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何人![武侠]》
1. 来者燕十九
燕十九路过昭平镇,听说镇里今日新开了一家武馆。
武馆名字平平无奇,就叫惊鸿武馆。
馆主名唤照水,更是没听说过的一号人物。
但燕十九还是来了兴致,拎起小二送来的酒壶,给自己倒了碗温酒,边喝边听坐在客栈门口那桌的两个人聊着:
“你真亲眼瞧着了?”
“可不是亲眼瞧着了吗。那馆主确实是阿水没错,身上穿的也是她惯常穿的那套红布衫,那肩头的补丁还是前些日子我帮她缝的哩,没得跑,不可能是别个人。她还当场耍了套剑术,嘿,你还别说,那剑叫她拿在手里,耍得还真是有模有样。 ”
“那真是怪了!不说别人,就说咱们两个,这十几年来,都是瞧着这孩子一年年长大的,从当年那个路都走不稳的小娃娃,长成今日这个.......哎,她到底哪里学来的功夫?”
两人对视,百思不得其解。
突然,一阵冷笑从邻桌飘来:
“武馆?哼,天下承平已久,一派海晏河清,早就没了什么江湖大侠的用武之地。这个时候开武馆,也不知道做的是什么打算,安的是什么心思?”
这话不可谓不刺耳,众人侧目,只见那说话之人戴着一顶黑斗笠,面容半隐于斗笠之下,露出宽厚黝黑的下颌。虽坐于矮凳之上,却生生比在座众人高出大半个头,看体格像是打北疆那边来的,听口音却是地道的中原话。
“客人此言差矣。”
黑斗笠出言不善,那二位闲聊食客放下筷箸,其中生得膀大腰圆者率先开口:
“俗话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你我未曾亲历过天下一清前的那段动乱日子,这对于平头百姓和江湖武林自然都是好事,万万没有怀念过去的道理。至于那武馆,想来是小辈玩心甚重,一时图个新鲜,况且习武可强身健体,对人有百益而无一害,又有何不可呢?”
“哼,听你的谈吐,倒像是读书人。”
对方客客气气给了台阶下,黑斗笠置若罔闻,只是抬眼打量,上下将对方眯了两眼,笃定道:
“不,你这身体格,非自幼练体习武不可成。”
“足下好眼力,管某佩服。”
管青纶拱手道:
“实不相瞒,管某自小看了些江湖话本,心中躁动,便也想着像那些大侠们一般仗剑江湖,因此就胡乱学了点腿脚功夫。说来惭愧,功夫没学出个名堂,功课也修习得不怎样,离家后我便到各地找些手艺活做,十来年前在此地定了居,也算是半个昭平人。”
“我没问你那么多,”黑斗笠不爱听这人自来熟说这许多,向路过的小二又要了盘花生,接着说自己的话,“你既然读过那么多江湖故事,想必也是知道‘一点鸿’的了。”
“这是自然。盛州毗邻北疆,昭平镇更是中原与北疆通商往来的重地之一,谁还没听说过那位一点鸿的名号?”
“是啊,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孤鸿剑客!别说北疆了,就是全天下都少有未曾听闻一点鸿名号的人。”
听她们聊到孤鸿剑客,有客人忍不住接腔道:
“都说孤鸿剑客一手照影剑法独步北疆,并非是其实力只能偏居一隅,实是因为一点鸿一辈子未踏出北疆一步,否则那天下第一的位置,还不好说是谁的呢!”
“这不,”她环视一圈,“眼下坐在这里的不都是冲着那照影剑法去的?这么多年了,不知多少人前赴后继涌入北疆,却没一个人能寻着剑法的影的,也不知那剑法遗宝的传闻到底是不是真……”
“唉,前些日子全州袁家那事一出,这传闻就是不真也得是真的了。”
“哦,此话怎讲?那袁家不就是被偷了宝物,和这剑法遗宝的传闻又有何关联?难道那盗贼也打算来北疆偷这剑法?”
“嘘,隔墙有耳,这事我不方便当众细说。诸位只需记得,日后若是听说附近有梦鬼活动,务必尽快离开,千万不可当面对上! ”
“啊?梦鬼?”
在场众人一刹那神色各异。有人听了,面露惶恐之色。有人却连梦鬼是何都不曾知晓,只听得一头雾水。
“据说那个一点鸿为人倨傲乖僻,平生最厌恶与人交好,仗着一手自创的照影剑法打遍北疆无敌手,却无人见过其面容,甚至至死都不愿留下真名。”
黑斗笠点的花生送上了桌,她不顾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继续自说自话,带着狰狞疤痕的面颊在斗笠下若隐若现:
“你说这样的一个人,最后怎么会做出那种选择呢?”
黑斗笠说着,抓起一把花生掷进酒碗。
圆溜溜红艳艳的花生粒没入酒中,扎碎几朵气泡,发出好似叹息的声音,被黑斗笠仰头一股脑送到肚子里。
“嘶,这酒味淡,没摘星城的玉烧春来得痛快!”
她砰地一下放下碗,眼睛直勾勾盯着先前接话的客人:
“小子,我瞧你和你同伴眼神虚浮,内有亏空,就这一巴掌能拍碎的小身板,劝你们还是尽早死了这颗心,不然进了那冻死人的北疆也是自寻死路。”
“你!”
平白受了一通嘲讽,那人瞬间涨红了脸,一桌子人腾地拍桌起身:
“找打是不是!”
客栈内气氛一瞬剑拔弩张,众食客交换眼色,不少人的手暗暗握住了武器。
“哎哎哎,客人请息怒,请息怒!”
眼见着这群人要在客栈里动手,管青纶连忙几步上前,拦在黑斗笠和那桌客人之间。
她先是向客人们笑脸赔罪:
“天寒地冻,几位客人莫要动了火气,伤了自个身体。听几位口音,是从南域而来?难得来了咱们昭平镇,定要好好休养生息一番,等到开春稍暖一些再去北疆也不迟。一切以寻宝为重,莫要为了这点小事耗费心力。”
又同那狼刀好声好气掰扯道:
“还不知足下尊姓大名?管某名青纶,今日与足下萍水相逢,也算是一段缘分。您来咱昭平镇若是为了做生意,我倒是能帮您通通气,找些门路。但您要是成心来找事,那只能恕管某恭请客人自行离开了。”
“哼,你倒还没那个本事能请得动我。”黑斗笠眄了一眼管青纶,又扫视一圈客栈。
她只需扫这么一眼,便知道在场众人武功皆在她之下,今日又是没有痛快架好打。
没有架可打,这饭便也吃得不痛快。
无聊,无聊!
黑斗笠将酒一饮而尽,正要起身离去,忽地又盯上那管青纶。
“客人有事?”管青纶问道。
“如果上门求战不算事的话,那天底下也没什么事好做的了,”黑斗笠抱臂,“你先前说的那惊鸿武馆位在何处?我自打进了盛州,一路过来可是听了不少有关小馆主的风声。废话少说,你快告诉我那武馆在哪,等明日我且去同小馆主会上一会。”
她话说得平常,就好似只是准备上门拜访一位友人,在场众人却一致竖起耳朵。
管青纶无奈摇头:
“客人还真信那些胡言八道之语?都是些捕风捉影之事,当不了真。阿水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天底下就没有比我更了解她的人,她怎么可能是那一点鸿的传人?那照影剑法要是当真在世,这天下早就该乱了,怎么着也不会让她一个孩子继承了去。”
“客人要是真不信,”兴许是这些天这样来问的人太多,她索性给黑斗笠指了条路,“恰巧杜温白日里听阿水提起,她开这武馆不出半日,收了好些学徒,正发愁自己一个人教不过来,张罗着明日在武馆里办一场比武大会。哪位要是能在她手里过上五招,这彩头和僦钱可都少不了。你明日去镇中央的四海院一观,便可知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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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言是真是假。”
“哦?比武招师?”
黑斗笠听了这话,这才终于打起点精神,对着管青纶哈哈大笑:
“有趣,有趣!还得是打架痛快!好,好,我明日就去惊鸿武馆会一会这位照水馆主!对了,今晚回去别忘了提醒小馆主好生准备,可别被我打得屁滚尿流,找不着家门口!”
黑斗笠抛下一点碎银,转身欲走,忽地耳朵一动,眉头一蹙。
“嗯?”
夜深雪重,一道急风裹着杀气从门前黑暗里迎面而来。黑斗笠眼疾手快,捞起桌上筷箸,欻地朝着急风掷了过去——
“咚!”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轻微闷响过后,直直飞出的筷箸径直摔落在雪地里。
黑斗笠定睛一看,那筷箸旁不远处,躺着一枚小巧的透骨钉,在月色下泛着寒光。
再往稍远处看,雪地里还洒着几粒焦黑的瓜子皮。
“哪个小人搞偷袭?快点滚出来,偷偷摸摸的不敢露面算什么本事!”
顾不上奇怪,狼刀瞪目呵道。
客栈内众人听闻动静,皆抄起武器作备战状,目光一移不移紧盯着门外昏黑,心绪流转。
明日就是比武大会,这个节骨眼来搞小动作的,会是谁?
有眼睛尖的,瞥见地上那枚透骨钉,低呼:
“夜隐门!”
话音刚落,自门外那一片昏黑里,一道影子隐隐绰绰现出身形。
黑影一跃上前,踩住透骨钉,语气不快:
“谁是夜隐门!老子早就跟夜隐门一刀两断,从今往后只有我烈元心,再无夜隐门‘烈日掌’!”
烈元心抬起脚,那枚透骨钉悄无声息间已断成两截。
她半张脸围着黑色布巾,一双透着邪劲的眼讥笑看着众人。
“是吗,我听不出这两者有什么区别。”狼刀今日未带武器出门,却丝毫不慌,一手径直捞起桌边长凳,对着那烈元心比划道:
“都是只敢在夜里出没的老鼠罢了,还分什么高下。管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既然来了,正好与我一决高下!”
她还没说完,就已一凳子对准烈元心头顶招呼下去!
长凳袭来,烈元心疾退几步,袖中箭簇齐发,怒道:
“你又是哪个无名鼠辈!快快滚开,莫坏我好事!”
黑斗笠哪里理会她,凳子一横挡在门口,将袖箭尽数截下。
她手腕轻轻一抖,十数支箭簇便被一齐抖出凳面,朝烈元心射去。
烈元心一掌劈向前方,震落箭簇,趁势而上,脚掌踹上长凳,将那结实的木凳一脚蹬碎成零落碎片!
“好身手。”
人群中有人低叹一句。因着对面是敌手,故而不敢高声语。
黑斗笠失了长凳,抬臂打落碎片,闪开烈元心紧接一掌,试图绕其身后给她一个猛击。
烈元心连忙向前一步,跃进堂中:
“你我无冤无仇,我不跟你打!”
她转身就冲着管青纶而去,一把抓住她衣领恨恨道:
“说,你家那个小妮子人现在在哪?”
此话一出,现场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来此人是找照水馆主寻仇来的,不知从哪打听到了小馆主和这管青纶的关系,闹到这里来了。
不少人暗自松了口气,转而开始看起热闹来。
“冤有头,债有主。你要寻她的仇,就应亲自去找她了结恩怨,伤害无辜人作甚,”管青纶被这么一个高手钳制在手,竟淡定得很,“她若是打了你一拳,你就打她一拳。伤了你一条胳膊,你就伤她一条胳膊。这么简单就能解决的事,却弯弯绕绕冲着我来,难道你是害怕她——”
“闭嘴!”
烈元心恼羞成怒,鼠目圆睁,手腕发劲,将管青纶猛推了出去。
2. 幽人雪夜折烈掌
烈元心手劲奇大,管青纶踉跄向后,险要仰倒,一股力量忽地抵住她后背,将她轻轻扶正。
她侧脸看去,旁桌一位青衣少年收回手中竹棍,面色不显,只淡淡道:
“小心。”
少年又去看那烈元心,自言自语:
“她左手被人所伤,单手发挥不出烈日掌全部功力,不足为惧。”
此时众人也察觉出不对,这烈元心从现身起就一直只用右手,左手微微敛在背后,似怕被人看出蹊跷。
“她的手是被那照水馆主所伤?有意思,看来明日这比武大会我是非去看不可了。”
一武者若有所思道,她回头欲问同伴明日可否一同前去,却见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师妹此刻缩在桌子后,身形躲闪目光游移,竟像是不愿叫人发现似的。
“师妹,你……”
武者只觉莫名其妙,关切的话语尚卡在喉头,猛不丁听背后一声怒吼:
“好啊,没想到今日叫我在这里正好撞上你!哼,冤有头,债有主,我收拾不了那小妮子,收拾你是绰绰有余,看你今日还怎么逃!”
说话间,烈元心猛扑上来。躲在桌后的师妹一个激灵,手哆嗦着摸上腰间剑柄,试图出剑抵挡。
然而那烈元心到底本事不小,她攻来得极快,一息已飞上桌来。
武者大惊,拔剑去刺烈元心小腿。
“太慢!”
烈元心轻轻一踏,一脚将剑崩出几个豁口。
她得意洋洋打出一掌,掌心正对对方命门而去,这是不打算留活路的意思。
面对这惨绝一掌,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面色煞白,师傅教的招式全抛到脑后,只下意识抬剑,螳臂当车。
“咚!”
电光石火间,又是一声轻微闷响,烈元心瞪大眼睛,一瞬间冷汗直流。
围观者一众人等只看见什么东西从眼前飞了过去,紧接着便见烈元心拍出的手掌凝滞在空中,开始剧烈颤抖。
巨大的痛楚从手腕一路攀爬至右肩,烈元心难以置信地垂下头,看着那堆躺在脚边的焦黑瓜子。
只是这回,那瓜子皮旁边还多了一根嗦得不带一丝肉沫的鸡骨头。
烈元心一阵头晕目眩。
她左手前两日才刚叫照水那小妮子伤了,今日这回连右手也叫人折了去!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烈元心悲愤之余,抬头朝大堂那头望去。
那始终独坐在墙边饮酒的白衣人注意到她的视线,微笑着端起手头还剩半碟的糖渍瓜子,口型似乎是在说:
“算我请你的,不谢。”
燕十九放下干果碟,见烈元心仍惊疑不定地打量自己,不由得笑道:
“这么看我作甚?囊中羞涩,我只请得起瓜子,可请不起你吃这上等的盛州土鸡。”
白衣人说完,继续喝自己的酒。众人只听见这人说什么瓜子土鸡的,还没琢磨明白这话是何意思,就见原本还嚣张至极的烈元心此刻却好似换了个人,形容紧张地环视着,像是在找什么人。
大堂里几路人马皆是习武之人,烈元心一一看去,笃定这屋中坐着的没人能有这般本事,心下不免更是惊慌。
没找出那出手的另一人,烈元心顿觉汗毛直立,不敢逗留,转身飞出客栈,眨眼便彻底隐没在黑夜当中。
持剑武者惊魂未定,顾不及心疼自己的剑,上前扶起师妹,关心道:
“师妹,你没受伤吧?”
“我未受伤,师姐莫要担心。”
年轻人脸上稍稍恢复了点血色,她收剑回鞘,拱手朝大堂内众人赔礼道:
“今日之事皆因我而起,前日烈元心那老贼在镇外同我遇上,欲抢夺我身上所带师门心法。我不愿交出,险些被她害死,幸得照水馆主出手相助,这才得以脱身。我原以为进了镇里,便不会有事,没想到那老贼着实欺人太甚!”
她想到方才差一些就要害自己殒命的那一掌,不禁咬牙切切,又想到前日那红衣少年出鞘的那一剑,至今令她心神恍惚。
没想到,那人竟然就是照水馆主。
她回过神,走到那独自饮酒的白衣人面前,郑重行了谢礼:
“细雨剑宗段敏,谢过大侠救命之恩。”
“细雨剑宗焦玉川,谢大侠出手救我师妹一命,”焦玉川亦上前谢过燕十九,“不知恩人尊姓大名?”
“漂泊索居之人,哪来的尊姓大名,唤我十九即可。”
燕十九笑道:
“二位少侠称我为恩人,十九受宠若惊,奈何我实在不敢担这恩人名号,少侠真正的恩人另有其人。”
她说完,接着喝自己的酒,不再多说,徒留下师姐妹两人惘然对视,不解其意。
烈元心已走,众人皆回了座,相约明日去那惊鸿武馆观摩照水馆主的剑法。只有那黑斗笠见这架又没打成,哼了一声,闷闷出了客栈。
管青纶正收拾着堂内,段敏走上前,说是要赔木凳的钱。
管青纶只笑呵呵摆手,连说道:
“这事怪不得你!”
又顺道给各桌客人加了道小菜压压惊。
小二也跟上前来:
“掌柜的意思,今日免费请店内所有人一品咱们昭平镇特有的佳酿 ‘一枝雪’,大家还请放心敞开了肚子喝。深冬夜寒,当酩酊尽兴而归。”
众人连忙谢过,受下店家好意。
眼见今晚大抵没了新的戏可看,燕十九意犹未尽地把酒喝尽,再把没吃完的干果点心一股脑收进油纸包裹,起身寻那小二结账。
不料小二说:
“客人请慢,已另有客人替您结了饭钱。哦,还有今日的客房赁钱也替您一并结了。”
“还有这般好事,那我便不客气了。”
燕十九说不客气就真一点不客气,也没打听那位客人是谁,又问小二:
“不知你家掌柜在何处?我来昭平镇做点小本生意,想找你家掌柜打听些门路。”
她自打进了客栈,好吃好喝又看了这么一顿好戏,却一直没见着老板的影,想来这位老板也定是个妙人。
“喏,那位就是呢。”小二随手一指,转头就去忙自己的了。
燕十九回头,猛不丁和落座的管青纶视线撞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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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青纶愣怔一下,开口道:
“客人有何事?”
“哎,莫抢我生意,没听人家说要找掌柜的嘛,”桌对面,杜温剔着牙,抬手朝燕十九热情招呼,“真不巧,这盘白斩鸡都叫我两个吃得一干二净,没叫客人吃上哩。今个日头已晚,客人明日还来,我亲自下厨,包你一定吃上最新鲜地道的杜氏全鸡宴。”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燕十九笑吟吟在管青纶身边坐下,顺手摸了一块糯米糕进了嘴。
管青纶见二人有话要谈,将桌上几碟点心往燕十九那推了推,带着自个碗筷去旁桌吃去了。
杜老板扔了剔牙签,拍拍手,替燕十九倒上一碗一枝雪,殷勤问道:
“这位客人气度非凡,看着面善,就是不知想做哪一路生意?”
“写信的生意。”
“写信?”
杜温讶然,似是没想到会得这么一个答复:
“客人莫要耍我,昭平镇内驿站邮亭多的是,哪个不能寄信哩。实在不行,你多花点银两,找个行商的替你将信捎上一程,也是行的。”
“我要同你做一笔交易。”
燕十九置若罔闻,接着说道。
“哦?同我做交易?那我要你做什么都行?”
杜老板头一回见有人用这般简单的条件来换交易,半开玩笑道。
“是,你替我写一封信,寄给一个人,”燕十九呡了一口一枝雪,只觉这酒比自己过往喝过的都要苦上一分,“明日我便代你出手护住你想要护住的人。大雪素净,要是沾了血,可就不好看了。”
杜温挑眉。
乍地被看出心中所想,她神色镇定,不显慌乱,只是慢慢道:
“客人真是说笑哩,什么血不血的,你们江湖人打打杀杀,哪是我一个寻常百姓能管得着的?”
“既已自认寻常百姓,又何必于心不忍,出手折了那烈元心一臂?”
燕十九放下酒碗,迎上注视:
“隐士当有隐士的自觉,不该替别人揽下因果。你不是个合格的隐士,却是个合格的侠客。”
杜温顿住,上下细细打量眼前这神秘莫测的白衣人,渐渐露出笑容:
“好,我同你做这笔交易。还请客人随我上楼研墨。”
“你就不怕我出尔反尔?”燕十九反问道。
“就凭你方才那两回出手,我赌你是个会信守承诺的人,” 杜温起身,一双布满旧伤和新皮的手挑起油灯,“做生意做久了,我这双招子,想看错人也难哩。”
“杜老板真是性情中人。”
燕十九叹道,却未跟着起身,只从身上取出一件物什,推到对面:
“不劳烦杜老板研墨。我无话可说,只需寄这一件东西就好。”
杜温垂下头来,脸上细纹在灯火下映得粗粝。她看了一眼桌上那裹着东西的布囊,没有过问,拾起布囊放进怀里,又道:
“既是交易,还是彼此各留一手较好。等明日比武大会结束,你再同我说这信该寄往何处。有劳了。”
说完,丢下燕十九,独自挑灯上了楼去。
3. 比武招师会群英
管青纶今日出门前,仔仔细细看了墙上挂着的黄历。
十二月初九,宜会友,忌坏垣。
她翻回上一页,昨日十二月初八,宜开市,宜纳财,宜交易。
管青纶这下安下心来,拿起褡裢就出了门去。
门一开,苍茫飞雪漫进屋内。她哈了口气热热手心,放下墙边揽客用的布招,一回头,一袭白衣立于雪中,险些叫她看走了眼。
“原来是杜老板的客人,”管青纶松开下意识握紧的拳头,奇道:“你怎么过来了?”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你怎么知道这里是我家?
昭平镇毗邻北疆,自打百年前北方局势恢复平静,两地多有往来,这一来二去,镇里百姓的生活起居多少受了影响,住宅布局并不同一般中原城镇的那样排列井然,反倒七拐八绕多有机妙,能将外地人绕个糊涂。
管青纶又是个乐得清静的,当初置业的时候就特地挑了个深幽地,就是杜温那家伙亲自来找都能时有走错,这人又是怎么寻到这的?
“我说我昨夜夜观天象,掐指一算,此处怕是有血光之灾,因此特地前来探查一二,不知管大姐可愿信我?”
燕十九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捏着指头,乍一看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哦?你还会占星之术?”管青纶好生将燕十九重新打量一番,怎么瞧都觉得这人跟平日在路边见过的神棍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仍配合问道:“我见十九姐妹悠然立于此处,莫非是已经破了这血光之灾?”
她昨夜照例于三更睡下,一夜好眠,并未听见附近有一点动静。
“自然是破了,不然也没这个闲情逸致,能恰巧同管大姐得此一遇,这说明我俩有缘。”
“哈哈哈,既是有缘,不如你今日与我一同前去那惊鸿武馆?”
管青纶大笑,率先朝外头大步走了出去。
等走到院外,发觉燕十九并未跟上前来,她驻足不解道:
“十九姐妹可是还有别的事?”
“是有点小事要解决,管大姐不必等我,我解决完手头的事,便会自行跟上。”
“那我走慢些,十九姐妹也莫着急。”
“好,多谢管大姐!”
燕十九笑眯眯高声应道。
眼见管青纶走下山坡没了身影,她足尖往墙上一点,飞上青瓦屋顶,对着蜷缩在屋脊上一动不动的两坨黑影各自来了一脚。
没反应。
“夜隐门出来的人就是惯会装死,”燕十九轻嗤,一把拽起这两个装死鬼的前襟,待确认两人整张脸都叫黑布裹得密不透风,便拎包袱搬一手一个一跃而起,“重要的事可急不得,先把你俩送回老家再说!”
再说管青纶那边,她已下了山,穿过百工坊,跳下一段矮坡,去右手边一家早食摊子买了两笼羊肉灌肺,一大碗热浆,又买了阿水最爱吃的荷叶饼。
她一边喝着热浆一边朝四处打量,没见着燕十九的影。
昭平镇说大不大,但地势崎岖多山,走起来确实费劲,管青纶心里起了担忧。
眼下快要到巳时,再不去可是赶不上了。
她又等了一会,不见有人过来,便把碗放下,出了摊子。
继续朝南走,过了寒泾桥,一头扎进扎堆的香饮摊,再一连穿过马市和花鸟市,上了玉霜酒楼二楼,从回廊进了巷里第三家笔墨铺子,侧门出来绕个半圈,拐进一条两侧种有槐树的夹道,再上坡行半炷香的路。
管青纶走上坡顶,擦掉额头细汗,往下一瞧,坡底那屋宇门头牌匾上正是写着“四海昭平”四个大字。
到了。
管青纶生怕迟了,赶不上比武大会,叫阿水吃不上荷叶饼便去打架,脚下不敢怠慢,甫一抬脚要走,忽闻身后有人高喊:
“管大姐,可是要到了?”
管青纶回头,几十步开外,那白衣的燕十九正踩着石子路上坡而来,神色匆匆,步履急促,倒真像是一路紧跟来的。
“快了,那下面便是四海院。”
管青纶走在前头,一路带着燕十九来到那四方院子前。
燕十九抬头,见大院门口两边写有题诗,笔走龙蛇,铁画银钩。
题诗云:
“昭昭飞镜此宵月,峻骨沉渊四海平。”
燕十九不住赞叹:
“月华洗骨,四海昭平。想来这便是‘昭平’一名的由来了。”
“正是,”管青纶点头,“当初杜温替阿水租下这座院子时,就听房牙说过这院子前几任主人都与北疆义军有些渊源。当年乱世时若不是有她们在,北方百姓还不知要再吃多少年的战乱之苦。”
“原来如此。”
燕十九闻言,将这方约莫有两进大的院子收入眼内,笑道:
“我来之前听闻惊鸿武馆居于整个昭平镇的中心,没想到竟这般清静。照水馆主选择将武馆设在此处,应是为求一个闹中取静之意。”
话音刚落,一声清脆爽朗的笑声响起:
“开武馆求清静,这生意还做不做啦?”
从那门后院落里,一红衣少年快步走出,不待燕十九反应,率先走到她跟前头,一双明亮的眼睛将她的脸细细瞧了瞧:
“你这模样,我在昭平镇还从未见过。好得很,就该多些人来,这才热闹。”
又转身去拉管青纶的手,将她二人迎进院子里:
“青姨你来得正好,比武大会马上就开始了。我昨日见着杜老板,就晓得你今日肯定会来,你上次给我的图纸我有好些不明白的地方,等比完了,就向你讨教一二。”
“你真要复原那阴阳伞?”管青纶略有诧异,“我还当你只是一时好奇,怎的突然对机关之术起了兴致?哦,不说这个了,我给你带了荷叶饼,这一路揣着还热乎着呢,你抓紧吃,吃完了才有力气打架。”
“青姨,我早就不是小时候了,饿了自己会找饭吃。”话虽如此,红衣少年倒也不窘,笑嘻嘻从管青纶手里接过那荷叶饼几口就下了肚。
馆主吃点心吃得欢快,这一院子各自扎堆的武者却是面色各异,聚在一起说自己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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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不时朝这边投来一眼。
四周廊中则坐着些七八岁大的幼稚孩童,想来是武馆新招的学徒。
昨晚客栈那群食客大都也来了,其中自然包括细雨剑宗师姐妹二人。段敏抱剑环视一圈,不禁感慨道:
“今日竟来了这么多人,看来那传言影响着实不小。师姐你说,那传言究竟是谁放出来的,那人又为何笃定照水馆主得了一点鸿的真传?”
焦玉川摇头,方想说她亦不知,就听人群中有人轻笑,接上话来:
“年轻人当真天真,也不仔细想想,这传言来得古怪突然,声势浩大,能让大半个武林闻风而动,谁会是其中得利最多的那个?”
段敏闻言愣住,心头顿时闪过一个猜想,虽不敢相信,眼神却不自觉地往那边红衣少年瞥去。
“哼,她敢弄出这般大的动静,想来是有点底气在手,”有人嗤道:“今日就让我们见识见识她到底有几分本事!”
武者们纷纷点头,不约而同看向那位将在江湖中搅起一场滔天风浪的始作俑者。
众人朝这头观望,管青纶也在打量她们。
昭平镇怎么说也只能算个小地方,一个小地方的小武馆为了招师办的比武大会,却能吸引来这么多武林中人,看来这群人当中估计不少都抱着别样的心思。
管青纶这么想着,就听那燕十九开口:
“照水馆主,我看这时辰也不算早了。既是要比武,不如就现在开始?我早看完热闹,也好早回去休息,这雪可真是一日比一日大了。”
“哦?难道我看错了,原来这位客人不是来比武的?”
“自己比武,哪有看别人比武来得有趣。况且你瞧我这身板,说不准第一回合就叫人打趴下台去,热闹没看着,还给自己惹一身伤,不值当,不值当。”
燕十九边说边走到东边廊檐下,一屁股坐在几个孩童旁,摸出怀里的油纸包裹,当着几张哀怨的小脸津津有味吃起今早新买的点心。
“是啊,小馆主,这饭也吃了,人也等到了,不如咱们赶紧开始?”
西北侧角落里,独自抱臂站着的双刀客接腔道。
“哎,莫跟老娘抢!今天这第一个对手,必得让老娘来当!”根本不待那双刀客有所动作,从另一处角落里嗖地一下蹿出来一个紫影,一个利落空翻落到院内的比武台上,一杆虎头芦叶枪威风凛凛竖在身边。
管青纶刚靠着燕十九坐稳,一抬眼就见高台上已有人站着,不禁为阿水捏了把汗。
对面这架势看着来头可不小,且阿水用剑,剑对上枪,显然是处于劣势的。
说到这,阿水的剑呢?
只见照水两手空空就上了高台,对紫衣人笑着拱手,“叫各位久等了。话不多说,我这做擂主的照江湖规矩先让两招,请吧。”
“呵,老娘倒不稀罕你这两招!你要接招便尽管接!”
紫衣人一脚踢起枪尾送到手中,抄起长枪直直朝照水刺来。
照水一身红布衫静站在台上,一动未动等那虎头枪冲上前来。
4. 来者紫霞居客
这一枪来得气势汹汹,起手就有穿云破海之势,管青纶一颗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
她都还没见识过阿水用剑的本事,上来就要看二人真枪实剑对打,难免为这孩子揪心。
台上的阿水却比台下的管青纶轻松得多,她双手负在背后,笑着看那湛银的枪头眨眼间近了身。
那枪头直朝她眉心冲来,长枪划破空气,带起一阵疾风——
照水屏气凝神,在怒号而来的风浪中捕捉到那一声虎啸。
饿虎扑面而上,似要将她吞入口中大力撕咬。
照水一个后仰下腰,头顶几乎触地,双脚仍扎实杵在原地。紫衣人扑了个空,顺势扫抢画圆。
这枪随着她翻身刹那间便转了一圈,照水抓住这当中空隙,双手撑地,腾地翻个跟头,甫一站稳便连退两步,躲过紧接而来的疾扫。
紫衣人亦进一步,手中长枪抖动如蛇,几套搬扣刺转瞬使了出来。照水虚虚向后仰着身子,那枪头擦着她的面门疾速摇头拉扯,银光闪闪,虚实难辨。
突然,紫衣人一个出其不意,直线突刺!
照水连忙脚下一动,做出就要右闪的姿势。
左脚甫一离地,紫衣人当即趁着对面下盘不稳的空当,霎时变向枪头,朝照水独立着的右腿脚腕拨去!
阿水小心!
管青纶差点就要跳起来,身旁燕十九却优哉游哉称赞道:
“好一个虚晃一招。”
她抬手轻拍管青纶肩膀:
“管大姐莫急。你且看。”
管青纶只觉得肩头被风轻轻吹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莫名坐了回去。
她下意识摸了摸屁股,来不及疑惑,目光就被台上须臾间逆转的局势吸引了去——
只见那亮银枪头如一叶芦苇斜斜朝照水小腿扫去,照水丝毫不怯,反倒嘻嘻一笑。
紫衣人一惊,立即改为点步后仰。
然而已经迟了。
枪头从照水轻轻跳起的右脚脚底掠过,紫衣人心口猛地一痛,手中长枪来不及调转势头,照水一记反身飞踢就已朝她胸口招呼上来!
“你!”紫衣人连连往后踉跄数步,堪堪躲过这结实一脚。
数息之间,二人已过了两招,一方两次进攻不成反遭回击,一方却面露轻松,丝毫没乱了气息。
“看到没,这就叫虚晃一招。”
燕十九笑道。
“两招已过,该我出手了。”台上照水笑意不减,话说到一半,人已飘至紫衣人跟前,手在腰前拂过,一点寒芒顿出,银剑落霜,游龙吟啸。
管青纶将这幕看在眼里,恍然大悟。
她就说怎么不见阿水携剑上场,没想到原来用的是腰带剑。
管青纶看过的江湖话本又杂又多,自然是知道这腰带剑属于软剑的一种,平时收束在腰带里,要用时按下带头机括迅速出招,主打一个趁敌不备。
眼下阿水却是直接将剑亮了出来,看样子是觉得自己还不至于用上这偷袭手段才能取胜。
软剑一出,在场武者皆是眼前一亮。燕十九脸上还是那看不出心思的笑,没说话。
紫衣人见那剑气势不凡,在照水手中澄影翻飞,水光如练,同是一喜,却不敢放松,提枪挡住剑劈,腰部使劲毫不客气将照水往后推开,试图将她打翻。
照水借势后退几步,身子敏捷似鹤,显然对这套步法用的是得心应手。丝毫不给对面乘胜追击的机会,她脚下快如鬼魅,手上扫剑如风,轻而易举近了紫衣人的身,次次出剑都是朝对面身上要害而去,逼得紫衣人连连躲闪格挡。
剑光凛凛,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武者对此多见不怪,七八岁的孩童看不出门道,但凭本能感觉到这其中凶狠,纷纷惊呼。
管青纶十余年来还从未见过阿水这一面,担忧之余,不免也感到新奇。燕十九则在一旁继续她的讲解:
“这一手,是为了回敬那紫衣人第一招就直刺她面门。”
话音刚落,台上紫衣人终于从缭乱剑影中抓到生机,一个撩枪打乱对面出手,紧接着便朝照水眼睛狠狠扎去。
照水猛地歪头,那饿虎便颤着寒光从她面颊前咆哮扑过。
太心急了。
照水微微一笑,立即抓住对面露出的破绽,仆步使剑对着紫衣人小腿就是一点。
“这一手,是为了回敬你第二招攻我下盘。 ”
这次是照水自己开口,她手中剑尖已虚虚搭在紫衣人足三里穴上,再进一毫便能刺穿绢袴当场溅血。
紫衣人只感觉那剑尖似带着万年冰霜的寒意,一刹那将她整个人激得汗毛直立。她愣神一二,方要承认是自己技不如人了,却听对面悠悠说道:
“还未到五招。继续。”
照水一个腕花将剑收回,转手又是一撩,紫衣人急忙拨枪挑开,紧跟一招凤点头,又用枪头枪尾轮番疾速去点照水持剑的手。
对面甫一亮剑之时,她便看出此剑来历不俗,有上等软剑应有的灵活韧性,又比上等软剑还要来得锋利。
而自己手上这虎头芦叶枪,枪杆用椆木制成,杆面包铜,又漆了层桐油,就是为了防刀剑劈砍,失了寸长寸强的优势。
然而纵使能抵挡住一般刀剑,她在看到对面所用之剑的一瞬间便没了把握。
传闻一点鸿不仅剑术了得,在铸剑一道上更是颇有心得。她亲手所铸的最后一把宝剑,名曰“道孤”,乃其耗尽毕生心血之作。道孤一出,无人能撄其锋。
若道孤剑尚在世,当如眼前此剑一般。
在此剑面前,要想制胜,只能找准机会将剑打落脱手。
紫衣人几番点枪却被照水轻易脱身避开,无奈转用旁的招式,电光石火间,又心生奇怪——
对面从亮剑开始露的这几手剑招,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用的皆是点刺穿撩。这些都是寻常剑的招式,而不是软剑更常用的绞缠拦挞。
她没有心思细想,双手持枪举过头顶,长枪在手牢握如锁,持续云顶舞花转枪,将照水逼出攻击范围之外。
紫衣人这一舞枪,舞得是虎虎生风,眼花缭乱,引得一众观者拍手叫好。
有孩童看得如痴如醉,脱口一句“好像风火轮!”惹来武者群中一声嗤笑。
那发出嗤笑的武者环臂靠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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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觉得自己此行有何不妥。下一息她忽觉额头被什么东西狠狠弹了一下,大惊失色,忙抽出腰间系着的九节鞭警惕环顾四周,却只见众人都在目不转睛看着台上,倒显得惊疑不定的她一个人像个傻子。
武者低头一看,脚边只有一点沾着蜜糖的点心碎屑。再抬头时,台上照水已是再度绕开枪头单剑近身,紫衣人像是察觉到什么,急急抬脚往后侧翻拉开距离,转身就是一记回马枪!
这记回马枪出得不可谓不漂亮,势如苍龙,想要再次逼退照水,然而照水更是眼疾手快,闪身伸手一个剑指稳稳捏住虎头后的枪杆,犹如掐中长蛇七寸,另一手持剑如骤雨劈下——
刹那间,银瓶乍破,水银泻地。
台下众人眼前一花,只见银光闪过,织成一道雨幕,那剑转瞬就缠上了枪杆,轻轻一收,“啪嗒”一声,长枪脱手,狼狈落地。
胜负已分。
紫衣人顾不及输了比试的窘迫,急忙上前拿起长枪一看,却发现那方才被照水一剑劈下的地方并不见任何破损。
她怔愣在原地,忽地反应过来,甫一抬头,就对上面前红衣少年笑着朝自己拱手:
“承让。五招已到,咱们只分胜负,点到为止。”
紫衣人持枪起身,同样恭敬拱手回道:
“好,这一场是老娘输得心服口服!老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紫霞居客’楼飞星是也。照水馆主以后若来樊沙岛,有需要老娘帮忙的地方,尽管来紫霞居找我。”
楼飞星语毕,一跃飞下台去。
同她一起的青衣少年上前接过她手中长枪,又拿出汗巾替她擦汗。
楼飞星笑得豪爽,看样子这一场打得很是痛快。
武者那边开始你看我我看你,都等着看谁第二个上台。
管青纶还没从第一场比试阿水带来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听了楼飞星的话,又是一惊。
“樊沙岛?那不是东海上的孤岛吗?竟也跑到昭平镇来。”
一旁有人奇道。
“樊沙岛虽说是孤岛,但名义上隶属全州摘星城。听说那摘星城可了不得,沿海而居,绮罗遍布,举城皆富。哎,你们听说了那袁家宝物失窃的事情没有?那袁家便是摘星城内的头号富商!”
“你说的就是那被梦鬼盗走了千年骨笛的袁家?”
“嘶,那樊沙岛和摘星城有关,今日又出现在这比武大会上,难道说……”
一群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字不落传到这边。青衣少年手指微动,被楼飞星一把按住:
“闲言碎语,莫要理会。”
“不知下一位比试者是谁?”
台上照水等了一会,见众人面露踌躇,止步不前,干脆开口询问。
“罢了,就让我这硬斧头来会会你这软剑绝妙!”一武者握着成对大斧从人群中走出,应声道。
双斧武者体格壮硕,身高足有八尺,一身粗实腱子肉,走起路来咚咚作响,叫人险些以为有地龙作怪。
照水丝毫不惧,持剑静候那武者一步一步沉重登上台。双方照例互相一拱手,双斧武者便挥舞着巨斧疾步如飞朝照水攻去。
5. 白衣折扇趋风雅
这一对巨斧比起先前的长枪更是煞气滔天,但许是有了第一场带来的底气,管青纶此时虽仍紧盯着台上两人过招,却也有了余心,凑到那燕十九身边,低声问道:
“我听十九姐妹对这比试甚有见解,不知你可听闻过那紫霞居是什么来头?”
燕十九送了一块芝麻酥入口,不紧不慢道:
“紫霞居位于东海樊沙岛上,乃当年乱世之时一书生所建。那书生不会武功,某次暴乱中为北疆游侠所救,因感念其救命之恩,便在老年对人世心灰意冷后,隐居樊沙岛,建立紫霞居,收容受难之人,对世间种种皆作冷眼旁观。”
她将这段逸闻缓缓道来,周围一群人听得津津有味。
有孩童忍不住问道:
“那游侠是谁?既是北疆人,我应该也听说过。”
“这我便不清楚,只知道那游侠名字中有个‘霞’字。”
“莫非是‘至诚剑’龙霞!”
一人惊呼:
“传闻北疆当年有三剑,一为‘无我剑’越青,一为‘至诚剑’龙霞,一为‘道孤剑’,这道孤剑,便是那孤鸿剑客,一点鸿。”
“那这三剑中,哪个最厉害?”
“都说一点鸿打遍北疆无敌手,应是一点鸿最厉害!”
听到这里,众人恍然大悟。
这么说来,这紫霞居同北疆和一点鸿都有不小渊源,也难怪楼飞星会亲自前来同照水交手一番。
管青纶想通这其中关系,稍稍放下心来,又见这燕十九对北疆过往之事如此熟悉,颇感意外。
她打小最爱打听各种江湖轶事,来昭平镇也住了十几年,都不像燕十九这般了解甚多,譬如那书生和紫霞居之事,她便是闻所未闻。
管青纶看着燕十九,只觉这人真是有些捉摸不透。
博闻广识,身手了得,温和可亲,这样的人,当在江湖上有几分名声才是,却不知来历,不知去路,最让管青纶感到神秘的是,她看不出这人心里所思所想。
她活了四十多年,见识过的人不计其数。是人,就有弱点,有欲望,全都写在那一双不足方寸大的眼睛里,不过是藏得好与不好的区别。
可这燕十九,你见了她,就知道她注定只会当一名过客,悄无声息地来了,待事了了,又悄无声息地离去,就如眼前这漫天飞雪一般。
不知怎的,管青纶忽然就想到了百年前的那位孤鸿剑客。
那在乱世中倨傲独行了一辈子的武痴剑侠,一心只问武学,不问世事,却一夜之间幡然改性,剑指豪强,只身杀入乱军万骑,最后无声殒命于大雪之中。
那个时候,她心里又在想着什么呢?
管青纶怅然间,台上武者已抡着大斧冲到照水跟前,上来就是一记巨鳌压顶,力达千钧。
台下众人对兵器稍有了解的,一眼便看出此人所用战斧远超出寻常重兵器的重量,然而双斧主人行动并不受其影响,尤其是比试开始后,更是持斧健步如飞。
一把大斧狠狠劈下,一把大斧拦在一旁,照水果然朝反侧轻盈一闪。
对方紧跟其后,劈下的斧头朝上侧勾起,斧背上一对鹰嘴钩如恶狼獠牙,直扑猎物面上!
不料照水果断一个一字马,仰颈贴地,不仅没叫对面顺利刺面,还顺势躲过了后面一记抡斧横扫。
紧接着甩脚背撑乌龙绞柱,起身途中双腿一一踢开对面攻来的斧柄,立身后撤站稳,气定神闲地等那武者的下一招。
劈刺勾,再带个捎带脚,这一手三板斧使得可谓炉火纯青,却皆被照水躲了去,一点好都没叫这人讨着。
武者重新拎起斧头,大吼一句“你就用剑对付我罢!不需让我!”照水便遂了她的愿,腕花一抖径直持剑朝武者袭去。
一时间,剑光斧影,从高台这头打到那头。
双斧武者一手防守一手进攻,攻守兼备引线织网,却架不住照水此人身形滑如泥鳅快如掣电,频频躲闪卸力,绕得人眼晕头花。
很快,五招已到,武者不甘地握着那把即将就要架在照水后颈上的大斧,低头愤愤看了一眼那绕身弯折半圈点在她心口上的剑尖,咬咬牙,还是认了输。
双斧武者垂头跳下比试台,步伐走得震天撼地。照水收剑负手,看着打得比上一场轻松。
“下一位是谁?”她丝毫没有中场歇息的打算,双斧武者甫一下台,便接着开始下面的比试。
有了两位武者示范在先,后面的挑战者都没再多犹豫,一个接一个上了台来。每场比试都是照水先让两招,起手优势在手,却无一人抓住机会占住上风,反叫照水后发制人,轻松打满五招,一招制胜。
眼见比试战得愈来愈激烈,雪也下得愈发的大,管青纶扫去头顶雪水,从褡裢里取出汗巾,递给燕十九:
“雪深了,擦擦吧。”
“多谢管大姐好意,还请管大姐留着自己用吧,”燕十九笑着从腰间取下一柄折扇,啪地一下打开扇面,“十九自有懒招。”
只见她轻轻将扇子一摇,扇风拂过,那落在她头顶和肩上的雪花便一息蒸腾不见,滴水未留。
“好一个‘懒’招,”管青纶佩服道:“世人用扇,只为求一点寒凉。而你用扇,却是为了把寒凉送走。”
“管大姐高看我了。眼下不管是读书人还是仕人,都流行腰别折扇的风尚,我也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燕十九说着,一夹手指将她那把素底泼墨扇转了个扇花,动作行云流水,确是有一番潇洒风韵。
管青纶哑然失笑。
她还是头一回见有人这般说自己,只不过这人无论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让人讨厌不起来。
“十九姐妹,”管青纶在心里斟酌了许多,此时终于开口,“我见你见多识广,对武学之道颇有见地,不知你是否能看出来,阿水她……”
从她亲眼见识到阿水身手的那一刻起,管青纶这颗心就七上八下的安定不下来。
阿水这孩子打小就是孤儿,后来受了杜温的救济,从百济堂搬进四海院,自此便是她俩看着长大,也不知她到底何时学的一身好功夫?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看她今日表现,绝非一日之功,难道她当真是那一点鸿的……
“管大姐心中所愁的,”燕十九见她面色惘然,反问道:“是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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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将你们蒙在鼓里,还是担心今日这场比武大会会为她招来祸患?”
“自然是后者!”管青纶脱口而出,随即反应过来,压低声音紧张道:“你的意思是说?”
“传言已出,大会已成,事到如今,她身上有没有众人想要的东西已经不重要了。若是有,自是少不了一番纷争。若是没有,难道大家就会轻易让这件事不了了之?”
燕十九悠悠摇着扇子:
“管大姐肯定也明白,今日但凡是在此现身之人,难道有谁是不想独占这绝世剑法,问鼎天下的?”
这话真可算得过分露骨,管青纶听了,一时沉默下来。
如今天下承平百年,那些曾在传说中搅动风云的前辈大多早已折剑退隐,无处寻觅踪影,只有一些能者高人不愿见所修武学断绝于世,便在暗中开宗授徒,不设门槛,只要前来求学之人能展现出足够的诚心,便会倾囊相授,各门武学这才得以一代代传承下来。
有了这般渊源,是以当今武林中人大隐市井,格外低调,远不像曾经的江湖行者一呼百应、快意恩仇。
纵是如此,一些天生扎根于江湖人心中的东西是无法轻易改变的。
过往传说里绝世大侠留下的武学遗宝重新现世,对于每个习武之人都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吸引。
“我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做,”管青纶沉默良久,再度开口,“但她既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想必有她不便透露的理由,我继续看下去就是。”
“好,管大姐想通了就好,”燕十九合上折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想通了,我接下来的事便好做了。”
“你要做什么事?”
“自是受人委托要替她办好的事。”
燕十九起身,“管大姐,还请随我来。”
管青纶不明所以,跟着她起了身,方踏出一步,忽觉身形一晃,似有不对,回头一看,大吃一惊。
只见她眼前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将她二人与武馆内其余人隔绝开来。而先前她同燕十九坐着的地方,此时竟坐着两个与她俩一模一样的假相,正在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
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
管青纶吃惊之余,随着燕十九进了身后厢房。
燕十九推门而入,一眼望去,整个室内仅设一套桌椅,四面书架,分别摆着话本,兵书,史籍和专述机关之道的类书,想来是照水用作书房用的屋子。
她随手拿起一本兵书,翻来一看,纸上空白处用小字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
“这金乌军的破沙刀法当真厉害,可惜不能亲眼一观。我听说北疆也有不少用陌刀的游侠,不知道这两者刀法有何不同?陌刀沉重,不易发力,如若对上,当以灵巧胜之……”
她合上书,对管青纶道:
“先前听照水馆主的意思,管大姐似是对机关术略知一二。还有劳管大姐帮我找一找,这间屋子里的密道入口会在何处?”
管青纶闻言一怔,密道?
但她没有多问,径直走到屋子中央,凝神静气,细细环视着四面书架。
半晌后,她抬步朝其中一架书架走去。
6. 来者折梅手
燕十九与管青纶从屋里出来时,那台上比试者正认了输,紧接着便有一戴水红麻布抹额者从人群中走出。
水红抹额边走边解开缠在身上的绳索,亮出绳端作五瓣梅花状的银镖,五截镖头在日头底下闪闪泛着冷光。
先前同她站在一块的几人,身上有同样带绳镖的,也有带链子锤和九节鞭的,此刻都在身后鼓劲起势:
“陈老大,流星门的威风就靠你了!”
“让小馆主见识见识咱们梅花镖的厉害!梅花一出,不见血,不收回!”
“这些软兵器和软剑一样,通常都是缠在腰上当暗器使用,绳镖更是有软枪之名,”燕十九重新坐下,适时开口评说,“软剑对软枪,不知谁更胜一筹?”
水红抹额跳上台,手抡绳索摇把蓄势,懒懒自报家门,“流星门‘折梅手’,陈襄。”
照水抱剑在怀:
“惊鸿武馆,照水。”
陈襄鼻子中发出冷哼,手中绳索已经快得只见残影,“我听着照水可不像真名。”
照水笑而不语。
比试开始,对战二人分立高台两侧。
一侧照水姿态轻松如常,抱剑站在原地静候对面出手。一侧陈襄同样气定神闲正抡八字,镖尾系着的铁环碰撞叮当,就是迟迟不出手。
两个人这般悠闲,看着不像是来打架的,倒更像是携手出游路过此地的旅人。
“等了半天了,怎么不打呀?”燕十九身边坐着的孩童挠挠头,自言自语道,话刚说完,她眼睛一亮,“哎哎哎,终于出手了!”
说时迟那时快,她眼前银光一闪,都没看清那陈襄到底是怎么动作,镖头就已飞到照水跟前。
在场眼力稍快的,勉强看清陈襄侧身向后拉回左肘,右手抵在左肘下,一个肘发将镖发了出去。
左肘盖住右手,自然是为了挡住出手动作,叫敌方无法预判绳索走向。
镖头飞出的那一刹,陈襄身上的懒意尽数敛去,正色浮上脸庞。
银镖如一朵寒梅随烈风朝照水肩头袭来。
这位置选得相当微妙,既可侧身闪避,亦可俯身躲开,若怕敌手打的是声东击西的主意,还可以腾空跃起,毕竟绳索到底是软物,舞镖者得有多大的能耐才能控制已经抛出的镖头向上拐击?
陈襄出手迅疾,就是为了不给对面选择的时间。照水果断一字马跃起,梅花镖带着绳索从她身下穿过。
就在此时,陈襄抬脚一个绕腿拐上绳索,脚腕带动足侧轻轻一踢!
绳索受力登时朝斜上方拐去,照水正要落地,见状屈腿急急向左手侧翻滚。
她还未落地,余光忽地捕捉到那方才还在她右侧的银镖竟一息闪现至左侧——
原是那陈襄早趁她屈腿准备翻身的空当,遽然收绳,再紧跟一手膝打,镖头欻地便朝另一个方向打出。
此时照水在空中已经来不及改向,她当机立断一个拧腰蹬腿,挥脚拨开镖尾铁环,坠地前一瞬间屈肘撑住摔落的身体,推地跪膝就要起身。
管青纶在底下看着,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好险,但凡阿水反应慢了一步,这锋利的梅花镖就能剜掉她的脸皮!
照水要起身,陈襄自然不给她这个机会。镖头被照水踢开之时,她就迅速行步上前,如雷霆之势接连数次摔镖,照水便也只能就地连续翻滚,从比武台一侧滚到另一侧,每一次翻滚都堪堪躲过猛砸而下的银镖。
比武台由实木制成,经陈襄梅花镖一摔,木头细微迸裂声和铁环撞击叮当声交织鸣响。
人群纷纷暗惊,好快的身手!
照水身行如鬼魅,剑出如疾雨,但遇上陈襄,还真不好说谁快谁慢。
但终究还是照水更快一步,她翻滚到台侧,退无可退,登时鲤鱼打挺,那镖头就砸在她耳边,轰隆作响。
照水顺利起身,脚下生风直逼陈襄而去,意在抢先一步近身克制。陈襄连连翻身后退,顺势带动绳索在肩颈上缠了几圈,又在眨眼间尽数将绳索飞出。
甩头一子!
这一击可谓势破千军,照水当即避让,依旧不肯放弃近身。陈襄连续撤步托枪同照水拉开距离,那镖头在她肩、肘、腰、膝、脚上缠绕收放,镖走龙蛇,疾速试探又疾速收回,叫人眼花缭乱,完全看不破用意。
照水边寻找近身时机边留神提防,十足谨慎却不显怯意。
她凝神瞧了一会,发现要破对面防御并不容易。寻常练镖人出手都是又快又狠,求的就是一击毙命 。先手一击若被敌方躲过,要等镖头飞到顶点才能将其收回,否则极易反伤自己。然而陈襄并无此顾虑,她投镖取的是一个“巧”字,靠臂腕腿膝灵活发劲将控绳发挥到极致。
两人就这般周旋僵持着,照水前后左右移动着身形,尽力迷惑陈襄的判断。陈襄又试探了几招,终于出手,一套气势汹汹四门枪打了出来,变守为攻,一步一步硬生生将照水又逼退了回去。
台下众人敛息屏气,都以为陈襄会紧接着祭出更快更近的杀招,只有楼飞星和青衣少年眉头一蹙。
先前陈襄连续后退,就是为了防止照水近身,哪会突然改为主动将自己送上门去?绳镖的威力都在镖头,中长距离更利于进攻,一旦失了距离优势,软的绳索远不如硬的枪杆能防住敌手进攻。
该来了。楼飞星想。
果然,照水方被逼到高台角落,陈襄突然脚尖一点,手臂一甩,银镖直直朝前飞去的同时,她使轻功往后跃回,长长的绳索顿时在空中拉成一条直线,气势如虹。
“这一招叫‘红玉梭’,同枪法中的扎枪类似。扎枪不留把,梭镖不留绳。”燕十九见缝插针解说。
扎枪是为了打出长枪的最远攻击,梭镖亦是如此。陈襄手里这绳镖,算上镖头足足有三丈长,可见她功力之深厚。
陈襄飞回台尾,那银镖也飞到了另一边台尾。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被拦在角落里的照水瞳孔颤动,抬头迎上那朵渴饮红血的五瓣梅花。
梅花镖划破空气,呼呼生寒。
这一招“红玉梭”打得极快,同样需要对面反应极快方有一丝可能躲过。就算勉强躲过,陈襄已将照水困在死角,就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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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放过这一大好时机,趁势继续发狠进攻。
围观者中不少人认定照水这次必折在陈襄手中,有不忍者直接闭上眼不敢去看。
然而,预想中鲜血横飞的场面并没有发生。管青纶高呼:
“是八卦步!”
不仅是八卦步,紧跟其后的还有回身掌。只见照水伸掌架出接拳姿势,将那银镖视作拳头,绳索视作挥拳的手臂,摆步疾绕半圈避开梅花瓣尖,回身一掌狠狠劈上绳索!
大雪摧枝,寒梅抖瓣。
梅花镖一下被打出几仞开外,扎中对面高台围栏。
闪过这一击,便算两招已过,照水不再同陈襄迂回,脚尖方向登时一变,改为前几场从未用过的新步法,身动变化莫测,持剑瞬间闪到台中。
陈襄见状眉心一跳,但很快镇定下来。
先前那几场比试她在底下都看得清楚,照水此人,剑法先不论,步法确实了得,又喜欢预判对方的出招,用虚晃一招破对面的虚晃一招,因此常常将敌手压制得无法还手。
但是她这回对上的是自己。绳镖这武器,最讲究一个行迹莫测,出其不意,论虚晃一招,还没有人能看得破她的真实目的。而论步法,陈襄也不觉得自己就一定落了照水下乘。
陈襄抖手将梅花镖拽出木栏,又提膝将即将飞回的镖头重新踢了出去。
无论如何,她绝不会轻易叫照水近身。
照水刚倒步躲过飞镖,下一镖便又追到面前,好似阴魂不散的鬼魄。陈襄出手明显比方才快了许多,劈镖、挑镖、梭镖、溜镖、肘打、脚打、脖打、背打、凤凰点头、喜鹊登枝、云里拨灯、背后插花,打得是又稳又密集,镖头上一息看似直奔照水手腕而去,下一息竟出现在照水脚边,为的就是打乱照水的步法,令她自顾不暇。
照水提剑绕步在陈襄外侧来回游走,出绳长时便暂避锋芒,出绳短时便更进一步,虽一时占不了上风,仍不慌不乱,一双眼睛同时盯着陈襄手上和脚上动作。
她看得明白,对面最大的仰仗便是这根可长可短、可上可下的三丈绳镖。有了绳镖,陈襄绝对算得上是一位实力强劲、格外难缠的敌手。
但失了绳镖,那就什么都不是。
即使自己无法近身,也不意味着她就没法子反制这绳镖。
又是一击完了,陈襄抬手抽提回绳索,银镖垂到腿边,她勾脚挽住要往后荡去的绳头,一脚将梅花镖自下向上朝照水头颅挑去!
这一招名为“魁星点斗”,作魁星提笔状,镖头斜飞,专冲敌手下颌而去。照水登时察觉时机到了,陈襄勾脚将将抛出绳索之际,她再度弃用同陈襄周旋所用的步法,直接一个仆步上前,翻腕横扫,剑尖一触及绳索末端,当即如藤蔓般缠了上去,牢牢扣住。
燕十九点头:
“梅花镖位于绳索头部,行踪诡变不定,极难控制。要想破势,当直取绳索末端,克制镖手行动。只是......”
她说了个“只是”出来,却像是钓人胃口似的,不继续说了,手中摇扇也停了,微微躬身,专注等着二人下一步动作。
7. 折得红梅簪银瓶
软剑缠住绳索,牵制住陈襄无法动绳。照水一得手,持剑之手当即翻转下压,将陈襄带至身前,同时侧身就要后踢——
陈襄脸上忽然浮现不易察觉的微笑。
她毫不犹豫松手弃绳,照水手中一轻,身体顿时失了稳头砸地,急忙一个侧翻补救,顺势携剑将绳索勾起,试图将绳镖甩至台下。
不料陈襄也不是个吃素的,须臾之间,她已站稳身体,一脚牢牢实实踩住绳索,一脚朝照水脸上招呼上来。
她一早就看出照水心中打算,一招魁星点斗骗出照水扫剑缠绳,现下又一招蹬踹逼得照水不得不收剑避让,不然后头还有好一顿苦头要吃。
陈襄哪里会让她这么轻松退走,脚尖挑起绳索送到手中,一个转身,银镖绕头一圈,从肩上迅猛穿过,一记回马枪从照水头顶斜着擦过,梅花镖铛地扎进木台,精准拦住退路!
这一套连招打得连贯漂亮,尤其是这最后的回马枪颇有威慑之意,楼飞星在底下看得津津有味:
“有意思,原来这绳镖也能打回马枪!阿扶,你看这‘折梅手’的回马枪,和老娘的回马枪比,谁更胜一筹?”
唤作阿扶的青衣少年不语,板着脸专心看比试。楼飞星早习惯了阿扶这般,自然也没期待对方有所回应,自己接着琢磨起是否能从这软枪枪法当中学习一二。
照水再次落了下风,立即变了策略,不再跟陈襄盘旋试探,剑花一挽,出剑凶狠,杀气腾腾,不顾镖头锋利次次直刺要害,直接左撩右拨横挡竖截,生生用剑雨开出一条通路。
两人就这么又近了身,陈襄盯着照水手中剑的轨迹,变远攻为以缠绕为主的招式。
有了方才那一次,照水不敢轻易再缠剑上绳,但这意味着自己同样无法再以绳为饵骗取对方失手。
短距离迎上强攻,她确实吃亏,因此不敢掉以轻心。
心念一转间,照水又上了两步,眼看她这回来得比上回还要贴近,陈襄突然抖绳朝照水脸上狠狠抽去!
照水当即反手竖剑截住绳鞭,但那镖头已随着惯性绕开照水肘外,朝她肩后刺去——
“铛!”
