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送逃婚者归京(女尊)》
1. 1.别揪我小辫儿
1.
那个面庞白皙的男孩通红着眼眶,跌跌撞撞落荒而逃,路过我身旁。我无心阻拦,反而客气地让出半个身位。剑当成摆设抱在怀中,我饶有兴味的表情让他更加羞愤,他咬牙,冲出院子,把大门撞出一声愤怒的吼叫。
我抱着胳膊,继续向房里看热闹。
始作俑者终于凭借声响得知东窗事发,也慌张跑出,分明是她把人气跑,却对我横眉怒目。
“愣着干嘛呢?”她急道,“追啊!”
“追?”我看着她,还有她屏风里那个高挑的人影,装糊涂道,“追谁?追龙文贲?一会儿‘麒哥哥’不会也跑了吧?”
“……要你多管闲事!”
她咬齿凶我,仿佛要愤啖我肉,但终于想起压抑音量,以免教房里之人听到。
“今日不追回他,你也别回来了!我叫母将把你打发出去,另择良木吧!”
长这么大了,还用小时候的招数威胁我,真幼稚。
而我只能暗叹一声,放弃争辩,循着我那脚踏两船而侧翻的主人心意追出,脑海中骤然浮现十年前那一幕。
——
2.
我是个护卫,十年前刚捧上这铁饭碗时是十六岁。我的主人——刚才因新欢旧爱左支右绌的妙霰,彼时是个六岁的小姑娘。
别的女孩这年纪正是聒噪,嘴巴一张喋喋不休,烦都能把人烦死,妙霰则不同。我刚来时,管事玉姑姑就告诉我,主人是个哑儿,让我见了别惊讶。
我不免惊讶,却也开心。我没耐性应付闹人的小孩,故而乐意她是个哑儿,安静而乖巧,省去很多麻烦。
“小姐,这是彭可久,以后由她护卫您。”
玉姑姑为我介绍。我向妙霰抱拳,只是抱拳,所以玉姑姑不大满意,戳我后腰提醒道:“叫人呐!”
“……小姐好。”
我不确定她能否听到,按说哑儿也有听障来着。她像听到也像没听到,眨眨圆眼笑了笑,当是对我回应。
“小姐性子好静,待人也宽容,”玉姑姑辞别妙霰,带我去住处时,或是埋怨我的不恭,刻意提醒道,“她心肠善,却不是傻子,谁对她好对她孬,心中明镜儿似的。将军只这一个孩子,待她比谁都上心,你来前护卫曾换过两个,均是不够尽忠之故。”
所谓“将军”,就是妙霰之母,我此前和她见过一面,聆听过她的垂训。我的工钱和前途俱握其手,纵非如此,护卫妙霰也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我不敢轻慢主人,只是有些好奇——她是我的第一个主人,也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哑儿贵女。
妙霰安静。看书安静,吃饭安静,玩耍也安静。她很爱笑,抿着双唇,浅浅露出单侧一个酒窝,看人的目光温柔恬美。不光妙霰,整个院里从姑姑到侍从,皆是一副安静恬淡的性子,明明不是哑巴,却像不敢卖弄那般,在主人面前惜字如金。
于是初来乍到的我,竟成了所有人里最能说、说话最大声的那个,每次我开口而她们静静聆听,都会让我背负“卖弄口舌”的心理负担,久而久之,我也不怎么爱说话了。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真假哑巴济济一院,攀比谁更缄默。妙霰竟有个比她还沉默的侍梳,唤做“贺四儿”,是个看不大出性别的清秀男孩。侍梳不过一个挂职,说白了就是“蒙官”,但我头一次见“蒙官”担任侍梳,还如此名实相符的。
贺四儿负责妙霰的梳洗,一双巧手为主人织发梳髻,净面点唇,每每此时,铜镜中就会浮现出一副无可挑剔的贵族风俗画作——玉雪可爱的小姐,清秀喜人的侍梳,她长长的睫毛扑闪,他沉静的神色专注,发钗横作山头皑雪,口脂融成朝霞暖色,手指穿过黑发游于面颊,流云般轻盈柔和,她在乌髻中愈显沉默而灵动,似云中之水,天上之霰。
我读过的书不多,强撑诗意至此,只可惜小姐是个哑儿,不能将贺四儿夸上一夸。
她起居梳洗,有贺四儿相助,一饮一啄,有玉姑姑照拂。她性子好静,不爱出门,无处需我护卫,感谢上天眷顾,我不用做什么,工钱照领不误。
直到有一天,那位比主子还沉默的侍梳病倒了,妙霰罕见地欲随母将出门,玉姑姑病急乱投医,竟把我唤来身旁,一边为妙霰系鞋,一边命令我道:“可久,去给小姐梳头。”
梳头?
我愣愣接过木梳,可我手笨,不会绾发,更别说像贺四儿那般,摆弄出一个好看的花样。
玉姑姑要求也不高:“梳顺了就行,剩下由我来。”
我见她实在忙碌,恐怕无暇抽身,只得硬着头皮行动。
如瀑黑发躺在手中,被编好的部分有些毛躁,我执梳如执兵,不知为何手竟在抖。
“快梳,快梳,我去看看饭食备好了没。”
玉姑姑催促后疾步离开,剩我一人在此,她对我投以过多的放心,可谓英明一世、糊涂一时。我将那撮辫子试探地梳了梳,有些滞涩,面前之人又不说话,我全当她无知无觉,稍稍用力。
“嘶!”
好像正是这“稍稍”将她弄疼,妙霰按着患处,不满地瞪向我。
我无辜道:“打结了,您忍一下……”
她仍旧哑着,我理解成默许,也怕她细皮嫩肉受不了,揪着一撮毛打算从轻发落。不知是她太娇惯还是我太粗笨,落梳后又惹她“嘶”了一声。还好玉姑姑不在,不然我要挨骂,但她已不肯配合,翻了个大白眼,把头发气呼呼地捋到另一个肩头。
可我还是得梳。既然这样都疼,那就再轻点吧。
我已使出对待琉璃瓶子那般小心翼翼的态度,可命运弄人,偏有几根头发刮在木齿里,我一梳之下,将其连同发根尽数扯断。
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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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嘶”,我也跟着“嘶”,她蹬开鞋子一蹦而起,红着眼怨毒地盯我半天,在泪水落下的同时,竟从紧咬的齿间蹦出一段含糊的控诉:
“……别……揪……我……小……辫……”
我懵了:“啥?”
她又重复一遍:“别、揪、我、小、辫!”
我呆住,失语,自我怀疑,随后欣喜若狂,失声叫道:“玉姑姑、玉姑姑!小姐说话了!”
玉姑姑从小厨房跑来,慌慌地问:“小姐怎么了?”
椅上之人手握小辫,对我咬牙切齿,我指着她,语无伦次道:“小、小姐说话了,她刚刚说话了!”
玉姑姑犹疑地看着妙霰,对方只顾呲牙咧嘴,于是玉姑姑又看向我,好像指责我发癫。我彼时年轻气盛,受不得任何关于人品的质疑,索性举起“凶器”,对那装聋作哑者再次下手。
我可怜的小主人声音带着颤,发出犹如被逼急的幼兽那般愤怒的哼鸣:“我说过了……别揪我小辫儿!”
耳聆圣音,玉姑姑一声惊呼,潸然泪下,拉着妙霰的手悲喜交加,骤然又向外跑去,以从未有过的嗓门大呼道:“将军!将卿!小姐、小姐她说话了!!”
随后闻声而至的就是妙将军和将卿,以及一群好信儿的奴仆,将军如坠梦中地看着爱女,尝试与她交流,可她委屈悲愤地手握小辫,死也不肯开口。于是众人看向玉姑姑,玉姑姑看向我,我看向妙霰,又看向木梳。
若我有先见之明,就不该纵容少女时期的好胜,独留多年后悔恨交加。彼时我带着窥视机奥的神秘微笑,向那颗头颅祭出法宝,从她手中夺回珍视的小辫儿,于万众期待中扬起木梳,一梳到透。
黑发从头皮间断落,发出五六声清脆的“咯哒”,妙霰大吼一声,不顾一切地冲我嘶叫:“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永远不要回来!”
六岁孩童小小的身体酝酿出震坼天地的咆哮,她对我恨之入骨,旁人却以为神迹降临。妙将军一把将她搂住,将卿激动到掩面痛哭,丫鬟仆人执手相庆,高呼“万幸”,我则被玉姑姑浸满眼泪的双手拉住,她动情地对我说:“多亏有你,谢谢,谢谢!”
我是救世主,兼心狠手辣的折发真凶,妙霰还在母亲怀抱中对我悲哭:“滚!你滚!母亲将此人打发出去!”
一片乱糟中,我们主仆的梁子算是深厚地结下了。
妙霰自此性情大变,可以自主说话后,她再没恢复当初那静女其姝的模样。我当然没被辞退,可也受到小主人禁令,再未被允许踏入她闺房一步。
我不知当初的她为何不肯说话,正如不知她为何非要替小辫儿讨个公道。我因故意伤主得到妙将军的丰厚赏赐,从此定下第一个人生目标——
我要好好当护卫,攒下夫卿钱,钱攒够了就休退,娶个好看的南郡小郎。
2. 2.好似龙,而非龙
1.
从妙霰房中逃走那位,名叫龙文贲,十年前他七岁,和妙霰差不多大。自妙霰可以开口成言后,交友渐渐丰富,妙将军友人与下属来访,大人们谈论政务,孩子们就在一处玩耍。
我见龙文贲的第一面,就感慨他生得好看,然而此时的妙霰兴致寥寥。
不知为何,小小的她十分讨厌男孩,见到他们就把鼻头儿皱起,好像闻见无法忍受的味道。我觉得这是病,或是前朝一度出现的“厌男症”。贵女带头厌男会落下不亲民的口实,让我有些担忧,妙将军却不以为意,她说女孩都会经历这个阶段,再大一点,就知晓妙处了。
妙霰平等地讨厌着所有男孩和一个我,唯独贺四儿除外。她的头发和脸由贺四儿摆弄,可能是接触精华玉露的缘故,贺四儿的双手柔若无骨地好看。我爱看,妙霰也喜欢,动辄扯着手玩耍,我猜她不知道贺四儿是个男孩。
她们翻花绳时,龙文贲就站在后园的入口,小心翼翼又好奇地看着她们。
“过来,”许久之后,她终于望向龙文贲,却是颐指气使,“把你脚边的彩球拿过来——用拿的,不要踢。”
她提醒得多余,龙文贲不敢踢她的东西。他执了球,讨好地笑到面前,对着花绳赞美道:“妹妹手真巧。”
妙霰不买账,凶巴巴道:“谁是你妹妹?”又将他晾在一旁,和贺四儿抛球玩耍。
我见龙文贲实在委屈可怜,就把他叫到一旁的树荫下坐着,让两个侍从陪他说话。要说这孩子也活该,被妙霰冷言冷语拒绝了,还时不时往她的方向张望呢。
我闲得无聊,逗他道:“你也想和小姐玩?”
龙文贲点点头。
“可她不喜欢男孩。”
龙文贲纳闷地看向贺四儿,我道:“贺四儿啊……你不知道?他是个女孩子啊。”
龙文贲信了,惊讶爬上他清秀的脸,我恶趣味作祟,继续逗他:“你看贺四儿眉眼那么好看,男孩多粗糙,怎会长出这副神仙模样?你要保密,贺四儿是女孩这件事,只有小姐和你我知晓。”
贺四儿的先天条件佐证了谎言,龙文贲对我的情报深信不疑。他要走时,贺四儿服侍他披外衣,把龙文贲吓得手足无措。
“我我我,我自己来……”
贺四儿便把衣服交给他,在“贺姊姊”注视下穿衣,龙文贲竟闹了个大红脸,奇怪的举止被玉姑姑察觉,她担忧地对我道:“这龙家小郎怎对着贺四儿脸红?莫非有‘双阳之好’……”
我嘻嘻一笑,心情大好,才不管她们误会了什么,只求给我枯燥的工作增添些许乐趣。不然服侍这么一位脾气骄矜的贵女,我会受不了的。
——
2.
龙文贲是个小尾巴,妙霰越不搭理他,他越往上凑,要么陪着笑跟在身后,要么同贺四儿一样,恭候成奴仆。龙行史是南郡首脑武德侯手下,和妙将军级别相似,可龙文贲在妙霰面前,简直卑微到尘土里。
他每次来时欢天喜地,去时黯然神伤,有一日我看乐子都于心不忍了,问他:“你就这么喜欢小姐啊?”
“喜欢?”龙文贲不解地重复道。
“你动辄关注她,想和她玩,难道不是喜欢?”
他瞟着妙霰,小声道:“我……我不想独自待着。”
我发挥了罕见的好心,建议道:“小姐不喜欢男孩儿,你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下次可以去找哥哥们玩啊。”
他若只是寂寞,听了我的建议,至少可以没心没肺地快乐一段时间。可造化弄人,下次龙文贲的确找到了玩伴,也开启了他长达十年的噩梦。
——
3.
那日来访的不仅有武德侯家的郡主张始,还有她孪生的弟弟张处麒。和酷爱调皮捣蛋的妙霰不同,张处麒总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臭脸,搭配从武德侯那继承来的丹凤眼,孤傲得前无古人。
一贯对男孩儿不屑的妙霰不理睬张处麒,张处麒也不理她,应是府中从未见过如此臭屁的男孩,竟令我的小主人眼前一亮。
张处麒只找龙文贲玩,小家伙还在做尾巴,跟在身后乖巧地唤“麒哥哥”,被妙霰看在眼中。
“张处麒,你平日喜欢玩什么?”
她终于耐不住好奇心主动搭讪,对方却只看她一眼,不搭腔也不示好。碰了一鼻子灰,妙霰也不恼,反而兴致勃勃建议道:“我们一起玩球吧?”
张处麒拒绝了,妙霰又建议了新玩法,还难得大方地带着龙文贲,再次遭到拒绝。后来她赌了气,只携龙文贲去玩,把这小傻瓜乐得跟什么似的。
当然,妙霰的心情并不美好。
“你笨啊!这都不会,麒哥哥一定比你聪明多了。”
也不知她怎么断定刚见一面的张处麒聪明,把龙文贲委屈得不行:“我……”
“就连贺四儿都比你机灵,我下次带着贺四儿玩,再不要带你了。”
我这主人会说话还不如不说话,我生怕她不知轻重,把龙文贲骂哭,赶紧找个借口把俩小祖宗分开。刚哄完委屈巴巴的龙文贲,一个没注意,她又没羞没臊地缠“麒哥哥”去了。
好样的张处麒,就是不理她。
打那次见面后,武德侯就将两个孩子送到京都陪伴帝姬读书,如同武德侯幼时陪伴当今圣上读书那般。妙霰即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机会再见麒哥哥,这让她十分失落。
我刚想幸灾乐祸,却没想到,对于我的小主人来说,办法远比困难多。
——
4.
傍晚我听见她和贺四儿嘀嘀咕咕,不知密谋什么,第二日,龙文贲过来玩耍,竟被她拉着手扯进屋去。
龙文贲堪称受宠若惊,只是在屋内等他的不仅有妙霰,还有贺四儿。由于进不去她的闺房,我无法窥见全貌,只知道龙文贲再出来时,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不合时宜的怪,具体哪里怪,我还说不上来。
他的衣服不是自己的,发型也和进去时不同,一定是贺四儿将他脸上擦了白粉,上了妆色,使原本圆润的脸被发型拉长,眼角也精致地挑出来。我怎么看怎么不像他,然而大人们见了都赞,说龙文贲稍微打扮就如此出色,长大必然更加好看。
龙文贲好看我是知晓的,却觉得不该是这么个好看法。他得了夸奖就美滋滋的,更重要的是,妙霰肯和打扮后的他一起玩了。
慢慢地,龙文贲所变的不仅衣服发型,就连站立、行走的姿势都在变,他甚至因此不爱讲话,更趋近当初那个没有在我梳下惨遭“虐待”的妙霰。
我一开始只觉奇怪,直到听见她们玩耍时的对话,这才吓了一跳。
“‘麒哥哥’?她为何叫你‘麒哥哥’?”
我把龙文贲拉到一旁,忍着惊悚问他,那小男孩瞪着无辜的双眼答:“我在和妹妹玩过家家。”
“你扮演……张处麒?”我见他点头,又问道,“她扮演谁?”
“妙霰。”
我不知说什么好,他脑子好像不大灵光。
“那贺四儿扮演谁?”
“贺四儿。”
他已经不能单纯用“傻”形容了。这哪是过家家啊?俩小坏蛋把他给过了!
我不忍他这么小年纪就被我的主人“辣手摧花”,苦心劝道:“别和她们玩了,把衣服换回去,你就是你,不是别人。”
龙文贲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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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辜而清澈的眼睛,认真地对我说:“可是这样的话,妹妹就不同我玩了。”
我看回他,为他清澈且无辜的愚蠢摇头,心中有个声音在叹息:省省吧,这孩子乐在其中呢。
——
5.
老天就是这么不公,给了一个男孩好看的脸,就要挖走他的脑子。龙文贲为妙霰扮演“麒哥哥”,一扮就是十年,实际上他扮演的到底是不是“麒哥哥”,变成了我相当好奇的问题。
这十年来,张处麒一直待在京都,从未回到南郡,对于他的近况,只有偶尔从武德侯和郡主张始处得知。
每每得到有关张处麒的新线索,妙霰就命龙文贲向其靠拢,她可能早已忘记对“麒哥哥”的执着从何而起,却还保留享受“麒哥哥”在旁的习惯。
龙文贲伴她长大,如预料那般样貌愈发好看,后来也顺理成章地变成她夫郎的候选人之一。这时的妙霰经过一些事,已充分知道男儿的妙处,不再皱着鼻尖恨不得躲到千里之外了,她对龙文贲的态度,却变得愈发微妙。
其实以她的性格,应受不了龙文贲的沉闷和木讷,但她早已习惯“麒哥哥”是这样的性子,也习惯同龙文贲玩耍了。
直到武德侯生辰那日,“麒哥哥”本人从京都重归故里。
我们受邀赴宴,正赶上张处麒为母将试马,飞扬的男子露出灿烂的笑,好像南郡之夏火热明亮的圆日,高束的发髻被颠得微乱,一撮游丝在风中抚过他舒展的眉眼。妙霰有些发愣,我也有些发愣,我突然理解了妙霰为何多年来对他念念不忘——当初其貌不扬的臭屁小孩,长大竟如此耀眼,我的小主人是有点眼光的。
和张处麒吃过饭后,妙霰肉眼可见地心事重重了,我坏心眼地问她对张处麒有何看法,不料她回答说:“他……也不过如此嘛。”
并非矜持,她认真地皱着眉,难掩嫌弃之态。那一瞬间我确信了,人类的审美并不相通。
就是这么奇怪,十年前拒人千里的臭屁小孩俘获了她的心,十年后撼我心头的阳光男子反而不让她买账,似乎妙霰还是喜欢那个可望而不可即的“麒哥哥”,以至于对京都的教育产生严重偏见,因为那里把独特小少爷养成了“泯然众人”的开朗模样。
最惨的是龙文贲,妙霰无法面对曾经喜欢过麒哥哥的自己,也就不敢面对强制他扮演麒哥哥的童年,因此总是躲着他。也合该命运捉弄,武德侯有心撮合“麒哥哥”和妙霰,让张处麒回南郡,正是为议亲之事。
于是那日,在妙霰约张处麒摊牌的房内,发生了尴尬的一幕。
她让我追龙文贲?可追回来呢?面对两个“麒哥哥”,她又要如何选择?
我硬着头皮寻觅,简直希望龙文贲遁天入地,叫我寻不到才好,谁让他当年不肯听我的,非要往火坑里跳?
然而不能对这小家伙寄予厚望,他毫无新意地躲在柴房里抹眼泪,见我来了还要问我:“是妹妹要你找我回去么?”
我问:“你回去么?”
他点头,我恨铁不成钢道:“醒醒吧!‘麒哥哥’已经回来啦,你快做回龙文贲吧!”
他白长了一双漂亮眼睛,眨着被泪水黏湿的睫毛,委屈巴巴道:“可是这么多年来,她喜欢的也不是张处麒呀。”
是啊,妙霰到底喜欢了谁呢?是她六岁印象中的张处麒,还是受她影响长大的龙文贲?又或者已经被她处成“姐妹儿”、一刻也离不开的贺四儿。
我带着龙文贲往回走,无法回答心中的问题,也无法左右她们的决定。
说到底不该我操那些心。我只是个打工的看客,领着份内的工钱,对她们不知何踪的“爱情”故事长吁短叹罢了。
3. 3.皮不存,毛焉附
1.
送回龙文贲的途中,我们与贺四儿不期而遇。自从知道对方有望成为家主的夫郎,贺四儿就与这位玩伴生出一层隔阂,他不挑明,我也当没看出来。
“小姐还在房内吗?”我问。
贺四儿点头,我又问:“那张处麒……”
“也在。”与其说他在回答我,不如说他答给龙文贲听,“两人掩了房门说私密话,不许人在旁。”
眼看龙文贲面色紧张,我心道贺四儿可不像外貌这般柔善,最知晓什么能戳龙文贲的痛脚,而我也绝非善类,煽风点火道:“毕竟她们久别重逢,又将有婚约在身……你还要去见她么?”
“去!”龙文贲咬着后槽牙,给自己鼓劲儿,“是妹妹要你找我的,对吧!”
我承认:“她说找不回你,就要把我撵出去。”
龙文贲更具底气:“那就走吧,莫让妹妹久等。”
他几乎擦着贺四儿的肩膀与他错身,气氛剑拔弩张,偏架不好拉,我只能两头端水,先对贺四儿点头,又快步赶上龙文贲的步伐。
即使以后背相对,还能感觉贺四儿视线冰冷的投射。我心中哀叹一声,想起他的遭遇,倒也能理解他的心事。
——
2.
去年夏天,妙霰和贺四儿玩耍时弄湿了衣服,被奴仆分别拉去两处更衣。妙霰不知看到什么趣事,一定要当场和贺四儿分享,奴仆没拦住——不是所有人有我这般应对主人暴冲的能耐,等她冲到贺四儿面前,为时已晚。
贺四儿还没穿上衣服,惊吓之际做了个掩耳盗铃的动作:将身上最重要的部位用手捂住。妙霰却没吭声,要说的事忘了一干二净,恐怕脑子里只剩半只白鸡了。
她回来找我,半晌后严肃发问:“贺四儿怎么和我不一样?”
我不知她指的是哪个层面的不一样,妙霰耳语道:“他肚脐儿底下长了根指头。”
我差点笑出来,瞪大眼附和道:“哦!长了根指头。”
“对,别跟别人说,不然人家会笑他和我们不一样。”
我也不记得跟没跟人说了,总之等这话传开的时候,妙霰成了大家口中的“糊涂蛋”。将军自责得很,说怪自己军务繁忙,忘记女儿到“开蒙”的年纪了。
妙将军就这么一个孩子,从小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开蒙亦不得马虎,她委派卿子筹备多年,就等着时机成熟——如今恰逢其时。
我知道贺四儿“滞势”后一直在吃抑制阳势生长之药,为保那夜不会伤到妙霰。他对主人的爱意也像蒙官制度的初创者期待那般肆意生长,直到将对方的一颦一蹙填入整颗心脏。他会在那夜到来时将云雨之事以温柔、珍重的方式倾囊相授,让她身体力行地体会“爱”的含义,而后与她彻底告别。
玉姑姑筹备起“开蒙”事宜,我分到的活儿最专,先负责门外站岗,事后送贺四儿出城。等两人进了房,我就呆坐在空无一人的回廊里,手中揉着摘来的花叶,有一搭没一搭地思索妙霰将如何正视那根“指头”的作用。
吹冷风直到三更天,身旁的花尸堆了满地,我的耳朵竟在虫鸣外捕捉到一阵怪异的声音,它不来自别处,却来自我身后的房门。
我转头看去,发现门开了个小缝,暖融融地透着屋里的光,我心觉古怪,凑近再看,与那光中骤然出现的影子对上了眼。
是妙霰?她做什么开门?
缝里不仅有眼睛,还有她一张一翕的嘴巴。她鬼魅般低吟说:“你进来……”
我一退三步远:“不进!”
这是什么日子,里面是什么光景?我进去像话吗?
妙霰有些急,门缝里放得下两只眼睛了:“快点进来,贺四儿哭了!”
哭……是正常的,他那么爱你,今夜过去却要他远走他乡,劳燕分飞,谁不会哭呢?我给予了有限的同情,让她抓紧时间哄哄贺四儿,并重申此事与我无关。妙霰却猛然推门,鬼手死死扯住我的衣服领子,想将我拖进是非之地。
我抓住门框不肯松手,但上半身已被扯进暖烘烘的屋里了,只能闭眼拒不从命:“你说过不许我踏入房门,否则要斩我双腿的!”
那是她六岁时的恨语,她愣了愣,仍把我往里扯:“非常之时,免罪!”
“不成,家法无情!”
我的固执终于引来她的妥协:“我说错啦,收回!我的姐姐,你小声点,先进来……”
我睁开眼,才注意到到她衣服穿得好好的,忐忑地松了手,迈入十年未曾涉足的房间。她将门迅速合死,不知所措地看看我,又看看内室。
隐隐地,那边有啜泣传出。
“怎么了?”比起这个,我更好奇别的,“你三更天了还穿这么多衣服?”
妙霰用气声给我的耳朵送话:“你发誓不得外传。”
“我发誓……”
妙霰这才道:“他‘不成’啊。”
不成?
嗯……不会是那个意思吧?
——
3.
想笑又不敢笑的我、手足无措的妙霰、抽抽噎噎的贺四儿,并排坐在一张床上。我年纪最大,她们等我发话,但我也只有抓耳挠腮的份。
“四儿,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哭得简直要背过气去,妙霰同情地搂他的肩,她对贺四儿一向比对我温柔,见他说不出话,还帮他解释。
“刚刚我们洗澡,等头发干时看了会儿书,说了会儿笑话。”妙霰眼神有点飘忽,但我没空对她的遮掩追根究底,问贺四儿:“今日才开始的?”
他不敢看我,于是我再问:“真是今天?”
“你别凶他。”妙霰提醒道。
我说才没那功夫,不用我帮忙我就走了,妙霰又来拉我,这回是帮我催促贺四儿。他终于在左右夹击中开口了:“半个月前……”
“为何不早说呢?”妙霰道。
不用问了,他怕。而我好像也想通了原因——恐怕是他太苛求今夜的完美,吃多了为蒙官配置的药膳,过犹不及了。
若一时不成,还有下次,可若一辈子不成……那还用把贺四儿送走吗?合着我少时的谎言成真,他真变成“姐妹”了?
我和玉姑姑对此束手无策,便报告将军,妙将军倒是开明,赦免了贺四儿的失职,却也头疼于女儿的开蒙要如何是好。贺四儿做回侍梳后,妙霰待她一如既往,两人再不提及那层一捅就破的暧昧。
朝夕相处间有没有传递新的情愫,重新被禁止入房的我无从得知,我猜是有的,否则贺四儿为何对龙文贲愈发没好脸色?
——
4.
远离贺四儿后,龙文贲反复向我确认是否妙霰在意他,我半是真心半是恭维地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于是他笑了,笑着来到妙霰门口。
我觉得这样不错,至少有风度,便去叫门,可是下一秒,我们都笑不出来了。
妙霰和张处麒有说有笑地并肩走出,我不知离开后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让她们突然相见恨晚,快要勾肩搭背了。
“你们回来啦!”
看得出来,妙霰很开心,她好像忘了我为什么走,龙文贲又为什么走。
“我得回去了,母侯不让我在外逗留太久。明天见,妙妹妹。”张处麒说着,也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对龙文贲打招呼,“是小龙啊?多年未见,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可不是认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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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张处麒,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龙文贲现在从衣服到妆造,都不是他自己本人了。你小子落井下石这么殷勤,可别说你一无所知。
龙文贲勉强寒暄两句,看着妙霰送“正牌麒哥哥”离开,站得像个油头粉面的小丑。妙霰依依不舍地回来后,才有时间对他说话。
“该吃晚饭了,龙文贲,你又要什么时候回家?”
我真想把她嘴巴捂住。让我找回龙文贲,就为了问他这句话?
“妹妹是否属意张处麒?”
龙文贲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勇气,盯着妙霰的眼睛问她,一向恣意豁达的小主人却颇有些闪躲:“我可没这样说。”
“那你可属意我?”龙文贲急了,他终于意识到加入扮演游戏多么愚蠢,也把不该说的话一股脑说出来,“小时你说过喜欢我的,你说要娶我的,如今他回来了,你怎么就把我……”
“那是小时候啊。”妙霰打断他的控诉,并用眼神暗示我,“不早了,可久,你送他回家。”
我对龙文贲做个“请”的手势,可他推开我,再次跑出去,这回妙霰没让我去追,她也有些生气。
“问我些有的没的,我不过和张处麒说几句话,他激动什么?为何又来管我?”
我觉得妙霰未必就是喜欢张处麒,同龄人久别重逢,相处愉快而已,龙文贲问得太深,妙霰才顾左右而言他……受不了这股青春人的酸涩味。
我哀叹着过早献身事业,没机会体验朦胧的美好,也以为吃过晚饭,这件事就默默地过去了。可是那天菜还没上齐,贺四儿就慌里慌张地跑来。
“不好了,不好了!小姐……”他顿了顿道,“龙公子,他自尽了!”
妙霰立即站起,我则抓住贺四儿问在何处,听罢描述迅速赶去。那是府邸的池塘,我去时那里已围了好多奴仆,龙文贲裹着一条毯子,湿漉漉地痛哭。
幸而龙文贲没有受伤,他越过我向身后张望,我才知道妙霰也跟来了。她没凑近人群,只远远看一眼,就跑走了。
爱是复杂的东西,但在合婚的承诺缔结前,牵绊只是牵绊,并没形成契约。我想让她知道这件事,别被别人的一厢情愿绑架,也想提醒她,至少要照顾昔日好友的心碎……这些话一句都没说出来,她把自己锁在屋里,连我和贺四儿都不许入内。
龙文贲对妙霰的心思路人皆知,是失足落水还是为情所困,大家也看得明白。那天晚上妙、龙两家长辈谈了许久,龙文贲随母亲回家,妙霰仍没走出屋子。她就这么躲到一切尘埃落定,真有她的。
晚上我换班后回去睡觉,正酣梦时,被一阵晃动突然惊醒。
“嘘!”
我意识到捂着我嘴巴的是妙霰,也意识到她正将匕首抵在我脖子上。她像画本里的神奸巨蠹一样沉声威胁:“跟我走,不许声张!否则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几点了?这是演哪出戏啊?
我一转头,下巴差点撞上刀尖,吓得她怪叫一声把刀扔了,惶急地解释:“母亲要把龙文贲嫁给我!我得走,我必须得走,可久,你若不帮我……”
我道:“你就把我打发出去?啊,那太好了。”
她却拾起匕首,这回是架在自己脖子上,我登时困意全无:“别闹!你有话好好说……”
“一句话,帮不帮我?!”
我还能怎么办?从来都拗不过她。听从她的指示,拿起床边那个硕大的包裹,掩护她躲过护卫的巡查,翻墙出了将军府。
顶着月光走在路上,被冷风一吹,我突然回过味来。
“你说将军要把龙文贲嫁给你?”
她说是。
我呆了:“你这是逃婚啊?”
4. 4.螳捕蝉,雀在后
1.
我停住脚,思考是直接把她抱回去,还是打晕了背回去。
妙将军赏罚分明,交出妙霰投诚,或许她就能恕我受人蒙蔽之过?
应是表情暴露了企图,妙霰当即正色道:“可久,我不要娶龙文贲,我至少不该这样娶他!你帮我逃婚是救了我。今日不过和张处麒久别重逢多说几句,他就以死相迫,将我和他绑在一处,这对吗?”
我觉得这不对,但我说了又不算。
她继续劝我:“就算我同意娶他,他尝到甜头,今后动辄以自尽要挟,我又该如何?”
“哎,你不是也在寻死觅活地要挟我?”我对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歪理邪说忍无可忍。
“这不一样,”她执拗道,“你是我的属下,就该听我的话,难道我也该听龙文贲的话?”
明知是强词夺理,但我一时没想好如何驳斥,妙霰也不给我思考的机会,甩着手向前走了。南郡不适合夜行,大家睡得早,漆黑的街衢连盏灯都没有,我快走两步怕跟丢了她,却发觉她的步伐逐渐放缓——其实我们都不知道离开家能去哪。
“我晚上愁得没吃东西,可久,你去找个吃饭的地方。”
都二更天了,哪有吃饭的地方?我回答得挺不客气:“你当是将军府的后厨呢?”
她回答得更不客气:“帮我找。”
不能饿坏了她,鸡鸣狗盗之事得有人做,不是她做,就得我做。我领着她在街上转了两圈,寻觅合适的落脚处,她却指着冯台府最大的酒楼,大言不惭地说:“当下没什么选择,就吃这个吧。”
我拾起墙角碎石,抛到那家酒楼的院子里,登时激起一阵激烈的狗吠。知晓厉害的妙霰噤了声,尾随我往前走了。
转过两个街口,我终于寻到迄今为止最易得手的小店:窗户没关,人住二楼,一楼有厨没狗。说到这儿,我不禁要赞扬妙将军对这座城池的管理了,真正做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只可惜三年无贼的亮眼政绩,即将破戒在她爱女手里。
我从窗里探手拔起门闩,轻手轻脚摸了进去。四周收拾得很干净,也意味着没有厨余,最终我在厨房找到一小碟糕点和几根炖汤用的猪棒骨,上面还挂着肉,但妙霰只接受糕点,嫌弃棒骨是“别人啃剩的”。
我花半天解释炖汤和啃剩的区别,她根本听不进去。
“还有别的吗?”
糕点很快吃完了,她像个巢里没睁眼的雏鸟那样叽叽喳喳地催我,我说能找到的熟食就这些,其他都是生的。她理所当然地命令我:“那就生火做熟啊。”
我强忍着不适,告诉她:“我只是护卫,生火做饭是另外的价钱。”
“不就是钱吗?”看得出来,她为逃婚准备充分,阔绰地挑了荷包里一样白花花的东西赏我。我掂掂份量,当即决定生火——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我做过为数不多的几次饭,至少知道怎么烧起炉灶,妙霰一直在厨房里踱步,企图寻找她感兴趣的食材,然而总是两手空空。后来我发现,她并非娇贵到不食人间烟火,而是根本不知这些食材在上桌前长什么样子,以为肉就是成丁的,菜就是成段的。
我粗浅教她识别了几样食材,她没耐心学,催我弄“拿手好菜”。那就只有杂粮面了,我趁着煮面功夫,手起刀落切出几段青菜,待面煮好了,盛起一碗给她。
她是真饿了,一碗阳春面不仅堵住了嘴,还对我赞不绝口。
“手艺真不错,”她含混地邀请道,“你也吃啊。”
我晚上吃过饭了,见她吃得这么香,也被刺激了食欲。筷子刚探进锅里,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愈来愈近,愈来愈响。有人接近了!我当即放碗拿剑,妙霰当即端碗猛喝,趁棍子没落到面前,我先发制人,一剑鞘将来者戳了个大跟头,抓起包裹和我的小主人逃之夭夭。
磁碗破碎,叫嚣刺耳,静谧的黑夜炸响连绵不绝的犬吠,似掌声簇拥我们由东奔西,“抓贼”的呼救陆续唤醒万家灯火。我忘不了那一晚,抱着妙霰跃上城墙时,向来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的冯台府升起了满城银河。
我义无反顾,纵身一跃。
——
2.
既然想带她回去,又为何要跑,为何不束手就擒呢?跳下城楼后,我一直这样自问。
妙霰却激动地替我规划往后余生:“可久,你带我去闯荡江湖吧!我们可以劫富济贫,可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哦,还可以抓捕逍遥法外的通缉犯,用人头换赏钱!”
我觉得最该被“劫富”的就是她,而我大概率会被贴在墙上,用人头换赏钱。妙霰是个很差劲的江湖搭档,她浑身上下只有那个荷包有用,剩下的全是稻草。
左耳进右耳出地听她喋喋不休的江湖梦,渡口边挑着灯笼的招幌映入眼帘,我意识到那是驿站,抓着妙霰快步走去。
就这么决定了,我带她睡上一夜,明早把她绑了送回去。她平日里折磨龙文贲和玉姑姑,我都没察觉她是多么聒噪,现在折磨张处麒都好,总之我受不了了。
驿站是附近唯一尚未歇业的所在,有个待凌晨出发的商队正给马调整鞍辔,为其增添了一丝人气。我找掌柜说要两间房,妙霰说要一间,还振振有词:“我得看着你,免得你趁我睡着,将我出卖了。”
“姐姐啊,我也要睡觉的,我困死了,我是人,我会累啊!”我喊着冤,明明我打算明日一早再动手的。
可惜掌握财政大权的一向也掌握话语权,她带着钱,她说了算,最后谈妥只要一间。妙霰去掏荷包时,意外情况发生了,她无措地看看掌柜,又看看我,了解现状后的第一反应,是质问我的疏忽。
“你为何不在我吃面时,把荷包收起来?”
我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你把荷包落在店里了?”
当时兵荒马乱一片,妙霰眼里只有阳春面,就连包袱都是我跨在臂弯上的。我震惊,不只是离家出走第一夜她就能弄丢赖以谋生的荷包,还有她恬不知耻认为是我失职的嘴脸。
“我哪有空?”她为自己开脱,“我要双手捧你送我的面,尊重你的心血,在我心里钱都不重要了。所以你更该在我吃面时收好荷包,这是护卫该做的。”
我正色道:“把你送回家,才是护卫该做的。”
旅店老板看看她又看看我,问:“到底住不住啊?”
我气得转身就走:“不住!”
她却拖住我说“住”,又问:“我刚才不是给了你一锭银子吗?”
还能再不要脸一点吗?我说:“那是你给充当厨子的报酬!”
“算你借我,我一定找机会还。”妙霰变脸好快,现在又满目诚恳,“可久,我们需要休息一晚上,对不对?”
我上辈子做过什么孽,这辈子会摊上这么讨厌的主人?我还是付了钱。妙霰说的对,至少我心身俱疲,急需休息。
但我也不是好惹的,进房间后,我一马当先、二话不说地霸占了唯一的床,大字型躺死过去,无论妙霰怎么推我踢我骂我,我落地生根,岿然不动。最后她败阵了,沮丧道:“你至少给我留点位置,我也很累了。”
我收回一侧的手脚,她这才爬到我身边,侧身躺得委屈巴巴。我们没精力再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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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很快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窗外鸟鸣不断,窗里阳光刺眼——她把我挤到床最边缘去了。
我起床,洗漱,拿走剩下的钱,反锁了房门下楼。我要回府坦白从宽,带领妙将军的部下缉拿“逃犯”,此事最好在她醒前完成,免得她出新幺蛾子。
城内热闹非凡,大街小巷充斥着昨夜有贼的风闻,好在没人看见我们的脸。我穿过一道道街衢,一座座房屋,朝将军府去,却在巷口偶遇了一个鬼鬼祟祟、头戴幕离的家伙。
我认出他是贺四儿,拍他肩膀,把他吓了一跳。看见是我,他立即打量四周,却找不到妙霰。
“你怎独自回来了?”
我说明来意,唤他赶快回家,带足家伙随我拿人,贺四儿却问:“小姐乐意回来吗?”
“由得她乐意不乐意?”我道,“她就不该跑!”
“她不跑,难道真要娶龙文贲?”
我说这不是一码事。
“她不愿意,可以告诉将军,可以跟龙文贲谈,可以与武德侯周旋——她尽可做点什么为自己争取,但不能逃避啊!”
是了,这正是我一直想送妙霰回去的原因——她但凡有责任心也不该逃跑。当着贺四儿能清楚表达的道理,当着妙霰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一定是她太气人了。
娶卿关系妙霰日后的家庭质量,也关系怒鹰将军府未来的前景,得找个成熟的人拿主意,我对贺四儿说:“回去吧,我找妙将军去。”他拦不住也跟不上我,很快被我甩掉,为走捷径,我钻入小巷潜行,谁知巷子尽头闪出一个黑影,将我的前路堵住了。
我回头,又一人包围过来,将退路封死。不过这人我认得,是妙将军的护卫长,我们从前一块儿吃过饭的,她对我笑笑,态度还算友善。
“彭小友,将军在等你呢。”
我这才知道无意间步入了布防,大概和贺四儿的对话也在她们掌控之中了。我被押送回上个路口,登至二楼,看见了心心念念的妙将军。她指着窗外,招手让我过去——那里就是我和贺四儿会晤的街巷。
我当即跪下告罪,将昨夜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并坦白了妙霰的所在,把主人供得一干二净。
“可久,你方才说的好。”她却道,“你对贺四儿说的那些话,也是我身为母亲的担忧。霰儿从小身体不好,总受我溺爱,养成不知‘责任’为何的娇蛮。我并非真要她娶龙家小郎,只是想让她知道,一点点恶因会种下多么严重的果,正直的人不该以玩弄旁人的真心为乐。”
不愧是妙将军,说得多好!我点头不迭:“那我去将她带回来?”
妙将军却摇头:“还是带着她在外面散散心吧,什么时候想通此事,什么时候再回不迟。”
她言语中的信任令我惭愧万分,明明我昨天还有心让妙霰睡地上的,今日妙将军就把爱女托付给我。只是这样一来,工作量剧增,又让我有点委屈——这应该是另外的价钱。
我说,我没有钱,不然您让我把妙霰遗落的荷包拿回来。
妙将军却摇头,把一份锦囊交给我。
“里面有张条子,在南郡任意银铺都可兑钱。你先拿着用,可久,我相信你有分寸。”她道,“霰儿跟在我身边永远学不会成熟,我早有心让她出门历练,而你……如果顺利让她明白事理,回来认错,我就将杨水桥那座宅子赏你。”
我一呆,那确实是我的梦中情宅,由于积蓄所差过多,只是着迷地看过几次——原来这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这句承诺让人生目标离我更进一步,我心如飘云端,当即拜身立誓:“谨遵钧命!”
5. 5.疾在髓,奈之何
1.
我回去后妙霰刚醒,没有奴仆服侍起居,她竟能睡到日上三竿。若非闻见诱人的烧饼和熏鸡味,恐怕还要赖床不起。
她明知故问:“买什么好吃的了?”
我缓缓揭晓答案,引来一声激动的轻呼。她赤着脚跑到身边,拆出令她食指大动之物,仰头对我绽放了璀璨的笑容。
那一瞬间,她烂漫得不可方物,我下意识回以微笑,又见她闭上双眼,张开双臂,像只鸟儿迎风梳理美丽的飞羽。
这是……想拥抱么?虽然幼稚,却挺可爱的。
我暂时遗忘了对她的讨厌,大方地给出一个别扭的拥抱。毕竟我们一向不亲,我还不习惯与她朝夕相处,更别说与她亲近。
“好了……快吃吧,等会儿放凉了。”
我推开她,但她还“大鹏展翅”着,催促我道:“可久,为我更围衣。”
围衣?
哦,原来是围衣啊,我就不该自作多情。我任她如无翼鸟般振翅,撕掉一块又香又肥的鸡腿。她的视线随我滴溜溜地转,从手上到嘴边,最后生气了:“喂!”
“没围衣,你爱吃不吃。”
妙霰是个审时度势的孩子,见我不给面子,也放弃了讲究,扯掉另一边鸡腿吃得狼吞虎咽。我忍不住提醒:“可别弄脏衣服,没人给你洗——至少我是不会洗。”
她抬起胳膊,含混又没皮没脸道:“那帮挽下袖口总可以吧。”
我一边帮她挽袖,一边想,她是十六岁,不是六岁,需要穿围衣吃饭吗?妙将军过分延续着对她的宠爱,养出妙霰不少毛病。未免她出席正式场合时失态,还需配备一位奴仆持匙侍饭,放在旁人家,都足以用“怪诞”形容了。
妙霰缺少的何止责任,该懂的又何止感情啊。
等等,我不是她母亲,何必管这些事?又没付给我玉姑姑的价钱。
想到“价钱”,又想起将军许诺的宅子,我总觉得沮丧,因为看到妙霰成长大概比登天还难。她不知我的纠结,还举着半张烧饼晃我的眼。
“为何府中从未有过此等美味?我看那些名厨都该辞退,给这位做鸡的厨子腾地方。”
看看她吧,真是没救了。她就没有体恤旁人的慧根,又何来“开窍”?冯台府日后交到她手上简直倒了大霉,更倒霉的是我,恐怕忍她好几年,都见不到梦中情宅的瓦片。
这么说来……
我陷入了沉思。
为何非要靠妙霰自觉呢?我是护卫不假,不爱做分外之事不假,但何必与宅子过不去?从前妙霰身边围着的都是应声虫,事事顺意,如今身边只有我,我若主动教她道理,迫使她心窍大开,任务早日完成,我不就早日入住豪宅了?
啃完一个腿棒时,我已然想通了日后的行动计划,就做她一年的妈又何妨?我强迫自己对埋头鸡骨山的妙霰滋生慈爱,温柔摘去她嘴角的饼渣。妙霰很受用,转过另一侧脸蛋儿等我继续服务,搞得我又想给她一巴掌。
不管怎么说,我先试试呗,试试总没坏处。
——
2.
有妙将军的条子在手,钱银已非难题,但我不准备帮妙霰解除金钱危机,我始终觉得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该让她吃一穷二白的苦。
因囊中羞涩,我们被掌柜客气撵出驿站,妙霰吃饱喝足,心思都在玩乐上,还没空考虑别的。我也不提醒,由着她闲逛。在又一个错身的路人投以窃笑后,妙霰终于察觉不对,问我她们笑什么。
我举起一位摊贩的铜镜,让她看见自己邋遢的新颜。
妙霰气得咬牙切齿:“你怎么不提醒我呢!”
她下意识举袖擦嘴,似乎又想起我“不帮她洗衣服”的声明,放下手,沉郁着脸,往一边走去。
我跟着她,来到不远处的河渠旁。
“可久,你真是个尽责的护卫……除了护卫,你什么都不做!”
她一边声讨我的失责,一边捧水将脸洗了。微笑的进步让我看到宅子的曙光,不禁垂头一笑……然后就笑不出来了。
有枚油亮的手印赫然在我衣袖发光,不知何时被她抓上去的,这家伙挨着谁就祸害谁,真让人心烦!我蹲在她身边,捧着水搓揉衣袖,她还好意思问:“原来你会洗衣服啊?”
“不会!”我没好气道。
我们没有皂角,她搓不掉手上的油脂,我也搓不掉袖子上的爪印,徒劳斗争了好一会儿,幸而旁边民宅中走出个端脏衣盆的卿子,看出我们的窘迫,分享了一小把皂角。
袖口的污渍终于消失了,妙霰也为我高兴:“这回你会洗衣服了!”
我道:“我不给你洗!那是另外的价钱。”
“钱钱钱,你掉钱眼儿里啦!”她笑嘻嘻地扬水泼我,我也不甘示弱地回击,突然发现她胳膊尽头是挽在半臂的袖口——她竟然知道珍惜衣服了。
看来妙霰不是个榆木疙瘩,还有点可造之材的模样!
仿佛看见豪宅有了一砖一瓦的累积,我对计划也愈发认同。既然将军如此信任,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该怎么养这破孩子,今后由我说了算。
——
3.
傍晚时,我们听从妙霰的指示,在豪华酒楼饱餐一顿,她延续着铺张浪费的点餐风格,将存款花得只剩几枚铜板。
“我们今晚住在哪呢?”
终于想起这茬啦?我双手一摊。
“没钱住宿了。”
“那么多钱,都花了?”她大呼不信,我便一笔一笔与她对账,直到她完全沉默,接受现实。
“没钱就投不了宿,只能露宿街头,下顿饭也没着落。”
她懊恼道:“方才明明点多了,没吃了。”又道,“那盘粉蒸肉我一筷子都没动呢!”我问她要不要回去把那道菜带走,她却道:“算了,隔夜再吃,影响口感。”
看吧,饿她几顿真是活该。
“无妨,我们找民宅借宿如何?总不至于露宿街头吧。”她旋即乐观道。
顺着她目光望去,那是一户富庶的人家的门庭,我看了看门口的标志道:“卓家,和方林海大人是姻亲,后者是你母亲的部下,此刻或许正在带兵寻你。你确定要自投罗网?”
妙霰满怀遗憾地离开,又看中了一个“退而求其次”的民宅,催我上去叫门。我没皮没脸,遭遇多少白眼都不怕,倒让妙霰面上过不去了。
“怎么都不给面子?”
“你没钱交换,也没身份巴结,人家为何放你进去投宿?”我道。
她说:“不然我们……你,你可以干活。”
“需要干活,招我一个就够了,收容你做什么?”我道,“谁乐意让人吃白饭啊?”
她再次沉默。我乐意看她无计可施的模样,故意让她多多吃瘪,其实早已物色了一间相对宽敞的破庙,借宿徒劳后,我会带妙霰去那里对付一晚。
难搞的小主人终于意识到无钱寸步难行的道理,走过一家打烊的商铺时,突然停下对我说:“不行,我们得回去,拿回我们遗失的钱。”
“回冯台?那更是自投罗网。”
“你武功好,能不能去把荷包偷回来?”她说,“本来就是我们的荷包啊。”
“我武功再好,也只有一个人,况且那里一定有人埋伏着等你……”我意识到不能光解释拒绝的原因,还要启发她的思路,“其实我们可以想办法挣钱的呀。”
“我何尝不想?”妙霰道,“好多事我都做不来,跑堂、洗碗、走镖、账房……”
“你会读书写字,就为人代笔书信如何?”我和颜悦色道,“我用这最后几个铜板为你置办文房四宝,你随便找个墙角,就可以开张了嘛。”
她眼睛一亮,说是个好办法,趁她还在琢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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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我将她带去破庙。夜色已经深沉,好位置被几位流浪人士占住了,我们只能凑合在靠门的地方。妙霰头一次体会“露宿”的感觉,竟然只觉新奇没空挑剔,还缩在干草堆里畅想:“明天一早我就去挣写字钱,一封信一两银子……”我刚想说五文钱不能再多了,又闭上嘴。
有些南墙非她自己撞到不可,我才不多嘴呢。
“可久,我替人写信,你做什么呢?”她道,“两人一起挣钱,总是更快的。”
我搪塞道:“那就做点苦力?”
“能挣几个钱?”
我道:“没你一封信的定价多。”
她好心地安慰我:“没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负责赚大头,你负责赚小头,我们今后相依为命,要一步一步,做大做强。”
我笑而不语。
次日我用最后几枚铜板帮她置办好便宜的笔墨纸砚,又找了个繁华的街角将她放下,便谎称挣钱,去了银铺,提出一点可供日常开销的碎银。
我不必为妙霰的忆苦思甜委屈自己,摆弄着沉甸甸的银块,径直去邻街的茶楼吃喝。从窗口下望,能透过横斜的树枝看见妙霰的摊位——她还没吃饭呢,让捧着羊羹的我有点过意不去,但她身边围着几个客人,又让我十分惊异。
一两银子诶,这么贵的当,真有傻子会上?
妙霰竟然开张了。她读过的书虽无法支撑她做出高深的学问,措辞写作却绰绰有余,转眼一封信写完,她也颇为满意似的,用两根指头夹着吹干。钱货将付讫时,和善的顾客突然破口大骂,引来路人纷纷围观。我听了一会儿才明白始末,就说怎么有傻子上当呢,原来她那位顾客根本就不识字,只认识“一”,还当一文钱呢,差点跟狮子大开口的妙霰打起来。
我被两种微妙的心情拉扯着,既生怕她受委屈,又乐见她吃瘪,如坐针毡许久,终是忍住了下去安慰的冲动。看热闹的人群散去后,妙霰在未开张,却执拗地坐在那里,看得我有些心疼。
虽说让她吃苦,却也没必要一次把苦吃尽。我使点小钱,唤酒楼伙计带几个包子送她。妙霰应是饿极了,都没精神纠结哪位好心人的馈赠,就垂头狂吃。我也终于有胃口继续喝茶,这时才发现,壶中的茶没喝几口,就凉透了。
这哪里是对妙霰的历练,分明也是对我的折磨。
夕阳西下时,我在头上身上喷了点水,假装大汗淋漓地找她,妙霰面前那张写有“一两一封”的招牌已涂抹过两次,定格在“十文”,都无人买账。
见到我,她有些欣慰,又有些沮丧。
“你挣到钱了吗?”她问。我点点头,掏出二十枚铜板给她,她珍而重之地捧了,来回地看,“我也挣了二十文,但被我花掉买了四个包子。”
我没拆穿她为尊严做出的伪装,安慰她道:“慢慢来,我们会越挣越多的。”她关心我吃了没有,我已经胡吃海喝一整日,生怕她硬要我吃饭,便说不饿,劝她把钱留下,明日买包子吃。
她点着头,突然就哽咽了。
“你真好,可久,对我不离不弃……”她呜咽道,“我想这世上不会有人对我这么好了,明明你也饿着肚子呢……等我有了钱,一定好好报答你。”
我第二次拥抱了她,内心格外发虚。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呢?不算虐待她吧……
受挫折后,妙霰乖了许多,回到破庙时间还早,她终于抢到更加干净清爽的位置,还搜集了散落的干草铺在地上,我留意到,她给我用的干草比留给自己的还多。
“今日多谢你了。”她真诚道。
看来妙霰吃硬不吃软,吃苦不吃甜。我摸清了她的规律,心中暗喜,就在这时,突然感觉门口飞来两道倏忽而逝的目光,抬头时又消失了。
并非我们回来得早,而是今夜这破庙中竟只有我们两个。妙霰乐得宽敞,我却知道,今夜要睡不好了。
6. 6.国有乞,焉无咎
1.
是小偷?强盗?
我身上最值钱的就是兵器和妙将军的提款条了,前者无人敢抢,后者无人知悉,所以比起我来,妙霰更有可能被小蟊贼盯上。
谁让她还穿着丝质衣服,像极变卖家产还要留块门匾留念的落魄小姐,带着似乎价值不菲的包裹,活生生一块流油的肥肉。
人们都说,离开家门即是踏入江湖,如今我也来到江湖,却没做过一件除暴安良的侠事呢。想当初决定习武,就是向往这份自由和快意恩仇,可在门派浸淫几年,被长老们洗了脑,觉得在外飘零不如凭武谋职,拿个稳当的铁饭碗,这才考取妙府护卫。
摊上妙霰这样的主子,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比旁人清闲许多,却也无处施展能耐,十年来封闭于深宅大院,回忆当初的江湖梦,实在有些惋惜。
今日这小贼来得好,我何不守株待兔、抛霰引贼,做把惩恶扬善的真侠士呢?
想到此处,心潮愈发澎湃,恨不得跳起来活动筋骨。未免打草惊蛇,我只能按捺激动,窝进干草堆假寐,只盼妙霰也睡熟了,给那小贼“可乘之机”。身边的妙霰却翻来覆去,唉声叹气,心事重重的样子,挑战我的耐心,生怕那小贼不来了。
在梆子响过第二遍时,我的耳朵终于在妙霰的鼾声之外捕捉到一阵微弱的脚步,从远处悄悄走来。
——
2.
无法睁眼睹物,我将感知扩大到极致,逐渐在脑海中构拟出一个小贼的轮廓:不会武功,体重很轻,身上没有兵刃。
还真是个小蟊贼,我像起了逗弄之心的老猫,不动声色地按住耗子的尾巴——将她正在翻弄的包裹压住一角。她正在妙霰的衣服中摸索疑似昂贵之物,没防备退路被封堵,该适时来个“人赃俱获”了,我刚要行动,不料“熟睡”的妙霰动作更快,率先发难,对着小贼一声暴喝,将她和我都吓得一颤。
“有刺客!可久,有刺客!”
小贼也叫:“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我先唤妙霰闭嘴,又一耳光甩在小贼面上。她手还在包裹中压着,失去平衡,大头朝下栽进干草堆,被我利落地拔剑封颈,反压双臂,引来妙霰再次惊呼。我听得出,这次的呼声不是害怕,而是拜服。
想我给她做了十年护卫,她还是头一回见我出手,便觉有点委屈。蹉跎十年,才制服一个手无寸铁的小蟊贼,说出去都愧对师门。
惊魂甫定的妙霰从篝火中拾来一根柴,凑近了照小贼的面孔。脏污的脸,消瘦的面颊,矮小的身体,看不出年纪,和这里大部分的乞丐一个模样。她终于确信对方只是小贼,不是刺客,娇贵和矜持就回归了,冷哼一声道:“小偷,我要抓你见官!”
“饶了我吧,姐姐,我太饿了……”对方声泪俱下地哀求道,“但凡有活路,我也不至于做这等没脸之事,求你们饶了我一遭吧……”
我扭她臂膀的手一个发力,她便哀嚎着不再卖惨。这是小贼东窗事发后的惯用手段,赌的就是失主心慈手软,妙霰几乎没有江湖经验,还真被牵着鼻子走了:“你饿多久了?”
“你信?”我嘲笑道,“跪街边都能吃到残羹冷炙的年代,何至于沦落为贼?你要是想听这种瞎话,我每天晚上给你编一段,一个月都不重样。”
妙霰识时务地闭了嘴,她还是很信赖我的判断。
“姐姐,不敢随意行乞的,我跪她们就打,身上都没一块好肉了。下雨疼,半夜疼,也做不了力气活儿,我饿三天了,再不吃东西,就饿死了。”
妙霰又有点动摇,向我投来不忍的目光,我冷冷一笑,摘下佩剑砸到地上。
“惯犯是吧?偷过不少钱,才这么油嘴滑舌是吧?我一剑下去叫你身首分离,看你如何卖弄口舌?”我压低声音道,“要钱要命自己选,不交出买命钱,你要么死,要么用半截身体爬出去!不是饿吗?养活半个自己,费不了多少食物吧。”
我都没想过自己这么会威胁,演技意外地好,那小贼当场就哭了。似乎也好过了头,因为妙霰不干了。
“他……”
我立即瞪过去,她才恍然大悟,与我一唱一和。
“对,赃款放哪了?给我交出来!这位大侠杀人不眨眼的,你可别惹恼她!”
她的威胁不仅缺乏力度,声音还带着颤,为掩饰色厉内荏,她将火把抛在地上,但动静比放屁大不了多少,显然又不太满意。四处寻觅后,她锁定我置办的砚台,沉甸甸地握在手中,使劲往地上一砸,果然“掷地有声”!不仅“咚”地一声,还“哇”地一声——她砸到那小贼头上去了。
我松开手,小贼的胳膊软软垂在地上,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
——
3.
我们对着个后脑勺流血的瘦弱小坏蛋,豪气和匪气都消失一空。
妙霰恶人先告状:“你刚才干嘛敲诈他?”
“我还只是敲诈,你是要她的命!那是石头啊,能砸死人的。”我尽量耐心地解释道,“这人一看就是惯偷,没准儿攒过不少好东西,我们正需要钱,若能收缴赃款,也是惩恶扬善啊。”
妙霰不信:“他要是有钱,犯得着偷我们的?”
“你不要低估人的贪欲,也别低估惯犯的能力,难道只有死到临头才会偷窃?不劳而获是会养成习惯的。”见她还是皱着小脸,我又道,“这明里是敲诈,内里却是在帮忙。你想想,若我们报官,等着她的是什么?要么下狱,要么打板子。如今落在我们手里,缴赃就能私了,已经很仁慈了!”
现在的妙霰如同一张白纸,有望被我的歪理邪说说服,见她懵懂点头,我立即乘胜追击:“被抓了就装可怜、找借口、说谎话,没被抓到呢?说不定在背后笑我们蠢。别被人家三言两语骗啦,她还说身上有伤,你信不信,根本就没这回事儿。”
为了向她证明,我蹲下动手解那小贼衣服,妙霰立即拦着我:“你别乱来,这是个男孩儿。”
男孩儿?
