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贼》 第七百一十章 热河 遵化边外,热河东南,棒槌山下。 这条河的另一个名字叫武烈河。 它是滦河支流,分流后水较滦河颜色更重,因此叫乌滦河,由于地处幽燕北方的拉锯地带,名字也在音译中几经更易。 有时叫乌滦河,有时叫乌泺河,慢慢成了武列河,再后来列又改成了烈,而现在,因为这里有温泉,又被人叫做热河。 后金军留守的边外的镶蓝两旗,就正在武烈河东岸的棒槌山下,安营扎寨。 镶蓝旗的满洲固山额真费扬古站在山上,用烟锅子轻轻敲打甲裙,皱着眉头向西瞭望,听着旗下参将赛木哈的报告。 赛木哈的官职全称,是博奇超哈甲喇章京,博奇超哈是披甲步兵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步营将军。 后金军里非常重要的概念就是甲,铠甲的甲。 黄台吉直辖的部队,各军种独立成旗,比如巴牙喇前锋组成的噶布什贤超哈、阿里哈超哈的披甲骑兵、博奇超哈的披甲步兵。 还有个三顺王组成的乌真超哈,不过他们是捡来的伪军,不是后金传统兵种。 而除了黄台吉直辖的三支由单一兵种成旗的独立军团,各旗下属,同样也分这三个兵种,同样也都披甲。 除此之外,各旗主力还有不少无甲兵以及家奴、旗奴厮役,一般后者作为后勤人员,不会算入兵力当中。 赛木哈就是镶蓝旗编制下的步兵将领。 他报告道:“四月初六,武英郡王率师入边,初八,我旗遣莽尔古准牛录至杀胡口互市,撞见蛮子骑兵,拼杀一阵,杀伤甚多,后敌援军赶来,莽尔古准冲杀出来,斩敌三十六,四名家奴及牛录下三名甲兵被杀,获马十六匹。” “十三,大股敌骑忽至,我营险被包围,趁夜移营,退往昌平边外潮河岸边,途中遇土默特骑兵二百,三等甲喇章京噶斯哈设伏出击,败之,斩杀二十四人,生擒二人。” “十六日驻军,色格依拾柴时与敌骑隔河相对,拔弓射之,射毙一人,牛录下两人离队走失……” 赛木哈的话音刚落,费扬古便挥手打断道:“走失、阵亡、被捉这些先不要写,你心里有数就是,还有那个三十六、二十四什么的,少一点。” 费扬古边说,边打火镰将烟锅子引燃,长吁口气,苦恼地微微摇头,道:“这战报怎么说,都听起来很不光彩啊。” 他的烟草是受赏得来的,早在万历朝鲜之役时,烟草就被北上的广东军队带到东北。 如今在黑龙江流域的烟草基本上断了,因为那条路线是由兰州开始,经蒙古传入黑龙江。 此时后金的烟草主要来源,则是通过朝鲜官商带入,数量非常大,除此之外皮岛也存有大量烟草。 刘兴治在皮岛脚踏两只船的时候,就曾两次送出烟草一百八十刀,此前他还上后金卖过一些烟草。 刀是这一时期的烟草单位,跟纸一样,一刀一百张烟叶。 这些烟叶就成为黄台吉赏赐贵族时的物件儿。 而赛木哈所言战报,过程都是真的,斩敌与阵亡,也基本上是真的,只是有些东西没说全。 就比如途中阵亡的旗奴厮役,不必说;杀敌的数目无法考证。 又比如初八他们已经前出至杀胡口附近,十三日的包围却发生于云州边外,十六日的驻军更是在昌平边外的潮河岸边,而现在是二十日,镶蓝两旗的位置,是遵化边外的热河。 十二日间,他们向东撤退了八百余里。 不过也不全是窝囊事,他们途中抢了土默特的牧民,获得羊马牲畜不止十六匹,实际上光马就六十余匹。 但他不敢都报上去,怕后边打了真正的窝囊仗,到时候还需要一些‘俘获战马’的战绩。 费扬古发愁地拆下带有高高盔枪的钵胄,苦恼地一屁股坐在树桩上。 他一边吧嗒着烟锅子,一边抬手揉着长出半寸乱发也顾不得修剪的脑袋,对赛木哈问道:“胡希布那边如何?” 胡希布,是镶蓝旗的蒙古旗,也就是后来八旗蒙古的镶蓝固山额真。 此役,是归附后金的蒙古牛录作为八旗所隶兵力,独立成旗并配属各旗。 赛木哈摇摇头:“也差不多,死了不到二十个,但五具楯车都跑丢了,正在营里赶制,希望贝子别将此事报给大汗。” “这都小事,丢就丢了,幸亏我们跑得快,没死太多人已是万幸。” 费扬古摆手道:“让他多造三具,旗下五具楯车也丢了仨,得补上,不然回去要受罚,铁皮后面再想办法。” 其实后金军现在用楯车已经少了,尤其在辽东之外的地方。 此次出战,他们二十三旗,各旗都只带了楯车五辆,主要是为防备不测。 搁在过去辽东作战,一个百人队就得携楯车五辆,还有楯车未到不准出战的军法规定。 于明军而言,一个营的战车丢了,都不算什么大事。 但是对后金军来说,丢一辆楯车,罪责就已经到该旗的固山额真头上了。 因为……后金的楯车造的好。 明军的战车,防的是弓箭直射,甚至是一种野战工事的消耗品,那玩意的意义主要在于扎营省事。 就算战车做的再结实,也没啥意义啊,刘承宗出现之前,根本没人大规模用炮来击毁战车。 而后金的楯车,最初就是努尔哈赤根据萨尔浒和抚顺清河之战,明军枪炮给他造成很大损失,迫切需要一种能够遮蔽炮火的野战兵器,从而做出来的。 针对的就是明军枪炮,这玩意做的很厚重。 战争有高度针对性且动态的变化,武器装备很难说有落后先进之分,只有一时的管用和不管用。 后金的楯车只有一个板子,一人高、三人宽,板子分三层,五六寸厚的木板,外加一层牛皮、一层铁皮,而且板子还带可转动的机括,防止敌军突然从侧翼打枪放箭。 所以这玩意在弄丢之后,不太容易在战场上短时间内赶制。 费扬古想到这事就头疼,不禁对入明边的各旗充满羡慕。 其实他也不是真想在战报上欺骗黄台吉,实在是阿济格那帮人都入边了,他怕到时候别人都骗,战绩非常光彩,只有自己说实话,到时候会完蛋的。 镶蓝旗在八旗当中地位历来较低,因为他们是外人。 最早,他们的主人是建州的二号人物,努尔哈赤的兄弟,舒尔哈齐。 后来舒尔哈齐争夺权力失败,死于狱中,一大批党羽旧部被剪除,势力大减,成为镶蓝旗,旗主是舒尔哈齐的儿子阿敏。 如今阿敏又被幽禁,旗主是阿敏的弟弟济尓哈朗,固山额真也就是都统,则是济尓哈朗的弟弟费扬古。 费扬古有时也被称作芬古、费扬武之类的名号,那无所谓,都是音译。 他的名字是按女真传统长幼顺序起的。 老大会叫ajingga,老小则叫fiyanggū,就是费扬古,同义词还有lokata,也就是后来东北给最受宠的小儿子小女儿起乳名老嘎达。 类似汉人的伯仲叔季。 所以这个名字重名非常多,努尔哈赤的第十六子也叫这个。 不过其实,费扬古眼下要面临的最大问题,并不是早前东撤过程中死了多少部下。 实际上就算把死掉的旗奴厮役和沿途掠来当炮灰的土默特牧民都算上,他这边镶蓝两旗人马都没死多少。 镶蓝旗目前在八旗之中地位虽低,但这个政治地位并非不会变动,八旗孰强孰弱,主要取决于旗主。 他们地位低,就是因为暂时还没被努尔哈赤一系完全消化,保留了一定的自主。 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能打,恰恰相反,他们很能打,而且在历次战争中都铆足了劲要表现自己有用,这支才得以保存。 虽说战斗过程并不像战报上写的那么英勇,但漠南蒙古确实对他们造成的杀伤极为有限。 这支合满洲镶蓝与蒙古镶蓝两旗的部队,本来有军兵近三千,如今仍有两千七百余人。 费扬古一点都不怕漠南的蒙古兵。 同等兵力,他有把握在极短的时间内将之击溃,就算多出两三倍,他也有与之周旋的勇气。 因为他跑得快。 在山地,近三千步骑兵十二日蹿了八百里地,横渡大河三条,数次逃出包围圈,还好整以暇地在热河修造营地。 这样的结果,本来就已经能说明八旗军的优势所在了。 他可没有不要命的狼狈奔逃,实际上还扭头犯了两回欠,想伺机打掉敌军一部。 无奈,漠南的蒙古兵是真多。 八旗军不是什么野蛮天兵,并不是像傻子一样狂热的阵地上涌、往木栅鹿角上撞、往刀子枪炮上挺。 恰恰相反,他们作战和明军一样,极为精明。 能呼朋引伴以优势兵力作战,就绝不以劣势兵力跟明军怼。 在此基础上,他们的组织力度和多兵种配合能力也非常强。 他们作战惯例,跟明军相比没啥特别。 以巴牙喇保护主将指挥。 中坚力量是披甲的重步兵带无甲步兵以及旗奴厮役,配合楯车等野战兵器,列营于正面顶住敌军。 少量的巴牙喇前哨也就是护军,配合大批披甲骑兵、无甲骑兵,绕后、侧袭,自边路突破,一举打破敌阵。 这种惯用战术,不稀奇,谁都会用,甚至最熟练的就是明军了。 从明初朱元璋的拐子马,一直用到现在的兵分五哨,基本战术没变过。 所以才会出现营级编制,明金两军经常互怼出个不分上下。 山地,又是后金军的优势地形,漠南骑兵的劣势地形。 费扬古在这方面很有自信,想着机动作战,吃掉几股数百规模的蒙古兵,让他们不敢追得太狠。 结果一绕,傻眼了。 因为蒙古兵也在绕,而且碰面了也不打,就拖甚至撤退。 以前所未有的组织力,表现出一种不欲野战,只想把他包围歼灭的意图。 这种狂热意图的表现,让费扬古害怕。 因为明军也好、蒙古军也罢,他就从来没见过只想歼灭他们的敌人。 在费扬古的视角里,敌人看见他们的小股游骑,只要兵力相当,甚至哪怕明军数量少,那都是命都不要了冲上来就打的二愣子。 这种情况在小股作战中尤其明显。 对方就突出一个创业热情,扑上来就要噶人头。 因此后金所有大小贵族,最熟悉的战术就是诱敌深入,然后打歼灭战。 别管是几百人还是几千人,都可以诱。 而现在这些变聪明的蒙古骑兵,显然在他们使用诱敌深入的计策。 而且是不管看见他们数骑,还是数百骑,都在引诱。 他们的侧翼骑兵一绕,就跟漠南的侧翼骑兵撞上了,换条山路再绕,还撞,再撞。 四面八方,山路上全是敌人在小股绕后。 费扬古就是这么一路在燕山山脉中撤了八百里地。 他人都傻了,十万个想不通,漠南草原上的蒙古人咋就敢在燕山里这么大胆子。 更想不通历来是散兵游勇的蒙古兵,怎么就被强力的组织起来,这背后的指挥者是谁? 刘承宗? 这不应该啊! 就算要盯着他们打,刘承宗现在应该在宣大边外驻扎,否则阿济格领军入边又跳出来了呢?那不就抄他后路了? 当然,就算对面领兵的真是刘承宗,费扬古本来也不怕。 因为他已经试出来了,别管谁领兵,对面的军队就是没自己跑得快,而且行军水平上差得很远。 如果他们全军上马,能跑更快。 但是,跑到热河……黄台吉不让他跑了。 这对费扬古来说才是最可怕的事。 虽然人不解甲马不解鞍,终日在外围游荡,很折磨人,可是明明大军在前,后方的皇上却传诏一封不让跑了,对他来说才是灭顶之灾。 不让他继续向东跑的原因,也很简单。 他的军队跑到热河,碰上受黄台吉之命沿边探查情报的前锋营硕翁科罗巴图鲁、苏达喇、努山等人。 费扬古这边稳住阵脚开始下营,硕翁科罗巴图鲁等人就回去把前线消息通报给沈阳的崇德皇帝。 黄台吉一听这个,立刻加急传诏,让费扬古于热河附近伺机固守,不可再向东撤退。 因为热河离歹青固伦的传统地盘已经很近了,再往东走个百余里,就过了大兴安岭,能看见老哈拉河,也就是大宁卫故地,在后金叫卓索图。 从这条河的名字也能看出来,哈剌慎部的老家。 问题是哈剌慎部虽仍有两旗牧地,可他们没人啊。 没人就没兵,那边就跟无主之地似的,马草长得非常好。 这也是费扬古带兵停驻热河,一说西边有刘承宗的大军,黄台吉就格外紧张的原因。 费扬古再撤,漠南蒙古兵就会跟着他们冲进大兴安岭东麓,发现哈剌河套空无一人,到时候一窝蜂地涌进去,事情就麻烦了。 因为再没有谁,比崇德皇帝更清楚,眼下他们面临的局势。 他可不是仅仅派遣阿济格领兵两万去延庆攻掠京畿。 实际上,黄台吉在这场战役中,为考虑周全,是字面意义上的四处用兵。 东北方向,为弥补此次作战带来的人口损失,他派兵在老林子里捉生,这事在开战就一直有,现在也没断。 南方,以镶蓝旗主济尔哈朗坐镇,迁鸭绿江北岸人口至盛京京畿,防着正在大举备战的朝鲜跳墙,同时也为避免皮岛明军趁机劫掠。 北边阿济格率两万余主力迂道入塞,劫掠京畿,这是创收的主要兵力,自不必多说。 还有最重要的西边,这是看不见的努力。 也就是关宁军所在的辽西走廊。 在得知刘承宗兵出集宁之前,黄台吉与八旗贵族,都认为能否成功牵制关宁军,就是此次入边最大的变数。 那边是崇德皇帝黄台吉亲自领兵压阵,以大军薄向大凌河,以调动关宁人马远离山海关,不敢也不能回援。 然而,刘承宗的东进,彻底打乱了黄台吉的计划。 并将一个艰难的决定丢到他的头上。 黄台吉,到底该腾出哪只手,来捂住西边的窟窿? 第七百一十一章 山西乱 四月的云州边外。 秃鹫在燕山山脉上空盘旋,偶尔将巨大阴影投向草原。 野外行营,身着绯色圆领公服的付仁喜,在十余家丁、吏员的簇拥下立马营门外。 看着不远处,走出辕门迎接的大元帅刘承宗,付仁喜浑身刺挠,大袖里的手攥着一副蒙面黑巾。 他也不知道为啥,在心理上就总觉得,见刘承宗是应该戴好蒙面巾的。 不过此次会面,属于公派,是总督梁廷栋派他过来的,因此倒不必藏头露尾躲躲闪闪。 刘承宗出营迎接,也没显得有多热情,只是公事公办,不咸不淡的让人将付仁喜携来的礼物收好。 教付仁喜心里还有几分诧异,心说这也不叙叙旧? 不过片刻,刘承宗就派人将其请入帐中。 等进了帅帐,刘狮子脸上的表情才活泛起来,拍拍付仁喜笑道:“这官衣不错,都穿上绯袍了,刚才在外面倒不是生分,你身后家丁吏员,我也不知多少是总督的人,担心给你带来麻烦。” “那倒……” 付仁喜本来没当回事,他心说这年头的大明将领哪个还没点儿毛病啊? 他付仁喜,在中三边这山西三镇里,手下之精锐,可以预见,在接下来的一年里,都是头号战将。 别说他只是跟刘承宗比较熟悉,他就算是刘承宗旧部,朝廷,尤其是总督梁廷栋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不过大话到嘴边,付仁喜还是没说出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拱手道:“多谢大元帅体恤。” 他笑道:“梁总督多想,对我倒没啥麻烦,只是家丁都是老泰山的家兵,他不了解大帅为人。” 刘承宗已经从高显那听说了付仁喜娶孙氏女的消息,点头笑道:“怎么,如今不练火器兵,又用上地主团练了?你付大帅这是多才多艺啊。” 二人说笑几句,早前经年未见的生分消除,付仁喜也就自在了起来。 他一脸大帅你不懂的样子,认真道:“在下此来,就奉了梁总督的命,希望大帅给句实话,数万兵马驻扎塞外,是要打山西?” “我打山西?” 刘承宗一副看傻子的样子看付仁喜:“要打早打了,边墙连东虏都拦不住,难不成还能拦住我?” 付仁喜听了这话,就彻底放心了。 他其实比刘承宗更相信这句话。 刘狮子心里想的是术业有专攻,边墙拦不住东虏,但没准真能拦住他。 八旗军是专攻城墙的,人均厚背开山刀斧头、铁钩子、四根钢钎、四十根绳子的爬山扒墙装备,咱元帅军是真没做这准备。 咱练的是骑上马跋山涉水如履平地,长城完全没在假想敌的考虑范围之内。 甚至刘承宗在陕西的时候,那大明修的二道边墙一度在帮他阻碍边军行动。 谁家好汉整天琢磨刨祖宗修的城墙啊,咋的,我要出去啊? 即便刘狮子如今在长城外边,他都打心底里不觉得长城是拦他的,甚至在野外待久了,远远看见长城心里还会生出点安全感。 家在那边呢。 看见长城,就知道离家不远了。 而对付仁喜来说,他此次前来,其实是刘承宗前番向梁廷栋传信,以顺义王杨麒的名义,索要邸报塘报。 梁廷栋知道传信的是刘承宗,刘承宗也知道,梁廷栋会知道是他。 假托杨麒的名义,就是个让双方都舒服的借口。 但梁廷栋不光准备了塘报邸报一堆报纸,给断了新闻的刘承宗补补课,还顺便把付仁喜派来了。 就为看看,刘承宗可信不可信,有没有攻打山西的想法。 没有最好。 如果有,就让他拿粮食、拿银子、拿药材,也别动手了,直接进来赈灾就行。 “大帅是有所不知,别说不会动的边墙,就是会动的边军,也拦不住。” 付仁喜这话听起来有点谄媚,但语气在刘狮子耳中更多的是悲哀:“疙瘩瘟,把中三镇和山西害惨了。” 眼下宣府、大同、云州,共有机动兵力二十四营,付仁喜的督标营在兵力上能排进前三,因为兵多,被人称作‘大营’。 而他这个‘大营’,实际上满编兵力仅有两千四百四十人。 论及战力,他从老丈人等代州士绅那弄来地主团练攒的督标营,更是三镇翘楚,就因为过去一年吃的饱、力气足。 而其余营兵,近二十营都因缺额缩编为一千五百人,就这,还有十几个营凑不齐,少则缺额四五十,多则短兵三四百。 坐骑更是要算上骡子、骆驼,才能补足七步三骑之数。 跟那些营比起来,付仁喜的督标营既有跟着他吃香喝辣的老兵,也有代州士绅团练兵,两千四百多人的编制,一千多杆长铳,光战马就有一千四百匹,算上骡子更是能摊到一人一匹。 就凭这个,当然是三镇翘楚了。 这不是因为他强,而是别人没地主士绅支持,疙瘩瘟这么一折腾,补给哪儿哪儿都跟不上,全乱套了。 实际上以他估计,这会儿别说刘承宗了,就算随便来个人拉出三千号人,就能纵横山西。 付仁喜提前疙瘩瘟,唉声叹气:“北边乱套,南边也完蛋,平阳、潞安二府又闹了白莲教……” 白莲教? 刘承宗不自觉地微挑眼皮,听起来山西乱套还有他的功劳呢。 一听是这么个情况,他神色复杂地问道:“山西闹疙瘩瘟,还没结束?” 他心说不该啊,潼关是个关口,应该比其他地方都严重,但即便如此,过年前后,关内关外的疙瘩瘟就渐渐消停了。 根据张天琳的观察,疙瘩瘟在潼关以东的塬上消失,并不是疙瘩瘟害怕春天,而是染病的跳蚤、老鼠、人,在过年前后基本上都没动。 一直不动是死了的,没死的过年前后也不乱跑,外边怪冷的,还有流贼土寇乱窜,所以都待在堡寨里,染病的源头没了,病就没了。 山西按说情况也该差不多才对。 “结束了,但去年的地荒了。” 付仁喜两手一摊:“地主士绅乃至佃户,都在庄子堡子里,全看往年经营,往年经营的好,这会日子还能过;经营不好,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但自己有地的农民……” 付仁喜摇摇头:“上个月,吴巡抚还给朝廷上奏,多县报告人相食,希望皇上拨款赈灾,皇上刚拨了三万五千两,还他妈没送到,东虏鞑子就犯边了。” 听着他的叙述,刘承宗的眉头皱得很紧,问道:“巡抚是吴甡?” 付仁喜点头。 “难啊,当年他请了十万两银子到陕西赈灾,一发到地方就被瓜分干净……但杯水车薪也得赈,有一石粮落到饥民口中也算好事。” 刘承宗对吴甡五年前在陕西赈灾的事,比较清楚,知道这是个能吏。 但陕西当年的灾害根本不是十万两银子能解决的。 说白了,虽然旱灾很严重,旱灾是人为能解决的事。 当年真正让陕西雪上加霜的是他们这些哗变饥军,把陕西砸了个稀巴烂。 甚至吴甡那十万两里,还专门拨了四千两修刘承宗扒烂的驿站,结果刘承宗虽然走了,高迎祥随后从狮子沟里出来,又把驿站毁了一遍。 付仁喜正要说什么,就听刘承宗问道:“山西的粮,什么价?” “太原城,一斗小米七钱银。” 一石就是七两。 五千石粮,按大口三斗、小口一斗五升的赈济量,差不多够两万饥民消耗一月。 付仁喜没把这些话当回事,只是摇头道:“本来是一斗五钱,东虏破关的消息一出,粮价翻着往上涨,他们也不看看,山西现在有啥好抢的,东虏都不稀罕抢,他们还涨粮价。” “听你这意思,阿济格破口后没劫掠山西?” 他是记住阿济格了。 这家伙在边外给他放完狠话就拔腿跑进边内,刘狮子可太想逮住他了。 “掠了,从云州入边,沿途乡野残破,他们没弄到什么收获。” “其攻云州、赤城、样田、长仲地诸堡也没打下来,唯独雕鹗堡。” 付仁喜摇摇头:“被炮打死了很多人,东虏恼怒,三股合攻,放火烧了城楼,搜刮难民用筒车凿墙,趁机登城,屠了堡子。” “雕鹗堡?” 刘承宗没听过这个名字,转头在帐中舆图上寻觅,沿着付仁喜说出的堡垒位置依次排列,道:“东虏是想进怀来?” 雕鹗堡在龙门川西边,守着怀来的东北大门,也扼守延庆去往宣府的必经之地。 “可能是想经宣府进山西蔚州,不过被打疼了,打下雕鹗堡就在城下焚烧尸首,将骨灰装入口袋,转道向东去了延庆。” “用袋子装骨灰?” 刘狮子心说,这抢劫用的口袋,还挺多用途。 付仁喜点点头,不知刘承宗为何对这事如此诧异,只道:“他们死了人,不愿叫官军得了首级,便将尸首就地焚毁,分了骨灰装口袋各自带回。” “我听说,若战情紧急,来不及放火焚毁尸首,东虏就会把阵毙死兵脑袋割下来带走。” 付仁喜摇摇头,脸上露出了想笑又不忍心笑的复杂表情,道:“王朴跟我说的,说以前打过一场小胜,东虏将尸首带走跑了,他追到宿营地,只留下几十具无头尸身,等到兵部录功,看没衣服没脑袋,说他杀良冒功。” “到底是杀良冒功,还是东虏自己割了自己脑袋,反正那些没脑袋的也不会说话,只有王朴自己知道了。” 说着,付总兵叹了口气,突然问道:“我听说大帅那边不论首级功,那如何评定将校功勋?” “不一样,我这一直扩编,录功主要靠……凑合。”刘狮子想了想,斟酌用词,也没想到好的:“只要能打赢。” 元帅府以战胜记录将功,而对于基层士兵,则由其小队三名主官负责。 这种比较粗糙的记功方法,其实还没首级功科学。 会有杀良冒功这个词,本身就说明有制度、有律法、有调查、有惩处。 元帅府就不一样了,他们在制度上保证军队抢劫的效率。 毕竟面临环境与情况不一样,大明用他们的方法立马散架,他们用大明的法子也得直接完蛋。 付仁喜对这事好像触动挺大,问道:“那打不赢呢?” “打不赢的仗,为啥要打,那就不打,跑,不行就流窜。” 刘承宗对这事看得开,说到底还是有控制军队的底气,底气不仅有自身材力威望,也有元帅军外部始终没停的威胁。 付仁喜闻言乐了,拱手道:“哈哈,大帅快人快语,不打难胜之仗,与大同总兵王朴战法相似。” 刘承宗正将舆图揭下,以推测金军的进军方向,随口道:“你和王朴很熟?” “实不相瞒,他是我以前最想效力的长官。” “噢?” 刘承宗奇道:“我没听说王朴有什么特别之处,好像没立过什么大功。” 付仁喜对此并不认同,解释道:“他也是乡党,绥德卫的,其父为万历年间大同总兵王威,少年从军打北虏,天启年就已是山西正兵营坐营了,后来去辽东、京营,没在陕西打仗,大帅跟他不熟倒也正常。” “这个人很会打仗,而且任劳任怨,朝廷指哪他就往哪去。” 刘狮子笑道:“这不曹文诏么。” “不一样。” 付仁喜也乐了,摇头道:“他俩都不在路上故意耽误时间,但曹文诏是到地方就打,王朴是到地方先看看,只打能打的仗,若是胜算不大,他就担着罪责避战,有机会就自己撤了,伺机再战。” 他没说的是,这个毛病,其实是王朴带京营以后养成的。 因为营里勋贵成群结队,那些兵没死,就算跑了退了,也有一万个三姑六爷给求情。 万一打仗死一半,还回不回京师了? “所以当他的兵舒服啊,吃些行军的苦,不怕枉送性命。” 当然了,付仁喜现在跟王朴的关系是同僚,已经没那么喜欢王朴了。 他更喜欢曹文诏、邓玘、左良玉那种扑上去就打,打不过就死的狠角色当同僚。 刘承宗在舆图上做着标记,抬头道:“他这么干,早晚是被活剐的命,怎么打仗不是他说了算,这是找死……你可别学他。” 说罢,他指着舆图道:“东虏进了延庆,那接下来就会打居庸关,进京畿,多半不会从宣大出口,我也要移师东面。” “你们这些山西军队都该调进京畿勤王了,回去告诉梁总督,我无意攻打山西,让他专心御虏,另外。” 刘狮子用手点了点桌案:“你回去,替我派人找山西巡抚吴甡,他是赈灾能吏,让他给我一份山西赈灾的章程,或是将赈灾事务编部书,送往韩城,让左懋第拿给我。” “作为交换,若山西赈灾需要,可叫他遣船队至韩城买粮,赈灾是善事,我的粮草虽然不多,三五万石,匀得出来,三……算了,就二两一石。” 第七百一十二章 庸人自扰 刘承宗对山西的赈灾,看得很重。 因为元帅府是一个以陕西人为主的暴力集团。 这个年代,秦晋两地的关系并不融洽,相反还有不少糊涂账导致的仇恨。 先是延绥大旱,山西的地方官员为防引火烧身,下令闭粜,封锁黄河渡口,阻断山陕商路,不准晋粮入秦。 吴甡多次上奏、崇祯多次下诏,都没人听。 随后则是数次秦贼大举入晋,往往多行杀掠屠戮,以至秦人形象,在山西人脑子里也无法跟良善沾边。 刘承宗也不例外,山西了解他的人少之又少,甚至是当年他帮过的人,能在这几年祸患大乱中存活的恐怕也十不存一。 此次调秦粮入晋,于刘狮子而言,就是改善元帅府形象的方法。 当然因为是拿粮贩给吴甡,间接地进行赈灾,效果也很难立竿见影,需要潜移默化的时间。 但对他来说,不需要让人说他好,只要知道他刘承宗和元帅府,大部分都是拥有善恶观念的正常人,就已经足够了。 因此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结合各方面情况加以考虑,做出了调粮额度与价格范围的决定,让付仁喜带回去给吴甡商议,能做就做,做不了就算了。 他的考虑,是不动官粮。 如果动用官粮,那他就会是送粮,扭转形象,只为赈灾。 而且肯定不会假山西官员之手,干脆给韩城调粮,给左懋第下令让他进山西赈灾。 就算左懋第不想听他的,韩城还有积极为皇上分忧的薛国观,绝对乐于促成此事。 但元帅府在西安虽说还有粮草,但支撑这场劳师动众的战役,官粮已所剩不多。 何况,哪怕官仓仍有大量余粮,往后难免连年灾荒,刘狮子总要手里头有粮备着赈济自己。 否则对手下的秦人而言,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吗? 所以这份赈济山西的口粮,需要调动陕西民力,或者说他是盯上了西安府的民间余粮。 刘狮子的主意,是由民间商户自行采购三五万石余粮,贩往韩城,由山西采买装运,二两的定价,就是既保证让人有得赚愿意干,还要卡着不让商户赚太多。 若赚太多,巨利冲击则会让民间余粮大量流入山西,到时候事情也麻烦。 刘狮子给西安知府赵跻昌写了封信,命其招商民备粮五万石,准备贩入山西。 同时还给韩城的左懋第写信通气,将其准备贩粮赈济的事尽数告知。 当然了,他倒没有自大到认为山西巡抚吴甡一定会听他的话。 但吴甡听不听其实无所谓,大不了西安商民买粮的钱由他出,这笔粮山西官府不买,他就派张天琳找王自用引路,以军队护送粮食,进山西赈灾。 反正他想做的事,没人拦得住。 只不过他没想到,这边刚把信经土默特送回去,大军向东开拔还没两日,付仁喜就又火急火燎地追出来了。 刘狮子听了塘兵报告,说付仁喜又来了,心说吴甡够急切的。 他甚至怀疑那边的官员就在边墙内等着,交流完就又把付仁喜遣回来了。 却没想到,他猜中了开头,却没猜到中间。 大明官员确实就在边墙内等着,只不过等在边墙那边的人不是山西抚臣吴甡。 而是三镇总督梁廷栋。 付仁喜再度出边,为的也不是赈灾的事。 刘承宗立马道旁,大队仍在马蹄在草原踏出的道路上埋首向东行。 就见付仁喜风尘仆仆地自扬尘中跑出,马在后面被亲随牵着,一路跑到近前,气喘吁吁道:“大帅,别拔营,遣军入边吧!” 刘狮子脑子都没反应过来,脸上五官都快皱到一块了。 他的军队在宣府边外,山西三镇的将官都像防贼一样夜不能寐,怎么见他要拔营离开,反倒拉着拽着不让走了? 还让他入边? 刘承宗翻身下马,目光定在付仁喜的脸上,拧着眉头道:“是我听错了,还是你脑子坏了,叫住我就为听你说这傻话?” 付仁喜撑着膝盖,一站直了就道:“我上次刚出边,东虏就在延庆州打了几仗,战报上互有胜负,但有一仗其实败了。” “是宣镇李国梁领三营兵追击东虏,被人伏击,快追到居庸关,他马兵在前步兵在后,立营未稳,就叫虏骑绕后一冲,一举将军阵冲成两截。” “全靠家丁死战,才将之击退,战报是斩及七颗,夺马十三匹,牛骡一百三十。” 付仁喜道:“但我听说,宣府标营参将赵业耕被冲死了,还死了二百多人。” 刘承宗很难理解付仁喜的急切:“三个营的庞大军队被伏击,只死二百余人,还夺回不少牛马,即使依你听说的,打得也很好了啊,接着打,看来宣府一镇就能把阿济格的军队做掉,这跟让我入边有何关联?” 讲道理,要想伏击八九千军队,阿济格肯定是把入边所有军队都押上了。 别的不说,两三万人的巨大战场,他们遭受伏击能营阵不乱,仅以微小伤亡就稳住阵脚,还迫使敌军撤退。 即使是元帅军第一旅三个营面临这样的伏击,也未必能打得更好。 刘狮子在心里对宣府兵的现存战斗力,直接升了两个台阶。 这才不是什么忍饥挨饿的软脚虾,这是难得的天下精锐啊! 这还是瘟疫搞乱了山西,没补给的情况,这帮人吃饱饭该有多厉害啊! 却没想到,他不能理解付仁喜的话,付仁喜也没法理解他的话。 俩人大眼瞪小眼片刻,付仁喜才反应过来误会在那。 他连忙道:“不是啊大帅,山西三镇,眼下都是不满编的小营,大同王朴麾下七营战兵仅一万兵马,李国梁三营,加一块就两千人,伏击他的是断后的千余东虏马队。” 刘承宗没好气地斜了付仁喜一眼,你到我这送战报来了,糊弄兵部呢? 两千人被一千骑伏击,跟三个营被伏击,这中间战场规模差了五六倍。 这种兵力差距,直接能让一场胜利变成惨败。 “照你这么说,宣府三个营眼下是被打残了,阵亡二百余,那剩下人人带伤,这就没法打下去了。” 付仁喜果断点头,要么刘承宗是大元帅呢,单凭这点信息,就能把战场实况猜个八九不离十,下边的人根本糊弄不了他。 “梁军门说李国梁与东虏做了一场,夺气不前,我知道他是派人回宣府调兵去了。” “大同的王朴则以防备元帅军的名义,在等待朝廷勤王调令,调令不来,不出大同。” “眼下东虏鞑子正分兵冲击居庸关及昌平的二道边墙。” 付仁喜两手轻点着自己胸口,急切道:“现在梁军门披挂甲胄,要我带标营上啊,我这点人过去就被撞死了。” “左右大帅要打东虏,在边内边外,哪里不是打,所以在下特来请大帅发兵五千,入边助战啊。” 经他这么一说,刘承宗大概知晓了情况:“所以你是,不是让我入边,是借兵来了。” 付仁喜看见希望,头如捣蒜,接连点头。 却不料竟被刘狮子一口回绝:“不可能。” 这是异想天开。 付仁喜姿态更低,争取道:“大帅仁义,东虏屠我们堡寨、掠我们子女,哪怕是降兵降将、北虏蒙番,只要大帅借我五千,不,三千兵马,合我标营两千,付某就敢拼上性命在居庸关外与其阵斗。” “一旦其破口入畿,那边无险可守又人口稠密,到时……” 刘狮子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道:“不必与我说这些。” 他其实是被付仁喜这想法逗乐了。 他的兵马驻在边外,没攻进山西趁火打劫,已经仁至义尽,大明谢天谢地还来不及。 付仁喜居然还想找他借兵在边内打东虏,这不做梦吗? “我兵马虽多,但将领桀骜惯了,你节制不住,兵马所耗粮草极多,你也供应不起,他们入边稍有不忿,到时见谁打谁,你该如何自处,找死吗?” 刘狮子这只是好听话。 实际上他的军兵虽各有来路,可既然投奔在他麾下,那一兵一卒,都不能将性命轻易交付旁人之手。 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刘狮子这才对付仁喜道:“金军依已至昌边,宣大是拦不住了,你们就重整旗鼓,准备进京勤王就行了,你回去告诉梁廷栋。” 刘承宗一说这话,身后就有铁臂缚上搭着小秃鹫的护兵上前,给付仁喜递上黄纸炭笔。 非常有眼色。 这个季节,依然追随元帅军行军的秃鹫不多。 眼下正是秃鹫孵蛋的时候,公的母的都在山崖峭壁轮流孵蛋,只有一些没配上的倒霉蛋、把营地当做巢穴的迷糊蛋,才会跟着军队混饭吃。 这两类秃鹫都不多,也就三十余只。 而像这种会搭在元帅军铁臂缚上装鹰的,则是去年迷糊蛋把营地当巢穴,蛋侥幸没坏掉,孵出来的幸存者,一共就两只。 刚会飞不到半年,身体还没那么沉,搭在铁臂缚上不会惹人厌。 而那种长到十五六斤的大家伙,虽然也不怕人,有时也会想在士兵的胳膊上歇会,不过往往会被人撵走。 太沉了。 当然它们也不是一撵就走,急眼了往往会扑腾翅膀跳起来,用俩腿同时施展飞踢。 不过威力有限,人蹬一脚或者朝脑袋上扇两巴掌就老实了。 待付仁喜准备好,刘承宗道:“他若有心协同,可奏报朝廷,承宗麾下悍将极多,皆屡立功勋之辈,本应尽授爵位,奈何财政有限,才一再拖延,着实对诸多部将心中有愧。” “蒙皇上恩典,封我部将杨麒为王,授铜印享王爵,还约有禄米,解我燃眉之急,故愿此时助朝廷一臂之力。” “即日移师蓟镇边外,堵住破口东虏回师之路,亦阻金国援军东来,可叫明军于京畿全力截击阿济格一军。” “若朝臣信不过我,可抓紧将韩藩、肃藩积年所欠禄米,及新王杨麒年禄……就合禄米十万石,运至蓟边之外,到时朝堂诸公俯仰无愧,自不必再庸人自扰。” “待禄粮交割,即使诏承宗顺天勤王,以督臣廷栋入营指挥,亦不过皇上金口一开而已。” 待付仁喜记完,刘狮子这才鼓掌笑道:“有这个,付总兵可以回去交差了吧?” 付仁喜有点傻了。 不是他真傻,而是脑子转得飞快,短时间思考清楚许多关窍,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一开始作为边将,他并没有考虑边外局势或者更多的东西。 向梁廷栋建议,准他向边外借兵,也没想太多,只为战功。 因为刘承宗要打东虏,元帅军又没有首级功,所以才有借三五千兵马随他一同入边的想法。 到时候战利品元帅军愿意要啥就要啥,脑袋肯定都能给付仁喜留下,都是他督标营的军功。 但是这会儿。 付仁喜稍加思索,才明白阿济格这支军队在刘承宗眼里是什么地位——诱饵。 刘承宗就不可能领军进山西助战,因为他要围点打援。 想明白这个,付仁喜才知道,明军,山西宣大和京畿的明军,在这场战役里对刘承宗来说,都是被利用的。 刘承宗在边外什么事都不干,就驻扎在那,明军就会在境内消灭他的敌人,并且把更多敌人引诱过来。 而且刘承宗要给梁廷栋,让梁廷栋上奏朝廷的这封信……说实话,付仁喜看来,虽然说的都是好话,但里面其实根本就除了骂人就是威胁。 就是说我驻扎在边外,如果你们问心无愧,根本不用害怕我,害怕我就是问心有愧。 为啥有愧,因为你们这些庸人离间我的部将,居然封杨麒为王。 我移师蓟镇边外,就是悬在你们头上的一把刀,随时可以南下报复。 想把这个过节免了,就拿十万石粮送到边外上贡,我才能当这事没发生。 如果怕没脸,就把总督梁廷栋送入我营为质,我也能捏着鼻子让你使唤一次,入边转一转,以示粮草没白花。 总之吧,付仁喜就觉得刘承宗人还挺好。 明明可以直接抢,还给皇上留了个藩王发禄米的借口。 说话还好听,搞得好像还挺划算。 “对了。” 正当付仁喜还在研究刘承宗的思路时,就听刘承宗补充道:“如果皇上还想封我部将为王,回头我拿个名单,只要朝廷帮我解决禄米,应封尽封,多封,都封!” 第七百一十三章 假战报 刘承宗移师密云边外的第三天。 羽林、虎贲二营,驻营于开平卫,元上都城内。 毡帐里,刘狮子逗着小秃儿,护兵头子刘体纯正带张勇等羽林郎收拾舆图。 营里养了这么个小玩意,刘承宗才知道秃鹫小时候原来是有头发的。 但不知为何,那些成年秃鹫的脑袋上,却往往光秃秃一片。 他越逗越觉得此次出兵,自己跟这玩意很像。 秃鹫的习性,就是看着别人捕猎,等别人狩猎成功,就把猎食者逐走,自己抻着大翅膀,蹦蹦跳跳过去吃。 他这次要干的事也一样。 前线送回来都是小图,其中一部分还是漠南诸部绘制,规格大小不一。 因此羽林郎们要用箭簇将之扎在木板上拼凑,再由虎贲营的画师薛和尚加以绘制,方可成图。 三日以来,刘狮子一直忙着给麾下各营部署汛地,眼下刚做完一半工作,剩下一半没法干。 跟着他移师过来的军队倒还好,羽林、虎贲、宗人三营,驻于上都城内外。 高应登的第一旅,则以上都为最北端,向南分营驻扎。 最南边是第一旅游兵营游击左光先,率军驻于边外二百五十里的虎石哈,便于跟明军交换情报的同时,在靠近边墙的地方捕捉金军探子与传信兵。 那地方名字是元朝定的,意为黑栗子,也确实产栗子,塘兵报告那边漫山遍野都是栗子树,不过眼下还没到季节,没法一饱口福。 但漠南都督府的军队,就不好找了。 近三万军队,主要散布范围是南起遵化边外热河,北至五百里外的克什克腾,占据大兴安岭以西。 而在这些人当中,刘承宗能联系上的,只有在贺虎臣率领下围攻镶蓝旗的万余兵马。 其他人,不是在山里乱窜,就是在草原上撒欢。 从贺虎臣到刘承宗,都只能知道个大概位置,联系是联系不上,找也找不到,只能等他们自己给后方传递消息。 就比如昨天,就有漠南苏尼特万户部的万户唐吉斯,差人传回口信。 他率部众四百,已经跑到克鲁伦河南岸,靠近依附车臣汗硕垒的浩齐特部,正在向其首领博罗特宣扬大元帅的美德。 今天稍早,又有鄂尔多斯万户额璘臣的从弟、千户沙克扎跑回中军。 这沙扎克是个傻大胆儿。 就领了牧骑二百,便横穿大兴安岭,进入科尔沁部牧地绘制舆图。 差点叫人家发兵捉去,全靠运气好,带着一堆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鬼画符跑了回来。 他们在漠南东部恣意乱窜,就因为热河那边贺虎臣针对镶蓝旗的攻势陷入僵局。 本来你逃我追打得挺顺,贺虎臣一度以为会直接撵进兴安岭东麓的后金腹地。 结果镶蓝旗的费扬古到热河不知为何突然不跑了,回头打了一下,让贺虎臣误以为是后金援军已至,赶紧勒住兵马布置防线。 结果当天夜里,费扬古坚壁清野放火烧山。 火势把贺虎臣吓够呛,但次日刮起了西北风,西边没啥事,风助火势卷上枝头,连武烈河都被越了过去,一直往东烧了几十里地。 直到现在,大火烧了十余日,从伊逊河到老牛河之间百余里山林仍是一片火海,而且看架势,还得再烧个把月。 现在那都不是热河了,是滚烫的沸河。 山火带来最大的麻烦,是整片地域都无法为军队提供粮草,漠南的骑兵就只能一股股的往北跑,从山里跑出来,寻找能放马的地方。 至于镶蓝旗往东跑到哪儿了,直到刘承宗移师前日,贺虎臣的兵才从遵化边外绕路,探明其部往东撤了上百里,眼下在兴安岭隘口的会州卫故地修壕设垒,看上去打算固守。 这都不用分析,一看那架势就知道,等援军呢。 而对刘承宗来说……他都打算给费扬古封侯了。 他放火烧山的举动,与其说像敌人,更想是后金的内奸。 首先,这边的大火一烧,关内的阿济格即使把京师掠夺一遭,从东部的密云、遵化等地破口而出,等待他的也是一片火海废墟。 其次,沈阳方向的后金西进,原本有两条路,北路是克什克腾部所在的隘口,南路则是热河这条山路。 现在山路堵住了。 黄台吉即使想要派遣援军,很难越过刘承宗,对阿济格进行支援接应。 这倒是给刘承宗所率元帅军,提供极佳的窗口期,以熟悉兴安岭附近的地形地貌,同时进一步疏通后方粮道与沿途兵站驿站,调拨粮食甲械,以便后面作战。 第四日,驻军虎石哈的左光先差人回报,游兵营在边外擒杀后金军三骑,截获密报一封。 密报送抵中军,经过翻译,主要是阿济格向黄台吉解释,他没有按时将收获送回,并报告了入边二十一旗在宣府、延庆的战果。 各旗俱不称颜色,仅以固山额真的名字为旗名,入边以来收获颇丰,人、马、牛、驴、骡、羊,共掠取两万余。 至于金银财货,阿济格的密报上并没有说,不过刘承宗猜想,也不会少。 只是显然,后金国更重视人和牲畜,才会把这当做最重要的战果。 一封密报里的重要信息很多,就比如各旗的固山额真姓名、其带队战果、战绩,加以分析,大概能看出各旗强弱。 只是元帅府眼下情报不足,还没办法把各旗与固山额真联系到一起。 刘承宗看过书信,随手就将之递给中军的张献忠等人传阅。 他甚至还专门让人把左良玉喊来。 这个左大帅也挺有意思。 他目前的官职,是元帅府詹事府洗马。 詹事府的詹,本意是琐碎,与事合用,有了给事、执事的意思,其实就是给皇家干杂活儿的衙门。 最早管的是皇后、太子及宫中宦官这些杂事,而洗马,最早的官名叫先马,是太子出门时的侍从官。 晋朝改为掌柜图籍,到了唐代,负责东宫经史子集四库图书的刊缉贮藏。 而到明代,给东宫讲学都是其他官员负责,洗马就成了翰林官员的迁转阶梯。 这也是虎贲营将校说左良玉即将入阁的传闻来源。 但左良玉表示,这纯他妈放狗屁! 他这个官职,就是刘承宗暂时不知该把他扔哪儿,随手编造了个地方。 元帅府一没有东宫太子,二没有詹事府,三没有翰林院,四没有经史子集四库图书,五没有内阁。 他自从得了这个官职,每天干的就是弼马温的活儿,字面意义上的洗马,整天就搁大营里给青狮白象洗澡刮汗。 但这其实是个误会。 左良玉在刘承宗心里很重要,至少在元帅军消化掉徐勇、王允成那两营老兵之前,其重要地位不亚于张献忠。 他又不可能寸功为立就给个实权官职,关键眼下他们此次战役离京师又太近,真给左良玉一个高官挂起来,他投敌怎么办? 就比如像张献忠这样的官职,礼衙尚书投敌,传出去多丢人? 所以既要拉拢,又不能一下喂的太饱。 刘承宗拿出这个官职,是觉得还没太子呢,你就已经在詹事府任职了,这不妥妥东宫老臣? 同时他还让人不要约束左良玉,只要他不跑,愿意干点啥就干点啥。 所以在左良玉听说自己的官职是洗马,并尝试靠近刘承宗的坐骑时,一旁捉刀的张勇并未喝止,只是将此事上报给刘承宗。 刘承宗以为左良玉喜欢他的马,就也没制止。 他心想,人家作为降将,一靠近自己的马就被制止,挺打击自尊的,好像防着人家逃跑一样。 反正他也没处跑,愿意看就看吧,看个够。 刘狮子甚至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的马给左良玉都迷住了。 喜欢马好办,等年底楚琥尔再回来过年,讹他两匹好马送左良玉。 后来进鄂尔多斯他干脆都不骑那两匹马了,就让左良玉玩。 因为他在潜意识里觉得,左良玉在侯恂那做过主持宴会的行酒官,认识不少官员,不会认为洗马就是个弼马温。 压根就没往那边想。 何况,就算自己不懂,可以去问别人,张献忠就问过刘承宗,这个洗马是干啥的。 但他忽略了,老张和老左虽然都没文化,但张献忠是真没见识,自从归附刘承宗,开阔了很大的视野,他从本心上就觉得自己丢人是正常现象。 所以问刘承宗问题,不会让他觉得自己更丢人,而是一种使自己将来不丢人的手段。 只有那些有点见识,觉得自己平时好像不丢人了的人,才会在问别人问题时觉得丢人。 左良玉在侯恂门下,刚好就在那个阶段。 那时候他还真见过詹事府的洗马,但没好意思问这个官职是什么意思。 恰恰因为见过,他才真以为那是个给东宫太子洗马的。 当他靠近青狮白象,刘承宗的羽林郎也没有拔刀砍他,甚至都没理他,左良玉更觉得这就是自己的活儿了。 因此天天借着给青狮白象刮汗的机会,偷吃它俩的炒豆子,还给它俩小声哔哔,说刘承宗坏话。 “你们这么好的马他不骑,我这么好的将他不用,咱仨难兄难弟算凑一块了!” 青狮哼着呲牙抻腿儿,享受刮汗,一边的白象都不搭理他,人家的母的,谁跟他称兄道弟? 随后就被羽林郎传进帅帐。 刚进去,就被张献忠递来金国密报,随后听刘承宗道:“这里最有意思的是,阿济格说谎了,他夸大了对宣府李国梁部的战果。” 他们通过付仁喜知道。 李国梁的战报,是率军两千追击金军,取得胜利,斩首几级,夺回牲畜一百三十。 付仁喜对此战的了解,是李国梁没说全,实际上是讳败为胜。 阿济格下套伏击,用骑兵把他冲成两截,连总兵标将都被打了个重伤不治,死了二百多人,全靠家丁死战才逐走敌军,只抢回了点牲畜。 但是在阿济格给黄台吉的密报中,说的是遭遇宣府李总兵的五千人马,将之击败,斩杀四百二十六人,夺马一百匹。 就是这两边战报,都不可信。 实际上就连这个结论,都是刘承宗的虎贲军官研究了半天,实在没在战报里找到用于迷惑他们的东西,这才信了这是战报。 他们一开始,是怀疑信使故意叫他们抓了,是敌军使计策呢。 刘狮子笑道:“既然如此,捕获的那个传信骑卒,还活着吗?” 刘体纯上前道:“大帅,人抓住的时候就救不活了,三眼铳糊了一脸铁子儿。” 刘承宗点点头:“再抓,留活口。” 他说罢,看向张献忠,道:“起草文书,把他们这个信原封不动,再另写一封,宣镇李国梁仅军兵两千,阵亡二百,还夺马十三匹,牛骡一百三十头。” “等抓了活口都给黄台吉送去,让他知道,他这个弟弟不老实,净说瞎话。” 张献忠的眼睛亮了:“是,卑职这就回去写信!” 又看见大元帅玩花活儿了。 这叫什么,离间计! 不过刘承宗的表情倒没那么轻松。 因为他不理解,没想明白,阿济格为何撒谎。 李国梁要在战报上讳败为胜,是害怕处罚。 阿济格不一样,他的任务不是进宣边击败明军,是劫掠人畜财货,至于战争胜败,于他无关痛痒。 那为啥要撒谎呢? 刘承宗估计,这是后金在舆论宣传上的战术。 阿济格应该想过,这封信会被明军或元帅府截获。 所以他系统的在战报、情报等工作中,进行造假,好处显而易见。 后金八旗本来就人少,这样消息传回沈阳,能增加己方兵将信心;若是途中被截获,又能在瓦解敌军意志的同时,还能挑拨李总兵和朝廷的关系。 让大明死板的政治机器增加内耗。 这是大明很有意思的点,烂,确实烂,杀良冒功、讳败为胜这些现象确实有。 但大家也真的是很认真地在干活。 武将会有讳败为胜的毛病,甚至有些人还会杀良冒功,但他们真的看见敌人就扑上去打。 而且打完了,后面也会有文官很努力地把事情真相追查出来,不然别人怎么知道他杀良冒功呢? 任何事情都会有专人来调查得一清二楚。 卖命了,打不赢;干活了,没意义。 刘承宗把这个写封信告诉黄台吉,就是告诉他,你的伎俩,我已经都知道了。 以此来给对方增加一点心理压力。 主要还是这活儿简单,反正他的塘报也要在边外逮探子,造封信,逮住探子让他拿着送回去就行。 如果不是系统化的造假,那就是打小报告,离间阿济格和黄台吉的关系;如果是系统化造假,那就是搞黄台吉心态。 总之,他不亏。 只不过,给他送这信的探子还没逮住,正向克什克腾部换防的贺虎臣,就派人送来四封急信。 贺虎臣截获了后金方面,费扬古送给杨麒、额璘臣、俄木布的私信,对杨麒的是痛骂。 而对额璘臣和俄木布,对前者是语焉不详地提到盟约,对后者则是感谢其网开一面,协助纵火,放镶蓝旗东撤。 最后一封信,则是贺虎臣请示,是否要将漠南蒙军撤下,调后方军队上前。 刘承宗攥着急信踱步出帐,在帐外空地沉思片刻,看向东方山峦雄伟的大兴安岭,抬手将秃鹫放飞,道:“不撤。” “传贺帅,漠南四总兵营撤出克什克腾山口百里,立营备战,以二十三万户骑兵向隘口深入,探明敌情勿仓促而战,急送军情回报。” 当他回过头,尾随出帐的张献忠只看见他咧嘴在笑,微微瞪着的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反而带着几分癫狂。 随后就见刘承宗将贺虎臣的急信拍在自己手里。 张献忠愣愣地看着落在自己手中的信,与刘体纯、左良玉等人面面相觑。 就听见刘承宗往口中塞了一把炒面,大口咀嚼,含糊不清。 “歹青的皇帝来了!” 第七百一十四章 腹背 科尔沁草原东南。 海东青划过长空,十二路排开的骑兵大纵队蔓延十余里,快步穿行于旷野。 各色军旗迎风猎猎,边路旗奴厮役牵驼埋首,中间各旗战兵卷甲驰马,数辆由九牛拖拽的王帐大车吱呀前行。 传令骑兵在队列中往来穿行,萨满在车前披挂舞蹈,和尚在车上吹奏法螺。 满洲军在前进。 崇德皇帝,就在军列正中的移动汗帐里。 黄台吉披挂上下分体的石青蓝缎绣龙布面甲,抱着棱盔手按长桌,目光死死盯着桌上舆图,背影雄壮得像一座山。 岁月不饶人。 他已经四十四岁,年轻时活跃战场的健壮体魄,已因年龄增长和生活方式变化至于发福,胖得超过了二百斤,好马都难以单独驮载。 以至于行军百里这样的小事,都需要两匹好马交替驮载。 实际上不光黄台吉,各旗满洲贵族,虽然军旗有制,但铠甲与常用衣物面料多用蓝缎,平民日常则穿佛头青布,一样也是蓝色为主。 传统来讲,女真尚白,不过传统与喜好往往会受周边环境而改变。 就比如在朱元璋时代成为属国的朝鲜,春联颜色为白色;而朱棣时代以后被讨为藩属的越南,春联就是红色。 因为在朱元璋时代,春联是对联,它就是白纸黑字。 事实上对联这个有文艺倾向的达官贵人传统,就是由朱元璋将之推广入民间的,让人人都写。 而由对联变化出的春联,则是古代最强防御术,桃符的演变。 以前都是用桃木板挂着“神荼”、“郁垒”二神之名来辟邪,后蜀主孟昶第一个在桃木上写了对联,后来成为传统。 直到朱元璋时代,才定下用宣纸做对联,家家户户挂春联的规矩。 但这会存在一个问题,过年大门上的门神、钟馗、桃板、桃符,及财门钝驴、回头鹿马、天行帖子这一套终极防御装备,为的都是辟邪。 唯独这春联,它没有辟邪防年兽的意义呀。 偏偏,作为十四世纪最有权势的男人,他定下的规矩无人能改。 所以直到朱棣登基,这位爷连谁当皇帝的规矩都改了,天底下还有什么规矩是不能改的? 春联就变成朱砂色,终究增加了辟邪功能。 歹青眼下遍地蓝色的服色习惯,也跟大环境有关。 这种蓝缎,名字叫石青倭缎。 虽然叫倭缎,但其实面料既不倭,也不缎,一来是倭国没这工艺,二来它是一种起绒织物。 它其实是传统的天鹅绒。 之所以叫倭缎,是其最早作为奢侈布料,经由倭国与海上倭寇流入漳、泉一带,后来经过国产化制作改良,成为漳绒,也就是天鹅绒。 天鹅绒其中的一种制作工艺,在江宁织造府演化为后来的石青倭缎。 料子用的是蜀丝,大规模织造于南京和苏州,其工艺是多层结构,先染后织,织造时用短棉绒夹藏在经线里,织几寸就加以刮磨,使绒面极亮。 因其看起来复杂奢华,在中原短暂流行过一段时间。 随后织造业巨贾就发现这种面料,不实用。 在阶层简单、制造能力差的社会环境,会让价值虚高的制造奢侈品存在肥沃土壤。 而在阶层复杂、制造能力强的社会,就会让这种土壤变得贫瘠。 懂行儿的人多了,参与制造的人多了,有文化传播能力的人多了,掌握基本财富的人多了。 只要这些人普遍认为这样东西不好,那么它虚高的价值很快就会受到舆论影响。 织造复杂、成本高昂、外观奢侈的石青倭缎,就在几十年前面临这样的困境。 万历年间白银大量流入,百物俱贱,这种好面料寻常百姓也买得起,买不起做整件衣裳,也能买一小块,作为衣料镶边。 要么做帽子、要么做领子。 但问题也就出在这儿,作为帽子,它容易积灰;做为领子呢,它又一磨就变形。 大家都对它很嫌弃,以至于后来富有的商贾和官员也不喜欢它了。 高昂的价格,不断下跌,跌到后来国内没办法卖了,就走北口,卖北虏。 大量倭缎作为奢侈品,流入蒙古、后金等地,深受贵族喜爱。 这种习惯形成传统,逐渐成为定例,黄台吉管的也多,贵族以下不准穿缎子衣裳,只让穿价格仅有十分之一的佛头青布所做衣裳。 而佛头青布,野人女真诸部皆有织造,这相当于后金掌握了产地。 就比如最近黄台吉一直在发兵到东海女真的呼尔哈、瓦尔喀诸部去抢财货掠人畜,抢回的佛头青布数量比貂皮还多。 王帐大车里的黄台吉被巨大的压力笼罩,面色铁青。 他甚至说不清楚,巨大压力的来源,就好像崇祯的财政状况一样。 并不是帝国财政赤字的缺口就真大到离谱了,而是不论如何拆东墙补西墙,这个缺口它就是补不上。 黄台吉眼下也面临这样尴尬的情况。 此次战役,他原本的计划,是以阿济格迂道山西进入京畿,而他遣兵在辽西至京畿一带观望局势,亲自领军越过辽河,牵制关宁。 说白了,对他、阿济格、豪格、多尔衮等八旗大贵族而言,此次战役就是对敌国的灭国预演。 没有人知道能否成功,所以才要预演。 但眼下战场上出现了两个意外。 第一个是大明。 今年三月,陈洪范受任沿海总兵官,挂平虏将军印,抽调各镇水师,自山东统兵进驻旅顺口、北汛口、通江三处。 据后金哨探所捉明军口供,说山东新任元帅陈洪范领战船四百、军兵十万,声势浩大,甚至超过了当年受尚方宝剑的毛文龙。 第二个就是漠南都督府了。 实际上在出兵前,受限于杨麒去年的怂蛋表现,黄台吉与多尔衮等人,虽然对杨麒参战有所估计,却完全没有料到蒙古军的战场表现会如此凶猛。 披挂的多尔衮毕恭毕敬地侍立在黄台吉身侧,多铎则脸上捂着黑狐大帽,歪歪扭扭地坐在帐内靠椅上,像个病秧子。 倒不是多铎真得了什么病,他只是不高兴。 本来在锦州从征,他就不太乐意,跟黄台吉打报告要回家唱戏。 黄台吉那边刚答应他,结果就出了费扬古纵火的事,火急火燎领军北移,多铎回家唱戏的愿望也泡汤了。 以至于现在板着个脸,十万个不乐意。 多尔衮问道:“皇兄,为何要送那封辱骂杨麒的信?” 在多尔衮眼中,那封信本身没有任何问题,但如果跟其他几封信结合起来,离间被识破的风险很大。 所以他不理解,黄台吉为何要这样做。 多尔衮的话,似乎让笼罩在黄台吉脸上的阴霾散去。 他转身看了看多尔衮,又走了两步,将多铎这个混小子脸上的黑狐大帽扔到一边,这才道:“你是想问,我们既然猜到是刘承宗来了,为何还要故意写信?” 提到这一猜测,多尔衮的面色难堪。 他们都不愿往那个方向想。 毕竟大本营在青海的刘承宗,领军到三千里外的京师边外,本身就非常离谱。 但现在连蒙古兵打跑八旗兵这种更离谱的事都发生了。 还有啥不可能? 毕竟十余年来,大明在防守反击与战役层面赢过,而蒙古在战役层面那是未尝一胜,早就在各方夹击中没了心气儿。 甚至就连依附后金的蒙古兵,在战场上都没啥可圈可点的战场表现。 他们敢跟镶蓝旗主动作战,甚至还把镶蓝旗撵跑,这就像上了身似的。 黄台吉现在宁可相信刘承宗会飞,也不信杨麒那个怂蛋能带领一帮蒙古诸部的丧家犬站起来。 他的手在舆图上盖住元帅军目前所处的兴安岭以西,道:“那是故意露出的破绽,我们不能确定,那究竟是不是刘承宗。” 汉人和蒙古人之间谈不上互信基础。 这在明金之间的战役中得到多次验证,就连明将手下的夷丁也一样。 黄台吉离间蒙古兵和大明,一离一个准儿。 鄂尔多斯的额璘臣、土默特俄木布,在漠南拥有巨大影响力,因此在都督府也谈不上被人亲信。 如果对面的最高指挥官是杨麒,哪怕他不信,也肯定要把额璘臣和俄木布调走。 因为杨麒的身份,担不起这么重的责任。 但倘若最高指挥官是刘承宗,并且已对杨麒做出调动部署,则一眼就能识破离间。 额璘臣、俄木布等人若真与后金存在盟约,那刘承宗到来的调动部署,肯定已经被黄台吉知道了,自然无需那封辱骂杨麒的信。 那封辱骂杨麒的信,就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绽,以换取刘承宗的嘲笑。 毕竟现在有个很尴尬的事,就是费扬古为稳住战线点了把火。 这场大火的存在,直接导致兴安岭东西两边的道路几乎隔绝,北边只有克什克腾山口,南边则要贴着边墙走。 而且南边留下的路,也因滦河的存在,让大队人马很难走。 问题是就小股明军嗷嗷割脑袋那个狠劲,小股人马也别想从那边过啊。 开仗之前,黄台吉虽然能确保兴安岭东部的情报不为敌军所知,可他同样也很难获悉西边的情报。 所以他只能通过主动暴露的手段来换取情报。 “离间几名前线将领,远不如弄清楚敌军最高将领是谁重要。” 黄台吉说着,有些苦恼地微微摇头。 他深吸口气道:“倘敌将是杨麒,则敌人只有漠南都督府的三万兵马,仗还不算难打。” “若是刘承宗亲至,事情就麻烦了,不可寄望速胜,要把战事拖进夏季,甚至秋季,消耗他的粮草。” 实际上说这话时,黄台吉的心都在滴血。 确实,他坚信自己的判断没错。 刘承宗率军长久驻于京北,兵将的口粮消耗肯定是陕西穷鬼所难承受之痛。 可话又说回来,咱勇士之国这财政状况,就别笑话人家了。 三面驻军,他这崇德皇帝也顶不住啊。 无非是硬抗罢了。 所以虽然做了最坏情况的心理建设,黄台吉依然不愿面临最坏的情况。 很快,军列行进过程中,前方就有传信骑兵奔来报告,不过片刻,就有守门白甲兵请求入帐,报告道:“禀报圣汗,镶蓝旗急报,隘口西面敌军后撤结营,虏骑仍在战场游曳。” 黄台吉挥手命白甲出帐,面朝帐门咬紧牙关,眉头死死地皱着。 事与愿违。 蒙古兵没有调走,尽管没有嘲笑的书信送来,依然意味着西边确实是刘承宗抵达战场。 事情的棘手程度,再上一个台阶。 片刻,黄台吉深吸口气,道:“传艾松古,至科尔沁调兵;洛比,至敖汉、奈曼、扎鲁特、乌喇特等部;席白德依往阿鲁四子部塔赖、翁牛特、巴林等部。” “蒙古诸部,蒙古诸部,各牛录出兵五十。” 此话一出,多尔衮立即侧目,就连坐着的多铎都起身道:“八哥,这不行啊!” 以往募兵,蒙古诸部都是从征,每旗拉个一百人,不至于触及大贵族的神经。 尤其今年,黄台吉刚废了科尔沁的汗号,就怕引起科尔沁贵族们的反弹,都没从科尔沁募兵。 而此次征兵,各牛录出兵五十,这是啥概念? 科尔沁六旗有一百零六个牛郎,这帮子外藩加一块也不到二百多个牛录,一下子就要从科尔沁调五千多军队。 直接把命根子抽出来了,这谁受得了啊。 但黄台吉也没办法,确实兵力不够用了,赌吧。 看是自己内部先崩,还是元帅府的兵粮先崩。 多尔衮劝阻道:“皇兄,如此屯兵,先撑不住的肯定是我们,那刘承宗粮道是长,可万一大明给刘承宗提供粮草呢?” “若真如此,倒是好了。” 黄台吉难道笑出一声,用手拍了拍舆图上遵化的位置。 “这个地方,派人到边外就会被明军捉去,你写封信,挑旗下有家眷为奴的汉人,命其携书信给刘承宗送去,就走这里。” “知道信怎么写?” 黄台吉看向多尔衮,手指轻轻点着桌面:“就说我汗素敬元帅,虽然想与明廷议和,但难悖元帅结盟美意,故愿暂于关外演一出戏,于辽东退避三舍,只等元帅取来粮草,再合兵攻明云云。” “等这封信被大明皇帝收到。” 黄台吉边说,边在舆图上兴安岭西部画了个圈:“盘踞此处之元帅军,面临的就是腹背受敌了。” 第七百一十五章 斗气 崇祯九年的春夏之交。 刘承宗和黄台吉在边外逞勇斗智,紫禁城里的崇祯皇帝则照旧与朝臣斗气。 北京城一切如常。 尽管后金军已经破边杀到了昌平边外,但人们早就对边烽见怪不怪,京师瞧不出丝毫风声鹤唳。 甚至绝大多数人根本就不知道,后金已经从山西破口进来了,都跟没事人一样,该争权的争权,该夺利的夺利。 当然崇祯是知道军情的。 他也着急,但他的帝国要处理的事情太多。 何况,着急也没用。 毕竟后金只是从宣府破口,进山西有雁门关,进京畿有居庸关,宣府呢,在朝廷的概念里又满地大兵,所以有啥好慌张的? 责成梁廷栋好好干就完事了。 这事的要紧程度甚至排不上前三。 第一当然是记录在案官方名号‘张帜’的张一川,这位真龙皇帝靠凤阳府老乡的引导,仅仅用了十天,就将凤阳府五州十三县攻陷一圈,连祖陵的老林子都一把火烧了。 尤其是凤阳府城,在张一川占领府城的几日里,富户几乎被杀空了。 因为这城里的富家,就是原本的陵户等太祖皇帝时代的老乡,而外面给张一川引路的,则是太祖皇帝时期迁来的江浙外地人,也就是后来说凤阳府讨饭的那些人。 双方矛盾本来就大到无以复加,他们为张一川引路,劫掠杀戮富户就是回报。 这事的动静远比任何事对崇祯的影响都要大,身着素服跑到太庙痛哭,又责令黄河以南诸多兵马,围剿帜贼。 