一声清脆铃响。
陈襄一听这声音便知不妙。照水就像脑袋后长了眼睛似的,并无回头,只是手腕一压,剑身从腋下撩起,剑尖截住肩后银镖,再是一挑,细细剑身准确卡进镖尾铁环。
见此,陈襄立即猜出对面意图,忙松拳放绳后撤,惊险躲过照水一刺退到安全距离后,抓紧绳索试图将镖头拽回。
奈何照水抓住这个机会就不会叫对面抢回去,她轻轻松松将绳索缠得更紧,挥剑几下便叫陈襄手中握持不住,差点彻底脱手。
经过这一手戏耍,陈襄看出照水还是给她留了些余地,否则此人要是认真打一套剑招出来,自己根本招架不住。
两人拼手法、步法、腿法,都是一流,关键就在于武器本身。绳镖锐于进攻,疲于防守,更不用说像眼下这般叫对方钳制在手。
陈襄心下落寞之余,忽地生出一点期待,不知道这位在武林间大肆制造捕风捉影之局面的照水馆主,今日可否会一展绝妙,叫这满场蜂拥而来的人们如愿窥见那绝世遗宝的一点孤影?
此人打到现在,还未真正使出绝招。
陈襄心中百转千回,照水哪知道这人一息间想了这么多,趁着对面愣神,果断抬脚勾踢。
方才未顺利踢出去的一脚,她这回是必须得完完整整踢回去。
对方脚面已带着疾风攻了上来,陈襄猛地回过神,往后踉跄数步,被照水接连几脚逼退至台边,后背贴上围栏。
两人贴得极近,陈襄索性亮出最后一手,那是一把极短的匕首,系在和银镖相对的另一头绳端,先前一直藏在她持绳的左手里,不到迫不得已绝不使用。
但俗话说寸长寸强,寸短寸险,此话当真不假。陈襄已知她今日必败,即使亮出后手也无甚区别,只是她心有不甘。
诚然这只是一场寻常比试,输了也不会影响分毫,江湖武林不会因这场败局就小瞧了流星门三分,同门也不会因此便觉得她如何如何,但当年入门时师傅的话始终梗在她心头。
她自小拜入流星门,师从上一任折梅手,身上所有的功夫都是师傅倾尽心血教成。
师傅从一开始就立下规矩,梅花镖出手,不见血不准回,否则便算不上折梅一说,更配不上折梅手的名号。
自己如今已传承了“折梅手”的名,却还够不上折梅手的实。
陈襄无谓地挥砍着匕首,根本用不着五招,她只等着对面意思够了,直接一剑判她出局。
“我瞧着你竟不愿继续同我对打。”匕首擦过面颊,照水突然出声。
她抬头瞥了眼茫茫天穹:
“不过今日这天确实不好,风雪萧瑟,叫人容易失了心气。”
“你莫要羞辱我,我自知此局已......”陈襄皱眉,不知道照水要玩什么把戏。“输”字未出口,照水低头重新看向她,认真道:
“可惜,今年寒冬怕是没有机会了。等到来年此时,你可再来此处找我,北疆的红梅最是好看了。”
她说着,忽然抖剑脱绳,一个抛腕将绳索朝陈襄甩来。
陈襄一愣,虽不知对面是何用意,但她顾不上许多,武器一回手,莫名低落的战意顿时重新涌上双手。
她绕绳上肩,腾地打出一记她最漂亮也是最拿手的拨雪探梅!
镖头飞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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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银光一闪,天凝地闭,寒英纷飞。
白雪落下,那试图拨开雪雾探寻红梅的手终是失了劲,如落花般软趴趴坠在地上。
陈襄没有去看那穿过大雪搭在自己喉头的剑,她死死盯着地上的那一点红色,难以置信地缓缓抬头,目光在照水肩头定住。
那一记拨雪探梅,此人分明已经顺利躲过,却在闪身时同样露出破绽,叫那锋利的梅瓣在落地前从她肩头上绞下一小片红布来。
照水喜眉笑眼,明眸灼灼:
“折梅枝,折得红梅簪银瓶。这样也算是,折了一滴红梅血罢?”
陈襄收回镖头,看了眼那红布,又冷冷看了一眼照水,哼了一声,转身回了流星门一行人当中。
那流星门其余人见陈老大输了,皆无一点丧气或责怪之意,一个个上前绕着将陈襄全身看了一圈,确认身上没有细微伤口后这才放下心。
这一场软剑对软枪打得格外精彩,加之照水接连几场无败绩的表现,原本要接着上台比试的武者明显有了怯战之意,奈何同行之人还不如自己,最后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台去。
几场下来,管青纶也逐渐看出来,这些人并非每个都打算出来一战,而是各自出一两个人上来过招。有的存着试探的心思,打得格外小心,缩手缩脚;有的一招一式间都是急于套招的莽撞,最后统统只能受照水的钳制;还有的人上来就是一通疾风骤雨穷追猛攻,手上眼里皆藏不住浓浓杀意。
八场过后,照水轻颤剑尖,抖落上一位比试者留下来的鲜血,朝众人抱拳:
“今日比武只为招师,不拼性命不诀生死,讲究一个点到为止。还望各位遵守规矩,莫要逾矩,否则也别怪我下手失了轻重。好了,还有谁要上台?”
一群武者面面相觑。
眼下各路人马基本都已出过人手,况且她们已见识到这宝剑厉害,所有人杵在原地,没有动作。
角落里始终饶有兴致观察照水的双刀客此时终于有了动静,抬手抄起背上一对弯刀朝前迈步,就要开口。
突然,一道极其不和谐的怒骂声从门外响起:
“这什么狗屁地方,哪有武馆开在四面山底的,叫我好找!”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叫骂嗓音嘹亮,语带粗鲁,惹得众人齐齐朝武馆外张望。
管青纶一听这声音,觉得有几分耳熟,扭头看去——
那站在武馆门外、肩上扛着一把沉甸甸九尺陌刀的人,不是昨日那黑斗笠是谁?
黑斗笠今日没戴斗笠,大咧咧露出那张带着狰狞疤痕的脸。她几步走进院内,看都没看其余人一眼,单手挥起长刀朝台上照水遥遥一指:
“嘲龙山狼刀,今日特来向照水馆主讨教一二!”
8. 来者狼刀
“嘲龙山狼刀,今日特来向照水馆主讨教一二!”
黑斗笠自报完家门,风风火火扛着大刀大步迈了进来。
院内几十余人一齐投来注视,她视若未睹,只直直盯着台上之人朝高台走去,一双炯炯虎眼,丝毫不遮掩其挑衅求战之意。
“且慢!”
比试比到尾声,突然闯进一个陌生来客,双刀客默默将刀收入鞘中,走回角落。
院内众人俱是按兵不动,都等着看照水是何反应。
照水还是那般,不惧,亦不喜,就好似今日不管是谁来了,她都愿意接上几招,也能接得上几招。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却是管青纶先出了声。
管青纶到底心疼阿水连打八场未曾歇息,见那黑斗笠当真寻了过来,忙揣了汗巾跳起,不顾那一把九尺大刀气势迫人,拦住狼刀前进身形:
“昨日就听你说要前来比试,你却此时才来,想必在路上也花了不少力气。不如这样,你先行歇息片刻,准备好了再来挑战,正好叫咱们馆主也得个喘息的空,彼此都松松手脚,你看如何?”
“哼,打架就打架,哪有临场歇息的道理!”狼刀大剌剌翻了个青白眼。
她又瞅了瞅台上红衣少年,见对方手持宝剑,不显退缩之意,便知今日这一场定是会打得痛快,心里一下子满意了,遂又大笑起来:
“罢了,随你们的便!今日这一架,你们是想打也得打,不想打也得打,左右是逃不过,我今日就呆在这,哪也不去,随时奉陪!”
她说着,自己在廊中挑了个没人的地,没急着坐,反倒先从腰间掏出手巾将一旁松木廊柱擦了又擦,仔细将手中陌刀靠在柱边。
又直接用那手巾往身上胡乱抹了一通,抹掉落雪,这才坐下。
众人看在眼中,心道真是稀奇,这狼刀分明是个大老粗,对自己这把武器却是小心仔细得很,不叫它磕着碰着,受了脏污。
照水收剑走下比武台,迎上管青纶。
管青纶有了方才与燕十九屋中探秘的经历,此时此刻是有满肚子疑惑。但阿水一走过来,用那笑意盈盈的眼看着自己的好青姨,管青纶就立即把这些问题全噎了回去,拿起汗巾心疼地替阿水擦起汗来。
两人走到廊中躲雪,照水好奇地盯着悠闲的燕十九,客气开口:
“我在台上比试时,听足下点评频出,颇有见地。想必足下对武学之事造诣极深,不知见了我今日表现,可否愿意指点一二?”
“照水馆主说笑了,我就是一略懂纸上谈兵的普通人,只不过喜凑热闹,尤其喜欢凑江湖人的热闹,比别人多看了几本武学功法,便拿出来卖弄,哪里懂得什么真功夫?何况照水馆主这一手软剑使得出神入化,宛如飞鸿掠波,雁过无痕,我眼力不及,实在找不出破绽。”
这话说得漂亮,让人挑不出错,也挑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照水得了这答复,并未不快,转而说道:
“来者都是友,你不如同青姨一样,唤我阿水就好。对了,还不知你叫什么?”
“十九。”
“那我以后便叫你十九,”照水也不接着打听为何取这么一个奇怪名字,抬手挽住管青纶,止住她给自己擦汗的动作,“好了青姨,你再擦下去,我这张脸都要给擦秃噜皮啰。”
她笑着按下青姨的手,取过汗巾翻到干净的一面,仔仔细细替青姨擦了发顶上的雪。
管青纶瞅着阿水左肩上那被梅花镖刮破的一个小洞,正好和杜温前几日给她右肩缝补好的补丁成了一对呼应,便开始絮叨个不停,一会说她陈襄下手没个轻重,补衣服的钱也是钱,一会说你阿水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成天东跑西蹿,不是这里跌了一跤,就是那里破了一块。
照水脸上笑呵呵,嘴里嗯嗯几声应付过去,把汗巾递回青姨,便侧脸朝着那边坐着的陌刀客看了一眼,转身朝比武台走去。
狼刀会意,也收了手巾,站了起来。
照水边走边摸腰带上的机括,忽听燕十九在背后不紧不慢说道:
“陌刀由斩马剑衍变而来,传闻西漠金乌军最擅此刀,北疆亦有不少陌刀隐士。陌刀沉重,使陌刀者,惯用腰腿发力带动刀身,借脚踢、肘击之势蓄力,虽略失灵巧,但胜在威武,力扫千军,阿水可千万当心。”
这话同样叫狼刀听去。狼刀嘁了一声,“想打败你姥姥我,你们这些年轻人还早得很哪!”
说着便抄起大刀率先几步奔上台去。
照水跟着上台,笑道:
“此言差矣。前辈瞧着比我也不过大上十余岁,正值意气风发之年,何故自持老成?”
“我是比小馆主大不了多少,可我这把刀,称你的姥姥辈还是足够的。”
狼刀双手将刀横起,刀锋直指照水。
此话一出,引来众人目光凝在这把大刀上。只见此刀剑型双刃,中有起脊,柄长三尺,刃长六尺,全刀目测约有近一钧重。
照水离这把大刀最近,能清楚看到刀柄表面零星斑驳,刀身两面皆有卷刃后修补的痕迹,纵是如此,丝毫不损此刀威风。
“都说剑是匣中三尺水,结果这陌刀,仅刀柄就有三尺!”管青纶啧啧称奇,同时又忍不住为阿水担心,往燕十九那边挪了挪,“十九姐妹,你方才特意出口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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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阿水,是不是也看出来这陌刀不好对付?”
“比试尚未开始,管大姐何必忧虑至此?况且我说了,这陌刀沉重,虽胜在威武,但略失灵巧。而论灵巧,阿水自然是更胜一筹。最后谁输谁赢,都说不定。”
管青纶得了安慰,心里也稍稍安稳了些,不再说话,专心去看那比试。
狼刀横刀,照水亮剑,对峙两头,还未开打,已有剑拔弩张之势。照水照例提出先让两招,却被狼刀断然拒绝。
“我最不喜欢你们这帮江湖人的一点,就是讲什么谦让!”陌刀客不屑,“真到了刀剑相对以命搏命之时,谁跟你谦让!尽管放马过来!”
“好。那我就与你五招定胜负。”
照水说完,手腕翻转,脚尖轻点。狼刀大喝一声,提刀疾步冲前。
在场一众人等皆只见两道飞影闪过,电光石火间,金铁已然在台中交鸣。
刀剑皆是快攻兵器,是以台下观众还未做好准备,台上二人竟已过了三招。
狼刀懒得同照水迂回试探,上来就是一记下劈刀,雷霆崩岳,气吞山河。
似有那么一瞬,满场雪华都被这大刀掀起的锋芒盖住,天地为之一暗。
照水立即旋身歇步,改刺为崩,连人带剑滑不溜秋地紧贴刀面擦过,剑尖迅速缠上刀身又迅速弹开,轻飘飘卸了大刀的势。
寒刀顺着惯性落下,滑过照水小腿。狼刀登时转柄横刃,对准照水下盘一记娲皇断鳌扫了过去!
刀锋转得极快,制造出水波流动的错觉。
照水微微眯眼,反手竖剑下截刀身,同时一个鹞子翻身,一刀一剑方碰撞出火花,就果断收剑绕到狼刀身后,长剑负肩穿过,直刺狼刀后颈。
扫击落了个空,狼刀转瞬收势,拧腰抬刀缠头裹脑,大刀背在身后,顺利预判挡住了这背后一击。
软剑似缎,剑尖被刀柄挡下的瞬间,照水抖手曲剑,剑身便如灵蛇一般贴住刀柄滑腻游过,覆上狼刀暴露在外的脖颈,一息便绕过颈侧朝狼刀喉心而去!
狼刀丝毫不慌,握着刀柄的手沉稳下压,带动刀身下撩弹起,逼得照水不得不后退躲避,紧接着抓住这一空隙,翻身持刀对着照水暴露无遗的腹部就是一记狠攻——
照水来不及侧身,当机立断屈膝下腰躲过这一扎刀。
刀刃擦过她的鼻尖划破空气,她甚至能借着刀身将自己的脸看得清楚。
“铛!”
一声寒铁脆鸣如清泉流响,晨叶滴露。
狼刀垂眼,看向刀身下那趁机蜿蜒爬上自己手腕的“白蛇”。
三招交过手,只在两次眨眼之间。
9. 大刀长剑寒芒泄
照水几乎是在下腰的瞬间就做出了这一反击,她知道自己就算躲过,对方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定会当即下砍,因此自己只能先发制人,遏制狼刀发力。
不料狼刀此人有点邪门,反应同她认识中的刀客应有的样子略有不同。
寻常刀客被软剑缠住手腕,第一反应是想法子尽量避免这一要害部位受伤,失了挥刀的力气。而这狼刀......
“小兔崽子,谁教你的这些旁门左道,一点鸿难道就会用这点小伎俩对付敌手?”
狼刀眉头一皱,双臂一紧,竟是硬生生连带着软剑和照水一起将大刀抬了起来。
狼刀这一手使得轻松,远未尽全力,照水心里一惊,不敢懈怠,忙松了剑,翻身跳下,抽动剑身,如挥打长鞭般主动朝狼刀猛攻了过去。
今日同各路武者连打九场,只有与狼刀对上时,她能明显感觉到,眼前这人是真真正正的常年刀尖饮血的人。
没有什么对练惯用的把戏,只有一刀一刀在实战中磨练出的路数,出手就是杀招。
面对这种对手,不可不打起全身精神应对。
鞭落如雨下,剑尖携着剑刃卷成一条杀气腾腾的荆棘,迷晃人眼的同时,不动声色寻找着机会打出那致命一击。
狼刀斜架刀在地,格挡这几息间接连打出的数十次鞭击,同样也在找着合适的机会打断对方出手。
两人僵持一阵,最后还是狼刀腻了这无谓的对峙,兵行险着一记乌龙入地将刀头锄向照水脚边!
她推刀快步向前,势不可挡,是打定了主意猜照水不敢吃下这一击,只能收手。
只是这少年胆子大得倒是有点出乎她意料,只见照水没多犹豫,手上未停,双脚在刀头即将攻来之时微微跳起,竟是直接踩在刀身之上,任由狼刀推着自己,倾身持剑继续朝狼刀脸上呼去。
狼刀一滞,内心百转千回,到底心疼自己的刀,哼了一声,抖手抬刀将照水摔落下去。
照水侧翻落地,双方皆后退几步,拉开距离。
“这一招倒是不错,但还差点意思。”
狼刀站稳,却未介意照水这般对待自己的刀,开口称赞。
说完,她又持刀冲上前去。
一时间,刀光剑影,锋走龙蛇。这一场比试打得格外迅疾,放到前几场双方还在彼此试探套招的功夫,照水和狼刀早就过了五招,且打成了平手。
但狼刀今日就是来打架的,哪管你五招不五招,根本不够她塞牙缝的,挥起刀接着就是打,照水也遂了她的意,继续持剑招架。
大刀挥舞,俱是大开大合的招式,但相比先前的双斧武者,狼刀明显更会使巧劲,身手毫无笨拙,反露轻盈,人刀一体。
她出刀越来越快,照水剑影也跟着越来越密集。渐渐的,眼快的武者还能堪堪看出点双方出手的行迹,其余人就只能目瞪口呆,单纯听个响了。
“哈哈哈哈,刀就是要快,就是要狂!”狼刀边挥刀边大笑,脸上狰狞疤痕跟着一同张狂舒展。
这得亏对面是照水,要换个人来,怕是早就忍不住脱口一句“啰嗦!”了。
但照水只道:
“确实痛快。”
两人在台上打得痛快,有人却痛快不了。
比武台下,一年轻武者默默向前走了几步,眉眼凝重。
此人一身朴素藏青,全身上下不见武器。院内各路人马都派过人手,唯独她全程没有上台比试的意思。
武者中有心思活络的,都猜她是江湖中哪个剑术大家的高徒,不好在明面上露面,便先来此打探风声。
蒙面人不关心其余人怎么想她,一心盯着台上狼刀出手,陷入沉吟。
她不用剑,而用刀。
在场用刀的,除了狼刀和那位独行的双刀客,也只有她了。门外汉看不出蹊跷,她却是越看越心惊。
这狼刀,粗看刀法杂乱无章,可再细细一琢磨,竟是各家刀法都沾了点。不止是金乌军传下来的陌刀刀法,横刀、障刀、朴刀、马刀的刀法,这狼刀居然都会化用,且带有自己的风格。
甚至,此人开场出手时用的那记下劈刀,就格外有她们一刀宗的剔月一刀的韵味。
这可真是了不得,虽说当今拜师学武不是什么难事,各门派对自家武学功法大多也不藏着掖着,但人的精力有限,像这种各门各派的武学都能像模像样打出几招的,要么四处奔波勤奋求教,要么广结人脉长袖善舞,不管是哪一种,都不会在江湖上籍籍无名。
真是看不破,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叫人看不破来头的陌刀客此时是越打越精神,越打越来劲,逼得照水手中剑也是出得越来越奇,越来越险,远超前八场显露出的水平。
好,她已经很久没对上过能勉强跟上她的敌手了,痛快!
前些日子她走到盛州,听到这什么劳什子照水馆主的时候,还没放在心上,毕竟这些年打着一点鸿传人幌子唬人的骗子实在太多,每次她提刀上门诚心求教,还没开口呢,那些人就一个个被她吓得屁滚尿流恨不得逃出八百里开外。
她原本以为这次亦是如此,本不想理会,打算先在昭平镇休整两日,再继续前往北疆,但这两日在镇里听了满耳朵的有关小馆主剑术了得的碎语,她忽地就来了打架的兴致。
反正左右闲着无事,不如前去打上一场,怎的也不是她吃亏。
眼下看来,她不仅没吃亏,还叫她没进北疆就寻到了一点鸿的真正传人,这可真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这么说来,昨晚在客栈里遇到的那个暗中出手逼退烈元心的神秘高手,应就是这小馆主的师傅了?
“小馆主,你师傅今日还在镇西那家客栈,是不是?”
陌刀刀影翻飞,狼刀仍有余心同照水交谈。
“我师傅不在那里。”
“哦?不在那,那又在哪?总归是在这昭平镇内罢。”
照水神色淡淡:
“你想找我师傅,那怕是要失望。”
“你又不是我,莫擅自替我失望,”狼刀只觉照水这话说得奇怪,追问道:“你师傅到底身在何处?”
“镇东出了县城,三里外,银杏树下。”
狼刀追着她问,照水索性答了。她拦下狼刀一击,转手使出更加犀利的剑势攻来。
嚯,有意思。
狼刀暗暗将地点记下,心里舒坦了,撩刀应对。
两人接着过了十数手,这场对决从慢打到快,又从快打到慢,并非是谁疲了,只是狼刀从一开始就意在逼照水祭出绝招,照水一一接招化解,打到中途显得有几分吃力,却迟迟不肯亮出真正的后手。
难道是面对在场这么多虎视眈眈的武者,心有顾虑?
既是如此,又何必放出风声,大肆吸引众人前来!
狼刀半天等不来出手,愈发不满,手中的刀兀地慢了下来。
她不是没和软剑打过,软剑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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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讲究的无非就是一个愈快愈强,那她便以慢遏快,以静制动,先把这场比试赢了再有空计较其它。
宝剑一慢下来,果然威力小了许多。照水亦是看出狼刀打算,也不跟她再猛攻不停,两人都生出几招之内决出胜负的心思。
狼刀几下挂刀将照水推出几仞外,大刀往肩上横着一扛,旋转脚步以肩担刀,那锋利的两面刀刃就这样在她肩颈上转动如轮,虎虎生风,看得众人直咋舌,这什么抹脖子刀法!
照水被这不要命的打法连连逼退,就快被逼到台尾,她索性提脚几步奔至台边,一脚蹬上围栏,借力朝狼刀抖剑刺去——
狼刀没有停步,她料照水只是佯攻,毕竟这担刀刀法是她的拿手好戏之一,还没人能从这样的全方位无死角扫攻中找出破绽......
等等!
狼刀铜铃眼瞪得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照水飞上前来,竟是轻盈一跃,足尖再度立在了刀脊之上,稳稳立住!
大刀还在转动,此人却在翻飞刀影间找准时机,平稳落下,还能保持身形不动。此招可谓险中取巧,胆大心细,管青纶不禁跳起来为阿水叫好。
燕十九在一旁不语,这一场比试她出奇的安静,似有些心不在焉,眼睛虽凝在台上,耳朵却像是在听些别的什么东西。
照水一落稳脚尖,登时翻转手腕朝狼刀头颅刺下!
狼刀哪里愿给她机会,当即摔刀,紧跟着伸脚踢刀,迅速改变攻势将刀身朝照水踢去。
照水再次被逼退至台边,无法故技重施,她干脆飞到围栏之上,提剑接下狼刀攻击。
这比武台是她专门请了工匠前来搭建的,结实虽结实,但也架不住这样一把大刀的霍霍。照水能感觉到脚下支撑随着陌刀一击在剧烈颤抖,身体也开始摇晃不稳起来。
“小子,你态度不正,还是多磨练几年再出来吧,”狼刀见她败势尽显,没有回转之力,说罢,转变刀头,用刀柄对着照水腹部往台下推去,“今日是我胜——”
她话没说完,突觉眼前一眩,天地倒转,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翻过围栏向前倒去。
狼刀急忙紧握住刀,背部摔地,猛地吃痛,好在大刀叫她高高举起,没受到磕碰。
“怎么回事......你小子又阴我!”狼刀惊诧间,已反应过来,差点就要骂人。
这小兔崽子居然趁她捅刀之时,瞬间缠剑上刀,借着一股奇劲和惯性将她一同拽翻了下来!
两人同时摔地,竟是又打了个平手。
照水持剑蹲落在旁,一动未动,似在分神。
狼刀看她来气,喉咙方要吐出一句“起来,再打!”,少年突然身形一动。
“叮——”
银光乍现,寒锋扫过。
狼刀只觉耳边有微风轻拂,紧接着一道玉铃击铁声清凌凌飘入耳中。
等等,铃铛?
狼刀眼风扫过耳侧照水架起的宝剑,视线往下看见地上那枚系着铜钱吊坠的四角玉铃铛,眉心一跳,心里还未想出这铃铛出处,身体已经本能跳了起来,持刀大叫一声:
“不好,有埋伏!”
话音未落,武馆四面屋檐顶上腾地跳出数十道玉袍身影,手中银线相连,密密麻麻将院子包围。
众武者大惊,亮出武器,分散开来,将孩童护在身后。
“叮铃铃——”
“叮铃铃——”
玉铃铛随风而动,响声如碎玉裂银。
10. 玉面银丝梦鬼生
“小兔崽子,愣着干什么!”狼刀大吼,“今日这些百疫门可都是你招引来的,你可别想着躲战!”
“什么,百疫门?”
武者中有见识广的,一听此名,惶恐失色:
“百疫门,那这些人岂不是梦……不好,大家小心,莫中了幻术!”
“百疫门怎么会出现在此处?”楼飞星手握长枪,攒眉蹙额。双方未动,她也不好擅自出手,只能静观其变,“她们不是贯来只在南沼一带活动吗,怎的突然......糟了!”
楼飞星乍地想起前些日子摘星城第一富商袁氏府里失了窃的事。据说现场死伤一片,血流漂橹,满屋金银财宝却皆在原位,只有主人收藏的一把千年骨笛不翼而飞。
宝盒大开,骨笛不再,盒里只剩一截用铜钱压着的银线,和一张写着“取贵人宝物一用”的花押纸条。
被盗了宝物的“贵人”尽力将消息压了下去,奈何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出一日这事便在整个摘星城闹得沸沸扬扬,人人自危。
楼飞星久居樊沙岛上,靠着几个安插在城内的眼目断断续续打听来后续。
那富商请来城内几个资深望重的武林前辈,几人见了那双刀花押,竟再三闪烁其词语焉不详,不敢确认行凶之人身份。又从城君那里借了一众仵作,仔仔细细看了现场,皆道在场死者是死于自相残杀,且并无中蛊或外人插手的痕迹。至于那些侥幸逃过一劫的伤者,自从清醒后便失了记忆,更有甚者直接成了痴傻的。
最奇的是,现场死伤之人,除了袁家护卫,还有一批玉面遮脸的玉袍人。没人知道为何那盗贼要对自己人下手。
袁家没了办法,最后这事便不了了之。
楼飞星听闻此事,心头当即浮现出一个遥远模糊的名字,只是她了解不多,不能笃定。
况且此人没有扰到樊沙岛上,楼飞星身为岛主也无意干涉,免得坏了紫霞居的规矩。
难不成,今日是“她”亲自来了?
楼飞星心惊不停,暗暗扫视玉袍人脸上的各式面具。
一旁青衣少年不说话,默默拿起靠在墙边的竹棍竖在身前。
众武者摆出架势,警惕巡睃着屋檐上这群不请自来的家伙,照水却没有看这些不速之客,而是静静看向院子内某个方向。
那始终寡言的双刀客就站在那里,已经走出角落双刀在手的姿势暗示了什么。
但被照水这么盯着,她丝毫不觉心虚,只是准备好的突袭被别人抢先一步,面上露出些许不爽,同时又带了些看好戏的玩味。
一对新月弯刀在她手里旋了几圈,今日第二回无声无息地收回鞘中。
双刀客悄然隐入角落,事态紧急,眼下不宜关注别的,照水收回视线,看向屋檐之上。
四海院是一座四面方正的院子,又坐落在四面山坡中央,是以这群不速之客轻松就将武馆众人围了起来,个个玉冠玉袍玉铃铛,银线在手,气质出尘,偏偏戴着可怖的鬼兽面具,不伦不类。
照水只看了那挂着铜钱的玉铃铛两眼,与狼刀异口同声:
“梦鬼。”
“嚯,小子,你年纪不大,倒是有点见识,”那头狼刀听照水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挑眉道:“看你应该没出过盛州,竟能一眼识出百疫门的梦鬼,这也是你那师傅教你的?”
“你怎的对我师傅这般感兴趣,”照水持剑起身,两人背靠背站着,“只是平日里听走商镖师闲聊时提起过,今日还是头一回见。据说百疫门门下派系众多,为何在外留下名声的只有梦鬼一支?”
狼刀把刀一横,压低声音道:
“百疫门都是群窝囊废,大多龟缩在南沼不常外出走动,江湖人最常接触到的便只有这些梦鬼。梦鬼武功不算上乘,玩起不入流的幻术倒是邪得很。”
“只是,今日情况特殊,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她说到这,不再继续说下去。
照水心领神会。
不必多说,谁都能看出来,今日但凡踏入这座武馆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叫她招来此处的。
既是冲着她来,也合该她出手解决。
狼刀说完,自个心里也有点犹豫不定。她琢磨着这一点鸿果然盛名远闻,连远在千里之外的百疫门都愿意主动现身前来一战,自己蹚这浑水也不知是该还是不该。
正纠结着,忽听身后人开口问她:
“前辈,你可还想再与我比试?”
“哦?怎么个比法?”
一听要比试,狼刀来了精神。
照水不紧不慢说着,话里带着笑意:
“先前你我已正面交手,却是无果。眼下不如换个比法,就看看谁拿到手的玉铃铛最多,谁受伤最少,又是谁出手更快......”
狼刀还在那竖耳仔细听着比试的内容,“更快”一词将将入耳,一点红影遽然从眼前飞了出去!
照水剑花一抖,已直面朝屋顶其中一人刺去!
狼刀狠狠呸了一口,吼道:
“小兔崽子又耍我!”
跟着冲了上去。
照水此剑一出,便是表了态度。这帮百疫门看着就不怀好意,不必同其废话,打就完事。
被她剑尖直指面门的玉袍人不慌不忙后退一步,手中银线一颤,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余人手中的银线跟着一齐颤动,玉铃铛凛凛作响。
这根绵长的银线竟是在她们当中连成了一张精巧的罗网!
照水看出银线机妙,迅速收手,脚下一跃,试图飞过玉袍人头顶突破包围。
对面哪能让她如愿,变化阵仗向照水缠去。
狼刀心里计较着这回定要赢了比试,但见此情景,立即朝屋顶扔出长刀,逼退众人,再一脚蹬上廊柱,跳上屋檐接刀继续劈砍。
她出刀就是不要命的气势,又毫无套路章法,很快就打散了梦鬼众,趁乱踢了几个下去,动脚之前还不忘挥刀撩断这几人腰间系着的铃铛。
“嘁,不堪一击!”
这系在梦鬼身上的铃铛倒是好拿,就是这银线大为古怪,坚如磐石,韧如流水,怎么砍都砍不断,狼刀总有一种一拳挥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心头莫名生起火气,手上长刀舞得更快。
双方既已动手,底下众武者也不再犹豫,半数人携武器下场同百疫门交手,半数人按捺住心思作壁上观。
祝新知抄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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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藏在院内兵器架上的大刀,冲进人群,起手就是她最拿手的燎原一刀,算是自明身份。
一刀宗作为武林中名气最盛威望最足的四大门派之一,门下徒儿该有以涤荡恶骨为己任的自觉。
这百疫门她也听掌门说起过,百疫门发于南沼盛于南沼,因着只在南域瘴林疫谷附近作怪,又神出鬼没奇术频出,是以鲜有能与之正面交战的敌手,百十年来代代不绝。
她此次出门游历,正是因为四大门派注意到,原本只活跃在南沼的百疫门忽然在各地都有了踪迹。
尤其是这几年,百疫门下梦鬼一支异军突起,靠着鬼魅幻术盗走不少奇珍异物,所到之处银线暗生,死伤无数。
祝新知肩负着调查梦鬼行踪的重任下了山,没出半旬便有风声从盛州传来,说是一点鸿后人在昭平镇现身。
她夤夜快马赶来,原只是抱着暗中守卫以防意外的打算,没想到真叫她径直撞上了百疫门!
梦鬼出手,便是冲着各类稀奇宝物去的。只是不知道今日她们是为了“偷”这剑法,还是为了......
祝新知眼光一挑,落到红衣少年手中湛着水光的宝剑上。
余光忽有银芒一闪,祝新知未曾回头,翻腕回手一捅,刀尖正穿过交织银线缝隙,搅进偷袭者胸膛,带出一片血污。
她快步往旁闪退,躲开溅起的鲜血,正心疑着今日这帮梦鬼怎的如此老实,竟弃用幻术正面对战,一个转身,忽地大吃一惊——
原先那些在廊中躲避的孩童,不知何时全没了踪影!
祝新知心神一晃,对面梦鬼趁机游走上来,被她一刀送走。
她屏住呼吸,边挥刀边扫视院内,很快发现一同不见的,还有那个神秘的白衣人和小馆主口中的青姨。
这么多人同时悄无声息消失,众武者在前竟毫无察觉。
祝新知心中当即有了猜想,暗道不好,一脚踢开挡路的梦鬼尸体,朝屋檐上那个翻飞的红影杀出一条通路。
一对玉袍人被狼刀从屋檐上挥刀拍了下来,两人甫一狼狈落地,看见杀过来的祝新知,抬臂举起银线,脚下步法变幻不停,提前织网截住前路。
祝新知在这边挥刀杀敌,那边敌手动静皆落在她眼里。
她又使出一记断岳一刀,刀风扫过,噗嗤一声,那拦路二人只觉腰间一凉,低下头来,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眼前景象突然上下颠倒,颠簸不停——
陈襄甩出梅花镖,扎进从背后偷袭照水的梦鬼后颈,收镖时侧眼一看,那两个站在比武台后的玉袍人竟是直接被祝新知这一刀隔空连腰斩断,上身啪叽掉在青石板砖上,弹开几尺远。
紧接着又是喀嚓几声,那比武台终是没能抗住这帮武者的接连摧残,噼里啪啦碎成数十块废木。
迎上陈襄意味不明的注视,祝新知抿嘴苦笑,心知自己这是没把控住力道,山下到底和山上不同,再也不好随心所欲乱砍一通。
心虚之余,祝新知闪到陈襄身边:
“你掩护我,我有急事同照水馆主说。”
她说着便急匆匆朝屋顶上飞去。
陈襄没应声,镖头比祝新知还快一步杀进屋檐上的梦鬼众。
11. 初探密道逢新月
“咻——”
疾风扑面,寒光逼近,直面而来的杀意激得人霎时双腿发软,汗毛炸立。
人群最前方的膂力壮士下意识紧闭起眼,双臂却大大张开,试图以肉身之躯抵挡住这铺天盖地的袭击。
“铛、铛、铛......”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只有接连不断的金鸣落入耳中。管青纶诧异掀眼,一把素面折扇正横在她身前,替她一一弹开银针暗器。
折扇主人白衣翩翩,挥扇低语:
“当心,这座院子有些年头,密道里怕是有不少遗留的机关。我在前探路,你们在后面千万小心,莫再误触了哪个机关。”
“知、知道了!我绝对不会再随便乱碰了!”
被管青纶护在身后的孩童连忙保证道,自己就是一时好奇伸手摇了几下挂在墙上的木制风铎,谁能想到这黑不溜秋的密道里竟然还会有机关!
上头约莫着已经打了起来,隐隐约约能听见几阵刀剑铮鸣、玉铃脆响。管青纶垂头在随身带着的褡裢里摸黑翻找起火镰,七八岁的孩童们挤在后头叽叽喳喳。
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胆大,发生了天大的惊险,竟不觉得多害怕,只知蹦跳交谈:
“白衣大侠、白衣大侠!你是怎么事先听出有坏人包围武馆的?又是怎么知道厢房里兵书架后有密道的?这扇子是拿什么做的,好生坚硬,竟能挡住暗器?”
“我就说我来看这比武大会定能长一番见识吧,我娘还不信,等我回去就要跟娘亲好好吹嘘,叫她后悔也来不及!”
“你傻了吧,你也不想想,等你把今日这事告诉你娘,你娘日后还能允你再到这等危险的地方来?大家伙记得回家后把嘴巴闭紧一点,要是有哪一个说出去,咱们以后谁都别再想从照水姐姐那里借到兵器来玩了!”
此话一出,在场孩童纷纷捂住嘴巴,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将今日之事泄露出一分一毫。
“什么兵器?玩什么?”管青纶终于从她那一包杂七杂八的物件里摸出火镰,顺利点燃最近的壁灯。她费了点力气将老旧的壁灯从墙上取下,走近说话的孩子:
“阿水那家伙,平日最爱带你们东奔西跑到处玩耍,成日见不着人影,原是耍兵器去了。你们小小年纪,能拎得动那么重的铁器吗?”
“照水姐姐耍得,咱们怎么就耍不得?”着茶色裋褐的孩童叉腰仰头,一脸不服气,“前几日照水姐姐还夸我耍剑耍得好,说以后还要教我一套新剑法呢!”
孩子们也跟着拍手叫道:
“是啊,阿远可是我们当中最厉害的那个!照水姐姐还说了,只要是我们想学的,她都会教我们,只不过得等到明年再说。好想快一点到那个时候啊,这还有整整一年呢!”
一年?
管青纶听了这话,眉心兀地一跳。
难道这照影剑法的事今日还无法结束,又是什么事能让阿水费上一年的功夫?
她还想从孩子们这里问些什么,那头燕十九已经解决完这一波暗器,信步走来:
“前面一段路我已探过,那些机关似乎已被人提前关闭,只要不轻易乱动,便不会触发。我们快点离开,好将孩子们平安送回家中。”
管青纶忙道:
“有劳十九姐妹带路。”
燕十九领着众人朝甬道另一头走去,走出几步,她指着墙壁上一块微微凸出的浮雕,道:
“这上面刻着的便是机关标记,你们千万不可动它。”
孩童们点头,连连跳开好几步远。有几个性情莽撞的,脑袋凑上前一看,那浮雕表面刻着一道极小的山月纹路,不留神看很难注意到。
“大侠,外面那些坏人要是发现我们这么多人不见了,会不会过来追我们啊?”先前那个茶色裋褐挤过人群,亦步亦趋紧跟在燕十九身后,“那铃铛到底有什么古怪,叫那群厉害的武者都害怕?”
阿远年纪不大,主意倒是不小。她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那些武者虽然厉害,但都没有这个嗜爱甜点的神秘大侠厉害,不然大侠是怎么做到在坏人还没有现身前就注意到异样,又是怎么做到趁武者们慌乱应对之际迅速召集众人,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密道的?
也不知道若是大侠和照水姐姐两人对上,会是这位大侠更胜一筹,还是照水姐姐青出于蓝?
阿远问得认真,燕十九扇子一敲,反问她:
“我看你应已到了去学堂求学的年纪,不知可否学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句?”
“当然学过,这个很简单的!”阿远胸膛一挺,说完顿住片刻,垂头思索,接着眼睛一亮,“噢,我明白了!大侠的意思是说,那帮坏人有一种特殊的法子,能用铃铛使人看到假的东西,而大侠也是用了类似的法子,让坏人不会来追我们?”
“聪慧,”燕十九笑道,“如果你是那帮人,要想顺利达成目的,会在幻境里让众人看到什么?”
“嗯……”阿远歪头,“当然是让她们自相残杀,最好呢,还要制造一点意外吸引注意,譬如在场这么多无辜孩童,就可以拿来大做文章。”
她说到这,突然紧张起来,“糟了,那岂不是她们在上面自己打起来了?那该如何是好?”
又见白衣大侠神色如常,步伐平缓,立即反应过来,眉开眼笑,“大侠,你肯定是用了你那还治其人之身的法子,早早破了那帮坏人的幻术,还反叫她们注意不到我们其实已经偷偷溜出来了!”
阿远仰头,佩服地望着这位神秘大侠。
燕十九笑而不语。
前头两人一大一小,一问一答,不亦乐乎。管青纶跟在其后,七拐八绕,穿过甬道,跳下洞口,爬上矮坡。
这条从四海院延展开来的密道支路繁多,四通八达,怕不是贯穿了整个昭平镇地下。
她一路走来,仔细将每处机关看过。机关上皆刻有同样的山月纹案,一轮明月半隐在峻岭后,灯火照在其上,不是月光,胜似月光。
山月轮廓因常年风蚀磨去了大半,却有后来者一刀一刀新刻了痕迹上去。
“你们看,这架梯子好新啊!”
阿远停住脚步,伸手摸了摸前头靠在墙边的木梯:
“难道是照水姐姐搬来的?她在这院子里住了这么久,以前肯定常来这里的吧!”
又注意到一旁壁龛里放着几拢书简,虽已泛黄开裂,但摆放得整齐有序,像是有人特意细心收拾过。
阿远不敢擅自动它,只能借着灯火从那书简隐约露出的墨迹中,断断续续识出几句,“阿姐已去,我心如死灰。平乱之业,何日能成?”“世人只知北疆越家军,不知我迟家阿姐。心有不甘。心有不甘。”
写在最后的一句褪色得厉害,从张狂字迹中仿佛能看出下笔人的震惊:
“一点鸿竟……为阿姐报仇雪恨,万没想到……愧负情义……愿化名雁一,守照影剑法千世万世,永护天下昭平。迟峻顿首。”
燕十九已先行一步飞到上头,挪开藏有鱼线绊索的一对顽童戏狸塑像,众人顺着梯子爬进上一层暗道。
此刻虽在地下,所见幽暗,不好判断距离方位,但管青纶记着一路走来的地形,估摸着这里离镇东城门不远,这层暗道是往镇外去的。
“你要把她们送到镇外去?”管青纶问道。
“镇内人多眼杂,突然冒出这么多人容易引人注目,”燕十九收扇,“管大姐,咱们就此暂别,你带着孩子多加小心。今日之事,她们在武馆内就能解决,伤不及外人,管大姐莫要担心。”
“你要回去?”管青纶一惊,明白了燕十九话中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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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念一想,也确实只能如此,她自己虽也有些武艺在身,但多年未练,早已生疏,回去了也是于事无补,反还会叫阿水操心。
只是话说是这么说……
“自然。毕竟我一介外人,若是独自领这些孩子出去,定不能叫管大姐放心,”燕十九微笑,“管大姐为照水馆主忧虑如此,她必感受在心。这孩子为人心细,考虑周到,否则也不会将比武大会设在这等特殊之地。管大姐若是执意回去,岂不是拂了这孩子的好意?”
这一番话将管青纶从惘然中猛地点醒,她忙拱手:
“今日多谢十九姐妹,就此别过,千万小心。”
说完便将壁灯交至燕十九手上,领着阿远她们疾步离去。
燕十九干完一件大事,啪地一开折扇,提灯不紧不慢往回踱去。
每逢一处机关,细细摸过新痕,灯烛幽幽,火光曳曳,将燕十九的影子在洞壁上拉得细长。
不消一会,这道影子便迎头遇上另一道影子。
两个黑影相对而立,一扇轻风,两刀并蒂。
“你找来得倒是快,”扇子主人从容开口,“怎么,上头的热闹还不够如你的意?”
“别用这么熟稔的语气跟我说话,难道我们很熟吗?你我不过是做了一场交易的关系,我替你写信,你替我摆脱追杀,仅此而已。”
双刀客反问。
燕十九笑:
“都是滚刀尖的肉,说什么熟不熟的。何况若真是仅此而已,你现在也不会身在此处了。”
“要怪便怪你自己眼光不好,同我这种不讲信用的人做交易,”双刀客说得坦荡,“我拆了你让我寄给那老家伙的布囊,发现了一个惊人的有趣秘密,这才一路跟着你从全州到了盛州,看了不少热闹。”
“让我数数,你一路过来,已遇上三个自称与一点鸿有关的骗子,也寄出了三枚鸿雁核雕。鸿雁有眼无睛,有足无爪,头朝东西,取的是一个‘假’意。就是不知道你昨晚给客栈老板的那一枚,是真孤鸿,还是假鸿雁?”
燕十九淡然道:
“你窃术了得,自己去取来亲眼一看不就知道了。”
“这不是那姓杜的藏得太深,我蹲了一晚上实在好奇,这才亲自过来找你了吗。”
双刀客叫燕十九轻飘飘戳了痛处,当即回敬道:
“哎,燕十九,你说你奇不奇怪?明明可以自己写信,却非要借别人之手。你和你师傅别扭闹得这么深?既是如此,何必理她,不如学我叛逃师门,从此自由自在。 ”
“你师门的人一路追杀你至此,这就是你说的自在?”
“燕十九!”
双刀客见这人真是刀枪不入软硬不吃,咬牙道:
“你明明知道的不是吗,你明明知道选了我做交易,我一定会拆那布囊,知晓你的秘密,也一定会因此好奇跟上前来,而我走到哪,百疫门便会杀到哪。”
“今日这梦鬼,算是你引来的。”
宝刀出鞘,新月刀闪着金光,毫不客气打在燕十九眼中,双刀客喟叹:
“梦鬼来势汹汹,你却也一点也不着急。看来你对小馆主很有信心,这枚核雕,我不必再偷来了。”
燕十九岿然不动:
“你说的这些,只是你自己心中所想。我只知道,我是个爱看热闹的,但我只看热闹,无心制造热闹,而你,不仅爱看热闹,还一心想制造热闹。”
“哦?可是我这种人不制造热闹,你又哪来的热闹可看呢? ”
双刀客饶有兴致地将刀转向眼前这个叫她看不真切的白衣人,刀尖轻抵在那把素底泼墨扇上,眉眼带着讥笑:
“眼下没有旁人,不如跟我说说,你这个一心只爱看热闹之人,又是怎么会用只有梦鬼才知道的厌胜幻术的?”
12. 是耶非耶辨真章
厌胜,厌而胜之,是一种可祝祷,亦可诅咒的巫术。医巫不分家,是以自小在镜花药谷长大的祝新知对厌胜术颇有了解。
厌胜术滥觞于西伏山一带,起初是人们用来与上天神祇、自然万灵沟通的仪式术法,后来才渐渐从正统巫道中分了出去,落到了百疫门中梦鬼一支的手里。
自然,术法本身并无错,全看用它的人如何。这厌胜术被梦鬼占去,叫她们为己所用,很快便同她们先前就已掌握的各式幻术糅合在一起,制出了只能由其四角玉铃铛驱动的厌胜幻术。
祝新知下山后,还特地回了一趟镜花谷,期望能从药谷成山的典籍医案中找出一点有关这独门幻术的线索。奈何梦鬼本就出没无常,且心狠手辣,喜取人性命,毫不留情,哪怕从其手中侥幸逃脱,至死也无法恢复正常神智。
镜花谷曾收容过几个因中了厌胜幻术而痴傻的病人,便是谷内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来看了,也只能摇头叹气。
“难道这厌胜幻术真就这么厉害,无药可医无迹可寻?说起来,我幼时那次……”
祝新知毫无头绪,只能匆匆同长老们告别,揣着满腹疑问出了药谷,快马加鞭上了赶去盛州的路。
眼下,她在陈襄的配合下很快从侧面杀进屋顶一众梦鬼摆出的阵法中。
阵法破了个口子,梦鬼们迅速堵上空缺,眨眼结了一个新阵法出来,将她与照水、狼刀三人夹在中间。
“啧,一刀宗的人,怎么也来跟我抢人头?”狼刀一刀撩开从上方挂下的银线,另一根银线紧跟从下方过来,她冲祝新知不耐烦道:“你们这种大门派的人不是向来自视甚高,不屑掺和这点小打小闹吗。不过也是,看你就是个毛头小子……”
狼刀喜欢痛快,这黏黏糊糊杀不干净的玉袍人搅得她不痛快,说话自然也就不咋好听。
她只是随口一说,祝新知倒认真听了,也认真想了,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她俩素不相识,这人怎么就看不惯她,便也没答话,况且她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她奔到那抹红衣身后,替照水接下银线绞击,说道:
“照水馆主,你的那些学徒怕是遭了点麻烦,我一人虽能抽身,却恐招架不住,眼下不知如何是好?”
事发突然,祝新知来不及斟酌用词,只能将语气放得平常,免得对方乍地听此消息,乱了心神。
不料照水看都未看底下,甚至头都没回,只轻轻道了一句:
“谢过你的好意,只是你不必担心。”
说着,一脚踹上试图绕过她去攻击祝新知的梦鬼,夺了此人的玉铃铛。
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回答,祝新知险些愣住,又说:
“梦鬼惯会用幻术作弄人,今日却不同寻常,恰巧那不明来历的白衣人也没了踪影,我是怕其中有诈——”
这时那狼刀也挤了过来,嗤道:
“毛头小子,你年纪轻轻,眼睛倒不好使,那群小屁孩不就在那里,一个不少,你自个沉不住气,看走了眼,凭空闹笑话出来。”
“并非如此……”祝新知皱眉,不知该不该同这狼刀透露实情。
她和狼刀虽同用刀,但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自己与狼刀不怎么对付,因此心里不大愿意同这人说话。
“嘁,什么如此不如此的,这帮百疫门狗改不了吃屎,就是指望你自个先乱了方寸,往陷阱里跳。再说,就算那些小屁孩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也是死生有命,同你有何干系!”
狼刀睨了一眼这年轻人,只觉得大门派养出来的门生果然见识不足,难担大任。
她照水一个做师傅的都不急,你替人家操这份心作甚!
祝新知大惊失色,怎能有江湖人面对人命关天的事说出这等无情的话来!
她下意识去看照水,照水注意到她神色不虞,一挑剑尖将先前夺得的玉铃铛朝狼刀掷去:
“前辈,我手里可是已有七个铃铛了,不知前辈战绩如何?”
照水笑意吟吟,落到狼刀眼里便格外可气。她瞪眼一刀把铃铛拍开,随手逮住一个玉袍人抛到院子中,跳了下去:
“哼,我不跟你俩个在这东拉西扯! ”
院子里众武者和梦鬼们一片混战,狼刀冲进去,径直挥刀劈开一条大道来。祝新知见此人没有再上来的意思,扭过头对照水道:
“照水馆主,实不相瞒,我幼时曾身中蠹虫,偶然吃了一种奇药后,便不再受任何蛊幻奇术影响,只是会头疼发作,但眼下我并未……”
言尽于此,她想了想,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自己已说得足够明白,对面如此淡然,估计是早就留有后手,既然如此,她也不便再多说什么。
但愿今日这帮梦鬼是真的没有玩什么把戏罢。
祝新知按下疑虑,不再多想,专心同照水一齐对付敌人。
琼花漫天,兵器交鸣,带过阵阵罡风。楼飞星枪出如龙,一杆虎头芦叶枪扫退一众玉袍人,长杆在密麻银网中穿梭而过,回到主人手中。
楼飞星接住枪杆,眉头微微一皱。
不对……
她趁着敌人还未攻过来,垂眼看向摊开的手掌。
掌心纹路斜生,老茧遍布,在大雪下反射出浆白的光芒。
她又抬头环视一圈,身前阿扶出棍挑上玉袍人臂膀反手卸了对方胳膊,不远处武者们配合狼刀打散梦鬼众。再远一些,那些隔岸观火的武者抱臂站在廊檐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垂髫稚童缩在最后捂住眼睛,吓得不敢出声……
等等,不对,不对!
楼飞星眯了眯眼,再度细细看去,却只觉眼前远远隔着一层极薄极淡的雾雨,笼在廊中众人身上,望不真切。
紫霞居客一阵恍然,手心遽然起了灼痛。
低头一看,大吃一惊。
只见方才还好端端的手掌,此时横七竖八裂开数道,渗出细细血线。
不好,这银线有古怪!
楼飞星猛地趔趄一步,撞上从后袭来的玉袍人。
青影疾掠,阿扶闪身横棍截住这一击:
“岛主。”
“这棍不可再用!当心银线!”楼飞星咬咬牙,将长枪扔至兵器架上,双手从怀中取出一叠飞蝗石,朝敌群掷洒。
敢用这等邪术对付老娘,找死!
青衣少年不明其意,抬头正对上廊中白衣观客,眼睫一敛,似是发觉了什么,当机立断将竹棍从中一拔,拆成两截,竹中窄刀锋芒毕现。
她毫不犹豫将其中一刀脱手甩出——
碧绿竹节高速飞转,瞬间扎中白衣人,穿身而过,直直插进背后砖墙。
那层淡淡笼罩在白衣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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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雾雨颤了一颤,流过几道水纹,转眼恢复如初。
“燕十九”不疾不徐摇着折扇,脸上仍是那副悠然观战的神色。
“是幻境,”见此诡异情景,阿扶未显慌乱,喃喃低语,“除了在战的这些人,其余人此刻怕是都已不在此馆之中。奇怪,为何这幻术不拿来对付我们,却是用在这些人之上。”
猝不及防的疼痛从握着竹棍的手中传来,阿扶睨一眼掌心血线,若有所思,镇定自语:
“先前我一直用竹棍应战,并未察觉不适。只有识出幻境后,才开始受伤,这或许就是梦鬼银线的特别之处。”
血还在源源不断透过细缝往外渗出,青衣少年并未弃棍,罔顾疼痛,握着竹节上前继续杀敌。
两进大小的武馆内,双方已交手过数十轮,始终不见一方有显露颓势的迹象。帮照水解决掉一个又一个梦鬼,对面阵法依然连绵不绝拥上前来,祝新知心头愈发沉重。
这群梦鬼,怎的好似杀不完?
她不会看错,百疫门此次来人顶多只有六十余,而她们这方也少说有二三十来人下场,怎么可能会杀到现在还不见头?
祝新知身处屋顶之上,视野看得清楚,武馆外并没有多余的梦鬼现身,因此不会是这个缘故。
她本还以为是自己弄错,但在转身看到银线阵坤位刚刚才被照水一剑击杀的玉袍人瞬间补位的那一刻,不禁后背发凉。
这、这、这,死而复生?
一滴冷汗从祝新知额头沁出。
她大骇之余,目光在那玉袍人腰间逡巡,没见着被照水勾去的玉铃铛,确认这和先前那个死在照水剑下的是同一个。
“你是人是鬼!”
祝新知忍不住脱口而出,语毕,意识到自己情急失态,索性翻身上前,刀尖趁势破开此人胸前衣袍,那被宝剑洞穿的伤口一览无遗暴露在眼前。
洞大的伤口鲜血淋漓,边缘覆了一圈细细的白痕。白痕冒着血珠,正在朝内一点一点缩小。
“非人,亦非鬼,实为傀儡。”
“是傀儡。”
两道声音同时在院内响起。
阿扶用竹刀掀起被她踩在脚下的“尸体”袍摆,发觉这根门道颇多的银线不止是被其握持在手,还暗中缠绕在这些玉袍人后背,一句“是傀儡”的判断说完,便听见另一道声音从头顶传来。
抬头望去,茫茫天穹,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众人一听这话,手上皆是一顿,因激战而发热的头脑冷静稍许,朝地上一看,这才发觉原本横躺在地的梦鬼“尸体”竟不知不觉少了大半。
“十九?”
听出燕十九声音,照水出声回应,手中长剑停了下来。
但只是沉吟几息,她便突然眼神一凛,剑锋一闪,朝玉袍人中一个不起眼的身影刺去!
寒剑逼近,藏在敌群中的玉色身影泰然自若,指尖轻轻一挑,银线遽然震颤。
只是一刹,眨眼前还在同众人对战的梦鬼众,眨眼后便一统闪现至屋顶上,动作整齐划一,将照水四面包围。
“照水馆主!”
祝新知眼睁睁看着众傀儡从身边闪过,照水瞬间被敌群吞没,不见身影。
立在垂脊上的傀儡之主一声轻笑,隐在浑敦凶兽面具下的面容散发出不可探查的气息。
13. 流霜三尺侵仇冦
傀儡之主从容不迫,操使众傀儡将照水团团围住,吞没在内。
一切发生得太快,在场众人俱是怔在原地,除去祝新知无一出手,毕竟这傀儡速度实在太快,有眼力见的还是没眼力见的,都看得出来,既已叫对面抢占了先机,这时再动手,来不及了。
君不见过往多少江湖客,就是差了这一息的时机,才不幸命丧敌手。
那照水馆主怀璧其罪,中了傀儡之主的道,怕不是已经遭了害了。
只有祝新知压根不管这许多,径直出刀朝傀儡们冲去!
“可惜,可惜……”
底下有知情人轻轻呢喃了一句。
今日百疫门为了照水馆主这把宝剑,竟出动了门内四位大鬼之一,专擅傀儡道的浑敦大鬼,这可真是头一份的待遇。
上一个有此待遇的,还是叫人窃了骨笛的摘星城袁家,只不过据说那回去盗骨笛的不是这浑敦大鬼,而是比大鬼还要厉害一层的……
嘘,不可说,不可说呀。
知情人默默将那个名字咽了回去。
若是今日来的是那位,她这脑袋此刻还在不在这脖颈上,都不好说呢。
她暗自庆幸着,去看那不自量力以卵击石的一刀宗门生的眼神,都带了些怜惜。
只见祝新知一刀猛劈向傀儡众,却猝不及防被一阵巨大气流弹开老远,狼狈落地,撑刀半跪止住自己后退的身躯。
“照水馆主!”
祝新知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她不甘抬头,仍打算再上前一战,却在看清眼前景象后,不由得呆——
流霜三尺侵仇寇,曳电一抹肃坤乾。
青霜紫电,寒光漫天,红衣少年持剑傲立其中,毫发无损。
在她四周,傀儡断尸东倒西歪,银线残絮伴雪纷飞。
无人见着这惊天动地的一剑是怎么出手的,只有空中残余的几缕袅袅水波留给人无限遐想。
照水脚尖一起,跃上垂脊,剑指浑敦。
她注视对方的目光,比她手中的剑还要寒上几分。
众武者哑然。
如果说方才傀儡之主出手已是绝大多数人不可企及的迅疾,那照水这一剑便是不能用迅疾所形容的了。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破了此招的,但在这一剑面前,这一点已经不重要了。
“呔,我就知道这小子藏了一手!一点鸿的剑法哪有那么简单!”
狼刀扛着大刀,眼睛奇亮,嘴里却是气得直磨牙。
照水剑尖抵着对面那副穷凶极恶模样的浑敦面具,淡然开口:
“我听闻百疫门下有四位大鬼,分别戴着饕餮、穷奇、浑敦、梼杌四大凶兽的面具。凶兽之形,虽可用言语描绘,但毕竟百闻不如一见,今日竟叫我有幸亲眼得见,长了见识。”
被她拿剑指着的玉面人轻笑一声,嗓音空幽深邃,竟像是从虚空中发出:
“挨了照水馆主这一剑,鄙人才是真长了一回见识。就是不知,照水馆主是如何这么快找出,我才是那个操纵傀儡的幕后之人呢?”
“你用的阵法太勤太多,众傀儡位置不断变化,却只有你始终守在此处,不曾近身,我想不起疑心都难。”
“原来如此,馆主洞若观火,鄙人自叹不如。银线宝贵,不如就拿鄙人今日在此增长的见识抵作赔偿罢。”
“你上门害我,竟还要我赔你的银线?”照水眉头一挑,“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无耻之人。”
“你我凭真本事对决,哪里谈得上无耻不无耻的呢?况且,你的剑这不还是好好的吗。”
“哦?这么说,你不继续要我这把剑了?”
“技不如人。一次未得手,难道第二次就能得手了?”浑敦大鬼这话说得丝毫不见羞惭之意,“更何况……你身后有人,我却是单打独斗,何苦来哉?便不奉陪了。”
“但我不会这么轻易放你走!”
照水语气一冷,须臾之间,剑锋直直刺穿凶兽面具——
却是落了个空。
“装神弄鬼,当真狡诈。”
照水负剑在背,垂头冷冷看着脚边那碎成两截的面具,和那一袭空荡荡蔫成一团的玉袍。
这傀儡之主,就连用来“亲身上阵”的躯壳都是傀儡做的,说一句胆小如鼠实不为过。
她闷闷踢了一脚那玉袍,似是泄愤。
又跳下屋顶,朝院内众武者抱手:
“今日梦鬼之灾,算我连累大家。照水感激各位出手相助之情义,日后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照水必定鼎力相助。”
听了这话,众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毕竟在场各位都心知肚明今日前来踢馆所为何事,小馆主却把话说得这么体面,叫她们一时也不好作答。
还能说些什么呢?
