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
1. 来接她了
山路尽头是浓厚的绿荫,民房立于土坯之上,墙皮已经起翘,像水泡似的鼓出,正秃噜噜地往下掉。
一个黑瘦的小孩正踩着红皮塑料凳子,扣着墙皮玩,被形瘦焦黄的女人一个眼尖看见,当下扯着嗓子骂起来,
“扯什么扯,再扯全掉了,又要花钱补,和你姐出去玩去,少找事!”
赵秋华骂完,又叉着腰睨向墙角蹲着的半大的少女,指桑骂槐着训道,“看不见弟弟在扣墙皮么?还不带出去陪他玩,我又要做饭又要洗衣服,一个人当十个人用,是你们的奴隶!”
“公主少爷,做给你们吃也就算了,没看见这还多了一张嘴吗?吵吵吵,吵什么吵,全都给我出去!”
尖锐的声音划破空气,墙角的女孩立刻起身,扯着小孩的手应了声好,跑向外面。赵秋华这才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墙角的人,她拉长嗓门,漫不经心喊着她,
“袁意——你等一下,留下来帮我剥豌豆。”
话总算到了重点,约莫十几岁的“外人”露了面,脸色蜡黄,瘦得像骨头架子。
袁意慢慢起身,她把泡在冷水里的手拿出来,吐气还能看见白雾的冬天里,手立刻变得通红,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紫。
她把洗好的菜沥干净,又登登登按着赵秋华的要求跑去剥豌豆。
赵秋华瞥了一眼她红紫的手,脸色不大好看,短暂的良心让她闭了嘴,等看着小半框渐渐冒出的豌豆,她这才挤出个笑脸。
赵秋华扫了一眼那双已经有点僵的手,看着袁意艰难剥毛豆的样子,她清清嗓子,又慈祥起来,
“你也不要怨我,热水贵,米油又涨价,再说了,是你爸不成事,好端端的喝酒给自己喝死了。
怪我们倒霉,和你有这么一搭关系,不给你口饭吃,也不好看你饿死。”
“所以,你要知道感恩,懂不懂?”
这时不懂也要懂。
冰凉的豆子从手心骨碌碌滑落,袁意低头弱弱应是,自觉拿着剥好的豌豆去洗。
赵秋华不许她洗菜用热水,理由是又贵、又破坏了营养,袁意只能去院子里用井水。门外的寒气和里面的冷没什么区别,无非是四面漏风的寒意和潮湿的阴冷。
她在单薄的衣服瑟瑟抖着,早就成了习惯,对温度渐渐失去知觉。
出门正好遇见赵秋华家两个儿女在堆雪人,姐姐只看她一眼,就立刻收回视线盯着弟弟,生怕他不小心又摔了,紧接着惊天动地的哭又引来屋里的大骂。
弟弟看见了她,嬉皮笑脸,含糊不清对姐姐笑嘻嘻道,“野孩子。”
“那才不是野孩子呢。”姐姐掀起眼皮子,开始掰扯,“这叫父亡母在。”
“我听不懂。”
姐姐翻了个白眼,“没文化,就是爹死了,妈还在,现在还没说要不要她,懂不懂?”
“那不还是野孩子!”弟弟扯着嗓子开始叫起来,姐姐生怕他哭,急忙捂住他的嘴,“确实——”
袁意耳朵一刺,就听姐姐接着说,“都这么久了,她爸死这么久,她妈还不来接她,肯定是不要了,和野孩子没什么区别。”
“好了,堆雪人!看这边,别管她。”
袁意默默看了一眼姐弟俩,没什么表情地把手浸到冷水里,冷得她麻木的神经又缓了缓。
寄人篱下,吃着赵秋华家的饭,她实在生不出力气去辩论什么,再说这是事实。
她也确实没人要,已经成了亲朋好友之间的烫手山芋。
这时候兼顾一点薄弱的血缘亲情,不管是不是表面上的,她大伯愿意把她接来吃个半饱就很不错了。
袁意洗着豌豆,水流哗哗的,听见耳后传来吱吱呀呀的一声,她抬头看去,大伯刚下了班,进来冲她笑了笑,无意看了一眼她被冻得发红的手,夸了声“好孩子”。
然后就招呼吼着让两个小崽子进了屋,他抄着扫帚,一边叫着“天冷”,一边问屋里的女人,“这么冷叫孩子出来干什么?”,一边啪一声关了门。
于是院子里就只剩下袁意和她的毛豆了。
屋里的声音很大,她默不作声竖着耳朵听着,大概这次是带来了新消息,赵秋华尖着嗓子叫着,
“我给她养了这么久的孩子!上学不要生活费嘛!吃饭不要钱嘛!她一下就吃那么多饭,一次叨那么多菜!
让我们怎么吃?全家都叫她吃空了,她妈说领会就领回,钱呢?”
“嫁了个有钱人忘了自己是谁了,真把我们当傻子,要想要早带回家了,她闺女在这吃苦,还不是拖她的福!”
“反正我不管,至少把这几月生活费打来。”
冷笑从鼻子里哼出来,隔着薄薄的窗,里面的声音毫不遮掩,明晃晃是嚷给门外的人听。
她听见伯父的声音传来,商量着问,“那你觉得,要多少合适?”
“这么有钱的话——至少要两万!”
袁意紧闭着嘴,她从前被扔在乡下和她整天喝酒的爹在一起,刷碗做饭,一个月两人也就几百块钱。
失去知觉的手动了动,和心一样被冻得梆梆硬,最后在一声“吃饭”令下,袁意端着洗好的毛豆进了屋子。
桌子上已经满人了。
赵秋华正争分夺秒给儿子夹菜,时不时看她一眼,生怕外人多吃一口,又想起女儿,急忙给女儿再夹两块肉。
她眉毛一横,敲敲筷子,催儿女们:“赶紧吃!”
伯父只坐在正中间头也不抬地吃着。
电饭煲的米饭已经被一家四口瓜分的得不剩多少,袁意盯着冒着热气的白米,隔着落灰的纱窗望向那件漆黑的木桌,正好和赵秋华的视线对上,她拿着铲子的手下意识一哆嗦,草草盛了饭。
白米饱满而圆润,热气细密地钻到被发紫的皮肤上,热意顺着血管慢慢回升,她掂量着按往常的份量乘了半碗,又记起赵秋华今天的话,又把半碗改成了半半碗。
赵秋华看见那半半碗,这才没说什么,只用筷子敲了敲儿子堆满肉的碗,训道,“快吃。”
四下瞬间安静,袁意默不作声吃了饭,就极有眼见力地跑去刷碗。
天冷得吓人,她的手泡在洗洁精和冷水里,生硬的挪动着,袁意心里还惦记着她来年的书本费,她小心翼翼瞥了一眼从窗户缝里冒出来的热气,装着听不见里面的父慈子孝阖家欢乐的声音。
临近中考,高中超出了义务教育的阶段,她愁得皱起眉,脆得像是一层薄冰,任谁来上一脚,都能咔哒碎掉。
如果有人来接她走,那就好了。
但碗还是要刷的。
*
天刚蒙蒙亮,袁意就被赵秋华拧醒,她吃痛一声,迷迷糊糊刚从被窝里钻了出来,手上就被赵秋华塞了什么。
袁意定睛一看,是一张沾满油烟味的十元人民币。
赵秋华满是皱纹的脸像见鬼般挤出一点慈祥的笑,她轻轻拧了一下她的耳朵,带着吓人的亲昵喊她,
“拿着,小意,去买点零食,快去快回。”
那一声“小意”惊得让袁意忘了寒冷,直到赵秋华不耐烦把袄往她身上一披,不耐烦催促她“快点”,她才有了点这是在人间的的真实感。
不是在梦里。
袁意穿好衣服,她顶着疲惫的脸,攥着手里的钱刚推开杂间的门,瞬间明白了赵秋华今天这太阳从西边出来的奇举了。
屋里站了个中年男人,猛地一看和袁意有几分像,手里正牵着个年龄不大的小女孩,小女孩脑袋陷在毛茸茸的领子里,随着开门声看了过来,粉色手套那么一指,奶声奶气问男人,“那是姐姐吗?”
袁意停住了脚步。
男人点了点头,拉着女孩坐了下去,目光淡淡从上到下扫她一眼,“是有点像,是袁意吗?”
一个念头在她心里立刻疯狂生根发芽,袁意犹豫着不知道该往哪走。她还没出声,赵秋华突然冒出来拉着她到了客厅。
她讪讪笑了笑,“是我们小意。小孩子家家爱睡懒觉,这不才起床,我给她点零花钱让她出去买点零食醒醒神。”
让十几岁的小女孩大清早跑去买零食醒神,但凡有鼻子有眼的人都要鄙视一番这话假的不能再假,男人听完没说什么,只是又看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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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不用了,天冷。”
男人态度冷淡,赵秋华脸色瞬间不太好,她暗自瞪了一眼袁意,也懒得废话多说什么,直接点明主题,
“既然你替你姐来,那这两个多月我们也不是白养的,我也不要多了。”
所有人齐齐把脑袋转向赵秋华,她那张嘴一张一合,理直气壮比了个数,“两万。”
“你怎么不去抢?”
男人冷声道,“真当我们非要不可。”
他说完,毫不客气地又把袁意从头到尾狠狠打量了一遍,然后鄙夷道,
“这么个野丫头,穿得破破烂烂,瘦得快成杆了,你也好意思要。”
“那倒是让她妈来接她,怎么,把亲女儿晾在这两个月就好意思了?”
赵秋华尖声叫着。
火药一点就炸,袁意脑瓜子嗡嗡的,她紧紧攥着那张纸币,脸色蜡黄,让人看不出她因意外而冒出的红晕。
她张张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和自诩是“舅舅”的人对视几秒后,她后退一步,习惯地默认去淘米做今天的早饭时。
她突然听见一声奶声奶气的童音打断了空气里的火药,“姐姐手都冻红了。”
然后一声迟来的叹气在空气里淡淡化成了灰,袁意只听男人突然说,“好。”
于是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袁意是那个“货”,她有点不敢信,还真的会有人来接她走,更别提刚才还在讨价还价。
简直像做梦。
她怯生生看着“舅舅”,不知道下一步是什么。
自称是舅舅的人有点心疼地看她一眼,但不多,他叹了口气,让她去收拾一下,看有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
袁意在心里欢呼了一下,她刚想说没什么东西,就被赵秋华瞪了一眼拉进屋,她顾不上被拽得生疼的手,从门探出个脑袋,对着那中年男人笑笑,
“马上好。”
其实袁意没什么要带的。
她现在初三,处于九年义务教育阶段,平时不花钱,父亲还在时,清醒时会做点零工给她几百让她交学杂费,至于买衣服这种事更是奢侈品。
但赵秋华嫌脸上不好看,她看了一眼腰包里鼓囊囊的现金,最后硬是给她塞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然后推着她出了院子。
大人们心照不宣地寒暄着,维持着最后体面,当事人被这惊喜来得措不及防,整个人恍若游魂。
突然,有人轻轻拉了拉她的手,她低头一看,是赵秋华的女儿,她比袁意还小,但是这家的姐姐,因此常常背上了照顾弟弟的重责。
尊老爱幼,照顾弟弟,学习也很好。
袁意不理解她为什么要拽自己,她和这对姐弟更多时候是对立面,她是负责给他们收拾烂摊子的。
所以当小女孩突然气焰变小,怯生生问她,“能不能不走?”,袁意整个人愣在原地。
“为什么?”
她看着寒暄接近尾声的大人们问,这个被赋予“姐姐”身份后,早已失去真名、只配叫姐姐的孩子终于抬头,她有一点不舍,但没太多,她塞了一颗糖,眼睛很亮,认真答,
“你走了,妈妈只会骂我了。”
袁意静静看着她,用发僵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想把手贴在脸上取暖,才想起她的脸也是凉的。
落雪簌簌,像是被院子里的狗撒欢震掉的,“舅舅”脱了衣服,给她披了上去,袁意在骤然降落地暖意里拼命按下发酸的眼睛,她乖巧地跟在后面上了车。
困意和骤然的暖意让她几乎抵抗不住,压在肩上的那座巨山终于渐渐消失,她松了一口气,瞬间沉沉睡去。
车灯转了个弯,颠簸的路并不好走,她睡得沉,等车的间隙,杨宗伟看了一眼后驾驶睡过去的人,呼吸一滞。
半大的少女瘦得可怜,营养不良显得她又脆又薄。
脆得像干树枝,一折就断,薄得像一张纸,一撕就烂。
睫毛打着卷,苍白的脸色配上五官,瘦骨嶙峋也能看出来和她那位母亲出奇得一致。
杨宗伟叹了口气,给他姐姐杨婉清发了条消息:接到了。
2. 还脱吗
红砖白瓦的洋房位于市中心,周遭遍布绿化,鸟语花香、生机盎然。袁意头昏脑胀跟着舅舅进了“家”,她拘谨地跟杨宗伟身后,小心打量着新环境。
“这是小意吗?”
女声比人先到,袁意抬头时,就见声音的主人已经笑盈盈到了她跟前,杨婉清飞快看她一眼,脸上是藏不住的震惊。
然后她晶莹透亮的眼泪开始簌簌往下掉,和赵秋华家屋檐下的冰棱一样剔透冰凉,她陌生而迟疑地看着“母亲”,不敢乱动,也不知从何叫起。
袁意不是三岁孩童,会被迟来多年的母爱感动到热泪盈眶,她只知道父母感情不好,早早破裂,连带着她也受到牵连,从有记忆起,袁意从未见过杨婉清这个母亲。
她相当陌生。
杨婉清见她没甚反应,很快收好眼泪,言简意赅交代了身份,“小意,我是妈妈。”
她立刻乖巧上前,还在嚅嗫着该叫什么,感人的母女相见却以一声嘲讽结束了。
袁意循声望去,只见楼梯口一少年神色冷淡,正似笑非笑观赏了这一画面,他冷言冷语开口嘲讽,极为苛刻,一语问中要点。
“那怎么不见你早去接她,拖这么久,是不想吗?”
自然不想,只是监护权落在了杨婉清头上。
她对陌生的女儿并无感情,出生时她还小小一团,再见面已是接近成人,感情自然更建立难上加难,杨婉清压根不抱什么希望。
这也只是场意外。
杨婉清尴尬地抹了把眼泪,急匆匆打发走杨宗伟后。她温婉笑了笑,不太自然看了看袁意破旧的衣服,有点尴尬地给她介绍:“这是哥哥。”
洋房总共三层,旋转楼梯离入户处很近,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楼上蹿到下面,正正好卡在楼梯拐角处,居高临下地瞄着这“感人场景”不知道多久了。
他身形清瘦,神色疲倦,面色苍白,透着一股浓郁的病气。
同时全身上下毫不掩饰地告知袁意:不欢迎。
袁意正盯着他看,少年也顺势歪头打量着她,双方都谨慎且慎重,试探着观察对方。
直到袁意腰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她惊得扭过脸,就见杨婉清慢慢移走掐在她腰间软肉的手,温柔拍了拍她的头,不急不忙重复说,
“叫哥哥。”
她声音柔而细,带着耐心即将告罄的烦躁,如毒蛇爬上脊梁,袁意后背发凉,顾不上痛,乖乖重复了一遍:哥哥。
但大约声音太小,少年站在楼梯口依然神色凝重,他望着这对真正意义上有血缘的母女,还在观察着袁意,似乎没听见,便也没什么反应。
袁意腰间再次传来刺痛,杨婉清依旧温柔地看着她,她双眼似乎能化出水,那张唇一张一合,对她命令般道:叫哥哥,大点声。
袁意立刻敏锐注意到气氛的不对,这个家或许不如她初想的那般和谐,甚至包括她从未见过的母亲,她眨了眨眼,被冷风吹惯的眼睛有点发酸,袁意惦记着她可怜的腰,立刻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哥哥”。
她声音细又小,一喊大就破音,但这次足以让少年听清,袁意盯着表情凝固的少年,只见他白皙的面色突然浮上一丝恼火,然后冷冷抽气,似笑非笑地狠狠剜了她一眼。
“谁是你哥。”
“别到处攀亲。”
这刻薄功底太弱,对她造成的伤害不如赵秋华十分之一。
袁意苛刻评价完后,就见少年已经怒气冲冲上了楼,他身影消失在楼梯口,随后,一声险些把屋顶掀开的摔门声让袁意猛地一惊。
“唉。”
身边传来杨婉清幽幽的叹气声,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袁意,最后没什么表情地对她说,“先去洗个澡,一会让李阿姨带你去做个检查。”
杨婉清说完,晃了晃她纤细的手腕,美人脸上的无情也是副让人欣赏的画,但袁意没心情去欣赏这位母亲的表情。
她整个人陷入巨大的焦虑,和杨婉清格外像的脸上也透出一点因思考而丧失表情管理的无情。
没人告诉她这是什么情况。
杨婉清口中的“李阿姨”刚目睹一场摔门惨剧,她对着楼梯口斟酌几秒,决定避开二楼的人,带她去了一楼的公共卫生间洗澡,她给袁意演示一遍具体使用方法,留了一条崭新的浴巾便关门离去。
袁意初来乍到,家里并没有备上女孩子的衣服。她本就营养不良,再不好穿破烂旧衣服在这招摇过市,杨婉清也决不允许,起码在她眼皮子底下,女儿不能看着像被人虐待。
思来想去,她决定牺牲继子的衣服。
杨婉清前不久逛街,顺路给周珩买了几身,但两人自从住一起,就格外不合。
这位儿子看她不顺眼,无论杨婉清亲自下厨还是缝衣服什么,他都温柔、有礼,但挑剔地婉拒,让杨婉清做继母的压根找不到他一点错处,杨婉清不好告状,继子始终处于无法选中的状态。
周珩阴阳怪气,杨婉清就装傻。
杨婉清买点什么试图拉进关系,周珩也装傻。
他连包装都不拆就统一敷衍扔到一楼杂货间,理由是衣服太多,不怎么穿,放一楼排队就行。
杨婉清预设一下周珩不会计较,就从杂货间挑了几件较小的衣服,叮嘱阿姨递给袁意,便称有事离开,让她做好两个孩子的晚饭。
袁意第一次用热水酣畅淋漓冲了个澡,她有点不适应热水浇在身上的感觉,洗澡洗了半天,才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套上衣服。
杨婉清拿来的衣服看不出男女属性,但对她来言都太大些。
空荡荡的难免走风,褐色的羊绒毛衣软得让袁意忍不住狠狠摸了摸,她欢快套上裤子,把毛衣掖进裤子,然后把最后的黑色羽绒服往身上一套,蹦蹦跳跳把卫生间收拾干净才出来。
李阿姨见水声停了,在厨房对她说:“小意,吹风机就在衣服旁的抽屉里,记得吹头。”
袁意乖巧应了一声,头发吹了个半干,就听见李阿姨喊了一声吃饭,她探头望了一眼门口,杨婉清的鞋太多,她分不清到底回没回来,正犹豫着要不要问一问李阿姨,李阿姨对她说,“我上楼送饭,你在下面吃就好。”
袁意乖乖点了头,她刚松一口气,餐桌椅子哐当一声被拖出凄惨的嚎叫,李阿姨讪讪端着饭,“呀,小珩,今天怎么下来了。”
周珩看杨婉清不顺眼,但杨婉清是他爹的宝贝,他只好退而求其次,用拒绝共同用餐表示对他爹二婚要娶上学时白月光的不满。
最后家里成了默契,周珩的饭一般由李阿姨送上去,杨婉清主动提出在外吃,小夫妻互相心疼着,最后演化成周珩在家独享餐桌,杨婉清和他爹在外吃饭。
除非特殊情况,否则三人绝不共坐一桌。
他今天猛一下楼,像鬼一样走路无声无息,打了个李阿姨措手不及。
周珩微笑着慢慢扫了一眼全场,他盯着袁意,微笑道:“我记得她不在家。”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袁意眨眨眼,只当没听见,她牢记杨婉清有她的抚养权,既然已经接了回来,那就没后悔的机会了,袁意打定主意死也要缠着杨婉清。
于是她毫无波澜坐下,心里理直气壮但面上还是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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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的露出一个笑,“哥哥好。”
然后就埋头狂吃。
毕竟她已经两个月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她属于特殊情况,更上一层楼,惊呆一旁的阿姨,连声让她慢点。
周珩被她一声“哥哥好”惊在原地,刚想发挥他和杨婉清百战不败的“阴阳怪气”大法,就被袁意风卷残云一番吃法惊呆在原地。
他恼羞成怒盯着桌上飞速减少的菜,又盯着她身上格外眼熟的衣服,最后看着毫无形象的袁意,终于忍不住,刻薄地问她:“你是没吃过吗?”
袁意忙里忙慌只顾着吃饭,她连盛一大碗,并只夹部分菜,袁意还惦记着她属于寄人篱下,不受欢迎的属性,于是决定少吃点菜,多吃点饭。
对于周珩的问题,袁意咽下一口饭,然后抬起头,她腮帮子鼓囊囊地,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忙不迭点头。
确实没吃过。
周珩只顾着嘲讽这位外来者,然最后袁意放下碗筷,他“阴阳大法”依旧未能生效,无论说什么,袁意只点头或摇头,她瘦得清丽,眼睛大且圆,直愣愣看着他,绝不反驳。
周珩一拳打在了软柿子身上,他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
至少、起码,杨婉清还会脸黑一黑。
但袁意像是哈巴狗,只知道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她又瘦又可怜,欢快摇着尾巴,让他罪恶感上升好几个度。
仅存的良心终于让他闭嘴。
但不过片刻,周珩还是忍不住,他盯着袁意身上的衣服,直勾勾盯着她这张和杨婉清过于相似的脸。
虽然营养不良又面色苍白,但五官神似杨婉清,活脱脱一个“小杨婉清”,周珩立刻丧失了罪恶感,他盯着袁意身上的衣服,
“这衣服谁给你的?”
“?”
袁意眨眨眼,她不是傻子,立刻感受到周珩这话里暗搓搓的恶意和期待,但她眼下孤立无援,就算杨婉清在,袁意一想她腰上的刺痛,也绝对没人护着她,识时务者为俊杰,袁意试图装聋。
毕竟他总不能让她扒了。
“这是你的吗?”周珩冷笑着问,“什么时候我不穿就能给她了?谁允许你穿我衣服了?”
周珩想找茬,李阿姨自然不是傻子,她飞快逃离战场,以有事为由忽略了周珩的问题,关上了大门。
洋房仅剩两人互相对峙,大眼瞪小眼片刻。袁意率先败了下去,她有点可怜的抽了抽鼻子,拉开羽绒服的拉链,小声道:“对不起,哥哥,这是你的吗?我不知道是你的,我现在就脱下来还你。”
“?”
周珩目瞪口呆看袁意红着眼睛拉开拉链,然后脱下去,她为难地拽着毛衣的衣角,僵持几秒后,她探头用快哭了的语气问,
“这也要……脱吗?”
周珩的疑问没持续多久,就被骤然亮起的灯闪回了头,杨婉清面若春风和他爹周珩挽在一起,两人堪称郎才女貌,甚至贴心为他们打包了点东西。
周柏笑呵呵挽着妻子,嗓门豪迈一震,“小意是吗?让叔叔看看。”
他目光随着餐厅昏暗的光看去,就见餐桌旁一个穿着不怎么合身的女孩,眼圈红红的,拽着毛衣角,地上落着一件羽绒服。
周柏脸色一沉,看着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儿子,又看了一眼袁意,小女孩瘦得可怜,活脱脱一个“小杨婉清”。
莫名其妙来的正义感让他扯起嗓子大喊,“周珩,不准欺负妹妹。”
周珩表情凝固在脸上,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袁意,袁意正无辜对他眨着眼睛,问,“还脱吗,哥哥?”
3. 针锋相对
“……”周珩吃到了人生的第一个瘪,并感受到跳进黄河洗不清的滋味。
他屈辱地挣扎几番,咬牙切齿问她,“谁让你脱了?”
这话说的又像是狡辩,袁意正一脸无辜地回看,周珩选择直接无视。
他冷冷看了一眼杨婉清,礼貌而不失温柔地看着杨婉清,凉凉感叹,“您女儿和您还真像。”
杨婉清脸一白,有些尴尬地瞪了一眼袁意,袁意被她这么一瞪,整个人脑子嗡嗡的,下意识往回缩。
她只觉洗完澡后一直头晕,狼吞虎咽吃了饭,被周珩这一问,杨婉清这一瞪,她凝集两个多月的眼泪宣告崩溃,控制不住地哽咽了声音,“没有。”
“什么没有?”周珩听到细微的声音似呜咽似地传来,他抿了抿唇,后退几步不去看袁意的脸,潦草敷衍,“好了,没说你。”
她闻声瞥了一眼高她大半个头的少年——她名义上的“哥哥”,最后决定豁出去,起码她不能真得罪他。
她一眼瞄准这个家的核心人物,冲周柏笑了笑,声音还带着些沙哑,问了声好,“叔叔好。”
周柏回以微笑,老套地掀过这件“小事”。他本就对儿子的行为没太大反应,也只是在恋人面前稍稍配合一下,象征性意思罢了,哪舍得真怪儿子。
袁意这么一岔开话题,他立即顺藤摸瓜接住话,笑得慈祥,“这是小意?小姑娘这么漂亮,在我们家要多吃点饭,争取养胖点。”
“明天让你妈妈带去买点衣服,这衣服一看就不合身。”
“谢谢叔叔。”
这场闹剧最终以周柏大手一挥,按着周珩的头逼他认了袁意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野妹妹。
周柏乐呵呵看着儿子一脸不情愿带着袁意上楼,他搂了搂杨婉清的腰,安慰道,“一个小姑娘啦,没什么的,和你长这么像,哪里忍心不管。”
杨婉清泪流满面,顺势倒在他怀里。
这边是其乐融融,二楼却处于一种剑拔弩张的状态。
周珩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缩小版杨婉清,他暂时定下袁意的危害等级。虽然袁意也并没有做什么,他看不出来这个愣头愣脑的新妹妹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但结局已定,再加他挑事在先,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暂时接受现实。
“你多大了?”
周珩带着袁意进了客房,二楼总共三个房间,大的那间当作周珩的卧室,有独立卫浴,小的那间成了杂货间,里面堆满他各式各样不怎么有用的东西。
只剩中间那间不大不小的客房,一张床一张书桌。
袁意跟在他身后,她心知今天的事自己理亏,有点心虚地看了一眼房间,又有点担心地偷偷瞟周珩的脸色,见他一如既往神色淡淡,袁意说了声谢谢,又慢一拍回道,“十五。明年中考。”
周珩淡淡哦了一声,然后他交代:“对面卫生间、这间房是你的,除此之外,其它地方不准乱进。”
他刻意强调着这几个字,“不准乱进”,于是袁意立刻点点头。
周珩又补充:“还有,不准叫我哥哥。”
“我不是你哥,别瞎攀亲,你算哪门子的妹妹?”
袁意随着他气焰渐升,只点点头,但她很快察觉到漏洞,她不叫周珩哥哥,周珩不会挨骂,但她会。
比起被人说白眼狼不知感恩,袁意果断摇摇头,小声反驳,“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周珩就差把门关上,又因她一声可是顿住,他不耐烦看了一眼“小杨婉清”。
啧,更是烦了。
实在是太像了,这么瘦,杏眼朦胧无辜,和她那位立着“小白花”人设的亲妈简直一模一样。
周珩连吸一口新鲜空气,他恶声恶气道,“不准就是不准。”
见袁意还要说话,他立刻威胁,“你妈和周柏还算不上什么正经夫妻,再废话,就别想在这住。”
袁意还来不及反应这句掺杂巨大信息的话,门就“砰”地一声关上了。
房间里有暖气,烧得正旺。袁意脱了羽绒服,只穿一件就刚刚好,她打量着房间,简单的客房布局,一张床挨着墙,床头柜挨着书桌,对面就是衣柜,床已经铺好了。
这么一整天折腾,袁意心情起起落落,最开始被接走的兴奋已经荡然无存,她一个人疲惫地坐在墙角盯着空白的墙。
周家情况再复杂不过。周柏年轻时和周珩母亲结了婚,借着岳家顺风顺水做起了生意,成了所谓的“暴发户”。
但周珩母亲早早就病去了,家里只剩下这么个儿子,身体不算好。周柏一人忙着厂里的琐事,请了保姆又不觉够,碰见了刚离婚不久的高中同学杨婉清。
高中和杨婉清就是对象,谈了七年分分合合,最后周柏按着家里的安排相亲结婚生子。事世变化无常,杨婉清兜兜转转又和周柏成了一对。
新女友也成了一根竖在儿子和自己之间的刺,拔不掉又不能去。
父子俩再三商量,最后周柏答应了儿子绝不生二胎,暂时不领证。另一头又加倍补偿杨婉清,两个人一路不对付,直到现在袁意又冷不丁冒出来,复杂的关系层层剥开,周珩平等地讨厌这栋房的杨婉清。
现在,还要再加一个顶着一张极为相似脸的袁意。
敌意不需要多说便能分辨出来,袁意叹了口气,她还有三年多就能自力更生,她幽幽看了一眼柔软过头的被褥,然后陷了进去。
她盯着天花板,又歪头看着隔壁。隔着一面墙,她不知道周珩现在在做什么,她烦躁地握拳,小声嘟囔着,“谁稀罕。”
袁意凉凉扫一眼墙壁,没骨气地小声骂道,“去你妹的。”
可惜周珩听不到。
***
太阳当空照。
袁意睡了十几年来第一个安稳的觉,她不知怎么的,依旧觉得困意沉沉,汹涌来袭。
但新来这里,杨婉清和她也并不亲,没人叫袁意起床,她醒来时已经是晌午了。
袁意只觉肚子咕咕开始叫,她穿好衣服,小心翼翼拧开门,探出一只脑袋,小心打探四周。
她这么一冒头把周珩吓得不轻,他晕乎乎刚起床,开门无意一瞥,就见隔壁次卧突然冒出一只脑袋,险些打滑在地。
周珩被惊得从困意苏醒来,这才记起来这是他昨天那个新来的便宜妹妹。
他对袁意没什么好脸色,只当空气似的无视了她,接着面无表情从她面前走过,登登登下了楼。
袁意小心翼翼觑了觑他的脸色,见他面无表情,袁意缩了回去,看周珩下了楼,她才皱着眉紧随其后,小心翼翼下楼。
中午家里依旧没什么人,杨婉清留了字条交代她下午不要乱跑,等她吃完午饭一齐去商场买衣服。
阿姨做好了饭正温着,见周珩下楼,她端出菜,炒了辣子鸡和红薯,桌上放着鲜炖的排骨汤,还有几道凉拌菜和小炒菜。
袁意看得两眼泛光,她蠢蠢欲动听完阿姨的嘱托,冰箱还有饭后甜点后,就迫不及待准备拿筷子,忽得感到一阵实质性目光正阴测测盯着她。
家里总共就三个人,阿姨已经撸起袖子准备下班,袁意犹豫一下,假装没看见,她起身正要去厨房盛饭,就听见砰的一声关门。
阿姨走了。
只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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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两人。
她莫名紧张。袁意隔着厨房漫不经心瞟向外面,周珩正盯着菜,他目光若有若无地看着对面空荡荡的位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袁意没来时,家里一直是周珩一个人吃,杨婉清和周柏选择离儿子远点,现在袁意来了,自然也不可能让袁意跟着他们。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不了两个小孩交错开来吃,周父绝不肯再让一丝夫妻二人闲暇空间。
袁意默默又拿了个碗,她犹豫几下,刚想喊哥哥,就记起昨晚周珩的交代,于是她又憋了回去,有点生硬地盛了两碗饭。
袁意带着点讨好把筷子连带着碗一起推了过去,她有点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叫周珩,哥哥不准喊。
连名带姓又不太合适。
最后她和周珩大眼瞪小眼几秒,袁意低声拿起筷子,“吃饭吧。”
她生硬道。
袁意父亲还在时生活简单的可怜,每天就是上学做饭,家里只有她和她爹。她爹嗜酒如命,每天疯言疯语,除了清醒时会掐一掐她的脸,夹着嗓子喊几声小棉袄小棉袄,就没什么多的话了。
除此之外,她每天和鸡讲的话是最多。
在赵秋华家,她一向是个哑巴,有活就干,没活就缩回杂货间。
她盯着眼前的白饭,突然有点懵,像是太久没说过话,有点不太会说话了。袁意悄悄观察周珩,少年肤色白净,眉清目秀,看着让人赏心悦目。
这是她的哥哥。
虽然没什么血缘,也不承认她。
但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的同龄人,也是第一个让人无限遐想的“名词”,似乎这么叫,就和成为亲人只有一步之远了。
她又推了推碗筷。这种小心翼翼的示好,连带着她身上那股像是未经开化的傻气,被周珩全部毫不客气带上了杨婉清的偏见,统统打入黑名单。
周珩冷冷看了一眼袁意不知所措的筷子,他起身头也不回进厨房重新盛了饭。
他故意的。
那碗白米就这么放在中间,上面还隔着一双筷子,渐渐放凉冷却,袁意血液发凉,随后有些坦然,头也不抬地吃起来,不怎么留神地瞥了几眼周珩。
不吃就不吃。
袁意面上如旧,在心里却面无表情替周珩记了一条杠。
周珩吃起来饭很文静,一口一口不像袁意那样狼吞口烟,他漫不经心夹着菜,袁意很快注意到,她但凡动了什么菜,周珩就绝不提筷子。
袁意纠结几秒,决定放弃自讨苦吃,她吃完后,放下筷子,看着周珩一言难尽地艰难吞咽着她为数不多还没碰的秋葵,犹豫半天还是保持了寄人篱下的基本态度,她开门见山,
“对不起,下次等你吃完我再吃。”
这话说得极妙。
周珩觉得自己已经成了恶霸,他望着袁意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迁就又犹豫的神色,俨然一副他在欺负弱小。
周珩缓慢吐出一口气。
四下无人,袁意老实按约定没叫哥哥。空气静了几秒,她听见筷子搁在碗上的清脆声,周珩起身淡淡瞥她一眼,没什么起伏道,“我没有让人吃剩饭的习惯。”
袁意坐在原位不知该干什么,她捏紧筷子,垂着眼看被扒得干干净净的碗,小声“嗯”了声。
厨房传来碗筷碰撞声,周珩声音淡淡,不大不小,但足以让她听得一清二楚,
“别装可怜。”
他从厨房走出来,修长的指沾着还未滚落的水珠,从发呆的袁意身侧路过,不轻不重对她说,
“我不吃这一套。”
“还有,记得刷自己的碗。”
4. 不准叫
下午杨婉清按约来接她去了商场,袁意来周家只带了个人来,又一副营养不良被人虐待的模样。
为避免节外生枝被造谣虐待女儿,杨婉清盯她研究半天,最后决定把袁意从头到尾翻新一遍。
杨婉清带着她去了商场常逛的品牌汇集地,她拧着两条眉毛按顺序一件件拿起对着袁意一比,觉得合适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亮起绿灯,统一扔到袁意手里的导购筐里。
直到最后她两只瘦弱的胳膊终于拎不动塞满的导购筐,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身侧笑容灿烂的导购,微弱出声,“会不会有点太多了?”
听到这话,杨婉清这才停了动作,她思索片刻,宣告终止这场战斗,带着袁意刷卡付钱。
购物袋排成一排,袁意盯着标价上眼花缭乱数字看了看,认知暂时出现了问题,她真诚发问,“妈妈,你的钱是大水刮来的吗?”
“那倒是不是,是周柏刮来的。”杨婉清闻声睨了这个女儿一眼,注意到她脸上忧愁满满,不禁觉得好笑,“又没花你钱,你愁什么?”
“可我不是他亲生的。”
袁意拽着袖子不安地提出反驳,她对这个尚且陌生的母亲熟悉度为零,家中更是有一个人在处处盯着她的错处。
她可不想被再次遣返回赵秋华家,寄人篱下的敏感程度被加倍放大,袁意对生母毫无感情,极力维持着小心谨慎的态度。
她在观察着这里的一切,企图找到夹缝求生的办法。
袁意默默盘算着,她穿了周珩的衣服他就一副要把她剁了的架势,更别提她花着他爹的钱框框框买这么一大堆。
花他爹的钱。
他爹的钱。
周珩要是看到,估计半夜会爬她床上掐死她。
杨婉清拍了拍女儿的头,安慰着把菜单推到她面前,“但你是我亲生的啊。”
“好了,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袁意看着菜单知觉昏昏欲睡,大概是下午走多了路,她整个人如同霜打茄子,最后勉强笑了笑,“都可以。”
“……”杨婉清有点气不打一处来,她幽幽看着这个从出生起没有多久就分开的女儿,再过上几年就要成年,却被前夫养得谨慎又小心,连和亲妈吃饭都极会看眼色。
杨婉清在心里骂了声还好前夫死得早,她叹了口气,一边点菜,一边苦口婆心劝女儿:“不用怕周珩那小子找事,起码明面上他不敢欺负你。”
袁意立刻乖乖点头。
“放心,你叔叔已经答应我把你接过来,既然已经接过来了,自然没人能撵你走。等你们高中毕业,我就和周珩领证,到时候就能帮你上户口,他有意见也不行,知道吗?”
袁意依旧乖乖点头,但她很快发现不对,敏锐发觉了核心问题,立刻伸长脖子好奇问,“妈妈,你和叔叔还没领证?”
杨婉清冷笑着翻了个白眼,语气不太好解释道,“他何止是不欢迎你。”
“行了行了。”杨婉清心烦意乱地摆摆手,“小孩子家家的不要问这么多,知道在这衣食无忧,好好念书就行。
对了,不管你俩以后关系好还是不好,等高考完我和你叔叔要领证这事都不准和周珩说,知道吗?”
袁意用筷子戳着鱼肉,应了声好,她惦记着杨婉清的话,又急匆匆补充以证清白,“放心吧妈妈,我和他关系不会好的。”
杨婉清眯着眼睛瞬间察觉不对,她瞥了一眼袁意碗中已经成泥的鱼肉,凉凉问,“你们吵架了?”
袁意一时沉默,她默了片刻,不知道这算不算吵架。
杨婉清:“吵不吵架不重要,你记得叫哥。”
袁意下意识反驳,“他不让。”
“他不让就不叫了?”杨婉清没好气道,“听他的干什么,当我是白掐你了?”
“你私底下喊他王八我都没意见,但当着外人的面,必须叫哥哥,知道吗?”
她翻了个白眼,教育女儿,“他爱听不听,你老老实实叫哥就行了,反正不高兴的是他,你管他高不高兴呢,他不高兴我还高兴呢。”
“小意啊。”杨婉清拍拍她,语重心长交代今天的最后一堂课,“你要记着,周珩以后肯定是你叔叔的接班人。少去招惹他,但叫哥哥这个事一定不能省,知道吗?
他不爱听,多叫叫就好了,等习惯了,他不承认也得承认你是他妹妹。”
“你是他妹妹,看在这点面子,以后你多多少少也能拿点东西,知道吗?”
袁意听完,一时间被灌溉了太多生存知识,尚且不太适应,只顾着点头应下。
这顿饭吃得不算快,等杨女士结束了《周家生存指南》这堂课后,手机上的时间已经转到了“21”,她潇洒起身,吩咐女儿,“好了回家,还有,记得今天的话。”
夜色蒙蒙,杨婉清开着车穿过城市的层层灯光,一路到了家。
她摇了摇副驾上的袁意,“醒醒,到家了。”
袁意从困意中艰难睁开眼,迷迷糊糊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一脚踩了上去,她恍惚觉得意识不太清醒,靠着车门歪头看着杨婉清一袋袋拎起战利品,顺便勾勾手使唤她,“别愣着了,帮忙拿着。”
母女俩度过了第一个和平的下午,推开洋房大门,杨婉清放下手里的东西,按下了开关。
室内瞬间灯火通明,袁意站在杨婉清身后四次张望一番,静悄悄地看不到半掉人影。
家里并没请住家的阿姨,李阿姨只负责楼上祖宗的一日三餐,至于清洁等活统一扔到周末给家政来干。
这个点阿姨已经下了班,也不见周柏的人影。袁意探头从杨婉清身后张望着厨房那一块,餐桌那的灯没开,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上面空荡荡的。
她没看见周珩,当即松了口气,紧张地看了一眼地上琳琅满目的战利品,打算趁快带上去绕过周珩的房间,把东西偷渡过去。
杨婉清和她简单交代两句,就奔着一楼的卧室而去,她关了门,整栋楼瞬间只剩下袁意和冰凉凉的灯光,影子跟着她一起莫名其妙松了口气。
袁意看着地上大大小小的东西,却良久未动,她头疼又兴奋。
跟着父亲在乡下长大,袁意早早被压抑着学会了懂事,看见漂亮衣服漂亮首饰,也只会摇头说不喜欢,再故作成熟说新衣服不软,她更喜欢旧的。
但又有谁会不喜欢呢。
她眼睛已经亮晶晶地望着地购物袋,一股欢快、抑制不住的兴奋让她脸热起来,最后犹豫又纠结地站在楼梯口。
楼道的灯泛着黄光,客厅的灯被关上后,她有点不适应地望着眼前旋转的长梯,格格不入的感觉越发明显。
二楼布局简单,周珩最大的房间吞并了好几个小卧室,挨着楼梯口的第一扇门就是。
她要绕过第一道门,再拧开门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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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或许会有声音,把隔壁的人惊喜,不高兴地探头把她从上到下看一遍,再从她的小腿开始按顺序把一排购物袋扫一遍。
袁意突然觉得心虚。
她小声嘀咕着不要碰到不要碰到不要碰到……一边拎着东西踮着脚上楼。
她碎碎念一路神奇起了作用,保佑着她一路来来回回成功迈过周珩的门口,还差最后几件,袁意像是撒欢的鸟放飞自我,她刚要进屋,听到身侧传来的咔哒一声。
他应该是刚洗了头,洗发水的味道迎面而来,袁意身体僵硬,犹如被发条走到最后的玩具小鼠,骤然停住了动静。
周珩奇怪地看着便宜妹妹僵硬的身体,不理解她为什么拎着购物袋,耳根发红,神情僵硬,像是坏掉的娃娃,中午还怯声怯气试图和他握手言和,现在却如只僵硬的木偶。
似乎他不动,她就绝对不动。
他不理解,也不打算理解,很快就收回打探的目光,径直擦过袁意,朝最深处的卫生间走去。
周珩没估算好距离,胳膊不小心扫到她的后背,那背薄得铬人,意外的触碰像是走火一样,快得让他立刻拐了个大弯,还没想好是道歉还不不道歉,周珩突然听到一声脆生生的“哥哥”。
他差点脚滑摔倒。
“不准叫我哥哥。”周珩努力维持平静,“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袁意把东西踢进门,周珩一个不留神她已经像只泥鳅滑溜溜钻进了房间,只握着把手从门缝里探只脑袋,眨着眼问,“不能叫哥哥,那我叫哥哥什么?”
