿势。
听见声响,男孩抬起头。他脸色煞白,鼻子歪到了一边,头发被剃成了阴阳头。一只眼睛已经没了,只余下黑漆漆的眼洞,脸上还有干掉的血痕。许是太久没见生人,男孩有些激动,张嘴咿咿呀呀就想说什么。
“吧嗒”,鹿怀舒瞳孔骤缩。
男孩的舌头,掉到了地上。
8. 合作
屋子里香料味很重,即使窗户大开也挥之不去,反而夹杂在风雪里混合成呛人发腻的味道,将房间里里外外都蔫了个遍。
鹿怀舒尽量忽视小男孩,双手扶着墙壁挪到不远处的圆桌旁,别过头摸索了半晌才找到椅子坐下。一杯凉茶下肚,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悸,那男孩抬头看人时神似佐伯俊雄,她有心理阴影。
说起来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鹿怀舒十岁前,从没跟老瞎子出门捉过鬼。每每闹起来,老瞎子便说她神识不稳,容易招惹脏东西。
老瞎子出门至少三日,为防止鹿怀舒乱跑出事,他都会提前备好饭菜放在井窖里,然后找好动画片,再将她一个人锁在家里。
有次不知怎的,老瞎子误将《熊出没》放成了《咒怨》。当晚鹿怀舒兴冲冲地调好电视角度,拿出自己平时积攒的零食,爬上床准备好好享受一番。谁知越看越不对劲、越看越害怕,她也不敢下去关电视,只能瑟瑟发抖地裹着被子缩在墙角,祈求老瞎子快点回来。再然后,她就看到了令她终生难忘的画面——
“嘭”,一球状物突然撩开层层薄纱,直直冲着鹿怀舒飞来,她下意识坐直身体,唰地伸手接住。待拿近了才发现,原是个绣球。据说念奴最红的时候,每日来甜醉坊找她的客人足足有几百人,于是念奴便定下个规矩:能接住她绣球的客人,当晚才能进她的房间。
而一个接绣球的机会,需要三百两。
“姑娘来得真不巧,奴家早就不接客了。这绣球权当给姑娘留个念想,算是感谢姑娘不辞辛苦、远道而来。”
瞧见来人,念奴并未起身,而是斜倚在锦缎美人榻上,神情倦怠地抬起眼皮,含情脉脉地望向鹿怀舒。寒冬腊月里,她只笼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绛纱,露出优美的身体曲线。两条笔直修长的大腿随意悬在半空,脚腕上挂着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鹿怀舒拿起绣球放于鼻尖嗅了嗅,上面居然还带着丝丝梅香。她莞尔:“早就听说念奴姑娘一个绣球价值三百两银子,今日我有幸得姑娘免费相赠,也算是捡了大便宜。”
“噗呲。”念奴闻此掩唇轻笑,一手支颐,另一手慵懒地从旁边的琉璃盘中拈起一颗果子,“你这小姑娘说话真有趣儿,我爱听。不过,你到底是来干嘛的?看你这身打扮也不像穷苦人家的姑娘,总不能······是来跟我学如何伺候人的吧?!”
说到最后念奴已然神色凌厉。她藏在此处好几年不见生人,眼下毫无征兆地来了个身份不明不白的小姑娘,难免怀疑。
鸨母待着门口不进来,难不成是被收买了?念奴浑身紧绷,眼睛下意识瞥向软枕——底下有她用来防身的匕首。若是······念奴咬咬牙,那她死也要拉上个垫背的!
鹿怀舒听出念奴话里的讽刺却并不恼,反而追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随便。”
鹿怀舒:“久仰大名,特来见见。”
“哼。”念奴冷笑,“这是假话?”
“不。”鹿怀舒摇头,眨眨眼,“这是真话。”
念奴看出鹿怀舒短时间内不会动手,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了些,她随手拉起一旁的蚕丝薄被,两手向后撑在榻上,媚眼如丝:“假话呢?”
“假话是——我想和你合作。”
念奴惑道:“哦?哪儿假了?”
鹿怀舒起身,走到窗边将支窗的木杆拿下来,目光在旁边搁着的梳妆台上一扫而过,诚实道:“合作是假,坦白来讲你能提供给我远远不及我能带给你的。所以,我是来利用你的。”
香炉里插着的香突然应声截断,香灰尽数落到地板上,留下一片灰白。灰烬尚带余温,其上还残存着点点火星,风透过有些破旧的窗纸吹进来,撩得地上的火星欲燃愈烈,隐隐有复苏之迹。鹿怀舒抿唇,走到桌边拿起喝剩的水,“哗啦”。
地面上逐渐晕染出一大片痕迹,书带着香灰慢慢流向四方,所到之处远远大于香灰的掉落范围。火星负隅顽抗地跳动了两下,最终彻底熄灭。
念奴眼底闪过一丝亮光,片刻后摇头笑笑,略显无奈道:“姑娘,奴家实在不知你在说什么,可有一件事我却是明白的。”她说着垂眸看向地上灭了的灰烬,语气轻如叹息,“这世间大多不过是星星之火,远远瞧着炽热,实际却并不可怕。即便拼死一试,也顶多落得个皮外之伤。
“可总有那么一些焚天燎原之势,是我们难以见到的。一旦靠近,便会烈火焚心,被烫到皮开肉绽、生不如死。纵然倾尽甘霖,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鹿怀舒心下了然:“你不信任我,或者说······”她顿了顿,试探道,“他背后······还有人?”
念奴神秘地笑笑,红唇轻启:“你猜?”
是谁?是谁在保鹿修尘?鹿怀舒脑子飞快转动。鹿家?不可能,鹿明德没有那么大的本事。除非······除非鹿明德和皇家惹上了关系!
怪不得念奴不敢反抗!
鹿怀舒眉心狠狠跳了跳,开始暗暗后悔今日行事太过莽撞,应当调查清楚再来的。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她今天没办法说服念奴和她合作的话,来日她就很有可能为此丢了性命!
后背涌上丝丝麻意,手心已经冒了汗,鹿怀舒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给鹿修尘撑腰的人会是谁?鹿修尘的能力还达不到为天子效力的程度,后宫未出嫁的公主们都与鹿修尘年龄不符,他不可能攀上人家做驸马。
所以只能是皇子!
大虞皇帝共有六子十一女,其中先皇后所生的大皇子贵为太子,自幼由陛下亲自教导,宠爱非常。无奈大皇子生性懦弱、忧愁寡断,并不适合当天子。反倒是皇后所出的六皇子和淑妃所出的三皇子励精图治,有经天纬地之才,因而朝中废嫡立贤的呼声愈来愈高,但都被皇帝压了下去。
想及此,鹿怀舒几乎是脱口而出道:“可如果他犯了民怒呢?!”
念奴神色微动。
“如果鹿修尘所做之事犯了民怒,百姓人人唾弃咒骂,你觉得他背后的人会为了保他一个而冒天下之大不讳吗?”
念奴不可思议道:“你疯了吗??怎么可能??万一鹿修尘没做这些事呢??万一他背后的人能压下来呢??”
“他没做我们就让他做!编造、传播、抹黑,让他这件事情大到即使天皇老子也压不住。”
“你觉得百姓是愿意相信一个看似有理有据的结果,还是愿意相信纷繁复杂理不清头绪的过程?”
念奴瞪大眼睛看着她,看她的神色应该在心里骂鹿怀舒脑子有病,不去药馆抓药反而跑来她这里发疯。她嘴唇嗫嚅着,好半晌才憋出两个字:“疯子。”
“对,我就是疯子,但是不试试怎知不可能呢?”鹿怀舒上前几步,将念奴牢牢锁在自己和美人榻之间。她微微俯身,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挑起念奴的下巴,强迫她抬头注视着,语气近乎蛊惑:“多美的一张脸啊。”她的手背顺着念奴的脸颊慢慢滑下,若触若离、时轻时重。
念奴整个人被她逼得后仰,完全动弹不得,呼吸逐渐不稳。她只觉得自己每个感官都仿佛被无限放大,浑身战栗下意识就想逃离。
“念奴,你也很苦吧。”鹿怀舒望着念奴美到几乎没有瑕疵的脸,默默惊叹。不得不说念奴当年之所以能在甜醉坊一众美人里脱颖而出是有原因的,岁月不仅没带去她美丽的容颜,反而给她添了些别样的韵味,没人不会为这张脸痴狂。
“躲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艰难度日,像阴沟里的老鼠,甚至连多一个人知晓自己的存在都会胆战心惊,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时刻担心自己是不是被发现了。”鹿怀舒瞥向梳妆台,似笑非笑,“你的梳妆台很空,只有几个簪子,两只玉镯和一盒快用完的胭脂。我听说你素爱在房中摆些木雕绒花之类的玩意儿,平日没事时总要绣些帕子香囊打发时间,可现在瞧着,房中却是空荡荡的。”
“因为你早就把包袱收拾好了,对吧?你早就受够这样的日子了,你想跑,你连做梦梦到得都是自己成功跑出了甜醉坊,可每天睁眼,看到的确实同样的景象。同样压抑、宛若牢笼般的景象。”
“你想着要不去报官吧?可是不行,因为你根本不知报了官自己会怎样,也许会被打死?毕竟你只是个普通百姓,就算打死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京城中掀不起任何浪花。很讽刺吧?但事实就是如此。所以你下定决心要逃跑。你花了好久摸清侍卫的巡查时间和路线,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你背上包袱,做贼似的偷偷下楼,一步三回头,唯恐自己动静太大惊醒了谁。”
“然后你走到大门处,看着红色的门阀。你不断安慰自己勇敢一点,只要勇敢一点,只要打开这个门阀就没事了,只要打开,你就自由了。”
“但你不敢。因为你的卖身契还在鸨母手里,就算你侥幸跑出去了,没有卖身契,到哪儿都是‘贱籍’,从不了良成不了亲,更不能抛头露面。一辈子只能东躲西藏、惶恐度日。”
“所以你只能一次次走到门口,又一次次返回去。将整理好的包袱重新塞进柜子里,躺到床上抱紧自己安慰道:没关系,没关系的,总会有机会的,总有机会可以跑出去的。”
“其实你知道,没有机会了。你唯一的结局就是失去所有的利用价值,被鹿修尘无情抛弃。而后拖着衰老的容颜和残破的身躯,孤独地躲在某个角落等死。”
一滴泪滑落,“吧嗒”砸在念奴的手心,鹿怀舒的话仿佛灼热的烈火,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烧了个遍。嗓子里逐渐涌上血腥味,念奴仰起头长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每一次的呼吸,肺部都是密密麻麻如同针扎般的疼,她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指甲不知不觉陷入掌心,鲜血流出,沾湿了被褥。
鹿怀舒幽幽叹了口气,强硬地掰开念奴紧握的拳头,拿起帕子绑在她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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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住血流不止的伤口。鹿怀舒把念奴温柔地拢进自己的怀里,一下一下安抚性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别怕,念奴,人要懂得利用别人。”
“利用?”念奴喃喃道。
鹿怀舒:“对,利用。我知道口说无凭,所以我会让你看到我的价值——你可以利用的价值。”
“希望下次来,你可以告诉我床底的绣花鞋是谁的。”还有那个孩子,鹿怀舒心里默默补充道。
绣花鞋小巧精致,念奴身材高挑,根本穿不上。且大虞女子并无缠足之陋习,所以也不是坊里其她姑娘的。鹿怀舒抬头望了望这个华丽又阴森的屋子,推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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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渐渐暗下来,夜里又飘起了雪,街边的摊贩都陆陆续续收拾东西准备回家。长街尽头,一盏孤灯在风雪中摇晃,映出匆匆而过的行人剪影,无端现出几分荒凉来。
鹿怀舒抱紧手中的汤婆子,靠在马车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了了一桩心事。今晚可以暂时睡个好觉了。
南竹替鹿怀舒理了理斗篷,从怀里掏出刚买的吃食递到她眼前:“小姐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垫垫。”
鹿怀舒眼睛蓦地一亮,兴奋地搓搓手,撕开层层包裹的油纸。等看清里头的东西后“呀”了声:“是桂花糕!”
那桂花糕做得精巧,一块块如白玉般润泽,方方正正,边缘微圆,表面撒着细碎的干桂花,金灿灿的点缀其间。刚揭开油纸,一股清甜的香味便在马车里幽幽散开,还夹杂着蜜糖和糯米的温润气息,叫人忍不住口舌生津。
“你也吃。”
“不了还是······哎!”
南竹话还没说话嘴就噤了声,鹿怀舒直接拿了块糕点塞到她嘴里,恶狠狠道:“快吃!跟着我跑了一天不饿吗?!”
桂花糕还带着丝丝热气,入口即化,并不甜腻,正符合她口味,鹿怀舒尝了一口高兴到摇头晃脑,边吃边哼唧,双脚嗒嗒地在地上打着节拍。
一连吃了两三块才满足,鹿怀舒双腿翘起在空中微微晃荡,满足地揉着肚子。南竹失笑,将茶杯递给她漱口,犹豫片刻试探性地问道:“小姐,我们今日利用纪大人的名号威胁鸨母,会不会不太好啊?”
“怎么了?”鹿怀舒从茶杯里露出半张脸。
“因为您和纪大人还没完婚啊。纪大人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怪罪的。”南竹担心地拧拧眉,“而且若是传出去,他们肯定说您!说您······”
“说我不知廉耻、不守妇道?还没成亲就借着纪不楼的名号招摇过市、抛头露面?”鹿怀舒自动替她补完了后半句。
南竹怯怯地点头。
“无所谓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既然管不了他们说什么,同样,他们也没法管我做什么。”鹿怀舒耸耸肩,“再说了,纪不楼每天日理万机,怎么可能关心我跟一个青楼鸨母说了什么?除非他脑子有病!”
“小姐!”南竹急得就要去捂鹿怀舒的嘴。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马车里逐渐安静下来,甜醉坊离鹿府还有好长一段路,南竹耐不住困,慢慢打起了盹。
鹿怀舒掀开帘子,望着外头簌簌而下的雪发呆。在她那个时代,有不少人都认为女性只有完全依靠自己才算独立,才能为人称颂。
可她偏偏不这么认为。
只要不触犯律法,不伤及性命,无论是单打独斗也好、借势东风也罢,用什么方式向上走,其实都不算错。哪怕事事依靠旁人又能如何?能踩着别人往上走,也是种本事。
毕竟人要活出来,就得抓住眼前能抓住的一切,不论他是谁,不论他有什么目的,只管毫不犹豫,踩实了、拉紧了、一步一步攀上去。
积雪逐渐覆盖青石板路,马车咕噜咕噜碾过,留下一长串脚印。车声远去后,四周又沉入一片寂静,只有雪花无声飘落,覆上屋檐与枯枝,天地间只余苍茫。
到家已近辰时,鹿怀舒捏捏眉心,只想快些回院子休息。岂料刚踏进暖雪阁的门,就见容雪急匆匆迎了上来。上次林氏送来的一批丫头里就属她最伶俐,且又会些功夫,鹿怀舒便将她提到了身边。
“小姐。”容雪行了礼,凑近低声道,“惊春等候您多时了。”
惊春?林氏的贴身丫鬟?鹿怀舒蹙眉,她来找自己做什么?
“不知。”容雪上前两步撩开门帘,解释道,“她一早就来了,只说有急事求见却不肯细说。奴婢说了您出去参加赏梅宴可能要晚些才回来,她却不肯走,一定要亲眼见到小姐才肯罢休,奴婢便让她在偏殿里等。”
鹿怀舒思量片刻道:“你去将她叫来吧。”正好她有件事需要经过林氏的手,正琢磨着怎么跟她搭上关系呢。
“小姐,人带来了。”
鹿怀舒点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惊春快步上前扑通跪下,邦邦朝她磕了几个头:“二小姐!求您救救我家姨娘!”
9. 棋局
檐间残雪映着廊下昏黄的灯笼,将暖阁窗棂割成几道细长的影。窗外,一株老梅的枯枝正横斜在夜色中,嶙峋如鬼爪,却又在末梢绷着几粒欲绽的花苞,在夜色的渲染下无端显出几份诡异来。
鹿怀舒倚在软塌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紫檀小几,耳边只余炭火在铜炉里哔剥作响的燃烧声和惊春压抑着的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见鹿怀舒迟迟不答话,惊春心里七上八下忐忑至极。若是从前她自然不会这么紧张,那时候根本没人拿二小姐当正经主子,她在府里连丫鬟都不如,就连最下等的丫鬟婆子也能当面讽刺她出气,更别提惊春这种大丫鬟了,连个眼神都懒得给。
可今时不同往日。自从二小姐在老夫人寿辰上大闹一场后,地位就水涨船高。不仅入了老夫人的眼,从柴房搬来了暖雪阁,还暗地里让二夫人吃了不少亏。
不仅如此,今日大小姐回府后发了好大一通火。大小姐院里的人口风紧,她只依稀听说二小姐在宴会上将大小姐狠狠地比了下去,连带着程小姐都丢了脸。外头已经开始有人传她们俩心胸狭隘故意为难人了。
屋子里火炉烧得正旺,惊春很快就起了一身的薄汗。后背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脸上的妆早就花了。
与她正相反,鹿怀舒神色平淡、悠闲自得,好似只是静静地坐着发呆,对她说了什么全无兴趣。
二小姐不会不想蹚浑这趟水吧?惊春心乱如麻,脑子里混乱一片。
要真如此该怎么办?府里人人都对姨娘的肚子虎视眈眈,要是二小姐不管,姨娘真的能平安生下腹中孩子吗?别说孩子了,就连姨娘自己都可能性命不保!不行!为了姨娘,她必须要再试一试!
惊春咬咬牙,壮着胆子抬起头,声音抖如筛子:“二小姐,求求您,求求您救救姨娘吧!只要您肯帮姨娘,奴婢······奴婢什么都愿意做!奴婢肯定会做牛做马报答您的!”
鹿怀舒轻笑,右眉微挑:“什么都愿意?”
“对!什么都愿意!”惊春面露喜色,跪着上前两步抓住鹿怀舒的脚踝,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激动到语无伦次唾沫飞溅。
“二小姐还记得您让我帮您找的奶娘吗?奴婢已经找到了!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奴婢便将她送到鹿家在乡下的庄子上养着了。您放心!奴婢都打好招呼了!庄子上的人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鹿怀舒注视着惊春如同看到救世主般的表情,静默片刻突然开口:“你离开时你们姨娘在做什么?”
姨娘在做什么?鹿怀舒话题转变得太快,惊春一时没反应过来,大脑空白片刻后才听懂。她抹了把眼泪,强迫自己冷静,艰难地回忆早上的情形。
起先知道林氏怀孕的时候惊春是很高兴的,毕竟岁月无情红颜易逝,在这深宅大院之中有个孩子傍身总归是件好事。可渐渐地她就察觉出异样来。
二夫人善妒,与二老爷成婚多年膝下只有一个大小姐,京中贵妇虽表面和气,可背地里都在笑话她肚子不争气,是个下不出蛋的母鸡。
老夫人对此很是介怀,只要二夫人平日稍有不慎,便当着众人的面大声斥责。
二夫人自己生不出儿子也不许旁人生,因而当老夫人请的大师说林氏肚子里怀的是位公子后,惊春便日日担心得吃不下睡不着,就连梦里都会被吓醒。
姨娘吃的、喝的、用的任何东西,她都要细细检查一番才放心。姨娘为此还打趣,说她小小年纪操的心比谁都多,谁知今早就在送来的安胎药里验出了毒。
眼睁睁瞧着银针变黑的瞬间,惊春头皮发麻,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碗从她的掌心翻下去,药水溅得满地都是。
她吓坏了。为防不测,姨娘的安胎药向来都是在小厨房里煎的,由她亲自盯,可如今却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事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她们院子里有内鬼!有人被二夫人收买了!!
惊春当即就要去告诉老夫人和老爷,求他们为姨娘做主,可姨娘却把她拦住了。
林姨娘苦笑道:“我们要如何证明是鹿张氏呢?没有证据,老夫人和老爷怎可能为了我一个妾室去惩罚二夫人?只怕最后非但讨不回公道,还要落得个污蔑主母的罪名。”
“那怎么办啊姨娘?万一······万一她们再动手怎么办?!”
外头天色阴沉,林氏一贯不喜屋子里太亮,因而只点着一盏灯。她静静坐在火炉边,整个人被光影分割成了两半,半明半暗。烈火清晰地映出她脸颊上一滴滑落的泪,照出她眼底的决绝和挣扎。
良久,惊春才听到林氏幽幽的声音:“去找二小姐吧,她会帮我们的。”
二小姐?二小姐为什么会帮我们?惊春根本来不及去想其中的逻辑,只慌忙点头,擦掉脸上的眼泪鼻涕,再三叮嘱挽云照看好姨娘,随后强装镇定地出去,命下头人再去煎碗药来,方才那碗被打碎了。
处理好一切后,她便急匆匆地奔暖雪阁而来。
临出门时惊春好像确实模模糊糊听见挽云命丫鬟准备些什么,说是姨娘要用。可惜她跑的太快没听清,只恍惚记得自己路过花园闻到满园梅香时,脑子里突然想到姨娘可能要用······
“煮茶!”惊春险些叫出来,她想起来了!当时姨娘命人去取些梅花上的雪来,她要煮茶!可府医不是说姨娘体质虚寒,最好少喝茶吗?!
鹿怀舒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叹了口气,她的美容觉啊!
她冲南竹招招手,低声在她耳边吩咐了几句,随后伸了个懒腰道:“走吧,这会儿过去茶应该是喝不上了,就是不知还能不能闻到点茶香。”
鹿府,凝香苑。
积雪从窗外映进来的丝丝微光,泛着青灰,薄薄地敷在棋盘上。四下里安静至极,偶尔能听见雪屑从檐角滑落的细响,还有炭盆中余烬偶尔迸裂的簌簌声。空气里沉浮着陈年木器和墨锭的冷香,每口呼吸都带着沁骨的凉意。
挽云铺好床推门进来,掸掉身上的雪,边跺脚边哈气搓手,意图驱散掉身上的寒气。往案几边瞧了一眼便见林氏还在棋盘前坐着,她叹了口气。自惊春出门后姨娘就一直心不在焉,像丢了魂儿似的,连饭也没吃几口。
“姨娘披上吧,夜里冷,小心着凉。”挽云拿起一旁的披风,关心道,“小厨房里还煨着粥,姨娘要用点吗?”
“······不了。”林氏从错乱复杂的棋局上收回目光,疲惫地揉揉眉心,将手中的黑子随意扔回棋盘,一只手按着腰问道,“什么时辰了?惊春还没回来吗?”
“还没呢,现下快巳时了。”挽云瞥了眼漏刻,边说边从旁边拿起个软枕垫到林氏身后,跪在她身边替她轻轻按摩,“二小姐今日劳累了一天,想必早早就睡下了,惊春或许还没见着二小姐呢。姨娘,夜深了,不如早些歇息吧。”
林氏没说话。
挽云:“姨娘要多为自己着想啊!您今日受了惊吓本就没吃什么东西,现下又不肯休息,身子怎么撑得住?”
“······走吧。”
“可是舒儿来晚了?听着姨娘好像要休息了。”林氏刚站起身子正准备进卧房,就听见外头传来阵由远及近的女声,夹杂在风雪里飘忽不定。
她蓦地一愣,脸上的茫然瞬间被巨大的欣喜取代,当即就要甩开挽云的手去开门。不料却因坐得时间太久腿脚发麻,脚勾倒了一旁的棋盘险些摔倒。
“姨娘!”挽云惊呼,连忙伸手搀扶住林氏。林氏慌乱之下反手撑在案几上,勉强维持住平衡。她有些狼狈地舒了一口气,下一刻,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门开的刹那,漫天大雪卷夹着风扑入室内,在门口微弱的亮光里胡乱飞舞,像无数破碎的玉蝶。鹿怀舒就默立在门前的风雪中,几乎和深沉的夜色融为一体。
林氏抬头望去,只瞧见暗淡的月色微微投|射|在她头顶的光。
“姨娘!您没事吧?!”惊春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扶着林氏坐下,连声道,“怎么样姨娘?您有没有磕到哪儿?!头晕不晕?身上疼不疼?奴婢去找府医来!”
林氏拽住惊春,安慰地笑笑:“只是腿麻了没站稳而已,没什么大事。二小姐快请坐。”
惊春这才想起来鹿怀舒,连忙迎她进来并点燃油灯。“唰”,屋中的黑暗一瞬间消失殆尽,林姨娘下意识眯了眯眼,待适应后道:“不知二小姐会亲自来,也没准备个茶水招待,是妾身怠慢了。”
“不必。”鹿怀舒解下斗篷递给容雪,意味深长地笑笑,“姨娘不是早就煮好茶了吗?是舒儿来得不巧,没赶上。”
林氏顿了顿:“惊春、挽云,你们俩先出去吧。”
“······是。”
鹿怀舒见状递给容雪一个眼神,容雪会意,也跟在二人后头出去了。屋子里登时只剩下林氏和鹿怀舒。
鹿怀舒:“听说姨娘今早受了惊,身子可还好?”她说着目光落到棋局上。
棋盘上黑白二子纠缠盘错。白子虽竭力周旋,却仍被黑子步步紧逼,眼下已是险象环生,黑势如龙盘踞中腹,胜负只在须臾之间。鹿怀舒观察片刻,拿起一颗白子落在边角之地。
林氏惊讶:“二小姐会下棋?”
“略懂皮毛而已。”
林氏点头,也落下一子,感叹道:“从前我做歌女时,总羡慕这些高门大户里的夫人们。羡慕她们锦衣玉食、荣华尊贵,吃穿住行都有丫鬟伺候着,每日不必为生计发愁。”
“那时我就想,若是改天我也能嫁进来该多好,就算是要我做妾,日日在大夫人跟前伺候都成。可是真的嫁进来了才发现,世间大多看着光鲜亮丽的东西,内里都是泡得腐烂了的根。”
鹿怀舒再落一子,佯装困惑道:“姨娘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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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
棋盘上黑子攻势依旧,鹿怀舒的两步棋虽稍稍减缓了白子落败的速度,却也只是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林氏继续进攻:“二小姐你知道吗?深宅大院里吃人是不吐骨头的,就像这盘棋,无论白子再怎么反抗、再怎么努力,都逃不过被厮杀的命运。”
鹿怀舒神情淡漠,连眼皮都懒得抬,只盯着桌上的棋局,思忖良久后继续落子。
下完这一步她才抬头,笑道:“所以林姨娘很幸运不是吗?听说祖母特意请了高人来家里为姨娘祈福去灾,高人还说了,姨娘肚子里这胎必是男胎。常言道子凭母贵,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是二叔的长子,姨娘还怕以后没有好日子过吗?”
鹿怀舒顿了顿,身子前倾摸了摸林氏的肚子,半真半假地感叹道:“听说二叔这一年来流连于青楼勾栏,日日饮酒夜夜纵|欲从不节制,这种情况下林姨娘还能怀上孩子,当真是上天庇护。”
林氏下意识捂住肚子,面上闪过丝不自然。她避开鹿怀舒的触碰慌忙落下一子:“是。”
“舒儿只是随口一说,姨娘别紧张。”“吧嗒”,白子落到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鹿怀舒“呀”了一声,“我赢了耶。”
林氏不可置信地望向棋盘,才发现不知何时开始,棋盘边角之地上几颗孤零零的白子竟与中腹遥相呼应,如潜龙在渊骤然发力,从黑子如铁壁铜墙般的包围圈里硬生生杀出一条路来。棋势陡然调转,黑子已经没有走下去的必要了。
林氏浑身骤然脱力,手中捏着的棋子落到地上,咕噜噜滚到鹿怀舒脚下,鹿怀舒弯腰捡起,极有耐心地等着林氏开口。
良久,林氏才颤抖着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三叔归家那日宴会结束,是我和大姐姐搀他回房的,路上无意间摸到脉了。”
鹿明德肾脉虚弱、肝郁脉弦,且眼圈发黑面色萎黄,故鹿怀舒留了个心眼。后来她差人去鹿明德常去的青楼打听了一下,便确定了。
鹿明德有这个症状大约是从十个月前开始的,而林氏怀胎尚不足四月,她肚子里的孩子,根本不可能是鹿明德的!
林氏呼吸逐渐急促,她扯了扯嘴角,很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把这个话题岔过去,可惜她根本办不到,最终只能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鹿怀舒起身,贴心地倒了杯温水递给林氏,拍拍她的手背宽慰道:“姨娘不必惊慌,我对二叔到底给谁养儿子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姨娘,我对你倒很有兴趣。”
林氏张张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鹿怀舒慢条斯理地将棋盘上的棋子一一放回棋盒,道:“妾室生子,须抱予嫡母抚养。林姨娘,你先鹿张氏一步怀上长子,你觉得她会怎么对你的孩子?”
“不可能!”林氏声音嘶哑,猛地站起来揪住鹿怀舒的衣领,面色涨红咬牙切齿道,“她怎么敢?她怎么敢?!我肚子里的可是老爷的长子!是长子!”
“那又如何?”林氏的力气很大,鹿怀舒被勒得有些喘不上来气,只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大不了,就从旁支里,抱一个。”
从旁支里抱一个?
林氏手倏然脱力,跌坐回软塌上。新鲜的空气猛地涌入喉间,刺得鹿怀舒下意识咳嗽起来。
林氏六神无主地喘着粗气,想喝口水压压惊,却发现自己连杯子都拿不住。她绝望地将脸埋进掌心,压抑着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从指缝泄露出来,在屋中回荡,像是深夜里索命的冤魂。
雪下得更大了。
不知过了多久,林氏终于抬起头,哽咽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很简单。”鹿怀舒从怀中拿出个瓷瓶递给林氏,“我听说祖母这段时日让你和二婶一起管家,你想办法把这个掺进鹿修尘的吃食里。”
“你想做什么?”
鹿怀舒歪歪脑袋:“你确定要知道?”
林氏狠狠地瞪了鹿怀舒一眼,一把将瓷瓶夺过来紧紧攥在掌心,力道大到指节都泛了白。半晌才一字一句道:“成交。”
看着林氏通红的双眼和木然的表情,鹿怀舒心里感慨:莫说旁人了,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在威胁念奴和林氏的时候像个十恶不赦的大反派。下一瞬就能伸出锋利的爪子和沾满血的獠牙将眼前弱小可怜的美人吞如腹中,嚼得渣都不剩。
鹿怀舒无奈地摊摊手,抽出帕子替林氏擦掉脸上的泪水:“姨娘可千万得养好身子。毕竟不久之后这府中上上下下,可都要由姨娘打点了。”
闻此,林氏灰寂的眼睛亮了一下。
鹿怀舒不再言语,系好斗篷拿起尚有余温的暖手炉预备离开,却在手搭上门的一刻忽然顿住。
她“啊”了一声,半侧过头提醒道:“对了,姨娘可千万别忘了,鹿张氏今日蓄意谋害你腹中孩子之事啊。”
10. 意外
好疼啊。
好疼啊,姐姐。
姐姐,救救我吧!求求你救救我吧!!
是谁在说话?
鹿怀舒站在一条无尽的走廊里,茫然地环顾四周。走廊里弥散着腐朽的木头和潮湿的泥土味,大雾将鹿怀舒紧紧笼罩其间,她努力眯起眼睛向四周望去,却只能看清脚下黝黑的木地板。
远处传来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鹿怀舒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抬脚往声音来源的方向走去。
吧嗒、吧嗒,脚步声在空寂的走廊中回荡,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鹿怀舒扑通扑通的心跳上。浓雾散去,现出斑驳的廊壁,墙皮大片大片剥落,露出里面黑黢黢的、像是被火烧过的木头。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灰尘,在一束不知从何处射进来的惨白月光下胡乱飞舞。
啜泣声越来越近。
鹿怀舒推开一扇虚掩的房门,房间中央,有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正背对着她坐在床上。与此同时,鹿怀舒心脏猛地传来剧痛,好似被谁用钳子狠狠拧了一把,痛得她冷汗直流,双腿一软直接跪倒。
脑子“嗡”地炸开,阵阵耳鸣声吵得她趴在地上生理性地呕吐起来。
片刻后,手脚终于勉强恢复了点力气。鹿怀舒无力地靠着墙壁瘫坐在地,张大嘴巴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满身冷汗仿佛刚从水里捞上来,像个差点溺水而亡的幸存者。
“姐姐,我好疼啊,救救我吧。”男孩明明离鹿怀舒近在咫尺,可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缥缈空灵,荡出一圈一圈的回音。
别过去!千万别过去!鹿怀舒内心疯狂大叫,可手腿却不受使唤,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朝着小男孩走去。
吧嗒、吧嗒、吧嗒,短短几步路鹿怀舒觉得自己好像走了一辈子,直到脚尖终于触碰到床的边沿,她才停下伸手轻轻地碰了碰男孩的肩膀。
啜泣声戛然而止。
男孩缓慢转过身,露出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许是因为太久没有见生人,他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微弱的、扭曲的激动。咧开干裂的嘴,哼哼唧唧想说些什么。
鹿怀舒屏住呼吸,上半身微微前倾,试图听清。
“姐姐,救救我吧。”
话音刚落,“吧嗒”,一截暗红色的、肿胀的肉块从他张开的嘴巴里掉了出来,落在沾满灰尘的地板上,甚至还轻微地弹动了一下。
那是男孩的舌头。
鹿怀舒瞳孔骤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受控制地连连后退。
“姐姐,我疼。”鹿怀舒不知道他是怎么发出声音的,她现在也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事了。因为男孩正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朝她走来,边走边喊疼。而每当他张开口,就会有无数细小的虫子从他嘴里爬出来,逐渐覆盖男孩的整张面孔。
鹿怀舒不敢耽搁,转身拔腿就跑,可还没跑几步就撞上了一个冰冷的东西。她缓慢地抬起头,只见不知从何时起,走廊已经被小孩子占领了。
他们个个瘦骨嶙峋、浑身伤痕,脸上被密密麻麻的黑虫所占据,虫子不停在他们脸上蠕动着,钻进他们的眼睛、鼻子、耳朵里,拉出一道道长长的血线。
下一瞬,无数声音从四面八方犹如潮水一般像鹿怀舒袭来:“姐姐,救救我们吧——”
“啊——!”
鹿怀舒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猛地坐起,心脏疯狂擂动着,几乎要冲破胸膛。冷汗顺着她的额角和脊背往下淌,寝衣几乎快湿透了。窗外天光微熹,房间里还是一片昏暗。
“小姐?”南竹被惊醒,慌忙掌灯进来,“您又做噩梦了?”
鹿怀舒疲惫地点点头。
自从甜醉坊回来后,鹿怀舒每晚都会做同一个梦,梦里头都是昏暗的走廊和奇怪的孩子。
那些孩子大多只有八九岁,最大也不过十一二岁,却个个满身伤痕、饱受摧残。每每见到,他们只会重复一句话:“姐姐,救救我们吧。”
鹿怀舒接过南竹递来的水杯,透心凉的茶水穿过喉咙直达腹部,给她混沌的大脑带了些许清明。
瞥了眼漏刻,几近辰时了,鹿怀舒也没了再睡的心思。南竹匆匆裹上长袄,预备去小厨房烧点热水给鹿怀舒擦擦身子。鹿怀舒则疲惫地坐在床上发呆。
她回来后之所以频繁做噩梦,无非是因为那日在念奴房中见到的孩子怨念太强,却又不像念樱、小鹿般有神志。
所以他只能将鹿怀舒拉入梦里,通过一些细碎的片段来表达自己的愿望。可他神志不清,就连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干什么,所以呈现出来的画面前言不搭后语、让人一片茫然。
鹿怀舒揉揉眉心,这几日夜夜做噩梦睡不好,她头疼得厉害,感觉自己脑子都快炸了。
看来得快点对鹿修尘下手了,鹿怀舒满心烦躁,只有让念奴答应和她合作,她才能知道有关男孩的更多线索。不然每天这样折腾,只怕鹿修尘还没倒下她自己却先倒下了。
“噔噔噔”,轻柔却不容拒绝的敲门声打断了鹿怀舒的思绪,不等她回应,外头人便推门而入。鹿怀舒探出身子望去,原是鹿张氏。
鹿张氏今日穿一身暗青色绣银线缠枝莲的缎面褙子,笑盈盈地上前关心道:“怀舒可是昨晚没睡好?怎么瞧着脸有些苍白呢?”
鹿怀舒感激笑笑:“劳二婶挂心,无碍。”
“那就好。”鹿张氏欣慰点点头,话锋一转道,“今日天气不错,我准备带福槿和林姨娘去安国寺上香,好祈求她顺利为我们鹿家开枝散叶。”
安国寺?!鹿怀舒心下一凛,鹿张氏这是又打的什么算盘?她不会等不及要在安国寺对林氏动手吧,可是倘若林氏肚子里的孩子真的出了事,鹿张氏能逃脱得了干系吗?
还是说,今天这场戏,是为她准备的?
见鹿怀舒不说话,鹿张氏继续道:“舒儿也一起来吧,这可是积善行德的大好事,况且人多也显得我们诚心不是?”
鹿怀舒指尖微微收紧,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她绝不可能让林氏单独跟着鹿张氏母女出去。况且鹿张氏都亲自来请了,她若是不答应难免落人口舌。
“二婶安排便是。”鹿怀舒低眉顺眼地应下,“容怀舒稍作梳洗。”
“好,不急。”鹿张氏笑容加深,嘱咐了几句“山上风大多穿些”的场面话便转身离去。
马车一路颠簸驶向城外,鹿怀舒与林氏共乘一辆马车,车内狭小,空气凝滞。林氏自打上车后就坐立不安,蜷在角落,双手始终护着腹部,眉心紧蹙,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阴影之中。
“姨娘若是难受,不妨开窗透透气。”鹿怀舒轻声提醒。
林氏心不在焉地摇摇头,警惕地瞥了眼外头的车夫,随即凑近鹿怀舒,声音压得极低:“你说她想干什么?不会要在安国寺对我的孩子下手吧?!”
“不至于。”鹿怀舒诚实摇摇头,“你腹中孩子若是今日出事,她身为当家主母难辞其咎,应当不会如此愚——”
话音未落,马车突然猛地一顿,随即剧烈摇晃,像是被什么拌住一般!车厢颠得几乎要翻过去!
“啊——!”林氏失声尖叫,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左侧撞去!
鹿怀舒下意识拉住林氏,转身用脊背硬生生撞上车壁,双手死死护住林氏的肚子。剧痛自背后炸开,她眼前一黑,耳鸣嗡嗡作响。
就在一刹那,鹿怀舒似乎听见前车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像是某种信号般的叩击声。
下一刻,马车奇迹般恢复了平稳。车夫惊魂未定地勒紧缰绳,连声道:“小人该死!路上不知为何突然多了几块大石块,一时躲闪不及轮子硌了一下!小人该死!让二小姐和姨娘受惊了!”
“蠢货!拉个车都拉不好!若是二小姐和林姨娘受了伤,你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马车外很快传来鹿张氏急促的呼吸声,她一把掀开帘子,劈头盖脸地将车夫数落了一顿。
骂完人她又关切地看着鹿怀舒和林氏:“舒儿没事吧?可有伤着?林姨娘呢?肚子可还好?”
“没事。”林氏惊魂未定地摇摇头。
“没事就好。”鹿张氏如释重负地拍拍胸口,双手合十念了句佛,“菩萨保佑,亏得林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没事,否则我回去如何跟老爷交代呀!”
一番折腾后马车再次启程,车轱辘吱嘎吱嘎碾过残雪,留下一串串清晰地脚印。
“二小姐?!你没事吧?!”林氏扶着鹿怀舒坐好,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脊背。
“没事。”鹿怀舒摆摆手,长长地舒了口气。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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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衣裳穿得厚,方才的撞击并未造成什么大的伤害,现下已经缓过来了。
闻此林氏微微颔首,眼中闪过厉色:“她到底在搞什么花样?!还真想弄死我腹中孩子不成?!”
“我总觉得,她醉翁之意不在酒。”鹿怀舒若有所思地看着车帘外车夫老实的背影,突然想起了昨日张婆子偷偷给她传来的纸条,脑海中犹如灵光闪过,“她不会是——”
“什么?”林氏好奇道。
鹿怀舒轻笑出声,她偏头认真地看向林氏,红唇轻启:“林姨娘,你愿不愿意放手一搏,为你和你肚里的孩子挣个前程?”