就算是再觊觎那照影剑法的,今日窥得这一点孤鸿影,便也明白,就算把自己这条命搭上,也不过是泥牛入海痴人说梦罢了。
此时再回过头来看小馆主在比武台上的表现,当真是不知收敛了多少。
众人无话可说,却有人满腹怒火不吐不快。
“小子,你为何不对我使出真正实力,”狼刀把刀往地上一拄,发出一声闷响,她直直盯着照水,语气低沉中带着怒意,“难道是我狼刀还不配当你对手!”
照水忙抱剑拱手:
“狼刀前辈莫要误会,今日对决,小辈已在能力所及内倾尽全力,绝无敷衍之意。至于那一剑……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其中隐情暂不便透露。来日若有机会,我愿与前辈再痛快比上几场。”
她说得真诚,狼刀狠瞪着一对铜铃眼凝住她眼眸,似是在分辨此人可有说谎。
照水无畏回望过去。
对视半晌,狼刀忽然冷哼一声,一把扔掉手里一打玉铃铛,扛起大刀,同来时那般,风风火火出了武馆去。
狼刀走得突然,众武者不由得惊诧。
就、就这么走了?
这人虽出身不明,走的是野路子打法,却是现场唯一一个还算能同照水较量一二的对手。
她就真不留恋这江湖中人人都梦寐以求的绝世剑法?
纵是再吃惊,这一场闹剧也到了该收尾的时候。众人乍地松了口气,望着武馆内一地狼籍,终于有人开始品出来一丝不对。
“咦,你们看,这是……”
一人小心伸出手指,穿过廊檐下那一层淡淡的水雾,试图去点自己那观战同伴的肩膀,自是扑了个空。
“同伴”只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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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情未变,目视远方,对她试探的动作毫无反应。
武者心头一跳,差点以为那群梦鬼还没有走,忽听头顶清朗笑声:
“莫怕。你这位同伴还好好的呢,你且看着。”
一抬头,原是那神秘白衣人坐在屋顶上,手中扇子遥遥一挥,雾雨褪去,显出后面的真实来。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廊中一下子少了许多身影。一群孩童不翼而飞,那些作壁上观的武者倒是还在,只是她们此刻的样子嘛,怎么看都很……狼狈。
“鬼!有鬼啊!快滚开!”
“你害我全家,还想跑?吃我一拳!”
“你我恩怨不是早已了了,你还来纠缠我作甚!杀千刀的!”
廊中一众武者,个个脸红筋涨,丢了神智一般,对着彼此大打出手,其中不少身上都落了挂彩。
有与她们相识之人,见此怪景皆大吃一惊,紧跟着上前拉住对方:
“师傅!师傅你清醒一点啊!看清楚你打的是谁!”
“青天白日,哪来的鬼,你就是再怕鬼也不至于怕成这样,这是怎么了?”
照水见状,亦是一愣,随即眼珠子一转,立即想明白这是燕十九成心作弄她们,险些噗嗤笑出声,又赶忙抿嘴憋笑。
再仰头一看,燕十九一身光风霁月端坐在上,故作无辜貌,对她说道:
“阿水且放心,人我已全部安然无恙送回。等会回去,记得叫杜老板好生准备一桌全鸡宴,昨日没能吃上,我可馋了一晚上没睡好。”
她说完,余光忽地捕捉到一点身影,又笑着说:
“瞧,这杜老板清闲得紧,却是有人清闲不了。”
“阿水!”
话音刚落,熟悉的呼唤声从馆外传来。
“青姨!你怎么回来了?”照水语气讶然,神色却骤地一松,几步上前迎上管青纶。
管青纶赶来匆忙,手里还握着一根粗竹竿,满头大汗,话都说不气顺:
“我还是来晚了……你,你可受了伤?”
她今日可真是使出了平生最快的脚力,将最后一个孩子送回家后,当即掉头朝武馆赶了过来。
虽说她来也是帮不上多少忙,可这一颗心却怎么也放不下。
“有大家在,我哪来那么容易受伤啊,”照水心疼取过青姨腰间汗巾,替她擦汗,“不过今日之事,确实是我不好……”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管青纶呵呵一笑,侧眼对上燕十九目光,挥手道:
“十九姐妹,这么快又见面啦!”
燕十九同样笑呵呵回道:
“是啊,这说明我和管大姐有缘。”
照水默默将汗巾收回,将青姨那粗砺的大手握在手中,轻轻捏了一捏。
她哪听不出青姨这是有意回避话题,但该说开的总要说开,只是眼下确实不是时候。
那帮陷入幻觉的武者一个个都恢复了神智,照水看她们都醒得差不多了,清了清嗓子,一开口,便是一句震惊在场众人的话:
“各位,比武大会已经结束,作为各位参与这次大会的彩头,我将宣布一个重要的消息……”
她顿了顿,高声道:
“有关这照影剑法的消息。”
14. 照影残章八卦藏
“什么,照影剑法不在昭平镇?五份剑法秘籍残章?守宝人又是什么鬼?”
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掀开竹帘,刺目雪光一涌而进。白鸽还未在窗沿落稳,便被其一把抓在手中。
信鸽主人取下绑在鸽腿上的竹筒,打开纸条一看,先是沉默一息,接着连发三声疑问。
这照水馆主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先是打着照影剑法的幌子吸引来这么多人齐聚一堂,现在又改口说照影剑法不在自己身上,还将其失落各地的消息公之于众?
这人到底想干什么,她难道不知道这消息一旦传出武馆,将在整个武林掀起多大的风波动荡?
屋中人沉吟片刻,心想此人也许是想借众人的力量帮她找齐照影剑法,不费力气便可坐享其成,转念又觉得这事没自己想象得这么简单。
昨夜派去跟踪管青纶的废物被神秘人打晕丢了回来,连对方的脸都没看清。那神秘人似乎是有意要看夜隐门的热闹,将那个不省心的烈元心也一同扔了过来,害她为了招架这条疯狗又浪费了不少时间。
幸好自己还留了一手,买通了一个去参加比武的游侠,这才拿到了一手消息。
不管如何,既然眼下有新的机会能接触到照影剑法,夜隐门必须赶紧准备起来,抢先众人先行一步拿到剑法。
藤纸铺开,秘墨落笔,信鸽扑腾一下翅膀,隐入大雪之中。
山岚静默,银装素裹,四海院内一片鸦雀无声。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因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噤口。
“小馆主的意思是......你其实并不会照影剑法?”
浑敦大鬼银线一破,楼飞星与阿扶手上的伤口便停止了流血。楼飞星给手掌草草包扎完,左右看别人都不开口,第一个上前问照水道。
照水点头:
“是。还请诸位原谅我用这种办法召集大家,宣布这一消息。”
楼飞星起了头,其余人便也不再有所顾忌,纷纷质疑道:
“你既然不是一点鸿的传人,那你方才对付梦鬼傀儡的那一剑,是怎么个说法?”
“剑法秘籍如此珍贵,小馆主大可秘而不发,自己去寻齐残章,习得剑法,从此便可独步天下,为何要将秘籍的存在告诉我们? ”
“你将此事说出,日后谁能拿到剑法便全看各人能耐,照水馆主真能有如此大的气量?我们又凭何信你说的一定是真的?万一扑了个空,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也不怪众武者第一反应是不信,毕竟空口无凭,又事关绝世剑法,总不能她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就凭我手里这把剑。”
照水自然也早料到这一点,话不多说,只高高举起手中长剑,令在场每一个人都能清楚看见那流过剑刃的水波银光,和剑柄上镌刻的飞雁纹饰。
执剑少年神情坚定严肃,一部分人心下开始有所动摇。
先不论此人究竟是怎么得来的消息,她的实力有目共睹。至于这把宝剑,也是脱俗非凡,就连梦鬼都为之前来一战,莫非此剑就是大名鼎鼎的道孤剑?
今日这么多人在场,不等天黑,剑法秘籍散落各地一事便能飞遍整个江湖,届时各门各派都要少不了一番大动干戈。若是最后众人发现自己被骗,定会再来找她算账,谅她也没这个胆子敢戏耍全武林。
“好,老娘愿意信照水馆主一回,”楼飞星略加思索,再度开口,“只是馆主给的线索太过模糊,也不知这八卦数谜题可还能再详细一些?”
“恕我无能为力,”照水摇头,“我能拿到这谜题已是极其偶然。况且我想,如果谜面设置得过于简单,便也失了谜题的意义。”
她说完,客客气气地对着众人下了逐客令:
“有关照影剑法的消息,我能说的都已经说了。今日出了这武馆后,谁能率先集齐残章,打败最后的守宝人拿到剑法,就全凭各人本事,还祝各位好运。”
照水最后一次抱拳拱手,随即收剑扶管青纶去一旁歇息,不再管众人反应如何。
武者们彼此对视一眼,原本聚集在一起的人群瞬间哗啦啦四散开来。
大多数人对这一消息仍是将信将疑,但即使再犹疑不定,也都将照水说的那句“坤二巽四离九兑七,四方聚汇余一自明”暗暗记下,琢磨着该如何下手破解这道谜面。
底下众人窃窃私语,各怀心思,燕十九始终端坐屋顶,八风不动,默默听着这满院的暗流涌动。
“原来今日真正的热闹在这,我这趟来昭平镇还真是没白来。”双刀客不知何时现了身,走到燕十九身边。
“你还来作甚,就不怕百疫门还没走远,发现她们誓要铲除的叛徒就身在此处?”
“骨笛在手,她们暂且还动不了我。倒是你,与其担心我,还是多担心担心小馆主的安危罢。年轻人到底没见识过人心,不知世人眼里只见剑法,不见剑心。百年前已经化作尘埃的人与事,还会有谁愿意去一探究竟呢?争名逐利,才是人之本性。”
双刀客一副幸灾乐祸的语气,不出意料引来燕十九动作。但她并未躲闪,任由那把折扇搭在她喉头。
“不过你大可放心,我知道了你第二个有趣的秘密,作为交换,短时间内便不会对她下手。更何况,她还给我贡献了这么多热闹可看,我应该感激她才是,”双刀客承诺道:“只是这时间能有多久,得看这热闹能让我有多满意。 ”
“那你可得赶快动身了,免得连热闹也看不上新鲜的。”燕十九对她实在算不上热情,淡淡道。
“那便来日再会。”
双刀客眨眼没了身影,只留下一句传音入密在燕十九耳里:
“听闻全州有着这世上最富丽堂皇的海上楼船,我便在那里等你。”
混乱已息,原本热闹吵嚷的武馆渐渐冷清下来,几个年轻人环视一圈,发觉只不出一会,院子里人已少了大半,忙对领头的道:
“陈老大,她们都走了,咱们流星门是不是也得动起来了?”
陈襄冷哼:
“水动鱼游,月出鸟惊。她今日闹这么一出,你我就是不想动,也得动起来了。”
她说着,侧脸看了一眼那边正和管青纶有说有笑的照水,面色似有犹豫,但没迟疑多久,还是抬腿走了过去。
“照水馆主。”
管青纶正同阿水絮叨着那阴阳伞图纸值得说道的几处机关设计,忽听有人唤阿水,抬头一看,见是那折梅手陈襄走了过来。
她不解道:
“剑法秘籍的事阿水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还有什么事?”
难道是这人输了比试,咽不下这口气,成心要来找阿水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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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襄在照水身前几步远停住,摊开手,掌心躺着一袋布包。
她木着脸将布包扔到照水怀里,抛下一句“赔你衣服的钱”便转身快步走开,根本不给照水反应的机会。
照水也是没料到陈襄会来这么一出,打开布包一看,嚯,这铜钱的数量都够她买一件时新的衣裳了。
照水心下了然。
应是先前青姨同她埋怨补衣服又要费钱的那时,陈襄将这话听了进去。
她轻轻一笑,收起布包,一抬头,同抱着大刀远远站在一旁的祝新知对上视线。
照水起身,大步穿过院子,对着祝新知行了谢礼:
“照水谢过少侠出手相救之恩。这是我平日用来调理内伤的药,小小心意,还望你收下。”
“一刀宗,祝新知。日后你若有事来一刀宗,报我的名字即可,”祝新知自报完家门,看着院子中央那已成了废木一堆的比武台,眉宇肃穆间露出羞赧之意,“我今日未带钱财在身,明日定亲自上门赔礼。至于这伤药,我出刀是出于本心,又没能帮上什么忙,自是不能收下。”
“少侠有一颗赤子之心,我又怎忍心让少侠为我破费。”照水没有为难祝新知,将药瓶收回怀里,忽然笑得狡黠:
“不过你要是真过意不去,不如去全州玉光城的不系画舫请我上船夜游一回好啦。从昭平镇一路过去,到了那里应已进了春日,正是夜里观赏烟火的好时候。”
“啊?”
祝新知一怔,不晓得这话题怎么就突然跳到玉光城的画舫烟火去了,愣愣点头:
“自是可以,就是不知道照水馆主何时有......”
她话没说完,猛地一顿,终是回过味来,恍然大悟:
“多谢照水馆主指点。事不宜迟,我得赶紧出发前往全州,免得到时又有梦鬼作乱。”
持刀少侠谢过少年,匆匆离去。
终于送完了所有客人,照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只觉一身轻松。
她笑着朝上头的燕十九挥手:
“走啦,十九,我带你回客栈,吃你心心念念的全鸡宴,包是时下最新鲜的盛州土鸡。”
“好,那我可就要好好尝一尝杜老板的手艺了。”
燕十九跳下屋顶,同照水与管青纶一齐向武馆外去。
“那你今日可是有口福享了,尽管敞开肚皮子吃,杜温这人别的不咋滴,只有这一双手,可值千金!”
管青纶拍拍胸脯,乐呵呵吹嘘起自己这位好友来,“就是镇上最豪华的那家玉霜酒楼,比起杜温的手艺也是差了一大截。”
又转头紧张嘱咐阿水:
“这话你回头可别跟阿远那孩子说,那孩子人小鬼大,又要强得紧,要是知道我在背后蛐蛐她娘亲手艺不行,指不定当天就杀上门来取我的老命啰。”
“青姨放心,我定不会将这话说出去的。”照水笑眯眯应下声来。
两人嘻嘻哈哈说笑了一路,路过有点看头的景色就停下来,向燕十九热情介绍一番。
燕十九也不觉得吵闹,只静静听着,偶尔接上几句点评,颇有见地,惹得管青纶连连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句“上道!”,便就这么走走停停,直至雪止云散,日轮西沉,三人皆是饥肠辘辘,这才终于叫她们到了镇西杜温客栈门前。
15. 暂别孤燕春期定
用饭的时辰已到,客栈内亮着灯火。照水同青姨率先走进客栈招呼杜温,燕十九在门前站定,一抬头,见一旁竖着根素色酒旗,在暮紫烟光中随着晚岚招展。
昨日初来这家客栈,她还未曾注意,眼下留神一看,这面看似平平无奇的酒旗可是大有文章。
只见酒旗正面用墨汁几笔勾勒出一副秋水图,东边日出薄雾,西边弦月未落,照得半江瑟瑟半江红。
“有意思。江为水,日为火,月为金。有水,有火,有金,独独没有木和土。”
这木和土加在一起,正是一个“杜”字。
燕十九绕到酒旗背面,发现背面同样有一幅用墨汁作的画。
这幅画更为简单直白,只有一鼎圆腹敛口的器皿,皿中汤水微漾,水汽蒸腾,一人似是沐浴其中,但再仔细一看,才发现此人原是醉倒在汤中,喝得醉眼酩酊。
燕十九拍手笑道:
“这幅更妙。既取‘温’意,亦取‘酒’意。杜老板真是风趣。”
“闲时无聊随手画上几笔罢了,哪里称得上风趣,叫客人见笑哩,”杜温出现在门口,将燕十九迎了进去,“二楼雅间特地为客人留着,还请稍坐一会,全鸡宴马上奉上。”
燕十九踏进客栈,一眼注意到店内客人稀了许多,比昨日冷清上不少。
她上了二楼,绕至屏风后,在窗边坐定。照水已提前拿来了四盏酒杯,给青姨放上一杯,倒上清茶。给杜老板放上一杯,倒上薄粥。给十九放上一杯,倒上用冰泉水冷过的甜饮子。再给自己放上一杯,倒上杜老板今日新做的酸浆。
注意到燕十九看她,照水笑着解释道:“喝酒伤身。”
“有阿水在,今晚是别想有酒喝的哩。客人明日若还在昭平,我再请客人痛饮美酒。”
不待燕十九回她,杜温一手稳稳端着能有整张桌子大的托盘走了过来,一手逐一将托盘上的菜碟送到桌上。
管青纶伸手帮杜温端菜,忽听燕十九开口:
“那十九怕是要喝不上这顿美酒了,还望杜老板莫怪。”
杜温握着碟子的手微微一顿,抬眼:
“明日就走?”
“今晚就走。”
燕十九迎上杜温视线,淡然道:
“剑法残章的事,杜老板或许已经听到风声了。”
“那也不必这么着急,”杜温上完菜,在燕十九对面坐下,“从盛州到全州,本就需要不少时日。更不用说全州地域辽阔,从东海覆盖到东南沿岸,一座座城郭找过去,也得费去几月时间。”
“消息跑得比马快,此刻身在全州的人应该已经动起来了。以防意外,我会尽早动身。”
“哎,等等,等等,”在座四人只有管青纶听得一头雾水,“你们怎么就知道是全州了?”
“管大姐,你精通机关术,对八卦应也了解不少。”燕十九点拨道。
“这我是了解过一点,八卦每一卦对应着一个方位和一个数字,‘坤二巽四离九兑七’中的坤、巽、离、兑便分别对应着西南、东南、正南、正西……”
管青纶说到这,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想来这全州对应的是东南巽卦?而这巽四,应是指全州就是从北疆沿东南方向数去的第四个州?”
“但是,”她又不解道:“全州那么多城池,一个个找岂不是大海捞针?这八卦数谜题应该还有更深的解法。”
管青纶紧拧眉头,开始思索起谜题来。
“可现在应该有不少人盯着你,”杜温仍不死心道:“你今晚就走,岂不是给了她们跟踪的机会?”
燕十九瞥了眼闷头吃饭的照水:
“她们能见到的路自然是不能走,可这天底下还有见不到的路可以走。”
“什么?”这回轮到杜温独自一头雾水了,她见三人都不解释,索性也不问了,话锋一转道:“既是今晚就走,我便现在就将你的信寄出去。这笔交易算是两清,我再同你做一笔新的交易。”
她说得直白,语气里带着难以察觉的急促。燕十九端起酒杯,默默喝起饮子,不说话了。
杜温见她只顾着喝饮子,迟迟不表态,还要再说些什么,楼下猛不丁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怒吼,平地起惊雷:
“小兔崽子,快出来!你敢几次三番戏弄你姥姥我,我这回非要找你好好算账不可!”
一听这熟悉得不能再熟的粗鄙之语,管青纶嗽地喷出一口清茶。
她就是脾气再好,遇到这种三番两次上门找茬的人,也实在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狼刀,你有完没完!”她推开窗子,对着楼下客栈门前举着大刀的狼刀喊道:“要是把客人都吓跑了,你干的可就是砸人家饭碗的龌龊事了!”
“我一路上脚都未歇赶过来,哪里管得着你们家的饭碗!”说是这么说,狼刀还是把刀放了下来,火气十足,“那小兔崽子呢,叫她亲自出来跟我说话!”
“狼刀前辈,何事找我?”
照水放下筷箸,从窗内探出头,心平气和道。
“你说是何事?”狼刀怒火中烧,“‘镇东出了县城,三里外,银杏树下。’这可是你亲口说的?”
“正是。前辈神色如此匆忙,难道是已去看过了?”
“哼,臭小子,我出了武馆就直奔镇外而去,就为了和你说的师傅一决高下。结果去了那里一看,除了一池破水塘什么都没有,连个鸟影都见不着,你还说不是在耍我?”
狼刀越说越气,恨不得此刻就拉着照水再打上一架。
“前辈莫要冤枉我,我说的真是实话,我师傅就在那里,还请前辈再前去仔细一观。”
照水丝毫不见心虚,认真道。
“你还想骗我!”
狼刀皱眉,只觉得这小子年纪不大,就学会满嘴谎话,不可信矣。
“还请狼刀前辈今晚再前去一看,届时自然会知道我师傅是谁。”
照水诚恳道,顺便还不忘替杜老板招揽生意:
“前辈一路赶来,可觉得饿了?不如吃过了再走,也来得及。”
“你!”
狼刀满腔怒火在照水这落了个空,她瞪了一眼少年,哼了一声,也不回话,又径直拎着大刀转身就走了。
照水送走狼刀,继续闷头吃饭。
中途闹了这么一出意外,四人彻底无话,心照不宣地不再谈今日之事。
一顿饭在沉默中结束,杜温叫来小二收拾碗筷,自己从燕十九那里问清了东西要寄往何处,便扭头回了自己的屋里去。
管青纶看一眼照水,又看一眼燕十九,叹气道:
“你俩别怪杜温,她就这脾性。十九姐妹,你已为阿水出了太多的力,这事确实不好再麻烦你。阿水,今日之前你一直将我俩蒙在鼓里,也不怪杜温心急,她就是太爱操心。”
她又接着问照水:
“你打算何时上路?我去同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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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谈谈,不管怎么说,也得送你一程,不然她哪放得下这颗心。”
“我和十九一样,今晚就走。”
“那你可还回四海院收拾行李?”
“不了,今夜怕是会有人在那里埋伏我。我也没有什么行头好带,一把剑足够了,马我可以出了昭平镇再买。”
“好,那我先给你把衣服补了。”
管青纶起身找杜温要针线去了,留下燕十九和照水两人坐在窗边。
照水放下杜温酿的酸浆,看着外头夜色已深,对燕十九道:
“今日在武馆,有劳你将她们平安送走。我承认此事是我兵行险招,本也没有十足把握,没想到会把你牵扯进来。”
燕十九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道:
“阿水莫要愧疚,我想你这么做是有你非做不可的理由。”
照水噎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半晌开口:
“若是不出太大的意外,照影剑法的事一年内必有结果。希望到那时候,我能用事实证明我没有做错。只是对不住杜老板和青姨……”
照水语带惭意,目光却是异常坚定。燕十九直直看着她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睛,良久问道:
“你当真想清楚了,要耗费如此多的时间与精力,担负数不清的危险,就为了弄清楚几个已死之人的故事?”
“你怎么知道?”
照水惊讶开口,“我就是想弄明白北疆曾经到底发生过什么,一点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有那密道书简里提到的迟家姐妹又为何不为世人所知晓。书简里说了,守宝人已将这段乱世过往随剑法秘籍一同打散,只要能集齐剑法,便可知晓真相。于是我便想了今日这法子出来,最后谁能拿到剑法我并无所谓,只要能让更多人了解这段过往,那就最好不过。”
她忽地顿住,目光闪烁,“写下那书简的人最后化名雁一,难道你是雁一的后……”
话没说完,燕十九已站起身。照水止住话,听她说道:
“你的心意,我明白了。这世上最难得的便是少年人的赤诚之心,你无须向谁证明什么,尽管随自己本心即可。”
她捏着酒杯,一跃飞出窗外。
照水急忙奔上前探头一看,只来得及看到一个白影闪过头顶:
“十九,天这么冷,你上屋顶去干嘛呀?”
等了一会,才听燕十九遥遥回道:
“阿水不让喝酒,我便溜屋顶偷偷地喝。”
“哦,那你少喝点,晚上还要赶路呢,”照水在底下回道:“我还有一事要问你,前几日我在镇外洗骨池旁练剑,总觉得好似有人在观察我,却一直不见其人,也未察觉杀意。现在想来,那人是你吗?”
“是我。”
“真的是你。看来那时你就已知道我说了谎,却还是愿意帮我,”照水认真道:“谢谢你,十九。我们来年春日再见。”
“……来年再见。”
燕十九仰头将甜饮子一饮而尽,再低下头时,杯子已从手中飞出,正中身后蹑手蹑脚摸上屋角的黑衣人腿骨。
一点鲜血溅出,黑衣人瞬间倒地,痛死过去。
燕十九借扇甩出内力,托住碎片,再如雨滴般洒扫射出,不出一息,客栈四周远近高低,呼啦啦倒了一片。
这场偷袭结束得太过突然,客栈内食客仍在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燕十九回头看了一眼客栈,脚尖一点,眨眼消失在夜色当中。
16. 对影习得断水刀
“杀千刀的,这里看来看去就一个破池子,那小崽子说的师傅到底在哪!”
明月出岭,朔风卷地,狼刀扛着陌刀往池边雪地上一坐,气不打一处来。
她白日里信了照水的鬼话,打完梦鬼后便匆匆离去,到照水说的地方去寻那位神秘高人,结果只见到这一池水塘,四周僻静无人,顿觉被骗,便又径直杀回客栈。原本是想着好好教训这小子一番,结果照水再三信誓旦旦,她便提刀离了客栈,再直奔镇东而去。
到了镇东城外三里,狼刀瞪眼一看,仍旧是这个破池塘,池塘边竖着一块石头,上面写着“洗骨池”三个大字,石头旁边一棵银杏树,深冬叶子已然落尽,只剩萧瑟枝干立在寒风中,这一切景象都与白日无甚区别。
“臭小子,这地方这么偏僻,都没几个人过来,她平日里难道就净往这种鬼地方钻!”
狼刀咋舌。
今日连打两场,又一步未歇赶了近十里路,虽不觉得多累,但也被折腾得够呛,她索性在此坐下歇脚,看着水中的山岭明月发呆。
发呆也不是真发呆,白日里照水那惊天动地的一剑始终萦绕在她心头,反复回味,竟是越品越有味,越品越来气。
狼刀气得一拍大腿,不行,她必得再找个机会同那小兔崽子认真一战,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她!
打定主意,狼刀从地上一跃而起,正打算回去好好休整一晚,明日再去客栈找照水打架,突见两道身影从远处一前一后飞来。
前头年轻人持剑惊慌奔走,不时出剑抵挡一二,后头蒙面人紧跟其后穷追不舍,手中袖中暗器连发。
两人一路你追我赶,剑客踏步飞上池塘,剑尖挑过水面,撩起一阵水波,打散对面飞镖,顺势迷乱视线。
蒙面人水上轻功不输剑客,一个闪身避过,又是一阵飞镖齐发,大喊道:
“心法留下,我或可留你一命!”
“我凭何信你?”
剑客脚下未停,一剑推回飞镖。
剑客一开口,岸边被动静吸引的狼刀一愣。
这声音,听着怎么有些耳熟?
她眯眼一看,那“剑客”一身藏青素布劲装,方脸剑眉星目,分明是白日那个与她不对付的一刀宗的毛头小子。
蒙面人冷笑道:
“我接的委托,只让我把细雨剑宗的独门心法抢到手,没说一定要你段敏的小命。你把心法交出来,再把身上盘缠统统交于我,我便立即放了你。”
“好啊,原来你是想两头通吃,无耻之徒!”
“段敏”大喝一声,提剑冲上前去,出手不再遮掩,以剑为刀,斫水借势。
断水一刀!
剑气冲天,水波流转,洗骨池顿时扬起滔天浪花,铺天盖地朝蒙面人猛地拍去。
“你!你不是细雨剑宗的人!你是谁?”
蒙面人大惊失色,扭头要跑,然而已来不及,被水浪狠狠扑倒,摔落进池子当中。
她猛呛了一口水,摆动手臂试图游出水面,背部忽地被一股力量抵住,将她踩了回去。
“拿钱买命,无恶不作,你们这种小人真是嚣张至极!”
祝新知落下,一脚踩在蒙面人背上,横眉竖目冷道。
她踩了一会,见蒙面人快支撑不住,微微松了松脚,待对面缓过一口气,又是一脚踩下:
“今夜要不是我偶然路过,听到你自言自语说要杀段敏抢心法,故意引诱你追上前来,怕不是就要让你得手了!”
“说,谁给你下的委托?她要细雨剑宗的独门心法又是要作甚?”
祝新知拽起蒙面人,把剑架在她脖颈上。
蒙面人早被她这两下踩到水底弄得半死不活,全身冻得颤抖,呕出几口池水,一时说不出话来。
“哼,你昨日没见着烈元心那老贼被折了手臂的好戏,现在你趁她受伤之际追过去,她绝对打不过你!”
狼刀忽地从背后闪出,出手之迅疾令祝新知根本来不及反应,一道血柱登时从手下蒙面人体内喷出。
这人竟连惨叫都没机会发出,便被狼刀一刀送去了地府。
“你接那老贼委托杀人,竟然连苦主的面貌都不问清,今晚也是活该折在这。”
狼刀抖掉刀锋脏血,对上祝新知的剑。
祝新知兀地一惊,松开手,蒙面人嘭地砸进水里,鲜血瞬间染红了半池池水。
“是你!”
她一见狼刀,就莫名头疼:
“我话还没问完,你就把人杀了?”
“我都告诉你是烈元心那老贼害的事,何必再问?”狼刀嗤道:“我不先下手为强,难道还要等你磨磨唧唧半天问不出话,那我岂不是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和你打上一架!”
“你这人,脑袋里难道只装着打架一事吗?”
祝新知连连撤步,实在不愿浪费时间同这人在这里周旋。
今晚她假扮段敏引这蒙面人跟上前来本已是意外,哪里还想再节外生枝,快马加鞭赶往全州才是当务之急。
“你这小子真不大气!”狼刀脚尖点水几步追上,一刀拦住祝新知退路,“我看得起你,才愿意与你打。你我同是用刀,打起来才有意思!”
祝新知眼见退路被狼刀挡去,心知这一战是躲不过去了,无奈之下将剑扔到岸边,从背后长条包裹中取出大刀。
“好,好!”
狼刀眼睛亮得与天上明月一般:
“你们一刀宗的刀法我见识过几回,也偷学了一手剔月一刀,只是学艺不精,今日就要向你讨教讨教!”
她说着,起手便同白日在武馆同照水那一战一样,长刀下劈,气势汹汹打出一记剔月一刀!
这一刀威猛生风,攻势骇人,刀刃还未触及祝新知刀背,随之而起的杀气便噗嗤一声割开二人脚底水面,宛如剜断活人血管,腾腾冒着气泡。
倒映在水中的月亮也随着这一刀被一并切开,裂成两半。
“前辈好悟性,真正参透了这剔月一刀。”祝新知急急架住这一击,不可思议道。
虽然她不怎么待见此人,但见对面此次出刀竟比白日那一次还要更进一步,也忍不住感慨此人天分了得,若是能加入她们一刀宗,学尽门内功夫,不见得会逊色于掌门。
这么想着,祝新知索性皆用一刀宗的招式对付狼刀,边打边道:
“我见前辈所用刀法取各家之长,不知前辈是如何做到的?为何不加入哪个门派,修习起武学也更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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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话没说完,手中大刀被陌刀猛地击中,震得她虎口生疼。
“哼,你们这群名门正派出来的家伙讲话是不是都这么啰里啰嗦,七拐八绕的!直说要我加入你们不就是了,非要话里有话,当我这等粗鄙之人听不出来?”
狼刀反手回敬祝新知一记断水一刀。
她刚刚才见识了祝新知用剑使出的断水一刀,眼下模仿得并不熟练,只打出七成威力,用水浪逼退祝新知。
祝新知忙趁热打铁道:
“既是如此,前辈可愿加入一刀宗?”
“加入你们一刀宗,有什么好处?”
“好处……好处自然是多的!不仅可以修习一刀宗所有刀法,还可以与门内师姐妹们尽情切磋,前辈不是最喜欢打架吗?”
“哼,那我接着问你,加入你们一刀宗,有什么条件?”
“条件?”祝新知回刀拦挡,思索一阵,道:“加入门派并无条件,只要你一心求学,并以仗刀执义、惩凶除恶为己任,不随心所欲乱伤人……”
说到这,祝新知渐渐没了底气。
仗刀执义、惩凶除恶这两个词,怎么听都好像跟眼前这人没什么太大关系,想让她不乱伤人那更是没什么可能。
“想明白了?”狼刀见祝新知不说话了,收起长刀往肩上一扛,“我狼刀持这把陌刀在山野江湖摸爬滚打近二十年,每一次挥刀,求的都是‘痛快’二字。道义?道义不能让我打架打得痛快,我就舍了这道义。”
“你……你不打了?”
祝新知无话可说,只觉道不同不相为谋,半晌才问了这么一句。
不料狼刀垂头盯住水面,答非所问:
“那小兔崽子,我总算知道她师傅是谁了。哼,缩在小小的昭平镇无师可学,只能天天对着自己的倒影练剑,也是可怜。”
“你说的是?”祝新知挑眉,想到那个红衣少年,没忍住说,“如果你是指照水馆主,现下已过子时,她应是已出了昭平。天高海阔,未来有的是机会磨练……”
“什么?”
狼刀大惊,快步上前拽住祝新知衣领:
“那小崽子出了昭平?她好端端的跑了作甚,就是怕我也不至于……”
祝新知摇头,心道这人贯来单打独斗,想来是还不知道剑法秘籍残章的事,便把今日狼刀离开武馆后照水说的话一字一句讲给她听。
说到最后,她顿了一顿,隐去玉光城的不系画舫,只说道:
“照水馆主会先往全州去。我不知她会走哪条路,但盛州与全州之间隔着衍城,只要不是走的水路,她必会经过衍城。”
不料狼刀关注点根本不在这上面,只见她咬牙切齿,拳头紧握:
“好啊,这臭小子真是满嘴胡话,十句话里能有一句是真的。呔,我要立即找到她要个说法,叫她敢骗我说自己是一点鸿传人!”
说完,便气冲冲几步飞出洗骨池,没了踪影。
祝新知又是一顿摇头叹气,心知她这是又要打架去了。
全州一行危机暗伏,未来怕是少不了架要打,但愿狼刀能帮照水馆主分担一二吧。
她回过神来,也不再耽搁,一跃而起没入群山之中,惊起几只倦鸟。
17. 寒山行滞邂伤客
卯时刚到,还未出夜,山谷寒气凛冽冻骨,世间一切仿佛都被冰雾白霜笼在其间。
金三姐拢好冬衣,打着哈切点上蜡烛,睡眼惺忪从屋里出来,一打眼就见到一抹红色身影坐在堂中。
她将蜡烛放在柜台上,招呼道:
“哟,又起这么早啊客官?”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这客人因大雪封山在她家谒舍呆了三日,三日都是每早天不亮就起。
她头一日起来,见这小少年端坐在大堂内,一把长剑放在桌上,还以为对方同她一样刚起,心里还纳闷着,这客人年纪轻轻的,怎么同自己这个中年人一般少觉早醒。
直到她走近了,看见少年满头的大汗和衣服上尚未消融的雪粒,才明白过来,此人已经从外面练了一轮剑回来。
“还是同前两日一样,两份芝麻烧饼,一大碗羊肉汤?”
金三姐开了谒舍大门,挑下门头灯笼再重新点亮挂上。门前雪地里一边一个踩着一对深脚印,一看就知道客人在这里扎了好一会马步。
她返回来,同那少年问道:
“我今个起来就一直馋得慌,想着先给自己烤上几个地瓜,给你也添一个要不?瞧你还在长身体,该多吃点才好。”
又顺势道:
“早就想问你了,可有十七八了?”
“金老板看人真准,刚过十七不久。”
少年笑吟吟答道。
“那还有三年才成人,你家人舍得让你出来见世面,也挺好,”金老板回后厨先端了热好的烧饼出来,又将小烤炉拉到桌边,操着火钳丢了三个最大的地瓜进去,只有她二人独坐的大堂里顿时有了点烟火气,“就是这日子挑得不行,你瞧这雪下得老大,山路都走不通,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反正再有十几天便是正月了,怎的不等过了春雨节再走?”
照水叼着烧饼,蹲下帮金老板看着柴火,含含糊糊答道:
“真等到春雨节那我可就舍不得走啦,镇子里开春市游春会热闹得很,我不得玩到二月才能收起心思?还是办正事要紧。”
“嗐,年轻人贪玩有什么要紧,不在乎这一天两天的。不过要是你运气好,山路这两日能通,春雨节前赶赶紧,还是能进驺城过节的。”
金三姐挥手扇了扇炉口的烟,从里面捞出一个烤得刚刚好的烫地瓜,小心翼翼夹到碗里,推给照水:
“晾一会再吃,小心烫着。”
又将自己那两个地瓜捞了出来,盛在一边,转身回后厨去看灶上的羊肉汤热乎了没。
照水本想说她手上都是茧,皮实,不怕烫,但想了想,还是没说,顺了金老板的好意,竖肘撑着下巴默默等地瓜一点点凉下来。
山底的冬夜寂静得可怕,面前的地瓜散发出一阵阵香甜气息,照水忍不住想:
也不知道十九现在在哪?可过了边春岭?金老板烤的地瓜可香,可惜她是吃不上了。
又想起杜老板,那晚临走前说什么都不肯见她,只叫管青纶替自己扔过来一个包袱。
包袱拎着可沉,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几套合身的冬春衣装,一沓足够她赁下好几整座楼船的银票,一套不明来历的护心甲,几张常见病症的药方,一打伤药,还有青姨顺手塞进去的机关术手写心得。
照水下意识叹了口气,自己走得匆忙,也不知道杜老板还在不在生她的气?
正这么有一搭没一搭想着,外头忽地有窸窣动静随着微风吹进大堂。
照水眼神一凛,握住长剑腾地起身。
她没有感觉到杀气,但那踩在雪地里的脚步声暴露了来者是习武之人。
不,来人不止一个。
其中一人应是武者,脚步一深一浅,像是扛着什么重物,另一人脚步则格外虚浮。
此人受了重伤?
照水心里有了底,持剑静候那二人出现在门前灯笼下。
“金家谒舍。”
段敏费劲抬起麻木的脖颈,看了一眼那挂在门前写着“金”字的橘红灯笼,只觉自己冻僵的脸颊都好似被这灯笼里透出的火光照得暖乎乎的,下一息就能化成一滩沸水。
她呼出一口白雾,微微蹲下身,想将肩膀上的人放下,不料对方却一动不动闭目垂在她肩头,动静全无。
段敏一惊,低头见了此人鼻尖喷出的微弱热气,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有人吗?老板在吗,过来帮忙搭把手。”
她试图将昏死之人扶到大堂里,奈何此时才发现自己整条胳膊都僵得厉害,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被压麻的,只好朝里头喊道。
伤者脑袋耷垂,面容苍白,身体有如铅重,段敏一停下来,她的身子便止不住地往下滑坠,抖落一衣积雪。
“我来帮你。”
略有耳熟的少年嗓音在头顶响起,两只比寻常少年多了些风霜的手伸了过来,帮段敏稳稳接住伤者。
“多谢好心人!”段敏肩头骤地一轻,身体里紧绷了整夜的一根筋也随之猛地一松,她恍惚间抬头,“啊,是你……”
她杵在门口,难以置信看着红衣少年将伤者抱到长凳上放平的背影,怔愣一会才快步跟了上去。
真没想到,自己竟会误打误撞在这家不起眼的谒舍里遇见这位了不得的人物。
“哎哟,这冰天雪地的,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段敏刚想上前同照水搭话,金三姐从后厨撩了帘子走了进来,一见堂里忽然多了个大活人,那边板凳上还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腹部淅淅沥沥淌了一地的血,险些一个手抖摔了手里的热汤:
“这、这是从山上摔下来的?”
“伤口极小,但深可见骨,是为锐器所伤。”
照水轻轻撩开这人衣服看了伤势,一时头疼不已。
她虽随身带了金疮药这类可暂时止血的伤药,但此人受伤过重,又没有内力护体,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一命呜呼,无奈之下只能先死马当活马医:
“金老板,麻烦您去我屋子里拿我的包裹过来,就放在床头。这位细雨剑宗的少侠,你跟我讲一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金三姐忙放下汤碗去了楼上,段敏一边欣喜于照水竟还记得自己,一边同她回忆事情的来龙去脉:
“说来话长,我此次出师门游历,是奉师命出来替掌门寻找能治其隐疾的稀世神药。前几日比武大会结束后,我和师姐商量好,由她继续在外寻找神药,我先暂回师门告知剑法残章的消息。本一路平安无事,不料昨夜……”
她歇了口气,继续道:“不料昨夜遇上大雪封路,我无处可去,想着寻一处人家借宿,谁料正好撞上此人仓皇逃出家中。我上前一看,追在这人身后的竟是烈元心那老贼!”
段敏说到这,似是想起自己曾两度险些丧命于这老贼手下,语气里满是切齿恨意。
“又是那个烈元心?”照水挑眉,显然有几分惊讶,给伤口撒金疮药的手依旧端得稳稳当当,“她不是断了两条胳膊吗,怎么还有本事欺负人?”
段敏摇头:
“我也不知,只看见那老贼双手似是恢复如初,皆拿着暗器。更奇怪的是,她神色癫狂,口出乱语,一直在说什么‘重洗筋脉’,‘重洗筋脉’的。”
走火入魔?
照水闻言心头一跳,转念又将这个猜想压了下去。
她尚未踏入真正的江湖,只在道听途说来的故事里听说过走火入魔的说法,但从未亲眼见过,因此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我见此人伤势严重,”段敏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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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虽知自己实力不敌那老贼,但还是上前救下此人,打算和老贼拼死一战,却没想到那老贼又突然疯疯癫癫大笑起来,嘴里一个劲说着‘够用了’,‘’够用了’,转眼便跳进雪中没了踪影。我生怕她改了主意重新杀回来,便一刻也不敢停,带着此人寻找能避雪的地方,这才寻到此处。”
段敏说完老长一段话,只觉口干舌燥,上气不接下气。她稍缓了缓,一抬头,照水已把羊肉汤推了过来:
“这一夜累着你了,先吃一些吧。”
段敏微微愣神,接过汤碗,冻得几乎失去感觉的手指一触碰到碗面,羊肉汤的热气烧得她指尖直痛。
她小口小口喝着汤,金三姐那头取了包裹从楼上下来,照水打开包裹,先是把几瓶敛疮止血的药都拿出来用了一遍,再取出一件干净布衣,眼都不眨一下从衣摆撕下布条,借了店里的酒浇得湿透,紧紧包扎住伤口,又拿了两件厚实冬衣给她穿盖严实,回复体温。
照水这一通处理伤口的动作行云流水,看得金三姐都替她心疼:
“真是作孽哟,运气不好撞上这种时候,这附近最近的医馆都还在边春岭那头呢,就是现在冒雪翻过去,人怕不是已……哎,你去哪儿?”
她看着照水小心将人抱起,走向楼梯。段敏连忙放下汤碗,亦步亦趋跟上。
“我带她去我屋里,为她渡一些内力。”照水说完,又嘱咐金三姐多备一些清淡粥水,再要了一床暖被。
“你要给她渡内力?”
段敏跟着照水一路进了客房,把门掩上,这才惊讶说道。
不怪段敏吃惊,要知道武学功夫分为外功与内功,像照影剑法,和她们细雨剑宗的细雨剑法,便是外功,而内功修炼则大多借助于心法。内力想要得到精进增长,不同于外功那般勤学苦练便能有所进步,反倒颇有几分玄妙在其中,更看个人心性如何,内力于武者的宝贵性不言而喻。
可眼下,照水却毫不犹豫决定将自己内力的一部分渡给这个根本不认识的寻常人……
“她失血过多,若是武林中人,还能依靠自身内力维持一段时间的生命。但她眼下并无内力护体,即使我帮她止了血,也支撑不了多久,只能先用此法试上一试。至于之后如何将她拉回鬼门关,我还得再想想办法。”
照水摆手,表示不用为她担心。
段敏沉默了一会,开口道:“那好,我在一旁看着,以防出了意外。”
说完,不再纠结,帮她把伤者上身扶正。
照水蚨坐于床头,双手搭在伤者后背,闭目静心,感受气脉在体内的流动。
段敏守在床边,大气不敢出,紧紧盯着照水运气。少年额角渐渐开始有了细汗,但没多久,她忽地微蹙了一下眉头。
“怎么,哪里有问题吗?”
段敏轻声问道。
少年微微睁开眼,作思索状。过了一会,她摇摇头:
“无事,许是我弄错了。”
“哦,没事就好……”
段敏不再出声,看着照水继续给伤者传渡内力。
窗外夜穹如墨,天地交接之处已染上几点鸦青。照水额头汗珠直下,身前伤者双眼紧闭,神色痛苦,偶尔发出几声哼哼,苍白的脸颊开始有了些不易察觉的血色。
段敏见状,心知这是到了关键之处,万不可在此时被打扰。
不料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屋内静得落针可闻,楼下却猛不丁响起几声喧杂吵嚷,紧接着便是金三姐略带惊慌的说话声 ,隔着门板隐隐约约听不清楚。
段敏连忙去看照水,照水置若罔闻,运气未停,底下动静却一阵阵愈发的大了起来。
段敏左右不知如何是好,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起了身,推开门出了屋子。
18. 野岭老梅隐杏林
段敏出了客房,没有贸然下楼,贴在墙边,透过围栏斜斜向底下大堂看去。
金三姐正坐在伤者先前躺过的长凳上,两腿一拢,掩住凳边血迹:
“天杀的,我都说了啊,你们说的那铁匠是谁,又去了哪,我是真不知道。这外头天寒地冻的,她指不定死哪里了,夜里大雪一埋,找不到不是太正常了?哎哎,别乱动店里东西,你们这群做黑心买卖的,就是不知道珍惜财物……”
她手上指着堂里那几个翻箱倒柜的家伙,脚底悄悄在砖面上磨来磨去,试图把血迹抹淡。
“哼,这荒山野岭的,方圆十里除了俺们老梅村,山道上也就只有你这一家能住人的地方。村里都翻遍了没见着人,她除了你这里还能去哪?”
一群人高马大的闹事者把柜台底下翻了个遍,领头的从一堆账本和酒坛里抬起头,冷笑:
“金老板,你家这店开在山脚下,风高雪急的,一年到头也就能做个小半年的生意,竟然还能开到现在,莫非你家开的是黑店?”
“我呸,”金三姐啐了一口,也不同她客气,“真是贼喊捉贼,要不是我这家店,还不知道要有多少倒楣客人被你们这群没良心的痛宰一顿呢!这一点,二麻子你自个心里清楚。”
“金如意!你包庇那个差点害了俺们全村的严铁匠,还说开的不是黑店?”二麻子叫她这么指着鼻子一骂,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俺们可是一路跟着血迹找过来的,血迹到了你店门前就断了,她现在一定就在店里!走,跟我去楼上搜!”
二麻子一声令下,后头几人立马跟上,要往二楼去。金三姐急了,狠狠一拍桌子,一声巨响吓得几人哆嗦一下,朝金三姐恶狠狠瞪去:
“怎么,心里有鬼,要拦俺们?”
金三姐起身,捞起照水先前落在桌上的长剑,颤颤巍巍将剑拔出了鞘。
剑光如虹闪过,引得她一阵目眩。金三姐定了定神,剑尖抬起,指着二麻子道:
“我要是心里有鬼,现在就应该还呆在村子里和你们同流合污,而不是一个人守在这里。”
“哟嚯,金如意,你在外头呆了几年,谱子摆得还挺大!”
二麻子见了这剑,同样被吓了一跳,双腿不自觉抖了两下,但很快她就瞧出金三姐根本不懂怎么握剑,便晓得对方这是在唬弄自己,脸上又浮出不怀好意的笑:
“啧啧啧,这剑看着真不赖啊,你从哪弄来的宝贝?嘶,那严铁匠虽说是个狼心狗肺的,险些将俺们送到地下去见阎王,但得亏老梅村福大命大,幸有过路大侠保佑,才没叫她得手。折腾了这么一出,既是没弄出人命,倒也罪不至死。这样,要不你把这剑给了俺们,俺们看情况嘛,也不是不能放她一马……”
她说着,一对漏着邪气的贼眼紧眈着金三姐手中宝剑,根本移不开眼。
这剑一看就做工不俗,价值不菲,拿到岭外头,至少能卖个千金吧?
二麻子一副垂涎欲滴模样,毫不遮掩,金三姐看着来气 ,险些头脑一热,就要提剑冲上前。
但她刚迈出一步,心里就冷静下来,哂笑一声,不上对面的当:
“那铁匠是打我离开你们村后才新来的,我和她一不认识,二无生意可做,我包庇她作甚,有什么事躲远远的都来不及,还给自己主动惹一身麻烦?”
“听好了,你们和她之间有什么新仇旧怨,都与我无关,我管不着也不想管,”金三姐拿剑指了几人一圈,面冷如霜,“杀人不过头点地,咱们今日做人留一线,日后有事也好再相见。我离了老梅村没什么要紧,但老梅村未必就没有需要我的时候,何必把局面闹到这个地步?你说对吗,高二麻?”
她冷眼睥睨众人,带头的二麻子叫她这么轻蔑一乜,又觉心胆俱颤,又觉失了脸面,暗自握紧拳头。
“哼,一张嘴皮子耍得倒溜,”二麻子两只贼眼咕噜一转,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外头天已亮,俺看那姓严的就是想跑也跑不远,还能给她跑到岭那边不成?俺们再出去找一圈,今晚之前要是再找不到人,俺非要把你这里的地皮都给掀了不可!”
说完,她大手一挥,带着几人掉头往外走去。
路过大门,这人还抬脚狠狠踹了一脚门板,看似泄愤,实则示威。
金三姐死死咬着牙,心里不迭劝着自己再忍一忍,再忍一忍,等这帮人走了就立马关门谢客,任她们再来挑事也不理会。
二麻子刚把脚放下,就在此时,楼上忽地响起一少年说笑声:
“几位既不打尖又不住店,走了可就别再来了。”
几个闹事者兀地一惊,抬头一看,二楼回廊空空如也,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哟,你这店里还住着人呐?”二麻子火气上来了,两只袖子往上一捋,插腰道:“黄口小儿,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你又是什么来路?快点滚下来,别在那装神弄鬼!”
少年并未现身,只是继续笑道:
“前有过路大侠识人不清,管了你们老梅村的闲事,救了你们这种货色。今有我这个黄口小儿路见不平,也想多管这个闲事。”
段敏紧贴着墙面,睁大眼睛看着不知何时悄然开门走出的照水。照水对她狡黠眨了眨眼,轻声道:
“少侠,借你的剑一用。”
话音刚落,段敏顿觉腰间一轻。
一道银芒从楼上突袭而至,二麻子几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寒光刺得睁不开眼,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
二麻子两手刚抱住脑袋尖,一阵凛风从她手背刮过,激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胆战心惊睁开眼,余光朝四周一扫,瞬间被吓得屁滚尿流——
只见一把青冥长剑斜斜没在雪中,吹毛可断的利刃就搭在她的鞋面,差一毫厘便可废了她的这只脚。
几人登时惶恐变色,一个字不敢再多说,仓皇逃走。
照水见她们逃得忒快,转眼便没了影,嗤笑道:
“还敢今晚再来?就许她们会下马威,我也要好好吓吓她们才行。”
段敏围观了这么一出峰回路转,此时回过神来,有些语无伦次:
“照水馆主真是……神通广大。”
少年嘻嘻一笑:“我哪有什么神通,只是会一点装神弄鬼罢了。”说完拉着段敏下楼去看金三姐。
金三姐眼见二麻子几人终于走了,当啷一声,宝剑失手,整个人失了劲瘫坐在凳上,大口喘着气: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她拼命拍着胸脯,哪里还有先前的镇定模样。
照水忙上去替金三姐抚背顺气,段敏去门外收了剑回来,问她:
“你可还好?楼上那人怎么样了?”
“我给她渡了些内力,她现在算是吊着一口气的状态。至于能坚持多久,一看她自己的造化,二看我何时能从最近的医馆赶回来,”照水说到这,不自觉叹了口气,“山路本就难走,趁着天亮,我得抓紧时间了。”
“你一个人去?”段敏惊道:“外头雪大,白茫茫一片,方位都看不清,太危险了。”
“金老板不会武功,留她独自和严铁匠在这里,不好说那帮人会不会再过来闹事。”
照水主意已定,转头拜托段敏留在谒舍照看二人。
不料一旁金三姐默默听了她二人对话,忽然开口:
“或许不必为难二位少侠……我店里还备着些草药,那人伤情既已稳定,熬些补气生血的汤药养一养,差不多能拖到雪停的那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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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水认真听完她这番话,转惊为喜:
“金老板原来懂得医理?”
“在这等偏僻之地开店,来去医馆不易,难免要懂得一些,”金三姐含糊应过,起身走远,“我去后院库房抓些药回来,两位先好好休息。”
照水没有追问,只是点头谢过。
她听出金老板不愿多答,何况她俩刚刚才撞见金三姐和老梅村村民的过往龃龉,眼下着实有些尴尬。
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也不便多问。
金三姐一路失魂落魄走到院中,心里断断续续涌起后怕,又生了些惭愧之情。
其实段敏刚把人送过来时,她就认出这人是老梅村里新来的严铁匠。她实在是不愿同村里那帮猪油蒙心的恶人再有太多瓜葛,因此一见此人重伤,便以为是和那帮人有关,要不是见照水有意救下此人,她早就狠下心给人轰出去,免得被村民找上门来。
她想到这,不禁一阵苦笑。
自己明明是修习医术出身,有一双能治病能医人的手,面对无辜伤者却袖手旁观,还牵连照水输送自己内力。
今日之事,照水本可以全程呆在客房里装作没有听见,却主动帮她狠狠地威慑了那帮人,替她出了一口恶气。
有了这么一出,二麻子那群人被吓破了胆,至少几个月不敢再过来惹事。
金三姐叹气。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情她必须要还到底。
她打起精神,把这事暂时放到脑后,进了库房打开药橱,轻车熟路地抓了白术,黄芪,当归,龙眼,熟地黄……
金三姐拿完干姜,拉开下一个抽匣,却是抓了个空。
她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年中自己搭救过几个跌落山谷的重伤行人,用完了珍藏的最后一株百年野山参。
金三姐眉心一跳,又拉开装着深山灵芝的抽匣,同样是空的。
“这该如何是好……”
金三姐喃喃自语,只觉一事刚了,一事又起,叫她发愁不已。
虽说她手头的这些草药亦可熬制汤药,但远不如百年野参和深山灵芝来得大补,能不能续上一两日的命都不好说,要是大雪这几日都不停,这严铁匠可真就算是一只脚提前上了奈何桥了。
金三姐抱着药材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心念转了又转,一会想着“命该如此”,一会又自言自语:“当真信命?”
她若真信人各有命,当初也不会缠着那位年长高人,求她传授自己救人之道。
……
照水回屋子里看了一会严铁匠的情况,试着给她喂了一点清粥,现下呆在大堂里,点了烤炉,开始笨拙地给段敏烤起地瓜。
金三姐先前烤的三个地瓜都已经放凉了,她重新把它们放进炉子里,说道:
“地瓜就是要热的才好吃,我再重新给它烤一遍。等会金老板回来,正好我们一人一个。”
段敏刚想点头,就听金老板声音从背后传来:
“不必等我了,你们自己分着吃吧。药放在后厨里煮着,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两人抬头,见金三姐背了竹篓,就要出门,忙追了上去。
“金老板,什么事这么急着出去?可是药材出了问题?”照水拦住金三姐问道。
“正是,”金三姐没想到这少年一下子就能猜到问题,不好隐瞒,便就直说了,“还缺一味关键的药材,你不必担心,我知道去哪里能找到,拿到药材我就马上回来。”
“可是现在山上雪深,哪里能找到珍稀的药材?”照水一语道破,“金老板,你可是要回老梅村?”
金三姐听她直言,脸色顿时有些发白,又有些被当面看穿的窘迫。
但迎上照水坦诚关切的目光,她沉默半晌,还是点了点头。
19. 只身探入狼窝里
深冬的雪大得无情,风也大得无情,呼啸如刀,割得金三姐耳朵生疼。
但她不敢伸手去摸,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只要自己伸手去摸了,那被风冻得硬邦邦的耳朵便会支撑不住,彻底从她皮肤上裂开,咣当掉落。
金三姐打了个寒噤,抬头在茫茫风雪中辨识前方的路。
说来奇怪,这条往来于谒舍和老梅村的路,她几年里来来回回走了十来趟,按理说熟悉得很,这回却几次三番看错方向,险些就要走到不知哪里的偏僻旮旯里去了。
她越是看错,便越是心急。越是心急,就越容易看错。
心神不宁间,金三姐脚下一滑,整个人就要扑倒在雪地里,一只手及时伸过来稳稳当当扶住了她的胳膊:
“三姐小心。”
金三姐在照水帮助下重新站稳,对她道了声谢,又问道:
“瞧我这记性,我刚刚说到哪了?”
“三姐刚说到你与你娘从此和老梅村扯开关系,互不干扰。再过了几年,送走你娘后,你便搬出来,在山脚盘了家谒舍,为过往行人添个安全歇脚的地方。”
金三姐点头:
“说到这里就也没什么能多说的了,这几年我其实并没有和老梅村完全断绝往来,只因村里有时会有孩子老人生了大病,实在来不及去请医师,我实不忍心……”
她说到此处,不再继续往下说了。照水见她脸色不对,果断换了个话头:
“老梅村可是要到了?”
她二人已在这冰天雪地里走了近两个时辰,照水眼尖,透过雪幕见到远处一株三人合抱粗的枯梅,梅树后稀稀拉拉散布着十来余砖屋。
金三姐止住脚步:“到了,那就是。”
照水看出她略有犹豫,也停下来,问道:“那药材可是在三姐家里?”
“是,一株深山灵芝,就放在我屋子里床板间藏着。”
“那好,我替三姐取来。”
“怎么能尽麻烦你!”金三姐忙拉住照水,“你对这人生地不熟的,还是我去。我把药取来就走,那帮人到底还要看在我替她们收拾过那么多烂摊子的分上,也不敢太为难我。”
照水见她如此,略加思索,心里有了新的主意,笑道:
“那这样更好,你我同去,我今日也走累了,正好就去这老梅村歇上一歇。”
……
“啪!”
木板门被人一脚狠狠踹开,大雪如席,争相涌进屋内。
“可恶,这个金如意,仗着有江湖人替她坐镇,嘚瑟成这样!也不想想那小娃娃能保她一时,还能保她一辈子?等这一阵风头过了,俺们再去好好教训教训她!”
高二麻一脚踹开门,一屁股坐上炕,气得直拍桌。
“真是怪了,最近咱们这边莫名其妙来了好多江湖人,光是昨天就是先来了个神经兮兮的疯子,那个哑巴铁匠突然也跟着发疯拿剑砍人,幸好有个大侠出手相救,不然咱们几个小命都得折在这里。我钱都还没花够呢,还不想这么早就死,这阵子咱们还是低调点好。”
“是啊,老四说得对,我前几日去隔壁昭平买肉,听那群游侠嘴里都念叨着什么,好像是说什么剑法来着。嗐,也不关俺们老梅村的事,这帮江湖人俺们都招惹不起的,进项少点就少点吧,保命要紧。”
身前几人围着屋子站着,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吵嚷嚷听得高二麻心里忒不得劲。
“行了,别说了,”她打断众人,发愁道:“边春岭太险,过路人都宁愿花时间绕道而行,冒险翻山的人本来就少,她金如意开了谒舍后俺们这生意更是越做越差,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高二麻说到这,又为自己今日错过了那把好剑大感可惜,那可是千金之物啊!日后她非得找个机会从金如意手里狠狠敲上一笔不可。
几人听了这话,也颇感为难,老四试探着问道:
“要不……咱们回归老本行?这里呆不下去,外面多的是地方可以呆,也不是非要守在老梅村,反正这里本来也是咱们占过来的。”
“你以为现在还是以前?”高二麻差点没叫这番蠢话气笑,翻了个白眼,“你以为哪里都是老梅村这种前后横竖没人管得着的好地方?还想落草为寇,官板子没吃够是吧!”
老四脑袋一缩,不吭声了。
几人当中年纪最小的老六听了这话,疑惑看了看众人,挠了挠头,没忍住道:
“可是,我觉得我们现在做的这些,好像跟草寇也没多大区别啊?”