那双眼睛盯得周珩有点发懵,他被袁意不能叫哥哥的哥哥给绕了一圈,稀里糊涂定在了原地,最后周珩绷着脸凉凉道,“随便。”
“……”袁意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她心里默默吐槽,不自觉想起下午杨女士的箴言,私底下叫他王八都没事,袁意不禁冷笑一声,暗骂一句,小兔崽子。
“你说什么?”周珩始终平淡带着的语气终于瓦解,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这个目前还没露过任何马脚的便宜妹妹,不太敢信地问了一遍。
袁意心里咯噔一下,大概是困糊涂了,她上下眼皮咬合力惊人,正打着哈欠嘀咕着,一不小心把心里话给嘀咕了出去,但话已经出去了,她不得不找补。
起码表面上来看她绝对不能是故意的。
袁意无辜看着他,微微皱眉,不太确定地对着周珩说,“我隔壁姐姐就是这么喊她弟弟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周珩怀疑他这个新妹妹脑子没发育完,他顾不得湿着还没吹的头发,刚想说话,就见袁意疑惑地问,“可是哥哥不让叫哥哥,说随便,随便的话这个不行吗?这是我们村的通用语,我经常被这么叫。”
周珩半信半疑地看着袁意,她眼神清澈,一脸坦荡。
他难得对袁意的生活环境发出了疑问,联想到刚见袁意时,她灰蒙蒙、呆滞的样子,周珩把袁意暂时划分到脑子坏掉、分不出好赖话的。
傻子。
他劝自己先忍一忍。
等她露馅,就立刻让她滚蛋。
周珩想开后,忍气吞声对袁意说,“这种话在我们这,不太礼貌。”
袁意若有所思长长哦了一声。
周珩接着教育她:“以后不准这么叫了,这次先不和你算账。”
“好的哥哥。”
“闭嘴,不准叫哥哥。”
5. 幸灾乐祸
争斗从未停歇。
气氛一如既往,只不过少爷本就不爽的脸色终于更不爽了。
家中大人以长时间外出退避了这场硝烟,只剩下每日做饭的阿姨、讨厌女人带来的野妹妹和怒火正旺的周珩。
早年丧母的少年天然地对领地有占有欲,在周珩看来,至少整个二楼都应该是他的。
他只后悔没早点吞并袁意的那间客房,比起多了一个人在他面前晃荡,他更希望袁意去楼下住。
两间房紧紧挨着,布局却因房型大不相同。导致周珩卧室的床和客房的床以一墙之隔紧紧挨着,奇怪的错落感从夜色中降临,周珩知觉浑身不爽,身体强烈排斥这种感觉。
但再怎么后悔也已经是徒劳,恰如杨女士所言,袁意既然已经住进来了,只要不是天大的事,那袁意就绝对绝对不可能搬出去。
周珩乐于给她找麻烦,杨婉清也毫不客气看这位阻挠她婚姻大事的“儿子”不顺眼。
在察觉到周珩对袁意的不爽后,她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拉上周柏一起吃饭,周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这种局面。
他希望儿子懂点事,养一个便宜妹妹作为暂时不能和杨婉清结婚的弥补。双方战事有来有回,袁意成了站在中间的那个尴尬存在。
周珩向来对妹妹的看法嗤之以鼻,但从小的教养让他暂时忍住了对袁意的奚落,以一种避之不及的态度和袁意形成了暂时的和平。
是以,他们之间的交流成了简单的吃饭,然后各回各屋。
胎中带来的体弱让周珩习惯性在家,袁意偶尔路过紧闭的房门时也会短暂止住脚步,她带着好奇和对门后世界的陌生,看着透着光亮的门。
袁意一向没有什么朋友,因为她从小的生活简单枯燥,又残忍地剥夺了她自由交友的权利。她的生活似程序般运转,只包括上学和回家干活。
但周珩似乎也没朋友。
他们都没有。
这一点微妙的共同点让她迸发出一丝希望,又或者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如果可以,她当然更乐意软化周珩的态度。
没有同龄玩伴对袁意来说并不是什么致命点,但一下从忙碌的日常变成了清闲自在,袁意对每日重复的生活无从下手。
杨婉清没给她配电子设备,没有手机就没有互联网,袁意空着手来自然没有一毛钱供她出门花费。
她初来江城,更是对一切都不清楚。在玩腻了搭配服装这样的游戏后,袁意研究了整栋洋房,发现除了公共区域的电视能供她自由使用,其他的门统一紧闭。
她自然不敢开,哪怕没有上锁。
但开电视明摆着是要挨骂,袁意自觉放弃这项的娱乐活动后,她把客房用来作摆设的书翻来覆去看了整整七遍,终于忍不住扣响周珩卧室的门。
两声敲门声渐渐淡下去,门纹丝不动,房内也没任何脚步声,甚至房间的音响声突然变大,穿过隔音极好的门。
他听得见。
但很显然,他不欢迎她。
袁意拽着衣角郁闷走开了,饱暖思□□,她没有□□,只觉得自己快被自己逼疯。
客房宽敞又精致,她整天瘫在床上,盯着重复的东西走着同样流程,连等十几天也没等杨婉清回家。
周珩态度过于明显,袁意放弃和他沟通的念头,打算问一问每天来做饭的阿姨。
中午,李阿姨把菜摆好,她蹭了蹭围裙,笑着宣告大功告成。
自从袁意来了,她就负责做两个孩子的饭,被添了工资,袁意又嘴甜,阿姨长,阿姨短的叫着,李阿姨收获了精神上和工资上的双层滋润,对这个瘦得像干柴的姑娘好感翻倍增长。
袁意端着张可怜的脸问她能不能借一借手机,她自然乐意。
李阿姨一边示意手油,让她自己去从口袋拿手机,一边冲洗着手,笑呵呵对她说,“小珩有手机,你下次可以找小珩要。”
袁意闻言瞥了一眼周珩,他头都不抬,听到这话也毫无反应,看不出什么表情,正拿着筷子挑剔地打量着从哪道菜的哪个部位开始下手,全然视她为空气。
袁意在心里淡淡冷笑,面上依旧怯生生摇摇头,“谢谢阿姨。”
她接过手机正要打电话时,脸色忽得一白。
她来周家住了有一段时间经渐渐恢复气血,生活质量跟着上升,但对这个家了解甚少。
她突然发现。
她不知道杨婉清的电话号码。
袁意和手机面对面看了半天,空气里突然传来是戳破气泡似的轻嗤声,她闻声扭头看去,就见周珩仪态优雅,也不琢磨吃什么,也不去摆弄那他那破筷子了。
他微微昂着脸,身体歪着在贴在餐桌上,一只手懒洋洋撑着下巴,正好整以暇地欣赏她脸上的苦恼。
唇角罕见扯出个弧度,眉梢微挑,一副观赏好戏的模样。
见袁意看过来,周珩毫不掩饰,他慢悠悠扯出一张餐厅纸,擦了擦不慎蹭上的酱油,撑着脸又换了一个姿势。
他不紧不慢,优雅至极,甚至还屈尊降贵地摒弃这半个多月不和袁意说话的原则,一副知心好哥哥的模样,把语气缓了下去,温声催促她,
“阿姨马上下班了,要打就快点打。”
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袁意深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压了下去,她刮起一个甜美的笑,忍气吞声道,“好的,哥哥。”
周珩脸黑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一边观察她脸上的难堪,一边欢快地对厨房忙碌的阿姨喊道,“阿姨,碗留着吧,早点回家吃饭。”
李阿姨笑着在厨房应了声好后,周珩这才笑盈盈开始吃饭,杨婉清的不靠谱程度他早耳闻目睹过。
李阿姨是周柏联系中介那边请的阿姨,工资什么的都有周柏这边来发,杨婉清对此一窍不通也懒得管,和李阿姨也没任何联系,更别提联系方式了。
今天她就是把通讯录底朝天翻一遍,跑去问李阿姨,也要不到杨婉清的联系方式。
但是周珩有。
周珩心情骤然舒畅,他悠哉悠哉吃着碗里的,看着袁意脸上丰富多彩的表情。
他笃定袁意不敢去问周柏,经过这半个多月的观察,周珩已经发现袁意除了嘴上占占他便宜,硬要叫声“哥”,实际上唯唯诺诺。
那天他端着板凳翘着二郎腿在楼梯拐角欣赏了半天袁意对电视念念不忘,又频繁焦虑看向楼梯口的场景,当下断定这个便宜妹妹的本性谨慎又容易妥协。
如果让她在自由和温饱选一,她一定选温饱,当然,她也不敢真惹恼他。
周珩慢悠悠挑着菜,不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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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心地提醒她,“吃饭。”
袁意眼睁睁见手机熄屏,她为难地看了眼厨房忙碌的阿姨,已经开过一次口,她不好再来第二次口。
这毕竟是周柏请给儿子做饭的,她充其量只是个蹭饭的。
袁意磨磨唧唧随便盛了几口饭,看也不看就着眼前的一盘菜敷衍吃完,她嘴上沾了几粒饭粒。
袁意草草用纸卷掉,鼓起勇气准备跑去问李阿姨最后一遍时,起身才发现和她面对面做的少年始终笑眯眯盯着她。
她顿时一股无名火。
“吃完了啊?”他懒洋洋问。
周珩今天话格外多,袁意月末到的,起初他还暗暗嘲讽几句,直到月初开始,周珩每天连眼神都吝啬于分给她。
这月快结束,袁意险些被逼疯在这,也没听到周珩说过半句话。
除了今天,周珩说了完整的三句话,彻底用光了他们这月的额度。
周珩问她,袁意不得不回,她憋屈地点了点头,窝囊地跑去厨房,睁着眼睛可怜巴巴望着阿姨,“阿姨,你有我妈妈电话吗?我有点想她,想给她打个电话。”
身后餐厅清晰地传来一声笑,笑得不明显,但她耳根噌地一下红了。
袁意无视身后明晃晃的视线,她眨了眨眼,“阿姨,我一个月没见妈妈了。”
李阿姨立刻叹气,她怜悯地看了一眼眼前年龄不大的小姑娘,但很可惜,阿姨摇摇头,一边在心里谴责杨婉清,一边遗憾道:“没有,我是和周先生签的合同。”
“但是有周先生的,要不然小意你先打给周先生,让他转告给你妈妈?”
袁意立刻摇头,她不舍得看了一眼手机,物归原主后,她低着头丧气得出了厨房。
周珩意料之中得挑眉,恢复之前看八卦的姿势,盯着她从厨房走到餐厅,又要路过餐厅。
他没料到杨婉清不靠谱到这种程度,只简单买好日用品,保证女儿有吃有喝有穿,至于她一天二十四小时是对着床发呆还是干什么,都不归她管。
周珩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便宜妹妹夹着尾巴丧气走掉,他活动了一下筋骨,亦步亦趋地跟在袁意身后。
身后的脚步声不轻不重,和她始终保持一个良好的距离,袁意忍无可忍路过电视后,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向跟在她身后的周珩,她屏住呼吸,一副好妹妹的模样,细声细语地慢慢问,
“哥哥,你有事吗?”
听到袁意的声音,周珩立刻嫌弃地后退,他被那声哥哥激起一层鸡皮疙瘩,面上却不为所动,淡淡看了她一眼,径直走了过去,仿佛跟在她身后,是她想多了。
袁意有点憋屈地看着周珩越过她。
她只能靠刚到周珩家来算着日期。周珩家里没日历,客房也没有钟,现在她只能靠着客厅的摆钟确定时间,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的生活,一个人憋在客房直到开学。
袁意叹了口气,她犹豫着跟在周珩身后,不知道该不该迈出这一步。
他不欢迎她。
敲门也不开。
说话还装聋。
前面脚步一顿,袁意还陷在思绪中,险些没反应过来要撞上去,她堪堪稳住身子,刚舒一口气,就见周珩已经站在卧室门口要开门。
她脑子慢半拍,扶着楼梯急忙喊道:“等一下——”
6. 家和万事兴
袁意声音刚落地,周珩身形立刻一顿,他撑墙而立,俯看扶着楼梯喊得短促而急的袁意,顺带扫了一眼她因跑楼梯而起伏剧烈的胸腔,用眼神代替声音问她:有话快放。
袁意顶着威压,眼神飘忽不定地跑到周珩鞋尖。近日天气回暖,“少爷”自认身强体壮,关了暖气宣布要呼吸新鲜空气,连带套上了棉拖。
棉拖和周珩本人气质格格不入,邪恶恐龙头呲牙咧嘴在鞋尖对上袁意紧张的视线,她头皮发麻,声音自觉调低几个档位:“哥哥,你有……我妈妈的电话吗?”
她第一次当人面叫杨婉清妈,像是钝齿在喉咙上反复拉锯,浑身上下都倍感不对,但长达一个多月蹲监狱般的日子,让袁意实在没招,她期期艾艾抬头小心观察周珩脸色,已经做好失败准备。
空气传来一声轻哼,袁意随声音望去惊奇发现他眼睛里露出一丝得意,随后周珩换了个姿势靠在门畔,言简意赅:“有。”
袁意双眼发光。
“但我为什么要给你?”周珩歪头漫不经心问她。
“哥哥,求你了。就这一次,绝对没有下次。”袁意虔诚地看着他,声音软了好几个度,她心知周珩接话就代表有希望,于是一声接一声哥哥叫着,试图让他滋生一点同情心。
“我就打个一个电话,不会耽误太久时间,哥哥,就这一次好吗?以后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做什么都行吗?”
“都行。”袁意眼巴巴看着他,连连应下,“求你了,哥哥。”
“你是鸽子吗?哥哥哥哥,吵死了。”周珩矜持地收回视线,一脚推开房门,一边看着她,“那以后不准喊哥。”
“这个不行。”袁意干脆利落拒绝,还没等周珩出声,她可怜兮兮地解释,“让我妈妈知道,她会骂我的。换一个好吧,哥哥。”
“……”周珩沉默片刻应下后,起身进了屋,他懒洋洋冲袁意招了招手,示意她进来,顺手拔了正在充电的手机,在通讯录找到“杨婉清”后,周珩拿着手机在她面前晃了晃,他睨了一眼袁意发光的双眼,清清嗓子,
“不能超过十分钟,不能离开这间屋。”
袁意连连点头。
“还有。”他慢慢强调,“下学期开学后,在学校里不准乱说话,学校里你不认识我,也不能跑去认识我,知道吗?”
袁意被这消息炸了一个恍惚,迟疑着问他,“哥哥,我和你在一所学校吗?”
周珩没搭理她,像没听见袁意的问题一样又晃了晃手机,催促她:“行不行?”
他不耐烦啧了一声,看着袁意还处于宕机状态,补充道,“在家怎么叫我不管你,在外面我们俩就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也不能有任何交集,知道吗?”
袁意被这一冲击打了个措手不及,她急忙调整好状态,敏锐注意到周珩话中的在家和在外的区别,她扬起脸,笑盈盈冲着周珩说,“好的,哥哥。”
周珩达成目的,挥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下打电话了。
对面是漫长的滴滴滴声,袁意等接通的空档,心里默默盘算着,从一开始强烈反对到这么快就能接受在家叫哥,麻痹敌人的战术颇为有效。
杨女士教导成果颇为显著,叫多了确实会逐渐习惯,袁意被这一意外之喜热得心脏暖暖,她从周珩毫不在意的语气里硬生生扣出一点家的归属感。
袁意抱着手机靠门而坐,也不四处张望,只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那边过了足足几分钟才接通电话,杨婉清的声音柔和地从那头传来,“喂?小珩,是有事要拜托阿姨吗?”
她有点不适应杨婉清的声音软成这样,莫名尴尬抬头瞥了一眼周珩,他躺在椅子上,腿跷到书桌上,双眼紧闭,似乎已经一秒入睡了。
袁意把声音调低,又把自己声音压到最低,她不太适应地叫了那边一声“妈妈”。
对面立刻变声,杨婉清异常失望地恢复正常音色,问她,“有事吗?”
袁意深吸一口气。
“妈,能不能……帮我配一部手机。”她有点难以启齿,最后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解释,“这样有什么事我好联系你,可以吗?”
空气凝固了一瞬,袁意浑身燥热,她声音压到最低,生怕隔着一个对角线距离的周珩听到,又自觉要求过头。
袁意小声解释着:“妈妈,我在家没有事可做,有手机可以上网,我想预习一下来年的东西,马上要中考了。”
那头沉思片刻,缓缓应下了一个好字,但很快又说,“最近在忙着你上学的事,这些事先放一边,叔叔家有电脑,有什么要查的上网就好。”
袁意瞥了一眼周珩,立刻小声反驳,“但是……”
“好了。”那边率先打断她,“小意,没有别的事就这样了,这种小事找哥哥就好,实在有事就先借哥哥手机打电话。”
电话滴了声,干脆利落被掐断了。有一种打了和没打的效果,还白白搭了一个承诺给周珩。
袁意盯着通话记录,无力感瞬间涌上来,她鼻子发酸,挤出一个笑,把手机递给周珩,见他面色平静地闭眼躺着,袁意探头绕到他脸前试探喊道:“哥?”
毫无动静。
袁意瘪瘪嘴,正要转身走,就听见周珩声音穿破空气,带着点疲惫回她:“干什么?”
袁意闻声止步,问:“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开学?”
周珩:“最快也要九号。”
袁意:“那哥哥,我能用一下家里的电脑吗?”
话题转得太快,周珩伸了伸腰,他侧头看了一眼袁意,似笑非笑地礼貌拒绝:“不行呢。”
袁意一噎,她屏住呼吸,又问:“那看电视会吵到你吗?哥哥,声音不会太大。”
周珩无情地摇摇头,冷漠吐出一个字,“会。”
“……”袁意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暴躁,她重新调整了一下微笑,“那哥哥,我还能点干什么,不打扰你?”
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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珩闻言瞥她一眼,随后用脚一蹬,椅子转了个方向,他转而把腿跷到紧挨着的书架上,随手拿了本书,摊开铺在脸上,只留一个后脑勺给她。
“……”袁意忍着掐死他的举动,违心地扬起笑脸,一边自问自答,“那我先走了,哥哥。”
说完她脚下生风就要溜走,周珩的声音又响起,他语气平淡,每每都在她要拐弯时像遛狗一样紧了紧绳索,让袁意不得不停下脚步,挂着笑脸,还要好声好气喊他“哥哥,什么事”。
“你要是无聊,可以把书桌上那本教材拿走写。”
周珩隔着书声音有些闷,他抬头把书拿开一点,掀起眼皮子指了指桌上一本崭新的练习册,“自己拿笔。”
袁意伸头一看,新崭崭的一本练习册,上面标着“语文”,小字上印着初三下学期义务教育教材。
袁意想也不想就拿起来,又薅了周珩两支笔,忙不迭道了声谢,便火速退场,临走时悄无声息替他关了门,生怕他又突发奇想再喊一声。
袁意对写作业这事并不积极,单纯是由于在周家过于无聊。每天她像等待投喂的猫狗,只负责吃喝睡,连出门都举步维艰。
她既没钥匙,也不认路,还没手机,唯一的乐趣是客房的电子称,闲来无事称一称,她胖了三斤。
脸色渐渐有了血色,白里透红起来,袁意连笔都没拆,翻开那本练习册,开始找里面阅读题的“故事”。
她窝在床上翻来覆去把里面的故事看了一遍,打发这过于无聊的时间,静静等着三月到,入学季。
早春到,没什么人气的洋房呼啦一下多了两个人。
阿姨做好每月“阖家团圆”的大餐,便下了班,只等这拼凑起来的一家四口“团圆”。
家庭聚餐分为两种,一是月中周柏和周珩父子俩小聚,进行心理健康等观察,防止儿子因复杂的家庭状况而心理扭曲。
二是周柏携杨婉清和儿子“阖家团圆”,试图潜移默化让他接受这一切,顺便趁机让杨婉清和周珩接触,磨合。
老父亲一退再退只求每月两聚,儿子也不得不答应下来。至于本月小聚周珩已经渡过,提前得知了信息,随后便火速和袁意约法,直到此次大聚。
如今大聚还要再算上杨婉清这方的“拖油瓶”袁意。
她这两月被养得面红齿白,肤色从蜡黄变得白皙,杏眼嵌在脸上总算适宜起来。杏眼微弯,笑起来的模样让周父忍不住捏了捏爱人,更是忍不住爱屋及乌。
他欣慰地看了一眼风平浪静的兄妹俩,随着袁意一声比一声脆的哥哥,老父亲泪眼纵横,默认周珩已经接受这个凭空冒出的野妹妹。
那离周珩接受杨婉清的日子也不远了。
想到这,他一脸慈祥,在餐桌下握紧杨婉清的手,见杨婉清娇俏一笑,周柏大受鼓舞。
似乎已经看到日后家庭和睦的美好未来,周柏忍不住狠狠夸赞儿子:“小珩呀,到学校也要像这样多照顾妹妹。”
7. 突然好心
小珩视若无睹,依旧两耳聋聋,并撂下筷子,面无表情看着正疯狂冲他眨眼示意的老父亲,无情婉拒:“我吃完了。”
周珩说完转身就走,只剩下餐桌三人面面相觑。
袁意半张脸埋在碗里,只露一双眼睛小心观察双方父母的脸色。
杨婉清依旧温温柔柔,她一边替神色尴尬的周柏夹菜,并温声细语岔开话题,“这段时间辛苦了,小意上学的事真是麻烦你了。”
说完,杨婉清在餐桌下悄悄踢她一脚,袁意忙接话:“谢谢叔叔。”
周柏找回了面子,脸色好转,但例会针对的主人公已经跑路,场面冷下去就再难暖起来,没过多久周柏也和杨婉清也撂了筷子,回了一楼的卧室。
袁意这才从压抑的气氛中松了口气,她小心将椅子归位,像猫一样踮着脚尖小心落地,防止拖鞋一踏一踏的落地声惹人心烦。
等袁意提着口气悄无声息到了卧室推门而入,她呈大字摆在床上才觉灵魂舒展,全是自由。
袁意滚到书桌旁,伸手够了支笔,她在卫生纸颤颤微微写下一个七。
离九号不到两天了,袁意盯着那个“7”,虔诚许愿,一定要在九号开学。
她记完日期,刚把手作日历夹在书里,就听见有人敲门。袁意喊了一声“来了”,就下床跑去开门。
门刚开了个缝,袁意想也不想就张嘴喊妈妈,另一半妈还在喉咙里没出声,就被门口那张脸惊得缩了回去。
她抬头和门口少年沉默着对视几秒后,少年面无表情提了提手里书包的带子,简明扼要:“拿着,你的。”
袁意没接,她看了一眼书包忍不住感概:“哥哥,你话好少哦。”
周珩一脸懒得搭理她的模样,不耐烦地就要把书包塞她怀里,袁意又问他:“哥哥,你能理我一下吗?”
周珩这一月早被她喊得麻木,他对哥哥二字已经免疫,偶然听她更新了词汇,闻言动作一顿。
他瞥了一眼袁意白润的脸蛋,毫无愧色,在他脸上写拒绝交流后,依旧理直气壮地东问西问骚扰他,俨然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这一个多月把她养胖了,连带着胆子也肥了不少。
周珩淡淡开口:“你有事吗?”
袁意没想到周珩还真搭理她了,她不禁兴奋起来,看着周珩问:“我们什么时候开学?”
周珩:“不知道。”
袁意又问:“哥哥你和我同一年级吗?”
周珩:“不知道。”
刚才那点周珩搭理她的兴奋瞬间荡然无存,袁意像是打焉的菜叶,从夹着嗓子喊哥哥到有气无力转变正常状态,她问周珩:“哥哥,你会别的话吗?”
周珩淡淡睨她一眼,语气坚定:“不知道。”
袁意彻底闭嘴。
周珩见她安静,挑眉看她一眼,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她怀里继而被周珩塞了一个书包,随即周珩转身悠闲地迈步离开,哐当一声关了隔壁的门。
袁意对着紧闭的门呲牙咧嘴在心里狠狠唾弃一番,随后她郁闷地抱着书包进了屋。
还没摘吊牌的书包沉甸甸的,袁意坐在床上拉开书包,才发现里面鼓囊囊的。她从里面依次掏出几套衣服,文件,直到整个书包处于清空状态。
袁意揪着书包尾巴抖了抖,确定再没别的什么,她这才开始拆里面的东西。
几乎全是入学的,占据一大半空间的是各式各样的校服,校徽上标着“明德”二字。
袁意对明德中学大概的了解全部来自每天做饭的李阿姨。明德是所初高中一体直升的私立学校,除了学费贵,几乎没什么缺点。
学校招收逻辑简单粗暴,要么成绩好,要么钞票多。袁意从前在连山的成绩自然不好挪到明德来算,她也没经历什么入学考,显而易见是周珩他爹的钞能力。
另小半是袁意的入学通知和证件资料什么的。袁意翻了翻,没看到入学日期。她又记起周珩上次提的约定,大概了然,两人大概在同一个班。
上学的事敲定后压在胸口的石头总算安全落地,家庭例会结束后一如既往见不到杨婉清的影子,先前承诺的手机等设备也一溜烟散了。
袁意就这么数着日子一点点盼着开学,唯一的乐趣是在饭点和隔壁邻居同时开门时,她满脸无辜地像条尾巴跟在周珩身后,时不时叫声哥哥来骚扰骚扰他。
随着饭友和邻居关系在物理意义上不断提高,袁意胆子日渐升高,她乐此不疲抓着吃饭的时间哥哥长,哥哥短,以求在他那张脸上看到忍无可忍,又不得不忍的郁闷。
她像只被蒙住眼又不得不拉磨的驴,每天缓慢向前转着,无聊到开始数周珩每月和她说的字数,用自欺欺人的方式盼到了三月初,久违的母亲带着入学的消息通知她。
气温和开学的日期一样不稳定,袁意谨遵校规,在早起后的兵荒马乱中套上了对应季节的校服。
袁意第一次穿这种校服,齐膝的裙子和上身有型的西服外套,早春尚且冷,双腿在裙下瑟瑟发抖,她哆嗦着带着书包下楼,就见周珩已经坐在餐桌慢条斯理地吃起来早饭。
袁意抱着热牛奶暖手,一边忍不住抱怨:“为什么这么冷的天,明德非要让女生穿短裙。”
她嘟嘟囔囔和阿姨抱怨着,一边偷偷打量对面的周珩,他长裤长袖,神色悠然地啃着面包。
家里暖气早就应周珩要求关掉了,他觉得闷得慌,平日袁意靠羽绒服和裤子续命,今天第一次感受到早春天气的寒冷。
袁意缩着脖子,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摆钟,想着要不了多久就走,就放弃和周珩商量暖气的事,她一口气喝完牛奶,暖意在血液里回流,抬头才发现周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她连饭都顾不上吃,袁意拎着书包就急匆匆向大门冲去。
杨婉清叮嘱她上下学跟紧周珩,两个人坐一辆车,由司机接送,袁意生怕周珩先跑,她到了大门才发现,黑车稳稳停在门口。
袁意心微微放平,热牛奶和心急带来的热意瞬间被早春清晨的冷风吹得稀碎,她一边抱怨着,一边要去拉车门。
车窗突然缓慢下滑,露出周珩的脸,一如既往地话少:“上车。”
袁意有些意外的哦了声,车门已经率先响了一下,周珩从里面拉开车门,然后挪到另一侧座位,书包放在中间,成了隔离线。
袁意刚坐稳,司机就一脚油门蹿了出去,她踉跄着拽着车门,对陌生的环境全然充满茫然。
车内安静地有些过头了。
袁意转头看向周珩,他闭着眼靠在车窗上,脸色很白,由内而外散发一股淡淡的活人微死。
袁意一如既往没话找话,全是废话,问他:“哥,你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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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着司机的面实在不好意思喊“哥哥”,同一个字叠字和不叠字的效果差距太大。
私下袁意乐于这样喊他,方便她欣赏周珩脸上淡淡的不爽和想揍死她又不得不忍的表情。
但突然多了一个未见过的司机,安静地在驾驶位上开车,袁意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怪感,她把两个字拆成了一个字,平淡地喊他“哥”。
仿佛他们是货真价实的兄妹。
周珩敏锐注意到称呼地转变,袁意声音偏脆,她平时叠字喊哥哥时满脸无辜,腻得像在嗓子铺满奶油,齁得他忍不住想掐她。
便宜妹妹眼里通常全是好奇和期待,周珩不知道她在期待着什么,通常在非必要情况下统一忽略处理。
他突然成了“哥”。
就像兄妹随年纪慢慢增长,跟在身后的尾巴突然感觉到羞耻,把哥哥变成了哥一样。
周珩有点不习惯,他抬眼看了袁意一眼,一眼扫到她裙摆下光洁的小腿正在发抖。
他答非所问:“学校没要求要裸腿。”
然后又补充:“你可以穿条加厚的袜子。”
“那你怎么不早说?”袁意被冻得泪眼汪汪,有人突然好心提醒她不必如此受冻,一股委屈突然涌了上来,语气里带着不仔细听听不出来的哭腔。
她真得很冷。
眼前一片模糊,带刺的藤蔓松开刺进心脏的尖刺,习以为常的刺激被人这么好心一点,袁意有点忍不住眼泪。
她急忙眨巴眼睛,一边若无其事突然抬手假装整理头发,实则偷偷擦没憋住的眼泪。
没出息。
袁意在心里小声骂自己,故作镇静地收了收声音,她若无其事问周珩,“校服里有袜子吗?”
当然没有。
眼泪把脑袋淹了,话出袁意才发觉不对,她一本正经坐直,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和周珩说话,“光腿好看。”
周珩:“……”
周珩:“你没有么?”
她当然没有。上学的户口证件全托周柏来办,杨婉清只是将东西转赠给袁意,至于其他的,杨婉清既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
她没有,自然是杨婉清不关心也无所谓。
不知道哪来的自尊心让袁意突然硬气起来,她觉得有必要维护一下杨婉清的形象。
袁意正襟危坐:“应该有,可能被漏掉了。”
她说完偷偷瞧了一眼周珩,给自己找补,“谢谢哥哥,下次就知道了。”
周珩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她一会哥哥一会哥,突然又蹦出一句哥哥,像是撒娇讨好他一样。
他难得有点不自在,转眼车已经稳稳停了。
周珩开门就要下车,他拽着外套的手一顿,似脱不脱,随后淡淡扫了一眼已经下车被冻得要蹦起来的袁意。
他脑子一抽,把外套一脱,飞快看了左右两个方向,确定没人后把外套稳稳蒙在袁意脑袋上,不等里面的人挣扎,周珩冷声威胁她:“进门之后不准说乱说话。”
袁意正在骤然袭来的黑暗中懵逼,面对周珩威胁还有点发愣,她刚掀开衣服要说“好”,就见周珩已经迈步要走。
袁意忙道:“哥!你外套。”
周珩又威胁一遍:“闭嘴,不准乱叫。”
她这才想起他们的约定,周珩已经擦身而过,临走还留了一句,“教室有暖气。”
8. “男黛玉”
插班生并没未掀起什么波澜,袁意按部就班被班主任领到教室后,乌压压低着得一片只冒出几个脑袋起来看她一眼,然后又归于平静。
她的具体情况早已给相关老师交代过一遍,但老师既没必要也懒得给学生再陈述一遍。简单安排了袁意坐到后排的空位,就开始上课。
教室的暖气让袁意被风吹得散的骨头嘎吱嘎吱重新合并起来,血液随着暖意缓慢流动着,但温度也仅适用于学生正常穿搭,冷意依旧似有似无从冰凉的脚腕爬上全身。
双腿被冻得哆嗦,周珩的外套确实起了很大作用,被包裹的小腿加速恢复知觉,胸腔却沉闷而频繁地传来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袁意百无聊赖地转着笔,她趴在桌子上听着让人昏昏欲睡的英语,眼睛却总是从书桌到胸前的空隙穿过,定在她腿上铺平舒展开的外套。
她隐隐能闻到外套上淡淡的洗衣液味,裸露在外的皮肤和外套触碰在一起,引她不知道为什么一阵哆嗦。
明德的校服垂感很好,柔软地接纳了她,但袁意却浑身不自在,她总能从平平无奇的男款校服,看到神色淡漠、对她冷言冷语的周珩。
明德的英语课的水平超出袁意原本贫瘠的乡镇中学,她本就心不在焉,又多了一层听不懂,直到铃落后教室骤然沸腾起来的热水才让她意识到了下课。
袁意很快意识到这是推翻她十几年认知的另一个世界。
明亮有暖气空调的教室,十几套对应各个季节各个场合的校服,精美雅致的教学楼,袁意很快意识到她和明德之间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只是暂时通过周柏打通了这条通道。
同学之间对新来的并没太大好奇,下课后袁意察觉到多了不少视线在她这个位置,但目光也只是短暂停留几秒,带着些好奇,便很快转移,成了早就固定好的老友之间的顺嘴一提的话。
他们礼貌并好奇地用沉默观察袁意这个外来者,不主动也不苛刻挑剔找事,但早就形成的好友圈很难再挤进去一个外来者。
袁意同样观察着这群人,但她要谨慎并小心,如同挤入天鹅群的一只鸭子,虽然看上去大差不差,但只敢别扭又生硬地小心伸长脖子,试图更像一点,生怕露馅。
书被她竖着摆开,实则是为了挡脸,袁意假装漫不经心偶尔露出眼睛,悄悄观察着这里的一言一行,她小幅度东张西望一番,又确定一遍,真的没有周珩。
早在被老师带去办公室谈一些事时,袁意就低着头假装听话,实际频繁偷瞄名单册,她看过了,那里没有。
但这里也没有。
那他一副急着提前撇干净关系的模样,是要干嘛?
袁意偷偷纳闷着,一边默不作声收回书,假装正经地开始抽出一支笔,开始表演她内敛、单纯、容易害羞的新人设。
很快就到了中午,初中部人少课少,提前下课。
袁意本来打算等教室人全部走光,才去食堂,却淅淅沥沥任然有几个人坐在原地。她对着书假装学习,疯狂思考是挨冻,还是吃饭。
等零散几个人走了,袁意这才拿着饭卡磨磨唧唧起身,她探头试了一下温度,又立刻缩回去。
太冷了。袁意盯着门艰难地做决定中,突然有声音冒了出去:“再晚点高一就放学了,你肯定抢不过他们。”
“咦,你怎么还没去吃饭?”
“快去吧,再过一小时就打铃了。”
“认路吗?食堂在那边。”
几个吃完饭回来的女生正好看到袁意拿着饭卡在门口徘徊,立刻叽叽喳喳地替袁意指了路又提醒。
有人无意看了一眼她裙摆下的双腿,立刻咂舌震惊道:“哇勇士,你不冷吗?”
她这么一带头,立刻几双眼睛齐刷刷注意到袁意关着双腿,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有人好心提醒:“其实学校没强制规定,校服允许穿袜子。”
“她新来可能不知道。”
“食堂旁的便利店就有,你快去买一条吧。”
“晚上肯定更冷。”
本来摇摆不定,但听到便利店有保暖袜,袁意立刻迈开腿,向那几个好心女生道了谢,她疯狂奔着食堂跑去。
冷风刮在小腿上像刀子剜肉,袁意冻得嘴里嘶嘶嘶着像条蛇,她扭曲地跑到便利店买了保暖神袜,躲进一旁的厕所换好后,才去食堂吃上了热乎的饭。
这里物价惊人,但却实在美味,她猛地拿到这么一笔钱在手里自由安排,有些不习惯,袁意把米饭扒得干干净净,卡着点就要回教室,刚上了一层楼,就见楼梯口熙熙攘攘地被堵住了。
人群七嘴八舌,人声隐隐冒出来,袁意勉勉强强拼凑喊出五个字,“黛玉又病了”。
她纳闷地卡在人群里,不禁好奇重复,“黛玉病了?”
午饭是人群高峰期,有人没听懂她的疑问,在人群里好心解释:“是啊,听说骨折了。”
“不对。是晕倒了。”
“瞎说什么,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怎么这么虚,啧,黛玉真要好好锻炼了。”迎面有个男生笑嘻嘻打岔着,他看到被挤成艰难行走的袁意,好心拉了她一把,“来,走这边。”
袁意谢过他,她从几个人嘈杂的对话里摸出个大概情况,心知“黛玉”是个外号,又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嘴,“黛玉是谁?”
拉她的男生有些意外,闻言看了一眼袁意,“新来的吗?不知道黛玉?”
袁意懵然跟着点头,“黛玉”这称呼带明显的调侃,但毫无恶意,显然明德不少学生都知道。
她好奇又问了一遍,有个女生听见好心解释说:“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什么黛玉,净给人家取些外号。那是咱们年级第一,人超级好,只不过身体不太好,经常请病假。”
袁意恍然大悟,她正要问年级第一是谁,人群自觉让开一条道,最开始笑嘻嘻的男生把还在发懵的她拉到一侧,她跟着站稳,就看见楼梯的窗户折射出的光线,逆着打在通道中心的少年身上。
他神色恹恹,脸色一如既往得白,不带血色,正搀着身侧一个男生,居高临下地看着一阶阶楼梯,然后精准、无误地眯着眼定位在袁意身上。
袁意浑身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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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着她的男生突然撒手,在袁意身上的视线随即消失,男生笑着上前拽起周珩的胳膊,“不好意思,人太多了,刚才没挤进来。”
男生嬉皮笑脸问:“怎么样,还好吧?”
周珩淡淡白了他一眼,“很不好。”
蒋览遗憾地叹了口气,扶着周珩下楼,“行了,别装了,知道你又要找理由请假。”
他们正好路过袁意身侧,人群已经散了个差不多,蒋览路过时见她还在原地,冲她笑了笑,说,“没什么大事,同学你回去吧,等会上自习别迟到了。”
袁意浑浑噩噩并没有点头,她血液发凉,只知道一件事。
周珩今天把外套扔给她。
然后他病了。
袁意清楚地知道她对周珩父亲而言,不过是个连妻子都算不上杨婉清的附属品,无足轻重。
她住进来后,哪怕是为了对杨婉清的承诺,周珩自然也没办法让她走。
但周珩因她又大病一场,袁意是真有可能再次回到那个小院。
她被精养几月,尖酸刻薄的叫骂声渐渐淡化在骨髓里,她只记得赵秋华女儿干瘦的小手拽着她的一角,她眼底流露着害怕,叫她别走。
她打死也不要回去。
袁意下意识想飞奔去教室,至少把外套还给他。她喉咙里卡着几个字,第一次察觉和周珩约定的麻烦性。
她不能和他说话。
也不是他的妹妹。
袁意大脑风波过后,继而坚定转向蒋览,她脸色和周珩一样惨淡,只不过勉强多了个笑。
她试图转移聊天对象,这样既不违反约定,也能暂时借着一个人和周珩沟通。
想到这,袁意对着蒋览柔柔道:“同学,外面天冷,我有备用的外套,要不然给……”
周珩似笑非笑扫了袁意一眼,干脆利落斩断她的妄想:“不用。”
袁意:“……”
她头皮发麻,依旧没放弃,继续对着蒋览,假装不是在和周珩说话,小声补充,“那、那、那要不……”
“同学,你是结巴吗?”周珩慢条斯理又打断她的话,并慢悠悠道,“还有一分钟。”
“什么?”袁意一脸懵逼抬头看他。
周珩没回话,并手动闭上了身边两个人的麦,他抬起手腕看表,掀着眼皮盯着表盘,过了一会,周珩突然抬头冲袁意笑了一下。
袁意背后一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人畜无害地又看了她一眼:“还有30秒。”
“?”
“上自习。”
话落,铃响。
袁意脚步生风,飞也似得爬楼。
霎时楼梯口只剩三人,蒋览震惊地来回打探周珩,忍不住咂舌问他:“你人挺坏的啊?干嘛欺负人家小姑娘。”
周珩谦虚道:“谢谢夸奖。”
“周珩,你脑子被驴踢了啊!”蒋览骂骂咧咧追在他身后,他第一次见周珩这么对人,难以置信地问他,“我那是夸你吗?你怎么回事,你和她有仇吗?”
周珩视而不见,径直走他的路。
9. 借题发挥
袁意担心了整个下午的事并没有发生,一路胸腔起伏得格外明显,她小心翼翼推开大门,冷调的月光也只平静地铺在地上。
里面漆黑一团,像是没人。
阿姨早早下班,留了夜宵在冰箱,袁意没心情吃饭,她摸着黑匆匆上楼,一眼便是窄小门缝里透出的灯光。
周珩在家。
袁意急速跳动的心缓慢被熨平,她顾不得收拾自己,便悄无声息地把书包落在门口,贴着冰冷的门听着里面的动静。
周珩一向很安静,什么也听不到,只能在漆黑的走廊里反复回荡着她心脏的跳动声。
在敲门前,袁意开始乱拜了一圈神佛,只求一事,周珩是活的,周珩没大病,周珩没告状。
病急乱投医的祈祷仪式结束后,袁意敲了敲门。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门缝里钻出溜到她耳边,袁意和来人面面相觑,她仰起脸观察周珩,他脸色一如既往的白,看不出是病还是什么。
唇色浅淡,下颔凌厉,双腿双脚都看似正常,并没有传言中的“骨折”。
袁意的心微微安了一瞬,她收回视线,甜甜叫了一声哥哥,忽略周珩的脸色,把叠得整整齐齐的校服双手放平,上奉给这位身娇体弱的大人,并不经意打探情况:“哥哥,今天没事吧,听说你骨折了。”
被谣传成摔了一跤就骨折的当事人面上缓缓露出疑惑,但很快正色起来,他接过校服,面不改色问袁意:“骨折,你听谁说的?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哥哥你今天走路还要两个人架着。”袁意一边盯着他脸色,一边答到,“对了哥,叔叔知道吗。”
袁意漫不经心地随口一提,“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叔叔?”
狐狸尾巴很快露出并在后面欢快地摇起来,周珩暗自提了提唇角,只花了一秒就猜到便宜妹妹在记挂着什么。
他低头看着袁意似有似无的飘零眼神,眸光一动,莫名滋生点挑逗她的兴趣,他悠悠道,
“啊,正打算打电话呢,被你打断了。”
袁意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她拘谨地站着,思索片刻,冲着周珩笑了笑,有点难以置信啊问,“真骨折啦?”
“没。”周珩自顾自走了进去,随手把衣服向床上一扔,声音不大不小,慢悠悠解释,“发烧了。”
“可能是中午出门穿太少了,有点头晕,就摔了一跤,结果发烧了。”
周珩难得和她话多,但袁意担惊受怕只惦记着留下来这等大事,无论如何她总不好刚开学就给周父留个不好的印象。
她小心地把周珩又大量几遍,宛如一个活体扫描机。
周珩那一句“穿得太少”轻松将她拿捏,袁意整个人如遭雷劈定在门口,光影分界线将她狠狠一推,等回神过来,她已经不知不觉迈了进来,和正好拿着手机似要报备的周珩面面相对。
“哥哥。”袁意盯着手机猛地打断他,她笑得无害,问,“吃退烧药了吗?”
周珩:“废话。”
袁意全然忽视那条泾渭分明的光影线,她迈步进入周珩的独裁领地,乖巧站在他眼前,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
周珩被她看得不自在,他本也没打算这点小事要和亲爹报备。更何况他既没骨折也没发发烧,只是趁机找个理由请假回家,本就心虚,自然不能让袁意知道。
衣服送到了,她还站着。周珩坐不住了,忍不住催促她:“你什么时候走?”