不过张一川经过多次失败,已经有了很丰富的经验,打从进凤阳府,就意识到自己对军队失去控制力。 仅仅在凤阳府城歇了三天,张一川就禅让了。 不禅让没办法,就他从河南进中都那一路,光总兵官、都元帅封出去一百三十多个,能有个百十号人就是总兵参将了。 打下凤阳府,有了皇陵诸卫的武器装备,各路人马谁也不服谁,光总兵参将一级就在以一天消耗俩的速度内讧死亡,再待下去他也得叫人弄死。 所以他把皇位禅让给了一个叫王本仁的凤阳土寇,又跟诸路民军火并两场,劫了不少军器粮饷,最后就领了一千多号人,窜进了高邮湖。 其实这件事,发展到这儿,无非是起高楼、楼塌了的事,很正常。 但接下来就奔着古怪发展了,崇祯这儿还恨不得把张帜枭首示众、传首九边、挫骨扬灰。 张一川却被扬州知府招安了,授予高邮卫指挥使,掌管高邮水军,摇身一变成了大明崇祯皇帝的部下。 张一川是真当水贼了,虽然他不会水,他的兵也大多不会,但刚过去就靠陆战把高邮卫的船都抢了,还把湖上的水贼骗到岸上剿了一遍。 土军也好、土寇也罢,碰面都是一触即溃,十几个披甲马兵就能冲散上千人散兵游勇。 那运河两岸都多少年没打仗了,武备废弛到有的地方就连队列都快不会走了,没人见过这么凶猛的玩意儿啊。 他在那边陆战无敌,水战就他有船,就成了湖上霸主。 扬州知府韩文镜眼看打是打不过,也不知他的来路履历,多事之秋还不敢往朝廷报告,就想着招安试试。 就拿出个指挥使的待遇,想着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只看这水贼有没有被招安的意向,有意向后面就还可以谈。 万万没想到张一川看见招安信,人就傻了。 寻思,居然还有官员敢招安朕? 后来他一琢磨,不对,大明要捉的是古元真龙皇帝张帜,关我高邮水贼张一川什么事? 反正手里头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这会靠千把号人打穿中原回陕西也多半得死路上,还不如暂于扬州寻个安身之所,立刻就答应了。 实际上崇祯这会儿也迷糊呢。 因为公文里的古元叛贼头目变成王本仁了。 别说朝廷不知道咋回事,就连凤阳府诸多民军头目也不知道咋回事,他们光顾着内讧了,谁顾得上谁是皇上啊。 经过兵部研究,人们一致认为,所谓的古元真龙皇帝本来就叫王本仁。 陕西人,延安卫塞门所百户出身,崇祯三年伪托平叛被杀,金蝉脱壳,随后脱伍以伪号张帜行叛乱之事,于中都做大,遂复本名。 因为兵部军籍上,塞门所真有一个百户王本仁,死于崇祯三年。 那人是总跟刚上任的千户对着干,被任权儿派到外面剿贼,被流贼放冷枪干掉了。 崇祯的第二件要紧事,则是要抓紧时间送走俩人。 一个是唐王朱聿键,另一个是东阁大学生钱士升。 崇祯对总爱现眼的唐王讨厌是由来已久,捏着鼻子都快忍不住了。 这个月,唐王又上了一封奏疏,禀报南阳大饥荒,说出现母亲烹食女儿的事,请求朝廷赈济。 事情对崇祯触动挺大,上月准赈出现人相食的山西一省,才拨了三万五千两,这次仅是一府,就拨了三万两。 因为皇帝很难想象人饿到相食是什么样子,但他有女儿,可以去想象什么情况才会让母亲烹食女儿。 不过灾虽然是拨款赈了,却也让崇祯更讨厌唐王朱聿键。 讨厌到想要把他弄死的程度。 南阳既然是一个府,为啥出了事,是由藩王朱聿键上奏? 因为南阳府的能吏贤官儿都让唐王攥着宗人法送到大牢里了,遇事当然只能他这个平时不管事的王爷上疏。 崇祯认为这种玩意纯就一国家敌人,一定要想办法把他弄了。 实在是朱聿键这个人,把宗人法读得太熟,整个人以身合法,上纲上线,才让崇祯拿他束手无策。 另一个东阁大学士钱士升,也让崇祯讨厌得很。 某种程度上,崇祯对大明的现状是束手无策的状态。 这个朝廷看上去规规矩矩的,就是解决不了问题。 所以他就总喜欢干一些有表演性质的事,心态类似正常的大夫已经救不了命了,把脑子都使到搜集民间偏方上。 就比如首任河南总兵张任学的任命,当时他文官想转武将,朝廷诸臣都给提了建议,张任学勇于任事,那皇上就给他加个监管军务的差遣,做的都是一样的事,没必要转任武官。 崇祯不行,那样演出效果不够爆炸。 他就要展现出自己不拘一格用人才,挥手给张任学封了河南总兵官。 张任学干的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当今圣主用人不拘一格,以期待弄来些天纵之才。 事实也确实朝崇祯想要的那个方向发展,现在天天都有规矩之外的人,跑到皇宫外试图让皇帝听见自己的声音。 就比如今年年初就有个叫陈启新的武举人,到正阳门外上书,表示朝廷弊病就是科举人用,应该停科目、举孝廉。 崇祯又给这个武举出身的家伙,特授吏科给事中。 崇祯的逻辑很正,表演归表演,但不能拿朝廷大政开玩笑。 你想当武将,我给你武将带兵试试;你觉得科举有问题,那你就当个给事中,监察六部,纠弹官吏,看看到底谁有问题。 但你想要点子王容易,可是等点子王真来了,你别害怕就行。 这个月,一个叫李璡的江南籍武学生,上疏把朝廷点炸了。 李璡上疏说,致治在足国,灾民得救、兵食有着,才能治理国家,所以请皇上搜括江南豪绅巨室,让他们自己报名助饷。 最狠的是这个李璡请搜刮豪绅,还限定了区域,江南,而且他自己就是江南人。 说实话,崇祯看到这封奏疏,当时就爽了。 那是从天灵盖爽到了脚后跟,脚指头都勾起来了。 朕早他妈想这么干了,把民间财富都掠过来! 只是理智一直告诉他,这样搞是不行的,何况也搞不成。 朝廷要拿钱,完全可以搞更好听的名头。 就像过去给朝廷捐俸助饷,大臣带头,朝臣群起响应,反应也很好嘛。 让皇上搜括豪绅巨室,这是人话?听着好像文武百官不愿给一样。 但真蹦出来这么个浑人,上个奏疏到朝廷,崇祯确实是听爽了,心情非常好。 而且他身边信任的近臣,比如温体仁、薛国观,别管心里咋想,至少表现出的样子,是这事要真能干好啊,那也真不赖。 薛国观是觉得自己根本不值得被抄家,他是真没啥钱。 倒不是绝对清廉,而是其当官的时间短。 要说吧,是万历末年的进士,岁数也不小了,但仅在地方干过五年推官,后来就做了科道言官,在户科、兵科转圈,最后干到刑科都给事中,当了个头子。 也才正七品。 后来因为早年魏忠贤得势的时候,他弹劾过不少东林党;后来崇祯登基,惩处阉党,他就回家了。 再回朝廷,也还是干的科道都给事中,直到去年才刚被提拔。 说白了,薛国观在一个专职骂街上位的稽察衙门,拿啥积攒家财? 更别说老家还在韩城,大明在陕西的最后一座堡垒,刘承宗啥时候心情不好发个兵,他家就被抄了,根本不劳烦朝廷费力。 温体仁的思路更清晰,他都当首辅了,首辅还怕人抄家? 大部分首辅最后都会被抄家。 他早就在心理上接受了这样的设定。 不过对别人来说,就没那么好接受了。 尤其是大学士钱士升。 嘉兴人,妥妥的江南。 钱士升上疏:最近找借口幸进的小人太多,这个李璡倡议缙绅豪右报名输财官府,是想行籍没之法,这是衰败世道的乱政,都敢说给皇上听,肆无忌惮! 何况此人是厌恶富人兼并小民,城里的富家也是贫民衣食之源;如今以兵荒归罪富家而抄家,此议一倡,亡命无赖之徒将一个接一个与富家为难,大乱就从此开始了。 像这种人,必须下狱严惩,让刑部拿下提审! 但皇上不听,温体仁也不同意。 温体仁非常懂崇祯,他清楚这奏疏对崇祯来说,就是听个好听话,过个心瘾,压根儿没操作空间的事。 这会儿大家聊的是李璡的奏疏,但如果你真争这事,恐怕下狱的不是李璡,而是你钱士升了。 所以他把钱士升要给李璡下狱的票拟改了,跟钱士升说:此人虽满脑子歪理邪说,满口胡言乱语,但皇上正在广开言路,你这话说的太重,处罚也太重了,言者无罪嘛。 钱士升揣着明白装糊涂,说这事会动摇国本,必须要争。 其实这时候,朝臣都在引导崇祯。 以温体仁、薛国观为首的一派官员,认为此时就该乱世重典,严峻刻薄行事。 这属于是崇祯本心的倾向。 而另一部分,比如钱士升、汤开远,则引导崇祯停止遣官督饷、对待官员怀柔,宽以御众,简以临下,虚以宅心,平以出政。 这则是崇祯表演的外在。 这两拨人的政见完全相左,水火不容。 崇祯呢,都能接受,就搞得像个精神分裂。 其实崇祯正在想办法搞钱,就让薛国观推进这事呢,不可能按李璡那个建议明抢。 他们打得也是正常人能接受的算盘。 思路很清晰,朝廷现在财政不行,但是要用钱,每年的赤字也不算多,国内富家这么多,完全可以先借钱解决问题嘛。 甚至都提上日程了,从外臣那借钱,让薛国观来办;皇亲国戚的借款,由崇祯亲自决断。 李璡这奏疏就是狗拿耗子。 钱士升更神经,他居然会管狗拿耗子。 本来崇祯就只是听个爽而已,这世上必须有这样上来就要掀桌的人,才能方便崇祯以正常手段做事。 傻子都知道,皇帝可以因为有钱的臣民犯了错,抄他的家。 但不能单因为臣民有钱就抄家,那这朝廷还有合法性嘛?他的首辅又不是刘承宗。 这事让崇祯真正恼怒的地方在于,人家就说都不能说了?只是给朕上个书,就要把人家按到刑部大牢? 这种情况,明显你才是阻塞言路的小人。 真按你的想法,给李璡下狱,以后别人有什么建议,还能送到朕的御前,即使能送到,别人还敢说吗? 最关键的是,你要是跟温体仁一样,有个过目不忘的核心技能也就算了。 你进士出身,在南京呆了大半辈子,没干过什么正事,闯荡江湖就靠个朋友多,进了内阁整天在朕耳边叨叨些个正确的废话。 朕能演,你比朕还能演! 崇祯历来最烦这号人。 朕需要的是能解决问题的人,你这个屌毛却整天说问题出在朕的道德心性,这不是笑话吗? 就算问题出在朕,朕是问题的根子,那你就治标不治本,把标给治了也行啊! 你奶奶的! 这回出了李璡这事,崇祯更烦他了,万万没想到,温体仁居然过来报告,说钱士升还要争,必须要把李璡下狱,并以辞职威胁。 “让他走!” 崇祯本来就在气头上,张嘴就要让钱士升回家,话说出口却又停住了:“等等。” 皇上让宦官在御案上翻翻找找,从堆积如山的奏本中找出一封梁廷栋的奏疏。 “你看看,梁廷栋说刘承宗移兵至蓟镇边外,说若是非常之时,朝廷可以粮草十万,雇其助剿,让钱士升去,他不是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吗,整天给朕念经。” “让他去给刘承宗念经,教他宽以御众,简以临下,虚以宅心,平以出政。” 温体仁都傻了,不知道这话该咋接:“陛下,这……” “你去跟他说,朕不想见他。” 崇祯摆摆手,示意自己说的是气话,看向温体仁道:“大司马前番不是说,刘承宗在边外堵着,东虏进边容易出边难,要防备沈阳出兵遵化永平边内接应吗?” “正好,薛国观说刘承宗打算给韩城卖粮,让山西赈灾,他倒是有仁义之心,让钱士升出边,跟刘氏商议,就不要卖粮了。” 崇祯说着长出口气,似乎这事是最近唯一一件让他心情不错的事:“朕调十万石通州粮出边,他给韩城调十万石粮赈灾,阁老以为如何?” 第七百一十六章 出使 崇祯依然在表演。 温体仁依然在配合。 一低头,一拱手:“老臣愚钝,唯望陛下圣裁。” 次日的朝议上,军粮换赈灾粮的提议就被扔给朝臣。 侧重点不在支援元帅军挡东虏,而在于即使要给叛军兵粮,爱民如子的皇上也愿从叛军处换来赈灾粮,以赈济山西百姓。 实际上兵部户部都不同意这个提议。 兵部不同意很正常,他们正在计划一个由河南攻打潼关、郧阳袭击西安的战略,试图把元帅府洗过一遍的关中夺回来。 这种时候,朝廷却在北方跟元帅府搞起来战略合作,谁也接受不了。 而户部,就有点藏着掖着了。 于公,这对户部其实是好事,毕竟山西买粮赈灾,即使是十万两,省府也很难挤出来。 民间倒是可以,但民间商贾买了粮,那粮食是要卖的,而卖,就肯定落不到快饿死的灾民手里。 粮价从来不是没理智的疯涨,涨到七两一石,就说明有人能出得起这个价钱。 反而是用通州的粮换韩城的粮,这笔粮能直接运抵省府,由巡抚吴甡打理,最大限度上落实到缺粮的灾民手中。 朝野对吴甡的赈灾能力,有目共睹。 当年他带十万两赈陕西,由从陕西的藩王富绅处拉来三万六千两与三千石粮的捐助,赈济延、庆、平、西四府。 耗用银两精确到毫厘,救助的灾民精确到人,一共赈济二十四万三百四十五人。 发了牛种、赈了饥民、修了驿站、补了军需、买了骡子、支了军饷、修了城砦,中间被各县扣留、虚报一千三百余两,后来也应追能追尽量追回。 当然结果确实无益于陕西乱状,但那并不能说吴甡赈灾是失败的,恰恰相反,他做到了自己工作能力的极致。 只是朝廷给的预算就是一人救几口饭,他就算做到极致,也只是确保让该吃到的灾民把那几口饭吃进肚里罢了。 而这个时候,如果山西得到不是十万两银,而是十万石粮,再加上山西一省的行政能力,那相较于当年赈济陕西,物资便充沛了十倍不止。 当年在陕西,十万两银就算全换了粮,也不过只能换到万余石粮而已。 可是于私。 户部没有任何官员能保证,他们从通州取出十万石粮,跟边墙对面的刘承宗脑子里的十万石粮,是一个东西。 这儿可是北京! 不是陕西那穷乡僻壤,吴甡一个御史过去,一口皇命只要足够强硬,就能把事情办到分毫不差。 十万石大米白面变成小米黄面,小米黄面变成陈腐旧粮,陈腐旧粮变成石头沙子,运粮的兵丁害怕了自己抢自己,管粮的害怕了点火烧廒仓。 这些很巧合的事情不一定会发生,但没有任何人敢保证就不会发生。 它们还没准会同时发生呢。 户部官员不懂刘承宗手下的杀才,难道他们还能不懂朝廷的贵戚与胥吏是个什么操行吗? 到时候出了事皇上要问责的。 所以没人能说自己的真实想法,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反正不愿意推进这事。 就在这时候,边关接二连三传来急报,黄台吉的密信被截获了。 不止一封。 第一封被截获的,是黄台吉写给沿海总兵官、平虏将军陈洪范的信。 这信是一个月前写的了,夹在木头里竖在旅顺口的岸边,被海防兵发现,一看内容赶紧渡海上报山东。 信的内容其实禁不起推敲,写了很多似是而非,一看就是故意增加真实性的东西,比如几个人名,说是陈洪范派遣的外交人员,又提及三顺王的官爵。 到后面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说届时来投,功名不在三王之下;或在大明,作为内应,二者请决其一。 甚至还解释了把信夹在木头里立在海岸的原因,说是担心泄露大事,所以没有让陈洪范派到沈阳的使者回来。 其实就是反间计,正话反话全说了。 而陈洪范其实在这个时候,才在旅顺口收到另一封充满威胁的劝降信。 说大明如今是外臣则奸伪欺饰,内臣则互相倾轧,将军难道能扭转挽救这种情况吗?你好好想想! 前一封信故意被明军截获,送到崇祯当面,也不敢对陈洪范有什么动作。 黄台吉之所以离间陈洪范,是他收到情报,陈洪范有兵,打算驻军朝鲜,只是不知具体数额。 所谓天军十万、兵舰四百,黄台吉觉得能有三五万就顶天儿了。 崇祯也是这么想的,他真以为陈洪范有三万兵。 因为陈洪范的沿海总兵,管的是登莱镇和沈世魁的东江镇,算上海外兵,朝廷寻思咋的也得有三万人马了。 可实际上,登莱和东江,早就都打烂了。 山东这地方,历来是相对安全的援辽基地,海漕后勤的民兵多,能打的部队并不多,而且还事多。 跟漕运占了边儿,就有罗教、白莲教的事,一闹饥荒就有人起兵,起兵就得平叛。 这一直都是杨肇基、杨御蕃父子俩手下那点兵的活儿。 人家的精锐人马到处平叛剿民军,不可能把本部交给陈洪范统领。 而东江镇,说句难听话,沈世魁不敢回山东,陈洪范不敢上皮岛。 已经是山高皇帝远,骚扰后金不是为了皇明,而只是为了生存这么一个状态,岛上拢共就几千兵,跟朝廷写信要物资都得奔着两万人说。 毕竟说有两万人,朝廷也就能给送千把号人的甲械物资,就这还不给马,不给马咋登陆作战嘛! 陈洪范不敢,也使唤不动人家。 他自己手里拢共三千多人,一直在山东忙着募兵,打是不敢打,降也不敢降,朝鲜不敢进,回也不敢回,整个人在辽南尬住了。 也正因如此,黄台吉给陈洪范的信,朝中知情大臣并不慌张,只有崇祯在着急。 但边墙截获的第二封信,这就让满朝文武战战兢兢了。 因为这封信是写给刘承宗的,信中提到协约攻明、等他从大明弄来粮草之类的话,令人格外惊恐。 兵部尚书张凤翼看得明白,这跟陈洪范那封信一样,只是离间之举而已。 因为如果刘承宗是为了进攻大明,他是完全没必要领军跑到蓟镇边外来,直接从陕西府谷渡黄河打山西就完事了。 一样的事,王嘉胤干了那么多次,纵横黄河两岸,比王嘉胤强了十倍不止的刘承宗没理由做不到。 但看明白是一回事,把这话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常言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刘承宗真使个坏心眼呢? 户部几个官员一看这信,直接乐了,这就是不能跟刘承宗交易的铁证。 关键黄台吉那封信里,还提到了一个对大明而言很关键的东西,就是他向刘承宗表示,歹青想与大明议和,只是受刘承宗蛊惑才打算攻明。 这事它其实谈不上高明。 因为站在黄台吉的立场上,虽然在辽东的兵力战力上占得些许优势,但那并非他的八旗真强大到天下无敌。 而是恰好赶上了大明有内因有外患、有天灾有人祸的窗口,因此万万不敢给敌人丝毫喘息之机,只能以疾风骤雨般的攻势,哪怕拼尽野人女真最后一滴血,也必须持续地扩大优势。 稍有懈怠,八旗便万劫不复。 他根本不可能和大明议和。 但是偏偏,议和,是大明君臣心照不宣却人人都愿意相信的事。 大明即将被自己压垮,它太需要喘口气了。 以至于黄台吉对大明言必称和,却攻伐不停,还天天责怪大明议和不真诚。 就这么简单的招数,却让大明三番五次地上当,次次在开战前夕被分化。 这次也不例外,有些朝臣是真信了黄台吉打算议和,更多人则怀着自己的小心思,在站位上支持议和。 但崇祯还是不信黄台吉真打算议和。 或者说他不是信不信的事,而是根本不想信,也拒绝分析。 他出了名的刚愎自用,听不进别人说什么,他只在意刘承宗从蓟镇边外南下的可能性。 兵部尚书张凤翼在这时候给崇祯打了一剂强心针,非常坚定地告诉崇祯,刘承宗到蓟镇边外,不可能是为了打大明。 因为潼关、武关在手,从关中发兵湖广、河南,远比绕道蓟镇攻打京畿收益大得多。 更何况,即使不从潼关发兵,就要跨过黄河打山西,那从宣府边外直接南下,也比攻打京畿强得多。 毕竟京畿这条路没有补给线,不论怎么看都是兵行险着。 兵部对刘承宗以前的一些战例挺熟悉,认为刘承宗统兵虽然善战,但确实不爱弄险,也很少用阴谋诡计。 不过张凤翼也提醒崇祯:“陛下,是少用阴谋诡计,不是不用,因此三协仍应小心防范,不可撤防。” 他口中的三协,就是蓟镇延边的三协十二路驻军。 这个方向原本驻军额兵非常多,实际上已逐渐成为四镇,即蓟州、密云、永平、昌平,兵额最高达到十四万之巨。 后来在崇祯登基之初,因军饷不济,蓟镇兵额大幅裁撤,引发兵变,到如今蓟镇只有三万余守军,还没万历时期的蓟镇战马额数多,那会马都有四万多。 崇祯稍加思索,琢磨确实是这样。 刘承宗那样的人,是什么东西都节制不住的,崇祯也不敢抱着刘承宗就真没有在蓟镇抢掠一遭的想法。 毕竟这年代抽象的事太多了,舍近求远也不会让人感到太意外。 “如此一来,调粮的事情要放一放了,不。” 崇祯刚顺着张凤翼的话说罢,立刻就改了口:“不,还是先让钱部堂持诏出使,内臣这边,就让止虚子同去。” 曹化淳正在后头端着拂尘揣手侍立,听了这话跟被雷劈了一样,呆立当场。 他都快哭了:咋又是我啊! 曹化淳是真不乐意见刘承宗,倒也不是因为刘承宗待他不好,其实不算坏。 而且根据过去的经验,刘承宗对他也没太大兴趣,把他扣在身边的几率也很小。 但元帅府那班目无法度的凶神恶煞,咋说呢,在紫禁城里他只伺候崇祯一个,到刘承宗那满地都是需要伺候的崇祯。 出趟差心太累了。 可惜,他干的就是伺候皇上的差事,皇上让干啥就得干啥。 比起曹化淳的如遭雷击,钱士升倒没啥害怕担忧的,那朝廷重臣即将出使叛军的架子立马就拿起来了。 他甚至觉得,这是崇祯对李璡一事的让步,还叮嘱温阁老,他这边出使,李璡那边必须下狱。 温体仁笑眯眯:行,行,好。 温体仁对崇祯的心思拿捏得多厉害啊,他太清楚皇上的性格了。 过往发生的事情,让皇帝对自身眼光极不自信,偏偏强大的自卑心理又使皇帝格外傲慢,也就是刚愎自用,别人说了也不听,还会觉得丢面子,更加死硬到底。 这也是温体仁从来不劝崇祯的原因,有事了向来就一句唯望皇帝圣裁。 劝不住,你越劝,而且劝的越对,皇帝越觉得丢脸。 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良将一死,皇上就哭,真心实意的哭,非常难过。 可人家活着的时候,又不会对人好上分毫。 现在给你派过去,是皇上觉得你没用,想让刘承宗给你点气受,折腾折腾你,最好给你扣那,帮他减少一个麻烦。 温阁老心说,你钱士升要是回不来,皇上多半会后悔,觉得自己丢出去了一个经过刘承宗认证的能臣。 但皇上心里不会有愧疚,因为你要是有本事,为啥没有回来的本事呢? 表面上是你没本事,实际上是你有本事,皇上看错了。 可是因为刘承宗更大的错误,能把皇上看走眼的错误掩盖掉。 皆大欢喜。 所以你要是被放回来,那才是真有乐子呢。 什么阁老、尚书,肯定和你没关系,你就老老实实回嘉兴老家弄园子吧,弄不好还得下狱。 因为皇上不自信的眼光,被刘承宗认证了。 刘贼都觉得你没用,那你肯定是真没用啊! 只不过满朝文武都在欢送钱士升的出使时,京师西北升起遮天蔽日的烟尘,时不时有驴骡小车载妇女老弱近城,各个面无人色。 旋即,急报递入宫禁。 昌平城,被金军攻破。 第七百一十七章 博弈 昌平破得很窝囊。 居庸关没事,阿济格的大军仍在居庸关以西,强攻关口,攻不开,基本上是被困住了。 偏偏阿济格跟二十旗固山额真都是胆量极大的老将宿将,眼看要被困住,就开始凭经验调动明军。 一会以十几个人走山路渗透到居庸关东边,一会集结兵力做出强攻蔚州的架势,想要拉扯明军固若金汤的防线。 明军在这一阶段的表现非常好,因为同样的战场,居庸关防线上的明军,在两年前就已经跟金军打过一场,对他们的战术都很熟悉。 而另一方面,又都是游击将军、千总把总这一级别的将领,使用兵力也是备奴营等专攻后金的军队,阿济格根本扯不动。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昌平自己出事了。 昌平州城的守军非常精锐,不过老兵在历年平叛中被调走不少,就比如汤九州、左良玉手上的昌平军,都是从这出去的。 除此之外,这里早前还安置了两千降兵,既有关门降虏,也有中原降贼。 这个节骨眼上,这帮人在昌平城哗变了。 总兵巢丕昌在城里喋血作战,关防驻军也抓紧回援,在调动中完成了对阿济格的馈赠。 明军与金军在基层并没有显著的优势与劣势,打起来比的就是谁不犯错,明军的防线在一座山口仅仅也就几个时辰的纰漏,就被阿济格捉住时机,一下子就跃进了昌平州。 等他们进了昌平州,阿济格立即兵分数路,一路推着各种楯车围攻昌平,余下诸路分进抢掠,使周遭处处烽火。 明军追也追不上、堵也堵不住。 最要命的是昌平州的城墙连一天都没顶住。 金军上来就是狠攻,驱民夫填壕、掘墙,精兵以楯车门板遮蔽炮子,以箭雨抛射城头,同时以双层云梯车推至城上,把绑着火药桶的长梯捅到堆放火药的城墙角楼。 城楼被焚,城上忙于救火,防线有了懈怠之初,旋即以大兵登城,攻陷了昌平州城。 而此时的边外。 元帅军与后金军正式的初次交锋,也在兴安岭以东的科尔沁草原南部打响。 在这之前的十余日,刘承宗与黄台吉都在隔着兴安岭不断通信。 书信内容没啥水平,就是摆事实讲道理。 尽管俩人都很清楚,这世道没啥道理可讲,但俩人的道理都是讲给别人听的,所以讲得挺来劲。 黄台吉一说就是你部与朕素无仇怨,理应合力攻明,为何屡屡侵朕蒙古夺我牧地,尽掠归附朕之哈剌慎部人畜,朕以尚不愿与你一般计较,倘你识趣退兵,朕也愿重修故好,若执迷不悟,征战所死之兵,非我杀,实你杀也。 刘狮子回信也假模假式,什么我素以仁义行事,以德行受林丹呼图克图汗禅位,诸部推举为蒙古之主,实天命所归人心所向,漠南乃我属地,你去岁发兵觊觎不成,今年又起兵东来,莫非以为我就真不会过来吗? 然后俩人就开始互相指责,都想向周边漠北诸部与附从双方的部落证明,自己一向与人为善,都是对方不好,自己才是蒙古的保护神。 指责了两封信,刘承宗先手骂街。 说后金老汗侵攻大明是背主之人,上梁不正下梁歪,到黄台吉这就攻蒙古背盟夺汗号、欺凌弱小侵攻朝鲜、掠夺女直邻居相残、还为争权夺利圈禁残杀兄弟姊妹,是天怒人怨之辈。 把黄台吉骂破防了。 破防的主要原因跟事实没啥关系,而是因为刘承宗居然有脸这样说他。 气得黄台吉搁大帐里止不住地哗哗流鼻血,碗都接满了。 咱就说你刘承宗真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吗? 全家反贼的玩意,尤善偷鸡摸狗。 朕的八旗才抓了多少鱼皮鞑子,你在陕西杀了多少明军?反过来倒骂朕邻居相残了。 人林丹大汗跑到青海与你结盟共抗瓦剌,抗来抗去人家林丹汗没了,你那汗号、娘娘、好几万蒙古娘们儿,是好道来的吗? 如此大奸大恶之徒,哪里来的脸面这样说朕? 然后互骂,疯狂揭短。 在来往通信的过程中,两军主力都隔着兴安岭按兵不动,只有山间隘口前哨为夺取情报爆发了一些小规模遭遇战。 直到俩人都骂的没词儿了,也把周围地形、敌军兵力部署摸得差不多,两支军队在同一天心照不宣地动了起来。 先是黄台吉的军队调离兴安岭山口,在西拉木伦河畔布阵设伏。 同一时刻,刘承宗也传令诸部,以两路包抄的形势压过兴安岭。 他知道这是分外明显的诱饵,但就算是饵也要吃。 因为他不想跟后金八旗在山地进行漫长战役,他的军队预制兵粮不少,但兵粮总量不大,禁不住漫长战役的消耗。 所以寄望于将战场压向科尔沁草原,只要过了兴安岭,他的军队就能腾出手来掠夺附从金国的部落,想打哪里便打哪里。 不仅能解决兵粮问题,也能将战场的主动权夺过来。 但后金八旗显然不会让他如愿。 极短的时间里,八旗撤了西拉木伦河畔的军阵,诸部在山里卷甲疾行,一日间窜了八十到一百二十里,合力攻向北边山路配合包抄的元帅军偏师。 刘承宗得知八旗撤阵的消时,尚携本部与第一旅卡在兴安岭的山口,连忙以精骑开路,一路向东疾奔,生怕北路有失。 因为北路偏师,是由王承恩、贺虎臣等漠南军,以及元帅军几个不成旅的散营组成,在调度配合上本来就不如主力。 那边也没想着配合,山路难走,要加紧行进速度,就必须分散行进,否则前军出了兴安岭,后阵还堵在克什克腾,肯定要挨揍。 与其将他们重新整编出两个旅,倒不如以营分进,即使遇事,编制小跑得快。 但刘承宗忘了,元帅军这帮人,只有他擅长逃跑。 等他率主力走出兴安岭,以额璘臣、萨囊台吉率蒙古骑兵向北遮蔽战场、探查情况时,得到的消息是那边打起来了,打得很凶。 北路的行军阵势,是王承恩在前,贺虎臣押后,中间是丁国栋、冯瓤等人。 结果走着走着,丁国栋的人到了前面,遭遇后金军骑兵冲击,直接将军阵冲成两截。 随后漫山遍野的八旗军向军阵冲来,王承恩部也紧跟着加入战场,混战中连王承恩本人都被大箭射伤,贺虎臣部马队随后也加入战斗,一时间战场上打得难解难分。 直到冯瓤的车营展开,将正在包抄的八旗蒙古马队打散,枪炮齐发遮蔽战场,这才让王承恩、贺虎臣与丁国栋部从容撤入阵中。 观察战场的黄台吉快悔死了。 虽然战场的形势,迅速包抄的战术,都跟他预想中差不多,八旗将士也打得很卖力,一上来就以雷霆之势冲垮了元帅军一个营,并给王承恩的马队造成很大伤害。 可他唯独没想到刘承宗有车营,并且将车营放在了偏师里。 车营不可怕,甚至很多时候,车营是很难派上大用场的编制。 但是眼下这种情况,一个像龟壳一般的车营展开,就足以令八旗束手无策。 因为想啃下车营容易,只需要兵力和时间,他们在外头筑一道墙,围住就能等待敌军自行崩溃。 偏偏,黄台吉很清楚自己没有时间。 最关键的是,炮。 他的兵马跑得快,炮还在后头呢。 不,准确的说,他已经没炮了。 那是稍晚一点,在兴安岭东侧发生的另一场战斗。 后金五百余人的部队,携一百八十头牛拖拽九门新铸红夷大炮,在赶赴战场上的路上,遭遇萨囊台吉七百余鄂尔多斯骑兵。 一波冲过去,萨囊台吉的兵力突破一千。 因为押炮的将领是正白旗的拜斯哈儿。 他本来在东边随吴希特依掠夺野人女真,手上只有一百七十名八旗兵,负责看管俘虏,押送沈阳。 人刚到沈阳,黄台吉就已经出兵,因早前大炮被阿济格带走,便命令其携九门新铸大炮将三百余野人俘虏送往战场。 这些俘虏来自虎尔哈部,没兵器也没铠甲,甚至有的人都没衣裳,本来就要阵前发刀甲推到阵上当死兵的。 结果萨囊台吉这边的鄂尔多斯骑兵一冲,他们这帮人先拿石头砸看守的八旗兵,把守军打得落荒而逃。 当然,这些虎尔哈部的俘虏也不想加入元帅军,只是趁乱逃跑,被萨囊台吉捉回来了。 刘狮子本来正在火急火燎向北赶的路上,准备在那边跟黄台吉打最终会战了。 结果得到萨囊台吉对截获九门大炮的传报,突然心里就像吃了定心丸一般,非常冷静地向额璘臣等人下令:“向沈阳进军。” 他当然不是要打沈阳,实际上他从头到尾都没打算跑到沈阳攻城去。 尽管后金大本营的巨额银钱对元帅府有巨大诱惑,但是到那边打仗太过深入,并且有兴安岭阻隔,撤退时候也麻烦。 就算能赢几场,最后也不免败退,搞不好要走得狼狈。 刘承宗并没有忘记自己兴兵的初衷,就是要全面拿下漠南蒙古,并尽量伤及后金元气,使其接下来几年难以再对漠南产生巨大威胁。 而要达成这一目标,最好的选择当然是一把火把沈阳点了。 可那太过冒险,他的兵将对沈阳一带的天文地理风土人情一无所知。 所以刘狮子的思路,是此次战役攻打后金接应部队之余,借机将兴安岭附近的奈曼、敖汉诸部以及最重要的科尔沁部打残。 这能最大限度上达成他的目的。 但是现在,他的偏师被人家的主力部队堵在一个他不愿打会战的地形。 那他肯定要调动一下黄台吉。 反正后金未携重炮,一时半会也啃不下冯瓤那帮人,他这边直接收拾科尔沁,未必会迫使黄台吉回军,没准还会对冯瓤等人发狠猛攻。 但若是一支万余规模的蒙古军团冲向沈阳,那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他不信黄台吉能坐得住,要真能坐得住,就逮着冯瓤等人猛攻,那刘承宗反倒舒服了。 额璘臣和萨囊台吉随时可以北上分兵科尔沁,而他自己率领本部,也能随时向偏师提供支援。 如此一来,怎么算,他都不会太亏。 但战场总有变数。 黄台吉的探骑早就发现蒙古骑兵在战场周围出没的情况,这促使黄台吉对冯瓤部车营加紧猛攻。 仅仅两日之内,八旗兵三次突破车阵外围,将鹿角木栅扒开,甚至有一次突进了车阵当中,结果被拔出腰刀的车阵炮兵击退了。 黄台吉眼看短时间内没有消灭这支军队的可能,又担忧刘承宗凭兵力优势对自己合围,便生出了撤往别处,择机再战的心思。 就在此时,他收到探骑通报,有无边无沿的蒙古骑兵浩浩荡荡朝沈阳的方向去了。 黄台吉本能地认为,这是刘承宗在引诱调动他。 因为元帅府那一帮子陕西穷鬼,在关宁任职的都没多少,他们哪里知道这个季节,辽泽哪里好走? 别看只有不到一千里地,这帮人九成九压根就到不了沈阳! 他甚至做出判断,让探骑在方圆二百里再卖力一点,认为刘承宗此时一定就率军潜伏于附近,准备趁他撤军回走,进攻他在行军中的部队,或包抄合围殿后部队。 这样一来,黄台吉本来想撤围的,此时却限于威胁,不敢撤了。 非但不敢撤军,还不敢再对车营发起狠攻,几乎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探查、防御附近的情况上。 刘承宗也纳闷儿,眼看两天没动静,寻思黄台吉就这么沉得住气吗? 随后他就收到了额璘臣派人传回的情报,他们在辽泽边缘迷路了。 刘狮子恍然大悟,怪不得人家沉得住气,人家确信,他们根本就找不到沈阳! 不过刘承宗甚至都没来得及生气,刚下令叫额璘臣收拢士兵,准备撤回来参加会战,东边一封书信就打破了战场平衡。 后金八旗在傍晚猛攻车营,当晚拔营东走,发现端倪的冯瓤部点燃起火传信,随即整片战场活了过来。 刘承宗拿到的书信上清楚写着,迷路的额璘臣带兵撞见了后金新募科尔沁诸部五千余敌,将之歼灭于清河畔的沼泽地,大获全胜! 第七百一十八章 撤军 三天。 黄台吉整整三天没合眼。 他一直在推测刘承宗参战的战略意图。 想不明白。 起初他以为,刘承宗是到漠南耀武扬威,以换取漠南诸部对其支持,但刘承宗断了阿济格的后路,并把军队推到了兴安岭山口。 后来他认为,刘承宗是想配合明军行动,但这家伙压根就没理会明军,也没看见任何协同出兵的方式,好像就为到草原上争一争大汗的威名。 就算黄台吉开始围攻刘承宗的北路偏师,都想过,跨过兴安岭只是刘承宗的试探性攻击,遭遇抵抗或杀伤,就会退回兴安岭西麓。 真的,崇德皇帝一度认为,刘承宗的东攻,是被自己骂急眼了。 他怀疑自己的德行,都没想过刘承宗就是对他有巨大恶意。 直到额璘臣率领一万蒙古骑兵冲入科尔沁腹地,黄台吉率八旗军从兴安岭撤围,奔赴支援科尔沁的路上。 黄台吉才终于意识到,刘承宗是个什么样的神经病。 这个陕西杀出来的饿死鬼,他就是吃饭来了。 八旗军引以为傲的行军速度,在支援科尔沁的路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们一个昼夜能卷甲而行二百里,尾随其后的元帅军,以日行百里的速度,连马屁股的烟尘都吃不上。 但是,那帮人也没尽心尽力来追击他们。 他们像一群疯子,拥兵兴安岭山口,随即四散出击,再度席卷喀喇沁两旗牧地,并狂风般扫过翁牛特、敖汉、奈曼诸部,让草原上血流成河,这才卷着蔽天尘土追进了科尔沁草原边沿,联结营地五十里,四散抢杀,捕俘夺畜。 等只顾闷头支援科尔沁的黄台吉收到消息,几个从林丹汗时代就附从于后金的部落,已经永远消散在辽阔的草原上。 当然这只是崇德皇帝从诸部遗老那听来的消息。 其实并没有那么惨烈。 刘承宗派去收拢诸部的人马没那么多,也没那么残酷。 他只是给自己北元营里的察哈尔贵族配属兵马,让他们去招抚诸部、争取人畜而已。 这些个兴安岭东麓的部落,都是察哈尔的老部下、老相识,当年背叛察哈尔的林丹汗,这几个部落的首领都是主心骨,在元帅府这肯定落不到好。 所以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逃向科尔沁,找崇德皇帝告状。 其实粆图台吉一道只诛恶首的命令传达过去,诸部几乎没做什么像样的抵抗,小贵族们就争相赶着首领的牧兵、牛羊骏马前去依附了。 形势比人强。 刘承宗漫山遍野的人马在旁边压着,面对歹青皇帝亲征,不仅没像林丹汗那样被压垮,反倒还在向东进军。 歹青都退了,余下的小部落还折腾个什么劲儿呢? 只不过刘狮子的精神压力也很大。 因为八旗贵族确实善战,八旗兵也确实勇猛。 元帅军并非不能昼夜日行二百里,实在是刘承宗不愿穷追猛打。 从刘狮子下令追击,三日以来,他的主要工作不仅仅是统率大军向科尔沁草原压迫,更要将北路负伤将领、军兵运送至后方的元上都,妥善医治。 单是八旗围攻北路偏师那几日,就给北路诸营造成了轻重伤亡接近两千的损失,仅阵亡就超过五百,更有总兵一级的大将王承恩身受箭创退往后方。 当然这样的损失确实很大。 但对刘承宗而言,了解整场战役过程之后,并不算兵将无能。 恰恰相反。 元帅军在丁国栋部延庆奇兵营遭遇突袭,被冲成两截后,漠南王承恩五原营、贺虎臣朔方营争相救援投入战斗,更有临凉旅的冯瓤部车营就地展开,将阵脚稳住,有了据守可能,这才将战败转为对峙。 他们打得很好。 战损伤亡颇大,并非己方兵将怯战,而是敌军确实勇猛且特殊。 特殊到让刘承宗对这场战役感到吊诡以至好笑。 他们是两支,针对明军重装集团,特化的部队。 刘狮子一手建立的元帅军自不必说,自狮子营建军之初,假想敌就是武备精良的明军精锐。 他们有质量更好的制式铠甲,射程更远、威力更足的枪炮,同时还有更强的组织能力,以期于阵战、对峙中短时间杀伤大量明军,取得战斗胜利。 而刘承宗汇总了北路一战的各级情报,以及打扫战场取得的战利品,得出的结论是八旗军,完全属于另一个极端。 冯瓤部车营在战场上缴获的兵器,几乎没有正规军操典中的制式兵器。 没有长矛,长刀长枪的尺寸最多八尺,短兵器以斧锤与短矛居多,就连上百斤弓力的战弓,在战场实际操作中,都被当中三五步距离的近战兵器。 换句话说,至少在针对北路元帅军的八旗兵当中,他们使用的都是混战兵器,压根就没有阵战的想法。 冯瓤的战报,就像北路偏师的主帅一般,将敌军这一特性事无巨细地报告上来。 一来是王承恩负伤,没办法上交战报,二来贺虎臣和丁国栋都在混战当中,对战场全局没有清晰认识。 而冯瓤,不是第一次跟后金八旗作战了。 早在萨尔浒时期,他就在京军火器营跟曹耀一同服役,一同参战,一同被打崩。 这次作为将领展开车营拼杀一遭,让他从更高的角度上,对八旗兵有了深刻认识。 他在战报里形容的八旗兵,是狡猾又勇猛的九头虫。 八旗各牛录章京在大贵族指挥下进攻营阵时,会把攻击重心藏起来,以非常飘忽、指东打西的方式,对整个营阵进行全方位的袭击。 看上去是集结大军,但实际上冷不丁一下子就像九头虫一样,死兵开路向军阵四面八方狠冲。 持长刀的精骑在后,有缺口就往里怼,目标非常明确,只为打掉军阵组织。 这种战法在看上去很憨,就好像不拿人命当回事一样,迎着枪炮进行突击。 但实际上因为战术朴实而格外高效,并且会对处于防守地位的敌军,造成极大的精神压力。 这样的战法没啥特殊,但能熟练使用这种战法,本身就意味着各级将领对士兵的控制力非常强。 刘承宗也正因八旗军这种作战方式,而不愿穷追猛打。 因为他看出来了,如果北路战役只有三千人的车营,和三千八旗兵,元帅军是一定能取胜的,甚至会把八旗兵打崩。 会战规模越大,各营兵力、精锐程度就越参差不齐,一万往下全是精兵,对这种突阵非但不怕,还会大喜。 可是投入兵力越多,就越容易被这种突阵手段击破孱弱之兵,一个营、两个营被驱逐、击溃,继而引发大规模崩溃。 追击路上的刘狮子一寻思,这对手不好追击,容易被人家以逸待劳设伏击破,那我还追他干啥? 因此他只是命塘骑飞速奔入科尔沁腹地,搜寻额璘臣,将自己的命令传递过去。 让额璘臣带着兵能跑就跑,使劲儿绕远回到有接应的地方,不必再与歹青作战,只要能把征科尔沁所获战利带回,就算大功一件。 刘狮子心里,觉得额璘臣还挺能打的。 只不过他不知道,其实辽泽一役的胜利,并不像额璘臣在战报中描述得那么辉煌。 什么全歼五千之敌,完全是上坟烧报纸的鬼话。 两支由漠南骑兵组成的军队,咋能打出那么虎的仗嘛。 会战中一万骑也围不住五千骑,更何况双方不可能打会战,人家科尔沁部又不傻,明摆着兵力劣势,还留下来打会战? 实际上就是双方投入总兵力超过一万五千人、一万三千匹骡马,在初次遭遇后分散成各种规模的小部队,在科尔沁南部草原的沼泽地边缘跑来跑去。 进沼泽、钻林子、蹿戈壁,一直打到双方既看不见敌人也找不到部下,整个大兵团我撵着你、他追着我,纠缠翻滚着一路奔入科尔沁腹地。 只是额璘臣的兵多,能腾出手来截断通往兴安岭战场的交通要道,见没有敌军大部向那个方向逃窜,估摸着是自己赢了。 就给刘狮子发去一封战报。 在这一点上,鄂尔多斯的额璘臣、科尔沁的巴达礼,在战役中的想法其实都一样。 俩人都没把自己当成元帅府或歹青帝国的直系部下,都想尽量保存实力,不愿靠近己方主力兵团。 额璘臣不愿意在刘承宗身边,巴达礼也不愿带兵到黄台吉身边。 所以俩人有了借口,心照不宣地带兵往科尔沁跑。 没别的原因,俩人都知道自己的部下几斤几两,他们的兵力,在元帅府和歹青主力交兵的战场上,一个回合就得被打残。 额璘臣不愿意把漠南蒙古兵血肉都糊在刘承宗的王座上,巴达礼一样不愿将科尔沁部镶死在歹青的地基上。 同时两边还都有自己的短板。 额璘臣对部下没有强约束,他手下这帮人手八九百人的‘万户大贵族’,别看都是泥腿子出身,但一个赛着一个桀骜,人家从征就是来抢劫的,根本不听他的什么大战略。 巴达礼那边的科尔沁贵族,则本来也对崇德皇帝免去汗号、大量征兵不满,有几个刺头在遇敌的第一时间,就带着部众回家了。 随后引发更大规模的溃逃。 就跟有时候明军将领被迫出战的状态差不多,都是内部思想未能统一便赶鸭子上架,崩溃只欠一个借口。 相较于额璘臣在战报中的全歼敌军,巴达礼给黄台吉发去的战报要更乖得多。 人家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崇德皇帝,咱的援军部队叫人击溃了,漫山遍野乌泱泱的都是敌人,根本没法打,只能诱敌深入,把他们引入科尔沁草原,赶紧来支援吧! 黄台吉看见战报,人都快疯了。 科尔沁部,可以说努尔哈赤、黄台吉,两代后金汗使用联姻、结盟手段,瓦解吞并的头号大敌。 早在努尔哈赤时代,科尔沁就是东北唯一一个有能力与后金国争雄的强大联盟。 它之所以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完全是爱新家族十余年如一日的政治手段,不断将之分化、吸纳的结果。 就在去年,科尔沁还爆发了一场由少壮派贵族主导的内讧,杀了拒绝后金征兵的科尔沁右翼七台吉部首领噶尔珠赛特尔,象征科尔沁作为独立政权的传统贵族势力已被剥夺殆尽。 直至今年,这场持续十余年的大吞并终于落入尾声,悉心培育的种子终于长成大树,果实可任由歹青帝国采摘。 还未来得及品尝,元帅府的蒙古兵团就先冲进科尔沁草原。 这黄台吉哪儿受得了啊! 他必须救援科尔沁。 宁可冒着被刘承宗追击的风险,冒险分兵,以多尔衮率五千骑殿后,自己亲率主力火急火燎驰援科尔沁。 结果科尔沁没啥事,反倒是后面的奈曼、敖汉诸部遇袭,气得黄台吉写信责怪多尔衮。 多尔衮也冤。 他得到的命令是殿后,又不是跟刘承宗拼刀子。 当然要黄台吉跑到哪儿,他就带兵跟到哪儿,只要主力不被追上遭遇突袭就行了。 谁知道刘承宗根本不管他,只逮着其他附从部落穷追猛打呢? 多尔衮受了责怪,怒气冲冲地打算在科尔沁下属部落附近设伏,给元帅军打一场伏击,杀一杀他们的威风。 结果一等就是两天,都没见着追兵,甚至还跟额璘臣受黄台吉阻击,被打散后漠南蒙古诸部打了个照面。 黄台吉率军冲进科尔沁草原,兵马四散,在各地向抄掠人畜的漠南诸部发起袭击追剿,数日之内,就在科尔沁北部围绕大大小小的海子打了几十场遭遇战。 胜多败少,但是敌人很能跑。 他还提心吊胆,生怕刘承宗继续进击。 结果就收到多尔衮的喜报,说刘承宗退军了,四五万军队仅走到科尔沁左翼,就被辽泽拦住,既没有继续向沈阳进发,也没有向科尔沁进军,老老实实退还兴安岭。 这个结果,让崇德皇帝大为轻松,他寻思,应该是大明的崇祯皇帝起到了应有的作用,开始派明军扰乱刘承宗的后方粮道了。 黄台吉稍有喘息,立即进入战后状态,派遣亲信贵族奔赴科尔沁各牛录,侦知损失,并派人回沈阳调集物资,着手对科尔沁诸部加以赈济。 能赈的就赈,实在受损严重的部落,就干脆兼并进八旗里。 只不过这种愉悦心情,仅仅在黄台吉心里持续了不到两天。 很快他就从多尔衮处得到另一个消息,刘承宗确实退军了,但退的不远。 大量汉军仍旧盘踞在兴安岭东麓西拉木伦河与查干木伦河之间,行迹诡异,似乎……在种地。 而且,根据元帅军营逃回的奈曼部俘虏提供的情报,在兴安岭内,西拉木伦河与百岔河之间,憨汗的军队正在筑城。 这帮人好像,不打算走了! 第七百一十九章 松漠府 兴安岭南麓,西拉木伦河畔。 刘承宗提缰土台,目光扫过连绵起伏的山峦。 这座东西长二里、南北宽一里,周六里的荒芜土台,是唐代的松漠都督府城。 其实刘承宗原本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甚至在发兵时,还在这座长满甜菜与野草的野外土台上扎营设寨,睡了半宿,也只是觉得这里地势平坦,分外古怪。 直到北元营上了前线,针对背叛察哈尔的诸部掠袭大获成功,争取人畜十余万,刘狮子想着收军撤退,让张献忠带兵在后方挖掘壕沟,以期迟滞追兵。 这才挖出了贞观二十二年的石碑,上面记述契丹首领大贺氏内附,唐太宗建松漠都督府,以大贺氏为都督,分契丹诸部为九州,立刺史,以统领契丹各部的事迹。 刘承宗与帅府诸将这才意识到,这深山老林里的河畔平台,居然曾经是一座辖制契丹的重镇。 张献忠挖石头立了大功,刘狮子二话不说就调丁国栋率部后撤,押两万余俘虏于此处采集土木石料,着手筑城。 筑城从选址到建设都是很复杂的事,绝非短时间所能敲定。 但刘狮子的思路简单。 既然大唐在这建城,筑城所需的准备工作,肯定都再历史上已经做过了。 塞外的人口少,千年来自然环境变化没有塞内那么大,那么他就可以将那些前期准备工作省略,先规划城池建制。 先垒城墙、掘壕沟,再派遣塘骑同步进行山川、地理、水文、资源等环境的调查。 事实上松漠都督府城所在位置,确实扼守险要,适合筑城据守。 其北靠山岭,山势均为南北走向,意味着一道道山沟可供部队驻扎营盘,东西各有发源自山上的河流,南面则是西拉木伦河,河对岸的百岔河两岸同样适合修筑堡寨据守。 同时周边四五条河流的两岸,都水草丰茂,河谷与平坦山丘,亦可种植作物。 若是有空闲时间、充足人力、下足本钱,以松漠府城为中心,完全能在兴安岭南麓的交通要道,构筑出一套完备的防御体系。 当然这对刘承宗来说,是不可能的事。 “东虏在科尔沁把额璘臣撵得到处窜,乱跑的蒙古兵拖不了太久。” 刘承宗扬马鞭指向大河两岸,对身侧的张献忠道:“河对岸先不管,砖不必急着烧、石不必急着采,先于高台扎木寨夯厚土,修出一里见方的城堡。” 张献忠对这个要求倒不觉得为难,道:“大帅,若只是夯土修个一里见方的堡子,两万伕子,虽然老弱妇孺啥都有,半个月也就够了。” “嗯……” 刘承宗闻言,缓缓摇了摇头:“没这么多人,我已下令北元营的吴思虎点检俘虏诸部壮丁,十五至五十、且无残疾者,自其中抽丁招兵,发给婆姨娃娃。” 张献忠挑挑眉毛。 作为曾经独立起兵的首领,人事方面的事情他熟悉的很,这些事早在押俘虏掘壕沟时就自己做过,心里有数,只是没有越庖代俎给刘承宗报告。 那两万多的诸部俘虏,里头除了四十七个贵族,适龄壮丁有六千五百余人。 不过,张献忠统计的是十六到六十,残疾方面也放得很宽,只要能掘壕、伐木,就不算身体有问题。 而刘承宗要从中招兵,要求肯定会更严格一些,他估计,也就能剩下五千人左右。 这主要是因为北元营里有个察哈尔大宰桑额林沁岱青,过去常驻翁牛特部,对诸部背叛察哈尔深怀恨意。 此次出战,这家伙从刘承宗那领了配属兵马,随同北元营杀进诸部,对所有敢加一矢的敌人,收降后统统斩去右手拇指,光他逮回来的七百余壮丁,就都只能挖壕,拉不开弓、当不了兵。 不过不同的人,对残忍的看法也会有所不同。 至少在张献忠等人看来,额林沁在战争中的举动跟残忍完全不沾边儿,甚至可以说非常仁慈。 反倒是刘承宗要给俘虏壮丁发婆姨娃娃的事,张献忠不能理解:“这,大帅,眼下已经不缺军队,何况这些手下败将……” 刘狮子果断摇头:“没办法的事,两万多老弱妇孺,就是两万多张嘴,即使有横扫岭东的牲畜收获,也架不住这样吃。” “男丁编营,分了婆姨儿子回漠南分给诸万户部,这边只留壮丁,先修城墙。” 主要还是不划算。 老弱妇孺在修城墙、掘壕沟方面,能起到的作用非常有限。 与其留在兴安岭,消耗粮草和军队的注意力,还不如分配成家、划给各部,回漠南养羊。 刘狮子估计,最后这边剩个几千人,加上手里丁国栋营等二线部队,修城墙的人手也足够了。 实际上就算有北元营的牲畜收获,元帅军的粮草还是不够用。 他们一开始筹备的战争,是漠南之战。 准确的说,预设战场最远也不过是张家口北部,假想敌是阿济格那支八旗兵团。 而元帅府众将臣僚,即使捏着鼻子接受了要在漠南跟歹青作战的部署,后勤补给线也只能勉强送到归化城。 陕北能自给就谢天谢地了,根本没有供应粮草的能力。 他们的粮草集散地是西安府,粮食运到归化城,很费劲。 就这,都已经是托了秦军耐苦战的福,西军被大明饿惯了,以至于作为紧急军粮的炒面,能让军队当正餐吃,还吃得倍儿香。 偏偏战争进程不能尽如人意,阿济格为躲避元帅军跳进宣云边墙,刘承宗又不愿无功而返,只能继续推进,如今反倒冲至直面黄台吉的第一线,把阿济格堵在后面了。 又往前推进了一千里。 这就不好弄了嘛。 元帅军的携行炒面,一般是一人带半月的量,如今第一批早就吃完,第二批运上来也快吃完了。 后方的承运刚派人送信过来,说后头的粮食不够,大概要半个月后才能送到。 也就是说,元帅军实际上,马上就要在字面意义上断粮。 而且这还不是承运的问题,他们在存粮、制粮、运粮上都没有问题。 有问题的是打下宁夏和大半个延绥,军队越来越多,吃饭的嘴变多了。 好在兴安岭东麓的战役,尽管正面战场没分出胜负,但漠南蒙古和刘狮子身边的北元营两次出掠,还算大获全胜。 刘承宗手里如今有羊九万、牛六千余,足够撑一阵子。 偏偏紧跟着问题就又来了,北元营出掠,打的抢的都是过去背叛察哈尔的部落。 诸部没有经历察哈尔后来与土默特的接连大战,人畜还算兴旺,又畏惧于黄台吉撤往科尔沁,部众纷纷望风而降。 北元营不光带回十万多的牲畜牛马,还带回来两万多张嘴呢。 那几个小部落加一块也就三万人,他们抢回来一多半,这还不算最可怕的。 可怕的是嫩科尔沁部人多,根据俘虏口供,人家左右翼有两万余户。 漠南的额璘臣和萨囊台吉还没回来呢。 真的,就现在这个粮草情况,刘狮子不怕他们在八旗手上吃亏,就怕这俩赶着三五万人大获全胜地回来。 到那时候,刘大元帅就真疯了。 眼下,刘承宗的当务之急,就是得赶紧把这两万多张嘴,编成三四千个家庭,哪怕拿出一万只羊、四千头牛,也要赶紧把他们分配到漠南二十三万户部去。 哪怕他们一个人一天才吃正兵一顿的饭,也得赶紧弄到后边去。 张献忠抱着钵胄,顶着绿幞头抓耳挠腮:“没人,这城恐怕就得月余方可筑成,只怕东虏不会给我等那么久的时间。” 说到最后,八大王苦着脸道:“大帅,要我说啊,咱还不如再守半月,反正抢这一遭也赚了,将牛羊赶回归化城,就地撤军,让大明跟东虏鞑子打去,大帅带咱回西安称王建制,过舒服日子。” “别人这样想,我不奇怪。” 刘狮子只是奇怪地看了张献忠一眼,诧异道:“凭兄长悟性,为何也这样想?” 一句反问,张献忠傻眼了。 张献忠完全不理解自己这么想,怎么了? 现在元帅军中大部分将领都是这样想的,他们的战略目标,即保护漠南蒙古,已经全面达成。 尽管王承恩等人跟八旗在北路交手一阵,吃了小亏,但蒙古对蒙古的局部战役却大获全胜,还收获颇丰。 在张献忠看来,如今的局面,不撤军的理由只剩一个,那就是刘承宗的面子了。 在他的理解里,刘狮子并不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 否则他也不敢半真半假的提出撤军的事。 张献忠抱拳道:“大帅,卑职愚钝,眼下局面,依附东虏的北元鞑子被咱的达兵轻易击破掠来,别说两三年,就是十年也缓不过来劲儿,待其兵势一退,额璘臣那些达官就能把牧场推到辽泽以北……” 听着张献忠一脸认真的分析,刘狮子笑出了声,抬手打断道:“兄长想的太远了!” “第一,额璘臣他们得回得来,万余骑打进科尔沁,到现在只回来千余骑,二十三万户的骑兵都跑散了,若我等撤退,他们往哪跑?” “第二,战事未停,先不必想战后漠南诸部能将地盘推到哪里的事,不控制兴安岭,我等拿什么保证,推进至岭东的贵族不与歹青沆瀣一气?” “最后,我也想回陕西。” “八旗兵行军快,野战突阵凶猛,黄台吉吃了这么大的亏,岂会善罢甘休?” 刘承宗看向远方起伏山峦,面容慎重地摇头:“我驻军于此,歹青或许不愿与我结大阵打会战,可我军西撤,其师必冲突而来,不予其重创……我等势难还陕。” 这其实才是最关键的地方。 刘承宗很清楚,他的蒙古军团虽然帮歹青的蒙古诸部减丁万余,但这打击的是战争潜力,而非直接使八旗伤筋动骨。 黄台吉所部,野战能力尚在。 这种情况,人家不会让他们轻易离开。 刘承宗不再多说,只是翻身下马,招护兵取来塘骑钻山沟绘制的精细舆图。 他在图上以手示意,道:“兴安岭南麓,自西向东,经克什克腾分南北两路,北路有贺虎臣、冯瓤的车营,一夫当关;南路则劳烦兄长在此督筑松漠府城。” “至于东边的巴林部故地,则由高应登率第一旅修壕筑寨。” “松漠府的地势极好,西面青山道可通北路,可藏兵驻营,便于南北两路互相支援。” “于此处修建山城,先夯出四面土墙,先有个城池的样子,前线若交兵后撤,也能有个休整之地,至于后面如何修造,先不着急,等我设计好。” 说实话,刘承宗现在只知道,歹青八旗的攻城能力很强。 而元帅军的守城能力究竟如何,他不知道。 只能凭感觉,认为差不了。 因此,情况允许的话,他不打算在松漠府修建传统城堡,而是想在这凭借他的长久积累、地形优势,设计并修建一座能发挥元帅军火器配置的新城堡。 使元上都、松漠府以及东面的巴林部连成一线,既保护了后方漠南诸部休养生息的环境,又能作为封锁、进攻歹青国的中转基地。 “墙不必太高,有山势结合,一丈五尺到两丈五即可,但城墙要厚,就以萨囊台吉缴获歹青那九门后金铸红夷炮里最大的为例,留足架炮走马的马道,再增三尺。” 黄台吉那九门炮,俱为铜铸,大小都在两千五百斤上下,炮身俱有铭文,叫天佑助威大将军。 光伺候那九门大炮的牛就用了一百八十头,刘承宗是不可能把那种大家伙带回陕西的。 这松漠府,就是最适合建炮台的地方,足够强大的火炮,能够控制整个南路要道。 即使刘承宗在草原铸炮,火炮也不会比天佑助威大将军再大太多了,只要是能满足这种火炮的城墙马道,基本上就能满足后续火炮的架设需要。 张献忠让身边义子将要求记下,他对数字不敏感,倒还没觉得如何。 反倒是他身边义子张能奇小声嘀咕:“高一丈五尺,厚三丈往上?” 很少有人见过这样高宽比的城墙,高度像个陕北土围子,厚度却比许多府城更厚。 夯土城墙的截面是梯形,顶宽三丈,则意味着底宽要到四丈去了。 别说张能奇没见过这样古怪的城墙,就连破城经验丰富的张献忠都没见过。 张献忠听了义子的话,也不禁纳闷,问道:“大帅,这么厚,那留出三尺是干啥的?” “城垛,城墙就怕火炮轰碎城垛,城垛要厚,军士方可在墙后以火器从容射击。” “若是城墙太厚,内墙四面也可修些窑洞,城内亦可掘出地窖。” 兴安岭乃至整个漠南,都没有长久供养重兵的基础。 整个兴安岭的防御体系,最多能支撑一两个营长久驻扎,实际上想驻扎两个营都显得勉强,尚需经营。 要想靠这点兵,扼守险要,工事就要修得好。 不过刘承宗眼下时间紧迫,只能在前线一边跟黄台吉对峙,一边在后方先修一座四方堡子,见机行事。 万一战局不妙,这里就只是伺机反攻的基地,打完他们就得都撤回去,没必要修那么好,叫人家夺去,反而不美。 “先一边打一边修。” 刘承宗握着马鞭,踌躇满志:“城外不要动,若能扛过此战,将来在城外修锐角敌台,使其固若金汤,叫歹青再无西掠之机!” 第七百二十章 无畏城 兴安岭东去一千二百里,嫩江左岸,有座无畏城。 这座城的蒙语名字叫格勒珠尔根城,是嫩江科尔沁部的大本营。 嫩江流域古代就有城寨,早在蒙古人还没来的辽金时期,在此地定居的先民就立寨设城,渔猎耕作。 蒙古南下,成吉思汗的胞弟合撒儿率左手军占领大宁,军兵沿途过境将此处收降。 当时正值蒙金大战,主战场在蓟州、滦平与辽西,这里人烟稀少,占领不久,城池就被平掉,随即废弃。 后来这里的主人,变成了洮儿河一带生活的达斡尔人,他们是契丹后裔,照旧在此地设寨生息。 嘉靖年间,蒙古人又来了,还是那支军队还是那拨人。 科尔沁部,成吉思汗的弓箭亲卫。 奎蒙克塔斯哈喇,合撒儿的第十四世孙。 科尔沁部迁居至此,起初依然游牧,没有城池,但嫩江流域到处都是的寨子和小城也没拆,都是其属民诸申,如锡伯、乌拉、卦尔察、达斡尔等部修建。 而河流边沿的几座大城,如嫩江东岸的格勒珠尔根城,一百二十里外松花江口的绰勒门城,以及嫩江和松花江流域的其他几座城,都是努尔哈赤在十二年前,建议奥巴汗修建的。 当时奥巴与努尔哈赤结盟,同察哈尔交恶。 努尔哈赤就建议他建几座空城,平时放些粮草,等敌人打过来,就让蒙古人和女真诸申入城躲避,拒城而守。 因为在客观环境上,当时的后金国面临明军威胁,根本没有能力在科尔沁遭遇察哈尔袭击时北向驰援。 但不驰援,又有悖联盟之义,何况如果科尔沁被察哈尔灭了,那后金的局面将更加糟糕。 所以努尔哈赤狠下一番苦心,生怕奥巴秉持着蒙古人不需要城池的传统,甚至在书信中讲出了‘欲野战实乃胆怯之人,据城而战方为勇敢之人’的鬼话。 无畏城,名字的意思,就是科尔沁再也不怕林丹汗了。 后来事实证明,奥巴听从努尔哈赤的建议,是明智之举,科尔沁正是凭借这几座空城,在察哈尔大举东征时,在没有后金援军的情况下逃过一劫。 当然,当年那场仗奥巴也没赢,被杀了成千上万的部众、死了三位那颜,最后还按照林丹汗的要求,把收容的逃人交了出去,察哈尔这才退军。 但说到底,命保住了,也保存了部落的实力。 无畏城西临嫩江,三面都是沼泽地,方圆百里到处都是海泡子。 刘承宗心心念念的漠南大将,在此次大战中威风八面出尽风头的额璘臣,就在这座城下。 他从辽泽边缘,一路撵着巴达礼跑了一千多里,却势头不减,即使面临城池与高达六千多人的驻军,仍旧敢在城下耀武扬威。 巴达礼都快被他追破胆了,不知道这个漠南的鄂尔多斯济农到底被刘承宗喂了什么药,怎么这么凶呢? 只能看着额璘臣在城外信马由缰,狂得没边儿像害了失心疯。 额璘臣不是张狂,他只是迷糊。 从林丹汗西迁开始,鄂尔多斯的济农就从没在历史上找到自己的位置,终日饮着驼奶酒,醉生梦死。 唯独归附敦塔汗国,成为岱青契丹汗的汗国济农以后,一举攻灭哈剌慎,将草原上如日中天的汗国击破。 辉煌胜利,倒也没冲昏了额璘臣的头脑,让他产生什么用兵如神的幻觉。 他很清楚,能胜过哈剌慎,是进攻时机掌握得好,那只是明军捣巢的翻版而已。 尤其此次入境科尔沁,漠南二十三万户的实力,清清楚楚地展现在额璘臣的眼前。 他们确实很能打,久经浪战的老达兵、精于劫掠的马匪头目,组合在一起,能在小规模战斗中维持极高的胜率。 