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娇》 1、第一章 京城,赵府内院。 “兄长何故气闷。”一道清脆的女音传来,惹得执笔之人回头去看。 亭台设了案桌,两旁立了屏风,平日下人会添置好笔墨纸砚,以备大少爷一时兴起来至亭台提笔练字。 屏风旁,一少女亭亭玉立,头簪白玉点翠珠钗,身穿蚕丝翠纹衫、缕金彩蝶浅缎裙,那一双明眸好似秋水明涟。 她眉眼弯弯,双颊粉如桃花:“我听闻有人惹得兄长不喜,这两日未曾出门,今日又在亭台练了一天字。” “我的好兄长,京城皆知我兄长美如冠玉、才高八斗,如今又是探花郎,兄长何故在此气闷。” 对于嫡亲妹妹,赵钰将毛笔搁置在一旁,缓和了脸色。 他道:“心烦练几篇字罢了。” 赵钰垂眼扫过跟在妹妹身后的两个丫鬟,只见她们两手空空,并无一件木盒衣饰。 哪一回妹妹出府,不得将东西街巷铺子全逛个遍才好,带的几个小厮丫鬟提的大大小小礼盒,只多不少。 赵钰奇道:“我看你今日也怪了,不是出府逛铺子,为何一件衣裳没买。” 闻言,赵婉屏退了下人。 她先是叹了一口气,走了几步坐在石凳上,仰头看向兄长:“在满欢茶楼,我遇见了葛文兄。” “他……” 赵钰冷声道:“玉娘,慎言。” 玉娘是赵婉的乳名,家中唯有父亲、兄长喊她玉娘。 赵婉不满皱眉:“为何不能说,此处只你我二人。会试、殿试该如何,兄长自是比我清楚,心中难道不存疑?” “兄长近日烦闷不就因……” “够了,休得胡言。”赵钰打断她的话,并招手喊了远候在亭台外的丫鬟过来,“送小姐回房,逛了半日该歇息了。” “是,大少爷。” 赵婉难得恼了:“兄长!” 赵钰只说了一句:“玉娘,关于此事甚少知道为好。” 话一落,赵婉愣了一瞬,随后道:“我知晓了。” 便乖乖回了厢房。 亭台恢复了安静,偶尔有微风吹过,扬起宣纸的边角,但宣纸被笔砚压着吹不走。 贴身小厮上前一步,紧低着头:“大少爷,午时已到可要用膳。” “不用。” 贴身小厮还想再劝说一句,毕竟主子半日滴水未进,只在亭台练了一篇又一篇的字。 奈何赵钰摆手屏退了他,贴身小厮默默退至亭台几丈之外,怕是只能等老爷回府,大少爷才肯用膳。 赵钰凝了心神,不再去想方才妹妹说的那番话。 他提起笔,继续练字。 然而额间冒出了细汗,赵钰握笔的手抖得厉害,落笔写下一字。 这一字竟歪歪斜斜,与前篇之字无半点相似,旁人看了都不会认为是同一人字迹。 赵钰望着那歪歪斜斜的‘弊’,倏然,出了一身冷汗。 他手一抖。 “啪——”压在宣纸上的砚台被赵钰碰倒,摔到了地上,碎得四分五裂,流出来的墨汁染黑了赵钰脚底好几块青砖。 几名仆人连忙小跑上前收拾。 贴身小厮急切道:“大少爷可有受伤?” 赵钰摇头,先是看了一眼染成乌黑的青砖,又是抬眼怔怔看向了案桌之上,那一张宣纸。 歪歪斜斜的一字,‘弊’,仍安安分分的躺在那儿。 殿试一日,恍若昨日。 “竹书,去请陈公子一叙,就说我想与他下两盘棋。” “是。” —— 陈葛文前儿个才再茶楼遇见了赵府嫡小姐,不成想转头赵府小厮来请。 赵府,西侧书房。 茶水一早备好,下人盛了滚烫的水,竹书开始醒茶。 案桌摆上了棋盘,两边各放置玉罐一个,玉罐之中装满了棋子。 丫鬟点上了淑梅熏香,掐丝珐琅云纹香炉冒出飘飘云烟,淡淡的香味飘散在书房各处。 陈葛文一踏进书房,目光不由得被正坐在案桌旁玉树临风的男人吸引住。 一袭纯白锦衣胜雪,剑眉之下,狭长眼眸好似淳淳春水,望那一眼仿佛就能叫人沉溺其中。 举手投足之间,谦谦君子之气,好一个风光霁月、面冠如玉公子。 陈葛文心中暗叹,不怪京城称赵钰为第一美男子,就连他时常在赵钰身旁都要晃神片刻。 赵钰唇角微扬,露出谦和的笑意。 “葛文兄,请坐。” 陈葛文当即坐下,笑道:“当真请我来下棋?” “是,也不是。” 赵钰手执黑子,在棋盘上落了一子:“今日葛文兄让我,我先出子。” 一炷香灭,棋盘之上输赢分明,白子已无处可下,皆为死路。 陈葛文叹道:“几日未见,钰弟棋艺飞涨,陈某甘拜下风啊。” 赵钰沉默不言。 书房内寂静一片,两人相对而视。 一枚黑棋掉到了地上,发出了声响,打破了一室寂静。 赵钰忽而敛起笑,掀翻了棋盘,黑子白子纷纷掉落在地,散乱在书房各处角落。 陈葛文先是一愣,失笑,语气倒是颇为轻扬:“输家不曾生气,赢的人反倒恼了,是何道理。” “当真是我赢了?在这京城,何人能比得上葛文兄,一手棋艺高深莫测。我又何时能在葛文兄手中赢过一回。” 赵钰手中还捏了一枚黑子,发了狠,指尖泛白。 半晌儿,赵钰端坐在茶案旁,冷静的喝了一口茶,他哑着嗓子:“方才是我失态了。” 陈葛文轻‘嗯’一声:“你我二人,不必讲究礼数。” 一道声音响起,沙哑得厉害。 “我不信,葛文兄,我不肯信。” 他与陈葛文认识十二载,乃是同门师弟,先后拜胥夫子为师,此间情谊非同小可。 陈葛文年长他五岁,以兄长自称,在书院时就处处照拂他,不论是诸多小事,还是温书讲理。 于他而言,与亲兄长无异。 赵钰心中愤懑难平。 京城何人不知,葛文兄才高八斗、聪颖非常,是胥夫子最偏爱的学生。 而那丞相嫡次子,左文昙。学不过尔尔,策论也不及他,何谈比得上葛文兄十分之一文采见解。他们三人同一院室,其中学有所成如何,赵钰自然知晓清楚。 可偏偏,就是这左文昙越了葛文兄,取了状元之位。 为何,为何是这左文昙。 分明才学皆在他与葛文兄之下。 殿试毕,众等学子候在昌远前殿,一盏灯点起,便有一名学子被重臣唱名赐称号进士。 三甲若干赐同进士出身。 二甲若干赐进士出身。 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由天子传唱赐称。 前殿寂静无声,此时只剩三人,分别是赵钰、陈葛文、左文昙。最先被唱叫的人,是赵钰,一甲第三名为探花郎。 一开始,几位主考官是想定赵钰为榜眼,奈何天子在这百人学子之中,一早钦定了赵钰为探花郎。 传唱榜眼,走出昌远殿的人是陈葛文。 一股莫大的悲凉涌进了赵钰神识,他蓦地看向了陈葛文。 而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了。 2、第二章 新科进士及第,早有官差送与金花帖子至陆进士暂歇府邸报喜。 “少爷,官差报喜,表少爷考中了二甲呢。” 下人小跑进来,恭敬呈上那金花帖子,不敢抬头,怕僭越了主子。 贴身丫鬟接过帖子,下人便后退出了内室。 百年梨花木制成的八仙桌,时刻彰显出它的古韵永贵,却被坐至一旁的公子哥儿压得失了古色。 他一身正红线绣云纹锦袍,头簪白玉镶宝扁房,手中把玩着价值百两的矾红彩纹高足杯,神色偏冷,却遮掩不住那面间艳丽,恍若桃花。 “少爷,这帖子。” 以素锦绣绫为轴,贴以金花,绘以紫金鹊为缀。 陆清梦屈指轻敲几下,贴身丫鬟便搁置在梨花桌面上,丝毫不怕茶盏翻倒弄湿了帖子。 他瞥了一眼缀在上头的紫金鹊,语气听不出喜怒:“巧慧,你觉着这名次如何。” “奴以为极好。”巧慧低垂着头,不敢揣度主子的心思。 表少爷虽与主子关系极差,但老爷是认准了表少爷做主子的夫婿,她不能多加诋毁。 陆清梦语调上扬:“哦?极好。” 他稍稍打开了那金花帖子,入目便是‘恭陆文杰中二甲第十三名’。 当真是刺眼得很。 内室安静异常,连那鸟笼里关着的白鹦鹉都静悄悄的,爪子紧紧抓住笼子里的木杆,小豆粒大的眼睛圆溜溜打量着主人。 陆清梦觉得无趣,取来一根金铸成的细杆,尾端磨成了圆状,还镶了颗红玉石。 “主人,主人。” 白鹦鹉被细杆戳了几下,连连在笼中抬起了爪子,还不停的喊。 陆清梦不耐烦的‘啧’了一声:“聒噪。” “跟那条摇尾巴的狗一样,讨人嫌。” 巧慧闻言将头埋得更低了,伺候主子多年,她自知主子借白鹦鹉在骂谁,无非是在老爷跟前献殷勤的表少爷。 “巧慧,带去给师傅训好了再送到我跟前来。” “是,少爷。” 不多时,巧慧脚步匆匆的往内室赶。 陆清梦瞥了她一眼,端起茶杯浅浅喝了一口,才道:“何事着急忙慌的,莫不成后头有恶狗追着你咬?” “少爷说笑了。”巧慧颇有些激动,“南阳街道正是状元游街,一支队伍浩浩荡荡的,为首一甲三名好不气派,少爷可要去看一看。” “不去。” 摇尾巴的狗,有什么好看的,坏他心情。 她家少爷有个嗜好,爱美人,独爱皮囊好的,可偏生没一个能入了少爷的眼。前些年倒是看中了一个双儿,模样皆为上乘,就派人接人回了府养养眼。 银子是百两百两的花出去,她家少爷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可养成了那双儿恃宠而骄的性子,勾搭了个汉子不说,非说她家少爷强要他,到处散播她家少爷有断袖之癖。 笑话,她家少爷不过是喜欢皮囊好看的,否则那双儿说话粗鄙至极,怎能入了少爷的眼。 关于这事,陆清梦不是个好相与的,他最恨别人恩将仇报、不识好歹。花出去的那些银子,是该叫那双儿吐出来,至于是如何吐的,他可就不想管了。 手底下的那些人,总有法子。 巧慧低眉顺眼道:“少爷,我听闻探花郎生的是一副好相貌,京城第一美男子。老爷在南阳街道订了雅间,开窗便正对上状元游街的队伍,定能一睹探花郎风采。” “现在去,正巧赶得上。” 巧慧稍稍抬起了头,只见自家少爷低头思索着什么,她就知晓少爷是松了口。 她可不敢说是老爷叮嘱她,这雅间却是留来看状元游街的队伍,可这看的人不是探花郎,是表少爷。 陆清梦垂下眼眸,不断摩挲着戴在手腕上润透的玉镯:“我爹呢,他去哪儿了?” 哄着他来京城便算了,一到了京城,连同娘一道人影不见丁点,又何曾想得起府中有个双儿。陆清梦越想越恼,单是陆文杰在跟前晃悠,他都要发好大一通脾气。 巧慧回道:“老爷同夫人去城郊庄子游玩,说是后日回来。” 陆清梦敛了神色,随手将那彩纹高足杯一放,不缓不慢的站直了身子,宽大的袖袍甩下,候在内室的两名仆人即刻弯腰上前搀扶。 他们是少爷的拐。 “走罢,我去瞧瞧是个什么热闹光景。” —— 锣鼓声齐响,一路敲敲打打,热闹非凡。 南阳街道挤满了围观的老百姓,连墙头都有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坐在上头,茶馆、酒楼等。凡是在这一条街的,二楼是有雅间或者开了窗的,早早被人高价订好了。 人声喧嚣,欢呼声如雷鸣般的震响,一个挨着一个踮起脚去瞧,恨不得将每位进士瞧个清清楚楚。 吵吵闹闹的,好似那开水在铁锅沸腾一般。 鸣锣开道,一将士骑马手持马鞭在最前头开路,围观的老百姓如同潮水一般退散至两旁。 左文昙身着大红袍、头戴金花乌纱帽,骑着天子御赐的红鬃马走在一列队伍最前,他笑得好不得意。 此番状元游街,压了身后二位一头,他爽快极了! 赵钰着一身绿袍、帽插宫花,骑着高大的骏马紧随其后,面色偏冷,眼神直落在那金花乌纱帽上。他又偏头看向了右边的陈葛文,只见陈葛文毫无半点波澜,他敛了神色,依旧是难掩眼中郁结。 百姓欢呼声响起,接着是数不尽的香囊、香包,姑娘和双儿这时胆大了起来,一个比一个争相朝冠如宋玉的翩翩探花郎身上丢去。 甚至还有年轻汉子丢了裸银子砸到赵钰官帽上头。 一时之间,赵钰风头盖过了春风得意的状元郎,何人不爱美男子。 陈葛文忍不住发笑:“钰弟当真受欢迎,淑人君子,众人好逑啊。” “葛文兄!”赵钰被砸得发懵,光是他官帽就挂了几个香包,马背都有七八个香囊,偏陈葛文拿这事揶揄他。 “好好好,我不笑你。” 骑在前头的左文昙反倒无人问津,听到身后二人的谈话,气得暗自咬牙。 又是这二人,抢了他的风头。 “哎呀,少爷,这探花郎果真是京城第一美男子,好生俊俏。”看清了探花郎的容貌,巧慧小小的惊叹了一声。 陆清梦没说话,安静的靠坐在窗边,那双清亮的眼眸看向了状元游街队伍,唯有玉树临风的探花郎入了他的眼。 姑娘、双儿都在往赵钰身上投掷香囊,只盼得探花郎一眼垂青。 望着那一个个香囊香包都掉落到了地上,陆清梦心思一动,道:“巧慧,将我腰间的香囊给解开,投给他。” 陆清梦的指尖白嫩泛着粉,指向了队伍之中的探花郎。 等巧慧解了香囊,正要依主子的意思掷向探花郎,陆清梦突然出声打断了她接下来的动作。 “算了,把香囊给我。” 陆清梦神色淡淡,谁也瞧不出他心中是何想法。 他扶着木窗檐缓缓站了起来,并拂开了巧慧搀扶他的手。 状元游街的队伍愈发近了,陆清梦不自觉的站直了身,眼神一直落在那人薄润红唇上,彷如陷入了某种魔怔之中。 这香囊,不知为何他想亲自来掷。 一双显纤如玉的手轻轻搭在了窗檐上。 下一刻,香囊被扬了出去,在空气划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香囊绣了一颗上好的金镶红宝石,白日在阳光耀射之下散出好看的光,多数人被这独特的香囊吸引住了视线,亲眼见这香囊不偏不倚的落到了探花郎正怀。 巧慧喜笑颜开:“天赐的良缘,旁人皆不中,唯有少爷一掷就中了。奴以为,探花郎和少爷才是般配一对。” 陆清梦忽得冷了脸色,出口呵斥道:“巧慧住嘴,休得妄言。” “妄议探花郎,自己掌嘴。” “是。”巧慧连忙跪下,接连磕了三个响头,抬手掌锢左右脸一个巴掌,她颤声道:“奴失言,望主子饶恕。” 她见少爷对探花郎起了心思,一时之间头脑昏聩,出言不逊,竟忘记了她身处皇城。 “府县你如何说,我不管你。倘若在这京城出了事,妄言传到了哪位贵人耳中,我不会保你。”陆清梦看了她一眼,只见巧慧额间紧贴地上,浑身都在发颤。 何人不能惹,他断不会沾身。 到底是自幼贴身伺候他的丫鬟,陆清梦喊人起来。 “热闹也瞧完了,巧慧,起来扶我回府。” 香囊一事,陆清梦并未将它放在心上,不过是随众人一起朝探花郎掷了香囊。那探花郎丢了也好、烧了也罢,他一介商户之子,怎会与京城权贵扯上干系。 香囊掉落在赵钰正怀,他抬头去看,木窗却空无一人。 这香囊光是那颗金镶红宝石就价值一两黄金,赵钰细细去看,是用金丝绣线缝制的,右角之下绣了一个小小的‘梦’。 赵钰隐约嗅到了一阵淡雅的木香,鬼使神差的,他将香囊收进了怀兜。 “这游街怕是再不结束,我看钰弟要被香囊、香包、裸银给丢淹没了。”陈葛文心情颇好的瞧着头,眼含笑意,像是在看吾弟初长成。 赵钰羞恼:“葛文兄又取笑我。” 3、第三章 “我已认命,有何不信之说。” 陈葛文望向了书房内四处散落的棋子,弯身拾起一枚黑子,咔哒一声,黑子被他放置于棋盘正中。 “不过丞相之举怕是挡了二皇子的路,往后局势如何不得知。”陈葛文眉心凝重,长抒了一口气,“钰弟切莫冲动,小心惹火烧身。” 赵钰一怔,似是又想起了宣纸那歪歪斜斜的一字,右眼皮不由得跳了一下。 “谨听葛文兄一言。” 此事被二人轻描淡写的翻了篇,甚是默契的未再提起。 几个下人快步进了书房,将散乱在书房各处的棋子捡起,一一擦拭干净装进玉罐后,又默默退至书房外,等候主子差遣。 赵钰捏起了一枚黑子,唇边勾起了一抹笑:“这局还是我先落子,葛文兄可别处处让我,不然好没意思。” “好,我断不让着钰弟。” 与此同时,京城另一处院落却是箭拔弩张的氛围。 陆清梦半倚着美人榻,手中把玩着玉杯,眼神都未给身前的人一个,甚至懒洋洋的吐出几个字:“叫你滚,耳朵是聋了?” 周围是跪了一地的下人,他们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生怕少爷的怒意波及到他们身上,连贴身丫鬟巧慧都退至到了远处跪着。 陆文杰被气得浓眉直抽抽,怒道:“我如今可是二甲进士,不日就要入京当官,你胆敢喊我滚,真是好大的胆子。” “还没当上官呢,就学会来我这儿逞官威了。”陆清梦轻抬眼皮,扫了陆文杰一眼,嗤笑道,“一介草包,考上举人已是抬举了你。浑身无半点墨水,竟叫你考中了二甲,真是笑话。” “我爹看人可真是差劲。” 瞧瞧,官还没当上呢,迫不及待就跑来他前头咬人撒泼了。 这陆文杰是陆家旁支的旁支,扯近了是远方表哥,扯远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当初陆文杰厚着脸皮自荐,要不是陆文杰有一身功名,他爹早就将人轰出去。 也不知陆文杰给他爹灌了什么迷魂汤,非要撮合他和陆文杰。 哦,上了京城他才得知,原是这陆文杰在他爹面前许诺考中了进士,只迎娶他一人为正君,绝不纳妾。 陆清梦一回想就觉得恶心。 不知是哪句话戳痛了陆文杰,他顿时面色都扭曲了,手指着陆清梦鼻子怒骂:“一个跛脚双儿摆什么臭架子,当真以为自个儿是天仙下凡不成,真是可笑。瘸腿的玩意儿,我呸,整日在外抛头露面不止羞耻,也不知爬过多少野男人的床。” “破烂鞋的,娶你做妾都高看了你。” 陆清梦眼神发狠的盯着他,坐直了身子,手中颇有份量的玉杯被他狠狠砸了出去,直冲陆文杰的脑门。 一时间,陆文杰躲闪不及,那玉杯砸到了他的脑门上,破了一个口子。只一个瞬间,伤口处开始往外流血,鲜艳的血痕爬满了陆文杰整个面庞,更显得他面目可憎。 玉杯掉到了地上,被摔得七零八碎。 陆清梦又恢复了方才的懒散,好似玉杯不是他砸出去一般,他懒洋洋的半倚在美人榻上,好笑的欣赏陆文杰气急败坏、狼狈的模样。 “毒夫!”陆文杰捂住冒血的脑门,气得浑身发抖,“不过说你几句便要动手砸我,阴险小人!” 说罢,他看了一眼地上碎落的玉杯,更是脑门发懵:“你敢摔了这玉杯,我父亲费劲心思替你亲自寻来的,价值百两。” “百两又如何。”陆清梦冷笑,“还不是从我府中掏出的银子。” 巧慧连忙上前,拿了帕子给少爷擦干净了手。 陆清梦淡淡道:“还不快滚,不长眼的东西,仔细着我在你爹前告一状。” “看他是在意你这个华而不实的草包,还是在意我这个富可抵国的商户之子。” 陆文杰神色一僵,想起了什么,身子有些发颤,没了先前在陆清梦嚣张的气势,如同落势的老鼠仓皇逃窜。 待人走后,陆清梦眼底的怒意不减。 “大晟当真没了大才之士,竟叫这庸人考中了进士,真真是可笑至极。” 巧慧连忙称是,多余的不敢妄加赘述,怕惹恼了主子。 陆清梦冷冷的嗤笑出声:“什么东西。” 檀木凭几上的茶杯、茶壶和玉盘通通被他扔到地上,内室传出一阵刺耳、嘈杂的瓷器砸碎声音,连上好的青瓷花瓶都没能幸免,皆被陆清梦砸了个粉碎。 他坐到木椅上,眼神落到了那条跛脚的腿,神情阴鸷,发狠般抓住了扶手,指尖因为骨节用力泛着惨白的颜色,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几个仆人不敢多说一句话,低垂着脑袋,半跪在地上一点一点的收拾着瓷器残渣。 内室静得出奇。 —— 赵府,西侧书房。 赵钰用了午膳便往书房去,在众多书册之中找出了一本封面极为普通的册子,唯一不同的是,与其它书册相比高了近半指。 封面写着——《记西昌游学杂记》。 这杂记是葛文兄特意寻来给他解闷的,他平日是偷摸着看,不敢让父亲发现,因而几个月过去堪堪读了一半。 “兄长!” 赵钰看得正入迷,忽然听到了妹妹的喊声,整个人吓了一跳,很快反应过来将杂记塞至那一堆书册中,随手拿起一本《治国策》细细研读。 他只翻了一页,就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等赵钰抬头时便对上了赵婉笑意盈盈的脸,他失笑道:“怎地冒冒失失跑过来,要是让父亲瞧见,少不得说教你一番。” 赵婉撇了撇嘴,坐在兄长正对的梨木椅上:“父亲又不在府中,怕什么,兄长可不许跟父亲告状,否则我明日可不再理你了。” 赵钰应道:“好好好。” “玉娘找我何事,莫不是缺银子花了?” “才不是,兄长又嫌我能花钱了。”赵婉说了他一句,转头聊起了兄长的婚事,“兄长是爱女子,还是爱双儿,亦或者两者皆爱?” 赵钰看了一脸好奇之色的赵婉一眼,将手中的《治国策》卷成了一团,在赵婉手背上敲了一下。 “与其打听这些,不如多去练几篇字。” 赵婉吃痛的抽回手,声音比方才高了一个度:“兄长打我作甚,莫不是有了心上人才恼羞成怒。” 赵钰要被她稀奇古怪的想法气笑了,他无奈道:“我从何处寻来一个心上人。” 话音一落地,赵钰想起了放在木匣的那枚香囊,淡淡的、清幽的木香好似一下从他脑海间冒出来,萦绕成一团,挥散不去。 赵钰抽回了神思,眼神怜爱的看向了妹妹:“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替我操心这事作何。” 赵婉立即道:“母亲不在了,如今我是兄长唯一的亲妹妹,自是要操心,好替兄长选一个好妻子。难不成兄长婚事要交由那妾处理,哼,她惯会在父亲跟前装巧卖乖,小家子心性,岂能容得下兄长娶一位好妻子?” “玉娘,不准乱喊。她是父亲的侧室,需得喊一声周姨娘。” 赵婉又哼了一声:“不。” 见赵婉坐着生闷气,往日好看的柳叶眉都往下压了一点,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甚至扭过了身子拒绝和他谈话。 “玉娘。”赵钰轻喊了一声,仍是没搭理他。 赵钰深知妹妹与父亲侧室积怨已久,仗着得到了父亲的宠爱,便生了不该妄想的心思,想要爬上平妻的位置,这一想法自是惹恼了妹妹。 不过赵钰从不将周姨娘低劣的手段放在眼里,如妹妹所说,这周姨娘只是一个妾。母家小门小户,给不到周姨娘半点助益不说,还像条水蛭依附在周姨娘身上吸血,她唯一的依仗不过是生了一个儿子。 但妾就是妾,妾生子永远是庶子,庶子上不了台面。 他能懂的道理,父亲自然要比他通透得多。 赵钰起身取了一把钥匙,拿出了一个古香木檀盒,上头挂着一把古铜铸造的锁。钥匙轻轻往里一插,只听咔哒一声,锁便开了。 古香木檀盒足有赵钰半臂高,一尺长,而木檀盒中装的皆是赵钰珍藏多年的话本,其中有二十一本成了孤本。 赵钰忍痛挑了几本,递给正满脸郁色的赵婉,他哄道:“莫再生气了,前些日子不是想看,这几本借你解解乏闷。” 赵婉眼睛一亮,一改郁闷神色:“当真,可是给我了?” 赵钰:“……” 赵钰几欲开口拒绝,但对上妹妹热切、祈求的目光,他深叹了一口气:“给你了。” “呀,我就知兄长待我最好。如此,我先回房了,兄长先在书房温书罢。”赵婉没等兄长反应,一手提起了裙摆,一手捧着三本话本。 背影好不欢快。 骤然痛失了三本珍藏,赵钰陷入了沉思。 怕说亲是假,取孤本倒真。 他开始怀疑妹妹是为了从他手中套取孤本,特意来书房寻他还提起周姨娘一事,算准了他会斥她。毕竟数月之前,妹妹就缠着他想要借阅一本。 罢了罢了,左右是他嫡亲妹妹,宠着便是了。 赵钰锁上了古香木檀盒,未等他将木檀盒放置原处,莫名的想起了那枚散着木香的香囊。等赵钰反应过来时,香囊已被他拿在手中。 “真是怪了。”赵钰喃喃道,随后不再多想,顺手打开了木檀盒,将香囊同书册放至一起。 咔哒一声,落了锁。 4、第四章 暴雨如决堤的天河倾盆,狂风夹着雨丝,连庭院的树枝都吹折了几根。一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天幕,雷鸣炸响开来,震耳欲聋。 今日是琼林宴,新科进士须着绿袍锦服去往,不可殿前失仪。 两名丫鬟各自端着瑶盘,左边瑶盘放着上好的各式玉佩,右边则是六条素白腰封,只上头云纹图案不一样。 “留那块白玉。” 书川连忙取了那枚玉佩,等着书竹给主子穿戴好腰封,他才将玉佩戴在主子腰侧。 赵钰着一身墨玉色锦袍,袖口露出镶丝金线牡丹花边,腰间素白腰封衬得他更为温润尔雅,黑发束起以墨玉流云冠固住。 身姿欣长,眉眼隐约透露出一股禀然正气,难掩他俊雅的容貌。 下人小跑至厢房门前,吱呀一声,推开了木门。 赵钰跨步出了厢房,风刮得呜呜作响,他驻足在曲廊前,抬头望向了那黑沉沉的天。 又是一道刺眼的闪电,像尖锐的利剑乱舞划破了天幕,有一种瘆人的慌。 大晟百年来,头一遭设好琼林宴却遇上这等天气。 赵钰眉心凝重,右眼皮不自觉的跳动了一下,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二小姐哪去了?” 书竹答:“小姐与老爷用了早膳之后,便回房歇着了,一直没出院子。” 赵钰有些失神,往主厅走去了,他心慌得厉害。 尤其辰时已过,父亲还未下早朝。 主厅内,只坐了赵钰一人,其余丫鬟小厮在旁候着。 赵钰喝了一口热茶,身子有些回暖了,正当他想差人喊妹妹过来时,一道急促的男音传来。 “报!” 一袭黑衣、护院模样的人急匆匆的跑了进来,外头下着大雨,雨淋了他一身,衣裳湿漉漉的往下滴水,淌湿了他脚下一块又一块的青砖。 赵钰拧紧了眉:“可查到什么?” 黑衣人半跪在地:“卯时四刻,沈然褚举人领头,率秀才、举人等数百名,皆是今年赴考科举名落孙山的书生郎君。城中士兵不敢将数百名身有功名的读书人抓捕,特上报天子。” “卯时五刻,沈举人击鼓鸣冤,上告御状受鞭笞二十,得见天子,呈百名书生联名状纸,随长跪地上不起。” “哐当——” 赵钰猛地站起身,手中的茶盏摔落,碎了一地。 又是一道闪电雷鸣。 赵钰走到廊檐底下,风刮得呜呜作响,裹挟着冰冷的雨水拍打到在赵钰的面庞。 他忍不住眯起了眼。 竹书撑起了油纸伞,被赵钰拂开。 “兄长!”赵婉匆匆赶来,接过了竹书手中的油纸伞,为兄长撑起了伞,“雨大寒气重,淋了雨可不好。有何事不如回主厅再说罢。” 赵钰怔怔的,仿佛失了神。 他看了一眼忧心忡忡的赵婉,嘴里喃喃:“玉娘,要变天了。” 赵婉彼时还不明白兄长是何意,担忧着兄长的身体,只催促着他赶快回主厅避雨。 雷声轰鸣,连续不断,似是在预示些什么。 —— 击鼓鸣冤,告御状。 雨哗哗哗的落,殿外是精兵数千,身穿盔甲,手执利剑候在一旁。若有谋害天子性命之人,顷刻之间,他们能叫那人人头落地。 朝堂之上,天子震怒,文武百官纷纷下跪不敢一言。 天子气极反笑:“是朕厚待了尔等,竟叫你们生出了科举舞弊的心思。” 不少老臣冷汗直冒,头磕到了冰冷的青砖之上,冷得他们身子连连打颤。 安生日子过得太久,他们也忘了天子年轻时征战四方杀出来的血性,强横暴虐。 天子发怒,势必血流成河。 “杨太傅。” 杨太傅,正一品,乃是帝师,又是三朝元老,为人廉洁奉公、刚正不阿,从不与朝中站队分派。 因而深得天子器重。 “臣在。” “杨太傅听令,着今日起速查科举舞弊一案,赐尚方宝剑,许侍郎、明威将军二人供卿差遣。若有碍者,无须上报,卿可斩。” “臣等听令。” 三人声音如洪钟宏亮,响彻了空荡的大殿,无端惹了不少官员后背发凉。 雨哗哗哗的落,丝毫不见有停下的趋势。 时辰已到,赵钰见父亲还未回府,正欲踏出主厅,只听天子近身太监来传旨。 “陛下口谕,今琼林宴已撤,诸位进士切勿前往,另半月内不得踏出府邸半步。若有违背,革除功名关押入狱。” 赵钰面上不显,心中却掀起滔天巨浪,他低声道:“多谢公公传旨。” 跪在地上的竹书起身,往公公手中塞了一袋银子。 公公感受到沉甸的重量,一张老脸笑出了褶子,嗓音尖锐道:“赵大人的嫡子果然出类拔萃,咱家瞧着赵公子是谪仙似的人儿。赵公子且放宽了心,陛下既是派咱家来传口谕,对赵公子与旁人定是不同。” “如此,多谢公公提点。” 待公公一行人走后,主院一众人起身。 周姨娘不愿与赵婉对上,起身后便拉着儿子回了院落,几名贴身丫鬟跟在二人身后。 赵婉冷哼了一声,也不想与她多说一句话,转而跑到了赵钰身旁。 “兄长,近日可是出了事?”赵婉疑惑问道,她见兄长这几日神思恍惚,尤其是今日更奇怪了。 赵钰看了一眼四周,随即屏退了下人,与赵婉低声道:“京中数百名学子击鼓鸣冤,告到陛下跟前去了。” 闻言,赵婉瞪大了杏眼。 她声音颇有些颤:“那、那兄长……岂不是会受到牵连。” 赵钰沉吟:“玉娘不要多想,天子宅心仁厚。” 他与葛文兄清白,从未涉及舞弊一案。待案情查明之后,尚且不明天子会如何处置,只怕他这探花郎要作废。 那作废之后,科举又该如何。 怕是陛下要改了科举,皆时定数频出,他又该如何是好。 赵婉脸色有些难看,勉强勾起笑:“是,陛下仁厚。” 天子年少十五登基,便率一众将士出征,攻打南蛮子,所往之地血流满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她幼时听闻,天子曾当场割了南蛮大王头颅,挂在长枪之上,供将士观赏,甚至割了南蛮皮肉下酒来喝。 如此桩桩件件,赵婉心有惧意,少时父亲就拿这些来吓唬她。如今她年长了,虽不知这些传闻是真是假,但也不肯信兄长所说天子宅心仁厚。 “莫在瞎想了。今日夫子教你的课可有温习,他昨日可是向我告状,说你心思尽在那话本上,课业完成得一塌糊涂。” 赵婉:“……” 她不过是熬到半宿看话本,在夫子讲学时,她偷睡了一会儿罢了,为何要跑到兄长前告她的状。 坏老头子,赵婉心里嘀咕。 赵钰一见她心虚的神色,便知晓了。 他屈指敲了一下妹妹的额头,又似惩戒般打了一下她的后脑,斥道:“家中又不是喊你习书考科举,只是要你知晓书中道理,心中有个成数罢了,作何课业都完不成?” “话本是予你解闷,不是教你懈怠了功课。倘若再有一次,这话本我便收回来,往后再找我要就不再给了。” 被兄长训斥了一顿,赵婉自知犯了错,她呐呐道:“兄长莫气,我即刻去温习。” 没等赵钰回她,她便提起裙摆往自个儿的小书房跑去了。 赵钰无奈的摇了摇头。 妹妹古灵精怪得很。 “大少爷,老爷回来了,正赶往主院去。”管家急匆匆的跑来,又道,“老爷唤您先去书房等他。” 赵钰应了一声,抬脚往书房走去。 一旁的竹书赶忙取了油纸伞,跟在主子身旁撑着伞。幸而雨渐渐小了,撑着油纸伞没淋到赵钰身上。 赵钰在书房等了片刻,眼眸低垂,一抹青色身影进了眼,他连忙起身。 “父亲。” 刚下了早朝,又淋了雨,哪怕是换了一套衣裳,也难掩赵永清的疲色。 赵永清坐到木椅上,喊着赵钰一同坐下,喝了一口热茶,身子暖和了一些。 他才道:“你可听说了?” 赵钰点头:“儿子听闻了大概。” “嗯,那我不与你多加赘述。”赵永清慢吞吞的喝了一口茶,神情浮上担忧之色,他捻了捻发白的胡子,“我儿,科举舞弊案非同小可,朝野定要肃清。” “哪怕功名革除,陛下准予隔年再考,你也不可再科考,少说等三年后再去定夺。” 赵永清喟叹一句:“我儿天资聪颖,奈何时运不济,竟遇上这等灾祸。” 赵钰剑眉拧紧,听了父亲的话,他心中仍是不满。 “为何,倘若陛下准予隔年再考,我再考便是。我不曾参与舞弊,应当该科考。”赵钰看向了父亲,眼神带着不甘,“恕儿愚钝,望父亲指点一二。” 他既得探花郎,又不曾做出舞弊之事。若如父亲所言陛下准予,以他的才能,定能再中一甲。 为何要再等三年。 赵永清看了一眼身姿挺拔、丰神俊美的儿子,要说他这半生最得意的,便是他钟爱的嫡长子。 一举便中了探花郎。 他沉声道:“待舞弊案查明,京中局势动荡,朝野上下必定波谲云诡。钰儿,我尚且不能自保,到时稍有不慎就落了旁人圈套,又谈何保全你。” 赵钰眼中失了光,挺直的脊背渐渐塌了,双肩也耷拉下来,唇角微微下垂。 只听见声音颤着。 “儿子知晓。” 父亲尚不能抗衡的,他又何谈去匹敌。 京城如深渊,一步错步步错,他早就该明白。 5、第五章 陆清梦翻看了几页,账本便被他搁置在案桌上,肩颈处泛起了酸,他有些不舒服的往后仰了仰。 在一旁伺候的盼春见状,喊来两个小丫鬟,吩咐着小丫鬟给主子捏腿轻捶。 盼春走到主子身后,开始给主子揉肩,她沉住了呼吸不敢力道过重。 “再重些。” 盼春低声应道:“是。” 感受到肩膀处传来轻柔细腻的揉捏,陆清梦缓缓的闭上了眼,神色皆是放松之态,他靠在椅背上懒洋洋的。 得了闲,他才又想起在京城偶然所得——那只聒噪、学舌的白鹦鹉。前段时日送去给师傅训了,也不知训得如何了。 陆清梦嗓音淡淡的:“那鹦鹉呢,何时训好取回来。” 贴身丫鬟盼春一听,就知主子心情不错,她柔声道:“前儿个巧慧姐姐便领回来,比之前听话了些,但还是改不掉爱学人说话的毛病。巧慧姐姐怕这玩意儿惹恼了主子您,就一直放在偏院里养着,大约养了三日。” “嗯。”陆清梦哼了一声,单手撑着额头,活脱脱像一个慵懒娇俏的美人半卧,“改不掉的聒噪毛病,取回院里挂着。” “我倒要听听它近来学了些什么新鲜词。” 梨花木桌正中放着一个精致的鸟笼,最上头还有几颗雕磨成圆润果子形状的绿翡翠。鸟笼里,白鹦鹉紧紧抓住了木杆站立,一动不敢动。 白鹦鹉腹部是赛雪般的纯白,后背是浅蓝色,尾巴最长的几根尾羽颜色最深,头顶的反而更浅,白色混着浅浅的蓝。 自打被陆清梦相中买回府中,每日的吃谷物是最新鲜的,就连果子、青菜都是府中顶好的。 如今圆滚滚的一团,浑身羽毛丰满、光滑,可见它被饲养得多好。 骤然换到了新的环境,白鹦鹉显然有点不适应,那双圆溜溜的小眼睛转个不停,在内室望了一大圈,最后停在内室陆清梦的身上。 “主人,主人。”白鹦鹉又开始叫了。 陆清梦眉眼轻轻一扬:“难得这鸟通人性,竟还记得人。” “巧慧,取我那细杆过来。”陆清梦饶有趣味的瞧着白鹦鹉,起了逗弄的心思就逗鸟玩。 他挑起了细杆,戳弄了几下白鹦鹉圆滚滚的腹部。 白鹦鹉也不躲,直接对着陆清梦叫:“主人好,主人好。” 陆清梦原是看它漂亮,买回来当个玩意儿,想起来便瞧一瞧、逗一逗。现如今,他想法变了,通人性的白鹦鹉亲自养着倒不失为一件得趣的事。 细杆轻轻搭在了白鹦鹉头顶,陆清梦没用什么力道,但总归是金子铸造的细杆,少说有一些分量。 白鹦鹉被压得脑袋低了一些,许是师傅训得好,到了这一步也不曾躲开。 “也不好总叫你白鹦鹉,我赏你个名。”陆清梦拨弄着细杆,眼神是落在了白鹦鹉身上,神思却不知飘向了何处。 一抹身影慢慢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那人是温润如玉的矜贵公子模样。 陆清梦恍如心灵福至,秀气的眉毛往上扬:“往后便叫你白玉罢。” 他话音一落,白鹦鹉突然就开始动了,在木杆上又跳又走,最后站到了细杆尾端镶嵌的红玉石旁。 白鹦鹉嗓音是好听的,有几分像孩童学语,它摇头晃脑的说话:“好白玉,白玉,白玉。” “哈哈哈哈——”陆清梦先是一怔,接着畅快的笑出声,抓了一把谷子扔到鸟笼之中,“好鸟,真是只好鸟,赏你的。” 鸟笼做得很大,足够白鹦鹉在鸟笼里肆意活动。 于是当陆清梦一撒谷子时,它就飞快的扇着翅膀跳到笼底,开始叮啄谷子来吃。 “真是阴沟翻船,被鹰啄了眼。” 陆清梦正逗着白鹦鹉玩,还想着等半个时辰后,他去找爹商量京城外庄子一事,结果爹倒先来找他了。 只听见爹传来的声音,还不见人踏进内室,连半点影子都没瞧见。 等人走到他跟前坐下,陆清梦才道:“谁又惹您生气了?” 在疼爱的双儿面前,陆弘盛从不端着长辈架子,一甩袖袍,正欲对陆清梦说清这事。 结果话未开口,陆弘盛反倒像是被自个儿气急了般,狠狠地拍了一下梨花桌。 梨花桌微微一颤。 杯盏盛满了露水,被这大力一拍洒出了些,弄湿了桌面,这水是陆清梦来喂白鹦鹉的。 鸟笼跟着也晃悠了一下,白鹦鹉受到了惊吓,在笼子里乱窜喊叫。 巧慧连忙提了鸟笼,快步出了内室。 过了好一会儿,陆清梦挑起眉,拖着长长的腔调:“父亲大人可是在外被人气着了,找不到地方撒气,便气冲冲回来朝我撒气了?” 陆弘盛一哽,对上自家双儿的眼神,他心虚的咳了一声。 “是我识人不清,竟叫那陆家父子哄得我昏头转向。”一想起陆文杰平日在他跟前端的是一副好儿婿嘴脸,陆弘盛当即想呕出一口老血。 想他经商数十年,何人没见过,纵使多腌臜的手段他都见识过。不成想,头一回在一小儿身上狠狠栽了大跟头。 一听是陆文杰,陆清梦眸光微冷:“我早与爹说过,这陆文杰信不得。” 他摩挲着玉盏,垂眸道:“他做了何事,惹得爹如此动怒?” 往回爹总想着陆文杰有才能,是个做官的料子,就盼着陆文杰早科举做官娶他做正君,见了陆文杰便督促着赶紧念书。 怎的反过来跟他骂这草包了。 陆弘盛想起他今日得知的消息,身子有些发颤:“陆文杰竟、他……他竟能做出科举舞弊这等滔天大罪之事!” “清梦啊,我们还是收拾收拾回府县罢!晦气,真是太晦气了。” 要知书生科举舞弊被查出,一是要革除功名,收回之前的封赏、封田,如若拿不回来的需折现成白银上缴。二是在左脸刺字,取消考试资格,戴枷示众、绕城一圈,杖责三十大板。 甚至充军,严重者处斩。 陆弘盛被气得发颤,这等小人靠舞弊得了进士,虽不严重到处斩,但刺字、戴枷示众、绕城一圈、杖责是少不了的。 转而,他又松了一口气:“幸好我儿聪颖,没信了那小子的花言巧语。若真是与他早早订了亲事,为父……为父……” 陆弘盛差点气得喘不上来。 一想到当初他与夫人打算将二人亲事先定下来,是清梦抵死不从,他不舍自小疼爱的双儿与他离了心,只好等陆文杰考中了进士,在京城当了官再来谈亲事。 幸好,幸好没酿成大错。 “科,举,舞,弊。”陆清梦像是要将这四个字剖析分离似的,一字一字的念。 忽而,他轻笑起来,心中那股子畅意涌进了他的脑海。 他说呢,为何凭陆文杰的才能会中二甲,原是暗中做了弊。 陆清梦恍然大悟,怪不得他那日狠狠下了陆文杰的面子,不与他计较不说,甚至不敢前来府邸与他多说几句话。 做贼心虚啊。 陆清梦嗤笑道:“只怕当初考举人时都有舞弊的嫌疑。毕竟他中了秀才后便千里迢迢赶过来与您相认,又毛遂自荐,爹一高兴可是赏了他不少银票。” 说着,他又冷哼了一声,连带着手中的细杆也被扔到一旁。 “也不知这银票……当真是如他所说的借助落魄书生众等,还是花了银子换得他一袭举人之位。”陆清梦垂眸,看向了腰间新换上的香囊,“扔出去的银票,爹,您权当喂了狗罢。” “糊涂啊,糊涂。只怪为父听信小人谗言,差将我儿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陆弘盛悔不当初,听了双儿的话,他才醒悟过来。 当初惦记着有一个当官的儿婿,全然忘了种种不合理之处,听了那两父子的花言巧语,被冲昏了头脑。 陆清梦整理了一下衣袍,站起了身子。他的左脚是跛的,每次起身都会不自在的晃一下。 低垂着头的盼春察觉到主子的动作,赶忙走过来搀扶。 陆清梦看了一眼满脸悔意的陆弘盛,他清了清嗓:“爹,别再想了。还是去找娘,吩咐下人收拾东西启程回府罢。” 清朗的声音之中,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舞弊案一出,要说最开心的当属陆清梦,他厌恶那条在跟前晃悠的癞皮狗甚久。如今那条狗革除了功名,还要被刺字杖责,他称心如意极了。 陆府暂歇的府邸又忙碌起来,这一次上京,带的奴仆并不算多,等收拾好一切出发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马车队伍浩浩荡荡的,一车接着一车。陆府乃是根基百年的富商巨贾之家,哪怕暂歇京城,长居府县,府中之根本比京城大多权贵还要富饶。 出了城门,陆清梦打开了木窗,回望了一眼京城。 高大的城墙峙立,护守城门的士兵手持红缨枪,挺直腰杆,仔细盘查着进出京城的每一个百姓。 陆清梦看着,心中在叹息,这一离去,下一次赴京许是几年后了。 木窗被关上,陆清梦靠在小榻上歇息,头倚着软枕,猛然想起了那日状元游街的探花郎。 脑海之中,仍是丰神俊朗的模样。 他嘴角微抿,不知这一次科举舞弊案,那人处境会是如何。 纵使天之骄子,也会受了牵连。 6、第六章 元丰十五年戌月,二十一日,科举舞弊一案水落石出。 经查,九十八名考生花费千两白银不等,以买通考官、购置考卷。其中五十六名中举人,四十二名中进士。 以左丞相为首,萧尚书、于侍郎等十七名官员筹谋,贪污近五十万两白银。 天子震怒。 九十八名考生剥夺功名,终身不得再参考科举,收回先前所得粮食、封田、银两补贴等,左脸皆被刺上“弊”一字,杖责三十后,戴枷绕城一圈以示众告诫。 为安天下一众寒窗苦读十几载学子的心,天子仁慈宽厚,特拟旨着令户部准备隔年再行科举,凡身有功名者,不论年纪大小皆可科考。 参与舞弊官员,废官职,皆被抄家,连同家眷等亲族一同关押入狱。官员三日后行刑问斩,家眷等亲族流放南蛮,永世不得入京。 丞相为主谋,按罪当诛,然念及丞相侍奉先帝,又辅佐天子多年,尽责其能,为百姓殚心竭虑。 天子不忍诛杀重臣,免去死刑。 遂罢黜丞相一职,责令左家一族男杖责二十,女杖责十,关押入狱,十日后流放南蛮,其子女三代不可入京。 震惊晟国朝野上下的科举舞弊一案,终落下了帷幕。 二十四日,午时一刻。 以萧尚书、于侍郎为首等共十七名官员经戴枷绕城示众后,押赴宣武门,至午时三刻行刑斩首。 彼时,举目望去,围观的百姓数以千计,将斩刑台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官员经绕城一周后,头上或衣服上皆被扔了臭鸡蛋、烂菜叶,甚至还有人捡了碎石子丢在他们身上,远远就能闻见臭烘烘的味道。 百姓痛骂这些官员,不止是因科举舞弊贪污,更是因平日里纵容家中子女亲族欺压百姓。 “胡闹!”赵钰冷声呵斥一声,随即喊道,“素云,素华,送二小姐回房。” 二人立即应道,走上前,一人一边拉着赵婉,低声劝着。 赵婉不满道:“兄长,我不过是去瞧一眼热闹。只看一眼罢,看完我便回,绝不哄骗兄长。” “斩首你也去看,不怕夜半做了噩梦。”赵钰冷声道,“不准。” 赵婉:“……” 她气急:“旁人就看得,为何我就看不得?兄长莫把我比作养在深闺里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我可不是。” 赵钰看了一眼妹妹,一点都不认同她说的话,他与父亲可是将她娇生惯养着长大的。 赵钰眉梢轻扬,语气淡淡道:“随你怎么说,我是不准你去。不然你去找父亲说,倘若他应允了,我便准许你出府,绝不拦你。” 一谈到父亲,赵婉气势弱了下来。 但她仍是不服气的犟嘴了一句:“兄长小气,又拿父亲压我。我不同你说了,回房温书去了!” 看着赵婉离去的背影,两个丫鬟快步跟在她的身后,赵钰无奈的摇头。 “小孩子脾性。” 临近午夜时,下了一场大暴雨,狂风呜呜作响的吹,吹倒了院落里几棵今年才栽种的小树,连院前那一排观赏翠竹都拦腰折断了五根。 赵钰被雨声吵得睡不着觉,干脆披了件外袍起身。 守夜的书川听到了动静,连忙小跑进了内室,小声低语:“少爷可是想吃宵食?今夜是萧娘子当值,碧粳粥、鱼羹她最擅长,近日萧娘子又学看新的粥式,叫粳米莲子羹,二小姐尤为爱这一道。” “少爷可要……” 赵钰坐到窗台前的小榻上,打开了木窗,微凉的湿意扑面而来,他稍偏过头去看窗外的景,只留了一句:“就做份鱼羹罢。” “是。”书川低垂着头应声,随后小跑出了厢房,往厨房那处走去了。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但仍是淅淅沥沥的下着,偶有一丝风吹进来,裹挟着秋风的凉意。窗外便是一条长廊,廊檐底挂着散着橙红光的灯笼,透过木窗能看到院子里的夜景。 院子正中是一个小小的挖出来的湖泊,水不深,种了几片碗莲。湖边装了地灯,雨大了能遮挡住里头的蜡烛不熄灭,若是盛夏的夜晚是格外好看的,既散着淡淡的、暖黄的光,又能瞧清湖里盛放的碗莲。 如今泛起秋意,只余了残荷落叶飘在湖面上,还有一些枯萎的荷叶茎干挺立着,却被这雨、这风弄得东倒西歪。 颇有一些凄凉的意境在里头。 形如白玉般的手指轻搭在窗棂上,赵钰眼底似古井幽暗冷沉,望向那在雨中被摧残的枯荷,他抿紧了唇。 有一种强烈的情绪不受控制的涌进他的脑海,浑身都在颤着。 下一刻,赵钰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末了,他关上了那扇木窗,旋即窗外的残叶枯荷、凄风冷雨皆被他尽数挡在了木窗之外。 “何为君、何为臣。”赵钰眼中闪过一丝迷惘,低声喃喃自语了几句,神思有些发乱了,此刻竟也不知自己心中是何想法。 他克己复礼,以奉始终。自年幼习字,学骑射、练弓箭,又苦练了书画棋琴,他是赵府嫡长子,是京城温文尔雅的贵公子。 父亲教导他有志者以天下为己任,为天下百姓立言,为大晟天子立心,加以磨砺遂能成就一番大的事业,为赵家增添无上的荣光。反之,无立者,是为自甘堕落、甘愿沦为庸人,如泯然众人矣。 科举高中,他当入朝当官,此后便是一展宏图抱负之时。 赵钰无力的靠坐着小榻上,眼神放空落到了一处,他眼眸微垂。 究竟如何立志,当真如父亲所说,科举是他这一生唯一的志向?可单是这一次科举舞弊后,他就要敛了锋芒。 “少爷,鱼羹熬好了。” 书川端着木盘进了厢房,木盘上只放了一个汤盅,他小心放至在梨花木桌,掀开了盅盖,热气一瞬全冒出来了。 烛台散着浅黄的光,隐约可瞧见热气像雾一般往上升去。 鱼羹熬得很香、很浓郁,香味没一会儿就传到了赵钰的鼻里,他轻轻嗅了嗅,是有些饿了。 赵钰尝了一口,果真还是记忆中的味道。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刻,想来他有大半年未吃鱼羹了,甚少有夜半起来悲春伤秋的时候。 鱼羹是温热的,散着油亮的光,味道是似蟹肉鲜嫩滑润。 他颇为无奈的摇头,何时他也像女子一般多愁善感了。 “明日一早跟书竹说一声,去陈府送登门贴一封,记着备好福记茶楼的糯春糕一盒、桃花酥两盒,再取武夷山母树大红袍茶一两。” “是,奴记下了。” 吃了宵食,赵钰又起身去外室的小书房看了一会儿书,莫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困意涌了上来,他才挥手喊来了书川。 书川手脚利落的伺候着主子洗漱宽衣。 等主子在床榻躺好睡下之后,他熄灭了厢房的烛台,轻手轻脚的走出了内室,回到守夜的位置继续半瞌半听着动静了。 夜半的一场大雨停了。 宣武门斩首台,昨日午时流了一地的鲜血,染红了斩首台,现如今也随这磅礴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了。 恍若无事发生。 7、第七章 翌日,陈府。 “你带福记茶楼的糕点来也就罢了,我是爱吃这个。怎地连这红袍茶都取来了,莫非赵大人舍得你将这茶送予我?” 陆府奴仆来送拜贴时,他是不吃惊的。 陈葛文惊的是,妻子打开了檀木匣盒,告知他里头装了武夷山大红袍茶,看着约有一两重。 武夷山母树大红袍茶价值千两,一两茶便值十两黄金。然价贵却不易得,纵使出高价也不一定得到这大红袍茶。 每年自武夷山顶摘茶、炒制,所费工力人力不必说,一年至多产五十斤,其中有二十五斤是要进贡天子。 赵永清嗜茶如命,更不消说是这武夷山母树大红袄茶,他托了众多关系,又找上了杨太傅等人。 才花了千两得了一斤二两的茶叶,天子听闻,赏赐了半斤。 赵永清这才共得了一斤七两的茶叶,平日里实在想得紧了,便才揪上一点大红袍泡一泡。 单是揪上一点,茶的清香就出来了,足够赵永清回味好几日。 赵钰手指白棋,在棋盘间落下一子,唇角微勾:“我可不敢偷拿他的茶。这一两茶还是我高中探花郎,他听闻后喜不自胜特意分于我的。” “今日来找葛文兄,想起来落在私库存放的红袍,便差人拿来送葛文兄。” 陈葛文失笑:“红袍茶难得,钰弟不自留一些。今日是全送我了,倘若日后悔了,再来问我讨要怕是难咯。” 赵钰假意羞恼道:“葛文兄这是何话,我赵钰岂是小气之人!” “好好好,钰弟不悔便好。”陈葛大笑了几声,又挥手喊来了一个仆从,吩咐着取了红袍过来。 棋桌十步之外,设了一道屏风,屏风后是一个小茶室,炙茶、碎茶、碾茶等泡茶的工具皆是齐全的。 几个仆从取了茶后,开始将小小的茶饼放在微火上烤炙,散去其中水分,将茶饼用干净的纸包住,在茶舀里捣碎。 又放入玉碾之中,慢慢的磨成了茶末,再将磨好的茶末倒入蚕丝做成的细筛网之中,底下是一个精精雕细琢的木盒,铺着上好的阐扬纸。 待所有筛好的茶末置于盒中,如此这红袍茶算是完成了保存的步骤。 仆从用一木勺舀上了一点茶末,活水烧至第二轮沸水,另一个仆从提起壶冲涤着茶盏,而后趁着茶盏有余温,将茶粉倒入。 只到了第一步,淡雅的茶香就溢满了茶室,有一种沁人心脾的馨香。 余下的步骤,陈葛文屏退了仆从,他走进了茶室坐到茶桌前的矮凳上,开始注汤、击拂。 赵钰随陈葛文一同进来,坐在了陈葛文相对的位置。 “承了钰弟的情,我也得幸尝上一上尝。” 茶桌上,茶盏孩童一手便可握住,价可却比百两纹银要来得金贵。 赵钰不像父亲,他是不喜茶的,独爱府中几位厨娘做的几道手艺。这武夷山母树大红袍茶于他而言,不过是较于其它茶叶而言难得了些。 冲泡好的大红袍茶,茶色为清澈至橙红色,甚为明亮,隐约有一丝勾人的韵香,好似兰花香,又好似清雅的木兰花香。 赵钰轻拿起茶盏,先是放于鼻下浅闻了几下,不由得笑道:“葛文兄不止棋艺高胜,连茶艺也堪称一绝。” 他浅尝了一口。 甘香清爽入口,顺滑般的涌进齿颊,赵钰不由得回味了半刻,恰到好处的醇厚甘甜,淡雅如山间清爽的春风。 纵使赵钰不喜茶,他也觉着这大红袍为茶中上品。 “钰弟不觉我辱没浪费了这红袍即可,何曾称得上一绝,不过是茶好罢了”陈葛文自谦道。 虽是这般说,但在泡茶这一功夫上——陈葛文自七岁那年起,父亲就领着他拜了精通茶道的莫如子为师父,他苦心钻研近十八载。 赵钰还想说些什么,一道温柔的女音突现茶室内,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对话。 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赵钰连忙起身喊道:“嫂夫人好。” 女子一身正红锦绣绫罗纱衣,腰间绣了几株秀美的红莲,缀着流苏珍珠,头挽如意发髻,仅插了一支通体镂空镶银的宝簪,未施过多粉黛。 她温婉一笑:“厨房做了几道你爱吃的菜,钰弟今日得留在府中用膳,可别像先前早早打道回府。” “不然总叫我觉得亏待了弟弟。” 曹淑婉话已说到了这份上,赵钰不好过多推辞,只好连忙应下。 他又道:“嫂夫人也学葛文兄打趣我了,前些日子因舍妹才匆匆离了府,断不是想躲了膳食,我可是记着嫂夫人厨娘做的一道粉蒸鱼肉。” “甚好甚好,我这就去督促厨房多做一道粉蒸鱼肉,好吃个尽兴。” 茶室,茶水已饮完,淡雅的茶香仍是飘散四溢。 二人又缓步回到了棋盘前,各执了棋子,又是一局波谲云诡的厮杀。 棋局一转。 赵钰眉心微蹙起,神情不免染上了忧色,上一刻,他分明胜券在握、进退自如,甚至步了一子想引陈葛文入瓮。 可不曾想,黑子一落,局势看似他何处都能落下一枚白子。可赵钰再一细看,已经到了必败的局势。 他这白子无论落在何处,三子过后,定成败局。 好半晌儿,赵钰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修长的手指捏着那一枚白棋,放回了玉罐中。 “我又输了,棋差一招,比不过葛文兄深思熟虑。” 陈葛文不言语,手略过棋盘伸进了玉罐之中,取了一枚白子置于棋盘一处最不起眼的位置。 只一刹那,白子的局势瞬间扭转,而黑子再无扭转之地。 赵钰眼眸低垂,望向了棋盘中黑子白子的布局之分,他心中一惊,顿时抬起了头对上了陈葛文意味深长的眼神。 赵钰手有些颤:“葛文兄……” 陈葛文沉声道:“博而寡要,必看不清其中纷争缘由,然权轻力微,定沦为弃子出局。” 等候主子差遣的几位贴身仆从,不等陈葛文出声,他们便悄悄退了出去,小心翼翼的关上了门。 香几上,放了一掌高的香炉。陈葛文起身去点了熏香,他挑了一块冷木香料,研磨碎成了粉末再一点点倒入香炉之中点燃,淡淡的冷木香味萦绕在室内。 赵钰拾起了那枚陈葛文下的白子,方才那一句话,他在心中反复熟读神思。 他低下了头,眸色像是洒上了一层暗淡的灰,不自觉的打量着手中捏紧的白子,神思飘忽到了那日父亲同他言说的场景。 恍然,赵钰明白了些什么。 或许有些事,是他生来就该肩负的,但又或许他不该走向一条不属于他的路。 赵钰一字一句的启唇,嗓音温润如山间泉水般清澈:“葛文兄,你于我年长五年,朝中的局势我尚且知晓一二,但仍比不上葛文兄的深知灼见。” “父亲时常训诫我要谨言慎行、畏天知命,如今我听从了他的劝告,来年科举只盼葛文兄高中状元,好叫我沾一些荣光。” “你当真这般想?”陈葛文顿住了,看向赵钰脸上恍然的神色,而后又道,“赵大人所言无错,钰弟三年之后再科考实为明智之举。左丞相一势已倒,大皇子一脉再无翻身之地,现今太子与三皇子、七皇子权势相当。” “太子虽为正储,天子也不曾有过废太子的念头,但先皇后早逝,楚贵妃正得盛宠,又先后育下三皇子、七皇子,母家又得骁勇大将军一党为助。大皇子已不足为忧,往后,三皇子等人便要想法子来斩断太子党羽。” 陈葛文的父亲为朝中正二品大臣,其岳父为正一品武官大将,皆是先皇后的母家一派,自是尊以太子为储君。 而赵永清与莫侍郎为至交好友,莫侍郎又是陈家表亲,关系甚切,一同站的储君一派。 “哐当——” 紧捏在手中的白子掉落到了地上。 赵钰猛然回过神,他手似有些发颤,声音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慌张:“若我父亲出事……” 大皇子未倒,朝中三派权势衡立,相安无事。可如今大皇子大势已去,三皇子一派为了储君位置,势必要扳倒太子。 而他父亲,是最好、最易的一枚废子。 “钰弟,你不会出事。”陈葛文弯腰拾起那枚棋子,放进了玉罐中,他轻声道,“这一个月京中不会太平,三皇子一脉蠢蠢欲动,还望钰弟告知赵大人凡事多加小心。” 是了,他不会出事。 可他父亲呢。 在太子一派和三皇子一派争夺博弈之中,难免会有几枚废子,弃子以保全大势。 赵钰沉重的闭上了眼,何为君、何为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葛文兄,还望在陈郡公跟前提上一句。”赵钰抬眼直直的望向陈葛文,手在宽大的袖袍中握成了拳头,青筋尽显。 像是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无奈,又像是为皇子争储陷入囫囵境地深感无措。 陈葛文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钰弟的意思,父亲断不会让赵大人陷入性命之忧,但……” “无妨。” 宽大的袖袍之下,紧握的拳头松开了,赵钰有些茫然的颓坐在木椅上,他又喃喃道:“父亲或许早就清楚明了。” 赵钰垂下了头,细细的看了一遍衣袍上刺绣热烈张扬的茑萝松,瞬间变暗淡了似的,他略有些难堪的勾了勾唇角。 一夕之间,局势却天翻地覆。 8、第八章 近半个月来,在京城之中,大街小巷谈及到的科举舞弊一案次数愈发少了,闲谈到赵钰的次数却愈发多了。 谁也不知,究竟是何人传的。 一开始是在京城某一处酒楼,那些喝酒吃菜的食客无所不言,一人提起了赵钰,很快就有人接起了话头。 这一道传闻口口相传,很快传遍了京城。又是关于第一美男子赵钰,过了半月传闻境况不减反升,甚至愈演愈烈。 起先是传出赵钰郁郁不得志,好不容易得中探花郎想要一展宏图抱负,却因这科举舞弊一案受了牵连。 每日在院中以酒消愁,登府探望的那些至亲至交皆被赵钰轰了出去,只听闻几句他的酒后的疯言疯语。 “天负我,命该如此。” “我欲乘风去,怎奈夙愿皆未了,怅恨何在,佳期未展!” “哈哈哈——” “……” 最后听到的是又疯又痴的苦笑,他们再想去听,却被赵府的奴仆请出了府。 说完这话的食客叹息的摇了摇头,可惜了一位天纵英才的贵公子,只因受挫就没了笃实好学的念头。 再往后,口口相传,连在巷子里疯跑玩乐的小孩都知道京城第一美男子心灰意冷,不愿再科举了。 传到了最后,有人添油加醋的说,其实是赵钰有了意中人,可惜是一个普通的农户之女,压根不能成为赵钰的正妻。 那女子不肯作妾,赵钰也不愿意她做妾,奈何赵大人看不上农户之女的身份,执意要棒打鸳鸯拆散了情投意合的二人。 这才有了赵钰因情所伤,不愿再科考,整日借酒浇愁,丧了志向。 甚至还有说书人在茶馆抑扬顿挫的述说着二人凄惨的故事,每日茶馆都满座了,惹得不小少爷小姐去听。 更有甚者,戏班子写了一出戏,专门以赵钰与农家女为原型,唱演了官户之子才高八斗、玉树临风,一日偶遇了貌美又柔情似水的小娘子,此后二人一发不可收拾,时常暗地幽会,最后却被棒打鸳鸯,当真是痛心伤臆。 小娘子投了河,官户之子此生不再娶妻,每日郁郁寡欢、萎靡不振。 …… 赵府,西侧院落。 “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她们压根不懂。”赵婉怒意冲冲的从外面回来,身后跟着几个小丫鬟大气也不敢出,低着头小跑。 今日赵婉是应了几位官小姐的邀约,特意穿了身橙黄锦衣裙,衬得她明媚娇俏,额间还描了花钿,更添了几分温婉贤淑。 原以为今日赏秋菊,逗些乐子,赵婉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就差在赏菊小宴上,与那几位官小姐翻了脸。 赵婉回了院子,心中那道怒意反倒更盛了,她被气得呼吸都乱了些。 见二小姐坐在梨花木凳上,素云连忙上前倒了一盏茶,低语:“小姐喝茶。” “那些官小姐不懂大少爷的秉性,就胡乱编排,小姐别因着这些生气伤了身子。要是让大少爷知道,又该为您忧心了。” 赵婉听了,喝了一口茶,心中仍是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 下一刻,手中的茶盏被她摔到了地上,茶水洒了一点,茶盏碎了数片。 赵婉狠狠的拍了一下梨木八仙桌,连带着茶壶颤了几下:“胡言乱语,简直是妄言!还敢说我兄长坏话,我看她们是眼中镶了烂朽木,蒙了她们的眼,看人都不会看了!” 真是好笑,不过是六品七品的官家女子,竟也敢消遣她的兄长。 赵婉铁青着脸,忿忿地说:“先前还想从我这儿知晓兄长的心意,眼皮子都浅,只因京中出了传闻,便要跟着风走来说我兄长的不好了!” 内室的丫鬟小厮跪了一地,纷纷低着头不敢言语,唯恐再惹主子动怒。 午时,府中膳厅。 厨房得知二小姐回府发了好大一通火,几个厨娘专门做了二小姐最爱吃的什锦鸡丝、小炒鲤鱼,还炖了燕窝鸭条汤来降火。 还做了三碟膳后糕点。 上次从陈府回来之后,赵钰就再未踏出府中一步,每日都呆在院子里,就连膳厅都不曾去了。 皆由厨房做好了膳食,送至大少爷的院子。 今日赵永清不在府内,下了早朝后便乘着马车去了城外寒山寺,拜佛求住持大师指点。 膳厅只赵婉,周姨娘和赵池三人,其余下人候在一旁。 贴身丫鬟素云站在主子旁,执起木箸给主子布菜,她是最清楚主子爱吃什么。 赵婉心烦得很,看到周姨娘和庶弟更为烦闷,索性只吃了一些,起身便想要离开。 没等她踏出膳厅一步,周姨娘突然出了声:“池儿多吃点肉,我儿是能干的,有读书的好本领,等会儿吃完就温书。我听先生说,前些日子教给你的那些诗词歌赋样样都学会了?” 闻言,赵婉脚步顿住,停在了原地。 赵池不明所以,连吃了一大块肉,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声,直直点头。 周姨娘眼里荡漾出笑意,‘哎呀’了一声:“池儿果真是厉害,才十二岁便通晓了这般多,断不会因为受了点挫折就丧去志向。姨娘盼着池儿日后好挣个大官来当当,也好为赵家添了一份荣光。” 膳厅内大得很,倘若周姨娘低声与赵池说话,旁人是听不真切的,可偏偏要提了嗓音,分明是想让赵婉听个真真切切。 明理是在指赵池年纪小好读书,实际却暗讽赵钰当不了官,这赵府往后还不是要依仗赵池。 如此昭然若揭的话,赵婉哪能听不出来,她冷笑了一声,径直走到周姨娘跟前。 她眼睛也不眨一下,端起桌上的一碗羹汤从周姨娘头顶浇了个透彻。 周姨娘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愣住了,她压根不会想到平日里端庄贤淑的二小姐会做出这般泼辣举动。 她不过是说话刺了些,想出一口气罢了。 沾了黏腻的汤汁,脸上是油乎乎的,甚至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周姨娘尖叫了一声,侍候她的小丫鬟赶忙上前掏出了手帕给她擦拭。 她气得浑身发颤:“你……你竟泼我,二小姐怎地如市井泼妇一般粗鲁!等老爷回来,我定要好好同老爷说说二小姐的脾气,好叫二小姐悔改,免得日后真成了泼妇。” “哦,姨娘随意,想说便说吧。”赵婉眸中泛着冷光,白净如雪的脸庞没有丝毫笑意,她随意将空空如也的瓷碗搁置在桌边,“不小心手滑了,倒了姨娘一身,我的罪过。” “不过姨娘还是去打水洗洗脸罢,都不晓得什么个光景呢,姨娘就开始春风得意了,仔细着乐极生悲。” 赵婉瞥了周姨娘一眼,似笑非笑:“姨娘,父亲到底疼谁,您还不清楚吗?” 赵姨娘气得脸色铁青,她咬牙露出一抹笑,眼神冷冷的看着赵婉离去的背影。 赵池被吓到了,碗中的饭也不吃了,怯怯的挨着周姨娘,可怜兮兮的喊了一声:“娘。” 周姨娘正在气头上,一把挥开了他:“娘什么娘,要你读个书都读不好,连你娘受欺负都护不住!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儿!” 被骂的赵池习惯了,怯怯的缩了缩脑袋,也不敢回嘴。 丫鬟伺候着周姨娘沐浴,洗干净了脸,又换了件新衣裳。 周姨娘坐在梳妆台前,静静的望着铜镜中日渐衰老的面庞,她有些担忧,又有些惊恐的捂住自己半张脸。 她没了年轻时的好样貌,老爷不常宿在她的房里。 只能盼着儿子念了书,考了科举当了大官,她才能在赵府中站稳了脚跟。要不然,她这一辈子只能是妾。 如今机会来了,嫡长子废了。 庶子也可当嫡子。 “今天午膳同周姨娘闹起来了?怎地最近脾气还渐长了,总拉着张臭脸,要变得不好看了。” 赵钰特意请了戏班子来唱戏,唱得还是京城传言他与农家女棒打鸳鸯的一出戏,他看得是饶有兴味的。 见赵婉脚下生风似的走了过来,坐到了旁边的木椅,赵钰才直了一点身子,但仍是半靠着椅背。 赵婉气闷闷的不说话,他便先开口说出了那番话。 “别老是置气。” 赵婉听后更生气了:“兄长整日不出院子,竟还知道我跟周姨娘生了龌龊了?哼,我道兄长也同京中某位小姐养在深闺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问三不知!” 戏班子正在唱戏,正演到官家子与农家女被棒打鸳鸯的一幕,听着角儿在戏台上悲悲戚戚的哭,好不让人动容。 角儿嘴一起,听到了赵婉怒意满满的声音,戏台上的人都停了下来,惊慌失措的跪地。 赵钰声音清冷:“继续,我没叫你们停不许停。” 戏台上又传出咿咿呀呀的唱曲声。 赵婉气得踩了兄长一脚,她起身跑到赵钰身前挡着:“兄长!我说的这些话,你一句也不曾听?!” “你先坐着,别气坏了身子。”赵钰听着角儿唱的词,垂了眼眸,端起茶盏浅饮了一口茶水,“你说的话,我都听着呢。” “我自是有想法和主意,等到了时候再与你说清楚。至于周姨娘的事,虽然是父亲的妾室,身份低贱不足为虑,但你是官家小姐的嫡女,万事要注意行事守规矩、知书达理。” “像今日这般,成什么体统?一点都不像样,要我说,等父亲回来罚你面壁思过半个时辰,才能长一点教训。” 赵婉抿着唇,她扭过头,一点都听不进兄长说的这些话。 她幽幽的说:“罚便罚,罚个十天半个月最好,什么事我都不知道更好,都不用整日受饱气。” 赵钰失笑,他知道妹妹是又在说气话。他是不舍得妹妹被罚的,只不过是嘴上唬她一句,哪成想这次竟是犟了性子。 赵钰有点头疼:“不罚你,等过段时日与你说明白可好。” “等等等!兄长总这样,有了主意不同我说,父亲也是。”赵婉这回是真的要气恼了,多是在外人面前受了气,回到家周姨娘还在她跟前闹。 戏台上仍在唱着戏,彼时好听的戏曲吵得赵婉头疼,她冷哼了一声。 “莫不成兄长当真如外人所说,受了挫,又有了喜欢的姑娘才这般堕落,整日寻戏子歌姬来府中作乐。” “兄长作何还教导我,先反省自己罢!我不想与你说话了!”赵婉说完便提着裙摆走了,看都没看赵钰一眼。 可见是有多恼火了。 赵钰看了一眼戏台,唱到了官家子每日郁郁寡欢,借酒浇愁、暮气沉沉。 他喊来了书竹:“去书肆挑几本最新的话本子送到二小姐书房,再买上一些胭脂水粉,记着挑最新的花样。” 妹妹生气了还是得哄一哄。 “是,奴记下了。” 9、第九章 “少爷,老爷下朝了。” 书川一早便等在了府门,远远瞧见了老爷的马车,便一路小跑到书房跟主子报信。 赵钰提笔的手一顿,随后将毛笔搁置在砚台上,仔细前后看了一遍宣纸上抄写了大半的文章,正好停在‘路不穷兴亦不穷,读已令人神骨翛然长往矣’【1】这一句。 “倒是极好的一句。”赵钰拿起这一张宣纸,心中揣摩了几遍,唇角似笑非笑,又将宣纸随意搁置在案桌上就往正厅去。 只留下一句。 “书竹,将这宣纸烧了。” 他仍是那个京中口口相传的——不思进取、每日纸醉金迷的贵公子。 正厅上悬挂着一块描金的匾额,龙飞凤舞的写着‘壮志凌云’四个大字,分外气势磅礴。 在四个角落都有一个高架台桌,摆放着纹样图案富密繁复的官窑玉壶梅瓶,还插了几根纤长的、珍贵的蓝色孔雀尾羽,左右各有几个丫鬟小厮低垂着头站着。 南背两边是一式的金丝楠木圆后背交椅,中间案几放着名贵的官窑瓷器,再往后是墙面挂着大家意境颇丰的山水画,往北边去设了一道黄花梨木嵌玉足有八扇面的屏风。 八扇面的屏风后是配套的红木雕圆桌,足以坐下十八人,赵府唯有在待客时,才会在正厅这处用膳。若是在府中举办了宴会,宴请了客人来府中,又会额外添置两套红木雕小圆桌摆着旁边。 厅堂上首,是两把紫檀透雕扶手南官帽椅。 等赵钰从书房赶至正厅时,见父亲早已在官帽椅坐着,还在品着奴仆新泡好的轩茗茶,只是脸上遮掩不住的疲色。 赵永清一下了朝,就来了正厅。 头上的乌纱帽还未摘,紫色的朝服绣着一只大如荷叶的金色巨蟒,身居官位久了,他仅是淡淡的瞥看了一眼赵钰,蓦然地浑身威压。 伺候在旁的丫鬟煞白了脸色,越发低垂着头。 “父亲康安。” 赵永清颔首,招手喊赵钰过来坐到他身旁的紫檀官帽椅,他端起茶盏浅浅喝了一口茶,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钰儿。” 赵钰应道:“儿子在。” 他稍偏过了头看向父亲,两旁的鬓发已然泛白,微蹙的眉宇之间布满了忧思,连眼神都变得有些浑浊黯然。 就好像一个月的时日,父亲莫名苍老了十岁年纪。 赵钰拨弄了一下手戴的扳指,声音有些发哑:“父亲,今日可是朝中出了事。” 此话一出,正厅一片寂静。 过了好半晌儿,赵永清才道:“等晚膳过后记着来书房找我,我许久没教你学一些道理了,难得今日得了空闲,你我父子二人可闲叙一晚。” “是,父亲。”赵钰垂眼,叫人瞧不清他眼底是何种情绪。 没多时,先是周姨娘带着赵池来到正厅,跟赵永清、赵钰欠身行礼,得了赵永清准允才拉着儿子坐到了右边的交椅上。 赵钰端起茶盏,抬眼往周姨娘那儿扫了一眼,神情略微冷了一点,尝了一口茶便放回到案几上。 他蓦得笑出声,骨节分明的手在案桌上轻轻敲了三下:“这茶是谁泡的,我尝着味道淡了些,怎地茶泡了十几年,手艺还越发差劲了。” 原是候在身旁倒茶的小厮,慌得直接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奴知错,求少爷饶恕。” 周姨娘没在意这一出,还自个儿端了茶水饮了一口,没尝出来有什么浓淡。正当她想低声与儿子说话时,却感觉到一股阴冷的视线停在她身上。 她打了一个冷颤。 而后抬起头,对上了赵钰似笑非笑的眼神,周姨娘身子都在发颤,赶忙低下头不再看。 分明春梅打探来的消息是赵钰整日沉迷酒色,连连招了好几个歌姬,还留了一些戏子在府中过夜,早就被折腾得掏空了半副身子。 周姨娘暗自纳闷,为何这赵钰精神得很,怵得慌。 赵永清爱茶,吃茶的本领是一等一的,煮茶的第一道水温低了或是高了,泡出来的茶味道都会不一样。而赵永清不仅能尝出来,还能分辨出其中种种玄妙。 但今日的茶与往日一般,他没尝出什么不对劲。 他也不出声,只品着手中的茶。 “行了,站起来说话。”赵钰突然笑了一下,笑声短促,隐约透出一种古怪的意味,直叫厅堂内的人听了心里直发麻。 “四清,我记着你五年前就跟在父亲身边泡茶了吧。真是怪了,父亲惯常唤你来泡茶,按理来说不该出今日的岔子。”赵钰话锋一转,“还是这茶叶有问题?” 四清像是抓住了稻草般,战战兢兢地说:“这几日府里换了新的一批茶,也是轩茗茶叶。周姨娘身边的丫鬟春梅私下来找奴,直言周姨娘兄长经营了一家茶庄,刚采摘了一批新的茶,其中正好有轩茗茶叶。奴尝过,与府中先前买的并未有差别,又想着是周姨娘的兄长,就……” 话为说完,‘噗通’一声,四清又跪倒在地,不断磕头连声求饶:“还请少爷恕罪,奴擅作主张换了茶。” 周姨娘浑身发冷,身后像是攀附了一条毒蛇,稍有不慎就能咬她的喉咙,要了她的命。 赵钰尾调上扬,轻轻的‘哦’了一声:“我不曾听闻姨娘的兄长还开了一家茶庄,莫不是我记岔了,前段日子我还听闻姨娘的兄长喝醉了酒在百花楼里闹事,结果银子凑不够被老鸨喊打手轰了出来。” “这事,是真是假?” 周姨娘笑得比哭很难看,她难堪的说道:“是……是真的。让大少爷见笑了。” 手却暗自捏紧了,指甲狠狠陷入了她的掌心,她没有感觉到一点疼痛,只觉得恐惧,甚至额头冒起了细密的冷汗。 赵池年纪小,一句话也不敢吭声,安安静静的坐在交椅上,低着脑袋瞧着自己的鞋尖。 他怕娘骂他,可他更怕正言厉色的父亲和冷脸的大哥。 “姨娘说既是真的,不知姨娘的兄长是如何得了大笔银钱,竟连一个偌大的茶庄都开得起来,难不成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还是……”赵钰拖长了尾音,低头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眼神闪过一丝精光,他突然就话头转向了赵永清,“父亲,您觉着呢?” 赵永清静静的喝着茶,淡淡的看着这一幕,并不是想插手管上一管。他当然知晓周姨娘与玉娘闹了矛盾,也知儿子是为玉娘出气。 不曾想儿子突然点到了他,赵永清坐直了身子。 “四清擅作主张,罚一月月银,去找管家领罚,杖二十。”赵永清挥了挥袖袍,示意四清赶紧退下。 四清大喜,这处罚对他来说当然是轻的。 “奴谢老爷饶恕!” 赵钰本意自是不在四清身上,对于父亲说的他没什么异议。 毕竟四清跟在父亲身边伺候不少时日,又专是给父亲泡茶的,泡茶的手艺又不错,父亲是不想重罚了四清。 赵钰唇角微扬:“姨娘可有什么想说的?” 还不等周姨娘开口辩驳,赵钰先她一步开口:“姨娘,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妾室即为奴,更何况姨娘是被旁人送于父亲的。” “若不是姨娘为父亲生了一个庶子,你可担不起我一声姨娘。” 周姨娘差点腿根发软,幸好坐在交椅上,不至于没了力气栽倒在地,她咬紧了牙关,尽力压抑住内心的慌乱。 她掏出了一块手帕,抹着眼角掉下的泪,声音都是带着哭腔:“大少爷说的是,多是老爷抬爱,才让妾身有了如今的锦衣玉食。都怨妾身昏了头脑,想着这世上妾身只兄长一个亲人,他又苦苦哀求于妾身……” “妾身一时心软,便将十几年来攒的银两全交由了他,想着他能有一个傍身的去处,不曾想造成了如今这副局面。妾、妾身……愧对老爷多年的抬爱。” 周姨娘年轻时样貌便好,哪怕年纪渐长了,眼角又添了几丝皱纹,仍是风韵犹存。 如今哭红了眼眶,双唇紧闭,泪还是流着,呜呜咽咽的,当真是美妇人一个。只可惜赵钰见了只觉得面目可憎,赵永清听了觉得烦躁。 “啊呀,我不过是来迟了一会儿,怎地正厅如此热闹?” 一道清亮婉转的女音响起,接着便是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再一看,就见身着嫩绿衣衫的少女脸上挂着笑出现了。 赵婉朝赵永清欠了欠身,语气娇俏:“父亲康安。我一早去逛了书肆,这才回来迟了,父亲别责怪我。” 听到女儿同他撒娇,赵永清心情顿时舒朗起来,他摸着胡子笑呵呵的:“不怪不怪。” “父亲不怪便好!”赵婉眉眼弯弯,转而看向了赵钰,嘴边的笑瞬间收了起来,她十分敷衍的喊了一声,“兄长好。” 赵钰:“……” 妹妹还在生他的气呢,这都过多久了。 赵永清看了两兄妹一眼,假意喝了一口茶,他可不掺和兄妹之间的矛盾纷争,有什么事自己解决罢。 赵婉似乎才看见梨花带雨的周姨娘,她惊讶道:“姨娘怎地好端端哭了?赵池弟弟还在姨娘身旁坐着呢,姨娘说哭就哭,倘若要是被赵池弟弟学了去……” “不好不好,实在不好。”赵婉惊诧,还捂住了嘴,含糊的说了一句话,但众人还是听清了,“这世道可不兴有遇事只会哭的男子,赵池弟弟又不是双儿,也不是姑娘,实在不好。” 周姨娘气得捏紧了帕子,差点维持不住面上柔弱的模样,她只能怯声说着:“二小姐说的在理。” 这副模样,赵婉真想笑出声,难得周姨娘在她眼前这般狼狈。 还没等赵婉想明白。 坐在主位上的赵钰出声了:“四清是处置了,至于姨娘,父亲也该惩戒一番,免得姨娘又心肠发软偏向了外男,不顾赵府的利益。” “罚。”赵永清将茶盏往案几上一搁,发出清脆的一声,他道,“便罚周姨娘禁足三月,不得踏出院子一步。” 周姨娘面色惨白,她低着头应声:“是,老爷。” 10、第十章 赵钰一身冷白色的长袍,袖口之处绣了几朵浅色的雪梅,他身子修长,坐到檀木椅上无端显得他俊秀的面庞清冷了些许。 彼时,案桌之上堆了厚厚一沓的账薄,皆是赵府私下或是明面上在京城开的铺子、酒楼等。 不浓不淡的剑眉下,是狭长的眼眸,如山间泉眼般透亮。 赵婉缠着父亲说了一些话,又假意说起了周姨娘,这才明了在她未到之前大概出了什么事由。 一出正厅,赵婉明媚的脸更显然得娇艳了,那双黑眸是遮掩不住的亮眼色泽,脚步甚是轻快的往赵钰院子走去。 进了兄长的院子,赵婉才放缓了脚步。 她一踏进书房,就见赵钰在翻看账簿。于是坐到了案桌的旁侧,她撑着脑袋,发髻上插的玉簪坠着尾穗微微轻晃。 赵钰余光瞥见了妹妹的身影,唇角浮起了一抹笑意。 他知晓妹妹是过来做什么的,但他旋即压下那抹笑,转而看向了手中的账簿,假意没看到有人进来。 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赵钰看完了手中的账簿,提笔画了几个怪异形状的圆圈作为记号。 当赵钰再一次拿起一本账簿时,赵婉忍不住喊了一声:“兄长。” “嗯。”赵钰淡淡应了一声,连头也未曾抬起,仍是专注于手中的账簿。 赵婉脸颊泛起了微红,有些羞赫。那日之后她总与兄长闹性子,时不时摆个冷脸色,反正没少折腾兄长。 她呐呐的说:“兄长,前些日子是我错怪你了,我不应同外人一般听信了那些流言,更不该因着周姨娘的事平白恼了兄长。” 说着,赵婉想着近日她总是冷脸对着兄长,她略为心虚的顿了顿:“总归是我的错,兄长可别不理我。” “难为玉娘还知晓认错这一事理,想来是懂事了。” 赵婉有些羞恼:“兄长!莫要再取笑我,我已然知晓犯错了。” 赵钰将账本放置在案桌上,终于舍得抬起头去看赵婉,他打趣道:“我妹妹惯常是知情达理的,只晓犯了错,还能跑来找兄长认错。只是整日担心受怕,每日茶饭不思,唯恐妹妹厌弃了兄长。” “想来仍是心悸。” 赵婉:“……” 不知为何,她真想取了发髻上的玉簪扔到兄长脸上。 兄长何故打趣她! 眼见要逗过了头,赵钰连忙敛了神色,坐直了身子,又将案桌上未翻看的账簿一一拿了出来。 他先是将这些账簿面封看了一遍,从中挑选出了六本账簿,其中有胭脂铺子、粮油铺子、成衣铺子等这些。 他抽了出来放至赵婉身前。 见赵婉面露不解,他解释道:“这些铺子是给你置办的。父亲与我商量过,原是今年打算再给你盘几个铺子,好作你日后的嫁妆,如今怕是用不上了。” 赵婉垂下头去看身前的账簿,手翻开了一页,上头是密密麻麻的记着一整日的明细收支。 她是知道父亲与兄长有在给她置办铺子,连她自己都有私库攒着,皆是她的嫁妆。 只是赵婉不甚理解,为何兄长突然拿了账簿给她,又为何说这番话。 她手有些颤:“兄长,这是何意?” 赵钰发出了一声喟叹:“玉娘,京城要容不下我们了。” 一句轻飘飘的话,似千斤重锤砸在赵婉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赵婉似哭又似哭:“这京城之大,怎么会容不下。” “玉娘。”赵钰喊了一声,嗓音低沉道,“离了京城,未必是不好的。” 赵婉紧抿住了唇,垂眸,叫人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只是翻看账簿的手在发抖,暴露了她此刻的内心。 “莫怕,京城有更好的归处,父亲与我都会护着你,总不会叫玉娘吃了苦头。” 赵婉轻轻应了一声。 书房内,奴仆退了出去,只余书竹候在旁侧 半人高的账簿,若是仔细对账查阅一番,少说要十几天光景。 赵钰不敢轻易懈怠,喊了赵婉来帮衬于他,仔细对着。 戌时四刻,赵府正院书房内。 紫檀案几上,放了几卷经书,点了一盏油灯,照亮了案几四周。 仆从打着灯笼率先进了书房,各个角落皆放置了烛台,用火折子点燃了,瞬间书房亮堂了起来。 又将香炉点上了熏香,淡淡的茶香味溢了出来。 书房内只赵永清、赵钰二人。 赵永清瞬间露了疲色,他半靠在椅背上,额间隐隐作痛。 “父亲。”赵钰倒了一杯热茶,端至赵永清身前,“喝一口茶暖暖身子罢。” 十月寒露重,天气渐渐变冷了。 赵钰年轻气盛倒是没有感觉,只觉得正好,不冷也不过热,但他总见父亲会咳嗽几声。 “明日请徐大夫给您瞧一下身子,最近又见您咳嗽了。” 赵永清摆了摆手,喝了一口热茶润了一下嗓子:“都是老毛病了,再怎么看大夫也无用。” “钰儿。”赵永清唤道。 赵钰立即应了一声:“儿子在。” “你可知了?今日朝堂之上,傅侍郎状告,惹得天子薄怒。事关渝州赈灾一案,镇守官府为平民意,私自动刑,将几个皇亲国戚斩首示以民众。” 赵钰捏紧了玉盏杯,他沉声道:“儿子略有听闻。” 渝州赈灾,是父亲提议的,人也是父亲举荐去的。纵使被斩首的几位贵戚犯了滔天大罪也该上报朝廷,再为定夺。 如今出了这事,瞒而不上报,父亲难免被牵连。 赵永清语气甚为疲惫:“天子念为父在朝任职二十余载,从未有过差池,劳苦功高,只降至从五品,罚俸半年,禁足一月。” 赵钰闻言,指尖微颤,他扶住了快要往地上倒的玉盏杯。 转而看向了赵永清。 赵钰忽发觉父亲已然老了,鬓间的白发愈发的多,连往日严肃的面孔都显得沧桑。 他哑了嗓子:“父亲……” 赵永清叹了一口气,说:“我儿,准备好府中一切事由,若有无法定夺的来找为父便好。” “一月过后,解了禁足,为父便向天子辞官,告老还乡。” 赵钰嘴唇上下蠕动,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抬头对上了父亲疲倦的面容,最终只说了一句。 “是,父亲。” 他已知晓会走到这步境地,再说些什么都是无用之辩。 赵永清似有些颓丧,靠坐在椅背上,额头愈发的疼了。 又看向了一旁坐得挺直的赵钰,芝兰玉树、谦谦君子。 赵永清道:“钰儿聪颖,待三年后再考科举,必高中状元,且忍一忍。尚有厚积薄发之说,我儿是璞玉浑金,沉积三年定会出类拔萃。” “谨听父亲教诲。” —— 赵钰开始默默寻了一些由头,先是遣散了遣散了一些奴仆,又暗自将一些铺子庄子给卖掉,全换成了百两银票。 公库里的奇珍异宝、翡翠、书画这些,赵钰不好定夺,其中是父亲珍爱的,又有些是旁人送与的。 赵钰问过了父亲的意见,挑选了部分送去了陈府、莫府,还有几家跟父亲关系交好的,走得近的。 至于私库,还有赵府的传家宝,天子赐赏,赵钰一一吩咐贴身奴仆装进了木檀匣盒中。 还有半月余,他还有时间将余下的铺子、庄子处理干净。 不止赵钰忙里忙外,连带着赵婉也跟在他身后搭手。 赵钰找上了父亲,自从父亲被天子宣了禁足,整日呆在书房里,连院子都不曾踏出一步。 “父亲,您打算如何处置周姨娘和赵池,莫非也跟着我们一同南下?”赵钰问出这话,自然是不想周姨娘二人随他们一道走。 父亲告老还乡,他与玉娘陪同,捧至母亲牌位,带上随从等已经足够。 赵永清喉咙有点发痒,轻咳了几下,没什么精力的说:“左右是个妾,不重要。” 好半晌儿,他勉强撑起了精神道:“念在她陪我多年,育了一子,虽身份低贱但也有功劳。户籍便给她弄了良籍,再给她一些傍身的银两,她院子里的那些物件她想拿走便拿走罢。” “银两你看着来给,别少了,免得说我们赵府气性小。” 赵钰垂下眼,低声道:“那赵池呢,父亲想如何。” 赵永清看了一眼赵钰,良久道:“钰儿,你是为父唯一的儿。” 此话一出,赵钰心中了然。 他不带一丝犹豫,沉声道:“我们一道离了京,只余周姨娘孤身一人,在这京中无依无靠,未免太孤单了些,不如就让赵池留在她身旁。” “周姨娘想必也是欢喜亲子养在膝下,日后还可给周姨娘赡养尽孝,这不失为一个好的办法。”赵钰顿了顿,看向了赵永清,“父亲意下如何?” 赵永清放下手中的经书,跟赵钰的眼神对上,他点了点头。 “嗯,你安排去吧。” 没等赵钰踏出书房,就听见父亲剧烈的咳嗽声,他连忙转过身走回去。 “父亲?” 赵永清正用帕子捂着嘴咳嗽,见赵钰返身,他忍住了那股痒意,收起了帕子摆了摆手,示意他无事。 赵钰剑眉拧紧:“明日还是请徐大夫来府,我见父亲近日身子愈发病重了。” “不用,我身子是个什么情况,我最为清楚。”赵永清揉了揉发疼的额头,道,“还是尽快将事情办好,时日不多了。” 赵钰见父亲固执,又不好忤逆了父亲,只好作罢。 走出书房前,听见父亲的一声叹息。 “这京城风水,不养人啊。” 11、第十一章 冬月二十八,三九天,天大寒时为最冷。 天色还未大亮,雾蒙蒙的一片,需得打着灯笼才能瞧清脚下的路。 高挂于赵府的在府门的那块匾额,在这一日被取了下来。没了“赵府”二字,骤然空荡荡的,往日里那股威严竣势一下便挥散不见。 如今的赵府萧条了许多。 昨夜下了一场小雪,地面上覆了浅浅的一层白雪,将那些残枝落叶、萧败荒芜全都盖住。 