袁意:“哥哥,你发烧了。”
周珩:“我知道。关你什么事,写你作业去。”
周珩本想让她滚回去,但到嘴的话和她眼睛一碰,周珩莫名一顿。
骨架时期的袁意和杨婉清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平日里给她扔到敌对阵营,一向懒得理会甚至排斥,除了吃饭几乎不和袁意见面。
他张嘴催她滚蛋的前一秒,周珩才猛地发现,袁意已经大变样。她不怎么像杨婉清,莹白的肤色透着红光,和他长年死寂的苍白截然不同。
像是一截孤零零的枯草突然被滋润着变绿,成了生命力旺盛的嫩芽。
周珩心烦意乱地看了她一眼,袁意正低着头,细长的睫毛打下一片阴影,默默看着他,也不说话。
他们视线正好重叠,她眼睛里的情绪让人读不明白,周珩莫名愣了愣,硬生生把滚字移走,不耐烦地催她,“我要睡觉了。”
他没等来袁意的主动滚蛋,一双温热的手骤然贴上了额头,未被拨开的碎发被夹子在热的中间,细密的碎发随着柔软的手心不慎扫到敏感的眼睫。
周珩浑身一颤,他飞快眨了眨眼,下意识侧身甩开袁意的手。
他压抑着急促的呼吸,不由分说地就拽起袁意的手腕,试图把她扔出去。
袁意一个闪身,躲了过去,她眼里带着货真价实地忧愁,脸上焦虑,“哥,你额头好烫。”
周珩:“胡说八道什么,在学校就退烧了。”
袁意:“你骗人吧。”
袁意眉毛拧成一团,手心的温度灼热,她难以置信周珩居然真这么弱鸡,少穿一件就能被冻病。
额头温度烫人,袁意从小被自生自灭似放养长大如今,一向对发烧时温度手把手拿捏,她瞥了眼周珩,斟酌着商量,“哥哥,要不再量一量,万一还没退烧呢?”
她不知不觉忽略两个人之间已经划好的界限,从今早的外套开始,袁意自作主张地开始探手探脚,试图触碰她不被允许的边界线。
周珩只觉额头似被火烫过,他从未和袁意这么近接触过,浑身似炸毛般开始警戒着后退:“不量。”
“你离我远点,不然……”
周珩突然发现他没什么可以拿来威胁袁意,他卡了一瞬,还在纠结着要不要拿让她滚回老家来胁迫,莫名记起那个刚来时唯唯诺诺柔声细语的袁意。
他才发现,不过才一两月,她胆子已经越来越肥了。
周珩蹿到书桌上,躲开袁意,他裹着窗帘挤在角落,全然忘了谁才是这间房的主人,他冷声吼了她的全名:“袁意。”
很有威慑力。
袁意嗖得一下老老实实固定在原地,她憋屈地抬头,叫了一声,“哥。”
“站那,不许乱动。”
袁意看了一眼站在书桌上面色泛红的少年,狐疑道:“真的没有吗?哥哥,你脸好红。”
周珩他浑身不自在,只后悔把袁意放了进来,他双颊被热出一丝红晕,但不是烧得。
确定和袁意保持安全距离后,周珩不耐烦重复着,“没有没有没有。”
他冷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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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一眼,“你好啰嗦,少管我。”
“哥哥。”袁意看着面色泛红的周珩,更加确信,“万一烧傻了怎么办?”
周珩不自觉放缓了语气,依旧坚守最后一丝底线,绝不暴露自己装病的事实,他缓声劝袁意,“那你先回去,如果真的没退烧,等下我自己会吃药。”
“不行。”袁意语气坚定,“我们家之前就有人是烧傻的,你把外套给我才烧成这样,起码等你退烧,我才会走。”
周珩:“……”
被她折磨得没办法,周珩不得不从柜子里扒出体温计,在袁意面前晃了晃,然后开始量体温。
五分钟后。
周珩抽出体温计,面无表情递给袁意:“庸医,看清了。”
确实没烧。
袁意暗自松了一口气,又问:“那为什么请假啊,哥哥。”
这自然是她不该知道的。
周珩莫名心虚,睁眼说瞎话:“天生身体不好,外套给你受凉了,不舒服就先回来了。”
他一脸正经地编完后,又问袁意:“你什么时候走,我要睡觉。”
赶紧滚蛋吧。他在心里默念。
听到事出有因,那个因还是她后,袁意更加愧疚,她巡视一周,试图找点什么来补偿一下周珩。
她问:“哥,你有什么忙需要我吗?”
周珩:“没有,你什么时候走。”
“真的没有吗?”袁意不甘心地盯着他那张脸观察,“哥,你要不要喝点水?”
“不用。”他拉着长音带着怨气回道,“好了好了,你可以回去了。除了你,没人知道我把外套给你了,我生病和你没关系,用不着这么关心我。”
袁意被他推着不得不向外走,她频频回头,又问,“那哥哥你明天还上学吗?”
周珩连眼也不抬,敷衍道,“不去。”
他说完,哐得一声关了门,并反锁。
袁意对着紧闭门愣了一会,才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包,走到隔壁的房间。她打开灯,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笔尖和思绪不统一,最后落下去全成了鬼画符。
她咬着笔帽想着清晨那件外套,不知不觉又记起神龙不见摆尾的血亲,袁意怏怏地把笔一扔,顺势滚到床上。
第二天周珩确实没出现过。阿姨只准备了她一人的早餐,周珩不在的好处肉眼可见,家里的暖气突然被打开,她也犯不着摸着冰凉的物件瑟瑟发抖。
袁意匆匆上了车,很早就到了教室,她百无聊赖地摆着书看,突然眼尖注意到教室刚进来的男生。
正是昨天絮絮叨叨话多的那个,蒋览笑盈盈和班里的人打了声招呼,径直走到最后一排。
他弯腰从袁意身侧擦过,捞出一条折叠凳,蒋览起身时正好看见袁意在看着他,不禁笑了笑,“真巧,你在这个班啊。”
本来只是简单的寒暄,蒋览拿着东西就要走人,袁意对面的女生突然拽了一下他衣角,问,“蒋览,周珩昨天没什么事吧?”
蒋览笑嘻嘻看了她一眼,“能有多大事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是找理由请假。”
女生问:“请假也要理由,他是发烧还是怎么了?”
蒋览:“发什么烧?谁乱造谣,他走路被人绊了一下,借题发挥要请假而已。”
10. 敏于常人
有人附和了一声,嘻嘻哈哈中蒋览笑着拿着东西穿过过道。
四周又静下来,袁意这才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全部低下的脑袋,又跟着低头。她恍惚看着笔尖歪歪扭扭画出的曲线,啪得一声合上了书。
袁意抽出看不太懂的英文教材,她盯着陌生的英文,眨了眨眼。
有一种意料之中的失落。就像昨夜她连续做了两个零零散散的小片段,梦到周珩温和地接过外套,和她说,没关系。
然后他又摸摸袁意的头,拉着她介绍给一群陌生人,介绍说,这是我妹妹。
梦轻轻一戳就醒了,袁意低着头,眼睫微颤,似有似无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腿上,二楼那一面墙的距离依旧像鸿沟,把她远远隔绝在外。
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对此一无所知,他依旧潜意识坚守阵营,把她划分在外。
袁意突然想起那天楼梯女生那句真情流露,“他人超级好”。
袁意按部就班坐车回家,一路车水马龙,她静静看着窗外,不知道为什么人的贪念会一步步变大,她从落风的破败小院里走到这里,从枯萎变得茂盛,到开始多愁善感,明明最初只求着能上学摆脱噩梦,为什么开始奢望遥不可及的东西呢。
汽车长鸣一声,袁意回神下车,她微笑着向司机致谢,然后拍了拍裙摆,她抬头看去,整栋小楼静得发指,只剩二楼紧闭窗帘里透出的一点柔光。
袁意依旧不想吃宵夜,一如既往上了楼,她默默看了一眼紧闭的门,门缝里的光柔软透亮,长廊却很黑,只有惨白的月光勉强让她辨别方向,让黑暗中的人忍不住拉开门去借点光亮。
袁意停滞几秒,静悄悄推门回了自己的房间,万物归宁,她全神贯注写起作业。
等周珩发现袁意的异常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他借着开学那次意外,光明正大请了三天假静养,走路又不慎滑了一跤,崴了脚,又喜提长达半月假期,只需要在家自由学习。
严格来说全是无足轻重的小毛病,但周珩打小体弱,早早丧母,周父对唯一的儿子只有身体健康的要求,至于少上几天课,没什么大不了的。
儿子非要请,那就请吧。
于是他和袁意之间的交流直接断掉。
袁意早起上课,周珩在睡觉。
袁意下了自习回家,周珩紧闭房门已经享用过晚饭。
那天的小插曲就被时间这么悠悠给叉掉,等他实在没理由不得不返校,发现环境已经大变样。
月考榜上的第一换成了蒋览,隔壁插班生也一战成名,除了英语太烂,其他单科成绩稳居榜首。
他被蒋览按头研究一战成名的插班生成绩时,有人礼貌敲了敲门,单方面打闹中断,周珩连连温声唤在,还没反应这声音有点耳熟时,等他从蒋览手臂里钻出脑袋,头发蓬松的一抖,看清来人时浑身一僵。
许久未见的“妹妹”神色淡然,在看清他的脸后微微凝固一瞬,但很快面色如常,径直绕过他,只淡淡瞥他一眼,但很快转移对着蒋览的脸灿烂地笑了笑,袁意把东西递给蒋览,“蒋览,这你们班的。”
蒋览立刻撒手,他接过东西,好奇问,“啊?我们班的,不是都齐了吗?”
袁意:“你们班那个特能请假的。”
她说完,就察觉有人不轻不重地看了她一眼。
袁意立刻瞥了一眼当事人,当事人速度迅速地抽走桌面上的什么纸,团吧团吧塞进口袋里,正假装不认识她。
袁意收回视线,慢悠悠补充,“开学第一天就请假的那个。”
“黛玉。”她悄悄看了一眼事不关己装擦桌子的周珩,鬼使神差又加了一句。
周珩差点把桌子上的杯子打碎,他面色如常抬头,一眼锁定罪魁祸首,风平浪静地看了一眼蒋览,笑吟吟问,“黛玉?”
蒋览忙接过资料,利索站到了袁意身旁,避而不谈周珩的问题,笑嘻嘻给袁意介绍,“正好正好,来来来,这是我们的周珩同学。”
他说这挤眉弄眼戳了戳袁意,掐她一把,“什么黛玉不黛玉,都是瞎说,谁这么没素质给别人起外号。你别当真,他有名字的,叫周珩,大家认识一下认识一下。”
周珩眼尖看到蒋览那一掐,他下意识伸手打了一下蒋览,
“你没事掐什么掐?”
“净欺负人。”
他话落,才觉不合时宜,只觉有道视线慢慢随声音落地挪走,然后归于平静。
很久没见到袁意,周珩没料到会是这场面,他莫名觉得有些尴尬,不自然地踢了踢脚下的空气。
蒋览没看出发小的窘迫,不管不顾委屈:“我没有啊。”
“你说对吧,小意。”他委屈巴巴看着袁意,疯狂眨眼寻求帮助。
袁意默默点头:“对,没有。你误会了。”
周珩浑身一颤,扭头看向蒋览:“你叫她什么?”
“哦,她叫袁意,新来的,就是我刚给你讲得那个插班生,就是……哎成绩单呢成绩单刚才还在这?”
“啧啧啧,周珩你这么激动干嘛,怎么,你们认识?”
袁意静静把目光从周珩骤然握紧的手挪走,不得不说明德校服质量很好,布料厚实,纸团在里面不怎么显眼。
如果不是她最开始一直悄悄看着周珩,根本注意不到。
她犹豫着还没开口,就见周珩斩钉截铁否认:“不认识。”
她收回视线,轻声“嗯”了一声,很快岔开话题,不经意问,“看我成绩单干嘛?”
蒋览:“给新来的补补课,说不定下次你就要勇夺第一,起码给他点压力,省得这位新生天天请假。”
袁意笑了笑没再接话,“那你们聊,我先走了。”
蒋览:“Ok,慢走!”
“哦,对了。”袁意脚步一顿,像是猛地想起什么,她没回头,轻声说,“我刚老师听说,下次周珩再请假,要家长带人带病例来面谈。”
袁意说完,飞快向门那边走去,直到她关了门,一直缠在她身上的视线才彻底消失。
她暗自吐了吐舌头,从窗户缝悄悄看了一眼里面,周珩低着头把纸团掏出抛到蒋览怀里,隔着玻璃又反光,袁意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她只停留一会,就转身走了。
她走后的室内转静,过了好一会,蒋览才幸灾乐祸地拍了拍周珩,“以后老老实实上课吧。”
周珩没搭理他,他微微蹙着眉,盯着地上的垃圾桶,不知道在想什么。
见他没反应,蒋览疑惑地碰了碰,“喂?想什么呢?”
少年慢吞吞抬头,看着眼前活蹦乱跳的人,他不急不慢,问,“你叫她什么?”
蒋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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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懵逼:“啊?”
周珩盯着他的眼睛,“你们很熟吗?”
“你是说袁意?啧,这么快就没印象了,刚见面你就坑了人家一把。”蒋览神色自若,“还可以,我们两班公共课是同一节,一来二去就熟了。”
“她是女生。”周珩默默道。
蒋览:“我知道啊,女的怎么了,女的就不能交朋友了?”
“你喊她小意。”
“……周珩,你挺严谨的。”蒋览翻了个白眼,“这叫拉近关系,再说了,这妹子人美心善,人见人爱,我和人家搞好关系有什么。”
少年双手插兜,依旧静静看着他。
蒋览有点无奈,叹了口气,“行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学校成分复杂。她一个新来的插班生,万一倒霉被人欺负了怎么办,多一个朋友不是挺好的。”
蒋览避开他的视线,“再说了,人家之前帮过我。她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没事找事。”
“有人欺负她?”周珩挑了挑眉。
“没。”蒋览烦躁地推着周珩向外走,“啰嗦死了,问东问西,又不是逼你喊她小意,你急什么。”
周珩被推着向前走,他无奈解释,”我就问问。”
“少说废话,这么关注她,难不成你喜欢她?”蒋览懒得再和他掰扯,直击命脉。
这个年纪的学生对某个词有着浓厚的好奇,同时有条不可逾越的警戒线。
和同龄人胡言乱语时,想要终止话题时,一旦把它往某个方向引,就会立刻得到反驳,同时闭麦,默契不再提。
对他们也同理。
蒋览只是随口一提,周珩懒洋洋看他一样,冷笑着开口,“我喜欢你都不会喜欢她。”
蒋览:“恶心。”
蒋览:“你不喜欢关我什么事,我喜欢。”
“你也不能。”
“凭什么?”蒋览不屑道,他一身反骨被周珩激出了九分,不管三七二十一势必要和周珩唱反调,“你不给我一个理由,我明天就给隔壁全班送一封情书,署名就写周珩。”
周珩脚步一顿,面无表情转过身,他挤刹车,蒋览在身后险些撞到他。
周珩长呼一口气,直勾勾看向蒋览,看得蒋览背后莫名一凉,缩起脖子问:“干嘛你干嘛呢?”
“她是我妹。”
“卧槽。”蒋览险些惊掉下巴,“瞎说什么呢周珩你不是独生子吗,你哪来的这么大的妹妹。”
“说来话长。”他敷衍解释,“你不用管。”
“得了吧,你当我是傻子。”他戳戳周珩,“那她为什么直呼你大名,不叫你哥?你是不是做白日梦做多了?”
周珩一噎,他刚想反驳,袁意是在家才叫他哥,甚至叫得是哥哥。
他才发现,他和袁意已经快整整一月没说过话了。
她渐渐像个哑巴,整日悄无声息,只在他即将入睡时才会在走廊浴室窸窸窣窣的洗澡声。在学校他们默契装聋装瞎,互不认识。在家她像是会飘着走的幽灵,只埋头吃饭,低头走路,毫无声响。
那烦人的一声接一声的“哥哥哥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习惯性吵耳朵的声音也没了。
他们数日不见,唯一的交流是那一声毫无感情、平淡像水的“周珩”。
周珩突然觉得很扎耳。
11. 奢望
袁意刚下楼就察觉今天格外不同。
先是暖意,她早早裹好了羽绒服,但下楼后才发现是暖气不知怎么被打开了,短短几段路热得她不得不脱掉身上的羽绒服,然后剥笋似的层层剥开,只剩一件深色打底。
脱完衣服,她伸了伸懒腰,一抬头才惊觉对面坐了个活人,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堪比见鬼。
袁意向来和周珩错峰用餐,她始终遵守老实本分的原则,绝不让周珩等她。
外套事后,她说不上为什么开始躲着周珩。
周珩向来起床拖拉,袁意就掐准了点比他早起一小时,等她吃完早饭收拾完毕,二楼依旧悄无声息。
通常周珩下楼开始吃饭,袁意已经坐上了车,她自己挪到最里面,用书包隔着中间,帽子一拉,半张脸埋在围巾里,靠着窗装睡。
等周珩上车后,她假装睡得正香,完美避开和周珩说话。
直到今天,袁意在注视下缓慢挪动餐具,只觉每一秒都如坐针毡,半晌后那视线依旧巍然不动,她头皮发麻,不得不顶着巨大的压力,硬生生抬头,弱弱打了一声招呼,
“早。”
“真敷衍。”周珩拿着叉子一本正经地点评,他有些好笑地看着袁意没藏好的那点不情不愿,挑眉问她,“你以前没起这么早的,而且还非要哥哥哥哥哥的叫。”
袁意一筷子戳烂煎蛋的心。
他接着不慌不忙说,“三天了。”
三天……她不明不白地默默咬了一口煎蛋,竖着耳朵听前方的声音。
“三天,我们总共见过八次面,你只说了一个字。”他话一顿,好整以暇地看向她,“早。”
袁意被迫抬起她的头,她咬着筷子,看不明白眼前的人,他眼神清亮,看不出一点要捉弄她或者趁机发难的意图,反而见她看过来,一只手撑着下巴,歪着头光明正大地回看她。
袁意开始陷入编理由的思考中,突然听周珩说,“有人欺负你?”
“突然这么寡言少语的,还真有点不习惯。”周珩语气温和,一边仔细观察着袁意的表情。
白净的脸上挂着一双充满疑惑和懵逼的眼睛,浓密的睫毛很快遮挡住了情绪,她脸上没任何被点破的震惊或是后怕,只有蒙圈。
周珩果断排除这个原因,他不作声的解决掉早餐,慢慢退出这个话题,瞥着袁意说,“要是真被人欺负,起码吱一声。”
袁意低着头小声哦了一下,又加了一声“谢谢”,她分不清周珩突然转性,这到底是关心,还是什么。
寄人篱下的孩子往往敏锐,“家”中的每一个人,每一句话,她都要费尽心思去琢磨后面的隐意。
毕竟十几年未见的生母尚且界限分明地和她保持着距离,袁意孤零零长到这个岁数,在偌大的家只好研究冰冷冷的同龄人。
她观察着他,小心接触着他。
袁意对周珩从不抱什么希望,直到那件外套被他强行扔过来。
她视若珍宝地捧着这点暖意,天真地以为这是破冰的前兆。
后来袁意才发现这其实早被他抛之脑后,他们依旧“不认识”,他身上众所周知的事依旧对她隐瞒。
他们仍在原点踏步。
袁意不理解周珩怎么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或许是对敌人女儿的预防,那被不被欺负关他什么事。
她这样想着,不知不觉竟问了出去,“我被人欺负,你会管吗?”
“不会。”
周珩一如既往地冷漠,他答得干脆利落,在触及到袁意谴责的“那为什么要吱一声”的目光中,他立刻划分界限,给自己澄清,“不管你是谁,被人欺负。”
周珩顿了顿,耐心回答她,“我都会帮忙。”
“不喜欢你,不代表我会找人欺负你,也不会让人欺负你。”
这是什么逻辑。
袁意不理解,本能只告诉她: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要是周珩现在被人暴揍一顿,她只会表面关心,背地里幸灾乐祸。
但袁意很懂得给人留足面子,在什么时候退场。她虚情假意地点了点头,跟在周珩身后像条尾巴似的不经意又问他,
“那不喜欢,是看我可怜,才把外套借我吗?”
她说完,偷偷瞟到已经坐稳在车窗边的少年,细细研究他的表情。
周珩面无表情转到车窗那边,打了个哈欠,然后闭上眼,似乎没听到。
袁意又重复一遍,抱着骚扰他的心态向周珩那边挪了挪,距离太近,袁意的头发又细又长,直溜溜落在周珩身上。
她在周珩耳边嘀咕:“哥?”
“不是。”双目紧闭的人腾得一下用外套隔绝了袁意的头发,发丝在皮肤上慢腾腾摩擦,很痒。
袁意货真价实地发出了疑问:“?”
“我不喜欢穿外套。”
“那可以直接不穿呀。”袁意又凑近一点,“哥哥,为什么给我。”
袁意强词夺理:“把不喜欢的东西强行给我,这不就是在欺负我吗?”
周珩隔着外套把自己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缓慢眨着眼睛,有点难以置信地盯着袁意,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他们从没像这样离得这么近过,周珩不自在地看着她的脸,莫名想起他和蒋览的聊天内容。
蒋览知道袁意的身世,只是震惊地哦了一声,但很快就抓住重点,又问他,“你讨厌她还是她妈?”
周珩没回答,蒋览却滔滔不绝地接上问,“我怎么觉得她和杨婉清关系也不怎么样呢?谁家好妈妈等孩子爹死了几个月才磨磨唧唧去接回来啊。
对了,她父母什么时候离得婚啊,你说,会不会袁意从小就没见过她妈妈?”
“周珩?周珩?你发什么呆呢。”
“你不知道?哦,那也挺正常。杨婉清不管她?那她是挺可怜,怎么感觉有点像你小时候呢?”
“好吧,她可怜是她的事,作为发小,我当然站你这边,安心啦!”
“周珩!周珩?”
他晃神回来,并没人在喊他,只有袁意在看着他,似乎在等答案。
周珩垂着眼看她,她长得像杨婉清一样清纯无害,但又好像不一样,哪一点不一样呢,周珩别过脸,言简意赅:“你话真多。”
他也分不清是什么,是同频率的没人在意,还是人在树荫下,被冻得瑟瑟发抖,还不忘扬起笑脸和他说一声再见时很可怜。
还是装作有母亲在意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笑。
周珩轻笑一声,用外套严严实实遮住自己,他散漫地伸长腿,“对啊,就欺负你怎么了。”
袁意:“……”
明明刚在餐桌上还是另一个嘴脸。
周珩见她突然安静,忍不住掀开闷热的外套,懒洋洋看了一眼袁意,又一本正经地补刀,“别人欺负你,万一鼻青脸肿的回家了,被人误会是我打的怎么办,我的完美形象就毁了。”
他笑吟吟看着袁意,“我欺负你,又不会打你,别人都发现不了,你还不会告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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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着司机的面周珩丝毫不避讳,袁意震惊一点点挪了回去,彻底闭嘴熄声,并深深意识到了远离周珩的必要性。
“没问题了?”周珩突然出声。
“没。”
他挑挑眉,在袁意开车门的前一秒淡淡出声,“那该我问了。”
袁意一头雾水地坐直,回头望着他:“?”
“你这几天怎么话这么少?”周珩问她,“被孤立了?考砸了?还是怎么回事?”
袁意把唇抿成一条线,她拉开车门就要向外跑,被周珩拽了回去,袁意跌在座位上,被他拽着手腕,想跑跑不掉。
“跑什么跑,我又不吃人。”他嗤笑一声,“早点说,省得我被上面的问责。”
“不说也可以。”他睨了一眼袁意,慢悠悠翘着二郎腿,“咱两一起旷课。”
“哥。”袁意盯着被他攥住的手腕,他体温高,像是烙铁贴在手腕,她慢吞吞出声,盯着手腕,问他,
“那天你真发烧了吗?”
“还是在骗我。”
周珩拉着她突然起身下车,他礼貌向司机道了一声辛苦,拉着袁意就拐到一旁的凉亭,这人少又有树遮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注意不到这边的动静。
他看了一眼表,确定时间还早,警告地瞪了她一眼,“你听谁说的。”
袁意:“大家好像都知道。”
袁意:“听说你走路绊了一脚,连皮都没破,嚷着头晕发烧了。”
“胡说八道。”周珩向四周瞥了一眼,“都是假的,懂不懂,你要是敢和周柏乱说,就死定了,知道吗?”
“好了,好了,去上课吧。”他推着袁意出了亭子,“你先走,避开人,别让人看到我和你在一起。”
“记好了,咱两不认识。”
袁意没搭理他,她直勾勾看着周珩,“只有我不知道。”
他乐了,站在台阶上看着袁意,奇怪道,“真的假的又怎么了?和你有什么关系。”
袁意依旧固定在远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里全是谴责。
周珩有点无奈,他本就比袁意高,又站在台阶上,顺手摸了摸她的头,乌黑的头发很软,和在车上用发尖有一戳没一戳地扎着他的皮肤要乖顺多了。
他摸得袁意一愣,下意识往旁边躲去,周珩也不拦她,他双手插兜,温声道,“就为了这个?”
就为了这个。
她突然发现她敏感过头,又贪心得可怕,浅尝到一点温暖,就恨不得让对方敞开大门。讨厌她的人都能可怜她,为什么亲生父母不会呢。
为什么她不是他亲妹妹?
为什么她不能是呢?
奢望的亲情生父生母都从未给过,她却开始在一个对她不喜的少年身上奢求。
袁意垂着眼睛看一旁春日刚出土的嫩芽,下意识去隐藏真实想法,
“没有。”袁意攥着袖子,闷声解释,“我本来就话少。”
周珩从她无处安放的手上收回视线,他几乎不和异性相处,对“妹妹”也始终不肯承认,也不屑于去研究她一层层的想法。
他也不清楚袁意到底在想什么,明明一切都越来越按照他最初设想,远离她,或是她自觉远离他。
轨道却突然发生了偏差,周珩猛地回神,才注意到他浪费太多时间在袁意身上。
他在关注她。
有必要吗?
周珩没说什么,只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他拿好东西,扔下一句,
“那我先走了。”
12. 妹妹
最初那股火药味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消失了,像是随时间慢慢粘合,一切都似乎水到渠成。
她和周珩更像是“邻居”。
邻居态度一如既往,那天的早起更像是打岔的意外。
袁意一如既往早起,保持错峰出行。家里没什么变化,除了周珩突然有个在这个气候穿短袖的爱好。暖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又打开了,袁意费不着冻手冻脚。
每天安静沉默地坐在车上,等周珩出门。两人声带像是都坏掉了,说话额度再次开始限额。
袁意察觉到一丝异样,但那点异样微不可提,在她和周珩之间如同蛛丝般又细又透明的线之间,想解开更是天方夜谭。
袁意收回视线,抱紧书包,和周珩很有默契的各自闭眼,等到车停,强行配对的兄妹俩再默契地分开下车。
势必不让学校的任何人察觉,他们二人之间明明没有必要遮掩的关系。
对袁意来说,当务之急是眨眼间就要来的升学压力。明德本身学业压力本就不小,初中部虽然能直升到高中,但会按成绩再分一次班。
她很清楚,钞能力也只能帮她一次。
袁意头昏脑胀地用笔划下重点,她圈圈点点,先习惯性摘出题目条件,随手拿了张纸开始算。
困意越发明显,袁意像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地就要和试卷亲吻,她猛地拉开玻璃窗,从窄小的缝里立刻钻出一丝凉气,拉开她沉重的眼皮。
直升高中并不是万事大吉,明德有一万个法子合理整这群学生。私立学校的时间不算严苛,但压力堪称一绝。
先早早替本部的学生拉了一张巨网,把冗杂的知识见缝插针的融到每个地方,恨不得让这群学生立刻生吞所有书,熟练融汇贯通,竞赛生早早拉去比赛或是做好准备,高考生或是走国际路线的全部都安排好了路线。
袁意再聪明,从天而降的课业压力和落后教学水平下的英语,让她拼死夜追不上这群从小就被各种资源喂到嘴边的天之骄子,更别提这里的天赋怪一点也不少。
她沉默地递出成绩单。
“所以,就能倒数第一?”
袁意唯唯诺诺站在杨婉清跟前,已经省去了解释的口舌,闭嘴不语,生怕一个头发丝不慎飘起,惹得她这位母亲找到理由再找茬一遍。
她和杨婉清见面的次数压根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同样是从她出生起,见到周珩的频率不仅要比这位亲妈高上几个度,连熟悉度都高上一大半。
她入学的时全由周柏负责,联系人填得甚至是周柏的助理。如果不是杨婉清过度关注周珩,也不会突然想起她还有这么一个女儿。
好巧不巧,他们一个年级的。
更倒霉的是,周柏常常在夸完儿子后,面色忧愁地提了一嘴袁意稀烂的英语成绩。
背后的意思不言而喻,英语太烂,又要花钱。
他对袁意的开销在心里有个限度。
她低着头,小心打探着杨婉清,许久不见,杨婉清又丰满上一圈,那张清丽的脸上此刻带笑,声音却柔软如同毒蛇的身躯,滑溜溜,又冷又黏腻。
袁意只觉浑身发凉,似乎又回到那个小院。
杨婉清并不像赵秋华一样会拿着家伙打她,她一向采用怀柔政策,面上笑吟吟的,正侧卧在沙发上拿着袁意的成绩单,伸出一根莹润纤细的手指重重点了点袁意的额头,
“让你做什么,都能搞砸成这样子。”
她语气亲昵,袁意只觉后背一凉。
那只手下一刻便柔若无骨地攀上她的腰,袁意来不及咬牙憋着,腰间的刺痛已经攀着脊骨爬了上去,她白着脸,倒吸一口凉气。
杨婉清收拾人很有招。打人太低端,又费劲又失了美感,甚至会反伤自己。她一向都直接上手去掐袁意腰间的弱肉,又准又狠。明面上看不出伤痕,面上又好看。
但被掐的人就处于一种有口难言的地步。
单薄的纸在空中被振了振,随手挥到她脸上,杨婉清散漫开口,
“我也不想管你,但没办法。你要是考不上,为了避免有人说闲话,你叔叔就又要花钱。你花的钱,又都算我头上。”
袁意低头应是,她弯下腰去捡成绩单,她如同被拉到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训斥,浑身发热,只恨不得快点结束。
“好了,小意。”杨婉清幽幽叹了口气,“我也是为你好,别什么都要我教。”
袁意只低着头一个劲地点头。杨婉清这才满意,看了眼时间,拎着包起身,却动作一顿。
她顺着声响抬头,杨婉清正背对着她,望向楼梯口的少年,打了声招呼,“是小珩呀。”
不知他在那站了多久。
袁意只觉世界都灰蒙蒙的,她看不清周珩的脸,却下意识把头低得更低,腰间却再次传来熟悉的刺痛,她龇牙咧嘴地抬头,几乎是机械反应,本能立刻弯起唇角,声音清脆地喊了一声“哥哥”。
周珩是什么表情?
袁意目送着杨婉清关门,她机械般一点点调转身体,垂着眼睛望向远处的那双邪恶恐龙拖鞋,血液一点点发凉。袁意不知道他看了多少,听到了多少。
他会怎么想?
一双小丑。
一个什么样的母亲,一个什么样的女儿。
袁意强撑着疲惫掀起眼皮,知不觉已经把那张罪魁祸纸捏成一团。
纸张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空气凝滞后那一双眼睛的凝视显得格外突出。
他既没走,也没动,被注视的感觉格外难熬,就像袁意苦心伪装的最后一层体面,就在刚刚,它被完好无损地剥了下来。
血淋淋的袒露着她体无完肤的伤口,那点自尊、那点自欺欺人毫无例外地展示给一个外人。
一个本就全方面排斥她的人。
袁意脚下生锈,心脏骤快,她听着胸腔内的跳动,却一步也走不动。
她僵硬而麻木地,唤了一声哥。
能不能假装没看见。
袁意艰难地期望,但她最后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只求时间能走快点。
钟表上的指针一点点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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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直到咚得一声,袁意被整点的钟声惊醒。她后知后觉看着手里那团皱巴巴的纸,
她不知道最后是怎么走回自己的房间。或许应该叫“客房”。干净整洁的卧室,漂亮的窗景,这一切都只是暂时属于她。
袁意摊平那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纸,平静地看着上面的内容。
房间静能听见她细微的呼吸声,直到太阳渐渐落下去,袁意能从窗户看到一览无余的同款小洋楼,和夕阳。
饥饿感似乎很久就消失,她被接来后,一日三餐准点吃饭,缺失的营养被渐渐补了回去,脸上是健康的红晕,好像幸福得能冒泡泡。
如何接近幸福的时候,有人按着她的头溺了水,在呼吸不畅的时候又把她水淋淋的拉上岸。
如此反复。
敲门在这时显得格外突兀,袁意看了一眼时间,是快到吃饭的点了。她从窗边收回视线,默默去开了门,周珩的影子正好折叠在她身上,袁意低头问了句好。
她兴致实在不大,看着怏怏的。
从这个角度,能清楚地看见脸上还未干的泪渍。
他呼吸一滞。
接下来的事不应该顺理成章吗?
毕竟他本来就强烈反对袁意的到来。她在他的视线里,光明正大地用他的备用浴室,占据他本该独享的餐桌,坐同一辆车,甚至他下课遛弯的功夫都能看见窗边一个单薄又熟悉的人。
他不欢迎她,为什么不趁机恶言相向,把袁意逼走呢。
刚要开口的话莫名咽了下去,周珩低头盯着她眼尾那点还没干透的水渍,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先一步控制了他,周珩莫名放缓了声音。
“诺。”周珩拉起她的手腕,抚平那只自然弯曲的手。
“蒋览上次放学托我给你的。”他一本正经解释,“他家开药房,祖传秘方,只要是他朋友,都有。”
袁意莫名其妙地看向掌心,一只拇指大小的瓷瓶子,上面标着一个“扭伤跌打外敷”。
她抬起头,满是意外,懵懂地看着周珩。
“七天过期,别浪费了。”
周珩摸了摸她的头发,他眼睫打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他像是顺手,又像安慰似的自顾自说,
“没关系的。”
袁意捏紧了药瓶。
“今天阿姨休息。”周珩垂着眼默默看她发红的眼角,耐心解释,“大人不在,一会我带你出去吃。”
“你先收拾一下。”
袁意下意识想逃避,她低着脑袋细声细语对着周珩说,“我不饿。
袁意和他商讨:“我能不能不去?”
“不可以。”周珩伸手拉着袁意的卫衣帽子,“晚上不安全,你一个人在家被抢劫了怎么办。”
现在哪有光明正大抢劫的,更何况这是高级小区,简直是无稽之谈。
袁意撇撇嘴,她心知争不过周珩,刚想应下,突然感觉帽子被轻轻拉了拉,周珩拍了拍她,语气带着点生硬,
“我就一个妹妹,万一被抢了,怎么办。”
13. 把她圈过来 妹妹。
妹妹。
心声如擂鼓,他低头满眼诧异地看着袁意柔顺的乌发,似乎不敢相信那一番又矫情、又虚伪的话是从自己口中发出。
明明从一开始,他就本能厌恶那张和杨婉清极为相似的脸,他要眼睁睁看着属于自己的地盘一点点被割据,然后他可怜的亡母被取代。
从最初见到杨婉清单纯的排斥,渐渐成了成得知他们两人口中“纯洁而美好”的校园恋情后的藏不住的厌恶
这是一种横跨时间的背叛,精神上的冲击让他整个人无力挣脱,是以他毫不掩饰地把这种怨气恨屋及乌地投射到那个干瘪,躲在杨婉清身后的小人身上。
所以妹妹更是无稽之谈。
但周珩很快发现,他那点恶劣的情绪在袁意身上,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的,毫无招架之力。
袁意更像是个任人揉捏的娃娃,不管做什么,她面上鲜少顶嘴,更多是一种无意识讨好他。
周珩看不懂这个性格和她母亲大相径庭的便宜妹妹,也猜不到她在想什么。她像只透明的泡泡,有着宛若空气般的存在感,四处飘荡,一碰就碎。
她一碰就碎,反而让人措手不及,被泡泡折射出来五颜六色的光迷晃了眼睛。
他本来应该是带着嘲讽、奚落的准备去欣赏袁意被冻得发白的唇,可又在触及她冻得瑟瑟发抖,缩成一团时不停用两只温热的手小心去捂大片裸露的双腿时,他鬼使神差提醒了她一句。
然后如愿看到她眼尾莹润的亮点,还没来得及掉下去,就被她迅速抹掉,甚至开始自欺欺人地和他叽叽喳喳装模作样。
周珩一眼就看透她的自我安慰,像极了他无法接受杨婉清罕见情绪激动,大吵大闹被周柏狠狠扇了一巴掌时的样子。
他很快平静下来、迅速接受,并用自己来延缓他们的婚期,周珩自我安慰地接受了周柏的虚伪,接受了父母虚假的婚姻。
出于那点同病相怜,他随手扔了件外套给她。其实被周柏刺激出来的精神洁癖,让他早早把那件外套扔在了角落,连洗都不会再洗。
因为已经不会再穿第二次了。
那么他把身世凄惨、还挣扎着不愿意接受现实的袁意视作妹妹,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他只是在可怜她。
只是在可怜她。
就像可怜和她一样的自己。
这没什么。
周珩默不作声瞥了一眼袁意已经快和皮肤融为一体的泪渍,她瘦削又单薄,只是一株无害、疯狂渴求亲情的小白花。
他握紧了那只手。
袁意腰侧时不时传来的刺痛让她足够清醒,能清晰感受到拉着她的那只手的温度。
他在可怜她。
这种从未见过的情感倏然投射到她身上,有种不真实感。
她突然对这个“哥哥”有了点新的认知。
袁意悄悄掀起眼皮向上瞟了一眼,周珩衣衫整洁,依旧温而尔雅,看不出什么异常,似乎他们真得只是一双平平无奇的兄妹。
他态度转变过快,袁意一时间调理不好,但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
“妹妹”既然叫出口,那断然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了。她莫名送了口气,感受血管里如电流流蹿似细微的颤动,点了点头。
袁意乖巧地任由他拉着,并一脸淡然地拒绝了先收拾一下的请求。毕竟不排除周珩只是脑子一热,看她可怜,这人变脸如翻书,片刻之间便有后悔的可能。
袁意率先预测并扼杀了这种概率,她悄摸摸移动着向车上和她相距甚远的人看去。
看不清楚具体表情,但直到下车整个人依旧平静如水,像是理智回笼,有点后悔的样子。
袁意眨了眨眼,看了看周珩已经停止牵她的手,径直走在她前面。他走路一会快一会慢,像只在等她,又像在反思刚才的冲动。
毕竟刚见面还气势汹汹,不欢迎她呢。
这倒是人之常情,情有可原。
袁意十分善解人意地体谅了周珩此刻的心情,但她也没打算真任其自由发展,袁意小跑着跟上,神色自然,瞄准周珩的手后一把牵了上去。
能通过那只手感受到相连着的身躯在猛地一颤。
她仰着脸一脸无辜对上周珩的视线,干脆利落喊了一声,“哥。”
“你能不能慢点,我不认路。”
周珩再无他法,默默收回视线,毕竟是他主动带人出门,袁意第一次来,她一副怯生生地打探四周倒也正常。
吃个饭而已。
袁意能感受到那只手松散、不积极的态度,对于她突然上前牵着自己,周珩并没说什么,但也没回牵着她。
全程靠袁意一人用手拉着他,他只是任其对自己动手动脚。
妹妹牵哥哥天经地义。
周珩嘴挑,看似平日在家老老实实宅着,实际交友圈比袁意想象的要大的多。他再怎么说也是江城本地人,对哪里好吃熟记于心。
这种私人菜馆通常遍布于各式各样的小巷,一条路弯弯绕绕拐了好几个弯,等停下时,巷子里一窄小又拥挤的门才露真型。
入眼便是望不到底的黝黑,贴纸的楼梯栏杆上刷着生锈的红漆,被卷到上面的卷闸门发出落败的嘎吱声,厚厚的积灰遍布上面。
这看着倒不像是吃饭,更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前奏,要把她卖了。袁意最初那点小小窃喜瞬间化为乌有,她对陌生环境,这种黑、且暗的地方有着本能的畏惧。
袁意警惕地打量着四周,不知不觉悄悄松开了手。
周珩瞬间如同被解放一般,他神清气爽地感受到右手那点热意退散后,神色自然地向那又窄又小的门走去。
见袁意还愣在原地,周珩舒展眉眼,冲她招了招手,“进来。”
袁意假模假样上前两部,磨磨唧唧还没到门口,就见周珩已经爬上了半楼梯,连影子也融化在黑暗中。
她站在楼梯口,便觉一股丝丝的凉意蹿满全身,不禁出声问,“这是哪?”
熟悉的声音先一步穿过楼层,一人影刚见面就和周珩勾肩搭背,等她看清,悬着的那颗心才安稳下来,慢腾腾跟着上楼。
蒋览眼尖注意到周珩今天多带了一只小尾巴,尾巴瘦削单薄,他本以为是周珩家的亲戚,等他眯着眼随着袁意上楼视线同步移动,片刻后,一巴掌狠狠拍在周珩背上。
蒋览笑吟吟瞪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踩在周珩的白鞋上,印子霎时间格外清晰,周珩吃痛一声,但很快就面色如常,毫不心虚,指了指袁意,言简意赅进行没必要的介绍,“这是袁意。”
然后他又指了指蒋览,“袁意,这是蒋览。”
“我不瞎。”蒋览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后,友好地冲袁意打了声招呼,“来来来,小意,这边。”
“你乱叫什么?”周珩抬眼淡淡瞥他一眼,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你懂什么。”蒋览翻了个白眼,“我在家就这样叫我妹妹小名,我这是和小意关系好,叫名字显得多生疏。”
“……”周珩刚要反驳,才发现他压根不知道袁意小名是什么,他蹙眉思索一二,把袁意拉到身边,指着袁意反问蒋览,“这是你妹吗?”
蒋览:“……”
“不是你叫什么叫?”周珩淡淡开口,“别瞎起名号,叫她袁意就行。”
“神经病。”蒋览无语,他径直拉着袁意上楼,顶着袁意疑惑地目光,笑嘻嘻开口,“走吧走吧,上楼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袁意腼腆笑了笑,跟在两人身后,看着蒋览用钥匙开门,明白这是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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览的家,也是周珩私下的活动圈子,她心头微微一动。
门咯吱一声,带起的风不慎吹落她衣服上本就摇摇欲坠的装饰。
袁意弯腰正要去捡,骤然听见一声夹在门缝咯吱声里的“双标狗。”
她起身时,蒋览已经进了屋,似乎刚才只是错觉,袁意默默瞥了一眼正在换鞋,看不出半点不对的周珩。
蒋览的绝世厨艺,其实也只是几道家常菜。三人分工明确,蒋览负责炒,周珩负责切,袁意负责洗。
厨房不大,楼间距过于狭窄,导致厨房的窗透着一层蒙蒙的昏暗,没有阳光直射。袁意洗完菜就老老实实站在一边看周珩切菜,看了几下,她就实在忍不了,上前抢过菜刀。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流水线工程被打断,两人沉默看着袁意熟练抄起锅炒菜,默契闭嘴。
三个人两道菜,围成一圈在阳台的小桌板吃饭。这个视角风景刚好,袁意第一次感受到江城的活人气息。
阳台空间不大,桌板是临时支起来的,有两张颜色一致的蒲团,看着像是两人常聚。蒋览从柜子里给她扒出一张上了年龄的马扎,临时给她在桌板吃饭用。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三人两人都格外安静,蒋览又外向,很快带动话题,他望向袁意,问,“袁意,你跟谁学的?这么熟练。”
袁意低头扒着米饭:“我从小就开始做饭,做久了就熟了。”
蒋览:“那你家里人不做饭吗?”
她停了动作,蒋览毫无察觉地接着补刀,“你多大开始做饭?”
周珩抬眼看了一眼蒋览,用胳膊肘狠狠撞了一下蒋览,他嘶了一声,正要回击,才发觉气氛不对。
蒋览:“……”
蒋览:“哈哈哈哈你这菜做得真不错,很有天赋,以后做饭就交给你了。”
“不行。”周珩直接替袁意拒绝,“她凭什么听你的?”