我怀疑地看着那张脏脸:“你怎么知道?”
“男孩儿身上有股味儿。”她皱着鼻子,煞有介事道,“我说不好,就是有股味儿……”
什么味儿啊,我只能闻到邋遢的馊臭味儿,破庙的角落充斥这种疏于打扫的味道,几天后仍不开张的妙霰身上,也会是这种味道。但显然,妙霰所言与此无关,我更想将其理解为“异性味”。
我摸了摸那小贼的喉咙,又戳他脐下三寸处,妙霰说的没错,还真是个男扮女装的贼。
也许被我戳得难受,小贼幽幽醒转了。
“疼……”他抬眼看我们一眼,立即哭得抽抽噎噎,这招好啊,妙霰本来就摇摆不定,现在更纠结了。
“我本意不是想打你脑袋的,对不起啦。”她竟然在道歉。我恨铁不成钢地掂着手中的剑,她可倒好,装没看见,还用后背对着我了。
“你起错念头,偷鸡摸狗,我也犯了无心之过。两害相较,终是我伤你更深。我会赔你医药费的,虽然我现在没有钱……”她说到此处,又转头看我,我掂着剑道:“我也没钱。”
她把我上交的二十文铜板塞到我手上:“就这么多了,你想办法给他买点药。”
我忍无可忍道:“他受伤是罪有应得!你能不能把同情心给需要的人啊!我不去,要去你去!”
“我去就我去。”她抓回铜板,又对那小贼说,“你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烦死了,刚才还好好的,又是哪根筋搭错了?我不放心她独自行动,拿起包裹跟着出去。路上我看她面色严肃,再次警告道:“你信不信,你回来后那小贼早就跑了,还会带走你的文房四宝?”
“那就是他不要医药费,我也无需对他负责了。”妙霰道。
她用光了钱,买了伤药、绷带,还有些不知灵不灵光的药膏。我闷闷不乐地跟着,心里骂她是个死心眼子的白痴,不知不觉间,倒是把自己琢磨得平心静气了——这样也好,花点小钱买个教训,早日上当,总好过日后被骗得倾家荡产。
“我明天就好好写信,钱是我赔的,我也会赚回来的。”
等她赚钱,要等到猴年马月去?这句承诺我听过就等于忘了,丝毫不往心里去。我不愁没钱花,只愁她成长太慢,耽误我入住豪宅。
“那家伙若被你砸坏脑袋,赖着不走,天天管你要伤病钱、吃饭钱,无底洞似的,你什么时候才能赚回来?”
她也很烦闷,对我的奚落充耳不闻,走了几步,又突然道:“不是钱的事。”
“那是什么?你的同情、怜悯、高高在上的单纯?”
“母亲治下太平昌盛,冯台府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离家那天我亲眼见过,虽然讨厌母亲逼我娶龙文贲,却还是佩服自豪的。可是看到那小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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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却不是滋味,明明他也是南郡的子民,为何沦落至此。”她道,“如果我犯了无心之过,失手打人,就能逃避医药费,他犯了一念之差,偷窃未遂,却无人宽恕无人负责,那么这些走投无路者又能怎么办呢?”
我脚步一停,不认识似的看着她。这还是那个无法无天、娇蛮任性的妙霰吗?
从前教过她的一位学师去年寿终正寝了,是不是突然显灵,附在她身上,教她说这些鬼话?
“你要嘲讽我就嘲讽吧,”妙霰也停下来看我,语气愈发坚定,“他或许是骗子。但我总不能一没了钱,就变成坏人。”
一路上我都在思索妙霰这句话,以及她身上突然出现的、令我意外的担当……我说不清楚这是担当还是什么别的,只是觉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莫名其妙的。
难道妙霰真有散散心就能大彻大悟的本事?是我小瞧她了?
我们回到破庙后,小贼居然没逃跑,也可能是他伤得太重,实在跑不了。见到我们回来,他也很惊讶,好像料定买药云云只是借口。
妙霰把那些瓶瓶罐罐在他面前逐一摆开。
“这个是止血的,这个是止痛的,这个是缠伤的……可久,你会包扎吗?”
我摇头。
我们两个看向小贼,他咽咽喉咙道:“我会……”便呲牙咧嘴地自行处理伤口。破布般的衣袖顺着动作往下滑落,露出手臂上几层红紫的伤,看来他真挨过打。
“那些人怎么没了?”我问,“我们来这里的第一夜,庙里有很多人,单单没有你。如今怎么只剩下你,其他人不见了?”
他小声道:“我也不知道。”
“你平日住在哪?”我又问。
“这儿,”他道,“庙是‘她们’的地盘,‘她们’这几日进城了,让我留下看家。”
“‘她们’?是前日住在这里的那群人吗?”
他又说不是,支支吾吾的。也可能是他没读过书,说话颠三倒四,几个“她们”弄得我头晕脑胀。这小贼或许不足畏惧,但其他人未必是省油的灯,我必须调查清楚,才能保证妙霰安全。
“让你看家的‘她们’,是几个人?”
“两个。”
妙霰问:“你胳膊上的伤,就是‘她们’打的?”
小贼连忙道:“不是不是,‘她们’没打过我,是从前那些人……”
我进一步确认他的意思:“是前日住在破庙中的人打你?”
“也不全是,但大部分是。”
又是颠三倒四的回答,但我能大概确认,如果这小贼没说谎,附近应该有两股势力:一股和我们打过照面,如今消失了,也是她们打过小贼,所以当天夜里小贼不在。另一股进城买药,尚未回来,她们离开时让小贼看家,小贼能力有限,见到前一股人过来,自己就躲出去了,直到那些人走才敢回来。
我深深佩服自己推理的能耐,怎么就做了护卫呢?我就该去衙门谋差,没准儿现在已经是神探了。
进一步想想,既然破庙里有常驻者,还需留人守家,一定在某处藏有赃款。我抱起手臂游走在破庙内,观察一切可能藏匿家私的蛛丝马迹,但四处破破烂烂,难有发现,直到走至神像旁,那小贼面色突然紧张地站起来,我才知有门儿,将手放在神像后的石龛碎片上。
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让我十分享受身为猫的快感。
“诶,小贼,你叫什么名字?”
“宝柳……”他紧张地看着我,我继续问:“‘她们’当真三日后回来?”
宝柳点头:“是这样约好的。”
“‘她们’都使什么兵器?有什么路数?你见过‘她们’和人动手吗?”
“一个使刀,一个使锤。”他看着我的剑讨好道,“我不知路数,但应该没有姐姐厉害……”
我笑了。
“宝柳,我和妹妹今明两日还在这里住着。”我离开神像走回他面前,他紧张的身体明显放松了,“明日我妹要出门挣钱,你去给她打下手,别忘了,你的伤可不是她自己造成的,她赔付医药费,就要承担饿肚子的风险,你多帮她一分,她挣多点,也能保证你头上的伤早点痊愈。
“你若敢跑,不仅这庙归我,你的命也归我,听明白了?”
他抿着嘴点头不迭。
这庙里一定有东西,我先把他支走,慢慢探寻底细。
7. 7.龙失所,蛇从游
1.
我为妙霰收拾好家当,送她去街角出摊,她如今有了个低配版的贺四儿帮忙提拿文房四宝,可是很快,妙霰看到白纸蹭上了黑爪印,就嫌弃他了。
“你去水渠边把手洗了,洗完再回来。”前不久还把自己吃得油乎乎的人一本正经地宣告道,“出门在外,我们都要保持干净整洁。”
我向她们道别,一副要去抛头洒血的慷慨模样,实则兜兜转转回到栖身的破庙,趁左右无人,搬开土偶石龛下的裂缝,把干草掩盖的东西一股脑拽了出来。
零零碎碎不少,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宝贝,我用剑鞘将它们按类别分开,发现一把匕首,几个衙门里用的那种官造器件,还有块看不出质地的脏玉佩。我把玉佩拿在手中,擦去表面的泥皮,看光泽似乎还不错。这是从哪来的呢?偷来的还是黑吃黑抢来的?
我对两人财力有了初步了解,把所有东西放回原位。还是小喽啰,这让我失落,没有哪个侠士是通过荡平三脚猫声名鹊起的,但如今我的对手只有这种角色。
当我回到那座可以观察妙霰的酒楼上,街角的写信摊子已经开了张,黑黢黢的宝柳使着一双白手,站在妙霰身旁笨拙地磨墨。我吃着茶点喝着茶,看她欢天喜地地接过一枚铜板——终于降价了。而后那铜板又来到几步外的摊位上,换来两碗清粥。
妙霰矜持地站着饮啜,宝柳狼吞虎咽地蹲着,妙霰看不过去,拉他起来,强迫他像自己一样站得笔直。从前培养“麒哥哥”的游戏刚草率收场,如今她又要养出一个“贺四儿”吗?我看着妙霰,愈发觉得她伫立的样子很有“风骨”,像个生怕被人盯住、更怕无人在意的落魄贵族。
夕阳西下时,我再次装作大汗淋漓与她们汇合,因为担心妙霰饿出好歹,便声称今天挣来不少辛苦钱,可以一起吃点好的。
妙霰开心地对宝柳道:“我是不是说过,人不会一直落魄的?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要靠双手勤劳致富!”
宝柳一边点头,对着街边店铺热腾腾的饭香咽口水。
妙霰今天挣来三个铜板,她很开心,从途中到落座都兴致勃勃地规划未来,她唯一的听众则用饭菜将嘴巴塞满,又碍于她的淫威细嚼慢咽。我秉持护卫的习惯侧向门窗,以便耳听八方,所以当那伙人马跑过去时,我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下意识将手握在剑柄上。
妙霰一愣,严肃问道:“你看见了谁?”
是妙将军的直属部下,但一定不是找她的,所以我故意逗她:“是龙家,拿着画像找人呢!”
妙霰苦大仇深地咬牙:“龙文贲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手拿画像者将马停在热闹的街衢,竟真往这边来了,拦住两三路人询问手中的画像,妙霰看不见窗外,却为声音愈发惶急,我继续逗她:“不是龙家的,原来是武德侯的人。”
“你看准点好吗?”她冒险将头探向窗外,又飞快缩回来,“你骗我!明明是母将的人,她知道我在这儿了!”
我道:“没有,这不是没进来吗?”
话音刚落,那些人就踏入我们所在的饭馆,叫走老板识别画像,妙霰努力缩在我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但是好在虚惊一场,那些人问不到结果就离开了,妙霰犹如在阎王殿走过一遭,饭都吃不香了。
“我们得离开,不能继续在这儿待着。”
“就凭这点积蓄,不在这儿又能去哪?况且被你砸伤脑袋的人还没康复呢。”
想到对宝柳的承诺,妙霰迟疑了。
“可若我被看见怎么办?我每日出现在街头,见过我的人不在少数,被人举报给母将,又怎么办?”她踟蹰了一会儿,看向我道,“不知那画像到底有几成相似,可久,你去看一眼。”
“万一那上面不仅画着你,还画着我,岂非自投罗网?”我道。
妙霰又不说话了。
宝柳看看她又看看我,放下筷子道:“我去帮姐姐看吧。”
我斜睨着他:“怎么?吃饱喝足,想举报我们了?”
宝柳百口莫辩、支支吾吾道:“没有,我是看姐姐们烦闷,又去不得,当真想帮忙的。”妙霰也道:“那你去试试,看一眼就回来。”
他在我刀子般锐利的目光里躲出了饭店大门,我转向妙霰,发现她也在忐忑地目送宝柳,神色十分严肃。
“你要是不信他,就别把重要的活托付给他。”
“不是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吗?我们请他吃饭,为他裹伤,做得很到位了,”妙霰转向我道,“你说人会恩将仇报吗?”
我摇摇头,这真说不好。
“对于‘恩情’和‘仇怨’的理解,每个人的答案又不一样。”
——
2.
在妙霰食不知味的等待中,宝柳终于踏着夕阳跑回来了,他眼睛亮亮地汇报得来的消息:“姐姐,你放心,她们要找的不是你,我看过画像了,画中是个男子。”
妙霰松了口气,又问:“上面可有写什么?”
这可为难坏了宝柳:“我不识字……”
妙霰果然在玩养成“贺四儿”的游戏,她义正辞严道:“做我的侍从哪能不识字?明日我闲暇时就教你识文断字。”我见宝柳皱起脸,意识到妙霰终于折磨起我以外的人了,调侃道:“小乞丐遇见你可倒了霉,不仅要脑袋开瓢儿,还要读书识字。”
妙霰习惯了我说风凉话,不做理会,宝柳却忙着剖白:“不倒霉的,我乐意学!”
妙霰很得意:“会读书识字多好啊,我能写信挣钱呢。”
我呛她:“那明日我也加入你们,写信挣钱。”
妙霰仍不理我,对宝柳道:“你从明天起就是读书人了,也把自己好好拾掇一下,这样邋里邋遢的,实在有碍观瞻。”说得宝柳眼神黯然,低头称“是”。
可怜的小家伙大概穷其一生都没遇见这种骄矜的贵女,只会一味讨好,却不知这会助长她的气焰,从此被支使着东跑西颠。
“我有几身好看的衣服,穿不过来。你收拾好自己后,大可穿我的装束……宝柳,你会洗衣服吗?”
宝柳点头。
妙霰满意道:“那太好了,以后你负责给大家洗衣服吧,我们每个人都要发挥出作用。”
她就这么训出了一个贺五儿?我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
——
3.
宝柳还真听她的,回到破庙就声称要去城郊的河渠洗澡,拿上她一套干净衣服就出发了。
我缩在干草堆里摆弄几枚铜板,妙霰转头对我道:“你是不是要说,他会拿着衣服跑路,不再回来了?”
“他回来我不惊讶,不回来我也不惊讶。”我悠哉道,“不回来就是鼠目寸光,觉得在你身上只能拿走这点儿东西。回来就是放长线钓大鱼,上钩再尝咸淡。”
妙霰笑道:“这世上除了你,原来都是坏人的。”
她说得我一愣,默默道:“我也是坏人的。”
我心中有些不适,说不上来缘由,大概是看她顺风顺水至今没有被骗,反而不太好受。我开始反思这几天她经历的种种磨难——似乎大多是我人为造成的,这到底是对还是错?
我前十年从未计划过如何参与小主人的成长过程,只是在华丽的宅院里做个聊胜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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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护卫,如今她母亲委我以重任,不禁让我倍感压力,每做一个决定都充满迟疑。
“你不是坏人呢,这些天幸好有你,否则第一个晚上我就受不了了,不情不愿地回去向那些人低头,可是现在,可久,我知道我也能在家以外活下去。”妙霰却替我找理由,“你只是担心我被骗,你说的很多话我都知道是对的,但是宝柳……就当我想试探他吧。”
“若他背叛你,你也不伤心吗?”我问。
妙霰道:“顶多就是丢套衣服,但认清一个人,就很值得啊。”
看来她并非对危险一无所知,我放心许多,也不再执迷于提醒她世间险恶。天黑后很久,换好衣服的宝柳才回来,他头上有伤,只是涤去了发间灰尘,衣服也系得松垮,害怕弄出褶子一般。
妙霰帮他把绑带束牢,太过亲密的举动让他羞涩地别过脑袋。
“这样多好,清清爽爽的。”妙霰从前也喜欢打扮贺四儿和龙文贲,一边帮他调整衣领一边道,“你家在哪?怎么开始流浪呢?”
“我随父卿南下寻找母亲,走散了,就变成一个人了。”宝柳回答道,“起初有个院子肯留我为奴,后来主人丢了钱,将我们拷打一顿,我虽清白,却因此发了烧,被主人扔出了门,开始流浪。”
我问:“然后就认识了‘她们’?”
宝柳一顿,垂眸道:“我流浪了两年多,一直居无定所,是半年前才遇到‘她们’的。”
我分明记着第一天来这里时,庙中睡着两三个人,第二天就剩下我和妙霰了。而这个宝柳第一天没在庙里,第二天图谋盗窃,今日和我们一起住着——剩下那些人呢?为何不来了?
我这样问他,宝柳道:“从前‘她们’在时,旁人不敢进来滋扰,自从‘她们’走后,庙里就来了人。我守不住,被赶出去,姐姐们出现后,那些人又不敢再来,大概是心中害怕吧……”
我掂掂手中的剑。我没出手就能威慑四方,看来实力容不得一点隐藏。
“宝柳,我现在有点好奇你的态度。”我道,“如果‘她们’回来,你到底要帮哪边?”
“我……”宝柳嗫嚅着不知怎么说好,妙霰中止了他的难堪:“或许可以跟‘她们’谈谈,我们未必是敌人呢。”
妙霰没有天真到见谁都交朋友,所以我更倾向于,她是逃避话题以维护暂时的和谐,但是这个问题迟早要面对。
换完药后,宝柳挨着妙霰躺下,才发现她在干草上堆了两件衣服,宝柳烫伤似的弹起来,说什么也不敢睡,妙霰道:“你是伤病人,理应受照顾的。”
“姐姐,你对我真好……”我从他这句话中听出了由衷的味道,但他还是没有为之前那个问题做出承诺。
次日醒来后,宝柳自觉当起低配版贺四儿,帮妙霰鞍前马后。今日还真让她们交到了好运,有个大户人家的私塾教师着急抄几份文章,路过妙霰的摊位,看她写字漂亮,便委托她帮忙。
妙霰一边抄写,一边念字给宝柳听,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十文钱到手后,她还大方地分给宝柳一半。
“这是我的赏……不,是你研墨的报酬。”
宝柳捻着几枚铜板,要哭出来似的,听见妙霰抱怨抄得手腕子疼,宝柳立即响应道:“我帮姐姐揉!”
妙霰虽落魄,还是有人簇拥左右,这是她的本事,我摇首惊叹不已,却见一行人拉帮结伙地向妙霰处包围而来,宝柳像是认识那伙人,警惕地起了身。
“这是宝柳儿?穿上新衣服都认不得了。如今不扯那姐妹俩的衣裙,改傍得新主人了?”
我抓起宝剑,快步往楼下走去。
8. 8.龙反渊,蛇耆干
1.
几乎是一瞬间,妙霰门可罗雀的摊位就被围了个不见天日,面对诸多不善的目光,她展示出了将门之子应有的淡然。对“围殴”匮乏的想象力让她动也不动,只是抬起眼皮将所有人扫视一圈。
“你在此地摆摊,和我打招呼了吗?”
“和你打招呼?”她甚至面带嘲讽的笑,“官不像官,民不像民,谁知道你是哪个呢?”
话音刚落,木棍当即“嗵”地一声砸在桌上,吓得宝柳大叫一声。
“我是哪个?我是你姥姥!”
摇摇欲坠的临时桌板掀如覆舟,笔墨纸砚化作乱雨洒将下来,在妙霰衣服下摆晕出个黑色的“花开富贵”。她仍旧坐着,神情由惊愕转向愤然,在接下来的棍雨来临前迅速拾起砚台,而宝柳横跨一步,闭眼挡在她面前,被打得狼苦鬼号。
“代人受过?宝柳,你出息啦?”哭声让对方找到更具成就感的事,索性收了棍棒,肆无忌惮地翻查宝柳的衣服,“这是丝绸?你配穿丝绸?脱下来给我看看。”
起初宝柳死捂领口不肯撒手,挨过几下痛打才放弃反抗,他恳求去个人少的地方,却无人买账。
“换什么地方?就在这儿,在场的哪个没看过你身上那二两肉?装什么良家子!”
宝柳一愣,似乎触动了心弦,不顾一切地赤手推向那几人:“滚,你们都滚!”螳臂当车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在看到妙霰也开始动手解衣时,笑得更开心了。
“你要替宝柳脱?宝柳,你交好运啦,这是你新姘头?”
妙霰用衣服包住砚台,二话不说地抡圆手臂,照着面前砸了过去!
这一下的力气可比之前误伤宝柳那次大多了,简直像跑马场上打“勾球”时的对靶练习,随着一声巨响,那人哀嚎着后退三步,头上已然开了血坝。围住的困兽怎么还有胆气拼死一斗?估计是没见过这么莽的牛犊,众人在同伴谩骂中才回过神,顿时群狼激愤,恶战一触即发。
与此同时,我终于赶到现场,将两个恨不得给妙霰开瓢的家伙横打出阵,拉开架势,拧身格剑,相继到来的棍棒也被我拦在半空。身后传来呼呼的抡砚台声,事后想想,我该庆幸妙霰没杀红眼,否则那东西最有可能让我挂彩。
彼时我的出现让她仅存的忐忑也抛到九霄云外:“来得正好!可久,你解决左边的,我来解决右边的!”
我怕极了也并不期待与她并肩作战,当下横剑当胸,以一己之力与八人对峙。
我听见陌生的冷笑从自己口中发出,好像不由自主,又好像野马终于等来梦想的脱缰。
“最好一起上……我们谁也别手软。”
——
2.
兵器交击声让我的血液、肌肉、灵魂颤抖不已,原来我是如此渴望一场酣战,数倍于己的敌人带来的兴奋远超畏惧,即使知道她们只是不堪一击的蛮莽。横扫、点击、回打、翻挑……跟了我十多年却寥得重用的老伙计化成金鳞游龙,与我灵魂共鸣、人剑合一。我将这场战斗化成阵前之舞,以哀嚎谱成此起彼伏的鼓点。
当最后一人挥舞钉棒冲上来时,我终于将剑猛抖出鞘,让它打着旋凭空绕过对方的后颈,完成一道圆满的弧线后吟叫着回到我另一侧的掌心。我双手相合,淡然入鞘,对方则像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四肢瘫软,跌在地上。
太完美了,好似一场炫技的杀人艺术,人群中响起下意识的鼓掌,又马上恢复安静。我的肌肉还在兴奋,精神愉悦达到顶峰,身后的抡砚台声早就停了,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妙霰的目光——带着敬佩和依赖定在我身上。
这好像让我的舒服更上一层。
“是谁方才逼人脱衣服的?”
“不敢了,侠士饶命,我们不敢了……”倒地者拼命跪起,冲我告饶。
“我不管你们什么来历,这地方以后是我妹妹的。”我本来想说“女儿”,最终没敢过分占她便宜,“我记住你们的样子了,有人胆敢捣乱,我就唯你们是问。若我妹妹挣不到钱,还是唯你是问。”
出门在外,实力比道理好用,拳头比舌头好用,一群手下败将再无来势汹汹的硬气,只剩下点头不迭的份儿。
我向那被开了瓢的伸出一只手,对方一愣,以为是要拉她起来,感激涕零道:“不打不相识,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谁跟你是朋友?你们弄脏了我妹妹的两件衣服,上好的丝绸,不赔钱说不过去吧?”
对方一愣,终于领悟了我邪恶的本质,从自己和同伴身上拼命摸索银两,我眉头紧皱出“不满意”三个字,直至她们掏空一切,才点头示意可以。
一番保证后,她们扶起头上流血的,拉起腿脚发软的,一瘸一拐地结伴遁逃。来若群龙,去似败风,我抓着一把碎银纸钞回头,看见妙霰呆呆注视的目光,不由得心旷神怡。
好舒坦,好舒坦!
离开将军府回到江湖,不仅没有苦日子,反而如见世外桃源,我以前过的是什么生活?为几两例银屈尊折腰,哄着小的,瞒着老的,靠挑弄是非获取些许快乐。其实早该纵情江湖快意恩仇,为何被个铁饭碗绊住整整十年?
这十年里的哪一天,都不如今天快活!
“你衣服脏了。”我故意不提功勋,让妙霰自己品味,她果然痴痴地答:“是啊,脏了。”
“得找个地方洗洗。”我又道。她乖巧地附和:“对,洗洗。”
我看向宝柳。他脸上泪痕未干又笑开了,并积极找准了自己的定位:“我来洗!”
妙霰也从震惊中抽离出来,问他方才挨了打,身上可疼吗?
“没事的姐姐,我没事。”宝柳一边收拾散落地上的笔墨纸砚,一边爱惜地捋顺笔间的毛,他好像疼又好像不疼,一边流泪一边笑。
“我可开心了!我去洗衣服,交给我就好。”
——
3.
我和妙霰站在河的上游,拐弯处的几棵树后,宝柳在那清洗衣服。其实墨水很难去除,我劝过他别做无用功,可他执意要洗,就像孑然一身的他无从报答救命之恩,于是身体力行地“当牛做马”。
我便不再管他,和妙霰清洗这段时间以来的风尘和污浊。
妙霰总是溜号,洗着洗着会突然发笑,又不远数步地涉水折下一根笔直的苇草,作剑挥砍向假想之敌。后来我发觉她这是在模仿我,因为她感慨不已:“原来你这么厉害。”
我颇为自得,却矜持道:“对付几个无名小卒而已。”
“足有八个人呢!”
“八个很多吗?”我终于得了滔滔不绝的机会,“你当妙将军为何选我为护卫?自然因为我是生死地同届中的佼佼者。若非她出价更高,我是准备去苍羊府谋职的。”
妙霰瞪眼笑道:“才不许你去!苍羊府有什么好?还是跟着我好!我们之间有缘分的。”
“哦,”我挑眉道,“缘分啊,那是另外的价钱。”
她佯嗔地用水泼我,我陪她闹了一会儿,直到夕阳西下,才换上衣服准备回去——宝柳确实在做无用功,明明妙霰的包裹里还有十来件没穿的衣服,只是相对不太喜欢而已。
在听闻宝柳沮丧地汇报“没洗干净”时,妙霰接过他的成果看了一眼。
“那就扔掉好了,咱们回去吧。”
这件衣服花费宝柳近一个时辰,终于洗出点透亮的底色,谁知妙霰轻飘飘一句话就不要了。宝柳何其沮丧震惊,又不忍心丢掉,只能湿哒哒地抓在手里。
“扔了吧,我看了心里难受。”妙霰难掩嫌弃,“或许我也该换身粗布衣服,弄脏、弄坏不心疼,其实对于衣服,我是不拘穿什么的。”
我习惯性地抽离着点头,因为妙霰又陷入一贯的矛盾中了。若真不拘穿什么,为何嫌弃这件“花开富贵”?很多贵女都是这样,明明穷讲究,偏要标榜自己不讲究。
宝柳察觉到她的矛盾,但又见我在点头附和,使得他也自我怀疑起来,万分不情愿地扔了衣服。
他一步三回头,可妙霰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却了,兴致勃勃地讨论吃什么。
我打来两只兔子,由宝柳将它们剥皮烤熟,妙霰吃得心满意足,唯独嫌弃肉不够有滋味,命宝柳日后常备盐和香料。
真当宝柳是随从了,我拆台道:“你要在这儿定居?”
妙霰道:“即使走了,宝柳也可以跟着啊。”
我说你也不问问宝柳的意思,妙霰还没说话,宝柳就抢着开口:“我乐意,我乐意跟着姐姐,做姐姐的随从!”妙霰于是对我挑眉,我便问宝柳:“若‘她们’回来,能放你走?”
宝柳认真道:“我会解释清楚的,其实‘她们’没有那么坏。”我也认真道:“我也没有那么坏,对吧。”宝柳认真地点头,我就笑了,他好像完全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是怎么殴打又威胁他的。
人是多面的、复杂的、目的不纯的。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与坏人,对你好的人,未必对这世上所有人都友善,反之亦然——总有一天我得让她们明白这个道理。
此夜她们兴奋得辗转反侧,聊个没完,当然,更多是宝柳安静聆听妙霰的喋喋不休并不时附和,吵得我睡不着,借口尿急出了门,坐在破庙门口仰望月亮。
庙里总有股不太干净的味道,外面则不同,被夜风吹着、月亮照着,好像心事也跟着变轻变远。我默默地享受宁谧凉爽的夏夜,虽然耳边仍能听见两人的对话。
“姐姐,日后若不在这儿,你打算去哪?”
妙霰沉吟一阵道:“浪迹天涯。除了家,我哪都去得。”
“姐姐为何离家呢?”宝柳说,“我觉得有家就是好的,我很想念父卿,若他还在我身边……”
妙霰打断道:“以后我们要自己待自己好,我一向对下人宽容珍惜,也会对你好的。你放心,有我一日,就有你的一日。”
我因她擅自将宝柳视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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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而摇头,但宝柳浑然不觉,反而感动到哽咽:“想必姐姐也听见了,我早就不干净了……”
“贺四儿犯错也被罚过,但我从来没打过他。”妙霰沉浸在自己的话里。宝柳没听懂“下人”的定义,她也没听懂宝柳的担忧,毕竟她只当对方是听凭使唤的奴仆。
“你明明很怕,还是护在我前头,我没说感激,但我不会忘记。以后我们就互相保护对方,好吗?”
我听不见宝柳的回答,但在我的想象里,他一定卖力地点了头。
“那就一言为定啦……可久怎么去这么久?”
我从窗下站起,进入庙内。那两人终于说累了,不一会儿我们就深睡过去。
——
4.
将我叫醒的不是次日的太阳,而是刺鼻的烟味,睁开双眼时,我被所见吓了一跳。门口着了火,身旁着了火,所有能被点着的东西都在着火,我的身体被炙烤得格外滚烫,重得抬不起来。
睡得太熟,竟然着了道!
我用力拍打妙霰的面颊,将她唤醒后一起摇晃宝柳,我们三个互相拽着,却爬不出被火堵住的门口,我承认那时被吓得有些六神无主,但是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南郡盛夏多变的天气救了我们,一场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将门口火焰浇灭大半。我率先冲出去,拔湿草盖灭火焰,这才拖着两人一边咳嗽一边逃离火场。
倾盆大雨让我们变成落汤鸡,破庙外都是烟,里面却越烧越旺,宝柳愣愣地看了一会,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不要命地往回闯。我和妙霰一左一右将他拉住,宝柳挣扎着叫道:“玉!我的玉还在里面!”
“什么玉也烧没了,玉哪有命重要?哪天我补你一块!”妙霰道。宝柳力气就那么丁点,折腾未果后放弃挣扎,跪在地上垂泪不已。
我突然想起泥偶座下藏匿的零零碎碎中有一枚墨玉,原来正是宝柳的东西,或许是失散的家人留给他的。
妙霰说得没错,玉哪有人命重要?今日这场大火里,能逃生已属幸运,纵火者分明是想将我们活活烧死的。
雨水和湿气造就了朦胧的水雾,二十来个人影不知何时已经近在眼前,我看着几人跛脚的状态,瞬间明白了缘由。
白日挨了打,心有不甘,于是想趁夜报复?
我在心中估算来者的战斗力,结果令人不安。人数太多,纵然都是三脚猫,一个个压过来,我也插翅难飞。为今之计,只有壁虎断尾。
我抽出兵刃,对妙霰道:“我拖住她们,你跑……你还能跑吗?”
这话白问,妙霰分明只剩下摇头的力气了,随着对方步步逼近,我能看清的不只是五官,甚至是恨意和畅快。
手指紧了又紧,当第一把兵刃破雨而来时,我用尽力气格住攻击,不敢稍作休息,马上对付第二个。金属摩擦出刺耳的叫嚣,火星瞬灭时激起的烟雾,大雨浇透了昏沉意识的,也将我的动作迟滞。四把刀一齐挥来,我如往常就地一滚,躲过砍杀却再也无法利落起身。
“妙霰!”
我只能徒劳地惊叫,可她既不会背生双翅逃之夭夭,又没有对敌的能力,面对扑到面前的武器只能挺身相迎……然而挺身的变成了旁人。
我看到宝柳飞扑到妙霰身上,生生被一刀砍出凄厉的惨叫。只与他认识数日,我心中还是大为悲痛,用不知从哪找回的力气砍倒两人,全力冲向妙霰抱着宝柳的身影——下一刀只能由我来抗了。
可就在这时,不知从哪蹿来两道妖怪般的身影,飞也似的投身战局并瞬间扭转了乾坤。雨雾中我看不清那些武器和招数,只听见乍起的叫喊和哀嚎。转眼站着的倒成一片,哀嚎的也沉寂了,有几个转身便逃,硬生生倒在几步之外。
妙将军!一定是她,放心不下女儿,便来救人了!
有她们接管战场,我终于连滚带爬回到妙霰身边,她正为宝柳按住伤口遮挡雨水,我和她一起,但对于瓢泼大雨来说,我们的努力宛如杯水车薪。
宝柳的声音小小的:“姐姐,我不成了,你们快走吧。”
“不会,我说过会带着你走!”妙霰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混合一处,宝柳的伤应该不轻,但妙霰手上几乎没有血,雨水冲走受伤的痕迹也冲走生命力,宝柳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姐姐是天上的人,我是泥里的人。我早知道,姐姐飞在天上,我会烂在这里……”他突然用力抓住妙霰,对她道,“快走,‘她们’不喜欢被人看见面孔,你们……快走。”
我愣了,问宝柳道:“这两个人就是‘她们’?”
宝柳道:“是,快……”
我再转头看向战场时,遍地伏尸和鲜血的腥甜只令我胆寒。敌人都解决了,两人配合得何等默契,又默契地向我们走来。交织的闪电突然把周围照得大明,我真切看到从刀和锤上滴落的鲜血。
妙霰始终紧抱着已失去反应的宝柳,可即使她放手,我们又怎么逃得掉?
9. 9.鹪鹩巢,在苇苕
1.
“你们是什么人?”
风水轮流转,如今换我脖前架着利刀,被人咄咄逼问了。雨水在刚见血的刃上浇开铁腥的碎花,也在身上捶出不可控制的战栗,我望向远方朦胧的伏尸轮廓,突然顿悟了这样一个道理:我艳羡的快意江湖绝非如此血腥的东西。
我只是享受炫奇争胜的快感,把丧命当成口头威胁,如今秽态和内荏毕露于一举屠戮二十余命的真凶前,“她们”杀人如麻,视法纪如无物,若知晓妙将军独女身份,将如何对待妙霰?
我什么都不能答,唯有挺直脖子,保持沉默。
“你们是什么人?”她又问。
她的同伙从妙霰怀里抢过宝柳,喂给他一枚药丸,妙霰的脑袋担忧地跟着转去,直到挟持我的人数了句“三”,她才回神答道:“她是我的护卫!”
“二……”
“妙霰!我是妙霰!”
“一!”
切破皮肉的第一感觉不是疼痛,竟是麻木,我咬紧牙关,耳边顿时炸响了妙霰的自白:“妙将军是我母亲,我是妙霰!不许你们杀她!”她说着,没轻没重地一头撞向我,麻木立即换作痛楚,我有理由相信脖子已被切开,顿时胆气尽散。
去你的骨气吧,我全招了。
“我叫彭可久!是她的护卫,我们五日前离开将军府,借宿此庙中,认识了偷东西的宝柳。他受伤了,我们赚钱为他疗伤,这些人是当地恶霸,要我们交保护费,白日没讨来便宜,入夜伺机纵火报复……”
我说遗言似的一口气讲完,若非察觉脑袋还在,恢复了点理智,恐怕连妙将军的嘱托也一并招了。
那人浑似没听见,只是问妙霰:“听说妙将军之女是个哑巴?”
“十年前就不是了,你快把刀放下,她脖子流血了!”
雨在眼底划刺着钝痛,随着肩头一轻,我双腿发软,向一侧歪去。手抓了把滑腻的烂泥,不倒地是我最后的倔强,但身体不受控地颤个不停。
没人关注我的狼狈,在刀收起的一刻,妙霰的头就转回宝柳那边去了:“他还有救吗?”
那使锤的匪徒正躲在一棵树下帮宝柳处理伤口,妙霰将我扶着,体恤而无情地让我顶着雨陪她瘸过去。然而使锤的既没空搭理她,也没空撵她,使刀的倒是跟上来叫住我,以目示意散发刺鼻浓烟的破庙。
“跟我一起把尸体填进去——你以为饶了你的命,就能独善其身了?”
她想拉我下水!我气结地望向妙霰,可她浑似聋了,腰都不为我撑一下,再转过头,恶匪正有意无意擦着那柄沉重的刀,我唯有忍气吞声,一瘸一拐随她走入树林。
衣服湿得与皮肉融为一体,在熹微的晨光里,我拖拽着尸体送入火庙,像碌碌劳作的蚂蚁,往返十来趟,早已筋疲力尽。我仔细留意伤口上的蛛丝马迹,寻找一招半式的线索,而渐渐,心中形成了不想证实的答案。
放眼南郡,除“生死地”外,何处还有以二敌多、利落破敌的本事?不同于我的路数,她们走硬碰硬的刚猛路线,更像几十年前从本会脱离的“死门”徒众。
妙府的护卫来自“生死地”,即使她不知道我的名字,也知道我的出身。她不杀我,莫非念在同门之谊?
火舌燎起难耐的焦臭,也把我的面颊蒸烫。我退到烟气较少的门口,感受一壁燥热一壁阴冷的双重侵袭,就在这时,寒厉掌风刮到脑后,我下意识躲过,下掌旋即到来。
她怎么一言不合就要灭口了!我浑身汗毛倒竖,濒死的惧怕又回来了。她出招快到我来不及以兵刃相抗,只有狼狈闪躲的份,节节败退,直至火场边缘。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冒险就地滚到炭黑坍塌的梁木旁,为此不惜挨了几记铁脚,才有机会拉开距离,当我以最快速度抽出兵刃时,攻势却停了。
火光映着她满脸的戏谑。
“只几招就无还手之力,足见学艺未精。妙将军竟放心把女儿交你照顾?还是说,你是她故人之子,尸位素餐,在妙府赚个前程?”
她不仅羞辱我,还羞辱我的事业,我也不想给她好脸色,直白地揭露她的身份:“不知师姐如何称呼?”
“逆徒玷辱门派,岂敢以真名行走江湖。”她道,“非要叫的话,我名‘甲’,那人名‘乙’,甲使甲刀,乙用乙锤,你看着叫吧。”
这叫什么答案?我皱眉望着她,她照旧用气人的语气道:“天亮之前我们就要出发,你该回到你主人身边照拂……我知道你不想跟我们走,可惜你说了不算。”
——
2.
她好像笃定妙霰会跟她走,妙霰疯了才会如此。然而事实非常让人失望。
“她们去哪,我们就去哪。在宝柳恢复前,我都不会离开。”
她答得那么斩钉截铁,让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树林。伏尸处理干净了,血水还在,不到两个时辰前发生的杀戮,她不会都忘了吧?
“她们是杀人犯!姨姥姥,你醒一醒吧,”我压低声音,以免乙锤听到,“跟着她们做什么?生怕我们卷入不够深吗?我如今的所作所为已成从犯啦!她不杀你,纯粹是奇货可居,想用你与你母亲交易,你不跑就罢了,还跟着她?”
“你说的对,但宝柳因我受伤,岂能一走了之?如此不负责任,我做不来的。”
她义正辞严,气得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龙家小郎为她跳河明志,她“一走了之”得毫无负担,怎么这时知道负责任了?
哈,身为贵族就是要宽于律己,严以待人,怎么说都是自己占理!我算是学会了!
劝不动铁心吃秤砣的妙霰,只好盘算路上找机会向妙将军通风报信,雨停了,太阳异常毒辣,我脖子上的伤从发痛变成发痒,好在血不流了。
我是为妙霰负伤的,她却对伤我之人和颜悦色,问东问西。
“你们是怎么遇见宝柳的?为何对他这么好?”
“宝柳说欺负他的人怕你们,因为你们曾为他出头,对吗?”
“既然这么有本事,为何还要让宝柳偷东西?”
……
在府邸时她就这样,完全不管别人的心情,只顾刨根究底。起初甲刀不理她,她毫不气馁,照旧发问个没完,终于磨得甲刀开了口。
“他不偷窃,怎么活呢?”
妙霰道:“有你们在啊。”
“我们有自己的事,无法时刻陪他。若我们不在,他怎么活?”
“那就该给他个正经营生,让他靠双手勤劳致富。我知道宝柳不想当贼的,更何况,当贼被抓住要挨打,他没少挨打。”
就宝柳那小身板,正经营生就算做得,万一有人想搓磨他,凭他自己也没有抵抗之力。妙霰的话充斥着不知疾苦的天真,眼睛又执拗得自负,当我意识到她正在折磨甲刀时,闷闷不乐终于变作幸灾乐祸了。
活该,让你们接二连三地折磨我,还是针尖对麦芒地养蛊吧。
“看来妙小姐对他当贼不屑一顾,”甲刀只微微迟疑,就恢复了嘲弄的神色,“可如今你身边不但有贼,还有杀人犯,和毁尸灭迹的帮凶。你靠着所谓的‘正经营生’活得骄傲,就蔑视走投无路之人,那是你身份赋予的矜持,但也别忘了,没有我们这群不体面的人撑腰,你寸步难行。”
妙霰道:“我没有轻视他,是给你说这个道理,宝柳天天与那些人打交道,没人会尊重他,只有被踩在脚下的份儿。”
“不是谁都有择善邻、交善友的机会,”甲刀道,“妙小姐,你得承认一点,这里既非你母亲治下的冯台,也不是由你做主的府阁。若这位没用的小护卫离你而去,你过得有没有宝柳惨,还很难说呢。”
妙霰被她呛得直瞪眼睛,看着她仿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局这就结束了?我有些意犹未尽。这次看她吃瘪不算好受,因为我们变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相继铩羽而归。
但这一定程度上拉进了我和妙霰的关系。我贴耳道:“总有一日要揭发她的恶行。”
妙霰狠狠咬牙:“等宝柳康复,看我如何收拾她。”
——
3.
我们先步行,后乘船,路过两座村落的外沿,于午后停在不知名的山林里。这回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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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锤走在队伍最前,此人寡言少语,几乎没吭过声,为数不多的几次开口,都是翻来覆去的一句话。
“何以至此!”
好像有满腔幽怨无处抒发,可穷尽腹中墨水也只能憋出这一句似的,她这次是对着一处空空的房子喟叹。房子大概失主多年,门窗被虫子蚀得不成样子,篱笆围起的小园成了杂草的枯冢,蜘蛛网浑圆地挂在空荡门口,隔绝可能误入的外人。
乙锤挥手把蜘蛛网撕了,快步走入,熟稔地拽开抽屉翻找起来。
我发现她在找药,又发现她找不到。
“何以至此!人也不见了。”
“去镇上吧,寻个郎中。”甲刀建议道,“我去搞点钱,一会儿与你汇合。”
乙锤摇头叹息:“何以至此啊。”
谁都不能闲着,她们去搞钱,我们就要搞饭,妙霰是指望不上了,我在周围的农户左近盯上一只跑丢的小鸡,妙霰名为帮忙实则心不在焉地看我与鸡周旋。
“她们要怎么‘搞’钱?”
我不理她,忙碌一早上的我需要节省体力专心抓鸡,她最终靠自己琢磨过来了:“不会是要烧杀劫掠吧?”
“难不成是替人写信吗?”我道,“真羡慕宝柳啊,对着个贵人行一次飞蛾扑火之举,从此就有了依靠,别人的生死都不重要了。”
“你知道我不想这样,做什么奚落我?”她竖眉道,“宝柳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也是命——都是我母亲治下之民,谁都不能轻易践踏。”
“你对我说有什么用?找甲刀和乙锤说啊。”
她烦躁地狠狠一脚跺地,把那即将上钩的小鸡吓得一溜烟跑了,我眼看努力全部泡汤,饥肠已然辘辘,可她毫无歉意甚至理直气壮道:“还有心思吃?随我进镇找她们去!”
“找她们去!”我快被烦死了,不管她要做什么,只要别和我独处就好!我走得比她还快,像迫不及待与甲刀拼命,妙霰匆匆跟上,赞许道:“你也是个有正义感的。”
我是个快疯了的!
——
4.
镇子并不大,打听郎中在哪不必说清姓名,所有人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大概镇上只有一名郎中吧。我们循路找过去时,在路口遇见甲刀和一位男子相背站着,甲刀气定神闲抱臂养神,那男子则频繁向屋内张望。
“宝柳呢?”妙霰照旧先关心她的小跟班,甲刀向屋里扬了扬下巴,妙霰就想进去,却被甲刀一把拽住。
“我去看看,万一这穷乡僻壤的郎中没有多少本事……”
那男子听得脸一阵青一阵红:“我……我就是郎中。”
妙霰惊问:“那你为何在外面!”
不用说,里面的一定是乙锤了,从她午时找药的姿态就能看出,她是会些医术的。或许她治疗宝柳不需别人帮忙,却要补足药物和工具吧。
“你们怎么过来了?”甲刀抱着手臂问,“饭呢?”
“你去何处搞来的钱?”妙霰迟疑地看一眼郎中。没用他的力,只借他的地,给钱不符合甲刀的行事风格,遂问道:“你们给他钱了吗?”
“这位郎君大度得很,说是免费。”
那男子期期艾艾道:“是……救死扶伤嘛,这个,当然,有大功德的……”
妙霰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视了几个来回,确认郎中没有被“烧杀抢掠”后,也就默认甲刀蛮横得有道理,对郎中道:“你人蛮好的,但我们不能欠钱,用掉多少药材,计价告诉我就是。”
她唯一的包裹都烧没了,还装贵族风范呢,筹措不来的钱,到底还是要我来出。想到这儿,我庆幸把妙将军的条子贴身带着,才避免付之一炬。
“我们吃什么呢?”甲刀问。
妙霰也没辙,习惯性地看我,我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必须勾起她对赶跑那只小鸡的愧疚,没想到一旁的郎中怯怯地开了口。
“我家中有些粗茶淡饭,若各位不嫌弃……”
开门揖盗的何止妙霰一个?这世上的人怎么净做这种没头脑的事?甲刀欣然答应,那郎中便引我们入了他的后堂。
10. 10.不哀惧,必有奸
1.
小院子不大,却打理得十分整齐,前面那间做行医的活计,后面几间供饮食起居。我一看院中晾着女衣,却无女子踪影,不想进屋里去,妙霰也颇迟疑地问:“你家妻主呢?”
“去山中采药,天黑前就回来了。”他答,笑得微有腼腆,“我家世代行医,虽生为男儿,亦从家母耳濡目染,不设女男之防。诸位娘子不必拘束,只当我是郎中便好。”
他坦坦荡荡,像是做常了这种招待病患家属的事,我们也没理由叽叽歪歪,客随主便,去他室内圆桌旁就坐,待他在厨房热些饭菜。香味甫一扑来,口齿顿生津液,我带着对妙霰的气,不顾尊卑之序,率先拈起筷子。
甲刀笑嘻嘻地对妙霰道:“郎中见过世面呢。别看只是乡野土才,却有揖盗之胆。”
妙霰道:“他是个好心的人。”
甲刀却意有所指:“不惧者必有奸。”
筷子拈不下去了,理智觉得甲刀的话有几分道理,但她笑嘻嘻的,使我不得不怀疑那是为倒我胃口的胡诌。
我道:“奸在何处,想报官吗?即使那边东窗事发,这边也未必知晓我们的牵连。毒杀吗?他哪里有毁尸灭迹的本事?更何况乙锤在外头,一朝杀不尽,不怕卷土便重来?”
不管她怎么说,今日这饭我都吃定了,死也做个饱死鬼。郎中旋即将两碟菜和一壶稀粥陆续端来,热气腾腾地勾着我的馋虫。
“你们请便,我吃过了。”
“小郎,不给你家妻主留点吗?她回来吃什么?”
郎中道:“她一向在外头沽酒吃完,才回家来的。”
甲刀笑着瞟我一眼,率先撷菜嚼了,我也不甘落后。其实她若不动筷,我会有些迟疑——既然妻主不在家吃晚饭,郎中为何还备如此多的饭菜?若我们没来叨扰,这些饭菜难道浪费掉吗?
“因是镇上唯一的医馆,十里八乡都来我家看病,从前是信任我母亲,现今是不嫌我粗笨。母亲常设客房,也会准备额外饭菜,以备远来病患有食宿之需。”虽然我没问,但郎中自行解释了。得知这是对母亲善举的效法,我吃得愈发心安。
“既然家中有客房,我们今夜叨扰一番,不碍事吧?”甲刀不知矜持为何物,那郎中也是好商量的秉性,连声道:“当然不碍事,那位重伤的小郎还需静养几日,你们住下就好。”
客房只是小小一间,床几乎占了一半,三人将将可躺成一排,还好乙锤吃过饭后说要陪在宝柳身边,就不和我们拥挤了,不然四个人可睡不成的。
也许是上次不警觉的代价过大,这一觉我睡得十分不踏实,只要听闻风吹草动就会惊醒。某次醒来时,窗纸上隐隐透出微光,像是隔壁点了灯笼,风中传来隐约的叫骂声和细细哭声,听不真切,唯有一个巴掌响得清脆,将我的困意都拍走了。
莫非是郎中的妻主回来了?两人吵了架,动了手?那声音转瞬即止,我本想下床看看,窗纸上的灯影却熄了。
犹豫一番,我还是躺了回去,怀着疑惑和不安,再次做起不踏实的梦。
——
2.
次日凌晨我去出恭,恰逢郎中的妻主背药篓出门,与她打了句招呼,并感谢她的慷慨招待。从茅房出来后,走入湿漉漉雾蒙蒙的空气中,鼻腔灌满了新鲜的草药香。郎中已经忙活开了,双手不够用似的上下挥个不停。
我睡得神清气爽,一边活动筋骨,一边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摇着头,动作利落地舀起药汤,使其保持高温又不至沸腾。
“这是给那位小郎的药。”他道,“我一向自己做,你进屋歇息就好,不用帮忙的。”
灶膛里明亮的火光映着他的面孔,左颊高高地肿了一块,想到昨晚听闻的争执,我不禁走近了问道:“你脸怎么了?”
他想遮掩,又实在腾不开手,只能歪侧着头。我道:“昨晚和妻主吵架了?”
“是……无妨,我习惯了。”
天尚未全亮,妙霰还没起床,左右我也是闲着,便在阃前坐下,听他在毕剥烧响的炉锅前讲下去。
“母亲只我一个孩子,有心让我传其衣钵,但她走后,虎狼之亲旋来觊觎,说男儿无力继承医馆,要拿走母亲的积蓄、宅院和医书。逼得我没法,便带着一部分能守住的家产匆匆嫁人,寻求良人庇佑。”
我点点头。南郡女子崇尚风流,大多优待夫郎,尤以炫耀妻卿提携恩爱为风,像他妻主这般打人者是要被鄙夷的。大概当时仓促就嫁了,根本无暇斟酌。
“我妻主是北来之客,唯有她能顶住亲戚的威压娶我,毕竟,当时的我是个烫手山芋。”他道,“母亲传下的医书一早被我收好,这本就是她备着给媳子的,可惜我妻主不是那块料……她到现在还认不全草药。”
说这话时,他两片嘴巴舞蝶似的上下翩飞,间或还要对我绽放一个微笑。脸上的红肿让他半只嘴角抬不起来,澄澈的笑容不免夹杂滑稽。见我默默听着,他问:“不知娘子多大年纪了,可有婚配?”
“流浪江湖之人,哪有成家的福气?”我不愿透露自己的信息,继续问他,“昨晚你们为何争吵?”
“学医需要天赋,无天赋者刻苦可补,也需水磨的耐性。旁人都只见医者名声光鲜、受人尊敬,背后付出的辛勤汗水,又有几人能知?我妻主……她天资稍平,以勤补拙也是好的。然而耐住寂寞说来简单,做来极难,结婚多年,她钻研医术毫无进展,郁结渐积,不免需要发泄……”
我有些唏嘘,却不好轻易裁断家务事,也怕唏嘘引他羞惭。郎中便笑了:“也不知为何对娘子说这些话,其实我不怨的,只是心有感慨——医者往往难自治,那为侠者,可会自平吗?”
我想起最近的遭遇,苦笑摇头道:“也很难的。”
他道:“那便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药已熬好,在他盛入罐子的过程中,我们又说了些话,得知他姓冯,单名一个益字,比我小两岁。
论相貌,他不出色,难得的是身上散发着一种柔和周全的气质。我得承认,和他聊天是离家日子里难得的享受,一切解不开的苦恼都被他身上那种气质打磨得圆润自洽,心绪便和雨后阴霾一样渐渐放晴。原本平平无奇的五官,也因此越看越顺眼,尤其他笑的时候,灿烂又满载希望。
大家都起床后,他又来送过一次饭,就连妙霰都过意不去了,叫我与他算钱,他却坚辞不受。
“我一向不收人食宿钱的,治病开销已经很大了……好吧,娘子若执意如此,最多同你算药钱好了。”
但我什么钱都没有,只好答应他日后定要补还,为表诚意,还帮他提携药箱去宝柳的病房。经过多日抢救,宝柳惨白的脸上重见了一丝红润迹象,沉默寡言的乙锤也对郎中冯益态度良好,似是感谢他的无私配合。
我离开前,冯益追上来,将一份毯子交给我。
“最近常下雨,夜里凉,娘子拿着用。”
我推辞不过,便抱着毯子回去,被妙霰看见了嘻嘻地笑:“我们怎就没有?”
我不上钩:“你也朝他要啊。”
“我可不是没眼色的人,”妙霰道,“你们一早就聊得投机,我全听到了,可久,这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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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有家室的……你可别忘了。”
我嗤笑一声,以示不屑,将摊子放在床头,看见一副有点折旧的贴画。民间常以“真嫄植花”图贴在床边祈祷子嗣丰厚,他贴这个,说明层迫切地想帮妻主诞育一个孩子,大抵未能如愿。她们的矛盾,与此事有关吗?我出神地想着,妙霰又笑:“我觉得她的魂都随人家飞走了。”
甲刀抱着手臂不说话,我道:“我没那心思,别调侃我。”
我确实梦想着有个自己的家,最好是杨水桥那座宅子,不是也无所谓。待我攒够了钱,不用太多,就辞掉这份需要看人脸色的工作,随便去做点什么。我想当我劳累归家后,有人为我捏肩解乏,若他喜欢到处走走,我们就游历四方……这一切想象都和小镇的郎中没有关系。
在我这里没有关系,可我不知他的想法,在他那儿,我确定自己占据了一个不寻常的位置。可是为什么呢?
夜间又下了雨,我裹着那条毯子在甲刀的鼾声中艰难入眠,腹下顿感一阵滑腻的暖流来袭,我当即意识到是癸水,下了床寻找管棉。处理完毕再回来时,望着床铺上的小毯子,心里的疑惑更深一层。
听闻医者有望气的本事,莫非她看出我癸水将至,才给我毯子,怕我着凉吗?
我仍不知他为何对我格外周到,只是心里隐隐发暖。
——
3.
争执声是凌晨传来的,雨停了,晨鸟在叫。我想出门去看看,却被甲刀拦住。
“清官难断家务事。”她道,“那边不是你操心的,这边才是。”
妙霰还睡着,我坐在窗前听落檐的水滴答鸣奏,人声又渐渐地小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忍不住出门去。他恰好经过门口,半垂着头,手中端着几只破碎的瓷碗。面颊上的红肿已经变成淤青,他想快步走过,步伐却像兔子那般往前蹿着,腿脚不方便的样子。
我拉住他,接过他手中的碗,看到两滴透明的泪雨似地垂落。“需要什么药?”我问,“伤在皮肉还是筋骨?”
“不要问了,彭娘子。”他道,“你帮不了我,问再多,你也帮不了我。”
我无言以对,这是实话,我帮不了他。
下午宝柳终于醒转了,甲刀不知从哪讹来一碗肉鸽汤,给因病更加瘦弱的宝柳补身体。妙霰充分发挥着她对下属的体恤,搞得宝柳双颊的酡红更甚一层。我想着甲刀、乙锤和宝柳的关系,想着妙霰日后的去处,想着龙家小郎的婚约和我的宅子,突然听见身后的门框响动了一下。
转身去看,郎中冯益正对我微笑招手。
我便悄悄退出去,随他进了厨房,他从锅里盛出一壶热腾腾的“赤地子”茶。
“给你喝了补气血,”他道,“你们习武之人恐怕不在意这种小节,但仔细年老时要坐病的。”
我懵懵懂懂地喝着苦涩的汤汁,心中倏然一荡。这难道就是有家室的感觉吗?很奇怪,我竟会从别人的卿子处找到细腻的牵绊。冯益新来了病患,匆匆地走了,留下我慢饮热茶。他家空间不大,药锅和饭釜挨得很近,以至于准备的饭食也时常带着本草的气息,掀开一处藤篮,底下竟藏着一碗新熟的鸡肉。
这几日他筹备的都是素菜,骤然有了一整只鸡,让我有些讶异。不过这未必是给客人的食物,我依样恢复原状,刷掉了碗,与妙霰等人汇合。
“冯郎中说后日我们便可出发。”妙霰悄悄嘱咐我道,“你出门找些挣钱的方法,我们总不能欠着冯郎中的人情,就这么一走了之。”
“那就要甲刀陪我去,”我道,“我不放心把你一个剩给她。”
11. 11.鱼弗受,相未免
1.
甲刀是被我生拉硬拽走的,路上她笑道:“你不放心我和妙小姐单独相处?”
“连真名都不告知,你觉得我会放心?”我冷语道。
妙霰让我找钱,可是去哪找?我的目光逡巡于街道两旁的间间宅院,好不容易见一户人家准备腌制小野果,询问她们是否需要帮忙清洗,不出意外地被拒绝。
这里家家户户自给自足,没有供外人施展拳脚的余地,甲刀也不帮忙,当然我没指望她帮忙,但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或奚落,听来又很烦。
“你们是怎么成为杀手的?”又一次听见对能力的质疑后,我忍不住回击,“若从前有人告诉我,同门师姐会变成十恶不赦的败类,我是决计不会相信的。耳闻不如目见,你倒是说说堕落的前因后果,以免我重蹈覆辙。”
她哈哈地笑了,说我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半晌后,她道:“你可听闻十年前的敕山之乱?那时你年纪应该还小。”
虽然年纪小,但这四个字的分量非同一般,那一年的将军初掌冯台,那一年的我初来妙府。
当今圣上彼时尚未登基,却以储君身份代先帝主理政事两年有余,因前任武德侯腰疾时而发作,便乞骸骨颐养天年。储君下诏恩准,同时任现任武德侯张乃如承袭母爵,一时在南郡引起轩然大波。
南郡文化历史自有根基,与荆国他处不同,其内部落无数,彼此善斗,臣服于荆国后,才依照地域和声望委任三个最大的部族统辖全郡,即为瑞麟、玄豹、怒鹰三府将军。
三府将军以上,又设一位“武德侯”总理南郡军政,代表南郡效力荆皇。这有侯爵之名的朝廷命官一向与魏皇室缔结姻亲,如脐带般牢牢将地方纽向中央。其侯位不世袭,由南郡推举的德、武出众者任职,百年来侯尊皆有累累军功、赫赫威名傍身,是以前任武德侯卸任后,三府将军声名并重,最终竟是三十余岁、未有大军功的郡主脱颖而出,先一步获得尊位,引发哗然。
三府将军对此态度微妙。
位于许关的玄豹将军姓张,乃武德侯之本家,对此缄默不言;位于六火坞的瑞麟将军姓齐,与武德侯家有姻亲关系,对张乃如承袭侯位一力赞成;三府中只余冯台府的怒鹰将军——也就是妙将军的母亲态度微妙,南郡的第一场动乱,也是从冯台下辖的敕山爆发。
我猜那位怒鹰将军心中是有气的,乱军抒发了她难以表达的郁闷,所以最初冯台持观望态度。动乱渐有愈烈之势,叛臣主张三件事——
其一,任南郡武德侯需有服众之功,既然南郡叛乱四起,说明张乃如不能服众;其二,统领三府将军需有超人之才,若叛乱不能由南郡自我消解,反由朝廷镇压,说明张乃如并无统帅才能;其三,南郡“以军功进”的传统是否要被殄灭,荆国储君是否要轻视南郡的文化和历史,加强对部落的统辖——最后一条的质疑直指储君政见,甚至在全荆国范围内激发了储君掌政是否合规的讨论。
后来,此事是被先皇平息的。
——
2.