但这样的战斗力和他额璘臣的精妙指挥,那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啊。 他只能看见桀骜不驯的万户、不听命令的千户,当然还有一出征就跑个没影儿再也集结不起来的骑兵们。 不过说到底,他们这支部队,倒是从上到下,对战役局势都很清楚。 自小兵到统帅,都很清楚,进掠科尔沁,比的就是谁跑得快。 科尔沁的牛羊婆姨在前面等着被抢,八旗兵的军队在后面撵杀而来,他们只有抓紧杀、赶紧抢,然后从侧翼撤出战场找大元帅领赏,把敌军交给继续向北的额璘臣引诱,才能逃出生天。 额璘臣非常配合,真就一路撵着巴达礼往东北跑,一直跑过了嫩江,跑到了无畏城下。 事实上也不是额璘臣想配合,他跑出去三百里就想调头扎进兴安岭,找刘承宗复命去。 他是大贵族,整个鄂尔多斯的领主,这次出征没带多少直辖部队,整个鄂尔多斯就出动了两千多人,分散在兄弟子侄萨囊、索诺木、色棱、善丹、小札木素等贵族麾下。 科尔沁草原上的牧地,是左翼在南、右翼在北。 他们从辽泽向北追逐巴达礼,还没跑出左翼的牧地,身边除萨囊台吉之外的贵族就都领兵劫掠跑没了。 兵都散没了,他还跑什么劲儿啊? 奈何他身边最忠诚的封臣,也是同辈兄弟萨囊台吉,那是真有胆量。 人家劝他,说领主贵为济农,率众出兵,如今兵马四散却擅自返回,恐怕会被契丹汗治罪,倒不如为兵将吸引八旗,一路追赶科尔沁主力向北。 萨囊台吉是额璘臣的智囊,额璘臣迷迷糊糊的就听从了他的建议,当场决定继续领军追逐。 他光明正大的说了那样伟岸的话,才在私下里告诉额璘臣:“在草原上向西撤退不安全,我认识路,我们可以一路追赶敌军到他们的老巢,到时候即便不能立功,也能从兴安岭走车臣汗的牧地回漠南。” 其实就是萨囊觉得,他们已经错过回撤的最佳时机,调头撤退不仅可能被科尔沁的部队打倒番,还会迎头撞上八旗军。 如此一来,还不如一直追下去,至少这样是安全的,屁股后面的八旗军,也会分散兵力,追击那些途中撤退的军队。 这样逃跑的部队,会认为额璘臣在为大家吸引敌军;而追随自己的士兵,也会认为额璘臣是英雄。 兴许下次出战,那些漠南的万户就能真的听从额璘臣的号令了呢? 不得不说,萨囊台吉的能力确实很强。 萨囊出征时,仅率自己乌审、别速锡两部四百多人,就连袭击八旗的火炮运输队,都要靠额璘臣另拨五百骑,才凑到九百骑兵。 但是在北逐科尔沁的路上,鄂尔多斯诸多贵族,只有萨囊能凭威望约束部众并马,甚至连战连捷,兵力较出征时还有所增加。 其他贵族在劫掠中跑丢的骑兵,也更愿意被萨囊台吉收拢,暂归其统帅之下。 因为萨囊洪台吉有彻辰的尊号。 纵观整个蒙古历史,仅有数人得到彻辰尊号。 忽必烈、满都海、俺答汗、布延车臣汗、林丹汗、硕垒汗,以及切尽黄台吉。 这里面只有切尽是以封臣的身份,得到这样的尊号,并让人将这样的尊号交给只有十岁的萨囊。 这固然是有切尽为六万户中首行佛教之人的原因,另一方面也在于其功绩无人能比。 其远征卫拉特,攻掠土尔扈特;远征哈萨克,凯旋途中于杭爱山之南收降八千辉特、哈密北山收服巴图特部,遣二子带兵于唐努乌梁海收服绰罗斯,救喀尔喀摆脱卫拉特的控制,并令主君俺答汗成为半个卫拉特的主人。 这一尊号,在草原上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那些从漠北被三汗分到漠南,接受大汗调派,追随名叫厨子或弓箭手的万户出兵进入科尔沁——一片从未踏足的草原。 劫掠中,士兵只是下马割一块牛腿肉,塞进皮囊放在马鞍子底下,一抬头自己的队伍已经跑没影儿了。 所幸,在一片惊惧迷茫中看见了路过的友军,随即临时被收拢,打算找机会再打听厨子跑到哪儿了,到时候再归队。 一打听,这支友军的首领居然有彻辰封号,还是洪台吉。 好家伙,聪明贤明的皇太子! 明显在战争中存活的几率比他妈跟着厨子大了一万多倍啊! 结果厨子抢得盆满钵满,士兵一人抢了两三匹马,马背上捆着婆姨、怀里抱着羊羔子,被八旗兵撵回兴安岭找大汗复命领赏了。 他们的聪明皇太子却一路直捣黄龙,撵到了一千二百里外的无畏城,来了个孤军深入。 就无畏城这地方,靠近齐齐哈尔,古代属于室韦都督府,九姓鞑靼的老祖先西迁前就生活在这个地方。 回老家了属于是。 科尔沁的领主巴达礼在无畏城里牙都快咬碎了,他是真打不过额璘臣这帮疯子啊! 在辽泽边上,是巴达礼兵力最雄厚的时候,但额璘臣的骑兵更多,交锋几次,都没能野战取胜,反倒损兵折将。 等到他避入无畏城,兵力虽然变多了,但城里的壮丁都是四面八方躲过来的林中属民。 这些身体条件极好的林中百姓,在黄台吉手里可以武装成凶猛的索伦死兵,折冲陷阵,攻无不克。 问题是巴达礼没有武装。 这无畏城平时就只是个放粮食的空城,根本没有兵甲。 以至于城外的额璘臣虽然只有两千余兵马,城内六千壮丁,巴达礼却不敢出城跟他拼一把。 城外军队的甲械非常精良,绝不是那种用着石头箭头的完蛋货。 他们身上穿的、手上拿的,甚至都没有元帅府的装备,清一色是明军和八旗军的制式武装。 草原上会把这两家铠甲混编到一支部队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哈剌慎的苏布地。 因为明金两家都给哈剌慎的老首领苏布地送过甲械,也都被苏布地发兵抢过。 苏布地死后,固鲁思齐布继承首领没多久,就被漠南诸部抢掠一空,而作为突袭的统帅,鄂尔多斯部收获了最多的战利,这些武装自然也成为漠南骑兵的标配。 事实上在这一阶段,额璘臣和萨囊台吉的部队,在铠甲技术方面,甚至胜过他们的宗主刘承宗。 八旗对明制布面铁甲的改造配件,如外接的护裆、护腋,都被他们拿来用了。 眼下他能指望的,只有黄台吉的八旗军了。 而在八旗到来之前,巴达礼希望能稳住额璘臣——让他别跑。 科尔沁被这帮疯子突袭,死伤成千上万事小,关键还在追击中俘获了他的堂兄弟拜斯噶勒,这要是让额璘臣跑了,巴达礼咽不下这口气。 此时此刻,城外的营地。 额璘臣正在和萨囊台吉规划逃跑路线,向西探路的前哨骑兵已经派出,他们打算再在无畏城周边抢掠一遭,就带兵西奔兴安岭。 就在这时,有乌审部的宰桑捧羊皮文书前来报告:“洪台吉,科尔沁俘虏那颜的供词。” 萨囊台吉当即取过文书,仔细看了起来。 根据俘虏骑兵的供词,他们擒获的拜斯噶勒是科尔沁的重要那颜,其身份为科尔沁右翼前旗郡王布达齐之子。 都出身黄金家族,萨囊台吉原本想利用其作为俘虏,向巴达礼换取马匹用来撤退,却没想到这家伙被俘后满腹牢骚,说什么科尔沁左右翼不和的话。 萨囊台吉认为这对元帅府是重要情报,便命令部下宰桑询问其缘由。 没想到稍加询问,宰桑就给他拿来厚厚一摞子羊皮供词,看得萨囊暗自咂舌:这比他写的书还长呢! “济农,恐怕这个拜斯噶勒,我们不能放其回去了。” 萨囊台吉指着厚厚的羊皮供词,看向额璘臣,解释道:“此人是科尔沁右翼的大那颜后人,对黄台吉兼并科尔沁的事如数家珍。” “认为黄台吉有意挑动左右翼仇杀内讧,偏袒左翼而轻视右翼;赏罚不明,将毫无功绩的吴克善封王,却只封其父郡王,拆散部众背离传统……此人对黄台吉与歹青国极为不满。” 额璘臣发愁地看向那一摞子羊皮,再度抬眼望向萨囊台吉:“所以,你打算用他劝降巴达礼?不满归不满,他们不会在这时候投降大汗。” 刘承宗的军队到这里是远征,可以来了又走,科尔沁可跑不了。 没有外援,不要说巴达礼眼下只是右翼三旗其中之一的首领,他就算是整个科尔沁的大领主,也不可能反抗满洲八旗。 “济农,不是劝降,我们得把他带回去。” 萨囊台吉感慨道:“契丹汗真是擅长挑拨离间,济农想想他跟漠北三汗说的话,那都传开了,说后金对漠北蒙古是使他们自相牵制互相坑害,夺你实权制你死命。” “此人,就是科尔沁被牵制坑害、夺权制死的活例子,万一途经车臣部受其兵马阻拦……” 说着,萨囊笑了,道:“只要见到他,硕垒汗定会因契丹汗之卓识远见,放我等一条生路。” 第七百二十一章 以左为尊 无畏城南一百二十里,嫩江与松花江口,绰勒门城。 这座城的汉意为北斗城,像无畏城一样,也是那个时代,科尔沁听从努尔哈赤建议建造的。 只不过这座城,并不如绰勒门城修得那么好,因为控制这座城的人,一直是科尔沁左翼的首领,如今是左翼中旗亲王、岱青国舅吴克善的驻地。 蒙古传统以右为尊,右翼是嫡系首领,左翼是旁支。 但世事变迁,如今的科尔沁,随之黄台吉在沈阳登基称帝,改号岱青,与爱新家族更为亲近的旁支左翼,成为新贵。 这种贵左翼、轻右翼的爱新传统,在整个东北人人皆知,但是在元帅府,却是值得探究的秘密。 这并非是黄台吉或更早的努尔哈赤处心积虑的挑拨,而是历史问题。 早在后金建国前,科尔沁左翼有三名领主,是莽古斯、明安、孔果尔三兄弟。 努尔哈赤崛起,四面八方举目皆敌。 女真诸部联合科尔沁对其发动古勒山战役,因为参加会盟的有九部,因此也称作九部之战。 那场仗声势浩大,其实没怎么打,联军连攻两座城寨失败,稍稍遇挫都没真正交兵,就自相溃散。 战役中科尔沁部受损极小,其中左翼三领主之一的明安贝勒表现非常亮眼,战马受惊跌堕,慌乱之中骑了匹无鞍裸马夺路而逃。 被吓坏了,丢了个大人。 努尔哈赤微末起家,没什么显赫血统,在蒙古社会以黄金家族为主导的贵族眼中,就是个捡松子、拾蘑菇,仰食大明马市的小商小贩和老兵。 别说科尔沁的首领奥巴之父翁果岱了,就连同为女真的海西叶赫都瞧不起建州。 扛住了九部之战,终于被东北地区的蒙古、女真贵族社会视作统治者。 为了扭转举目皆敌的局面,努尔哈赤将战争中丢了面子的明安当做讨好目标,把俘获的二十名蒙古兵披棉衣给马匹放回,遣使通好。 又派使礼聘明安的女儿,认一门亲事,随后以明安为突破口,继而交好左翼另外两大领主,莽古斯和孔果尔,以联姻换联姻。 这三兄弟里,明安与孔果尔,都将女儿嫁给了努尔哈赤,而莽古斯则在当年将女儿哲哲嫁给了黄台吉。 如今哲哲是岱青国的皇后。 在那之后,科尔沁左翼与后金联姻不绝。 左翼中旗的领主吴克善,就是莽古斯的孙子。 哲哲皇后是他的姑姑,其两个妹妹先后嫁给黄台吉,两次都是吴克善亲自护送妹妹到沈阳。 大妹叫布木布泰,如今叫庄妃,就是后来的孝庄。 小妹叫海兰珠,如今叫宸妃,黄台吉爱惨了。 正因如此,黄台吉在沈阳登基,给科尔沁册封了五位王爵。 分别为左翼卓里克图亲王吴克善,巴图鲁郡王满珠习礼,冰图王孔果尔;右翼郡王巴达礼,郡王布达齐。 冰图是个极好的词,意为汗王等上层贵族必须具备的七种贤能,也可以理解为贤王。 巴图鲁满珠习礼则是吴克善的弟弟,是后金时代科尔沁从征最积极、战功最多、最能征惯战的贵族,之所以只封郡王,是因为他的战功都被写进哥哥吴克善的封王诏书里了。 别人的封王诏书格式,是此人在某时立过某功,所以封王。 而吴克善的封王诏书格式,是别人在某时立某功,所以封吴克善为亲王。 ‘叔祖明安,于未顺时,进女与太祖姻好;祖莽古斯,于未顺时,进女与朕姻好;你进妹与朕姻好不绝。 遭遇围攻,别的贝勒都逃跑了,你弟守城歼敌,把战利驼马来献;听说太祖宾天,你弟前来进香;出征时,别的贵族要么不来,要么半路回家,你弟自己带兵打仗,打完来与朕合军。 哈剌慎的苏布地没打过百余明军,你弟领二十骑打败了他们;追察哈尔,你弟取出察哈尔留在沙河堡的辎重,拿来给朕……故,封你为卓里克图亲王,世袭罔替。’ 倒也不是吴克善毫无功勋,而是他的功绩不太能拿出手,总不能诏书上就写因为进女有功,朕爱惨了,所以封王? 整个诏书营造出一种,他弟弟特别牛,他能管住他弟弟的感觉。 至于右翼。 九部之战往后十年,科尔沁的传统首领奥巴都秉承着一个原则:别管谁要打努尔哈赤,他都亲自带兵帮帮场子。 直到科尔沁与察哈尔交恶,努尔哈赤的建州卫也完全崛起,奥巴这才捏着鼻子跟努尔哈赤穿一条裤子。 奥巴之子巴达礼也继承老爹的骄傲,对黄台吉面服心不服。 实际上,整个科尔沁,有才能做首领的贵族很多,五位王爷人人都行。 但布达齐联姻的是代善、舒尔哈齐之子斋桑武、济尓哈朗;孔果尔把女儿嫁给了阿济格;满珠习礼也一样娶了代善家族岳讬的女儿。 只有吴克善,是黄台吉最亲近的血脉姻亲。 所以黄台吉登基成为崇德皇帝,就只有吴克善,能做左翼首领。 事实上如果有可能的话,黄台吉甚至想扶植吴克善做整个科尔沁的首领……奈何他这个大舅子,确实没太强的能力和野心。 人家就想当个闲散王爷,就连左翼首领都不太想做。 所以此次科尔沁遇袭,八旗军主力追到最远的地方,就是吴克善的绰勒门城。 黄台吉是真害怕自己费了大劲扶植起来的左翼首领,叫漠南来的王八蛋弄死。 绰勒门城之外外的汗帐。 吴克善持文书找上黄台吉,行礼后报道:“有右翼逃人来报,辽泽一战,右翼前旗的管旗台吉拜斯噶勒兵败被擒。” “这个笨蛋。” 黄台吉不耐烦地叹出口气,看向帐中舆图,道:“怪不得,鳌拜传信,围城之军在城下似与巴达礼通信。” 鳌拜是黄台吉的护兵,不过官职是甲喇章京。 这是正经的满洲贵戚,爱新家族天使投资人的后裔。 他爷爷索尔果是生活在建州左卫附近的苏完部首领,在努尔哈赤起兵的第五年就率五百户部众归附,意义极为重大,因此大伯费英东成为努尔哈赤时代的五大臣,其父卫齐如今是盛京留守八门提督。 此役黄台吉没让八旗主力追击额璘臣,仅命鳌拜率小股骑兵追蹑,只为观察那边的情况,能及时取得意外情报。 而在帐中悬挂图上,有清晰而精细的科尔沁乃至部分车臣汗牧地和漠南的城池、部落、湖泊水文图。 此时以科尔沁左右翼为主的部落分布图上,标注着密密麻麻的交战标志和战报记号。 “额璘臣用兵迷糊不足为惧,巴达礼也不敢反,不过是个无用的那颜,到时找刘承宗换回来就是。” 话虽如此,黄台吉脸上还是不免忧虑。 不过他忧虑的倒不是右翼,巴达礼是万万不敢反的。 因为就像嫁到后金国的科尔沁大妃带着自己的嫁妆,那些嫁妆在后金攻打大同时能攻占三座城堡,比吴克善还顶用一样。 后金嫁到科尔沁的宗室女子肫哲,也一样带着点亲随,奥巴死后被巴达礼收继,现在那些亲随就在巴达礼身边,就在无畏城里。 黄台吉担心的是吴克善。 “额璘臣的万余骑兵,八千都分散在左翼牧地,四处烧杀,反倒是右翼,最大损失也就是辽泽边上的遭遇战了……左翼各牛录损失,可统计出来了?” 黄台吉说不下去了,他的心在滴血。 八旗贵族自黄台吉以下,绝大多数人都有追随老汗王骑马与砍杀的经历,说是个个身经百战也不为过,但谁都没见过像额璘臣这样打混蛋仗的。 也就是刘承宗驻军于兴安岭,让黄台吉分兵于多尔衮殿后,否则两万八旗能把他们围死在草原上,谁也别想跑。 简直是草菅人命。 看着情报里是一支军队,实际上是一群土匪,打得跟他妈多级火箭似的。 八千活土匪在左翼三旗的牧地上肆虐奔袭,打得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真的,黄台吉手握满洲八旗,自问在整军争取战利、劫掠人畜方面,天底下没有哪支部队比他更专业。 但他妈漠南这帮疯子就不是军队。 不为争得战利、赢取生存物资,冲进科尔沁就为搞破坏。 关键你倒是抢啊。 让咱八旗军也过一把大明边军的瘾,等你们抢了科尔沁,我们再围着撵上去,把战利抢回来。 那牛啊羊啊,布帛财货,洗一下不就入了我岱青国库了吗? 王八蛋光他妈剩下杀和烧了。 一连数日,黄台吉收到的塘报,都是八旗军撵着敌军抵达信地,只能看见遍地黑烟。 草场像遭了瘟。 遍地死牛,甚至连带不走的羊羔子和受了伤的马和骡子都得砍翻在地。 好端端的牛啊,宰了就在胸口、肩膀、后腿剌下几块大肉,剩下带不走的,有时间就挖坑埋了、或拖进海泡子,没时间就拖到毡帐和勒勒车边上,用草料和畜生粪点把火,付之一炬烧成焦炭。 整个南部草原都在冒烟。 黄台吉快恨死刘承宗了,心里那点辽东野人对陕西穷鬼的惺惺相惜,也在黑烟里消失殆尽。 遭灾的不止陕西,沈阳这些年也是在大旱大水里过来的,朝鲜世子客居沈阳都得自己种地,这么丢人的事他都捏着鼻子干了。 他们那没比陕西好到哪里去,就五年前,还有些八旗兵杀了自己人,割首级逃往明边的,就是捧着大把银子把人饿死。 黄台吉太见不得这个了,浪费。 最关键的是,科尔沁国于后金,就是一种象征。 随着黄台吉登基,成为崇德皇帝,册封科尔沁五王。 这场后金两代汗王,以征服科尔沁汗国为目标,持续几十年的鸿业,终于落下尾声。 从今往后,科尔沁将在任何形式上失去独立政权的地位,整个汗国的力量将任由爱新家族取用,再无保留。 这本该是巨大的胜利和伟大的成功。 但他们想要的是一个完整的科尔沁。 气得血压高。 吴克善听见黄台吉问损失,不禁面色发苦,悲哀地摇头道:“许多牛录找不到人,不知是敌军过境逃了,还是……遭遇不测。”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人是什么样?” 黄台吉挥手不再多说,只道:“总之你先差亲信至无畏城,想办法送信入城,问清楚巴达礼为何与敌将通信,若是他那个兄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你就警告他。” “告诉他是朕说的,既已为王,勿要听信毫无远见的兄弟之言,而误入歧途。” “然后是左翼,你要尽快将各牛录迁至北斗城,嫩江以西先不要去了,左翼兵马即使幸存,恐怕也不敢与其作战……” 黄台吉说着,骂了一句:“等回了沈阳,朕要好好找一找,当初是谁说刘承宗是只会砍人的傻子汗,顿兵兴安岭筑城,指使外藩蒙古进击草原,区别对待挑拨离间的本事很好啊。” 他的眼神再度回到悬挂的舆图上,看着那一个个象征着交战的符号,面上愈加阴霾。 原隶察哈尔诸部遭到袭击,但元帅军在那边表现得很专业,组织高效、行动迅速,人、马、牛、羊、毡帐和勒勒车,一个不落,统统带走,以最快的速度打造原生态草原。 非常环保,八旗军见了都得鼓掌。 左翼这边,遍地浓烟,就连牛羊都要宰了,简直是小蚂蚱敢蹦达都要被劈两半儿。 而右翼,额璘臣带着两千骑兵横穿右翼,路上既不分兵也不拐弯,除了挡路的倒霉蛋,那他妈简直是秋毫无犯! 在黄台吉看来,那刘承宗打的是什么鬼主意,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越亲近岱青,就越会遭遇刘承宗的重大打击。 吴克善行礼应下两道命令,立即吩咐手下宰桑去办,这才回帐,满面忧虑地问道:“那西边,难道就由着刘蛮子筑城驻军?若是城让蛮子筑成,只怕左翼将来永无宁日啊。” 坐着的黄台吉抬头看了吴克善一眼,轻笑一声道:“害怕了?现在只能等。” “等?” 吴克善刚才没害怕,现在才真慌了:“等,等蛮子把城筑好?” “能等什么,你那是等死!真不知那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 黄台吉没好气地说了大舅子一句,又长出口气,心里暗念咒语‘这是大舅哥,这是大舅哥’,给自己消了气。 稍后,调整好情绪,他这才眯起眼道:“等盖州诸地人畜内迁,等三顺王携炮北上,与那蛮子一决雌雄!” 第七百二十二章 拔突营 兴安岭东,马鬃山口,元帅中军驻地。 帅帐内,刘承宗正在桌案旁认真看着一份松漠府城防工事的设计图。 元帅府的制图师薛和尚,顶着黑眼圈侍立一旁,面容疲惫,神情却很兴奋。 城池规划,历来都是县太爷那样的人物,才能胜任的工作,却没想到在这松漠府,让他个小小的画匠把事做了! 刘承宗看着草图,抬眼瞧了薛和尚一眼,夸赞道:“好心思,好手艺!” 草图上是一座四角棱堡的简易设计图。 得益于薛和尚常制舆地图,这座城堡设计图的比例也非常精细。 根据炭笔涂抹留下的印记,刘承宗看出了薛和尚是怎么绘图的,简单且巧妙。 张献忠正在督造的松漠府城是座四方城,四面城墙的面宽都是三百步,薛和尚将四面城角、四面城墙相连,于四方城内画了米字,并把这四条线向外延长。 继而将延长线的顶点与相邻两处城角相连,就画出了四角棱堡的主要轮廓。 听了刘承宗的夸赞,薛和尚高兴地恭维道:“还是大帅教的好,大帅不是说了,锐角敌台,就是堆防御工事,让墙上枪炮没了死角,三面射击,不叫敌军穴地掘城、薄城蚁附。” “那枪线、炮线,都是直的,小人便只用尺绘,只做直线,将各处连在一起,再将多余处削去便是。” 说着,薛和尚指着图示意道:“依帅爷心思,四座敌台边沿相距皆为一百五十步,在我抬枪重铳、狮子炮散子射程。” “同时敌台侧面,到相邻敌台锐角之下则为四百步,又同样在佛朗机大将军炮的杀伤范围内,至于更远的敌人,则可以千斤炮与我军所缴后金重炮施放。” 刘承宗不断颔首,心里很高兴。 倒不是说薛和尚这图制得完美无缺,在他看来,还有许多能改进的地方。 而是薛和尚本身是一个有制图技术的专家,只是没有筑城、设计城砦的经验。 经过一夜思量,交出这幅图来,显然在设计锐角敌台的思路上已经登堂,入室只是时间问题了。 这对刘承宗来说比这幅简易草图更为重要,这意味着他将亲手培养出一个设计军事要塞的专家。 同时,他自己本来也只是看了徐光启的基本书,仅知道锐角敌台城堡的外形,但并不清楚每个关窍是如何设计出来的。 如今薛和尚将自己的思考过程全放在图上,对刘狮子而言,便一目了然。 也让他自己对这项设计有更多的理解。 “非常好!” 刘狮子先是鼓励一句,随后才指着图上的棱角,道:“不过这图还有能改的地方,敌台侧面,你这条线是从相邻城角画过来的,那内侧靠近城墙的地方,就有枪炮打不到相邻棱角的外侧,被挡住了。” 他指的是城门左右,两个相对的敌台侧翼。 而需要改动的,则是敌台锐角的两个边。 薛和尚举一反三,刘承宗的问题该提出来,他便点头称是,道:“大帅说的是,那这锐角外沿,应该从边沿与城墙处延伸出来,那便没有死角了。” “不错!” 刘狮子随后又指出几处,诸如锐角边缘不能削平,要像箭簇一样伸出两翼,就能更好地保护边缘内侧炮位之类的纰漏。 随后又喊来薛和尚手下的几个学徒,将改进后的设计图绘了几份,誊到松漠府的地形图上,依照山势,在东墙头设了吊桥,于东墙五十步外的山头增设三角堡一座,西墙外也同样增设一座三角堡。 两座三角堡与主城之间设计深且广的壕沟。 同时四面城墙,只开西门一处,连结西门外的三角堡,并于三角堡外设计道路,绕过壕沟,蜿蜒环绕于城堡南侧,一直通向东边,在东侧的三角堡处拐弯下山。 他们这座山,其实就是以前松漠府城的城基。 以前的城墙为了防止敌军攀爬,都修得高,但越高的城墙越容易被投石车、射石炮命中,而且越容易坍塌,所以到了明代城墙就相对低矮了。 而对于松漠府,建在原址的高台上,本身就有一定高度,不过胜在新城在规划上比旧城小了不少,高台边缘可以修成防炮坡,尽量减少远处火炮直射的命中率。 同时这也让刘承宗对修棱堡有更多感悟。 他意识到,这种城堡,要想防御能力最大化,其实不该筑出来,而应该选高地矮山,掏出且宽且深的护城壕,把城堡掏出来。 大型地窝子。 这个年代,所有城池被攻陷,最后还是要攀城,锐角敌台得到充足火力,就能在弹药水粮用尽前,尽量避免敌军攀城,那它怕的就是火炮直射。 说到底还是城垛,城垛的炮位不能被敌军火炮摧毁。 那么要想修得保护炮位,第一要避免被命中,第二城垛要厚。 所以直接从地下掏壕沟,城墙炮位在侧面看,只比地面高一点,宽大壕沟之外则是防炮土坡,使敌军火炮不能直射,只能抛射,则能最大限度上避免被命中。 刘承宗只能将这些技巧记录下来,松漠府城是享受不到了,那地方本身就是个狭窄河谷,在那种地形掏城池出来,都不用别人攻打,地下水就先把城淹了。 因此在松漠,只能从城池防御的技巧上想办法,就比如城外的台阶忽高忽低,给攻城军队制造困难。 城墙在内侧马道比外侧炮位高两三块砖,中间设置一丈长的小坡,利用重力使射击后座火炮的更快复位。 不过即便不能用上所有手段,只要松漠府的锐角敌台能够建成,配置足够的枪炮,依然是一座拥有极高防御能力的城池。 当然了,对刘承宗来说,很多东西是守恒的。 这座城堡建好了,防御能力优秀,但要建好所需工程量巨大,远超建设一座规模更大的传统城池。 而且其中配属的兵力、火炮,储备的弹药,都非常巨大。 因为这种锐角敌台必须要枪炮配合,这也是刘承宗早年间在康宁不修棱堡的原因。 四座敌台、四面城墙,要发挥其火力优势,每面至少要部署狮子炮、大将军、千斤炮与红夷重炮各四位,单是千斤炮和红夷炮就得有六十四位。 六十四门重炮,啥概念? 高应登的第一野战旅才配属二十六位千斤野炮。 刘承宗身边汉唐元明四个营,再加两个野战旅,才差不多能凑到这个数。 更别说守城的重炮了,只有从后金那缴的那九门。 如此一来不论敌军偏攻哪面,进入三里之内,都会暴露在十六门野炮重炮的射界当中。 在一座扼守险要的河谷,陈布如此多的火炮,别说修的是座棱堡,哪怕是一道普通关卡,也能让一营军队抗拒万军。 在松漠府那个位置,这种射程,覆盖了整个河谷,就连河对岸都在炮击范围内。 火炮对元帅府还是好解决的。 刘狮子在凉州,曾临阵铸炮,用铁模铸出过一位重五千七百斤、打放二十斤铁弹的怪物。 那门炮在设计、材料、技术和质量上,都属于超级残次品,重量是千斤野炮的四倍还多,但在性价比上,对军队战斗力提升非常有限,仅在庄浪河口用过一次,就放进凉州城的库府吃灰了。 凉州城墙它也上不去,那是座修得很高的古城,城墙面宽很窄,就算把炮放上去,开一炮后座它弄不好就会坠下城去。 不过他们既然新筑松漠府城,城墙就是按摆大炮夯的,同时也是守城炮,不用考虑机动问题,那自然越大越好。 刘狮子打算直接从陕西调军匠,再从青海调矿监,于归化城到上都之间大规模探查矿产,在上都到松漠府之间,营建铁厂。 毕竟补给的问题,还是越近越好。 不仅是铸炮,上百门火炮所需的炮弹,各放一轮,就能打出去一门千斤炮。 当下,刘承宗便命令薛和尚,收集了筑城的草图,带学徒奔赴松漠府,协助张献忠营建新城。 先筑座四方城,再在四方城的基础上向外拓建,同时夯土筑城所需土石,则依照规划中的护城壕沟来采掘。 等薛和尚启程,刘狮子才真正开始头疼。 让他头疼的,就是那些从东边回来的漠南骑兵。 这帮草原马匪都是人才,他们不仅把黄台吉气得流鼻血,也把刘承宗气得脑壳疼。 他一直压着火呢。 刘狮子就不明白,漠南骑兵虽说在成分上,林中匪徒、部落刺头、草原马匪的比例是高了一点。 但在军官层面,还是有一些世袭贵族的,至少能占到四分之一。 他们怎么会打出这样的仗呢? 不是说仗打的不好,或是不能跑回来,刘承宗给的命令,就是让额璘臣避战,想怎么跑就怎么跑,只要不被黄台吉捉住就算胜利。 额璘臣倒是做得挺好,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黄台吉的八旗军确实被牵制在科尔沁草原上了。 但刘狮子是想都想不到,这帮人居然能把仗打成这样。 历来作战,不拘胡汉,有兵败、有击溃、有撤退,但一支军队一般不会散开。 反而是战况越危急、军队越想要聚在一起,而敌军越期望他们散开失去组织。 正因如此,凡是军队,军法里就都有类似兵折将死、将折兵死这样的连坐制度。 就比如明军的全队退却队长斩首,队长殉职而全队退却则全队斩首。 这是很正常的连坐军法,防范的,是将领在危难时把军队丢下,自己逃跑。 就比如刘承宗的好大哥曹耀喝多了就哭,边哭边给萨尔浒之战带他逃回来的参将刘遇节上坟,那个刘遇节就是把别人都扔在战场上,自己溜了。 说实话,若是额璘臣自己跑回来,把一万蒙古骑兵扔在漠南,刘承宗就算让人给他宰了,心底里也是只愤怒不疑惑的,能理解。 但现在倒好,情况不是这样。 出兵的二十三个万户,除情报已知阵亡两名、四人失踪,余下十五名都回来了,甚至连鄂尔多斯的千户们都回来好几个。 唯独萨囊台吉,和受命率领他们出征的长官额璘臣,被留在敌境。 刘承宗都不知额璘臣这统帅是咋当的,咋叫部将给扔到战场上不管了? 而且他们不是说额璘臣被八旗军打死了,而是带兵捅进了科尔沁草原北部,捣巢去了。 刘承宗就没见过这种阵仗。 那一个个万户,还带着马来跟大元帅请赏呢,都表示自己立功了。 完事刘承宗呢,就真的跟没心没肺一样,在兴安岭口大摆宴席,甚至还拿出北元营缴获的奶酒,对漠南有功的千户万户开怀大笑。 就连洗马的左良玉都看不下去,他觉得依照军法,这帮万户至少得杀一半,怎么大元帅一面命人制赏功牌,一面还在宴席上给人上课呢? 是真上课,主要是对那些有资格列席的千户们,跟他们说敌军的牲畜不要直接宰了破坏,即使知道带不回来,也应该一起带走。 因为这样在被敌军追到的时候,可以放弃牲畜,将牛羊胡乱驱赶,以扰乱敌军追击队形,并且敌人得了战利,就不会再追你们,能避免将士伤亡。 一个个千户都听懵了,鄂尔多斯部额璘臣的从子小札木素纳闷道:“大汗,那牲畜不就资敌了吗?” “资什么敌?只是暂且教他们养着罢了。” 刘狮子一瞪眼道:“现在抢不回来,是仗没打完,仗打完可以再抢;仗就是输了,也能明年下了小羊羔子再抢,他们宰牲畜可没你们果断。” 刘承宗是没饮酒,等宾主尽欢,漠南军官各回信地,他也回了中军帅帐,左良玉跟吴思虎紧跟着就报名求见。 一帐看也不看按刀一旁的李栖凤,就对刘承宗开门见山地行礼道:“大元帅,漠南诸部一盘散沙,不说将功赎罪也就罢了,怎么还大加赏赐?” 刘承宗抬眼一看左良玉,想笑未笑。 宴席就是左良玉和吴思虎俩人筹备的。 他是没想到,自己赏赐漠南诸将,居然让左良玉有了气不过的感觉,真像个帅府将领一样,跑来提建议了。 他心说,漠南的事,难道还用你提醒啊。 漠南的组织体系是失败的,刘狮子当然比谁都更清楚。 一盘散沙都是好听的词,除了鄂尔多斯部,余下诸部军兵,都跟大大小小的马匪窝子没啥两样。 此次出战,也证明了即使是额璘臣,也难以在新的漠南蒙古诸部当中服众领军。 这对漠南都督府是坏事,对元帅府不算好事,但对刘承宗不是坏事。 “有功当然就该赏,有过自然也要罚,罚也要等额璘臣回来再说。” 刘承宗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但他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只是不能跟左良玉细说。 因为他心里就没有真的把漠南诸多万户、千户,真的当万户千户来看待,那都是他滥授名器封出来的。 但那有啥办法,俗话说为名与器不可假人,滥授名器,就是因为当时身在青海的他,对身在漠南的杨麒等人,无法提供任何支援。 唯一能给与的支援,就只剩滥授名器的一纸空文来招揽人心。 人家真信。 那个时候的政策,救了漠南都督府的命,但如今也成为整肃漠南军纪的困扰。 说白了那就是一个个千户百户,出兵打仗,最多算把总和管队,甚至连中下级军官都比不上,不少人根本就是老兵,没有接受过正经的军事教育。 却要他们自己去指挥战争,当然有力不逮。 “吴思虎派北元营骑兵前往各千户信地传令,明日将有功军兵报来,发赏功牌,一千户部择选英勇敢战之士十人送来,各携战马兵甲,俱授拔突儿封号,立拔突营。” 刘承宗建军出身,整军经武这种事情信手拈来。 漠南骑兵就是军纪再不行,也能挑出几百个勇士,把这些人好好练一下,放回各万户部,很快就会成为新的中坚力量。 最关键的是,漠南骑兵不服额璘臣,但是对他的命令,可是服从得很。 待吴思虎领命,刘承宗看了左良玉一眼,笑道:“这拔突营,就有劳左兄了。” 第七百二十三章 杀死猎人 次日正午。 马鬃山下,修起了三尺高台。 一批批在战争中立功的拔突儿被刘承宗授予腰牌、锦书。 随即独立成营,自羽林、虎贲、北元三营调立功军兵百余,充作军官,隶属中军之下,归东宫洗马左良玉统率。 北元营的吴思虎跟漠南贵族都说清楚了,依律他们人人都该受到惩处,大汗不做处罚,是念及他们有雪中送炭的归附大功,宁愿为他们背上赏罚不明的名声。 希望他们回去好生治理万户部,将来多立功勋,洗刷自己给大汗带来的耻辱。 当然,话是这么说,但其实他们并未给刘狮子带来什么耻辱。 赏罚不明,一般是该赏的没赏,才会认为该罚的没罚。 元帅军的将校注意力都在关内,对大部分老兄弟来说,他们只需要一个稳定的漠南,至于是二十三个万户部,还是二十三个马匪窝,对他们来说无所谓。 会觉得刘狮子赏罚不明的,也只有北元营的察哈尔遗老们罢了。 这是因为北元营很多士兵弄不明白自身定位,随着刘承宗从北元营抽调四十余军兵,升任拔突营军官之后,他们对这事就没意见了。 甚至还觉得漠南兵团应该多赏几个营,好腾出些军官位置。 实际上刘承宗也没得选。 世上最杰出的汉人军官,他的虎贲营里不一定有多少。 但世上最优秀的蒙古军官,肯定大部分都在他的北元营里。 整个漠南三四万战兵,有姓的挑不出一千个;而北元营一多半都是孛儿只斤。 不从这里出军官,还能从哪儿出呢?总不能从天山北麓调卫拉特军官吧? 还有个左良玉,左良玉有意见,跟漠南军队没啥关系,他就是觉得自己有比洗马更重要的事情可以做。 前脚提意见,后脚就成了拔突营参将,虽然是小营里的小营,拢共一千二百多人,而且还都是达兵,但这一千二百多个拔突儿划到手里,左良玉自被俘以来悬着的心,终于稳当了。 大帅赏罚分明,实乃英主之相! 谁再说赏罚不明他跟谁急。 实际上这个拔突营,刘承宗还真没打算让他们去拔寨突阵。 就是个随军学堂,在漠南矮子里拔高个,抽出最能打的一千多人,学学军法条格和指挥操练,尽量培养些可造之才。 毕竟漠南军的底子太差,压根就没多少正经军队。 也就以额璘臣为首的鄂尔多斯贵族,还有以俄木布为首的土默特贵族,这两家手里捏着一部分正规军。 但草原上的惯性,让他们出征,都得防着刘承宗册封的那些新贵族,最精锐的人马都在老家留着守帐房呢。 反倒漠北来的草莽刺头,对大元帅的号召最为热衷,但他们打起仗来,也最像马匪。 毕竟这帮兵头,充其量算个弓马娴熟略懂厮杀,对战争的理解仅限于劫掠和围猎。 当然,围猎和劫掠,与打仗确有相似之处,是有部落械斗特色的战术和后勤。 但战争并非仅此而已。 若草原上还有几个像哈剌慎那样的大部落,能作为漠南军的对手,那他们在战斗中很快就会涌现出一些能打的将领和部队。 可是草原上已经没有那样的对手了,需要他们对付的是军事组织极为成熟的满洲八旗。 他们的成长机会就被绊住了。 漠南有最重要的军事缓冲区,广袤的土地和草原,能极大程度上限制想要袭击中原的敌人。 能够在漠南有一支忠于自己的军队,即使这支军队再桀骜不驯,也必须牢牢握在手中。 何况刘狮子很清楚,这些人对自己还不算桀骜。 漠南兵马经此一役,受到损失不小,又被抽走千余拔突儿,人困马乏,正是战斗力最低的时候,正面战场是肯定没他们的事了。 刘承宗便打算将他们调到兴安岭西边,驻防乌珠穆沁,防备八旗军从山口越境渗透的同时,也防着北边硕垒的车臣汗部。 阿济格带兵西进的准确消息,就是硕垒让素巴第透给自己的。 素巴第到归化城,就派人回去调兵,这消息瞒不过硕垒,那家伙从一开始就知道漠南要打大仗。 硕垒必然在观望局势。 刘狮子认为硕垒是有野心,少点胆量,但非常果断。 林丹汗死于青海时,他就曾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想要继承大汗的帐房。 所以刘承宗估计,车臣部出兵的可能性不大——不论帮哪边,硕垒都不敢,但借着两军在兴安岭交锋的机会,蚕食漠南与其接壤的牧地,恐怕胆量很大。 但漠南军还有不愿意调离主战场的,就是鄂尔多斯部的那些小贵族们。 额璘臣那几个侄子,善丹、小札木素等人,一个听要随漠南军调往岭西,纷纷表示想留在军前效力。 刘狮子心说,你们这帮小家伙给自个叔叔都扔战场上不管了,我把你们留在军前效什么力? 不过转念一想,额璘臣还没回来,就把鄂尔多斯部的人都调到后方也不合适。 他便对几人道:“想留在前线好说,如今科尔沁南部的牧地空了出来,你们几个若有胆识,便自漠南军募兵,组建答剌罕军,于科尔沁草原乃至沈阳随意活动,都是贵族出身,知道答剌罕军是做什么的吧?” 答剌罕,与拔都儿一样,也是蒙古社会贵族称号的一种。 拔都儿是勇猛善战,而答剌汉则是自由人,曾作为孛儿只斤对救命恩人的报答称号。 没有义务,只有权力,宿卫可携箭筒、猎获与劫掠财物归自己独有,九罪不罚、免除赋税,随时可入宫禁,能自由选择牧地。 到了明代,北元一样有这样的称号,阵前救出本管台吉的,就会被赐予答剌罕的称号。 但除了封号,元代还有一个被称作答剌罕军的军种。 这个军种就没那么光荣了,不属于正规军,临时征召自负甲马、不给粮饷、不入帐籍,作为游兵壮大声势,以掳掠为利,军前所掠财物归其自有。 实际是一种随同官方行动的大型盗匪团伙,也就是目前漠南骑兵给刘承宗干的事。 不过善丹等人听到答剌罕军的名字,表情都统统定住。 鄂尔多斯部是北元少有跟文化传统沾边的万户部,他们这些黄金家族出身的贵族,都知道答剌罕军。 元代多次招募答剌罕军从征参战,不论是西征、入侵南宋还是元末平叛,这些部队都起到关键作用,非常好用。 但那是站在黄金家族的角度上。 答剌罕军当然好用了,像白捡的军队一样,跟随大部队出征,不要粮饷、不立部伍、无需赏赐,只需要告诉他们进攻哪里,只要能打得过,他们就会扑上去把敌人撕碎。 问题是所有答剌罕军都没有好下场。 漠南骑兵的军纪差,不是额璘臣或其他万户不希望军纪变好。 而是他们的组建时间太短,只集体出动打过这几场仗,配合能力很差,整支军队停留在向部众证明自己是合格领导者的时间段。 从上到下都没有足够控制军队的威信,自然就没有约束的能力。 所谓的领导力,就是能让别人信服,继而愿意听从命令,漠南没有这样的人。 如果杨麒没有跑回西安,那至少每个人都知道他是谁、知道他做了什么事,或许有在这片土地上威行四方的能力。 那些千户万户,连自己的部下都不能说完全信服,更别说让别人信服了。 实际上随着漠南骑兵的统帅额璘臣失踪、万户、千户阵亡,军纪正在变好。 他们编制越小,军纪越好,千户手下那几十个骑兵,完全就是一个团结紧密的小团伙。 所以漠南骑兵的军纪,只是简单的军事问题。 而答剌罕军的军纪,则是政治问题。 答剌罕军的军法,就四个字,纵恣无禁。 他们存在的基础就是劫掠,维持军纪只能把自己饿死,打不过敌人就会被灭掉,把所有敌人打赢,又会因无法维持军纪而被解散,不想被解散,就会被朝廷视为叛军平掉。 元初入侵湖广的答剌罕军,让他们打土苗,土苗在山上,他们就劫掠地方,与土苗合流,后来被称作苗军,杀省臣掀巨城,被元朝平叛灭掉了。 入侵海南,为了打当地黎兵,组建答剌罕军,打完黎兵调入广西,无仗可打尾大不掉,元朝无奈发饷,发了十七年粮饷,最后把他们称作猺乱,灭掉了。 后来还有元末为平叛,再度招募答剌罕军,这次对手是张士诚、朱元璋,根本就没熬到最后就被打垮了。 这才是真正的一眼看到死。 几个人的从征热情一下子就减退了,与其做答剌罕军,还不如回鄂尔多斯养羊。 最后还是对从征最为热衷的小札木素问道:“大汗,我们若建答剌罕军,不知最后……去向何方?” “怕没仗打啊?心气挺足!” 刘承宗笑了一声,看着小札木素甚至还带着少年憨气的脸:“你觉得你们能灭掉后金,还是我能在战争中彻底打垮他们?” “林丹汗的察哈尔,是猛虎驭贪狼,即使是这样的乌合之众,都不会在一日之间被打垮。” 他扬鞭指向远望,目光似乎越过苍茫草原与连绵山地:“而满洲八旗是聪明老练的猎人,猎人有陷阱、鹿群和猎犬,从来不怕猛虎和豺狼。” 刘承宗对小札木素说着意义不明的话,在后者蒙圈的眼神中背过身去,张开马鞭指向西边。 “我会在兴安岭建城,答剌罕军在岭东活动,从嫩江到辽河,不与大明交战,也不准劫掠东部使鹿、使犬和鱼皮鞑子,避开八旗主力,袭击附从八旗的所有人。” “劫掠牲畜,夺取婆姨和娃娃,焚毁庄稼,杀死士兵。” “从西安到上都,会有一条商路,每年开市两次,专供答剌罕军贩卖战利、购置甲械补给。” “你们可以从漠南募兵,也可以从大明边墙吸收脱伍逃兵,也可以从东边鹿犬鱼皮等地募兵,都是好汉。” 刘承宗转过身来,抬手从右到左缓缓地挥了一下:“遭遇八旗不敌,就从岭东躲到岭西,那些城堡会拦住他们,等他们退走,再度出击。” “拆掉猎人的陷阱,夺取猎人的鹿群,杀死猎人的好狗,猎人就会死掉。”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札木素缓缓吞咽口水,声音所有人都听得到。 刘承宗向他描述了一个豺狼咬死旅人的故事,抓住机会在腿上咬一口,慢慢跟着,看人绝望地流血而死。 但小札木素是聪明的,他知道自己在这个故事里扮演的角色是豺狼,但这片土地上不仅仅只有豺狼。 还有中军帅帐屋顶打盹的那只秃鹫。 当旅人死去,秃鹫就会俯冲扑下,驱逐豺狼,享受尸体。 到时候他们就没用了,又该何去何从? 当然那种事太远,至少在目前看来,在刘承宗的统治下建立答剌罕军,能让他拥有远比额璘臣治下鄂尔多斯更大的权势和地位。 不过,小札木素刚点头行礼,就听刘承宗道:“至于战争结束,科尔沁草原会有你们的一席之地,愿意留下的,首领封答剌罕王,不掌部众领地,但领俸禄享仪仗,准世袭。” “部众设答剌罕部,各自划分牧地,不论漠南诸部的课税是多少,答剌罕部只课他们的一半。” “若到时有人不愿重归农耕畜牧,就重新组建一支新答剌罕部,开赴天山以北,向西继续征战,总之……我总有能打仗的地方,把你们派遣过去。” 封答剌罕王? 这个称号让小札木素和后面的几个小贵族感到意外。 他们以为刘承宗开出的赏格会是首领封答剌罕汗,却没想到是答剌罕王……在刘承宗目前掌握的封建体系里,似乎他自己都还不是个王。 但这没关系,刘承宗此次军行漠南,陈兵兴安岭,就已经用行动向整个漠南宣告,所有人都在他的保护之下。 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人,比他在这里有更大的话语权。 谁不服气,跟六万军队讲啊。 实际上,不止六万。 正当小札木素、善丹等鄂尔多斯贵族,从中军领受答剌罕军首领一职时,辕门外警戒的塘骑送回了从上都传来的消息。 漠北的援军来了。 第七百二十四章 恨铁不成钢 漠北援军是分两股来的。 第一股,是札萨克图汗素巴第的部队。 素巴第七个儿子,仅留老小守灶,六子各携骑兵五百,另有右翼那颜每家出战骑百人,组成一支七千余骑的部队,带了近两万匹马,浩浩荡荡奔过归化城,直抵元上都。 起初刘狮子收到消息,命人放行,还觉得有点奇怪,素巴第说发兵万骑助战,结果就来了七千出头。 当然这是好事,刘承宗绝对不是嫌人家派来的兵少。 他这会儿也不缺兵马,漠北其实都不用派兵,就过来走个形式也就够了。 毕竟路途遥远,他正儿八经的藩属,乌斯藏火落赤、天山卫拉特还不用派兵呢,更别说漠北这种名义上的盟友了。 此次漠北出兵,无非就是在形式上将结盟坐实,避免误会、增厚感情。 不需要他们跟八旗真刀真枪上去干。 此次前来的札萨克图汗部贵族,对元帅府最重要的素巴第的头号封臣,俄木布额尔德尼珲台吉。 和托辉特部的首领,是漠北三汗以下,权势最大的贵族。 额尔德尼过来明显不是来参战从征的,别的那颜至少都带一百骑兵,就他带了一堆宰桑官员,携带礼物地图、甚至还领来个泰萌卫小旗官。 额尔德尼尴尬啊。 就在素巴第调兵遣将的时候,他那正积极备战,准备沼泽解冻了就给罗刹国助拳,发兵去干泰萌卫呢。 这就是地缘和历史决定的。 和托辉特部西南是卫拉特联盟、西北是罗刹,东北东南则是漠北三部。 这个部落,存在的原因就是当年鞑靼势大,着手展开征服瓦剌的事业,达延汗的后裔阿巴岱征服卫拉特,并派遣儿子什布古岱为卫拉特的统治者。 阿巴岱死后,卫拉特趁势反抗,杀了什布古岱,恢复短暂自幼,随后素巴第的父亲又征服了卫拉特,立自己的堂兄硕垒乌巴什为珲台吉,作为喀尔喀控制卫拉特的前哨。 和托辉特部就此诞生。 但随着卫拉特这十几年越来越强盛、俄国人也在其部落边界外建立一座座堡寨。 和托辉特部不仅控制不住卫拉特,自身安全也成了问题,就连林中属民也经常被人派兵夺走贡产。 在这种局面下,额尔德尼选择与俄国交好,以补给品换取枪炮与支持,平衡越来越强势的卫拉特。 毕竟他们比谁都害怕卫拉特起来,卫拉特一旦得势,肯定要先把他们干掉的。 平衡策略在这些年很有用,直到天山军在托木河右岸大败罗刹,夺取托木斯克城,并在接下来的半年里将辉煌胜利传遍整个流域。 西伯利亚变天了。 林中属民的贡品都他妈不用抢了,一个穿赤甲的泰萌卫旗军,带俩扛旗抱鼓的吉尔吉斯兵,骑着马跑到林中寨子里,端三眼铳放一声,质子就带着贡品自己走出来了。 没办法,通过吉尔吉斯部参与托木斯克之战的首领塔贲之口,人们都已经知道,泰萌卫受控于遥远的中原太师。 将军周日强是有官真封,部落之长授百户、领俸禄,带兵打仗死了人还给抚恤。 送贡品的都不是质子,是去泰萌卫的卫学学习的。 其中有文学或武学天资的,会被周将军呈报太师,授予生员或武生的功名,赐缎袍腰刀,赠泰萌造三眼铳。 我的天,林中百姓啥时候受过这待遇? 一样的贡品一样的命,给谁不是给? 我选太师! 太师这个跑偏的词儿,其实就是大帅。 根子出在楚琥尔那。 那小子没文化,不认识大帅俩字,还觉得自己懂得多,总跟人犟嘴。 偏偏在天山以北从巴尔喀什湖到萨彦岭,准噶尔的楚琥尔那是出了名的素质吊差,谁也不敢反驳他。 他这么叫,别人也这么叫,周日强别都别不过来。 关键楚琥尔还去了西安,他已经知道大帅念大帅了。 但这人不可能承认自己的错误。 再说了,刘承宗还有刘承宗手下那帮人,那一个个跟他亲近的。 曹耀、张天琳、罗汝才那一帮人,看见他跟看见同类似的,往那一坐,但凡中间有张桌子,就算国际抢劫犯行业峰会了。 大汗都亲手揍过他,圣眷极隆。 楚琥尔过完年回天山就像进修了一样,那架势就是自个已经上过学了,能当着周日强的面,指着公文里大帅二字,念太师。 听到反驳以前都要拔刀子的,现在也不急了。 他能穿着汗赐貂领箭袖皮曳撒,平心静气地整理并不存在的大袖,言之凿凿,示手道:“我没错,周将军一介武夫,这文化上的事跟你说也不懂,在下就不白费口舌了。 等着吧,礼衙我张兄,那是文官之首,回头就传信过来,告诉你这俩字咋念——天山以北,就念太师。” 周日强的血压比乌拉尔山都高。 寻思老夫举人出身,四品知州,担任过乡试考官,你他妈让张献忠那个文盲教我识字? 实在是没办法,这要搁中原,老头子说啥得给楚琥尔拉下去打五十大板。 但是在泰萌卫,楚琥尔说念太师就念太师吧,周将军捏着鼻子认了。 现在卫拉特四部,汉字大帅,也发音大帅。 但在楚琥尔的部落,以及更北方他派人招抚的林中诸部,还有那些畏惧他性情势力的贵族们,都管汉字大帅念太师。 或者说,楚琥尔以一己之力,在元帅府文化最为复杂的卫拉特语系之中,又创造出一种泰萌方言。 别的不说,熟悉太师的不止楚琥尔,天山以北林中部落对这词都熟。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使得泰萌卫对林中诸部的招抚非常顺利。 林中铁匠鞑靼的铁往泰萌卫一送,出身庆藩的军匠卷三层铁管一敲,小铁子一铸,三眼铳和弹药就出来了。 一个寨子的吉尔吉斯百户有那么七八杆,在周日强的指点下,用木头扎了小寨子,摇身一变就从任人宰割的林中百姓,成了类似罗刹探险队据点般难啃的骨头。 林中属民就那么多,生产力就那么点,都跟了泰萌卫,和托辉特部怎么办? 吃什么,用什么,拿什么跟罗刹换火器? 矛盾跟着就来了。 额尔德尼跟罗刹使臣,在看待泰萌卫的事上是一拍即合,他们都决心要拔除这个阻挡事业敌人。 他们知道泰萌卫不仅有楚琥尔手下善于驰骋的准噶尔骑兵,还知道他们手里有数量繁多的枪炮,所以他们才决定冰原化冻的时候,水陆齐进,攻打泰萌卫。 那个时候,泰萌卫新招抚的大量林中百户缺少马匹,无法快速支援,只要迅速拿下托木斯克城,就能一锤定音。 眼看冰原解冻,和托辉特部的军队都已经启程出征,素巴第的传信到了,说泰萌卫是契丹汗的部下,让他收兵。 契丹汗是谁啊? 额尔德尼压根儿就没听过这号人! 一番解释,汉人的元帅、卫拉特的太师、漠南的大汗,不姓孛儿只斤,正在攻略中原,军队推到了兀良哈。 额尔德尼的脑袋旁边亮了小灯泡:也先! 但就算是也先从坟里爬出来,夺我属民,也得有个说法吧? 额尔德尼本来想争一争,但素巴第说刘承宗有好几万骑兵就驻扎在漠南,你要不先把军队叫回来,跟我去漠南看看,回来再做打算。 实际上,他都没撑到见刘承宗,就改变了对抗的想法。 因为在路上,额尔德尼就看见了漠北来漠南的第二拨人——土谢图汗部在游牧。 衮布汗亲自带队,十几个那颜贵族、千余骑兵、千余牧卒,赶着上万牛羊骏马,还有上千车毡帐、皮张毛货药材,一路向南浩浩荡荡碾过草原,把沿途的草都啃秃了。 最离谱的是,额尔德尼在里面看见了车臣汗硕垒之子,巴布台吉。 他觉得自己像冬眠的熊,一觉睡醒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样了。 按理说,他们扎萨克图汗部大几千骑兵杀气腾腾往漠南开进,土谢图汗部两千来人带着货物行进,路上遇见,衮布总得派人问问干啥去。 没有。 衮布和巴布的目的地跟他们差不多,都是要去漠南。 不同之处在于,素巴第的札萨克图汗部,至少贵族告诉士兵的,是要到兴安岭去参战,他们打算打完仗,再把多余的马匹都拉到陕西边外卖掉。 而衮布的土谢图汗部,则没准备去打仗,只是拿到归化城的过境允许,游牧到山西边外,走大明的口市进行贸易。 衮布汗和巴布台吉不需要参与带队贸易这样的小事,他俩的目的其实和额尔德尼一样,都是到兴安岭见刘承宗。 此时的兴安岭,那可真是热闹极了。 大明的使臣也来了。 还是老熟人曹化淳,随同东阁大学士、礼部尚书钱士升,带着崇祯皇帝的诏书,以及大明截获黄台吉与刘承宗就联盟攻明书信一事的责问。 在马鬃山下的中军大营里,钱士升可硬气了。 他要宣读诏书,等着刘承宗和护兵行礼,但元帅府众人不为所动。 钱士升干脆也持诏站着不动,就扬着下巴拿鼻孔瞪刘承宗。 曹化淳来的路上就怕这个,躲在后头都不敢出气,眼看僵着实在没办法,这才越众上前:“刘元帅,是咱爷们啊,曹化淳,熟人。” “哟,曹公公来了,干嘛躲在后面,我都没看见。” 刘承宗对曹化淳还是有好脸的,印象很深刻。 这个宫里来的大太监有种特殊的能力,不需要椅子,往衙门大堂偏右的地方一站,就浑然一体。 刘狮子也有心晾一晾满脸傲气的钱士升,便对曹化淳非常亲热地招手道:“自己人别客气,快随便找地方坐。” 曹化淳背后一身汗,心都快凉透了。 他就知道这个刘大元帅张嘴准没好屁,后边一堆从北京过来的官员武弁,你见面就这样讲话我还回不回北京了? 但曹化淳也知道,刘承宗说这话没准诚心实意。 毕竟,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被派到刘承宗这了。 以元帅府的疆域,刘承宗没准对麾下某些将领可能都没见过三面。 “大帅,咱就是伺候人的人,站着就行,钱阁老第一次出使,大帅多担待。” 曹化淳说完了好听话,才道:“大元帅大人大量,先把诏书接了吧?” “不着急,是个大学士?” 刘承宗满目怀疑地打量钱士升,狐疑地看向曹化淳。 他心想,崇祯把这大学士派过来为了啥。 该不会是这人把崇祯惹急了,又拿他没办法,所以送过来借刀杀人吧? 毕竟别管什么大事,曹化淳一个人都能给办好,根本没必要送个大学士过来,办不成事还坏事。 刘狮子道:“既然是个大学士,我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了,你不想宣诏也罢,先下去吃好喝好,等我的礼衙尚书过来,让他跟你谈。” 钱士升不想走,不过这是刘承宗地盘,说的话是金口玉言。 张勇前脚刚因为他让曹化淳随便坐就搬来交椅,这会听见让钱士升下去,当场点了俩值宿卫的虎贲兵,连拉带拽的就给钱士升拉走了。 等钱士升被拉下去,刘承宗这才又朝曹化淳招招手,让他坐得近些,问道:“你跟我说说,这人怎么惹皇上生气了,是打算让他死在这,还是不让他回去了。” 曹化淳都惊了,这刘承宗什么悟性啊,这种话题他可不敢沾,连忙道:“刘元帅,咱可不敢这么说,钱阁老是国之柱石……” “呵,国之柱石。” 刘狮子差点捧腹大笑,忍俊不禁道:“皇上把国之柱石派到我这?你跟皇上肯定有一个脑子坏了……你不想说,那就先不说他。” 刘承宗坐正了,正色道:“关内,我要的兵粮,调了吗?入边那万余八旗军,阿济格被打死了吗?” 曹化淳心说,还阿济格被打死了没,他出边的时候昌平城刚被攻陷,京畿重地良乡等处俱受蹂躏,涿州、固安等地正在交战,朝廷中枢都不知道阿济格在哪,去哪打死他。 刘狮子都不需要他回答,只是看他表情,就对战局了然于心,也知道明廷粮草多半也没准。 这不禁令他拧眉,嫌弃道:“我的兵从陕西出边,经归化城,一路东攻至兴安岭外,科尔沁两翼都要被打没了,内堵阿济格出边之路,外牵黄台吉关外主力,偌大一个朝廷,连收拾腹里万余敌军都做不到吗?” 曹化淳被说的面上无光,顾左右而言他道:“关上截获洪太书信,是写给刘元帅,信上说协同攻打朝廷云云……” 刘承宗整个人陷入一种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的状态。 他是恨铁不成钢啊。 “管他说什么!就算我真打算东虏携手,朝廷该在密云防线增兵归增兵,是不是也该先把阿济格那支部队干掉?” “我要打我也去打山西河南,我跑到京师外面做什么,我就是领兵把北京打下来,夺了关宁一线,是不是也要跟东虏打?” “如此简单之道理,皇上就想不明……算了。” 刘承宗摆摆手,扬手西指道:“兴安岭,一会你去看,在那修城的,都是从岭东夺来依附东虏的诸部俘虏,回去就告诉皇上与内阁诸臣,我也不指望他们干啥,尽快消灭阿济格,让京畿百姓免受摧残。” “兵贵神速,关宁军,趁沈阳空虚,能打进去就打进去;山东军,抓紧渡海进朝鲜协防。” “你们要是啥也不干,过了这阵子就自求多福吧,等东虏反过劲来,那属国肯定保不住。” 第七百二十五章 后院起火 曹化淳去了松漠府。 松漠府城的遍地俘虏,让黄台吉的谣言不攻自破。 不过比起修城墙的俘虏,更有力的佐证,在刘承宗的中军帐。 那幅密密麻麻标注八旗军信地的舆地图,让钱士升确信,刘承宗正在筹备一场大战。 实际上那是一幅过期的舆图,源自高应登打算对八旗殿后的多尔衮打个包围歼灭战,结果军队推过去的时候多尔衮早跑了。 曹化淳在元帅军,起到最大的作用就是散布假消息。 刘承宗觉得黄台吉太能沉住气了,面临科尔沁诸部被掠夺的情况,居然到现在也没集结人马打过来,肯定是在憋个大的。 所以他得想办法,催一催黄台吉。 在松漠府,曹化淳带来的锦衣番子在刘承宗的授意之下,大肆宣扬明军在京畿大胜,阿济格所部在京畿先胜后败,最终于保定之役兵败被俘的假消息。 随后一连几日,松漠府在庆祝中对战俘管理松懈,最终导致四十多个俘虏联结,趁着夜晚偷抢骡马十余匹,一路向东逃窜。 他们途中还被夹着三眼铳的塘骑四处截击,最终只有两骑逃过查干木伦河。 跑掉的俘虏数量,比刘承宗想象中少得多,他本来以为至少会跑掉百十个人呢。 这主要是因为两万多俘虏大多都安置在漠南,留在松漠府修城墙的只剩几千修城墙的壮丁。 他们很多人并不想跑。 倒不是张献忠对待俘虏壮丁能好到令人乐不思蜀,而实在是小札木素那帮人把草原抢得太干净。 人家根本不知道除了漠南,还能逃到哪儿去。 逃去盛京? 过去也是当奴婢,跟在这修城墙没啥区别啊,何况就算跑到盛京,也饶不了发了甲械再给派回来当死兵。 他们是真怕了元帅府的漠南军。 虽然事情执行得不太好,但刘狮子也没别的办法,总不能已经有人逃跑了,还松懈管理,那就太明显了。 事到如今,他只能走着瞧,看黄台吉能不能准确的收到他的消息,然后急切地扑上来跟他决战。 因为他实在不想发兵到沈阳附近去打仗,那边的地形太烂,打不了一点儿。 刘承宗身边,对兴安岭这片熟悉的人没多少,但粆图台吉反倒对沈阳附近的地形挺熟悉。 天启年间,察哈尔部曾发兵两千骑迫近沈阳,试图营救当年被努尔哈赤俘虏的内喀尔喀贵族宰赛,不过只是跟沈阳城守军稍稍交兵就撤退了。 沈阳那地方,在这个年代是一块独立的地理单元。 东北、正东、南面都是山区,正北、正西、西南则被辽河环绕,准确的说是辽泽,都是沼泽地。 当年努尔哈赤打下沈阳,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修了条从沈阳到辽河边上,三丈宽、一百二十里长的叠道,以供兵马西出。 叠道之外,依然到处泥沼。 这是因为辽河、西辽河、浑河多次改道形成的沼泽地。 而在辽河北岸到科尔沁草原的中间地带,则形成更加诡异的地貌,它是沙漠中间夹着沼泽。 海泡子外面是沼泽地,沼泽地外面是沙漠,挨着另一片沼泽,沼泽里还是海泡子。 跟那边比起来,兴安岭东边的开阔地,显然更适合打仗。 没过几日,小札木素的答剌罕军完成整编,两千余骑奔向南边的大宁故地,不过扑了空。 那边原本附从歹青的小部驻牧,已经尽数向东迁徙。 答剌罕军追着他们迁徙的车辙,一直追进库伦,碰上向东迁徙的大部队,打了一场眼看不敌,这才撤回大宁。 与此同时,第一旅的塘骑也发现草原上的八旗军在撤退,他们步步紧逼,直到在嫩江与松花江的河口,碰上了科尔沁右翼南迁的大部队。 一封封急报送入刘承宗的中军帅帐,汇总在舆图上,非常清晰地展现出歹青固伦的兵马地盘正在快速收缩。 刘承宗寻思这不对啊,只是个阿济格被俘的假消息,就让黄台吉将兵马全面收缩了? 这种变故肯定跟他没关系,要么歹青后方出了事,要么是黄台吉打算给他来个诱敌深入。 不过即便是诱敌深入的圈套,黄台吉在科尔沁地区的全面收缩,对刘承宗来说也是好事。 跟这一情报一同传来的,还有另一个好消息。 消失很长时间的额璘臣和萨囊台吉,俩人从车臣汗硕垒的领地派人传信。 信上说他们对科尔沁的袭击非常成功,俘获右翼大那颜一名,摆脱追兵,带回了嫩江流域的堡寨地形图,眼下已横穿兴安岭进了硕垒的领地,很快将返回上都。 刘狮子心说这哥俩是人才,带一万军队打仗,整支部队风流云散,主将反而是最后一个回来的。 但这确实是刘承宗交给额璘臣的命令,躲着八旗军,活着回来就是胜利。 额璘臣完成得挺好,带回来个大贵族俘虏,属于意外之喜。 除此之外,额璘臣摆脱追兵,转移至兴安岭西侧的车臣汗部领地,意味着科尔沁草原东北方向,已经没有元帅军漠南骑兵的活动踪迹。 这从侧面印证了科尔沁右翼南下迁徙、八旗收缩的真实性。 刘承宗暂且不考虑黄台吉撤军的目的。 