蒋览:“那难不成听你的?”
袁意感受到两股视线,她默默点了点头。
周珩满意地收回注视,挑眉看着蒋览,“以后她坐着,我备菜,你炒菜。”
蒋览:“理由。”
周珩放下筷子,打量起袁意半天,最后替她找了个合适理由,他毫无愧色地开始胡扯,“她……她做得没你好吃。”
蒋览看着眼千篇一律的西红柿炒鸡蛋,“我谢谢您,您是舌尖上的豌豆公主吧。”
周珩坦坦荡荡忽视他。
蒋览又问,“这以后是不是还要换新桌子,三个人有点挤啊。”
确实很挤,她明显是那个临时冒出来的不可抗因素,但如果只带她来这一次,那也没必要换。
袁意半张脸埋在碗里,眼神不自觉就瞟向一边,却正好撞进他眼睛里,两人默契别开了眼。
周珩收回视线,眨了眨眼,“下次我来买。”
这算是默许把她圈进来了。
袁意连忙在周珩话落后点头,不管青红皂白一律附和。
这饭吃得慢且费劲,全程由自己手动处理,等夜色渐浓,她和周珩齐刷刷看着卷闸门渐渐落下,蒋览挽着袖子,冲着他们道了声注意安全。
瞬间只剩下孤零零两条人影,一高一矮地被投在没什么光亮的地上。袁意回过神,紧紧跟在周珩身后,她望着地上的影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问题,
“哥,以后还来这吃饭吗?”
前面的人回她,“你想来就来。”
“可我和蒋览不熟。”
“你和我熟。”
“那明早能等我吗?”
周珩顿了顿,睨了一眼得寸进尺的袁意,挑了挑眉。
远处灯光渐近,他拉开车门长腿先一步迈了进去,对着紧随其后的袁意拖着声音道,“不等。”
14. 二选一
这种程度上的握手言和并不意味着周珩态度就此会大转变,与之相反,周珩更加沉默寡言,惜字如金。
那层结实的障壁却也渐渐淡化,成了堵透明的墙,能看清袁意坚硬外壳下,探出似蜗牛灵敏又纤细的触角,在一点点到处面壁。
周珩渐渐进化到能短暂包容她的得寸进尺,袁意也乐于顺着竿子向上爬,从夹缝里找到和周珩维持好关系的平衡点——地下兄妹。
袁意重新修整了作息,和周珩同进同出,但两人用餐时速天差地别,他说到做到不等她,就真的不等。
只有做饭的阿姨习惯性提上两嘴,“小珩,你等等妹妹呀。”
他才停止系鞋带,杵在鞋架旁等袁意慌慌张张赶来,就这么等过了春夏交际,直到盛暑。
袁意成了他的新型挂件,并仅在有效区域生效,双方默契不谈最初定下的约法协议,像是心照不宣。
直到她啃着随周珩溜街蹭来的冰棍,有感而发,“进校门装不认识,出校门又很熟。这和地下……兄妹有什么区别?”
“……”周珩已经能闭眼准确敲在她脑壳上,他不轻不重敲了她一下,“又不是不让你叫,搞什么地下兄妹。”
周珩细细琢磨了这四个字,严禁她再乱提。
四个字怎么组合怎么怪,地下恋情尚有正经理由存在,替换成兄妹就格外奇怪了。
袁意没和他争辩,只问,“那被人看到了你怎么解释?”
周珩:“不解释。”
“那我叫你会应吗?”
“看心情。”
袁意撇撇嘴,“那就是纯看你心情,还是不想应。”
她振振有词,“路过的狗汪汪叫,还有人回头看看是不是在叫他,所以这说了和没说又什么关系。”
周珩心虚闭了嘴,他向床上一摊,顺手拿了本书搭在脸上,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闭着眼听着声音从上方源源不断飘来,隔着书又睁开眼,追寻着缝隙的光影看向白茫茫的边界。
他渐渐习惯一声声哥,却又觉得像是束缚。
白边之外就是袁意的声音,界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退再退,他更像是背叛了过去的自己。
他怎么在可怜她、在容忍她,在一点点放纵她。
周珩还没有适应新身份,依旧对此感到不适。这好像是个麻烦,周珩闭眼想着,如果真应了,以后来一个人,他就要解释一遍。
这个妹妹是谁,这个妹妹哪来的,这个妹妹为什么和你不是一个姓,这个妹妹什么时候成你继妹。
好麻烦。
所以他情有可原。
他不是故意回避。
人在挣扎着,却被袁意一语捅破,如同他倏然被刺眼的白光笼罩——袁意一把书掀开,她半跪在床上,和周珩面面相觑。
骤然见光,眼前一刺,周珩眯着眼利落滚到一侧,避开袁意的触碰,他并没有和袁意熟悉到这种程度,带着警觉问她,“干什么?”
内心大规模活动被不耐烦的语气掩盖过去。
袁意看着他,字正腔圆:“哥,你是不是在学校不想让我认你?”
她破天荒终于捅破了这层薄纸。
周珩浑身一僵,指尖轻动,被人措不及防戳穿,他有些恼,又不知怎么解释。
只是年少气盛的那股热血不由分说拉她跑到自己心中的港湾后,周珩分不清到底是怜悯,还是少时的他带着重影驱使着带她跑。
他只是看到那双眼睛里打转的泪光后,就忍不住去牵她的手而已。
他就有了个妹妹。
肩上沉沉,心中闷闷,不知道是冲动后的后悔在发挥作用,还是被戳穿他还在犹豫的羞恼。
他语塞了,袁意却像完全没觉得这有什么,岔开话题,她板着张脸认真分析,
“地下兄妹,这样就不用解释为什么是两个姓了。”
周珩默默回眸望向她。
袁意顺势冲他甜甜一笑。
周珩只觉得自己是个骗子,他喉咙发干,“嗯”了一声,天平就又歪了一点。
袁意笑了笑,默不作声不再啰嗦。身处漩涡太久,她踮着脚尖避开刀尖后,从那顿平淡的两道素菜里尝到了甜,便做好了死也不松手的准备了。
周珩还在犹豫,她并不打算给这个机会,打算得寸进尺,再试探一下他的底线。
于是善解人意并未维持太久,袁意早早铆钉了探出周珩底线的念头,在体贴为周珩分完“身份”后,两人便一齐被阿姨叫去吃午饭。
吃午饭本不是什么大事,袁意第一次替他关门时,关门声却中途截断了。
她低头夹在中间,静静望着床角随手放着的塑料盒,里面正安卧一件校服外套。
状态很不好,叠好的外套却皱巴巴,显然被人叠好后,外套主人放得随意、走心。
非常非常非常非常走心。
袁意默默滑出房门,吃饭的时间,她问,“哥,你热吗?”
周珩穿着短袖,只觉全是废话,他懒得看她:“你说呢。”
“那把暖气关了吧。”
“前几天不还叫唤冷吗?”周珩有些好笑地看她一眼。
袁意没答话,起身关了暖气,她又问,“哥,你有洁癖吗?”
“你今天问题怎么这么多。”周珩淡淡瞥她一眼,“有事快说。”
袁意没抬头,正用筷子把粘在碗壁上的米粒一粒粒扒净,她声音闷闷的,“我以后能不能搬到你卧室写作业。”
为防他拒绝,袁意紧急补充,“哥,我想用一下你的书,我没有。”
周珩卧室书柜占据了半面墙,各式各样的书和乱七八糟的辅导资料掺和在书架里。袁意上不了网,她那间卧室本又是客房,什么也没,想着确实是无聊了点。
他想了想,点点头,“那你安静点。”
周珩很快就知道什么叫后悔。
袁意抱着一堆卷子敲开他房门后,整间屋同时溢出一阵清香。
周珩耸了耸鼻子,皱眉问她,“你喷香水了?”
“没。”袁意抱着书径直走到书桌,拉出椅子坐了下去,“怎么了?”
周珩指了指她。
她拉着衣袖闻了闻,“这是洗衣液味吧。”
两个人的衣服一向是分开洗,连进的洗衣机都不一样,更别提洗衣液的牌子味道,这听着合情合理,周珩没再说什么,躺到飘窗拉了帘子,把头遮住。
飘窗挨着书桌,只隔着一条薄薄的细帘,伸手就能顺走书桌边缘上的东西,里面偶尔探出一只瘦削白净的胳膊,沿着边缘摸索几下,窸窸窣窣地顺走了纸、杯子……
袁意很难不被这动静吸引,三番五次偷瞄帘子。
她看着钟写了一会,开始发问,“哥,我能看你书架上的书吗?”
帘子里的人言简意赅,只道,“看。”
她又依次掐着点提要求。
里面的人翘着二郎腿只懒洋洋应一个字答应。
两个小时后,袁意又悄悄看向帘子,不等她开口,里面的人就率先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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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淡地吐出一个字,“用。”
她眨了眨眼,带着笑意,“哥,我是说,想借你外套。”
“有点冷。”
暖气中午就她被手动调低了,连短袖达人都套了件外套。
里面的人没预料到这情况,卡了一下,但他率先答应了,此时反悔倒显得格外计较。
更何况只是借个外套而已,不想专程走回去也很合理,他窝窝囊囊又把话憋了回去,伸手指了指衣柜,“自己拿。”
袁意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她安心跑到衣柜,一眼标准周珩的校服。明德校服零零散散一大堆,经常穿的也就那一套。
袁意面不改色取下周珩最后的独苗苗校服,然后套了上去。
洗衣液留香很强,又被她掺了香水,浓浓淡淡熏得她昏昏沉沉,直到周珩起身打算换本书时,他凝眉望向自己最后的独苗,已经被套在了袁意身上。
并……沾上了味道,他离得不远,鼻尖依旧能闻到似有似无的淡香。
“……”
像是电流爬过血管,酥酥麻麻让他浑身一颤,却又不好说些什么。
袁意正伏案全神贯注写着作业,似乎只是随手拽了一件。
周珩对自己的东西有着强烈的占有欲,决不允许别人乱动。这个年龄的男生恰好精力旺盛,常脱了外套一起打球,等铃响时外套叠在一起,再拿就不分彼此。
怎么穿不是穿,反正都长一样。蒋览也常常这么劝他那金贵又事多的发小,但效果为零,周珩突然坚持一衣一人的原则,他抱着自己的外套坚决不和那一堆衣服混在一起。
何况这是他明天穿得校服。
他眉心跳了跳,忍下想掐死袁意的冲动。
“哥。”袁意全然不觉视线在她身上游走,她慢吞吞蹬了一脚地,滚轮滑动,椅子借力顺势把她稳稳送到周珩对面。
她仰着脸,神情无辜看他。
喉咙像是被一条名为“妹妹”的绳索拉住了,周珩忍气吞声,“明天我要升旗,你换一件。”
“这也没脏啊。”袁意纳闷地翻了翻袖子,一脸不解,又恍然大悟,一副被嫌弃后的受伤样,“晚上我就还给你,别人不会知道的。”
周珩恍若被刀尖刺了一瞬,他良心痛。
他别过脸放弃看袁意,缓慢吐出一口气,随后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突然就犯了难,到喊人名的时候在这时免不了尴尬。
刚见面袁意是“那谁”,现在……他发现“妹妹”二字宛若喉咙间的刀片,一旦有要冒头的气焰,他就呼吸困难,嗓子自动失声。
周珩干脆利落放弃,尽可能温柔点,“没有嫌弃你。
他差点咬到舌尖,“我是说……明天之前要熨平,你先换一件。”
“没事。”袁意冲他笑了笑,“我帮你。”
“对了,校服不是两套,不是还有一套吗?
“……”确实还有,正在角落里躺着呢,自从袁意送回,他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最后随手扔到一旁。反正也就周一有穿着要求,他一件换洗得过来。
周珩挣扎两下,瞥了一眼角落被遗弃的校服,放弃抵抗,“有。”
袁意墨迹到十一点,才心满意足离去,直接分割了他重洗的可能,临走时还贴心替他叠好了外套,她挥挥手:“哥,你看,这很平吧,好了晚安。明天见。”
留给周珩的无非是二选一的事,要么穿这件,要么穿落灰的那件。
反、正、她、都、穿、过。
15. 默许
第二天,袁意罕见没看到鞋柜旁的周珩,她愣神中,阿姨在厨房从哗啦啦的水流声中抬头,冲她喊:“小珩早就出门了,说他今天有事,提早打车过去,叫你一个人坐车就好。”
她一愣,有些意外地应了声好。
周珩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看着勤奋刻苦,实则在家懒懒散散,每日都要赖床到生死关头,才顶着一头被床揉乱的短发下楼。
他先走,甚至把搭车的机会直接留给她,看着更像是在躲着她。
袁意微微一动,望向对面,空荡荡的,让人不习惯,她收回视线,按部就班拉开椅子坐下。
热牛奶被勺子搅出的漩涡渐渐归于平静,袁意吃完了早餐,出门就看见栅栏外熟悉的汽车,像往日一样在沉默地等待它的主人。
她脚步一顿,却低头看向身上板正的校服。
一如既往。
袁意顿了顿,才恢复行走,她拉开车门,坐稳后,汽车才开始缓慢加速,直到平稳运行起来。司机老王一向是个安静话少的人,寻日恍若透明,如今周珩不在,老王的存在赫然变强。
本为周珩专贡的出行工具突然被她一个外来者独霸,真正的服务对象反而委婉求全,跑去打车了。袁意浑身不适,像是被人放大提醒着她和他之间的差异。
淡雅的车载香薰从她的鼻尖漫过,飘忽又陌生,似有似无,心中明镜重,知道他为什么跑,又说不上来,她更好奇,隐隐约约开始害怕撕下答案。
他今天到底穿什么。
袁意很好奇结果。
周一的明德整齐划一,高中部和初中部统一规格的校服看着让付钱的家长神清气爽。离中考转眼只剩几周,初中部照常直升到高中部,但分班考却成了这群学生的心头大患。学校并不举办什么仪式,只简单挑几个优秀学生,按惯例升旗发表简单讲话。
袁意到教室时,椅子磕磕碰碰的声音伴着笑闹已经冲破玻璃,刺耳又黏腻。她老老实实跟在队伍后面,排着队成立乌压压中的一员。
接着抬头,全神贯注盯着上方。
升旗台尚无人,只有几个领导在附近安排着什么。
有人戳了戳她,袁意回神,就听,“今天升旗的就是周珩哦,你一会可以趁人散偷偷溜过去和他握个手。”
她大为震惊,“握手?”
“对啊,他人很好的,不会拒绝。”
他的好人缘的答案似乎是这样,袁意受到精神打击,咋一听,有种周珩出卖自己身体的维持人缘的荒谬。
袁意恍恍惚惚,只觉得离谱到分不清真假,她立刻问,“谁都可以握吗?”
“当然,他男女不忌。”
有人挤眉弄眼笑了笑,“是啊,而且你一定要去,因为这事关分班,考前蹭一蹭学霸的好运。”
“?”
“那不然说他人为什么好呢?”男生笑嘻嘻附和着,又给她吃了一阵强心剂,“我们班都握过了,还差你。”
气氛突然欢呼起来,几个人头齐刷刷起哄,对新面孔尊尊教诲,他们说的煞有介事,
“对对对。”
“保持整齐。”
“要统一。”
“记得去,我们帮你打掩护。”
“……谢谢。”袁意一脸复杂转过去,一眼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她突然有种荒谬的感觉。
远处视觉中心上几个高挑的人,其中有一个是她哥——好像暂时还在琢磨他们的关系的哥。
她突然觉得,货真价实的地下……兄妹,念头一生,她突然想打断所有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在下面吼他一声哥。
过渡期让人痛苦,袁意体贴地意识到这点,她不难看出学校里周珩的刻意回避,但强行勉强反会适得其反。
毕竟他本来,也只是一时的怜悯战胜了厌恶,心软带她尝到了甜头。
她尝到了甜,变得更贪心,早晚会让这个人习惯。
袁意悄无声息收好獠牙,面带微笑地仰起脸,其实周珩最开始的直觉很对,有其母必有其女,她是有一点自私,贪心。
但她只是想要一个家——哪怕没任何血缘相连,只有一个异父异母的哥哥。
他开始同情她,那就已经咬到钩了。
抛出了橄榄枝还不太稳定。
但来日方长,她会想办法让它牢不可摧。
袁意慢腾腾向旁边挪了挪,她细细瞧瞧周珩身上的校服——完全看不出差异。
她打算等人散场时按着周围人的说法,光明正大地离开队列,然后去悄悄看一眼周珩身上穿得具体是什么。
晨间的太阳被搅碎出金光,雾蒙蒙地笼罩住这篇无绿荫庇佑的空地。随着那抹红缓缓行至高点任风飘摇,少年被阳光浸透的白皙皮肤上透出一点红,校徽迎光闪闪反射着光,熨烫整齐的校服看不出来处。
周珩念完发言稿,继而换人,他按着顺序下台,和蒋览擦肩而过时,欠揍的声音立刻响起,蒋览不成调地止步,他嗅了嗅空气,忽得转头:“你怎么这么香?”
并非他多嘴。实在是周珩身上的淡香太过明显,似有似无在空气里发散着。
周珩面无表情:“洗衣液味。”
“啊——”蒋览啧啧两声,重重的拍了拍他的后背,本要就此放过他,突得一愣,“你换洗衣液了?”
周珩:“……”
周珩这才记得他和蒋览家是同款洗衣液,他一噎,顺着杆子往下爬:“对,刚换的。”
“你还别说,挺好闻的,什么牌子?”
袁意用的什么洗衣液他怎么知道。
这洗衣液威力巨大,留香程度惊人,他昨晚煎熬半夜,才选择这件干净的外套。
香点就香点,总比落灰的强。
但当着发小的面,几月前才咬牙切齿发表对袁意的偏见,纵使如今形势转变,也不能说实话。
毕竟,总不能说,他穿了他讨厌的妹妹穿过的外套,还没洗,身上是妹妹衣服沾着的洗衣液味。
……周珩忽然发现不对,他不知不觉竟在心里顺其自然叫袁意妹妹了。
他又很快接受了现实。
早晚都得叫。
习惯就好。
离成年不远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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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不到三年却是一个大坎,对于成人那点好奇跃跃欲试,少年人的自尊和骄傲更是达到巅峰。
周珩没沾染上“男人的面子是天”这种空而大的恶习,只是不自然抖了抖头,用手把刘海撇了一下,少年时代的倔和渴望成为成年男人的本能,让他面无表情,脚下却生风似地溜了。
只余蒋览一脸纳闷。
学校除了在课业上管教严格,其他的都相对松散。解散的话刚出口,不少人已经开始混水摸鱼,溜到食堂的,补作业的,还包括袁意这种可怜无知的新生,被老一辈前辈祸害蒙骗,一脸紧张站在墙角,准备蹭“运气”。
考前蹭运这说法从古至今似乎都极为相似,更是合情合理。
以至于她漫不经心冒出,周珩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习惯并麻木地选择闪避,误以为这是哪个又被老前辈坑害的无知新生,却在转身时看到了袁意。
正面对正面这事在明德几率不大不小,但这是他们握手言和后第一次在学校正面对视。
打招呼,问声好,还是装没看见?
他犯了难。
晨间冷冽而干燥的空气渐渐被烈阳烤化,校服稳重而沉寂的黑和似有似无的淡香在鼻尖轻轻颤动。
这是一种信号。
同款洗衣液味在空气碰撞,袁意突然不需要借着机会和他光明正大握手,抬头冲他明媚一笑,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她娇俏地挽上同行女孩子的胳膊,似乎刚才只是偶然相遇。
但转折已经开始,他们在岔路口停下,即将奔赴向同一个路口。
跨越辈份的牵累将就此抵消,从这件平平无奇的外套开始,洗衣液一点点混淆着他们的气味,然后被洗衣机全部打散,在滚动中融为一体。
袁意蹲在洗衣间面前,像个痴汉似的盯着滚动的衣物,相同的气味把陌生的血缘相联,打上烙印。
他们将会互相沾染上同样的气味,像每一个平平无奇又温馨的家,穿上被滚筒打搅在一起,再分开,反复混合同样的气味的衣服。
房子里多了一个人,也渐渐开始习惯这种存在,从跃过中考为新的起跑线,袁意顺利靠近明德规划的重点班,他们关系飞近,等她渐渐成了一种习惯,阿姨不需要再好心喊那句,“小珩,你等一等妹妹。”
鞋柜总有个面色冷淡,只有等她从餐厅蹦蹦跳跳跑来时,才恰好系好鞋带的人。
袁意一如既往完美地扮演她的身份,她乐此不疲,在定位好周珩怜悯心的起始,她依旧如他所看到的那样柔软可欺、身世凄惨。
她可怜而可爱的哥哥,优越的家庭条件下耳濡目染了至纯至善的品质,他怨恨着父亲和母亲并不纯洁的婚姻,痛苦并挣扎着。
他陌生而拘谨地适应着哥哥这一身份,开始一点点纵容她,呵护她,怜悯和她一样困匿于家庭囚牢的袁意。
他的妹妹。
他们同病相怜,他渐渐习惯于这一身份,握紧袁意那只纤细而柔弱的手。
或许在那场暴雨没来到之前,他们将永远像这样,小心翼翼的,维持着这种易碎的半路关系,互相怜爱着对方。
16. 潮湿
明德高中部被划分到学校最深处,美名其曰:环境幽静,适合高中生。
蒋览对此苛刻评价:仅适合高中牲不分日夜闷头学习。
几栋楼被连通在了一起,楼下就是椭圆状的水池,水深约莫没过脚踝,蓝色的地砖一贴,近看远看都让人觉得清爽,但这也仅仅是用于夏天。
沿着台阶的就是花坛,甚至有一条专供学生去食堂的近路,但环境复杂。
袁意最初并不能理解教室里的一片哀嚎,她浅浅打量,只感受到了环境好,除此之外再无别感。直到暴雨骤降江城,她才彻彻底底理解这群土生土长的“明德人”为何反应激烈。
雨水封锁了整个高中部,往日漂亮的水池反倒成了蓄水的良地。
和人群挤在走廊下,浑浊的空气停止流动,黏腻的闷和潮,在拥挤中被加倍放大。
怎么走?
明德的排水系统此刻像是报废,全然失去了反抗。雨水渐渐漫到台阶。来势汹汹的雨水噼里啪啦打过来,甚至被风一吹,断线的水刃便失去方向,和她鼻尖来了个亲密接触。
同桌陈艺如唉声叹气,头一歪,环着她的腰吐槽:“死学校,每年都积水,就是不改。”
袁意无奈地看着同桌,一时间也编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望着雨势越来越大,她只得作罢,说,“只好饿一顿了,我们先回去吧,等到晚上水说不定下去了。”
“那怎么行!”她同桌几乎是跳起来,满眼谴责,“袁意,这是二十一世纪,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袁意缓慢冒出个问号,近一年她被阿姨的饭养得细皮嫩肉,全然不见初到时的窘迫。但过去的日子早就给灵魂上了烙印,她早就习惯了,饿一顿、饿两顿。
如今不过是积水加暴雨,少吃一顿也不会怎的。
她迷惑地盯着陈奕如,后时候觉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袁意舔了舔发干的唇,她解释说,“现在也没办法走,干等着也不行啊。”
说完,袁意顺着雨帘由近及远看去,有人带了伞,蹑手蹑脚地从花坛的边沿上过,雨虽然大,但好过小腿往下全湿透。
“我们都没伞。”袁意说,“就算你想这么走,也不行,这么大的雨,谁会这么好心借伞呢。”
“等有人吃完饭回来,再借伞试试。”
她说得句句在理,陈艺如也只好作罢,丧气地跟着袁意进了教室,空调吹出冷气和雨落在窗上沉闷的声音混合,天地昏昏沉沉,袁意眉心跳了又跳,时不时望向窗外。
同桌已经不行了,焉在桌上摊成一团,袁意也觉饿得前胸贴后背,早六起,到现在十二点,她们滴水未进,平日靠着午饭吊一口生气,这饭断了,连带着气也熄了。
陈艺如爬在桌上,歪着头问,“袁意,你说会有人送伞给我们吗?”
雨渐渐在视觉听觉中消退,呈现出一个淡漠又熟悉的背影,陈艺如的声音恍若带着催眠,她说话软绵绵的,那背影也跟着若有若无地漂浮着。
她似乎能看见眼尾的那颗痣,细小不起眼,和他平时淡淡的语气一样,似有似无,看不出起伏。
袁意暗自摇摇头,她挑眉嬉笑:“哪有?除非你有什么哥哥恰好也在这上学,说不定大发慈悲来送伞,到时候我也能蹭上一蹭。”
“凭什么是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怎么不可以?”陈艺如无心一问。
是啊,怎么第一个想到的是哥哥。袁意回神,她兀自纳闷一会,怎么突得想起哥哥这个词,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送伞的英雄并未出现,等两人熬过放学点,潮湿而沉闷的空气里依旧是朦胧而磅礴的雨。
像是下得太大,她才看不清前方的路。
人流顺着花坛缝隙穿过篱笆,小道,一把伞或许是一个人,又可能是三个人。
袁意说不清她为什么感到窒息的闷,潮湿的空气仿若钻进她的皮肤,整个人都被淡淡的湿气侵蚀,她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
有一点闷。
陈艺如和她挥手告别时,雨势依旧巨大,她身形娇小,靠在父亲的伞下,担忧地问她,“小意,要不要载你一程?”
“谢谢。”袁意温和地笑着,她笑得内敛,又标准,是那种害怕被看穿的表情cos,袁意轻轻摇头,“不用了。”
她仰头看着飘忽的天气,说,“我家长会来接。”
在明德藏好自己的尾巴似乎成了一种执念,袁意并未感受到所谓的环境污染,但优先建立的关系总比半路插班生要好。
这里的学生和她那个哥哥一样,礼貌但疏远,高中分班后,她被视作正常学生,重新混入洗牌名单,谨慎而小心地建立了一段健康的关系。
袁意不想暴露她背后复杂的家庭,她笑着送陈艺如走后,面色才倏然冷淡下去,从稀稀拉拉的人群里挤到花坛边,打算直接淋雨跑回去。
她预料的雨并没有揍在身上,一把巨大的黑伞缓缓笼罩她,袁意错愕一瞬,便抬头看去。
不是他。
周珩不喜欢这种巨大的黑伞,他总是一脸嫌弃:“不好看。”
袁意说了声“谢谢”,却突然就卡壳了。
她碰到这种过于明显的好意总不适应,也不习惯。
撑伞的隔壁班的男生,长得清秀,温温柔柔地说了声“没关系”,他看了一眼袁意被漂雨打湿的碎发,掏出纸巾递给她,“同学,你没带伞的话,我们一起走吧,我这把伞大。”
袁意找不到挑剔的理由,她瞥了一眼外面的雨,伞面被雨击打出细微的小坑,袁意收回要探出的脚,诚心实意道了谢。
她如果生病,又是一件麻烦事。看病买药,这种额外的花钱项目让她恐惧。
袁意实在没必要拒绝。
沿着花坛走并不轻松,男生在前面带路,一手牵着她的袖子,叮嘱她慢点。走完瓷砖,跳到一旁的台子上就行。
袁意的弹跳力显然严重不行,她站在打滑的花坛边,犹豫着不敢动。
男生大概是察觉到她的纠结,没说什么,他低头睨了一眼她的鞋,安慰着开口,“同学,放心,不会出事的,你要是不放心,就拉我的袖子。”
袁意点点头,碰到湿润的衣角时,突然被伞面掀翻的声音吓到,她下意识回头去看,只见走廊台阶下的另一条路,一把伞孤零零地立在水面,仰天接着雨水。
伞颤颤巍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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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主人身形单薄,站在一侧的花坛上,正静静地望着他们。
暴雨很快将额间的碎发冲刷,苍白到几近透明的肤色上一双眉眼冷淡,又如刀锋般凌厉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看着她右手触碰的衣角。
袁意似乎在雨声冲刷的世界里听到一声冷笑,带着苛刻的讥讽,或者是什么。
她听见伞主人一如既往冷淡的声音,穿过一条又一条沉重的雨链。
“袁意。”
周珩用着不容商量的语气,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袁意的右手似被他眼中的火苗烫伤,飞快收回,但她身侧男生却全然不觉,又贴心地把伞向她那边歪了歪。
“周珩?”男生问,“你们认识?”
“……”沉默是最好的保护罩,她眨了眨眼,望着周珩,拒绝回答。
周珩意味不明看她一眼,他拣起伞,面无表情地抖了抖,冲她喊,“过来。”
“……”男生突然拉住了她的手,他闻声细语,“你不用听他的。”
她也想,但暂时不敢。
袁意伸出手,那只湿淋淋手就立刻握住了她,很凉。
她一边想着,一边随着周珩的动作老老实实跳了过去。
他整个人透着潮气,水滴滴答答地向下淌,袁意只觉手被他握紧,她听见周珩声音不大不小,礼貌冲打伞的男生道谢,
“谢谢你送她,剩下的路就不麻烦了。”
袁意没听清那人是怎么回的,周珩道谢后,就拉着她在跑了起来。他身形敏捷,有着多年明德被淹的丰富经验,袁意却难了,踉踉跄跄跟着,不是周珩拽得紧,她早一个不慎摔水坑里了。
“哥,你慢点。”袁意愁眉苦脸求他,“我跟不上。”
“你不是着急回家吗?”他淡淡道。
“?”袁意一脸懵逼回头看他,雨滴正好从鼻梁滚落到唇心,给浅淡的唇色上了一点彩,她莫名一噎,盯着那点滋润后的嫣红发怔。
“看什么看?”周珩被她看得不自在,他纠结一下,两只手都没空着,一只牵着袁意,一只撑着伞。
周珩理所当然把伞柄塞到她手里,她连忙举高胳膊,把伞打得更高,周珩却先一步弯腰,他用腾出的那只手抹了一把脸,又从她手里抢过还没捂热的伞,“走吧。”
“哦、哦。”她慢腾腾和周珩手拉手,只觉得他性格古怪,翻脸如翻书般变化丰富。
袁意不理解他,但周珩也不需要她理解,两人走了一会,他突然问,“那个男的是谁?”
“不认识。”
“不认识他为什么要和你打一把伞?”
“他说他的伞大,看我没伞,就顺便带上我。”
“你急着回家有什么事吗?”周珩睨她一眼,“怎么不等我来接你?”
“可是……”袁意突然停下,她抬头看着那张始终没太多表情的脸,分不是出什么,有点闷。
那种感觉又再次袭来,她低着头,没再去看周珩那双清亮坦然的眼睛,“哥,那你中午为什么不来?”
你明明有伞。
这句话被及时止在唇齿间,她咬唇闷闷地问完,突然不敢去听理由。
17. 心思
暴雨落地的声音淹没了周珩的解释,袁意不知不觉松开那只手,却被他牢牢桎梏在手里。
他的手修长、宽大,将她牢牢包裹,周珩似没见般拉着她安静地走完全程,他们牵着手,冰凉的,滚烫的,双手把起伏的心跳连接在一起。
他和她都不说话。
他外表温润谦逊,行为举止优雅得体,耐心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不分男女,不分年龄。到袁意这却像失效般,周珩专横地拽着她的手,不解释,也不松手。
袁意低着头看他几乎湿透的长裤,她长了张唇,最后没再说什么。
雨天的车流被加倍放大,汽车的长鸣此起彼伏,时间像是停止流动,等两人到家,夜色已经深不见底。
周珩的衣服半干半湿,滴滴答答地向下流着水,他把伞随意一搁,拉开灯,把她拽到沙发上。
“你谈恋爱了?”
他平静地半蹲在地上,看着袁意,发出质问。
袁意到嘴的没有被他莫名其妙的火气和刁钻的问题激起一身反骨,到嘴的没有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袁意毫不顾忌地顶嘴,
“管你什么事?”
周珩轻蔑一笑,“是,不关我事。”
“我为什么要管你?你还真以为你……”话只讲了一半,被突然叫停,周珩胸口一闷,他烦躁又后知后觉地后悔,望着袁意平静的脸。
她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在等着他说完这句话。
“我以为我怎么了?”袁意淡漠地接话。
周珩望着她淡淡的神情,看不出激动,也看不出有眼泪要向下掉,他眉头一皱,心烦意乱地顺势坐到袁意身侧。
袁意只觉周围一沉,连带着她一齐随下沉的左侧一起向那边滑。
她默不作声又挪了挪,明明只有一点距离,却像是隔了十万八千里,一道目光犹如实质般定在她身上。
周珩终究闭了嘴,有些话一说出口,就真能轻而易举斩断他们之间细密而透明的蛛丝,彻底断掉来源本就复杂的情份。
他换了语气,任由湿漉漉的发件滚下一滴晶莹的水珠,“我不是在怪你。”
“你就是。”
妹妹真是难缠的生物。
周珩郁闷地咬唇想着,他又想着那把巨大的黑伞,伞下面容清俊的少年,正温柔地向她倾斜着伞面。
他就烦。
他没有养过妹妹,也不和异性接触,隐隐约约知道袁意古怪的语调是从何而来,却不愿意低头去解释。
误会就误会。周珩掀起眼皮,懒洋洋想着,索性绕过他看来无足轻重的小事,他缓和了语气,罕见温柔起来,“你现在还小。”
周珩成功点燃了一直受潮的炸药包,一肚子怨气和郁闷无处发泄的袁意终于忍不住爆发,她阴阳怪气,“哦,是的呢,我比你小。”
周珩:“……”
真算起来周珩也不过比她大两岁。江城严格执行满七周岁上学的规定,周珩是下半年的孩子,生的晚,虚岁周岁一混乱,他被迫在这一年晚入学。
袁意小时候的山村政策灵活,上学没太多要求,她和周珩满打满算,撑死也就差两岁。
说到底还是同龄人,同龄人教育同龄人,更显可笑。
周珩感到头疼,“袁意,你好好说话,我是你哥。”
“哦——”她敷衍应到,这一年的相处早和周珩熟悉起来,他们在校不显,在家却关系日渐好转,但似乎总卡在一个阀门。
“那你这么晚来接我,是怕别人看到,误会什么?”袁意阴阳怪气,“其实没关系的,哥哥,我不会乱讲的。”
她一字一顿,天真烂漫地吐出“哥哥”,似乎真情实意、善解人意的好妹妹。周珩却察觉到她明晃晃的讽刺,他对袁意的接受程度更多似乎是一种习惯,或者是什么更复杂的东西。
不过袁意确实是他妹妹,他应该多点包容。
周珩耐着性子温声解释,“不会,你是我妹妹,有什么好误会的。”
“哦,谢谢哥。”她敷衍道谢,“那我先走了,作业多。”
“……”
“谁准你走了。”周珩扶着头厉声喊住她,他在某些时候还是很有威慑力,眼见人犹豫着止住了脚步,他凉凉开口,
“我是你哥。”
袁意:“……”
“走什么,我又没打你?”周珩耐着性子把她按回沙发,他曲膝侧坐在沙发一侧,看着袁意,吊儿郎当抱胸看着她,直接了当,“你想谈就谈,我又不会管你。”
袁意似被人定在原地,有一瞬地怔愣,古怪地掐准他话里的漏洞,反问,“那你问什么?”
“你以为我想管?”周珩垂眼望着她,莫名的烦躁,她两只胳膊细得像竹竿,似乎稍微用力,就能折断。
长得也就那样,白了点,眼睛大了点……周珩越看越不顺眼,他头一撇,不耐烦地扭向一边,不去看她额间沾湿贴在皮肤上的黑发。
乌发沾了雨水,又靓又顺,和白皙的肤色融合对比,显得她更白,头发更黑,脖子更纤细了。
周珩突然意识到袁意货真价实地长大了,她柔软、没什么力气的手,和那柄沉重的黑伞又再次重叠,未干透的雨水还在滴答着。
“你妈把你扔在这,你要什么出什么事,我能不管吗?”他暴躁地丢下这句话,却觉得心虚,又像是对丧失身份的不服。
她整天乱叫,哥哥哥哥的喊着,却一点也不把她真当哥。
周珩脸色愈发不善,自我安慰失败后,他干脆放弃,他睨了一眼袁意,感到郁闷和憋屈,又在她面前要维持自己的面子和形象。
他是她哥。
他要宽容、理解她。
他要……把她暴揍一顿,周珩面色诡异地实在无法说服自己了,妹妹。
什么妹妹?
他快湿透了,跑东跑西借了一把摇摇欲坠的小伞,跑来接她,她居然已经和外面的野人牵上了手,打一把伞。
周珩突然凑近,他理直气壮地盯着她,观察袁意脸上的表情变动,她被他一句话堵上了嘴,正面上乖巧懂事地听候发落,心里却不搜控制地溢出不服。
“那你呢?”周珩阴阳怪气,“没看见你哥为了接你,全身都湿透了?”
他话音刚落,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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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哒的衣服就配合地开始滴水,只要袁意不聋,就听得见。
滴答——
但周珩离得太近,混乱的气息和雨水的冷气朝她袭卷,袁意一时间呼吸困难,她别过脸,悄悄挪了点距离。
然后一声嗤笑刮着她的耳朵飞过。
“我会吃人?至于离这么远吗。”周珩面无表情地又向袁意的方向挪了挪,他大腿几乎要挨着袁意的大腿,湿气迎面扑来,将她吞噬。
袁意眨了眨眼,没敢抬头去看周珩的脸,她低头看着正不停滴滴答答的裤脚,已经被雨水浇透,湿哒哒黏在他的腿上,露出一截白净的脚腕。
她有点心虚,更多是意外,这放佛不是她那个文静优雅的哥能发出的声音。
一股酸溜溜地阴阳怪气扑面而来,让人下意识闪躲。
“没有。”
袁意扑棱扑棱头,她连忙起身,找理由说,“哥,我去给你拿浴巾。”
周珩似笑非笑地别过头去看她,“那真是太谢谢了。”
“不客气。”袁意心提了一提,她慌忙跑去浴室,抽了一条新拆封的浴巾,又登登登跑过来,双手上托给周珩。
周珩笑吟吟看着袁意这一番做小伏低、殷勤太好的模样,他心情极好地接过浴巾,却也不擦,反倒盯着她看了两秒。
袁意被他看得背后一凉,她刚抬头,就见周珩眯着眼猛地把浴巾撑开,往她头上一蒙。
眼前一片白绒绒。
她来不及反应,浴巾又被周珩用手一拢,结结实实提着她衣领推到沙发上。
“谢谢——”隔着浴巾传来拖着长音的男声,不紧不慢又道,“亲爱的妹妹。”
话落,他才撒手,悠闲地上了楼,还不忘催袁意,“跟上,等下帮我吹头。”
袁意一脸忿忿,她还不容易挣扎着从一片白茫茫逃脱,就听见她哥吊儿郎当的声音命令着她。
被周珩突然偷袭的不爽溢过全部情绪,袁意还没意识,她和他今天像天底下纯粹的一对兄妹,打闹吵架都是常见。
袁意扯着嗓子对走到半路的人大喊,“我——不——”
楼梯上的人看也不看,语气幽幽,“真冷,全身都湿透了,估计明天要发烧。”
“……”
她最终还是屈服于他茶言茶语的威胁之下。
周珩坐在卧室的地板上,背部紧贴着床,他身后的袁意不习惯地拿着吹风机,正坐在床上。
这种姿势又怪又诡异,界限清楚又模糊,袁意敷衍地替他吹着头发,洗发水的味慢腾腾飘了过来,落在鼻尖。
和她是一个牌子的。
沐浴露也是。
袁意忍不住踹了踹他,“你往前一点。”
周珩不搭理她,冷笑一声,“再往前靠你腿上吗?不。”
“……”
她只好作罢,低头用手替他理顺湿润的发梢,热风和手灵活地互动,发丝渐渐松软起来,透着一股和她身上一样的气味。
袁意关了吹风机,她望着柔软的发丝,忽得微微一动,手先一步反应过去,按在了刚吹好、蓬松的黑发上,揉了揉。
18. 谣言
他像触电似得抖了抖,迅速起身,从喉咙里发出低哑的警告,“袁意。”
“摸一下而已。”袁意拔掉吹风机的线,漫不经心道,“再说了……”
她的话没尽,洗发水味瞬间扑面压来,把她裹在一张无形的罗网,头顶倏然传来按压感,随手扎起的丸子头瞬间被这只手作恶似地左右蹂躏,随后开散,乱成一团。
袁意被他摸狗似的手法瞬间气炸,她扭头就要从那只手下挣脱,却被周珩用手捏着下巴摆正脑袋,正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睛。
“摸一下而已。”周珩慢悠悠重复她的原话,顺带体贴地替她把额间的碎发拨乱反正,卡在耳后。
袁意被他这么一怼,哑口无言,怔怔地看着那双眼,一时潜入呆滞,找不到对应的话去和周珩扯皮。
她发愣的片刻,这人又心情颇好地松开她的下巴,两只手从耳侧倏地一身路过,熟练地扯掉她松松垮垮的皮筋。
袁意立刻“嗷”了一声,下意识伸手去打他,却扑了个空,周珩灵活避开她的手,又笑吟吟弯了个腰,伸手去掐她柔软的脸蛋。
几乎是恶作剧般,毫不留情、狠狠一掐,一套连环手法打得袁意措不及防,她反应过去时周珩已经顺势绕过她蹬上了床,顺势往里一打滚,靠着枕头懒洋洋挥了挥手,
“去,给你哥倒点水。”
“凭什么?”袁意一股无名火,立刻按着头气势汹汹反问。
“雨淋多了,腿疼,走不了。”床上的人双眼紧闭,声音减弱,放佛下一刻真的要驾鹤归西。
“……”
她只得窝窝囊囊起身,端了杯水给他,她毕恭毕敬把水端到周珩面前,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早就睁开了眼,用手撑着下巴,正一眨不眨地牢牢盯着她。
他看了她很久,从她转身开始。
袁意手一抖,险些就要打滑迎面泼到周珩脸上,一只手缓慢接过水杯,她低着头能看清他浓密纤细的睫毛投射的一片阴影,遮挡了所有情绪。
那里隐隐约约一片,她看不清,心却突然砰地一声,袁意膝盖一弯,踉跄着后退,她站直身子,低着头看那张薄而寡淡的唇。
那里刚被水小片滋润过,干枯的白唇溢出一丝生机,一点嫣红,周珩垂着眼睛摇晃着水杯,看着里面的水随着他的动作晃动。
水是透明的,能看清杯壁的颜色,一声低低的“哥”突然冒出,袁意在床尾低低地喊他。
周珩抬头看她,示意她说话。
他们越来越熟悉,袁意第一次意识到这层关系的厚度,什么时候开始,周珩使唤她,越来越顺手,老二成了老大的仆人,仿佛天经地义。
一个眼神,她这个小仆人,就瞬间懂了“哥哥”的意思。
她心里莫名生了一点涟漪,她说不清那点起伏的水波是为什么,于是直白了当,又犹豫着,最后问,“你一直看我干什么?”
“袁意。”周珩总爱喊她大名,他蹙眉依旧在盯着她,但并不回答她的问题,“你谈恋爱,别被我抓到。”
“?”她缓慢冒出疑问,但很快转为鄙夷和不服,“就算我真谈了,管你什么事?”