余下的路程并没出什么意外,一行人顺利到了安国寺。
鹿张氏领着众人先是去大雄宝殿捐了香油钱,又装模作样地跪在蒲团上诵经祈福,神情虔诚无比。
祈福完毕,鹿张氏便建议去后山的观音殿求平安符。众人正要沿长阶而行,鹿福槿却突然唤住了引路的小沙弥。
她目光轻轻掠过鹿怀舒与林氏,柔柔笑道:“母亲,舒儿身子尚没完全养好,林姨娘又怀有身孕,若是走正殿长阶,难免太过劳累。女儿听说后山竹林边的放生池景致极好,不如我们从那边绕过去吧。路平缓些,还能赏景。”
“还是槿儿想的周到。”鹿张氏欣慰地拍拍鹿福槿的手,“既如此,我们便走后山吧。”
鹿怀舒心中警铃大作,她不动声色地给容雪使了个眼色,容雪会意,默不作声地跟在了林氏的后头。
竹林深处,积雪未消,枯黄的竹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越往里走,越是幽寂,只闻风声过隙,竹影摇动。
鹿福槿在前柔声介绍着放生池的景致,鹿张氏含笑应和,仿佛真是来赏景的。林氏却因身子笨重,加之残雪未消路有些滑,和鹿怀舒落到了后头。
“嘎吱——”
一声细微的响动传入耳中,鹿怀舒心中警铃大作。她猛地抬头,只见右前方一根碗口粗的枯竹正在缓缓倾斜,竹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积攒的雪屑簌簌落下。
“小心!”鹿怀舒厉声喝道,一把拉住林氏的手臂就要往后拽。
几乎是同时,身后姜嬷嬷却突然发难,肥胖的身躯猛地撞向鹿怀舒:“二小姐当心脚下!”
鹿怀舒被撞得一个趔趄,脚踝一扭,剧痛刹那间袭来。她尚未站稳,姜嬷嬷竟又“哎哟”一声,整个人朝她压来,双手死死钳住她的肩膀,将她往断竹倒下的方向推。
“放手!”鹿怀舒又惊又怒,屈肘狠狠击向姜嬷嬷的肋下。
姜嬷嬷吃痛,却反而更加用力,一张胖脸涨得通红,嘴里却嚷着:“老奴扶您!二小姐别乱动!”
另一侧,容雪正要上前相助,却被另一个丫鬟猛地抱住腰肢:“容雪姐姐小心!那边危险!”
鹿张氏她们并不知容雪练过武,因而只拍了个柔柔弱弱的小丫鬟桎梏住她。容雪发狠正要反手打晕小丫鬟,目光却触及到了鹿怀舒递来的眼神。
须臾之后,容雪挥出去的手从善如流地伸回来,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仿佛真的被小丫鬟绊住了脚步。
枯竹倾倒的速度陡然加快,带起呼啸的风声。林氏吓得呆立当场,面色惨白如纸。
鹿怀舒目眦欲裂,发狠一口咬在姜嬷嬷手腕上,顿时腥甜满口。姜嬷嬷惨叫一声,力道稍松。
就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鹿怀舒猛地挣脱钳制,正要扑向林氏——
却见一道身影比她还快!
竟是鹿张氏!
她不知何时已冲到近前,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猛地将林氏往旁边一推,自己却因用力过猛,收势不及,竟直直撞向了倾倒的竹干。
“咔嚓!”
沉重的枯竹带着积雪轰然砸下,正中鹿张氏背心。
鹿张氏一口鲜血喷出,溅在雪地上,触目惊心。整个人软软倒地,被竹干死死压住。
四周终于静止了。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逆转。
鹿福槿惨叫着冲上来,看着母亲嘴角不断流出的血液嚎啕大哭,嘴里发疯似的喊着:“来人呐!快来人!母亲!母亲!”
鹿张氏气若游丝地看着林氏,露出一抹笑:“孩子没事······就好······”
11. 昏迷
安国寺祈福之行因鹿张氏的意外受伤而潦草结束。
“吁——”
车夫狠勒缰绳,马儿吃痛,昂首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嘶鸣,前蹄骤然扬起又重重塌落,喷着粗重的鼻息停了下来。
“快!你们几个,还不赶紧来帮忙?”管家早早等候在鹿府门口,车一停下来他便匆匆上前,连礼都来不及行便招呼小厮将鹿张氏抬下去。
鹿福槿神色木然地坐在马车内,满脸泪痕未干,头发胡乱地糊在脸上,再也不见半分平日的端庄。她双手猩红一片,瞧见下人们挪动鹿张氏时下意识伸手想拽住母亲,却只来得及感受到鹿张氏丝滑细腻的布料从她的掌心划走,连丁点温暖都没留下。
回程时林氏独自一人坐在后面的马车里,她在众人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下来,走到门口时神情复杂地望了眼鹿怀舒,而后在鹿怀舒的示意下先行进去了。
车帘子落下,隔绝了外头所有的光亮。鹿怀舒静静坐在车里,耳边只剩下鹿福槿粗重的、毫无规律的呼吸声。
良久,鹿怀舒终于道:“大姐姐,我们下去吧。”
“呵。”鹿福槿突然急促又怪异地笑了一声,在静谧狭窄的空间内显得万分诡异,鹿怀舒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她幽幽地叹道,“怀舒啊,你可一定要看看睁眼看着,迟早会轮到你的。”
说罢不再言语,转身欲下车。
“大姐姐。”
鹿福槿掀车帘的动作顿住,维持着躬身的姿势没有动,只是稍稍侧了侧脸。
鹿怀舒语气平淡:“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大姐姐,就算真的轮到我了我也不怕。”她微微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些许困惑,“你呢?你怕吗?”
鹿福槿身子一僵,捏着车帘的手逐渐收紧,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姐?”容雪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有些担忧道,“您没事吧?”
鹿怀舒死死咬着下嘴唇,合目强压下心底的不适,再睁眼时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没事,走吧,我们也进去。
鹿怀舒进去时蝶梦轩的一切都紧张有序地进行着。丫鬟们手里端着血水,瞧见鹿怀舒进来草草行了个礼便继续忙活起来。
鹿张氏昏过去后现场登时乱作一团。丫鬟婆子们瞧见主子受伤,全都惶恐地挤在一处不知该干什么,唯恐被治罪。鹿福槿更是哭到差点晕过去。还是鹿怀舒出来主持了大局。
她先命容雪将林氏送下山,又差了几个人去找寺里的僧人帮忙,最后派脚程快的小厮先行回来报信,如此才能在最快的时间内赶回来。
直至鹿张氏被送进屋中良久,鹿明德才缓缓赶回来。他应当是刚从青楼回来,面色潮红,浑身酒味冲天,衣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脸上还有残存的唇印。
老夫人气得险些吐血,举起拐杖追着鹿明德满院子打:“你个不争气的!这时候还只顾自己快活!你······你是想气死我吗?!”
“母亲!母亲息怒。”鹿修尘见状,连忙上前桎梏住老夫人的动作,因为不敢使劲还被误伤了好几下,“二婶吉人天相定会平安无事。如今夜渐深也快要起风了,母亲还是回松鹤堂吧,仔细自己的身子。”
老夫人用拐杖颤颤巍巍地指着鹿明德的鼻子,手放在胸口处一下一下顺着气:“你!你就给我在这儿等着!鹿张氏醒来之前哪儿不许去!听到了吗?!”
鹿明德哪里敢还口,只能捂着脸唯唯诺诺地应下。
看着老夫人的身影逐渐远去,鹿明德才从墙角出来,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他清清嗓子,一甩衣袖严肃道:“夫人到底为何会受伤?你们是怎么伺候夫人的?!不想要脑袋了吗?!”
院子里丫鬟婆子哗啦啦跪成一片,口中叫饶:“老爷饶命啊!”
“父亲!”鹿明德还想展展威风,却被倏然打断。
只见鹿福槿像是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般,扑到鹿明德怀里嚎啕大哭:“父亲!母亲是为了救林姨娘啊!当时枯竹眼看着就要朝林姨娘压下来——”
“什么?!”鹿明德大惊,脸色陡然一变,猛地推开鹿福槿跑到林氏身旁,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肚子,“怎么样?孩子没事吧?”
“没事。”林氏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依偎在鹿明德怀里道,“都是妾身的错,是妾身害了夫人!”
听见林氏说没事,鹿明德才放松片刻,见她哭到不能自已又紧张起来。
鹿明德掏出帕子轻沾去林氏脸上的泪水,嘴里哄道:“快别哭了,此事与你何干?谁能料到只是出去祈个福都会出事呢?你怀有身孕自然该旁人多迁就你些,夫人定是念及此,才会舍身救你。”
鹿怀舒不可思议地望向鹿明德,几乎要被气笑了。鹿张氏好歹与他做了几十年夫妻,如今身受重伤生死不明,他从回来到现在几乎连半句真心的关切都没有。
一个尚未出生的男胎,当真比与自己同床共枕的结发妻子还重要吗?
鹿明德捏捏林氏的胳膊:“你可千万要顾惜自己的身子,府医再三强调你怀有身孕不可大喜大悲。惊春!还不快送你们家姨娘回去!”
“是。”惊春上前搀住林氏,和鹿怀舒交换了个眼神离开了。
“唉!”鹿明德烦躁地来回踱步,口中嘟囔道,“这都什么事啊?!”蓦地抬眼瞥见鹿怀舒,鹿明德表情瞬间僵住。
对于鹿怀舒,鹿明德的感情一向复杂。按理说当年大哥在世时对他也算不错,他知道自己资质平庸,能坐到如今的位置多少沾了些大哥的光。
可大哥毕竟没了多年了,再深的情谊都有被时间磨平的一天。他自认对这个侄女算是仁至义尽了,若是她老老实实不生事,不和福槿争抢,待她及笄后,他自然会为她找个憨厚老实的人。
但她偏偏不肯。不仅大闹老夫人寿辰,惹得同僚笑话他多日,还和纪不楼染上了关系。纪不楼是什么人?活阎王!动动手指就能压死他们的活阎王!
和这样的人成亲,能有什么好下场?!
或许是提前预见了鹿怀舒的悲惨结局,鹿明德的语气难得和缓了些:“怀舒没事吧?”
“多谢二叔关心,舒儿没事。”鹿怀舒知道鹿明德不想看见自己,随意关心两句后就识趣地离开了。
鹿明德目送鹿怀舒离开,同情地摇摇头。甩袖转身,瞧见鹿福槿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怎么还在?”
有那么一瞬间,鹿福槿恨不得冲上去揪住鹿明德的衣领掐住他的脖子质问:我为何不该在?母亲躺在屋里昏迷不醒生死尚不知,我身为女儿不在此处守着要去哪儿呢?和你一样去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吗?!
只是恍惚间耳边又响起母亲的吩咐:“此事只靠我们俩是万万行不通的!那老不死的素来看不惯我,如今鹿怀舒那个贱蹄子又入了她的眼,所以你一定要说服你父亲!让你父亲站在我们这边!”
所以你一定要说服你父亲!让你父亲站在我们这边!
鹿福槿深吸一口气,死死掐住旁边丫鬟夏莲的手才没失态,夏莲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却只得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吭声。
良久,鹿福槿才调理好情绪。她缓缓走到鹿明德跟前,身如纸薄、脸色苍白,“扑通”一声跪下:“父亲,母亲受伤实属蹊跷。舒儿,舒儿······”
“舒儿。”
方行至花园,鹿怀舒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温润的男声。回首望去,原是鹿修尘。
前几日老夫人身子不大爽利,特招了孟氏和王氏去侍疾。等服侍老夫人吃完药睡下,天早已黑透。姨娘们每每回院必要路过花园,而路过花园又要过拱桥。天黑路滑不知摔了几次,前个儿差点把三小姐也摔了,故老夫人下令在拱桥旁边的长廊上点了灯,现下正亮堂。
“三叔。”鹿怀舒巧笑倩兮地行了礼。目光缓缓落到鹿修尘脸上,心下了然笑笑。
鹿修尘眼下乌青一片,一瞧就知近日定没睡好,精神气儿也不如从前了。加之他刚回京不久,几乎每日都要与友人饮酒作乐,更加重了药在他体内的反应。
鹿怀舒微微垂眸,轻捏了几下手指,算起来鹿修尘服药已足足五日了,正是收割的好机会呀。
“舒儿在想什么?”见鹿怀舒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鹿修尘不禁失笑,快步上前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随后弯下身子和鹿怀舒平视,盯着她的眼睛关心道:“舒儿今日吓着了吧。”
“嗯。”鹿怀舒怯怯点头,双手放在胸前紧张地捏着帕子,说出来的话已然带了哭腔,“二婶留了好多血,我,我怕······”
说到最后鹿怀舒泣不成声,掩面呜呜痛哭起来。
鹿修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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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道:“莫怕。二嫂素来信佛、宅心仁厚,我想菩萨定会念着她的好保她平安无虞的。”
望着鹿修尘一直搭在她肩膀上的手,鹿怀舒嫌恶地皱了皱眉,微不可见地后退几步,躲开鹿修尘的触碰,随口扯了几句心神不宁需要休息后便告辞离开了。
鹿修尘立于原地,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悠闲地看向鹿怀舒离开的方向,直到视线里只余迎风微颤抖的梅花才收回目光。
宅心仁厚?鹿修尘噗呲笑出了声,抬脚将身边一颗拳头大的雪球猛地踢飞出去。雪球如离弦之剑般疾射而出,砰地撞上树干,哗啦一声碎裂开来,散落一地雪屑,只在树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也只有鹿怀舒这种不谙世事的傻孩子才会相信这种鬼话。
那位鹿张氏佛口蛇心、表里不一。手上整日佛珠不离手,时不时就道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可背地里做的都是断子绝孙的事。
连带着养出来的女儿也不是个简单货色,鹿修尘佯装思考片刻,煞有其事地下了定论:比自己母亲还要狠。
行至蝶梦轩,里头依旧灯火通明,站在墙边隐约能听见里面小厮丫鬟急匆匆的脚步声和被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哭声。
鹿修尘手搭在门环上,本欲推门进去问问可有何需要帮忙的,但想起鹿明德只知道叹气抱怨的样子瞬间就歇了心思。摇摇头继续往回走,半真半假地感叹道,只怕今日之事是鹿张氏偷鸡不成蚀把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只是不知今日和鹿张氏一同出去的人,有谁能有本事让鹿张氏吃这么大的亏?林氏?鹿怀舒?
想及此鹿修尘忍不住又回头眺望暖雪阁的方向,思索良久疑惑地嘶了声。
他记得从前鹿怀舒不是畏畏缩缩一幅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吗?怎得如今变化这般大?
真是越长大越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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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府,暖雪阁。
“南竹姐姐你别转了,转得我头都要晕了。”绘菊提着热水从屋子里出来,见南竹仍在院子门口踱步,无奈地提醒道。
南竹拉了拉身上的披风,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耸耸鼻子道:“我急呀!都什么时辰了小姐怎么还不回来?”
她说着又踮起脚尖往院外瞅去,见外头仍是黑漆漆的一片急得直跺脚,简直快要哭出来了:“不会出什么事吧?!不行,我要去看看!”
“哎哎哎。”绘菊连忙拉住她,“你忘了小姐说让姐姐安心在院子里等着了吗?再说了能出什么事啊?”
绘菊说着说着,耳尖地捕捉到外头传来的雪的吱嘎声,喜从心头来,连忙放下水桶跑出去望了望,随即回头指着身后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高兴道,“回来了回来了!南竹姐姐,是小姐回来了!”
鹿怀舒还没靠近暖雪阁的大门便瞅见有人朝自己飞奔而来,待离得近了才发现是南竹。她失笑,一把接住南竹揉了揉她冻僵的手:“外头这么冷出来作甚?不是让你在屋里等嘛。”
“小姐还说呢!”南竹将手抽出来转而替鹿怀舒搓着手,“听闻二夫人受了伤奴婢都要急坏了,生怕小姐也出什么事,差点都要跑出去寻您了!”
鹿怀舒撒娇似地把头埋在南竹肩膀上,搂着她连连求饶:“行行行是我的错,我应该差人来知会你一声哒!让我们南竹担心了对不对?好了好了进去再说,不是说入春了吗?我怎么觉着比先前几日更冷了?”
屋子里炉火正旺,门窗封上后简直和春天毫无差别。鹿怀舒一连喝了两杯热茶方觉周身寒气散了些,她站在窗边边逗鹦鹉边问道:“南竹,我让你查的事有消息了吗?”
闻此南竹脸上表情瞬间凝重起来,打开门探出个脑袋四下看了看,再三确定安全后才返回来点点头:“胡赖子说都查清楚了。”
胡赖子是京城中有名的泼皮无赖,成日里混迹于各大赌坊,只要给钱,除了杀人外什么事都肯干。他为人机灵,嘴又严实,因而京城中达官贵族要查什么腌臜事都乐意找他。
说起来此次鹿怀舒能搭上胡赖子还要感谢纪不楼,若不是他送来的价值连城的聘礼,她是决计拿不出雇胡赖子的银子的。
南竹道:“三爷少时在临安的确有个叫郭重的玩伴,只是郭重他······已几近家破人亡了。”
12. 从前
屋外冰柱横空垂落,触地刹那间崩裂四散,宛若天女散花。一片枯叶随风徐降,须臾后又颤颤巍巍地扬起来,轻点满地未曾融化的白雪,掠过万千棕色屋檐,穿越京城连绵的灯火人家,最终飘向十三年前的临安城。
临安自古繁华。十里街市灯火彻夜不熄,画舫如梭穿梭于烟波之上。朱楼绮户间暗香浮动,有佳人凭栏笑掷香囊,恰落在打马游街的新科状元郎怀中。
霍家就位于临安最繁华的街道——御街。
霍家做布匹生意,短短十年便从无人知晓的小商铺一跃成为江南最大的绸缎商号。其制作的流光锦以“水波不漾而浮光自涌”闻名于世,一寸布料价值一金,就连宫中的贵人也指名要穿霍家织造居进贡的锦缎。
鹿修尘是在十二岁时到霍家的。那时鹿老太爷刚调任京城,为与同僚打好关系,每日下值后都要出去酬酢,很晚才归家。
彼时鹿大鹿二尚未娶妻,原先的管家仆人也遣散了,故家中里里外外的事只能交由老夫人一人打理。
老夫人那几年身体不好,鹿修尘又正是人见人嫌狗见狗烦的年纪,她要操持家里诸多事宜,实在无心管教鹿修尘。夫妻两人一合计,干脆将鹿修尘送去外祖家住几年,待安顿好后再接回来得了。
于是此后数十载的恩怨情仇,皆在这个燥热难耐的盛夏里,缓缓命定的卷轴。
郭家历来是霍家的家奴,代代忠心耿耿、沥胆披肝。传至郭重更是显赫,其父亲深得霍太爷的信任,母亲也是霍老夫人跟前的红人。郭重性子沉稳又识大体,深得诸位主子的信任。
是以鹿修尘刚来霍府时,霍老太爷就将郭重指过去伺候他了。
二人年龄相仿很快熟络起来。郭重素来爱读书,尤喜欢作诗,对经史子集、兵法谋略也略有涉及,各种历史典故更是信手拈来,闲暇时总喜欢躲在清静的地方,读几卷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破旧的书。
鹿修尘对郭重甚感兴趣。毕竟在他的印象里,仆人多是大字不识,只知在主子跟前阿谀奉承的粗鄙之徒,像郭重这般的着实罕见。
为此鹿修尘还特意去央求霍老太爷,让郭重同自己一齐念书。
霍老太爷对鹿修尘宠爱至极,此等小事毫不犹豫就应下了。霍府家大业大,自然不在意多付几两银子,只要小辈开心即可。
于鹿修尘而言动动嘴皮子的小事,落在郭重身上犹如天大的恩典。须知再聪明的学子也需良师指引,霍家为鹿修尘请的皆是临安城内知名的老学究,即使有银子也不一定请得到,郭重算是占了大便宜。
因而郭重欣喜若狂,恨不得朝鹿修尘磕几个头以示感激。鹿修尘却暗暗嗤笑,自己的举手之劳就能惹得郭重如此卑躬屈膝、低三下四,看来穷人果真是穷人,读再多圣贤书也养不成文人风骨。
不过鹿修尘对郭重到底是满意多些。
老学究迂腐古板,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连鹿修尘上课打盹都要如实报给霍老太爷。郭重来了后,先生的重心逐渐放到了郭重身上。
郭重聪明、谦逊又好学,十分契合老先生心意,二人时常为一篇策论争执到深夜。可是先生看郭重的目光总是带着无奈和不忍。
郭父并不支持他读书。于他而言,官场是只有世家公子哥才能涉足的狩猎场,科举做官远没有老实服侍霍家,伺候好主子多得些赏赐,而后娶妻生子来得实在。
因此他最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莫肖想、莫期盼。
日子在二人插科打诨、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的生活中悄然溜走。直到鹿修尘十四岁那年,睿王来了临安。
睿王乃先帝第八子,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惯喜舞文弄墨。每游历一地,都要在此办一场“竹贤会”,邀当地所有的文人墨客一聚。
凡有才能者,不论身份高低、尊卑贵贱,皆可参与。
此等出风头的机会鹿修尘自然不会错过,托他的福,郭重也去了。正是在这年,鹿修尘一篇《大虞论》横空出世,一时之间名噪天下、风光无量。就连圣上也称赞不已,直夸他是数十年难遇的奇才。
与鹿修尘的意气风发相反,素来被先生夸赞,才学品行皆高于鹿修尘的郭重却表现得平平淡淡。不仅如此,他还因说错话惹了贵人不快,遭了斥责。
郭父知晓后勃然大怒,唯恐他给全家人招来杀身之祸。好在鹿修尘在其中周悬着,让贵人消了气。郭父千恩万谢的同时又狠狠敲打了郭重一番,劝他最好别做什么皇榜中状元的美梦。而郭重只是笑笑,并不争辩。
经此一事郭重性格变了不少。不再与鹿修尘一同念书,先生问起来他只言自己才疏学浅,就算读再多书也无用,好好伺候主子才是要紧事。
先生气得破口大骂,直言朽木不可雕也,可骂来骂去最终只能叹息一声。到底是旁人的家事,他再怎么可惜也不好插手。
若故事就此结束也不算糟。郭重或许真的会像他父亲期盼的那般,老老实实待在霍府,待弱冠后娶妻生子,平淡地度过一生。
可命运的转折总是猝不及防。先毫不手软地给人致命一击,再笑看世人在泥潭里百般挣扎的狼狈摸样,最后潇洒离去。
三个月后,郭重偷盗主子财物一事东窗事发。霍先老太爷大发雷霆,坚决要扭送官府处置。
还是郭父郭母百般求饶,又搬出伺候霍家几十年的情谊才得了恩典,最终只打了三十大板。虽颜面扫地为人所嗤笑,却侥幸保住了性命。
从那之后郭重几乎闭门不出。直到几年后他进京赶考不幸摔断了腿,才重新出现在众人视野。
万万没料到一句短短的“同窗之谊”后藏了这么多故事。鹿怀舒眼底晦暗不明,追问道:“郭重几近家破人亡又是怎么回事?”
南竹:“这点胡赖子也不清楚。郭重出事他爹娘也没脸,一个去了浆洗房,一个去打扫马厩了。只知两年后,郭父和外人勾结谋夺霍府家产的事暴露,直接送到官府被判斩首了。郭母自此离开了霍府,母子二人十分低调,除了每日固定的买菜和抓药外几乎不出门。不过两个月前郭母也过世了,据说是过度操劳的缘故。”
“等等!”鹿怀舒打断了南竹的话,疑惑道,“郭重断了腿没法做事,足不出户的话他们怎么谋生?”
南竹摇头,示意自己不知。
一定有问题!
郭重不像是会偷盗的人,更何况是霍府的东西,此事定有古怪。可现在的关键是,郭重和郭母这些年到底靠何生活?还有谁能给他们源源不断的银子?亲戚?
不对······
“我明白了!”鹿怀舒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拍桌跃起,兴奋道,“是鹿修尘!郭重和鹿修尘还有联系!”
南竹吃惊:“为何?!”
“因为鹿修尘的才学都是假的啊!无论是十几年前竹贤会上的惊世策论,还是这些年他在民间广为流传的诗句文章,都出自郭重之手!”
怪不得!鹿怀舒后知后觉地想到。她之前偷溜进鹿修尘的院子,本想着找些线索,却意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东西。
鹿修尘书房有整整一面墙的藏书,从诗词歌赋到兵法谋略,从地方风景到上古传说,甚至连街头买的话本都有。
若是打眼看去,肯定会以为此人博学多闻、才高八斗。可细细观察便会发现,那些书干净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连轻微的翻阅痕迹都没有,更遑论批阅了,再怎么珍藏也不可能到这等地步。
就好像这些书并不是用来读的,而是刻意调整好角度给外人展示的。
桌边的烛火暗下去,火苗轻轻跳跃几下,慢慢息事宁人。微弱的烛光堪堪照亮圆桌周围,像无边长夜里仅存的月光。
鹿怀舒舒展地靠在椅背上,整个身子都藏在黑暗中,只余下修长白皙的手搭在桌子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吧嗒、吧嗒”,南竹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有些紧张地握紧拳头。
“南竹。”鹿怀舒的声音好似幽冥低语,南竹屏气凝神才捕捉到她的话,“你还记得我们是何时去的林姨娘院子吗?”
不是在说三爷吗?怎么忽然绕到林姨娘身上了?
南竹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认真回忆起来:“七天前。”
七天前啊······看来鹿修尘的药效快发作了。
从临安到京城快马加鞭差不多四五日,一来一回将近十日。鹿怀舒愉悦地吹了声口哨,刚好,能在人们差不多开始忘记鹿修尘的糗事时,再给他致命一击。
可问题是谁能说服郭重?她亲自去倒是有把握,可她根本不可能离开京城。
还有谁能帮她?胡赖子?
鹿怀舒摇摇头,不行,胡赖子极易被盯上,很可能牵扯到她,她不能冒这个险。
鹿怀舒颇为沮丧地趴在桌上,双手垫着下巴,烦躁地吹着自己的刘海。吹着吹着,目光不经意落到一旁的琉璃茶具上,这是宣布婚约那日老夫人送来的。
婚约?
鹿怀舒眼睛一亮,既能不费吹灰之力将郭重接来京城,又能掩人耳目不被发现,还要恰巧跟自己有点交情。除了他还有谁?!
“不行!”南竹呈“大”字型,双手双脚死死抵住门楣。眉头紧蹙,语气里带着不容商议的决绝,“小姐,您还是洗洗睡吧,此事万万不可!”
“再说为何不等到明日再去呢?万一被发现,可是损清誉的大事!奴婢绝不让小姐冒这个险!”
鹿怀舒苦笑扶额,她也不想大晚上跑出去。怎奈近日北边蛮族频频作乱,陛下心烦不已,每次下朝后都要召纪不楼和几个将军议事到深夜,白日里去根本见不到纪不楼人。
“南竹啊!”鹿怀舒口干舌燥,“怎么就跟你说不明白呢?!”
南竹哼了一声,气鼓鼓地把头扭过去不吱声。
鹿怀舒哭丧着脸,看来只能用最后一招了!
她上前搂住南竹的腰,头在她脖间蹭啊蹭。随即抬头嘟嘴,眨巴着眼睛望向南竹,嗲声嗲气道:“南竹,小南竹,小南竹小南竹小南竹!求你啦求你啦求你啦!”
“我保证一定小心,不让别人发现!”
担心南竹不信,鹿怀舒还举起三根手指放在耳边:“我发誓!要是我不守信就让我一辈子······”
鹿怀舒话还没说完,南竹一下子跳脚,急忙捂住鹿怀舒的嘴巴:“小姐别乱说!什么一辈子不一辈子的!快呸呸呸!”
“哎呀好好好。”鹿怀舒依言照做。
南竹无奈看着兴致冲冲换衣裳的鹿怀舒,惆怅地叹了口气,自家小姐是怎么了?从前不是很稳重的嘛,怎么越长大越小孩子气了?
想起近来鹿怀舒的表现,南竹肯定地点点头,没错,自己每天就是在带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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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街巷空寂,青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檐角风灯摇曳,将枯枝的影子拉得细长,在斑驳的粉墙上颤如鬼爪。远处更夫梆声几响,惊起几声犬吠,旋即又被浓稠的夜色吞没。
纪府位于青石街,府邸占了一整条街,光修缮宅子的银子就够普通百姓花好几年了。更别提其內珍藏的各类奇花异草、珠玉宝石,更是价值连城。
是以世人常言:纪丞少用一顿膳,京城难民变富商;纪丞轻启库房门,大虞城城是京都。
纪府门口,小厮正靠柱子打着盹,突然被人猛戳几下胳膊。他条件反射般站直身体,手胡乱抹了几下擦掉口水,双目惺忪地望向来人。
搅他清梦的是个乞丐。身披一件磨得发白的粗麻破袄,袖口处绽出灰败的棉絮,如枯死的草茎般支棱着。下身的裤腿沾满泥浆,每走一步都发出簌簌的摩擦声,脚上汲着一双破棉鞋,脚趾头还在外头露着。
乱发间隐约可见半张抹了煤灰的脸,唯独那双眼睛清亮得惊人,在黑夜里灼灼生光。
小厮顿时怒从心中来,一个臭乞丐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这儿来作甚?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真是有病!
他满腹牢骚就要骂出来,话到嘴边却忽然想起管家的吩咐:大人喜静,不愿被打扰。凡是遇到上门乞讨的,拿几两银子和两件破棉袄打发走便是,勿在门口争执。
小厮翻个白眼,不耐烦地伸手猛戳乞丐的肩膀,推得她一个踉跄,抱怨道:“上门讨钱也不寻个好时间,真是穷疯了!等着吧!”说罢转身就往府里走。
乞丐慌忙上前,伸手拽住小厮的袖子:“不是不是。”
“干嘛?!”小厮登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用力抽回手臂,心疼地掸了掸袖子上不存在的灰。这身衣裳可是他前几日新做的,万一弄脏了怎么办?
本来睡觉被吵醒就烦,如今这个乞丐还这般没眼色,小厮越想越恼火,扬起手就想抽她。乞丐害怕地缩缩身子,双手快速护住头部,眼睛从两条胳膊之间的小缝隙里露出来,小心翼翼地打量他。
乞丐防护的动作十分娴熟,一瞧就知是被打怕了。小厮有些于心不忍,何苦为难人家呢?他慢慢伸手拉住乞丐的胳膊,将他拽到避风的屋檐下:“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闻言乞丐从怀里拿出个东西,颤抖地捧到小厮面前,低声解释道:“我不是来讨钱的。我是纪大人的远房亲戚,家里人都没了,万般无奈之下才赶来京城投奔他的。劳烦您行行好,让我见见纪大人吧。”
我们大人的远房亲戚?小厮半信半疑地接过乞丐手中的玉佩,借着惨淡的月光仔细端详起来。
那玉佩通体莹润如凝脂,触手生温,雕工更是精妙绝伦——蟠龙纹理纤毫毕现,龙目处嵌着两粒芥子大小的东海明珠,灯光下流转着七彩晕光。
即使他不懂行,也能看出此玉佩价值不菲。
不过他从没听说过大人还有什么亲戚尚在人世啊。小厮咬着嘴唇,抬眸瞄了眼面前呲着牙傻乐的乞丐,满心疑虑地想到。
可若是假的,她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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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何为?刺杀?小厮摸着下巴,上下扫了眼乞丐单薄如纸的身躯,点点头想到:这样的我们家大人一拳能打十个。
思来想去没有头绪,小厮苦恼地挠挠头发,干脆道:“你且稍等片刻,容我进去通报一下。”
乞丐双眼蓦地一亮,连连道谢,殷切地注视着小厮远去的身影。
直到亲眼看着小厮进门,鹿怀舒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她冻得龇牙咧嘴,一边尽力将脚趾缩进鞋子里一边裹了裹漏风的棉袄,在门口小步跑来跑去,意图让身上暖和些。
等了半晌还不见人影,鹿怀舒吸吸鼻子,为了见纪不楼一面她容易嘛?!
因着不可暴露身份,所以她不能光明正大地过来。本打算偷偷翻墙进去,可纪不楼多年来遭无数次刺杀,府内外全是暗卫机关,恐怕她还没上墙就被打成筛子了。装作普通百姓估计连门都进不去,只能出此下策。
鹿怀舒哈口热气搓着动到没知觉的手,小厮肯定不会直接去找纪不楼,但只要他告诉管家就成。下聘那日纪忠见过她,应该能认出来。
“就是她?”
身后一道沉稳的中年男声响起,鹿怀舒回头,瞧见纪忠正满脸戒备,边和小厮低语边往这边走来。一只手背在身后,恐藏了武器。
鹿怀舒满心欢喜地冲上去,一把按住纪忠的手,将乱糟糟地头发拨到脑后,露出明亮的双眸,热泪盈眶道:“纪管家,我终于见到您了!您还急得我吗?!我是纪大人二姨家大女儿的邻居家媳妇的娘家的四女儿的姐姐的女儿啊!”
纪忠经鹿怀舒一拽,险些没忍住一刀刺出去。可低头对上那双眼睛他又硬生生止住了动作,此人为何越看越眼熟?像在何处见过。
好似是某个黄昏,残雪在阶前泛着幽蓝的微光。少女缓缓拾阶而入,整个人笼罩在夕阳下,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倏然回身,鬓边朱钗荡起细碎的清响,一双漂亮的眸子望过来,满是戒备和算计。
纪忠一惊,险些咬掉舌头,这这这·······不是鹿小姐吗?!深更半夜的她来纪府作甚?!还打扮成这幅样子!
见纪忠认出了自己,鹿怀舒恨不得立即跑到街上高歌一曲。老天爷啊,她快冻死了!
鹿怀舒朝纪忠微不可见地点点头。纪忠会意,搀扶着她往里走:“当然记得,您请。”走至门口,他回头对小厮嘱咐道,“好好当差。”
小厮根本没听清纪忠说什么,只是胡乱点点头,继续掰着手指算到:纪大人二姨家大女儿的邻居······到底和大人是什么关系?!
甫踏过那道朱漆大门,鹿怀舒便不由咂舌。纪忠领着她穿过层叠的亭台楼阁,每一步都踩在光滑如镜的彩釉地砖上。廊檐下悬挂着的并非灯笼,而是嵌在金丝笼中的夜明珠,洒下清冷柔光。远处假山怪石旁引有温泉水渠,氤氲白汽缭绕着鎏金亭角,与池中铺就的斑斓宝石共同在夜色里漾出迷离光彩。
鹿怀舒进门以来一直秉持着目不斜视的原则,可饶是如此,纪府无意间显露的泼天富贵还是差点闪瞎她的眼睛。她咽了口唾沫,心里莫名想到,要是成婚后纪不楼不小心出了什么事,那是不是······
“鹿小姐,到了。您先在里面稍候片刻,大人还在书房里,容我去通传一下。”
鹿怀舒还沉浸在自己的美梦里没回过神,根本没注意到前头的纪忠停下了,差点直直撞上去。她暗道几声罪过,温婉一笑:“多谢。”
厅堂小巧精致,不似会客厅,倒像是主人家偶尔休息的偏房。一把弓箭威风凛凛地悬在墙上,案几上扣着没看完的书,软塌上毯子下露出一小块帕子,上头还别着针,布置算不上奢华富丽,却处处透露着温馨。
现下夜色已深,纪忠没惊动旁人,只唤了一个暗卫模样的人给鹿怀舒送了盏热茶和几碟点心。鹿怀舒正好又冷又饿,见此礼貌接过道谢。
不得不说纪不楼府里的暗卫确实训练有素,饶是她如此打扮也没见暗卫有何表示,只是如常行了礼退出去了。
“吱呀”一声,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鹿怀舒坐在火炉旁小口小口喝着茶,头靠在旁边的桌沿上,默默思考着自己的说词。
她和纪不楼算不上熟稔,甚至些还有过节。陛下一纸婚约下来,背后的意思纪不楼不可能看不出来,只怕恨都要恨死她了,加之上次在甜醉坊自己还出言讽刺了他······
想及此鹿怀舒苦笑,懊恼地在桌沿上轻撞几下脑袋。自己当时干嘛非要逞一时口实之快呢?这下好了,给他们本就不亲密的关系雪上加霜。
不过纪不楼年纪轻轻能坐到这个位置,既权势滔天又深得天子信任,心机城府不容小觑。就算没有之前的事,他也不是个好接近的。若此事对他毫无益处,就算她把嘴皮子说破甚至跪下来磕头,纪不楼都不会答应。
这般看来先前的小插曲都不算什么了。只要纪不楼见她的第一面不会拿起刀砍她,他们就能谈下去。鹿怀舒默默捏紧怀中的匕首安慰自己。
纪不楼推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少女消瘦的身躯裹在过分肥大的衣服里,将自己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头发胡乱拢在脑后,乍一瞧竟有几分可爱。抹了煤灰的半张脸和另外半张脸对比,显得她愈发白皙,表情时而高兴时而惆怅,也不知在想什么。
垂眸瞥到鹿怀舒冻得通红的手脚,纪不楼蹙眉,扯下一旁挂着的斗篷走上前去。
“纪大人······”鹿怀舒慌忙站起来想行礼。
纪不楼止住她的动作,把斗篷扔到她身上。默默拿起旁边的工具戳火炉。
鹿怀舒手忙脚乱地围上斗篷,轻咳几声难得羞赧起来。
听闻纪不楼有严重的洁癖,他的卧房每日都要命人洒扫四五次才罢休,瞧见她这幅样子居然没叫人把她扔出去,真是好涵养。
但若非万不得已,谁肯把自己捣鼓成这样。鹿怀舒对着纪不楼的背影悄悄吐了吐舌头,纪大人啊纪大人,见你一面简直犹如登天。
纪不楼余光瞥到鹿怀舒的动作,嘴角微扬,手上动作愈发卖力,屋子里总算暖和了不少。鹿怀舒整个人缩在温暖的墨狐大氅里,鼻尖萦绕的都是纪不楼身上的檀香味。
鹿怀舒轻轻嗓子,斟酌着道:“纪大人,深夜贸然来访扰了您休息,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和小女子一般见识。”
纪不楼单手支颐,闻言剑眉微挑,似是有些不可置信。他扬扬下巴,示意鹿怀舒继续。
“其实我今日是有事想求纪大人。”鹿怀舒边说边观察着纪不楼的表情,不过片刻后她就放弃了,因为纪不楼一直冷着脸什么都瞧不出来。不仅如此,他还时不时蹙起眉,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到她身上,好似在担心鹿怀舒是否会弄脏他的地毯。
不管了,大不了别寻他法!纪不楼还能杀了她不成?!鹿怀舒捏紧拳头给自己大气,心一狠直接开口:“我想跟您说的事,是有关三皇子和六皇子的。”
13. 纪府
厅堂内,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连烛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都清晰可闻,惊得人心头一跳。
纪不楼手臂随意搭在紫檀椅的螭龙扶手上,指腹慢慢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跳跃的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流转,眼眸微抬,目光略带惊诧地望向鹿怀舒。烛火猛地一跳,在他琥珀色的瞳孔里投下骤明骤暗的光影。
鹿怀舒下意识往下拨了拨身上厚重的墨狐斗篷,只觉得自己的心跳竟意外和纪不楼指尖敲击扶手的声音相契合,“扑通、扑通”,敲得她耳膜发震。
一股没由来的燥热从心底窜起,鹿怀舒伸手,扇了扇发热的脸颊。
“呵。”一声极轻的、几乎带着气音的低笑在寂静的室内荡开,纪不楼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笑容转瞬即逝,但鹿怀舒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纪不楼手肘撑在膝上,整个上身毫无征兆地向前倾压过来。刹那间,那张俊美无双的面孔在她眼里无限扩大,温热的呼吸似乎都拂到了鹿怀舒脸上。鹿怀舒呼吸一滞,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纪不楼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鹿怀舒耳边响起,他饶有兴致地问道:“鹿小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鹿怀舒的目光落到火炉里烧得通红的金丝炭上,“纪大人,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更清楚,我接下来要说更多惊世骇俗的话。”
她抬眸,迎上纪不楼审视的目光,扬首歪头,挑衅地笑笑:“纪大人敢听吗?”
纪不楼面色复杂地盯着她,眼底晦暗不明,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鹿怀舒根本猜不透他内心所想。只知他的目光太过于炽热,以至于她忍不住稍稍侧目避开。
敲击声戛然而止,四周突然凝滞。
好半晌,纪不楼才几不可察地挑了下眉,重新放松地靠回椅背上,语气也轻快了不少:“继续。”
意思是可以谈。
鹿怀舒瞬间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下来。室内气氛忽地流通,像是夏日闷热到快窒息的屋子里突然打开了窗户,带着泥土气息的清新空气涌进来,一切都重新活了过来。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居然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薄汗,中衣濡湿,站在皮肤上。
“陛下年事渐高,太子懦弱无能,朝中大臣废嫡立贤的呼声愈发高涨。若要在诸多皇子中找出个德才兼备能担大任的,无疑是三皇子和六皇子。”
鹿怀舒开始还心有顾忌,说得磕磕绊绊,眼神不时飘向纪不楼,观察他的反应。
可仔细一想,反正自己现在说的话传出去已足够杀头了,那多说少说,砍一次砍两次又有何区别呢?遂心一横,愈发大胆自信起来。
“六皇子乃皇后所出,有强大的母家支撑,还曾带兵亲征过。但他性格暴躁,行事过于狠厉,治国者若只有铁血手段而无怜悯之心,百姓迟早会反。”
“三皇子则不同,治下严谨、恩威并施,在百姓中威望极高,无奈他生母是废妃之身,说不去未免有些不太光彩,朝中六皇子派多以此事做文章。”
鹿怀舒顿了顿,见纪不楼没有要插嘴的念头,垂眸勾了勾嘴角,一字一句道:“大人在两位皇子之争中站队三皇子。皇后之所以想法设法将我赐婚给大人,无非是希望我能做您身边的一根钉子,监视您的一举一动,好随时掌握三皇子党的动向。”
“而我三叔鹿修尘,看似无心官场纷争,暗地里却是六皇子阵营的一员大将。这些年他四处游历,表面醉心山水无欲无求,实际上是在替六皇子招兵买马,笼络地方官员。”
“若我没猜错的话,依照鹿修尘的建议,原本要和您成亲的应该是我大姐姐鹿福槿,她漂亮、聪明、伶俐、心思缜密,是个好苗子。可谁承想我会半路跳出来,大闹老夫人寿辰,比起鹿福槿那样的,皇后更需要我这个鲁莽、做事不计后果,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可以做的人。”
鹿怀舒咬咬牙,直接抛出了自己的筹码:“纪大人,鹿修尘在暗地里藏了这么久,为六皇子效的力难以估量。如果我说,我能将这颗暗钉拔出来,且不牵扯到三皇子身上呢?”