此话一出,屋子里所有人一致沉默了几息,高二麻捞起桌上干果盘子就要收拾老六,外头放风的老五突然探头进来:
“二麻子,有大鱼!”
“来了!”
高二麻闻言一个激灵,把盘子一丢,跳下炕跑出屋子,刚想问鱼在哪儿,就看见一穿着扎眼红衣的少年站在枯梅下,左右张望。
少年着的一身寻常布衫,上面还有几个补丁,看着普普通通,倒是她背上那个沉甸甸的包袱,瞧着油水不少。
高二麻一喜,但紧接着眼珠子一转,又生出一些警惕,上下细细将这少年打量一圈,确定此人身上没有武器。
少年注意到这边有人,愁云惨淡的脸上顿时有了笑容,她快步朝高二麻几人走来,边走边说:
“几位,你们可是这里的村民?我路过此处,饥饿疲乏,实在支撑不住,想来找你们借宿一晚……”
高二麻听她嗓音粗犷低沉,不像今早在金家谒舍听到的清朗少年声,稍稍放下戒备,热情上前道:
“看你风尘仆仆的,是要到岭那头去?放心,俺们这里空屋子多的是。”
“是啊,我姨母人在驺城,今年春雨节我打算去看看她,一路从北疆紧赶慢赶,没想到还是叫我撞上这十年难遇的大雪。啧,瞧这雪大的……”
照水跟着高二麻进了屋,拍掉肩上雪花,回头见外面两人一左一右将门口堵了个严实,惊讶道:
“你们村的人长得都这般人高马大的,快比得上我们北疆人了!”
“小客人是北疆人?”高二麻见这少年丝毫不怕,也不知是真胆大还是是个傻的,问道:“怎么一个人去驺城?你娘亲当真放心?”
“我们这种从小到大在草原上长大的,三岁会射箭,五岁会骑马,哪里有什么不放心的,”照水相当不客气地往热炕上一坐,“就是我这趟出门着实运气不好,马叫毛贼给偷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还好遇到你们,要不我就要冻死在夜里了。啊,我肚子实在饿得慌,你们这可有吃的?羊肉牛肉猪肉……只要是肉,什么都行!多来点!”
“肉自然是有的,只是小客人也看见了,这几日大雪不断,行路不大方便……”
“这个你别担心,我是绝不会吃你家白食的!”照水想都没多想,拍了拍自己鼓鼓囊囊的包袱,豪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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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小客人等着,肉马上送上!”
高二麻假意出了屋子去准备饭菜,没走出几步,就折返到窗边,偷偷往屋里探看。只见那少年好奇张望着屋内装饰,时不时揉一揉肚子,再从果盘里摸一块千层糕,好似真的饿得厉害。
“二麻子,有必要这么小心吗?我看她就是一没见过世面的小孩,你是不是太紧张了。”老四凑上前问。
“防人之心不可无,俺总觉得有蹊跷,”高二麻眼皮子跳了一跳,心里莫名发慌,“不行,老四,你现在就去金如意家里看看。”
“啊?去她家里干嘛?”老四不解,扔了手里瓜子,“上回咱们不是搜过了,她家除了一张破床就剩一个柜子,我看过了,里面就是些不值钱的药材。”
“俺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高二麻不耐烦将人轰走,转头从老三手里端了碟子,回屋里去了。
“这么快就好啦?”
照水听到动静,一抬头,见高二麻手里只孤零零端着一个大碟子,大碟子中央摆着三块小得可怜的凉肉片,脸上笑容险些没挂住。
高二麻此刻没了方才招呼她时的热情,把碟子往炕桌上重重一放,不客气道:
“你要的羊肉,牛肉,猪肉上齐了,请吧。”
照水不可思议望了一眼碟子里那一小片羊肉,一小片牛肉片,一小片猪肉片,刚要问你们是不是弄错了,门口那堵着的两人转身过来,两对眼睛冷冰冰直盯住她,手上活动着关节,咯吱作响。
高二麻冷笑:“怎么,小客人不会点了菜,还想让俺们收回去吧?”
照水把话咽了回去,连连摇头道:
“不是,我只是怕这一碟肉吃不饱,想问问你能不能再加几碟?”
“加几碟都行,就是不知道小客人能不能付得起了,”高二麻跟她算账,“最近这天不好,村子里自己日子都不好过,一碟原要收你三十两银子,现在翻个倍,看在你多要几碟的分上,一碟只收你五十两吧。”
“五十两?”
照水惊道。
高二麻冷眼看着这少年,见惯不怪。毕竟以往的“客人”都是同她这般大吃一惊,紧接着还要跟上一句“你们这是抢钱!”
哼,她都做这黑心生意了,不抢钱抢什么?
要知道自从那几次差点弄出人命后,她可是格外小心,一两个月才出手一次,每次都特意挑看着好欺负的独行之人下手。
会选择独自翻山的人,往往都是有要紧之事在身,不是去求药,就是去奔丧投亲,身上少不得要备着些银两。困在她们这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地方,又一心急着离开,或是畏惧她们几个的拳头,最后都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就当花钱消灾了。
高二麻抄起靠在炕边的柴火棍,都已经准备好要回一句“怎么,你还想赖账?”,不料照水话锋一转,向她再三确认道:
“五十两,当真只要五十两一碟?”
高二麻眼皮子又是一跳,话噎在喉头半晌没吱声,心想这小娃娃难道真是个人傻钱多的?
可别是强盗遇上念秧儿,一山更比一山高!
“你不说,那就这么定了!”
照水急忙道,生怕她反悔,匆匆打开包裹露出白花花的一堆银票,抽出一张往桌上一拍:
“先给我来上十碟,再配上好酒好菜,今晚我就在你们村子里住下了!”
20. 但替阎王收恶魂
“二麻子,你说这计划真能成吗?俺们好久都没做过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了,分明可以明抢,为啥要偷?”
“是啊,二麻子,你白日里不是还小心翼翼的,生怕有诈吗?这小孩一个人带这么多钱在身上,生怕不被人惦记似的,搞不好其中有鬼……”
夜色沉沉,风虐雪饕,山脚下一片乌漆墨黑,只有村子里一点灯火,勉强照亮一小片方寸之地。
老三老四窝在窗边看着外头来回瞎遛达的照水,七嘴八舌说个没完:
“这小孩都来回走了十来圈了,这村里头就这么大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你说她是不是在暗中找地方想偷偷溜走啊?”
“是啊是啊,你看她丝毫不慌的样子,心里指不定在打什么主意呢。说不定,她早就盯上了咱们,想把咱们一举端掉,外面现在就有接应她的人……”
“去去去,越说越离谱,这里到底是你们说了算还是俺说了算? ”高二麻听得烦了,挥起巴掌给两人脑袋各招呼了一下,“又孬又怂的家伙!不想干这一笔,你就把自个的钱拿出来分给大家!”
一听高二麻说要分自己的钱,老三老四都立即紧闭起嘴不说话了。
“老五老六在外面看着,谅她想跑也跑不了,”高二麻接着说道:“这小娃娃,今天几乎吃光了俺们一整头牛,邪门,北疆人都这么能吃?今晚俺必得从她身上全讨回来不可!”
高二麻一提到这事就来气,本来她们自个最近就过得拮据,不然也不会借着严铁匠的由头跑去金如意那里闹事,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小娃娃可以榨点油水,没想到这小娃娃竟反客为主,等要的饭菜酒肉都上齐了,竟要她们替她捶肩揉背!这便也算了,她自己吃饱喝足以后,还将她们一并轰出屋子,倒头就在炕上呼呼大睡,一觉睡到日头西沉,起来后又是一顿胡吃海塞,现下正以消食为由在村子里晃来晃去。
说不怀疑,那当然是假的,但见她当真丝毫不怕她们几个,一个人在屋子里还能睡得安稳,真心觉得自己有钱便可以高枕无忧不用怕事似的,高二麻心里反倒拿捏不准这少年了。
加之老四去金如意家里看过了,并没有来人的痕迹,高二麻想到包袱里那堆白花花的银票,心思飘得老远,最后还是一咬牙:
“不管怎么样,今晚赌一把!”
等她睡着以后,就让力气最大的老六把她打晕,扔到外头远远的,雪地里睡上一夜,最后是死是活,都是老天的旨意,可跟她们没一点关系!
高二麻下定了决心,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心思耐心等这人回屋歇息。
照水顶着飞雪慢悠悠将老梅村走到第十八圈,走到头了,她抬起头,再度打量眼前这座潦草搭起的茅草屋。
茅草屋同老梅村里其余十几户砖屋间隔着一段距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屋子主人不愿同村里人有什么来往。
屋子外头墙边横七竖八零落放着一些铁器,有农民常用的锄头铁锹,但更多的是武者惯用的刀剑钩叉。
照水一一看去,这些兵器都没有开刃,但握持之处皆已留下风霜,上面统一刻着一个“严”字。
每一个“严”字的最后一撇都只刻到一半便停,似是刻字者有意为之。
照水打量完茅草屋,转身又去看路两边稀稀拉拉的砖屋。
她在这里呆了大半天,只见着过高二麻几人,其余几家始终是门窗紧闭,没有一丝动静,若不是白日里金三姐告诉她村里还有一些没走的人家,她绝看不出这屋里都还住着人。
照水来回转了几圈,心里有了些数,肚里积食也消下去了一些,便快步朝高二麻屋子走去。
高二麻忙走了出来,迫不及待道:
“小客人可是要睡了?”
“嗯,是有点倦了,”照水打了个哈切,闲聊道:“我在这走了走,发现这村子里竟一个人没有,就剩你们几个了,真是稀奇。对了,那边的茅草屋是谁的?我见她铸的刀剑有点水平,若是拿去我们北疆卖,肯定也有不少人喜欢。”
“啊?你说那个铁匠?”高二麻没料到她会关心这个,“那就一哑巴,前年年底来了俺们老梅村,平时也不和俺们往来,整日就打打铁器,没吃的就去山里猎点野食回来。俺们和她井水不犯河水,谁晓得这哑巴昨天不知道发的什么疯,见到一个过路的疯子,突然就拎着剑出来对着疯子拼了命地砍,跟入了魔似的,到后来是见人就砍,俺们一帮人都差点……哎,不说这些秽气事了,小客人还是早点歇息吧。”
她说着,回头指了指自己屋子,示意照水进屋。
“这……恐怕不好吧,我见你屋里只有一张炕,被我占了,你岂不是没有地方休息?白天听你说村里还有不少空屋子,我随便住一间就好啦。”
照水摆摆手,环视一圈,随便点了一座黑着灯火的砖屋,转身走去:
“我看这间就不错。”
“哎哎哎,小客人,”高二麻傻了,上前拦住照水,“这间……这间不行。你还是上我屋里睡吧,我和老三挤一挤就成。”
“今天已经太麻烦你们了,我哪能再辛苦你,”照水执意要住别屋,又随便点了一家,“这间成吗?”
“这间,这间也不成。”
“那这一间呢……也不行?嘿,你们村真是奇怪,屋子比人多这么多,却没一间能住的,我有钱都花不出去!”照水有些烦了,脸兀地冷下来,最后指了一座屋子,“这间呢,我看这间门半开着,想必是可以住的吧!”
她不等高二麻回答,迈步径直朝挑中的屋子走去。
“那,那间……”高二麻结巴了,心想这小娃娃可真会挑,愣是叫她挑中了金如意家。
“咳咳咳,我的天,好多灰啊,”照水推开门,一进屋就被冲鼻的灰尘呛得不行,捂住鼻子,“有一张床,倒也还能凑合。”
“小客人别见怪,这屋子好久没人住,俺们先给你收拾收拾。”
高二麻叫来老三老四,帮照水简单洒了洒水,拍掉被褥上的灰尘,就算作收拾完毕。
照水挥挥手,将高二麻几人请出屋子,脱了布衫齐整收拾好,和包袱一并摆在床头,随即和着中衣睡下。
今天这一天可真是折腾够了,少年眼皮沉重,很快就双眼紧阖,鼻息平稳……
……
“咯吱。”
灯阑人静三更夜,正是匪徒入室时。高二麻和老六一人戴着半脸黑布巾,蹑手蹑脚将门推开了一条缝。
大门年久失修,发出一声刺响。
二人登时僵在原地不敢呼吸,等了一会听床上之人微微呼噜声依旧,又小心将门推开了一点。
她二人体型壮,憋着气勉强从半开的门缝里钻了进去,等顺利进了屋,皆已是满头大汗。
“快快快,你去把人打晕了,下手注意着点,别没控制住力道,给人留下什么把柄!”
眼见那一整个包袱的银票马上就要得手,高二麻的话里带着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喜悦。
陪这小娃娃过家家闹了半天,总算是能大丰收了!
她半蹲在门口,搓着手低声催促老六搞快点别磨蹭,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拿到这笔钱后,是先去昭平镇最豪华的玉霜酒楼大搓一顿,还是去驺城过一个舒心的春雨节?
高二麻惦记着酒楼里的好饭好菜美味佳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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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水都流了出来,她随手拿脸上的黑布巾擦了擦,见老六俯身站在床头半晌不动,急道:
“动手啊!愣着干什么!”
话音刚落,高二麻猛不丁听见床头一声扑哧笑,少年清朗嗓音应道:
“我动手了呀,你看不清楚,就走近些再看看。”
高二麻瞪大了眼睛,一身鸡皮疙瘩在看清眼前景象后瞬时炸起,再听这声音只觉如见鬼魅。
照水悠悠然收了剑,老六高壮的身躯咚地一声猛倒在地,溅了满室鲜血。
少年提剑起身,一步一步朝门口高二麻走去。
“你,你,你,你竟然杀人!”
高二麻被溅了一脸的血,双腿发软瘫倒在地,她拼了命想挥动胳膊向后退去,强烈的恐怖却让她动弹不得, “俺,俺,俺们就是多收你一些银子,你何至于杀……等等,你,你是今天早上那个!”
那个坐镇金家谒舍一剑示威的江湖少年!
“你们既然已经起了害人之心,这条命我便先替阎王收走,有何不可?”
少年一人一剑站在屋中,神色淡然自若,周身寒气却冷酷如罗刹:
“但愿她老人家在地府别同我计较这点小事吧。”
“你,你,你……”
那把在金家谒舍里叫她垂涎不已的宝剑搭上了喉咙,高二麻彻底说不出话了。
“放心,你的命我说要收,就不会留到天亮,只是在那之前,我要问你三个问题,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照水不同她废话,径直问道:
“第一个问题,六年前,你伙同其余四人,一起杀了你们老大,一路逃到老梅村,赶走了和你们不合的村民,从此霸占了整个村子,是也不是?”
高二麻抖如筛糠,听她竟一字一句说出了自己都已差不多忘记的过往,吓得往后一仰:
“你,你怎么知道……是金如意那个杀千刀的告诉——”
她话没说完,眼前宝剑更进一寸,彻骨寒意冻得高二麻一个哆嗦,改口道:
“是,是……”
“好,第二个问题,这六年里你们做了不知多少笔黑心生意,说是生意,其实与劫匪无异。若不是金三姐于心不忍出手相救,你们现在每个人身上都要背负着几条人命。不止于此,你们抢来的那些黑心钱,是多少人攒了大半辈子的救命钱!那些苦主当中有不少人事后带人寻了过来,你们便四处躲藏,连累村里百姓出来替你们挡事。这桩桩件件,都是你们亲手犯下的罪孽,是也不是?”
高二麻瘫坐在地,听着照水将这些事缓缓道来,已然麻木。
照水皱眉,握着剑柄的手微微一用力,高二麻惊起:
“是,是,是!”
“最后一个问题。”
照水蹲下身,冷冷看着高二麻:
“你们不喜金三姐时常与你们作对,却又要仰仗她的医术,便生了歹心欲废她亲娘双腿以作报复。虽因金三姐及时发现未能得手,却害得她亲娘受了惊吓,从此落了病根,不出两年便撒手人寰!你们因一己贪欲私心间接害死了金阿娘,间接害死了那么多人命,却一直平安无事苟活到了今日,是也不是!”
“是!”
高二麻一声嚎哭,紧接着一道银光暴起,鲜血喷涌淋漓,人头咕噜噜落地翻滚,一对瞪得铜铃大的眼睛淹没在满地腥血当中。
照水垂眼看向滴着血的长剑,低语道:
“这把剑专杀行凶作恶之人,时隔多年重见天日,今日就正好拿你们的血开刃,以祭冤灵。”
她拎起高二麻的头,踢开挡在门口的无头之躯,持剑走入大雪当中。
21. 来者巴图
天光乍现,风敛云消,连下了多日的大雪终是在这一个寻常的清晨小了一些。
深冬山谷本就幽静,尤其是在经历了昨夜好一番凄厉动静后,眼下更显出几分肃杀。
小路两边,紧闭了一日的砖屋大门终于开了一条小缝,门后老妇战战兢兢探出花白的脑袋,向外张望了一眼,便猛地将身子缩了回去,捂住身后幼童的眼睛。
有一两个胆子稍微大点的,轻手轻脚出了家门,明知昨日那神秘少年早已离去,却仍不敢大声呼吸。
想到那个独自一人来了又去的红衣少年,几人皆觉自己仍在做梦一般。
放眼望去,只见万顷苍茫,满目皆白,唯有村头那棵半要枯死的老梅,枝头上零落点缀着几瓣 “血色”——
高二麻五人的头颅被那少年随意挂在了梅树高处,一个个皆凸着眼珠,任由路过的乌鸦啄食。
老梅村村民看着这骇人一幕,不知怎的,却觉得原先活着叫她们感到害怕的高二麻几人,死了后看起来反倒不过如此。
“这,这都是昨天那个小娃娃一个人杀的?” 有人忍不住打破沉默,“那孩子是什么来头……”
“俺昨天在家里偷听到她们说起金家三姐,难道是如意从外面请来的大侠?”
几人对视一眼,转身走到金三姐空置的屋子前,还未推门进去,便闻到一丝残留的血味从屋里传来。
“咦,好像有人打扫过……”
一人轻轻推开屋门,惊讶发现屋里地上墙上都新洒了水,丝毫不见血迹,收拾得比之前还要干净许多。
“不敢相信,那几个恶棍竟真就这么死了,金三姐也算是大仇得报,” 几人唏嘘间,生出几分愧意,“当年俺们无处可去,不愿意离开这里,却也不敢拿这几人怎么办。昭平和驺城都来过人查案,她们每回都躲得远远的,俺们还要继续住在老梅村,哪里敢多说她们的坏话,不然等官家的人走了,这后面的日子也是不好过。只有三姐看不过去,好几次和她们呛声,最后却是她老娘遭了难……唉,这仇虽是报了,可人也已经没了,也不知道到底是哪种选择更好?”
窝在人群身后的幼童听不懂什么报仇什么选择,只是用充满稚气的嗓音问大人道:
“姥姥,那树上的几个人,是死了吗?她们平日里都好凶,每次村里来了陌生人,大家都躲在屋子里不说话,那些陌生人最后都是哭着走的。可是明明我们的人比她们还要多啊?只要我们不叫她们欺负人,那些被欺负的人也就不会哭了。”
幼童百思不得其解,“我在书里看过恶狼吃羊的故事,那些羊为了不被吃掉,就默许狼去吃别的羊,姐姐说这叫同流合污。我们这样,是不是也算书上说的同流合污呢?”
听了幼童的话,大人们一致哑口,无言以对 。
此时再去看村头那棵老梅上的血污头颅,竟又觉得这些头颅并不是少年随意挂上,反而别有深意在其中。
……
飞瑛掩蕊,朔气摧枝。照水松开捻着梅枝的手,弹落一树积雪。
“果然还是这个时节最适合赏梅,可惜现在大家都不在身边。”
她将剑收进腰带,抖了抖一身布衫,又踢掉靴底的雪水,这才进了谒舍的门,笑着对迎上来的金三姐问道:
“药可是煮好了?”
“今天天没亮,你带着灵芝回来后,我就立即去煮了新的汤药,早就给严铁匠服过了,她人现在还算平稳,就是一直昏迷,恐怕还得等上个两三日才能醒。”
金三姐将照水迎进大堂,殷切拉到火盆边坐下:
“这火盆烧了有一会儿了,正暖和着呢。你刚练功回来,出了一身的汗,可千万不能受了凉。”
“多谢三姐,”照水接过汗巾,给自己擦了汗,环视一圈,觉得奇怪,“段敏人呢?怎么回来后就没见她人?”
“你是说那个救了严铁匠的少侠?她昨日见我先回了谒舍,得知你最早也要到今早才能回来,便托我跟你告别,说是自己得抓紧时间赶回师门,来日有机会再见面。我一直忙着照顾铁匠,差点把这事忘了,你问我才想起来。”
“她走了?”照水讶道:“那门前红梅树下系着的那匹青骢马又是谁的?店里新来了客人?”
“是,昨天夜里你回来前不久,有位客人来店里投宿,一身绿袍穿得单薄,又牵着一匹瘦马,看样子像是个仕人,大概是身子骨经不住冻,打住下后就一直呆在屋子里,估计还没睡醒呢。”
“原来如此。春雨节将近,这个时候出门,大概是要赶去哪儿赴任吧。”
照水很快把这事放下,又压低声音同金三姐道:
“昨天你在严铁匠家里,可发现了什么特殊的东西?”
“哎,说来也是可怜,我进了严铁匠家,发现她家里除了用来打铁的器具,几乎就不剩下什么了,不过,”金三姐从怀里取出两件物什,递给照水,“我在她家窗沿上发现了一些东西,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你想找的,我还是给带回来了。”
照水先接过其中一枚稍大一点的玩意,乍一看以为是块灰黑色的石头,摸着才发现这玩意原来是寒铁。
严铁匠打铁手艺了得,在这样小的铁料上雕刻打磨的功夫竟也不赖。
“一把剑?剑锋黯淡无光,意指尚未开刃,”照水细细打量着这把小拇指大小的小剑,自言自语道:“这严铁匠好像对未开刃的兵器很有执念,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她想起自己昨天给严铁匠传渡内力,对方体内经脉流畅,气转通达,种种迹象都表明此人曾拥有过深厚内力,但她身上又分明没有一点练过武的迹象。
未曾专门修习过内功,怎么会有如此强劲的内力?
而这样强劲的内力,又为何会从她体内消失一空?
照水思索片刻,暂时没什么头绪,便不再多想,去看另一件物什。
这件物什相比起先前的小剑就普通多了,只是一颗寻常的朱色珠子,还没有自己一片指甲盖大。
照水把珠子放在眼前左看右看,也看不出这珠子有什么奇特。
难道这珠子对严铁匠有什么特殊意义?
照水还在认真端详,一旁金三姐看她始终不说话,略带担忧道:
“这两样东西是不是都没什么特别的?真对不住,本还想着能帮上你的忙,毕竟,你为我报了这么大的仇……”
照水替她结果了高二麻几人,这可真是天大的恩情。昨天她们在老梅村村尾分别的时候,她还当真以为照水只是单纯去取药的,直到她一直惴惴不安守到快要天亮,猝不及防见到归来的少年身上未完全洗去的鲜血,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现在回过头来再仔细想想,这少年有这么大的本事在身,解决完高二麻她们后去严铁匠家里找东西只是顺手的事,哪里需要她金如意去做?分明是看出她不想正面对上高二麻她们,却又不愿伤了她的自尊,这才想出了这个法子。
“三姐把东西顺利带回来,就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了。况且要不是你告诉我,高二麻此人虽性格多疑,但一见着钱就走不动道,我还不一定能这么快掐准她的命脉呢,”照水笑嘻嘻牵过金三姐的手,握在自己手里,“现如今仇已报了,你又有自己的生意,未来说不准还能再开一家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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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这我可不得好生恭喜你啊金老板。哪天金老板要是发达了,可别把我给抛到脑后啰!”
“瞧你这话说的,”金三姐嘴上这么说,却是被照水逗得眉头舒展,合不拢嘴,“哪里用得着等到日后发达,我眼下手头就有点积蓄,还是够你这些日子在我店里好吃好住的。哎,可不准拒绝,必得让我来请你!”
“那我就不辜负三姐好意了。”
照水早看出金三姐一心念想着怎么回报她恩情,虽然她倒不觉得这是什么特别了不得的事,但她也不愿见三姐心里一直记挂着此事,便顺势受了这份情。
两人挤在一张板凳上烤着火盆,说完正事,又随口聊起这雪约莫着过两日便能彻底停了。金三姐正同照水绘声绘色说着驺城每年开春迎春宴上的热闹,外头忽然传来一声马嘶,紧接着便有一陌生身影现身于谒舍门前。
“打扰二位,”来者一身绿袍,身后牵着一匹北疆黑马,竟是和金三姐说的昨夜那位投宿客人差不多的行头,“不知可有一名叫钟玉书的客人正住在贵舍?”
绿袍来人身有八尺,颧骨突出,周身散发着北疆人难以掩饰的粗犷之气,却是一副仕人装扮,态度放得极端正,语气也极为客气,站在门前朝她二人拱手问道。
“这位客人是?”金三姐没直接回答,反问她道。
“哦,我叫巴图,是北疆阿玛尔城上一任的城君之一,现调任至驺城,协助驺城新城君处理城内事务。这位名叫钟玉书的客人便是驺城的新城君,她比我早走一步,我在外面见着她的青骢马,这才前来一问。”
巴图一字一字认真答道,话里还带着些北疆特有的口音。
她这么一说,金三姐和照水便想起来,等过了春雨节,确实又该到了各地城君三年轮换的日子。
阿玛尔城位于北疆雪山之上,离这儿可有一段距离,看来这位巴图已经赶了不少日子的路,看着依旧精神奕奕。
“她在楼上歇息着,雪天赶路怕是累得不轻,眼下恐怕不方便见你。要不我先给你开一间客房,你们二人在我店里休整几日再走?”
金三姐确认了对方身份,这才答了巴图的话。
“有劳老板,只是住一晚就足够了,赶路要紧。”
巴图再次拱手谢过金三姐,付过赁钱后,转身牵着马儿去了梅树下,将黑马同青骢马拴到了一起。
又进了大堂,点了些垫肚子的肉饼热汤,在火盆边的桌子坐下。见照水一个少年独坐在旁,她来了兴趣:
“小娃娃,你在看什么?”
照水捏着那颗从严铁匠家里带回来的朱色珠子,撑着下巴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不答巴图的话。
巴图一惊,心知自己应是哪里冒犯了这位少年,忙正色改口道:
“请问这位客人,你在看什么?”
“这就对了,我可不是什么小娃娃,偏偏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叫我,我不大爱听,”照水瞬间喜笑颜开,把朱色珠子放到巴图面前,“哎,你一个做城君的,按理说肯定比我见识广,可见过这珠子?”
巴图这时才终于看清了这颗小小的朱色珠子,毫不犹豫点头道:
“见过。”
“当真?”照水惊道。
她就是随口一问,本没指望能这么巧就遇见一个认识此物的人,没想到此人竟真的知道:
“看你回答得这么快,难道这是北疆之物?”
话刚问出口,照水倏地愣住,紧接着恍然大悟。
她先前因这颗珠子是从严铁匠家里找到的,便尽顾着从严铁匠身上下手,却忘了那烈元心老贼,便是一副北疆长相。
22. 方聆神妙又闻诡
“此物正是我北疆之物,”巴图捻着珠子,认真向照水解释道:“听你口音像是北方人士,不知你可否听说过北疆的萨满神传说?”
萨满?
照水摇头,“只是在各种传言评书中听过一二,但了解得不多。”
“北疆萨满信仰由来已久,古时候北疆气候寒冷干燥,不宜生存,因此我们的先人格外崇拜天地自然,相信万物有灵。为求神灵保佑,萨满会在祭仪上身穿法衣,击鼓歌舞,祭祀天地。”
“这个我听说过!”照水眼睛一亮,“好像说是分成红祭和白祭两种,对吗?”
“正是,”巴图点的肉饼热汤端了上来,她顺手给照水分了一块饼,“你吃一口,这里面是什么馅的?”
照水不解其意,还是接过来咬了一口,“是羊肉馅的,怎么了?”
“嗯,我这一块是牛肉馅的,”巴图放下手中的饼,继续说道:“这红祭,便是宰杀牛羊以作祭品,因牲畜流出来的血是红色的,就叫作红祭。”
“原来如此,”照水若有所思,“那白祭的这个‘白’,难道是指白色的牛乳和奶茶?”
“举一反三,聪明,”巴图笑道,将热汤推了过来,“来,你也舀一点,这汤可鲜着呢。”
“多谢!”照水给自己舀了一小碗,捧在手中慢慢喝着,“金老板这手艺,想来不管去哪儿生意都少不了,你也多尝一点。就是可惜,我还没喝过你们北疆的奶茶呢。”
“这有什么可惜的,你回头路过驺城,那里也有我们北疆人卖的醇正奶茶。或者你哪天得了闲,不如亲自去我们北疆一趟,那里我认识的人多,你尽管说是我的朋友,包你一天下来吃油饼喝奶茶撑得走不动道!”
巴图一拍胸脯,热情邀请道。
“那我可得叫你一声巴图大姐了,”照水笑得眼睛眯成一条亮亮的缝,“对了,巴图大姐,你还没说这珠子和北疆萨满有什么关系呢?”
“哎,不急,听我慢慢说。方才我们说到红祭白祭,那你可知道这祭祀仪式祭的是谁?”
“大姐既是说了,萨满信仰万物有灵,那这祭祀祭的应该是天地万灵?我也听过一些其它地方的神话传说,这些传说里都出现过天地创世神,我想你们北疆应该也差不多?”
“确实如此,在萨满信仰中,有一位神明是至高无上的,她是创世神,也是天神,我们唤她‘阿布卡’,阿布卡就是天的意思。”
说到天神,巴图的语气带上了一分尊敬:
“世间变幻不断,唯有苍天永恒。阿布卡庇佑我们在北疆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自由生长。”
“你说到阿布卡,我就想起来,那些北疆商人嘴里经常说到,阿布卡的左眼化作了太阳……”
“右眼化作了月亮,”巴图接过话来,“在北疆神话里,阿布卡的双眼拥有通天达地,洞察一切的力量。说了这么多,总算是可以说到你手里的这颗珠子了。”
“巴图大姐的意思是,这颗珠子代表着阿布卡的‘眼睛’?”照水不可思议道。
这怎么看都是平平无奇的一颗珠子啊。
“哈哈哈,一颗珠子倒不至于真有这么大的神力,只不过是人们的一点美好希冀罢了,”巴图哈哈大笑,“你以后来北疆,可以去看看我们的祭祀,亲眼见识见识那些萨满神服上的配饰。这每一样配饰,都有它独特的寓意。比如头顶上的灵禽羽毛,代表着翱翔天界。身上挂的装魂袋,则用来装载人的灵魂。而你手上的这颗玉石珠子,经常被拿去做成珠串流苏,用来护身驱邪。”
“竟是这样,今日真是长了见识!”
照水喜道。
虽然仍不能由此确定烈元心是何出身,和严铁匠又有何过往恩怨,但得了这么一段见闻,也是令人心喜的。
照水小心将珠子同小剑一起放到帕巾中收好,忽听得楼梯上一阵响动,巴图当即放下热汤,喊道:
“钟城君!你说巧不巧,我一路从阿玛尔过来,这次可是第三回遇上你啦! ”
巴图嗓音嘹亮浑厚,中气十足,照水闻言抬头朝上看去,一绿袍人正从楼上下来,却是一副病殃殃,无精打采的模样,懒洋洋抬手对着巴图挥了挥,算是打了招呼。
照水只觉这对比可真是鲜明,又把头扭回来,不解道:
“哎,你们不是一起的?”
“北疆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她可呆不住。不过你别看钟城君生性体弱,她以前可在各地都小有建树。前几年她告假回乡,就一直在北方云游,最近驺城人手紧张,便把她调了过去,不然还凑不满这新一任的三位城君呢。”
“哦?这话怎么讲?现在不是考察与举荐并行吗,又有各地官员轮换,怎么会缺人手?”
金三姐一直在柜台后听她们聊天,此时终于忍不住插话。
“咦,金老板没听说过驺城最近发生的怪事吗?”巴图问道。
“最近没来什么客人,我还没有听说过,不知道是什么怪事?”
“死物显灵。”
“死物显灵?”
照水和金三姐异口同声道,一齐看向正朝堂内走来的钟玉书。
“嗯。”
钟玉书在巴图对面坐下,嗓音里还带着久睡方醒的低沉鼻音。
她抬起眼皮看了眼巴图面前的热汤,似有犹豫,但也懒得再想,望向柜台后的金三姐,用她刚好能听清的声音说道:
“这个。一碗。”
“哦,好嘞。”金三姐反应过来,撩起帘子进了后厨。
嚯,这钟城君说话可真是简洁,就好像多说一个字都能费她好大力气似的。
照水在心里奇道,又想起刚才钟玉书说的死物显灵,不禁更加好奇。
真是巧了,她才刚听巴图大姐讲了萨满天神的传说,这回又来了个死物显灵,今日可真能称得上一个“玄之又玄”。
“巴图大姐,这死物显灵是个什么说法啊?”
看钟玉书这惜字如金的样子,估计从她这里是问不出什么名堂的,照水转而又麻烦巴图大姐细说此事。
“嗐,说来也不过是有歹人在背后弄虚作假,装神弄鬼罢了,”巴图摇头,“刻在石头上的碑文能说话?百戏杂耍会自己登台演戏?还不如信北疆雪山上的万年积雪能一日消融,开遍四季花!就是不知道这背后之人到底有何用意,春雨节将至,闹出这些事弄得人心惶惶,定没安什么好心。”
“竟是如此,看来驺城城内眼下很缺巡捕快手了。”
照水听了此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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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自己已因大雪逗留了多日,可不能再在驺城耽误太多时间,最多春雨节呆上两晚,等买了马儿后便速速离开。
钟玉书在一旁等着热汤上来,对她二人谈话置若罔闻。金三姐顺手给她们三个各上了一碟茶点,一杯清茶,转身又端着新煮好的汤药上楼去了。
钟玉书低头喝了一口汤,神色无异,口里却道:
“羊肉。腻。”
又将清茶捧起送到嘴边,顿了一顿,放下:
“药。”
“药?”
照水拿起自己那杯茶,闻了一闻,又喝了一口,舌尖除了茶叶清香外,确实还有一点隐隐约约的药香。若不是钟玉书指出,她根本察觉不出。
“金老板懂医术,茶里应是放了点滋补养身的药,”照水忙向钟玉书解释道,“可不是要害你。”
“我没说这话。”钟玉书摇头,说出了她今日第一句长句。
她指了指自己的茶杯,“陈皮枸杞。温补气血。”
又指了指照水的茶杯,“桃仁红花。化瘀通经。”
再指了指巴图的茶杯,“麦冬肉桂。润燥散寒。”
一圈指完,似是手累,又似心累,低叹一声:
“久病成医。”
照水闻言一愣。
她常年自行练武,没个师傅带着,经常磕磕碰碰的,日子久了,便感体内筋脉多有滞涩 ,只是她一心想着剑法的事,便顾不上这许多。
此时再喝着这杯茶,只觉心下一阵暖和和的。
有了这么一番指茶识药的闲趣,照水好奇多看了几眼钟玉书,但看她应是不愿同自己说话,又去问巴图:
“巴图大姐,你跟我说说,你们这做城君的平日都要做些什么?”
“无非就是你们平时见到的那些罢了,枯燥得很,”巴图实话实说,“城君三人,再加上手下一众助手,各有分工,不然真是忙不过来。”
“这我倒是知道。”照水点头。
自打天下一清,史书开始用“始安”一词作为纪年年号以来,各地城君每一任都要有三人,其中一人需为本地英杰,熟知此地人文风貌。另二人则一人善文道,一人善武道,分别掌管财政民生与治安布防。
“那小妹不如猜一猜,我们钟城君是其中哪一种?”巴图见这少年与自己甚是投缘,低头取下挂在脖子上的骨链, “猜对了,我就把这块羊拐骨送给你。”
“嗯,”照水思索一阵,觉着这问题里定是带着陷阱,“我本想说钟城君一派文人雅士气质,想来是文道出身,但既然大姐问我,答案肯定不会有这么简单。那我猜,钟城君是驺城本地人?”
她满脸期待看向巴图大姐,见对方露出满含深意的笑容,便知道自己猜错了:
“难道是我想多了?钟城君就是文官? ”
巴图哈哈大笑,把羊拐骨链给照水戴上:
“这个问题的答案,等你回头进了驺城,自然就知道了。”
照水垂头受了巴图的好意,手指尖触上冰凉的羊拐骨,还想追问什么,楼上忽又有了匆匆动静。
金三姐端着空药碗,快步跑下楼来,慌慌张张道:
“严铁匠,严铁匠她醒了!照水少侠,你快去拉住她吧!”
23. 却向谁人问剑心
“唔……唔唔唔……唔唔……”
红色,触目惊心的红色。
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牢牢包裹住整座宅院,带来窒息般的威慑。严深喉咙一阵发紧,下意识抬手挡在嘴前,却仍止不住那红色朝她咽喉深处蔓延。
“火……逃……快逃……咳咳……”
大火,漫天遮地的大火。
黑夜的浪潮随着炽热的火舌一同翻腾,疯狂炙烤着整个天地,一切仿佛都被热浪吞噬入肚,只从齿缝间残留下几抔灰烬。
“娘……大姐……逃……”
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她吐出最后一个尚未模糊的字眼,紧攥着的手失了力气,整个人坠入无尽的黑暗当中。
可怖的红色褪去,她在这满目黑暗当中独眠,已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过了一夜,也许是过了千年,这二者于她没有区别,于这一方世界亦没有什么区别。
“阿深,阿深?”娘亲关切的嗓音在耳边轻轻吹拂着,“这孩子,怎么又在外头睡着了?也不怕着凉……”
“娘,她都多大了,你可别总把她当长不大的小孩子。小妹去年开始跟我一起学习铸器之道,这才多久,铸器水平就已在我之上。趁着正年少,更应该抓紧时间好好磨练,早日成为比娘亲更优秀的铸器师。我来叫醒她,娘你别拦我。”
这是向来严厉的大姐在和娘亲说话。
“不……我不要醒来……我不要……”
醒来后,就再也听不见娘亲和大姐的声音了。
“阿深。阿深。”
娘亲和大姐齐齐呼唤着她的名字,不知疲倦,仿佛她不醒来,她们就会这样一直呼唤下去。
“娘,大姐,”手里被塞入了什么冰凉的东西,严深微微睁开眼睛,见到的却只有漫天火舌中两个模糊的身形,“怪我……没有本事……保护你们……”
一滴泪水从她眼睛里落下,淌进灼热的喉咙,“我不要……再也不要铸器了……我不要从我手里铸造出来的一堆废铁……成为夺人性命的恶器……夺我至爱之人的恶器……”
“傻孩子,说什么呢。”
泪眼朦胧间,娘亲温暖的手握住她的手,牵着她的手指摸过手心里那块冰凉的寒铁:
“看,还记得吗?这是你在开始学习铸器后,自己亲手雕琢的第一把小剑。我那时候问你,为何剑锋黯淡无光?你告诉我,剑之利不在于刃,而在于执剑人想要用剑守护至爱之人的本心。”
“不,我后悔了,娘,我不要什么没用的本心!”严深努力睁大眼睛,仍然无法将娘和大姐的面容看清,“我没有能守护你们的利刃,就会有别的利刃从我这里夺走你们!当初我就不应该选择铸器,我就应该,我就应该……”
她无能为力嘶吼着,想要永远抓住娘亲和大姐,她们却摇摇头,模糊的身形一点一点消散远去。
“我就应该拿起那把剑!不,娘,别走……大姐,别走……唔唔唔……唔唔……”
严深徒劳地挥动着手臂,试图阻拦二人的身形离自己而去,嘴里已发不出成型的声音。
“唉,少侠你瞧,”金三姐站在床前,见严铁匠被照水压制在床上却依旧拼命挣扎着,几次险些翻滚下床,不由得长叹了口气,“这人从醒来后就一直这样,我都差点没拉住她。明明受伤这么严重,身子虚得很,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唔唔唔……唔唔唔……”床上的严铁匠茫然睁着失去神采的双眼,嘴里不断发出沙哑的吼声,一滴眼泪夺眶而出。
照水轻轻替她拭去眼泪,握住她颤抖的手,“她这是魇着了。心里执念太深,才会提前醒来,眼下需要再好好睡一觉。三姐,还得麻烦你准备一些安神的药。”
金三姐看了眼稍稍平息下来的严铁匠,又叹了口气,转身下楼去了。
她虽不知道这个只和自己有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到底遭遇过什么,但光是听到那几声无言嘶吼,她就不忍再在屋子里呆下去。
照水取出怀里帕巾,将先前收好的那把小剑放进严铁匠的手心。严铁匠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稻草,整个身体渐渐停止了挣扎,嘴里呢喃着什么,眼皮缓缓沉了下去。
照水在床边继续默默守了一会,等金三姐端了安神药上来,两人扶起严铁匠给她慢慢喂了几口,确认此人已昏昏睡去,这才放下心来,一前一后出了屋子。
巴图从外面给两匹马儿喂了草料回来,恰好见照水二人下楼,皆是一言不发,心思重重的模样,小心问道:
“楼上那位客人可好些了?”
她刚来金家谒舍时,就注意到边春岭脚下这一带位置特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恐怕平时就算发生什么事,昭平和驺城两边都不好管。
巴图便琢磨着等自己进了驺城,就和三位新城君商量一番,日后多派些人手到这边巡查,因此眼下见这里似有要事发生,自然而然将这事放在了心上。
“大体无碍,已经重新歇下了,”金三姐应道,“唉,也是个可怜人,就是不知道她是哪地的人?怎么会一个人到了老……”
金三姐本想说严铁匠怎么会一个人到了老梅村住下,说到此处,突然反应过来,止住话头。
照水昨夜才为她结果了高二麻几人,她还没摸清楚巴图此人性格,对江湖中人又是什么态度,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把照水给出卖了。
不料照水自己说道:
“巴图大姐,实不相瞒,自打你来了以后,我就一直在观察你的为人。虽然这么说有些冒昧,但我能看出你是个可靠之人。这下我就不用等到了驺城,才能将老梅村的事彻底解决了。”
她接着一五一十将老梅村和高二麻几人的事同巴图说了。
“巴图大姐,虽然恶人已除,但你也知道,这世上的恶人是杀不完的,”照水坦然道:“我手里的剑,能杀一人,十人,百人,却杀不尽一个‘恶’字,况且有的‘恶’,是杀不了的。而这些我做不到的事,我希望由你和钟城君这样手里有另一把剑的人去做到。”
她能杀了高二麻,杀了李二麻王二麻,但在面对老梅村那些紧闭门户的砖屋时,她也只能感到无能为力。
巴图听了照水的一番话,沉默良久,久到金三姐不自觉为照水出了一身的汗。
照水等不到回应,以为她心有别想,还要再说什么,巴图终于开口:
“小妹,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请讲。”
“我见小妹古道热肠,侠肝义胆,面对不平之事能够果断出剑。可是你怎样才能保证你手里的剑,即使永远只为惩凶除恶而出,就一定不会沾上无辜之人的血呢?”
巴图的问题颇有深意,照水低头认真思索一阵,答道:
“以杀止杀,在某些人看来是唯一能够除尽天下之恶的办法,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却只能令其看不到恶的尽头。这不是我一人能改变的事情,我承认我暂时无法回答大姐的问题。”
她答得坦诚,心里却是莫名有些说不出的丧气。
昨夜杀高二麻五人痛快吗?
确实痛快,可痛快之后,她握着手里的剑,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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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山谷无边黑暗,一时陷入长久的茫然。
她毕竟不是活罗刹,况且这世上倘若真有阎王和地府,又哪里需要她这个手里有剑之人偶然路过,才终于收了这几人的命?
少年默默踩着黑夜回到谒舍,抬头时却看到一点灯笼烛火在黑暗中独自亮着,金三姐拉过她焦急问她身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少年飘荡了一路的心突然一下子有了安稳的着落。
她忽然想,也不知道百年之前,世间远比如今还要混乱动荡之时,那些曾经手里握着剑的人都在想些什么呢?
她们又是在为了什么出剑?
也许自己正是因为想不清楚这个问题,才会在偶然发现密道里的那些书简后,自己也拿起了剑,下定决心走上了这一条路。
“你无须向谁证明什么,尽管随自己本心即可。”分别那日十九的话,她当时以为自己听懂了,眼下看来却远没有参悟。
“嗯,这也正是我想回答你的话,”巴图点头,走过去拍拍少年的肩膀,“你们这些手里有剑的人所迷茫的,又何尝不是我们这些手里有剑的人所迷茫的。天下安定不过百年,很多问题还需要你我一起去寻那个答案。”
“不过,高二麻几人能在老梅村为非作歹多年,确实是先前几任官员的失职,”巴图话锋一转,“这事你先放下心来,等我到了驺城,必给你们一个尽可能满意的交代。”
金三姐认真听着,见她没有要追究照水的意思,顿时松了口气。
照水笑道:
“那自然是好,我这个心结总算是能先放下了。我原本还想着,要是这事没人来管,等我到了驺城,可得想法子上演一出夜闯城君府了……”
“哦?你要趁夜溜进城君府做什么?”巴图见照水笑得狡黠,捧场问道。
“嗯,当然是像话本里那些伸张正义的大侠一样,一记飞镖打到城君案头,打开飞镖上的纸条,就会看见本大侠写下的‘十日之内不解决老梅村之事,我的剑就会搭在你们这些昏官的脖子上!’”
照水兴致盎然说得生动,巴图饶有兴致地听着,目光不时向照水身后瞥去。
“昏官”钟玉书正负手从楼梯上走下,全然没听见照水这话似的,走到几人身旁坐下,依然是那副半死不活吊着口气的模样。
只是这回她伸出手指点了点桌子,破天荒一口气说了超出十个字的一句话:
“严家。盛州第一铸器大家。灭门惨案。”
“你是说那个铁匠……等等,你偷偷进别人的房间?”照水猛地打住,讶异道。
真看不出来,钟城君瞧着斯斯文文,做事却挺“不拘小节”的。
钟玉书沉默一息,许是自知理亏,但又深知死皮赖脸之奥义,便是一个“理不直气也壮”,最后只捧起茶杯,咳了一声,淡然道:
“我是昏官。昏官做什么都不奇怪。”
照水一听,便知道她这是在揶揄自己,嘻嘻笑道:“此事暂且先不提,你是怎么认出那铁匠的来历的?钟城君去过的地方那么多,难道每一个见过的人都能记得?”
“差不多。”
钟玉书竟真的仔细想了想,开口,“见过一面。能记八成。两面。不忘。”
她又将话题带回到严铁匠身上:
“严深。昔日鸣锋山庄严庄主严离之第二子。”
钟玉书低头喝了一口茶水,口齿间栗香浓郁醇厚,正是盛州特有的上好绿茶。
无端思绪叫熟悉的香气勾起,越过这风刀霜剑的寒冬,短暂回到了那个雨丝风片的春日。
24. 少年岂有心伤事
“钟执中,请用茶。听说您就是盛州人,这茶叶特意用了今年开春头采的苍山青锋,想来您应该能喝得惯。”
李白桃红,杏雨梨云,严离之一身朴素布衣,腰上还挂着刚铸成的一把新刀,撑着纸伞一路穿过院子,将青瓷茶具放到钟玉书面前桌上。
严离之给两人倒好新茶,在钟玉书对面坐下。
严庄主此时年近四十,头顶已因日夜操劳铸器之事生出些许花白,但或许正是因为她一心只扑在铸器上,几乎不过问外界之事,精气神瞧着比小她十岁的钟玉书还要好上不少。
“钟执中真是青年才俊,”严离之看着眼前的绿袍仕人,感慨道:“您与严广年纪相仿,就已经在南域和西漠有过一番成就了。如今回了盛州做这执中,真是再合适不过。只有亲自行了万里路,亲眼见识过人间种种,才能知道律法条文有何弊阙需要补进。”
严离之言辞诚恳,并不掩饰话语中的羡慕之情。钟玉书垂头饮茶,慢慢品味着这久违的板栗香。
“游历四海。亦有奔波离乡之苦。安守己业。亦有一寸天地之自在。”
和风细雨,春色满山,二人坐于飞花点翠当中,也许是此情此景令钟玉书心情甚好,开口便不自觉说了许多。
“钟执中说的是,”严离之赞许点头,将自己腰间的新刀取下,“这是严广前两日按要求刚铸好的一把样刀,可费了她好些天的努力,总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您请过目。”
严离之握住刀柄,手腕微动,只听见一声铮鸣,利刃出鞘,锋芒顿现,锐不可当。
她探出廊亭,将刀锋轻轻放在小径边新竹旁,等一阵清风拂过,新竹应风而断,截面光滑如磨。
钟玉书只消看一眼,就知道铸刀之人在这把刀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
“好刀。严庄主后继有人。”
她收回视线,见严离之喜悦神色中露着一分忧愁 ,直截了当指出:
“严庄主有心事。”
“唉,”严离之把刀收回,轻轻叹道:“都说人如其名,而对于铸器师来说,见器犹如见人。”
“气势凌厉。所向披靡。有何不好。”
严离之摇头:
“严广性子太过要强,将自己逼得太厉害,却不知过刚易折。我为此时常劝她,她却反过来问我,若是她不够厉害,不能担下鸣锋山庄的重任,何以让小妹随心选择她真正想做的事情?将我问得哑口无言。”
钟玉书了然:
“严庄主的心病原来在于严深。”
“阿深这孩子,天生有她异于常人之处,”严离之提到严深,颇有些头疼与无奈,“我原本担心严广一人负担太重,又想着让阿深也修习铸器,替大姐分担一二,又想着不该让她也因为不能注定的出身就要背负起此等重担……”
“我来时有所听闻。严广严深不是严庄主亲生。”
钟玉书说得直接,严离之并不介意,摆手道:
“我生来独行惯了,不需要所谓血缘为自己的日子添一份温情。严广严深娘亲去世得早,我见她姐妹二人小小年纪实在可怜,才动了恻隐之心,现在想来,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罢了。”
她不再提此事,将刀递给钟玉书,拜托她携样刀带回城君府给巡捕们过目,若是还有什么改进的需求,随时可以向她们鸣锋山庄提出。
二人正细细说着事宜,院子外头忽地传来一阵煞风景的喧闹。严离之听见其中一人声音,神色微动,叹气道:
“具体的细节都差不多说完了,钟执中若是不介意,还请随我一同出去看看。”
钟玉书欣然同意,起身跟着严离之沿着行廊出了院子,一打眼就见一温润文弱的少年站在前堂中,正同一位老者好声好气理论:
“这位江湖前辈,您不必再为此事来山庄找我了。我说过了,我这一辈子就呆在山庄里,和我家人一直在一起,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外面的江湖如何打打杀杀,我都没有兴趣,还请您回去吧,不要再来了。”
“哎呀,糊涂啊,你糊涂啊!”邋遢老者捶胸顿足大呼小叫,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知不知道,你这体质有多难得!多少人修习数十年都求之不得的强大内力哇,你却生来就拥有,难道你就真不想着更进一步,反倒要白白浪费这份机缘啊!”
“我……我不适合,况且我也志不在此,何来浪费一说,”少年似是有几分意动,但还是拒绝了老者,“我可以努力铸出这世上最适合各人的兵器,让所有人都可以发挥出自己最大的力量,又何必非要亲自拿起这把剑呢。”
少年此话一出,老者一阵气急瞪眼,一时也将体面抛到脑后,口无遮拦骂道:
“当真是个痴儿!你口口声声说你能铸出这样的剑,我看你是没这个命!没这个命也好,免得你亲手铸成的兵器,成了未来害死你全家的祸害!哎呀痴儿,你糊涂啊!”
老者仰天长啸道:“这世上从来只有别人觊觎你手中剑的理,哪有你自己将剑交到别人手上的理啊!”
“你,你莫要诅咒我娘亲和大姐!”少年脸色骤变,上前几步想要驱赶老者,老者哪里理会她,大手一挥,癫癫狂狂唱着歌儿就走远了。
少年止住脚步,失魂落魄杵在雨中,不知在想些什么。严离之在远处听得心烦意乱,思绪如麻,进退两难间,忽听钟玉书淡淡道:
“ 少年人向来热血。难道当真不愿出去见见世面。”
严离之一惊,一时垂头不语。
钟玉书见今日的要事已经完成,便不再逗留,向严离之告了别,冒着细雨带着金刀下了春山去。
这世间的事到底都是当局者迷,她只不过是一个过客,还是不去替旁人操心的好。
“所以,后来……”
照水听得入神了,钟玉书的讲述却在此处戛然而止,她连忙追问道:
“后来发生什么了?”
钟玉书饮完杯中最后一口茶,淡然的语气同她话里残酷的内容并不相符:
“一年后。听闻严深开始修习铸器。再一年。不知因为何事。山庄遭歹人恶意纵火。严家全死。至今不明凶手。”
全死。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砸在少年心头,照水下意识去摸收在腰里的剑。
她沉默了片刻,继续问钟玉书:
“如果对于那纵火之人,我眼下有些眉目,不知钟城君……”
钟玉书放下茶杯,看着照水:
“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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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人热血已凉。难道当真愿意再与江湖有所瓜葛。”
“可是,不问问怎么知道?”照水脱口而出,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严深已经因为当年那场大火失去了亲人和嗓子,而这次在老梅村意外遇见烈元心,又让她再一次付出了发疯重伤的惨烈代价。
钟玉书说得对,当局者迷,她不是苦主本人,不能擅自替旁人做主。
照水左思右想,觉得这事还是得从烈元心身上入手。也不知那老贼眼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自己连她是死是活都搞不清楚。
可惜段敏走得太急,不然说不定还能从她那里问到点关键的信息。
因严深的事耽误了些时候,晌午已过,几人一言不发用起午食。照水心不在焉吃着汤饼,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哎,照水少侠,你这是要去哪儿?”
金三姐收拾完众人碗筷,一出后厨,就见照水一个人出了谒舍,正从巴图手里借过黑马,忙追了上去。
“哦,我就是出去转转。这几日闷在店里,难免想到外面透透气,”照水跃身上马,拉住缰绳,“三姐莫要担心,这雪已经小了许多,只是在附近走走,不会有事。”
“你昨夜才从老梅村回来,哪有一直闷在店里?”金三姐直言道: “打你听钟城君讲了那个铁匠的故事起,我就见你心神不宁的,饭都吃不好。你可是要去老梅村,跟村民们打听那天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瞒不过三姐。”照水羞赧道。
“嗐,年轻人脸上藏不住事,我倒也不是故意戳破你,”三姐摇头,“少侠,我同你一起去吧。我和村民们到底有些交情,说不定能帮到多问到些什么。”
“可是,三姐你……”照水欲言又止。
“都是过去的事了,你都已经替我走了出来,我又怎么能止步不前?”三姐叉腰道:“正好我这次去亲眼看看,高二麻那几个人死得有多惨,叫我再解上一回气!”
金三姐说完,和照水对上目光,两人相视一笑。照水伸出手,将金三姐拉上马来。
“哎呀,这可是我头一回骑马,原来骑马是这种感觉。”
雪地行路不便,但马跑起来还是比走路来得颠簸,金三姐心惊胆战抓稳照水,害怕之余,还感到了一丝从未体验过的快意:
“原来当大侠走四方是这种感觉!畅快!”
她对照水大声说道:
“少侠,真畅快呀!你还年轻着呢,不应该这么忧愁!”
照水笑着应道:“江湖人有江湖人的畅快,自然也有江湖人的忧愁!”
“那你就大声说出来,把忧愁说出来,一个人的忧愁就变成了天地的忧愁!”
“我后悔了!”
照水高声说道:“当初在镇外见到那老贼想要害段敏夺取心法的时候,我就不该只断她一臂,我就应该一剑了结了她!我见到手无寸铁之人受欺负,能够毫不犹豫拔剑,可是当受难之人是江湖人时,我却想着用江湖上的规矩解决。我后悔了!我好后悔啊!”
“少侠,虽然我很多都听不懂,但我支持你一剑杀了那个老贼!”
金三姐在后面高声应道。
两人再度大笑起来,纵马朝老梅村奔去。
25. 断铁无锋亦饮仇
“呼,到了。”
双颊在风中冻得发烫,一棵枯梅于前头不远处现出一点红色。照水勒缰下马,牵手将金三姐拉了下来。
金三姐双脚稳稳落地,晃了晃神,抬头再去看那棵枯梅时,不禁一阵唏嘘。
明明自己昨日才来过这里,两日心境却是大为不同。
“少侠,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老梅村吗?”金三姐望着那棵失了大半生机的梅树,问照水道。
“不知道。是因为这棵梅树?看它长得这么粗壮,应该有些岁数了吧。可惜,如果不是枯死了,这满树的红梅该有多美啊。”
两人一同踩着雪沙沙走向梅树,金三姐伸出手,指着老梅道:
“其实三十来年前,这梅树底下还有一座屋子。”
照水看向金三姐,静静听她继续说道:
“这棵梅树在我出生时就已经在这了,它岁数很老了,而屋子里的人比这棵梅树还要老。
“她太老了,虽然头脑尚且清明,但身子已经走不动道了。那时村里大多是像她这样从战乱中幸存下来的老人,她们漂泊了大半辈子,不愿再折腾自己,便就在这里住了下来。但在她们来之前,这棵梅树,梅树下的屋子,屋子里的人,就已经在这了。
“没人知道她是谁,从哪里来。因为这棵梅树,大家就渐渐将这里称作老梅村,喊她梅老人。我娘是后来才来到这里的,她性子和气,和村子里的大家都处得很好,尤其经常照拂梅老人。出于这个缘故,梅老人允许我每天进出她的屋子,跟她学习药理。”
“三姐的医术原来是这么学来的?”照水恍然大悟,“我见三姐对药理的了解并不输给医馆里的那些医师,想来那位梅老人也定是个医术高超的高人。”
金三姐走到梅树下,亲眼见到那害死娘亲的几人血污淋漓的头颅,只觉心中无比痛快,转念又觉得这几人的头挂在这里,真是脏了这棵梅树。
她摇头道:
“没人知道梅老人曾经的过往,哪怕是我,也是向她求了好久,她才肯授予我救人之道。后来,她悄无声息地走了,这棵梅树便也跟着慢慢枯死了。”
金三姐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只稍稍感伤了一会,便转身朝照水道:
“走吧,还是不要因为已经无法改变的事情,耽误眼下的正事。”
两人绕过梅树,先是路过村头高二麻几人的屋子。屋子才空了一天,已显出几分萧瑟之意。
金三姐往她们的屋子上各啐了一口,拉着照水快步往村里走去:
“少侠,我们是分头问,还是一起?”
照水环视一圈,昨日各家大门紧闭,死气沉沉的老梅村,眼下因有人出来活动,多了些生气。
村民们大老远就看见那个罗刹般的红衣少年同金三姐一起回来,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并没有都急着回屋里去,三三两两坐在门边,一边干自己的活一边朝这头张望。
照水同一户人家门口的幼童四目相对,幼童立即移开目光,有些胆怯地看着她身边的金三姐。
照水见状笑道:
“一起吧。”
她二人径直上前,在那幼童面前蹲下。幼童下意识往金三姐那边挪了挪身子,迟疑着打招呼:
“金姨姨。”
“顺儿,怎么不见你姥姥?”金三姐语气平常,随口聊道。
“姥姥去昭平买炭火去了,”顺儿边说边往照水那边好奇瞥着,“金姨姨,你要回我们这来住吗?”
金三姐怔愣一下,反问道:“怎么这么说呀?”
“那些把金姨姨赶走的大坏人都不在了,金姨姨不就能回来住了吗?”几岁大的孩子还不懂什么是触景伤情,拍手道:“金姨姨回来,以后就能一直和金姨姨玩啦!”
“好,那以后我常回来和顺儿玩,”金三姐跟着拍手,“顺儿,你还记得前天村里来了什么客人吗?”
听到金姨姨说起客人,顺儿又看了眼照水,点头:
“记得,昨天是这个红衣姐姐,前天是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姐……呃,姨姨?当时天太黑啦,我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
“就是她!”照水眼睛一亮,“小妹,你都听到那个黑衣服姨姨说些什么啦?”