周珩淡淡瞥她一眼,“早恋,你说我管不管。”
“你是什么封建老……”她话没说完,只剩一半就被周珩一个起身压制住了,像被控制命运的后颈的猫,喵喵喵挣扎却无力反抗。
这人不急不忙,笑咪咪看着她那张越来越会顶嘴的唇,一字一句道,“我、是、你、哥。”
她气焰消下去几分,这还是她死缠烂打求来的哥,她自找的。
“你说我管不管的着?”周珩声音不大,也没什么威慑性,袁意却莫名乖顺地听了进去。
她有些迷茫地睁着眼看他。
周珩在用身份理直气壮,承担青春期普通兄妹的责任和义务。
他是哥哥,他管她,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袁意没说话,却很奇怪,觉得周珩更奇怪,他明明在一点点跨越他自己定下的雷池,开始对她的生活指手画脚了。
这不行,那也不行。
她默默退出骤然哑语的气氛,随着渐渐闭合的门缝,光亮渐渐淡去,最后一眼,周珩似迷茫,又似平常地目送她一点点关门。
他为什么要管这么私密的事?
袁意想不通,又隐隐约约觉得她应该听他的。
但生活如旧。
暴雨的持续不断,有了经验的袁意早早备了伞,打算和同桌迈上求饭之旅。
伞像蘑菇一样一朵朵撑起,沿着花坛边子一朵朵灵活跳跃着。
袁意明显生疏,不太灵活地打算跟上,却在一堆蘑菇中突然望见一朵鲜艳的黄蘑菇。
众所周知,周珩是个文静纤细的美少年,是个文弱优雅的充满书卷气的年轻人。
但和他长期接触,只有袁意知道,他是个偶然时段的骚包。
黄蘑菇正匀速向这边挪动,裤腿被卷起,露出一截白净的小腿,脚踝处的骨骼分明,却穿了一双格格不入的拖鞋,灵活地在水面滑行。
蘑菇面无表情,走水坑的行为引起轩然大波,但蘑菇依旧不为所动,他走捷径快速到了走廊,轻轻一跃,已经毫不在意总人目光,面无表情把手里的塑料袋交给袁意。
然后掉头就走,丝毫无停留的意思,甚至连半句话都未留下。
陈艺如目瞪口呆,八卦之心让她一时间让出了关键位置,缓慢挪动到袁意身侧,指着渐渐远去的小黄伞,颤抖着问,“那是……周珩?”
袁意拎着还热的饭菜,整个人也如陈艺如一般凝固在原地,她不太确定,迟疑着啊了一声,“应该……是吧。”
她也不理解周珩为什么要来送午饭。
是防着她蹭别人的伞吗?
陈艺如一脸震惊,问她,“你们什么关系?”
袁意黑白分明的眼睛罕见透出一丝迷茫,她眨着眼定定看着陈艺如。
……他是我哥。
这句话被堵在舌尖,吐不出去,却咽也咽不下去。热气已经把饭盒的塑料盖蒙上水汽,周围已经七嘴八舌开始热议,如升起的水汽一般将她包围。
双眼似乎也被蒙上一层白雾,她看着拥挤的人头,突然对送到嘴边的饭充满畏惧,开始问自己,他们是什么关系?
兄妹。
不是一个姓的兄妹。
户口本也不在一起的半路兄妹。
这关系极容易让人误解,又极其费口舌。她从前最期望的不过是真有这么一个人把她当成亲人,但时间像是生锈的齿轮,她能闻到淡淡的锈味在空气漫出,却很难费劲回到从前最单纯的妄想,太难推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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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齿轮生了锈,就再难推回去。
人是贪心的。
他不是已经在拿她当妹妹了吗?
那为什么不能是他来主动承认。
袁意不太想认,也不太想回答,就像她心里那条一直波澜的河水,泛起惊天骇浪后拒绝平静下去。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最后袁意腼腆笑了笑,低头快速跑进来教室,只含糊糊弄这群八卦之心们,“不是”“没有”。
于是谣言和八卦从她含糊的话中渐渐飞速蔓延扩散,随着这场淅淅沥沥的雨结束,周珩停止给她送饭,外界的传言已如潮水般汹涌澎湃。
她被拉到了办公室。
一个好孩子,应该具备乖巧,优秀两个基本要素。
比如说,周珩。
经常成为榜首的名字总能从各个地方、各个角度传到每个在校生耳中,好奇、期待、关注自然而然成为常态。
早恋的名号传到师生耳朵里,无疑是投下一颗惊天巨雷,要处理,也自然要处理看似毫无背景的袁意。
赵老师反复琢磨,看着袁意那张和关门弟子毫无相似之处的脸,难以置信又重复一遍,“你说他是你哥?”
她乖乖点头。
*
这几天都变得格外奇怪。
周珩走在路上,总能感受到四面八方传来的视觉,和他听不到,但窸窸窣窣,隐隐约约的议论声。
指指点点的感觉如芒在背,等到他回头,世界便全部归于平静。
仿佛只是错觉。
临近高二,分班事项又在眼前,大部分学生忙着应付最后一期考试,抱着分到拔尖的班去。
蒋览和他早早分开,周珩从小就朋友极少,他又爱请假,第一次有了孤家寡人的感觉。
他皱皱眉,转身跑去找蒋览。
“你妹谈恋爱被拉到办公室了。”
周珩如晴天霹雳,从发小同情又怜悯的眼神里缓过神。
他蹙眉反思一会,只觉不对,“她谈是她的事,关我什么事?”
“不知道。”好学生蒋览两耳不闻窗外事,嘴上随口敷衍,手上还刷刷刷翻着资料研究题。
“……”他啧一声,烦躁地回头,打算晚上回家找袁意算账。
蒋览突然笑了一声,他转着笔,分了点神,问周珩,“那你急什么?她谈是她的事。”
“你不懂。”周珩含糊敷衍他。
“我怎么就不懂了?”
蒋览突然凑近,挑眉看他,“你不会打算拆分小情侣吧?”
“……”
“啧啧啧,周珩你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古板封建,现在是什么……”
蒋览及时闭嘴,迎着周珩的眼刀微微一笑,“确实该管,今天敢早恋,明天就敢……”
他话没说完,又听周珩似发愁般淡淡叹了口气,“蒋览,她是个女孩子,你好好说话。”
蒋览:“……?”
“不要乱造谣,再怎么说,她到底是我妹妹,有什么错我会好好管的。”周珩蹙眉谴责地看着发小,“不用你来批评她,她还小。”
“……”
周珩起身,发愁似地看了一眼时间,“不和你说了,我要过去一趟,万一被叫家长,那就麻烦了。”
“……”
“慢走。”
19. 还好不是她
裤脚时不时被跑起的风掀开,瞬间灌进凉风,反复冲刷着他滚烫的皮肤。
长廊弯弯绕绕,似乎跑不到尽头,周珩额间已浸出一层细密的凉汗,他面色如水,胸腔却咚咚咚地剧烈起伏着。
周珩突然记起晨间袁意拖拖拉拉下车,她弯着眼冲他道再见时,纤细的如被风吹得阵阵响的薄纸,教训她的手段在他脑海里瞬间就被全部推翻。
她打不得,更骂不得。
稍用力掐她的脸,那双眼睛便立刻情感充沛的湿润了。
真是麻烦的生物……周珩仰头看着湛蓝的天,吹着雨后清凉的风,心情复杂,他最后微微闭眼,却也不得不认命般推开了门。
咯吱——
上了年龄的门发出沉重的哀响,他预料中的身影并未出现,这里安静过度,只有鼠标的点击声和写教案的沙沙声。
周珩一愣。
大部分老师知道他的名字,却不一定见过他,有人抬头看了一眼,只当是哪班的学生,又低下了头。
一路编好替她开脱的理由就这么断掉,迅速转变成了袁意在哪。
明德校风姑且算开朗,处理学生一向温和,袁意又弱弱唧唧,任由进度如何快,也不至于牵扯到叫家长,但袁意不在这。
她不在这里。
周珩对看似开明的老父亲底线在哪了如指掌,任何不符合乖孩子的标准的人都没有留在他身边的可能。
周珩推开门,形如槁木,他机械般走出办公室,微凉的风轻柔地拍在脸上,迅速渗透到细胞。
他复杂地看着掌心的纹路,它们交叉并行,从最大的裂口开始,莫名其妙汇聚成交点后,就不再分开。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害怕什么,和关系骤变带来的逃避却不太一样。
掌纹的交点依旧有细密的分支,没有终点似地延伸。
*
骤降的秋雨掀起一场气温的狂变,湿漉漉的沙砾地面覆上湿透的黄叶,她站在老树旁,拽着袖口,垂眸,对女生点了点头。
似乎走到这种程度真的被她放纵过头了,袁意跟在女生身后,沙沙的落地声伴着前方温柔的女声显得格外温暖。
赵老师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但对这种程度的传言满天飞,她不得不找袁意谈话。排除袁意撒谎的可能,无非是再看一眼她的档案,找一次周珩,于是决定让她先回去。
大约二十多分钟左右的课间,袁意不知不觉又晃到周珩的教室门口,她状似无意地从窗户扫视去,一张张陌生的面庞如堆叠的积木重复着,袁意没找到人。
她不清楚周珩是被叫去谈话,还是怎么样,就是鬼使神差地想来看他的反应,她总是要反复去确认,一步步得寸进尺地去摸清他的底线有没有再被放低。
有人在人群凝视着她的后背,等袁意准备假装路过时,一声娇俏柔软的女声突然吧嗒一声打断她的思绪。
“你是来找周珩的吗?”
枯叶发出沙哑的声音,带她去找周珩的女生叫宁惜玥,长着一张柔柔弱弱的漂亮脸蛋,笑吟吟告诉她,她和周珩在明德一直是同学。
“你就是袁意吧?周珩最近经常中午帮人带饭,最初我还以为他是替朋友带,原来绕这么一大圈,是你啊。”
宁惜玥轻飘飘地说,她始终比袁意快那么几步,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他刚出去了一趟,听说是因为你。”
“你们很熟?”袁意始终沉默地跟着她,突然冒出话问。
宁惜玥笑了笑,“可能是缘分,从小到大一直在一起,经常见面。”
袁意心里突然有种不吐不快的冲动,似雨季的潮湿悄然爬上破土的嫩芽,她突然毫无情商地说,“我没听说过。”
“你不是他亲妹妹吧,上哪知道?”宁惜玥的语气始终如一平缓,她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柔软的声音中和了语气,让人看不出她的想法。
但软绵绵的话却如锋利的针尖,密密麻麻扎到致命点。袁意感到一阵窒息,她眨了眨眼,快速问,“还没到吗?”
“没有。”宁惜玥笑着说,“你不要着急嘛,我又不会骗你。”
“你是他家的借住的亲戚吗?”宁惜玥边走边问。
袁意下意识排斥这种把她和周珩拆分明白的问题,她皱了皱眉,只觉得不舒服,“你有问题可以问他。”
“你家是做什么的?”宁惜玥像没听见一样,“开公司吗?”
“……”
“你不喜欢我吗?”宁惜玥突然止步,袁意险些撞了上去,她们隔壁的教室是器材室,锁芯早早坏掉,正半开着,上面堆满杂物,落上一层厚厚的灰,隔着窗和门之间的距离,能闻到一股霉味,袁意咳嗽了几声。
宁惜玥看着她,温和地问,“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问一问,你为什么不回答啊?”
第一次感到无从招架,袁意躲开她棉里藏针的话,“要上课,我先走了。”
宁惜玥伸出一只脚拦住她,脸上恰当好处流露一点受伤的表情,她依然温温柔柔,“你生气了吗?”
“我只是好奇。”她含蓄地笑了笑,一脚踢开废弃的器材室,“这里没有监控,你知道吗?”
袁意警惕地后退两步。
“我听说,杨阿姨和周叔叔是高中同学。”宁惜玥哒、哒、哒地走到器材室,她带动了周围的落灰,咳呛得她咳嗽了几声。
她整个人隐没在昏暗中,只能看从透进来的光看清下颔,她背对着袁意问,
“袁意,你说阿姨为什么结婚后又离婚,又和高中同学搅和在一起了?”
“你什么意思?”袁意冷声问。
“周叔叔喜欢阿姨那样的小白花。”宁惜玥顿了顿,她转身、从上到下打量袁意,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和阿姨长得真的很像,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双无害的眼睛弯了弯,充满毫不掩饰的恶意,“你知道吗?”
“杨婉清也一直叫周叔叔哥。”
宁惜玥的话像是平地里投下一颗惊雷,袁意一个踉跄,险些站不稳,她抓着落灰的门框,猛烈地咳嗽起来。
细细的声音宛若幽灵,以后毫不留情地追着她杀,“袁意,他是你哥。”
那双眼仿佛要把她看穿,宁惜玥张唇,问,“你为什么不承认啊?”
她突然凑近,“直接承认不就没这么多事了,还是你本来就想让人误会?”
“我为什么要解释给你听。”袁意心脏剧烈跳动,但语气平平,她转身就要走,却被人猛地拽住后衣领向后拉,身体瞬间倾斜,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后,灰尘四起。
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伴着宁惜玥挥动的手,她突然发力,袁意来不及提防,重重落地后,后脑勺传来隐隐的痛。
“啊,对不起。”宁惜玥面无表情道了歉,她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袁意同学,你先在这等着吧,我去找人,很快就回来。”
宁惜玥话落就飞快跑向外面,袁意脑瓜子嗡嗡,还来不及爬起来,有人突然一脚踩了上去。
“同学你好。”领头人笑嘻嘻,“听说周珩连着给你送了四天的午饭。”
袁意被拽着昂起头,领头人一脸啧啧地盯着她的脸,“你长得好漂亮。”
*
从袁意教室返回无果,周珩第一次慌了起来。
她能去哪?
似乎只可能是被杨婉清领回去,下一步就是被周柏知道,然后转学。
眼见铃响,周珩咬咬牙,转身打算先回教室。他们这节是班主任的课,装病请假对他而言轻车熟路,但踩着铃到了门口,周珩险些撞上来人。
灰尘大得连带着他咳嗽几声,周珩皱眉抬头看去,一愣,他望着灰头土脸的宁惜玥,“表姐?”
周珩一脸嫌弃,“离我远点,一身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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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宁惜玥拍了拍身上的灰,随后笑了笑,“周珩,我爸叫你今天去吃饭,外公好久没见你了。“
“知道了。”
他刚迈进去,突然被宁惜玥一拦,“周珩,你那个新妹妹,长得好像她妈啊。”
她啧一声,像开玩笑似问,“你说小姨会喜欢她吗?”
周珩一愣,随后从表姐似笑非笑的脸上看出什么,他压低声音,“你们在哪见的?”
宁惜玥笑吟吟:“她在老器材室摔了一跤,我本来打算去叫人,但上课了,只好下节课再找人帮她喽。”
周珩瞬间沉下脸,他转身就要走,被宁惜玥直接拉住,“上课了,周珩。”
“一个外人而已,你这么担心吗?”宁惜玥大惊小怪,“小姨知道后会难过的,她长得和你那个阿姨还挺像。”
“宁惜玥,你有病吧。”
“有病的是我吗?”宁惜玥冷笑一声,“你还真把她当你妹妹了,周珩你疯了吧。”
他懒得搭理,抬脚就要往外走,一眼扫到姗姗来迟的班主任,老头睨了两人一眼,“干什么呢还不进去?”
“老师,我头晕,想请假。”周珩面不改色撒谎,“能不能先去一趟校医室?”
宁惜玥瞪他一眼,随后立刻举手,“老师,我陪我表弟吧。”
放行后,宁惜玥跟在他身后飞快跑着,一边阴阳怪气地骂着,“周珩你这个白眼狼,对她这么好,你是……”
周珩懒得看她,扔给她一句,“她和她妈不一样。”
“煞笔周珩,有什么区别,她那个小绿茶……”
宁惜玥话没说完,随周珩停在半开的器材室门口,一股淡淡的霉味和粉尘弥漫到空气,紫红色帘子遮挡了大半室内,她从沾满尘灰的窗子听到一声巨响。
咚——
什么东西果断而凌厉地砸到身体,发出重而闷的响声。
宁惜玥脸一白,下意识去她表弟的脸色。
…………
该怎么形容她。
他一直困惑很久,那只纤细的手小心地牵着他时,身体的触碰把冰火两重天演绎地极为生动。
周珩只知道他从小就身弱,他像一条游蛇,只有固定的巢穴,浑身冰凉凉,不分四季。
他早早习惯,或许真像蛇的天性一样,他冷血,从母亲离世开始,他就不再掉眼泪。他和比他大两岁的宁惜玥成了对比,一个冷血对着亲生母亲的墓碑毫无反应,呆滞得像木头,另一个仅仅只是外甥女,却哭得断了气。
但这是一场永生的阴雨,永远都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直到他看到一个瘦弱、单薄,和他一样没有母亲疼爱的倒霉蛋。
不。
她更可怜。
无论父母是否健在,永远都不爱她。那点同病相怜,或许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傲慢,或许只是某一刻的共振,反正、不管怎么样,他鬼使神差握住了那只虽然瘦弱,但健康、炙热的的手。
反正、不管怎么样,他们之间变成什么样,他是他妹妹。
大概是因为他在可怜她。
他没有像宁惜玥说的那样,背叛了母亲。
她太可恶,这么弱,不得不需要人来扶助这株孤零零、单薄的小草,否则她可能活不下去。
那扇窗虽然不满蒙蒙的灰,但依旧清晰,周珩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见那只纤细、白瘦的手腕高高举起,然后勾起板凳角。
他柔弱又可怜的妹妹,稍微一骂就掉眼泪的妹妹,面无表情、毫不犹豫地勾下板凳砸向下面。
咚——
声音在回荡着。
他好像,对她的了解依旧是空白。
但幸运的是,
被砸的人不是她。
还好不是她。
庆幸……不是她。
他怔愣地对上袁意慌张、飘忽的眼神。
20. 撒谎
带头打架的是几个外校生,等袁意那一板凳结结实实砸下去时,一声尖锐的惨叫从昏暗的器材室冲出去,震得秋叶簌簌抖动。
她被落灰呛得咳咳几声,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眼神飘忽不定地和暗紫的废旧帘子对视,灰蒙蒙的窗外,周珩正一脸复杂地看着她。
袁意还是第一次从他那张始终平淡的脸上看出这种表情,她隐约感知到,有什么东西轰得一声,就此倒塌。
她眨了眨眼,低头看了看不慎误伤的脚腕,只有一道浅浅的青紫,除此之外,全身再无任何擦伤。
“……”
袁意突然有点后悔,她略带心虚地转移注意力,对地上捂着头的人亲切问,“你还好吗?”
得知学生被骗到废弃的器材室后,赵老师着急忙慌赶到校医室时,只看到灰扑扑的学生和蹲在地上举着一只脚的“绯闻对象”。
周珩半跪在地上,微微蹙眉,他盯着袁意的脚踝,被铁凳不慎砸到,冰凉的皮肤露出一片面目可憎的青紫,看着很严重。
他轻轻戳了戳。
袁意“嘶”地一声就要踹开他,却被冰凉手指先一步桎梏住,她打了个寒战,立刻老实起来,低着头看脚腕上搭着的长指,她斟酌几下,“哥,你轻点。”
周珩闻声抬头,看了一眼袁意,她蹭了一脸灰,发圈在凌乱中被撤掉,此刻披头散发,整个人透着一股灰尘的味。
“板凳是自己掉下来的吧?”周珩声音平静,一只手替她上药,冰凉的药膏骤然触碰到皮肤,冰火两重天,火辣辣的触感随即顺着皮肤密密麻麻爬上全身,袁意几乎是忍不住地向后回缩。
但又被他捞着脚踝拽了回去,声音透着暴风雨下的平静,过分温柔中带着一股的冷意,“别动。”
袁意不知道为什么打了个寒战,她“哦哦”两声,又讨好似得悄悄凑近周珩,一边观察周围的人,一边贴着他耳朵,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她打我时太用劲,不小心把板凳碰下来了。”
缠绷带的手一顿,周珩看她几秒,微笑着等她睁眼说完瞎话,他迸出来一个“嗯”,继而又娴熟地替袁意缠上一圈又一圈。
好冷淡。
好平静。
袁意低头看着那张脸,第一次从俯视的角度看他,眉眼莫名柔和了下去,那簇睫毛低低地垂着,投出一片浅淡的阴影,眼底有一片淡淡的乌青,看不出他有什么表情。
她分不清周珩是生气,还是什么,只默默闭了嘴,看着他缠绷带。
白色绷带像不要钱似的厚厚裹了一圈,等袁意回过神,她有种呼吸被限制的错觉,袁意晃了晃脚踝,正要说话,周珩突然一把把她摁了下去。
他站在袁意身侧,指着她的脚踝问,“能走吗?”
袁意刚想答是,就见他突然挡在她身前,自问自答说叹了口气,满脸担忧地转头对着刚进门的人说,“老师,我妹妹好像骨折了。”
“……?”她跟着周珩的动作看向姗姗赶来的赵老师,有些懵。
“我也不知道表姐有什么误会,把她带到那边,又没有监控。”
周珩欲言又止,满脸纠结地看了一眼远处远处站着的宁惜玥,冲赶来的几位班主任解释,
“这位外校的同学不知道怎么就进来,按着我妹妹打,她现在走不了路,可能是骨折,或者韧带伤到了。”
袁意并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伤成这个样,她一言难尽地看着周珩,但本就脸色不好,让接二连三赶来的人误会更上一层楼,只当是袁意真伤到了。
赵老师简单了解情况,瞬间充满自责,她蹲下身看着袁意被缠成桶的脚踝,满脸愧疚,
“是我没搞清你和周珩的关系,不想造成这样,但那位同学伤得也不清,可能轻微脑震荡,这个……还是要联系一下家长。”
“我来吧,老师。”周珩冷不丁插话,他满脸担忧,“但那里也没监控,我赶去的时候只看到挨打的人是我妹妹,这总不能怪她身上。”
赵老师:“当然不能,你一向不会撒谎……但……还是要联系家长。”
袁意只听周珩拨通了好几个电话,他用不同语气不同态度,分别添油加醋含糊了大概事实,最后完完全全把这事从她变成了——表姐一家对周柏打算另娶新人的不满。
周柏不耐烦地听完电话,只敷衍指了助理去处理赔偿责任事宜,给周珩打了笔钱吩咐他带妹妹看病,自此电话彻底掐断。
至于宁惜玥那边,被周珩外公外婆薅着领子带走,并满脸愧疚对着袁意承诺,会给不懂事的孙女一个记忆深刻的教训,也就此告落。
周珩替他和袁意简单请了假,一个人大摇大摆迈进袁意座位,替“可能骨折暂不能走”的妹妹收拾好东西后,他拎着两只包,带上备用手机,扶着一瘸一拐地袁意出来了校医室。
袁意皱着眉看快成茧的脚踝,老老实实跟着周珩的安排在长椅上等车。
她看着背对着她站的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天眨眼间就过去,往日只能透过窗户看到的落日此刻全景播放在她眼前,靡丽又柔和的灿阳将人影拉得很长。
他是瘦长、又半透明的一条,浅淡的影子和她的影子折叠在长椅上,他双手插在兜里,侧立在站牌旁眺望着远方。
但他却从离开校医室后,一句话也不说。
袁意不知道这算重拿轻放,她、和周珩的表姐、以及那位连名字都不清楚的施恶者,全都混成一滩,没人是全然的无辜者。
但最后都被他轻轻放过,蒙尘的窗,却透着强烈的光,他一定看见了,所以才撒谎。
袁意从混乱中苟且获得了一个完美受害者的身份,但是,她又低头看那长长的影子,它寡淡地蒙上了一层金光——周珩似乎平等地放过了每一个人。
包括他表姐。
袁意觉得不公平,她沉默而郁闷地发泄着无从控诉的不满,和周珩一样,用沉默代替情绪的表达。
他们都拒绝沟通,在这等了二十分钟根本不是高峰期的车。
她视线落在厚重的绷带上,突然眼前被光一刺,身前的人突然蹲下,影子被折叠起来,他背对着袁意,却离长椅很近。
“上来吧。”
袁意听见一声叹息,他声音一如既往平静,似乎不会被任何情绪左右,他就是这样一个理智、过度在意对错、过度容易泛滥同情的人。
袁意没有动。
等了几秒,始终不见后背的重量,周珩闭上眼,又睁开,他又道,“做戏起码要做全套吧。”
“我没瘸。”被滋生养大的贪婪在悄然放大,袁意无从发泄一股说不上来的怒气,硬邦邦回他。
她很没礼貌了,也不再假模假样了,反正、他都看见了。
她就是动手了。
“扭到了吧,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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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是砸得不轻。”像在哄人,他不紧不慢说,“我看见了。”
袁意盯着他的后背。
“你走路有点瘸。”周珩突然笑了一下,但稍纵即逝,他不知不觉连带着掺合上了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无奈,“上来吧,我们真去医院。”
袁意有那么一秒被他未察觉的无奈哄好了,等她不怀好意地攀上周珩的脖颈,双腿穿过他两只看似纤弱的胳膊,热源纵然发烫。
情绪是多变的,老来的快也去的快,变得更快。
袁意闷闷地贴在他的颈窝,能感觉到领口裸露出那片肌肤的凉,两层布料像是粘合剂,她黏在周珩身上,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洗衣液味。
他们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混在了一起,晾干的衣服被分离后,全透着一层淡淡的,相同的香味。
现在它们又以另一种方式,贴在了一起,加强了浓度。
袁意突然就把脖子拉长,离开他天生凉冰冰的皮肤,周珩被她蹭来蹭去,不耐烦地掐了一把她的小腿,“别动来动去。”
周珩的声音淡而空,像是要和夕阳融合到一起,袁意悄然又贴近他,歪头看他漂亮的侧脸,柔软的金光扑在他脸上,透着一股悯人的气质。
她哥还真是一个好人。
袁意反复想起宁惜玥的脸,神态,和那股傲慢,她嫉妒这种顺风顺水的人,可以高高在上打破她的幻想。
“哥。”袁意像条灵动的蛇,安静十秒后就要用十分钟的躁动来缓解,她从周珩的脖颈擦过,毛绒绒的脑袋惹得周珩跳了跳眉,眨了一下眼睛,
“你为什么要撒谎?”袁意在他耳侧细声细语问。
“撒什么谎?”周珩一脸清白地回头,险些和她撞上,他愣了一下,迅速回头,身体却突然被阳光灼得烫起来。
袁意静静看着他。
周珩抿了抿唇,清白的脸终于露出一丝裂缝,“不撒谎,你想被送回去吗?”
“不想。”
“那废话什么,闭嘴。”
袁意没搭理他,她又问,“宁惜玥是你表姐,所以你舍不得怪她?”
她听见周珩的呼吸沉重起来,然后吐出两个字,“瞎说。”
袁意觉得很委屈,她突然觉得脚踝隐隐发痛,是心理上的痛,“我脚痛,都是因为她。你放过她,是觉得我很恶毒吗?”
周珩脚步一顿。
他耳侧声音喋喋不休,掺杂着快要溢出去的酸味,“你是不是后悔了,觉得我又恶毒又坏,居然下手那么狠,所以……”
“袁意。”
周珩忍无可忍,他理了理头绪,憋出来两个字,“没有。”
他软了语气,“你是我选的妹妹,她是强行塞来的表姐。”
袁意没吱声,周珩叹了口气,“我保证只有她回家受到的教训最大。”
“哦——”袁意阴阳怪气,“那你的好姐姐觉得我恶毒,你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周珩忽然松开一只手,袁意踉跄着抱紧了他的脖子,还来不及说什么,一只修长的手抖了抖手里的信封。
袁意定睛一看,看不出是什么,她抱紧周珩,要再近点,突然听他说,
“你问题挺多的。”
“正好我也有,先解释一下吧,你那个男朋友,还有这封信。”
他笑吟吟,“有人问你周末去不去约会,正好我有空,陪你。”
21. 试试就试试
灯带泛出光晕,晕染了一圈,袁意有些错愕地盯着镜中熟悉又陌生的人,茫然地眨了眨眼。
镜子中人更像是件漂亮的礼物,被包上昂贵的包装纸,等待送人。袁意不适应踢了踢脚下那双价值不菲的鞋,看不懂周珩的意思。
她对人际交往的掌握不知何时开始慢慢变弱,猛然发现心思一戳即破的周珩突然蒙了层雾,雾蒙蒙地遮去所有想法。
袁意问他,“你之前不是还要管着我吗?”
口口声声禁止早恋的威胁突然转弯,他像是在包什么礼物,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
袁意感到强烈的不适,她早就习惯在被人管制下的自由里放纵,正常人应该怎么做。
她静静想着。
应该是怒火冲天,气急败坏地把这种垃圾小信封撕掉,再和她大吵一架,威胁她但凡敢,就打断腿,把写信人暴揍一顿。
但袁意什么也没得到,她嫉妒心又开始旺盛的生长起来,带刺的藤蔓倏然收紧,扎在结实的心脏上。
他表姐说得很对,“又不是亲的”。
那有什么好在意的。
还是只是因为她出手砸了人,打破了她那个柔弱凄惨的小白花人设,他就不在意了。
袁意压着一股怒气,她不甘心地抬头,冲着周珩喊,“我不想去。”
周珩错愕地跳了挑眉,很快又平静下去,问她,“你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不想。”袁意头也不抬,咬牙把那点晦暗的心思藏了又藏,她理直气壮顶嘴,“凭什么你叫我去我就去。”
空气中像是米花爆开,轻微的噗嗤一声,接着,她平时的洗衣液味从头发丝爬到神经,袁意身体一僵,凉凉的两指轻轻捏住她一瓣耳朵。
身后隔着一层薄纸似的空气层,体温的凉意和滚烫互相渗透,周珩从她腰侧伸出一只手,提着一张纤薄的纸。
他在她耳侧,全然不觉这姿势有什么不对,“你上次不还叫着让我少管闲事吗?”
周珩凉凉道,“为什么不去,因为这次被我抓到,所以就不去?”
袁意僵硬地想推开他。
“那下次呢?”他略带嘲讽,声音虚且气不足,很好藏住了咬牙切齿的腔调,他提高声音问,“下次没抓到,再背着我去?是吗?”
他轻描淡写问,袁意却敏锐察觉到话里暗戳戳地不满,她很满意地松了口气,感到一阵轻松。
袁意缓慢眨着眼睛,似乎能感受到睫毛带动的细风,她心情突然变好。
那点才露苗头的妒火就这么轻而易举被周珩毫无知觉扑灭了,这场单方面的讨伐瞬间转变了箭头。
袁意敏感地颤了颤身子,从周珩环好的手肘下呲溜钻了出去。
“不要转移话题。”袁意看着他,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去就是。”
她想了想,打算连吃带拿,毕竟周珩一向很少正式回答她的问题。
袁意又想起从校医室到大门的距离,像是一场折磨,好哥哥冷眼看着她一边蹦跶,一边幸苦的伪装疑似骨折的受害者。
有点肤浅的了解突然被宣布判断错误,她非常理解可怜受害的哥哥,毕竟他们像夫妻一样相敬如宾的兄妹关系自此被打碎了。
袁意不清楚周珩怎么想,但她更担心的是好不容易骗来的东西又被清零。
“哥。”袁意假模假样看着他,但周珩却不搭理,他望着信封启封口漂亮的手绘玫瑰,莫名其妙的火气更旺了。
周珩扫她一眼,挥了挥信,由衷夸赞,“他还挺浪漫。”
“……”
简直是鸡同鸭讲,他现在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袁意撇撇嘴,打算暂时放弃“审问”他。但周珩并没有放过她,轮换薅她到各个商场,像个变态,在玩什么真人版洋娃娃换装,脸上始终挂着恰当好处的笑,对她指指点点。
袁意从头到尾只能听见两个词。
“可以。”
“买。”
她哥真的很有钱。
袁意有点嫉妒。如果恰逢销售夸奖误会时,周珩文质彬彬,但话里夹杂着□□味,瞥她一眼,露出一抹看不出心情的笑,澄清道,“哦,那是我妹。”
她藏了一路的小心思,直到被带到咖啡馆。
人不算多,环境雅得过头,黑压压一片,这里的灯昏暗过头。
周珩催她坐下后,长腿一伸,和袁意坐在同侧,他结结实实把唯一的出口堵塞,扫了一眼环境,发表第一句意见:“光线太差,他眼光不行。”
袁意:“……”
见袁意不吱声,周珩瞥她一眼,“你喜欢这样的?”
袁意:“没有,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带我去的那家。”
他矜持地收回视线,“下次再带你去。”
袁意:“好的,哥。”
周珩点完单,又打开那封她还从未看过的信又看了一眼,然后又合上,看了眼表,对袁意说,“他迟到了。”
袁意:“……”
袁意:“是的,看来人不行。”
周珩抖了抖信,塞到回去,也不管袁意的表情,他点好餐后,就和袁意一起安静地看桌上的花纹。
两个人都静静地不说话。
咖啡馆的空气都弥漫着一股苦味,光线过暗,她悄悄侧脸,能看见那节昏暗的灯下的下颔线。
袁意对这种气氛有点无所适从,她盯着周珩眼尾那颗细小的痣,不自觉走了神,直到这人突然动身,不知从哪摸出一面小镜子递给她,他指尖微微凉,残留在袁意手上的触觉一碰即散。
“不放心可以照一下镜子。”周珩和蔼可亲地对她道,“今天很漂亮的。”
袁意脸色扭曲地接过镜子,立刻把火气扔到了无辜的写信人身上——为什么还不来。
她深呼一口气,看向周珩,解释说,“我哥,我不认识他,也不是很想见他。”
周珩扣字的功夫切实在她身上体现,他找茬似地喝了一口茶,连眼皮都懒得掀,“嗯。”
袁意:“……”
他接过服务员送过来的茶点,均等地分成两份后,然后搅了搅柠檬汁,突然问,“说起这个,我还没问呢,你绯闻对象怎么还有一个是我?”
他兴致盎然地看着袁意,“送个饭亲哥变男友?”
“……”她瞬间噎了一下,不知从哪解释,或者说,狡辩。
袁意低着头,右侧火灼般的视线巍然不动,丝毫没有要移走的意思,她话不经脑子,先一步反驳,“又不是亲哥。”
她话落,只觉空气似乎凝固一瞬,那道视线迟疑、迷惑、有些慌乱地移开,袁意抬头看他,周珩正用叉子一举砍下半个蛋糕,他脸色无异,看不出任何的变化。
她却觉得后背凉凉。
“哥。”袁意盯着被尸解的蛋糕,连忙找补,“我是说,虽然不是亲哥,但胜似亲哥。”
“……”蛋糕被残忍地割下了一块,袒露出一块奶油。
眼见越描越黑,对写信人的意见达到了最高,银色刀面凛冽地照出细长的指节,周珩微微侧头,像是在盯着刀刃,又像是在看她。
他并不发表意见,听完袁意越描越黑的狡辩,只微微笑了笑,歪着头睨她一眼,顺手把切得稀烂的蛋糕推了过去。
桌面和瓷碟碰撞,沉闷又高调地吵着她的耳朵,她听见这人温柔到能掐水的声音幽幽飘过,言简意赅,“吃。”
可怜的蛋糕可怜的她,袁意欲哭无泪,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动着叉子,低声下气问周珩,“哥,咱们走吧。”
“人还没来。”
“可是他迟到这么久了。”
“你挺期待。”周珩忽得凉凉看她一眼,淡淡开口道。
袁意没多想,早早习惯周珩自带阴阳藏满隐喻的语调,她只想回家,她整个人像过了八点的喇叭花,半死不死地把下巴立在桌子上,重复,“我想走。”
周珩略带满意地点点头,“迟到这么久,是该剔除。”
袁意刚想出声,却见一个身影一闪,稳稳坐到对面,她立刻坐直,正面打量对方。
袁意一怔,是上次好心替她撑伞的人。
来人一脸意外,连发丝都精心打理过,从袁意的脸上缓慢转移到周珩身上,迟疑半天,才不确定问,“周珩?你们来这么……”
周珩没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赶在祁淮开口前先一步伸出手,“你好。”
祁淮:“……”
祁淮:“我记得我们认识。”
他们当然认识。明德喜欢把尖子生挑出来养蛊,开会单独小考更是家常便饭,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周珩早就成了固定几年的同学。
“不好意思,我忘了。”周珩弯了弯眼睛,满脸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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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展了一下腰,又懒洋洋靠了回去,“真是不好意思,忘记点你的了,要不你喝点白开水吧。”
“……谢谢,不用了。”祁淮欲言又止,“我们在学校会议厅经常见,前不久也遇到过一次。”
“啊,真是抱歉,没印象。”周珩单手撑着下巴,礼貌微笑,直入主题,“你找我妹什么事?”
他单刀直入主题,袁意听得真切却更加迷惑,这位阴晴不稳定的大爷主动挑事,强行来陪她见所谓的约会对象,明显抱着拆散对面用意的小心思。
但他问话却客客气气,礼礼貌貌。
好像全然不在意这事。
她似乎又听到宁惜玥那句轻描淡写的“又不是亲的”。
袁意调整姿势,却发现祁淮在看她,目光措不及防对上,她一愣,却见祁淮冲她微微一笑,像小猫挥爪子似得举手打招呼,然后露出虎牙。
很可爱,像猫科动物。
她微微一怔,打算回个微笑,但斜对面的距离突然被一只呈圆形走动的盘子打断,她视线被突兀地挡到。那只盘子被咯吱咯吱推动到她面前,和堆在一起的磁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恰好扯断这条刚连上的透明丝线。
周珩的声音突兀地插到对角线,他温声细语,对她微笑,“多吃点。”
袁意:“……好的。”
“你是她表哥吗?”祁淮插话,“我记得你就一个表姐,什么时候还多了一个妹妹。”
她握刀叉的手一滞,下意识去看周珩,他不答反问,“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祁淮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塑料小袋子,摊开在桌面,他满脸歉意看着袁意,“你上次落下的,最近忙,一直顾不上,只好托人写信约你出来。”
袋子里装的是颗锆石,孤零零躺着。
她瞬间感到两道目光扫来,一道温和有礼,另一道是从侧面,毫无掩饰地在她脸上肆意游走,充满真真切切的质问。
袁意老实回答,“我不记得了,是不是找错人了。”
祁淮:“没有,上次下雨,你走得太急,发圈上脱落的,掉在花坛边。”
“这样啊,那谢谢。”袁意没想到他记性这么好,她接过袋子,低着头,不知道下一步是该干什么,继而犹豫地看向周珩。
不过是个乌龙,袁意一脸被证明后的清白,昂首挺胸问周珩,“哥,那我们走吧?”
“来都来了。”祁淮温声打断,“麻烦你们这么跑一趟,也不太好,加一下联系方式吧,下次我请大家吃饭。”
“不用了,我妹妹没有手机。”他淡淡拒绝,一把牵起袁意的手,“既然没什么事,那我们就先走了。”
祁淮冲她笑笑:“那以后有机会再约。”
他这话只说了一半,袁意就被周珩连拉带拖逃离了咖啡馆,视线骤然一亮,她不习惯地要伸手去挡光,一只手却速度贴上额头。
袁意眯着眼看清手主人,就听他毫无波澜解释,“帮你挡光。”
这光只挡了十秒,那只手就又收回去,见袁意望来,他一脸淡然,“现在还需要挡光的话,只能带你去医院了。”
“……”她噎了一下,又振振有词转移话题,“我说了我没谈也不会谈,这都是误会。”
周珩懒得搭理她,等拉着她进了家奶茶店,他问:“那你觉得他真是为了送东西?”
袁意立刻闭了嘴,半晌她又不服气抬杠,“说不定呢。”
他捻着塑料袋里的锆石,凉凉开口,“做什么春秋大梦,谁会喜欢你。”
“你这是前后矛盾。”袁意不屑道,“抛开这个不谈,说不定真的只是送东西,你这叫造谣,起码要赔我……”
“那你试试。”他突然开口。
“什么?”
“现在帮你买手机装卡,你看看他会请你还是请我们。”
袁意的注意力瞬间集中到“手机”、“卡”,她双眼亮晶晶,语气压抑不住的欢快,“真的?”
周珩静静地看着她发光的双眼,突然轻笑一声,“假的。”
他顾不上欣赏袁意骤然焉下去的样子,凉凉开口,“你还真想加。”
袁意没蹭到这天赐良机,情绪波动过大,她恼火地看着周珩,嘴上却硬要占便宜,“我明天就去找他。”
“你敢。”他语气淡淡,似笑非笑看着袁意,“你试试,到时把你腿打断。”
22. 承诺
他威胁得轻描淡写,又给自己找台阶下,“我也不是非要管你。”
周珩靠着电线杆,单手插兜,眉眼透着一股莫名的烦躁,最后良久,他开口淡淡道,“等你以后爱怎么样怎么样,我才懒得管。”
“什么叫以后?”袁意头也不抬,背对着他问。
“以后就是以后,管那么多干什么?”
“为什么以后就不管了?”她不依不饶追问,“哥,你是觉得等毕业,我们会分开?”
他没出声,低头看她。
这是下午,阳光舒缓地在她脸上铺展开,能看清金光下脸部细密的绒毛,她面色冷淡,眉毛微蹙,低着眼睫,像是在想什么。
“为什么我们以后会分开?”袁意问。
他默了一瞬,却依旧没回答。
他从没想过以后。
周珩拒绝、也无法回答这种刀刀见血的问题,他松开腰间系着的外套,草草套了进去,微弯右侧,娴熟地伸手去抓她垂到腰侧的手。
袁意手和她的生命力一样透着股旺盛的活力,手是热的,绵软得没骨头,成了他冰冷掌心中灼人的热源。
他牵着袁意打算回家,用来遮掩他乱糟糟的心情。周珩一手接过早就点好的奶茶,利索剥开吸管外层的纸皮,扎了进去,递到她唇边,妄图堵上那张嘴。
袁意下意识咬住吸管,她不伸手去接,任周珩一手牵着她,一手举着奶茶,径直无视他眉眼的逃避,直接了当追问,“哥,你为什么不说话?”
“吵死了。”
周珩强硬把奶茶塞到她手里,牵着她就往外走,语调冷硬,言简意赅,“回家。”
但他手里牵着的向来不是什么乖巧懂事的妹妹,反而是个一直观察他、研究生存法则的刺头,刺头不以为然,态度坚硬地一屁股坐了下去,昂着头扫过紧紧相连的两只手,最后停在他后颈,
“我凭什么听你的?”
清晰又刻薄,她一句话满是怨气和不服,周珩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又被他硬生生遏制下去,他从小被礼仪规范牢牢束缚,既没打过架也没和人吵过架,骤然碰上一只冒火星的电钻滋啦乱钻,他既打不得又骂不得,只会仗着那层不存在的血缘,冷声强调,
“我是你哥。”
但毫无杀伤力了。
空气传来一声细微的嗤笑,袁意大有破罐子破摔地架势。
“什么?”她就这么坐着望他,眼睛清澈透亮,像是能把人看穿,语气轻飘飘,“以后就不管我的那种哥吗?”
周珩吵架水平几乎为零,在袁意面前几乎无从招架,只得步步紧退,他压着一股邪火,只会说,“没有”“不是”。
到最后连这话也省了,袁意的问题越来越刁钻,逼着他拿到去剖开血淋淋的心脏。
“为什么要管着她?”
“为什么逼着她打扮得像件礼物去约会?”
“为什么又威胁她不准早恋,否则就打断她的腿?”
“什么叫以后,以后就不管她?”
袁意的声音从平静到狂风中振振响的薄纸,吹不烂,只会噼里啪啦地维持着身形。
她犀利追问,到最后声音带上一丝冷冰冰的温度,袁意露出一抹笑,睁大那双并不迷惑的眼睛,问周珩,
“所以哥哥,是从那天开始吗?”