先皇同时颁布了两道旨意,其一是昭告天下,南郡侯爵承袭人选乃朝廷议拟,储君执行,并非储君任人唯亲。其二是召怒鹰将军入京述职,其长女代为主事,联合三府将军平复叛乱。
妙霰的母亲就这样被骤然推到前线,面对着忠君与否的试探,据说武德侯当时密见过她,两人达成共识,三日后,妙将军颁布劝降之令。
“凡向冯台府投戈者,视同归顺天朝。圣上仁德,体恤将士:首恶伏诛;从者迷途知返免死,顽抗立诛;眷属概不株连,鳏寡孤独皆得赡养。”
以宽宏态度瓦解敌人的背水一战,妙将军下了一步好棋,但也受制于此,毁谤的矛头被转移到她的身上。战乱旋即平息,老将军无恙返回南郡,却只能同前任武德侯那般颐养天年了,妙将军却与武德侯逐日亲厚……这也是武德侯努力促成爱子张处麒与妙霰姻缘的一个缘由。
那已是十年以前的事了,她为何突然提起?莫非……
“你们是敕山叛军?”我问。
“当年主导作乱者来自两个部族,一个是房乌吉军,也就是我和乙锤供职效力处,另一个是文铎军,在房乌吉殒命后,仍负隅顽抗。”甲刀娓娓道来,“妙将军高义,言出必践,跟随叛军赴死者军法从事,家属则得赡养。房乌吉对我和乙锤有知遇之恩,我们断无叛逃投降之由,但幸运的是,核验死者身份出了问题,我和乙锤逃亡偷生,竟定为‘战死’。念及一家老小性命,今后就只能‘死’了,不敢再用原名,也不敢回家,如浮萍般寄生江湖,做见不得人的勾当谋生。”
这么说来,我倒能理解她为何对妙霰格外关照。当年的她随主人行动,无法选择阵营,而结局并未连累家人,一定对妙将军的宽宏报以感激。
这解释了她对妙霰的爱屋及乌,却解释不了对宝柳的格外善待……难道宝柳也是叛军之子吗?
“宝柳的母亲,应该就是跟随房乌吉作乱的文铎。”甲刀道,“文铎是个北人,在南郡娶了卿子,宝柳有块玉佩,和她的一模一样,我就是凭此认出的。宝柳不知亲人身份,他父卿也没告诉过他。”
我再三询问甲刀是否确定,得到了同样的答复。宝柳原来是至死不降的叛军之后?也就是说,他母亲是被妙将军下令处死……
“宝柳性格柔怯,遇到我们之前,曾受过不少折磨。”甲刀道,“我们早有意给那些匪徒一点教训,皆因宝柳求情才网开一面,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也,他差点为此丢掉性命……我说的这些话,你信吗?”
我下意识是信的,直到听她问我才蓦然回神,不知该不该信了。
她哈哈笑道:“都是真话。”
谁知道呢。
“此外还有两句真话要说:一是宝柳喜欢妙小姐,他跟着我们,不仅拖累我们,也容易被我们连累。但跟着妙小姐,保不准哪日就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了,故而我想将宝柳托付给妙小姐。至于他的身份,还望你保密。”
妙霰恐怕也有此意,宝柳早就是她不忍割舍的“贺五儿”了。想到宝柳的玉已在火海中难以寻觅,或许上天也不愿他身份分明,重新卷入前代恩怨吧。
我问她另一句真话是什么,甲刀神秘道:“……你要有麻烦了。”
“什么?”
“你是个好人,好人注定逆行于丑陋的人心,所以你最好别奢求好报。”
我大抵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所指何事,沉默一会儿后,我问:“如果是你,要怎么办?”
“好人有好法,坏人有坏法,你说你自己,问也白问。”她拍拍我的手,那里顿时多了一锭银子,沉甸触感此时竟有些陌生,我问:“哪来的钱?”
“就说是你自己赚来的,照顾好宝柳。”她懒得和我多说,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
3.
甲刀和乙锤离开得很快,等我买了东西带回去时,她们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
宝柳气色不错,他醒来后,妙霰一刻也不想和他分开,我索性和妙霰一起将宝柳带到客房安置。与冯益商量好的钱都付讫了,他问我们什么时候走,我说着不确定,但心里已计划好黄昏前就出发。
南郡的夏雨来得很快,不见天日的阴翳和倾盆天水又将离去的步伐阻住,我默默打包着宝柳需要的草药,听见房门被人敲响。
“彭娘子,你方便吗?”是冯益的声音,“雨太大,把我的屋顶冲漏了,不知娘子能否帮个忙?”
我开了门,见他打着伞,衣服湿了半边,紧紧贴在体廓上。他很瘦,体格像放大一圈的宝柳,经妙霰同意后,我随他去了。
屋顶的破洞应有一定年头,滑腻的泥巴养着苔藓,在上次修补的瓦片被雨冲走后,那破洞被冲大一圈,使得雨水瀑布般倾落在屋内。我顶着风雨,用油布和石板暂时修补缺口,冯益在下面为我递工具和材料,一阵横风吹过,他的伞就被吹跑了。
“回去吧,快好了,你去屋里等着!”我对他喊,他固执地摇着头,和我一起变成落汤鸡。
幸好屋中煮着驱寒的姜茶,我们刚进门,他就轻手利脚地给我倒了一杯,又拿来散发皂角香味的衣服给我。
“快换上,免得着凉,衣服是干净的。我背过身,不看你。”
他把脸转到墙角,用嶙峋的后背对着我站着,足有十几个数字的时间里,我都静静凝望着他的背影,最终在无声的喟叹中换好衣服,让他转过来。他眼睛亮亮地说:“真合身,其实你那身衣服都臭了,若不嫌弃,就穿着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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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吧。”
然后我背过身,轮到他更换衣服了。
夜窗外,雨滴如玉如石敲在窗棂之上,闭上眼,我的脑海中便泛起几年前府中演奏的一首琴曲。雨像是从来没有这般缠绵不绝,清脆地缠心入肺,潮湿的风也从窗缝钻入,绕在我额前的碎发上。周遭尽是皂角味,脑后传来摩擦的窸窣,我的灵魂好像不在屋里,飞入雨中。
不记得站了多久,忽听得身后一声轻笑。
“你好了?”我问。
“早就好了。”他答。
我这才转身,看到他穿戴整齐,对我温柔微笑。
“彭娘子……你是个好人。”
“哦,你是今日第二个这样说我的。”
“你们明日再出发吧,雨路很难走呢。”冯益道,“我准备好了饭菜,待我妻主回来,一起吃个饭,就当为你们饯行。”
他妻主回来得比以前更晚,一身酒气,面色绯红,菜还没上全,人就撑不住去睡了。等冯益把炖鸡肉端上来时,桌上只剩我和妙霰眼巴巴地等着,他尴尬笑道:“这惊喜我准备了足一日,怎就回去了……算了,大概她没福分。”他将鸡肉放下,“你们吃吧,我看看她去。”
他撑着伞出门了,妙霰多日不曾吃荤,一筷子便扭下鸡翅膀,我冷声警告道:“不要吃。”
她愣愣地张着嘴,看向门口,知道不方便询问,就把筷子放下了。我从窗前拿来一个花盆,鸡肉撕开扔进盆里,骨头留在桌上。
妙霰疑惑地配合我,撷来鸡肉放在碗里,用筷子搅碎,同时把花盆踢到床底下。
“怎么了?冯郎中是坏人吗?”
我该怎么解释呢?这真不好说。
“彭娘子!”不久后,房外传来他的呼唤,“还是要麻烦你帮我!我妻主喝得太醉,倒在地上了。”
我淡然起身,却被妙霰紧张拉住:“可久,你会回来的吧?”
当然。我点头,出门跟在冯益后面,闻着他身上若隐若现的令人微眩的香味。他一边走路一边抱歉道:“她喝多了,总是喝醉,每次我都搬不动……耽误你吃鸡肉了吧,炖了一整天好吃吗?”
我说“好吃”,却在他开门后停在原地,静静地注视他的催促。他有些紧张,手扶在门框上。
“你不进来?”他的嘴角颤抖着,努力往上扬。屋里的灯光,檐角的垂雨,药的苦香和在风里,一直一直吹个不停。
“不了,”我轻声道,“这不对,但我有些话对你说。”
雨声、树声、虫鸣声,周围凌乱地响着,唯独没有酒醉者震天撼地的鼾声。冯益单薄的身体一晃,得知计划败露的他旋即笑了,泪水连成线,在操劳形成的笑纹里翻滚。
“是不对,可我能怎么办呢?”他道,“木已成舟,走投无路了。彭娘子,你是个好人,你……”
我是好人,甚至是个同情他遭遇的好人,可好人不该是背黑锅用的。这几日他的所为都验证着甲刀的那句话——“不惧必有奸。”
“报官吧,”我说,“找人栽赃太麻烦,你就是说喝醉致死,也能稍微辩一辩吧。反正事已做下了,日后怎么活,怎么说,还要看你。我不会帮你也不会多嘴,如你所想,我身上也背着人命……但那是不一样的。”
我把剩下的钱放在地上,退后两步:“这些送你打通关节,或者别的用处,你总要有用钱的地方。”
言尽于此,我要走了,他却突然把我唤住:“我别无选择了,但我庆幸,今日没有得手!
“我是个烂人,死不足惜,还好没有害了你……彭娘子,祝你和主人平安顺遂。”
我点头,回房背起宝柳,与妙霰连夜出发。牛毛般的细雨不像锤在身上,倒似黏在身上,妙霰罕见地闭起喋喋不休的嘴,默默跟我走了一路,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他杀了妻主,想嫁祸给你吗?”
我只能说“不知道”,也不愿想这件事。
我其实不能理解这些感情,无论恨还是爱,我从来没有过驱动我做出格之事的强烈情感。如果同情很重,或许我会带他逃亡天涯,如果正义很重,或许我会将罪行公诸于众。可我什么都没做。
我真是好人吗?一个烧过死人、又试图包庇杀人犯的好人吗?这个问题让我逃避,不愿想得太明白。
12. 12.树桃李,秋得实
1.
我们走得盲目。我只知不能留在是非之地,却不知该去哪里。其实最想去的地方是将军府——身心俱疲之人,只想回到一个可以称为“家”的地方。
虽然宝柳的伤口不再流血,但长途跋涉仍显勉强,他趴在我后背上时,隐隐的哼鸣便沿着脊骨传来。过早的颠沛流离带给他极高的忍耐力,使他不像妙霰那样抱怨连天。谢谢他的懂事,减少了很多麻烦。
时至的暴雨再次淋头,逼得我们扎进密林,在一棵年迈的楯树下找到适合落脚之处。这种树有宽大的对生盾状叶,用藤蔓简单捆扎就变成一座简易帐篷,宝柳竟然睡过去了——更像是昏过去,不管哪样,充足的休息对康复有利,我们也就不去多想。
我跟随妙霰深一脚浅一脚地采集野果,感觉头和嗓子眼都格外沉重,大概是着凉了,想想这几天的遭遇,不着凉简直天理难容。
“甲刀和乙锤就不能多等几日再走吗?”妙霰一边走一边问,“我还是想不明白,她们和宝柳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向乙锤打听过,她不肯说。”
宝柳还睡着,若将他的身世告诉妙霰,这是个好机会,我便把甲刀那番话对妙霰讲了。她沉默许久后问:“倘若宝柳知情,会怨恨我母亲吗?”
“我怎么知道?”我道,“我又不是他。”
妙霰道:“你听过那件事吗?数十年前大荆与兴国打仗,有个好心肠的人收养了几个战争孤儿,教其读书识字、操戈演武,有个孩子长大后,却将收养自己的人杀了。受审时,人们埋怨他恩将仇报,那孩子却说,若非亲人尽遭屠戮,他又怎会变成孤儿?收养和教育是对他的亏欠,并非恩情。”
确实听说过,我对妙霰说:“你若担忧宝柳报复,就别告诉他身世。”
“你也觉得宝柳会怨恨?”妙霰道,“若我对他很好很好,会让他抛弃过往吗?还是最终都如那人一样?他流落江湖吃的苦头,会是我们对他的亏欠吗?”
我头有些晕,面对她接二连三的担忧,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遂就近找了块石头坐下。
“你还记得花园里靠近山石处那株树苗吗,有个傻子天天去浇水,希望它开花结果……”
妙霰立即变了脸色:“你提他做什么?”
“我又没说那傻子的姓名,我没说‘龙文贲’三个字,对吧?”她气得在我肩头不轻不重地捶了几下,我接着说,“反正没名没姓的傻子不知哪来了倔主意,见别的树长叶开花,也给他的树浇水,指望夏秋之际结出果来,谁知大半年都没动静。那傻子又怀疑树生了虫,去给它除虫,最终被刺扎了手。”
妙霰无奈道:“他傻极了,那就是蒺藜,怎么可能结果?”
我说:“你们当时也不知道啊,你和贺四儿不是还挺期待吗?”
“我那……我那时还小。”
我抬手打断她的辩白:“诚然,后来我们知道龙文贲就是傻的,你们这些没动手浇水除虫、只是看热闹的大可笑话他,可是回到最初,他哪里知道这是蒺藜呢?同样的关照若是给桃李,早就开花结果了吧。”
将刚采来的果子掂了掂,我又道:“现在的宝柳对你而言,就是一株不知名的树,不知道浇水施肥到了秋天,能得到满树果子还是扎人的刺,关键就不在于他,而在于你——你能不能担住风险,享受果实甜美,对受伤也无怨无悔。”
妙霰正经沉思起来了,她无意识地啃着手中的野果,被涩得五官紧皱。即使是果子也未必好吃,前一步迈出去,谁知后面会通向哪里?我托着沉重的头耐心等着,终于等来她下定决心。
“管它呢?我觉得宝柳人不错,无论他最后怎么选择,我都愿意给他过好日子的机会。”
“挺好,那你就不要纠结了。”我站起来伸了伸腰,还是疼,浑身都疼。妙霰随手将吃了一半的野果扔出去老远,对我笑道:“你也是。”
我动作一顿,意识到她在说什么。“这不一样。”我说。
“差不多,我还看见你把钱都留下了,别担心,我们会赚回来的。”妙霰道,“我现在觉得,杀人犯也未必就是坏人,对吧。”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她别这么想。
“你将来要接将军的班治理冯台,法就是法,错就是错,杀人就要偿命……各人都有各人的理由,除了按照律法,没人能判断到底做没做错。这一路上我都觉得自己做错了,可又能怎样呢。”
翻来覆去地想,过去的事也都过去了,与其深受拉扯,我的解决办法就是不想。我们带着一衣襟的果子回到树下,和宝柳一起休息,用衣服擦去果子上的泥时,我还能闻到皂角的香气。
——
2.
我疑惑于宝柳能在这种环境下睡着,可是后来我也睡着了,身体的劳累终将敌过一切挑剔。而再醒来时,头部的昏涨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微微转头脖子就会生疼。
宝柳已经醒了,她们为我留了几个果子,其中一个是妙霰采来最大最红的,连虫眼儿都没有。
我很意外:“你竟然会体恤人了?”
“说得好似我一直苛待你。”她不满道,“这段时间你的忠诚有目共睹,作为良主,最好吃的果子也留给你。”
她怎么说话人模人样的?倒不是说妙霰以往不做人,而是她像带上了别人的假面,说着不属于她的话。后来我看见宝柳羡慕而向往的眼神,才发察她在利用我给宝柳打样。
我也确实饿了,一口咬开那枚果子,酸中带甜,还算可口,然而接着就见了褐色。我双手捏开,见果核的位置已经空了,一只白白胖胖的虫子待在正中间,妙霰见了“啊呀”一声:“我都没舍得吃,怎么是坏果?”
“没事,你又不知道。”我小心地把能吃的部分吃掉,妙霰嘻嘻地评价:“这又是你说的那个道理了。但我绝对是出于好心送你吃的,你若埋怨我,我也一力承担。”
我说的话是这样用的吗?听得我更加头疼。
天又晴了,虽然身体不适,宝柳还得由我来背。我们一残一病跟着个吃果子的主人,经过一番艰难跋涉终于走出树林。树叶间还下着雨,其实外面早就放晴了,我怕停下来就走不动,便催促妙霰不要停,直到又见到一处村落——我完全不知道这是哪里了,甚至怀疑我们已经走出南郡。
我因身体不适惜字如金,好在妙霰不用我提醒,她自动自觉找到一处冷僻的危房,赶在太阳落山前将我们安置进去。一踏进门口,立即有七八双眼睛看过来,我们又误入了别人的根据地,毕竟周围能挡风避雨的地方实在有限。
我走不动了,将宝柳放在干燥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来。
用尽剩余力气,我把剑拽到一个显眼的位置,但说实话,我头疼欲裂,几乎完全丧失战斗力。过去的经验告诉我,不能轻易暴露颓态,最起码威慑别人一段时间,等恢复体力再说。
“生面孔啊,哪来的?”有个声音在问。
我沉吟着准备回答,妙霰却道:“老家在冯台,和姐姐弟弟投奔家人去,实在走不动了,在此借住一晚,还望行个方便。”若放在以前,她一定凶巴巴地噎人,反正背后有我兜底,如今语气不卑不亢,着实令我意外。
看来妙霰也是有所成长的……不对,她其实成长得很快。
“吃了东西没?”那声音又问。
“只吃了野果子,还剩三个。”她竟然还懂示弱,将剩下的果子向那人递去,谁知那人同时掏出半个馒头,向她递来。
“我看你弟弟病得厉害,只吃果子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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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行?把这个拿去吧。”
不单我意外,妙霰也意外,她甚至没有反应,大概和我一样怀疑那脏兮兮的馒头里下着毒。我们一路遇到的波折和坏人简直太多,然而对面许多人拥挤着挪开屁股,邀请妙霰把宝柳移到唯一一条毯子上。
“这里最软,还干净。”那人道,“馒头你拿着吃,别客气,我们都吃过了的,明日再去讨。”
妙霰愣了愣,将馒头接到手里,立即又还回去。
“我不吃……明日能不能叫上我一起?”
受惯冷漠的人不敢轻易接受善意,最终宝柳都没有去最舒适的地方躺着,妙霰也没有拿人家的馒头。但我闭眼时隐隐觉得,终于能睡个安稳的觉了。
——
3.
我的梦里仍充斥着妙霰的话语,一句跟着一句,内容千奇百怪,每当我想仔细听下去,又会蓦然“惊醒”,跟着步入另一场梦境之中。就在这种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里,我的心脏跳得飞快,想翻个身都无法控制四肢,倒真让我听见一句清晰易懂的话。
“我和她们去讨饭,还有你要用的药,你发烧了,我不在时,宝柳会照顾你。”
原来我发烧了,可是身上被砍了一刀的家伙怎么照顾我?他连妙霰的包裹都守护不了吧……不对,妙霰的包裹早就被烧了。意识混沌中,我仿佛步入敕山之战的烟尘里,一会儿是指挥全局的妙将军,一会儿是负隅顽抗的叛臣,一会儿又站在长长走廊的尽头,目送身穿玄黑凰袍的储君匆匆而过,后来一股清凉注入口中,我刚舒坦一下,它又莫名其妙地钻进鼻腔,令我猝不及防咳得天昏地暗。
是妙霰惊慌的声音:“我不是故意的。”
故意的不故意的,我迟早都得死在她手上。
我不知自己躺了多久,醒了多少次,再睁眼时一个人躺在那条为宝柳准备的毯子上,转个眼球的工夫,我又睡过去了。下次我看见了妙霰,还有一群人,其中一个和我对视,瞪大了惊喜的眼。
“她醒了诶!身体真好,脑袋都烧成灶台了都没熟!”
这好像是夸我,又不太确定,肚子饿得直抖,我的手被妙霰紧紧抓住。
“可久,你要吃点什么。”
我说我能吃下一头牛,她毅然承诺:“我会给你弄来的!”
这几个字惹得我口齿生津,其实她食言了,只拿来一些黏糊糊的东西,好的是有肉有菜,也被她加热过。我已经饿得没力气东挑西捡,很快就吃了个底朝天,她在一边欣慰地看着,一本正经的赞扬道:“你是我最忠诚的下属。”
我没空说话,只是警惕地瞅她一眼。
“虽然我现在落魄,但与我患难与共的都是左膀右臂,可久,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她道,“待我东山再起时,定会许你高峰和无上荣耀。”
“什么高峰……能不能说点有用的。”我道,“有水吗?”
宝柳把水囊递给我,眼睛闪烁着振奋的光芒,恨不得替我向妙霰鞠躬尽瘁。我不介意成为她训练宝柳的工具,但这些话听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还有什么想要的,我都会尽力满足你。”妙霰道。
真的假的?我借坡下驴:“想多躺会儿。”
她毫无异议:“躺着吧!要什么就对我说,现在换我守着你了。”
反正我挺累的,既然她愿意营造“明主”形象,我就趁机多歇息——这是她欠我的,可不是对我的恩典。
再次闭上眼睛聆听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我惊讶得知那是在探讨明日的讨饭策略。原来这些天我的药材以及大家的食物,都是妙霰搞来的。
我是不是睡糊涂了,或是在梦中没醒?这还是我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骄矜小主人吗?
13. 13.贵下贱,大得民
1.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很快我就适应了新身份:半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病号,半条不务正业好吃懒做的蛀虫。
睡饱后头就不疼了,幸赖我多年强身健体,但离痊愈还有一定距离,毕竟病去如抽丝嘛。
我长吁短叹着不存在的难受,躺看她们蚂蚁般忙碌。从前嚷嚷着要和宝柳“勤劳致富”、把体面看得比谁都重的妙霰如今换了脑筋,和土著乞丐打成一片,混得灰头土脸,却也愈发有头有脸。
每日出发前,她照旧问我吃什么,带回的战利往往和承诺两模两样,显得问了又不是很往心里去。但这阻挡不了她的大义凛然,好似我是让她去海里捞月亮,而她捞了只有用的香蕉回来。
我不知昏迷的这几日发生过什么,怎么把个好好的小主人变成了破烂王,但她好像觉醒了奇怪的血脉,俨然混成了乞丐堆里的小头目。在她的带动下,讨饭不像是个人求生行为,而上升到某种事业的高度。
这么说可能导致迷茫,我举个例子,你就知道了。
又是一个清晨,乞丐大军即将出发讨饭,妙霰早早起床,给包括自己和宝柳在内的九人做出分工。
其中讨饭组五人——三人负责拾荒觅食,两人略有才艺,负责耍宝卖唱;内需组三人——负责照看病号、烹饪、收拾危房,他们中大部分是宝柳那样的老弱病残;外交组一人——负责前往邻村乞丐窝进行友好沟通,交换情报,这是妙霰在当前一段时期重点强调的任务。
“结盟为先,成为友邻最好,成不了也可提防对方突然偷袭。”
她的观点着实令我眼前一亮,甚至隐隐可望乃母之风。估计上次那件事把她弄怕了,妙霰深谙团结合作的道理,不愿过多树敌。
与此同时,她重拾文房四宝,为卖艺的乞丐串词。
可怜哭诉被她改成了朗朗上口的吉祥话,垂泪卖病也变作笑脸迎人。妙霰建议她挑做生意的唱、挑客人多的唱,逢着交易就唱些财源滚滚,逢着带卿子的就唱些瓜瓞绵延。掌柜赶不得,倒要依口彩多付铜板,“恭送”她出去。
另一个卖艺的相貌有些清秀,妙霰研究了两日,为他量身定制乞讨方向。不同于前者,此人要固定站在某处街口,没生意就干站着,只要有人付钱,便恭敬行礼,规规矩矩地叫声“大人”“娘”“家主”,再说些贵族精心培养出来的绕来绕去的尊敬话。
寻常人家没财力饲养年轻奴儿,但谁不眼红被簇拥的生活?只花费一个铜板就过次贵族的瘾,实在物美价廉。
第一日那小郎没甚生意,着实沮丧,第二日面前就排起了长队。妙霰她们又为那小郎凑了身还算体面的行头,教他多背几句话,多学几种礼节,以便常来的主顾有机会享受更多服务。
浸淫于贵族阶级的妙霰熟稔地玩弄着物欲,那身行头花掉的钱,只用三日就挣回来了。
乞丐团在她的智计下生活水平迅速上升,有赖于她订下的规矩之一:挣得钱无论多或少都要充公,在内部平均分配,才能对外同舟共济。于是讨饭的、拾荒的、卖弄才艺的、整理内务的,各司其职,各有用处。
妙霰最盼的就是我能康复,她说万事俱备,只欠安保。
“我任你为卫队长,待有新人入伙,便遴选壮硕者做你手下,由你调教。”她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母亲就常说,打得过才有道理讲。”
我报以并不真诚的遗憾:“太可惜了,我还没痊愈呢。”
她期待的蓝图倒是推进得异常快,就在我躺着长蘑菇的第五日,负责外交者就带回了好消息——邻村那伙乞丐熬不下去了,眼馋我们这边热火朝天的工作机会,放弃根据地提出入伙。但妙霰并不想压缩活动场地、降低生活质量,没同意她们搬迁,只是委任了一个主管,在那边原地成立“分舵”,行动听从总舵指挥。
我惊道:“你这是要成立丐帮啊?”
妙霰横着挥了挥手,做出个“包举宇内囊括四海”的动作。
“你们,都是我的。”她自负地宣誓,站在破烂堆砌的一亩三分地上。
——
2.
短短半个月时间,妙霰摇身变作破烂舵主,带给我不小的震撼。但如果人为她从此转了性,那就大错特错了。她还是那个她,人手够多后,立即退居指挥帐,把脏活累活留给手下参考,不受亲力亲为的苦。
傍晚我被宝柳喂完饭,听乞丐们闲聊,提及妙霰第一次出门讨饭的经历。
据说那日运气不错,遇见一个富家子耍钱赢了,拿着散钱玩了个天女散花——落进碗里的没多少,大部分都掉到地上去了,乞丐们疯了似的又抓又捡,只有妙霰一动不动。
那富家子觉得有趣,又掏出一把故意撒在地上,这才留意有人不为所动。
“钱都掉地上了!”她提醒道。
妙霰重复:“钱掉地上了。”
“傻子,你倒是捡呀。”
妙霰嗤之以脏鼻。
“非吾所有,一毫莫取。你若给我,我就要,若只掉在地上,还是你的钱。我懒得捡,也不会捡。”
那人盯她半天,哈哈大笑道:“你最好别拣,活该你讨不着饭!”
她还真就不拣,后来是一起住的乞丐们东拼西凑地送了她。“当叫花子别嫌饭馊,更别嫌铜臭。”妙霰默默接了,点着头,怅然若失。
然而这件事的始末被一位药店老板全程旁观,对妙霰不合时宜的骨气生出了敬意,人们散后,她将妙霰拉来店里,询问她会不会读书识字,有没有当学徒的想法。妙霰却说她可以干活,不要报酬,只希望那掌柜送她一剂药。
“我姐姐淋雨着了凉,高烧不退,至今未醒。”她道,“惟愿掌柜体恤,帮我姐姐渡过难关。”
突然得知我的药如何得来,脊椎便有些发痒,怎么躺都不舒服了。转念一想,我为她兢兢业业服务十年,她只争取来一次药、照顾我几日而已……值不值得这么感动呢?
“那掌柜姓铁,人送外号‘铁公鸡’,病人少一文钱,她都不会慈悲施救。除了阿雨,我还没见谁在她那讨来便宜。”
“阿雨”是妙霰的化名。她的姓太古老,只要出现在南郡,就意味着非富即贵的出身,学会隐姓埋名也是她众多进步之一。她还曾跃跃欲试地给我起化名,后来发觉根本不用化,叫“可久”的一抓一大把,我又不像她。
如今乞丐们日子越过越富足,妙霰格外满意,就连宝柳的伤都结了痂……只有我没变,躺得一如既往。
——
3.
若非妙霰过度的关心,我还可以继续躺下去的。
那日她指挥几人推着台运菜的木板车,来到我身边,说什么也要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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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上去。我知道她不会突发奇想,把我拉出城埋了,但被一伙人扯臂拽腿的感觉诡异至极。
我挣扎出了猪羔的慌张,妙霰安慰道:“一直生病不是办法,我求得铁掌柜为你号脉,无论什么病,我倾家荡产都会为你治好。你乖乖配合,让我们把你推过去,总不能让人家来我们这破屋子里吧。”
“我好了,我真好了……”我推开周围几只手掌,瞪眼对妙霰道,“今日一醒过来,我就感觉身轻如燕!”
“我姐姐生怕欠人情,”妙霰自顾自地为我解释,“铁掌柜不是白看病的,我会付钱,你不必担心。”
谁担心这个了?
我脸青一阵红一阵,最终还是决定以一个鲤鱼打挺结束撕扯。本意是想证明痊愈,却低估了身体的惰性,我攒劲发力,屁股落地,四仰八叉,妙霰立即严肃道:“不许你逞强!我确实需要你,可也不必卖命到这般地步!”
“没有,这是失误,”我尴尬道,“姨姥姥,我真好了,你让我做什么,卫队长吗?我这就去……”
在妙霰将疑的目光中,我为她舞了套华而不实的剑招,倒让那群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赞叹不已。久违的夸奖让我有些飘飘然,突然觉得米虫太没追求了,还是当妙霰的左膀右臂有面子。
“那你帮我跑一趟分舵吧,”妙霰将第一份任务郑重交付,“看看她们那边唱曲的练熟了没,明日随我们一起行动,观摩学习,后日上工。”
我领命,朝要来的地址出发。
这是我来此后第一次走上街道,立即顿悟了为何妙霰能讨来这么多钱。此地简直富得流油,店铺街衢繁盛热闹,来往人员衣着不凡。向路人打听这是何处,得到了让我惊讶的答案——密宁。
我们竟然来到了密宁,我还以为一路向东,没想到是一路向北。都怪这里深山老林太多,钻进去还记得的方向,钻出来就搞忘了。
既是代表总舵主去分舵视察,我也不用着急赶路,便走走停停、游游逛逛,暂时没钱祭五脏庙,倒记住了不少小吃的名字。
等我到达分舵时,天都快黑了,里面的人手一个瓷碗,皆在垂头喝粥。中有一站着的打扮体面,与周遭格格不入,见我过来,双眼立即将我上下打量一遍。
“娘子也是这里的?”
我摇头:“路过。”反正没人见过我。
“吃了东西没有?没吃的话,喝碗粥吧。”她友善地招呼我过去,“我看你身体蛮好,在何处效力?我们当前正在用人之际,想不想随我来?”
我好笑地看向盛粥的木桶,原来妙霰的分舵出现了挖墙脚的,想把乞丐们都招徕去。我装作有兴趣的样子问:“去做什么活?累不累?有多少钱?”
“修缮房屋,人少累,人多就不累了。”她道,“在场的各位都可以去,我们不仅提供吃住,还有工钱拿。想去的好好拾掇一下自己,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明晚这时候我再过来。”说完这些,她又小声对我说:“你若想来,我给你个别的好活,工钱是别人的两倍。”
饭桶已经吃空,那人提着桶匆匆走了。我抱着手臂问在场的乞丐,谁是舵主委派练习唱歌的,没有几人打理我,得到的回应也是“不知道”。
看来妙霰的丐帮发展之路挖到了第一块硬石头,随着结伴离开、去河边洗澡的人越来越多,她的分舵即将名存实亡。
14. 14.士之失,以有间
1.
出师不利啊。
我两手空空地回去,路过钱庄时想起将军交给我的提款条,一时又有些踟蹰——我到底要不要对将军汇报近期的遭遇?
那时想联系她,是因妙霰处境危险,如今危险不仅解除了,她当破烂王还风生水起,没必要惹将军担心牵挂,更没必要连累甲刀和乙锤暴露行踪。但这些事又不小,我隐瞒不报,将来会不会落埋怨?
离开妙府后,我愈发感慨做护卫的不易,不仅工作量骤增,更有许多事等着我拿主意。
以往我只需听从玉姑姑的指令,她是个经验丰富、值得信赖的人,如今妙霰身边只我一个,我的决定不仅要对得起自己,还要替主人周全——护卫越来越难做了。
唯一令我欣慰的是,我喜欢依靠本事获得地位的感觉,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没有余地含糊。这里是凭本事说话的江湖,无人将出身、母族当回事,即使顶着高贵的姓氏、流着古老的血液,败阵时照样屁滚尿流。
自从与甲刀交手败阵后,体内沉寂已久的进取心竟然隐隐复苏,我想战胜她,以从未有过的强烈渴望。在借病躺清闲的这段时间里,脑海中一遍又一遍上演火场中的过招,我无数次自问,到底怎样才能打赢她?
我要怎样获得进益?我前十年的追求是不是出了问题?任职妙府是帮助我实现梦想还是阻碍着我?
我那时为何放不下骄傲?其实应该问问甲刀,如果她是我,要怎么见招拆招?
由于脑子里装满自己的事,脚就听凭本能地往前走了,直到“丐帮”危房映入眼帘,才发觉我回了家。至于要不要给妙将军通风报信,也无缘纠结,只能下次再说了。
妙霰尚不知晓“分舵”噩耗,与众乞丐坐在一处不知聊着什么,为防人心涣散,此事不宜传诸六耳。我还未找借口叫她,可她看见我的一刻,就立即起身向我走来了。
我们主仆间竟然生出了默契?这是从前的我不敢想的。
待走近了,我才发现她面色不太好。
“怎么?”
“出了点事——小坠儿走了,应是不会回来了。”
我一头雾水:“小坠儿?那是谁啊?”
——
2.
经她解释我才对上号,原来被她精心培养、提供伪贵族体验的家伙就是小坠儿,今日卖艺时突然被一户财主看上了。对方愿意花一笔可观的钱,请他去府邸当私役,小坠几乎没犹豫,从街头卖艺的乞丐,变成有家可归的奴仆。
我却觉得这决定不算明智。
“他能斩获当今的风头,不仅有新奇感的作用,还有可望不可及的距离。正因花钱才能买到一点体验,才滋生不断尝试的乐趣。”我道,“除了你灌输的那些,他对礼仪一无所知,若贴身服侍,不消几日便原形毕露,到时就和别的仆役没两样了。”
妙霰拍巴掌道:“我也是这样想的!若他找我商量,我会陈明利弊,劝他待价而沽,可他生怕我不放他走似的,招呼都不打,飞快随新主人回了家。”
也不能指责小坠儿鼠目寸光,这对他来说是飞升的良机,能被贵人青睐,得到遮风避雨的居所,总好过颠沛流离吧。
“没准儿人家交了好运呢,祝福吧。”
我挺释然,妙霰却不甘心:“本以为他有潜力才精心培养,谁知说走就走。我看小坠儿就不是桃李,蒺藜一簇罢了。”
也不能这么说,我劝她想开点儿:“小坠儿是乞丐,与你不同,你在这儿待够拍拍屁股走人了,他还要继续生活啊,若有机会不抓住,没准儿日后没人睬他呢?”
妙霰尽可瞎折腾,我也尽可游手好闲,因为我们根本不属于这里,迟早也会回到应去之处。
看她心情不好,也得了心理准备,我决定把那个无独有偶的噩耗一并说了。
“有人去你的分舵施粥,还要把乞丐们收罗起来做工,承诺有吃有住,有工钱拿。”我道,“现在没人想留在你的‘分舵’了,可能还剩点老人孩子吧,但凡能走能动的,都去沐浴干净准备动身了。”
妙霰沉郁着脸,道:“是不是有人要同我作对?”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她太看得起自己了。其实大家皆是穷苦人,为利益聚在一起,也会为利益一哄而散。妙霰能带来收益时,跟着她就有饭吃,可若别处给出山珍海味,谁会留下吃糠咽菜呢?
“其实你回来前,这边也出了矛盾,”妙霰道,“讨饭的几个最近不满意,觉得苦活累活都是她们做,便宜了不劳而获者,甚至有人提出单独行乞,自给自足,风险也自己承担,被李婆婆劝阻了。”
李婆婆是“丐帮”中最年长者,当初也是她率先对走投无路的我们伸出援手。她的话有一定分量,但说破天就是一点分量,想走的迟早会走。
“爱走就走,不值得大动肝火,反正我们在这儿不会待多久,等宝柳身体养好了,还得去下一处。”
但妙霰执拗道:“我不走。这里是我的总舵,她们是我的手下,经营不好,是为主的无能!”
我哭笑不得:“承认这种‘无能’不可耻,‘有能’也不值钱啊,说破天就是乞丐一群,破烂之主。”
妙霰急了:“我知道她们目前不堪,可那是我的人……她们不是冲着母亲的名号聚在我身边,而是对我拥戴。可久,你懂吗?我从来就没有过属于自己的人。”
好多名字策马般跑过脑袋和舌头,刚要开口,妙霰将我打断。
“玉姑姑、贺思悦、还有你,你们是受我母亲雇佣的,如果她不给你们工钱,你们不会追随我。”
我一时语塞,确实是这样,但又不全是这样。
“还有张处麒,若武德侯没欠我母亲的人情,他哪里会和我相识?龙文贲……唉,我都不想提他!”她道,“但宝柳不同,是折服和依赖让他跟在我身边,甚至肯为我受伤,这就是我说的‘自己人’。”
“我不知别人想法,但……若你不给我工钱,我也会跟着你啊。”我道。
“那如今,你也是我的‘自己人’了。”她执拗却真诚地看着我,“可久,我想要更多的‘自己人’。你有没有特别想做成的事?我从前没有,最近有了——我想成为值得托付的主人,拥有自己的声望和人手。就算是乞丐跟着我,我也不嫌弃。”
与那双眼睛对视,我忽然茅塞顿开了。
妙霰的想法没错啊,她日后要成为冯台的掌事人,难道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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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过去那样藏在府邸,和东家小郎西家小仆玩过家家的游戏?
她从小身体不好,几乎断绝了习武可能,将来用以服人的必定是她的头脑——妙霰的脑子其实够用,这是好事,但像我一样,她在府邸几乎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施展才干。
自从出了府,瞧瞧她都干了什么?在烦人、骄纵、难以取悦之余,把宝柳驯服成“贺五儿”,将一团散沙的乞丐组建成帮,甚至开了“分舵”。这些都是妙霰领导才能的显现,她也喜欢这种发号施令的感觉。
有人是牧者,有人是浑噩的羊,从将军那继承来的天赋正在妙霰体内觉醒,她确认自己在世间的定位,也是了解自己,想通了这些,我感觉才认识她似的。
渴望认可,她和我有什么区别?我也有梦想,想成为更加厉害的侠士,打败更多优秀的前辈,我念念不忘的交手,与她念念不忘的“自己人”有何区别?
她劝服我了。不是以歪理邪说,而是以心中的共鸣。
“你想怎么做?”我又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小坠儿是追不回来了,但‘分舵’那些要走的,明日才会出发。”妙霰察觉我站在她这边,眼睛顿时变得亮闪闪的,“我认为事有蹊跷,谁会专门找乞丐做好差?要么是针对她们的陷阱,要么是针对我的拆台。
“明日一早,我要你随我过去看看,有什么阴谋诡计,我们现场拆算!”
她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一边劝着我,又忍不住自满起来了。我知道不会有人想拆她的台,因为不至于纠集十万大军踏平一窝蚂蚁——谁知道妙霰是谁啊?
——
3.
当晚妙霰一改颓态,卖弄起足以哄骗将军的口才,劝来“总舵”所有青壮力量加入行动。
“若有机会,我们一定不做乞丐,可也不能平白上当,死在没人在意、没人知晓的地方。”妙霰道,“小坠儿走了,他若有撑不下去的一日,我仍欢迎他回来。在场的日后有谁想走,只要下定决心,我亦不会阻拦——谁不想过好日子呢?你们的目标是过上好日子,我的目标,就是带你们所有人过上好日子,是所有人,一个都不能掉队。”
她说这番话时,我仿佛目见她站在校场前检阅士兵,或坐在幕僚的包围里运筹帷幄。我不用给妙将军传递什么消息了,我更想瞒着她,瞒得一点风都不透,让妙霰的变化足以惊艳家人。
目睹她的成长、期待她的未来,让我兴奋得整晚都没睡着。那种兴奋感甚至驱动我天不亮就起了床,对月练习一套剑法。
她在追求想要的人生,我也不能落后——我一定要打败甲刀,让她收回那天对我的奚落!
这样想着,精神更加振奋。我又练了两套,直到满头大汗,在鸡叫声折返门口,与起床撒尿的妙霰相遇。
她也睡不着吧?我的小主人一定同样兴奋,放眼周遭,也只有我俩可以灵魂共鸣。
我在点头招呼间报以惺惺相惜的微笑,她却没好气道:“吵死人了!大早上发什么癫啊,又是跑来跑去,又是呼呼喝喝的……你不睡我还睡呢!”
好不解风情啊!我不要做她的“自己人”了,甚至怀疑决定追随她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白痴。
15. 15.乘弊车,驾驽马
1.
天刚蒙蒙亮,我们便随妙霰出发前往“分舵”。她的新任“左膀右臂”气势汹汹,一进门就把棍子怼在地上,喊了声“威武”,吓得还没睡醒的乞丐稀稀落落跪了一地。
左膀右臂笑得东倒西歪,眼看受了愚弄,分舵乞丐羞恼之余和熟面孔撕扯起来。
眼看妙霰的威慑即将变成啼笑皆非的闹剧,我连忙履行安保长的职责,冷着脸抱着剑当中一站,想象自己是甲刀那样杀人不眨眼的厉害角色,用力爆喝一声。
满室喧哗沉寂就,妙霰狐假虎威地从我身后走出。
“听闻你们有了新去处?”她看向不久前亲自委任的“分舵主”,对方道:“昨晚才得知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告诉舵主。”
“怕是压根儿忘了吧。”她开门见山地问,“做工就要出舵,你怎么想?”
对方踌躇一番,陪着笑脸道:“既然舵主和姐妹们来了,不如一起去吧?那头说正是用人之际,能做正经工作,谁愿意乞讨度日啊。”
“好啊,你倒是说说,要做什么工作?工期多久?如何算工钱?”妙霰连珠炮一般问道,“何人担保?有无凭证?要去哪里?”
分舵主为难住了:“是建房子的差事,其余不知……一会儿那人就要过来,舵主不妨亲自问问?”
妙霰冷笑道:“一问三不知,被人卖了还要数钱。我当然要亲自问,还要当着你们的面问,你们只当不认得我,若我没问出蹊跷,你们就去,若我问出蹊跷……你们掂量是要钱还是要命吧。”
她成竹在胸似的,不理会众人,径自出门去了,只消看乞丐们犹豫的眼神,我就知道她想要的效果达成了。
怀疑正在蔓延,妙霰不愧是读过兵书的,知道一个人冲锋,会有一群人跟着陷阵,若一个人退缩,也会有一群人腿软。
我很乐意看她尝试动用才干的样子,来这里的路上她紧张得一句话都不说,现在明显游刃有余了。我随她出门,来到不远处的树下,她突然转身问我:“万一人家真是招做工的,我问不出蹊跷,怎么办?”
我道:“那就放人走啊!防范万一的前提是真有‘万一’,没问题还不放人,那就是挡人财路了。”
妙霰咬着唇道:“那我不就没人了!”
要人也不能不择手段嘛,否则谁甘心追随你?她在忐忑中来回踱步,时而注视着上坡的蜿蜒小路,突然面色一肃:“有人来了!”
目光所及之处,有几个黑豆般的身影正在接近,为首的骑马,身后跟着两辆马车,看样子是昨夜出现的人。
妙霰道:“两辆马车,装得下多少人呢?”
一股脑塞进去,不求舒适,多少也装得下。这么看来,妙霰还是更好的主子,至少她在关心手下的舒适问题。
来者令马车停在坡下,单骑走了上来,头一眼就认出了我,热络地打招呼后又瞥见妙霰。她还不太会隐藏自己的想法,面色不太好看,那人下马问道:“这位小娘看着面生,似乎昨日没见过。”
“她是我姐姐。”妙霰指着我道,“她说要去什么地方做工,语焉不详的,我不放心,就跟来看看。”
对方爽朗地笑了,从褡裢中掏出一枚烧饼交给她:“那就随你姐姐同来,彼此有个照应嘛!”
——
2.
比起将烧饼丢掉,妙霰或许更想用它砸死对方,抓着烧饼眼睛狠狠盯着。对方却没在意她,对我笑着走进破房子,望见一屋子大眼瞪小眼的乞丐。
“好像昨日没这么多人?”她道,“好在烧饼管够,来来来,一人一块。”
碍于妙霰的淫威,乞丐们起初还不敢拿,可她手里也紧紧抓着一块呢,似乎是个默许的信号,数十只手立即伸了过来。
妙霰面色更难看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有备而来者不提做工的事,先把嘴巴用美味塞住,而后才煞有介事地挨个摆弄头脸。
“都洗干净了?很好,你合格,你也合格。”
她绕了一圈,竟然统统“合格”,我忍不住想起外面停着的两辆马车——如何装得下呢?难道真要一个叠着一个?
“她也‘合格’了?”妙霰终于忍不住问。我看向她质疑的对象,是个外号“独角兽”的乞丐,因为另一只脚早几年生疮烂掉了。
“坏了一只脚,不是还有手嘛,数人头、点卯,看守库房,多的是能干的活。”那人言之凿凿道,“当下正是用人之际,按平常标准,你们大部分人都不合格。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法,你们可有福气啦!上车吃着烧饼,下车了还有热腾腾的鱼锅呢!”
“大人,到哪建房子啊?”一个乞丐吃完了饼,意犹未尽地咂嘴问道。
“就在这城里,离着不远,坐上马车,眨巴眼就到。”对方的承诺愈发没边了,指着坡下的马车说,“看见了吗,都备好啦!我家主人新做的车,里面的缎子软得呦——”
我发觉这人不说话则已,张嘴比妙霰还能煽动。妙霰被她激发了胜欲,尖锐地回问道:“你说了算不算?雇这么多人要花大笔钱,你家主能同意吗?”
“我们家?三代显赫富贵命,一朝亨通官宦身——侍从佣人成百上千,吃的都是大鱼肥蟹,穿的都是绫罗绸缎,如今不过建个小房子,雇二十多人,开销才多少?啧啧啧。”
“你就吹牛吧!”妙霰正色道,“在冯台都没人敢如此夸耀,你们小小的密宁……”
“冯台算什么呀?就连苍羊府,我家主都不曾看在眼中。”那人打断妙霰道,“人家是在京都做大官的,来往都是皇亲国戚,重臣贤士,巨商大贾……在密宁造两所房子的小活儿,派我这种不入流的角色包办,找你们这群不入流的做——还问什么?再问我走了,你们不干,多的是人要干!”
她吹牛根本不打草稿,言之凿凿说些只能哄骗没见过世面者的话,气得妙霰冷笑连连,非要她讲出主人姓名。
那人道:“树大招风,人贤遭妒,犯不着跟你这猢狲犯迷糊。你不去别挡我路,井水不犯河水,做什么非要同船渡?”
妙霰根本接不上茬,眼看那人一口水都不呷,喋喋不休地率先走了,乞丐们见妙霰什么也问不出来,疑窦散了九成,你拉着我我扯着你跟在身后,生怕走晚一步被妙霰拦下。
人潮冲刷过妙霰和进退维谷的左膀右臂,留下不太好闻的气味,妙霰愣了愣,也追出去。第一辆马车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人们争先恐后地攀着第二辆,隐约听见有人叫嚷:“缎子呢?谁踩我手!”
等不了了!妙霰眼睛一闭,牙关一咬,对左膀右臂道:“你们也去,我们都去!如若有鬼,直捣老巢!”
这可是破釜沉舟的死战,手下们不甘示弱,冲进人群,撞出一连串的“哎呦”,平时吃的好力气就大,率先挤上了车,转眼车前只剩下我和妙霰。
“胡言乱语”好笑地看着她,故意问道:“你也要来?”妙霰点头,那人就笑了。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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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就是一家人。我算看出来了,你们姐妹俩各有各的能耐,我家主人爱才,一定喜欢。”她又道,“别和她们挤了,你二位坐我左右,抓紧缰绳,别掉下去。路程不远,一会儿就到了。”
我和妙霰一左一右爬上车辕,抓着她递来的手托,为她赶车的已经被她打发骑马了,“胡言乱语”亲自为我们驾车。
随着鞭花一响,马车艰难发出即将散架的哀叹,两匹马犁地似地牛哞了一声,听得我心中一跳,好在只有起步艰难,轮子动起来后,车就顺顺当当地晃起来了。
“走啦走啦!”胡言乱语挥着鞭子,让马跑得越来越快,吱呀声连轴响成难听的闹鬼曲,听得我和妙霰呲牙咧嘴。
我们从城镇的街巷转入野外的荒径,河滩的碎石让车子颠得七零八碎,我耳中听着身后车厢里传来的抱怨和痛呼,绿树在渐眩的双眼中飞速后退,唯一能看清楚的是“胡言乱语”的鞭子,毫无疑问,她仍在加速。
妙霰的声音颠得一颤一颤:“你不是说不远吗?”
“胡言乱语”不装了,真的胡言乱语起来了:“饿了?饿了就啃饼啊!”
“我说,你要带我们去哪?”
“撒尿可不行,憋着!”
“停车,停车,我要下去!”妙霰不干了。
我心里忐忑着,脑子乱着,紧紧抓住手托,谁知“胡言乱语”突然将面前一个绳结抽散,手托吃不上劲儿了,被我一拽,缠着我就向车下跌去。不远处是妙霰,同样摔得灰头土脸的,第二辆马车载着一股呕吐物的味道从我俩间飞快碾过,我们胃部一绞,同时伏地干哕起来。
“……王八蛋!”妙霰咬牙切齿道,“我们被这不说人话的给耍了!”
——
3.
是的,我们被耍了。
我和妙霰晕头转向、徒步回城,失魂落魄好似两只野鬼。这下妙霰更加颓唐,她不仅失去了一整个分舵,还有她的左膀右臂。我看她走路都晃,主动提出背她,却被断然拒绝。
她正化悲愤为力量地走在她的复仇之路上,就是毫无头绪,不知道向谁复仇。
“那厮大概率就在密宁城里!”这样的“灵光一现”每过段路就会出现一次,这回她的证据是,“她拿来的烧饼是热的,若从山里来,烧饼早凉透了,她就在城里,兜圈子只为甩掉我们!”
后半截我同意,前半截太牵强。我说:“她就不会进城买吗?”
“谁家备下这么多烧饼,都要被她买光啦!”她又道,“是了,若这样更好追踪,你就去找卖烧饼的打听,谁对这样的主顾有印象!”
我累得不想搭理她,嗯嗯啊啊地敷衍着,走几步又觉得这话有点道理,行事如此乖张,肯定给不少人留下印象,或许可以试着打听一下。
“姐姐,你们终于回来了!”
刚接近大本营,就听见宝柳焦急的声音,妙霰正在出师不利的气头上,赶苍蝇似地不耐烦地轰着他:“水呢?我都渴死了!”
宝柳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还真随身带着水,献宝似地交给妙霰牛饮。妙霰被人伺候惯了,也不夸奖宝柳,只觉他尽了分内的责任,搞得小家伙有点失落。
凉水下了肚,火气浇灭一多半,妙霰终于平静问道:“大家都睡了吗?”
宝柳的黑影摇着黑脑袋:“没人敢睡。姐姐,你走后这边就出事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几乎是和妙霰异口同声地问:“什么事!”
16. 16.祠以少,求者多
1.
“傍晚时候,有个奇怪的人过来送饭,张口就问我们是否要去做工……”
要不是我拦着,妙霰会把可怜的宝柳掐死:“那人长什么样?说了什么?现在在哪?”我把过于激动的妙霰拉开,不知是憋得还是兴奋的,宝柳竟然脸红了:“那人体型微胖!穿绿色短褂子配黄色裙子!头发是个小揪,发量不多!她说想去的就收拾一下,明日她还过来。”
对于外貌的描述与“胡言乱语”有异,但手法战术如出一辙,看来背后有个作案团伙,妙霰冷笑道:“好哇!调虎离山,声东击西,我遇到对手了。”
大本营里实在没多少人了,能派上用场的基本下落不明,妙霰手中仅我一张“王牌”。她总算知晓爱惜人力了,对我说:“你多吃点东西,养足精神。明日又是一场恶战!”
那我就不客气了。短兵相接的大战前夜,气氛有些凝重,很多人都没睡着,只有我带着幸福的餍足晕了过去。
——
2.
次日醒得很早,容光焕发,我觉得坐以待毙不是办法,就和妙霰打了招呼,先独自上街寻觅蛛丝马迹。小城不大点儿,屈指可数的几条纵横街衢里,卖烧饼的仅五六家,走上一遍,心中便有了估计。
我瞄准一家门面很阔的老店,此时天还未亮,就已经炊烟升腾,店里四五个人手正在忙碌,陆续有大饼出炉。我上前问道:“掌柜,买二十一张大饼多少钱?”
掌柜头也没抬就应承道:“老价格,今日您来的早啊……”她对我微笑时才发现不认得,意外道,“我还当是旁人。我家饼大,真要这么多张?”
“就要这么多。”我道,“你把我当成谁啦?”
“还以为是我家老主顾,也就她禁得起天天这么买饼。”掌柜答道,“我的饼先订给她了,出完货就剩十来张,你能等不?若不着急,下一炉好了就给你。”
我说你主顾出价多少,我出双倍,就要当前有的这批货。那掌柜不是个见钱眼开的,或者说得罪不起对方,对我笑笑:“没这么做生意的,客官去旁人店里看看吧。”
“或者这样吧,你告诉我你的主顾是哪位,我同她商量。”
她撇撇嘴,回到烙饼的锅台前,再不同我说一句话,我假装要去别人店里,其实在街角转弯处站住了脚,不一会儿,就见有辆马车开来,停在那家店门口。
马车是熟悉的样子,从车上跳下的却不是熟悉的人……身穿绿色短褂子,配黄色裙子,头发是个小揪,发量不多,和宝柳的描述一模一样。
她看上去与掌柜很熟识了,开口道:“今天来十张!”
“我以为还像昨日要那么多,带着徒儿们起了个大早。”掌柜道,“十张就十张。”
钱货两讫,那人就重新驾上马车,向妙霰的大本营方向驶去。我连忙从街角出来,跟着返回,掌柜叫住我:“诶,现在有货了,二十一张还要不要?”
“没钱,你自己留着吃吧。”
我丢下一个气急败坏的无辜掌柜,迈开腿脚追着马车。其实我现在就可以抓她,却更想看看她想用什么招数把众人哄走,故而暂时按兵不动。如果妙霰于我有默契,是有望从此人口中挖出东西来的。
马车转眼就到达大本营附近,向那边一看,我乐了,此地正呈现出绝无仅有的和乐景象,所有人都醒着、忙碌着,婆子慈爱地坐在门口给宝柳梳发,破灶还冒着烟,虽然锅里除了水什么都没有,但点起炊烟还挺像回事的。
大家脸上洋溢着热情的假笑,也许是受到妙霰的指导,宝柳眼尖,看见有人来了,对着马车伸出一根扁扁细细的胳膊,动情叫道:“看呐,是她,我们的救星,她来啦!”
那胖子脚步一顿,胸膛肉眼可见地挺高了几分,抱着大饼,庄严肃穆,在众人的目光中迤迤走进。
李婆婆也不是个演技好的,她努力调度感情与宝柳配合:“哦!为何我昏花的双眼蓄满泪水,原来这就是希望的滋味……”
大饼的滋味还差不多,别的不说,饼是真香。灼热而期待的目光里,只有口水的分泌是真的,换了一身破衣烂衫的妙霰一下子冲过来,将胖子热络地抱住。
“姐姐,你能把我们都带到那个有活儿干、有饼吃、有钱赚的世界吗?我不想再流浪了!”
这个演技过剩的地方激起我一身鸡皮疙瘩,可是胖子浑然不觉,甚至被感染了,她将饼袋一放,张开双臂,动情高呼:“来吃饼吧!都跟我走吧!”
拎着半拉瓢盆的放下瓢盆,拿着补丁衣服的放下针线,人们汇成潮水向胖子涌来,胖子可能也没想到,大家的目标不是地上的饼,而是张开手臂的她。
只见有人揽住了她的胳膊,有人扣住了她的手腕,有人抱住了她的大腿,有人扯着她的裙子,更有甚者想抱腰但只能拿捏住她的痒痒肉,把胖子弄得站不住,往地上一倒,就被人潮压在地上。
“哎呀,不是!怎么回事!”
妙霰露出了狰狞的本貌,吩咐人拿来绳子,将胖子绑了。
“老实交代!把我们的人送哪去了!”
——
3.
胖子在哀嚎:“不知道啊!我才到这儿没一会儿!”
“不是说你,是你的同伙,昨天用两辆马车弄走了住在木沟的一群人。”妙霰道,“你说实话还能放过你,你若不说……”她转身抽出灶膛里燃着的一条腕子粗的木柴,对着胖子一晃,带烟的火星就四处飞舞。
胖子急道:“我真不知道!大概也送到草间街一带,我就是个跑腿的!”
“那你的主人是谁?”
胖子张了张口,又闭上了,妙霰把那柴火往她面前一杵,其实只是吓唬人,她没有下手的胆量,可胖子又不知道,吓得大叫一声,白眼一翻,晕过去了。
妙霰摇着她,又让人提水,我连忙现身拉住了她。
“你当心她们真有背景,把你自己的行踪暴露了。”
我蹲下身摸索胖子的衣怀,除了几张银票之外,没有能证实身份的东西,就顺手把银票揣进自己的衣兜,对妙霰道:“你让大家看着她,我们暗地调查,若真惹不起,我就带你走。”
“那宝柳……”妙霰下意识想带走宝柳,可能是考虑到不能让他拖后腿,便闭了嘴,对我道:“好,我随你去那个草间街看看。”
草间街离着并不远,我早晨出门踩点就曾经路过,但当时没有动静,院门都紧紧闭着,我没瞧出猫腻。现在正是正午,刚到附近就听见叮叮当当的声响,妙霰眼睛一亮,道:“造房子的!”拉着我藏到外墙之下。
墙里的确在造房子,却没一个熟面孔,我们空手而归,却发现了一点蹊跷。“造房子”是我们从“胡言乱语”和胖子处得来的说法,可现在被建造的东西歪七扭八,不堪入目,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遭灾的牲口棚。
“建成这样,给谁住啊?”妙霰道,“你看,随便拉人去建房子就会建出这种东西。”
我们又往前走,耳中仍是叮叮当当的嘈杂,另一个院落竟然也在动工,我们探头一看,这边没有造房子,是在拆房子,同样热火朝天,建筑废料堆了一地。
“把刚才那座房子也拆了多好。”妙霰还没看到熟人,不免有点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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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胖子说话准不准?二十多个人,我就不信连一个都找不到。”
我也觉得奇怪,随着往深处走,慢慢明白了原因——这条街挺长,有好大一段路两旁都是盖房子和拆房子的院落,盖得不伦不类,拆得倒是势如破竹。我带着妙霰爬上一棵粗大的榕树,站在枝头左右瞭望,没有院墙的遮挡,视野更加开阔,还真让我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我捅妙霰道:“看那!小串儿。”
妙霰疑惑:“小串儿?”
“叫啥来着?小链儿?”
妙霰竟然听懂了,恍然大悟道:“小坠儿?你看见小坠儿了?”
我说对对,把那个叫“小坠儿”的方向指给她看。这位第一个脱离组织的乞丐竟没当成财主的仆从,和别人一样灰头土脸地盖房子呢。
“这么说,拐跑小坠儿的和诱拐其他人的,是同伙?”妙霰道,“我就觉得奇怪,可久,你没发现街上乞丐都少了吗?”