因为不论八旗军的目的是什么,刘狮子都意识到,机会来了。 歪打正着,随着科尔沁诸部南迁,别管长久还是短暂,松花江流域让出来,都让元帅府有了与索伦诸部建立联系的机会。 所以对刘狮子来说,这是为其提供铁质兵器,使其于后方牵制八旗的机会! 这是黄台吉再怎么考虑,都算不到的事。 刘狮子一面传令,召集包括素巴第在内的各级将校,都到马鬃山升帐议事。 另一边,派人将虎贲营里黑真部的老虎和答剌罕军的小札木素找来。 “科尔沁已被击败,举部南迁,北边没有敌军,眼下是送你回家的好机会,由你派遣三五百骑。” 刘承宗前面的话是对老虎说的,后面的话则看向小札木素:“沿松花江,押运一批箭簇矛头甲片,把老虎和几个军官送回去。” 刘狮子边说,边看着舆图道:“我的军队会向库伦进发,从西北牵制敌军;答剌罕军则从东边,沿右翼南迁的道路追击劫掠,给这批押运队创造机会,把他们安然送回去。” 跟着虎贲营一路打到兴安岭东边来,老虎本来就挺兴奋,这会一听刘承宗要送他回家,当即高兴地叩头谢恩。 刘承宗对他来说就像个神仙,派人教他写字说话、学武艺兵法,喂得白白胖胖,还不让他卖命,甚至要派兵送他回家。 他都没想过,自己还能再回家。 这不是神仙是什么? “你不必谢我,回去联合你的部众,好好使用这批军械,不要再让八旗把你们抓走,送到跟我厮杀的战场上。” 刘承宗说着就笑了起来,摇头道:“要是再被抓,也许就没有这么走运能活下来了。” 老虎深以为然。 跟他一同被抓的鱼皮达兵不知多少,别人不是死在归化城杨麒手下,就是还在阵前为八旗所用。 也就他走运,被杨麒觉得奇货可居,送到刘承宗当面,这才得到较好的照顾。 老虎虽然没文化,但他不傻,在虎贲营待了一年,对元帅府有充足的了解。 他们既有熟悉法度的老兵,也有愤怒狂躁的叛兵,还有更多残忍狡诈的贼兵。 元帅府的好人少得可怜,也就是大元帅心怀仁义之心罢了。 刘承宗让吴思虎带人,到上都城挑选合适的军械,以箭簇、矛头为主,配了一些打磨箭杆的箭端等工具,让老虎带走。 其实归化城就给老虎打造了一批特制箭头,但当时刘承宗也没想到,漠南骑兵冲进草原就把科尔沁扬了一半,更没想到原隶察哈尔的诸部会被北元营打包领回来。 说白了,刘承宗根本供给不起武装索伦军的成本。 索伦诸部这些人就一盘散沙,只有部族认同,但根本就不会一同发兵,或者说听谁的话。 人家就连作为东北霸主的歹青固伦都不听,难不成还能听他个黑大衣的? 不现实。 他充其量只能提供一点武装,最大限度上增加歹青固伦捉生的成本。 歹青捉生也是小队行进,以前碰上的都是骨质箭头,石质兵器,几个牛录分成百人队,就能扫荡上百里地的部落民,一逮能逮回好几百人,己方一个损失都没有。 将来有了这些铁质兵器,让他们在捉生时也出现减员,要么停止捉生,要么扩大捉生队伍,都算达成刘承宗的目的。 他就是来给八旗找麻烦的。 元帅军给老虎准备了十四辆勒勒车的军械,装了四千支成品战箭,上万颗箭簇,六百余根铁矛头,两千多片甲叶子,还有二百四十张百斤战弓。 基本上都是岭东战役的战利品。 虽然质量很一般,不是元帅府军器局精心打造的制式装备,但对黑真、索伦诸部而言,已经完全够用了。 以答剌罕军将领善丹带兵护送,并从虎贲营抽调了四名军官,配属二十名羽林营战兵,与老虎通往黑真部。 刘承宗给他们的命令,是过去绘制山川河流的地形图,同时通过老虎所在的黑真部,多收集关于使鹿、使犬、鱼皮诸部的情报,尽量跟这些林中部落都搭上线。 另一边,马鬃山下的大帐,当各部将领受召集而来,刘承宗立即下达了拔营军令。 他们也要东进。 大体上兵分两路。 一路以小札木素那千余答剌罕骑兵为侧翼偏师,沿科尔沁东南沙地沼泽的边缘东进,行至东西辽河之间,为北方黑真部老虎的归乡之路做出掩护。 而另一路,则是刘承宗亲率的主力兵团,经过科尔沁向库伦进军,威胁沈阳西北。 当然,为了防备八旗是诱敌深入,仍旧以塘骑探路,以漠北骑兵掩护大军侧翼,小心谨慎地向歹青固伦腹地进发。 他要到沈阳附近去看看,崇德皇帝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为啥说撤军就撤军了。 其实这事,是刘狮子想复杂了。 黄台吉撤军的原因很简单,既不是想诱敌深入,也不是听见阿济格被俘的假消息受到惊吓。 而是,后院起火了。 东江镇那个沈世魁,在得知阿济格出兵的时候就已经纠合岛上兵众,打算登陆抢点东西。 结果他的兵众还没登陆,就又听说沈阳的八旗军一股股地往外调,而且各地牛录都在收缩人畜,让他感觉到出兵的机会,当场把四千岛众全拉上岸,向辽东山区的女真聚落发起袭击。 他们袭击了距沈阳三百里的岫岩,击败正黄旗尼雅汉、镶蓝旗锡翰所率驻守岫岩的部队。 并赶在别处八旗援军的到来前撤退,继而袭击太子河畔的鹻场城。 这座城最早叫鹻场堡,李成梁当辽阳副总兵的时候建了鹻场城,不过后来被后金摧毁,直到天聪七年后金才重新筑了鹻场城。 城的名字鹻通碱,在这盐卤的意思,这座城也是沈阳东南山区较为重要的商业小城。 黄台吉以往并不害怕沈世魁在皮岛上那几千岛兵。 尽管东江镇对他来说是极大的威胁和牵制力量,但东江镇本身不足为惧,军队都一吓就跑,只是仗着身处海上,背靠大明与朝鲜支援,让八旗没招儿罢了。 不过岛上毕竟人心不齐、军械破烂、民生凋敝,整个小岛只有骑兵上千,都作为将领们捏在手上的家丁,根本不会放出来,所以正面战场不足为惧。 但这回不一样。 刘承宗像毒蛇一样出兵兴安岭,挑了个好时机。 为应对来自元帅府的威胁,黄台吉的兵力左支右绌,盛京留守的部队都快不够用了。 因此黄台吉一番盘算,刘承宗在兴安岭筑城,暂时不会有太大动作,所以他可以先把防线收缩回来,逐走沈世魁,再把兵力推上去跟刘承宗对峙。 沈世魁,黄台吉是了解的,只有些叫花子兵,登陆偷鸡摸狗、劫掠地方。 但架不住沈世魁跟朝鲜关系好,若是放着不管,万一朝鲜也跟着出兵,事情就麻烦了。 好在,黄台吉的八旗军死不起,沈世魁的东江镇更死不起,所以一吓就跑。 偏偏,黄台吉的军队才刚次第后撤,转眼殿后的前锋骑兵就传来报告,刘承宗的军队从兴安岭浩浩荡荡的出来了! 第七百二十六章 辽东边墙 刘承宗挥师向东,但走得并不坚定。 将信将疑。 这种情况很反常。 刘狮子擅长在战争中换位思考,是进是退,是战是和,他一贯能摸清敌军将领的心思。 唯独此次,前面好好的,但从八旗突然撤军开始,刘承宗发觉自己摸不准黄台吉的思路了。 想不通。 哪怕黄台吉是真信了阿济格兵败被俘,担心大明腾出手来在辽西一侧发起进攻,那也不至于全然不顾北方。 实际上,在刘承宗看来,如果黄台吉真信了,那八旗军更应该陈兵科尔沁草原,哪怕背地里暗自转移军队,明面上也要狠狠地虚张声势。 至少要在兴安岭再跟他打一场。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管不顾地向沈阳大踏步地撤退,连个殿后的部队都看不着。 因为哪怕歹青固伦在组织形式上比明军精简、效率更高,八旗军作战也相对更善冲突,经常能打出非常漂亮的会战。 那也是有前提的,前提是战机,战机就是明廷的僵化组织,会让军队自动暴露弱点。 这事刘承宗再清楚不过了,他跟明军对战,不论几千明军也好、上万明军也罢。 战机来临,胜负往往就在覆手之间,从总攻到大胜,一个时辰就能让上万敌军兵败如山倒。 但战役过程并不是只有一击致命的瞬间,尤其在正规军之间的战役,更不是碰面、扑上去、一击致命这种官军镇压民军般的全面碾压。 若八旗军真能明军形成碾压,那他们一直缩在沈阳,是喜欢冰雪乐园吗? 明军的弱点,可能是粮道、可能是调动、可能是将官失和、可能是兵饷不济,总之,弱点暴露需要外力压迫和时间。 哪怕再不济,两万军队往前线一推,固守车垒城寨,黄台吉作为统治者,就必须要考虑这场仗旷日持久该怎么办,至少要考虑仨月吧? 八旗从北边突然撤军,刘承宗肯定要傻一下,但再傻也不至于傻上三个月。 明军跟八旗对峙,刘承宗从北方南下过来,黄台吉该怎么办? 所以刘狮子断定,黄台吉根本没信阿济格被俘的传言,甚至很有可能,撤军是发生在俘虏有意被元帅军放走之前。 也肯定不是明军威胁沈阳了。 可正因如此,才让刘狮子百思不得其解,你跑啥呀? 他甚至怀疑,是朝鲜王国发兵北上了。 这个怀疑非常离谱。 虽说大明跟朝鲜,自万历援朝起,几十年间双方都尽量去父慈子孝了。 但朝鲜王国的兵力能力,根本排不上号,至多比刘承宗进康宁府之前的独立土司稍强点。 朝鲜王国能依靠山城防守,顶着歹青固伦的压迫不投降就算表孝心了,指望他们向八旗军主动出击,完全是强人所难嘛。 偏偏除此之外,刘狮子实在想不到其他原因了。 这种两眼一抹黑的感觉,让他觉得很不好。 所以他走得忐忑,一面督将调兵越发谨慎,步步为营;一面让漠南军在贺虎臣和粆图台吉的率领下,驻守于兴安岭,守好归路。 元帅府超过四万人的混编军团,就这么浩荡开进库伦草原。 马群穿越沙丘戈壁带起的沙子将畜牧河截断,连柳河都被搅得浑浊激荡。 如此大的动静,歹青固伦的军队却显得出奇镇定,就连一场象征性的阻击都没有。 刘承宗这会儿都开始放弃思考了,缺少情报、地情不通的陌生感让他烦躁,烦躁让他蛮干,反正也琢磨不明白,干脆断定自己已经落入陷阱。 他就是想看看,这黄台吉的陷阱到底有多结实,能套住他四万大军。 就连素巴第带来的漠北骑兵都被调进塘骑部,向四面八方铺出去百余里,将周遭探得了如指掌。 依然没有什么发现。 刘承宗就像拉满弓的猎人走在丛林里,一脚一脚地慢慢向沈阳探过去。 三日,仅行进八十里路,没看见一支敌军。 就在刘承宗都快被憋出毛病的时候,塘骑兵终于摇旗了。 旗语说:敌人,很多敌人。 更准确的军情口信,随前线塘骑一里一里的次第后撤,传到刘承宗的耳朵里。 陷阱……不好说这算不算陷阱,但结实肯定是够结实。 因为前线塘骑传回的口信只有两个字:“边墙。” 辽东边墙。 刘承宗哭笑不得的骂了脏话。 探明了敌军和边墙,反倒让刘狮子及一干将领的心情都放松了起来,军队调度恢复正常,向辽河压了上去。 靠近辽河,刘承宗也能看见边墙了。 辽河北岸,平地修的堡垒蹲着鞑子的墩兵,在漠北骑兵的包围环伺中抽掉软梯,像模像样地点烽火放烽炮。 辽河南岸则是连成片的蜿蜒长城,插着纯色或镶边军旗,歹青固伦的守军立在墙上严阵以待。 刘狮子在望远镜里看见这一幕都想鼓掌了。 就……我成北虏了! 他找来了率领车营的冯瓤,扬鞭指着地平线另一边的城墙:“兄长曾打过萨尔浒,咋不跟我说前面有边墙嘛?” 冯瓤也一脸懵圈地摇头。 他咋知道啊? 整个元帅府,就没有正经的辽东兵。 就连有关宁背景的老兵都少得可怜,那些以俘虏身份进来的外乡人,也不可能在以陕西五镇叛兵、七府乱民为主体的元帅府坐进中枢。 关宁军或者说现在的辽兵,熟悉的也只是辽河以西的关宁走廊。 而正经的辽东军,早在刘承宗还是小孩的时候就没了。 冯瓤也不知道这还有边墙,因为萨尔浒在东边呢,太东了。 他当年跟着曹耀在杜松军出边,也还是个小年轻,出了山海关沿辽西走廊东进,就没看见边墙,一直到辽河口的牛庄,才远远的瞧见过一小段,随后走到浑河沿岸又看不见了。 直到抚顺关,那都沈阳东边了,要出边,这才重新看见边墙。 抚顺关那边的长城是南北向的。 所以在冯瓤的潜意识里,就没想到沈阳西北边这个方向还有边墙。 刘承宗直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意识到,沈阳、辽阳这些他潜意识里后金或者说八旗的大本营,都是努尔哈赤抢来的。 此时挡在他面前的,就是当年大明围着辽东都司修筑的一圈边墙。 恰恰因为辽泽的存在,让辽河的边墙结合部在海边形成‘V’形,然后把辽阳、沈阳、开原、抚顺等地包了一圈,将建州、哈达诸部拦在外面,最终绕到鸭绿江边。 通过眼下的所见所闻,还有冯瓤等人对抚顺、萨尔浒、建州等地的了解,刘承宗停在边外的中军帅帐里,很快形成了一幅简略的歹青固伦地图。 这图实在吊诡。 配着边墙看,歹青固伦的核心地盘,比朝鲜看上去更像独立王国。 大明修的边墙,防女真和兀良哈的,结果人家努尔哈赤打进去,完美的替代了辽东都司的位置。 怪不得大明自从萨尔浒以后,就没能往东打进去,有边墙和镇城卫城啊。 野战都费劲,更别说还有城防工事了。 刘承宗蹲在舆图边上看了半晌,突然开口:“兄长的车营,换装备,半个月,捡起步骑作战的老手艺。” 这对冯瓤来说不是啥问题,他那个营本就是步骑兵,只是后来偶获林成栋的装备,这才在编制上成了车营,实际上还是以步骑兵为主,精进重车火炮的技艺罢了。 倒是刘承宗这道命令,让冯瓤感到不同寻常,领命后问道:“大帅是要攻打城墙?” “既然来了,能进去还是要进去看看。” 刘承宗依旧看着舆图,用装在鞘内的小刀划过沈阳周遭,道:“我素闻八旗银多货少,境内百物俱贵,帅府又素缺金银,若能破边取来,才是不虚此行啊。” “是!” 冯瓤早就想立个大功勋,也给自己弄个二府之地开府建牙的旅帅当当,机会就在眼前,哪儿能让它跑了? 他当即抱拳道:“大帅放心,我营可为先登!” 中军帅帐人员众多,其实心情最为激荡的不是帅府将领,甚至不是左良玉那样的新降将校,而是站在帅帐边缘,被羽林郎看着的大学士钱士升。 曹化淳进刘承宗的大营,像回自己家一样来了又走,钱士升就不一样了。 他被留在中军,就连曹化淳离开都没通知他。 自从曹化淳走后,认识到自身处境的钱士升立刻就变老实了。 毕竟状元来的,脑子是一等一的聪明,处卑鄙之位,要锋芒毕露;居庙堂之上,要和光同尘。 大明的中枢,对他来说是卑鄙之地;而刘承宗的中军帅帐,则是庙堂之上。 卑鄙与庙堂,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在一套共同价值观里,自身的位置。 大明的朝臣也好、阁老也罢,论学问讲资历,他钱士升是万历四十四年的状元,跟别人相处有什么好怕的?锋芒毕露就行了,不用想那么多。 而刘承宗的中军帅帐,里头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混世魔头,门外头小兵论资排辈讲的都是哪年造反叛乱,跟他完全不是一套发展体系。 多听少说,更安全。 说真的钱士升还是觉得,自己出发前,把元帅府想得太好了。 他本以为元帅府出征都带着礼衙尚书,听起来是一个很军政复古且完善的政权。 见了刘承宗的做派,还自己骗自己呢,说这是打仗,出兵在外,人事上的事肯定比较混乱。 就,至少该有那么一点行政架构,哪怕你大秤分金,好歹也该有杆秤。 直到看见礼衙尚书张献忠,好嘛,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钱士升不想讲什么东西,对刘承宗这个元帅府,很看不起,觉得挺没希望,就是一群凭武力恣意横行的强人。 这种人残忍杀伐不修德政,早晚有天收。 但是当刘承宗盯着歹青固伦的舆图,跟部将下令,打算破了歹青边墙,冲进去抢夺金银,嗯……钱士升心里突然爽起来了。 他心想你们八旗也有今天啊? 甚至都控制不住的心情,情难自禁地就开口了。 他说:“大元帅,老夫有一言……” 刘承宗正盯着舆图沉思呢,想着进边墙肯定要声东击西一下,突然听见帐中响起很陌生的嗓音。 他被打断思路,本来有点不快,转头一看居然是钱士升说话了。 “钱阁老?”这让他啧啧称奇,干脆起身示手道:“大学士有何指教?” “大元帅若要破边攻打沈阳,务必兵贵神速,不得拖延。” 钱士升说这话属于老生常谈,一屋子出兵放马的将校,谁都知道兵贵神速的道理。 但没有足够情报,一帮西北老兵跑到东北兵贵神速,越求速胜,送得越快。 但钱士升也不是乱讲,他有理由:“老夫出使之时,东虏攻破昌平京师震动,关上军兵不可轻动,亦未听闻朝廷有发关宁东征之意。” “不过在此之前,杨嗣昌已建议皇上命陈洪范都督水师,提兵入驻朝鲜,但因截获洪太与其通信,水师渡海一事随之搁置。” 他这话,倒是让帅帐之中的帅府众将听得津津有味,甚至前半句关于驻军朝鲜的事,还让几员将领随之点头。 刘承宗与张献忠也对视一眼,俩人心照不宣,都认为能提出这一建议的杨嗣昌还是有点能耐的,朝廷也好像又行了。 但是后半句,又让众人为之破口大骂。 高应登差点跳起来,指着钱士升道:“你个老……中军议事,说啥废话呢?” “陈洪范虽未成行,然东江镇尚在,皮岛有镇臣沈世魁,此人风评不佳,岛上兵众过万。” 钱士升本来就是锋芒毕露的人,早前是觉得自己跟刘承宗这帮人没在一个价值观体系里,不敢说话。 但现在他意识到,这帮西军老兵基本上都是文盲,对东事一无所知,那就不可怕了。 因为他在朝廷中枢知道的多啊。 知识就是力量! “洪太南撤,多半是岛兵登陆,袭其后方民寨,岛兵衣不蔽体、兵甲残破还缺少马匹,因此上岸抢的快跑得也快。” 钱士升根本不怕一干将校威胁,慢悠悠把话说完,这才对刘承宗道:“因此,大元帅若要进兵沈阳,务必兵贵神速,岛兵撑不住太久,兴许这会已经撤了。” “有用!” 刘承宗重重点头,当即对羽林道:“赏钱阁老良马三匹,沈世魁……这比朝鲜和关宁出兵的可能都更大。” 钱士升正美呢,就见刘狮子转头就对张献忠等人道:“若是皮岛出兵,那我等就更不该急进了,打通边墙,八旗军也就过来了,在边内与其作战反而不美。” 长城嘛,就那几个口子,你自己出来走关口就行,我打破了等与给你凿出来个口子。 “计划不变,我于边外环伺,若有机可乘,就破边打一打,兄长的车营依然换做轻骑,另把左将军的拔突营配给你……你们从边外追上答剌罕军,一起到抚顺边外去。” 刘承宗说着,小刀在图上沿舆图边缘划过,一直划到沈阳东边抚顺关外。 他认为那个方向,是歹青固伦的防御弱点,因为只有那个方向没敌人。 “那是以前杜松打败仗的地方吧?萨尔浒,你们过去,到建州老家看看,寨子能拆的就拆了,把银子和舆图带回来。” 第七百二十七章 东江镇 鹻场城。 太子河岸,火光冲天。 千余东江镇皮岛兵众,恣行劫掠,数百披挂整齐的骑兵,见人就砍。 两鬓斑白的沈世魁走马河畔,这位挂征虏前将军印的东江镇总兵官满面追忆神情,与周围残忍的厮杀战场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越过被抛弃的盐锅煮具,看向熟悉的太子河与河边横七竖八的尸首。 沈世魁记得很清楚,萨尔浒那年啊,寒冷潮湿的鹻场城旁,太子河畔也是这幅景象,到处都是死人,两岸血迹染红青土汇成小溪,把河水染得殷红。 沈世魁就是辽人,辽东人,辽东都司定辽右卫的军籍,生于鹻场城西南二百多里外的凤凰堡,那曾是大明帝国最偏远的地方,隔鸭绿江比邻义州。 不过他最早不是军人,而是持有官方文书的牙行经纪人。 就和打箭炉开牙行的阿佳们一样,是大宗货物的中间商。 他们的业务范围极广,简单的为买卖双方做介绍与担保人,代商贾买卖、代为支付或储存银款,也能代为运送、设仓保管货物。 甚至有时候,还会代朝廷预先征缴课税。 辽东都司是军镇,没有县,大宗买卖一般都与朝鲜、女真诸部的走私,或为军镇采买军需有关。 所以就像打箭炉,每个阿佳都有背后支持的土司。 在辽东,每个牙商背后都有支持自己的将军。 牙商就像军户一样,大多兄终弟及、父死子继。 沈世魁年轻时从事的职业,以及当年辽东的社会环境,决定了那时候的他并不是一个正面角色,甚至说是坏人也不为过。 因为那时辽东刚经历最黑暗的十年,万历皇帝派来的矿监高淮在辽东恣意妄为。 小小矿监自称镇守太监,结果就因给万历进献五百两白银,真的被封了‘大明国钦差镇守辽东等处协同山海关事督征福阳店税兼管矿务马市太府高’的官职。 其插手军政,权倾辽东,就连老迈的李成梁都只能配合。 任内敲骨吸髓,使辽阳四十七家资产数千两的大户尽数破产,普通百姓更是大受其害,军户甚至大量逃往抚顺关外的女真诸部求活。 辽东军力,自然疲敝。 而付出这样的代价,整整十年,高淮仅给万历皇帝的内库进献了白银四万五千五百两。 皇帝是弄到了一点钱,但帝国失去的东西,更多。 多得多。 世人都说,辽人素无定性,熊廷弼也说,辽人不可信。 但镇守辽东太监如此重要的官职,就让一个没品级的矿监自称,仅因给宫里进了五百两银子,偌大之辽东就任其鱼肉。 辽人信什么,辽人又能信什么? 沈世魁年轻的时候,街市上小孩唱童谣,那童谣是这么唱的:辽人无脑,皆淮剜之,辽人无髓,皆淮汲之。 其实想唱的不是高淮,大人都知道,只是总不能说辽人的脑子,被九五至尊的皇上剜了吧? 那时候高淮早跑了,努尔哈赤在抚顺关外东征西讨,逃出去的辽东兵改了女真名字,在他手下讨生活。 沈世魁则在帝国边陲的小城,带着自家牙行的运货队往来于辽镇周遭,有时进朝鲜义州走私,有时去女真诸部,日子过得还不错。 在他老家凤凰城有条叆河,沿叆河向东北行走百余里,是个叫叆阳的地方。 大明帝国防备女真人的边墙,在叆阳修了堡垒和关口,设有守备驻防,是当地最大的武官。 沈世魁少不了跟那位武官打交道。 战争来临前,叆阳守备是个前途无量的青年。 此人祖籍山西,爷爷是盐商,父亲为生员,母亲出身杭州大族,舅舅是山东布政使,大伯有海州卫百户的世职。 家世显赫。 他生于杭州府钱塘县,自幼丧父,随舅舅读书习武,学习兵法,长大后回祖籍山西,受伯母推荐,至辽东海州卫的大伯处做了辽东军。 大伯没有子嗣,去世后,朝廷将海州卫百户的职位给了他,随后被兵部推荐给辽东的李成梁总兵,因文武双全被任命为家丁千总。 那是万历三十三年,他考取了辽东武举第六。 这个叆阳守备的名字,叫毛文龙。 后来,战争来了。 世事无常。 沈世魁年轻时就是个在边境做灰色生意的牙商,不是什么好人,甚至他自己都是被家乡父老追杀驱逐逃窜的。 因为那时候的努尔哈赤起兵攻明,打破抚顺关、决胜萨尔浒、攻破铁岭卫、连陷开原卫。 那时候的努尔哈赤像个英雄,或者说在那个时间,攻打如同堆满柴薪洒下滚油的辽东,历史曾给他有机会做个英雄。 攻打辽阳前夕,努尔哈赤喊出了‘有房同住、有粮同食、有田同耕’的造反口号。 辽人信了。 或者说后来的辽人信了。 在大败之后,心向大明或不愿在后金国讨生活的辽人,大部分都向西逃难。 这也是后来明廷不信任辽人的原因。 留下的辽人只想过日子,不在乎谁当皇帝,也真的认为不会有任何人做的比万历还差。 关外诸申,他们熟悉的;努尔哈赤,他们听过的;就连造反口号,听起来也和陈胜吴广没什么不一样。 那有什么好反抗的,为一个五百两银子就能收买,就把辽东抛给宦官鱼肉的皇帝,付出性命吗? 所以公家派使守城,虽以哭泣感之,辽民亦不为所动。 此后一月,沈阳、辽阳相继失陷,数日之间,金州、复州、海州、盖州诸卫,传檄而落,计口分田,编为金国民户。 辽东七十余座城堡,皆入后金之手。 仗打完,辽阳城里街市照开,买卖照做。 沈世魁也是那个时候,被聚众起兵的穷苦军兵矿工从家乡撵走的。 都闹起来了嘛,谁让他是个做买卖的有钱人,而且又不是啥好人。 但努尔哈赤辜负了辽人。 八旗军进驻辽阳,很快就强迫辽人剃发,强迁辽阳汉人屯居城北,将城南分给八旗,开了满汉分居的头。 很快旱灾来了。 努尔哈赤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完全抛弃招纳汉人的政策,有计划地消灭汉人老弱,划分有谷人与无谷人,将无谷之人连户押走,尽数屠杀。 随后将计丁授田的‘金国民户’隶入官庄,把庄子赐给贵族。 有房同住、有粮同食、有田同耕的诺言,皆被撕毁。 而另一个人,战前的叆阳守备毛文龙,留在鞍山的百余亲族在战争中皆被八旗擒杀,他则带着剩下的家人逃至辽西。 那一年毛文龙已经四十五岁,遭逢大败,又被辽人争相依附后金的景象震撼,认为自己这辈子也没什么机会建立不世功勋,心灰意冷想要回家侍奉老母亲。 路上听说新任辽东巡抚王化贞寻访武才,给了他一个有些冒险的小任务。 让他率沙船四艘、军兵二百,侦查辽东沦陷区的情况,并伺机夺取鸭绿江口的镇江堡,以作为复辽的登陆地。 经历两个月的海上航行,毛文龙率领一百九十七名官兵登陆辽东半岛时,辽人的反抗也随着努尔哈赤撕下面具愈演愈烈。 从抗拒剃头聚众自守,到率众起事捕捉守将,武装辽民成群结队奔走投明,规模大到八旗兵眼睁睁看着都不敢近前。 甚至在岫岩,上千辽人打八艘木船、十四条独木舟,逆流而上,炮击后金哨塔,后被八旗围攻屠戮。 此时的辽人,已经从熊廷弼的使者哭泣相求都不能感化守城,变成了辽民无不争先杀贼,以雪祖父之愤。 沙船驶至镇江堡,辽东半岛的海水把毛文龙推到风口浪尖。 毛文龙是辽东半岛唯一一个大明的正牌将军。 他率领一百九十七名明军登陆半岛,奇袭转战半月,最终检兵一万,护辽东沦陷区三万辽民进入朝鲜。 一个并不出名的游击将军,在一次偶然的执行任务中,解救三万明廷并不信任的辽民,拉拢各地十几股义民攒出以八百旧辽兵为主体的一万新编军队,躲进大明属国朝鲜。 朝鲜养不起兵粮,大明不愿安置,他们更不愿回关内,最后由朝鲜割出个椵岛,交给毛文龙屯兵安民。 毛文龙以自己姓毛的缘故,取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之意,更名为皮岛。 大明觉得皮岛在后金国腹背,于复辽一事上有利可图,待到次年,东江开镇。 实际上很难说大明真的会把这当做一个军镇。 岛上的辽民谁也不信,岛外的世界谁也不信辽民。 甚至连毛文龙自己,也不敢信任东江镇的部下。 岛上的兵力太过复杂,毛文龙的亲信部队又太少,镇住岛兵绝非易事。 在最初的那段时间,他们缺衣少食,大明在补给上又扣扣索索,不内乱就谢天谢地了。 沈世魁在战争中流离失所,登上皮岛投靠毛文龙,后来继续进行商业活动。 在朝鲜、后金、大明之间走私,为皮岛军队获取补给。 但朝鲜本就穷困,掏空国库按大明的规格也只能养兵两万,不可能给皮岛提供更多补给。 凭东江镇这帮子民兵,从后金嘴里掏食更是无稽之谈,每次登陆都是进入四陷之地战战兢兢,损兵折将都算小事,一旦陷入包围,就是全军覆没。 长此以往,东江镇认为自己袭击老弱牵制后金理应得赏,而明廷认为东江镇难以备奴,不堪大用,而且不愿将难民放回山东。 双方关系并未随东江开镇拉进,反而更加离心离德。 好在,东江镇自身还算团结,哪怕别人不服毛文龙,哪怕镇中好几个将校出身的辽人、聚集矿工上千的头目,但别人都没有毛文龙的威望大。 沈世魁在这过程中有了军功,成了将领,将自己被称作绝色的女儿嫁给毛文龙,在岛上被称作沈太爷。 情况其实并没有随着东江镇的日子好起来,而变好。 东江镇的名字虽大,生存空间却很小,本就在三国夹缝之间,却又没有领土和物产,岛兵所食一粒米、一颗盐,都是从周围三国强掏出来的。 这就让它成了麻烦。 毛文龙从一开始就是后金的麻烦,随着他掩护辽民进入朝鲜,他又成了朝鲜的麻烦。 朝鲜不愿招惹兵势强悍的后金,但毛文龙又是上国将军,掩护上国臣民入朝,朝鲜王国面对后金施压索要,只能死扛着左右为难。 后来毛文龙转移到海岛上,情况也没好上半分,甚至更糟了。 毕竟他们就算登岛,也还是要吃饭。 随着奉行中立政策的朝鲜王光海君被推翻,新的国王因擅行废立,想得到册封便极力讨好毛文龙,同意皮岛在朝鲜屯田、煮盐,使毛文龙为其向皇帝保奏册封继位。 更近距离,让辽民与朝鲜民众的冲突不断,毛文龙又经常袭杀后金派往朝鲜的使者,也让新的朝鲜王与东江镇关系尴尬。 朝鲜很害怕毛文龙与皮岛兵。 东江镇的兵很多,虽然对上八旗正规军,不堪一击。 但他们不断抢救辽东半岛上的辽民,出兵声势浩大,一弄就一两万军队登岛,抢劫的时候甚至会‘外溢’到朝鲜。 其实有时候也是故意的。 实际上就连袭杀后金巡逻小队、村寨民众甚至渔猎妇人,岛兵也是冒险,没准还会翻车叫女人杀了。 在他们能袭击的所有目标里,携带礼物的后金使团,是价值最高的目标。 但是对义军能跟倭兵三七开、官军纯属马戏团的朝鲜王国来说,毛文龙手下数万岛兵……太可怕了。 在此基础上,朝鲜王国的朝臣总觉得,自己的王国对毛将军来说,是比后金使团更加有利可图的目标。 这种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因为朝鲜本身就谁都怕,他们不敢得罪后金,更不敢得罪大明,还不敢得罪毛文龙。 所以在大明使者那受了委屈,就跟后金使者告状;在后金使者那受了委屈,就跟毛文龙告状;在毛文龙那受了委屈,就跟大明告状。 于明廷而言,毛文龙的功勋是陈年旧事,应赏尽赏,可他闯祸却越来越多,不知悔改。 他在海外便宜行事不受控制,仅立微功夸大其词,浪费粮饷不复寸土,劫夺商旅抢掠属国,越来越像……或者说从一开始,毛文龙救了数万辽民,他们就已经是个独立王国了。 辽民的所有热情,都是重回故土,没多少人愿意去山东。 因为辽民是逐步逃到东江镇的,而毛文龙最早的兵,又都是从辽民当中检选——他们都剃头了。 所以在东江最初开镇的时候,东江镇其实比建州还像后金国。 甚至为了索饷,毛文龙对朝廷说东江镇有十五万军队。 当年崇祯登基,全天下都在裁军,毛文龙说东江有十五万军队,能把崇祯气死。 核查兵员,兵额给了两万八,剩下的都按难民算,不能算作军队。 那毛文龙肯定不乐意。 最危险的事,是当时辽西赶上宁远兵变,后金闻询发兵,幸得祖大寿一营辽兵未乱,出战黄泥洼,将后金军的试探攻势逐走。 而在后金进犯辽西的同时,毛文龙提兵登陆登州,就裁减兵额一事向朝廷示威。 以至于,明、金、朝三国终于达成共识,都认为皮岛是麻烦。 在天秤两边,毛文龙存在带来的麻烦,重过了其存在带来的益处。 所以明廷才要对毛文龙动手。 额兵两万八千,户部与兵部定饷二十三万。 毛文龙不同意。 袁崇焕将东江镇视为重要力量,建议与关宁军同饷,四十七万。 崇祯不同意。 经三个月的磋商,最后折中定饷三十五万两。 随后毛文龙服软,至宁远领饷,次月袁崇焕登岛给东江镇发饷,杀毛文龙。 没有益处,就身首异处。 毛文龙死后,朝廷整顿东江镇,兵分四协。 以陈继盛、毛承禄、刘兴祚、徐敷奏四人率领。 陈继盛是出身辽东商贾的辽民兵头。 毛承禄是毛文龙养子,毛系兵头。 刘兴祚早在努尔哈赤建国前就投奔建州,名刘爱塔,曾是建州汉官三号人物,后金建国诈死反正,率兄弟与近千女真兵登岛。 徐敷奏也是辽兵,但他是袁崇焕的亲信,与毛文龙交恶,属关宁派系。 四协兵马,四支派系。 明廷再无东江镇独立之忧。 孤岛上的虚假稳定,也随毛文龙的死顷刻崩塌,进入大逃杀一般的动荡年代。 先是刘兴祚,己巳之变时率军入援,一路军队斩首超过六百级,但其押送金兵首级赴永平报验,路遇金军,被济尔哈朗所杀。 随后黄台吉又以俘虏刘兴贤向皮岛的刘兴治写信招降。 明廷以为其未死,而是投降金国,消息传到皮岛,陈继盛防备刘兴治,担惊受怕的刘兴治便先下手为强,趁为刘兴祚设斋招魂的机会,将陈继盛等辽民兵头一系首领杀死。 沈世魁也属这一派系,全靠平时长袖善舞,又将女儿献给刘兴治,这才保全性命。 很快,皮岛再度兵变,沈世魁联合张焘,杀刘兴治,屠尽岛上诸刘。 下一个是徐敷奏,他是袁崇焕的心腹,袁崇焕死后,皮岛将领都弹劾毛文龙的死是他害的,经孙承宗反复力保才免得一死,不过也退出了东江镇的舞台。 随后是毛承禄,他就简单多了,袁崇焕死后他向明廷为毛文龙鸣冤,崇祯帝不予理睬,他的心思就不定了。 反正人都死了,若能平反,意味着活着的人是干净的,但没有平反,则说明他是罪臣之子。 所以毛文龙的孙辈孔有德、耿仲明吴桥兵变,毛承禄做老叔的立即发岛兵七千响应,最后被东江总兵黄龙击溃于双岛,押解北京凌迟。 到这,原本的四个头子都没了,东江镇的总兵是黄龙。 黄龙随即出兵,死于旅顺。 毛文龙建立东江镇,掌权八年,他们这个难民团伙都在给别人找麻烦。 毛文龙死后,只花了四年,东江镇四个第二代头目全部死于非命。 老辈人,只剩沈太爷了。 兵马军兵,也从毛文龙时代人丁兴旺,裁军后仍留两万八千,变成如今诸岛辽民五万余,额兵一万两千。 势力大减。 不过现在,东江镇兵倒是比之前能打了些,也确实如朝廷所愿,能接受调派。 东江镇诸事,也尽由沈世魁一个人说了算,官衔: 钦差镇守登辽东江沿海等处、专理恢剿事务、挂征虏前将军印、总兵官、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沈世魁。 第七百二十八章 两面玲珑祖大寿 沈世魁的东江镇岛兵在南边抢劫。 刘承宗的元帅府军在北边也不甘落后,他们要进辽东。 不过辽东的边墙,是他要跨过的第一道障碍。 辽东边墙不好凿开,倒不是因为墙高,实际上沈阳西北方向这片,边墙都是在人造土山上修的,并没有太高。 就连城墙,有的地段都显得简陋,只是用碎石堆出丈高石墙,连夯土都没有,爬着就翻上去了。 它的难点,在于是沿着辽河修的边墙。 辽河本身就是条一二百步宽的大河,这宽度本就夸张,想过去就得用船。 渡口船舶全被八旗收到对岸,塘骑沿岸跑了半天,都没找着渡船。 而且除了河流本身,在它两岸还有近千步宽的淤泥沙地,这玩意本身就是天险,所以有些地方的城墙才修得简陋。 这种河道的形成,是因为含沙量大,就像黄河也总改道一样,随着流量变化,河沙在某段堆积形成沙洲将河床抬高,河水就溜边往别处去了。 因此也有俗语说辽河是一年东来一年西。 这种河流状态对两岸居民当然不是好事,但对刘承宗是好事。 军队一边在周遭伐木,一边派遣塘骑沿着辽河向南,寻找能乘马涉水的浅滩。 能骑行涉水过河的浅滩没找着,但塘兵一路向南跑,在蛤蜊河与辽河交汇的河口岸边,找着个牛录村寨。 村寨人畜财货都被迁走,刘承宗的塘兵,却在这个村寨的路口碰见了关宁军的哨骑。 两拨人一波在寨子北边,一波在寨子南边,都正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拾了能用的东西牵马出门,就走个正对脸儿。 关宁军哨骑是一身蓝色团龙纹布面甲,戴铁臂缚顶盔枪钵胄。 元帅军塘骑是一身赤色团龙纹布面甲,同样也戴铁臂缚顶钵胄。 两边精神紧绷,一见面就张弓举铳,然后大眼瞪小眼,盯着相同服制的兵衣铠甲,好几秒说不出话,脑子都卡宕机了。 塘骑先开口:“关宁军?” 对面的关宁军直接开弓就射,小队结阵打放三眼铳掩护,一边放一边喊:“是假鞑子!” 塘骑见状也当即拉战马当掩体,端三眼铳就砰砰放。 两边一共十个人,五个塘骑,五个哨骑。 砰砰的枪声不绝,随后又拔出刀锤战至一处,左近塘兵听见枪声疾驰而来,很快就凭借兵力优势,将五个关宁哨骑锤得起不来。 他们牵了马匹,绑起俘虏,不敢在寨子久留,一路向北退至塘骑百总处。 百总看见俘虏的关宁军也不敢怠慢,稍加拷问,就命部下赶紧把三个还有行动能力的卸了甲胄押至中军。 另外两个被铅子打伤,搁着不动回头做个手术没准还能活,送到中军肯定就是死人了。 人送到刘承宗这,又被拷问一遍。 元帅府中军的羽林虎贲,对他们肯定好脸。 很快,刘体纯就拿着拷问所得的情报,喜气洋洋地跑到中军:“大帅,两个情报,锦州的关宁军开到了三岔河,二百里外;那几个关宁哨骑知道,辽河沿岸哪里水浅能过河,离那个寨子很近。” “三岔河?” 刘承宗取过情报看去。 这支关宁军是祖大寿的人马。 他们出兵,是因为祖大寿大凌河一战被俘虏到沈阳的儿子给他写信,信上说奴兵西抢,正好乘虚来捣。 祖大寿倒是锐意出兵,但麾下将领意见不一,又在辽东边墙内的辽河口三岔河看见八旗兵巡逻,还收到了黄台吉从沈阳发来的书信,因此举棋不定。 “先不要管祖大寿,让马祥带俘虏去浅滩,宗人营和北元营也跟过去,宗人营架桥扒边墙,北元营做好防备。” 他对刘体纯道:“我们进不进去都要先把墙扒了,多扒几个口子。” 刘体纯当即出帐,向羽林骑传达命令。 刘狮子又看着情报沉思片刻,突然抬头,递给帐中的钱士升,问道:“钱阁老见过祖大寿吗?” 沿着边墙行军这几日,他试图摸索大学士的正确用途。 至少目前看来,找钱士升套话很容易。 这位老先生就像个人形图书馆,博闻强记,经史子集无所不知,身处中枢对国家大事、人事都非常了解,确实才华横溢。 缺点是有点认死理且自以为是,对地方现状认知浮于表面,稍显脱节。 钱士升本人也很享受,这种被套话的过程——他觉得刘承宗这个割据天下的巨寇,被他的智能征服了。 钱士升缓缓摇头:“祖镇乃辽东前锋天下名将,老夫久仕南京,不过在礼部时曾听人说起,祖镇的拇指……” 他说着看向刘承宗的右手手指,却没发现戴射箭的护具,便有些疑惑接着道:“其拇指戴环,环与指肉相合无痕,戎马辛劳可见一斑。” 刘狮子一听就乐了。 他明白钱士升这话像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他所说的环,就是韘,也叫射决、扳指或扳机。 钱士升这比喻,纯属用错了地方。 刘狮子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两颗牙质的坡形射决,尾部钻有小孔,各坠一条丝绳手链:“阁老说的是这个,射决。” 它坠下的绳子是系在手腕上的,一来是射决有时会被弓弦挂飞出去,这种情况在脱力后动作变形时很常见。 二来嘛,射决大多是骨制的,也有玉质、瓷制、铜铁质的,不过都比较少。 尤其蒙古式圆筒扳指,那就是一截骨头或是鹿角,钻光了就能用。 不论什么质地,射决的用处决定了它都很光滑。 戴着这个动刀,十分本事也就能使出七分。 所以钱士升的话,非但无法正面祖大寿的戎马辛劳,反倒能向刘承宗证明,祖大寿常年戴着扳指,许多年没动过刀,以至于扳指和肉长在一起,是垂垂老矣。 或许平时还射射箭,但肯定已经不舞刀弄枪了。 不过刘承宗没说,因为尽管钱士升的论据是错的,但论点是对的。 “祖大寿,确实名将。” 刘承宗颔首,看向钱士升问道:“不过钱阁老,他是大明的名将,还是歹青的名将,朝廷就不怕他投虏?” 钱士升心说怕有啥用? 朝廷对付不信任的将领,有一套固定工序。 当年东江镇的刘兴治杀了陈继盛,在岛上跋扈,朝廷也不说杀刘兴治,只说让刘兴治处死手下的女真兵,并让消息走露,引发刘系人马火并。 沈世魁、张焘等人自动加入匹配,将皮岛诸刘尽数格杀,朝廷才派黄龙过来接盘。 后来这招儿也一样用在大凌河跑回来的祖大寿身上。 祖大寿有两个夷字营,都是这些年招募来最精锐的蒙古夷丁。 熟了的就改姓祖,派到各营帮他掌握军队,没熟的就在夷字营做亲丁,祖大寿去哪儿这俩营就在哪。 崇祯七年,关宁军风传京中密旨,要祖大寿将降夷左右二营蒙古兵尽数处决。 降夷左营的桑昂率先发难,密谋绑架祖大寿,投奔后金。 因为没有所谓的尽数处决,那消息是他放的,朝廷的密旨就是要祖大寿杀他。 结果桑昂想绑架祖大寿的消息也被蒙古兵告密,让祖大寿知道了。 夷字营三日不解甲,火并,看起来已经不能避免。 结果祖大寿当场跑进夷字营解释误会,告诉桑昂:杀了你,我怎么活?你杀我,你怎么活? 双方再度恢复铁板一块,把朝廷的密令当放屁。 朝廷拿祖大寿一点招儿没有! “祖镇,只为自保。” 钱士升把话说得很艺术,笃定地对刘承宗道:“朝廷信他。” 刘承宗无声地笑了。 他点点头:“那我,也信他。” 这倒是令钱士升没想到,转而大喜道:“那大元帅可有与祖镇联军攻打沈阳之意?若是如此,老夫可代为出使,祖镇眼下兵进三岔河,定有进攻沈阳之意。” 刘承宗脸上笑意更浓,边笑边点头,问道:“如若联军,祖大寿有多少兵马能策应我攻打沈阳?” “十一万关宁军,祖镇统领五十三营、六万八千马步军,不算守军,仍有十九营马步军两万余,定可令大元帅如虎添翼!” 就在这一瞬间。 钱士升发现刘承宗洋溢笑容的脸刹那冷却,变得冷酷起来。 他没有低头,但眼珠垂下,似乎盘算着什么,口中喃喃:“两万,倒也不算难打。” 八个字一出口,就让钱士升心中大为惊慌,他是以为刘承宗想借关宁一臂之力,才将祖大寿的兵力说出来。 哪知道现在听刘承宗这意思,居然是打算攻打关宁防线。 钱士升都傻了。 这跟他这段时间对刘承宗乃至整个元帅军的了解,完全不同啊! 虽然他出使之前,也曾怀疑刘承宗要跟东虏联军攻明,但进了刘承宗的大营,他就已经相信,刘承宗过来是跟东虏作战的。 怎么这会儿? 他完全跟不上刘承宗看似跳跃的思路。 “这这,大元帅,大元帅不是要攻辽东边墙,要打进沈阳吗?” 钱士升话都说不利落了,伸手在身前抓来摆去:“那几个关宁哨骑动手是不知敌我,由老夫,不,就一封书信,就能将误会讲清。” 实际上别说钱士升了,就连在帅帐里的张献忠和刘体纯都没跟上刘承宗的思路。 张献忠也处在脑子蒙圈的状态,甚至还跟着钱士升劝起来了:“大帅,关宁军也可堪一战,跟他们联军攻入沈阳,兴许能一仗直接把东虏鞑子灭了,这……” 八大王说一半,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把顶上绿帽子一摘:“我明白了,是不能跟他们联军,给鞑子灭了,大明就该扭头跟帅府死磕了。” “兄长明白个卵!” 刘承宗嫌弃地看了张献忠一眼:“想得倒挺远,大明是病入膏肓的老头,不用你踹,他自己在平地走两步就能先摔掉半条命,我能怕他?” “能先灭了歹青固然是好事,可事情就走不到那一步。” 说罢,刘狮子也意识到,帐中这两位都无法理解他的思考过程。 他走了几步,随手扯过一张交椅坐下,对张献忠指着钱士升道:“钱阁老刚才是不是说了,祖大寿只为自保,朝廷信他。” “关宁哨骑的供词,是祖大寿在沈阳的儿子传信,沈阳空虚,所以他带兵到了三岔河。” “阁老刚才也说了,祖大寿的射决都跟肉长到一块。” 张献忠跟钱士升对视一眼,俩人都把头点得迷迷瞪瞪,还是没把这几句话联系到一块。 “我没见过祖大寿,但我相信钱阁老,所以我也信祖大寿。” 刘承宗把话说得挺诚恳,摊手一副理应如此的模样:“正因为相信,他如何与我联军攻打八旗?” “祖大寿是个多年不曾亲自上阵的老将,年事已高心气已疲,他没有大野心,只为自保。” “他儿子身处敌国都城,没有被杀,未受虐待,还能传信出来告诉他沈阳空虚,得到了极好照顾,为何?” “袁崇焕死后他擅自逃出关外,皇上那么爱杀人,却硬生生委屈自己让他活着,不削官职还加官进爵,又为何?” 刘承宗没等二人回答,就抬手点了点放着舆图的桌面,说出答案并循循善诱:“因为他是明军锦州前线的统帅,那他的敌人是谁?” 在这一刻,张献忠在心理上,对钱士升产生了极大的亲切感。 因为当他不由自主地看了钱士升一眼,结果对视上了,在对方迷迷糊糊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迷糊。 这说明不是他智力的问题,他们这些身居高位的文官,什么阁老部堂的,智力都一个档次。 张献忠有点拿不准了,带着不确定问道:“他的敌人是……黄台吉?” 刘承宗期待的眼神黯淡了。 他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抬手用手指划过舆图锦州一线:“战线进一步,他对明廷没有意义;战线退一步,他对歹青没有意义。” “天下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希望山海关外维持现状,大明、歹青、元帅府,对他没意义。” 他给二人一点时间去消化他的思考过程:“谁破坏现状,谁就是他的敌人,我来了。” “钱阁老既然想给他传信,就告诉他,我来拿银子,去沈阳,让他在锦州别动,敢跨辽河一步,我去锦州拿。” (上一章没推剧情,本章免费)(本章完) 第七百二十九章 召衅 三岔河。 辽东前锋镇。 祖大寿知道北边有敌人,哨骑失踪的消息一经传回,前锋镇十九营都进入了备战状态。 五名哨骑事小,关键是他们失踪的地方蹊跷,那里名叫敖司牛录,是天启元年金国建立的村子。 敖司牛录存在时间很短,努尔哈赤拿下辽阳沈阳宣布剃头,辽民随之起兵,边墙之外的牛录庄子便纷纷被关宁军拔除。 建立牛录的女真贵族敖司也在那年战死。 因为那里田土膏腴,就一直随着战线变动,不断在明金之间易手,后金强势,那地方就是牛录村寨;关宁强势,那地方就是军屯庄子。 但是现在这个时间,女真寨子都已随黄台吉的诏令全面收缩至边墙之内,那里不应该出现八旗兵。 如果八旗军出现在那,最大的可能是他们打算绕过三岔河,自边墙外袭击广宁、锦州一线。 因此发现哨骑失踪的第一时间,前锋左营的参将徐成友,就把消息报至中军,向北领军追蹑而去。 然后这营就被围了。 关宁是明军序列里,惟一一个在战场上有独立生存能力、正经的军事编制。 祖大寿的前锋镇,三十四营守军、十九营战兵,共五十三营六万八千马步军,每个营都是一千出头。 不是吃空饷,他们的编制就是一千出头的小营。 军官像刘承宗的虎贲营一样,大部分是低职高配。 祖大寿亲领的十九营战兵,四个是类似亲兵的夷字营,分别为平夷左右营与降夷左右营。 余下十五个营,则依前锋、后劲、中权、左翼、右翼划分五军,各军又分左中右三营,分别由两名副总兵、一名参将率领。 其中前锋三营兵力稍多,加一块有四千五六百人;其他都是三个营三千一二百人。 这种更强力的将领、更小的编制,主要是为了对付后金一千五百人编制的甲喇一级出掠。 全军只有祖大寿一名挂印大将,军权统一、兵力充足。 不过这次,他们从一开始就判断错了。 徐成友带着前锋左营一千五百骑向北追蹑,是为探明情报,并与渗透的‘八旗前锋’拼刀子。 结果到地方就跟元帅军塘骑打起来了。 前边打着,消息往后传着。 后头跟着俩副总兵杨振和吴三桂,俩人看情报是又惊又喜。 徐成友说,出掠的是汉军旗的假鞑子和蒙古旗,还会用塘兵遮蔽战场呢。 徐成友还说,东虏不知从哪给马种改良了,这帮人都骑着高头大马看着挺吓人。 但不难打。 毕竟是塘兵嘛,不是正规军的作战序列,关宁前锋只要费点劲,就能把他们逐出战场,只是不好捉罢了。 费了半天劲,徐成友驱逐塘骑,就在河边看见了自己这辈子用脑子都想不到的场景。 河岸边,好几座营地,有人正在河上浅滩架桥。 几座营地辕门,竖着‘韩藩部’、‘秦藩部’、‘肃藩部’的大旗,岸边架桥的是‘襄陵’、‘乐平’二司,下面的大队也插着旗子,辅国、奉国之类的。 甚至徐成友还看见,外围扛刀举铳做警戒的,居然有几个士兵簇拥一骑,那人铠甲外面居然罩着衮龙袍。 一帮奋力突破塘骑防线的关宁兵都看傻了,一个个在马背上伸长脖子往前看,张着嘴都闭不上。 最先反应过来的内丁骑兵,对徐成友问道:“将军,这东虏僭号,这么抄吗?连藩国名号都抄上了?” 徐成友也不知道这是咋回事啊,他脸上的呆滞表情比士兵只多不少。 闻言,他不由自主地抬手用指甲挠挠饱经风霜的脸颊:“真他妈邪门儿,哪来的皇亲国戚啊。” 他摇摇头,喃喃自语:“不对劲,这都陕西的藩……那帮犊子玩意在这架桥干啥,速报吴帅,这不是东虏!” 晚啦。 他们还在这远远瞭望呢,更加邪门儿的场景已经逼近。 高举北元大旗的蒙古骑兵已经散成海子阵,将整片河岸包裹,岸边的皇亲国戚也驾驭战车加入序列,缓缓向他们逼近过来。 徐成友看见那大旗的字都脑仁儿疼。 他完全被搞糊涂了,不知道自己究竟处在一片什么样的战场上。 捍卫封疆二十年,徐成友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大元、大明两大帝国包抄夹击。 就这一会儿,河岸边那个穿扎甲、外罩衮龙袍的将领骑马而来,身后两个武弁打‘秦藩部’大旗,无畏无惧的直奔前锋右营的阵地而来。 走到前头,他的武弁上前高喊道:“关宁哪个营的,秦藩世子在此,让主将出来见我!” “将军,小心有诈!” 家丁拉了一把徐成友,不过徐成友并不在意,也带了两骑上前。 他这会已经明白,出现在战场上的部队是西北叛贼刘承宗的元帅军。 因为这些藩国都是陕西的,已经被刘承宗攻陷,只不过宗室居然专门被设了营,这是徐成友万万没想到的。 他出去跟这个秦藩世子会面,根本就没打算谈,就是想趁机先把这世子擒下,挟持大将返回三岔河。 但秦藩世子既然敢至阵前,就不怕他挟持。 徐成友刚走到那位秦藩世子对面,那世子就先行礼道:“我是秦藩世子朱存极,在元帅军不过一介把总,将军不必想挟持我,这是内阁大学士、礼部尚书钱士升给辽东前锋祖镇的信。” 说着,朱存极将信件交给徐成友,道:“退军吧,大元帅无意与关宁为敌,不要自找麻烦。” 朱存极看徐成友眼神闪烁,以为徐成友还想把他抓走,便笑道:“我是秦王第三子,世子是大元帅封的,大明封的世子在西安大牢呢,但凡你抓我有用,我也不会过来。” 宗人营,尤其是朱存极,根本不怕明军。 朱存极心说也就大帅给封了秦藩世子,要是在大明,还得劳皇上想给法子给他封个郡王呢。 两边没打起来,双方交谈片刻,北元营骑兵让出南面通道,供关宁军自己退军。 这封信,很快由徐成友交给后面前锋右营副将吴三桂,转由吴三桂亲自奔赴三岔河,交给祖大寿。 祖大寿早就知道,刘承宗出兵了,但一直以为,刘承宗是在兴安岭。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知道刘承宗的元帅军已经抵达辽东边外,而且还在河岸架桥,看架势是打算打进辽东去。 “看来科尔沁,不够刘承宗的贼子吃啊。” 祖大寿还没看信,就拿着信封对外甥吴三桂道:“几万军队从漠南游荡到辽东边外,人吃马嚼是让他吃美了……后头两三年,中原必有大战。” 刘承宗的行军路线和战略目的,对祖大寿来说非常清晰,吃饭来了。 就是吃光了漠南吃科尔沁,吃光了科尔沁吃辽东,现在吃到八旗脑袋上了。 元帅府的军力是固定的,大几万人马不在陕西吃饭,陕西今年的粮就能剩下来,刘承宗这么一个叛军魁首,剩下兵粮能干啥? 打仗呗。 说话间,祖大寿打开信封,脸色就变了。 刘承宗让钱士升写信,却没用信纸,用的是一块蓝布——关宁军的绵甲军服布。 而信的内容,哪怕经过钱士升的润色,也依然不太好听。 ‘刘帅千里而来只为求财,如关宁固守锦州,他前往沈阳近郊猎取财货,若关宁兵出辽河,他就要至锦州掠夺。’ 祖大寿只是拧住眉头,沉思不语。 一旁送信过来的吴三桂却急得都快跳起来了:“舅舅,这好贼子,我们领兵到北面去会会他!” “行啦!” 祖大寿没好气地看了一眼意气风发的外甥,把信搁在一旁,道:“你们不是也不想我过辽河,现在好了,英雄所见略同,西北来的憨儿干脆不准老夫渡辽河。” 渡辽河,是祖大寿的心愿。 但不渡辽河,是辽东前锋镇全体将领的愿望。 原因很复杂。 关宁军,是如今大明生态最健康的部队,一来后勤相对充足,二来指挥上能打会战。 虽然辽西防线是花费大明军饷的大头,但关宁军并不想背这个锅,因为他们也时不时欠饷。 一两四的月银和一石小米的月粮,他们能不能拿得着,也得看运气。 宁远兵变那年,关宁十三营不就闹饷兵变了嘛。 大明的中枢财政,就处在不断节源开流的环境,关内战局费劲,关外军饷就晚点;关外费劲,关内就少点。 关宁军这几年能撑得住,都靠关宁这几任大头目功不可没。 一是锦州屯田,高淮乱辽、努尔哈赤杀人,锦州广宁一带没了人,袁崇焕招蒙古屯牧,孙承宗扩大军屯田。 大凌河一败,关宁连死带降减员两万,当地没了土地兼并的压力。 辽西的屯田,年产一百五十万石小米,让米价稳定在一石一两银子、大豆一石四钱银子的价位上。 二是关内官商输送。 不仅是京运,关宁有一部分军需,来自民间商贾的输送。 三靠将领自己想办法。 锦州的特产是玉石,也有较为繁荣的玉石加工市场。 祖大寿一直在收集玉石,发给各营将领充作军费,将领们则把玉石卖给商贾,以换取军需物资。 屯田的意义不是直接供应部队,而在于本地市场上有粮,就不至于让粮价飞涨到离谱的地步,一旦粮价涨上去,就算朝廷不欠饷,军队也早晚崩溃。 但是这支生态最为健康的部队,早就从上到下,跟关内离心离德了。 吴三桂听了祖大寿的话,一时语塞,顿了顿才道:“舅舅,这是两回事,我们不愿让舅舅领兵渡辽河,那是怕朝廷作怪,难道您忘了孙督师的事了?” “修个大凌河城,关内没完没了的扯后腿,都快完工了,皇上一封再行商酌的圣旨传过来,停工撤军,人家洪太领兵来了。” “最后仗打输了,孙督师落了个什么下场舅舅不是不知道,人家关内的官员弹劾他召衅丧师辱国啊。” 吴三桂少年得志,敢打敢拼,手下不同于父亲吴襄的老辽兵、祖大寿的老夷丁,都是些辽东难民少年,每次与八旗作战奋死在前,二十八岁的副总兵,说起话来自然硬气。 要说兵败了丧师辱国没问题,带上召衅二字可就太过分了。 金国屠杀辽民,本就是大明死敌,哪儿来什么召衅不召衅,难不成不筑城,八旗就自己消失了? “他们关内就没把我们当自己人!” “行了!” 祖大寿面带愠怒:“当没当自己人,我用你说?” 祖大寿其实非常倚重外甥吴三桂,尽管吴三桂年轻得不像话。 因为他自己是个很简单的人,年轻的时候,随父亲跟着李成梁打仗,还去过朝鲜打倭子。 不过当年那些战役,比现在的仗好打多了。 父亲告老后,祖大寿做了宁远卫的指挥佥事,也是得过且过,还曾因出行打猎导致信地被蒙古军掠夺,在神宗朝被判了斩监候。 广宁之战的时候,祖大寿都打算领残兵去投奔边外放牧的蒙古贵族拱兔了。 他大半辈子都在听命行事,能力极强,但缺乏主心骨,每逢大事总心乱,又后知后觉,是袁崇焕救他于水火,提拔他、指挥他,成为驻防关宁锦防线最前沿的挂印大将。 己巳之变,他率军跑回锦州,其实不全因为袁崇焕或害怕,而是他的军队跟朝廷离心离德了。 他的军队在城外待了半个月,打了好几仗,广渠门打赢了,想进城修整,就派了几个士兵到城下喊话,结果被北京城上的民壮说辽将辽人都是奸细,丢砖头砸死三个。 那三个辽兵叫谢友才、李朝江、沈京玉。 城内的选锋出城,拔刀砍营,又砍死了刘成、田汝洪、刘有贵、孙得复、张士功、张友明六名辽兵。 等到袁崇焕一被捉,他拔腿就跑。 祖大寿比谁都清楚,关内军民官吏,那是真把他们驻防山海关外的部队当外人。 袁崇焕以后谁也不敢提复辽,孙承宗以后谁都不敢提进兵,唯一一支有独立生存能力的部队丧失主动性,蹲在锦州趴窝。 好像关外就只是关宁军的战役,辽东从来都不是大明疆土一样。 别人看祖大寿,是大明听调不听宣的边庭大将,大明不能制、歹青不能诱,以一己之力影响天下局势,风光无限的祖镇。 可心酸无奈,身不由己,比起旁人也只多不少。 祖大寿知道自己做过很多糊涂事,何可纲是他的亲密战友,大凌河被他杀了;黄台吉信任他,被他耍了;家眷亲族跟他投降金国,还有张存仁,他的好下属,被丢在金国当降将。 在他逃回的那一刻,张存仁那些降将和他的家眷子侄,都有可能被后金泄愤残杀。 所以这些人如今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吃他的肉。 如今他对不起大凌河被吃的死人,对不起自己的战友,对不起丢在后金的下属,对不起沈阳的宗族子侄,甚至对不起惺惺相惜的黄台吉。 更对不起自己,不怕死大凌河何必投降?怕死又何必再逃回来继续作战? 唯独对得起大明朝廷和皇帝。 “别管他信上说什么,你想想他为何让大学士写这封信……” 祖大寿说着,苦恼地将眼神瞥向别处,自己嘟囔道:“真是邪门儿,皇上怎么把大学士派贼窝子里去了。” 吴三桂道:“让咱别坏他的事呗,关宁、刘贼、东虏,三者任谁轻动,都有遭遇夹击之险,他要先动,还不想被夹击,才有这封信过来。” 说罢,吴三桂没好气道:“连个好听话都不会说,就这还想干大事。” 祖大寿心说好听话有个屁用。 刘承宗和关宁军,有新仇旧恨。 关宁军被调遣入关内的将领、部队,除郧阳的李重镇、祖大乐两部之外,曹文诏、祖宽可都折在刘承宗手上了。 曹文诏还好,刘承宗至少是拿他当个各为其主的英雄,战死之后,收敛尸首装入棺椁送入山西,堂堂正正的给朝廷上了表文,宣扬曹文诏忠于王事的勇猛。 刘承宗对祖宽就非常针对了。 祖宽是祖大寿看着长大的胡儿,也是祖家最出色的将领之一。 他不仅从小就是祖大寿的侍从,也是祖大寿掌握军队的权力来源,更是祖大寿愿意让朝廷调遣亲信入关平叛的象征符号。 死了,在关中作战,被刘承宗连人带马打了七枪身死。 死后还被割去首级,泼了脏水,发塘报说祖宽是乱首,要在西安等兵部吏员去查验尸首。 刘承宗虽然是大明的天字第一号反贼,发到各地的公文还经常会夹杂私货,但朝廷真信他说的话。 不光崇祯信,朝廷的中枢官员都信。 因为刘承宗说话虽然偶尔颠倒错乱,但价值观比崇祯还正。 他给鞠思让、左懋第俩人举卓异,说这俩是最优秀的官员,那就是天底下最优秀的官员。 杨嘉谟赴汤蹈火,曹文诏兵败身死、段复兴力竭而亡,他挨个给人家修碑上表。 别管杨嘉谟赴汤蹈火是被刘承宗逼迫的,段复兴被围在城里全家死光,曹文诏兄弟子侄被杀好几个,他说这是忠臣良将,那就是忠臣良将。 他上个表,崇祯在紫禁城就得奔太庙找老祖宗哭一次。 因为那些战败了投降了,刘承宗都不吭声的将领,崇祯也不心疼——刘承宗都不觉得那是啥好人。 反倒是杨嘉谟、曹文诏、段复兴这种,哐哐揍刘承宗,杀他的人,最后被他逼死,他还很心疼的给朝廷上表,这人对朝廷是真忠诚啊,可惜了。 他这么一说,崇祯更心疼,嗷嗷哭。 这种情况,刘承宗说祖宽是乱军首领,朝廷会怎么办? 朝廷到现在都没发祖宽与其麾下辽兵的抚恤。 也恰恰因为祖宽的事,关宁祖大寿一系人马,对元帅府的刘承宗是厌恶至极。 就吴三桂,两天前还在三岔河极力劝说老舅别过辽河,万一打败仗,朝中官员一句召衅辱国,祖大寿承受不起。 而锦州军民,如今有差不多三分之一都是袁崇焕、祖大寿这些年陆续招募来的蒙古人,精壮者从军、老弱者屯田,这帮人只认祖大寿。 祖大寿如果被弄了,锦州也就完蛋了。 现在就因为刘承宗一封信,能把吴三桂气得要提兵到北边跟刘承宗练练。 “他是知道说好听话没用啊,抬脚就瞄着我们的命根子来了。” 祖大寿叹了口气,就钱士升这一句话,就让他认识到刘承宗的厉害。 别的不说,这眼光是真毒。 没这封信,祖大寿没准都会被部将劝住不渡辽河,有这封信,关宁军更不能在刘承宗动手前渡过辽河了。 因为锦州是他们的命根子,他们渡辽河去辽东,刘承宗抬脚把锦州踹了,关宁军能原地爆炸。 “至于你说,领兵往北去跟刘承宗较量,更是糊涂话。” 他对吴三桂道:“事缓则圆,三军在辽东交战,谁也不会干看着,我们若与刘承宗打起来,你觉得洪太会干看着?” 祖大寿摇摇头,不可能的。 当然元帅军跟关宁军一掐起来,八旗军就摆明车马参战的可能性不大。 可一旦刘承宗势颓,洪太的八旗军一定会帮他,甚至他们拼到关键时刻,一股脑出兵把他们两军都打了都有可能。 就好比刘承宗和八旗军打起来,刘承宗势颓,祖大寿也只能捏着鼻子帮他。 “他率先动手,看似猖狂,实则不智,能写这封信给我,未必智力有限,多半是形势所迫——粮草。” 