袁意突然改了称呼,直白了当盯着周珩转过来的眼睛,“你看到了对吗,我和你想的不一样,一点也不一样,没那么可怜,也没那么无辜。”
她脸上没有泪,情绪也平稳,一句句声不大,却像细刀子割肉,一刀一刀,削得薄且细,露出片片生涩带血的骨肉。
周珩喉咙一阵发紧,被人轻而易举点破心事,他端庄稳重的外壳被袁意用生锈的铁撬了个口子,重心不稳地恍惚几下,望着她,一时无语。
我没有,不是,你想多了。
这种话太轻太敷衍,他面前站着的是个活生生的异性,胸脯起伏着,她平静地呼吸着空气,只是疑惑、满脸倔,轻缈缈的话透过相连的两只手,“哥,你是不是不想认我了。”
周珩答得干脆利落,“没有。”
他拽紧了手心那只温热的手,话未出口,袁意已经像条泥鳅似得甩开她,她登登登后退几步,脸色凄淡,眼瞳乌黑,唇上的血痂不知什么时候破开,血珠横卧在枯萎的唇上,肤色淡到似乎要融化在夕阳下。
她站直,抿唇看了一眼周珩,“我会走的。”
“什么时候说让你走了。”周珩隐下眉眼的燥意,他大跨步上前,用指尖抹去她唇上的嫣红,“我错了。”
周珩无可奈何,温声哄她,“别哭。”
连道歉都不会,连道的是什么歉都分不清,连为什么道歉都懒得去想。
袁意冷冷笑了声,她后退避开周珩,语气生硬,“我没哭。”
然后又变得诚恳又真切,“对不起哥哥。”
一句话被她连着飞速念完,袁意机械似的眨眼,“我的错,对不起哥哥,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乌黑的眼仁转也不转,在直视着他,似乎要钻过瞳孔,跑到他大脑去读取什么,他听见柔软的声音夹着若隐若现的哭泣,像是他想象的,她缓缓在说着,残忍又自暴自弃地生吞自我。
“我就是自私自利,我就是恶毒,所以我不配,我本来就不配,你也觉得我不配。是吗,哥哥?”
她一声哥哥叫得亲昵又婉转,像漂亮的鸟在清晨高鸣,声音又骤然变尖,加速起来,“我生来就应该被扔在那里,我本来就该在那里发烂发臭,没人会帮我,永远都没有。”
袁意定定看他两眼,像情绪再也忍不住似,轻声自语,“都是假的。”
随后她猛然撒手,从周珩身侧擦肩跑过,卷起一道细小的残风。
连卷起风也和她一样弱又凌厉。
她眼上没有泪,自暴自弃的话却带着濒临绝境的呜咽和求救,周珩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一把攥住,有着难以言说的窒息。
窒息的痛感清楚地从身体传来,他迷茫地望着袁意远去的背影,拔脚追去,脚下细沙卷起,形成低矮的泥沙风暴。从头到尾,她也只是个和他一样,不知亲缘是什么,不懂骨血相连是什么感受,但又因这份缺失,疯狂地祈求眷恋这一丝像又不像的假兄妹情。
他们是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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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败的扮演者暗自抽痛,无力的感觉满了上来,优等生人生的第一次失败是扮演袁意的哥哥。
他生涩、鲁莽,既未接触也从未体验,自学成才似得模仿着身边的每一对兄妹。他在小心翼翼、又在尽全力扮演一个理想中的哥哥。
肤浅的责任担当和摇摆挣扎的心,在看到柔弱的妹妹举起刀斧挥向加害者时,他竟诡异地生起一丝后怕。
只给她想要的,给她依靠,给她承诺。
多么简单,多么简单啊。但很遗憾,周珩并没有学会,他犹豫于一个新面孔的妹妹,妹妹一直在用真话去骗她,她是一株生命力旺盛的草苗,肆意生长,总能找到汲取阳光雨露的法子。
不需要他这种阴暗潮湿阴影下的娇贵的花,一碰到烈阳就瞬间打回原形。
他从哪都不如她。
妹妹就是妹妹。
是他没及时赶到,是他自以为是,是他对她一点也不理解,本来就是他的错。
运动细胞早早被杀死在长期的宅家中,他深感后悔,因为他追不上袁意。袁意灵活在车水马龙中游走,不近不远甩着他,周珩呼吸渐渐变重,直到几近喘不上气,他忍着喉咙涌上的血腥,终于在垃圾桶旁,袁意气喘吁吁停下脚步,被他用手抢硬捞回怀中。
然后一阵干呕,袁意听得心惊肉跳,周珩还死死桎梏着他,她腰侧搭上一只瘦弱但有力的胳膊,如钢筋铁骨固定住她的行动,袁意心似乎要溢出,随着周珩那条明显的硬骨头传到他胸腔中。
咚咚咚。
他跑得更快,让胸腔的跳动清晰的传到她耳侧,剧烈运动的人身体却不热,只有冷汗黏腻地附上她的肌肤。
冰凉凉的,和他干呕的动作,狼狈几近无血色的脸色一齐把袁意的心拉入谷底。
周珩身体不好。
她对他的了解仅限于此。
但袁意还未开口,周珩一把把她按到怀中,袁意被迫伏在他胸腔前听咚咚咚骇人的声音,他喘着气,动作很克制,忍着口腔的血腥,一字一句纠正她,
“没有。”
周珩握着她的手,眉眼透着认真,他边喘气,边温柔在她耳侧解释,“我没有这么想。”
“如果你这么觉得,好吧,那是我的失职。当哥的要担责,你担什么责。”他望着袁意那双潋滟成河的眼睛,像是很铁不成钢,又谨慎地观察她的脸色,一句句话像流水似流出,
“你想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为什么要藏着掖着,也用不着藏着掖着。”
“我想象中的你该是什么样,你就该是什么样吗。你本来就不该被束缚,我们是平等,是我自愿把你当成妹妹,这是负担吗?”
周珩问得真切又迷茫,他连着咳嗽几声,剧烈运动后的声音沙哑,袁意似乎能闻到鼻尖淡淡的血腥,她不禁拽紧他外套上的收缩绳,脑子乱成一片,溃不成军。
所以她答,“不是。”
“那你也不是。”
气息喷洒在脖颈处,热得她想后缩,周珩的声音始终平静,带着让人舒缓的魔力,他轻轻开口,像应下巨大承诺,“永远都不是,只是我妹妹,不管现在,还是以后。”
23. 潘多拉魔盒
三两人影,行色匆匆,长杆路灯尚未亮起,袁意被箍在他怀里,蜷缩在这一片无人注意到的阴影里。天地间仿若只剩他们二人,身侧人的体温和呼吸渐渐抚平她胡乱的思绪,掌心被汗湿,过于用力而泛白的指节紧紧攥着她。
她真真切切感到喉咙涌上来的酸意,眼中的干涩后知后觉排队等候着,莹润的水光开始在双眼打转,袁意背靠着他,有些释然,松开紧绷的全身,彻底放松,叫了他一声哥哥。
校服少年低低应了声。
袁意有些迷茫地眺望远处,一时间不知道从哪说起,冲动过度的尴尬慢慢上升,她脸色渐渐燃起两朵火烧云,最后低头看着紧握着她的手,凉凉的,袁意慢吞吞问他,“要不要去医院?你呼吸好像很困难。”
“不用。”周珩握紧她的手,扶着电线杆子起身,像往常那样把她提溜起来,“我们回家。”
袁意不太放心,她挽着周珩的手臂,整个人半挂在他身上,明显感到他气息不稳,她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
周珩察觉到她欲言又止的目光,微微蹙眉,罕见耐心解释给她听,“脚麻了,你刚才压的。”
袁意眨眨眼,有点愧疚地松开挂在他身上的胳膊,她声音闷闷的,“那……对不起。”
他睨袁意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弯腰,长臂一伸,从空荡的袖子里勾出她的手,然后紧紧拉着,“回家。”
周珩面皮薄且白,不知什么时候被染上一层粉,他和袁意手拉着手,走过晕染了人间烟火气的小摊们,一路默默无言。
缘分来得太迟,半路相逢,纵跌跌撞撞爬进模仿兄妹亲缘的坑,他和袁意也难以和骨头打断连着筋的至亲血脉般怡然自得。
没有血缘的亲情淡而寡,也无法律约束让,自发相聚的这份情随时都可能断掉,但以后还太久,他低头看向袁意,残阳在微弯的唇角点下缕缕薄弱的金光。
不管日后如何,他和袁意能手拉手,平静和缓地互相依偎取暖就很好。
来日方长,现在就很好。
他这么想着,握紧了半靠在身上她的手。
*
明德的考试压力如连绵不断的阴雨,淅淅沥沥淋到心尖,始终不断,连空气都沾染上一丝淡淡的霉味,让人在片刻的喘息中苟活。
有短暂发疯的人,在嗡嗡嗡空调外机声中丢下一句惊天动地的“放假了”,随后这群学生木然地笑那么几秒,又归于平静。
陈艺如“啵”地一声拔掉笔帽,她挺直腰板,只觉肩胛骨隐隐泛酸,于是忍无可忍调转方向,对袁意悄悄说,“我想请假。”
袁意这才抬头看她一眼,陈艺如又接着说,“但找不到理由。你帮我想想,我腰疼,老班铁定不批。”
陈艺如的要求过高,她既要天衣无缝找不到破绽,又要体面稳妥,确确实实把袁意难住了。
自打袁意上学起,从未体验过什么叫请假,她编的理由也是只会那种烂到千篇一律的。
袁意盘算一番,除了发烧,她实在想不到什么能体面离开了,但陈艺如一票否决,她只得如实摇摇头,“你要求太多,我想不到。”
“问你哥呀。”陈艺如撞了撞她手肘,“他不是经常请假,今天你和周珩一起吃饭吗?我陪你,怎么样?”
笔尖在字迹终端打了个结。
袁意终于从题海中苏醒,半是迟疑的看着陈艺如。
她在明德就这么一个朋友,虽然是同桌强行绑定赠送的朋友。但人际关系袁意还是略懂一二,如果拒绝陈艺如,她似乎真就要彻底落单。
她虽然不理解明德为什么还有小组作业这种集体活动,但落单的可怕她深有感触,袁意挣扎片刻,最后说,“我不清楚,问问吧,好吗?”
陈艺如唉声叹气,爬到桌子上,可怜兮兮望着她。
袁意一时语噎。
早恋乌龙被辟谣澄清后,袁意在学校“知名度”也水高船涨,更准确来说,是成了八卦中心之一。
周珩是她哥。
这一消息像长了腿的大鹅,从明德入门的第一件教室开始,按着顺序一件件探脖子进去大叫,传播此类非学习性质八卦,虽然她对此不理解。
但生活变化却尤其明显,她接触的人以肉眼可见速度更新增加,这群学生在以他们的方式向袁意示好,代表认同她融入这里。
与此同时,更让袁意苦恼的是,不少人见她第一句话,不是“你好”。
而是,“你真是他妹妹?”
紧接着,“那你两怎么不一个姓?”
随后,“亲妹、表妹、还是邻居?”
得到答案后,一声低低的失望和拖着长音的叹气传来,袁意的耳朵几乎要生茧,那几句话反复重复提醒她。
“哦——不是亲的啊。”
“一点关系也没,就是借住吧。”
“怪不得,我说怎么没听过。”
但她无从反驳。
只好点点头,答是。但拖周珩过于出众的人缘的福,她摸索到一种混入明德这群早早建立关系的团体。
人际关系也相当重要。
于是卖哥求荣这事袁意一回生二回熟,顶着陈艺如期盼的眼神,她点了点头。
但她心里隐隐催生一种不情愿,言说不清的烦躁,袁意还是忍不住问,“你请假为什么一定要见到他?”
陈艺如毫无遮掩,坦率告知:“因为他拿了第一,我要蹭一蹭第一名的buff。”
“……”袁意默了一瞬,又暗自平缓下去,她那股淡淡的反感和不情愿瞬间消失,成了单纯疑问,“他又不总是第一。”
“我知道啊。”陈艺如说,“但他这次是啊,上次的第一名的手我也握过,这次考试进步了二十名呢!”
“……还要握手吗?”她幽幽问。
“当然。”
袁意低垂着眼睛,她轻声替周珩婉拒,“可是他有洁癖,如果我带你去,你握了他的手,这笔账要算我头上。”
“?这么小气的吗!”陈艺如忿忿道,“凭什么算你头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他是这种人。”
袁意不吭声,点点头,默默咬紧了牙关,她看着陈艺如的表情渐渐舒缓,又慢慢道,“那你还去吗?”
“嗯……”陈艺如突然从抽屉抽出一封信,“说起这个,其实是有人托我帮忙送东西给他。”
袁意视线落在浅色的信封上,又很快转开,“冬书放在箱子里,不是有专人帮忙送吗?”
“啊?”陈艺如愣一下,才反应过来袁意是在说明德的传统习俗,每年都有匿名、或者是全真名代送信的活动,她笑了笑,解释道,“这个不是啦。”
陈艺如凑近,贴着她耳朵轻声道,“冬书他从来不看的,统一找袋子装起来,等第二年再扔到投递箱里,再送回去。”
“那还真是会麻烦人。”袁意幽幽道,“这是什么,情书吗,那可能不行。”
陈艺如比了个耶。
“他不会收。”袁意盯着那封信,“你还是还拿回去吧。”
“袁意!”陈艺如骤然提高音量,她拖着袁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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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撒娇了,“你就帮一帮忙嘛,大家都知道你是他妹妹,你帮忙递的,他起码没法扔。”
“就这一次!”
“他就你这一个妹妹,不找你找谁!”
陈艺如软硬兼施,眉浅浅弯了起来,她这话很好地取悦了袁意,袁意心满意足,面上却不显,她略显犹豫,“但是……”
陈艺如用手堵上她的嘴,“没有可是、但是、万一了,写信的人没任何过分要求,只是要你小小帮一下。”
“袁意,帮帮忙吧,反正你也不吃亏。”
“你犹豫什么啊,再说了,你哥就算真谈,挨打的又不是你,他自找的。”
“怎么样?”陈艺如冲她眨眼卖萌,“就送个信,好处少不了。”
她迟疑片刻,可耻的心动后,问,“什么好处?”
*
“卖哥求荣”这事一回生二回熟,袁意从最初的犹豫到全部一口应下,在周珩不知道的角落默默囤起来了各式各样的信。
信被她均等地压在卧室抽屉的最深处,袁意一封封抚平信的封口,犹豫又挣扎地全数压下。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每每冷静下来只觉理智在疯狂地丧失。
“卖哥求荣”这事在同桌陈艺如的演绎下活灵活现,陈艺如用纯粹的兄妹关系和她吐槽抱怨龙凤胎哥哥,向她传送出卖自家哥哥的具体过程,袁意在一旁静静听着教程,心里隐隐竟有些羡慕。
托她帮忙送信的人很多,大部分是由于周珩的交友圈过度封闭,和明德初中部直升的朋友始终在一个班。明德直升的学生早早有了自己的圈子,导致认识的人早该认识,不认识的也无从下手,于是拜托他亲口承认的这个妹妹送信联系的越来越多。
一封,两封……袁意面不改色地数着今天收到的信,她一边理所当然把周珩卖了,一边又全数把信压在角落,再拿书盖上去,任谁来了也难以想象这下面藏着厚厚的信封。
袁意一封接着一封反复摩挲着,封口纤细薄软,似乎稍一用力,就能轻易撕开,她却始终没撕开封口去看,信安静地躺着,像是潘多拉魔盒在引诱她,去打开,但袁意清楚知道,一旦打开,就再也合不上。
她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些信有着隐秘的不爽,又面若春风,每天笑吟吟应下承诺,所有的信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但每天依旧有人换着法地拜托她。
袁意像有收藏癖,甚至主动提出帮人送信,再一封一封地叠好,全部压下去。
周珩对此一无所知,他和袁意互相撕开那层假面后,关系像是融化的冰,在一点一点变好,和寻常兄妹吵架一样,随着时间慢慢淡化,然后缓和,直到能嬉皮笑脸的打闹。
但她每天回家过于反常的行为还是引起了周珩的注意,比起寻常,袁意回家过于积极,在车上突然消音,理由是太累太困,回家却像是打了鸡血反锁房门,她身上有一种强装无事的鬼鬼祟祟,周珩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她的反常。
这天是周末,劳累了整整一周的高中牲终于得到短暂休息,周珩随手脱掉校服,全部扔到洗衣机,他看了一眼脏衣篮,袁意的校服还没扔过来,习以为常地倒上洗衣液,冲斜对面的门喊了一声。
像是没听见。
周珩自然地走到门口,向下按门柄,他推开一条缝,随着屋内的光线漫不经心催她,“衣服——”
“哐当——”
抽屉被猛烈的合上,和轨道摩擦过快,发出撞到柜底的声响。
他皱着眉抬头看向双手背在后面,笑得灿烂、但十分勉强的袁意。
24. 谎言
“你怎么不敲门?”袁意找到掩饰理由后,立刻失去微笑,先发制人,她悄悄后挪了挪,用后背把抽屉推到严丝合缝。
应急反应过于完美,除合上抽屉那一声巨响外,简直找不到理由去探究她的异常,周珩看她一眼,没多说什么,只问她,“衣服。”
袁意松了口气,脱下外套递给他后,顺势坐在床侧,无声催促他快走。
“你很急吗?”周珩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长腿一迈,把书桌前的椅子轻轻勾到身侧,他坦然地舒展身体,抱着袁意的外套松弛地坐了上去。
椅子的滑轮静音效果极好,片刻间袁意尚来不及反应,一人一椅,光明正大地位房间居中间,离她的位置只差两步,离紧闭的抽屉也只差两步。
袁意下意识心虚地屏住呼吸,她声音不自觉带了点讨好,一脸无辜地问周珩,“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那你去送。”周珩也笑眯眯,轻悠悠把外套甩到她身侧。
拉链在碰撞中产生细微的声响,她几乎是瞬间抓住外套,眼神飘忽地游走到周珩身侧,再向右,再向右一点的抽屉。
自觉见不得人的秘密尽数藏在此处。
袁意本能拒绝,但却找不到理由,她和周珩在静止的空气反复拉锯,决不松口让他一人留在房间。
但周珩也没要放过她的意思,他屏足气,毫无压力,慢悠悠问,“叫你送个衣服而已,这都不愿意吗?”
“我脚疼。”袁意毫无愧色地找理由,又抬了一下小腿,她指指脚踝,“那天被压到的。”
“那正好锻炼一下。”周珩微微一笑,“在学校不动,饭给你送到嘴边,吃什么还挑三拣四,要我跑四五个窗口去买。放学也不动,拖到我去找你,还要背你去车上,我记得你好像是擦伤,不是骨折。”
她面色一白。
“正好这距离短,走几步就当康复训练。”他说完,轻轻一蹬地,顺势滑到书桌旁。
手肘作为支点放在抽屉正上方,支着一张笑得温和的脸,周珩侧身抵着抽屉,另一只手闲散地勾上把手,小幅度小幅度的,来回拉动。
袁意耍赖到底,直接向床一摊,“反正我不去,我不洗了。”
“哦。”周珩没什么反应,左手撑着脸,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动着腿,静静望着躺平装死的袁意。
他眼神平静到毫无波澜,态度松散随意,反复拉出一小截抽屉,又拉回去。
滑道发出令人麻木的声音,和那道慢悠悠的视线一齐将袁意悬挂起来,似乎下一刻就要把她拦腰斩断。
她实在受不了,一骨碌起身,指责他,“你安静点。”
“好的呢。”周珩依旧笑眯眯,“你什么时候去洗澡,能不能快点,我也要用。”
他房间明明有单独的卫浴。
袁意不知不觉坐到了床尾,他们现在的距离是一步。
椅子的高度是根据袁意的身高调的,周珩坐上面突然矮了一截,两条腿向外肆无忌惮地伸直,他矮了一截,她坐床上,恰好能平视着他。
像是看出她满眼的质疑,周珩从头到尾不急不缓,微微歪头,温声解释,“淋浴坏了。”
袁意一脸不信,“骗人吧。”
“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周珩淡淡反驳,“又不是不让你进。”
袁意一噎,像是硬生生吞了个苍蝇,难熬到极致,“那你先去洗。”
“我不。”周珩答得干脆利落,又体贴朝她笑了笑,“你先洗,我后洗,方便拖地。”
“我来拖。”袁意麻木道。
“不是脚疼吗?”周珩懒洋洋睨她一样,“路都走不了,万一又脚滑,摔了怎么办?”
“现在好了。”
“那正好去把衣服洗了。”
“……”
袁意实在憋不住,她起身利索走到书桌,向上用力一跳,轻而易举坐到书桌上,随后不动声色向靠墙的那侧挪动。
腿像两只乱拨的风筝,毫无章法穿过缝隙,一只安全抵达,周珩皱着眉抬起胳膊,另一只却被他一把拽住脚踝,凉意如烙铁般环在温热的脚踝处,袁意打了个哆嗦,猛地向上一缩,却像被脚铐扣住似的挣扎不开。
她一只腿虚虚地挡在抽屉前,另一只不正常地被周珩横拦在半空。
“你干什么?”袁意虚张声势道竖眉怒斥他,周珩也不恼,但也不撒手,他平静地抬头看她,“你差一点就踢到我脸了。”
明明差得是五万八千里。袁意觉得这人几乎毫不讲理,偏偏做起事一副正人君子,温文尔雅的假样。
她脸色发烫,呼吸急促起来,睫毛如蝶翼般飞速眨动,理智也全无,失去耐心地催他,“你什么时候走?”
“等你洗完。”周珩平静回答她。
“我今天不想洗澡。”
“那我也不洗了。”
“……我要睡觉了,你出去。”
“你不洗我也不洗,空调坏了,准备在你这打地铺。”
“男女有别!!!”袁意彻底忍不住,冲着那张始终微笑的上唇怒吼,“周珩,你想干吗?”
周珩一脸受伤,微微低头,复杂又忧虑地看着她,连声音都低了几个调,“但我是你哥。”
他一脸受创,袁意瞪大了眼,第一次见到这种活生生的无赖,“这有什么关系吗?”
周珩理直气壮:“兄妹之间没听过男女有别,睡一张床也没关系。再说,我只是打地铺。”
他一顿,“除非你心里还是觉得,我们没关系。”
袁意的心猛地一撞,她要反驳,却无从下手,毕竟是她和周珩手拉手,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反复问他是不是把她当亲妹妹。
袁意哑口无言,最后只得憋出一句,“可我要换衣服。”
“你可以出去换。”他依旧微笑着答,又嫌弃地扫她一眼,“你有什么好看的。”
周珩说完,就要拉开抽屉,他环顾一圈,大大方方开口,“这没纸,抽屉里有纸吗?记点东西。”
袁意一只腿横扫过去挡住他,“这里没有。”
“你急什么?我就看看。”周珩微弯眉眼,“里面有什么我不能看的吗?这么紧张。”
袁意沉默地盯着抽屉上一只修长的手。
他身体温度始终很凉,去挡他时不慎碰到的那一块皮肤依旧若有若无传来灼热的烧感,但明明那一秒是什么滑溜溜、冰凉凉的皮肤贴着她的小腿极速滑过。
袁意紧张起来,又无法坦然接受现实,她放弃反抗,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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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一把抵住抽屉,“这是我的隐私。”
“这么紧张的吗?”周珩声音淡得像水,始终和外界对他的评价一样沉稳、优雅。
他慢悠悠松松开手,“什么东西紧张成这个样,找了这么多理由都没放弃?”
袁意只当是哑巴,全身上下似乎透明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
“又有人约你吃饭吗?”
“没有。”袁意眨着眼,“和我没关系。”
“那为什么我不能看?”周珩沉默了一会,问她。
袁意从书桌慢慢滑下去,她呲溜一声,像一块严丝合缝地砖,完美地卡在椅子和书桌之间,用身体堵住了空隙。
椅子受力,滑轮向外滚动,她贴着他的腿,从上到下看着那张像是白描画出来的脸。
简单凝练的几笔,勾出他微蹙的眉峰,冷淡的下颔线,毫无血色的唇,以及眼尾下一颗细小,很容易就把人拉进深渊的泪痣。
他或许应该在疑惑,但越来越平淡语气暴出几分藏不住的怒气。
“哥哥。”袁意嘴一向很甜,她极有眼见力地轻轻旋转椅子,但失败了,周珩一手捏着桌角,她转不动。
袁意一根根掰开葱白的五指,他全程不反抗,像玩似的静静看她动作。她把周珩的手殷勤地放回他腿上,然后把椅子旋转到另一侧。
袁意亲昵地搭上两只手,用力去捏他的肩,“哥,我帮你捏捏,上学辛苦了。”
这人僵了一瞬,袁意才发现太费劲,捏不太动。她努力回想着陈艺如和她哥的日常相处,有错就认,只要滑跪够快,转移话题必然来得及。
于是袁意又换了方式,努力在同桌看不见的地方隐晦地向自家哥哥滑跪,“帮你捶捶背。”
但她忽略了一点。
她和周珩的关系不太正常。
周珩回头冲她笑了笑,对袁意雷点大雨点小的行为并不发表意见,只点头,摇头,“左边”“右边”“轻一点”“再重点”。
袁意费力地替这人按摩,她边捶边好声好气解释,“这说来话长,其实全是陈艺如的东西。”
袁意出卖了同桌,让陈艺如顶完所有黑锅后,她小心觑了一眼周珩,见他闭着眼,于是安心地停下,“这样可以了吗?”
周珩没出声,但心安理得使唤完她后,顶着袁意惊愕的眼神,又转回椅子,他甚至体贴拉上她,靠近越来越远的书桌,毫不讲理,拉开抽屉。
“编的太扯,下次撒谎前做一下准备。”
抽屉里的东西终于重见天日,袁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着那一堆伪藏极好的外表,眼睁睁看周珩漫不经心伸手去翻。
他慢悠悠,但一件不落、毫不讲理,全然一副独裁的模样,并好心给妹妹解释,“为了防止你被人欺负,我交了点朋友。”
周珩微笑着看着袁意苍白的脸色,抖落出最后的伪装。
一封封漂亮、还散发着混合的香水味的信安卧于此。
他径直拿出一封,望了一眼已经彻底放弃挣扎的袁意,“陈艺如他哥经常提这个妹妹,所以印象很深。”
“下次编真一点,最好撒谎前做个调研,说不定我就信了。”
周珩温柔安慰她,“没关系,下次加油。”
25. 刺激
纸张撕开的声音在空气中闷闷响起,周珩眼神凌厉地向下看去,唇畔勾起淡淡的弧度,他轻蔑道,“你怕什么?”
高举在半空的手指彻底夺去了她的视线,袁意视死如归地看两只灵活地手撕开信封,抽出信纸,然后单薄的白纸被他两根长指轻而易举捏住一角。
纸张孱弱无力的抖动了几下,袁意听见一声嗤笑,精准扫过她耳侧,然后钻进去。
“就这?”周珩苛刻评价,“什么年代,还玩送情书这一说,诚意为零,看着像是钓鱼的。”
袁意表情木了一瞬,吞吞吐吐地看了过去。
信封被他一下全部打乱,七零八落堆叠在一起,周珩脸上挂着和整个人气质截然不符的奚落,素日海纳百川、温文尔雅的正人君子骤然成了背地里阴阳怪气的挑拨大师。
她极其不适应,抬眼盯着他一动不动。
那张薄纸被他嫌弃地甩了甩,周珩端着嗓音,优雅地坐直,他翘着二郎腿,准备看信。
他时不时笑吟吟侧头看她,一边假模假样开始念信,视线如雷达般反复探测她的存在。
“我来帮你看看这人怎么样。”他假惺惺道,嗓音也怪里怪气,“同学,你好。”
他停顿,去看袁意。
“你好吗?妹妹。”周珩弯弯眉,视线离开信,看了一眼袁意古怪的脸色,“看上去是不太好呢。”
袁意默默无言,只见他眉毛越来越皱,声音渐渐消失,连脸色也沉了下去,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两人心思迥异,直到那阴阳怪气的声音渐渐消失,信纸被啪地一声按在桌板,袁意听见一声疑惑慢慢在耳边响起,然后逼着她抬了头。
袁意视死如归,乖乖巧巧应了声,“哥哥。”
周珩眯着眼看她,她一向有事喊哥哥,没事喊哥,吵架叫大名。
“解释一下吧?”他轻轻晃了两下纸,连动作都比刚才要温柔,带上一丝精疲力尽的困惑。
这封信是给他的。
这股火来得莫名其妙,让他烦躁又郁闷,又消得太快,让他整个人像是被掏空。
他没给袁意太多思考机会,像是全身脱力似的一封封拆开,从上到下极速扫一眼,最后发现,全是给他的。
周珩彻底陷入迷茫,他放空似地躺平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盯着眼前安静的哑巴。
“真的不给我一个解释吗?”
这会连语气都温柔地能掐出水了,袁意却感到一阵寒意。
她头皮发麻,顶着那道快把她切片的视线缓慢抬头,却不知从何开口。
“为什么要藏起来?”
一向合格且温柔的哥哥慢慢开口,他嗓音疑惑,带着不容拒绝的微笑,温和地看着她,像是一位良师,只是在循循善诱误入迷途的学生。
那么她,为什么要藏起来?
袁意竟惊讶地发现她根本找不到答案。
她竟也不知道。
人本能地会在各种考量后撒谎,会欺骗他人,甚至会欺骗自己。袁意心脏似乎要跳出这幅躯体,她深呼吸着,然后勉强着微微笑起来,眼也不眨地开始撒谎,“我帮了同学一个小忙。”
“我看着像是大忙。”
袁意点点头,“好吧,我错了。”
“……”,周珩默了片刻,问她,“哪来这么多人找你送信?”
袁意含含糊糊,“可能是介绍的,他们也只是想认识一下你。”
“那你人还怪好的。”他弯唇,声音凉凉,“所以把我卖了?”
“……”袁意心虚地眨了眨眼,“也不是。”
“那藏什么?”周珩垂眼看她,讽刺似的淡淡开口,“真这样的话,为什么不让我看?”
他轻而易举问到核心,袁意支支吾吾编不个所以然,半天,她轻轻狡辩,“没有,是太多了,只能先藏一部分,打算慢慢给你。”
他笑得很冷。
“哦,是吗?那还真谢谢你。”周珩眉眼弯了弯,他声音不知怎的格外冷,“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信吗?”
袁意望着桌上那张被他压着的薄纸,有半截正游魂似乱飘。
她含糊地嗯了声,“知道。”
空气像是冷掉了,周珩突然安静,不再接话,他们距离不远不近,人影在灯光下互相拉长重叠在一起。
他胸口发闷,静静看着她一点也不在乎的态度正在白嫩嫩的脸上乱蹿,无由的感到一阵烦躁。
陈艺如的哥哥曾和他吐槽过,家里的混世魔王卖哥求荣的光荣过往,那时他嗤之以鼻,又暗暗羡慕,可今天真轮到他,比以为的幸福先到的是烦闷。
这样应该是最好的,她正儿八经把他当成了哥哥,这栋空荡荡,一直只有他的房子,终于多了一点热闹。
周珩突然握紧了手里的那团纸,那封信被他揉成一团,乱七八糟的声音被安静过度的空气不断放大,他哐当一声用力推回抽屉,气压格外低。
他冷着脸看了一眼袁意,然后又缓慢移到地上已经散了的信,最后他睨了一眼袁意白皙的脚踝,擦伤并不严重,连印子都快淡下去了。
就这,她不知被谁惯出来的破脾气,整天把他当狗一样使唤,到处跑腿买饭,周珩越想越气,他忍了忍。
“衣服给我。”周珩压着怒气平静对袁意说,“我去洗衣服。”
“哦、哦。”袁意连忙低声应了去,慢吞吞递给他,她向来敏锐,很容易就注意到他平静外表下的一股火。
她有点无措。
周珩生气她不是不能理解,任谁背着她,又打着她的名号收了一堆不该收的东西,甚至,像变态一样摆放整齐的藏起来。
她也会不高兴。
袁意挣扎一瞬,对抱着她衣服就要跨出房间的周珩开口,“哥。“
周珩不情不愿停了下去,他挣扎几秒,凉声问,“什么事?”
袁意豁出去,决定彻底和她那点隐蔽的想法告别,“我以后再也不藏了。”
“嗯?”周珩眉眼微微一弯,很快又被熨平,回头看她。
“以后直接递给你。”袁意字正腔圆强调,“哥哥,对不起。”
“……”
回应她的是一声克制的摔门声,夹着一声“你最好这样做”。
袁意迷茫地看向门,大概几秒,门又被拉开,周珩探出一颗脑袋,冷着脸吩咐她,“把信收拾一下全给我。”
袁意不解地问:“你看过了,还要这干什么?”
周珩:“收藏。”
“……哦,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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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意不理解但尊重他的癖好。
这次门彻底关上了。
*
袁意向来守信,至少是在最开始按时这样打算。她反复摩挲那几封信,一脸木然,问同桌,“为什么每天都有,大家都很闲吗?”
陈艺如忙着写题,百忙之中抬头叹了口气,“宝贝,当然没那么闲,很多重复的人,包括外校,等等等等等,毕竟你哥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点姿色的。”
“我现在能拒收了吗?”袁意垂着眼问,自从袁意公开成了他妹妹,塞信对象成了她,中午出一趟门的功夫,她座位上就多了几封喷着香水的信。
陈艺如笑着摇头,“很多人都知道了,现在直接塞到这。”
说完,陈艺如苦恼地托腮,“说起这个,真是不好意思,我也没想到闹这么大,要是直接扔的话,万一被找麻烦怎么办。”
袁意敷衍地嗯了声,“可以偷偷扔,反正他也不看。”
话是这么说,袁意还是沉默着一封封塞到了书包里,路过垃圾桶时,似乎又强大的磁力,在吸引她包里的信。
扔吗?
今天是她答应周珩的第一天。第一天她就自私地想毁约,反正他看不见,反正他不知道,或者她自己悄悄看一遍,筛查一遍。
袁意挣扎着,最后在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咔哒咔哒地指针、分针,秒针,她心情不好,回头看了一眼教室还剩几个在埋头抢夺时间的学生。
袁意只好先费力摆脱那种吸引力,满肚子心事地踉跄走出教室,却不远不近看到风尘仆仆的赵老师。
她最后一节是体育课,上完这一节是五点多,正好就是这周的假期了。班里的学生大多已经跑了下去,只剩几个人在这拖拖拉拉。
“袁意。”赵老师一如既往温和,她小口喘着气,大概是今天穿高跟鞋的缘由,走路急促,登登登的踏在地板上。
女老师温柔地微微弯腰,扶了扶夹在鼻梁上的眼镜,卷发垂到袁意眼前,能闻到一股属于打印室的油墨味。
“你家长来提前接你,说是有事。”
她波澜不惊地放下这句话,袁意的心跳却因此迅速起伏,不等她出声,一声柔柔的、淡雅的香水味先一步袭来。
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漂亮,在所有人面前那个柔弱但为她操碎了心,但她很久很久不见的母亲——杨婉清低头,唇畔挂笑,眼神却很冷。
“麻烦老师了。”她朝着年轻的女老师道谢。
袁意被迫牵上她的手,腼腆地挂在她身侧,向老师说再见,甚至也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
杨婉清的手很瘦,她牵着袁意,长美甲有些扎手,凉凉的缠着袁意的手,袁意有一种错谬的感触,仿佛她只是一个家庭幸福齐全的普通孩子。
她抬头看向这位母亲。
漂亮的脸擦着脂粉,脸上带着怒气,但不是争对袁意的。
袁意难得感受到这么一点亲情,她下意识握紧了妈妈,这个陌生又无比渴望的词慢慢从口中吐出,和她的疑惑一样,“怎么了?”
袁意小心翼翼的问,同时四下转头,寻找那个可能的影子,她没等到杨婉清的回答,小心补了一句,“就我们吗?”
杨婉清这才回答,她冷笑着向空气发表不满,“那不然呢。”
26. 不需要羡慕
这是和周珩失联的第一天。
袁意撑着下巴隔窗望向小区的绿化带,天气回暖,但树叉子依旧孤零零,光秃秃的杆上冒出一点嫩芽。
她身上套着一件厚羽绒服,围巾严严实实卷了三圈,遮住大半张脸。
很冷。
有点像那个周五的温度,袁意一只手被杨婉清牵着,另一只蜷缩在长袖里。她连连回头,望向越来越远的教学楼,然后抿着唇跟着上了出租车。
出租车打了好几个弯,和往日的行驶路线截然不同,袁意双手平放在腿上,坐得笔直又拘谨。
她安静地等到车缓慢停下,身侧女人一言不发付了钱,香水味也一齐渐渐散去,她没再牵她,袁意也习以为常地跟在杨婉清身后。
陌生的小区和往日温馨精致的独栋洋房格格不入,这里绿化尚好,人流却杂乱。
袁意跟着到了一单元,她静静地站在杨婉清身后,看她按开电梯,踩着高跟鞋走到按键旁,还未撕掉表层塑料纸的按键凹凸不平,起着白毛边。
狭小的空间仅剩二人,电梯内的广告随电梯上升开始自动播放,袁意看了一眼几乎和自己齐平的杨婉清,终于开口,她低着头看一侧的镜子,终于出声问,“妈。”
“不回叔叔家了吗?”
香气随着一阵叮里咣当乱了一下,她耳朵被吵了一下,听见杨婉清声音在电梯里回响,“前段时间委屈你了,以后都不用去了。”
杨婉清语气倦怠,“也没什么好回的,去你舅舅家先住一下,等我忙完这段日子再来接你。”
电梯叮咚一声开了门,高跟鞋率先离开了电梯。
袁意心一沉,但高跟鞋的声音已经渐渐远去了,她顾不上想这其中的变故,急忙跟了上去。
开门的人似曾相识,几年的时间团圆了袁意干瘦的身体,饥黄的脸有了血色,白里透红,也让她几乎要忘记那段掺满苦水的日子。
她抬头看去时,发现是当初接她的男人,也就是她舅舅。
杨宗伟愣了一下,对袁意变化有些茫然,从她身上缓慢移开视线,没什么表情地让他们进来。
袁意蹲着换鞋,听男人声音淡淡响起,“姐,你们吵架了把她带来干什么?”
“先放你这,就几天。”杨婉清对着镜子补口红,“用得着这个态度吗,这些年你也没少拿好处。”
她套鞋套的动作一顿。
“吵架就吵架,这些年吵的还少吗?”杨宗伟嘲讽一笑,“我倒是没什么,就是家里没空房间。”
袁意眼尖地看见口红险些断掉,女人声音尖细但温柔,她回头嗤笑一声,“那就和小九先挤一下,你亲外甥女,总不能让她睡沙发吧。”
“小九长大了,陌生人不方便。”
杨婉清哐当一声从包里掏出一踏钱,“少废话,就这几天,等我找好房子就带她走,用不着你在这阴阳怪气。”
“不是钱的问题,你至于把她带来带去吗?”
“那我怎么办!总不能和姓周的闹掰,还把女儿扔那吃他的喝他的。”
“你们总会和好的。”
“和好什么,小兔崽子就没想过家里有我的位置,他爹和他一个德行!”
“姐!”
回他的是怒气冲冲的摔门声。
而袁意像是一具溺水的尸体,从平静的水面探出她湿漉漉的头,发丝黏腻地糊在脸上,几乎要窒息。
她睁着眼,慢吞吞喊了一声,“舅舅,我哪都可以睡。”
*
袁意收回思绪,从叫唤声中开门,坐到餐厅,静静看着满桌的家常菜,冒着热气。
舅母很热情,替她清理了杂货间,让她暂时住了进去,并温柔安慰她,想住多久都可以,不用管杨宗伟,他只是刀子嘴豆腐心。
这里的生活温馨美满,初见时的粉团子——她表妹已经长势喜人。
表妹咯吱咯吱笑着,身体一歪,就那么躺到舅母怀里,她被轻而易举地抱在怀里,然后习惯的撒娇道,“妈妈,帮我剥虾嘛。”
“好好好。”妇人眉眼一弯,熟练的开始剥壳,虾仁Q弹白嫩,壳留下的橙色斑印显得那只虾更加诱人。
舅母顿了一下,转而把筷子方向一转,“小意,吃虾。”
袁意低头扒着饭,从筷子间隙看那只虾仁,只觉得扎眼。
虾离她不近不远,在舅母的筷子上,她腼腆笑了笑,随口扯了个谎,“谢谢,我海鲜过敏,表妹爱吃,还是给表妹吧。”
寒暄客气后,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袁意再也看不下去,她轻声退下,逃也似地钻回房间。
她来得仓促,什么也没带,只剩身上一套衣服,书包里装着这周的作业,以及几封挣扎无数遍也不知道该不该送出去的信。
袁意抱着全部家当,缩在床角,漫无目的地看天。一家三口反复在她脑海里浮现,年幼天真的表妹,温柔的母亲,和爱护女儿的父亲。
完美的一家三口,她一直幻想着的那种,居然如此轻易就在一直冷淡的舅舅身上见到。袁意忍不住唏嘘,耳边又反复回荡起一声又一声甜甜的“妈妈”。
这让她突然想起偌大的二楼,惯爱冷脸的少年,也是这样,不耐烦地听她一声又一声叫哥,然后十分不情愿地帮她做事。
这感觉太像。
袁意低头看着那封不属于她的信,突然发现,她有一点……在想他。
不是在幻想所谓的妈妈,也没有在想一个属于她的幸福美满的家,她只是平平淡淡,普普通通地在想周珩。
没有为什么,就是在想他。
在想她的哥哥。
她很确定。袁意第一次觉得这样的日子比初到周珩家还难熬,她最害怕的东西在悄然无声发生了转变。
有一根无形透明的脐带,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仅凭惺惺相惜的那份情和时间打磨出来的习惯,让习惯四处漂泊的她突然有了牵挂,把她和他拴在一块昏暗飘荡的空间。
那么他现在在干什么?
袁意突然想去找他。
不管这个决定是否理智,感性在这一刻罕见战胜了她长达十几年的理性。
袁意腾地起身,她推开门,正好碰上系着围裙的舅母端着一盆水果要进表妹的房间。
两人措不及防碰上,女人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紧接着不自然地清清嗓子,柔声说,“小意,怎么啦,正要喊你等下去吃水果呢。”
袁意:“……谢谢。”
袁意朝她委婉拒绝后,面不改色撒谎,“我等下可能要出一趟门。”
“好。那你慢点。”
他们之间是敷衍的漠不关心,但袁意毫不在意了,她着急去找另一个人。
杨婉清是不太信弟弟的人品,摔门时不忘给她塞了三百块钱,不管怎么说,她对这个女儿在物质方面不算吝啬。
不多不少,刚刚好够她撑到周一开学。
袁意攥着三张人民币,生疏地下了楼,她在迷宫似的小区走了几圈,费力拦到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到碧桂兰庄。”
“呀,姑娘,送不到里面,顶多给你送到门卫那,那边查得严,除非你是户主。”
她默了瞬间,改口成了蒋览家。
往日司机接送,她跟着车进出,丝毫不觉麻烦,经司机这么一提示,袁意才想起她没法进去,也不能打电话到周家。而她既没有手机和电话卡,也不清楚周珩的联系方式。
她似乎只能先去蒋览家,袁意根据印象,模模糊糊报了一个地址。
这行为似乎太过放纵,又不理智。袁意咬着唇忽略脑内那一块名为理智的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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嚷,最后把它崩掉,她果断又重复一遍,“走吧,师傅。”
于是车开始发动。
但她没走成。
车窗半开着,冷风灌了进来,刺眼的白光透过玻璃反射,像是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她,袁意迎风转头,拨乱额间乱发,手却一滞,停在半空。
她顺着冷却柔的风望向点点大的人影,和车身启动渐渐加速的方向一致,在不停靠近。
白光下的人,越来越近,推着单车,脸上似乎透着迷茫,时不时看一眼手机,再四处张望,打探,像在找什么。
袁意猛地大喊,“停车!停车!”