放眼望去是白茫茫的一片。 府里的奴仆被遣散,只留了几个贴身仆从,周姨娘与赵池也被安置到京城一处的宅院,跟赵府没了干系。 长廊挂的灯笼已有三日未点亮,上面铺满了薄薄的一层灰,连廊底都挂起蛛网。 仿佛一切都暗沉沉的。 小榻前的木窗被人支开,时不时的有冷风灌将来,带着飘雪的寒意。 窗外正对着的那块湖,已结了一层薄冰。碗莲的残骸被掩盖进了湖底,什么都瞧不见,只能看见光秃的湖面,连湖边的地灯也都熄灭,变得暗扑扑的。 小榻正中,赵钰仍是穿着昨日那身素白的衣裳,披了一件厚实暖和的大氅。 他彻夜未眠。 昨夜的雪何时下的,他就何时坐在这榻上。 什么也不做,只呆在这儿,透过木窗,看向院落里那萧条的景,看漫天的雪花遮掩了荒芜的景。 到最后的一片苍白。 赵钰有些恍然,他抬头看向了落叶掉光的木忧树,还有几只黄雀飞到了枝头上,暂时歇脚,叽叽喳喳的叫着,竟也不嫌冷。 “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1】”赵钰轻声低喃,忽而轻笑出声。 那篱笆上的黄雀,为躲避凶狠的鹞一头撞进了网里,左右都是险恶。父亲与他们明哲保身离了京城,不知晓又会遇上何等灾祸。 但愿不要如那黄雀一般,不管作何挣扎仍是死路一条。 书竹小跑着进了内室,放缓了脚步走到主子跟前。 “少爷,卯时已到。老爷和二小姐已起身了,是否该吩咐下去准备启程。” 赵钰这才收回了视线,轻轻的一声“吱呀”,木窗被他关上了,连同风雪一道被他关在了外头。 只听一道淡哑的声音传出。 “那便走罢。” 赵钰精神不大好,神色有些倦怠,连带着唇色有些发白。 书竹大着胆子说:“奴去暖茶,少爷吃了茶水暖了身子再出发也不耽误时辰。” “不用。”赵钰摇了摇头,伸手揉了几下发疼的太阳穴,疲惫道,“赶差人收拾好余下的,离了京才是要紧事。” “是,奴这就去。” 天飘着小雪,不止天冷得很,连街道都是冷清的,酒楼铺子皆关紧着门。一眼望去是雪白的,没一个人人影。 唯有一些酒楼、茶肆、客栈和府门上挂了红灯笼,在白色的雪景中添上了暖红色。 赵府正门前,停了六辆马车。 赵永清与赵钰一辆马车,赵婉与两个贴身丫鬟一辆,有一辆马车是留给奴仆乘坐的,余下的三辆马车堆满了奇珍异宝、锦衣花饰。 马车则是护院来赶。 卯时三刻,马车迟迟未走,仍是停在赵府正门前。 赵钰披上了大氅,踩着脚凳下了马车,还没走几步远,就看见来送行的人往这边赶。 他选在卯时走,是想趁着天冷都未起身,好悄悄的离开。 但想起京中的好友,与父亲交好的那几家,便写了信告知了他们。 这一次离京,不知何时才能相见,短则是三年,若出了意外,怕是难见得上一面。 “此次离京,多加小心,我特派了一队人马暗中护送。”陈葛文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福囊塞到赵钰手中,“这是你嫂嫂给你绣的福囊,我去寒山寺找住持大师开了光,佑你平安顺遂、一生无灾无难。” 赵钰垂下眼,低头看了一遍又一遍手中的福囊,他轻声道:“多谢葛文兄和嫂嫂的心意。” “弟弟只盼着明年科举,能听到葛文兄一举夺魁的好消息。” 陈葛文笑道:“定不会让钰弟失望。” 赵钰捏紧了福囊,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将福囊收好至袖兜中。 “这一别,怕是要三年后才能与葛文兄在棋盘上再一决高下。听说扬州城独爱棋,想必高手如云,我要是拜了师父学上一手好棋艺,回来再找葛文兄,届时葛文兄怕是比不过我。” 陈葛文拍了拍赵钰的肩,含笑:“我随时恭候着。” 好半晌儿,二人在对视良久。 陈葛文道:“钰弟,珍重。” “葛文兄亦是。” 马车另一头。 莫建安难得拧紧了眉,忧心道:“永清,我若没记错的话,与上次相见是一月前。为何一月时光不见,你脸色竟差了许多,连鬓发都白了不少。” “当真是因着辞官离京一事?我觉着你并不是这般豁而不达之人。” 无外乎莫建安说出这般话,实在是赵永清面色苍白不少,连带着额间皱纹加重,头发都花白了,眼神都浑浊了一些。 赵永清强忍住喉咙间的痒意,没有咳出声,他笑了笑:“近日染了风寒,喝了几服药都不见好转。” “又许是我年纪大了,不似当年的年轻力壮,染个风寒无端憔悴了不少。我身子无碍,建安别为我太过忧心。” 莫建安勉强压下心底的疑虑,告知他:“扬州县令乃是我表亲妹妹的夫君,我给他写了信,若是在扬州城遇上了麻烦事,可去找他。” 赵永清点了点头:“多谢建安为我操劳。” 马车上。 赵婉安安静静的坐着,她打开了车窗。 在京城没有相交至深的好友,那些官家小姐、世家贵女平日里是与谁都交好的,暗地里是一副什么面孔又不得而知了。 她有些百无聊赖的靠在车窗上,看着雪花洋洋洒洒的飘下。 看着那高高筑起的城墙,她甚至开始期待,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州城是个什么光景。 听说一年四季是不下雪的,冬日多雨水,夏日闷热但甘甜的水果却多。 “啪”的一声,马鞭打在了马儿身上,马儿嘶鸣了一声,缓缓的撒开了蹄子。 马车队伍启程了。 陈葛文等人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马车走远了,一点一点的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唯有街道上马车压过的车辙,还告示着马车的存在,但很快又被漂落的雪花覆盖了,车辙转而消失得一干二净。 扬州城虽是赵府祖宅之地,但赵永清也不知晓是何模样。 赵家祖辈第三代后,就来了京城扎根,再往后,到了第六代,便是赵永清这一代。赵永清幼时跟随祖母回了一次扬州城,就再未去过。 更别说从未去过扬州城的兄妹二人。 雪慢慢的下,马车在官道上慢慢的驶着。 赵钰打开了木窗,很快有风雪灌了进来,窗外是漫天的雪景,远山群木皆被雪掩盖了。 “咳咳咳。”赵永清用帕子捂住了嘴,咳了好几声。 赵钰连忙将车窗关上了。 “您咳嗽的毛病愈发重了,等到了歇脚处,我给您找个大夫看一看。” 赵永清很快回绝:“不差这几日,等到了扬州城再说罢,别在路上耽搁了时日。” 赵钰还欲劝道:“父亲……” “钰儿,你连为父的话都不肯听了?” 赵钰沉默片刻,对上了父亲苍老的容颜,他颇有些憋闷:“儿子听话。” “嗯。”赵永清叹声,似是低喃“到了扬州城便好了,都好了。” 赵钰指尖微颤,垂眸不发一言。 到了扬州城,凡事当真都会好起来么? 12、第十二章 “兄长,我好冷啊。” 赵婉裹紧了厚实暖和的大氅,靠坐在椅背上,浑身控制不住的在打颤,好似只有这样能缓解一点暖度。 他们分明在往南边走,天上飘的雪花也渐渐变小,最后连雪都快瞧不见了。天是晴朗的,按理来说,合该变暖和了才是。 为何她反倒觉得愈发冷了。 而赵婉穿得比在京城中多,又裹得实,可寒意像是从她脚底钻入生了根了似的,浸入骨子里的冷。 赵钰看向了唇色偏白的赵婉,眉心微蹙,招手将候在一丈外的书川喊了过来,解开了系在腰间的钱袋子,取了一锭银子。 “去跟掌柜买几斤银丝炭,最好多买些。” 书川捧着银子一路跑去客栈后厨找掌柜了,在客栈呆了一段时日,他对客栈布局、掌柜行踪的了解得大致清楚。 冬日是天亮得晚,天黑得早。 如此一来耽搁了赶往扬州城的行程,赵钰原是计划在除夕夜前一日赶到,没成想连除夕、新年都在客栈跟掌柜一家过的。 天冷了,晚上更为寒冷,赵钰惦念着父亲的身子,不想因着计划若是碰上了雨天,又得耽搁一日。 连赶了一月的路,竟连扬州城一半都未走到。 又正逢至新年,赵钰索性喊停了马车,在这一处小客栈歇脚。 客栈素来没什么客人,多是来来往往赶路歇脚的,因而会备上许多草料、木炭、柴火这些,以供宿在客栈的客人使用。 当然是要收银钱,但客栈掌柜是个实在人,全是挣了辛苦费。 新年临,唯有赵钰一行人来了客栈,马车浩浩荡荡的停在客栈门口。 掌柜一开始吓了一大跳,还以为不经意间惹上了哪家贵人,得知是来住宿的,迎客的热情变多了几分。 掌柜一家有五口人,父母、妻子和一个三岁的小女儿,把银钱都投在了小客栈上,托了关系,是将一家人的心血都托付于客栈。 因而新年不但迎客,还很是热情的邀赵钰一伙人过了除夕和新年。 “银丝炭?”掌柜为难道,“这位小兄弟,客栈里只有木炭,你要几十斤我都卖你。可这银丝炭……我只听过,见是没见过。” 银丝炭三两白银一斤,先是供于天子,再至高官贵戚,最后是有钱的商家巨贾。 掌柜是有听闻,这银丝炭与白霜颜色相近,虽不易燃,但不易熄,且不会冒白烟,一块小银丝炭便足够一人取暖。 量少是其一,价贵是其二。 自打这一行人在客栈落脚,掌柜都尽心尽力的伺候,但凡问他要什么,他有的就会拿出来。 主要也是那位公子出手大方。 住不过短短十天,他已得了不少赏银,能抵得上一年客栈挣的银钱。 可这银丝炭,他真想给公子送去,奈何他拼了命也要不来半斤银丝炭。 书川犹豫了片刻,转念一想到二小姐被冻得不行,他将银子递给掌柜:“那便要三十斤木炭。” “记着留一半送到上房,我们老爷身子骨弱,房间虽暖但还需点些炭火,劳烦掌柜。” 掌柜点头哈腰笑着:“不烦不烦,只是这银子多了,三十斤木炭不值。小兄弟稍等,我去称裸银子补给你。” “不用。”书川喊住了他,“余下的,掌柜晚饭做得丰盛一些,多做一道糖酱排骨,我们家小姐爱吃。” “若是还有多的,掌柜自个儿留着。” 掌柜连忙道:“好勒好嘞。” 书川在后厨巡视了一圈,指着角落的铜盆,问道:“这个我可端走盛木炭烤火去了?” “诶,小兄弟你拿去吧。”说罢,掌柜还给了书川一个火折子。 书川往铜盆倒了草木灰进去,约装了半盆满,又才架了易燃的木柴着火,才将几块木炭放上去点燃。 等木炭燃起来后,散着一股暖意,书川才端起铜盆往客栈正堂走去。 “怎么不是银丝炭?”赵钰看向书川端来的铜盆,木炭比不得银丝炭,燃时会冒着雾白的浓烟。 有些呛鼻。 赵钰神色不是很好,木炭熏人,怎能让妹妹受了这份苦。 书川垂首回道:“客栈中只有木炭,银丝炭难得,掌柜拿不出来。” 这话一出,赵钰猛然醒悟。在京中待了二十载,赵钰差要忘了此处是比不得京城。 只是每一年寒冬,府中皆备着银丝炭,冷了便烤火。 头一回,用的是木炭。 赵婉朝铜盆挪了近了几步,她伸出了手,暖意顷刻袭来。 她瞬间感受到身子暖洋洋的:“兄长,我瞧着这木炭也挺好,不妨事。咳——除了有点呛人,但能暖和炭就是不错的。” 对上赵婉亮丽的眼神,赵钰沉默了片刻,才轻应了一声。 “嗯。” 藏在袖袍底下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头,而赵钰面上并不显。 他看着妹妹烤着火,脸上还带着新奇,不重不缓的呼了一口气,拳头渐渐松开了。 赵钰对着赵婉说道:“你先在这儿烤着火,我去二楼看看父亲病重如何了。” “那兄长替我告知一下父亲,好好喝药,快快好起来,玉娘还要等着和父亲去扬州城游街呢。” “好。” 二楼,最里间的上房。 这几日,赵永清一直都躺在木架床上,只有如厕、洁身时起了几次,还是被刘管家搀扶着去的。 最初是打算在客栈过了大年初一,就启程离开客栈,继续往扬州城方向走。 奈何大年初二后,赵永清病情加重了,脑袋昏昏沉沉的,咳嗽也愈发病重,一天下来有八个时辰都在昏睡。 房里放了炭火,因木炭会冒白色的浓烟。刘管家怕熏着老爷,就将铜盆放置离木架床稍远的位置,又多添了几块木炭,好将周围烤得暖烘烘一些。 “大少爷。”刘管家刚给老爷擦了身,洗干净手巾,端上了盆打算去一楼掉到水,一开门就碰上了赵钰。 赵钰应了一声,问道:“刘叔,父亲可醒着?” “醒着呢,方才还说了几句话,怕是等会儿又要睡。” “我知晓了,我与父亲说几句话,刘叔倒好了水先留在一楼跟二小姐烤烤火。” 刘管家点点头,端着盆还腾出了一只手,将房门轻轻掩上,才踏着步子往楼下去。 架子床旁放置了一个小矮凳,是刘管家为了方便伺候老爷放的,能够坐在床边随时候着。 赵钰坐在小矮凳上。 赵永清睁开了眼,脑袋还是清醒的,声音有点粗粝:“钰儿,扶我坐起来。” 一旁的赵钰连忙起身,小心翼翼的搀扶着父亲起身,拿过软枕垫在父亲腰后。 赵永清半坐半靠,眼睛微瞌,嘴唇有些白得泛出一点点紫。 精神一点都不好。 赵钰拧紧了眉,神色担忧:“父亲,还是去请大夫给您把脉,好调理一下身子。” “您风寒病重一月有余,煎的药皆是治风寒驱寒,怎么还是一点成效不见。”结合最近的种种,赵钰的疑思越来越重,“父亲,当真是只染了风寒?” 客栈里是长备有治风寒、咳嗽等之类普通又常见病症的药材,因而赵钰早几日就问掌柜买了几副。 药是赵钰亲自熬的。 是药三分毒,更何况父亲年纪大了,赵钰只敢一天煎一副药。 但父亲喝了药仍不见好,连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无,甚至还愈发病重,根本不像父亲所说的简单的风寒之症,又或是常年累积的老毛病。 赵钰心底一沉,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他压了下去,不愿去深想。 只听赵永清叹息一声。 “钰儿,为父老了。” 赵钰即可摇头,仍是像幼时那般仰慕崇敬父亲:“您如今正值壮年,还是年轻的时候,我还等着到了扬州城,要父亲教导我一番。” 赵永清刚想笑,猛然咳嗽了好几声,他骤然脸色一变,手迅速的拿出头枕下的帕子,捂住嘴咳嗽。 “咳咳咳——咳!咳!” 咳得很剧烈,赵钰弯着腰给父亲顺背,眉心越发紧蹙。 赵永清捂住口鼻,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钰儿,去倒一杯暖茶来。” “是。” 赵钰转过身走去外间,洗净了茶盏,倒了一盏茶,茶水温度正合适,温热的。 赵永清急急的喘着气,他将攥紧的帕子松开,暗红的鲜血印在帕子正中,颇有些触目惊心。 而他却见怪不怪,脸上没有半点惊诧之色,在赵钰转过身之前,迅速将帕子塞到了头枕下。 赵钰端着茶盏过来,坐至了小矮凳上,将茶盏递到赵永清跟前:“父亲,喝茶。” 赵永清接过,一盏茶饮尽。 随后他还咂咂嘴:“这茶不好,偏次等的茶叶。” “等到了扬州城,再给父亲寻几道好茶,现今只能委屈了父亲。” 赵永清又咳了一声,摆了摆手:“茶好亦有好的一处,茶次等,也有它自己的味道特别之处。哪里算得上委屈,都是尝个新鲜罢。” 见父亲想转了话头,赵钰即刻道:“等年初一过,我请大夫过来,给父亲治好了病,我们再一道启程去扬州城。” “明日便启程。” “父亲!”赵钰猛地站起身,似有些恼怒,更多的是心中疑惑加重,“不差这几日,父亲为何要推三阻四不愿请大夫,可是有了什么事瞒着我和玉娘。” 赵永清手一顿,清了清嗓子:“为父哪里有事情瞒着你们。” 没等赵钰说话,他又道:“为父是觉着今日身体好了不少,明日可启程去扬州城。客栈掌柜待人不错,可总归是店小,处处有不足够之处。” “还是尽快启程到了扬州城,有了落脚处才安心,为父不想你与玉娘受了苦。” 赵钰似有些憋闷,不大认同父亲说的话。 他对上父亲的眼神,执意道:“等父亲治好了病,再启程。” 父子二人对视良久,空气仿佛都停滞了般。 赵永清先是叹了一口气,妥协般说道:“若你应了为父明日启程,等到了下一处客栈,为父便看大夫。” “当真?父亲可别又反悔。”赵钰疑心不定。 实在是父亲脾性犟,说过的话,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赵永清无奈点头:“当真,为父何曾骗过你。” 赵钰温和一笑:“那便好。” 心中高悬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既是父亲答应了,那定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13、第十三章 正月初十,为雨水。立春之后继而东风既解冻,雪融则散为雨,故而称为雨水。 马车徐徐,驶在乡道上,路过了一处村落,鸡鸣犬吠相继而来。 接着是人声嘈杂,有几个皮实的小孩在田埂间四处玩乐奔跑,稚嫩的童音欢笑传进了车厢内。 赵永清难得打起了精神,睁开了半瞌的眼,声音带着几丝沙哑粗粝。 “这是到了何处?” 赵钰闻言起身掀开了车帘,示意护院停下,他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扑鼻而来的,是乡野之间混着泥土的芬芳,还有一股雨后润湿的清风。 沿着这条乡道走大约一丈远,便是村口,村口还立了一块大石头,只见上头刻着‘柳树村’三字。 最吸引赵钰目光的是村口的一棵大柳树,这柳树极高、极大,裸露在泥土表面的树根都有婴孩手臂粗细,更遑论那粗壮的柳树树干。 如浴桶粗,怕是三个成年汉子张开双臂环抱,都不能将这颗柳树完全抱住。 赵钰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才转身往回走上了马车。 马车内设了卧榻,左右是垫了软褥的椅凳,连接处与木车底部固定住,不会偏移了位置。 一路上,赵永清多半是躺在卧榻上,很多时候是昏睡,清醒的时也是半躺。 他见赵钰回来,刚想撑起身子询问,喉间猛地涌上一股血腥味。 赵永清脸色骤变,刚想掏出帕子,下一秒不受控制的吐了好大一口血。 马车上着毛绒绒的毯子,此刻绒毛染上了鲜红,连带着椅凳也被溅了一点血。 浓郁的血腥味充满了整个车厢,挥散不去。 赵钰亲眼目睹了这一幕,脑袋浑身嗡嗡的响,他浑身在发颤,脚步艰涩的走到赵永清跟前。 ‘扑通’一声。 赵钰双腿跪倒,看着唇边是血水的父亲,发出了痛喊:“父亲!” 他的手止不住的发抖,掏出了帕子想给父亲擦干净脸,眼睁睁看着父亲又吐了一口鲜血。 他再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赵永清吐了几口血,反而还精神了点,他握住赵钰发颤的手腕,嗓音低哑。 “我儿,勿怕。” 赵钰表情空茫茫的,眼神晦涩,他艰难的开口:“父亲,您骗我。” 说是风寒,说是老毛病,说是京城凶险要辞官返乡,答应他看大夫却推三阻四说无碍。 这一桩桩,这一件件,皆是因为父亲身子出了重病……甚至,再无医治的可能。 他道:“必须看大夫,哪怕在这找个乡野郎中,也要给您看。” 原是筹划好的,赵钰特看了地图,这处离安平镇不远,莫约小半时辰能到。 镇上总有医馆,虽比不上县城大夫,但至少能有郎中给父亲看病,实在是这一路,赵钰总能听见父亲咳嗽。 有时轻咳几下倒也罢了,可偏生多次咳得又猛又急,像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似的,父亲还不许他来搀扶。 没成想,父亲竟在他面前吐了血,赵钰如何还管得上筹划的那些。 前边车厢传来的动静,赵婉心头一跳,顾不上什么,提着裙摆直接从马车上跳下来,跑到了最前头。 赵婉踩着脚凳上了马车,她还未掀开车帘,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 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父亲?兄长?”赵婉掀开了车帘,第一眼是车厢内溅了不少暗红的血迹,兄长直挺挺的跪倒在父亲跟前,身子直发颤,挺直的脊背慢慢弯了下来。 再看见的是父亲满嘴的鲜血。 赵婉尖叫了一声,受不住这等刺激,直接昏倒过去。 幸好素云、素华二人一直跟着,眼疾手快的扶住了主子,才没让主子栽倒在地,不然少不得后脑磕出伤口。 赵永清还有一点清醒,抬起了手指向昏过去的赵婉,声音极为虚弱:“钰儿,玉娘……她……” 话没说完,赵永清抵不住全身带来的疲惫,及五脏六腑的疼,也昏了过去。 “父亲!”赵钰瞳孔一缩,连连跪着往前爬了几步,离赵永清更近了一些,他颤颤巍巍的伸出了手指去探赵永清的鼻息。 温热的气息喷在赵钰指背,虽他能感受到的气息甚是些微、虚弱,但不是心中所料想的那般,他下意识的松了一口气。 赵钰仍是双膝跪在卧榻前,沾了一点清水给父亲擦拭干净嘴边的血迹。 而后,那俊逸的面庞恢复了冷静,又成了冷静自持的矜贵赵家嫡长子。 他沉声道:“扶二小姐回马车躺着。” 说罢,他站起了身子,招手喊来竹书,在竹书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将腰间系的钱袋子全给了竹书。 竹书听了吩咐,揣着钱袋子下了马车,径直往柳树村跑去。 “赵一,跟着走。”车厢内,传出了一道低沉清冷的声音。 领头的护院,名是赵一,自小被赵家领回来培养大的,明面上是赵家护院,暗里是赵家死侍。除赵一外,共有八名护院,姓氏皆为赵姓,名按年龄一到八。 赵一毫不犹豫的挥起了马鞭,清脆又响亮的一声‘啪’,马儿短短的嘶鸣了一声,鼻子喷出一口热气,抬起了蹄子往村口慢慢走进去。 马车队伍浩浩荡荡,缓缓进了柳树村,引来不少村名的围观,纷纷站得远远的往这边瞧,还有胆大的小孩想跑到马车旁看马儿,但都被自家阿娘或是阿姆拽住。 马车在一处院子前停下。 赵一立即跳下了马车,从马车底拿出脚凳放置好,而后敲了马车横杆三下,短促有力。 车帘被掀开,赵钰先是巡视了一眼周遭的环境,留书川和刘管家二人在车厢上照看父亲,他则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书竹早早的等在了院子门口,还有一对年轻夫妇和一位慈眉目善的老人。 一见主子下了马车,书竹立刻迎了上去:“少爷,那位便是柳树村村长,姓陈。” 赵钰顺着视线看去,对着那位老人行了个礼,喊道:“陈村长。” 陈村长诚惶诚恐,不敢受了这位贵人的礼,又是慌忙摆手,又是连连向赵钰弯腰请人往院子里走。 赵钰淡淡的笑了笑,偏头看向了竹书:“可谈妥了?” “回少爷,已妥当了,只需在契地书上签字画押即可。” 赵钰低垂眉眼,叫人看不起他眼底的神色。 一旁站着的年轻夫妇拿了一只粗劣的毛笔,笔尖的毫毛是由猪毛所制,很是粗糙,毛尖都是岔开的。 契地书很旧,赵钰看了一眼,心中有了猜测,怕是几年前就写好的,只等着有人买下签好字。 见主子坐下,迟迟未动笔。 竹书立即弯身,贴近主子身侧将来龙去脉交代了个详细。 谈好的房屋,原是柳树村一户外来的人家,在柳树村暂住了十余年,花了一笔大银子买了地,建了村里最大的房子。 是柳树村出名的富贵人家。 后来因家中小儿子有了出息,举家搬到了府县,便将房子抵在了陈村长手中,契地书便是那时写好的。 他们与陈村长谈好,若是有人来买,价格合适的话,陈村长可做主卖掉。 得到的银钱,五成分给村子公出,算是柳树村对他们十来年外村人的照拂,剩余的五成留着他们回来取便好。 赵钰了然,心中有了成数,提起那支粗劣的毛笔沾了一点墨水,在契书右下角空白处写下了名,还盖了手印。 契地书之上,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文字,唯独赵钰写的字格外遒劲有力。 如游云惊龙。 陈村长勉强识得几个字,但他不知道书法有好坏之分,只觉得眼前这位公子写的字像是要将人魂都勾了去。 两份契地书都签好了字画押。 一份陈村长收了去,一份竹书整齐的折叠好,收进袖兜。 临走之前,陈村长客客气气的送他们出了院子,还往书竹、赵一手中塞了白萝卜、白菜、平菇这些。 陈村长笑呵呵的:“都是家里自个儿种的,公子要是不嫌弃,拿来熬汤味道是相当鲜的。” 见主子点了头,书竹、赵一两人才收下。 赵钰问道:“村长,不知村子里是否有郎中?家父病重,需请郎中把脉切诊。” 陈村长立即回道:“有有有,但在隔壁村子上河村,有一位年轻郎中,姓莫,我们都喊他莫郎中。” “我们附近十几个村子可都是莫郎中给瞧的病,他药材卖得便宜,都是自己山上挖的,自己晒,出诊费也不多要我们的,心好着嘞。公子放心找他瞧病,莫郎中是心善的!” 赵钰俊清的面容散出淡淡如玉般温泽,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意:“多谢村长好意。” “公子客气了,客气。”陈村长习惯性的摸了一把发白的长胡子,又说着,“上河村离我们这儿并不远,脚程快的话,一刻钟的功夫便到了!” “公子可一路问过去,没人不知莫郎中家在何处。” 赵钰颔首:“谢村长提醒。” 等上了马车,队伍走远了一些,赵钰喊道:“赵二,赶紧去请莫郎中过来。” “是,少爷。” 一道黑影很快消失不见。 马车继续沿村子的土路走,车轱辘压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有一点颠簸。 很快,马车在一处院子前停了下来。 赵一仍是敲了马车横杆三下。 没多时,书竹掀开了车帘,赵钰从车厢内出来,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看到眼前的房屋,赵钰不由得一顿。 他唯一能想到的词,破败。 几年未住人,院子没有杂草,也不曾有蛛网之类,许是村长一家会隔三差五的来收拾打扫,免得放置几年不管成了荒屋。 但对赵钰来说,实在是过于小,过于窄,又过于败落。 院子是由竹篱笆围起的,站在外头就能将院里看得一清二楚,院门是柴门,估摸用力一脚都能踹开的程度。 全是泥土地,没一处是青砖铺的。幸好是踩实的土,人踩上去脚不会沾上泥。 但赵钰的脸色仍是难看。 幸好赵钰走进堂屋时,勉强松了一口气,铺的虽然不是青砖,好歹是磨好的砖块。虽劣质,但比泥土地要好上不少。 奴仆丫鬟已经开始前前后后收拾,先把厢房收拾出来,让老爷和二小姐躺着最要紧。 护院则是将马车上的东西一箱箱搬下来,放置好。 赵钰坐在堂屋内的木椅上,手紧紧抓住木质扶手,眼神落在堂屋门口的槛上。 一种茫然失措的情绪,渐渐涌进他的脑海。 14、第十四章 不多时,赵二领了一个模样周正的年轻人进了厢房。 很年轻的郎中,年纪看上去与赵钰相仿。 赵钰坐在一旁,不由得怀疑眼前这位年轻郎中的医术。毕竟御医、京中大夫皆是年长者,医术高超。 连四处奔走的游行草医,也是上了年纪的老者。 但没办法,附近十几个村子唯一的郎中,赵钰颔首让人开始诊断。 “这位小姐乃是受了惊吓,暂无大碍,多加休息便好。”莫郎中说完,刚想收起药箱子离开,还没踏出一步远,又被赵钰请到了另外一个厢房。 赵钰启唇,嗓音温润如玉:“劳烦莫郎中给家父诊一下脉。” 莫郎中放下药箱,坐到架子床旁的木凳之上,看见赵永清不似常人红润的脸色,顿时神情凝重起来。 他先是掀起了赵永清眼皮,看了好一会儿,又捏住赵永清下巴,使其嘴巴张开,而后看到了舌苔。 莫郎中瞳孔一震,连忙握住赵永清手腕开始诊脉。 脉象虚弱至极,又趋向于湿肺、痛骸。 莫郎中恐忧诊断出了猜错,起身去打开他的药箱,拿了针包,取了三根银针。 三根银针被他捏紧了尾端,依次穿过皮肉,插在了赵永清头颈三侧。 莫约一炷香的功夫过去。 莫郎中神情越发凝重,他取出那三根银针,针尖是泛黑夹带着青。 他无奈的摇头:“深入五脏六腑,伤到了根骨,此等绝症已到病入膏肓,哪怕华佗在世也不能将他从阎王手中抢回半条性命。” 只一瞬间,赵钰脸色苍白无力。 哪怕他深只结果,赵钰仍不敢信,他喃喃道:“前一段时日他还好好的,能看书习字,精神虽不振但至少未到病重无医的地步。” 莫郎中只好道:“我大致推算了一下病情,公子可看我说的对不对得上。九月开始出现干咳等小症状,总口干口苦;冬月前后开始咳血,但咳得少;腊月往后脑袋昏沉,常昏睡不醒,到现在浑身骨头酸软,疼痛不止。” “这些症状定是对得上的。” 九月便开始了。 赵钰浑身像是被定住了般,直愣愣的,那张俊美的脸庞如雪白,他的眼睛失了神采,不敢想象父亲瞒了他这般久。 难怪父亲总是面容疲倦,又总忧虑他和玉娘在京中处境。 怪不得……原来竟是这样。 赵钰指尖发冷,连连往后倒退几大步,一旁的书竹、书川连忙扶着。 他声音晦涩难听:“莫郎中,你确定不曾出错,又或是有类似病症,弄错了罢。” 莫郎中叹了一口气,他也是头一回遇上此等绝症,原是医书里写着,几十年估摸着遇不上一次。 哪料想,他跟着师父学了八年医术,才自立门户短短三年就遇见了。 他道:“这位公子若是不放心,可去镇上医馆去瞧。医馆坐诊的廖大夫是我师父,他医术堪称妙手回春,几十年来治了不少疑难杂症。” 听了这一番话,赵钰像是抓住了希望,声音带着几丝迫切:“敢问莫郎中师父可有把握治好?若能治好家父,赵某愿以百两黄金奉上。” “赵某绝不是言而无信之人,廖大夫能治,定奉为赵家座上宾,送以百两黄金、玉锦华衣。” 莫郎中心中没有把握,更不想为师父轻易应下,只道:“公子可以去看看。” 短短一句话,如一鞠冷水泼灭了赵钰希冀。 他有些颓然的坐回木椅上,神色淡淡:“书竹,取一锭银子来,给莫郎中付看诊费。” 书竹领了命,客客气气的带着莫郎中往屋外走,将一锭银子递到了莫郎中手中。 “多谢莫郎中,还请莫郎中慢走。” 莫郎中还有点愣,他不过是诊了两回脉,药材也没给,怎地还平白得了一锭白银。 他刚想开口说看诊费不过数十文,给得太多了,他一抬头,院门已经被书竹关上。 莫郎中在院门站了一会儿,才提着药箱慢吞吞的离开,心中还在嘀咕着有钱人家的公子出手甚是大方,脾气也好待人礼善,只可惜了这病症难治,已是无药可救。 但愿他师父有救命的法子。 赵钰脚步有些踉跄,快步走到床前,端详着父亲的倦容。 喉间一哽,心中那股酸涩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低声道:“赵一,去备马车,带老爷去镇上。” “是。” 一辆马车出了院门,顺着村子那条土路往村口去,一路沿着乡道,慢慢赶往安平镇。 此时正值正月初十,大多户人家都待在家中,又或是各自去往亲朋好友家里串门,因而镇上街道格外冷清。 没什么铺子、酒楼是开的,连摊子都没有人摆。 但医馆是开着的,连正月初一都有大夫和学徒轮流守着,避免百姓染了病得不到医治,错过最好的时辰。 今日是廖大夫坐诊,因廖大夫名声在外,所以来看病的人比前几日多了不少,光是下午排队来问诊的都还有十余人,别说早早天不亮就赶来排队的。 马车停在医馆门口,顿时吸引住了众人的视线,眼神控制不住的落在眼前豪华的马车上。 也不怪他们,平日里见得最多的是最小格制的马车,又小又窄不说,进马车还得弓腰。 书竹率先下了马车,跑进了医馆,巡望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了大堂内的大夫身上。 他问道:“这位可是廖大夫?” 廖大夫点头:“正是。” “麻烦廖大夫给我家老爷看一看,听闻廖大夫妙手回春,特来请您医治。” 廖大夫抬起手,示意书竹排至队伍末尾:“凡事得有先来后到。” 书竹没说话,笑呵呵的掏出了钱袋子,里头都是碎银裸子,他数了十几颗出来,一一分发给了排队的人。 “劳烦各位腾个位置,我家老爷病重,等不得。” 得了银裸子,他们半点不乐意都没,纷纷喊书竹排至队伍最前头。 对他们来说,少等和多等都没什么影响,但等上一会儿,白得一个银裸子,这相当于天上掉馅饼的买卖他们是非常乐意做的。 书竹走到队伍最前头,仍是笑着:“还请廖大夫上马车给我家老爷诊治。” 廖大夫:“……” 只好起身,随着书竹上了马车。 赵钰坐在一旁的木椅,守着仍是陷入昏睡的父亲。 车帘被人掀开,明亮的光线透了进来,赵钰扭过头,见到一位老者,浑身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 “廖大夫,还请出手相救。” 廖大夫医者仁心,虽对方才书竹那番行为有不满,但对于救治病人来说,他是义不容辞的。 赵钰起身,让廖大夫坐到他的位置上。 没等廖大夫问话,赵钰先道:“之前在柳树村时,莫郎中已为家父切诊,他断言家父已无药可医,又告知我可来医馆找廖大夫,如此才匆匆赶来廖大夫为家父医治。” “若是方才奴仆请人不当,多有得罪,多是我心中急切,还望廖大夫谅解。” 廖大夫颔首,示意他知晓。 “我那徒儿在医术上的造诣甚高,他已断言,我怕是也无能为力。”廖大夫看了一眼赵永清面容,不由得说道。 赵钰猛地攥紧了腰间玉佩,指尖发白,好半晌儿,他才平复心情:“无事,廖大夫尽力而为。” 结果,往赵钰最不想的后果走去了。 马车慢慢的走在乡道上,车厢内静谧,赵钰坐在木椅上,垂眸看着昏睡的父亲不发一言。 “钰儿……” 微弱的声音响起。 赵钰喜道:“父亲!您醒了,身子可有不舒服之处?” 接着,他提高了声音道:“赵一,赶马车回医馆,再去找廖大夫。” “父亲,我就知您身体是无大症状的,不过是虚弱了些,含了些淤血。吐出来应当是快好的,再让大夫给您切诊,说不定再过几日就好得差不多了。” 赵永清颤颤巍巍的伸出了手,像拍小孩后背似的拍了拍赵钰的膝盖,想安抚住赵钰崩溃的情绪。 他嘴角微扯,声音虚弱得不行:“钰儿……为、为父治不好了。” 赵钰眼神顿时暗淡下来,他偏过头,声音低哑:“您胡说什么呢。” “钰儿,别再折腾了。” 15、第十五章 天空飘起小雨,像柔和的绢丝一般,又细又绵,远处的山笼罩着浓雾,占据了赵钰大部分的视野。 雨势渐渐大了,院落里浅色的土地被染深,清澈透明的雨水落到地上变得浑浊不堪,慢慢流向院子里的几个小水坑中,很快就装满。 一阵清风拂过,润湿的雾气裹挟着水珠吹到赵钰温起如玉的面庞,感知到脸上冰冷的寒意,他的思绪才从远山浓雾中抽出来。 书竹快步出了厢房,急匆匆的跑到主子身旁,气都没喘匀:“少爷,老爷醒了,正喊着要找您呢。” 没等书竹说完话,赵钰没半点犹豫,已经转过身跨步往里走了,步子一次比一次迈得大。 正月十八,安平镇的天气仍是湿冷得厉害,雨水总是不间断的,一阵隔着一阵的飘起小雨。 厢房的木窗都被刘管家关紧,免得透了冷风进来。 他点了好几盏油灯,厢房内才不算昏暗,能够看清房内的每一处角落和摆件。 暂住柳树村,已有八日。 赵永清多是昏睡不醒,清醒时是在深夜中,很少能在白天保持清醒。对柳树村一概不知,偶尔是刘管家发现他醒时,多告知了他几句关于这山明水秀的小村子。 难得的是,赵永清对这小村子甚是欢喜。 “今朝又是何时了?”赵永清已记不住太多琐碎的事情,前几个时辰才问的刘管家,他转念之间又忘得一干二净。 刘管家放轻了声音回道:“老爷,今日是正月十八。” “正月十八。”赵永清念叨了一句,突然低沉的笑了起来,嗓音沧桑沙哑,“十五的元宵也算是陪钰儿和玉娘一起过了,无悔。” 刘管家拿了帕子用热水浸湿,低着头正打算给老爷擦手,听到这话差点没拿稳,他勉强的跟着笑了一声,手越发抖得厉害。 赵永清今日清醒的时辰明显多了,唇间有了几丝血色,不再似前几日那般惨白,面色也渐红润起来,样貌精神了不少。 而那双浑浊的眼也跟着清明,透露出几分神采奕奕。 “老刘,你跟在我身边几十年,再大的场面也该见过,怎地临了手还抖得厉害。” 刘管家沉默了一瞬,艰难开口喊道:“老爷……” 赵永清握住了刘管家直发抖的手,无比郑重道:“钰儿和玉娘,劳烦替我多多照顾。尤其是玉娘,她性子是活泼了些,有女儿家的娇纵,但心思纯良。你多看着她,可别让她撞了南墙都还不知回头。” “是……老爷。”刘管家应下,“二小姐我看着,大少爷我也盯着,老爷您放宽了心。” “父亲。”赵钰进了厢房,越过了设的那道屏风,走到架子床前,见父亲面色红润了不少、模样也精神,他惊喜道,“父亲,您今日可是好多了?” 历经一月短短时日,赵永清的发全然花白,脸瘦削得不成样子,可见他被病症折磨得多痛苦,但他仍是笑呵呵的招手喊赵钰坐至床榻旁。 赵永清看向了刘管家和书竹、书川二人:“你们先出去。” 没过一会儿,厢房内静悄悄的一片,唯有油灯燃烧发出的噗呲噗呲声,以及风裹着雨水拍打着木窗的声音。 “钰儿。”赵永清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向了身旁的儿子,刚想开口说上一句话,胸口处猛地传来一阵剧痛,喉间更是发疼,他抑制不住的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锦被上皆是斑斑驳驳的血迹。 赵钰眼底哀痛的情绪掩盖不住,忍住了身子不发抖,他扯出了一个惨淡的笑:“父亲,我替您擦一擦。” 手帕沾了温热的水,轻而易举的擦掉了鲜红的血渍。 然而赵钰声音发紧,笑得比哭还难看:“别吐了,父亲,您不是快好了么。” 干瘪得只剩一点皮肉包着骨头的手,搭上了赵钰发抖的手腕,安抚似的拍了拍。 赵永清放慢了声音:“为父……咳——” 话还未说完,又咳出了几口血水。 赵钰紧紧低着头,俊美的面庞变得冷清,固执的拿着那条染得暗红的帕子给父亲一遍又一遍的擦拭,像是魔怔了般。 他不断呢喃:“父亲,都会好起来的。” 赵永清却拉住了赵钰不断擦拭的手,迫使赵钰与他眼神对上,他道:“是为父对不住你,本以为能撑过这三年,好让你安心参加科举。不成想,是为父身子太差劲了,竟连这短短半年都熬不住,又害得我儿再苦等一个三年。” “再等三十年也使得。”赵钰只与父亲对上了一眼,心脏发刺的疼,赶忙将头偏过了一旁,低垂着眉眼,“父亲无事便好,儿子不参加科举也是好的。” 赵永清笑了笑,不再提及这事,转而提起了赵婉。 “除去你,为父最担心的是玉娘。”赵永清不由得叮嘱,“你是玉娘的兄长,理应担起养她护她的责任,要好好照顾妹妹。你也知玉娘是有些娇惯,定要给她寻个好人家,别让她在夫家受了欺辱。为父也盼着你接下来这几年勿荒废了,安平镇是小闯不得什么,可去府县一试。” “为父若是未记错,你母亲的嫁妆中有几家铺子是在府县罢?” 赵钰轻应了一声。 “如此甚好。经商之事尚有不懂的,你多问问刘管家,他跟在为父身边多年,该学的、该看的都、该懂的他都理了通透。”赵永清看向不发一言的赵钰,深叹了一口气,道,“你若在府县闯荡一番,学业上也不要搁置不管,有了本事立身,才能为玉娘作娘家,为她撑腰。” “你可做得到?” 赵钰头抬得愈发高,眼眶渐渐泛起了红,眼睛似是进了雾气,弥漫蒙蒙的。 只听他声音发哑:“做得到。” 赵永清得到长子承诺,忧着的心放松下来,语气不似方才沉重,变得轻快起来。 “如今再无颜回扬州城。为父对不起列祖列宗,没为赵家挣得半点荣誉,反倒还丢了官职得了重病。待为父死后就葬在这处罢,瞧着这处风景独好,倒是欢喜。” “父亲!”赵钰忍不住打断,不想再听父亲事无巨细的交代身后之事。 “钰儿,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乃是人之常情,皆放宽了心。死后魂魄归天,为父定会同你母亲一道在天上看着你们。” 赵钰呼吸一窒,死死的掐住了手心,眼中升腾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是不舍,是浓重的悲戚哀愁和难以接受。 没等赵钰回头,赵永清像是起了劲头,说起了赵钰的母亲。 临了还说了一句。 “别忘了将你母亲与我葬至一处,她的尸骨虽远在扬州城,但将那支金簪一同与我下葬,也算夫妻同墓。” 赵钰低声道:“我记着了。” 赵永清笑了笑,没再继续往下说,挥手让赵钰喊女儿进来。 他想再看一眼赵婉。 深夜,夜色暗沉沉的,仿佛是浓墨重重的泼向了无边的天际,万物寂静,连半点星星的微光都无。 第二日,天刚破晓。 刘管家急匆匆跑了出来,差点一头撞上正从厢房出来的赵钰。 还未等赵钰开口询问父亲状况如何,低头就看到刘管家满脸泪花纵横,他脑袋有些发懵,只听刘管家一句。 “少爷,老爷他……驾鹤西归了……” 只一霎,赵钰呆愣在原地,双脚像是钉在地面上,犹如一棵枯槁的朽木,内心的悲戚如滔天巨浪将他扑倒、淹没。 身子不听他使唤了般,离赵永清所在的厢房不过短短数十步,他却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的走,甚至一头栽向了门框之上,磕出了一个血窟窿。 血一下冒了出来,顺着如玉般的脸庞滴落,留下几道血痕。 书竹、书川连忙扶起主子,搀扶着主子往厢房内走,赵一立刻扯了干净的白纱布,弄来了药酒,给主子处理好了伤口。 赵钰怔怔的,仿佛对世间没了触感。 床榻之上,赵永清安详的躺着,脸上没有任何痛苦之色,想来是在梦中安然逝去,没遭受到太大的苦楚。 赵钰一步一步的走向了床榻,站至良久,慢慢的坐到床榻旁。他垂下了头,两手轻轻的捧起父亲的手,没有一丝温度,像冰那样冷。 昨日还对他言笑晏晏的父亲、对他叮嘱不断的父亲,分明精神面貌都好了不少,甚至有力气与他说上一段又一段的话,怎么就再也睁不开眼。 脸泛起了乌青,唇是恐怖的苍白。 是一点生气都无了。 怕是夜半时,父亲就已没了气息。 “兄长?”赵婉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声,实在是赵钰的脸色吓人,弄得她不敢大声说话。 赵婉至床榻前想坐下,她还打算与父亲再多说几句话,昨日父亲说的那些叮嘱弄得她心慌了一晚上。 然而,当赵婉看到床榻上的父亲时,她再也笑不出来,笑容就此凝固在脸上。 “父亲!”赵婉情绪激动,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不断滚滚落下,她再也支撑不住,惶然跌坐在地,放声痛哭。 …… 设灵堂,供奉灵柩,孝子守丧。 16、第十六章 头七唪经。 灵堂停柩,穷苦家停柩五日,富贵官戚之家需停柩七七四十九日。期间不得食荤,只可饮白粥,披麻戴孝,跪守于灵堂。 斩衰服,节食三日后可披,既殡可食素,睡灵堂蒲草席,不可四处游玩、戏谑,不可赴宴,不可嫁娶。 最重的斩衰服,需得至亲之人披戴,由最粗的本色麻布、数多种工艺制造而成,再披上纯白的孝帽。 是为丧服。 在第三日,赵钰派人搭了灵棚,又请了十五位高僧来给父亲诵经。 连诵三日,实为一棚经,法会又名为接三。 在这三日内,由僧人诵经将赵永清的魂给迎回来祭祀,加以超度,可使其脱离苦难、功德圆满,度涅槃彼岸。 夕落,暮色好似悬浮那浊流中的金色泥沙,天边的云染成了橘红。 只剩一束极微弱的暮光,照进了敞开的门扉,落到了灵柩前头——跪在蒲草席的兄妹二人身上。 好似冥冥之中,赵永清的魂当真回来了一趟。 一阵微风拂过。 赵钰猛地抬起了头,怔怔的看着眼前不断晃动的香烛火,他挺直了脊背,跪在蒲草席上磕了三个响头。 而前院搭的棚,高僧传来不断的低声诵经声。 赵婉也跟着磕了三个头。 她消瘦了不少,眼角常是泛红,哭久了,眼睛都是肿的。 书竹小声提醒道:“少爷,小姐,该送三了。” 送三。 需得由至亲在夕落时刻,烧上一叠又一叠纸钱,九十九个纸折金元宝,最后烧上纸折的冥器,以护亡魂黄泉路上安宁。 赵钰取了三根香,点燃,恭敬的朝父亲灵柩拜了三拜,而后亲手将香插至香炉之上。 接着与赵婉一起一点一点的烧纸钱、纸元宝、冥器。 地上余了厚厚的烟灰。 …… 三七日开祭。 院外传来了一阵马蹄哒哒声,扬起了尘土,接着是下马的声音。 赵一跑至灵堂,报道:“陈公子等人来了,正在院外。” 赵钰眼底一片青黑,面色算不上好,他与妹妹轮流守着父亲,有时歇息片刻总会惊醒,睡不深。 这会儿听闻好友而至,面色缓和了不少。 有了些生气。 赵婉仍是垂首,默默烧着纸钱,低声道:“兄长去迎一迎罢,有我守着父亲呢。” 赵钰应了一声,勉强站起了身。 刚一站直,眼前混黑一片,什么也瞧不清,赵钰身形有些不稳,稍朝后仰了仰,只见要向后倒去。 赵一见状,赶忙伸手搀扶着主子。 “兄长!”赵婉仰着头,眼中担忧甚切,她声音颤着,“往事如春寒料峭,只愿兄长善自珍重,别磋磨了身子。” “父亲,他……总是不愿见到兄长这般的。” 赵钰稳住了身,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口,眼前恢复了正常的明亮。 他看向了灵堂中的木棺,不灭的烛光摇曳、香的烟雾飘荡,又望向了憔悴欲哭的妹妹。 心中那股苦闷仍郁结成一团,他只能强硬逼着自己消散去。 好半晌儿,才听到他低低的一声:“为兄听玉娘一言。” 赵钰披戴着白色孝帽,仍是穿着那身粗麻孝服。他的眼窝陷得有些深,唇微微下垂泛着点白,而脸上更是没有光泽的青灰。 可遮掩不住那君子如立兰之骨,于独松华翠,其颜之绝,世间再无第二。 院中站了四人,分别是陈葛文,莫侍郎独子莫博实,严侍中嫡次子严志学,朱校尉庶长子朱文尧。 在一得知赵父病逝后,几家人勒令儿子须骑上快马,不分彻夜赶至安平镇,不得错过三七时。 陈葛文等人面容掩不住的倦色,全依着一股子强撑,紧赶慢赶,总算快马加鞭来到赵父灵堂前。 紧悬挂在心中的巨石,轻轻落了地。 可陈葛文一见赵钰眼中血丝布现,面色泛青,他的心又悬起来。 他急走上几步,忧心忡忡道:“不过短短三月未见,你竟消瘦成这般,身子怎可撑得住?如今,赵家唯你能撑得起世家门楣,不可黯然销魂、一蹶不振。” “万事皆以身体为重,莫让我等牵挂了你,赵大人已逝,往钰弟节哀顺变,倘若赵大人在天有灵,定不想见你如此落魄消沉模样。” 陈葛文于他,是师长似兄长,赵钰自然听在心中,记在脑海里。 一番劝慰,赵钰神色勉强有了点光彩,他哑着嗓子道:“我无碍,葛文兄勿挂心。” “几位于京中赶来,关山迢递、盘山涉涧,其中辛苦我念于心中,多念诸位对家父祭拜敬重。” 说罢,赵钰展并于面前,拢紧手,深鞠一躬,行的是两拜礼。 重礼,乃是大礼。 陈葛文连忙扶起他,叹声道:“我们与钰弟情谊不同一般,家父又与赵大人关系密切甚好,此等情谊尽在不言中,无须钰弟行此大礼。” “本是我们应当的。” 莫傅实应声道:“陈兄所言极是。家父尤是自责,竟不能送至交好友一程,多番牵挂。” 他说着,从宽大的袖兜之中掏出了两份书信,递给了赵钰。 “家父亲笔所写,托我给赵大人的信,劳烦赵兄烧了这书信,好让赵大人泉下也有知晓。” 赵钰敛下眉眼,望着手中那两封书信,蠕动嘴唇道:“好。” 四人便要去灵堂,祭拜赵永清。 赵钰和陈葛文走在三人身后,到了堂屋门前,二人停下了脚步。 陈葛文看向了他,低声问道:“可否需要人手,迁灵柩回扬州城?” “现三七时,七七之前应当是能迁回扬州城,尸骨归于故土才是好的,免得赵大人思乡心切。” 赵钰捏着信封的指尖微颤,随后摇了摇头:“不了。” “钰弟可是怕麻烦,我等与你的情分,莫说迁灵柩,去替赵大人向天子讨要谥号又何尝不可。” 赵钰唇角勾了勾,眼底有了温和的笑意:“葛文兄想岔了,不是我不愿麻烦葛文兄,是父亲他属意柳树村,愿尸骨长存在这山清水秀之中。” “父亲夙愿,我怎敢不从。父亲愿待此处,我与玉娘也在此处扎根,好为父亲守孝。”赵钰喟叹,“扬州城,我还不曾去过,怕是此生也回不去了。” 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便是出殡安葬,父亲从此长眠柳树村,而母亲的金簪放于棺中,随父亲一道葬下。 他怎可远离了这处。 两人静默了一瞬,只闻那三人祭拜时,嘴里悼念不断的话语。 陈葛文道:“你心中有了答案便好。” “若是有了难处,可写信于我,傅实他们也可以帮衬一手。虽你不在京城,但我们情谊是不能断的。” 赵钰浅浅一笑:“我知晓了,只怕葛文兄不要嫌我烦扰。” “定然不会。” 说完这一句,陈葛文抬脚走进了灵堂,取了三根香,跪至灵柩前,开始祭拜。 三七日开祭,亲友前来祭拜,短则三日,多则七日。 柳树村,最大的房院,四处张挂了白条布绫,门扉高挂起两个白灯笼,屋中的蜡烛日夜不熄。 路过的人皆知,新来的贵人一家,有亲人逝去。 柳树村民风淳朴,加以陈村长仁善有本事,将村中管辖甚好。 以至于三七天中,不断有人上门,为赵父上了香,叩头祭拜。 得知赵父是大官,得了重病逝去,更虔诚的祭拜,或多或少的带上了香米、南玉瓜、思红椿等这些,是有为赵父添上福气寓意的祭品。 心诚,则福报至。 赵钰挺直了身子,垂首望向那一地村民带来的祭品,心中好似掀起温和的微波。 渐渐抚平他心底那道创伤。 父亲所葬于这处,好像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17、第十七章 一日大早,朝阳初升,天边曦光透过一层又一层的薄雾散露出金色光芒,山林间的松柏乔木宛如披上了一层金纱。 “笃笃笃——”门扉被敲响。 院子是用削好的竹根围起的栅栏,路过就能看见院子里的场景,在院子里也能透过栅栏看见敲门的人。 今日是赵三守院,天未亮,他就起身上了屋顶守着。 赵三耳力向来是好的,在敲门声响之前,他先听到了脚步声。 没等人喊出声,赵三轻松就翻下了屋顶,透过栅栏发现门外是村里的陈村长,没犹豫多久就快步走去将木门打开。 在柳树村只待了短短几月时日,赵三对陈村长印象还是不错的。 陈村长虽上了年纪,但对村子却事必躬亲。凡是村子里解决不了的大小事,他总会乐此不惫的去了解清楚后,再来作为中间人来和解,作出公正的定夺。 甚至连村子里唯一的大池塘,是陈村长果断作主,不想荒废了那一大片地,干脆当作村子公出的。而后陈村长领着村子里青年壮汉一起去挖凿开的大池塘,还规定了每户人家轮流去打草喂鱼,待九月份放水捉鱼,每户人家都能分上。 村子地里的那道小溪沟渠,也是陈村长领着人去挖的。 如今村子来了一户外来人家,虽待了几月,但陈村长认为赵家也算村里的一份子,所以热忱非常。 昨日他听说了赵家的事,定是有需要的,所以今日便早早找上了门。 “村长可是要找我家主子?” 陈村长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赵三领着陈村长进门,走到院子里石桌石凳,他道:“劳烦村长等一等,灵堂设在堂屋,不好让村长进去与我家主子谈事。” “没事没事,在哪里都行,没犯了赵公子忌讳就可。”陈村长刚坐下石凳,还没等他捂热乎,就听到赵三这一番话,他连忙摆手。 灵柩前,香炉里插了燃了一半的香,淡淡的烟雾缭绕,一对臂高的香烛是赵钰方才刚插上的。 经由陈葛文的劝诫,又有赵婉的好言相劝、几位好友慰告,赵钰相较于前段时日精神好了不少,加上今日他甚至梦到了父亲。 赵钰敛下眉眼,取了几张纸钱,点燃之后扔进火盆中,静静的看着那几张纸钱一点一点燃成灰烬。 如少时一般,气质脱俗凡尘、清丽俊逸,好似山间的灵芝宝树,又似月夜悬挂的那一轮明月。 赵三快步走进来,看见主子先是一愣,心里暗自纳闷主子怎么愈发清冷好看,他日日看都还不习惯。 “主子,陈村长来找,正在院里等着。” 赵钰心头存疑,不知陈村长突来找他是为何事。 但赵钰仍起身,整理了一下因跪在蒲草席而弄起褶皱的丧服,确认没什么不妥后,才往院子里去了。 陈村长眉毛、胡子都有点发白,但面色红润,眼中透露出神采奕奕,他穿着一身旧的褐色短打,春季仍是有些冷的,他却丝毫没有感觉。 见到了赵钰,陈村长立即站起了身。 “陈村长不必客气,请坐。”赵钰喊着人坐下,又温声道:“不知村长前来是为何事,可是有需要我等帮忙之处。” 没等陈村长开口,书竹端了泡好的茶水过来。 “村长先喝上一口热茶,润润心肺。”赵钰徐徐道,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茶。 陈村长‘诶’了一声,学着赵钰端起了茶盏,浓郁的茶香扑鼻,他忍不住嗅了嗅,怪香得嘞。 这还是他第一次喝茶,平日里都喝井水、山里头的泉水,别说热茶了,连热水他都没怎么喝过呢。 说是热茶,喝到嘴中也没烫到嘴。 陈村长稀罕的喝了一口茶,咂了咂味道,吃不出好坏来,只觉得这茶怪香,然后咕噜咕噜一盏茶下了肚。 赵钰见状失笑,没说什么,只问:“村长可是口渴了?” “那我再与村长倒上一杯。”说着,赵钰拿起茶壶,想要往陈村长茶盏中倒,陈村长手疾眼快的移开了茶盏。 陈村长笑得乐呵呵的:“我尝个新鲜,不口渴,就不多喝了。” 他也尝不出来什么味,给他多喝倒是浪费,论解渴还得喝井水才过瘾。 “我今早找你,是听村子里有人说你昨天找了一个风水大师,弄了好大一番阵仗,又是起阵,又是摆卦,还跑了好几个山头。”陈村长拍了拍结实的大腿根,发出响亮的声音,“想必是热闹得很,嗐,这事我也没赶上趟儿,光顾着折腾地里那几亩地了。” 赵钰正喝了一口茶,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被他很好掩盖住,他笑了一声:“兴师动众了一些,让村长瞧笑话了。” 他将茶盏放置在石桌上,沉吟片刻:“我初到柳树村,不懂村中有何忌讳。若是关于昨日一事,请了大师来摆阵卜卦惊扰村中,还望村长多有担待,赵某并非有意为之。” “只是……” 没等赵钰将接下来的话说完,陈村长嗓门洪亮打断了他:“赵公子是读书人,说话文绉绉的,我这个不识几字的老汉听不大懂!” 陈村长听赵钰说话,脑袋都要晕乎成一片,只觉得读书人是厉害的,不但能写、还能说,只是他听得怪迷糊了。 勉强理清了赵钰的的意思。 陈村长直问:“赵公子,昨日请大师是想在几处山头挑上一处风水宝地,给赵大人下葬罢?” “是。”赵钰颔首。 十日后,便是出殡之日,赵钰定是要为父亲选上一处极好的风水宝地,好为父亲安葬。 怎奈他特打听过一番,派人去请了府县一位大师,周遭的几处山头一一卦算,经由大师依着父亲的八字摆了阵卜卦,竟没有一处是最为合适的。 赵钰不肯随意选了一处,打算过几日再请上两位大师。 陈村长猛然说了一声‘好’,惊得陷入深思的赵钰吓了一跳,他眼中带疑望向了陈村长。 “村长,是何意?” 陈村长抓了抓头发,说道:“我还以为是我年纪上来,总爱想多、想岔了!那赵公子是还没选好吧?我见那几处山头都没动土的痕迹,也没个人去挖墓穴。” 赵钰无奈地叹息:“是没选好。不瞒村长,这几处山头与家父八字皆不合,又或是尚可,不足为风水宝地一处。” 昨日是赵婉在家中守灵,他亲自与大师一道前往,每一处都跟着去了。 如今正值春日,柳树村又身处南方,常年是绿树成荫,山间的清澈溪水流淌,随处可见的野花绽放,还有山雀小兽,风光自是极好的。 奈何与父亲八字不合。 陈村长又拍了一下大腿,乐呵着:“我给赵大人挑了一处好位置,不止风景好,风水更好。” 说着,他站起来,手指向远处的一个山头,示意赵钰看向他指的那一处。 “就在那处,刚好是半腰位置,都不麻烦去看八字。”陈村长拍了拍胸脯,十分笃定道,“保管赵大人葬在那处,舒坦!” 赵钰随陈村长指的方向一看,眼中闪过一抹讶异。 在柳树村待了二月有余,加上昨日一遭,赵钰是大致了然村子里的山头名字,有何处寓意,又有何用途。 方才陈村长指的那处山,是名为功德山。 凡是柳树村中人,有名望的、有功德的、为官造福百姓归乡的等,死后皆可葬在功德山。这一俗例,已在柳树村延续几百年。 因而柳树村不多为同姓,皆是异姓,但却比同姓村落要团结一致。 在每年清明时日,柳树村每家每户会派上家中青年壮汉去扫墓,专门祭拜。 昨日,赵钰与大师去的第一处是功德山,只走到山脚下,没继续上山。 大师卦象未卜,直言是漫天金光溢散,功德无量,若是葬在此处,三生三世轮回皆为大富大贵之家,且有金光护体,旁人害他不得。 赵钰听了,心神一动,他是属意功德山的。 奈何他知晓后,便放弃了,他们并不是柳树村中人,更未给村中带来任何益处,没道理能将灵柩葬在此处。 此时,赵钰看向红光满面的村长,他试探一问:“村长说的可是功德山?” 陈村长拍手:“正是!赵公子知道?那省得我再啰嗦几句,我挑了一处,正适合给赵大人下葬。” “为何……”赵钰迟疑片刻,道,“我听闻功德山是为柳树村中人,且需德厚之人才可入功德山安葬。” “赵大人是为民的大官、好官,先前我是没记性的,年纪上来记性不大好使。”陈村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笑呵呵的,“我年轻时,还见过赵大人嘞!” 这话一出,赵钰心头一震。 父亲被派往南方做地方官,曾管辖六年整。他那时年幼,大概是四五岁的年纪,已经记不得大清了,只是母亲在他面前提上过几句。 赵钰恍然,这才知晓母亲为何在府县有几家铺子。 他笑了笑:“那时我年纪尚小,已经记不住家父任命地方官的事。” “不用记起,不用记起。”陈村长有些激动,他在原地来回走了四五步,连连握紧了拳头。 等陈村长抬起头时,赵钰能看到陈村长深陷的眼窝有点泛红,一脸的慈爱沧桑。 陈村长嗫嚅着嘴唇,像是有诸多话语要跟赵钰全说出来,最后全化成了一声叹息。 “赵大人,他是好官,为百姓造福的好官呀。” 赵钰敛住了神色,垂下眉眼,小声呢喃:“父亲,他是好官。” “赵公子说什么?”陈村长抓了抓头发,“我耳朵不大好使,听不清。” “没什么。” 见赵钰不想再说,陈村长没继续问,他道:“这事,定下了。等出殡前几日,我喊上十几个年轻的汉子去山上挖墓穴。” “要抬棺啊,下墓这些,尽管找村里人。年轻人不要觉着脸皮薄抹不开面,有需要就找,都是搭把手的事,做一顿饭招待就成,都没有什么讲究的。”陈村长往旁边一户人家一指,说道,“旁边是王家,王家小子是村里力气最大、最能干的,脑子也活络。要是有需要帮忙,就找他,保管没错!” “就是胃口大了点,能吃。” 赵钰嗓音被什么东西划过了一般,有点粗哑:“多谢村长。” “小事,都是小事,说什么谢不谢的。”陈村长摆了摆手。 又如来时那般,没再跟赵钰多说什么,挥了挥手就离开了。 门扉大敞,赵钰看着陈村长远去的身影,又抬头望向了远处的功德山,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书竹。” 在一旁的书竹连忙小跑到主子身边,等候着主子差遣。 赵钰慢慢道:“去拿一百两银子,尽量拿上一些碎银,村子不是有公中钱库,你挑一个合适的机会,出面将这些银子捐去。” “是,少爷。” *** 出殡日。 赵钰特请阴阳师一算,辰时是今日最适宜出殡的时辰。 辰时一到,开始出殡。 赵钰接过书竹递过来的干净扫帚,扫掉棺材上的所有浮尘,躬身弯腰三下,意在请至坑席之下,谓之‘扫财’。 掀棺。 诵经的高僧上前去,在棺材的一角垫上了一枚崭新的铜钱,接着双手合十念了一段经文。 八个人高马大的年轻汉子抬起了棺材,其中块头最大、身材最壮的正是陈村长中所说的王家小子——王成平,前几日赵钰一来找他说是要抬棺,他二话没说就应下了。 灵柩被八人抬至灵车上放下,灵车前有一个丧盆,赵婉烧了一沓纸钱,待丧盆纸钱燃成灰烬之后,赵钰捧起了丧盆。 “哐当——” 清脆而响亮的一声,丧盆被摔至地面破碎,就此出殡始。 出殡的队伍多达百人,规模甚是浩荡,从灵堂出发,一路向功德山处走。 走在出殡队伍最前列的人是赵钰,他举着五尺长的纸幡,又名为‘引魂幡’,持其幡时,杆需靠在胸前,幡则掠过头顶。 ‘引魂幡’上写着赵永清的姓和名,出生时辰及逝去当日,皆由赵钰执笔一字一字亲自写出。 跟在赵钰身后,是一位撒米谷的老婆婆,她端着满满一盆的米谷,一边走,一边抓了一小把往空中撒。 米谷是老婆婆炒制过的,炒到白花花的米粒时,就舀起装进有脸盘大的木碗中。 棺材所经之处,皆有米谷。 八人既为抬棺人,又为送葬者,王成平是力气最大,因而在送葬者最前头,他紧拽着绳绋,拉着灵车,慢慢跟老婆婆的身后,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执绋者,需高声喊唱哀悼亡者的挽歌。 灵柩之后,是一辆白色的篷车,赵婉坐在蓬车中,眼神似有些呆滞,落在眼前的灵柩上,一直没移开视线。 再往后,皆是披上了丧服的送葬者。 赵钰一步一步的走向了功德山,抬脚好似千斤重,他高举着‘引魂幡’,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水。 直至到了墓穴。 墓穴是三日前就挖好的。 赵钰将‘引魂幡’插在墓穴前,拿过了剪碎的纸钱,抓起就往空空的墓穴里撒,直到洒满墓穴底下的每一处。 两根粗壮的棺木被放在地面上,执绋的八人将灵柩从灵车上抬下,放到棺木上,又用绳索给绑定结实,合力抓紧了绳绋,慢慢地下到墓穴中。 待灵柩安慰下到墓穴中,便开始填土。 铁锹是挖墓穴时的那九把,而挖墓穴的第一锹土是由赵钰亲自挖起,而这一锹土单独被放在一旁,填土时需得用挖墓穴时的铁锹。 墓穴填上了土,土堆有三尺高,便成了坟。 赵钰拿起那一把铁锹,将第一锹土铲起,小心翼翼的堆放在土堆上头。 第一锹土是他,最后一锹土也是他。 18、第十八章 一年后。 三月十一,正是谷雨时,时雨初降,雨生五谷百果。 “玉娘,移苗、掩瓜点豆交由书川素华他们来做,你去将手洗净罢后过来。” 赵钰穿了一袭素锦绣袍,袖口处只绣了几朵雅梅,腰间系了白玉、香囊,眉间微微轻皱。 他一踏出堂屋,只见赵婉又穿上她亲手缝绣的裤袍。 那裤袍不似赵婉平日所以穿的绣裙,袖口窄小,刚好能轻易让手臂穿过,却又不会过于宽大露出肌肤。下衣则是呈短打型的形状,不是裙摆,但又长至腕脚而不拖地。 今日逢谷雨,正是移栽菜苗的好时候。 院子那一小片菜畦是赵婉起了心思,喊了赵一等人开垦出来,赵钰当时只以为是妹妹一时兴起,没关太多。 没成想,每日都往那小菜畦里跑,细针密缕的绣花鞋都沾满了泥点子。 赵钰每次一见,总头疼不已。 也不知是跟村子里哪个姑娘学的,绣缝了裤袍不说,还懂些种菜看苗的本事。 他瞧见妹妹穿着裤袍,没半点大家闺秀的模样,大咧咧的蹲在菜畦中,指缝都是乌黑的泥。 难言的怒意总不可避免涌上脑海,但赵钰不会对妹妹摆脸色,只会喊人洗了手回屋。 素云打了一小盆井水,伺候着主子洗净了手,又拿干巾擦拭好。 赵婉甩了甩手,如孩童那般跑进堂屋,坐到赵钰旁的木椅上。 她端起盏茶,接连喝了好几口,而后眼带疑惑的看向了赵钰:“兄长,叫我作何事!” 赵钰:“……” 有一种吾家有妹变幼弟顽劣的观感。 赵钰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好心情,甚至偏过头看向院里,目不直视。 “你是闺家小姐,若是无聊可与村里那些年纪相仿的姑娘玩耍,想去安平镇吃茶游玩也是不错,喊赵一赶马车带你去便好,银两不够问我要便是。” 说罢,赵钰有点无奈:“虽是在柳树村暂时安家,但不是叫你与村中民妇一般日日守着菜畦、晒着烈日耕种,我们家何至于困苦到几把青菜吃不起,要你亲手去种。” 被兄长莫名其妙喊进屋,又莫名其妙被兄长说了一顿。 赵婉秀气的眉头不高兴的一蹙,颇有些娇憨恼气。 “你把双手拿出来我瞧瞧。” 赵婉轻轻‘哦’了一声,听话的伸出了双手,将掌心向上。 “玉娘!”赵钰声音突然拔高了一度。 赵婉吓了一大跳,她还是怕兄长发火的,她缩回了手,心虚的移开了视线,盯着地面。 她小声道:“怎么了……” 她近日可没做错什么事! 赵钰眉间拧出一抹不悦,肃声道:“手心那几处薄茧何来?我未曾见你握过农具、抬过重物,怎地手中有茧。” 赵婉眼瞳睁大,她仔细看了一眼掌心,只略微有一点点罢了,那薄如蝉翼般,差点就看不出来! 这有何可生气的。 她呐呐答:“我就趁兄长不在家时,使了几次木锄。” 见赵钰眼神凌厉朝她扫过来,赵婉当即坐直了身,连忙解释道:“真只使了几次,一只巴掌数得过来。” 说完,她还小声嘀咕:“亏我还抹了护手的磨泥膏,一点用处都没有,镇上那小铺子怕不是卖的赝品。” 赵钰离她近,耳力又好,自然将她的自言自语听得一清二楚。 他气极反笑,将案桌上摆放的挑茶竹漏拿起,用干净的一头敲在赵婉头上。 只听清脆‘咔哒’一声,赵婉双手捂紧了脑袋,不满的瞪了兄长一眼。 但敢怒不敢言。 她委屈道:“兄长,你何故打我,我又没做错旁的事。” 赵钰斥责:“还没做错?” “只怕我今日一走,你就要将柳树村里里外外都闹翻天了罢。”赵钰瞥了一眼妹妹,声音淡淡,他收起挑茶竹漏,重重搁置于案桌上,“可是我要细数近三月来,你到底做了何事?” 赵婉顿时不敢言语,如鹌鹑鸟般,缩了缩脑袋,不安分的动了动脚,想趁早逃离堂屋。 “前日木婶子家的老母鸡,可是被你捉了去?捉去倒也罢了,你竟还在田埂将鸡烤了吃,素华、素云二人还包庇你。”赵钰说着,都觉得脸热,“要不是木婶子找上门,我还不知我妹妹会干出这事。” “想来也是大家闺秀,我想你常居闺阁,甚少在乡野之间玩耍,新奇些是自然,但不曾想你还做出这等事。” 赵婉弱弱的反驳一句:“我不是放了一锭银子在木婶子家后院。” “谁叫那只母鸡是发了什么疯,我隔着竹笆篱逗了它一下,它气恼不过,甚至扇起翅膀飞过竹篱笆要来啄我。我一时气不过,这才……才将它烤了……” 赵钰像是要被气笑了,他声调都提了一个度:“那为何木婶子要亲自找上门,还将那一锭银特意还了我,还说要想吃鸡,跟她说上一声就好,正好家里有几只母鸡下不出蛋能杀来吃。” 想来他自诩知礼义晓廉耻,遵规守矩,不曾有过逾越之事,万万想不到在柳树村一年多时光,这等丢面之事全叫妹妹里外丢个干净。 甚至不敢听木婶子如何向他详细描述妹妹捉鸡的事。 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赵婉轻轻‘啊’了一声,默默站起身,挪着步子离兄长远了一点。 “原来这母鸡……还挺重要的哈,对木婶子家还挺不同的,我还以为就一只普通的母鸡呢。”赵婉甚是心虚的呵笑了几声,越发不敢抬头去看兄长。 赵钰也跟着她笑,不过是冷笑:“你把木婶子家里唯一能下蛋的母鸡给捉来吃,她能不来找上门与我告你的状吗?” 赵婉呐言,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她哪想到木婶子家就一只母鸡能下蛋,偏巧她捉的正好是能下蛋的一只。 赵钰看了她一眼:“幸而隔壁王家有多养几只能下单的母鸡,我去与他买了一只还给木婶子,这事才算终了。” “不然我非罚你禁闭半月不可。” 赵婉讨好的朝赵钰一笑,走上前,还给赵钰捶了几下肩:“多谢兄长出面替我解决,万幸有兄长,有兄长顾着,是玉娘此生的福气呀。” “少油嘴滑舌,净学些不好的。” 赵婉趁赵钰不注意,皱了皱眉,还俏皮的吐了一下舌头,分明没将这一句话放在心中。 等赵钰察觉到什么,扭头看向了赵婉,赵婉立刻收起了神色,腼腆的朝他笑了笑。 “兄长,你今日不是启程去府县,赶快去罢!不用担心我,我定乖乖听兄长的话,断是不会胡来了。” 说着,赵婉坐回到木椅上。 她一想到今日兄长要去府县,就抑制不住的喜悦,好似要脱笼的鸟雀一般,压根遮掩不住雀跃不已的神情。 赵婉又端起茶喝了一口,仔细尝了这茶的滋味。 嗯,今日泡的这壶茶,比往日都香。 赵钰见她这副模样,哪里还猜不中妹妹的心思,他淡声道:“三月初五,于叔找……” “呀,兄长。”赵婉匆匆打断了他,好声好气道,“我都认错了还不成么,莫要再耳旁数落我了。人总有犯错时,兄长书读得多,还不知晓这个道理吗,免不了犯错。” 赵钰拿她无法,只好道:“当真不与我一道去府县?” 赵婉摇头:“不去。” “我跟于家姑娘玩得好,习惯她的陪伴,不想远去府县。不过兄长放心,若我想念兄长,定会去府县找的。” “只怕你在村里玩疯了,哪还想得起在府县的兄长。” 赵婉正欲反驳,赵钰先她一步开了口:“你不愿与我同去也罢,记着抽空去功德山看一看父亲,需带上赵一赵四二人。每月十八日前,我会归家与你一道去祭拜。” “当真不去?我在府县买了一处宅子,布置好了大概,府县又热闹,供你玩乐上一段时日,日子想来是舒坦的。” “不去!”赵婉十分坚定,“兄长你赶紧走罢,再耽搁下去,午时都快到啦。我留家中守着父亲,你在府县挣钱,那是极好的呀。” 好半晌儿,赵钰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若是遇到麻烦,令赵一骑快马速来府县寻我。” “知道啦。” 19、第十九章 街道人群熙攘,热闹非常。 一辆马车徐徐驶在街道上,车轱辘压在青砖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马儿甩了甩长的马尾,鼻子喷出一口灼热的气,慢吞吞的撒着四只蹄子往前走。 街边是来来往往的人,都顾着自个儿心中的事,没几人是将目光放于街道中一辆普通行走的马车,他们见怪了富家二式、三式的马车,一点都不稀奇。 商贩的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还有摊主客人之间的讨价还价声音。 马车徐徐在街道走着。 路过了一处茶馆,还能听到说书人抑扬顿挫的说着故事,时不时还传出看客拍案叫绝的响声,连孩童在街道玩乐追逐打闹的笑喊声都一一传进赵钰耳里。 赵钰实在按捺不住好奇,想看一眼府县是何模样,怎地听起反倒要比京城还要热闹。 他打开了木窗,入眼的是街道旁的整齐划一的铺子,门道各自摆上一块木板,清晰写着详细的价格。 再者是来往不息的人群,偶有一辆或两辆马车行过,摊贩是不少的,皆是有支起的木棚,所占的位置既不会挡了铺子门前的位置,又不会阻了百姓、车马经过。 屋宇鳞次栉比,茶坊、酒楼、饭肆、书肆、客栈、肉铺、庙宇、公廨大堂等,皆为齐全,与省都相比,还要略胜一筹。 赵钰素来有听闻关于府县的赞谈,但也只是书中有所谈及,不曾亲眼见过此番景象。 堪是九里三十步街井市,繁华之盛,共二十四桥,万家城,恍似人间仙境。 赵钰不由得发叹。 纸上得来终觉浅。【1】 “不怪世人皆称府县如开元长安、康衢烟月,我还道夸大其词。现今想来,歌颂的文章诗句,讲不出府县神韵。”赵钰低声自语了几句,又多看了一眼,才回过神将木窗缓缓关上。 他坐得挺直,缓闭上双眼,问道:“还有几时到?” 隔着车帘,赵二正驾着马车,听到了主子的问话,即刻大声道:“回主子,再往前走一里路就到。” 一里路,莫约三百步,那快到了。 赵钰把玩着腰间那块白玉,修长的手指来回转动,脑海闪过那些铺子、酒楼。 印象最为深刻的是,陆家。 隔上两三家铺子,铺门悬挂了一块木牌,两面都绘有精致的图案,写着陆家二字。 他若是没记错,那图案好似一只小麒麟,笔法虽简单,但有形。 形像鹿,为龙头,头有鹿角,是虎眼,全身甲为蛇鳞,又是熊腰,而那尾又像牛尾,尾巴毛状又似龙尾羽,蹄似马蹄。 断不会认错。 赵钰随口问道:“刘叔,你可知晓这府县陆家是何许光景?我竟前所未闻。” 想来有些愧许,他目之所极皆在京城,与那坐井观天的蛙又有何差别。 刘管家年轻时就跟随赵永清,当年他是同老爷来过南边这一带,又为夫人购置过几家铺子,这几年也有在帮着打理。 他点了点头:“知晓个大概。” “吁——”马车在一处宅院前停下。 书竹起身下了马车,赶忙取了脚凳放好,连敲三下横杆,又才掀开了车帘。 赵钰踩着脚凳下了马车,抬眼看向了高挂于府门的牌匾,写着‘赵府’二字。 三进三出的宅院,由宅门而进,旁边便是由倒座房、南侧街门、北侧的垂花悬门和抄手游廊围成的前院,可供会客议事。 倒座房是粗使丫鬟、小厮的住处。 往垂花悬门进,便到庭院,种了几颗树,一排萧木竹,沿着铺满鹅卵石的小路走,对着的正房,是赵钰的厢房。 紧挨着正房的小屋是耳房,是书竹书川等人住处。 正房后,是后罩房,赵钰做主给了刘管家住。 内院两侧是东、西厢房,西厢房留出给赵婉的,先前素华随刘管家一道来了府县,已将西厢布置好。 至于东厢,则留来待客。 抄手游廊连着垂花悬门、两侧厢房与正房,雨雪天也可便行走。 府县这一处宅院,赵钰只来过一趟,往后布置等繁琐之事,他皆交由刘管家。 赵钰缓步踏进府门,从垂花悬门进,直往鹅卵石铺垫的路走,他扫了一圈。 三进三出的宅院还是小了。 但初来府县,尚且不知其中局势如何,又怎可过于打眼、露于人前。 赵钰垂眸,凡事需谨慎。 刘管家跟在赵钰身后,开始向赵钰说起了陆府。 陆家祖上一直都是商户,祖籍府县,世代扎根此处,乃是根基百年的富商大贾。 在昭烈太宗帝时,陆家曾单凭一己之力,不依附于京中贵戚高官,夺得皇商之位。 往后几代子孙皆从商,经商头脑皆为上乘,只可惜到人丁稀薄,旁支倒是兴旺。主家到陆弘盛这一代,可惜只生了一个双儿。 那双儿天生跛脚,秉性古怪至极,性子又极孤僻、易怒,年纪二十有四还未曾相看人家。 但这双儿乃盖世之才,论行商,大晟百年无一人比得上他。又凡涉及到经商事宜,经由他手,定然翻上二番。 在陆家,是双儿大权在握,产业全权交由他亲自打理。 陆家在他手上,产业直翻数倍。 莫说府县众多家族要低他一头,连京中不少官家贵戚都要忌惮他,甚至那皇商之位,他都懒得与之相争。 单是陆家一户,每年缴纳的税银,直超陵南一省之税,还余千两白银。 赵钰眼中闪过一丝讶然的情绪,他转过身看向刘管家,不由得发问:“是双儿?” 刘管家点头:“正是。” 赵钰心中喟叹,此人为双儿又天有腿疾,已属不易,果真应那句‘能成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2】 他往庭院中走了几步,旋即停下,又问:“那双儿姓甚名谁,刘叔可知道?” 刘管家回想了片刻,才道:“若是我没记错,应是名为陆清梦。” “陆清梦。”赵钰轻念了一遍,“藜床清梦化为蝶,蝶飞通灵似蛟龙。【3】” “好名字。” 20、第二十章 暖阳照,春风徐徐。 陆清梦难得起了个大早,用过早膳后就回了院子,今日心情还算得上不错。 庭院偏西处,是未央湖,种了碗莲大几株,有假山与亭阁,供陆清梦平日坐着赏鲤,沐光浴。未央湖当初挖得深,又大,连接着游廊一道,游廊长约三丈远是立于湖上。 陆清梦兴致未减,路过未央湖时停了下来,他坐在石凳上倚着木栏。 “公子,鱼食。”下人捧了一小碗,碗中装满府中特制的鱼食,粒粒饱满,散发着一股荤香。 巧慧接过来,端到主子身边。 陆清梦捏起了一粒,还未往湖中丢,便有几尾红白锦鲤游过来,跃跃欲试探出水面,等着陆清梦投喂。 ‘噗通’一声,鱼食落入水中,几尾锦鲤瞬间开始争抢,甩着鱼尾,溅起了水花。 一头胖锦鲤不知从哪一处游过来的,迅速将那鱼食一口吃掉,又慢吞吞的游到陆清梦面前,探出了水面,张开了鱼嘴等下一次投喂。 陆清梦哼笑了一声:“还吃这么多,胖死了。” 嘴上这般说着,却多抓了点鱼食,抛进了湖中。 这尾胖锦鲤最为特别,湖中养得最胖的一尾,每次争抢也厉害。 陆清梦记得它,是因着它有三色,红、白、黑三色,所有的颜色皆在背部,白色底、黑色斑,背侧是大块的绯红斑纹,错落有序排列,丹顶独为绯红。 是锦鲤中难得的佳品。 陆清梦每次一见它,实在是好看,心情都好上不少,还有个好听的名儿,叫桃夭。 本意是夸它好看,奈何能吃,胖了不少。 但陆清梦仍是喜欢。 待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小碗中的鱼食还剩几十粒,陆清梦看了一眼:“都倒了,回院。” 巧慧应了一声,将手中的鱼食都倒进湖里。 下人上前接过空碗,快步离开。 两个小丫鬟打了一盆清水,木盆上挂着叠好的干净帕子。 水是温热的。 陆清梦将伸手进木盆中。 一旁的巧慧过来伺候着,给主子洗净了手,又取来一块干净的软帕擦干水珠。 “公子,今日可还要去酒楼?”巧慧跟在主子身后,低声问道。 “不去。” 陆清梦右腿使不上劲,只能由富元、保定搀扶着走,他走得不快,跟着身后的一众丫鬟小厮更不敢走得过快。 突然,陆清梦停住:“巧慧。” “奴在。” “张家酒庄是否妥当了。” 巧慧道:“昨天深夜里管家来通报,奴见公子熟睡,做主将契书放至院书房,公子可是现在要看?” 陆清梦忽而勾起笑,如春风化雨般丝绵,又透出几缕清冷凉薄之感。 只听到他淡淡一句。 “收进木匣子里,别弄丢了。” 巧慧立即应道:“是。” 院落。 墙角有一株梨树,是陆清梦少时种下的,如今比高筑的围墙还要高。正逢春,开了不少梨花,好看极了。 一阵风吹过,梨花花瓣被吹落,慢悠悠的掉落在草坪石子路上。 陆清梦坐在小榻上,正靠着窗,能看到那一棵梨花树。 他抿了一口茶,道:“风吹去可惜,落了一地。” 亲手种的梨花树,难免挂心。 巧慧正端着一盘紫椹果,取了金著挑了一颗果实最为饱满的,颜色紫黑,是熟透了、甜多汁。 听到主子的话,她先是将紫椹果夹到主子口边,思索一番:“奴喊小梅小兰她们摘下来,分一半交由厨娘做梨花茶,余下的晒干磨成粉末做香薰,主子觉得可好?” “唔。”陆清梦想了片刻,颔首应允,张口吃掉了嘴边的紫椹果。 汁水瞬间在嘴中溅开,沁甜的果香味四溢。 陆清梦满意道:“今日的紫椹果不错,比昨日要甜口。” “去把白玉拿来。” 白鹦鹉被养得好,羽毛在阳光照射下的能反出光,毛羽是顺滑的,比在京城时胖了两圈。 一年来,跟陆清梦学了不少话,时常给陆清梦逗趣解闷。 陆清梦正逗着鸟,就听到下人急匆匆的跑进来通报。 “公子,张小少爷来了,正往院里赶。” 手中的细杆还未放下,脚步声便急匆匆的来,伴随着怒意满满的声音。 陆清梦敛起笑,细杆被他随手扔到地上,他懒散的倚着榻背,眼神微眯,好似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来人视线放到闭目养神的陆清梦身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怒气冲冲道:“你怎地小憩得住!” 陆清梦睁开了眼,慢悠悠的起身坐直,喝了一口热茶后,他捂了捂耳朵,面露不耐。 “吵死了,大早上乱叫什么。” “陆清梦!”张子阳真要被陆清梦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给气死,他可是来要一通说法的! “蠢货,蠢货,蠢货不要大喊大叫。”一直没出声的白鹦鹉突然张嘴说了这一句,说完,豆大的小眼睛还直盯着张子阳。 张子阳:“……” 一只破鹦鹉也敢羞辱他,简直可恶。 “哈哈哈哈哈。”陆清梦大笑出声,眼角都泛出了泪花,“张子阳你好好听听,我家白玉说得多通透。” “说你脑袋装的是白豆腐,还是在夸奖你。大早上这是来找我兴师问罪?” 见陆清梦主动提及这事,张子阳心胸宽广,不与双儿计较骂他蠢的事,但他仍是愤愤不平。 张子阳狠捶了一下梨花木桌,甩袖坐到椅凳上,猛地喝了一口茶水。 他气道:“我与你十几年的情谊,不说是情同手足,好歹论得上至交好友。呵,没想到这十几年还换不来你的心肠软化,如今要将我往死里逼。” “十几年情谊?”陆清梦冷笑了一声,抬手,直接将茶盏全部扫落在地。 哐当几声,碎了一片。 张子阳吓了一跳,分明是他来讨说法,怎么陆清梦反倒发起怒来了。 “十几年情谊就是供你在外,与外人胡乱编排我?当真情谊至深啊,这份情谊,我陆某人不稀罕。” 陆清梦嗤笑,随后望向巧慧,伸出了手,巧慧立即奉上细杆。 陆清梦掂了掂金杆,还是有点重量的。 “诶,诶,诶!说话就说话,怎么还打人呢。”张子阳被打了几杆子,吓得连忙站起来,他又不能还手。 他可不打双儿。 陆清梦斜眼看着他:“我不过是叫你折损了酒庄当作教训,倘若再敢跟我谈情谊二字,不出一月,我就要叫令尊亲自登门向我跪歉。” 张子阳:“你……你……” 张子阳气得手指发抖,他收起折扇,狠狠抓在手中,怒道:“今日与你撕破脸皮,你我二人割袍断义罢!” 陆清梦嗤笑:“还学个文人学子要与我割袍断义,我看你是榆木脑袋糊了心智,被那枕软香玉的蛇蝎美人骗得裤兜子都不剩了罢。” 顿时,张子阳好似被点了穴,一下就蔫吧,他坐回到椅凳上。 支支吾吾好半晌儿:“你莫胡说,什么裤兜子,没成亲之前,我断不会做出那等孟浪之前。” 他不过是与人听了曲,吃了饭。 “再说了,你以前招的那位戏子美人,心情好时,你还不是像我一样顺着美人说的话,挑些好听的话哄美人开心。” 陆清梦眉眼一挑:“那我叫你编排我了?” “这不是我俩关系好么,说几句,我知你不会放心上的!” 张子阳讨好的朝陆清梦笑了一下,又将折扇握在手中抱拳,给陆清梦致礼。 陆清梦完全不吃他这一套,他语调上扬:“哦?巧了,我这人眦睚必报,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张子阳:“……” “哎呀,行了行了!那酒庄送你了还不成!”说着,张子阳嘀嘀咕咕的,“大不了我再去问大哥要点银子,再去开一个小酒庄,嘿嘿嘿。” 又开始傻笑。 陆清梦斜了他一眼,冷冷道:“忘记跟你说了,前几日我特写了一封信派人交由张大哥。只怕是近三月内,五十两月银都领不到。” 张子阳的笑瞬间凝固在脸上,眼带疑惑、不接、震惊、难以置信。 转而,他又开始傻笑,狗腿子似的:“那清梦哥,你借我五百两成不,到时连本带息的还你。” 陆清梦唇角勾起笑:“我这利息可贵,按每月五分利给,少给一分次月翻两番。” 张子阳开始掰手指算,好半晌儿,他大声喊道:“天杀的,陆清梦你抢钱啊!不借就不借,我还不能跟别人借去吗!” 说罢,不等陆清梦回应,张子阳气呼呼的走了。 陆清梦轻哼了一句。 “色字当头一把刀,蠢货。” 21、第二十一章 赵府,书房。 书案上,堆放了几沓厚厚的账本,是赵钰母亲近三年来府县几家铺子的营收亏损明细,共二十一本。 分别为香料铺、布庄、茶杂货铺。 夜色悄降,窗外乌黑黑一片,偶有虫儿鸣叫,独留一轮圆月高挂漆黑的夜空。 书竹取来火折子,将书房内几座烛台一一点燃,书案边角也放了一盏油灯,噗嗤噗嗤的燃烧。 霎时,书房亮堂起来。 连着小半个月都在看往年的旧账,赵钰难免感到疲怠,脑仁更是抽抽的泛疼,手中的账本被他搁置在一旁。 书竹上前,站至主子的身后,开始给主子揉捏太阳穴处。 “刘叔,你先回房歇着,余下的我来看便是。”赵钰低声道,“你年纪大了,别再陪着我折腾坏了身子。” “多谢少爷体恤,我这把老骨头还熬得住,少爷大可放心。”刘管家笑呵呵的,“左右不剩多少,我多呆一两个时辰还能替少爷多分担一些。 书房内变得静谧,书案上的油灯在噗呲噗呲的燃。 那双黑眸隐匿于昏暗的灯光之下,遮掩住了晦涩不清的情绪,书房内烛火微晃,愈衬得他面如冠玉的脸庞变得清冷、气势凌人。 