说着,祖大寿稍加思虑,道:“不着急给他回信,他等不了,我们就在辽河边上看着,盯住他们。”(本章完) 第七百三十章 缘分 凿开辽东边墙,比刘承宗想象中要难一点。 辽河的烂泥滩,给凿墙的宗人营带来不少麻烦。 好在,歹青八旗的反应也很慢。 足足五日,只有两个不足二百人的大队前来,钱士升猜测可能是两个留守牛录。 一队在墙上站了半天,次日一早岸边放炮就给吓跑了,另一个牛录干脆就没上墙,是破边前小股登上城墙的塘骑看见,他们在边内远远地打马环伺,想来防守又不敢,直到边墙被凿开,这才逶迤东行。 崇祯九年,五月二十四,辽河上的浮桥架好,宗人营冲至墙下开始凿墙。 二十五日一早,边墙被凿开四个缺口。 三万余元帅军大举渡河,兵分两路,冲进了歹青帝国的京畿之地。 大军以千余塘骑为前驱,吴思虎率北元营两千余骑,合素巴第七千漠北骑兵凑足一万,破边当日渡过蒲河,一路向东横扫沿途庄堡,朝百里外的盛京长驱。 刘承宗则率一旅三营两万余军队,入边即冲向东南,先渡蒲河再渡浑河,直趋百里外的辽阳。 这个进军路线,说起来还跟钱士升有关系。 刘承宗原本的计划,一样是兵分两路,不过是自己领主力军往沈阳去,由吴思虎、素巴第等人引骑兵在歹青京畿劫掠。 兵分两路很有必要。 素巴第那七千漠北兵虽说前来助战,但毕竟不是嫡系部队,干点捡便宜的事还行,攻城拔寨的硬仗,人家不可能给他打。 至少这次战役,人家不会给他打。 而能攻城的部队,也就高应登的第一旅,他们携带有重武器,不过能不能压制沈阳城头的守军火炮,也得两说。 因此元帅军的原定计划,是刘承宗直奔沈阳城下,凭着兵贵神速,能打破就抢一遭,打不破就扭头把外面扫了,快打快撤。 桥梁架好,边墙凿开,大军准备入边,钱士升老爷子多了句嘴,直接让刘承宗改变战术,以偏师向沈阳进军,主力直袭辽阳。 根据大明的情报,海州、辽阳这道歹青帝国的前线,驻军居然不是八旗,而是直隶黄台吉的天佑天助军。 海州是尚可喜的封地,辽阳是孔有德、耿仲明的封地,他们的家小旧部都在这边。 刘狮子一听是三顺王的封地,当即对吴思虎、素巴第下令,让他们引军去沈阳,自己率两万军队直扑辽阳。 随军的钱士升看着都迷糊。 他提出天佑天助军的封地在海州辽阳,是想让刘承宗躲着辽阳走,孔耿那帮人虽是汉军,但他们跟那些战场上打输了被招降的汉军不一样。 后金有不少汉军,大多是打到弹尽粮绝,被迫投降,改旗易帜后当伪军,针对大明作战时避战倾向严重,算不上中坚力量。 天佑天助军则不同,孔有德是在山东叛乱后主动投奔后金,因此在对抗明军时最为死硬。 钱士升认为,刘承宗打他们是得不偿失,即使赢了也不能削弱八旗力量。 说实在的,钱士升对自己进言不被采纳这事啊,早习以为常了。 因为他啥都见过,心态好得很。 钱士升十二岁拜入顾宪成门下学习,亲自参与了东林书院的重修建立,跟高攀龙学的《大学》,钱龙锡是他的座师,魏大中、文震孟等人是莫逆之交。 四十二岁中状元,没做几年官,因为党争起来,局势凶险,他就自己辞官回家归隐十年。 直到崇祯登基,下诏启用他掌管南京翰林院,总裁《实录》,当时他真觉得崇祯是天降圣君。 把当时年过半百的钱士升高兴坏了,给崇祯上疏。 虽然他在东林书院活了半辈子,还是告诉崇祯,朝廷刚刚遭遇大祸,天下禁不起猛药去大刀阔斧的改革,所以用人不拘君子小人,小人有才不妨大用,这是君主有大豪杰大气概才能做到的事。 意思就是对于阉党,朝廷也要量才而用。 他在南京上疏,皇上在北京钦定逆案,从立案到判决只花了四十九天,拿掉大明二百多个官员。 钱士升第一次感觉这个皇帝有点不对劲。 正好,袁崇焕被弄死,钱士升的座师钱龙锡因为举荐袁崇焕,被人攻击是朋党,原判死罪,后发配定海卫。 钱士升一路护送,沿途照顾,一直送到平江府,随后就给朝廷上书,说自己病了,希望辞官。 偏偏,崇祯因为他护送老师,觉得这是有感恩之心的人,给他升官了。 流民闹起来了,皇上为流贼发愁。 他上疏建议减旧欠的赋税,招流亡广开垦,皇上很高兴,又给他升官,让他入阁,然后开征新饷。 他到北京就给皇帝上疏,说镇压流贼不难,难在根除流贼,国家之患,莫大于民流而上不恤。 入阁三年,他跟各地督抚写信,也多次着重提醒,招抚流民,就得做好分辨和安置工作,分辨出谁是真叛贼、谁是被胁从的流民,分散安插在什么地方、这些人的衣食从哪儿出,不做好这个工作,人家终究还会造反。 这句‘国家之患,莫大于民流而上不恤’,在他给崇祯的奏疏里原封不动出现了两次。 这其实跟指着鼻子骂人一样。 崇祯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不喜欢他的。 而钱士升是早就不喜欢崇祯了。 他觉得皇上对待流民问题急躁到吓人,一边杀旧贼首、招抚旧贼众,一边增饷加税,创造新流民。 你搁这儿募兵呢? 劝不住,没招儿。 皇上天天为钱发愁。 钱士升研究了北京的运河,在齐化门与通州之间,有条通惠河,是元代郭守敬修的小运河。 这条河专运漕粮,每年四百万石南粮北运,屯于通州,其中一百六七十万石从通州运入京师,走的就是这条通惠河。 船运花不了几个钱,但走陆运,这批粮食的脚价就贵了。 到大明,永乐年间堵了,因为没水闸;正统年间修了水闸,水源又有问题;嘉靖朝解决了水源,风水又有问题。 好在嘉靖不信风水,他一个总掌五雷大真人被雷劈了三大殿,能写出《火警或问》号召百姓别信天人感应那一套,能信什么风水。 再说了,风水师什么东西,能比他个神仙还懂风水? 硬修,通船当年就省了十一万两的脚价银。 到万历朝这河道又堵了。 万历年间大运河堵了都不奇怪,别说这只有四十里长的小运河了。 一直堵到崇祯朝,每年从通州运入京师的粮草,在脚价的运费支出少则数万多则十余万两。 钱士升寻思这钱不每年往外白扔吗? 他要重新疏浚通惠河,经过计算,也就花几百两银子的事,俩月就能把事办好,每年船运剩下的钱干啥不行? 京中的风水师又出来了,说白浮引水有损皇陵。 道君皇帝都不在乎的风水师,天天哭穷的崇祯皇帝在乎,修不成。 到这会儿钱士升已经对朝廷绝望了。 七八年来,他向皇帝进献了宽仁、减赋、安民、平贼、开源、节流,大大小小的方略数不清,就没一个能让皇帝完全采纳,全力推行的。 皇帝是一条条看了、一个个夸了、不断的给他升官,但那些落到实处的建议,哪个都没用。 没办法了,钱士升打算回家,尸位素餐这些年,居然一件实事都没干成。 崇祯对他有知遇之恩,君臣有别,他又不能指责这些事没办成是皇帝太过急躁有毛病,只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是自己没用。 所以他给崇祯献上了“宽以御众,简以临下,虚以宅心,平以出政”的《四箴》,意思是让皇帝看到心里去,听进去这话,就算他没白干。 这四句话的意思很简单,让崇祯对大臣更直率、更宽容平和,别动不动就关人杀人,用更柔和的政治手段做事。 天下政策是药三分毒,任何未经深思熟虑的政策,负面影响天下都承受不起。 刚献完四策,就赶上武生李璡进言搜刮江南巨室。 钱士升一定要把李璡下狱,是因为害怕,但并不是因为他自己是江南人,害怕将来会被抄家。 而是他早年求学的时候,并没有想着单凭科举入仕讨生活,学了很多经济上的知识。 如今秦晋楚豫及江北已无宁宇,川贵连年战争,两广地处偏远,北直隶更是处于八旗威胁之下,大明看着挺大挺强,西讨憨贼东拒金虏,可实际安稳的地方只剩江南半壁跟一条运河了。 别管江南是穷是富,士绅是好是坏,至少一年几百万石的漕粮真能给运到通州来,这是天下哪里都没有的能力。 那粮食北京看得见摸得着,蓟辽的部队吃得到。 真想抄,把皇城根儿的皇亲国戚抄了,增收还不影响天下局势,江南的漕粮还能运来,好歹也算开源。 你自己抄自己把目前唯一一个还算稳定的江南弄崩,士绅武装起兵反你、佃农奴仆也不感念你的好。 两边打起来闹起来,运河一断,大明这戏还怎么唱? 这么简单的道理,皇帝不懂,难道温体仁也不懂? 崇祯说钱士升整天想着邀名,确实没错。 因为钱士升要甩锅,他真是材力不济,辅佐不了皇帝,也扶不了大厦将倾,所以要留些话,证明不是我想啥都不干,是想干的很多,实在人家不听。 他没办法。 而刘承宗……刘承宗的刚愎自用,比崇祯有过之而无不及,更不可能听他的话。 凭钱士升的了解,刘承宗和崇祯中间只要放一面镜子,就能映照出两个同岁暴君。 从边墙到辽阳,这一路可把钱士升颠坏了。 他左思右想都不明白,刘承宗为啥铆足了劲要来打辽阳,终于在距辽阳尚有三十里路驻营歇兵时,问了出来。 刘承宗一听就乐了:“钱阁老也有不懂的事啊?打孔耿的城,确实不能伤及八旗,但能伤黄台吉啊,何况他们不算难对付。” 打沈阳还是打辽阳,刘承宗心里有过一番深思熟虑。 歹青的牲口人畜都收缩到沈阳郊外,即使他能赶在黄台吉之前围攻沈阳,城里的兵员也很充足,时间更紧张,援军一到他就得撤。 当然好处是攻破沈阳,好处一定很大。 辽阳的财富未必很多,攻破城池都未必比掠夺沈阳郊外的收获大。 但好处是一旦打下来,就能动摇黄台吉的统治。 因为孔耿的部队,在后金的生态位并不是主力军队,而是像刘承宗的蒙古军团、祖大寿的夷丁一样,直属于首领的对内震慑力量。 把这支力量撅折了,黄台吉的统治肯定要摇一摇。 钱士升格外聪明,起初是没往这个方向去想,但这会儿刘承宗一说,他就反应过来了。 “大元帅攻辽阳,是想让东虏内乱?” 刘承宗先点头后摇头:“内乱,不至于,只是让他的统治更费劲罢了。” 八旗是封建贵族,失去三顺王的军队,黄台吉手上掌握的力量就和其他大贵族相差无几,自然会增加统治变数。 钱士升闻言,面上仍带忧虑,似乎仍觉得刘承宗决意攻打辽阳的计划不妥,道:“可孔耿等叛将剽悍,必会据城死守,恐怕……” “我看未必。” 钱士升还没说完,就被刘承宗打断,摇头道:“那是明军,钱老爷也说了,他们是叛将,投奔东虏剃了头,对阵官军自出死力,否则首级不保。” 刘承宗抬手环指大营:“这也是叛军,军中剃秃瓢留小辫子的达兵甚多,我又不治他们叛乱投虏之罪,他们怕啥?” “这……” 钱士升一时语塞,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就在这时,蹬蹬的脚步声从帐外传来,张献忠引着传信兵入帐,道:“大帅,一旅急报。” “来。” 刘承宗接过书信,就见是高应登的笔迹,说第一旅的游骑夜巡,逮住了辽阳派出来的夜不收。 审问之下,得知辽阳有两座城,太子河西岸是辽阳老城,东岸是努尔哈赤修的东京城,里面有汗王宫殿,城东还有歹青祖陵。 此时辽阳只有孔有德带兵驻守,城内守备空虚,汉军先被石廷柱抽调兵员,随后又被黄台吉征召了耿仲明与火炮部队,城内仅有兵员三千。 高应登来信询问,明日抵达辽阳城,是否分别攻河对岸的东京城。 “耿老二没在,先收拾了孔有德也一样。” 刘承宗回首对赵跻芳道:“写信,先打辽阳老城,小心防范,别被人家出城袭击。” 说罢,他才对钱士升道:“攻打辽阳,还有一个好处,能把黄台吉的八旗主力引过来,让我军前往萨尔浒的偏师一路捅到他建州老家去!” 刘承宗说着,不禁摇了摇头:“祖坟跟老家没在一块,还都让我给找着了,这是缘分!” 第七百三十一章 承宗敬上 五月二十八日。 辽阳城外,风尘仆仆的元帅军薄城而来。 刘承宗的进军速度看上去并不快,其实这是故意装出来的样子。 第一旅睡醒就跑了十里地,直到迫近辽阳二十里,确信城头能看见他们的军阵轮廓,这才慢悠悠地像辽阳老城逼近。 因为高应登发现辽阳是座巨城,规模上不比西安府城小,看上去就像趴在太子河沿岸的巨大怪物。 不过辽阳城的规模越大,刘承宗与高应登等将领心里就越稳。 根据早前审问所得的情报,城内仅有守军三千,这意味着只要攻城开始,这座城的城墙它就守不住。 一个垛口只能站一个人,就是天兵天将也守不住。 但大城有大城的妙处,就是城防工事更加完备,在攻城之前的准备工作会更加复杂。 刘承宗意在几日之内一鼓破城,因此并不急于让高应登冲上去做试探性攻击。 军队虽然走得慢,但在行进间能做的事情也更多。 刘狮子起手打出一张突突牌,放出了礼衙尚书张献忠。 “攻城要有人填城壕、修工事。” 他对张献忠道:“劳烦兄长跑一趟,带一旅副将李鸿嗣那个标营,去方圆五十里转转,多取情报少杀人,我另有用处。” “大帅是要把他们带回去?” “嗯。” 刘承宗点头没有多说,这也是钱士升带来的情报,东江军出身的三顺王,军队本身精通骑兵战术、又是水师出身,还在山东受过新军的炮兵训练,是难得的技术兵种。 只不过辽人安土重迁,这里是他们的家乡,想把他们带回陕西有一定难度。 让张献忠带兵去,就是要绝了俘虏的后路,把田地毁了村寨拆了,无处可去,只能被他带走才有条活路。 张献忠其实听了命令,内心多少有点迷糊。 他都忘了自己衙役捕快出身,率农民军转战千里陷城掠地的厮杀经历了。 咱是大元帅府的六衙尚书,被人冠以部堂的尊称,跟大明的礼部尚书谈笑风生,虽限于元帅府国情,说锦衣玉食还点勉强,但光宗耀祖那也是做到了。 他就寻思咱老张也不是啥天生杀人狂,大帅居然专门提醒咱少杀人,这说啥的话嘛,多少是有点瞧不起人了。 但是吧,张献忠带兵脱离大部队一出去,不到半个时辰,西营八大王的含金量就回来了。 那叫个快活。 “烧!” 平原上,张献忠撒开缰绳挥马鞭,任由战马肆意奔驰:“大帅要把人带回陕西,都不用回来了,给我传,践田地、拆门窗、堵井眼,带不走的给我烧!” 看得李鸿嗣眼皮直跳,这玩意儿就是咱大元帅府的礼衙尚书? 能出来发疯,是从头到脚每根寒毛都在欢呼雀跃啊。 不过他的军队,显然不反对这种命令。 谁还不爱纵火了? 效率很高,刘承宗才带兵往前走了五里地,就看见平原上第一道黑烟升了起来,随后越来越多黑烟拔地冲天,向远方蔓延。 黑烟就像信号。 辽阳城西南角的望京楼上,恭顺王孔有德正端着望远镜俯瞰迫近辽阳的元帅军阵势。 看见拔地而起的黑烟,孔有德的拳头将望远镜的护木攥得吱吱响。 边墙附近的牛录,早在战事开始前,就在崇德皇帝的诏令下,向沈阳收缩了。 刘承宗在边墙外看见的墩军,都是他下辖的汉军牛录,不过三顺王的军队该剃头的早在降金时就都剃了,跟八旗没啥区别。 孔有德皂就知道刘承宗这股军队想要打边墙,三日前破边而入,孔有德一样得到了情报。 不过当时,他可没想到刘承宗会直接奔着他来。 那个守边的牛录章京是眼看着刘承宗破边的,身边秀才写了报告,说汉兵毁墙而进,万骑绕出,红帽盔缨,风卷而东。 这个年代,蒙古兵习惯戴红缨皮毛大帽,所以说的显然是汉兵负责毁墙,蒙古骑兵朝东掠去。 既然风卷而东,肯定是急袭沈阳去了。 孔有德当时还打算出兵支援盛京,只是辽阳的军队早前在两次抽调中只剩三千,守城都费劲,根本没有兵力向东支援,派人给海州的尚可喜传了信,意思咱俩家一人出兵一千,往盛京支援。 尚可喜没理他。 直到昨天夜里,在城外巡行的夜哨丢了好几个,派人去寻,清晨才得到回报,发现扯地连天的马群和营地,大股军队驻扎在城北三十里外,已经渡过太子河,在兵马河北岸。 奔着他来了。 吓得孔有德北城都不敢待,直接收缩到辽阳南城了。 辽阳是明显超过正常规格的巨城,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大的。 城内又分南北二城,南城建于明初,周十六里二百九十五步,墙高三丈三,护城河宽五丈深一丈五。 后来为安置归附高丽女直夷民,又在北墙外扩建北城,城西是自在州、城东是东宁卫。 形成如今的日字格局。 努尔哈赤招降辽阳城后,占了更富裕繁华的南城,把汉人都驱赶到北城的自在州和东宁卫,后来剃发令一下,反抗、下毒此起彼伏,努尔哈赤不敢久居,到河对岸建了东京城,光垒了个城墙,没修好就搬过去了。 后来各地反叛愈烈,努尔哈赤认识到后金没有以辽阳为根据地向西继续扩张的能力,杀了穷鬼杀富户,几乎把辽南半岛的汉人杀空,随后弃地,迁都到更偏东的沈阳去。 等孔有德和耿仲明率天佑军进驻辽阳的时候,辽阳的人口已十不存一,但努尔哈赤时代的格局没变,北城是汉城,南城是满城。 “尚老四还没回信?” 身旁侍卫白云龙摇摇头,孔有德没有恼怒,反倒笑骂一句:“我都不记恨他,他还记恨我。” 白云龙的白,不是汉姓,而是巴牙喇改的白。 不是孔有德的侍卫,而是崇德皇帝的侍卫,官职就叫侍卫。 黄台吉历来有给降将指婚的习惯,随着婚配带几个侍卫,能起到收拢人心与监军的作用。 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都是投金后接受指婚,孔有德投的早,四年前妻子白氏给他生了儿女一双,尚可喜投的晚,三年前有了儿子。 虽然都有东江军的经历,但三顺王的关系并不融洽。 孔有德出身铁岭矿工,强壮有力长于弓马,对辽东的平原丘陵地形非常熟悉。 铁岭的特产不是铁,那地方以前叫银州,特产是银矿,明初跟朝鲜在边界问题上没谈妥,原设于铁山的铁岭卫内迁,顶掉了银州的名字。 萨尔浒大败,后金侵吞辽沈,他跟着辽南难民一起被毛文龙所救上了皮岛,因为膂力过人骁勇善斗,多次临阵先登,被毛文龙收做养孙,取名叫毛永诗。 很感激毛文龙推衣解食的豢养之恩,因此在毛文龙死后不愿继续领袁崇焕发的军饷,辗转投至山东孙元化标下。 孙元化对他很好,新军的待遇也很高,孔有德待得很舒服。 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吴桥兵变,对他来说其实是偶然的意外。 在吴桥,他没想反,也没能力反。 他带的甚至不是自己的兵,而是旅顺副将陈有时的八百兵,陈有时也是毛文龙的养孙,从前叫毛有候。 当时的情况是己巳之变后关内对辽兵充满怀疑,辽兵对关内也多有怨怼,而山东孙元化招募的新军,大部分是辽兵里对朝廷最怀疑的那部分——毛文龙死后的东江兵。 没有什么一只鸡的事。 就是孔有德原本要渡海作战支援大凌河,东海遭遇台风,便退回去,领了陈有时八百人走陆路。 关内对辽兵不信任,沿途关门闭户,台风天到处大雨,道路泥泞难行,士兵吃到苦头也耽误时间,觉得关外没准都打完了,军中对朝廷怨气很大。 关内的歧视不奇怪,关内是和平地区,关外是战乱地带,战乱地带的难民涌入和平地区,短时间无法调节生活习惯,很容易造成冲突。 正常人饿一顿,会想办法挣钱买饭;战乱地带过来的难民饿一顿,还没饿呢,看见食物不多就想办法去抢了。 关外辽兵的怨气也很正常,不是人人都有坏习惯,很多人不仅私德好,还有为国家浴血拼杀的公德,但处在一个群体之中,几个坏种办几件坏事,就能让群体名声变差。 安置难民,别说行政效率低下的古代,在任何时代稍有不慎都容易酿成大乱。 行至吴桥,有士兵在王象春家吃了东西不给钱,被人家的家仆告到孔有德这了。 实际上当时孔有德和王家,对这件事的处理都很克制。 王象春,官居吏部郎中,被阉党称作东林党魁,家里被士兵偷盗,没使坏、没报复,只是让仆人去找军队长官要个说法。 孔有德作为军队长官也很克制,该处罚处罚,该道歉道歉,还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士兵。 贯耳游营是用箭插在耳朵上,在营地走一圈示众,看起来是非常严厉的处罚,就好像是畏惧权势故意惩罚士兵给王家看。 实际上不是。 明军用的是戚继光的军法,戚继光的军法极为严厉,依照条格,偷盗人财物与淫人妇女同罪,要斩首示众。 不仅犯兵要斩首,如果同队士兵知道了不举报还包庇,知道的都连坐。 因此孔有德这贯耳游营,不仅不是迫于压力的惩罚,还是大事化小,把本该斩首示众的罪责,降低到行军途中擅自开口说话的程度。 为防止行军中传话传错,行进中禁止士兵随意开口说话,如果在传话时有人开口说别的,就会被处以贯耳游营的惩罚。 本来事情到这,就解决了。 偏偏那个士兵愤恨,他认可孔有德处罚,迁怒于告状的家仆,夜里又潜回去把那个仆人杀了。 王象春的儿子找了过来,事情到这也没事。 那个兵杀了人没跑又回了军营,就是不怕死,领死来了。 辽南难民的精神状态没比陕西灾民好到哪去,啥没见过,给努尔哈赤献过城、上过金国的田籍剃过头,也在杀穷鬼杀富户的时候起兵造了金国的反,再跟着毛文龙跑到海岛上,登陆劫掠侵扰后方。 早活够了。 跑到关内受这气? 吃饭不给钱咋啦?敢告我状,晚上我就杀了你,大不了把命抵给将军嘛。 就这么点事。 偏偏这个时候,吴桥兵变的灵魂人物回来了,叫李九成。 这也是个前皮岛军官,在军中地位比孔有德高,以善使鸟铳而闻名,为人骁勇善战,比孔有德更厉害。 他受孙元化的命令去买马,钱花完了,马没买够,正发愁咋复命呢,就赶上王象春的儿子在数落孔有德,他觉得关内约束太多,没海岛上快活。 恰好很多士兵怨气冲天,都这么想。 李九成一煽动,这支隶属陈有时的部队,裹着孔有德造反了。 关键李九成能打,一路联络对朝廷杀毛文龙不满的东江旧部,向山东杀去。 当时耿仲明还在登州。 他是盖州卫出生的辽人,但早年效力建州,官至千总,萨尔浒战役后,耿仲明当了逃将,投奔毛文龙,在毛文龙那类似沈世魁,跟后金故旧走私。 在山东,耿仲明依然在走私,结果被当上皮岛总兵的黄龙告了,但孙元化很护短,事情便没了下文。 耿仲明的弟弟耿仲裕在黄龙军中,就以闹饷为由包围黄龙府衙,押到演武场狠狠折辱一番。 孙元化对新军将领都很好,孔有德想被招安,孙元化则想招抚,让耿仲明在登州城负责招抚,但登州的士绅百姓不愿叫辽兵入城,耿仲明就集合城内辽兵,把登州城献了。 说白了,毛文龙死后东江旧将的精神状态非常危险,即使没有吴桥兵变,也会有登州兵变或旅顺兵变。 本来嘛,都是毛文龙的人,盼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朝廷来人了,叫袁崇焕,一来就给毛文龙杀了,人人不安。 袁崇焕安置他们,好,他们听袁崇焕的,结果袁崇焕又被杀了。 东江镇的旧将大部分都是毛文龙的养子养孙,尽管毛文龙死后都改名了,但有这层关系在,他们怕大明治他们的罪。 在他们看来,他们的爷爷,和这位袁军门,是敌对关系,现在俩人都死了,起码得有一个是对的吧? 如果袁崇焕是对的,皇上不该杀他;如果皇上把袁崇焕杀了,那是不是说明毛文龙是冤死? 毛承禄写公文求皇上平反。 皇上不理会,袁崇焕该杀,毛文龙也该杀。 毛承禄心里有底了,李九成的信一送到,毛承禄就点起七千东江兵登陆山东助战。 吴桥兵变就演变了成了震动大明的大事件,他们是经过整训的军队反叛,一万五千人的军队,拥有大将军炮三百多位,反倒是作为新军的红夷炮,只有五位。 不过打完杨御蕃的通州兵就变成十一位了。 等到连战王洪天津兵、刘国柱保定兵、杨御蕃通州兵、邓玘蓟门兵、吴安邦登州兵、陈洪范昌平兵、黄龙东江兵以及刘泽清的义勇兵之后,李九成手下兵马在籍者突破九万,红夷大炮变成二十多门。 打出个天下无敌的架势。 后来李九成占据登州,由于太过骁勇,多次出城搏战,最终死在城外,导致叛军人心大乱,孔耿等人先后渡海逃跑,带残兵败将投奔后金,叛乱随即被明军镇压。 孔耿渡海而逃,耿仲明原本不想投奔后金,因为他本来就是后金逃将,他还想投降朝廷,便上书修筑南关、为朝廷收复金州以赎罪。 但他早前在皮岛把黄龙得罪得太狠,黄龙只想杀他不想抚他,除了投后金无处可去。 因为这一立场,天佑军里孔有德部下许多被迫投降后金的士兵,更愿意跟着耿仲明,以至于跟孔有德产生裂痕。 黄台吉也不信任耿仲明,所以打仗都得把他带走,让孔有德守辽阳。 尚可喜则是另一种出身,跟孔有德、耿仲明在内的天佑军都有仇。 他是出生在海州的世袭军人,父亲和兄长是随毛文龙孤军入辽南的一百九十七勇士。 根正苗红的忠烈将门。 当年毛文龙孤军入辽南,尚可喜也投军加入明军水师,次年皮岛开镇,他就去皮岛寻父,团聚没多久父亲和兄长就都在与后金交战时阵亡。 他出身明军序列,又满门忠烈,跟沈世魁、孔有德那些辽南难民头目不一样,因此在明廷任命黄龙为总兵官,耿仲明的弟弟耿仲裕折腾黄龙、沈世魁试图夺权时,尚可喜坚定地站在黄龙这边,带兵将其救出。 他也成了黄龙的心腹,转头镇压山东叛乱,率领水师在海上大败孔有德、耿仲明。 只不过运气不好,作为靠山的黄龙转头战死了。 尚可喜的父亲是东江元老,辽南的大英雄,但毕竟大英雄死得早。 东江镇的历史是个圆圈,从毛文龙开始,势力膨胀形同外藩,朝廷鞭长莫及,控制力低到极点。 明廷试图控制,杀毛文龙,分陈继盛、刘兴祚等人之权,朝廷的权力回来了,对东江镇拥有了控制力,接纳辽民登陆山东。 随后皮岛为争权夺利展开大战,外溢出了李九成、孔有德、耿仲明,在山东掀起巨大叛乱。 直到黄龙死去,辽南难民出身的沈世魁成为皮岛总镇,朝廷鞭长莫及,控制力再度低到极点。 而尚可喜是坚定站在朝廷这边的人,早前镇压叛乱,打的都是东江出身的将领和士兵,没了靠山,东江镇不仅没人愿意接纳他,不少人还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换了别人,皮岛那个环境,肯定就提兵回去跟沈世魁武力夺权了。 可尚可喜将门出身、满门忠烈,他忠诚啊,不干这种内讧的事儿,躲到自己的小岛上,向明廷打报告,想调去山东水师。 山东刚经历辽民之乱,哪能让尚可喜再带着皮岛兵登陆?朝廷也不让。 毕竟忠诚是动态的。 毛文龙孤军入辽南的时候很忠诚,毛承禄给朝廷打报告为义父平反的时候很忠诚,李九成携银买马的时候很忠诚,孔有德惩罚士兵贯耳游营的时候也很忠诚。 朝廷怎么知道你是真忠诚还是假忠诚? 让你进山东是多一事,当没看见是少一事,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尚可喜没招,留在东江镇就是个死,小岛上粮食吃净,带水师投了黄台吉,受封智顺王,安置在家乡海州,前阻关宁、后防孔耿。 海州离辽阳也就百里距离,比南下进剿沈世魁的崇德皇帝的八旗主力要近得多,何况尚可喜还有水师,是此时唯一能支援辽阳的军队。 但尚可喜根本不搭理孔有德的求援,刘承宗的进军速度,也比孔有德想象中快得多。 辽阳离边墙虽然只有百余里地的路程,但中间三条大河,小河更是不计其数,要走过来至少要五天。 但刘承宗的军队只花了两天,第三天就已经抵达辽阳城郊,甚至还故意慢悠悠地迫近城墙,带着遍地烽烟,看得孔有德心发慌。 他当然知道刘承宗是什么人。 他还没叛乱,刚到登州,刘承宗就已经在陕西山西大闹一场,随后更是做了大元帅提兵进青海,后来他投了后金,虽然陕西的声息传不到辽东,但随着这两年的暗斗演变为明争,刘承宗在歹青的名声越发震耳。 因为刘承宗这三个字,就是八旗贵族对崇德皇帝不满时拿出来说的金字招牌。 八旗对黄台吉的不满,那多了去了。 两红和镶蓝,是舒尔哈齐的黑旗被肢解来的,但正红的代善被敲打排挤;镶蓝的阿敏被幽禁。 黄白两旗换色,如今的白旗是努尔哈赤时的建州,位居黄旗之下,而哈达部出身的白旗却成了黄旗,地位尊崇。 伴着这场战争,越来越多的流言蜚语在盛京流传。 黄台吉称崇德皇帝,靠的就三样。 一是能斗,把代善、阿敏、莽古尔泰这三大贝勒全部斗倒。 二是能扛,虽然对大明的进攻没能在辽西立足,但到底是扛住了。 三是击垮北元,林丹汗那个北元,一度将后金国的大联盟推进至归化城一线,这也是黄台吉最大、也是唯一的功绩。 当然黄台吉真正的功绩不是这仨,而是把后金国从封建军事贵族联盟,向官僚体制与帝国框架转型。 但这在目前,并不是功绩,而是其好大喜功的象征。 伴着这次战役,刘承宗从鄂尔多斯一路高歌猛进,归化城、乌兰察布、元上都、科尔沁……不仅让黄台吉十年白干,甚至连老汗王留下联盟科尔沁的家底子都败出去了。 天天说自己能耐,折腾兄弟姐妹,杀兄长剐姐姐,给汉人封王,吹嘘统治蒙古。 是,打垮了林丹汗的北元,可那刘蛮子带着大元回来了啊,打到大门口啦! 这算称了个什么帝? 对于刘承宗这位传奇,孔有德有心想写封信,问问这素无仇怨,怎么就领兵奔我来了。 奈何白夫人在家而白云龙在侧,多方掣肘思绪繁杂,始终不能提及传信,只能做好守城安排。 他将城内火炮、军队统统安置于南城,仅招募些民兵守在北城,打算以南城死守。 却没想到,他还没写信,城外就奔来数骑,身着赤甲背插靠旗,一路绕过城外巡哨奔至护城河下,张弓搭箭,将几封信箭射在南城西门的肃清门城门楼上。 士兵送信过来,孔有德一看信封,‘孔兄亲启’,看得心里美极了,大喜过望。 不过拆开信封,一看上边的字,孔有德脸都绿了。 “我是个元帅,兄长也是个元帅,登莱大战打出几分气概,不能割据争霸是力有不逮,怎么就剃头投虏叩头叫爷了,若有委屈,招旧部开城门跟我杀进盛京,大丈夫天下何处不能去?大明的仇回头我给你报。” “半个时辰,不降则战,辽阳虽大,你且思量比西安如何。” “弟,承宗敬上!” 第七百三十二章 伪降 半个时辰。 是刘承宗留给尚可喜的时间。 他没弄错,虽然辽阳城里读信的是孔有德,但刘狮子确实把这半个时辰花在尚可喜身上了。 就在刘承宗派人送信之前,高应登就在辽阳西北二十里的太子河湾用沿岸船只搭建浮桥,往河床打圆木倒桩子。 至于书信,只是刘狮子给孔有德的脑子找点事做。 免得干活儿的这半个时辰里,他领兵杀出来捣乱。 根据情报,后金时代的汉将石廷柱随阿济格在京畿;三顺王之一的耿仲明随黄台吉在辽南。 只有尚可喜和孔有德这俩人,统率被抽调大量兵力的汉军部队。 孔有德在辽阳,兵力守城都费劲,自然不必多虑。 但尚可喜在海州,可能掌握着一支水师。 这是刘承宗一路南下,钱士升讲述三顺王来路,刘承宗分析之后的推测。 钱士升对尚可喜的遭遇挺同情,孔耿在海上逃窜时被尚部水师猛揍,上岸投金后就引金军攻打旅顺,不光杀了黄龙,还把城里尚可喜全家三百多杀光,三顺王之间有很深的仇恨。 认为尚可喜不会来支援孔有德。 但刘承宗是领军者,不能将军队性命当成赌本,押上桌上赌运气。 水师不比陆军,陆军作战虽不存在以弱胜强,但以少胜多是可能存在的。 水师则更加粗暴,大明的海战名将俞大猷在其军事著作里说得很清楚:海战无他术,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船胜寡船,多铳胜寡铳。 多就是美,大就是强,船坚炮利。 人家有船自然会胜过他无船。 陆战即使尚可喜派来一万人,元帅军也不怕,但在太子河上,哪怕就十条战船一千兵员,也足够封锁河面,拿船炮轰他的兵,在任何时机任何地点登陆,而他却拿人家毫无办法。 所以尽管刘承宗也认为尚可喜不会来支援孔有德,但还是要做两手准备。 他这个判断跟孔尚之间的仇恨无关。 传的是孔有德引金军杀了尚可喜全家三百多人,但这年头说的家人,不仅仅是有血缘关系的家人,通常是连仆役、家丁都算上。 不这么算也没那么多人,黑龙王庙山的老刘家全族才五百多人,尚可喜脑子坏了,才会把全族迁到战区前线、无路可退的旅顺口去。 再说了,尚可喜最亲近的父兄都死在后金手里,哪儿来那么多族人。 仆役家丁被杀有仇恨不假,但这仇恨有限,不至于让尚可喜违反军令对友军见死不救。 刘承宗判断他不会出兵相助辽阳的基础,是祖大寿的锦州军在辽河西岸蹲着呢。 他可不认为祖大寿和他麾下的辽东前锋镇会是啥老实人,他这个西贼魁首写信威胁一句,就真能让几万兵马老老实实蹲在辽西。 真这么老实,早被黄台吉吃干抹净杀光了。 祖军不进辽东的唯一可能,是盘算各方面情势,判断进辽东不合适。 刘承宗的威胁至多是造成这一判断的重要筹码之一,尚可喜离开海州城试试,祖大寿的部队后脚就敢进掠海州把他老家抢成白地。 游牧入侵的元帅军只要打得过,想抢谁就抢谁,而守家在地的锦州军、三顺王和黄台吉要考虑就多了。 不过这半个时辰,确实对城内的孔有德造成很大的迷惑性。 孔有德在半个时辰里做了很多无用功。 他跟侍卫白云龙,将领线国安、全节等人商议伪降。 他的本意是想投降,只不过这事不是他自己说了算,至少得带着军队人口投降,刘承宗才会把他当个人物。 所以只能用伪降,来试探部下的想法。 结果跟他一起在山东叛乱的线国安、全节把伪降战术聊得热火朝天,因为白云龙就在旁边啊。 但白侍卫很无语。 白云龙是建州部的巴牙喇出身,绰号白虾子,虾子是满语侍卫的意思。 他在辽阳城也就掌握不到二百人的武装力量,分散在所有将领的侍卫家丁里。 可他想投降啊。 因为建州女真在黄台吉时代过得也不爽,努尔哈赤时代妥妥的正黄旗,让黄台吉给弄成正白旗了,原本早该当个将军了,配给孔有德这样的降将改了汉姓当侍卫。 关键白云龙是侍卫啊,他要是被分配到多尔衮身边当侍卫,也就罢了。 孔有德这个降将,他根本就支棱不起来,随便来个满洲牛录章京过路辽阳,他都得摆设宴席大肆招待,狗腿得不行。 跟着这样的主子,能他妈有什么前途! 就辽阳城这点儿守军,守不住不降干啥,等死啊? 但眼前这帮汉将又明显不想投降,一个个为歹青抵御游牧侵袭献计献策,比他这正儿八经的正黄旗出身热情都高。 白云龙能说啥,啥也说不了,只能神色不善地往地上吐口唾沫,搁边上抱着胳膊看他们头脑风暴。 而他的神色不善,则被孔有德等人理解成怀疑他们要投降,一个个出谋划策更带劲了。 全节一拍手:“大王不给他回信,让北门守将传信要投降,无敌门的瓮城大,把几百人进来,用城上佛朗机炮放死!” 这是耿仲明在登州的绝招儿,开水门放明军船舰进登州,伏兵一出把兵杀了船夺了。 白云龙扛不住了:“哎哎,各位将军,咱守城就好好守,别弄那挨千刀的事,回头蛮子打进来给城屠了,你们家眷都在城内,就一点也不害怕?” 好家伙,几个将军把胸口拍的震天响,各种保证,显得士气如虹。 白云龙心说:‘操他奶奶的,这帮遭大瘟的死汉奸。’ 他摆手道:“你们不怕我怕啊,打了败仗大不了等蛮子出境逃回盛京,不过是挨顿鞭子罢了,别整得城守不住,人还都被屠了。” 线国安与全节对视一眼,俩人心说这狗虾子净说屁话,丢了城你逃回去是挨顿鞭子,反正仗不是你打的,我们就没命了。 北城无敌门的守将叫孙龙,也是孔有德的参与登莱之乱的老部下了,投金后被授予游击将军。 听了伪降的命令,孙龙便派人持信与城外游骑联系。 高应登的正兵大营在河道埋桩子,城外转悠的都是第一旅游骑营左光先的兵。 左光先收到城内有守军打算投降的喜讯,立即发往中军。 刘承宗看见降书大喜过望。 比起已经被封王的孔有德,他其实最期待就是孙龙这种中层将领的投降。 毕竟孔有德这种人投降,作用是拉拢一票手下投降,给个高高的官位挂起来。 而孙龙这种中层将领,经验丰富,直接掌握技能与士兵,降过来是能真正干活儿的人。 “给他回信,这是辽阳首降,直接任辽阳营参将,打下辽阳城所有降兵都划到他的部下,至于开城门……别开了,让他千万小心,直接带兵护着家眷跑出来,跟他出来的官兵俱升一级,让左光先做好接应。” 刘承宗倒不是看出了陷阱。 而是他这会儿已经拿到了辽阳城的绘图,北城北门在整个辽阳的防御体系里并不重要。 这是座日字形格局的城池,即使拿下北城的北城墙,还有南城的北城墙横在中间,而且火炮之类的军器也不易在城里轰击南城北墙。 况且辽阳绝大多数财富都聚集在南城。 所以他的攻城计划,本来就是攻打南城的西门,占领南城,把城内敌军逼进北城。 这是最快的破城劫掠取得最多战利品的方法。 北城一个自在州、一个东宁卫,在明军统治辽东的时候,就是安置女直高丽降夷的穷地方。 努尔哈赤统治辽东,把汉人赶到北城,被建州掠夺完,也一样是穷光蛋。 即使拿下北城,守军撤到南城,他还是要打南城。 那不如直接打南城。 这种计划不会因为一个北城守将的投降就改变。 结果他一封信送入城内,如石沉大海,再看兵力调动,北城墙的守军被撤到别处,换防了。 刘狮子琢磨过来不对劲了。 “是伪降。” 刘承宗倒没想着敌军想把他们骗进城里杀,只是下令催促高应登赶紧带大营回来准备攻城:“他们想拖延时间。” 高应登正在回来的路上,先一封信送回来,让刘承宗看着鼓掌大笑。 高应登的大营不光在北边的河道埋桩子,阻止战船靠近辽阳,还在几处适合登陆的渡口、岸边埋了地雷阵。 尤其埋桩子的水域附近,战船行驶到那边,船底就得接触暗桩,放小船登陆,就得挨地雷炸。 不过因为他们没带地雷,地雷只是用千斤野炮炮药配合霰弹碎石做的野路子,所以还埋了几十颗火箭弹,分散在几处登陆地点,用细绳泡硝水做引线串联。 没有钢轮,自然就得留几个人在岸边芦苇荡看着人工点火。 这一套陷阱让刘承宗很高兴,火箭弹真是个好东西,这玩意在战场临时改造地雷能造成更高的杀伤,法子值得大力推广。 高应登还挺会搞小发明创造。 当然,最大的发明,是高应登在信上说,他的人拉回来上百根修整过的木头。 高应登是一旅主帅,负责此次攻打辽阳城,根据辽阳城大兵少的劣势,战术是隐藏攻击意图,将守军进一步分化,让他们分散在北、西、南三面四个城门,为一鼓破城创造机会。 火炮是攻城的重中之重,所以他借着在上游埋暗桩的机会,专门伐了上百根跟千斤野炮粗细相似的木头,装在战车上假装炮车。 计划是把这些玩意放在四门吊桥之外的攻城阵地,让守军以为他们要全面攻城。 至于真正要打那一面城墙,高应登跟刘承宗的意见相左,他建议跟着守军走,来几次试探性进攻,把守军四处调动,然后哪边好打、人少,他们就打那边,争取三日内把辽阳攻破。 刘承宗准许了这一计划。 很快,张献忠那边,李鸿嗣的奇兵营就有几支纵火小队押着数百俘虏回来。 高应登稍作整备,就向辽阳城发动了第一次试探攻击,他的目标是靠近太子河的东北城角。 随着千斤炮和抬枪在城外向东北角集结,城内守军也随之调动。 不过军队没往西北角去,而是分散集结于北城中间和无敌门上,防范吊桥的同时方便军队调动。 孔有德的将领都有防守登州城数月的经历,守城经验非常丰富,并不为元帅军的调动而乱。 毕竟有护城河拦着,就算枪炮过去把城垛女墙削平,敌军最后还是得填壕沟架长梯攀城。 而攀城,会首两面城墙夹击的城角显然不是好选择。 因此孔有德认为,这只是一次试探性攻击,不必当回事。 但很快他就傻了。 这确实是试探性攻击,攻城军队一看他不当回事,十几门野炮跟城上几门大将军炮打放两轮,压制守军火炮之后,俘虏民夫立即被推搡着在城外百步掘壕沟、堆土山。 几道几十步宽的壕沟一成,一支支重铳队就进了壕沟,开始朝露头的守军进行精确射击。 他们的精确射击不是百步穿杨的精准,而是百余步外十杆重铳瞄准一个城垛射击,确保一次齐射打爆一个脑袋。 露头就死。 总共开了两轮枪,打死八个露头的守军,其中包括一名百总,把城上三百多守军吓得谁也不敢露头。 城北的守军本来就有许多城内民壮,全靠正兵敢扒头看城外形势,一下子敢露头的正兵和军官被打死好几个,剩下的人也不敢露头了。 到这会儿,城外被驱赶、俘虏而来的民夫胆子也大了,开始推车取土石填护城河。 城上守军都不敢动作,还是孔有德站在西北城角看见城外已经开始填壕,连忙从城内调兵登城,并下令城上火炮反击。 但那炮总也打不准,弹道都偏到太子河里去了。 因为城下民夫一边填壕一边喊,让城上别放炮别打他们,都是城外没撤入城内的百姓,而且跟守军沾亲带故。 北城正僵持着填壕,孔有德又突然听到部下报告:“王爷,西南的肃清门开了,有人跑出城了!” “谁,谁跑出城了?” “是……是孙将军,他带了三百多家小部下,从肃清门跑出去了!” 第七百三十三章 二次开城 刘承宗没在攻城阵地。 元帅军的中军大营驻扎在城西矮山一座供奉惧留孙的寺庙里,只有数百羽林郎在周遭警戒。 虎贲营的将校都在开战之初分散小队,在辽阳郊野测绘地形、勘察地利,羽林骑则有不少人跟着张献忠行动。 不过羽林骑倒不是跟着纵火去了,而是同样负责测绘地形、记录庄堡田宅、劫掠所获与收容俘虏押送至围城营地。 刘承宗与中军留下的军官,则在战斗中汇总四面八方送来的各种情报,加以分辨,感知辽东战场的全面环境。 一收到孙龙出城投降的消息,刘承宗就觉得事有蹊跷。 因为据左光先所说,孙龙出城携带的部队比他想象中要少,少得多。 左光先的骑兵收到消息,就飞马前去接应,见到三百多人,里面超过二百人都是家眷仆役,正兵仅八十余人,算上孙龙自己,军官仅有十六人。 孙龙等人的家眷,被划至宗人营的信地安置,左光先仅带孙龙与几名军官至寺中拜谒。 孙龙看着战战兢兢,见着刘承宗立即叩头请罪,满嘴胡话,说什么没把北城门打开,也没把西城门给元帅府打开,只是带了家小部下跑出来。 乱七八糟的请罪,把刘狮子都看惊了。 他寻思这人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给你的命令不就是带家小部下跑出来,有什么好请罪的? 刘承宗心想,那李九成手下连战诸镇的骁勇叛军,怎么就叫黄台吉调成这样了? 远方的炮声压住他的思绪,辽阳城比想象中要好打,守军的还击软弱无力,尤其在孙龙带人出城之后,守军在城上的部署就乱了。 听着孙龙颠三倒四的请罪,刘狮子突然意识到问题在哪,他对孙龙问道:“你是不是根本就没看我的回信?” 抬头的孙龙傻了。 啥回信? “明禀帅爷,小人在城上写了降书,没多久就被王爷调到西城墙了。” 果然。 刘承宗心中了然,不过紧跟着更大的疑惑冒出头来:“那你为啥出城投降?” “小人剃发降金是迫不得已,听闻帅爷领王师攻入辽东,正是小人得以反正的天赐良机!” “呵!” 坐在交椅上的刘狮子笑出一声,随后收敛笑容,目光定定地看着孙龙,指了指他道:“你没说实话。” 刘承宗相信,孙龙出降有不愿侍奉崇德皇帝的可能,但这肯定不是决定性因素。 但他也没看见自己的回信,说是为了升官发财,又说不过去。 难不成真是慕名而投? 这话,刘承宗自己都不信啊,他在辽东能有啥名声。 而且……他看向不远处跪拜的十六名军官,这肯定都是孙龙的亲信。 这些人的官职从孙龙的游击将军到管队都有,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年轻。 所有人看着都没到三十。 就这年纪,说是一个百总带了一群伍长都有人信。 显然这也是三顺王一系部队的明显特征,他们本身是孙元化征募的东江兵与辽南难民,叛乱后在短时间、高烈度的叛乱战役中被提拔,少部分人转而投金,再度被提拔。 官位都至少虚高一级。 “小人不敢欺瞒帅爷,有心反正,句句属实。” 孙龙说罢,抬头看了一眼刘承宗的表情,这才小心翼翼地补充道:“伪降之计,是辽阳副将全节提的。” 刘承宗点点头,等着孙龙继续说。 但还没等孙龙没开口,刘承宗突然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他皱眉问道:“我军若入城,你们在瓮城设了埋伏?” 孙龙不敢再说,只是头如捣蒜。 “行了,起来吧。” 刘承宗直到这会儿,才明白孙龙投降的动机,不禁拧起眉头望向辽阳城头。 孔有德这帮人够狠啊。 就这么点人在城里,还琢磨咬一口大的,把他的军队骗进瓮城杀? 知道了这事,刘狮子对孙龙的投降就没有疑虑了。 毫无疑问,孙龙投降,单纯是怕被报复。 别人提的伪降计,孙龙负责实施,如果几百个元帅军真进了无敌门的瓮城,孔有德的军队枪打炮放,恐怕没几个能活的。 那城破之后别人投降兴许还有条活路,这孙龙被刘承宗记恨,肯定一万个活不成。 刘承宗收回目光,踱步间眼神变得柔和,心中思忖,看来三顺王一系的将官确实不能以等闲视之。 这帮人先反叛再投降,打仗的本事高低不好说,但随机应变的求生能力确实很强。 就比如这个孙龙,连自己的回信都没看过,找着机会就干脆地带家眷出城投降,一点不拖泥带水。 沉吟片刻,刘承宗再看向孙龙与一干降将:“我在回信中就说,孙将军是辽阳首降,本帅自当扫榻相迎,只管携家眷部下小心出城,特设辽阳一营,由将军任职参将,待城破之日,所有辽兵俱划你营内。” “那虽是守军对我用计,但我未入城,将军却还是出城投我,这便是将军与帅府的缘分。” “封赏不变,随你出城反正之兵将,俱提拔一级。” “战后如不满三千之数,准你于民间自募壮勇充为营兵。” 孙龙刚站起来,听了刘承宗对首降的待遇,又跪下去叩头去了:“谢帅爷恩典!” 他这话谢的是真心实意,但并不是因为刘承宗给他参将的官职。 因为对孔耿一系军官而言,他们对官职的需求很低。 甚至某种程度上,官职,是他们许多人在后金国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人的根本原因。 孔耿的天助兵,拢共六千出头的兵力,但由于早前在登莱叛乱的架子大,投降后金绝大多数将领的官位都不低。 光副总兵就有八个,而像孙龙这样的游击将军,率领军队最多也没超过八百人。 官职不等于权力与财富,后金又没有军饷那回事,军民靠的是掳掠分配与奴隶农庄经济来生活,官职只不过是逢年过节黄台吉会发下点赏赐而已。 这年头天灾人祸,能存活下来的政权,都是取舍之后靠糊弄和凑合维持。 奴隶农庄经济对八旗贵族十分友善,但汉军不是八旗贵族。 三顺王相对独立,但劫掠也没他们的事,黄台吉经常会拉他们上战场,但很少上阵,一般都是推着炮去轰城堡。 轰了城堡,登城是别人,劫掠的自然也是别人。 因为三顺王在后金国的框架里,就这六千人八个副总兵十几个参将的配置,根本就不能立大功,没有封赏可以给他们了。 真让孙龙发自内心感激的,是刘承宗那句,战后准他兵力补满三千。 一句话,诚意就出来了。 这是真让他当营参将啊! 实际上别说补满三千了,哪怕只是统率两千人,都能让孙龙感恩戴德。 “你好好为本帅做事,比说什么话都有用,先坐,我有事问你。” 刘承宗说罢,看向后面拜倒的军官,也跟他们道:“你们也都起来,帅府疆域广袤人口众多,有的是诸位用武之地。” “城内守军、各级将领、布防图,需要你们画出来,除此之外……黄台吉在哪?” 一干孔系军官,对这事还有些迟疑,不过孙龙毫不犹豫便率先开口,将他出城时的兵力布防、城内关窍统统说了出来。 甚至说完还对部下心腹找补一句:“帅爷攻取辽阳越易,弟兄们死伤越少,到时候我们这辽阳营兵力便越多。” 接着便大倒苦水,说了一堆孔有德带他们投奔后金以来的委屈。 刘承宗对他们的委屈不感兴趣,不过还真听出些有意思的东西。 孙龙认为劝降孔耿的部队很容易,言语中对尚可喜的部队充满贬低,那意思就是孔耿投金是割据后的无奈之选,而尚可喜是利欲熏心的投机之徒。 东江镇有很强的凝聚能力。 难听点说,就是严重的分离倾向。 但分离倾向不等于降金倾向,恰恰相反,他们对后金非常仇视。 他们在山东都是铁了心造反,李九成一开口就能煽动孔有德八百人叛乱,八百人一传信召集毛文龙旧部兵力就变成一万多,最后甚至最多的时候有九万多的军队。 但对于最后的剃头降金,大部分人是迫于无奈,没得选。 他们又不像尚可喜,是得罪了东江镇,大明的山东只是不让他带兵过去做官,但选择的余地还很大。 他带点家丁去山东做个富家翁总没问题,甚至带几百军队到锦州投祖大寿都行,他跟关宁军又没仇。 只是祖大寿未必愿意要他,二十九岁的副总兵谁愿意要啊? 尚可喜一次违背东江镇集体意志的行为,帮朝廷派来的黄龙掌权,黄龙也投桃报李,委以重任接连提拔,从守备到副总兵只花了三年。 这不是他能不能打的问题。 吴三桂也很能打啊,自幼习武长于骑射,弱冠之年就做选锋跟后金前锋营拼刀子。 人家还有总兵父亲和总兵舅舅,从守备到副总兵都花了五年。 尚可喜是在各种选择里,选择了剃头投降杀父仇人。 刘承宗直到这时,才意识到黄台吉封出三顺王,称号都是夸他自己的。 孔有德对黄台吉恭顺,耿仲明的怀顺王说的是黄台吉对其逃将身份的既往不咎。 尚可喜的智顺王,则是明明有的选,却选择投金的机智。 除此之外,意外之喜就是孙龙真的知道黄台吉的位置。 在刘承宗破边攻入辽东时,孔有德就曾向盛京传信提醒。 孙龙出城投降前,盛京的回信刚经东城水门送入城内,回信的不是黄台吉,而是盛京留守卫齐,说沈世魁的小贼袭击了沈阳东南的一堵墙堡,袭扰很快就会被剿灭,让孔有德不必担心盛京。 依照这个路程,刘承宗估计黄台吉的八旗主力很快就会回到沈阳。 在沈阳附近劫掠的素巴第部漠北骑兵,不会与八旗死战,看见主力就会跑过来,满打满算,留给他进攻辽阳的时间也不多了。 时间很紧。 “孙将军新降,本该稍作歇息,不过军情如火,我将辽阳各地送至前线的民夫交于你手,指挥他们填埋护城河,配合友军攻城。” 孙龙等人自然领命,一行人随即赶赴城北,接收张献忠派人送来的民夫。 其实他们也很清楚,那哪儿是送啊,完全是劫掠后押过来的辽阳百姓。 正因如此,孙龙等人对这命令非但没有抵触,还十分高兴。 辽阳百姓调入他们麾下指挥,总比在元帅军这帮老陕手下要好些。 他们才刚过去,指挥攻城的高应登那边就派了坐营官歪梁子过来,报告道:“大帅,辽阳城上不对劲,城里有点乱,墙上都不放炮了,高将军打算把河填了,发兵登城试试。” 这就登城? 向城北的进攻,在计划中是试探性攻击。 他们真正想打的是南城的西城墙。 但这会儿显然局面随着孙龙的投降发生了变化。 刘承宗端着望远镜向城北望去,就见北城墙的守军看上去不仅没有变少,甚至还变多了,但看上去确实乱糟糟的。 不像久经战阵的老兵。 更古怪的是,他站得高看的远,甚至能看见有火炮就搁在马道上,都没往城墙放,边上的守军也不把火炮当回事。 “准了,让高应登全力攻城试试。” 其实这会攻城准备还没做完呢,北城墙外,为压制城上守军枪炮的几座土山堆得还没城墙高,攻城的云梯车、木幔车也没做好,只是挖了些壕沟而已。 不过城内守军显然是出了乱子,那不如先打打试试。 随着刘承宗准许命令,养精蓄锐的第一旅正兵营随即加入填壕,城外的炮声密集起来,狮子炮也推到了护城河对岸展开压制射击。 运载辎重的战车纷纷卸空,满载土石向河上倾倒,一条贯通护城河的道路很快在河上铺了起来。 直至黄昏。 一道黑烟从辽阳南城升起,越过城墙冲上天空。 城内乱了! 城外号角呜呜,高应登一声令下,尚未填平的护城河上,第一旅正兵将道道长梯搭在缺口,铺设门板快速通过。 仅通过百余人,就有第一架长梯搭上辽阳北城的城头。 正当攀上北城墙的元帅军与守军展开殊死搏杀之际,南城西墙的肃清门第二次洞开。 “大帅,辽阳副将线国安开肃清门献城,言副将全节擅自开船自城东水门沿太子河先逃,恭顺王孔有德抢船未成,带兵奔向东京城,城里已乱!” 第七百三十四章 天佑送财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735章 口袋 尚可喜早收到孔有德的求援信了。n 他不是不想救辽阳,也不是不能救辽阳,只是不想搭理孔有德,没给他回信罢了。n 实际上自收到求援信之日,尚可喜就在海城整备战船火炮,自麾下牛录抽军调丁,命甲喇章京卢可用引炮舰水师,驻东胜堡河口,随时准备出兵太子河。n 这事对他来说没什么可考虑的。n 虽然父兄死于同金国交战的阵中,老婆小妾在旅顺投井自尽,家仆跳海自杀,但这对尚可喜来说其实没有太多仇恨。n 各为其主。n 这甚至不如黄龙在旅顺力战而亡,带给他对歹青的仇恨感。n 因为黄龙是他的前途,也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远胜父兄。n 知遇之恩,无以为报。n 而他最恨的人,既不是八旗贵族,也不是叛乱的孔耿二将,而是挡在他前途面前的东江镇沈世魁。n 我们发了,元帅军也发了。n 正当卢可用上令放大船,防范河道陷阱时,岸边是近处升起浩荡烟尘。n 那是是技术下的事,戚继光、俞小猷等嘉靖隆庆年间的将领在东南沿海追捕倭寇,就使明军战船向炮船演变,至今都一四十年了。n 第一轮射击的狮子炮是七门,在被压制撤上河堤前,就跟着骑兵向东奔驰。n 哪怕是说船舰,单是船下的红夷重炮看着就没一四门,再加下辽阳城的这些火炮、金银,元帅军从来有打过收获如此之小的战役!n 是过后者需要准备时间很长,元帅军未必能做;而前者则需要一定的水战经验,据我所知,陕西杀出来的元帅军应该都是旱鸭子。n 因此辽阳城陷落得慢,对我们的舰队来说反倒是坏事,元帅军的攻城准备越短,河道下的布置也就越仓促。n 炮声,就来自几门拉下河堤的狮子炮。n 把他从副将升为总兵,把老家海城交给他做封地,赐他蟒衣狐裘,还封他做智顺王。n 相距有少远,游兵营剩上十七门狮子炮一字排开,借着射击过前船下水兵要重新装填的机会,在轰鸣声中向船队最后的战船泼洒弹药。n 船下载小炮,甚至西班牙式船身、中式船帆,单层或双层甲板,上层载重炮八门或四门的夹板船,在沿海也没是多。n 一击得手,孔有德正想让炮兵故技重施。n 左光先就站在平胡楼的七层,端着望远镜看向河岸。n 但那也是战场后线,孔有德的战术策略。n 河堤大路下,背插靠旗的元帅军骑兵人影绰绰,七散奔走。n 哪怕走是动了,搁浅在岸边,窄小且平的船底,也会直接坐滩,而非倾覆。n 它的桅杆低船帆小,平底是怕沙滩,在砂质河床触底,只要有没完全坐实,就都能靠低桅小帆使风、船舷两侧的腰舵披水板调整方向,坐沙后行。n 如果能把东江镇攻陷,打死沈世魁,那就算为崇德皇帝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n 没我那支舰队在河下巡航,白天还坏说,到了夜外,左光先睡都睡是安稳。n 在海州戴琼过来之后,低应登又开了两条船并过去凿沉,打算再弄几艘过去,到时候两边浅滩各打几十步的桩子,就能把桥搭起来,而且还稳当。n 心想左光先是个什么兵势,怎么围城当日就把城外烧了……内应?n 是过船队还有靠近辽阳,岸边传来几声炮响。n 我并是缓于同岸边敌军交战,甚至连船首的小炮都有放响,在我看来,那种交战并非沈世的用武之地,我要先完成自己的使命——摧毁河下桥梁。n 是论如何,那不是我出兵的契机,早几日晚几日也有什么关系,即便戴琼娴得到辽阳城内的战船,也是会是我尚氏戴琼的对手。n 现在这边还没没八艘小沙船坐在河外了,基本下把能通航的河段堵死。n “传右将军令!待船队过去,炮队齐轰队尾敌舰,务必将之击沉河中!使船队是能回返!”n 镜子外,马群在奔驰,技艺精湛的骑手拍马扬弓,在平原下蔓延开来,战马拖拽火炮车辆被遮蔽于烟尘中轰隆后行。n 但尚可喜也有想到,辽阳城的小火,居然会烧得那么慢。n 也正因如此,他同样恨上了刘承宗。n 卢可用本以为,元帅军会在河外做些陷阱,给我们撤离沿岸创造时间,可是看那骑兵蜂拥而来的架势,似乎根本就有在河外做准备。n 对我来说,元帅军此时最明智的选择,不是收缩防线,让出沿岸八七外地,让船下的火炮够是着。n 舰队向东闷头航行,游兵营下千名骑兵拖拽狮子炮在岸下飞驰。n 这四百少艘战舰,都是沙船。n 我是黄龙的老部将,己巳年在遵化城上打过炮,认识杨彦昌和王自用那俩招募四营罗教漕帮、闻香白莲的风云人物。n 到这时候,才是沈世展现威力的时刻。n 现在跟岸边对什么炮?n 只是过卢可用是知道,我让水兵缩退船舱,全速航行脱离火炮阵地,恰恰是孔有德在岸边轰击船队的目的。n 至于说异常的水上暗桩,卢可用是怕。n 它就像一块飘在水下的平木板,非常稳。n 卢可用知道,左光先肯定知兵,一定会在太子河下布置防务,以防备我们的海城沈世。n 元帅军在河岸布置骑兵防备,倒是算出奇。n 即使我是顾海城防务,把军队舰队全部压至辽阳,满打满算也是过两个超编甲喇,是到七千七百人,一旦与孔部配合是善,到时候辽阳保是住,海城也得丢。n 只是过看下去,是元帅军没意想在岸边顶着船炮跟我打。n 卢可用当即上令,船队一路沿太子河航行,先用船首炮把河下可能存在的浮桥甚至桥梁摧毁,再转头回来轰击沿岸敌军。n 一样的事四旗早年间缺乏戴琼火炮的时候也干过,一万两千人退朝鲜,想在皮岛里围海岸的沿岸筑城实施包围,结果被船炮轰得满地跑,最少一天被打死一百少人,最前有奈撤军,宣告包围胜利。n “慢!慢!慢!”n 却是料船队挥舞旗帜,船下军兵争相向退入船舱或躲在左舷墙隐蔽,干脆是跟我们打了。n 想较量就来吧!n 这我也是怕。n 崇德皇帝黄台吉,待他很好。n 因为后边的河湾,被沉船堵了啊!n 那也是卢可用最舒服的状态,是用跟元帅军战场相残,还能完成封锁河道的既定任务。n 尚可喜的计划,是以辽阳城的攻城战为契机,以船首装备红夷炮的沙船舰队封锁太子河,摧毁河下桥梁,炮击沿岸敌军。n 这架势,明显要跟我在岸边打一仗。n 它逆风张帆能走,即使风向潮向相反,也因为平底受潮水影响大是至于倾覆,顺风能走、逆风能走,甚至逆风顶水还能走。n 辽阳城的西北城角,七层角楼名为平胡楼。n 我心说:行,四旗贵族蔑称他们是蛮子,你听着还挺是舒服,闹半天他们真是蛮子。n 那场仗让孔有德整颗心都沸腾着。n 尚可喜很开心,愿意为崇德皇帝效犬马之劳。n 那有疑让封锁河岸的使命更困难了。n 毕竟东江沈世本就是擅海战。n 我最怕的是铁索拦河和水雷,这玩意真能把我的舰队困住。n 实际下那一路航行,卢可用作为主将考虑了很少。n 那两条船是尚可喜投金后,袭击东江诸岛裹挟人口时抢来的,曾在皮岛之战时袭击前金建立于朝鲜宜川的造船基地。n 并以装备八眼枪、鸟铳、弱弓的大船蜂拥射击沿岸敌军。n 为防备河道水雷,我的舰队专门准备了两艘船底挂铁板的撞船,就为清障用。n 偏偏,城墙被小火烤得站是了人。n 太子河本来就浅,最深的地方都有到八丈,元帅军埋倒桩的河湾更是只没两丈深,从倒桩被全节的船队从反面撞下结束,自西向东通向辽阳的河段,不是个天然的口袋阵。n 最重要的是,我也发了,那场河畔战役,本来还可能轮是到我,但低应登的小营要弹压辽阳、李鸿嗣的标营掠了一天一夜,张献忠又带着唐通的援兵营去了东京城。n 船队再向东航行数外,卢可用在望远镜外便能看见辽阳城的轮廓。n 实际下戴琼娴从收到左光先让我殴打沈世的命令,嘴角的笑就一直压是上来。n 左光先只能看见,几门狮子炮齐射两轮,就被河下火枪压制得是能装弹,被迫撤上河堤。n 城墙的地势低,又没砖墙保护,火炮在墙下比船炮没更弱的防护能力,同时射击也更稳,集中小量火炮,能让舰队是敢通过城墙边的河段。n 所以战船,在东江镇就只是一种用于登陆作战的运输装备。n 只要把元帅军困在辽阳远处,我就能立于是败之地,反正战马也冲是退河外。n 卢可用道:“传令,放大舟探河道水雷,满帆摇桨,敌军在岸边布哨骑,还没知道你们来了。”n 第一旅,能动的只没我。n 甲喇章京卢可用着甲立于船首,一只手端望远镜看向岸边,背在身前的另一只手拇指依次在各个指节间重捻。n 指挥沈世的卢可用早在岸边第一次炮响时,就退了船尾的舱室。n 等崇德皇帝的四旗主力一到,到时候我们的水兵就能伺机登陆,袭击元帅军腹背。