司机一愣,还来不及反应,脚下率先刹了车,再看向窗外时,少女黑色的影子已连蹦带跳狂奔向对面,车门来不及合上,被风吹着微微动。
柳条柔软地垂下,还未见绿芽上涨。凉凉的风,同样的气味在衣服触碰那一刻飞快融合,袁意重重地扑向光影下错愕的少年。
他柔软的发随风乱飘,修长的五指下意识扶在袁意脑后,肤色在阳光下像在发光透明,对突然扑来的滚烫热源显得格外慌张,但很快稳定下来。
袁意像太阳似粘在他身上,很烫,但周珩身上凉凉的,但让人心安。
他双手牢牢接住了她,还来不及说半句话,怀中的人竟然语气委屈的,呜呜咽咽地开始撒娇。
罕见的声音从袁意口中发出,她蹭了蹭周珩的胸膛,抱紧他,第一次真情实意地说,“哥,我好想你。”
从那天五点,到今天下午三四左右点,也就23个左右小时。
一向保持形象的袁意突然成了学会了撒娇,她嘤嘤嘤地委屈着,周珩却发自内心的闷闷笑了一声。
那一声嫌弃的“没出息”终究没开口,他矜持地看怀中的少女,问,“真的?”
“真的。”
“那怎么也不打电话,你不会不知道我手机号吧?”
“我没手机。”
“你这是坐车打算干嘛?”周珩垂眼看她,“找我吗?”
他眨眨眼,“这么慢,我要是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不找我了?”
袁意闷闷地不开口,她贴着周珩,半天憋出一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你了。”
“啧。”他骄矜地挑挑眉,“肉麻。”
“你想我吗?”
“不想。”
“那为什么在这里,不是来找我吗?”袁意从他怀里抬头。
“路过,顺便来看看。”周珩挑挑眉,“谁知道就被你缠上了。”
“那我饿了。”袁意不管,径直忽略不爱听的。
“他们不给你吃饭?”他松开手,盯着袁意仔仔细细打量一遍,“怎么感觉瘦了?”
她只离开他眼皮子不到一天,上哪瘦这么快。
“没有。”袁意像条灵活的八爪鱼,不声不响又缠上他,她的手灵活地穿过周珩的手心,然后紧紧扣上,“我要吃虾。”
“知道了知道了。”周珩牵着她往出租车上走,一边絮絮叨叨,“等下给你买个手机,省得找不到我。”
“你帮我剥虾。”他们上了车,袁意背对着他,望着窗发呆,突然打断他,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周珩一愣,没出声,惊讶地看着她,她又重复,“你帮我剥。”
“你还挺会使唤人啊。”他暗笑了一声,干脆摇头,一脸戏谑,“我不。”
“哥。”袁意咬着唇闷闷不乐,又重复一遍。
“好了好了,祖宗,不帮你帮谁。”周珩无法抗拒她的眼神,她第一次这样坦率露出自己的柔弱,他无法拒绝,也不能,于是拍拍她的脑袋,“走吧。”
他推出单车,灵活地上车,向袁意伸手,“上来吧。”
光逆着打在他脸上,露出唇畔一丝不起眼的弧度。
27. 喜欢你
杂货间的薄窗有时会因温差蒙上一层水雾,六点半的天又往往是黑的,袁意常常习惯性地用手指摸上窗,然后又被脆冰似的窗冻回去手,也因而沾上一层水。
这种凉度才能让她从被窝里爬出来时,察觉到这里早就不是她住惯的那间卧室。
窗发出沉重的推动声,袁意探头往向对面阴暗的树们,恍惚几分钟,才收回视线。
她背上书包,平静地像客厅那壶过夜的白水一样,推开早晨六点安静的房子。
等待的日子像是一条布满雾霾的路,穿开层层白雾,终点依旧遥不可及,像极随口应下接她的母亲。
是过些日子,忙过这段,明天,又或者是哪天呢。
依旧是遥遥无期,直到早慧的孩子习以为常地在无人的楼道踏亮感应灯,冷气悄悄爬上脚踝,袁意跺了跺脚,突然有点想念穿着短袖的周珩。
至少那里起码是温暖的。
她暗自笑了笑,又很豁达地勾起唇角,撒欢似地跑出楼道,迎着阴蒙蒙的天,向公交车站跑去。
这里离明德算得上远,袁意拿着三百块钱生活费省之又省,仅剩公交较为划算。她给自己制定好了转车计划,天不亮就匆匆赶向目的地。
一步、两步……她喘着气,脚步随深藏在身上的手机一起震动着心跳,然后刹车般停下步子,望向并不柔和、也不明亮的路灯下。
灯光忽明忽暗,该维修的路灯不知何时弯下了腰,把仅剩的光侵斜洒到白色单车上。
单车有此荣幸,更加奋力地将光反射到主人身上,校服松垮随意,少年低头看表,一手扶车,微蹙的眉由浅到深,半挎着书包,终于在长久震动的手机声中抬头。
然后,他们目光相撞。
袁意全身被充满控制不住的冲动,她裹得像球一样的身体瞬间灵活,脸上渐渐露出一抹矜持的微笑,藏不住的得意,直到唇角再无上扬的余地,她眨眨眼,清脆地大喊,“哥!”
她矜持端庄的哥并没有大声回应,眯着眼看着逐渐靠近的圆球,在确定身份后,只高贵冷艳地招了两下手。
示意她:过来。
然后顺手给袁意套上了一层厚厚的帽子。
帽子是围巾一体式的,结结实实绕了三圈,小熊耳朵似有灵性地随风抖了抖,显得她格外乖巧。
周珩强行替袁意裹好后,见状忍不住微微一笑,又努力平复嘴角,“好了,上车。”
他一本正经地命令完,又从宽大的口袋里掏出一份早餐,迅速地塞到袁意的羽绒服口袋里。
隔着衣服都能感到温度,烫得她心安。袁意小心扶着车座,从兴奋到逐渐清醒,她毛绒绒地向前伸出脑袋,露出两只黑呦呦的眼睛,问:“哥哥,我能把手伸过去吗?这样坐不太稳。”
周珩迎风骑着自行车,第一次带人,整辆车摇摇晃晃,他皱着眉费力控把,迎着风呼啦乱灌耳,没听清袁意在说什么,只统一回复,“随便。”
于是两只臃肿的手便穿过他了的胳膊,直截了围上了腰,软绵绵的羽绒服和校服碰到一起,腰间的部分突然格外敏感,车险些打滑,迎着一旁的树撞上去。
袁意被意外惊了一下,更加奋力地抱紧他。
呼……白雾在脸色缓缓飘起,周珩沉着脸,脸却烧得格外热,昔日冰冷的身体像是被身后紧贴的热源感染,源源不断地开始发热。
他咬牙切齿地调好车把,没好气道,“别抱这么紧,痒。”
“好的。”袁意弯弯眼。
“也不要在路上吃饭,小心感冒。”周珩像老妈子似地絮絮叨叨,见不得背后窸窸窣窣的塑料袋声,“吹凉了就不要再吃了。”
“好的。”袁意今天乖巧地像是被人替换了灵魂,说什么,都一律好的。
她擦着周珩上身而过,冒出一个毛绒绒的脑袋,忍不住问明知故问的问题,“哥。”
袁意眼睛亮晶晶,“你不是坐车去学校吗,哪来的时间接我?”
“怕你丢了。”这人吊儿郎当地答。
“这么远,也要来接我吗?”
“胡说。”他板着脸,“这也算远的话,说明你学傻了,下次周末带你去运动一下。”
“这很近吗?”袁意假装震惊,“那看来中午帮我打饭,也不是很麻烦,食堂更近。”
“……”他在前头奋力蹬车,笑骂了一句,“啰嗦。”
“那明天还来接吗?”她屏足气,脆生喊了一声,“哥。”
“不接。”
前面的人干脆利落,袁意却笑得更浓了,她喃喃道,“会来的,对吧。”
前面的人闷闷不吭声,但这短暂的几月,他的车技肉眼可见地提高。
白色单车被悄悄停在明德后街,每日顶着寒气在六点等到它刚从汽车上下来的主人,再迎着寒气,一路蹬到袁意所在的小区,再往返到明德,于是就这么一路从光秃秃的树叉子,蹬到了绿芽渐渐冒头,夏日浓荫满地。
他脸上扬着罕见的灿烂笑容,冲袁意伸手,“回家。”
袁意冲他伸出手。
绿荫蔽日,阳光下单薄的夏衣再也挡不住身体的温度,她紧贴着他,他唇角挂笑,满载而归,像是天底下最寻常的一对兄妹。
*
但决定的对错不一定能经过时间考量,周珩抱着必然的决心暗戳戳让双方父母重归于好,顶着昔日发小惊愕的目光,他既迷茫又坚定,只告诉蒋览,为了让袁意回家。
“就这?”蒋览静静地望着他,脸上难以置信。
周珩轻轻点头,“就这。”
高三,她需要一个合适的环境。
“真是疯了。”乐于助人的蒋览面色僵硬地摔门离开,欲言又止对他会说,“希望你别后悔。”
周珩喃喃自语,不屑回他:“怎么会?”
他觉得不会。
袁意也觉得不会。
高考的日子来得急而短促,短短两天,他们一半人生投注的心血即将被验收成果。
熬过这个夏,待九月初,恰恰就是彻彻底底的分离时刻。
袁意坐不住,总是忍不住推开他卧室的门,鬼鬼祟祟观察周珩横着、躺着、竖着,最后忍无可忍地一屁股坐到他身边,“哥,你要报哪?”
周珩拿着笔翻转了方向,“还没出成绩,急什么。”
“那你想去哪?”她不依不饶追问。
“嗯……”周珩放下书,“让我想想。”
他没想超过三秒,就反问她,“你想去哪?”
“不知道。”袁意眼里是货真价实的迷茫,她犹豫了一下,想到杨婉清最初告诫她的“密文”。
等高考结束,报完志愿,我们就结婚。
袁意本该是毫无顾虑地占到杨婉清那边,就像她那位人精母亲所说的一样,不要在意那些既无血缘,又没法律约束的东西。
结婚了,不是很好么。
她天经地义是他妹妹,甩不掉,赶不走的那种。不管他日后如何,是谈多少恋爱,总要和她一起坐在饭桌前,和和气气地吃饭。
袁意犹豫半天,却没开口。话到嘴边反而成了带锯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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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钝刀,在缓慢割着她的喉咙,阻止她发出声音。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是骗人后的心虚吗,在她身上似乎根本不存在心虚这种感觉。
那是为什么。
她顶着周珩的眼神犹犹豫豫转了个弯,明知故问道,“哥,我给你个东西,你能收吗?”
“什么东西?”周珩等了半天,终于等到她开口,他狐疑看了一眼袁意,“磨磨唧唧的,是什么我不能看吗?”
“没有。”袁意扯出个笑,“哥,有人托我要你联系方式。”
“你又收好处了。”周珩平静清晰地吐出这句话,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给。”
“可是我已经收了人家的蛋糕。”袁意面不改色撒谎,“反正你已经毕业了,谈恋爱也没什么,认识一下吧?”
她声音很轻,像是一触即碰的泡沫,“为什么不试一试呢,人家可是给你写了三封信。”
“你欠打是吧。”他凉声道。
袁意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灵活地后退一步,“哥,你不喜欢女的吗?”
“再乱说揍你了。”周珩慢条斯理威胁她。
袁意又向后退一步,“我已经吃了人家的蛋糕,你就收下吧。”
她顿了一下,一边看他的脸色,一边笑,“这也没什么?反正就是把信扔到箱子里的事,我帮人递了那么多,全在那里。”
回她的是一声毫无波澜的翻书声。
“你一个也不喜欢吗?”袁意眼仁乌黑乌黑的,很亮,见周珩不搭理她,她微微笑了笑,“你不喜欢她们,那是要自己找对象吗?”
书在接着翻。
“哥,那你喜欢什么的?你总要结婚的,不是吗,到时候我还能帮你送戒指。”袁意紧追不舍,她声音温温柔柔,追着他不断问。
翻书声总算断了。
它被一声合上的闷声代替。已经算是青年的周珩,能轻而易举看到她的发顶,黑且柔顺,但她本人,实则一点也不柔顺。
周珩莫名溢满一股烦躁感,在那声柔软天真的“送戒指”后,合书声代替了他的话,他和袁意对视几秒,冷声答:“不需要。”
“为什么?”袁意突然笑了,顺势躺在他床上,她有一搭没一搭乱聊,“哥,为什么你的床好软,我也想要,我们换换房间吧。”
“可以啊。”周珩看着她微微一笑,他撑着下巴,懒洋洋看着同样躺在床上的袁意,睡衣松垮,露出胸口上一片雪白,锁骨纤细,似乎用力就会捏碎。
“我不喜欢人,可以了吗?”周珩伸手替她向上拉了拉衣领,一边回答她的问题,一边教育她,“注意形象。”
袁意无聊地看了一眼领口,翻了个白眼,“老封建。”
“再骂一句试试。”他笑吟吟,仿着袁意的温温柔柔的语气。
哥哥的威严总归还在,袁意憋屈地闭嘴,软绵绵摊开身体,毫不客气占据他大半张床,她望着吊顶,出神地问,“不喜欢人,那也不喜欢我,所以还是不喜欢我。”
周珩被她气笑了,想都没想,“怎么说话的,不喜欢人,但喜欢你,可以了吧。”
袁意的手一僵,把床单拽起一团,和话落后后知后觉僵硬的周珩一样,良久无言。
他们相处的日子太久,太久。
久到完全忘记那一层阻挠一切的血缘根本不存在,于是亲兄妹之间无需忌讳的那层意思,于是有些被空气吹热后,落到心思迥异的双方耳中。
似乎成了一根轻飘飘,又有坚韧的柄的羽毛,轻飘飘的,但能撬动松垮的泥土。
28. 发酵
高考结束后的时间格外枯燥乏味,期间游走在表面的友情也逐渐浅淡,生活瞬间只剩下吃饭、睡觉,和缠着他。
或许不应该叫缠着他。
袁意觉得她仅仅只是无事可做,无人陪伴,骤然空闲出的大片时间便平铺了一条通往周珩房间的小路,始终有着致命的引力牵着她迈过那道门。
长达数年的习惯融入了骨血,像门庭前那棵老树,早习以为常地和藤蔓互相缠绕,袁意曾试着去扯断那些藤蔓,但藤蔓新生的速度和老树自行配合让她总是无法分离它们。
周珩站在二楼的阳台看着她扯那些带着细刺的藤蔓,无奈地对她说,不要拽它们,它们一直是那样,早就习惯了。看,上面的刺把你手都喇破皮了。
她低头去看,藤蔓的刺没什么痛感,细微的伤口几乎要看不见,只留出丝丝隐约的血痕。
“习惯真可怕。”袁意看着树喃喃,背对着从二楼下来的少年说,或许应该不算少年,他已经脱离了少年的年龄范围。
袁意歪着脑袋回看他,树缝间的光影在脸上交融,他静静站着,任时来时断的风掀起发丝,看见袁意,浓密的眼睫颤了颤,定定看着她。
“是挺可怕的。”周珩微微一笑,和她对视片刻,忽得伸手,在流动的空气里迎着袁意的视线,停顿了一瞬,又很快越过她的目光,撩起乱飘的乌发。
指尖冰凉,和碎发一起擦过袁意的侧脸,肌肤和肌肤的触碰带着微妙的情绪,她能感到那是凉的,是细腻的。
然后再无他感,因为他只是轻轻替她捋顺了杂发,一切迅速平静,周珩开玩笑似地挑了挑眉,对她说,“你该剪头发了,差点扎到眼睛。”
袁意定定看着他,最后闭上眼,轻声“嗯”了声,然后径直绕过他,推开门,慢慢上楼。
她关了门,然后抱着双腿靠在床角,低着头看冰冷的墙面。
依旧是一墙之隔。
夏天的冷气将墙的温度吹得很适宜,袁意只感觉到凉意,凉凉的,这又总是让她想起墙的另一侧,卧床的人身体不好,他也总是凉凉的。
一面相同墙,不同的空调温度,墙体的温度也不同,但相同的是一张床和另一张床,它们都紧贴着墙体。
在某种程度,它们也是紧紧相连在一起。袁意挣扎地闭上了眼,那些话被她堵在喉咙里,还在和生锈的刀拉扯着。
他们该结婚了。
袁意平静地想起这个事实,这一阶段太过顺利,那场吵架不知道因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和好了,总之,她又再一次回到了这里。
这是她某种意义上的一个家,是在有“哥哥”的前提下。但是,他明摆着不清楚这些事,袁意正不公平地正在藏她的私心。
像那时漂亮精明的母亲,她踩着高跟鞋,对着镜子涂上大红的口红,红唇一张一合,在她眼前反复重现,
“没必要告诉他。”杨婉清对她说,“也不能告诉他,你很清楚周珩对我的接受程度,不管怎么样,这笔婚姻买卖我们稳赚不亏,不是吗?”
袁意反驳她,“他迟早要知道,知道后一定不同意。”
“那不重要。”
咔哒一声,是口红合上的声音,红唇依旧在优雅地张合,把最大利益化的方案摆在她面前,“是害怕你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关系完蛋吗?”
说对了一半。
袁意低着头默默想,但还有一半,她潜藏的意识在害怕的那一半,是什么,她想不清楚,迷糊又困惑,但知道它绝对不能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那也不重要。”杨婉清又说,“你们本来就是没关系的陌生人,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约束,才是真的,不是吗?”
“结婚以后,你还是他妹妹。”杨婉清看着她说,“还是老样子,他总会习惯。哪怕等到以后你们各自结婚,也还是要在过年时回家,在一张桌子上吃年夜饭。”
袁意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扼住一样,她突然困难地开始呼吸,想挺起身大声反驳,没有。
不是这样子的。
他们根本就不需要法律上的约束——她是他的继妹。
他们早就像那颗树和那些藤蔓,在几千天的时间里被习惯和忘不掉的那些时间紧密地融合在了一起。
无法被生生剜下去,也没人会拆散了,他们是真正的兄妹,只是上天忍树和藤蔓诞生的时间、地点,以及子宫不同。
但他就是她哥哥,为她而生的哥哥,他也不会结婚,不会生子,更不会淡漠地在必定进行年夜饭的餐桌上和她客套。
袁意对母亲的感触淡而浅,对嗜酒早逝的父亲几乎毫无印象了,她的记忆从刻到骨子里的贫穷会苦难开始,在那个无父无母的小院忍完辱骂,清醒地沦陷到自己选择的牢笼里。
她抬头看着杨婉清,很小声地反驳,“不行。”
“……”
袁意听到一声叹息。
杨婉清的眼神犀利,表情古怪,她凝视了一会袁意,缓缓开口,“你和他的感情……好像比我这个妈妈要好上很多倍。”
袁意沉默不语。
“他不是蠢货。”杨婉清拎起包,对女儿说,“我和周柏吵架,很严重。”
她顿了一顿,“你知道为什么能和好吗?”
袁意迷茫地看向她,又有些意料的紧张,她手心黏糊糊地,在桌下攥紧了裙摆。
“我也很奇怪,听说他儿子主动开了口,问妹妹什么时候能回来,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很不习惯。”
杨婉清看着袁意瞪大的眼,慢慢道,“加上高三,为了宝贝儿子的心情不发生变化,就很容易了。”
“既然这样,我们要结婚,有什么不好,他想要一个妹妹,你想要一个家人,当然,不是像我这样不合格的,但勉强来看,不是很完美吗?”
“他会接受的,婚事不会瞒着他,等志愿结束,我们会公布,你想影响他吗?如果不想,装哑巴没什么坏处吧。”
*
喜欢她。
没开灯的房间竟也阴森森的,冷气直蹿进她领口,袁意却一动不动,清晰地贴着墙,回想那天不经意的“喜欢她”。
隔音始终很好,对面的房间一直安静地像是没人。
袁意打着光,莫名其妙地开始翻看毕业照。他们的毕业照是统一一整本,全年级的毕业生都在上面。
有周珩那一页,他面色平静,不喜不怒,仪态端正,看着镜头。袁意在角落里疯狂挣扎,她近日常若无其事地把曾经私自扣压下来的信重新翻出,假装不经意地一封一封,一次一次地递给他。
袁意很享受他看到信时骤然冷下来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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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面无表情把信扔到收纳箱的反应。
但又很不爽,不喜欢,为什么还要收起来。
是在综合对比,还是说,等她回去,他再偷偷看?
只是不想让她看到吗。
袁意觉得他们的行为过于暧昧,或许只是她的错觉,感觉天衣无缝,她找不到错处。
他只是漫不经心替她整理领口,扯平皱巴巴的袖子,专横独裁地禁止她乱帮别人,顺手拉着她下楼吃饭,偶尔逛街带她买衣服,人多时怕走散短暂牵那么一下手。
她的手是有温度的,被包裹在凉而宽大的手里,却格外安心,又格外不舍分开。
陈艺如说,小时候,她哥倒是经常这么干。但长大后,尤其是现在,已经不牵手了。因为她哥一本正经告诉她,被未来男朋友或是女朋友看到,会误会,不太好。
“那你想牵吗?”袁意幽幽地问,像潜伏已久地水鬼突然冒出在她身边。
陈艺如大吃一惊,见鬼一样看着她,惊恐万分。
最后她沉默良久,露出一丝不屑,“也就三岁时不懂事,会牵,那还是因为怕走丢,但现在这么大,怎么会丢呢,所以不可能牵手啦。”
“很可怕,你知道吗袁意?”陈艺如胆战心惊地回答她,“这种问题给到的惊吓度不亚于我高考零分。”
“……嗯。”
“其实说实话,我们的关系没那么和谐,偶像剧都是假的,反正,我和我哥,更像是敌人,小时候见面打架,长大互相嫌弃。”
陈艺如长呼一口气,“没有他在,连空气都变得清新了呢!”
她哼着歌,“当然啦,有时候找中登爆点金币,就不一样。”
袁意默默记下,在下一次周珩顺其自然牵起她的手时,她盯着两人重叠的那部分,幽幽道,“你这样,我会找不到对象。”
身体很快感触到那边传来的僵硬、震惊。
她微笑着抬头,看见周珩转瞬即逝地晦暗,但很快恢复正常,周珩瞧她两眼,突然毫不客气地弹了一下她的脑壳。
这和巨型恐龙突然用爪子点了一下叶子没什么区别,像一贯温柔善良的绅士突然拎起兔子耳朵甩了两下。
袁意的幽怨还没折射出了,她就听见周珩漫不经心地冷笑,他突然弯腰看向她,歪过头,“哇”了一声。
那只手极速地在她脸上划了一下,眼前一明,等袁意捂着脸看去,他却云淡风轻,“该剪头发了,看着烦,老是挡眼睛。”
“我自己会整理。”袁意今天铁了心要和他对着干,“哥,你不要老碰我的头发。”
周珩在歪头看她。
袁意咽了咽口水,“也不要……牵我。”
“是因为怕耽误你,所以你刚毕业就想谈?”周珩语气凉凉,“真是长本事了。”
“你说过毕业后不管我的。”袁意死鸭子嘴硬。
“你从哪幻听的。”他烦躁地丢了这句话,甩开她的手,“那我倒是要看看,不牵你,你今天能谈几个。”
“一分钟一个。”
前面的人突然一顿,险些和袁意撞上,他回头,阴阳怪气鼓励她,“那你加油。”
袁意只觉后背凉凉,又在无意识中激发她某种兴奋。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怔然地感知离去的温度。
29. 她和他
袁意从没想到那一天来得如此迅速、平静。
天气很好,她半卧在毛绒绒的软垫上,有风时不时吹起中间那道遮了一半飘窗的白纱帘,光影惯爱宠溺这篇狭小的天地,轻飘飘穿透这块细帘,轻易露出纱帘后的绰绰人影。
周珩双腿在纱帘之外,随意地跷在一起,时不时传来翻书声。
像袁意喃喃那样,习惯很可怕,悄无声息把她融入这片全然属于另一个人的领地,哪怕她还在尝试从那张平淡的脸上看出什么不同,也摆脱不了自动溜入周珩房间的习惯。
袁意觉得夏季燥得难受,又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像羽毛似地在挠她。让本就心事满满的人,实在摆不出岁月静好,安静看书的假样。
袁意扑通一声顺势把头歪进了帘子,侧脸平整地压到周珩的一只胳膊,她满脸无辜地看着轻嘶一声的周珩,“好无聊。”
叹气声从她头顶飘过。
周珩无奈地合上书,正要随口答应要带她出门,顺便纠正一下袁意最近不让牵手,想谈恋爱的坏毛病,他和她,同时在透明的空气里听到一声叮咚声。
那只手依旧在习惯地去拉她,眼睛随意扫了一眼声源,离袁意不到半寸的温度和气息,就停止了流动。
她最后看到的是那张淡然的脸露出的苍白,和他口干舌燥时发白的唇一样无措,迷茫。
空气中悬挂的长指微颤,又恍若是袁意的错觉,那只手缓慢坠落,和它的主人一起复杂地触碰她的发顶,看她的眼睛。
袁意听见他轻轻说,“他们要结婚了。”
事情顺利得像是假的。袁意像游离在一切之外的空气,她安静地看着杨婉清两人商议婚事,然后准备时间,酒店。
他们的高考志愿也被提上了流程,周柏的父亲特意花了大价钱请人参考,综合意见,替周珩报完了志愿,袁意也沾着他的光,凭着相差不大的成绩轻松找到了合适的院校专业。
袁意始终跟在他身后,周珩既不反对,也不赞同这场婚事。他始终像个旁观者一样,在杂七杂八的琐事牵着袁意来回奔波,安静地像个哑巴。
沉浸在喜事的大人自然注意不到两个孩子的反常,他们安静过头,像是两面镜子,不说话,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观察这里的一花一草,又互相照着彼此,试图用镜子的形态观察到对方细微的异常,找到他们期待的东西。
但是大人而言,不反对就是赞同,对周柏而来完全没问题,他喜色盎然,端起酒杯,在久违的家庭聚会上酒杯高声庆祝,“那么以后,我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袁意的心扑通一跳,她能听到胸腔里有一颗沉稳、有力的心脏在跳动着,它一直在跳,像极了她每个人生拐点时紧张的模样。
一旦紧张、一旦害怕、一旦恐惧,她的心脏就会违背她的想法,全然凭心脏的感觉,心脏的意识去跳动。
就像现在,她的心脏正在违背她。
而她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向对面淡然的少年人,清瘦的身型,无喜也无悲,面对客厅那巨大的母亲相框被取下,他也只是神色恍惚,整个人像浸没在酒里,全然和这边的喜庆无关。
听到“真正的一家人”,周珩眉眼平稳如山,丝毫不动,修长的手拿着筷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碗里的米饭。
袁意喉咙发干,因为她亲爱的哥哥,已经整整三天,没再和她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了,这完整的话指的是和她玩闹、和她闲聊。
周珩像是一颗失去根须的树,有枯萎的趋势,但始终用手牵着她,不言不语,复杂地看着她。
“哥。”袁意终于忍不住,她开了口,望着一直牵着她的那只冰凉而细长的手。
他攥得太紧了。
“他们要结婚了,你不高兴吗?”袁意有时也很佩服自己的胆子,她心知肚明地摊开事,问周珩对这几乎定无可改局面的看法。
明明就这么当哑巴到两人走出民政局,周珩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你挺高兴的。”
袁意被他一噎,却不知从何反驳,她胸口发闷,有密密麻麻的草籽在冒出,上面全写满“不”。
但她说不出口,也知道这根本不该宣之于口,袁意试图抖掉他的手,却发现人型手铐更加紧,眼前人依旧风光霁月,像一块温润的玉,但却有实质的怨气被投射到那只骨节明显泛白的手上。
“那为什么生气?”袁意倒打一靶问他。
周珩回头,从上到下把她冷冷扫了一遍,唇角微微扬起弧度,他笑得温文尔雅,“你不是知道吗?毕竟他们要结婚,我是最后一个知情人。”
袁意上千逼近一步,她几乎要碰到他的下颔,她昂起脸,气势不低地开口,“是因为最后一个知道生气,还是不想让他们结婚?”
“你很想吗?”周珩不问反答,直视她的眼睛。
“有什么不好的。”袁意提高了一节音调,露出一截笑,“结婚以后,我光明正大出现在你户口后面,也不用和人费劲解释为什么不同姓了。”
她感到手部传来窒息的勒感,袁意不依不饶,感到破土的快感,她春风满面地开口,“而且这样的话,等你以后结婚,或者我结婚,我们还能回家吃团圆饭。”
“哪里不好?”袁意看着他的眼睛,咄咄逼人,“还是说,你还是觉得我不是你妹……”
她话说一半,手骤然解放,唇却被结结实实堵上了。
冰凉,又有些湿热的掌心牢牢堵住了她的嘴,袁意委屈地看他,周珩却依旧侧过头,她声音很冷,却是在笑着看她,慢慢说,“好的很,没什么问题。”
她还没反应过来,周珩飞快撒手,只留给她一声“砰”。
隔着门,里面的声音闷而燥,气压低到极点,“别进来。”
他在生气。
袁意肯定地看着门,随后慢慢回到卧室,心跳却无比清晰地跳动着,她关了灯,靠着墙,烦躁又郁闷地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然后靠在墙角,皮肤和墙面贴近。
咚、咚、咚。
她听不到回音,只能感到微颤的身躯和发抖的手指,贴在胸口和心脏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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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接触的共鸣。
*
周珩大病了一场。
这病来得突然、急促、又格外不合时宜。
婚期被无限延期。
袁意躲在房间,听见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唏嘘声,她竟感到害怕,逃避似地靠着墙。
消息总是迟钝缓慢地传到她耳朵,袁意害怕看到面色苍白的少年变得更加憔悴,她更喜欢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到一楼的老树前,爬上树梢,躲在分不清的嗡嗡声里,偷偷看一眼出来透气的少年。
月光总是惨白的,和他的脸一样。月光又总是温温柔柔的,舔舐着一切,和他一样,冷而白,却总是平静地抑制所以情绪,绝不骂她,也不和她吵起来。
他只会扼住所有火气,暴跳如雷地咬紧牙关,甚至能给她挤出一个阴阳怪气的微笑,再来一句,“好”。
他们吵完那天,甚至算不上是吵架,已经有些天没再碰面了。
袁意爬树的功夫很好,这多得益于她小时候爬树摘野果,但多年不爬,她略有生疏,挂在树上,从绿叶中看阳台上的周珩。
他穿着睡衣,看不清脸,但整个人似乎又瘦了一圈。
这边窸窸窣窣的声并没有引起他注意,周珩始终望着远处,袁意见了他,略略安心,又后悔地低头看了看树,有点太高,她许久未爬树,有些下不来了。
袁意并不想和树待到天明,也不想让偷看周珩的事在第二天被公之于众,她只是悄悄地看一眼,也只好费劲地一点点挪动。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无风的树叶总是在响,沉迷爬树的人在提着心小心下降,全然没注意骤然飞来的眼神,袁意偶然抬头,只看见阳台的人早已经没了。
她只当是周珩回了房间,却被大门的开门声和树声一震,颤颤巍巍低头,看见银月下穿着卡通睡衣的少年。
袁意第一反应是笑了起来。
风簌簌的,睡衣上是卡通的猫猫头,和周珩完全不搭,他顶着一张严肃的脸,冷冷淡淡,短裤很短,贴着大腿根部,露出被月色染成银白的大片皮肤。
她笑得太开心,周珩却一脸严肃,恼羞成怒地轻声斥她,“别笑了,再笑要掉下来了。”
这人是个新手,爬树技能为零,但却挂在了半腰上,袁意从唇畔一弯浅浅的笑,越来越放肆,树似乎在和她一起抖了。
树半腰的人恼火地对她喊,“再笑把你丢下去。”
袁意倒是没被丢下去,她在周珩的扶持下小心下了树,才发现穿着单薄的少年才是真正下不来树的人。
她第一次看到周珩如此没章法,做事不讲究方法和实际后果的行为,但又实在忍不住,只好勾着唇,站在月色下,和他一起溶到月色里,小声喊,“哥,加油。”
热风袭来,眼前一晃,这人重重地把她压到在草地上,喘着气,起伏剧烈的胸腔隔着薄薄的布料贴着她。
很不解气地掐了一把袁意后,热意上涌,袁意脸颊发烫,她睁大了眼看近在咫尺的脸,一时间停了呼吸。
30. 难言于口
鼻息温度滚烫,羽毛似地拂过脸上细密的绒毛,袁意被他压在身下,耳侧是簌簌的草叶晃动声,她大脑一片空白,却控制不住地睁大眼睛,细细看着放大的脸。
两手将将地撑着身体,双腿依旧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身体。
夏季的短裤薄料格外烫人,袁意怔怔地看着他,从泛红的耳根一路到那张阴影里的脸,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戳了一下。
烫得惊人。苍白的脸色迅速发酵成潮红,褪不去的红晕随接触的身体一起发颤,周珩一手一松,头飞快转向一边,他向侧轻轻一滚,厚重的呼吸随即只在右耳开始清晰。
或许是落地声太大,周珩飞速转身的空档,在一声刺耳的推窗声中狼狈而迅速地捂上袁意的半张脸。
他逃得急促,什么也顾不上,胆战心惊地把同样心跳加速的袁意拉到粗壮的树身后。
“没人。”
“估计是野猫。”
里面的声音渐渐淡了,那扇窗又被一点一点地推到顶端,发出闭合的声音。
一切又恢复平静。
但袁意屈膝被他摁在怀里,一只手又强行捂上了她的嘴,她被夹在粗糙的树皮和温凉的身躯之间,几乎不见半点缝隙,迫不得已地昂着脸被他抵住。
她掌心黏腻发汗,唔唔唔着从周珩手心里挣扎,袁意挣扎不开,眼睛睁得溜圆,直视着他愕然的视线。
周珩像是忘了松手,他低头看着手心抵着的袁意,乌黑的眼睛亮且透彻,像是活水一样汪汪地映着他苍白的脸。
他突然屏住呼吸,情不自禁更用力,用手重重的、慢慢地滑过皮肤,又随着对视戛然而止,拼尽全力压抑住不受控制的力道,然后松开袁意。
但他依旧抵着她,袁意被夹在树和周珩之间,怒目相望,全然忘了这几天那点龃龉,但她还没开口,周珩就在她张口的瞬间又迅速堵上了。
袁意愣神过来,瞪了他一眼。
周珩唇角瞬间勾起,他带着笑低头看着被束缚全身的袁意,“是不是有点紧?”
她只想给他一巴掌。
“……唔”袁意挣扎几下,作罢,她狠狠瞪向周珩,示意他先松手。
“抱歉。”周珩满脸歉意,“现在还不能松手。”
他语气情况,唇边带笑,纤密的睫毛扑闪几下,定定看着她,幽幽道,“我总觉得,现在松手的话,会听到不想听的话。”
“……”袁意愤怒地挣扎了一下。
周珩微微后移,给她预留了一小部分空间,“现在会好点吗?”
他人模狗样地把她手腕扣住,双腿抵住她动弹的空间,一只手又结结实实盖在脸上,除了呼吸,全无反应的机会。
袁意黏糊糊贴着他的手动了动唇,从喉咙里压出一声支离破碎的“松、手”。
她呼吸地越来越急促,脸上的恼火也越来越旺盛,周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顶着袁意杀人的眼神,才慢悠悠收回收。
他眨了眨眼,冲她比了个“嘘”。
“小声点。”
“哥!”袁意挣脱束缚后,第一反应是带着怒气喊他。
那只刚松开她的手又迅速覆上,穿着卡通睡衣的少年人直勾勾盯着她,脸上平静如水,带着一丝认真,他垂着眼,和袁意对视着,很轻地开口,
“我就说了,松开尽是些我不爱听的话。”
袁意突然感到一阵阴测测的压力,她缩缩脖子,顾不上分析他发疯样的发言,讨好般地眨眨眼,蹭了蹭他。
周珩猛地松开手。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袁意气势汹汹,冷笑一声,“不爱听就多听听,我就叫。”
她率先堵上周珩的嘴,用同样报复的手段伸长脖子和手去捂住他,“怎么了,他们要结婚,你就不认了?”
“我也不爱听,你闭嘴。”
袁意口齿清晰地吐完话,她没听到回应,手一滑,擦过干枯又软的唇,和低头凝神望她的周珩亲密对视上。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蝶翼般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将所有情绪掩盖,半晌,袁意才听见他温吞地声音,慢悠悠,
“这么期待吗?”
“也没有。”袁意迎着他的目光直上,她心拧成一团,无形的影子却掐着腰气势汹汹地冲周珩喊,“你不期待?为什么?因为我?”
“不想听。”
周珩盯着她张张合合的唇半晌,伸到半空的手一顿,终于啪嗒一声捂住,他别过脸,月色便从侧面倾泻而下,“下次再爬树,下不来也不帮你。”
“谁稀罕。”袁意面无表情地回他,扭头甩开他敷衍的捂法,只感到像小学生斗嘴般无趣,她烦躁地爬起来,正好看到周珩的影子长长一条,连接到她的脚下。
袁意顺着长影,目光慢慢流淌到他全身。
他正盯着地上平平无奇的草,看了半天,突然松手,径直走向大门,只留给袁意一个背影。
袁意急忙跟上。
影子一长一短,良久无言,在手电的作用下摇摇晃晃,安安静静,直到周珩走到房间,他握着门把手,忽然抬头,看向袁意。
声音像是脱力,有气无力地对着她说,“下次想看我,直接拉门,用不着爬树去偷看。”
袁意脸火辣辣地热起来。
卧室的门一开一合,将他们短暂地团聚在光下,然后咯吱,又分开。
一分为二,袁意站在暗处,他低着肉站在明处,望向那条泾渭分明的线,然后又是一声咯吱,袁意的脸上渐渐布满黑暗。
就像正当时节的夏,热得人心躁动时,突然骤然降下一场巨大的雨。
将热一分为二。
噼里啪啦。
袁意等到了答案,也等到了逃不掉的分开。
杨婉清和周柏的婚事正式取消。
来得仓促,走得也急。
唯一的不同点,她无父无母地带着干瘪枯瘦的自己来到这,却大包小包地牵着母亲的手,三步一回头,望着楼梯口若隐若现的少年裤脚,然后就此断了这份毫无系带连接的假血缘。
天明日朗,袁意走出大门,抬头望向二楼半开的窗,白色纱帘在风中肆意摇曳,偶尔能从掀飞的帘子看到长至青年的周珩。
唯一的通信方式在手机里静静卧着,袁意拽紧了它,心情复杂地停留在消息的发送界面。
她和行李挤在后车座,静静看着空荡的聊天框。这场雨彻底断掉她和那栋房子的连接,再没回头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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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手机的联系方式,一旦跨过那条线,她就真和周珩断了最后一点联系。
她犹豫地从界面滑走,然后咬紧牙关。
袁意收回手机,视线平静地转向窗外,熟悉的一切渐渐远去,她靠着窗,突然想起什么,对着副驾上的杨婉清轻声道,“妈,暑假我去打工吧。”
“就在志愿的大学城。”
*
袁意的生活充实而忙碌,成功被意向录取后,就迅速到了附近的大学城找了合适的暑期工。
新公寓设施配置相当完善,杨婉清和周柏和平商谈,获得了一大笔补偿金后也不再纠缠,她平静地坐在袁意对面,对着镜子描眼线,
“我就知道那小子不会这么老实,不过也算不错的了,结婚钱也不归我,还要和那死小子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
“钱到手,又单身,倒也没什么,不过最好别让我再见到他。”
袁意有种被点的感觉,她身躯一抖,然后低眉顺眼地倒了一杯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若无其事地开口,“又没有交集,怎么会遇见呢。”
“那最好是。”杨婉清突然抬头,意味不明看她一眼,“你也用不着这么忙,你是我女儿,生活费学费我倒不至于不给。”
她瞥了一眼袁意,温声开口,“有时间多出去玩玩,天天打工,怎么,你高中同学呢?约出去玩啊。”
“我和他们不熟。”袁意把声音又压了压。
杨婉清啧啧两声,“那你社交能力不太行,更不能去打工了,给你转了一万,自己看着办,别去干这种没意义的事了。”
“谢……”袁意一声谢谢还没出口,就被杨婉清突然打断,她微笑着收拾好东西,拎着包起身,“随便你外面交什么朋友,第一,不准领回家。”
她顿了顿,补充说,
“第二,不准和姓周的有联系。”
袁意差点碰掉旁边的筷子,她低声应了声是,杨婉清已经付钱走人,声称有事,让她自便。
袁意望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对着惜字如金但每日都有字的聊天框发怔。
上面备注为“哥”,对面正言简意赅地问她没什么营养的废话,袁意还没来得及回。
「吃饭了吗」
袁意犹豫几下,没回,她关了手机,拿着筷子和菜对视几秒,最后啪嗒放下筷子,一个人回了家。
杨婉清在晚上已经彻底没了“夜不归宿”的恶习,相反,她更喜欢在家,在家的频率大大上升。
公寓是三室两厅,杨婉清占了最大的卧室,袁意的房间和她隔了一个横厅,更多时候,袁意在自己的房间安静待着,两人几不干扰,氛围和谐。
她至今也不太清楚,这场婚事是怎么莫名其妙就黄了。
那夜过后,一切发展的过快,袁意顾不上反应,短短几天,隔壁总是闭着的门突然打开,莫名其妙打开袁意的房间,定定看她两眼。
然后又像神经病一样自顾自关门回屋。
袁意犹豫几秒,找到“哥”那一栏,她点开,足足两小时没回,“哥”显然不耐烦了,但依旧很有沉稳地发了个“?”。
袁意顿了顿,按下发送。
「是你搅黄的。」
31. 一个人
“对面正在输入中”反复几次,终于停了。
袁意盯着屏幕一眨不眨,半晌才听到咚的一声震动。
「不是我。」
「但可能是因为我。」
她默了片刻,屏幕上的对话又接二连三的弹出来,
「最近病得突然,有点严重」
袁意莫名一噎,又见周珩发来信息,他礼貌客套,
「抱歉,病来得不太合时宜。」
见袁意没回,有一条消息小心翼翼弹出,
「你生气了吗」
袁意一愣,就见一条信息再次弹出,这次从文字改成了语言,她迟疑片刻,点了下去。
“抱歉,你最近忙着婚礼的事,一直没来看过我,不知道也挺正常。”
声音带着半死不活的感觉,似轻飘飘找不到落地根的羽毛,毫无却敏捷地抓捕到袁意丧失已久的良心。
她心猛地一疼,只觉整间房都被外面淅淅沥沥、淅淅沥沥的雨淹上了一层霉味。
袁意复杂地盯着发光的屏幕,沉默良久却无言以对,从一堵墙跨到足足几公里的距离,周珩和她的关系也微妙的像是被生切的藕,似断不断,还有一根细到透明的藕丝在顽强连接着。
她对着屏幕,突然不知道怎么发信息了。
还叫他哥吗?
袁意吐出一口气,转而望向窗外,是一览无余的夜,被墨水浓浓铺满。
她迟疑半晌,才避而不提地发了句官方关心:“那最近好些了吗?”