赵钰语气不容置疑道:“刘叔。” 倏然,刘管家后背甚至出了一身冷汗,光是少爷那一眼,他就感受到不怒自威的震慑感。 震慑之后,是欣慰。 他家少爷和老爷当年的气质如出一辙。 刘管家擦了擦额间并不在的汗:“那我先回房,少爷您别熬得太晚,当心伤着身子。” 赵钰轻‘嗯’一声。 正当刘管家起身时,继而又想起一事,动作顿住:“少爷当真要在浔阳街开酒楼?” “老爷当年也是曾想过在浔阳街开一家酒楼,但……您想清楚,若是起初就惹恼了地头蛇,往后想要翻身可就再难,不如……” “酒楼的事我自有定夺。”赵钰打断了刘管家的话,提起笔,在空白的宣纸上写下‘陆家’二字。 赵钰站起了身,端详落笔的二字良久,抬起头看向面露犹豫之色的刘管家。 他道:“刘叔放心,我断不是冲动之人。只是来府县五月,是该动一动了。” 母亲名下那三间铺子近二十年收成固然不错,但远不够,他新开的那间饭肆,不过是打个头阵。 接下来的酒楼,才是真的开始。 “刘叔不如操心一下村子宅院修葺一事,我画了草图,明日让书竹拿来,刘叔帮着多出出主意。父亲离逝近两年,已能修葺建宅,总不能再叫玉娘住个泥土瓦房。” “诶。”刘管家深知少爷的意思,他不再劝说便是。 当真是老了,比不得少爷的魄力,总是规矩办事、拘泥一方,他还是给二小姐规划修葺一事罢。 刘管家肩膀微塌,在心中暗叹了一口气。 赵钰将毛笔搁置在旁边的砚台,看着刘管家离去的背影,又坐回到紫檀官帽扶手椅上,抬起手招了招。 书川立即跑上前半蹲在旁,将耳朵凑近。 “去吩咐厨娘熬一蛊清煮虾丸汤,做好就送到刘叔院子。” “是。” 书川领了命,快步离开了书房。 —— 深夜,正院烛火熄了近一个时辰,又再次被点燃亮了起来。 赵钰只着了一身白色亵衣,墨黑的长发散在肩后,额间几缕长发遮挡着清冷的容颜。 今日守夜的是书川,他听了声就往屏风后的架子床走,还拿了一件锦袍披盖到主子身上。 他跪在地上,弯腰给主子穿上鞋袜。 许是睡得不够,又许是近日事情繁多压在他身上担子重,赵钰满脸倦色,眼神无半点波澜,他起身往正房侧边的书房走去,脚步似有些沉重。 若这一回是好消息,往后的计划进行轻而易举;若是坏消息,只怕要在府县熬上三年才难有出头日。 他端身坐到官帽椅上,右手搭在扶手,指尖一下一下的敲点紫檀扶手。 “如何?” 赵二半膝跪地,抱拳低下头:“回主子,陆家与张家、萧家两家乃是世交,且陆少爷与张家二少爷关系最好,其次是萧家少爷。府县各大酒楼、酒庄、钱庄,大多是三家的产业……” “停。”赵钰不耐的敲了敲扶手,神情尽是不满,他冷声道,“你出去探听几日,打听到的都是这些废话?当我来府县五月,一概不知,全窝在府中混吃等死吗?” “如是废话,不必向我来报,自去领罚。” 赵钰面容带上了愠怒,眸色没半点情绪,平日里总是矜贵、清冷,此时带了一点戾气,不发一言,反倒更让人不寒而栗。 书川直接同赵二一齐跪倒在地。 “少爷息怒。” “主子息怒。” 赵二急声道:“属下还打听到这段时间,张家二公子去陆府闹了一通,大吵了一番,因着陆家少爷将张二公子的酒庄使了计谋因着酒庄一事,似还要与陆家少爷割袍断义,但又不知怎地和好了。这一段时日,张家二公子急需要五百两,到处训人借钱,但陆家和张家都放出了话,没一人肯借。” “哦?”赵钰眉毛上挑,此时他坐直了身子,饶有兴趣道,“此事可真?” “当真。属下这两日都在跟踪张二公子,前日他去了自家的钱庄,反倒被掌柜劝出来。之后捧了大堆瓷器珠宝去当铺要换银子,一见是张家二公子,都是摇头不肯与他做这一桩生意。昨日去找了几个关系不错的酒友,想让他们凑够五百两,但那些人一听说是借银子,面露难色就找借口跑了。” “有趣。”赵钰低声道,好一会儿,轻笑出声。 他自是好奇陆家公子的心思,要说陆府乃是府县总头巨首,宅院规矩少不得,又是此等私密之事,必是贴身仆从候在旁侧,缄口不言。 是为何会传出来张家少爷和陆家公子闹翻一事,割袍断义,当真到这般严重的地步么。 赵钰沉思半刻,抬眸道:“接下来几日的踪行可有打听清楚?” 赵二:“三日后,张二公子会在客满楼三楼包厢吃酒,每月这日必去一次,从无缺席时。” “好,甚好。” 赵钰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扬手喊跪在地的二人起来,他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情绪,微薄的唇角泛起笑意:“赵二,明日去找刘管家领赏银,准你三天假。” “是,谢主子赏赐。” 窗外寂静一片,天空漆黑如黑墨泼上去,留一轮圆月高挂在上空,彰显着明月之独美。 赵钰站在木窗前,抬起看向了圆月。 压在多日心上的那一块巨石,快将要落了大半。 天无绝人路。 22、第二十二章 “这都几日过去了,你还跟张家二小子闹着?”陆弘盛喝了小半碗鸡汤,见用膳期间,陆清梦面无异常,他才试探性的问出这一句。 陆清梦闻言抬头看了陆弘盛一眼,半晌儿,从喉咙里挤出一声。 “嗯。” 红木描金山水纹理石八仙桌上,摆了八道菜式,两蛊汤,青色三足盘摆着三种不同味道的糕点。 荆丽玉用公筷夹了一块嫩嫩的糖醋排骨,放到陆清梦碗中,柔声道:“多吃点肉,我见你最近又瘦了一点。” 陆清梦眉眼一弯:“谢谢娘。” 他听话的吃掉了那块排骨,吐出来的骨头被布菜的丫鬟用骨碟接着。 “娘,你也吃。”陆清梦用公筷夹了片嫩鱼肉片,鱼片又鲜又嫩,最为好吃。 这边是母慈子孝,显得陆弘盛孤零零的。 陆弘盛清咳了一声,碗都摆出去了,结果自家孩子理都不理。 他默默的自己夹了一块肉,还没进嘴呢,不甘心的问:“清梦,当真不与张家二小子来往?” “我可记着他少时还说过喜欢你,要娶你为正君。虽说这小子脑袋是愚笨了些,但知根知底的,你俩不要闹得太难看,日后想再谈亲事岂不是难上加难。”陆弘盛越说越觉得在理,“我瞧你与他关系最为要好,当真没半点心动?” ‘咔哒’一声,金著被陆清梦搁置在玉盘上。 “爹,我看您是老糊涂了,见谁都觉得我与他有姻缘。” 说罢,陆清梦冷哼了一声:“就张子阳那货色,一根筋的脑袋,少时见个好看的就要娶为正君,您又何尝少听了?现在麻,想着要做酒庄产业,八字还没一撇,就被美人哄进温柔乡,什么都交代个底朝天。” “要不是家中有张大哥操持,怕是底裤都要赔个精光,我会瞧得上他?我是瞎了眼么?” 陆弘盛明白张家二小子脑袋里没个存货,几句就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但他这不是心急么,自家双儿二十有四,换作旁人早儿女成双,却是连成亲都没有着落。 “我这不是想着知根知底,要是你俩有缘,续一续也无妨。”陆弘盛担忧道,“下回说话可别刺耳说这么难听啊,要是让张家二小子听到,指不定心里怎么想,恶语伤人六月寒。” 陆清梦没说话,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含在口中好一会儿,将茶水吐进丫鬟捧着的漱盂中。 身旁的巧慧取了丝帕,伺候着主子擦净了嘴。 口齿干爽了不少。 丫鬟盛了一碗莲子羹汤,小心放至陆清梦身前,连带着羹勺一道放好。 陆清梦舀起了一勺羹,待咽下去之后,他才慢慢道:“爹,您还是少插手我的私事,单是陆文杰那档子事,我可没说爹的不是。” “爹与其撮合我和张子阳,还不如让我嫁给张大哥,既了您的心愿,旁人还要说您一句慧眼识珠。” 陆清梦朝陆弘盛露出乖巧的笑,说罢,还故意作出略带羞涩的模样,低下了头。 陆弘盛被陆清梦这副乖巧羞涩的模样惊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何曾见过儿子乖巧、娇羞,这可不是活见鬼么!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怪吓人的! 陆弘盛饭都吃不下去,连忙将碗筷搁置在八仙桌上,猛地摆手:“不成不成不成,这哪成,子骞都有妻儿,是哪里也不合适!” 陆清梦冷哼一声,笑:“既是如此,那爹少将我与旁人掺和在一块。” “不然哪一天,我一时昏了头脑,跑去找张大哥自请当侧君,爹可拦不住我。” “你……你这孩子。”陆弘盛捂住胸口‘诶呦’了好几声,像是被陆清梦气到了般,嘴里直喊,“疼啊,疼……爹疼啊……” 陆清梦猜是爹又在装胸口闷痛,但又怕是真的犯病,他连忙站直了身,走到陆弘盛身旁的位置坐下。 他扶着陆弘盛,忧切道:“爹可还疼?今日刚好是这一月许大夫登府看诊的日子,请他提前一时辰过来,替您把把脉。” 好一会儿,陆弘盛慢悠悠道:“你若是少气我,哪里还会有心口疼这一毛病。” 陆清梦:“……” 顿时,陆清梦甩开了扶着陆弘盛的手。 “您耍我。”他气得将头扭过一边,恼道,“娘,您管管爹。” 荆丽玉一直看着这活宝似的两父子,捂着嘴发笑,听到儿子的话,她摇了摇头,玉簪的尾穗轻轻晃动。 她收起了笑,柔声道:“我可不管。待你何时找到如意郎君,将人带来我跟前来,你说什么都管得住。” 陆清梦:“……” 好,连娘都跟爹是一伙。 陆清梦哼了一声,难得在爹娘面前有点孩子脾气,话也不说了,起身又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端起那碗莲子羹汤,继续舀起一勺,慢慢的喝,眼神都不曾给陆弘盛一个。 今日他得多喝些,莲子羹汤可是清热败火。 陆弘盛见状,还想再说话,只是刚张开口,话还没说出来,就被陆清梦一句话打断了。 “爹,食不言寝不语。” 陆弘盛:“……” 家里哪里来的这种规矩? 但儿子明显恼了,要再说当真惹恼了儿子,夫人指不定又要与他生气,届时两人都生他的闷气,这日子没法过。 实在是划不来。 —— “公子身子康健,但近来多雨水,湿冷,寒气易入体,右腿会发疼、麻痛。” 陆清梦手腕搭了一块丝帕,而许大夫就隔着这薄薄的一块帕子,给陆清梦诊脉。 他摸了摸发白的胡子,那面容满是皱纹,历经了岁月的磨砺,但那双眼炯炯有神,透出他的神采奕奕。 许大夫开了一道药方子。 “还是按往回那般,拿着药方子去医馆抓药,抓八副药,早晚各拿一副药熬制烧开,再兑上温水浸泡一炷香时间。” “多谢许大夫。”陆清梦笑了笑,道,“盼春,领许大夫去账房取看诊费。” 许大夫点了点头,收拾好药箱,跟在盼春身后出了院子。 与此同时,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急匆匆的往院子跑,跟盼春、许大夫二人擦肩而过。 盼春正想喊住他,告诉他不许在少爷院子里疯跑,要是冲撞到了人可不好,奈何她话还没开口,人早就消失在她眼前。 她只好作罢,领着许大夫往账房走。 “少爷,少爷!” 一道急促的声音远远传来,惹得陆清梦皱起了眉,他原本是半躺在椅榻上,几个小丫鬟给他捶着腿。 陆清梦坐直了身子,挥开了丫鬟,他看向跪在地上的奴仆,沉声道:“何事来报?” 奴仆原是在府中做事,后被陆清梦选中赐了名,名叫福二,同其余十七人奴仆一道识字习书,后被派去各个酒楼做事。 酒楼的管总账,比酒楼掌事权利低,但又比酒楼其他长工大厨、账房先生要高,直听令于陆清梦。 福二连忙说道:“浔阳街美膳食楼旁,新开了一家酒楼,不是府县人士所开。现下正有师傅工人来来回回的忙活着,热闹极了,还有不少人围观。” “单是在我们酒楼吃饭的食客,都忍不住跑出去瞧热闹。” 陆清梦食指戴了玉戒饰,他惯常爱用食指来敲椅榻、桌子,这是他的小习惯,而玉戒饰是荆丽玉知晓他的习惯,特意请了师傅打了七八个玉戒饰。 他漫不经心的敲了敲椅榻,玉戒饰碰撞椅榻,发出清脆的‘咔哒咔哒’声。 “建的是金府玉楼不成,怎地引上这般多的人去看。” 福二急道:“少爷有所不知,那酒楼前,每日都有两位小童站着,说着讨喜的话,末了还说酒楼过半月就要开业。” “说到时开业三日内,到店者记名领牌子,凡花上一两银子吃饭,等结账时可记名,第二日可来领半两银子,或是抵来今日吃饭的花销,若是抵花销,可再多折一百文。一两折半两,二两折一两……花得多,折得多。” “第四日,第七日,第十一日,花上半两,送一盘小炒嫩蛋,五两送小炒肉,十两送鱼锅汤……诸如此类。”福二苦声道,“光是每日又说又唱,换着几个小童来演戏,半个府县都知晓美膳食楼旁边开了一个酒楼。” “连着来酒楼吃饭的食客,都在讨论着这事,只觉得新鲜。” 陆清梦眼底带了一丝诧异,他疑道:“可知是何人所开?” 福二摇头:“只打听到是赵姓,其余一概不清楚,经常出入的也只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不像是酒楼的掌权者。” “赵姓。”陆清梦呢喃了一番,忽而懒散的靠坐在椅榻上,他挥了挥手,“此事我知晓了,你先回酒楼。” “是,少爷。” 福二还以为少爷会责怪于他,没成想是他多想了,他松了一口气。 等福二离开之后,陆清梦声音淡淡道:“巧慧,去找丁武、丁安,叫他们查清楚来跟我报。” 巧慧立即应声,快步往外院去了。 案几放了纯白的玉盏,没有掺杂一丝杂色,是玉盏中上等的佳品。 陆清梦捏起了一盏,放在手中把玩,低头陷入了深思。 开在他的酒楼旁,真是胆大要吞象。 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罢,只怕是京城来的哪家,舍得离了京远来府县抢他的客源,玩些扮猪吃老虎的戏法。 还会折腾些新花样来宣扬,手段是不错,比京城那些酒楼法子是新颖得多。 他倒要看看,这赵姓,往后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3、第二十三章 桌案放了一张图纸,将宽大的桌案都铺满了,边角用砚台压着。 刘管家站在一旁,满脸慈祥笑意:“少爷,您看这图纸上还缺了什么?” 图纸上,绘制出了屋院大致的模型,连屋檐处、墙角都勾绘得清晰,同后院一道并进来。 柳树村的房屋大多没有后院,顶多是圈一小块地,用竹篱笆围起来,就算是一个小后院。 后院一般拿来种菜,或是养鸡养鸭。 赵钰特意买了屋后那块地皮,正好作后院,但后院得要青砖起成一堵墙,圈起来,再留一道小门可进出。 那朝后院的那几扇窗都可支起来,不必常久紧闭着,怕来往的人往里头瞧。 妹妹长待村中,又尚未出嫁,哪怕留了赵一、赵四二人在村中看守,他也仍是忧心。 不止后院要以青砖砌墙,前院的竹篱笆要拆掉,砌上青砖筑墙,院门也要拆掉换上红漆双开的实木门。 屋院各处皆得铺上青板地砖,再留几处出来,种上几棵树,日后好纳凉,赵钰想着要建一个小凉亭,屋后挖一个小池,放活水,养几条锦鲤。 具体的,还是得看妹妹的想法。 不过屋顶的瓦片得换一批新的,上月十七日回家时,赵钰见瓦片破旧,虽没漏水,但他要换上烧制得最好的瓦片。 赵钰站在案桌前,端看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提起笔在墙院角落添上一个花架,粗略的画个样子。 “留着种几株凌霄花。” 凌霄花易种、生性强健,又喜阳光,耐寒、耐半阴,种在前院此处最为合适。种上几株,怕是要不了两年就能攀爬至整个木架,极能成荫。 花期长达半年,一般在三月到九月时开花,十月花落。 赵钰对凌霄花喜爱一般,但还记着妹妹是爱好攀藤一类的花种,以前独属妹妹的院落是爬了满墙的花儿。 凌霄花开满木架是极为好看的,只因那花儿尤为美艳,呈喇叭形状,会开出黄色、粉色,长在枝条的顶端聚集成花束。 赵钰将图纸小心卷起,交由到刘管家手中,还有一封书信,是他今日一早起来写好的一页信。 他道:“这信替我交给玉娘,图纸让她看看,要是她想改动,不妨碍图纸大致设计的就随她折腾去吧。” 刘管家接过书信和图纸,妥帖的收好。 “少爷,做活的短工一概是往村里挑,还是在镇上招专门做活的人?” 赵钰想了好一会儿,才道:“都往村里挑罢,刘叔依着情况拿主意就好,但师傅必须是我在府县找的这几个老师傅,他们若是想带上徒弟前去,刘叔答应便是。” “是,少爷。” 赵钰喊上了赵五,命他去赶着马车去接府县的几位老师傅和徒弟,一道跟刘管家回柳树村。 不多时,赵二走进书房,来到主子身边低声耳语了一番。 赵钰放下手中的毛笔,即刻起身离开,往正院厢房走去,书竹、书川二人紧跟在他身后。 书竹轻声说道,“先前绣娘从布庄买了几匹锦衣布料,裁绣了三套,青色锦缎长袍那一套,您还未穿过呢。” “不必,给我换上那身素白华衣袍。”赵钰沉声道。 自来府县后,赵钰就不再常穿素雅的衣袍,多是偏艳的锦袍,幸而赵钰往那一站是玉树临风,俊美的脸庞足够撑得起一身庸俗的颜色。 不似那些富贾商户,浑身的慵贵颜色一起加至身,只像是油头滑面。 赵钰穿上了素白华衣袍,腰间只戴一枚通透墨绿的玉佩,再无别的坠饰,束起发,套上了古玉如意发冠。 皎若朝霞初升,灼如芙蕖始出。【1】 赵钰站直了身,抬眼透过木窗,朝远处的庭院看去,一束阳光照在庭院角落。 他敛住了神色,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 今日,张子阳按往月一般,带了几个奴仆去客满楼听曲吃酒,幸好他年初时找了客满楼掌事交满今年一年的包厢费用。 要不然凭钱袋子的二十两碎银,早就去不得这客满楼吃酒吃饭,更别说听几个美人弹琴唱曲。 张子阳一想起这事,不由得心中埋怨大哥,大哥真是心狠,说一月只给他五十两,当真就只给他五十两。 就连他跑去找爹娘、大嫂闹一闹都无用,反倒被爹取来戒尺,狠狠的打了一顿。 “真狠心,一点都不懂我。”张子阳站在原地自言自语了好一番,“陆清梦最心狠,早知道就不惹他了。” 张子阳悔得肠子都青了。 身后的奴仆在他耳边轻声喊了一声,张子阳才回过神,抬脚往三楼包厢走去。 三楼最里一间包厢门前,早有两个小二候着,远远看见张子阳的身影,立即跑上去将人迎进包厢内,待人进去片刻后,才轻手轻脚的关上了门。 巳时初,包厢内就点起了香木雅熏香,此时张子阳正好进包厢,香味淡淡的在包厢内溢散开。 张子阳鼻子轻轻嗅了嗅,香味不浓不淡,合适极了。 包厢名为风雅间,而三楼里间的这间包厢是客满楼最好的一间,有弹琴唱曲的小室,还搭了一个小戏台子,可供几个戏子唱戏。 正中摆的是十八人可坐的黄花梨浅浮雕圆木桌,将屏风一撤,坐着吃酒吃饭时,就可见小室内全部的景象,也可挪步去小室坐着。 小室备了茶案、茶椅,听曲看戏喝茶是为最佳。 张子阳不爱喝茶,来客满楼只好吃酒和听曲,因而两个小二将屏风撤去。 客满楼是陆家的产业,可留宿酒楼,但不能将整个包厢雅间连续包上一个月,一个月的包厢雅间也难得,价高者才可得。 但府县皆知张子阳与陆清梦交好,十几年的少时情谊,不能跟别人相比,因而掌事特去请示了陆清梦,后来才有这几年张子阳将三楼风雅间包下一事。 客满楼最出名的,心驰神往的,既不是仙液琼浆,也不是珍馐美馔。而是那翩若彩蝶的戏子、曲声绕梁的歌姬,舞衫歌扇的伶人,再是弹丝品竹的乐师。 共八十二人。 雅间可选其中三样,进雅间唱戏弹奏曲之人不能选,由掌事来抽签来定,但可指定一位。 需得提前一日派小厮来商定,若是同一日与别人撞至一人,仍是按客满楼规矩来,价高者得。 张子阳只爱听曲,所以点名要了茹雪唱曲,乐师是由掌柜抽选,抽到在乐师中琴技尚可的双儿官弦。 小室内,官弦抱住了琴,向张子阳欠了欠身。 “张公子今日要听什么曲?” 声音软软糯糯的,好似张子阳过年时吃的软糍粑,很粘但味道特别甜。 张子阳耳朵有点酥麻,他看向了那个低着头的乐师,好奇问道:“你可会唱曲?若是会,唱上句话我听听。” 官弦头越发低得厉害,声音有点颤,反而越发软:“奴是乐师,只会弹奏,不会唱曲。” 声音像猫爪,挠得张子阳的耳朵更酥麻了。 听到他不会唱曲,张子阳没难为他:“那你弹曲罢,就弹一曲《春月蝶恋飞》,茹雪你来唱。” 几个小二就端着几壶上好的酒酿进了厢房,还带了端上了精致的三式盘糕点和去掉果皮切成块的果肉,拿羹勺一舀即可,不会脏了手。 悠扬的琴声响起,如山间晨时那泉水流淌,四散去山间各处角落,鸟儿拍羽跳上枝头,野鹿撒蹄在林中奔跑,还有野兔在丛中乱窜…… “春风起,彩蝶双飞。桃花落,闲池散秋月。” 吴侬软语。 张子阳忍不住跟着哼唱了一句,圆木桌上的酒已空了一壶,酒杯被他捏在手中,听得尽兴处还要一饮而尽。 奴仆小声问道:“少爷,还是按以往上六道菜吗?” “嗯,赶紧去。”张子阳不耐的挥了挥手,别打扰他听曲。 厢房的门被人推开了。 张子阳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一位霁风朗月的公子走了进来。 他眉头一皱:“你是何人?”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4、第二十四章 “你究竟是何人?” 小室内的管弦、茹雪两人停了下来,默默起身站到了角落中。 包厢内顿时变得安静,怕是一根绣花针掉在铺在木板的毯子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赵钰带着赵二、赵六、赵八三人护卫,身后紧跟着书竹、书川两人,他没半点豫色,径直往三楼的包厢走。 掌事一看到这架势,以为是哪家的世家公子在三楼订了一套雅间,因而只多看了几眼,并未派人去阻拦。 赵钰并未说话,抬起脚往张子阳这边走。 “诶诶诶,你别过来,站那儿,给小爷站住。”张子阳见这人越走越近,又看到门口站着的那一排人,他强撑着,但语气暴露出他的慌张。 这不会是大哥的对家吧! 他今日出门可只带了几个奴仆,一个护卫都不曾带啊! 张子阳猛地站起了身,接连往后退了几步,他指着赵钰,大声道:“你到底是何人,这是小爷的包厢,谁、谁允许你进来的!又是谁放你进来的?你可知我是谁,要是惹了我,在府县一日,你别想过上好日子。” 说完,故作凶狠的模样瞪着赵钰。 赵钰看了一眼张子阳,内心暗自摇头,这张家二公子比传闻中还要天真烂漫,二十岁的年纪,心智举动竟还如七岁孩童一般。 真是难为张家在府县立足百年之久,还能养出张二公子这副性子,属实是能耐。 但对赵钰来说,不失为一个好消息。这张家二公子越是好对付,那往后的事才会发展得更加顺利。 赵钰视线看向圆木桌上的酒壶,还有一盏空的酒杯,他顺势坐下,拿了一壶酒、一盏新的酒杯。 酒杯很小,哪怕倒满,一口也能一饮而尽。 倒酒,杯满为礼。 赵钰各倒了两杯,而后笑着看向张子阳,并起手指向张子阳的位置:“张公子请坐,赵某此次前来并无恶意,不必站至远处。” 见张子阳半信半疑的看向他,赵钰嘴角噙着笑,手朝后扬了扬,书竹书川快步走了出去,赵二等人带着张子阳的几个奴仆一道出了厢房。 管弦、茹雪向两人欠了欠身,弯着腰快步退出了雅间。 雅间外,传出缓缓的‘吱呀——’声,是赵二将雅间的门给关上了。 “现在只你我二人,张公子可放心?” 张子阳遮掩似的咳嗽了一下,他大步走到座位掀袍坐直身,完全没有方才那边慌张的神态。 他甚至声音猛然拔高一个度,像是在虚张声势,大半是想给门外的人听到,给他找回一点脸面。 “小爷我可不是怕你,若不是你突然闯进来,我没有防备,早早就喊人将赶出去,我这人向来是谨慎罢了。” 赵钰并未戳穿他,只是碰了一下张子阳的酒杯,随后一饮而尽,又拿起了酒壶倒满。 张子阳见这人如此爽快,觉得这玉树临风、翩翩君子般的人物,定是不会怀揣恶意。 方才怕是他多想了罢。 他放下心中的戒心和疑虑,端起赵钰倒满的酒杯,头往后一仰,一口喝了个干净。 张子阳将杯底倒置,滴酒未剩。 赵钰笑着,将酒杯再一次续上倒满。 “你自称赵某,姓赵,我不曾见过你,也不曾在府县听闻过哪家赵姓公子。”张子阳见赵钰迟迟不说话,直往他酒杯里倒酒,他按耐不住问道,“不知,你找我究竟何事?” 赵钰不紧不慢道:“我本是京中人士,奈何时运不济,家道中落,又听了旁人的劝告千里迢迢赶来府县。” 说道,赵钰哀声叹了一口气,像极了落魄不得志的矜贵公子,吃不得半点苦头般,郁闷不已。 他分外苦闷道:“我初来府县,人情往来一概不通,得罪了不少人,背地被人使了计谋暗算过,差点丢了性命。” 张子阳猛地拍桌,神情激动到:“小爷最恨这种人,暗地里耍阴招算什么正人君子!” “张公子也知晓我的难处。”赵钰停顿了片刻,俊秀的面庞满是愁容,他端起酒杯直接喝了一口,才继续道,“我听说府县中,张二公子才能了得,能谈天说地,最擅人情往来这一方面,就连陆家公子都是你至交好友。 “又听闻张公子素爱来客满楼吃酒,这才赶来相见,若是能与张公子成为好友,当真是赵某一生之幸。” 张子阳被他这一番话哄得心花怒放,他一高兴,就拍起桌子激动的站起来:“好!你有眼光!” “赵兄姓赵,名为……” 赵钰适时接上:“单一名为钰,钰汝于成。” “哦。”张子阳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但脑海糊涂成一片,哪个玉? 又是什么成,刚才是说了哪四个字。 “哎呀,是好名字呀,听着就很俊俏,不怪赵兄长得也俊美。” “不过……”张子阳话锋一转,好几次被人牵着鼻子走,他这回长了一个记性,“你找我是想在陆清梦面前为你说好话,那不可能。” “府县谁不知我跟他闹翻了天,大吵一次,你要是来找我,怕是找错了人。” 张子阳遇到这类事不下三十次,光是他认识的、记得住府邸在何处的就有十余人。 为了讨好他,什么好话都说尽,甚至连南畔古玉都寻来送他,只是想通过他和陆清梦交好 谁叫他和陆清梦关系好着呢。 赵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拿起了酒壶,将两人的酒杯倒满。 “来吃酒,吃酒才快活。” 张子阳爽快的喝了一杯酒,酒下了肚,脑袋开始有些晕乎起来。 今日他吃的酒有点多。 赵钰垂眸低笑,给酒杯续满了酒。 他道:“先前我在茶楼喝茶时,偶然听闻一人说张公子在四处借银钱,不知可借够了?” 张子阳喝得有点小醉,大大咧咧的摆手,打了一个酒嗝:“嗝,够个屁。” 又小声嘀咕:“肯定是清梦和大哥干的,要不然府县之大,为何没一人肯借银钱给我。” 赵钰低下了头,眼底恢复了清明,听到张子阳的话,扯唇笑了笑,继而又抬起头:“我此番前来是为解张公子燃眉之急,也是想与张公子当个好友。” “这五百两。”赵钰从袖兜拿出一张整额的五百两整银票,放到木圆桌上,“可借给张公子。” 银票一拿出来,张子阳就挪不开眼。 “此话当真?利息又如何算?” “不算利息,待张公子手头宽裕之后,再将五百两还我便是。” 张子阳大笑:“哈哈哈哈哈,你是心善的!我张某人认定交你这个朋友。” 赵钰勾唇轻笑。 一袭素白华衣袍胜雪,眉目温润柔和,一笑起来眼眸狭长好似潺潺春水,冠如玉、雅如画。 张子阳一时之间愣住了,这人未免笑得也太好看了。 好一会儿,张子阳才回过神:“我有一朋友,生平最爱美人,要是我带你去相见他,定是一眼相中你。” 他想着,陆清梦都二十有四,还没说亲。 倘若他带一个好看的公子哥儿去找陆清梦,那陆清梦还不开心,一高兴就给他五百两! 赵钰不表于色,只说:“好。” 张子阳激动不已,又站起来拍桌,兴许是喝得小醉上了头。 “择日不如撞日!”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25-30 第25章 “今日?”赵钰故作吃惊, 起身拉住要往外走的张子阳,摇头道,“实在不可, 我与你朋友素未相识,怎好拜帖未送上就登府。” 这张子阳,简直是他的福星, 一步要将他筹划多日的进程直推到了尾。 “不知子阳口中所说的一朋友是府县哪一户人家,好叫我解了心头疑虑,也有个准备, 免得到时失了礼态、贻笑大方。” 张子阳满不在乎的说道:“我那朋友不在乎这些虚礼, 赵兄大可放心,你生得这般好看,他断不会舍得与你发气。” 主要是他还不大想表明陆清梦的身份, 万一赵钰得知陆清梦的身份,另有企图怎么办。 他是来介绍二人是否有姻缘的,可不是来给陆清梦添堵的。 赵钰眉心微跳,他可不信张子阳这一套说辞。 单若是只看脸面, 这陆家还不早败在陆清梦手中, 最忌‘色’一字。 色字头上一把刀,石榴裙下命难留。【1】 古人所言, 并不无道理,野史、正史争雄称霸者, 倒在美人手中不知凡几。 但这陆清梦,他必须要见。 “不如这样罢,正好酒楼小二还未上菜来,赵兄先等在此处。不消两刻钟,我定将朋友喊来。”张子阳觉得自己想到的这个主意极好, 没等赵钰的反应,脚底一溜烟似的就跑了。 临走之前,还不忘交代奴仆去叫小二多加几道菜,还指了一人回张府取酒。 张子阳一走,赵二从外面的窗户翻进来,他半跪在赵钰身前。 “主子,可要跟上去?” “不用,就在此处等着。”赵钰摆了摆手,脸色微沉,神情有些许不耐。 雅间内除正门外,还有一处小门,是一处木梯连着客满楼后方去的。 不过没钥匙,是打不开这扇小门的。 赵钰多看了一眼,并没有再理会,酒楼总会有一间包厢是设了暗门,只是这暗门太过显眼,屏风一撤,就瞧个干干净净。 一共有两扇木窗。 赵二翻进来的那一扇是西侧,西侧后是一条宽河水,稍有不慎就会跌进河里淹死。 另一扇是紧闭的。 赵钰走过去,推开了那扇木窗。 瞬间,街道人群熙熙攘攘的声音顺着敞开的木窗,传进雅间里。 半晌儿,赵钰关上半扇窗,只留了一掌宽的缝,正好能看见客满楼正门处。 —— 陆府,未央湖。 陆清梦是最喜出太阳时,除却暑热,每一次出太阳,得了闲,他都会去未央湖的亭阁坐着,沐光浴。 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明媚,湖面荡漾起金银的碧波,偶有几条锦鲤跳出水面嬉戏。 府中只荆丽玉和陆清梦二人,陆弘盛一早乘坐马车,带了一车队人马往北方去,莫约三月过后归家。 因而陆清梦去梨华苑——陆弘盛、荆丽玉的院子,在院子小厅同娘一起吃午膳。午膳后,陆清梦没回自己的院子,而是由巧慧扶着他往未央湖走去。 几个奴仆一齐搬来美人榻,放在正对着湖边一丈远,又是亭阁小楼旁,在四周都围上了屏风,美人榻被遮挡在屏风之后。 美人榻旁,摆了一个小圆桌。 圆桌上放着一碟糕点,是今日府里厨娘新研究的样式,藕粉桂花糖蒸糕、翠玉豆方糕。高足杯装的是荔枝,每一颗都红润饱满,还有一套青瓷茶壶杯盏,里头是新泡好的茶水。 盼春捧着毯子、褥垫、软垫这些,铺在美人榻上。 屏风留了一处口,可供两人进出,巧慧扶着主子进到屏风后,伺候着主子脱了外衣和鞋袜。 陆清梦半倚在美人榻上,盖着小半的毯子,手中是书肆新出的话本,他看了快大半,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困难慢慢涌了上来。 两个小丫鬟举着华盖,为主子遮挡住头顶的太阳。 陆清梦爱沐光浴,但禁不住晒,要是多晒上一会儿,脑袋就开始犯晕。每次总有几个小丫鬟轮流守着,举着华盖,要将他上身处挡住。 阳光洒在他的右腿上,暖融融的,陆清梦只觉得舒服。 等陆清梦醒后,已是未时。 没等陆清梦出声,守在屏风口处的巧慧听见动静,就快步进来伺候着主子起身穿衣。 “少爷,今日可要喂鱼食?”巧慧扶着主子来到未央湖旁,低声问道。 “不喂。” 陆清梦坐在石凳上,许是刚睡醒,神色恹恹的,提不起一点兴趣。 只坐了一盏茶的功夫,陆清梦就听见一道声音,远远的传过来,朝得他耳朵疼。 他一听就知是谁,吵嚷嚷的。 陆清梦烦得不行,愈发被嚷得脑袋嗡嗡作响。 “呀,清梦哥你怎地在此处,可叫我一顿好找,庭院都都快走遍了。”张子阳快步走过来,走到陆清梦旁的石凳坐下。 一股酒气冲过来。 陆清梦眉头紧蹙,拿了手帕捂住口鼻,他打量了一下满脸红光的张子阳,眼中嫌弃的神色毫不掩饰。 “你今日不是去客满楼吃酒,不听曲不喝酒,好端端的跑来找我做什么?我没闲情同你吃酒听曲。” 张子阳:“……” “我不是找你吃酒的!”张子阳一想起赵钰那面如冠玉的脸,往那一站,好一个风光霁月的世家矜贵公子,酒气、精神气一并涌进他的脑海中。 张子阳兴冲冲道:“清梦哥,我跟你引荐一人罢?你不是爱美人吗,我交了一好友,他待我极好,说话好听就罢了,人长得又俊又美!” 陆清梦转过头,探身去看湖里跳出水面的锦鲤。 那条胖锦鲤又不知是从哪个角落冒出来,在陆清梦眼前游来游去,还直晃尾巴,慢慢探出了水面,张开嘴想要跟陆清梦讨鱼食。 陆清梦笑骂:“蠢鱼,整日只你最能吃,好好一条锦鲤,胖成什么样了,还要来向我讨鱼食。” 他虽是这样说着,但招手喊来巧慧。 “去取一碗鱼食,给桃夭多喂点。” “是,少爷。” 一旁的张子阳急道:“清梦哥,你倒是听我说话呀!” 他可是向赵钰信誓旦旦的说过,要将人带去客满楼。他分明记着陆清梦最爱美人,单好皮色,凡是长得好看的,陆清梦就好说话。 萧家小公子长得就好看,但身为一个双儿,做事向来风风火火的,脾气秉性都暴,跟个小炮仗似的,一点就燃,比他能惹事。 偏生陆清梦偏袒萧子衿,总愿出面将惹出来的这些祸端摆平。 等轮到他犯错,他求爷爷告奶奶都没用,大哥和陆清梦就知冷眼看着他火烧屁股都来相救。 张子扬扼腕,分明他样貌也算端正! 陆清梦抬眼看向远处的假山活水,直到张子阳快要将半个身子扭至他跟前,他才淡淡的说:“我听着,耳朵又没聋。” “听了还不搭理我。”张子阳小声嘀咕一句。 继而抬起头,扬起笑脸:“那你觉着如何,同我一道去罢?” 巧慧端来一碗鱼食,正打算将碗里的鱼食一起洒进湖里,被陆清梦拦住了,他捏了几颗扔湖中。 湖面立刻蹦溅起不少水花,几条锦鲤争抢个不停,在湖中远处的锦鲤闻到了味道,都往这边游过来。 几颗鱼食全进了桃夭的肚。 陆清梦看见之后,眼含笑意,故而等张子阳第三次问他时,他终于舍得侧过头。 “那你同我说说,究竟有多美,非得引我去见?” 张子阳支支吾吾的:“这……我这刚好不是在客满楼和他一起吃酒,现在过去正好合适,饭菜皆上齐,到时谈天说地、吃酒吃饭岂不是美哉?” “你若是见到,定移不开眼!” 张子阳信誓旦旦说道,见陆清梦狐疑的看着他,他站起了身,急得在亭阁内来回的走。 “你要我一时说出那人是如何美男俊俏的模样,我是憋不出来一句,一个新鲜词都想不出来,总之是谪仙般的美人。” “行了,别在我眼前转来转去,眼睛都要被你晃花。”陆清梦声音淡淡的,“我便信你一回。” 陆清梦朝张子阳一笑,轻声道:“若是敢哄我消遣,回府第一事就拿刀剁了你的手,丢去喂县外的野狗。” 张子阳打了一个寒颤,却什么也不敢说。 他追上陆清梦,谄媚的笑了一声,赶走搀扶着陆清梦的奴仆,分外殷勤的搀着陆清梦往外走。 心里还在偷偷念叨着,那么凶残干什么,怪吓人的。 …… 一辆马车停在客满楼正门前,不多时,掌事和小二跑出来迎。 赵钰站至窗边,看着车帘被一个丫鬟模样的人掀开,先是张子阳跳下马车。 再是一位身穿蓝色锦袍的公子。 一行人往酒楼内走,赵钰关上木窗,不急不缓的走到黄花梨浅浮雕圆木桌前坐下。 雅间的门被敲响。 赵二立刻从西侧木扇窗翻身出去,踩着外头的横杆,轻手轻脚的将木扇窗户给关紧合实。 与此同时,雅间的门被推开,领头的人是酒楼的小管事,他笑意宴宴的向赵钰道安。 “公子久等。” 小管事侧开了身,他身后是端菜的小二,共十二人,每人各端着长式木盘。 赵钰正襟危坐,将新上的一壶茶提起,掀开茶杯盖,往杯中倒。 雅间外,传来张子阳喋喋不休的声音,偶尔有一句不轻不重的回应。 声音带一点绵甜,又似山间泉清冷。 赵钰提起茶壶的手在空中顿住,神思有点发散,他心中尤为好奇,这陆清梦究竟为何模样。 是有何种的魄力,叫府县多人都甘愿臣服。 茶杯溢满,温热的茶水顺着杯沿流出来,扶着瓷杯的那只手被茶水打湿。 赵钰猛然回过神,他凝了心思。 身旁的书竹递上丝帕,弯着腰收拾好桌面,顺带倒好了新的一杯茶水。 赵钰接过丝帕,慢慢地将手背的水渍擦干,继而叠好丝帕,整理好边角放至桌面。 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赵钰扭过头去看,正好对上停在门口的陆清梦。 两人的眼神猝不及防的碰撞至一起。 陆清梦今日是穿的靛蓝色,金革带束腰,佩以白玉悬挂腰间,玉冠束发,一双黑眸冷冷清清。 面如桃花、眉眼如画。 眼角处,有一抹泪痣,平白为他添上了几分无辜之情。 不知为何,赵钰此时想起了一句诗,‘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2】 他朝陆清梦温和一笑。 陆清梦毫不掩饰自己的眼神,从一进门起,直勾勾的盯着赵钰,目光灼灼。 赵钰坦然迎视,修长的手搭在青花瓷茶杯盖上,他端起了茶盏,唇边挂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他起身道:“这位公子可是要喝热茶?” 陆清梦红唇轻启:“不。” 由巧慧扶着他,一瘸一拐的走到圆木桌旁坐下,他仍是看向了赵钰。 而赵钰的视线却是落在陆清梦的右腿,若是他没记错,是天生的瘸腿跛脚。 实在是可惜。 独留张子阳一人站在原处愣神,这雅间,他到底进还不进?为何氛围如此焦灼,他总有一种融入不进的怪异之感。 张子阳压下心中的疑惑,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刚端起茶杯喝上一口,下一刻,陆清梦说出话,差点让他被茶水呛死。 陆清梦道:“我见过你。” “哦?”赵钰心中一惊,但面色不显,他问道,“敢问是在何处,又是何时?” 赵钰面含笑意,声音儒雅:“按公子所言,我们应当是见过的,可我不曾有过印象。如公子这般世无双,万不会有见过一面就忘的道理。” “京城,状元游街,探花郎好生俊俏。”陆清梦垂下眉眼,唇角弯弯,“怎么,赵公子抛去京城大好前程不要,要屈居府县小打小闹。” 这话一出,赵钰敛住神色,不再言语,不欲与外人多说此事。 张子阳听着两人说话,眉头拧得更加紧,他怎么一句话都听不明白呢。 陆清梦见赵钰不出声,甚感无趣,他收回了视线。 一旁的巧慧提起桌上的酒壶,给主子斟满酒。 陆清梦端起酒杯饮尽。 “这酒,滋味甚淡,味一般,客满楼酿酒的手艺何时变得这般差劲。”陆清梦不满出声。 客满楼酒楼掌事、管事到底是如何做事,他亲手打出去的名声,倘若被这淡酒砸了招牌。 他不会心慈手软放过一人。 张子阳:“……” “这可是我亲手酿的,旁人都说好,怎么单轮到你这儿就要挑我的刺。”张子阳嘟嘟囔囔的,“味淡才好,我特派人取来青梅子酒给你尝尝,最适合姑娘、双儿,吃多了酒也不会醉人。” 陆清梦语气慢悠悠道:“整日姑娘、双儿,哪一日被人哄来算计都不知道。” 张子阳向来是自信不疑:“胡说,小爷我聪明绝顶,哪个能骗得了我,就你和大哥整日说我蠢笨。” 陆清梦有意抬眼看向了赵钰,不由得嗤笑了一声。 赵钰适时移开了眼,假意不知陆清梦那一眼的意思,他端起青花瓷茶杯,用茶盖撇去茶沫,浅饮了一口茶。 这茶倒是不错。 “你们倒是吃菜呀,好好一桌热菜都要凉了,怎么都干坐着不说话。”张子阳觉得这两人奇怪得很,一开始进门还说得热火朝天,现在又转眼如过路人。 他是叫陆清梦来相人的,可不是真来吃饭吃酒。 张子阳手指了指身旁的赵钰,又朝陆清梦使了使眼色,示意陆清梦别光顾着看人。 倒是说句话呀,真是急死他了。 难怪陆清梦年纪都二十有四,陆伯父都没能给陆清梦说上一个郎君。 感情陆清梦就是一根木头。 还有这赵钰也是,他都说是引荐给赵钰的朋友,不晓得多跟陆清梦说话,只顾着喝茶吃酒。 陆清梦懒得搭理张子阳的挤眉弄眼,跟个傻子似的,要不是在雅间内,他真嫌丢人。 一个奴仆跑了进来,在张子阳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张子阳蹭地一下站起来,放下了筷子。 他边往外走,边说:“大哥找我有事,清梦哥、赵兄你们先慢慢吃着,我先走一步。” 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待人走后,雅间内的二人顿时各自放下手中的茶盏、木筷,丫鬟奴仆皆退了出去。 陆清梦看向西侧的木扇窗,冷声道:“叫你的人走。” “赵二。” 话音一落,木扇窗被从外打开,赵二翻身进来,关上木扇窗后离开了雅间。 赵钰笑道:“陆公子好没诚意,光叫我的人走,你的人反倒是不管。” 陆清梦轻哼一声:“走。” 小室内的暗门传来一阵脚步声,渐渐的走远,能听出是故意发出的声响,噔噔噔地踩着木楼梯,没过多时,就听不见了声音。 “赵公子若是真有事与我相商,为何不拜帖府上,怎的还要使小计,哄得张子阳这蠢货来寻我。” 他抬起眉眼,看向赵钰,势必要赵钰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赵钰温声道:“赵某初来府县,不是有名有姓的大人物,单是凭拜帖一张,恐怕是难如登天。” “呵。”陆清梦冷笑出声。 并不满意赵钰说的答案。 “我陆家甚偏爱、尊文人,在府县,何人不知,又何人不晓。”陆清梦唇角勾起笑,招了招手,“赵公子,你坐过来些,离远了不好说话。” 赵钰眉心微跳,一时拿捏不住陆清梦是何意思。 与一个未婚的双儿独处一室,本就让饱读诗书、克己复礼的赵钰难为不已,他本是想让张子阳一道,但没料到张子阳早早离开。 雅间是木扇窗关紧,门虽是掩着,但丫鬟奴仆皆被他们喊了出去。 若是传出去,陆清梦身为一个双儿,名声定会毁掉,可这陆清梦又不是一般的双儿。 赵钰是想与陆清梦谈一笔生意,却不至于要毁掉一个双儿的名誉。 陆清梦眨了眨眼,似乎是看出赵钰的为难,他也没说话什么,而是站起来,打算自己往赵钰那边挪座椅。 他的右腿是跛的,站起时难为身形不稳,摇摇晃晃。 眼见陆清梦要跌倒的模样,赵钰的一颗心猛地提到嗓子样,连道:“陆公子先坐下。” 陆清梦不解的看向他。 见赵钰轻呼了一口气,陆清梦心中按耐不住发笑,他一手扶着桌面,看着赵钰抬起座椅移向他的位置后,他才慢悠悠的坐下来。 赵钰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离陆清梦不过半拳之近,稍有一侧身就能挨到。 他的身高足有八尺,身形欣长,哪怕坐在椅凳上,也要比陆清梦要高上半个脑袋。 陆清梦仰着头看向他,带着笑意:“你们读书人都是这般,若是出门在外与旁人谈生意,也是这般讲礼数、守规矩么?” 赵钰正欲反驳,旁人哪会是由一个双儿来谈生意,还要单在一个雅间,将奴仆都喊出去的。 但他一扭头对上陆清梦目光灼灼的眼神,赵钰慌的咽下快到嘴中的话,心跳都快了一瞬。 为何这双儿如此开放。 盯人都毫不遮掩,还……还这般。赵钰耳尖染上了淡淡的红,面色都是燥热的。 他从未离一个双儿有半拳之近。 “赵、钰,是钰汝于成的钰?”陆清梦问道。 赵钰颔首应道:“正是。” 眼见陆清梦要往他这边靠,赵钰稍侧身,声音明显不稳:“陆公子,请自重。” 不知为何发展成这副局面,赵钰心中叫苦不迭,早知如此,他该换另一法子。 他想破脑袋都不知,陆清梦这人……一想起,赵钰又觉得脸红耳热。 陆清梦眼尖瞧见赵钰耳尖泛红,就连面部隐隐约约透着粉,愈发俊美如斯。 当真有趣。 他轻哼道:“我又如何了?可是有轻薄你,又或是说了什么淫词秽语?” “我可不曾说,赵公子可不要随意污蔑了我。” 赵钰被陆清梦一番话惊得说不话,这等词语是如何能说得出口,还是由一个双儿说出口。 未免太孟浪了。 陆清梦眼角弯弯,那一抹泪痣衬得他格外的纯然,但熟悉陆清梦的人都知道,他是要使坏。 赵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如今是夏末,先前温热的茶水早已变冷。 一盏冷茶下了肚,赵钰冷静下来,方才是他反应太大,陆清梦确实没做什么。 他放下茶盏,正欲与陆清梦说明来意。 茶盏刚一放手,赵钰还不曾拿开手,冷不丁,被一双柔若无骨的手紧紧握住。 是温热的、柔软细腻。 ‘轰——’ 赵钰的脑袋如同炸锅了一般,整个人被定在原地,直到陆清梦出声,赵钰好似九仙神游了一番,只觉得时间过得太久,他猛地将手抽回。 眼神却不免落到那双美若柔荑的手上,又似凝脂白玉,纤长的手指搭在黄花梨木桌,指节透着温润的红。 柔嫩、温热的触感仍停在赵钰心中,挥散不去。 “赵公子为何反应这般大,我是见你戴的玉扳指精美,霎是好看,一时情难自禁,难免想去摸一摸。”陆清梦脸色很是无辜,睁着那双好看的双眸,一眨不眨的看着赵钰。 好似不理赵钰为何是这般反应。 “你……你……”赵钰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半晌儿,他摘下戴的扳指。 这白玉扳指乃是赵钰在二十岁生辰礼时,专门去京城玉漱坊为自己订做的。但赵钰的扳指不少,常换着戴,今日碰巧就挑了白玉扳指戴上。 他将白玉扳指放至桌面,朗声道:“你若是想看,拿起来看便是。” 陆清梦偏道:“可我觉着摘下来就不好看了,还是戴在赵公子拇指才是最佳。” 赵钰:“……” “戴与不戴都是一样的,照旧是这个白玉扳指,哪里会有差。” 眼看陆清梦还要再说,赵钰立道:“关于浔阳街酒楼一事,陆公子怕早探查清楚罢。” 陆清梦轻轻‘嗯’了一声,拿起桌面的白玉扳指,不停的在手中把玩,还试着想戴进自己的拇指中。 但尺寸不合适,他戴上拇指,足足大了一个圈。 赵钰见陆清梦这副举动,不知为何感到羞耻,他恨不得将那白玉扳指抢回来收好。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关注陆清梦的动作。 “陆公子可要谈上一谈?我可分陆公子四成利,只要……” 没等赵钰说完话,陆清梦最里吐出两个字:“不谈。” 赵钰硬生生将未说完的话咽下去,他沉吟片刻:“为何不谈,陆公子可是有什么疑虑。” 陆清梦转着白玉扳指,唇角再一次浮起笑意。 “不为什么,只因我脾气怪。这个理由,赵公子可满意了?” 赵钰:“……” 他从未讲过这般不讲理之人,还是一个未成亲的双儿,简直令他不耻。 陆清梦终于收起了逗人的心思,他从袖兜中掏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拍到桌面上。 他抬眼看向赵钰:“五百两,赵公子拿回去。” “我生平最恶别人使计去哄那蠢货,他脑袋虽愚笨,但是我多年至交的好友,劳烦赵公子白费心思一趟。”陆清梦语气淡淡,“也不知赵公子风光霁月的谪仙人物,为何要作出这番举动。” 赵钰看着桌面的五百两,敛住了神色,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片刻,他拿起银票放进了袖兜中。 陆清梦拽住了赵钰的衣袍袖口,仰着那张面如桃花的脸蛋,连着眼角那枚泪痣都变得魅惑起来。 声音也变得轻佻。 “倘若赵公子愿与我春风一度,酒楼一事还能谈一谈,我这人,对美人最为大方,尤其是如赵公子谪仙佳人。赵公子可愿意?” 赵钰像是遇洪水猛兽一般,猛地站起身,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面色涨得通红,疾声道:“你未免太不知羞耻!” 陆清梦反问:“分明吃亏的在我,赵公子何故羞恼,莫不是赵公子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你……”赵钰甩袖离开,他走得极,生怕慢了一步,就又要听到陆清梦说出的浪荡之语。 陆清梦喊住他,声音娇柔如陶罐里的蜜糖:“赵公子,你的白玉扳指还没拿呢。” 赵钰脚步未停,只留了一句话便离开了雅间。 “送给你了。” 陆清梦坐在椅凳上,倒了张子阳酿的酒,他举起酒杯一口喝了个干净。 忽而,陆清梦大笑出声,声音好不快活。 赵钰此人,比他心中所想还要来得有趣。 “武奇。” 暗门半丈远,放置花瓶、花草的高木柜架被从里推开,一个身形健壮的男子走了出来。 “去查,自科举舞弊后,他这一年多的行踪。” “是。” —— 第二日,陆府书房。 “清梦哥——”声音远远传来。 陆清梦不耐的‘啧’了一声,将毛笔搁置在砚台上,由着奴仆扶着他走去书房外室的紫檀木交椅坐下。 这蠢货又是何事来找他。 张子阳快步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腰间佩戴的玉佩尾穗被他的动作弄得来回晃动。 他坐到陆清梦旁的交椅上,丫鬟给他沏了一杯热茶。 “清梦哥,昨日你与赵兄如何,酒可吃着好?谈得如何?”张子阳关切的问道。 昨日他被大哥喊回去,错过后面的事,弄得他整夜睡不好觉。 陆清梦斜了他一眼:“不如何。” “为何?”张子阳不由得急道,“我瞧着赵兄为人不错,长得还俊美,还是京城来的贵公子,书定是不少念的。也不知赵兄是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清梦哥,你莫在挑了。” “赵兄是难得的好郎君呀。” 陆清梦被张子阳念叨得头晕,他道:“你觉得他好,你去嫁,我断不拦着你。” 张子阳:“……” “赵兄是男子,我也是男子,怎能同嫁给赵兄,太荒唐了,有违常理!” “那你给我闭嘴。” 张子阳默默闭上嘴巴,苦巴巴的皱张脸。 怎么今日陆清梦火气大得很,跟萧子衿有得一比,一点就爆。 “给我。”陆清梦朝张子阳伸出了手,示意他,“快点,别磨蹭。” 张子阳不解:“给什么东西?” 他可没拿陆清梦的东西。 陆清梦浅浅一笑:“五百两银票。” “!” 张子阳连忙捂紧钱袋子,昨日赵兄借他的五百两银票,他都还没捂热乎呢,时刻都带在身上,怎么就被陆清梦给知道了。 他心中暗暗猜想,该不会是赵兄向陆清梦告状了罢! “你怎知我有五百两,这是我凭本事借来的,可不能给你。” 陆清梦收回了手,冷哼了一声:“你道他一声赵兄,不过是认识一日,吃了个酒、借你五百两,你就觉得这人要与你称兄道弟,把你当好友了?” 张子阳仍是捂着钱袋子,警惕的看着陆清梦。 但声音弱弱的:“要不然呢……我与赵兄素不相识,他都能借于我五百两,半点利息都不肯要,只为交我这个朋友,连什么事都不曾求我。” “蠢货。” 张子阳委屈道:“你又骂我干什么。” “说你愚蠢你还不信。”陆清梦有的时候真想打开张子阳的脑袋,看一看是装的榆木疙瘩、还是水,怎么就有人蠢到这个地步,他气道,“你的猪脑袋能不能动一动,算我求你,稍微长点记性,别随便一个人就能把你哄得南北找不到边。” 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顿,张子阳想反驳,但对上陆清梦的眼神,他顿时怂的不敢说话。 只呐呐的‘哦’一声。 “银票。” 这一回,张子阳乖乖的打开了钱袋子,将银票掏出来交给了陆清梦。 他依依不舍的看着那银票进了陆清梦的袖兜,心中万分后悔,早知他就不来凑昨日的后续了。 平白挨了一顿骂,刚到手、还没捂热乎的银票就这样眼睁睁的没了。 陆清梦一看他这没出息的模样,就烦:“那五百两,昨日我替你还了。” “次次被人拿来当刀使,次次都不长记性,再有下一回,我定要去向子骞大哥告状。” 张子阳瞬间瞪大了眼,连忙摆手:“别别别,千万别跟大哥说。” 要是大哥知道,他少不得要挨板子,谁家公子少爷年纪十八犯错,还要被家中大哥打板子的,打的还是屁股。 真是丢死人。 回想起上次挨揍,张子阳一脸痛苦,他可不要在床上躺三天。 他气道:“这赵钰,长得倒是面如冠玉,心里却是黑心的,不是个好人,下回我见到他定要骂他一回!” 陆清梦随手拿起案桌上的细长茶杆,直接打在张子阳手背,他冷声道:“你敢骂他一次,我打你一回。” 张子阳:“?” 他吃痛的收回手,听到陆清梦的话,他满脸疑惑,分明是陆清梦告知他赵钰拿他刀使。 “为什么,难不成赵钰身份尊贵,打不得骂不得。”张子阳不满道,“他骗我一次,我骂他一回,两不相欠。” “往后他要是见到我,该有愧疚才是。哼,我又不是差人打他一顿,不过是骂一顿解解气罢了。” 陆清梦幽幽道:“你若敢差人打他,我今日打断你的腿。” 张子阳冷不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往后挪了挪,离陆清梦远了一点。 太恐怖了。 但一个想法在他脑海呼之欲出,陆清梦爱美人,而那赵钰谪仙般的人物,是美人中的美人。 张子阳试探性的问道:“你该不会是真看上他了罢?” 陆清梦瞥了张子阳一眼,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热茶,淡淡道:“是又如何。” “你不是同我说,他心怀不轨、哄骗我、拿我当刀使……” “哦,告诉你真相是一回事,看上他又是另外一回事。”陆清梦面带笑意看向张子阳,“怎么了,你有意见?” 张子阳打了一个寒颤,猛地摇头:“没意见没意见,清梦哥开心就好。” 太荒唐了。 第26章 午时。 陆清梦半倚在美人榻上, 头撑着额,另一只手把玩着白玉扳指。 美人榻挨着木窗边,木窗是打开的, 有一缕阳光透过窗外的墙树紫薇照了进来,不偏不倚的照在那白玉扳指。 陆清梦双眸微眯,举起白玉扳指, 细细的看了好几眼。 白玉扳指被他把玩许久,已经被他染上暖热的温度,在阳光的映照之下, 隐隐约约闪着光。 突然, 陆清梦哼笑一声,低声喃语:“赵钰,钰汝于成, 温其如玉。” 今日是盼春随身伺候主子,她坐在美人榻下的小凳上,离主子近,隐约听清了主子说的话, 将头埋得更低。 主子近日素爱说‘赵钰’二字。 美人榻旁放了一个高架小几, 小几上摆着玉盘,玉盘盛着洗得干净的绿葡萄, 一颗颗都晶莹剔透的,好似绿宝石。 盼春取了一颗, 小心的将皮给剥去,喂到主子嘴边。 陆清梦看了一眼,张嘴咬了一口,甜润的汁水顺着口舌间,流进了喉咙。 他眼神有点亮, 白玉扳指被他攥紧在手中,陆清梦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十分笃定。 “不是庄子的葡萄。”陆清梦看了一眼摆着玉盘上的绿葡萄,发问道,“从何处买来的,我竟不知府县还有比陆家更好的葡萄。” 盼春摇头:“奴不知,绿葡萄是今日厨房送来,应是厨房出府采买的。” “公子可要奴去厨房差问?” 陆清梦下意识的敲了敲,食指的玉戒饰敲在美人榻上,发出清脆的‘笃笃笃’声。 他掩去眼中的疑虑:“去问,我要知道是哪家种出来的。” 这事可大可小。 陆清梦断定府县没有哪一处庄子能比得上陆家,陆家各大庄子的种植师傅、工人,皆是他花了重金聘请来,那些老师傅都是几十年的经验。 没有道理随便来的一串葡萄,轻易就将庄子的葡萄给压下去。 倘若是农户所卖,他大有本事去请农户请来,陆府最不缺的就是黄金白银。 若是南城白家、东城何家,事情就稍棘手,又该费些脑子去争。 陆清梦垂眸,看向了手中的白玉扳指,指尖不停的摩挲着,心中却陷入了沉思。 陆府独大惯了,是容不得沙子掺进来的。 “公子,属下已查明了。” 一个身形健壮的男子快步跑进了偏厅,看到躺在美人榻上的陆清梦,立即半跪道。 是武奇。 前段时日,他派武奇去查了赵钰在舞弊案后所遇之事,陆清梦起了心思,坐直在美人榻上,脚踩着榻下的软凳。 陆清梦道:“说,一字不落的说,我要听全。” 武奇开始向陆清梦道述,从赵钰高中探花郎时起,到今年初春搬至府县,连当初赵钰在京城中所盛传的那些流言,他都向陆清梦一一说清。 京城赵家,嫡子赵钰高中探花郎,遇科举舞弊一案牵连,又遭赵大人棒打鸳鸯,赵钰自从心灰意冷,长居府中,日日饮酒作乐、朝歌夜弦。 后赵大人辞官归乡,往扬州城返。 途中历经何事,为何独独停在柳树村,武奇打听不出来,他去过那个村子,村里的人反倒对他防备得很。 关于赵大人一事,他是一句话也探听不出来。 “赵大人……”陆清梦一个激动站起身,却忘了他的右脚是跛的,身形不稳的要往下倒,幸而身旁两个小丫鬟扶住了陆清梦,才没让他踩着软凳跌下来。 陆清梦浑然不觉方才的惊险,突如其来的音讯让他更为在意,白袜踩在毛绒制的地毯上,两个小丫鬟一左一右的扶着。 他声音有点发颤:“你查到的,可是京城赵家赵大人,赵永清?” 武奇回:“正是。” “好,好,好。”陆清梦一连说了三个好字,随后跌坐在美人榻上,好半晌儿,发出低低的笑声,“当真是好,看来我与赵公子缘分匪浅。” 他年长赵钰三岁。 当年赵永清赴任府县当官,这一任便是六年,而赵永清又与陆弘盛关系尚可。 陆清梦只八岁,已初露聪慧,得赵永清不少点拨,他甚至还记得赵夫人的模样。 还记得那小团子时常抱着陆夫人不撒手,只会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软声软气的喊他一声。 陆哥哥。 陆清梦唇间勾起笑:“武奇,再去查那几家香料铺、布庄、茶杂货铺如今是挂在何人名下。” “是。” 他记忆甚是不错,四岁记事起,凡是涉及到相关事宜,他总能从脑海某处的犄角旮旯翻寻出之前种种。 方才说的铺子,是当年爹亲自选好的三间铺子,在赵大人离任返京之时,特送于赵大人,又记挂在赵夫人名下。 “福元,保定。”陆清梦喊道,“扶我去书房。” 他要亲写一封拜帖。 —— 赵府,书房。 前院的小厮送来一封信,书竹守在外室,小厮将信递过去。 书竹接过那封信,看了一眼,小声问:“知道是谁送来的信吗?” 小厮回道:“第一封是刘管家派人送来的,第二封是一个骑高马的男人送来的,说是京城陈家。” 书竹点头示意小厮退出去,他拿了两封信走到书案前,见到主子出神,他一时拿不准主意要不要喊主子。 书案,只见赵钰拿着毛笔沾了研磨好的黑墨,笔尖落在宣纸上,迟迟未下笔。 宣纸晕染出了一团黑,快要将宣纸纸背穿透。 书竹不敢惊声扰了主子,但又为之担忧。 自打那日主子从客满楼离开,就开始不对劲,他已经是第六次看见主子眼盯着一处久久移开不得,连外界有什么动静都不曾听晓。 赵钰深思又飘散至那日客满楼雅间。 温热的、柔软的细腻触感,萦绕在脑海中挥散不去,甚至连带着他的手背也开始发热。 面如桃花的脸浮现在赵钰眼前。 眼尾泛起粉嫩的红,一抹嫣红的泪痣恰如其分点缀在含情的眸眼之下,一双润湿、无辜的望过来,能直接将人的心魂勾走。 “倘若赵公子愿与我春风一度……” 脑海中又响起这一句话,手中的毛笔一松,掉落在案桌上,发出‘啪’的一声。 赵钰猛然回过神,看向宣纸上星星点点的墨汁洒落,他慌忙站起身将废掉的宣纸拿起,对折几下叠成巴掌大小,压在了砚台下。 这时,赵钰才看到站在案桌前的书竹,他沉声道:“怎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书竹连忙将两封书信放至案桌上:“少爷,京城陈公子的信,还有一封是刘管家派人送来的。” 是葛文兄。 赵钰面上一喜,将那封书信拆开,书信只一页,但一页信纸被整小的楷书沾满。 一眼望去是密密麻麻的行字。 赵钰按耐住心中喜悦之情,坐至木椅子,开始细细研读。 “钰弟启始: 如晤敬悉。 久不通函,甚以为念。 欣闻钰弟至府县四月有余,有志在经商,兴知钰弟振其心志,一切安好。府县虽富饶,但凶险异常不知深浅,钰弟切勿大意。若遇凶险无法脱身,可前往府县衙役,秦县令可与之相助,家父已嘱托妥当。 万事应以钰弟身安为准。 谨寄数语,聊表吾祝贺高喜及望切之心。远隔于千里,路远事牵,尚不能亲贺,愿钰弟谅解。 盛夏将过,继以炎秋,闻南方天寒湿冷,望钰弟千万珍重。 情长纸所短,尚不能一一尽述。 元丰十八年戊月,二十七日。 陈葛文谕。” 赵钰念及至此,已是眼眶泛红,忽而就念起在京城与三两好友把酒言欢、作诗赏菊的时光,是好不快活。 他将书信折好,又塞回到信封中,待他看完刘管家写的信,再写上一封去回。 “京城送信的那人可安置好?吩咐厨娘做一些膳食,带人去东厢歇息一晚,待明日将我写的信交由那人送去京城。”赵钰拿起另一封书信,道,“书竹,过来研磨。” 奴仆领了令,小跑着出了书房。 书竹连忙走到案桌旁,拿起墨锭,开始慢慢在砚台上磨墨。 赵钰读了刘管家写的书信,大致是妹妹不满意他设计的图纸,非要嚷着留着菜园子那一块地,不准全部铺上青板地砖,还非要额外再多种几颗果树。 与刘管家争执不下,非不肯,刘管家拿不定主意,先让老师傅们去修后院。至于前院,刘管家没法,只能写了信送来府县。 赵钰哭笑不得,妹妹脾气怎地脾气愈发倔强。 但赵钰不准备回信,离中元节莫约十五日,届时他提前几日回柳树村,给父亲拜祭,顺道将家中修一并给处理妥当。 读完了信,赵钰折起收好,连同葛文兄的那一封一道放在书架最右边的第三层书格。 “少爷,墨磨好了。”书竹低声道,又取了书信纸,放到案桌正中。 赵钰取了一支毛笔,沾了一点墨水,提笔开始写信。 葛文兄惠书敬悉。 信纸刚落下开头一句,赵钰便听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没多久,他就看到书川跑了进来。 笔尖掉了一滴墨汁,正好滴在宣纸开头的悉字一处,将这一字给染成了一团墨黑。 赵钰见状,不免皱起眉头:“发生了何事,为何着急忙慌的?” 书川将拜帖呈给主子,苦着张脸:“少爷,陆府派人送了拜帖一张,送的分明是拜帖,那人却要公子即刻出府去陆府一趟,还说他家公子在府中静候您。” 足足来了八人,模样一看是陆府的护院,个个长得人高马大、凶神恶煞的,说起话来也十分不好惹,个个骑着高俊的大马,只一辆马车停在赵府正大门。 活像是要进府抢人塞进马车强行带走一般。 陆清梦甚至打定的就是这个主意,在府县,在他的地盘,他强行霸道一回不足为怪。 “拜帖?” 赵钰没将书川说的话放在心上,府中有赵二等人,任由陆家护院闯进来,也是带不走他的。 一想起陆清梦,赵钰难得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心情。 但赵钰仍是拆开了拜帖,拜帖上是潇洒的、放浪不羁的草书,只写着短短四个字。 “念君,速来。” 赵钰:“……” 他陷入了沉默,陆清梦管着这叫拜帖? 这何曾是拜帖,大晟何人的拜帖是如陆清梦这般所写的,还……念君,未免也太不知羞。 手中的拜帖好似烫手山芋,赵钰迅速将拜帖扔到案桌上。 书川小心翼翼问道:“少爷,陆家的人还在府院正大门等着,可要现在去……” “不去。”赵钰立刻道,没有半点犹豫之色。 他是怕陆清梦再像上回一样,如、如,唉!赵钰心中甚至都难以启齿,陆清梦一个未婚的双儿胆大到这个地步便罢了,竟还二次撩拨他。 不管陆清梦找他是何事相商,历经上次之后,他断断是不会去的。 赵钰道:“书川,你喊上赵二一起去回绝,就说我身体抱恙,无法前去。” “是,少爷。” 书川急忙忙的又跑走了。 赵钰坐回到木椅上,复而提起了毛笔,一旁的书竹给主子换上了新的信纸。 写下开头一行字后,赵钰提笔迟迟未落下,他的心思被扰乱了。 本欲对葛文兄写下诸多言语,可当前提笔忘却,字字想不起,脑海中一片空白。 案桌的边角上,那张拜帖还安安静静的躺在原处。 赵钰看向了那张拜帖,手不受他控制了般,拿起了那张拜帖,再一次打开。 熟悉的四字草书写在上头。 念君,速来。 忽而,赵钰面上微烫,这陆清梦说话怎地不能含蓄一点。若当真念就念,何必要直白写出来,平白扰了人的心思。 实在是可恶。 赵钰心中虽是这般想着,但仍是妥帖收好这一张拜帖,跟那两封书信放至了一起。 —— 陆清梦换上了一身新的衣裳,正是赵钰那日所穿的相似衣袍,一素白华衣袍,只是他这一身是双儿的样式罢了。 肩膀、腰间、手袖之处,都有差别,但远远看去,与赵钰那一身是一模一样。 腰间戴着一枚白玉,还有一根金丝线穿过的吊坠。 那吊坠正是白玉扳指,陆清梦甚是爱屋及乌,每时每刻需带在身上,哪怕这白玉扳指他戴不上。后干脆喊绣娘弄成了吊坠,好一起戴在腰间。 陆清梦坐在梳妆台前,三千青丝如瀑布垂散腰间,额尖有几缕细碎的细发垂落,他看向铜镜中映照出自己的模样,甚为满意。 转而,视线落到了右腿上。 陆清梦使了使劲,想抬起他的右腿,有一点吃力,但总归能抬起一些。 一双清亮的眼眸,在这一瞬间,暗淡了些许。 巧慧拿起木梳,给主子梳着头发,她动作放得很轻,怕力道重了扯疼了主子。 她轻声问道:“公子今日可要髻发?” “不髻。”陆清梦看向铜镜中的自己,道,“给我束发,就取那古玉如意发冠来。” 陆清梦可记得清楚,当日赵钰一身素白华衣袍、戴的是一枚通透墨绿的玉佩、冠的古玉如意发冠,他可不曾忘,谪仙般君子如玉是何模样。 待巧慧为他束上发,冠上发冠,陆清梦扶着梳妆台慢慢站直了身,双手敞开,宽长的袖袍顺势垂落。 他笑意盈盈道:“如何,这一身可好看?” 巧慧看着主子,真切道:“公子穿什么都是顶好看的那一个。” 好看,那定当是好看的。只是陆清梦要的不止是好看,他想要的是赵钰见了他这一身模样装扮,会是何模样。 他可期待得很。 陆清梦由着福元、保定二人搀扶着他走去茶厅,茶厅是陆府专门招待亲友会客之处,关系密切才会领人来茶厅议事喝茶。 茶厅内,陆清梦端坐在紫檀交椅上,食指的玉戒饰‘笃笃笃’的敲打着木扶手,一下又一下。 清脆的声音,传遍了安静的茶厅。 茶厅内一众奴仆皆垂首,不敢大声出气。 巧慧低着身子半蹲在主子腿边,给主子捏着右腿,时不时的按上一按。 “少爷,可要派人去赵府催一催?”巧慧轻声问道,她知主子是等得不耐烦了。 陆清梦沉住气:“不必。” 他且再等上一等。 一旁的茶桌,三三两两的茶奴取了上好的武夷山大红袍茶,忙着将茶饼放在微火上烤炙、捣碎、碾成茶末,再烧活水开始冲泡的几道工序。 茶奴提着茶壶,走到主子身旁的案几,沏了一盏新的茶水。 淡雅的茶香四溢,轻轻一嗅,是沁人心脾的馨香。 陆清梦端起青瓷茶盏,杯盖轻轻撇开茶沫,低头浅尝了一口。 没等来赵钰,反而等到武奇来报。 武奇:“主子,香料铺、布庄、茶杂货铺皆挂在刘元白名下,连近月在修建的酒楼挂的也是刘元白的名。但这刘元白乃是赵府的管家,跟赵家一路从京城来至府县,现正为赵公子做事。” “竟挂在管家名下。”陆清梦眼底带了一丝诧异,他实在是想不通。 赵钰已离京快两年,如今又来府县购置宅院,甚至修了不少时日,连这几间铺子都接管过来,酒楼都修建起来,没道理全挂在管家名下。 实在是不合常理。 若是为了科举,不入商籍,那为何不赴京赶考。 陆清梦不由得深想,去年分明是天子恩赦,准予各大有功名的学子再考科举,而赵钰又不曾涉及舞弊。 哪怕赵大人辞官返乡,也不影响赵钰远赴京城科考。 既不入商籍,又不去科举,陆清梦压下心中的疑虑,打算日后慢慢探寻明白。 继而茶厅又来一人,是赶着马车去赵府八人护院中的领首,成安。 成安同武奇一道半跪在茶厅中,大声报:“主子,赵公子身体抱恙,不便前往。” “身体抱恙,好一个身体抱怨。”陆清梦冷哼一声,‘啪’的一声,青瓷杯盏被他搁置在案几上,“我倒要去看看。” “成安,备轿去赵府。” “是,属下领命。” —— “少爷,少爷,不好了!” 书房内,赵钰堪堪落笔,就听到远远传来书川的焦急喊声,他有点不耐的皱起了眉。 看到书川急急忙忙的跑进来,他道:“又怎了?” 书川是一路从府正大门跑过来的,气都没喘匀,急道:“少爷,陆公子带了将近二十人,把我们府门给围住了!还说公子您身体抱恙,他特来看您,若是您不准他进,他就要强行闯进来。” 赵钰:“……” 手中的毛笔被他戳到了信纸上,将只写了廖廖几语的信纸再一次染成一团墨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信纸给折好,再一次压在砚台下。 赵钰头疼不已,这陆清梦为何总能做出他料想不到的举动。 当真、当真是有辱斯文! 但事已至此,人已亲自登府,又无恶意,赵钰只好见他一面。 “准他进来,吩咐门倌开门将人迎进来。” “是。” 眼见书川跑远,赵钰吩咐道:“书竹,将庭院中的亭阁收拾出来,喊厨娘把糕点、果茶一道备好端去。” “是,少爷。”书竹放下墨锭,小跑着出了书房。 赵钰站直了身,又理了理袖口的皱褶之处,抚平整,他低头看向了腰间,空荡荡的一片。 今日他未曾佩戴玉佩、香囊之类,又觉着这样直接去迎人,过于不好。 书房中只有纸笔、砚台这些,还有便是书架后,一堆的书册和话本。 他忽然想起来,书房中是有一个古香木檀盒,除去他装的孤本,还有一个香囊。 赵钰取来钥匙,轻轻往里一插,咔哒一声,古铜铸造的锁便开了。 古香木檀盒中,躺着一个香囊,绣着的金镶红宝石至今没失去好看的光彩,而香囊右角处,金丝绣线缝制的一字‘梦’,仍是引人注意去瞧。 赵钰拿起香囊,手指不断摩挲着‘梦’一字,心中暗自纳闷,真是怪了,与陆清梦都有相同的字。 但他没有深想,将香囊佩戴在腰间,给古香木檀盒上了锁,放回了原位。 香囊仍是散着他当年记忆中的淡淡木香。 赵钰跨步出了书房,时不时的低头看向腰间挂的香囊,他有意将那香囊有字的一面露出来,好叫陆清梦看清楚。 若是陆清梦问起,他说一句是意中人送的罢。 想来他说出这句话,陆清梦断不会再来扰他,与陆清梦谈生意尚可,可牵扯到情意上,那是万万不行。他与陆清梦素不相识,既无父母之命,又媒妁之言,实在是不好长久纠缠不清。 他是没什么,但对陆清梦名誉却有影响。 庭院中,亭阁内。 陆清梦早已坐至石凳上,府中的奴仆给他沏了茶水,上了两盘糕点,两盘果子。 “赵公子,愣着作什么?”陆清梦手撑住下颌,语气调笑道,“你倒是过来坐着。” 不说是赵钰愣在原地,连跟在赵钰身后的书竹也是暗暗吃惊。 陆公子怎地和主子那日穿得一模一样。 赵钰开始懊恼,早知不让这人进府,他就知陆清梦没怀着什么好心思。 竟穿着那日他去客满楼时,款式相似的素白华衣袍。 赵钰忽觉得脸热得很,分明是陆清梦穿着这一身,为何不自在的人反倒是他。 深感羞耻之意,面臊。 陆清梦这人实在是憋着一肚子坏水,不能与深交。 赵钰挥了挥袖袍,似想将热意都挥散走,他坐到陆清梦相对的石凳上。 他朗声问道:“不知陆公子今日登府,是有何要事相商?” “赵公子不是身体抱恙,出不了府。”陆清梦直勾勾的盯着赵钰,嘴角含笑道,“怎么,单是半个时辰的功夫,赵公子身子就恢复爽利了?” 赵钰清咳了一声:“恢复得差不多。” “陆公子究竟是相商何事,直说罢,不必拐弯抹角。” 陆清梦仍是不回赵钰,毫不掩饰的打量着眼前的人,上下来回的看。 亭阁处本不是谈事、议事的地方,若是请人去书房,赵钰怕二人相处时,陆清梦又会做出那日的孟浪之举。 但赵钰不曾想过,在亭阁处,周围还有一众奴仆候着,陆清一点都不遮掩。 石桌并不大,陆清梦偏过身子,想如那日一般,他伸长了手,只要赵钰不躲,他依旧能拽住赵钰的袖袍。 只是他还未碰到人,赵钰像是遭遇洪水猛兽般,猛地站起了身子,连往后退了两步。 赵钰沉声道:“陆公子,还请自重。” 陆清梦好笑道:“怎么,怕我吃了你?” “有道是陌上少年郎,满身兰麝扑人香。【1】”陆清梦声音愈发的绵软,还有一丝的清冷,他瞧见赵钰的反应,低低的笑了一声,“赵公子是丰神俊朗的少年郎,我不过是,情难自禁罢了。” 赵钰被陆清梦这一番直白的话语惊到,继而清冷的面庞上染上淡淡的霞红,他分外恼道:“陆公子,自重。” 陆清梦坐直身子,端起青瓷杯盏,抿了一口茶后。 “你除了自重二字,旁的再不会说了?赵公子是博学多才之人,出口成章,怎么对我反倒是不肯多言语。” 赵钰不欲再与陆清梦牵扯到这些事情上,他坐回了石凳上,但身子都离陆清梦远了些。 “陆公子有什么事还是直说罢,别再打趣赵某,赵某实在是面薄听不得陆公子调笑的话。” “我拜帖不是写得清楚明了。”陆清梦一字一句、轻声念道,“念、君,速、来。” “你……” 赵钰差点要甩袖走人,在拜帖写上这四字倒也罢了,怎地还要当真一众奴仆的面念出来,好不知羞。 陆清梦这人,是不知羞耻二字如何写的么。 分明是面对着他说的‘念君速来’四字,赵钰却觉得耳朵在发热,那细软清甜的声音好似萦绕在他耳边,时刻都挥散不去。 陆清梦道:“赵公子是脑袋糊涂到连这四个字也看不懂了么。” “你莫再说了。”赵钰压根拿这人毫无办法。 陆清梦哼笑一声:“那赵公子考虑得如何了?” 赵钰疑惑的看向陆清梦,不由得发问:“考虑什么?你是想我与谈浔阳街酒楼一事,还是……” 陆清梦直勾勾的看着赵钰,眼角的那抹泪痣勾得他变得无辜清魅。 只听他说道。 “自当是那日所说,若赵公子愿与我……” “陆清梦!”赵钰急忙打断,生怕那句话从陆清梦嘴中说出来,他声音冷道,“此话不要再说了,我赵某人绝不是这等轻浮、凤流之徒。” 陆清梦眨了眨眼,清声道:“我也不是。” 赵钰话语哽在心头,他差点就要将‘不,你分明就是’这话脱口而出,幸而忍住了。 他站起身,摆弄着腰间的香囊,有意想让陆清梦看见。 “赵某已心有所属,还望陆公子不要再三说出这些直白暗昧的言语,被旁人听去易浮想联翩。”赵钰状作思念,低头看向了挂在腰间的香囊,声音忽而变得深沉起来,“这香囊是赵某意中人所赠,他与赵某情投意合,只等有朝一日,赵某出人头地之时,便会迎娶他。” 陆清梦视线落到赵钰腰间的香囊,他只定睛一看,就瞧见了‘梦’一字和坠在上头的金镶红宝石。 只这一眼,陆清梦差点要大笑出声。 这香囊他如何不眼熟。 ‘梦’一字是他亲手所绣,金镶红宝石是他亲手所选,乃是他贴身之物。 更何况,这香囊是当年状元游街之时,他亲自掷于赵钰。不过他没想到,赵钰竟将这香囊留在了身边,他还以为那日赵钰同那些香囊、香包一道丢了。 陆清梦忍住笑意,故作疑惑道:“哦?你是说,这香囊是你意中人所赠,此话当真?” 赵钰略有心虚,但仍是坦荡迎上陆清梦的目光,肯定道:“自然,我好端端说假话来哄你作甚。” “不哄我,那便是真话。” 赵钰见陆清梦信了,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只要陆清梦不说些令他脸红心跳的撩拨之语,他还是能跟陆清梦好好坐下来商谈的。 对于陆清梦的经商之才,天赋异禀非常人,赵钰对陆清梦的欣赏只增不减。 陆清梦的指尖不断摩挲着青瓷杯盖,他抬起了头,那双眉眼似柔水般多情,眼神如珍珠润亮。 只听他声音带着一点水雾润透过的微哑,显得分外撩人:“我不知何时,竟成赵公子的意中人。” 赵钰先是被陆清梦的嗓音扰得心直乱跳,他平复好呼吸,才听明白陆清梦说的话。 他惊道:“你莫要胡说,我不曾说过这句话。” “方才不是你说的?”陆清梦挑起眉眼,直直的看向了赵钰,红润的指尖指向赵钰腰间的香囊,“这香囊,你猜为何写的梦一字。” “你再猜,状元游街那日,站在雅间投掷这香囊的,又是何人?” 第27章 陆清梦接二连三的问话, 快要将赵钰砸得脑袋昏聩,赵钰下意识的松开香囊,连连往后退了三步。 “诶。”陆清梦喊住人, “再退就要踩空了。” 赵钰不敢低头去看腰间挂的香囊。 分明在一炷香之前,他还拿这香囊为由,想绝了陆清梦的纠缠之意。不怪他, 实在是陆清梦太为难缠,他是如何都招架不住。 为何、为何,这香囊竟是陆清梦的。 此时, 赵钰终于明白香囊的‘梦’是谁的名, 又知那日状元游街时,掉在他怀中的香囊是何人所投。 皆是他眼前之人,陆清梦。 那他方才所说的话, 岂不是……赵钰表情逐渐僵硬,耳畔嗡嗡的响着,与陆清梦的对话一次又一次的在他的脑海重现。 赵钰忍不住闭上了眼。 只觉得此刻羞得无地自容,他恨不得没长耳朵听到那些话, 又恨自己一时脑袋糊涂说出那些话。 好半晌儿, 赵钰对上陆清梦似笑非笑的眼神,面庞好似被烈阳烤炙得火辣辣。 他有些慌乱的移开了视线, 耸兀的喉结滚了滚,声音略有些干涩道:“陆公子怕是认错了香囊。说来甚是巧, 赵某意中人名中也有一个梦字,他素爱缝绣香囊、丝帕,又总习惯在绣好的制品留下他的名。” “诸多相似之处,才让陆公子看岔了眼。香囊皆有相似之处,仅凭一眼观之, 想来认错也是人之常情。” 这一番话,说得陆清梦都要轻信了。 陆清梦‘啊’了一声,眼里的笑意不减,手仍是指着那香囊:“既是说我一眼看错,那赵公子不妨解下香囊,交由我细细观之。如此,总不会认错了罢。” 赵钰:“……” 他要如何解,这香囊断不能给陆清梦。 “望陆公子谅解,赵某意中之人脾性古怪,容不得亲手缝制的香囊交由旁人。” “好一个脾性古怪。”陆清梦冷声道,“赵钰,你那意中人如何来的我陆府金镶红宝石?此物乃是陆府独有,难不成赵公子所说的是鼠窃狗盗之徒。” “赵公子睁开眼仔细瞧瞧,金镶红宝石上可是刻着陆姓。若赵公子意中人再姓陆,可真说不过了罢。” 赵钰心中一惊。 香囊他一直收在木檀盒中,极少打开,哪里会知金镶红宝石还刻着姓。 “书竹、书川,你们先退下,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踏进亭阁半步。” “是,少爷。” 一众奴仆退下。 陆清梦抬起头看了一眼赵钰,随后摆了摆手,叫跟在他身后巧慧等众人一起退去。 亭阁内,只剩赵钰、陆清梦二人,无一人说话,气氛忽而变得安谧雅静。 二人对视良久,眼神都好似要在空气黏在一起,交缠得不清,仿佛下一刻要绽出火花。 赵钰先一步移开目光,解开腰间的香囊。他仔细打量了一番,亭阁内的光线不错,只一眼就看到金镶红宝石上刻的‘陆’。 香囊却是如陆清梦所说,一言不差。 赵钰拿着香囊,只觉握住千斤巨石,沉得他快要拿不住,他极快的将香囊放至陆清梦眼前。 “物归原主。” 陆清梦瞥了一眼香囊,冷哼一声,没伸手去拿,语气更为咄咄逼人:“怎么,赵公子又承认这香囊是我掷于你的?变卦的功夫倒是快,那为何先前不晓得识趣些。” “是我的不对,不该随意捏造个由头哄骗陆公子。”赵钰听多陆清梦大胆的言语后,竟习惯不少,他整了整衣袍,坐回到石凳上。 赵钰声音清朗温润,如美玉温言:“先前那番胡言乱语,还望陆公子别放心上。赵某心中焦虑,一时乱了方寸,口不择言。” ‘笃笃笃——’ 石桌被敲出沉闷的响声。 赵钰视线不由得落在那凝脂白玉的手,戴着通透墨玉的玉戒饰,一下又一下的敲着石桌。 又恍然回到那日,温热的触感。 “你坐过来。” 一句话打断赵钰的神思,他拒道:“尚不可,你我之间还是保持一段距离为好。” 陆清梦秀眉一挑,指尖摩挲着石桌上的香囊,哼笑道:“不是说我是你的意中人,挨着我坐又怎么了?” 又听陆清梦谈起这事,赵钰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口气。 “陆公子莫要再拿此事打趣我,我既知诓骗了你,又已向你坦言,何必揪着这一事不放。” “我偏要。”陆清梦轻笑了一声,眉眼弯弯,“我这人脾性最为古怪,偏要逗着你玩。” 笑眯眯的,好像一只得逞的小狐狸。 赵钰不由得想到。 还没等赵钰出声,陆清梦忽然说出一句话。 “我答应你。” 此话一出,赵钰先是愣住,随后意识到陆清梦是在说何事。 赵钰坐直了身子,重新给陆清梦沏了一盏新的茶,倒至茶盏大半满,他将茶壶放于原处,缓缓开口道。 “不知陆公子打算争几分利。虽是开在美膳食楼旁,是抢了你的客源,想借由陆家的名号在府县站稳脚跟,但也是想同陆公子好好一谈。我开的酒楼与陆家名下的酒楼差异之处甚大,不接贵雅之客,不设雅间。至于详尽是如何,若陆公子与我合作去官府签契画押,我尽一一告知。” 陆清梦思虑半刻,沉吟道:“倒是有点新鲜,但不设雅间、不接贵客,只迎平众,一月可盈利几两,抵得过美膳食楼雅间贵客一日赏金?” 赵钰似是笃定:“陆公子怎就断定抵不过。” 说罢,他又多添上一句。 “多让几分利,也可。” “好啊。”陆清梦勾起唇角,端起青瓷茶盏,浅尝了一口赵钰亲自倒的茶。 茶一般,但滋味不错,全是依借倒茶之人。 茶盏被陆清梦搁置在石桌上,他淡然道:“你三我七。” 赵钰未料到陆清梦一开口就要占七成,剑眉微皱:“你当真是诚心想和我合作?” 他一开始打算三七分成,是他七、陆清梦三,后又改了主意,五五分成最为妥当。 在府县,陆家的影响是不容小觑。 “我自是诚心的。” 陆清梦声音清清冷冷,尾音却稍稍上扬,带了一丝勾人的魅:“若是你从了我,一九分成,我一你九。” “这诚意可够了?” “陆清梦!”赵钰提高了音,为何陆清梦能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这句话,他根本招架不住,“我存了心思想好好与你商谈,你何必三番五次撩拨,对你我都没甚好处。” 赵钰此时才理解那句,秀才遇兵、有理不清。 书中学来的巧言善辩,如何能说得过陆清梦三言两语的直白谈情又说爱。 跟蛮徒子又有何差。 陆清梦一双黑眸澄澈如清水,他笑道:“你恼什么,我何曾不是与你好好商谈。” “丹心寸意,赵公子又可知?”陆清梦缓缓道,“浮世有三千,我之爱为三。日、月、卿,日为朝,月为暮。” “卿为朝朝暮暮。”【1】 话音落,忽一阵清风起,拂过赵钰、陆清梦二人的面庞,连带着发尾清扬。 赵钰脑袋只一瞬间,都为空荡荡的。 心中百爪挠心,须臾之间,好似恍如隔世。 阳光倾斜透了进来,陆清梦背对着日阳,脸庞反而让赵钰看不清晰,但那双黑眸愈发的透亮。 如水珠般晶莹剔透。 像一颗水滴,不偏不倚的坠落进赵钰的心湖,融进湖面的那一刻,心湖掀起滔天巨浪,汹涌不已。 久久不能平静。 赵钰狼狈地躲开陆清梦的目光,嘴巴张张合合数次,好半晌儿,才从喉间挤出一个音。 “嗯。” “赵公子……”陆清梦伸手,想去拉住赵钰的袖袍。 赵钰猛地站起身,低声道:“赵某还有要事要处理,恕招待不周,陆公子若是无事便尽快回府罢。” “赵钰!”陆清梦一时怒意横生,他话已说至这份上,这呆子竟还躲着他,难不成是书读多了,脑子也给读傻了吗?! ‘哐当——’ 青瓷杯盏被陆清梦一手扫到地上,亭阁内到处是残渣碎片。 陆清梦冷笑:“今日你不给我个说法,酒楼一事再无谈法。我倒要好好看一看,得罪了我,在府县之内,你那古韵食府能撑得住几日。” 见陆清梦发怒,又说这些狠话,赵钰有些头疼,为何陆清梦步步紧逼,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他只觉得脑袋炸得很,耳边嗡嗡作响。 杂乱的思绪尚且未理清,他要如何给出说法。 