n 我八天后才收到刘承宗的求援,两天后派出船队屯于东胜堡,昨天还在往船下装粮食火药,派到鞍山驿的骑兵就给海城传话,说辽阳到鞍山处处白烟冲天,郊野尽为敌军所掠,辽阳城方向更是燃起小火,把白夜照得如同白昼。n 孔有德排了两阵狮子炮,就为用散子把甲板下的水手都逼退船舱,尽量减急我们发现沙船坐滩的时间。n 卢可用忧虑了。n 跟尚可喜年多走运的新将领是一样,作战经验极为丰富。n 有办法,船舰行驶类似轮射状态,第一艘船射击过前,紧跟着第七艘船也航过来,船舷士兵再度射击,几百杆火枪连续射击,再精锐的炮兵也得被压制得是能动弹。n 但在风浪过小的海下就是行了,沙船的成名之战,不是小元帝国以长江流域调集战舰四百余艘,东攻日本,而都时赶下台风,全翻了。n 身披赤甲头顶钵胄的军官一路催促,背插靠旗的传令骑兵马是停蹄,赶在船队退入伏击范围之后,奔至埋伏第一旅十七门千斤重炮的阵地。n 狮子炮重便,能跟下骑兵的速度,冲到河堤就摆开阵势向河下船只退行射击,海州沈世也用弓箭火枪对岸边回敬,双方打得硝烟阵阵。n 白旗招展。n 全节的座舰,不是一艘小沙船,它漏水都有倾覆,稳稳当当地坐在河中央。n 是过尚可喜对自身实力没浑浊认知,我有能力救援刘承宗。n 那名字的由来,是是运输砂石,而是它是怕海底的沙子。n 我站得低,瞧得含糊,尚氏沈世自西而来,船小人少,孔有德的骑兵队则在太子河南岸,卷着道道扬尘,借河堤掩护慢速移动。n 真坐实了,沉上去坐滩了,用别的船拽一拽也就出来了。n 用骑兵打战舰,可谈是下没少明智。n 战功,也只会属于我!n 端起望远镜一看,卢可用意识到自己想少了。n 如果不是刘承宗此次出兵,尚可喜有预感,拔除东江镇、收拾戴琼魁的机会很慢就到了。n 但是在东江镇,有没这种炮舰的用武之地,炮舰吃水太深,内河与沿岸是变行动,偏偏在那外,最终还是要靠陆战来决胜负。n 海城的尚可喜收到消息都傻了。n 而沙船,是一种极坏的运输船,船形是出了名的窄、小、扁、浅。n 所以我只能救辽阳,救是了刘承宗。n 船队头天夜外起航,桨帆并用,昼夜航行一百八十外,次日上午便靠近辽阳八十外。n 一次齐射,近四百颗八钱散子先前如狂风骤雨般扫过甲板,在船下来是及躲避的水兵打出蓬蓬血雾,更将双桅船帆打出千疮百孔,后桅的缆绳也被挣断,半边船帆自桅杆轰然坠上。n 将左光先的军队拖在辽阳远处,直至崇德皇帝率四旗军抵达战场,合兵将其剿灭。n 我终于明白,元帅军要在岸边跟我打的原因了,因为八分之一的辽阳城都在火海之中,尤其是靠近河岸的东城,这本是城防火炮轰击河道船只最坏的地方。n 异常水上暗桩,船撞下去就碾碎了。n 刘承宗耿仲明的船,我见过,打过,船下装的都是佛朗机大炮,船首才没一门小将军,跟我带到海城的旅顺舰队是一样,水战只没挨揍的份儿。rrnu2029n u2029晚上好!n u2029n u2029u2029u2029u2029 第七百三十六章 船炮 甲喇章京卢可用看见河中三艘坐滩船舰时,就在心头暗道不妙。老练将领的直觉,让他劈手取来望远镜,向河中的敌船看了一眼,估计高度,再看向岸边河堤露出的赤色角旗,回身大喝。“传!水兵出舱、铳炮装弹、放右披水板,右满舵!”船旗变换招展,船艏船艉楼上的军兵大声疾呼。“水兵出舱!”“铳炮装弹!”“放右披水板!”“右满舵!”此起彼伏的命令,从卢可用的座舰,经船艏楼与前船艉楼,依次向前传递,待抵达首舰,又再度传了回来。到这时候,首船才保持满帆的状态,绞动绳索,将右舷收在甲板上如同巨大船桨的披水板放入河中。其后船只,次第如此。一艘艘战舰的右侧披水板放出,改变船身右侧水流阻力,加之船帆向前的风力,聚成向右前方的推力,使船队在航行中自前向后,依次于河上打了右转弯。卢可用非常果断,看出前方河道是个陷井口袋阵,就知道河道不可回转,立即决定将二十四艘战舰的船首炮齐齐转向南岸,准备以麾下一甲喇兵力强行登陆,跟岸边的敌军周旋一阵。说是强行登陆,不过卢可用其实并不认为这事有多凶险。他判断,岸边借河堤隐蔽行军的元帅府骑兵虽然东奔西跑,热闹得很,但兵力其实不多。他所见所闻,过了鞍山驿的地界,一路向东北遍地黑烟。再加上辽阳的攻势,元帅军远征的部队再多,也架不住军队如挥洒泥沙般四面出击。马步军不像水军,人马总要休息,他们在昼夜之间做下好大事情,今天就是元帅军最虚弱的时候。船队急停转向,船上水兵也蜂拥而出,持弓铳者立于船头警戒,另有马兵放长板搭桥,牵战马下船,在岸边浅滩涉水登陆。突然,柳堤传来尖啸,几支起火白日升空。辽阳城上,西北名为平胡楼的角楼之上,刘承宗扶栏持镜,远望河畔。燃放起火,是第一旅千斤炮队伏击的信号。他的位置俯视之下,二十里外河沿南侧的战场一览无余。望远镜下,左光先的骑兵在长堤南侧的田地密集调动,随着一支支起火升空,隐藏于长堤柳岸的一旅神器司炮兵轰然开炮。接近一里长的堤段,一门门千斤炮次第放响,震荡而起的大片硝烟将沿岸遮蔽。待望远镜里硝烟逐渐散开,如远天滚雷般的炮声才缓缓传进刘承宗耳朵里。刘狮子在心里默数:十二根银条。卢可用的推测没有错,今天确实是元帅军最弱的时刻。昼夜之间,分掠郊野、攻城破城、搜运资财、收容俘虏、弹压城池、袭取东京。一系列事情在短时间做下去,刘承宗手边能动弹的,只剩左光先游兵营那两千人了。实际上就连游兵营,也同样一个昼夜没歇,只是仰仗马匹,士兵的精神还凑合而已。至于隶属第一旅的神器司炮兵,晚上运弹药、白天运火炮,六百四十人的编制,能拉出去作战的不到三百,也是强弩之末。但是听这炮声,刘承宗知道,他的炮兵精神状态和作战热情,是前所未有的高涨。因为他派了监军。二十四名羽林骑,在羽林孤儿刘翼仁的率领下,安插到十二个炮组中,临阵督战。督战队这玩意遭人恨,但是在今天的太子河畔,羽林骑督战是个例外。因为他们领了刘承宗的命令,是专门过去统计战果的,命令就一个,十四人的千斤炮组,只要打中一炮,就赏新铸银条两根。左光先的游骑营,也一样安插了同款督战队。刘承宗知道,他的兵累了,现在也确实是元帅军最人困马乏的时候。但他富有啊!统治青海五年,不如在辽东刮地皮一天,手上银子这么多,当然要扔出去!河堤上十二门炮一轮齐射,扔出去白银四百两。城下随军匠人四个炉子火力全开,又铸出银条二百根。捡钱,从未如此简单。如果柳堤上的元帅军炮兵看向监军,那他们用的一定是看向财神爷座下送财童子的虔诚眼神。但事实上,他们根本没空看监军。伴着重炮接连开火的巨大轰鸣,河堤上硝烟尘土震荡而起,七斤八两的炮弹劲射而出,瞬息飞越百步,重重轰在河中舰队末尾的沙船之上。九颗炮弹齐刷刷地轰在船艏,如破纸般打穿五寸船板,轰进艏楼内的船舱之中,而真正造成杀伤的,却是另外三颗炮弹。一颗弹道稍向上偏,擦着艏楼砸进甲板兵棚,在棚内惊起惨叫连连,碾出一条血路跃至甲板,溅着鲜血肉末嵌进杉木一体制成的主桅底部。另外两颗则向下稍偏,都打在船首水线以下,将水下甲板先后钻出个两个拳头大的洞,打进底舱之中。“中了!”岸上还没来得及欢呼,河中二十四条沙船的船首炮、持铳水兵就朝岸上硝烟密集之处展开还击。海州水师的战船,看上去不怎么样,船板还没后金的楯车厚,船上的大炮也只在船首装备一位。就这一门船首炮,其是也冒了很大风险。沙船在设计上,就不是一种装备火炮的舰船,把重炮装在船头,为保证船舰均衡,船底舱要放很多压舱石,尾部遇险减速之用太平篮,也提前装上了石头。这种沙船装大炮的改造,其实也是崇祯四年皮岛海战时的创新。因为在此之前,大明在北方海域根本就没有敌人,更没有在海上用炮的敌人,所以船壳薄,也不在意舰载火力。这从眼下太子河上的战事就能看出来。二十四条船,载八门两千斤红夷炮、十六门两千斤大将军炮,火力看上去比元帅军一个旅的野战炮还强大。但实际上……他们的大将军炮,比红夷炮要好。虽然都是两千斤,大将军炮还是尚可喜到海州后自己铸的,他手上没有合适的铸炮匠,仿制的无敌大将军炮,口径、倍径都不大,只能打六斤炮弹。但尚可喜铸的炮,比他手上的红夷炮要更好用。他这八门两千斤红夷炮,生铁铸造,工艺非常棒,不可能炸膛,射程还极远。缺点就一个:口径小。这一式红夷炮,口径仅两寸一,打的是四斤圆弹和链弹,炮身非常厚实。这一型号的红夷炮,是崇祯元年由刑部侍郎改兵部侍郎、总督两广的王尊德所铸。当年他上任两广,正赶上朝廷要买红夷炮,他就从葡萄牙人那借了一门炮看了看,回去就自己闷头仿制。王尊德没用铁里铜裹的工艺,只是铸生铁大炮,因此炮身厚重,但胜在便宜量大,一门大炮八十两银子都用不到。当时朝廷赶上己巳之变,京师闻警,急需用炮,王军门就把自己的练手之作差人押解京师。截止崇祯四年,王尊德从广东向京师先后解运自铸生铁红夷炮一百七十五门。李九成那帮人叛乱,各路总兵围剿,两边用的都是王尊德督造的火炮。火炮当然铸的好,唯独在形制上不利野战。王尊德是给崇祯铸的城防炮,两千斤的打四斤炮弹、两千七百斤的打六斤炮弹,在设计上没有追求口径与威力,谋求的就是量大管饱且经久耐用,能捍卫京师。毕竟他向京师进炮,首先要考虑的就是炮不能炸,不能在关键时刻耽误事。正因如此,导致尚可喜的海州水师,在火炮上更仰仗自铸的无敌大将军炮。轰然之间,二十四门重炮先后向河堤硝烟开火,红夷炮射圆弹,穿树碎石;无敌大将军放散子,密集铁子洞穿硝烟。一轮齐射,就打得堤上炮兵扑倒一片,几乎被压制住。看见这一幕,卢可用放心了。他熟悉所有火炮的性能,虽然元帅军的野炮威力令他吃惊,一轮齐射就瘫痪了他一条船。但只要他的船载火炮,在数量上能将敌炮压制,那接下来的登陆战斗就没问题了。因为他所率这一甲喇,都是最老练的炮手,无敌大将军是佛狼机式的火炮,射速本来就快,只要能压住敌军火炮一次,就能在其撤退或被完全摧毁前,始终压制他们。鉴于此景,卢可用随即命部下挥动旗帜,船上水兵在鼓声中争相跳下船舰,涉浅水登岸。水兵一经上岸,即兵分五……不是五哨,是兵分五牛录,以马兵前驱,于河堤之下放箭掩护;中军为预备队,于沿岸搬运木石,保护后续军兵登陆。左右两翼,则在骑兵掩护下一东一西绕行河堤。后队则在留在岸边看护登陆小船。面对火炮威胁,做出这样的动作,非常大胆。这建立于卢可用对海州炮兵有绝对的自信。然而,二十四门大炮,并未真正压制住岸边的元帅军炮兵。佛朗机式后装大将军炮刚完成两次射击,船艏数名炮兵正吃力地提着重达一百五十斤的子铳换弹,即将开始第三次射击。突然,长堤上的元帅军野战炮就再度放响。这种惊变,令卢可用大惊失色。因为大将军炮后膛装弹,虽然因为炮身过重,换弹比轻型佛朗机炮要慢,但即便如此,后装炮的射速也不是各种前装炮能碰瓷的。就连涌珠、虎蹲那种小炮的射速,都比大将军炮差一点。卢可用的座舰船艏就是一门红夷大炮,他这门比岸上的炮打放稍晚,也就几个呼吸的时间,这会水兵用炮刷擦好炮膛,刚把炮首扬起来,往里倒火药,还没来得及压。岸边的炮怎么就打响了?而且还是那些位置,还是接连不断的炮声轰鸣。十二响!还是十二响!卢可用对左右道:“坏了,敌军也有二十四门大炮,是交替打放!”哪怕再熟练的炮术、再大的胆子,洗刷炮膛、擦拭内壁、倒入火药、捣密压实、装填木马、塞入炮弹这些工序也是不能省略的。更别说,在这过程中还被二十四门火炮压制,就算是以低打高,炮弹如霰般劲射长堤,那不照样吓得敌军统统趴下,哪儿能这么快就完成换弹?元帅军当然没有二十四门大炮。他们就十二门,辽阳城内缴获的城防重炮没有合适的炮车,大将军炮,对他们来说又是比较陌生的火炮,何况奔袭阻拦舰队,事发突然,也没携带两种火炮、两种弹药的想法。火炮打的快,没别的原因,就俩。第一,是元帅府的火炮科技更加先进。他们有专门打造的双轮炮车,重心平衡,配合螺杆调整俯仰角度,虽然螺杆经常会被火炮震动震坏,但就算坏了卡死在车上,更平衡的炮车,人力调整炮身、临时垫木块也能凑合使用。而对装弹影响更大的,则是刘承宗裹成柱子的丝绸弹药包。装药、压实、下木马、压实、装弹、压实,六道工序,被弹药包简化成一道。这东西在战场上的影响,比炮身形制更大,就算洪武大炮用了这个,照样能提升射速。第二,则是银条的功劳。元帅军炮兵被船炮轰得很惨。十几门大将军炮轰出散子,把十二门千斤炮的阵地都覆盖了。虽然有炮车、柳树以及炮兵摆在两侧的长牌遮蔽,仍有数十人负伤,其中一个野战炮组位置不好,暴露在数艘船舰视野之内,硬生生吃了六门无敌大将军的散子喷射,一名羽林监军与十名炮兵被直接打死。剩下一个监军三个炮兵也各个负伤。这门炮失去战斗力了。偏偏,那个负伤幸存的羽林监军对相邻炮组大喊一声:“来几个人,赏银分你们一半!”左右两个兵员富裕的炮组,立刻各分三人过来,为赏银临时组建出一个新炮组,操控火炮再度开火。而其他还算健全的炮组,装弹更快,把这辈子受训的技艺都拿出来了。轰鸣声里,己方火炮仍在开火,使长堤之后列队游骑格外振奋,只要己方火炮仍在战斗,牵制船炮,他们就能与敌军登陆水师交战。否则岸边就只能让给敌军,让其从容登陆了。激昂的腰鼓乐声里,游骑兵同样列队奔出,迎长堤两侧奔出的海州骑兵杀去。 第七百三十七章 都是银子 太子河上愈战愈急。枪炮轰鸣声绵延数十余里。越打,海州水师甲喇章京卢可用的心就越凉。他的军队登陆了,步兵试图在船炮的掩护下,夺取河堤上的火炮阵地。那道河堤是只有丈高的小坡,他麾下披挂明甲装备精良的步兵,连续强攻三次,却被堤岸身着赤甲的步兵连续杀退三次。每次交战,堤岸都有持鹰嘴铳的铳兵发射威力强大的枪弹。实际上都不用打,临阵步斗,看见元帅军的制式装备,海州水师的跳荡兵就为之胆寒。因为跟关内明军相比,新军出身的海州兵大部分更加识货。元帅军的装备,他们都认识,只是名字叫法和形制小有区别罢了。重铳是鹰铳、狮子炮是灭虏炮、野战炮是红夷炮,再加上一水的明制铠甲。这种成建制的新武装,海州兵算熟悉到家了,当年徐光启要练兵十万,朝廷准三万,最后练出四千六百人的新军,在理论上就该是这套装备。但实际上最后那四千六百新军,装备用了很多大将军、二将军、鸟铳作为平替。结果这新军让反贼给练出来了!那鹰铳一开火,比红夷炮还让前线佯攻军兵恐惧。挨着红夷炮是死定了,但胜在死得痛快。挨了鹰铳也活不成,但一时半会还死不掉。疼啊!关键装备已经这么好了,元帅军炮兵阵地上的下马游骑,在搏战时的打法还很阴间。军中有一个百总局的蒙古兵,由于刘承宗给步兵的赏格,是缴获两副铠甲赏一根银条,让他们凭掌中钩镰枪,成为此次作战的中坚力量。海州兵从没见过这么热衷于抓俘虏的敌人。他们穿的都是亮银明甲,一样是布面甲,不过是把甲片挂在外面,主要用于分辨敌我。堤上铳炮一响,硝烟弥漫,海州兵仰攻发箭如雨,元帅军俯击铅丸如霰。高度差本就需要血肉来抹平,海州兵的计划很简单,攻战起初有点高度差,大不了尸首叠上一层,就能冲上去把敌军驱逐杀光。现在问题来了,别说中铳倒地的了,就连借着硝烟遮蔽往上冲的明甲兵,都会在与赤甲兵格斗时被一根暗地里伸过来的钩镰枪钩住。钩住之后明甲兵还多半不会反抗,因为他们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弯儿。本来就要往上攻嘛,正打得热血上头,突然身上挂住个什么东西也意识不到,只感觉冲锋如有神助,一股大力顺着他的劲儿往上拽。爬坡,从未如此简单。硝烟里看不清身旁情况,上了坡也反应不过来。钩镰枪往后拽,走一步,左边一金瓜敲脑袋上;再迷迷瞪瞪走一步,右边又一骨朵敲脑袋上。到地方一卸,自有军兵给他捆好装车,蒙古兵就提着枪钩别人去了。跟上了流水线似的。卢可用的注意力,完全没有放在前线攻堤搏战的披甲步兵身上。明甲兵都是宝贝,人在大明的时候感觉不到,毕竟有巨大的疆域、天量的材料与举世无双的人口支持,组建一营军队弄一两千套甲胄,像喝水一样。可一旦出来,这甲胄有多少套就是多少套,很难增长了。天助军又不是八旗军,打了萨尔浒,又霸了辽东,铠甲缴获的多,吃老本够用了。明军和八旗军是披甲率最高的部队,换成蒙古,后金打下归化城,统计蒙古人口甲兵,七万八千男丁,只有铁甲五千四百五十六副。天助军想要增加甲胄,得去辽河西岸找辽兵要,问题是辽兵不答应。不打会战,八旗兵都不敢往对岸逛,毕竟谁也不知道去对岸逛一圈,遇见的是被长官克扣四钱月钱的张大胆,还是如同虎熊的吴三桂。撞上吴三桂肯定要被创死,可碰见张大胆也打不过啊,那辽东小兵也磨刀霍霍要噶人头呢。卢可用一千多人的登陆兵,只有六百多副甲胄,这还是把家底都拿出来了。但他是水师,水师能拿出来的全是宝贝。披甲步骑兵是宝贝,战船火炮哪个又不是宝贝了?可他的船在沉啊!说实话,卢可用的脑袋都快炸了。起初他以为元帅军有二十四门红夷野炮,两批炮队轮流射击,所以对其射速并不敏感,也不觉得两军差啥东西。直到登陆兵靠岸冲堤,船炮把散子换成实心铁弹,在四轮齐射后成功命中一门火炮,炮弹狠狠地砌进炮管。这本来是件好事。但敌军第二轮射击,就变成了十一发齐射。这事让卢可用脸色大变。八门红夷大炮、十六门后装大将军炮,在射速上让人家十二门前装炮给压制了!天都塌了!人家被打坏了一门炮,死伤一些炮兵,可他已经沉了四条船了。沉船本身问题不大,太子河的河道浅,船沉下去军兵也不至于淹死,只是船载兵粮火炮浸水,得等战后再拉到岸上晾晒。但四条船往河里一沉,就把河道彻底堵上,让他不能撤退了。要想休整,就得把沿岸的敌军驱逐,偏偏,他的船炮开始后继无力,一会儿尾船主桅折断,进水坐滩;一会儿战船船炮的管子被炮弹砸中熄火;一会儿炮弹碾过甲板,砸死打伤数名炮兵。后装炮,在射速上硬是被前装炮压住了,被人家哐哐地轰。没办法。海州水师的无敌大将军在形制设计上射速确实快。但世上并无完美的武器,有的只是人们对武器因地制宜的设计与取舍。这门炮,是戚继光北上防御北虏,为墩台与野战设计的,规格上本为铜制,应重一千零五十斤。因为一门大炮配三个各重一百五十斤的子铳,都是提前预装好的弹药,装上就能打,前三发打放最速。针对南下的蒙古骑兵,墩台上三发放出去,基本上就解决问题了。不是把蒙古骑兵打死,而是造成足够威胁,把人吓跑。即便不能解决问题,也能在撤走梯子的墩台上从容装弹。但尚可喜初降金国,手上没铜,改为铁铸,重量几乎翻倍。无敌大将军的速射优势虽然还在,但没那么明显了,因为它重。打的同时,拆下来的子铳要重新装弹,每个子铳都相当于一门小炮,要洗涮子铳膛、擦干了装药装弹。元帅军的千斤炮,一个炮组十四名炮兵,各个战位一正一副。实际上只要六个人就能在战时把一门炮伺候明白。剩下的人当枪手、干杂务、赶牲畜,在出现伤亡时进行替补,甚至还有个兽医。而船上的铁铸无敌大将军,维持一门炮的最低人手,要十八个身强力壮的炮兵。稍稍受到些损失,射速就下来了。而且随着无敌大将军连放六炮,铁铸的炮身也开始发红,不断降温使炮膛过硬过脆,终于第一门大将军炮在打放时炸死,崩死旁侧数名炮兵。己方火炮爆炸,比元帅军的野炮重弹,更能让海州炮兵清醒,谁也不敢往死里放炮了。元帅军铁里铜裹的千斤野战炮,就好多了,锻铁内膛耐磨损,铸铜外壳延展性好且导热快,还没有降温过脆的裂开风险。最关键的是铁里铜裹的炸膛风险较低,因为铜更软,且在冷却时有自紧的效果,紧紧贴合锻铁内膛。当内侧铁膛变形,要炸的时候,外侧铜壳一般会先鼓包。这项技术很好地利用了铜铁两种材料的优点,又避免了缺点。反过来就不行了,只能结合二者的缺点,铜芯不耐磨易变形,铁壳散热慢还过硬,打不了几炮就得炸。当船炮无法压制野炮,船舰一艘艘地或沉入河中,或坐滩河上,卢可用的心也在慢慢下沉。而他寄望于登陆步兵夺取炮兵阵地,显然也落空了。不止没夺了炮兵阵地,端着望远镜一看阵前,来自蒙古高原的创业能手正用钩镰枪扒拉他躺在地下的士兵呢。反倒披甲士兵叫人家夺了!卢可用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被夺取这样的词会让他用来形容自己的军队。步兵炮兵都打不过人家,虽然没看到骑兵交手,但他就算再自信,也不敢妄想骑兵能胜过元帅军。黔驴技穷了。撤军!卢可用立刻在船上找来亲信,下令道:“先让骑兵撤回来,由步兵在岸边掩护,等他们上船再全军撤退。”顺序不能错。战斗失利的撤退,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崩溃。而崩溃的问题,对陆战队来说十分致命,船上炮兵和水手会先开船跑向对岸,剩下的人则会在敌军追击下被淹死在岸边。因为他们现在奋勇作战,是都没撤退,一旦撤退命令下达,谁都会害怕自己被困在岸边。不过其实,在卢可用看不到的长堤之后,相较于炮兵被完全压制、铁甲步兵被分批捕获,海州水师的骑兵打得很有出息。至少,在一开始他们不仅能跟游骑营打个旗鼓相当,甚至还隐隐占据上风。毕竟步兵有枪炮,哪怕身体疲劳,有足够战斗意志的情况下,武器的性能好,就是强。骑兵就不一样了,这是纯靠身体的兵种,左光先的游骑营人困马乏,虽然兵力稍多,可士兵已经不能把弓拉满了,在游斗中很难占据优势。但他们披甲率高,偶尔中箭,要么不破甲、破甲就是皮肉伤,即使失去战斗力,也很难致命。因此利用胯下河曲大马的体格大、冲击快的优势,逮住机会就顶着箭矢跟敌骑近战,由蒙古司骑兵用钩镰枪把他们挂住,再让瓦剌司骑兵挟长矛把他们戳死。一直打到水师骑兵急眼,结了大队。他们被打懵了。按说海州水师的从军时间虽然都不太长,但作战履历很丰富,打过东虏、也在海上打过叛军,但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战法——钩住人不让动,然后一矛戳死。什么流氓战法。欺负水师骑兵不方便携带长兵器是吧?谁知道不集结大队还好,他们一集结大队,游骑营也集结大队,两边瞪眼看着,突然对面的汉军骑兵有人摘了自己的钵胄,露出发巾,扬手指着他们的马队阵势。原本肃杀的骑兵队,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水师骑兵气坏了。瞅我就算了,还他妈笑我!但他们自己一看,就知道为啥招笑了。他们的骑兵有一半没有甲胄或穿戴盔甲散件,不少人头上只戴了暖帽或大帽。结果纵马追逐格斗之下,暖帽大帽掉了,就露出脑后的小辫子。水师骑兵以为对面是在嘲笑投奔东虏剃头。这种发型在京畿之地,有时候能用来吓人,毕竟通讯不畅,象征着外敌入侵,看见这样的头发,就意味着敌军已经破关了。但那是中原分工明确的老百姓的感受。元帅军能是什么好鸟啊。实际上游骑营的汉兵确实在嘲笑,但不是嘲笑他们投虏,甚至都不是在嘲笑发型。那个摘钵胄的兵,只是感慨刘承宗不要脑袋,要不剁了头辫子往腰上一栓就行。结果他边上就是个和硕特骑兵,也摘了钵胄露出自己的小辫子,道:“这是大汗英明,要脑袋你摘我的咋办嘛?”大家都乐了。刘承宗治下是发型自由的国度,辫发在元帅府满地都是,而且花样繁多。剃光的、脑后辫发的、头顶辫发的、蒙古标志性耳旁辫发前额留一撮的不狼儿,甚至还有不结辫子,让头顶头发甩到一边的瓦剌发式,既有汉兵剃寸头,也有蒙兵蓄头发,啥样的都有。秃瓢辫发不是后金特例,跟外东北的通古斯人也没关系。人家通古斯人忙着战天斗地,根本顾不上头发,都随便长。辫发是东胡一系的习惯,早在汉代,辽东汉人就说乌桓人都是秃头。大家的生活习惯都很坚韧,汉羌系上千年来一直蓄发,东胡系上千年来换了无数的名字,乌桓、鲜卑、柔然、契丹、蒙古,但秃头辫发也从未改变。元帅军骑兵的笑声平息,一个个盯着敌军的骑兵阵,面露不屑:“散骑都打不过我们,结阵对撞他们更赢不了!”水师骑兵也被嘲笑得满腔怒火,一个个气急败坏将暖帽摔在地上,顶着辫发策马扬刀,要跟元帅军一决雌雄。就在这时,后方传令骑兵绕过长堤,撤退的军令到了。但两阵厮杀已经开始,传令骑兵根本没接触水师骑兵,就被游曳外围的蒙古兵用钩镰枪拽下马去,直拖行至左光先马下。“撤退?撤个屁!”左光先按着鞍子瞪大眼睛:“你们既然来了,就都是银子一个都别想跑!” 第738章 狂窜的鼻血 刘承宗在太子河畔,黄台吉也在太子河畔。 只不过刘承宗在西段,黄台吉则在东段,间隔四百里山路。 黄台吉平叛的进军速度极快,先是三日奔行近四百里至一堵墙堡,随后派人往碱场城看了一眼,知道没救了,便直接引军向沈阳回援,仅留小股部队继续追击驱赶疯狂逃窜的沈世魁。 皮岛兵跑得就是快,一听说八旗主力来了,就吓得两股战战,疯狂逃窜。 毕竟他们已经劫掠完了,收获颇丰。 抢了岫岩、焚毁碱场、烧了沿途几个牛录寨子,运小车载满棉衣被褥、泡菜坛子和米袋、财货人头和死狗,头也不回地往南跑。 黄台吉对皮岛兵恨得牙根痒痒,但凡有机会,他说什么也要把沈世魁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杀了。 但他没有机会,在南边根本不敢多待。 因为刘承宗一直在催他进军,从他向东南征剿东江登陆队以来,一连三日,送到军中的急报就没停过。 先是青海鹫群降于沈阳,驱乌鸦,抢鸦粮,掀十王亭琉璃瓦数片,啄坏脊兽,后展翼掠向长白山。 随后大股马队薄至盛京,在京郊四处出击劫掠烧杀,绑架人畜焚毁庄寨,可谓无恶不作。 这还不算大事。 他早料到刘承宗会直袭沈阳,对京畿庄子造成毁坏,崇德皇帝早已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 庄子被毁了还能再建,城外的人畜能收入盛京的都进去了,遗留在外的并不算……不算太多。 其实黄台吉的战术也是攘外必先安内,只不过他要安的内,是辽南沿海。 因为朝鲜王晓谕八道,要对抗歹青;大明要让陈洪范从辽南登陆,锦州军屯兵辽西,眼下皮岛的沈世魁又率先登陆作战。 谁都不能确定,出现在辽南的究竟是联军还是仅有皮岛军。 要对付关宁军,就得把跟刘承宗决战的战场拉到盛京;而要对付刘承宗,就得先把沈世魁、陈洪范、朝鲜的军队逐走,才能全力以赴。 因此以盛京郊外遇袭为代价,牵制刘承宗,他率军南下驱逐沈世魁,再领军北上与攻打沈阳的刘承宗决战。 胜,则万事大吉;败,关宁军也得进辽东。 如今南下一看,是虚惊一场,只有沈世魁雷声大雨点小的胡闹。 对崇德皇帝来说,代价完全可以承受,一切尽在运筹帷幄之中,可以一身轻松地带兵跟刘承宗决战了。 但是盛京那边传来的紧急军情,不禁令黄台吉头疼。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刘承宗没打沈阳,他甚至都没亲自往沈阳来,还派了一群蒙古兵来。 黄台吉气坏了。 因为刘承宗不来,蒙古兵对盛京留守的贵族威胁有限,人家杀出城去了。 杀出城没啥,问题是领军出城的人,是他的二哥。 好不容易给边缘化的礼亲王代善,以五十四之高龄,领正红旗余丁出城策马搏战,在盛京城外打得蒙古骑兵满地跑,获马一百三十匹、俘虏三十三人,赢得满城喝彩。 黄台吉面上大喜,心里跟吃了苍蝇似的。 他并非心胸狭隘的小人,只是他与代善因为继位问题,矛盾太大了。 当年努尔哈赤还是建州首领,在处死长子褚英后,有意立次子代善为继承人,立下遗嘱,要在百年之后将遗孀与幼子留给代善照顾。 随后就出了大妃事件,即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之母阿巴亥给代善送饭、眉来眼去的绯闻。 小妈给孩子送饭很正常,而且也不是只给代善送,也给黄台吉送了。 有问题的是黄台吉。 他不吃,放在一边当证据,等着发臭。 然后有两个庶妃告密,让努尔哈赤知道了,心中对代善有了极大成见:别人不吃就你吃? 埋下代善被废的种子。 努尔哈赤八月十一下午在沈阳城外四十里死去,黄台吉八月十二早上就闯进后宫逼死阿巴亥,还逼死了那两个在六年前告密的庶妃。 当年的事,这就死无对证了。 其他的侧妃庶妃都没事。 此后金国汗位空缺二十日,代善并不是个热衷于争权夺利的人,以大局为重便先低了头。 即便如此,继位称汗之后的黄台吉,仍旧对代善一面尊敬其为兄长,一面在其取得声望时加以打压。 代善虽然不热衷于争权夺利,但黄台吉热衷啊! 谁有声望都没事,唯独代善不能有。 代善只要活着,就永远对他的汗位皇位有威胁,在努尔哈赤死后,代善是爱新家族的最年长者。 如果代善领兵取胜,只是让黄台吉感到心中不快,那随后送来的消息就真令黄台吉大怒了——他大侄子杜度被蒙古人抓去了。 眼看亲爹打胜仗,岳讬也让镶红旗的余丁出战,结果带兵的杜度叫人家诱敌深入捉去了。 代善那边连夜审问俘虏,却得到更劲爆的消息。 被正红旗击败、俘虏的,是漠北来的骑兵,准确的说,此次掠夺盛京京畿的,大部分都是漠北三汗的部队。 俘虏口供,说素巴第汗、衮布汗、巴布台吉与额尔德尼珲台吉俱在阵中。 京师哪儿有密不透风的墙,口供审问出来,不到一个时辰就传遍盛京。 八旗贵族都快炸了。 沈世魁的东江镇出兵,明廷的陈洪范在造大船,羁縻的朝鲜王晓谕八道要抗金,西北元帅府在刘承宗的指挥下寇边,科尔沁被打得满地找牙。 现在就连漠北喀尔喀都来打我们了,那不是外藩吗? 乐观者拔刀攘臂,要去讨伐硕垒……毕竟素巴第和衮布的地盘,他们确实也够不着。 悲观者则干脆觉得后金在天聪汗登基后,终于在崇德皇帝的英明领导下变得人嫌狗厌,举目皆敌。 这灭顶之灾般的压迫感,一点都不比建州时代的萨尔浒开战前小啊。 代善写给黄台吉的急信里说,如今已有毫无远见之贵族,提出不如归降大明,因此请皇上尽早还驾盛京,以安人心。 其实别说留守盛京的贵族们了。 就连黄台吉,也被盛京一连串的急报打蒙,脑袋嗡嗡直响。 盛京城外的交战,赢了获取俘虏,造成的影响极坏,还不如输了呢。 当然更让他急于知晓的是,刘承宗既然没打沈阳,那他到底带着军队去哪儿了? 很快黄台吉就知道了。 崇德皇帝的行辕刚进盛京,西边辽阳陷落的急报就传了过来。 实际上,沈阳以西,这几日各路人马用各种手段,往沈阳送了十几拨人传递急信,就这一封送到了。 送这信的人是正蓝旗驻海州河口的守将伊勒慎,是努尔哈赤时期的老将了,年初刚升三等梅勒章京,从刘承宗出现在辽阳郊外就想尽办法送信,单是信使就搭进去三拨人。 先派了仨鱼皮鞑子奴隶兵,说把信送到就给他们编正兵,结果撞上了抢劫的张献忠,一死一伤跑回去一个。 第二波派家里的汉人奴隶,倒腾出来辽东军服,装锦州兵,好家伙元帅军见了更利索,全给砍死了。 第三波学精了,不穿铠甲,就装辽东老百姓,要投农民军,在辽阳城下碰见高应登的人,怕他们是奸细,不收,给放走了。 结果好不容易走到沈阳郊外,被素巴第的蒙古兵随手一箭射死。 等到最后一拨,信上辽阳遇袭的内容,已经变成辽阳陷落。 这几个人倒是运气好,辽阳那边忙着熔金银、搬财货,封锁区域收缩,又赶上黄台吉的八旗主力回援沈阳,驱逐了郊外的蒙古兵,这才成功把信送进盛京。 辽阳陷落。 就这四个字,让黄台吉鼻血喷得止不住。 他已经跑得够快了,大小二白两匹御马都累瘫了。 而那辽阳坚城,想当年大明在辽东人心向背,他爹克辽阳还花了三天。 刘承宗短短一日就给攻破了? 黄台吉不理解。 他不敢休息,从代善那拿到了所有审问俘虏的情报,立即下了密诏,让在京的各旗旗主、固山严管手下,随后将造谣漠北三汗打进京畿的旗兵挑了四个处死。 正告诸臣,打进来是杨麒的漠南骑兵。 那当然不是谣言,贵族们、领兵在外交战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对歹青帝国居住在盛京的贵族家眷、仆役以及旗民来说,只能是谣言。 倒不是黄台吉有意隐藏真相,实际上如果能把所知的所有情报告知民众,那对他来说倒是省事了。 偏偏这不可能,人们往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单知道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却不知敌人究竟是谁、又到底有多少兵力。 任由他们风传谣言,最终反倒会形成大势,反过来影响贵族们对时局的判断。 只操心自家那帮不省心的亲戚,对崇德皇帝来说就已经够头疼的了。 俘虏口供证明,他在刘承宗与关宁军的关系上,推测是对的。 锦州军驻辽西而不进,居然是受了刘承宗的威胁。 这事让黄台吉觉得挺好笑。 刚从代善交战的情报得知,刘承宗居然在武装蒙古,让他觉得这个汉人有雄主胸怀,转头又听说他威胁祖大寿……不禁令他内心对刘承宗的评价忽高忽低。 武装蒙古是步妙棋,蒙古诸部自万历年以来百战百败,一是诸部各为其主一盘散沙,二是虽有精湛牧卒却缺少武装,没有死战底气。 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大明,即使有过款蒙策略,但那也不过是给白银粮食,让蒙古骑兵吊着命给大明拼死效劳,但这种掺着毒的策略,不要说林丹汗,就连小部首领都很难为之效忠。 给再多银子也没用。 在根子上,游牧的生产方式,就很难打造出坚甲利兵的常备军队。 十五名骑兵有一副铁甲,在草原上就算装备精良了。 而据代善的情报,这支漠北骑兵,十个人能有四五副铁盔甲,不少还是明军制式。 毫无疑问,在崇德皇帝不知道的时候,漠北三汗已经跟刘承宗穿上了一条裤子。 这不禁令黄台吉佩服他的胸襟,也羡慕他的人口……他不怕蒙古翻天,这才敢武装蒙古。 哪怕在后金时期,他们虽然给左右翼蒙古二营提供了一些武装,但也不敢完全像这样不留余力地武装蒙古兵。 但这其实是误会,刘承宗武装的是漠南骑兵,主要的武装方式是直接把杨麒那支部队派到漠南,甲械上的武装也很少。 给漠南骑兵提供甲械的,恰恰是臣服后金的哈喇慎部。 而元帅府和漠北三部的合作,只能说刚刚开始,这是漠北三汗的军队作为元帅军偏师,投入战场的第一战。 至于那十骑就有五副铁甲的夸张披甲率,完全是误会,其中三副都是元帅军的北元营。 还有一副来自元帅军的塘骑兵,当然是明军制式了,因为人家就是明军。 北元营现存整个蒙古的精华所在,一半的兵姓孛儿只斤,另一边则是宰桑、达尔汉这种汗庭事务官和带兵官,当然有铁甲了。 反倒是他觉得刘承宗恐吓祖大寿,颇为不智的决策,才是刘承宗的本意。 那祖大寿在黄台吉心里是白月光,如关羽之于曹操。 像砍一刀一样,黄台吉始终觉得是自己不够努力,再努力一点就能策反祖大寿和整个锦州军,都给钓成舔狗了。 夸张到什么程度? 降金剃发,这是努尔哈赤克沈阳、辽阳以来,后金用于分辨敌我、断降人后路的一贯国策。 祖大寿被俘虏的、投降的亲戚,就因为姓祖,不用剃头,到现在盛京的祖家人依然不用剃头。 但祖大寿又不是刘承宗的白月光,一没好感二没来往,他根本就不愿意多说一句,说点好话能给人劝降了拖家带口跟他回陕西还是咋的? 实际上祖大寿老实人,确实吃这套啊。 黄台吉对他好,让他觉得黄台吉是英明雄主,就算逃跑,被俘的家人也不会被杀,可以跑回去继续为大明效忠。 刘承宗不一样,统帅西贼北虏一群豺狼饿虎,人还没到,秃鹫就已经在锦州城上房揭瓦蹂躏乌鸦,军队所过之处没一个时辰就冲天黑烟遍地起。 这种比天花还可怕的恶棍,要么就直接给他弄死,不能弄死就别惹他。 所以祖大寿非常听话,说不让他过辽河,两万锦州军就真蹲在辽河西岸数小鱼。 不过对黄台吉来说,战场上倒也不算全是坏事,至少随着八旗主力回援盛京,漠北三汗的军队已被争相驱逐。 他们不像漠南蒙古在科尔沁那么大胆,四处乱跑,只顾埋头向西撤退,说明追着他们就能找到刘承宗的主力。 一场会战,无可避免。 黄台吉御马也不骑了,再骑就得把大小二白两匹宝马累死。 他备了七匹战马,甚至让人带了轿子,集结八旗正丁余丁与旗奴、武装鱼皮鞑子和索伦兵,调集科尔沁左右翼内迁骑兵,以及耿仲明所辖乌真超哈枪炮,挥师西进。 征刘承宗,复辽阳! 第739章 明年还来 太子河上的水战仅持续了两个时辰就先后结束。 水师的骑兵在外被交替冲击,扛了三次就受不了了。 船队则被炮击打沉六艘。 卢可用想撤往北岸,可是还没等他的水兵登船,就有沿浑河南岸一路跑下来的数百漠北骑兵过来,朝船上不停放箭。 他们是素巴第派来的先遣队,报告盛京左近的城防情况,本来是打算从辽阳东边走的,结果被炮声吸引过来了。 河道东西两端都被沉船堵住,南边是左光先,北边是蒙古兵,把他死死堵在河上进退两难。 卢可用没考虑太久,就让人拆了船帆,写上大大的‘讲和’二字,涉水南行。 刘承宗在开战前,就估计这支水师势穷时会投降,早将投降的条件列出,使者带旗子上岸还没一炷香的时间,就被送了回去。 条件还是老规矩,打输了投降就降职。 其实刘狮子并不期待卢可用投降,他戎马西北,收降的军队没有十万也有八万,早就琢磨出一套最有效的收降办法。 在战场上阵毙主将,迫降其亲信部下委以重任,最容易收服人心,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其转化为己方中坚力量。 因为不论汉蒙番满罗刹,哪股势力的军队,只要存在清晰的等级,军队中就有或强或弱的人身依附关系。 主将不死,别人都听他的,投降了也是张献忠、左良玉、国师汗、达来台吉那样自带声望的难搞对手,必须要琢磨他们要什么,照顾舒服了,军队才能潜移默化地为自己所用。 反之像林丹汗死后的粆图台吉、吴思虎,杨嘉谟死后的赵之瑞、王性善等人,就好统御得多。 当然,这也是因为刘承宗本身在心底,就瞧不上三顺王的军队。 先入为主就戴着有色眼镜呢。 他就瞧不起这帮人,甚至在战前对左光先做出敌军实力的预测,都带着贬低。 他说:“三顺王所部,较水平相似之明军,搏战拼命凶性多半稍强,但劣势受挫之韧性,也必然更差,小心应付!” 这话就告诉左光先,说白了,那是一帮欺软怕硬的怂包,放手去揍。 结果还真让刘承宗说准了。 打起来确实拼命,但落到取胜无望的地步,立刻想后路逃跑,跑不掉就投降。 绝不会出现明军那样,即使取胜无望,朝北京的方向磕个头,硬顶炮轰枪打继续决死作战。 当然有色眼镜并不影响刘承宗的智力。 不是因为瞧不起人做出这种分析,而是做出这种分析才瞧不起人。 一来,是三顺王所部,真勇猛敢战的亡命徒和二愣子,早在叛乱和平叛的时候就死了。 二来,则是他们多次投降,思想混乱,本来士气就高不到哪儿去。 说白了,他们找不到拼死作战的理由,不知道为何而战。 明军知道、八旗军知道、叛军也知道,但像他们这种待遇不好的降将降军,作战士气比刘承宗手下的屯牧蒙古营还低。 刘承宗的蒙古营也只能敲边鼓,这还是刘承宗待他们非常好,汉家刘姓皇帝的坟头草都随便吃。 三顺王在歹青是个啥待遇,要军饷没军饷、要地位没地位、要人格没人格。 耿仲明的部下被八旗的蒙古兵偷了铁锅,都得专门写封信给崇德皇帝告状……这哪儿是王爷该干的事儿? 实在是卢可用这帮人掌握着元帅府缺乏的水师经验,才让刘承宗愿意收降他们。 不过待遇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卢可用连投降带俘虏的九百多人,都被解了铠甲兵器,划到孙龙的辽阳营之下,组了个千总部。 把孙龙美的快找不着北了。 因为卢可用当年跟着尚可喜,就在海上曾把他打得找不着北。 他们这帮人降金以后,在孔耿的部 风水轮流转,当年那么牛,现在跑我这当部下了。 你也有今天呐! 刘承宗对孙龙也不放心,但对辽阳首降之将,画大饼的面子是给足的:“这些人跟你们的反正之军不一样,看紧他们把浮桥修起来,等回陕西,我给你划好地方安置家眷,建水师当大将。” 在辽东,他没办法对辽人放心,只有这些人跟着他回陕西,才能放手去用。 随着太子河的浮桥搭建起来,漠北蒙古的先遣部队回来报告盛京京畿的掠夺情况,刘承宗算算时间,知道自己该撤了。 “收拢财货甲械和战马牛羊,城来不及拆了,运不走的炮弹都推河里去,给张献忠传信,东边带不走就放火烧,烧完了到浑河搭浮桥。” 太子河上也在搭浮桥,用的是战船,几条大沙船往河上一连,就能当做浮桥。 只不过一条浮桥不够,海州和辽阳的战船都被调用,有的还得先从河里拉出来,陆行一段再推进河里,为方便大军快速渡河,每隔百十步,便设浮桥一座。 一经搭好,就立刻投入使用,将拉火炮、财货、粮食、火药、辎重的牛车运过去。 元帅军没运米,只携带了少部分粮草,大部分都是干肉。 各部在启程前都于辽阳大吃一顿,米肉菜管够敞开了吃,吃完就又在辽阳西城的几个仓库放了把火。 同时太子河东岸的东京城,火也烧了起来。 是张献忠得了指令,直接就放起火来。 张献忠一点都不贪,其实很多东西他能带走,但除了金银绸缎火药铅锭,其他的东西他觉得没有运送价值……只要陕西能产,运送就没意义。 反倒是纵火,对他很有意义。 因此像什么蓝布之类,干脆堆一屋放火烧了,就连布面甲都拆了甲片子烧掉,搜到的铜铁之类的器物,也统统找地方倒掉。 能倒河里倒河里,能扔井里扔井里。 结果他跑的比刘承宗都快,大部队还在太子河由南往北运呢,张献忠已经带着精挑细选的财货把浑河浮桥搭好两道了。 他搜掠东京城的收获非常单调,宝石、大个的人参灵芝、砸成金饼银饼的工艺品,装了七十多麻袋。 他手上也有箱子,但箱子里装的是书。 这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张献忠寻思运金银有个鸡毛用啊,西边运了那么多箱,大元帅也没夸夸自己。 那玩意随便找个麻袋塞着就得了,好箱子就得把带字的都装上。 大元帅好这个,回去肯定得夸我! 那一夸,咱老张不就入阁了吗? 左良玉那王八蛋别想抢我前头! 而刘承宗从辽阳撤退前,干的最后一件事,是让钱士升给祖大寿写信。 “辽阳,打下来了,钱阁老可让锦州军前来接手防务,城中河中尚有财货粮草铳炮甲仗,即使祖镇不愿接手辽阳,也可差兵丁前来抢运,莫要叫东虏得去。” 钱士升心说,你这话说得挺大气,但其实也没留下啥啊。 在元帅军的整个掠夺行动中,钱士升是一次次被井然有序的掠夺流程而震惊,也被粗暴至极的破坏行径痛心疾首,直到麻木。 有些行为,甚至单纯就是坏。 要说他们时间紧张吧,刘承宗却专门立了个炉子,就用来烧铜器。 很多极高价值的工艺品,鎏金描银镶嵌宝石的好物件,元帅军的运力有限,不愿意带,就把宝石撬下来带走,器物往炉子里一扔,烧成朴实无华的铜块,推进太子河。 而且最后真像高应登建议的那样,大量单眼铳、三眼铳还有涌珠虎蹲之类的小口径火炮,确实不好带。 元帅军是挑挑拣拣,把甲片、箭簇、火器等物分了三等,分批装车,一等二等运走,第三等制作工艺较为粗糙的军器,推进太子河。 那乱七八糟的东西,把护城河都堵了。 因此刘承宗让钱士升写信,钱老爷子也确实不抵触,他没骗人。 河里真有不少好东西。 够武装一个营了。 就连城里的大炮,四门大红夷炮,刘承宗让牛拉走三门。 还有一门是铁铸的工艺不行,沙眼比较大,刘承宗让人扔在城上,一百二十门大将军炮,同样只带走了八十八位。 剩下几十门都推到城墙上,跟那门红夷炮一块,灌火药堵炮口,拉长引线连着打了三次,硬是在城墙上一门门全部给憋炸。 轰轰的炮声闷响和一连串重炮炸膛的声音,钱士升这辈子都忘不了。 最后辽阳城墙上,遍地大块火炮残骸里,只剩一门大将军炮孤独摆放。 士兵还要再堵炮口憋它,被刘承宗制止了,说它是命不该绝。 让一队羽林骑上城,把它从城墙上推下去,坠在羊马墙边上,狠狠倒扎进土里。 废墟。 辽东首屈一指的雄城辽阳,钱士升做为见证者,亲眼看着它躲过了努尔哈赤之乱,却没躲过刘承宗之祸,成为一座废墟。 但刘承宗有钱真发。 先是太子河取胜,左光先的游骑营和第一旅炮队排队领赏。 随后等辽阳这单活彻底做完,全军拔营前夕,刘承宗更是带着钱士升,让羽林骑押车,一个营一个营转悠。 除张献忠所领的援兵营与吴思虎的北元营在外,从虎贲、羽林、宗人、到一旅其余诸营,每营以百总大队为单位,牵马排队领赏。 两万多人。 一斤重的银条啊,人手一根,全塞在马臀囊里随身带着。 甚至就连新降的辽阳营,都让孙龙带出城投降的那九十六名军官单独成列,营内其他降军俘虏看着,发了银条。 两万多根银条,两万多斤白银。 刘承宗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动动嘴就发出去了。 钱士升就在边上看着,听刘承宗在一边放屁,管这个叫减轻辎重压力。 他现在被刘承宗的大手笔整治得看金子银子都没啥感觉了,就跟看见寻常铁块一样。 真的,钱阁老觉得,这事也就刘承宗敢干,而且也就敢在辽东大战前夕干这事。 一来他的人都骑着马,多带一斤不算事;二来西兵在辽东是人地两生,没有在这边临阵逃跑的想法。 哪怕搁在陕西,要是大战前夕发银子,弄不好都会有人拿了银子脱伍逃跑。 何况,就算士兵人人都怀有感恩之心,也没人像刘承宗这么大方啊,人人有功、人人有赏,一赏就是十六两。 钱士升知道这么干的人,也就正德年间宁夏的安化王朱寘鐇,给全军赏银一两,当场成了老天子,杀巡抚安惟学造反。 而刘承宗则在“为大帅效死”的士卒山呼声中,下令拔营,运着满载的收获归向北方。 归途照旧是边走边破坏。 过了太子河,所有搭建浮桥的船舰都拉到岸上付之一炬,兵过浑河,又照样把船拉上岸焚毁,只留了三条小船,载了六口荒坟刨出来的棺椁,塞满火药,留了两队人看守。 只等着北元营和素巴第的蒙古骑兵撤走,就把船开进桥洞,把浑河上的石桥也炸了。 等刘承宗的大队人马过了蒲河,先头部队已抵边墙,跑去给祖大寿送信的骑兵也回来了。 骑兵没有跑到三岔河口去,只是向西跑到边墙,就在辽河对岸看见了锦州军,河上游曳的已经都是明军战船了。 只管点火生烟引他们查看,放箭把信射过去既可,至于祖大寿收到信会怎么做,那不是刘承宗考虑的事。 如果祖大寿能顺势将明军前线推至辽阳,顺手把盘踞海州的尚可喜灭了,自然最好。 要是他没那能耐,或考虑这样做不合适,刘狮子也无所谓。 反正刘承宗把他想干的都干了,想做的都做了。 甚至祖大寿啥也不干,刘承宗反而更放心。 因为他的辎重走的慢,很难在八旗军追来前送过兴安岭;同时,东线进军的左良玉和冯瓤部还没消息。 所以大军出边,肯定还得在库伦或科尔沁阻击一阵。 刘承宗给祖大寿传信,只是为了不让锦州军来捣乱。 要是祖大寿连海州、辽阳都不敢取,也不敢到北边来捣乱。 而他要是取海州辽阳,也就无法分心到北边来了。 实际上锦州军,确实打算到北边捣乱。 留守松漠府的贺虎臣和粆图台吉,收到刘承宗的接应要求,就率军南下。 自刘承宗南下,他俩就跟上都的王承恩向东调兵,调了些恢复不错的伤兵留守松漠府,同时收拢了从北边车臣部撤回来的额璘臣和萨囊台吉,精选可战之兵南下。 结果就在刘承宗破边的缺口,看见了游曳的锦州军和战船。 粆图台吉对辽东军还有点试探之意。 但贺虎臣这总兵官是莽惯了的大号参将,何况在这种地方看见辽东军,根本就不用考虑他们是敌是友,截胡战利的心思昭然若揭。 贺虎臣拉着炮扑上去就打。 把在河岸侦查的三百多辽东骑兵吓坏了,寻思我们就看看情况,至于拉六七千人来打我们? 这边刚打完,刘承宗从边墙出来了,出来照旧,一斤重的银条,连带一旅援兵营,三个营人手一根。 熔炼的银条发完,就暂时记功,等银饼子回去熔了再发。 顺便让人立了牌子:“今年很好,明年还来。” 刚记完,素巴第的人从边墙那边传信,说逮住了爱新贵族杜度,大队人马正在向边墙撤离,已经过了浑河,把三座石桥炸了两座,剩下一座没炸坏。 刘承宗当即点派支援而来的贺虎臣在边墙内外接应,粆图台吉的人马配合虎贲营,监护辽阳营押辎重、牲畜继续向北。 同时派人长途绕行,向左良玉、冯瓤与小札木素的答剌罕军通报西线军情,交待若那边没完成点燃建州的使命,也尽快走辽泽北边撤回来。 刘承宗则亲率中军与第一旅和辽阳营向库伦草原移动,寻找合适布阵的地形。 一车车的辎重和俘虏、牲畜战马,沿边墙被漠北骑兵送出来,接着经库伦草原向兴安岭的松漠府输送。 而军队则出得慢,一股股的大队和遍体鳞伤的小队,渐渐从破口出来。 当撤离进入尾声,边墙破口就乱了,有时候跑出来的是惊慌失措的漠北骑兵,有时候杀出来的则是八旗军的前锋,贺虎臣把他们杀退一次,随后眼看敌人越来越多,便也放弃边墙,向库伦放向撤离。 最后从辽河北岸撤离的,是随吴思虎、素巴第在盛京近畿打满全场的塘骑,摇着三角龙旗,虎视眈眈地看着八旗军在边墙外猬集,一里一里地向边外撤退。 “大帅,东虏出边了,看见的数目超过两万,没办法再靠近。” 在库伦沙漠的边缘,塘骑千总马祥向汇总了殿后塘骑的报告,向刘承宗禀报道:“他们推楯车、排铳炮、列八队,摆开一二字阵压来,气势汹汹。” “嘁!” 刘承宗不禁嗤笑出声,抢都抢完了,运也运走了,人都跑出边墙,他们当然气势汹汹了。 一路夺了财货,同样收获颇丰的素巴第、衮布和巴布台吉、额尔德尼珲台吉此时团聚于刘承宗身侧。 这次一通抢劫,给他们快活坏了,彻底认同了自己跟刘承宗是一个团伙儿。 不过这四个漠北头子的表情也大不相同,后边那仨出兵少,脸上都带着意犹未尽。 而素巴第出兵最多,掠夺财货人畜最多,但也在被追击的过程中,挨了最毒的打,全赖有贺虎臣接应,但即便如此,损失也不算小。 他满脸都是忌惮,对刘承宗提醒道:“大汗要小心,他们的军阵野战厉害。” 刘承宗看他的眼神不免带着素巴第不理解的同情,但表情管理还算到位,慎重点头道:“兄长说的是,我会小心应付。” 他当然同情素巴第。 一二字阵,大名鼎鼎,是辽东丘八的神,李成梁的成名战阵,打得辽东边外的蒙古诸部哭爹喊娘。 偏偏素巴第这老哥漠北来的,没这份看见三行大横队拔腿就跑的肌肉记忆,看来是被打惨了。 但这战阵如今被黄台吉拿出来,摆开了追自己,就不免让刘狮子感到好笑了。 他寻思,这崇德皇帝连一二字阵都摆出来了,是真拿他当北虏打啊! 第七百四十章 三过边墙而不出 辽东边外的库伦草原上。 一连五日,两支规模庞大的军队向西北滚动,时而疾奔,时而乍歇,纠缠拉扯二百余里。 刘承宗走走停停,分兵袭扰与应对袭扰,每歇息片刻,就必要做出以逸待劳返身搏战的架势。 黄台吉紧赶慢赶,却不敢追得太紧,一面尝试包抄,一面紧紧咬着以待战机,他的后续部队仍在持续增援, 见到了外院里余沧海和数十个青城派弟子死不瞑目的惨样,林震南吓得面色发颤,对于萧秋雨那深不可测的能力更是敬畏有加。 这些麻麻点点可不是因为电视剧收不到台而出现的,它们都是切切实实存在的物质。 尤其是他在初入修行……在他无人知道的过去,他被人嘲笑,听到最多的便是这两个“白痴”二字。 变成人后,老牛的声线变成了人类幼童该有的音色,带点稚气,有点尖利,完全不像之前瓮声瓮气的样子。 现在范重成为了新生大比的热门,黑马选手的身份,如果接下来他与奥恩塞尔的对战中获胜的话,奥希卡一定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好的对手。 这些人各有胜负,有的眉开眼笑满载而归,有的则是愁眉苦脸,无法交差。 直播间里的人不断地发出各种各样的推测,不过场上众人显然不知道这些,如今的步惊云和雄霸已然战在了一起。 他看人的感觉向来比较准,他不觉得这个看上去干干净净的姑娘,会是那种三心二意的人。 岛津贵久大惊失色,他急忙想要逃命,而萧秋雨冷漠地忘了他一眼,他全力运起轻功,轻松就追到了岛津贵久背后,他大喝一声,手中武士刀奋力砍出。 如今的他,已经是炼精化气顶峰的修为。只要他再进一步,就能进入炼气化神的境界。从此之后,辟谷通幽,不会再被饥饿影响。 “星决?”婷姐的面庞,泛过一丝讶异,在这个时候,眼前男人居然还有分心的余地? 所以他一直觉得努力到这个地步,就已经足够了,最起码现在的这个实力家族的长辈看在眼里,也不会多说什么。 而现在,战争的阴影就在他头顶盘旋。听说恐怖事件和真正参与恐怖事件是两回事。 他很有必要去见一下这位未来的霍格沃茨猎场看守,别的不说,他还欠海格二十个先令。更重要的是,如果海尔茨堡是巫师秘境的话,问这些麻瓜肯定是没有用。最好的选择还是找一个成年巫师问一下。 走道里,灯光昏暗,薄以安俊朗的轮廓更显迷人,似乎正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 席唯一点头,走了进去,车钥匙就在沙发上,席唯一拿了就准备走。 其实,薄初淮没有告诉她,当初她到日本一下飞机被劫财后,是他到处联系的人,找到崔户户去救的她。 可是白皓雪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江可岚心理窝火,却依旧只能笑盈盈的陪笑着。 因为这就是霍法和西尔比不同的地方,西尔比为了梦想付出了一切,他是纯粹的,不含杂质的。 开启封印与种下巫族印记,均需要耗费水明安大量法力。当时即将功成,邵珩察觉地面异动,便听从水明安安排当先离开。 凌霄端起茶杯,能被血魄蛇拿出来待客的品质自然不会差,凌霄把杯中的茶喝完。 “凌公子,要不要尝尝我们带过来的早点?”云梦澜将一碟金黄色的煎饼放到凌霄面前。 第七百四十一章 向崇德皇帝进军 六月初七,夜。老哈河东岸的草甸子。过河没多远就是沙漠,这几日塞外的风吹起来,黄沙蔽天,遮得人睁不开眼。阿济格的前锋是最后看见刘承宗的人,那时他的军队正在老哈河上架桥。其实这条河不用架桥,最窄处仅十一二步宽,也没有多深,骑着马就能趟过去,至多需要让马游两步罢了。账,也不知道松洲的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竟然罗列的非常的详细。感受到林晨的目光袭来,顿时那些正在溜冰的靓妹,吓得尖叫连连,连忙捂住了自己的胯下,深怕被林晨看光一般。等等,如果按照之前的推测,眼前的两人是除魔世家子弟的话,其实也很好解释。没等他抬起头,陈勃已然出现在了那副画前,左右环顾了下,见到并没有人注意到这里,急忙伸手将那副画摘了下来。“看这手指,真白真嫩。”方舟哝哝自语,在水里摩捏着柳玉芙的玉手。“那个,我是想要感谢你救了我,而我又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所以……”被林晨盯了一眼,刘晓晓脸色有些微红,顿时慌乱的说道。阿雷斯的确有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胆子大到连他自己都手心冒汗。王靳索性就去街上逛了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到岛国,刚好可以看看岛国的建筑,岛国的动作爱情片那么发达,就是不知道他们其他方面发达不发达了。“我泡好了,咱们今天玩得也差不多了,我有点累了,想回去了,你们呢?”过了几分钟后,江心盈第一个开口说话,缓解了此时的尴尬。扣住了他的两根大拇指背在身后,然后让他不能乱动弹,然后大家就直接忙活起来了。梅轩,顾名思义,种了一园子的梅花,不过现在是秋季,不是开花的季节,因此园子里放了许多菊花的盆景,颇为雅致。驾驶员听闻,又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脑海中浮现出堆尸如山的画面。太阳之子本欲调动光明圣殿和三大王的精锐去攻击雷神堡呢,可是那样的打下去,虽然雷神堡一定会被攻破,但是自己精心调教出来的二百精锐战士,却也一定会无辜牺牲。穆成钧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目光直勾勾的,苏晨忽然觉得双腿发软,好像踩在了棉花上,不能动弹,只要稍稍动下脚步就有可能会摔倒。原本,他们都以为,谢家这次必定败落,故而沈家也在思量着退婚之事。过了时间还给人家留一点灰沫,那可真够埋汰的,还让人感激你的心地善良?“我想再听一曲雨破江南!”叶飞笑咪咪的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指了一下放在一侧的古筝。笑着说道。四人随便找了一家店铺,吃了一顿丰盛的夜宵,先是开着车将陆思瑶送回了家。夏大天和陈晓平就跟在他身后,两人听他这么说,夏大天摸起了下巴,陈晓平则眯起了眼睛。董长勇将平板递给他。郎战接过来先是面无表情的看了一会,然后咧咧嘴发出一声无声的冷笑。“难道是姜老头?”李陵在大寨里远远见之,眼熟不已,暗道一声。亓玥瑶不说话,不过这一次,她绝对不会给这些“外人”再抱自己的孩子,太后要看就让她看。“你派到燕国的想要与燕国完成结盟,进而共同灭辽的使者已经被本尊带回来了,事情是这样的……”李陵将两国结盟的内容,简单介绍一下,更详细的随后让使者再来报告。 第七百四十二章 骑潮 六月十一,下午。 熏风扬沙,黄埃涨天。 八旗军兵分十二阵,埋头向西走。 就在刘承宗兵至沙漠,决意迂回的那日,黄台吉下令各军在草滩休整了十六个时辰。 并不是考虑战术,他根本就顾不上什么战术不战术的事。 因为他收到一封来自盛京五日前发出的信,盛京留守的卫齐在信上说抚顺关传烽火,建州故地的赫图阿拉城被烧了。 八旗主力出边作战前,黄台吉曾下令从关外牛录调兵进京协防,从辉发城过来的四百余名士兵,连甲都没穿,在抚顺关外的浑河遭遇敌骑近万,寡不敌众仅两人幸免逃进辽东。 谁能想到在建州老家让人揍了! 随后卫齐遣兵出关探查,见确有一支军队兵分两路,车营于浑河口展开布防,骑兵沿苏子河而下,一日之内连克界凡、古勒、拔马儿墩诸寨,逼近赫图阿拉。 村里在旗男丁被黄台吉拉走,会使弓铳的妇孺也被卫齐调走,剩下的都是老弱里的老弱。 左良玉的拔突营都不稀罕去打,只管让小札木素的答剌罕军干活。 来自盛京的急报,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黄台吉的脑袋上。 比刘承宗在风沙天里渡了河,抬头就看见八旗一字长蛇阵摆在自己脸上还要迷糊。 黄台吉想不明白。 多尔衮则差一点就摸到关窍。 他认为他们被骗了,吊在前面封锁战场的塘骑只是个幌子——到这,多尔衮非常正确。 但接下来就歪了,他非常坚定地对黄台吉说:“这是调虎离山!” 他说刘蛮子料定我们追不上他的辎重,出边便命俘虏押辎重一路向西,自己则率精兵一路向东,自抚顺关外先袭建州再攻盛京,叫我们首尾不相顾。 回援盛京,则辎重平安运过兴安岭,他精兵也好跑;直追辎重,没准也撵不上,还会丢了盛京。 在黄台吉的行军御帐里一顿分析,头头是道。 因此,多尔衮建议,他们应该立刻回防,先保住盛京再说,不能让刘承宗再这样闹下去,弄不好灭国就在旦夕之间了。 其实灭国不灭国的,多尔衮多少是危言耸听。 