“嗯,当时村子里动静很大,那个不会说话的铁匠姐姐好像很讨厌那个黑衣服姨姨,姥姥让我呆在屋子里不要出去,我有些害怕,不记得大家都说过什么了,”顺儿低头认真想了一会,摇摇头,“金姨姨,那个黑衣服姨姨怎么了?为什么你们都来问她?”
“都?”
金三姐和照水对视一眼。
“对呀,那天外头闹了很大一阵动静,大家都到很晚没睡。那几个大坏人嘴上大声喊着要去找金姨姨你狠狠诈上一笔,过后村里又来了个拿着剑的姐姐,嗯,就和红衣姐姐差不多,”顺儿比划着那个姐姐的个头,“她问我们有没有见过先前那个黑衣服的疯子再回来过。村里的姥姥姨姨们好像都对这个姐姐很感激,喊她大恩人,说她救了大家的命。”
“这……”金三姐迟疑一阵,问照水,“这难道是那位段敏少侠?”
“我也不确定,”照水垂眼思索,“段敏那日带着严深回来时,只说了自己从烈元心手里救下了重伤的严深,并未提及其它有关老梅村的事。或许,是她觉得此事远不及救人重要。”
金三姐点头,“我们再找别人问问。”
“你,你们……可是要问那个铁匠的事情?”
一道苍老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顺儿一瞬扑了上去,抱住来人袴脚,“姥姥!”
来者是个年愈七十的老者,手里抱着装满木炭的箱笼。她将箱笼放下,摸了摸顺儿的头,又回屋里搬出几个矮凳供众人坐下。
“如意,你在外面呆了几年,精神头看着比以前好多了,”面对着金三姐,老者长叹一声,很多话不好说,最后只能这般开口,“那铁匠是前年冬天来的,那时候也是像这个冬天一样大雪纷飞,她愣是自己一个人在村尾搭了个茅草屋,成日里在屋里叮叮当当打着铁器。她不会说话,也不跟我们来往,我们也没人敢惹她。”
她回忆起那铁匠的面容,明明才是二十来岁的大好年纪,却满是风霜憔悴。
“本来这两年日子这么过下来,我们都习惯了村里住着这么一个鬼魂一样的人。谁知道……”
又再想起前夜那铁匠目眦欲裂奔出草屋,挥舞着剑近乎发狂的样子,老者不住摇头:
“前天晚上,村里先是过路了一个神智不清的黑衣人,她看着很奇怪,双手像是受了重伤,却能像正常人一样活动,只是一举一动都很诡异。高二麻几个见她古怪,便没敢对她下手。
“那黑衣人本来都要离开村子了,谁知道这个时候那铁匠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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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屋里子跑出来,嘴里嘶吼着,抄起剑对着黑衣人就是一顿乱砍。那黑衣人像是个会武功的,两人在那对付了一会,我们都被吓坏了,有些没来得及跑回家的,都差点被那发疯的铁匠当作黑衣人给一剑砍了!还好当时我躲在屋子里……”
老者心有余悸,摸着心口庆幸道。
“剑?是那铁匠自己铸的剑吗?”照水察觉到不对,问道。
“是啊,还在那里放着呢,我们觉着秽气,就给扔回她屋子了,”老者随手指了指那头的茅草屋,“当时真是幸好有一位大侠出手相救,及时将她二人引开。后来过了一会,那位大侠又回来了一趟,问我们有没有再见过黑衣人的踪影,我们就如实说没见过。”
照水闻言,眉头一蹙。金三姐问道:“少侠,你是觉得那剑有问题?”
照水摇头,“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但不知道问题出在何处。”
据她所见,严深在经历了剧变后,对铸器一事明显抱有很深的心结,她在老梅村铸造的那些兵器没有一把是开过刃的。
一把没开刃的剑,哪来的这么大的威力能和受了伤的烈元心过招许久,还能差一点伤了村民?
照水接着同老者说了几句,见问不出什么新的东西,便向她和顺儿谢过。又和其余几人聊了一会,村民们回忆的内容也都大差不差。
线索就此中断,二人最后来到茅草屋前,将靠在墙边的刀剑都一一仔细看过,确认这些兵器并无利锋,无法伤人。
照水随手拿起一把剑,视线在已有磨损的剑柄上停留。
她上回来时就注意到,这些兵器的握持之处都有使用过的痕迹,说明严深平日里会经常上手操练这些刀剑。
严深没有放弃铸器,又从鸣锋山庄北上至老梅村,此人是否也从那颗珠子发现了仇人的出身,并且一直都在为复仇做着准备?
照水独自对着唯一仅有的几条线索苦苦思索,颇感苦恼。
可惜眼下身边没有哪位江湖前辈可以请教一二,若是有,她必要向对方好好问清楚,这世上可有哪种功法,能让无锋之器仅凭持器人的内力便能变得如真实的剑锋一般?
又是哪一门的路子,能让一个人体内深厚的内力荡然一空?
难道这一切的真相,真的只能等到严深醒来,由她本人亲自告知才能知晓?
内力,内力……
照水不甘心地回忆着,混乱的思绪里忽然捕捉到了什么——
“更奇怪的是,她神色癫狂,口出乱语,一直在说什么‘重洗筋脉’,‘重洗筋脉’的。”
“……那老贼又突然疯疯癫癫大笑起来,嘴里一个劲说着‘够用了’,‘够用了’,转眼便跳进雪中没了踪影。”
段敏昨日说过的两句话从脑海里闪过,照水猛地回神,拉起金三姐朝梅树下的黑马奔去:
“走,我们先回谒舍!”
“少侠有头绪了?”金三姐替她高兴道。
“嗯,先回谒舍,我去问问巴图大姐她们身上有没有带能与驺城那边联络的信鸽。”
她终于想明白了,这几日由烈元心引起的事端,都是从这人欲抢夺段敏身上的师门心法开始的!
她当时还只当老贼是在替夜隐门办什么任务,便没有多想。
眼下反应过来,她必须要弄个清楚,这细雨剑宗的独门心法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
26. 孤游细雨分别夜
“嘁,不打了,你们细雨剑宗的剑法,真是哪哪都透着一股小家子气,不过如此!”
月射野径,雪压紫竹。
天地幽幽,唯有一刀一剑相鸣。
金铁鸣声落处,竹影摇摇,雪沙簌簌,焦玉川收剑入鞘,抬头看向竹林小径那头的陌刀客。
陌刀客抬手拉了拉黑斗笠,一张刀疤斜生的脸颇为不客气地睐着焦玉川:
“喂,你也是从昭平过来的,路上有没有见到过照水那小子?我和你打得不痛快,还是和这小子打才有意思。”
狼刀说着,把刀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浓浓的不耐气息。
她那晚出了昭平后,马不停蹄追了一路,愣是只花了一天两夜就穿过了整条山麓古道,早早进了驺城。
在城里又来回转了几日,人都闲得尽去招猫惹狗了,就是没叫她见到照水那小子的影。
狼刀忿忿之余,不免也感到纳闷。
照水此前没出过昭平,定是不习惯走水路的。就算真要走水路,也得先进了驺城才能寻得码头开船。
真是服了这臭小子,到底跑到了哪里躲着?
拦路的陌刀客出言不善,焦玉川身后两个年轻剑客听了,甚是不服,相继争道:
“休要胡说!细雨剑法讲的是明心见己之道,润物于无声,匿影于无形,怎么到了你嘴里却变成了小气!反倒是你,出口便随意贬损别宗功法,你这种人的刀法又能有多大气?”
“是啊,听足下的意思,难道足下还见过比细雨剑法更为厉害的剑法?总不可能是孤游宗的人吧?”
两人愤愤不平,狼刀冷哼一声,提刀指着她二人:
“行了,我可听不得你们在这文绉绉说什么酸话,不服就来打!打赢了我,我就承认你们细雨剑法也没那么不堪!”
“打就打!”二人手握在剑柄上,就要出手。
“奚师妹,谷师妹。”焦玉川及时出声制止。
她抱手朝狼刀客气道:
“狼刀前辈刀法凌厉,小辈此战幸得领教。只是恐怕要让前辈失望,我一路沿着边春岭山脚行来,同样没有见过照水馆主。”
她略加思索,提醒狼刀,“或许照水馆主并没有走这条路。边春岭虽险,但除非天时不作美,翻山要比绕山快上许多。”
“呔,我竟忘了这茬!”狼刀闻言大叫,自顾自说起话来,“这么说,难道她已经离了驺城?不可能,最近雪下得这么大,她必还困在路上。啧,麻烦,我还得回头找她!”
说完,丝毫不顾焦玉川三人,扛起大刀就往相反方向快步而去。
“焦师姐!”
眼见着这叫人气得牙痒痒的黑斗笠就这么跑了,两个年轻剑客将手从剑柄上放下,面有不虞。
焦玉川看着这两个尚未出师的师妹,叹了口气,问道:
“方才话没说完,不知师门怎么将你们也派了出来?难道掌门的病……”
焦玉川问到一半,心里已有了答案。
掌门这么多年来都未曾在任何人面前现身,对外说的是闭关,但只有自己人知道,其实是因为掌门病得越来越重。门内已经派了不少门生外出分头寻找神药,眼下见到这两年刚拜入门下的师妹们,焦玉川便心知掌门的病这是等不得了。
听师姐说起掌门,两个师妹也记起自己这趟出门是为了寻药的大事,只是那陌刀客实在可恶,突然冒出来就要动手,还敢当着她们的面对师门口出不逊!
焦玉川见她二人还在生气,无奈摇头。
倒也不怪她二人如此不平,毕竟如今江湖中的各大剑宗,除了四大门派中的孤游宗,就属细雨剑宗为个中翘楚之一。
那孤游宗隐居于西川的云崖碧嶂之中,多少人心向往之,将铁鞋踏破,却遍访名山皆不得。孤游宗超脱尘外,宗内门生亦是来去无踪。归则放白鹿,嗟长风;出则游四海,倚孤锋。宝剑藏匣宁毋鸣,鸣必斩不平,治凶行。事了拂衣去,闲情寄我酬。
曾有人偶然得见一孤游门生真身,惊为仙人之姿。此话虽有夸张之疑,但也能从中一窥孤游宗之超逸飘然。
世人寻常不见孤游宗,是以细雨剑宗便是大多数人眼中的第一剑宗。两位师妹大抵是头一回见竟有人对细雨剑宗不屑一顾,这才气得厉害。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二位师妹莫要再恼,寻药才是正事,”焦玉川安抚完二人,又向她们问起段师妹,“方才听你们说,你们出师门后走的是山阴落英道,不知可在路上遇见过段敏?”
“段师姐?自然是见过,”二人点头,“白日里才刚见过呢,就在城里。只是师姐看起来像是有急事,我们便只同她打了招呼就走了,当时还奇怪怎么没见到焦师姐你呢,原来师姐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在驺城见的?”焦玉川听了这话,吃了一惊,“段师妹平日里瞧着开朗,却是个很有自己想法的人,几回都独自行动。上回她一个人差点遭了险,这回又不辞而别,我实在担心她。”
“焦师姐莫要担心,不是说段师姐之前一直在打听救命恩人的消息吗,我想大概是因为她一直找不到想要找的人,心里难免藏着事情。”
师妹们反过来安慰焦玉川。
焦玉川仍有虑色:“但愿如此。”
三人又粗粗说了些旁的话,便在月影下匆忙分了别。
……
“当年尘霄先师游至丹山,见春风细雨,万物生发,有所感悟,乃创细雨剑法,于丹山开宗授徒……
“近来有谣语传言,谓细雨剑宗独门心法有易筋伐髓之神妙,实属无稽之谈。疏雨心法可助修习之人明心清志,净骨洗髓,此乃譬喻之语,不可当真……
“少侠若是得了有关心法谣语的新消息,还望回信详悉告知。”
照水趴在桌前,就着烛火一字一句将信笺上的话读完,又细细斟酌了一会措辞,提笔在信笺背面写下近日烈元心种种怪异举止之事。
写到段敏时,照水略有犹豫,省去真名,只写有一细雨剑宗门生遭烈元心抢夺心法未遂。
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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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信写完,她耐心等墨干了,卷起信笺塞进竹筒,刚给信鸽爪上系好,信鸽拍了拍灰羽,眨眼便飞出门去。
“钟城君,你这鸽哨真是好用,你这友人也甚是靠谱。”
干完一件大事,照水长长伸了个懒腰,扭头催促身边人道:
“只是天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气虚体弱之人,更是要注意休息。”
钟玉书摇摇头,将自己手头那一张信笺看了又看,半晌才接上照水的话:
“驺城今日新出花灯伤人怪案。我明早就走。”
“那就更应该早睡了,你该不会还想直接等到天亮就走吧?”照水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明白这人为何总是一副气若游丝的样子了,“对了,钟城君,我能不能先把这个鸽哨留着啊?或者你可还有多余的,等我进了驺城再还你。”
她挥了挥手里的木葫芦。
“嗐,你尽管留着,我这儿也有一个,她用我的就行。”
巴图端着满当当的盘子走了过来,分成三份放到桌上。
她半夜醒来肚子饿得慌,打算摸黑进后厨寻一些金老板给她们留的夜宵,结果一下楼就见这二人竟然还在挑灯读信。
钟玉书这般她并不觉得稀奇,倒是照水小小年纪也跟着不学好,是以她刚才已经把钟玉书好好“数落”了一顿。
“来,先凑合着填点肚子,等你过两日进了城,我再请你大吃一顿,”巴图把份量最多的那份给了照水,又将带茶水的那份推给钟玉书,“看你是不用睡了,喝点茶提提神。”
“嗯。”钟玉书拿起茶杯,先是闻了闻,终于没闻到那股药香,直接一口将茶水一饮而尽。
她实在不喜药味,平日里喝药的事能逃就逃,但到底是金老板一片好意,别看她喝茶时面上风轻云淡,实际上胃里早就拧成了苦瓜。
“哎,你们当真天亮就走?”照水关心道:“虽然雪小了些,但山麓古道恐怕还结着寒冰,想来很不好走。不如等过了午时,天稍微暖和了,好歹安全些。”
“驺城的事等不得。死物显灵。不伤人且好说。伤人。必须严查。”
钟玉书脸上浮现出一丝冷色。
“那照水就只能送二位先行了,老梅村和严深的事我既然已经插手,必要一查到底,令真相大白。”
照水朝二人拱手,算作道别。
“好,小妹也别心急,等我进城,也顺便帮你打听打听。”
巴图见今晚这觉也是睡不成了,索性陪着钟玉书熬到天亮,给照水讲了半夜的北疆逸闻,正讲到当年越家军遭乱军围困,就要绝地反击的精彩之处,她一拍大腿,起身道:
“天将亮,我二人先走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小妹,驺城见!”
巴图大姐可是在故意吊我胃口?就是茶楼里的说书人,也没大姐这么会留扣子。
照水忍笑想道,到底没把这话说出口。
她起身跟巴图和钟玉书到了门前,三人简短告了别,照水站在红梅下,目送她俩在青黑天穹下骑马奔远。
27. 笔下闻机理乱麻
红色,触目惊心的红色,融蜡一般顺着白墙青瓦一路缓缓往前,淹没前堂,淹没院落,淹没铸器坊。
“哒,哒,哒……”
年少的铸器师沉默着,如同已踏入地府的亡魂般一动不动半跪在大火中央。
忽然,她眉峯一动。
“哒、哒、哒——”
严深勉力睁开双眼,目光所及,只有脏污的血和通天的火。
一片模糊和混沌中,从那灼目的火团里倏地开出一条黑暗通路来。
“哒,哒,哒。”
一个鬼魅飘忽的黑影,踩着滚烫的焦土枯草踱步而来,停在她身前,投下一道渗着凉气的阴翳。
“事到如今,你可后悔?”
黑影居高临下地站着,带着讥笑的嗓音寒厉瘆人。大火也未能照映出她隐在黑暗里的面容,但严深并不需要。
这六年来,她从未曾忘记这张面孔的每一道沟壑,每一处走向,每一种神色。
不能忘,不敢忘。
“要我将自己亲手铸成的兵器送到你们这群恶贼手里,供你们为非作歹祸害无辜?想都别想。”
少年语气激动,一番话说完,喉咙里止不住发痒咳嗽,但她还是坚持着继续说道:
“我选择铸器,是为了可以一直呆在我想要守护的人身边,也是为了让更多人可以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人。”
“呵,说得倒是好听,”黑影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掩面冷笑,“不过是你为自己找的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承认吧,你只是不敢而已。你软弱,无能,顾虑这,顾虑那,你没有为自己出剑的勇气,又怎么会有为别人出剑的勇气。你是个胆小鬼,严深。”
“我不是!”严深吼道。
“哦?你若不是,你的娘亲和大姐怎么会死?”
黑影步步紧逼,宛如无常索命:
“你说着此生只想留在山庄里,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铸器师,却每日都会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偷偷挥剑,其实你是在说谎,不是吗?你只是害怕了!你害怕自己会做出错误的选择,害怕自己白白辛苦一番,最后只能发现自己空有一身内力却无法施展。你害怕辜负你大姐的辛劳,辜负你娘亲的恩情。但你最害怕的,是到头来发现这些都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你的娘亲和大姐从来都不需要你为她们付出。你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是因为自己的懦弱,却还要把这一切都推脱到她们身上。你是个伪君子,严深。”
“我,我不是……”
黑影嗤笑一声,一挥手,半跪在大火中的少年眨眼间来到一片冰天雪地当中,四周风卷残雪,少年的面容也在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六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想的吗?”
黑影站在她身前,咣当丢下一把铁剑:
“看看你现在铸的废铁,甚至比你六年前铸出的剑还要温吞,还要招笑,简直和你自己一模一样。你娘亲说的果然没错,见器犹如见人。你是个无能的铸器师,严深。”
“住口,你不配提起我娘!”
严深猛地抬头,眼睛里满是血丝猩红。
此时此刻,她终于看清楚了黑影的面容,一半长着那张她日日夜夜恨之入骨的脸,另一半……长着她自己的脸。
“去死,去死!”严深抄起地上黯淡的铁剑,拼尽全力冲上前去,将剑刺入黑影胸膛。
受下这一击,黑影剧烈颤动,消散了一息,下一息又在严深身后恢复原样。
“你杀不死我的,我是你的心魔,你的心在哪,我就会在哪,除非……”
黑影俯身在严深耳边低语:
“你杀了自己。”
“不……不,不,我不会上你的当!”严深摇头,转身又是一剑捅了下去,“该死的是你!我要杀了你,我会杀了你,我要把你碎尸万段,千刀万剐!我要拿你的头颅盛满烈酒,祭奠整个鸣锋山庄,我要你死后也不得安宁,千载万载只能跪在我娘亲大姐的坟前以身谢罪!”
“我会杀了你,我会用我的剑,亲手杀了你!”
无边的愤怒与恨意,同这句诅咒般的呼喊一起,同这把重如千钧的铁剑一起,穿透黑影身躯,穿透整片雪地,穿透无边大火,穿透度日如年的生,和不见彼岸的死。
……
雪落无声,月移无痕。
梅影婆娑间,一抹红衣舞动着长剑,剑曳如练,华流似水。
金三姐在月下烧了新火,扔进一枝枯梅,再扔进几缕沾着血污的断发,默默看着它们在火中很快烧得不见灰烬,心里无比的平静。
做完这些,她回后院备好明日要煮的药材,又去楼上看了一眼安稳睡着的严深,最后在门前灯笼下驻足。
她看不懂剑招,却觉着少侠今夜这一回舞剑,比起前几日要多了些什么。
“不一样吗?”照水练完剑,听金三姐这么说,若有所思,“我从五年前偶然发现这把剑起,便开始四处搜罗各家剑法。没有师傅,便对着水中的影子凭自己感觉出剑,摸索了很久,这才渐渐的有了些体悟。宝剑如明鉴,池水映出的是身形,剑身映出的是本心。也许是因为这几日我见识到了更多的人和事,才在我的剑意中有所体现吧。”
“所以你才给自己取名照水?”金三姐同照水在门沿上抱膝坐下,一齐看着这漫天雪色与月色,“少侠,说真的,我突然觉得我们很像,说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
“当初我决定要跟梅老人学医,也不过是因为我亲眼看着她出手救下了一个重伤的过路人。那时我还不懂什么是死,那对当时的我来说太沉重了,我只知道活着肯定比死了好,活着我就还能见到我娘。就是这样,我缠了梅老人整整一年,磨着她收下我为徒。她走前的那一天,看着正在捣药的我,突然叹了口气,说:‘破例教你救人之道,希望这回不是我在造孽。’ 直到现在我依然没能弄懂这句话。”
她看向照水,“少侠,我学医是为了救人,你拔剑也是为了救人。所以我想问问你,你可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救人,怎么会是在造孽呢?”
照水坦诚道:
“世间剑法千万,每一种都有自己独有的真意,甚至每一个人都有她自己的剑意。我走上这条路不久,也有很多还未弄懂的事情。”
“少侠是指严深的事情?”
金三姐努力开解照水道:
“少侠为此事尽心尽力,肯定会有个好结果的。”
她忽地听到远处一声鸽鸣 ,忙站起来,指向从天边飞来的一点影子:
“看,那是不是驺城那边给你的回信?”
灰羽信鸽扑着翅膀,落在照水伸出的手指上。照水取出信笺,一目十行,呼吸不自觉加重了几分。
来信很长,信里先是简短感谢了她告知烈元心一事,后面则详细写下了六年前鸣锋山庄惨案的细节。
说是细节,但由于当年鲜有人知晓鸣锋山庄究竟得罪了哪家势力,这封信只能将一众可能的猜想都列了进去。
严家三人在铸器一事上都有颗痴心,与旁人无甚私交,因此极大可能不是私仇。纵火案发生前,严庄主生了一场病,那段时日主要是严广和严深在与各家交接。
照水在那十几家的名字当中仔仔细细寻了一圈,没有找到夜隐门。
转念一想,夜隐门这种只会在私底下偷摸行事的组织,又怎会在明面上留下痕迹。
她先是从名单里去掉几家名门大派,再排除几个听说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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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羽毛的名士,最后只剩下一家离鸣锋山庄不远的偃师门派,和一家位于全州摘星城的客镖镖局。
又是摘星城?
照水心念一动。
偃师门派研究机关术,对武器的要求远比一般门派更复杂精细。镖师常年在外行走出生入死,需要大批利器用来防身。这两者和鸣锋山庄的交易看起来都没有问题。
不过,去玉光城的路上正好要途径这两处,到时不如顺便去看看吧。
照水打定主意,接着往下看,写信人转而说起烈元心的背景。
“夜隐门一名,源于其门内杀手只在夜间行动,白日则蛰伏于暗处。传闻有言,夜隐门众杀手体内皆有门主埋下的蛊虫,是以格外畏惧日光。
“烈元心此人,原为夜隐门爪牙,以一手出神入化的烈日掌闻名。烈日掌路数不正,修炼之人需要忍受体内灼烧之苦,掌力越强,灼烧越盛,乃至痛不欲生。”
照水看到此处,暗道钟城君的这位“友人”可真是消息灵通八面来风,各种秘辛传闻和小道消息都了解得一清二楚,约莫是哪位在江湖中广有人脉的龙头?
神秘龙头在来信最后,提醒照水或可从烈元心离开夜隐门一事上入手。
“烈元心未必一心忠于夜隐门,又有体内灼热难耐的弱点,或许这正是她抢夺细雨剑宗心法的原因。”
原来如此!
照水豁然开朗,顿觉所有的线索都前后串成了一条清晰的线。
烈日掌虽掌性刚烈,威力甚猛,但使用起来也会反噬自身。烈元心很有可能早就动了放弃烈日掌法的心思,但她为夜隐门办事多年,树仇无数,贸然自废武功,无异于自寻死路。
若是此时听闻了细雨剑宗心法能易筋伐髓的谣语,就算不信,依她作恶多端的性子,也会冒险抢来一试。
于是她在昭平镇外盯上了段敏,接着便有了后面的一系列事情。
烈元心抢夺心法不成,又接连被断了两臂,难道这便是她丧失神智的真正原因?
后来她偶然路过老梅村,正好撞见记恨她多年的严深,两人在村中缠斗,被段敏引开。
混乱之中,烈元心不知所踪。严深重伤,体内内力荡然无存。
这桩桩件件,都和内力有关,也都有段敏在场,是不是有些过于巧合了……
照水细细思索着,指尖在信笺上摩挲,忽觉触感不对。
她眉头一蹙,将信笺举起在月光下来回翻转,信笺背面渐渐浮现出一道墨笔花纹。
花纹旁附有一行小字:
“感念少侠为我闻机楼提供最新江湖情报,此墨笔花押乃闻机楼凭证,少侠可以借此凭证出入闻机楼各地分部。另有一份薄礼赠予少侠,随信奉上。”
原来是闻机楼!
只是,随信奉上?
照水拿起装信的竹筒,往里面瞅了瞅,又往手上倒了倒,并未见到还有多余的东西。
难道是闻机楼不小心弄错了?
照水低头巡睃周身,想着也许是东西掉落在了地上,正一头雾水翻找着,耳尖倏地一动,神色顿凛。
“怎么了?”
金三姐话刚出口,只见照水已将剑拔了出来,闪身挡在她身前。
此时金三姐才终于听见一声破风呼啸,紧接着便是一点墨影从月下直飞而来,落在门头横梁之上。
二人定睛一看,一只墨笔正稳稳扎在门梁中央,削尖的笔头上悬系着一枚半个手掌大小的令牌。
“这……竟然是夜隐门的令牌?”
待取下令牌,看清令牌正面,照水不由得吃了一惊。
再忙转过身朝墨笔飞来的方向望去,唯见明月幽幽,雪野茫茫,三两夜鸟归巢,几片冻云出岫。
28. 休说报应不尝晚
“驾,驾!”
时至更深,四处夜市早已收摊,街道灯火渐渐全熄了下去,只剩下巡城守卫手中的火把还在亮着,整座驺城笼罩在黑夜当中。
两黑衣人一前一后绕开守卫队伍,一路御马奔驰至城郊矮山。
“驾,驾!”
“等等,山头上好像有人……不好,小心!吁!”
突然有黑影从矮山上冒出,沿着山坡滚落,横在小道中央。二人急忙勒马,这才堪堪避免撞上。
这里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
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立即飞身上山,剩下一人蹲下身子,伸手小心将路上此人翻转过来。
借着月光看清对方面容后,黑衣人惊得退后一步:
“‘烈日掌’!”
“我去山上看了,没有第二人的踪影,”先前上山的黑衣人很快飞了回来,“谁大半夜的想不开跑这来跳山,害得我还以为驻点暴露了……”
她抱怨的话在看到烈元心的那一刻瞬间没了声。
两个黑衣人面面相觑。
“这……她已经和我门断绝关系,发生什么事都同我们不相干,”一人道:“走吧,天太黑了,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可这里就是咱们在驺城的驻点,她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只是巧合?”另一人拉住她,“万一闹出什么事,影响到计划,回头门主怪罪下来,你我都有的是苦头吃!”
听到对方提起门主,黑衣人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咬咬牙,扛起陷入昏迷的烈元心上了马:
“先回去,把她交给坛主处置。”
两刻钟后,一身着黑袍之人坐在高台上,俯视着台下躺着的“老朋友”,一张苍白的脸此刻比她身上的袍子还要黑上几分。
“真是阴魂不散,哪儿都有你!”
她一抬下巴,身后黑衣人上前几步,一桶冰水对着烈元心浇了上去。
冰水冻人,烈元心猛地一个激灵,双眼腾地大张,嘴上当即口齿不清大喊大叫起来:
“站住!骗,你敢骗老子……不得好死……”
“烈贼,你又在发什么病,”黑袍人不耐烦踱步到烈元心跟前,“上回在昭平你还没折腾够,还想牵连我是不是!门主能允你离开,已是大发善心,你几次三番又闹上门来,要是让门主知道了,你可就真的没命了!”
她一番呵斥,不料烈元心置若罔闻,只是痴痴躺在地上,一会儿大笑着“成了,成了!哈哈哈老子终于自由了!” 一会儿又惊恐叫道:“吸走了,都被吸走了!没了,全没了!”旋即嚎啕大哭。
“这……居然真疯了?”黑袍人暗自一惊,细细观察一阵后,确认此人不是在做戏,竟难得生出几分唏嘘,“烈贼,你也有今天。”
“坛主,我们现在该拿这人怎么办?”手下问道:“她突然出现在附近,就怕是有人在背后捣乱。”
“嗯,确实值得警惕,最近叫驺城的人都小心一点,正事要紧,莫耽误了夜隐门和贵人的合作。”
黑袍人看了一眼抱头痛哭的烈元心,道:
“随便找个没人的角落,把她扔了吧。”
“是。”手下抱拳,叫来两人就要把烈元心拖走扔出去。
“等等。”
黑袍人本已走远,突然又转身走了回来。
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神色忽地变得凝重,摊开手掌拍上烈元心后背。
片刻后,她放下手,难以置信道:
“烈贼,你的内力去哪了?你,你真把门主传你的烈日掌法给废了?”
烈元心哪里听得懂她的话,还在自顾自满口胡话,只是听到“门主”二字,转而又激动地连呸几声,嘴里破口大骂起来。
黑袍人沉吟,心道这事恐怕另有蹊跷。
虽然她早就知道烈元心想摆脱夜隐门控制,藏着自废掌法改换武学的心思,但就算真的顺利废了武功,也不至于将内力一同废得一干二净,一点痕迹也不留下。
烈贼现在这般模样,更像是遭了邪功,叫人把内力给吸走了。
“骗子,大骗子,你竟敢拿假心法骗到老子头上,老子定不叫你好过……”烈元心骂累了,又开始捶胸顿足呜咽起来。
黑袍人挥手:
“门主的命令下来前,先把她放地牢里关着,看好了别让她跑到外面惹出事来。”
“是。”
烈元心被几个黑衣人拽起,合力拖向洞穴深处。就要彻底隐没在黑暗之际,烈元心似是短暂清醒了几息,大笑起来,直呼那个为夜隐门众人所避讳的大名:
“丰无思,竖子小儿!你等着,你很快也会遭到报应的!那个人已经找到我了,她马上就会来找你了!哈哈哈哈哈!”
“报应,该来的报应你是躲不掉的!就该让你也好好尝尝烈火焚身的滋味!”
“丰无思!这就是你的报应!”
大火漫天,将黑夜也烤炙得通红。火场中央,年轻的铸器师手持长剑,一剑将面前已被烧得焦黑的身躯穿心而过。
“死了,终于死了……”铸器师松开握着长剑的手,双腿失了劲跌坐在地,喃喃自语道。
她感到一阵阵疲倦涌上身体,只想干脆就这么一觉睡去。
但不知为何,蔓延到脚边的大火开始渐渐散去,她茫然抬起头,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
眼前不是可怖的大火,也不是无垠的冰雪,最先照到眼睛里的,是一缕晴光。
微微刺眼,刺得她下意识流泪,却不想闭上眼睛。
“三姐,她醒了!青姨说得果然没错,雪天放晴,就是最大的好兆头!”
“是啊,太好了,少侠。”
两道从未听过的嗓音落到耳里。少年声清朗,回应她的声音则充满着喜悦与暖意。
严深怔怔直视着上方陌生的屋梁,恍惚间,幼时和大姐与娘亲说笑的记忆闪过心头。
照水和金三姐见状,同严深一起静静呆了一会,明白对方暂时不想被打扰,便把药留在桌上,药碗下压着照水简单写明了情况的字条,一同下了楼去。
“太好了,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金三姐忍不住感慨道,为自己又救下一人感到欣喜,同时却又莫名生出一些感伤。
她迟疑了一会,问照水道:
“少侠,严深已经醒了,雪也停了,你是不是也快要动身了?”
“嗯,不管严深之后做出什么选择,我都还有自己的事要做,”照水拉过小烤炉,往里面熟练地丢了几个地瓜,“三姐你给我讲过驺城的春雨节有多热闹,我自然也是要去亲眼看看的。”
“不过三姐要是有闲心,今年不如同我一起过春雨节好啦,”照水话锋一转,笑着挥手比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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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三姐上回说你还没见过火老虎的表演,今年说不定就有呢!”
少年的笑容格外有感染力,三姐跟着笑了起来。笑完了,认真想了想,摇头道:
“抱歉,照水少侠。今年春雨节……我想回老梅村看看。自从娘亲走后,我还没有在家里好好呆上过几天。而且上次也答应了顺儿,要多回去陪她玩的。”
她说得很小心,生怕照水会为此失落,照水却反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道:
“这样也很好啊,反正驺城离得近,你随时想去就能去。天涯何处不相逢,你要是想我了,写信也很方便啊,我多给你讲讲路上好玩的事情。等明年我回来,就在镇里好好宣传咱们金老板,给你招揽生意!还是那句话,金老板以后发达了,可千万不能把我给忘了! ”
照水说着,塞过来一个香喷喷的地瓜,“来,尝尝我的手艺。”
“嗯,香,你才学了几天,本事就已经赶上我了。”
“那得多亏三姐教得好。来,香就多吃几个。”
照水不等金三姐手头那份吃完,接二连三递过一个又一个地瓜。
金三姐其实吃得有些撑了,但她看出来照水这是不想让她有空感伤,便也一个接着一个接过少年好意。
两人埋头解决着地瓜,忽听楼梯上一阵窸窣动静。
金三姐从凳子上跳起来,噔噔噔几步上楼扶住严深轻飘飘的身体:
“作孽呀,你才刚醒,可别这么快就活动!要吃什么,你写下来,我给你做好了端上去。”
猛不丁被人凑得这么近,严深下意识闪过身子。
她低头看了眼金三姐关切伸过来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手抽走,只是摇摇头,又看向底下的红衣少年,许久没开过口的嗓子沙哑粗粝:
“谢……谢你们……救了我的命……”
“你,你会说话!”照水吓得手里地瓜都掉了,旋即意识到自己一直都是从别人那里听说严深口不能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我的嗓子……确实坏过一段时日……现在也只是……勉强恢复……”
严深神色平静,并不介意。
毕竟,会不会说话,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她早就对这个世界无话可说。
“那你……”照水认真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迟早是要面对,不如现在就问清楚,“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严深在老梅村和烈元心发生过的事情,她眼下还拿不准能不能问,但无论严深是选择继续走上这条路,还是就此放下,总该做出个决定。
“我听到你说……咳咳……”严深捂着伤口,努力制住咳嗽,正色道:“要去驺城……我正好跟你同行……”
“你跟我一起去?”
照水闻言,心想严深或许是知晓一点烈元心的去向,应道:
“可以,但你身体还没恢复,不宜上路,不如再等——”
“不,我等不及……”严深打断她道,“我不能再等了……我就休息一会儿,我能撑住的,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拖累你……”
“不行,最早也得今晚。”
“过了午时……”严深争道。
“今晚。”照水丝毫不肯让步。
严深直直迎上少年坚定的目光,出神半晌,叹气道:
“好,就今晚。”
29. 来者六天九地
风清星稀,一轮下弦月挂在山头,明亮,洁白,为蜿蜒而上的山路铺上了一层霜衣。
火苗跳跃,不时发出哔啵的轻微爆裂声。照水呼着热气,扭头看向静坐在篝火前,无言抚拭着手中铁剑的铸器师。
铁剑无锋,是严深坚持亲自回了一趟老梅村取来的。
“我的剑……还在那里……”
用过午食,无论金三姐怎么劝她,她只回答这么一句话。
“算了,三姐,让她去吧,”照水背上包袱,“我已写了信给闻机楼,请她们派人手来接应我们。到时,我们便直接从老梅村动身。”
她转头问严深,“你觉得这个安排如何?”
虽是问句,话里却带着些不由分说的味道。
严深心知她已为自己这一介重伤之躯考虑了太多,终于没再拒绝。
金三姐见劝不过,只好作罢。好在日头放晴,风也停了,金三姐陪她二人一路走走停停,一直走到日落西山,算是送了最后一程。
这回再来老梅村,梅树上头颅皆已不见,想来是村民们觉得瘆人,随便找了个地方草草埋了。
那树上还留着几滩干血,乍一看去,叫人以为是老梅重开出了新花。
严深注意到这棵“开花”的枯梅,再望向几日不见便走出了死气沉沉的老梅村。
好似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她们从自己身旁一个个路过,偶尔驻足,然后离开,总是如此。
严深抬脚向前走去,对路两旁村民们的打量视若不见,径直走到村尾茅草屋,拿起其中一把铁剑。
她只要这把铁剑,其余的都留给了金三姐。
这几年她在铸器一道上愈发娴熟,这些刀剑直接拿去城里铺子卖,也能卖个好价钱,就算作她送给金三姐的谢礼吧。
夜深了,照水和严深在茅草屋旁生了火,等待着闻机楼的人前来。
眼见着月亮越爬越高,越来越亮,山上还不见有何踪影,照水暗暗纳闷。
难道她们走的是山麓古道?
转念又想,走山麓古道也好,严深眼下这情况,走山路只能说勉强。
她看得出来,这个人始终憋着一口劲,不肯泄气。在完成她想要做的事情前,她是不会允许自己撑不住的。
但照水希望的,并不只是她能撑到那一天就足够了。
又等了会,篝火渐渐小了下去,照水起身道:
“我去拿些新柴来。”
她快步朝那头小树林走去,打算劈几根新柴火回来。人刚走到林子边上,忽听见林子里隐隐约约响着雪落枝头的吱吱声,心头一跳,闪身躲在一棵杉树后。
她屏息候着远处陌生来客飞近,终于能听清这二人在絮絮叨叨对着话:
“蠢货六天,六天蠢货,叫你非要走这条路,耽误了时候,看你明日该怎么办!”
“饶舌九地,九地饶舌,咱们不是已经到了吗,就非要唠叨我不成!”
照水听这两道声音沧桑似老者,心生疑惑,再定睛远远一看,林子那头大摇大摆来了一对约莫三尺高的矮人。
两矮人生得一模一样,皆是鸡皮鹤发,佝偻着背,眉间长着一颗硕大的黑痣。唯一不同的,便是一人着黑衫,一人穿白袍,大黑大白的走在这夜里,能将胆小之人当场勾了活命去。
黑衫矮人还在念叨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突然跳起来踩在白袍矮人头上,大叫道:
“呀,什么人躲在那里!”
“快点出来,快点出来!”白袍矮人附和道。
照水一惊,自己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动静,竟然这么快就叫此二人发现。
她刚要从树后走出,表明身份,一枝泛着银光的判官笔已经迎头打了过来!
白袍矮人托举着黑衫矮人,几乎是一步飞跃至照水身前。黑衫矮人在上,判官笔从袖中滑出,直捣四白穴而来——
照水急急虚步后仰,躲过上方黑衫矮人一击,紧跟偷步提膝,踢歪下方白袍矮人偷偷刺来的另一支判官笔,忙道:
“二位可是闻机楼的前辈?”
黑衫矮人闻言,从白袍矮人头上跳了下来,一双凹陷进去的眼睛将照水瞪了一瞪:
“咱们心情好了帮一回闻机楼的忙,闻机楼就欠咱们的一个人情,可不是咱们的主子。”
“就是,就是,咱们可不做谁家的下人。”白袍矮人附和。
“原来是两位游侠前辈,冒犯了,”照水拱手,“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白袍矮人搔头:“我叫六天。”
黑衫矮人跺脚:“我叫九地。”
“六天前辈,九地前辈,小辈照水,”照水觉得这二人颇为有趣,但丝毫不敢怠慢,“还请两位稍等,我去叫我的朋友过来。”
“哎,咱们就去就行,你一来一回又要耽误多少时间!”六天挥手,眨眼便化作一道风飞没了影。
照水连忙同九地跟上,说道:
“二位前辈莫要着急,我二人只须人到驺城就可,不必担心耽误时间。”
“这你可误会了,咱们怕的可不是耽误你俩的时间。咱们就是帮闻机楼的一个忙,可没说一定办成,就是办砸了也不关咱们的事。”九地道。
“就是,咱们急着明早赶进驺城听上阮阿仙唱的第一折曲子,你俩可最好别耽误了咱们的事。莫再磨蹭,速速动身。”
六天已飞至严深跟前,只看她一眼,摇头:
“有点难办。”
“可不好办。”九地跟上前来,也道:
“这是遭了谁的手,伤得这么重,不要命了来赶路。”
照水忙道:
“不知二位前辈有何打算?”
九地啧啧两声,收了判官笔,转头又从黑衫底下变戏法似的,拽出一条皱巴巴的黑布帛,抖搂了几下:
“罢辽罢辽,看在阮阿仙的分上,就勉强用我的宝贝捎你一程。”
“走了走了,可等不及了。”
六天上前抓住布帛另一头,往两边张开,现出一张方正的黑布。
照水二人都未来得及反应,严深忽觉脚下一轻,一个晃神,自己竟已莫名坐在了黑布之上。
“坐不稳,你就躺着。”
“躺不舒坦,你就再坐着。”
二人说完,脚底生风,一黑一白两个影子一息飞上了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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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水大惊,忙使轻功追去,追了一会儿才跟上六天九地。
只见这两人虽个头矮小,一头华发,身手却极轻盈,上一脚还未踏至雪上,下一脚就已到了数仞前。
她二人行得快,手又是极稳当,那块普普通通的黑布在她俩手里,似有金石之坚,将严深稳稳托住,丝毫不见一丝晃动。
照水跟着看了会,彻底放下心来,飞到六天身旁,向前辈请教道:
“六天前辈,你们说的那个阮阿仙是个什么人物?二位前辈不辞辛劳,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明日我来请前辈们听曲。”
她说得客气,料想前辈不至于不理会她的问题,结果六天只是抬头直直看向前路,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六天前辈?”照水又唤了一声。
九地悠悠道:
“别问了,问也没用,她听不见的。”
“听不见?可是……”
“蠢货六天,六天蠢货,这人为了将武功修炼得更进一步,损了自己几条脉络,从此只要运功,便如聋者,天地万籁皆听不得,你说她是不是蠢货? ”
九地笑了一声。
“这……”照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反倒是一直沉默的严深开了口:
“前辈……为何宁愿牺牲耳力……也要变得更强……”
“还能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更强啊,”九地皱眉,觉得她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奇怪,“年轻人,我听你嗓子有异,像是被火燎过。你要是为这事有什么心结,不如看看咱们,一个天生看不见,一个后天废了耳朵,能影响个啥?咱们还不是来去如风!”
严深默然半晌,最后只道:
“前辈好耳力……您二人,一人是一人的耳朵,一人是一人的眼睛……”
“噫,别尽说这些让人起疙瘩的煽情话!”九地哆嗦了一下,开始后悔没事同这两个年轻人瞎搭话。
她仰起头,凹陷的眼睛感受着月光的凉意,心里对时候大致有了个谱:
“咱们抓把劲,不出意外最晚辰时将你俩送到城门,进城的事你们自个解决,咱们还赶着去听曲呢。这客嘛,咱们还不至于让你俩来请。”
琢磨着明早差不多能赶上趟,九地心情大好,嘴里哼起阮阿仙前两日在茶肆里唱的调调来。
她正摇头晃脑着,忽地神色一变,霎时松了手,飞到六天身旁对着她脑袋猛拍了一下:
“六天,先把耳朵亮一亮,帮我听听这雪底下可是真的有古怪!”
黑布脱手,严深猝不及防从上头跌落,照水急忙飞身上前挽住严深,轻轻落地。
一转身,她刚要问两位前辈发生了何事,九地大喊一声:
“不用听了,有东西来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扑哧几声,四周雪地瞬间崩开一圈洞口,炸起一团遮天雪雾,笼住众人视线。
照水果断拔剑,将严深护在身后,警惕打量四周。
然而周围已经被炸起的雪花彻底弥漫,近在身边的六天九地甚至也一息不见了踪影。
照水心下一沉,暗道不好,她们这一回,是被不明身份的敌手给包围了。
30. 群马疾腾险阵织
雪雾茫茫,天光暗暗,从地上扬起的大雪将头顶月色也一并笼盖,架起一座迷幻的牢笼,包围住照水和严深。
向前向后,向左向右,分头望去,四周都是一样的雪沙朦胧,分不清方向。
照水一阵心惊,心道这是有人故意在背后搞鬼,今晚恐怕不会好过。
“六天前辈,九地前辈,你们在哪里?听得见我说话吗?”
变故突生,照水不敢贸然走动,留在原地出声问道。
“快,快,我听到她在这个方向!”
这是九地的声音。
“这个方向什么人也没有,只有雪,漫天的雪!”
这是六天的声音。
听到两位前辈都还在,只是一时看不见彼此,照水稍稍松了口气,回头问严深:
“你可还好?”
“无事......我能坚持得住......”被照水护在身后,严深同样举起了剑,作防御状,“你且专心,不须顾我......”
“好,我们一起行动,不要走散了。”
照水说完,又同雪雾那头的六天九地高声道:
“两位前辈,我听见你们的声音了,你们站在原地别动,我来找你们。”
“你听清楚了,咱们在这儿——”
六天九地的声音从左前方远远传了过来。
照水抬脚要走,严深拉住她的衣袖,提醒,“方才她们的声音不在那边......”
“我知道,但这雪雾来得古怪,将我几人隔开,又久散不去,怕就怕它要分头对付我们,还是想法子尽快集合为好。”
照水边解释,边小心翼翼朝左前方走去。
她手持着剑,剑身垂下,剑尖划过雪地,随着行走的步伐在积雪中划出一条直线。
“前辈,前辈你们在吗?”
大约走出几十步,眼前依旧不见人影,只有大雪随风呼呼往脸上扑打。照水止步,出声探询。
“咱们还在这儿呢,你怎么跑咱们后头去了?”九地叫嚷道。
后头?
照水忙转过身,眉心一跳。
只见她刚刚才用剑尖在雪地里划出的线,此时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哪里还有一点痕迹。
“前辈,你们这回听,我还在后头吗?”
“咦,不在呀,怎么又跑到我右手边去啦!”
照水试探着和六天九地对话了几句,每一回声音传来的方向都不相同。
雪花纷纷,打在身上,叫人只觉全身被寒意包裹。
“前辈,我们先不说话,选中一个方向一直朝前走,仔细听彼此的脚步声。”
几番尝试下来,照水心道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她们在这雪雾里胡乱走了许久,怕不是一直在原地转圈,干脆提了个新法子。
“不行,不行,这风大雪大,脚步声都要被盖住了,你且听咱们的判官笔!”
九地说完,紧接着便是一连串金铁相击的脆鸣声响起,震人心神。
照水眼睛一亮,“这法子确实好!”
遂举起自己的剑,弹铗而奏。
双方循着彼此不断发出的声响,向对方靠近。
然而,每次当她们以为彼此就要走近的时候,那近在耳边的声响却会忽地变化了方位,一下子又跑到相距甚远的地方去了。
“遭了,咱们这回是中了阵了,可不能再乱走了!”九地蓦地收起判官笔,叫道。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咱们可不懂阵法!”六天也有些慌了。
要是光论打架,她心里可有的是底气,不然她这一对耳朵岂不是白废了?但眼下这遇上鬼打墙,她就是有劲也使不出哇。
“阵法?”
照水也正发愁着,听了六天九地这话,忙不迭从背上拿下包袱,飞快取了青姨给她的那本机关术手写心得出来。
她这几日呆在金家谒舍,除了忙着严深和老梅村的事,其余时间几乎都在练剑和翻这本心得。
她对机关术了解得不多,基本都是从青姨那里零零碎碎听来的,是以书上很多地方她都看得懵懵懂懂,一知半解。要不是青姨注解得详细,她怕不是要以为自己在看天书。
“你……懂机关术……”
严深将视线从照水手里的剑身上移开,问道。
打照水亮剑起,她的视线就不由自主被这把宝剑吸引了去。
此剑绝非凡物,坚、锐、柔、韧、巧,每一样都已臻化境,同时还带有铸剑人浓烈的情感与强大的剑意。
这样的一把好剑,不知当世还有谁能够打出。
若是娘亲还在世,或许还能尝试上一二。
“我并不太懂,”照水摇头,实话实说,“只是记得这上面记载了几个阵法,但我看着好像都跟眼下的情况没什么关系……”
她飞快翻了一遍,从桃花林阵看到五行阵,再看到北斗七星阵,皆是找不出什么头绪。
“早知道,我当初就该多看一些阵法的书……”
照水正暗自懊恼着,突然听见身后一阵惨叫,她大惊失色,啪地合上书,转身喊道:
“六天前辈,发生什么事了?”
“啊呀呀呀呀呀!见鬼啦!”
只听得六天一声呼嚎,紧接着耳边轰然响起奇怪的哒哒声。
先是只有一点两点,很快就变得排山倒海震耳欲聋,在周身四面八方来回跑动,有如万马奔腾,声势浩大,却不见其踪,平白为这片茫茫雪雾添上一分诡异。
这里有人?竟然还是这么多?
照水瞬间打起万分警惕,在飞舞得更加猛烈的雪沙中努力扫视四周。
不,若是这里真的有这么多人埋伏,早就会弄出不小动静,她们不会一点也没察觉。
一时间,整个天地仿佛只剩下这雪地里的马蹄声,旁的声音都被吞没其中。
蹄声奔腾缭乱,照水听着听着,渐渐的,目光开始浮现出一丝迷乱。
“小心……”
听觉丧失,当她左眼余光忽地捕捉到一点黑影从雪中冒出时,那黑影已经出其不意疾奔到她几寸开外。
千钧一发之际,严深一个旋身,架剑斜斜拦住黑影奔袭。
“呃……”
腹部伤口处传来一阵隐痛,她眉头一皱,忍住没有呼喊出来声。
“严深!”
照水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恐是中了这马蹄声的迷魂术,当即稳住心神,闪至严深身前,一剑对着那黑影刺了出去——
“刺啦。”
剑尖没有受到任何阻拦,顺利刺中黑影,跟着便是一阵布匹碎裂的声音,在这漫天轰隆蹄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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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外刺耳。
“这,这是!”
照水瞪大了眼睛。
事出紧急,先前她二人并未看清这突然冒出的黑影是什么,眼下仔细一看,叫照水一剑刺穿的,竟然是一只接近真马大小的竹马。
竹马外面罩着一层黑色绸布,被刺破的地方露出一个大洞,透过洞口隐隐约约能看见内里纵横交错的竹架。
这只竹马遭了照水一捅,竟好似真的感受到剧痛一般,前蹄腾空,仰天嘶鸣:
“嘶——”
竹马痛呼,其声凄然。霎时间,马嘶四起,无数声鸣叫声,蹄奔声,冲杀声,铺天盖地在四周响起,震彻天际。
雪虐风饕之间,照水终于透过大雪看见那现出身形的奔驰马群。
数不清的竹马们正围着她和严深奔跑,扬起阵阵雪尘。
她们被一群不知是人是鬼,是死是活的东西给包围了!
“死物显灵。”
那日钟玉书在谒舍说的话闪过照水心头。
被照水刺穿的竹马垂下脖颈,吃痛之余,抬起后蹄就朝照水心口招呼上来!
照水拉着严深堪堪躲过这一踹,挥剑斩断马腿,再一剑对着竹马胸腔位置捅了下去,旋腕一拧,竹马果然哀鸣一声,轰然倒地。
“那些马……来了……”
从周围五个方向突然有竹马奔出马群,朝她们疾驰而来,严深握紧剑柄,道:
“我去引开那边的马……”
不等照水阻拦,她已持剑迎着前方奔来的两只竹马快步走去。
铁剑在她手里颤着寒光,强烈的杀意很快将它们吸引至一旁。
照水同剩余三只竹马对上,她无心周旋,长剑在掌心飞速转了几圈剑花,绸布断裂声接连响起,从竹马咽喉处破开。
前面的竹马刚死,后头就紧跟着有新的竹马补位,源源不断接二连三死在照水剑下。
“严深,小心!”
看出这些竹马根本不怕死,也根本杀不完,照水不再打算费力气一匹接着一匹斩杀,转头要去帮严深。
严深有伤在身,走动和挥剑都不得不收着劲,因此显得格外吃力。但她依然顺利杀穿了两匹竹马,此时正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同随之跟来的新马迂回转圈。
竹马身形高大如真马,一对用丹砂点着的红眼睛直勾勾盯着严深。
严深咬牙抬臂,剑身硬生生捅破了这对让她感到不适的眼睛。
马儿没了眼睛,登时抬蹄高呼,它愤怒地乱挥着蹄子,突然垂下头颅,朝严深胸口不要命地顶去!
“严深!”
照水飞上前去,眼见就要来不及,她脱手将剑朝竹马心脏掷去——
“铛!”
长剑穿过大雪,准确地插进竹马胸腔,然而这只发疯的马儿已经扑至严深跟前,硕大的头颅抵在严深胸膛,就要狠狠撞上!
“不要命啦,还得靠咱们出把手!闻机楼,你们这回可欠咱们两个人情啦!”
危急关头,六天九地的声音忽然响起,紧跟着便是两道银光闪过。
六天九地一左一右飞至严深身旁,两只判官笔如出一体,从两侧同时刺进竹马头颅。
“哗啦——”
判官笔在竹马颅内交汇,旋即合力往后一带,径直将竹马的头连颈割断!
31.无缰亦纵迷中骥
竹骨头颅啪嗒落地,整只竹马也被这一击连同掀翻,软塌塌仰躺在地,一身骨架散得七零八碎。
从出手,到收手,六天九地只用了一次眨眼的功夫。
严深怔在原地,后知后觉流起了冷汗。
六天收起判官笔,睨了一眼严深,意味深长道:
“年轻人,好深的杀意呀。”
“江湖嘛,谁还没个仇人。有仇人就有杀意,只是年轻人,你这杀意用的地方不对。用得不对的杀意,只能叫逞强。”
九地笑道,一脚踢上那竹马的“尸体”,插在胸腔内的宝剑被这一踢弹了出来,飞回到赶来的照水手中。
“多谢!”照水拿回剑,反身同六天九地背靠背围成一圈对付马群,边打边问道:“六天前辈,九地前辈,你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咱们也不知道,这些马突然冒出来,疯狂地跑,咱们也是听到这头有动静,正好看到有一条缝,过来后就见到你们了。”
“是啊,这马群可怪得很啊,咱们试过冲出去,都被莫名顶了回来,看来这阵不破是出不去的。”
“缝?”
照水闻言,挥剑之余,分心留神四周马群。
看着从五个方向源源不断奔来的竹马,她渐渐的也发现了蹊跷。
“你们看,这些竹马并非只围成了一圈。”
“确实,以我的眼力看,这外面起码得有三,四,五,”六天数道:“有整整五圈马儿在围着咱们跑呐!”
“是,而且它们步伐一致,行动有序,一只紧跟着一只,中间没有穿过的余地。”
“确实如此,但是,”六天直言,“如果这真是个阵法,那又该从哪里破解呢?”
这问题一时将照水问住。依她对阵法的粗浅了解,每一种阵法都有其独特的摆阵思路和破解方法,可以说形式不一,手法多端。
“这……既然有人摆下了这个阵,那就一定有她的目的,”照水思索一阵,冷静道:“边春岭少有人经过,且事先并没有人知晓我们的行程,我想这阵法不见得就是冲我们四人而来。或许,这阵法只是为了营造恐慌。”
她转而问六天九地,“两位前辈这几日在驺城,可听说过死物显灵伤人的事?”
“你说什么什么显灵?咱们平日里天早去茶肆听个曲,其余时候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睡觉就睡觉想打架就打架,心情好了就帮闻机楼跑个腿,哪来的空听说这听说那的。”九地全然不知有这么一回事。
照水心下了然,这两位前辈皆是来去随性如风之人,恐怕根本不关注别的七七八八的事。
反倒是六天突然一拍大腿,“哎呀”一声,说道:
“你说听曲,我突然想起来了,这众马齐奔的场景,可不就是阮阿仙前两日唱曲唱到的内容嘛?‘山岭间,雪卷风残蹄声阵阵。江流岸,花飞玉溅灯影重重。’”
“不错,我也记得,后头那句唱的是,‘掣缰踏马送冬去,改火燃灯请虎来。’”
“什么?”
六天九地两人突然就唱起了曲来,照水一头雾水:
“之前就想问前辈,这阮阿仙是哪位人物?她的唱曲有何等厉害,能让两位前辈唯恐错过?”
“那确实是了不得,咱们听了一辈子的曲,也要说一句,阮阿仙唱得真是一顶一的好。”九地啧啧道。
六天接话,“我可要说句不同的话,阮阿仙唱得好不假,但柳阿仙更是一绝!”
“可是她又怎会提前知晓今夜发生的事情?也许,这只是巧合?”照水半信半疑道。
“这咱们就不知道了,咱们只管听曲,不管旁的那些有的没的。”
“哎呀,咱们又扯远了,还是想想该怎么出去吧!”
三人对着奔腾的马群一筹莫展。
这些竹马体型庞大,蹬踹有力,虽全身只有竹骨绸皮,却是同真马无甚差别,一连几回对付下来,三人虽有余力,难有余心,一时竟感到焦头烂额。
“这样下去不行的!”六天焦躁道。
且不说听曲的事,这要是一直找不出破阵之法,搞不好她到死都要困在这里,她可还没活够呢!
“两位前辈,少侠……”严深突然出声。
她叫照水她们护在中间,她三人在前出手,严深在后默默观察着,此时终于发现了一点门道:
“这些竹马数量在减少……”
九地大喜,“那岂不是可以直接杀完!”
严深摇头,随即意识到九地目不能视,紧接道:
“每一回跑出来的竹马,都由外圈的竹马从外到里相继补上……也就是说,从里到外,每一圈的竹马数量原本是逐圈增多的,否则最外圈的马与马之间会露出巨大的缝隙……
“除非外圈的马全部耗尽,最内一圈的竹马数量始终不会变……而现在,它们正在将我们包围得越来越紧……”
“这种尽叫人泄气的事情就不要告诉咱们听了!”六天吱哇大叫。
“关键在于,哪怕竹马数量足够多,也阻止不了外圈的竹马会越来越少……”严深坚持把话说完,“为了不让外圈的缝隙越变越大,这个阵法会不断加速缩紧,直到把我们逼到没有立足之地……”
“你还说你还说!”六天急火攻心,气得直搔头,“年轻人有点小聪明就喜欢拿出来卖弄,不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破解这阵法!”
“蠢货六天,六天蠢货,你有大聪明,你怎么不自己想法子出来!”
“饶舌九地,九地饶舌,你到底站在哪一边的!”
竹马围攻越来越快,两个前辈竟然在此时开始边打边斗嘴起来。照水瞧出她们这是心里紧张,便没阻拦,转头对严深道:
“你可是有法子了?或许,我们想得一样……”
“嗯……少侠应当想到了,只要我们尝试从里圈破开一个口……”
“就能从外圈的缝隙里出去!”照水接话道:“就这么办!”
少年性子向来是说干就干,她一有了主意,便一跃而起,不再顾那从马群里奔出的马,对准最里圈正在疾驰的一只竹马抖腕将剑刺了过去!
长剑刺入马头,没能阻拦竹马奔跑步伐丝毫。
严深迟来几步,截剑拦在竹马前肢前。竹马闪避不及,两条前肢猛地半跪在剑身上。
“快……”严深吃劲道。
照水急忙闪身,赶在竹马从剑上跳起前,挤进严深争取来的一丝缝隙。
脚刚落稳,又是一剑故技重施,只是这回无人在旁配合,她来不及收剑就得狼狈从窄缝里闪过,险些被马头撞倒。
“咱们也来帮忙!”
六天九地注意到这边动静,终是停了斗嘴,飞了过来。
“我来对付这些杀出来的马,你们出去后别忘了把我捞出来!”九地挥舞着判官笔,笔尖所指之处,点点银光亮起,宛如星斗落地。
“年轻人,快走啊,”刚下了严深的面子,六天此时皱眉耸鼻,笔杆毫不客气地捣中马腿,“别磨蹭,我还急着去听曲呢!”