纪不楼没直接回答鹿怀舒的问题,而是慢条斯理地品了口早已温凉的茶,眼帘低垂,遮住眸中神色,语气平淡无波:“揣度君心、妄议朝政、蔑视律法、不敬尊长,鹿小姐,你知道如此不忠不义、不孝不敬之徒是何下场吗?”
“知道啊。”鹿怀舒毫不犹豫点头,耸耸肩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诛九族。不过······”她语气陡然一转,扬起脸,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此事天知地知,您知我知。只要纪大人不说出去,那就无人知晓我今夜说了这么多大不敬之言。”
“哦?”纪不楼闻言“嘶”了一声,有些好笑地看着她,追问道,“你为何觉得我不会说出去呢?”
“当然是因为——”鹿怀舒刻意拖长语调,卖着关子,满怀期待地注视着纪不楼,希望能在他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发现些许好奇和急切。但见纪不楼仍是一幅兴致缺缺、老神在在的样子顿觉无趣,撇撇嘴道,“因为我能带给大人的,远不止我刚提到的那些。”
纪不楼的目光在鹿怀舒脸上流连片刻,掠过她光洁的额头、挺翘的鼻尖,最后停在她因嘴仗而干燥的唇瓣上。
当他瞧见鹿怀舒粘在眉边的一缕青丝时,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眼底掠过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愿闻其详。”
鹿怀舒见状,朝纪不楼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些。纪不楼身子一僵,但还是依言倾身,屏住呼吸。
只听鹿怀舒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前些日子赏梅宴,我受邀去了左相程府,回程时无意间遇到了左相。”
“左相身边,有个男子一直紧紧跟着他。那男子身披精品铠甲,头戴缀有红缨的兜鍪,腰悬长剑。他面上有一道极其狰狞的疤痕,从右眼角一直划到左嘴角。纪大人,您知道他是谁吗?”
“你是如何知道的?!”纪不楼神色骤然大变,几乎是下意识地攥住鹿怀舒的手腕,力道不自觉收紧,五指如铁钳般箍得鹿怀舒生疼。
纪不楼双目赤红,身体微微颤抖,“还有谁知道你知晓此事?!那人已经死了!你·······”
他本想说你可知程征松乃两朝元老,手段狠辣城府极深,万一被他发现你能看见他身边的东西你会死无葬身之地?!程府家大业大,程征松的小辈门生在朝为官者不在少数,若是你不小心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还有,你为何能看见死去的人?你怕不怕?!会不会有危险?!
可所有汹涌的质问,在甫一对上鹿怀舒吃痛甚至有些恐惧的眼神时,全都硬生生堵在了喉间。
他虽没法直接看见自己的脸色,但从鹿怀舒的表情也能看出来,自己此刻的模样必定十分骇人。
果真是活阎王啊。纪不楼心底苦笑,紧扣着手骤然脱离,跌坐回椅子里。他伸手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嗓音沙哑道:“抱歉。”
鹿怀舒揉着通红的手腕,缓缓摇了摇头。她皮肤自小就嫩,只要稍稍磕碰一下就会留下十分明显的红印,要很久才能消。方才纪不楼力道太大,如今她的手腕瞧着像是被人狠狠虐待了一样。
“纪大人······”鹿怀舒张口,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屋子里氛围突然尴尬变得尴尬而凝重。
她最初的打算是,今夜直接跟纪不楼挑明她有阴阳眼的事,一来可以作为请纪不楼帮她的筹码,二来他们两人几个月之后便要完婚,趁早说清楚日后行事也能方便些。可她万万没料到对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甚至失态。
鎏金火炉里的光亮逐渐暗下来,火苗负隅顽抗地跳动了几下,最终彻底熄灭,只余下一炉冰冷的灰烬。失去了热源,屋子里的温度仿佛也跟着骤然降了下来,丝丝寒意渗透进来。
鹿怀舒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今日的举动有多冒险。阴阳眼在现代都有许多人不相信,更何况是在这等迷信却又对异类极度排斥的古代呢?
纪不楼会不会觉得她是怪物?万一他将此事上报大理寺,她会被当做妖邪沉塘吧?!
鹿怀舒的呼吸逐渐急促,她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暗暗观察厅堂周围的地形,思考退路。
厅堂靠近后院,不远处就是后墙,墙后正通夜肆。京都并无宵禁,这个时辰喝酒买乐的不在少数,只要逃到人堆里,纪不楼的暗卫为了不伤及无辜百姓,行动难免会束手束脚······
可她要怎么才能从这戒备森严的纪府逃出去呢?
鹿怀舒右手掩在宽大的长袄之下,默默握紧了怀中冰冷的瓷瓶。瓶里装的是蒙汗药,自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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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大虞后,她身边危机四伏,为应对不时之需,她一直将此物带在身上。
如果现在出手的话,胜算有多大?鹿怀舒尽量保持面色如常,眼睫低垂,暗中计算着自己和纪不楼的距离。盘算着什么姿势撒出去才既能放倒他,又不至于波及到自己。
“你想让我做什么?”恰在此时,纪不楼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目光若有若无地瞥了眼鹿怀舒那只掩在袖中、慢慢挪动的胳膊,揉揉眉心无奈问道。
“啊?”鹿怀舒脑子里出现了一瞬的空白,手一抖药差点撒出来,傻傻反问道。
纪不楼极有耐心地重复:“不是要对付鹿修尘吗?我能为你做什么?”
直到坐上纪不楼特意安排好的、低调而舒适的马车驶离纪府,鹿怀舒还有些懵,仿佛置身梦中。
她小心翼翼地撩开车帘一角,探出半个脑袋,看着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繁华夜肆飞快地从她眼前溜走,才找回一丝真实感。
鹿怀舒不可置信地自言自语道:“他······就这么同意了?”
“啪”,鹿怀舒毫不犹豫抬手,铆足劲扇了自己一巴掌,察觉到脸上传来的清晰的、微热的疼痛,才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鹿怀舒猛地向后靠在马车柔软的后壁上,合上双眼,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最终化为低低的、压抑不住的轻笑,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又无声地颤抖着。
笑着笑着,鹿怀舒蓦地睁眼,眼眶微微泛红,喃喃道:“鹿修尘,终于轮到你了。”
“鹿小姐,到了。”马车在鹿府后门一处僻静的角落稳稳停下,鹿怀舒收敛起外露的情绪下车,低声道了句谢。后墙处有南竹提前搭好的梯子,她不费吹灰之力便溜了进去。
回暖雪阁的路上,正好路过鹿修尘所居的澹月斋。鹿怀舒下意识停住脚步,站在门口向里看去。
整个院落一片漆黑沉寂,只有檐下挂着的灯笼投下昏黄模糊的光晕,映照着“澹月斋”三个字的牌匾,显得格外冷清,主人想必早已歇息。
鹿怀舒站在那片阴影里,望着紧闭的朱红大门怔愣。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也撩起她眼底翻涌着的复杂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鹿怀舒释然地笑了笑,垂眸,长长的睫毛敛住所有的心思,默然无声地继续抬步往回走。
耳边忽地又响起纪不楼的话:“你为何最先对付的不是鹿明德,而是鹿修尘?”
为何呢?除了念樱之外,当然还有旁的原因。
大概是因为今夜她正要动身前去纪府的那一刻,房门倏然被小鹿大力撞开。突如其来的响动吓了南竹一大跳,鹿怀舒绞尽脑汁编了个理由,才勉强打消她心底的疑虑。
不知为何,小鹿的魂魄缺了很多关键的记忆。因此她大多时候都昏昏沉沉,根本说不清自己的执念到底是什么,只能漫无目的地流连世间,无法安息。
长此以往,小鹿的魂魄愈发虚弱,再这样下去,只怕还没等她找回记忆就魂飞魄散了。
鹿怀舒尝试了很多次,才找到让她暂时昏睡的办法。可不知为何,她今夜却忽然醒了。
小鹿疯了般拉着鹿怀舒,跌跌撞撞地跑出暖雪阁,穿越大半个沉寂的鹿府,终于在一处破落荒废的院子前停下了脚步。
那院子名叫韬略堂,是鹿父鹿母生前居住的住处。
他们战死沙场的噩耗传来不久,鹿张氏就悄悄命人搬空了院子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还落了锁不许旁人进出,美名其曰防止老夫人和鹿怀舒触景生情,悲伤过度。
小鹿满脸泪水,死死拉着鹿怀舒的胳膊,急得直跺脚,手指颤抖地指着落满灰尘的院门,嘴唇开合,却哽咽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鹿怀舒会意,环顾四周,抄起块石头砸烂了门上的锁,在小鹿的指引下成功找到了埋在院子中央那棵已经枯死的槐树底下的木盒。
木盒里放着一叠厚厚的、纸张泛黄的信件,是这些年夫妻二人同鹿怀舒往来的所有的家书。
除此以外,还有一样东西——他们战死的真相。
鹿怀舒坐在老槐树底下,静静看完木盒里所有的信件。她抬手用力抹掉泪水,扯扯嘴角望向旁边焦急等候的小鹿,玩笑道:“小鹿,你说我们上辈子······是不是同一个人啊?”
不然为何明明是你的生父生母,而我却心如刀绞?
14. 惊吓
翌日清晨,鹿府,松鹤居。
“祖母您尝尝!这个也可甜啦!”
鹿玉瑶穿着一身簇新的正红小袄,头扎两个小圆髻,系着红绸带,活脱脱像是从年画里走下来的福气娃娃。
此刻她正依偎在老夫人怀里,胖乎乎的手里捏着块点心,献宝似地往老夫人嘴边送。
立在一旁的王氏见状,赶忙拉住鹿玉瑶的小手摇摇头:“玉瑶,祖母年纪大了不能吃太多甜的,乖,你自己吃。”
话音刚落,老夫人的脸上笑容登时淡了几分,不咸不淡地瞥了眼王氏。王氏虽不明所以,却也直觉自己惹了老夫人不快,遂尴尬地收回手,不知如何是好。
林氏撇撇嘴,暗自嗤笑。人得蠢成什么样,才能当着老夫人的面说出她年纪大了这种话?怪不得即使有了孩子也不得宠。
不过也幸好,王氏愚昧,孟氏与世无争,正因如此二小姐才能选中她。
“姨娘骗人!”鹿玉瑶小脸皱成一团,奶声奶气道,“祖母瞧着和花仙子一样美,怎么可能年纪大?我知道啦!是姨娘自己贪嘴,所以不愿给祖母对不对?”
她说完踉跄着从榻上爬起来,凑到王氏耳边,用虽小却能清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的声音道:“姨娘乖,玉瑶把自己的给你吃,我们不和祖母抢好不好?”
厅堂里众人怔愣一瞬,反应过来后哈哈大笑,老夫人更是乐得眼都睁不开了。她顺手解下腰间悬着的一枚玉佩,亲手给鹿玉瑶带上,搂着她不住地唤心肝儿。
鹿修尘进门时,瞧见的便是这幅其乐融融的情景。
照鹿府规矩,每月初一,府内众人都要齐聚松鹤居陪老夫人用顿早膳。今个儿除了卧病在床的鹿张氏,其余人都早早到了,唯有他姗姗来迟。
说来也怪,不知是不是喝了太多酒没休息好的缘故,他近日老感觉浑身乏力,精神恍惚时常发呆,怎么睡都睡不醒。除此以外还总做噩梦,每次从梦中惊醒,里衣都一片濡湿。
“修尘?”
老夫人的询问唤回了出神的鹿修尘,他晃晃脑袋阔步上前,躬身作揖:“儿子给母亲请安,母亲昨夜睡得可好?”
“好、好。”老夫人望着鹿修尘略显苍白的脸色,关切道,“可是早起不适?我怎么瞧你脸色不大对。”
“许是昨夜没睡好吧,母亲不必挂心。”鹿修尘上前捏了捏鹿玉瑶鼓鼓囊囊的脸,眸光微闪,揶揄道,“玉瑶,不过几日不见,你身上的衣裳又做新的了。”
鹿玉瑶闻言害羞地将头埋进老夫人怀里。
“你净胡说。”老夫人佯装教训,慈爱地拍拍鹿玉瑶的脑袋,“既人到齐就准备用膳吧,玉瑶,你挨着祖母坐。”
鹿府生活素来奢靡。比方老夫人,平日里一人用膳菜式便要二三十品之多,更遑论汤、粥、点心和餐后茶饮了。今日菜式更是繁多,什么茄鲞啦、鹅掌鸭信啦、牛乳蒸羊羔啦,应有尽有。
老夫人此刻被鹿玉瑶缠着,难得没有注意到鹿怀舒,她也乐得清静。
暖雪阁的膳食和松鹤居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这几日连续奔波劳累,好容易涨得二两肉也没了,故两耳不闻他人事,埋头苦吃起来。
“怀舒慢些,没人和你抢。”鹿修尘看着鹿怀舒善意地笑笑,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惑道,“不过我瞧着你貌似又清减了些许。”
鹿怀舒咽下嘴里的饭菜,喝了口汤顺顺。迎上鹿修尘的目光:“多谢三叔关心。”
她顿了顿,面上担忧揪心,语气却颇为意味深长“舒儿听说,三叔这段日子时常与友人出去宴饮。饮酒伤身,三叔,你可一定要注意呀。”
鹿修尘心底划过一丝一样,敷衍地应下,不知为何,鹿怀舒今日的眼神和语气总让他感到不适,就好像······好像她是布好陷阱架起弓箭的猎人,悠闲自得地等着自己上钩。
可她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能做什么呢?
鹿修尘暗自嗤笑,自己何时变得这般杯弓蛇影了?看来最近的确是累着了,等手头上的事了了,他定好好好休息休息。
老夫人表面上在给鹿玉瑶夹菜,实际却一直留意着鹿怀舒。见她居然会主动关心长辈,欣慰地点点头。
鹿怀舒从小就性格怪异、为人孤僻。从前,自己也曾把她也放在身边带过一段日子,可无论怎么样都养不亲。老大夫妇战死沙场后,鹿怀舒和她就愈发疏远了。
这些年老二一家子对鹿怀舒做的事她不是不知道,只不过懒得管而已。老大虽战功赫赫,但到底没了,陛下再念旧情又能念多久呢?她日后还是要仰仗老二养。
至于鹿怀舒······老夫人心底叹了口气,像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亲情,哪有利益重要?
所以当得知陛下赐婚纪不楼鹿怀舒时,她是很恐慌的。万一鹿怀舒对鹿家心有怨恨,婚后在纪不楼耳边添油加醋吹枕边风,那十个鹿府也不够抵抗啊!
幸好,幸好鹿怀舒足够识趣。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打断了老夫人的思绪。她尚未回神,鹿玉瑶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便已响彻了整个松鹤居。
鹿怀舒眉心一跳,倏然抬头——只见鹿玉瑶手中的碗筷应声跌落,“啪”地一声脆响,竟毫无征兆地从中间迸裂开来!
刹那间,滚烫的粥羹四溅飞散,尽数泼洒在鹿玉瑶的脸上和手上,小孩子皮肤嫩,身上瞬间蔓延开一片骇人的赤红。
“这、这是怎么······”老夫人神色一凛,正欲问责,话音却被另一道更加骇人的巨响悍然打断。
“轰!”
声音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所有人浑身一颤,纷纷惊恐地缩起身子,战战兢兢地朝声源方向看去。
只不远处,那尊端房在案的白玉观音像,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轰然崩塌、碎裂成粉!
满室死寂一瞬之后彻底炸开,丫鬟婆子惊慌奔走,场面瞬间乱成一团。老夫人手颤抖地指向满地残骸,呼吸急促,几乎要当场晕厥。
这可是她十年前去安国寺里特意供奉的啊!整整十年一直好好的,怎地今日忽然坏了?
惊急交加,老夫人只感觉有股浊气堵在她心口不上不下,她身体一晃险些跌倒。屋子里顿时陷入另一阵兵荒马乱。一片惶惶之中,鹿怀舒蓦地抬头,心有灵犀般看向鹿福槿。
鹿福槿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一口粥,拿起绢帕,优雅地拭了拭唇角。她今日穿一袭月白色长袄,发间只松松绾了一根玉簪,面色恬静柔婉,宛若一尊置身事外、无悲无喜的菩萨。
察觉到鹿怀舒的目光,鹿福槿抬眸,对着她露出抹浅笑,歪头无声问道:“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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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处在脂粉环绕的甜醉坊,听着耳边伶人婉转勾人的曲调,鹿修尘还沉浸在早晨的事中没回过神来。
东阁大学士之子沈清言见鹿修尘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眯起眼睛疑惑地看着他,而后了然地笑笑。
沈清言举起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鹿修尘身边,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整个人都贴在鹿修尘身上,冲他身侧千娇百媚的歌姬吹了声轻挑的口哨。
“修尘兄,你今日有心事?美人在侧居然丝毫不为所动,这怎么行?如此下去,美人是要伤心的。”
“哎呦,你什么时候见他对美人儿感兴趣过?”大理寺少卿之子刘德色眯眯地搂着旁边歌姬的肩膀,手拿酒瓶指着鹿修尘的鼻子,一本正经地胡说。
“说实话鹿兄,若不是从小同你一起长大,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有龙阳之癖了。这世上怎么可能有男子处在烟花间,身边无数美人环绕,却丁点反应都没啊?”
刘德醉醺醺地打了个酒嗝:“不过你要是真有······可千万别对兄弟下手。”
“哈哈哈哈刘德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那样的鹿兄看得上?”
“滚!”刘德不甘示弱地骂回去,“老子怎么了?美人儿,你说爷英不英俊?嗯?”
刘德边说边对着歌姬上下其手,歌姬于是躲在他怀里娇羞地笑起来。
鹿修尘看着打打闹闹的几人,端起酒杯将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灼热感从喉咙一路烧进胃里。酒意上头,心底那莫名缠绕的不安总算被驱散了些
可他还未完全放松下来,一股极其细微的寒气,却突然毫无征兆地拂过鹿修尘的右耳廓。
就像是有个人紧贴着他的身后,极其缓慢又刻意地,对着他的耳朵吹了一口气。
那气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还有一丝极其淡薄的、像是陈年积灰混合着某种腐烂花蕊的怪异气味。
鹿修尘猛地一个激灵,几乎是弹跳般骤然回头,厉声喝道:“谁?!”
他动作太大,不小心撞翻了桌上的酒壶,琼浆玉液汩汩流出,浸湿了华贵的桌布。
正与歌姬调笑的刘德和沈清言都被鹿修尘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修尘兄?”沈清言疑惑地看着骤然色变的鹿修尘,又瞅了瞅他身后空无一人的地方,举起右手在鹿修尘眼前打了个响指,“喂,回神。你怎么了?撞邪了?”
刘德醉眼朦胧,闻言□□地笑笑:“嘿嘿嘿修尘兄,你该不会是看到哪个长得俊的小倌了吧?怎么样,要不要叫上来陪你玩玩?”
鹿修尘全然听不清刘德的调笑,耳边只余自己重如擂鼓的心跳声。他用力按了按指关节,轻微的嘎嘣声让他勉强找回丝神志。
鹿修尘死死盯着不远处那扇绘着美人图的屏风。烛火摇曳,在屏风上缓缓竟真的投射出个女子的身影。女子腰肢纤细,好似弱柳扶风,身子背过去,只留下一半侧脸。唇角微勾薄唇轻启,好似在对他说来啊。
来啊,快来。
到我这儿来。
“修尘兄······”沈清言直觉鹿修尘的状态有些不对,下意识伸手就想拉住他。可鹿修尘却像中了邪般,目不转睛地拨开他的手,固执地朝着屏风的方向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吧嗒、吧嗒、吧嗒······
脚步声混在满室喧闹中,明明轻微至极,可放在鹿修尘这儿却是震耳欲聋。短短几步路,鹿修尘不知为何觉得有一万年那么长。
终于,他停下脚步,望着近在咫尺的屏风,紧张了咽了口唾沫。
心跳声越来越重,鹿修尘紧咬牙关,猛地推倒屏风。
可那之后,除了跳跃的烛火外,什么都没有。
“没······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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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修尘长舒一口气,说不自己心里是庆幸还是失望。他转回身,脸色发白,强自镇定地摆摆手,“可能是有点喝多了,错觉。”
鹿修尘重新坐回桌边,端起酒杯听着沈刘二人扯皮,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可无论他如何努力试图融入眼前热闹的氛围,方才的事都如同附骨之疽,附在他身上挥之不去。
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四处游移,警惕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烛火将舞姬曼妙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扭曲、拉长,随着音乐摆动,恍惚间,那些扭动的影子似乎脱离了本体,呈现出一种怪异的、不自然的姿态。
突然,鹿修尘的余光捕捉到一道白影。
就在房间最内侧的角落,那扇通往露台的雕花木门旁,一道极其模糊、像是披着惨白纱幔的身影极快地一闪而过。速度惊人,根本不像活人!
那身影掠过时,似乎还伴随着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女子幽怨的叹息,如针扎般刺进他脑子里。
鹿修尘浑身血液瞬间冻结,他猛地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尖锐又刺耳。
“又怎么了我的鹿大公子?”刘德有些不耐烦了,“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你们没看到吗?”鹿修尘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了,声音无法抑制地颤抖,手指颤抖地指向那个角落,“刚才那儿有个人影过去了!”
沈清言和刘德面面相觑,双方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莫名其妙。
“什么人影?”沈清言皱眉,“那儿除了花瓶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修尘兄,你今日到底怎么了?完全不像你啊!你平日里无论遇到何事都很冷静······”
“不!不是!”鹿修尘双手狠狠扯住自己的头发,忽然大喊大叫起来,“我真的看见了!一个白色的影子!很快!”
刘德摆摆手:“行了行了,准是你看花眼了。要么就是这酒楼里哪个不开眼的丫鬟路过。来来来喝酒!别扫兴!”
鹿修尘却再也无法平静,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身边竟全都是扭曲的白影!
白影的身形被烛火拉得很长,足足有两个人那么高,柔若无骨。白影像蛇一样从天花板、地面、窗外······房间中的每一个角落爬上来,紧紧围绕在他身边。一双双冰凉的手扒上他的脸、手、脖子、隔壁,像是要将他拽到无间地狱去。
鹿修尘踉跄着后退一步,想逃离这个窒息的地方。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前的景象猛地天旋地转。
喧闹的丝竹声、同伴的调笑声、歌姬的娇嗔声······所有声音瞬间褪去,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湖水。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鹿修尘发现自己不再是在奢华温暖的酒楼雅间内。
周围变得昏暗、阴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石灰的呛人气息。他正站在一个狭窄、肮脏的院落里,脚下是粘腻的泥土。院墙高耸,墙上布满了污渍。
而在院子的正中央,放着一口巨大的、边缘沾满暗红色污渍的木箱。
木箱的盖子虚掩着,一只手从缝隙中软软地垂落下来——那是一只女子的手,苍白、纤细,指甲缝里塞满了黑红色的淤泥,手腕上戴着一只断裂的、染血的玉镯。
那只手他认得。
那是念樱的手。
可念樱不是早就死了吗??
鹿修尘浑身冰冷,双脚被钉在原地,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他跪在地上,双手拼命地扣着喉咙,好让清新的空气涌进来,很快他的喉间便渗出了血。
鲜血汩汩流下,衣领霎那间一片鲜红,可他却像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嘎吱、嘎吱——”
木箱盖子摩擦着,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开始一点一点地从里面被推开。
一股近乎冻结灵魂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鹿修尘。
“啊——!!!!”
“砰啷!”桌上的杯盘碗盏被他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幻象骤然消失。
温暖的烛光,喧闹的音乐,同伴惊愕错谔的脸庞重新映入眼帘。
鹿修尘“噗通”一声瘫软在地,坐在一堆狼藉之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惨白如纸,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头上淌下,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雅间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真正的疯子。
刘德嘴里的酒水顺着嘴角流下都忘了擦,沈清言举着酒杯僵在半空,歌姬们吓得缩成一团。
鹿修尘蜷缩在地上,双手抱头,嘴里反复喃喃着:“有鬼,有鬼······她回来了······她来找我了······”
“哗啦啦——”一股黄色的不明液体从鹿修尘身下流出来,臭味瞬间弥漫了整个雅间。众人齐刷刷捂住鼻子,嫌恶地看向瘫软在地的鹿修尘。
鹿修尘丝毫不知自己失禁了,他呆呆地望着眼前。
念樱正蹲在他身边,动作轻柔地为他擦去额角的汗水,白皙修长的手指点在鹿修尘的嘴唇上。她莞尔一笑,倾国倾城,宛若当年红遍扬州城的歌姬。
“鹿郎,我来找你了,跟我一起下地狱吧。”
15. 趣事
“那女鬼面色惨白,双脚自膝盖处截断,血流了满地。鹿修尘不过眨了下眼,女鬼登时就从几尺之外瞬移到了他眼前,双手死死掐住他脖子,嘴里喊道‘鹿郎,我实在思念你,不如你同我一起死吧!’”
京城,有缘茶馆。
说书先生在台上讲得唾沫飞溅、口干舌燥,底下众听客围坐一桌,个个伸长脖颈,屏息凝神,生怕漏掉半句。
每到精彩处,有人忍不住跳上长凳,拊掌喝彩,桌前的瓜子壳早已堆得如山般高。
分明是清晨,可茶馆内却一座难求,掌柜站在柜台后乐呵呵地拨着算盘,跑堂小厮的腿都快断了。
原因无他,只因京都最近发生了件趣事。
鹿老太爷第三子,大虞有名的风流才子鹿修尘,前几日竟在甜醉坊意外中邪了!
他是在与友人玩乐时突发癔症的,同行者见事态不对,赶忙派人通知了鹿家。鹿家人赶到时,鹿修尘早已神志不清,浑身都是自己的排泄物,隔着两条街都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臭味。
不仅如此,听坊内宾客说,只要鹿修尘见到女子,便会如狼似虎般扑上去,拉着人家的手求别人扇他巴掌。
但凡那女子拒绝,他便跪下来冲人家磕头,直至头破血流,力道之大三四个人都拉不住。
是以这几日京中流言四起,有说鹿修尘被下了降头的,有说他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的,更有好事者说他这是做了亏心事,引来了鬼敲门。
鹿家虽对外宣称鹿修尘只是身体不适,但百姓的悠悠众口岂能尽封?何况甜醉坊本就位于闹市,当日鹿修尘的疯态不少人都瞧见了,鹿家再怎么能耐,也不能将目睹者都灭口。
这几天鹿府大门紧闭,府中主子皆以身体不适为由,将宴会什么的推了去。就连婆子小厮出门采买都低调至极,再不复往常的趾高气扬。
外头百姓兴致勃勃看热闹,可热闹本人却一直昏睡不醒。
澹月斋内。
老夫人坐在床边心疼地抹眼泪。又因担心吵到鹿修尘不敢放声痛哭,只得努力咽下心中酸楚。呜咽的哭声从指缝断断续续流出来,旁观者无不感触落泪。
院子内外围满了人,就连身子笨重的林氏都来了。众人都默默地站着,大气也不敢喘,即使脚酸得厉害也只能强忍着。
近日因鹿修尘的事,老太太先先后后打死好几个下人了,原先在澹月斋伺候的几乎全被发卖了出去,故此刻谁都不敢上去触霉头。
鹿怀舒在一旁见无人注意到自己,慢慢放低重心靠在墙上,好让酸痛的腿脚松快些,目光缓缓掠过在场之人的脸。
虽大家看着都是满面悲痛,可鹿怀舒知道,在场真心实意心疼鹿修尘的没几个。大多数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指不定还会在心里埋怨鹿修尘,连累得他们也丢了脸。
视线移到旁边的林氏身上,鹿怀蹙了蹙眉。
林氏面色惨白如纸,身子微微摇晃腿直打哆嗦,仿佛下一刻就会跌倒在地。现下虽已入春,可风刮在脸上仍旧凌厉。林氏在这样的天气下,额头居然还出了汗。
察觉到鹿怀舒的目光,林氏偏头,强撑着对她摇了摇头。
身旁惊春心急如焚,搂着林氏的身子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低声道:“我们姨娘接连几夜没睡好,今日更是没用早膳便赶来了,现下在这儿站了将近三个时辰。二小姐,求您想想办法吧,不然我怕······”
惊春所言不假,林氏状况的确十分糟糕。鹿怀舒轻抿嘴唇,思忖片刻后给南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帮惊春照看下林氏。自己则转动了下僵硬的脖子和腿脚,直接朝着老夫人走去。
前头的鹿明德瞥见鹿怀舒的动作一顿,下意识伸手就想拉住她。可惜手慢一步落了空,只得眼睁睁看着鹿怀舒的衣袖从自己手中溜走。
鹿福槿倒是饶有兴致地盯着鹿怀舒,眼里露出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祖母。”长时间未进水,鹿怀舒嗓子哑得厉害。她轻咳几声,拿起一旁的衣裳披到老夫人身上,蹲在她跟前拉着她的手,道,“您回去休息吧。”
老夫人置若罔闻,依旧呆望着床上的鹿修尘流泪,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鹿怀舒。
鹿怀舒心里其实烦到要命,这又不是她儿子,她在这儿陪着哭什么坟。再说了,就算她要来,也合该找个戏班子,大唱三日《好运来》才对。
也不知老夫人怎么想的,澹月斋就算聚再多人,鹿修尘现在也醒不来。
他身上的药效还要两日才能过去。
但眼神落到老夫人斑白的两鬓和肿红的双眼时,鹿怀舒内心还是难得触动了下。她叹了口气,耐下性子劝道:“祖母,舒儿知道您担心三叔。可您也不想三叔醒后还要为您劳心伤神吧?”
老夫人僵硬的脖子转了转。
“府医已瞧过了,说三叔并无大碍,只是身子有些亏空,需要好好休息几日。三叔甫经历了这般大的打击,醒来后第一件事必是想跟母亲倾诉。可祖母您现在如此憔悴,三叔如何忍心又惹您伤心呢?话长久憋在肚子里,人迟早会被憋坏的呀。”
老夫人终于有了些反应,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几度张嘴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旁边的鹿明德见状连忙上前:“舒儿说得对。母亲,您且回去休息吧,三弟这儿有我看着呢。切莫让三弟为您揪心呀。”
良久,老夫人终于点了点头,屋中众人一瞬间如蒙大赦。
“好好好,槿儿、舒儿,你们俩送老夫人回去。”鹿明德喜形于色,一连串吩咐脱口而出,“伺候三爷的人都机灵着点,每隔半个时辰必须向本官汇报三爷的情况。若是出了岔子······哼,你们知道下场!”
下人们哪里敢怠慢,齐声应下。
鹿怀舒和鹿福槿陪老夫人回到松鹤居,宽慰了她好一阵子,又服侍她吃完药方离开。离开时鹿怀舒顺道瞥了眼漏刻,已近巳时了。
谢绝了嬷嬷找人送她们的好意,鹿怀舒挑着盏灯,和鹿福槿慢悠悠往回走。
今日天气难得好,夜里不似往常那般寒冷,风吹在身上将一整日的烦心事都柔柔拂去。
行至花园,廊灯明亮。初生的嫩芽悄然爬上枝头,几株早开的月季在夜色中朦胧可见,暗香浮动。假山边的残雪已消融殆尽,露出底下湿润的泥土。
鹿福槿在花圃旁驻足,伸手触了下待绽的花苞。她的手生得极美,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细细瞧去竟比花苞还嫩几分。
鹿怀舒站在一旁注视着鹿福槿的侧脸发呆,其实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二人的眉眼确有些许相似,不过鹿福槿更显恬静,而鹿怀舒则多了点灵动。
说起来她们二人幼时关系还算亲密,鹿福槿虽只比她大两岁,却很有姐姐的派头。
鹿怀舒还记得那时父母常年在外征战,甚少回家。鹿怀舒独自住在空荡荡院子里,脸皮薄不好意思说自己害怕,只敢每晚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
后来南竹实在不忍心,便跑去告诉了鹿福槿。不记得是哪个盛夏雨夜,外头电闪雷鸣,鹿怀舒将自己整个人紧紧包裹在被子里,纵然热得大汗淋漓,也不敢探出头。一边祈求雷雨快点过去,一边希望自己快点睡着。
鹿福槿是在她最害怕的时候来的。她那时才八岁,抱着自己的被子和枕头,不等鹿怀舒反应过来便钻到她床上,强硬地将她搂进怀里,小手有一搭没一搭扶着她的后背。
当晚,鹿怀舒就在鹿福槿温暖的怀抱和软糯的儿歌中沉沉睡去。
所以,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呢?
鹿福槿抬头,蓦地对上鹿怀舒温柔的眉眼,下意识道:“在想什么?”
“嗯?”鹿怀舒脑子空白了一瞬,索性坦诚道,“在想我们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似是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鹿福槿一时哑口无言。恰在此时,一片嫩白的花瓣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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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从树上飘下来,不偏不倚落在鹿福槿的鬓边。不过须臾,花瓣又似蝴蝶般振翅飞起,在空中旋转片刻后落到烂泥里,再也不复方才的纯白。
鹿福槿别过头,望着黑漆漆的前路发呆。良久,她笑了笑:“怀舒,你知道吗?这个世上有一些东西,就是需要你舍弃你所拥有的一切,才能得到。”
“亲人、友人、善良、底线。”
“只有将这些东西全部抛诸脑后,你才有可能做那独一无二的胜者”
说罢不等鹿怀舒反应,鹿福槿便拢了拢斗篷,淡淡道:“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鹿怀舒独自掌灯回院,老远便看见南竹在门口张望。瞧见鹿怀舒的身影南竹一喜,匆匆迎上来:“小姐,念奴姑娘来了。”
“念奴?”鹿怀舒惊诧,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她来作甚?”
最稀奇的是鸨母居然肯放她出来,看来鹿修尘甜醉坊一事对他造成的影响,远比鹿怀舒预想得要大。
南竹先一步推开院门,接过鹿怀舒手中的灯:“奴婢估摸是为三爷的事来的,我瞧念奴姑娘面色欣喜,必是好消息。”
“但愿如此。”鹿怀舒冲南竹俏皮地眨眨眼。深吸一口气进门,笑道,“这几日一直不得闲,我正预备明日去找你呢,没想到你居然自己来了。”
见鹿怀舒回来,念奴高兴得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我······我等了你许久都不见你来,这才冒然·····没给你添麻烦吧?”
“怎么会。”鹿怀舒解下斗篷,冲念奴扬扬下巴,“坐。”
念奴依言坐下,动作僵硬地拿起手边的茶杯酌了一小口,连茶水洒在她衣裳上都没发现。
鹿怀舒佯装看不出她的紧张,倚在软塌上悠闲地尝着小厨房新做的糕点,好整以暇地等念奴开口。
念奴迈出这一步,不想也知有多不容易,所以鹿怀舒不急。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可以陪念奴做心里建设直至明日。
屋子里的烛火明了又暗,暗了又明,灯柱旁已然聚集了好几截灯芯,屋子外头守夜的小丫鬟早就沉沉睡去,四周万籁俱静,只余这间小小的屋子还亮着灯。
不知多久,念奴终于抬起头,手绞着帕子小心翼翼问道:“鹿小姐,你真的能帮我吗?”
“帮你?”鹿怀舒手指点点发髻,斜靠在椅子上笑道,“坦白讲不能。我既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菩萨,也不是见别人受苦便心痛难忍的圣母。”
“但念奴姑娘,只要你能给我我想要的,那么作为交换,我自然会给你你想要的。”
“我们之间并不是你依附于我的关系,而是各取所需的关系。”
念奴释然笑笑,眼角好似闪着泪花,声音略微有些沙哑:“鹿小姐你知道吗?我短短二十八年的前半生听过无数甜言蜜语和海誓山盟,他们承诺我天长地久不分离,或是生生世世不背叛。”
她顿了顿,继续道:“可奇怪的是,你这句冷冰冰的利用,居然是最令我心安的一个。”
鹿怀舒眸光闪了闪,声音轻得近乎呓语:“能让你心安,是我的荣幸。”
“鹿小姐见笑,人上了年纪就是容易感性。”念奴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压下心头的苦涩郑重道,“其实外头那么多有关鹿三爷的美名,只有一句是对的——不近美色。”
“你知道为什么吗?”
鹿怀舒摇摇头,猜测道:“不举?断袖?”
“不,都不是。”念奴冷笑,“鹿修尘荤素不忌男女皆可。但他所能光明正大接触到的,都不是他喜欢的。”
什么意思?
鹿怀舒一头雾水,玩笑道:“念奴姑娘,你是在同我打哑谜吗?什么叫他能接触到的都不是他喜欢的?鹿修尘这个身份地位,无论是年轻貌美的女子还是清秀可人的小倌,不都······”
她的话头戛然而止,面色骤变,腾地从椅子上蹦起来,险些破了音:“你是说他——!”
16. 心魔
四方街是京城最大的“贫民窟”。
歪斜的屋檐一个叠一个,黑压压地像连绵不断的破败鸦巢。初春的脏雪混着污水在狭窄的巷道里横流,空气里永远沤着一股烂菜帮子和霉木板混杂的酸腐味。
住在这的多是些走卒乞丐、暗娼流民,几个敞着怀的粗野汉子正围在墙角掷骰子,粗厉的喝骂声猛地炸开,瞬间便压过了隔壁穿来的婴孩有气无力的啼哭。
顺着四方街一直往里走,沿路的大门几乎都紧锁着。有天不亮便挑着担子出摊的,也有挎着篮子下地干农活的,唯有最后一户的院门是虚掩的。
说是院门,其实不过是用树枝和篱笆围成的栅栏,再削了块平整些的木板做门,起不到任何防御作用,有心者稍稍使点力就能踹开。
刘满仓端着一碟菜梗和两碗不见米粒的稀粥走进屋子,望着呆坐在黑暗中的妻子默默叹了口气。他走去过将手中东西放到桌上,试探性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膀:“桂香啊,你吃点吧?”
孙桂香弓腰驼背,背对着刘满仓坐。头发凌乱,双目无神,身上散发出长久未清洗的怪味。可她却丝毫不在意,只是紧紧地搂着套打满补丁的旧衣裳,一言不发。
小院采光不好,夫妻二人又舍不得点灯,因此虽是晌午,但屋子里还是暗得厉害,只能靠窗户缝里透进来的微弱的阳光照明。
孙桂香整个人都隐藏在黑暗里,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刘满仓眼睛蓦地一酸,强压下心头的哽咽:“桂香,小鹏都没了四年了,你就算再难过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子呀,你这样让小鹏在天之灵怎么放心得下嘛!”
“······四年?”似是捕捉到了什么关键词,孙桂香僵硬的头颅终于转了转,“是啊,小鹏已经没了四年了。”
阳关透过随时都可能掉落的窗户洒进来,在脏乱的屋子里形成了一道明亮的通路。孙桂香盯着在光路里肆意跳动的浮尘,突然咧开嘴巴笑了笑。
她伸手在腰间比划了下:“小鹏丢的时候才这么一丁点,要是他还在的话·······”
孙桂香怔愣片刻,突然丢掉手里的破衣裳。腾地站起来死死抓住刘满仓的手臂,高兴得手舞足蹈:“应该比我高了吧?不不不,说不定比你还高呢!邻里都说小鹏窜个子很猛的!”
“对了!小鹏说他今个晌午想吃滚肉,我要赶紧去买肉了!哎呀你不知道,我上次去得晚了,刘屠户给我的全是没人要的边角料!”她说着就跌跌撞撞往外跑。
“桂香!桂香!”刘满仓眼疾手快地拽住孙桂香的胳膊,强硬地将她搂进怀里,用胳膊和腿死死禁锢住她的动作,即使脸上胳膊上被挠出来好几道血痕也毫不在意。
“桂香啊,小鹏没了!小鹏都死四年了!”
“胡说!你胡说!放开我!我要去给小鹏买肉,晚了就卖完了!”孙桂香拼命挣扎依旧动弹不得,索性发狠,张嘴狠狠咬在刘满仓的手上。刘满仓吃痛,力道却分毫不减。
“吧嗒”,一滴泪落在刘满仓手背上,烫得灼人心脾。感受到满口的腥甜味,孙桂香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慢慢松开口,全身泄力,差点从刘满仓怀里溜下去。刹那间,泪水占据了她所有的视线。
“相公。”
“哎,我在呢。”
“你说小鹏就是想吃点肉,我怎么不给他买啊?我为什么不给他买啊?他那么乖、那么懂事,什么都不要,就想吃点肉,我怎么能那么狠心呀!”