赵钰只以为陆清梦说的是气话,回了一句:“商大不过官。” 是不想陆清梦一时气上心头,真要毁了他的酒楼。 “商不大官,好一个商大不过官!”陆清梦不由得哈哈哈大笑,抬眼看向赵钰,“你可忘了这是在何处,若是在京城天子脚下,我恐有忌惮。但在府县,何人敢拿我陆家来开刀?” “赵公子不妨试一试。” “我陆家为大晟鞠躬尽瘁百年,得先帝免死金牌一枚,府门牌匾乃是昭烈太宗帝亲赐。” 他何时说要对付陆家。 赵钰愈发头疼,他道:“陆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先听我一言……” “呵,敬酒不吃吃罚酒。”陆清梦眼中戾气不减反增,直接打断了赵钰的话,“本公子不想听。话撂在这处,今日你若是不从,那就怪我手段粗暴。” 抢人进府,又何尝不可。 说罢,陆清梦大力扯掉腰间的金丝线,他抓起白玉扳指,狠力扔到赵钰身边。 白玉扳指在地上滚了滚,最后在赵钰脚边停下。 赵钰才发现陆清梦竟是一直将那白玉扳指戴在腰间,顿时,心突颤了一颤。 第28章 “陆公子。” 赵钰温声喊道, 奈何陆清梦气如山涌,没分给赵钰半点眼神。 茶盏碎、玉盘破。 亭阁外五丈之远,成安、成武等人目光全集聚在亭阁内的主子身上, 只待主子一声令下,瞬息之间就能冲进亭阁将与主子争执的人拿下。 赵钰无法,只好拾起滚至他脚边的白玉扳指。 白玉扳指取于沛阳城生产的玉石, 一年一产,每年需花费大量的劳力财力去采掘玉矿石,经由锤炼、打磨等工序, 将其废杂的角料去除。 玉质温润透亮, 犹如肤白凝脂。 乃是玉中佳品。 赵钰特寻了京城几十年手艺的老师傅,将一块白玉雕琢成了扳指,刻以浮雕, 是为雌雄双鹿图案。 非百斤锤、千斤石不可破,坚硬非常。 赵钰勾起金丝线,白玉扳指吊在空中晃荡了几下,他细细端详几眼, 并无破损之处。 正当赵钰想收起白玉扳指时, 对上了陆清梦幽幽的眼神。 “怎么,给了本公子的东西, 还要偷拿回去?” 赵钰道:“我替你捡起来。” 这白玉扳指确是他亲口所说,送于陆清梦, 如今他是没有拿回来的道理。 见陆清梦肯与他说话,赵钰以为陆清梦来气快、消气也快,他往前走了几步,将白玉扳指放至陆清梦身前。 他声音润朗:“陆公子若是喜欢,那收好才是要紧, 可别像这次一般,脾气上来就要拽掉砸到地上。” “怕来上两三次,这白玉扳指就像一地青瓷残渣碎片一样,四分五裂。” 陆清梦垂眸看向石桌上的白玉扳指,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指尖微弯勾起金丝线。 白玉扳指再一次晃荡在半空中。 陆清梦仰起头,眼神何其无辜、莹润:“我坐着无法系,站着更系不好。既是要我收好,那赵公子替我系好在腰间罢,你知我腿脚不便。” “如何?” 赵钰对上陆清梦的眼神,眼角那抹泪痣吸着他的目光,使他忍不住去盯着看,在他眼前晃悠,不知为何喉间变得干咳。 忽而,口干舌燥起来。 他急忙偏过头,耸兀的喉结滚了滚,他微不可察的咽了一口唾沫,嗓音有些微哑:“不可,此事过于亲密,还是让陆公子贴身丫鬟来罢。” 陆清梦将金丝线勾紧,白玉扳指被他紧攥在掌心,他朝赵钰扬唇一笑,唇边展开了一抹浅浅的笑容。 本来他打定主意要将赵钰强行掳回府中,但现在好像有了更好的法子。 今日他来,决计不能白跑一趟的,他从不做赔本的生意。 赵钰见陆清梦唇角荡漾着笑意,露出了小小的两个梨涡,以为陆清梦认同他的说话。虽心中有诧异陆清梦怎么突然变得好说话,但他不疑陆清梦会生出什么坏心思。 “我去喊他们过来。”赵钰转身打算走,被身后的陆清梦喊住。 赵钰不解的回过头,只见陆清梦扶着石桌站了起来。 下一秒,陆清梦便松开了手。 他右脚是跛的,常年用不上力,早就废掉,稍一不注意就能摔倒在地。 而陆清梦暗自使了劲,手故意用力撑了一下桌面,看似他是没站稳,实际却是故意借力。 陆清梦身形晃了晃,右腿使不上力,身体无法维持平衡。 眼看着陆清梦要向前栽倒,地面又是一地的青瓷残渣碎片,若是跌倒在这上头,后果不堪设想。 赵钰瞳孔震缩,他顾不上多想,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冲上前去扶住陆清梦,甚至使了力气拽住陆清梦的腕间。 不想让陆清梦在他眼前硬生生跌倒,不想被残渣碎片刺得鲜血淋漓。 而陆清梦跌进了赵钰怀中。 感受到怀中温热的躯体,赵钰霎时全身僵硬,一股淡淡的木香,隐隐约约的散出来扑进他的鼻腔中,是和香囊同一种味道的香。 似木雅,又馨香。 赵钰的双手虚撑在半空中,离陆清梦的肩半尺之远,丝毫不敢多动一步。 ‘砰砰砰——’ 赵钰能清晰的感受到心脏在剧烈的跳动,不受他控制的跳。 他的呼吸沉了沉。 陆清梦贴着炙热的胸膛,感受着耳边的心跳声,头顶是赵钰紊乱的、灼热的鼻息。 唇边浮起了笑,像是得逞了般的坏笑。 他装作受了惊般,紧紧拽住赵钰的腰间金带,声音何其委屈:“赵公子,你打算什么时候松开我?” 话音一出,赵钰猛地惊醒过来,脑海恢复了清醒,分为懊恼方才的出格举动。 “嘶,好疼。”正当赵钰要松开人时,陆清梦吃痛的发出声音,听着好不可怜的模样。 赵钰又僵硬着身子,一动不敢动,生怕动作稍大了一些就扯疼怀中的人。 “赵公子,你低一下头。”陆清梦带上了一点哭腔,似慌乱又似疼痛,“我脖颈好疼,好像被什么东西划到了,是不是出了血,赵公子快替我看一看。” 脖颈出血不是小事,稍有不慎是能丢了性命。 赵钰立刻低下了头去看。 猝不及防的,温热的、润软的东西贴上了他的脸侧,鼻尖萦绕的是淡雅木香,能将人温毙其中。 “你……你、我……”赵钰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耳旁拂过陆清梦急促的呼吸声,赵钰面上起了薄红,耳垂红得滴血,心中更是掀起滔天巨浪。 陆清梦,亲了他。 赵钰整个人都呆愣住,脑海之中,是一片空白。 “好香啊。”陆清梦声音既轻又柔,“赵公子,你好香。” “轰——” 赵钰只觉得脑袋要炸开了锅,嗡嗡的响。 为何,为何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分明陆清梦一刻钟之前,还扯了白玉扳指丢到他脚边,甚至怒意冲冲的要他给个说法。 怎么就亲上了。 多年来养成的君子之礼,今日全要毁于一旦。 他同那些街头浪荡好色之徒又有何差别,光天化日之下,他竟毁掉了一个未婚双儿的清白。 哪怕是不小心而为之,但却是他先靠近了人,又将人搂在怀中,还……还与陆清梦有了肌肤之亲。 陆清梦扯了扯袖袍:“赵公子,可该回神听我说话了?” 赵钰回过神,根本不敢对上陆清梦灼热的眼神,他将人扶着坐到石凳上,他则远远的站至在亭阁外。 陆清梦被赵钰这一连串的动作给气笑了,他声音有点发冷:“打算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你睁眼看一看。”陆清梦指向远处侯着的两波人,道,“他们是你的奴仆、下属,跟随你多年,亲眼见你与我搂抱在一起,却不对我负责,心中该如何想。还是赵公子压根不怕今日之事往外传。” “我的名誉可就不重要了?” 赵钰喉间发紧,他并未料想过会跟一个未婚双儿有牵扯,更加未想过会轻薄了人。 他嗓音发哑:“陆公子,可容我再想想。” 实在是太乱了,脑海像是炖了一锅杂乱的粥。 陆清梦不由他,声音愈发冷冽:“难道说赵公子读书十几栽,那些礼仪经教都读进狗肚子了罢!既是大雅君子、知礼义廉耻,又何故作出这般模样?你自是轻薄了我,辱了我的清白,定是要负责于我。” 痛处,陆清梦可太懂拿捏。 一番话下来,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全冠在赵钰身上,就是想逼着赵钰做出选择。 赵钰屏息凝神,深呼了一口气,冷静道:“我赵某绝不是这等人,是赵某做错的事,定不会辜负了陆公子。” 今日一事,发生得太快,他一时之间招架不住。 二十一年来,赵钰从未有过情爱、成亲之事的想法,他的抱负是为赵家挣功业、以耀门庭,后又变为遵父亲遗愿,撑起一家之责,为妹妹立身。 何谈去接触情情爱爱。 他嗓音低沉:“陆公子可否给赵某一些时日,届时定会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 陆清梦敛了怒意神色,转而看向了自己的右腿,眸色暗淡下来。 “怕不是托辞。” 声音如绵延不断的秋雨,带着几丝凉薄的湿意,更多的是哀怨之意。 “我知晓,像我这般破败的身子,生下来就身患残疾,需有人左右搀扶才可行走。如赵公子风光霁月的谪仙人物,嫌弃了我也属正常。” “我不怨你。”陆清梦垂下眼,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但赵公子不愿,我清白不再,此生怕是要落得一个孤独终老的结局。” 赵钰急道:“断不是。” 他向前走了几步,离陆清梦近了些。 “我并未嫌弃过你身有腿疾。陆……” “喊我名。”陆清梦突然打断赵钰。 赵钰甚是不解的看向陆清梦,怎么转到了喊名一事上,他发觉陆清梦这人,想一出是一出。 总叫人出乎意料。 “你若喊,那我等你想清楚再来找我,我不再逼着你。” 赵钰顿了顿,启唇,温润的声音响起。 “清……清梦。” “嗯。” 陆清梦满意了,嘴角浮起了笑意,眼底笑意更盛。 他不打算将人逼得太紧,逼得急了,反而适得其反。而他不信,赵钰当真对他一点心思都没有。 福元、保定二人过来扶着陆清梦,陆清梦临走之前,还不忘回头对赵钰言笑晏晏:“我在府中等着赵公子,何时想清楚了,何时来找我。” “恭候赵公子大驾。” 赵钰怔怔的坐在石凳上,而他的手边是那香囊,陆清梦并未拿走。 他将香囊拿起,抓在了手中。 四五个奴仆跑了过来,收拾着地上的一片狼藉。 书竹跟在赵钰身边多年,一直随身伺候着,他最清楚主子最在意的是君子守礼。 可……可如今,他确是真真切切看见主子同陆公子举止亲密,且主子近来总是愣神,多半是因着陆公子这人。 “少爷,可要去醉满楼买一壶酒?” 赵钰应声:“嗯,买上三壶。” 酒可醉人,可解一时的愁绪。 第29章 七月初五, 出伏。三伏尽,立秋将至,晨起时已有朝露, 略带些微湿意。 卯时末刻,朝阳初升。 晨曦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木窗淌进了屋内。 赵钰穿了一件如雪白的里衣,只随意披着外袍挡住朝露湿凉, 他眉心自打踏进书房就未舒展开过。 案桌上的烛火被书竹吹灭。 天已大亮,自然是不需要再点着蜡烛。 而赵钰右手旁,堆了大概三十张书信纸, 全是废掉的纸稿, 多的是写了半页的字,少的只写寥寥几行字。 更有一张,是赵钰写得最满意的, 末了落笔时惊觉处处不妥,提笔沾墨就将那书信纸画上几道粗粗的竖线。 一张书信便废掉,被赵钰压在最底下。 书竹在一旁研墨,低着头呼吸都不敢大喘, 唯恐扰了主子的思绪。 但主子今日又极为奇怪, 天未曾亮,披了件外袍就来书房开始写信。 可他细想, 关于陆公子,这事又不奇怪。主子年已二十一, 头一回遇上心仪之人,情窦初开,难免做出一些不符往日行为之事。 譬如现在,主子写了半个时辰的信,连一封都没写出来。 一张书信纸再一次被赵钰拿起, 放到他右手旁的一叠书信纸中。 赵钰站至案桌前,看着新的一张空白书信纸,手中的毛笔迟迟未落下,纵使心中有万千情绪,最后汇至笔尖时只有寥寥数语,言语甚是匮乏。 他无奈的叹息一声。 又状作懊悔似的摇头,好似在为自己的行径自嘲一般。 窗外的光透过木窗落了进来,恰好有一束光照在了案桌最左的宣纸上。 宣纸只写了三字,陆清梦。 赵钰眼神微怔,盯着那三字有点移不开眼,神思好像又回到那日,炙热、温软的唇贴在脸侧。 只短短一瞬。 总像散不去的薄雾,不会太浓、不会太浅,恰好的出现在近日的某个节点,丝丝缕缕的勾缠着他,将他脑海扰得一团糟。 赵钰垂下眼,低声道:“他当真是对我起了心思,还是一时的贪欢。” 又或是贪恋他这一张脸。 赵钰自是有听闻,陆家的公子独爱美人,与蜀国孝景公好牡丹有过之而无不及。 书竹连忙道:“少爷世无双,玉树临风,是才华横溢的英俊少年郎,姑娘、双儿多看公子几眼都是要沦陷其中的地步。陆公子在京城就见过少爷,缘分不浅,在府县又得相遇,是月老都斩不断的缘分呀。” “陆公子是双儿,却能够亲自登府来找少爷,抛下了双儿矜持的脸面,足够表明陆公子对您的情意。” 书竹将心中所想都讲了出来。 主子不曾接触过情爱,不了解姑娘、双儿属实正常。他跟在打小跟在主子身边伺候,更明白主子的心思。 孝期一过,府中定是会添一个少君。 赵钰将书竹最后那几句话在心中来回的念。 是了,陆清梦一个双儿能丝毫不掩盖对他的情意,无论是私低还是明面上,都如出一辙,断没有因着要戏耍、一时欢喜来赌上自己清白的道理。 那日亭阁时,他乱了阵脚,事后才反应过来陆清梦使的坏心思。 故意摔倒,故意跌进他怀里,又故意……亲了他。 思及此,赵钰脸微热。 他提起笔开始写信,这一回,他没再重新拿来新的书信纸来写。 一炷香时间毕。 赵钰落了尾,在最后添上自己的名。 他将毛笔搁置在砚台上,拿起写满了的书信纸,他从头到尾念了一遍,确认并无出错,也没有什么不妥当之处。 待书信纸上的墨水痕干后,他对折好,装进了信封中,交由了书竹。 赵钰特意吩咐道:“一定要等明日我离府后,再派人送去陆府。” 似乎是想起陆清梦的性子,他顿了顿:“若是他亲自登府,就请他进府喝茶吃些糕点。酒楼不是有一道是新研究出的糕点方子,喊厨娘做来给他尝尝。” 案桌上,还有一个红漆描金的小木匣,是这几日赵钰备好的,一直放在这处。 小木匣里是一枚玉佩,对赵钰而言意义匪浅,乃是母亲交由他的,他一直好好的收着。 母亲说,若是有了意中人,就将这玉佩送于那人。 玉佩赠意中人,是为定情信物。 虽说时候尚早,他与陆清梦认识不过短短时日,成亲的时日也要一年之久,但他和陆清梦有了肌肤之亲,陆清梦对他的情意不浅。 他对陆清梦是有欢喜之意,现认定陆清梦是他未来的夫郎,并没有出格之处。 等处理好酒楼后的事情,他需得登门拜访陆清梦的双亲。 “这木匣。”赵钰略微有些紧蹙的眉头松了几分,神情有点不自然,“倘若我离府这一段时日,他来找我,你把这木匣交给他。” “就说……”赵钰沉吟片刻,“还是什么都别说罢,告诉他看一看木匣最底一层。” 说完,赵钰表面上维持着风轻云淡,耳垂却露出了淡淡的红。 但书竹听着主子的吩咐,低着头收好书信,并未注意到主子的异常。 书房内的奴仆都远远候着,不敢往这边瞧。 —— 陆府,梨花苑。 院子小厅,荆丽玉、陆清梦二人用着午膳,身旁是四五个伺候的小丫鬟。 安安静静的,只听到碗勺轻轻碰撞的声音。 陆清梦端起青柚莲花瓷碗,舀了一勺虾鱼肚儿羹,吃进嘴中,鲜美的味道瞬间侵占他的味蕾。 “今日的羹汤厨娘做得不错,娘您喝一碗。”陆清梦放下瓷碗,道,“给夫人盛一碗羹汤。” 一旁的小丫鬟即可取了瓷碗,盛了小半碗虾鱼肚儿羹,小心端到荆丽玉身前。 “夫人。” 荆丽玉将筷子搁置在品瓷小碟上,喝了几口小丫鬟递来的茶水,漱了口后吐进漱孟中。 她擦了擦嘴,才端着瓷碗喝了一口羹汤。 只是她喝不出来什么滋味,都觉得没有味道。 陆清梦无奈的笑了一下,执起公筷夹了一块西湖醋鱼,放进荆丽玉的碗中。 “娘,府中就您我二人,有什么事要埋在心中说不出来。”陆清梦秀眉一扬,轻声道,“难不成娘想爹了?爹才离府多少时日,少说也得九月初回府。往回爹出远门时,也不见娘到茶不思饭不想这一步。” “若真是这般,我写上几封信,派人快马加鞭赶去北方,好催着爹抓紧处理好事情回来陪您。” 单是他吃上一口饭菜,娘就要望他一回,他想不注意到都难。 娘不肯说,那只能他先开口来提。 荆丽玉朝儿子嗔怒道:“我何时说过是想你爹了,你这孩子,尽说些不着调的话。” 她与陆弘盛是青梅竹马的情意,少时夫妻,又恩爱多年,她早已习惯陆弘盛有一段时日会往外跑,但总归大多时候是待在府中。 忧心的,自当是另一事。 陆清梦轻言浅笑道:“娘您倒是和我说明了,可别叫我再乱换猜疑,我不是爹,由我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娘的心思。” 听到儿子都说出这番话,荆丽玉不好再将疑惑埋在心中。 她放了瓷碗,语气有点倦怠:“府县近日传了一些不好听的言论。” 荆丽玉眉心染上了忧愁:“前段时日我未出府,只顾着宅院这点琐碎之事,倒把你给忘了。不曾过问你近日去了何处,见了何人,与旁人又做了什么。” “张夫人、萧正君来找过我。” “哦?”陆清梦语气淡淡,舀了一口羹汤喝下,才道,“是府县出了什么有趣的事,还要特来同娘说一声。” “清梦。”荆丽玉正色道,“娘是在同你认真说话。” 陆清梦放下青柚莲花瓷碗,身旁的小丫鬟即可递来茶水供主子漱口,另一边是小丫鬟端着漱孟。 他喝了茶水,漱了口。 巧慧取了丝帕,伺候着主子擦净了嘴,低声喊着在周围伺候的小丫鬟、奴仆退下。 “娘说罢,想问什么便问,我没什么要紧的事瞒着您。” 荆丽玉攥紧了手中的丝帕,试探地问道:“你可是有了意中之人?” 陆清梦‘唔’了一声:“确是。” 闻言,荆丽玉捂住胸口倒吸了一口冷气,她道以为张夫人、萧正君所说是听信了府县传出来的流言蜚语。 不曾想,竟是真的。 如若是真的,那……那些似真似假的闲言碎语,岂不是多半是真。 荆丽玉问道:“你真去了客满楼,与那人留在雅间不说,还将一众奴仆赶出去?你们二人在雅间呆了多少时辰,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前阵子出府,带的武奇、成安他们,同是去了那人府上,还在府门前扬言要将人绑回来?” “娘……”陆清梦有些无奈,想也不用想外头那些传的流言多难堪,怎么偏巧就被娘全听了去。 荆丽玉声音有点沙哑:“你告诉娘,是也不是?” “是。” “陆清梦!”荆丽玉难得动了怒,颤抖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冷茶,才冷静了些,“你可还记得你是双儿。” “都是你爹把你惯坏了!我儿明明是娇软的双儿,合该安安心心被娇宠着呵护长大,偏要出门抛头露面,平白受那些人嘴舌。” 荆丽玉想起来就觉得心痛,那些人骂着她的儿,何尝不是在一刀一刀往她心窝子上戳。 她忍着泪:“清梦,为娘就算是想要你早日成亲,那也得好好相看人家,三书六聘一样不能少。你是双儿,可知最要紧的是清白二字。” “是不是那人哄骗了你,不然我儿怎会做出这等糊涂之事。” 陆清梦一见娘哭,他就头疼,他赶忙起身想坐到娘身边,但反被荆丽玉按住了手:“你赶紧坐着,要是摔了怎么办。” 若不是儿子跛脚,早寻得一位如意郎君,怎会苦苦蹉跎到二十四,还遭遇了这一事。 陆清梦轻叹了一口气:“娘,您莫要想多了。外人传的那些您也全信,我岂是能随意被哄骗失身的人,又不是张家二小子的蠢脑袋。” “您信外人,还是信我?” 荆丽玉用丝帕拭去眼角的泪,声音还带着柔意:“我儿天资聪颖,定是信我儿。” “既是如此,此时娘可别再管了。我好不容易相中一人,娘要是再棒打鸳鸯一手,往后可是要我孤独终老。”见荆丽玉欲开口反驳,陆清梦又道,“我心中拿准了主意,他一个呆书子,不会占我半分便宜。” 陆清梦鼻子发出一声冷哼:“克己复礼,他可比娘还要……守规矩。” 幸好他收得住嘴,不然迂腐二字一出,娘少不了哀怨的看着他。 荆丽玉喃喃:“是吗。” 原来还是她想得太多。她总觉得儿子是双儿,会被玷污了清白,受了屈辱。 “少爷,少爷!赵府派人送信来了,专门给您的!” 第30章 “赵府来的信?”陆清梦眉稍微微向上挑起, 看向奴仆高呈于头顶的信封,眼眸中闪过一抹笑意,他伸出手, “拿来我瞧瞧。” 竟是给他写了信么。 他还道赵钰要寻个什么借口由头,躲他一阵子。哼,倒也不是书读傻了, 要再跟他扯什么君子守矩、繁文缛礼,他那日所言,要将赵钰绑回府中不是说笑的。 奴仆送完了信, 跟夫人少爷道安后, 站起身往后小步退了出去。 巧慧双手将信封递给主子。 陆清梦接过信封,先是看了一眼,没什么特别的, 普通的信封纸壳。唯独不一样的是,正中写着一行小楷书,矫若惊龙。 ‘清梦 亲启’ 他忍不住捏了一下信封的右上角,轻哼了一声, 还没忘那日说的话。 也不知, 这信中的内容是什么。 信封没糊上,封口只折了一下, 能够轻易打开看到里面所写的信。 信封还未打开,陆清梦一抬眼, 对上娘分外热切、探究的眼神,他手一顿,随即将信封收进袖兜中放好。 荆丽玉擦了擦唇,柔声道:“既是那人送来的信,一道念出来, 好让娘也听听究竟写了什么。” “藏着掖着总归不好,向娘道清楚,了解这赵钰是为何人,悬着的心才能落地。近日被你和赵钰二人的传闻闹得心慌,往后少不得吊起一颗心,时时惦念着你。” 陆清梦还不清楚娘的心思么,无非是心生好奇,想看一眼他手中的信。 他低眉一笑,黑眸中盛满了清浅的笑意,唇角的梨涡微陷:“以后有的是机会让娘了解清楚,不急于一时。待过段时日,爹回府之后,我再将他带回来给爹娘认识还不行么?” “不成。” 闻言,荆丽玉立刻道,插在发髻的金钗凤尾穗珠随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了一下。 她眉心拧成了一团,丝帕都被她攥紧:“他以什么身份登府,名不正言不顺,娘不准你带他来。” 半点诚意未曾拿出,叫她怎么放心将清梦交给赵钰这人。再多好的说辞,那也是清梦嘴中说出。 欢喜之人,说话偏袒最正常不过。 荆丽玉道:“给我看看那信。” 到底是什么神仙妙人,还是光会耍嘴上的油腔滑调,亦或尽是哄姑娘、双儿开心的甘言蜜语。 “娘,他单写给我的信,怎好叫旁人看去。”陆清梦理了理袖袍,将信封装得更深了些,“若是被他晓得,往后可还敢写信给我。” 陆清梦语气软了些:“您年轻时和爹总有些话,是私下里说的。我与赵钰自然有些话要避着外人,不好叫第三人听见、看见。” 荆丽玉:“……” 这孩子,怎么还扯到她与老爷身上。 陆清梦说罢,执起公筷夹了两三筷素炒净菜到荆丽玉碗中,而后洗净了手,由着巧慧伺候他擦干手。 “娘,您慢慢用膳,我已吃得差不多,先回院里歇息。”陆清梦招了招手,候在外厅的福元、保定二人旋即小跑过来。 他们低低的弯着腰,小心搀扶着主子起身。 看着儿子远去的身影,荆丽玉深叹了一口气,夹起一筷素炒净菜吃了一口。 心中仍是郁闷得很。 纵使晓得儿子有成算、有主意,断不会轻易被人哄骗了去,但她哪里放心得下。 再如何厉害,也是未成亲的双儿,总是吃亏。 荆丽玉声音沉了沉:“祝雯。” “奴在。” “去查一查这赵钰是何人,越详尽越好,为何来府县,何故跟少爷扯上关系的,一一查清了。” 祝雯是她的陪嫁大丫鬟,多年来尽心尽力伺候着她,最懂她的心思。此事交由祝雯来处理,荆丽玉最为放心。 祝雯低低地应了一声。 —— 院落。 陆清梦半倚着美人榻,小茶桌上摆着一个鸟笼,鸟笼中正是白鹦鹉。 午膳后,正是适合午憩的好光景。 白鹦鹉被奴仆喂得圆滚滚的,羽毛光亮丰满,尤其是小肚子胖鼓鼓的,可见中午吃了不少谷子。 它抵不住困意,爪子紧紧抓着横杆,眼皮慢慢的闭上。没过多会儿,竟睡着了。 惹得陆清梦刚坐下不久,跟着泛起了困意。 陆清梦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溢出了泪珠,打湿了那一抹泪痣,额外多添了几分妖冶。 可惜无一人欣赏。 他强撑住困意,把信看了才最为要紧。 陆清梦坐直了身,将那一页信纸展开,满满当当的楷书写在上头,字里行间都透着股一板正经的意味。 “小迂腐。” 年纪比他小,倒是古板得很。 陆清梦聚神,开始慢慢地看信中所写的内容。 “清梦惠鉴: 惠书敬悉。 见字如面,展信会晤。 归往日一事,吾思虑甚清,心中已有成念。虽不妥之处众多,但不负卿。念及家中事由,不能一一向卿尽述,可日后尽数向卿道明。 吾之责,必承。 成亲事谊可稍缓一年至两年否?此言非推诿辞论,望卿容谅。 吾有一闻,乃述刻骨相思意。写于卿,以聊表吾对卿心意。 ‘之子于狩,言韔其弓。之子于钓,言纶之绳。’【1】 其情意尽在此中。 出伏已至,三伏尽。入秋凉意渐闲,知卿腿疾,恐遭湿冷疼痛难忍,望卿多珍重。 临时起书,写得仓促,心中所言未尽数述完。然纸尽,草率止于此,饶卿宽恕。 元丰十八年庚申月,初五日。 赵钰书。” 一纸书信读完,陆清梦忽觉得信纸烫人,他快要握不住。 淡淡的红晕爬上了陆清梦颊边,他将信纸折好,收进了信封中。 这赵钰,怎地开窍了。 还是惯会在纸上作文章,写些缠绵醉人的句子,哄得人找不到南北。 陆清梦垂下眉眼,眼神落到那信封上,轻哼了一声。 “那日又不见唤我卿卿,命他喊一声清梦就好生为难。现在倒怪,比闺中小娘子还要黏糊。”陆清梦声音愈发低,忽而,他抬起头看向巧慧,“你说,他这是何意?” “究竟是写了文章来哄骗我,还是向我述了真情?” 巧慧将头埋得越发的低,手中的动作却不停,仍给主子捏着小腿。 听到主子的问话,她立马回道:“自然是赵公子对少爷情意匪浅。” 陆清梦意味不明的哼笑几声。 巧慧住了嘴,不敢再应话,怕说错了话惹恼主子。 “收进木匣盒里,在内室梳妆台暗格下的那一个。” “是,少爷。”巧慧站起身,拿着主子给的信封,转身去了内室。 内室梳妆台暗格的木匣盒,是陆清梦最为重要的,凡是他认为最好的、最值得的,皆被存放在那木匣盒之中。 陆清梦复而看向了腰间的白玉扳指。 心里念了一次又一次。 赵钰。 这信,实在是勾得他情思难解,直叫他恨不得立马将人绑进府中,成亲拜堂,洞房花烛夜。 他想起来一事。 明日是七夕,鹊桥千里不尽情意浓。 这信特挑在七夕前一日送于他,又写得叫他面红耳赤,何尝不比他口言表明来得坦承。 好话、坏话,都叫赵钰说尽了。 至于明日,陆清梦唇角微微上扬,眸中闪过一丝期盼希冀,他捏了捏手中的白玉扳指。 不知赵钰会如何。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30-40 第31章 入秋易犯乏。 许是念了那一封信, 心中的欢喜抑制不住,被赵钰牵住了心思。 睡意涌来时,他记着的, 还是那信中的内容。 “以聊表吾对卿心意……”陆清梦低声喃喃,念了一句,声音渐渐由小至无。 探花郎么, 惯会在纸上作写文章,若是明日说不出来好话,他可要捏着这封信不放。 不逗得赵钰满脸羞恼, 他是不甘心的。 这一觉, 已是一时辰后。 梳妆台上,镜支架放置菱花铜镜。铜镜中清晰可见那张精雕玉琢的脸,长眉连娟, 一双秀眸惺忪,好似三月春之桃。 玉生香,国之色。 “公子,今日可要打粉?”巧慧取来白玉胭脂盒, 轻声问道。 主子心情若好时, 多半爱花心思点绛唇、扑粉妆。但素少有打粉时候,若是打了粉, 反倒遮掩了主子几分灼眼、丰姿如玉的容貌。 陆清梦眼神落到铜镜之中,眼眸润亮, 他温声道:“你说赵钰这人,喜欢何种模样的?” 巧慧低眉顺眼回道:“自当是少爷您这般天生丽质模样。” “嗯。”陆清梦笃定,沉吟片刻,“不打粉,将那些胭脂水粉都扔了罢。” “是, 少爷。” 两个小丫鬟快步上前,将梳妆台上摆着的妆匣盒打开,收拾出那些胭脂盒水粉罐。 一旁的盼春拿着梳篦,轻轻梳着墨玉般的青丝,挽起如意发髻,斜插上一支梅花白玉簪。 陆清梦看着两个小丫鬟捧着不少胭脂水粉盒罐,轻‘唔’了一声,手搭在梳妆台面上,指尖微抬了抬。 “这些没用过的玩意儿,你们自个儿作主分了去罢,赏你们了。” “多谢主子!”小丫鬟们高兴道,捧着胭脂水粉往厢房外走。 主子的物件都是贵价,光是一小盒胭脂盒的钱,能抵得上她们一年的月钱。 陆清梦换了件新衣裳,刚披上雅蓝素锦袍,还未成踏出内厢一步,就听奴仆来报。 “少爷,张二公子和萧少爷来了,现下正在茶厅等着您过去。” 陆清梦颔首道:“告诉他们再等片刻,我稍后到。” “是。” “巧慧,去我的私库取那件白玉绶带珠翠鸟衔花佩来,前些日子西楚州送来的那件,莫拿错了。” “奴知晓。” —— 陆府,茶厅内。 张子阳与萧子衿各自坐在紫檀交椅上,中间隔了一个案几,摆着一壶茶奴沏好的西湖龙井、两个瓷玉茶盏。 茶盏中的热茶,喝了大半。 萧子衿斜睨了一眼张子阳,好不痛快道:“我心慌得很,早知不陪你来了。分明是你惹的事,为何要找上我,要是清梦哥哥因此恼了我,往后你再来求我,我可不答应。” 张子阳‘欸’了一声,拍了一下掌心,折扇被他合起,神情十分肃穆。 “你这话说得不对。”张子阳屈指敲了敲案几,示意萧子衿看向他,“我可是跟你作了担保,今日帮了我,明日我定有法子让柳溥心出府去找你。” “再者,清梦哥总惯着你,你又是双儿,他哪里会狠心责骂你。” 萧子衿瘪了瘪嘴,而后道:“你当真能让柳溥心来见我?” 最近一段时日,柳溥心有意无意的躲着他,害得见不得人。真是恼人烦,明日可是七夕,他还想着要将那香囊赠给柳溥心。 如是面都见不了,那还赠什么! 张子阳得意道:“你放宽心,若我没有把握,又岂敢在你面前大放厥词。” 萧子衿正想问张子阳到底是什么主意,眼角瞥见了一抹雅蓝色,他抬眼一看,发现是陆清梦到了。 他惊喜喊道:“清梦哥哥!” 陆清梦含笑点了点头。 福元、保定二人搀扶着主子,走到茶厅正上方的紫檀交椅,扶着主子坐下后,他们才退到一旁。 陆清梦招了招手,喊道:“子衿过来,好一段时日不曾见你了,让我好好瞧一瞧。” 话音还未落,萧子衿就快步走到陆清梦跟前,他今日穿的是烈红木锦袍,张扬热烈得很。 萧子衿在陆清梦跟前转了一圈,笑嘻嘻的问:“清梦哥哥,我穿得好看么?” 陆清梦笑意盈盈:“好看。一段时日不见,我家子衿愈发出落标致了。” 被陆清梦夸耀一番,萧子衿心中开心得不行。 在陆清梦跟前,萧子衿收起一身的火爆脾气,跟几岁孩童般,半蹲下身子,将脸窝在陆清梦腿上。 嘴里还不忘说些讨人心欢的话。 巧慧脚步匆匆的往茶厅赶,小跑到主子跟前,将私库取来的吊坠放于主子掌心。 陆清梦垂眸,轻轻拍了一下趴在双腿的萧子衿:“站起来。” “我给你选了件吊坠,西楚州的白玉货,看看喜不喜欢。”陆清梦打量了一眼萧子衿,眼含笑意,“配你是极为合适的。” 白玉绶带珠翠鸟衔花佩,由白玉所雕刻,玉石通体镂空,雕琢出五瓣形的花儿,足有三朵,还有精细的花蕾,附加以枝叶点缀。 正中为一只长尾绶带珠翠鸟,尾羽分为了两股,眼圆通润富有灵气,尖喙。 珠翠鸟侧身回首,状作衔花儿的姿态。 皆以精雕细琢,枝条脉络、尾羽丰满一一精细。 萧子衿眼眸睁大,惊呼道:“这白玉吊坠好生漂亮!清梦哥哥给我戴上罢,今日我要戴着回府。” 陆清梦自是应他,将这吊坠戴至萧子衿腰间,作以配饰。 萧子衿得了新吊坠,还这般好看,美滋滋的瞧着腰间。 又朝陆清梦甜甜一笑:“谢谢清梦哥哥!” 陆清梦向来是宠着萧子衿的,长得好看是其次。多是因着萧子衿年岁尚小,年仅十六岁,他心中以兄长自居。 自然也有萧子衿性子活泼、会逗趣,会听他的话这些成分在。 二人相谈甚欢,完全忘了茶厅内还有一人。 张子阳:“……” 到底有没有人搭理一下他? 幸而没多时,陆清梦舍得分了一个眼神在张子阳身上,他抿了一口热茶,声音淡淡道:“说罢,来找我又是因何事。” 张子阳先是笑了一声,望向了萧子衿,眼神示意萧子衿赶紧开口。 萧子衿不情不愿的开口:“清梦哥哥,明日是七夕节,客满楼是否不迎客呀?虽说往年有迎客时,但今年嘛……总有特殊的时日,就改一改规矩罢……” “就……就暂歇一日,好让那些乐师歌姬也歇一日,总不能将人累坏了。清梦哥哥,你说是不是……”萧子衿声音越说越小,尤其是对上陆清梦目若悬珠的眼神,心中愈发没底。 到了最后,干脆把嘴巴闭上了。 他心中暗自恼道,这如何说得动清梦哥哥,张子阳净出些瞎主意! 陆清梦将茶盏搁置在案几上,敛起了神色:“哦?子衿怎么突然关心起客满楼。” “七夕正是迎客的好光景,大把公子少爷挥霍银两去点一人供其赏听玩乐,客满楼中的那些歌姬戏子,可巴不得日日是七夕多挣些银两,怎么嫌累人呢。” 萧子衿:“这……这……” 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半句话,最后直接道:“还是让张子阳来说,全是他的主意。” 陆清梦意味不明的看了一眼张子阳,哼笑了一声。 张子阳被这一眼看得脊背发凉。 腿有些哆嗦。 他吞了一口唾沫,开口道:“清梦哥,你就准一日假吧,只一日,保证不再多。” “为何?”陆清梦发问。 张子阳避开陆清梦的目光,颇有些心虚:“不、不为何。” 陆清梦斥声道:“张子阳,你给我坐直了!” 一句话,吓得张子阳和萧子衿浑身跳了一下,随后一个挺直了脊背,一个站直了身子。 陆清梦道:“整日胡闹,往回我不管着你,今日还要跑到我跟前明摆着讨人。若是张大哥向我问起,你叫我脸面往何处放?” “张子阳啊,张子阳,你近来越发胆大了。” 张子阳小声反驳道:“没向你讨人呢,就只想着让客满楼歇业一日。” “只是歇业?”陆清梦冷笑道,“歇业后,好方便你带人逛闹市,玩灯街是罢?” 张子阳默默闭上了嘴。 陆清梦头疼不已:“你胡闹好歹有个度,前些日子因着一美人,还要与我割袍断义,酒庄差点被人设计夺了去。这事我就不再细说,今日又撺掇子衿,你脑子是被糊住了?” “整日想着这档子事,能不能长长脑子。明日想与客满楼那乐师相约,我是不准。” 眼见张子阳还欲说话,陆清梦又道:“你若是不满,去找张大哥说去,别整日跑来我这儿胡闹。” 每日去客满楼听曲,陆清梦是没意见,反正那雅间是留给张子阳的。 但与客满楼中的乐师有牵扯,那是万万不行。玩乐倒也罢了,可偏偏张子阳是个死脑筋,认准了死理,陆清梦可不认为只是一时玩乐。 果真,张子阳小声道:“为何不准,管弦不同旁人,他不一样。” “那你怎么不同张大哥说去?” 张子阳弱弱答:“大哥知道,还不得把我打一顿。” 到时他连府门都不能踏出一步,何谈去见管弦。 陆清梦嗤笑:“那我也打你一顿,让你知晓轻重。” 一旁的萧子衿煞有其事,连连点头附和。 张子阳:“……” 怎么萧子衿还站陆清梦那头去了!说好是帮他的忙呢。 “清梦哥,你就帮帮我罢。我是真心爱慕管弦,没了他,我是茶不思饭不想,日日夜夜都睡不好觉。” 眼见张子阳在茶厅来回走了四五圈,额间隐隐冒出了细汗,不知是走累了,还是心中着急。 陆清梦抬眼,沉思良久:“我去劝一劝张大哥。若你真喜欢,便抬回府纳了做妾侍,你年纪也到,是该有个知心人伺候着。” “不成!”张子阳高声道,“我要娶他作正君,妾侍未免太辱没了他。” 陆清梦冷下脸,狠狠地拍向案几,‘砰’的一声响起,接着是玉瓷盏杯晃动几下,摇洒出不少茶水。 “荒唐!” “实在是荒唐。”陆清梦秀眉拧成一团,可见他足够生气,“管弦是何身份,是奴,是贱籍,卖身于我,终身是为陆府的奴仆。” “不过是有一技之长,在客满楼待着日子好过一些,但那也是奴。奴嫁主子,还为正君,张子阳,你说可笑不可笑?” 张子阳不敢回话,生怕陆清梦恼火起来,向大哥告一状不说,还要举着棍棒将他一顿好打。 萧子衿默默添了一句:“是呀,子阳哥别胡闹,听清梦哥哥的话罢。” 张子阳暗自咬牙,就不该报希望在萧子衿身上,墙头草,两边倒!之前还好好的答应,现在就知倒在陆清梦那边。 陆清梦淡淡道:“收起那些心思。” “明日一早过来,同我一道去赵府。” 张子阳憋闷,不痛快的答应了。 “我也想去。”萧子衿眼巴巴的,他近来也是有听闻陆清梦和赵钰二人之间的事。 他特别好奇,那赵钰究竟是何样的人,居然能勾起清梦哥哥的心思。 陆清梦摇头,没答应下来:“你是双儿,不好与我同去,不合适。等日后时机应允,我再引来见你。” 萧子衿失望道:“哦,那好吧。” 张子阳心中郁闷不已,为何陆清梦不能心软答应他,他又不是明日要娶管弦。 只是想趁着七夕,将人约出来,好好的逛一下热闹的灯市、街市罢了。 “笃笃笃——” 玉戒饰敲在紫檀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张子阳不由得看过去。 陆清梦眼神闪过一丝光,很快又遮掩住,他轻声道:“不如这样罢。我作主,等三日后,准管弦一日的假,许他出客满楼与你相见。” 只听陆清梦笑了一声。 “到时,你再听听他心中有何想法。” 张子阳蓦地睁大眼,对陆清梦突如其来的决定,觉得惊喜。 他兴奋道:“好好好。” 一连道了几声好,可见他心中有多激动。 第32章 露蝉声微鸣渐散, 秋日景堪至,凉风阵阵起。 庭院中,梧桐树枝繁叶茂, 但挂了不少泛黄的秋叶。一阵凉风吹过,偶有几片黄叶慢悠悠的飘落。 金丝楠木清漆描金花卉纹圆桌上,摆着三个高足盘, 各装了两至三式糕点,还有一盘盛着寒瓜——去掉厚重的绿色花纹外壳,只留切成一块一块红瓤瓤的果肉。 盘中放着金色汤匙, 供舀食。 陆清梦将青瓷茶盏重重往圆桌一放, 高足盘微震了一下,连带着张子阳浑身都颤了颤。 嘴里还塞了一块糕点,差点被噎住。 张子阳赶忙喝了一口茶水, 眼神颇为哀怨的看向陆清梦,心里却道,不是说有了心上人后,脾气秉性都会收敛起来吗。 怎地陆清梦反其道行之, 脾气真是愈发的糟糕。 陆清梦眼尾往上一挑, 眸色阴鸷,脸上好似覆盖一层冰霜, 犹如寒冬腊月的冷风席卷,通通砸向候在一旁的书竹身上。 他冷声道:“你说赵钰不在府中?” 算计到他今日会登府, 特叮嘱奴仆接待他,却在昨日匆匆离开府县,他是半点风声都不曾听闻。 脑海中浮现出那道芝兰玉树的身影,陆清梦不免冷哼一声,又想起昨日的书信, 耳边响起低声呢喃,唤他一声‘卿卿’。 陆清梦心中羞恼,当他是一头驴,戏耍着好玩么? 眼看着陆清梦脸色越发难看,书竹连忙道:“陆公子息怒。我家少爷并不是有意为之,全然将今日是七夕忘得干净。若是少爷记得,定是要晚走几日,好留在府中与陆公子相见,少爷他心中有陆公子……” “呵。”陆清梦声音极冷,打断书竹的话,“忘了?你是他贴身奴仆,自是晓得给我写了信,在七夕前一日送来,偏偏忘了今儿是七夕。” “当真是忘得巧,忘得妙。” 陆清梦意味不明的笑出声,眼神盯着书竹,一言不发。 书竹出了一身冷汗,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他将头埋得愈发低。 不怪他,实在是陆公子威压大,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陆清梦收回了视线,食指的玉戒饰下意识的敲着圆桌,清脆的‘笃笃笃’声音传遍了厅院。 好半晌儿,陆清梦道:“去了何处,何时回来,因着什么缘由去的?” 书竹尽数道出。 “还有八日乃是中元节。我家少爷提前一段时日赶回柳树村,是为祭祀,莫约七月二十日回府县,到时少爷定会前去陆府找陆公子。” 中元节。 陆清梦手顿住,慢慢的转着玉扳指,眼神落到厅院中的某一处,陷入沉思。 怪,实在是怪。既是中元节为缅怀祭祀先祖,赵钰为何回的是柳树村。 赵府祖宅不是扬州城么。 忽而,一股凉意席来,陆清梦好似醍醐灌顶,手心微凉,指尖止不住的发颤。 赵大人。 他忽略了一事,最至关重要的一事。赵钰来府县多月,而赵大人却从未露过一面,他更未听闻有关赵大人的消息。 按常理来说,以父亲与赵大人的情分,虽说不上是多年好友至交,但也算得上情分不浅,那六年也是相辅相成过来的。府县于赵大人来说,意义自然迥乎不同,六年的父母官。 但又为何迟迟不来,偏要窝居在小小的村落中。 陆清梦想起来,去年天子恩赦科举再考,赵钰不曾远赴京城赶考,反来府县经商,却不入商籍。 “成亲事宜可稍缓一年至两年否?” 那封信所言。 手中的茶盏一晃,陆清梦惊若晴天霹雳、当头一击,猛然打了一个寒颤,又好似一盆冰寒之水将他从头到脚淋个透彻。 浑身凉得可怕。 “啪——”青瓷茶盏掉在青砖上,碎了一地,茶水流了一地。 书竹还记着主子交代的事,想喊住陆清梦。 “陆公子莫走……” 陆清梦恍若未闻,像是失了神,由着福元、保定二人搀扶着他,离开了赵府。 留书竹一人不解的看向一地残渣碎片。 他有些不明白,怎么陆公子说变就变,话也不说一句就走了。主子交代的红漆描金的小木匣,他还未来得及取给陆公子呢。 —— “诶诶诶,别往这儿放,不对不对!乱套了,你们赶紧停下,别把我院子给折腾坏了!” 一道脆若银铃的女声响起,还带了几分焦急。 赵钰踏着脚凳下了马车,就听到咋咋呼呼的一段话,他忍不住叹息一声。 光是听到,就知是妹妹。 上月见时性子还有几分温婉,怎么现在反倒变得毛丫头似的,整日吵吵闹闹、不成体统,哪里有半分京城时闺英闱秀模样。 赵婉一扭头,惊喜道:“兄长!你可算回来了,快进来,我给兄长熬一碗鸡汤补补身子。” 一路舟车劳顿,兄长定是累坏了。 刚迈进院子的赵钰,瞳孔一震,只恨不得收回腿转身离去。 他呵斥道:“赵婉!你瞧瞧自个儿,像什么样子,是把自己当作村间野小子了罢?!” 赵婉被突如其来的斥声吓了一跳,对上兄长怒意横生的眼神,她心虚的往后退了几步。 她哪里知道兄长会提前好多日回来,分明离中元节还有八日!一回来就凶她,早知今日不穿这身衣裳了,失策。 “你给我站那儿。”看着赵婉想往屋里跑,赵钰冷声喊道,跨过院子零零落落堆着的青砖,慢慢走过来。 赵婉再不敢多走一步。 赵钰看着赵婉一身的穿扮,只觉得胸口都犯起火,怒意蹭蹭的往上涌。 墨黑的头发被随意扎起,任由额间、鬓边的碎发散落,脸颊添了几道泥痕,整张脸蛋变得灰扑扑的,穿着一身褐色的粗布衣裳,袖口都挽至肘处,小半个手臂都露在外头。 更不用说手如何脏,脚底那双绣花鞋早沾满了泥。 赵钰头疼不已。 第33章 “兄长……”赵婉状作可怜兮兮的模样, 柔柔的喊了一声。 若按往日,赵钰心软不会追究。 但他看一眼赵婉,眉心都会忍不住跳一下, 几番话语哽在心头说不出来,说得难听怕惹了妹妹伤心,说轻了怕是一点记性不长。 赵钰瞥向她脏污的手, 招手喊素华、素云过来,他不由得呵道:“你们二人是如何照顾主子的,竟让二小姐弄成这副模样。” “苦活累活都让二小姐干了,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是想越过二小姐, 当赵家的主子?”赵钰声音不带一丝起伏,淡淡道,“既是如此, 你们不必再伺候着二小姐。明日收拾好,正巧我去镇上一趟,联系好牙行,将你二人发卖。” “想要个好归处, 我便赏你们去。” “噗通”一声, 素华、素云二人齐齐跪地,额头磕在坚硬的泥地上, 不停的哭喊哀求着,眼泪清涕一并流了出来。 “求少爷饶命, 奴知罪,奴罪该万死,求少爷饶命一回。” 一听要被主子发卖去牙行,二人吓得魂飞魄散,只会不停的磕头求饶。 赵婉慌张的扭过头去, 什么也顾不上了,双手直接抓住兄长宽大的袖袍,一双清眸含泪。 恍若惊弓之鸟,不知所措。 素华、素云是她自幼贴身奴婢,尽心尽力伺候着她,怎可与其他奴仆相较,主仆间的情谊非比寻常。 “兄长,都是我的错,我的主意。是我性子娇蛮、意气用事,不肯听刘叔劝告,又不准奴仆来插手。”赵婉声音越发哽咽,“玉娘知错了,兄长莫在因我迁怒旁人。” 说着,低声呜咽起来。 她的眼圈泛起红,晶莹的泪珠顺着赵婉脸颊滚落,那双黑眸蓄满了泪水,两颊双红。 显得楚楚可怜。 赵钰沉声道:“当真是认错,还是暂且搪塞于我。” 赵婉立刻答道:“玉娘绝不哄骗兄长。” “绝不哄骗。”赵钰看着哭成泪人的妹妹,上气不接下气的,着实心疼,他低声道,“若有下次,玉娘再向我哭闹求情都是不管用的。” 赵婉呜咽的点了点头。 “起来罢,别跪着了。” 素华、素云连连又磕了几个头,声音掩不住的喜意:“谢少爷小姐宽恕!” 而后才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的站起身,磕得又狠又重,额头隐隐约约破了皮,泛起血丝。 声音依旧是冷淡,分辨不出赵钰的情绪。 “还不快带二小姐去洗漱,将这身衣裳换了。” “是,少爷。” 赵婉埋着头,声音闷闷的:“时辰还早,兄长与我先用了膳食,再换衣裳也不迟,多穿一会儿少穿一会儿都是没差的。” 赵钰再度看向赵婉身上穿的褐色粗布衣裳,原先紧蹙的眉头更紧了几分,他不发一言,只沉默着对上赵婉的眼神。 嘴角挂着一抹赵婉看不分明的笑意。 赵婉即刻闭上嘴,不再多问兄长了,如今兄长多是在气头上,她是多说一句就错一句 。 若是说错话,又惹得素华素云她们被发卖可怎么办。 看着妹妹一身的衣裳,赵钰敛起笑意:“还不赶紧去换了衣裳。” “女儿家家穿什么粗布衣裳,尤是褐色,还将半个手臂明晃晃的露出来。院子都是外男,你怎么不知一点避讳,来柳树村不到两年光景,就将京城学的十几年知书达理、娴静端庄全忘得一干二净?” “虽说是入乡随俗,在这处我不严苛要求于你,但玉娘近来未免过分了点。” 赵婉抿住了唇,偷偷抬起头看了一眼冷脸的兄长,不敢反驳兄长的斥责,低低的应声,由着素华、素云伺候着她去洗漱、沐浴,换上新的衣裳。 院子里的短工,都是柳树村中的青壮汉子,年轻、力气又大,是干活得一把好手。赵家给的工钱多,一天有五十文,每个人都出了劲干活。 午饭是不包的。因此午时一到,十几个汉子纷纷放下手中的活,去找刘管家记了名,领了十文的午饭补赏的钱,乐滋滋的回家。 每日都有十文,是赵钰定的午饭补赏。 十几个年轻壮汉吃得多,包了午食反而太费劲,因而赵钰干脆喊每日一人领上十文,午饭便回家去吃。 他们也乐意,每日多得十文,可划算着呢。 赵家雇了村里两个会做饭的婶子,专门给老师傅和那些徒工做一日三食,也将赵家的伙食一并做了。 十几个壮汉三三两两的领了十文,结伴走了,唯有一个模样俊朗、高大的年轻汉子还站在院子里不动弹。 赵钰心生好奇,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觉得那年轻汉子有点面熟,但他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那是何人?为何不去领补赏,怎地光站在院子不动。” 刘管家道:“是隔壁王家小子王成平,他心眼老实力气又大,但性子闷不怎么爱说话。平日总来搭手帮忙,又不要什么好处。” “王家奶奶心善,记着少爷您远在府县,就经常做了吃食送来给二小姐。又喊来于家姑娘,陪着二小姐说说话,两人相谈甚欢,二小姐时常跑去找于家姑娘。” 赵钰这才想起来,怪不得觉着那人眼熟,原来是隔壁的王家小子。 他是有印象的,王家是来帮过忙的,父亲下葬时,抬棺的人就有王成平。 刘管家笑呵呵的:“最近忙得很,王家小子帮了不少忙,关系又好着,二小姐干脆就喊王家小子和王奶奶一起来吃饭,也是念着二人祖孙相依为命,日子过得艰难。” 赵钰点了点头,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其实已经规划得差不多了,后院昨日就拾掇好,还倚着墙角搭了一个小木棚,养了几只小兔崽。只剩前院凌乱,泥巴地上东一处西一处堆着几摞搭在一起的青砖,还有木料、瓦片这些。 高高的院墙已经筑起,只剩地砖还未铺,木架子未打、小凉亭未建。 午时,正屋。 两个婶子做好了菜,同几个奴仆一起将饭菜端过来。 木桌上,摆得满满当当,一共有十二道菜,每一道菜是论盆装的,盆有脸大,半掌深。 赵钰脸色微僵:“这……两位婶子是否做得太多。” 算上老师傅、徒工,王家和刘管家这些人,不过才九人,更何况王家奶奶是吃不了多少。 若是算上他和妹妹,那也吃不完。 他的眼神落在木桌正中,由一个木盆盛着,都冒尖了,估摸装有三十来个馒头。 赵婉习以为常:“不多呀,合适着呢,兄长快吃。” 说着,赵婉还给兄长盛了一碗鸡汤,这是她专门去厨房熬的,得给兄长补补。 赵钰沉默不语。 他端起汤碗,喝了小半碗鸡汤后,抬眼发现饭桌上菜快没了小半,原先冒尖的馒头只剩十几个。 赵钰:“……” 眉头慢慢的拧紧。 他亲眼看着那几个徒工和王成平一口塞小半个馒头,还能得了空闲夹菜来吃,嘴巴是一刻都不得闲。 尤其是,饭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的减少。 赵婉吃得香,转头看见兄长愣神,她小声催道:“兄长,快吃呀。” 赵钰眉心忍不住跳了跳。 不知为何,饭桶一词浮现在他脑海中,他觉得极为贴切。 正屋内静谧无声,唯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惹得赵钰都吃得快了些。 他真头一遭遇吃得这般快,等赵钰放下碗筷时,木盆中皆见了底,只剩一些浓浓的汤汁。 赵钰正想着两个婶子饭菜做得合适,不多不少,都未浪费。 下一刻,他就见王成平端起木盆,将那些汤汁全倒进碗中,拌着米饭又吃了两碗。 赵钰:“……” 这胃口着实大。 他偏过头,压低了声音,同赵婉小声说着:“这王成平每顿都吃这么多?” 赵婉‘恩’了一声,说:“成平哥力气大呀,每日都干力气活,做的事多,当然吃得也多。” 她努了努嘴,示意兄长看向院子里的木料。 “一根木料有两三百斤重呢,要好几人合力才能搬起来,成平哥一人就搬得动。” 赵钰看向王成平的神色带了一丝赏意,几百斤木料一人能扛起,力气出奇,倒也是个本领。 午食后—— 赵婉起了困意,跟在兄长身后,连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眼角都泛着泪花。 “困了?”赵钰无奈道,“困了便去睡,一直跟着我作甚。” “不睡,好不容易见兄长一回,我偏要跟着。” 赵钰拿她无法,只好道:“我跟几位老师傅说几句话,交代完也去午憩。” 赵婉强撑着睡意:“哦,那兄长你说,我在旁边听着。” “差点忘了,菜畦要给我留着,别让老师傅们全铺了地砖呀,那往后要吃新鲜的菜都没有,多可惜。兄长说是也不是?” 赵钰敲了敲妹妹的脑袋:“你总有理。” 赵婉捂住脑袋,眼神提防的看着兄长,不想再被敲一次。 赵钰被她这一动作气笑:“我力气不曾重,玉娘还防着我,是个什么道理。” “兄长……”赵婉俏皮的喊了一声,扯了别的由头来说话,“兄长,我听刘叔说你在府县开了一间酒楼呀?” “嗯。” 赵钰问道:“等中元节过后,跟我一起启程去府县罢?” 没等赵婉回应,他又接着说。 “酒楼还未开业,你去了正好能赶一回热闹。府里的厢房早布置妥当,只等着你来,不然府中我一人待着,总觉少了什么。” 赵婉犹豫了一会儿,但实在是想去看一看热闹,酒楼开业少不了热闹看,加上她从未去过府县,不知道兄长在府县是如何过的。 心中好奇得很。 她点了点头,又立即道:“待莫约半月,兄长要差人送我回来。” 她可不能离开柳树村不久,每月她还要去功德山给父亲上香烧纸钱呢。于妹妹还惦记着要和一起上山摘果子,王奶奶也不能离了她,还要每日说说话。 养的几只小兔崽离得久了,她会很想的。 赵钰不知她所想,见她应下后,心中就开始打算好中元节后的章程。 第34章 “少爷。” 巧慧从前院一路小步快走进院子, 手中还捏着张拜帖,神情不掩急切。 陆清梦正逗着白鹦鹉,姿态慵懒, 他倚在小榻上,半手撑着鬓间。听到巧慧的喊声,他分了一个眼神过去, 语气淡淡道:“怎了?” “少爷,赵府派人送了拜帖来,说是赵公子昨日回府了, 特给您写了张拜帖, 五日后便来登府拜访。”巧慧说着,将正红描金拜帖双手呈上。 陆清梦手一顿,金杆被他放到案几上, 他接过拜帖,打开看了一眼,唇间浮现起一丝笑意。 “巧慧。” “奴在。” “派人去赵府跑一趟,传我的口信, 不必等日后, 只说我今日未时在美膳食府二楼里间等他。” ‘咔哒咔哒’——玉饰敲在小榻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巧慧低垂下眉眼, 应声:“是。” “老爷还有多久回府?”陆清梦转而拨弄起戒饰,眼神却落在腰间的白玉扳指, 闪过一丝欣悦。 “回少爷,大约两月时日。” —— 赵府,庭院。 “书竹,过来。”赵婉躲在假山后约有一盏茶的功夫,看见书竹看向了这边, 她忙招手喊人过来。 怕声音大,惊动了前面的人。 赵婉特意压低了声音:“那是谁家的丫鬟,怎么一大早便来府里,也没个人通报,直接进了府,好生奇怪。” 而不远处,正是从陆府赶来赵府的巧慧,她低垂着头,一字不落传达主子的话。末了,还将拿在手中许久的香囊递给赵钰。 赵钰接过秀气小巧的香囊,他仔细端详了几眼。香囊虽绣得略微粗糙了些,线脚处的针眼过大,但胜在绣布、绣线上乘,搭配的颜色出彩,遮掩过手法的瑕疵。 上头绣的锦鲤有神,几条细线就勾勒出它的神韵。胖乎乎的一条,格外讨喜。 他不由得挑眉,心中有了猜测,仍是问道:“这是?” 巧慧立即道:“这是我家少爷给您绣的锦鲤香囊。自赵公子离开送来书信那一日起,我家少爷就开始绣的,一针一线皆经我家少爷的手。” “少爷的心意,烦请赵公子收好。” 赵钰心中熨烫,将香囊收进袖兜,妥帖的放置紧贴于他手腕处。 脑海之中,又浮现出那张面如桃花的脸。 他轻咳了一声,像是在掩饰自己的失态:“你家少爷可还说了什么?” 巧慧摇头:“不曾。奴已向赵公子转述完全,赵公子切莫忘记今日未时前,赶至美膳食府。” 赵钰沉吟一声:“嗯。” “回去跟你家少爷说一声,这香囊我甚是喜爱,他的手很巧。” 等人走之后,赵钰正打算回书房时,眼神不经意往假山那边扫过,他先是看见了书竹,而后是一抹黄色的身影。 二人身影鬼鬼祟祟的,不知在交谈些什么。 赵钰眉头轻皱眉,若他没记错的话,今日妹妹是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裙。 他没半点犹豫,快步往假山那处走。 对于渐渐相近的脚步声,赵婉完全没注意,一心放在跟书竹打探消息上。 “到底是谁家的丫鬟,支支吾吾的,有什么不好回答我的?” 赵婉眼中闪过一丝好奇的光,她不由得问道:“莫不是在府县半年时日,兄长相看上哪家小姐双儿了罢?书竹!你赶紧同我一一道来,要不然今晚我去兄长跟前告你一状。” “非要好好跟兄长说道,说你忤逆我,不听主子差遣。” 书竹十分为难:“这……二小姐,少爷的私事,奴怎好偷偷说道。” 大少爷是他的主子,二小姐也是他的主子。况且是大少爷与陆公子的事,尚未定下结论,大少爷不曾向外人透露,他又怎么好说给二小姐听。 赵婉气道:“好啊,好啊,我都瞧见那小丫鬟塞给兄长香囊了!有什么不好同我说清楚的,我是什么烂嚼舌根的人不成?你与我说清楚,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不往外说,谁能知你将兄长的事告诉我?赶紧给我道个清楚。” “道清楚什么?” 一道温润如玉的男声传来,赵婉身子一僵,转而脸色变得惨淡,她心虚的扬起笑,嘴角努力的向上勾。 赵婉抬起头,对上兄长的眼神,她短促的笑了一声:“兄长,挺巧的。我看这边假山风景不错,喊书竹过来和我一起观赏,没想到兄长你也来看。” 没等兄长出声,赵婉连忙又道。 “我想起来厨房的羹汤还没做呢,新跟厨娘学的菜式,做好端来给兄长尝尝我手艺。那我先去忙着,兄长继续看风景。” 赵婉毫不犹豫,扭头转身就走。 “站住。” 刚迈出没几步的赵婉,顿在原地,往前走也不是,往后退更不想。 实在是身后的目光太过灼烈,感觉后背快要起火了般,赵婉慢慢的转过身,怯怯的抬眼看了兄长一眼,又忙低下头。 赵婉不开心的扁着嘴,心不甘情不愿的站着。 如同幼时惹事后,被父亲、兄长训斥时,乖乖的罚站。 赵钰往前走了几步,在妹妹面前站定,若是手头有趁手的折扇、木杆、笔杆之类的物件,他定是要在妹妹脑袋上敲几下。 好的不学,偏听墙角这活学得不错。 “我站在你跟前,有什么想问的,不如一一向我问个清楚明白,省得日后再像今日躲在暗处偷听偷看。可还要打探我的事?” 话音一落,赵婉猛地摇头:“不,不,不。我不好奇,兄长有想告诉我的心思,定是会向我说明,不会遮遮掩掩的。” 赵钰被她气笑:“怪我跟你遮掩。” 赵婉嘀嘀咕咕:“我可没说,是兄长自个儿认为的。好的坏的兄长都要揽了去,哪里能怪得上我。” “你个怪丫头。”赵钰直接屈指在妹妹额头敲了一下,力气还不小,留了一个红印,“古灵精怪,惯会倒打一耙。” “嘶——” 赵婉捂住额头,状作可怜巴巴的模样,眼角还挤出一滴泪:“兄长又打我!说不过就打人,是何道理?古人语,君子口能言则不动人。” “我是弱女子,兄长打我,岂不是小人行径。小人还知不与女子双儿动粗呢。” 赵钰:“哦?” 而后又往妹妹脑袋敲了一下,惹得赵婉再一次抬眼瞪他,他道:“那你知兄亦为长,家中孩童犯错,教之一二,责罚加以惩戒,方知反省闯了祸端、德行出了问题。” 赵婉:“……” 说不过兄长,又气又恼,像是凭借家中长辈溺爱恃宠而骄的孩童。 她哼了一声:“左右都是兄长说得对,我讲什么都是顶嘴的。不同兄长说话了,我回房看几篇文章可行了!” 赵钰看着妹妹急匆匆的背影,不忘添上一句:“看完写一篇见解交由我,下午我出府一趟,回府前,必须交至书房。” 听了这话,赵婉差点踩空了脚,心中愤恨不已。 她不过是寻个借口罢了,兄长怎么还听不出来她的意思,非要她写一篇么?要知在柳树村数日,她不是和于小云去爬山摘果子、挖菌子、挖野菜,就是去大溪里捉鱼,下雨了还能去于小云家的水田里捉泥鳅呢! 书本,她好久都没翻过了,更何况是提笔写字。 啊呀呀呀,兄长这不是在为难她吗。 早知今日如此,她就不该答应兄长来府县一趟,可是苦了自己,还没在村里来得半点痛快,都没人管着她。 赵钰低声言语了一句:“这丫头,真是在村子呆得太久,心都好似那天边的鸟雀,飞得远还能蹿跳不停。” 说罢,又无奈的摇了摇头。 随后,赵钰抬脚往书房走,垂首站在一旁许久书竹连忙小跑跟了上去。 赵钰看了一眼,说道:“要是小姐下次再问起你这事,能说的向她说清楚,不该说的想法子埋进肚子里,藏严实了。” 书竹连声回道:“是,奴晓得了。” “陆公子不曾来过府里?” “来过,在您离开府的第二日便来了。算着时间,应当是信送过去不久,陆公子就带着人往府中来,张公子也来了。” “既然来了。”赵钰看向案桌——一个红漆描金的小木匣,神色渐沉,眸间浮现起了一似恼意,“那为何他没拿走这玉佩?他可是觉着生气,还是不喜这玉佩,又同你说了什么?” 现在想来,他轻浮了些。那日匆匆了信,聊表了他对陆清梦的心意,却第二日赶忙离开府县,是有诸多不妥之处。依着陆清梦的性子,心中定是有恼意。 怕不是觉着他写了一封信,只为戏耍了人。 书竹回想了那一日发生的情景,很快摇了摇头。 “陆公子得知少爷您不在府中的消息,是有些气恼,可得知少爷是因着中元节离开,倒没那么生气。又问了奴些关于您去的何处和缘由,待奴答过后,陆公子的反应有些奇怪,面色似有些惨白。” “连青瓷茶盏都弄掉摔碎了,之后话也不说就起身,奴喊陆公子几声,想着要把木匣交由陆公子,而陆公子像是失了魂般,头也不回的就离府。” 赵钰眼神落在木匣上,百思不得其解。他思及了片刻,仍是想不出陆清梦为何是这般反应。 怪,太怪。 陆清梦生性谨慎,定是会派人去调查他的过往,京城到柳树村,再到府县,此间之事定是了解个清楚大概。作何书竹回答缘由之后,反而失了魂。 赵钰想不明白其中的因果,故而深叹了一口气。 书竹突然想起一事,小心翼翼的看了主子,悄悄呼了一口气,才轻声说道。 “主子,您离府那日,正好是七夕节。” “什么,七夕节?” 赵钰听闻,差点失了态。 第35章 浔阳街, 今日正逢圩日,虽赶不上那日七夕节时人多,但也算热闹非常。 街道熙熙攘攘, 随处可见的小吃摊食,带了孩子来赶圩日的,是舍得多掏些文钱来买吃食给自家的娃儿尝个新鲜。 连带着街道两旁的铺子都挤着人。 美膳食府倒不那么热闹, 一是逢上圩日得提前一天派小厮来订好位置,二是价贵,光是一道拌生菜或是冬瓜鲜就得三十文一盘。 多是府县的富庶少爷小姐来吃, 家境尚可的, 会因着美膳食府的名声或是名厨的手艺来吃上一次,一个月估摸着来一回。 也有满座时,但很少出现这类情况。人若是多起来, 反而嘈杂,故而快要满座时,掌事会吩咐小二不迎客。 赶巧不合适的客人可去柜台领一块木牌,木牌设计得精巧, 正中是美膳食府四字, 有精细的花纹描绘,右下角印了一个图案, 是陆家专属的标识。 等下一次来美膳食府时可带上木牌,去柜台找掌事等人登记好后, 免费多加一盘炙鸡。若是有不喜欢这一道菜道的,可选与炙鸡同等价位的菜品。 一次一桌只可用一块木牌。 不少人会因着木牌,选择美膳食府不忙时、客人不多时,专程来食府来加一道菜式。 赵钰知晓今日是圩日,街上人来人往, 坐马车反而不便。太慢,而他赶着去见人。 他得先去,不能叫陆清梦等着。 美膳食府正门,站着两个小二,一见赵钰走过来,便一前一后的迎上去。 “这位爷,您是订的雅间还是大厅呐?”小二半弯着腰,将人往里请。 跟在身后的书竹替主子回了话:“没订。” 小二笑着:“爷若是没提前订,可移步去柜台找掌事登记领木牌,下回可提前定好位置或是选个人少的时间来吃酒吃菜,拿木牌可免费加一道菜式。” “实在是对不住了爷,今儿个店里位置满了,您下回再来。” 赵钰踏进食府,第一眼看到的是黄花梨镂雕翠园林十二景屏风,将大厅内的部件摆式都遮挡了去,屏风前是围起来的小木栏,只有一掌高三指粗细。 能听见水流声。 他仔细看去,是源头处有竹片引着活水慢慢的流入池内,水池底部全铺着光滑的鹅卵石,还有十来尾锦鲤在池子中戏耍游玩。 似是为了好看些,池子是造了景的,弄了假山和花草,木栏旁还摆着盆景。 赵钰知晓美膳食府与旁的酒楼有不同之处,但从未探个究竟。今日一踏进来,就察觉到了轻松之意,静谧、松弛,尤是淡雅的木檀香、缓缓的流水声。 小二走在前面:“爷往这边走。” 屏风前左右都可走,往左走是柜台处,往右走再左拐便是一楼大厅,吃饭的地。 大厅又有不同。外面十几桌仅是用半人高的侧木台隔着,可供两人相伴行走还有空余。侧木台上都摆着小小的盆栽,虽小但胜在造型别致景美。 而里头是一层薄纱布帘垂落挡住,有木板侧木台间隔开,形成一个独特的小单间。单间里皆是圆桌,能坐下更多的人,往外的几个单间还靠着窗户。 赵钰收回了视线,朗声道:“陆公子在三楼哪处里间,带我去找他。” 听到这话,小二激动的转过身,连忙将人往二楼请。 “您就是赵公子吧,我家爷一早来店里等着您,交代着我们好生招待您呢。您现下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保管给您做好了上来,滋味是不带差的。” 几人往木楼梯上走。 小二说着,开始向赵钰报起了菜名:“我们店里最出名的是燕窝笋尖烩糟野鸽汤,赵公子可是要一一份来尝尝鲜?第二便是清炖蟹粉狮子头……” 没等小二接着往下说,赵钰出声打断:“不用,领我去见陆公子罢。” 小二只好收了声,带着人去二楼第六间雅间。 他轻轻连敲了三下门,才朝里喊道:“爷,赵公子来了。” 不多时,里头传出一声清冷的声音。 “让他进来。” 小二应了一声,赶忙打开了雅间的门,弯腰朝内伸手,恭敬的请赵钰进去。等书竹、赵一两人想跟着进去时,被小二伸出胳膊拦住。 他整个人挡在门前,笑眯眯的说:“爷只请赵公子一人进去,劳烦二位去隔壁雅间等着。” 书竹没应声,而是看向了主子。 赵钰脚步只一顿,手掌往下压,小幅度的摆了摆手,示意两人不必跟着,去隔壁等他。 书竹收回视线,接着小二轻手轻脚的关上了门,带着书竹、赵一去了隔壁的一间雅间。不多久,有小二给两人送来新的茶水、点心。 “坐。”陆清梦指了指他旁边的紫檀木椅,嘴角含笑,又提起茶壶,亲手给赵钰沏了一杯茶。 “今日我给你沏茶。”陆清梦眼神直勾勾的,自打赵钰踏进雅间起,视线就不曾挪开过,“尝尝这武夷山大红袍茶,甘甜清香、入口醇厚,滋味不错,是茶中上乘的货色。” 赵钰掀起下袍,端正的坐在陆清梦方才让他坐的位置。 修长的手指搭在青色的瓷杯上,指尖润红,衬托得甚是好看。 他垂下眼眸:“家父爱茶,得以尝过红袍茶的甘香。如今又承了你的情,再一次尝上了。” 说罢,他端起茶盏,浅浅的抿了一口。 一如是那日的味道。 却不想,这一话在陆清梦听来,想起了赵大人,他脸色有点白,拿着茶盏的手有一点抖。 茶水差点洒了出来,陆清梦干脆将茶盏放下,转而看向身旁的人。 陆清梦望着赵钰,想透过眼前的赵钰去看到小时候的模样,试图找出相似之处。但年纪尚小,不定数,年岁渐长后连眉眼都没有相似的地方。 他轻声道:“我见过你。” 原被陆清梦直勾勾盯着,赵钰面庞还是有些微微发热,结果听到陆清梦说的话,差点要被气笑了。 莫不是还恼着七夕,恼着他的过错。 他只好道:“分离不过半月时日,这甚短的时间不见,你便要不认识我了?” 对上陆清梦的眼神,赵钰心虚的移开视线,从袖兜中掏出那个准备已久的木匣盒,他轻轻拍了一下木匣盒面,放到桌面,向陆清梦那边推了过去。 “你莫在生我的气了。我不知那日是七夕,一心只想着离开府县回家,害你无故白跑府上一趟。” 赵钰真心诚意道:“我今日才知离开府那日是七夕,时间仓促来不及给你备七夕礼,等过几日我给你补上可好?这事错在我,若是我惹恼了你,只管骂我一顿,我是不还口的。 “任君谴责。” 没等陆清梦答话,赵钰又问:“你有什么想要的?” 陆清梦扬起头看着人,心中暗自发叹,赵钰这人无论是从哪一处看都是极为俊朗的,身姿又如清冷神君般。 不愧是他陆清梦看上的郎君。 但赵钰说的七夕一事,他早抛之脑后了。人之常情,他有何可生气的缘故,又不是拈酸吃醋的姑娘。 陆清梦眼神落在木匣盒上:“这不是补我的七夕礼?” 赵钰温声道:“不是,这本是该给你的。” “这样啊。”陆清梦打量着木匣盒,他能感觉到赵钰落在他手上灼热视线,但他偏不打开木匣盒,偏要偏头看向赵钰问,“里面是什么?为何叫本该送我的,还是你们京城有别样的说法?” “先说于我听听,我再好决定要不要收下。” 赵钰:“……” 怎么还能有不收的说法呢? 雅间内,二人相近坐着,却侧着身子面对面,两股视线碰撞在一起,差点连火星子沫都要勾出来了。 最后是赵钰败下阵来,他怕不说,陆清梦当真不肯收他的玉佩。 陆清梦笑得眉眼弯弯,颇像一只斗赢了开心不已的小狐狸。 赵钰握拳抵住唇间,轻咳了一声:“木匣盒中是一枚玉佩。母亲亲自交由我的,叮嘱我日后若是有了意中人,就将这玉佩送于意中人。” “也是,定情信物。” ‘蹭——’无声的,陆清梦面颊一瞬间泛起了红,粉里透着嫩的红,连带着脖子、耳垂都染上了羞红。 陆清梦心跳得厉害,都怪赵钰这人撩拨他,害他失态了。他红着脸,慢慢的打开了木匣,一枚上好的古玉佩躺在木匣盒之中。 头一次见陆清梦染上羞意,整个人好似要蒸得熟透了般,又粉又嫩,霎时好看。 赵钰移不开视线,心像是被柔软的羽毛上下抚动了几下,弄得他心尖泛着痒意。 他声音带了一点哑:“你看着,可还喜欢?” 陆清梦拿着那枚玉佩,温润的质地触摸着他的手心,他轻轻“嗯”了一声。复而抬起了头,那双眸子盛满了水润。 润得赵钰心里发烫。 陆清梦声音都软了些:“我很喜欢。我想现在就戴上,赵郎,替我戴上可好?” 一声“赵郎”,软声柔语,将赵钰的骨头都叫酥了。 赵钰有些许狼狈的站起身,已不敢再跟陆清梦对视一眼,他垂下眼拿过那枚玉佩。 赵钰本就比陆清梦要高上不少,如今他站着,陆清梦坐着,头堪堪到他腰间再往上一到两拳的高度。 念及陆清梦有腿疾,赵钰直接半蹲下身,小心翼翼的将玉佩系好。 陆清梦低头看着赵钰,这个姿势很像赵钰跪在他面前似的。 不知为何,陆清梦面色更为发烫了。 今日他太奇怪了。 “戴好了。” 一声温润的声音响起,陆清梦回过神,收回了乱七八糟的情绪,他看着腰间的玉佩跟白玉扳指紧紧挨在一起。 “扶我起来么,我站起来看看。” 听闻,赵钰旋即站起身,伸出了手搀扶着陆清梦起身。 ‘叮咚——’玉佩跟白玉扳指碰撞,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 陆清梦笑意盈盈:“我戴着好看吗?” 赵钰眸色似有些深,声音比方才更哑了一些。 “好看。” 第36章 雅间内, 静谧无声。 陆清梦对上赵钰炙热的眼神,忍不住轻咳了一声,由着赵钰扶着他坐下。 睫毛微颤, 耳垂发烫。 他不由得偏过了头,胸膛间那颗心脏跳得激烈,好似有一只猛虎在心头不管不顾的冲撞。 不撞破到底, 不罢休似的。 陆清梦遮掩似的端起茶盏,垂下眼眸,眼神飘忽不定, 最后落到了腰间的玉佩, 轻轻的抿了一口茶。 那股灼热的视线仍是黏在他身上。 他颇有一丝羞恼,‘啪嗒’一声,茶盏被搁置在木桌, 连带着茶叶随着茶水晃漾。 “赵钰,你好生奇怪,为何总要盯着我看。先前不是嫌我孟浪,你这是在作何?” 赵钰如梦初醒, 收回了视线:“你好看, 我一时看迷了心窍。” 又来了。 陆清梦脸开始发热,难不成近来有仙人前来指点赵钰, 开了灵窍,才会叫赵钰总说出这些甜言蜜语。 又喝了几口茶, 陆清梦恢复了冷静。 白嫩的指尖不断摩挲着杯沿,他笑意盈盈的转头看向了赵钰,眉眼弯弯,透露出几丝狡黠。 完全没有半点方失态的模样。 “赵钰,我见过你。” 赵钰先是被陆清梦的笑颜勾去了心神, 话音落到耳中,他回过神,叹息了一声:“还生我的气。” “千不该万不该,总归是我的错,在这事有了疏忽。若是有想骂我的、想打我解气的,你一一同我说出来,我总是应你的。”赵钰眉眼温柔,缓缓叙来,“可别再说些奇怪的话暗喻我的不是,我已然知晓错处。” “清梦也该饶恕我一次罢?” 陆清梦嘴角含笑,饶有趣味的撑着下颌,稍仰起头去看赵钰,继续听着身旁的人往下说。 赵钰道:“人总要犯错的时候,不能第一回犯错就认定我的罪行,不然我的冤屈要向谁去说。跟你说,你总不愿饶了我。这可叫我如何是好。” “我何时说过要不饶你了?” “那……”赵钰望向陆清梦,声音低了些,“只一段时日不见,连我都快不记得。” 陆清梦哼笑了一声:“我说的可不是前段时日。” “我且问你,你幼年时可待过府县,可曾记着有一个玩伴同你交情颇深。算得上日日相见,情谊可不浅了罢,赵公子可不能半点想不起。” “幼时玩伴?”赵钰念了一遍,艰难的将幼时记忆翻找出来,但印象大多不深刻,完全不记着在府县的时日。 记清事情起,他已在京城念万经书。 赵钰眉头皱了皱,实在是想不起半点关于府县的记忆。好半晌儿,隐约有一个场景——莫约是离开府县之时,他一直抱着母亲痛哭,好像府县有他舍不去的人或物。 但他记不住是什么了。 他看向了陆清梦,迟疑道:“应当是有的?” 陆清梦冷冷的哼了一声,惹得赵钰不明所以,不懂为何陆清梦又恼了。 “果真是不记事的年纪,忘得一干二净。” “既是如此,那你再唤我一声清梦哥哥,我就不记着你的过错,一笔勾销了罢。” 赵钰似有些回不过神,脑袋有点发嗡,他惊疑的看着陆清梦。 而脑海中却浮起—— 一个小萝卜头追在高了他一个头的人身后,嘴里话的说不全乎,稚嫩的嗓音:“清梦哥哥——清梦、哥哥,等等我呀!” 眼看着追不上人,小萝卜头一急,脚一个打滑,整个人直接往地下栽。 脸蛋砸进软软的泥土里。 小萝卜头却懵了,眼前黑乎乎的一片,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他嘿咻嘿咻的爬起来,呆呆的坐在地上,先看看腿——脏脏的,再看看衣服——脏脏的,连小手都是泥巴。 疼痛后知后觉的袭来,小萝卜头眼眶泛起了红,眼里蓄满了泪水,他扁了扁嘴。 “呜哇哇哇——” 震天的哭声。 连走得挺远的小清梦都听到声音,还以为是弟弟因为追不上他,赖在原地嚎嚎大哭。 他故作深沉的叹了一口气,弟弟可真是娇气精。 那他走路都不稳,一跛一跛的,已经走得很慢了,怎么弟弟还追不上他呢。 小清梦一跛一跛的,努力往回走。 当他看清眼前的场景时,瞳孔猛地一缩,一张小脸全是惊慌。 弟弟,弟弟怎么变成泥巴弟弟了! 刚刚还好好的呀。 小清梦急得快步走过去,他慢慢的蹲在下来,可是他蹲不稳,只好坐到脏兮兮的泥土地上。 小清梦声音软软的,努力给小赵钰擦着眼泪:“弟弟、弟弟不要哭了呀!” 哭哭,脸蛋更脏啦,弟弟好像一只脏脏小花猫。 “弟弟不哭哦,我们起来去找娘亲,找娘亲给弟弟洗漂亮、洗香香哦。” 小赵钰还一抽一抽的,听到小清梦说的话,他吸了吸鼻子,声音都是带着哭腔的奶。 “真、真的吗?” “真的呀,我不骗弟弟的。” “好!”小赵钰瞬间就不难过了,脏兮兮的小手往脸上糊,擦干眼泪。 他还知道小清梦腿不好,不能自己站起来,就嘿咻嘿咻的喊着小口号,卖力的把小清梦从地上揪起来。 小清梦比小赵钰高了一个头,所以小清梦主动牵起弟弟的手,两个小萝卜头慢悠悠的往庭院走。 小赵钰还不忘说道:“清梦哥哥,你真好!” 小清梦狠狠‘嗯’了一声,他也觉得自己真好! “一点想不起来了?” 一道润雅的声音瞬间把赵钰拉回,赵钰沉默片刻,对上陆清梦的眼神,他轻轻点了点头。 还是记不起来的好。 陆清梦憋着坏:“那你喊我一声?不喊我可还要生你的气,你拿什么玩意儿来使劲哄我,可再哄不好了。” 赵钰:“……” 欲言,继而又闭上了嘴。 “不喊?” 陆清梦嘴角往下一撇,下一刻,赵钰立道,“喊,我喊。” “那你倒是喊呀,看着我作什么,看着我就喊不出来么?” 赵钰几欲想将陆清梦教训一顿,这人怎是不改之前的性子,仍是对着他使坏。 半晌儿,赵钰艰难的挤出几个字:“清梦……哥哥……” 当真是挤出来的,要不是陆清梦离赵钰近,就快要听不见哥哥那两字。 陆清梦只觉得心花怒放,心情是畅快极了,差点要大笑出声,幸而是念及赵钰有时面皮也薄,不能逗得过狠。 要是恼了,以后再想听赵钰唤他一声清梦哥哥,可真就是难如登天了。 他含着笑,眼角那抹泪痣格外的灵动,声音更是柔带着清:“赵郎想吃什么,酒楼有几道菜式都不错,我去喊大厨做来给你尝尝,可好?” 见陆清梦没有揪着方才的事来说,赵钰心中猛然松了一口气。 他道:“过几日得空再来和你一道尝尝。” “今日和我去尝红汤锅?”赵钰询问着陆清梦的意见,又道,“原是想着过一段时日请你过来,但今日赶巧,便和我一起去看看?” 陆清梦抬眉:“红汤锅,你折腾的酒楼就是这个?” “正是。” “带我去。”陆清梦将手伸在赵钰跟前,毫不客气的说道,“扶我。” 赵钰失笑:“遵命。” 陆清梦斜眼看着人,语气带着笑意::“我可不是叫你只扶我站起来。从这儿处到食韵古府,都要扶着我过去。” 赵钰手一顿,声音有点低哑:“你不怕?” “怕?我不怕什么?”陆清梦哼笑道,“自年岁跟随父亲经商,走南闯北,经商十几栽,什么污言秽语我不曾听过,我怕什么?” “还是说,你不愿叫旁人知晓我和你的关系。” 赵钰随即反驳:“自当不是。” 他低下了头,看向陆清梦的眼神,怕是他自己都不清楚带了溢满的柔情爱意。 他放轻了声音:“我敬你、爱你,是我该当的责任,不该为了所谓的一己之私平白毁了你的清誉。若是让你蒙上了不辱之名,过错全是在我,我该何谈作好你未来的郎君。” “皆是因我的缘故,却害你背上冤屈。我是不会叫这样的事情发生。” 陆清梦心狠狠怔了一下。 他现在真想,只恨不得是山头的土匪头子,喊手下将赵钰绑回寨中,直接洞房花烛夜罢! “赵郎……”陆清梦喊了一声,转而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冒出来的野蛮念头压下去,“你怕旁人嚼我的舌根,那你可曾想过,在这府县,有何人敢嚼我的舌根?” 哼,若是敢拿他来当淫词秽语去骂。第二日,他便真敢拔了那人舌根。 府里养的那些死士,总不是吃白饭的。陆府可从不养闲人。 “若赵郎不愿,我便喊福元、保定二人进来扶我走过去。” “不成。”赵钰没有片刻犹豫,直接拒绝了陆清梦的提议,换作是先前,两个下人而已,贴身扶着陆清梦,他心中毫无半点波澜。 可如今又不一样。 福元、保定虽贴身伺候着陆清梦,但终归是男人,他看着,觉得好似喝了二两白醋。 直在心中冒起酸意。 赵钰低声道:“我扶着你,往酒楼后院走罢?不止近些,酒楼后是巷子,隔着高墙,有一道门可以直接开。我知那是酒楼的库房,旁边的房屋我买下了,也是库房,厢房供那些厨子、小二住。” “估摸着无人往那处走,我们往后院走?”赵钰再一次询问了陆清梦的意见。 陆清梦沉思良久,故作不情愿道:“那好。” “我知晓清梦是善解人意,体谅着我。” “哼。”陆清梦拇指摸了摸暖滑的玉戒饰,他努力压着嘴角不要往上翘,“那你往后得补偿我一回。” 赵钰自是应他。 “好,都听你的罢。” 第37章 “东家好。” “东家好。” “……” 食韵古府的后门是大敞开的, 方便厨子、小二、卸货长工、杂役等人来回进出。后门派了人守着,不用担心出现外人从后门偷偷混进来的情况。 离酒楼开业的时日愈发相近。 食韵古府中忙得不行,招的小二、杂役、长工都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计, 一楼二楼都有人在收拾。 里里外外的,竟营造出十人抵百人的热闹架势。 他们脚步匆匆,做事也麻利, 不会偷奸耍滑、更不会瞎嚼什么舌根。多是因东家待他们不薄,月钱也丰厚,比府县其余的酒楼待遇都要好上一成, 他们自是舍得出力。 见了赵钰, 喊了声东家后,便继续干着自己的活,并未分心到何处去。 陆清梦由赵钰扶着他坐下, 他望了一圈,普通的木桌椅样式,一楼布置的摆设更为普遍,但桌椅却比旁的酒楼数量更多。 东西边两处角落, 是一张十八人式的桌椅, 其余皆是四条长凳加四角方桌,并未有奇特之处。 唯一不同的是, 每一张木桌中间都挖了一个大洞,比陆清梦双掌张开还要大。而洞口下——莫约一掌高处, 搭了一个坚实的木架,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铜盆,装了大半盆的草木灰。 陆清梦渐渐拧紧了眉,望向了赵钰,只见赵钰脸色平静, 丝毫不觉这有何不妥之处。 他沉默了片刻。 “二楼呢?又是如何布置的。”陆清梦差觉空气稀薄,要呼吸不过来,他忍不住吸了一口气,“总归是要跟一楼有个差别罢?” 赵钰道:“二楼与一楼也是一样的。也不全是一样,差别倒是有的,二楼多了四个雅间,分为明渠轩、雅苑轩、芙水阁、榕岐阁。我想着,需得热闹些才好,到时人多起来吃饭话家常,才更为尽兴。” “你是何想法?”赵钰问道,不外乎他会问出这句话。 实在是在他说完这番话后,肉眼可见的,陆清梦的脸色渐渐变沉。若是赵钰没看走眼,他看到陆清梦分外不情愿的扯了扯嘴角。 玉戒饰一下一下轻敲在桌面,发出清脆的‘咔哒’‘咔哒’声。 陆清梦低着头,看着食指上那通透的玉戒饰,浑身冷然的气势刹那间就变得温润起来。 好像嫂嫂家中养的那只纯白的长猫毛,赵钰不由得心想。那只猫长得极为漂亮,连眼眸都是盛着水润的浅蓝,像极了珍贵琉璃珠。 平日里高傲得不行,时常迈着步子翘起尾巴在府中巡视,只有想从他手中讨些吃食,才会夹着嗓子冲他喵喵的叫。 撒娇也是会撒的,拿那毛茸茸的头来回蹭他的腿。 赵钰思及此,唇间浮起了笑意,看向陆清梦的眼神更幽深了些。 他只觉陆清梦同那只猫一般,可爱至极。 忽而,陆清梦仰起头。 那双水润的黑眸猝不及防的撞进赵钰眼中,赵钰呼吸的停滞了一瞬。眸子盛满了柔情,多得像是雪水消融要溢满出来似的,连带着眼角的那一抹泪痣都开始变得嫣红起来,勾得那双眼眸更多情了些。 赵钰的眼神未移开过一刻,他看着陆清梦,忽觉得喉间变得干渴,喉结上下滚了滚。 他低声道:“怎了?” 陆清梦满是情真意切,言语间都带上了委婉之意:“这酒楼共花了多少银两?那些长工短工、厨子、所搁置的开销花费,连带着后院库房堆积的食材,一并算上。” “酒楼便卖给我罢,我多给你一千两去做别的营生。总之,赵郎歇了办酒楼的心思,其余的营生也是能赚钱的。如何?” 新奇法子。这算什么新奇法子,光是他踏进酒楼的第一步,看到一楼布局的第一眼,心都梗了一瞬。 若是对着草木灰喝酒吃菜、高谈阔论,那在府县的确算得上是新奇,简直算得上是头一份。 只是新奇得过了头! 一楼是要宽敞的过道,留着过人的。可这里却摆上满满当当的桌椅,走道间,只能走一人。 更何况,谁家来酒楼下馆子、请朋友吃饭,是喜欢越吵越好的?吵得耳朵嗡响,只怕甩脸子就走,哪还能平心静气吃得下半口饭菜。 唯一有一处可取的,是到处装上了木盏盒。木盏盒中点的是蜡烛,暖黄色的光透出来,映衬出酒楼内是暖色的景。待上须臾,心情确是会好上少。 对上陆清梦真挚的眼神,赵钰:“……” “清梦,我没胡乱来。” 陆清梦‘唔’了一声,自顾自的说:“我私下有一个铺子是新购置的,一时没想好要作何买卖,只想着时段都好,便买下来闲置着了。” “现下想来,拿来给赵郎试手是极为不错的。你要是有什么新奇法子,尽管使去罢,只是酒楼的营生,赵郎还是莫要再折腾。过几日我找两个机灵听话的小管事跟着你,我抽不出空,他们还能在铺子帮衬你一下。” 赵钰:“……”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些话哪里不大对劲,可偏生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咳。”赵钰掩饰性的咳了一下,这时,小二端了一壶茶水上来。 茶水是在后厨刚泡好的,书竹特去一楼柜台的木屉取了龙井,交代着小二泡好的热茶。 小二将茶杯都倒上茶水,放下茶壶后,又才去忙别的了。 赵钰喝了一口气,眼角的余光却还一直放在陆清梦身上,只见陆清梦深叹了一口气。 顿时,赵钰捏紧了茶杯,指尖微微泛白,手背有青筋暴起。 他吐出沉积在胸口的气:“清梦,我觉着你可能是想岔了。” “嗯?”陆清梦端起茶盏,浅浅的抿了一口茶,“许是赵郎心思新颖,你不和我说,我怎会知晓赵郎的用意。一时捉摸不透,便钻进了死胡同。那赵郎倒是好好同我说罢,草木灰是作何所用?” “还有那一排靠墙的木架。” 陆清梦懒懒的抬起手,指向墙边一排又一排的木架,足有一人高度,每一层都有木板相隔,留出差不多一掌半的空隙。 赵钰轻轻挑眉一笑,随后拍了拍手。 声音刚落下没一会儿,一个小二捧着木盘,一路小跑过来。 木盘装着刚点燃的几块银丝炭。 