严深点头谢过,提着一口气往缝隙里一闪。
照水这时已勉强出了第三圈,竹马开始跑动得越来越快,将她卡在两圈中央几乎动弹不得。
“少侠……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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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奔马轰隆,严深的声音在后头半隐半现。
她紧绷着身体,努力穿过第二圈竹马,照水回头从另一边帮她短暂拦住马群,伸手将她轻轻带了过来。
“这个阵法意识到我们想出去,已经迫不及待要把我们绞杀了,”照水忧心忡忡道:“不能等了,我得抓紧硬闯过去。”
“好,你我配合……”
严深挥剑斩向马蹄,顺势将照水推了出去。
马头马尾从布衫两边疾速刮过,照水趔趄一步,顾不得疼,转身帮严深劈开通道。
严深握住照水伸来的手,余光捕捉到后头马蹄间一路踉跄闪避过来的矮小身影。
她迅速将另一只手中的铁剑伸了过去,六天急忙跳上前抱住剑身,两个人一同被照水从马群中拉了过去。
“喔,疼疼疼疼疼疼疼!”混乱中,六天肩膀被马蹄撞了一下,她搂着肩又开始吱哇大叫起来,“我废了耳朵经脉那时候,都没有这么疼!”
“还请前辈稍稍忍耐,我们就剩最后一圈了!”
照水已经流了满头的汗,她喘着气,打起精神,势在必得道。
“罢了罢了,就再弄这最后一下!”六天嘟囔着放下手,对严深一抬下巴,“准备好了,你在左,我在右!”
严深会意,与六天同时挥起武器。
判官笔笔尖猛扎中前马屁股,铁剑拦住后马步伐,左右拉开了一条稍大的缝隙,供一人能从容地走出去。
照水果断朝马群外的茫茫雪雾纵身一跃——
出来了!
脚掌落在松雪之上,陷得老深,照水忍不住一阵欣喜,又有一分劫后余生的惊险。
她迫不及待抬起头,要去帮严深她们出来,上扬的嘴角却在看见九地的那一霎彻底凝在脸上。
“谁?”九地还在杀敌,听到旁的动静,警觉道。
照水当场呆在原地,一时震惊得忘了应声。
直到六天熟悉的大叫声从后头响起,她这才如梦方醒。
“年轻人,你跑哪去了,都不等——”六天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开始结巴起来,“怎,怎,怎么咱们又回来了?我,我,我是在做梦?还是我眼睛也出毛病啦?”
严深紧随其后,看清眼下情况后也陷入了沉默。
她接连几次疾速穿过马群,本就勉强支撑的身体早已有些吃不消了。
九地大惊,“怎么,这阵法出不去?”
“完了,恐怕得有人从阵外一同破阵,咱们才能出去!”六天仰头绝望喊道。
严深捂着伤口,无言立在一旁。
六天一边嚎啕,一边冲上去帮九地杀敌。
照水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茫然片刻后,一股被戏耍的怒火渐渐在胸膛里燃起,一路烧上她握剑的手。
想将我们困死在这里?我偏不让你如愿!
她咬牙暗道。
“少侠,你……”
注意到照水动作,严深吃了一惊。
“让开!让我来!”
只见红衣少年跃至六天九地身边,一把拉开她二人,飞身跨上一匹奔跑中的竹马。
少年一手狠狠从前面勒住马颈,一手使剑用力捅进马腹!
竹马痛苦嘶吼着,扬蹄试图将背上之人摔下身去。
照水死死抱住竹马脖颈,对着马腹又是一踢,迫使它往马群里撞去。
“照水,小心……”
严深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想要拉住照水这一疯狂的举动。
然而失控的马儿横冲直撞,眨眼已飞驰到马群跟前,带着少年径直冲进群马之中。
32.平生剑意悔浇恨
冷风裹着雪籽呼啸拍打着脸颊,照水双腿紧紧夹住马腹,冲进马群。
她能感觉到此刻自己心里异常的冷静,眼中一切景象都倏地慢了下来,马儿不再疾驰,雪沙不再飘摇,她骑着马来到众马跟前,轻轻松松就将马群撞了个四分五散。
“年轻人,疯过头了可不好!命要紧!”
九地在后面疾呼。
她看不见,却能听得清楚,先是一声巨大的、接近爆炸一般的响声,天地都为之凝寂一息,紧接着便是各种混乱的声音纷涌而来,群马嘶鸣声,蹄掌践踏声,松雪沙沙声,布匹断裂声,宝剑破空声……
“少侠!”
严深拄着剑快步奔向照水。
红衣少年肆意纵马冲散马群,挥剑随心左劈右砍,全然不顾什么剑法什么招式,见到哪匹就斩哪匹。
骑着的马倒了,她便旋身跳上另一匹,直到新的这匹也倒下。
“少侠……”严深看着照水不停挥剑砍马,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是软弱怯懦之人,和一往无前的少年截然不同。
严深抬头,发觉四周遮天蔽日的大雪似乎散去了些。
“呼……呼……”
身体正在发热发烫,衬得手中剑愈发冰凉,照水却莫名感到一股奇异的感觉在体内升起。
她握紧颤动的剑柄,努力体会着和剑身逐渐融为一体的感觉。
杀,杀到再也没有人敢阻拦她为止!
强大的剑意在三尺寒铁中铮鸣,带动她的手臂,撕裂绸皮,震碎竹骨,溅雪作血,戮死求生。
“好,这才是道孤剑该有的样子!”
一阵大笑声突然从大雪那头响起。
笑声粗犷豪爽,如平地惊雷,严深一惊,以为将有来敌,紧紧握住剑柄举在身前。
那笑声忽地近了,随之一道狂放刀光悍然从中劈开雪雾!
金芒暴涨,骤风突起,刀光斩过之处,奔马溃散,雪雾避让。
一条宽阔的通路从纷杂大雪中开出,透过这条通路,严深清楚地看见阵法外头那平静的雪岭,和雪岭上一轮洁白的月亮。
一个身影提着大刀从雪色和月色中走来。
“只不过,”那人单手拎起手中九尺长刀,一刀将一只飞驰而过的竹马拦腰斩断,“斩马,还得要我这把陌刀!”
她冲进马群,挥舞长刀,一刀未落,一刀又起,绸飞竹断,众马俱裂。
九地一直屏气听着动静,听到此处,笑道:“如今的江湖,真是人才辈出啊。”
六天摇头叹气,“咱们是真的老了,想我以前,不比这些年轻人还要疯上许多?现在是无论如何也不敢了。”
照水同狼刀对视一眼,手中刀剑相向而出,呼啸擦过彼此脸颊,刺穿对方身后竹马。
“轰——”
狼刀一记刀风挥过,将最后一匹奔马斩于刀下。
照水一剑刺入竹马心脏,在马儿轰然倒地前翻身下马,收剑入鞘。
雪落雾散,马坠声消。
月照夜岭,祥和安谧,一如无事。
颤动的剑柄逐渐恢复平静,发烫的掌心开始感受到微风拂过的凉意,时间仿佛重新激烈奔流起来,照水怔怔,恍然。
方才,她好似受到了这把剑中的剑意影响。每一次挥剑,她都能听见漫天金戈相撞声在耳边炸开,近在咫尺,却又异常遥远。
那就是一点鸿在生命最后,于乱军中只身杀敌时听到的声音吗?
“小子,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狼刀一开口,将照水飘至百年前的魂魄拉了回来,“我在驺城等了好久见不着你人,特意赶了回来,果然叫我在这里找到你!”
她这时才有心思注意在场其余三人,抬眼将严深和六天九地扫视一遍,啧了一声,“两个矬子,一个拖油瓶,你成天都在哪认识的一帮奇奇怪怪的人?”
“你说谁是矬子!”九地跺脚,亮出判官笔,“要不是看在你帮了咱们的分上,信不信我当场就让你人头落地!”
狼刀扛起刀,懒得理会她,只同照水说话,“小子,你运气可真够差的,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都能误入马奔阵。”
“嗯,还得多谢狼刀前辈,”再度遇上狼刀,照水这回语气放得熟稔了很多,“要不是前辈从外面帮忙破阵,这么多马我们还不知道要杀到什么时候。”
“哼,凑巧罢了,什么帮不帮的,我可没有闲心到处帮人,”狼刀低哼,“你接下来要去驺城?”
“自然,不知前辈有何打算?”照水一听这话就知不好,装傻道。
“你去哪,我就去哪,直到我真正把你打趴为止,”狼刀直言不讳,抬腿就走,“走了,别在这废话,要在山上吹冷风吹到什么时候!”
她大步走在最前,根本不等她们四人。
六天九地在雪地里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到那块宝贝黑布,将布一抖,等严深坐稳,扭头对照水道:
“你也上来。”
“我?”照水不明所以,摇头道:“我就不用了吧。”
“哼,咱们俩个虽然脾气急了点,嘴巴臭了点,倒也不是那不懂知恩图报的人。你今晚出了这么大的力,也是该让你休息一会。”
六天等了一会,见照水始终不上来,一对眉毛挤作一团,将眉心那颗黑痣都挤得不见踪影:
“哎呀,别磨蹭!再磨蹭,天都要亮了,你上哪赔我阮阿仙的曲子!”
“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照水往黑布上一跃,坐在严深身旁。
六天九地举着黑布,身影疾掠如风,很快就赶上了狼刀。
六天对着那胆敢叫她矬子的大老粗翻了个白眼,脚尖一点,一行人离狼刀隔远了一些。
照水失笑,抱膝静静看着这岭间夜色。
忽地,她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转过头来,严深正一移不移地凝着她腰间道孤剑。
严深意识到自己偷看被发现,抬起头,回望照水的眼睛被月光照得亮亮的:
“此剑不凡。”
“它确实是一把好剑。”
照水回忆着先前从道孤剑中体会到的剑意,“这把剑的主人曾经是一名很厉害的剑客。她用一块天外玄铁,花了大半辈子才铸成了这把最满意的剑。”
“不止这些,”严深摇头,“一件兵器好与不好,不仅在于铸器时所用的原料与工艺,还需要更多的一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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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水听她这么说,认真思索,道:
“那我想,这把剑多出来的,应该是铸剑人一颗想要守护什么的剑心吧。”
“想要守护什么的心吗……”严深失神,蓦然低笑一声,“如果说这把剑是用守护之心打造而成,那我的剑就是用恨意浇铸出来的。”
“你应该很好奇吧,为何那日我能用这把剑伤了那老贼。”
严深突然提起自己和烈元心的事,照水不语,继续听她说道:
“其实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功法,能让无锋之器变得有如神兵利器一般,否则也就不需要铸器师为众人打造合适的兵器。 ”
她重重道:“唯有恨意。”
唯有恨意,才能杀人于无锋,伤心于无形。
愤怒、懊悔、不甘,在严深体内熊熊燃烧。
六年来,这是她头一回对旁人说起自己的恨。她活得太像一个幽魂,时日久了,她差点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死了。
“可我还不能死,我还没有杀死烈元心,还没有杀死那个人,我怎么能死。我只有嚼食恨意,再将它呕出,浇铸我的剑,淬炼我的锋,直到恨意推着我走到那个人面前。”
严深觉得那火在心里烧得更烈了,语气却愈发平静,甚至竟感到了一丝畅快。
她知道,她将埋藏在心里的话倾泻而出,得到的大抵只会是劝她不要执念太深的置身事外之语,然而她不在乎。
她只是想说出来,一定要说出来。
但她却听到少年说:
“如果恨意能够支撑你走下去,那它对现在的你来说就是你所需要的。严深,向前走吧。”
严深沉默,只是看着月亮。
明月高悬,一点朦朦胧胧的微光悄悄从远处地面攀上天际。雪岭行人翻过山头,眼前所见豁然开朗。
照水从高山上远远望向山脚那座城郭。
时至卯时,又逢春雨节将至,城内早已亮起大半灯火,隐约有人影在街道上走动,只是远观也能瞧出几分热闹烟火气。
“哎呀,看来咱们今日还是赶上了,”六天喜道:“年轻人,待会咱们把你俩送到城门前放下,你俩自己进城,咱们就先行一步告辞了。”
“此话怎讲?两位前辈要去茶肆听曲,不也是得进城的吗?”
“哎,这你就不懂了,马上就要过节了,哪里人都多,排队进个城都要等个半天,咱们哪有那功夫慢慢等,直接翻墙了事!”九地应道。
“还能翻墙?”照水讶异,“这等重要日子,城中守卫按理来说会更加严备才对。”
“可不是,所以咱们也是走了狗屎运,才发现了那么一个偏僻地方,可以趁着巡城换值偷摸闪进去。”
“饶舌九地,你真是多嘴,跟她们说这个做什么!哎,这个你们年轻人就不用学了,老老实实排队就是。”
“知道了。”
照水含笑应下。
眼见着驺城越来越近,她心里也是对六天九地屡次提起的阮阿仙越发好奇,但转念想到她与严深一夜未歇,还是得先寻个落脚处安顿下来再说。
就这么想着,她们一行人终于赶到山脚,照水三人同六天九地告了别,穿过热闹的人群一同朝城门走去。
33.初进驺城再遇君
天光乍亮,云影渐现,清早的空气里弥漫着落雪初融的凛冽清新。城墙上,一排守城士兵批甲依序列开,大门两旁则各站着两名高大的门军,有条不紊检查着进城人士的名籍过所。
城门前熙熙攘攘排着几条长队,粗看这些人身上装扮,大多都是赶早进城做生意的城郊百姓,有背着满满当当新摘野菜的,有推着一车琳琅货物的,还有揣着一篮子热乎早点的,在队伍两边游走贩卖,十足有人气,叫照水不免想起昭平镇的市集来。
她一夜未睡,又经过一场激战,本是有些倦了,眼下到了新地方,有了新热闹,顿时又起了精神,仰着脑袋四处张望,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那是什么?”照水指着城墙墙头高高挂起的蜿蜒竹架,“为什么要在城墙上放着一条……龙?”
她左看右看,见这横纵整个城墙的竹架摆的确实是鹿角驼头,牛耳鹰爪,作盘旋飞舞态,这才确定这是一条竹龙。
“哎,这不是春雨节快到了嘛,又是一年新春,自然盼着天老娘能多下点雨,今年庄稼收成才能好。所以每年开春,都要扎一条青龙盘在城墙上,求个好兆头,说起来也算是俺们驺城的习俗了。”
排在前头的大姐听她这话,转过身来,自来熟地跟她解释起来。
“原来如此,”照水恍然大悟,“我看这竹龙如此之大,却依然做得栩栩如生,想必是出自哪位名家工匠之手。”
“哎呀,那可不是,你瞧这竹龙,通体上下长短竹骨几千余条,哪里是一人之力能做得的?都是城君府每年召集全城的手艺人一起扎成的,大家每人做上一点,得些酬钱回来,等下一年新的竹龙做好了,这旧的竹骨便分给各人,拿回去做伞啊做背篓啊,或者挂在家门口讨个好彩头什么的,这种喜气事,大家都乐意做的。”
“旧的竹龙还会拆掉?这竹龙不是拿来跟上天祈雨的吗,也能随便拆的?”旁边一个外地人好奇接上话来。
大姐摆手道:“这话说的,这竹龙拿去做的都是让俺们老百姓高兴的事情,天老娘怎么会介意呢!”
“是啊,老天才不会跟咱们计较这种小事呢。要是真计较,这得多小气啊!这种老天,不要也罢!”
一道脆生生的孩童声从后头响起。
众人闻言回头瞧去,第一眼没见着人,反倒先见着一根晃悠悠高举着的白布幌子。
幌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大字,费神仔细一看,才看出这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写的是:“知天命”。
照水低头,见那举着幌子的是一个八九岁大的孩子,穿着一身黄衫,一张圆脸稚气未脱,神色和姿态却是莫名端着几分老成。
“咦,你一个小孩,竟然还会做算命的买卖?靠老天吃饭的人,也会当面编排老天?”众人奇道。
“我给人算命,靠的是自己的本事,可不是靠老天,”黄衫孩童不满道:“虽然算命这事嘛,也得要有老天在里面活络,但要是人不能成事,老天就是再厉害也没用不是?”
“嘿,我看你确实像是个算命的,说话都是一套一套的。”有人忍不住腹诽道。
黄衫孩童将众人脸色瞧在眼中,自然晓得她们是不信的,也不理会众人,举着幌子站在那儿,不时往四周各人身上看上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心里替人看起了面相来。
照水察觉到她往自己这边多看了两眼,回望过去,那孩童又立即把目光移开。
她心道这孩子当真有趣,也不多想,回头继续同大姐搭讪:
“我听大姐对这竹龙了解得这么清楚,难道您也是做手艺的?”
“可不是,从小都做了几十年了。不止是我,我娘,我姥姥,都是做手艺活的,算是家传的手艺,”大姐说到这,眉飞色舞,“不过今年我没去做这竹龙,尽忙着做别的事去了。”
大姐摆出一副神秘莫测的表情,照水一看便知这是在主动等别人问她,笑眯眯捧场问道:
“什么事,能比做竹龙还重要?”
大姐如愿得了人捧场,一拍大腿,却是继续卖关子道:
“我倒是想告诉你,只是这事提前说了,可就没惊喜了。你且等着,等到迎春宴开始那晚,你自然就知道了!”
“那我可就翘首以盼啦!”
照水谢过大姐,此时进城队伍也快排到了这边,众人便止了话头,纷纷拿出自己的名籍。
照水出昭平虽然匆忙,但在张罗比武大会前,她就找了借口请杜老板帮她办了名籍,是以不用为此事担心。
只是……
她看向严深。
严深从怀里摸出一块腰牌,“我娘亲曾在盛州各地都有些人脉,我亮出此牌,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你……”
“不用担心我,”严深摇头,神色坚定,“鸣锋山庄沉寂六年,是时候让天下知道严家还有我这一柄剑留存于世……”
她说着,拿着腰牌走上前,淡然将腰牌递给负责检查这支队伍的门军。
门军人高马大,气势威严,想来在驺城卫队里颇有资历。她接过带着点焦黑的腰牌,看清那上面刻着的“鸣锋”二字,眼里闪过一丝异色,抬眼打量一圈严深,又把腰牌翻过来,仔仔细细将腰牌背面状似“严”字的刀剑纹路,同自己腰刀刀柄上的纹路做着对比。
她三人耐心等候着,门军后头的几个小兵看她们身板像是武者,窃窃私语:
“最近来了好多江湖人,我看城里最近这些古怪八成就是她们搞出来的。要我说,就不该这么轻易把她们放进来。 ”
“你少说点吧,这也不是咱们能决定的事。城里怪事越来越多,上回江边放花灯还有百姓遭殃。咱们要是干不好,还是想想怎么跟新来的钟城君交代吧。”
“嘿,要我说,这新城君来得也不是时候,恰好撞上这么一桩烂摊子事。我听队长说,新城君前晚赶到城君府上的时候,脸色难看得特别厉害!”
门军对比完纹路,将腰牌还给严深,顺便一记眼刀飞了过去,几个小兵顿时噤了声。
“进去吧。”门军看完她三人的身份物证,手一挥,示意她们尽快进城。
顺利进了驺城,照水松了口气,收起名籍,顾不上看四处的热闹,拉着严深和狼刀就要去寻能住人的客栈。
这一趟进驺城撞上春雨节,各家客栈谒舍的客房想必都是供不应求,她们一行三人,至少也得要上两间屋子,去晚了可就没那么好找了。
“小子,这你就没有经验了,”狼刀却是一点不急,在街边包子铺买了三大笼鲜肉包,径直往铺子门前矮凳上一坐,“你别看今日离正月还有七天,但这迎春宴通常都是提前三天就开始,眼下这个时候,城里早就找不到空房了。”
“那该如何是好?”
照水头一回离家,没想到外头过节竟有这般多人。她正忧心着,见狼刀气定神闲,丝毫不慌,便知这人定有办法:
“前辈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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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广,还请赐教。”
“去城君府。”
狼刀也不跟她打哑谜,直接说道。
“城君府是城君们议事的地方,哪能住人?”
“城君府前府后院,那些人在前府议事,关后院的人什么事?我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进过多少城君府。你就如实说你没地方过夜,她们便不会拦着你,让你在后面随便找个空屋子住下,条件算不上多好,倒也凑合。”
“还能这样!”照水真心觉得自己这回真是受教了。
她总算知道像狼刀前辈这样成日在外奔波的江湖人,是怎么省下积蓄的了。
“当然,你要是拉不下面子,咱们这里不是还有面子最大的一位吗。”
狼刀随手拿起两个包子扔给严深:
“年轻人,就你这身板,还是多吃些吧,别还没报仇雪恨,自己就先死了,那可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严深忙不迭接住包子,听了这话,心里一惊:
“前辈知道我鸣锋山庄的事?”
“整个武林,除了赤手空拳的,还有谁不知道鸣锋山庄?”狼刀接下来的话让严深略微有些失望,“这事得有六年了?六年,你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要我是你,我早在那帮人找上门时就先下手为强了,哪里还会有今日。”
狼刀心直口快,严深一手捧着包子,一手垂在身边,暗暗捏紧。
半晌后,她将拳头松开,平静道:
“前辈说的是,那段时候我娘亲病得严重,我心急如焚,一心想着多做成几笔交易,不小心便着了夜隐门的道。”
“夜隐门,”狼刀一口咬下一个包子,“哼,只会趁黑偷摸出动的老鼠,何惧之有!那丰无思顶破天了也只会玩些蛊虫伎俩,让我想想,惯会用蛊虫的,数来数去不也就南域那几个地方,一个一个找过去,总能揪出她老窝。”
“你要实在没那本事找到,求人总会的吧?我以前在南域走动,几次经过镜花谷,听说药谷里不少老医师自己也会养蛊。按蛊寻源这事,说不定还真有人会呢!”
狼刀说得随意,却是张口就抖搂出一堆江湖上绝大多数人都难以接触到的事情。
严深登时明白过来,连忙拱手谢过:
“多谢前辈指点。只是,眼下我还有一人需要在驺城解决。”
“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狼刀仔细抹掉手上的油,这才拎刀起身,转头对照水道:“喏,你瞧,跟在这面子大的人后头,就是到哪儿去都方便。”
话刚说完,就有一巡城士兵模样的人从街那头走了过来,说是钟城君有请几位朋友前去城君府一叙。
嚯,真是没想到,这驺城守卫内部的消息通报得可真够快的,看来负责城内治安布防的那位城君定有一些手段在身。
照水心里想着,跟着士兵绕开喧闹拥挤的街道,一路行至相对冷清的城东。
还未走近城君府,隔着老远,她忽地见一熟悉身影从府内匆匆走出,一个飞身跨上青骢马,一挞鞭子,纵马疾驰而出,眨眼消失在街尾。
那居然是钟城君?
照水暗暗吃惊。
她刚刚才邀请了她们几人来府,眼下却又走得这般紧张匆忙,难道城里又出了什么紧急的事了?
照水按捺住不好猜测,随士兵先行去后院简单安顿下来。
一直等到午时用饭之时,都不见钟玉书回来,她独自去了一趟前府,打算先去找巴图大姐问问情况。
34.仙家茶肆神通现
一进前府,照水就见着议事堂里一群绿袍仕人围站成一圈,皆是形容紧张,议论纷纷。
她从后院走近的功夫,就已有数批巡城士兵来回出入府中,跟众人汇报情况,频频提起“彩旗” 、“爆炸”、“受伤”的字眼。
城里又出死物伤人的案件了?
照水一听心里便有了些数。
从她这些天的亲身见闻来看,死物显灵的怪事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严重,难怪钟城君会这么匆忙赶出了府。
她眼珠子一转,身体轻轻一跃,飞上议事堂屋顶,将底下众人对话听了个清楚。
“哎,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啊,前几日蕴江的花灯会,那花灯漂在水里,竟然会自己飞起来,还会到处追着人跑!我当时可是在场亲眼所见,到了今天也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这等怪事。”
“是啊,幸好现场守卫反应及时,还有江湖人自发帮忙,不然那晚受伤的百姓恐怕比今日的还要多。”
“过几日就是迎春宴了,这个节骨眼上,又出了这档子事,再这么下去,怕不是要闹得人心惶惶。”
“今日在城南排戏的阴阳舞舞队,有不少人被碎裂的旗杆伤了手脚,虽无大碍,但此事一出,恐怕很多舞者都不愿再去迎春宴上表演了。”
“迎春宴活动繁多,就是少了阴阳舞,那又如何?”
“这何止只是一支舞队的事!城里这些天出了这么多古怪,现在又闹出了伤人案,百姓心里恐慌,届时迎春宴能不能开得起来,都是个问题。”
一众仕人争论不休,焦头烂额,眼见着干吵也吵也不出个解决的法子,钟城君又不在府内,只好暂时将此事放下,各自休息去了。
“看来,城内的情况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麻烦。这些怪事,会是哪个势力在后面作乱?她们弄这么一出,难道只是为了破坏迎春宴?”
照水暗暗思忖。
消息已偷听完,她还是趁着众人休憩的空当,跳下屋顶,走进议事堂。
她这么一会儿,已经将在场众人看了几圈,没有见着巴图大姐的身影。
“你是钟城君的朋友?”
有仕人注意到这个看着面生的少年,想起钟城君今早请了几位朋友来府,问她道。
得了肯定的答复,她又问照水,“你可是要去找钟城君?不巧她今早就出府去了,新年将近,城里事情难免会多一些,恐怕要麻烦你再等一等。
“每日卯时至午时,未时至戌时,都是前府上值之时。你若是为私事找她,至少也要等到今晚。”
照水忙道:“噢,我正是不愿打扰钟城君,所以想着先来找一位叫巴图的城官。”
众人听她说要找巴图,脸上皆显出几分为难,“你想找巴图,恐怕现在不太方便。”
“怎么,她也不在城君府?”照水心里奇怪,本以为巴图大姐或许是跟钟城君在一起,但见众人态度奇怪,料定这事没有这么简单,拱手客客气气道:“还请各位告诉我巴图大姐身在何处,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她目光真诚,一一对视上每个人的眼睛。最先同她搭话的仕人见她这般,叹了口气,犹豫道:
“这……钟城君走之前也没说过能不能对旁人说起这事,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巴图大姐出了什么事?”照水眉心一跳,上前一步,“她是同钟城君一起来的驺城,按理说不会有事……”
城君府相对比较安全,如果真有什么意外,那很可能只能是路上出了情况。
对方见她一瞬猜到巴图出事,也不好再隐瞒,斟酌一番,最后只说了一句,“前日晚上,钟城君是一个人赶来赴任的。”
说完,唯恐她误会,紧跟着加上一句,“钟城君赶到府上的时候说,她们在山麓古道遭人偷袭,对面没要她们的命,只是趁乱带走了巴图,不知是为了什么目的。”
“什么?”照水大惊,旋即浮出怒色,“何方竖子,竟然嚣张至此!”
“我亦不知,钟城君这两日加派人手前往城郊和山麓古道巡查,暂时还没什么线索。”
仕人说着,仔细观察少年神色,就怕她一个冲动冲出府去。但照水只是独自低头蹙额了一会,很快神色恢复如初,冷静道:
“多谢,巴图大姐的事我了解了。还要麻烦您详细告诉我,城内这些日子具体出了哪些怪事?”
……
连续几日大雪过后,放晴日的街市格外喜气热闹。路面上的积雪已被扫去,摊位铺子在街道两边排开,浆饮酥点,陶器布匹,良驹盆栽,叫卖声不绝于耳,琳琅物应接不暇。
“臭小子,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来找你打架的,不是来给你跑腿的!”
人气最足的南市街巷上,来往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擦踵。众人在各家摊铺前挑挑拣拣,打算买些开春的新货回去。
一片喧闹声中,却听得有人一路叫喊抱怨,颇煞气氛。侧目望去,只见这人长得五大三粗,脸上一道旧疤从左额角斜穿过眼睛,一直蜿蜒到右颌,看着十足不好惹,却是左手揣着彩纸鸢布老虎,右手挂着解连环走马灯,引来一众孩童指着她高呼道:
“这个!我也想要这个!”
狼刀啧了一声,张大一对铜铃眼将这些围观的目光全瞪了回去。
“喂,小子,买够了没?瞧你这没见识的样,那个姓杜的难道这些年亏待了你不成?”
她快步挤过人群,撵上前面正同杂货铺大娘搭讪的红衣少年。
她们这出门的一个下午,什么别的事都没干,尽把大半个集市的摊位逛了个遍,两人全身上下都找不出几个能接着放东西的地方,狼刀以为这回终于可以完了,结果这小子竟然还在买!
“大娘,我想给我朋友们买些春雨节的礼物,不知道您有什么推荐?”
照水走进铺子,粗粗扫视一圈,问店主大娘道。
店主大娘一看她笑得可亲,年纪又和自家女儿相仿,热情上前应道:
“哎呀,我这里可是什么都有,不知你要送礼的朋友,是年长是年幼,是喜文还是喜武?”
“嗯,我要送的人可多了,”照水也有些头疼,真不知道像钟城君和巴图大姐的仕人会喜欢什么,不过眼下倒是有个现成的朋友在,不如先把她的份给买了,“大娘,您帮我拿拿主意,有什么礼物可以送给这位朋友的?”
她回过头,指了指正穿过人群朝这边走来的狼刀。
“哟,你的这位朋友看上去可不简单,”大娘有一身识人的好本领,只远远看了一眼狼刀,便拿出放在风物柜里的一把弯匕首,递给照水,“你瞧瞧这把匕首,别看它刀柄刀鞘都是木制的,里面刀刃可锋利着呢。我今年从北疆商人那里就淘来了这么一把,今日一瞧就觉得你朋友和这把刀有缘。”
“嘁,什么有缘不有缘的,卖货的看谁都觉得和自家的货有缘,”狼刀一进铺子,听到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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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句话,径直说道:“小子,我还不需要你给我买这种小玩意。你又不用讨好我,我打赢了你就走,实在用不上搞这种麻烦的东西。”
照水没说话,握着刀柄将匕首出了鞘。正如大娘所说,这匕首刃薄如发,芒寒如霜,轻轻转动,还能看见有水波在刀面流动。
透过刀面,照水看到狼刀眼睛一刹那亮了一下。
“过节嘛,就图个喜庆,怎么就成我讨好你了?”照水笑道,直接将匕首揣进怀里,“大娘,这匕首我要啦。”
她又转身看着铺子里琳琅满目的货物,好奇问道:
“大娘,我见你店里各式东西都卖出不少,怎么唯独这些竹编小玩意剩这么多?还有这些花灯,春雨节快到了,按理说这些玩意不应该很好卖的吗?”
大娘本还在为做了一笔不菲买卖乐得合不拢嘴,听了她这话,眉间转而浮上愁云:
“客人是最近才来驺城的吧?这事啊,在城里都闹了好些天了。说来你可能都不信,谁能想到这世上还会有竹马布老虎在家中乱跑,空衣袍在天上飞来飞去这种邪门的事情?”
“嘘,这种秽气的事还是少提为妙!”有别的客人一进门听她们在说此事,当即变了脸色,伸出手指堵在嘴前,“但凡是越邪门的事情,越提它就闹得越凶!这不,你们听说了吗,今早就在这附近不远,城南那件事……”
“我们也怕它闹得凶,但日子总是得过,东西也总是得卖, ”大娘愁眉苦脸,“我家老母也在那舞队里,幸好她不举旗,没出什么事,不然今个我哪还有心思在铺子里守着。”
“唉,咱们城里最近怕是不太干净,小道消息说今年迎春宴可能会有火虎表演,这可真是难得,正好给咱们去去秽气。”
“我也听说了,”另一个客人压低声音道:“哎,你可是从仙家茶肆那里听来的消息?”
“正是,但也只是听说,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这火虎表演停了都得有十年了吧。”
“要是别的地方听说来的,不一定准。但从这仙家茶肆里传出来的唱曲,可是没有一句词是不灵验的!”
客人迫不及待说着她最新听来的消息:
“不说别的,就今早,听说那茶肆里的阮阿仙啊,刚唱到那阴阳舞彩旗飘飘的场面,城南那头排戏的舞队就正好出了事!两边一前一后都差不了半柱香的功夫!”
竟还有这种事?
照水同狼刀对视,心道这仙家茶肆背后必有蹊跷。
“有这么巧的?或许只是碰巧,这阴阳舞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城里老少哪个不会跳。”大娘半信半疑道。
“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都打听到了,仙家茶肆下一场唱曲是在后日早上,到时候我肯定是要去听一听的。说不准,它又会说出什么预言来呢!”
“这……我再同别人问问,要是大家都这么说,我到时也让我家孩子去听听。”
“小子,你不会也想去听吧?”
两人听完闲聊,付了账出了门,狼刀一看照水垂头思索的样子,就知道这小子在打什么主意:
“你知道,江湖上哪种人死得最快吗?”
“自然是为非作歹之人!有一句话说得好,‘多行不义必自毙。’”
照水才不跟她理论,把匕首扔给狼刀,一个闪身突然没了踪影,只留下一句话:
“前辈,你先回城君府,我还有一件事没办,先走一步!”
35.来者宁盛
“算命咯,算命咯!小运,大运,流年运,见运知汝命。面相,骨相,双手相,观相知汝心!”
城西北角落,仙家茶肆。
自打这里原先那家酒楼因生意做不下去,将租契转手给仙家茶肆后,这条偏僻的街巷便是一日比一日有烟火味,来听曲的,来喝茶的,或者是单纯来观望风声的,行人来来去去,不出几日,这里便多了不少游商行贩来赚个热闹钱。
三五天下来,众人都在彼此面前混了个眼熟,自然也就包括这个坐在街尾的算命的。
说到这算命的,大家心里都犯嘀咕。不是说算命这一行,越老越吃香嘛。怎的一个小孩也跑出来算命?
这个年纪的小孩连字都认不全,能懂什么命?
是以这黄衫小童在这里连摆了半个多月的摊子,可谓风雨无阻,却是几乎一个客人都没有。就算有被幌子吸引来的,一见坐着的是个孩童,也立即转身走了。
面对无人问津的场面,这人倒也不窘,依旧每日辰时一到,便往街尾摆上竹椅一坐,端的是一个八风不动。
本来日子久了,大家也都习惯了,时不时还会捎些点心给她带着,她也来者不拒一一收下。
今日却竟然来了一个客人!
那客人年纪瞧着也不大,一身红衣扎眼,在仙家茶肆外头转了几转,发现大门紧闭后,转身径直就去了算命摊子。
黄衫小儿见有人来了,眼睛一亮,看清来人后,又露出些警惕:
“这位客人,是来找我算命的,还是来找我打听消息的?”
“那就要看你是更会算命,还是更会打听消息了。”
照水在摊子前坐下,脸上笑意吟吟不假,嘴里吐出的话却是很不客气。
“这仙家茶肆真是古怪,有好好的生意不做,唱完曲就关门,天底下哪有这样赚钱的,”她看向小童,“你说是不是?”
“客人这话说的就绝对了,”小童摇头,“这世上的事,无论是做生意还是做学问,走青云还是走江湖,都讲究一个应时而动,顺势而发。它仙家茶肆既然能仅靠几首曲子招来众客,达成目的,又何必给自己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受教了。那你说,是你算命的本事更厉害,还是它仙家茶肆这能预知未来的本事更厉害?”
小童听此一问,抬眼对上照水注视,见她目光不带虚假与试探,便也直言道:
“你若信我,便是我更厉害。你若信这世上真有预知未来的神通,那便是仙家茶肆更厉害。”
“我如何信你?”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想的是,要跟我打听上午钟城君可否来过茶肆的事情。”
照水直直盯着对面尚带着稚气的算命人:
“……你说对了。那你告诉我,你是如何知道的?想必不是乱猜蒙中的。”
“知道一个人心中所想,并不难办,只需多加观察,尽可能收集线索。今早在城门外,那门军看到你同伴的腰牌,面有异色,又将上面花纹同自己佩刀上的花纹仔细比较,我想你那位同伴必是个厉害的铸器大家。这样的人来了驺城,城君府极有可能会将其请去府中接待,而出面之人须与城内士兵卫队有关,否则名不正言不顺,那便只可能是新来的钟城君。
“今早城南出了意外,钟城君掌管治安布防,必然会第一时间前去现场,又听到仙家茶肆的消息,也亲自来过这边看过情况。紧接着,你下午就出现在这里,不是为了探查茶肆,就是为了打听消息。眼下茶肆关着,你径直就来找我,那我便只能赌你是为了钟城君的事了。”
黄衫小儿一口气说了老多,正觉着口干舌燥,一杯温茶从对面递了过来。
“给,我在隔壁摊子买的,”照水给她一杯,又给自己端了一杯,“既然你看人心思这么厉害,不知道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仙家茶肆,或者说茶肆背后的人,心里又是什么心思?”
宁盛一口饮下温茶,抹了把嘴,反问她,“你确定要听我的想法?”
“自然。”
“那就是另外的价钱了……不过,也可以拿这杯茶抵。”
宁盛放下茶杯,不同她废话,说道:
“这世上从来没有凭空预知未来的神通,但多的是利用谣语谶言搅乱人心的本领。它仙家茶肆大费周章弄出个预知未来的名声出来,让大家相信它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一件事情就算是假的,混在众多真事中间,也只能是真的了。客人要是想知道她们最终到底是为了什么,后日来听这关键的一曲,自然便会知晓。”
“哦?你怎么确定,后日就是关键的一曲?”
“花灯,杂耍,阴阳舞,这些都是为迎春宴增添气氛的活动。就算不看这些,只看眼下这个节骨眼,也能知道她们弄这一出,目的定与迎春宴有关。”
宁盛不紧不慢说着:
“我想应该不用我提醒你,还有三日便是首开迎春宴的日子了。”
“的确如此,你的本事果然厉害。”照水真心佩服道。
她从怀里掏出布囊,推了过去,“这里面的钱,应该够了。”
宁盛接过布囊一掂,觉着重量不对,打开来看了一眼铜钱数量,悠悠将布囊收了起来:
“做我们这一行的,讲究一个因果相抵,客人从我们这里算出了多少东西,我们便从客人那里收多少钱。收少了,收多了,都不适宜。这样吧,我给你和你的两个同伴都简单算一卦,这样就算作有来有回了。”
“请。”照水对算命没有什么兴趣,但听她都这么说了,便没推辞。
宁盛手头无物,索性直接拿了布囊里的三枚铜钱,连抛六次,看了一眼,道:
“下坤上兑,此乃萃卦,利见大人,聚以正也。然泽上于地,不可不防咎患,应卦者当修治戎器,以防不备。还请客人心中谨记,长存戒备,方可一呼百应,一往无前。”
“噢,多谢,”照水听得一知半解,迷糊点头道:“还请你为我的铸器师朋友算上一卦。”
宁盛再次起卦,看着卦象道:
“下离上离,此乃离卦,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九四老阳,焚如,弃如,死如。然六五老阴,当取六五爻辞,出涕沱若,戚嗟若,吉。客人的这位铸器师朋友,命途多舛,心有郁郁,但只要能守持正道,最终会得到一个好的结果。”
照水仔细听着,听到中间,一阵心惊,直到宁盛说完,这才长舒了口气。
宁盛最后给狼刀起卦:
“下艮上坎,此乃蹇卦。山阻水险,跋涉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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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而不得时,当见险能止,反求诸己。九五老阳,大蹇朋来,客人的这位朋友须懂得进退有宜,同舟共济,方可渡千险,解万难,有所收获。”
“多谢!”
照水起身,拱手认真谢过:
“今日当真受教了。”
她临走前,又同宁盛说道:
“我虽不知你在此为何事而来,但还是要祝你心想事成,新春如意。”
“但愿如此。”
宁盛一怔,脸上浮出苦笑,送别道。
待红衣身影走远,她重新坐下,捏着那三个铜板出了会神,忽地又开始抛起铜钱,看着新得到的卦象喃喃道:
“水火既济啊。但愿如此吧。”
……
且说照水回到城君府时,已过了戌时。天早早就黑了,城里四处亮着灯火,各家铺子摊位在门前点个灯笼,便算是开了夜市,比白日里还要热闹几分。
只是照水此时实在没得心思再凑这个热闹,她先是从前府路过,问清楚钟玉书还在外面安置受伤百姓,今夜恐是要等到很晚,这才回了后院去。
整个城君府约莫有四个四海院一般大,光是后院都住得满满当当。照水在府中乱走一通,不出一会便同众人熟络起来,摸清了后院的情况。
除去供仕人们起居的寝室,这里大多住着府内的厨子洒扫,和一些因身体有恙维持不了生计,被城君府请来府里住着的帮工。
“说是帮工,其实平日里只需要我们偶尔打打下手,大多数时候都叫我们呆在府里好好养着身体,”说话的大姐腿脚不大方便,走路得拄着拐杖,精神头倒是很好,“前些日子,我们还帮今年的工匠们做了虎衣,为迎春宴的火虎做准备……哎呀,瞧我这嘴,就跟漏勺一样,啥都往外说!”
“说了也没事,反正也不是秘密,只是少些惊喜罢了,”一旁正帮老人揉着腰的年轻人及时打圆场道,她转头问老人,“阿娘,最近腰可感觉好些了?”
“我这腰,是老毛病了,你不用操心,”老人一头花发,背驼得厉害,看着年轻人的目光透露着担忧,“阿正,今年的火虎表演,你是头一回接我的班,可千万得小心,注意别被火伤着了。”
“阿娘,这话你都快说了有百遍了,我晓得的。”年轻人哭笑不得道。
几人接着在院里闲聊了几句,照水同她们道了别,先去看了严深的情况,又约了狼刀出来互相喂招。
两人酣畅淋漓痛痛快快过了几百招,直至月上中天,夜阑人静,这才不舍地停了手,恰好此时前府突然有了动静。
照水心想,许是钟城君回来了!
忙收剑奔去前府。
一进议事堂,她骤感气氛不对,钟城君虽只身从府外回来,面色却很是凝重,周身散发着武者极为熟悉的杀意。
“竟敢威胁我。威胁城君府。”
钟玉书奔波了一天,脸色比上回照水见她时还要苍白。她手里捧着一叠东西,不晓得是从哪里带回来的。
照水上前仔细一看那东西,心头一跳。
那是从仕人所穿绿袍上撕下来的一块布条。
钟玉书将叠起的布条展开,从里面倏地滑落一条珠串流苏,红的白的玉石珠子落了一地,清脆作响。
36.月下并肩伞渐成
“烈元心!”
照水和身后的严深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
照水听到严深声音,忙转身道:
“你不是在休息吗,怎么出来了?”
“我歇了一整日,醒了之后睡不着,听到动静便过来了。”
严深走上前,瞥了一眼地上滚落满地的玉石珠子,对照水摇头:
“少侠,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我这两日想了一些事情,做了一些决定。我不会再和六年前的自己一样了,现在的我有我必须要做成的事,而在此之外,我也希望我能帮到你们一点什么。”
她转而看向披星戴月赶回府中的钟玉书。印象里娘亲曾经同这位前辈打过交道,但此时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钟玉书,不知该说些什么为好,只道了一句:
“钟城君。”
“嗯。”钟玉书颔首,淡淡应道。
接着问二人,“你们方才说起烈元心这个名字,这人是谁?”
“是夜隐门的走狗。哦,准确来说,她已经脱离了夜隐门,但也没什么差别,她此前犯下的那些恶事,和她自己,和夜隐门都脱不了干系。”
照水解释道:
“这流苏珠串应是烈元心的东西,她是北疆人,身上会带着这类祈福驱邪之物,这还是上回巴图大姐告诉我的。”
说到这里,她反应过来,激动道:“这绿袍碎片和流苏珠串同时被送了过来,也就是说,巴图大姐现在和烈元心身在一处?绑了巴图大姐的人,是夜隐门?”
“夜隐门向来喜欢偷摸行事。怎的这回如此高调。”
钟玉书很快指出问题。
“这……”
照水沉思。
仔细一想,此事确实古怪。且不说夜隐门怎会突然改性,在眼下这个怪事频发的档口上门挑衅,岂不是主动跳出来告诉所有人,最近的事情都是她们一手挑起的?
夜隐门会有这么蠢吗?
钟玉书看着少年愁眉思索,开口道:
“判断一个人的行为。不在于表面。而要看她做这件事最终能得到的利益。
“无论谁绑走了巴图。她必定想要用巴图来威胁我做或不做某事。以此达成自己的目的。”
“威胁……达成目的……”
照水抓住关键,忽地想到下午在算命人那里听到的一段话:
“这世上的事……都讲究一个应时而动,顺势而发。它仙家茶肆既然能仅靠几首曲子招来众客,达成目的,又何必给自己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钟城君,”她忙道:“你今日去了仙家茶肆,可否也觉得这茶肆有大问题?”
“迎春宴。”钟玉书迎上照水目光,径直说道。
“是,迎春宴,这就是仙家茶肆的目的,她们肯定要利用唱曲,在迎春宴上做成某事。而完成这件事,需要在百姓当中散布恐慌。后日的唱曲,想必会直指迎春宴,借众人恐慌之情,来倒逼你和整个城君府,不得不帮其顺利实现目的。”
“只是,”照水再度陷入思索,“这并不能说明仙家茶肆背后的人一定就是夜隐门。”
“不管背后之人是谁。既然同时抛出威胁的是夜隐门。或者说这个背后之人让我们以为同时抛出威胁的是夜隐门。那么她和夜隐门之间必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没错,最近的这些事夜隐门肯定也脱不了干系!”照水笃定道。
“钟城君,少侠,”严深突然开口,“我或许有一些线索。”
她先是看向照水,默然斟酌了片刻,才说道:
“那日我在老梅村与烈元心交手,她虽趁我不备重伤于我,但自己也已是强弩之末,勉强逃走。我看她当时情形,恐怕支撑不了太久,若是她人此时还活着在驺城,背后定有人接应。”
“你是说。夜隐门还会再次接受已经脱离门下的喽啰。”钟玉书反问,语气却是陈述。
“她为夜隐门办了这么多事,就算不念旧情,出于事以密成的考虑,夜隐门也不会轻易放任她流落到别的势力手里。”
严深垂眼答道:
“若是别的势力抓住了她,第一个想到去威胁的应该是夜隐门,而不是我们。能特意送来此物挑衅我的,只能是夜隐门。只有夜隐门,知道当年鸣锋山庄的事情。”
“这样。”钟玉书看了一眼严深,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我知道了。”
“嗯,但愿我能帮到钟城君的忙。”
照水在一旁听她二人对话,虽是十足通顺,却好似有哪里不大对劲。
严深自从醒后,就一直闭口不谈当时在老梅村的事,此时第一回提了,也是一笔带过,省去诸多细节。况且之前她哪怕负伤也坚持要来驺城,似是笃定烈元心会在此处。
眼下,除了那日在场的严深,烈元心和段敏三人,至今没人知道那场混战到底真正发生过什么。
不过,既然烈元心在驺城,还在夜隐门手里,想来这事几日内便会有个结果。
到时严深若是愿意透露实情,那自然是好。若是不愿意,她自己在这瞎想也是没用。
“时候不早了,钟城君忙了一日,早些休息吧,我二人就不打扰了。”照水见钟玉书一身疲态,生怕她这身子骨坚持不住,及时告别道。
“嗯。早些休息。”
钟玉书将绿袍碎片收好,转身见她二人还没走远,忽然开口:
“严深。”
严深被唤住,回过身来,神色还有些茫然。
钟玉书细细看着眼前这个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别八年,今日的年轻人同往日的那个少年重叠在一起,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却一直还在。
她将回忆中的少年放下,只道:
“今日城内巡捕和士兵们得知你还在世。她们非常高兴。都跟我说你铸的刀剑,是她们用过的最称手的武器。”
严深静静听着,眼睛里有微光闪过。
“多谢钟城君告诉我这些。”她郑重谢过钟玉书。
二人再次跟钟玉书道别,回了后院。
月色正好,在庭中投下斑驳树影。照水扭头看向心思沉沉的严深,眼眸一转,笑问:
“睡不着?”
“是有一些,无碍,我自己在外面走动走动就好。”
严深不知其意,照水嘻嘻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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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不着,那就来帮我干活!”
干活?
严深纳闷,忽觉脚下又是一轻。
她这两日同这帮江湖人呆在一起,竟很快习惯了这种飘忽的感觉,任由照水带着她轻轻跃上屋檐,两个人在月光下并肩坐稳。
“嗯,虽然你也不见得懂机关术,但两个人总胜过一个人嘛!”说着,照水从怀里掏出那本机关术手写心得。
接着又转身从身后扒拉出一堆木骨竹条,锯刨槌凿,“我方才就想着这事,便提前找大姐大娘们借了这些玩意备好。你快来一起帮我琢磨琢磨,这阴阳伞该从何处做起?”
她把心得翻开到某一页,将图纸递到严深眼前。
“阴阳伞?”
严深就着月光,看清图纸上那一把设计精密的机关伞,后知后觉道:
“昨晚在边春岭那会,我就想问你,怎会随身带着一本专述机关术的类书。这些机关寻常人接触不到,一般武者也不会特意去寻来学习。”
“嗯,好奇嘛,多学点手艺不压身,”照水随口应付道:“哎,不说这个了。这阴阳伞的设计图纸,有几处难点,我虽然明白背后的道理,但一上手就有些困惑。你铸器手艺了得,做机关伞应该也比我上手快,正所谓一通百通嘛。”
“我曾经确实给一些偃师门派做过配有机关的武器,”严深迟疑,“只是这阴阳伞结构极为复杂,我只能斗胆一试。”
她拿起几根木骨,放在手上比较一二,取了其中一根:
“制作武器,皆应从主心骨开始。我先为伞杆凿孔开槽,你挑选一些适合做伞骨的竹条出来。”
“好嘞。”
照水把工具推给严深,边听着凿刃破开木头的刨花声,边细细挑拣长短粗细一致的竹条,每一根都亲自在手里弯折过,确认韧性足够,这才放到严深身边。
月移星转,晨光熹微。后厨大姐打着哈切从屋里出来,照例要去准备早食,结果一打眼就见到对面屋顶上窝着两个人影,整个人霎时吓清醒了。
刚要高呼进贼,其中一个红色身影敏捷地跳下屋顶,飞到她跟前:
“大姐,是我呀!嘘——”
照水压低声音,悄悄指了指上面的人影。
大姐抬头望去,见那和照水同行的年轻人正蚨坐于屋瓦之上,埋头专心对付着手里的东西,丝毫没注意到身边人的动静。
从外形看,已经能看出她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完整的竹伞。
“哟,这伞可真好看,”大姐同样压低声音,夸赞道:“这年轻人的手艺,比起咱们院里几个老人也不差呀。”
“可不是嘛,人做自己喜欢的事,自然能够做好。”
照水回头看了一眼还在认真盘线的严深,笑眯眯同大姐去后厨摸了几碟最新出炉的热乎早点。
正吃着呢,就听院里的人不知因为何事吵了起来。
照水探头一看,见昨晚那个年轻人和她驼了背的娘亲也在。奇怪的是,年轻人独自站在一边,对面则站着她娘和几位老人。
两方人似是刚争论过一番,几位老人面带焦急与忧虑,年轻人却是一脸倔色。
37.我心澄澈向明月
“阿正,你就听劝吧,你的脚扭得这么严重,到时候别说表演了,走路都成问题,你可不能拿你的命去赌啊!”
“是啊,阿正,你娘一直就不大愿意你去舞那火老虎,眼看着过两日就是迎春宴了,你正好扭了脚,这不就是天意吗,天老娘都在告诉你危险啊。”
“反正今年表演的消息还没传出去,你跟城君们说一声,她们肯定也能理解的。”
几位老人不厌其烦,一个接一个劝着年轻人。照水闻言,向下看去,果然见阿正左脚腕高高肿起一块,虚虚搭在右脚脚背上。
“娘,哪有这么严重,”阿正斜对着照水站着,嘴角因疼痛轻微抽动,若无其事道:“这么多年,我盖过屋子,跑过码头,赶过马车,受过的伤多了去了,这点小伤真算不上什么。这两天我多注意一点就是,不会有问题的。”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犟!”大娘气得拍手,对驼背老人嚷嚷道:“嘿,你还真别说,阿正这牛脾气就随了你,跟你年轻的时候真是一模一样的!”
驼背老人站在人堆里,始终一言不发,此时听到这里,她叹了口气,摇摇头,开口:
“快过节了,吵架不好,先不说这事了。”
又对阿正道:“我给你去讨些冰泉水敷一敷,你先别走动。”
“好,娘你记得走慢点。”阿正嘱咐道,看着老人走远。
等老人身影彻底消失,阿正垂下头,小心翼翼摸着肿起的脚腕,丧气道:
“怎么就在这个时候伤着了,真不小心……”
阿正郁闷地往石阶上一坐,照水在屋子里远远看着,听后厨大姐感慨道:
“哎,阿正这孩子就是实诚,有这么重要的表演,也不晓得偷懒耍滑,还在接各种活计做,这下把脚伤了,估计这两天少不了又要和她娘犟。”
“偏偏安大娘也是个犟的,这对娘俩呀,”大姐摇头,“都白长了一张嘴,不好好说话,这怎么行的呢。”
“大姐这话怎么说?”照水好奇问道。
“你别看安大娘现在背驼得厉害,不咋爱说话,她年轻时候可虎着呢!我们院里这几个人,小时候基本都认识,也都在一起玩,安大娘就是我们中间当之无愧的老大。”
大姐说起孩童时候的玩伴们,眼睛一亮一亮的:
“那个时候啊,我们经常成群结队,在城里街头巷尾到处乱跑,城里玩腻了,就背着大人偷偷跑出城外玩。安老大这人胆子可真大!带着我们炸鱼塘,掏鸟窝,有一回甚至说要去爬边春岭!可把我们给吓坏了,都说不去,你猜后来怎么着?她一个人偷偷摸摸趁着夜里往山上去了,那边春岭上得有多冷啊,她硬是吭哧吭哧爬到了山顶,彻底冻晕了过去,幸好被过路人救了回来,人送回来的时候,还迷迷糊糊说着‘山顶的月亮真大呀……’
“后来我们年纪稍大了些,性子稳当了,读完书,就各做各自的事情去了。安老大自从某次迎春宴,看了火虎表演后,就坚持要学这个,她决定的事情,那可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学这门手艺的人本来就不多,她是真的特别喜欢才去学的,她觉得扮老虎可威风了,虎皮衣服往身上一穿,火焰滚滚随风舞动,谁也威风不过她!所以啊,哪怕再累,再危险,身子上到处磕磕碰碰,被火星子这里烫一块,那里烫一块,她也绝不会叫出一声。再后来呢,迎春宴上的火虎呀,都是由她来扮的了。”
大姐笑着回忆着,却是忽然浮出一丝哀愁:
“火虎表演本就辛苦,虽然一年才难得有那么一回,但需要虎皮下的人不停地练,不停地练。安老大就一直弯着腰,弯着腰,长年累月,日子久了,就把她的背渐渐给压垮啦。”
照水静静听着大姐继续往下说去:
“十年前的那次迎春宴,是她最后一次顶着火老虎上场表演。我们都劝她,你年纪大啦,别这么折腾自己啦,让年轻人干去吧。她说,我不服,我怎么就不如年轻人啦!何况会这门手艺的人岁数都不小了,她不演,哪来的威风凛凛的火老虎给像她这样喜欢威风的孩子看?
“于是她就这样弯着腰上了台去。那天晚上真热闹呀,张灯结彩,火树银花,一切都很顺利……除了安老大在最后一次起跳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滚落在地上,火星子蔓延了一地,把台子都给烧起来了……后来,后来她被人从火里背出来的时候,嘴里还在说着,‘月亮去哪里了呀……’”
大姐停了一会,沉默不语,然后才说道:
“从那以后,她自己彻底跳不动了,也说什么都不肯让阿正接她的班。这火虎表演,就这么停了十年。差不多一年前,阿正突然说,要在今年的迎春宴上表演火虎,气得安老大抄起拐杖追着阿正打。后来还是阿正拜托了好多人,一起好说歹说,才好不容易说服安老大,同意她今年上台表演。”
“那这次表演过后,以后还会再有火虎表演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安老大难得才同意了这一次,至于以后的事,那谁能说得准呢?”
听大姐说了许多这对娘俩的事,照水若有所思:
“我想,安大娘或许是因为最后一次表演失利,心里从此有了执念。阿正坚持要完成一场新的表演,也是为了安大娘能顺利解开这份执念。”
此时院里传来了新的动静。安大娘带着一碗冰泉水蹒跚走了回来,将麻布放进碗里浸满。
“娘,我来吧。”
安大娘取出湿麻布,阿正伸手接过,给自己肿起的脚腕绑上。
“哎,这包肿得可老大,你这两天就呆在屋子里,哪也别去了啊。”
“是啊,就算到时真要去表演,歇个两日不练也影响不了啥。”
老人们见状,也开始心疼地唠叨起来。
拄着拐杖的老人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阿正:
“对了,阿正,你家小子呢?这些天光见着你忙活,怎么没见到过她人影?”
她说完,余光瞥见安大娘脸骤地黑了,连忙捂住嘴。
坏了坏了,自己这张漏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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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呀,咋又害了事!
安大娘气得背都要险些挺直了:
“阿正!我都说了多少遍了,这孩子成天在外乱跑,她才多大,你也不看好她……”
“娘,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她打小就聪慧,异于常人,家里这么点地方,是关不住她的,”阿正无奈道:“再说了,娘,你小时候不也……”
老人气急,发现自己拿这娘俩是真没办法,转念又想到这娘俩是自己亲生的,一时哽咽无语。
院子里霎时安静得可怕,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接着该怎么劝这两人。
就在这时,一声不合时宜的喜悦高呼猛不丁从头顶传来:
“做出来了!”
众人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这才想起屋顶上还坐着个人呢。
安大娘抬起头,见那上头的年轻人一跃而起,一脸喜色,精神奕奕,手里捧着一把精致绝伦的竹伞。
年轻人将伞撑开,显出她特意挑的红梅伞面。染料和桐油还是刚刷上去的,在日头底下灼灼发光,鲜艳欲滴。
严深一阵心喜,竟连自己此时身在屋顶上都忘了,险些一脚踩空。好在照水及时飞上,接过这把红梅伞,同是心喜:
“好漂亮结实的伞!”
“阴阳伞的威力,不止在于机关,还在于材质,需要用最上等的精铁做成,才能发挥出十成十的厉害。可惜,眼下我只能拿这些竹料做一把样伞出来。”
“这样就足够了!”照水抱着伞舍不得撒手,左看右看,好生喜欢。
两人从屋顶上下来,众人皆围了过去,对着红梅伞赞叹不已,简直要把严深夸上天去。严深头一回见到这种场面,竟有些羞赧,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安大娘在后面远远看着这个年轻人,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安大娘,宁正!你们来看看,这是不是你们家那孩子啊?”
外头忽地起了一阵喧闹,一个声音高喊着宁安、宁正的名字,边说边走了进来:
“哎呀,你们家这小子啊,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呀,有好好的大门不走,偏要去爬城墙!那城墙是给人爬的吗?嘿,你还真别说,巡城卫队还不止逮到她一个,一共逮到仨!”
说话人穿着一身甲胄,一手拎着一根白布幌子一手拎着一团黄色身影,径直走到宁正跟前,把幌子一扔,又把黄色身影稳稳当当立在地上:
“还好当时我也在,要不是我见她眼熟,把她捞了出来,你家这小子现在还得跟另外两个人一起蹲大牢呢!”
蹲大牢?
照水突然想到昨天某二人还跟自己说过要翻城墙去听曲,眉心一跳。
“咳咳,我这不是,艺高人胆大吗……”
黄衫小儿尴尬咳了几声,面上端的是丝毫不怵,活脱脱一副小大人做派。
这小儿声音听着更是耳熟,照水斜眼一看,嚯,这不就是昨天在茶肆外给她算命的宁盛嘛。
都是熟人,没想到竟叫她们凑到一块去了。
38.无故聪明反被诓
云销雪霁,新春在望,整个驺城,包括城君府在内,上下无不洋溢着热闹喜气。这个不应有任何烦恼的美好时候,宁盛却只能撑着下巴对着窗外晴空唉声叹气。
失算了。
昨天她就不该侥幸,做决定前没给自己算上一卦。要是早知道她这回气运如此之衰,她说什么都会更小心一些,也不会轻易听信那两个老江湖跟她打包票说绝对不会被发现。
这下好了,被值守的巡城卫队逮了个正着不说,还当着阿娘和姥姥的面给送了回来!