岂止是少了,简直是没了。小城不见了这群以天为盖以地为庐之人,就像古树失去青苔和树瘤,美则美矣,怎么看怎么不和谐。
“我怀疑有官府在后面撑腰。”我道,“官府、富绅、这些地皮的主人,正在联手做一笔买卖……”
正说着,院子各处敲锣打鼓起来,大家都放下工具,眼巴巴地站在院子等待。原来是饭点儿到了,七八辆推车轮番赶来,在院门口卸下一袋又一袋食物,刚一打开,就被累了一天的人们抢光。我当是什么吃的,原来是大饼子,合着她们不干活时吃大饼子,干这么多体力活,还是吃大饼子?
趁她们埋头吃东西的工夫,我和妙霰逐一探查,总算找到手下们的所在地。那是三个不相邻的院落,两组在拆房子,一组在盖房子,最终我们决定先去找妙霰的左膀右臂,相比于其他人,她们似乎更聪明,也更好配合。
我们一直等到月挂中天,累极的鼾声伴随夜枭的啼鸣铺满深夜,我才偷偷溜到院门外。妙霰也跟我一块来了,说是要在外面接应。我对她点了点头,一猫腰,一纵身,利用身体的弹性跳到院墙之上,稍作停留便要向下越去。
今日一整个下午,我都在观察院子的结构,连下落点在哪都计划好了,我本该像猫儿般悄无声息地跳入院墙一角松软的草坪上,谁知在半空和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鬼东西撞在一处,那东西从半空掉下去,我砸在它身上。
触感让我认出那鬼东西是个人,我生怕暴露位置,来不及多想,当即一拳塞进对方嘴里,与此同时,一只沾满泥巴的手也攀上我的脸,将我的嘴死死捂紧。
腿被摔得很痛,那人比我好不了多少,但我们默契地没吱声,还不约而同地堵住了对方的发声器官。响声惊醒了几个守门人,好在这歪歪斜斜的房子在每个夜晚都会出现莫名其妙的声响,粗略看过一圈没发现异常后,她们就抱着武器重新瞌睡了。
我与拳下之人对视着,猜测对方的来历。我蹲守了一下午,都没见有外人进来,难道此人是个劳役,想要逃跑,好巧不巧被我撞了回去?
我们僵住了,谁也不敢先放开手。我察觉面前的人有举动,立即将另一只手按上剑柄,可我看见那人的手抬到脸上,做了个奇怪的手势——食指和中指并拢,无名指和小指收在掌心,以大拇指按住。这肯定不是点穴的手法,但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见我没反应,那人将其他手指都收了,换成一根食指放在嘴前。这回我看懂了,就是别说话呗,便对他点了点头。捂着我的手掌终于有了一丝松动,随着手掌撤离,我也收回了拳头,这时我才看清对方的面孔——是个眼睛亮亮的男人。
17. 17.国何患,患社鼠
1.
他晃了晃酸疼的下巴,又对我打了个手势,这回好懂,大概是让我跟他一起离开。我是来找人的,任务还没完成呢,可是这男人的身份同样令我好奇。
看上去他有武功,也有江湖经验,是如何潜伏进院中,又在深夜逃出呢?
我意识到他口中有重要秘密,比妙霰的左膀右臂更加重要,便在那一瞬间做好了决定。见我没有表示异议,他小心观察了守门人的方向后,轻手轻脚站了起来。
刚才那一撞大概让他摔得很重,他单手扶着围墙,保持轻功腾跃的准备动作,酝酿很久,终究还是放弃,老老实实手脚并用地翻了墙。
我跟在他身后跳了过去,动作利落多了,下墙他就奔着我和妙霰下午藏匿的树林潜逃,妙霰愣是没看清楚人,还当是我,对那男子手舞足蹈,直到映入眼帘的黑影从一个分裂成两个,她才作势要喊,被我和那男子同时捂住嘴巴拖走。
“等等,可久!这是谁?”妙霰挣扎着问我。
我盯紧那男人,和他一起往树林深处狂奔,直到将草间街远远地甩在后头,他才站住脚。妙霰好久不曾这样剧烈运动,已经上不来气了,捂着肚子气喘吁吁地问我:“你……你刚才,跳墙,脸着地了吗?”
我听不懂她说什么,暂时未做理会,刚要开口询问那男人来路,一块大泥就从人中处脱落。这回我知道妙霰为何问我那么古怪的问题了。
狗男人捂我嘴的爪子不干不净的!好恶心啊!
“呸……你到底哪一路人?报上名来!”
男人没回答,看看我,扶树踢开一丛杂草。枯枝烂泥下竟然埋着包裹,我心头警铃大作,立即拔剑前指,他却无奈道:“我要是有坏心,方才就对你们动手了。”
当着我微颤的剑尖,他泰然自若地从包裹中取出水囊,朝我示意,我犹豫后接了,用清水将面上烂泥洗净,眼睛不忘盯着他的动作。那男人悠哉悠哉地翻出兵刃,逐一佩到身上。
“事出权宜,多有得罪。”他道,“二位姑娘是来调查这院子的吧?你们在树上警戒一个下午,看出门道没有?”
原来我和妙霰的动作早被他发现了。我一面暗暗心惊,一面也稍微放心——若他是敌非友,早就检举揭发,将我们行踪透露出去,何至于等到现在?
“你是谁?”
男子答道:“一个走南闯北的江湖游侠,我叫‘后丘’,幸会。”
“后丘?”妙霰一边喘一边忍不住插嘴,“怎么有人叫这名儿啊……”
“出门在外,自然用化名行事更方便。”
“道理是没错,但化名这个……”我拦住妙霰的穷追不舍,把话题又扯回来:“后丘侠士,你为何出现在那里,又为何逃跑?”
后丘将包裹背在身上,草和泥巴用脚抹平。
“几日前,我怀疑院里有猫腻,就隐姓埋名混进去看看。”后丘道,“至于有什么收获,此地说话仍不方便,请两位移步,随我去个安全之处吧。”
妙霰道:“可是我的手下还困在里面,我们要救人的。”
“或许听完我的计划,你们会发现救你的手下,也轻而易举呢?”
他看上去一派胸有成竹之状,我和妙霰相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疑虑。
妙霰道:“跟你走也行,你把兵器交给我。”
后丘二话不说,把配剑、匕首,一根青蜂刺全解下,塞到妙霰怀里。现在他没有武器了,妙霰十分满意,抱着零零碎碎开步,途中不忘对我邀功:“如今武器在我手上,就算他有歹心,也定然打不过你。”
“多谢,辛苦你了。不是我不帮你,若占了我的双手,你苦心营造的武器优势就没了。”我道。
妙霰一愣,继续用她踉跄的脚步做移动的武器架,跟随后丘走到密宁城郊的山林里。
——
2.
踏在横柯烂叶上,脚步声经虫鸣掩护,又被松软的林土吸收,妙霰看不清路,只能跌跌撞撞跟着我,不时踩掉我的鞋子。据后丘说,这里有他的“家”,他好奇怪,附近荒无人烟,怎么选个鸟不拉屎之地安家?
七拐八拐来到山下,后丘脚步一停,指着一座破烂烂的小木屋说“到了”。我都不敢管它叫“房子”,看上去也就比院子里那种危房好一点,做牲口棚绰绰有余,最落魄时我和妙霰寄身的破庙都比这儿环境好。
妙霰实在累得撑不住,双臂一松,兵器就“哗啦啦”掉在地上。“开门,”她上气不接下气道,“我不行了,得进去坐会儿。”
小木屋甚至找不到门,只是用一堆横七竖八的柴将出口堵住。后丘搬开柴,进门点了蜡烛,晃动的光迅速填满缝隙,勾勒出整座房子的轮廓,好像有个心善的神给破烂镀上一层金边。方才还嚷嚷累的妙霰看到“家”的庐山真面,气得火冒三丈,说什么也不肯进了,我只能为她打头阵。
屏气凝神,应对或许呛人的恶臭和迷眼的灰尘,然而步入那间小屋时,所见推翻了所有不堪的幻想。
我没想过世上会有这样的地方,格格不入的特点和谐地相伴一处,狭小而温馨,简陋而整洁,落魄而幸福——
只够一人休息的床上铺着不易发霉的麻垫,衣服整齐叠放在床尾。紧靠床的是一座用木头和绳索捆扎的简易盆架,铜制水盆底部凹了个小坑,擦得锃光瓦亮,正散发红金色的柔光。一桌两椅收在靠墙的位置,几本书从大到小依次排列,窗边晾着几件新洗的衣服,洋溢淡淡的清香。
后丘正用蜡油将蜡烛固定在半个胳膊长的小桌上,我也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孔——长眉之下是一对乌黑晶亮的眸子,鼻梁高挺,方颊窄颌,不得不说,是周正好看的骨相。
至于皮相,他年纪应不属于未嫁的小郎行列,打扮又不像有家的卿子,我猜他比我大几岁,同时隐隐确信,他曾嫁过人,毕竟收拾家的本事不是与生俱来的。
屋内唯两把椅子被后丘用来请我们入座,妙霰进了屋,同样震惊得张大嘴巴。
“后丘侠士,你一个人闯荡江湖吗?”
“嗯,怎么?”
“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的总舵?”妙霰诚恳道,“我觉得,我就需要你这种人才。”
她一定想给后丘封个“内务长”之类的官,曾经的妙霰对乞丐们的邋遢甚为不满,经过一番亲自整饬,方让内务差强人意。若是后丘入伙……我不敢想,妙霰的眼睛都绿了。
后丘却对我们的感慨视若罔闻,坐在床上,将所谓“计划”娓娓道来。
“一个月前,密宁官府贴出布告,说要拆除草间街几座陈年不用的房子,盖几所新房出来,预计招工匠若干。数日后旧房拆了两座,新房也盖出雏形,由于进程太快太怪,引起我的注意。诚如你们所见,那些新房基本不能住人,甚至连旧房都不如,我观察数日,发现了更古怪的事。
“快建完的房子没过几日就被拆个精光,又在原址重新建立,草间街这几处院子始终是七零八碎的模样,未有竣工之日。劳役持续在招,永远人手不够。我潜入后发现,几乎没有正经的工匠,尽是密宁城里的游民、乞丐和小罪犯。”
他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这是劳役们的证词,或许里面也有你的手下。”
——
3.
妙霰面色凝重地接过纸张仔细查看,我则思索此事的来龙去脉,心中有了大致推测。
地方官巧立名目,收取款项?
我从前听说过类似之事,亲眼见到还是头一回。其背后的势力和利益关系不容小觑,岂是一纸证词就能撼动的?
“你为何管这档子事?”我怀疑道,“江湖人也对朝廷感兴趣?”
“反正闲人一个,闲着也是闲着,管着试试能如何?”后丘微笑道,“朝廷的一点贪欲,不知扰乱多少百姓安宁。身为大荆子民就该同甘共苦,江湖市井,天阙民间,能有多大差别?”
妙霰还没接触过这些官场阴暗面,听得云里雾里,拿着证词不解道:“怎么盖房子就能拿钱呢?谁来出钱?房子给谁住?”
我只好言简意赅为她解释——圣上为体恤民情,要各府出台安置流民之策,尽力保证子民有家可依,特从“丰库”拨出一笔款项用于建房安置。有地方官动了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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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建房安置流民,实则做些劳民伤财却不见成效之举,长期骗取拨款。届时大头私吞,蝇头小利打赏乞丐,一举两得,瞒天过海。如今密宁城内看不见一个流民,处处欣欣向荣,这就是她们想营造的假象。
妙霰听得蹦起来:“她敢!这可是南郡,她竟敢欺瞒妙将军!”
后丘抱臂幽幽地说:“又或者,此事是妙将军默许的。”
“才不是!”妙霰更生气了,“这群渣滓好可恶,把妙将军的名声都败坏了!不行,我得揭发!吞了多少赃款,都给我吐出来!”
“谁不想揭发?更何况目前正有良机。”后丘道,“我得到消息,朝廷有位大官近日要来访查南郡,我们可以将罪证呈上,请其定夺。未免打草惊蛇,委屈舵主和卫长大人稍安勿躁,不出三日,定然会有结果。”
大官?京都来的?那得是多高的官啊。
妙霰也迟疑了:“就算大官要来,岂能随便见的?”
后丘眨眼一笑:“那就要看我的本事了。”
妙霰仍觉不妥,她更倾向于向母亲打小报告,此想法也获得了我的支持。但后丘非常固执地怀疑妙将军也身负“污点”,不足为信。
我们聊到分歧互不相让,兴许是后丘谈判的态度过于成熟,以至于妙霰对她一向坚信的“母将的品行”都产生了小小怀疑,又担忧起京都大官治妙将军失察之罪的可能,更加声援妙将军的名声。
我连忙拉她,暗示闭嘴。
这孩子目前机灵有余,聪慧未满,迟早被后丘探出底细。其实证词在手,不若将计就计,先按后丘的思路走,成不成功还不一定呢,他说“看本事”就真有本事了?真有本事至于住在这儿?
唯有“按兵不动”这点,我们仨达成一致,待那位大官踏上南郡的地界,再采取措施不迟。深夜不便久留,我和妙霰就要回总舵去,想到“总舵”两个字,我和她同时“哎呦”一声。
“怎么了?”后丘问。
“那个胖子,还在我们那儿绑着呢,”妙霰道,“她已经一日没回去了,万一有人来找怎么办?”
“胖子?”
我便把妙霰的手下如何被抓,又如何请君入瓮地抓了一个“胖子”的事对后丘讲了。他听罢沉吟良久,道:“此人倒可做人证。”
我道:“还是担心会不会‘打草惊蛇’吧,手下突然消失,背后那股势力不会警觉吗?”
后丘逃跑,对于那些人来说不过丢失一个劳役,可是胖子失踪,丢的可是鹰犬。
“已经这样了,又能怎么办?总之不能放她回去,我们也得找个更稳妥处安置你剩下的手下。”后丘略一沉思后道,“你们随我来。”
今夜算是无法入睡了。
或许突发状况接二连三刺激太大,我和妙霰明明没怎么吃饭,却全然不饿,还有体力跟随后丘从城郊走到更远的荒野。我们突然十分相信他,还把兵器还给他,后来我反思过背后的缘由,大概是后丘的温馨小家带来的副作用。
不知是谁说的,“雌性最无法抗拒之物,就是雄性的筑巢”。我又忍不住想到冯郎中……他身上有股我很珍视的气质,可以总结为居家的舒适感……
等等,我不会喜欢人夫吧?
行走三里地后,我终于感到饥饿,好在目的地也到了。后丘站在山谷前,用配剑敲打身旁一块毫不起眼的石头,却让铿锵之声瞬间响成一片。就在我们的寒毛被声音炸立时,四五个黑影同时从脚下冒出,把妙霰吓得抱紧了我,我也连忙拔剑警戒。
“别紧张,是我,随我来的也是朋友,”后丘不卑不亢地居中介绍道,“我有事请丐帮帮忙,这位是密宁城内的总舵主,这位是丐帮陆火舵舵主……”
他的介绍让妙霰微微错愕。随着火把亮起,一个身材魁梧却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之人在她面前现出了本貌。
“密宁城内的总舵主?”那人重复道,“这是什么没听过狗屁称号。”
唔!原来假的遇见了真的。我有点替妙霰尴尬了,但她沉默了一下,立即朗声道:“现在听说过了吧?别小瞧我,手底下三十多号人呢!”
18. 18.成大功,不小苛
1.
她强作豪气不过为掩饰身份被揭穿的尴尬,一个月的舵主江湖梦终究要落幕了,如我所料,没人搭理她,真舵主甚至威胁道:“冒名丐帮行走江湖,一经发现严肃论处,姑念你是初犯,此次饶过你,下次别指望我会手软。”无情的话噎得妙霰豪气尽散,她早该知道的,出了家门只有我和宝柳会捧着她。
真舵主完全没拿她当回事,转头询问后丘具体事宜,听罢描述,仍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勉强同意帮忙。
“把地址告诉我,”她又道,“后丘侠士,你和我们的人情今后就一笔勾销了。”
后丘抱拳一揖。
这家伙从前还与丐帮舵主有过人情往来呢,看来身份不一般啊。可惜我从未行走江湖,不知他的名号,若再遇到甲刀,或许可以向她打听。
随着真舵主一句承诺,我们的后顾之忧消失了,妙霰的手下一个不剩地移交出去,她也从总舵主变成光杆司令。回程路上,她一言不发,心情差得我都不敢逗弄,唯有后丘没察觉似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妙霰,当初是如何当上“总舵主”的。
“我看你年纪不大,倒是蛮有威望。三十几人可不是小数目呢。”
我寻思你没事闲的吗?非要招惹她。妙霰恶狠狠道:“那又怎样,现在全没有了,被你做人情送走了!”
后丘何其无辜:“明明是我用人情换来了你手下的安全。”
妙霰才听不进去呢。
“从前她们以我马首是瞻,以后,哼……”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拾起一根树枝,重重打在路边半人高的杂草上,“你最好能一举扳倒那个贪赃枉法的狗官,不然我真是亏大了。”
“你怕什么?等事情尘埃落定,她们解除危险,你继续做她们的舵主就是。”
妙霰瞪他一眼,不再说话,只是闷闷地鞭笞路旁可怜的野草。我明白妙霰的担忧——她那三十几号手下推举她做舵主,不是主动的选择,而是没有选择。如今背靠真正的丐帮大树,谁会再找她这么个年轻浮躁的首领?
说到底,她仍旧只有我和宝柳儿两个跟班。两个也不少啦!我认为她该知足,刚出家门就能混成这样,比别人幸运多了。
——
2.
我们踏着夜色往大本营去。后丘已经知道此地的所在,总舵也即将“名存实亡”,所以我想干脆把胖子交给他算了,检举揭发也由他完成,无论是否成功,我们都不再插手。
可妙霰不这么想,她和后丘争了一路,死也不肯放开最后的权柄。
“你负责物证,我负责人证。”妙霰道,“这很公平,人是我抓到的。”
后丘却说:“最好还是把证据合在一处,互相补充,此人所知的内幕,或许正能弥补我没想通的部分。你想帮忙可以,但审讯必须由我完成。”
妙霰看不出来吗?现在她已经没有在谈判桌上拉扯的资格了,还不如早点收手,睡个好觉。
听她们争执不下,我忍不住道:“你又不能出面,到底功劳只能是人家的。出力不讨好的活儿,争它做什么?”
我是好意劝她放轻松,妙霰却气道:“你是哪头的!”这下我也闭嘴了,听不懂好赖话,她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如此深的夜,宝柳还醒着,坐在门口乖乖等她,见到妙霰就抹眼泪:“姐姐,我还以为你们出事儿了。”妙霰正窝着火,听他哭哭啼啼不顶用就烦,只问他胖子在哪,宝柳说,在屋里头关着呢。
“她配合吗?”
宝柳道:“一日下来只给了点水喝,起初还闹,现在已没力气叫唤了。”
随宝柳进去一看,好家伙,大家可真听话,可能是为防有人悄无声息接近胖子,干脆围着他首尾相接地躺成一圈儿。居中的胖子四仰八叉地睡着,呼噜震天响,其他乞丐听见妙霰回来都醒了,唯独胖子还浑然不觉。
后丘走到她面前,拍她的面颊,也不知胖子做什么夏秋冬梦,见到后丘的第一面,竟然“嘿嘿”傻乐几声,而后才醒悟:“你又是谁!”
后丘严肃着脸。
“我家主人是朝廷命官,奉圣上之命,微服查访南郡官吏是否履行救济难民之责,这是我的令牌。”他掏出个小牌晃了一下,煞有介事的样子让我都暗暗疑心,更别说胖子了。她愣了愣,手脚并用地撑起身体,垂首拜道:“小人是……”
“平身,快平身。”后丘换了一副和蔼的面孔,小声道,“我等密使身份不可泄露,你也无需跪拜,我只问你几句话,问完就走。日前我家主人接到举报信,说密宁府衙假借建宅之机,敛财吞赈,招揽乞丐充当劳役,在某街先起后拆数十宅院,却无一人入住,可有此事?”
他每说一句,胖子的汗水就流落一绺,到最后已是伏地不起,汗流浃背,终于轮到自己辩白,第一句话却是:“大人明鉴!此事与小人无关啊!”
“这么说来,真有此事?”后丘又将供词拿出,拆开让她瞥了个角,旋即收在一边,“以我目前掌握到的情报看,你可不无辜啊。你好好想想,现在从实招来,我还算你自首,若到我家主人手里,可就依法严办了。到时刑罚一用,没人听你喊冤。”
胖子已经哭开了:“我是真冤啊!我不过托亲戚走后门进衙门当班,没过几日就碰上这么个苦差,奔波劳累不说,谁知还是违法乱纪的勾当啊……”
在泣不成声的哭诉里,她全招了,后丘招手让我拿出纸笔为他记录口供。我这辈子还没一连串写过如此多字,写得手腕子酸麻,字飞得像鸟,终于记下了力所能及的所有内容。后丘将供词拿到面前,吹干了上面的墨,诱骗胖子按下红指印,这就成了。
自始至终,妙霰都没插上一句话,后丘麻利得像做了至少五年的密使……该不会他所说的身份是真的吧?
下一秒,我就把这猜测推翻了。
后丘把两份口供揣进怀中,吩咐乞丐们重新将她绑了,又对众人道:“总舵主考虑你们的安危,特意找来江湖上的好友为你们提供庇佑。一会儿她的朋友来,你们就跟着走,等总舵主把所有麻烦解决了,你们再回来。”
明明是后丘找来的关系,却说成了妙霰的功劳,她没想到后丘会这般维护自己,顿时愣在原地,听见手下们的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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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才反应过来:“……对,你们安心去吧,一切有我们呢。”
我看看后丘,又看看妙霰,不由得拜服这位成熟男人的行事风格。
看来妙霰并非吃硬不吃软,就像玉姑姑说的,她是个能察觉好意恶意的人,同样和她对着干,有时她不领情,有时又乖乖从命……看来后丘柔性的手段,日后我也得学学了。
至此,我愈发好奇他的真实身份,到底从前经历过什么,才能说谎不脸红,又不动声色地收买人心。后来丐帮转移人手,他同样给足妙霰面子,等所有人包括宝柳走得一个不剩了,妙霰也只是用不舍的目光怅然地望着路的尽头,再没像回来的路上那样发脾气。
“接下来,该拿这胖子怎么办?”她缓过神,询问后丘。
“放在我那?”后丘道,“你们若不嫌弃,也一并过来吧。”
——
3.
清晨时分,妙霰的根据地已人去屋空,她又回到一穷二白的日子。大概看到与手下重逢的希望,她对后丘的态度也从排斥变成了接纳。
“后丘,你怎么起这个化名啊?”她晃荡着两条腿看我们将人证绑在屋后的树下,后丘道:“行走江湖,都要有个化名。”
“可是为何叫这个?”妙霰道,“好取的名字那么多,偏偏挑中这两个字。”
“小姨给我取的。”后丘道,“它是什么意思?”
“好像在西籍人的说法里,是猪臀之意。”
后丘耸耸肩膀,不以为意道:“猪臀就猪臀,总之是她一片心意,我还能拒绝不成?”
我感觉他未必不知晓名字的含义,妙霰也肯定不是第一个吐露机密之人,叫猪臀还是牛粪,他都不在意罢了。这人真有意思,人活一世就图个名,行走江湖也留个名,他却不在意。
“你们呢,你们叫什么?”
妙霰也想效仿江湖风气,抢着回答道:“我叫白雪,她叫……”她还没想好,我调侃道:“我叫黑泥。”她知道我在逗乐子,呵斥我道:“别瞎说,好难听。”我道:“人家可以叫猪臀,我为啥不能叫黑泥?我就叫。”
“那样会显得我……我很奇怪。”妙霰说,“我的护卫长是黑泥,我的内务长是猪臀,江湖上的人会笑我。”
后丘莫名其妙领了个内务长的职责,又不忍拂她的面子,唯有摇首苦笑。既然她不喜欢,那我更要叫“黑泥”了,把妙霰气得哇哇大叫。我怕她太吵惹来注意,便嘘她,突然又想起一个手势。
“这是什么意思?”
我学着第一次见后丘时他的动作,食指中指并拢靠在唇边,拇指按住无名指和小指,后丘道:“此手势意为‘不便说话’,或需去合适处详谈,或周围有异己者,需要慎重交流。”
我点头,默默记在心里。
江湖经验确为我的短板,妙霰更是一窍不通。我突然有了计划,既然三日后事情了结,不知能否与他再会,至少这几日虚心求教,多向后丘学习。
行走江湖之人,大概武学修养尚可,若能与他切磋更好了。我见过甲刀那样的高手,也该向他人处试试水平。
19. 19.不受金,焉复赎
1.
等待朝廷大员进入南郡的日子里,后丘几乎成了我的专职陪练对象。我的武功传承于“生死地”,心法路数皆与中原不同,故而北边和西边的名门大派,于我只是一个模糊印象,未曾对招也不懂奥妙。
见我懵懂,他逐一为我讲解,方才哪个招式是铜山派的剑法,哪个招式是凝云堂的步功,我才知道他的武艺竟承袭百家,对他的好奇和惊讶更深一层。
“你从哪学来这么多招式?”我问,“从前听闻习武最忌讳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今日看上这招,明日看上那招,哪个都没有精力深学,到头容易一事无成……可是看你,各家武学都没耽误,看来这话也不一定有道理。”
后丘就笑,他说自己没有师承,只是从小见过的习武之人太多,谁都爱教他一两个招式逗他玩,久而久之的,他就学成了大杂烩。
“还是有差别的,我的基本功并不好,临阵对敌多半靠经验和临场发挥,若逼我同你杀个你死我活的招,恐怕我早就落败了。”后丘道,“我很好奇,既然你是‘生死地’出身,武功也不错,为何江湖经验严重不足?”
我嘿嘿一笑,扯起谎来:“在象牙塔里待久了,闭门造车,从未踏出门派。”他却笑着摇头:“不然。我见过那样的人,和你不同。我猜你一向在深宅大院中当护卫,公子未嫁,你也随之困在阁中,近日才换了主人,或是别的什么缘故,流落江湖。”
他挺聪明的,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只可惜我只有妙霰一个主人,至于她为什么不出门,一来是从小身体不好,将军看护得紧,二来是府里要什么有什么,跟随母亲出行她还嫌烦。
我摇头:“我不是护卫,我就是个供少主使唤的老妈,少主想让我打架,我就耍把式;少主想吃阳春面,我就烧柴火。”刚抱怨几句,屋里传来妙霰的嚎叫:“黑泥!我袖口破了!”我一边走一边道:“少主袖口破了,我就把她嘴巴缝上。”
“我袖口儿也破了……”说这话的是一直绑在屋后的胖子,后丘待她不错,一日三餐地伺候着,她十分受用,不仅事事配合,还几乎有点赖这儿不走的意思了。我进屋前转头,看见后丘蹲在胖子面前,给胖子查看袖口那个破洞时,心里莫名有点排斥。
赶紧把这胖子弄走吧,越来越不像话了。
我在窗里当裁缝,后丘在窗外当裁缝,我眼睛盯着妙霰的衣服,耳朵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俩说话。
“我还没娶亲呢。”胖子是个话痨,谁也没问她,自顾自地就念叨起来了,“她们都说‘先立业再成家’,让我去姑姑手下谋个职,成了衙门的人,就不愁没亲事谈。谁料八字还没一撇,就被你们抓了,我估计姑姑仕途都得跟着完蛋……这条路堵了,以后我做什么呢?”
后丘问:“你姑姑当什么差的?”
胖子道:“管缉拿传唤的。”
“你不回去,姑姑不着急吗?”
“她可能当我是嫌累,在家装病吧,前几日我的确向她抱怨过。若去我家找我,发现我不在,或许会问我家人……诶呀,我平日不爱走动,突然就不见了,恐怕她们要吓一跳。”
后丘不动声色地缝完了她的袖子,转至屋里找我们商量,我苦笑道:“还以为是个小喽啰,没想到是关系户,那边没准儿已经发现她失踪了,这可怎么办?”
后丘道:“不能等官员进南郡了,我打算带着证人证物北上,拦她的车驾。”
——
2.
后丘行事并不含糊,吃过饭后,我们立即收拾出几日用的干粮,带着胖子离开。临走前,我还想帮他用木柴堵好门扉,他却将我劝住。
“不用忙活了,大概没有这个必要。”他道,“我每次离家,都当再也不回来了。”
我看看里面整洁的一切,就连妙霰住在这儿的日子里,都小心地把各物维持在原本的位置上,这在将军府都是绝无仅有的。我们都挺喜欢这里,若再回不来,真有些可惜。
但后丘丝毫没留恋,去后山取来他偷养的两匹马,回来对我们说:“此人太重,合乘只怕要累坏了我的马儿,等会儿出城,劳烦黑泥侠士再‘弄’来一匹吧。”
这名字怎么听怎么别扭,去他的代号吧,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彭可久,以后还是这样称呼吧。”
所谓的“弄”,就是偷抢骗的雅致叫法,跟着妙霰出门以来,杀人越货的勾当已经不会让我心慈手软了。很快,我偷来了驿站里一匹灰白花的客马,根据我的经验,此马脚力不错,就是没太认主,我用点手段引诱,就乖乖地对我示好,我立即斩断绳索,逃之夭夭。
我和妙霰一人骑一匹,胖子则时而打横时而直坐地与后丘共乘。他自己的两匹马没跑多远就相继累得气喘吁吁,最后上了我偷来的灰白花,这马真不孬,背上放个胖子和成年男子,气也不喘腿也不抖,她们都赞我眼光独到,偷来这么一匹良驹。
按照后丘不知从哪得来的情报,我们一路北上,逐渐远离南郡。妙霰和我都从来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但听后丘说,这里以北还有更为广袤的国土。
当周围的鸟鸣换了一种腔调,左进的树木也不再是曾经的样子时,我望着远方的前路,心中有种若隐若现的激动。所谓的“江湖”不在某个破庙,也不在对招和门派,而在于天高地远、任凭来去的自在。
我很想去北边看看,寻找从小耳朵听腻了的历史故事风化的痕迹,但我说了不算,今后的路还得看妙霰的心意。
那日我们终于走出六火坞的城关吴道,这是南郡以北最后的关卡,出了这里,就到了木流府。京官南下有两条道,一条经行建州府至许关,一条经行顺靖、长中、木流三府至六火坞。根据后丘的情报,官员巡查的上一站正是长中府,若他情报有误,我们可就扑空了。
“他到底从哪里来的情报?”
我们这一早就埋伏在木流府至吴道的官道上,等待后丘所说的京官的车驾。妙霰等得没耐性,一边揪草籽儿一边问我:“江湖上有朋友也就罢了,怎么官府还有人脉?这段时日他把咱们看了个透,咱们连他从哪来到哪去都不知。”
那怎么办?已经上了贼船,说什么都晚了,妙霰刚要继续耳语对后丘的质疑,我就感觉地面传来一阵震动,果然,远处可见车马数个,辚辚而来,头前的马上插着根长杆,挑着一面袖织了“荆”字的飘旗。
还真让他堵到了!
“你们按兵不动,等我消息。”后丘吩咐一句后,拽起胖子去我们前面的路旁等候。眼见车马近了,他当路一跪,引来卫兵呵斥盘问,待马车上来一位文官,他也不知说了什么,对方就带着他和胖子上了后面的马车,然后就是我目力所不及了。
此后我和妙霰偷偷转移到易于观察的一侧草丛中潜伏,不到半个时辰,后丘一人下了车,那位京官竟然也跟了下来,两人长揖相送。看得我和妙霰云里雾里的,车队再次启动,后丘来找我们,道句:“成了。”
妙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呐!”
——
3.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男人表面好商好量,有问必答,态度诚恳,实则嘴里不会说一句关于自己的真话。
他又跟我们兜起圈子,鬼话也无需赘述了,总之乍一听还可信,细细琢磨就出了纰漏。行走江湖,谁都有不想明说的秘密,我和妙霰亦然。
一开始妙霰还有点介意对方的不诚实,但她对规则适应得很快,在路上骑马走着,慢慢就沉浸于为自己编一套身份剧本了。
“我母亲是蛟河上打鱼的,但我和姐姐不喜欢,于是离家出走,想谋个别的差事,”她现学现卖道,“都说可以去衙门当个拿人的官役,稳定又威风,但我们在密宁考试那天,不知从哪冒出个胖子被免试录用了,一看就是关系户!我和姐姐只能走了。”
后丘和她一唱一和:“既是打鱼的,我问你,如今鱼价几何?”把妙霰问懵了,求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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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我,我随口道:“一两银子一条。”妙霰道:“你放屁!”我嘎嘎地笑了,她现在总算知道钱的价值了。
我们去时紧赶慢赶,生怕错过京官,回去优哉游哉,一路说说笑笑。重回密宁城时,听闻京官已经到了,毫不留情直驱府衙,将草间街两侧院落一并查封,乞丐工匠都被招去问讯作证,街坊传言纷纷,都说京都的官员料事如神,圣上耳聪目明,一点风吹草动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我们还是想回后丘的小房子歇息,结果确如其所言,那里已经付之一炬,想来是追踪胖子的时候,查到了我们的踪迹,还好我们先走一步。
妙霰十分惋惜地看着焦土,后丘倒是毫无留恋:“我习惯啦,江湖人自当四海为家。”说得妙霰若有所思。
——
4.
没过几日,乞丐们就被放了出来,妙霰随我同去接人。听闻密宁官府已经换了一批临时管事的官吏,在京官的要求下为乞丐们置办真正的收容所,但多数人不爱去。
“总舵主去哪,我们还去哪。说实话,好房子住着还怪不舒坦呢,谁知道后面又有什么陷阱等着?”
她们仍想跟着妙霰,这让她非常欣慰,但她的态度格外微妙。她等来了另一拨被丐帮庇佑的手下送回,在之前“总舵”的根据地里,宣布了解散的消息。
“我不知道以后会去哪里,但大概不会一直待在密宁。圣上的官员既然有心安置你们,我也就放心了。望大家各自珍重。”她道,“相识一场是缘分,将来江湖路远,没准儿还会见面。”
她自愿做回光杆司令那日,密宁衙门敲锣打鼓来访,她们是来找后丘的。起初后丘不想见,对方拿出一包银子,讲明这是贪官的罚俸,按规定,要赠予直言举报之人。
后丘说自己不为财不为名,罚俸用在别处吧,对方却道:“若侠士不肯收赏,传播出去,将来举报者为求美名,亦不敢收。无赏无为,往后悠悠民口无一直言,圣上耳目又怎会常新?”
后丘这才不再推辞。
“接下来要去哪呢?”
我问妙霰,她好像有心事,又像没想好,听闻后丘要北上,就骑马送他。行到郊野后,后丘说不必送了,我们就勒住马看他独自远去。
妙霰表情仍不痛快,我怕她想喝水,就去包裹里摸水囊,谁知让我摸到一块沉甸甸的东西,打开一看,竟是后丘的赏银。天知道他什么时候把银子塞进我的包袱的。
这怎么行啊,我们决定追去,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慌张的呼叫:“姐姐别走!”转头一看,原来是宝柳跌跌撞撞跑来。
妙霰早已委托手下安置好宝柳,谁知他又跟来了。
“姐姐带上我吧!”宝柳哀求道,“若不要我,今后谁来侍奉姐姐?”
我看妙霰的表情,似也有诸多不舍,但还是下定决心拒绝。
“我不需要侍奉,从此我不当小姐了。”她从我手里拿走整包银子,一股脑塞给宝柳,“你好好照顾自己,这些钱当是我欠你的。你如今伤口好了,衙门也有心安置,先用这笔钱过活,若不够用,去冯台府找妙将军,就说是霰儿让你来的。”
宝柳愣愣地捧着银子,眼泪止不住流下:“你们一个个,都觉得我是拖累……”
“不是,不是。”我见不得他委委屈屈的小样,刚要劝他,身后有马蹄声得得传来,转头一看,竟是刚刚分别的后丘,他慌里慌张地骑着那匹灰白花马跑在前头,后面跟着几个黑的白的枣红的追兵,一路喊过来:“你个偷马的恶贼!总算逮到你了,给我站住!”
后丘见我们还在路口没走,双眼登时放光,勒马冲我道:“赏银在你包袱里,快借我点,打发了她们……”
我看向宝柳,他察觉生机降临,登时抓紧了银子,瞪着通红的双眼奋声说道:“带上我!”
“带带带,”我抢过钱,顺手抛给后丘,终止了妙霰抛家舍业的闹剧,“咱都答应过甲刀的,你这么做不地道。”
20. 20.乐遗老,且忘死
1.
谁知马主人因丢马耽误了行程,正在附近苦苦寻觅,好巧不巧就撞见了策马而去的后丘?
她们一眼认出了灰白花的座驾,当即喝令后丘停下,后丘不知发生何事,还向她们友善点头,一句“劳驾”尚未出口,对方执鞭就打!
后丘见状不妙,立即拨转马头逃命去也,未想到我们还留在分别的路口。
他好心相赠的银子兜兜转转还是回到自己身上,又使掉一多半,劝阻失主报官。
现在这匹灰白花的马是他真金白银买来的了,妙霰的马背上也多了一个喜极而泣的宝柳,我们一行人再度重逢,折腾得肚子发饿,干脆同去酒楼。
——
2.
这是我们第一次以朋友的身份光明正大聚餐,坐在酒楼上,望见整饬的新衙门,想起草间街已没有了自欺欺人的院落,一切变化都令我与有荣焉。
说实话,我有点舍不得这次冒险迅速收场了。初入江湖时与甲刀的同行经历过于血腥,总让我对江湖险恶忧心忡忡,而今的行侠仗义才符合期待,又让我对江湖生出了希望。
“这笔钱要怎么办呢?”妙霰道,“你非说不要,可事情是你解决的,我们无功不受禄啊。”
后丘道:“我不爱带现钱在身上,钱够花就好,没钱再去挣。”
妙霰道:“我也是。”她思索一番,突然道:“不若我们捐了它?是书院,还是医馆?反正密宁前长官的罚俸,最终回到密宁城,这就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
她是真这么想,还是迎合后丘的行事风格啊?我忍不住问:“你也很缺钱啊,你不是计划着‘做大做强’吗?怎么就突然转性了。”
“总有人比我更需要这笔钱,反正我们可以去挣。”她轻松道,“意外之财不是靠我的双手赚来的,我以后都不会要。”
嗯……
甭管她言行是否一致吧,单是说出的话,真令我刮目相看。如今的妙霰成长迅速得可谓一日千里,这是不是将军所期待的变化呢?
我是否可以把她带回去,顺理成章地入住豪宅了?
“下一步我们去哪?”妙霰突然问我,我说都听她的,可看她表情,又不像在问我,最终她扭扭捏捏地对后丘道:“后丘侠士,你想去哪里啊?”
“冯台府?我还没去过呢。”
妙霰立即道:“冯台有什么好?没意思极了,气候闷热潮湿,女子一向都赤膊的,你个北来之郎能受得了吗?屋内外尽是蛇虫鼠蚁,夜里敢张嘴打呼,次日嘴巴里就能多几条蜘蛛腿……”
吃干煸野菜的后丘望着面前灰黑油亮的菜梗,默默放下筷子。妙霰嘻嘻笑道:“别去那了,换个地方!”
“若你对鱼品价格也能如此头头是道,谁也识破不了你的身份,”他问,“你不会是从冯台跑出来的富家小姐吧?”
妙霰一脸戒惧地看着他,也撂下筷子不吭声了。好在后丘没有刨根问底的兴致,只是重新吃他的菜,过一会儿,妙霰又问:“若不去冯台,你还有想去的地方吗?”
“那就是苍羊府吧。几年前去过一次,不仅繁华热闹,也有南郡风情。”
又是个妙霰不太想去的地方,她现在最不愿意靠近张处麒、龙文贲可能出没之地,但我猜,她是想和后丘同行,才死乞白赖问来问去的。也是我们交流太多,旁边一桌客人操着一口西藉话,忍不住插嘴道:“苍羊府是好去处,昨日正逢朱明节大典,按礼要热热闹闹欢庆四日,你们今日赶去,时间正好管够。”
后丘道:“这可巧了,我上次来是冬季,没赶上夏日的热闹,好,那就去苍羊府了。”
妙霰忙道:“我也去!”又为自己找补,“我是南郡人,庆祝朱明节嘛,谁不想去……”
事已至此,我也只好勉为其难,表示附议。
我也是南郡人啊,谁不想去?
——
3.
苍羊府距离密宁不远,骑马一个半日即至。南郡的城池分布与荆国大部地区不同,因延续部落时期文化,苍羊府继承了以往“百部中城”的使命,独立于各府各族之外,成为地缘、政治与文化三重中心。
每逢佳节,常居于府城者牵马赶车,携家带口,齐聚苍羊府参加庆典,庆典结束再各自回去。苍羊府像块吸纳四方的民众的磁石,朱明节前后,府城范围膨胀十里,超越城墙的围挡,延伸出十余条热闹的临时街肆,无数扎帐篷的、卖饮食的、卖花灯的、卖面具的,汇成至夜不歇的热闹人潮。
我们像顺流而游的鱼儿,迅速被人潮吞没,妙霰带着宝柳闲逛,我有心尽地主之谊,便为后丘讲解南郡风俗:“朱明节也是走亲访友之良日,多年未见的亲朋,家乡买不到的货品,都可在苍羊府交谊置办。”走着走着,迎面过来一群女子,手摇防蚊虫的大叶扇说说笑笑,出了城门就将衣怀大喇喇地敞着,胸脯晒得铜亮,两只沉胸落在肚皮上。
南郡不太开明的遗俗之一,也算被他撞见了。天热易积胸下汗,尤其是盛夏时节,胸大的往往不爱着衣。一向游刃有余的后丘也受不了这场面,不自在地转向他处,我宽慰道:“她们出城才敢这样,城里节日管得严,武德侯很在意体面。”
妙霰走马观花完毕,早已在城门口招手叫我,待我走到身边,她小声道:“方才我观察着,进内城者都需要‘通契’,这怎么办?”
我、妙霰及宝柳,当下皆身份不详,便一同看向后丘。他倒是亮了亮手中的“通契”,我只能说:“你一个人进去吧,我们在外面看热闹就好。”
“来都来了,一个人有何意思?让我想想,”后丘皱眉沉吟道,“我有个朋友或许能帮上忙……你们等等我,太阳落山之前,我就回来找你们。”
我们约好相见的地点,他就顺利进城去了。
他怎么哪里都是朋友?闯荡江湖多年,一定会积累下人脉吗?回忆这段时间我接触过的人,似乎一个都不想再找。
我们生怕他找不见,不敢走远,就在附近照料好马匹,买点小食充饥。妙霰这时又后悔不该把银子全捐出去,因为她看到好多琳琅商品,都想收入囊中,却不得不精打细算,忍痛割爱。
等着等着,天边已经泛黄,城上的灯点起来了,身旁骤然传来一阵欢呼,原来是扮演谷婆、药婆、兽婆、日婆、雨婆的“五有”就了位,踏着鼓点热热闹闹地当街舞起来。
“五有”在南郡神话里,是五位继承神明真嫄智慧、指导人类生活的使者,朱明节作为全年太阳最烈辣的时候,正值日婆布恩,谷、药、兽三者兴旺之际。至于雨婆,这几日最好没她什么事,只能委委屈屈地跟在四人后面,舞跳得垂头丧气,还要经历路人的捉弄。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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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有趣,把妙霰、宝柳抱到一面矮墙上,这下视野更好了。人们都爱赞美日婆,偏爱捉弄雨婆,这叫“逗雨”,毕竟总是赤日炎炎也不好,雨日交汇,滋养万物,才叫风调雨顺。
妙霰起初抻着脖子看“雨婆”被人刁难,谁知后方又来了一组队伍,同样装扮成“五有”,衣服妆容并不相同。我才明白过来,这些扮演者都是远道而来的各府各族筹钱请的,并非苍羊府公派,像这样民间自发筹备的队伍有十几个,“五有”交汇,乡民们也顺势招呼,或遇见远方的新友,或与生人把酒言欢,或两家交谊联姻,带着面纱的小郎相继有了归属,看得我有点向往。
“那个人是不是后丘哥哥?”
宝柳突然指着一个深陷热闹不辨方向的人影道,我看出正是后丘,穿越人群将他带来。城门口已经拥挤着太多人,他头发散了,衣服歪了,总算拿来三份伪造的“通契”。
“快牵马进城,太阳落山就要关门了。”
我们与热闹背道而驰,向着城门走去。
——
4.
后丘的人脉令人佩服,三封造假“通契”顺利通过查验,不知道他又搭上多大人情。
苍羊府内依旧人山人海,后丘催促我们快去旅舍置办房间,找了好几家,才谈下一个潮湿仓库临时改就的房间。放下行李,终于可以去街上玩耍,此时圆月出天,城里的“五有”也派出来了。
公家聘请就是不俗,每个神婆脚下还踏着描云勾花的香车,吹吹打打,威严气派,我们登上河中水榭连廊,和众多人一起隔岸观看,水上花灯似满天星辰,载着辉光楼宇的倒影飘入天上,热闹的场面让我很是沉醉,突然感觉被个冰冰凉凉的东西握住,不由得浑身一滞。
我记得站在我右边的是后丘,这是……什么意思?
他人不错,似乎也是居家过日子的类型,但我们还不熟悉,连真名都没透露呢,进展有些快了吧。那只手又把我扯了扯,我听见妙霰的声音慌张在我耳边说:“快走,快走。”一转头,右手边不知何时换成了她,后丘早带着宝柳跑到廊桥上了。
原来是我多想,差点闹出笑话。
妙霰还在拉我:“你愣着干什么呀!”
我朝她努力躲避的方向一看,差点笑出来。这世界真小,斜上方的的观澜阁上,郡主张始正拉着弟弟张处麒落坐,就在离我们几步远的位置。
妙霰几乎是在推着我走。
“你别动,你越慌,动静越大。”我道,“咱们这儿黑,她们那亮,看不见我们的。”
妙霰才不听我说了什么,急得四处乱看,一台卖面具的货车引起她的注意,她尽量低头缓步地拉着我过去,也不讲价,直接买下两张面具,一张交给我,一张飞快给自己带上了。
这回有了遮掩,她心里不慌了,手也不抖了,看见一面绘制猪腿的半脸面具,还笑道:“这不就是后丘吗!”她甚至要给宝柳买个合适的面具,我心道她注意力转移的好快,顺势抬头望了望郡主和张处麒的位置,这回真笑不出来了。
我眼睁睁看着张处麒从后面扶出一个与他身高相似的男子,并肩坐在一处观灯,不是失魂落魄的龙文贲,又是哪个?
我捅了捅妙霰让她抬头,她登时僵住了,脸上的“雨婆”油彩绝望地哭丧着面目,像极了禁不住命运逗弄即将崩溃的神使。
21. 21.靶之脱,谀以善
1.
什么叫“命中注定”?
当我看见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两人坐在一处观灯,在个低头就能看见她的地方,不得不感慨上天待妙霰不薄——你就躲吧,躲去天涯海角,欠下的债还能找到你。
这回妙霰可谓闻风丧胆,连知会后丘和宝柳顾不上,猫着腰捂着面具带我跑下了桥。佳节之夜,四处灯火通明,重重叠叠的影子鬼缠步似地跟着她奔跑的身影,她越跑越快,玩命儿一般。
我看不下去了,一把将她拉住,带她去罕有灯光的堤坡上坐着。
“甭跑了,仔细你的心肺。”我身边传来狗似的狂喘气声,饶是如此她仍不肯摘下面具,“你都装扮成这样了,就是妙将军来了都不认得,慌什么?”
“他、他俩怎么都在?”妙霰道,“龙文贲那么、介意张处麒……怎又、又和他……”
我想说十年前龙文贲和张处麒就是好朋友了,哥俩儿认识甚至比你还早,当初你还是学着龙文贲的样子叫张处麒“麒哥哥”的,我都记得,她早忘了。
“龙家根基本就在苍羊府,因龙行史统筹海防之责,才在冯台建了家宅。龙文贲则纯粹是为了找你玩,才赖在冯台不走的。”我解释道。
妙霰沮丧地叉着腿摊着脚,又心存侥幸地问:“龙文贲还有心思看灯会,是不是他心病好了?缓过来了?”
“是吧,既然缓过来了,见到你也没事。”
妙霰听我这么说,又打退堂鼓了:“现在是好的,没准儿见到我,病又发了。”
我看她畏畏缩缩的小样一如既往,算是确信她没什么进步,至少在感情问题上,远没有长出应有的担当。
有些话我老早就想说了,碍于琐事接二连三发生,直到现在才找到机会。
“你不喜欢龙文贲,直说就好,为何非要躲着?自尽是他的冲动之举,我不认为你该负责,但纵然他不是心上人,也是你的朋友吧?
“一向真诚待你的朋友,因你的无心之失伤了感情,你是不是应该安慰一下?”
“我怎么安慰,最大的安慰就是娶他!”妙霰叫道。
“不是娶他,而是告诉他,从前都是以朋友身份相处,你还没想好娶亲的事,如果他有嫁给你的想法,你们可以慢慢培养感情。”我谆谆地引导,“就算日后不娶他,你们的心结还在那,难道从此见了对方就躲出去?”
逃避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哎呀,可久,你还是不懂我。”妙霰的语气听上去快死了,“我躲他还是轻的,我都甘愿躲他一辈子了。他太不拿自己当回事……我以前也知道他不拿自己当回事,否则第一次让他扮演张处麒他就拒绝了……那时只是在玩耍,现在,现在却是生死攸关的事……”
我以护卫应有的职业素养,从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话语中,嗅出了一丝恐惧的味道。
“你害怕了,”我打量着她,“其实龙文贲这招用对了,你就是怕他以死相迫,他再迫一次,你就不得不从了?”
“不是,不是!”她现在恼羞成怒到否定一切,“我才不会做违心之举!我负担不起那么强烈的爱!他疯了,和他在一起我也会疯的,总之现在不是见他的时机。”
我戳破她的伪装:“得了吧,不就是不想负责任,只想享受他对你言听计从。别找托词了,就是你心虚、胆小,不敢面对过错。”
妙霰气道:“我不是!”
果然现在并非带她回家的良机。我的宅子还在遥远的地方看着我,换成以前我会失落,但如今莫名其妙地有点开心。
我对着夜风深吸一口气,如果不是妙霰将我拉走,今夜站在桥上吹风该有多惬意啊。
“慢慢来吧,反正他们没发现你,你也当没看见他们,该吃就吃,该玩就玩。”
我拉着垂头丧气的妙霰往回走。她慌不择路时跑出去太远,返程路都快走不动了。后丘和宝柳发觉我们消失,却不知去哪里找我们,只好等在旅馆门口,我们脸上都带着面具,把他们搞的莫名其妙的。
和妙霰回到房间后,我才感觉疲惫,不管妙霰絮絮叨叨地演说着什么,搂着枕头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大概白日被她折磨久了,我竟然梦见妙霰被两个男孩儿逮了正着,龙文贲扯她左手,张处麒扯她右手,都要拉她入洞房。
我在一旁看得呵呵直笑,妙霰却对我喊道:“可久,你得救我!忠诚护卫就该以身报主!”我顿时感觉双腕发紧,低头一看,她那衣裳不知何时换到我身上来了,两个小哭丧脸正拉着我的左右手,欲将我两马分尸!
贺四儿也来护主,挤眉弄眼地叫我小姐,却叫妙霰“可久”,他跟着心满意足的妙霰,一路“可久”“可久”地叫着走远了。
“可久,可久……”
耳边充斥着叫声,令我忍无可忍。
“我才是可久!你们瞎了吗?”
我冷不丁坐起身来,见妙霰瞪着眼睛瞅我。
“你发什么神经,打到我了!”
我连忙向她道歉,说是梦魇着了,妙霰气呼呼道:“本来还想带你去个好地方,算了,我自己去!”
这祖宗又在搞什么事啊!我连忙汲上鞋子,追了出去。
——
2.
此时天刚蒙蒙亮,昨夜的热闹已经散作寥落,通宵欢庆的人们尚未苏醒。妙霰为求谨慎,还是戴上面具,并要求我也戴上。
“什么地方,非要大清早去?”
她抱怨道:“这时候才没人啊!我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又是欢呼、又是烟花、又是唱戏……身边还有你的呼噜。反正也失眠,我就胡思乱想,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
我问什么事,她说,从前将军告诉她,苍羊府有座真嫄庙非常灵验,可于殿前进香占卜。
“我想问问神明,这件事有没有完?”妙霰道,“我是不是可以一辈子不结婚?”
想不结婚就回去和家里摊牌啊,还占卜?不就还是妄图心安理得逃避责任吗?我打着呵欠跟在她身后,悼念我短命的睡眠。
庙宇外头卖香的还没来,我就去野地里捡来几根燃剩的给她,妙霰嫌弃道:“看着心就不诚,能灵吗?”
“总比没有好吧?”我道,“这是开胃小菜,你还想把神一口气喂饱了?别人的香火还吃不吃?”
我催促她赶紧操作,早点回去,我还能睡个回笼觉。纵然万般不情愿,妙霰还是拿着香去里头跪着了。
无论发愿还是占卜,按规矩是不许旁人在的,我留在院里四处溜达,偶尔向庙中一望。妙霰还直挺挺地跪着,念念有词地说些什么,我听不见,很快就感到无聊。
“若问出神意,你便放宽了心,再也不想了吧?”
我忽然听到一阵交谈声从身后传来,认真听了两句,不禁被吓得魂飞魄散,抓起面具扣在脸上,冲入庙内,隔着门缝向外张望。
什么叫“命中注定”啊?难道半截香真的惹恼了神明,竟让妙霰愈发困蹇,院子里互相搀扶缓缓而来的两人,不是龙文贲和张处麒又是谁?
苍羊府不小啊,怎么就处处都躲不过!我连忙跑过去拉妙霰:“快藏起来,他们来了!”
“谁?”妙霰回头,看见那两个人,登时双腿发软,瘫软成泥,我手忙脚乱地将她拖走,一边把面具糊在她脸上。
“藏后面,藏后面!”我和妙霰伛偻提携、连滚带爬藏到神像后,两人已在门外站定了,对话清晰得似在耳畔。
“你陪着我吗?”是龙文贲的声音。
“按规矩谁也不能陪,陪着就不灵了,你别怕,我就在外头等你。”这是张处麒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和立即妙霰憋着气往一处缩去。脚步声停在离我们五步远的地方,妙霰刚才抛了还来不及看结果的玉瓦,在我们逃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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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被踢到一边,被龙文贲捡了起来。他还把香案上插着的半截香拔了,扔到一旁,我开始庆幸,还好是用过的香,妙霰都没点着,否则就露馅了。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香味儿终于袅袅地散开,我听见龙文贲调整蒲团的声音,探头看了一眼,龙文贲正在磕头,他身后的门半掩着,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看来是不可能了。
我再转头看妙霰,她双手死死按着面具,腿脚抖个不停——强冲出去也不可能了。
“神明在上,信徒乃龙家男儿,不久前依家长做主,与心爱女子约为婚姻。未婚妻主似乎对信徒不满,抛弃约定,离家去也。信徒无奈,只好斗胆希求神明点醒顽石,吹散迷雾——信徒的未婚妻主是否还会回来?我们还能否相见?”
他磕了个头,把玉瓦向地上掷去。好像有些心虚,不敢睁眼看,又接着念叨:“信徒不敢欺瞒神明,婚约是信徒以死相迫求来的,但未婚妻主与信徒多年好友,信徒从小就将心交给了她……”
我和妙霰没心思听他的自白,飞快探头看向玉瓦的卦象,又飞快缩回。答案是非常绝对的否定,妻主回不来,两人见不到。鼓起勇气睁眼的龙文贲简直要哭出来。
“她不打算回来了对不对?她生了我的气,再也不肯理会我了。”龙文贲说到伤心处,呜呜咽咽地流下眼泪,“我一向也知道她喜欢麒哥哥,麒哥哥也说,他和妹妹相谈甚欢,堪称知己……”
瞅你造的孽吧。我埋怨地看向妙霰,雨婆的面具上是一副莫不如死的神情。
“信徒不管旁人了,只问一句,妹妹心中,可有我的一席之地吗?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他又在求卦,抛瓦后仍自抹泪,并不敢看,我和妙霰故技重施,迅速探头查看,又缩回去。
又是一个绝对的否定,别说他了,妙霰都苦恼地把面具捂住了。
“啊啊啊啊啊……”身后传来龙文贲绝望的悲哭。
这可怎么办?真嫄神真是直性子啊,有话直说,都不肯拐弯抹角的。
“原来妹妹心中一点都没有我,那我这些年都在自我欺骗吗?我对她的爱又算什么……”
龙文贲泣不成声,抽抽噎噎地对神明诉苦,而神明无情,只会对他抛去绝对的否定,最终,他又问道:“我总觉得难过,也想过最坏的结果,可纵然跳河,也只是引起她一丝怜悯,不爱我就是不爱我。神明,信徒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耿耿于怀……”
他顿了顿,道:“我还能挺过去吗?我能忘了她,重新开始,不去想那些轻生之事吗?”
这小孩被妙霰折磨傻了吧?我实在不知这问题有何占卜必要。龙文贲从小就不够聪明,如今更没主意,他第三次抛出了玉瓦。
在玉石的跳动声中,我再次探头,好嘛,又是否定!这玩意坏了吧,是不是只会出否定!让龙文贲看见了,他要怎么想?
妙霰也看见了结果,愣了愣神,在龙文贲起身前,她竟然按紧面具,冲了出去。
我以为她又要逃跑,还想跟着一起跑,然而她在神像前站住了脚,手还死死按着面具,胸膛剧烈起伏着。
我以为她终于要坦诚相待,好好同龙文贲谈谈了,然而她缓缓开步,举起双臂拉了个架势,像节日香车上舞蹈的雨婆那样,自顾自地踏着节拍舞了起来。
我惊愕地看着她挥舞着满是补丁的袖子,在一连串的旋转间乌发飞扬,随姿态变幻逐渐蹲矮双腿,用几乎拙劣的方式掩饰手部动作,飞快将玉瓦拨正,又若无其事地旋转而起。
我看呆了,龙文贲也看呆了,痴痴地唤了声“雨婆”,她当即停下,夺门而出,我也按着面具紧随其后。
妙霰再一次逃出了那夜的神速。我们路过惊愕起身的张处麒,路过卖香的摊位,路过许许多多晨起进愿的信徒,妙霰简直要化成逆流拂过一切的风,吹到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追得我气喘吁吁,心跳如鼓。
22. 22.耻不变,痛何益
1.
为了甩掉可能存在的追兵,她硬是在苍羊府兜上一大圈才跑回旅店,我还跟得上,她却累得“苟延残喘”,进门就狼狈跪地,摘掉面具开始干呕。
“关、关门……”她道。
“根本就没人追你。”
“那你不、不早说!”她又埋怨起我,“幸好有、我急中生智……真不知、要你、要你何用!”
确实今日够急中生智了,我都不知她怎么想出的这个法子,回忆庙里的情形,忍着笑为她倒茶,她缓过来后又是一句指责:“真嫄神想干嘛?逼死龙文贲吗!”
我说你埋怨我也就罢了,怎么连神明也不放过?合着大家都对不起你。这么刻薄,当心你向她求的心愿也不得灵验。
妙霰无不遗憾道:“我求的结果还没来得及看呢……可久,你说会不会……”
“啥?”
“我用你捡来的半柱香糊弄神,惹她生气了?”
又是我的错?为了让心里好受点,她是真不管别人的死活。
我冷哼一声,放下茶杯,不再理她。
妙霰害怕极了,她再不肯出门,入夜也疑神疑鬼睡不安分,我不仅白日要待在屋里陪她,睡前也要开导她的胡思乱想,比在将军府还累。
两日来都是后丘带着宝柳玩,因为她不在身边,宝柳也没兴致,我们一合计,干脆不在这儿逗留了,趁早往下站去。
“白姑娘有想去的地方么?”