陆清梦看着小二将燃的银丝炭夹起,放到草木灰上,又看着另一个小二将锅放到洞口上。 暖锅是定制的,刚好和桌上的洞口卡紧。 “暖锅?”陆清梦看向冒着热气的锅,刚煮沸的汤水,正咕噜噜的冒着气泡。 许是汤汁浓郁,增添了调味的香料,轻轻一嗅鼻,就能闻到勾人的香味,味蕾瞬间就打开了似的。 陆清梦又摇头:“跟寻常的暖锅不大相似。” 的确不相似,酒楼的暖锅是赵钰画了图纸,专门找了工匠师傅打的暖锅。平常的暖锅都是铁锅制的,如同一个大盆,冬日里,将鸡或是排大骨熬汤,放萝卜、菌子、青菜等等来汤,是冬日里的一道美味。 赵钰找工匠打造的暖锅是以八卦阵图为基准,两片打制的铜片相互接连起来,在正中留出两个拳头大小的圆,铜片和圆将暖锅分为了两半。 暖锅两旁是耳手,增添了几道简单的纹样。 赵钰说道:“似暖锅,却又不是暖锅。是蜀川那边的红汤锅样式,我作了修改,多添了一个圆。” “红汤锅?”陆清梦是有听闻蜀川人钟爱辣椒,无辣不欢,每日饭食必有辣,“红汤锅与我们的暖锅皆是一样,他们不过是多添了辣椒,味道上有些差别罢了。” “算不上是稀奇的吃食。” “府县之大,常有外商走往,如今府县开的食铺、食楼林林总总算起超百余家。菜式繁多,种类繁杂,各处地方有各处特色吃食,自是别有一番风味。你设一红汤锅,虽样式有特别之处,但本质上是暖锅。” “一开始会图新鲜来尝一尝,但没有半分出奇之处,久而客少人稀。又何况你开业前一个月,意图揽客,所挣那些不过是辛苦钱,怕只刚结得起小二短工们的月钱。” 陆清梦是不想赵钰头脑发热,折腾出这些,赔些银两倒是没什么,他有的是钱。 怕就只怕一蹶不振。 他万万不想看到赵钰落到这个场面,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惊才艳艳的贵公子,怎可落魄至此。他拿万两白银砸,也要砸出一个经商绝才。 赵钰不知陆清梦心中所想。 但听到陆清梦这些言语,心在这刻,好似涌出了一股暖流,将他的四肢百骸温热,浑身都是暖洋。 心更为灼热。 “清梦担忧我,我知晓你对我情意。但我不是蠢笨之人,深知清梦所言的道理。先与我尝试一回后,有不漏缺、不妥之处,再一一向我作出评判可好?我定是听你的。” 陆清梦点了点头:“好。” 银丝炭在红汤锅下燃着,汤汁一直咕噜噜的冒着泡,雾气缭绕的,伴着浓郁红艳的汤汁,是极为喜人的。 赵钰拍了拍手。 后厨备好菜的小二们,一个一个从后厨排队走过来,每人手中皆端着两盘菜。 等菜全上齐后,早早候在远处的书竹见状,立刻小跑过来,拿起比普通筷子长至两倍的木筷,手脚极为利落的,将木盘中的菜一半夹进大排骨菌汤汁中,一半夹进红彤彤的汤汁中。 中间的正圆,是清澈见锅底的热水,被银丝炭暖着,咕噜噜的冒着气泡。 赵钰将木板隔层放到正圆上,里头有两处凸起的地方,刚好能够卡住木板隔层。他将小碗放在木板隔层上,小碗里是打散了的鸡蛋。 随后,便取了木盖,将正圆完完全全盖住。 陆清梦道:“这圆是只拿来蒸鸡蛋羹?未免太大费周章了些,还不如叫客人想吃,喊厨子在后厨做一份端上来。” “热汤水、羊奶,蒸些东西都可。过段时间天气冷了,入口是热气腾腾的汤水、奶、茶饮等这些,吃着应当更尽兴。天冷,茶水放上片刻就会变冷,有这正圆处,时刻能温茶。” “听着是不错。”陆清梦认可道。 “我知你吃不得太辣,红汤锅没吩咐厨子做那么辣。”说着,赵钰亲手夹起一块山药,放到陆清梦的碗中,“你尝一尝味道如何。” 陆清梦夹起山药,轻轻咬了一口。 顿时,他眼前一亮,有点惊喜的抬起头看向赵钰。 甚是清脆的口感,不似熬汤时绵软的感觉。清甜,多汁,还带着浓郁的香、红椒的辣,还夹着多种鲜美的味道。 他尝不出来,汤汁是由哪一些材料调制成的,但入口绝对是美味,与平日吃的暖锅差别甚大。 暖锅,即为冬日里吃的汤锅,虽能在寒冷的冬日暖身,但味道上却寡淡,吃一次两次还新鲜,次数多了便只有腻。唯有暖锅的汤,是值得一喝的。 吃到佳肴,人的心情总是会好上很多,陆清梦冲赵钰笑:“好吃。” 赵钰立刻又夹起来一块鸭血,一跟不知名的根状物。 陆清梦秀眉渐渐拧紧,如临大敌的看着碗中那长长一根的不知名的、扭曲的物体。 “这是何物?” 楼中的菜,是经由赵钰一一看过的,他一眼便看出来:“肠,鸭肠。” “鸭肠?”陆清梦疑惑的看向赵钰,他头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从未吃过,不知是什么菜。血洪他倒是知晓,鸭的血、鸡的血、还有猪的血,张子阳是独爱吃这一类的。 但他不爱吃,闻着有股作呕的腥味。 不过红汤锅煮出来的鸭血,倒没有那股想吐的味道,不知味道是如何。 赵钰解释道:“是鸭的内脏,肠道。你应当是没见过的,是杀鸭时取出来的,一条一条的玩意儿,便是这鸭肠。你尝一尝,红汤锅煮出来的鸭肠最为好吃,味道半点腥臊都无,你放宽心尝一尝。” 陆清梦:“……” 想吐。 胸口猛地涌起一股恶心的感觉,他连忙将手按压在胸口,免得当真吐了出来。 脑海中时不时的浮现那血淋淋的、恶心的场景。 陆清梦脸色白了白,眼角泛起了红,隐隐约约可见晶莹的水珠。 他看向了赵钰,声音颇有些摇摇欲坠:“你请我来吃红汤锅,是想让我吃鸭的肠?贩鸭的摊贩,杀掉的鸭,都是取出那些肠丢而弃之,谁都不愿去尝那脏污。” “你……你请我来,偏要让我吃。”陆清梦愈发觉得委屈,觉得赵钰在羞辱他,“你可知,这鸭肠不是别处,厨子再处理得好……” “那也是污浊之地!” 第38章 气恼得脸颊都微鼓——颊侧像含住了一颗小球, 隐隐泛起了粉嫩的润色,连带着秀气的眉都拧起来。 那气恼的神态,像极了嫂嫂家中漂亮的长毛猫被人惹怒后, 跳到高处趴着不高兴的甩着毛茸茸的尾巴。 赵钰呼吸一窒。 实在是,可爱至极。 像是早早预料到陆清梦会作出现在的反应,赵钰不由得勾了勾唇, 眼神中浮现出几丝得逞般的笑意。 他直接将陆清梦的碗拿过,当着陆清梦的面,夹起那跟烫熟的鸭肠——隐隐约约冒着热气, 沾染着红色汤汁, 面不改色的一口吃进嘴中。 细嚼之后,咽下。 陆清梦睁大了圆眼,指着茶盏:“你不喝茶净口?不腥么, 那股怪味你能咽得下?” “为何不能。”赵钰轻笑,又执起长木筷去夹,当真又夹起一根鸭肠,“试试?” “不要。” 陆清梦稍往后仰着身子, 神色凝重, 如临大敌般盯着赵钰。若是赵钰继续往前一步,他可要打掉赵钰的手。 哼, 一段时日不见,胆子愈发大了。不知从何处学来的, 竟会换着法的逗弄他。 赵钰摇头笑了笑,眸间的柔情快将要溢出来:“你不想吃那便算了。” “后厨准备的菜式繁多,时令该有的瓜果蔬菜一应俱全,荤菜是少不了的,还有几道凉拌小食。清梦可有什么爱吃的?” 陆清梦摇头:“不必再折腾了, 我尝个味道新鲜就差不多。将锅中熟透的肉丸舀我给我尝一尝罢。” 赵钰顺势舀起一个肉丸,胖嘟嘟的肉丸子被倒进碗中,还微弹了几下。 肉丸子吸满了红汤锅里的汤汁,表面都带着润红的汁水,圆鼓鼓的,好似下一秒要蹦出汁水来。 香气四溢。 陆清梦被这香味引得嗅了嗅,肉香混着汤汁的香,争先恐后的钻进他的鼻子中。 “小心烫,咬下去汤汁会溅出来烫到舌头。”眼见陆清梦不设防的要咬下一大口,赵钰连忙出声提醒。 酒楼准备的菜式皆是经了他的手,甚至每一道菜,他都在菌汤锅、排骨汤锅、红汤锅中一一煮过来吃,每一道的味道和吃法不一样,自然另有不同。 陆清梦听闻,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小口。 浓郁的肉汤汁顺着缺口流出,将舌腔都侵占去,既鲜嫩又多汁水,肉质的口感很是细腻,还紧弹筋道。 麻辣的鲜香挥散不去。 一整颗肉丸被陆清梦吃净,鼻尖冒出细细的汗珠,颊边泛着淡淡的红。 “吃不得辣?”赵钰赶忙倒了一盏新的茶水,递到陆清梦跟前,“喝茶水解辣。” 陆清梦眼眸都泛出了水花,显然被辣得不轻,他逞强道:“我原是能吃辣的,只怪你的红汤汁辣椒放得太多,不怪我吃不得辣。” 赵钰含笑:“怪我,往后都给你备合适的。” 陆清梦才心满意足的接过茶盏,喝了一大口,想解去舌尖的辣味,没成想茶水是热的,烫得他更辣了。 刺激得脑袋快要昏厥。 他恼道,将茶盏推到一旁:“赵钰,你又哄骗我!给我倒凉的茶水来!” 说罢,他连连吸了几口气,眼角泛着红,含着泪,可见多受不了。 “热茶才更能解辣,你多喝几口就不辣了。”赵钰将陆清梦推过来的茶盏拿起,再一次拿到陆清梦跟前,“多喝几口?” 陆清梦将信将疑的接过,轻轻抿了一小口。片刻之后,辣味果真慢慢减轻。 他才将茶盏放下,掏出了丝帕,擦了擦额间、鼻尖冒出的细汗,而后低下了头,小声嘀咕了几句。 说话的声音太清,哪怕赵钰离得近也听不清,他只能隐约听见几个字——‘又捉弄我’‘赵钰’‘讨厌死了’。 赵钰大抵能猜出陆清梦在骂他,少不了在说他的坏话,可他一点恼火的情绪都无。 心里反倒觉得畅快。 又深觉陆清梦可爱得紧,实在是美人娇憨,恐连池中玉莲都羞于颜。 思及此,赵钰恍然失笑。他如今可不是同之前的陆清梦一般,生出了逗弄人的坏心思。 古人诚不欺他,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陆清梦缓过神来,他抬起头,神色恢复了清明,开始跟赵钰谈起正事。 “这些菜都是常见的,只消后厨将这些菜备好切成块又或是切成丝,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一说的唯有红汤锅底,汤汁熬得恰到好处,麻带辣,却又不腻,加之食材一煮反倒更鲜香。” “年少时我随父亲出行,途径不少美食盛名之都,不敢说大晟全部的美食小吃,但名之一绝的膳食我皆尝过。这红汤汁水可排得上前三。”陆清梦分外笃定,多年来的随行带给他的阅历,自是与待字闺中的小姐双儿见识不同,他笑道,“可府县大厨比比皆是,我虽尝不出汁水由何熬制,原料几何,但那些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厨子呢。” “赵郎,酒楼开业不足半年,定会再冒出一个古韵食府。” 最后一句话落下,二人眼神碰撞在一起,酒楼静悄悄的,随身伺候的几个奴仆早早的退去几丈之远,小二皆去了后厨等着东家传唤。 唯有银丝炭在燃着,汤汁被烧得滚烫,咕噜噜的冒着泡。 ‘咔哒——’玉戒饰敲在木桌上,发出了声响,将仅有的宁静打碎。 赵钰压低了声音:“你四我六。清梦,可帮我一把?” “帮什么?”陆清梦手撑着半边脸,天真似的发问,“赵郎在问什么呢,也不同我说个清楚。我又不是赵郎肚里的虫儿,如何能明了赵郎的心思。” 赵钰:“……” 兜兜转转,可真是风水轮流转,又轮到陆清梦捉弄他了不是。 “陆府独大。你若出面,他们不敢插手酒楼。” “哼。”陆清梦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那先前我与你说的,全忘光了?” 赵钰一时之间想不起是何事,道:“我记不起是哪一句。” 陆清梦眉眼弯弯,眼角的泪痣又开始变得嫣红,红唇轻启:“你九我一,赵郎从了我。” “春风一度,共赴鱼水之欢。” 赵钰差被这直白孟浪言语惊得站起来,甚至呛了一下,他咳了几声,霞红瞬间爬满了他的耳朵。 他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喊道:“清梦!不可再说这句话。” “你若应了我,我往后不仅不再说,酒楼日后出了事,陆府都出手摆平。”陆清梦仰着头看向眼前谪仙似的人,笑意盈盈,“赵郎觉得这桩生意如何,可还划算?” 赵钰一口吊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好半晌儿,他屏息凝气道:“成亲后,我都应你。” 成亲。 陆清梦将着二字在心中来回念了几遍,只觉成亲二字像是人间最悦耳的词,光是听着,他心中的汪洋都要溢满出来。 他轻声道:“好啊。” 得到了结果,陆清梦不再揪着赵钰不放,而是问起了赵钰是如何得知蜀川的红汤锅,又怎么折腾出来这些。 赵钰缓缓道来。 “我在京城时,得了不少孤本。其中有一本,乃是姑苏城人士,姓胡,不知其详名,自称为西游居士。于时岁十五年,开始在大晟巡游,途径各处,后去往北国、梁夏国、初陵国三国,历经五十三年整,将所有见识美食都撰写至一起。由后人整理出这一本游记,可惜历经多个朝代,几经更迭,最后只存留一本,被我收录起来。” “此书甚是有趣,西游居士见解诸多,又爱美食,惯常将美食小吃做法一一详尽道出,而蜀川的红汤锅恰在其中。我加以自己的想法,又与厨子商量许久,才商讨出最后的底料汤料,是最符合府县人的口味。” 陆清梦听得入了迷,不由得扯了扯赵钰的袖口。 赵钰一低头,就对上陆清梦热切的眼神,下一秒就听到陆清梦说:“赵郎,可借我一看?看完便还你么。” 求他时,总是娇声软语。 软得赵钰骨头酥麻,怎能会不同意:“改日我派人送去你府中。” 陆清梦‘唔’了一声,转而又向赵钰问起了木架,实在那一排又一排的整齐摆在一楼最显眼的位置,想忽略都难。 “最麻烦的是点菜,若是人一多,后厨怕是忙不过来。我便想了法子,一早喊厨子备好菜,小二将菜分成同等的份量,用竹签串在一处。” 赵钰还举了个例子:“若是冬瓜块,一根竹签串上三块厚冬瓜块;若是荤菜切成的肉片,则是一根竹签串一片肉……串好便装进木盘,端到木架上放着,供有客人自行拿取。” “等结账时,小二数竹签结账即可。” 陆清梦难得扬了扬眉,对这新奇的方式表示认可,他问道:“一根竹签定价几何?” 赵钰是一早算好,他不是欲跟陆清梦酒楼争客源,也没打算挣贵公子哥儿的银钱,想着要将府县家境尚可或者一般的人家全引过来。 毕竟府县占大多户的,皆是不富裕显贵的。 “一根一文钱。” 陆清梦一听,皱眉道:“价太贱。” “府县物价颇高,不比京城价低。光是每日开**些货物粮食青菜,成本已然不低。更何况是烧制的暖锅是用银丝炭,一斤银丝炭三两白银,寻常人家哪里舍得用?” 不等赵钰回答,陆清梦又道:“一锅便要三至五块银丝炭,如何划得来?” “简直是赔本买卖。” 赵钰失笑:“哪里算得上是赔本买卖,能赚得了钱。青菜、肉类本钱不算多,我是算过了的,断不会亏了本。” 在陆清梦看来,不能翻倍的利润,算不得一桩好买卖。 他反问道:“你是打算挣辛苦钱罢?” “赵郎可是忘了,你要经营的是酒楼,断不是摊贩,何必为了那点辛苦钱挣个劳累命,不值当。浪费人力物力不说,光是酒楼这处好地段就要被赵郎浪费得一干二净!” 赵钰:“……” 说不过陆清梦,他甚至觉得陆清梦说的还有几分道理。 “那便算一根两文?”赵钰试探性的问道。 陆清梦点头:“尚可,但茶水要收费,一位三文钱,锅底也要收费,五十文。单点的那些炒菜、冷食、下酒菜等,你若是拿不定主意定价,就去锦溪街的城南酒楼看一看。那也是陆家的酒楼,定价恰好适用于你的酒楼。” “再将中间的桌面收拾几桌出来,腾个干净的位置出来,再架一个高木台。你既想要热闹起来,要客人吃个尽兴,就请个说书先生来,或是请几个杂耍的艺人,怎么热闹怎么来。不过,这些供客人免费看的,就别请府县那些名气大的说书先生,你去请他们的徒弟。” “银两不多,他们也愿意有个说书的地儿来博个名声,都是跟名气大的说书先生手底下学过,再不济也是说得不错的。” 赵钰好似醍醐灌顶,连连点头。 他望向陆清梦,神情之间不免带上了一丝崇敬之意,但很快被他掩盖下去。 “明日我就去差人办。” “还有这银丝炭。”陆清梦指尖点了点木桌,有点不大满意,“银丝炭价贵,且不易得,你不考虑换别的炭?” 赵钰摇头,旁的他是不担忧的,唯有这银丝炭,才是他最苦恼的。但陆清梦如今在他身旁,他心定了几分。 “换不了别的炭。木炭是万万不成的,不禁烧、需常常更换新的木炭,烧了还会起烟,冒的黑浓烟熏人,怕只怕客人一口未吃好,反倒被烟呛个净饱。” “嗯。”陆清梦只应了一声,便不再回话。 赵钰面色犹豫了几番,开口道:“清梦,银丝炭可否以低价供给我?” 他之前想找陆清梦,多半是因着银丝炭。如今他与陆清梦的关系又不同先前,虽难启口,但是酒楼最大的难处,不得不同意中人讨求一番。 陆清梦冷哼了一声,端起茶盏浅浅的抿了一口茶,掀起眼皮去瞧赵钰,正好对上赵钰明亮的眼神。 “连银丝炭都知是我的私产,你打听得怪清楚的。” 赵钰轻咳了一声,手搭在了陆清梦嫩白的手背上,他润声道:“不说这个,我能查到,也是你漏了线索给我查的。” 手心变得发烫。 他垂眼去看两人的手,声音愈发低了:“可应了我?酒楼仍是你四我六。” “别。” 陆清梦连忙回绝,顺带抽回了手,准备起身离开,临走之前还不忘对赵钰说。 “我怕你到时连娶我聘礼都出不起。在酒楼开业之前,你若寻得法子哄得我开心,莫说银丝炭,金丝炭我也给你寻来。” 赵钰送着陆清梦离开,只说了一句。 “好,清梦只管等着。” 第39章 “二小姐在何处?” 赵钰一回府, 由着书川伺候着他脱下那身长外袍,赶忙换上了一件靛蓝的新长袍。 这暖锅虽好吃,但抵不住味大。初坐时, 只觉得味鲜香浓,待久后起身出了酒楼,方知沾染了一身的暖锅味。 虽不难闻, 却实在不雅。 书川双膝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双手给主子整理着下袍, 听到主子的问话, 他即刻回道:“这会儿……二小姐怕还是在书房待着。” “您出府后,二小姐便一直待在书房不曾出去。午时那阵儿,厨娘做了鱼粥羹给二小姐送了去, 晡时又蒸了些糯蒸糕点。二小姐吃了几块,便差人拿了糕点出来,给院子几个扫地丫鬟分了去。” “嗯。”赵钰颔首,片刻道, “去请二小姐来, 若是二小姐一时忘了,提醒着她带上那份见论来见我。” “是, 少爷。” 不多时,正院多出来一抹明艳的身影。 愈发靠近兄长的书房, 赵婉的脚步正一步一步的慢下来,若是地上有几只蚂蚁经过,怕是要被她踩死了。 只见赵婉抿住了唇,面色难得惶恐了些,离兄长书房不足一丈的距离, 她停了下来,手中还捏着一纸见论。 书川紧跟在二小姐身后,见二小姐停在原地,他不由得小声提醒道:“小姐,大少爷在书房等着您有一阵子了。” 手中的那纸见论快要被她捏破了。 赵婉忧虑道:“你出来时,兄长可是有交代什么,又或是面色不大好?” 书川摇头:“并无。少爷只交代了奴提醒小姐带上见论,不曾多说些什么,面色如平常,未有不妥之处。” 高高悬起的心,算是落了大半。 “玉娘!” 高声的呵斥,站在案桌前的赵婉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抬头看了兄长一眼,对上兄长怒意满满的眼神,她忙不迭地低下了头。 那一张见论被赵钰拍在案桌上,连带着烛台都轻微的抖了抖。 赵钰冷声道:“抬起头来看我。” 赵婉慢吞吞的抬起头,眼神却没敢跟兄长对视。 身旁便是紫檀交椅,兄长没出声让她坐下,她便不敢坐,怕惹得兄长更为恼怒。平日里,兄长素会惯着她,她也会顶上几句嘴。但在读书习字这一方面,兄长管她,可比父亲还要来得严厉。 比许夫子那个老头子还要管得多。 赵钰往那份见论看上一眼,轻飘飘的几行字又入了他的眸,眼中的怒意不减反增。 “我看你的心当真是村里玩野了,连半分心思都不肯花在经书识论上,不知你整日在瞎琢磨些什么,将往日习来的道理全忘得一干二净了罢!” “不单说你今日是看的那几篇文章,光是开头这几句,不知所云,潦草便下了定论。我道你先前只是贪玩了些,竟不知你心都往外、往野飘了去。”赵钰冷声道,“你自己打心底瞧瞧,写得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驴杆子套马鞭,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那份见论被赵钰拿起,扬手甩了出去,宣纸轻轻扬扬的飘落到地面上,正好落在了赵婉的脚边。 赵婉心虚的低下头,老老实实的挨训。 “知书达理四字,如今我是不曾在你身上瞧见一字。好的不学,偏往坏处走,心乱了,字更如画蚓涂鸦,三岁孩童写出的大字都要比这见论好上八成。” 她哪里有到三岁孩童不如的地步。 赵婉微抬起头,欲反驳:“兄长……” 赵钰直接打断了她的话,说道:“明日我去请几个教书先生来,接下来这一月便由先生来好好教导你,待你何时心能静了,我再准许你离开府县回柳树村。” 他心中已有了打算。 哪怕是让玉娘回柳树村,也得带上一个教书先生,需得有人来管教着她。否则在村中无人管束,性子野了,无法无天,明辨不了是非。 “兄长——”赵婉喊了一声,见赵钰面色不虞,她又将反驳的话语咽回去,转而说道,“玉娘已然知晓错处了,兄长大度便饶过玉娘一回。打今日起,玉娘每日看书识论,再不会荒废了学业。” 赵钰神色淡淡:“我意已决。” “兄长!” 赵婉有点恼,气得秀眉都向上扬起:“离村那日,分明是兄长说带我来府县一回,去瞧瞧酒楼开业的热闹,应允玉娘至多半月可归。可如今兄长却是要出尔反尔,兄长亦是君子,深知‘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1】的道理。” “玉娘再多说,兄长怕是又要恼。既是答应了玉娘,玉娘已然知错,又何故再来抓住玉娘的错处不放。”赵婉颇为忿忿不平,还小声嘀咕,“兄长都有犯错时,当真‘宽以律己严以待人’【2】,这般小气的性子,哪家儿郎姑娘会欢喜。” 赵钰耳力向来好,自是将赵婉说的每一句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不免被气笑:“说起话来倒是会顶撞人,伶牙俐齿。我瞧你不曾是有半分知错的模样,一番话下来,里里外外是在说我的不对。” 赵婉急得捂住了唇,又慌觉着反应过大了些,她松开,朝兄长笑了笑。 随即,赵婉摇了摇头,连带着插在鬓发的金钗珠穗跟着轻轻晃悠了几下:“玉娘不敢,定是兄长曲解了玉娘说的话!兄长都是有道理可言的,并无错处,不曾有说兄长不对之处。” 赵钰状作无奈模样,轻叹了一口气,将手边半臂高的书册往赵婉那边推去。 他摆了摆手:“行了,在府县待上半月,皆时我派人送你回柳树村。这些书册,是我特意挑选好拿出来,这几日若是无事,得了空闲便在家中好好研习。” 赵婉试探性问道:“兄长,那教书先生……应当是不请了罢?” “请,为何不请。” 笑脸刚扬起来的赵婉,嘴角瞬间耷拉下来,闷闷的‘哦’了一声,但又不敢反抗。 生怕再说一句,兄长又要给她多加些功课。 ‘笃笃笃——’清脆的声音响起。 赵钰屈指在案桌上,轻轻的敲了几下,引得赵婉不自觉的朝他看过来。 “兄长?” “过两日随我在府县逛一逛,若是看重的佩饰、衣裳,只管挑上便是。”赵钰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近段时日,我与府县陆家老爷关系颇深,又有求于他。想着你是女子,自然是懂得双儿的喜好偏爱,陆家老爷独有一子为双儿,宠爱非常。到时多挑些好的来,去陆家拜访时也好携礼相商。” 赵婉不明所以的点头。 心中却又暗自觉得奇怪,但说不上哪里奇怪,她总觉得兄长怪怪的。 *** 日出雾露馀,青松如膏沐。【3】 晨风徐徐吹过,带着丝丝秋季的凉意。天边浮光掠影,一束金色的光隐约瞧出几分好看颜色,云影氤氲,花树摇曳。 “二小姐,二小姐。” 耳边传来喊声,一声又一声,没有间断了似的。 赵婉迷迷瞪瞪醒来,睁开了眼,入眼的是贴身丫鬟素华正轻推着她,要唤她醒来。 她懒懒的问一句:“几时了?” 问完,赵婉朝木窗那看了一眼,天色尚早着,未到她用早膳的时辰。 “回小姐,卯时刚到。” “时辰尚早,再过半个时辰来唤我。”赵婉遮住了口鼻,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声音也懒散,“我现下还困着,莫要再吵我。” 素华有些急了:“小姐还是快些起来罢。” “大少爷一早便起来了,现下正在膳厅等着您呢。大少爷特叮嘱了奴来喊醒小姐,说是今日要跟小姐一起用早膳。小姐快些起来,奴伺候您洗漱,衣裳奴已经给小姐取来了,是小姐素来最喜欢的那一件鹅黄裙。” 瞬间,赵婉脑海的困意散去。 她朝素华招了招手,跪在床榻旁的素华连忙搀扶着她起身,轻声问道:“小姐今日可是要戴哪一支珠钗?” 赵婉起身,由着素华伺候着她洗漱。 待赵婉坐到梳妆台前,望着铜镜中那张姣好恬静的面容,她仔细想了片刻,抬起手指向了旁侧的一个檀木金漆的妆奁。 “便取那支翠鸟衔珠的金钗来,正是前两年兄长送我作生辰礼的那一支,配这鹅黄裙应是最相衬。”赵婉伸手摸了摸耳垂,又道,“再取那对红宝石镶金耳环。” “是,小姐。” 膳厅两旁各设了两道描金漆纳绣八道屏风,正中是金丝楠木桌,上头摆着七道菜式,皆是早膳食的羹汤粥乳这些。 待厨房做好最后一道粉蒸蟹肉包,小丫鬟呈上来时,赵钰正招手想吩咐丫鬟去将赵婉请来用早膳,不曾想他一抬眼,就对上步履匆匆赶来的赵婉。 赵婉温婉的笑了一下,向赵钰欠身道:“兄长,恭请福安。” 赵钰颔首:“坐吧。” 用膳少言语,膳厅内静悄悄的,唯有贴身伺候的小厮丫鬟给二人布菜。 赵钰喝下最后一口粉炙羹汤,放下汤匙。 两个小丫鬟上前去,一人捧着一盏浓茶,一人捧着漱盂。 赵钰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浓茶,含在口中半刻便尽数吐出到漱盂中。 连续三次,口中不再有味后,赵钰才扬手让丫鬟退下。 另有两个小丫鬟捧着铜盆,铜盆中是干澈的清水,水是温热的。 书竹伺候着主子洗净了手,取来搭在铜盆上的干巾,一一擦干后,方退至主子身后。 赵钰端坐着,身姿挺拔,浑是雄姿英发、威严凛然的气派。 惹得赵婉下意识坐直了身,一口温粥咽了下去。 下一刻,赵婉用帕子捂住了嘴:“咳咳咳。” 赵钰剑眉拧在一起,沉声道:“起晚了也不曾说你,作何喝粥还要上赶趟儿。” “昨日也同你说过要出门,左右只是买些物件,不是什么要紧事。不想要着你早起多少时辰,但早膳如往常一般,要你循规用膳。” 说着,赵钰看了咳得满脸通红的赵婉一眼,又道:“改一改你的急性子。” 素华一直给赵婉轻轻拍着背。 赵婉缓过来,眼角红了,溢出了泪,对上赵钰的眼神,却不敢再多说一句。 她忙低下头,只道:“兄长教训得是。” 早膳后,府里好一阵热闹,大少爷和二小姐要出门,丫鬟小厮自是忙前忙后备好。 “兄长,今日好生热闹。”赵婉听着外面不断吆喝声音,按捺不住心思掀开了车帘,她有些新奇。 外头是望不尽的摊贩,一路是各式的吃食,冒着热腾腾的气。街道过三辆马车可有余,人群熙熙攘攘,络绎不绝的叫卖声。 比京城还要热闹上三分。 赵婉放下车帘,兴冲冲道:“兄长,我们在此处下吧!我瞧见有几家铺面好看得紧,摆着好些首饰、布料,不去瞧上一眼那才叫可惜了呢。” 赵钰道:“便在前面处下罢。” 另一处。 两个掌柜身子站得挺直,看着陆清梦拿着账本一页一页的翻看,他们的面容一点点变得苦涩起来。 唐掌柜被旁边人推了一下,他搓了搓手,勉强挤出一抹笑意:“主家,最近生意难做。” “我们都是照常着来,除去老主顾,那些嘴刁的、好价低的、喜新吃食的,一窝蜂全往南城白家或东城何家跑去。” 说着,唐掌柜叹了声气:“也不知他们使了什么法子,寻得珍奇果物不说,味道更是一等一的好,哪怕价贵上三分,都是舍得。” 他花了点银子,找了几批人。一月内派人去了白家铺子或是何家铺子的次数,五次有余,每次带回的果蔬皆是新鲜的、不重样的。 陆清梦难得皱起了眉,回想起那日绿葡萄的滋味,搭在紫檀木椅扶手的掌心沁出了细汗。 “此事莫要同老爷通报,我心中自有主意。你们二人去通知旁的掌事、掌柜,凡是涉及到果蔬类的铺子、连同郊外的庄子,七日后一并前来陆府。” “是,主家。” 账本被陆清梦随手放至桌面,他垂眸,将衣袍些微的褶皱理了理,随后轻轻拍了拍手。 随即,福元、保定二人上前来扶着陆清梦起身。 贴身丫鬟巧慧紧紧跟在陆清梦身侧,随时等着主子的吩咐。 见陆清梦众人出来,站在铺子门口许久的马夫立刻去将脚凳搬来放好,弯着腰恭请主子上马车。 陆清梦刚踏上马车那一刻,只听到身旁的巧慧惊道:“少爷,那不是赵公子吗?” 听到赵公子三字,陆清梦先是心一跳,再是朝巧慧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赵钰带着一名活泼俏丽的女子,身后跟着仆从丫鬟,二人说说笑笑好不快活,尤其是赵钰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宠溺。也不知那女子说了何话,竟引得赵钰屈手敲打额头。 甚是亲密。 陆清梦的心往下沉了又沉。 他冷声道:“回府。” 巧慧担忧主子,轻声道:“少爷,我们既然是碰到了赵公子,去见一见罢?若有其隐情,少爷也可明了,不会平白气恼了身子。” “你何时是赵公子的贴身丫鬟了?” 巧慧连忙低头,深知主子迁怒:“奴不敢,只不想主子伤了心神。” 说着,她扶着陆清梦上了马车。 马车内,陆清梦掀开了窗,目光依旧落在赵钰与那黄衣女子身上。 黄衣女子仰着头去看赵钰,赵钰不曾躲闪,甚至接过了女子递来的玉簪。 蓦地,窗被关上了。 陆清梦的脸色沉得可怕,如是那暴雨前宁静的天色。 他看向了手中戴着的白玉扳指,指尖动了动,仍是通润的质感。 白玉扳指被摘了下来。 陆清梦视线落在通透的白玉扳指上,几经翻转,他想一扔了之,窗已被他打开。 可犹豫之下,又将那白玉扳指戴回了手上。 赵钰。 陆清梦在心中将这二字念了又念,最后闭上了眼,什么都不愿去想。 第40章 翌日。 秋深意渐浓, 一阵带着湿意的凉风袭来,扬起软如白绵的细雨。 厅房内,鱼嘴铜炉升起燃着淡淡的紫萝青烟, 隐隐透出木雅的清香。几个小丫鬟守在门帘处,余两个贴身的侍女丫鬟在金漆八扇绘朱雀屏风后,双膝跪倒在床榻前的软垫之上。 些许刺骨的湿意透过层层窗纱, 随着一阵风带了进来。 “咳咳咳。” 屏风后,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没多时,垂在架子床上的软烟轻纱帐幔被巧慧撩起, 与盼春分别用青丝带将其绑在床柱两侧。 巧慧轻声唤道:“少爷, 许大夫来了。” 久卧床榻的陆清梦勉强打起一点精神,脑袋依是昏沉得厉害,他又咳了一声。 “扶我起身罢。” 候在一旁的盼春连忙扶起陆清梦, 巧慧取来金丝软枕垫着,好让陆清梦半倚半坐着,更为舒坦些。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陆清梦已然将双眼闭上, 喉间勉强挤出几丝低哑的嗓音:“巧慧, 让许大夫诊脉罢。” “是。” 一根细细的红丝线不轻不重绑在了陆清梦纤瘦的手腕上,巧慧眼中盯着这一根红丝线, 大气不敢一声,怕力气扯大弄疼了主子。 她小心翼翼的牵着红丝线, 将其穿过了屏风,而后把红丝线交由到许大夫手中。 巧慧朝许大夫欠了欠身,连带着声音都染上了焦急的意味:“劳烦许大夫替我家少爷诊脉。” “我家少爷昨天夜里身子还是爽利着,并未曾有不妥之处,只晚膳比平日少食了些许。然过了一夜后, 我家少爷便咳嗽不断,额间发热不减。” 许大夫颔首,表示他知晓了缘由。 他搭在红丝线上诊断了片刻后,问道:“舌苔可有发白之处。” 听到问话,在床榻守着的盼春连忙去看,即刻回道:“有。” 许大夫又问道:“昨夜突降大雨,腿疾亦可有犯?” 陆清梦撑起来精神,摇了摇头。 盼春立道:“并未!” 得到结果,许大夫结合方才诊断的脉象,他摸了摸自己发白的胡子,心中有了大概的定数。 许大夫缓缓道:“脉象缓涩而弦,浮又紧。陆公子近来恐怕是为肝郁,怒而伤身,气运受阻则气血不通。加之昨夜湿寒深重,寒气入了体发热,头身疼痛不止。” 问讯赶来的荆丽玉踏进内室,步履匆忙,鬓边的发丝都散乱了,失了当家主母的仪态。 她来不及顾虑旁事,得知儿子染了风寒,心中既是忧虑,又是心窝尖儿发疼。 如今一踏进内室,便听到许大夫一番话,荆丽玉登时身子一晃,差点要摔倒在地。 “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大丫鬟连忙扶住荆丽玉,幸而她反应快,没让夫人跌倒。 荆丽玉眼眶红了,隐忍住不发,只道:“烦请许大夫挑上等的好药材给我儿使着。若药馆有金贵的药材匮缺,许大夫可尽管开口,派药徒来府中取拿便是。” 许大夫连忙道:“多谢陆夫人。” 虽得了陆夫人的许诺,许大夫却真不敢如陆夫人所言,轻易来陆府取拿。 荆丽玉唤了一声:“春桃。” “奴在。” “带许大夫去领看诊费福元、保定,你们二人跟着,送许大夫回医馆,另外将药方子拿去抓药。” 春桃、福元和保定三人齐齐垂首应声:“是,夫人。” 随后跟着许大夫退出了内室。 荆丽玉脚下如生风般,不过是转个头的功夫,她便走到了床榻前。 小丫鬟快步搬来圆凳,放至在床榻旁。 祝雯扶着夫人坐下之后,才跟着候在内室的一众丫鬟退出屏风外。 陆清梦脑袋仍是昏沉得厉害,但能挤出几分清醒的意识,他扯了扯唇:“娘,您来了。” “诶。”荆丽玉连忙应了一声,随即一颗热泪从她的眼眶里滚了出来,声音带上了哽咽,“我可怜的儿啊,怎要受这份苦楚。” “娘……” 陆清梦又喊了一声,他最不见得娘在他跟前掉眼泪:“您瞧,受风寒的是我,我如今倒不觉着怎么着呢。娘怎比我还难受,先于我之前哭上一回。” “真不妨事,小小的风寒罢了,熬过这一阵儿便好。若娘再像今日这般到我跟前来哭一回,只怕我风寒不难受,却要被娘哭得心中难受得紧。” “你这孩子,尽说些不着调的话。”荆丽玉拿出软丝帕,将泪水擦拭干,随后伸出手在陆清梦额间探了一下。 手中传来钻心的热度。 顿时,荆丽玉像是被匕首狠狠剜了一刀似的,心中那份酸疼是愈发厉害。 她是担忧儿子,更是怒其不争,言语之间不免带上偏颇之意:“我就说那姓赵的不是什么好货色!原道他是个探花郎,虽被剥了功名,但也是个知晓文礼的读书人。不曾想先是在府县多次与你相见,坏了你的名声,闹得满城风雨,尽是难登大雅之堂的污言秽语。” 陆清梦喊道:“娘……” “你不必为他辩解,先前种种暂且不说,娘只拿这几日来说事。瞧你今日这般的模样,与他逃脱不了半分干系。”荆丽玉眼中的怒意不减,语气愈发重了,“害得我儿心思郁结染上风寒,他却并无知错之处,也不曾登府向你赔话认罪。” 荆丽玉苦声道:“儿啊,这赵钰实不为一个好郎君之选。” 脑海中再度浮现出那一日的场景。 陆清梦眉间染上了一丝疲色,他不愿再去想,也不愿去深思探究。 “赵钰为人如何,我心中自有定夺,娘无须多言。” “梦儿!”荆丽玉声音猛地拔高了一下,她颤着唇道,“大晟好男儿不知几许。我儿如此出类拔萃之人,我陆府在大晟是数一数二的富商巨贾,此等条件找上一个好郎君岂不易如反掌。” “若我儿愿,招郎君入赘,岂不更好?” 荆丽玉见陆清梦将双眼仅闭,未反驳她的话,她心中自是明了儿子是瞧不上旁人,单单看上了那赵钰! 她忍不住道:“那赵钰实为心术不端之人,不值我儿如此。如今来看,定是他不怀好意,只为那酒楼接近于你,好借陆府的势助他一路顺遂,前途似锦。” 陆清梦眉心跳了跳,声音软弱无力:“娘,别说了。” 现下,他不想谈起那人。 荆丽玉还想再说多些什么,瞧见陆清梦的脸色比方才更难看了一些,她才将那些话全咽进肚里。 转而,她道:“好好好,你不愿听,我便不说了。” 陆清梦深觉眼皮愈发的沉重,他的呼吸声重了些。 半晌儿,陆清梦艰难的睁开了眼,吐出一句话:“娘,您回去罢,我想睡一会儿。” 声音虚弱得不成样,他实在难受得紧。 荆丽玉心疼他,连忙道:“那你好好休息。许大夫开的药要按时喝,可不能再使着小性子。若让娘知晓你让下人把药倒进院落里的水池中、花瓶或是哪一处,这几日,娘便亲自来照看你。” “娘……”陆清梦无奈回道,“我不是三岁孩童,懂事礼,不会糟蹋了身子胡来。” “你心中有成数是最好。” 荆丽玉念叨了几句,才走出内室,而后往府中厨房方向走去。 她得亲自下厨去熬汤。 嘴里还说着:“郁结伤身,又染风寒,得好好滋养才是。”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40-50 第41章 “哐当——” 案桌上的砚台直直掉落在地上, 咕噜咕噜的滚了一圈,最后滚到赵钰腿边慢慢停下。 赵钰像是如梦初醒般,他深吸了一口气, 而后才看向地上掉落的砚台。 铺设的木地砖上,全是乌黑的墨迹。 他拧紧了眉,将手中的毛笔搁置一旁, 随后将砚台捡起,随意的搁置在案桌一处空白的地方。 守在外头的书竹听到书房传出的动静,赶忙跑进来, 只见一地的狼藉, 抬头看向主子。 他家少爷更是神思恍若的模样。 书竹拿了帕巾和铜盆,跪趴在地上开始收拾。 他是从小跟在主子身边伺候的,胆子自然要大些, 一边擦着这一团乌黑的墨,一边嘴里嘟囔着:“少爷,您近来可是打翻了七次砚台,四个砚台都磕坏了边角。” “您半点心思不在写文章中, 何不如去找二小姐说些话, 排解个心中趣闷。案桌上的砚台可是府里最后一个,若是再被少爷弄坏了, 可得去吩咐采买的管事去多买些砚台留在府中备着,墨锭也得多备着。” “咳。”赵钰难得不自在的咳了一声, 面容恢复往日温润的模样,垂手而立,如月华光般的神姿清辉,再寻不到方才半分失态的神情,“你家主子何时连几个砚台、几块墨锭都买不起了?” 书竹小声回道:“奴可没说, 少爷心里想着谁,因着谁乱了 ,作起文章来还要迁怒前来研墨的小厮。” “书竹!”赵钰声音猛然拔高,显然是被戳中了真相,心中略有嗔怒。 “奴在呢,少爷可是要吩咐奴做什么。” 书竹应了一声,仍是跪趴在地上,手脚麻利的收拾着这满地狼藉。 赵钰登时说不话来,胸中沉积已久的那一团气转为了叹息,他深深的吐出一口气。 不知为何,这几日他如坐针毡,稍有一点风吹草动便扰乱了他的心思。 莫要说写几篇文章了,他是连一篇策论都读不下来。 “少爷!少爷——” 赵钰提起的笔还未落下,就听到一声远远的传呼,随后是焦急的脚步声。 不多时,书川拿着一张拜帖急匆匆的跑进书房,上气不接下气的。 他先是抬眼瞧了一眼主子的脸色,道:“少爷……您、您,您写的拜帖……” 赵钰一听到拜帖二字,笔也不拿了,随将笔杆往旁一丢,身子紧绷着,语气不免带上一丝急意:“快说,到底如何?” “可是有回帖?” 书川摇了摇头,将拜帖放到案桌上,小心翼翼回道:“少爷,这拜帖……没送出去,送信的小厮连陆府大门都是未踏进一步,更别说是将拜帖送到陆公子手中。” 赵钰闻言浑身一僵,又道:“没说是赵府送来的拜帖么?” “这……”书川突然变得吞吞吐吐,好半天挤不出一个字,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赵钰拧眉道:“有何事还需瞒着我,直说便是,我断不会罚你。” 书川苦笑了一下,他这哪怕大少爷罚他,是怕大少爷听了之后黯然伤神,到时伤了身心啊! “说了。”书川顿了顿,“只是那门倌一听是赵府的人,上一刻还笑脸相迎,下一刻就冷了脸色,摆着张臭脸,喊来好几个奴仆将人轰出府门一丈之远。” “还说……” 赵钰沉声追问道:“还说了什么,一字不落全说于我听。” “还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腌臜话,若我们赵府的人再来,不是将人轰走那般简单,是要喊上护院,将我们赵府的人打上一顿。” 书川说完,偷偷抬头看了一眼主子的脸色,阴沉如墨、周身的气场骇人,吓得他将头压得不能再低,连粗气也不敢喘了。 他跟主子说的已是委婉至极。 那小厮来找他诉苦时,是字字句句给他复诉了一通,还跟他吐了好一遍苦水。 赵钰神色一怔,像是卸了全身的力气,跌坐到紫檀交椅上,紧握在扶手一侧的指节早就呈出苍白之色。 书房中静得出奇。 忽而,一阵轻风透过木窗吹了进来,拂过赵钰清冷如玉的面庞。 赵钰敛下眼眸,冷静道:“书竹,更衣,带上赵一等人,随我去陆府。” “是,少爷。” 府县,陆府。 左门倌打了个哈欠,视线不经意落到不远处的一辆马车,而后马车在陆府门前缓缓停下。 等小厮跑去搬脚凳时,两个门倌堪堪反应过来,相互对视了一眼,正想迎上去。只见马车下来一人,风光霁月的身姿,站如山间木松,端的是清冷如冠玉。 右门倌脚顿住,扭头看向了左门倌,呐呐道:“这、这不是赵公子,那我们是迎……还是不迎?” 左门倌即刻小声回:“自然是不迎!祝雯姐姐可特向我等传了夫人的吩咐,万万不准赵府的人踏进府中一步,赵公子同是如此。若是出了差池,你我二人定是少不了一顿责罚。这才几日光景,你脑袋全忘个干净?” 右门倌面露犹豫:“可赵公子亲自前来,少爷又同赵公子关系匪浅……依着少爷的秉性,若是知晓赵公子今日被我等拦在府外……” 他话没说完,但左门倌听得明白。 此话一出,原是信誓旦旦的左门倌也面露犹豫之色,他抬头看了一眼赵钰,只瞧赵公子仍是那副清冷如玉的仙人模样。他为难的拍了一下脑袋,最后一咬牙:“我去内院通报一声,你在这儿稳住赵公子。” 毕竟赵公子不是旁人,是府县皆知的——他家少爷心尖儿上的人啊! “诶诶诶——赵公子,您别冲动啊。”右门倌欲哭无泪,他想拦住人,与赵公子好言相劝一番,可架不住赵公子带着一众打手想往府里冲。 府中的护院又不能去喊,毕竟不敢轻易伤到赵公子。 右门倌讨笑道:“您别为难小的,若我家少爷今日想见您,赵公子定是能进府的。可若是我家少爷不想,您强行闯进来,只怕惹得我家少爷心中不快。” “赵公子,您且耐心等上一等?” 赵钰剑眉一凝,沉声道:“那我便等。”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是有另一番打算。 今日,他定要与陆清梦见上一回。 连喝两天的黑乎乎的药汁,陆清梦深觉嘴巴里半点味道都尝不出来,只有那苦得舌尖发颤的味。 但气色比前日要好上了不少。 陆清梦刚喝了一碗药汁,嘴中含着一颗蜜饯压住苦味,半躺在床榻上有些昏昏欲睡。 内院,左门倌一路小跑,同守在院门的小丫鬟告了信后,便在院门候着。 小丫鬟不敢耽搁,快步往内室走去了。 “巧慧姐姐!” 巧慧适才伺候着主子喝了汤药,正端着空碗往外头走,没走几步,迎头碰上小丫鬟。 她呵斥道:“小声点,何事慌慌张张的,在院里像个什么样,别扰了少爷睡觉。” 小丫鬟立刻收住了声音。 “发生何事了?” “赵公子在正大门,带了一群打手来!此时被门倌拦在外头,想求见少爷,若少爷不见作势要闯进府里来。” 闻言,巧慧秀眉一皱,她是最清楚少爷是因何思虑成疾染上的风寒。 她道:“你先在这儿等着,待我禀明少爷再作定夺。” 小丫鬟应道:“是。” 巧慧将空碗交由另一个小丫鬟后,转身便往内室走去。 床榻旁,有两个丫鬟守着,一旁的木漆方盘桌上放着一个香薰炉,正点着安神的熏香。 陆清梦靠着软枕,眼皮不受控制的闭上 。 “公子——”巧慧半跪在床榻前,轻声唤道,见主子眼皮跳了两下,她便又喊了一声。 陆清梦没睁开眼,只懒洋洋道:“何事?” “赵公子来了。” 短短五个字,却瞬间将陆清梦瞌睡梦虫通通赶走,他猛地睁开眼,浑身的力气好似全回转。 他坐起来,手撑着床榻,问道:“你说谁来了?” 巧慧低下头,轻声回道:“赵公子。门倌将他拦在府正大门,他想见您。” “见我?” 半晌儿,陆清梦卸了力气,好似刚才的精气神作了假。末了,他又闭上了眼,扔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不见。” “是,少爷。” 巧慧领了命,起了身,转头要往外室走,她刚绕过屏风,还没来得及迈出一步,只听到身后传来主子的声音。 “等等,扶我去见他。” 巧慧转身时,只见主子已坐在床榻边上,由着两个小丫鬟伺候着穿靴子长袜。 她不敢多言,只心中明了赵公子在主子心中的分量,竟让主子三番五次改了口。 盼春取来了一套靛蓝素锦袍,袖口、领口绣了几朵金丝梅,是她家主子近日里爱穿的样式。 “巧慧。” “奴在。”巧慧拿木梳的手一顿,继而梳着主子的发尾,“少爷可有什么吩咐奴?” 陆清梦望着铜镜中映出的那张脸,唇间没有血色,脸苍白了些、瘦了些,好像遭一回风寒,掉了些肉。 他目光落向那白玉扳指,轻声道:“你说,赵钰到底何意。” 已有娇女子在怀,作何再来纠缠于他? 巧慧不敢妄言,摇头道:“奴愚钝,尚不知。” “也罢,也罢,今日同他断个干净。”陆清梦敛下眉眼,目光不再落在白玉扳指那处,他道,“将人请进茶厅,好好招待。” 心中却忍不住自嘲。 往日他看那话本子里的痴郎怨女,因情爱丧了心志,痴情错付便要郁郁郁寡欢、肝肠寸断,只道是书生夸大其词一番。 轮到他,可不就是丧了心志。 如今这副糟糕透顶的模样,那还称得起半分叱咤风云陆家少爷的风姿。 换作以往,管赵钰心思落在佳人何处,他看中的人绑进府中又成亲又如何! 陆清梦苦笑,他为何变了。 第42章 陆府, 茶厅内。 茶奴捧着木盘,上头放着一壶西湖龙井茶、一个瓷玉茶盏。 “赵公子请用茶。”茶奴道,而后退至茶室内。 一盏沏好的上顶西湖龙井茶搁在案几上, 隐隐飘着缭绕的热气,偶能闻到清雅的花香,如空谷幽兰。 赵钰却无心饮茶, 眉间隐隐露出几分不耐,转动玉扳指的速度愈发的快。茶厅内静得出奇,候在一旁的奴仆眼观鼻、鼻观心, 气不敢大喘, 纷纷俯首恭命。 直到案几上的西湖龙井茶渐冷,一丝热气也飘散不出,赵钰方抬眼看向茶厅内站着的丫鬟——他知是陆清梦的贴身大丫鬟, 名唤巧慧。 “这茶水已冷,时辰也已过半,你家公子何时才能现身?赵某向来深知礼数,但如今遭尔等三番五次阻我、挡我, 不得与之一见, 休怪赵某一时心急扰了府中安静。” 巧慧额间即刻冒出细汗,她忙向赵钰欠身行礼道:“赵公子切勿心急, 我家主子——” 她的话说至一半,便被茶厅正门处传来的声音打断。 赵钰寻声望去, 那双剑眉斜飞英挺,似出鞘的利剑暗藏寒意,目光在接触正门所立之人时,又化为春风和睦般的微风落到那人身上。 才一段时日不见,瘦了些, 赵钰心中暗道。 “赵公子真是好大的威风。”陆清梦冷笑,由着福元、保定二人搀扶着他坐至茶厅的主位上,他冷哼一声,又道,“也不知赵公子今日是发了什么癔症,不由分说来我陆府大闹一通。” “此等拙劣行径不怕惹得天下读书人耻笑。” 茶奴奉上茶水,新沏好的茶,还冒着热气。 陆清梦端起茶盏,轻饮了一口,缭绕的雾气腾腾,使赵钰瞧不清看不透他的神情。 “清梦——”赵钰喊道,不似往日那般内敛,眼神不加以掩饰的落在陆清梦身上,竟是一刻也挪开不得。 对陆清梦方才说出那段明里暗里讥讽他的话,赵钰更没放往心中去,只当是陆清梦近日心怀郁结,对他迁怒属实正常不过。 “才几日不见,你怎会消瘦至此。”赵钰见陆清梦脸都比往日小了一圈,心疼得厉害,忧心道,“可是身染疾?亦或是腿疾复发所致?为何不差人告知我。” “我母族世代为医,在扬州有相识的大夫,而扬州更是名医、神医所出之地。若清梦愿意,可愿随我去往扬州一回?想必……” 陆清梦将茶盏重重搁置在案几上,冷冷道:“不必。” “清梦?”赵钰被陆清梦这一番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弄得茫然。 “你可知我……” “我不知。” 千言万语梗在喉间。 饶是赵钰也抵挡不住陆清梦冷言相对、不欲多说的模样,他顿住,思前想后,却想不出近来他是做错了何事,才惹得陆清梦这般恼怒他。 “我——” 陆清梦立道:“我不想知。” 而后摆着脸色,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 赵钰:“……” 不知为何,他脑海浮现出一句话——难哄,比葛文兄家中的那位小千金还要难哄。 未等赵钰的反应,陆清梦再度开口:“如今赵公子已与我一见,了却心愿,便即可打道回府罢,恕陆某府中事物繁多缠身,不能抽身来多加招待赵公子。” 赵钰登时无言,他头一遭被人明晃晃的赶客。 陆清梦状作平静的模样,有意偏过头,不欲对上赵钰浓烈的眼神,而宽大的袖袍之下却暴露了他的心思。 皙白的手指将那一枚玉佩攥得死紧。 下人们低头相互打眼色,却一步不敢多动。自家少爷亲口说出赶客的话,偏茶厅上位坐的两人没有任何动静,巧慧姐姐更不曾朝他们使任何眼色。 他们哪敢妄动,只将头埋得更低。 茶厅瞬时又安静下来。 一道白色的小小身影飞了进来,不大不小的声音打破茶水的安静。 “好看,好看!” 白色的身影扑棱着翅膀飞进来,跌跌撞撞的,可见平日里甚少会飞。 那道白色的小身影在茶厅内飞了半圈,最后径直落在赵钰的肩膀上,昂首挺胸,好不气派。 “白玉——白玉——别乱跑,快回来!” 随之而来的是几个小丫鬟叫喊的声音,她们一路追着飞出鸟笼子的白鹦鹉过来,彼时已出了一身的热汗,心中多是惊恐。 白鹦鹉飞出鸟笼,皆是她们疏忽值守的缘故,若是主子追责下来,她们少不得领罚一顿。 茶厅主位之上——陆清梦的神情淡淡,丝毫看不出情绪波动,下一秒却抓起案几上的白玉茶盏摔到青砖地板上。 “嘣——” 顿时,上好的瓷玉茶盏四分五裂,有些渣碎溅到了赵钰脚步。 茶厅一众奴仆跪倒在地,皆道:“少爷息怒。” 几个跑来的小丫鬟跟着跪到地上,狠狠在磕了三个响头。 领首的小丫鬟惶恐:“少爷恕罪,奴等疏忽,看管不力,没照看好白玉,喂食时让它逃出了鸟笼。奴等一路追赶,一时慌了头脑追来茶厅,不想惊扰了少爷。” 巧慧呵斥道:“你们几个怎么做事的,是不是清闲日子过久了,照看白玉这等小事竟也能出差错。正是主子招待贵客时,还能让白玉逃脱飞来茶厅胡闹!” 几个小丫鬟浑身一抖,煞白了脸:“奴知错。” 主位上,陆清梦不发一言,眼中的寒意不减。 赵钰眉心突突跳了两下,他怎么觉着闹这一出是陆清梦冲他发火来的呢,这茶盏偏生就砸在他跟前。 瞧那张美人如玉的脸,冷若冰霜,当真是被他气得心思郁结么。 可赵钰百思不得其解,怎好端惹得陆清梦的恼。 “罢了。” 陆清梦淡声道:“罚半月月钱,若再有下回,自去领罚。” “多谢少爷宽恕,奴等谢恩。” 茶厅内一众奴仆起身,跪在地上的几个小丫鬟连连磕了几个头后,赶忙起身小步后退出茶厅,才转身快步离开。 胖成小圆球的白鹦鹉怡然自乐,悠哉悠哉的晃脑袋上那一撮毛,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陆清梦冷声道:“白玉,过来。” 白鹦鹉在赵钰肩膀上蹦跶几下,小嘴巴唧唧喳喳:“主人,主人,好看。” 半天没有过来的意思,可见有多喜欢赵钰这人。 赵钰不由得笑道:“你养的鹦鹉?我瞧着倒是乖巧伶俐,品相委实不错,颜色倒也纯粹。只是养得胖了些,我方才见它飞得艰难。” 白鹦鹉通人性,一听赵钰在夸它,主动的多走了几步,挨得赵钰更近,甚至用毛茸茸的脑袋去蹭了蹭赵钰的下巴。 一副喜不自胜的小模样,当真是得意极了。 “赵公子不出声,无人将你当哑巴。” 赵钰:“……” 想着打破僵持氛围的赵钰,冷不丁被陆清梦一刺。 白鹦鹉可不懂主人和它站在肩膀这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它拍打着翅膀,声音大得不行:“主人,好看!主人,喜欢!” 说完,那双豆眼大的小眼睛还看向了陆清梦。 陆清梦气得咬牙,他今晚就要训斥这臭鹦鹉!随他的性子偏爱美人倒也罢了,今日却要他在赵钰面前出丑。 真是气煞他也! 陆清梦脸阴沉下来:“巧慧,将白玉带过来。府中的师傅是如何管教它的,驯养时日一年之多,连主人都分不清,往日真是放纵它惯了。” “断它三日粮水,好好长一回记性。” 巧慧应声回道:“是,少爷。” 茶厅内回荡着白鹦鹉的叫声,‘主人’二字连声不绝,直到被巧慧捉着离茶厅一丈之远,声音才渐消。 赵钰轻咳一声:“一个讨趣的玩意儿,何故惹得你如此动怒?常言道气大伤身,清梦不可为之失大。” 陆清梦斜了赵钰一眼,冷哼一声,并未搭理赵钰。 好半晌儿,赵钰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他站起身走至茶厅正中,正对着主位上的陆清梦。 二人的视线在电光火石之间交汇,灼热,又显得格外针锋相对。 公子陌如玉。男人剑眉飞扬,一袭白衣衬得更为天人之姿,那双眉目似含漫天星辰,俊朗的面庞带着浅浅的笑意。片刻,陆清梦挪开眼,眼中深邃,淡漠又闪过一丝隐晦不明。 “今日一来,是为忧虑你的身子,我知你腿疾有复发之时,其疼痛之意定难言语。日思夜忧,心中深觉恐慌,加之得不到你半点消息,便想着登府见你一回,断不是要来府上胡闹一通。” 赵钰说得很慢,眼神直直的落在陆清梦身上,声音仿佛变得轻柔起来:“虽不知是我何处惹得清梦心生郁结,不慎伤及,但必定是我疏忽之处过多。今日一见,我深知悔矣,愧欠甚多。清梦尚是秉性容人、气量之大,可告知我种种错处来由,或是我言语不当,亦是行为欠妥,一一道明,我全然改之。” “如此,愿清梦谅解我一回,往后以清梦为先、事为君念,绝不再叫你受了委屈。” 字字句句,皆是赵钰肺腑之言,诚恳之意尽在其中。 陆清梦眼尾处似有些发红,他抓紧手中的那枚玉佩,听了赵钰一袭话,语气反倒更冲:“赵公子说得当真比唱戏还好听。我道赵公子是只会拿着笔杆子闷头写几篇文章的文弱书生,不成想今日伶牙俐齿,想必赵公子凭这张嘴皮子哄骗得不少姑娘、双儿头脑昏聩,恨不得嫁由你罢?” “你……”赵钰冷不丁被陆清梦一遭话砸得发懵,他道,“错处不成告知我,却要将莫须有的罪名按在我头上,将我好一通乱说。我向清梦道歉,还不能表明我的诚意么?若是因我而气,为何不言明,我也与你好言相说,偏要多次讥讽于我。” 话音刚落,赵钰只见眼前飞来一道黑色的影子,他下意识的用手接住。黑影虽小,但砸在他手中也有些疼。 赵钰低头一看,脑袋嗡嗡作响。 手中那飞来的黑影并不是何物,正是那日他亲手给陆清梦戴上的玉佩。 陆清梦嗤笑一声:“是我没大福的命,跟赵公子无缘,这玉佩物归原主。今日一别,你我就此两清。” 赵钰气急:“定情信物既已送出,岂能轻易退回,世间万没有这般的道理。” “如今便有了。” 赵钰:“……” “好好好。”赵钰气而反笑,甩袖坐回紫檀交椅上,压根没有想走的意思,“莫不是前日种种,皆是陆公子图个新鲜乐趣,将我哄得寻不到天南地北。如今觉着无趣,随意寻个由头,便要将我当作无用的摆件扔到一旁罢?!” 陆清梦笃定道:“我陆清梦行得正坐得端,岂是你口中所言的龌龊小人,若不是你……” 语气咄咄逼人,却立刻止住,陆清梦看向了候在一旁的盼春。 盼春连低头向主子欠身,带着一众奴仆、跟着赵钰来的仆从一道退了出去,只余二人在茶厅内坐着。 陆清梦这才继续道,话语如冰箭刺骨:“你与女子寻欢作乐、花天酒地不得而知,何尝想得起我在何处、做何事。呵,反要来陆府逼问我的错处。” 赵钰满脸茫然。 “我何时同女子寻欢作乐?” 陆清梦冷笑:“有或未有,你心中自有成数,何必要我捅破窗户说个明白。难不成要闹得你我二人撕破脸皮,成了府县百姓的笑谈,你才善罢甘休么?” 赵钰心中暗叫冤枉,只觉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按在他头上。虽是如此,赵钰仍是冷静下来,想和陆清梦好好一谈,免得误会一日较一日加深。 没等赵钰想好该如何和陆清梦说清,彼时,陆清梦再度开口:“赵公子在京城时与一农户之女缠绵悱恻,执意要将那人纳为正妻,却被赵大人棒打鸳鸯,如此不赴科举、借酒浇愁,郁郁不得志。我原以为是京中传言不可信,赵公子才高八斗、玉树临风之人岂会是因情爱丧了志向、整日寡欢,甚于每日沉醉美色、美酒。” “现下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古语所言不假,天底下就不曾有无风不起浪的腌臜风流艳事!” 赵钰:“……”他总算体会一回,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传闻不可信。”赵钰沉吟道,“京城一事,确是我派人大肆传言,但我并未与任何一女子有过牵扯,是连一点关系都无。” “清梦只因打听到京中传闻,不思及你我二人相处时日吗?” 赵钰对上陆清梦的眼神,不卑不亢:“我的秉性品德,清梦当真不清楚吗?” 连着两句问话,让陆清梦回想起与赵钰相识,他深知赵钰此人的德行。陆清梦眉头微皱,不由得纠结起来,他深吐一口气,道:“是,我知你。但那日你与一黄衣、模样娇俏的女子交谈甚切,说说笑笑好不快活,其中情意更是不减。我亲眼所见,谈何作假,你又叫我如何释怀?” 闻言,赵钰陷入深思,他何时同女子闲逛说笑过?也就前几日想着给陆清梦挑些好玩意儿,带着妹妹在府县购置了不少。 那日妹妹不正是穿着黄色衣裙? 赵钰这才了然,原是陆清梦误会了:“你那日看见了我,怎地不喊我一声?” 陆清梦一想起那日,心中不免得泛出酸意:“我可不敢扰了赵公子的郎情妾意之时。” “平日里见你心思活络、敏捷,怎地那日只往死胡同里钻。”赵钰唇角微微扬起笑意,他觉得陆清梦煞是可爱,装作懊恼的拍了拍手,“怪我,怪我。” “怪我一时疏忽,将妹妹接到府县喜不自胜,竟忘与你介绍一番,才惹得清梦对我误会诸多。” “你妹妹?”陆清梦差至咬了舌头,脑袋更是轰轰作响。他是想起来赵钰确实是有一个嫡亲妹妹的,只不过一直待在柳树村,不想那日所见的黄衣女子是赵钰的妹妹。 想起近日所做之事、和赵钰争辩的诸多尖锐言语,陆清梦是浑身发热的滚烫,第一次羞耻得想找一块豆腐撞死! “你……” 过了好一会儿,陆清梦说不出半句话,默默闭上嘴,他都不想去看赵钰的眼神如何,当真觉得是丢人丢到天老爷家了。 今日闹这一出,他跟那些愚昧无知的老妇人要何两样? 赵钰不肯错过陆清梦每一丝神情,脸色如同打翻了酱醋油碟般的丰富多彩,他心中却更为欢喜陆清梦。 怕陆清梦羞恼得快要晕过去,赵钰连道:“误会既已解开,清梦能否原谅了我?” 陆清梦憋闷道:“嗯。” 赵钰轻笑:“我知清梦是宽宏大量的,知晓缘由便谅解我。那这玉佩,亦由我亲自给清梦戴上罢,今日这事便翻篇。” “往后,我事事向你明说,再不会让你我二人生了了间隙,可好?” 陆清梦心中滑过一丝暖流,抬起头,对上赵钰炙热的眼神,想起方才的事有些不自在,但仍是轻轻应了一声。 “等过几日,我带她来见你。” 陆清梦闻言,身子微僵:“太唐突了,此事日后再说。” 赵钰当然知陆清梦推诿什么,只好道:“依你。” 再过几日是酒楼开业的日子,到时清梦与玉娘定会见上一面。这事他还是先不与清梦说,待今日过后再谈。 陆府,后院。 “屏退下人?”荆丽玉闻言差点刺到了指腹,她脸色难看的放下手中的金丝荷包,荷包上绣了一半的并蒂莲花,这是她给儿子专门绣的。 荆丽玉道:“他们在茶厅独自待了多久?” “莫约一刻钟。” “一刻钟。”荆丽玉喃喃道,心中对赵钰此人的印象更差一分,她秀眉紧皱,“他们吵完架便和好如初,这赵钰嘴皮当真了得,哄得我儿识人不清、昏头转向。” 荆丽玉忘不了儿子发热时的难受模样,肉都掉了些,瘦了不少,全是因着赵钰的缘故。但她是陆清梦的生母,没人比她更了解陆清梦的性子,执意要的,不说是撞了南墙不放手,是想尽千计万谋,抢也要抢来的。 荆丽玉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她实在是没法子,只好问道:“距老爷回府还有多少时日?” 祝雯回:“夫人,至少一月。” “不成,太久。”荆丽玉摇头,时日太久保不齐那赵钰有什么想法,生出什么祸端,钱财被坑骗是小事,若是她儿被赵钰哄骗失了身,她当真要哭天喊地。 她心中打定了主意:“祝雯备墨纸,我要写信给老爷。” 只盼着老爷知晓府中事由,抓紧时日赶回府作主罢。 “是,夫人。” 第43章 “还是不肯吃饭?今日厨房送过去的饭食羹汤是一点未碰, 又原封不动的让丫鬟送回厨房去了?” “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啊。”美妇人眼眶微红,温热的泪滚落, 她用手帕拭去,转而对一旁的人道,“夫君, 你是半点不肯管一管子阳?照这样下去,子阳哪里挨得住,就算身子是铁打的, 也得吃喝。” 张子骞愠怒, 看向妻子:“那我便由着他性子胡来?他年已十八,又不是三岁孩童不明事理,分不清其中对错。” “左右总有法子解决, 比你们二人死犟下去要好得多。”庞曼云劝说道,“夫君是长兄,便主动给子阳一个台阶下,让他吃饭才是要紧事, 足足五日滴水未进, 再耽搁下去可是要出人命的。” 庞曼云哀声喊道:“夫君!” 她十五岁年纪嫁到张家,那年张子阳不过两三岁, 便会跌跌撞撞的跑过来,抱住她的腿软软的喊她一声嫂嫂。 长嫂如母。 庞曼云是打心底宠爱张子阳, 亲手教养大的,日日照顾着,说是亲儿子也不为过。虽说她已生养三儿一女,但比不得第一个养大的张子阳,又会卖乖讨她的欢心。 教养十余年, 庞曼云哪里会舍得张子阳遭受这份苦楚。 妻子在一旁哭,张子骞心中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几日里妻子偷偷给小弟带吃食,断不会如妻子所言,出现小弟渴死、饿死的凄惨模样。 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家虽比不得陆府家大业大,但良田千顷、家累千金,在府县是数一数二的商贾世族。 张子骞是家中的长子,理应为张家操守家业,为张家一族多添几份荣光。他不求小弟能够担起家族重责,一生顺遂、潇洒快活已是他的祈愿,只求小弟娶一个门当户对、知书达理的妻子孕育儿女。 他又何尝不疼爱这个弟弟。 何况他的长子已初露经商的天赋,以后张家的祖业是落在长子身上。至于小弟,张子骞是打算将府县几处铺子、钱庄、郊外的庄子移到小弟名下,好叫小弟后半生不需为钱财所忧。 可近来小弟闹得着实过分,被一大家的人给宠坏了,才养得小弟烂漫天真的性子。倘若父亲、母亲知晓,怕是没日没夜都要赶回府县,训斥他作为兄长没尽到弟兄责任是小,上家法伺候小弟是大。 娇生惯养,可挨不住半点。 张子骞沉声道:“罢了,我们一道去看看。” 庞曼云喜道:“好。” “二爷,二爷,醒醒。”永福一边跑,一边喊道,“大老爷和大夫人来了,二爷您快些起来。” 床榻上,张子阳和衣半躺着,眼睛微闭,面颊削瘦,唇苍白没有一点血色,活脱脱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人。 听到永福的喊声,张子阳睁开眼,眼神空洞无神,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奕奕。 见主子醒来,永福赶忙扶着主子起身。 张子阳全身无力,手脚更是软绵绵的,提不起半点精神气。虽没到断水绝食的地步,大嫂每日都会来看他,但他是一点食欲都无。每次堪堪吃了几口,张子阳便撂了碗筷,整日不是坐在床榻前,就是坐在小榻上,望着木窗外的景色出神。 谁也猜不出他在心中想着什么。 “我先进去同子阳说,等我劝好他,待他想法转过弯来,夫君到时再出面言说,可好?” 张子骞颔首。 “吱呀——”门被人从外推开,庞曼云带着几个丫鬟进来。 张子阳正有气无力的趴在八仙桌上,听到声音抬眼看过去,嗓音分外虚弱:“大嫂。” “唉哟。”庞曼云一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心中发疼,她坐到张子阳一旁的圆凳上,想着张子骞在门外站着,怕被听了去,特低声道:“你又不好好吃饭,我带给你的吃食是一口未动?” “你瞧瞧都瘦成什么样了。” 听到大嫂说话,张子阳的情绪更压抑不住,眼泪哗哗地往外掉:“吃了几口,没胃口,我不想吃。” “大嫂,呜呜呜——我,我就是想要他。” “你真是,唉。”庞曼云无奈叹气,伸出了手指在张子阳脑门轻点几下,恨他不争气,“天底下好姑娘、好双儿那般多,有的你还未见过,比他好的不知凡几。你非认死理,偏他不可了么?” 张子阳猛猛点头,他当真是非管弦不可。 庞曼云:“……” 她深吸一口气。 “傻弟弟。”庞曼云说了他一句,语气温婉道,“若你真心喜欢他,非他不可。那大嫂给你做主,择个良辰吉日赎他回来,到时做个妾侍。” “子阳的年纪也到娶妻纳妾的时候。” 张子阳倔声拒绝:“我不要。” 妾侍低贱,跟奴籍又有何区别,他不愿管弦受屈辱。 蓦地,张子阳回想起七夕节后的三日—— 他好不容易从陆清梦讨要来管弦的一日假,满心欢喜的赴约,本想带着管弦在府县逛上一逛。若是管弦不喜待在县府,他连马车都备好了,直接带管弦去郊外的庄子。 没成想,一盆冰冷的水直接迎面泼来,将张子阳浇得全身透凉。 酒楼旁的小巷子处。 管弦低着头,声音如往日软糯,仍是勾得张子阳的心痒痒的,说出来的话却让张子阳的心一阵一阵抽疼。 “张公子,我们不是一路人。这段时日多谢张公子的照拂,奴在这里谢过张公子。只是奴福气浅薄,实在承担不起您的厚爱,张公子以后不要再来找奴了。” “奴是不会见您的。” 张子阳不肯信他说的一番,满脸诧异:“为何?你怕我是哄你?我说过,我会娶你。” “过段时日……不,明日,明日我就去找我大哥,让他给你赎身,我把你娶回府里好不好。” 管弦默默的摇头,张子阳揪心的疼,他抓住管弦的袖袍,颤声道:“你还是怕我骗你,不肯信我吗。” “我——” “张公子。”管弦眼眶渐渐变红,他一直埋着头,看着张子阳紧紧攥住他的袖袍,生怕他下一秒会消失不见,泪珠不听他的话,簌簌的掉落下来,“别说了,奴不会嫁给您的。” “您愿,我不愿。奴承主子的恩情,得入客满楼为乐师,已然万幸。张公子是主子的挚友,奴不好拒您,前段时日不过是奴表面逢迎、故意为之,实则并未对您动情半分。如今奴戏演得乏累,不想张公子被奴欺瞒甚多,不欲与张公子再有纠葛。”管弦轻声道,像是对张子阳说,更像是对自己说。 “不,我不信。”张子阳失控出声,差点怒意上头想要将手中早已挑选好的礼物掷碎。 他道:“我知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二人分明心意互通,根本不是你方才所说的话,你为何不想同我成亲。” “我知道了!”张子阳咬牙道,“是不是有人在你前面挑唆,跟你说我的坏话?我知我性子顽劣,平日里又爱玩乐喝酒,不爱干正经事,但我是真心欢喜你。你要是不喜欢我哪一处,我改,我都改。” 管弦忍不住呜咽出声,他用力扯开袖袍,张子阳的手落了空。 他厉声,仔细听又有一丝隐忍:“奴和张公子无缘,还望张公子莫要再说这些话了。” “张公子,您请回吧。” 张子阳愣在了原地,怔怔的看着管弦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巷子中,他整个人落寞得不行,心更像是被丢进湖底,一刻都喘不上气。 窒息得要命。 但他知道,定是不对的。虽然他脑子不甚聪明,但也没愚笨到这种程度。 为何前段时日,他和管弦还好好的,分明管弦也是欢喜他的。怎么过了短短半月,全变了。 张子阳脑海中浮现出一人——他的好友陆清梦,七夕前一日,他特求陆清梦准予管弦一日假,本想七夕将人约出来,结果被陆清梦带着去了赵府,没见到赵钰不说,还平白遭陆清梦一顿好骂。 大哥,大哥一定是知道了! 对于大哥的威严,张子阳是望而生畏,但这辈子他非管弦不娶,要以正君之礼,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将管弦娶进张家。 之后,张子阳再三想去客满楼找管弦,次次被拒之门外,连同酒楼的掌事都说:“张公子,我家主子说了,除了管弦,旁的人随您点。” 可他除了管弦,谁都不要。 后面张子阳去求陆清梦,得到的皆是拒绝,连带着陆清梦一见他就要说去处理铺子事务,没空。但最后陆清梦倒是告诉他,管弦托他给张子阳带了句话。 张子阳喜不自胜:“是什么话。” ‘奴与张公子缘分已尽,张公子别再寻奴。’ 一听这话,张子阳面色惨白,失了魂。 “又发愣,去想那人了?” 庞曼云一句话,将张子阳拉回现实。 张子阳神思有些恍惚,那日的场景还印在他的脑海中挥散不去,他嘴中喃喃:“大嫂,我是要娶他的,我是一定要娶他的。” “我喜欢他。” “我知道你喜欢。”庞曼云柔声道,“将他纳为妾侍未尝不可。待子阳娶了正妻,生出嫡子后,过个一年半载,若他为你生了一儿半女,再抬为平君,岂不皆大欢喜?” 张子阳高声道:“我不愿!我就要娶他作正君。” “荒唐!” 在门外听了许久,张子骞听到这番话,怒上心头,直接推门而入,见到张子阳面色惨白、浑身虚弱的模样,眼中一闪而过的心疼,但更为张子阳的不知深浅的话气得脑袋嗡响。 见大哥进来,张子阳仍是不服:“我哪里荒唐?” 张子骞冷声道:“娶一个奴籍作正君,你要我们张家的颜面往哪儿搁!真是给你宠坏了,婚姻大事自古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由着你胡来!” “呵,不能由我来,那大哥大嫂何必来劝我。如此,大哥大嫂请回罢,我要歇息了。”说罢,张子阳起身走到床榻边,连衣服鞋袜也不脱,直接往床榻一躺。 背对着张子骞、庞曼云,是一声也不吭了。 张子骞被他这副行径气急,手指着张子阳背影,气得指尖都控制不住发抖,怒其不争,最后甩袖离去。 庞曼云先是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的张子阳,又看向离去的张子骞,心中浮起深深的无力感。 她叹息一声,追张子骞去了,几个跟来的大丫鬟也纷纷退出厢房。 “夫君,夫君!”庞曼云连喊了好几声,才见走在前面的张子骞停下来。 庞曼云问道:“当真不管子阳了?” 张子骞冷哼一声,骂道:“怎么不管。臭小子,这犟脾气也不知是随了谁,如今都敢忤逆兄嫂,从哪儿学来的断食绝水的法子。” “夫君,那此事该如何是好。”庞曼云甚是担忧。 “我去写拜帖一封,明日夫人随我去陆府一趟。陆清梦打小聪颖,那奴籍在陆清梦手中,左右子阳与陆清梦交好,想必有法子解决。” “都听夫君的。” 第44章 府县, 浔阳街。 辰时未到,已是人声鼎沸,堪比七夕节日那般热闹, 不少孩童被自家大人抱在怀中或是坐在肩膀上,笑得好不开怀。 酒楼巍然耸立,比起一旁金碧辉煌的美膳食楼, 没逊色半分。 尤其是这新酒楼开业前半个月,每日请来三三两两的小童来演戏,只为宣扬这酒楼的新奇之处, 可将府县大半人胃口吊得天高, 他们是头一回见酒楼未开业就整出这些事。 更多的是,是来看热闹的人。 府县近日传得沸沸扬扬,说这新酒楼的东家和陆家公子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 偏巧开在美膳食楼旁,谁人不知美膳食楼是陆家的产业。更不消说,今日请来陆家公子坐镇,是给足了脸面。 桩桩件件, 惹得府县多数人前来观礼。 今日是酒楼开业的大喜之日。 阳光倾洒在那块金色的牌匾上, 古韵食府四个大字显得熠熠生辉,像是预示着酒楼今后的蒸蒸日上, 与一旁的美膳食楼倒有相得益彰的寓意。 “咚咚咚——锵锵锵——” 随着一阵欢快的锣鼓声响起,高挂在竹竿上的长鞭炮被点燃, 开始噼里啪啦地炸响,声音既清脆又热烈。 如万马奔腾,又恰似春雷滚滚。 鞭炮的烟雾弥漫在空气中,给开业喜庆的日子多添了几分好彩头。 街上的百姓纷纷拍手叫好,伸长脖子试图看清酒楼内的景象, 脸上也因这热闹的场景洋溢着喜悦。小孩伸手捂住耳朵,生怕鞭炮的响声震破耳膜,他们尖叫着,兴奋不已,更是眼尖的瞧见有舞龙舞狮的队伍,喊得更欢快。 “兄长,好热闹啊!”赵婉双手捂着耳朵,眼中不掩兴奋,连带着刚才见到兄长心上人的事都忘却脑后去了。 赵钰含笑道:“人多才最热闹。” 说罢,赵钰偏过头看向身边的陆清梦,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幸得清梦垂爱,乃是我赵某此生之大幸。” 陆清梦轻哼一声:“你倒不如想好抓紧时日多挣些银子,我怕到时,赵郎是连我的聘礼都担负不起。” “咳咳。”赵钰差点被呛住,他身边可是一尊金娃娃,千金都求不来,聘礼一事的确要耗费长久时日准备,但求未来的岳父大人莫要为难于他。 “总不会叫清梦失望的。” 赵婉视线停在二人身上,眼前一个是她温润如玉的兄长,一个是美如皎玉的兄长心上人,二人站在一处极为养眼不说,甚是登对。 她凑过来,有点不满的说道:“你们背着我偷偷念叨什么话呢,有什么是不能说我于听的。” 赵钰毫不留情的敲了一下赵婉的额头:“小孩子别瞎来掺和。” 赵婉:“……” 不说就不说,她还不屑知道呢。赵婉气鼓鼓的,转头就跑上二楼去,二楼看舞龙舞狮才最佳呢! 在锣鼓喧天、鞭炮齐响声中,一支身着彩衣的舞龙舞狮队伍将酒楼门前占据,酒楼小二们连抬了桌椅摆上,围观的老百姓纷纷向后退去,让出一片极大的空地。 龙头高昂,龙身随着舞龙着的步伐蜿蜒摆动,如傲视群雄般带给人震撼。龙鳞在阳光下反衬出金光,龙须随着风飘到,好像真似一条巨龙在空中舞动,直叫人拍手叫绝,无比敬畏。 舞狮者相继登场。 两只狮子一金一银,毛色鲜亮无比,狮鼻高挺,额头、眉宇、鼻梁处都镶嵌着精美的宝石,色彩鲜艳极了,那两只眼睛是由水晶制成,显得炯炯有神。 木椅、木桌上,两只狮子时而争夺、翻滚、嬉戏、跳跃,将其喜怒哀乐展现得淋漓尽致,仿佛真有两头狮子在场上竞技般,直斗个你死我活。 围观的百姓们时不时发出喝彩声。 舞狮舞龙的队伍不停,锣鼓声、鞭炮声、欢呼声此起彼伏,更不曾停。 陆清梦望着数不尽的人群,道:“你开业办得热闹,把我酒楼的客人全招来瞧,我不知要损失多少。” “清梦的损失,由我赔。” “哼。”陆清梦意味不明的看了赵钰一眼,笑道,“赵郎先是算算今日酒楼挣到的银钱可够今日支出的本钱,算明白了,再来与我说赔一事。” 说罢,他转身进了酒楼,直接往一楼柜台走去,径直坐在木椅上。 赵钰本想追着过去,奈何下一刻钟便到宣布酒楼开业的吉时,他得亲自看着,等酒楼掌事开言、站在外头瞧热闹的食客全都进酒楼,他才算彻底放下心。 柜台上只摆了几份空白的账本,笔墨是备足了,待开业进客时记账用的。陆清梦拉开抽屉,里头全是碎银,更多的是一枚枚铜钱。 陆清梦不由得挑眉,柜台只有一位账房先生,他偏过头看了账房先生一眼,账房先生朝他一笑。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一两回萧先生。”陆清梦将打开的抽屉合上,不经意道,“若是我没记错,萧先生应当是在何家的兰云轩做账房二把手,怎么屈身来这儿当起一个小小的账房先生。” 萧和正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他不过是何家一间酒楼的二把手,一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没想到跟陆家公子打过一两次照面就将他记住,但他做账房先生二十余年,很快收敛情绪冷静下来。 他道:“何家安排了一个亲信过来,我与那人不合,时时有争吵,一气之下便请辞离开。正巧碰上赵东家招账房先生,我想着来试,不想试一回就被东家选中了。” 陆清梦呵呵笑道:“那当真是巧。” 府县酒楼多,账房先生更多,但能信得过的少之有少,连陆清梦都不会轻易去动账房一处。凡是陆家产业,陆清梦皆是请了多位账房先生,各位账房先生各自记账,当日的总账需由酒楼管总账过目,盖上印泥才算作数。 酒楼官总账的人是陆家培养的亲信,直接听命于陆清梦,每一代陆家掌权人都有一批,取姓皆为福,名则为数。 到陆清梦这一代,正好十二人,福一到福十二。 账本易作假,若心思不纯、贪念滋生,自是能轻易在上头作文章。 陆清梦最为清楚这些,其中的弯弯绕绕他早了解通透,断不会轻易招来不知底细的账房先生。尤是被旁的酒楼辞退的账房先生,哪怕陆家正是缺账房的时候,陆清梦宁可自己顶上几日,也不愿接手。 “今日是酒楼开业,怎么就只你一个账房先生,到时有掌柜在旁跟你一起算账,也怕是顾及不来。”陆清梦眼底的神色不明,淡淡说道。 萧和正不慌不忙说:“听东家说,本来是还有一个账房先生的,但前两日告假回家照顾病重的亲娘去了。” “原来如此。”陆清梦道,没再跟萧正和说话,只稳稳的坐在柜台前,没有半点想起身离开的功夫。 一旁的萧和正只好讪讪的站在原地。 “吉时到——” 舞龙舞狮队纷纷撤去,鞭炮也正好在这时放完,小二们将酒楼门口的桌凳撤走。 看热闹的老百姓又围了上来,空地很快再一次站满了人。 徐掌柜得了赵钰的示意后,站到酒楼门口正中,声音十分高昂:“今日是古韵食府开业,特从今日起,凡是三日内到店者,花费白银达一两可去柜台记名领木牌,第二日可凭木牌和名字领半两银子,或是直接抵当日在酒楼吃饭的花销。” “若抵花销,可再多折一百文。一两折半两,二两折一两……若是花费十两,五两也可抵!只限三日,我们东家为了讨个彩头庆贺,只为让食客满意,望各位客人不要错过这一机会。” 徐掌柜话音一落,围观的百姓就炸开了锅。 站在最前头的年轻男子问道:“当真?!莫不是为了哄我们进去,等我们吃完出来就全不作数了吧?” “当真。我们东家就在这儿。”徐掌柜笑道,示意众人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赵钰,“我们酒楼是为搏个好名声,绝不会做出欺瞒客人的事,大家都放心来。” 他话一说完,那说话的年轻男子心神一定,直接跨步进了酒楼,很快就来一个小二去招待。 有人开了头,便有接二连三的人进去,就怕去晚了占不到位置。 早有听闻的食客更是深信不疑,拉着亲朋好友就占了好位置,只余看热闹的百姓站在外头。有些人是瞧着热闹才围过来的,心中犹豫不决,怕酒楼折银,价格兴许比隔壁的美膳食府更贵。 他们家境一般,可消费不起。 “爹爹,我们进去吃吧。”小娃娃坐在中年男子的肩膀上,看见酒楼内好多人,又闻到传出来的香味,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 中年男子有些犹豫,他们家中虽每月有余银,但也舍不得花上几两去吃一顿饭。 小娃娃又说了一句:“香,香!爹,银宝饿!” 妻子见状,说道:“孩他爹,不然我们也去尝尝?若是价格比隔壁美膳食楼贵上一些,我们只点一道或两道菜来尝尝味,好赖能返一半银子回来。大不了我们下个月省省,不去下馆子了!” 他们家是每月会下一回馆子的,日子倒也过得不错。 “爹爹,去吧去吧。” 中年男子一咬牙:“行,我们今日也去尝尝!” 说罢,他们就进了酒楼。 小二很快迎上来:“几位客官,我们一楼满了,只二楼还有一处位置。若是可以,两位客官随我上楼。” 后面进来的人都被告知没有多余的空位,只能等位置空出来后,再让他们过来。放眼望去,酒楼里满满当当的挤着人,时不时有人走动,热闹极了。 中年男子暗喜一回,幸好他们进来的早,最后一桌先被他们占了。 “这是什么?”妻子抱着儿子坐下来,第一次遇见草木灰往饭桌上放的,也不怕弄脏了桌子吃不下饭。 她看向周围,每一桌都是摆着草木灰,有的已经摆上差不多样式暖锅的物件,慢慢的飘出了一股鲜香的味,勾人得很。 中年男子猜道:“难不成要跟暖锅一个吃法,底下放木炭烫菜?” 只是他闻见味道跟暖锅天差地别,将他肚子里的馋虫都要勾出来,他等会儿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 简直太新奇了,跟他在别的菜馆吃饭完全不一样。 小二问道:“两位客人能否吃得辣,我们店里有白汤锅是由大骨、菌、冬笋、这些熬出的,是不辣的;红汤锅是体制的,辣椒加得多,会格外辣。若是二位都想尝尝,两种锅底都可以选。” 中年男子想了想:“那就两种锅底都要。” 他跟妻子吃得辣,但儿子年纪小还不能吃辣。 “好勒,客官您稍等。”小二记下之后,又指向靠墙的那一排木架说,“客官想吃什么去那边拿就可,底下放了木盘,拿的菜都能放在上头。素菜是两文一串,荤菜是五文一串,到时客官结账时喊我一声,我给您数竹签的串数。” 中年男子听得有些迷糊,吃个饭怎还搞得这么麻烦,第一次要自己去拿菜的,但价格听起来倒是便宜,居然只有几文钱!要知道府县比省都富饶,物价贵极,买一个酸菜包子都要八文钱。 “你在这儿看着儿子,我去拿菜。”中年男子虽有些懵,但跟着周围的人一起往木架那边走去了。 木架上摆满了竹签串好的菜,有荤有素,素的在木架上面四排摆着,荤菜在木架下面两排摆着,一道菜空了,很快就会有小二端新上一盘新串好的菜上来。 中年男子取了木盘,先是转了一圈,发现什么菜都有,甚至府县不曾多见的野菜都摆着上头,而荤菜多是鸡、鸭、猪这些的内脏,猪肉也是有的,只是一串上只有切得薄薄的几片。 他没全部都拿,第一次来吃,怕煮不好吃,费了银子就不值得。 妻子喜欢吃猪血,上面标了三十文一碗猪血,莫约他巴掌大的一碗,中年男子拿了一碗,还选了常吃的素菜,各自拿了三串,荤菜也拿了三十串。 等中年男子挑好回桌位时,草木灰上已经放一个像暖锅又不似暖锅的锅,跟个鸳鸯似的,连接在一起,巧妙的将白汤锅和红汤锅分开。 汤锅已咕噜噜的冒着泡,浓郁的香味飘散出来,中年男子和妻子都咽了一下口水。 “孩他爹,你猜底下是什么炭?”妻子异常兴奋,连追问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将拿来的木盘放在桌子上,饭桌上已放了三个碗,碗中是小二调制好的酱料,说是将菜烫好时在碗中蘸一下,味道会更加鲜美。 他学着旁边的人,把竹签一股脑塞进汤锅中。 听到妻子问他,他直接道:“这还用猜,肯定是木炭呗,不然怎么烧热锅底。” 妻子立即道:“不是!你瞧,有没有冒黑烟?是连白烟也没冒啊!” 没等中年男子问她,她就忍不住说出:“底下放的可是银丝炭!” 