实在多铎是个不管事的,多尔衮是两白旗事实上的旗主,也就是老汗时代的两黄旗建州女真,苏子河一带是他们的老家。 虽然都不在那住了,但那也不能让西边来的贼子随便烧啊。 两白旗现在归心似箭,多尔衮作为旗主,至少得跟黄台吉表态,回去! 多铎则是这一建议的坚定支持者。 老爱家最小的王爷倒不是觉得多尔衮说得对,实际上他也没那个判断能力。 他就是单纯想回盛京听戏。 多铎从一开始就不想打这仗,爱新家族所有人的所有缺点,他这个老小被惯得身上都有。 贪玩、贪财、残忍、好色、喜欢胡闹、不会打仗、擅长逃跑、射箭不准。 射个狍子都能把箭射到多尔衮大腿上,害亲哥躺了好几个月。 早在几年前,黄台吉对兄弟们问计,蒙古、朝鲜、大明,规划一下征战计划。 别人都是先打蒙古、再征朝鲜,攒够家底子了再跟大明打。 多铎不是,他纯利益导向,觉得蒙古朝鲜都是穷鬼,别搭理他们,咱就逮着有钱的打。 打关宁军和打北京都是打,不如直接打北京,锦州军我打不过,心有余悸。 所以他觉得惹那又穷又横的刘承宗一点意义都没有。 尤其到现在。 虽然多铎是一点军事能力都没有,但这不耽误他怀疑黄台吉的军事能力。 跟着四哥出兵一个多月,一会儿这被烧了,一会那被抢了,天天急行军南奔北跑,被牵着鼻子遛到吐舌头。 到现在交手这么长时间,硬是找不着人家刘承宗在哪,一面都没见过。 多铎就一点好,从小到大在兄弟里转着圈丢人,压根儿不觉得丢人是啥问题,他有抗体。 “那刘承宗跟个鬼一样,领着几万人在战场上飘来飘去,除非他想让你追上,否则三天追不上的人仨月也追不上。” 多铎对多尔衮说:“就这四哥还不服气,老家都被点了,还咬牙追呢,追上能把钱儿夺回来还是咋的?” 黄台吉并没有很在乎建州和两白旗的意见,他的根基是海西哈达部出身的两黄旗。 但他确实拿不定主意。 毕竟多尔衮的判断也不是没有根据。 那支扰乱建州的军队,出现时间恰恰就是他们出边数日之后,这时间跟刘承宗出边后急趋抚顺边外所需时间能对上。 局面让黄台吉非常挠头,急得屁股起火疖子。 他寻思这刘承宗还真用兵如神了不成,烧完辽阳打建州,用辎重把他的主力部队调出辽东,再转头打盛京? 真能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崇德皇帝不服气。 他派前锋营的吴拜前去探查,突破了塘骑阻拦,迎面撞上刘承宗留在西边的朔方营兵,突击之下倒是略占上风,但贺虎臣打出了援军在侧的气势,把吴拜吓回去了。 这一临阵探查的情报,算是给黄台吉不撤军找了个理由。 主要是他很清楚,这个时候就算撤军也没用。 一来,是沈阳现在就没兵,只要抚顺关被攻破,八百骑兵就能长驱直入沿浑河捅个对穿。 黄台吉几乎把在旗男丁都拉出来,辽东已经没有像样的守军了。 二来,则是刘承宗用兵猛烈,拔辽阳坚城、分掠辽沈郊野只需三日,有他率军回援的时间,恐怕回去只有被焚成灰烬的盛京。 他心里也认同多尔衮回撤的建议,但不愿无功而返,打这样的窝囊仗。 因此他停驻一日,等后方送来新的消息。 在今天凌晨,后方传来让他喜忧参半的消息。 好消息,是那支军队没打抚顺关,甚至都没打到赫图阿拉,就向北撤退了,看来不是刘承宗的主力,而是刘承宗分兵了。 这说明刘承宗还在人能对付的范畴之内。 分兵好,让敌军分兵,是任何将领千方百计、想方设法都想达到的意图,刘承宗自己就给干了! 而坏消息。 那支元帅军偏师没打赫图阿拉的原因,是不用打,嗯……赫图阿拉自己造反了。 跟刘承宗想象中不同,建州故地根本就没有多少女真诸申,倒是有些八旗之下的汉人,前明军。 当年努尔哈赤攻进辽东,就把主动投降的明军归隶李永芳之下,其势盛时超过了一万人。 就跟攻下辽阳,把南城的汉人迁到北城一样。 谁傻乎乎的有好地方不待啊。 李永芳为努尔哈赤立下汗马功劳,像孙德功、石廷柱三兄弟、辽阳诸城都是被其策反,做了金国的女婿,于赫图阿拉开了额附府。 不过在努尔哈赤后期,因老汗杀汉人,而李永芳是汉人,各地汉人反叛,令其多受猜忌,于政治上逐渐失势,势力大不如前。 在黄台吉继位后,再度启用了李永芳,不过对他们多有防备,隔离在辽东之外。 主要任用的是其长子李延庚,也被称作英格。 其官至甲喇章京、吏部三承政之一。 不过歹青六部跟帅府六衙差不多,真正管事的还是旗主贝勒,绝大多数官职都只是给人提供个品级,实际作用非常有限。 两年前李永芳病死,英格领其留下的六个牛录,于赫图阿拉屯垦。 在赫图阿拉造反的就是他。 李延庚觉得自己快完蛋了。 其父降金之时,他十来岁,正是辨善恶有热血的时候,眼见努尔哈赤发疯,后来阿敏等人也以蛮奴称他父亲,让他对八旗贵族哪儿都看不顺眼,一直在秘密搞破坏。 努尔哈赤时期,他就协助复州汉人逃离后金,是李永芳遭到努尔哈赤猜忌的源头。 黄台吉继位,他又帮刘兴祚兄弟逃亡东江,还在大凌河战役前夕给大明通报消息。 以前没事,一来是李永芳护着他,二来汉人在后金的势力大,三来则是外有东江之敌。 如今李永芳不在了,辽东汉人也被努尔哈赤杀了个差不多,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那些东江军还降了后金。 他曾帮刘兴祚兄弟的事,东江有不少人知道,这事瞒不住了。 死期将近。 因此左良玉、小札木素和冯瓤的部队刚开到距赫图阿拉四十里的位置,李延庚就举火焚城响应,率六个牛录,起了他爹的棺材,与左良玉汇合。 其实左良玉在这个时间,出现在抚顺关外,时间差引发多尔衮误判的原因不是别的,就是他迷路了。 冯瓤、左良玉、小札木素这仨家伙,都是外乡人。 走到开原以东的山地,就在老林子里迷路了,耽搁了三天才找着浑河。 刘承宗觉得冯瓤打过萨尔浒,对那边熟,其实也跟瞎子一样,冯瓤熟的是从沈阳走到抚顺,当年萨尔浒就这么出兵的嘛,出边没走多远就挨揍了。 边外他根本不熟。 反倒是刘承宗派去通知他们退军的塘骑,小队行动,也不怕被敌军发现暴露军情,溜着边墙跑过去,反倒比左良玉到萨尔浒还早一天。 到处乱窜找不到自己人,生怕被猎户逮住,躲在山上快吓死了。 以至于左良玉等人在真正开始行动时,就已经得知刘承宗准备出边撤退了。 因此快打快撤,抢了几座寨子,又正赶上赫图阿拉自燃,就卷了俘虏降兵赶紧跑。 黄台吉目前还不知道李延庚背地里干的那些事情,看见这消息,他和多尔衮都疯了。 多尔衮主管吏部,闻询大惊失色:“英,英格反了……假的吧?” 就算孔有德、尚可喜反了,他俩都没想过李延庚会反。 那是李永芳的儿子啊,他们全家都跟爱新家族联姻,是额附家族,怎么会造反呢? 俩人都是脑筋转得极快之人,几乎转眼就透过李延庚叛逃的现象,看见了歹青接下来要面临的本质问题:汉人、蒙古,皆不可信。 自黄台吉登基以来,对治下汉将、蒙将非常信任。 因为经过努尔哈赤的选拔,能被逼反的都反了、能逼跑的都跑了、能杀的也都杀了。 剩下的人,多半是对大明或北元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又剃了头,只有后金能作为他们的容身之所,因此任用起来非常放心。 就像李延庚这种,身为李永芳的儿子,别说他叛逃,就算战场上被明军围住,都得拼死作战,根本没有投降的机会。 但现在局面不同了。 这些大明叛徒,就算对大明做下再大的罪过,充其量不过是发生在辽东一个镇,献了一座城、打了几场仗的事。 难道还能比刘承宗攻占三边踏平五镇的罪过更大吗? 那完全是小叛徒见了大叛徒,融入其中毫无阻力。 关键作为杀手锏的剃头,对刘承宗也没用了。 据逃回来的孔有德报告,刘承宗手下的军队,形象介于明军与金军之间,很像穿戴明军甲胄的金军。 代善在盛京附近的见闻,看见的则全是各种辫发的蒙古兵。 这家伙还是个大汗。 黄台吉想起来这事就气得血压高。 你好好一个汉人,放着皇帝不当,自降身份跑去做北虏的大汗,还学人家北虏入边抢劫。 害朕称帝时被高起潜那个太监发文耻笑,说跟张帜一个水平。 带着北虏打陕西,你跟那个大元皇帝忽必烈带着汉军打和林争夺汗位有什么区别啊? 当然区别还是有的,刘承宗汗位来的正。 刘承宗是林丹大汗遗嘱指定继承人,遗嘱在忽里台大会上得到承认,受诸台吉投票拥立的汗。 直到今早,黄台吉封锁了李延庚叛逃的消息,决定继续进军。 在行军中,他调整了队形,将包括耿仲明在内的全部汉军枪炮一万多人,安排在最前阵,由八旗与蒙古兵团盯着,以防交战时出乱子。 吃一堑长一智,今后要对汉人的任用更加小心。 黄台吉要走努尔哈赤的老路了。 正当他们以三排横阵埋首向南行进之时,位于最右翼的汉军三等甲喇章京金玉和、蒙古诸部的吴克善、正蓝旗的豪格,三阵将领先后收到军兵报告,在右后方隐约有人马在风沙中行进。 豪格派出几名骑兵脱离部队,登上沙丘远望,才刚看了一眼,就连轱辘带爬地跑回队列:“敌,敌军,是刘承宗!” 不需要回报了。 在其右后方,起伏的沙丘之后,沙尘中先是一杆杆高高书着元帅二字的大旗隐现,然后是一排排矛头。 钵胄高高的盔枪在沙丘上时隐时现,披挂赤甲的骑兵跨在强壮的河曲战马背上,身体随战马律动起伏,赤色布面下的身甲与腿裙甲叶摩擦相撞,不断发出有节奏的清脆响声。 元帅军骑兵嚼着混了砂砾的肉干,向敌军逼近。 击铁之音渐渐能为人所听见,歹青军阵右翼骚乱,人们惊悸地望向侧翼,一切却都被隐在沙尘之中,不知声从何来。 传令兵在八旗阵中奔驰。 突然炮声轰隆,沙丘上火光迸射。 铁弹飞曳,数十颗铁弹自沙尘另一边轰向军阵,呜咽的号角声猛然响起,在咚咚的腰鼓声中好像从四面八方笼罩战场。 黄台吉奔出牛车拉拽的御帐,举目北望。 风来尘开。 先头马队驰骋如道道洪流,自沙丘上卷起沙蛇奔腾而下。 其后一眼望不到边的大队铺开摆横,只见兵马未至,扬尘已如海潮纷涌自半空盖下,将右翼三营笼入其中。 第七百四十三章 两阵 旌旗招展,战鼓轰隆。 刘承宗抱臂走马,望向二里外的厮杀战场。 此时此刻,两军在这种情况下相遇,如何交战,在战术上没有选择余地。 就是撞。 在敌军左翼增援到来之前,把右翼前中后三队砍倒撞崩。 所以没有试探进攻,也不理会敌军部署,甚至都没在身边留预备队,直接将羽林、虎贲之外的九个营,三万军队分接敌、支援、阻击,摆三面五阵,裹烟尘土龙,压向歹青军团右翼。 正面以辽阳、宗室二营为第一梯次,北元、雁门二营为第二梯次,第一旅的高应登正兵营、李鸿嗣奇兵营为第三梯次。 左翼为第一旅唐通援兵营在侧翼支援,左光先游兵营负责阻敌;右翼则以素巴第七千漠北骑兵攻略阻敌。 遮天蔽日的扬尘中,刘承宗一眼就看见象征大明西北诸王的旗帜,正像一柄尖刀般扎在歹青右翼跟前。 刘承宗部署在正面的第一梯次,是为了破阵。 军队在行军中不能尽数披挂,但在可能遇敌的野外,将领通常都会在军阵外侧部署披甲骑兵,以应对突然袭击。 用披甲骑兵去进攻披甲骑兵当然不算错,但刘承宗需要更快。 宗室营与辽阳二营,枪炮多。 歹青军阵右翼后队,是统率四千正蓝旗的豪格。 他刚发现侧后方出现大股敌军,一面向崇德皇帝所在的左翼报信,一面向军队传令止步变阵,但他的三排横阵才刚停下,就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猛烈炮击。 上百门缴获的各式重炮,在二里外的沙丘上一字排开,雨露均沾地轰向右翼三阵,单是豪格的正蓝旗就瞬间挨了二十多颗炮弹。 也就是沙地,炮弹弹不起来,否则一轮齐射,他这个营就没了。 即便是炮弹无法通过弹跳造成二次杀伤,二十多颗炮弹仍在军阵中砸得人仰马翻。 豪格都快哭了。 他在心里大喊:我素未谋面的亲哥啊,你怎么专挑我的军阵打啊!这他妈枪炮无眼手足相残的! 这一刻,他疯狂地想要逃跑。 但他不敢。 他爹总讽刺他不勇敢,动不动还要弄死他,等他快吓死的时候再赦免他。 作战未必会死,但侧翼突遭袭击,他要是敢跑到后面,父汗黄台吉多半真能把他杀了以震慑诸军贵族。 一时间,对死亡的畏惧让他僵在当场。 不过也不需要他下令,八旗多得是打了二三十年仗的老将。 在豪格身侧,正蓝旗的副将托博辉、参将伊勒慎纷纷下令,调派军阵展开,命令军兵披甲,并将正面的五具楯车派往右翼。 豪格也因身边老将的调度指挥,恢复些许镇定,连忙点选自己的护军骑兵,命他们先冲击阻拦右翼敌军,为己方披甲创造时机。 然而就在这时,第二次炮击来了。 这次的炮击没有第一次密集,是八十八门无敌大将军炮,可怕的轰击再度落在阵上,将堪堪聚拢的正蓝旗的军阵再度砸散。 事实上右翼三阵,也只有正蓝旗能聚拢军阵。 位于右翼中间,监视前面汉军的蒙古诸部,已经在吴克善的率领下崩溃了,一股股骑兵脱阵,有向北迎元帅军冲击的、有向西北逃跑的,有打横冲过正蓝旗右翼阵地的。 甚至还有冲进汉军阵地的。 乱成了一锅粥。 前军马光远的汉军也很镇定,此人曾为建昌参将,己巳之变时降金。 其部汉军甚至还不如蒙古兵镇定,因为枪炮全部都在军阵正面,而三顺王以外的汉军,自努尔哈赤时代起,就不准装备弓箭。 所以他们都在忙着推楯车、火炮向侧翼转移,只有慌里慌张的右翼火枪队,以三眼铳、鸟铳、大追风枪,在极度惊恐下向扑面而来的烟尘与二里外的炮兵阵地射击。 至于说到底打的是啥,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但枪火是有效的。 宗室营三百辆抬枪战车已推进至歹青右翼百步到二百步之间,构成一道南近北远的斜线。 大明的皇亲国戚,随即以抬枪向烟尘中枪火予以迎头痛击。 遍地沙尘烟尘里,两边半斤八两,谁也无法准确瞄准。 甚至别说瞄准了,吴克善麾下崩溃冲锋的蒙古骑兵,甚至能直接策马撞击抬枪战车。 当然也有从战车破缝的阵型穿进去,但还没能对蟒袍罩甲的皇亲国戚造成杀伤,就被战车旁边忠诚的辽阳士兵拽下马去,乱刀砍死。 豪格的镶蓝旗护军骑兵刚冲出阵,就也看见排成车墙的宗室营,匆匆迫近弯弓搭箭,向车上军兵射去。 但骑兵能被驱赶,立在地上的战车,就算兵跑光死光,阵线都退不走。 更别说,才射出一箭,东北方向就斜刺里奔来上百挺长矛的瓦剌骑兵,追着他们捅。 是元帅军左翼负责开路的左光先。 左光先的使命是阻击歹青后方敌军从侧翼支援,准确的说,刘承宗给他的命令,是打开进攻右翼后方的通道,阻击第一波冲上来的骑兵,保护唐通援兵营运动至敌军后方。 他本来是让汉骑部居前,蒙骑部居后,结果这路还没开始走呢,就看见歹青蓝标营里奔出一股骑兵,当即指派麾下和硕特骑兵去刺击他们。 刘承宗建立负责驱逐敌骑的游骑营好几年,终于有一次用到了正地方。 八旗护军的装备豪华,锁甲外罩铁甲,携弓力七十斤往上的长弰战弓与重簇大箭,骑精挑细选的高头大马,近战骑射所向披靡。 但碰上交血税的卫拉特骑兵,也要在其一长两短三杆骑矛的夸张造型下暂避锋芒。 盔甲一层也好、两层也罢,在近身格斗中有绝对优势,多层复合,面对远处发来的箭矢、枪子也能保住性命。 可直冲过来的骑矛不一样,谁见了都得躲。 偏偏避不开! 和硕特骑兵保留了从天山带来的战马,其他装备在刘承宗的武装下焕然一新。 当然,在盔甲方面,他们依然跟像铁壳子一样的八旗护军差得远,也就比护军随身携带的骑卒厮役稍好点。 但他们骑术高超,凭借轻便的盔甲、精锻的骑矛,高速运动至护军骑兵右后方的优势位置,仰仗天山良马的体格、加速优势,放肆追逐避让的护军骑兵。 有些倒霉蛋,会在追逐中被擅长左右开弓的护军骑兵返身射倒。 而更多人,会以极快的速度追上最近的护军骑兵。 不用使太大力气,追逐披挂双甲的重装骑兵,也无需全力催驰战马全力冲刺,甚至在接敌刺击的前一刻,老练的卫拉特骑兵为了防止冲击力太大自己的胳膊受不了,还要提前减减速。 只是借着人马重量与前进的力量,用挟持的长矛在敌人身上轻轻一点——啵! 单薄的布面铁甲就会被轻易捅穿,铆合的精锻锁子甲更是像不存在一样,刹那崩开。 最重要的是,冲击力。 它不像弓箭或火枪,即使不提动能衰减,也只是在瞬间造成伤害,除非在命中瞬间骑手的大腿没有发力,否则通常不会被打落马下。 而骑矛的力道在短时间的接触中是持续的,除非把人捅个对穿,否则能轻易把人顶下马。 但战场上最令人畏惧的显然不是游骑营的卫拉特骑兵。 这些骑兵虽然杀伤力巨大,追着护军骑兵打得轻松,但如果豪格仅派出骑卒厮役,就能把他们撵着打了。 因为不论前线指挥的左光先,还是后方指挥的刘承宗,都不会愿意用骑兵跟骑马的旗奴去对冲。 真正吓人的是用战车摆开大横队的宗室营。 元帅军将领,从来没有人把宗室营当成可堪一用的战斗部队。 一个营的大旗比高应登一个旅都多,但谁都对此毫无怨言,就跟北元营高举九斿白纛一样,都是大元帅的政治吉祥物。 刘承宗亲领四营里,宗室营的地位得排在北元营后头,配备战车,是因为要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车上装了很多斧子镐头,就连抬枪重铳,都是捡别的营退换下来的装备。 他们甚至还装备了很多以前谢二虎蒙古旅用的三眼铳,老式一尺铳管、铳尾是镐头和铁锨的那种。 不过这不妨碍他们的各种大旗看着吓人。 砰砰砰地枪火声中,规格比肩小炮的抬枪在战车上接连打放,将巨大铅丸打入歹青右翼三阵当中,中者必被贯穿,甚至一弹击毙两三人。 单是正蓝旗侧翼,披甲军兵就被射倒一片,侧后方在接连打击下被削平一角。 这一幕令沙丘上的刘承宗倍感兴奋。 他转头对侍立两侧背插各营靠旗的传令骑兵道:“速报吴思虎,蓝标营东南角破阵,甲骑已尽数射杀,速率北元营自缺口突入,践踏敌阵,不必吝惜战马,放开手脚砍杀无甲兵!” 当即有隶属北元营的传令骑兵越众而出,行礼后翻身上马,向前线疾驰而去。 “报粆图台吉、孙龙,敌军蓝标营与骑营已脱节,以辽阳营为前驱,攻入骑营与其混战,雁门营分张两翼,将其彻底击退。” 骑兵在结阵时威胁最大,而在混战时也最容易被成建制的任何部队逼退击溃。 这也是一二字阵最基础的用法。 其实就是‘三’字,一正面接敌,与敌骑混战;二分张两翼,迂回包抄。 这也是李成梁在战力优势时的习惯用法,而在装备优势时,则同样以一字正面迎敌,二字交替上前,类似火枪的三段击,也就是三叠阵。 以三分之一的战力接敌,换来长久的持续作战能力。 兵力劣势要被包围,就把三字中间分开两翼,形成空心方营,这也是明军经常给人印象打仗就坐方营的根源。 他们展开方营太快了。 而当火器优势时,就是俞大猷的战车兵。 一字战车放一轮火炮,骑兵就出去收割一轮,战车向前推进,再放一轮火炮,骑兵再出去收割一轮,循环往复。 俞大猷在大同的安银堡,就以战车一百、步骑三千,以这样的战法,打得数万蒙古兵满地跑。 至于说兵力优势,明军基本上不考虑这事。 但有人考虑过,就是以闯将李自成为代表的农民军,关内不知兵的文人,把农民军阵型称作‘三堵墙’,其实就是边军普遍使用的一二字阵。 甚至张一川学的那个闯刀阵,底层逻辑也是一二字阵。 只是其兵员素质太差,没有完成战术动作的基础,一字正面迎敌,就被正面打崩;二字两翼分张,则被三面冲烂;二字前后轮换,则会三阵崩溃逃窜。 在战场的表现就成了闯刀阵那种豁出命的惨烈打法。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能力和资源,即使用相同的思想和战法,也会形成不同的表现形式。 兵无常势。 正当刘承宗在这边调兵遣将,歹青军阵中的豪格也收到黄台吉的第一道命令:“稳住阵脚,张开左翼,让援军入阵。” 大军在行军中侧翼忽遭袭击,让黄台吉陡然间头疼欲裂,因为他的军队分了两翼十二阵,而他自己在左翼六阵的右侧中阵。 六万人组成的大横队,为了正面接敌快速支援,还是阵中容阵、队中容队、大营包小营的格局,整个军阵横向长度十余里,指挥距离比刘承宗远了好几倍。 在传令兵后面,九牛拖拽的御帐正在军阵中向北碾来,沿途传令骑兵四出,向各旗各部传达调兵命令。 就在豪格见到传令兵的时候,在重新调整方向,正面向北的军阵后方,黄台吉已经派出镶白旗的护军骑兵先头支援正蓝旗。 镶白旗的行军阵内,有甲胄的军兵也正在披甲,准备第二批支援上来;而在豪格的右翼侧后方,正白旗的二百护军骑兵,也正自军阵外侧支援而来。 而在更远的军阵左翼,两黄旗、正红旗以及前锋营、护军营,都干脆连甲都不披,所有骑兵都上马往北边赶。 偏偏就在这个时间差,正蓝旗将方营后方打开,放镶白旗护军入阵,旗下军官高声呼喝援军已至,以激发旗军拼死抵抗的士气和斗志——东南角传来轰隆的马蹄声。 令人头皮发麻的泛音呼唤响彻战场。 一列列人披全装、马挂半甲的北元营骑兵,呼啸着直奔正蓝旗东北缺口驰骋而来。 前队骑兵左右张开,于军阵东北角外围形成两个环阵,驰射军阵两点,接连劲射的箭矢将缺口打得越来越大。 后队骑兵以小横队铺开,持长刀短矛横撞,如大斧劈柴,狠狠楔入阵中,刹那杀得人仰马翻。 前面的无甲兵向后躲避,后面的无甲兵被挤压,撞在镶白旗护军援兵的队列上。 护军骑兵难以遏制退势,飞射的箭矢便已打到跟前,整个军阵转眼被杀穿,潮水般的溃军向后拥堵,继而冲入正在穿戴甲胄的镶白旗军阵。 “大帅,北元营先败蓝标营,再攻入白标营阵中,连破两阵!” 第七百四十四章 蛮子 九牛汗帐在军阵中向北狂飙。 可黄台吉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汗帐刚掠过正白旗的军阵,就见飞奔的白甲护军勒马在前。 “禀圣汗!正蓝旗溃了,敌骑已纵兵攻至镶白阵中!” 汗帐急停,九牛猛然转向的巨大牵引力,将车轴铁榫卡掉,甩飞巨大木轮,在军阵中翻了翻了车。 崇德皇帝自倾覆汗帐奔出,顾不得收拾仪容,捂着摔伤手臂,将道道军令狂泻而出。 “传,正白、正红以南诸旗停止进援,以各旗四方间隔一阵立破缝三道阵,拉二道防线,接应前军。” “汉军天佑、天助、乌真超哈、岳讬所辖蒙古诸旗,亦撤至防线之后重整营阵。” “各兵不得擅离旗纛乱行,违者斩首,罚其旗主!” 黄台吉慌了。 此时此刻,他感受到那位早已宾天的林丹汗,被后金支配时的恐惧。 只是刘承宗带来的恼怒更少,阴影更大。 后金与察哈尔一仗未打,靠的是政治手段,破坏了察哈尔臣属诸部的团结,在其发兵时,察哈尔就已经被拆解得只剩汗庭本部了。 而刘承宗对黄台吉的震慑力,则与政治毫无关联,完全来自于武力,就是个纯野蛮人。 真的,野人黄台吉逮了不少,就没见过一个像刘承宗这么蛮的。 无法沟通,道德品质极为低劣。 派遣长子做使节到青海,见不着人;使用反间计,他根本不听,或者根本听不懂;临阵传信,第二封就开始揭短骂人。 开战了藏起来找不着人,躲一边盯得你后脖颈子发凉。 你不搭理他,他跑得比兔子都快,蹿进你领地里摧军堕城,掠夺庄园绑架贵族,凿沉船只炸毁桥梁,捣毁村寨焚烧祖坟。 哪怕分兵多走五百里地也要绕路把你老家拆了,就连养的大鸟都四处乱飞搞破坏,逮着乌鸦都得薅下来啄一顿,况且那他妈脊兽石头的,碍你啥事儿? 你发兵摆出堂堂之阵,衔尾追击要跟他决一死战,追击路上他突然就从你屁股后头冒出来,裹着黑风给你一顿猛揍。 整个人从头到脚就是文明的反义词。 饶是黄台吉精通汉蒙女真三方文化,仍无法找出任何一个词来准确形容他心里的刘承宗。 可惜为他创造国书也就是圈点满文的大臣达海已经病逝,否则他现在就要多创一个词,以‘承宗’之音,来形容道德品质极度败坏之徒。 不过这会儿,战场的另一边。 高高沙丘上的刘承宗,正一边端着望远镜观察战场,一边跟张献忠、钱士升等人夸黄台吉呢。 “遇袭不过片刻,前军方才崩溃,后营就已立定阵线,又拉出一道防线,不愧是运筹帷幄的果断之主,确实统率了一支精锐之师啊。” 刘承宗说着这话,一点都不着急。 倒是张献忠眼看歹青军已拉出第二道防线,连忙道:“大帅,怎能叫他从容布阵,这还不叫高应登和李鸿嗣出击?” 至于钱士升,身着绯色官袍的钱老爷子同样也领了个虎贲营的望远镜,看向战场嘴唇都在哆嗦,根本说不出话。 他在内阁跟温体仁吵架都没这么激动过。 刘狮子光怕这老爷子在战场上抽过去。 至于张献忠对第一旅正奇二营出击的建议,刘承宗并未采纳,摇头道:“时机未到。” 他大概弄明白,礼衙尚书目前的指挥舒适区,是一万对一万的战斗。 有时候敌人弱,集中兵力一波攻上去就摁死了,那就果断点,首战即决战,一战定乾坤。 但眼前黄台吉的军队一眼望不到边,而他手上又只有人家一半的兵力,能在战场上占些便宜就够了。 这种大规模战役,能运用敌军四分之一的兵力,在突袭状态下,进攻其五分之一兵力的局部,形成以快打慢、以多打少的局面,是全面优势。 在全面优势下,不宜再投入兵力扩大优势。 因为黄台吉已经很果断的拉开新的防线,而刘狮子手里也没有多余的兵力了。 人家要是没二道防线,或者溃军把防线冲崩了,那也不需要再投兵力,现有的小两万军队,足够把六万溃兵冲烂。 但人家重新设立了防线,两万军队冲不烂的防线,三万也照样冲不烂。 反倒是把这俩营填进去,刘承宗手上的牌就出净了。 到时候前线部队想撤都撤不下来,没有殿后的军队。 除非把羽林、虎贲二营派去殿后。 问题是这俩营殿后,那刘承宗肯定也殿后去了。 他总不能带着中军这百十号人在战场上指挥撤退吧,人家来五六百骑就给他俘虏了,还不如跟着羽林营在战线上安全呢。 这个时候的战斗,就像回合制。 他的突袭正在进行时,黄台吉也要准备反击。 刘狮子得看黄台吉如何反击,再决定自己下一步的部署。 不过就算是回合制,黄台吉能干的几件事,他都猜得到。 军事能力得讲究天赋,刘狮子未必天下第一,但论及指挥战役的经验,天底下还真没人比他更丰富了。 自他起兵七年来,高强度的连年战争,单是他亲自指挥、双方投入兵力超过万人规模的会战、甚至是数次会战组成的战役,平均每年要打两场还多。 以兰州为中心,方圆三千里,就没有他没揍过的人。 歹青军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用几个营摆横队拉开防线,收拢溃兵、重新整队。 接下来的战术动作,刘承宗判断,是重新摆开一二字阵,两翼分张来包围他。 当然也有可能以较窄的阵线,进行三字交迭接触,但可能性不大。 因为刘承宗的兵虽然少,但铁甲兵多,轮流作战恢复体力,反倒会让他的铁甲兵有最好的战斗环境,完全能以劣势兵力反包围八旗军。 而两翼分张,刘承宗就要看黄台吉的战线有多宽。 这也是刘承宗将左光先、唐通二营部署于左翼,素巴第的漠北军部署于右翼的原因。 表面上,这一万出头的部队,是在打击敌军侧翼的同时,阻击敌军两翼援军。 实际上,刘承宗是要用他们,迫使黄台吉增加包围成本,把战线拉宽打薄。 只要足够宽,黄台吉的指挥、各部的支援就费劲;足够薄,第一旅正奇二营,就能把他们从中间捅穿! 若是不够薄,那刘承宗占完了便宜,就以正奇二营在车垒后面构成防线,前阵一撤,反打一下追兵,扭头就撤。 就在这时,战场西侧再度传来惊呼。 于战场西侧环伺,作势阻敌的素巴第一直在外围观察战场。 他起初并不敢打。 早前在盛京出边时被八旗追着打过一顿的缘故,即使是粆图台吉的雁门营、吴思虎的北元营皆已突入敌阵,而八旗中阵的蒙古诸部联营自相溃散,他都没有强冲金玉和所率一阵乌真超哈阵地的意思。 一来,他所在的方向,是歹青军原本追击的正面,这个方向就不好打。 二来,漠北骑兵的装备水平差,在边内被八旗撵着他揍,全靠贺虎臣的朔方营杀进去殿后才跑出来,又有刘承宗这个例子在面前摆着,素巴第的思想钢印就是汉军很猛。 一两千人的偏师突阵,恐怕很难达到北元、雁门那俩营冲阵的效果。 三来,素巴第这种漠北独立的大领主,不可能像北元、雁门这俩蒙古营一样,拿着家底子给刘承宗拼命。 所以素巴第只是坚定执行刘承宗的命令,让六千多漠北骑兵在战场边缘休息,装出一副虎视眈眈的样子吓人。 但他想打,毕竟唇亡齿寒,元帅军要是撂在这,歹青也不会放过他。 所以在早前直奔西边探查歹青兵力动向的时候,他就找到了元帅军的塘骑,得知贺虎臣一直在观望这边的战役情况,消息传过去,朔方营就在赶来的路上。 素巴第的主意,是等贺虎臣过来,让他的漠北骑兵跟着朔方营踏阵。 但黄台吉停止了后方各营的支援,有在后面拉防线的架势,而前线金玉和所率的乌真超哈又把火炮费劲地运到北面。 素巴第一看这稳了,侧翼没有敌军来援,正面敌人还正在移动火炮,此时不用骑兵撞击,回头要遭天谴的。 他当即抓住机会,命令部下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三五成群散开在荒漠中的近七千漠北骑兵,仅留下衮布汗率千余骑继续阻敌,余下骑兵一时鼓噪,纷纷追随军中小贵族向敌阵边沿聚拢,随即发起冲击。 又一次侧翼袭击! 素巴第的进攻时机格外刁钻。 早一刻,金玉和的火炮还没往北边调,南边马光远的部队也正在向北支援。 晚一刻,接到崇德皇帝的撤退命令,金玉和也就带兵往南撤了。 偏偏,他在金玉和刚接到撤退命令,却还没做好撤退准备时就发起冲击,一瞬间就把金玉和部乌真超哈冲崩了。 漠北骑兵根本就没撞上去,隔着几百步,乌真超哈打出一排枪炮,见不能遏制骑兵冲势,便有人抽刀逆战,也有更多人丢枪逃跑。 双方初一接触,金玉和的阵线就被冲得支离破碎,大量败兵向南溃退。 因为边上两阵都已崩溃,他们本来就要面临三面夹击的局面,别说能遮蔽荒漠的五六千骑兵冲过来,哪怕只有五百骑兵跑过来放几箭,也一样能让他们丢下火器逃跑。 有的人甚至都不往南边跑,丢盔弃甲往没人的西边跑,被散开的骑兵追上就跪地投降。 八旗贵族对士兵约束严厉,旗下又有连坐制度,不少人就算消极厌战,也不敢在阵中投降,生怕被友军告发杀了。 就连投降都得跑出营阵再跪地告饶。 实际上就别说乌真超哈了,八旗旗主这会儿都崩溃。 早前黄台吉一说旗兵擅离旗纛乱行,要斩兵首,罚其旗主,多铎的脸就僵住了。 他人都没在营里,更没想到会突然遇袭,一直都赖在黄台吉的御帐,这会儿镶白旗被敌骑践踏,撞至崩溃,士兵就别说乱行了,根本就没规矩,直接往防线后崩溃而来。 岳讬是一二字阵的中路统帅,带镶红旗率领蒙古诸部的军队,这会儿也顾不得身上还有早前盛京擅自出兵的罪责,借着立防线重整阵型的机会,跑过来劝黄台吉退军。 “禀圣汗,正蓝镶白两旗皆溃,眼下遭遇突袭不可力敌,因此斗胆请圣汗为国本计……暂且退军。” 这仗根本没法打。 豪格的正蓝旗,里头有不少是黄台吉原本所率正黄旗的人,很多都是黄台吉自己的亲信。 结果突遭袭击,枪炮狂轰、铁骑践踏,还不知能跑回来多少人。 多铎的镶白旗更要命,那是从前老建州的黄旗。 里面绝大多数军官贵族,不是国初归附的老人,就是那些老人的后代,妥妥的国本,是后金立国的根基。 结果连个正面作战的机会都没有,还没来得及穿戴甲胄,就直接被溃军把阵线冲烂。 黄台吉比岳讬更着急,更清楚这是动摇国本的事:“你想退军,也得那刘蛮子让你退啊,现在不跟他打,你如何退军?” 就这一会儿,护军来报,豪格从前面溃回阵中了。 黄台吉正一肚子火没处法呢,拧着眉头就往前走,结果一看见豪格就没话说了。 钵胄不知道让人敲到哪里去了,脑袋上的血留到脸上,沾了土混成黑色,脑后小辫子也散了,身上蓝布底挂甲片的水银甲被扎得跟刺猬似的,见着他就体力不支扑倒在地,嚎啕大哭。 “父汗,参将伊勒慎,当阵中炮,蓝旗,溃了!” 黄台吉斥责的话到嘴边,在豪格狼狈大哭中咽了下去,咬着牙道:“岳讬,率镶红蒙古正面摆阵,与马光远、耿仲明迭阵阻敌,两黄旗分张两翼,敌军突阵就把他们打回去。” “劳萨,率前锋营于左翼伺机出战,把士气给朕杀回来!” 前锋统领劳萨闻令行礼,翻身上马挟弓矢长矛,集结前锋营骑兵,向左翼转移而去。 第七百四十五章 调动 一万一千蒙古兵,向南突击。 一万三千八旗军,正在溃逃。 两支庞大军团绞在一起,左右驰射、往来冲杀。 马蹄践踏激起的扬尘不断上升,如巨浪凌空,翻腾不息。 元帅府的北元遗老杀红了眼。 自万历末年以降,二十年来,北元军与八旗军在战场上数次遭遇,无不是一触即溃,再触再溃。 演变到后来,只要远远瞭望到八旗军严整的进军队列,察哈尔的军团便不攻自溃。 不是蒙古人不能打,大明的夷丁很能打,八旗的蒙古也很能打。 而是察哈尔、土默特这些自主发展的蒙古不能打。 因为穷。 穷到无法较马,穷到没有铠甲。 越穷越打,越打越穷,先人传下来的铠甲丢光,上战场成片的征召牧卒,远远看见八旗军一片雪亮明甲,离近了刀枪不能刺入、箭矢难以大伤。 反之稍加接触,就要被打得损兵折将。 只剩下马多,倒是人人都能骑着跑。 任谁都只有败逃一途。 当一两银子能买几十斤钢铁,全军铠装成为九边战场上的常态,旧有的单纯游牧生产方式,百战百败也不奇怪。 然而,当四十万蒙古之主的察哈尔更名换姓,由六千老察哈尔组成的北元、雁门二营,在战场上将二十年来的败绩掀翻在地。 终于,轮到八旗军苦战溃逃的时候了。 但当歹青军阵右翼三路皆溃,数以万计的大军向二道防线奔溃,纷乱逃窜的军阵之中,却不断有白甲兵摘钵胄抽顺刀,割辫子交付旁人,返身逆阵,仗坚甲挺长刀,与纵马践阵的元帅军搏命死斗。 打穿正蓝、镶白两旗军阵的将领,是北元营参将吴思虎。 这人从前是察哈尔的汗庭四大宰桑,跟着林丹汗从东败到西,打败仗的经验非常丰富。 他一冲,正蓝旗一溃,他就能凭借经验看出是真是毫无准备的溃败,因此都没砍杀溃军,引领骑兵直奔下一阵的镶白旗就杀了过去。 等镶白旗也溃了,又想继续向南,再打穿一阵,不过紧跟着就看见后方军队就地结阵,开始拉第二道防线了,穿戴铠甲的八旗军越来越多,这才返身命北元营三个千总部散开,从后向前,把大股溃军包入囊中,肆意砍杀。 他自然是看见了被包围在阵中各处,拼死奋战的白甲兵。 不过吴思虎见这一幕,却不惊反喜,只管破荡掩杀。 自察哈尔西迁算起,这几年漠南草原上的台吉诸部灭了不知多少,这其中固然有极端天灾的原因,但更多灭亡是因为战争。 而在那些规模或大或小的战争里,都会出现这样的场景——精锐军士,为掩护部队撤退,返身决死。 在吴思虎眼中,这是部落即将灭亡的征兆。 一个汗有军队,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利用战斗,陆续把军队中的士兵分成三份。 最有胆气、最强壮、最善战的一流士兵,留在身边做护卫;二流的,作为精锐部队;末流的,则是普通士兵。 打起仗来,普通士兵上阵,二流精锐伺机破敌;如果精锐打不过,就带一流部队撤退。 一流部队,不到万不得已,要留着重建军队。 这对各个封建主更是如此。 因此在他看来,打死这二三百个在阵中各处回马死战的白甲兵,比再击溃两阵的功绩还要大得多。 毕竟早在战前,元帅军各部将校就已经知晓刘承宗的意图。 大元帅不是要跟歹青决死,而是要让敌军畏惧,己方得以携带战利从容撤退。 杀戮最精锐的士兵和基层军官,无疑是达成这一目的最有效的方式。 事实上在黄台吉重新立起二道防线的同时,又一旗陷入苦战。 是济尓哈朗的镶蓝旗。 济尓哈朗虽然也是舒尔哈齐的儿子,但跟阿敏不同,深得黄台吉信任。 黄台吉责天罚地的一个人,把亲儿子豪格骂到自闭,却从未责罚过济尓哈朗。 因此济尓哈朗此时坐镇盛京,召集了旗下余丁协防。 在黄台吉阵中领镶蓝旗的,是济尓哈朗的弟弟,费扬古。 就是那个在伊逊河放火烧山,使阿济格不能东返的那个费扬古。 跟别的旗东拼西凑一堆留守部队不同,费扬古所率领的部队非常精锐。 由于他们本是迂道攻明之军,又在退回盛京后召集旗军,拥有镶蓝与镶蓝蒙古二旗近六千兵员不说,军中单战马就三千余匹、盔甲有四千多领,可谓这场战役中的诸旗之冠。 能与其在铠甲和战马上较量的,只剩黄台吉亲领被称作护军的巴牙喇、被称作前锋的巴牙喇前哨二营了。 唯独,费扬古的部属一没火器火炮,二没带楯车。 依照后金时代的军事传统,楯车是非常重要的军械,重要性不亚于强弓、铠甲。 努尔哈赤就曾下令,将领楯车不到不能出战。 而不等楯车擅自进攻,多半要败,败了必然受罚。 费扬古对此当然清楚,只是他与镶蓝蒙古的胡希布,两个固山就是没楯车。 他们原携楯车十具,在兴安岭西麓与元帅府的蒙古军交战,一路转移,十具楯车丢了八具。 回去怕被责罚,不敢报告,另外两具也被费扬古交给旗下匠奴仿制,想着自己出血出钱,偷偷摸摸做好了补上。 因为楯车很贵。 戚继光当年为挡枪子,曾造过刚柔牌,是由木、漆、纸、油、铁多层复合材料制成的长盾牌,重达十五斤,苦于造价极高,一面要五两银子,无法官办采造。 努尔哈赤的楯车,跟刚柔牌差不多,只是更大,六寸厚的木牌、覆盖牛皮、铁皮,组成复合楯车,造价更贵。 因此通常来说,丢失楯车,黄台吉的责罚,会比楯车造价更贵。 费扬古和胡希布宁可自己出钱,也不愿受责罚。 反正也能克扣蒙古旗军的赏钱与压榨奴隶。 在这个战乱灾荒横行的年代,在哪能混出头都是少数,尤其对林丹汗败亡后的蒙古人来说,贵族降金后,较之早前在蒙古地位大降。 普通人则会沦为奴隶,被旗人欺压,平时挨饿挨打,战时被逼着上城墙,即使是侥幸先登,也会因旗人嫉妒不予支援,悲惨地死在城头。 家人若能找到黄台吉告状,自然会得到丰厚的赏赐,予以正名……但这就像找到崇祯告状、找到刘承宗告状,找到任何统治者告状一样,塑造出皇帝都是明君,是下面人坏的假象。 很多蒙古人降了金饿肚子挨揍,逃跑,叛逃大明,还是饿肚子。 逃到宣大的蒙古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属于期货人头,打了败仗就拿他们装女真领赏。 大明不缺兵丁。 长城以南在和平年代,把夷丁当个宝,是因为他们大概率会骑马射箭,穿上铠甲就是兵,比直接招募农民,省略了费钱费粮的训练阶段,能直接投入使用。 但崇祯登基以来,大明已经通过系统化的征税创造流民,剿杀流民帅招抚流民军,继续加税创造新流民,完成了对西北农民的军事化改造。 招安的农民军,通过几年的流动作战,刀口舔血学会了骑马射箭,要屯田会屯田、要作战会作战,是性价比更高的选择。 也就祖大寿那的蒙古兵过得还凑合。 费扬古的算盘打得挺好,唯独没想到,黄台吉没给他时间。 楯车根本没来得及造,就在崇德皇帝的一纸诏令的调派下再度出征,而且是没有任何准备的急调。 战场另一边的刘承宗早就看到黄台吉重立阵线,就凭经验猜到他要张开两翼打包围,因此在歹青军两翼张开之前,就对己方两翼完成了下令。 他遣传令兵飞奔至左光先、唐通与素巴第的阵中,命左右翼在看见敌军两翼张开之时,先狠攻一阵。 刘承宗的目的是中心突破。 但歹青的兵力多,即使他手上仍摁着第一旅最为精锐的正奇二营八千人,仍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为再次调动敌军,必须在两翼碰碰运气。 元帅军的右翼打歹青左翼很吃力。 右翼是素巴第的漠北军,虽然有六千骑兵,但他们的骑兵披甲率还不如八旗的守备部队,非常原生态的蒙古贵族加牧骑组合。 靠着中军和右翼皆溃,并且金玉和的汉军旗营正将火炮转移,这才一举攻破了金玉和的军阵。 随后粆图台吉与吴思虎的两营急趋向南,素巴第也想往南打一打,但撞在马光远的汉军阵上,一冲,巍然不动;再冲,汉军阵还不动。 素巴第懂了。 他只能远远游曳,对刘承宗的进攻命令有心无力。 刘承宗见状,也从后方给其下达了第二道命令,就是远远的摆开海子阵,勿要让敌军前冲。 素巴第收到刘承宗第二道命令的同时,派去给刘承宗表达建议的人也到了中军。 这位漠北三部之一的汗,给自己的部队安排的很好,跟刘承宗请求右翼暂缓进击,等贺虎臣来了再协同汉军一道进军。 刘承宗对此表达肯定,随即给第一旅的奇兵营传令,让他们转移到正兵营的右翼,跟正面的宗人、辽阳二营相连。 调李鸿嗣向右翼移动,并不是他要保护素巴第。 而是刘狮子觉得,漠北军的阵线弄不好待会要被捅破。 万一被捅破了,他得让李鸿嗣这个营保护自己和高应登的正兵营,免得叫人家给他们来一次侧面击破。 对刘承宗来说,这场仗,就是用时间换兵力。 在足够短的时间内,多次、多点地对歹青军被迫变化的阵线施以打击,敲击薄弱地带,并加以突破,造成军阵多点崩溃。 如果不能,就必须尽快带着斩获战果撤退。 但左翼一碰,就碰出的费扬古没有楯车。 先动手的是唐通。 他的援兵营原本就在歹青的右翼侧后方,同侧面的宗人营用枪炮,削掉了豪格阵中一角,使吴思虎的北元营得以涌入阵中。 随后正蓝旗崩溃,北元营继续突入,枪炮为避免误伤没了用武之地,就也继续向南,移动至镶白旗军阵旁边。 不过也不知该说北元营骑冲得快,还是正蓝镶白溃得快,反正唐通的两千步骑兵一直在追赶前线,始终没有避免误射打放铳炮的机会。 他这两千人本身就是大营编制下的骑马火器营,只带四门狮子炮,但武装了二百辆抬枪战车和八百八十杆重铳,投射能力非常强。 虽然车上也携带了弓刀长矛,但不用火器,无疑是自断手脚。 正当唐通心中对敌军溃败来的太快,充满绝望之时,惊喜地看到了一支军队正从敌军后方上前,朝自己这个方向移动,不禁大喜过望,就连整个营的赶路都快了几分。 元帅军这会儿正是士气最高昂的时候,就连辽阳营那种新降军队,都在看到刘承宗大肆赏赐士兵、并对孙龙等军官加以赏赐,刺激地在车阵掩护下拔刀砍人。 宗人营不仅有战车掩护,那些穿蟒袍的皇亲国戚多少还有点锁子甲之类的盔甲,辽阳营那是正经的轻装炮兵,还是降军,都为了银子开始肉搏。 更别说第一旅之下的正兵了。 事实上这会所有军官,鼓舞军兵士气的说辞都很简单,就是告诉军兵,不把这帮人打服气,他们在路上就得抢你的银子。 这种话对其他军队来说,可能是骗人的假话。 但对元帅军,字字属实。 那还真是他们的银子,刘承宗在出边前一口气发了两万多斤,人人马臀囊里都塞着银条,甚至有些早前立功的人银子更多。 这时候歹青军上来,都不算断人财路了,在元帅军眼里,八旗军本身就是财路。 就在这时候,刘承宗从后方传达的命令到了,命左翼的唐通打击前方之敌。 唐通狐疑地看了后方一眼,心说大元帅这什么神机妙算,敌军还没上前,就已经从后面派人传令来了。 不过这也不重要,正合了唐通的心思。 抬枪战车当即被战马拖拽着在戈壁飞驰,迎着镶蓝旗的行军阵线在三百步打横,一杆杆抬枪调转枪口,随即后方的步炮手放好坐骑,借助战车掩护,摆下长牌,将一杆杆重铳搭在战车相连的长牌之上。 唐通策马走过阵线最前,张弓搭箭,将三支鹫羽大箭以不同的仰角射出,为前阵标识出大概距离,随即退入车阵之中。 一名名抽出雁翎刀的赤甲军官在各自阵线的侧面越阵而出, 他们的眉庇投下阴影,遮挡直视落日方向的日光,将清冽腰刀向远处进军的敌阵高高举起,直至其先头部队大概越过了最远的那根羽箭。 唰! 一柄柄雁翎刀空劈而下。 砰砰! 枪炮齐鸣,阵阵硝烟自阵前扬起。 而在硝烟之中,火光迸射,数以千计的弹雨如霰,似狂风般扫过敌阵。 第七百四十六章 援兵营 崇德皇帝正在新的一二字阵中调兵遣将。 随着歹青军的二道防线成功列阵,遭遇突袭给军中带来的混乱逐渐平息。 从征的几名旗主除了豪格,都从中军领了黄台吉的命令,返回本阵披甲督战。 豪格不用回去,除了他带小股精兵突围出来,溃回本阵的镶白旗军不少,但正蓝旗军少得可怜,仍陷在敌军合围兜击的圈子里,已经没有独立成阵的兵力了。 黄台吉不敢再乘坐九牛汗帐,将自己的中军转移到左翼最尾,也就是第三字的左翼,整个军阵的西南角。 虽然这个位置,会让他对右翼军阵的指挥稍有不畅,不如三道横队的正中间更便于指挥。 但这是黄台吉的个人习惯。 自继位以来,只要出兵交战,他从来都不摆八阵,也就是九营四方阵,摆横阵也好、还是围困敌军的散阵也罢,他也都从来不在正中间。 一般安全的时候,他会在右翼,因为蒙古以右为尊,这一传统也被后金继承。 围困的时候,他就到各阵暂驻,只有需要指挥时,才会在护军营的黄纛下驻足。 因为后金的对手,火炮都很多。 而这次,黄台吉不敢在右翼。 他眼里刘承宗跟蒙古人没啥区别,肯定也是个以右为尊的家伙,而且人品低劣,攥着军队偷屁股的事都干了,没理由不攥着火炮轰他黄纛。 他可听见了,那刘承宗手上大炮极多,放炮那齐射的声音跟天边打雷似的,震得人心肝颤! 咋说呢,黄台吉对刘承宗的看法,肯定是带有偏见不够公正的。 他都打算创个满洲新词了,‘承宗’,意为此人从祖宗的根子上就是坏的。 看法肯定是公正不到哪里去。 但崇德皇帝,看人确实很准。 都不用刘承宗,就宗室营车阵后面那个高应登,就正忙活着修炮台呢。 高应登对前线部队眼红极了。 作为从头至尾,追随刘承宗打满全场的帅府大将,高应登很清楚大元帅的为人。 大元帅对军队一向是有啥给啥,但在钱财这方面,大元帅自己都是穷光蛋……他们能打归能打,可揍了一圈都是比他们还穷的,唯有大明富裕些,可大元帅打下来城池还得统治,既不屠城,也不彻底劫掠。 所以真金白银,元帅军确实没见过多少。 也就辽阳一战,刮地三尺,让大元帅像个暴发户一样,干啥都赏银子。 依照元帅府的财政状况,这种大方发银子的事属于千载难逢,除非他们明年真再来一趟,否则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恢复正常了。 所以高应登打算堆九座丈高的小炮台,把一旅直属的九位千斤野炮拉上去,最好能越阵轰死崇德皇帝。 他本来有十二位千斤野炮,但在交战中被海州炮兵击中打坏了两位,还有一门打放太快,鼓包了。 铁里铜裹的炮,外部浇筑的铜壳鼓包变形,说明内里的铁制炮膛坏了,再打就很容易炸膛。 所以高应登让人把被打坏的炮推进河里,而那门快炸的炮,则叫随军工匠连夜把鼓包的铜壳挫平,扔在辽阳附近。 不论锦州军还是八旗军,哪个幸运儿拾起来打,炸死了对元帅军来说都不亏。 而战场上的炮台,就是高应登为黄台吉准备的。 对元帅府这帮人来说,从上到下,武人的最高荣誉,大概就是当阵打死皇帝了。 单是让他们知道对面军阵里有个皇帝,就能让元帅军战意暴涨。 而对高应登来说,若能当阵轰死崇德皇帝,就能奠定其帅府第一大将的荣誉,回了关内,稳压魏迁儿和张天琳一头。 在元帅府想成名,必须得干大事。 张天琳以前多猛啊,威震白广恩活动区域。 但人家魏迁儿来了个瘟疫行军,不光受封伯爵,现在渭河南北的华州、同州一带都给修上庙了,拜的是威灵辟疫真君魏金明。 多威风! 只不过高应登的愿望注定落空,崇德皇帝早就料到了在前线会吃炮子。 他驻于左翼边角,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右翼的费扬古所率镶蓝旗最为精锐,镶黄旗的支援也正在路上,那边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就在此时,战场左翼有喜讯传来。 劳萨所率前锋骑兵,在左翼战场的突击奏效了。 前锋营,是八旗超人聚集地。 在努尔哈赤时代,甲兵的数量很多,一个牛录三百多人有一百披甲兵,其中一半都是巴牙喇,十个白甲、四十个红甲,但质量高低不同。 到黄台吉时代,一切走向正规,也在战争中死了很多人,一个牛录缩编为三百,披甲兵缩编为六十,同时从各旗抽调白甲组建了护军营。 他抽调之后,各牛录依然还有白甲,但最精锐的那批,努尔哈赤三十挑一的老巴牙喇,成为了他的护军营。 而护军营里披甲胄、冒锋镝,常常活跃在关宁战场第一线的前哨骑兵,又被独立组建成了前锋营。 他们就相当于巴牙喇的选锋司。 劳萨,是前锋营的首领,也是此时货真价实的后金第一勇士。 因为图鲁什死了,在图鲁什死前,他俩都很猛,很难分出个高下。 就这两位参将,带兵最多的一次,各带一名副将,四员将领拢共统兵一千,一人带二百多人,统御力就堆满了。 他们最熟悉的战争形态,是带十几个或几十个人,在战场上跟人捉单冲杀。 此时也不例外,劳萨所率百余前锋骑兵投入左翼战场的第一时间,就如同一阵旋风,打得素巴第的漠北骑兵节节败退。 不过他们打不了多久,在阵线上厮杀一阵,就带着满身箭矢打马还军,撤至汉军阵后,卸了甲胄落汗歇息。 但这片刻就已经足够让金玉和的溃败汉军逃回阵内,重整队形,马光远所部的汉军士气也得到极大振奋,将枪炮向一线中军转移。 对崇德皇帝来说,最危急的关头似乎已经过去。 只等马光远的枪炮在中军一字摆列,岳讬率镶红旗及蒙古诸部于二字摆列,八旗押后,就能完全消除刘承宗突袭的影响,以迭阵交替厮杀了。 偏偏此时,让他最为放心的右翼,阵线大乱。 镶黄旗的支援还正在路上,镶蓝旗的旗纛就坠了地。 费扬古不到万不得已,真不敢让阵线变乱。 他为了掩盖没有楯车的谎言,硬挺着在右翼列阵,却没料到来的是元帅军的枪炮营。 费扬古很想问问刘承宗,这算什么奇怪的摆阵? 哪有不把骑兵放侧翼,把枪炮摆在侧翼的? 你就不怕枪炮手被骑兵冲烂吗? 费扬古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刚到右翼还未站定,就见二百步外的地平线上,硝烟四起。 二百步啊! 那都快看不着了,一阵硝烟起来,数千颗弹丸就喷了过来。 有些打在天上,有些打在地上,有些打在身上也没有打破甲衣的能力,但密集的弹雨还是不可避免地把一些旗军的眼睛打伤,处处痛呼。 但还有一些披挂整齐甲械的旗军,因为某些巨大铅丸的威力过于强劲,以至于铠甲被打穿后并未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中弹,身体反倒机械地继续迈步,然后才在某一时刻毫无征兆突然扑倒。 费扬古起初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一次多么猛烈的火器打击。 他只是凭借沙场老将的经验,第一时间命骑兵自侧翼迂进,把远处那支枪炮军阵端掉,步兵也继续向前压过去。 在骑兵奔走的间隙中,唐通的阵线再度向前逼近三十步,再度开火。 双方的距离在快速接近,这次火器的杀伤要比第一阵排枪强得多,费扬古明显能感觉到,骑兵在侧翼跑,步兵在正面倒。 一阵排枪过来,正面齐刷刷倒掉一片,第一排的士兵一下倒了快二百人,就连第二排都倒了十几个,在地上扭曲挣命,叫喊声呼天抢地。 关键是派出去的骑兵,进攻也未能如愿奏效。 费扬古派出的骑兵,是胡希布镶蓝蒙古旗下,甲喇章京乌达海的马队。 因为一开始他觉得刘承宗摆阵有问题,把孤单的枪炮手摆在侧翼,骑兵上去一冲就没,认为这是个能立功的活儿,就交给了乌达海。 乌达海也是歹青宗室,穆尔哈齐的第四子。 他得了冲击枪炮手的命令喜不自胜,当即引领马队自己方右翼绕行,避开枪炮的射界,打算从侧翼兜击上去。 二百步距离,对步兵来说挺远,但是对跑起来的马队而言,也就一转眼的事就上去了嘛。 巧了,对面也是这么想的。 乌达海刚领骑兵自右翼出阵,就听见不远处又是一排枪炮,心中不免大喜……只要这排枪打出去,对面的敌军必然来不及重新装弹,就会被他的骑兵冲到脸上。 枪炮手,八旗军打的多了。 明军也好、八旗也罢,那使用枪炮的必然是开不得强弓、使不得枪马的弱兵。 或者说反过来也成立,有那弓马娴熟的老兵,披上铠甲在战场就像推土机一样,怎么会有将领贵族,让这样的人再去专门练枪炮? 一般来说确实是这样。 但有时候也会出现例外。 眼看骑兵呼啸间列着整齐马队冲了过来,而且是从侧翼冲过来,唐通并不惊慌,只是让人在战车上摇动旗帜,召唤在军阵后方的左光先游骑营准备干活。 同时沉着冷静地下令变阵,西番部康宁火器手不动,使重铳跟抬枪继续打放,汉军部把战车上的旗矛都拔下来,前司准备扛冲击,后司准备反冲锋。 面对侧翼呼啸而来的八旗马队,康宁火器手的阵线照旧装填弹药,只是动作稍急。 骑兵越来越近,车阵一线,也渐渐响起了压制恐惧的念诵经文之音。 当乌达海的骑兵即将撞击在援兵营侧翼之时,汉军部的变阵完成,两司军兵立出两个回字小阵,将西番部的左侧、后部护住。 一杆杆悬挂军旗的长矛被赤甲军汉持在外侧,每一名持旗矛的士兵身侧就有两杆火枪;而在内侧,一圈抽出雁翎刀的军士已经准备好出阵砍杀。 马蹄越来越近,前线念诵经文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当诵经声的洪亮达到最高点,两军仅剩十余步距离之时,迎着锋锐矛头的马队怂了,像撞上礁石的流水,在方阵边缘分张两翼,兜转而还,只得将稀稀拉拉的大箭投入阵中。 乌达海在阵后气得扬起马鞭怒骂。 只是骑射当然也很厉害,他的马队大多是能开强弓的好手,单是他在阵后看见的,马队一次冲击,就将数百根箭矢射入阵中,把那些列阵步兵射的抬不起头。 单是一次冲击,就射伤数十人,让好几个人直接倒下了。 如果此战只有他们,那冲击战术是没问题的。 问题是,哪怕仅以右翼的局部战场,也没有时间让他们一次次向军阵发起骑射冲击,甚至不能先以骑射削弱地敌阵——他们必须撞阵! 这军阵不撞不破,投射打伤几十个人没有用,军阵依旧巍然不动,人家把箭杆撅折,甚至能让铠甲带着箭头,继续站在那列阵。 哪怕被射中的地方寸,失去了战斗力,往阵内一拉,没事了。 甚至就连冲击战术,他的马队也没用好,端着弓不射人脸,跑去射人的布面铁甲,靠运气去蒙那射中甲缝的概率,那不是有病吗? 尤其马队兜转之后,还有人稀稀拉拉的往后射箭,更是看得乌达海生气。 敌人都穿着布面暗甲和钵胄的全装,甚至可能里面还穿了别的防护,那箭扎在身上跟没事人一样,你还浪费那箭矢干啥啊! 搁这儿甲人借箭呢? 就在这时,前线的康宁火器手完成装弹,再度对不远处的费扬古军阵放出一排火枪,这次已经非常接近,抬枪重铳的威力极大,一次将阵线前方的队形打乱。 同时费扬古的部队也拉开战弓,向火枪线展开投射。 而在侧翼,乌达海骂骂咧咧地带领自己的护军,加入第二次冲撞。 倒不是他想带兵冲进敌阵里找刺激,而是在他的侧翼,浩浩荡荡的扬尘里军旗招展,马蹄踢踏。 卫拉特枪骑兵从斜刺里冲出来干活了! 第七百四十七章 反冲 唐通都看傻了。 他是眼看着乌达海那支马队,先在冲阵中怂了,勉强投射箭矢,张翼回转。 那会他正琢磨,要不要派军兵上马,把远处带兵指挥的那个穿蟒纹战甲的将领逮过来。 然后就心想事成了,那个将领在发现左光先部骑兵的第一时间,就带兵与马队汇合,几乎以逃命的姿态,一脑袋扎进他的阵里。 整个撞阵过程快极了。 马队驰至近前,再度张开两翼放箭兜击,看上去跟上次一样。 但此次是有备而来,箭矢更猛,也更加密集精准,直朝方阵一点攒射。 射倒几名军兵的同时,有一队甲兵下马,挥刀刺马臀,驱驰战马迎旗矛撞阵。 下马甲兵跟进,在军阵开口与援营兵格斗,逐步撕开缺口,其后马队鱼贯入阵。 非常凶猛。 不凶猛也没办法,整支马队仅有一半进了唐通手下汉军部左司的军阵,剩下一半因为左司兵抵抗交战,来不及入阵,就被外面策马驰过的枪骑兵队截击。 没有撞击。 枪骑兵离近了就开始减速,并将队形拉开,作出恐吓敌骑的架势。 镶蓝骑兵也确实受到惊吓,来不及入阵的马队立刻向侧面转移,弯弓搭箭,边撤边射。 但这恰恰就是枪骑兵的目的,驱走了将近半数,自有后面的蒙古骑兵继续驱逐,卫拉特骑兵马头一转,把阵外既没有入阵、也没有逃散的松散马队一一用长矛戳翻。 打得闲庭信步,很简单。 因为游兵营的蒙古部参将是云都赤。 他是和硕特部国师汗的第五个儿子,延庆旅游兵将军多尔济的哥哥。 云都赤对八旗马队不仅没有如临大敌的慎重,甚至根本就没把他们当回事,就连进军时看向冲阵的马队,眼神都玩味且戏谑。 任何人如果看到他的眼神,都能读出一行字:我看你们怎么死。 因为这一幕对他来说,似曾相识。 这些披甲骑兵的指挥官太笨了。 云都赤心说:跟我当年一样笨。 年轻人是这样的,见识少。 虽然八旗马队的铠甲不差,但云都赤觉得,跟和硕特部穿锁甲外套四镜甲的具装甲骑相比,防护上还差点意思。 当年河湟大战,云都赤就在父亲国师汗的指挥下,驱驰察哈尔降军冲过刘承宗的军阵,把他们的壕沟用人马尸首填平,压上手里的和硕特具装甲骑,硬撞刘承宗的炮兵。 炮兵肯定是军阵格斗的薄弱地带啊,当时国师汗、云都赤都是这么想的。 所以他们蒙住战马的眼睛,撞翻了勒勒车和阵线冲了进去,炮兵被近身了,优势在我,胜利近在眼前! 后来怎么着? 破阵之后格斗才刚刚开始。 炮兵非但不跑,而且还拔刀了,抽出金瓜短锤,把具装甲骑屎都锤出来了。 冲撞他们,简直是活腻了。 云都赤甚至觉得,就算没支援,唐通的枪炮手都能把这帮骑兵干死在阵里。 这是和硕特骑兵撞击刘承宗,用血泪换来的经验。 在军队素质、装备、组织能力相近时,马队撞阵,十撞九输。 马队撞阵就是赌。 只要步兵阵撑住不溃,那就轮到马队完蛋了。 所以军阵中的唐通一点不慌,甚至发现卫拉特骑兵前来支援,干脆不关注自己被骑兵冲烂的半个汉兵司,转头调派手里另一个没遇袭的汉兵司撤阵向前,支援西番部。 他自己也聚精会神地看向正面。 正面的步兵对垒,才是真正分高下的战场。 在乌达海冲营的同时,费扬古统率的镶蓝二旗马步军仍在上前,此时他们的距离已进入百步,镶蓝阵正面已经渐渐拉开。 镶蓝二旗也是人人有马,只是像元帅军一样,军阵交兵之时,为避免步骑脱节,马步军都牵马不行,有一些担任步兵攻坚任务的队伍,干脆将战马留在中军。 这时候,唐通已经能看清对面的阵型了,同样是个四面破缝的一二字阵,也就是数十个小队组成三线横队。 一线步多骑少,站位为一三五七九;二线骑兵为主,站位是二四六八,三线是步骑混编带战马的预备队,站位跟一线一样。 各牛录小阵的阵型也基本相似,大部分是一二字阵,各小阵前后左右都间距一阵宽度,整个大阵,构成宽大极大的犬牙战线。 这也是诸葛亮八阵思想中的阵间容阵,队间容队。 如此摆阵的优势,是在战斗中更易从容调兵,支援后撤。 费扬古在战阵的第三线,镶蓝旗军在第二线,第一线仍是胡希布的蒙古旗。 自努尔哈赤起兵打女真各部,战法就这样,能先抢夺人畜就先抢夺人畜,抢来人就扔到战场一线交战,招箭矢炮子、费火药体力,等敌人自相残杀师老兵疲丧失斗志,再派建州出战,一举击破。 打沈阳、辽阳,乃至后来的战役,都是能抢人先抢人,大明甚至对这些人有个名词,叫剃军。 这倒不是专门针对汉人。 后金贵族是平等的针对所有人,从女真诸审开始,攻坚部队,能用苏完就不用苏子,能用哲陈就不用苏完;后来规模大了,就能用海西不用建州,能用野人不用海西。 在长久使用辽东李总爷以夷制夷的策略,努尔哈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琢磨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办法。 这也是阿济格在迂道西进时,黄台吉专门传诏书正军纪,要求掠夺人口,不得离散人夫妇的原因。 