妙霰苦恼得没了矜持的心思:“我觉得我们一起行走江湖,无论去哪都挺有意思的。我现在没想法,看你的安排吧,你若想独来独往,就当我没说这话。”
后丘宽和一笑:“我也觉得结伴同行有趣,只是怕我去的地方无聊,你不喜欢。”
妙霰真诚地看着他:“没有不喜欢的。我几乎没离开过家,去哪都新鲜。若非……唉,我也想好好在苍羊府玩耍的。”
“那好,容我想想。”
后丘安抚好妙霰,出门找我商量。既然要离开,无论去哪,车马费是必不可少的。我们上街找零活挣钱,他才逮到机会问我:“你家主人怎么了?”
我挺愿意同他多聊几句,可话题涉及妙霰,又觉得什么都不可言说,只道是节典上见到素有嫌隙之人,扰乱了心情。
“你家主人几岁了?怎么几乎没离开过家呢?”
“十六了。小时生过几场病,身体弱,家人不放心,看护得紧。”我借机问道,“后丘侠士多大年纪了?哦,别误会,我只是不知我们谁年长些,该叫你哥哥还是弟弟。我今年二十六,你呢?”
他不避讳,大方答道:“我三十了。”
我点头:“果然是位哥哥。”
怪不得有照顾人收拾家的能耐。我见过的大多数南郡女子,包括妙霰,总是对年轻小郎情有独钟,可我就不知道龙文贲张处麒之流有什么好,整天就知道瞎折腾。
我就不喜事多,越让我省心才越好呢。
——
2.
庆典刚过,我和后丘找了个善后的工作,为内河清理沉入水中的节日垃圾。有被丢弃的酒壶酒盏、被水打沉的船灯鸭灯、被风吹落的枯枝败叶,还有很多奇怪的玩意。
我们架着小舟顺水而下,途中路过好几座桥,有人专门在桥上等打捞船,看见我们就远远地招手。
“劳驾!我的扇坠子前日好像掉这附近了。”
后丘手作喇叭装,想问是什么样的玉坠子。我将他拦住,对失主道:“找不着了!水太急,坠子又小,谁知道冲到哪里去了!”
我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拒绝算了,但对方会错了意,探手递给我一两银子:“帮帮忙吧!找不着也罢,这钱犒劳你的辛苦。”
和后丘对视一眼,我默默将钱收了,让他撑篙固定船身,我潜下水底捞玉坠儿去。返回水面换过几次气后,还真让我摸到了东西,四周围着的人越来越多,花钱请我们捞私物的此起彼伏。
卿子的镜子、小孩的护身符、老太太的镯子、还有哪个冒失鬼的鞋子褂子……我们忙到收工已是深夜,我不知水上水下往返了多少趟,手都泡皱了,但非常开心,因为收入极其可观。
只是还船时,那个委我们任务的小吏伸手就管我们要钱。
“工钱以外的打捞费要上交一半,这是规矩。没我们的船,你们哪来这么好的肥差?”她掂了掂手里的碎银子,“别人交的都在这儿了,属你们回来得晚。”
我辛苦挣来的,你三言两语就想要回去?我抬了抬剑柄,意有所指道:“你看这个值多少钱?”她看过一眼:“吓唬我啊?没用。你要么杀了我,要么乖乖给钱,否则明日衙役出手,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我笑了:“反正我已经背着二十多条人命了,你真当不敢多你一个?”后丘同我配合,盯着她手里的碎银子狞笑两声,从靴口将匕首掏出来了,那人立即慌神,让我们赶紧走。我们倒也没抢她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手头终于宽绰了,后丘提议买点好吃的给妙霰带去,当是宽慰她的烦闷。
我们挑选了几样合她口味的小吃,还买了小孩子喜欢的精巧玩意,但妙霰还是那副提不起神的死样子,吃了点心不说好坏,东西也不爱摆弄,后丘给我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就回去休息了,我也只能放弃哄她,转身叠被铺床。
窗外传来几声野狐狸“嘤嘤”的笑,突然让我想起一个谜语来。
“诶!我给你猜个迷。”我道,“你说狐狸为什么跑着跑着就摔倒了?”
妙霰道:“什么笨狐狸,还能跑摔倒?你别是编排我呢吧?”
我大呼冤枉,说这就是个猜谜。妙霰兴致寥寥,说不知道,我好没意思地公布答案:“因为它‘脚滑’。”
“什么脚……哦。”妙霰终于哼笑了一小下,接着又把脸拉长了,“哎呀,你真无聊。”
她才无聊呢。
“我和后丘赚到了钱,明天就能出发了,我们往东走,去许关如何?”我把挣来的钱给她看,她终于不再死样活气,瞪着眼睛惊讶道:“怎么这么多?!”
“这就叫‘东边不亮西边亮’,你有功夫琢磨两个‘麒哥哥’什么时候找上门,还不如想想我们往东走,要吃什么玩什么。”
妙霰摆弄着钱银,感慨不已:“你这话有道理,有钱就是好的,终于不用紧紧巴巴地过日子了。”
原来这就劝好了?我真为后丘花费的心思感到不值。妙霰握着一块银子上了床,大概下定决心要做纸醉金迷的梦了。
——
3.
次日出东城门前,我们又去酒楼美美饱餐一顿,走在路上的一日里,竟有半日是饱的。为逗妙霰开心,我们走走停停,时而绕远路看风景又绕回来。
她心情终于轻松了,代价却是太阳即将落山,我们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后丘当机立断,指着一片林前空地说:“这里地势较好,我们趁现在搭个睡觉的棚子出来。”
我和妙霰都没经验,听从后丘指挥砍树摘叶,将材料交付给他。只见他用匕首将叶子剖成条状,一根根压着编织成苫布,套在韧性较好的树条上,再用粗枝加固,埋进泥土,赶在天黑前完成了一座小树蓬。
宝柳和妙霰用剩下的软草和叶子铺地,尽量隔绝水分,我看着学了个七七八八,就去帮后丘的忙,他也乐意分享经验,传授给我许多知识。
比如什么草韧性高,可缠起当绳子,比如什么草可驱蚊虫,比如什么朝向能避开可能到来的夜雨……我知道以后用得着这些知识,努力记在心里,等第二个树蓬扎好后,终于迫不及待躺了进去。
星空被叶条分割成好几块,风一吹,棚顶就摇摇欲坠,却又不会倒下,真有趣。我万分满意,恐怕都新奇得睡不着了。
事实上我们都没睡着——这地方其实不太适合安营扎寨,离水边太近,蚊虫没一会儿就飞到身边,嗡嗡叫个不停,四周顿时响起噼里啪啦的巴掌声。
我和后丘用方才剩下的草升起烟堆,烧烟驱虫,我突然想起一个关于蚊子的谜,不由得唱了出来。
“剑客去如风,爱饮朱砂羹。人人闻其来,掌声夹道送。”
妙霰道:“剑客?还掌声?你可太抬举它们了,我看就是偷血的贼。”她一边拍蚊子,一边摇头晃脑:“剪径小贼……偷血吃,拍死一群……不收尸!”
她真把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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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也睡不着,不若我们猜谜打发时间吧?”后丘不知道我用过什么招数,还想安慰妙霰,却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我先来——什么东西画时圆,写时方?寒时短,热时长?”
“我三岁就听过啦——日。”
妙霰根本不给别人反应的机会,自夸地说没有不会的题,后丘见她有兴致,便与她一问一答地互相考校。我低头翻弄篝火继续驱蚊,宝柳在帮我的忙。这是文化人儿的游戏,我们两个都插不进话。
虽说学习不算刻苦,妙霰却对文字游戏颇为上心,她一直自诩擅长,却被后丘几道难题考得抓耳挠腮,不得不起身踱步,非要想个制敌的狠招。
突然,她眼前一亮:“诶!昨晚那个题怎么说来着?对,想起来了……后丘,我给你猜个谜——狐狸为什么狡诈?”
我哭笑不得:“题目是这样的吗?”
后丘也一头雾水:“为什么呢,因为狐狸聪明?”
妙霰意识到不对劲,却又想不起题目到底是什么,慌忙改口道:“我重新问……狐狸为什么奸诈?不对!可久,怎么说来着?”
她急了,我刚要提醒,后丘却无师自通道:“喔!你是不是想问,狐狸为什么狡猾?”
“对对对!狐狸为什么狡猾……”妙霰重复一遍,这下彻底愣住了——他把答案都说出来了,还猜什么?唯有苦着脸道:“不对不对……”
我笑着提醒她:“是‘狐狸为何跑着跑着就跌倒’。”
妙霰懊恼道:“对,狐狸为何跑着跑着就跌倒……唉!我一定是被烟熏糊涂了。”
“为何呢?”后丘却没反应过来,“它吃毒菌子了?”
我把拨弄篝火的棍子一扔,乐得前仰后合,妙霰也没想到答案都被他问出口了,还能猜得驴唇不对马嘴,当下笑道:“我赢了,我赢了!你都说过因为狐狸狡猾嘛!”
后丘哭笑不得:“我……我也是被烟熏糊涂了。”
“反正你输了,你输了!”
见她愁云尽散,我也觉得心里敞亮了许多。
过错可以慢慢弥补,心态也能慢慢调整,千万别把自己逼出病来,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公子原在这里,叫我好找。”
我们的欢笑声中冷不丁出现一句没头没尾的招呼,转头看去,有位女子骑在马上,手中打着根绢纱的提灯。随着佳节落幕,这条路上不时驰过赶夜路回家者,我们聊天太过投入,都没注意她何时停在身后的。
我们四人中唯一的“公子”起了身,笑盈盈地打了个招呼。
“姑娘好,又见面了。”
“我家娘子说,‘多年未见,本该出来送哥哥一程,但事务纷杂,实在抽不开身。’又说,‘哥哥办完了手中的事,就早日回家吧,莫叫家里人悬心。’”她的目光将我们逐一看过,又道,“还有,‘莫要提起见过我,更别说我曾帮过忙。将来若有人问罪,怕不好交代。’”
原来这是个传话的,只是不知她在为哪位娘子传话。后丘从怀中掏出我们的“通契”,递还给她:“好,知道了。”
女子嘻嘻一笑:“公子一路保重,下次来苍羊府,还望不吝登门!”
说罢这些话,她便拍马走了,后丘坐回篝火前,刻意忽视我们几个探寻的目光。
妙霰逗他:“后丘哥~哥,在江湖结识的妹妹不少呀。”
“有朋友就交,多个朋友多条路嘛。”后丘眨眼道。
“原来是为这个,我还以为是后丘哥模样不差,桃花不少,到处都有面子,还想今后多借你‘妹妹’们的光呢。”
妙霰没有坏心,只是口无遮拦,但我怕后丘尴尬,毕竟这话像职责他行事不检点,便对妙霰道:“只一个妹妹而已,有人两个哥哥都借不到光,还要东躲西藏。”
她被我戳到痛楚,闪亮的眼睛立马黯淡了,好不容易找回的快乐消失无踪,整个人颓得像回到出发前。我当下万分后悔,道歉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就不该插这句嘴!”
妙霰颓了一瞬,突然又眉开眼笑地傻乐起来了。
“哈哈,狐狸、狐狸吃毒菌子了,哈哈哈哈哈……”
还好,看来是不用再哄了,我也不该总把她当小孩。
23. 23.观其言,察其行
1.
我们一路向东,兜里有了底气,开销不免大手大脚,到达大夏时,盘缠已经见底。这时我才发现,后丘并不完全符合“持家卿子”这个印象,至少在花钱方面,他是妙霰之流的享乐派,主张“开源不节流”,多挣多花,少挣少花。
“我的经验就是,兜里别揣太多现钱。一则惹人惦记,二则多了照管的麻烦。”
妙霰对后丘的理论表示附议。宝柳也是没享受过生活的,这几日他吃得明显丰润了一圈,只有我不太赞同,却也不好再说。
但眼下,我们不得不为接下来的行程“开源”了,便用剩下的钱安顿好宝柳,余人在大夏找寻赚钱的营生。
四处打听得知,有户人家正在招力工,就是劳累些,干的是急活,好在包吃包住。我们循指引来到院子前,管家一听来意,就满口答应:“行行行,你们两个都来。”
我提醒她,是三个人,不是两个。管家这才正眼看向妙霰,摇头撇嘴地道:“不要,不要,小孩子干不了重活,我家哪有钱养闲人呢?”
“可我们是一起的!”妙霰叫道。
管家轰着她道:“二起的也不行,上别处问问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其实没得商量了,但妙霰不想一个人,我也放心不下她,她扯着管家的袖子,卖力推销道:“我还会别的!我会读书写字,你需要人看管用具材料吗?需要记件算账吗?要是不信我,可以算一半的工钱。”
“去去去……”管家将她甩开,走了两步,却突然回头盯着她沉思:“你说会读书识字,你看过什么书?”
左右就是那几本存货,妙霰如数家珍、点兵点将,生怕对方瞧不上她,可管家听了两句便没耐心了,摆手将她制止。
“用不着多高深的学问,能识字陪读就好。我家少爷的师傅最近生了病,我忙着,没人监督他念书写字。你若能干,就干这个吧。先说好——吃住可以在院里,工钱照她们少一半,毕竟这活儿安逸,不用风吹日晒。”
一半就一半,妙霰不在乎三瓜俩枣,死乞白赖要跟着,只是不想一个人孤独。她被送到书房,我们则穿过宅院,来到后园,看见几人正站在没腿高的坑里干得热火朝天。管家给我们分配了工具,才知道这是个淘泥挖塘的活儿,难怪包吃包住还缺人手呢。
既要把污泥淘去,又要防止渗水,鼻子里充斥着腐烂鱼虾的臭味,低头干了一会,腰就疼得抬不起来,得不时停下歇气。我深感挣钱不易,起初还和其他伙伴调侃,后来已经无暇无力说话了,干了有大半日,听见放晚饭的招呼,就像听见大赦天下的圣旨一般。
此时没腿高的坑才挖到齐腰深。
这管家招人干活时轻描淡写,检查施工却事无巨细,一会儿这里不行要返工,一会儿那里破坏了她原本的院子,要扣钱。我默默扒着饭,把她鸡蛋挑骨头的絮语当做耳旁风。
没和她商量涨价都不错了,我这样有武功底子的都不免腰酸背痛,旁人更受不了!
“这马长海越来越不是人了,刚来时说好一日两荤菜,看在伙食不错的份上,才不和她计较工钱。现在可好,仅一碟荤菜不说,也都是肉丝肉末边角料,哪天洗菜没摘掉菜虫,都算加餐了。”一人在管家走后抱怨道。
“要么怎么聘她当管家呢?”另一人努努嘴巴,“去岁这家不是翻新了主屋吗?听说也是她克扣工钱,欺上瞒下,以次充好,从木料到施工,能省就省,快一半的钱都贪去了她的腰包。也就外头看着齐整,年初大风天我路过这儿,听见这房子‘吱呀呀’地直叫唤呢。”
我耳朵里听着,去后丘那桌蹭了点菜,他问我妙霰怎么没一起吃,我说人家干的是书房里的活儿,自有伺候少爷的精致美食享用,不会同我们共桌……话还没说完,后丘就看向我身后招呼道:“怎么才来?”
我一转头,不是妙霰又是哪个?
“诶?她们不管你的饭?”
妙霰抢过我的碗筷,对着几盘青色多白色少的菜举箸半天,还是默默还我了。
“管我的饭,吃的比你们好多了。但我实在受不了了,明日我就入你们的伙儿,这家少爷……”妙霰一顿,狠狠啐了口脏话,“他爹的!”
——
2.
这可罕见,我从未听过妙霰骂别人,她气急了顶多说句“放屁”“打发出去”,还都是冲着我,再脏的话就不肯了。她有自己的矜持。
显然,今日是被气得受不了了。
“脾气娇贵,说话难听,我教他字这么写,他偏问凭什么不那样写?你说凭什么!我教他书怎么念,他偏要自说自话,改得面目全非又狗屁不通!你说他前一个师傅为何生病?我打听过了,都是被他气的!”
同饭桌的人听见她埋怨这家公子,纷纷偷笑着递眼色,有人告诉妙霰:“不是被气的,是被他咒的。”
“什么意思?”
“这家少爷是个‘乌鸦嘴’,话不仅难听,还邪门儿地灵!前几日家主问他师傅少爷学得如何,师傅就说了两句不够用功之类的话,被少爷知道,便咒她生痢疾生口疮,吃不得拉不尽,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妙霰气道:“我看他就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当成咒人的本事,就是抬举他了。”
“姑娘可别大意!”又有一人正色提醒道,“这家少爷在大夏可谓家喻户晓,‘乌鸦嘴’并非浪得虚名!他小时与大夏北一户人家订亲,那家女儿不幸发烧,坏了脑子,他不肯嫁去,就咒那家女儿‘不得好死’。去岁,那可怜的娃子不慎跌到河里去,当即溺死了——谁还敢说不邪门?”
我忍俊不禁:“真这么厉害,嫁人就可惜了,应派到战场上,对着敌军咒骂!饶是千军万马,也纷纷生痢疾的生痢疾,溺水的溺水。这家主人还修什么池塘?直接修军功牌坊!”
乡里人说话爱夸大其词,我劝妙霰别在意,纵然少爷难缠了点,好在也是临时挣钱,不是长久营生,忍过这几日,我们拿上钱就走了。
妙霰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次日我们早起,她又要陪少爷读书,拖拖拉拉到不得不去,才央求我道:“放饭时你过来找我吧,赶紧将我叫走,在那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这家少爷得不好相与成什么样,才把妙霰折磨得生不如死?我干活儿时甚至期待去找她,因为想见见对方是何方神圣。
时间过得很慢,等我听到放饭的消息,挺着酸痛的后背去前院,却不知到哪里找妙霰了。
大夏的雨水太多,房子喜欢建在高处,下面悬空做好支撑,几所房子用木质长廊链接成四通八达的桥,我不知少爷的书房在哪里,侍从们也都在楼上忙活,没人理我,我就叫喊了两句。
正当中的一处房子门开了,我迎了上去,可出门的不是妙霰,是一个身材纤瘦的男子。他扶着栏杆向下看我,问道:“可是来找人的?”我看他打扮华贵,年纪也不大,猜他就是妙霰那位学生,不敢怠慢,笑着说了句“是”,他又问我:“姐姐打哪里来?”
“冯台,你知道在哪吗?”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
“难道少爷去过?”
他哼地一声呛我:“这有什么好去的?”
我听出这人不好打交道了,便客套道:“这两日多谢你们款待,以后公子若有机会去冯台,由我做东。”
他将手臂支在围栏上头:“你能做什么东……你们冯台可有什么好吃的?”
我刚要答话,妙霰就从旁边的楼梯上冲下来了,一边跑一边拉我离开:“饿死了,磨死了,这祖宗谁爱伺候谁伺候。”
“既是‘祖宗’,怎么背地里叫?”楼上的人提高了音量,不依不饶道,“你跪我面前,我让你叫个够!”
“你当祖宗还得等五六十年呢,别生气,好好吃饭去!”我冲上面的少爷摆手告别,哄我自己家的主子,今天上午她受了气,一路上抱怨的嘴巴就没闲过。
“颐指气使的人渣,自以为是的白痴,不敬师长,不听教诲,所有人都是他奴仆,说不得一个‘不’字!”
我说:“主子不都是这样吗?”
她横眉竖眼地看我:“难道我是这样的?!我是这样的?!”
我违心道:“没,你不是。”
“少拿我跟他比!”妙霰道,“听说他就要出嫁了,快嫁!不然这家迟早被折腾得人仰马翻。”
不是说这位少爷的未婚妻主被他咒死了,“出嫁”又是什么意思?莫非有外地人不知威名,肯娶了她?我吃饭时向左右一问,才明白缘由。
“哪有别人肯娶?女家一早将人聘下,就算娶回家没人合婚,也是个能出力气的壮男,将来耕田喂猪,都有作用。”
此事在妙霰的抱怨中告一段落,下午她继续回去“受罪”,我们继续在此卖力,终于将池塘挖到肩膀那么深。我埋头干活,没防备有人叫我,抬头看见上面是管家铁青的脸,我心头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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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是妙霰出了事吧?
“来,你上来。”
我忐忑地跳了上去,问她什么事,她道:“你是不是今日去过前院了?还见了少爷?”
我说只是去找我妹妹遇见了,一上一下对答几句,不曾冲撞。管家听罢唉声叹气地道:“你何苦招惹那魔王?老老实实待几日,待他嫁人不好?现在看你怎么办!我家少爷非要引条水渠到他阁下去!不要别人挖渠,就要你!”
我?
不是吧,我招他惹他了?
我不过问他知不知道冯台,又劝他别跟妙霰置气,犯得着折腾我吗?
管家见我面露难色,生怕我拒绝似的,反而劝起我了:“你糊弄糊弄就得,不用挖得像一回事,过几日他出了阁,我们再回填。事情虽然是你自己惹下的,我呢,也不能白折腾人,给你多加点钱,就当你的辛苦费了——现在就去干吧!”
我看明白了,管家怕这少爷呢!兴许是怕挨了“乌鸦嘴”的诅咒,宁愿给我出钱也要息事宁人了。
那天下午,我就突然从掘池塘的变作掘沟的,还要一路掘到前院去。起初我掂量不好“糊弄”的尺度,掘的沟有一步宽,管家过来对我说,太大了,之后要填到猴年马月去?
后来变作腕子粗的一条,我像个扛着锄头的人形蚯蚓,一路歪歪斜斜不成样子地掘到了少爷楼下。
我还有点忐忑,生怕他挑我的刺,对我破口大骂。
可他一探头就朝我笑开了:“你就在这儿干活儿吧,这样说话倒是方便了。”
我回头看着那条不伦不类的沟,腰眼子生疼,心道你可真方便啊!
“我问你妹妹你的名字,她说你叫彭可久,怎么你姓彭,她姓白?你们到底是不是一家的?”
我解释说不是亲姐妹,是亲戚家的,他又问我会不会读书识字。我有意搪塞,说认识的有限,不认得几个,他竟然满意道:“认得几个就好,明日我告诉管家,让你当我老师,不要你妹妹了。”
我吓得差点求他。我说小少爷,当老师工钱折半,我家还少个赚钱的人,你就算不喜欢我,也不必害我嘛。他就笑了,说那就还是掘沟,掘沟好,以后他和老师搬到外头,一边念书,一边看我掘沟。
听得我一愣一愣的。
莫非小地方的少爷就是这么不知庄重?管家只顾着贪污,连少爷的清誉都不在意了。
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主,次日就让妙霰将桌子搬出了书房。起初是在楼上,他嫌我们一个低头一个仰头,说话不方便,又搬到楼下,倒也顾忌身份,和我隔着一条水沟。我们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左右就是我哄着他,讲点编来的江湖异闻。
他听得满意,也待我们不薄,不叫我去后面吃大锅饭,而是吃厨子私烧的小灶。这回有我牵扯少爷的注意力,他不单折磨妙霰一个了,妙霰也乐得清闲,收了脾气,偶尔还能同少爷说笑。
就这么混着日子,几日后,大水塘终于竣工了。
——
3.
整体都挺好,唯一的败笔就是有条起初一步宽、后来腕子粗的小溪,扭扭拐拐地流到前院,看着不伦不类的。
管家结了工钱,跟我说:“赶紧走吧,趁他还没缠上你。”
我不解其意,准备和少爷告别。妙霰风一样地跑下楼,撒着欢说想宝柳了,扯着我就往外走。我见少爷也出门相送,便客气地对他拱手,谁知他阴着脸,对我毫无平日里的好声好气。
“好个没良心、眼皮子浅的家伙!亏我这些日子好生待你,为着几个臭钱,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就走吧,说的谎话我也不稀罕,有多远滚多远,仔细别嘴里糊弄鬼,后头断了腿!”
我根本不知他为何这么生气,还想问他,妙霰却扯着我胳膊催促我离开。少爷见了更是生气,拾起桌上的笔墨纸砚,一股脑冲我们扔过来。妙霰捂着脑袋四处逃窜,还是被笔砸了一下,我简直莫名其妙,躲也不知为何躲。
这家伙一看砸不到我,竟然想抬起桌子往楼下扔,他身子骨瘦得像个豆芽菜,我知道他打不着我,却有点担心他的腰。
“有话好好说,有话……”
我想跑去劝阻,眼睛一直盯着他,脚下没留神,竟踩在亲手挖的小沟里,只听得“嘎巴”一声,脚腕登时传来锥心的刺痛。我不顾上劝了,躬身捂腿哀嚎起来。
根据我的经验,是骨头扭错位了。
乌鸦嘴啊……乌鸦嘴!
24. 24.多讳言,有骄行
1.
明明领到工钱要走了,偏又伤了脚,躺回那张床上时,我好绝望。
起初黑心管家还想用“钱货两讫”搪塞我,但她家少爷臭名在外,当日詈骂摔打吵得四邻皆知,她心中理亏,少爷又肯认账,只能收留我在后院下屋里,请医者为我疗伤。
脚腕子肿起又青又大的包,幸而骨头没有伤到。妙霰一边埋怨我的不小心,一边假模假式地喂我喝药,我还没来得及感动,舌尖就被烫出个硕大的血泡。这回我长记性了,说什么也不要她献殷勤,照顾我的就变成了后丘。
亏他有耐心细致的性子,不仅入喉的药会仔细吹凉,包扎也轻手轻脚,从未将我弄痛,这几日我躺着不能动,有他聊天解闷,心情稍霁。那个害我受伤的家伙,倒是从那日起再未露头。
我知道,“乌鸦嘴”少爷一定密切关注着我,每当后丘去休息,就有仆人瞅准机会将新鲜瓜果、精致点心放在我床头。管家不会有这般好心,所以是谁的吩咐不言而喻。
他这是什么意思?
道歉?
愧疚?
我是个直来直去的人,最讨厌语焉不详、拉拉扯扯,任什么误会什么愤懑不能当面对峙?在奴仆又一次送来果子时,我叫住他。
“请转告你家少爷,我实在不明白他误会了什么,万望与我当面说请。”
奴仆领命去了,不一会儿,一个酷似豆芽菜的瘦弱影子就畏畏缩缩地映在门口,迟疑半天也不进来。我只当没看见,晾他好一会,他终于忍不住了,一边迈过门槛一边说:“是我不好……可也怪不得我,谁让她们嚼舌头根编排我,你也跟着听,还拿我取笑?”
我转头向他。
“哪有这回事儿?我第一日来只顾吃饭,你见我跟谁嚼舌头了?嚼谁的舌头?我那时还不认得你呢!后来吃干都在前院,更没编排你的机会。你向我求证了吗,干嘛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人?”
他大概早就明白我的无辜,不然也不会暗暗示好,此时扭捏着牵拉衣袖,低眉臊眼道:“我没想过咒你,我当时心情不好,说顺嘴了……”
“不是这个,”我打断他,“你凭什么说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糊弄你?我讲的故事,就算有夸张吧,也都是你想听才绞尽脑汁逗你玩的。若不喜欢,当时为何不制止?”
“我……”
他一时语塞,小心挪步到我面前,极矜持地搭了个床边坐下了,双眼观察我的面色。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他的样子——瘦窄的脸上一双长睫大眼,不说不笑时有些哀苦,和其他口齿伶俐的人一样,他的嘴唇也是薄薄的两片。
“她们都说我是‘乌鸦嘴’,表面恭敬待我,背地里从无一句好话,我听了几句闲言碎语,就当你也是一样了。”他生怕我不信似地剖白道,“那并非我的真心话。几日来和你相处,既开心又投缘,想到马上就要分别,还害你受伤,我心中自责又不舍,才是真的。”
说到真切处,他面上浅浅烧着两团火,调转了脸不敢看我,突然又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我循着他的目光望向门口,原来后丘立在那,不知待了多久。
少爷唯恐方才的失言被人听去,羞恼之下破口大骂:“不要脸!从哪里爬来的,哪个叫你转窟窿眼儿来听!贴门房,烂耳疮,仔细你……”
“行啦行啦……”我将少爷拉住,生怕他口无遮拦再骂倒一个。后丘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端着药若无其事地进门,一屁股坐在少爷起身前所坐的位置上。
“并非我想偷听,是医者叫我来的,病人该喝药了。”后丘道,“等我喂完药,你们再说话?”
少爷道:“你放下,我来喂她。是我咒伤了人,不劳别人伺候。”
我哪敢让他喂啊?更不敢躺着让后丘服侍,只好龇牙咧嘴调整姿态,痛饮一碗。苦涩的味道充斥口腔,后丘又在我手中塞了块糖片,我暗自有些感动,将药碗交还给他。
后丘意有所指地提醒我:“我在后院,有需要就叫我。”我点头应了,他才离去。
少爷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你不是没娶卿吗?他是你什么人?”
“同伴,朋友,别胡乱猜度。”我双手撑着身体,调整脚的位置,费力躺回去,“既然你知错,我也不埋怨了,你走吧。以后积点口德,不要想也不想就骂。”
我不同他计较,他却来劲了,对我道:“以后不消你这朋友来看护,我自当尽力,这是我家,要东要西易如反掌,不用麻烦旁人。”
我急得差点又坐起来:“你听听你在说什么,我哪敢劳动你啊!”
“只最后这几日,我就嫁走了,你就当让我心里好受点吧!”
——
2.
我实在弄不懂这些小郎的心思,他心里好受与否,怎么就与我挂了勾?第二日后丘刚熬好药,就被他拦路打劫,非要亲自给我送来,这下可好,怪我没防备,刚长好的舌头又烫出个泡。
我算看出来了,这位少爷和妙霰没啥两样,美其名曰“照顾”,不过是矫揉造作满足变态的自我欣赏。我强硬拒绝他的好意,让后丘不离左右,“乌鸦嘴”在我这儿受了冷眼,不跟我闹,反而尖牙利嘴地讥讽后丘。
后丘既不急也不恼,全当没听见,少爷软钉子硬钉子碰了个全,气得跑出去了。
“真是抱歉,还要连累你无辜受过。”我道。
后丘笑了笑:“这有什么?再难听的话,还能杀人不成?”
这就是心浮气躁的小郎缺少的定力,被成熟的容人之量衬托,愈发相形见绌。后丘不与“乌鸦嘴”计较,却悄声叮嘱我:“不过萍水相逢,他心心念念缠着你,实在有些可疑。他出阁在即,你当留个防备之心,咱们虽行得正走得直,可也不防备有人苦心陷害,稀里糊涂惹来一身泥,卷入别人的因果中。”
我刚想说“不会”,话到口边又惆怅地吞了回去。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都上过一次类似的当了,还要后丘提醒,被骗也是活该。
索性下定决心,这位“乌鸦嘴”接触不得了。待脚伤痊愈,立即离开才好。
——
3.
在后丘的悉心照看下,脚伤好了多半,肿块已经散化,就是瘀血还凝着,至少吃喝拉撒不用人帮忙,自己可以下床料理。
少爷的婚期将至,为招待接亲者休息,下房容不下伤员外的旁人了,妙霰她们只好暂时搬出去,待少爷嫁后再回来。
那天傍晚,院中不时传来乐曲练习声,管家带着一伙奴仆将喜字贴了满院,我所在的下屋门上也贴着一个,路过我门口的仆人们兴奋地交谈,偶有只言片语飘入我的屋里。
“那个灾星总算要走了!”
我才知道少爷在自己家中也这么不受待见。
夜深了,我执灯下床,一瘸一拐地去锁门,突然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向外一看,有个鬼影飞似地冲向门口,若非我自小习武,闪躲及时,定要被他掀翻在地。
艳红的人风排闼而来,我定睛一看,才知道那不是红衣男鬼,而是穿着吉服的“乌鸦嘴”,他来就来了,还妄图锁门落闩。
“快锁快锁,我是偷偷过来的,别叫旁人看见!”
我忍无可忍,使劲一拍,将门彻底打开了。
“我自诩不是什么‘好人’,也不能任由泼脏水吧,你有完没完?大半夜穿成这样,跑来陷害我吗?”我道。
“乌鸦嘴”道:“你那天刚说我将你想坏了,你不也是这样?”
“那你直说,来做什么?”
他咬着牙,举袖到我面前:“这是我第一次穿这件衣服!想让你看一眼,就这样!”
我愣了,没想到是这个理由,他愤怒地关了门,在我面前旋身,裙摆刮起的风吹动了烛焰,珠饰碰撞出清脆动人的乐曲,他含着泪凶巴巴道:“你可看仔细点,只有今天晚上,明天你又送不得我!”
我举烛看他,以八成的真心道句“很美”,他转嗔为喜,又哼道:“美又如何,只能看,不是你的。”
就算我有些迟钝吧,到底不是傻子,深夜跑来让我观赏吉服之举意味着什么,我不会不明白。但我搞不懂的是,他为何找我?
是他本就计划好了魅惑一个人,而我恰好在此,还是因为遇见我本人,诞生了这个计划?
如今纠结真相没有意义,无论什么缘故,从一开始就注定孤掌难鸣。我不会配合他,纵然有些同情。
我认真地看着他:“我一穷二白,从小送进门派习武,便是家人无从辅翼,望我靠自己挣个前程。如今江湖飘零,不知前路,更无心成家,耽误他人青春。少爷前程近在眼前,万勿栈恋水月镜花,白费心神。”
他看了我一会,突然翘嘴笑了:“还用你说?你以为我看上你了?不过见你不赖,同你逗乐解闷罢了。”
我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少爷对我很好,我难免自作多情。我腿脚不便,请恕我不能相送。”
管你怎么想,我明哲保身,划清界限。小时曾听人说过,一人若持身纯正,便会百毒不侵、百鬼不近,我此刻的面色一定硬得像铁,心更像铁,他看了我一会儿,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怎样,那股高傲的劲儿好像受了雨打的花,慢慢颓唐了。
“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想嫁,有心毁了自己,叫那边彻底放弃我,你若答应,我心甘情愿,纵然不答应,我也有别的人选,只要我想,总能找到人……”他声音低下去,“但仍是不甘心,那也不是我要的,怎样都不是我想要的。”
看来后丘所料不错,这孩子是真有过拖我下水的想法。但凭什么是我呢?我招谁惹谁了?
脚伤没法支撑我长时间站着,我坐回床上,不知拿他如何是好,他一言不发地站着,默默垂泪,好像是我欠他什么。但我又逐渐意识到,不是我欠了他,而是他想找个地方哭,只有这里有人听他说,有人看他哭。
“婆家会待你好吗?”我没话找话地问,“你未婚妻主,毕竟是你……”
“原来你也当她是我咒死的?”他咬牙道,“我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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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事,干嘛咒妻主生病死去?天下的强盗恶贼、贪官污吏难道不够我咒?你们倒霉,就来怨我,把我当球踢来踢去,我有那本事,先咒死自己……不,我要咒明天接亲的所有人!同归于尽,一了百了!”
我痛苦地捂着太阳穴:“少说两句吧,就算不是你咒的,也积点口德……”
“都说我咒的,她们怎会待我好?恨着我也得嫁,谁让我家收了钱,欠了人?没妻主服侍,就服侍妻主的姊妹……”他悲哭道,“反正男子只是助女子生育之用具,谁拿我当个东西?许给她们家了,想用我就用一下……不好用了,耕田捕鱼织布养畜,有的是地方让我效力!”
我理解他的不甘、痛苦,他说的我理解,没说的也未必糊涂,只是这与我何干?他的造化,我又能怎么办?
“我知道你不想带我走,今夜来见你,委实只想让你看一眼,话还是说多了,你就当我任性吧。”
他起身,湿漉漉的眼睛深深地望着我:“我回去了。”
——
4.
他的任性连累我没睡踏实,天都快亮了才做梦,迷迷糊糊间望见一队人跟着欢腾热闹的曲子跳舞,转眼那曲子又被吹成哀乐,吉福也变成丧服。我明知是梦,却醒不过来,是一阵拍门的声音将我惊醒,我睁开眼,浑身大汗淋漓。
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我蹦着去开门,见到微亮晨曦中的少爷。他头发梳好了,却没穿吉服,焦急地问我:“最后一次,你真不能带我走?”
“不能,不能……”我叹息着拒绝。他又哭了,弯腰塌背、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我就说,我不咒自己了,我咒那些半夜吹曲子的、嚼舌头根的、商量着报复我的,有一个我咒一个……”
他难过得语无伦次。
“若真有这本事多好!我背着骂,还什么都做不了……我也情愿瘸腿扭脚,死在这儿!教你好好瞧着!”
其实一夜过去,我心中的防线已经因不忍柔软。他是第二个哭着求我的男子,上一个的眼泪还不时在我没防备时带来刺痛,这一个还在哭,被匆匆赶来的管家和奴仆架走。
“别折腾了,我的少爷……”
人们潮涌般来了又去,卷走“乌鸦嘴”像卷走沙滩上的一枚砾石,我任门敞开着,听着风里吹奏的喜乐。轿子停在前院的楼下,重新打扮齐整的“乌鸦嘴”在簇拥中上了轿,引来一阵欢呼。
滴滴答,滴滴滴答!
喇叭吹得震天响,按照南郡风俗,接亲队伍要抬着喜轿,绕小郎家走上几圈,这叫“折根”。折了根的人,就飘到另一户家去开枝散叶。
“——动锹!”
众人齐声吆喝,挖掉一层院下的土砂,装进箱子,放在轿后。带上旧园砂,嫁入好人家,从此不恋旧年华……一片欢庆声中,我也默默送给“乌鸦嘴”最由衷的祝福。
就愿你……
我还没想明白如何总结复杂的心情,忽听得一阵“哗啦啦”的怪响,起初我以为是风,因为夜间偶尔能听见同样的声音,可接着床铺及四周瞬间摇动了一下,此起彼伏的尖叫就从前院方向传来。
我看向门外,不由得怔住了——好好的三座主房竟然从中间垮塌,山陵崩坏一样堕入漫天尘埃。
吹奏戛然而止,迎亲送轿子的队伍有一个算一个,连同管家和家主,都被砸到废墟里惨叫起来了。
“救人,快救人!”
幸免于难者纷纷挖土救人,我也拖着病脚跑出去看,愣愣地想起“乌鸦嘴”昨夜同归于尽的诅咒。主屋四周惨不忍睹,唯有一顶轿子方方地立在废墟中,被压掉了半边窗户,露出端坐的“乌鸦嘴”少爷。
幸有轿子保护,他是唯一没有受伤的人,大概被吓傻了,呆坐半天才颤抖着爬出废墟,他起身,没人搀扶,他摘下歪掉的发饰扔在地上,无人在意。他两片薄唇翕张着念叨什么,我听不清,身子晃了一步,两步,三步,没人注意他……忽然拔腿就跑!
纤瘦的身影红艳艳地穿过前院,跑出门口,他一边跑一边扔掉头上肩上身上挂着的零零碎碎,那些价值不菲的装饰品堕成地上一枚枚发光的脚印,最后他扔了精致的绣鞋,赤着双脚飞速奔逃。
“‘乌鸦嘴’跑啦!快追!”
街坊邻居反应过来,出手拦截,他晃过一人的围堵,闪过另一人的拉扯,像闯入密网的飞鸟,终于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一路滚到街衢旁的排水沟上。随着一阵震天彻地的痛呼,他被路人相继按住。
“血!诶呀,叫你逃!”
我看见妙霰她们穿过人群,跑到少爷身边。查看伤势后,妙霰和宝柳将其扶上后丘的背,一路向着医馆飞奔。路过我身边时,我终于听见少爷的呢喃,他说着“天意,是天意”,一条腿痛苦地扭着,滴滴答答流着血。我又听见周围人的窃窃私语:“遭报应了,就说这家房子不牢靠,都是管家马长海中饱私囊……”
天意吗?
接亲的都遭了殃,你也瘸了,都说别造口业,你可真是乌鸦嘴……
25. 25.既危君,宁危身
1.
我被妙霰接了出去,住进客栈。主人家修缮院子花费颇多,剩下的医药费不好同她们计算,好在我也康复得差不多了。
这几日我们打听“乌鸦嘴”家的消息,听闻妻家认为塌宅不详,主动把亲退了,日后“乌鸦嘴”家如何为男儿谋划未来,我并不知晓。他瘸了腿,家中一片狼藉,没处养伤,就住在医馆里。
听妙霰说,他好像受的刺激不清,头几天精神很不正常,清醒时要么发出哀嚎,要么发出爆笑,也不知是痛苦还是快乐。
临走前我还犹豫要不要与他道别,妙霰问:“他再说些有的没的,你怎么办?”我想想也是,就没再声张,悄悄地走了。
虽然脚伤不会影响骑马,但顾念我还没好全,大家还是不肯快马赶路,妙霰终于逮到调侃我的机会,啧啧地道:“我当最有桃花缘的是谁啊?走个冯郎中,又来个‘乌鸦嘴’,走到哪沾到哪。”
桃花?他们哪个目的单纯?都是不怀好意接近我的,算什么“桃花”?
我越想越来气:“是啊!为啥找我啊!”
妙霰咯咯地笑,后丘倒是认真回答:“因为可久是个善良人。”
“我难道不善良了?”妙霰道,“怎么光找她不找我?”
“你也善良,不仅善良,还是个厉害人。”后丘解释道,“走投无路者喜欢在善良人处讨安慰,却不敢招惹厉害人,万一没安慰成,反而付出更多,不就得不偿失了?你看宝柳公子,即使找你,也不是为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他比我还会哄人,妙霰哼哼两声开心了:“有点道理。”
这条路夹在两山之间,弯弯绕绕,没有岔道,沿途都是荒野,不见村落民宅。正逢炎日高挂,马乏人倦,我们索性在棵大树前停下,将马拴在林中草地,我们坐在树荫底下稍微休憩,等最热的时候过去,再继续赶路。
这条路实在太偏了,我们吃东西时,就有一队人满头大汗地路过,见我们修整于此,她们也勒马停下,眯着眼问:“好娘子,有水喝没?又热又渴,太难熬了!”
我见她们没带长兵,三人背上各背着个大包裹,应是赶路的过客,便暗暗对妙霰点了个头。妙霰道:“来吧,恰好我们有水。”那三人喜不自胜地下了马,拴好马后,与我们挤在大树荫下。
她们的水囊已经空了,妙霰将我们一个满的倒出一半,供她们仨轮着喝。为了报答我们的慷慨,其中一人从包裹中拿出干肉,掰成几块递给我们。
这可比水金贵多了,我们有点不好意思,那人道:“都是江湖中人,见面就是朋友了!吃,一起吃!”
我们便不客气,大快朵颐起来。粗粝的肉丝让我想起在“乌鸦嘴”家挖沟的日子。他家也晒着干肉,不给下人吃,睡觉前我听见工友扬言明日要偷来尝尝,然后在咂嘴中进入梦乡。如今吃在嘴里,确实好吃。
一口咽下,我发现身边的妙霰正在对我使眼色,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人散开的包裹,里面露出砚台的一角,看着甚是眼熟。
这好像是……“乌鸦嘴”砸我那块?
就连砸坏的雕镂都一模一样。
趁她们没留意,我顺手一捞,将砚台抽了出来,那人惊愕地转头看我,我问:“这东西从哪来的?”
“买的。”她道。
“买个旧的?更何况,我看着可真熟悉啊。”我道。
那人冷笑两声:“都是江湖的朋友,谁手底下是干净的?刨根问底,过分了吧?”
她偷了旁人倒还好,偷的偏偏是“乌鸦嘴”家,我说肉干为何这么香呢,原来还真就是朝思暮想的那块。看来是“乌鸦嘴”家乱成一锅粥,让这三只小老鼠浑水摸鱼了。
“都拿了什么?”我继续问。
其中一个急了:“给你点面子,就没完了是吧?”说着就要从包裹中抽出匕首,谁知她身旁的后丘手疾眼快,将她腕子扣住了,匕首抽到一半,她同伴见状一拳打来,倒被后丘一让一松,偏到一边去了。
我将剑压在身边那人的肩膀上,笑嘻嘻地道:“我好奇问问,你让我看一眼不行?”
“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我继续逗她:“大夏衙门知不知道?”
妙霰已经在翻动她们的包裹了,搜出几锭银子,几个看上去还完好的摆件,肉干、衣服,还有“乌鸦嘴”当时摘下的发饰。最后妙霰从包裹的小夹层里找到一块布帛,上面写着字,她疑惑地读道:“魔教雪滩水门门主,兜裆子山大王李大力、张麻子、赵二狗子……这是你们的名号?可久,比你起的还难听。”
布帛又被传递到后丘手里,他看罢问道:“雪滩还有残存的魔教?”
“残存?”被我钳制之人哼哼道,“你们从哪来的,竟然敢说这种大话……”
也不知是谁在说大话,我三拳头揍过去,就没有一个肯吭声了,道了句“滚”,她们连包裹都不敢拿回,牵着马狼狈逃窜。
妙霰将那块可笑的布帛收好,问我道:“赃物怎么办?”
我道:“咱们先带着,到许关后,找驿递送还过去吧。”
马上多了三个包裹,我们再次前行,想起奇怪的名帖上“魔教”二字,总觉得有些忐忑。我们三个里只有后丘经验丰富,我就问他什么是“魔教”,是不是江湖中的黑恶势力。
他却摇头道:“这个‘魔教’啊,全名是‘海内大沫教’,泡沫的‘沫’,以讹传讹才成了‘魔教’。”
我说啥?海内大沫教?
比“魔教”听着还奇怪呢。
——
2.
前路茫茫,后丘便将所知娓娓道来。
“圣上初登基时,为了解国内思潮,着令全国教派入京奉经讲学,遇有识者,则发布‘立言牒’,准许该教派日后传经布道。”后丘道,“当时雪滩边有一渔村,人人习武抵御海寇,经年累月发展出学问,听闻圣上有召,也想得到‘立言牒’,便著录思想,呈于京都。”
我问,这就是所谓的“海内大沫教”?
后丘含笑称是。
“此教认为世界是个大泡沫,人则是海里的鱼鳖虾蟹在梦中幻化,死则回归深海。为此还提出了几点证据:为何人们不喝水会死,不晒太阳却不会死?为何人们没盐吃不行,没糖吃却可以?——这不说明我们也来自大海,和鱼鳖虾蟹没区别嘛。”
妙霰夸张地叫道:“什么歪理!这也能著书立说吗?”
“是啊,她们认为南郡‘五有’实乃乌有,真正的真嫄神使只有一位,就是大海。”后丘道,“圣上被她们的荒诞滑稽逗笑了,为此教重赐新名,亲题‘立言牒’上,还说此教以新名布道更加般配。”
他的说法令我好奇不已:“圣上赐了什么名?”
后丘勒马,在路边随手折了根树枝,“沙沙”地在一处沙泥里写起来——
OCEANLEGEND
我不解其意,茫然看着后丘,后丘道:“圣心难懂。在场教徒听了个音,似乎圣上说的是‘恶神来镇’,又将这符咒般的‘立言牒’交给她们。回雪滩后,越想越气,便将‘立言牒’毁了,自名为‘海内大沫教’,带着徒众揭竿起义。”
我大惊:“啥?起义了?所以魔教在做覆国的勾当吗?!”
后丘又解释道:“没有没有,这个‘海内大沫教’从教主到教众一共只有七人,第一天起义,次日就被一网打尽。经过几年教育感化,都放回去继续打鱼了。”
我更想不明白了,那方才三人口称的“魔教”又是打哪来的?
“‘海内大沫教’公然起义,又被朝廷雷霆镇压,竟在江湖名声大噪。不知真相者,都当‘魔教’是多厉害的邪门教派,引得朝廷讳莫如深,便有宵小之徒假借‘魔教’之名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妄图震慑他人,逃避惩罚。一时间,世上多了数十位‘魔教中人’,皆神龙见首不见尾。”后丘道,“这是头一回见到证明身份的布帛,看来浑水摸鱼之人终于成了气候,想借机生事了?”
原来是一出乌龙闹剧。
皇帝也是的,做什么不明说?还要玩笑猜谜,引出无数麻烦。而且此事被后丘演绎得有鼻子有眼,他既然不在朝堂,如何得知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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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是民间戏谑之语,不足为信。
——
3.
往许关去的路不好走,天气也多变,白天还闷热地晒着,夜里就下起夏末暴雨。数日受阻途中,雨停天晴时,倒是将我的脚彻底养好了,宝柳又不幸着了凉。
他看上去就弱弱的,病痛缠绵,总也不好。妙霰路上悄悄对我说:“咱们带着宝柳到处奔波,未必就是对他好,看他病恹恹还硬忍着的样儿,我心里更难过。”
其实甲刀将宝柳托付妙霰,是期待妙霰带他回到将军府锦衣玉食吃香喝辣,如今只能风餐露宿,倒是可怜了宝柳。
“你想怎么?”我提醒道,“可不能随便又把他丢下,你答应甲刀的。”
“我可不敢啦,他心思敏感,上次就误会我嫌他累赘,这回更不敢说自己不舒服,就硬挺着,怎是办法呢?”妙霰道,“前面就要到许关了,我想将他送到张二姐家中,让姐姐收他做个仆人。日后我在江湖上闯出名声,安定下来,再将他接走,不就免受辛苦了吗。”
妙霰所说的“张二姐”是她儿时玩伴,名叫张扪芳,乃武德侯郡主张始之姪,虽然差着辈分,但年纪比妙霰还大两个月,两人私下玩耍只以姐妹相称。
张家是南郡大户,宝柳送入张家,就算当奴仆都不委屈。我当即表示赞同,她又对我耳语:“别让后丘知道我们的底细,你帮我支开他一段时间,容我将宝柳送去张家。再回来时,就说将宝柳托给朋友,他也不知是我哪一家的朋友。”
可以是可以,但我用什么借口支走他呢?
有了,不如就切磋武艺吧。
我的脚伤养了足有一个月,此时心里发痒,确实很想切磋,正好要去找驿递邮寄“乌鸦嘴”的赃物,我俩一路聊着拳脚、剑法、箭术,直到口干舌燥。回去后又迫不及待演练了十几个回合,将一个月的瘾都过够了。
在门派时我交手过很多人,因此格外相信,战术能体现对手的心性。有人急躁,很想证明自己,从双眼中能看出勃勃野心。有人喜欢将别人踩在脚下的感觉,享受崇拜,往往也畏惧失败,你稍微一占上风,她就没有了对敌热情,交手草草了结。更别提有人能力差距过大,过招对自己没帮助不说,反而搅乱思路。
后丘给我的感觉不同于以上种种,他的气质中带着一种平和。
他没有一定胜过我的迫切,只是对切磋这件事本身热爱,不会因为我占上风而自乱阵脚,而是冷静应对,以待下次攻守之势颠覆。有时我的奇招会引得他眼前一亮,失误也会惹来他会心一笑,在对招结束后,他会和我一样大汗淋漓,事无巨细地复盘,而我们又总能记住同样的细节,因此,我能保持平和的心态,且收获颇多。
切磋过程太享受,我都忘了为啥找他了,他问我妙霰和宝柳去了何处,我差点说漏嘴。
“去哪里玩了吧?”我假意道,“要不我去找找?”
后丘拦住我。
“不忙,可久,正好她们不在,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我想去雪滩一趟,你们留在许关玩耍,若有时间就等我半个月,我一定回来,若没时间,你们就自行走吧,想必有缘还会重逢。”
我吓了一跳,原来他也计划要走,便问:“去雪滩,是因为‘魔教’么?”
他说是:“总觉得不踏实。若又是暗行覆国毒计之人,京都天高路远,无从得知,既然我来了,至少去看一看。”
他还真是操心不少,我试探道:“你该不会真是个隐姓埋名的朝廷命官?”
“哦?像我这般游山玩水,白领俸禄的朝廷命官?”他玩笑了一句,又诚恳道,“你自然也明白‘有国才有家’的道理,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我看得出来,你我应是同道中人。若萍水相逢结为伙伴,我一定约你同去雪滩,但你有护卫少主之责,还是谨慎行事吧。各自肩负任务,只好做个半月之约,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一番话说得我万分舒坦,既然被他视为“同道人”,格局就要到位,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他骑惯了我偷来的那匹灰白花马,与我告别时仍骑着它。
26. 26.求容我,今容人
1.
妙霰回来时眼睛红红的,想必和宝柳经历了一番忍痛割爱,当她得知后丘也离开后,立马不干了:“他为何不带我们一起去?我们可以帮忙啊!”
为何呢?当然是不够信任我们。
后丘和我们虽一路同行,关系还是差着一层,有顾虑很正常,但说实话不合适,难免伤害妙霰的感情,我知道她还挺喜欢这个新朋友的。
我只能告诉妙霰,他要做的事就和你刚才做的事一样,只有特定的朋友能帮他解决问题。这个朋友不是我们,不代表他与我们有隔阂。
妙霰接受了我的说法,恹恹道:“最近都是热热闹闹一群人,如今就剩你我了,有些没意思。”
我转移她的注意力,问宝柳怎样了,妙霰叹息道:“他哭得哟,说就剩我一个亲人了,生怕我不回来找他似的……唉,看到他我就想到家里人,不知贺四儿见不到我,又要怎样呢。”
她终于想起家里还有个贺四儿,怪不容易的。她不计划回去看望贺四儿,却想着以后发达了,把贺四儿也从家里接出来,和宝柳一起伺候她。
对此我深表赞成——她爱热闹,我爱看热闹,最好龙文贲和张处麒也都照单全收,我爱死那个场面了。
因不用照顾伤员,我和妙霰索性节省开销,找了个附近最便宜的房间住着。她对饮食吃住已没有那么挑剔,倒是变成了财迷,对钱格外敏感,听说这间的价格,立马决定搬家。
许关的林木没有南郡他处茂盛,如今过了盛夏,几场暴雨后就要转秋,夜晚风格外大。我们住的便宜房间在一楼,是仓库改的,半夜呼呼的风往门缝里灌,冷倒是不冷,就是吵得人睡不着觉。
我用尽一切东西塞住门缝,后来发现,不如塞住耳朵省事儿。
“一分钱一分货啊,还是不能省这个钱。”妙霰打着呵欠道,“明日我们再换一间吧。”
我同意,和衣上床,刚要入睡,门却被敲响,我听得是掌柜的声音叫我们开门,还觉奇怪,开了门以为她有要事,可她身后还跟着一个。
“没别的房了,让她在你们这儿歇一歇,外头风太大。”掌柜将那人推到我面前。我抱着手臂堵在门口,没有放人的意思:“这不行啊,我们的房费一分没差你的,你想多挣钱,何必从我们身上拔毛?”
“房费算你一半,这些钱给你。”掌柜将一把铜子放在我手中,“你们两人住我这么一间大房子,价格已经很便宜了,都不容易,通融通融。”
我看她带来的客人脸被吹得红皱,衣着残破,显然除了这里也没地方去,便动了恻隐之心,将人放进来后,我指着地上对她说:“先来后到啊,我俩都把床铺好了。”那人也不嫌弃,道句“多谢”就坐下来,不停揉搓麻木的手脸。
“许关的旅舍都贵死了,住不起,要不谁乐意合住啊?还给你们添麻烦。”她道,“东海岸那边闹贼,打家劫舍的,自称什么‘魔教’,估计把人都吓到许关来了,现在能找到旅舍都难,除非钱多不在乎。”
又是“魔教”。不知后丘在那边调查出什么进展没有,他的嗅觉是对的,地方的小乱迟早也会影响民生,许关的旅社价格不就是个例子吗?
她将衣服铺在身子下,收拾好一切,我便吹熄了灯,回到床上,被窝还没躺热乎,门又被敲响了,还是掌柜那破锣嗓子:“是我,是我,开门呐!”
我火气上来了,新来的客人也跟着同仇敌忾:“不是说好不再加人了吗?”
掌柜在门外道:“再给你们一人减两成房费吧,唉,我也不想这么做生意,可现在谁容易啊,互相体谅体谅吧!”
哪有人体谅我们,光是我们体谅别人了!我打定心思不开门,倒是妙霰劝我:“算了,都不容易,一晚而已,开吧。”我才不情不愿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是个同样面目红彤、搓手搓脚的人,我向掌柜伸出一只手,她将差价补给我,道:“好了好了,安心睡吧,这回我绝对不再打扰了,我把店门给锁啦!”
我说你最好这样,便将那位新来的客人让了进去。
先前那人从衣服里起身,一见后者的脸,竟然高呼一声:“是你!”
刚进来那个也站住了脚,冷冷地道:“是你!”
老板在门外道:“原来都认识啊!嗨呀,这不巧了吗,是朋友就好!”
你哪只耳朵听出是朋友的?这动静分明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啊!
——
2.
我和妙霰甭睡了,裹着被子听俩个红彤彤搓手搓脚的人诉说多年积怨。
“当初你逼我离开师门,说师傅忌惮我能力见长,劝我别不识抬举……全是放狗屁!到头来竟是将我赶走,由你继承衣钵!”前一个客人愤然道,“我见不到你还则罢了,见到你就是命中注定,找你清算!”
“衣钵?哈!你当我想继承这害人的劳什子?”后一个客人悲戚道,“当日那老贼授意我将你赶走,不惜以门派掌事人为饵,谁知你走之后,她也一去不回,门派的宅子、田地、佣人,全被老贼变卖还债了!债又落到了我的头上!”
这么厉害?我和妙霰听得毫无困意,啧啧而叹。
“好啊,死无对证是吧?你败坏门风,竟抵赖在师傅身上!”前一个冷笑道,“我还不知道你?我当你师姐时,我就抓过你滥赌的现行!”
后一个道:“若你不靠盗窃贿赂师傅偏心,我又何必靠赌呢?”
合着这俩没一个好人。
妙霰小声道:“早知睡不了,方才不若买碟花生米了。”
前一个笑道:“这些年你可风光了,掌门大人。报应,这就是报应!”
我问妙霰:“我还有点酒,你要不要?”
后一个道:“我不曾风光过一日,倒是在你手下抬不起头二十余年!师姐,你就这么怨恨我吗?难道因为师弟当初没接受你的示好?哈哈哈哈!他早看穿了你的德性!”
妙霰抿下一口,交给我,我也抿一口。我们裹紧被子,换了个姿势。
“你!师弟难道跟了你?可见你方才所说还债之事纯属子虚乌有!若师傅有心害你,为何又不带走师弟?”
她俩你一句我一句吵到后半夜,直说得嗓子冒烟,又拉不下面子停战,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狂风中隐隐传来茄弦凄怆的曲调,就像给她俩配乐一样,也是一会儿停下,一会儿又响的。
风声鬼哭狼嚎般从门缝钻来,茄弦又如泣如诉地凄惶吱呀,她俩的对战已经变成毫无营养的呛声,没多少有趣故事听了。我想睡觉,就打岔道:“这曲子怪让人伤心的。”
那位师姐一看就不想吵了,接着话头朝我要酒喝,润喉后朝我一笑:“我从前也认得一个拉茄弦的,不知现在她死着还是活着。”
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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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对头不甘示弱地冷哼:“我也认得一个拉茄弦的!”
“什么都要抬杠是吧?我认得的这位造诣之深天下无人能及,岂是凡人俗子能比?”
“那算什么?我认得的那个不仅会拉茄弦,还会调音入密,乱人心智,杀人于乐曲之中!”
师姐道:“你是真认的还是道听途说?有这等功夫之人,听过弦声不是死了就是疯了,岂容你在这里吹牛?”
师妹道:“等等,你说的莫非是……”
两人脸部肌肉都古怪地抽搐着,眼睛盯着对方,同时爆发出一声怒吼,显然仇怨已由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迅速升级,只是我没想到如此突然。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说的人是史觉非吧!你既与之有旧,就是我的血仇!”
两方同时亮兵,我连忙把妙霰往身后护好,只见师姐的短刃在电光石火中向师妹横挥而来,没有中人,倒是将蜡烛砍出了尖锐的爆鸣。那师妹也不是白继承掌门的虚位,她旋身而起,手上不知从哪掏出一根铁刺,师姐见了愈发火大,说:“那是师弟的东西,你也敢碰!”师妹哈哈大笑:“我卿子之物,如何就不能碰了!”这两人说着就打作一团,我一看不得了,都是杀人见血的硬功夫,江湖真是深藏不露!