听到银丝炭三个字,中年男子眼睛都瞪大了,嘴中喃喃道:“我的天老爷,贵人老爷用的银丝炭竟然拿来烧锅暖汤,这得花多少钱啊。这菜也不贵,今日银两还折现,这酒楼东家得赔上多少银子,往后这能回本吗。” 他都担心这酒楼没开到半个月,就直接闭门歇业了! 妻子不像他想那么多,只是说:“在外面的时候,掌柜不是说了酒楼开业是好日子,东家为了讨彩头,图个喜庆。” “爹,娘!吃饭,吃饭,银宝饿,要吃饭。”小娃娃听不懂爹娘在说什么,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暖锅,还吸溜了一下口水。 中年男子回过神:“不说了,我们还是吃饭,闻着怪香的,别饿着我们小银宝了。” 说罢,中年男子挑了几串出来,给自己和妻子碗里放,又从白汤锅拿了一串煮得软软的白萝卜块放到儿子碗里。 白萝卜煮得软,浸满了汁水,又蘸了酒楼秘制的蘸料。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溅,舌腔里全是美味,吃了第一口忍不住想吃第二口。 小娃娃挥着小胖手:“娘,娘,还要还要。” 妻子吃了一口猪血,跟平日吃的猪血完全是两个味道,这味道简直是人间美味,鲜、麻、辣、香全被占了,还有特殊的香味,吃起来满足极了。 她赶忙吞下嘴里的猪血,从白汤锅里捞了一串,放到了儿子的蘸锅里,叮嘱儿子说道:“等一会儿再吃,烫。” 小娃娃连连点小脑袋。 妻子再去红汤锅捞的时候,与中年男子眼神对上,两人纷纷点头表示,这锅实在是好吃。 “孩他爹,再去拿点?” 中年男子没有一点犹豫,起身往木架走去,没一会儿的功夫,拿了满满一木盘的竹签,而妻子完全没有责怪他拿多的意思。 他们更是忘了,进酒楼前犹豫的事,只觉得,今日来得可太值得了! 三人坐着歇了一会儿,吃得肚子鼓鼓,尤其是小娃娃,那小肚子圆滚滚的像一个小球。 中年男子喊来小二:“小二,结账。” “来了客官,您跟我来。” 小二迅速将桌上按碗给钱的菜品记好,又拿将竹签一把拿起,他手脚很是利索,一次十根十根的数,很快就将竹签数目数好。 小二走在前头,中年男子他们跟着小二到了柜台。 “萧先生,这是数目,您算算。”小二将巴掌大的纸掏出来,递给了萧正和,然后又跑往二楼去了。 萧正和拨着算盘,敲敲打打还不到一会儿,一旁的陆清梦出声道:“共一两余三百二十一文。” 萧正和手一顿,加快了速度,拨弄顷刻,心中一惊:“陆公子算得不错,正是一两余三百二十文,一分不差。” 柜台旁站着的人都在吃惊,这陆家公子只多看了几眼,算盘都没碰,比账房先生还快就算出账,称一句神算都不为过。 陆清梦笑道:“客官是要折现明日来领,还是留着明日来抵?折现的话便是半两一百六十文,若抵的话,明日来可抵半两二百六十文。” 中年男子毫不犹豫道:“明日抵,明日抵。” 等明儿他要带着家中老娘,喊上岳父岳母,一道来酒楼吃汤锅。无它,实在好吃,价格还便宜,好不容易遇到这一回折惠,他肯定要带着一大家子都来吃。 “萧先生愣着作何?还不赶快给客官发木牌,登记姓名。” 萧正和像是才回过神来,连应是。 望着酒楼里满满当当的客人,走了一桌,立刻有一桌新的客人占上,赵钰在一楼二楼都转了几圈,看了许久。 心中畅意不已。 假以时日,他若是在府县西、南、北三处都开上一间酒楼,所赚银两可足以给他和玉娘一生衣食无忧、富贵百年。 赵钰不由得想到京城,去年葛文兄高中状元,彼时陈家在京城风光无限,太子一族的势力更为雄稳。不知下一回的科举,要到何时。 若是……那他当真要等五年才能赶赴科举。 罢了,世间万事总有定局,他无法左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清梦,你怎跑来跟着萧先生一起算账。”赵钰眉头微皱,快步走了过去。 徐掌柜和萧正和喊了声东家,便埋头给客人算起账来,徐掌柜算得慢些,但能帮上忙,总不能叫客人排太久的队来结账。 赵钰颔首,走到陆清梦身边,压低了声音说:“算账辛苦,就留给萧先生他们来,你跟我后厨歇着去。” “我走了,账可真就算不过来。”陆清梦哼声道,“明知今日开业,偏就只请两位账房先生,结果竟还有一位账房先生告假。” 赵钰咳了声:“这……这不是没想到,哪曾想那位账房先生突然告假,一时又请不到别的账房先生,只能暂且这样。” “我晚点去贴个告示,看能不能找招个顶事的来。” “不可。”陆清梦立道,他站起身,赵钰连忙去扶,“账房先生岂能随意,你当是短工招来便可用吗?我有事同你说,若我今日不来,还不知你要闯大祸。” 陆清梦招了招手,候在一旁的盼春立刻倾耳过来,他低语几句,书竹应了句是,便快步离开酒楼。 酒楼里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柜台这边,唯有萧正和眼神闪了闪,但很快低头继续拨弄起了算盘。 “是何事?” 两人走到柜台不远处,依稀能看清柜台账房先生、徐掌事的动作。 陆清梦看着尽心尽力算数的萧正和,心中一阵嗤笑,问道:“这萧正和,你究竟是从哪里招来的?” 第45章 “清梦可是认识萧先生?” 陆清梦思忖片刻:“见过一两次, 有些印象罢了,算不得相识。” “原是这样。”赵钰了然,便同陆清梦说起前段时日所遇之事。 “说来也巧——” 离酒楼开业的时日愈发相近, 万事皆准备妥当,唯独账房先生迟迟招不来,赵钰为此事忧虑好一阵儿。 酒楼开业前半个月, 赵钰就让徐掌柜张贴告示,言明酒楼开业在即急需招两位账房先生,凡是做过账房先生的、或是识字算数能算账的, 都可与东家相见商谈。 告示张贴三日, 的确有效。赵钰是见了不少人,基本上算数尚可、速度也快,但都是读书人, 没有做账的经验,实在是差劲了许多。 令赵钰恼的,是这些自荐的读书人全是好高骛远,心自比天高, 来见赵钰是不想做一个新酒楼的小小账房先生, 而是跟赵钰讨要一个总管账的职位。 来一人,便要说上一些话: “读书人染上粗俗之物已是不堪, 赵东家连总管账都不肯给,未免是小瞧了我的本事。十年寒窗苦读, 想的是日后高中状元,若不是家中缺这几两碎银,我是断不会来跟赵东家自荐,去做这等俗事。” 七位读书人一番话竟大差不差,话里话外皆是一个意思。无非是他们是清高廉洁的读书人, 不该舍弃清风袖袍屈身来做账,是秽了他们一心读圣贤书的名声,最次也要赵钰给他们总管账的位置。 几日下来,赵钰听得耳边起茧,脸色更是挡不住的差劲,心中多是麻木不仁。到了后面来的书生,一开口说起那些酸腐、老掉牙的话,赵钰直接黑了脸,喊人将他们给轰出去。 连带着酒楼前张贴的告示也给撕了。 真是天大的笑话,做个总管账还是委屈了他们? 考秀才的本是他倒是瞧不出,读个几年书识些字,说话更为迂腐,倒敢来他面前搬弄秀才的架子。 账房先生还未找到,赵钰反倒是被这些个眼高手低的读书人惹得心中郁躁。 “东家,我有一个人选,不知东家可中意。”徐掌柜见赵钰近日为这事烦忧,他赶忙过来说道,“我有一门表亲,他的儿子曾在丰源酒楼给一个账房先生当了三年的学徒,多少是学了些记账的本事,颇有经验。” “但这一两年府县不缺账房先生,更没新开的酒楼,他学有所成却耽搁了下来。” 赵钰若有所思,开业在即,没有太多的时日去寻合适人选,何况他至少要找两位账房先生。 他道:“既是徐掌柜引荐,那暂且让你这表亲的儿子来顶一月账房先生试一试。若是他做得了,那我肯定是要留他的。” 徐掌柜连忙点头:“明日我就喊人过来让东家过目。” “除了这人外,徐掌柜可还有旁人推荐?” “这……”徐掌柜想了片刻,相识之人中并未有合适的人选,脑海里一闪而过一个地方,“东家若实在招不到,莫不如去南边的路阳街去寻人。东家运气好的话,兴许能在那处碰到,若是碰不到,给点银子托牙子留意也是不错的。” 赵钰一听,当即拍板,下午带着书竹、书竹就往路阳街去了。 许是来得晚,路阳街人不多,大多是年轻的男子想来做短工、出力气活的,再有是些上了年纪的婆婆、妇人,她们是想找贵人府中的小管事,好讨些绣帕子的活计。 赵钰转悠许久,都不曾碰上,他心中憋了一口闷气,莫不是近日时运不济,怎地事事出岔。 快至夕落,太阳已被挡住大半。 赵钰虽心有不甘,奈何天色已晚,只能失望而归。离开路阳街之前,赵钰给出一锭银子,托牙子替他留意账房先生的人选,有了信要立刻去浔阳街美膳食楼旁寻他。 牙子咬了一口银锭,捧着银子笑得乐不可支,他低头哈腰保证:“公子尽管放心,我时时给您留意着!” “越快越好。” “公子放心,在路阳街这一条,没有比我更了解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赵钰怀揣着心事,压根没将注意放在前路上,身后的书竹、书川紧紧跟着。 前面有一条巷子,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影,那人步履匆匆像是要赶路,又低着头。 “少爷!小心——”书川一个喊声,将赵钰和那人一起惊住。 赵钰一抬眼,就与眼前的人撞至一块,幸好赵钰走得不快,两人只是碰了一下,并未出现撞倒在地的场面。 那人见撞到人,不等赵钰说话,他急忙向赵钰拱手道歉:“在下没看清路,一时多有得罪冲撞了公子,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说完,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分外局促的模样,装在袖口的小算盘便摔了出来,正好落在赵钰脚边。 “无事。”赵钰温言笑说,低身拾起脚边的算盘,“先生是算账的?” 那人忙点头。 赵钰问道:“先生步履匆忙,可是有什么急事。” 问完深感唐突,又补上一句:“这几日我急着寻一位账房先生,看到这算盘适才猜想先生是会算账的,想着打听一下先生可有在别处酒楼任职。” 那人摇了摇他,是想起来什么,他叹了一口气:“说来倒也惭愧。” “哦?”赵钰疑惑了一瞬,接着朗声笑道,“先生但说无妨,赵某愿洗耳恭听。” “我在丰源酒楼做了二十三年的账房先生,如今才坐上账房二把手的位置,想着东家体谅,带一两个徒弟,晚年也好得个依靠。不想东家却忌惮了我,怕我对酒楼有所图谋,有意将一亲信安排进了账房。” “那亲信不懂半点账本之事不说,还处处与我作对,平日里没少找我的麻烦。” 那人说着,似是被勾起往日的情绪,一时间语气变得愤恨:“三番五次的给我使绊子,我心中气恼不过,便上报了东家。不想,东家说亲信是他本家的表亲,让我多多容忍,有多的本事教教徒弟才是最要紧的事。” “东家忌惮、亲信作对,我一时……唉,便是公子看到的这般,我已请辞。” 赵钰听完这一番话,心中大喜。 今日没在路阳街寻到人,反叫他在回府的路上撞见了一个请辞的、做了二十三年的账房先生。 这怎是一个妙字了得。 “先生姓甚名谁?” 赵钰眼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喜悦光芒,他忙说,“若先生愿意,可来我酒楼做事?” 那人道:“萧正和。” “这……”他有些犹豫,才从丰源酒楼请辞便遇到另一位东家,未免过于迅速,而他也不曾听过府县有赵姓的公子。 赵钰见萧正和面色纠结,他想着趁热打铁,直接道:“先生若来,第一月十五两银,第二月二十两,第三月二十五两。我不是悭吝之人,先生肯尽心尽力为我做事,往后我便给先生算三十两一月。” “绝无虚言!” 他知道府县账房先生均下来,一人月银是二十两。 萧正和点头,从善如流喊道:“赵东家。” 如此,高悬在赵钰心中的那块大石头总算了地。 陆清梦:“……” 听完赵钰说的,陆清梦难得陷入沉默。 “怎了?”见陆清梦不出声,赵钰稍一低头,就对上陆清梦一言难尽的表情,他有点茫然,“这萧正和是有什么问题?” 陆清梦声音幽幽:“赵郎真是糊涂,亏你还是高中探花郎,被人下了套都看不出来。” 还乐,也不知道是乐个什么劲。 罢了罢了,他知道赵钰的聪明才学是用在科举上,在生意谋场却显得纯善。只这下的套未免太扎眼,明眼人有心一瞧便知。 为何他的赵郎就瞧不出来半点? 赵钰脸色凝重:“这萧和正,我观察过他一段时日,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你只知萧正和在丰源酒楼当差,又可知,这丰源酒楼的东家是谁?” 赵钰摇头,府县酒楼甚多,东西南北皆有,浔阳街除去美膳食楼便只他新开的一间酒楼,而别的街道酒楼不下三家。 谈何一一得知。 “哼。”陆清梦忽而冷哼一声,他腿脚本就不便,站久了会累使不上劲,他随意寻了一个空凳子坐下,“这丰源酒楼乃是东城何家的产业。南城白家、东城何家交好,但素来与我不合,我初从父亲手中接过陆家产业时,他们两家便处处给我设套。” 陆清梦垂下眉眼,睫毛微微颤动,遮盖住他眼底的阴翳。 “以前想着阴损的招数给我来点不痛不痒的,如今不知打哪儿来的法子,整出一物又一物的新鲜。”陆清梦抬手轻指,赵钰随他指的地方看过去,正是一楼摆着的木架,“可是看见你进的货了?” “如那名叫红番茄的名,既可当果子来吃,又可当一类菜品煮汤,与鸡蛋相炒则至佳。此等新奇的果蔬,赵郎总有听闻罢?” 赵钰颔首,沉声道:“确有听闻,这一物是日日卖得精光。” 他也是费了一番功夫,花的银子多了些,才将此物的供货源抢来的。 “这便是白家、何家的手笔。” 陆清梦神色淡淡,眼神落在木架之上,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 抢了他的生意,他总会让这两家吃些苦头。 “总之,赵郎提防些,我总不会欺瞒了赵郎不是?” 一张脸清冷而又妍姿艳质,干净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像是天生骨子里透出来的冷寂,叫人妄生欲念。偏生那双透亮的眸子里荡漾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阴暗、诡谲,活脱脱如话本中所写的鬼狐美人,轻易接近不得。 美人一笑,即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1】 霎时,赵钰望着人竟痴迷了。 “万事皆听清梦的。” “哟——真是赶哪儿都能遇到陆公子,真是巧了。”一道清朗的声音突然冒响起,打破了两人之间温情蜜意的气氛。 第46章 府县的南城何家, 一共有五位少爷、七位小姐,其中大少爷、五少爷、三小姐是嫡母所出,余下是府里的妾生子。 府中的四位姨娘都是小门小户出身, 母家没什么背景,平日里仰仗着何家过日子,因而几位姨娘的所生的庶子并不得何家家主看重, 何家主母本对几位姨娘不喜,对那几位庶子更不加上心。 庶女到十五岁时,便要嫁到何家一早选好的夫家。几位庶子不准予插手何家在府县的产业, 年纪到十四岁时则会被派往别的县城做生意, 若是天资聪颖,在二十岁之前做出一番事业,会被何家家主接回府县。 这是何家家主在五位少爷前亲自许诺的。 胜在何家大少爷争气, 又是何家嫡长子,深得何家家主看中。因此何家家主对于大儿子、五儿子对几位庶子的打压,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番作为,惹得五少爷的嚣张气焰愈发高涨。 何家五少爷头脑简单, 只知欺压几位庶兄为乐, 他平日里最敬爱大哥,看不得庶兄太过出彩, 没少惹出祸端。他没什么经商天分,若不是暗地里有大少爷出手助他, 他保不齐会被几个庶兄捉弄丢丑。 万幸是何家大少爷对亲弟弟甚是偏爱,兄弟两人重不互生间隙。 更助长了五少爷的狂妄。 此刻,站在赵钰、陆清梦身前的人,满脸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盎然之色,可不是府县近日里风头盛极的何家五少爷——何向谨。 “陆公子今日是忙里偷闲, 往日难得见上陆公子一面,不想来酒楼吃一顿饭就跟陆公子打上了照面。” 何向谨大笑:“当真是巧极了。” 见陆清梦没分给他一个眼色瞧,何向谨毫不在意,他直接坐到陆清梦对面,将手中那把折扇合上,放到桌面上。 何家联合白家一同打压陆家近两月,何向谨自是称心快意好一阵子,虽说没给陆家带了多大损失,但他一想到把陆清梦压住就恨不得鼻孔朝天。被陆家打压这么多年,如今终于狠狠搓了陆清梦的锐气,怎能叫他不解恨! 被一个双儿,还是跛脚的双儿比下去,这才是让何向谨最觉耻辱的。 他一早得知陆清梦的行踪,急匆匆的带着几个奴仆就赶过来,不为别的,只为在陆清梦面前好好耀武扬威一番。 何向谨目光落在酒楼各处,每一桌都坐了人,吵吵闹闹的,全无空席,最后他眼神落向了旁边的赵钰,眸光闪过一丝惊奇。多半是诧异于这人的才干,他略听兄长听闻,这赵钰初到府县竟在浔阳街开起一座酒楼,还闹得府县人尽皆知。 果然兄长叮嘱他的话没错,陆清梦瞧上的人不是简单人物。 呵,何向谨心中冷笑,不过再怎么有才能,也是依靠着双儿才能起来的角色,他惯是瞧不起这一类人的。 赵钰对上何向谨打量的眼神,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声音如春风般和睦:“这位公子来的是不巧,今日酒楼客满,公子真心想尝我这的吃食,劳烦公子明日早些时候来候着。” “你占着的位,是我妹妹要坐的。男女有别,公子若是识大德,便起身早早离开罢。” “你!”何向谨气极,他是何家五少爷,何尝被人赶过客? 何向谨想到了什么,情绪立刻恢复冷静。 他看向赵钰,笑道:“想必这位就是和陆清梦闹得满城风雨的谪仙人物罢,我瞧着却是有一副好皮囊,比那翠凤楼中的花魁还要美上三分,难怪陆清梦你被迷得神魂颠倒。” “当真是沈腰潘鬓的容貌。” 陆清梦唇角勾起一抹笑,抬起眼直勾勾的看着何向谨,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当着他的面玷辱赵钰,是仗着这段时日作威作福惯了,也忘了他往日里的手段如何。 何家么,且再得意一阵。 赵钰既不气也不恼,嘴边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多谢何小公子夸赞。想来何小公子青楼是去过的次数不少,怎会这般清楚花魁的容色。何家应当是百年的大户,怎会养出何小公子贪花恋酒的纨绔性子。” 没等何向谨斥骂,陆清梦先他一步开口,:“既是出门没漱口,便赶紧回府收拾好再出门,别再一张嘴就先让闻到一股子臭味,熏到了人。” 说罢,陆清梦挥了挥手,似是嫌恶般的挥开味道,这还不够,又捂住了口鼻。 何向谨被气得脑袋发懵。 “砰——”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木桌,连带着桌上的茶壶茶盏晃动几下,何向谨气得整张脸都是大红色,怒意从眼眶中都溢出来。 酒楼里的食客都被这便的动静吸引,纷纷往这儿看过来,原是热热闹闹的酒楼,霎时间全安静下来。 何向谨猛地站起身,拂袖冷笑:“你们二人果真是烂锅配烂盖,蛇鼠一窝的东西。” 陆清梦淡淡道:“哪里比得上何小少爷,一张嘴是把好的也说成坏的,把烂的说成天上无双。放眼整个府县,我看也没有比何小少爷更能耐的人了。” “何向泽跟你确实是一母所生,敢让你来酒楼探虚实。”陆清梦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口痰糊了脑,脂油迷了窍。【1】癞狗扶不上墙的泥种子,何向泽扶总是扶你作何,莫不是出门来专叫旁人来扯笑一通?” “好叫世人皆知何家专养出你这样的下流草包。” “你!你!你!”何向谨恼得气血上涌,指着陆清梦却说不出一句话,他狠狠的喘了几口粗气,瞪着陆清梦,“一个双儿说出这等粗俗下流的话,怪不得整日混在男人堆中游刃有余。” “我倒要看看你陆清梦还要得意几时!” 何向谨想到大哥胸有成竹的模样,他又得意起来,拂袖大步离开了。 赵钰看着那人走远,不由得挑了挑眉:“今日我才发觉清梦骂人是有一手的,看来先前同我争辩时,是给我留了面子。” 陆清梦斜睨了赵钰一眼,还将扶着他起身的手推开,哼笑了一声。 “赵郎知晓便好,我脾气是顶顶差的,天王老子来了也无济于事。倘若下回赵郎再惹恼我,我便也叫赵郎感受一回。” “别,千万别。”赵钰连忙讨饶,他可不想,于是连忙转移了话题,“这何家小少爷有点没脑子,不会真就跑来这儿,就为了跟你吵个一回?” 赵钰摇了摇头:“未免太过蠢笨,不知避其锋芒。” 如今正是何家、白家得势之时,不免引起众多注意,稍有不慎可就着了对家的道,怎还偏要来陆清梦跟前耀武扬威一番。赵钰心中沉思,陆家所涉及的产业极广,断不会因着这一事就伤筋动骨,怕是蜉蝣撼树微不足道。 但府县中小商户多达百户,何家、白家这般垄断行事,断的可是这些商户的路。 “跳梁小丑罢了,届时要请赵郎陪我看一场好戏。” 陆清梦嘴角含笑,目光含情看向赵钰,声音如溪水潺潺流淌过石缝,又如暖日春风的微风轻轻拂过。 勾得赵钰的心莫名的泛痒。 不多时,盼春带着福一、福二两人到了酒楼,还带来一张拜帖。 “去柜台算账罢。” 福一、福二应声道:“是,少爷。” 陆清梦抬眼看向柜台,正对上萧正和的视线,只见萧正和一顿,慌乱的移开眼。 陆清梦压低声音:“仔细着萧正和。” “少爷放心,奴定办妥当。” “嗯,去罢。” 赵钰剑眉一扬:“这……” “给赵郎减忧。”陆清梦往赵钰身旁多走了几步,全然不顾酒楼中食客偷偷看向这边探究、好奇的目光,他紧挨着赵钰,将全身大半的重量都压在赵钰身上,“请不到账房先生这事,我明日定给赵郎解决,今日暂且让我的人给赵郎帮忙。” “府县是我的地盘,赵郎有难处可尽数来找我。” 陆清梦自认不讳:“若是有我都解决不了的事,赵郎在府县可寻不出来第二人。” 赵钰当真是爱极了他这副模样。 “少爷,这是张家送来的拜帖,是张家大老爷特嘱人送来的。”盼春连忙将拜帖送到主子眼前。 陆清梦接过了拜帖,毫不顾忌赵钰在一旁,直接打开看了。 赵钰粗粗扫看几眼,不由得说道:“这是有求于清梦?” “多半是因着张子阳做出的混账事,张大哥怕是拿他没法子才想着来同我商量。”陆清梦猜想得基本不差,他心中有成数,就张子阳那点小心思他还能想不明白? “张子阳?”赵钰倒是许久没见过这人,他能和陆清梦搭上,多半是靠了张子阳,这人虽脑子蠢笨了些,但甚在性子纯良,赵钰对张子阳好感还是不错,“他最近是惹了什么事,竟还要找上你才能解决?” “无它,看上了客满楼中的一名乐师。那乐师的奴籍还在我手中,张子阳却要执意要迎为正君。” “正君?!”赵钰惊诧,眉头微皱,“荒唐,妾室已是荣光,迎贱籍为正君岂不是辱没门楣、惹天下人耻笑。” 这张子阳性子未免纯良昏了脑袋。 “罢,明日赵郎随我一道去。正好我与赵郎引荐,日后方便赵郎同张家更好往来,也能给我出些主意。” 赵钰颔首应下。 府县,何家院子。 彼时太阳高悬,烈日炎炎,何向谨正跪在院子正中,还挨了几鞭子。 “泽儿……”何老夫人喊道,看向跪得笔直的小儿子,心疼不已,“小瑾年岁尚小,这跪了半个时辰,该罚的也罚了,让他起来罢?” “大哥,我知错了,呜——”何向谨背火辣辣得疼,跪在院子半个时辰,铺在地上的鹅卵石更磨得他的膝盖疼痛不已,骨头都要被磨穿了似的疼,他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一时之间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母亲又在旁边替弟弟求情,何向泽终究是于心不忍,将手中的长鞭扔到地上:“行了,男子汉大丈夫跟姑娘一样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起来吧。” 何老夫人连忙喊道:“还不赶紧扶五老爷起来!” 旁边的几个奴仆赶忙上前去,搀扶起何向谨。 何向谨脸色都是惨白的,额间冒着豆大的汗珠,嘴角不自住的在颤抖,他全身没了力气,全靠奴仆扶着他。 他声音虚弱:“谢大哥宽恕。” 见他这副模样,何向泽也是心疼,只是对弟弟今日的行为更是恨铁不成钢:“是我和娘将你娇纵惯了,没能好好管教你。陆家如今尚是我们不能得罪的,为何要去逞那一口恶气,跑去陆清梦跟前同他甩脸色。” “我……”何向谨嘴唇微颤,眼神低垂下来,“他欺压我们家多年时日,好不容易压他一回,我一时忍不住……” “糊涂!”何向泽斥骂他,但触及到何老夫人的目光,他叹了一口气,“罢了,今日这事算是了了,过几日我亲自去陆府替你赔罪。你好好躺着养伤。” 末了,他又道:“墨川,去取我那瓶药膏来给五老爷。” “多谢大哥。” “是,大老爷。” 第47章 晨曦初照, 金橘色的阳光透过精雕细琢的窗棂洒在红木地板上,映出光影点点。陆府开始忙活起来,下人们都手脚麻利的干着各自的活计。 杂扫的几个丫鬟各端了一盆清水来, 拿着抹布和扫帚,轻手轻脚的打扫大厅每一处角落;两个书童则小心翼翼的整理着书架上的画册、书本,按主子的习惯分门别类的放置好;后院的洗衣服里, 已经响起‘梆梆梆’的棒槌敲打衣服的声音,洗衣妇人们坐在石凳上,她们面前摆了一盆盆待洗的衣物。 …… 府邸内, 厨房最为忙碌, 采买的管事早早的起身去将今日要用的食材买回府,四五个厨娘围着灶台忙碌着,米淘洗干净, 准备各式的小菜,炊烟袅袅升起。 陆府正大门,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缓缓驶来,马夫手拉着缰绳, 高大强健的骏马慢慢停在朱红色的大门前。 守在正大门的两个门倌连忙迎上来, 他们恭敬地等着马车上的贵客的到来。 书竹搬来脚凳,按例敲了三下马车前的横杆, 正想掀开车帘,而主子已先他一步掀开了车帘弯着腰出来, 踩着脚凳下了马车。 门倌相当热切道:“恭迎赵公子,我家主子在正厅等候公子已久,请赵公子随奴进府。” 踏入正厅,最先惹人注目的是悬挂于正对门墙壁之上的一副巨大的山水画卷,画中是山峦层叠、江河蜿蜒, 尽显宏大深远的意境。 赵钰不免多看了几眼,眼神停在画卷左下角的落款——范深。 他暗自吃了一惊,范大家的画已到可遇不可求的地步,为数不多的几副画卷怕是早被当今陛下收入私库中。 不成想民间唯一流传范大家的山水画竟在陆府,还正大光明的挂于正厅。 但赵钰转念一想,以陆家的财力,将这画作收入囊中似也不奇怪。 地面铺设着厚实的织锦地毯,图案繁复华丽,色彩极其艳丽丰富却不失和韵,赵钰行走其上,恍如身入云端、踏云而行。 两旁是对称摆放着的黄花梨木太师椅,椅背镶嵌螺钿、绘以麒麟运泽的图案,扶手处更雕刻着精细的云纹,黄花梨木案几上陈设一套瓷玉茶盏,及一盆价值千金的兰花。 是大晟百年世家都挥霍不来的富贵底蕴。 赵钰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坐到太师椅上,他状作无意的理了理宽大袖袍处的褶皱,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天家也未必比得上陆府。 光是那一盏高高垂挂的八角形宫灯,灯罩上绘制着四季花卉,又以彩绘玻璃成灯罩,怕也要百两银子。 赵钰开始忧愁,愁的是给陆家的聘礼,忧的是未来的岳父大人掌不上眼。 陆清梦打赵钰一进来,视线就直直落在赵钰身上,一刻都不曾挪开,此时见赵钰身旁兀自升起一股雾惨云淡的氛围,渐渐将赵钰笼罩成一团似的。 他不由得笑出声,秀眉轻扬:“赵郎这是作何?进来不同我先打声招呼就罢了,坐下来反要愁大苦深的,好似我欺压狠了赵郎。” “我又打哪儿占了赵郎的便宜。” 赵钰恍如梦初醒:“不曾,方才是想事情入了迷。” “清梦又再打趣我了。”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案几,案几还摆着几碟精致的糕点,皆是陆清梦平日里爱吃的,还有一套青瓷玉茶盏。 茶壶是茶奴刚呈上来的,彼时还冒着热气,清鲜的茶香四溢。 茶奴提起茶壶正打算沏茶,陆清梦挥了挥手让他下去,茶奴即刻将茶壶放下退至到正厅角落处候着。 “在兴安县新采摘的茶,前几日刚送来府上,赵郎尝一尝这茶的味道如何?”说着,陆清梦提起茶壶将他身前的茶盏倒上茶水,堪堪至七分满时才停下,而后将茶盏端起放到赵钰眼前。 今日,赵钰只着了一身素雅的青色锦衣长袍,墨发被玉冠束起,他微微低头,一张玉面带着夺目耀眼的光华流转,剑眉飞扬,眉眼含情渐满,周围的繁复繁华贵都被压下去三分颜色。 修长白皙的十指托起那青瓷玉盏,霎时,茶香在他鼻尖四溢。 随之而来的,是茶汤的甘苦醇厚在他舌尖逸散。 赵钰唇角微弯,声音如裹挟初春温润的风:“味醇,回甘无穷,是上等的好茶。又托清梦的福运,我才得以尝上一尝。” 翩翩玉树映风前,侪辈如君最少年。【1】 疏忽之间,陆清梦脑海中浮现出这句话,他看向赵钰的眼神更为热切,世间美人再无赵郎此等绝色。 他的毛病又犯了,又想将赵钰绑回府中洞房花烛。 “少爷,张家大老爷和大夫人来了,这会儿正往大厅赶来。”门倌一路小跑着过来通传,打断了陆清梦荒诞又猛烈的想法。 陆清梦颔首,示意他知晓,挥手让门倌退下。 不多时,张子骞携同妻子庞曼云一道出现在正厅前,陆清梦起身相迎,候在一旁的福元、保定二人赶忙上前去搀扶主子。 赵钰自是起身跟在陆清梦身后。 “大哥大嫂近日可安好,因府中实务繁忙,抽不出空登府拜访,还要烦请大哥大嫂前来。”陆清梦甚是热忱,对张家大哥大嫂是以亲兄长嫂相待的。 张子骞温朗笑道:“清梦同我们拘礼什么,也是一段时日不见,性子越发通透,不像子阳是个犟驴的脾气,整日往外跑就知给家里惹事,家中的事是一概也不顾及。” 见夫君越说越来劲,庞曼云悄悄扯了扯张子骞的袖袍,示意他收敛些,而后她看向身后的两个贴身丫鬟。 两个丫鬟立马走上前,将手中的捧盒交至陆清梦的大丫鬟巧慧手中。 庞曼云声音轻柔:“我从南洋得了几盒香料,海外运来的,都是大晟不曾见过的稀罕货,想着你惯喜欢熏香便选了些来。” “不知清梦是否记着,子阳是寻了一株东阳血珊瑚树摆在内厅的,足有半人高的那一株。当时我看清梦是问了一嘴的,觉着子阳那小子暴殄天物、不知其珍,今日便让奴仆搬到府中送由你罢,算是给那物寻个好的主子。” 接着,她又道:“前些日子听陆夫人说你染了风寒,我托人买了些药材,治腿疾的药材一并买了些,可请许大夫看看哪些药材能用得上的,以备日后的不时之需。” 陆清梦心中划过一丝暖流,他嘴角含笑道:“承蒙嫂嫂对我诸多厚爱,清梦感激不尽,谨受教诲。” “你这孩子,同我客气什么。”庞曼云笑呵呵的。 二人是叙旧了一番,这时张子骞这才注意到陆清梦身后站着一位风姿绰约的公子。 张子骞疑道:“这位公子是?” 陆清梦往后退了几步,同赵钰站在一起,他开始向夫妇二人介绍:“京城赵家,赵钰。昨日浔阳街的古韵食府新开业,酒楼的东家便是眼前这位赵公子,日后是要在府县扎根经营酒楼、经营丝绸瓷器等这类的生意,我与赵公子情谊匪浅,还望大哥对他多有照顾。” 在府县,张家的丝绸、瓷器生意是数一数二的,南北两方都有张家的庄子、铺子,近百家商户远地而来只为与张家商谈供货的营生。 张子骞适才恍然大悟,他看向眼前相当登对的才子佳人,想起府县近日里的传闻,竟不是捕风捉影的谣传。 京城官家落魄的赵公子,听闻是科举舞弊那一年的探花郎,不靠舞弊也能考取一甲前三,可想才学了得。张子骞虽心中疑惑未解,但公子醉玉颓山【2】、高才博学,他报以极大的好感。 他大笑几声,回道:“既是清梦的挚友,我定当多加照拂。” 正厅侧位,是黑漆款彩仕女观宝图十二扇围屏,围屏后是一套紫檀木八圆桌,乃是陆府迎贵客时用膳食之地,可供十五人围坐。 圆桌之上,铺陈暗彩金色的锦缎桌布,每一个奴仆从厨房皆捧着一道菜进来,共有十二道菜肴,陆续摆上紫檀木八圆桌。 清蒸鲈鱼,鱼肉鲜嫩,配以葱姜丝点缀其上;红烧肉,色泽红亮,其肉质酥软;翡翠豆腐,菠菜翠绿的汁水裹着细腻的豆腐,清新爽口;莴丝豆萁、金铤裹蒸、水晶脍、五色灌香藕、玉带鱼翅炖鸡、藏红花蛤肉羹汤这些更不必细说其中鲜香绝美的滋味。 几杯酒饮下。 张子骞长叹一口气,出声道:“此番我与夫人前来的缘由,清梦应当是猜出一二。实在是没了法子,子阳已几日不曾进食,每日躲在房中不肯踏出一步,是连我的话也不听了,非要娶那乐师为正妻。” “我比大哥多有了解。”陆清梦放下手中的杯盏,淡然道,“那乐师名为官弦,是我亲赐给他的名。他十岁年纪从楚南一带跟着逃荒的队伍来到府县,恰巧被我遇见。” “赏了他一日吃食,他便甘愿入奴籍跟在我身边伺候。我知他岁小尚无一亲人所依,起了心思请人教他学琴唱曲,算是学得皮毛、技术尚可,之后送他进了客满楼做个乐师。” “倒也是清闲,他尚知明理,却不想让子阳碰上了。” “这……”陆清梦话出又止住,派人去张家通信是他,敲打管弦之人也是他,之后种种事情,他是一字不落全告知了张家。 庞曼云:“身世凄惨,但是个好孩子,也拎得清利害关系。” 可已入了奴籍,作张家小老爷的正君是万万不可。 陆清梦问道:“子阳非要他作正君不可?” “是。”庞曼云点头,心中的忧虑更甚。 张子骞怒意涌上来,不由得骂起家中的小弟几句后,又无奈道:“他犟起脾气来,我跟夫人是劝不动半分,偏他拿自个儿身子作践要挟我们,可不就是要我们陷入两难境地。” 几人相视皆无言,圆桌上顿时安静下来。 一时之间,陆清梦哪想得到什么破解的法子,谁道平日里张子阳总是一副软柿子仍谁都可拿捏的窝囊模样,遇到这事反倒撞南墙也甘愿不回头了! 赵钰突然出声。 “既你们不想管弦是奴为正君,那解决奴籍一事,岂不是两相皆宜、皆大欢喜?” “那也不可。”庞曼云摇头,眉间的忧愁未散,“奴籍消不难,可乐师身份仍是低贱,接纳他为平君已是我们夫妻二人作出最大的让步。” “这也不可,那也不可,又不舍张子阳因这人糟蹋自个儿的身子……如此,我倒是想起了一个法子,七八年前京城皇亲官家是出过几次,当时闹得是京城流言纷传、满城风雨。” 赵钰沉吟片刻:“就不知张大哥、清梦能否接受。” 张子骞一听有办法,他急忙道:“赵公子快细细说来。” “消了奴籍,找个大户世家收他为义子,宴席大摆广而告之,好让府县皆知管弦得世家看中、惹不起的人物。”赵钰说着,看向趣味盎然的陆清梦,他轻言,“在府县,这大户世家人选怕是清梦最合适不过。” 还没等陆清梦有所反应,张子骞满脸惊诧:“怎可?!简直荒唐,闻所未闻,要为娶这奴籍乐师作正君如此兴师动众,张家何来脸面。我到时无颜去见陆叔父,怕是父亲回来先将我怒斥训诫一番。” “罢了……” “尚可。” 陆清梦清声道:“赵郎所言可行,我与子阳多年的情谊,这个忙我还是帮得,且那官弦算是跟了我七八年,认他作义弟并无不妥之处。” 他朝张子骞温和一笑:“大哥,义弟嫁与张家,我们两家可真是亲上加亲了。” 张子骞愣住,庞曼云更为激动,她推了推夫君。 张子骞回过神,他哑言:“此事大哥承了你的情,往后有什么需要你大哥的,尽管言说,你大哥是拿命也要给你争来的。” “大哥说的这是什么话,真是折煞我了。”陆清梦无奈道,但他转念想起父亲未归府,“我先与家父修书一封,待家父归来再商办这事,怕是要拖上两月时日。” “无妨。等我告知那臭小子,了却他的心愿,等一年半载他也该心甘情愿!”一提起张子阳,张子骞语气愤懑,那臭小子若敢说半个不字,他非得要把那臭小子背都抽开花。 净给他惹麻烦。 一餐膳食下来,四人相谈盛欢。 陆清梦趁着张子骞和庞曼云说起话,他偏过头看向赵钰,轻哼一声:“赵郎真是有本事,几句话下来给我找了个义弟。” 赵钰笑着说:“左右是清梦自愿。” “我看赵郎的心思最蔫坏。” 第48章 “兄长, 这几日亏损快一百两了。”赵婉秀眉紧紧拧在一起,眼中的担忧随着账本的一页一页往下翻变得更深。 她不断拨弄着算盘,时不时执笔在宣纸上记些什么。 赵钰毫不慌乱, 执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听到妹妹说的话,他思考片刻, 而后拿起一枚白子将黑子的路给堵住。 “哎呀,兄长!” 赵婉将账本重重往案几上一甩,见兄长悠哉悠哉的下棋, 还是一人博弈, 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往赵钰对面一坐,随手拿起一枚白子乱下一通。 赵钰无奈的摇了摇头, 抬手将那枚白子拿起下到另一处,他道:“连下棋都不会了?故意跟我作对呢,玉娘不要捣乱。” “兄长!”见赵钰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赵婉当真要气死, “酒楼亏损差不多一百两呢。” 她嘟嘟囔囔的, 跟赵钰一一细数:“酒楼开业那天请的舞龙舞狮费二十两,鞭炮放了半时辰十两, 四天的银丝炭、菜钱、工钱上百两,还要刨去给食客的银子, 我都还没算上买地契的钱、酒楼购置的桌椅、请工匠打制的暖锅、竹签、木盘、碗筷……可都是钱。” “莫说收回十分之一,反要倒贴出去百两。” 赵婉眼神幽怨的看向兄长:“难道兄长带我来府县是看开酒楼要亏损多少钱,好过多少时日就闭门歇业的么?” 她担心到月底时,连打杂小二的月钱都发不出来。 哎,就算离开京城时带了金银细软, 可再多的钱财也不够兄长挥霍的呀。 要不然……她还是劝说兄长安心科举,别开什么酒楼了? 赵钰喝了一口茶水,差点要被她这番话呛到。 “胡乱说什么。” 见赵婉依旧眼神哀怨的看着他,赵钰笑着说:“哪有一开业就能把本钱挣回的,你只看见账本的盈亏,却没看见酒楼日复一日的客满,今日是否比第一日还多?” 今日,她随赵钰一道去了酒楼,确实如兄长所言,赵婉点了点头。 “往后只会更多。”赵钰顿了顿,道,“前几日亏钱是为得客源打出名声,百两银子的亏损已比兄长预算的少半成。酒楼会推陈出新,不会死守这个规矩,日进斗金并不是同玉娘说笑几句。” “行罢,如此玉娘便放心了。兄长,玉娘过两日想回柳树村。” 赵钰执棋的手一顿,他看向满脸希冀的妹妹,‘啪嗒’一声,棋子落在棋盘上。 只听到他轻声准予:“到时我安排玉娘回去,教导你的夫子也要同你一起,在柳树村听刘管家和夫子的话。” 赵婉高兴道:“我就知兄长待玉娘最好!” 随即她起身,目光忽而扫见案几上那封拜帖,是今日陆府送来的,特请兄长明日去陆府吃早膳。 清梦哥是双儿,他与兄长并未定亲,也未有媒妁之言,两人却又频繁往来。赵婉在府县待了一段时日,自是听闻一点关于兄长和清梦哥的流言,身为女子,她当知双儿的清誉十分重要。 赵婉犹豫几番,总归是压下心底所想。 清梦哥不同她遇见的双儿,他有魄力、有底气,更有她崇拜的运筹帷幄、天下归他所有的能力。而兄长自小克己复礼,比她要讲规矩、懂事理,她都能想到的浅显道理,兄长不可能想不明白。 “玉娘。”赵钰喊住她。 赵婉转过身,向兄长传来疑惑的目光。 赵钰温言:“回去之后多加研习夫子教你的道理,别总想着躲懒,若刘管家来告知我说你又东跑瞎晃的,仔细着我收拾你。” “还有两日呢。”赵婉低着头,小声嘟囔,“这就开始训诫我了,哼,惯会折腾我。” “别跟我顶嘴。总之,信要多写来,再像之前在柳树村玩得疯、玩得野,兄长都不惦记半点,就看我空闲下来会不会回柳树村罚你便是。” 赵婉闷闷的应了一声:“我知晓了,兄长。” “行了,回房歇着罢。”赵钰挥了挥手,看着妹妹离开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舍之感。 玉娘是长大了,在府县、柳树村没人拘着她的性子,便自己有了主意想法,是他都左右不得了。 离父亲离世已有一年有余,待孝期一过,他的妹妹也到该嫁人的时候。 此时,赵钰满是怅惘。 京城来的那封信,被赵钰装在书房的暗格中。赵钰垂眼看向满盘棋子,眼中的情绪千变万化。 葛文兄交代他,莫要一心扑在生意上,科举才是要紧之事。 他知,京中恐有事变。 而他是要给妹妹寻一门好亲事的,官家嫡子,他妹妹也是配得上的。 夜深,府县东城一条狭长幽深的小巷。 巷子不宽,两旁是高墙耸立,青砖灰瓦,站在巷口往里看去,看不到尽头,在漆黑的深夜像是一只能吞人的野兽。 幽暗而又神秘。 巷内的房屋多是连排的平房子,偶有一个二进二出的宅院,依着地形而建,高低错落有致。 “汪汪汪——”一声犬吠打破巷子的寂静,但在深夜里有人听见也只是骂了几声,翻了个身继续陷入沉睡。 房顶闪过几道黑色的身影,眨眼之间,又消失不见。 巷尾是一处宅院,门前高挂着两个大红灯笼,大门紧闭着,已然是被人外面落了锁。 院门是楠木制成的,木框上的油漆似是经由时间洗礼剥落,显露出里面斑驳的木纹。砖石筑起的高墙露出了内部的黄土碎石,一阵冷风刮来能席卷这些碎石土末,墙角的青苔蔓延,更显宅院的荒芜、萧瑟之感。 远远望去,像是无人居住的空宅,细看弥漫着一股沉重、凄凉氛围,在巷尾又显惊悚,小孩从不到这边来玩,住在巷子里的人也不敢往这边走。 住在这巷子的老人门经常说,这宅子会吃人。 喝毒药的,上吊的,投井的,拿刀割喉的,凡是住进宅子的人,都死了。 久而久之,这宅子衰败下来,再无人问津。 此时,宅院内一个厢房却亮着,有人将烛台给点燃了。漆黑的厢房霎时明亮起来,内里的摆设都看得清楚,同外面荒芜破败的景象截然不同。 入眼是一整套的黄花梨木桌椅,木质纹理皆是细腻的好货色,案几上摆着素雅的兰花纹绘茶具、青釉高柄莲花烛台,架子床、衣柜、软榻一应俱全,小榻那处还摆着一架紫檀木雕凤蝶兰花古架。 “康格夫,何先生不把我们当好朋友看待!我们被关在这里足足十五天!” 厢房内响起激愤的声音,不是大晟国的口音,是离大晟国远几千里漂洋过海来走商的海外商人,此刻正用着奇怪的语调和话种聊着天。 费尔德。基思索莫是跟着家族的叔叔来到大晟国,他第一次来踏足这个美丽的国家,带着家乡珍贵的菜种、花种,以及上好的玻璃制品。来之前他志气满满,想着要在大晟换瓷器、茶叶、丝绸,这是他们国家最热衷追捧的。 他的叔叔在下了商船之后,就带着一队人马往北方赶去,说要谨见大晟国的王,谨见之后才能和这个国家保持长久的贸易往来关系。 而费尔德。基思索莫选择留在港口,他和好友一同留在这里等待叔叔归来。 费尔德。基思索带来的玻璃制品卖得很脱销,晶莹剔透的玻璃水杯、玻璃珠、水晶项链等等全部一售而空,赚得盆满钵满,这可将费尔德乐坏了。 但不到三日,费尔德很快就笑不出来,他带来的一箱又一箱菜种、花种、果种无人问津,连一盎司的重量都没卖出去。 这可把费尔德愁坏了。 他跟好友康格夫。阿诺德里努力推销,相当费力劝说之下,才卖出去一袋小小的布袋子种子。 菲尔德百思不得其解,分明这些种子易活、产量又大、味道极其美味,他来之前问过叔叔。叔叔有十五年航海的经验,船队是他们国家最大、最多的,种子是每个国家都需要的,尤其是新的种子,很多国家食物匮乏、缺少粮食。 他自信满满的准备了许多,怎么到了大晟国完全不同呢? 后来菲尔德才知道,大晟国靠近港口的县城是依靠打渔为生,靠大海吃饭,因为这一片的土地根本不适合种粮食,他们捕来的海货会卖到别的县城来换取所需的粮食。而部分土地勉强能种活一些果树,所以他们向菲尔德购买的种子全是果种。 菲尔德怕这些货砸手里,不顾商队里的人劝阻,一意孤行,拉着康格夫。阿诺德里租了两辆马车,把货装上,一路打听后,启程往大晟国最富饶、繁华的府县赶去。 到府县不到一月时日,货全卖光了,还被热情款待一番。 菲尔德相当满意,好酒好菜下肚,头脑发热就和卖家称兄道弟不说,甚至跑去卖家庄园里教那些种植的园丁技术。 他十分自傲,在他们国家没有谁比他更懂种植,他研学的方面就是种植业,对果蔬的生长环境、温度、适宜条件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不曾想,他倾囊相授之后,就被何家拘禁在府中,只能在府中走动。更令他气恼的是,他和康格夫十五天前被关在这个小宅院里,虽吃得好喝得好,但不能踏出这个小宅院一步。 他们国家信仰上帝,更信仰自由! 菲尔德怒意满满的拍了一下桌子,他语速很快,叽里咕噜的骂了一大堆,康格夫勉强能听得出他在骂谁。 最后菲尔德恨恨的说:“这是拘禁!拘禁!等叔叔觐见王回来,我一定要出这口恶气。” “按他们大晟的说法,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康格夫,叫什么恩?” 康格夫。阿诺德里叹声说:“恩将仇报。” “对,何先生这是恩将仇报。”菲尔德那双绿眸喷出怒意的火光,他第一次来大晟国就遭到这番待遇。要不是他和康格夫二人打不过何家的那些护卫,他早就和康格夫偷偷溜回港口。 他们也尝试过跑出去,但这个小宅院日日夜夜都有人值守,每时每刻都有人看着他们的行踪。 菲尔德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告诉何家他的身份,而不是说他和康格夫是小小的商人,跟随商船偶然来到大晟国。他可是贵族,叔叔都带着使者去觐见大晟国的王,不然怎会沦落到这等境地。 康格夫无奈耸肩,双手一摊:“菲尔德,我知道你生气,但你应该清楚我们现在的处境,盲目生气动怒没有一点用处。我们暂时安心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何先生他们应该不会对我们做什么,等基思索叔叔回来发现我们不见,会派人来找我们的。也许商队的人会提前发现我们遭遇不测,写信告诉基思索叔叔呢。” 顿时,菲尔德沉默不语,他定定望着桌上烛火晃动。 这大晟国,不来也罢!他对大晟国是早有听闻的,是一个富饶美丽的国家,百姓十分淳朴,对他们这些外商很热情,而且大晟有数不尽的奇珍异宝,有吃不完的美食。 如今沦落到被拘禁,他甚至没能将府县逛上一圈!谈何去目睹亲友口中所描述的大晟国美貌。 “砰——”一声轻微的声音划破寂静的黑夜,像是有重物跌倒在地。 菲尔德和康格夫相互对视,双方眼中都是警惕,他们默契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悄悄的挪到木窗边。 菲尔德刚想将木窗掀开一条缝,却听到好友大喊:“菲尔德——” “怎么了?”菲尔德不解的转过身,正对上三个黑衣人,而康格夫已经被打晕倒在地上,菲尔德面露惊恐,磕磕绊绊的说着大晟语言,“你、你们……是谁……” 没等菲尔德说完,脖颈传来异常的疼痛,他眼睛一翻,脑海失去了意识,直直就往后倒去。 黑衣人眼疾手快的接住他,将人扛在肩膀上。 “武奇,你说主子要这两个怪人来做什么?”成安看了一眼身后两个兄弟扛着的人,长得奇奇怪怪的,头发跟金子一样黄,眼睛居然是绿色、红色,皮肤白得死人一样,看着就瘆得慌。 要不是他们在暗处观察了好几日,他都要以为这两个人是鬼怪妖精。 武奇闷声道:“主子的吩咐,我们将人绑回去就是,揣测主子的意思作何?” “嗐,头一回干这个勾当,我这不是好奇。” 几人小声说着话,渐渐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一身的黑衣隐入其中。只留破旧宅院里,躺着七八个守宅院的护卫。 第49章 露珠闪烁, 晨光熹微。 暖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棂,不偏不倚的照向厢房内的架子床上。床榻躺着两个人,像是直接被丢上去一般, 衣衫未褪、鞋袜未脱,睡得七歪八斜。 “嘶。”费尔德醒了,他昏昏沉沉的睁开眼。 骤然碰触到刺眼的阳光, 眼部传来强烈的不适感,他下意识的将眼睛闭上。缓了好一会儿,费尔德才慢慢睁开眼。 他摸了一下脖颈, 想象中的疼痛向他袭来, 而他的脑袋像是被颠簸了一晚上似的,密密麻麻的疼。 费尔德自言自语道:“真是该死。” 他打量着周遭陌生的环境,厢房的每一处都在告诉他这不是被何先生拘禁了十五日的小小宅院。而他记忆回笼, 想起来昨天夜里,他睡不着去跟康格夫聊天控诉何先生罪恶的行为,结果被一群黑衣人打晕。 为什么会有人带走他和康格夫? 费尔德想不明白,在大晟国, 他和康格夫都没有相识的好友, 而唯一的叔叔还远在京城觐见大晟国的王,压根都不知道他们出事。 费尔德头一扭, 看到躺在他旁边的好友康格夫,此时正在呼呼大睡, 他都听到康格夫打呼噜的声音了! “康格夫,康格夫,醒醒,快醒醒。” 眼见喊了好几声都没能将好友喊醒,费尔德干脆上手大力推了推, 甚至伸脚踹了踹。 康格夫悠悠转醒,一睁眼就对上费尔德又惊又忧的眼神,他脑子瞬间清醒过来,连忙撑着身子爬起来。 “上帝,我们这是在哪儿?”康格夫此刻迷茫得很,昨晚他的记忆中只停留在被一个黑衣人打晕,他拼尽全部力气喊了一声菲尔德,之后就不省人事。 他在厢房里走了好几圈,这里比被关的小宅院厢房要大上一倍不止。康格夫对大晟国的文化是深有研究,可以说是狂热的追捧崇拜,否则也不会听说好友费尔德一番话,就兴冲冲的跟着基思索莫叔叔商队漂洋过海来到大晟国。 厢房里的每一件摆设都价值百两,光是案几上摆着用来插花的白玉瓶就值三百两,却随意的被放在那里灌上水、插上了花。 康格夫每走一步,心中就震惊一次,他和费尔德这是来到大晟国王的宫殿吗? 难道是商队的人写信告诉了基思索莫叔叔,派人来救他们? 但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康格夫连忙否定。他们昨晚是被一群黑衣人打晕后直接就来到这里,要是基思索莫叔叔来救他们的话,根本没有打晕他们的必要。 厢房的门被紧紧关上,康格夫尝试用力拉了几下门,结果门纹丝不动,从里面压根打不开。看来门是从外面锁上,他和费尔德从之前的小宅院换到不知名的一个地方,再一次被拘禁。 得知这个结果,康格夫和费尔德两人心中不约而同的涌起懊悔之感,更有一丝恐意。 他们还能安全的回去家乡吗? “咔哒。”门外传来锁被打开的声音。 费尔德和康格夫立马抬起头,死死的盯着门。 下一刻,门从外面推开,七八个高高大大的奴仆涌进来,还有四个年轻的小丫鬟跟着一起进来。天未亮,他们就守在外头,一听到房里传出响动就得知躺在里面的人醒了,一刻也没耽搁的取来钥匙开了门。 看到这个阵仗,费尔德朝他们大声喊道,嘴中吐出怪异腔调的大晟语言:“你、你们是谁?” 没人搭理他,奴仆不出声,一半是押着一半是推着两人出了厢房。 费尔德一脸茫然,脑袋仍是浑浑噩噩的。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带着去了一个水池,穿了一天一夜、隐隐约约泛着酸臭的衣裳被扒得干净后,带着他们来的奴仆又赶忙伺候着他们洗浴。 全身泡在温热的水池中,紧绷的神经得到舒缓,疲惫的身体得到了松弛。费尔德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他渐渐的回过神来,跟同样被押着来的康格夫面面相觑。 “他们为什么要带我们来沐浴?真是太奇怪了,难道是何先生良心发现,所以把我们带出那个小宅院好心招待我们?”费尔德叽里呱啦的说着,还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叹息。 一开始离开家乡,他们就吃了不少苦头,在船上根本没有多余的水供给他们洗澡,那些淡水只能维持他们基本的生存。等到了大晟国,他又急着将手中的货卖出去,都没来得及享受,反被何先生拘禁了! “哎,康格夫,我太久没这么舒服过了。” 水池周围站了一圈的人,每一个人的眼神都盯着费尔德、康格夫两人,不允许他们在眼皮底下跑走。但费尔德丝毫不在意,听就听吧,反正大晟国的人是听不懂他们国家语言。 康格夫摇摇头:“我不清楚,等接下来看看。” 他十分笃定,那双如蓝宝石的眼眸闪出激动的光彩:“但我敢肯定,费尔德,我们不会死在这里。” 没等费尔德享受够美好的泡澡时光,他像一个人性摆件似的,毫无挣扎、反抗的能力被那些个强健高大的奴仆从浴池中捞起来。 费尔德:“……” 不知为何,他生出一点屈辱的感觉。 丫鬟们伺候着两人换上了新的衣裳,是专门裁制好的尺寸,上等蜀锦做出来的衣裳,连外袍上的彩绘云纹图案都是一等的绣娘亲手刺绣的。 费尔德第一次穿大晟国的衣袍,来之前,他可带了满满一大箱的衣物,够他穿上一个月。他也动过穿锦缎袖袍的念头,但他的身材雄壮魁梧,个头可比大晟普通百姓高上一大截,铺子里没有他穿得下的成衣。 他问过掌柜,要是买布匹找裁缝、绣娘做上一套要多贵、多久。 掌柜告诉他,便宜的半两银子,贵的几十两,但做一套成衣的时间下来至少要一个月,除非他家中有绣娘,赶工的话七八天就可。当时费尔德惋惜了好一会儿,银子他不缺,但一个月他等不了。 他挥了挥宽大的袖袍,犹觉得奇妙,怪不得大晟富家商人都爱穿这一身,穿上这衣袍好像是水直往他身上滑一样,舒服自在!而且好看极了!尤其是绣在上面的花儿,跟真的鲜花一样,这得是多精巧的手艺才能缝制出来。 “两位公子请。”一个丫鬟不知从哪一处冒出来,笑意盈盈对着二人说话。 费尔德还没反应过来,跟康格夫一样云里雾里的跟在丫鬟身后,而在他们的身后仍是一群高大健壮的奴仆,寸步不离的紧跟。 陆府,膳厅正中是一套金丝楠木圆桌椅,厨房做了十一道早膳,奴仆们端着早膳一一摆到圆桌上。 佳肴珍馐,香气四溢。 一个小丫鬟捧着金边镶嵌的铜盆,铜盆上叠放了一张干净的丝绸帕巾,另一个小丫鬟则端着漱口的茶水,她身后站着端着漱口盂的丫鬟。 待陆清梦、赵钰两人由丫鬟们伺候着洗净手、擦干,又漱净口后,站在一旁许久的盼春走到陆清梦身旁,弯下腰贴在主子耳边轻声耳语了几句。 “少爷,夫人说您今日请了客人,她又觉有些乏累在院子里自个儿吃了,就不过来膳厅和您一道用早膳。” 哪里是乏累不想过来用膳?陆清梦垂下眼,他心中自是清楚,娘仍是对赵钰有偏颇之意,随意寻个法子不来与赵钰相见罢了。 陆清梦道:“让厨娘熬一盅冰糖燕窝粥给夫人送过去。” 盼春连忙应声:“是,奴这就去吩咐。” “少爷,夜里的那两人醒了,武奇他们正带着人往这边赶,莫约一刻钟的功夫能到。”一个护院模样的人进来,左手扶膝,右手下垂,右腿半跪,将头低垂向主子通报。 “嗯,下去吧。” 赵钰抬眸,声音温润如玉:“什么人,还值得清梦大动干戈去请。莫不是清梦先前所言的一场好戏,便是今日这一出?” 昨日他得到陆府送来的拜帖,就知陆清梦不是单单请他来府上吃一回普通早膳,但他猜不中陆清梦的心思。 陆清梦笑道:“等会儿赵郎便知晓了。” “赵郎尝一尝这热锅鹿肉片。想着赵郎今日登府用膳,昨日就派人去深山猎了一头壮年梅花鹿,正是品质上佳的鹿肉。” 他的话音一落,一旁布菜的巧慧便执着金箸夹了三片鹿肉到赵钰前的瓷碟中。 “好,我便尝一尝。不枉辜负清梦一番好意。”赵钰对上陆清梦炙热的眼神,看到陆清梦眼角那一枚泪痣,不由得身子发热,他忙移开视线去夹起鹿肉。 赵钰是吃过鹿肉的,京城有一间酒楼专卖鹿肉、鹿角,他带着玉娘吃过几回。 滋味尚可,并未有惊艳之处,但鹿肉滋补养身,因着这一缘由酒楼生意倒是不差。 鲜嫩的鹿肉入口,赵钰眼中闪过一丝惊奇。 “这鹿肉,实为不错。”比他之前吃的,味至鲜、肉至嫩,舌尖划过唇齿留有余香,又做到不腥不膻,实在把鹿肉的品味发挥到极致。 赵钰笑着说:“清梦府中的厨娘手艺是绝好的,怪不得府县都垂涎陆家一顿饭食,我如今是明了了。” 陆清梦不置可否,他扬唇:“赵郎若当真喜欢,那便带一个厨娘回赵府。” “君子不夺人所爱。”赵钰摇头拒绝,他可没错过陆清梦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忍痛,想来陆府的几位厨娘是费尽心思才寻来的。 他又不是贪这一口吃的,只称赞一句罢了。 费尔德一路走过来,一路都在惊叹。 没有别的原因,这宅子太大了。他知道康格夫对大晟的珍宝了解透彻,所以他多问了几句,得知这府中价值连城,就连随便一棵草木都值三十两银子。 上帝,这算起来能把他们国家买下来了! 还没踏进膳厅,一股鲜香的味道就勾得费尔德垂涎三尺,而他的肚子更是咕咕的叫。 大晟国的美食毋庸置疑的美味,费尔德心中想着,连带着步子都迈大了。他一进去,最先入眼的不是那满桌珍馐,而是嘴角含笑的赵钰。 费尔德眼神都呆滞了。 而后那些赞美的话,像是不要钱一样纷纷往外吐。 “噢,我的上帝。这位先生,你简直同天使一样美丽,你的眼睛比星辰璀璨,让我折服其中无法抗拒。天呐,你的美丽实在令人观止,是你的存在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加美好。你是真正的美人,不仅是外在,更是内在,你的笑像是阳光般温暖,让我感受到无比的欢乐。你的美丽让我心动,让我难以忘怀。天使,你一定是上天派来的天使,要不然怎么会有无人能比的容颜。这世间没有什么词能够形容你的美好,你太美了。” 费尔德十分激动,跑到赵钰跟前伸出了手:“你好,这位美丽的先生。我叫费尔德。基思索,来自远洋的英格兰国,很荣幸能和你相见。” 赵钰面色古怪的看着眼前的人,金发碧眼,杂记中所记载的外洋人。他是第一次见到,确实如书中所说,身形极其高大魁梧,长相如妖魅,有着金色的头发、宝石一样的眼睛。 但这人直接冲他过来,说这些稀奇古怪的话,怕不是脑子出了毛病。 他一言难尽的望向陆清梦:“这……这人有何奇异之处?” 莫不成,清梦说的一出好戏便是这般? 陆清梦:“……” 沉默不成声的陆清梦将手中的金箸捏得死紧,指尖都泛出了白,他面色早就如锅底一般黑,他狠狠的盯着费尔德。 该死的外洋人,竟敢在他面前抢人。 第50章 站在费尔德身后的康格夫相当敏锐, 几乎是刹那间,他觉察到周围散发着诡异又危险的气氛,不由得浑身汗毛直立。康格夫立刻走上前, 将费尔德大力拉回来。 彼时,费尔德正沉浸在遇见美人的喜悦之中,满心欢喜的等着美人与他握手, 冷不丁的被康格夫一拉,直接踉跄好几步,差点没站稳。 他向好友投去疑惑的目光, 分外不解:“康格夫, 你这是干什么?” 康格夫没理,而是一脸歉意的朝赵钰、陆清梦两人半弯着腰,鞠躬致歉:“我很抱歉给这位先生带来困扰。在我们国家崇尚高声称赞一切美好的事物, 费尔德他没有恶意,向来是这副德行,并没有冒犯这位先生的意思。” “希望两位先生千万因此不要生气感到恼怒,真的万分抱歉。” 陆清梦面色不虞, 盯着费尔德不发一言。他不徐不疾的将金箸搁置在筷枕上, 身边的巧慧取来手帕给主子擦净手。 不知为何,费尔德身后无端冒出一身的冷汗, 下意识的退后几步。如今他才反应过来,他们是被人绑来这里, 命是掌握在别人手中。 他悄悄咽了一下口水,往康格夫身边挪近几步,想遮挡住那人看向他的视线。就在那一瞬间,费尔德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条阴冷的毒蛇盯上。 仿佛下一秒命丧于此。 膳厅内的氛围渐渐变得剑拔弩张,赵钰朝陆清梦那边望去, 只见陆清梦面色阴沉如水,眼神更是透出毫不遮掩的凶狠。他敛起先前看好戏的神色,随即站起身,主动去盛了一碗红枣莲花羹。 他将盛好的一碗羹汤放到陆清梦跟前,温声道:“听说莲花羹养胃清补,清晨最宜喝莲花羹。清梦不妨趁热尝几口?” 莲花羹最为败火。 与陆清梦相处的时日虽不长,但赵钰总是留心观察,当知陆清梦的脾气秉性。若是今日他不拦着,怕只怕明日府县再寻不见这两人的踪迹。 面对温润如玉的意中人,陆清梦自是另一番神情,他略微垂眸看向那一碗羹汤,唇角掀起一抹弧度,轻‘嗯’了一声。 安抚好陆清梦,赵钰转头看向站在圆桌前的两个外洋人,只见他们甚是无措。 赵钰面含笑意,举手投足之间皆显出世家贵公子的气度风采:“二位既是陆家请来的,那定当是有赵某不得知的过人之处。想来……这位公子是直来直往的性子,不知我们大晟以含蓄为礼罢,人之常情,赵某深以理解。来者是客,知晓这位公子是无心之失,二位不妨坐下来一道尝尝大晟的膳食。” 末了,他温和的笑道:“酒足饭饱,方才能更好洽谈不是。” “是是是,这位先生说的在理极了。”一有人递出台阶让他们下,康格夫立刻接上话茬,笑呵呵的,“我们崇仰大晟已久,此番远涉重洋而来,对大晟的礼数并不深知,言语上有冒犯冲突的地方,还请两位先生多多见谅。” 一旁的费尔德忙不迭地点头。 此时,喝了小半碗羹汤的陆清梦慢悠悠的道: “今日的早膳是为基思索莫、阿诺德里两位绅士准备,方才是闹了些笑话,恭迎二位到来,两位绅士还请坐下用早膳。” 他的话音一落,几个丫鬟上前,伺候着两位外洋人净手漱口后,开始一一布菜。 费尔德心思全落在眼前的美食上,饶是他是贵族出身,也不曾见过早餐样式多达眼睛都看不过来的架势。而且色香味俱全,光是闻着味,他肚子里的馋虫就不甘示弱响应起来,脑海中只浮现出一个词。 山珍海味。 等他尝了第一口,眼睛瞬间亮了。果然大晟的美食名不虚传!他这一次没白来,等他回家乡之后,一定要跟家族那些亲朋好友好好吹嘘一番。 费尔德心中想着,手中、嘴里的动作不停,嘴巴塞得满满当当,活脱像大半个月没吃过饭似的。 赵钰看到这一幕,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这外洋人竟比柳树村那些个青年壮汉还能吃,也难怪外洋人长得人高马大,个个胃口都大得出奇。 坐在费尔德旁边的康格夫却显得心事重重,勉强吃了几口,食之无味。 来到府县之后,他跟费尔德格外谨慎。康格夫十分肯定,他和费尔德绝对没有向外人透露过他们的身份,就何先生也以为他们是外洋跟着商队来的普普通通的商人。可为何眼前这人能准确说出他和费尔德的姓氏,且一字不差。 康格夫和费尔德的姓氏在英格兰国是贵族姓氏,平民中并不会出现,这昭示着他们尊贵的身份,与皇家有着密切的关系。 康格夫用不惯金箸,加上他越深想越后怕,故而拿着金箸的手抖了又抖。 陆清梦将康格夫的反应全看在眼里,他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的笑意,但陆清梦面色不变,声音仍是原先淡淡的声线。 “怎么了,阿诺德里先生是对膳食不满意吗?我怎么瞧着先生食不下咽。” 康格夫勉强笑了几下,摇头:“没、没。” 面色却无端惨白了几分。 费尔德大快朵颐,闻言不解的看向好友,眼神不断示意康格夫。 吃呀,你怎么不吃?我的上帝,你知道这些美食是多么美味吗,我发誓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美味的早餐,没有之一! 接受到好友眼神的康格夫:“……” 康格夫忍不住眼角抽搐,发自内心的深深叹了一口气。他现在不得不承认,相交多年的好友是一个非常愚蠢的人。 膳厅内安静得不行,唯有吃饭时发出的轻微声响。丫鬟在一旁伺候着,时不时上前给主子布菜。 金丝楠木圆桌的几人神色各异,每个人的心思都有不同。 唯有费尔德什么都没察觉到,他沉醉在大晟美味的早膳中,简直要沦为大晟美食的俘虏,恨不得立刻臣服。凡是他吃上几口,都要高声称赞一长段话,丝毫不吝啬他的言语,非要搜肠刮肚般把所学来的大晟话语一骨碌全说出来。 赵钰微侧过身,用只有两人的声音说道:“你请来的这人倒是有趣。” “外洋来的人,何家、白家庄子那些频频出来的夺人眼球的新奇菜种、果物,便是这两人带来的罢?” “哼,赵郎聪慧,都不用我多加点明。”陆清梦秀眉微扬,他可一句话都没向赵钰透露呢,奈何赵钰已然猜得八九不离十。 赵钰只是笑了笑,并没再多说。 那日何家五少爷来酒楼闹时,他是印象颇深的,再有是陆清梦对他说的话,他当然是一一记在心中。这事的前后不难联想起来,既然是要看何家的好戏,又牵扯到如今这两位外洋人身上,偏生府县中何家与白家在大肆宣扬、推陈出新上出尽风头,有不少贩卖果蔬的商贩、店铺、庄子早被逼得闭门歇业或是转让出手。 接手的皆是何、白两家。 赵钰熟读杂记不知几何,那些绝不是来自大晟各地的物种。 他初见红茄果时极为惊诧,浑身如鲜血一般通红,皮软嫩至极,轻轻一捏就能爆出红艳的汁水,光是瞧着就怪异极了。 自古言,物以艳丽,为剧毒。 明是浑身通红,若不是府县早有人尝试过将这红茄果来喂狗,三日不死七日能活蹦乱跳,否则断不会有人去尝试第一口。 而则红茄果的吃法实在奇特,赵钰也尤觉得惊奇。既能当成果子生食,又能炒菜,还可熬汤煮食,且各类做出来的滋味都不错。其中鸡蛋炒红茄果是为最佳,这道菜是赵钰跟酒楼主厨多番琢磨,误打误撞研制出来的新菜式,在酒楼卖得十分不错。 一盘鸡蛋炒红茄果八十八文,无人嫌贵。 这红茄果实在惹人垂涎。 在府县的物价一日比一日高涨,使得何、白两家联起手将红茄果的价格定在一个红茄果十八文。府县的百姓趋之若鹜,以吃得红茄果为追捧,多的是想尝红茄果的滋味,奈何府县唯有这两家铺子出售,哪怕价格,百姓们都咬牙买单。 何、白两家是赚得盆满钵满。 “基思索莫、阿诺德里先生,吃得可还满意?” 费尔德喝下最后一碗鲜汤,发出满足的叹息声,对上陆清梦的眼神也没有一开始的惧怕之意,他爽快的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满意,非常满意!” “你是我来大晟之后,见过最好、最心善的人,原谅我之前的冒昧行为,是我太过粗鲁了。” 陆清梦轻笑:“那就好。” 费尔德吃饱喝足,心情甚是美滋滋,尤其身上还穿着大晟的丝绸锦袍,还能和美得像天使的公子吃饭,他浑身都感觉到舒畅。只是下一秒,陆清梦说出的话让他瞬间感到惊恐,如坠冰窟。 “英格兰人,基思索莫家族。你的父亲是一位伯爵?”陆清梦‘啊’了一声,接着说,“按大晟的说法,你父亲相当于天家的亲王,确实是厉害。” “不过,我听说基思索莫先生最擅长的是植物学,对植物的学识颇有深得。第一次听闻植物学,不了解究竟是什么学识,至于什么基因,更是闻所未闻,如今是听旁人耳闻几句,更是听天书般一句不通。不知基思索莫先生能否告知一二。” “啪嗒——”骨碟、碗碟跌撞到红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音,一地的玉瓷碎片。 费尔德手忙脚乱,面色如白纸一样惨白,他眼神惶惶,看向了一旁的康格夫,只能将全部希望转寄于康格夫身上。 而康格夫早有脑袋空空,浑身僵硬,手心皆是冷汗。 没等陆清梦再次笑意盈盈的说出话,两人纷纷身子一软,又惊又恐下,脑袋短暂的失去了意识,昏倒在地上。 陆清梦:“……” 他还没说什么呢,怎么就晕了,分明好吃好喝的招待着,亏他昨日叮嘱武奇他们不要粗手粗脚的。 “中看不中用。看着跟头驴一样壮,说晕就晕,真是没意思极了。”陆清梦面露嫌意,对两人很是不屑,“怪不得能被何家关上半个月,合着半点本事都无。哼,真是个草包。” 赵钰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发生,对于陆清梦使的坏性子,他无奈的摇了摇头,只是道:“你方才说的那些话足够吓得他们六神无主,毕竟被关押半月,昨夜又被掳过来。一时受到刺激,晕过去也正常。 两个人齐齐躺着,赵钰蹲下身,还能瞧见额间冒出豆大的汗珠,可见是被吓得不轻。赵钰没去管他们状况如何,而是在两人身上摸索一阵,全身上下被赵钰摸了个遍。 陆清梦眉头皱得死紧,显然不满赵钰这番动作:“赵郎,你这是作何?” 摸两个死洋人干什么?! 赵钰没说话,手没停,最后在费尔德脖间摸到了一串紧贴着的银链,他用力一扯,银链开口处一松,便被赵钰轻易从费尔德脖间扯出来。 他晃了晃手中的银链,示意陆清梦看过来。 银链的样式很普通,乍一看并没有奇异之处,唯有正中是一个小镜盒,算不得很惊艳。 陆清梦仍是不解,只道:“不过是普通的银链罢了,赵郎若是喜欢这种款式的,改明儿我派几个老师傅给赵郎做上几串。” “不。” 赵钰拿着这一串银链神色像是很满意,他捣鼓了几下,摁到了一处凸起,镜盒一下弹开,露出里面的小印章和小勋章。 蓦地,赵钰笑出声:“果真不错。” 幸得他看的杂记多,记性又不错,关于记载外洋的杂记足有二十余本,陆清梦一说起英格兰国的伯爵,他瞬间就想起来。 他将那印章和勋章拿出来,细细端详着,轻声道:“这是象征男爵的身份。” “清梦可知,英格兰国是世袭制,而这印章代表着继承人的身份。得印章者,得爵位。” “哦?”陆清梦难得提起点兴趣,他扬了扬手,身旁的巧慧忙弯下腰搀扶主子。 他走到赵钰身边,多看了那枚精致小巧的印章几眼,底下刻着稀奇古怪的符号。陆清梦虽不认识,但大致能猜出是关于身份的东西。 陆清梦压低了声:“这物岂不是同天子玉玺,得玉玺者得天下。那……” 说罢,陆清梦眼神开始古怪起来,他看向赵钰:“赵郎莫不是要拿这物件去英格兰国得爵位。” 赵钰哭笑不得:“胡乱猜想什么,我怎会去。” “这印章对洋人定是重要,若是被我们拿去,凡事都轻松好办。”赵钰将印章和勋章都装进镜盒中,‘咔哒’一声,镜盒被合上,他将银链放到陆清梦手中,声音循循善诱,“清梦不是想要他们两人为你所用吗,如今最关键的东西在你手中,想要他们做什么都是你一句话的事。” 陆清梦看着手中的银链,忽而勾起唇,将银链收进袖口中。 只听他声音都变得娇嗔:“赵郎,我越发欢喜你了。恨不得天为被、地为席,与赵郎共赴巫山云雨时。” “咳咳咳——”赵钰差点被呛到,面对陆清梦直白孟浪的话,他脸臊得通红,但多多少少是被陆清梦撩拨得心神荡漾几分。 赵钰慌忙移开视线,十分蹩脚的岔开了刚刚的话题。 “我第一次听闻英格兰人来大晟商行买卖,对英格兰国了解不多,大概知道国土、富裕尚可,但远比不上大晟。但我方才听清梦所言,对这两个外洋人底细了解透彻,难不成陆家竟是连外洋人的产业都有涉及?” 陆清梦嗤笑一声:“这两人实在蠢笨。” “赵郎更是异想天开,要是陆家在远洋也有产业,岂容何家、白家这几月在陆家头上撒野?京中有我的人手,这洋人的叔叔觐见了天子,我不过借此揣测,趁机诈了他们一回,哪晓得他们不禁吓?” “话说回来,还是赵郎帮了我大忙。”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50-60 第51章 “蠢货, 一群没用的东西!连两个人都看不住,连半点风声都没察觉,我养你们十八年都是吃干饭的吗?!” 何向谨一得知消息就匆匆往大哥的院子赶过来, 刚踏进院子,就听到大哥发了好大一通火。 院子里的奴仆跪了一地,而看守费尔德、康格夫的一队护卫也跪在地上, 他们低垂着头,脊背直挺,不敢出一言。沾了盐水的鞭子如疾风般狠狠甩在他们背上, 他们仍是不吭一声, 只是面色失了几分血色,变得苍白。 何向谨见状后背一凉,腿脚都有点不听使唤的发软, 好似那鞭子甩在了他身上一样,他又想起那日跪在院子中被大哥训诫的痛楚。 他下意识的吞咽口水,缓了好一会儿才走到何向泽身边。 何向谨劝道:“大哥别气,左右是两个外洋人不见而已, 我们不是寻了别的法子来。反正庄子里的那些老师傅都将本事学得精通, 不再需要外洋人的指教。” 何向泽冷哼一声,将手中的鞭子扔到地上, 一个奴仆立刻上前去捡起鞭子收好到原处。 他坐回到梨花木椅上。一旁的小丫鬟忙上前沏茶,何向泽喝了一口茶水, 先是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护卫,又是看了一眼弟弟,吐出一口重气,将茶盏重重搁置在案几上。 “你们八人自去找头教领罚,昨夜的事我不再追究。” “谢主子宽恕, 奴等领恩。”跪在地上的护卫齐声道,皆重重磕了三下头后,立刻站起身飞快的往院子外跑出去,一眨眼的功夫就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何向谨看着他们的背影,是半点看不出他们受过伤的模样。 “坐罢。”何向泽朝弟弟招了招手,示意弟弟坐到他旁边的椅子。 何向泽今日发火是有手下人看管不力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因为陆家,他根本不用深想,就知道那两个外洋人是被陆家给掳走的。他千防万防,如此煞费苦心的将两个外洋人安置在破落宅院处,却不成想仍被陆清梦查到了线索,揪到一处漏就将外洋人轻易带走。 实在可恶至极。 他心中憋闷不已,绝不是他掉以轻心,而是陆清梦心思实在歹毒阴险。但他不可能去陆府找陆清梦当面对峙,更没能耐拿何家整个家业与陆家抗衡。 这一回,是他又输给了陆清梦,得知这个结果,何向泽心中的不甘又多加几分。 何向谨坐到大哥旁边,一旁的小丫鬟即刻给五老爷沏好茶,才退到主位之后站着。 “大哥别再想着这档子事,当心闷坏了身子。” 何向泽看了一眼弟弟:“你知道那二人是被谁带走的吗?” 何向谨摇了摇头,大哥将外洋人藏得很好,就算是他也不知道那两个外洋人究竟身藏何处。倘若不是今日早上他得知,怕还是蒙在鼓里。更何况那处宅院年久失修,就连何向谨都有所听闻,巷尾的宅院闹鬼,在那处住过的人都离奇死去,毫无例外。 大哥派人告诉他两个洋人是被关押在巷尾的宅院时,何向谨还愣神了好久,他这才知道原来那宅院是大哥的,传出来的鬼魂缠身也是大哥有意散播出来的。 “陆家。” 像是触碰到何向谨逆鳞一般,何向谨一听到这两个字猛地站起来,声音都比往常拔高了几分:“又是陆清梦?!” “嗯。”何向泽压下眼中的怒意,喝了一口热茶,沉声道,“向谨,这陆清梦怕是半个月就有了动作,只是你我都没有察觉到半分。” 何向谨倒吸了一口冷气,脑袋嗡嗡作响。 好半晌儿,他喃喃道:“大哥,这陆清梦当真与我们何家相克,一而再再而三的针对我们。这么多年,要不是他从中多加阻挠,几次害得我们损失惨重,我们何家何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 何向谨语气愤恨:“好不容易遇到天赐的机缘,压过陆家一回,却还要事事谨慎小心,费尽心血将那两个外洋人藏起来。” “大哥,要不然……” “住嘴。”何向泽呵斥道,“不可有此想法。” 陆家究竟有多庞大的根基,何向泽无法想象。与陆清梦相交七八年,想起那一年的陆清梦疯狂的行径,像是要整个府县都为他送葬一般,他尤是觉得后怕。 陆清梦简直就是一个疯子。 但何向泽是不甘的,不甘屈居一个双儿之下,不甘他的经商才能当真止步于此。他一试又试,哪怕猜到后果如何,他也得去试。 何向泽像是宽慰弟弟,又像是宽慰自己:“无妨。就算陆清梦将那两个外洋人带走又如何,我们已比陆家遥遥领先,最坏的结果是他能让那两个外洋人凭空培育出来新的种子。但我们的庄子不是说已经在培育下一批,外洋人亲自教的技术,我不相信几十年专门种植的老师傅还比不过那两个年纪轻轻的外洋小子。” “不急,不急,外洋人的种子我们全买了去。大晟寻不到的。” 何向谨看着大哥有些陷入疯魔的神色,不由得往旁边挪了挪,他有点害怕大哥这副模样。 还没等何向谨开口劝大哥不要过于担忧,下一秒他瞳孔骤缩,浑身像是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撕心裂肺的喊道: “大哥!” 何向泽气急攻心,胸口传来一阵刺痛,没等他反应过来,喉间涌出一股甜腥的味道,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红木地板上全是星星点点的血迹,触目惊心。 他有些愣怔,扭过头看向何向谨,艰难的开口:“向谨……” 何向谨颤抖着身子,脚步凌乱走到何向泽前面,他跪在何向泽腿边,声音更是颤抖,说出的话有点颠三倒四:“大哥、大哥,我去给你找大夫,肯定没事的。大哥你别慌,我找大夫,我找娘,还有大嫂。对,还有大嫂,大嫂不是会一点医术吗。” 何向泽笑了一下,刚想抬起手摸弟弟的头,下一秒胸口骤痛,他喘不上气,头疼得像是要炸开了一样。他急急的喘着粗气,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一点,而后头往旁边一歪,痛晕了过去。 “大哥!!!” “大老爷——”“大老爷——” 顿时,正厅乱作一团,丫鬟奴仆纷纷围在何向泽身边。 何向谨勉强撑起心思,他喊道:“快去找大夫来,赶紧去找大夫!把老夫人和大夫人都喊来,快点。” 奴仆领命立刻跑了出去。 两个小丫鬟扶着何向谨起身,何向谨此时手都在发抖,他看着昏过去的大哥、一地的鲜血,脸色如雪一般惨白。 大哥好端端的,怎么会吐血呢。昨天大哥还在同他下棋,谈笑风生的模样,分明身体康健。 何向谨心中惶恐不已,恍如失去了定神针。一直以来,何向谨敬爱大哥,万事以大哥的话为先,他是自小受大哥的庇护宠爱长大的。 他低下头,方才跪在的地方正是大哥吐在木板上的血,此时衣袍染上了鲜艳的红色,他脑袋好似拿铁锤千锤万打般生疼,耳边更是嗡嗡作响,浑身冷得如处腊月寒冬。 只见何向谨颤抖着唇,声音嘶哑道:“你们都站着发愣干什么,还不快点扶大老爷回房躺着。” 第52章 八月的府县, 天气微凉,晨间的风带着秋季湿意。 天还未亮起,赵府已开始热闹起来。奴仆早早起来打着灯笼, 把府邸内游廊、走廊上高挂的灯笼都换上点燃的蜡烛。庭院中的地灯皆点亮了,在浅浅夜色中透出橘暖色的光,赵府各处都照得明亮。 三辆华贵的三式马车依次有序停在赵府门前, 还未到辰时,赵府的小厮、丫鬟们已手脚麻利的收拾好主子一箱又一箱的物件,齐齐搬上马车, 后两辆马车装得满满当当, 留一处缝隙都未留出。 庭院中更为热闹。 身强力壮的护院每人都扛着一根比人腰粗的木头,书竹站在不远处,指挥着护院将不同的木料分门别类的堆放好。不到一刻钟的功夫, 庭院中已堆放了三堆半腰高的木头。 一个小厮跑过来,在书竹耳边说了几句话。 书竹难得皱起眉头,但很快就想到另一个法子,他道:“城南不是有几个木匠老师傅, 我让赵一他们和你一起去请他们过来, 多花点银子,能多请来几个是几个。至于这位陈师傅, 他不想来那就罢了,我们赵府也不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能来掺一脚。” 小厮连连点头, 转身又小跑着离开。 眼看着时辰不早,书竹看着庭院里的木头料子准备得妥当,带着几个奴仆往正房走去,他得去门外候着等主子传唤。 今日还是二小姐离府的日子。 “书竹。” 内室传来赵钰一声轻唤,早早候在门口的书竹应声推门而入, 丫鬟、小厮低垂着头跟在书竹身后。 当温热的毛巾贴在赵钰面庞,尚有昏沉的神识很快清醒过来,他身子有些慵懒的坐在床榻中间,只着一身素白的里衣,仍是透出八分的清冷珏珏的神姿。 赵钰道:“可安排妥当了?” 书竹半跪在床榻前,正低着头伺候着主子穿上白长袜,听到主子的问话,他连忙道:“回少爷,二小姐那边已安置好,给二小姐备好的物件等皆装进箱匣,下人一早就搬到马车,只等二小姐用过早膳后即可启程回柳树村。” 待书竹给他穿好长靴,赵钰站起身走到内室正中。 小丫鬟一盆装着热水的铜盆,一个小丫鬟捧着木盘,木盘上放的是淡淡梨花香的牙盒、一支骨器牙柄、一杯浓香的热茶,另一个小丫鬟则捧着漱口盆。 书竹跟在主子身后,一边伺候着主子漱口,一边说着话:“按少爷的吩咐,府县新进来的木料皆订了下来,如今正堆放在院子里,但木匠师傅出了些差池。” 赵钰含住浓茶片顷,而后吐进漱口盆中,由着小丫鬟给他擦拭嘴角。 听到书竹的话,他不由得生疑:“怎地?我没记岔的话,十日前不是已敲定好木匠师傅。可是城北那位陈师傅?” 要说府县哪家木匠铺子最出名,最属城北的陈老师傅。一把木匠手艺出神入化,旁人打做一张架子床至少需半年,而陈老师傅只需三月时日,架子床的花纹手艺雕刻不是随便一人能轻易模仿得来,图案以栩栩如生、形似神更似出名。 城北陈家木匠铺在府县多年来可谓是名声大响,陈老师傅虽近几年少有出手的时候,但教出来的几个徒弟手艺不差,因此陈家木匠铺生意可谓是火旺。 赵钰当初是半点没犹豫,带着百两银子登门。 “正是。” 书竹低垂着眼,仔细的给主子整理衣襟:“前儿个还好好的,也没听城北传来些儿风声,陈师傅更没透出个信来。今日到了约定的日子,草草派个小徒弟说了一声,连带着主子给的银子一并退回来。” 闻言,赵钰剑眉紧蹙,他抬起手由丫鬟系上腰带,沉声道:“那小徒弟说了什么。” “只说陈师傅抽不开,让主子另寻他人。” 赵钰冷哼一声:“好一个抽不开身。” 时日已定,他画好的图纸也交由陈师傅观之,五十两白银一付,交谈妥帖的事宜竟能临了变卦。 他眉眼间染上怒意,但转念想到那副图纸,心底那股恼意很快消散。 罢,一张图纸,在京城多的是这些样式。更何况他尚不精通,草图虽出自他手,也堪堪是个大致形廓,光凭借一张草图是参不透其中玄妙核心所在。 “可知他是因着什么缘由。” 书竹答道:“赵四打听来一些消息。那陈师傅有一个小女儿,三年前溜出门去城郊外游玩,不甚踩空伤了脚踝,一位公子撞上救了她。两人一来二去便偷偷好上了,不出半年,这小女儿怀着身孕匆匆嫁给那位公子作妾,还是为了遮掩半夜偷偷抬着小轿子进的门,府县甚少人知道这事。” “巧的是,这位公子是何家的二少爷。” “哦?”赵钰眼中闪过一丝探究之意,觉得事情有趣起来,“又是何家,难怪。” 难怪那日陈师傅一口应下,十分痛快,不需他多费口舌,连定金都少要了一半。今日却翻脸不认人,原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思忖片刻:“可再有去寻别的老师傅来,府县之大,好的木匠老师傅不差他这一个。” 书竹:“有,最快明日寻来,少爷不必操心这事。” 赵钰了然点头,随后坐在木凳上。 墨黑的长发垂散在肩头,双目似含星,唇红齿白,只见他微抿着唇,手执一枚通透的玉佩把玩,犹如画卷中走出来的神仙人物。 