“桂香······”
“我怎么那么狠心呀?!”
鹿怀舒站在窗户外,定定地看着屋中相拥而泣的两人,许久都没有说话。
身旁南竹担心地拉了拉她的胳膊,鹿怀舒回神,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转头朝她露出个安抚的笑容,无声道:“走吧。”
烂泥和干草糊成的屋子和那其中断断续续的哭声逐渐离鹿怀舒远去,她裹紧衣裳,长舒一口气,大踏步向前走去。
鹿府的马车就停在四方街门口。
车厢内皆以软锦包壁,铺着厚实的西域绒毯,一张花梨木小几上摆放着紫砂茶具,兽炉中檀香袅袅,仿若方才漏水的屋顶、怄人的脏水都是错觉。
鹿怀舒靠在马车后壁上闭目养神,南竹知道她心里不舒服,也乖乖在一旁安静地坐着。
耳边忽的又响起昨夜念奴的话。
“鹿修尘荤素不忌男女皆可,可他所能光明正大接触到的,都不是他喜欢的。”
“因为他,有狎童之癖。”
“不仅是他,京城不少官员都爱好幼童幼女,你以为鹿修尘靠什么取得他们的赏识?才能?魅力?呵,不过是‘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罢了。”
京中百官,有两袖清风一心为民者,亦有阿谀奉承追权逐利者,念奴口中的不少人,到底指的是谁?
六皇子的投效者?还是与鹿修尘面不和心和的伪君子?
究竟是谁“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腐朽溃烂的心。
念奴缓缓摇头,沉思道:“我只负责为他挑选符合条件的幼童,至于后续之事我便不得而知了。鹿修尘几乎从不在我房内行肮脏之事,除了四年前的一次,喝多了花酒情不自禁。”
虽有念奴这个证人,但想扳倒鹿修尘还是难如登天。她们俩一个是不受宠的嫡女,一个是烟花间的过气花魁,稍有不慎,只怕不仅不能揭下鹿修尘的真面目,还会将她们自个儿搭进去。
鹿修尘能这般嚣张肆无忌惮,无非是仗着有六皇子撑腰,所以,还得先让他失了六皇子的信任才行。
鹿怀舒抿唇,心中颇为烦躁。也不知她拜托纪不楼办的事,进展如何了。
车帘随着马车的奔驰微微晃动着,外头的喧嚣声萦绕于耳,热闹非凡。帘外街市熙攘,楼檐交错,人烟稠密直至城门也不见减弱。城外竹林渐起,覆着残雪的幽深小径曲折蜿蜒,不知通往何处。远处江水翻涌,波涛滚滚,一浪推着一浪,奔向临安——
郭重猛地打了个哆嗦。
他睡眼惺忪地从潮湿的稻草床上爬起来,晃了晃混沌的脑子,目光投向破庙外。
日薄西山,一天又要过去了。
肚子里传来难耐的咕咕声,郭重用力按了按酸痛的胃,可惜无济于事。他叹口气,从枕边拿起个油纸包的圆状物打开,里面是半张早就凉透了的烧饼。
本想靠这点东西多熬两天的,如今看来怕是不行了。
“轰隆隆——”闪电将暗沉的天空撕开一道明亮的裂缝,天色比方才更暗了,瞧着随时都会下雨。郭重狠狠咬了口硬得像石头的饼,打消了出去取水的念头。
这几天临安接连暴雨,他的腿一直隐隐作痛,有几次甚至疼到以头抢地才能勉强转移注意力,现在出去估计走到半路就回不来了。
半张饼下去,肚子仍是空落落的。郭重躺在草席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得坐起来望着一无所有、破破烂烂的空庙发呆。
这庙打郭重记事起就存在了,无人知晓是何时何人建的,只知此地不吉利。
据说庙建成之初,有位富商带了十两银子来此处参拜,希望佛祖保佑其财运亨达、平步青云。岂料回去后生意非但没起色,还一年比一边差,富商的银子越欠越多,产业越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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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少,最后成了流落街头的乞丐。
从那之后庙就逐渐荒废了。临安人都说这庙被下了诅咒,专吸人的精气,谁要是进去拜了,是要倒大霉的。
“轰隆——”刺眼的雷电从门外劈进来,给昏暗的庙宇带来一霎的光亮,不偏不倚映在佛祖慈悲的面目上。
佛祖低垂着眼帘,半张脸在电光中显得慈悲安详,另半张脸却陷在深沉的阴影里,被几道深刻的裂纹割裂开来。
郭重坐在草席上盯着供台看了许久,突然动了动。他拖着僵硬泛疼的右腿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挪到佛像前,“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他张了张口,嗓音嘶哑:“······你既是佛祖,能普度众生吗?”
意料之中没有人答话,郭重却不在乎。自从母亲去世之后,他已经许久没同人说过话了,今夜不知怎的了,莫名想找人倾诉一番。
“我娘三个月前去世了,我没钱给她买棺材,拖着这样一副烂身子,更没法让她入土为安。只得找了张草席子,将她裹起来扔进乱葬岗。我在草席外系了七道绳子,希望野狗别把她的尸身叼走。”
“我娘一生谨小慎微,从没和人红过脸,邻里八乡谁家有事都来找她帮忙,她也乐意搭把手。她没读过什么书,从小教导我时只有一句话,‘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那你说,像我娘这样的人,怎么没好报呢?”
“哗啦啦”,雨越下越大,顺着破庙的屋顶漏下来,吧嗒吧嗒砸在地上,和地上的泥土混在一起,蔓延至庙宇的每个角落。
郭重的衣裤上沾满了泥水,风一吹,冻得人直打哆嗦。他梗着脖子,固执地抬头望着端坐于供台之上的神像,目光炯炯,好似在寻求一个答案。
微弱的光线映出他的背影,瘦弱又挺直。
过了不知多久,郭重终于垂下脑袋,苦笑道:“······我在指望谁呀?”
“唉。”
寂静的破庙中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郭重动作一顿,猛地抬头,警觉地盯着四周:“谁?”
难不成这儿还有旁人?
郭重有些害怕,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一边巡视四周的情况,一边用手在地上胡乱摸索着,摸到一根带有钉子的木棍。
他手把住供桌借力起身,将木棍横在身前做防御状,六神无主地环顾着四周,以防黑夜中猛然有人冲出来攻击他。
“唉。”
并不是错觉。这次的叹息声更大更近了,仿佛是站在他跟前发出来的。郭重开始还在空中胡乱挥舞着木棍,大喊“出来”,可逐渐,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声音低沉下去,僵硬转身,望着面前的佛像。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佛像半合的双目好似睁大了些。
“郭重。”
这次是真真实实听到了!他面前的佛祖在说话!!
郭重一个哆嗦,手中的木棍登时掉到了地下,后背衣裳在一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倏然想起一个传闻,这个庙是被诅咒过的,不吉利!别的佛祖都是救世人于水火,唯有这个不同,祂是拉人下黄泉地狱的!
郭重心跳如擂鼓,浑身迅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下意识拖着右腿就往门外跑,恰在此时,天边又一道惊雷落下,于是他在这震耳的轰鸣中听清了身后佛祖略带怜悯的话。
“郭重,你甘心吗?”
这话像有什么魔力般,登时将郭重牢牢钉在地上,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从前也有个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不过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
久到他几乎以为,那是上辈子的事了。
17. 风波
“郭重,你甘心吗?”
那应是竹贤会刚结束,睿王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好久,邀众人一起,不醉不归。
郭重随便扯了个理由提前告辞,失魂落魄地回到鹿修尘院里,默默收起所有书卷纸张,去找先生道别。
先生上了年纪,脾气愈发暴躁,骂起人来字字如刀,半点不留情面。
因而在听他亲口说出“往回不再与公子同窗共读”之语时,更是气得破口大骂,甚至把他祖上三代都拉出来鞭尸了一次。说到激动处甚至抄起扇骨,一下一下抽在他单薄的后背上。
郭重垂头不语,内心不合时宜地想到。先生平日满口之乎者也,仁义礼智,瞧着一派仙风道骨,谁承想他私下里居然还有这一面。
“郭重啊。”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见郭重仍旧无动于衷,先生只觉阵阵无力。他抹了把脑门上的汗,痛心疾首。
“怎么能说不读,就不读了呢?你天资好,又肯下苦功,将来······”
“将来必定大有作为。”少年昂首,脊背挺直,远远望去像一棵生机勃勃的小树。但他的语气却静得像一潭死水,“先生,您真觉得我能有出息吗?”
先生一怔,下意识就想说些场面话来安慰他。可触及到郭重决绝的双眸,他却仿佛洞察出什么,嘴唇颤了颤,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郭重不甚在意地笑笑,低头,饶有兴致地端详起地上勤勤恳恳搬食物的蚂蚁。
他轻声道:“不是都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吗?从前我也是这般认为的,总觉得只要我肯下苦工,终有一日会金榜题名。我也不奢望大富大贵,就算做个五品芝麻官也成,最起码可以让我爹娘不再看旁人眼色过活。”
“但我错了。因为那条路根本不是用心血和努力铺就的,而是用银子。白花花的、几百两的银子。”
眼眶不知是不是进了什么东西,蓦地有点干涩。郭重吸吸鼻子,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用最后一丝力气压住哭腔:“就算我进京赶考了,又能如何?”
耳边再度响起鹿修尘略带笑意的声音。少年英姿飒爽,折扇轻摇,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面上是郭重从未拥有过的从容和自信:“就算你进京赶考了,又能如何?”
“我没家世、没门第,更无银钱打点考官。”
“你文章写得再好,也不过是陪衬的绿叶。”
鹿修尘“啪”地合上扇子,欺身上前,用扇把轻挑起郭重的下巴,半真半假地感叹道:“考场,从不是一个看真才实学的地方啊。”
蚂蚁独自拖着与它体型相仿的食物,进退艰难,歇多行少,千辛万苦却只挪动了一星半点。
郭重沉默半晌,脚突然踩上蚂蚁,脚尖稍稍用力。
“噗呲——”。
蚂蚁实在是太渺小了,就算丧命于此,也不会激起半点水花。
可就在那一瞬,郭重莫名觉得有什么东西发出了震天撼地的声音,吵得他耳膜几乎要炸开。
“吧嗒、吧嗒。”
原来是眼泪。
“轰隆隆——”
惊雷巨响,将郭重拉回现实。
佛像的声音在暴雨和雷电的加持下,沉沉闷闷,诡异万分:“去吧。”
郭重怔在原地,连魂魄仿佛都被这一声摄去:“去哪儿?”
“去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
“既然属于你的,你没得到,那不属于别人的,他凭何拥有?”
不属于别人的?
郭重脑子迟钝到生锈,把这句话在嘴里反复咀嚼了好几遍,才反应过来祂的意思。
是了,那些诗词文章。
那些惊才艳艳的,令人拍案叫绝、直呼惊世奇才的字句,它们不属于鹿修尘。
那上面署的,该是他郭重的名字。他才是那个该被世人记住,称赞一声“才子”的人。
可现在呢?
临安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他被逐出霍府的事,很快就人尽皆知。
侍奉人最讲究个“忠”字,是以无论他走到哪儿,都有人用那种黏糊又恶心的眼神打量他,仿佛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样。
他们捂嘴怪笑,悄悄撞撞同伴的肩膀,冲他的背影努努嘴,几人相视一笑,一切皆在不言中。
你看,就是他,他就是那个郭重,那个偷别人东西被赶出来的郭重。要我说还不如送去官府呢,小小年纪尚且如此,长大还了得?不得杀人放火啊!
就是!亏他还读过书呢。要我说这种人必得落榜了才好,不然等他做了官,还有百姓好日子过吗?
可每当他看过去,他们又慌忙移开视线,讪讪地笑笑,各忙各的事去了。
但凭什么?
凭什么作恶多端的风光无限,心怀善意的却要如坠深渊?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明明是鹿修尘······
“哎呦掌柜的你不是临安人吧?竟敢雇他做账房先生!”
“怎么了,有何说法吗?”
“啧啧啧,他手脚不干净!原先是临安霍家的家奴,偷主人的东西被赶出来的!还偷了不少呢!哎呦呦霍家待他多好啊,给他吃给他穿,还容许他与公子一同念书。可他呢?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猛然之间,邻居大婶、杀猪的屠户、卖菜的老农······郭重不知他们为何会凭空出现在破庙。
只见他们面色鄙夷,缓缓靠近,将他他紧紧围在中央,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以至于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贼!”
“忘恩负义!”
“白念那么多书了!”
······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我求求你们了!别说了行不行!啊!啊!啊啊啊啊!!不是我!不是我!我都说了不是我!!!”
郭重痛苦地抱住脑袋,手指死死拉扯住头发,嘶声干嚎起来。他以额撞地,一声接着一声,咚咚作响,动静大到连梁上的灰尘都簌簌震落。
“去吧郭重。”
佛祖的声音再度响起。祂半阖的双目似乎又睁大了些,瞧着格外悲天悯人。
郭重面容呆滞,双目无神,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径直朝门外冲去······
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可有个人却穿雨幕而来。
男子身材颀长,负手缓缓而入,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优雅和胸有成竹。他着一袭黑色劲装,小腿紧紧包裹在衣料之下,结实有力。
蹀躞带勾出其劲瘦的腰身,腰间坠着的玉佩随着他的动作叮叮咚咚,煞是好听。
外头暴雨如注,男子身上不免也淋到了些。几滴雨水顺着他额头流下,勾勒出他白皙的肤色和深邃的五官,俊俏到另观者呼吸都为之一滞。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那双眼睛太过于冰冷,望过来时令人不寒而栗。
纪不楼环视了圈脏乱差的破庙,嫌恶地蹙了蹙眉,只觉有数百只蚂蚁在他身上爬来爬去。他道:“出来吧。”
庙里应声吱吱嘎嘎的动静,像生锈的铁门在地上拖拽,断岳下意识哆嗦了下。供桌被大力推开,其上的东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掀起阵阵尘土。
只见那佛像后面赫然有个暗门,不大不小正好可容一人藏身。
一位身形消瘦的女子从门里钻出来,活动了下手脚,伸伸脖子。
莺时蹦蹦跳跳走到纪不楼跟前,笑兮兮行礼:“公子。”
纪不楼颔首,冲庙外扬扬下巴:“找几个人,暗中护送他到京都。”
“公子放心。若是他路上反悔了,我就直接打晕给您扛过去!”莺时脆生生应下。
她偷摸抬眼,观察了下纪不楼的神色。见他心情不错,扭捏片刻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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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忍住,疑惑道:“公子,您此次行事为何······”莺时双手在空中胡乱挥了几下,斟酌着措辞,“如此古怪?我听到命令,还以为有人胆大包天冒充您。”
难道我们不应该把刀架他脖子上,威胁他听令于您吗?
纪不楼摩挲扳指的手顿了顿,淡淡瞥了眼百思不得其解的莺时,又淡淡收回目光目视前方,面不改色一本正经。
“我见不得血腥。”
莺时:“······”
纪不楼:“有问题?”
“呵呵,呵呵呵。”莺时低下头吐吐舌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无声骂了句有病。而后尬笑几声,抬头努力露出个真诚的笑,“没。见不得血腥——好啊。挺好。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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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小姐,到了。”马车稳稳停在鹿府门口,车夫放下脚凳道。
鹿怀舒疲惫地捏捏眉心,搀着南竹的手下了车。
“二小姐。”管家躬身行礼,恭敬道,“老奴在此,等候您多时了。”
甫站定,管家便带着数十个小厮上前,将她团团围住。小厮个个凶神恶煞、身体健壮,一瞧就知是练家子。
“小姐。”南竹强壮镇定挡在鹿怀舒前头,怕得腿肚子直达哆嗦。
自己出去这半日,府上究竟发生了何事?他们搞得这又是哪一出??
鹿怀舒心跳如擂,脑子疯狂转动思考着对策。不过须臾,她侧身上前,捏捏南竹的手示意她安心,笑道:“看你这阵仗,像是来拿我的。
“不敢不敢,二小姐折煞老奴了。”管家慌忙摆手,弯腰赔罪,使了个眼色示意围在鹿怀舒身边地小厮稍稍退后些。
“只是老夫人有令,让二小姐回去后即刻前往松鹤居。”管家满面愁容,一副为难至极的样子。他一手摊开在前做了个请的姿势,“还望二小姐不要为难老奴。”
鹿怀舒直直盯着管家的脸,一言不发,直盯得他内心发毛,脸上虚伪色笑差点挂不住。
半晌,鹿怀舒突然粲然一笑:“既如此就快些走吧,可千万别让祖母等急了。”
松鹤居。
厅堂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满满当当聚了一大堆人。就连鹿张氏也来了。
她面色惨白,嘴唇没有半点血色,虚弱地坐在椅子上。
林氏忧心忡忡地站在老夫人跟前,瞧着这副阵仗心乱如麻,手中的帕子都快绞烂了。
瞧见鹿怀舒,林氏眼睛一亮,下意识上前半步,对着她微不可见地摇摇头,示意她小心。
鹿怀舒递给林氏个安心的目光,阔步上前,施施然跪下,好似什么都没察觉:“舒儿给祖母请安。”
“哒哒、哒哒。”老夫人未应声,其余人自然也不敢说话,厅堂内一时只余老夫人手指拨动佛珠的细微窸窣声。
良久,就在鹿怀舒感觉自己的膝盖都快僵了时,老夫人终于睁开眼。
“怎么还跪着?”老夫人眼皮耷拉着,目光缓缓落到鹿怀舒身上,像是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明明白白,“地上凉,起来吧。老身糊涂了你们也糊涂了吗?也不知道提醒。”
其余人面面相觑,打着哈哈说了些场面话。
老夫人视线在鹿怀舒面上流转片刻,拨弄佛珠的手顿了顿。这孩子的眉眼,和她父亲年轻时真像啊。眼睛又大又圆,眼尾总是上挑着,一副乐呵呵,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的样子。
她收回目光,倦怠道:“鹿张氏,你说。”
“是。”
鹿张氏在鹿福槿搀扶下起身,扶着桌椅艰难挪到厅堂中央,走两步便要停下歇一歇。短短几步路,好似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停下后只能靠着鹿福槿勉强站定。
“母亲,舒儿她······”鹿张氏难受地捂住心口,说话断断续续,指向鹿怀舒的手颤抖不止,“她身体里住着的,根本就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舒儿!”
18. 对峙
“她身体里住着的,根本就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舒儿!”
话音刚落,老夫人枯瘦的手指猛地收紧,黄花梨木扶手上的雕花,几乎要硬生生嵌进她的掌心。
即便鹿张氏提前跟她通过气,老夫人还是无法做到无动于衷。她身子下意识前倾,但瞧见众人或惊疑或恐惧的面容,又强壮镇定地坐了回去。
鹿张氏的话如平地惊雷,霎那间炸起满堂哗然。王氏更是骇到连手中的茶杯都拿不稳,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在她手上,鲜红一片。
林氏满心荒谬几乎要笑出声来,方想反驳一句怎么可能,但须臾之间,这个荒唐的念头便如铁砂掌般摄住了她的脖子。
不仅是林氏,在场所有人脑中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同一个想法:鹿张氏所言,恐怕是真的。
鹿怀舒自小在鹿府长大,是什么性子,鹿家人最清楚不过。
那个原先看见二夫人连大声回话的不敢,遇见些厉害点的丫鬟婆子更是恨不得贴着墙根走的二小姐,怎么会一夜之间变得如此锋芒毕露?
甚至连二夫人和大小姐都拿她毫无办法。
鹿怀舒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心脏重重一跳,脑子里出现片刻的空白,嗡嗡耳鸣中,她只听得到自己擂鼓般咚咚咚的心跳声。
鹿福槿立在鹿张氏身后,目光锐利,没错过鹿怀舒面上一闪而过的惊慌。她垂下眼帘眼珠子转得飞快,看来鹿怀舒身上的谜底比她想得要多,真好,趁着今日的机会好好挫一挫她的锐气。
最好,能让她永无翻身之日。
不过须臾,鹿怀舒便冷静下来。她稳住呼吸,右手暗地里死死掐住大腿,强压下声音里的颤抖:“二婶,您在说什么?我不是怀舒还能是谁?”
说到最后,鹿怀舒眼眶泛红,满脸荒唐不可置信,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到底是妖是鬼,你自己心里最清楚。”鹿张氏冷笑,踱步到鹿怀舒跟前,手一下一下戳着她的肩膀,恶狠狠道,“我只知,你绝不是鹿家的女儿。”
“母亲快离她远些。”鹿福槿又惊又俱,连忙上前搀住鹿张氏,后退了十来步,好似在躲避什么浑水猛兽。
她柔柔地冲老夫人福了福身,眼神小心翼翼地瞥了眼鹿怀舒又飞快地收回,轻咬下唇犹豫开口:“祖母,其实孙女,心里一直有件事,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日夜难安。”
老夫人沉默着,目光复杂地在两个孙女之间逡巡。
见老夫人迟迟不作声,鹿明德适时开口:“母亲,不妨听槿儿一言。若是误会正好说开,也能缓解她们姐妹间的龌龊,还怀舒一个清白。您说呢?”
老夫人沉吟片刻,仓促避开鹿怀舒的目光,点头应允。
鹿福槿捏着帕子,便回忆边道:“先前我同舒儿去程府参加赏梅宴。宴上,舒儿一曲《广陵散》技惊四座,在场诸多贵女都瞧见了。”
果然,鹿福槿能拿来做文章的,只有赏梅宴之事。鹿怀舒心道句幸好,原本紧绷的肩颈倏然放松下来。
“所以,就因我弹了一首曲子,无意间压过了姐姐的风头,姐姐便要这般污蔑于我,甚至不惜置我于死地吗?”
鹿怀舒怔怔地盯着鹿福槿,声音喃喃,嘴唇唇动,豆大的眼泪顷刻滑下。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摇摇晃晃险些站不稳。
“不是——”鹿福槿直觉不对,脱口反驳。
“好,我明白了。”鹿怀舒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嘴唇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能低下头释然地笑了笑,低声道,“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须臾,鹿怀舒抬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扑通”一声跪下,冲老夫人磕了个头。
她话还未出口,声音就哽咽得不成样子:“祖母,那日舒儿在程府不甚迷路,等匆匆赶到时宴会早已开始。于是程姐姐罚我抚琴赔罪。”
“我本无意出风头,可无奈七公主也在场,舒儿不愿因一己之私落了鹿府的脸面,又不忍心让大姐姐替我担责,这才勉强献丑。”
鹿怀舒声调猛地拔高,目光哀戚着望向鹿福槿,每个字都像是裹着血泪:“大姐姐,可是舒儿平日里做了什么惹你不快,你说,只要你说,舒儿一定改!”
“若是姐姐不喜舒儿在外人面前抚琴,舒儿从此以后再也不碰琴了!日后京城,人人只知鹿府大小姐琴技精湛,只求······只求姐姐能还我清白。”
鹿怀舒演得太过于情真意切,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小脸哭到没有一丝血色,足以让不少不知内情的人为之动容。厅堂内逐渐想起窃窃私语声。
的确,府中谁人不知鹿福槿自小便要强,事事都必须拔得头筹。
自七岁起,她便每日苦练琴棋书画、算术女工,即便寒冬酷暑也不曾停歇。房里的古籍文典足足有几个人高,这才博得京城第一才女的美称。
若二小姐当真在宴上抢了大小姐的风头,那依她的性子,设计报复······似乎也并非不可能。
就连老夫人望向鹿怀舒的目光里,也不由得染上了几分怜惜和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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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鹿福槿一口银牙几乎咬碎,这个老不死的!
鹿怀舒不过给她送了几间铺面,她就这般护着她。自己多年来晨昏定省,日日侍奉从不怠慢,竟连半丝信任都换不来!
她怕是忘了自己当初是如何纵容众人欺负鹿怀舒的,但凡她出言制止一句,鹿怀舒也不至于在府里举步维艰。雪中不送炭,锦上添再多花又有何用?
还不如趁鹿怀舒现在羽翼未丰,趁势将她除掉。防止她日后飞黄腾达,来找她们算账。
“满口胡言!”鹿福槿深吸一口气,高声反驳道,“你若真是舒儿,哪怕样样皆胜于我又如何?我岂会因此心生怨恨?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一个心胸狭隘、小肚鸡肠之人吗?”
她转而面向老夫人:“祖母,关键不在于此!关键在于,舒儿幼时学琴,不过几天便喊手疼放弃了,她绝不可能弹出《广陵散》这等失传多年的绝响!这绝非苦练可达,其中必有古怪!”
闻此,鹿怀舒不咸不淡地抬了下眼皮。
林氏会意,扭着腰肢盈盈上前,甩了下帕子笑得风情万种:“大小姐有所不知。妾身从前在歌舞坊时,见过不少琴技精湛的姐妹。她们大多确是勤学苦练,熟能生巧。可也有一些姑娘,哎呦呦那真是老天爷赏饭吃,聪明得吓人!旁人苦练十年的曲子,她们或许只看上几遍,学上两三日便能谈得出神入化了!”
她说着还夸张地叹了口气,目光艳羡地扫过鹿怀舒:“唉,老天爷可真不公平啊。这有的人就是天资聪颖,旁人再怎么羡慕,也羡慕不来喽。”
鹿张氏见势不妙,急忙扯了扯鹿福槿的袖子,示意她稍安勿躁。
“母亲,要真如林姨娘所说,是舒儿天资聪颖,什么东西一学就会,我这个做二婶的自然替她高兴。只是······”鹿张氏面露难色,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
老夫人不耐地啧了声。事到如今她完全相信,今晚不过是鹿张氏母女看鹿怀舒不顺眼,故意整出来的幺蛾子了。
思及此老夫人难掩失望。平日里瞧着鹿福槿很是成熟稳重,怎得如今也跟她母亲一样不着调了?还有鹿张氏,生不出儿子就罢了,连女儿也教导不好,搅得家宅不宁。
“支支吾吾作甚?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说?”
“是。”鹿张氏猛地一咬牙,豁出去般道,“只是母亲,若舒儿······舒儿是被妖邪附体了呢?!现在的舒儿,身体里住的恐怕是个害人性命的妖孽啊!若我们放任不管,只怕来日整个鹿府都会遭她毒手,死无葬生之地!”
19. 妖孽
“放肆!”
老夫人勃然大怒,顺手抄起手边的青龙茶杯向鹿张氏砸过去。
茶杯正中鹿张氏额角,发出一声闷响。而后落到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到昂贵的波斯地毯上。
“母亲——”鹿福槿惊呼出声,余下的话在触及到老夫人冰冷刺骨的目光后,硬生生止在吼间。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求助地看向鹿明德。
鹿明德轻咳几声,端起桌上的茶杯掩住视线,仓皇避开鹿福槿的恳求。
屋子里气氛瞬间僵持,安静得厉害,连吞咽唾沫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鹿张氏懵然地呆在原地,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额角的刺痛让她下意识抬起手,轻轻碰了碰,是湿热滑腻的触感。她身子晃了晃,半晌,才鼓起勇气将手移至胸前。
大片刺目的红色瞬间占据了她所有的目光。
老夫人胸口剧烈起伏,怒目圆睁。嗓子里有口浊痰堵着,哼哧哼哧好似漏气的风箱。
“鹿张氏!往日你在后宅为非作歹兴风作浪,我都念在你是当家主母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计较。可你非但不知收敛,还愈发疯魔!”
“你知道污蔑朝廷命官的聘妻,是何等大罪吗?!”
老夫人心中惊惧交加,恨不得上去亲自抽鹿张氏几个嘴巴子,让她闭嘴。
鹿怀舒和纪不楼的婚事乃是圣上亲口下旨,再过两三月便要完婚的。若此时传出这档子事,让陛下怎么想?让纪不楼怎么想?
虽说鹿怀舒和纪不楼还未曾见过面,更遑论感情深浅。可纪不楼那个疯子性情阴翳、喜怒无常,难保不会为了颜面找鹿府的麻烦。
他可是曾带兵屠过城的啊!碾死鹿府与他而言,就跟碾死只蚂蚁差不多!鹿张氏这个贱妇是要活活害死他们!!
“正因如此,才更要查个水落石出!”鹿张氏声嘶力竭地吼着,额头青筋暴起,状似疯癫。反正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不是她死就是鹿怀舒死。
思及此鹿张氏眸中闪过嗜血的兴奋,她绝不会输给一个黄毛丫头!
顾不上额角鲜血淋漓,鹿张氏膝盖在地上摩擦着,跪行到老夫人跟前,一把抓住老夫人的裙角,面孔因激动和血迹而显得格外狰狞。
“母亲!您想想,若她真是妖孽,来日嫁入纪府,被什么高人拆穿,搅得纪府天翻地覆,纪大人会怎么想?”
“他会认为我们是故意的!明知是灾星却隐瞒不报,故意送去祸害他纪府!届时纪大人的怒火,我们鹿府如何承受的起?!”
老夫人神色动了动,显然被这话击中了要害。
说起来,对鹿怀舒,老夫人并无多少感情。今日之所以在鹿张氏面前护她,不过是因为她识趣,加之背后有纪不楼罢了。可经鹿张氏这么一说,她心里也打起了鼓。
若鹿张氏所言非虚,那······
察觉到老夫人的心思,鹿怀舒顿时警铃大作,直觉不妙,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慌不择路开口:“二婶,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妖孽,可有证据?!总不能······”
话音未尽,蓦地偏头对上鹿张氏诡异的笑容,鹿怀舒讪讪闭上了嘴。
坏了,正说到她心坎上了。鹿怀舒拳头不自觉收紧,面上闪过一丝惊慌和无措,微不可见地后退了几步。
果不其然。
“证据?”鹿张氏咧了咧嘴角,鲜血将她半张脸都染成红色,斜眼瞧过来时仿若夺命厉鬼。她桀桀笑了几声,“当然有,我只怕你不认呢。”
鹿张氏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拔去发间凌乱的珠钗扔到地上。
她拿起衣服袖子胡乱揩了揩干涸的血迹,摇晃着地走到林氏面前,盯着她一言不发,只是阴森地笑。
林氏毛骨悚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惊惧地后退几步,直至缩到墙角避无可避。惊春一手横在林氏身前,护住她的肚子,如临大敌。
“夫人。”林氏腿软到要用手撑住墙壁才能站稳,对上鹿张氏的目光勉强挤出个笑,“怎么了?”
“林氏,我记得先前我带你去安国寺上香,半路上你的马车莫名其妙惊了,有这回事吗?”
安国寺?
众目睽睽之下,林氏没法撒谎,况且鹿张氏所言的确是事实。她脸色发白,犹豫片刻,最终在老夫人逼视下,艰难地点了点头。
“老爷体贴。知我要带林氏去祈福,恐舟车劳顿林氏身子不爽,特派了府里最稳重、经验最丰富的车夫为林氏驾车。”
鹿张氏说着,倏而回头望向鹿怀舒。
“当日那辆马车上只有你和林氏二人。王家的在府中伺候多年,几乎从未出过差错,何况林氏还怀有身孕,按理来说他该更谨慎才是。可偏偏那日就出事了!母亲,您不觉得这太巧合了吗?”
鹿怀舒怒极反笑,反驳道:“这能说明什么?车夫再怎么谨慎也是人,是人就都会犯错。再者我和林姨娘无冤无仇,为何要害她?”
“别急啊舒儿,二婶还没说完呢。”
鹿张氏挑眉,微微昂首,盯着鹿怀舒一字一句道:“若只有这一件事,自然说明不了什么。可舒儿,一个接一个的巧合加起来,就不叫巧合了。”
“叫预谋。”
“到安国寺后,我们先去大殿捐了香火钱,随后打算去后山求平安符。”
“可就在经过一片竹林时,其中一根竹子竟毫无征兆地倒了,还险些砸在林氏身上!若非我舍命相救,只怕她肚子里的孩子早没了。”
闻言,老夫人偏头看向身边的嬷嬷。那日安国寺这位嬷嬷也去了,说是老夫人近日睡不安稳,想去求个符压一压。
嬷嬷思忖良久,谨慎地点点头:“二夫人说得没错,当日之事的确十分古怪。”
这下,所有人看向鹿怀舒的目光都带了狐疑和不可置信。鹿明德悄悄使了个眼色,几个身手矫健的小厮立刻无声无息地将大门围住。
鹿怀舒掌心全是汗,声音中是不易察觉的颤抖,争辩道:“我没记错的话,那日是大姐姐突然提议走竹林那条路的,我又不能未卜先知,如何动手脚?”
“因为你是妖孽!”鹿张氏唾沫飞溅,三两步逼至鹿怀舒跟前,咄咄逼人道,“自然有异于常人的能力,谁知道你背地里使了什么妖法?!”
“那些竹子在那儿立了五六十年都安稳如常,为何你一去就倒了?!天底下竟真有这样巧的事?莫非你想说马车和竹林之事都是我陷害于你的吗?!”
不然呢?抬眼正对上的是鹿张氏诡辩的嘴脸和洋洋得意的神情,鹿怀舒目光阴鸷,却无法辩解。
她冷笑一声,难怪呢。
难怪鹿张氏母女今日摆这么大的阵仗,原来是早早就开始做准备了。真是好手段啊,她还真是小看鹿张氏了。
“母亲可还记得,月初众人在松鹤堂用早膳之时,玉瑶的碗突然裂了,身上的烫伤直到现在还没好全。而且当日,您供奉的白玉观音像也在众目睽睽之下碎裂成粉了。”
提起这个老夫人登时就不淡定了,因为观音像的事她有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还特意抄了一卷佛经供奉在小祠堂,希望佛祖不要怪罪。
难不成,这一切都是鹿怀舒的缘故?!
不等鹿怀舒说话,鹿张氏便率先开口替她辩解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说当日松鹤居内大大小小百余人,凭什么就认定你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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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鹿张氏冷笑,幽幽道,“因为王氏带鹿玉瑶来的时候,老夫人还未起身,她独自和你在厅堂里玩了好久啊。”
“腾——”
王氏猛地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身下的椅子。她三两步冲到鹿怀舒面前,揪住她的领子问道:“是你?!玉瑶受伤是因为你!我自问从未得罪过你,你何故要害她?!”
“姨娘小心,快离她远些。”王氏身边的婢子慌忙上去,扶住掩面痛苦的林氏回到座位。
鹿怀舒茫然地张张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手悬在半空,指尖发颤,像是想抓住些什么,最终却只是胡乱地点了几下。声音哽咽着,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和祈求,轻声唤道:“祖母······”
“祖母,您知道的吧?我不是妖孽······”
老夫人阖目,牙关紧咬,脸颊的肌肉微微颤抖。
良久,她终于睁开眼,挤出一句话:“还有呢?这个妖孽还做了什么?!”
鹿怀舒的手无力垂下,眸中的希冀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
鹿张氏叹了口气,上前蹲在老夫人脚边,手掌附上老夫人枯瘦的手,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母亲,您可千万别太激动。我觉着,三爷的事,恐怕也和她脱不了干系。”
“什么?!”老夫人情绪瞬间失控,猛地抓住鹿张氏肩膀,指甲几乎要陷进她的肉里:“你什么意思?修尘怎么了?说清楚!”
好巧不巧,老夫人的手正正按在鹿张氏肩部的伤口上,突然起来的剧痛让她冷汗直冒。鹿张氏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咒骂,反手一把握住老夫人的手腕,装模作样地哭起来。
“一直瞒着您,就是怕您知道了身子受不住。其实······其实三弟出事的前一天晚上,鹿怀舒以关心为由,给三弟送去了一碗汤药啊!”
汤药?
鹿怀舒脑子里一片朦胧,她晃晃脑袋,勉强维持清明。沉思良久,才找到那份尘封的记忆。
没错。那日林氏派人来报,她之前让给鹿修尘下得药用完了。鹿怀舒为确保第二日诸事顺利,索性把药下在补汤里送了过去。
这居然也能成为她是妖孽的证据。好一招借刀杀人,让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鹿怀舒缓缓抬眸。
她这位好二婶为了除掉她,可真是煞费苦心,无所不用其极啊。
老夫人无力地跌坐回软塌上,双手死死把住木雕扶手,沉默不语,只是一味加快拨弄佛珠的动作。
过了不知多久,老夫人终于开口,语气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此事必得上报陛下,但只有这些证据恐怕不够。”
“······你可有什么法子,能直接验出来她是妖孽?”
“当然!”鹿张氏心头一喜,冲鹿福槿使了个眼色。鹿福槿会意,起身出去了。
不消一会儿,鹿福槿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位道人。道人经过鹿怀舒身边时,她僵硬的脑袋终于转了转。
那道人一身玄色道袍,腰间别着浮尘,面容清瘦,颌下几缕长须,颇有几分世外高人的模样。
道人站定,打了个稽首:“福生无量天尊。”
老夫人疲惫地点点头,冲鹿怀舒的方向扬扬下巴:“不知高人可有判断她是人是妖的办法?”
道人的视线移过来时,鹿怀舒恰好抬头。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瞬,又很快错过去。
“自然,方法其实很简单。”道人抽出浮尘一甩,故作高深地笑笑,“妖邪附体,虽能模仿人之言行,却无法真正复制人的精魄气血。”
他顿了顿,深深作了个揖:“只需取二小姐三滴心头血,一验便知。”
20. 翻盘
“只需取小姐三滴心头血,一验便知。”
“心头血?!”
“没错。”道士颔首,似乎并不知自己的一句话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依旧气定神闲地解释道,“贫道有一特制的显形符水,将血滴入其中,若血溶于水,色泽鲜红,则二小姐是清白之身。
“若血凝而不化,色呈幽黑,且符水翻滚异响,那必是妖孽无疑!”
鹿福槿震惊地用帕子捂住嘴,面露不忍,担忧地看了眼鹿怀舒:“不知道长,可还有其它方法?取心头血······稍有不慎可是要人性命的啊!”
“小姐仁慈。”道士脸上闪过一丝赞许,随即语重心长道,“只是能附身的妖孽都妖力深厚,不好对付,旁的法子恐会让她有逃脱之嫌啊。”
耳边所有声响顿时都离她远去,鹿怀舒头晕目眩,眼前忽然一片漆黑,腿脚发软直接跌倒在地。手肘重重地磕在凳子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恍惚之间,好似有只手正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鹿怀舒感觉自己就快要窒息了。她小脸涨得通红,拳头无力地在地上砸了几下,眼角涌出生理性的眼泪。
这副样子落在他人眼里,就是黔驴技穷了。
道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鹿怀舒,高高在上,怜悯道:“此法凶险至极,贫道不敢妄言,还请老夫人决断。”
霎那间,厅堂中所有人的眼神都齐刷刷聚在老夫人身上。老夫人垂眸不语,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手上的佛串,面色凝重,让人猜不透她心里所想。
殿内寂然无声,唯有铜壶滴漏单调而清晰的“滴答”声,一下又一下,敲在人心上,浮箭在壶中缓缓攀升。一波又一波新的茶水送上来,将原先凉透的茶水换下去,尽数倒掉。小丫鬟轻手轻脚地剪去灯芯,于是昏暗的屋子又再次亮堂起来。
良久,老夫人终于倦怠地抬起眼皮,目光重重落在鹿怀舒身上,仿佛下了最后通牒:“取血。”
鹿怀舒浑身血液瞬间冻结,慢慢地抬起头,眼神空洞,神色呆滞。
片刻后,她嘴角扯出一抹决绝的冷笑,眼底闪过嗜血般的疯狂。鹿怀舒猛地从地上爬起,头也不回,整个人犹如离弦的箭,不管不顾地朝外冲去。
“抓住她!”
不等老夫人下令,几个膀大腰粗的粗使婆子已一拥而上,将鹿怀舒团团围住。
情急之下,鹿怀舒猛地抄起手边的红木椅,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掷去。婆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震得连连后退,可还没等她跑出两步,就又被人从身后狠狠拽住。
一个婆子铁钳般的手臂紧紧箍住她的腰,任鹿怀舒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其余人一哄而上,七手八脚地扭住她的胳膊,反剪到身后,粗糙的麻绳毫不留情地勒进鹿怀舒腕间。
“老实点!”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厉声呵斥,揪着她的衣领将人拖到厅堂中央,照准膝窝狠狠一脚。
鹿怀舒猝不及防痛呼出声,双膝重重砸在青砖地上,刺骨的疼痛霎时窜遍全身,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来人呐!给我把松鹤居紧紧围住,连只鸟都不许放出去!”老夫人怒火中烧,气到连说话都在哆嗦,手中的拐杖砸得震天响。
“你个妖孽!不仅乱我家宅,害我儿性命,如今还妄图逃跑!今日,今日我老婆子就是拼死也要拔下你这层皮!看看你内里藏得到底是千年的山野妖精,还是万年的魑魅魍魉!”
林氏在旁边心急如焚,这二小姐平日里不是很厉害么?为何今日在二夫人和大小姐面前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真是要愁死人了!