门里兵刃交击,门外茄弦也愈发呕哑,音量渐增,甚至比风声还响。我突然意识到不妙,对妙霰狂打手势,她已经养成了闯荡江湖应有的警觉,撅着屁股拱到角落里去了。
我下床,瞅准机会拦在缠斗不休二人中间,格开两个冲我而来的兵刃,对左右道:“外面风声如此之大,弹这么久的琴手指都要冻硬了,可见此人不是等闲之辈!会不会就是你们说的那人?”
她俩相视一眼,同时住手,耳朵朝着门口竖起。
“像她。”
“是她!”
好啊,天下人都只认识一个拉茄弦的。
——
3.
吱吱哇哇的乐曲停在门外某处,似乎那人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我保持警戒,问师姐妹道:“此人什么来路?”
“一个疯子!因痴心乐理,终日与茄弦为伴,走火入魔,犯下好多命案,”师姐道,“统武处发布的江湖悬赏令上,第一个就是她!”
这么厉害?恐怕比甲刀乙锤还厉害。面对一个狠角色,我有些紧张。
师妹道:“此人原名史觉非,疯疯癫癫的,听闻其后入了魔教,换了名号,现今叫什么来着——”
魔教?
她莫非是那个“兜裆子山大王赵二狗子”的同僚?我又没有那么紧张了。
师妹往前挪了挪,透过门缝向街上张望:“今日机会难得,我得拿下她的人头。”她的师姐兼仇敌惊道:“你疯了?就凭你,去送死吗?”
“滚,我还背着债呢!”师妹道,“她的人头赏银五千,有了这笔钱,谁还跟你掰扯?待我还清债,就过我的逍遥日子去!”
“只怕是有钱拿,没命花吧。”师姐冷哼一声,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就凭你哪有胜算?本来积累就薄弱,过这些年,底子又虚空了。”
她似乎挣扎一番,骤然下了决心:“我同你一起去!我不为钱,为个‘道理’,我有话要亲口问她。”
等等,听这话茬,她们不是要开门吧?老天!这是我订的房间,你们就决定了,跟我商量了吗!
27. 27.树蒺藜,秋得刺
1.
“别开门,开什么门啊!”我拉着这对冤家师姐妹,“她又没过来,我们干嘛自投罗网?”
那可是悬赏榜的第一名,了得吗?她俩是会武功,力气都不知该往哪里使了,可我只是个没招谁没惹谁的护卫,身后还有妙霰,我敢开门吗?
“侠士有所不知,此人与我有血海深仇!”师姐咬牙说罢,转头看向师妹,“你大概不知,师傅死前,身边只有史觉非一人!”
“什么?!”师妹不可置信道,“那老贼变卖门派后,我就再没见过她,二十多年了,还以为她在四处逍遥快活,竟然是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十年前。那时的我穷困潦倒,与史觉非萍水相逢,互相扶持艰难度日,直到某日,我循着茄弦声去山林里找她,发现了师傅已经僵硬的尸体。史觉非看到我,留下一句‘抱歉’,就逃之夭夭了。”
我是没想到她们的恩怨情仇还有续集呢,情不自禁地想问问缘由,不过门外大敌当前,也太不是时候了。
“是她杀的?是她……”师妹讷讷地重复道,似乎又有所顿悟,“难道说七年前,她是蓄意接近我的?”
“七年前发生何事?”
师妹咬唇拧眉,不安地在房间里踱了两圈,似乎想说的话不好开口,最终,她下定决心,说出真相:“她……我真是瞎了眼!引狼入室,害了师弟……”
“师弟?”师姐惊问,“师弟怎么了?”
“他……已去了。”师妹愤恨道,“就是这个史觉非!她不仅杀了师弟,还……”
我现在已经没心思管门外的威胁了,脑海中全是她俩的秘辛,妙霰也从躲藏处出来,竖起耳朵听着后文。
“她还……”三师妹侧过头,苦不堪言地将拳头砸在大腿上,“将师弟……玷辱了!”
哎呀!
我和妙霰同时一砸拳头,不知是气得还是刺激的——抛开善恶不谈,这段故事实在太劲爆,而我们也等到了期待的答案。这个史觉非啊,真是死有余辜!
“无耻败类!”师姐怒不可遏,“先杀我师,后杀我弟,我这就拿了他!”
师妹也摩拳擦掌:“你我恩怨以后再算,今日重新聚首,大概就是师傅师弟在天之灵保佑,让你我二人联手为她们报仇!”
我徒劳地劝架:“别啊,还是从长计议吧……”但没人跟我“从长”。门闩一拔,两人几乎同时冲了出去,猛烈的风不分青红皂白地灌满一屋子,我看向床上的妙霰,她又躲进最里面了,摇着头用口型哀求:“你别去啊……”
我当然不能去啦!
于是我去关门,自己的因果自己找平衡吧……不是,她们把门闩扔哪去了?
我撅着屁股到处寻觅,一股劲风却裹着深厚内力弹到我们这扇已经千疮百孔的木质门上,转眼木门碎裂,我手中就剩个把手了。
向外一看,两人已经挡在史觉非的面前,就对峙在离门口几步远的地方,我们的出路也被堵死。
传闻中的史觉非顶着一头黑灰的乱发,身形消瘦,双颊凹陷,好似髑髅,她捧着一把比她壮硕十倍的茄弦,挂着陶醉而诡异的笑容临风弹奏,看久了真有点骇人。
等等,不是说她会以弦音乱人心智吗?
我扔掉门把手,给妙霰塞耳朵,不忘提醒两个与史觉非对峙之人:“你们捂耳朵啊!”
师姐微侧身道:“她的弦声对知音者无用,很不巧,我正是她当年的知音。”
“我也曾被她奉为知音。”说这话的是师妹,这回不为顶撞,而是带着凄苦陈述这件往事。
好好好,只有我是大老粗一个,不配当知音,我堵我的耳朵!
可是当茄弦响起的时候,我知道这点准备没啥用。混合内力的声音穿透力实在太强,我是不听也得听了。
“史觉非!拿命来!”
就连两人的爆喝都听得一清二楚,这破玩意算白塞了。
——
2.
两人使用武器不同,步法却出奇一致,一人专攻上路,另一人补齐下路,史觉非好似对迎面而来的危险浑然不觉,把茄弦优雅地转了个方向,都没看两人,将瘦削的身体向下一沉,两根木杆似的双腿就横劈在地,茄弦于两臂间画了个软润弧线,斜斜举过头顶,她五指轮拨,竟从器身上排出数枚暗钉,先逼得师姐暂缓攻击,师妹展开袍袖当空一甩,兜走了剩下的暗器。
“听——”风中传来史觉非嘶哑而振奋的声音,“此节正是高妙!”
师妹将袍子一抖,暗器便落在地上,风一吹就散了。我凝神观察战局,至此肃然起敬——那些暗器竟是枯叶,此人内力如此强悍,恐怕我师傅都没有这等本事。
师姐妹也满脸愕然。我看得出来,这两人加在一起……不对,再复刻两个她们,加在一起,都不是一个史觉非的对手,仇要怎么报?
况且那是她们的仇怨,不是我的仇怨,为今之计只有带着妙霰离开。那位师妹似乎也有了顾虑,转头对我道:“要走就趁现在。”她的师姐也道:“走吧,这本与你们无关。”
我心中道句抱歉,反身回去背上妙霰,身后已响起乒乒乓乓的打斗之声,师姐师妹全力配合,虽不能战胜史觉非,却也拖住了她的脚步,风中间或传来史觉非沙哑而突兀的赞叹:“绝美!绝美!”又间或传来师姐或师妹的一声呼痛。妙霰趴在我的背上,忍不住回头注视战局,而我施展轻功全力跑开……
我听见脑后传来一声尖叫,下意识往旁边避去,可一股力量还是打得我双腿发软,失去平衡跌倒在地。我们到底还是让史觉非盯上了,妙霰摔在离我不远处,刚要爬起来,一个人影又飞快闪来,将她砸倒。要不是妙霰挡这一下,师姐恐怕要内脏破裂,师妹也随后被内力拍到我的身边。
我还没来得及对阵,怎么友军全倒地了?现在唯独我一个兵刃还握在手里,但双腿发麻。
史觉非的花发在月光里起舞,她突然哀叫了一声“大小姐”,就像巨大的蛾子那样朝我们奔来,从头顶掠过,稳稳落在我身后,我僵硬地将脖子转了一圈,看见她深藏在眼窝中的浑浊双眼,她却没看我,反而饱含深情地望着吓傻了的妙霰。
“大小姐,你终于回来学茄弦了吗?”
妙霰都不会说话了,尖着嗓子问了句:“喔?”像被抓住脖子的公鸡。史觉非兴奋地点头,茄弦紧紧抵在胸前,我以为她要发动袭击,赶紧将她双腿抱住,师姐妹也爬到妙霰身前——她怎么总有让人保护的运气!可能因为江湖人士对手无缚鸡之力者天然的守护之心吧。
史觉非被我抱得走不动,却也不把我踢开,她现在眼睛里只有畏畏缩缩躲在人后的妙霰了,竟哄孩子似地柔声道:“大小姐,你今日想学哪段?”
妙霰都要哭了,“喔”了半天也没喔出下文,史觉非语气一冷,又沙哑地问了句:“不学?”这回我感觉不妙,她的内力震得我双臂麻木难当,恐怕一掌打出去我们几个都要玩完,下意识应承道:“她学!”史觉非终于意识到我的存在,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直勾勾瞪向我:“和你有甚干系!”
随着这声爆喝,我五脏六腑被什么东西猛震了一下,连忙运气护住胸口,忍了半天,终是没有忍住胸口的气闷和喉咙里的甜腥,“哇”地一口吐出鲜血。
妙霰“哇”地一下就哭了。
“你是谁啊!我学,我学还不行吗!”
现在就是史觉非让她娶龙文贲,她都会满口答应。
但史觉非显然已经疯了,她一心认定妙霰就是“大小姐”,听她想学就眉开眼笑,又恢复了温柔:“来,大小姐,按照我方才教你的,弹给我听……”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当成武器的茄弦被史觉非双手捧着,交到妙霰手里,妙霰不敢接,更不敢不接,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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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地看我,我忍痛道:“你小时候不是学过吗……她,她是疯的,你弹几下糊弄……”
妙霰咧着嘴抱紧茄弦,从手指尖到头发丝都在发颤,史觉非以万分的殷切注视着她:“大小姐天赋异禀,一学就会,是十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只可惜,当初你不肯听我的,转而去读什么诗书……如今你肯回来,我很欣慰,我这就倾囊相授!”
在鼓励的目光里,妙霰拨出了第一个音符,自弹自唱道:“到底谁是‘大小姐啊’!”只有风声在回答她。她一个音一个音地奏出不成调的曲子,她十岁上下学过一点的,难为现在还记得。十多个音后,妙霰彻底停下了,绝望地看着我:“后面的,我全忘了……谁还记得这个啊!”
我们紧张地看着史觉非,她苍白的嘴唇颤抖着,瞳孔受伤般震颤:“不,你不是大小姐,你不是……啊?蠢材,原来是你!”
坏了,妙霰方才发挥太差,让这疯子生气了!大师姐显然也受不了她的一惊一乍,爆喝道:“史觉非,要杀她,你先过我这关!”师妹也祭出同生共死的英勇:“我跟你拼了!”我被感染得满心悲怆,想着都这样了何不尽力一搏,于是拼尽全力再次抱她的腿……
但我扑了个空,这人像鬼一样,突然腾空而起,落到妙霰面前去了。
她还抱着史觉非的茄弦呢。那张骷髅头凑近了打量她,紧张地问:“你是二小姐,对不对?你不是大小姐,你是二小姐……”妙霰不敢说话,史觉非原地大叫一声,失魂落魄地跪下了:“我无心害你的,我是无心的……我一早知道你学不了这个,又为何逼你?”
我们都傻了,史觉非跪得太突然,像散了架的柴火堆,妙霰生怕被她砸到,下意识闭上眼睛,再睁眼时,面前已跪着一个老疯子了。也亏得她初生牛犊不怕虎,见史觉非慌乱,知道“二小姐”比“大小姐”有用,当即认领了这个身份。
“对,我就是二小姐!”她举起茄弦,“我再不学茄弦了!”
史觉非尖叫着,看她把茄弦砸在地上。
妙霰使出了很大的力气,但那诡异的乐器竟然纹丝不动,连个坑都砸出来。这下妙霰彻底哑火了,史觉非手舞足蹈地在她面前走来走去:“你不学我不逼你,你也别怪我,你……”她又停下来,怀疑道:“不对,你不是二小姐,二小姐被我害聋了?又为何能听见我说话?”
妙霰回过神:“我聋了吗?是,我又好了。”
“我知道了,你是那个人……”史觉非痛声道,“不是我想的呀!你家卿子爱我的茄弦,自愿同我春风一夜,你又为何恨我,对我苦苦相逼……”
这段故事好耳熟,耳熟到师妹恼羞成怒。
“我杀了你!”
她飞扑起来,将自己砸向怀疑人生的史觉非,没有章法,只有五大三粗的本能。她的师姐如法炮制,将史觉非和师妹一齐压在身下。我看这场景分外眼熟——不正是妙霰率领丐帮老弱病残俘虏胖子的场面吗?
果真是大道至简,无招胜有招,绝世的高手对阵,往往只需要简单的套路。我见她两个已经把史觉非暂时压住,连忙爬向妙霰,师姐见了冲我大叫:“快毁了它!快毁了它!”
妙霰一脸坚毅地将茄弦递到我手中,我拿起掂量了一下,不由得气血翻涌,双眼发黑——谁家茄弦是用精钢做的啊!弦儿都是划手的钢丝,这老妖怪怎么弹那么响的?
我卖力砸了两下,虎口生疼,手碎了它都不会碎的。这可如何是好?
史觉非已经反应过来,用内力反复冲撞身上两座肉山,师姐师妹一起喷血,妙霰吓得手足无措。我看向茄弦,突然想起那句关于知音的话……
史觉非的弦音对知音者心智无害,而我听了这么久,也没有疯傻半分——莫非我才是那个真正的知音之人?
想到这里,我双目骤亮,怀抱茄弦,运动五指播下了人生中的第一首乐曲……
28. 28.破琴弦,不复鼓
1.
事先说明,我丝毫不懂乐理。
我拜入门派的第一天,师傅看着我的手掌说:“你这双手生来就是拿刀的。”令我振奋不已。后来我认为使剑更潇洒,想一心分成两半用,还生怕辜负师傅的殷切期待。直到有一天,师傅捧着刚入门派的师妹双手,当着我的面给出同样评价,才知道这是她的口头禅。每个初入门派的徒众都会无偿获得一双天生拿刀的手,我毅然听从本心,改为练剑。
扯远了,我是想说,这是一双习武之人的手,一双掌握命运、操控生死、玩弄生命艺术的手,从来没有参与过细腻婉约的贵族情调。但我知道,作为史觉非知音的我,实力不仅在此,恐怕只是我没有机会挖掘吧……
铮——
铁弦真弹出了声,原来我本就是个天才!我大受鼓舞,“铮铮铮”地连弹三下,端的是剑拔弩张风声鹤唳,杀伐之意登时响彻四围。妙霰看着我的架势,拜服道:“可久,莫非你是深藏不露的那个?”
史觉非还在被压着哀嚎,一会儿叫“大小姐”,一会儿喊“别找我”。我知道她心中仍有执念,不被知音感化,便被知音摧毁。
我深吸一口气,“铮铮铮”指尖轮拨,妙霰的拜服便消失了:“怎么你只会一个音啊!”我也发现了这点,心中有些着急,那对师姐妹如两座大山压着史觉非,被其强悍的内力冲得上下浮动,仍坚守不退,这份视死如归将我深深打动,可惜我怎么只会这一个音,弹不出像样的曲子啊!
我催动内力,铁弦受了感染,发出一声巨大又刺耳的“吱哇”,来自史觉非内力的冲击骤然一停。我还当弹出了效果,没想到那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压着史觉非的师姐妹突然被一股气浪弹飞了。两人重重落地,哀嚎打滚,原来她们不是出于灭敌的坚定决心才坚守不退的,是被冲得四肢发麻,退无可退。
史觉非一个鲤鱼打挺翻到我面前,鼻尖看着我的鼻尖,眼睛看着我的眼皮,对我大吼:“你是谁!为何用我的宝贝做这等腌臜之事!”
她吼人像要咬人,我被她吓得说不出话,手指下意识抖出了两声“铮铮”。不知是师姐还是师妹喊道:“史觉非!拿命来!”她才终于不看我。
我发现史觉非的眼神和方才不同了,虽然仍旧浑浊,却没有了那股陶醉在音乐中物我两忘的灵意,她看见了师姐,惊愕得往后退了一下。
“是你……!”再转头,她又见了师妹,疑惧道:“是你……!”再转头,面前是灰头土脸刚爬起来的妙霰,妙霰捂着肚子道:“甭看了,你不认得我……史觉非,你终于不疯了。”
她真不疯了,原来让一个音乐痴子迷失需要美妙的旋律,而让她清醒,只需要简单的难听。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了,”史觉非苍凉地笑了两声,随着神志回恢复的,似乎还有她漫长的回忆,“二位曾经是我的知己,我在世间罕见的朋友,伤害你们实乃我心中愧事。”
她红着双眼,眷恋地看向我怀里的茄弦:“没想到,与我相依为命的乐曲却最伤人,以至于让我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
哪里是茄弦让她犯下的错误呢?我认为她在避重就轻,师妹也狠狠地将她打断:“史觉非,你若真知错了,就随我到统武处领罚!若不能,哼,还是别说废话为好。”
“统武处也好,私设公堂也好,你即使杀我,也是我罪有应得。”史觉非的笑转为哀痛,“坏事做尽,世间早不该有我容身之所,我也厌倦了四处潜逃的日子,只盼眼一闭、腿一蹬,去那不见天日的海底做鱼鳖虾蟹,倒是将今生烦恼都抛却了……”
她神志清醒时声音也不沙哑了,咬字清楚温婉,听多了还有点动人,就是“鱼鳖虾蟹”之语煞风景,可见受“魔教”荼毒之深。
“只可惜弦乐无辜,为我累得留下万千骂名。知音无觅,我若走了,几世才能携弦归?”
她喃喃自语罢,又将眸子转向我:“把我茄弦还来。”
这别是她的缓兵之计吧?我有些犹豫,但又想到,怀里的铁家伙根本不是武器,是她凝结内力的载体。此人武功如此深厚,真想动手杀人,也不必凭借茄弦。
于是我咬牙起身,将茄弦捧到她面前。
“晚生不懂乐曲,却知道前辈是因弦音不谐而醒,‘不谐’者即为警,前辈世上最后一个未反目成仇的知音,便是这把茄弦了。”我见她听得认真,便说下去,“既不忍知音背负骂名,又岂忍知音沾染血债?冤业太重,到此为止吧。”
生怕她再度发疯,还她武器钱,我决定再劝劝她。史觉非接过茄弦,珍而重之地将琴身抚摸一遍,像对待爱侣或者亲人。
“你说得不错,可见也是个灵性之人。”她对茄弦喃喃道,“君为我生,既见我狂;我为知己,何妨为君死……”话音刚落,茄弦竟然从中间断裂,铁弦飞得四散,我们纷纷躲避,我离她太近,不幸中招,面颊留下火辣辣的一道。
铁屑纷纷被风吹去,碎裂的茄弦静静躺在地上,她竟用内力将琴毁了。我们还愣着,但她飞快俯身拾起一截断弦,我立即警惕道:“她要自尽!”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师姐扑来将她撞倒,“你想畏罪而亡,我却要个公道!我拿你当朋友、当知音,你为何杀我恩师?”
史觉非被师姐压制,手师妹按住,她动弹不得,惊异地问:“你恩师?原来你同我决裂,因为那人是你恩师?”
“对!你为何将她杀了!”
史觉非的头枕在碎片上,目光呆滞许久,终是认命地闭了双目:“还不是为这弦音?”
“那日清早,我独自在林中练弦,忽听见一阵沉闷的鼓掌声,回头看去,是位白发老人,背对着我,一味鼓掌。”
“我问她,‘老人家也爱茄弦?’她不答。我恐怕她不爱说话,只爱听曲,便继续弹奏,待一曲终了,想问她是何感想,才发现……她已然没气了。”
“想必琴曲高妙,老人家参悟不透,迷失了心神,回到海底,做了鱼鳖虾蟹吧。”
若真如此,都不是用茄弦杀人了,而是听者有份,无差别攻击啊!师姐也奇道:“鼓掌?可师傅并不懂弦乐啊。”
一旁的师妹突然抬手,莫名其妙扇了自己一巴掌,我们几个都看向她,以为她也疯了,但师妹问史觉非道:“你说的‘鼓掌’,难道是这个声音?”
史觉非一脸不解,于是师妹背过身去,一边颤抖,一边打自己的巴掌,把脸颊打得啪啪作响。
诡异的场景竟让史觉非双眸一亮:“正是!这位老人那日就是这般!”
师妹转过身,对师姐无奈地叹了口气:“唉,恐怕你们二人都误会了。”
——
2.
误会?
师妹揉着半边面颊。
“那老东西!因为背债太多,心里发愁,背着我们吃忘忧草,吃太多反而留下后遗症,时而发‘硬病’,浑身僵硬佝偻,舌头说不出话,唯用腰腹之力催动手臂扭转,打自己几个嘴巴,才能暂时保持清醒。”
“史觉非,你见到她那日,应是正巧碰见她发病。她才听不懂什么曲子呢,只是扇嘴巴缓解疼痛,”师妹冷哼道,“治标不治本,恐怕迟迟没有药吃,就僵硬而死了。”
师姐大惊失色:“我确实见师傅面颊红肿,原来不是被强大内力所摧之故?”
若真如此,史觉非反而是被冤枉了,师傅不是她杀的呀,她的茄弦或许也没有那么可怕。史觉非也很惊讶,乍着一头花毛喜道:“什么?不是我!竟不是我!”师姐沉默良久,对史觉非忏悔道:“当日我来不及查明真相,或许错怪了你,还好今日遇到师妹……我们的恩怨……”
师妹却将她打断:“你想‘一笔勾销’?那老东西本就死有余辜。但是史觉非,你对我卿子所作之事是我亲眼所见,绝无误会!夺卿之恨,我今生都不可饶你!”
提到师弟,师姐又想起来还有一笔债呢:“对,你为何玷污我们的师弟,还杀了他?”
史觉非仓皇地“我”了半天,看上去无可辩解,便给师妹跪下,磕头不迭:“我对不住你,我那时神志不清,但……容我细细禀来。”
师妹闭眼道:“你说吧!”
“哎……他说喜欢我的茄弦,让我去内室弹给他听,我是真糊涂了,迷迷糊糊地跟着去,但……那里头不止他一个,都是你门派的徒众……”
师妹闭上的眼睛一黑,差点晕过去:“什么?”
“唉……对,就是那样子啊……你不在家的时候,他一个人总是寂寞的……我弹着弹着,房里就剩下我和他了,后面的事……我只记得他吃了不少药,来了好多次,断气前都是笑着的……然后你就回来了,我知道对不住你,心中惭愧,就跑了……”
史觉非磕了好几个头:“我终于把这件事说出口了!我对不起你啊!明明你在我最落魄时伸出援手,给我饭吃,让我去门派居住……”
我们都同情地看着师妹,显然她才知道在弥补债务四处奔波时,后院发生了家贼难防之事。师妹一时崩溃,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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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在地上痛哭,师姐本来是想劝她看开:“诶呀,这不怪你,我知道师弟做得出来这种事,他只喜欢年轻的,你来门派前,他其实同我好得不行……”师妹哭得很大声了:“你就别说了!”
我和妙霰也安慰她,人都死了,事儿也过去了,还是朝前看吧。最起码有了史觉非的悬赏,她能从债务中脱身了。
师妹仰头痛骂道:“老不死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一生我最愧对之人,一个是二小姐,另一个就是你了。”史觉非惭愧道,“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却恩将仇报,与你卿子有染。本该听凭发落,但我有一件心事未了,盼二位让我把此事了结,到时引颈受戮,绝无二话。”
师姐问:“什么事?”
“我早些年为春台一户人家的两位小姐当茄弦老师,大小姐天资聪颖,是百年难得一遇之才,我有心倾囊相授,奈何大小姐未窥门径,主人便说只学茄弦未免可惜,应趁青春年纪多做文章,便让她学书赋诗,将二小姐交给了我。”
刚见面时,她就是将妙霰错认成了“大小姐”,发着疯拦下我们。难道未了之心事,也是有关这位大小姐吗?
“我拗不过主人,便做了二小姐的老师。同为一家姐妹,此二人天赋悟性天差地别,二小姐愚钝至极,学弦生拉硬扯,动辄哭闹。我怀念大小姐之余,愈发厌恶二小姐,终有一日,禁不住心中愤懑,痛骂二小姐无才,劝她早做苦学之功……就是这一骂出了问题。”
妙霰忍不住问:“难道二小姐受不了,自尽了?”
史觉非摇头道:“二小姐她……双耳聋了。”
“哈?”我们四个齐声道,“怎就聋了?”
史觉非解释道:“我一向隐藏武功,但想是我的愤懑之情传到弦上,茄弦知己,偷偷替我解决了‘麻烦’。虽让我心灵解脱,却毁了一个孩子的未来,我再无颜面对主人,因此落荒而逃……”
我琢磨着她的意思:“所以,你放不下的,其实是这位二小姐?”难怪她发疯时将妙霰认成二小姐,就心生畏惧,还想逃走。
“对,伤害这个孩子,是我的无心之失,我只求临死前能救赎过错,弥补亏欠。”
我们听罢不由得有些唏嘘。一个人混在江湖久了,传言总会增加,但史绝非……显然跟大多数人混得不太美妙,怎么遇见一个就遭殃一个呢。那对师姐妹踌躇好一会儿,才下了决心,师妹道:“姑念你有悔过之心,也罢,就先帮你实现愿望,再送你到统武处。”
师姐也道:“纵然师傅不是为你所害,师弟却丧命你手,我会与师妹一道押送你。至于悬赏……”她对师妹道,“都给你吧,你身上还有负债。”
姐妹俩竟化干戈为玉帛,朝我们借来绳子,将史觉非捆了,我们一起回到没了门的旅店稍微休息,待风小了,她们就要离开。
临走前我都不知那对师姐妹的名字,她们也没有问我们的,萍水相逢,只称“侠士”。
“今夜多谢二位侠士,但愿以后还能相见。”
我也道:“绳子捆好了,当心她再发狂。”
师姐将一把碎铜板交给我,说是赔偿客栈破碎的门板,我和妙霰哪能用她的钱?妙霰反而从我们的钱袋里倒了一半出来。
“这些是车马费,去春台千里迢迢,没有路费怎么行?你们先用着,过后路上再赚。至于门板,我们有钱赔付,不用你们费心。”
师姐妹对妙霰千恩万谢,临走前,史觉非将个布帛留下给我们,说这是她“魔教门主”的身份证明。
她很装模作样地说:“这可比你给的车马费值钱。”
我非常熟悉这块布帛,确信她真是兜裆子山赵二狗子的同僚。作为江湖认证的鱼鳖虾蟹,真不知道有什么值钱的。为表好意,我还是二话没说就收下了。
黎明时分,两人捆着史觉非,渐远在往北去的路上。
“江湖还挺好玩的,有趣的故事真多。”妙霰意犹未尽道,“史觉非好孤独啊,她一直在找知音,可找到哪个都不是,茄弦才是真的知音,又被她砸了。”
我突然想起史觉非呢喃的那句话——君为我生,既见我狂;我为知己,何妨为君死。最终慷慨赴死的是茄弦,而不是她,恐怕她早与心爱的乐器合二为一,这话前半截在说自己,后半截却在为茄弦代言。
幸亏她疯了,还有心病,不然真难对付。和妙霰不同,我心里更多的是庆幸,但旋即又有些担忧——“魔教”有史觉非这样厉害的门主,也不知后丘在那边是否顺利。
29. 29.伪不长,虚不久
1.
次日我们赔付了旅店的门板,听往来住客谈论,才知到了南郡府举的日子。
往年这时候,三府都会挤满前来考试的学子。师姐妹久居江湖,对这些事不清楚,还以为是雪滩闹匪患才导致旅馆爆满,可巧我和妙霰也从未关注府举。
走在许关城内,四处可闻高谈阔论,才知这几日在读书人眼中意义非凡。
荆国选拔官吏,通常划分两科,一文一武,双线并行。南郡以武试为传统,自前朝起,文试才有流行之势。本朝帝王重视文术,尤自武德侯从母亲手中承袭侯位后,以武功获勋日渐式微,文试便跟着水涨船高。
我们一路所见的学子以年轻人居多,爱凑群议论,导致茶楼酒肆生意十分红火,药店衣帽店也忙不过来了。现在的妙霰进步很大,打工赚钱不再紧黏着我,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很快找到为药店跑腿送药的活儿,按次计算报酬。
反而是我,寻觅半天也没找到合适挣钱的所在,有个地方看上了我,许下一笔让人眼馋的巨款,但那人运营的是一间镖局,走一趟镖至少两个月才能回来,我只好忍痛作罢。
转眼天就黑了,挣来钱的妙霰到汇合处找我,见我两手空空,大方而炫耀地包揽了我的晚餐。
许关府离建州较近,起居习惯受北方影响较多,黑夜来临时,街衢张灯结彩,珍馐飘香,勾得人馋虫大动。
“这可是我第一次做东!嘿,感觉真不错。”
妙霰说这话时,我恍然发现已经离家快三个月了,她能在完全陌生的府城走街串巷地送药,赚来一笔小钱,这是刚出家门时我想象不来的。
我由衷赞美她几句,又琢磨起这是不是带她回家的良机。旋即我意识到,妙霰只是获得了做人基本的生活技能而已,至于责任感这件事……自从那次仓促见面,她已经好久没提到龙文贲的名字了。
有个身影晃到我们身边,又把帽子摘在桌上。我和妙霰不由得看向那里,立即分辨出帽子的绸缎是南郡官员年例所发的布匹,花纹很好认。
这是个官吏吗?
那人长了张和善的胖脸:“走累了,在此坐一会儿,不知方便不?”
我们旁边还有几张空桌,她却连两步路都不愿多迈,非要和我们挤在一起,可见累得不行。
我不回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妙霰闲暇时最爱没事找事,她好奇询问:“娘子是刚刚公干完吗?这么晚才吃饭。”
那人听了,靠在椅背的上半身做了个略显浮夸的后仰,“吼吼吼”地干笑三声,把我们弄得一愣。她抬手唤小二上一盘手撕鸭子,才回答妙霰,却用了个反问句。
“这里又不是公府,又何必再谈公务呢?”
谁和她谈公务啦?
妙霰对我一紧鼻子,露出鄙夷之态,她最讨厌这种拿腔拿调的人,兴趣一下子就没了。我们沉默地下了几箸,手撕鸭子就送至旁座,虽不愿接她的茬,我和妙霰也在暗中瞟着她。
此人并不着急吃饭,先从袖口掏出一张白生生的手帕,将十个指头仔细擦了,又从腰间抽出个隔油的囊袋,摆在餐盘旁边,这才动手撕肉。
我听说过“囊骨”之语,还从未亲眼见过。
相传有两袖清风的官吏以浪费为耻,若在外吃饭,便会把剩菜剩骨用袋子收集起来,拿回公署喂狗。这种行为曾在本朝得到圣上褒扬,渐渐在下层官吏中掀起风尚。
但是这“囊骨袋”……有苍蝇落在上面,明显是腌臜了,她还放在桌上,实在不雅,搞得我和妙霰胃口大减。
那人浑然不觉,将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放进袋里,没留意我们嫌弃的面色一般,笑着问道:“两位是外地来的吧?来参加文试?”
妙霰哼哼地应承着,那人喋喋不休地追问了些籍贯、收成、牲畜出栏数之类的琐事。妙霰听得烦躁,一心想她闭嘴,逮到那人喝茶水的间隙,撂下筷子,故作惊奇地问:“你怎么把骨头啃得这么干净?”
“啊,这是……”
刚要解释,妙霰就道:“囊骨嘛,我知道,但我听母亲说过,官吏囊骨拾残,是为拿回衙门喂狗的,故而不肯将肉剔得太干净,否则狗吃什么?”
“嗨,我……”
妙霰不给她插嘴的机会,又道:“我就问母亲:照这样下去,官员不是太惨了吗?饭菜都吃不饱!母亲却道:圣上说过‘为官者不饱食’,要时刻记着世上的饥民,故宁愿剩给公署的犬彘,也不肯多吃一口,违背圣上的训诫。”
这太离谱了。
我敢确信她是信口胡诌的,那家皇帝也不会让子民饿肚子,省下粮食喂狗,但那人听罢她的话突然变了脸色,神秘地贴到妙霰身边问道:“你怎知道?”
妙霰躲开:“什么?”
“文试的题目啊!‘为官者不饱食’,就是今年文试的题目!”
她这句话声音不小,一时间我们四周乱哄哄谈天说地的年轻人都停下了,转头过来,妙霰莫名其妙道:“……这是可以说的吗?”
那人捂嘴惊诧:“嗨呀!惭愧惭愧!我一时惊讶,还以为你同我一样,都是……怪我怪我,真不该说漏了嘴!”
她坐回座位,继续手撕鸭子,也不知从哪里突然蹿来七八个人,前前后后将她围住了。这个抓着她问她从哪得来的消息,那个研究她绸缎帽子的花纹,还有个看见了囊骨袋,立即下拜,口称“官人”。那人被围在当中,吃得兴起,举手唤小二道:“拿酒来!”便有会来事者接道:“要最好的酒,我来买单!”
被众学子所拱者颇为受用,嘿嘿笑了两声,口中仍谦逊道:“我不是什么‘官人’,堂上操笔小吏尔。”那群学子却愈发簇拥,将我和妙霰挤到边上,还忙不迭给她倒酒:“关于题目……官人多讲几句,可怜可怜学生吧!”
——
2.
人太多了,我和妙霰索性搬走菜肴,去另一桌坐,留下被考试折磨到疯魔的学子和一个不怀好意的骗子。
——对,她一定是骗子,去另一桌后我们愈发确信了。她的靴子上都是泥巴,靴口处隐隐翻着一层绒毛,根本不是当季的鞋子,定是从哪捡来的。
骗子被一杯杯酒灌得微醺,耳中又满是恭维的甜言蜜语,便有些“得意忘形”,从怀中排出几本薄薄的书册。
“本来是为那几个富家千金准备的,今日有缘,就卖了你们吧!”
哦,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价格倒不贵,数量只有五册,可是她周围至少围了十个人。僧多粥少,骗子道了句:“价高者得,你们商量。”便撑着脑袋继续吃手撕鸭子。周围学子相继竞价,没过几轮,一本就被炒至五十两,那人还要包下全部五本。
该怎么评价此人呢?说她聪明吧,这样的恶当也会上;说她愚蠢吧,她还知道别给竞争者留机会。
我摇摇头,这都是她们的造化,妙霰却“嗤”地一声道:“五本还要炒高价格?就是商量好十文钱最高,让最后出价者买来供余人誊抄,不是一起得利吗?现在倒好,争来争去,只便宜了一个骗子。”
她的话难免被人听去,引来了一阵小范围的嘀咕,似乎有人对出价者耳语,她便有所迟疑。骗子一个斜眼看过来,悠然道:“人无我有才叫贵,若我嚷得满城皆知,赚钱更多,何必还坚持只卖五本?诸位不妨想想吧!”那些人又不动了。
骗子将剩骨划拉进囊袋,妙霰挑衅地看着她:“文试筛选聪明人,骗子筛选傻子,你说为什么?”
“嘿嘿,家里还有几本,我这就……”
骗子步伐蹒跚,浑似没听见妙霰的叫板,迈着醉步出了酒楼。其实很多人心中都有了怀疑,但诱惑当前,仍旧心存侥幸。有人甚至跟在骗子身后,妄图再买一些书册,妙霰恨铁不成钢地对周围道:“你们就这么看着,不抓她?泄露考题、买卖考题必受严惩,冒充官员罪加一等!无论真假都让她吃不了兜着走,谁敢买题,一律犯法!”
她一向是会煽动的,几个方才没买到题者恍然大悟,一拥而上将骗子扭住,吵吵嚷嚷地要个说法。买了考题的和心怀侥幸的见状不妙,也倒戈喊起“退钱”来了。
“去找黎大人,我方才看见公署亮着灯!”
有人飞奔过去,骗子被推来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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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囊袋掉了,帽子也飞了,妙霰乐呵呵地看了一会,回到桌前继续吃饭。没过多久,几个年轻人就簇拥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官员走来,其身后跟着面色严峻的衙役。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骗子一见来者的面,酒彻底醒了。那官员一张口声音洪亮,不怒自威。
“我听人来报,就猜是你,上次怎么痛哭流涕说要改邪归正来着?”
原来是个惯犯,衙役们很熟练地将人抓了,钱财退还,书收起当做证物,又挥手道:“再来几个证人!”便有无所事事者跟着去。
有人还记得妙霰仗义执言的壮举,邀她同去,妙霰指着饭菜拒绝了。
旁边的空桌上重新落座了新客人,说起这位拿人的“黎大人”,原来此人素有口碑,在许关掌管官司刑狱以来,为过去不少冤假错案翻案昭雪。她宵衣旰食,勤勉为民,虽成了家,吃住却一向在衙门。
“这样的才好当官。”妙霰小声对我评价,“刚才那些,当了官也是糊涂官。”
小小插曲过后,我们吃完了饭,便前往城郊。城里已经人满为患,只有城外两里处的驿站还有空房。
——
3.
我们要了二楼靠里的房间,充分吸取上次的教训,就算掌柜要加客人赚黑心钱,也不至于千里迢迢打扰我们。
掌柜信誓旦旦地担保,我们住上了一间物美价廉的好房子。
“地方宽敞,景色好,还清静,你们隔壁是对儿老妻卿,住在我们这一个月了。”
领我们上楼时,正好有一老妪和一老头并肩走过,将狭窄的走廊塞得满满当当,掌柜和颜悦色地招呼道:“您二位下楼吃饭?”
老妪道了声是,老头扶着她,道句“妻主当心”,两人就一起往走廊边上让路。可能是腿脚不利索的缘故,她们始终保持并肩,我看着有趣,因为这两人好像贴在一起的。
我们过去后,这两人也并排着挪回原样,搀扶下楼,我问:“她们就是住我们隔壁的老妻卿?”
“对对对,恩爱得很,出入偕行,是好相处的。”
掌柜为我们打开房门,她没说谎,这间房果然宽敞明亮。我送走掌柜,开心地在藤椅上试了又试。离家以来,我们经历过各种住宿环境,逼仄有之,荒凉有之,偶尔遇到一个正常的,都格外罕见。
可是妙霰不知享受,仍心事重重地盯着门看。
我问她怎么了,她道:“我觉得刚才那对妻卿……有些古怪。”
“我也觉得,这两人感情真好,走路都贴在一起。”
妙霰迟疑地去另一把藤椅上坐着:“可能就是这些动作,让我觉得阴森森的。谁让路是那样让的呀?”
如今她也知“谨慎”二字怎么写了,我道:“这是江湖,啥人都有,用‘魔教’的话说,什么鱼鳖虾蟹都有——诶,螃蟹不就横着走吗?”
她皱眉道:“什么歪理邪说,也跟着学。都在旅店了,还江湖呢。”
我晃悠着腿说:“江湖者,漂流也。只要不在家,四处皆江湖。”
驿站二楼是客房,一楼是饭堂,菜还算丰富多样。我和妙霰白日去许关打工挣钱,晚上一起回驿站吃饭,往往能撞见那对老妻卿。
两人相敬如宾地吃着两碟菜、两碟饭、一杯酒,也是并肩坐着,见到我们偶尔会搭一两句话。
妙霰始终觉得她们古怪,不愿和她们交流,为避开在一楼相遇,那日特意带我在城里玩到很晚才回。回来时只有掌柜坐在门槛上剥豆子,我俩看月亮又圆又亮,向掌柜要一碟炒豆和两壶酒,坐在一楼开门赏月,与掌柜说话解闷。
“哐当!”
楼梯处传来一声巨响,似乎哪间客房的门被重重关上,掌柜无奈地骂了句:“也不知手脚轻点!我看就是今日刚住进来那个……”话音未落,慌慌张张的脚步就跑了过来,我们抬头看去,竟是那个住在隔壁的年迈卿子。
他赤着脚、散着发,魂不守舍地趔趄下来,我和妙霰赶紧去搀扶。
“坏了,坏了!”老卿子连滚带爬地扑在妙霰身上,魂不守舍道,“我家妻主丢了!”
30. 30.羊已亡,固牢迟
1.
“你家妻主丢了?”
妙霰仍对他有些抗拒,不动声色地把人推向我,又退到我身后,显出疏离有余而关怀不足的样子。我将年迈的卿子扶着,听他流泪诉说:“我出门换个恭桶的工夫,再回来妻主就不见了!旅馆有贼,定是贼将我妻主偷去了!”
店主在他冲下楼时就放下簸箕赶到身边,见他老泪纵横地说“有贼”,劝慰道:“我一直坐在这儿,没看见生人出入。莫说没贼,就是有贼,你妻主一个大活人,什么贼能将她偷去?”
我也觉得这抖手抖脚的老家伙恐怕脑子出问题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看他年纪应在七十开外,竟然还离不开妻主左右,该说伉俪情深,也该说异于常人。
我和掌柜架着他两只手臂,一边扶他上楼,一边安慰:“定是你妻主去什么地方,没告诉你,我们帮你找找,别着急……”
妙霰跟在我们身后,四人一起上了二楼,尽头前一间房,就是他和妻主所居之处。老卿子颤颤巍巍的,好像站都站不稳,我和掌柜便帮他拽开了门。这间房间与我们那间格局一样,卧室连着厅堂,门口只用一扇屏风遮挡。
雕花的屏风后头,隐约可见床榻的轮廓,床上躺着个人影,掌柜探头一看:“那不是你妻主?”
老卿子立即不抖了,甩脱我们跌跌撞撞奔去,喜得连声道“是”。我见那老太躺得好好的,似乎睡熟了,看着也不像刚刚躺下的样子,便知这老卿子说话不靠谱,白让人担心一场。
老卿子脸上犹带泪痕,将我们客气送出门,我也只当笑话,劝他安心休息,便告别掌柜,与妙霰回房去了。
我洗漱完毕,换好衣服,呼唤妙霰睡觉,她却还坐在藤椅上,愣愣盯着一面墙壁发呆。我问她怎么了,妙霰打个激灵道:“越想越奇怪!就算老眼昏花,何至于连妻主在不在都看不清?他见到妻主也不叫醒,又不问去向,刚刚还关心得泪流满面,这会儿难道不好奇?”
人上了年纪,总能攒出这样那样的怪癖,我认为不足为奇,劝妙霰道:“老人睡眠少,他不忍心吵醒妻主情有可原,反正明早也能问。”
妙霰不说话,看来不太相信我的解释。她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向隔壁张望一会儿,又缩回来。
“她们熄了灯?”她道,“我还能听见隐约的说话声,莫非那妻主醒了?”
醒了好啊,正好老两口对对时间线,我招呼她道:“咱们也该熄灯睡了。”妙霰却瞟着窗户给我打眼色:“你去听听她们说什么。”
我大惊失色。
她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啊?我才不去!大半夜趴邻居窗户像什么话,若被发现我怎么解释?
“去听一下!”她执拗地命令我,“现在只有你我,需要知己知彼,万一隔壁住着怪人,你也好提前准备啊。”
这个时辰就不该准备睡觉以外的东西,更何况是趴老头的窗户!果然周围没有别人的时候,她就只折腾我一个,我现在万分怀念后丘和宝柳!
窗外有棵大树,倒是可以遮挡行踪……只是为什么呀!我吹灯开窗,一条腿跨出去的时候,还抱有幻想地回头看了看妙霰,她鼓励地推着我的腰:“快去。”我就只能去了。
翻过窗棂,夜风吹来四肢悬空的冰凉。我尽量将身子紧贴在外墙上,让树影遮盖我的动作,小幅度往前腾挪。为了不发出声音,还要配合树叶在风中“沙沙”的节奏,半天才移动一点儿距离。
屋里的细语确实听得更清楚了……但老太老头的墙角到底有什么好听的?年轻人的墙角还有得听,我都没听过呢。
而我只能藏住满腔怨愤,把耳朵贴得更近。
“……这么淘气。”
老头儿话语中的柔情和宠溺让我打了个颤,不像对着妻主,倒像对着孙儿。
“听说年头久了,人会成妖,物会成精,我如今快七十了,是不是也要成妖精了?
“你今日顽皮,想吓唬我,亏我功夫深厚,没被你吓死过去,我若死了,看你将来怎么办。”
一直是老卿子的独白,我以为他在对着沉睡的妻主喃喃自语,但接下来,老太的声音也映入耳中。
“你若死了,正好陪我,不用日夜盯着一个皮囊,我们一起做鱼鳖虾蟹,到海里潇洒快活,岂不快哉?”
我听见这句话,差点手一松掉下去。
怎么又是鱼鳖虾蟹呀?这对妻卿也被魔教洗脑了?愈发不敢乱动,心中琢磨老太太会武功的可能性——我完全没往这方面想过,老太行动迟缓得跟蜗牛似的,她要真会武功,现在挂在外面偷听的就很尴尬了。
老卿子道:“说的好听,要我陪你,不会再次爽约吧?我每次都遵照约定,可你呢?从小就不守规矩,到老还是这样……你淘气坏什么地方没有?我帮你看看。”
话音落后,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灯又亮起来了,两个影子投到树上,一时之间,我好像被四人围在当中,瞬间有一股冷汗从后脑勺凉到屁股尖。屋里的老卿子将老太太抱在怀中,树上的影子也是。屋里的老卿子抬手拿起针线,树上的影子也是。
“以后不许不打招呼就走,你总得告诉我一声吧。”
他说着,将绵软的老太扶到窗上靠着,针线从胸口插没,又从后背穿出,我吓得身体一缩,手指紧紧抠进墙缝。
这是……在干什么?
“我都没见过你老的模样,只能想象了,想必我有的你也会有,但你比我生得好看,就给你少添两条皱纹……”
他的针线不停在妻主胸膛和后背间穿梭,至此我终于理解方才听来的诡异对话是什么含义,心跳在静谧深夜格外响亮,脑子乱糊糊变成了浆糊。我想不明白那妻主是何时死的,明明刚才送老卿子进门,还见她胸膛微微起伏着。
原来隔壁住着个杀人犯?甚至还有恋尸这种癖好?
这年头怎么了,卿子不是自尽就是要杀人。我现在夹在中间进退两难,生怕弄出动静惹人警觉,只能挂在原地静静等待。直到灯光再次熄灭,老卿子停止絮叨,我的手指也麻木不堪,才缓缓沿着墙壁移动回去。
妙霰还在等我,开了窗子压低声音道:“怎去这么久?把我急死了!”
我两根手指并起对她打手势,她一看当即噤声,我又指了指窗户,她点头,我便松开双手,趁着一阵风声稳稳落地。
抬头看去,妙霰已经把窗关上了,她还挺机敏的。
我溜入夜色,不敢骑马,步行前往许关城。
——
3.
这件事能找谁帮忙?我想起一个名字,不知她叫什么,只知她姓黎。那日揭发卖假书的骗子,最后就是她出面处理的,她的清廉和公允有口皆碑,只是现在时辰晚了,我只知公署位置,她若不在,我也不知去哪寻觅。
城门已关,我找到少人看守的水门,贴着边潜了进去,循记忆找到公署,没想到里面还亮着灯。
当真是个宵衣旰食、以岗为家的好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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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免找错了人,我还是轻手轻脚跃上屋顶,倒挂檐边,将眼睛贴近窗纸一角,用口水润了指尖擦出一点透亮。那位黎大人正穿着一袭黑衣在房内踱步,似乎苦恼地思索着什么。
既然是她本人,那就好办了,我刚想落地敲门,却见她步伐一定,目光直直向我看来。
“大胆小贼,竟偷到本官头上了吗!”
我是真没想到这位黎大人会武功,在一个鸢飞凤颉的旋身后,她凌厉的掌风就冲破窗棂,冲我面门而来,我连忙收腰抬头,差点滚落房檐。她从洞开的窗中冲出,双手扒着房檐用力一撑,跳到我面前。
见我躲闪敏捷,她冷笑道:“我说怎么这么大胆,原来有备在先。”我忙道:“大人,我是来投案的!”
她像没听见,一掌朝我拍来,我这回已有准备,闪避之间落到公署院中站稳,直接摘剑于手。这也是后丘教给我的江湖“语言”,意思是缴械罢斗。
“我真是来投案的,”我道,“我们五日前见过一面,有个骗子在街头假装官吏卖假考题,正是我家主人揭发的,不知大人可有印象。”
她借着公署的灯光打量着我,终于认出我有些眼熟:“既是投案,方才为何躲在屋檐上?”
我道:“因为事关重大,我只信任黎大人一个,尚不知当班的是谁。”
我见她不再对我穷追猛打,遂放下剑行了见官之礼。她一定也曾是个江湖人士,并未过分追讨我的过失:“罢了,你且说什么事?”
“我怀疑邻居把妻主杀了。”我说。
我被她请进屋内详谈,便将今日何时回去、何时被那老卿子骗上楼、如何挂在窗口听见对话、又如何看见灯光映着人影古怪地穿针引线一一讲来。
事件太过离奇,我以为黎大人不会相信,然而她听了我的描述,又详细询问许多细节,随后陷入沉思。
“莫非……”
她好像有了考量,却又无法拿定主意,于是我建议她随我过去看看。毕竟家里还有一个妙霰,离开太久,我也放心不下。
“好,我同你走一趟,我们先不要打草惊蛇。”黎大人抓起搭在椅背上的一件夜行衣裹在身上,就跟我出了公署,她锁门时我还没觉得奇怪,直到出了院子,她娴熟地带我穿过一个小楼,从楼顶翻出许关的城墙,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怎么把夜行衣搭在椅背上啊?
“大人当官还要亲自四处奔波,夜行衣也时刻备着。”我试探道。
“是啊,我当官前,也是个江湖飘零之人。”黎大人答。
我想走在前面为她带路,没想到她比我动作还快,走着走着就到我前面去了。
我确实说过驿站,作为地方官也应该对许关了若指掌,可是不用确认就知道方向,也太离谱了吧。诸多不对劲让我停下脚步,疑惑地盯着她。
“我怎么感觉大人知道此事?”我问,“还是说,那老卿子是个惯犯?我一说细节,大人就对上号了?”
“你还挺敏锐的。”黎大人看着我道,“实不相瞒,一个多时辰前,我刚从那间驿站回来。”
我看着她的夜行衣,不可置信道:“老卿子说他妻主‘丢了’,难道那时候就是大人你……”
她勉强一笑:“这不是我第二次见你了,其实是第三次。你们破门而入找寻丢失的‘妻主’时,我大概正同你一样,狼狈地挂在窗外面吧。”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她拍我道:“先别问,我会告诉你的。”
31. 31.饰其内,画其伪
1.
奔至驿站楼下,我找准老妻卿的窗户,指给黎大人看。她了然点头,我便确信了,她探查过的真是我的邻居。
所以那老卿子当时说“妻主不见”,是因为黎大人潜入屋里调查,将老太太藏了起来?等老卿子下楼求助,她又将老太太还回原位,从窗户逃跑?
可是,若老太太当时已死,她怎么没当即行动,而是等我报案?若老太太当时没死,又不是一个任由搬运的物件,黎大人如何把她藏起来呢?
我想不通,又清楚地记得绕过屏风看见了老太太起伏的胸膛,疑问太多,不方便询问,只好暂时压在心里。
黎大人对我打手势,似乎是确认我房间的位置,我便弹跳到墙上,小心扒着墙面来到窗口。妙霰没有点灯,屋里黑黢黢的,我不知她是否睡了,借着树声轻叩了两下窗棂,听见里头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
太好了,妙霰没睡,我甚至有点可耻的感动。她似乎用好多东西将窗堵住,此刻正不停挪动,打开窗看见我的一瞬间,我发现她松了口气。
“还好是你,还好是你……”妙霰道,“快进来说。”
我跳进去,又对楼下招手,黎大人就像只黑鹰那样落在窗框上了。她身材壮硕,将窗户堵得严严实实,落地却悄然无声,轻功之好令我佩服。我关了窗,妙霰拿起火烛一照,当即把她认出来了。
“你是……黎大人?”
我说对,她就是我能找到的帮手了。
妙霰瞪着眼睛道:“隔壁是不是有古怪!我猜对了吧?”
黎大人示意她小声,将耳朵贴到与隔壁相连的墙上默默听了一会儿,那对老妻卿应该是睡了,她听不见什么,又缩回来,将衣袍掀了席地而坐,我们也在她身边坐好。
“我有些话想问你们,务必小声交谈。”
我们点头,黎大人问:“知道隔壁两人姓什么叫什么吗?平日里如何称呼?有谈过从何处来此吗?”
我们摇头。妙霰道:“我们就没交谈过,也没听说过姓氏。”
黎大人又问:“她们搬到这里多久了?”
我回忆着掌柜的话:“应该是有一个月。”
“可见过使用何种兵器?”
妙霰奇道:“兵器?她们还会武功?”
黎大人叹道:“或许他是我一直想找的人,又或许是另外一个人。不管哪种情况,武功一定非常高深。”
我吓出一身冷汗,想到偷听墙角之举,觉得还是太冲动了,但是那老卿子显然没有察觉,或许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吧。
“她们到底是谁呀?”妙霰道,“可久,你从窗外听见了什么?”
我刚想向她解释,黎大人就将我拦住,问妙霰道:“你觉得那老太太有什么古怪吗?”
妙霰道:“我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古怪,无论走路,还是坐着,还是吃饭……”
黎大人点点头,让我们细细回忆以下问题:“这对老妻卿是否总是出入协同,从不单独行动,或者说,从未见过老妇人单独行动?”
我和妙霰都在点头。
“二人虽会交流,音色也不同,却从不同时开口?”
我感觉一滴汗珠已经凝聚在鼻尖了,匆匆擦掉,又默默点头。
她又问:“是否无论坐着还是站立,两人都要比肩,并且有一只手牢牢牵着?”
妙霰压低声音激动道:“对!我就是觉得此处格外怪异!”
黎大人点头道:“老卿子每日需要出去独自处理恭桶?”
这个我们不清楚,但是那天他说过趁他换恭桶的时间妻主不见的,说明他确实会单独出门。
“彭侠士在窗外见到那位老卿子穿针引线,似乎是在妻主身上缝纫……”黎大人说罢,妙霰吓了一跳:“不会那老太太死了吧?我的天啊!”
我忙道:“不对不对,我进门时还看见她喘气呢。”
“不是死了,是‘倩偶术’。”黎大人说出了一个让我非常陌生的词汇,“老太太并不是人,虽然看似真人。”
——
2.
“在我很小的时候,这门手艺在江湖上还蛮驰名,后来传承断了,你们没听说过也很正常。”黎大人娓娓道来,“最初是为殉葬,将皮革绢纱以特殊手法处理后,扎成人偶模样,死生与主人相伴。后来这门手艺在戏曲发扬光大,经建州工匠改良,变成表演用的‘倩偶’。模样肖似真人,内部暗藏机关,只需拨弄手指,不仅能走能眨眼能呼吸,还能跳舞杂耍。”
这么神奇?但总不能还会说话吧。我问:“我还和那老太太对过话,她还能吃饭呢。”
黎大人解释道:“纵偶者使用腹语,就能假装‘倩偶’说话。偶人口下连着一个袋子,可浅浅装些食物,但不能饮酒,否则不易清理。其实仔细观察就能看出其与真人的差别,我夜晚探查时,已经确认了。”
我回忆一下,似乎那老妇从未喝酒,酒都叫老卿子喝了去,她们面前总是摆着两碗饭、两碟菜,以及一壶酒……至于胸膛起伏,确实是在老卿子回到妻主身边,拉着她的手之后,被我察觉的。
我们竟然一直在和人偶同桌吃饭?我感到毛骨悚然。
妙霰为难道:“既是人偶,那就不是杀人了?只能说,这位老卿子有手艺,能做得栩栩如生……”
既然黎大人早得知所谓的“老妻主”是个人偶,杀人的罪名既不存在,听了我的报案,她为何还要跟过来呢?
“对,不是杀人,却和多年前一件杀人案密切相关。我来找你们,是为了我的私事。”黎大人道,“这些年我都在追查一位凶手的踪迹,想将其绳之以法,但线索寥寥,我只知道此人是个‘倩偶师’,二十年前凭空消失,至今不见踪迹。”
我问:“就是这位老卿子?”
“我第一眼看到他时,是这么猜测的,所以决定潜入房间查看。但方才你来报案,对我说起那位卿子喃喃自语的内容,却引发了有我的另一个猜想……”
黎大人说到此处,顿了一下。
“我想请你们天亮后帮我做几件事。第一,调查这对妻卿在掌柜处登记的姓名;第二,找机会在一楼拖住她们,我要再次潜入房间调查;第三,务必找到机会,引那老卿子动手。”
前两条都好办,最后一条妙霰帮不上忙,只有我能胜任了。我有点忐忑:“他武功很高?”
黎大人道:“对,但他年纪也大了,行动应该不似当初利落。你只需逼他出手,让我看看他的功法,我会在暗中帮忙,不会叫你有事。”
我看向妙霰,她对我点头,看来就算难度再大,我也得硬着头皮做下去了。
一夜无话,窗外的鸟渐渐开始叫了,在泛白的天色里,我们默默聆听来自一墙之外的轻微响声,听着听着,我察觉了一件早该注意的问题——屋里只有一个人的脚步。但过了一会儿,隔壁的门打开又关闭,妙霰轻手轻脚跟过去开了门,看见妻卿“二人”正并肩走在走廊里。
“我去打听她们的名字。”妙霰对我道,“然后在楼下等你。”
我则掩护黎大人来到走廊,为她放哨。她掏出两根铁丝,不知怎么一勾一挑就打开了门锁。她闪身进门,我才走到楼梯口,向下一望,妙霰正罕见地坐在那对妻卿身边说话,她见了我,招手道:“我叫了饭菜,咱们一起吃啊,顺便问问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强作镇定地下了楼:“还能怎么回事?定然是老叔爷年纪大了,担心妻主,一时眼花呗。”
绕过倩偶的后背,我看见老卿子一只手藏在桌下,和倩偶紧紧握着,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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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提多别扭。妙霰却从容很多,还嘻嘻地问他:“你们感情这么好,有几个孩子?为何不让孩子照顾你们,反而长住在旅店里呢?”