阿娘向来好说话,没把她怎样,就是姥姥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的生气,二话不说,赶着她进了屋,把门一锁,叫她好好在屋子里“闭门思过”一天,不认识到错误就不准出来。
阿娘本想帮自己拦着,结果姥姥两眼一瞪,阿娘就不说话了。宁盛发现阿娘虽然平时也没少为各种事情和姥姥顶嘴,心里其实也是挺怕姥姥的。
尽管如此,宁盛还是蛮不服气。
哼,要是闭门真的能思过,这天底下的门都能叫悔过者给秃噜一层皮下来!哪里还用得着求什么后悔药。
宁盛百无聊赖,想七想八,手撑得麻了,换一只手继续撑下巴。那根白布幌子被姥姥胡乱卷了一通后一起丢了进来,正蔫巴着倚在墙角边上,畏畏缩缩的像个害了事的犯人。
宁盛没去管那根幌子。
反正明天就是仙家茶肆的最后一曲,她已经在茶肆外一连蹲了大半个月,再用不上这玩意替自己做掩护了。
“嗯,黑衣人,迎春宴......她们到底是冲着什么来的呢,迎春宴上也没什么特殊的东西啊?难道真的是为了我家的......”
宁盛手指在窗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百思不得其解。
她是在一个月前发现有黑衣人在跟踪自己的。
宁盛没学过武,甚至体格比起同龄人都要稍弱一些,好在她打小就生得耳聪目明,过目不忘,别人靠一身本事解决祸事的时候,她往往一早就闻到了祸事的味道,避而远之。用阿娘的话说,天老娘对每个人都是一视同仁的,一视同仁的仁慈,一视同仁的漠然。
是以宁盛很容易就察觉到了黑衣人的存在,她沉住气连着观察了几日,发现这些黑衣人不止跟踪她,还会整日缀在阿娘后头,格外的有耐心,像是要从她两人身上确认什么消息似的。
某一回,宁盛故意早早回了府,那帮黑衣人对守备严密的城君府有所忌惮,不敢擅自接近,只在周围游走盘踞,虎视眈眈。
意识到黑衣人只跟踪她和阿娘,对府里其余人都没有兴趣的那一刻,宁盛就知道,要出大事了。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多说,人一旦有所求,就会多说些什么,或者多做些什么。仙家茶肆开起来的时间太过巧合,紧接着又是什么唱曲成真的一连串怪事,宁盛晚上睡觉前眼皮子控制不住地跳个不停,跳得她根本睡不着。
一连失眠三晚后,她怒而跳床,抄起白布笔墨做了一根幌子,往茶肆边街尾挑了个位置一坐,摇身一变开始干起算命的活计。
她也没遮着掩着,明摆着就是告诉那帮黑衣人,我就在这儿看着你们要弄出什么事来,看看最后到底是谁更厉害!
“算了,不想了,反正明天唱曲一出,就能知道那些人到底是为了什么了。我还不如先睡上一觉,好好养养精神。”
宁盛打了个哈欠,把这些事情往脑后一抛,起身就要跳上床去,忽地听窗沿那头一声轻响,紧接着一颗小石子从自己脚边啪嗒滚过。
“谁啊?乱扔石头,找打!”
宁盛一脚踩住小石子,心想不知是哪家小孩这么顽皮,敢对她扔石头,等她出去了必要好好捉弄对方一番。
回头,一看窗外站着昨天在茶肆外见过的红衣少侠,当即眼珠子一转,同照水会心一笑:
“这一回,你是来找我算命的,还是来找我打听消息的?”
“你本事了得,还用得着问我?”
这话说得好听又坦诚,宁盛很是受用,“才一日不见,你又来找我,我身上可没有什么新消息好说。无非就是两件事,一来,是为什么我会夜里去翻城墙;二来,就是跟那两个老江湖有关了。”
“那你说,我是为了哪件事而来?”
“若你是为了第一件事,我只能告诉你,我翻城墙无非就是为了寻条快路进城。冬日城门关得早,我怕赶不上,便叫正好遇上的那俩老江湖捎我一程,谁能想到她们这么不靠谱......”
宁盛撒起谎来不眨眼不脸红,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她有自信能唬住对方。
“那你昨日又为何事出了城?”
照水根本不上她的当,犀利反问道。
“我......我随便去城外走走,怎么,不可以吗?”宁盛一时竟想不出合适的说辞。
她才不会随便跟一个刚认识的人,透露自己试图反过来跟踪黑衣人的事。
“当然可以,”照水没戳破她,将此事翻篇,“那你现在可以跟我说说第二件事了。”
“第二件事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那俩老江湖信誓旦旦跟我说,从那个地方抓紧时机翻过去绝对不会被发现,却忘了这几日城里新换了城君,新城君一来就把城里守卫整顿了一番,然后就逮住了我们仨。怎么,你认识她俩?她俩现在估计还在蹲大牢呢,你要捞她们可有点难度。”
宁盛瓮声瓮气地说着,心里悄悄给六天九地和钟玉书都记了笔账。
她这人生性就闲不下来,阿娘都说她比姥姥小时候还要爱乱跑,眼下被关在屋子里,心情实在算不得好,对照水说话也就没昨天那么客气:
“能说的我都说完了,你怎么还不走?”
“我们好歹是算过命的交情,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照水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比起她也是不遑多让,眼里闪过狡黠的光,“我捞不了她俩,捞你还是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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绰有余。”
宁盛闻言,眼睛一亮,但很快又露出怀疑的目光,“正所谓,无利不起早。你把我放出来,是要我为你做什么事?”
“当然还是跟仙家茶肆有关的事,”照水坦言道,顺势催促,“正好你娘亲和姥姥都有事不在,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就没了,你是来还是不来?”
对方明晃晃地怂恿她,宁盛一时也有些动摇。
说不想出去自然是假的,可毕竟她昨晚才刚被两个江湖人坑过......
哎,算了,看在这人昨天给自己送了一大笔铜钱的交情上,还是信她一把。
宁盛点头,“来!”
她刚说完,咔嚓一声,门从外面下了锁。宁盛刚要拔腿就走,忽地转过身走到床边,把木枕头往被褥里一塞,裹成高高耸起的一团,这才蹑手蹑脚出了屋子,看向清净无人的院子,低声问,“我们去哪?”
“跟我去了就知道了。”
照水不同她废话,直接带着宁盛跃上屋顶,脚尖从各家屋瓦上轻盈掠过,像再寻常不过的一道风,没有惊动底下的任何人。
宁盛从空中俯瞰而去,往日熟悉得闭眼都能走完的街道此时完全换了个模样,叫她有些认不出来。一直到重新脚踏实地,她这才悠悠回过神来,四处一瞧,发现自己被照水带来了一家普普通通的酒楼。
酒楼看不出有什么特别,胜在摆设文雅,品味风趣,不管是漆画屏风,还是仿旧的博古架上,都带着隐约可见的墨笔暗纹。
好端端的,怎么带我来这里?
宁盛心里打着鼓,跟着照水一路上楼。
一撩竹帘,穿过照水的背影,她首先见到的便是窗边坐着的两个身形矮小的白发老者,当即顿住脚步。
这、这不是昨晚带她偷摸翻墙的那俩江湖人吗,怎么她们也在这?
宁盛一阵奇怪,刚想问你们这个时候不应该在蹲大牢吗,视线移向六天九地对面,就要脱口而出的话噎在喉头。
只见那坐在桌边气定神闲喝茶的,不是钟玉书钟城君是谁?
宁盛见到这架势,这时才全然反应过来——
失算了!
不出一日,她竟然在同一件事上连栽了两次!
“我,我,我想起来我娘还有事找我呢,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告辞!”
宁盛转身就要溜,被身后一左一右冒出的两人拦住。
她反应极快,迅速对着其中一个身形削瘦的人猛冲了过去。严深下意识避让,叫她从腿边闪过,好在狼刀伸手一把牢牢揪住宁盛衣领,咋舌,“这小不点,跑得还挺快!”
宁盛让狼刀逮住,动弹不得,抬头看了一圈,发现这屋子里她谁都打不过,只好认命耸起一张苦瓜脸,蔫着脑袋往六天九地身边一坐。
钟玉书一个人对着她们三个,硬生生坐出了三堂会审的气势。
却没想到钟玉书接下来的话,让宁盛整个人一愣。
39.风雨始自戏中现
“二位,里面请。二位瞧着面生,不知是要堂座还是雅间?堂座往前走,雅间上二楼。”
天将亮未亮,城西僻静之处,却早早聚集了各路人声,惊动了夜宿未醒的鸟儿,扑腾着翅膀纷纷飞离这等是非之地。茶肆高楼,大门紧闭,从外面看着寻常,楼脚下的街巷却是到处堵着人,行商走贩在人群中游走穿梭,忙得脚不沾地,这副热闹情景同前几回茶肆开门时没什么不同。
若说真有什么不同,便是那每日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前来摆摊算命的黄衫小儿,今日却破天荒没有来。
各人等得急了,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些家常,说的皆是跟那将至的迎春宴有关的事,看似喜气洋洋翘首以盼,却有一股藏在暗流下的隐秘不安,在众人间波澜涌动 。
辰时一刻,茶肆大门终是开了。
仙家茶肆这名号取得仙气飘渺,连开门迎客都是悄无声息。两扇对门向两边缓缓打开,露出里面摆满桌案的大堂,和最前头用来唱曲的高台,不见门后有活人踪影。
不凡之地,从一开始就透出不凡之处。照水踏入堂内,头顶传来殷勤迎客的问询声,却依旧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身旁同行之人一身不打眼窄袖劲装,不动声色将借来的黑斗笠往上抬了一抬,朝照水使了个眼色。
照水心领神会,两人迈步进了大堂,走到中途,自然而然混进人流,朝左右各自分开。
照水走到最前排西北边角的桌案坐下。抬头望去,前头那唱曲的高台,不知为何从楼顶垂下一块素色纱帘,将台上情形遮掩。二楼四面皆是回廊,用屏风隐隐绰绰挡着后面的阁子雅间。
再垂眼一看,桌案上早早摆好了各式干果茶食,就连茶水也分了绿茶,白茶,花茶,热的,温的,凉的,任人取用,也难怪这家茶肆能在短短时间内将生意迅速做了起来。
她没去碰那些吃食,伸手从桌案中间拿起一张折子。
“‘火虎燃春记’。”
照水低声将戏折子上的字念出,对这直白的曲名只觉心惊肉跳。
她按捺住稍加不稳的气息,抬眼往堂内众人脸上细细扫去。此时已有不少人拿了桌上的戏折子,看了折子上的曲名,神色皆是有些古怪,相邻几桌对视一眼,开始低声交头接耳起来。
钟玉书戴着黑斗笠坐在另一头,正和严深相对品茶,两人隐没在人群中,看上去就是一对普通的茶客。
正好此时宁盛打着哈切走过来,往她对面恹恹一坐,很是无精打采。
她今日特地没穿那身显眼黄衫,随意换了件粗布短打就过来了。
“怎的,你昨晚没睡好?”照水关心道。
“哼,你们一个两个,不管好的坏的,都把主意打到我家头上,我能睡好吗?”宁盛环臂在胸,没好气道,显然还在为昨日的事计较。
昨日她猝不及防被照水带去那什么闻机楼,来了个四面包抄退无可退。当时她还心存幻想,以为自己顶多不过因翻墙之事,被钟城君劈头盖脸教训一通,谁料钟玉书开门见山,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我听说。你姥姥手里有一根颇有来头的打虎棒。”
宁盛眼皮子一跳,看向钟玉书的目光里,一刹那浮出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忌惮和冷意。
火虎不是真的虎,打虎棒自然也不是真的用来打虎的棒子。
钟玉书提起的这根打虎棒,只是火虎表演里惯常用到的道具,一人披着虎衣扮虎,另一人便拿着这根打虎棒扮作打虎人,两人互相配合,一场火虎表演才算完整。
当然,这只是外人所看到的东西,而只有宁家三人自己知道,这根宁安当年从学艺师傅手里接过的打虎棒,可不是什么普普通通路边随便就能拾到的木棍。
三人平日里将这根堪称宝贝的打虎棒细心珍藏,只有表演的时候才会拿出来使用。
宁安扮虎的时候,做打虎人的便是宁正。如今宁正要扮虎,接班打虎人的任务自然就落在宁盛身上。
就算有哪一回出了意外,不得不要让别人来扮这个打虎人,宁安也只会挑信得过的朋友,且绝不会告诉对方这根打虎棒有何异常的地方。
宁盛脑中思绪百转千回,一息间便想明白,能告诉钟城君这根打虎棒的存在的,也只能是娘亲和姥姥本人了。
纵使如此,她还是觉得自己被戏耍得不轻:
“呵,姓钟的,居然联手那两个老江湖一起来坑我!那天她来茶肆探查,那个时候我就应该想到她会盯上我的,失策了!”
宁盛眉头紧锁,不住懊恼。
若不是自己大意,引起钟玉书注意,也不会给她机会顺藤摸瓜查到家里的秘密。
都说怀璧其罪,被图谋不轨的人盯上了是祸,可让更多不相干的人知道了宝贝的存在,难道就会是福吗?
照水见她这样,干脆把戏折子收在自己这边,从怀里取出包着梅花糕的油纸包裹推了过去,转移话题:
“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唱曲马上就要开始了。”
她顺势朝台上望去,不免感到奇怪。眼下堂内已经坐满,该是要有人上台表演的才对,却迟迟不见这道素色纱帘拉开。
再打量众人神色,多数人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看来这阮阿仙和柳阿仙的唱曲可谓大有名堂。
“不用瞧了,你就是把这纱帘瞧破了,也见不到阮阿仙她们的,”宁盛吃了一块甜丝丝的梅花糕下肚,气没来由消了些,见照水四处张望,没忍住道:“这一月内仙家茶肆唱了七回曲,就没有一个人见到过这两位阿仙的真容的。”
“这是何意?唱曲不都是要有倡优上台的吗,怎会见不到真人?”
“你等会自个亲眼一看就知道了,”宁盛刚说完,众人骤然听得一声梆子响声在头顶炸开,悠悠荡荡,震人心神,仿佛能把人的魂魄都给震出窍,她努嘴道:“喏,这就开始了。”
照水连忙扭头去看台上。
她原以为这块素色纱帘这下总该拉开来,让唱曲的人现出真身,不然难道这唱曲就是隔着帘子光听个响?
接下来的情景却是让照水惊愕非凡。
只见那素色纱帘上,随着梆子声响,渐渐开始有黑影显出。
起初并不明显,只是影影绰绰,叫人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但很快,那块黑影便变得清晰可见,在这灯火通明,并不昏暗的大堂内,清晰地显现在纱帘上,清楚得甚至能让后排之人看见影子上每一处细微的火星跳动。
宁盛本有些心不在焉,直到看清那黑影形状,梅花糕从手心一抖,落在地上摔成几瓣。
“这,这不是......”
“哎呀,这就是迎春宴上的火虎啊!你看今日唱的这曲名,讲得明明白白的,就叫火虎燃春呀!你再看那影子,真是把火虎演得活灵活现的啊。”
“之前就听说今年迎春宴会有火虎表演,看来这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到时候我带全家都去看看,沾沾喜气!”
“什么喜气呀......你们都忘了十年前那件事了吗?当时都差点弄出人命来,大家觉得太危险,这才把表演停了十年,要我说,就应该一直停下去,什么喜气不喜气的,总没有命来得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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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仙家茶肆今日唱这一出火虎燃春,也不知是什么意思?都说它家唱曲颇为灵验,唱什么,就成什么。哎,你们说今日这一曲,是要趁着节日将至庆祝新春,还是提醒我们这火虎表演要出什么问题?”
“火虎”在纱帘上奔跑跳跃,从一角跃至另一角,又从一头滚到另一头,好生威风。即使只是一团黑影,也能称得上是栩栩如生。
底下看客见状,顿时七嘴八舌起来。
宁盛将在场众人的话一一听进耳里,一会儿气愤不已,一会儿却又觉得她们说的没错。
她本就一直觉得这表演太过危险,更何况打虎棒已经尘封十年,何必再拿出来,让它重出世间,奈何阿娘执意要做。
那段时日宁正每天和宁安吵完,转过身又要同宁盛再吵一遍,最后三个人发现谁也吵不过谁,谁也不服气谁。
某回宁盛一时气急,口无遮拦,直言道要是阿娘在表演里有个什么闪失,她绝对不会转身过来看上一眼。
话一说完,她就后悔了,却又拉不下面子,跑到山上自个对着月亮想了一天一夜。
再回来时,阿娘已经说服了姥姥,她也答应了阿娘只做这一回打虎人。
“奇怪了,今天怎么一直不见两位阿仙出来唱曲,就让我们在这看一只老虎?这影子戏再好看,也就是一只老虎而已啊。”
“是啊是啊,不是说这唱曲曲词预言可准了,我今日头一回来听,就是想来听听它到底要唱什么,好避避秽气。前两日舞队那件事可把我家孩子吓坏了,要是我能提前知道,说什么也不会让她去排戏!”
“让两位阿仙出来!我今天特地带了朋友来,她说什么也不信这世上能有自己会唱曲的阮琴和柳琴,你们不出来,我怎么证明自己没说假话!”
眼见着直到打虎人的身影出现在纱帘上,也没有两位阿仙的戏份,看客们纷纷嚷嚷着让阮阿仙和柳阿仙快点上台。
“各位莫急,今日这出戏,不必我家两位阿仙亲自唱曲 ,各位一看便知。”
依旧是踏进茶楼时自头顶说话的那道声音。照水抬头向楼顶望去,瞧不出端倪,再低下头时,那纱帘上打虎人已经挥舞着打虎棒同老虎陷入激斗。
打虎棒在打虎人手里舞得生风,次次直捣老虎要害而去。老虎在地上翻滚扑跃,对着打虎人咆哮威慑。
即使没有任何乐器和响声,在场众人似乎都能听见那一声声愤怒虎啸。
“小心,快跑......啊,击中了!”
有人看得入迷了,见到那打虎人被猛虎扑倒,性命垂危之际,反手将打虎棒捅入猛虎眼睛,趁着老虎吃痛之时一个发劲扭身将其制住,不由得大声叫好起来。
但紧接着,这声叫好就转变成了惊恐的喊声——
“火,起火了!”
“看啊,火虎炸开了,起了好大的火!”
纱帘上,猛虎被打虎人最后一记棒击穿膛而过,它仰头朝天怒吼一声,一霎间四分五裂向外炸开,原本星星点点的火星在纱帘上蔓延得到处都是。起初还只是一点一点的黑色的跳动的影子,然而很快,在场看客愕然见那纱帘竟然真的开始冒出黑烟,熊熊燃烧起来!
“仙家茶肆,何故在这装神弄鬼,蛊惑人心!”
人群骤地爆发混乱,一时间桌椅拖动声,碟碗破碎声不绝于耳,照水当即拔剑跳起。
她一声大喊,便是信号。同时间,大堂前后左右四个角落遽然跳起身影,持着武器一齐朝高台上刺去。
宁盛整张脸腾地黑了,一跃跳下椅子,趁乱挤过人群向茶肆外跑去。
40.无奈向天把雨求
黑烟缭绕,火舌攀缘,橘红的火光在脸上闪烁跳动。燃烧的纱帘散发着焦味,同散落一地的茶水吃食混在一起,交织出一股奇异的味道。
严深将目光从台上移开,深吸一口气,持剑站起,配合隐没在看客中的便装士兵,将陷入拥挤混乱的人群分头护送出茶肆:
“大家莫要惊慌,失火只是意外,还请各位尽快离开!”
那头照水已经闪身从纱帘缝隙里穿过,跳上高台。她高举着剑作守备状,小心翼翼朝高台深处踱去,一直走到尽头,未见有任何活人抑或死物的踪影。
“这里没人,她们绝对是藏在了别的地方!”狼刀紧跟其后,转了一圈,笃定道:“这狗屁影子戏,就是糊弄人的一点幻术把戏罢了,也就骗骗不懂的人!”
“嗯,我的耳朵也告诉我,这周围没有旁人,”九地凝神听了一会,招呼六天,“走,六天,我们去二楼看看!”
她欻地跳到六天肩上,六天旋即一个蹬腿踩上梁柱,带着九地飞上二楼回廊,冲进最近的阁子雅间。
照水转身,那从楼顶垂下的纱帘已烧没了大半,不时往下掉着还在燃着火焰的纱条。眼见这火就要在台上烧起,几个力士抱着水桶奔了过来,一人一桶水泼下去,很快将大火熄灭。
力士退下,钟玉书走到高台前,同照水道:
“巡城卫队已经事先将茶肆包围。茶肆背后之人若有行动。必会留下踪迹。”
“但是。”她话锋一转,眉眼微蹙,露出难得的头疼神色, “无论能不能揪出她们的踪迹。她们的目的已经借由今日这场戏达成了。”
“是,仙家茶肆也知道我们今日必会来听这一出戏,但是她们根本不怕,因为她们在暗,我们在明,这出戏可以说是特地演给我们看的。”
照水也为此感到棘手,不禁感慨幕后之人这一招出得不可谓不取巧。
就像其实没人真正关心这从茶肆里传出来的唱曲,到底是能揭露未来的预言,还是有所图谋的预告。
曲词唱出的事情真的会发生,这一点就足以让城里众人为之畏惧。
她忽地意识到什么,急忙往台下一片狼藉的大堂扫视一圈,慌道:
“不好,宁盛呢?”
“放心。我早早安排了护卫暗中护送她回府。宁安宁正那边我也在府里加强了守卫。不管茶肆背后之人有何居心。她们暂时动不了宁家。”
照水闻言,稍稍放下心,却仍有些迟疑,提醒钟玉书道:“可钟城君,明晚就是迎春宴了......”
钟玉书没有说话,两人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仙家茶肆背后的势力可以说相当聪明,特意为她们多留了一天时间。今日同明日,近两天之久,足够恐慌和谣言在城内汹涌发酵了。
城君府倒是可以利用威势压制住消息流传,但所谓民心,向来不在人言而在人心,一味不让百姓讨论此事,只会造成适得其反的效果。
“要我说这事哪有这么麻烦,她们既然明摆着说了,要在迎春宴上借火虎作乱,”狼刀见她二人都不说话,不耐开口,“那就索性不演了,左右就是一场表演而已,又不是什么稀奇货。她们要敢摸来城君府,我还正好和她们会上一会!”
“我看眼下这情形,不如彻底停了迎春宴。就算没有火虎表演,闹了今日这么一出,哪里还有人敢去参加迎春宴?” 一旁士兵悄声嘀咕。
这话说得不假,一旦涉及到百姓安危,可不是小打小闹之事。
照水本也打算同意,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
如果换作她,为了出其不意拿到宁家的打虎棒,她绝不会事先告知对方自己的目的,更不可能弄出如此大的动静,矛头直指迎春宴。
这其中用意何在?
莫非,她们就是想要逼着钟城君在此之间做出抉择?
照水兜兜转转想到此处,钟玉书自然也早就想通这其中关节。
这两日城内必然会因今日之事闹得人心惶惶,不办迎春宴,自是顺应民心,从源头杜绝风险,却也彻底助长了幕后黑手的威风。
她们今日能为了一件宝贝逼着城君府停了迎春宴,明日未尝不会为了别的什么做出更越界的事来。这个头一旦开了,日后的驺城哪里还有真正的安宁?
而不顾众人反对,如旧开设迎春宴,后续怎样抚慰人心,避免伤亡,都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钟玉书仿佛能听到一道神秘冰冷的声音俯在她耳边,笑问她:
“这场烫手的迎春宴,你是办还是不办?”
众人在茶肆里搜寻几个来回,就差没将地皮掀开,也未见到任何可疑踪迹,最后只能由巡城卫队在茶肆外继续守卫,钟玉书一行人先行回府。
无功而返,几人皆是沉默不语,心思各异。照水忧心巴图大姐安危,自是心焦。钟玉书骑着青骢马,特意绕行了几条街道,一路过来,所听皆是百姓议论纷纷,说那迎春宴上怕是要少不了灾祸,这几日还是老实呆在家里为好,莫去凑那要命的热闹。
回到府上,一群仕人早已听到风声,候在议事堂内,见到钟玉书,立即围了过来,又是一顿七嘴八舌争吵不休,所说亦不过是今年这迎春宴到底要不要办的事。
照水在旁听了一耳朵,一群人十有七八都是坚决赞成停了迎春宴,还有一些则摇摆不定,不说同意,也不敢反对。
钟玉书安静听众人一个一个说完,直到无人再有话可说,一致向她投来目光,这才缓缓开口:
“诸位无须为此事费心。我会想办法说服另外两位城君。今年这场迎春宴,一定要办。”
她说得坚定,显然是做好了万分决心。
众人大惊:
“不可!办了迎春宴,才是中了歹人的计啊!”
“是啊,那些歹人就是想让我们跳进陷阱,让我们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先不办迎春宴,拖上一拖,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那诸位可有别的好办法,能让歹人彻底退却,不再扰驺城安宁?若是没有,那就先按我说的办。”
钟玉书忽然出声打断众人异议,语气果断不由分说,照水还是头一回见她露出如此强势之态。
在场之人皆噤了声,不敢多言。钟玉书顿了一会,说话稍软和了些,问众人道:
“另二位城君眼下可在璇玑厅?”
得了肯定的答复,她点了点头,留下一句“你们各自忙去吧,切记莫慌了手脚”便独自往璇玑厅去了。
照水见众人都散了,又惦记着宁盛的事,索性回了一趟后院。一进院子,就见几位老人唉声叹气,看来是已经知道仙家茶肆发生的事情了。
“我早说了,阿正这脚伤得巧,就是天老娘不忍见她丢了性命,才有意提醒。阿正啊,你现在也看到了,这表演可是要出大事的,你可千万不能去送命啊!”
“就是,反正大家做的这虎衣和火捻子先给留着,也坏不了。今年不能演,等到明年也行的呀。”
“那什么大火,都是那些坏人故意弄出来惑乱人心的东西,你娘俩可别往心里去!”
宁正搭着腿,垂头闷闷坐在石阶上,默默听着老人们的劝慰。安大娘驼着背一言不发站在一边,不知怎的,照水总觉得她今日的背脊比往日更沉了一些。
“阿正姐,宁盛呢?”她走到宁正身边,轻声问道。
“噢,她在屋子里呢,”宁正强打起精神,抬头应道:“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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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后,阿盛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样子。我知道我现在说的话她都不爱听,还请少侠帮忙开解一二。”
“我娘让你来劝我的?我先说好,你就是说再多让我阿娘冒着生命危险去表演的话,我都不会听的!”
照水一进屋子,就听床上被褥里传来孩童鼻音低沉的喊声。
宁盛没好气说完,裹在被子里等了半天,只等来照水噗嗤一声轻笑。
她探出被子,恼道:
“你笑什么?”
“我笑你娘俩心有灵犀,彼此都知道对方会说什么。”
宁盛无语,“这有什么,天底下的娘俩不都是这样的吗,你和你娘难道不是这样?”
照水只是一笑,没接话,走上前拍拍宁盛肩膀:
“闷在屋子里不难受?走,我带你去外面透透气,换换心境。”
“那也没有听你们这些大人满嘴责任大义来得难受......算了,去哪儿?”
宁盛在被子里翻了个身,背对照水,半晌后,她还是没忍住,又翻了回来:
“昨天你带我在天上飞,那种感觉好惬意,好自在,你能不能带我在外头多飞一会?说不定,我心情好了,就会多跟你说些你想听的事呢!”
宁盛人小鬼大,自诩拿捏人心,自然也如愿以偿,由照水带着在城里各家屋瓦上飞来飞去,理直气壮地偷听了许多人讨论今年迎春宴的话。
每回听到有人说起十年前那场火虎表演险些闹出大火的事,她便冷哼一声,拽着照水去另一家的屋顶,一直听到有人可惜今年迎春宴受歹人牵连,这才心情稍霁。
两人在城中偷听了一圈,终是累了,便一齐坐在城里最高的屋顶上,远远看着那一头的边春岭。
已至黄昏,夕阳衔山,宁盛吹着微风,注视着远方天边落日熔金的景色,一会儿觉得那像阿娘每回下工都会顺手给她带的一块饴糖,一会儿又因这景色想起无边的大火,脸色变了又变。
她指向那高高挂起蜿蜒竹龙的城墙,开口问照水:
“少侠,你知道我昨日为何要翻城墙吗?”
照水认真猜道:“嗯,城墙上除了士兵只有那条竹龙,难道你是为了去看那条竹龙?”
“正是,”宁盛点头,却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继续反问她,“那你知道,城里人人都会跳的阴阳舞,又是为了什么而跳吗?”
这个问题可真把照水难倒了,但听宁盛这么问,她犹疑道:“难道和竹龙一样,也是为了祈雨?”
“正是。每年迎春宴,全城上下老少都会各出人手,组成舞队,高举彩旗,向天祭祀,向神祈雨。”
祈雨......
照水忽然灵光一现,不可思议道:“所以你去看那条竹龙,是为了......”
宁盛脸上划过自嘲之色,笑道:“不相信吧,我一个自学了点算命之术,自以为有点小聪明便可以同老天叫板的人,对我阿娘无计可施,只好去借一条竹龙之力,向上天祈祷,请天老娘到了春雨节能降下雨来,这样我阿娘就不用表演,也就不会有任何危险了。”
“可是,当今天在茶肆,我亲眼看到纱帘烧起大火,当我走在路上,亲耳听到大家对迎春宴谈之色变,这一下我知道阿娘真的不用去表演了,可我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难过呢......”
宁盛紧紧抱着膝盖,夕阳照出孩童沉重又青涩的神色。
照水无言以对,陪她一同看那金轮隐没在山岭之后。
夜色初显,星子点点,宁盛自己缓过神,收拾好心情,同照水道:
“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想那么多也没用。少侠,我先跟你说说,我家这根打虎棒的来历吧。”
41.众生勉力护安定
“快!快!都给我打起精神!一盏茶时间内,穿好甲胄,到各自的位置上准备好随时待命。从此刻起,一直到今晚迎春宴结束,都不准有丝毫懈怠,时刻准备迎敌,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哎呀,这么多东西,这要做到什么时候啊,就是一刻不歇做到今晚,真的能赶得上吗?”
“是啊,好好的突然把我们叫过来,说是要赶制一批新的东西,今晚这迎春宴难道还真的要开?”
“我知道大家心里有意见,但还是请大家给我这个队长一个面子,趁着白天这点时间再排一回戏,为晚上的阴阳舞做好准备。”
“什么?你当真要我们去迎春宴上表演?别人也就算了,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可不想死啊!”
天微微亮,金乌还未从东方天际飞起,城里各处都早已灯火通明。全副武装的巡捕和士兵们穿街走巷,警惕戒备着周围动静。城君府内,仕人、武人、匠人来回出入,络绎不绝。
四处可见忙碌的人群身影,其中也少不了各种抱怨和对骂。
六天九地一大早被城里动静吵醒,眼见着也是睡不着了,索性起来去城君府找照水她们。
一见到照水,六天叫她眼底下浓浓的阴影吃了一惊,拍腿道:
“呀,你们这几个年轻人,难道是一夜未睡?”
她一个个看过去,见照水,宁盛,宁正,严深,乃至那讨厌的狼刀,眼底下一致挂着一对乌云,奇道:“倒也没必要如此紧张,那些歹人就是再嚣张,咱们又不是吃素的,何苦一晚上睡不好觉!”
“蠢货六天,我看她们可未必是吓得不敢睡觉,”九地吸了吸鼻子,终于适应了这满院子淡淡火药味,笑道:“年轻人主意可不小,不如咱们也来帮帮忙!”
“多谢前辈好意,只是天色已亮,有城里这些匠人前来帮忙,紧赶慢赶,应该是赶得上的。小辈眼下,有另外一件事想请两位帮忙。”
“你尽管说!”
照水从怀里取出一张信笺,递给六天:
“就在不久前,钟城君又收到了一封威胁信。”
六天接过信笺,念起上面的字来:
“钟城君敬启:快雪时晴,尊恙愈否......哎呀什么狗屁酸话!余见钟城君力排众议,坚持开设迎春新宴,不禁赞叹君之大勇。余久钦鸿才,向往尤深,但愿能同钟城君亲身相会,你我二人共赏迎春新宴,不知钟城君意下如何。今日酉时北城门外,自有人前来接应。若能光临,当令蓬荜生辉,不胜荣幸之至。书未尽情,余候面叙。夜隐门驺城坛主敬上。”
她将信念完,琢磨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信中意思,“这是夜隐门的人要钟城君一个人前去见她们,这怎么行?”
“这个夜隐门真是嚣张至极,生怕我们不知道近日这些事情是她们做的,还特意写信过来,真当我们城君府可欺吗?”
“哼,小人一个,还敢威胁我们城君和她一起赏宴! 这摆明着就是在羞辱城君府!”
一群绿袍仕人群情激愤,异口同声:
“无论如何,钟城君都不能去赴约,太危险了!”
“这......”九地面有疑色,将照水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你既然要请咱们帮忙,想来钟城君是打算赴这个约的了?”
“正是。只是钟城君并不想被动受敌,她打算到时见了夜隐门的人,要求同这个坛主在城里会面赏宴,否则绝不前去赴约,这样也可为自己拿回主动权。”
“即使如此,也太危险了,不能一点防备都没有。那些士兵守在一旁未免太过显眼,你是想让我和六天在周边埋伏,以备不测?”
“说来惭愧,还得麻烦两位前辈了。就当我照水欠你们二位一个大大的人情。”
九地闻言,哈哈大笑:“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咱们和闻机楼是交易,但和你嘛,这几天下来也勉强算是个朋友,朋友的事,怎是能用人情二字衡量的! ”
照水感激道:“多谢前辈!”
和九地说完要事,严深又从那一头走了过来,神色凝重:
“照水少侠,那信背后提到的事......”
“嗯,那夜隐门坛主此前就用巴图大姐威胁钟城君,又用烈元心挑衅你,这次自然也不例外,”照水脸上浮现一丝忧色, “你,真打算亲自去见那老贼?”
严深握紧腰间剑柄,正色道:
“我和烈元心的恩怨,必在今晚有个了断。”
哪怕这场邀约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陷阱,她也必须要去。
说完,见照水仍面有担忧,忙安慰她:
“放心,在亲手杀死丰无思之前,我不会允许自己死在任何人手上。”
“在那之后也当如此,”照水凛声道:“算了,你体内现在有我为你渡的一份真气,即使出了意外,想来也能自保。切记,不要恋战,一见情况不对,立即回来!”
严深迎上少年真挚恳切的目光,竟觉那目光似有千钧重,压得她一瞬移开视线,应道:
“我答应你,一定平安无事地回来。”
严深转身快步离去,照水见各人都去准备自己的事情了,院子里一时只剩宁家三人,她走上前,关切道:
“阿正姐,你的脚可好了些?”
“好多了,多谢少侠连夜为我请来奇药,敷了一晚上,现在几乎已经感觉不到异样了。今晚的演出,一定没有问题。”宁正忍不住露出喜色,坚定道。
“哼,看在这药这么厉害的分上,我就也不怪那什么闻机楼了,”宁盛叉腰,说着又有些怅然,“钟城君去见夜隐门坛主,严深姐姐去见仇人,那个狼刀也要去救巴图,她们难道都要一个人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吗?”
照水蹲下身,拍拍宁盛的肩膀,“你在为她们担心?”
“嗯,毕竟很危险嘛,我心里总有些不安。况且最近所有的事情,说到底也是因为我家而起。”宁盛低头闷闷道。
她年纪小,姥姥最后一次火虎表演,她未曾亲眼见到过。她不到一岁会说话,三岁便会背书,六岁时意外得知自家这根打虎棒,原是从一把夺命古琴上拆下的一根轴骨。
姥姥师从城郊一舞虎隐士,那隐士原是一名偃师,当年用的武器便是这把用稀世血玉制成的古琴。后来琴毁了,偃师留了这根轴骨以作纪念,将其改造成可以发射暗器的防身工具。
只是她退隐多年,早已和江湖没什么瓜葛,自然也没能用上这防身的东西,索性就拿来做打虎棒,也算是一趣。
后来,偃师寿终正寝,临死前叫来姥姥。
二人感情深厚,且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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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倔强,在学习一事上又格外努力,偃师许是从她身上想起了当年的自己,便将这根宝贝的打虎棒做了伪饰,托付给她,嘱咐她千万不可同外人道起这打虎棒的特殊之处。
姥姥感念师傅教导之情,每次火舞表演都必带着这根打虎棒,也未曾同宁家外的任何人说起打虎棒的渊源。
而宁盛在知晓这根打虎棒来历的那一刻,她便意识到,这件宝物日后必会为她家惹来大祸。
可惜,理智在感情面前,总是输上半子。
宁盛能看出姥姥对师傅遗物的感情,她想了又想,觉得还是算了,反正火虎表演停了,这根打虎棒以后估计不会再拿出来用。只有她们三人守着这个秘密,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如今想来,不过是心存侥幸罢了。
“放心,她们既然做出了决定,自然也是抱着必胜的决心,”照水安慰道:“她们有她们的任务,我们也有我们的任务呢,每个人都在为大家的安宁做出努力,只要做到顺应本心,尽力就好。”
“少侠,我代表宁家,想和你商议一件事,”此时一直沉默的宁安大娘终于开口,她郑重向照水说道: “如果......不,没有如果,我相信驺城的大家今晚一定不会让那些歹人得逞,拿到宝物。只是在那之后,我们想将这根打虎棒赠予少侠。”
宁盛生怕照水误会,赶在姥姥后头补充道:“我们不是因为觉得打虎棒是个麻烦才交给你的,真的不是!”
照水了然笑道:“我知道。你们也是为整个驺城的安宁着想,这件宝贝一日留在驺城,就有一日的危患。放在我这里,是最好不过。更何况,我收下这根打虎棒,也有别的打算。”
一来,她对这偃师改造的防身工具颇为好奇,她自己也在修习机关术,说不定能从中学习一二;二来,她日后为了调查鸣锋山庄惨案的事,也免不了要同曾和山庄做过交易的那家偃师门派打交道。有了这根打虎棒,她便有机会同偃师们拉近话题。
照水与宁家三人说完此事,对着她们拱手说道:
“大家都在努力,我也要准备完成我自己的任务了。今日,还得麻烦安大娘和阿正姐多加指教!”
“好,少侠,我们一起努力。”
众人相视一笑,继续忙起正事。
此时此刻,城里众生也在为今年的新宴忙碌。各路百戏杂耍的队伍聚在一起,众队长费了好一番口舌,连连劝慰发誓,一部分人还是走了,但也有一部分人留下,协力认真准备起今晚的表演。
钟玉书亲自领头带着各队巡捕、守卫,将整个驺城巡视一圈,顺势一路宣传今晚迎春宴将在蕴江边开设的消息。
百姓们见巡城卫队守备严密,精神奕奕,钟城君表情如常,丝毫不惧,心里也渐渐开始有了些底气。
她们不是不畏惧歹人作恶,但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说法,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春雨节是一年一度的大日子,若是因为畏惧便舍了这节日不过,平常的日子里岂不是也要一直抱着畏惧才能过下去?
钟玉书巡视完全城,抬头一看,天就快要黑了。
她挥退身边意欲跟上来的守卫,牢握缰绳,紧夹马腹,喝道:
“驾!”
一袭单薄绿袍,一匹青骢马,踏着昏黄日色,毅然朝北城门奔去。
42.火树银花喜候春
黑暗,无边的黑暗。
目之所及一片黑黢,伸手不见五指。
这样的黑暗,严深在梦里已见过无数次,早已习以为常。
尽管如此,她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无比沉重,心脏在胸膛里震动得下一息就要破体而出,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那不是恐惧,而是兴奋。
她感觉到自己整个人体内好似有火在烧。
这场火,从六年前烧到今天,从鸣锋山庄烧到眼前的山洞,从未休止。
“啪——!”
突然,耳边炸开巨大的声响,洞外一瞬明亮如昼。从洞口斜进的光芒照亮石壁,映出一道持剑身影。
严深绷紧的身体兀地一颤。
她下意识捏紧剑柄,抬头望去,见到的却是漫天烟火,星落如雨。
严深微微愣神,看着那烟花,有几分恍然。
迎春宴开始了。
但很快,她摇摇头,提醒自己收回心思,不再逗留,转身踩着微光走入山洞深处。
“戌时到,庆宴开,春雨至,新年来!”
驺城城南,蕴江两畔。
江边亭台楼阁曲折遍布,廊檐上,翼角上,栏杆上,都早早挂起各式花灯,有小儿独钟的鲤鱼,玉兔,也有大人偏爱的莲花,祥云,其中还夹杂着些许花篮灯,夹纱灯,里面摆放着初春早开的迎春,春兰,山茶,五彩缤纷。灯笼下方则挂着写满吉祥祝福语的轻绡,游人经过,随手拿起,将祝福语念出,便算作讨个彩头。
随着迎春宴主事在江心台上敲响大鼓 ,宣布今年迎春宴开始,十二道灿烂的彩色烟花骤然在人群头顶炸开,五光十色,绚烂斑斓,烟火同灯火一起,将江面照映得波光闪闪,跃金粼粼。
蕴江乃离江分流,发源清州,流经驺城,穿城而过,水势平缓,向东汇入离江这条大江,最后一路奔流入海。平日城里百姓就喜爱在蕴江边游玩散心,今日更是吸引全城商贩来这里摆上自家摊位。好在在场有不少士兵把持秩序,有条不紊安排她们将摊子挪到街边,在江岸空出一条宽阔的大道来,以避免拥挤。
摊位前游人如织,攘来熙往。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今年出了这档子事,这场迎春宴反倒不比往年的萧条,甚至还要显得更热闹一些。
不时有熟人在人群中意外相遇,面面相觑:
“哎,老孙,真是你啊!我还以为我看错了,你今早不是还说绝对不来游宴吗?”
“这、这不是邻居们都来了,我一个人呆家里也没意思吗。真要有什么事,我第一个就跑!”
“哎呀,我今天可是在城君府忙了一天,一忙完就紧赶慢赶过来了。你们且等着,过一会看看今年新春独一份的惊喜!”
“这咱们都知道了,不就是有十年没见的火老虎嘛,还能有什么惊喜呀?”
“火老虎是火老虎,但......嗐,我就不多说了,你们待会自个瞧着就知道了!”
“奇怪,这迎春宴都开了,表演要什么时候开始啊?”
“我刚听过路的守卫说,好像是戌时四刻开始,到时候所有表演都会放在一起,你想看哪个就看哪个。”
“那我一双眼睛岂不是不够用?要我说,肯定还是火虎最抢风头!”
佳宴热烈欢闹,游人往来如蚁。相较之下,城中望江亭上,绿袍与黑袍相对而坐,亭外明月斜空,仿若触手可及,就显出几分高处不胜寒之意。
“钟城君真是用心良苦。”
黑袍人将视线从远处江边移开,过分苍白的手从袍袖中露出,替钟玉书倒上一杯茶,“只是何至于忌惮夜隐门到如此地步?我们既是为宝物而来,就不会冲着旁人下手,毕竟那样只会给我们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钟玉书拿起茶杯,毫不犹豫放在嘴边饮了一口:
“坛主误会了。正所谓,术业有专攻。这治安之术,就是要将所有可能的风险考虑在内。即使对方无意,我们也只能假设对方有意,并非是对贵派有什么意见,还请坛主不要介意。”
黑袍人皮笑肉不笑道:
“钟城君果然豪爽。难道你就不怕我在茶里动什么手脚?”
“你若想杀我,大可现在就动手,左右我也没有反抗之力,何必弯弯绕绕行这一出。坛主方才自己也说了,这样做只会给你们带来多余的麻烦。”
“哦?那若我在茶里下的不是杀人的药,而是攻心的药呢?”
“玉书自幼多病,这世上的药,不说所有,也尝过百千。能迷人神智的药,无非是趁着服药人心念不稳的罅隙,疲人精神,攻人心志。但若是服药人本无心志不坚的病症,这药便是再灵验也发挥不了效用。而发挥不了效用的药汤,不过就是一杯清水罢了。”
钟玉书将清茶一饮而尽,笑着将空杯底亮给黑袍人。
“看来,钟城君是没有同夜隐门合作的打算了。”黑袍人见她如此,冷笑一声,索性直话直说。
“我既没有这个打算,也没有这个资格。驺城的未来是全城百姓说了算,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呵,好一个没有资格!”
黑袍人伸手指向江边热闹的人群,“若非你执意要求,这些百姓本可以平安避开一场灾祸。到时候动起手来,刀剑无眼,我可保证不了死的就一定没有无辜之人。我很好奇,到那个时候,你会不会还如现在这般淡定呢?”
“开宴迎春不过是庆贺万象更新之习俗,为一己私欲伤害无辜才是招致灾祸的本源。”
钟玉书不紧不慢说完,反问黑袍人道:
“我也很好奇,你们要怎么在众目睽睽下夺走宝物?贵派既然邀请我一同赏宴,想来是已做好十足的准备,玉书便拭目以待。”
“哼,那就敬请钟城君耐心观赏了。”黑袍人低沉道。
她一挥袍袖,隐隐不耐的脸色远远落在六天眼里。
真亏了钟玉书挑了这么一个好地方,望江亭居高临下,视野空旷,她和九地二人无处可藏,只能飞上同望江亭隔街对望的高楼,踩着半脚掌宽的栏杆,将自己身形堪堪隐匿在悬柱之后。
高处风大,寻常人如此冒险,早便会被吹倒坠楼。好在她二人实力深厚,脚底牢握,这才能一动不动隐在昏黑当中。
六天先是暗中看好了四周几处埋伏着的夜隐门手下,心里计划着到时该怎么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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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将这帮人解决了,又朝那边亭子里望了半天,挠头:
“这两人叽里呱啦地说什么呢?你听清了没有?”
“这儿太远了,我耳朵再灵也没灵到那种地步,”九地皱眉, “夜隐门特意邀钟城君一起赏宴,也不知是打着什么主意。但至少在表演开始前,那人不会对钟城君动手。”
“难道是想让钟城君亲眼看着迎春宴上惨案发生,当面欣赏她无能为力的模样......啧啧,变态啊,”六天啧啧两声,视线从黑袍人身上挪开,在亭子里游移一圈,忽道:“咦?这黑袍人还带了把大弓过来?”
黑袍人背对六天九地二人而坐,一把弯弓倚在她手旁栏杆边,露出上半一角。
“弓?”九地沉思片刻,摇头,“不,这里离江边的距离,就算是再厉害的弓箭,也恐是鞭长莫及。这弓怕不是有别的用处,六天,注意把她给盯紧了!”
二人屏气敛神,专注凝着黑袍人动作。
远处江边游人川流不息,喧闹笑声此起彼伏。这笑声飞过大半个驺城,落在狼刀耳里,竟还能隐隐约约听到些许余韵。
“这里离主城不远,夜隐门断不可能将真正的驻点放在这里。”
狼刀拎着长刀,只扫了一眼前方这座孤零零坐落在山脚的破落小院,便知道这里只是夜隐门用来临时关押巴图的地方。
院子不大,地上尚未消融殆尽的积雪同泥泞灰尘裹在一起,没有丝毫有人在此生活的痕迹。院子那头的屋子熄着灯火,四周静悄悄的,一副生怕人看不出有埋伏的样子。
狼刀嗤了一声,高声道:
“嘁,一群偷偷摸摸不敢见人的老鼠。要换成我,一辈子只能隐忍度日,苟且偷生,那真是比死了还痛苦!”
自然没有人回应她这番话。院子里静得可怕,山壁将她的声音反射出回响。
狼刀翻了个白眼,大摇大摆走进院子。
还未走出几步,她便突然停了下来,长刀在手里自如翻飞了几圈,紧接着双手紧握刀柄,刀尖对着两脚中间的雪地猛地捅了下去!
“啊!”
脚下骤地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长刀扬起,溅开一片混着脏血的雪泥。狼刀旋刀扫开雪雾,又是一刀刺了下去。
“你......”那埋伏在地下的另一个黑衣人叫她这一刀刺穿肩胛,直入心脏。根本不等对方说些什么,狼刀一脚踏上黑衣人脑袋顶,将其踹了下去。
“哼,你姥姥我见多识广,想用这点陷阱就困住我,下辈子都没可能,”狼刀轻蔑乜了一眼躺着两具尸体的洞底,“你们还得感谢我,送了你们一个痛快!”
她大步走向木屋,径直踢开虚掩着的大门。
整个人方跨过门踏入黑暗,头顶忽地窜出一声轻微动静,紧跟着两道杀气一左一右从斜上方攻来!
屋内空间逼仄狭窄,狼刀斜架起长刀抵在胸前,接下这一击。
她往后退了一步,欲引二人到院子里对打,上方突然又是一阵惊响,几个身影直破屋顶而出,飞速落至门前,挡住狼刀退路。
屋里屋外,两波人手,将狼刀夹在门口,不得动弹。
43.企足翘首来迎虎
赏完花灯,逛过夜市,宴上众人新鲜劲还未落下,又听得一声鼓响在江中响起。
“还有一刻钟,迎春宴表演即将开始,请大家站在值守卫队后方观看表演,不要拥挤!”
江边两岸,各有一队甲胄齐全、腰挂佩刀的士兵快步从人群中走出,站在距离江岸十仞开外的地方,每两名士兵之间留出一段空位,列成一排,将众人同表演场地隔开。
值守士兵个个人高马大,面色严肃,不怒自威,众人见此气势,心里顿时踏实许多,纷纷拉着朋友家人上前。
“哎,让一让,让一让!”
有人在一旁指挥,从人群当中空出一条开阔的通道,以供表演队伍出入。
“好慢呀,我都等不急了,火老虎快点出来呀!”
还没见过火虎表演的小儿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恨不得立即就能亲眼见识到威风凛凛的火老虎。
游人们翘首企足,焦急等待着今年的表演开始。
“哐!”
随着一声洪亮清脆的铜锣声响起,人群身后渐渐开始起了动静。
众人听着这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脚步声,回头望去。
“你们瞧,是阴阳舞队来了!”
只见一条长长的队伍举着各式彩旗,跳着欢快的步伐浩浩荡荡行了过来。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分别持着一面大锣的一老一少。持锣人身后,先是约有几十余人身披摇曳着五彩丝线的祈雨巫服,手持近一丈长的竹竿。竹竿最高头挂着青幡,幡布边缘同样系挂着五彩丝线,在灯火映照下熠熠生辉。
高举青幡的祈雨队伍嘴里吟唱着歌谣,从人群中穿过。舞队在后头紧跟而上,涌进空地,很快便四散开来,分成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将表演场地围了起来。
舞队中有满头华发的老者,有刚到读书年纪的孩童,也有正值壮年的力士,脱下绿袍换上舞装的仕人,个个喜气洋洋,精神焕发。其中约有十一的人,手里举着形形色色的五彩旗帜,旗面上绘有栩栩如生的动物图纹,龙、蛇、凤、凰、虎......
“看,我家孩子也在里面!就在那儿呢,举黑虎旗的那个!”
“看到了,看到了,你听这叫阵声,好生威风,明年我得空也去舞队里举一回黑虎旗!”
阴阳舞队上下四百余人,在黑虎旗的指挥下不断变化舞步和阵型,一时间脚步踢踏声震耳欲聋,舒缓流淌的蕴江江水好似也受其感染,卷起阵阵江浪。
舞者们围作一圈跳着观天步,各路百戏杂耍跟在舞队后头,上前到表演场地各个角落,开始自家的表演 。
路岐人们纷纷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拿手好戏。有提木偶的,有舞竹马的,有打鼓吹乐的,甚至有高空走索的,一个个都卯足了劲,恨不得吸引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游人纷纷拍手赞叹,也不免轻笑,这些人是在彼此较劲呢!
叫好声一阵接着一阵,在人群中如浪花般涌过。不知不觉的,压在众人心头的一点忧虑被满场喜悦捧起,只觉得一身轻松欢快。
直等到各家路岐人都表演完一轮,人们欢呼之余,心里都渐渐开始有了预感——
最重要的表演要来了。
“看,火老虎!”
最先发现街道那头远远亮起一点光芒的,是早就等不住要看火老虎的几个小儿。她们连前方最精彩的百戏表演都没心思看了,一直踮脚巴望着人群后方,生怕错过一点开头。
直到远处真的显出一团火光,小儿们激动得拍手跺脚,大喊道:
“火老虎来了!火老虎来了!”
几道童声穿过整个乌泱泱的人群,惹得众人一齐回头看去。
尽管在场不少人都曾亲眼看过火虎表演,但说到底已经隔了十年,大部分场景都已随着岁月荏苒记不清楚了,唯有那一份震撼还久久埋在心间,今日终于被眼前愈来愈近的这团熊熊大火再度点燃。
悬悬而望的人群中,城君府几位老人紧紧搀扶着彼此,一如小时候的那样,将她们的安老大拥在中间。
火焰在她们眼里热烈燃烧着,渐渐显出一头霸气威风的老虎身形。
宁安驼着背,静静注视着这头她再也熟悉不过的老虎披火踏月而来。
自家孩子弯身匿于虎衣之中,点点火星遮挡住她的面容。
火虎携着一身热浪从面前跑过时,她们同时听见彼此的声音:
“阿正,万事平安。”
“娘,今晚你看我的!”
宁正脸上浮现出笑意,但很快,她敛神正色,一跃穿过舞队跳至场地中央,上来就仰倒在地迅速打了几个滚,又翻身绕场疾跑一圈,宛如一头真虎在林间尽情嬉戏。
数百根火捻子插在用竹条编制的虎衣之上,爆开灼灼火花。只是这么一会儿,宁正额头上已经沁出汗珠,但她顾不上擦汗,一个猛扑冲到阴阳舞队敲锣的孩童跟前。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惊呼,火焰炙烤着空气,在众人脸上投下热浪,但大家都情不自禁得往前凑得更近,好看得更清楚一些。
那孩童一点不怵,反倒笑眯眯手挥锣槌猛地一敲大锣。
锣声一起,众舞者霎时换了步伐,一齐跳起了保佑舞步。老虎一瞬像受到惊扰一般,连忙后退两步,惊魂不定左右晃着脑袋。似是畏惧那小儿手中铜锣,它不敢上前,最终慢慢躬着背朝远处退走。
下一息,火老虎便被另一头悬在高空的绳索吸引去了注意,它欢欣跃至绳索下,接连跳步扑腾着,一次比一次跳得更高,似乎想要够到绳索,将那绳索上坐着的人给扑下来。
走索人坐在索上,嬉笑着一把丢下一团藤球。老虎当即扑住藤球,抱在怀里玩闹起来。
宁正虽是第一回演出,却将老虎的神态表现得活灵活现,神气十足,引得在场游人连连喝彩。
火光烛天,橘芒万丈。老虎玩藤球玩累了,一个伏倒趴在地上休养精神。
正眯着眼呢,视野里忽而又出现了几个蹑手蹑脚悄声路过的人影,老虎顿时又来了精神,一声吼叫,跃起之势气吞山河,霍地朝反应不及的过路人扑了上去。
游人中有小儿看得痴迷,见状大叫起来,略带哭腔:“老虎要伤人了!老虎要伤人了!”
“呔,你这老虎,休想伤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人群当中突然跳出一个身影。
一对对眼睛瞬间移开目光,转而凝在这跳出的身影上。只见此人一身墨黑猎装,十来岁少年模样,横眉瞠目,手里持着一根三尺长的打虎棒,在火光映照下隐隐泛着剔透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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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的不是宁家那九岁小儿?
拥挤人流里,几个黑衣人隔着人群,彼此远远对视一眼,又一致抬头朝远处高亭望去。
没见到任何指示,众黑衣人只迟疑了一会,还是慢慢穿过游人,朝那打虎人一点一点前进。
“即使只是远观,亲眼见到这大名鼎鼎的火老虎,还是令人心神震动。”
望江亭上,黑袍人拍手说道,只是从她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赞叹之意。
“只不过,”黑袍人转过身,笑问对面的绿袍人,“钟城君怎的一脸不开心的样子?哦,我差点忘了,钟城君身体有恙,在寒风中坐了这么一会儿,难免会觉得不适,看来是在下疏忽了。”
她口口声声说着是自己的疏忽,脸上的笑却是截然不同的意思。
钟玉书额角冒着冷汗,脸色苍白得可怕,她搭在案面上的手臂控制不住地颤抖,纵使如此,她还是坚持挺直着身体,咬牙问道:
“我真是小看了你。你在茶里下了什么东西?”
黑袍人面上笑意更深:
“还望钟城君莫怪,毕竟就算我不想害你,也得防备你反过来害我不是?行走江湖,总要习惯给自己留个后手。”
“我问你在茶里下了什么东西?”钟玉书忍着噬心痛意,重复问道。
“钟城君久病成医,对药物颇有了解,我自然不会傻到在茶里下药,”黑袍人悠悠道:“钟城君不用担心,一只小小的蠹虫罢了,不会害事。”
“解药在你手里?”
“不在我手里如何,在我手里又如何?这蠹虫在你体内游走,随着时间流逝,只会越来越活跃。看看,你现在就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黑袍人冷眼看着试图撑住桌案站起的钟玉书,她只是伸手轻轻那么一推,便毫不费劲地将钟玉书推回到椅上:
“就你这样,难道还想从我手里拿到解药?我劝钟城君还是别费这个力气了,继续好好欣赏表演才是。”
“是我大意了,不该独自前来赴你这种小人的约。”
“呵,若我是小人,那败在我手里的钟城君又算什么呢?有时候我真佩服你们这群所谓的正人君子,只为了一腔热血,就可以不顾后果,敢一个人上刀山下火海。钟城君,你该庆幸,今夜来见你的只有我。 ”
“你......你们利用巴图和烈元心分别引人前往,到底是何目的? ”
“是何目的,钟城君难道猜不到吗?”
钟玉书惨然道:
“一来,尽可能多引走我们这边的人手,为自己减少对手。二来,那二人对你们来说也是弃子,最后哪边活下来,对你们来说都无所谓。尤其是那烈元心,我想你们门主早就不打算放任她活着了,眼下不用亲自动手就有人帮忙除掉,可谓求之不得......”
“钟城君果然聪明,只可惜再聪明,也改变不了什么了。劝你还是少说点话,为自己省点元神吧。”
黑袍人看着钟玉书一副惨状,心情大好。
只是眼下还有要紧事要做,她将视线从满头大汗的钟玉书身上移开,再度眺望江边,视线却忽地一顿。
怎么回事?
黑袍人心头一跳,站了起来。
“......是她?”
44.怨艾但为君故平
“是谁?”
山洞深处,死潭中央。
衰坐于水台上的身影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仿若死尸。
但在听到那声特别的动静时,台上之人身子微微一动,耷拉着的眼皮渐渐费力抬起。
她并没有睡着,只是在这里,闭着眼和睁着眼没有什么区别。太黑了,暗无天光,叫人怀疑连地狱都没有此处这般深邃黑暗。周遭什么都没有,只有寂静,偶尔才会有一滴水珠从头顶滴落,落到潭中发出嘀嗒响声。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枯坐了几日。此时突然听到这几日来第一声不同的动静,烈元心恍惚一阵,抬起头来。
有人,来了。
她努力睁大眼睛,企图在这一片黑沉沉当中看清楚来者是谁。
是丰无思终于派人来了结自己,还是......
严深持着铁剑,缓步走到潭边。
烈元心一声沙哑问询,告诉她前方便是她此行的终点。
暗道从山洞洞口一路往下蜿蜒盘旋,她觉得自己走了好久好久,对时间仿佛失去了感知,她从来没走过这样一条漫长的道路,黑暗,未知。
一如那天夜里丰无思带给她的恐惧与憎恨。
丰无思此时此刻会在哪里?会在驺城吗?