万一······万一二小姐受不住严刑拷打,将她的事供出来······
林氏猛地打了个哆嗦,血液瞬间冲到头顶,后背几乎顷刻之间就被冷汗浸湿了。
她的手不自觉抚上肚子,眼神颤巍巍地飘向坐在那儿乐呵呵看戏的鹿明德。
要是鹿明德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那后果——简直比死还可怕!二小姐就算是妖孽,想取她性命又怎得?大不了,眼睛一闭脖子一抹来个痛快!
总好过东窗事发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思及此,林氏咬咬牙,心一横,扶着大肚子上前,扑通跪下。
“老夫人三思!怎可凭几件意外便推定二小姐是妖孽?最起码要细细查明后才能下定论啊!况且二小姐虽说突然转了性子,但她这些时日一直孝敬长辈、恪守规矩,这些您都是看在眼里的。妾身并未瞧出二小姐有半分害人之心呐!”
“再说了,取心头血险之又险,万一二小姐不幸因此丧命,那即使证明她是清白的还有什么用?!况且二小姐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如何能在男子面前宽衣解带、袒胸露乳?”
鹿怀舒低垂着脑袋,佯装惊慌瑟缩不敢面对的模样。闻此秀眉微挑,心头涌上些许欣慰。
万万没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林氏居然还肯为她说话!真是稀奇。
可鹿怀舒欣慰,有人就不高兴了。
鹿张氏眼珠子咕噜一转,指着林氏破口大骂:“好啊林氏,那个妖孽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三番五次护着她,为她说话!”
“细细查明?呵,我且问你,若她真是妖孽,因着今日之事心怀怨恨,明日伤了老爷,伤了三爷,伤了老夫人,你可能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道士也连连摆手,解释道:“诸位夫人小姐大可放心。贫道此次特地带了女弟子来,届时她会替贫道取血,断不会发生有损二小姐清誉之事。”
鹿张氏和道士一通配合,怼得林氏哑口无言,跪在地上“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老夫人望着她,浑浊的眸底闪过丝嫌弃。
到底是烟花场地出来的,没什么见识。当初明德要纳她为妾,老夫人就不太乐意。若非她入府后一直谨小慎微,加之不出两年便有了身孕,恐怕老夫人早就发作了。
“惊春。”老夫人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你们家姨娘身怀有孕,见不得血腥,扶她回去休息吧。”
惊春应声上前,扶起林氏,捏住她的手低语道:“姨娘回去吧。我们不妨相信二小姐,奴婢觉着她并非坐以待毙之人,指不定还留着后手呢。”
但愿吧。林氏无奈叹了口气,朝屋外走去,经过鹿怀舒时脚步顿了顿,忧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
二小姐,我和我肚子里孩子的命都系在你身上了,你可一定要化险为夷啊。
早在几人争论之际,鹿张氏便命人去准备取血的用具了。眼下小丫鬟前来回话,说一切都已安排妥当,道士的弟子也于偏房候着了。
屋中所有人都齐齐捏了一把汗,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鹿怀舒,或恐惧、或好奇。
鹿怀舒轻咬下唇,声音抖如筛子:“祖母,我真的不是。”
老夫人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她的话。干脆利落吩咐道:“取血。”又转头对身边嬷嬷道,“你亲自带几个人候在屋子外头,千万别让她跑了。府医······”
“算了,直接去吧。”
鹿怀舒离开厅堂的时候是被几个婆子拖出去的。或许是知自己身份暴露,难逃死劫,她身子软成一滩烂泥,压根站不住,就连为自己辩解的力气都没了。
一行人离开后,厅堂里瞬间安静下来。
初春天气渐暖,但因老夫人畏寒,是以炉火烧得正旺。火苗在鎏金火炉里上下跳跃,四处流窜,气焰正盛。小丫鬟揭开炉盖,放了几大块金丝炭进去。
金丝炭起初还将火苗牢牢压在底下,可不过须臾,火苗便从犄角旮旯的缝隙里钻出来,从四面八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金丝炭包裹起来。金丝炭逐渐融化、剥落,再不复起初的荣光。
许是因等待的时间太过煎熬,加之众人皆各怀鬼胎、心思不宁,很快便满头大汗。鹿张氏温柔地用帕子替鹿明德擦去额头的汗珠,和坐在身后的鹿福槿交换了个得意的笑。
老夫人气定神闲地坐在软塌上,阖目,极有节奏地拨弄着手上的佛珠,嘴里还念着“阿弥陀佛”“罪孽深重”之类的话。
默默祷告了半晌,老夫人心里终于稍稍安慰了些,开始盘算起旁的事。
待取完血,证明鹿怀舒是妖孽后,她便即刻上报大理寺。从此不管鹿怀舒是生是死、是人是鬼,都与鹿府不相干了。
只是这样一来,鹿府和纪府的婚事就只能泡汤了。
思及此,老夫人心里颇觉可惜。
虽说纪不楼不是个好相与的,但只要两府缔结婚事,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那纪不楼就算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会稍稍帮衬鹿府些许。
须知,就算纪不楼指甲缝里只漏出来的一丁点,都够他们吃一年了。
要是和纪不楼有婚约的不是鹿怀舒就好了!老夫人懊恼地咂了下嘴,突然顿了顿,仿佛想到了什么,目光猛地移向鹿福槿。
论才貌、品行,鹿福槿其实不在鹿怀舒之下。况且她琴棋书画、针织女工样样精通,性子又温柔可人,是个男人都会喜欢。代妹出嫁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那是纪不楼啊!纪不楼怎可能容许他们插手他的婚事呢?此事还是得好好计划一番·····
“哒哒哒”,廊上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众人瞬间收敛心神,翘首以盼。
小丫鬟颤颤巍巍地端着琉璃牡丹盏走进来。盏内是满满当当的血,远远瞧去一片鲜红、刺目异常,随着小丫鬟的动作晃晃悠悠,瞧着随时都会溅出来。
令人意外的是,鹿怀舒居然也跟着来了。她面色苍白如纸,嘴唇没有半丝血色,额角的头发全然被汗水打湿了,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几个丫鬟合力搀住她的胳膊,才让她勉强站稳。
竟然没死?鹿张氏颇感意外。可不过须臾她便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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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来,待验了血送缴大理寺,那可是生不如死啊。
想到大理寺牢狱里满满当当、骇人听闻的刑具,鹿张氏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
鹿怀舒啊鹿怀舒,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叮铃铃”,道士从怀里掏出个古朴的青铜铃铛,举至半空摇了几下。霎那间,堂内烛火骤暗。
众人尚未震惊中回神,那铃铛竟自行剧烈颤动,铜钱剑应声离案悬空,嗡鸣急转。
道士并指叱咤,剑身霎时分化为七道金芒,如星斗列阵,凛冽剑气逼得屏风猎猎作响。符纸燃作火凤绕梁三周,倏忽没入剑阵迸出霹雳雷光。
万众瞩目之下,道士手持琉璃牡丹盏,缓缓倾倒。一滴、两滴、三滴。
只见血珠坠入盏中,凝而不化,色呈幽黑。符水顷刻间剧烈翻滚,从牡丹盏中溅出来,发出“滋滋”响声。
鹿怀舒竟真的是妖孽!!!
老夫人最先反应过来,厉声喝道:“来人!备马!老身要亲自将她扭送到大理寺去!”
“且慢!”道士忽地抬手,打断了老夫人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血水,眉头紧皱,几乎能夹死苍蝇。他面色凝重道,“请看。”
怎么了?不是已水落石出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鹿张氏母女对视一眼,心中皆是茫然。
分明说好到此为止了呀,,难不成还要给鹿怀舒安上更重的罪名?
“这,这这这这——”
道士猛地抬头,脸上肌肉颤抖,指着血水的手抖得厉害,激动到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老夫人俯身望去,赫然发现,方才还幽黑浑浊的符水,此刻居然清澈如镜,甚至能清晰地找出人影。若细看,就会发现那水面上还拢着层淡淡的金光!
“敢问道长,此为何意?”老夫人狐疑道。
道士却恍若未闻。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那道士突然重重跪下,对着鹿怀舒“邦邦邦”连磕数头。他面露狂喜、唾沫飞溅,语无伦次喊道:“是贫道,贫道眼拙,竟不知······”
“竟不知姑娘是这等天贵紫薇命!此命格万福汇聚、泽被苍生,得伴者犹如蛟龙得水,前途不可限量啊!!!”
天贵紫薇?万福汇聚??蛟龙得水???
几个字顿时将满屋子人砸得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方才不是说鹿怀舒是害人性命的妖孽吗?怎么摇身一变,竟成了天贵紫薇了???
鹿张氏母女更是如遭雷击,几乎要按耐不住冲上去,揪住道士问清楚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一片混乱之中,唯有老夫人还勉强维持着清醒。她颤声问道:“道人,此言何解?”
“搞错了!全都搞错了啊!”道人一拍大腿,懊恼不迭,“不瞒老妇人,这天煞孤星、妖邪附体与天贵紫薇、万福汇聚都是世间罕见的命格啊!二者一阴一阳、一厄一祥、一坠幽冥一登凌霄,偏偏表象又有七分相似,这才险些误判了二小姐的命盘!”
道士侧身指着牡丹盏,语速飞快解释道:“老夫人请看,这符水先呈幽黑而后清澈,寓意着所有妖魔鬼怪皆不能近二小姐的身,此乃‘浊尽清生’之象,昭示邪祟涤荡,福泽自成!”
“所有与二小姐交好、有恩于二小姐者,都能受此福泽庇护!”
那岂不是他们鹿家也可能飞黄腾达了?!老夫人眼睛一亮。
“不过······”
老夫人的心还没放进肚子里,瞬间又被提了起来。她紧握拐杖,急切道:“不过什么?”
道士面色凝重,警惕地环视四周:“贵府的确有妖孽潜藏,意图浑水摸鱼,谋人性命。”
“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啊?!”老夫人慌忙追问。
“莫急。”道士镇定自如地挥袖,缕着胡须胸有成竹道,“且待贫道做法,揪住这妖孽来!”
他说罢转身回到方桌前,毫不犹豫地拿起一旁小刀,只见寒光一闪,竟在掌心划出一道深痕来。鲜血瞬间涌出,滴滴落入剑阵之中。
道士闭目凝神,指诀疾变:“急急如律令,妖魔鬼怪无所遁形。”猛地睁眼,怒目圆瞪,双指并拢直指剑阵,“去!”
“唰——”
铜钱剑应声剧震,骤然自阵中激|射而出,带起一道凌厉的金芒。剑身嗡鸣不止,犹如龙吟,在室内回荡。霎时间阴风四起,烛火疯狂摇曳,将人影投在墙上,显得张牙舞爪。窗户纸被吹得哗哗作响,几只茶杯承受不住这等威力,竟噼啪碎裂,化为齑粉四处纷飞。
那剑在空中盘旋飞舞,如银蛇游走。剑尖划过,在梁柱、屏风上留下深深的刻痕,木屑簌簌而落。它时而急射如电,时而缓如游丝,仿佛在追寻什么。
良久,剑势倏止。
鹿张氏面色惨白,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那柄铜钱剑正悬于她的眉心之间,寒光逼人。
21. 落定
厅内死寂无声,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冰块,压在每一个人心头。
铜钱剑停滞在鹿张氏眉心前三寸之地,兀自嗡鸣不止。剑身流转的金色将她那张因惊惧而惨白扭曲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鹿张氏浑身抖如筛糠,冷汗浸湿了内衫,冰冷的触感让她阵阵发寒,脑子里混乱一片。
是不是剑失灵······找错了?
这般想着,鹿张氏试探性地挪动了下身子。可那悬空的剑锋却似有灵性,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分毫不离她的额心。
怎会如此?鹿张氏满心荒唐,妖孽不应该是鹿怀舒吗?!这剑缘何指向我?!
那牛鼻子老道分明收了我足足一百两雪花银,信誓旦旦承诺,今日定会将妖孽的罪名死死钉在鹿怀舒身上,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到底……到底是何处出了纰漏?!到底是谁坏了我的好事?!
满堂的目光皆被突如其来的异状所牵引,无人注意到角落里的鹿怀舒。
她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上的褶皱,颇有闲情逸致地掏出面铜镜,边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边对镜梳理自己微乱的鬓发和朱钗。哪还有半分先前那任人宰割、引颈就戮的凄惨之态?
几乎是在铜钱剑指向鹿张氏的瞬间,鹿福福脸上血色霎时褪尽,一个绝望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头冒出来:“完了。”
一切都完了。
她们母女二人精心策划、反复推敲,确认必定万无一失的阴谋,到最后非但没能将鹿怀舒扯入万劫不复的泥潭,反倒成了刺向她们自身最锋利、最致命的一剑。
鹿福槿蓦地回首,望向倚在柱子上虚弱不堪的鹿怀舒。
恰在此时,鹿怀舒也抬眸望来。
女孩依旧面色惨白,消瘦的身体裹在宽大的衣袍里,瞬间能激起旁人无限的怜惜,瞧着没有半分威慑力。
可她那双漂亮的,仿佛盛了一汪秋水的眼睛望过来时,里头没有半分人情味,全是审视和玩味。
鹿福槿甚至不觉得她在看一个活物。
对上鹿福槿的目光,鹿怀舒歪歪脑袋,极轻地冲她扬了扬眉梢。唇角勾起一抹天真烂漫的笑容,眉眼弯弯,娇俏可爱,宛若谁家养在深闺里不谙世事的小姐。
鹿怀舒用口型无声地问道:“喜欢吗?”
“咳,咳咳,咳咳咳······”鹿怀舒捂住胸口,发出一连串痛苦压抑的呛咳声,打破了满室寂静。她身子不住颤抖着,嘴角涌出星星点点的血迹,点缀在她素白的中衣领上,殷红刺目。
闻声,老夫人身子僵了僵,缓缓转身,目光复杂地看向鹿怀舒。
鹿怀舒仰起头,一滴晶莹的泪珠自她眼角滑落,如同玉珠滚过无瑕的白瓷,沿着清瘦的脸颊无声滚落,最终湮没在衣襟里,再无踪迹。
她扶着身旁的桌案艰难站稳,细瘦的手臂微微颤抖,倔强地挺直腰板。气息微弱,断断续续道:“看来,道长的法宝,终于……找到真正的机缘了。”
此话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线,彻底烧断了鹿张氏脑海中名为“理智”的弦。她此刻什么体面、什么风度都顾不上了,满心满眼只剩下一个想法——弄死鹿怀舒!
“母亲!冷静!别冲动!”鹿福槿失声低叫,伸手欲拽住鹿张氏的胳膊。然而鹿张氏的动作实在太快太猛,谁都未曾反应过来。
只见鹿张氏目眦欲裂,状若疯魔,发狂似地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丫鬟仆妇,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飞扑到鹿怀舒跟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推着她的肩膀将其狠狠撞在身后的柱子上。
“嘭”的一声闷响,鹿怀舒单薄的身体与硬木柱子相撞,听得人心头一悸。
“是你!是你这个小贱人搞的鬼!是你和那妖道合起伙来陷害我!”
鹿张氏的脸几乎要贴到她脸上,鹿怀舒甚至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的药味。鹿张氏眼睛充血猩红一片,头发胡乱糊在脸上,仿佛刚从阴曹地府爬上来索命的厉鬼。
“鹿怀舒!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贱蹄子!克死爹娘还不够,现在又来祸害我们!你怎么不去死?!定是,定是你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妖法迷惑了这剑,迷惑了老夫人!”
鹿张氏的力道很大,鹿怀舒的脸因缺氧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呼吸也变得愈发困难。然而,她的神色却异常平静,长长的睫毛垂下,在那张安静得过分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人完全看不透她心中所想。
鹿怀舒无辜地摊了摊手:“二婶,您这话舒儿可就听不懂了。今日,是您大张旗鼓地将祖母和各位长辈聚在此处,煞有其事地说府中不安、有妖孽作祟。这位道长,是您千方百计请来的高人。取我心尖血验明正身,也是您一力提议的……”
“怎得如今,您反倒怪到我头上了?”
鹿怀舒顿了顿,继续用那种气死人的无辜调调道:“您口口声声说是我陷害您,难不成我是什么神仙下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早知您今日要演这出戏,故提前买通了道长来反咬您一口?”
“二婶,您未免也太高看我了。”
“你装!你还装!”鹿张氏气得浑身发抖,手臂箍得更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张楚楚可怜的脸皮底下,藏得是何等歹毒的心肠吗?你处心积虑、机关算尽,不过是想把我往死里逼罢了!”
“鹿怀舒,你就安安分分待在那个破柴房里,草草了却你这条贱命不好吗?何故……何故要三番五次跳出来坏我的好事!”
“那您呢?二婶。”鹿怀舒忽然收了那副无辜表情,眼神陡然变得锐利,细语呢喃、满是不解。
“您又为何三番五次,妄图夺我性命,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名声和安危,布下今日这等杀局?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究竟碍着您什么了?竟让您恨我至此,非除之而后快?”
鹿张氏面部肌肉剧烈抽搐,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对啊,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杀死鹿怀舒呢?鹿张氏凄然笑了笑,她好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只是莫名觉得就该是这样的。她、鹿福槿和鹿怀舒之间,就该是这般你死我活的关系。
一直坐在旁边的鹿明德不耐地皱了皱眉,他本就对后宅的勾心斗角兴趣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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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先前鹿张氏母女说得天花乱坠有鼻子有眼,好像亲眼看见鹿怀舒变身妖孽大杀四方,他才懒得来。
此刻见鹿张氏形如疯妇,更觉面上无光。鹿明德冷漠开口:“鹿张氏你闹够了没有?成何体统!还不快松开怀舒!”
闻此鹿张氏鼻尖一酸,心头涌上几分委屈,慌忙偏头抹去眼角即将涌出的泪水。她猛地松开鹿怀舒,扑通跪倒在老夫人脚边,拽住老夫人华贵的衣裙下摆。
“母亲!母亲您明鉴啊!我嫁进鹿府几十年,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几乎从未出过岔子!我怎么可能是妖孽啊?!定是有人陷害!是那道士学艺不精!是,是这剑本身就有问题!”
老夫人疲惫地闭了闭眼,手中的沉香木拐杖重重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久居后宅多年,老夫人岂会看不出这其中的龌龊?从铜钱剑指向鹿张氏起她就明白了,今日之事明显是鹿张氏母女偷鸡不成蚀把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过是自食恶果罢了,哪来的冤枉一说呢?
不过······老夫人心思一顿,自己这个二孙女还真是个厉害角色,自己倒是小瞧了她。
“道人,您这剑······可会再有变数?”老夫人沉默半晌,犹豫着开口。
“不会!”道士强作镇定地冷哼,一甩衣袖摆出世外高人的傲娇姿态,抚了抚山羊胡须,“老夫人明鉴!贫道施法多年,这‘寻妖剑诀’乃祖师真传,灵验无比,几乎从未出过岔子!剑指之人,必与妖孽之气牵连最深!”
“贵府确有妖孽邪气盘踞。老夫人,您可万万不能心慈手软啊!邪祟惑心,轻则家宅不宁,重则满门俱殒!需当机立断,以免酿成大祸!”
老夫人身子一颤,眼底闪过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狼狈不堪的鹿张氏,目光又缓缓移向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鹿怀舒,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冰冷与决绝。
“鹿张氏!”老夫人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今日言行无状,状若疯魔,引动法剑异常,此乃邪祟入体、妖孽缠身之铁证!你竟敢借此妖孽之力,构陷嫡女、谋害性命,毁我鹿府根基,其心可诛、其行难容!”
老夫人顿了顿,毫不留情道:“明日一早,便将鹿张氏押送到郊外家庙严加看管!非死不得出!明日老身就亲自去张府走一趟,问问张老爷子养的什么好闺女!”
“祖母!不要啊祖母!母亲是冤枉的!”鹿福槿扑倒在地,涕泪横流地哀求。
“闭嘴!”老夫人目光如刀,厉声呵斥,“老身看你平日里很是端庄稳重,怎得也被这妖孽蒙蔽了双眼,是非不分,编出些瞎话谋害你的堂妹!如今还敢出言顶撞!”
“你给我滚回自己的院子好好反省!抄写《女诫》、《心经》各百遍!没有我的许可,不得踏出院落半步!你身边那些挑唆主子、不尽职守的奴才,也一并打发出去!”
“至于府中中馈事宜……”老夫人的目光扫过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孟氏,以及吓得坐都坐不稳的王氏,暗骂一声不中用。
她思索半晌,沉沉叹了口气:“就暂时交由林氏打理吧。”
22. 小鹿
“天干物燥,谨防风邪——”
梆声敲破深夜的沉寂。一弯残月挂在檐角,清冷的光辉漫过屋瓦,将青石板路面照得泛起幽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寒气,街巷尽头隐约传来几声犬吠。
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有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茅三爷缩缩脖子,捏紧宽大漏风的道袍,顿住脚步使劲抖擞了下背上不断往下滑的包袱。
他埋头不语,只哼哧哼哧赶路,吐出的白气混在浓墨般的夜色里,经风一吹很快消失不见。
沿着石板街走到尽头,穿过两个狭窄污浊的巷子,茅三爷终于在一处石板屋前停下脚步。屋里主人还没睡,惨淡的灯光透过窗户纸映进来,在门前投射出一片小小的光晕。
茅三爷没急着进去。他先是推开旁边大缸上的木板,将包袱连同腰间别着的铜钱剑一同丢进去,又小心翼翼地把木板盖好,不留一丝缝隙。
最后,再三确认四周无人,他才上前谨慎敲了敲房门。
屋内很快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须臾,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开门的妇人披着短袄拿着油灯,见茅三爷回来面色一喜,张口就想说什么。
“快让我进去,冻死了。”茅三爷搓了搓冻僵的双手,推开妇人率先挤进屋子,嘴里不停唾道,“他爷爷的真是日了狗了,一大家子没一个好人!老子倒了八辈子霉摊上这种事······”
话音未落,茅三爷脱鞋的动作瞬间僵住,目光对上屋子中央坐着的人,不自觉打了个哆嗦。身后妇人走上前,使劲戳了戳茅三爷的后背,示意他说话。
“呵呵呵······”茅三爷尬笑几声,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试探性开口道,“鹿二小姐,您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啊?”
鹿怀舒吹了吹茶上的浮沫,轻抿了口滚烫的茶水,身子向前逼近好奇问道:“茅三爷,你不是早就离开鹿府了吗?怎得比我还晚到?”
茅三爷闻此神色大变,扑通跪倒在地,哭嚎着磕头求情。
“二小姐明鉴!二小姐明鉴!我是因为打点那个冒牌女弟子才回来晚了啊!我,我真的不敢背后搞什么小动作啊二小姐!!”
鹿怀舒喝茶的动作一顿,颇为无奈地撇撇嘴,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
她其实只是顺口一提,没有别的意思,为何看茅三爷的样子,感觉自己要一口吃了他一样?她冲侍立在侧的容雪使了个眼色,容雪会意,上前止住茅三爷的动作。
“我自然相信你不敢出去乱嚼舌根子。”
鹿怀舒翘着二郎腿,向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左手撑着头,秀眉微蹙,似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她的手指在太阳穴上一下一下有节奏地点着,看得茅三爷心惊胆战。
“可是茅三爷,你走南闯北多年,自然知道人心易变,空口白牙说出来的话实在信不得。今日我给你比鹿张氏更高的筹码,你就可以卖了她,那来日你见钱眼开,转头卖了我也说不定啊!”
茅三爷连连摆手,唾沫飞溅:“不不不,二小姐,绝对不可能!我······”
“行了,我没工夫和你扯皮。”鹿怀舒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从怀里掏出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扔在桌上,特意将它弄得叮当作响,“听闻江南景色美不胜收,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出去玩几年呢?”
“有!有有有!非常有!”茅三爷废了好大的劲才把目光从银子上移开,摇曳的烛火映出其眼底贪婪的光。他顿了下,又讪讪笑道,“那我儿子——”
鹿怀舒:“放心吧,他很好。明日申时,你儿子会准时在渡口等你。”她边说边起身,穿戴好斗篷走至门前,手放在门锁上却忽然止住动作,稍稍偏头,莞尔一笑,“茅三爷,我向来赏罚分明。若是你敢在背后耍什么幺蛾子,那就等着下辈子见你儿子吧。”
走出屋子,刺骨的夜风刺得鹿怀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她跺跺脚,拉着容雪几乎是逃难般跑到马车跟前,呲溜一下钻进去。
张嬷嬷瞧见鹿怀舒回来,连忙将暖炉塞到她手里,又慌忙递上早就煮好的热茶,谄媚地点头哈腰道:“哎呀二小姐冻坏了吧!安顿茅三爷这等小事您吩咐老奴就行了,哪值得您亲自来呢?”
鹿怀舒勾勾嘴角,没接话茬,而是“嘶”了声感叹道:“说起来,这次的事还多亏了张嬷嬷你呢。若不是你提早暗中给我通风报信,又想法设法打探出二婶找的道士,说不定今日死的就是我了。”
“张嬷嬷,你帮了本小姐这么大一个忙,你说,我要如何感谢你呀?”
“哎呦不敢不敢。二小姐能相信老奴,给老奴在您跟前当牛做马的机会,那是老奴的福分!老奴怎么还敢讨赏呢?”
张嬷嬷嘴上说着不敢,眼珠子却转得飞快,应该是在思量讨要些什么。鹿怀舒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茶,好心地等着她开口。
片刻后,张嬷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抬头扫了眼鹿怀舒又飞快别开目光,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鹿怀舒鼓励道:“但说无妨。”
张嬷嬷跪在地上,用膝盖往前挪了两步,双手搭着鹿怀舒的腿,为难道:“二小姐,明日二夫人就要被送到郊外庄子上去了。您也知道,那庄子又破又旧,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您看······”
“这有很难?”鹿怀舒温柔笑笑,伸手把她鬓边的一缕碎发别到脑后。
“待明日我回了祖母,把你拨到别的院子里伺候即可。对了,我记得你儿子在赌坊欠了不少债吧?容雪,回去后从库房里支些银子给张嬷嬷。”
张嬷嬷先是一惊,反应过来鹿怀舒说了什么后顿时喜笑颜开,连连磕头谢恩:“多谢二小姐!多谢二小姐!二小姐的大恩大德老奴没齿难忘!往后只要二小姐吩咐,老奴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是吗?”鹿怀舒眼底闪过丝意味不明的光,手指敲在茶杯上发出清脆的叮铃声,“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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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鹿怀舒回到暖雪阁,天边已然泛起鱼肚白。她迷迷糊糊地打了好几个哈欠,抬手抹掉眼角困倦的泪水,感觉自己熬夜熬到几近神志不清了。
老天爷啊,这还不如当社畜早八晚六上班呢,这样熬下去感觉我迟早得过去。鹿怀舒推开房门半死不活地想到。她在现代时喝|酒抽|烟蹦迪,整个人俨然个不良少女,独独有一点好——几乎从不熬夜。
说起来这还得感谢老瞎子。想起往事,鹿怀舒没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浑身的疲惫登时冲散不少。老瞎子虽看着不着调,但养孩子的确有一手。
不然怎么会将自己养着这么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聪明善良温柔乖巧的绝世大可爱呢?
鹿怀舒臭屁地晃了晃脑袋,一把扯掉斗篷扔在地上,转身关上门,张开胳膊就欲往榻上扑去。可甫转身便愣住了。
“小鹿?”鹿怀舒有些吃惊,“你醒了?”
小鹿坐在地上,整个人都缩成一小团,闻声怯怯抬头。她的眼眶有些红,像是才哭过。
“哎呀。”鹿怀舒上前和她并排坐下,“我正准备明日去寻你呢,未料到你自己醒了,感觉如何?”
“这次睡醒感觉很舒服,不似上次那般累。我听说二婶她!”小鹿瘦小的身板不自觉挺直,脸颊泛红,情绪有些激动,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大——即使在鹿怀舒听来还是声如蚊呐。
小鹿犹豫了下,瞥见鹿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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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眼下的乌黑,懂事地把话头咽了下去。她抬手摸了摸鹿怀舒额头,轻咬下唇担忧道:“你很累吧,要不先休息?”
“不累啊。”鹿怀舒将腿伸直搭在小鹿腿上,双手搂住她的肩膀,头顺势埋在小鹿脖颈处蹭了几下,叽里咕噜道,“特别是跟你这样的小可爱说话,一点都不觉得累。”
小鹿伸手推了下鹿怀舒,没推动。她颇为羞赧地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小可爱?好像······从来没人这般夸过自己呢。
“鹿张氏算是完蛋了。老夫人下令逐她到郊外庄子上去,非死不得出。这些年张家一日不如一日,全族上下都仰仗鹿明德的鼻息过日子。眼下鹿张氏将鹿府搅得天翻地覆,张府唯恐鹿府追究,压根不会为她求情。”
既然小鹿不问,鹿怀舒索性自说自话起来。奇怪的是,小鹿分明是个鬼魂,可鹿怀舒却觉得她身上异常暖和。她靠在小鹿肩膀上,没一会儿就迷迷糊糊了。
“不过鹿福槿倒是有些难搞。她正值妙龄,生的一副好模样,琴棋书画针织女工样样精通,人又聪明,很受京中富家公子哥的追捧。老夫人和鹿明德不会放过这个向上爬的机会的。”
“不过你放心好了,等我料理完张嬷嬷和他儿子,就开始着手对付鹿福槿。那些欺负过你的一个都跑不了,我答应要为你报仇的,我可是很讲信用的······”
小鹿小心翼翼地绷着身子,好让鹿怀舒可以靠得舒服些,她靠着床沿,偏头看太阳一点点升起。
东边窗棂外,山脊线上漫开一层淡金色的光晕,薄雾渐渐被染成暖色。檐角的残雪开始滴水,闪着细碎的光电。枯枝在晨光里轮廓清晰起来,隐约能看见梢头萌动的嫩芽。
耳边鹿怀舒的絮絮叨叨忽然停止,小鹿疑惑地低头看去,原是睡着了。她从没遇到过此类场景,有些不知所措,想叫人进来帮忙,可张口才反应过来自己是鬼。
就这么僵持了了半晌,小鹿才抻着胳膊把棉被拉下来盖在鹿怀舒身上,以免她着凉。思索半晌又悄悄伸手,护住鹿怀舒的脑袋。
屋子里安静异常,只余鹿怀舒平稳有节奏的呼吸声。窗外,太阳正在缓缓升起,灿烂的金光平铺大地,地上的每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
小鹿突然没由来地想到,自己被赶去柴房的那日,也是这样一个艳阳天。
她那时还生着病,南竹出去请了几次府医都没请到。就这样苦苦捱了几日,鹿张氏突然带着一群丫鬟婆子闯了进来。强盗似的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稍稍值钱点的东西都搜罗去了。
她病得躺在床上起不来,整个人烧得昏昏沉沉,耳边嗡鸣不止,什么都听不清。
可怪的是,南竹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和鹿张氏刺耳的冷哼却清晰异常,时至今日依旧历历在目。
“往日的情分?我和她有何往日的情分?你们家小姐天煞孤星、克死爹娘,谁沾上谁倒霉。我肯让她待在鹿府没把她撵出去,还给她一口饭吃,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你们还想怎么样?想上天吗?!”
“告官?呵,去啊,你去啊!真以为我是被吓大的!俗话说有其主必有其仆,你一个小小的丫鬟都敢冲撞主母,可见主子也是个没规矩的!再敢阻拦,我就把你卖到最下等的窑子里去!”
然后,在寒冬腊月,众目睽睽之下,她就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被扔了出去,甚至连件厚实点的衣服都不允许她拿。
往事涌上心头,小鹿仓皇抹去眼角的泪水。
所以鹿张氏,你今日也会如同昔日的我一般吗?
惊慌失措、痛哭流涕、下跪求饶,眼睁睁看着希望的火团跳跃、闪烁、微弱、熄灭,最后什么都不剩。
23. 凄凄
往日里热闹非凡的蝶梦轩此刻冷清异常。分明是初春季节,四处皆欣欣向荣。可微风卷过蝶梦轩地上的嫩叶时,竟无端生出几分萧索来。
有道是“树倒猢狲散”。鹿张氏掌家以来治下严苛,因而她出事后,除三个跟了她几十年的陪嫁丫鬟,其余人全都另寻归宿去了。
此时三个丫鬟都忙着收拾包袱,再有一个时辰马车便要来接她们了。
丹墨气鼓鼓地将冬衣摔进箱子里,动作霹雳哐啷,嘴里恨恨骂道:“老爷可真不是个东西!出事这么久也不知来看看夫人!”
“小声些!当心夫人听见!”知夏急急拍了下丹墨的胳膊,低声呵斥,“主子也是我们能妄议的?入府多年一点规矩都不懂。你要是闲得无事就来帮我干活!”
知夏嘴上说得轻快,手上的动作却不自觉顿下,担心地望向正厢房。
自昨夜回来后,夫人就一直没出来过。不吃不喝、无悲无喜,谁与她说话都不理。只是枯坐在床边整整一夜,拿着当初定亲时老爷送与她的玉镯,不知在想什么。
正房门虚掩着,留出条勉强可供一人行走的通道。狭窄的路仿若猛兽巨口,随时都会把闯入者连皮带骨地吞噬下去。
今儿是个难得的艳阳天。外面日头正好,阳光透过门户的缝隙钻进来,整个冬日都腐朽幽暗的房间总算有了些温暖的气味,大半个屋子都是亮堂堂的。
鹿张氏就坐在屋子最暗的角落处。
她身上穿的仍是昨日去松鹤居时的衣裳。
历经一夜的磋磨,再好的衣裳料子也变得皱巴巴的了,胸前那朵用金线绣成的簇簇绽放的海棠花上有个明显的脚印,上面还沾着干了的泥巴。
“吱呀”,门倏然发出响动,阳光肆无忌惮地闯进来,颇为刺眼。
鹿张氏下意识偏头,手挡在眼前躲开光芒,好半晌才适应。她转动了下僵硬的眼珠,看向来人。
那人立在门口,身材颀长,阳光给他渡了层金光,丝毫看不清其样貌。
但只略略一眼,鹿张氏便认出来了。
“鹿张氏!给我出来!你个蛇蝎心肠的贱人——”鹿明德不顾身后小厮丫鬟的阻拦,“嘭”地踹开门。门反弹到墙上发出震耳的响声,墙皮白灰应声落下,尽数歇在鹿明德肩膀上。
鹿明德毫不在意地抖擞了下身子,大步上前蛮横抓住鹿张氏的衣领,正欲兴师问罪,话头却在目光触及到鹿张氏面庞的一刹瞬间止住。
他与鹿张氏成婚二十余载,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
印象中鹿张氏生活极为精细——每夜必以花瓣浸水沐浴,所有衣裳都得用熏香熏过才肯上身,就连日常佩戴的耳环、朱钗,也须得与衣裳搭配齐整。
无论鹿明德几时来,哪怕是深夜兴起而至,映入眼帘的都是鹿张氏妆容精致、容光焕发的样子。
可此刻,鹿张氏头发凌乱、面色蜡黄,额角伤口结了痂,脸上还有几道未擦去的血痕,通身再也瞧不出昔日趾高气昂、富贵逼人的鹿府当家主母的影子。
鹿明德甚至都怀疑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发妻了。
鹿张氏清清嗓子,转着浑浊的眼珠:“老爷来找妾身,所为何事?”
耳边声音如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般嘶哑,鹿明德颇为嫌恶地皱了皱眉,终于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松开手,掏出帕子囫囵擦了几下手指。
“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对林氏的安胎药动过手脚?”
鹿张氏有些懵,下意识反问:“安胎药?”
这份茫然落到鹿明德眼里,便是佯装不知的挑衅了。
想起林氏小鸟依人地依偎在自己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鹿明德心头无名火窜起。目光触及到鹿张氏眼角的细纹和生产过后便不再纤细的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鹿明德飞起一脚,狠狠踹在鹿张氏腹部,“少给我装蒜!林氏入府后一直谨小慎微,对你尊敬有加。你却妒忌她年轻貌美,三番五次刻意刁难!”
“此次更是狠毒至极,竟意图对她肚里的孩子下手!鹿张氏啊鹿张氏,同床共枕二十余年,我今日才看清你的蛇蝎心肠。像你这般毒妇,压根不配做我鹿家的当家主母!压根不配当槿儿的母亲!”
鹿张氏往后一个趔趄没站稳,跌坐在地,头重重磕在床沿上。痛感霎那间蔓延全身,以至于她的意识都有些恍惚。
腹部传来阵阵刺痛。鹿明德一脚要死不死、好巧不巧,恰恰踹在她未好全的伤口上。她不用看也知,那儿必定渗血了。
“无耻!恶毒!下三滥!鹿张氏,你进门多年膝下只育有一女,我念及夫妻情分不忍责罚你,只望你能善待妾室,好让她们早日为我鹿家开枝散叶!可你却歹毒到如此地步,是不是看我绝后你就满意了?啊?说话!!!”
鹿明德犹嫌不解气,将屋子里余下的桌椅板凳都砸了个遍,他的嘴一张一合,污言秽语直往鹿张氏耳朵里钻。
不知怎的,鹿张氏莫名想起二十多年前,年轻潇洒、意气风发的少年,强装镇定地将玉镯塞进她手里,顶着张熟透了的脸,在众人起哄声中扭扭捏捏开口。
“张姑娘,你,你愿意嫁给我吗?我,我一定会一辈子对你好的!我发誓!若有违背,天打五雷轰!”
眼泪唰地涌出,鹿张氏咆哮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林氏不过吹了几句枕边风,你便不分青红皂白地跑来质问我。鹿明德,你心中可有一丁点念过我们之间的夫妻情分?我在你眼里,就是这般毫无底线之人?!”
“你不是吗?!”
鹿明德冷笑:“张兰音,别以为我不清楚你背地里做的腌臜事。孟氏当初生产时的接生婆子不是你派去的?险些害得孟氏一尸两命!大房死后他们满屋的金银财宝都去哪儿了?你没拿?还有鹿怀舒,这些年她在府里过得连狗都不如,难道不是你张兰音的手笔?!”
张兰音?
张兰音是谁?
视线模糊一片,泪水吧嗒吧嗒,源源不断地滴在鹿张氏手上,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烫得灼心。她反应了好一阵才想起来。
张兰音是她的名字。
兰音,兰音。蕙质兰心,鸾凤和鸣。
多好听的名字。
可惜成婚后,就极少有人这么唤自己了。
他们叫她鹿张氏、鹿二夫人、母亲。
久而久之,就连她自己也忘记自己叫什么了。
“鹿明德,你真是······”如此氛围之下,张兰音居然笑了出来。笑得前倒后仰、声嘶力竭、面目狰狞、鼻涕横流,“真是薄情寡义!”
“你贪图孟氏美色,不顾她心有所属强行娶她进门,却在她入府仅两月便身怀有孕后诸般猜疑,疑心她肚子里的孩子非你骨血!你既不愿替旁人养孩子,又不愿坏自己的名声,故处处暗示让我处理掉!”
“大房屋里的金银财宝?呵,鹿明德,你在官场上要贿赂诸位大人、结交同僚,平日里又要饮酒作乐,流连烟花场地。为了让那些姑娘们赞你一句大气,每次赏银都是几十两几十两地给。你以为这些银子是哪里来的?天上平白无故掉下来的吗?”
“至于鹿怀舒,她不是你亲侄女吗?你别忘了,她骨子里可和你流得是一样的血!我作践她?那你这个善心的二叔怎么不出来说两句啊?!”
骤然被戳破真面目,鹿明德难免恼羞成怒。他唾了一口,几步上前揪住张兰音的头发,强迫她昂首,朝她脸上狠狠就是一巴掌。
鹿明德的力气很大,张兰音右脸瞬间红了一大片。
仍旧不满足,鹿明德咬牙切齿,大手再次高高扬起。眼看着便要落下,身后却突然传来阵颤抖的声音:“父亲?母亲?”
鹿明德的动作猛地僵住,下意识放开张兰音。犹豫片刻,他轻咳几声回头,欲盖弥彰地理着袖子,不自在道:“槿儿,你怎的来了?”
“我去找了林姨娘,她帮我向祖母求情,容许我来送送母亲。”鹿福槿轻声道。视线绕过前头的鹿明德,落在后方的张兰音身上。
待看清母亲红肿的右颊时,鹿福槿瞳孔骤缩,双手不自觉攥紧衣裙,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强压下心头的情绪,佯装什么都不知道般问道:“父亲也来送母亲吗?”
“咳,对。”鹿明德避开鹿福槿的目光,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环视几圈后,语速飞快道,“槿儿,为父还有些事便先走了,你陪你母亲吧。”
鹿福槿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支撑着自己朝鹿明德行了个礼,起来侧身让开路:“······好,父亲慢走。”
及至鹿明德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蝶梦轩,鹿福槿才踉跄着上前,扶起张兰音。她抽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沾去张兰音嘴角的血,哽咽道:“母亲,您没事吧?”