老卿子向身侧一望,柔声答道:“妻主没有孩子。”
妙霰道:“原来如此。”
老妻主开了口:“年轻时我们结伴江湖,心中只有精进之道,想不到其他。后来想要孩子,年纪大了,便错失了时机,如今想来,当真有些遗憾。”
我和妙霰都没有接茬。由于洞悉了腹语的秘密,我们的眼睛正不受控制地往老卿子和倩偶身上看。我发现“妻主”说话时,老卿子的嘴巴从未闭紧,喉咙也震动不停,因为他年纪很大,牙齿大多缺失,身体也总微微颤抖,倒让忽略了这些细节,只觉得和正常老人表现无异。
我们沉默地看着他,直到饭菜摆上来才回过神,妙霰举箸掩饰道:“吃饭,吃……”可是话音落下,我们的眼睛又自动看过去了,这回是想看倩偶如何“吃饭”。
它竟然真能收拢五指,用筷子撷菜送进嘴里,一次挟不了多少,也没见怎么咀嚼,喉咙都没运动,再张嘴时饭菜就消失了。我听见妙霰的喉咙里传来沉闷的“咕隆”,那是她在帮忙吞咽,连忙给妙霰倒酒:“来,喝点润润喉。”她才匆匆转移视线。
这倩偶当真巧妙,五个指头每个关节都能动,它只把右手放在桌面,就像老卿子只把左手露出,两人相挨的手始终藏在桌子下头,听黎大人说,倩偶的所有控制开关都在那只手上。
“咯咯……”
一阵清脆的碰撞声被我的耳朵捕捉,我下意识抬头,正见倩偶的眼皮上下颤抖。它似乎出了点小故障,眼皮下是一双陶瓷片般的眸子,一会儿露出大面积的白色,一会儿恢复正常,似乎我听见的声音就是内部机栝的反复运动。
我知道这时候看它很容易露馅,但察觉风吹草动似乎是我做久了护卫养成的本能,即使头低着,我的耳朵也在动,我努力控制面部的肌肉,却导致眼皮像倩偶一样跳个不停。
该死,别跳了!
我索性抬头,想看向天顶,不料倩偶的眼皮也同时缩进了眼框,一整颗带着灰色瞳仁的眼珠整球露在外头,直勾勾地瞪着我,好像倩偶在那一刻有了灵魂。
我内心陡然升起一股难以明说的恐怖,下意识扔下筷子,将自己连带凳子向后一蹬。我的举动把妙霰吓了一跳,她紧张地看着我,又看向老卿子,那老头儿的眼珠正如他的“妻主”,同样一错不错地盯着我,眸中精光四射。
“少侠好眼力,想必昨夜我妻主突然遗失,就是你二人在捣鬼吧!”
妙霰打圆场道:“你说什么啊?我们明明是去帮忙的!”
老卿子将隐在桌下的右手抬起,倩偶的脑袋便“咚”地一声落在桌上,身体剥筋抽骨般软成一滩。掌柜正好路过,还以为老太喝醉了,自夸道:“我们家酒水从不掺假!大清晨的,您二老少喝两盅吧。”
老卿子点头,道了句“得罪”,拾起一枚炒豆子在指尖,也没见他怎么发力,炒豆就奔着掌柜的后颈弹去,只见她身体一软,轰然倒地,同时在一楼用餐的还有三桌客人,被突来的巨响吓得四处张望,几声“嗖嗖”带着炒豆子的香气划过我身旁,再转头时,那三桌五人也一声不吭地晕过去了。
天啊,好厉害的隔空打穴!
老卿子又捻起豆子,这回的目标是对面的我们。
我握紧剑柄,随时准备接招,余光里一个漆黑的身影正猫儿般藏到楼梯上方,幸而老人家听力不好,没注意身后的黎大人。
有她接应,我突然有了底气,心知是逼这老头出手的时候了。
“操纵偶人骗人,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不妨放马过来,与我对上几招!”我刚开口,妙霰就非常自觉地躲到桌子底下去了。
32. 32.死者生,生者活
1.
他挥来的豆子被我偏身躲开。见我不似常人那般好对付,老头抬起枯枝似的手猛抖了下腕,便有一串金光从袖口发出,向我飞来。
那物细若牛毛,亮如雨丝,近到面前,方看清是五六枚绣针,我挥剑格挡之下,两种金属竟撞出一阵剧烈震颤,有股热麻麻的力量从剑身一路传到虎口之上,我后退好几步,才将这股怪力卸掉。
真是邪门,我眼睁睁看着被击落的牛毛细针凭空飞回老头手中,他转腕横抹,将针整齐收在指缝,大概是针鼻处挂着细线由他操控。此人学的是抟丸打穴的功夫,能把内力集于细微之物上,连绣花针都有千钧之重。
现在想来,那夜我偷听墙角之举着实冒险,若不幸惹他发现,应是凿骨穿肉的下场了。
他比我想象中厉害,却不意味着我没有破敌之法,我可以旋剑为盾,快攻近身。暗器只对远距离有效,任他手中有什么提线,我一剑斩断,看他怎么办!但我余光又瞥见黎大人,觉得这计划不妥。
黎大人想观察老头的武功路数,我把线断了,她还怎么看?
不由我多想,老头的下波攻势转瞬便至,我在桌椅板凳之间闪转腾挪,让绣花针落了无数个空,在身后激出“笃笃”声响。我实在没忍住好奇回头看,见针嵌入桌板半根之深,老头用力一扯,细线登时崩断。
他气急败坏又来打我,我便知这招好用,愈发灵活地穿梭于桌椅之间,感受他攻势中渐渐蔓延的疲态。
他年纪那么大,估计撑不了多久了……我不知黎大人为何还不行动,难道看背影没看清?难道老头还未尽力?一个犹豫的工夫,手背便挨了一下,痛得我忍不住大叫。
低头一看,这哪里是针造成的伤?像被农民用锄头犁出来的!原本笔直的针尖已经被老头折腾弯了,没入手背后勾着肉扯出来,别提多疼了!
他针上不会淬了毒吧?黎大人直到现在还没发话,她没眼睛,我可要命!当下毫无恋战之心,一边吮血一边逃命去也。
妙霰聪明地一路转移着阵地,就在我和牛毛针抗争时,她已经悄悄爬到柜台里藏着了。身后的椅子桌子正相继变成刺猬,我听见妙霰招呼我:“你也来,你快来!”
我可不能和她躲在一处,倒是被她脸都不露的藏匿激发了思路——飞针都在明面上,我何不也钻到桌子下?以桌椅板凳为掩护,饶是怎样的针也射不穿这密林般的木头腿嘛。
我一个鱼跃趴到地上,眼看一根随我飞来的针被凳子腿绊住,细线被老头扯得受力不均,瞬间崩坏。好啊!原来这招真有效!我飞快爬进深处,听见那边传来愤怒的叫嚷。
“不是要跟我过招吗?躲躲藏藏算什么!你出来!”
他气急败坏,我更不能出,透过桌椅腿林立的缝隙,看见老头儿的双腿落了地,裤子也从脚腕上垂下来。
“哼,那就别怪老朽了!”
——
2.
我看不见他的动作,只能通过一双脚猜想,斜后方突然传来妙霰没头没尾的警告:“老头儿在解裤腰带!他要脱衣同你一决雌雄了!”
我惊愕地回头,不知她发什么癫,只能让她积点口德,莫要胡扯。
妙霰喊道:“我没胡扯……”
后半截还没说出来,柜台上立刻啪地炸开了瀑布,碎瓷片四处乱飞,香醇的酒水裹着墨汁汇成黑河飞流直下,妙霰吓得大叫一声,还不忘提醒我:“他真解裤腰带啦!长得厉害,隔这么远还能打我!”
我寻思她说话越来越没边界了,用“长得厉害”形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未免过分,更何况多长才能隔山探水地打碎她头上的酒壶?正纳闷间,不知从哪钻出根藤条似的鞭子,将我右手边的长凳缠了两圈,打横一甩,立时飞到其他椅上撞了个稀巴烂!
我右侧失去遮挡,凉飕飕的,没了命地往左爬,可那面也是一鞭子抽来,力气大得将桌子腿打折一根。
妙霰是什么眼睛啊,她分不清裤腰带和鞭子吗!
说话颠三倒四的,害我以为老头儿长,原来是鞭子长啊!
他使鞭子可比绣花针勇猛多了,我从一个桌子底下逃到另一个桌子底下,身边无处不响起噼里啪啦的碗碟杯盏碎裂声,就连地面都被他抽得浮尘四起,眯住了我的双眼。也就摸了把眼睛的功夫,那鞭子尖儿就跟蛇一样缠过来,没打到我,倒是将剑一卷,甩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我眼睛刚恢复视力,就看着剑打着旋远离了我。兵器都没了,还怎么打?黎大人你还不发话,是瞎了吗?!
她能静待时机,我可走投无路了!其实辫子和牛毛针都一样,只要我能近身,他就鞭长莫及。这样想着,便不顾一切地往他脚下爬,看见人偶的双足,我眼睛顿时亮了!
他“妻主”还在桌面上趴着呢!我就趴他妻主脚底下,谅他也不敢……
我刚认定他不敢掀桌,头上的桌子就忽地消失了,一阵劲风袭过头顶,没吃完的饭菜酒水噼里啪啦地砸着脑袋,天上终于掉馅饼啦!我怕他一鞭子要我命,忙闭眼往前一扑,死死抱住“倩偶”的身体。
那偶人不知是用什么皮做了外形,触感和真人皮肤一模一样,只是格外冰冷。因为内里要走诸多管线机关,因此多半是空腔,经受不住大的撞击,被我使劲一抱,整个“人”折得像个回旋镖。
鞭子没来,但老头怒不可遏道:“你敢亵渎她!拿开你的脏手!”
我抱得更紧:“你先把裤腰带扔了!”
“好啊好啊!你苦苦相逼,我又何必手下留情!”老头嘶吼道,“死在我们俩手里,就是你的天命!”
他还好意思说“手下留情”?我手背流血,身上裹灰,武器飞了,惶惶如丧家之犬,若这是“手下留情”的结果,我找谁说理去?
我虽抱着他的“妻主”,但他完全不投鼠忌器,转身以极高的准头甩了我一鞭子,这次不是打人,而是将我双手牢牢缠住。他挽住倩偶一条手臂,不知如何操作了一下,我怀抱的部分便咯咯作响,颤抖不停。
机关?不好!
我想跑,但已经跑不掉了。
“妻主”的头垂了下来,墨画的眸子正一只有眼皮一只没眼皮地盯着我。它张开口,露出牙齿和一条舌头,距离近得我都能看到布料的纹理,再往舌根处看,便是一个漆黑的洞。
一连串的震动在人偶四肢机栝间传导,我看见一个莹绿的东西从洞里飞快射出,而我双手被缚,躲避不及,唯有闭上双眼……
预想中的疼痛或者死亡都没来临,再睁眼时,莹绿的箭头就哑火在我眼前三寸处,被一条丝线挂着,悠悠荡荡悬落倩偶的唇边。
“怎会如此?”老头举着鞭子讷讷道,“莫非你……你显灵了,不肯杀她?”
“唉,是我。”
我终于听见黎大人的声音,她再不出现,我真会以为这是她和老头联手做的局!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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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老人身后缓缓下楼,表情上是欣慰和难过交织的复杂。老头还当身后有我的帮手,将鞭子从我手上飞快扯开,向后一甩,却没有中。
黎大人反应极快,那鞭子早被她单手抓住了。
“你又是谁?”老头好像不认识她。
黎大人踩着一路狼藉走到老头面前,双眼通红,俯身下拜。
“二十多年了,徒儿终于又见到您老人家了。”黎大人真切呼唤道,“师爹。”
——
3.
师爹?
我就知道,她们果然是一伙儿的!老头将黎大人上下打量一番,不知不觉搂紧了“倩偶”。
“你是……修己?”见黎大人点头,老头振奋道,“当真是你!这么多年音信全无,你去了哪?你怎知我在此地?”
黎大人接过老头儿手中的鞭子,又拉过“倩偶”一条手臂,眉间的褶皱未展,缓缓道:“师爹满腹疑惑,徒儿又何尝不是。师爹这些年去了哪?师傅已死了,您又为何制作此物,与之形影不离呢?”
如此听来,黎大人是这位“妻主”的徒儿?
两人久别重逢就久别重逢呗,为什么要把我卷进去,我以为这老头是多厉害的反派,原来是黎大人的自己人?我觉得自己好傻,看着流血的手背,更傻了。
我爬了起来,去一边捡回佩剑,老头都没再看我一眼。
“你们不会再打架了吧?”我没什么好脸色地问,“不打了还请黎大人为我答疑解惑,既是你师爹,怎么不早说啊?”
我有些埋怨,毕竟我是为她才和这老家伙动手的,没打过不说,弄得一身狼狈,到头来俩人是一家人?我是外人?那我折腾这一遭是为了什么呀。
“个中隐情,是需要向侠士说明。”黎大人将翻倒的桌子扶起,小心翼翼地把“倩偶”架在上面。妙霰一见形势变化,也回来了,很有精神地催我回到桌前,好像做好听故事的准备——合着她也没事,就我有事。
“果然不太对劲,掌柜说你妻主的名字叫‘黎乐风’,既和黎大人同姓,我就猜着你们是有联系的。”妙霰马后炮道,“黎大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萍水相逢却为你出生入死,是因为敬重你的人品,你不应该利用这点骗我们。”
“其实我也是刚刚才确认是师爹的,”黎大人叹息着对老头道,“我不知道您经历了什么,为何面目全非,又为何习得这可怖之术,为何不来找我……若非从最后一招中看出师傅的影子,我也不敢相认。”
“是啊,可怖之术……”老头儿望着人偶,喃喃道,“二十五年前,我妻主正是被那个‘倩偶匠’陷害而死,失信于我,再没法赴我的‘十年聚首’之约。修己,我们分别后,我终于找到此贼,将其杀了,以告慰你师傅的在天之灵!”
“果真是师爹报的仇,这么多年我都在追查真凶下落,始终未果,原来是师爹已经将仇人手刃了。”黎大人有些发急,跪在老头腿边问,“那,那这人偶?”
“也是我做的。”老头儿道,“我去了她的铺子,才知道世上有这么好的手艺,能让一个人身形永驻。杀掉她后,我研遍房里的蛛丝马迹,把这门手艺钻研精通了。”
他注视着倩偶已经微微变形的脸庞,缓缓闭上双眼。
“只可惜,大仇易报,斯人无回。我们分开的时间太长,她的样子,我竟已忘了一干二净。”老头儿问,“修己,二十五年了,你还记得你师傅的模样吗?”
33. 33.怨而累,不望君
1.
黎大人哀恸却犹豫道:“我还记得的。”
我隐隐发觉她对师爹的情感很奇怪,黎大人虽然跪着,却没有久别重逢的欢欣,面上更多的是迷茫。
没来得及换下的官靴上,搭盖着江湖人士常穿的夜行服,和师爹一样,黎大人也在寻找杀害师傅的凶手,途径和师爹截然不同。师爹以命偿命,她却想依法讨来公道。
我猜黎大人此刻是纠结的——作为许关的刑狱官,她该如何裁决师爹的复仇之举?
“当日见师爹出现在许关城外,我识破偶人,还当是重新现身的凶手,不料竟是师爹学来敌人的技术。”黎大人问道,“师爹,当年分别时,您对我说过什么话?”
“我说你师傅醉心武林,不得善终,想必将来我也一样。你不要步我们的后尘,还是凭这一身功夫谋个正经差事吧。”说罢,老头忽然对黎大人投以凌厉的一瞥,“你如今在做什么呢?”
黎大人仰头与他对视。
“徒儿谨遵教诲,苦学数年,终入宦海。入此地为官时,徒儿心中皆是振奋,因为我突然得知谋害师傅的凶手之一正是许关人士!”
“原来你真做了官,原来你还记得仇人是谁。”老头幽幽地说,黎大人便有些发急:“我当然记得,皮三为师傅设下圈套,做尽借刀杀人的勾当,我岂敢遗忘!”
“那我就实话告诉你吧!”老头语气硬邦邦的,“我这次来许关,就是为找皮三复仇的!我年纪大了,恐怕没多少时日,拼着最后一点力气,也要让此人偿命!现在黎大人知道我要在这里干杀人放火之事,若要抓捕老朽,哼,最好就趁现在!否则我发起狂来,可认不得你是哪一个!”
黎大人被师爹的目光盯得如芒刺背,其实妙霰和我也在盯着她。我知道她很难做,也不想给她压力,但我真的想看看她究竟会如何选择。
“我干嘛抓您?”黎大人道,“我赴任的第二年便得知了皮三的行踪,遂纠结受害人报案,依法补充罪证,最终让其死罪难逃。卷宗都是我手批的!他被推到菜市口斩首那日,我祭奠了师傅的在天之灵!此仇不必师爹报,我已报了!”
老头愣愣地看着她:“皮三死了?”
“师爹,你也杀了我追查经年无果的倩偶匠人,我们都为师傅报了仇,我也不是当初那个无能为力的孩子了,您为何……为何要不信我?”说到此处,黎大人一声哽咽,竟然落下泪来,“徒儿没有一日不期待与您重逢,可恨徒儿打听不到您的行踪!那日听闻彭侠士投案,徒儿仿佛看到了曙光,既期待是您,又不敢是您……
“我不敢想,若是您的话,这二十五年,该是怎么过来的……我为何不早点找到您,让您受了那么多苦。师傅、师傅她一定希望我照顾好您的。”
她跪地痛哭,高呼“师傅”,老头见状也颤颤巍巍地跪下,和她抱在一处。
“孩子,都过去了,好孩子……”老头垂泪道,“我见了你又何尝不开心,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啊……但我浪迹江湖多年,总是知晓人心冷漠。你若忘了,我不怪你,你若抓我,我庆幸你是个好官,庆幸阿黎选对了人,同样不会怪你啊……”
两人就这样哭着,我看得分外动容。她们怀揣着仇恨,一个走入官场,一个隐入江湖,分离二十五年,心却仍在一处。我不由得看向放置在旁的倩偶,失去了老头的控制,又被我折腾一遍,它变得呆愣愣的,愈发不像真人了。
若师傅在天有灵,会不会跟着一起痛哭?
黎大人哭过一阵,就扶着老头儿起了身:“师爹上楼休息一会儿,这些狼藉还需清理,待收拾妥当,徒儿就接你们回家……”她一边说,一边将倩偶揽在怀中,陪着老头慢慢上楼。
——
2.
我看完热闹,手背又火辣辣地发痛了,这才意识到,再多感慨也补偿不了我身体受到的创伤。
误会是假的,我的伤可是真的——老头儿的针到底有没有淬毒啊!
我去柜台后面找到唯一幸免于难的酒,龇牙咧嘴地往手背上倒,妙霰终于意识到我受了伤,找来手帕为我包扎。
“这些人怎么办,还点着穴呢。”
“点着吧,”我说,“要不是点了穴,不吓晕也要吓死了。”
老头下手太狠,这一地碎的碎砸的砸,恐怕黎大人要从腰包里掏出不少才能平事。我的手转眼就被妙霰包成了一个白球,她总有认真搞砸一切的天赋,我只能向她的好意表达感谢,用完好那只手拆掉重包。
拆着拆着,黎大人下楼了。
“多谢二位相助!”她看见我的手,脸色瞬间紧张了,“要去医馆不?”
我看上去确实像手掌断了,而非手背被犁出一道沟,我沧桑地摆手说不用在意,黎大人的热泪再次蓄进眼眶里。
“我该怎么报答你们啊。”
我说先别想那个了,你想想该怎么跟掌柜和客人解释吧。黎大人便利落地扶起离她最近的桌子,顺手抹了下桌腿上的酒污,那桌面竟然瞬间塌了半边,原来桌腿早就断了。
黎大人一撒手,桌子就轰然倒地,她赧然道:“看来不是我一人可以弄好的。”
我一听她这话就举起浑圆的右拳,妙霰更是直白:“您需要我帮倒忙吗?”
“哪能劳驾两位?”黎大人将门拉开,随便在街上抓了个人,让其去衙门送信,而后回来小心地把餐碟碎片扫进簸箕里。
她干得很细致,一看就是过了好多年亲力亲为的日子。我实在是小姐的身子护卫的命,看她那么认真反而坐不住了,就帮她一起干,顺便询问她师傅当初到底何遇害。
黎大人便将往事娓娓道来。
——
3.
“我师傅和师爹,年轻时是对儿武林眷侣,互相提携着闯出了名堂。三十多岁时,师傅觉得武功颇有滞涩,恐怕双人同修之法遭遇瓶颈,便与师爹商议暂时分离,各去寻求精进之途。”
她们分别在秋天,一座小石桥边,金黄的落叶铺在水面,比夕阳还耀眼。那个场景曾经无数次从师傅的口中来到黎大人的耳朵,雕刻成记忆。
“师爹对武艺的执念并不深厚,也并不愿与爱侣分别,但想到师傅的愿望,便勉强答应。只是习武不比旁事,往往需要闭关沉浸数年,这一分别,恐怕很长时间不会再见。两人各奔东西前,做了‘十年之约’,十年之后,还是此日,还是此地,不见不散。”
妙霰听了忍不住道:“十年可不短呢。精进不了倒是次要,倘若有人变心,该怎么办?”
“师傅与师爹早已彼此信任,休戚与共,不仅自己认定了对方,也笃定对方不会改变。在她们分开的第七年,师傅的武功修为有了重大突破,也是那时她捡到了无家可归的我,收我为徒,将一身本事慢慢传授。”
“我还没见过师爹,只是从师傅口中听闻师爹之名。师傅一直期待三年后能带我完成与师爹的‘十年之约’。但赴约前半年,师傅突然出了事。”
好可惜啊,竟是赴约的最后一年才被害。虽说意外早一日来晚一日来,结果也不会转变,可毕竟期待不同。自古以来,盛极而衰、情深不寿,往往比单纯的恶果让人心碎。
“十年间师傅为谋生计,习武之余也偶尔经营木材生意,赶上与兴国商贸蓬勃的几年,积累出一定的财力。此时便有两个不安好心之人盯上了师傅的积蓄,以及她整理出来的那本《武学精要》。一个是倩偶匠周次雨,另一个是她唤作‘皮三’的爱宠。皮三曾经接近我师傅,被她拒绝后怀恨在心,怂恿倩偶匠杀人取籍。”
“她们密谋了一年,投其所好地与师傅结成朋友,借吃饭之机将毒投进师傅的酒杯。那毒无色无味,两人谨慎地斟酌用量,只待日积月累,毒素深入脾脏,以内力击打几处大穴催动毒发,便无药可医了。”
“我师傅心思纯净,不以坏心度人,便当旁人也不会以坏心待她,不防备中了计谋,被两人合力杀死。两人又想将我杀害,幸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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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觉不妙,全力逃脱。我骤然失去师傅,又无法报仇,惶急之余,唯能想到投奔师爹,便耐心等了半年,替师傅来到二人相约之地,对师爹说明了不幸的消息。”
原来去赴约的是黎大人,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师爹。黄叶还是洒金,石桥依旧矗立,只是阖家团圆的承诺变成黎大人的哭诉,师爹等待十年竟得到这样的噩耗,想必心要碎了。
“我见师爹发誓为师傅报仇,恨不得马上随他出发,他却沉得住气,对我陈明利害。师傅的秘籍落在敌方手里,若无杀敌把握,恐怕复仇不成,甚至毁了师傅的心血。师爹并无把握,便带我隐居深山,潜心修习。师傅早将秘籍中的内容尽数教我,我便教给师爹,我们日日勤劳操练,就这样过了三年……那天,师爹突然将一大笔钱交给我,让我独自离开。”
“这些年我们为维持生计,师爹会帮人做上不得台面的脏事,每得了钱便存起来,他那日交给我的,是他全部的积蓄。”
“你师爹做同归于尽的准备了。”妙霰动容道。
杀人偿命,在向仇人讨要公道的同时,哪知不是创下新的命债?大抵是她师爹心疼她,想背着她独自承担下来。
“对,其实我天资愚钝,年纪也小,真帮不上什么忙。”黎大人叹息道,“师爹对我说,别做江湖飘零的人,也别一辈子陷在打打杀杀的恩怨里,还是凭着武艺报效国家吧。他让我学文章,考功名,师傅的仇他自己报,还说……让我永远记得师傅的样子,将来无论做什么事,是否成材,都要做个师傅那样的人。”
她的眼圈又红了,侧身将泪水揩去。
“我不知他怎么报了仇,后来我真考中了试,当得了官,这期间也一直打听两位仇人的下落,老天有眼,真让我找到了皮三,这后面的事你们也知道了。”黎大人道,“我明白师爹不想我沾染血债,故而对皮三并未动用私刑,我是用我们大荆的律法,光明正大、证据确凿地将他处死的!”
她说这话时有些自豪,可是现在,师爹回来了,她会以为官者的公允审判江湖杀手的斑斑劣迹,还是以徒儿的身份,包容师爹走投无路的选择?
直到闻命赶来的衙役们帮忙收拾残局,将驿站打扫一新,或许黎大人也没想明白。
驿站恢复整洁后,黎大人清点过所有损失,又计算了今日的营业额,心中便得了估计,才帮店家和客人们解开穴道。
一通道歉加赔偿,清风如许也吹空了家底。其实以她有口皆碑的正直做派,掌柜是不想锱铢必较的,但黎大人有自己的原则,一分一厘也不会占别人的便宜。
算完了掌柜的账,她又转向我:“还有你的医药费,以及对你们的酬谢。”
我现在已经不在意那些了,笑着调侃道:“这么算起来没完没了,或许该是我给你钱才对。”
“什么意思?”她问。
“倩偶口中那枚钉子,想必是黎大人探查时做的手脚吧。”我道。
险些要了我命的暗器,为何临场失了作用?除黎大人外我想不到别的解释。她一定是偷偷调查那日发现了机关,害怕“敌人”随时害人,便将其拆解了。
我所料不错,黎大人勉强一笑:“那好吧,都是江湖人士,谈钱不免俗气。还是请你们到楼上喝杯茶,告慰辛劳吧。”
这倒是可以。
我和妙霰随她上楼,往走廊尽头走去。似乎有种奇怪的味道飘荡着,我不确定是不是从楼下带上来的,黎大人抽了抽鼻子,面色一变,叫句“不好”,立即奔向老头门外。
我也跟着跑去,发现怪味就是从门缝里传出来的。
“师爹!师爹!”
无人开门,黎大人又想故技重施,掏出铁丝躬身一看,不由得愣了——门锁被一截木楔塞得严严实实,看来里面的人不想让我们进去。
“撞门!快帮我撞门!”
不待黎大人下令,我已经与她一起抱臂撞门了,心中忐忑地祈祷:你们刚刚重逢,千万不要再有事啊!
34. 34.履虎尾,不亦危
1.
老头子一大把年纪了,平时脾气就有点暴躁,如今妻主之仇得报,若心中一块巨石落地,极有可能丧失斗志,追随妻主而去!
黎大人的担忧大概与我相似,我们使出全力将门撞开,门口的屏风也被我们一并撞倒。紧接着,我看到了此生所见最诡异的场景,肠胃一阵翻涌,强忍着才没有呕出来。
那“倩偶”已被剪得七零八落,躯干碎块东一块西一块铺得满地都是,仿佛被肢解的尸体。老头正蹲在地上,将“尸块”投入火盆,烧出阵阵怪味黑烟。黎大人担忧地唤了他一声,老头转过脸,见我一副要背过气的模样,调侃道:“就怕你们看见这个,到底还是撞门,那可怪不得我。”
我心道单是为烧东西,何至于将门锁封死?这老头明就是去意已决,用话安抚我们呢。
黎大人蹲下拿走他手中那块碎偶,心疼地问道:“既是爱物,师爹为何毁了它?”
“修己,你说这偶人像她不像?”老头问。黎大人答:“我只记得师傅年轻时的样子,至于年老的模样,实在想象不到。”
“可我连她年轻时候的样子都忘了。”老头柔和地看向他最花心血制作的头颅,“人老了,记性越来越差,只知我脸上添道皱纹,她就要有一道,但她那么好看,怎又能和我同样衰老?终究是做了个不伦不类的东西,恐怕她见了都要笑我。”
妙霰蹲在头颅旁边,非常同情地看着老头。经历过“麒哥哥”龙文贲事件的她,大概也对“似是而非”感有所排斥吧,若一直在自己营造的幻境中还好,一旦戳破虚假和真实的边界,就无法直视脆弱的、寻求替代的那个自己。
“师爹,你又何必在外物上寻找师傅?”黎大人道,“其实徒儿看见您就像看见师傅,师爹不仅继承了她的打穴功夫,又将鞭法融会贯通,我虽无缘看见你们双修时的样子,但现在看见师爹,就像师傅长在身上似的。”
“就连我自己,也将师傅活进了我的人生,每做一件事,都会想象师傅在背后看着我,无论是严厉的提醒还是温和的安慰,都让我格外有勇气。”
她握住老头的手:“师爹,你好好想想,我说的对不对。”
老头笑了:“对极。我从前没看透,如今明白了,用假的糊弄自己,倒把我一颗真心困在皮囊中,也显得虚假了。她既去了,就让她好好地去,过几年迟早我去找她,只求她还没走,一直等着我吧。”
黎大人见他终于看开,喜不自胜地一边流泪一边点头。至于她的决定,到底是坚守为官的立场,还是回到情理之中,我想也不必问了。我和妙霰将自己房里的火盆也拿过来,又朝掌柜借来两个,帮老头把“倩偶”烧得一干二净。
在收拾偶人的衣服时,我从衣怀中抖出一个小布头,仔细看了看,意外得不得了,那上面写着一句久违的话——
“雪滩魔教掌令使,海上黎墟幻境使者倩偶客?”我惊异地念出声,妙霰凑过来问:“怎么又是魔教!倩偶客是谁?”
“这是……”黎大人看向老头,老头淡然道:“倩偶客是我。一个没什么用的纸片子,一并烧了吧。”
妙霰将布帛抓得紧紧的,我们两个都不打算烧了它,我终于想起那个问题:“老前辈,你也加入了魔教?”
黎大人一听“魔教”之名,便严肃地看向师爹,老头则轻描淡写地点头:“嗯,在雪滩时听闻她们人手不够,正在纳贤,我就投了个名。‘黎墟幻境’是我胡诌的,既说我们都来自海上,是鱼鳖虾蟹,那我情愿海上有个她灵魂所归之地。嗨,你们别这么看着我,这‘魔教’听着厉害,其实就是小打小闹,都不算正经的江湖门派,我就是一时发善心,为她们凑个局。”
前一个史觉非,后一个他,都是难对付的角色,我怎么一点儿也不觉得“小打小闹”呢?
反正老头坚持着鄙视他的上一个归属门派,我和妙霰也只能默默藏起布帛,黎大人将老头儿送回府上,叫我们一起吃饭,席间又谈及“魔教”。
“我打听了一下,江湖上现在确有魔教之风闻,相传匪首重现雪滩。此事我得向许关城主报告,唉,只是涉及师爹,亦不敢尽言所知。”
江湖势力不似敌人的军队,对朝堂稳定虽有影响,但影响更像是慢火熬汤。敌军会一举发动攻击,江湖人士则不然,除非被逼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反朝廷”还是其最不愿意做的事情。江湖人追求的是用本事放松法律绷紧的边界,享受异于凡人的优待——这本来就是以承认边界为基础的。
“我们有个朋友去雪滩探查‘魔教’的活动了,”我道,“若大人担忧,不如我们去一趟雪滩?一则帮朋友的忙,二则打探清楚情况,也能稍解烦忧。”
黎大人立即道:“当真可以?那黎某可欠下太大的人情了!”
妙霰就喜欢别人欠她人情,当即拍板决定:“好!我正好也等后丘等得不耐烦,若能去雪滩寻他,我求之不得。”
为防止和后丘错过,让他误会我们没等他就走了,我们留下字条给黎大人,嘱咐她将来看见一个名叫后丘的男侠,就将字条交给他。
事不宜迟,做好决定后,我和妙霰就踏上了去往雪滩之路。
——
2.
由于身负重任,我和妙霰不敢走马观花,直奔雪滩而去,至此算是由西至东横跨了整个南郡,深入东部海岸线连绵的丘壑之间。
山与山中蛛丝般牵连出小路,村落好似落入蛛网的零星蚊蝇,小则三五成村,大者不过十数人家。但凡经过民宅,我和妙霰总要打听后丘的下落,可惜没人见过他,当地人说的话口音很重,我和妙霰都听不太懂。
我们愈发担忧起人生地不熟的后丘,也害怕“魔教”势力强大得超乎想象,沿途也打听是否有魔教行踪。
当地人的话我们听不懂,表情倒是看得明白,那是嗤之以鼻的态度,间或吐口唾沫。
我们听了好久,才弄清这些抱怨似乎与钱有关。
“没钱不理会你,有钱才能入伙。要么倾家荡产,要么再要别人的钱平债。”
我们不想知道如何入伙,只担心有没有像史觉非和倩偶客那样的高手,这些问题没有得到答案,我们只能继续前行,终于沿着曲折的山路来到雪滩城外。
雪滩从未下过雪,我也从未见过雪,南郡历史上最接近雪的时刻,应该是下霰了,听闻妙霰的名字正是将军从分娩她时那场霰中得来的灵感。又听人说过,雪比霰好看,又轻柔又绵密,能把一片天地全部铺成白色,看着好像温暖的棉花,摸着又冰凉清爽。
因为白沙滩被北方来的客居者说是像雪,这里就成了“雪滩”,海中产的贝壳珍珠珊瑚骨,远远看着也是白花花的,让雪滩之名更加贴切。
由于山陵阻挡,雪滩地方不大,从前人们只是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直到前任武德侯掌兵于此,打通山路,将新鲜渔获、珍珠珊瑚贩卖别处,雪滩才真正为外人所知,也逐渐富庶。如今的雪滩城里,正中央是官署衙门,提网般牵掣八方道路上的各类商渠:吃饭的一条,卖鱼虾的一条,卖珍珠海贝的一条,买外来商品的一条,买布匹日用杂货的一条,还有一条造船织帆,剩下两条连同中间的区域,乃当地人聚居地。
步入其中,卖鱼采珠晒虾贩酒,叫卖声声此起彼伏。我和妙霰饿极了,找了间饭店落座,听从老板建议点来几道漂亮菜。
见我们出手阔绰,老板更加愿意招待,我们想打听点什么事,她都回答得事无巨细。于是我们询问后丘的踪迹,仍旧没有得到答案,我和妙霰已经不会因此失落了,又打听起关于“魔教”的消息。
“你们是想入‘魔教’不?”
我以为她也会语焉不详,没想到老板直接冲到柜台后,掏出一沓颜色各异的布帛片,将笔沾了墨,拿回我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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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怎么称呼,籍贯为何?我帮你们入教,放心,很快就能办好。”
啊?
我和妙霰愣愣地看着她。妙霰接过布帛,我看那上面的花纹和材质和之前见过的三张都不太相似,无声地向妙霰传递了一个怀疑的眼神。
“魔教”岂是这么好入的?如此热切,一定有诈。
“唉,不要了,我还没想好呢,就是问问。”妙霰把布帛还给她。老板便道:“你们去别处也是一样的,在我这儿入教更便宜呢。”
还要收费?我们更将头摇成拨浪鼓。
随便一个街头饭店都能吸收教徒,还能叫“魔教”吗?当我们这么好骗。
吃完饭后,我们就沿着这条街一路打听下去,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人们都没听说过“后丘”,但只要听我们问起“魔教”,几乎每家店铺都会飞快掏出一沓小帛片,说只要交钱,立等可入。
我们询问多少钱,答案出奇一致:一个人头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
我和妙霰浑身上下也只有七两银子,这还是我们很阔绰的状态。雪滩人真不拿钱当钱,开口就要二十两?
“全是骗子,没有一个真的!”妙霰对我咬耳朵,“得想个办法,让‘魔教’找我们,而不是我们大海捞针。”
话虽如此,可如何找呢?
“你会不会胸口碎大石?嚼铁吞剑?御剑飞行?白手下油锅?”
我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尖:“我吗?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哎呀,你听我说!”妙霰道,“你不露出点真本事,找我们的很大可能都是骗子。我们得先让自己变成‘高手’,好似史觉非、倩偶客那样,浑水摸鱼者看见我们只会远远躲开,真正的‘魔教’成员才敢主动交涉。”
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有建设性,可她说的那几项也太邪门了,我但凡会其中之一,也不至于给她当护卫不是?
“你别给自己压力呀,我听玉姑姑说过,这些都是假功夫,靠道具配合演戏就能做成,不需要真本事的。”
我说:“那大石板是用石粉粘的,嚼铁吞剑怕是掺了铁粉的蜡,御剑飞行更是扯淡,就算造假也需要准备周全,演出到位,岂是一朝一夕就能练好?”
妙霰闻言沮丧道:“若现在冒出一伙强盗让你打就好了。”
唉!我看着这双手,它们也曾是“挽过大弓,降过烈马”的,如今只能在这里捏着剑无能为力……还“嚼铁吞剑”?妙霰怎么不说羽化登仙呢?
“你别发愣,给我耍一套剑招看看,要最华丽最唬人的那种!”
她又命令我,我便绞尽脑汁敲定了几个动作耍给她看,也不知道哪里不满意,她皱着眉难掩嫌弃。
“明明你是很厉害的人,怎么看你耍这些……反而平平无奇呢?”
我老大不情愿地收了剑:“这都是对敌的真本事,哪有什么花哨的噱头啊。”
妙霰又道:“你那天以一对八,让剑从这头绕一圈飞到那头,不就很吓唬人吗?”
我一拍脑袋,亏她提醒,不然我都忘了!这可是我练剑之闲暇研究出的独门秘笈。我发觉自己思维僵化得严重,妙霰是想让我骗人,我反倒专挑“真本事”下手,能起到作用才怪。
这回照原样给她演练一遍,终于惹得妙霰拍手叫好:“绝了,一看就是绝顶高手!”
在甲刀乙锤那样的“真高手”眼里,恐怕我和拿着扫把玩骑马游戏的小孩没两样。
未免一招太过单调,我又设计了几个听声辨位、飞剑斩蝇的动作,把妙霰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旋即为我编了个能合理从事街头表演的身份——卖剑的。
我可不是在引人上钩,只是在推销我家宝剑之余,不小心展露能耐。慧眼识人者,当立即吸我入伙,莫让人才外流。
“可久,我预感一定能成,靠你了!”妙霰道。
35. 35.无才贫,无行病
1.
我身负重望,持剑当街一站,提气吆喝道:“南来的北往的停一停!看看我家传的宝剑嘞!”
好多双眼睛盯着我看,把我的表演欲激发出来了。
“皇室钦定铸剑世家,四代传承工艺锻造,削铁如泥,吹毛立断——大家瞧好了!”我先把剑柄在手心盘几个圈,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再故技重施,将剑从右手旋出,飞行半圈后插进左手中的剑鞘,身边立时响起妙霰的带头叫好,欢呼声迅速在人群中传开,人们纷纷喊着:“再来一遍,再来一遍!”
我又耍了一遍,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我看,就像围着一只会下蛋的公鸡。可一个招数来回玩有什么意思?她们没看腻,我都表演腻了,兴奋之余,我想到几个平日自娱自乐的法子,比如将剑抛入半空再反手背接,又如左右开弓剑鞘同耍又互不干扰。人潮叫好声此起彼伏,我玩得不亦乐乎,原来这些东西就是外行人眼中的“真功夫”!那我多少也算得一个绝世高人了。
终于有人想起问:“剑怎么卖啊?”
“十两到百两不等,看你要什么品质了。”我信口胡诌。
“你手里这个多少钱?”
我狮子大开口,说“一百两”,那人便道:“我看你有这等能耐,就算拿根搅屎棍儿也能舞得像模像样,剑的品质如何,倒看不出来。”
人们嘿嘿地笑,我也不反驳,巴不得被人看出我的实力。反正我也没有货源,只要遇见有人问剑,我就信口胡诌,逐渐有人看出我不是真心卖剑,看够热闹就相继离去。我也有些累了,坐在街边喝凉水,妙霰凑过来问我:“怎么你玩得那么热闹,鱼没钓上来一条?”
谁知道呢?
“或许雪滩城里全是赝品,压根儿就没有真‘魔教’。”我道,但紧接着,我又看见一个打扮得好似落魄书生的人,穿着补丁缀成的袍子,贼眉鼠眼地接近我。见我看她,立即问道:“侠士是第一次来雪滩吗?”
是妙霰替我回答的:“你有什么事?”
“侠士有这般俊俏功夫,正是我等需要的人才,不知您有没有兴趣听我说几句话?”
我感觉这人不像我的目标,便爱搭不理地摆手,她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着急道:“阁下不妨听听这海内大沫教的真谛,再拒绝不迟。”
海内大沫教?我心中“咯噔”一声,找的就是你,还真送上门来了!
我和妙霰眼睛里同时散发了光彩,我压抑着激动道:“什么‘大魔教’,一听就不是正经地方,不去!”妙霰默契地拉着我苦劝:“哎呀,去听听吧,你看人家这么诚恳……”
半推半就间,我们万般“勉强”地答应随那人去她家中看看,又万般“勉强”地穿过一道道街,来到鱼鳞般四通八达的里巷。看着周围座座用院门晒晾鱼干的民宅,我愈发兴奋了,此人比做生意的掌柜们靠谱,看来真叫我钓上了鱼!
——
2.
我们被带到她的家中,不太大的庭院中央坐着一间房子,院角落里放着些凌乱的渔网,似乎在传教布道之余,她偶尔也做些捕鱼的活维持生计。
她没像其他人那样急于拿出布帛,而是先沏了满满一壶茶,摆出长谈的架势。
若她想说什么“鱼鳖虾蟹”,我和妙霰是没兴趣听的,妙霰立即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方才说的‘魔教’,可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不不,当然不是。两位是外地人,或许为不确传言所惑,听信‘魔教’云云。其实,我们海内大沫教教主是一位绝无仅有的天才,其思想堪称精奥玄妙、震铄古今,雪滩一带无数英杰为其深深折服,自愿投身我教,其中不乏如侠士一般的江湖高手……”
她说着,将准备已久的两本典籍推到我们面前,热切而期待地看着我们。妙霰假装有兴趣地翻了翻,对方立即道:“你们不妨听我讲讲,只要听我讲过,你们就明白教主……”
“不必了,”妙霰将书一合,凝眉抱拳道,“只大略一览,贵教思想之精妙便已如风扑面。某深为折服,愿蒙荐引,得效微劳,忝附骥尾……”
我为妙霰总结:“我们决定入教了,还请您帮忙引荐。”
那人喜出望外:“可是我还没开始介绍呢!”
“行走江湖之人,最讲究一个‘缘’字。”妙霰煞有介事道,“既遇知己,天命其分,这就是缘分的召唤。请你费心引荐我们入伙吧!”
我二人齐齐慷慨抱拳,那人惋惜之余连连答应,又道:“对对,先入教,以后常有讨论切磋之机!”
我们便问她如何入教,那人从袖子里掏出两个何其眼熟的布帛片,对我们说了句很熟悉的话:“我们有规定,新入教教徒需每人缴纳二十两银子。”
“你也二十两?!”妙霰忍不住道。
合着都是一样的套路?我们不会又遇到骗子了吧!
我一开始觉得此人带着教徒狂热的劲儿,八成是我们要找的对象,谁知她也是“二十两教”里头的。我和妙霰的神情都有些古怪,那人还以为我们面露难色,连忙争取。
“二十两听着虽多,但入教的好处远不止于此,我来给你们算一笔账……”她说着,拿笔铺纸,细细描画起来,“你们可以将我们的教看成一棵树,从主干上可分离出无数枝桠,每一个教众都代表一个层级的树枝,截可向外传教,吸收信徒,吸收来的都会听你的命令,而信徒越多,你所在的层级就越高,也就能学到更加精妙的思想,同时也能收获更多的入教费,这些入教费就是给传教者的奖励……”
看着画得密密麻麻的树枝,我抬头问道:“所以我们若在你这里入教,四十两就装进你的腰包了?”
“也不全是,因为我还要花钱从我的上级处学习更高深的教义,我的层级,大概位于这个地方。”她抬笔在树的粗枝而非末梢上画了个圈,“你们在我处入教,花销相同,但天生就比别人层级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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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能发展的徒众上限也多,你们只要发展一个,就回了本,若发展五个,就得一百两,十个就是二百两……而我能给你们的上限,是四十个!”
“四十个!”我惊呆了,“那我能赚……八百两?”
对方对我投以肯定的眼神:“不止于此!等教主参悟到下一阶段,将会把所有收来学习的钱全部返给徒众,我们这个层级,将得到这么多……而你们……”
她写下了两个令人流涎水的天文数字,妙霰和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妙霰的声音都变了:“若教主迟迟不参悟透……”
“她会的,”那人断然道,“上次参悟所得皆已发放,我手头攒下不少银钱,下一次断不会远,我这里只有两个名额,你们想想,要不要入教?”
她拿出名册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不少名字,角落里还剩两个空白处,她说就是缘分牵线为我们留的。若到处都是二十两银子,而她处福利更好,当然入教更加合算。只是……
我道:“我们没钱。”
“这是舍小钱而得大利,非常合算。”
见她没听懂,我哭笑不得地又强调一遍:“我们真没钱。”
妙霰道:“我们来这儿之前是乞丐来着。”
对方问:“你们有多少?”
我和妙霰对了一下,决定说实话:七两。
“无妨,没钱只是暂时的,等你们拉到人头,还我不就好了?”对方爽朗道,“我先借给你,以后你每吸纳一位徒众,入教费三成归我,七成归你,初级教义我都打七折卖给你,让你能以最少的付出快速升级,你卖给旁人时,所得利润三成归我,按照这个数干下去……”
我和妙霰听得头都大了,那人的纸上已经被各种各样的图示箭头写了半满,我满脑子却都是七成三成,她越说嘴皮子越利索,而我刚溜了下号,就不知她说到哪里去了。
妙霰比我好点有限,她揉着太阳穴打断道:“先别说那些了,我就问你,我们没钱应该怎么办?”
那人道:“没钱可以借啊!”
“朝谁借?”
“我啊!”
妙霰问:“你有钱?”
“对,我有钱!”
为了佐证自己说过的话,她从怀中掏出钱袋子,“当”地一声砸在桌上。
妙霰盯了钱袋子半天,朝我甩了个头,我立刻会意,只伸手一捞,那钱袋就从桌面来到我手里,钱袋的前主人惊愕地看着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手执钱,一手执剑,挽了个花哨的剑花,把兵刃架在她脖子上。
还能有什么意思?我和妙霰早过了讲道理守规矩的阶段了。
“现在钱是我的了,也可以算你非要借我的。”我道,“相识一场,我就不管你要利息了,若不肯帮忙,就只好将你打服,从前收来的人头费,也要按照你三我七的标准孝敬我……”
那人气道:“这也太歹毒了吧!”
36. 36.提枹鼓,以动众
1.
歹毒的事我做过的还少吗?二十多条人命,甲刀说让我搭把手,我不也搭把手了?
我只手摊开她的成员簿,指给她看:“你手下众多,我也怕报复,你先告诉我这些名字中哪些是你的得力干将,我一个对付八个不成问题,多了可有点悬。”
那人苦着脸道:“我……这明明是赚钱的营生!我没有骗你,都是这样过来的,你又何苦害我呢!”
我就不信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如果是,得多少脑子缺根弦的人凑成一个“魔教”?
我从怀中掏出几张布帛,挨个压在簿册上:“这些人你都认识吗?这个,史觉非,弹茄弦的疯子,你不会没听过她的名号吧?前不久她落网了,就是栽在我俩手里。还有这个,倩偶客,也是我的手下败将。至于什么兜裆子山赵二狗子,都是些小喽啰,收拾起来易如反掌。”
虽有心吓唬她,话却不算夸张得过分,我见她面色变得十分灰败,便将笔交到她手中,等她在簿册上勾出名字,谁知她尴尬地拿着笔道:“没有,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是少侠的对手,我一直想收个武艺拔萃的,好不容易遇见你们,唉……”
我见目的达成,对妙霰做了个得意的眼色,哪知那人突然双膝一软,跪在我面前。
“仆子参见门主。”
我吓了一跳:“啥?”
“仆子昔日正是拜于史觉非门下,既然少侠将其击败,本门不存,今后便改投少侠之门,也要尊少侠为‘门主’。四十两入教费由我来出,只愿两位门主今后多多提携。”
她向我磕头,又将簿册恭敬举过头颅,捧到我面前:“这些名下徒众自今日起尽归您调派,所收会费三成也归您所有。”
至今我还在发懵——她是史觉非的人?我打败了史觉非,我就是新的“门主”了?这也太离谱了,难道魔教还有互相残杀的规矩?
我突然想起史觉非临走前把破布头交给我,用一副很大度的样子说这比车马费更值钱,还以为她是打肿脸充胖子,原来确有其事?!
一人二十两……妙霰拽走簿册,沉甸甸地捧在怀里,她也是懵的。这些名字都是财富啊,我们一下子从七两银子变成腰缠万贯了?
我知道对于“魔教”的规定,我目前还知之甚少,便让那位新“仆子”坐在身边,让她给我讲讲“魔教”的“门主”到底意味着什么。
——
2.
原来“魔教”可以笼统分为两门,其一是结构较为简单的“外门”,平日负责拉人头、凑入教费,地位和权限都比较低。因为入教门槛不高,外门人数占了整个“魔教”人员八成以上。剩下的则是“内三门”,几乎由武林人士构成。“内三门”平日吃穿用度由“外门”供给,当魔教受到攻击或面临战争时,“内三门”必须受召护卫教主,以死守护“魔教”安全。
为了便于理解,那人在纸上画出四个彼此嵌套的圆。最中间的圆最小,代表教主,外面离着最近的一层叫“母门”,乃教主的三位近卫,日日侍奉于教主身侧聆听教诲。
再外面一层叫“人门”,由八位绝世高手充任门主,统帅其他武林高手听从“母门”指挥调配,有点低级军官的意思。
最外面一层叫“水门”,代表其他所有教内江湖人士。门主们实力不一,秉性各有不同,有喜欢单打独斗的,也有抱团行动的,只要有能力屹立于水门,就能接受外门徒众的供给。
“水门”门主将供奉的三成分走后,剩下的归其他两门再度分配,越往上走,越少人瓜分利益,所得钱财番了几倍不止。
我听完一方面是激动,另一方面则是诧异:“史觉非竟然只在水门?那可是悬赏榜上的第一名啊……”
她连“人门”都进不去,其他人得强到多么可怕的程度?
“不是所有‘水门’门主都热衷切磋的,很多人只是拿钱办事,故而‘人门’能耐未必强过‘水门’。”我们的新仆子兼向导解释道。
层级分明的架构显然激发了妙霰的兴趣,她问:“该如何脱离‘水门’,跻身‘人门’?”
“挑战。”那人道,“本教鼓励挑战,只要挑战半数‘水门’门主获胜,便能跻身‘人门’。”
这倒是很公平,但所谓“半数”到底是多少?她也说不清,只含糊道:“恐怕须挑战三十个高手保持不败吧。”
三十可不是小数目了,如果史觉非和倩偶客能算两个,那也要挑战二十多号人呢。
妙霰又问:“如何进入‘母门’?”
“挑战所有‘人门’门主获胜,即可进入‘母门’,见到教主真颜。”说到这里,她激动道,“我最向往的事,就是见到教主,近身服侍!”
我和妙霰对视一眼。我们也想见到教主,面前最直接的途径就是挑战各路武林高手,当然了,妙霰是指望不上的,单凭我自己能成功吗?
等等,怎么只剩下我自己了?
我问:“你可听说过一个叫‘后丘’的男侠?”
那人不知,看来后丘也靠不住。
我盯着布帛片琢磨,越琢磨越奇怪——我是来找后丘的,为调查魔教误打误撞当上魔教门主,现在的目标似乎变成“接近魔教教主”了。
可是后丘在哪里呢?
——
3.
我们的第一位仆子,说到这里也该有个名字了——就叫她“半仙”吧。
她最近几年都以“海占”为生,这是一种雪滩本地流传已久的占卜模式,以贝壳、珊瑚和掉了针的海胆壳为道具,原理包含复杂数理变化和随机性,听一遍讲解都会愁得妙霰揪头发。
我们决定挑战“水门”门主后,半仙也跟着摩拳擦掌,兴奋得她一夜没睡。妙霰怀疑她夸大其词,问道:“奇了怪了,你又帮不到我们,你兴奋什么?”
“当然是指望着门主们早日高升,鱼跃龙门,得见教主真颜!到时万望引荐我到其身边聆听垂询……门主们有所不知,教主的妙论啊……”
我和妙霰不耐烦地打断她的感叹:“这个到时候再说,当务之急是,我们该如何挑战其他门主?我们谁也不认识啊。”
半仙一拍脑袋:“是啊,瞧我这记性!二位的名帖还没写好,如何挑战呢?”
她按着那些崭新的布帛,执笔问道:“两位门主是想写在同一张名帖上,还是写在不同的名帖上?”
妙霰问:“同一张如何,不同又如何?”
“若是写在同一张,两位门主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整体,若有人挑战你们,只打败其一不能定输赢,必须都挑战成功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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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半仙道,“若二位挑战其他门主,也可以一起上。”
妙霰决定了:“那就合着写。”
半仙点点头:“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白雪,黑泥。”我道。妙霰狠狠剜我一眼:“白雪,彭可久!”
我其实不太想让名字出现在这么丢人的名帖上,但转眼又一想,在荆国叫“可久”的何其之多,姓彭的又何其之多呢,哪里就一定和我对上号了?
于是我妥协了,对半仙说:“那就听她的吧。”
“敢问二位少侠籍贯?”
我想起了倩偶客那不着调的“黎墟幻境”,问半仙是不是可以瞎编一个地方,半仙为难地用牙齿折磨下嘴唇道:“按理说是不能的。”
“那就写……写……”妙霰也不愿露出真实籍贯,我接道,“写‘江湖’。”
妙霰一拍巴掌:“好!就是江湖!”
半仙愁眉苦脸半天,只能妥协了。我说你不满意什么啊,既然咱们都是鱼鳖虾蟹,来自“江湖”怎么了?就兴都在海里,那湖里江里还有鱼呢。
半仙急道:“不是这样理解的!我们教义的本意是……”
“好了好了,不谈这个!”我和妙霰又齐声拦她,半仙只能郁闷地闭了嘴。
现在我们有名帖了,然后呢?
半仙指导道:“下战书,输了的要留下名帖为记,就像这几个手下败将那样。”
看来流程不难,难的是搞清楚“水门”都有哪些门主,还要对实力强弱有个相对的评估。
既然有仆子,我们就将这件事交给半仙调查,同时很不要脸地在她家中住下了。她当即发动手下打探消息,次日便得出了一份大致名单。
“这几个都是不太入流的角色,但本教越不入流的门主,越不好寻找,如果找不到对方,或者对方不接受挑战书,那就不能挑战。”半仙解释道。
原来还有避而不战的办法。也是,同为“水门”门主,也有个本事上的长短高下,如果有人能力较差,就只有被吞并的份,门派转眼会为利益内斗,光是内部消耗就能垮掉一半,哪还有心思应对外敌?
得想个法子确保她们接下挑战书。要么扮猪吃老虎,隐藏实力,让对方误以为有机可乘,主动应下挑战。要么趁其不备,将人抓了,先打为敬!到时候挑战书不接也得接了。
看着妙霰,我顿时有了主意。
既然我们两个在同一张名帖上,不知晓实情者,也许会参考妙霰衡量我的能力,若让妙霰入局,引诱对方上钩,我黄雀在后,或许胜算更大。
将这计划说给妙霰,她当即表示赞同,还机敏地提出来一个新的方案。
“史觉非疯疯癫癫的,谁也不知她落网的事,不若我们对外扯个谎,就说史觉非看我有缘,要收我做干女儿,将自己的名帖、门徒……还有武功秘籍,全交给了我!”
我恍然大悟:“而你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好主意!估计有人要对你打算盘了。你在明,我在暗;你打窝,我收网!”
我们一拍即合,立即让半仙帮忙,向我们划定好的几位实力较弱的门主,精准策划宣传方案,散布消息,效果果然拔群。
当夜,半仙回来禀告说:“有人已经开始四处寻找白少侠了!”
37. 37.德报美,怨祸深
1.
根据半仙的描述,我们得知那是三位将名字写在同一个帖上的结拜姐妹。首次挑战的对象就是三人组合,多少让我感到压力,但接着我又想起妙霰——多人组合未必实力更强,很可能是为了掩盖短板,若她们也像我和妙霰这样强弱分明,就不足为惧了。
“两位门主有何良策?”半仙问道,“请告知仆子,好及时准备。”
妙霰看向我,我心里盘算着敌人打听到妙霰的藏身处后,会如何行动。既把名字写在一张纸上,必对单打独斗的实力不够自信,这样的人往往不会竭尽全力,而是有所隐藏,以备再战。
我若是她们,会派武功最弱的那个藏在绝对安全的地方,剩下两人找寻目标下挑战书。若成功了,三人一同瓜分胜利硕果,若不慎失败,因第三人还藏匿着,不算满盘皆输,也就无法被夺走布帛。
如此看来,最难的或许不是打败她们,而是把三人搜罗到一处吧。
我向妙霰和半仙说明了担忧,半仙道:“彭门主不用担心,本教有规矩,主动下帖者不可怯战,必须所有成员都在场,签了字画了押,才认定挑战有效,否则被挑战者可以不承认结果。”
原来有这条规矩,那就好办了,我道:“你们负责把她们引到一个相对封闭、难以逃脱的地方,剩下的交给我来。”
“门主们觉得什么地方合适呢?”
妙霰看了看周边,问我:“这里如何?”
其实我就是这个意思,又怕说得太直白伤了感情,既然妙霰发话,我便借坡下驴道:“挺好,但最好是引到屋里,来个‘瓮中捉鳖’,胜算更大。”
半仙终于听明白了:“二位说的是我家?”
妙霰老成地点头并许诺道:“这是我们的开山之战,念你贡献场地有功,本门主为你记着了。”
半仙心疼地看着四周可能被打坏的一切:老木桌子、木椅子、破渔网,一桶刚买的蛤蜊,两棵树,一园子辣椒和小葱,虽然没什么值得惦念的东西,她还是很心疼,讨价还价道:“就在院里吧,别去屋里了……引到院里容易,屋里更难不是?”
“院里就院里,那就不进屋了,”妙霰极力消解她的不舍,“你不是想见教主吗?你牺牲那么大,只要我有机会,绝对会在教主面前引荐你的。到时请她老人家亲自指点,想必你会受用终生。”
半仙暂时妥协了,撅着屁股去收拾“贵重物品”,桌子无法搬到别处,她就把椅子都藏进房里,若非装蛤蜊的桶子味道太大,她也想一并搬进去,如今只能仔细放在门后,生怕被我们毁了。
相比于她的复杂准备,我们的计划非常简单——让妙霰和半仙这两个不会武功的家伙在雪滩故意暴露行踪,将敌人引到半仙家中,我匿于暗处,伺机关门打狗便好。
临出发前,我让妙霰务必当心,她却满不在乎地挥手道:“几个蟊贼算什么,日后还要挑战‘人门’‘母门’呢。”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初入江湖的我,然而我已经受尽江湖拷打,行事愈发谨慎了。
——
2.
我身披黑衣,隐藏在烟囱一侧,密切留意宅院和周围的风吹草动,一直等到夜深,风吹得身上冷飕飕的,才听见小巷里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妙霰和半仙慌慌张张地跑着,身旁跟着两个黑影,一个在后面追,一个在侧面的围墙上跟进,两人看似被逼得慌不择路,一头扎进半仙的家宅。
妙霰刚进门,又回身将半仙拉进院子,把闩落了,便靠在门口疯狂喘气——这也是我们商议的细节,不会武功之人往往觉得锁住大门就万事大吉,妙霰越做这种“无用功”,越能打消敌人的戒备和怀疑。
半仙家的院子被她收拾得异常整洁空旷,就连小辣椒都摘掉了,只剩下一张大桌子,她便扶着桌子猛喘气,把算命招幌当成拐棍抱在怀里。我不知道她方才经历了什么,招幌的棍子已经当中折成两段,被布裹成一把巨大的镰刀。她头上的巾帽也跑没了,比妙霰还狼狈,喘匀了气后第一句话是:“怎么能往我幌子上砍呢?这可是我朋友送的!”
“还好砍的是幌子,不是脖子,”妙霰沙哑道,“我还以为那是你的兵器,合着就是幌子?你拿这玩意出来干什么?”