自小在主子身前伺候的书竹也禁不住愣神片刻,又一次感叹主子堪比天人之姿,他握住木梳,十分认真的给主子梳着头发。 赵钰忽然问道:“二小姐可起来了?若还在贪睡,让素云、素华喊她起来。” 昨日在他耳边吵闹着,非要早早回去柳树村,叽叽喳喳吵得他脑袋生疼,只想着把人打发了去。 “起了,二小姐这会儿怕是在膳厅等着少爷呢。” 赵钰哼笑一声:“今日倒是出奇,难得见她赶早一回。” * “公子,管弦少爷进府了。” 陆清梦将账本合起,随意放到案桌上,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声音听不出特殊的意味:“直接把人带过来。” 陆府,未央湖处。 管弦局促不安的站着,自他踏进陆府大门的第一步,他都不敢多抬眼打量府内的任一摆设。 身边有两个小丫鬟跟着,管弦站得腿有些酸麻,他默默忍着,没去问这两个小丫鬟要等到何时,又是接他去做何,或是带他去见何人。 今日,管弦照例早早的起来洗漱穿衣,同茹雪她们一道下楼吃过早膳之后就回房,继续摸他的琴弹。 他的琴技尚可,在客满楼却不够看,排不上什么名次,因而更需苦练。 不料管弦刚弹完一首曲,门被敲响,紧跟而来的是掌事的声音。 “管弦,主子派人来接你了,还不赶快收拾好出来。” 没等管弦反应过来,他一打开门,看到几个五大三粗的护院站在门前,将晨光遮挡得严严实实。管弦还没弄清是什么事,稀里糊涂的跟着护院离开了客满楼。 直到现在,他在陆府府邸。 迎春笑意盈盈,声音也细软:“管弦少爷且跟奴来,公子在账房等着。” 管弦心一颤,他垂下眼眸一言不发,默默跟在这位大丫鬟身后。 若是有人仔细看,不难发现宽大的袖袍之下,那双手在微微发抖。 “发什么愣呢,管弦少爷?”迎春仍是笑着,“喊您好几声了,见您站着出神不动。这里便是账房,您赶快进去罢,别让公子等太久。” 她道:“公子不喜等人。” 管弦像是才回过神,未央湖离这处分明不算远,至多走了一刻钟,却恍如隔世。 账房不许随意踏足,而里头是一道又一道厚实的帘子,显得昏暗幽深。管弦望着那高高的门槛,又看向账房里,踏进去,好似踏进一个深渊巨口。 期中凶险更不得知。 迎春再次催促道:“管弦少爷,赶快进去罢。” 管弦冷不丁打了个冷颤:“好、好。” 他抬脚一越,便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账房内另有乾坤,掀开厚实的帘子,是整套的黄花梨木案几桌椅,正有几位年长的账房先生敲打着算盘算着手中的账本,对进来的管弦充耳不闻,连眼神都未给一下。 再往里走,是一道屏风。 屏风之后有七八人站成一团,围着沙桌商讨着什么,旁边还有三个书童提笔记录。其中有一个人抬起头,看了管弦一眼,扭头对旁边的人说了一句话,结果反讨来一顿骂,也就不再关注这边的动静。 管弦深吸一口气,抬脚继续往里走。 直到看见主位上一抹青色衣角,管弦慌忙站定,低下了头,眼睛一直盯着自个儿的鞋,除此之外,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 主位上,坐着的人正是陆清梦。 他将茶盏往案几一放,在安静的小厅内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惹得站在小厅正中的管弦身子一抖。 陆清梦将管弦从头到脚的细致打量一番,好半晌儿,他施施然道:“你可知今日为何接你进陆府。” 陆清梦一出声,管弦就慌了神,他惶恐得双腿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厚实的红木地板上。 “砰。”沉闷的一声。 只听管弦道:“奴知。” 陆清梦看了跪在地上的人一眼,下一秒收回了视线,他神情很是淡然。 “前几日,张子阳去找你了?相谈半个时辰,想必是将事情来龙去脉全告知于你罢。” 管弦闻言,迟迟不将头抬起,他应声道:“是……奴不敢。” 那日张子阳来找他,他只以为是张子阳与他说笑,哄他开心。可他身份低贱,已入奴籍,万万不敢肖想。 没得到主子的应允,他哪里能捷越,是连一丁点想法都无法萌生。 陆清梦轻声笑:“哼,不敢。” 他看着管弦长跪地上不起,头也未曾抬起。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辰,茶盏中的茶水渐冷,陆清梦这才有了动作,他屈指敲了三下案几。 “笃笃笃——”声音清脆又短促。 一直站在暗处的巧慧走上前,将跪在地上的管弦扶起,她声音是故有的轻柔,多多少少抚慰了管弦诚惶诚恐的心情。 “管弦少爷,您快赶紧起来罢。” 管弦跪的时辰有些久,等巧慧来搀扶他起身时颤颤巍巍的,膝盖处明显能感觉到酸疼,但能够忍受。他受到的苦头不知多少,跪上这一炷香的功夫并不算得什么,只愿主子惹得主子厌弃。 他的命是主子给的,为主子当牛做马是他的福分。 巧慧扶着管弦坐好在下位的梨花木椅上,又提起案几上的茶壶,给管弦沏了一盏热茶。 她笑道:“主子特备的好茶,一等的碧螺春。管弦少爷可尝几口,也好解解渴。” 管弦捧着瓷玉茶盏,茶水是温热的,有一点烫嘴,他仍是咕噜咕噜的一口气将茶水喝个精光。 饶是如此,他不敢抬眼去看陆清梦的脸色。 他脸上洋溢着笑,眼神却低垂,只能看见那一抹青色的衣角:“多谢主子赏赐。” 陆清梦声音依旧是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哀乐。 “我自是应允了张子阳那日去找你。你既知他做出那些个荒唐事逼得张家、陆家妥协,更应明了你在他心中的地位。” 管弦紧紧抿着唇,不敢出言。 他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攥住,心中发紧,快要让他喘不过气。管弦是想起那天张子阳匆匆忙忙来找他,脸色苍白得看不出一点血色,眼眶下是重重的乌青,整个人都削瘦了三分。 没待他多加询问,却听张子阳激动的说:“管弦,我能娶你做正君,是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抬你回张家。” 当时他的反应是什么,管弦记不太清了。 他只记得,眼前看不清,视线模糊了一片,耳边是张子阳的声音。 “你别哭呀。” 管弦声音发涩:“奴知分寸,不会做出主子烦忧的事。” 陆清梦自然没错过管弦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他转着扳指的手一顿,看向管弦的神情多了一分满意。 “往后你是我陆家的人,凡事要拎清自己的本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能做,我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当然,我既已应允张家认你为义弟,在你出嫁之前,陆府不会亏待了你。嫁妆我会开始着手准备,到时张家给的聘礼也准你悉数带回张家,好作为你正君的依仗,不会叫外人轻贱了你去。” 没等管弦出声,陆清梦又道:“你要想好,仔细着、认真的给我想清楚,你是身为陆家的人,嫁过去,那便是陆家与张家更为亲近的关系。” “管弦。”陆清梦笑着喊了一声,声音却无比冰冷,听不出半点温柔之意,无端叫人后背发寒,“你要知道,这世间恃宠而骄的下场总是不好。” “张子阳看中了你,今日进陆府的人是你,日后认为陆家收养的义子是你,嫁作张家小少爷的正君也是你。可换作旁人被张子阳看中,那陆府义子的身份是轮到旁人去做。” 陆清梦冷声道:“你可明白。” 管弦下意识的握住木椅的扶手,指尖发白,他将头埋得很低,似是要低到尘埃里去。 约是半盏茶的功夫,陆清梦听到管弦分外笃定的话。 “奴一直都明白,从未生过半分不该有的心思。奴这条贱命是主子捡回来的,为主子做任何事情奴都甘愿,只求为主子分忧。” 他轻声道:“奴必安分守己,一辈子谨记主子恩情。” “嗯。”陆清梦点头道,“你自有分寸,那定是最好。” 陆清梦看向管弦,口吻相当自傲:“我保你这一生平安富贵,哪怕日后张子阳厌弃了你,对你不喜。府县张家的正君之位,陆家在一日,你便在一日。” 此话一出,管弦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噗通’一声,管弦双膝跪在地上,额头紧紧贴着厚实冰冷的红木板,他忍住哽咽。 “奴跪谢主子恩。” 第53章 “兄长, 你买这些木头料子堆在院子里作什么?” 赵婉的目光全落在庭院中堆得有半人高几堆木头料上,好看的眉眼不禁紧蹙,“这些堆在院子多碍事, 挡着路不说,且将庭院中好看的风景都遮掩了去,多是庸俗。” 赵婉心中纳闷, 难不成短短几日时光,兄长转了性子,转行去当了木匠罢? 但很快她摇了摇头, 将这个荒诞的想法甩出脑袋。 闻言, 赵钰身形一顿,俊色的面庞上闪过一抹不自在的神色。 赵钰轻咳一声,状作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掩饰些什么:“府县近来新运进一批好木料, 正巧被我碰见,我想着找几个木匠师傅打一两套木椅,给府中添些摆件,再给木娘打一件木衣柜也使得, 不必花费太多银两去买。” “当真?”赵婉狐疑的看了兄长一眼, 道:“兄长还不如花银子买呢。不说买木料费钱,请工匠也费钱, 等他们打好这些木椅衣柜不知要等到何时去。况且府里只有庭院这处供木匠师傅做活,届时木屑漫天飞, 一地狼藉,好端端的风景庭院不知要成多脏乱的地方。” “总归有下人打扫,手脚勤快些,哪里会像玉娘口中这般的脏乱。”赵钰随口道。 赵婉神情一窒,视线在赵钰脸上停了许久, 直到赵钰向她投来不解的眼神,她瞧不出来旁的端倪,这才将视线收回。 只心中尤生疑。 “兄长若执意要在府里打些个物件,那就打罢,左右是兄长拿主意。但玉娘是不要多打一件衣柜的,玉娘房中的衣柜是足够多的,兄长再给玉娘打一两件的话,房中再大的地儿也是摆不下的,还是别平白浪费力气和木料罢。” 见赵婉这般说,赵钰本欲给妹妹多打两件的心思顿时歇了下来。 他看着庭院中那一堆堆的木料,心中做着盘算,等那些工匠师傅来时再做打算。 若是拿来练手,这些木料也是足够了罢。 说话的功夫,一行人从庭院中穿过,走过游廊和垂花悬门,就来到府正大门。 赵府正大门前,依次停着三辆马车,每一辆马车都有马夫牵着马儿,除去第一辆是供人坐的三式马车,第二辆、第三辆都是装载得满满当当,足矣看出赵钰对亲妹妹的重视。 彼时,赵婉想回柳树村的心情急切,没等赵钰叮嘱她什么,她草草的跟赵钰说了几句话,就踩着脚凳上了马车。没等掀开车帘进去,赵婉先是被赵钰凶了一遭。 眼见着妹妹恨不得离开,是半点没有对他这个兄长的不舍,赵钰可谓是怒意渐生。 “啊呀,兄长饶了玉娘罢,玉娘知错了,下回定不会再犯了。”赵婉连忙讨饶,生怕兄长说出不让她走的话,“一时心急嘛,兄长别记挂在心上。” 说着,赵婉忙踩着脚凳又下了马车,走到赵钰跟前讨好的笑。 赵钰冷着脸,从宽大的袖口中拿出一支将手中的玉笛一抬,在赵婉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赵婉故作疼痛的捂住额头,下一秒,眼含泪水盈盈,她委屈道:“兄长打我。” “打你是不应该的?凡是你有一分心花在我身上,我都不会叫玉娘寒了心。你走出门去瞧瞧,哪家妹妹如此不待见兄长的。”赵钰虽是这样说,但脸色明显缓和了不少,唇角挂起了一抹笑意。 他将玉笛递给赵婉,道:“岩寺大师的新作,这玉笛可难求,兄长可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求来的。” 赵婉捧着玉笛,眼睛都快黏在玉笛上了,一刻都不想挪开。这可出自岩寺大师的手,光是玉的材质已是难求,更别说是岩寺大师亲制。 想她在京城时就日思夜想着要一支。 赵婉满心欢喜:“多谢兄长!我就知兄长对玉娘最好!” 赵钰看着身前的人满是欣喜不已的模样,他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不由得跟着笑起来。 “行了,等回去之后记着给兄长多写几封信,不要忘了读书习字,若是夫子要你写文章,你要多加勤勉不可懈怠。” “玉娘知晓,兄长可别再同我念叨了。” 随着马夫鞭子一抽,马儿嘶鸣一声,慢吞吞的撒着四只蹄子往前走。三辆马车徐徐驶在街道上,车轱辘压着青砖板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赵钰站在府门前一动不动,直至马车渐行渐远,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处,他才将视线收回。 一旁的书川道:“少爷,给二小姐请的夫子今日正要回来,可要明日一早让赵一他们护送夫子回柳树村?” 赵钰道:“过几日罢,暂且让二小姐歇息几日。” 免得到时玉娘写信来,又全是控诉他的话,怕是要闹得刘管家和夫子心思不宁。 “是。” * “清梦哥,清梦哥,天大的好消息!” 人影未见,只听一道清朗的声音传进院子里,惹得在屋檐顶上乱窜的白鹦鹉没站稳,差点摔下来。 白鹦鹉叫了一声,扑棱着翅膀慢悠悠的飞到陆清梦肩膀上,一双珠玉透亮的小黑眼睛一个劲的转,又老老实实的站着。 陆清梦不急不缓的将书信折起来放至案桌,随意拿来砚台压住,而跪在地上的黑衣人早已隐匿在墙院外。 不多时,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踏进内厅。几个丫鬟们捧着茶壶茶盏,依次沏好茶水,退至一旁候着。 “这回真叫天菩萨显灵,叫那何家遭了祸害!”萧子矜一身大红衣袍,风风火火踏进内厅,脸上难掩喜色,“何向泽出了事,那何家更是乱成一锅粥,算是病急乱投医,连着被打发到绥拓县的蠢货小子竟都被一纸书信喊回何家。” 萧子矜大笑一声,道:“如今也要求上我们几家来了!”不怪萧子矜心中畅快,委实那何家没少暗地里使绊子,尤其是那何向谨时不时来他跟前晃悠,说些话来恶心他! 说完,萧子矜毫不在意的往木椅一坐,捧着茶盏咕噜咕噜的灌茶水。 为了告诉陆清梦这个好消息,萧子矜是从城郊急匆匆跑来陆家,又累又渴,嗓子都快冒烟了,但仍不改他开心的劲。 看到这一幕,陆清梦眉眼跳了一下,他委婉道:“子矜,平日里注意些,在外人面前丢了脸面总归是不好。” 萧子矜还没来得急回话,便被走在后头的张子阳插了一嘴。 “就是!” “我脚程再快都追不上他,也不知他一个双儿哪里来的力气,跟个乡间汉子似的。如你这般野蛮,难怪柳溥心对你欢喜不上。”张子阳小声嘀咕着,“换作是我,我也是瞧不上的,还没有管弦一般的温柔。” 萧子矜气得跳脚,被戳到了痛处,他猛地站起来,怒瞪着张子阳,眼里是要喷出来的火气,架势瞧着甚是唬人。 瞧着他这副模样,张子阳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萧子矜朝张子阳呸了一声,冷笑一声:“若不是管弦他心地好,能瞧得上你这等货色,要才能没有半点,学识更是一塌糊涂,连我都必不上,只知寻欢作乐、听曲喝酒,也就一张皮囊勉勉强强入眼。” “要不是张大哥惯着你,哪有你的快活日子,如今不知深浅竟还数落起我来了。”萧子矜哼笑道,“柳大哥对我的心意,休要你来指点。他对我如何,我心中自是有成数。” 柳溥心面皮薄些,他撩拨得过火,当然惹得柳溥心躲着不想见他。 张子阳:“……” 张子阳道:“我说你一两句,你是要把我里外面子都丢在地上。” 萧子矜阴恻恻的笑了一声:“你还有面子可言?也就在管弦跟前有点皮面。在我和清梦哥面前,你还要跟我们扯面子。” 张子阳默默的闭上嘴,他不欲与眼前这人论口舌之争。 “咳。”坐在上位的陆清梦看了半天的戏,终于是开口,“成了,你们两个先坐下来,吵吵闹闹的像个什么样子。” 他肩膀上的白鹦鹉还煞有介事的应叫了一声。 张子阳和萧子矜这才坐下来。 “说来也怪,往日里可没听闻这何向泽身体有什么毛病,倒是康健得很,怎地遭了这一回还气急攻心吐了血。”张子阳说道。 他是想不通,何家老太太都没被气倒,何向泽反而病倒了。难道是又使了计谋,想蒙蔽了他们几家,来一出趁其不备。 萧子矜道:“出了事便是好事!管那么多作甚。” 陆清梦唇角微掀,但转瞬消失不见。他端起瓷玉茶盏喝了一口茶水,才不急不缓道:“讨嫌的事情做得多了,难免招惹上一些祸端。” “祸端,甚么祸端?”张子阳作思索状,心中尤为存疑,遂又轻声嘀咕,“莫不是老天爷也看不惯何家。” “甭管什么祸端,届时多少户人家会去踩上一家,我们在一旁看戏才叫乐哉。”萧子矜颇有些幸灾乐祸,偏头就对上陆清梦幽深的眼神。 不知为何,萧子矜心头猛地一跳,他想起来一件事。 十日前,陆府寻来一位江湖名医,可医治世间各种疑难杂症。 而萧子矜正巧遇见那位名医,有一手好医术不错,他得承陆清梦的光,让那位名医把了脉象,得了药方调理身子。 他听大哥说,西南有一陈姓名医,医术极佳,用毒更是天绝。 那江湖名医,也姓陈。 萧子矜后背出了一身冷汗,一声不吭的挪开了视线。 这时,陆清梦道:“何家的事,你们不用操心。树倒猢狲散,他们慌了阵脚,自是会求上门来,你们只管让他们来陆府。” “何家还欠着我一样东西。” 萧子衿脑袋嗡嗡,不敢往深处想了去,只跟张子阳一起应声。 城郊外,陆家一处庄子上,百亩的良田望不到尽头。 “陈叔,这两外洋人我瞧着怎么不靠谱,来庄子都多少时日了,啥都没种出来,整日来折腾庄子里种的粮食。”年轻力壮的小伙头戴草帽,顶着大太阳蹲在田埂头上,视线就没离开过不远处两个外洋人。 他扯了一把脚边的杂草,颇有些愤恨:“少爷不会是被外洋人骗了罢!瞧他们那细皮嫩肉的,说话更牛马不及、天马行空的,跟会种庄稼扯不上丁点关系。” 小伙旁边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老头子年轻时就在庄子里做活,又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勤勤恳恳几十年,后来就成了陆家庄子的管事。  庄子里的人都喊他陈叔。 陈叔虽上了年纪,身体却硬朗着,每日还能下地干活,力气不必年轻人差。他扛着一把小锄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向地里弯腰查看作物的两个外洋人,浑浊的眼睛里透出几丝清明。 “胡说什么,少爷安排自有他的道理,我们照做便是。” 第54章 “公子!公子!大事不好了!” 福元一路从正大门跑进来, 跌跌撞撞的,头发都散开了一些,还未踏进院门, 就听见他的叫喊声。入秋的天额头竟冒出了热汗。 巧慧带几个小丫鬟去礼房,迎面对上福元,她停下步子。 “你端的是甚么礼数, 晓得公子瞧见你这般鲁莽失礼,内院也横冲直撞,定是要罚你一回。” “哎呦, 巧姐姐不知。”福元急得额头的汗珠又冒出来些, “是老爷,老爷他回来了!” “老爷回来是好事,你作什么急。” 福元道:“哪里是好事, 老爷直奔赵府去了,还带着十七八个打手呢,是拦也拦不住呀!” 巧慧惊道:“什么!” 她一跺脚,手中的帕子早捏得死紧, 语速加快。 “你还愣着做什么, 赶快跟公子禀明了去。若是耽搁了时辰,赵公子出了差池, 可仔细着你我的脑袋。” 天被厚重的云层席卷,树木在强风中摇曳, 枯黄的叶被风刮落一地。天地之间,如汹涌的波涛,迎面带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之感。 街道来往的百姓纷纷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天空。 * 秋风卷着枯叶扑在赵府斑驳的朱门上,陆弘盛攥着马鞭的手背青筋暴起。十七个护院手持水火棍在身后列阵, 青石板路被踩出细碎的裂响。 “给老夫砸开这门!” 话音未落,门轴忽然发出悠长的吱呀声。 月白广袖拂过门槛,赵钰立在阶前,青竹纹腰封衬得身形如松。他右手指节还沾着墨渍,左手握着一卷《盐铁论》,书页在风中簌簌翻动。 陆弘盛瞳孔猛地收缩。 这眉眼,这执书的姿势,竟与十多年前那个月夜对饮的故人重叠。记忆如潮水漫卷——他与赵永清举着酒壶踏浪肆意畅言,当真好不快活,挂在好友腰间玉麒麟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来人可是陆家老爷?”赵钰的声音清冽如山泉,他一眼便瞧见陆府的十几个打手,不难猜出眼前之人的身份。 陆弘盛虽年纪已大,但势头强劲,他坐在高大骏马之上,面色冷虞。 “不知陆老爷是为何要派人怒砸赵府的门头,晚辈甚惑。” 陆弘盛喉头一哽,扬起马鞭,便要脱手摔至那道貌岸然的公子身上。 正待开口,忽闻街角传来急促的铜铃声,四抬青绸软轿破风而至,轿帘掀起,来人正是陆清梦。 “父亲且慢!”陆清梦跛着脚疾步上前,鸦青大氅被风卷起一角,露出内里绣着金算盘纹的雪白中衣。他转身时,腰间九连环玉珏撞出清脆声响。 陆弘盛却恍若未闻。他死死盯着赵钰腰间,那里悬着一枚褪色的双鱼玉佩——正是当年他与赵永清各执一半的信物。 “你腰间的玉佩从何来?”陆弘盛声音发颤,“怎么好端端出现在你身上?” 他死死盯着那枚玉佩,眼神却不曾挪开一步。 玉佩在狂风中轻轻摇晃,赵钰指腹抚过玉面斑驳的“清”字刻痕,他道:“此乃家父交予晚生。” 惊雷骤然撕裂天际,陆弘盛踉跄着滚下马鞍。 护院们慌忙去扶,却见他死死攥住赵钰的袍角,不肯放手。 “你父亲可是赵永清赵大人?” “正是。” 雨珠如冰锥似的开始砸在青砖上,一滴滴砸得人身上发疼。 陆清梦跛脚挡在二人之间,由巧慧搀扶着,他那金算盘纹中衣被雨打湿后泛着冷光,声音却透着一股凉意。 “爹,赵伯父早在几年前染上心疾,去年正月……殁在府县柳树村。” 陆弘盛心头一震。 “胡说!”陆弘盛目眦欲裂,不肯相信,他猛地扯开赵钰的衣襟。 腰间那枚褪色红绳系着的半块玉麒麟坠出来,与他颈间那枚残缺的玉饰在雨中紧紧贴在一起,严丝合缝。 “赵大人啊——”陆弘盛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哀嚎,枯槁手指抠进青砖缝隙。他想起最后一次收到故人书信,正是三年前对朝廷动荡不安的缀叙,赵大人于他而言是百姓的父母官,亦是指点迷津的长兄,更是知无不言的挚友。 不成想,那一封书信往来,竟成了他们二人之间的绝笔。 惊雷劈开云层,陆清梦突然按住心口踉跄半步。福安正要搀扶,却见老爷直挺挺栽进雨洼,浑浊泪水混着雨水在沟壑间蜿蜒。 “快,快去找大夫来。书竹,扶陆老爷进府,取参片来!”赵钰撕开沾血的袖口,露出腕间狰狞鞭痕。众人这才惊觉他方才生生因陆老爷一记马鞭打着手腕上,此刻腕间的血水混着雨水,顺着指尖滴在玉麒麟上。 巧慧举着油纸伞的手僵在半空,她分明看见,自家公子向来淡漠的眼底泛起涟漪,而赵钰攥着的指节已然发白。 雨幕深处,两袭白衣不知何时已并肩而立,衣摆上的竹纹与金线在闪电中明明灭灭。 陆清梦看着倒下的父亲、赵钰腕间落下的鲜血,一时之间竟愣在原地。他的身体本就不好,又淋了许久的雨,吹了冷风,喉间发痒。 他忍不住咳了一下。 “噗。”嘴中溢出了血水。 赵钰瞳孔猛地一缩,直喊:“清梦!” 他顾不上什么,直接上前打横抱起陆清梦,往内院去了。 一众下人四处奔跑,一时间赵府前所未有的慌乱忙碌。 第55章 “夫人!夫人!大事不好了!”福元一路跑进来, 他一路淋雨跑回的陆府,青砖铺的地板上淌了不少的水,此时却无人在意了。 “老爷和公子在赵府晕过去了!” 茶盏在青砖上炸开一朵瓷花。 荆丽玉扶着雕花椅背的手指节发白, 原本红润的面色顷刻白了几分,她整个人摇摇欲坠,点翠凤钗垂下的珍珠帘在簌簌作响。 雨点砸在琉璃瓦上的声响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荆丽玉抬头她望向檐下断线的雨帘,恍惚间看见二十年前那个同样暴雨倾盆的夜晚。 荆丽玉深缓了一口气,冷静下来:“备轿, 把城南三位坐堂大夫都请来。” 鲜艳的罗裙扫过庭院的积水, 金丝牡丹绣纹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贴在膝头。 荆丽玉攥着当年赵夫人送的和田玉镯,轿帘外电闪雷鸣中, 赵府门前的石狮子竟与记忆里赵家宅院的一模一样。 内室药香缭绕,赵钰正在给陆清梦喂参汤。他的右腕缠着的白布洇出血色,左手却稳稳托着青瓷碗。 烛火在他睫羽下投出小片阴影,映得侧脸如玉雕般沉静。 荆丽玉怔在门前, 迟迟不敢进去——这赵钰……当真是赵大人的儿子? 是了, 模样与当年的赵大人相似七分,身形只比赵大人高大上几分, 若不仔细瞧,她只怕以为是年轻时的赵大人。 她忍不住踉跄了一下。 祝雯连去搀扶, 低声道:“夫人当心门槛。” 赵钰闻声抬起头,看见一位面容憔悴的贵妇人,他大致猜到这位贵妇人的身份。他起身向荆丽玉行礼,腰间的玉佩轻轻撞在陆清梦的九连环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叮咚。” 微妙的一声, 却让她陷入当年赵夫人在院间抚琴时,弹的那一曲《潇湘水云》。 荆丽玉梦如初醒般。 她是商户之女,琴棋书画略懂一二却不精通,自幼父母教导她商户之女身份低贱,比不得世家贵女,富甲一方也难入官家门户,除非甘心为妾。 偏赵夫人是不同的。 那时赵夫人有孕三月余,老爷与赵大人在庭中对月畅饮,说说笑笑好不快活。她手中牵着仅三岁大的清梦,赵夫人抚着显怀的小腹,笑着说:“若是有缘,我们便结为亲家。我瞧我们的小清梦呀,是一个顶顶水灵的小双儿。” 她怎么应的? 荆丽玉努力回想,屋外的大雨滂沱将二十多年前的记忆慢慢冲刷干净,饶是她怎么回想,却再也记不清了,好似多年前的种种像做了一场美梦一般。 暴雨拍打窗棂,床榻上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陆清梦紧闭着眼,苍白的指尖勾着赵钰撕裂的衣襟,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咳出的血沫染红了赵钰胸前的竹叶绣纹。 赵钰心头一震。 他忙低下头,不顾旁边还站着陆夫人,竟毫不避讳地用手帕替他拭唇,腕间白布霎时红透。 赵钰握住陆清梦冰冷的双手,此时,他的脸色惨白,瞬间失神,唇间喃喃喊道:“清梦……” 他的心如同刀绞,更是无力。 “夫人,三位老大夫都来了,许大夫也来了。”祝雯低声说道,“里头那位赵公子,要不要请他出来,若是被看到公子与赵公子同处内室,怕……” 荆丽玉摇头,道:“去请几个大夫进来,隔着屏风悬丝问诊。” “是。” 雨渐渐停了,漫天的乌云早已散去,露出澄净的天空,散着一点点金色的光芒。 * “母亲。” 床榻上传来一声虚弱的喊声,荆丽玉正拿着帕子擦拭着陆清梦的手一怔,恍然听到声音,她还竟以为身处梦境之中。 待她抬起头去看,对上陆清梦睁开的双眼,荆丽玉顿时泪如雨下,她颤着声音说道:“我的儿,总算醒了。” 自那一日过去,陆清梦昏睡整整三日。每日高烧反复,灌进汤药又吐出来不少,不仅面色憔悴苍白,连身子都消瘦不少。府县的大夫是请了一批又一批,每日就靠着野人参吊着,不然凶多吉少,这些年养好的身子经过这一遭,又变成每日需要靠着汤药灌养的身子。 荆丽玉擦着泪,喜极而泣,不停的喃喃:“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苦了我的清梦,要遭受这些疼痛折磨。想不想吃些东西,娘去叫厨房煮点小米粥暖暖胃可好?” “瞧你昏睡了三日,都瘦成什么样了,心疼死娘了。往后可别再这般,再有一回,你叫娘怎么受得住。” 床上,陆清梦只觉喉咙似冒烟般干咳,他轻声说:“娘,我想喝水。” 巧慧忙去倒了一盏茶水,每隔一两个时辰换的新茶水,此时还是温热的,喝入口中正好合适。她将茶杯递到夫人手中,又扶起少爷,虚虚的坐在床榻边上,让少爷大半的重量都靠在她身上。 一杯茶水润喉,陆清梦才觉嗓子舒服了不少,脑袋也清醒许多。他看向四周,熟悉的陈设摆件,无一不再告诉他,他回到了自己的厢房。想到晕过去之前的场景,大雨倾盆,父亲举起长鞭,而赵钰的身影在大雨掩盖下看不清晰。 陆清梦秀气的眉眼渐渐皱起,声音略微嘶哑:“娘,赵郎呢?” 荆丽玉拿着茶杯的手一顿,想起那日在赵家府宅中,昏倒的相公和儿子以及故人之子,她神色莫名地古怪起来。 要她如何说,是她亲手写信催老爷回府中处理这事,为的是斩断儿子的情缘,她担心儿子识人不清再入火坑。可她只有这一个儿啊,宁愿她的儿终身不嫁,也不愿落得个晚年凄惨的生活。偏偏命运真是捉弄人,她听信几个夫人几句话,就断定与儿子的男子实为浪荡之徒,为的是攀附陆府。 不成想、不成想那男子,竟是多年前赵大人的儿子。 “咳咳咳。”陆清梦喉咙一痒,忍不住咳了几下,荆丽玉连忙给他拍了几下背,眼见母亲久久不回他,陆清梦又问道,“娘,赵郎在哪儿?” 荆丽玉犹豫一番,才道:“在府中,离你最近的兰江苑。” 府县本就流传二人私相授受的流言蜚语,且陆府只有陆清梦一个未嫁娶的双儿,赵钰又是外男,虽荆丽玉已然知晓赵钰的身份,私心仍是有的,心中偏向自家的双儿清誉。 外男入住陆府,没有媒妁之言,岂不是做实了流言。 可后来老爷醒来,见了赵钰,偏要当即接赵钰回府中暂住一段时日,连她苦心劝说的一番话都听不见进去,甚是执拗。而那赵钰更甚,荆丽玉大抵也是猜到,是如何也放心不下清梦。 索性,荆丽玉睁只眼闭只眼,倒什么也不管了,只每日来照看着自家的双儿。 陆清梦定定的看着她:“我想见他。” “你……”对上陆清梦执着的眼神,荆丽玉深叹了一口气,她握住陆清梦的手,细心劝说道,“你这孩子,怎么拎不清呢?等你养好了身子,你跟他想什么时候见面都可,娘又不是那王母娘娘要硬生生斩断你们二人的情分,断不会拦着你。” “如今你身体抱恙,连下床都困难,何必要现在见他,难不成要为娘去请他来房中吗?” 她话音一落,紧接着陆清梦就‘嗯’了一声,怕她听不见似的,还点了两下脑袋。 荆丽玉眉头都忍不住跳了一下,差点一口气压在胸前喘不上来:“你们二人未定亲,该避嫌,那日情急之下抱你回赵府厢房已是逾矩,幸而暴雨街上没有人,才没被外人瞧见说闲话,否则你的清白是万张嘴都说不清。” “若娘不允,往后的汤药我不想喝了。”说完,陆清梦抬手让身旁的巧慧扶着他躺下,甚至还闭上了眼,一副不肯再听的模样。 荆丽玉差点扯烂手中的帕子,她要被气笑了:“好好好,你们父子二人是成心来气我的。” 见陆清梦依旧闭眼不说话,又是大病初醒的时候,荆丽玉哪里敢再说什么刺激的话,生怕多说一句,她家的双儿就要闹着断水绝食。今日,荆丽玉算是感受到做母亲的无奈,她也知自家双儿脾气的秉性,有主意做事最是犟。 她语气有点倦怠,道:“祝雯,去请赵公子来。” 第56章 九月初三, 是以初霜现,寒露凝结。 府县,赵府。 天未大亮, 赵钰就唤来守夜的书竹伺候他洗漱穿衣。不多时,赵钰披着外袍去了书房,等太阳渐深, 阳光透过木窗照进书房,彼时书桌上的蜡烛已燃尽半柱。 许是晨时寒冷深重,寒气入了体, 再加上近来府中事情繁多杂琐, 赵钰有些风寒的征兆。他眉头皱了一下,喉咙间传来一阵阵痒意,终是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咳咳咳。”不消片刻, 书房中充斥着赵钰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声音,似是要把五脏六腑给咳出来一般。 站在一旁伺候的书竹心惊,公子咳一下,他的心就跳一下。 书竹捧着外袍, 神情担忧道:“公子, 您还是把外袍给披上罢。奴瞧您面色都比往常憔悴许多,再拖下去发热可怎么办, 要不奴去医馆请大夫来给您瞧一瞧,也好放心些。公子总是这样不拿身子当回事, 如今咳嗽成这个样子还不肯去看。” 书竹一边说着,给赵钰披上了外袍,又去倒了一杯热茶,心里想着打算。 以前有老爷压着公子,现在连刘管家都劝不动公子。 温热的茶水过了喉咙, 赵钰深感舒服了不少,他仍是看着手中的来信,而他左边放了厚厚一沓,其中大半是京中的来信,剩下是妹妹和刘管家派人送来的信。 赵钰清咳一声,耳边是书竹絮絮叨叨的声音,他忍不住揉了一下眉头,感觉头都要被念痛,才道:“别念了。” “也就过个几日,这点小毛病自然就消失了。整日在你公子面前念念叨叨的,又不是甚么天要塌的大事,比奶嬷嬷还要碎嘴,我看要改改你这怪性子。我是没甚么毛病,也怕被你念出毛病来。” 书竹:“……” 他想哭,公子居然说他像奶嬷嬷!还不是公子不听劝,折腾身子,要是老爷在,他一定跟老爷禀报去,何苦在公子跟前念叨,偏生公子不当回事。 “好了。去换书川来伺候,你守夜也累了,现下去厨房吃了膳食便歇息去罢。”赵钰瞧着他一脸欲哭无泪的模样,无奈的摇了摇头,于是赶着人休息去。 书竹不大情愿的应道:“是,公子。” 没等书竹走出几步,赵钰突然想起早已制好的轮椅摆放在厢房内许久,因着前段时日发生的事,他忧心着陆清梦的身体,便将这事忘在脑后。 今日他想起来,便喊住书竹:“趁着今日天气好,你吩咐几个下人将轮椅送到陆府去。” 顿时,书竹眼睛猛地一亮,也不管赵钰是什么反应,他轻快的应下来:“奴这就去办。” “冒冒失失。”赵钰轻声说了一句,随后又拿起手中的信看了起来。 前半个月他都待在陆府,每日跟着大夫进进出出,眼看着陆清梦脸色红润起来,脸颊长了些肉,不似之前那副病来如风倒的模样,赵钰才放下高悬着的心回来府中。 不过是半月时日,京中的来信是一封接一封的来,就连刘管家一改平日里少言的模样,竟给他寄来四封信。而酒楼跟着出了差池,先是账本出了问题,又是府县中接二连三的冒出来跟酒韵食府一模一样的小酒楼。 说是照搬不足为过,内里的布局摆设都一丝不差。 这几日,酒楼的进账是一日比一日少,皆是因为这些个酒楼定价都比他低。若是他也降低一文,他们则又低上两文。 赵钰想不出应对的法子,只能硬扛着,索性他府中的账上的银两不少,还能支撑一段时日。 越是想起这些事情,赵钰的头愈发的疼,生意当真难做。 而京城来的信,才叫他更为心惊。当今天子病重,怕是难再有起色,本是太子奉命监国,竟也传出染病的消息,已躺在东宫十日未出,太医是一半去了养心殿,一半去了东宫。倒是盛宠正盛的楚贵妃春风得意,连带着朝中支持三皇子的大臣也不加以掩饰。 与他交好的葛文兄,在朝堂之上更是举步维艰。 赵钰深深吐出一口热气,他的头愈发的疼,伸手摸了一下额间,好似有些温烫。他晃了晃脑袋,想甩出去些什么。 * “公子,该用早膳了。”一直在旁边默默研墨的书川眼见着公子下笔的力气都软不少,连写在信纸上的字都是轻飘飘的,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他不像书竹爱念叨,也知道公子听不住劝,一早就吩咐厨娘做了些药膳。 赵钰听闻方才停下手中的笔,偏过头看向窗外。 窗外草木枯黄,唯有一树枫叶经霜愈红,映衬在庭院中倒是一抹好看的风景,如实诗中所言‘柿树垂丹燃野径,枫林染赤映空庭’【1】。 如今是霜降的天,赵钰判断不出时辰几何,只觉这景色不错。心中又想到来年春天种上几棵柿子树,过两年院中结满红灯笼的柿子,倒也炽烈。 也不知清梦喜不喜柿子。 赵钰突然开口说:“等春日时,去买几棵柿子树种在枫树旁边罢。” “是。”书川不明所以,但仍是记下,他道,“公子,该用膳了,已是巳时三刻。” “巳时三刻?”赵钰惊道,“竟这般晚了。” 喉咙些许干渴难受,他尚能忍受,且未有饥饿之感,赵钰便以为时辰尚早,不成想已巳时三刻。 赵钰站起身,脑袋感到一阵昏眩,身形晃了晃。 “公子!”一旁的书川一惊,赶忙放下墨砚去搀扶。 待恢复清明后,赵钰站稳,他拂开书川的手,对上书川担忧的神色,道:“无事,坐得太久脑袋有些昏沉。走罢,吩咐厨房上膳食。” 书川低低的应声:“是,公子。” 心中却在盘算着,今日是刘管家回府向公子述职的日子,他得想法子和刘管家说道说道,府中若事事由公子操持可怎么行,还是得让公子改了主意将刘管家留在府县。 大夫也得找,仍由公子不管不顾下去,怕是十日都好不了。 他内心嘀咕着,总有个法子,治风寒的药也能加进膳食中罢? 没等赵钰走出书房多远,他就看见本该歇息的书竹低头一路跑过来,脚步跟带了风似的,兴冲冲的模样,一个不注意就要撞上他。 赵钰一个头两个大,他咬牙喊住:“书竹,你冒冒冲冲的作何。” 听到自家公子的声音,书竹立马刹住腿,他抬头一看,差点吓得跳起来,还差几步就要撞倒他家公子了。 书竹颇为心虚:“奴正找您呢。” “找我作什么,昨日守夜不够你受累,反激得你活蹦乱跳的。吩咐你派人去陆府送的轮椅可是送过去了?别一转头的功夫就将嘱咐你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公子别冤枉奴。”书竹如蒙冤屈,他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说道,“奴可是亲自看着家丁把轮椅送到陆少爷面前的,陆少爷知道是公子亲手制的,特别喜欢,还特别高兴,直接取了金瓜子赏给奴呢。” 听到陆清梦很喜欢,赵钰的心似暖流划过,他浅浅一笑:“喜欢就好,赏你的金瓜子好好收着,别整日拿出来跟书川他们炫耀。” 书竹‘哦’了一声,默默将要拿出来的金瓜子又收回去。公子他根本不懂,这怎么能叫炫耀呢,分明是与别人分享他的喜悦,公子赏给他的东西,他哪次不是拿出来给书川他们讲。 这可是他凭本事挣来的。 书竹适才想起来一件事,他抬眼偷偷看了一眼公子的神色,随后小声道:“公子,陆少爷当真很欢喜您送的轮椅,没等奴开口,当即便喊来小厮去牵马车,说是要公子亲自扶他坐上那轮椅才行。” “奴想拦……”书竹见自家公子脸色不太对,声音愈发的小,“但拦不住。” 赵钰面色一沉,眼神幽深,他抿着唇看不出喜怒哀乐。 什么拦不住,他如何猜不到多年贴身小厮的想法,他说为何吩咐书竹送轮椅时反应那般畅快,如今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谁叫你自作主张喊陆少爷来的?他身子未大好,霜降已至天寒,若是又遭了风寒,你要如何处置?”赵钰冷声道,“是我近日来待你宽厚,让你失了分寸,不知尊卑分明,竟要替主子拿起主意来了。” “噗通——”一声,书竹双膝跪地,膝盖狠狠的磕在石子路上,他也不觉得疼,只是一味说道。 “奴不敢。可主子身弱,又不愿请大夫来,唯有陆少爷的话主子才肯一听。奴实在是担忧公子,也实在是没有法子,这才去请陆少爷。” 他眼泪鼻涕横流:“主子要罚奴便罚罢,被打得皮开肉绽奴也认了,是奴自作主张罔顾主意,是为大不敬该责。可要再来一回,奴还是会去请陆少爷来。” 赵钰怎会不知,只是他不想让陆清梦知晓,双儿身子都娇柔,而陆清梦身子更是娇弱。他不想让大病初愈的陆清梦担忧,也不愿让陆清梦见到他病弱的一面。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书竹,胸口憋住的气一时不上不下。 好半晌儿,赵钰道:“罢了。你赶紧去拦他的马车,告诉他我已去城南医馆看病,先让他回府。若是他问起缘由,便说我风寒病重,担心传染于他,待过段时日再登府见他。” “你若将马车拦住,这事我当作没发生过。” 书竹弱弱地说道:“公子……晚了,陆少爷同奴一道回来的,此时正在内厅等着公子过去呢。” “你……”赵钰刚抬脚走一步,听到书竹的话差点踩空,他气得甩袖,最后扔下一句话,便大步向内厅走去。 “罚你三个月月银,一个月不许去厨房偷吃零嘴。” “是,公子。”书竹还跪在地上,泪眼汪汪的,他就知主子不舍得罚他。 书竹站起来,揉了揉发疼的膝盖,拿出陆少爷赏给他金瓜子看了又看。嘿嘿,黄闪闪的,真漂亮。 也就三个月的月钱,这金瓜子都不止啦。这三个月他卖力伺候公子,等公子一开心,又赏他银子,还是不有钱。就算公子不让他去厨房偷吃,大不了他就不去,到时候带着书川溜出去拿钱买好吃的。 这时,书川走过来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心中想得美滋滋的书竹顿时吓得一个激灵,差点要把手中的金瓜子丢出去。 他有点哀怨:“你干嘛吓我一跳。” “我一直站在这儿,哪知道你在神游什么。”书川问他,“你今天胆子倒是大,怎么敢跑去陆府请陆少爷过来。” 书竹瘪嘴,怕将金瓜子弄丢,又妥帖的收起来:“还不是主子脾气犟,每日看得我心惊胆战的,我都怕公子随时要晕过去。再说了,我们跟着主子长大,主子哪里舍得责罚我们。不过请陆少爷过来真有用,我看不过几日主子的风寒就该好了。” “等主子病好,我请你去城西吃烤猪蹄!” 第57章 “怎么, 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在赵公子府上,竟也让赵公子犹豫再三,连踏出眼前这一步都举步维艰。” 赵府内厅, 陆清梦静坐在主位上,他到赵府约莫一刻钟的时间,案桌上沏好的茶水早已凉透。 地面的水磨青砖沁着凉意, 寒露天气便浮起一层薄薄的湿雾。此时,陆清梦身旁却是暖意氤氲——黄铜色的暖笼煨着银丝炭,莲花状的炭块噼啪轻响, 散着暖洋洋的热意, 这是他从陆家带过来暖身的玩意儿。 陆清梦不过一抬眼,就瞥见在厅外不断徘徊的赵钰,他忍不住冷哼一声, 这才有开头那一番话。 厅外,赵钰正犹豫不决,还想着要如何措辞去面对陆清梦。尽管他们二人相处的时日不过一年,但赵钰却对陆清梦的性子了解得很透彻。 彼时他冷不丁听到陆清梦的话, 面色微烫, 终是踏进内厅,坐到陆清梦身旁的座椅上。 “近日天气寒露深重, 你如今身子刚好,应当在府中好好修养调理。”瞧见陆清梦满脸不豫, 赵钰下意识道,“我那小厮担心则乱,不过是咳嗽几下便以为我是染了风寒,非要跑到你那儿去告上一状。” “你瞧我这副模样,像是病重样子么?” “小病作怪, 不妨事。”赵钰想继续说下去,喉咙间十分不配合,传来阵阵痒意。他想强行压下去,却不想事极必反,呛出撕心裂肺的咳声,修长的指节死死抠着檀木边沿。 “咳!咳咳咳——”咳得慢脸涨红,好似要把肺腑咳出来一般。 伺候的丫鬟小厮慌作一团,站在一旁的书川赶忙倒来一杯茶水给主子润喉,又去轻顺主子的背。 一杯茶水下去,喉咙间的痒意算是压了下去。赵钰轻缓几下,原本红润的面色顿时又褪去,显露出几分苍白之色。 从赵钰踏进内厅时,陆清梦的视线一直落在他的身上——裹着雪青缎面的披风,内衬着白狐的绒毛拥着他的下颌,额角隐隐沁出虚汗,却仍将那腰杆挺得笔直。 面色露出失血的惨白,眼尾又因着高热洇出薄红,反给那清冷眉目增添几分坚韧不屈的美色,如是那冻雪中的梅枝孤傲。 陆清梦的冷笑从齿缝中挤出来,许是被气到浮起潮红,他猛地站起身,疾步上前时跛态更显狼狈之意。 ‘叮当’—— 腰间的玉佩和玉环叮咚撞响。 他气急了般,用手捏住赵钰的下巴,冰凉的指尖陷进滚烫的皮肉里,逼得赵钰仰起头去看他:“风寒三日不肯就医,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这就是你说的小病不妨事?讳疾忌医,倒是有闲心在这哄骗我,当我是瞎的不成!” 说着,陆清梦手上的力气又重上几分,指甲陷进肉里,将赵钰两颊的嫩肉捏得通红:“你真当你是那九重天外的菩萨,染上风寒也不打紧,偏要硬扛着。赵公子干脆寻个雨大的日子,淋上一场雨,镀上一层佛金、岂不是更好?!” 赵钰被迫仰着头,对上陆清梦怒意满满的眼神,伸手去握住陆清梦纤瘦的手腕,他有心想开口,却被喉间的急促呛咳声打断。 手腕被温厚的大掌握住,陆清梦迅速恢复冷静,眼神变得清明。他低头看向赵钰,一缕乌发从玉冠中滑落,湿漉漉的黏在颈侧,红唇薄润,而眼神泛着湿润讨好的意味,恰似名玉蒙尘、傲梅初放。 陆清梦冷哼一声,猛地甩开手,转而背过身。 待咳嗽声暂歇,赵钰喘息着坐直身:“清梦……我并非有意哄骗你,实在是……” 一道女声传来,打断了赵钰说的话。 “少爷,许大夫来了。”巧慧一路小跑进来,她身后跟着的正是许大夫,主子出门时就吩咐她去医馆请许大夫来赵府。 陆清梦面色虽不大好,但对上许大夫带着些许笑意,他道:“劳烦许大夫。他染上风寒三日有余,一直强撑着不肯看大夫吃药。许大夫仔细着些,看看可是会出什么小毛病,若是有后遗症也尽好医治。” 两个丫鬟搬来木凳,放到赵钰身前,许大夫顺势坐下来。 他的枯指搭上赵钰腕脉,约莫把了一息不到:“风寒入肺,幸未传经。无甚大碍,开麻黄三钱先去表邪,杏仁五钱润肺止咳……吃上几副药发透汗即可。” 陆清梦坐在一旁,也不去看赵钰,只道:“无碍便好,烦请许大夫写下药方,我派小厮去医馆抓药。” 许大夫听有一些传闻,得知眼前之人正是府县中流言中陆公子相好,他是医者,不作多评价,只本本分分的治病救人。 不管满室死寂,他提笔蘸墨写上药方。 陆清梦忽问:“三日能痊愈否?” “这……病去如抽丝……”许大夫不能下定决断,道,“我观赵公子六脉虽浮但低根沉实,若好好修养,两三日也可病好。” 许大夫留下药方,想起陆清梦的身子,叮嘱一番后,才背着药箱离开。 一直未出声的赵钰看向陆清梦,哑声唤“清梦”,并未换来身旁人的应答,丫鬟小厮皆是低头,厅内寂静非常,唯有暖笼中银丝炭缓缓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 赵钰的笑意僵在嘴角,虽知陆清梦的脾气秉性,但如今一时半刻不理他,心中的苦涩莫不如一碗药汁灌进口中一路苦进全身去。 他不由得苦笑:“清梦,我知错……” 陆清梦充耳不闻,低着头,眼神落在盖在双膝的毛毯上,倒是觉得今日的毛毯纹路格外别致,这一丝一线都彰显溢彩似的。 见状,赵钰撑起身子,雪青缎面的披风从他肩上滑落,露出颈间处被冷汗浸湿的红细带,像是雪地被人折断扔在地上不管的红梅枝条。 他趁机攥住陆清梦的袖袍:“疼,真疼……” “你若不理我,比风寒还折磨人。” “哼。”一声冷哼从陆清梦口中传出。 赵钰面色一喜,眼尾透出薄红,声音因咳嗽暗哑:“前日,我得了一袋金丝枣,是京中好友得来赏赐,特百里加急送来的。我不喜吃这些,锁在书房第三格的木匣中,想来是过几日送到你府上,不成想你今日便来了,待会儿我让小厮取来。” 陆清梦闻言抬头,直接撞进赵钰深邃眼眸中,他指尖一顿,声音依旧冷淡。 “金丝枣不是甚么稀罕物件,勉强可吃。” “我这般疼楚,清梦仍是不舍得理我吗?”说罢,赵钰故作难色,忽然低腰弯身不断呛咳,将苍白的面色咳得满目潮红,冷汗瞬间浸透重衫。 陆清梦下意识伸手去扶,反被赵钰勾住后颈拽低——滚烫的唇擦过耳垂,带着浓浓的热意气息,把陆清梦的耳垂烫得发红。 温柔又带着心疼的声音传进陆清梦的耳中。 “那日暴雨……你吐血昏在我的眼前,将你抱在怀中,我只觉五脏六腑被冰锥扎透一般,浑身冰凉。如今我尝这一次小小的风寒滋味,想起你这些年遭受的疼楚,尤且心疼。” 陆清梦偏过头,眼角尚有湿意:“天生顽疾自是另当别论,又怎可混为一谈。赵郎是自找罪受,逞威风。如今是想起我来了,怎么不干脆等上十天半个月再来寻我呢?我瞧赵郎的脾气秉性也是大得很。” 赵钰温声道:“别再生气,我已然知晓犯错。” 陆清梦冷笑:“我生什么气?我不气,我如何会生气。我陆清梦岂是那种小气之人?!” 赵钰:“……” 他叹了一口气:“今日是我的过错。我赵某人从今往后绝不隐瞒你分毫,若有虚言可受五雷轰顶之灾。” 陆清梦猛地揪住赵钰的衣襟,将人按回到座椅上,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凉意:“往后再犯浑糟践身子,不必麻烦老天爷。我府中正好有一把翡翠玉匕首,到时我来亲手给赵郎捅个窟窿,切成一块一块的肉,扔进水池中喂鱼吃!” 赵钰笑着说:“都依你,任凭清梦处置。” 见赵钰一副毫不畏惧的模样,陆清梦忽而有些羞恼:“闭嘴,还不快些让下人熬药。” “不急这一时半会儿。”赵钰将披风披上,道,“我还未用早膳,清梦可愿来陪我一起?” 半晌儿,陆清梦轻‘嗯’一声。 “赵郎。” 走在前面的赵钰听到陆清梦在喊他,立刻停下脚步,扭头看向身后的人,问道:“怎了?可是身子有什么不舒服的?” “不是。” “是……你送来的轮椅,我很欢喜。” 赵钰忽而勾起唇,病气未散的面色仍似苍白瓷色,眼尾尚未褪尽的高热薄红全化作如玉春风,渗进墨玉瞳仁里,漾出粼粼波光。 几缕散发挣脱玉冠扫过脸侧,愈显的笑颜如云破玉出。 他说:“清梦欢喜,我更欢喜。” 第58章 “呵, 现在知道疼了?”陆清梦冷笑一声,指甲仍没挪开半寸,深深陷进赵钰腕间, 直到赵钰再次痛呼出声,他才慢悠悠的挪开,只留一道又深又弯的痕, “风寒烧糊涂那会儿,赵郎不是闹着吵着要逞强,是想要去往阎罗殿闯上一闯?” 赵钰:“……” 他不由得失笑。 前不久才将人哄得开心, 赵钰想着说几句玩笑话逗弄一下陆清梦罢了。不想才转眼的功夫, 陆清梦又将方才已翻篇的事拿出来说他,这可叫他如何是好。 他道:“清梦若再冷着脸对我……” 忽然,赵钰倾身向前, 他喉咙间的咳意未平,脸上却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 一双手缠上了陆清梦腰间的金丝腰带:“我便舍弃这面子,学上一学西街的说书先生,日日跑去陆府门前说一回《负心郎》, 也好博来清梦对我几分笑颜。枉我煞费苦心, 瞧着清梦对我冷着脸,不免我心中总是难过。” “清梦觉这主意如何?” 陆清梦眼神闪过一丝惊意, 他认真的打量好一会儿赵钰的神色,确认刚才那一番话是出自赵钰口中。他有些羞怒, 如今赵钰是越发没个正形,平日里光学会拿他来打趣,读的那些圣贤书怕是读进狗肚子中去罢! 他猛地揪住赵钰衣襟,一个用力将赵钰按回到木椅,慌乱之中拿起案桌上的药碗, 语气略带一点凶狠。 “闭嘴,喝药!” 褐色的汁水灌得又急又凶,而赵钰仰着头,黑色瞳仁中水光乱颤,只见他吞咽着汁水喉结滚动,听到唇齿间漏出半声呜咽似的求饶。 一碗药汤见了底。 盯着赵钰略微潮红的面庞,陆清梦眼神闪过一丝阴鸷,但很快捏着一块蜜饯塞进赵钰口中。甜腻的蜜饯抵住舌根,霸道的将赵钰舌尖苦涩之味冲散。 赵钰怔忪片刻,耳边传来陆清梦咬牙切齿的低语。 “我这人心思最坏,可偏偏赵郎最为欢喜,甚得我心意。从今往后,若是赵郎不能如我的愿,不肯听我的话,就像今日这般肆意糟践身子……” “赵郎可要知道,我陆府最不缺的就是银两。到时我愿为赵郎打造一条金丝玄铁链,也不长,一丈即可。就用这玄铁链将赵郎栓在我的房中,日日夜夜,我看着才叫放心。” 话语中多半是掺杂着玩笑话。 四目陡然相接。高热未退的瞳仁中蒙着水光,遮掩不住浓浓的两簇幽火。 窗外传来一阵风声,将败了叶的枯枝吹折,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赵钰舔去唇边的药渍,忽然笑出声,他道:“赵某求之不得。” “毕竟陆当家的金丝玄铁链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可比京中上等的玉瓷器稀罕得多。原是赵某赚了才是。” 陆清梦被眼前之人的笑晃得失神,只见唇间一点嫣红随着笑靥绽开,像是漫天雪花中飘出一抹鲜艳的红,直叫人一眼望去便被吸住心神。 他的目光黏在赵钰唇齿间,待他再度抬起头时,直接撞进赵钰温润的眼神之中。 蓦地,陆清梦又羞恼起来:“还笑。还说你是书生公子,我一说将你囚起来时还求之不得,竟是半点羞耻之心都未曾有。” “我?不知羞耻,当真?”赵钰重复了一遍,剑眉微挑,当初到底是谁不知羞耻,见上一面就要屡次撩拨他。如今他只学来一半陆清梦的本事,反被正主扣上一顶不知羞耻的帽子。 赵钰当真觉得冤枉至极。 赵钰反手扣住陆清梦的指尖,温热的掌心裹住透着冰凉的手背,笑意渐渐从唇间漫进赵钰眼底:“是我羞耻了罢。总归是要讨得清梦欢心的,脸皮厚些又不打紧。” “你……” “手这般凉。”赵钰掌心的温烫似是要透过皮肉渗进陆清梦的血肉中,他握得很紧,五指顺势嵌入陆清梦指缝,将那只拨惯金珠算盘的手牢牢困在他手中。 “前阵子煨的参汤都白费了。” “我瞧着你脸色少血色,肉也不长一些。”他垂眸,视线落在两人交缠的手上,柔声道:“扬州名医、散医只多不少,世间疑难杂症多半能根治,想来对清梦先天带的病根是有法子能缓解的。我母亲的祖籍正好在扬州,算得上当地的名门望族,待这几日我修书一封,派人去求上几副方子,届时给清梦试上一试。” “也算求个安稳。” 指尖贴上陆清梦的腕骨时,陆清梦浑身一颤,似漫天雪地中滚进来一颗烧得通红的铁珠,烫得他脊椎发麻。 浑身的骨肉好似贪恋这炙热一般,他差将羞耻的呻。吟出声。 半晌儿,陆清梦睫毛微颤,轻“嗯”一声,像是掩饰内心中的慌乱一般将赵钰的手拨开,拿起摆在案桌上的账本。 这是陆清梦差人送来的,由陆家几位主掌事过目,已经将其中假账错账等问题都向他通报说明。 陆清梦随意翻开几页,寥寥瞥了一眼,而后就将账本交到赵钰手中。 赵钰甚是疑惑不解:“这是?” 迎上赵钰困惑的眼神,陆清梦解释道:“赵郎近来不是在为酒楼的事情烦心么?府县新冒头的几家小酒楼,皆是何家的手笔,这些都是何家酒楼的账本。” “账本?何家的?”赵钰虽不擅经商,但也深知账本万万不会落到外人手中,更何况是落到对家手中,岂不是将自身命脉搁置在危险之中任人宰割。 “是从何得来的……” 陆清梦轻笑着看赵钰,眼神透出几分玩笑之意:“那赵郎觉得,酒楼招的萧掌柜又是从何来的?” “那日我便同赵郎说过,萧正和既在何家酒楼做了二十三年的账房先生,又怎会因着本家一个外戚请辞。他手握何家秘辛阴私,明面是屈居账房二把手,实际早将何家酒楼笼络其中,那些个账房先生可皆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徒弟,且他的小女儿是张家大少爷的贵妾,此等盘根错节的根系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分崩离析的?” “若当日赵郎有所觉察,定是有法子去查,何尝查不到蛛丝马迹,偏生赵郎要认他一面之言。” 不去与他商量,非要自讨苦吃。 赵钰:“……” “罢了,多说无益。瞧赵郎的模样,怕是早将这等小事抛却脑后,哪里还记得当日招人时又是何想法呢。”陆清梦将堆叠在桌面上的轻轻一推,本是摇摇欲坠,这下彻底崩塌,叠在高处的几本账本直接掉落在青砖地板上。 陆清梦微垂下眸,手不自觉的摩挲着腰间佩戴的玉,“总归不劳烦赵郎费心,莫要再忧烦酒楼的事。” 赵钰越是翻看着手中的账本,越是心惊,最后干脆将账本合上。尤其是当他听到陆清梦一番话时,才明白他与陆清梦的差距在何,若这酒楼没有陆清梦相助,怕是早早被打压得不成样子,俗语皆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更何况他一介文人谈何经商。越是如此,他越惊诧于陆清梦的厉害之处。 酒楼的事着实困扰他一段时日,赵钰心中烦闷。 他没有经商的天赋,学的经书策论诗赋是一样未提及商场沉浮的阴暗计谋,经营起一个酒楼,确是不如他当初想的那般简单。这要他如何作为? “赵郎在想什么?” 耳边突然冒出来的声音,瞬间将陷入沉思的赵钰拉回来,他嘴角噙着笑,又恢复先前玉树临风的贵公子模样。 他道:“是我将事想简单了去,让清梦多忧,为我操心。说来是我的过错,合该向清梦赔罪才是。” 陆清梦道:“不过小事尔尔,不值赵赔罪烦心。” 窗外的暖阳透过木窗,跳在赵钰的玉冠之上,好看的睫羽在账册洒金纸面投下小小一片阴翳。 陆清梦的视线忽而顿住,盯着眼前之人病色未褪的颊上浮出薄红,嘴角勾起笑意,说出来的话却淬入毒针。 “何家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何向泽倒了,余下几个不成器的玩意儿,折腾不起什么风浪。何家有一批货,运去了酒楼,说是青梅子酿成的醋,我兑了蜂蜜尝了一尝,滋味甚是不错。想来是新货色,我便给它取名为‘洗晦’,买一坛赠半斤砒霜。” “砒霜?”赵钰喉结微动。 “自是砒霜包着红纸,印着何家的盐印徽记罢了。” “你……”桌上的青玉茶盏倒了,琥珀色的汁液侵湿赵钰的指尖,黏腻如血,赵钰盯着陆清梦眼尾未消的红痕,忽觉得满室的药香化作利刃。 他压低了声音:“若是官府查下来……” “查什么?”陆清梦忽然倾身下来,拿起摆放在桌上的一颗蜜饯,咬了一口,甜腻的滋味在他口中发散,果肉在齿间碾出清响,“梅子醋砒霜自是玩笑话,赵郎紧张什么?怕是,有心人真拿着何家的盐引包毒药闹出人命……” 陆清梦轻笑道:“御史台正愁找不到由头,彻查南溪私盐案呢。” 一时之间,赵钰的呼吸窒住,好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见陆清梦的指尖划过账本的墨迹。指甲盖透出冻玉般的青:“赵郎,你可知官场沉浮,可商场亦然。陆家产业做到今日的地步,断然没有干净的道理。” “我也是。” 陆清梦的手贴上赵钰的颈侧,掌心感受到喉结在皮下滚动,他仍是笑意吟吟:“赵郎怕我吗?” 室内一片寂静,半晌儿,赵钰的笑意从略显苍白的唇漾开。 “清梦问错了。” “应该问——我赵某可配作陆当家的裙下之臣。” “呵。”陆清梦轻笑,满脸的肆意张扬,“我陆清梦是心高气傲的人,若是要嫁与赵郎,定是要当状元郎的夫郎。” “应是。” 三日后。 官府差役查封张府,一箱又一箱的砒霜红纸正满满当当的放在书房,三箱伪造的何家钱庄账本堆在佛堂,页角的“私盐”朱批未干。 粮仓焦土中掘出七具毒毙的佃户尸首,喉管塞满裹着红纸的霉米。盐运使劈开祖宗牌位,三百张夹层盐引哗啦倾泻,每张都盖着何家劫掠的官印。 萧正和得知何家失势的消息,直接收拾金银细软溜出府县。 待他以为逃离时候,身后却是一众陆府打手,将人敲晕带到何家的盐池前,削去他的十指塞进酱瓮中。 家主交待他们:“且看豢养的鳄鱼认不认旧主。” 五日后渔户收网,从一鳄中腹剖出半片青缎衣角——正是萧账房当日所穿。 秋雨潇潇,雨滴梧桐。 官差在城门口贴了一张告示,府县的百姓凑着热闹,淋着淅沥沥的雨也要上前去看。 只见告示上写着: “何氏通敌贩私,男丁斩,女眷没官,盐池充公。” 朱砂勾决的“斩”字晕开血痕,像极砒霜红纸滴落的颜色。 第59章 秋深意凉, 柳树村还浸在漫天叶落的秋意中,远处山野飘散着几缕厚重的晨雾。山的脊梁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显出一种嶙峋的灰青色。 风贴着陡峭的山坡卷上来, 带着枯草和泥土的腥气,如锋刃刮过,刺痛人的脸颊。 一座坟冢立在山腰的一处平坦的坡地上, 只见青石板上刻着: 皇晟 诰授奉政大夫 显考 赵公 讳永清 之墓 赐进士出身 原任工部郎中 几叠黄纸烧尽的灰黑色残骸被冷风卷起,在坟头打了个转,几根未燃的残香斜插在冰冷泥土里, 细弱的青烟刚冒出头就被强劲的秋风给吹散了。 赵婉跪在碑前, 湿润的土染湿了她的衣裙,素白裙摆沾上泥渍。她却毫不在意,倾倒着身子, 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青石板墓碑。 好似能离沉睡在地下的父亲近一些。 “父亲……”一声低唤响起,刚出口就被山风吞没,只余下唇齿间一点模糊的气息。 她的眼中充斥着笑意:“父亲,我遇到一个人, 他待玉娘极好, 却从未谋求玉娘任何东西。虽说他性格耿直,不甚聪明, 但讨来玉娘的欢喜是什么都愿意去做到。一见到他,玉娘就心生欢喜, 世间有再多的酸苦好似一瞬消散。” “他……”赵婉似想起来二人相处的时光,脸颊浮起一抹薄红,她说,“父亲最能明辨人心险恶,可知他定是孝悌忠信之辈, 玉娘所遇良人,父亲应是欢喜。若是兄长准允,玉娘欲想与他厮守终身,守在柳树村,也好陪着父亲。” 空旷的山野寂静,只又吹来一阵风,将赵婉鬓边的发丝都吹得散乱。 淡紫色的细小花朵在风中瑟缩,旁边有几丛野山菊开得精神,花瓣还挂着晨时的露珠,赵婉仔细挑选了一些采下,用衣襟兜着,才踩着小路慢慢的朝山下走去。 穿过几户低矮的土墙茅屋,便是赵家在村里建的三进三出的宅院,再往旁边便是王家稍显破败的院子。 篱笆门虚掩着,赵婉熟稔的推开。灶屋的烟囱冒出几缕青烟,门口飘来松枝燃烧的独特焦香,还有一丝淡淡的米粥香味,屋内若有若无的暖意瞬间驱散了山风带来的刺骨寒意。 王成平正蹲在灶前添柴,粗布短卦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结实黝黑、粗壮的小臂线条。 灶火烧得正旺,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衬在王成平的脸廓,显得他专注又英气。 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王成平猛地抬起头,看到赵婉的瞬间,眼底蹦出强烈又惊喜的光彩,如同拨开乌云的炙阳。 “玉娘!”王成平连忙站起身,在粗布衣衫上胡乱的擦了几下手,带着一身灶火的暖意迎上来,“你怎么来了?晨起吃了东西垫肚子没,我熬了米粥,你若饿了便垫一垫,我再炒两个小菜。” 声音低沉、急切,带着山间汉子特有的憨愣又炽热的疼惜。 赵婉轻轻摇头:“我先前吃了。” 她微垂着头,鬓边的一缕发丝滑落,沾着清晨的湿气。 王成平看到她裙摆下的一片黄色的脏污,又见她眼角的湿痕,心尖像被针扎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粗糙的指腹带着灶火的余温,极其轻柔的擦拭去未干的泪。 “又去看伯父了?” 赵婉终于抬起眼,水盈盈的眸子望着他,眼里盛满了对眼前之人的依赖,直叫王成平的心中发软冒泡。她轻‘嗯’一声,身体自然地向前微倾,额头抵在王成平宽阔温暖的胸膛上。 王成平浑身一僵,随后双臂慢慢的环上来,将她轻轻拥住,少女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萦绕在他的鼻翼。他的下巴轻抵在赵婉柔软的发顶,笨拙而有力地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灶膛里的柴火劈啪作响,米粥在锅里咕嘟咕嘟的冒着泡,小小的灶屋被温馨氛围充盈。 “成平。”赵婉头挨着他的胸膛前,声音有些模糊,带着一丝厚重的鼻音,“我怕,我总怕兄长会不同意……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父母皆已逝去,唯有兄长是我的依靠,他待我如掌心明珠,忧虑着我的婚事,自是想着要我嫁与京中贵子作嫡妻。” “可我不愿,京城中的水那么深,一朝一夕都提心吊胆,京中哪一位不是三妻四妾,宅院嫡妻主母又如何,还不是处处受桎梏。人心我不想看清,更琢磨不透,我只想窝在乡野之间与成平一起过平淡日子,守着父亲,我才觉得人生已是无憾。” 说着,赵婉的声音又低了下来:“兄长心中有成算,要重振赵家门楣,待明年父亲的孝期一过,他要参加科举。如今已是举人功名,只差一步便可入朝为官……到时,我怕他更不愿答应我们二人的婚事。” 话语之间,皆是赵婉对他们二人未来深深的迷茫和不安。 “不怕。”王成平收紧手臂,像是下一刻怀中的人就要离他而去一般,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有我呢。我是不会放弃玉娘的,就算天塌下来,都我王成平给玉娘顶着。” 他的眼神中带着朴实和坚定:“我这些年攒了五十两,昨日我猎了一头梅花鹿,鹿角长得格外的好,定能卖上好价钱。还有两只野山鸡,待会儿我帮你提回去,让厨娘给你炖来喝汤,山鸡能滋养身子,玉娘要多村一些。” “再过段时日,田里没甚么活计,山中也猎不到什么野兽。我打算去府县找工,府县找不到我就去府城,就算去码头抗大包都可以,反正我浑身都是力气。到时我挣多多的银钱,给玉娘置办顶好的聘礼,风风光光的迎娶玉娘。” 王成平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眼神却亮得惊人,他一定要挣上银钱,至少不能让玉娘嫁给他之后过苦日子,也不能让玉娘的兄长看轻他。他欢喜玉娘,只要想着与玉娘成为夫妻,他就充满干劲。 赵婉感受他振聋发聩的诚意,在他怀中抬起了头,眼中有泪光闪烁,却弯其嘴角笑得开心。 “成平哥,我信你。” 王成平听到她的声音,心中滚烫,正想说什么,屋外传来一声刻意加重的咳嗽声。 两个人如同惊弓的鸟儿一般,猛地分开。 下一刻,刘管家走了进来,向来和善的脸此时变得刻板严肃,眼神锐利如鹰隼,目光沉沉地看向高壮的王成平。 果然,他早就感觉不对劲。 他以为王成平是个憨厚老实的,不成想当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跟小姐卿卿我我。 赵婉脸色有点苍白惊慌,她勉强笑了一下。 “刘管家,你怎么来了。” * 祠堂里阴冷的气息像是渗透进了骨缝。 供桌上,赵永清的牌位乌沉沉的,‘诰授奉政大夫显考赵公讳永清之位’几个金字在长明灯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沉重的光泽。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还有尚未散尽的纸钱灰烬的味道,如同千斤玄铁般沉甸甸压在祠堂二人的胸口。 赵钰背对着供桌,挺直的脊梁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穿着一身墨黑的素衣,脸色阴沉的吓人。 “跪下。” 极致压迫感的声音响起,赵婉下意识地身子一抖,随后跪在牌位前的蒲团上,她先是朝赵家老祖宗的牌位拜了三拜,又向父亲母亲的牌位拜了三下。 她稍稍抬起眼,兄长的脸色仍是黑得可怕,自打她被刘管家带回府,兄长一言不发,直至现在派人喊她来祠堂。 赵婉心虚的喊道:“兄长……” 一声称呼宛如一声导火索,将赵钰挤压已久的怒火一朝喷发,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平静。 “你还知我是你兄长?” “当初我接你回府邸,你执意要回柳树村,我还以为你是留恋乡野生活,想守着父亲的坟墓。当日,我不曾强求你留在府县,可你……”赵钰的视线落在妹妹腰间那块刺眼的粗布手帕,边角处绣着歪歪扭扭的并蒂莲,以及一个稚拙的‘荷’字,他声音冰冷,“你却瞒着我,与一个乡野小子私相授受,可有把你兄长放在眼中?!你把你的闺中清誉当成玩笑愚弄?!” 他像是气极般:“粗鄙下等的猎户,不知廉耻,。” 沾染赵府的千金,一个穷疯小子,愚蠢。 “兄长!”赵婉听到兄长说的话,脸色顿时涨得通红,羞愤、委屈让她浑身颤抖,声音也拔得极高,“你怎么能这么说!成平他不是什么不知廉耻的人,他是真心待我的。王家阿婆和他时常给我送山货来,却从未向我讨要任何,每日担忧着我一人在村中孤单,总是想了法子来陪我,王阿婆待我如亲孙女一般,我能分辨得清是非好坏。我想吃野味,成平哥夜里都能给我猎来,连自身的安危都不顾了……” “住口!” 赵钰猛地一声断喝,指着跪在牌位前的赵婉,指尖因怒火而剧烈的颤抖,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硬生生挤出来,带着一股血腥气: “赵婉,你给我睁开眼睛看清楚,你睁开眼睛看看父亲的牌位!‘诰授奉政大夫’,‘工部郎中’,父亲一生为赵家荣耀,官居正五品,母亲是书香门第的闺秀。我们赵家如今就算不及当初,也只是一时,养你至今,我可曾少于你什么,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哪一样缺你少你?母亲病逝得早,可父亲从未忽视过你,将你捧在心中如明珠哄着,我又何尝不是宠着你、骄纵着你长大。” “兄长,这如何能相提并论?我自知父亲、兄长待我的好,可成平哥又何尝不是,他肯为我拼命,这难道不比京城那些纨绔子弟要强千倍万倍,父亲若是在天上看着,他定是不会愿意让我去淌那浑水。”赵婉站起来,眼神直直地望着兄长,一步也不肯退让。 “他不一样,兄长。” 赵钰像是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那笑声里没有半点温度,只有刻骨的嘲讽、悲凉: “真心岂能当食?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一介粗布百姓,能让你享富贵荣华?能让你在这世道有立足之处?赵婉,我看是你闲散日子过久了,脑子愈发的蠢笨,竟轻而易举被小小恩惠蒙蔽头脑,是连兄长的话也不肯放在眼中。” 他走到赵婉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强制的压迫感,将妹妹的身影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里。 赵钰脸色铁青,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眼中尽是燃烧的怒火,以及深不可察的失望:“就算我赵钰时运不济,遭遇舞弊案的牵连,可我仍有举人功名,待父亲孝期满,我必入科举金殿夺魁。届时,你是新科状元的嫡亲妹妹,在朝中,多少大臣与父亲是至亲好友,莫说是陈兄年纪尚轻已官居从五品。” “你的姻缘当配簪缨世族,当入朱门绣户。最不济,也是清流文士、书香门第,而不是……一个连穷苦潦倒、祖辈都是山野猎户的粗鄙白丁。” 第60章 “兄长!” 赵婉的泪如掉线的珍珠落下, 哀求的声音悲伤不已。 她仍倔强地昂起头,眼中的那簇火燃烧得更旺:“可我不愿。难道赵家的门楣需要牺牲我的姻缘,需要拿我攀附权贵换来吗?父亲当年告老还乡, 远离京城,难道是为日后要玉娘重回京城嫁与那些世家贵族吗?” “兄长也知京城凶险,稍一不慎便是一朝天堂一朝地狱。京中世家主母有甚么好的, 不过是富贵迷人眼,玉娘早已看淡。” “是,成平哥他是出身低微, 没有读过几本圣贤书。可他有骨气、有担当, 他肯在父亲坟前磕头,肯在寒冬腊月翻山越岭为我寻药,他真心赤忱, 比起那些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蝇营狗苟的簪缨世族干净千倍万倍。兄长自认是清正之辈,不以出身低贱说事,只看重德才能力,为何如今要以门户之见对待成平哥?”赵婉迎上兄长的眼神, 言语更为激烈, “这对他何其不公。” “不公?”赵钰的声音带着自嘲和更深的暴怒,“我妹妹要为了一介山野猎户, 屡次顶撞兄长,字字珠玑, 满口皆是要下嫁。” “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母亲皆已逝去,妹妹的婚事自是由我这唯一的兄长作主。我若不准允你们二人成亲,又何错之有?” “我为何眼睁睁看你跳入火坑。王家小子拿什么护你周全,拿什么给你体面?难道靠打猎、靠砍柴、考那点可怜的几分田亩收入, 那不成你要跟乡野村妇一样北朝黄土面朝天,日夜守着那可怜的收成,每日为银两发愁算计生活。” “玉娘,你未免太过天真。” 赵婉眼中带着泪花,声音带着哭腔,但说出来的话异常清晰、寸步不让:“是,他给不了我荣华富贵,但我愿与他风雨同舟,共同经营起一个小家。我不求他有多大的才能,只求待我真心如初。” “好、好、好。”赵钰一连说了三个好,怒极反笑,俊美的脸庞变得阴冷,“好一个真心,好一个家。” 说罢,他猛地转过身,一挥手,将供桌上的瓷盘玉盘统统扫落在地。 地砖上,全是四溅的碎片。 赵钰闭上眼,将眼底近乎决绝的疯狂收进心中,他平复好心情说道:“你当真要跟王家小子成亲?” 赵婉坚定道:“是。” “你想都别想。”赵钰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字里行间都是对赵婉抗拒:“除非我今日撞死在这祠堂柱上,血溅起祖宗的牌位,否则你想都别想。赵家的千金,宁可老死闺中,也绝不下嫁白丁、辱没门楣。” “不要!”赵婉听到兄长的话,心中一震,满心悲愉,为何兄长要以死相逼,她与成平哥私定终身何错之有,为何兄长要如此逼她。 “兄长,为何、为何,玉娘想与一人长相厮守,只这一件事苦求兄长都不准允吗?” 赵婉还想劝说:“兄长……” “刘管家。”赵钰直接打断了她的话,他厉声喊道,声音嘶哑,带着不容易质疑的威压。 一直守在祠堂外的刘管家立刻躬身进来,他身后还有几个粗使妇人跟着,都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把小姐带回厢房。”赵钰的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寒冰,“给我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小姐踏出厢房一步,更不许她偷回柳树村。若再让小姐与王家那小子有牵扯,府里上下的人都发卖出府,日后不必再为赵府做事。” “是,少爷。”刘管家心头一凛,连忙应声,示意身后几个粗壮仆妇上前带二小姐回房。 赵婉咬着唇,泪水一滴一滴的往下掉,她浑身软得如同被抽掉骨头一般。 兄长竟要将她囚起来。 她被两个仆妇架着,踉踉跄跄地被带离祠堂。留下一抹绝望又麻木的背影,像是被风雨摧折后,不断飘零的残花。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只闻赵钰粗重的喘息声,他颓然般,双膝跪在冰冷的青砖地板上,重重的向牌位磕了一个又一个头。 他说:“父亲,儿子无能。 * 书房内。 赵钰端坐在书案前,案桌上摊开的一本誊抄工整的《盐铁论》,墨迹未干,笔锋锐利,仿佛要将其所有的郁愤不得志都注入其中。 在一旁研墨的书竹悄悄抬眼,自打二小姐回府后,主子的脸色一直都很阴沉,府邸上下近来都不敢大声谈话,压抑得厉害。 他犹豫许久,道:“公子,今日厨娘做了膳食送去二小姐房中,搁半日仍是一口未动,伺候二小姐的贴身丫鬟素华方才来说,房内的茶水也是一滴未碰。算上今日,小姐已有两日未进食,倘若再由着小姐绝食下去,只怕……” 剩下的话,书竹不敢再说,只等主子定夺。 赵钰面色一沉,深深的吐了一口浊气,心中堆积已久的怒意更甚从前。 “书竹。” “奴在。” 赵钰冷声道:“我问你,是我多年娇惯二小姐,让如今二小姐养成这般刁蛮性子吗?竟要以绝食胁迫我低头,当真是好得很。” 书竹不敢回答,‘噗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紧紧低着头,心中盼着主子能想通,府中压抑的气氛着实压得他们这些奴仆喘不过气来。 书房内一片寂静。 不多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书川从府正大门一路跑过来,见到书竹跪在地上,脚步一顿,随即也跪在地上。 “公子,陆公子来了,这会儿正往二小姐厢房去。” * 日轮当空,灼灼其光似利箭穿云,刺得人眼眸生痛,心中烦闷。 赵府后院厢房,雕花木门紧闭着。 窗户被厚重的帘子遮盖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也透不进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混合着药味,又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拔步床的帐幔低垂着,隐约可见里面蜷缩着一个单薄的身影。 赵婉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重的锦被,双目紧闭,脸色是一种死寂般的灰败,浑身似渗入骨髓般散着冰冷的寒意。 不过短短三日,她脸颊上属于少女丰润的弧度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颧骨凸起,眼窝深陷,唇瓣都已干裂起皮,没有一丝血色。 活像一具被抽干生气的木偶,看不出半点往日活泼明媚的风采。 床榻边的小案几摆着精致的青花瓷碗,里头盛着参汤,几叠精致好看的点心和清粥小菜,还冒着热气,是丫鬟素云方才去厨房端来的。 但躺在床上的赵婉一动不动,像是与世隔绝了般。 素云眼睛都是红的,她跪坐在床榻旁,声音带着哭泣的颤音:“小姐,多少吃一点吧,别再折磨身子了,再这样下去,您的身体怎么会熬得住。” “小姐!您吃一点都不成么。” 赵婉仍是固执地闭着眼睛。 ‘吱呀——’一声,门轴发出轻微的响声,打破厢房内的死寂。一道颀长的身影走进来,鸦青缂丝锦袍的下摆拂过门槛,步履无声,好似带着一丝外头深秋的清冽,给沉重的厢房内带来不一样的气息。 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素云赶忙抹了抹眼泪,立即起身去看,看到眼前之人,她忙半弯身喊道:“陆公子。” 陆清梦颔首,道:“你先出去,我有话同你小姐说。” 素云连应声,后退着快步出了厢房,而后小心翼翼的将厢房的门给关上,守在厢房门口等着主子吩咐。 靠窗的红木圆桌上,摆着果盘,几个秋梨饱满圆润。 陆清梦随手拿起一个,指尖一翻,一柄薄如柳叶、寒光凛冽的金错刀便出现在他的手中。刀锋轻巧切入秋梨的皮,不多时,薄如蝉翼的梨皮垂落到木桌上,清甜的梨香瞬间逸散开来。 他削梨的动作不疾不徐,直到一块完整的梨皮落下,珠玉盘中就出现切好的晶莹雪白的果肉。 陆清梦走到一旁的木架前,在铜盆中洗净手,擦干后,终于开口:“赵姑娘。” “令尊赵大人,当年高中状元,也是风姿绰约的状元郎,官从六品,前途大好,背靠赵家世族,清贵门第。令堂,亦是名门闺秀,世家的嫡亲小姐。”陆清梦的声音很平缓,一字一句,“这门亲事,当年在京城算得上一段佳话,门当户对,珠联璧合。” 床榻上的人,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陆清梦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帐幔后那张苍白瘦弱的脸上,深邃的眼底叫人看不出他的情绪。 “世人皆道门当户对的好,却少有人知,当年赵家皆是清正名流之辈、不愿与贪官恶臭之人同流合污,迎娶扬州世家嫡亲小姐时已是穷弩之末,勉强能够维持府中进度开支。但赵大人为凑足名门闺秀的十里红妆、嫁妆百抬,背着族人典当了祖上传下的百亩上等的水田。地段临近京城,可谓是最好的地段。” 他的声音带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意味:“但那田契,是赵家最后一点祖业根基。赵大人此举,是将赵家至于再无半点翻身的境地。” “赵大人在朝任职二十余载,官至拜正五品工部郎中,而赵府的基业也更甚从前。玉娘尚未出世,不知赵大人当年曾赴任府县时所遭遇,为百姓不惜将性命不顾才得功佳伟绩,被皇帝一旨调回京中,其中的艰辛困苦如何,皆是玉娘不得而知。” 赵婉紧闭的双眼之下,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陆清梦缓步走到床边,并未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你兄长如今,不过是走上赵大人当年走过的路。”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60-66 第61章 陆清梦取来木签, 叉了一块削好的梨肉,递到赵婉干裂的唇边,清甜的气息近在咫尺。 “他不准你们二人相见, 禁了你的足,将你的念想截断,逼的是王家小子, 痛的却是他的心。你兄长是赵家唯一的嫡子,是日后重振赵家门楣的唯一希望,他肩上担负着重任, 如今得知你与一乡野村夫私相授受, 甚至非他不嫁,你叫他如何能够接受。” 他微微俯下身,将声音压得更低, 说出的话字字如锤,一下又一下的敲在人心上,直叫人发颤:“你以命相博、绝食明志,是想逼你兄长低头, 还是想……让他亲眼看着你在这儿昏暗冰冷的厢房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让他日后都活在亲手逼死胞妹的悔恨中?” “你是想让他赵钰,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最后一句话音落下, 似乎是惊雷落下,让赵婉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那双虚弱溃散的瞳孔里, 瞬间迸发出惊骇、痛苦的神色。