对面干脆利落,像守在手机旁秒回:“不好。”
然后又道:“家里一直只有我一个,不太习惯。”
“……”袁意的手悬停几秒,她深呼一口气,闭着眼语音转文字发了一个“好”。
然后迅速熄屏。
毕竟她好像一直接受能力良好,无论是从哪到哪。
雨落得人心烦意乱,袁意所幸不去想脑海里一幕幕的杂事,她眼一闭,像在周珩卧室那样随心,扑倒在床上,然后一把蒙上被子。
睡觉。
滚烫的气息在被子里不停聚集,呼吸越来越困难,脸和手一起变得湿漉漉,黏腻腻。
袁意闭着眼毫无睡意,甚至越来越清晰,淅淅沥沥的雨,到清透的洗衣液香,再变成光怪陆离的那个下午,白纱帘翩飞,露出穿着短裤少年的半截小腿。
他在望向她,她也在悄悄回望。
直到纤瘦的身影突然扑到男人的怀里,白色的婚纱透着光,像在发光,两人相拥在她和周珩的那个对角线。
袁意如同重焕新生般掀起被子,顾不上几根黏在一起的条形刘海,她脸蛋被闷得更热,透着不正常的红,穿着短裤短袖,闷着脸哐当一声拉开一直钉钉叮响的门。
“谁啊?”袁意不耐烦看向门。
比声音先到的是门来开后的潮气。
湿漉漉的,黏腻腻的,它混着热气,和记忆中的洗衣液香气一起重叠。
然后露出一张可怜兮兮,但表情和平时无太大差别的周珩。额前刘海被打湿,正滴答滴答地往下落,一路滑过他的脸,流下几条细细的、干涸的河。
周珩低着头,声音闷闷地,第一句是软了语气,没什么气势的,
“为什么不回我?”
他像只被抛弃的小兽,潋滟着看不明的、打转的水花。
“以后也不回吗?”
袁意的心瞬间塌为一片狼藉,她呼吸急促,大吃一惊的反应全然没有,只剩下了能迅速接受一切的胸腔在剧烈起伏。
她先是下意识去拉那只手,很凉。
“是谁啊?”
杨婉清的声音穿过客厅,稳稳到了门前。
袁意下意识握紧了他,她呼吸一滞,仅剩胸腔前沉重的起伏。
周珩茫然、又疑惑地回握她,他不动声色地向她投去质疑的目光。
两人目光短促对视后,袁意突然踮起脚,捂上他的唇,她顾不上手心柔软又湿漉漉的触感,颤着声音向内喊,“没谁!走错了——”
拖鞋的踏步声却接踵而至。
越来越近的“啪、啪、啪”,她甚至能听清手在拍打脸上乳液的声音,密而快,带着水声。
“什么人啊,自己家不知道在哪——”
杨婉清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眯着眼看向半开的门,一脸潮红的袁意。
袁意向后退了退,她乖巧地冲杨婉清喊了声“妈”。
“还有什么事吗?”袁意问,“那人已经走了。”
“没什么。”杨婉清晃荡着睡裙悠悠穿过,她突然眯着眼瞄准了地,不太确定地问袁意,“这地怎么脏了?”
“嘶——这么热,人走了还不把门带上,雨气都进来了。”
“马上。”袁意答到,说完,迅速合上了门。
杨婉清停顿片刻,终是懒得弯腰细看,她不确定地扫了一眼地,确定自己没踩到,皱着眉问,“怎么回事这个地,去把我眼镜拿来。”
谢天谢地。她妈是高度近视,平时戴隐形眼镜的那种。
现在在呵护她的脸,连框架眼镜也没戴。
袁意松了口气,随口编道,“妈,你别从这过,刚才门敲得太急,开门时不小心摔了,杯子洒了一地水。”
“估计该刷拖鞋了,地都踩脏了。”她一本正经地编,“妈妈,我先去拖地,你等下再出来。”
*
“你怎么知道我们住这?”袁意坐在书桌上,居高临下地“审”他。
周珩语气以后轻飘飘,没什么实感,“又没藏着掖着,知道不是很正常。”
袁意顾不上计较他的话,她皱皱眉,问,“你来找我干什么?”
“心情好。”周珩随口敷衍。
“你正经点。”袁意从桌子上跳下来,她蹙眉看着湿漉漉的人,他连带着沾湿了她的地板,毯子。
袁意把空调温度向上调了几度,从衣柜里找出一条备用浴巾,塞给他,催他,“去洗澡,不然会生病。”
周珩没动。
他低头看了一眼浴巾,是纯白的,很像酒店的一次性浴巾,雨水还在脸上缓慢滚动着,他不动,就像雕塑,除了滚动的雨,似乎无法证明这是个活人。
直到扇子似的睫毛轻轻扑闪几下,甩落几滴细小的水珠。
睫毛一颤一颤,玻璃珠似的黑眸透着水光,毫不掩饰地映出袁意的整张脸。
袁意下意识向后一退步。
她又抖了抖浴巾,语气不自觉放缓,话却毫无技巧地输出命令,“你去洗澡。”
“不。”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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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字被周珩硬生生念出了犟。
他眨眨眼,不等袁意说话,很轻地开口,“我和它一样,用完就扔吗?”
袁意一个人脑袋两个大,稀里糊涂地瞪大双眼,顺着他的手移到新拆封的浴巾上。
她只感到胡搅蛮缠。
脑海莫名闪过那句幽幽的语音,“一直没来看过我,不知道也挺正常”。
袁意打了个激灵,有点复杂地扫向周珩,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生活经验和人情世故相当娴熟,面对什么情况能摆出什么状态。
换句话说,什么人她没见过。
更甚,某种情况下,她也能成为绿茶。
所以,她听得懂这话里茶里茶气的暗示。
袁意抽了抽嘴角,选择先假装听不懂,她“啊”了一声,然后满脸纳闷,问眼前“病弱美少年”,
“什么用完就扔,洗洗还能用,你带回家就好了。”
“……”周珩被噎了一瞬,他掐着浴巾,不死心地又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那两个字仿佛被加了紧箍咒。
袁意本能地排斥承认,血液又在管道内疯一样地疯狂流动,逼着她把两个字推出喉咙。
不承认,今夜之后,他们就真得再无瓜葛,或许彻底一刀两断,再也见不到面。
承认,今夜、明夜、后夜,直到他走得越远,见得人越多,那条缥缈虚无的系带会越来越淡,直到他结婚生子,在婚席上敬她一杯酒。
他们好像就是兄妹。
袁意顾不上去反应周珩今夜的异常,她自顾自转身进了浴室,从里发出一声带有模糊的“哥”,然后袁意甩出一条浴巾,它和周珩手里的一样,是白色的。
半干半湿。
“那你用这条,今天用它擦了邻居的狗。”袁意从上到下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这条不是用完就扔。”
周珩咳嗽几声,眼睛不打转地盯着她,幽幽道,“还以为你忘了呢。”
“忘了什么?”
“我是你哥。”
他淡淡开口,“比预料的好一点,起码不是上学时候特定的哥哥,这不是能叫出口吗?”
“……”袁意深深望了他一眼,半晌,她吐了口气,咬着牙问,“就为了问这个,下这么大雨跑来这装可怜?”
周珩随手把那条半干半湿的浴巾搭到椅子上,他拿起新浴巾随便擦了擦头发,把挂在发梢上的雨珠清理完毕,随意抹了把脸,他悠闲地“嗯”了一声,突然弯起唇角,满眼无辜地歪头看她,
“我干嘛装可怜,那几天还不够可怜吗?”
他指得是那几天突然病重。
但因为挑破婚期,袁意一直闷在房间逃避现实。
袁意差点咬到舌尖,“我怎么没去看过你?”
半夜绕过一楼,她不是特意爬到树上打探他的情况。
“偷看和正式探望能一样吗?”
周珩自顾自地擦着湿漉漉的半袖,一边答一边问,“你家有大一点的衣服吗,这衣服再穿会感冒。”
他径直忽略袁意怒火冲天的眼神攻击,一脸清纯地抖了抖浴巾,“我不想生病了。”
“很难受的。”他微微蹙眉,低垂着眼,“而且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了。”
袁意就这么被他堵上了嘴。
32. 锁门
装可怜这词从袁意脑袋里蹦出来时,她第一反应是把它摁下去。
这太不像他。
她一时又找不出什么理由去拒绝,于是绷着脸,朝他说,“有多难受,我看看。”
湿漉漉的脑袋就这么移动到她身边,声音瓮瓮的,像是重度感冒患者,离她有点近,让她能直接闻到那种迎面而来的潮热气息,让她眨眼的频率突然快了几秒。
“看着也还好。”袁意有点结巴地带过这个话题,她转过身,离周珩远了几步,慌忙地埋身于衣柜,半晌,她才从哪一堆衣服里出声,“没有你能穿的。”
不知是不是她的幻觉,周珩反而松了一口气,随意地嗯嗯两声,又和她一齐陷入良久的沉默。
依旧是和他们往常一样的晚间,靠墙的床,洗澡后沐浴露的清香,和空调自动上下风的冷气。
但暖色的灯光里,袁意套着柔软的睡衣,身体却在贴肤的布料里生硬地感触外界带来的雨汽。
一点差异就此开始无限繁殖,氤氲了整间卧室,她身上的每一件衣服,触碰过的每一件物品,全部毫无保留地向今夜暴雨闯进来的外来者展示着。
袁意感到一阵拘束,是本该不属于她这个身份会有的拘束。
她突然觉得嗓子干哑,想喝点水,或者说点什么,打岔过这个场面。
比起寻常散漫自在的晚间,周珩没再随意半躺在床上看书,被水浸湿的发更黑,沉沉地弯下了腰,和它主人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一样,在一眨不眨,看着她。
“要喝点水吗?”袁意背对着他问。
然后是等待的时间,一秒、两秒,周珩终于出声,声音从背后攀爬到耳侧,问,“你妈妈很生气吗?”
袁意抖了抖眼睫,“或许吧。你最好快点走,别让她看见。”
“那你生气吗?”
他问话的语速很快,也很突然,几乎是接着袁意最后一个字音落下,这句话就被他直接抛出,没带任何犹豫,干脆利落地摆到了她眼睛前。
袁意欲盖弥彰地倒水动作就此一停,壶盖碰到玻璃的壶身,就这么清脆地发出砰声,她惊慌地落下茶壶,不知轻重地又让壶尖叫了一声。
踢踢踏踏。
袁意猛地转身,胳膊用力环住他的脖子,她贴着他,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在他的颈窝轻声说,“别出声。”
袁意抢过他手里的浴巾,然后裹着他利落地推到衣柜,对周珩比了个嘘声。
然后再打开房门。
袁意对着应声赶来的杨婉清微微一笑,“妈妈。”
“有什么事吗?”她压着砰砰乱跳的心脏,问。
带了眼镜的杨婉清粗略扫了一圈房间,总觉得这间卧室被染上了什么。
她收回视线,没再说什么,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袁意,“收好。”
袁意看了一眼,是一台笔记本,她略带复杂地接过电脑,迟疑地抬头看向杨婉清,不确定地喊了声,妈?
“拿着吧,上学要用到。”杨婉清说完,并没有离开,她看了一眼袁意,径直从袁意身边擦着墙进了去。
然后坐到床上,静静地看了一圈卧室。
整洁、没什么人气,墙角的行李箱规规矩矩地立着,符合她女儿一贯把所有地方只当旅馆的习惯,除了一条刺眼的纯白浴巾,它被人随手搭在了椅子上,搭得敷衍,布料甚至有堆叠的部分。
和进门瞬间幻觉似的雨汽一样,突然就放大了人的触觉、嗅觉,杨婉清耸耸鼻子,最后停在湿淋淋的皮质椅子上。
她用眼神无声地转到袁意面前。
袁意的心如被什么生攥一把。他们忘了处理上面的水渍。她急促地调整呼吸,气息,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到杨婉清面前,挡住了视线。
“还有什么事吗,妈妈?”
“下次浴巾用过后,要平展,不然容易发霉。”杨婉清罕见温柔,关心了一下她。
“好。”袁意低着头道。
房间内的氧气似乎有限,一点点被房间为数不多的两人,不,是三人消耗着。
她还偷藏了一个人。
不是恋人,不是情夫,只是她的哥哥。
但她却紧张得要死,好像一旦被杨婉清揪出来衣柜里的男人,一切就完蛋了。他们的关系似乎就要被染上一丝绯色,哪怕他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也会因此开始避嫌吧。
眼见氧气就要见底了,袁意猛地把头露出水面,猛吸一口新鲜空气。
然后,她不经意打了个哈欠,眼睛似乎困得要睁不开,就着床坐在了杨婉清身边,含含糊糊地装困,“妈妈,还有事吗?”
她希望杨婉清能get到她的意思。
她困了。
杨婉清视线轻飘飘地扫了过来,她看了一眼袁意犯困的神情,突然轻笑一声,温柔地像水,对她说,“想找你借睡衣。”
“唉。”杨婉清叹口气,指了一下身上那件,她一脸无奈,向袁意摊开手说,“刚才不小心把洗好的弄脏了,这件该换了,不换我睡不着。”
“可能……”
“应该可以穿吧,如果不行,至少打开衣柜让我看一看吧?”
杨婉清笑吟吟打断她,“小意,你睡吧,我自己找就好,啊,在哪呢?”
“诶……这边吗?”
袁意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她顾不上保持稳重,三两步上前,对杨婉清快声道,“妈,我来,你不知道在哪。”
“唔……那也行。”杨婉清顺势坐到床上,盯着她开衣柜,“小意,这边没有,应该是在那吧?”
“哦、哦……好的。”
袁意深呼一口气,咬牙推开了衣柜,她半开着柜门,需要用脚踩着才能够到上面一层,而接着上层隔板,下面一件接着一件挂着得就是袁意的夏装。
长裙短裙,吊带背心,短袖短裤,参差不齐地挤在一起。
袁意从未如此庆幸,她把周珩塞到了这里,起码接着一堆长裙,他能堪堪稳住身型。
她裸着脚,踩在底层的柜上,借着层层叠叠的长裙,假装向上,实则准准找到了周珩的位置,然后,一脚踩下去。
快、准、恨。
带着警告意味地接触,袁意立刻接到了反馈。
他抖了一下。
袁意的瞬间脚背绷直,飞快地从长裙夹杂的吊带里翻出几条,随手扔到对面的床上。
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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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是平滑的,不带钩子,她拿得急又忙,纤细的吊带丝滑地顺着衣架溜出了手心,落在层叠的长裙中,袁意紧张又遗憾地回头,冲杨婉清摇摇头。
“好像没有了,应该也洗了,只有短裤短袖,这个行吗?”
“那算了。”杨婉清起身,遗憾地冲她摆摆手,“没想到真没有。”
她叹口气,“那早点睡吧,晚上不要出门,不安全。”
“好。”袁意恭恭敬敬送走这位大佛。
等人声渐远,袁意立刻关门上锁,做完这一切,她才瘫软地倒在衣柜边,轻声道,“出来吧。”
周珩很谨慎,没出声,也没动。
等袁意又喊了两次,他才顶着袁意的上衣钻了出来。
久病的脸色被闷出了潮红,从耳根开始一路晕染到脸颊,碎发湿漉漉,两根纤细的吊带绳软趴趴地垂在他眼睛前。
袁意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她一把拽回自己的吊带,又顾及着杨婉清,瞪着眼轻声骂他,“神经病。”
周珩被气笑了,他和袁意有着同款潮红,耳根烫得惊人,气不打一处道,“你自己碰掉到,怪我咯?”
“已经湿了。”袁意瞪着他,“下次下雨别来找我。”
“说了只是顺路、顺路、顺路!什么叫顺路,你懂不懂。”
他脸红得吓人,声音却因为压着音量,显得毫无气势,和往日的人全然不同。
“那你下次来记得打伞。”袁意瞪他一眼,“你给我洗!刚洗完晒干的,明天我要穿。”
“洗就洗。”周珩压着声音闷闷道,“这么小两分钟洗完,三分钟就给你吹干了。”
“说得容易!”
“做起来也没多难。”
“站着说话腰不疼,里面肯定全湿了!”
“……”
“谁家没洗衣机?不想洗拉到,不需要。”
“……”
他叹了口气,最后先败下阵来,顶着一头半干不干的黑发,低着头,睫羽轻扇,说得又轻又快,“那我赔你就是。”
这下轮到袁意禁声了,她抱着衣服,和周珩面对面盘腿挤在这片空间。
周珩抬眼扫她一眼,戳了戳她,低着眼望她怀里的衣服,催她,“你……说话啊。”
“你想……怎么、赔?
“嗯?”他歪着头,低着脑袋,凑近去看袁意低着的头。
“算了。”袁意心烦意乱地别过脸,“先想想你怎么回去?对了,你什么时候走?”
“这有什么难的?开门,关门啊?”周珩奇怪地看她一眼,“你家窗户是焊死的,我想翻窗也翻不了啊。”
袁意沉痛地闭上了眼。
见她不说话,周珩沉默几秒,轻声问,“怎么了?”
“……”
他凝起眉,“别生气了,弄湿的明天我帮你手洗,。”
“一件一件手洗,好吧?”他轻声说。
“哥。”袁意睁开眼,复杂地看着他湿漉漉的发梢,“她刚才把门锁了。”
“?”
“我听到她锁门了,锁了后再开,声音很大。也就是说,你暂时走不了大门,也翻不了窗。”
33. 想念
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房间的凉气逐渐扩大,严丝合缝地钻到领口、袖口,震得人一颤一颤。
灯灭后,视觉首先被剥夺,然后是被冻僵的四肢,袁意躺在床上,却睁着一双眼睛,望向天花板。
她看不清夜里的样子,熟悉的衣柜、书桌、地板在灯熄灭的那一刻全部失去感知,只剩下房间骤然多起来的呼吸声。
他在平稳地呼吸着,整个人和夜色融合,让人看不见、摸不到,只有根据房间内轻微到听不见的呼吸声才能确定周珩的存在。
袁意却已经乱成一团。
她的手指在紧张地发颤,拧起被子皱巴巴的面料,心跳在和呼吸一起加速,但也只好平躺着,然后望向根本看不清的天花板。
她突然后悔让周珩留下了。
锁上的大门,迟钝的母亲,甚至已经停了的雨,袁意看着那双深黑的眼睛,突然就被控制住了,于是她张开和意愿相反的唇,盯着他,做足了表情,面不改色地撒谎。
“哥,你走不掉了。”
“至少今夜,你走不了。”
袁意就这样撒谎,她装模作样的皱起眉,眼睛却不敢再去直视他,于是只好垂着眼,看向床尾的那一片空间。
足够宽敞,也足够他留宿。
她就这么鬼使神差地撒了谎,只是让他留下。
直到夜色彻底覆盖这间房间前,袁意抱着枕头,穿着睡衣,她半跪在床尾,一言不发地监督周珩洗澡,然后换上她的大码睡衣,再翻出陈年被褥,铺在了地上。
重新洗过的湿衣服被晾在空调口,乖顺地被冷风吹平皱痕,只要明天,明天天一亮,它就会干。
然后被它的主人带走。
那么下一次,又是什么时候,她能再和他见面。
或许过了明天,他就会因为今夜上头的情绪后悔,更加矜持地和她维持从前的关系。
袁意翻了个身。
她突然起身按亮了床头的夜灯,昏黄的灯光在夜色里弥漫,依旧看不见她床尾的人。
“怕黑吗?”
少年柔和的嗓音带了点半睡半醒的朦胧,从床尾窸窸窣窣地传来。
袁意侧卧着看夜灯,她眼皮沉重地下拉,但大脑却一阵阵的清醒,甚至在兴奋,就像她按耐不住的心跳一样,她根本无法控制它们。
“它们”总是在周珩面前失去控制。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于是只好睁着眼睛,任由时间一点点流逝,沙沙啦啦、沙沙啦啦,是被子突然滑落,然后鬼影一样的身影逐渐清醒,他赤脚走在地上,悄然无声地在昏黄的灯光下露出那张略微模糊的脸。
袁意的视力一直很好,她借着灯,一眼注意到他干枯的唇,是该补水了吧。
她想着,一边为哥哥糟糕的身体叹了口气,却下意识却舔了舔自己的唇,然后袁意发现,它们也是干燥的,甚至唇上的皮微微发硬,她也需要一杯水。
但袁意没有动。
她不知道为什么想了很多,却无法挪动身体,也想不出什么话,来打岔过去,甚至不愿意问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袁意的心脏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感,清晰的刺穿感反复将她拷打。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悲伤,只静静地看着周珩。
吹干后的黑发在补充睡眠的过程逐渐失去形状,它们柔软、凌乱地形成了奇怪地形状,他的眼睛也是,迷迷糊糊,看上去很清澈,有一种刚睡醒的朦胧感,在拧着眉看她。
“怎么回事?”周珩问,“不舒服吗?”
深夜的情绪总会脱离控制。
这是个难解的问题,就像周珩冒着雨来找她,她又撒谎留下他。
袁意轻轻闭上眼,她突然伸手就按灭了灯,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大着胆子,说,“没有。”
袁意睁着眼看着眼前看不见的人,对着一片黑,她突然开口,“财大和南大一个在北边,一个在南边。”
似乎有一只手伸出,然后随着她的话停顿下空中,然后又收回了。
袁意听见一声“嗯”。
“你当时明明说要去财经类。”她问。
但夜色里剩下两只握紧的拳,和注视着她的眼睛。
袁意突然觉得没劲,把被子向上拉了拉,让它罩住自己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然后看向黑暗处。
“那为什么要故意生病,拦着他们结婚?”
袁意的声音很轻,像一声委屈的叹息,滚烫的眼泪戛然而止,仅仅沾湿了被子的一点。
眼泪像是一朵雨花,它只绽放一朵,就截然而止,中断在浅色的被子上,露出一朵在深夜濡湿的水印。
“是因为不想我再住下去吗?”
“没有。”周珩干巴巴地打断她,但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
指甲很短,他却觉得要把手心挠出血,血是湿润的,很快就变得黏腻,就像他一样,一边在贪婪地拥有着从未拥有的东西,一边在自私地规划筹谋着。
他觉得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他们的关系还可以再亲密一点,只需要装聋作哑地听完两个大人的宣誓,看他们手牵手,从民政局走出。
袁意的名字就真真正正地和他放在了一起。
他就可以心安理得、不再害怕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了,因为她已经属于是他的妹妹了。
但他是个贪心的人,牵着袁意的那三天,看她喜怒哀乐在一张脸上,看她毫无反应甚至是光明正大的骗了他。
周珩就感到一阵怒火,他始终牵着那只手,决定彻底拒绝松开。
那就让他一直牵着她吧。
他无法剖开内脏,给袁意看他黑色的心,里面装满了自私、卑劣、和见不得人的东西。
但她已经在哭了。
周珩听到空气里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他弯下腰轻轻靠前,清晰地听到手指匆匆擦过脸颊的声音。
好像是在抹眼泪。
他的心脏猛地传来窒息的痛感。
他可怜的、单纯的、始终跟着他的妹妹啊。
周珩闭上眼,声音软得像是水,他假装没看出袁意在抹眼泪,低了低头,看着床上蠕动的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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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温声慢慢开口,“我没有,我知道,现在这么说,很没有说服力。
但给我点时间好吗?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之前是,以后也是,卧室也会一直给你留着,但那总的来说,不是我家,也不是我们的家。”
“袁意。”周珩很正式地叫她,“给我点时间吧,我们要有自己的家,只属于我们。”
被子蠕动停止,安静了一会,才慢慢探出了头,她小声问,“那志愿怎么回事?故意骗我吗?”
周珩板着脸看她,“你也没说要抄我志愿。”
“……”袁意扭曲片刻,她嘟嘟囔囔,“你也没说你要改啊。”
“因为看中了新专业的发展前景。”
袁意愣了愣,她一跐溜起身,坐着问他,“你以后不是要接手叔叔的生意吗?”
周珩很正经地摇摇头,“不接。”
“为什么?”
“没有经商的天赋。”
“……?”袁意古怪地看着他,“那岂不是可惜了?”
“怎么会可惜。”周珩暗笑一声,他挑了挑眉,“以后给你,我看你很有这个能力。”
袁意嗤笑一声,又钻了回去,“那叔叔会先弄死我。”
“怎么会呢?”周珩暗笑一声,他温柔地看着袁意,轻声说,“我们是一家人。”
*
九月初,袁意正式开了学。
她和周珩完全是两条截然相反的路,一南一北,纵使时间一致,也只好在高铁站分开,坐上两趟相反的列车,和越来越远的江城告别。
走时的江城还下着雨,随着一路景色飞快退去,窗外已是晴日。
袁意百感交集,行李箱被放在腿前,她伸不直腿,时间渐渐过去,不知不觉有些发麻。
她莫名就想到另一辆反方向的列车上,周珩会不会没找到空余的行李箱架子,也只好像她一样,不得不把箱子放在座位前。
或者他,也抬不动。
袁意不禁就勾起一抹笑,她打开手机找到周珩,发给他:
「还差多久到站?」
「怎么样,哥哥(o^^o),有力气放行李箱吗?」
「哥,如果实在放不上,可以去找人帮你哦(?????????)」
她的念想随着两天消息发出的那一瞬开始无限膨胀,思念像是条无形的线,一端系在她的手腕上,而另一端,既不是早去的父亲,也不是透明的母亲,它的另一头,正正好系在了已经远在千里外的哥哥手上。
袁意扯着线头,闭上眼,躺在椅子上,她微微侧脸,让脸贴在窗上,感受时不时的震动,然后望向一路飞跃的平原。
她喃喃望着平原,思念就此再也停不下来,无限膨胀,就像平原一样无边无际。
袁意的眼泪像是再生过,从遇见周珩开始,从他第一天成为她的哥哥开始,就渐渐有了意识,可以肆无忌惮,想哭就哭了。
她惊讶地抹去眼泪,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学会了哭。
也学会了想念。
于是信息的最后成了,“我好像有点想你”。
34. 一张车票
大学生活并不像袁意想象中的轻松,她更多时间忙在兼职和学校的琐事上。
人际关系被逐渐隔绝在日复一日的杂事外,直到陈艺如不远千里跑到财大,袁意才有些无措地和她打着电话,一边望着五彩斑斓的晚霞渐渐落下去。
就像她费劲心思在明德上学时,维持的每一段关系,渐渐落下去那样自然,她也从没觉得有任何不对。
电话带着电流的刺啦,陈艺如的声音陌生又模糊,向她谴责,“袁意,我不找你,你就不找我是吗?”
“我没有。”袁意下意识反驳,左手自然下垂,握成了拳。
“最近有点忙。”她有些苍白的解释。
袁意仿佛能看到电话那头她翻起的白眼,陈艺如的声音不满地提高,“好了大忙人,我都来找你了,总该来见一面了吧。”
电话传来一声叹气,有些滋滋啦啦,“我总觉得,我要是不给你发信息,你就永远也不会主动来找我。”
“也没有吧。”
“就是有!袁意,不管怎么说,今天我要见到你!”
她笑了一声,应了声好。
财大的老松下,影子绿戳戳的,天渐渐冷起来,裹成一团的陈艺如正掐着腰,时不时从手机上离开视线,然后看向远处。
她拧起的眉渐渐变平,被唇角的弧度取代后,从眯着眼确定袁意的人,到像小狗似得撒欢从树下扑到了袁意。
“袁意!”草是凉的,衣服和草地接触,最先触碰到凉意的是手指,袁意被细溜溜的草挠了挠手心,无意识抖了抖后,她默默收紧了掌心。
“你不需要朋友吗?”陈艺如很担忧地看着她,又一脸忿忿,掏出手机,切到她和袁意的聊天界面,声泪俱下地控诉她,
“快看看,这是什么,失踪长达一个月的人,回消息极慢,总是很忙、很忙、很忙!”
“好啦。我错了。”袁意很迅速地道歉,她推了推陈艺如,“现在让我先起来。”
老友相聚有着恍若隔世的感觉,火锅热气腾腾,不管和谁吃饭,火锅上的白雾总是飘向她这一边,袁意一遍眨着眼,一边从锅里捞出涮好的肉片,殷勤地投喂到陈艺如方。
“你这样……”陈艺如眯着眼,她上了妆,脖子和脸有着一层细微的差距,像是蒙上一层薄薄的面具,“很有表演性质哦。”
袁意撑着下巴看她脸上精致漂亮的妆,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游走到那一条细细的分界线上,妆面很淡,却有一层白色的粉,覆盖在她的脸上,那条细细的线像面具无法覆盖的分界处。
那她一贯摆出的固定表情,是不是也能看出来是假的呢。
她看得入神,被陈艺如这么暗暗一威胁,忙回神,笑着摇头,“没有啦,真的很忙,你看,我和我哥也不怎么聊天。”
“为什么要拿你哥作为参考啊?”陈艺如直白地好奇,她不解地问,“一般来说,不应该是和妈妈关系更好吗?”
“毕竟我们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流着和她一样的血了,从小到大,一起拉着手,直到成年。”
陈艺如微微笑起来,眼睛弯了弯,“有什么事也是和妈妈聊得更多吧。”
她好奇地又甩回了问题,“你和你哥关系很好吗?我记得你们好像不是亲兄妹,也能关系这么好吗?”
袁意瞬间就后悔和她一起出来吃饭了,她顶着陈艺如的眼神,头皮发麻地含糊着,“也没有吧。”
“啊?”热气挡住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陈艺如瞪大眼睛,向她这边探头,“你说什么?”
火锅滚烫起来,红油滋滋翻滚,雾气一层一层升起。
嘈杂的店里,她听见陈艺如的声音,模模糊糊问她,“什么?亲的?”
“……嗯,不太好说,熟了,尝一尝这个吧。”袁意迟疑片刻,拿着筷子把新煮好的牛肚放到她的碗里,“快吃吧,这顿我请。”
她低着头,看着红汤白底泾渭分明的那条铁壁,总是就莫名想起每一个深夜,她和他之间的那面墙,也是这样。
袁意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她冷淡地像是白色的汤底一样,久热不沸,无条件地接纳所有的菜。
所有人都能被她接纳,她有着极强的适应能力,同时也有着致命缺点,袁意突然发现,她是个没什么感情的人。
亲情、友情,或者是什么,好像从住进周珩家开始,就在无尽的等待中渐渐消磨殆尽了。
她已经长大了,不渴望这些从未拥有的东西。
除了她的哥哥,一直陪着她长大的周珩。
袁意下意识逃避这个问题,她社交能力很强,转移话题的能力也足够强,不知不觉中,黄喉熟了,千张熟了,袁意捞起来它们,弯起来一个合适的弧度,冲同桌眨了眨眼,“这个好吃。”
陈艺如的度假不算长,仅仅一天半,送陈艺如到车站后,袁意看着她拎着行李过了安检,隔着栅栏,高高地挥手后,人影渐渐消失,大概是耳边突然清静,袁意骤然感到一阵怅然若失。
她站了一会,没有选择离开这里,只是找到避风的角落,慢慢蹲了下去。
腹部传来一阵一阵的绞痛,让她脸色发白,是很久之前的老毛病,袁意不想去弄清是为什么,也不太愿意去弄明白。
她不知为什么,害怕去医院。
但她现在急需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哪怕是听一听他的声音。
她好像也只有这一个可以选择的人。
周珩的电话打了很长一阵,也没有被接通。他们的对话停留在昨晚的例行问候,袁意不喜欢主动发消息,大部分消息都是周珩主动挑起,他会在晚间集中一个点,发信息确认她今天是否安全。
他们之间更像是一杯无味的白水,平淡,但又不可缺失。
现在是下午三点四十五分。
羽绒服显得她整个人很瘦,脸蛋陷在黑色羽绒服里,全身上下只有两种颜色,白色的肤色,黑色的衣服和头发。
这里没有水,袁意只好舔了舔唇,让干燥发白的唇变得滋润起来,她反复拨打着电话,不知道为什么无由地感到一阵害怕。
袁意开始看起了车票。
机票太贵、火车又太慢。长指一顿,从屏幕划走,她咬着唇,凝神望着人来人往的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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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行李放到履带上,然后过安检,再到大厅等车。
这太简单了,袁意看着屏幕上的直通车,只需要七百三,她就能到达周珩所在的大学。
生活费并不好赚,袁意的每一分钱都在她精打细算的规划里,再无余钱。
她和杨婉清的转账停留在很早很早之前的一个下午,那里是一万块钱,现在,她们已经没有联系长达半年。
袁意迟疑了片刻,但随着陈艺如离开后的那种失落感像水草一样,在深海里缠着她。
她发现她不是没有感情。
她只是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很想很想他。
情绪积压到极点后的盖板彻底关不住了,袁意的所有情绪被那一通滴滴滴未接通的电话彻底砸坏阀门。
她的生活单调无聊。
但周珩不一样。
他会有新朋友吗?或者……是女朋友?
“购票成功”
她只需要一趟去南边的车,到那里去,然后去悄悄地看他一眼就足够。
*
模拟比赛结束。
周珩穿着短袖,走在二十多度的路上,南边的天气湿热,皮肤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水珠,和空气一样让人烦躁。
他草率地打开手机,却险些踩空,从台阶上滚下。
免打扰的手机弹出几条电话,上面备注简单明了——袁意。
闲得没事的室友曾无意扫到这个名字,“咦?”了一声,满脸怀疑地看他,“有情况啊,你小子。”
“什么什么?”室友二号蹿了出来。
“这谁啊?”
周珩面不改色地熄了屏,答到,“我妹。”
“哇塞,亲的还是表的,怎么没听你提过?”
“让我看看妹妹长什么样?”
“妹妹有对象吗?这么漂亮!妹夫,介绍一下?”
周珩面无表情吐出一个“滚”字。
面对为什么不备注“妹妹”的疑问,他全当耳聋没听见但私下,自己又会因为这发闷。
为什么不呢?
他最终选择忽视,也没有把备注改回。
袁意无事不登三宝殿,自从两列车在起点分开后,他们之间就靠着一条淡到几乎透明的线维系着关系。
看吧。她长大了,翅膀硬了。
他的妹妹真的很敷衍。
周珩对着未接电话,脑门突突直跳。很不幸的事,袁意冲动上了车后,一阵一阵的手机信号让她不耐烦到极点,于是关了急,维持手机电量。
袁意坐在飞速运转的列车上,她静静看着窗外,高铁很安静,不是节假日人又格外少。
水稻田,连绵的山,一朵一朵的云,和缩小的动物。
她看得入迷,好奇地从头到尾看着周珩这一路的风景。
但周珩很不好,他只能反复听到,“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袁意像是和这个世界断联了一样,阳光烈得他眯起眼,发凉的汗和肤色一样苍白无力,周珩神色凝重地听着刺眼的女声。
它依旧在播报,“您拨打的用户……”
“已关机。”
35. 一日
温差在某些情况下是很感人的,袁意像是北方来客,穿着羽绒服,整个人陷在毛领里,和一群短袖短裤的人面面相觑。
身上再无衣可脱了,除去羽绒服,毛衣依旧严丝合缝地和皮肤接触,使她整个人蒙出一层细密的汗。
汗津津、黏腻腻。袁意顶着太阳,眯着眼打开手机,将亮度调到最大后,一眼瞄准屏幕上明晃晃的一连串来自“周珩”的未接电话。
看见电话的瞬间,她提着的心突然就放了下来,换成了另一种状态——紧绷成一条线,犹豫着是不是应该给他打电话。
或者说,她又要用什么理由去找他。
毕竟无论从哪里看,她好像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手机在手里发出嗡嗡的声音,袁意下意识低头看向屏幕,又是一通电话,在“嗡嗡嗡”地催她。
袁意看着不停摇晃的窗口,她犹豫两下,又果断地划开,她深吸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直面外面的一片天空。
天应该是蓝白渐变的,有一层刺眼的阳光透过她薄薄的眼皮,让眉毛忍不住又皱了皱,紧接着把眼睛闭得更紧,脖子沁出一层汗,嘈杂的车站,袁意听见电话那边传来同样混乱的声音。
然后是一声急切的问,你在哪?
袁意已经很久没听到周珩的声音了。
她静默良久,才缓缓开口,有一股酸意涌上鼻头,袁意露出一个半哭不笑的表情,声音发闷,在电话里却朝他嬉皮笑脸:“你猜。”
“我猜不到。”那边深吸一口气,严肃地追问她,“在哪?我去找你,好吗?”
“告诉我,好吧。”那边无奈地说,语气变得循循善诱,她却听出一点突兀的撒娇。
姑且把哀求理解成撒娇吧,她伸出一只手,挡住眼前的太阳,眯着眼看向人流方向,然后向后退到阴凉地区。
“我在……你们市的高铁站。”袁意如释重负地说完这句话,她松了口气,又有点紧张地加快了眨眼频率,有种隐隐的期待感。
她更好奇周珩的下一句话,是恨铁不成钢地揪着她的领子骂骂咧咧,还是冷笑一声,然后嘴硬心也硬地来一句,“活该”。
电话沉默的空档,嘈杂声几乎在耳边炸开。
结果是,两种都不是。
电话那边的叹息声被藏在了喧闹里,但被依旧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
袁意有些不安,继而等着周珩的下一句话,他没有任何谴责,一如他始终稳定的情绪一样,温和地恢复了往日的语气,对她说,“回头。”
她有些懵,但照做。
一片人海,但人群里似乎有什么在吸引着她。
袁意忍不住屏住呼吸,然后又听到电话那边不太清晰地一句,“匝机那边。”
她依言看去。
然后,“抬头。”
周珩落下最后一句,边掐断了电话,一声长长的挂断音后,匝机口旁的青年如青松般站直,冲她挥手。
有种不属于她的血缘牵扯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袁意撒开腿,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扑过去,全然忘了他在高铁检票区内,她已经出了高铁。
周珩用手又些滑稽地扶稳她,避免她情绪过于激动而扑倒栅栏上,他又些无奈,敛眉看着袁意,“等我一下。”
*
“怎么突然来这里?”周珩啃着冰棍,和临时买了夏装的袁意并排坐在街口的水泥台阶上。
绿色的伞遮下一片阴影,只剩下小腿脚踝处的皮肤未能幸免,被金色的阳光覆盖了一小片。
“来找我吗?周珩状似无意地随口问道,他微微侧头,轻而易举就从上看清袁意发热的脸颊。
刚脱了厚衣服,她整张脸还是红扑扑的。老北京冰棍咬起来又太容易滑掉,袁意早早扔了包装袋,吃到如今方知后悔,她一手拿着冰棍的木炳,一只手在下面小心捧着,防止滑掉。
两只手忙起来,本就散开的头发成了没人管护的孩子,就这么顺着热风从她脸颊上一丝丝一丝丝地乱飘。
飘到唇边和脸上,痒痒的,让人忍不住摆头。
她腾不出第三只手去收拾它们了。
不属于她的体温却骤然擦过了脸,手指捏起的发丝飘飘,她浑身一颤,宛若一只溺水的鱼,明明记得在水下怎么呼吸,却突然忘记了。
头发丝们被温柔地收拾妥当后,给她腾出啃冰棍的最好姿势,一切又归于平静,就像那一夜一样。
他们总是保持好了边界的距离,纵使身体倾斜出线,伸出手拥抱了彼此,脚下也绝不越线。
袁意深呼吸,然后若无其事地回他,“想你了。”
她盯着他的脸,仔细观察他脸上的任何变化,似乎只有一秒的僵硬。
他依旧随意,漫不经心地盯着她手里的冰棍,好似这句话并没有什么问题。
袁意看着他,很轻很轻地又说,“很想、很想、很想你。”
她终于如愿,在他脸上看出了不同。
“那你呢?”袁意吞下最后一口,她已经不热了,拍拍身上的灰,干脆利落地起身,逆着光问。
周珩的视线跟随着她,缓慢地移动,他迟疑片刻,然后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我,也想你。”
两只手交叠,和影子一起走在夕阳下。
天气太热,又太潮,他们拉着手,就格外稀奇。
袁意却珍惜地握紧了那只稍微发凉的手,这种心照不宣的默许像是开了一道口子,袁意绝口不提她曾经刁难地站在周珩面前,提“男女授受不亲,他们不能牵手的事”。
她就这样拉着他,乖乖地跟着周珩,听他慢慢讲这里的琐事。
夏天的酷暑值极容易升高,那支老北京冰棍带来的凉意已经归零清空。
走着走着,袁意就忍不住地东张西望,她拉着他的手,很轻易地就把周珩拽到一边的小摊上,她指着茉莉花变成的手环,理直气壮地对周珩说,“我要这个。”
然后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接着指向冰柜,“还有这个。”
“晚上吃多了对身体不好,太凉。”周珩蹙眉,耐心地和她协商,并带着她转了方向,“买这个手环吧,老板,怎么卖?”
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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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是个慈眉善目的大婶,听到生意来了,立刻吆喝一声,“来了!来了!”,就扭着不太灵活的身躯,往摊子这里来。
袁意趁着空档,不听他的话,一手牵着他,一手已经从冰柜里又摸出两支老北京冰棍。
周珩还未来得及阻止她,就见袁意左边的牙一用力,“刺啦”,她已经含上了冰棍。
“好吧。”这人无可耐何,“偶尔这么吃也没什么关系。”
这时老板已经跨过同行的重重阻碍,从一旁大声问,“妹妹,要哪个啊?”
袁意意识到“妹妹”是叫她时,时间已经溜走了,大婶见她嘴里含着冰棍,忙得口齿不清,便换了方向,看向周珩,嚷嚷问,“小伙子,你女朋友要哪个啊?”
人声嘈杂,袁意的牙齿被冰得发麻,却听得清楚,她悄悄瞥向掌心的位置,然后慢慢上移,不经意地和他对上视线。
他们一个仰着头,一个低着头,一高一矮静静站着。又在目光触及的那一刻,不约而同地移开脸,伴着彼此耳侧的红晕,然后调节各自的呼吸。
袁意随手指了一个,周珩飞快问价付钱,茉莉花被戴在右手,大婶看见后,不太赞同地拍了拍大腿,她大声说,“妹妹,你这样不行。”
袁意懵懵地听从指教。
老板给她示范,“你看啊,这花是新鲜的,但是戴右手容易掉,最好戴左边。”
“像这样,来,我帮你戴吧。”她说着,要去拉袁意的左手,却在碰到的那一刻,被周珩下意识向后拽了一下。
三人面面相觑,老板有些尴尬又哭笑不得,“你看看,现在的小年轻。”
袁意只当没听见,她脸色绯红,胡乱应付。
“松一松手呀。”老板说,“别牵着啦,等戴好再牵着也不迟,就这么一会,别舍不得啦,又不是明天就见不到了。”
或许明天就真回不到了。
她心里想着,更加不舍地握紧了那只更宽更大的手,他的手很凉,和他整个人一样,透着淡淡的虚弱,好像下一刻就会消失。
黏腻腻的手纠缠过后,终于在好心大婶的鼓励下,依依不舍地分离,她的手不自然地僵硬,弯曲,顺从。
然后钻过手环,就上。
花很香,抬手的空档,花香就直接留了下来,袁意出神地盯着两只又“纠缠”在一起的手,一只白色的茉莉花绕在她的手腕上,是不是也会留下味道。
那牵着她的那一只呢?
她露出一个笑,忐忑而不舍地数着最后的倒计时。
霓虹灯和天桥在夜色里穿梭,
“要回去吗?”周珩总是这么问她,反复确定,他声音很轻,像是害怕惊破什么东西,“很晚了。”
袁意总是说,再过一会,再过一会吧。
青年很腼腆地笑着,握紧她,然后说,好。
但零点总会到。
白色的花逐渐变黄,周珩小心地碰了碰软掉的花,喃喃说,“过得真快。”
“是啊。”袁意说,“那么晚安,明天……见。”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