“无碍。”张兰音强撑着对鹿福槿扯出个笑容,本想说些松快的话,可瞧见鹿福槿通红的双眼还是没忍住,“槿儿,是母亲连累你了。”
“哪有?母亲别乱说。”鹿福槿连连摇头,“我们是一家人,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张兰音拍拍鹿福槿的手,未来得及说话,外头却传来老嬷嬷催促的声音:“二夫人,时辰到了,马车在后门候着呢。”
那老嬷嬷是老夫人特意派来盯着她的,是以张兰音不敢耽搁,只得起身。
千言万语诉不尽,唯有泪眼两茫茫。
张兰音几次张口,却发不出丝毫声音。等到外面催促了三四次,她才边往出走边叮嘱。
“槿儿,莫要为了爱美挨饿。”张兰音捏捏鹿福槿单薄的肩膀,“多吃饭。”
马车摇摇晃晃驶离鹿府,鹿福槿扶着门楣勉强站稳,泣不成声。良久,她才开口对身侧丫鬟吩咐道:“你去查查,方才父亲因何发那么大的火?”
鹿福槿咬紧牙关,望着马车掀起的阵阵尘土,突然咧开嘴角,露出个毛骨悚然的笑。
鹿怀舒,来日方长,我们慢慢玩。
让鹿福槿恨之入骨的鹿怀舒,此刻却无心搭理她。
一念阁是京城最大的赌坊。
赌场里烟雾缭绕,汗味混合着劣质熏香,熏得人头疼。喧嚣声、骰子撞击声、赢钱的狂笑与输钱的咒骂声交织成一片,倒真应了它的名字——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宋鹏今日手气好得邪门。
他押大,骰盅揭开就是三五六;他押小,开出来便是一二四。
面前堆的银锭碎银越来越可观,他那张因长期酗酒而浮肿的脸兴奋地泛着油光,嘴角快咧到耳根子。拍桌的力道也一次比一次重,震得碗里的骰子都跟着跳。
“哈哈哈!承让!承让了各位!”宋鹏抓起一块成色不错的银锭,用力掂了掂,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对家脸上,“看来今天老天爷都站在我这边!”
坐在他对面的,是位面容清俊、身形略显单薄的少年郎。一身月白长衫洗得有些发旧,却干干净净,与这乌烟瘴气的环境里格格不入。
面对连连失利的牌局,她并不像其他赌客那般捶胸顿足、气急败坏,只是偶尔蹙眉,纤长白皙的手将所剩无几的碎银归拢,又轻轻推开,似在权衡些什么。
南竹难受地碰了碰嘴唇上方的胡子,望着鹿怀舒跟前所剩无几的银两,内心难免焦灼起来。
也不知自家小姐突然发什么疯,非要来赌坊玩,她怎么劝都不行。为避免暴露身份,坏了鹿怀舒清誉,南竹灵机一动,想出个馊主意——
将鹿怀舒扮作男子。
南竹一双手巧夺天工,上妆技术更是出神入化。于是在足足折腾了两个时辰后,鹿怀舒摇身一变,赫然从位明眸皓齿的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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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变成为丰神俊朗的公子。
除过身形略微矮小,容貌稍显秀气外,再无旁的不妥。
可问题不是这个!问题是她们此次出来就带了那么点银子,现下全输赌桌上了,再这样输下去可怎么办呀?!
“你今日真是鸿运当头,势不可挡。”鹿怀舒开口,声音清越,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沙哑,“小弟佩服。只是······”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自己面前寒酸的银钱,又看向宋鹏那堆硕果,脸上露出丝倔强的笑,梗着脖子道:“这般小打小闹,玩久了总觉不够尽兴。不如我们玩把大的,一局定胜负如何?”
宋鹏正在兴头上,赢得飘飘然,只觉得手风顺得能撬动整个赌场。眼见对面一直沉默隐忍的小子终于沉不住气,想要孤注一掷,他心中更是得意。
于是他想也没想,大手重重一拍桌面:“好!就依你!年轻人有胆色!你说,怎么个玩法?”
鹿怀舒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片坦诚:“就赌下一把大小。我押上全部身家。”她将面前所有银钱,包括几块角银都推到桌子中央,“你若是赢了,这些自然是你的。若是小弟侥幸赢了······”
“无需你额外破费,只需将方才赢去的双倍奉还即可。”
双倍!宋鹏眼睛瞬间亮了。
他粗略估算,自己方才手气爆棚,赢了不下五十两,双倍就是一百两!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而且这馅饼还是对家亲手捧到他嘴边的!
思及此,宋鹏全然忘了久赌必输的古训,只觉得对面这瘦弱小子是输红了眼,想来把最后的疯狂。
“成!就这么定了!痛快!”宋鹏生怕对方反悔,迫不及待地将自己面前所有的银子都一股脑推了出去,堆成了更大的一堆,“我跟你!开盅!”
赌桌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连旁边的人都围拢过来看热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灼灼地盯着荷官手中的黑木骰盅。
荷官是个面无表情的中年人,眼神浑浊,似乎早已看惯这等场面。他捧起骰盅,手法娴熟而花哨地摇晃起来,骰子在盅内哗啦啦作响。
那声音清脆又刺耳,如同催命的符咒,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吧嗒、吧嗒、吧嗒。
“砰!”骰盅稳稳落定在桌面,所有的声响戛然而止。
“买定离手。”荷官毫无感情地高声道。
“大!我押大!一定是大!”宋鹏信心满满,几乎是吼出来的,额上青筋都因激动而凸起,仿佛声音大便能决定骰子的点数般。
鹿怀舒抬眼,对上宋鹏那双充满血丝、闪烁着贪婪光芒的眼睛,淡淡一笑。分明是和煦的笑容,却莫名让人感到一丝寒意:“既然如此,那我便押小。”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死死聚焦在那小小的骰盅上。空气凝固,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荷官的手缓缓抬起,如同慢动作回放,骰盅一寸寸揭开——
一、二、三,六点小!
“嘶——”周围响起一片整齐的抽气声,随即是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
宋鹏脸上的狂笑瞬间僵住,肌肉扭曲成一个极其怪异的模样,像是被人当胸狠狠打了一拳,打得他魂魄出窍。
他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死死地、不敢置信地盯着那三颗静静躺着的骰子,仿佛想用眼神把它们生生瞪成四五六。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怎么会是小?!明明应该是大!”宋鹏猛地扑到桌边,手指颤抖地指着骰子,恨不得将那骰子生剖开,看看内里是否还藏了别的乾坤。
“嘭——”
宋鹏一把将骰子狠狠摔在地上,一会儿指着荷官,一会儿指着鹿怀舒,叫嚷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小!一定······一定是你们俩做手脚了!他大爷的合起伙来骗老子的钱!这局不算!”
旁边有和宋鹏相识的人笑道:“我说宋鹏你怎么还是这样啊?输了就耍赖,玩不起就别上赌桌!”
“就是啊!”
其余人立刻符合道。
“滚犊子,你们知道个屁!老子的耳朵灵得很!我说是小就一定是小,绝对不可能错!”宋鹏说着回到桌前,将自个儿面前的银子一股脑搂进怀里,冲鹿怀舒无赖地嚷嚷道,“这局不算!小白脸,敢不敢再来一局?”
“不是怎么还带这样的?”
“就是啊宋鹏,你可别坏了规矩!”
没等鹿怀舒开口,周围人便率先议论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宋鹏站在中间,被揶揄得面红耳赤,却仍旧抱着银子不愿松手。固执地和鹿怀舒僵持。
“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鹿怀舒居然真的答应了。她悠然靠回椅背上,不紧不慢地品了口茶,笑道,“既然你不服,那就再来一局。”
宋鹏没料到鹿怀舒会如此爽快地答应,一时愣在原地,反应过来后嘿嘿笑道:“得!成!再来一局。”他眼珠子咕噜噜一转,指着身旁荷官道,“你们俩是一伙儿,这局换个人来。”
鹿怀舒轻笑出声:“行,换谁呢?”
对啊,换谁呢?
宋鹏犯了难。其实他知道面前这小白脸和荷官没有勾结,他是单纯不服气,想找个借口拖一拖,寄希望于下局翻盘罢了。
可小白脸骤然答应,倒是让他不知所措了。
宋鹏迟迟不说话,垂眸不知在琢磨些什么。鹿怀舒乐得清闲,吃吃喝喝丝毫不受影响,倒是周围人开始不耐烦了,骂着让宋鹏有屁快放。
就在众人僵持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清冽的声音:“我来吧。”
哟,还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鹿怀舒挑眉,好奇回头,想看看是何方神圣。
岂料一回头,却差点跌下椅子。
娘嘞,这不是纪不楼吗?!
24. 出千
来人着一袭玄色劲装,衣裳胸膛处撑得鼓鼓囊囊的,宽肩窄腰,身姿挺拔如松。不是纪不楼又是谁?
昏黄的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纪不楼深邃的眼眸淡淡扫过凌乱的赌桌和嚣张作态的宋鹏,最终,不偏不倚落在鹿怀舒身上。
鹿怀舒抬眸,迎上纪不楼探究的目光,心跳不知怎的漏了一拍。她下意识握紧袖中的手指,指尖微微发凉。
倒霉啊,怎么会在这儿碰见纪不楼?
纪不楼不是爱多管闲事、喜欢凑热闹的性子。他能掺和进来,说明必定看穿了她男扮女装的戏码,也看透了她方才一步步引宋鹏入彀的伎俩。
鹿怀舒暗道不妙,懊恼地拍了下大腿。早知如此,今日便舒舒服服窝在院子里睡大觉了。不过他们好歹有几分交情,纪不楼应当不会坏她的好事······吧?
“这小子谁?”
“不知道啊,没见过,新来的荷官?”
“没见识。”有人不懈地讥笑几声,冲纪不楼腰间的玉佩努努嘴,“你知道那东西值多少银子嘛!”
身旁同伴立即虚心请教:“值多少?三十两?”
“······咳咳,我不知道啊。”
请教之人大怒,跳起来狠狠给了同伴个毛栗:“滚!那你说个毛线?!”
人群中响起阵阵窃窃私语声,纪不楼充耳不闻,双手负于身后,径直朝着赌桌方向走来。他周身的气场太过于强大,是以众人虽不明他的身份,却还是自觉为他让开一条路。
纪不楼缓步上前,目光始终如一,盯着鹿怀舒看。他的眼睛生得极其漂亮,瞳孔是琥珀色的,眼尾稍稍上挑,若是看久了,总觉得会陷进去。
鹿怀舒眼睁睁瞧着那张俊美无双的脸在自己眼前,一步步清晰、放大,直至避无可避。她轻咳几声,不自在地偏头,单手解开衣裳最上方的扣子,手在脸庞处轻轻扇了几下。
不知怎的,脸莫名其妙有些热。
终于,纪不楼在赌桌旁站定,目光掠过桌子上散落的银钱和那三颗被重新捡回来的骰子,嘴角勾起抹似有似无的笑。
“这一局,我来做荷官。”纪不楼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语气平静而不容置疑,“二位意下如何?”
宋鹏下意识退后两步,几度张嘴,那句“你跑来凑什么热闹,你和小白脸是不是一伙的”的质疑卡在吼间,还是没敢喊出来。
他混迹市井多年,最擅看人下菜碟。眼前男子气度不凡,绝非寻常人物,还是不要轻易招惹得好。
鹿怀舒冷静须臾,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眼下可万万不能自乱阵脚。不管纪不楼打的什么算盘,她都要将这出戏完完整整地演下去,决计不能让宋鹏瞧出半分不对来。
否则下次再接近他,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思及此,鹿怀舒主动迎上纪不楼的目光,歪头莞尔一笑:“阁下愿意代劳,自然求之不得。”她顿了顿,话锋一转,挑衅道,“只是不知阁下出手,是否公允?”
南竹的技术精妙绝伦,鹿怀舒面上瞧着俨然就是个俊俏的小公子,可她的一言一行中,又不自觉带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憨。
纪不楼藏在袖中的手指默默捏紧,眸中划过一丝笑意,快得难以捕捉。
他并未直接答话,而是伸手拿起桌上的骰蛊。双手在暗红色骰蛊的衬托下更显修长白皙,赏心悦目。
“公平与否——”纪不楼手腕轻抖,骰子在蛊内发出清脆而规律的碰撞声。他的眼神始终锁着鹿怀舒,仿佛这赌局只在他们二人之间进行,“一试便知。”
骰蛊在他手中仿佛被赋予生命,上下翻飞,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轨迹。
纪不楼的动作不似赌坊荷官般油滑,反而带着种奇特的优雅感。再配上那张鬼斧神工般雕刻出来的脸,冲击力十足。
听着四周接二连三的赞叹声,鹿怀舒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
装什么装?
“砰”,一声轻响过后,骰蛊被稳稳扣在桌面上。
整个赌场瞬间鸦雀无声,连呼吸都放轻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纪不楼手上,气氛陡然间紧张起来。
宋鹏紧张地抹了把脑门上的汗,腿肚子直达哆嗦。他看看骰蛊,又看看一个眼神便能将他冻死的纪不楼,最后目光移向鹿怀舒,色厉内荏地吼道。
“这局······这局老子还压大!肯定是大的!!”
“宋兄押大,那我自然押小。”鹿怀舒深吸口气,手指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在椅子扶手上,一派胸有成竹。
不等宋鹏反应,鹿怀舒立即接道:“不过赌注若是和方才一样,那未免也太没意思了。宋兄,我看你也是条汉子,敢不敢,玩点更刺激的?”
宋鹏直觉不太妙,谨慎问道:“什么刺激的?”
鹿怀舒笑,语气很轻,右眉微挑:“我们各自再加注五百两,一局定输赢,如何?”
“五百两?!”宋鹏倒吸一口凉,真是见了鬼了,这小白脸到底知不知道五百两是什么概念?!就算把他们两个人都卖了也凑不齐五百两啊!
他莫不是脑子不灵光吧?家里人也真是的,不好好看着,让他跑到此处来大放厥词!
周围也响起一片哗然,众人对着鹿怀舒指指点点。
看鹿怀舒的打扮也不像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啊,怎得口气这般大?
宋鹏犯了难,立在原地愁眉不展,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内心挣扎不已。
身旁有和他相识的人好心劝道:“宋鹏,你可千万别犯浑,五百两可不是开玩笑的!”
“就是啊宋鹏。哎呀大不了就认输呗,除了丢脸也没啥毛病啊!”
鹿怀舒却像是早就料到宋鹏不敢迎战,轻蔑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嗤笑道:“宋兄若是不愿意,就算了。毕竟·····哈哈哈哈我就随口一说,宋兄别放在心上!”
说罢她和南竹对视一眼,二人纷纷捂嘴笑出声,即使话未尽众人也能听出她的嘲讽之意。
宋鹏脸色涨红,额头青筋暴起。他又不是傻子,何尝不知道这是激将法?可五百两不同于他往日的小打小闹,若是让他老子娘知道了······
想起老爹蒲扇般的巴掌和醉酒后暴怒的吼声,宋鹏不禁打了个哆嗦,只觉得脑子嗡嗡响,小腹一阵一阵地疼。
上次他赌钱欠了不少债,他爹听闻后暴跳如雷。若非他娘拦着,再加之他们只有他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估计他爹能当场打死他!
可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认怂,那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他宋鹏混迹赌场多年,也算是风里雨里过来的,若是输给个小白脸,传出去后他还怎么在赌场里做人?
内心天人交战,反复煎熬拉扯,宋鹏只恨不能冲出去跑几圈发泄一通。
他烦躁地揉了把头发,那句“我弃权”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恰在此时,宋鹏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鹿怀舒搭在桌侧的手。
她的指尖在不易察觉地颤抖。
宋鹏使劲眨了眨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太过紧张眼花了。他掐了把大腿,勉强拉回凌乱的思绪,再次集中精力看向鹿怀舒的手。
没看错,不是幻觉!她的手就是在发抖!!!
刹那间,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岩浆般轰然冲垮了宋鹏心中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宋鹏内心爆发出近乎癫疯的狂笑,“装!继续给老子装!什么加注五百两,什么一句定输赢,他爷爷的全是虚张声势!无非是想吓退老子,好不战而胜!!”
宋鹏无师自通地将先前所有的事都串了起来:“这小白脸和先前那个荷官果然是一伙的!起先,他故意输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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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让老子放松警惕!等到手头银子快输完了,再假装走投无路拼死一搏!好赢把大的!”
“幸亏老子聪明。”宋鹏内心狠狠唾了一口,颇为得意地想到,“看穿了他的阴谋诡计,否则可就要输大了!”
此刻,宋鹏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先前输钱的憋屈,被众人嘲笑的恼怒,全化作了翻盘的强烈欲望和一种近乎到病态的自信。
“赌!为什么不赌!”宋鹏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眼球几乎要凸出来。他已经完全沉浸在对赢了五百两后的幸福生活的幻想中了,几乎是扯着嗓子,吼着说出这句话的。
“五百两就五百两,老子跟你赌定了!开蛊!”
鹿怀舒一愣,脸上闪过丝慌乱,宋鹏没错过她转瞬即逝的表情,心头得意更甚。
看来我果然猜得没错,这点小手段也想瞒过你宋大爷我?笑话!等着倾家荡产吧!
“······好,开蛊。”鹿怀舒现在是骑虎难下,只得咬咬牙,不情不愿道。
三五六、三五六、三五六!!
纪不楼手指缓缓搭在骰蛊盖上,一点一点,慢慢揭开——
一、二、三,五点小!
“又是小!”
“我的天,五百两!!”
赌坊内瞬间炸开锅。
宋鹏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嘴唇不住地哆嗦着。
他想大骂有诈,想掀了桌子质问你们是不是一伙的,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完了。
宋鹏腿脚一软瘫倒在地,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五百两啊!五百两!他要到哪儿去搞五百两?!这哪里是要银子?分明是要他的命啊!!
“呀,我又赢了。”鹿怀舒佯装惊讶地眨巴眨巴眼,倾身探头瞧了眼骰蛊里的数字,拱手笑眯眯道,“承让,承让。”
望着呆若木鸡的宋鹏,鹿怀舒微微一笑,施施然从椅子上起身。
她走到宋鹏面前,蹲下身子,好心将他扶起来,甚至替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宋兄,如你所愿换了新荷官,又重开了赌局。这下,总没有问题了吧?”
旁边的纪不楼蹙了蹙眉,想也不想上前,一把拍掉鹿怀舒的手,自己转而扶住宋鹏。
鹿怀舒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眼。
有病?搞什么??
宋鹏腿脚发软,压根站不住,控制不住地往纪不楼身上倒。纪不楼嫌弃地啧了声,伸手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到另一边去。
“嘭——”宋鹏的胳膊结结实实磕在桌角上。不过他整个人现下已全然恍惚,压根没有心思注意这等琐事。
鹿怀舒勾了勾嘴角,上前用只有三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宋兄,其实我不愿为难你。”
宋鹏呆滞的神色动了动。
鹿怀舒左手手背往右手掌心里足足摔了好几下,无奈叹气:“只不过我的赌注是跟赵四爷借的。你现下输了我五百两,我总得给四爷个交代不是?”
赵四爷是这片有名的地皮流氓,手下养着一大批小弟,皆是穷凶极恶之徒,成日在京中喊打喊杀,绑架放贷讨债无恶不作,就连官府也拿他们没法子。
宋鹏混迹赌场多年,从没听过,谁敢欠赵四爷钱不还的。
因为不还的都死了。
“小兄弟,小兄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你,你就饶了我吧。”宋鹏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恨不得返回去狠狠抽方才的自己几个嘴巴子。
他扑通一声跪下,苦苦哀求道:“我真的拿不出五百两啊!我求求你了小兄弟,你救救我吧,你,你帮我跟四爷说说好话,啊?我,我宋鹏后半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鹿怀舒眸光微闪:“我不要你给我当牛做马。”
“这五百两,我替你还了。不过,我要向宋兄讨个东西。”
25. 玉镯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洒在略显僻静的巷口,方才赌场内的乌烟瘴气和喧嚣瞬间一扫而空。
鹿怀舒和纪不楼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二人之间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不远不近,气氛尴尬到近乎凝滞。
纪不楼随意倚在巷口一棵老槐树的树干上,两条大长腿交叠着放在身前,玄色衣袍在阳光的映射下更显沉静。
他看似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街景,实则,眼角余光从未离开过不远处那个略显单薄的身影。
鹿怀舒站在阴影中,脖颈纤细,耳廓在逆光下近乎透明,完全没有男子该有的棱角。
纪不楼的目光掠过鹿怀舒紧绷的肩线,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空气中安静得只剩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叫卖。
“咕,咕咕——”腹部传来难耐的响声,鹿怀舒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使劲耸耸鼻尖。霎那间,街头肉饼的香味肆无忌惮地钻进她鼻子里。鹿怀舒舔舔嘴唇,率先开口打破了平静。
“纪大人。”鹿怀舒声音不高,混在风里略微有些模糊,纪不楼却听得一清二楚。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期待着鹿怀舒会跟他说些什么。
感谢?质问?坦白?还是······
“你饿吗?”鹿怀舒眼神真挚而虔诚,伸手指向街道对面的小摊,双手合十期待道,“他们家的肉饼超级无敌霹雳式得香!每日天不亮便有人来排队了,纪大人想不想尝尝?!”
纪不楼:“······”
一盏茶后。
鹿怀舒和纪不楼各自捧着个比脸还大的肉饼,缩在巷尾埋头苦吃。纪不楼到底顾忌着身份,吃相优雅、慢条斯理;鹿怀舒却是胃口全开、大快朵颐,嘴巴塞得鼓鼓囊囊的,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
两人分着吃完三个肉饼,气氛瞬间融洽了不少。
鹿怀舒打了个饱嗝,满足地拍拍肚子,笑眯眯道:“纪大人,今日多谢。”
“哦?”纪不楼垂眸看向鹿怀舒,“谢什么?”
“谢你宽宏大量、高抬贵手呗。”鹿怀舒擦擦嘴巴,摇头晃脑道。
“幸亏你没有当场大喊大叫指着我说‘她出老千!快把她抓起来!’,然后冷眼旁观,看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围上来,把我胖揍一顿,再剁我一只手拿去抵债。”
鹿怀舒说话间眼睛亮晶晶的,说到胖揍一顿时还握紧拳头,故作恶狠狠地呲了呲牙。
纪不楼盯着鹿怀舒额上一缕呆毛许久,忽地偏开目光,喉结滚动了下,好不容易才止住笑。他煞有其事道:“这般看来,我的确帮了你很大的忙。”
“不过······”纪不楼话锋一转,来了兴致,“假如我未出现,那宋鹏又叫嚷着要换荷官,你当如何?”
“不碍事啊。”鹿怀舒无所谓地摆摆手,掰着指头细细算到,“赌场里我收买了四个荷官,六个赌徒。就算他侥幸逃过一次,也绝对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这五百两的锅,他今日是背定了!”
纪不楼愕然。
他原以为自己此举是从天而降救鹿怀舒于水火,哪知竟是多管闲事的不速之客,还险些坏了人家的好事。
耳边突然响出谢润之的谆谆教导:“你要多在鹿姑娘面前刷刷存在感。没事就帮她解决个小麻烦、杀个仇人啊之类的,如此人家才能对你有好印象。”
“哎呀纪兄,虽然你自小就聪明得吓人,但这种事呢,你最好还是听我的。”谢润之啪地一声合上扇子,语重心长道,“我且问你,如何与姑娘说话,如何讨姑娘家欢心,你知道吗?你还会有经验吗?!”
“所以纪兄,你呐,还得练。”
那厮跑到他府里说教了一番,又从他库房里抢走不少好玩意,方才心满意足离开。谁知到头来给他出的净是些馊主意!
姓谢的果真不靠谱,纪不楼心中如是评价道。
鹿怀舒迟迟不见纪不楼答话,偏头见他低头若有所思的模样,想了想问道:“说起来,纪大人为何有这手艺?”
她说的是赌场出老千的事。
纪不楼思忖须臾,没隐瞒:“少时练过。”
“少时?”鹿怀舒吃惊。
“怎么?”纪不楼挑眉,“不信?”
鹿怀舒摇头:“没看出来罢了。”
小小年纪就能在赌坊里练就如此手艺的人,身世必然坎坷。若非出生穷苦至极,走投无路,又怎会踏足赌坊?说不定是被至亲抛弃,或经人贩子几次转手,才落入那暗不见天日的牢笼。
但这些话鹿怀舒终究没问出口。人生在世,谁心底没有几道不愿示人的旧疤?
过往种种,无论甘苦,终将如云烟消散,只要现下安康便足够了。
恰在此时,巷口传来宋鹏气喘吁吁、连滚带爬的脚步声:“小、小兄弟,东西······东西我拿来了。”
鹿怀舒回神,强压下心头泛起的涟漪,收敛情绪望向宋鹏的方向。
纪不楼也重新靠回老槐树上,闭目养神。
“小兄弟,你看看,是不是这个?”宋鹏站定,扶住膝盖抹了把脑门上豆大的汗珠,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他方才回去时,正碰见他老爹喝醉酒在家里耍酒疯,差点被吓个半死。
周旋许久才将他爹哄睡着,宋鹏一刻也不敢耽搁,立马翻箱倒柜偷了东西跑出来了。
身后,南竹瞧见宋鹏递过来的玉镯,眼眶蓦地一红,慌忙别过脸去。
这玉镯是夫人生前留给小姐唯一的东西,样式老旧、用料简朴,又多有磕碰,值不了几个钱。
可其中的情谊,又岂是可以简单用银子衡量的?
那天杀的张嬷嬷不顾小姐苦苦哀求,强硬地把东西夺了去,又因卖不了几个钱一直在箱子里压着,今日总算物归原主了。
鹿怀舒注视了桌子许久,沉默不语,直至眼睛都有些干涩。
物件冰冷,可鹿怀舒拿在手里却只觉滚烫。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掌心一直淌到心房,蜿蜒不断,让她心脏都有些难受。
她脸上现出些许柔情,将玉镯拿到嘴边哈了口气,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擦去其上的污渍,随后又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郑重塞进袖子里。
宋鹏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鹿怀舒的脸色,搓了搓手,试探性问道:“小兄弟,你看镯子你也拿到了,那五百两······”
“五百两啊。”鹿怀舒抬头,笑靥如花、灼灼其华,宋鹏有一瞬间的恍神。
她上前,替宋鹏抚平肩上衣裳的褶皱,遗憾道,“宋兄放心,来年今日,我会记得为你多烧点纸钱的。”
“什么纸钱?”宋鹏脑子里混沌一片,没转过来。他把鹿怀舒的话放在嘴里细细咀嚼一番,脸霎那间白了,勉强扯出个笑容,“小兄弟,你,你可别开玩笑。我,你·····”
鹿怀舒悠然接上他的后半句:“我承诺,只要你把玉镯给我,我便帮你还清五百两?”
“对对对!”宋鹏点头如捣蒜,“小兄弟,我们都说好了的,你可不能诓人啊!”
“哈哈哈哈。”鹿怀舒“噗呲”笑出声,满脸不可思议。她像看什么新奇物件般,将宋鹏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通,“你可有证据?”
宋鹏讨好的笑倏然僵在脸上。
鹿怀舒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宋兄见谅,我记性不大好。你说我要帮你还清五百两,可有证据啊?”
“我是白纸黑字写下来按手印了,还是请旁人做见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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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兄,有些话可不敢乱说啊!我还说你哭着闹着要给我当孙子呢,你信吗?”
宋鹏这才反应过来鹿怀舒在耍自己,登时恼怒至极,面露凶光、张牙舞爪就要扑上来。
可惜他长期酗酒,又时常泡在赌坊妓院里,身体早就被掏空了。
是以鹿怀舒稍稍侧身,眼疾手快地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宋鹏一个趔趄,立马跌倒在地。
“日|你大爷的!你个龟孙敢骗老子!我——”
宋鹏的污言秽语忽然堵在喉间,咽了口唾沫,惊恐地望向鹿怀舒身后。
是南竹带着赵四爷他们来了。
赵四爷脸上有道狰狞的疤痕,从右眼角一直延续到左嘴角,像条蜈蚣般盘曲在他脸上,十分骇人。
据说这是赵四爷年轻时,和别人抢地盘血拼留下的。从那之后便无人敢惹他了,因为他不要命。
“哟,就是你小子欠了我五百两啊。”赵四爷吹了声口哨,混不羁地蹲在宋鹏跟前,用刀尖挑起他的下巴,转着他脑袋端详半晌得出结论,“废物一个。”
“······四爷!!四爷!!!”宋鹏吓得屁滚尿流,邦邦磕了几个响头,抱住赵四爷的脚哭到鼻涕一把泪一把。
“四爷我求求您放过我吧!我,我一定会把五百两还给您的!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滚,放你的狗屁!”赵四爷嫌恶地踢开宋鹏,冷笑道,“现在怂了?赌钱的时候干嘛去了!还给我?呵,就你这种废物,要去哪儿找银子还给我?卖屁|眼啊?!”
赵四爷的话太过于粗俗露骨,南竹在一旁臊红了脸,却不敢出言制止。鹿怀舒面上倒是一派闲适自得,甚至还笑了笑。
纪不楼身子略微站直,眼神淡淡一扫。赵四爷轻咳几声,招呼手下将宋鹏带走。
他豪迈地一拱手,对鹿怀舒道:“得,人我找到了,接下来的事就不劳您操心了,咱们就此别过。”
“四爷稍等。”鹿怀舒开口阻止,“不知您会如何处理宋鹏?”
赵四爷睨了眼瘫成一滩烂泥的宋鹏:“要么还钱,要么赔命。”
鹿怀舒点点头,略一思忖,从怀中掏出个钱袋子扔给赵四爷。
赵四爷掂了掂重量,喜笑颜开:“我赵四爷就喜欢和敞亮人交朋友。你说,怎么处理!”
鹿怀舒勾起嘴角,露出个人畜无害的笑:“他有些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
“所以呢?”赵四爷没摸透鹿怀舒话里的意思。
鹿怀舒幽幽叹了口气:“既然管不住,那就别要了。”
“割了吧。”
“鸽子汤、梅子姜、炉烤鸭、莲房鱼包、羊头签还有梅花汤饼,客官您的菜齐了,请慢用。”
鹿怀舒礼貌颔首:“多谢。”她四下打量了眼酒楼里豪华的装潢,捏着酒杯犹豫道,“今日这顿······”
纪不楼夹菜的动作一顿,不由失笑:“我请。”
“那我就不客气啦!”鹿怀舒双手合十一拍掌,高兴道,“纪公子大气!下次还跟你混!”
纪不楼夹起块梅子姜,筷子在空中停滞一瞬,终究没敢落到鹿怀舒盘子里。他薄唇轻抿,绞尽脑汁好半晌才想出个话题。
“郭重不日便会抵京,你打算何时动手?”
“我记得,下月十五,睿王会在京中举办场竹贤会吧。”鹿怀舒狡黠地笑笑。
纪不楼几乎立刻福至心灵地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想——”
“大人聪明。”鹿怀舒慢悠悠地品了口菜,“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既然鹿修尘是在竹贤会上名声大噪,一举夺得才子之名的,那正好,就让他在竹贤会上跌落尘埃、失去一切吧。”
26. 泥人
等二人酒足饭饱从酒楼出来,外头天色已渐渐暗下来了。
初春的夜晚,寒意尚未完全褪去,但城中最大的夜市却已是一片火树银花、人声鼎沸的热闹景象。
长街两侧,店铺鳞次栉比,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各色灯笼悬挂,连成一条长长的暖黄色的光线,弯弯曲曲不知蔓延往何处。
王记刚出笼的包子冒着腾腾热气,烤肉在铁板上滋滋作响,其油香气与糖炒栗子的香甜混为一体,氤氲缭绕,在空中缓缓上升,最终消失在夜幕中。
鹿怀舒换回了女装,一身藕荷色襦裙,外罩月白披风。灯火映照下,眉眼不似白日锐利,更显灵动和柔美。
她来大虞三月有余,却甚少这样逛过,因此看什么都新奇。
有小厮眼尖,见鹿怀舒衣着不俗,立刻端着笑脸凑上前,手里拖着几个精致的瓷盘。
“小姐留步!瞧瞧咱家新到的胭脂,正经的金陵紫矿淘澄的,颜色最是鲜亮正红!旁的都用石榴花、重绛冒充,咱家这可是实打实的上号红花汁子配了珍珠粉、玉簪花露调的,敷在脸上又匀净又透亮,还带着花香,保准衬得您气色比那三月的桃花还娇!”
他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盒,用细银簪子挑了一点,示意给鹿怀舒看。
“您闻闻这味儿,再试试这细腻的膏子,只要用指尖蘸上一点点,轻轻晕开······哎呦,小人多嘴,小姐您通身的气派,合该就用这般上好的东西才相配!”
鹿怀舒闻言不由顿足。小厮口齿伶俐,说话也讨喜,面上热情洋溢,看得她也不觉勾起嘴角,放在现代高低是个销冠。
她拿起一盒放在鼻尖嗅了嗅,果然清香扑鼻,遂问道:“多少银子?”
小厮眼珠子咕噜噜一转,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鹿怀舒和纪不楼。
二人通身气度不凡,身上衣裳料子瞧着便是一股铜臭味,想必是哪个富贵人家偷溜出来相会的少爷小姐。
他们这类人的钱最好坑了,陪心爱姑娘出来逛街,总不能在姑娘面前落了面子不是?
思及此,小厮双手交汇放于身前,摸摸鼻子报了个数:“九百九十九文。”
“多少?!”鹿怀舒声音控制不住地高扬,“九百多文,你怎么不去抢啊!”
“哎呦姑娘,话不能这么说。”小厮略带责备地看了眼鹿怀舒,似是怪她不懂风情,“您不觉得我们的定价很有寓意吗?九百九十九文,这是预祝二位白头到老永不分离啊!您难道没感受到我们对您最真挚的祝福吗?!”
身后纪不楼听了难得表现出一丝兴趣,他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小厮,默默掏出钱袋子开始数银子。
旁边小厮瞧见眼都快笑烂了,果然,还是这种傻不拉几的少爷好骗。
鹿怀舒眼疾手快地止住纪不楼预备递银子的动作,强硬地将他的手重新塞回钱袋子里,瞪了他一眼,无声道:“你是不是疯了?钱多到花不完的话就给我捐点。”
纪不楼身子一僵,喉结上的红痣滚动了下,不自然地点点头。望着被鹿怀舒碰过的手看天看地不说话了。
“没感受到你们真挚的祝福呢。”鹿怀舒笑眯眯道,“只感受到你们对我兜里银子的无限眷恋。”
小厮一晒,无奈地摆摆手:“得得得,那您说个数!”
鹿怀舒伸出五根手指:“五百文。”
“五百文?!”小厮差点喷了,一把抢过鹿怀舒手里地胭脂,皮笑肉不笑道,“您怎么不去抢呢?”
鹿怀舒耸耸肩:“那算喽。”说罢不再流连,拉着纪不楼转身就要走。
“哎哎哎别啊!小姐留步。”小厮见状立刻急了,慌忙出言阻止,面色为难地琢磨半晌,最终心疼地拍了下大腿。
“七百文!七百文如何?”
鹿怀舒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四百文。”
小厮急道:“姑娘,怎么还越来越少了?”
“三百文。”
“停停停。”小厮见鹿怀舒不是个好糊弄的,拉扯下去估计连一文钱都没得赚了。
他狠心咬咬牙,一跺脚道:“得,四百文就四百文。唉今日真是亏大了,这点银子我们连本钱都不够呢。也就是看小姐您生得似天上神仙,我才卖给您呢。小姐日后可要多光顾我们家铺子呀。”
小厮说话向来假里掺真,十句假半句真,独独有一句话发自肺腑——鹿怀舒当真似天上神仙般貌美。
“怎么样?”鹿怀舒嘚瑟地冲纪不楼扬扬下巴,“厉害吧?”
纪不楼赞同点头:“厉害。”
“当然啦。”鹿怀舒伸了个懒腰,抬头望向天边闪烁的繁星,喃喃道,“劳动人民的智慧。”
鹿怀舒没由来地有点伤感。
砍价这事儿还是老瞎子教给她的,也不知老瞎子现下如何了。她此生,也不知还有没有再回去的机会。
拿了胭脂,二人继续向前走。
大虞夜肆稀奇古怪的东西很多,鹿怀舒像掉进米缸地老鼠,看什么都喜欢,是以短短半个时辰,她和南竹手上都拎得满满当当的。
纪不楼想帮忙却被挡了回去。
行至拐角处,墙角狭窄的空地里摆着一个小摊,此处偏僻,光线又暗,因而没什么人。摊前的支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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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着许多泥人,皆是笑眯眯的,憨态可掬。
旁边支着两张小桌子,摊主是位老大爷,满头花白,正靠在墙上打盹。
鹿怀舒饶有兴致地挑挑拣拣,最终选中个姑娘打扮的泥人。那泥人雕得十分精巧,头发并不是一股脑地糊上去,而是用刀一根一根刻出来的。
体态丰腴,服饰精致,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就连耳朵上耳洞也清晰可见。
越看越欢喜,鹿怀舒走上前,拍了拍老伯的肩膀,轻声唤道:“老伯?老伯?”
“啊?”老伯整个身子都缩进不甚厚实的短袄里,耳朵似乎也不太好。鹿怀舒叫了好几次,他才茫然睁开眼。、
见来了客人,老伯登时有了精神。他颤颤巍巍起身,慈眉善目道:“姑娘,要点什么?”
“这个。”鹿怀舒扬扬手里的泥人,边掏钱袋子边问道,“多少钱?”
“三文一个。”
“三文?”鹿怀舒有些吃惊,这样便宜的物价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可不常见。
老伯乐呵呵点头:“三文一个,五文两个,多年来都是这个价。姑娘要不要再挑个自己喜欢的?”
鹿怀舒点头,可惜看了半晌都没找到合心意的。老伯见此指指旁边的小桌道:“姑娘要不要试试自己雕?也是三文一个,五文两个。”
居然还可以自己雕!鹿怀舒眼睛一亮,不由地跃跃欲试,想当年,她手工作业可是得过班级一等奖呢!太久没动手,也不知技艺退步了没。
鹿怀舒冲旁边的纪不楼扬扬下巴,挑衅道:“纪大人有没有兴趣?比比?”
“好啊。”纪不楼欣然应允,“我先来?”
鹿怀舒颇有绅士风度地颔首:“可以。那我就静候纪大人佳作了。”说罢便和南竹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等。
纪不楼也没客气,长袍一撩便坐下专心致志起来。那神情,简直比平日看奏折还要专注十分。
半个时辰后。
期间鹿怀舒打了无数个哈欠,甚至还做了个短暂的梦。梦到有小贼偷了她的钱袋子。鹿怀舒不敢耽搁,将手中东西扔在地上,拔腿就追。
就在鹿怀舒即将捉到小贼时,有人戳戳她的肩膀,将她唤醒了。
“干嘛?”鹿怀舒睡眼惺忪,不虞地问道。
纪不楼沉默片刻,八根血淋淋的手指捧着个泥人递到鹿怀舒眼前:“我雕好了。”
鹿怀舒粗略扫了一眼,没明白是个什么,她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问道:“什么呀?”
“你。”或许是担心鹿怀舒没听清,纪不楼还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是你。”
27. 归云
三月十五,竹贤会。
今天可是个大日子。
先帝的第八子,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睿王,回京了。
不仅回京了,还大张旗鼓地在城郊外庄子上重新举办竹贤会。京都但凡有头有脸家的公子小姐都收到了名帖,就连国子监身份低微但名列前茅的学子也应邀赴约。
此事放在几年前,倒也算不得稀奇。毕竟世人皆知睿王风流,惯喜吟风颂月、舞文弄墨,若是某日他对竹贤会忽地没了兴趣,那才叫奇怪。
可今时不同往日。
三年前,睿王在游历荆州时突染怪病,一时之间性命垂危。荆州刺史何越得知后,连夜请荆州城内所有名医,到睿王下榻的府邸为其医治。
无奈睿王之病实属离奇,荆州名医不眠不休商讨了小半月也拿不出个治疗方案来,只能日日炖些温补的药材替睿王吊着命。圣上大恸,感念睿王身子虚弱不宜颠簸,特派太医院黄院首赶赴荆州。
京城到荆州少说也得十日,为求速达抄的还都是近路,跋山涉水、群山环绕、泥泞荆棘,其中辛苦自是不必多说。可惜黄院首七十岁高龄,一把老骨头都快颠散架了。
黄院首二十岁考进太医院,二十五岁就任院首,果真有几把刷子。短短两日便弄清了其中的关窍——睿王不是染病了,而是被下蛊了。
虽弄清了病灶,可睿王的病却一日比一日严重了。
下蛊是苗蛮人特有的巫术,大虞对此知之甚少,黄院首翻遍了所有医术也未得解决之法。苗蛮族素来神出鬼没,且与大虞井水不犯河水,圣上并不想因为一件没有证据的事坏了两族的和气。
睿王身上的蛊逐渐深入肺腑,到最后整个人状似癫狂,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整个人瘦成了一把骨头,甚至有伤人之嫌。
圣上为此茶不思饭不想数日,最后只得强忍悲痛下了令:除了留几位贴身侍奉的小厮外,其余人等,退出睿王府。
这就是让他自生自灭的意思了。
众人都以为再次听到睿王的消息,应是他身死之日,谁知竟是他痊愈。
据说是位乡野游医偶然路过荆州,听闻此事后为睿王解了毒。游医的太祖父是从苗蛮迁移过来的,是以家中有不少记载巫蛊之术的书。
游医也没什么把握,纯属死马当活马医,谁知歪打误撞,竟真解了睿王身上的毒,也算是奇事一桩了。
消息传出来后,百姓都说是睿王平日里救苦救难、积德行善,天上的王母娘娘不忍他遭此病痛,特意派人下凡解救他的。
鹿怀舒懒洋洋地窝在软塌中,一只手按了按酸痛的脖子,将封面上写着《睿王逸闻》的话本倒扣在桌上。
她勉强支起半个身子,身子稍稍前倾些许,伸长胳膊,费劲吧啦地从盘子里捏了颗葡萄,塞到嘴里后又立刻瘫软回去。
南竹推门而入,瞧见自家小姐的模样无奈叹了口气。她快步上前把茶壶放到桌上,贴心地将果盘移到鹿怀舒伸手能够着的地方,又马不停蹄地转身收拾梳妆台。
说起来睿王也真是奇怪。寻常宴会一般都定在辰时开始,可他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未时开宴,令人捉摸不透。
南竹被鹿怀舒养得活泼了不少,手上动作麻利嘴上也不闲,边收拾边问道:“小姐,你说睿王身上的蛊,真的是王母娘娘派人解掉的吗?”