她颤抖着嘴唇,像是要说些什么,但几日的滴水未进,只能听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泪从她的眼角滑出,一颗接着一颗, 鬓角的发瞬间浸湿。 见状,陆清梦将手中的一小块梨肉塞到她口中,直起身。 “你是千金小姐,从小锦衣玉食长大,未曾见过民间百姓为一斗米折腰、顶着烈阳在田间劳作。当今陛下是明君仁圣,赋税一再减免,可架不住贪官污吏,百姓过的生活仍是水深火热。他忧心着你,不曾想你为了外人屡次顶撞他,竟拿绝食相逼。” “玉娘,你想把他陷入什么境地。” 床榻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 “我……我不想……逼兄长。” 陆清梦敛起眼底的神色,恢复惯常的冷峭:“你既是不想,就莫要再糟践自个儿的身子,也莫让你的兄长寒心。你与那王家小子的事情,我会帮衬你一把,但要是王家那小子不值当,也别怪我心狠。” “是龙是虫,也得让王家小子迈过去才知道。你这般寻死觅活,倒像是替那王家小子认了怂,笃定他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甚至连为你拼搏一把的勇气都没有。” 赵婉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希冀的神采,没有刚开始的死寂、灰败。 “吃点东西。”陆清梦留下这句话,转身便走。 他身子不利索,贴身的丫鬟巧慧守在院落外,没有贴身丫鬟的搀扶,他走的步子缓慢。 陆清梦推开了门,对守着门外的素云说:“进去吧,伺候你主子用膳。” 素云一改悲伤的神色,轻快地应声,立刻踏着小步子进去。 * 耳边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音,原本坐在木椅上闭目养生的赵钰瞬间睁开眼,看清来人之后,布满血丝的眼神中充斥了一丝他自己都难以觉察的乞助哀求情感。 像是一只无助的幼兽,被困在泥潭中挣脱不得。 赵钰站起身,快步去搀扶,将人扶至木椅坐下,他则站在旁边,声音暗哑:“怎么突然过来了,不叫下人来通报一声。清梦身子不爽利,我好去接你。” 陆清梦轻笑一声:“我怕我来晚了,赵郎要抑郁不得志。” “你瞧瞧,我的赵郎。”陆清梦的手抚上赵钰高耸的鼻尖,又滑到眉骨处,最后是冒出青茬的下唇,“不过短短时日不见赵郎,便已憔悴到我见犹怜的地步,你叫我怎么不心疼。” 赵钰抓住身旁人乱摸的手,低声道:“我无碍。” “若是无碍,赵郎摆出这副模样作何?是想让我怜惜赵郎一回?”陆清梦语调中带着调笑,将手从他手里抽回来,“当真这样,赵郎已是成功了一回,这般可怜的模样,让清梦的心尖儿都在发疼。” “清梦莫要再取笑于我。”赵钰无奈说道。 陆清梦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直接取来案桌上的一张空白宣纸,提起墨笔,墨迹淋漓的写下一笔又一笔触目惊心的条目: 六十六两黄金、一千八百八十八两白银、贡饼两担、浮光锦十匹、宝华楼金头面…… 赵钰许是猜到他的想法,喉结艰难地混动了一下:“清梦……” “一年。”陆清梦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赵钰混乱的思绪,“赵大人的孝期,还有一年。” “一年后,孝期结束。若是那王家小子能够备齐这单子上的东西,八抬大娇,风风光光迎娶玉娘过门。届时,我陆某亲自保媒,绝不辱没赵家的门楣。”陆清梦顿了顿,琥珀色的眼眸直直对上赵钰陷入深思的神色,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倘若孝期一过,他备不齐……” 赵钰盯着那张写满整页的宣纸,心中思绪万千,他拿起这草草一写的聘礼单子,良久才道:“他一穷乡猎户,断不可能凑齐单上的聘礼。玉娘得知我为难于他,怕是又要闹上一闹。玉娘性子顽劣,身为兄长却无法管束,只怕她要又拿绝食一事来威胁我作罢。” 单薄的聘礼单子被放下,随意地搁置在案桌一角。 “赵郎急甚么,且将清梦未说完的话听完之后,再作定夺。” “听清梦一言。” 陆清梦身子微倾,与赵钰靠得更近:“假若他是个有本事、有想法的,我陆府自是不会吝啬帮上一帮,正巧这几年大晟与邦外关系密切、生意往来不绝,能赚大钱的法子只多不少。可要是他软弱无能,朽木不可雕也,那便是他王成平痴心妄想,配不上赵府的千金小姐。” “到时,无需你再开口拒绝,玉娘她自会死心。赵郎身为兄长,已算仁至义尽,全了礼数,堵住悠悠众口,自是那王家小子不成器、窝囊之见。” 陆清梦抬起头,看向些许颓废之色的赵钰,手再度摸上唇,声音轻柔:“总好过赵郎逼死一个,再把自己逼疯一个。玉石俱焚的结局,赵郎,可值当吗?” ‘玉石俱焚’四个字,像是最后一根稻草,狠狠压垮了赵钰摇摇欲坠的意志。他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眼中的固执被一阵近乎麻木的疲惫取代。 是被逼得绝境、不得妥协的认命。 他与陆清梦对视良久,又像是透过陆清梦看向虚无。 赵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极其缓慢地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沙哑、破碎的一句话。 “好……依你。” 第62章 柳树村, 晨曦时升起的炊烟刚散尽。 王成平蹲在灶前看着即将燃尽的柴火,心中乱得厉害,像是被架在熊熊热焰上来回炙烤。 那日, 刘管家发现他们二人的事,阴沉着脸,将赵婉从王家带走。至今, 王成平都未听到隔壁有多余的声音,没有往日里赵婉活泼欢快的声音,而他甚至连赵婉的贴身丫鬟都不曾见到。唯有院子门口守着几个人。 这几日, 他的心早已沉入湖底, 像是揣了块寒冰似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赵婉临走时,回头望他那一眼,眼眸中盛满了惊慌和未干的泪。 直让他寝食难安, 味如嚼蜡。 日夜悬心。 王成平想着,玉娘性子刚烈,要是为了他顶撞府县那位举人兄长,会不会遭遇责罚, 还是……他不敢深想, 玉娘身子娇弱,哪里禁得起折腾。 山里汉子粗粝的手掌一边又一边的摸着锦绣帕子, 那是玉娘偷偷塞给他的,上面还歪歪扭扭的绣着并蒂莲的图案, 帕角那个稚拙的‘荷’字仿佛还带着她的柔情温度。 不能再等了。 深秋的雨说下就下,淅淅沥沥的,青石板路湿滑寒冷,积着浑浊的水洼。空气充斥着些许刺骨的寒意,以及若有若无的潮湿泥土腥气。 王成平披上厚重的蓑衣, 脚底穿着一双草鞋,顶着漫天的凄风苦雨,深一脚浅一脚。他的脚程很快,跋涉大半日都不见疲惫。 终于在暮色四合时,府城城门将关,王成平踏进了府县湿漉漉的青石板街。 漫漫秋雨不绝,已持续下了一天,雨势甚至渐渐变大。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流到下巴处,不断的滴落,在赵府那两扇紧闭的、威严赫赫的朱漆大门前,湿湿哒哒的汇成一下滩浑浊的水洼。 王成平抬手,叩响府门上的兽首铜环。 “咚,咚,咚——” 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沉闷,格外的渺小。 门房开了一道缝隙,昏黄的灯光泄出,映出王成平浑身湿透、格外狼狈不堪的声音。 门隙里探出一张脸,门房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眼中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找谁?” “我……我找赵婉小姐。”王成平抹了一把脸色的雨水,声音中带着急切,“劳烦通禀一声,就说……就说是柳树村的王成平求见。” 听到他的话,门房嗤笑一声:“小姐?小姐是你说见就能见的?快走快走!别杵在这里碍事!” 说完,‘哐当’一声,毫不留情面地将门给关上,沉重的门栓落下的声音清晰可闻,像是彻底隔绝门外的风雨和王成平的愚不可及的想法。 雨下得愈发大,冰冷的雨水斜吹进来,浇灌进王成平脖颈处,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根细针扎进骨头缝里,心泛着密密麻麻的疼。 王成平紧紧盯着眼前紧闭的朱漆大门,这象征着森严门第的大门,他牙关紧咬,腮帮蹦出硬朗的线条,显出他坚毅的性格。 他不能走。玉娘在里面,不知为他承受着什么。 ‘扑通’一声,王成平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积着雨水的青石板上,高大的身躯挺直的像是插在练兵场上的那一杆旗帜,任由雨水无情地拍打、冲刷。磅礴的雨水遮挡着他的眼帘,眼前的视线慢慢变得模糊。 夜,越来越深。雨,愈发的大了。 府邸门口高挂起的两只大红灯笼的光晕在风雨中摇曳,将跪在府前的王成平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湿漉漉的青石板砖上倒映出他的身影,如同一个固执、沉默的榆木。 寒意像是跗骨之蛆,一点一点的吞噬着他的体温和知觉,唯有心中对玉娘的担忧支撑着他。像冬日里唯一的炭火,支撑着他,久久没有倒下。 * 翌日清晨,雨势稍歇。 赵府正厅点了熏香,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冽檀香,驱散了些许雨后带来的潮湿阴冷。 赵钰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身上穿的是青白素色的锦袍,腰间坠着一枚成色极好的润色白玉,衬得他脸色愈发清冷俊美。 他端着一盏热茶,氤氲的热气冒出,遮掩住他眼底深处的疲惫。 书竹半跪在太师椅侧,轻轻给主子捏着小腿,见主子喝了茶水,他道:“公子,王家小子还在府外跪着,已跪了一夜。” 赵钰神色松动,声音听不出情绪:“带他进来吧。” 话音落,赵钰顿了顿,对在一旁侍立的刘管家吩咐道:“派人带他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爽的衣服,叫厨娘煮上一碗姜汤。灌碗姜汤驱寒,收拾妥当,再将人带来见我。” “是,奴这就吩咐下去。” 王成平被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厮领进了府中,穿过一道曲折的回廊,走过假山花园后,来到一间冒着热气的净房。 他一踏进来,身上的寒意都驱散了一些。 屏风后,是一个足以容纳三个成年壮汉的木浴桶,里面盛满了热水,热水中加了驱寒的药草,能闻到药草香气。浴桶旁边还放着一个小木桶,里头同样盛着热水,小木瓢悠悠飘在水面上。 “王公子,您先沐浴。沐浴后之后您喊奴一声,奴在门外候着,到时再带王公子去见我家主子。”小厮说完,便转身走出去,将净房的门给关上,留王成平一人在净房中。 王成平脚步虚浮,每走一步都像是踏在云端,只觉得不可思议。但他不敢耽搁,赶紧将身上湿漉漉的粗布衣裳给脱掉。泡在滚烫的热水中,浑身刺骨的寒意一步一步被驱散,冻僵的四肢百骸此时才像是重新活过来一般。 他捧起热水用力搓洗着脸颊和头发,洗去一晚上的泥泞与狼狈。 四方凳桌上放着一块干净柔软的细棉布巾,还有一套崭新的棉布长衫,颜色素净,但是衣裳的料子却是上顶的,手摸上去都是细腻质感。 王成平换上这身暖和的棉布衣裳时,浑身都觉得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从他踏进赵府的那一刻,就觉得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没等王成平多想,小厮引着他去了偏厅。 一个丫鬟端着木盘来到王成平跟前,上面放着一碗滚烫辛辣的姜汤,她道:“王公子,这是我家主子交代您要喝的驱寒汤。劳烦王公子喝完,奴好向主子交差,也好让王公子快些去正厅。” 王成平立马应声,顾不得烫,捧起碗,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一股热流从喉咙直冲而下,将五脏六腑都熨帖了。不多时,额头冒一层细密的汗珠。 身体的暖意回温,但心,仍高高悬挂在嗓子眼。 待王成平收拾妥当后,小厮才带着他往正厅去。 正厅内,赵钰坐在主位上,目光平静的落在眼前的山野汉子身上。 洗去奔路的泥泞,换上了干净的衣衫,虽然依旧难掩山野汉子的粗粝轮廓,但挺拔的身姿和眉宇之间的英气却显露出来他的性格坚毅。 赵钰心想,看模样确是踏实肯干之人。 顶着主位上的人审视,王成平无端的感受到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他深吸了口气,几步走到厅堂正中间,没有丝毫犹豫。 ‘扑通——’一声,王成平重重地跪在地上,双膝砸在光洁坚硬的青砖地板上,发出清晰的闷响声音。 正厅内,回荡着他坚定不移的声音。 “赵大哥!我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赵婉小姐。千错万错,皆是我王成平一人的错,是王某不知天高地厚、痴心妄想,对赵小姐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赵小姐心善单纯,是我主动招惹,言语哄骗了赵小姐,赵小姐才……” 他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紧,可仍旧洪亮:“我们二人都是王某主动的,跟赵小姐没有关系。是赵小姐偏信了我,才会与我偷偷相好。求赵大哥明鉴,不要责难赵小姐,是我愚钝、是我粗鄙。若是赵小姐有半分委屈,赵大哥有半分不满,都冲王某人来,王某愿受任何责罚,只求赵大哥莫要为难赵小姐。” 赵钰端着茶盏的手微不可察的顿了一下,他看向跪在正厅上言辞灼灼的汉子,是个有担当的年轻汉子,将一切过错都揽于己身。 但他想起几日前妹妹与他争论的场景,再加上王成平如此坚定的模样,倒好似他是那天上王母一般,专干拆散一对苦命鸳鸯的勾当。 赵钰洁白如玉的面庞,不免有些发黑,目光沉沉。 王成平的眼神坦荡而恳切,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我王成平对赵婉小姐是真心实意,没有存半分龌龊心思,绝无半分虚言。王某家中虽穷,但志气不短,有一身的力气。倘若赵大哥准允,我定当竭尽全力,让赵小姐过上好日子,绝不会让她受到半分委屈,让她吃一分苦。” “要是我王成平做不到,让天道公允审判,天打雷劈,死后入十八层地狱。”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言语之间都表露出朴实的承诺。 沉默在厅堂内弥漫了片刻。 赵钰放下茶盏,瓷器与檀木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起来。”他的声音没有什么温度,却少了之前的怒气,“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不必在此连跪。” 侍立在一旁的刘管家听到主子的话,连忙上前,想要搀扶起王成平。 王成平自己撑起膝盖,利落地站起来,身姿依旧挺拔,只是望向主位上的赵钰时,目光依旧带着忐忑和敬畏。 “你既向我承诺要许真心待玉娘,亦是能成事者,有担当之人。”赵钰的目光如利刃,仿佛要剖开王成平的皮囊,直视他的内里,“好。今日,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素笺,递给侍候在身旁的书竹。 书竹躬身接过,走到王成平面前,双手奉上。 王成平迟疑的接过,将素笺小心展开。幸而他幼时双亲在世,上过几年的学堂,虽说是村中的老私塾,但勉强认得些字,不至于目不识丁。 待他扫过素笺上的字时,心犹如重锤砸中。 六十六两黄金、一千八百八十八两白银、贡饼两担、浮光锦十匹、宝华楼金头面一套……每一件对他来说,都难如登天,像是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光是六十六两黄金,那得是多少张上好的虎皮,值多少根老山参?浮光锦,他只在镇上最大的布庄门口远远的瞥见过一眼,那流光溢彩的料子,据说一匹抵得上镇上普通人家两三年的用度。更不消说宝华楼,宝华楼是府县鼎鼎有名的金楼,是他这辈子都不会踏进一步的地方。 王成平捏着纸张的手指微微颤抖,因为用力骨节有些发白。他盯着手中的聘礼单子,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骨子里。 他与玉娘之间的差距,果然是天差地别,难以逾越。 厅堂内安静得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他的脑海中闪过玉娘含泪带笑的脸,闪过她偷偷塞给自己馒头时羞涩的眼神,闪过她在耳边轻声说欢喜他时的欢愉……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压过所有的畏难恐惧。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1】 王成平猛地抬起头,眼神中的忐忑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哪怕他做不到,他也要去拼了命去尝试。就算……不成功,那也无憾,是他没有足够的能力带给玉娘好的日子。 “我只给你一年的时间,一年孝期结束。”赵钰将眼前之人的反应都看着眼里,声音淡淡的。 王成平把那张聘礼单子紧紧攥在手中,应下:“王成平自当履行承诺,若一年后未备齐单子上的聘礼,往后绝不出现在赵小姐面前。” 赵钰看着王成平挺直如松的姿态,不卑不亢,心中那份根深蒂固的成见勉强放下,他的声音放缓不少。 “我未非有意为难你。” “这聘礼单子对你而言极为不易,但我也不会因你出生农户而有所减少,赵府的小姐势必要风光出嫁、十里红妆。” “府县陆当家有商队行商外邦,获利可见一斑。若你愿意,我可修书一封,举荐你入陆家商队,随船出海。”赵钰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此去山高水远,一年之内断不可能再回府县,更见不到玉娘一面,也无法照料家中亲人。” “且风险自担,生死由命。你可要想清楚。” 王成平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抱拳:“谢赵大哥,王某愿前往!” 赵钰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敢拼敢闯,不愿乐享现状,这份骨气倒是让他刮目相看。 他颔首:“既是如此,回去准备吧。过几日,自会有人引荐你去陆家商队。” 见到王成平面露挣扎之色,站在正厅并未走一步,赵钰问道:“还有何事?” “赵大哥,成平家中还有一年迈祖母,自小与祖母相依为命。此去经年,对祖母实在放心不下,恳请赵大哥能否派人稍加照拂?”王成平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浓重的担忧和恳切,“我祖母她很喜欢赵小姐,若赵大哥准允小姐能看一两回祖母,说一些话……王某不胜感激,愿来世结草衔环报答赵大哥的恩情。” 赵钰沉默片刻,终究点了点头:“此事我应下,会着人看顾。玉娘……若她愿意,可随她去探望。” 王成平喜道:“多谢赵大哥!” “去吧。”赵钰挥了挥手,“临走前,可去偏厅见玉娘一面,莫要耽搁太久。” 他的语气平淡,但对于二人的私情已然松动。 * 柳树村,王家小院。 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映出王阿婆写满沧桑、沟壑纵横的脸。 她听完孙子的决定,浑浊的老眼里先是涌起巨大的担忧及不舍,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伸出枯枝般的手紧紧抓住孙儿的手。 “好孩子。”王阿婆的声音带着哽咽,眼底闪着泪光,但她挤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奶奶就知道,我家成平是个有担当的好后生。你既然有想法,就大胆去闯吧,奶奶身子骨硬朗着,不用担心。奶奶等着你挣了大钱,将赵姑娘风风光光的娶进门。” “赵姑娘是个好姑娘,原本是我们家高攀,配不上赵姑娘家的身世。外邦路途远,照顾好自个儿,不要蛮头冲撞,在异乡要学会与人友好相处。你要记着赵姑娘的好,切莫出了趟远门,就把自个儿姓甚名谁给忘了,也不要做对不起赵姑娘的事来。否则别说赵姑娘,就连我也不会认你。” 王成平郑重地点头:“奶奶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不会做出忘恩负义之事。” 王阿婆给他收拾了包袱,还往里头塞了一些铜板。她枯瘦的手颤抖着,将手中的小布包递给王成平,里面是几十颗山核桃。 “拿着,路上饿了,垫垫。” 王成平紧紧握住小布包,看着王阿婆浑浊眼底强忍的泪光,以及那全然对自己的信任与支持,他这个面对刀斧猛兽都未曾退缩的山野汉子,此刻眼眶通红。 他猛地跪倒在王阿婆膝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奶奶保重,孙儿走了。” 说完,王成平站起身,不敢再看王阿婆含泪的脸,毅然决然的转身,大步踏入深秋苍茫的暮色之中。 朝着府县的方向,朝着那条他也未知的道路,头也不回地走去。 坚毅挺拔的背影,宛如一杆投向命运激流的标枪。 第63章 春寒料峭, 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散去,府县的春日已染上几分喧嚣暖意。 古韵食楼的生意愈发红火,一年前出的‘洗晦’梅子酒倒成了远近闻名的招牌, 连带着赵钰几处不打眼的产业也流水渐丰。 这一日,天光晴好。 赵钰一身素色长衫,发间只束了一根简单的白玉簪, 却遮掩不了分毫他面如冠玉的容颜,眉眼如画,只稍一眼, 便陷入其中不能自已。 通身的气度愈发沉静内敛。 三年孝期在身, 功名暂寄,两年余的商海浮沉,倒是让赵钰磨炼出一身不同于书院学子的韧劲锋芒。 “瞧我作甚?”赵钰手中捧着新得来的策书, 原是如痴如醉的看着,奈何案桌另一旁的人目光灼灼,饶他是仙人入定,也不能视若无睹。 他将手中的策书放下, 看向一旁的陆清梦:“今日这是怎了?不是来与我对账, 账簿未看完便要来看我,往日也没见清梦这般。” 陆清梦唇角笑意微漾, 眼神仍落在眼前之人身上:“赵郎今日不比寻常,格外风姿绰约, 我瞧着心驰神往,便忍不住多看几眼。” 赵钰无奈,得知陆清梦又是在调戏于他。 茶案上是小厮新烧开的一壶山泉水,赵钰站起身走到茶案处,将茶盏用热水冲洗至温。 凡欲点茶, 先须熁盏令热,冷则茶不浮。【1】 赵钰碾碎上好的茶叶,这是他托葛文兄从京城带来的上好茶叶,是西域新贡。滚烫的山泉水注入其中,赵钰执起茶筅搅拌,淡淡的茶香便渐渐溢散,沁人心脾。 “清梦可尝一尝这新茶,滋味尚可。” 陆清梦接过茶盏,浅尝了一口,入口清甜有淡淡的清香,带有一丝清爽之意,口中回甘泛起醇厚饱满之味,散发出深厚甜香,滋润着味蕾,留有余香久久不散。 接着他又喝了一口,才道:“茶不错,沏茶之人的手艺更是上乘。” 赵钰失笑:“几日不见,便要回回打趣我。若是我的手艺上乘,那清梦岂不是我此生难以逾越的天堑。” “赵郎也油嘴滑舌。” “算起来,这几日王家小子应当在回府县的路上。”赵钰一想起这事颇为头疼。 离王家小子回府县三个月余时,玉娘就缠着他东问西问,还经常跑去陆府找陆清梦打听王成平的消息,没有半点矜持,哪里像个大家闺秀小姐。 陆清梦颔首:“是,前几日我便收到领队寄来的信,算上送信的时间,莫约三日后到府县。这王成平也算是个能人,天身神力,力大无穷,领队没少在信中向我称赞他。” “等王家小子回来,赵郎可有想过让他考武举,入军营?天身神力,若不入军营当兵着实可惜。虽说刀剑无眼,但这小子是有点本领在身,稍加引导练武,假以时日必定能在战场上厮杀,是一名不可多得的武将之才。” 赵钰闻言神色一敛,他端着温烫的茶盏良久,直到茶水渐凉,才道:“此事待他回来再议。” 入军营,只怕玉娘不愿。 未等陆清梦出声,二楼木窗处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旋即是脚步声蹬蹬上楼,直奔雅间而来。 赵一甚至忘了通报,几乎是直撞着门闯入,手中高举着一封汗湿的信函,呼吸急促。 “公子!是京城,京城陈公子的八百里加急。” “葛文兄?”赵钰眉头微蹙,他离京城已是三年余,葛文兄与他书信往来虽勤,却从未有过八百里加急。 他心中陡然一沉,难不成陈家在京中出了事端。 “你先下去。” 赵一应声:“是,公子。” 赵钰此时早已无心多想,迅速接过信函。他没避讳身旁之人,直接将信函拆开,信函上的火漆碎裂,露出里面素笺上葛文兄那熟悉却略显仓促的笔迹。 他目光急扫,短短数行字,如惊雷道道,瞬间劈开赵钰几年的冷静。 钰弟亲启: 圣体甚危,恐大变。 山雨欲来,速归。 太子当即位,新政伊始,科举启,恩科开。 京中诸事,皆有为兄打点。 望钰弟赴京科考。 春闱在即,切莫迟疑,钰弟静待殿试即可。 赵钰捏着新笺的手指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压抑了三年的炽热期盼与凝重担忧猛烈地撞击到一处。无数的情绪翻涌上来,他又想起当年父亲辞官病逝山野的痛苦,几乎要冲破他素来沉着冷静的自持。 陆清梦不知何时走到赵钰身后,目光掠过信笺,黑色的瞳仁中闪过一丝了然。他俯下身,温热的唇几乎贴着赵钰的耳廓,灼热气息拂过赵钰脖侧。 “如何?赵举人可是要赶赴京城,再入科考?” “清梦。”赵钰猛然闭上眼,复又睁开时,眼底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住,声音些微低哑,“葛文兄此番写信唤我回京,我定是要即刻准备,北上赴京。” 陆清梦眉眼一挑,指尖缠绕着赵钰垂落的一缕发丝,语气有些慵懒,但难掩他不容置疑的强势:“皇帝圣体恐危,京城怕是水深火热,赵郎此番前去只怕凶多吉少。” “我同赵郎一同前去。总得亲眼看见赵郎金殿传胪、蟾宫折桂,才不算白费我陆家这些时日对赵郎的‘照拂’,是也不是?” 他的话语暧昧不清,眼神却睿利,分明要将赵钰时刻紧攥在手中才作罢。 赵钰沉默片刻,他深知陆清梦的手段和决心,若是不准予陆清梦,怕是更要瞒着他独自前去。他也大概知晓陆清梦在京中有陆家的棋子,且陆家确是财力通天,此去京城多一分保障就是多一分助益。 且葛文兄能提前密信告知于他,想来是把握极大,断不会轻易妄言。 他终是点头:“好。” * 京城,皇城宫殿。 春日萌生被一股山雨欲来的死寂替代,愈显凝重。 宫阙重重,宫殿飞檐斗拱依旧巍峨,但殿内恍如被无形巨石压着,无端令人喘不过气来。 皇帝病重不朝的消息早已瞒不住,满朝大臣虎视眈眈,朝中大臣皆分站队。如今太子监国,却步履维艰。三皇子一党羽翼已丰,联手皇贵妃内外勾连,动作频频。 支持太子正统的老臣们大多称病待在府中,朝堂之上暗流汹涌,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陈府书房,灯火常明至深夜。 陈葛文已是太子近臣,虽品级不高,但身陷旋涡中心。这段时日,肉眼可见他眉眼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凝重。 他与父亲日夜筹谋,如履薄冰,只为太子继承大统。 “父亲,宫里又有动作了。” 陈修筠抚了抚白须,沉吟片刻:“无妨,保太子安危即可。” “你岳家那边如何?” “曹大将军时刻准备,淑婉早已密信告知,只等时机一到。” “可。” 京城的天一日比一日阴沉,戒严、宵禁、兵马调动的风声传言甚嚣尘上,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感。 夜晚,大雨倾盆,电闪雷鸣。暴雨倾盆也驱散不了殿内的死寂,重重宫阙淹没在墨般的黑暗里,唯有数百盏长明灯在廊下摇曳,投出似鬼魅般的影子。 寝宫内,药气混合着龙涎香,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颓靡气息。 皇帝因久病缠身,身子消瘦异常,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枯槁的手无力垂在龙榻边,呼吸微弱得几乎觉察不到。 龙榻旁,唯有太子侍候,以及皇帝贴身总管大太监。 似是回光返照之意,一直重病昏沉的皇帝突然睁开了眼,他看向守在一旁的太子,声音微弱:“太子。” 守在旁侧的太子猛然地抬头看向龙榻上的人,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不想此时皇帝清醒了。 “父皇,您醒了,儿臣请太医来。” “不必。”皇帝胸膛重重喘了一口气,他说上一句话,身体便如千钧般压着,“传位诏书在殿内暗阁,朕早已密旨传令清影死卫,待朕驾崩,他自会将传位诏书亲手交到你手上。” 皇帝昏迷多日,眼底浑浊,但仍强撑着看向眼前的太子,他道:“朕时日无多。” “朕知你三弟虽有谋逆之心,但与你为亲兄弟,不可手足相残,看朕这些年对你还算仁厚的份上,饶他一条性命罢。”皇帝顿了顿,又道,“皇贵妃侍奉朕多年,为朕育下三皇子、七皇子和十公主,劳苦功高,死后便按皇后礼制下葬。” 见太子沉默不语,皇帝知他心中有怨恨,先皇后当年逝去与皇贵妃脱不了干系,但后宫凶险,岂是宅心慈爱便能活下去的。 皇帝喊道:“瑾儿。” 苏瑾才道:“是,父皇。” “这是调动御下十二影队的私印。”皇帝伸出微颤的手,手中赫然是一枚小巧精致的玉章。 苏瑾接过,他看了一眼,掌心微动,温润的玉章便落入到袖口中。 下一刻,皇帝手重重垂在龙榻侧旁,那双浑浊的双眼已闭上,鼻息之间没有半点呼吸。 来福跪倒在地上,声音万分悲痛凄惨:“陛下!” 苏瑾眼中不见悲恸,他大踏步走出寝宫内,对守在殿外的一众大臣说道:“皇帝,驾崩了。” 外殿,众大臣闻言纷纷跪地,头紧贴着地面,守在殿外值夜的太监宫女统统跪下,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惨白如纸。 同时,殿外阴影里,一个融入夜色的黑衣侍卫如同鬼魅般退入更深处的夜中,疾步走向了殿后某处隐秘的角门。 “咚——咚——咚——”丧钟撞响,沉重悲凉的钟声穿透雨幕,传遍京城每一个角落。 宫门外,刀剑声音骤响,士兵喊声齐振。放眼望去,宫门外是一片黑压压的甲士。 三皇子苏宸身穿亲王常服,外罩软甲,长剑直指宫门,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尖利:“太子毒弑父皇,篡改遗诏,众将士随本王入宫清君侧,护我大晟江山社稷!” “清君侧!护社稷!杀杀杀!” 叛军齐声怒吼,声浪滔天,连这暴雨倾盆也掩盖不了,惊得宫内外人心惶惶。 沉重的宫门被人从内缓缓推开一条缝隙,是皇贵妃买通的守门将领,下一瞬,叛军犹如决堤洪水般汹涌而入。 两侧高耸的宫墙上,黑暗中骤然立起无数道黑影,暴雨渐停,强弓硬弩在森冷的寒光映照下如同繁星闪烁。 “放!”一声冷硬的命令不知从何处响起。 霎时间,箭矢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冲在最前面的士兵毫不设防,顿时人仰马翻,惨嚎声此起彼伏。 “不好,有埋伏,我们中计了!”不知是谁惊骇大叫一句,原本整齐的阵型瞬间大乱,溃不成军,都一一往后撤,生怕高墙上不长眼的箭矢打在自己的身上。 三皇子脸色剧变,他挥动着长剑格开流矢,对着混乱的士兵大喊:“不要乱!给我冲进去,拿下太子人头赏金万两!” 他想凭借将士人数优势硬闯进宫。 但太子布局,岂止于此。 叛军后方,原本寂静无声的左右掖门突然被打开,六队铁甲禁军像铜墙铁壁般汹涌而出,刀枪林立,瞬间截断他们后退的路。 为首的将领正是陈葛文的岳父,当朝正一品武将大官,他手持长刀,满身威严,怒喝:“尔等逆贼!还不快束手就擒!” 话音刚落,宫门两侧的殿宇廊柱、白玉栏杆旁,悄无声息地涌出数队太子亲卫,一个个手持盾牌利剑,结成严密的阵势,将宫殿入口堵得水泄不通。而高栏之上,正是精装以待的弓箭弩手,手中冰冷的箭镞对准了下方叛军首领的头颅。 不过是半柱香的功夫,三皇子一势人马被反包围在宫门的狭长广场上,可谓是进退无法。 殿门此时打开。 太子苏瑾缓步走出,他面色平静,唯有眼底翻涌着怒意,果然不出他所料,他的好三弟在父皇驾崩就起兵而反,怕是早就筹谋于此。 他立于丹陛之上,居高临下的看向一众惊慌失措的叛军队伍,以及面如死灰的三皇子。 “三弟,你带兵夜闯宫禁,惊扰父皇英灵,是欲步先朝武门事便么?” 这一句话,犹如千斤重锤砸在三皇子心上。 他知道,他败了,可他不甘。 他的母妃是皇贵妃,祖父是当朝丞相,为何先皇后的儿子是这大晟的太子,为何父皇偏心至此,他明明不比兄长差。 苏宸抬起头,看向站在高处的兄长,仿佛早已算定一切、一脸冷静自持的兄长,此时的他对兄长不过是蝼蚁一般,任人宰割,可笑至极。 他转头,身边将士是满脸的恐惧,周围是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彻骨的寒意终是扑灭了他所有的狂热和侥幸。 雨停了。 燃烧的火把噼啪作响,箭镞闪着寒光,鲜血在青石板上蜿蜒流淌。 第64章 宫殿前的青石板被小宫女和小太监反复冲刷, 太阳艳艳,照得人头脑发昏,隐约能从青石板缝隙中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昔日显赫的皇贵妃宫殿已朱门紧锁, 三皇子、七皇子府邸由重兵把手,抄家的官兵进进出出,抬出一箱又一箱的奢靡之物。 新帝登基, 清算叛军。 三司会审,查明多年来楚皇贵妃以慢性毒物下至先帝每日汤盏之中,无色无味, 是以先帝龙体日渐崩损, 更于先帝大行之际逼宫,罪证确凿,无可辩驳。 新帝御笔朱批: 谋逆弑父, 罪无可赦。 然,朕念手足之情,赦死罪,除宗室玉牒。 贵妃楚人, 赐鸩酒, 以皇后礼制厚葬。 追随三皇子的党羽重臣官员,一律午门问斩, 家产抄没,亲族流放三千里, 遇赦不赦。附逆官员,根据罪责轻重,或斩首、或流放、或革职查办,永不叙用。 菜市口的血迹干了又湿,连日来的斩首示众让京城百姓都噤若寒蝉, 浓重的血腥味让他们不得不绕道而行。 朝堂之上,为之一空。 每日上朝,丹陛之下的官员肉眼可见的稀疏许多,空出来的位置像是豁牙般刺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即便有奏对,也多是战战兢兢、言简意赅,生怕多说一个字,便步了昨日同僚的后尘。 在这片肃杀氛围之中,有一些人的身影却愈发挺拔正直。 京城,陈府。 府邸前的车马明显多了起来,如今的陈家可谓是如日中天。 陈修筑乃是从龙之功,素以清流自守,深谙韬略相助太子,忠贞不贰,深得新帝青睐。是以加封太子太傅,晋正一品殿阁大学士,入主中枢,参预机务,成为大晟朝中名副其实的宰辅重臣。 其子,陈葛文更是耀眼无双。年纪虽轻,却有谋略胆识,联络各方稳定局势,助守宫门、功不可没。 新帝论封行赏,不拘一格擢拔人才。 陈葛文由原来的正六品翰林院修撰,连跃数级,破格擢升为从四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品级虽不高,但都察院乃是朝廷耳目风纪之司,权柄甚重,以此年纪任职其间,简在帝心,前途不可限量。 陈府双喜临门,一时之间显赫无比,多少官员都争相巴结,恭贺送礼的奴仆都不间断。 一日,大朝会。 经由连番清洗革查,殿内官员少了近三分之一,对比先帝时满朝文武,显得有些空旷。 龙椅上的新帝,一身玄色龙袍,面容带着依旧带着一丝青年人的清俊,但眉宇之间是帝王独有的威严冷峻。 他的目光扫过底下一众大臣,眼神带不容置喙的审视与掌控。 “众爱卿还有何事启奏?” 议过几项紧要的军政要务之后,面对朝野之中官位空悬,皇帝发问,却无一人发言,殿内出现了短暂的沉寂。 帝王威严尽显。 一种无形的威压笼罩在朝廷每一位官位身上,帝心岂可测。 此时,一道挺直的身影出列,正是新任的督察院右佥都御史陈葛文。他手持玉笏,声音清朗沉稳,打破了朝堂上的沉寂。 “陛下,臣有本启奏。” 皇帝目光微转,落在这位年轻得力的官员身上,他颔首道:“陈爱卿有何事奏来?” 陈葛文躬身一礼,语调清晰,不疾不徐:“幸得陛下圣明,雷霆扫穴,洗荡奸逆,使大晟乾坤复朗,以得社稷重安。然,逆党虽除,朝纲待振。如今六部、九卿、各院寺监中,官员空缺甚众,诸多政务堆积停滞。长此以往,恐有伤国体,有负陛下励精图治之意。” 他这一番话,争得不少官员暗自点头,屏息静听。 皇帝沉吟道:“爱卿可是有破解之法,一一道来。” 陈葛文又继续道:“臣尝思,朝廷取士,原为社稷储才。三年前科举舞弊一案震动朝野,虽经彻查、严惩不贷,但亦使众多寒窗苦读、怀才不遇之士蒙冤落榜,挫天下士子之心。先帝仁德,曾有意择期再举,以弥补遗才,惜乎天不假年,众多寒士未能赶赴入考。” 提及先帝和科举舞弊一案,殿内的气氛更加微妙。当年这桩案子牵扯甚广,至今仍是不少人心中的忌讳。 此刻,陈葛文声音提高了几分,言语之间带着为国举贤的恳切。 “如今朝中正值用人之际,内外悬缺甚多。臣愚见,此正乃天赐良机,既可填补官缺,遴选忠良能干之才,为陛下新政效力,亦可借此昭告天下,陛下唯举是才,廓清前弊,重振朝纲之决心。故而臣冒死进谏,初春启科举,开恩科取士。” ‘恩科’二字一出,殿内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打破三年常例开恩科,并非小事。 一直负责科举诸多事宜的礼部林尚书出列,他躬身道:“陛下,臣有议。” “准奏。” “科举重启实乃荒唐之举。今已初春,如何开设恩科,往年皆是秋闱伊始,至春闱四月。陈御史此举不妥,学子赶赴科举路途艰辛,若是南蛮之地,一路前往京城,短则二月余,长则三月。临时起意为之,山高路远,诸多学子如何以赴科考?只怕将寒天下学子报国之心。” 皇帝深思片刻后,缓缓开口:“林爱卿所言有理。虽朝纲待振,百官之位空悬,但草率启科举也属枉然。” 陈葛文似乎早有预料,不待他人再质疑,便紧接着补充:“陛下,可由礼部即日着手科举事宜,另定今年科考时日,逐日推及乡试至六月末旬殿试。此科之后,科举仍复三年常例。如此则朝堂官缺可补,天下士心可安,科举制度可定,实为一举三得之策,伏乞陛下圣载。” 他奏罢,深躬身,玉笏高举过头顶,姿态恭谨谦卑。 皇帝端坐在龙椅之上,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众臣,将大多朝臣的表现尽收眼底,面容沉静,叫人看不出他的喜怒。 他心中深知,陈葛文此议确是切中要害,朝堂空虚,急需有才能之士填充,大多老臣皆是事不关己之辈,若要大展江山宏图,只怕难于登天。重启恩科,不仅能解燃眉之急,更能安抚因舞弊案和此番清洗而惶惶不安的士林人心。 至于……那些顽固之士、可能被触动旧有利益的世家,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正好借此机由,培植属于自己的势力。 “陈爱卿所奏,是以谋国,深合朕意。” 金口一开,满殿寂静,所有目光都落在御座之上。 “科举取士,乃国之重典。三年前舞弊一案,致使遗珠蒙尘,朕心甚憾。今扫兹逆氛,永安至治【1】,正宜拔擢才能之士,以实朝署,以安天下。” 皇帝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今着礼部、吏部会同办理,谕令天下,宣朕拟旨—— 今岁特开恩科,乡试、会试、殿试特设,务期选拔真才,不得徇私舞弊,贻误国事。此科之后,仍复三年一举之制。” 话音一落,以陈大学士为首,一众大臣齐齐躬身跪地高呼。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身旁的大太监尖锐喊道:“退朝——” 圣旨很快由翰林院官员拟就,落笔而下,加盖皇帝玉玺印章后,由锦衣卫缇骑护送,以八百里加速的速度将圣旨送由各大督府。 这一消息像是插上了翅膀,以京城为中心,迅速传遍京城及其各省府州县,引起层层激荡,茶馆酒肆、书院学舍瞬间沸腾。 “恩科,今年就开恩科!” “苍天有眼,新帝圣明!” “终于,终于又设科举,不用再多等两年。我等不起了。” 不少家境贫寒的学子激动不已,热泪盈眶,对他们来说,少等一年就少一年的压力,一年读书的银两实在负担艰难。更多是因三年舞弊一案,不少有名学子落榜后,来年设恩科时因多种缘故无法赴考。 学子们奔走相告。 笔墨纸砚的价格应声而涨,各地驿馆客栈被提前定下房间,通往京城的各条水道陆路,正迎来一批批赴考的学子。 靠京城最近的一处河岸码头处,一辆官船并未在漕运繁忙、耳目混杂的公共码头靠岸,而是悄无声息地驶入了通慧河的一处僻静私人水坞。 坞口早有数名身着灰布短卦、身强体壮的汉子垂首等候,见船泊稳,立刻上前搭板,动作十分迅捷。 陆清梦一袭青衫,披着一件鸦青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抹没什么血色的唇。 赵钰扶着他下船,低声道:“早知你晕船,我便不让你来。这短短时日,好端端的身子又轻瘦些许。” “我不过是吐了三回,赵郎紧张甚么?坐船总有食不下咽时候,我答应你抵达京城后,多饮汤药,多食。” 赵钰皱眉:“白日说甚么胡话,汤药岂能多饮。” 陆清梦轻轻的笑出声,由着赵钰扶着他上了马车。 京城内,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在纵横交错的小巷中穿行良久,最终停在一座门脸狭窄、灰墙高耸的宅院后门。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又待马车上的人走进去后,又迅速合拢。 与宅院外普通墙院相较,宅院内别有洞天,处处透着低调的奢靡之感,身处庭院深处,尤觉固若金汤。庭院深深,古树参天,抄手游廊连接着数进院落,屋舍用的皆是上等木料,价值不菲。 陆清梦摘掉兜帽,露出那张略显苍白的脸。 他嘴角带着一丝笑:“如何,这处是我在京城购置的宅院,花了千金打造成眼前这副模样,赵郎瞧着可算欢喜?此处静谧,院墙耸立,足以隔绝任何人的窥视,由赵郎温书备考最适合不过。” 赵钰目光缓缓扫过庭院每一处,心中明了,他颔首:“清静安然,正是读书所需,烦劳清梦多费心。” “费心?”陆清梦轻笑,引着赵钰向里走,“不过是一处落脚的宅院罢了,比不得府县陆府。若是赵郎高中状元郎,这宅院,我便送由赵郎作贺礼。” 赵钰对于陆清梦一掷千金的行为早已习以为常,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走到书房处,书房坐北朝南,光线极好佳。四壁皆是书架,密密麻麻地摆满经书诗经策论,其中不少还是孤本。 临窗是一张宽大的梨花木案桌,笔墨纸砚一一备齐,一旁还设着软塌、琴案、棋坪,一应俱全。暖笼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驱散初春带来的些许寒意。 “赵郎看看可缺了什么。”陆清梦畏寒,一进到书房就歪坐在软塌上,他挨着暖烘烘的炭笼,仰起那张艳丽的容貌,眼眸中泛着水润。 赵钰喉结滚动,眸色暗了暗,声音有些低哑:“不缺。”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促使赵钰伸出了手,指尖悬在半空,迟疑片刻后,最终轻柔地拂开垂落在他额前的一缕碎发。发丝柔软,触感细腻至极。 无端地,可怜巴巴的模样,令赵钰生起想疼惜的心思。 陆清梦疑道:“赵郎?” “咳,没什么。”赵钰恍如梦中惊醒,即可将手抽中,像是为了掩盖些什么,走到书架旁,随意抽出一本书经翻开。 陆清梦唇角勾起笑,眉眼弯弯:“赵郎。” “怎了?” “京城赵府府邸被我买下,房契在我手中。” 赵钰翻书的手一顿,面露震惊之色:“当真?” 陆清梦哼笑一声:“我何时作过哄骗赵郎的勾当?” “清梦,我……”赵钰心口似酸胀感异常,无数的情绪都化为悸动疯狂攀涌,盘根错节般扎根于心,难以拔除。 “有些话,还是等赵郎高中状元后,再与我细说罢。” 第65章 “陈大学士今日在朝堂上驳斥了礼部关于恩科仪制的旧例, 主张一切从简务实,陛下准允了。” “今年主考的人选,估摸着会在刘、李二位老臣中择其一, 虽说都古板性子,但也都算公允。” “市面上流传的那几本时文集子,尽是陈词滥调, 赵郎不必再看。我已派人搜集这些年状元榜眼的闱墨来,你且看看路数。” 他的消息总是又快又准,往往在官府邸报出来之前, 陆清梦便已知晓。 赵钰将新得来的策书放下, 抬起眼看向斜躺在软塌上的人,一边读着话本子,还要一边操心他的读书事。 许是感受到一道灼热的目光, 陆清梦仰起头,猝不及防的对上赵钰的眼,二人对视良久。 直到陆清梦懊恼一声,轻拍了一下软塌, 赵钰才慢慢挪开视线。 “哎呀, 我怎忘了赵郎当年考中探花郎这重要的事。”陆清梦此时回过神,他搜集来的消息和书经怕是对赵郎并无助益, 当年舞弊案都能考上探花郎,才学如何能差。 都怪他一时心急, 头脑都昏了。 “无妨,清梦寻来的大多都有独到之处。这段时日,你好生在府中修养,我瞧你近来出入府中频繁,时常几个时辰才归府。”赵钰沉声道, “可是在京城遇到什么棘手之事?” “京城人多杂乱,多是世家贵族。不妨说来与我一听,我好为清梦解忧几分。” 陆清梦摇了摇头,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无事,都是庄子上的小事,无需赵郎担忧,我自会解决。” 他放下手中的话本子站起身,慢慢走到赵钰身边,微微俯身,一股淡淡的药香萦绕在赵钰鼻尖。指尖几乎要碰到赵钰的脸侧,又在毫厘之处停住,转而捏起案桌上一张写得满满当当的宣纸。 “赵郎写的文章很好,就是这纸……”陆清梦嫌弃地撇撇嘴,“明日我让管事换一批内库纸来,内库纸细腻,最适合赵郎殿试书写。” 京城的夜比府县更沉,更静。 宅邸深处,只闻更漏单调落下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一阵风吹起屋檐底下的角灯发出的轻响。 赵钰将毛笔搁置在砚台上,揉了揉有些酸涩的腕骨。 一篇完整的策论已润色完毕,笔迹未干,摊在案桌上,字字如珠玉,字迹宛如游龙,无端想引人去瞧上一瞧这文章如何。 时辰已近子夜,书房内仍是暖意融融,暖笼里银丝炭烧得正旺,将赵钰周身烘得暖热,却也衬得另一旁的景象安然静谧。 陆清梦歪在临窗的软塌上,竟是不知何时睡着了。一只手软软的垂在塌边,另一只手搭在腹部,还压着一卷半开的账本,指尖还松松地夹着一支小巧精致的朱笔。 他侧着脸,头枕着丝帛软枕,呼吸浅得几乎听不见。 烛台放在软塌旁的小几上,那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微微颤动,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暖黄色的光晕照在陆清梦脸侧,熟睡的脸此刻透出红润的绯色,像是上好的甜白瓷染上霞光。 许是梦到了什么不快,他眉心紧蹙着,嘴唇翕张,发出一声轻哼。 赵钰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毫无预兆地轻轻撞了一下,泛起几丝甜蜜的酸胀。他站起身,将搭在椅背上的那件素绒里子披风拿起,盖在了陆清梦的身上。 披风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和些微的书墨气息,将榻上之人略显单薄的身形拢住。笔尖的朱砂早已干涸。 赵钰一点一点地抽出朱笔,又将那账本取出来放到一旁的小几上。 做完这一切,赵钰并未挪步离开,而是静静地站在塌边,垂眸看着榻上睡得正香的人。 许久,灯花‘噼啪’一声响,惊得赵钰微微一颤,这才恍然回过神。他吹熄了塌边的烛火,只留书案上的一盏孤灯。 赵钰重新坐回到书案前,没了心思温书,他执起墨块,就着残墨,心不在焉地慢慢研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软塌之人。 夜更深了。 一日午后,陈葛文前来府中。 如今,陈葛文是炙手可热的督察院新贵,官袍鲜明,气度沉稳,眉宇间却难掩倦色。新朝初立,琐事繁杂万千,他又担着重任。 赵钰摒退了下人,书房内只余他们兄弟二人。 陈葛文仔细翻阅了赵钰近日的文章,眼中的赞赏之意愈浓。 “钰弟,你的进益一日千里。”陈葛文将手里的文章放下,神色甚是欣慰,“经义扎实,策论通透,更难得是这份沉稳气度,此番已远超拘泥书院的书生学子。看来这三年的磨砺,于你来说并非全是坏事。” 赵钰亲手为他斟上一杯热茶:“多亏葛文兄时时提点。若非葛文兄对我多加照拂,恐难有我今日这般风景。” “是你自己争气。” “今日我来,一是看看你的功课如何,二是有几句话嘱咐于你。”陈葛文压低了声音,“恩科虽开,但朝中耳目众多,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盼着我等新党荐举之人出错。此番科考,钰弟不仅要中,更要一举得中魁首。言行得失谨要,务必事事谨慎,切勿授人以柄。” 陈葛文顿了顿,又道:“至于会试,李阁老那边口风极,但陛下注新政要,民生、吏治、边患必涉其一。入殿试,你需格外留心。陛下年轻,锐意进取,可经此大变,亦重稳定。” “策论应以‘守成’与‘开拓’中寻平衡之意,既显锋芒,又彰持重。此中分寸,全由你自行领悟。” 说罢,陈葛文从宽大的官袍中拿出一本策论,里面皆是他朱笔批注的小字,累积了他数个日夜的精血。 “多谢葛文兄,我定谨记葛文兄教诲。”赵钰接过策论,向陈葛文长揖一礼。 陈葛文似是想到什么,面色有些凝重,他问道:“你与那府中的双儿?” 谈及陆清梦,赵钰的神色莫名温和下来:“待高中后,我要娶他为正君。我与他情投意合,在府县时,他便对我事事上心,更是屡次助我。” 陈葛文面色不大好看,他见赵钰面色欢愉之色不减,不由得劝说:“这陆家虽说是百年商户,底蕴深厚,但难掩商人本色。且这双儿有腿疾,年纪也长你三岁。我听闻他外商,岂不是常与外男接触?大晟百年,可少有朝中大臣娶双儿为正君。” “钰弟不妨深思再作打算。” “不说这长茹郡主倾心你许久,若你高中,朝中重臣皆有年纪适合的千金,到时为兄为你牵线,再择正妻岂不更好。这陆家双儿对你算是情深义重,他若愿意,纳为平君也尚可。” 未等陈葛文再继续劝说,赵钰直道:“我不愿。” 陈葛文一时梗住:“钰弟……你,你要择良妻。” “我意已决,清梦已是我选中的夫郎。”赵钰声音不容置疑,“我多次许诺,又怎能因一时门第之见抛弃他。葛文兄劝说我,岂不是教我做出抛弃糟糠之妻的举动,怎是正人君子所为,跟陈世美抛妻别无二致。” “此生我只娶清梦,绝不纳妾。” “你们二人无婚嫁之事,更无媒妁之言,不过是私下定情,何来抛弃糟糠妻之说?” 赵钰冷声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赵钰绝不做这等抛妻之事。葛文兄莫再劝说我了,我不会听进一句。” 陈葛文:“……” 还不是为了钰弟日后官途着想。 想来二人情比金坚,正是情浓意和之时,他还如何劝说?他又不是那等斩人姻缘的恶人。 兄弟二人对视良久,最终陈葛文深叹气一口道:“罢了,随你,如今赵府已是你拿主意。” “谢葛文兄谅解,多望葛文兄参加成婚宴。”陈 葛文冷哼一声,拂袖离去,只留下一句话。“放心,礼不会薄待了你未来的夫郎。” 第66章 时光飞逝, 会试之期渐近。 京城里汇聚举国各地的举子,大大小小的客栈皆爆满,茶楼酒肆终日议论不断, 空中中都弥漫着躁动气息。 陆清梦似乎更忙了,有时一整日都不见人影。但赵钰所需一一备齐,从考试所用的提篮、手炉、提神的薄荷膏, 到最上等的内库纸、定制的狼毫笔,乃至考场三日所备的干粮点心,全由陆清梦备置妥帖, 无一疏漏。 临考前夜, 陆清梦终于现身,他面色带着疲惫,但眼底是遮掩不住的欣喜, 透出一种奇异的亮光。 陆清梦从怀中拿出一个薄薄的、用油纸包裹的卷册,如获至宝般,捧至赵钰眼前。 赵钰甚是疑惑:“这是?” “快瞧瞧,这是我刚从一个告老还乡的翰林编修旧宅里找出来的。”陆清梦嗓音有一点沙哑, 语气中带着一丝极易察觉的得意, “李阁老早年主持学政时的阅卷札记,上面有他的批注小字, 大多都是经义题目和偏好。” “你……”听闻这一番话,赵钰脑海中思绪万千, 他抬起头看向满脸倦色的陆清梦,喉结滚动,一时间万语千言尽堵在心头。 陆清梦毫不在意赵钰的反应,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跛着脚走几步到软塌边躺下, 嘴中还嘟囔着话。 “快看,好记在心里头。过两日,可要给我考个头名回来……” 声音渐渐变低,等赵钰发现时,陆清梦已沉入梦乡。 赵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心绪,将手中的油纸展开,里面果然是一本陈旧的卷册。他随意翻开一页,便是满满的批注字迹,笔锋仓劲,见解之处独到。 这一夜,书房的灯火未眠。 卯时正刻,伴随着三声浑厚悠长的钟鸣,贡院两扇沉重的、漆色暗沉的大门缓缓被缓缓推开。 赵钰一身素衣,提着考篮,站排得在长长的队伍中。他的考篮是特制的,楠木未骨,蒙着防水的细油布,内里的隔层井然有序,笔墨纸砚、镇尺水盂、蜡烛、干粮。 一众队伍中,唯有赵钰面色平静,丝毫看不出紧张神色,只有全然的的专注凝定。不远处的一座酒楼,二楼包厢内的木窗被人推开。 “少爷,您别紧张,赵公子定是会中的。” 盼春轻捏着主子的肩,细声说道。 陆清梦目光落在即将检查的赵钰身上,哼声:“我何时紧张?会试三日而已,不过等上一等,我只想着高中后要如何宴请罢了。” 盼春捏着肩不说话,内心却在想,若是公子您不紧张,这手可莫再抖了呀。她瞧着赵公子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定是对这次会试把握极大的。 所有的考生检查进场完毕,官兵贡院大门再次关上,贴上了封条,再次开启贡院大门是三日之后。 号舍如蜂巢般密集排列,低矮狭窄,仅容纳一人转身,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迹和一股淡淡的霉味。 赵钰拿着手中的木牌,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号舍,幸好运气不错,未被分到恭桶旁边的号舍,否则整整三日都要闻着那股作呕的味道答题,实乃折磨之事。 待官员宣读完会试考试规则、考场纪律,三令五申强调作弊的严重后果,官差开始分发试题。 领到试题的赵钰并未急着下笔,摒弃心中杂念,将试题从头至尾粗粗阅览了一番。 经义题出自《大学》,恰好是在李阁老札记中反复强调的‘修身齐家’与‘治国平天下’的关联之处。 赵钰心中有了把握,凝神静思。不过片刻,他开始研墨润笔,墨是特制的楚砚墨,写出来的字迹乌黑莹润。 落笔之处,皆是破题精准,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标准的八股格式严谨工稳,无一错漏。倘若细看之下,引经据典,并未拘泥于书本之中,无半点堆砌之感,由浅到深阐述义理,通篇紧扣时务,字里行间都透出深厚的根基。 第二日,午后。 天色突然转阴,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雨滴落在号舍顶棚发出滴滴哒哒的声响。 不少考生因着突如其来的雨打乱了心神,原本构思好的文章,此刻又没了多少头绪。尤其是倒霉的,号舍顶棚坏了一些,渗进雨水,将案桌上的考卷都弄湿了一点。 一时之间,号舍小声吵闹起来。 很快有巡视考场的官差赶过来,斥责了吵闹的考生。其中有一个考生号舍在恭桶旁,本来心中有怨气,加上这雨连绵不绝,扰得他心烦意乱,竟发起脾气想要出号舍要把周围考生的考卷抢走撕掉。 幸而被赶来的官差拦住,直接将人带走了,预示着这人失去了参加会试的资格。 突如其来的雨带着冷意。 赵钰没有被外界干扰,他从考篮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铜手炉,里面的银丝炭犹温,暖意透过掌心驱散了身体的寒意。 策问的题是关于漕运利弊与革新,看到这一题,赵钰眼神为之一亮。 在府县这两年,陆清梦从不吝啬跟他诉述漕运、商贾之事,甚至有时还让他打理一下庶务。赵钰对漕运之弊、商贾之艰、民生之苦,有着远超纸上谈兵的深切感受。 下笔如有神,切中肯綮,既痛陈积弊,又提出‘改漕运部分为海运’、‘精简机构、严惩贪墨’、‘设立平仓以调节粮价’的想法,甚至大胆颇具有新意。 三日的会试,于大多数柔弱书生而言,简直是苦不堪言,身体遭受着折磨,心中亦是煎熬万分。对于赵钰,却心无旁骛,除却面色有一些惨白外,精神倒是极好。 答卷已交,会试结束,贡院大门已开。 赵钰走出困住他三日的号舍,重见天日,恍如隔世般。一阵清风拂来,赵钰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身体上虽是疲惫,但眼神清亮如洗。 马车内,陆清梦早已等着,时不时就要掀开车帘望外看一眼。 “赵郎!”陆清梦眼见赵钰上了马车,声音克制不住的惊喜,整个人想往上靠去。 赵钰先后退了一步,对上陆清梦失望不解的眼神,他面色古怪,最后有些难以启齿道:“三日未浴洗,号舍又闷,我身上的味道有点难闻,清梦还是莫要靠近于我。你安心坐在马车内,我与马夫同坐即可。” 冷静下来的陆清梦确实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酸臭味道,可眼前之人是赵钰,忍上一忍也能够。 但陆清梦瞧了一眼赵钰的面色,颇为羞窘,他勉强应道:“好罢。” 未到放榜的时日,京城仿佛像一锅将沸又沸的水,时刻都要炸锅一般。茶楼酒肆、街头巷尾,无不在有人议论今科试题,以及猜测谁能高中。 京城里的一处宅院里却静悄悄的。 得知赵钰回京的消息,京中不少与他交好官家公子好友都前来登门拜访,奈何赵钰谢绝了一切交游邀约,甚至未踏出宅门一步。 每日不是在书房中练字,便是与陆清梦对弈一局。 陆清梦也绝口不提赵钰会试如何之事,有时外出归来,会带上京城一些新奇的吃食和玩意儿,或是同赵钰说些京中趣闻。 放榜之日已到。 贡院外早已人山人海,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围得水泄不通。天色未明,陆清梦就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护院挤在贴榜最前面。 陆清梦破天荒地没有出门,与赵钰一同对坐在花厅里用着早膳,膳桌上摆着精致的点心、喷香的粥食,但二人似乎都胃口缺缺。 花厅外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响,直到靠近花厅,便能听见那声浪如潮水般涌起,还夹杂着惊呼和欢呼。 脚步由远及近,狂奔而来。 一个护院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进了花厅,激动得满脸通红,声音嘶哑得变形,扑倒在地上,连连磕头。 “中了!中了!恭喜赵公子头名!是会元!贡院门口金榜第一个名字就是您!” 刹那间,花厅里落针可闻。 赵钰执著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一顿。虽说心中有极大的成算,但得知中会元时,仍是心口热流滚烫,冲遍四肢百骸,耳畔似乎嗡嗡作响。 陆清梦面色平静,只道:“好、极好。今日全府上下有赏,每人赏三月月银子,自去账房找账房先生领赏。” “半年月银去领罢,你们几个今早去看金榜也辛苦了。” 护院激动的说:“谢主子,谢主子!” 待陆清梦放下粥碗时,那白玉般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泄露了他内心绝非表面的冷静。 陆清梦眼神亮晶晶的,看向赵钰的神情中带着炙热:“赵郎,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此刻他觉着,除去天上的太阳星星月亮,他都有本事弄来。 赵钰失笑:“殿试未启,你便急着要买些宝物讨好我来了?” 会元及第,只是通过最高级别的‘资格考试’,获得步入皇宫、面见天颜参加殿试的资格。 什么讨好!他只是激动得不知怎么办才好!陆清梦心中嘟囔一番,神色不减的高扬,活像极了南洋的高傲孔雀。 “那待赵郎过了殿试再商讨罢。” 殿试之日,庄严肃穆的气氛笼罩着偌大的皇城。太和前殿广场,汉白玉栏杆洁白无尘,文武百官肃立在两侧。 新科贡士门身着崭新的青色贡院服,屏息垂首,列队等候。 御座高悬。 年轻的新帝一身玄色龙袍,面容青俊,目光沉静,带着睥睨天下的威严。他缓缓扫过丹陛之下的新科贡士,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威压,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内阁大学士、礼部尚书等重臣奉旨分发策题,试题只有一道,却关乎着国计民生之根本,吏治清廉与民生休养之道。 赵钰慢慢研着墨,并未马上提笔,脑海闪过万千思绪。陛下的新政,核心在于稳固与革新,他的文章既不能过于激进触怒旧党,也不能过于迂腐惹陛下不喜。 他铺开纸,提笔蘸墨。 先是从‘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切入,指出吏治清则民生安,民生安则天下固,继而又笔锋一转,不讳言当前新政出现以权谋私、本末倒置的本质,反而加重底层百姓负担,有违陛下仁政本意。 论述层层推进,引据《周礼》《中庸》以史为鉴,提出厚俸养廉、严考成黜陟、广开言路体察民情、简政放权于地方政府,言辞恳切公允,一手馆阁小楷写得端正齐目,笔墨酣畅,无一字错漏。 赵钰写得入神,没有察觉到御座之人走下来,走了一圈之后,在他身后站定,并且停留了许久。 日影西倾,贡士们依次交卷。 卷题由读卷官们连夜批阅,拟定名次后,最终呈送皇帝钦定。 三日后,传胪大典。太和殿钟鼓齐鸣,卤簿仪仗森严陈列,文武百官都齐聚于殿内,新科贡士们跪在殿外丹陛之下。 赵钰历经二次跪在这里,应是冷静自持,但心跳声在这片寂静中仍是清晰可闻。 鸿胪寺官员身着朝服,步出大殿,立于丹陛之上,展开金榜,运足中气,那洪亮如钟、拖长了调子的唱名声,响彻云霄: “一甲第一名,赵钰。” “一甲第一名,赵钰。” “一甲第一名,赵钰。” 三声定鼎,一声高过一声,回荡在重重宫阙之间,震动着每个人的耳膜。 当真一甲第一名唱念出他的名字,赵钰觉得恍如隔世,一股难以形容的战栗从脊椎处冲向头顶,气血奔涌,几乎要让他晕眩。 赵钰深呼出一口气,强稳住心神,依礼出列,躬身垂首,趋步穿过百官注视的甬道,步入金碧辉煌的太和殿。 御座之上,新帝的目光落在这位新科状元身上。 身姿挺拔如松,面如冠玉,举止从容、沉稳有度,皇帝眼中不由得留露出赞许之色,且他深觉这新科状元郎尤为面熟。 一旁的大太监低声道:“陛下,新科状元正是前朝赵郎中的嫡子,也是科举舞弊一案中高中的探花郎。” 皇帝终是想起来,眼底赞许之色更深。 “臣赵钰,叩谢陛下天恩。”赵钰于御座前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声音清朗沉稳。 皇帝声音威严:“卿才学优渥,对策深慰朕心。望尔日后尽忠王事,匡扶社稷,不负朕望,不负这状元之名。” 赵钰再拜:“臣谨遵圣谕,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天恩。” 状元游街。 礼乐喧天,御街净水泼街,黄土垫道。 赵钰换上了绯红夺目的状元衣袍,头戴金花乌纱帽,骑着天子御赐的红鬃马走在游街队伍的最前列。 锣鼓声不断,百姓围在街道两侧欢呼叫喊着,人山人海。 “状元郎!” “好俊俏的状元郎!” “状元郎!往这儿瞧一瞧!” 赞叹之声不绝于耳,鲜花、香囊、玉佩之类的东西如同雨点般抛向赵钰,一时将身后榜眼、探花都忽略了去。 万丈荣光,集于一身。 赵钰端坐在马上,丝毫未被这热情至极的百姓影响,他的目光掠过无数激动的面孔,忽而心灵一至,看向了临街一座酒楼雅间的木窗。 陆清梦今日穿得甚是明艳,一袭红衣,也遮掩不了他俊美清雅的面庞,那双纤如白玉的手搭在窗檐上。 隔着鼎沸的人声,陆清梦眼中只装得下身着绯红状元袍一人,好像回到三年前的状元游街一日时,他将香囊抛向了赵钰,但时至今日,是完全不一样了。 “公子,赵公子在瞧着您呢,快快将香囊抛了,不然要错过啦。”一旁的盼春急得要死,眼见赵公子游街到这处,结果两个主子对望良久,是半点儿动作也没有,再不抛香囊,这状元游街的队伍就要往前去。 “急甚么。”陆清梦回过神来,将手中的香囊轻轻一掷,很是巧轻的落在赵钰手中。 年轻的女人和双儿看到这一幕纷纷扼腕心碎,状元郎一路都没接过香囊鲜花,唯独到了这处,亲手接过一个双儿投出的香囊。 这分明是一对有情人。 转而,女人们和双儿们再次将香囊、鲜花、玉佩投到榜眼、探花郎以及队伍后的进士身上,反倒俊俏状元郎被冷落了。 赵钰捧着精致的香囊,记忆中淡雅的木香飘出,他如获珍宝般看了许久,右下角之处绣了一个小小的‘梦’字,与当年状元游街不同的是,旁边紧挨着一个‘钰’字。 他勾起唇,眼中彷如充斥万千星辰,璀璨生辉。魔.蝎`小`说 k.m`o`x`i`e`x`s.c`o`m 【终章】 第67章 秋至矣, 初起的晨雾还未完全散去,庭院中老槐树的枝桠间已漏下几缕凉丝丝的日光。 天高云淡的金色,整个京城似乎都侵染上一层更为秾丽喜庆的朱红。 今日吉神时荫福生, 三合时德,正是黄道吉日,宜嫁娶, 诸事皆宜,可迎喜神在正北。 寅时末,京城, 赵府。 庭院深深, 朱红染遍。 黑漆金钉的大门起始,两尊威严的石狮也系上硕大的红绸花。门楣之上,早早悬挂起一对描金绘彩的喜庆灯笼, 即便在白日里也透出融融暖意。 一路向里,抄手游廊的每一根廊柱皆以朱红锦缎缠绕,檐下每隔十步便垂下一串精巧的红纱宫灯,灯下缀着流苏, 风一过便在轻盈摇曳。 庭院中的老树枝头皆被仆役挂满了红丝线系着的铜钱、花生、桂圆、红枣, 寓意着早生贵子、多子多福。 青石板铺成的路冲洗得一层不染,在前一夜就铺上了厚重的红地毯。 丫鬟今日都换上了崭新的葱绿衣裳, 梳着油光的双丫髻,鬓边簪着小小的绒花, 一个个步履如风,眉眼带笑。 五六个小丫鬟小心翼翼地抬着两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瓶中插着新采的并蒂莲和红月季,上头还挂着露珠。厅堂和厨房之间来来回回有丫鬟穿梭,端着沉甸甸的描金果盘, 里面堆砌着喜饼、喜糖、各色精致干果,轻盈得像一群报喜的雀儿。 小厮多是深色短打,腰系红带,忙得满头是汗。高凳上,一个小厮正将最后几盏琉璃风灯悬挂上厅堂的横梁,几个小厮合力抬着沉重的紫檀木圆桌,调整着宴席的座次,还有的捧着大摞大摞的红绸跟在刘管家身后,仔细检查着府邸每一处。 厨房更是热火朝天,府内的厨娘和专请来做宴席的大师傅商谈声不断,剁肉声、备菜声、碗碟碰撞的声音齐齐交杂在一起,隐约能传出一**人的香气。 正厅,红烛高照。 主位正中设着香案,供奉着赵父赵母的灵牌,牌位被擦拭得乌黑锃亮,供着最新鲜的瓜果点心,三柱清香烟雾袅袅。 香案后方的墙壁上,是一个巨大的双喜字,用金纸剪出,在满堂红烛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厅堂两侧及庭院中,摆开数十张铺着红绸桌围的八仙桌,桌上整齐地摆着茶盏、酒杯、碗筷,每一副碗筷旁都放着一枚系着红线的铜钱。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脂粉、食物以及新红布绸缎特有的气息,统统混杂在一起,热烈而馥郁。 东厢房。 厢房内亦是红艳艳的一片,全新的步摇床,大红的帐幔、被褥,床上铺满了花生、桂圆、瓜子、红枣,木窗上都贴了新的鸳鸯戏水的红色窗花。 赵钰早已沐浴干净,内里穿着大红的杭绸中衣服,外罩是特制的喜袍,以金线暗纹绣着云龙、宝瓶等吉祥图案。他端坐在铜镜前,由着丫鬟们给他整理,许是心情使然,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眸若星辰,俊美得不可方物。 书竹和书川静立在一旁,捧着乌纱帽、红花、玉带等物。 “兄长,兄长,兄长!你可收拾妥当了?”人未到,声音便传了进来,接着便是一阵清脆的环佩叮当声。 赵婉穿着一身崭新的桃红色缠枝莲纹,小腹微微的隆起,脸上施了薄粉,唇点朱丹,梳着妇人髻,头戴珠翠,显得既娇俏又丰腴。她一手轻抚着肚子,一手提着裙摆,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留身后两个贴身丫鬟慌里慌张小跑着跟上。 赵钰只觉头疼:“已为人妇,又是要做母亲的人,还是这般急性子,毛毛躁躁的不成样,也就王成平能够忍你的娇蛮性子。” “哎呀,兄长!”赵婉如今是丝毫不怕兄长训斥,她跺了跺脚,嗔怪道,“就知说我急性子,也不知兄长怎么坐得住。眼瞅着吉时要到,迎亲的队伍早就在府门候着了,我瞧鼓乐班子嘴巴都要吹干。兄长可倒好,还慢悠悠的在屋里描眉画鬓呢。” 赵婉快步走到赵钰身边,直接抢过书竹手中的金花官帽,急急道:“快戴上,快戴上,陆家那边怕是等着急了。要是惹清梦哥生气,怪罪下来,看兄长今晚怎么进洞房。” 屋里的丫鬟婆子们都被小姐这连珠炮般的话逗得掩嘴偷笑,但又不敢笑出声。 赵钰手扶稳了头顶的金花官帽,像是被气笑了般:“嘴上没个把门,什么话都要说出来。我瞧你不是担忧我误吉时,是有心来捣乱的。” 听到这番话,赵婉不由得喊冤枉:“我的兄长,玉娘岂能是来捣乱的?成亲大事,哪一桩哪一件不得要掐着时辰来,可耽误不得,谁家新郎官像兄长这般慢慢吞吞的。” 赵钰:“……” 他觉着早晚有一日,要被自己嫡亲妹妹要气晕过去。 被她这么一催,原本沉稳的赵钰不由得也生出几分紧张,他站起身,由着妹妹和婆子为他系上玉带,戴好那顶插着金花的乌纱帽。 铜镜中映照之人,一身正红的喜袍,金线绣纹在烛火的照耀下流露出璀璨之色,头戴着金花乌纱帽,腰缠玉带,身姿挺立如直松,眉宇间洋溢着新郎官的喜气,丰神俊朗极了。 此时,门外刘管家的声音响起:“吉时已到,请少爷出府,亲迎新人!” 赵府黑漆大门前,朱鼓乐声霎时间响起,鞭炮声震耳欲聋,噼里啪啦地炸开,红色的纸屑漫天飞舞,街道青石板上都掉落的红纸屑。不少孩童早早等在府门前,鞭炮一响就怕得在那里喊,等喜婆婆出来撒喜糖的时候,就一哄而上,吵吵闹闹的。 迎亲队伍早已侯列在府前,前有开道锣鼓、肃静回避牌、官衔牌,后有十六对提着鎏金香炉、宫灯、红罗伞盖的仪仗。 中间那顶八抬大轿更显奢靡,轿身通体朱红,贴以金箔所制的鸾凤和鸣图案,轿顶上是一颗硕大的赤金圆珠,四角悬挂着金铃,轿帷用的是上等的苏绸红缎,是用金线绣成的百子千孙图。 “请新郎官上马——”礼官高唱。 早有仆从牵来那匹通体雪白、额前缀着红绸花的御马。 赵钰翻身上马,动作潇洒利落,手中抓着缰绳,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京城中一个隐秘宅院的方向。 礼官再唱,声调悠长:“起轿——” 鼓乐喧天,唢呐声高亢嘹亮,迎亲队伍旗帜招展。 京城,陆府。 陆清梦端坐在紫檀木菱花镜前,只着一身素白的中衣,墨玉般的长发披散下来,垂至腰际,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 巧慧站在主子身后,手中握着一把温润的犀角梳,极其轻柔地梳着长发,梳齿划过如瀑般的青丝,她忍不住红了眼眶。 “公子。” 陆清梦的眸光在镜中流转,道:“哭甚么?你是我的贴身丫鬟,自是作为陪嫁一同过去。难不成到了赵府,还能短了你的吃穿用度?” “奴不是怕这个……只是,只是看到公子您……”泪流出来几滴,巧慧忙用手背擦脸,声音有一些哽咽,“奴就是想着您今日要穿上嫁衣,坐上花轿嫁到赵府去……赵公子如今又在京城做官,往后回府县就更难,奴一想到,心里头就酸得很……” 陆清梦沉默了片刻,随后拿起梳妆台前一支金钗,塞到她手中。 “傻话。不过是换个院子住罢,想要回府县不过是费些时日。今日是大喜日子,收起眼泪,不许哭,将这金钗戴上好看些。” 巧慧止住眼泪,用力点头:“是,奴不哭,今日是公子大喜的日子,定要好好沾喜气。” 说罢,她重新拿起犀角梳,动作更加小心翼翼。梳通长发,开始盘髻。 喜婆和几位全福嬷嬷此时也进来了,满脸笑意,嘴上说着吉祥话,手脚利落地开始为他上妆更衣。 陆清梦眉头微蹙,戴着顶缀满珠翠的赤金凤冠,脑袋都仿佛顶着十几斤重的大铁块。 喜婆‘哎呦’一声:“新夫郎别蹙眉,大喜的日子可不兴,赶快笑起来,笑一下。” 陆清梦:“……” 头疼,他深呼了一口气,扬起唇笑了一下。 他身着厚重繁复、极致华丽的大红嫁衣,嫁衣是以上等的云蜀锦制成,用以金丝银线勾绣出凤凰呈祥、牡丹竞艳的图案,头戴着赤金点翠珠冠,正中一只展翅金凤,口衔珍珠流苏。 胭脂勾勒出他惊艳的容颜,一颦一笑都牵着人心魄。 陆清梦本就高挑,这身嫁衣更是勾勒出俊美的身姿。 “新夫郎真是……老身活了这么大岁数,就没见过这般标致的人儿。”喜婆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连连赞叹。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嬷嬷的通报声。 “新夫郎!快些准备,新郎官要来咯!这会儿怕是走到二门了!” 按照大晟的规矩,新夫郎出嫁本应由兄长背出门,但陆家情况特殊,唯有陆清梦一个双儿,并无兄弟,故而在婚嫁前就已定好,由新郎官亲入内院,背着新夫郎上花轿。 厢房内顿时一阵小小的忙乱,未等陆清梦反应过来,就被盖上了大红销金盖头,视线被完全遮住。 一道清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清梦,我来接你了。” 是赵钰。 喜婆笑着打开了房门。 赵钰显然是疾步走来的,因为额角还带着些微的汗珠,呼吸还有一点不稳。 等他看清房内一身凤冠霞帔的陆清梦时,赵钰仿佛被钉在了原地,目光痴缠在那一片灼目的红上,一时之间都忘了动作。 “哎呦,新郎官这是发甚么呆呢?”喜婆见状,赶紧笑着推了他一把,“快背着新夫郎出门呀,吉时可不能误。” 赵钰猛地回过神,面色带了几分窘迫,他快步走进房内,在陆清梦面前半蹲下身。 “快上来。”赵钰的声音低哑,带着些难以抑制的激动。 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紧接着是柔软的身体伏在背上,淡淡的药香随后萦绕在他鼻尖,赵钰小心翼翼地拖住背上之人,稳稳站起身。 盖头的流苏扫过赵钰的颈侧,带来些许痒意。 耳边传来一声轻喊。 “赵郎。” 赵钰心口滚烫,应声:“我在。” “起轿——”礼官高唱。 八抬大轿被稳稳抬起,迎亲队伍再次启程,陆府的嫁妆一抬又一抬出府,跟在迎亲队伍后方,足足有一百零八抬。 赵府府邸门前,贺客的车马轿舆排满,尽是各色吉服的宾客,唱喏声、道贺声、寒暄声、笑语声混在持续不断的鼓乐鞭炮声中,当真将喜庆氛围烘托到了顶。 赵钰翻身下了马,在一片恭贺声中亲自执起绣球红绸的一端,另一端则是由全福嬷嬷递入轿中,由坐在花轿中的陆清梦握住。 “小心一点,前面是火盆。”眼见陆清梦要跨过门槛,赵钰忍不住出声提醒,他担心着陆清梦的身子,顾不得什么礼数扶着陆清梦跨过了火盆,又跨过了象征平安的马鞍。 府内,宾朋满座。 赵钰的几位至交好友皆是青年才俊,早早就占据靠近正厅的一桌,见这一对新人进府,不由得纷纷起哄。 “恭喜赵兄抱得美人归。” “哥夫郎,往后可要多多管束这状元郎啊!” 陈葛文身着绯色官袍,坐在主桌一席上,与他同席的皆是朝中有头有脸的官员。 等赵钰目光看过来时,陈葛文便举杯颔首,不少官员此刻纷纷向这位圣眷正隆的新郎官道喜。 另一侧,则是陆家的亲朋及其富县几户富庶商户,占了数桌。不同于周遭官员严肃的气氛,他们谈笑风声,带来的贺礼更是豪奢珍稀。 正厅最前方,主位之上,摆放着两张太师椅。 右手边坐着的是陆老爷和陆夫人,二老今日是荣光焕发,看着新婿和儿子是满目激动。另一边却设着香案,正供奉着赵永清夫妇二人的牌位。 赞礼官正高声唱贺,安排拜堂前的事宜,宾客们也逐渐安静下来。 府门外传来一阵非比寻常的骚动,紧接着是净街的锣声及一声声威严的呼喝。 不多时,一队身着宫廷服饰、气度森严的仪仗直接穿过庭院,所有宾客先是愣住,而后纷纷站起身。 为首的正是当今陛下身旁的总管大太监,他手持一卷明黄绫缎,在御林军的护卫下步入正厅,目光落到一身大红喜袍的赵钰身上。 满堂静寂,落针可闻。 大太监尖声道:“陛下有旨,尔等还不跪下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闻新科状元赵钰,才德兼备,文采斐然,今缔结良缘,朕心甚悦。尔父赵永清乃前朝重臣,清正廉明,克己奉公,朕素来追念。虎父无犬子,佳儿配佳偶,实乃天作之合,世所欣羡。 特赐玉如意一对,赤金鸳鸯纹头面一套,东海明珠十斛,蜀锦百匹。另赐御酒十坛,以供婚宴之需。 望卿夫夫二人,永结琴瑟之好,共效于飞之乐。 钦此。” 圣旨宣毕,厅内众人皆跪伏于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钰与身旁的陆清梦一同跪接圣旨。他声音沉稳:“臣赵钰携内子,叩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太监将圣旨交到赵钰手中,脸色这才露出笑容,亲自搀扶着他起身。 “赵大人,恭喜了。陛下还让咱家带了句话,说赵大人好福气,娶得俊夫郎,望你们夫夫二人日后同心同德,为国效力。陛下对赵老大人追念甚深,对状元郎更是期许甚高。这份恩典,可是独一份的。” “臣定不负圣望。”赵钰再次躬身。 “咱家圣旨送到,礼也送到,就不耽误赵大人良辰吉时拜堂成亲。” 赞礼官趁此时高声喊道:“吉时已到——新郎官新夫郎,行拜堂礼!” 鼓乐再次奏响,音调比上之前更加欢快。 厅堂正中,赵钰和陆清梦并肩立于铺着红地毯上,手各自紧握着绣球红绸的一端。 “一拜天地!” 二人转身,面向厅外广阔的天地深深叩首,感念天作之合,赐此良缘。 “二拜高堂!” 二人再此转身,向主位叩拜。 一拜陆陆清梦的生身父母,二拜赵钰父母牌位,谢父母养育深恩,慰先人在天之灵。 陆夫人喜极而泣,止不住的抹泪,一旁的陆老爷也频频颔首。 “夫妻对拜!” 大红盖头针绣细腻,丝毫不能透过红盖头看见分毫容颜,但赵钰能感受到二人之间彼此略微急促的呼吸。 他郑重的躬身,陆清梦亦缓缓拜下,头颅相抵,红巾交叠,许下的是此生不离不弃、相濡以沫的誓言。 “礼成,送入洞房!” 红绸牵引,陆清梦在全福嬷嬷和丫鬟们的簇拥下,慢慢地走向新房。 贺喜的声音如同山呼海啸般,要将屋顶掀翻一样。尤其是年轻的公子哥,激动得不行,直接将赵钰拉去灌酒。 新郎官么,合该多喝些酒。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