还不是为了配合她演戏?半仙百口莫辩地扛着她的“镰刀”,放下不忍心,扛着又受气,就在这时,一个黑影拿着手臂长的钢刀翻进了院子,稳稳落在两人中间,把妙霰吓得一个屁股蹲儿坐在门前。
“不逃了?看你们那点儿出息!”她将刀背架在自己肩膀上,“史觉非这种前辈高人怎么就看走了眼,收个窝囊废当干女?识相的快点把秘籍交出来,别费我口舌!”
妙霰的演技好极了,似是强忍畏惧,带着哭腔道:“你若敢欺负我,当心我师傅找你们报仇!”
“哈哈,别以为我不知道,史觉非已被押解去统武处了,她曾经的仆子今后跟着你,真是好一笔巨款!就是不知你有没本事守住。小妹妹,我是江湖中人,信奉弱肉强食,是不会可怜你的。”
妙霰抖若筛糠,她又看向半仙:“这样无能的门主,你还要跟着?”
半仙与妙霰不同,她虽知道我们的计划,毕竟相处时间还短,见我没了踪影,便有些忐忑,脸上的犹豫倒是八分真实两份伪装。可巧妙霰的演技实在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求饶,半仙愈看,忐忑愈多了。
说话间,黑影的同伙也从院墙外翻入,她明显是探测过周围才过来的。“没有人。”她言简意赅道。妙霰悲愤道:“我死也不会交出秘籍!我跟你们拼了!”
半仙连忙拉着她:“使不得,使不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也是个命苦的孩子,竟被人耍了!”
妙霰还想跟她配合着说上几句诱敌之语,毕竟三位敌人已引出其二,可半仙不给她表演的机会,流着泪道:“说得那么好听,什么将人引到宅院里一网打尽,原来都是骗人的!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姐姐嫌你拖累,不要你了!”
妙霰陡然一惊,万万没想到半仙说漏了嘴,连忙找补道:“你怕糊涂了吧……你要改投别处我不怨你,反正本门只有我一个门主,我誓死也要撑下去的!”
可惜半仙压根就没打算和她配合,自顾自陷入哀怨之情里:“你年纪小,哪里知道江湖人心叵测!你姐姐留你诱住别人,其实早揣上钱跑啦!少一个你,就少一人与她分利,你既不会武功,身板又弱,哪个会这么好心,真和你做姐妹!”
妙霰蹦起来捂她的嘴,却被那拿刀的逼到角落里,对方阴狠地注视着她:“原来如此,我就说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肥一块肉?原来是诱饵,那就说得通了。”
“二姐,此地不宜久留。”她的同伙警惕地张望四周,我将身体藏进夜色,伏得更低,好在她没发现我。更确切地说,她压根就没有看向我这边,反而让我的准备落空,有些不知所措。那位挟持妙霰的黑影当即将一物交给妙霰,又伸手进她怀中,将写着我们两人名字的布帛扯走了。
妙霰一看那是挑战书,也顾不上扯谎了,大叫道:“等等!按规矩你们得在挑战书上签三个名字,我那布帛里也不光我一个人,不打败我姐姐是不作数的!我有权不承认你们的挑战!”
两个黑衣人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后来的一个道:“小妹妹,你听谁说过江湖是讲规矩的地方?”妙霰便知她们要耍无赖强行拿走布帛了,当即死死抓住她身边那个,高声嚷道:“你还等什么?既然人不齐也能挑战,我们又何必守规矩!”
她这话是对我说的,说完就被一把推到地上,半仙竟然还敢上前拉着妙霰,苦口劝她道:“你快低头服软啊!还是那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
我无声地从房顶跃过院墙,落到两人身后,还在苦口奉劝妙霰的半仙看见了我,嘴巴还张着,后面要说的话却忘了。她脸上是悲喜交加疑惧交加的笑,怪得像是被几根指头摆弄成那个样子的。
妙霰也在笑,她道:“你们要倒大霉了。”
——
3.
单凭我落在两人身后都没引起警觉,便知她们的能力与我差一大截,现在院门闩着,虽然还有一个不见踪影,但只要速战速决,那个也不足为虑。
我趁无人反应过来,横跨到一人身侧,劈手按住刀背猛抽,下招还在酝酿中,万万没想到兵器就这么被我抽走了。那人张着空空的手心震惊地与我对视,其实我比她还震惊,连忙一手刀砸在后颈,将其打晕在地。
怎么回事?武功竟然这么差?怪不得她探查不出我的位置,甚至都没来过烟囱附近,大概只学了个轻功就马马虎虎闯荡江湖了。若三人组中短板是她,长板应该就是这个凶巴巴逼迫妙霰之人,她见同伙已倒,率先向我发难,我来不及调整握刀的姿势,用手钳着刀身接下了这一击。
两道锋刃划出明亮的火星,热热的触感传到手心,我借着卸力的机会调转刀身,将握柄抓在手中,转防为攻,将她逼向院子一角。
此人比同伙好点有限,刀法使得虎虎生风,但像没学到家一般,快攻之下破绽连连。我虽不擅使刀,但与这样的角色对战还是游刃有余,只用十几个回合就将其兵刃打落。
那刀似是把不错的宝物,沉甸甸的,我的刀都卷了边,她的刀还纹丝不动,脱手后打着旋飞过半仙头顶,扎在她心爱的大桌子上,差点砍断半仙的发髻。半仙吓得屁滚尿流,一味往妙霰身后躲,这位门主完全没在怕的,还躲在门后拿桶里的蛤蜊当暗器帮我砸人呢。
蛤蜊扔了一地,只有两个砸到了那人额头,还有几个砸到了我的手。我让她收了神通,妙霰警惕道:“你别大意啊,还有一个呢!”
我当然知道还有一个,但她不出现我也没办法,就在这时,耳廓倏然一动,我飞快捞起妙霰扔来的蛤蜊,对着声音的来处打了过去。我没有倩偶客抟丸打穴的功夫,只是力气用得足,准头意外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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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那头“哎呦”一声,就有个黑影从院墙跌到地上。
“嚯!还真被你一网打尽了!”
妙霰转身抽出插在桌上的那把刀,跑去架在那大头朝下跌落院墙的敌人肩上,对方估计是不幸骨折了,挣扎半天都没站起来。
我把两人抓到一处,指挥半仙拿来绳子捆人,妙霰就开始搜她们的身了,挑战书和我们的那块布帛被妙霰拿回,她们的却迟迟没有找到。
处处都在坏规矩,还藏心眼!我料到她们就是没有带,妙霰偏偏不信邪,把两人身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终于在鞋里找到了写着三个名字的布帛。
“你们本就没诚意,这样的门主,败了也不冤枉。”妙霰一边写挑战书一边道,“现在是我赢了,你门下仆子收益全部归我,还有何话说?”她签完字,把挑战书交给我,我也签了名字。虽然进入“魔教”是件挺滑稽的事,但我们两个仍愿遵守游戏规则——这好像是件更滑稽的事。
我和妙霰商量如何处置三人时,半仙正打着灯笼捡拾地上的蛤蜊,妙霰方才扔了小半桶,可把她心疼坏了。突然,她的灯笼照到了那把宝贝长刀,眼睛顿时定住,费力抬起对她而言太重的刀身,仔仔细细观察良久。
我怕她伤到自己,提醒她小心点,半仙没理会我,喃喃地对刀的主人道:“你是不是有两把一模一样的刀?”
那人冷哼一声:“若双刀在手,使出全力,哪里轮得着你们作威作福……”
我听她还有脸装模作样,又想砍她一手刀,没想到半仙比我动作还快,一把将那人衣领抓住了:“我认得这刀!一模一样的另一把,三年前就插在贾卦子的脊梁骨上!住在东门的贾卦子,是不是你杀的!”
刀的主人本事不大,脾气倒是阴骘得很,听她提及往日恩怨,竟然嘿嘿笑了:“果然天下算卦的都是一家,你跟我算命账,我还要同她算刀账呢!这么硬的骨头,砍得我刀刃都卷了。要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借我点钱急用,若痛快给了,不就相安无事?何至于赔掉性命。”
她的同伴见气氛不对,忍不住提醒道:“二姐……你少说两句。”
“贾卦子家卿早亡,唯膝下两待哺弱儿,你明知其苦,还要逼迫!逼迫不成,就杀人劫财?!”半仙说到悲愤处,挥起那把刀,想要砍了她为贾卦子报仇,可那刀太沉,反而把自己挥得跌了个狗吃屎。她放弃了刀,四下寻觅,拿起自己已成镰刀的招幌,一边摘掉布幌一边说:“这还是贾卦子带我入门时为我制备的!我找了你那么久,终于找到杀友仇人!你、你给我记着,这一棒子是贾卦子打你的!”
她闭着眼睛将半截木棍挥了出去,正中那人头颅,“咚”的一声巨响后,棍子又断了一截,那人身体颤了颤,竟然还未倒地,一双阴狠的双眼看着半仙,嘴角流血笑道:“你最好杀了我,不然我一定……”
不待她说完,我抡起剑鞘给了她后脑一下,她眼睛翻白,轰然倒地。我又转向那个硕果仅存的俘虏,她都吓哭了:“此事我没参与,我不知情啊!非要拉我入伙,其实是想让我多给她钱买酒喝……”
不管说的是不是实话,我也给她抡了一下,耳朵根终于清净了。
“原来她曾有命案在身上。滥杀无辜,已非江湖恩怨,我看还是交给官府处理吧。”妙霰道。
我表示赞同,其实内心深处是宁愿交给官府处置,也不愿私设公堂沾染因果的。妙霰总不能一直流落江湖,迟早会回家,背上人命官司会对她名声会有影响。
唯独半仙竭力反对。
“要是衙门不管呢?”她道,“这里衙门内部也盘根错节,有些衙役甚至投入我教,借职务之便吸敛钱财!这样的人若能伸张正义,三年前凶手就落网了!”
“就用这三个人试试雪滩官府的态度也好。”妙霰对半仙道,“你去给我准备笔墨纸砚,你来口述,我写讼状,我倒要看看她们管不管!”
那天晚上,妙霰和半仙写了一夜的讼状,我烧水蒸了点蛤蜊,备好简便晚餐。天微亮时,将五花大绑、头罩麻袋的三人连同讼状扔在官署门口。
我一人折返三趟才把事情办妥,肚子里填的那些蛤蜊都耗光了,筋疲力竭地回到半仙的家,刚进门就闻见米饭的香气,桌子上竟然摆着三大盘热气腾腾的菜,有鱼有肉还有米。
半仙惭愧地对我道:“我服啦!从今往后,我再无二心地跟定你们啦!真不好意思,我当时还疑心彭门主丢下我们,自己跑了。”
妙霰一边吃鱼一边笑:“怀疑是人之常情,何必愧疚,你今日知道我们可靠,也不算晚。”
半仙感激得热泪盈眶,更加死心塌地为我们出谋划策。我坐在桌旁,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琢磨接下来的战术。
这三人是我们精挑细选出实力较弱的对手,如今看来扮猪吃虎勉强可用,就是不知能否故技重施,毕竟江湖上的风吹得蛮快,史觉非被押送统武处的事,都已不是秘密了。
38. 38.有隐行,必昭名
1.
次日天亮后,街头巷尾传遍了“恶三刀”落网的消息,雪滩刑狱署门口的鸣冤鼓也被接连敲响,一整个上午,街衢都充斥着“咚咚咚”的回声。
原来苦于“恶三刀”者众多,但大部分人选择沉默,既惹不起这些目无法纪的江湖人士,更不敢和一呼百应的“魔教门主”抗衡。随着妙霰和半仙发状首告,“恶三刀”头上兜着麻袋、腕上绑着麻绳被扔在官署门口,才陆续有人站出,为罪状多添一条证词。
“听说是‘魔教’门主内讧,将她交代出来的!”
世上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这件事就与“魔教”门主之争挂了钩。雪滩衙门也突然发威,出动满城捕快详查活跃在雪滩附近的“魔教”教徒,尤其是那些身上背了人命官司的。
这下可好,雪滩人人自危,半仙今日出门打听目标行踪,竟然一无所获。
“现在风声紧张得很,大家都躲起来啦!”
猪肉都没人敢吃了,扮猪吃老虎哪里还有用?虽说官府积极行动为民除害是件好事,但我和妙霰如今游走于法律的边缘,也不得选择更稳妥的方式。
“既不能引蛇出洞,干脆主动挑战吧,总之速战速决,否则人越跑越不好找了。”我指着几个目标的名字,问半仙道,“这几人时常在哪里活动,在哪里吃饭?虽一个个都躲了起来,总不至于饭都不吃了。”
半仙提了几个馆子,说都是教中人常去的,只是不知我们的目标在不在那。正好我们还没吃饭,便想借找人之机改善伙食,半仙却拦道:“很贵的!去那吃不合算,还不如我给你们做呢!”
这时我们才知道,那些馆子各个装潢贵气,菜价高得令人咋舌,常人是去不起的,半仙说肯光顾那里的,几乎都是门主。
“啊?专坑‘魔教’人的馆子?”妙霰惊道。
半仙曾对“魔教”这个称呼十分抵触,但我们都这样说,她也只能习以为常。
“不是坑,那老板也是……‘魔教’人。多个朋友多条路嘛,去那里吃的不是饭菜,都是情谊,喝的也不是酒水,而是人脉。”半仙解释道。
妙霰就问:“你也收过很多人头钱了,怎么穿得这般朴素,也不见花钱大手大脚?”
“因为我要买教义啊!我已经参悟到第四本了!现在正攒钱买第五本……”
说到教义她就双眼放光,我们则不解风情地将她打断,问清冤大头酒楼的所在地,便立即动身去酒楼堵人。
站在楼梯上,半仙观察许久,确认了最靠里的一桌就是我们的目标,我探头一看,那地方位置离门远,但旁边有窗,若打草惊蛇,目标很可能跳窗逃跑,便让妙霰去楼下守着窗户,我则上前交涉。
这次相当于是我求人家同意切磋了,姿态要适当放低,我将无害的笑容堆满脸上,走到两人面前,刚欲说明来意,其中一个便放下酒杯,抬眼对我道:“我认得你,西南街口卖刀的,那日我也在,见过你的本事。”
既认得我,我就把腹稿憋回腹中,开门见山地递挑战贴到她面前。
她只看了一眼,却没接,问我道:“你是要挑战呢?还是要‘吞门’呢?”
我不解:“什么意思?”
“若是吞门,得等我们姐妹到齐,才能吞,吞门后,我们的仆子归你,其他也照教规转移给你。”她话锋一转,又道,“若只是挑战,你想拿名帖接着往上走,就简单了,我可以卖你这个面子,名帖送你就是,仆子仍各自所有。只是你别声张出去。”
我呆了,原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她们每个人对教规的践行竟然都不一样!我讷讷道:“我确实只想要名帖……”话音刚落,她就把自己的布帛掏出来了。
“把你的也送我一张,你我就算认识了,既免除一场战斗,又多了一个朋友,岂非两全其美?”
事情的发展超乎我的所料,我交换了布帛,还喝了口她斟的酒,离开时一步三回头,生怕是陷阱,没准儿等我放松警惕,就有一枚暗箭直击后心呢?但一切担忧都没发生,我就这么走到了楼梯口,那两人始终在原地觥筹交错,完全不是欲擒故纵的模样。
合着她根本就没想跟我打?!
也是,明知差距悬殊,就没必要孤注一掷,更别说我将来有望成为“人门”门主,她卖我个面子,日后没准还有回报。
我好像对这个江湖的潜规则愈发开悟,下楼梯找妙霰,她也很惊诧:“这就结束了?”我一边讲述发生何事,一边将布帛给她看,妙霰道:“我不知你这么快就能结束,怕半仙紧张,还打发她去打听消息呢……”
“是啊,谁能想到,”我道,“不如我们也吃点饭吧。”
半仙说得不错,酒楼的菜价确非我等高攀得起,就算我们现在有钱,也不能乱花,只能和妙霰回到半仙家,热了一锅昨晚剩下饭菜。
午后半仙回来了,一进门就满面红光地对我们说:“恭贺门主们旗开得胜,我这里也得来了宝贝!”
我是问什么宝贝,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谨而慎之地打开,小心翼翼拆去三层,还未见“宝贝”真面,我哭笑不得道:“这东西是不是长着腿,不包上容易跑掉?”
“怕弄脏,怕弄脏……”半仙笑道,“好了,这就拆好了。”
她如此小心对待的竟是本书,金橙色的绢布封皮上写着“江湖豪杰名轩”六个大字,一派富丽堂皇的模样,翻开内里,密密麻麻都是名字。
半仙介绍道:“这可是我花高价托人寻来的江湖豪杰武力排名册,混出头脸的都在上面了,非常有参考价值!”
妙霰翻到第一页,把最上面的位置指给我看。了不得!第一位正是我们生死地现任掌门的名字!铜山派、凝云堂则紧随其后,占据第二和第三名,我心中振奋不已——
想我生死地位于南郡,式微日久,国人提及武林,总要将那两个中原教派拿来吹嘘,这排榜者却将我们掌门列在首位,实在有识人之能!
“这名轩准靠,准靠!”
我一边说,一边往后翻过一页,看见两个名字,眼睛就移不开了。妙霰问:“你又看到熟人啦?”她还以为是生死地的长老之类,没想到探头看到熟悉的四个字。
“甲刀乙锤?”她惊讶道,“原来她们这么厉害!”
——
2.
第二页的首行,正写着甲刀乙锤之名,末行才轮到史觉非。原来我初出茅庐时被打得道心破碎,不是我太弱,而是这两人强得变态啊!
我反复掂量着那本名轩的厚度,反复观看甲刀乙锤和史觉非的名字——我和这么强的人过了招?老天,原来我这么强!
似乎心中有个郁结跟着纾解开了。若差距不大,总会引来跃跃欲试的比较,也会为一时成败多加计较,可一旦知道曾经的对手近似于神,再多不甘都消失了。
我竟然和第二页首行的神交过手!虽然输了,但是不亏啊,一点儿也不亏!
……那我自己呢?
我突然想找找自己的名字,大略翻了一遍,很不幸,榜上无名。榜上无名就对了,我才出江湖多久?传说都没留下一个,又指望谁来给我排名呢?
但我在名轩里找到了后丘,他位于中等偏上的位置。我确认不是重名,因为除了他不会有人叫这个怪名字了。
我还未曾跟后丘竭尽全力对招,但他以前说过,他比我江湖经验丰富,论单打独斗却没有胜过我的把握……大概我会比他更靠前一些?
以他的位置为参考,我在附近折下几页做标记,将名轩翻到最后往前找,让半仙帮我圈出哪些人入了魔教。
“不然就……这位?”
我向着半仙所指的方向看去,她介绍道:“此人是个打鱼的,算起来和我还有点亲缘,她少年时曾离开南郡修习武艺,近几年才回来,不出海的时候,就开武馆收几个学生,教授棍棒功夫。”
“既是你的朋友,能不能劝降?”我问,“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好。”
半仙没太有把握,只是答应我们试一试。
跟着她在蛛网般纤细的小路里转圈,不辨方向地来到一处宽敞的院子前,几个半大孩子正在院里扎马步练基本功,有个绑头发的武教站在最前方喊口号,她身形敦实粗壮,看着跟小一号的乙锤似的。
半仙道:“就是她了。”
我们便催她上前搭讪。
“世姐,好久不见!”半仙似乎对习武之人有点畏惧,是贴着院墙塌着腰溜进去的,她报过名字叙过亲缘后,武教还是困惑得直挠头:“似乎有印象,又似乎……”
合着人家压根儿不认识她。
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没指望了,我见这位武教是个直爽的性格,便上前说明来意,表明我们只求名帖,不想“吞门”,必要的话,交换名帖也是可以的。
武教却豁达笑道:“既是切磋,当然各凭本事,哪有投机取巧的说法?若我能做出有损师德之事,不如摘了牌匾,把脸埋在沙滩里,教什么学生呢!”
我在江湖见多了流氓无赖,骤然听闻正义凛然的话语,竟像误入青楼见了丛鸟林立却发誓终身侍神的大使一般无措,半天才涌现出惺惺相惜之情。
“你都这么说了,我当然别无二话,其实这才是我心中的江湖切磋,只是……”
我担忧地看向她周围的学生,她输了不要紧,学生们看见她输则是大忌,毕竟谁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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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找更强大的师傅。武教却看出了我的担忧,向学生们道:“习武最要紧的就是以平常心看待胜负成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胜负如月盈亏,不可避免。输了不算什么,只要能从失败中学到经验,提升自己,那就不算输!”
她的学生们认真地点头,整齐排坐在地,将场心让了出来。我因她这番话更加佩服,见她用棍,我也将鞘锁在剑上,拉开架势,准备迎战。
“得罪!”
她先发制人。
我凝神静气,见她长棍舞如灵蛇,棍尖点星,封我左右,不敢轻慢,有条不紊地拆解攻势。如此十余招后,突然涌现出一股熟悉感,似乎这样的招数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呢?我架开横来的飞棍,并隐隐觉得她下一招要快速点扫,果不其然,棍子当即向我下盘袭来。我轻功腾跃,离开地面,劈手下坎,她便棍护身前,斜打逼我退后。这时我脑海中灵光一现,终于想通了熟悉感的来源——
是后丘!与我切磋时,她特意拆解过这招,棍法绵密防范四周,棍尖抖星横出杀招,正是凝云堂的“扶日破云”!
我不退反进,剑鞘高挑,架住棍身,感受她棍梢忽地落下,便纵身跃起,剑鞘在棍头一敲,借力翻到她身后。
刚刚落地,尚未站稳,那棍竟如生了眼睛般回扫过来。我立即俯身,听得棍风贴着头皮掠过,学生们看得热闹,齐齐道声“好”,却不知我已将武教的套路摸清了。
我心中更具胜算,当下剑法骤变,不再与她周旋,剑鞘直刺中宫。趁她撤棍防守之时虚晃一记,剑鞘缠着她握棍的双手回旋,拧身使了招生死地的“绞藤杀树”,强大的内力旋着棍身不断累积,直到凝聚在内心一点,我道了句“破”,回剑抽身,武教还愣愣地执着棍子,转眼棍皮就沿着木纹纷纷剥落,在铁箍上开出一朵四分五裂的木花。
叫好声霎时安静了,我猜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唯有武教怔怔道:“我今日算是遇见对手了!少侠,你可真是……”我连忙截住她的话头:“武教用的木棍乃教学之具,我才侥幸占得上风,若以趁手兵刃对阵,只怕我无法讨到便宜了。”
她将“木花”扔在地上,爽朗笑道:“你不必给我找面子!今日切磋痛快得很,我是心甘情愿认输的!”便回房取来名帖。我见她眼中毫无颓色,反有欣喜之意,更感慨此人胸襟宽广。
她又向学生道:“你们今日之所学,胜过一年的苦练!快向这位少侠道谢!”
学生们纷纷对我行礼,倒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我来砸了她的场子,还要接受谢意。武教交给我的是两张名帖,道:“这是个曾来找我踢馆的门主留下的,此人尚不及我,也不必你们费力寻找了,名帖我用不着,一并拿去吧!”
买一赠一,她可真是个好人啊!我由衷地对她表达感谢,她却摆手道:“这都是小事,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你能答应。”
“请说。”我道。
“我师承凝云堂,有招棍法正是为克制你们生死地的近身剑搏而设,但我用着不太爽利,少侠若能陪我练练,就更好了。”
我当是什么要求,只是陪练又有何难?又与她过了几十招,把学生们看得激动不已。
“痛快!痛快!”武教一边擦汗一边谢道,“不知你们接下来还想挑战谁?”
我心道她接触的人多,便让她参谋拿主意,武教道:“我认识一人,住得不远,武功比我强点有限,和你比差的太多,不妨找她试试吧。”她为我们讲明路线,我们也不好再打扰她的教学,就此告辞了。
我周身打得热热的,其实刚刚对敌远没到痛快的程度,像后丘这样合适的陪练毕竟难找。想到刚刚按照后丘的提示,快速拆解了武教的进攻,便愈发怀念和他切磋的日子。
如今名帖都凑七张了,后丘在哪呢?
“你确定不需要休息一下吗?”妙霰担忧道,“我看你打得脸都红了。”
我摇头:“正好热身。”
转过一道弯,就听见空中传来一阵刺耳的兵器交击声,循着声音的来处走过几步,发现正是武教所说那人的住处。
已经打起来了?不好,别是官府捷足先登了吧!
我和妙霰沿着墙根溜到门外,探头往里一看,我愣了,她乐了。只见两个人影房上房下跳来跳去,其中一名使剑的男子蜂腰阔肩,身形匀称,轻功如鹰鹞翀云,黑发似乌浪腾海,腰间绑着至少三种不同兵器,时而见机抽出一个往对方身上招呼。
“总算找到他了!”妙霰看着后丘道,“再不见人,我们都要混进人门了!”
我则有点担忧:“此人的武功……可不像武教说的那般弱啊。”
39. 39.士失之,友得之
1.
两人都穿得灰扑扑,上下翻飞犹如争斗的鹞子,我紧张地盯着后丘,生怕他没留神中了招,好在两人暂时势均力敌。
跟后丘势均力敌,就意味着比武教好一大截,我心里琢磨武教的话,她是怎么大言不惭地说出“比我强点有限”的?
还是说,我们找错了对象?和后丘打斗的并不是武教所说的人?
忽地一下,后丘一个利落的闪身避开了对方的全力进攻,距离拉开后,他正好可以趁对方没回招的空隙,攻破薄弱之处。我已经预料到后丘的下一招是什么了,不由得身体紧绷,跟着使劲儿,然而非常吊诡地,后丘分外谨慎地选择撤退。
我惋惜于这么好的机会竟然被他错过,但转念一想,后丘经验那么丰富,这么处理一定还有后招……可是当相似的情形接二连三上演后,我不那么确信了,他已经错过了好多可以反攻的时机,为何这么保守呢?
因为看得心急如焚,我恨不得上前代之,身体也不由自主跟着使劲。妙霰戳我道:“你干嘛扭来扭曲,像个蛆一样?我看不懂,她俩谁更厉害?”
我的肌肉正在下意识紧缩扭动,心不在焉道:“半斤八两。”
妙霰一听就急了:“那你赶紧上啊!”
怎么上?人家正在跟后丘打,难道容我车轮战么?其实妙霰根本没考虑车轮战的事,她说:“你去帮他!你俩一起上!”
“二打一啊?”我犹豫道,“……这不好吧。”
我又不知道这两人为什么打,是有私人恩怨,还是要切磋较量,甚至涉及后丘不想对朋友言明的隐情。我贸然下场,没准儿会引起尴尬。
再说,后丘也没落下风,他就是处处留情而已——为什么啊?
半空中骤然划过流星般明亮的一道弧电,剑的残影伴随破空的呼啸,向着后丘手臂斩落而来,两快宝兵相接,震荡出刺耳的嗡鸣,后丘一手执剑横挡住下落的剑刃,另一只手按着剑头,让长剑绷出了弓的弧度。
他步步后退,似是伺机卸掉力量,但对方不露破绽,紧逼不放。我的肌肉又在不安分地乱动,此刻脑海中已经想到不下三种抽身之法,然而后丘一个都不用,就像拿着的不是他使顺手的剑,而是铁砧或者门板之类笨重的东西。
同我练习的时候明明不这样啊,怎么突然如此滞涩了?
“出手!”那人叫道,“你还不出手!”
“我拼尽全力可以赢你,但这不是你死我活的游戏,”后丘咬牙道,“我只要名帖,竭力缠斗、两败俱伤,对你我又有何意义?”
名帖?!
原来后丘是在挑战此人,难道他和我们一样,选择加入魔教以打探消息?难道他也是一个门主了?
他的对手没说话,猛然发力将后丘推倒,我就说他方才应该抽身的,这下失去平衡,落地滚了好几圈。第二次杀招即将到来,我突然发现后丘撑着地的那条手臂在抖,心中登时豁然开朗——
难怪他方才打得那么奇怪,他手臂受伤了!
什么武林规矩江湖道义,我全部顾不得了,遵循肌肉本能的发力,从藏身点腾跃而起,执剑入局。先平荡一招震开袭来的兵刃,再将刚站起来的他扯到我身后。
“可久?!”
我听到他呼唤中压抑着的振奋,再次感受到肌肉和血脉一同震颤的舒畅。上次这般还是妙霰刚出逃时,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一剑挑八人,耍尽威风。不知为何,此刻我突然想起那日的场景,想象中来自后丘敬佩的目光正黏在身上。
“你是谁?”见我入局,那人停下道。
我转动手腕挽了个潇洒的剑花:“一会儿我要挑战他,在此之前,先挑战了你。你是按规矩办事的,还是不按规矩办事的?用不用我下挑战书?”
她冷笑一声:“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你既行卑鄙之事,何必在乎规矩?若你输了,恐怕都不敢留下名帖吧。”
她看不起谁呢?我当即将我的小布帛片掏出来,拍在她院子里罩着布的木桌子上。
“少废话,速战速决!”
当我接下她第一招时,更印证了我之前的观察:她与武教绝非同一水平。武教和我打一架,在我看来像热身,而对付她我必须全神贯注,谨慎应对。
我至今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武教说了一句,我也没往心里去,但她说的没错,我确实有“渔人得利”之嫌。由于她与后丘打了不知多少回合,身体早已疲惫,而我的肌肉还能诡异地乱动,正是精神百倍之时。
我与她对阵时,后丘就靠在一旁休息,妙霰矮着身子躲到后丘旁边,着急道:“你怎么没跟着一起上啊?”
我调转剑柄,横削斩其快剑攻势,耳朵正好也能听见那边的声音。后丘迟疑道:“一起?二打一,不好吧。”搞得妙霰分外无奈:“我有时候就觉得你们的榆木脑袋都是同一个师傅刻出来的。”
要不是场合不合适,我真要付之一哂,妙霰不懂我们武林人士的情怀,车轮战已经于心有愧,以多欺少就太可耻了,用武教的话说——若能做出这种事来,还教什么学生呢!
随着我用拆力的巧劲将攻势转换了方向,她终于踉跄着失去平衡,插剑入地,被我抵住咽喉。下一秒我收回了剑,也知道胜之不武,道了句“不好意思,愿赌服输”,被那人吐了口吐沫在地上。
“是他爹的佟奎安让你们来的吧?”她突然问。
——
2.
“谁?”我们仨都懵了。那人挥着手臂道:“就是三道街前右手拐弯,最里面那家,开武馆的!”
我还真不知武教叫什么名字,但地址对上号了,我们就是从那过来的。
“哦,原来她姓佟。”我道,“是,她叫我们过来试试。”
那人又吐了一口吐沫,比啐我那一口浓多了。
“我就不该跟她喝酒,更不该跟她说我有心开武馆收徒,本想都是朋友,压根没防备,还谢她帮我出谋划策呢。其后可好,三天两头挑唆人来我这儿踢馆,生怕我站住脚抢她学生!”
我和妙霰都愣住了,怎么她也是个开武馆的?见我们不太相信,那人费力站起身,走到桌前,将上面盖着的布掀开。那哪是桌子啊,其实是块躺放在石墩上的牌匾,上面写着“孙氏武馆”四个大字。
“我原本只收了三个徒儿,她生怕我慢慢做大,便挑唆人挑战我,专挑我授课时来,一开始还好,反正我输不了,就当给徒儿们做示范,但谁也也架不住天天来啊!只要开张就要应付江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接了多少仇家,谁还放心让孩子拜师学艺?”
她说到气愤之处,一拳头砸在牌匾上,那匾应该是上等木料做的,被她砸一下还纹丝不动,倒是她自己疼得龇牙咧嘴的。
我感觉她的痛诉不像假的,可是武教方才也很像个忠厚长者啊……只好将嘴巴闭得紧紧的,不去掺和两人的恩怨。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她将自己的名帖交给我,又忍不住气道:“输了不要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我懂,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啊!诶,你们不是想往上走吗?我这里还有三张名帖,只要帮我打姓佟的一顿,这三张就送你们了。”
我们哭笑不得。
三张名帖足以让我们发馋,但眼下最重要的已经不是她们孰是孰非了,后丘的伤需要处理,我们也得赶紧找个能说话的地方。
妙霰道:“你自己去揍她一顿嘛……正好她那里有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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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你现在又招不来生,不如日日去她那里挑战,让学生们看看你的能耐。连我这个不懂武功的人都看得出来,你比她厉害多啦!她在可久手下都过不了这么多招的。”
“我早就想揍她了!”那人撸起袖子露出满是筋肉的手臂,骂骂咧咧地走远,“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
妙霰嘻嘻笑着拉我们:“走,咱们看热闹去?”
我严肃地推开她,对后丘道:“你手臂怎么了?”
后丘轻描淡写道:“一点小伤,已经包扎过了,不碍事。”我说绝对不是小伤,这时妙霰才知道后丘受伤的事,也收敛了玩笑之心,道:“我们还是赶紧回到半仙家中,无论小伤大伤,先看看再说。”
——
3.
我就知道不是什么小伤,小臂上足有一道从肘部延伸到手腕的伤,因为刚才的发力,已经有些渗血。我把绷带拆了,重新填好止血药,一边问后丘这是怎么弄的。
“一个棘手的家伙,好在有惊无险地解决了。”他还有精神头嬉皮笑脸,“看你们这架势,也入了魔教不成?”
我叹息道:“这个‘也’字用得好啊。”
“我们过来找你,又打听不到消息,只好以身入局了,没想到你也像我们一样,入了魔教。”妙霰道,“你是想接近教主?”
后丘道:“是啊,我知道这计划有点费时间,昨日还差人去许关找你们,让你们别等我了,谁知今日就遇上了?”
“那我们还一起行动吗?”妙霰道。
后丘看看她又看看我,理所应当地回答道:“当然了,你不是我的少主吗!”
妙霰压抑着上翘的嘴角,佯作不满道:“还‘少主’呢,你们哪个真听我的了。”
而我自然也很开心,与我不知根不知底的朋友重新汇合,以后再做决定可以有商有量,再行动也不至于单打独斗了。
想到这里,我又想起一件事。
“后丘,你是不是已经攒下不少名帖了?”
他点点头,用完好的手从衣怀里掏出五张花纹各异的布帛,我们也把我们攒来的拿出来,与他的合在一处。
后丘惊讶道:“你们怎么有这么多?”
因为策略不同,我和妙霰挑战的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甚至还有人友情互换。而后丘从已有名望之人下手,抢走她们攒下的名帖,故而我们手里共八张,后丘手里共五张,竟然没有重复,我们合在一起有十三张了。
“十三张?离过半还有多少张?”
我问也白问,其实半仙自己都说不清楚,她正在厨房紧锣密鼓地烧菜呢。后丘拿起我们攒下的名帖,头一张就是史觉非的,他见了惊讶道:“史觉非是你们打败的?”
嘿嘿,他不在的日子里,我们可是攒了不少奇怪的经历的。妙霰搬来板凳坐在他面前,刚要对他讲述那段曲折的江湖逸事,后丘又拿起下一张看了。
“海上黎墟幻境使者……倩偶客?”
妙霰道:“哦!这是另一段故事了,我讲完史觉非的,再讲他的。”
后丘道:“不是啊,我记得这个人,他是‘人门’门主啊。”
我和妙霰都愣了。
“人门门主?”妙霰道,“你确定吗?”
“不确定,我一会儿出去打探一下,”后丘道,“若真是人门门主,我们的努力全白费了。”
我心中一凛,问道:“怎么说?”
“按照魔教的规矩,只要挑战一位人门门主成功,就可以升入‘人门’,直接向其他七位门主下战书。”见我们呆若木鸡、不可置信的样子,后丘笑道,“也就是说……你们从一开始就不用到处找人挑战,因为对手只有七位啊。”
40. 40.行者贪,亡其身
1.
写信给许关的黎大人时,我们不由得感慨掌握情报的重要性,要不是后丘听说过一点内幕,我和妙霰还撅着屁股四处抓人打架呢。
“我们怎么就没想过打听‘人门’门主都有谁呢?”我极其疑惑地对妙霰道,“明明只有八个,早点挑战是不是我们现在都跻身‘母门’了?”
妙霰道:“谁让某人太不自信,就连挑战‘水门’门主,都是从最弱的小喽啰开始。”
她倒是对挑战高手跃跃欲试,敢情不是她打。我一边打一边还要护着她,当然只能求稳,斩几个无名小卒,以数量取胜了。我和妙霰手上那么多名帖加起来,含金量恐怕都不如后丘的一张。
“我每挑战一人,就会让其圈出名册上所知道的魔教中人。一个供出一个,我便挨个挑战。也是从这些人口中,我打听到了几位‘人门’门主的名号。”
后丘说着,从腰上的布袋子里抽出一本蓝色的簿册,我觉得有些眼熟,见封面上是“铭功江湖录”五个字,不禁迟疑道:“这不会是一本武林侠士排名吧?”
后丘点头:“正是!”
我接过他那本名册,翻开第一页,当下皱了眉头。这本是谁排的?一看就没水平!竟然把我们生死地的掌门放在第三,将凝云堂的掌门置于第一了。
“你这个不准,”我还给他,转身拿出半仙送给我们那本《江湖豪杰名轩》,“排名者眼界太差了,连顶尖高手的顺序都会弄错,你看我这本,比你的准确多了。”
后丘知道三大门派不蒸馒头争口气的明争暗斗,笑眯眯地向我解释:“这三位掌门的顺序反倒不重要,因为她们五年来都没正式交过手,分不清孰优孰劣,只能说各有所长、平分秋色。你且想想,谁有资格评议武学造诣登峰造极之人的长短?不过就是按照喜好,有所偏重了。”
他说得有道理,但我又想,既然前三名顺序都不一致,后面的出入应该更大。他如何判断谁的更准?
后丘还真有个办法,他飞快将名册翻到第三页,指着一上一下两个名字道:“我一向是根据这两人的排名位置,判断准确与否的。”
我和妙霰凑过去看,他食指指着的名字叫“何思娖”,中指指着的名字叫“钱熙衡”,在他那本名录上,姓何的在上,姓钱的在下,我那本则反过来,姓钱的在上,姓何的在下。
“别人怎么排我说不好,但这两人我是知根知底的。”后丘道,“我见过他们交手不下五次了,绝对是此人在前。”
他手指点在姓何的名字上。
我尚有疑虑:“就不能是这个姓钱的前段时间突飞猛进了一下?”
后丘坚决摇头,表示断无可能。
“其实前十页排名有些参考价值,顶尖高手最多上下浮动一两名,后面的水平差别不大,浮动几页都是有的。”
他经验丰富,我被说服了,哗啦啦地翻着他那本名册,找到了他的名字,很稳定地仍在中等靠前的位置。我又去找自己,没找到,很稳定地仍在无名小卒的位置。
我叹息道:“都不准靠,连我的名字都没有。”
后丘就笑:“以你的能力,行走江湖一年半载,一定能积累下侠名。”
那还要一年半载呢——一年半载之后,若是我还在江湖上游荡,足可证明妙霰已经无可救药了。
没准儿她都能混出个名字,诸如逃婚专业户雨婆白雪之类的……我正没边没际地想着,突然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直冲脑海,我问后丘:“魔教教主的排名是什么……对了,魔教教主是谁啊?”
我和妙霰真是头脑一热不假思索的性格,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我们连对手的名字都不知道。
后丘严肃道:“这正是问题所在——没人知道这位魔教教主叫什么名字,也没人见过其真面目,更别说为其排名了。教主手下的三位‘母门’门主,我倒是打听清楚了其中一位,在这里……”
后丘指着第四页的一个名字,我一看这么靠前,心就凉了半截。魔教教主若非更厉害,必然难以服众。怎么就能凭空冒出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偏安一隅还能闯出这么大的名堂呢?我有点阴暗地想着,莫非前几页某人隐姓埋名,组建了这个游离在国法边缘的教派吗?
就算挑战完其他七位“人门”门主,我们大概率也会败在这三位“母门”门主手里,恐怕甲刀乙锤出手还有胜算,就凭我和后丘……
等等,我好像陷入死胡同里了,我都找到后丘了,为什么还要向上挑战?
“不对啊,我俩是来找你的啊!”我对后丘道,“如今人找到了,你也知道魔教不对劲了,剩下的交给官府不好吗?我们对付‘恶三刀’就是这样处理的。”
“你难道不好奇,这位魔教教主在搞什么名堂吗?”后丘的眼睛闪亮地看着我,“想必你们也发现了,所谓的‘魔教’其实可以分成两部分,外面的以教义为幌子,拉人头赚入伙费,导致大量普通民众蒙骗,卷入债务漩涡。这些钱又被收拢起来,资助武林高手,以备关键时刻为自己所用。”
他总结的没错,魔教给我们的感觉也是这样的,可我们能怎么办呢?
“这些年来,魔教势力发展得如此迅速,有搜刮民脂民膏之故,惹得江湖人士趋利而来。虽然它的教义只在百姓之中传播,尚未影响武林中人,但只要数量渐渐庞大,势力扩大只是时间早晚的结果,也是随时可能引发动荡的隐患。”
“而近几年,雪滩有大量人看准商机,不事生产,拉人头或者习武寄身内门,以‘吸血’敛财为生,长此以往,动乱之祸患深埋,国家对武林的控制和统领,也将遭受异端侵蚀。趁其尚在萌芽,我得看看这位教主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后丘说罢,妙霰也双目发光道:“好,那我们也一起!”
——
2.
我发现后丘有个特点,他看待问题透彻、理智,内里则是个挺不切实际、理想化的人,总能找到宏大的立足点支撑行动,外人听了不免觉得这些话带点虚伪,但只要深入了解他,又会相信他的真诚。
那些闪闪发光的宏大理由同样常见于妙霰的口头上,当然了,未必在她的心上,而我连口头上都没有——我在意的东西往小了说是自己的衣食住行,往大了说是妙霰的衣食住行,再大点,就没了。
我注定是个庸俗的人。庸俗的人先想到眼前的东西,家国大义看不见摸不着,但朋友就在身边。她们要做,我便两肋插刀、以身犯险,也不用讲大道理感动我。
“那就去呗。”我说。
见行动有了支持者,后丘很开心,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将行动计划草草商议。我们一致认为,此刻官府对雪滩武林人士的搜捕是一次绝佳的机会,底色不干净者定然闻风丧胆,恨不得赶紧离开雪滩。
余者多数是为钱财铤而走险,若我们能釜底抽薪,将仆子的供奉斩断,为利而来者也将为利而散……
“可是,万一我们被官府误抓了怎么办呢?”我道,“都‘人门门主’了,我们和乱臣贼子看上去也挺像。”
后丘微微挑眉道:“哦,我在这里有些派的上用场的朋友,若发生这种事我能处理,放心吧。”
“又是朋友,别是吹牛吧,”妙霰小声对我道,“他之前又没来过雪滩,哪来的朋友呢。”
确实挺古怪的,后丘的人脉赶上一个小帮派了。我感觉国家若不提防魔教,也得严查后丘,他若作乱可不得了。
四日后,我们收到了来自倩偶客的回信。
后丘所料不错,此人还真是“人门”的八位门主之一。似乎老头儿已经料到我们在打什么主意,还附带了两份重要的回信,一份是其他七位门主的名号,另一份是将仆子和所有钱财转赠我们的说明。
这下我们师出有名了。短短数日之间,一举跻身魔教中层,坐了四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交椅,于是就借着这股东风,让半仙帮我们三个“合贴”,将后丘的名字加在了我们的名帖上。
妙霰看着前后两个名字,满意道:“这下真是左右护法了。”
我摸着下巴沉吟,觉得两个名字夹着她怪好玩的,想起妙霰那次心情低落,我和后丘轮番哄她的日子了。
“左右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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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这次就是要扒开魔教的外壳,看看它里面卖弄什么古怪!”妙霰发号施令道,“谁出色完成任务,我就记谁的首功!”
我不屑地撇撇嘴,后丘倒是很给面子,笑吟吟地道了句“得令”。
——
3.
第一步行动如计划开展,我们兵分两路,妙霰和后丘伪装成被骗钱的无辜民众给衙门写举报信,哭诉门主逃跑、仆子欠钱不还。我则循着半仙提供的情报,找来几个真苦主,向这些被魔教吸干了血走投无路的可怜人散播魔教教主已经落网的谣言,怂恿贫苦教徒要回自己的血汗钱。
而那些心虚得四处溃逃的武林人士似乎佐证了我的谎言,门主们逃了少说二十来个,恐慌逐渐在人们心中蔓延。雪滩的衙门也摆出一副严打态势,越来越多不明真相的人们开始追查钱的去向,不少招摇撞骗者被官府抓去讯问,几座专门接收魔教主顾的酒楼见状不妙,也陆续关门。
妙霰极会煽动,将骗子的可恶、被骗的可怜、前途的未卜渲染得淋漓尽致,又引得许多尚在观望之人要求退教,向仆子拿回入教费。供给江湖人士的金钱链条转眼将断,半仙终于起了疑心。
“我怎么觉得咱们这样是在挖教主的命脉?各位门主,这对吗?”
能对吗?
但妙霰发挥她三寸不烂之舌的巧用,义正词严道:“我们的教主有敛财之心吗?有谋财害命、祸乱国家之心吗?”
半仙连连摆手:“当然没有啊!”
“是了,就是那些仗势欺人之辈,以本教为掩护,暗行有悖国法之事,到头来却让教主背负骂名。世人一口一个‘魔教’骂得响亮,岂知教主背后的艰难?”妙霰蹙眉痛声道,“我们铲除败类,正是壁虎断尾,保全教主啊!你也知道本教第一任教主曾身陷谋逆风波,导致全教覆没,难道你想让悲剧重演不成?”
“当然不能啊……”
其实半仙仍旧将信将疑,但上贼船已久,她已无力转舵,只好为我们继续提供帮助,又出卖了好几个被门主和仆子们逼迫得倾家荡产、走投无路的可怜人,我便逐一拜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怂恿大家把握良机,向门主和仆子催债。
门主哪里有钱呢?早就挥霍一空了,有人仗着身负武艺,还要硬挺到底,可官府受理了数十封联名信,正在到处拿人。硬是硬不起来了,只好跑了,树倒猢狲散,一场混乱即将到来。
“漂亮!”我看着雪滩的八条向外辐射的路,就没有一条不是乱的,由衷感慨道,“我感觉我们做坏事比做好事更加得心应手。”
妙霰鄙夷地看着我:“说什么呢,我们这就是在做好事。”
混乱是一发不可收拾的,身处其中,也没人能独善其身。火终于烧到了自家的后院,那日半仙慌慌张张地跑回家道:“如今也有人逼我还钱了,这可怎么办?”
“能怎么办?”妙霰理所当然道,“还啊。”
半仙苦着脸“哎呦”道:“我哪有钱还啊!都用来买教义了,要还也得先向门主们要钱,退了这些教义嘛。”
她的门主不就是我们吗?妙霰竖起眉毛道:“你别瞎说啊,我们当门主这么久,啥时候见过钱啊。”
是啊,传说中的天价人头费我们一点儿都没见着,钱都去了哪里?
半仙道:“收的是真金白银,若想买教义,得兑换成教券,教券能购买教义,但抵不了债啊!”
合着繁荣都是假象,外门早就被上层的蛀虫蛀空了。
“先躲一躲?”后丘不确定道,“只要找到教主,钱就有指望了。”
然而事态的发展远超我们预料,当天下午,半仙的家就被愤怒的催债者砸了,她来不及收拾敝帚自珍的一切小辣椒蛤蜊和木头凳子们,关键时刻拎着几本教义,尾随我们冲了出来。
“事情不妙了!我怎么觉得一发不可收拾了呢!”她弓着腰把教义护在肚子上,“我听说门主已经跑掉一半了!”
好啊,乱吧,乱吧,乱就对啦。
我们护着半仙和妙霰,一路躲避暴民扔来的臭鸡蛋和鱼虾,藏进海滩边的树林里。
41. 41.入鲍肆,不闻臭
1.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按照我们原本的计划,大浪淘沙后,应该不剩下几位□□的门主了,我们逐一挑战,没准能捡个便宜。然而如今我们劲使大了,场面不受控制了,一时间被骗得倾家荡产的民众,反倒成为制造混乱的主力军。
我亲眼看见开酒楼的那位门主被抓回来,五花大绑着送到官署门口,一则让他还钱,二则控诉他借口帮人拉人头牵线,克扣不少鱼、肉、米面甚至柴火。
别说我们不敢去找其他的门主挑战,现在连从树林里出来都冒极大风险,暴怒的百姓将所有外来人员视为江湖中人,看到生面孔就怒气冲冲走来,不分三七二十一,绑了再说。
我不敢去市场买任何东西,只能做回偷鸡摸狗的勾当,从附近的渔户家里发点“顺手财”,躲在林子里和大家一起咀嚼咸鱼干,吃得嘴都发白了。
半仙这回彻底反应过来:“你们就是没安好心,就是搞破坏的!好好的教,都折腾成什么样了?”
“这就叫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妙霰干脆不装了,露出狰狞的面目,“聪明人都跑了,魔教就骗你这样的忠诚笨蛋。”
“引狼入室,我万死难辞其咎!”半仙恼羞成怒,“我跟你们拼了!”
我们三个人三只手就把她按回去了,她这么义愤填膺,倒让我哭笑不得:“你不是前不久才发誓永远追随我们吗?”
“你们当时以见教主为由,哄骗于我!”
我说没有哄骗呀,我们确实是想见教主本人,至今还是很想见。半仙就坚持声称我们这不是“见”,“见”是友善的会晤,我们是要害人,可见邪教洗脑害人不浅。
若是我们不理她,她早被臭鱼烂虾砸死了,能不能去海里做鱼鳖虾蟹我不知道,总之她最后一口气要喘在臭鱼堆里。
我们救了她,她还不领情。
“你不是会占卜吗?”妙霰故意逗她玩,“快算算你们教主能不能逃过此劫?”
半仙气咻咻道:“算就算!鱼骨阵,专扎小人!”
我们几个就瞥着她在地上忙活,用三把咸鱼梳子拼成了一个三角形,又戳戳画画,指指点点,呢呢喃喃,最终道了句“得”!我们就问她得什么,她说:“得利在南,遇水则吉;藏雨于山,化险为夷!”
我们三个脑袋一起向南边看去,一望无垠的大海正卷起雪白的细浪。妙霰道:“好个‘得利在南,遇水则吉’,你家教主如果真躲进海里,此刻一定游得欢快极了。”
调侃归调侃,我们是真想找到教主,但怎么才能找到呢?
半仙气呼呼地离开了我们:“和你们说不通,我找教主去!”
“你知道去哪找啊?”我道,“你要跳海,我们可不拦着。”
“得利在南,是南郡的南,遇水则吉,是水门的水!”半仙一边走一边嚷嚷道,“藏雨于山,是雪滩的雪,化险为夷,是过险平峡——”
我们听着那个“峡”字后面拉出不甘的尾音,半仙突然消失不见了!我们立即停下,环顾四周,除了树就是草,阒不见人!后丘和我拿起兵刃戒备,妙霰也趴矮了半截身体,警惕道:“她怎么凭空消失了?真成仙了?”
我们三个疑神疑鬼地往前走了五六步,看着一座大坑,紧张立马释然了。半仙就跌在坑底,似乎是一脚踏空后摔得人事不醒,我们只能骂骂咧咧地下去救她。然而坑壁呈倒锥状,只怕下去容易,上来难,便脱了衣服,用袖子系成一根长绳,拴在我的腰间,将我放到坑底救人。
坑里不知曾跌死多少不甚聪明的动物,臭气扑鼻,湿滑软烂,半仙还是俯面跌下去的,捞出来已经不能看了。我将她扛在肩上,拽衣服示意两人拉我上去,没想到衣服被我扯进坑里了。
我愣了愣,望向上面亮光的洞口。
“喂!”我喊,“人呢!”
一个影子出现在洞口的边缘,我气急败坏道:“怎么不抓好了?这样我怎么上去?”
当那个影子的脸探进来一半,我突然感觉不对,妙霰不是这样的发型,后丘头上也没有一根横钗……这是谁呀?我不由得后退两步,便见两只白多黑少的圆眼睛随我移动到坑壁处,不像人类的目光,倒像是猿猴一类的东西。
我咽了咽口水,心到难怪一扯衣服就掉呢,合着边上有怪物,后丘带着妙霰躲起来了!躲起来是该躲,只是也该顾顾我吧!
万一它下来怎么办?我试了一下两壁的距离,它若以高打低,我实在太不占优势了,而且我至今不知那脸属于猴子还是什么东西,也不知这家伙会对我撕咬还是抓挠。它盯着我看,我也盯着它看,然后它走了,我刚松口气,它又回来了。
这回黑影最顶端倒是没有横着的发钗,它浑圆挺翘,光滑的边缘泛着莹润的光。我突然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事,拼了命的往墙壁边上躲,然后就看见一股腥臭的东西从天而降——它不是打我,也不是咬我,合着把这当茅坑呢!
这到底是什么呀?妙霰她们去哪儿啦!
头顶天狗食月般的圆屁股终于离开了,一阵窸窣的响动后,我看到两个熟悉的小脑袋探进来。
后丘的声音问道:“可久,可久!你还好吗?”
妙霰的声音呕道:“……哕!”
别吐这里呀!不雪中送炭也就罢了,怎么还能踹瘸子那条好腿呢!
——
2.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她们终于把我拉上来了。我顾不上嫌弃半仙,因为我现在和她一样脏臭,只是脸上好点儿有限。
我问后丘:“那是什么怪物?”
后丘道:“是个人。”
妙霰也道:“真是个人。”
原来我刚在坑里落地,他们就看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跑来,后丘见状不妙,一把捞起妙霰躲到树上,看到那个怪人趴在洞口往下望,生怕她和我发生争执,后丘随时准备出手,不料那人解开裤子,开始排泄。
他们两个瞪着四只窟窿眼,就大方地允许人家在我头上拉屎撒尿,又看着她跌跌撞撞扬长而去,才下树救我。
这样的少主和搭档还能要吗?
“你们也不拦着!”我忿忿然道,“这人都趴洞口看见我了,还往里拉屎,不是疯的,就是傻的。”
“还是个内力深厚的。”后丘道,“疯傻之前应该是个练家子,以我的能力打不过。”
你能打过谁?我道:“高手也做不到一边拉屎一边打架呀!狼都知道叼羊要趁着拉屎撒尿的时机。”
后丘也知道对我不住,惭愧道:“抱歉了,抱歉了。”
还自诩经验丰富呢……我恶狠狠地往外呼出肺里的臭气,现在谁能有我经验丰富?
“人往哪个方向跑了?”
她们两个一起指向山林的南边。
我摘下叶子揩着身上脏污的黑泥,由于半仙脏得与我“同流合污”,背她也成了我的活。半仙掉坑之前说过一句“过险平峡”,她也正是向着险平峡的方向走的,我们三个稍加讨论,一致决定去那看看,反正现在海边和城镇已经没有了容身之处。
后丘在前开路,妙霰居中,我断后,三人一列行进,我终于用树叶和树枝把身上的恶心东西擦掉了。
半仙人虽然瘦,背着还是挺沉,竟然还没醒,深山密林无路之地净是些只容一人通过的树缝,后丘努力把小树枝砍断,让我能通过的轻松点,然而我们听见一阵排山倒海的声响,一个野兽般的人便从面前狂奔而过。
我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光着脚敞着衣服,两个馒头甩得满天飞,后丘和妙霰一齐叫了声“是她”!我才看清楚那人头上横着的发钗,原来正是在我头上拉屎的罪魁!
一个链镖嗖地没入她身后的石头缝里,又忽地被扯回,追击她的人也终于现出本貌——此人的轻功与我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不是腰腿发力,而且四肢并用,好像在天上泅水一般手舞足蹈。腰上肩上挎着好几条链镖,随着她一举一动飘飘荡荡,后丘惊道:“补天蜘蛛冷玉霞?”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后丘解释道:“三位‘母门’门主之一!竟然真让我们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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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感觉背后的半仙重若千钧。她是误打误撞呢,还是真有本事?
“跟上跟上!母门门主是近身服侍教主的,教主的藏身处没准离这不远了。”后丘招呼着我,我为了减轻重量,把半仙放倒在地,一边跟上一边说:“那拉屎的不会就是教主吧?”
后丘一愣:“怎么可能?”
不是最好,是我一定揍他丫的。
——
3.
那只“蜘蛛”跑得飞快,我因照顾妙霰不能尽力追逐,还好有后丘尾随目标,等我带妙霰赶到时,“蜘蛛”已经抓住了拉屎的,正在用链镖将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捆好。
她发现了我们,转头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后丘上前施礼:“前辈,我们是人门门主,特来拜见教主。如今雪滩频现乱象,本教岌岌可危,教主不可不知啊。”
“蜘蛛”道:“教主知道此事,已经派我的同僚前去捉拿背后捣鬼之人了。我以前从未见过你们几个,是新来的门主?”
后丘道:“是,倩偶客年纪大了,见我们是老实本分之人,便把位置交付,嘱托我们为本教发光发热。”
我就没有他和妙霰这种说瞎话脸不红心不跳的本事,只有默默点头的份。“蜘蛛”好像在深山里不理世事很久了,也没有心思追查我们话语中的破绽,只是点点头,看向拉屎的,解释道:“别看她这样,也是母门门主,练功走火入魔时而疯傻,我得抓她回去。”
我发现“蜘蛛”倒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也没有武林高手傲视群杰的架子,我们正说话间,忽听得一人冷声道:“还不快绑了她们三个!”我们只听见声音,却未见人影,抬头四处寻觅,也只有风声和落叶而已。
“蜘蛛”疑惑地看着我们,并未马上行动,那个声音又道:“在背后搅弄浑水、陷害我教之人,就是这三位败类!”
我终于确信“三位败类”说的正是我们三个,后丘见状不妙,作势要跑,却被突然卷来的链镖缠住手臂,另一道铁链“哗啦啦”抖来,从身后与前者勾连,后丘立即四肢僵硬地站直了身体,大声对我们喊道:“当心!”
已经晚了,链镖先缠上了妙线,又缠上了我。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叫“补天蜘蛛”了,她一个人拽着十余条链子绑住四个人,就像操控蛛网那般游刃有余。
“这里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我们确实是来向教主示警的!”妙霰道,“若非我们一片好心,现在早跑了,又怎会自投罗网?”
“还想挑唆!”那个声音仿佛更近了,“再有谁张嘴,便让她吃一链镖!”
我们顿时闭了嘴。“蜘蛛”将铁链一抽,我们仨的后脑勺就从三个方向靠拢,最终被绑成一座三面佛。好厉害的功夫,别说是后丘了,就是三个我也打不过,更别说那位只听其声未见其人的男子,传音于千里之外,是一项极其需要修为的功夫。
终于,一个矮墩墩的胖男子稳稳落在面前,满意地对“蜘蛛”点头,看着我们道:
“彭可久,白雪,后丘?”
我们三个讷讷地应承。
“终于找到了!”他冷冷地一摆手,“走吧,教主有请。”
教主?等等,原来我们被抓之后就能见到教主?早知道这么简单,我们早就反了!
半仙不知何时已经醒转,似乎一直躲在暗处,听见“教主”两个字,立即追到身边跳脚叫道:“还有我,还有我!”
没人理她,两位母门门主带着一个神志不清的旋身就走,我们三个六条腿六只眼睛冲着三个方向,只能碎步跟着铁链的方向倒腾,好几次差点跌倒。半仙一瘸一拐地跟着,边跑边念叨“教主教主教主……”,后来我发现,只要按照他念叨的节奏迈左右脚,我们绝对不会被绊倒,于是六条腿愈发整齐。
在“教主”的念叨声里,我们走到了一处山崖前。半仙的口号骤然一停,六条腿便打了架,把我们三个摔在地上,滚了整整一圈。
“险平峡!”她兴奋道,“我就知道!我算出来了!原来真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