“怎么可能?”鹿怀舒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地上每日求神拜佛的人一箩筐,王母娘娘听得烦都要烦死了,哪里来的心思去管一介凡人的死活?”
南竹瞪大眼睛道:“可那是睿王呀!怎能和普通人相提并论?”
鹿怀舒轻笑,一只手支起额头,另一只手摸索着摘下一颗葡萄,抛至半空,又张嘴接住,全程身子未挪动分毫。
“有何不同?管他睿王还是蠢王呢,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只嘴吗?在神仙眼里,不管凡人有多大的权势多大的地位,都不过是蝼蚁。”
“只不过一些蝼蚁稍大些,一些蝼蚁稍小些罢了。”
南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开始替鹿怀舒待会儿要穿的衣裳熏香。鹿怀舒却在思考另一种可能。
民间流传的睿王中蛊之事充满神话色彩,可鹿怀舒了解到的却不是这样的。
传言睿王之所以困在荆州三年,是因为他意图举兵谋反,被圣上发觉了。
圣上着人调查,但查不出实质性证据,只得暂时将睿王关押在荆州,后续再做打算。
就是不知睿王使了什么法子,居然平安回来了。
据说当年先帝在世时,并不喜欢当今圣上。圣上性子木讷,也不聪慧,在先帝众多子嗣中只是个透明人。先帝当时有意在五皇子、睿王和十一皇子中立储。
只不过后来五皇子被查出与贪墨案有染,十一皇子遭人暗算,在一场围猎中跌下马摔断了腿,睿王又推脱自己无心皇位,这天下之主的位子才落到圣上头上。
如果睿王当真如传言所说意图造反,那是不是说明当年之事,另有隐情呢?
更何况······鹿怀舒目光锐利,面上表情逐渐凝重。
依据鹿父鹿母在韬略堂留下的信件推测,他们与睿王似乎有些暗中往来。不过信上说得极为含糊,鹿怀舒也不敢妄下定论。
鹿父鹿母的死,会不会和睿王谋反一事有关?
不对,鹿怀舒摇摇头,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时间对不上。
鹿父鹿母是七年前战死的,而睿王被传出谋反是三年前,那这中间空着的四年去哪了?
假使圣上当真怀疑鹿父鹿母暗中助睿王谋夺皇位,为何不在七年前将三人一同处死?他就不怕养虎为患,睿王之势日益壮大,到头来反咬他一口吗?
到底是不想,还是不能?
“小姐,到了。”马夫轻敲几下车壁,骤然扯回鹿怀舒凌乱的思绪。
原是归云庄到了。
归云庄乃是先帝赏给圣上的,无奈圣上公务繁忙,一年也来不了几次。想着这庄子放着也是浪费,索性将其赏给了睿王。自从睿王四年前离京后,归云庄已经很久不对外开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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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这个沉寂多年的山中终于迎来了初春的第一批客人。
鹿怀舒绕开车夫摆的脚凳,扶着车楣径直跳了下去,引来南竹的一阵唠叨。
南竹炮语连珠,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听得鹿怀舒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她将手炉踹进怀里,求饶似的点点头,掰着南竹的肩膀让她转身,二人一同往里走。
华贵的马车源源不断地在山庄门口停下,从上面走下来一位位妆容精致、人比花娇的世家贵女。女孩子大多喜欢涂脂抹粉,因而她们在的地方总是充满沁人的香气。
昂贵的脂粉香和桃花香混在一起,倒是别有一番风味。鹿怀舒吸了吸鼻子,只觉得心情都好了不少。
“怀舒!”
鹿怀舒前脚刚踏进山庄,后脚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欢呼。她循声望去,来人着一袭白色劲装,马尾高高束起,腰间别一管长笛,英姿飒爽。
见鹿怀舒回头,她三两步上前,豪爽地拍了下鹿怀舒肩膀,其手劲之大让鹿怀舒倒吸一口凉气:“小怀舒,还认识我吗?”
“自然。”鹿怀舒莞尔一笑,“许涟晴许小姐。”
听鹿怀舒真的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许涟晴倒是惊诧不已。她认识鹿怀舒是因为老听自己父亲母亲念叨,真论起来她们只在赏梅会上有过匆匆一面之缘,后面便再无交集。
况且这段时日鹿府发生的破事可不少,鹿怀舒百忙之中还记得她,真是难得。
许涟晴自然地挽上鹿怀舒的胳膊,牵着她往里走。鹿怀舒目光落在许涟晴腰间的长笛上,好奇问道:“你还会吹笛子?”她对长笛一直很有兴趣,可惜总没时间学。
“哦,这个呀。”许涟晴满不在乎地拍了下腰带,“不会,我别着玩儿的。”她说着松开鹿怀舒的胳膊,双臂展开,边走边转圈道,“你难道不觉着我今日的装扮,配上这根长笛十分帅气吗?”
鹿怀舒一愣,旋即失笑,诚实点头:“确实帅气。”
一通打闹过后二人瞬间亲近了不少。许涟晴警惕地看了下四周,凑近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吗?纪大人今日也来了。”
“纪不楼?”鹿怀舒微惊,自那日赌场偶遇后二人便再无交集,算起来也有半个多月没见了。
不过听说纪不楼素来眼高于顶、冷漠淡薄,从不参与京中各类名流宴会,今日出现在归云庄实属稀奇。
思及此,鹿怀舒眸中闪过一丝兴趣。
纪不楼还真是个疯子。
她不觉得纪不楼此行是圣上授意。作为圣上的臣子,却堂而皇之来参加对皇位包藏祸心之人组织的宴会,纪不楼还真是······胆大包天。
穿过几处回廊,便到了会客堂。睿王此次不仅邀请了京中的富家公子,也邀请了不少世家贵女。为避免冲撞,贵女们被统一安排在后院。
鹿怀舒和许涟晴方站定,就有个女子大力戳了下她的肩膀。鹿怀舒吃痛转身,对上张嚣张跋扈的脸。
她反应了好久才想起来眼前之人是谁。
竟是七公主萧时月。
28. 叫嚣
萧时月身着一袭明黄宫装罗裙,层叠的裙裾如灼灼桃夭绽开,金丝绣成的重瓣牡丹自裙腰蔓延至广袖,在阳光下流转着刺目的光晕。
她梳着高雅的堆云髻,鬓间斜插一支累丝金凤步摇,凤口衔三串东海明珠,随着萧时月的动作珠玉相击,声声清脆。
鹿怀舒头痛欲裂,真是冤家路窄,萧时月居然也来了。
若她没记错的话,上次相见应是在程府的赏梅宴上。
那时萧时月邪祟缠身,整个人形如枯槁,双目无神。如今瞧她一副荣光满面、趾高气昂的模样,应是她正得盛宠的母妃请动高人,将其身上的污秽清除干净了。
程如霜紧随萧时月身侧,投向鹿怀舒的目光多了几分怀疑。
前几日鹿府二夫人中邪发狂、大小姐鹿福槿被牵连禁足的事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
外人只道鹿府家宅不宁,从鹿修尘到鹿二夫人接连遭遇祸事。程如霜却突然记起几月前赏梅宴后,鹿福槿的抱怨。
“我总觉得,舒儿有些不对劲······”
程如霜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悄悄拽住萧时月的袖摆,低声道:“月儿,不若算了吧。”
“什么算了?”萧时月大力甩开程如霜的手,怒气冲冲上前。
见鹿怀舒满脸无所谓,甚至温婉冲她笑的模样,萧时月心头的无名火瞬间烧得更旺。
鹿怀舒只不过是条任她们欺凌的狗,她不过几个月没看着,这条狗现在居然敢骑到主人头上来了?!
若她今日不给鹿怀舒点教训,只怕来日鹿怀舒会更加肆无忌惮,愈发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萧时月的眼神太过可怖,原先聚在一处闲聊的贵女都纷纷噤声,大气不敢喘地望向这边。有贵女眼见气氛不对,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却终究没敢迈出动作。
这点细微的动作自然没逃过鹿怀舒的眼睛,她漫不经心想到:萧时月在京城可真是臭名远扬。
比起鹿怀舒的泰然,许涟晴担忧得心跳都快了不少。
不论如何,萧时月到底七公主,身份地位摆在那儿,大虞素来崇尚长幼尊卑有别,要真惹恼了她,估计会麻烦不断。
许涟晴牵着鹿怀舒的手稍稍用力,意劝她服个软道个歉,可忽地侧目,目光恰与鹿怀舒对上。
鹿怀舒安慰性地拍拍许涟晴的手,冲她露出个安抚性的笑,跨步上前将许涟晴挡在身后。
女孩个子比她矮,身形单薄瘦弱,挡在她前面像个强出头的傻子。许涟晴呆呆盯着鹿怀舒背影片刻,脑海里忽然冒出个大不逆的想法。
干就完了。
萧时月语速飞快,咄咄逼人道:“福槿素来温婉贤淑,二夫人更是贤惠持家,如今她们一个被送去了庄子上,一个被关了禁闭,鹿怀舒,你真的是好手段啊!”
鹿怀舒敷衍地行了个礼:“公主所言,真是另臣女惶恐。”
她气定神闲地笑笑:“二婶遭妖孽附身,扰得家宅不宁、人心惶惶,祖母为鹿家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考虑,才把二婶送去城外庄子上教养;大姐姐受妖孽蒙蔽是非不分,险些铸成大错,祖母责令她闭门思过,以示惩戒。”
“臣女愚钝,还请公主赐教。”鹿怀舒顿了顿,语气里满是不解,“这一桩桩一件件,说是造化弄人霉运缠身也好,说是自作自受作茧自缚也罢,哪个与我想干?”
程如霜手里的帕子都快绞烂了,暗骂萧时月不长脑子。她快步上前,声音压得更低:“公主!今日实在不宜谈这个!”
“你怕她作甚?!”萧时月不耐烦地挣开程如霜的束缚。
她上前,拇指狠狠蹂|躏过鹿怀舒的嘴唇,妆容花了一片:“真是生了张伶牙俐齿的好嘴啊。鹿怀舒,这话骗骗旁人就得了,你以为本宫不知道你在背后使的肮脏手段吗?!”
唇上传来火辣辣的感觉,鹿怀舒倦怠地掀起眼皮,对上萧时月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娇艳面庞。
距离太近了。
近到鹿怀舒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毫无保留地喷洒在她脸上,急促而粗重。一股淡淡的香料味混合着少女的体香,萦绕在鹿怀舒鼻尖。
“没错。”鹿怀舒挑眉,右手精准扣住萧时月的右手。她身子向前欺近,瞬间打破了二人之间仅剩的距离。她们俩的身躯几乎贴在一起,广袖遮掩下,动作隐晦。
从远处望去,像是紧密相拥。
“就是我干的。”鹿怀舒声音很轻,唇瓣几乎贴着萧时月的耳廓,除了她没人听得到。
鹿怀舒舌尖舔过自己的虎牙,露出个恶劣的笑,语气轻快,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那又如何?公主殿下,您,有证据吗?”
“你!”萧时月勃然大怒,左手高高扬起,卯足力气,朝着鹿怀舒的右脸掴去!
鹿怀舒却眼疾手快地桎梏住她的动作,掐住萧时月手腕的手猛然用力。
然而鹿怀舒的动作更快。她拽住萧时月手腕的手骤然发力,五指犹如铁钳,狠狠收拢。
“呃啊——”细密的疼痛感窜遍全身,萧时月下意识挣扎着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可鹿怀舒的力道很大,每次她的挣扎,只能换来更深的桎梏。萧时月举起在手在半空顿了半晌,只得悻悻然放下。
还未等萧时月回神,鹿怀舒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嗓音,便如同淬毒的冰锥般扎进她心里。
“公主,怕是忘了不久前厉鬼缠身、夜不能寐的恐惧感了吧?”
萧时月身子猛地僵住,旋即霍然抬头,一双眉目瞪得溜圆。她嘴唇哆嗦着问道:“你······你怎么会······”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鹿怀舒怎么可能会知道?她中邪之事一直瞒得很紧,所有知情的宫女事后都处死了,绝无活口!到底是谁?到底是哪里走漏了消息?!
鹿怀舒像个恶魔,高高在上地欣赏着萧时月惊慌失措的可怜模样。恶魔心情愉悦,甚至在萧时月腿软站不稳时好心扶了她一把,让萧时月倚着自己,不至于当场失态。
鹿怀舒吹了个口哨,问道:“公主,陛下还不知道吧?”
当今圣上对巫蛊邪术厌恶至极。昔年宫中有嫔妃为争宠,用不知从哪儿学来的邪术饲养小鬼,搅得后宫鸡犬不宁,更牵扯数条人命。
陛下得知后,当即将那嫔妃打入冷宫,就连她母家也受了牵连。父兄革职,成年男子尽数充军。
自此,宫中再无人敢提及“鬼神”二字。孟贵妃替萧时月驱邪都是冒了天大的风险,暗中进行的,对外只说她染了时疫。
萧时月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吼间干涩地发疼:“你,你在胡说什么呀?本,本宫,我······”
“公主想问我有何证据?”鹿怀舒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抬手替萧时月将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公主怎么不明白呢?”
“怀疑,就像根刺。只要扎进去了,哪怕只是一丁点,来日都有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的可能。就算把刺拔出来了,曾经的痛感也不会消失。”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杜绝一切扎进去的可能。”
鹿怀舒笑容温婉,令人如沐春风。她本身生得就美,如今笑起来更是风华绝代。
可笑容落在萧时月眼里却比修罗更可怕。
她不敢想,不敢想,若是父皇知道了······
父皇会相信她身体内的邪祟已被驱干净了吗?不,他不会的。
父皇生性多疑,他只会日思夜想,想眼前之人到底是自己疼爱的七公主,还是让邪祟操控的傀儡?
萧时月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道:“你想要什么?”
果然,鹿怀舒了然一笑。萧时月年纪小不经吓,她所有嚣张跋扈的资本都来源于父皇对她的宠爱,可如今这份宠爱收到威胁要消失了,她自会缴械投降、跪地求饶。
思及此,鹿怀舒投向萧时月的眼神里不自觉带了几分怜悯。
萧时月就像养在花棚里的名贵花朵,从出生起,能够依赖的就只有头上的棚顶。棚顶为她遮风挡雨,隔绝一切艰难险阻,花朵才能愈发娇贵、美艳。
可若是某日棚顶消失了,那不管这朵花有多名贵,多价值连城,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鹿怀舒:“臣女不想干什么。只是臣女天性喜静,不喜旁人打扰,还望公主见谅。嗯?”
“······我明白。鹿怀舒,我以后不会找你麻烦了。”萧时月连连点头。
“真乖。”鹿怀舒嘴角笑容扩大,摸了摸萧时月的头顶。
这幅画面落在其余人眼里,便是萧时月找鹿怀舒兴师问罪,而鹿怀舒不过附在萧时月耳边说了几句话,两人就顿时和好如初。不仅和好了,还牵手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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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示冰释前嫌。
众人皆是一头雾水。
鹿怀舒见好就收,后退一步恭敬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礼,语气也恢复了之前的温婉:“若公主无其它教诲,臣女便不打扰公主雅兴了。”
说罢不再理会,转身携许涟晴离开,独留萧时月在原地失魂落魄。
许涟晴一步三回头,看看鹿怀舒再看看萧时月,满脸崇拜:“厉害呀怀舒,你用的什么法宝?居然能对付萧时月!快教教我!”
鹿怀舒拖长调子:“天机不可泄露。”
正巧遇上小厮来倒酒,鹿怀舒礼貌道谢,顿了下对许涟晴道:“我出去透口气。”
“啊?”许涟晴连忙把手中苹果放下,“用不用我陪你?”
“不用。”鹿怀舒暗地里南竹使了个眼色,“我很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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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觥筹交错声不断入耳,几位富家公子吃多了酒,勾肩搭背地出来透气。平日里只知斗鸡听曲逛青楼的人这会儿难得谈起了北疆战事,听着倒是颇有心得。
郭重手紧紧贴住疼痛的腹部,弓下腰蜷缩成一团,企图让自己好受些。一盏茶后,不知是劲儿过去了还是没知觉了,痛感总算消散了些。
他直起身,抹了把额上细密的汗,一壶烈酒猛地灌下去,从喉管一直灼烧到心里。
自母亲过世后他时常饱一顿饥一顿,加之前些年的磋磨,胃早就坏了。某日疼得实在受不了,郭重翻箱倒柜找出几两碎银,去医馆瞧了瞧。
坐馆大夫细细把了脉,又寻问了他平日的吃食,说这是个娇气病。须得经常用药材养着,日日吃些热乎温软的吃食。
郭重听了只是笑,接过坐馆大夫写的药方,随意瞅了两眼,揉成团抛之脑后。他出门左拐,用仅剩的银子在经常赊账的酒馆里买了两壶酒,自顾自回家去了。
身上的衣裳又宽又大,走路要时时刻刻提着裤腿才能保证不摔倒。事发突然准备仓促,衣裳还是花重金从归云庄原本的伙计手里买的,也不知多久没洗了,一股酸臭味。
直到此刻,郭重还觉得有些不真实。
郭重初到京城,身无分文,穿着一身破破烂烂、发臭发酸的衣裳走在大街上,形似乞丐。他一路打听,好不容易才找到衙门,却被守门的官差用刀鞘拦住。
那官差捏着鼻子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嗤笑道:“哪儿来的叫花子,也敢往衙门里闯?京城重地,岂容你这外乡流民胡闹?”说完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苍蝇般将他撵下了石阶。
郭重怔愣。官府本是为百姓伸冤之地,可进官府的条件居然不是冤情大小,反而是衣着家世,当真荒谬。
但郭重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点头哈腰道了歉,识趣离开了。
他早就不是那个十几岁的郭重了。
伸冤无门,肚中又饥饿难耐,郭重本想找个零工,先安顿下来再做打算。岂料路过城东一条巷子时,被人莫名其妙敲了闷棍,再醒来是在一座空宅子里。
宅子很大,比当年的霍府有过之而无不及。里面除了几个看守的护卫,再无旁人。郭重满心疑虑,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可那些护卫均训练有素,连半个字也不愿透漏。
幸好每日大鱼大肉从不间断,时不时还有美酒,郭重索性安心住了下来。反正他孑然一身、烂命一条什么都不怕,就算背后之人想杀他,那也值了。
最起码死前没饿肚子不是。
直到十日前,郭重知道了睿王意在京中举办竹贤会的事。
壶里最后一滴酒顺着壶壁缓缓滑下,在壶口处摇摇晃晃悬挂了半晌,最终“吧嗒”,落在地上。郭重砸吧砸吧嘴,将酒葫芦别在腰间,估摸着时辰该回去了。
他今日扮的是归云庄的粗使小厮,若是被发现当值期间偷溜出来喝酒,贵人是要恼的。
思及此,郭春扶着旁边的柱子慢慢起身,抬手敲了敲麻木的断腿,勉强唤回几分知觉,方才缓步向前移动。
亭边桃花开得正艳,几枝桃枝肆意伸展,穿过底下花花绿绿的花圃,一直探到亭子里来。郭重懒得绕路,他顿步,伸手拨开横在前方的桃枝。
刹那间花香扑鼻,几片花瓣簌簌飘落,轻轻停在他的衣袖之上。
于是郭重在沁人花香之中,听到身后有人用他此生难忘的声音唤道。
“郭重?”
29. 偶遇
短短两个字如同施了什么魔咒,将郭重从头到脚贯穿,死死钉在原地。理智告诉郭重,他现在应该一言不发赶快埋头离开,找个安静的地方躲起来,万万不可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脸。
可他做不到。
心脏猛地收缩,冷汗刹那间遍布全身,胳膊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郭重脑子出现了一瞬的空白,周围所有东西好像都在转,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直至天地翻倒。
“啪”,他伸手,五指死死嵌住旁边的柱子。他的力气太大,柱子上细碎的木屑落下,扎进他的指缝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干涩似铁丝生锈,郭重有些想吐。
亭子莫名震动,颠得郭重扶住柱子的手不断下滑,险些踉跄跌倒。郭重用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
是他在颤抖。
“郭重?是你吗?”
鹿修尘虽说不久前在甜醉坊出了好大的糗,可到底身份地位摆在那儿。旁人除了背后笑两句,当面是绝不敢说三道四的。
兴许还会借着酒劲调侃他,问他到底使了什么法子,惹得美娇娘对他念念不忘,纵然阴阳相隔也盼着与他再续前缘。
刘德和沈清言借多日不见的由头,狠狠灌了他几杯酒,除此以外还有许多不相识的公子少爷赶着结交,鹿修尘推脱不得。
从早起到现在,鹿修尘四五个时辰滴米未进,烈酒下肚腹部像着了火。他假借出恭出来透气,被归云庄的景色迷了眼,溜达到这儿,未曾想遇见个熟人。
肩膀猛地一沉,身后之人带着满身酒气拥上来,半个身子都倚在郭重身上。郭重挣扎了下,没挣开。他像只提线木偶般,被人掰着肩膀转了个圈。
来人站稳,长长吐出一口气。鹿修尘甩了甩混沌的脑子,低下头倏然凑到郭重眼前,满心欢喜地唤道:“郭重?真是你!”
郭重嘴角抽搐几下,僵硬地扯出个笑,浑身绷紧似块木板。
只是鹿修尘实在醉得厉害,压根没注意这等细节。
“你什么时候来的京都?为何不来找我?”鹿修尘莫名有些生气,可这点气愤很快就被久别重逢的欣喜所取代。他重重拍了下郭重的肩膀,关心道。
“你不来找我住哪儿?不会是在哪间破庙凑活吧!破庙无一例外皆是城中乞丐的地盘,你住进去,他们有欺负你吗?”
“你身上还剩多少银子?够买你需要的药吗?不是腿不方便么,不好好在家养着,怎得来归云庄干活?我跟你说,这儿的公子哥难伺候得很,你若是怠慢了,他们指定要为难你。”
“嘶,我记得鹿府的地址你知道呀,再不济大街上找人问问总可以吧。我不是给了你个信物吗?”
一箩筐的问题抛出去连个响儿都听不着,眼见郭重沉默不语,鹿修尘啧了声,不耐地戳了戳他:“说话,哑巴了?”
郭重舔了舔嘴唇:“你没给我插嘴的机会。”
“得得得,是我的错。”鹿修尘拍了下脑袋,暗骂自己昏头。他们二人阔别多年,骤然相见,他有些兴奋不知所措了。
鹿修尘四下望了望,此处人来人往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余光瞥到不远处有座假山,鹿修尘胳膊自然搭上郭重的肩膀,拉他躲到假山后。
假山后便是围墙,二者之间空间逼仄,所有的感官都无限放大。离得近了,鹿修尘身上的酒味愈发明显,高大的身材很有压迫感,郭重不适地皱了皱眉。
郭重后背紧紧贴住假山壁,刻意与鹿修尘拉来距离,目光落在修剪整齐的草地上,捡了几个重点回答:“我······我娘去世后,我在家里消沉了一段时日。”
第一句谎扯出来,后头就容易多了。郭重清清嗓子,继续道。
“后来整理她遗物时,偶然在柜子里发现封信。信上说她在京都有个远房亲戚,是我伯叔,已经十几年没联系了。不过伯叔年轻时欠她个人情,算是给我留了条后路。”
“我在临安整日睹物思人,遂收拾了包袱上京。”
鹿修尘闻言叹了口气,使劲捏了捏郭重的手,安慰道:“郭姨的事儿,你看开些。”
“嗯。”郭重几不可闻地应了声,目不转睛地盯着鹿修尘搭在自己手上的,骨节分明、养尊处优的手,忽然想起母亲去世前,也是这般拉着自己。
不过母亲的手粗糙、干裂,黑黢黢的,怎么洗也洗不掉。手上有许多细小的口子,指缝里是长年日积月累下来的黑泥,指节变形,摸着像是张破旧的砂纸。
“我来京都不过十日,暂住在伯叔家里。伯叔儿子在此当值,昨夜他坏了肚子实在起不来,才央求我顶一天。”
鹿修尘怒道:“他家没旁人了吗,偏要你来顶!今个儿宾客众多,忙上忙下你身子吃得消?央你替他当值给银子吗?王八羔子,定是见你好说话故意的。”
“没。”郭重顿了顿,解释道,“平白无故吃人家住人家的,总得做点什么不是?”
鹿修尘恨铁不成钢,烦躁地揉了把头发:“行行行,我是恶人得了吧?”
他瞪了眼郭重,摸遍全身上下终于找出张银票,塞到郭重手里,“喏,出门雇个车,取了你包裹去鹿府,归云庄我找人给你顶着。”
郭重一口气堵在吼间,手微微颤抖,强撑着接过银票,上面还带着些许温度。
他只顾点头,胡乱应下。
安顿好郭重,鹿修尘起身。今个儿是睿王做东,他不敢出来太久。因而急匆匆叮嘱了句“注意安全”后便欲离开。
“鹿修尘。”郭重双目紧阖,一瞬间突然失了神智,全然顾不上逻辑,只凭本能道,“我前几日给你的诗集被伯叔看见了,他是个老学究,平日就爱钻研这些东西。”
“伯叔趁我不注意誊抄了一份,说卖给哪位识货的公子了。你待会儿作诗时,当心些。”
······
鹿怀舒回到宴上时,众人已开始陆陆续续收拾,要离席了。
许涟晴拉着南竹商量出去找人,远远瞧见鹿怀舒的身影登时松了口气,急匆匆迎上来:“左等右等不见你来,我以为你出事了。”
“世风日下朗朗乾坤,怕什么?”鹿怀舒指着往外走的贵女们好奇道,“这是去哪儿?”
许涟晴将桌上没吃完的橘子一股脑搂到怀里,扒了皮喂到鹿怀舒嘴边,解释道:“归云庄后山有片桃林,每年三四月正是开得好的时候,远远望去鲜红一片,漂亮极了。睿王特邀大家去赏花。”
她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兴奋道:“我还听说待会儿有诗会呢!哎,你三叔不是我朝有名的才子吗?你猜他会不会一举夺魁?”
“我三叔啊······”鹿怀舒温婉笑笑,“我猜不会。”
“为什么?那可是你三叔诶!”
鹿怀舒佯装思考了一阵儿,学算命先生般掐了几下手指,闭眼捋了捋不存在的胡须,摇头晃脑道:“因为我——掐指一算!”
许涟晴叫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两个女孩笑成一团。
归云庄不算大,只是院落楼台众多,弯弯绕绕很容易迷路。鹿怀舒和许涟晴在路上嬉闹了半晌,回过神才恍然自己跟别人走散了。
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找到路,等她们赶到,诗会都开始了。
后山桃林果真名不虚传,鹿怀舒隔着老远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花香,走近更是眼前一亮。
桃林蔓延如粉色云霞,枝头花朵密密匝匝绽放。阳光透过花隙洒下斑驳光影,微风过处扬起阵阵香雪。石板小径被落英覆盖,蜿蜒着消失在花海深处。
短墙不解遮春意,露出绯桃半树花。鹿怀舒瞪大眼,古人果真诚不欺我。
为避免冲撞,前头公子们的席位和后面贵女们的用屏风隔绝开,许涟晴拉着鹿怀舒在人群中穿梭,找到位置坐下。
虽有屏风挡着,但并不能将两方完全隔绝。今日来的公子贵女大多是适婚年纪,几位交好的女子聚在一处互相打趣,笑嘻嘻谈论心中理想的未来夫婿的模样。
鹿怀舒坐定,尝了口果子酒,透过屏风向前望去。
正中主位上坐的便是睿王。
他早过不惑之年,却风姿不减,反而如陈年佳酿般沉淀出独特的气韵。面容略带威严,但一双眼睛清润明亮,闲坐在紫檀木圈椅中,周身透露着从容与淡然,有种说不清的矛盾感。
主位下面摆了几张桌子,桌前有位公子在作诗。他只思考了一瞬便胸有成竹下笔,有如神助。
许涟晴知鹿怀舒近几年甚少出门,因而好心解释道:“那是东阁大学士之子沈清言,与你三叔私交甚笃。”
沈清言啊,鹿怀舒听过。
鹿修尘出事那日,便是与他还有大理寺少卿之子刘德在甜醉坊玩乐。
席间有歌舞助兴,鹿怀舒实在欣赏不来。她打了个哈欠,有些无聊,鹿修尘怎得还不上场?她还等着看好戏呢。
这般想着,鹿怀舒目光鬼使神差地从沈清言身上移开,慢慢挪到睿王旁边。
纪不楼穿了身特别骚包的紫色外袍,长发披散在脑后,发间松松垮垮挽了根木簪,静静坐着像只紫茄子。
鹿怀舒本以为纪不楼只喜诸如白色、墨色之类的衣裳,未料到他周身的气场竟与紫色也诡异地融合,果然穿着打扮还是看脸。
那如果穿件绿色内衬红色外袍的衣裳呢?也俊俏吗?鹿怀舒盯着纪不楼,一时入了神,像打扮洋娃娃似的为他套上各式各样的奇怪衣裳,甚至自作主张给他剃了个寸头。
想到纪不楼穿僧袍剃光头,手上挂串佛珠“阿弥陀佛”的模样,鹿怀舒不禁笑出了声。谁承想纪不楼像是感知到了什么般,忽地偏头,透过朦胧的屏风与鹿怀舒遥遥对望。
二人之间隔着层薄纱,纪不楼的目光却如实质般熨烫过来,在鹿怀舒心尖上轻轻一捻。水汽氤氲中,那视线缠绵地攀上她的脖颈,又游移至微张的唇畔,惹得鹿怀舒指尖发颤。
他们其实都不确定双方看的人是自己,但又莫名觉得就是自己。
呼吸猛地一滞,鹿怀舒仓皇收回目光,端起桌上早就空了的酒杯喝了口。
周遭倏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吓了鹿怀舒一大跳,原是沈清言的诗作完了。依鹿怀舒来看,沈清言的诗中规中矩,算不上出众,只是他家世显赫,众人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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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给沈父的面子罢了。
许涟晴也“切”了声,打抱不平道:“牛唇不对马嘴,写的什么呀?他前头那位公子才叫文采卓越呢,听说是寒门出身,在国子监里样样都是甲等。喏,就是最后头那个,好像叫······”
许涟晴拍拍脑袋,苦思冥想半晌,终于想起来了:“谭昭!对,就是谭昭!”
顺许涟晴手指的方向看去,鹿怀舒看清了谭昭的模样。
他面容清秀,身形消瘦,穿身极不合身的长袍,样式颜色都是前几年时兴的。独自一人坐在角落,时不时扯扯袖子,十分不自在,弓腰驼背,眼睛四处乱瞅。
谭昭?鹿怀舒默念了几遍他的名字。
昭,光明、彰显也,正所谓“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
是个好名字。
那头睿王豪迈地拊了几下掌,赞道:“几年不见,清言文采见长啊!好,没给你父亲丢人!”
刘德双手紧紧捂住嘴巴,憋笑憋到满脸通红直不起腰。沈清言闻此躬身致谢,直呼“不敢”。
睿王满意地点点头,歪着身子看向鹿修尘,感叹道:“本王记得多年前在临安,也是竹贤会。鹿三一篇策论横空出世,一举惊天下,时至今日,依旧被诸位先生用来教导学子。十几年过去了啊,本王这些年游历大虞,也结识了不少自诩满腹文采之辈,可竟无出你之右者。”
“修尘,今日美酒佳肴、桃林歌舞,何不再次挥墨,好让我们一睹你鹿三公子的风采啊?哈哈哈哈哈!”
鹿修尘早有准备。
他不久前在甜醉坊出的洋相,势必要在竹贤会扳回来。此事过后,民间广为流传的,将不再是他中邪失禁的丑闻,而是他堪称千古绝唱的诗词。
眼见橄榄枝递过来,鹿修尘连忙起身,假意推脱了一番。见睿王执意要求,遂顺水推舟,装作不好意思地应下。
“既如此,那鄙人便献丑了。”
说话间早有人伺候好笔墨纸砚,鹿修尘上前,提笔思索片刻,目光一一扫过桃林美景,似是在思考以什么做意象。
一盏茶后,鹿修尘从容搁笔,侍从立即恭敬地将诗笺呈至睿王案前。
睿王悠然接过,朗声念出:
“闲云归远岫,倦鸟入深林。莫问来时路,心同野鹤吟。”
话音方落,席间顿时一片赞叹之声。
“妙极!尤其尾联,空灵洒脱,颇有前朝山水派之遗风。鹿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佩服!实在是佩服!”
“何止是佳作,简直是惊世之才!假以时日,鹿兄必成一代文宗!”
“哎呀鹿三公子真是一点活路都不肯给我们留啊!有此绝唱在前,我们如何再敢上前献丑?”
就连纪不楼也难得道:“鹿三公子好文采。”
鹿修尘闻言颇为激动。
虽说鹿怀舒和纪不楼有婚约,可两府关系仍如从前般疏远。他虽有心想结交纪不楼,但碍于对方威名,不知从何下手。
今日他居然肯出言夸自己,那来日便有由头拉近关系了。
谭昭坐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醉到满脸通红。美酒醇厚,谭昭从小到大也没喝过几次,不出意外的话,以后估计也很难喝到。
他嘴里反复咀嚼琢磨着鹿修尘的诗,望向鹿修尘的目光里满是艳羡和崇拜。
鹿修尘在前头坦然接受众人的夸耀,他虽嘴上说着“谬赞”“惭愧”之类的话,可那上扬的眉峰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
也是,任何一个人做到鹿修尘的地步——年少成名,风光无限,都会得意。
谭昭看着看着,眼底的艳羡逐渐转为不甘。
老天爷可真不是个东西。有人家世显赫、相貌英俊、文采斐然,生来便是前程光明的翩翩公子。
但有的人,却什么都没有。
恰在此时,席间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动静。紧接着是一连串巨大的噼里啪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摔碎了。
众人疑惑,循声望去。只见永嘉侯幼子满脸不服气地站起来,质问旁边的兄长:“你做什么打我?”
韩让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简直想一掌拍死这个被宠到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傻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上头坐着的都是何人,竟也敢胡乱撒野。
等回去不请他吃顿藤编炒肉,他韩让的名字倒过来写!
“兔崽子你给我回来!”韩让赶忙向睿王道歉,起身想去拽弟弟,没料到自己刷了个狗吃屎。他臊得面红耳赤,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永嘉侯幼子倒是不知害怕,在一旁指着兄长捧腹大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睿王乐呵呵地看兄弟俩胡闹,忽地来了兴致。
他冲永嘉侯幼子招招手,示意他上前,和蔼道:“你告诉本王,本王替你做主。你兄长因何打你呀?”
韩让心头警铃大作,慌忙想开口阻止,却已来不及了。
下一瞬,只听永嘉侯幼子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兄长未免太不讲理了。我不过说了句鹿叔叔作的诗我前几日在另一本诗集上读过,他便打我!”
30. 乌龙
清脆的童音如一块寒冰坠入沸鼎,刹那间,满堂喧嚣戛然而止。
所有的目光——惊疑的、探究的、看好戏的——先是落在那无知无觉的孩子身上,随后又齐刷刷移向另一位主人公,鹿修尘。
满堂哗然之间,唯鹿怀舒与纪不楼泰然自若。
不过纪不楼惯爱摆张表无表情的臭脸,好似这世上无论多稀奇古怪、出人意料的事,在他眼中不过如吃酒用膳般简单寻常。因此众人根本无法通过其表情判断他内心的想法。
鹿怀舒面上一派担忧,用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周遭贵女听清的声音道:“我三叔绝不会做剽窃这等下三滥的事!”
手上却悠然抓了把瓜子,向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
鹿怀舒饶有兴致地望向立在一旁一言不发的鹿修尘,勾了勾唇角。
这是她为鹿修尘精挑细选的黄泉路。
韩让近乎要气到呕血,只恨不能现在立刻一掌拍死这个无法无天,被宠得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弟弟。
永嘉侯的名号虽听起来响亮,但爵位世袭到他父亲手中已是第三代,早就没什么实权了,不过依靠往日荣光勉强维持体面而已。
鹿修尘家世虽不如他显赫,可他年少有为,十分得陛下与几位王爷的喜欢,又因其卓越的文采,深受大虞学子的敬重。这样的人他们韩家赶着结交都来不及。
何况鹿修尘能扬名,全依仗十几年前临安的竹贤会,睿王一句“惊世之才”惹得天下读书人对鹿修尘赞不绝口。方才睿王更是亲口夸过鹿修尘的《归云》一诗。
如今这般,难道不是在打睿王的脸,说他有眼无珠吗、是非不分吗?
韩辰梗着脖子笔直地站着,一脸不服输的模样,丝毫不知自己的一番话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睿王嘴角的笑容逐渐淡去,手中酒杯重重搁在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响,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鹿修尘。
韩让见状连忙上前,冲韩辰的屁股上踹了一脚,按着他的脖子强迫他跪下。
“王爷见谅。舍弟自幼顽劣不堪,方才因些琐事与我怄气,听闻王爷说可为他做主,故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实乃小孩子心性,断无冒犯王爷与鹿公子的意思,还望王爷海涵。晚生回去,定严加管教。”
“才不是!我没撒谎,我真见过!”
永嘉侯发妻生韩辰时难产离世,因而永嘉侯对这个孩子宠爱异常,属于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坏了。
平日里在府中,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哪怕惹了天大的祸也不曾责罚,只会笑眯眯说“辰儿真棒。”
此刻兄长在众人面前这般贬低自己,韩辰当然不乐意,挣扎着就要爬起来。
察觉到韩辰在自己手底下愈发不老实,不断扑腾的动作,韩让强忍怒气闭了闭眼,恨不得即刻跑到庙里,求天神菩萨显灵,下凡收了这个孽畜。
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哥!我叫你哥成吗?能不能闭嘴老实点!!”说话间手下动作愈发用力。
岂料韩辰心中委屈至极,见挣不开索性张嘴,不带丝毫犹豫地、直接咬在韩让手腕上。
韩让吃痛,力道下意识松了些。韩辰借这一瞬的功夫,如泥鳅般从他手底下溜走了。
只见韩辰迈着小短腿,团滚滚的身躯从两张案几间挤过去,飞快跑到自个儿的席位上。趴在蒲团上哼哧哼哧翻了半晌,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犹如打了胜仗的士兵般,激动得双颊通红,骄傲地将手中的诗集高高举起,扬起脑袋大声道:“王爷您看,这就是我说的诗集!”
韩让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无名火从脚底板瞬间窜到天灵盖,烧得他礼仪涵养尽失。
他今日第三十一次哀叹命运对自己的不公,转身冲弟弟吼道:“我艹你大爷的韩辰!来参加宴会你带本诗集做什么?!”
韩辰听闻愣了一下,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小嘴一瘪,眼泪将落不落。
于是乎,他也扯着嗓子,用更大的声音回怼道:“不是你说的吗?!要是赶在明日前背不完十首诗就打断我的腿!”
“我真是——”韩让拳头狠狠砸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已经不敢去看身后睿王的脸色了。
席间一时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开口提出,看看韩辰手中的诗集。
“呵。”
恰在此时,席间突然响起一道低沉的笑声。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纪不楼歪歪扭扭地坐在木圈椅上,一手支颐,另一只手把玩着白玉酒杯,面上的嘲讽与不懈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他眸光几不可察地掠过绣着金丝牡丹的屏风,停顿了一瞬。旋即,视线落在执着不肯服软的韩辰身上,漫不经心开口。
“有趣,真是有趣。既然韩小公子如此笃定,那就翻开他手中的诗集看看吧。”
说罢也不管睿王的意愿,自顾自冲身旁断岳使了个眼色。断岳会意,微微颔首,上前抽出韩辰手中的诗集。
睿王见状面色铁青。他纪不楼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圣上身边养的一条狗罢了,他可是圣上的亲弟弟!纪不楼居然敢如此旁若无人,真是反了天了!