严深胡乱想着,脑海里闪过荒谬的念头,随即便摇头强迫自己不要分神。
丰无思所图不小,不可能会只为了一件宝物亲自前来驺城。就连那天夜里,她也不过是远远旁观着手下收拾鸣锋山庄的一切,以免这群蝼蚁的血脏了她自己的手。
而现在......
“是我。”
严深开口说道,语气比她自己想象得还要镇定。
不知为何,她竟然还同时感到了一阵畅快与轻松。分明前几日见到烈贼时,她还一度控制不住自己,险些入魔,若不是那位段敏少侠......
想到这,严深忽然戏谑笑了一声,轻声道:“好久不见,烈元心。你深受烈日心法灼烧之苦,如今没了内力,这几天应该过得很轻松吧。”
她的声音在洞穴深处回荡着,渐渐被黑暗吞噬。这里什么都看不见,但严深似乎已经能看到烈元心的脸变得一阵惨白。
严深站在死一样的寂静当中,耐心等待着那头的回应。
半晌,烈元心苦笑一声,叹气道:
“看来今日便是我的死期了。在我死之前,阿布卡天神还能宽允我几日清净,我已没有别的所求了。”
还能再求些什么呢?
她被丢进这里自生自灭的几天里,头脑已经渐渐清醒过来,回忆起的事也越来越多。
当日惊觉自己被段敏欺骗的愕然与怒火还在心头萦绕,但她无话可说。
若不是她自己当初一心急着摆脱夜隐门的控制,轻信了那封诱引她去夺细雨心法的密信,她也不会贸然对“恰巧”出现在她面前的段敏出手。
如今想来,这其中弯弯绕绕,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呢?
“没想到你这种人,还会信仰天神。”严深毫不客气冷道。
“......我出身北疆,这辈子却从来没亲眼见过北疆的景色。丰无思需要有人死心塌地替她做事,没有退路的孤儿是她最好的人选。我自打有记忆起,身上就只留着那一串珠串,是那串珠串告诉我,我的家不在这里。但我还能去哪儿呢?我体内有丰无思喂下的幽冥蛊,还有她亲手传给我的烈日心法。我离不开她,只能一日一日地弯下腰来,做她的一条衷心走狗。”
“你不必告诉我这些。被你亲手毁了家的那些人,不会想听你说自己没有家的苦衷。”
“我知道。我说这些,只是因为我很快就要死了。临死之人,话总是很多的。你动手吧,我不会出手。我向阿布卡天神起誓。”
烈元心又是一声叹息,自此便陷入沉默,再也没有一丝动静。
严深迈开脚步,踏入死潭。
照水借她的那一份内力,足够她在潭中震开一条通路。
她走向自己的仇人,每一步都沉重不堪。
六年来,她每一天都在想象这个场景。今日,她终于拥有这个机会可以手刃仇敌,心里却并没有多么痛快。
只因白日里她就已经想清楚了,她和烈元心二人对丰无思来说,不过都是微不足道的蝼蚁。
两只蝼蚁相争,只会令旁观者发笑。
而最终的结果,无非只有两种,要么只有其中一只蝼蚁活下来,要么两只都死。
想到这里,严深心里忍不住涌起深深的愤怒。
丰无思甚至懒得考虑严深独自活下来的这个结局,也许对她来说,就算这只微不足道的蝼蚁活了下来,翻山越岭前来找她报仇,也不足为惧。
是啊,她就是这么的傲慢。
严深猛地握紧剑柄,走上水台。烈元心已近在咫尺,她走到对方身前,伸手揪住烈元心衣领将她拽起。
就在她抬手高举起剑的那一刻,一直静候死亡来临的烈元心突然出声:
“后生,我对不住你!我没什么可送你的,只能提醒你,别太相信那个段敏,她那日能用特殊法子控制发疯的我行动,又吸走了你我二人的内力,她身后的人绝对没那么简单——呃啊!”
粘腻的液体飞溅而起,扑到脸上,温热,腥臭,令严深感到恶心。
烈元心的身子在她手里只是颤动了几下,很快没了声息。
严深将剑拔出,漠然松手,已成为尸体的烈元心轰然倒地,俯在她的脚边。
无尽黑暗当中,严深默默站着,只是这么站着,什么也不想,宛若神魄离体。
片刻后,她才恍然回神,缓缓蹲下身,从潭中捧起一掬水,慢慢洗着脸上的血。
这场复仇快得出乎她的意料。
来之前,她忍不住无数次畅想过要如何狠狠折磨烈元心,让她也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的滋味。
可是当这个时候终于来临,她却只给了对方痛快一剑。
为什么?难道我的仇恨已然淡却了?
年轻人陷入一片茫然,紧接着,无限的惊慌与惶恐突然从她的骨头里滋生发芽,将她整个人包裹。
严深猛地站起,一阵晕眩。
这六年来,她几乎每天都在铸剑,也每天都在练剑,她既然已经选择了报仇这条路,又怎么能允许自己到最后关头轻轻放过?
“那我想,这把剑多出来的,应该是铸剑人一颗想要守护什么的剑心吧。”
“想要守护什么的心吗......如果说这把剑是用守护之心打造而成,那我的剑就是用恨意浇铸出来的。”
“唯有恨意。”
“如果恨意能够支撑你走下去,那它对现在的你来说就是你所需要的。严深,向前走吧。”
恍惚间,她好似回到了那晚月下的边春岭,红衣少年在她身边这般说道。
坦荡,真挚,明亮,一如少年的剑心,一如那晚的月亮。
眼下没有月亮,但严深想到少年,想到六天九地,想到钟城君,想到宁家三人,想到城君府那些对她的手艺不吝赞叹的老人,忽地笑了出来。
原来,她早已不止拥有恨意。
是啊,她要早一点回去,和朋友们呆在一起,共迎新的春天到来。这里只有黑暗,肮脏和恶臭,不值得她为之浪费时间停留。
严深洒掉剑身上的血,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光明大步前去。
......
悬灯结彩,火树星桥,墨装少年英姿飒爽,手中长棒挥舞生风,同身形几倍于她的老虎缠斗在一起。
火虎前扑后退,左晃右闪,不时发出被激怒的吼叫。一身火星迸发四散,如流星飞掣,电火行空,滚烫的气浪拍打在少年脸上,威慑着这个自不量力的人类。
然而少年丝毫不惧,对面老虎进一步,她便退一步;老虎退一步,她便乘胜追击,找准机会一个跳步,挥起打虎棒对着老虎眼睛就是狠狠一砸!
“轰——”
老虎吃痛伏地,在地上翻了个滚,紧接着一个跃起,嘴里发出低沉的嘶吼,记恨地盯着害它吃下这一击的少年。
一人一虎两头对峙,围着场地缓缓踱步绕圈,谁也没有先一步行动,都紧凝着对方动作,提防对面出其不意进攻。
在场众人下意识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数十名黑衣人悄悄滑过人群缝隙,来到最前头,目光一移不移地眈着墨装少年手里那根暗红色的打虎棒。
双方形势一触即发,就在此时,那沉气观察少年的老虎终于有了动作。
只见它躬紧背部,猛不丁朝少年左前方一个扑闪,少年果断朝右后方连撤几步。不料老虎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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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料到她会往此后退,它的速度更快,堪堪落地便已再度蹿起,疾如雷电快若驰风,不出眨眼便来到重心不稳的少年跟前,眼看着就要一头将其撞倒!
少年躲闪不及,一个趔趄,忽地径直贴地躺倒。
猛虎呼啸,贴着她的脸皮从她上方掠过。少年急忙一个鲤鱼打挺,起身速速同老虎拉远距离。
原来是虚晃一招!
众人长长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
一人一虎相对而视,再次猛斗起来。火老虎威猛十足,然而这英勇少年也不是吃素的,几次避过猛虎利爪,甚至渐渐越战越勇,隐隐有占据上风之势。
双方一度陷入胶着,底下黑衣人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心思。
坛主给的指示,是要她们等到打虎人体力不支,再趁其不备上前围击。可眼下这个墨装少年仿佛不会累似的,打了这么久,竟然还有这般力气。
几回合过去,猛虎逐渐感觉到力不从心,游走跳跃的步伐明显慢了下来。它不甘地往后退去,喉咙里挤出几声凶吼,试图呵退少年,少年哪里肯放过,一路紧追不舍,高高举起那根泛着红光的打虎棒。
眼看着那打虎棒就要落下,狠狠砸在火虎的脑袋上。黑衣人们交换眼神,不约而同往前抬腿迈了一步。
“小心啊!”
有小儿见不得威风凛凛的火老虎就这么没了,忙捂住眼睛,不敢看接下来的场面。
其中年纪稍大一点的孩子,心虽也高高提起,但仍目不转睛看着那一人一虎,生怕错过了什么。
突然,一团耀眼的光芒从她余光里一闪而过,宛如流星,坠到视线中央。
大孩子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当她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身边已经有人惊叫起来——
“火老虎!”
“看啊!竟然有......”
“有,有两只火老虎!”
一瞬间,江边几乎所有人都同时高呼出声,震耳欲聋。
谁都没有想到,就在众人注意全被场上那只颓势尽显的火虎吸引去的时候,一只新的火虎突然从后面赶来,一跃飞过众人头顶,携着一身热浪火焰落在打虎人身后,逼得她闪身撤走。
与此同时,一阵激烈鼓声应景响起,舞者们跟着节奏再次变幻舞步,步伐出得愈来越快愈来愈响,几百双脚掌踏出震天憾地的响声。
黑衣人一致顿住。
两只火虎同台,这是她们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原先那只险些命丧棒下的老虎,见有同伴前来相助,高兴地大喊一声,重新打起精神。后来的那只老虎体型稍小一些,但丝毫不减其威风气势。
它步伐更加轻盈灵动,几下就把打虎少年追得无处可走。少年在两只老虎前后夹击狼狈避让,进退不得。
少年咬咬牙,一个横扫,将左右两只老虎暂时逼退,反手追击朝那小老虎暴露出来的腹部刺去!
小老虎急急跳起,后头的大老虎见同伴遇险,趁少年不备对着她背部扑去,不料少年早有准备,她就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并未回头,打虎棒从腋下穿身而过——
大老虎见那长棒急急朝自己刺来,忙收爪落地,堪堪避开这凶狠一击。
目睹这惊险一幕,游人们吸了口凉气,紧接着为打虎人和两位舞虎人的绝妙配合欢呼叫好!
眼见那打虎人被两只火虎夹在中间,身影若隐若现难以捕捉,黑衣人中一人压低声音道:“莫管这些,我们的目标只有那根打虎棒。我倒数数到一,所有人立即行动。三,二——”
“一”字就要说出口,身旁的人突然低呼了一声。
被兀地打断命令,黑衣人有些恼怒,瞪了那同伴一眼,方要呵斥,忽听人群中一连几声大喊:
“小妹莫怕,我们来为你助阵!”
黑衣人猛地抬头,便见游人当中一霎跳出五六个身影,有老有少,皆是一身墨色猎装,手持三尺长的打虎棒。
那几根打虎棒在她们手里,湛着血一般的暗红,从外表看来别无二致!
在场攻防形势一息间逆转,然而那小老虎面对众人围攻的情况,却一点也不见发怵,甚至高高扬起前身,对着几人就是一阵挑衅的吼叫。
火光映在虎衣下一张意气风发的少年脸庞上,照亮她势在必得的表情。
45.江心独虎戏群鼠
“......是她?”
黑袍人腾地站起,快步走到栏杆前,远远看着那只突然冒出,身法轻盈的火虎,犹疑不定想道。
那个照水馆主虽不是一点鸿的传人,但实力也不容小觑。比武大会结束后,她本以为照水会快马加鞭赶去全州寻找剑法残章,可偏偏这人就要来插一手血玉琴骨的事。
一件同她毫不相干的宝贝,值得她如此大费周章替别人守护?
黑袍人感到麻烦的同时,也生出一丝庆幸。至少那打虎棒眼下不在照水手里,事情就要好办得多了。
先前她一直做着照水亲自来当这个打虎人的打算,为此特意多派了几倍的人手,且挑的皆是身手灵活,擅使暗器,同时也懂剑术的高手。
至于这么多人同时出手,会造成何种影响,并不在她考虑当中。
门主只说要那件宝贝,那其余的牺牲都是可以接受的。
身后,钟玉书瘫坐在案边,已然嘴唇发紫,四肢麻木,全身都几乎动弹不得,只能勉力支撑着自己不从椅上跌落倒地。
她仔细听着江那边的动静,先前人群已经爆发出一次惊呼声,不出一会,那头忽地又起了一阵不小的动静。
钟玉书努力将目光从桌案对面移至黑袍人身上,出了一身新汗之余,她听到黑袍人冷笑道:
“哼,果然我没猜错,你们会用这点藏木于林的小伎俩。”
“只是可惜啊,”黑袍人转身,一派目中无人的姿态,居高临下俯视着钟玉书,仿佛只要一伸手就能轻易将她这只蝼蚁碾碎,“当你想出一个自以为能迷惑敌人的法子时,最好要祈祷你的敌人不会也想到这一点。”
“但至少......这样能拖住你们一段时间......”钟玉书咬牙切齿道。
“哦?”
黑袍人听到这话,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哈哈大笑了两声,一把举起她备在一旁的那把大弓,走到钟玉书跟前,俯下身子,将那弓身挤到钟玉书眼前:
“钟城君,你身在仕途已有十余载,见识过那么多风物人情,想必能看出来这把弓的特殊之处吧。”
黑袍人苍白的脸凑得极近,钟玉书不予理会,只垂眼看那把大弓。
只见此弓约有五尺长,弓身剔透如玉,弓弦细若蛛丝,在月光下隐隐现着浮动的暗红。挂在弓上的箭矢通体金熀灿亮,尾羽条缕分明,闪动间流溢翠碧之色。
钟玉书难以置信道:
“血......玉......”
“钟城君好眼光。”黑袍人赞叹道。她将大弓拿起,重新走回栏杆前,却没有拉弓射箭,只是将金矢取下,手指轻轻搭在暗红的弓弦上。
“钟城君既然对稀世宝物有所了解,应该也听说过,这种稀世宝物,但凡同出一源,便会对彼此有所感应。”
黑袍人浮出志在必得的笑意,手指拂过玉弦。
“叮咚——”
只是一阵很轻的清脆弦响,轻到钟玉书差点没有在大风中捕捉到这声玉鸣。
“叮咚——”
蕴江岸边,明月钩下,两只火虎正和六名墨装打虎人激烈战在一起。
六人分作两头,分别迎战一只猛虎。两只火虎被人分开,各自占了下风,小老虎几个晃身,骗出左侧打虎人一招,趁着暴露的缝隙跳出包围,同大老虎一起反过来将六人夹在中间。
双方互相牵制,打得有来有回,在场众人只觉眼花缭乱,根本看不过来。
忽然,打虎人中,一名中年人脸上闪过一丝异色。
她手里的打虎棒突然开始剧烈颤动起来,向外发出暗红的荧光!
但只是惊讶了一瞬,中年人很快镇定下来,一个滑步踊进打虎人中间,借着烈烈火光尽可能将自己和打虎棒掩盖在其中。
电光石火间,无人注意到,那只灵活舞动的小老虎已经悄然向中年人前进了几步。
红光乍现,暗中不动的黑衣人皆是眼睛一亮。
坛主的指示终于来了!
“别磨蹭了,按先前计划的那样,其余人留下看情况出手,第一批同我一起上!”
领头者呵道,旋即同十余名黑衣人踏步飞身,朝那隐在场地中央的中年人冲去。
她们闪现得太快,以至于在场绝大多数看客都还未反应过来,就已将几名打虎人包围。
就在这时,分立两头的火虎们突然加速,疾步朝这边猛冲了过来。
黑衣人们叫这扑面而来的焰火激得心神一震。
尽管她们本就抱着不要命的心态,但人之本性到底畏惧烈火,只是一个晃神,那几名打虎人已经先行逃离四散,只留下黑衣人们腹背受敌。
不好!
领头者目光一凛,视线在四周巡睃,最后在那只小老虎身上定住。
不知什么时候,那血玉琴骨已经到了舞虎少年的手里!
这时在场众人已经渐渐发觉不对,诧异看着几名打虎人莫名退场,新换上的黑衣人个个看着戾气凶狠,来者不善。
人们纷纷想起那个还在心头萦绕的大火预言,一时惊慌不已,但见站成一排的值守卫队没有任何动作,依旧板着严肃的脸注视前方,舞队们也仍在欢快跳着舞步,一些掉头就要跑走的人又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怎么看这架势,像是要真打架呀。”
“这些人和打虎人一样,都穿着黑衣服,应该也是来表演吧?”
“哇,你们快看!那只老虎身手好厉害!”
黑衣人们躲开火虎冲击,一瞬摆出阵势就要反击,小老虎却根本不睬她们,出其不意转身朝江水奔去。
火浪滔天,水波澹澹,天水相映,星河烂漫。
少年脚尖在江面上轻盈点了几下,稳稳落到江心台上。
小老虎一跳上江心台,就对着岸边的黑衣人们扬起前爪,看似不经意露出泛着红光的琴骨,颇有挑衅之意。
领头的黑衣人咬咬牙,明知对方这是在故意逗弄她们取乐,但为了拿到宝贝,她不得不受下这一挑衅,恨恨道:
“上!”
十余名黑衣人一拥而上,平静的江面荡开一圈又一圈涟漪。
场地里瞬间只剩下宁正一人,她作势围着人群转了几圈,最后平安退场。
“铛——”
夜隐门的人向来攻势凶狠,出手狠辣。一众黑衣人还未行至台上,无数把淬着靛锋的暗器就已刺破晚风呼啸而来。
少年跳上大鼓鼓面,一个猛虎甩尾,将率先飞来的银镖打落水中。
暗器悄无声息跌进江水,落在远处的看客眼里只是一阵银光闪闪,坠如星雨。
“无关之人,我劝你还是乖乖把宝贝直接交出来,不然别怪我们手下无情,说不准就在此取了你性命。”
领头黑衣人手持一打冒着寒气的透骨钉,试图说服照水。
“那就让我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照水干脆答道,不显一丝怯意。
说完,她便抢在对面攻上来前,一字马跨上左右两个黑衣人肩膀,双腿使劲带着二人的脑袋咣当撞在一起。
“对你们这种人,就不用讲江湖规矩了,先下手为强!”
照水嘻嘻一笑,脚掌一蹬,起身一跃,躲过身侧飞来的透骨钉,顺势将这二人毫不客气地踹下水去。
两黑衣人落进江中,扑腾起一阵水花,很快便没了动静。领头者见状,惊疑不定,但也顾不上许多,手里寒钉唰唰掷出不停。
照水一身烈烈火浪,行动却丝毫不受影响,左蹦右跳闪过暗器,将鼓面踢得咚咚作响。
反倒是这群黑衣人,叫大火挡在几尺开外,束手束脚,只能用暗器先行攻击。
一个不留神,叫火焰晃了眼睛,还会中了从对面自己人洒来的飞镖。
“喏,这就叫自作自受啰。”
照水趁势嘲笑道。
一个黑衣人从左后方偷偷摸上,紧盯着少年手里那根血玉琴骨。趁着同伴吸引走照水注意,她连忙从袖中飞出钩爪,牢牢将琴骨卡扣在其中。
中了!
黑衣人大喜,抬手提起绳索意欲将琴骨从照水手中拽出。
不料少年丝毫不慌,转瞬一道银光闪过,那从她腰间滑出的软剑先是往右侧一撩,弹开对面趁机发射的暗器,再是往左侧一劈,轻松断开钩爪,最后再滑回腰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只有离她最近的几人勉强看清了一点飞鸿影过。
“怎么,你很想讨我这根打虎棒耍耍?”
似是被她这一偷袭惹恼,照水将其余人全抛到一边,突然转身朝被断了钩爪的黑衣人猛地扑来。
一团漫天火焰向自己疾速滚来,黑衣人下意识退了几步,脸色惨白。
哪知照水只是吓唬她一吓,见她怕成这样,少年笑得得意,猝不及防扫腿绊了对面一脚:
“下去吧你!”
黑衣人一个踉跄不稳,掉下水去。
冬日冰冷的江水瞬间灌进口鼻,黑衣人呛了一大口水,挣扎着要浮上水面,身后猛不丁伸来两只结实有力的大手,左右牢牢压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向江边。
黑衣人蹬着双腿,惊恐往后看去,在荡漾的水波泡沫中看清身后景象,呼吸一窒。
水里竟然早就埋伏着许多人!
押着黑衣人的两个便装士兵瞪了她一眼,往她嘴里塞了一根用来通气的芦苇杆,拽着黑衣人游到一边。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听得水中央噗通几声,几个同伴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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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落水,被一拥上前的士兵们扣住。
小老虎一连顺利踹了几人下水,心情很是高兴,在大鼓上手舞足蹈,跳起今日跟人新学的阴阳舞步。
火星随着虎身晃动四处摇曳,却未沾到大鼓一丝一毫。
领头者暗道不好,扭头对着那边人群使了一个眼色,待命候在游人中的二三十名黑衣人一齐飞了过来,将少年围得严实。
三十来人一同围攻照水,按理说优势在自己这边,领头者却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她下意识抬头朝远处高亭看了一眼,心里兀地一惊。
只见穿着黑袍的坛主站在栏杆前,似乎已为自己手下这帮废物等得不耐,正拉开手里大弓,朝这边瞄准。
“咻——”
一道金光凌厉破空而来。
狼刀耳朵一动,轻轻抬手,锋利刀身微微一斜,打落一地金钱镖,叮当作响。
“没意思。”
狼刀哼了一声,踩着金光闪闪的铜钱走过甬道。
还没走出几步远,头顶突然又传来轰隆动静。前后皆是两道黑影掠过,四个黑衣人落在狼刀身旁,组成人墙,将她卡在狭窄的甬道中间,伸展不开手脚。
故技重施。
狼刀莫名叹了口气,根本不等对方有所动作,紧握刀柄将刀尖往地上一拄,一个旋身飞腿瞬间将四人猛地踹飞。
四人狼狈倒地,痛苦哼吟,动弹不得。
“哼,打你们这群喽啰,还是小菜一碟的。”
狼刀头都未低,一刀一个,迅速结果掉四人,摇头道:
“无聊,无聊!”
想来是有点本事的都派去迎春宴了,留下来的人大多实力平平,没费她什么功夫,倒是一路上无穷无尽的机关阵磨了她一段时间。
夜隐门鼠目寸光,以为这点小把戏就可以把她困住,可她狼刀是什么人?
她十八岁离开嘲龙山,携着一把旧陌刀到处游荡,这天底下除了北疆就几乎没有她没闯过的地方,自然也就没有多少她没见识过的奇门异术。
见识过的机关阵她都破了,至于破不了的?
这么多年,江湖上一直传有一句至理名言,叫作一力降十会。同样还有一句至理名言,叫作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狼刀手里这把九尺陌刀,就是这两句至理名言最好的体现。
甬道昏暗,只有两边洞壁上挂着的火把微微照亮了前路。狼刀跨过洞口,出了甬道,走到一处圆台上。
圆台四周砌着一道环形石壁,每隔一段距离便开着一扇大门。一眼扫过去,不多不少,刚好八扇。
狼刀嗤道:“三奇八门六遁甲,你们夜隐门会的东西倒是还挺多。”
走到这里,再也无处可去,显然那个巴图就关在某一扇门后的密室里。
狼刀才懒得陪这群人玩什么猜谜游戏,直接硬闯。
她随便挑了其中一扇门走了进去。
大约两炷香后,高大的身影拎着刀从另一扇门后走了出来,狠狠啐了一口:
“邪门,老子今天运气怎么这么背!”
她这才进了四扇门,却是已经将伤门、死门、惊门碰了个遍。虽说都是有惊无险,但照她今天这个运气,岂不是得留到最后一扇门才能找到巴图?
好在她还没有点背到极点,狼刀走进下一扇门,打掉几个不痛不痒的飞箭踏棍,很快就来到尽头,一眼看到一人身着绿袍坐在那里。
“壮士!是钟城君请您来救我的吗?”
巴图听到动静,抬头见到狼刀,眼睛一亮。
她被夜隐门掳去关了几天,夜隐门倒没怎么折腾她,是以这些天巴图只是受了点消瘦憔悴的苦,精神还很康健。
“什么钟城君?要不是看在照水那臭小子的分上,我才不会浪费时间来这里救人。喂,你好了没有,好了就快走!”
狼刀斜刀一挑,割开缚在巴图身后的捆手绳索,不耐烦催促。
“原来是照水小妹!”巴图从地上爬起,一阵头晕眼花后,恢复了正常,“好了,壮士,我们快走吧!城里那边,都还好吧?”
“城里自然好得很。”狼刀想都没想答道。
办完正事,她一身轻松,扛起长刀,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等回去后必得让照水和钟玉书两人好好请她大喝一顿美酒,这才算回本。
狼刀还在惦记着美酒,身后突然传来巴图呼叫,同时响起机括启动的声音。
巴图的叫声一瞬远去,甚至带着回音。
狼刀脚步顿住,立即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大骂一声:
“我呸,这帮杀千刀的,最后还要来恶心我一下!”
她迅猛转身,毫不犹豫,抱紧大刀往地面上霍然多出的一个四方洞口跳了下去。
46.火虎青龙共庆春
“咳......咳咳......这里是哪儿......”
眼前一片昏黑,身下一阵冰凉。
高速坠落带来的晕眩感让巴图懵了好一会,此时渐渐缓过神来,连连咳嗽了几声,晃了晃脑袋,下意识问道。
她刚问完,便发觉自己正趴在什么东西身上,触感不是柔软的泥土,但也不是夯实的地砖。
这东西冰凉得可怕,横着从中抵住自己的腹部,而她的脑袋和双腿都在空中悬垂着。若是没有这东西在下面挡着,她早就一落而下,摔得粉身碎骨。
巴图怔愣片刻,终于想起来自己被一名壮士所救,她刚准备跟着壮士离开,脚下土地忽然松动,裂出一块四方浮台,带着她一同高速下降,坠入一条狭窄黑暗的垂直暗道。
那壮士很快跟着跳了下来,两人还未说上一句话,托举着她们的石制浮台突然炸开。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令巴图根本来不及思考,她只记得自己脚底一空,整个人往下坠去,但很快又猛地撞上一个冰凉的东西,失去了意识......
巴图回忆到此处,终于意识到这件冰冷的东西原来是壮士的长刀。
“壮士,你没事吧!”
她连忙高声问道,伸手向一旁摸去。
“我能有什么事,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狼刀把巴图猛不丁伸过来的手拍了回去,“看你体格不赖,还以为你能坚持住一些时候,原来也是个不经摔的。”
狼刀语气相当不好。
但这也不能怪她,她为了拉住坠落的二人,眼疾手快将刀身往暗道墙壁上狠狠一插,两人一刀呲溜往下划了足足有几十丈,才终于停了下来。
摸着这把自己宝贝得不行的老刀,狼刀的心都在滴血。
这种情况下,还能指望她语气有多好?
“今日真是多谢壮士了,”巴图也听出来她心情不佳,忙道:“等我们出去后,我请城里最好的铁匠帮壮士修补宝刀!”
“那倒不必,”狼刀丝毫不领情,“毕竟是我自己亲口答应来救人的,要是没把你安全送回去,臭小子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搭理我了,那还了得?”
她这几日同照水交手几回,发现这小子进步神速,再过一段时日,怕不是能压着自己打。
这怎么行?她还发过誓一定要打赢这小子呢。
巴图听狼刀提起照水时,一口一个臭小子,暗道这两人也不知是朋友还是对手,但她暂且放下此事不提,问道:
“那我们眼下该怎么办?我看下面微微有光亮,想来地面离这儿不算太远,但我们又该怎么下去?”
虽说还可以用刚才那种方式,但再来一回,不止她受不住,狼刀的宝刀估计也吃不消了。
狼刀的回答却让巴图意外吃惊:
“当然是插刀借力,一点一点往下爬了。不然我们难道还要跳下去,摔个死无全尸?”
“可是,壮士的刀......”
“啧,别废话了,现在我们手里能用的只有刀,还能怎么办?”狼刀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看你是北疆人,力气想来是够的,你先拿着我的刀下去,应该不用我给你示范吧?”
“可以是可以,但我用了你的刀,你用什么?”
“你管我用什么,”狼刀真没耐心同她在这幽暗深邃的鬼地方扯皮,“你先下去,给我留点空地出来。”
说完,她四肢一展,撑住两头墙壁,一个提气,硬是将自己从长刀上提了起来,如猿猴般挂在暗道中央。
巴图没料到这人行事竟如此干脆,但她也生怕耽误了时间,叫狼刀白白浪费了力气,便不再多想,双手紧握住刀柄,将自己悬空挂在刀上,紧接着双脚往墙壁上一搭。
等到确认自己已经牢牢抵住墙壁,巴图先是小心翼翼松开了一只手,撑在墙上,另一只手暗暗发力,将刀身拔了出来,再楔进下方的墙身中。
一般人做这么一套动作下来,早已胳膊发软坚持不住,巴图觉得还算轻松,不禁庆幸这条暗道足够狭窄,墙壁泥土也没那么坚硬,相比北疆的雪山好爬得多。
“嗯,还有点本事。”
狼刀不冷不热道。
巴图往下爬了些距离,仰起头看着上面的狼刀,方想问她该如何下来,便见狼刀一手摸进怀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弯匕首,嘴巴叼住刀鞘将匕首出了鞘。
“好刀!” 即使从下方只透出一丝微光,照亮匕首锋利刀身,也足以让巴图忍不住赞叹,“这好像还是我们北疆的匕首呢。”
“臭小子送的一点小玩意,倒还有点用。”狼刀依旧不冷不热道。但不知怎的,巴图总觉得从这一句话里听出了那么一丝得意。
“行了,别磨蹭了。”
狼刀将匕首往墙壁里狠狠一插,催促巴图继续往下爬。
到了下面估计就是出去的通道了,她还得赶紧回去,说不定还有没打完的架可以打呢!
......
明月沉江,滚浪灼星,江天之间,众人打得不可开交。橘火阵阵洒落江面,宛若深秋江枫渔火,红得鲜艳热烈。
面对前后左右围击,照水凌空跃起,连续几下前撩踢腿,再紧跟一个甩尾悬踢,秋风扫落叶之势,将一众黑衣人逼退至江心台边缘。
她手上也没闲着,那根血玉琴骨叫她紧握在手心,时不时就突然从虎衣下冒出来,这里给你绊一脚,那里给她来一捅,不将人弄到江里就不罢休。
两丈见方的水台上,黑衣人数量渐渐减到了二十余人。众人已经看出这江里有古怪,是以更加小心,轻易不敢向边缘而去。
领头者尽量将自己隐在同伴身后,细细观察着形势。
这少年身形灵活,又是多人混战,暗器发挥不出作用,非得贴身近战不可。奈何对面有火衣护体,大大削弱了她们近身的机会。
但再等下去,岂不是真的要劳烦坛主亲自动手?
两难之下,领头者还是滑出了袖中双手小剑,给身边黑衣人飞快递了一个眼色。
黑衣人当即掏出一对短刺,冒险朝照水直直冲了过去。
照水正同另一波黑衣人在水台一边对峙,这些黑衣人不敢靠得太近,她本可以原地驻足应战,但奇怪的是,她总感觉有一道满含恶意的冰冷目光,始终藏在暗处凝望着她。
敌手攻击来得密集,照水根本顾不上观察周围。以防万一,她有意四处跑来跳去,将众人从一头引到另一头,还未站稳,就又向别的方向跃去。
一黑衣人忽地跳出,拦住前路,照水才不睬她,猛冲过去。
不料此人竟不闪躲,手中短刺高速旋转,一个仆步蹲下,趁着照水微微闪开身体的一刹,刺向她的小腿!
这一招出手,是吃准了照水不会真的在迎春宴上弄出大火,竟真骗得了少年暴露出弱点。
照水吃了一惊,当即勾起右腿反绞住黑衣人手腕,顺势转身撩起左腿意欲将其踹飞。
谁知她刚一转身,还未撩踢,前方突然闪现一对湛银小剑,交叉着剪向她握着琴骨的手。
照水心道不好,当即旋腕用琴骨打偏小剑,另一手拔剑挑入双剑中缝,将两把小剑撩开。
先前那使双刺的黑衣人,在后头趁照水重心不稳之际,拧手将照水勾起的右腿猛地摔出。照水连忙落地站稳,直起身子,便见那一对小剑正冲着自己面门而来!
黑衣人顺利给了领头者偷袭照水的机会,但自己也叫照水身上的火烧到了衣服,她掉头狂奔向水台边缘,还没跳下去,就有两双手猛不丁从水里探了出来。
黑衣人吓了一跳,不等她反应,那两双手已经紧扣住她脚腕,将她拖下水中。
照水一记横扫惊险格开小剑,又一记蜻蜓点水自上而下攻击对面。竹条编成的虎衣扣在她背上,挡住视野,她只好打算趁着对面闪身之时,再度跳回大鼓之上。
谁料对面当即弃了一剑,空出的掌心硬生生接住从上方砸来的琴骨,将其往后拽去的同时,另一手刺向照水的心窝!
对面这一拽力气奇大,照水自不可能叫琴骨脱手,她牢牢紧握着琴骨,干脆由对面拽着自己往剑尖上撞去——
“咔嚓!”
领头者听到一声类似于骨头碎裂的脆响,但她并未感觉到剑身穿透了血肉,反倒是卡在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上。
她急忙将剑收回,见照水心口旁,那方才被她刺中的地方用珠串挂着一块羊骨头,骨头表面裂开着一条细缝。
此时照水也发现巴图大姐送她的羊拐骨链被对面弄坏,怒道:
“你赔我宝贝!”
说着,不再瞻前顾后,一剑划破对面手背,打掉她手中小剑,全力朝着这人猛烈进攻。
领头者连忙暗器连发,拉开距离,几次险些招架不住,很快便落了下风。
“废物,都是一群怕死的废物!”
寒风凛凛,月华溶溶,望江亭上,黑袍人咬牙低声骂了一句,再度拿起大弓。
钟玉书能感觉到,这人周身的气压越来越低,显然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
见她意欲出手,钟玉书努力撑着胳膊想要再次尝试站起。不经意间,袍袖拂落案上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碎响。
黑袍人根本顾不上她闹出的动静,将金矢挂上弓弦,用力一把拉开弯弓。
这一箭下去,就是阎王亲自来了也必死无疑,但那又如何呢,她就要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看看,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
钟玉书就在这时开口,试图令对面分心:
“箭......飞不了这么远的......”
“寻常的箭当然不会,可难道到现在你还觉得这会是普通的箭吗?”黑袍人没有回头看她,箭尖瞄准江心台上不停飞快移动的照水。
“你们......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奇珍异宝......又为何要觊觎别人的宝物...... ”钟玉书不解道。
突然,她在记忆里捕捉到一处不对劲之处。
“前些天跟踪宁家的那些黑衣人......是在白天行动的......你们......是在和谁合作......”
“五蠹门......悲欢宫......夜枭四凶......”钟玉书努力回忆着,将自己知道的那些臭名昭著的江湖势力全念了一遍,“还是......百......”
“钟城君既然无意同我们合作,就没必要知道那么多。”
黑袍人径直打断钟玉书的话。
“呵......”钟玉书笑出声,嘲讽道:“我还以为夜隐门真的有多么厉害......还不是要向别的势力投诚.......”
“事已至此,你就是说再多也是没用了。”黑袍人蹙眉。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原本正同一黑衣人僵持的照水顺利解决了对方,跳到江心台另一头,她不得不找机会重新瞄准。
“哦?那如果我说,并非无用呢?”
耳边风声猎猎,而就在这穿亭而过的大风中,她忽地听到钟玉书从容的问询,语末带着淡淡笑意。
这声音是那么的近,近在耳边,正专心的黑袍人心脏扑通一紧,一双半隐在斗篷下的眼睛下意识斜向身侧。
就在身侧三寸之内,一袭绿袍清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云淡风轻看着自己。
错愕之色从她眼中一闪而过,就是这么一个晃神的功夫,钟玉书的手已然搭在了她拉弦的胳膊上。
“你——”黑袍人立即反应过来,腾地甩开钟玉书,握着金矢的手疾速朝钟玉书的咽喉刺去!
她既然会在茶里下蠹虫,给自己留后手,自然不会傻到真的以为钟玉书就没有自己的防备。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完全不受门主亲手养育的蠹虫影响?怎么可能?
只是一息,那冒着寒光的箭头就已来到钟玉书喉前,落在她眼里,却像是一个被无尽拉长的动作。
钟玉书眨了眨眼,捕捉到亭外飞驰而来的破空声,微微向后侧方扭过头去——
有偷袭!
黑袍人同样听见动静,忙格箭弹开转瞬即至的判官笔。
“钟城君,你这样也未免太冒险啦!”六天的声音率先冒出,紧接着她就跳入亭中,接住判官笔和黑袍人交起手来。
九地跟在后面道:“要是咱们没能及时把底下那些帮手解决完,你可就没命啦!”
她一跃上前,先是摸了摸钟玉书的脉,奇道:
“钟城君,你......”
钟城君笑而不答,只道:
“我全心全意相信两位前辈。”
见她没事,九地不再多问,点了点头,旋即加入六天对付起黑袍人。
黑袍人到底也是个坛主,武功不容小觑,六天九地几十招转瞬使出,也只是将其紧紧缠住,不让她有心思顾及旁的事情。
不过六天九地人在江湖多年,早就是两根煮不断的老油条,名门正派会的东西她们会,黑心歹人会的偷袭惯技她们照样也耍得溜。
很快,她二人彼此配合,骗得黑袍人失手,登时一人上前打落血弓,一人挑飞金矢。
六天两脚忙将弓箭踩住,黑袍人当即转身攻来。九地趁她心急大意之时,一个弓步钩断她腰间银线,将令牌接在手中,把玩嬉笑道:
“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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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在手,要不,坛主这个位置先让我当个两天,过过瘾?”
“当劳什子坛主,你也不觉秽气!”六天同她一唱一和道。
黑袍人本就苍白的脸顿时转为煞白,她又转身扑向九地。九地哪会让她得逞,连连撤步:
“我拿到手了的东西,哪有那么容易还给你!”
边说边跳上栏杆,凌风一跃而下。
一边是珍奇宝物,一边是坛主令牌,黑袍人心思一刹那转了又转,紧跟着跳下了望江亭。
“咱们将她引走再打,此地不宜久留,钟城君你赶紧离开!”
六天匆匆嘱咐一句,便朝飞走的二人紧跟前去。
转瞬,望江亭里只剩下钟玉书一人。
她走到栏杆边,垂头看着逐渐远去的三人身影,忽而自言自语道:
“坛主莫忘了,玉书身在仕途十余载,受过的威胁无数,怎会叫人轻易拿捏?蠹虫的滋味,我已经习惯了。”
她摊开一直紧握着的手掌,那里早已淌满了冷汗。
钟玉书缓了缓神,转身走到另一边,望向那被火光照得如烧玉般透亮的江水。
江水中央,水台之上,几个黑衣人稀稀拉拉围在照水身边,试图将她的注意从领头者身上移开。
然而照水根本不理会她们,她也看出此人是黑衣人当中发号施令之人,本事也最是高强,正所谓擒贼先擒王,虽然在场一众夜隐门已叫她打得只剩几人,但对面杀意太重,且仍不死心想拿到琴骨,那她怎能让对方好过。
其余几名黑衣人见状,渐渐生了退意,她们抬头见远处亭上没了坛主的踪影,心里更是惶惶不安。
她们若是当场就降,城君府的人想要从她们口里探听夜隐门的消息,未必就一定会要她们死。就算真要死,起码也能死个痛快。
可若是拿不到宝贝就这么回去,门主降罚下来,那可真就是生不如死了。
黑衣人们还在犹豫之际,江岸两边的游人都已经叫台上的打斗看呆了。许多人一辈子都未必能见到江湖人出手,眼下远观了这么一场不是演出胜似演出的对打,难免心神荡漾。
原来当大侠,都是这般痛快的么?
然而众人艳羡的“大侠”照水此刻却并没有那么好受。背上热浪滚滚,纵是她体力极好,又有内力护体,到了此时也已是满身大汗,仍在坚持。
就在此时,人群后方突然响起一阵喧天的敲锣打鼓声,将众人注意吸引了去。
怎么,难道还有表演?
游人们回头望去,熙熙攘攘间,先见到的不是任何人影,而是一条身形巨大,气势磅礴的青龙从后方游来。
众人一怔,再仔细一看,原是有一行队伍站在竹龙底下,正用长竿托着龙身向前行进。
“这不是城墙上用来祈雨的竹龙吗?怎么拿到了这里?”有人嘀咕道。
“春雨节嘛,当然要请青龙来为我们降雨啦。天老娘保佑,今年一定雨水多多,五谷丰收!”
走在队伍最前头的黄衫小儿笑着接过话来。
穿着祈雨巫服的祈雨队伍再次吟唱起歌谣,阴阳舞队也重新跳起了舞步。竹龙蜿蜒游到江边,在歌舞簇拥下或盘旋或伸展,栩栩如生,宛如真龙下凡。
这头锣鼓齐鸣,好生热闹,那头黑衣人勉强用暗器同照水周旋了一会,见此情景,亦是大惊。
她们此行来势汹汹,这帮人却好似根本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她一眼扫去,见剩余几个同伴都呆站在原地,早没了战意,顿时心凉了半截。
再去看那亭上,不知何时只剩一袭绿袍倚在栏杆边,更是彻底心寒。
领头者咬牙,当即洒出一把银镖将那几个黑衣人一瞬毙命,紧接着一个翻身滑到一边,捞起地上小剑,朝照水不要命冲去!
她怎不知大势已去,只是比起灰溜溜战败,向敌人低头,还不如拿起武器拼死一搏!
领头者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不顾火舌炙烤,左拦右挡为自己打开一条杀路,在一众旁观者的惊呼声中,握紧剑柄刺向照水——
照水毫不客气一剑刺穿对面持剑的手腕,小剑咣当掉地。
少年拔出长剑,鲜血飞溅间,她抬起眼,看见对面忽然浮出古怪的笑容。
照水眉心一跳,视线向下,落到对面另一只手中的那颗火石之上。
“去死!和我一同下地狱去吧!”
将死之人丝毫感受不到剧痛,高举起手就要往火里奔去。
照水连忙撤步后退,她二人靠得太近,就算此时将火石打掉也无济于事,然而江心台本就不大,她退了几步,半只脚掌就已堪堪搭在水台边缘,险些就要掉入水中。
须臾之间,照水心下一横,身子微微后仰,就要跳进江里——
“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霍然穿云而来,划破夜空朗月,撕裂筋骨血肉,一箭射中黑衣人心口!
“呃啊!”
黑衣人兀地中箭,僵在原地。她不可思议地低下头,看着胸前湛着灿灿金光的箭矢,涌满鲜血的喉咙发出不甘的嗬嗬声,旋即轰然倒地,没了声息。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在场众人皆愣了一愣,有眼尖之人率先指向金矢飞来的高亭,喊道:
“看!那人是谁!”
所有人一齐抬头朝望江亭望去,隔着远远的,众人看不清那亭中人面貌,只隐约见此人一身绿袍,手持弯弓,袍摆叫风吹得猎猎。
最后一个黑衣人一倒地,在场所有表演者皆爆发出欢呼声。各家百戏杂耍喜气洋洋开始了新一轮的表演,舞者们欢快跳起了飞龙戏水的舞步,青龙在江边高高飞舞,龙头朝天,将明月衔在嘴中。
一片欢腾中,江面悄然探出数十根竹制唧筒,一齐朝空中喷出高高的水柱!
数十道水柱冲天而起,高高喷涌,又哗啦落下,在蕴江上空织成一道壮观的雨幕。
小儿纷纷拍手笑道:“下雨啦!下雨啦!今年定是个丰收年!”
驺城城郊,狼刀二人隔着大老远就听到蕴江边震天动地的欢庆声。巴图朝前看去,同小路那头正持剑往这边赶来的年轻人对上目光。
严深紧握着剑,认真听着城里的动静,一路为照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照水静静站在江心台上,仰头看着那雨幕落下,感受着水珠落到脸上带来的冰凉与惬意。
宁盛拉着阿娘和姥姥走到江边,望着大雨落下,扎进波光粼粼的江水当中,她高声道:
“下离上坎,水在火上。此乃,水火既济!”
她露出近日来第一个畅快的笑容,满场灯火将她的眼睛照得闪闪发亮。
47.临别意重心悄悄
雨幕罩江,银河倒泻。火树银花,繁星搭桥。
又是十二道烟花落下,迎春宴主事人敲着大锣,大声宣布今夜宴会不设时限,直到第二日辰时,众人皆可尽情游玩。
一片喜气洋洋的欢呼当中,水下士兵们潜出江面,押着一众黑衣人朝大牢行去,未惊动到任何人。
几位墨衣打虎人聚在一起,感慨今日这场表演可真是不容易。她们当中有士兵,有捕快,有刚入了戏剧班子扮演武生的少年,临时被请来帮忙,急忙忙只做了一日的准备,还在担心不能胜任。好在这场表演堪称完美落幕,没出任何差错。
从天而降的水珠将身上火焰一点一点浇灭,照水脱下虎衣,抹掉脸汗,飞到岸边,趁着众人尚未注意到她,一头扎进人群,为各家路岐人的表演拍手叫好。
“少侠,看这边!”
照水正看得津津有味目不暇接,宁盛眼尖地在人流中找到她,高高挥着双手喊道,旋即催着宁正打开手卷,高举过头顶。
“少侠,今年新春的第一个祝福,我和阿娘姥姥想送给你!”
照水远远隔着众人,看清那手卷上“祝照水少侠,万事顺遂,武运昌隆”几个努力写得端正的大字,哑然失笑。
忽然,她余光捕捉到有人正穿过人群朝这边走来。
她抬眼望去,先是见到巴图和狼刀这两个格外扎眼的高大身影,下一眼才看见严深正一左一右被她俩夹在中间。
巴图似乎对严深很是好奇,一直在对她问个不停。严深抱着铁剑一句一句认真答着巴图的问题,在她另一侧,狼刀无所事事左右环顾着人群,像是在寻找谁的踪影。
等到她终于看到照水,眼睛瞬间亮了亮,高声道:
“小子,今天打痛快了吧!”
“没有和狼刀前辈打得痛快。”照水笑眯眯回道。
“嘁,你小子少来巴结我,”狼刀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快步走过来,“今天也算是你头一回独战群敌,打了个开门红,以后这种事情还多着呢!到时候我可没那么好心,再给你救这个救那个的。”
“知道了,前辈。以后再有痛快架可以打,我绝对等你第一个上前再动手!”
这话但凡说给别人,听着都像是她要占自己便宜,狼刀却满意点头:
“这才对了。记着,我是要找人打架,可不是要帮你,也不是看在你送了我礼物的分上!”
狼刀这话转折得着实生硬,照水叫她逗得眼睛眯成一条亮缝:
“前辈这话说的,要不是前辈这几天一直在给我喂招,我今日未必能胜得如此顺利。再说了,前辈不是还帮我将巴图大姐安然无恙带了回来吗?这就是前辈送我的最好的礼物啦。”
“哼,如此说来,倒也确实。”狼刀抱臂哼了一声,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转眼被那边卖酒的摊子吸引走目光。
狼刀刚走,巴图同严深一起挤了过来:
“照水小妹,又见面啦!”
几日不见,巴图大姐整个人清癯消瘦了不少,照水心酸之余,羞赧道:“巴图大姐,我不小心把你送我的骨链弄坏了......”
她拿起胸前的那块羊拐骨给巴图看。
巴图见那羊骨头从中碎开,几乎要裂成两块,大惊,“你们竟打得这般凶险?你身上可伤到了?”
“没有,”照水连忙摇头,“我穿着护心甲呢,没那么容易受伤。”
“没伤到就好,”巴图顿时松了口气,反过来安慰照水,“左右只是块死物,人没事就行。你要是喜欢,我这里还有好多北疆的小玩意,等回去你自己随便挑!”
“那我可就不跟大姐客气啦。”
她二人有说有笑,严深在一旁静静听着,照水忽地看过来,笑道:
“你回来了。”
严深点头,“我回来了。”
三人一同简单说了些话,便被照水拉着一起去看表演,逛春宴。城内危机暂时告一段落,众人心情松快下来,照水终于将先前为朋友们置备的新春礼物送了出去。
“巴图大姐,我身上没有别的东西可送你,这是我去医馆买的,里面装的是麦冬与肉桂”,照水从怀里取出一件塞得鼓鼓当当的香袋,“那日在金家谒舍,三姐给你备的茶里放的就是这两味药,可以润燥散寒。大姐在夜隐门那里受苦了,这些时日一定要好生休养。”
巴图连忙接过,当即将香袋系在腰间,感动道:“小妹有心了。”
“还有这条剑缰,是给你的,”照水转向严深,递来一串皮绳,“我自己挑的,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用得顺手。”
严深接过剑缰,套在手腕上试了试。皮绳粗糙结实,许是为了实用考虑,没有在底端加上挂穗,只在中间系着一小块硬木牌,牌面刻着“继明”二字。
“多谢少侠,我很喜欢。”严深取下剑缰,郑重系在铁剑剑首的穿孔上。
“好了,总算是送出去了,眼下就差钟城君了,”完成一件大事,照水长长舒了口气,又有些担忧,“说起来,也不知道她们那边怎么样了?”
恰好此时有士兵找上她们,送来城君府的消息,说是六天九地二人同钟城君已平安回府。
众人随即离了热闹的人群,回了城君府。一进议事堂,就见钟玉书坐在桌边,端着茶杯,气色瞧着甚是虚弱。
照水忧心上前将钟玉书仔仔细细看了一圈:
“钟城君,你可还好?那夜隐门的坛主没对你怎么样吧?”
“无事。不必担心。”
大事已毕,钟玉书又回到了先前那副半死不活惜字如金的模样。她将茶杯送到嘴边,闻到那股冲天的药味,悄悄蹙了蹙眉头,状若无事地将化虫水一饮而尽。
“钟城君今天可真是太冒险啦,”六天在旁边嚷嚷道:“那夜隐门坛主真不是个东西,竟然敢陷害钟......”
她说到一半,对面钟玉书一个抬眼,六天当即捂住了嘴巴。
九地及时岔开话头,“所幸都是有惊无险。我和六天偷了那坛主的令牌,引她去城外对打。本想着多打一会,拖到你们这边事了后再放她离开,谁晓得那老贼把令牌看得比她自己的命还重要,恼羞成怒之下,就要对六天下狠手。”
“是啊是啊,”六天接着说道:“那老东西下手真是够狠的!其实那一下,我也不是接不住,不然我这对耳朵白废了不是?只是当真吃下那一击,够我躺床上逍遥好几个月的啦。”
“听前辈的意思,难道在场有旁人相助?”照水奇道。
“可不是,一出手就把那老东西给吓跑了,咱们也不知道是谁,”九地将一件物什递给照水,“你看看,这人你可认识?”
照水将东西接过,发现这是一对只有半只巴掌大小的新月弯刀,刀身合在一起,各扎着一张纸条。
纸条同样被折成新月形状,她取下其中一条打开来一看——
“不必谢我,要谢就谢照水馆主,让我看了好精彩的一场热闹。”
另一张则写着:
“照水馆主,我在丹山等着看你送给我的下一场热闹。”
此神秘人虽出手相助,留下的话听着却颇不客气。照水摇头:
“我也不知是谁,或许是哪位有过一面之缘的江湖前辈正好路过吧。”
新月形状的纸条被重新合了起来,段敏眼中闪过疑色,不解道:
“这人真是奇怪,出手打退了夜隐门坛主,又来提醒我照水将带着血玉琴骨路过丹山。说她唯恐天下不乱是不假,可这封提醒信却送给了我,难道她是把你我当成了夜隐门的人?”
她站在高山之巅,垂眼看着山脚城内辉煌灯火。月光将她一半面容照得明亮,另一半则隐在身前之人投下的黑影当中。
“此人既已叛逃百疫门,自是见不得百疫门如愿拿到琴骨。”
身前之人转过身来,开口道。
说话者两手空空,既无武器也无其余能彰显身份的物件,全身只穿着一身平平无奇的布衣,身形与嗓音也皆是平平无奇,丢到人群中恐怕一瞬就会被淹没其中,毫不起眼。
若说真有什么特别,就是她那一整张脸都叫面具盖得严实,但就连面具也是平平无奇,只是一副不加装饰的铜制圆形面具,上方开了一对口子,露出底下的一对眼睛,右眼眼白里一颗棕色的痣随着眼珠转动四处飘浮。
“这倒确实,”段敏点头道:“夜隐门这回没能拿到琴骨,也算是狠狠挫了丰无思向梦鬼投诚交好的心思。不过,这就是丰无思自己该头疼的事了。”
面具人不置可否,径直问段敏道:
“我已经助你得到了严深和烈元心二人的内力,接下来,你还打算要与我合作?”
“自然。”段敏不假思索道。
“哦?这两人的内力,竟然还不能让你满足?”
“我的内力还远远没达到万无一失的地步。我要确保自己变得足够强,比那个人还要强,才能够......”
段敏显然有几分激动,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多言了,及时打住,没有接着说下去。
“即使继续和我合作,意味着你将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你也依然决定如此?难道你就不好奇我是谁,难道你就不怀疑我别有用心?”
段敏摇头:
“我不关心你是谁,这对于我来说无关紧要,我只要你助我得到更多的内力,这就足够了。至于代价,我既已决定要和你合作,自然也做好了承受的准备。”
“好,”得了段敏的肯定答复,面具人点点头,不再就此事多问,只轻描淡写提了一句,“所以这几日,你真的打算先回丹山一趟?”
冷不丁被面具人说中了心中所想,段敏沉默片刻,开口:
“掌门的病越来越重了,我也合该回师门一趟。”
“驺城之事已毕,我先行一步,告辞。”她不再逗留,朝面具人点了点头,转身使轻功跃下山顶。
剑客转眼没了身影,留下面具人独自立在明月当中。
面具人静静欣赏了一会山下满城灯火,袖里忽地爬出一只黑色蠹虫,在月色下亲昵地蹭着主人的手指。
主人却是连头都未低一下,轻轻抬起指尖,一瞬将蠹虫悄无声息捏成齑粉,弹到地上,淡淡道:
“没用的东西。”
......
“所以。这就是你要送给我的礼物。”
日轮初现,灯火皆灭,热闹方息,大街上人头攒动,众人还在意犹未尽地回味着昨晚的表演,城君府已恢复至有条不紊的日常当中。
钟玉书坐在桌前,将目光从那一大碗散发着可怖气息的汤药上移开,落到旁边一块崭新的镇纸上。
镇纸就是寻常的梨木镇纸,不寻常的是镇纸中间做了镂空,其中嵌了数十列齐整的薄木片,木片上面用笔墨粗粗写着几个大字,从正面看去,那大字写的竟然是——
“记得喝药”
后面紧跟着一个小小的笑脸。
钟玉书的眉头拧得简直和她此刻的胃一样苦。
但她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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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了镇纸的蹊跷之处,将它侧翻过来,从左侧看到那句“记得喝药”变成了新的一行字:“文可下笔成章。”
从右侧看则是:“武可上马擒贼。”
钟玉书默默将镇纸放下。
“怎么样,可还喜欢?”照水信心满满地问道:“这可是我花了好大心思才想到的主意,既符合你的气质,又能拿来镇纸,还能提醒你按时喝药,可谓一举三得!”
钟玉书拿起放在桌上有待批阅的文书,一边读着一边悄悄将药碗往远处推了推,云淡风轻道:
“还不错。”
“我就知道!”照水笑得很是得意。
钟玉书接着不动声色将碗推开,说道:“此回迎春宴之事,还得多亏照水少侠从中帮忙。”
“哦,这倒算不得什么,毕竟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歹人作乱不是?”照水不以为意,“只不过,这事恐怕并没有我们表面所看到的夜隐门抢夺宝物这么简单......”
“是。还有很多疑点。”钟玉书点头赞同,“譬如夜隐门从何得知血玉琴骨在宁家手里。她们为何要拿到这件宝贝。以及这件事背后可还有别人的身影。”
“这些问题,恐怕从那些黑衣人口里问不出答案,”照水认真思索,“夜隐门这一回失了手,绝不会善罢甘休,她们还在盯着血玉琴骨,或许未来某日我还会和她们打上交道。”
“但不管如何,驺城危机暂时已除,就算那个坛主想接着搞什么小动作,还有闻机楼和六天九地两位前辈顶着。”
照水眼眸一转,又恢复了笑嘻嘻的神色:
“所以,钟城君,索性也是无事,现在是不是该喝药啦?”
她脚下生风,飘到桌边,一把端稳险些就要被钟玉书推下桌去的药碗。
照水端着碗,朝钟玉书挑了挑眉。
“咳咳。”钟玉书放下文书,脸上看不出任何心虚之色,“当真要喝?”
她以为照水肯定要没好气地接上一句“那是自然!”,没想到少年把药碗放到她手边,正色道:
“钟玉书,六天九地前辈已经跟我说了蠹虫的事。就算你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天天喂自己各种蛊蠹作试验,喂到自己都习以为常,但昨晚那一会儿,你肯定也是很疼的,对不对?”
“......嗯。是有一点。”
钟玉书迎上照水目光,发现自己竟然没法在这个少年面前说谎。
“所以,喝药。”照水一拍桌子,不由分说道。
钟玉书的眉毛再度紧拧成一团,她端起药碗,露出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就要将碗递到嘴边,宁盛突然在这个时候从门口跳出来,解救了她:
“少侠,严深姐姐好像有急事要找你,她说在闻机楼的酒楼前等你!快一点哦!”
照水匆匆从城君府里出来,赶到酒楼前时,看到的就是严深腰上佩着铁剑,肩上挎着包裹,一身即将远行的行头。
严深在此处徘徊忐忑了许久,一肚子话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此时终于等到照水,她想说的话都卡在喉头,只问道:
“不知少侠何日动身离开驺城?”
照水认真想了想,“这几日大家都累得厉害,需要好好过个放松的节日,只是我自己的事也确实拖不得。最多歇息一日,我和狼刀前辈明日就走。”
说完,她状若不经意抢在严深前头说道:
“我们要先去全州,要在那里逗留好些日子。你若是与我们同路,恐是要误了报仇大计。若是我们先同你去南域,那也是要坏了自己的事。所以呢,你千万不要为难,不必非得等我们一起行动。”
严深一怔,只觉那些卡在她喉头,让她无比窘迫的话语,此刻皆如冰雪一般迅速消融,安稳落地。
同时又生出了几分愧意,明明照水自己还是个半大少年,却格外的洞察人心,不知不觉中就已为每个人做了太多。
扪心自问,严深并不觉得若是换成自己,能为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人做到这般。
思及此处,她所有的感激都化作了一句:
“少侠和各位帮过我的恩情,严深来日必定加倍报答。”
不料照水听了这话,笑了起来。
“怎么了?是不是我哪里说得不对......”严深紧张道。
照水笑着摇头:
“没什么,只是我有时候会想,江湖可真是个奇怪的地方,人们总是报答来报答去的,好像非要欠对方什么似的。可转念一想,或许人们就是需要欠别人点什么,心里才踏实安稳。毕竟,刀剑太冷,只有这一颗心热得厉害。
“严深,我看见你的心是滚烫的。拥有一颗滚烫之心的人,老天都不该让她心寒。若是这样的心都寒了,那便是老天错得彻底。”
她望向严深,“严深,我还是那句话,向前走吧。你的剑心一直在那里,当年你的选择没有错,如今也不会错。”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送给一个远行漂泊之人最好的祝福。
严深睁大眼睛看着照水,良久无言。
半晌过后,她抱剑向照水郑重行过拜别礼:
“少侠,山高水远,一路珍重。”
“一路珍重。”
照水拱手。
严深转身大步离去,照水目送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尾。
这是继金三姐过后,独游的少年再一次同友人告别。照水内心微微失落之余,看着满目晴光下平静宁和的城郭,很快重新打起精神。
好在,春日又快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