可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表现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陛下对纪不楼深信不疑,几乎什么大事小事都要问过他的意见才做定夺。而纪不楼本人又心狠手辣,朝中与他作对的几乎都没什么好下场。
思及此,睿王目光锐利地瞪了眼跪在下方冷汗岑岑的韩让,点头称好。
断岳动作粗鲁,席间一时只余哗啦哗啦的翻页声。未及多时,断岳的动作终于停下了。
他快步上前,将诗集摊开,递至纪不楼和睿王跟前。
纪不楼身子微微前倾,飞快扫了眼,右眉上挑,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
鹿修尘现场作的诗,与那本诗集上的,一字不差!
难道鹿修尘真的剽窃他人诗词?!天呐,须知他在不少大虞学子心中可是文宗般的存在,陛下亦亲口夸耀过他的才华!他居然也会做出这等令人不耻之事!!
睿王面色一沉,严肃道:“鹿公子,不解释解释吗?”
鹿修尘立于席间,一身月白色长袍衬得他面如冠玉,风姿清雅。面对突如其来的质控,他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反而露出一抹温和乃至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
他施施然上前,对睿王一礼,姿态从容不迫。
“修尘惭愧,不敢妄称诗才冠绝,但也时时谨记君子之德,万万不会做将旁人心血据为己有的事。”
鹿修尘顿了顿,犹豫地叹了口气,几经挣扎终于下定决心,解释道:“我近日闲暇,偶得数篇拙作,一时兴起编纂成册。原想自赏,并未打算示于人前。”
他边说边回忆:“前几日,我在城南书市闲逛,偶遇一寒门学子。那少年衣衫虽旧,却掩不住满腹诗书气,于书摊前流连,对一本《诗韵合璧》爱不释手。听老板说少年向学心切,苦于家境贫寒,只得隔三差五来书摊前游荡,借此机会多读些书。”
“修尘心有所感,便将诗集赠予他,告知此乃无名氏之作,盼望能对他有所启发。”鹿修尘苦笑了下,颇为失望道,“只是未料到······唉!”
故事讲到这儿,似乎一切都已明了了。
鹿修尘不仅陆海潘江,更是云行雨施——慷慨地将自己的心血赠予寒门学子,非但不收取半分报酬,甚至连个名字都不曾留下,还险些给自己带来了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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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观那学子,堂堂读书人毫无风骨,竟轻易为五斗米折腰,慷他人之慨,仁义礼智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鹿修尘话音方落,席间风向顿时变了。
当即有人赞道:“原来如此,鹿公子高义啊!”
“赠书济困,还不留姓名,此等风骨真令我敬佩!”
亦有人不屑道:“唉,有的人啊,读再多圣贤书也改不了骨子里的穷酸劲儿。”
“没错!也不知国子监每年招那些寒门有何用?真期待他们成贵子啊?”
鹿修尘摆摆手,转身对韩让抱歉道:“此乃我思虑不周,赠书时未言明出处,才造成此等误会,扰了大家的兴致。又连累小公子,还望韩大公子海涵。”
“鹿公子言重了。”韩让慌忙还礼,长舒口气,“今日纯属舍弟之过,险些污了鹿公子清白,合该我们永嘉侯府道歉才是。”
鹿怀舒闻此冷笑。
鹿家是不是有什么独特的基因?不论是鹿修尘,还是从前的张婉、鹿福槿,都擅长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干脆打包一起闯荡娱乐圈得了。
兴许还能红遍半边天呢,毕竟一家子影帝影后这种设定,可不常见。
不过······鹿怀舒蹙眉,有些不解。
按理来说,韩辰手中诗集和郭重给鹿修尘的是同一个的事,只有她、纪不楼与郭重三人知道。为何看鹿修尘之举倒像是提前预料到了般?
他是怎么猜到的??
鹿怀舒屏住心神,细细回想计划的每个细节,再三梳理后终于确定,她的计划无懈可击。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鹿怀舒眸光暗了暗。
郭重背叛了她。
为什么?手刃毁自己光明前程、间接害死自己父亲母亲的仇人就在眼前,郭重在犹豫些什么?
难不成真因为这些年,鹿修尘给他的勉强饿不死的银子心软了?还是心里还挂念着另一方早就抛诸脑后,甚至提都不愿提的同窗时光?
不过如今显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她与郭重仅仅两三面之缘,压根不熟悉他的为人,更无从推断郭重到底对鹿修尘透露了多少。
鹿修尘现在会不会已经猜到此事是她的手笔了。
鹿怀舒心中七上八下,她思考事情时习惯性咬住下唇。
如果鹿修尘知道了,她该如何?
脑子糊成了一团乱麻,鹿怀舒快速列举了几种可能性。
最好的结果是郭重没明说,鹿修尘只是猜测。如果这样就好办了。
鹿怀舒的目光看向前方,与纪不楼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礼貌地笑了笑。
大不了把责任全部推到纪不楼身上得了,反正鹿修尘也没有证据,更不敢直接找纪不楼对峙。鹿怀舒赞同地点点头。
但假使鹿修尘什么都知道了呢?
鹿怀舒神色一凛。那头鹿修尘正微笑着扶起韩辰,揉了把他的脑袋,蹲下来安慰了他几句。
如果他什么都知道的话,那他就只能死了。
鹿怀舒拳头逐渐收紧,她从来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郭重没了她还有第二招。
只不过有些危险。
鹿怀舒心中飞快权衡着利弊,睿王笑呵呵地将此事揭了过去,众人重新开始把酒言欢,韩让拉着鹿修尘再三道歉,非要请他明日在聚仙楼一聚——
“且慢!”一道嘶哑的声音遽然打破席间的氛围,只听来人一字一句、不卑不亢道,“鹿三公子不愧是饱读诗书之人,其口齿之伶俐非常人所能及也。”
“只是不知您嘴里整日念叨仁义礼智的时候,心中可有过一丝愧疚不安?!”
鹿怀舒探出身子瞧去,旋即惊诧不已。
怎么会是郭重?!
31. 败阵
来人穿件明显不合身的衣裳,脚上的布鞋沾满泥巴,前面破了个洞,隐隐约约露出打补丁的袜子。面黄肌瘦,脸颊两侧深深凹陷下去,走路时胳膊始终扶着右腿,一跛一跛的。
众人目光汇聚过来时,他下意识瑟缩了下身子,不习惯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顿足原地犹豫片刻,他咬牙,依旧拖着断腿一步步向前移动。短短几步路,他走得极其缓慢,消瘦的脊背始终未曾塌下去过。
正是郭重。
鹿修尘眉头一皱,差点脱口而出:我不是说这块儿会安排人帮你顶上吗?你为何还不走?
可话在齿间转了个圈,又被他硬生生咽下去。
鹿修尘恍然惊觉,郭重是来找他兴师问罪的。
席间静得骇人。许涟晴目光呆滞地咬了口果子,喃喃道:“天爷啊怀舒,他是谁?我怎么有点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呢?”
鹿怀舒莞尔,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轻描淡写道:“我也听不懂诶,不过看架势,是个不好对付的。”
不知谁手中的酒杯掉了下来,先是“吧嗒”一声,随后又咕噜噜滚到郭重脚下,正好抵在他的脚尖。郭重顿住脚步,鹿修尘就站在离他一臂之距的位置。
郭重眼角余光扫到鹿修尘,嘴角肌肉略微抽搐,脑袋几不可察地转了下,似乎想偏头。
但最终,他还是硬生生止住动作,深吸口气一瘸一拐走到最中央。
睿王脸色阴沉,望着台下不虞道:“来者何人?本王并未邀请过你,你竟敢在此放肆!”
他隐隐有些不耐。台下之人打扮朴素、外形潦草,一举一动都透着股小家子气,一瞧便知是从小门小户里出来的。
独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睿王双指掐住眉心,苦思冥想,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四周护卫冲了上来,将郭重团团围住。腰间佩刀出鞘,护卫们的手齐刷刷放在刀柄上,但凡郭重有一丝不合时宜的举动,他们就会冲上来让他血溅当场。
睿王身边养的护卫个个凶神恶煞,哪怕只是站着不动,也无端透出威严和压迫,令人望而生畏。
郭重脸色未变,并不感到害怕。他一撩衣袍,昂首挺胸地跪下,依照礼节规规矩矩见了礼。
“草民郭重,拜见王爷。请王爷息怒,草民此来,是告发鹿修尘欺世盗名。他今日之名望,十有八九是窃取草民心血所得!”
“哗——”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席间顿时响起剧烈的吸气和讨论声。若言语有力量,那此刻归云庄怕是早就塌成了一片废墟。
若郭重所言属实,那鹿修尘犯的可是欺君之罪,这可不是什么丢不丢人的小事,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方才夸过鹿修尘的老学究捋胡子的手硬生生止在半空,谭昭一个手抖,杯中美酒哗啦啦流了出来,可此刻他却顾不得心疼了。
怎么可能?鹿公子可是他的楷模呀!
在场有不少人暗自琢磨到,这鹿修尘到底是得罪了何方神圣,为何今日三番五次有人找他麻烦?
“放肆!”睿王手重重拍在桌上,发出震耳的声响。放于桌边的酒杯被他震了下去,落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睿王平日里无论见到谁都是副笑眯眯的和蔼模样,众人鲜少见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郭重,你可有证据?信口雌黄,于大庭广众之下污蔑朝廷赏识之名士,你知道是何后果吗?!”
“草民不敢妄言!”郭重的脑袋重重磕在地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草民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假话!草民甘愿领受王爷的一切责罚,只是草民实在无法继续忍受,我大虞学子敬重鹿修尘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鹿修尘终于回过神来,登时怒喝道:“胡言乱语!郭重,我念及你我同窗之谊,多年来一直暗中接济你!可你非但不知感恩,还因我不肯将你引荐给王爷心生怨恨,绞尽脑汁污蔑于我!”
他说完连忙转身对睿王一揖:“王爷明鉴!此人是我在临安时的玩伴,自幼急功近利、贪财好权,临安城人尽皆知其品德败坏,嘴里的话是万万信不得的。”
闻此鹿怀舒冷哼一声,对自己是否心狠手辣的最后一丝犹豫荡然无存,只觉今日计划不够狠,手段不够残忍。
鹿修尘真是个无情无义的乌龟王八蛋。临安人为何说郭重品德败坏?还不是因为他少时偷霍府财物的事。
可此事十之八九是鹿修尘刻意栽赃陷害,他如今居然敢拿这个冠冕堂皇地为自己辩白。
只是鹿修尘忘了一件事,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更何况,郭重从来都不是只温顺的兔子。
睿王一时犯了难。他位高权重,不知见过多少捧高踩低、阿谀奉承之徒,郭重实在不像鹿修尘口中说的那样。
何况郭重能在这种场合下站出来揭发鹿修尘,那不管他口中的事或真或假,下场都不会太好。何苦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可看鹿修尘信誓旦旦的样子,又不像是撒谎。
更何况鹿修尘的名声是从他口里传出去的,在皇兄面前,他也是屡次替鹿修尘美言······
睿王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余光瞥到坐在旁边的纪不楼,更觉火大。
他略一思忖,把烫手山芋扔了出去:“纪大人,你怎么看?”
“我?”纪不楼倦怠地抬了下眼皮,不耐地“啧”了声,懒懒伸出根手指,对着台下之人随意点了点。
“口说无凭,让他们有什么证据就拿出来吧。”
鹿修尘急道:“纪大人——”
“好!”郭重昂起头,脖颈上因激动而青筋凸起,“鹿修尘!你既口口声声说韩小公子手中诗集是你近日所做,我且问你,诗集上除了《归云》之外,可还有旁的诗?”
韩辰先前拿出来的诗集正巧落在鹿修尘不远处,桃林并无多余建筑遮挡,风吹得书页哗哗作响。
鹿修尘视线快速偏了偏,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秋夜侍母疾作》。”
听到名字,郭重身子不堪重负地晃了晃。他抬头,清清楚楚地看见鹿修尘嘴角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挑衅的笑。郭重双拳忍不住握紧,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鹿修尘理了理衣袖,掸去上头不存在的灰尘,微微一笑:“‘药炉火冷星垂野,泪烛灰凝血染衣。’郭公子,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不仅能说出名字,还能念出诗。”
“因为这都是我鹿修尘字斟句酌、一笔一划写下的。”
“你,你······”郭重的话有些磕巴,“你撒谎!”
他的眼中遽然涌上些许血丝和泪光,声音颤抖,仿佛又回到破旧的草屋。雨水透过屋檐滴答滴答漏进屋子,打在地上接水的木盆里,发出清脆的、有节奏的声响。
吧嗒、吧嗒、吧嗒。
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这个声音始终如影随形,不曾停歇。
母亲病怏怏地躺在床上,骨瘦如柴,浑身散发着股怪味。她从硬得像铁一样的棉被里伸出干柴的、粗糙的手,紧紧握住郭重的手。
喉间嗬呲嗬呲,像破旧的老风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床边的炉子上煨着药,沸腾的药水向上顶着壶盖,在壶口不断摩擦。苦涩、酸痛的味道从药炉中溢出来,渗入布满裂痕的墙壁,被雨水打到泥泞的地面,轻轻一碰就吱呀吱呀乱响的桌椅。
整个屋子都是药的味道。
郭重有关母亲最后的记忆,永远都是苦涩、潮湿、酸痛。无论将窗户开得多大,药味总是散不尽,就好像雨连绵不断,怎么都停不了。
“你,你撒谎!”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疼痛感让郭重暂时从记忆中抽回思绪,“那诗乃家母沉疴不起,我于深秋寒夜守在破屋药炉前,亲眼见母亲气息奄奄,悲从中来写下的血泪之句!”
“你的母亲!”郭重的指尖几乎戳在鹿修尘的鼻子上,“你的母亲是鹿府养尊处优的老夫人,一生不曾任何受过疾苦。你此诗因何而写?”
鹿修尘笑着摇摇头:“我还以为你准备了多么精明的招数来污蔑我,原来只凭简简单单两句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且问你,从古至今多少名篇诗句,莫非都是凭诗人的亲眼所见和亲身所历写的?古语云:‘黄河之水天上来’,难不成你想告诉我们这是诗人亲眼看见黄河从天上滚滚而下,心有所感而写?”
此言一出登时赢得不少人的赞同。毕竟席间有不少富家子弟平时酷爱无病呻吟,写些愿舍弃一己之荣华富贵,换取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之类的大话。
但真要让他们舍弃万贯家产,那必定是不愿意的。
鹿修尘嗤笑,骂了句“不自量力”。他转身看向睿王,正色道:“王爷,此乃晚生感怀世间生老病死,多有别离所写。”
说罢他刻意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毕竟家母虽未受疾苦,可总有人的母亲饱经风霜,不是吗?”
睿王赞同地点点头:“修尘所言在理,两句诗并不能说明什么,单凭此定罪未免太过儿戏。况且修尘寻常多惜老怜贫,他能写出这样的诗也不奇怪。”
“是啊,一句诗自然不能证明什么。”眼见自己渐渐落于下乘,郭重并不着急,反而露出个奇怪的笑。
他的声音很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鹿修尘,舔了舔嘴唇。
鹿修尘后背倏然一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这些呢?”郭重慢条斯理,从随身携带的油布包底部抽出几沓厚厚的信,有的信封已然发黄,看上去很久了。
他逼问道,“你鹿修尘亲笔所书,遣人送与我的信!上头白字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他随意抽出一封,朗声念道:“郭兄亲启:前些日子所呈《春山夜雨》一首,大受好评。我不日便要启程去青州,听闻青州驼山石窟颇具盛名,愿郭兄为其作诗一首。”
“郭兄亲启:春闱将至,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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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学子求学艰辛,望兄作诗勉励些许。”
“郭兄亲启:宫中孙娴妃三月后过生辰,陛下下令大办。娴妃娘娘沉鱼落雁,请兄作诗一首称赞娘娘美貌。”
······
郭重每念一句,鹿修尘的脸便白一分。郭重不是写信告诉自己,平日往来的书信他都是阅后即焚吗?!怎么还留着?!他胆敢骗自己!
他想上手抢过郭重手中的东西,谁知纪不楼未卜先知,提前派断岳混在护卫堆里。他刚有一点动作,断岳便毫不留情上前,一把拧过他的胳膊翻折到身后。
鹿修尘疼得大叫起来。
“鹿兄。”郭重面带嘲讽,“你莫不是连自己的字也不认识了?不认识也没关系,这信封上的火漆,可是你独有的标记。”
郭重手中每封信的信封上都有个鹿头的火漆。鹿修尘素来爱搞些风花雪月的事,这个标记在场众人几乎都见过,做不了假。
鹿修尘脸色苍白,仍兀自狡辩道:“我怎知信是不是你刻意模仿我的字迹写的?火漆是我鹿府印记不假,但并非没有造假的可能。”
鹿修尘虽在负隅顽抗,可说话间早就没了方才的嚣张,眼神飘忽不定。
郭重怒极反笑:“好。既如此,鹿兄敢不敢与我现场比试一番?”
鹿修尘直觉不妙,但众目睽睽之下,他若不答应岂不是变相承认了?因而只得咬牙,强撑道:“比什么?”
“《论漕运疏》。”郭重伸手,指向距离二人不远处,还没来得及撤下去的笔墨纸砚,“就比让鹿兄一举扬名的《论漕运疏》,如何?”
他嘲讽地勾勾唇:“难不成,鹿兄想说自己忘了?”
一滴冷汗顺着鹿修尘的脸庞一直下滑,流过他的侧脸、下巴,而后颤巍巍地挂在喉间,跟随鹿修尘的喉结一同滚动了下,没入衣领,再也不见踪影。
事已至此,鹿修尘彻底变了脸色。
他伸手,无措地抹了把脸,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呼吸着,右脚下意识往前迈出一小步,想上前揪住郭重的领子跟他理论。
可腿脚控制不住地发抖打哆嗦,任凭他如何拍打也不争气。最终,鹿修尘在原地踉跄几步后跌坐在地。
后方案几被他带倒,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声响。其上的茶壶酒杯尽数碎裂成渣,瓜果点心散落一地。
《论漕运疏》是当年郭重闻睿王游历途中经过临安,苦思冥想、反复钻研数日才写就的。鹿修尘不过匆匆誊抄了一份,整个人俨然被巨大的欣喜所笼罩,哪里还记得里面的内容?
就算十几年来学子对这篇策论赞叹不已,时时传颂,鹿修尘也不过听了个大概。充其量能在旁人面前炫技似地念两句,引来不学无术之徒的崇拜而已。
见此情景,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次两次是意外,可这么多意外加在一起,就是真相了。
谁也没想到,鹿修尘,一个年少成名、风光无限,在无数学子心中堪比文宗、高山般的存在,居然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所有的一切,名望、声誉、荣耀,居然都是窃取旁人心血!
今日过后,大虞文坛怕是要变天了。
“是你!本王记得你!”先前二人争论时,睿王一直坐在台上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郭重,不知在想什么。
这会儿事情明了,他又突然从椅子上蹦起来,第一句话不是呵斥鹿修尘,反而说什么是你。席间众人皆一头雾水。
睿王露出个复杂的表情,时而愤怒时而赞赏,还夹杂着些许不可思议,手在半空中对着郭重指指点点半晌,终于道:“言行无状、哗众取宠,本王看你是想出风头想疯了!”
“言行无状、哗众取宠,本王看你是想出风头想疯了!”正是十几年前睿王对郭重的评价。
那时众人刚欣赏完《论漕运疏》,郭重遽然跳了出来,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衫,不卑不吭地冲睿王行了个礼,挺直脊背,言语铿锵。
“《论漕运疏》徒具花团锦簇之表,未解漕运民生之实,所言策略看似高明,实则窒碍难行,若施行,必将加重沿河百姓负担。”
睿王只以为郭重是嫉妒鹿修尘的才华,于是出此下策,希望让自己觉得他有胆识,不随波逐流。却没料到,郭重是不愿自己的不成熟之作误了民生。
十几年过去了,郭重如今满脸沧桑,两鬓斑白,身上再也看不到一丝当年恣意张扬的少年影子,任谁都不会将如今的郭重与过去的联想在一起。
可唯有那双眼睛不变,仍旧亮得惊人。
好像什么都变了,但好像什么都没变。
睿王睨了眼瘫坐在地的鹿修尘,厌恶地闭了闭眼。
他一生识人无数,竟被一个如此卑劣的小人蒙蔽了十几年!还处处替他扬名,夸耀他是不可多得之才。
简直是奇耻大辱!
“来人。”睿王不愿再多看鹿修尘一眼,袖袍一拂,沉声吩咐,“剥去衣冠,压入大牢,候审!”
32. 未平
睿王一声令下,两名带刀侍卫应声上前,一左一右架起瘫软如泥的鹿修尘,另外两个人上来便欲搜身。
“放开!放开我!”
鹿修尘面色涨红,竭力扭动着身躯,意图挣脱桎梏。
整个人像条被扔上岸,垂死挣扎的鱼,身子拼命地扭动、弓起又挺直,靴子踹在地面上,留下杂乱无章的黑色的印记。
力道之大,连两个训练有素的护卫都有些招架不住。
“王爷!下官是冤枉的!!我······我要见六皇子!我要见六皇子!!”
席间安静了一瞬。睿王嘴唇蠕动,暗骂句“蠢货”,蹙眉使了个眼色。
侍卫会意,赶忙从旁边随意摸了个东西堵住鹿修尘的嘴,可却堵不住满堂哗然。
除了少数几个知道内情的,其余人都开始议论起来。
“六皇子?鹿修尘和六皇子有交情?”
“不知道啊,从未听说过。”
“难不成他是六皇子的人?那他剽窃之事······”
身边人“啧”了声,猛撞了几下说话人的胳膊。说话人方反应过来,立即缄口不言,心中暗暗打了自己个嘴巴子,心虚地四处观望。
席间倏然的喧嚣议论勉强将鹿修尘的思绪拉回来些许。他也知自己方才情急之下说了什么蠢话,可他现下全然顾不得这些了,满心满眼只有一个想法。
不可以。
我鹿修尘绝不可以失去我所拥有的一切,名望、地位、声誉。
一样都不能失去。
“王爷——”
趁侍卫稍稍松懈的间隙,鹿修尘大力甩开手臂,意图上前,可还没走两步,就又被很快反应过来的侍卫拉住。
他宽大的衣袍在拉扯中逐渐凌乱,腰间佩环因这剧烈的动作发出一阵杂乱无章的撞击脆响,旋即,只听“啪嗒”一声。
一枚质地温润、雕工精巧的羊脂玉佩,从他的腰间滑落,不偏不倚,掉在了光可鉴人的青金石地板上。
玉佩掉落的声响不算大,席间嘈杂,众人的目光又都汇聚在鹿修尘身上,是以一时无人在意。鹿怀舒见状端起酒杯抿了口,淡淡抬了抬眼皮。
郭重几不可察地颔首,上前两步稍稍弯腰,目光在鹿修尘脚边流连,眯起眼睛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须臾,他佯装惊讶地“呀”了声,伸手指向地上的玉佩,好奇道:“那是何物?”
鹿修尘的动作顿住,目光呆滞地顺郭重手指的方向望去。
地上的玉佩很陌生,样式也不是他所喜欢的,鹿修尘思来想去、再三确定,这并非自己的东西。
可在目光触及玉佩的瞬间,鹿修尘的眉心突然狠狠跳了跳,脑子像被针扎了般,一阵刺痛,巨大的恐慌感猛然袭击他全身。
潜意识里好似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这个东西会对自己不利。因而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鹿修尘的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俯身想拾起玉佩。
但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京兆府曹铭就坐在鹿修尘的不远处,瞧见玉佩后他立即上前,堪堪赶在鹿修尘之前捡到了玉佩。
玉佩的触感略微有些异样,并非寻常的温润,反而带着种刻意打磨过的、过于光滑的奇异感。
曹铭端详半晌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指尖在玉佩背面摩挲几下后,下意识将玉佩翻到背面去。
桃林采光奇好,曹铭不费吹灰之力,便看清了玉佩后所雕刻的画——一个总角孩童,正骑坐在一只憨态可掬的瑞兽背上嬉戏玩闹。
图案本身并无不妥,甚至可说是“麒麟送子”一类的祥瑞之意。可怪就怪在图上孩童的表情。
眉眼间并不似寻常孩子的天真烂漫,而是流转着一丝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近乎妖异的媚态。曹铭一瞬间就想到了青楼里的花魁,她们看客人时也是这种眼神。
更令人脊背发寒的是,那瑞兽的舌头,正以一种极其隐蔽的角度,舔舐着幼童赤裸的脚心。
一瞬间,曹铭像被电击了般,浑身战栗不已,胳膊上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世上有不为人知的怪癖的人多了去了,尤其是家世显赫、腰缠万贯之人。
有道是“酒足饭饱思□□”,当无需为生计发愁,每日都过着醉生梦死的富贵生活时,自然会寻思些旁的。
曹铭职位特殊,见的比常人要多得多,几乎一瞬就明白了这画的含义。
他转了转僵硬的脖颈,偏头瞧向正努力深长脖子,意图看清他手中物件的鹿修尘,内心一阵胆寒。
鹿修尘,居然有狎|童之癖?!
脑海中遽然浮现出许多不对劲来。
比方鹿修尘正值壮年,却至今未娶,几年前虽从扬州带回来过一个女子,可那女子大婚前夕便上吊身亡了。
鹿修尘这么多年别说正妻了,连个通房小妾都没有!就算出入烟花场所也是喝酒听曲,从不买欢。
同为男人,他当然明白男的心里的花花肠子,这根本就不正常!!
什么守身如玉、一生一世只爱一人,都是说出来唬人,讨坠入爱河的小姑娘欢心的。其实绝大多数人私下里推崇的都是及时享乐、来者不拒。
京中原先有不少人暗中猜测鹿修尘是不是不|举,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
睿王见曹铭手拿玉佩呆愣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屁都不放的模样甚感烦躁。他砸吧下嘴,呵斥出声:“曹铭,你杵在哪儿作甚?那玉佩上到底有何东西?!”
“王爷。”曹铭回神,连连躬身。犹豫半晌并未直接言明,而是亲自上前把东西递给睿王,耳语了几句。
一旁鹿怀舒见状秀眉微蹙。
曹铭看来是不想把事情闹太大,只想暗中先行调查,以免出现什么误会。
但不行,玉佩经不起查,必须闹到人尽皆知,让上头人迫于压力快刀斩乱麻才好。
她思忖片刻,冲容雪招招手,低声吩咐了几句。容雪听完了然点头,四下观察片刻,悄悄从后方出去了。
纪不楼坐于上位,心不在焉地听曹铭汇报,目光全然落在鹿怀舒身上。待容雪离开后他垂首,笑着摇摇头,放在椅子扶手的手指动了动。
不远处的屋檐背后当即传来几声细微的窸窣动静,树枝动了动,几片叶子悠然落下,随后一切归于平静。
“此话当真?!”曹铭每说一句,睿王的脸便黑一分,等到最后面上俨然堪比锅底。他深吸几口气,咬牙切齿地问道。
曹铭略一思索:“下官不敢妄言。不过京中最近的确多幼童走失之案,但都是些平民百姓的孩子,故没掀起太大的风浪。”
他顿了顿,谨慎补充道:“其实此类事常有发生,京中人多眼杂,地痞流氓数不胜数,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谁也说不准。但现下仔细想想,似乎每当鹿修尘在京中时,走失之人便尤其多。”
睿王阖目,额头青筋突突暴起,拳头捏得嘎吱嘎吱响,周身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席间众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拉成耳朵屏息凝神,也听不清曹铭和睿王在说些什么。
鹿修尘更是惶恐,心里七上八下一团乱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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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设想堆积在一起,搞得他脑子都快要炸掉了,只恨不能以头抢地好好发泄一番。
他的胳膊被反剪到身后,膝盖重重磕在又冷又硬的地面上,刺痛蔓延至全身,脸侧沾了些许泥巴,身上袍子扯得歪歪扭扭、七零八散,右脚脚踝肿得老高。
鹿修尘眸中闪过一抹凌厉。他从小到大还从未从此狼狈过!等他洗刷了冤屈,定不会放过这些落井下石的狗东西!
脑中幻想着日后旁人对他屈尊卑膝、百般讨好的态度,鹿修尘心底终于稍稍宽慰了些,也有理智琢磨整件事了。
他这些年暗中为六皇子做了不少事,也知道他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六皇子是断断不会放弃自己的。
毕竟他活着的价值比死了大得多。
六皇子对付郭重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比轻轻碾死只蚂蚁还容易,到时候自有千百种法子逼得郭重不得不承认,是他处心积虑陷害于自己。
不过现下显然有另一件事更值得鹿修尘注意——那玉佩到底是何物?上头又有些什么东西?
玉佩不是他的,却是真真实实从他身上掉下来的,难不成是有人陷害于他?
会是谁?
额角细微的疼痛一直刺激着鹿修尘的神经,他甩甩头,开始细细思索起今日从早至今的每件事。半晌,他身体突然一震,他想起来了!!
就在两个时辰前,他遇见郭重回去时,有个侍女不小心撞到了他,玉佩应当就是那时候放在他身上的!
可惜侍女说自己脸上有疤,不宜示人,故带着面纱,鹿修尘并未看清她长什么模样。
今日睿王在此宴请,京中不少名贵聚集,为避免出岔子,归云庄里小厮丫鬟都是一个个细细点过的,不允许随意进出。那侍女十之八九还在。
想到这儿,鹿修尘抬眸,下意识逡巡起来。鹿怀舒见状顿了顿,不易察觉地歪了歪身子,将身后的南竹挡得更结实了些。
与此同时,上头睿王斟酌半晌,终于咬咬牙,狠狠地剜了眼跪在下方的鹿修尘,附在曹铭耳边疲惫道:“此事先莫声张,你······”
“王爷!王爷!草民长德,求见王爷!草民有要事禀告!!”
睿王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抬眸望去,只见位小厮打扮的男子正不管不顾地冲进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突破了带刀侍卫的包围。他一边往前跑,一边疯了似地大喊大叫。
“草民长德,求见王爷!!草民要告发鹿府三爷鹿修尘!!”
听见熟悉的声音,鹿修尘浑身一僵,浑身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他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回头,鼻翼翕张,喷出粗重的白气。心底还残存着一丝希望,祈祷只是自己幻听。
当回头看清来人的样貌后,鹿修尘眼前一黑,终于支撑不住,摇摇晃晃跪倒在地。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耳边嗡鸣不断,刹那间天旋地转,鹿修尘甚至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长德是他的贴身小厮。从六岁进鹿府便开始伺候他,跟随他多年从不离身,这些年陪他走南闯北,几乎知晓他所有的秘密。
这种时候他要跳出来告发什么?鹿修尘不敢想。
睿王烦躁地呼了把头发,不禁怀疑自己今日出门是不是没看黄历,他不就是邀请大家喝酒赏花,作诗听曲吗,为何风波不断?
他叹口气,扬了扬下巴,示意追着长德的侍卫退下:“你要告发鹿修尘什么?”
长德心一狠,跪下邦邦磕了几个头,声音嘹亮,响彻席间:“草民长德,告发鹿府鹿修尘有狎童之癖!”
33. 揭发
长德一句话犹如落入油锅的沸水,瞬间溅起满堂喧嚣哗然。席间紧绷许久的名为体面和规矩的弦,终于在此刻应声断裂。
树上安睡的鸟群像被弹开一般四散惊飞,密集的翅膀慌乱地拍打着枝叶,发出骤雨般的扑响,卷起几片轻羽,旋即化作天边一串仓皇移动的黑点。
纪不楼把玩白玉酒杯的手一顿,抬眸透过金丝牡丹屏风,虚虚落在鹿怀舒身上。
他喉间的红痣滚动了下,单手支颐不知在想什么,眸底闪过一丝惊叹和兴趣。半晌,纪不楼微不可见地摇摇头,内心轻叹:胆子真大。
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长德方才说什么?
他说鹿修尘······有狎童之癖?!
风光霁月、举世无双的才子鹿修尘,不仅剽窃旧友诗词,撒谎成性追名逐利,背地里居然还有这等不为人知的、断子绝孙的恶心癖好?!
睿王眼前一黑,身形不受控制地晃了几下,扶住额角“哎呦、哎呦”地叫唤,恨不得现在立即马上派人将长德这个不识时务的蠢货乱棍打死。
他脸色阴沉,本想用鹿修尘向自己的六侄儿卖个人情的,但经长德大张旗鼓地一闹,估计是不成了。
“一派胡言!长德我|艹|你祖宗!”
睿王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下方意外突起。
鹿修尘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肩膀发力使劲一撞,竟将压着他的两位带刀护卫硬生生顶开。
失了束缚,他像只狗一般,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埋头不管不顾地朝长德的方向奔去。
二人脑袋撞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沉闷声响。
长德毫无防备,慌乱之下仰躺在地,头结结实实撞上身后的青石地板,耳边传来嗡嗡的声响,意识有一瞬间的恍惚。
鼻下传来温暖的、黏腻的流动感,长德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原是流鼻血了。
“长德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老子平日里对你怎么样?嗯?我真是日|了|狗了!”
鹿修尘此刻全然失了风度教养,手抖得厉害,心跳重如擂鼓,以至于他完全听不见其它声响,耳边只余自己急促、粗重的呼吸声。
他衣衫凌乱,胸前有个大大的泥脚印,长发糊了满脸。他呸了声,旋即开始破口大骂,将长德的祖宗十八代都拉出来鞭尸了个遍。污言秽语听得在座众人都不自觉皱起了眉。
“啊——”
“老实点!”
还没等鹿修尘过足嘴瘾,身后的侍卫便冲上来对准他的膝弯一踹,剑柄毫不留情地肘在鹿修尘腹部。
鹿修尘闷哼一声,痛得直接弯下了腰。
长德慢吞吞从地上爬起,不敢再去看鹿修尘的眼神。
若是放在几日前,有人跟长德说,他不久后会背叛鹿修尘,长德一定打得他满地找牙、哭爹喊娘。
他六岁开始跟着鹿修尘,迄今总共十八年,公子待他有如家人。
他十一岁时染病,鹿府人要发卖他出去,是公子跑去老妇人跟前大闹一通、百般阻挠,并偷偷请来大夫为他医治,长德才能活到现在。
父亲下葬,公子派人找墓地看风水,给父亲备了副上好的棺椁;妹妹成婚,公子足足包了几十两的银子作为贺礼,够普通人家吃好几年了······
诸如此类,长德觉着自己说个三天三夜可能也说不完。
按理来说他应当心怀感恩,替公子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哪怕是把这条烂命给公子也成。
可是——
那只是按理来说,只是应当,只是出于情理。
旁人对自己再好,总不及自己对自己的好。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长德闭了闭眼,重重吐出一口气,用袖子按住血流不止的伤口,转身朝鹿修尘磕了个头。紧接着,他对睿王一礼,清清嗓子,按照商定好的说辞来。
“城东石板街有家慈幼堂,隐藏在弯弯扭扭的巷尾深处,因其位置实在偏僻,故极少有人知道。久而久之,就连官府也忘了,只有想起来时才象征性地拨点银子,其余时候全靠管事的自己补贴。”
“那里头的管事名唤王二,是鹿府一位姓张的嬷嬷的表哥,鹿修尘就是通过张嬷嬷和王二搭上线的。”
“慈幼堂表面上是收容流浪乞儿的地方,实则俨然成了鹿修尘的后宫,他在京城的时候几乎每夜都去,男孩女孩从不忌讳。”
“孩子们正在长身体,长期吃些稀粥野菜导致营养不良,没什么精气神,满足不了鹿修尘的□□。因而他每次去,都是一次性召唤三四个孩子。里面最小的,只有六岁。”
鹿修尘气得脸都要歪了,鼻子呼哧呼哧翕张,像只不断喘着粗气的老黄牛。他的嘴巴被布条堵住,只能发出连绵不断的呜呜声,面上涨红,额头青筋暴起。
简直是放屁!
没错,他鹿修尘的确喜欢小孩子,在床|上确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但他并非来者不拒,什么人都可以!
他堂堂鹿府三老爷,怎么可能去找那些流浪乞儿?谁知道他们身上干不干净?有没有什么病?
能服侍他的孩子,出身门第不必高贵,但最起码得身份干净,相貌堂堂。每一个送到他床上的孩子,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
慈幼堂?鹿修尘心中不屑地骂了句,他怎么可能去那种地方?
长德分明就在撒谎!!到底是谁?到底是谁指使他的?!
“六岁?!这个畜生!对六岁的孩子也下得了手!!”
在场不乏家中有孩子的大人,闻此皆神色激动,一个个恨不得冲上去手刃了鹿修尘。有几个大人想起自家洗儿会时还曾请鹿修尘来做过客,更是一阵胆寒后怕。
长德观摩着在场诸位的反应,眼神不自觉飘忽,在触及到某个地方时停了一瞬,须臾后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适时补充道:“不仅如此,鹿修尘对京中各位大人的孩子也很有兴趣,不过碍于身份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暗中谋划,想出个万无一失的法子来。”
“你说什么?他,他居然敢动这种心思?!”
“暗中谋划?谋划什么?他对谁家的孩子起心思了??!!”
长德摇头,低声道:“小人不知。”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学究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起来,拐杖在地上砸得震天响,气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畜生!你居然,居然敢!你等着,老夫,老夫定要上奏陛下!”
“对!我们一起联名上奏!让陛下下令严惩这个畜生!鹿修尘,你就是五马分尸、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纪不楼表情逐渐凝重起来。他偏头,视线恰好对上鹿怀舒。纪不楼冲长德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微微挑眉,意思是:是你安排他这么说的?
鹿怀舒眨巴眨巴眼,脑袋歪了歪,勾唇做了个行礼的姿势。道:纪大人真聪明。
鹿怀舒慢悠悠品了口果子酒,望向趴在地上犹如丧家犬般的鹿修尘,捏着茶杯的力道逐渐加大,指节都泛了白。她眼神冰冷可怖,像是在看死人。
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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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引到京中诸位大人府中的孩子身上,是鹿怀舒思索良久才做出的决定。
慈幼堂的孩子身份低微,在达官贵人眼中形似草芥。就算遇到了,贵人们也不会多给他们一个眼神,兴许还会嫌弃这些孩子脏了自己的眼。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明日他们全部出了意外没了,也不会有几个人为他们伤心。
因而绝大多数人对此事虽有同情,但若让他们为这些孩子冲锋陷阵,恐怕没有几个人愿意。
所以一定要把贵人们的孩子拉下水,针扎到自己身上才知疼痛。唯有如此,鹿修尘才是板上钉钉的死无葬身之地。
数不清的茶杯酒壶从四面八方扔来,侍卫担心砸到自己,早就躲到一旁去了。独留鹿修尘一人在中央承受众人的怒火。
鲜血模糊了他的视线,腿脚发麻发软,浑身疼痛不已,但鹿修尘早就分不清是哪里传来的了。
睿王扯着嗓子喊了几次“冷静”,但都没有效果,只得放弃。他坐下来喝了口茶,润了润干涩的嗓子,耐心地等众人发泄完。
许涟晴一连爆了好几个粗口,嘴巴大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她一会儿指指鹿修尘,一会儿指指长德,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他他他他他他,不是你你你你你三叔,我我我不是你······”
“天爷啊!”许涟晴不可置信地摇摇头,喃喃道,“今儿真是精彩啊。怀舒,那小厮说的是真的吗?你三叔真有······啊?”
后四个字她说的小声又快速,有些难以启齿。
许涟晴话音刚落,周围贵女的目光纷纷投向鹿怀舒,眼中隐隐有敌意和排斥。
女孩子们心肠都软,听到这儿不少贵女心中都酸涩不已,眼泪止不住地掉,怕失态故用帕子捂住嘴,低声啜泣着。
她们恨鹿修尘,连带着看鹿怀舒也有些不顺眼。
毕竟鹿修尘是鹿怀舒的亲三叔,他们可是一家人。鹿修尘做的事鹿家当真一点儿都不知情?搞不好都是一丘之貉!
鹿怀舒自然能感受到周遭人的敌意。她叹了口气,轻咬下唇,低声哽咽。
“三叔,他常年在外游历,极少回府,我与他一年也才见一两面,何况年纪大了总要避讳,所以说不上多熟稔。”
“不过长德是他的贴身小厮,这些年时常随他在外闯荡,他说出来的话,应该······”
“南竹。”鹿怀舒没继续方才的话题,毕竟此刻说什么都是苍白的,她回头吩咐道,“回去我们收拾些不常用的首饰吧,拿出去卖了换成银子,尽数捐给城东慈幼堂,也算是为我们鹿府赎罪。”
“是。”南竹点头,替鹿怀舒拉了拉身上的斗篷。
“对,我们也卖点首饰拿出去换银子吧。”
“好啊!哎,我记得我去年冬里做了不少帕子,回去找找,或许可以用得上。”
“那我明日去你府里找你,我们俩一同去。”
······
贵女们并非不讲理的人,听完鹿怀舒的话,也知她与鹿修尘无甚牵连,何况鹿怀舒原先在鹿府过得是什么日子,她们可都知道。大家顺着鹿怀舒的话,逐渐商量起募捐来。
那头,咒骂声逐渐低了下去。鹿修尘跪在地上,头紧紧埋进怀里,一言不发。
眼见众人终于累了,睿王轻轻嗓子,沉声吩咐道:“诸位放心,此事本王必一字不落地上报陛下,给诸位一个交代。至于鹿修尘······”
睿王眉间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道:“交由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