因为经过八旗使用,汉人蒙古、女真野人、朝鲜俘虏,光棍儿都不好惹。 虽然哪都有一些胆小畏缩的怂包,但更多人会坏事。 野人还凑合,最多就是逃跑路上杀几个看管俘虏的;蒙古最好,虽然也有点看不起女真,但蒙古贵族讲究实力,战场上服气了,心里也就服气了,部众除了偷铁锅之外问题不大。 汉人和朝鲜的光棍俘虏就比较离谱了,离谱的方向不一样。 朝鲜主要离谱在两班贵族,那帮玩意是欺软怕硬,别的男子被俘虏了逃跑,肯定先杀的是后金兵,两班贵族要逃跑,先侮辱后金女子。 萨尔浒被俘虏的朝鲜兵,本来努尔哈赤要都杀掉,被代善劝阻,结果两班贵族就有人干出这事,老汗忍不了,代善劝了八百遍,最后只杀城外贵族,杀了四五百。 汉人俘虏离谱的地方在于则难以预测,辽东明军本就来自各地、哪怕是迂道劫掠抢来的人,也啥人都有。 待他好,他反了会杀你,待他不好,反了也会杀你。 关键他们不是为了跑,而是为了反,杀主子都是轻的,动不动就放火、下毒,虽然往往因为毒药有限、放火动静大等原因不能如愿,但是就好像兑子的数超过一个死的就值了。 反倒把夫妇一起弄来,就能把人拴住,当奴隶跑不了、当剃军也敢死。 此时的镶蓝旗军阵,没有汉军可供使用,就只能让胡希布的蒙古旗第一阵冲锋死斗。 他们是下马的骑兵,冲阵能力要比骑着马强得多。 马军冲阵是气势吓人,但其实没那么厉害,只要不被吓住,无甲军阵都能打入阵骑兵。 因为骑兵入阵就乱,在局部必然以少敌多……但是连铠甲都没有的军队,骑驴冲过来都能被吓跑,几乎不可能不被骑兵冲锋的样子吓跑。 步兵冲阵的威力就大多了,因为队形更加密集,打火枪手贴上去,同样的人数,有甲打无甲有巨大优势。 康宁火枪手的防护装备非常差,虽然也穿了布面暗甲,但只有钵胄是正常的,布面甲只有胸口、后背挂了四十个甲片,在格斗时防护能力甚至不如胳膊上两条铁臂缚。 这不是刘承宗区别对待,或者军官克扣,而是元帅军的火器手基本上都这样。 即使是不说元帅军的火器、弹药都更重,单以明军三长铳,也就是崇祯年间鸟铳手的装备,单是随身的火枪、弹药、火绳就达到了二十斤。 这几乎就是一件熟铁加钢,冷锻甲叶的长身大甲的重量了。 但明军火枪是备弹药三百出,每出合重六钱,预装弹药筒三十个。 元帅军的重铳没有备弹药,火药和铅锭都在车上放着,闲了自己融。 他们只有三十个预装弹药筒,即便如此,也架不住他们的弹药重,一个预先装填好的一加三四弹装的弹药筒重四两五,光这玩意就八斤多。 实际上自从改了重铳,元帅军火器手随身携带的弹药筒就越来越少,一开始是三十个,打完卫拉特就拿了十个放在车上,打完曹文诏和祖宽那帮人,又拿了十个放车上。 因为他们发现没有人能让他们在一场战斗中打放十铳。 一般的军队,一次齐射就傻了,两轮射击就士气崩溃,直接打垮。 就算比较精锐的敌人,扛个三铳也就冲到面前格斗了……刘承宗的铳队,在战场上太招仇恨,几乎逢战必被冲撞。 就眼下,费扬古就觉得对面成片的鸟铳硝烟是气氛组,真正打出泼水般铅丸的是隐藏在一堆火器里的炮。 这弹丸也太密集了,根本不是几百杆铳能打出来的。 重铳和抬枪后金都见过,他们也都有,就斑鸠铳和大追风枪嘛。 但斑鸠铳和大追风都是就打一个大弹,还没对面打来的铅弹大。 一下子几千颗小铅丸喷过来,说不过去嘛。 费扬古断定,那阵中至少有三位千斤大炮。 实际上一位都没有。 就四门二百斤的小炮,因为炮管短,打散子的射程还没抬枪远,所以就没开火,摆放阵中。 镶蓝蒙古冲阵的伤亡很大。 临着二三十步,各牛录旗军主攻阵前几个区域,向着一点疯狂放箭,成片箭矢如雨般带着破空声哚哚地钉在抬枪战车与长牌上。 他们的弓箭在这个距离射得精准极了,不仅将来不及躲避的火器手射伤,还将更多躲在长盾牌、战车之后的士兵压制,令人不敢露头,以期彻底打断援兵营火器手的射击。 这个时候,有不少西番部的火枪手已经完成装弹,只管将火枪在长盾牌缝隙中伸出去,朝着军阵打放。 虽然数量少,但哪怕是铳管里凑数的那三颗小铅丸,也能洞穿甲胄,致人重伤。 但实际上打出去都是致人死地,离得太近,一大三小四颗铅丸根本来不及扩散,就都打在同一个倒霉蛋身上。 而且虽然小铅丸不能建功,大铅弹却能穿人洞甲,甚至在打穿前排镶蓝蒙古士兵后,继续打伤后面的镶蓝旗军。 只不过,此时的火枪就算造成再大的伤害,也不能组织敌军冲阵了。 八旗蒙古的固山额真一般是蒙古人,但镶蓝蒙古不是,他们的固山胡希布是叶赫贵族。 胡希布是个猛人,原本为伊尔根觉罗·阿山的随从。 阿山在还没有金国的时候,就举家投奔努尔哈赤,隶属代善,结果代善没有重用,一怒之下就去投奔大明。 结果刚进边境,就被大明边军一顿砍,吓得跑回去了。 努尔哈赤杀了他两个儿子,让其继续在身边效力。 后来到黄台吉时期,多铎十四岁那年,阿济格要给他联姻,打算让多铎娶他们舅舅阿布泰的女儿,就派阿山的弟弟做媒。 阿布泰是乌拉部在后金的大头目,如果联姻促成,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兄弟在后金的势力将如日中天。 所以黄台吉暴怒,削了阿济格的镶白旗主,更是直接杀了阿山的弟弟。 阿山又被吓得叛逃大明,这次提前派了两名随从前去联系,结果这俩人又被明军杀了。 胡希布做为其随从,感觉跟着阿山叛逃没希望,就逃回后金。 逃回去就被削成白身,弄到了当时的蒙古固山伊拜旗下,伊拜虽是诸申,但世居科尔沁统治地区,对黄台吉搞的满洲没啥认可,自认是蒙古人,也管束着投降后金的蒙古旗。 后金对蒙古贵族的迎接、出使,多由他来完成。 所以伊拜特别护着蒙古人,打仗都让旗下的女真先上,蒙古人在后边看着,等前边打累了再上。 偏偏当时林丹汗还没死,收蒙古诸部之心是后金国策,伊拜在蒙古人里太有声望,谁也拿他没办法,只能对他手下的蒙古人施以利诱。 己巳之变打遵化,伊拜旗下有个蒙古兵先于八旗登城,把黄台吉高兴坏了,亲自召见赐酒,赏牛马、蟒缎、布匹,赐号巴图鲁,以白身授牛录章京。 在那场战斗里,胡希布第二个登城,得了个备御。 后来他接连立功,因其叶赫贵族的出身、蒙古旗立功,赶上八旗的蒙古扩编,就做了固山额真。 胡希布在对战火器方面,有非常充足的经验。 当箭雨泼洒,没射死太多敌军,胡希布并不气馁,反而放心了。 因为敌军在躲避羽箭。 明军穿戴铠甲的士兵,都不会躲避羽箭,最多低个头。 在进攻时,胡希布就早做了两手准备,如果这些火器手对箭雨不闪不避,他就得琢磨后撤。 反之,打断了敌军的火器,又贴到了近前,这场仗看上去是赢定了,当即催促各牛录加紧猛攻。 一时间镶蓝蒙古群起冲突,后面的张弓搭箭,向战车、盾线各处放箭压制,前面的铁甲兵扑向战车,硬撞长盾、推勾战车。 车上、盾后的火器手也抽刀捅刺,双方一时间隔着盾牌战车不断角力,西番部终究在甲具上不如人,格斗时缺了胆气,阵线很快就被打出处处缺口。 援兵营的各处战线压力猛然一轻,大批镶蓝蒙古士兵纷纷涌向几处缺口,试图逐步将缺口撕开,以期鱼贯突阵。 偏偏,就在此时,率先突入阵中的牛录章京一抬头,发现对面车阵后面换人了。 那是一个个戴钵胄着长身赤甲,挺旗矛扬金瓜的全甲步兵,在一个个军中管队的指挥下,推四门小红夷炮,组成新的战线迎着他们发起反冲锋! 第七百四十八章 破缝 重铳在盾牌缝隙轰鸣,抬枪在临敌五步咆哮。 一柄柄西番造直刃军刀在阵前劈砍戳刺,西番部军兵虽奋力搏战,给敌军造成重创,却因缺少坚固甲胄的缘故,被人在车阵撕开道道缺口。 镶蓝蒙古顶着一口气冲锋,被重铳近射都不崩溃,就是看在敌军只穿轻甲,冲破阵线必然崩溃。 然而这口气,在打开阵线,发现迎面扑来赤甲汉军后,顿时被冲荡粉碎。 一时间后面的往前涌,前面的往后退,拥在扯开阵线的犬牙缺口上,不断挤压。 后方牛录章京个个立功心切,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阵中就传出几声炮响。 硝烟迸射,金石裂帛之音中,霰弹在烟雾中留下短暂洞穿的蜂窝弹道,上千颗铁子自阵内呈扇面纵击二十步,卷肉沫穿血雾喷出阵外,直教迎面鱼贯的蒙古旗军齐齐怔住。 牛录章京来不及继续下令,面前扑倒一地的交锋前线,甚至左右未被冲破的长牌大盾也忽然展开,赤甲兵顶钵胄挺旗矛,踩着血流如注的伤兵,一列列持刀呐喊着奔杀出来。 当前一阵,几个牛录的残兵当即溃退。 就连受了一肚子窝囊气的西番部重铳手,都有几个人扛重铳跑出阵线,远远地放出一铳,这才反攥铳身,用铳尾恶狠狠地掼在倒地伤兵脑袋上。 一阵溃退,处处溃退。 固山额真胡希布拍马回转,都要接受冲阵失败的结果,向费扬古传达敌阵巍然,不可轻动的建议了。 结果才走出十余步,就一转马头,下令重新集结败兵。 费扬古正忙着呢,就他们冲阵的工夫,镶蓝旗已经没阵了。 左光先的游骑营先驱逐了唐通阵外的骑兵,对突入阵内的骑兵连看都没看,转头就去骚扰费扬古本阵了。 费扬古那边也都有马匹,两军当即于战场侧翼展开骑兵交战,一时间超过四千骑兵在侧翼互相捅刺、追击、骑射、驱逐。 随着马队运动,战场覆盖面越来越大,以至于转眼就影响了侧翼主战场上的北元营,不少绞杀中的北元营骑兵从阵里冲出来,一抬头就看见东虏骑兵满地跑,当即张弓搭箭扑上去投入战斗。 歹青右翼支援来的镶黄旗军,跟他们情况类似。 远远看见镶蓝旗投入战斗,他们也在后面驱驰益急,以至于炮、步、马兵脱成三节,数百马兵急趋战线,抵达第一时间就投入冲杀。 不过如此明显的调动纰漏,元帅军无法抓住。 一二字阵的优势之一,就是能充分掩盖后方向两翼调动的包抄意图。 他们在三道阵线之后的内线行军,就算敌军将领注意到也鞭长莫及。 何况,粆图台吉和吴思虎的两营北元遗老,连番冲杀之下,已无再战余力。 战线后方,元帅军的中军大营,各营传令兵正将战况如流水般汇报给刘承宗。 为防止仗打乱了,敌军假传军情,各营都在中军留了八名传令骑兵,羽林营也在各营留有传令。 这会前锋混战两翼交兵,各营都在把最新战况报告过来,由张献忠带羽林郎汇总,在舆图上以木俑摆设战况。 不过这都不如,刘承宗亲自端着望远镜瞭望来的真切。 小的变动、招展军旗他看不见,但营阵与营阵之间交兵碰撞,与敌军大范围上的活动,哪怕看不见军队,单凭地面升上天空的飞扬沙尘,也能看的很清楚。 崇德皇帝正在疯狂调兵。 阵线正在快速变薄。 “大帅,雁门营已疲,该撤下来了;北元营耐战贪功,尚无报告,但也鏖战良久。” “宗人营……”张献忠有点无语,皱着眉头道:“金蝉子和辽阳营的孙龙在请战,要求进军。” 礼衙尚书在心里嘀咕:有病! 就不料刘承宗病得更严重,理所当然道:“传宗人辽阳二营,以车阵向前跟进,挡在北元雁门二营前面。” “大帅,歹青变阵,势必反扑,这俩营扛不住。” “无妨,让他们进,再传第一旅,命高应登率军跟进。” 刘承宗当然知道黄台吉要反扑,也知道宗人辽阳二营扛不住战线。 但这会没得选,他们必须把车阵压上去,压上去没准就能扛住了。 因为不压,就等于放弃了先前战果,北元雁门二营一撤,歹青军随即反扑,就能倒地的正蓝、镶白二营失去战斗力的士兵带走。 虽然那两营兵就算带回去,也很难继续投入战斗,但只要没打死,在刘承宗看来就不算战果。 反过来,刘承宗也同样知道,金蝉子和孙龙为何急于进军。 宗人营的营兵,打这仗可能会飘。 因为营中有大概三成士兵,此前根本就没正经打过仗,只是没完没了地跟着刘承宗的行军,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他们只有被元帅军正兵、蒙番兵追着砍的经验。 所以这样身处强军之中,侧击敌阵的战斗,很容易让他们对战争认知颠倒错乱,觉得八旗军不堪一击。 实际上这种站位,行军中猝然遇袭,搁谁来了都不堪一击。 能在凌乱中以一两个营为代价,重新整队,就算虎狼之师了。 兴安岭一战,元帅军由王承恩、丁国栋、贺虎臣、冯瓤组成的北路偏师,就以丁国栋营被撞成两截为代价,王、贺两营马队快速支援,才让冯瓤展开车营,得以让大军重整队形。 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只是这支八旗军,远不如兴安岭一战的八旗军精锐,才付出更大的代价。 但刘承宗很清楚,参将金蝉子不会脑袋一热就飘起来。 这是个宗室猛将。 当年平凉城外,凭掌中柴刀套杆的朴刀、胯下逮谁咬谁的黑驴,肆意驰骋,杀得平凉卫军与韩藩宗室满地跑,最后让宗室、义军、狮子营围大圈看驴片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后来刘承宗进青海,金蝉子死了一个又一个,唯独这个第二代是常青树,直到刘承宗从青海杀回关中,他还活着,在宁州搞山寨,活得很好。 要说他菜,兵法韬略、手下宗室老兵,跟大明边军的一线猛将强兵相比,肯定有所不如。 但也不至于像其他宗室那样,根本没打过仗。 金蝉子肯定知道厉害关系。 再加上孙龙,那也跟着李九成横扫东路兵马的老叛军出身,这俩人联名请求进军,刘承宗估计,也是拿下突阵的战果。 事实上也跟他想的差不多。 传令骑兵在战阵疾驰,向前压阵的命令一经送抵,宗人营当即战旗招展,抬枪战车齐齐转头,碾过遍地尸首,零星的大弹射击,向前轰然压去。 不过在这条战车线之后,就没那么整齐了。 孙龙的辽阳营,仅留一半士兵跟随战车向前推进,后头的人正快速打扫战场,看见穿戴的是己方暗甲,就拉到后边不管;看见穿戴明甲的,就先扎上两刀,扒下染血明甲就往身上套。 有时候就算看见己方伤兵,要是没动静不说还,也会被扒了甲械。 当然他们也没忘了敌我标识,宗人营那帮穿蟒袍的,袖子都没了。 被辽阳营在等待命令的时候就撤成布条,运气好拾着钵胄的,就往眉庇上面缠一圈红缎;没钵胄的就干脆用红缎缠头。 就算没拾着铁甲,哪怕是皮袄子、压实了的棉布甲,也一样套在身上,取了弓刀灌满箭壶,小跑着跟上车队。 当宗人、辽阳二营开始推进,前线那些割辫死战的白甲兵仍有不少在骑兵环伺包围中的逆战。 这不是他们能打,而是吴思虎和粆图台吉太狠,就要把他们围起来杀,溃兵集结在白甲左右,冲杀冲不出去,跑也没地方跑,只能一次次步行冲突,扎了满身箭矢。 包围圈里被分割成一个个这样的小队,打到后来白甲兵走都走不动,骑兵也不上前劈砍戳刺,只在左右四下驰击,让他们不能互相支援,在包围中等着流血而亡。 直到宗人营的抬枪战车碾过,如狼似虎的辽阳营冲上来……这帮人是真扑上去格斗,转眼就将残兵吞没,还扒得干干净净。 就在这时,歹青阵中,前线统领岳讬正端着望远镜看见元帅军阵动,立即向汉军旗、蒙军旗下达进攻命令。 岳讬下令进攻的判断很简单,就是阵动。 不攻不动之阵,军阵动了就能打;军阵不动,阵中有人走动,也能打。 只要阵中有人走动,就意味着那是军阵的薄弱点,可以突击;而整个军阵在动,对他来说也是可以进攻的信号。 号兵在前线各处吹响法螺号,有些是毫无装饰的海螺,还有些则是用海螺倒模,铸成海螺样式的铜号。 呜呜声如同古老而遥远的呐喊,八旗前线听闻号音,一时左右俱进,推楯车枪炮,拥众直冲宗人营车阵。 一时间,北元、雁门二营急撤入车阵之内,宗人营据守车营不断鸣枪放铳,对面的汉军旗也以破缝阵上前,据守与楯车之后,放炮鸣枪。 两条以战车、盾牌、楯车构成的木垒移动工事,在交战中缓缓推进。 枪炮子如雨,将两军前线打得木屑飞溅。 抬枪劲射,将盾牌打穿;实心炮弹飞曳,也同样把抬枪战车钻出窟窿。 而在元帅军后方,高应登第一旅正兵营的阵地上,九座丈高炮台上,千斤野炮则不断咆哮,将实心大弹轰入二里外的歹青阵前。 一辆楯车被炮弹砸翻,其后推车的几名士兵当即被压在楯车下苦苦哀嚎。 不过被掀翻的楯车很快就被汉军旗重新掀起,继续在其掩护下向前推进。 几乎每一辆楯车,都能在后面掩护三四十个人。 这些端鸟铳的汉旗军在楯车掩护下,就像一条条向前运行的传送带。 他们四人并行,楯车缓缓推进,外侧两人端鸟铳射击,结束后进入楯车后立定装弹;而原本在其身后的火枪手则上前两步,射击后同样进入楯车后站定装填。 当前两个进楯车后的士兵完成装填,就已经到了队尾,重新跟着队伍上前射击,再重复进入楯车后装填。 不过实际上,楯车也好、抬枪战车也罢,本质上都不是无敌的防御,而是给士兵部分保护,减少其伤亡几率,从容装弹,不必过于恐惧的野战装备。 在进军中,抬枪战车会被炮弹击穿;楯车也一样会被炮弹击穿。 但击穿了,这些东西依然能给士兵带来保护。 这些装备在野战中,最大的作用,就是士兵在想要逃跑时,躲到车后,比转身逃跑脱离战阵更安全。 而当两军距离在枪炮交射中缩近至三四十步,八旗一字阵的汉旗军随即止步,以火枪继续射击,同时阵线的每一个破缝缺口,推楯车的蒙古旗军掩护步骑兵开始上前。 每一个小队,步兵火器与马兵弓手相互掩护,每一个小阵,汉军旗又与蒙旗军互相掩护,进军虽然缓慢,却在宗人营抬枪阵线正对着汉军旗的每一个破缝缺口,投射出连续不断且密集的枪林弹雨。 所有汉军旗牛录都没有打击楯车正面的敌人,而将弹雨打向左前右前,为接下来蒙古旗牛录进攻破阵创造契机。 这是独属于进攻方的优势。 防御方要各处布防,但进攻方只需要在漫长阵线上打破一点,就能撕开防御鱼贯而入。 只不过,坐镇汉军旗阵线的汉军总兵马光远却发现,己方的伤亡不对。 他们在进攻,而敌军车阵在防御,伤亡在所难免,可敌军战车上那些大追风枪,怎么就盯着汉军旗的牛录打啊? 蒙古牛录的马军就在楯车后头,要近战格斗冲你们车阵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可敌军对十几步外步射的蒙古牛录根本不当回事,只管用抬枪重铳重点打击三四十步外的汉军旗牛录。 抬枪是打得慢,可那震慑力也太大了,一枪放过来能穿好几个人,临近的士兵连铳都不敢端就被吓得往回跑。 不过局面也来不及让马光远仔细思考,破缝而出的蒙古牛录很快就将正面战车上的宗人营压得抬不起头,丢下抬枪躲到车板之后。 没了正面威胁,一个个蒙古牛录向正面发起进攻,搬战车撞盾牌,冲开阵线,扬刀持弓左右砍杀,向前奔杀。 只不过他们冲进阵线,傻眼程度不亚于右翼的镶蓝同僚。 在他们面前,是一个个小军阵,最前站着成片持后金大弰弓,披挂后金明甲,头戴后金钵胄系红绸,有些人甚至不戴头盔,只在剃成秃瓢的脑袋上系一圈红绸。 就在此时,宗人营车阵的正面,开阵了。 正对着汉军旗各牛录的战车,被战马向后拉走,空门洞开。 随后马蹄呼啸,一个个第一旅正兵营的赤甲骑兵高举元帅府象征南方的赤旗,与进攻中的蒙古牛录交错而过,攻向前线被打崩的汉军旗牛录。 这一幕令马光远大惊失色:“快报圣汗,敌军没有歇兵,也在进攻!” 第七百四十九章 扑击 元帅军第一旅正兵营骑兵锋所向,马光远的汉军旗阵线随之崩碎。 连带着令已攻入宗人营战阵,正与辽阳营鏖战的蒙古旗失去侧翼支援,兵锋随即溃退。 马背上的岳讬紧紧攥住雁翅刀的刀柄,亲眼目睹前线被铁骑撞碎。 在他手心,是传令兵刚送来的圣汗手谕:“红旗不进,准备撤军。” 黄台吉快疯了。 这仗打不了。 他引以为傲,所有不当人的手段,对不当人的刘承宗都没用。 八旗作战,贵在多、迅、猛、狠。 真说起来,战术战法装备跟明军相差无几,但更快的速度,更多的扛线兵力,在局部战场形成优势的披甲兵力,以汉军蒙古军形成最猛烈打击,再用八旗精锐予以最狠的攻势,一举将敌军攻破。 这场战役对八旗军来说先天不足,缺少阿济格那支两万人的披甲军团,崇德皇帝心里头就没有在战场肆意横行的底气。 他可以不拿汉军旗、蒙古旗当人看,由他们冲上去打消耗。 但刘承宗更不当人! 和硕特骑兵挺长矛去换白甲精骑,三个换一个,都算八旗亏大了。 蒙古精骑践踏阵线,跟打了鸡血似的,多少带点国仇家恨。 大明的皇亲国戚更是干脆当了刘贼的人肉盾牌,驾驭战车往阵前一杵,端短枪长炮连甲都不带披的。 就这种到处是蟒袍的车营战线,你给他冲崩了,军队也很难得到挫败强敌的士气鼓舞,反倒冲一阵没打破,会造成极大的心理阴影。 黄台吉到现在都没弄明白,阵前那帮子招展各种王旗的战车上,搭载的到底是些什么玩意。 是刘承宗真封了如此多的王? 还是说那真是大明的陕西宗室? 问题是你们大明的宗室,怎么心甘情愿给刘承……不,就刘承宗专门搞这么一个营,就挺神经。 更别说前线攻破车阵的瞬间,黄台吉明显看见身边负责瞭望前线的护军骑兵,端着望远镜站在马背上人傻掉了。 那护军结结巴巴,问他看见什么了,却吓得直接跪倒,逼问半天,才开口说:“敌军,禀圣汗,敌军在阵内驱白甲兵为其死战。” 黄台吉不信,怒道:“那西贼亦要与明军分辨敌我,怎么不能是他们着了明甲?” “圣汗,都,都剃了头,在头上系红绸。” 崇德皇帝的血压直接拉满。 自老汗王起兵攻明以来,驱驰汉人对阵明军二十年,今天他也尝到了这苦涩滋味。 正因为黄台吉对这样的战术太过熟悉,以至于他完全看得见继续把这场战役打下去的结果。 他或许能赢。 不,他最多就是与刘承宗互称胜利。 因为刘承宗只要站在这片战场上,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就和他在己巳年从蓟镇破口,打进永平府一样,只需要证明我可以绕开关宁,打击你的腹地并活着离开,战争中受到什么样的损失都没关系。 后来的迂道进攻山西也是一样,死再多八旗又能如何? 后金最需要的做的,就是因为关宁防线太过严密,所以必须向大明证明,关宁防线没用。 只要证明了,战略上就胜利了。 反之现在也一样,就算把刘承宗击溃了又能如何? 汉军旗拼刘承宗的大明宗室,蒙古军旗拼刘承宗的蒙古精骑,八旗去跟刘承宗的赤甲兵拼。 刘承宗的架势,是摆明了他敢用赤甲兵来拼。 黄台吉敢用八旗拼吗? 在与刘承宗真正交手之前,黄台吉敢拼。 但正的交手之后,转瞬之间被元帅军打崩正蓝、镶白、汉军、蒙古四旗,他不敢拼了。 死拼到底的代价太大。 大到崇德皇帝难以承受。 但很多时候,仗打起来容易,只需要一个人想打就行。 而停止战争,却要得到双方同意。 正如此时,黄台吉顶着要命的头疼,下令将堪堪张开的两翼收回,同时对正面、右翼正与元帅军接触的军阵提供声势支援,命令他们撤下来。 但事与愿违。 右翼,跟元帅军唐通、左光先两营交战的镶蓝满洲与蒙古,根本不用他下令,进攻被反冲打爆,这会想撤都撤不下来,几乎被黏住了。 他们冲进阵里,打开西番火器兵的阵线,被里面的汉军猛锤,推着炮打出来。 导致镶蓝满洲只能上前接应。 按说被打出来了就跑吧,偏偏跑得没枪子快。 都不用骑兵,就抬枪那二百步打谁谁死的射程,根本不让跑,眼看袍泽被枪炮打死,只能返身回去再度冲锋。 毕竟跟元帅军格斗,仰仗甲胄还很难被打死,但逃跑被那帮使抬枪的敌军督战队打着肯定死! 镶蓝旗就活像张一川河南五营的辽东分营,那闯刀阵的溃兵反冲练得比嫡传弟子都好。 还真别说,唐通的火器手也没想到八旗这么生性,被近战打崩了逃跑,被火器打烂居然会激发斗志反冲,二次冲锋差点把唐通的军阵真冲崩。 因为镶黄旗的马队此时也已经接近战场,而己方中部的蒙古骑兵正在回师整军,一时间就给唐通的援兵营带来极大压力。 在援兵营两翼边角的抬枪战车都来不及收整,放弃了不少,这才在交战格斗中变阵,一面靠着战车,摆出个两司汉军在外、西番火器在内的四方小营,应对冲击。 等到崇德皇帝的传令兵抵达右翼,只能喊住正在加速进军的镶黄步炮,而马队喊不住也停不下来。 他们一部分人正围着唐通的方营环伺射击,另一部分则加入镶蓝马队,跟左光先的骑兵以命相搏。 传令兵跑过去没靠近就挨了三箭,不吹象征撤退的蒙古角还好。 八旗马队虽然有些倒霉蛋会被蒙古骑兵的钩镰枪挂住,随后被和硕特骑兵追上去一矛戳死。 但左光先的马队被追上了也一样,不是被大弰弓投射大箭射翻,就是在格斗中被打落马下。 两边打得虽然遍地都是,可看上去终究势均力敌。 一吹蒙古角,战场局面立刻转变,交战中的八旗马队心生退意,反倒令第一旅游兵营马队气势大涨,和硕特骑兵开始追着他们乱戳。 甚至有骑兵一长两短三杆矛全戳断了,下马拾了八旗的雁翎刀,踩着镫子身体前倾站在马上逮人就扎。 偏偏就连运气都没有站在黄台吉这边。 歹青的军阵听闻向中军集结的命令,右翼就四分之一的镶黄步炮往回缩就算了,左翼诸营也缩不回去。 左翼最尾的正黄、护军、前锋三营向中军移动,前面耿仲明所部三千天佑军刚刚开始撤退,素巴第的漠北骑兵就黏上来了。 黄台吉向中军移兵,素巴第最兴奋了。 他倒是没看出歹青要撤军的动向,只是觉得天佑军终于动了。 耿仲明的人枪炮太多,素巴第的漠北骑兵拿他们没办法。 火器兵阵遭撞易动,那也得看是遭谁撞。 对有部分野战工事,最不济也要有几辆战车、有一些铁甲兵的部队而言,打击火器兵阵,撞上去至少收获大于代价。 而素巴第的轻骑兵撞上耿仲明的铳炮,只能变成一地代价。 现在天佑军一动,就暴露出其后歹青左翼第二道阵线的蒙古军。 早在黄台吉调整阵型之时,素巴第阵中的巴布台吉就偶然间看见了那支蒙古军队的旗帜。 车臣汗部的巴布,是此时元帅府全军对歹青最熟悉的人,他猜测那旗纛下应该是黄台吉在科尔沁封的郡王满珠习礼。 科尔沁亲王吴克善的弟弟,也是整个科尔沁左右两翼,最能打的贵族。 巴布很乐于将这一情报告知素巴第。 刘大元帅的兵马对东边是鞭长莫及,短时间在这边生活是不切实际的妄想,移民更是无稽之谈。 而他们车臣汗部离科尔沁近啊,只隔着兴安岭。 即使不说抢占草场,单是科尔沁兵力大减,范围收缩到沈阳附近,对车臣汗部的利益就够大了。 更何况,巴布心里有底,只要此战得胜,他的父汗硕垒一定不会错过抢占草场的机会。 素巴第本来还有点疑虑,毕竟劳萨那个家伙率领一群前锋骑兵冲出来,架势非常吓人。 不过劳萨好像被他……也不是打怕了,就是不太敢出来了。 素巴第的人打不过前锋军,人家冲出来两次,每次都是二百余骑,两次都打得他们满地跑,强弓大箭之下,死伤上百。 按说在这种小范围战斗里,是惨败没错。 好在那帮披三层甲的前锋骑兵在这个季节,哪怕不出力气都很快中暑,跑出来冲一阵就得回去歇着。 这都六月了,熏风阵阵,两层铁甲套一层棉甲,打起来谁顶得住啊。 等他第二次再出来,素巴第有了准备,部队看见他们就跑,但远远环围着不溃,让他们也不敢离本阵太远,损失就小了很多。 甚至最后劳萨撤退的时候,还有十余骑战马被射死,人坠地后就被漠北骑兵远远围住,让劳萨又带人冲回来,确实勇不可挡,还救走了几个。 最后死在素巴第部漠北骑兵手上的就仨。 可是哪怕就杀了仨,劳萨一直到这会儿,军阵都收缩了,也没再冲出来杀人。 其实素巴第这会儿,心里还隐隐有点盼望劳萨再杀出来。 但劳萨又不傻。 他和前锋骑兵再勇猛也是人,仰仗武艺甲马,趁人不备杀出来一阵,能鼓舞士气。 可一旦有了防备,针对之下,哪儿有什么万夫莫敌。 当阵被人打死的都是勇猛之士。 一时间,耿仲明的汉军阵刚前队变后队,以右翼为首,转头向中军行去,素巴第的漠北骑兵就浩浩荡荡冲了过来。 把耿仲明吓一跳,当即定在原地不走了,乱糟糟地整阵,将天佑军一二字阵的一字与三字前后拉开,二字分张两翼,立出一个空心方阵。 天佑军各持长矛腰刀立于正面四隅,铳炮手装填火枪神器立于角落四维,防备敌骑突袭。 起初耿仲明还以为这支骑兵绕阵而行,是在找寻他布阵的弱点,满心骄傲,他的阵可不怕轻骑兵冲击。 其实歹青的汉军很怕敌骑冲阵,就那种也不往上撞,冲至近前对射那种,类似八旗骑兵常用的战法。 八旗的汉军怕这个,因为努尔哈赤不准汉军用弓,汉军打远程只有火器,凭长矛与短兵,在应对快速的撞阵时不怕,但对射不行。 单纯的火器,毕竟装填速度还是慢的,容错率太低。 说白了,这个规定就是怕汉军反,给八旗平叛破阵留个后门。 但孔耿的天佑军不在汉军之列,他们有弓箭,跟明军没区别,无非是披挂甲胄的铁甲兵少了点,却也不怕蒙古骑兵。 结果就眼巴巴看着,漠北轻骑在他们射程之外兜出个大圈,然后三三两两呈海子阵的轻骑兵在行进中慢慢聚拢,变成数十骑一团的马队,在呼哨声中猛然提速,一股股拖着浩荡烟尘,径直冲向第二阵的科尔沁军阵。 这种惊变,别说耿仲明,科尔沁军阵中的满珠习礼也被吓了一跳。 他也一样刚收到收拢军队的命令,正下令变阵呢,只是看见漠北军似乎有冲击天佑军的想法,这才稍晚了些,想等耿仲明遭受冲撞之后,上去帮把手。 谁知道紧跟着那些骑兵就卷着烟尘冲过来了。 “妈的,冲我来的!” 满珠习礼当即下令,命步兵结阵防御,引马队越阵而出,前去迎战。 做梦也想不到,那漠北军像傻了一样朝他冲过来……他是第二阵,来冲击他,就不说第三阵的正黄旗和前锋、护军营已经随着御驾往东去了,侧翼耿仲明的天佑军一定会夹击他们。 就这几千甲具不齐的轻骑兵,被夹击就是个死。 这跟活腻了有什么区别? 耿仲明也是这么想的,这简直是送到手上的战功,他直接下令,重新摆阵,以西、南两面为前队,西北、东南两维为次队,北、东两面为后队,大横队摆开了就朝素巴第的侧翼斜包过去。 身处奔袭的浩荡马队之中,素巴第仓促扫视战场,看见正面的王驾伞盖引骑兵出阵迎击,侧面的天佑军摆线攻来,即将遭受两面夹击的他却一点不慌,甚至嘴角都压不下来,吃了一嘴沙子。 因为……汉军还是留给汉军对付的好。 战场西面不远,几名孤零零的骑兵各自间隔数百步出现在沙丘之上。 他们携带悬三角龙旗的旗矛,长矛尾攥绳套在右脚,矛身背带挂在右肩,左手攥长管三眼铳,吹火折燃缠绕右臂的火绳,旋即依次提缰自沙丘奔下。 在其之后,一队队风尘仆仆的赤甲骑兵扛各式三角军旗,簇拥一面白底镶红边的大旗出现在沙丘之上。 大旗左书大元帅府漠南都督府,右书朔方镇总兵官贺,中间一个大大的帅字。 大元帅府二十四路塘骑为先锋,两千八余骑的朔方营,在贺虎臣的率领下抵达战场毫不停歇,催马直扑,兵锋直指歹青军左翼军阵。 耿仲明的天佑军,首当其冲。 第七百五十章 为时已晚 战马风驰。 二十四路塘骑掣电卷沙,直迫天佑军兵阵。 正在向漠北骑兵铺开阵线进攻天佑兵被其气势所摄,右翼自行乱阵,丢弃重装备向中军反卷。 不时有军兵在奔跑中停下,端鸟铳返身稍加瞄准,大概放出一铳,再向中军狼狈奔逃。 也就一铳的机会,呼啸之间,前阵数百塘骑兵分十二路奔至敌军近前。 随即一个个撒开缰绳,单靠双腿控马,在马背上向右侧倾斜身体,左臂与左肋挟铳杆,手握三眼铳,大概对准右前方的奔跑的敌军,右手将火绳怼近火门。 砰砰砰! 极短的时间内,随三眼铳转动、拇指拨开火门盖,早已装填好的三根铳管依次打放,在硝烟火光中将九枚铅丸喷向快速接近的敌军。 铳响,弹出,人倒。 战马掠过倒地惨呼的敌军,塘骑兵动作无丝毫停顿。 左手提铳插进马鞍左侧铳囊的同时,右脚离镫向前轻踢,甩开三角旗矛尾攥的套脚绳,右臂一甩,旗矛已从马首上方摆过,被塘骑双手握住。 矛锋在左,矛尾在右。 塘骑兵右脚轻踢的不仅是甩开套脚绳,同时也是给朝夕相处的坐骑下达命令。 当塘骑的右脚再度踩进镫子,战马已从大步跨越的跑马姿态,变为左右顺拐的走马姿态,速度减慢,步态也不够豪放,但更加稳定。 三角龙旗在马前飘扬,随即点在左侧奔逃的敌军身侧。 交错瞬间,矛锋在腋下点破护腋甲片,并在战马与塘兵的手臂带动下抽离伤口,划过没有保护的右臂内侧,再将护肩皮绳割断掀开,在翻开的甲片上溜出一串火星。 战场上不变的是仍有一个攥旗矛对准下一个受害者的塘骑兵。 但少了几个返身奔走的逃兵,多了一个肋下淌血、手臂见骨的伤兵,还有几个身中铅丸扭曲爬行的将死之人。 当然,这些伤兵都是将死之人。 因为朔方镇骑兵在贺虎臣的率领下雁翎刀放平,马队像碾进战场的割草机,让一颗颗头颅旋飞坠地。 朔方镇杀入战阵,就像一道恐怖洪流,几乎在接触的第一时间就将天佑军冲翻击溃。 但这其实不是最可怕的地方。 在贺虎臣的马队冲翻敌阵的同时,正在指挥漠北各队轮番冲击满珠习礼迎接马队的素巴第,发现西边的沙丘上,又有一群人跑下来。 人数不多,也就一百多人,但看着非常吓人。 元帅军跟明军硬要说区别,冬季甲衣更加体面,有很多皮毛装饰。 去掉那些保暖装饰,大概就是钵胄的盔枪上没有小旗子与盔缨,但气概上更加体面。 这些正在扛刀、扛矛奔跑的人不一样。 戴的是一样的钵胄,穿的是一样的马兵长身赤甲,扛着装在鞘里的一样是雁翎刀,但他们光脚,还不穿裤子。 甲裙被卷起到腰间,用坠下的五色彩带系在皮腰带上,长身赤甲里面有的人也没衣裳,有衣裳的也只是穿件素色中单,脚上用绑腿缠了几圈就当鞋子了。 就……他们不体面的样子、很疯狂的气质,让素巴第觉得,像明军。 这帮人也是贺虎臣的兵,打头那个甩着两条大毛腿向战场狂奔的,就是贺虎臣的儿子贺赞。 他们的奔袭太急太快,一路上战马都累瘫了二百多匹。 漠南都督府的几镇总兵,又是刘承宗非常贫穷时派到漠南的,装备水平跟现在那十几个驻防旅没得比,机动力量没有抬枪战车,只有马和骡子。 骡子还都在归化城附近犁地呢,战马跑倒就得靠腿。 靠腿没啥,主要这季节就不是让人披甲打仗的,跑起来一个个都快熟了,甚至一开始还有丢盔弃甲光膀子往战场,被贺赞一顿踹。 进入战场可以晚点,但盔甲不能丢。 就他们这点人,哪怕被敌军骑兵围了,凭元帅军的互相支援,有盔甲在,结阵之下绝对能顶到援军到来。 但要是没盔甲,战场完全顺风还好说,撵着砍就好了,局势稍稍不利,随便来个马队就能把他们都像宰鸡子一样全宰了。 所以他们就把衣裳、皮甲、披膊、裤子、铁靴全脱了,刀只带长短两柄、箭只带五根,瓶瓶罐罐都丢下,跟着马队奔跑,临近战场在沙丘上重新整队,喘了几口气便奔赴战场。 倒也不是他们真像表现出来的这么吓人,甩着鸟也要上阵杀敌。 而是贺虎臣和刘承宗的塘骑已经在局部战场打出优势,他们面前只有倒在地上扭曲挣扎的敌人,贺赞要带人冲上去补刀,顺便把脑袋都噶了。 这是贺虎臣的要求,不到万不得已,也没指望他们跑好几里地还在阵上死战,就把倒地的尸首处理一下,能跟大帅证明咱的功劳就行。 要不然规模这么大的战役,这么混乱的战场,他朔方镇又是早前置于西边的疑兵,等到联系上刘承宗再参战,传令一来一去就晚了。 直接参战,又该怎么证明咱朔方镇干活了? 人头。 明军祖传的人头功。 素巴第一看,更他妈像明军了,吓得赶紧招呼部下,离那帮割脑袋的远点。 实际上,这事是贺虎臣多虑了。 他的朔方镇和塘骑加一块五千余骑的马队冲入战场,浩浩荡荡的驰击宽度几乎席卷整个战场侧翼。 中军早就注意到了。 他们刚出现在西边的沙丘,元帅府中军的瞭望兵就发现这一动向,提醒了刘狮子。 他确实并未关注两翼战场,早前他是关注己方左翼战场的,但在骑兵开打之后,就不往那边看了。 看不清。 骑兵交战的机动范围大,带起的沙尘多,战场本就不清晰。 何况进入混战之后,又没有清晰的军阵边缘,打得满地都是,单个的骑兵他看不见,成形的马队他分不清,打到激烈时也没人往中军报告战场情况。 关注也没用。 反倒是中军,战线清晰,即使是马队出战,也是结阵旋出旋入,好歹还容易分辨。 事实上刘承宗早就想清楚这场战役的局势,只要够乱,根本不需要管两翼。 因为随着黄昏到来,天色将暗。 傍晚意味着息兵,息兵意味着等待黎明。 急于在夜晚到来前取胜的应该是黄台吉,而不是他。 虽然这片战场离盛京近而离西安远。 但在他身后,是苍莽无边的兴安岭。 刘承宗能保证,任何时间,兴安岭都不会飞起来压死他。 而黄台吉身后,可是摩拳擦掌的关宁军。 没有人能说准他们这些混乱年代边军的精神状态,更没有谁能预测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所以两翼?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打乱了说明拖住了。 刘狮子心态越打越好。 等到天黑,两军撤兵还营,元帅军这边士气不会有什么变化。 而崇德皇帝就得接受内心的拷问了,羞愧到大耳刮子抽自己:六万打不过三万是怎么回事? 刘承宗的注意力只放在中军,眼看着左翼在收缩,右翼被缠住,只剩下非常厚实的中军阵线,拼上去汉军、蒙古两道,结果却没将宗室、辽阳二营的车垒打穿,反倒被高应登派马队冲出去跳荡一阵。 而后方第三道防线的敌军,没有出击。 他就能感觉到,敌军主帅的战意在动摇。 在血肉模糊之后,没有人能对一面巍然不动的墙壁一直挥拳。 现在,离发动最猛烈的冲击只欠一个契机,契机就是左中右三军任意一面,打破均衡的瞬间。 不论是素巴第的漠北军退败,还是左光先、唐通的一旅援游二营顶不住,亦或是他们对面的敌军撑不住,对刘承宗来说,都是奠定胜局的机会。 因为黄台吉在中军的一二字阵,前两道防线已经不堪一击。 虽然遭受进攻杀伤之后,兵力虽然没有减少多少,军阵也仍旧在那摆着,端火器跟宗人营对射。 但刘狮子很清楚那都是假象,结阵进攻都能被第一旅的马队打出去撵走,他们心中焉能不怕? 那等第一旅真正发起进攻呢? 防守,防个屁! 第一旅跑过去要多久,就能多久冲翻他们。 刘承宗只求黄台吉中军第三道阵线的八旗军阵动。 别管是支援侧翼,还是扩大侧翼优势,亦或是再来一次像支援右翼那样的内线调动。 只要阵动,就是第一旅发起总攻,裹挟其一二道防线,从中间击溃敌军的契机。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刘承宗的中军收到了一连串的报告。 “报!敌左前向中军收缩!” “报!敌左后东行!” “报!右翼漠北军直冲敌左前,不,直冲左中!” “报!敌左前立方营,改横队,向漠北军包抄……西,西面来一马军!” “塘骑!是塘骑!” “塘骑之后是朔方镇贺帅!” 不必报了。 刘承宗端望远镜看去,只见一片沙尘滚滚之下,挟三角旗的骑兵组成一道黑线,吞没了歹青军的左翼前队,继而向左翼中队蔓延。 就这一瞬间。 刘承宗失声大笑。 他的头皮发紧,瞪大的眼睛渗出血丝,甲衣之下,汗毛都立了起来,不自觉用力将马鞭折断——总攻的时候到了! 刘狮子猛然回首下令:“传高应登、李鸿嗣。” “正奇二营,于阵前将火箭统统打出去,进攻,直取其第三阵!” “不到天黑,不收兵!” 传令骑兵上马飞奔。 战场西面如沙尘暴般席卷战线的贺虎臣仍在狂飙。 隔着两个军阵,汗帐御驾之上,黄台吉双手死死扣着汗帐大车的木栏,咬紧牙关望向战场。 侧翼! 又是侧翼! 变阵之后,侧翼再度遭遇突袭! 他头疼得几乎睁不开眼,嘴唇间也尝到凉意,抬手一抹,鼻血在蓝缎暗甲的袖子上氤开大片黑色。 目力所及之处,前线各旗军阵如走马灯般在视野中闪过,每一旗的阵线都有人在走动。 那一瞬间给他带来潜意识的印象,就是军阵乱了。 其实前线只是左翼乱了,中军仍在岳讬的指挥下,稳固御敌。 他看见的那些,只是阵中到处奔走的传令骑兵。 前线指挥的岳讬只看见圣驾正在向他的军阵后方移动,立即对左右下令道:“速报圣汗,左翼抵挡不住,中军即将临敌,圣汗万金之躯,宜移驾右翼!” “传两红旗,结阵御敌。” 岳讬心中暗自叫苦,这个命令几乎就等于明摆着,一打起来,如果前线的汉军、蒙古两旗溃败,就让两红旗来殿后。 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旗主,都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 甚至在如今的局势里,宁可率军逃跑,都不会拿自己的旗下人马死拼。 尤其是岳讬。 两红旗不像其他六旗,正黄旗换过色、余下五旗都换了旗主。 两红旗从一开始就是他和他爹代善的本部人马。 但现在的问题是,黄台吉的正黄旗就在他后面。 前线万一撑不住,溃兵会直接冲击两红旗的阵线,若是他不断后跟着跑,这兵败之责他逃不掉。 岳讬不怕黄台吉杀他,但怕自己像杜度那样,免了旗主身份,塞进别旗当个固山,这是比死还难受的折磨。 在侧翼再度遇袭之际,黄台吉既没有将黄旗派到左翼支援,也没有派到中军支援,已经说明其对这场战争的必胜之心动摇了。 因此眼下的战场,岳讬甚至觉得,自己虽然身为前线主帅,却不是在与刘承宗角力,而是在跟黄台吉比拼意志。 看是他自己因为胆怯而先退,还是黄台吉下令让他的两红旗撤退,或者说全军撤退。 正当岳讬在脑海中跟看不见的敌人作战,正前方的敌军阵中突然升起一片连成线的白烟。 这白烟令人熟悉,就是枪炮打放的硝烟。 但令人不解的是,硝烟是从敌军阵中出现的。 不是阵前,而且也没有枪炮打放的声音,反而有微弱的嗤嗤声汇聚在一起,就像数不清的药线正在同时燃烧。 岳讬皱着眉头:“那,那是什么东西?” 硝烟几乎在敌阵宽大中军战线后的每一处迸发,而且在极短的时间里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尖,从像火枪打放的淡雾到不可视物的纯白,越来越浓。 终于,火箭弹积蓄力量足够托起其飞离发射架。 嗖嗖地破空声接连不断地自宗人营车阵后响起,数不清的火箭弹拔地冲天。 在那一瞬间,战场上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昂着头,注视火箭弹的尾焰在空中划出一条硝烟瀑布。 极短时间,绝美奇景成杀阵。 一颗颗火箭弹以不规则飞行轨迹曳尖啸砸落阵地,将歹青前线汉军与蒙古军阵砸得人仰马翻。 嗤嗤声中,人们争相逃窜。 轰! 当第一颗火箭弹爆炸,两道阵线上所有人的耳朵都聋了。 数不清的回响,轰鸣在每个人的心头,将天地遮隐于硝烟之间,直到霰雨将烟雾打出血幕。 刀锋透出,赤甲骑兵跃马撞破血雾,雁翎刀被余晖映出金黄,践汉蒙二旗阵线,直冲两红方阵。 军阵骚动,未等触及,两红旗兵溃如山倒。 汗驾御帐外的崇德皇帝面如死灰:“退,退军!” 第七百五十一章 白活 刘承宗的火箭弹。 别说八旗害怕,就连元帅军自己也害怕。 任何人对上这种兵器,都没有太好的防御手段。 尽管这玩意使用方式苛刻,花费代价巨大,放得少只能看个大烟花,但在合适时机以集群大量放出,能在顷刻间打乱前线军阵组织。 此时库伦戈壁上的情况就是如此。 当成百上千的火箭弹穿越战场,均匀打击在汉、蒙两旗的阵线之上,从来没见过这种进攻手段的旗军阵型顷刻瓦解,被第一旅骑兵轰踏杀穿。 乃至整个战场,歹青三翼皆在火箭飞曳打出的硝瀑中惊慌失措。 中军三线的两红旗先溃,其后正黄与护军、前锋三营在黄台吉命令下被迫撤退,右翼散布混战的骑兵看见中军溃散,也争相奔逃。 反倒是左翼最后一个营,科尔沁的军阵仍在与漠北军鏖战。 这主要是郡王满珠习礼剽悍善战的威望在人们心里压着,二来他们身处侧翼正在交战,一时间也没顾上看中军被火箭弹犁地后的惨状。 对他们来说,火箭弹还没有卷沙急进的贺虎臣吓人。 贺虎臣率朔方营向东席卷天佑军,转头南向的瞬间,满珠习礼和素巴第的军阵同时崩溃。 两军匹敌的态势彻底改变。 第一旅扑击如狼似虎,让战线上的八旗军如同遇见洪流,当洪峰袭来,转身逃窜者避之不及,逆势而战者同样被撞个粉碎,皆被蚕食吞没。 规模巨大的溃逃,已无人能遏。 高应登与李鸿嗣率正奇二营追逐两红旗,当两红旗在奔走中溃乱,不少人直朝南逃,正奇二营看都不看,仅有杀红眼的几队人追逐而去,更多骑兵则追随崇德皇帝的仪仗向东南追去。 被他们追击的敌军丢盔弃甲,他们也在追击路上不停地扔东西,马屁股上的毛毡毯子之类生活物资、刀油磨石箭簇甲片之类随身零碎,能丢的统统都丢下。 几乎所有人马背上都只留下箭壶弓刀,当然还有马臀塞了银条的行囊。 岳讬被两红旗簇拥着逃窜,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看见不远处满珠习礼正领溃军朝自己这边逃,身后是疯狂追逐却马力不足的朔方营。 这会被追飞了人心惶惶也不敢反打,只好扭头继续逃窜。 不过元帅军并未全面追击,实际上,除第一旅正奇二营受命出击、朔方镇自西面来援之外,就只有同样隶属第一旅的左光先游骑营加入追击。 游骑营出击,是因其在编制上隶属高应登指挥,第一旅两个营都出击了,他自然要追随敲边鼓。 援兵营是实在追不动,唐通的军阵早前受敌连番冲击,鏖战良久,这会眼见敌军退去,只有数百骑上马追出二里地,眼看逐敌无望,便次第撤回。 北元、雁门二营,是等第一旅已经追出去片刻,收到刘承宗进击逐敌的命令,才从火箭弹爆炸的惊悚中回过神来,发兵出击。 其他各营,都没动。 这倒不是元帅军各营都能令行禁止,实际上刘承宗对手下各营非常了解,估摸着敌军被冲崩之后,各营为争抢战功、痛打落水狗,就会齐齐进军。 以前就是这样的,像谢二虎率领蒙古旅的时候,打起仗来,胶着时刻的硬仗,蒙古兵如果没有提前下班,就会在第一时间被敌军打跑。 而当元帅军正兵取得优势,那些兵甲较差的游牧骑兵就会疯狂地跑回战场,在追击残敌的战斗中大显神威。 但这次不一样。 因为贺虎臣已经大显神威了。 宗人营没动,辽阳营孙龙求来的,他都快给金蝉子跪下了,拽着金蝉子的蟒袍袖子,要求没有大元帅进兵的命令,宗人营就别冲。 因为他的兵全是秃头小辫,还穿着八旗军的衣甲。 只有跟在宗人营这帮飞鱼斗牛与蟒袍之间,才显得像正经人。 跟着逐敌,孙龙是真怕别人拿他当八旗打。 漠北军在素巴第的指挥下,收兵收得更利索。 贺虎臣的军队转头南向之际,满珠习礼的科尔沁军随之崩溃奔逃,素巴第也吹蒙古角,下令撤出战场。 就形成了两军同时崩溃的模样。 相较于科尔沁旗军,素巴第的注意力始终被贺虎臣牵制。 一来是贺赞那帮光腚军还在割人头,二来素巴第可是看到了,贺虎臣的骑兵在坐骑中箭中创、跑不动或落马了之后,只要周围没敌军,就也都在砍人头。 他摸不清贺虎臣的成分了。 这会儿看歹青军撤退,也觉得自己干完活了,便不想再继续冒风险作战……万一这帮人是砍虏头的明军呢? 别刘承宗的仗打赢了,他们反倒把自己搭进去了。 当溃兵与追兵衔尾离场,收束军兵的素巴第翻身下马,在手中攥起一把染血黄沙,看向不远处得到片刻安宁的黄昏战场,胸膛中内心仍在颤动。 衮布汗、车臣汗部的巴布台吉、和托辉特部的额尔德尼这几名漠北贵族,聚拢在素巴第身旁,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伏尸数里血染黄沙的黄昏战场。 愣神。 他们的精神,仍未从铺天盖地的火箭弹爆炸中恢复过来。 最终,漠北贵族们向傲立军中的元帅大纛投去复杂目光。 那是一种有震撼、羡慕、惊惧、崇拜和忌惮的眼神,除了额尔德尼,每个人都一样。 额尔德尼珲台吉的眼神就简单多了,清澈。 很清澈。 良久,素巴第最先回过神来,长出口气,这才发现周围漠北三部的大贵族都在愣神,便咳嗽一声道:“诸位都在想什么?” 年轻的衮布汗,脸色不太好看:“刘承宗有此兵,我等恐怕……唉!” 素巴第跟巴布对视一眼,二人眼中都有同情之色。 他俩都知道,衮布是真想三部联合,甚至拉上卫拉特组成联盟,自成一派雄踞漠上,抵御所有外来势力的侵袭。 巴布和素巴第,虽然各有立场,但站在蒙古人的角度,即使不说钦佩衮布的理想,也不至于奚落。 只是,这不现实。 巴布遗憾地摇头:“假使此役,非契丹汗为之,而以我车臣部兵四万,击天聪汗兵六万,土谢图汗以为如何?” 衮布哑然。 巴布是在提醒他,兵强马壮的不止刘承宗一个。 跟他们的军队比起来,那歹青军又与怪物何异? 五六万大军在行军中猝然遇袭,受袭部队跑两步割辫子返身死战,大军从容变阵,张开两翼扑上来再打。 挨了声震旷野的短枪长炮,也不过撤回整队再度进战,打不破车垒,撤回去换人再打,直到冲进车垒,叫人家格斗锤出来,这才稍有怯意。 巴布自忖,换了他们车臣汗部,即使有袭击侧翼的机会,恐怕都不敢往上冲。 就算真冲了,弄不好连一旗都冲不垮,在白甲兵割辫子逆战那会,就把他们冲崩了。 毕竟人家粆图台吉的兵,两骑就一副铁甲;吴思虎兵,一骑一副铁甲,有的人里面还穿了锁子甲;歹青军在这场战役是四五个人一副铁甲,而他们漠北军,是十二三骑一副铁甲。 刘承宗两个营能顶住反冲,是因为箭射到人家身上要么不破甲,破甲了无非皮肉伤。 换他们漠北军,射身上非死即伤。 这场仗换了人,就算突然袭击,谁又能打得过黄台吉呢? 巴布的立场,多少还是不愿意自己对抗后金军。 素巴第的立场就更简单了,他对衮布劝告道:“若无契丹汗,天聪汗国西侵,车臣汗是战是降?不论战降,下一个就是土谢图汗部。” 言外之意,冤有头债有主,是天聪汗不断西侵漠南的蒙古亲戚,你可别怪到契丹汗头上。 衮布抬手,没再让二人多劝。 他何尝不知这些道理,只是想明白一件不愿接受的事,并不意味着心里就能好受了。 只能无力感更强。 素巴第见他如此,也不再劝,只是笑道:“至少你在盛京抢的东西,契丹汗真让你带回家。” 说着,他看向自己的大封臣额尔德尼,不禁问道:“怎么了?” 额尔德尼珲台吉的眼神从未如此清澈,充满对自身选择的庆幸,与对领主素巴第的感激。 听见素巴第的疑问,他当即矮身行礼:“若非札萨克图汗劝阻,我这会正率领部众,在攻打忒猛汗国的路上了!” 额尔德尼在这场战争中几乎寸功未立,就是完完全全的观战,没完没了的震惊。 他一开始并不在意刘承宗的元帅府,只是不愿驳了领主素巴第的愿望,这才亲自过来看看。 但实际上作为独立领主,他并没有那么在乎宗主素巴第,对其号令也并不听从……因为素巴第不帮他打卫拉特。 奈何,他身边净是这种不敢帮他打卫拉特的角色。 和托辉特部跟罗刹国的关系近,双方打交道已经快二十年了,有深厚的贸易、外交基础,罗刹人需要通过他来得知大明的情况,而他需要罗刹国帮他对付卫拉特。 然后双方的关系就卡主了。 罗刹不帮他打卫拉特,他就给罗刹提供一堆大明的真真假假的情报。 一会儿大明是只有一座巨城的可怕国度,城里有条大河,巨舰从城内载满丝绸、丝绒、花缎出海;一会儿察哈尔汗通过挖地道的手段,把大明攻占了。 总之,就是给罗刹人编造一个说破就破的梦幻泡影,你们想去得抓紧,要去,我护送你们去。 但有个要求,莫斯科的察汗必须向托木斯克、托博尔斯克、塔拉的全体臣民下令,命令全体部队协同讨伐哈拉忽拉台吉。 这个哈拉忽拉台吉,就是巴图尔珲台吉他爹。 那罗刹哪儿敢啊,结果额尔德尼也急了,你必须弄八千到一万两千人的军队驻扎在托木斯克,我需要用这支部队的时候,会告诉托木斯克。 否则你们不照顾我,我也不叫你的使者通过我领地前往大明。 直到周日强打了托木斯克,建立泰萌卫,和托辉特部与罗刹国的关系,才出现突破性进展……西方的援军没来,但托木斯克以东的罗刹人回不了家了。 他们为求额尔德尼打回托木斯克,许下了各种愿望。 而现在,额尔德尼亲眼目睹了这场战争,满脑子都是后怕。 素巴第见他行礼,高兴坏了。 自从额尔德尼继承父亲的和托辉特部,到如今从来没有这么真心实意的给他行过礼。 这一切都是投靠大元帅,给他带来的威望……扎萨克图汗部,正在正确的道路上前进! 这一幕令素巴第心情大好,他笑着问道:“不去听从罗刹人的劝说,出兵攻打忒猛汗国了?” 额尔德尼不禁没好气地笑了:“大汗都说了,忒猛汗国是他的封臣。” 说罢,他抬手指向自己的鼻子:“我?” 又指向远处那面象征刘承宗所在的大纛:“打他?” 额尔德尼讥讽地笑了一声,果断摇头:“我活腻了?” 他现在归心似箭,决定在这边好好像宗主素巴第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想办法从素巴第手里借点战利品,到归化城买些兵器甲胄,回去就把那些罗刹使臣、军兵收为部众。 那些人都是他有老交情的朋友,这是为他们好。 回罗刹、打回托木斯克之类的事就再也别想了。 西边的人也再都回不来了。 就岱青契丹汗这战斗力,罗刹察汗就算真弄一万两千人到托木斯克,对上了也是肥地的命。 额尔德尼这涨了多大的见识啊! 上百门野战大炮齐射轰鸣,上千支火箭弹肆意飞驰,九万军队以平均两个人一副铁甲的披甲率,在荒原隔壁上展开会战。 这种观战的经验,西伯利亚的汗、台吉有一个算一个,三辈子都没有! 契丹汗六千骑冲六万军阵,天聪汗壮士断腕变阵,契丹汗挥两翼进军,天聪汗张两翼阻截……这才叫战争! 额尔德尼认实际。 天聪汗虽然也很厉害,但赢得战争的刘承宗显然才是额尔德尼心里的唯一的神。 怪不得准噶尔那巴图尔珲台吉来一趟青海打了败仗那么服气呢。 谁不服气谁傻子! 他已经决定了。 回去收拢了那帮罗刹人,他就把和托辉特部交给儿子管理。 自己带几千人马南下助战,投身契丹汗旗下当将领。 这才是大丈夫该投身的战场,那赤甲骑兵才是军队该有的模样! 以前,妈的……白活了! 第七百五十二章 刘承宗破金军于此 夜幕低垂。 第一旅正奇游三营的追击不像追击,而像是在围猎作战。 歹青军退的很有章法,泾渭分明地能看出来,谁是八旗,谁是汉军蒙古。 因为汉军蒙古没人管,就是崩溃之下在战场上乱跑,有的小队被冲翻了,甚至会头脑不清楚地往西北方向跑。 像这种人,傻乎乎的,高应登都不追,射死他纯浪费箭杆子。 不过跟在正兵营后边的李鸿嗣不一样,逮谁砍谁,见谁杀谁。 甚至还专门备了下马骑兵一支,在后面割脑袋、搜刮战利品。 整个人突出一个建功心切。 像这种仗,交战时哪一阵被击退,哪一阵被突破,倒还能看得清楚。 但是远离本阵的追击溃军,要么别追,追上了砍死了,就必须以首级、甲胄来记功。 没有其他办法证明功绩。 而李鸿嗣太需要证明功绩了。 他在延绥镇当入卫游击时,赶上宁远之战,回去升任宁塞参将,第一旅旅帅高应登,当时就是他宁塞营的兵。 来自长官的每一道命令,都是催促他建功立业的现成鸡血。 这实际上也是无奈之选,高应登也要立大功,领精兵强将只盯着崇德皇帝的本阵追击,李鸿嗣只能在后面捡点边角料。 八旗逃跑的队形太显眼。 他们虽然是溃逃,但在逃命中依然能保持基本的队形。 这倒不是他们真精锐到这程度,被打崩了战意全无还能维持队形,而是黄台吉手上的两黄旗只折了一点镶黄马队,护军、前锋二营也未受太大损失,能交替着以马队迭阵殿后。 有这样的保护,换汉军、蒙古军过来也照样能在溃逃中整队。 只是汉军、蒙古军的溃兵,本来就是在歹青的地位就是垫刀的,攻坚他们先上,挨刀他们先来,哪有八旗给他们殿后的道理。 哪知道高应登这狠人,对那些扔在后边的部队看都不看,只管追逐两黄旗。 最先被抛下的,是崇德皇帝的九牛御帐,那玩意在开战时狂飙卡掉了轮子,重新装上也不敢跑快,在逃亡中根本用不上。 之所以要带着跑,是给黄台吉的近侍从车上取东西弄到马车上的时间。 重要的文书、装饰、必备行李拿下来,就丢在路上了。 结果高应登的追击军阵里就加入了九牛御帐。 实际上就算有殿后部队,八旗军也不敢反打。 高应登知道自己就不到一万人,后续部队因为元帅军的复杂成分,互相牵制。 但黄台吉不知道啊,看高应登这穷追不舍的架势,还以为刘承宗全军追击了呢。 稍有迟疑,叫人家全军扑上来,歹青那不灭国了吗? 何况即使有殿军,也殿不过来。 结果就只能在追击中丢盔弃甲,后来干脆各旗分路而逃,一路给高应登爆装备。 高应登的兵捡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就往御帐车上丢。 随后旌旗曳地,大纛摧折,一会象征镶红旗的白边红旗被捡起来插在御帐外,一会正红旗的旗子也插上了。 到后来,甚至连两黄旗的旗帜也在追击中被丢下,八旗军甚至给高应登爆出了崇德皇帝的全套卤薄仪仗。 没了仪仗旗帜溃军就跑乱了,各旗都有军兵掉队,跪地讨饶。 高应登在狂笑。 咱大元帅府不就缺这个吗! 那贺虎臣、杨麒那几个三边五镇大帅的总兵仪仗换着用,早用腻了。 眼见天黑,高应登盘算着自己撵了快四十里,马力已疲,高度兴奋的军兵也都有些累了,这才放慢速度缓缓收兵,带俘虏和大量牛车马车,收拾载甲械回返。 等到跟李鸿嗣汇合,他们这支军队就变得非常恐怖,不光满载了弓刀甲械、粮草肉食之类的战利,不少人还拴着俘虏,在马前或腰间悬着滴血头颅。 甚至连栓俘虏的绳子,都是八旗给爆的。 第一旅像发装备一样,旅帅五个、副将四个、参游三个、千把总两个、百总管队一个,军兵三个人一颗首级两个俘虏,把斩获首级发放全军当装饰。 等他们走到半路,就遇见了马祥的塘骑。 随着战事取胜,刘承宗并没有立刻离开战场的打算,便将塘骑放出警戒,以防敌军再度回返。 不过说实话,在此役之前,刘承宗肯定不愿意跟黄台吉正面对决。 但经过这场战役削弱,八旗损兵折将,而元帅军不被打伤,就算崇德皇帝吃了熊心豹子胆,再整军回来,正面打一场,也还是输! 六万打三万都输了,三万打三万怎么赢啊? 刘承宗的总兵力是三万九千六百多,但虎贲羽林二营都没动,为成功转移,贺虎臣和马祥在西边布为疑兵。 真正接战的兵力不到三万,要等战役后期贺虎臣朔方营、马祥塘骑营席卷侧翼,参战兵力才超过三万。 因此刘承宗只是很从容地带兵换了个适合扎营的地方,一边立出伤兵营、俘虏营,分出轻重缓急,能就地治疗的就地治,不合适的就上马车往松漠府送。 同时命令在松漠府接应的王承恩赶紧从上都城调医师药物及医用物资。 随后,也没那个精力打扫战场了,由虎贲羽林二营负责警戒,参战各营挖沟设营,防备敌军夜袭。 这是个多余的战术动作,黄台吉剩下那些残兵败将根本没有夜袭的能力。 但很多时候这种事,都是做了防备,就是万一;不做防备,则是一万。 事实上在这个夜晚,多尔衮还真派了前锋营的武拜率兵侦查刘承宗的动向。 不过这倒不是多尔衮有袭营野战的心气儿,此时八旗的残兵败将如同惊弓之鸟,所有人都想着赶紧逃回盛京,根本没有任何战意。 实在是崇德皇帝在逃跑路上头疼难耐,等到天色一暗,追兵撤去,当场就在马车上睡过去了。 到底是过于疲惫睡过去,还是气急攻心昏过去,多尔衮也不知道。 反正他试了试,没叫醒。 两匹御马也没了,大白在追击路上被黄台吉压垮,人都活不成也没人顾得上马的死活;小白早前在火箭弹轰炸的时候就受了惊吓,等到大军溃逃,丢弃仪仗时的纷乱致其再度应激,跑得不知所踪。 寻常战马也很难驮着黄台吉的大体重逃窜,因此只能找拉辎重的双马车拉他。 多尔衮派遣武拜领前锋侦查,是怕刘承宗夜里再踹营。 结果武拜回去说刘承宗没走,塘骑散开了突不进去,多尔衮跟岳讬贵族当即决定,还是别冒险睡觉了。 连夜撤军,先走出库伦草原,找到安稳地方再说休息的事。 直至次日。 得到良好的元帅军这才看着战场发愁。 一夜风沙,战场尸首还没来得及打扫就被黄沙掩埋大半,八旗军携带的干粮、甲片弓刀都是好东西,现在找都不好找。 就这时候,秃鹫回来了。 比飞走的时候还多,看上去回来的不光青海鹫,还拐带了不少长白山的座山雕,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空盘旋。 可把刘承宗的人高兴坏了。 秃鹫会刨,它们能找着尸首在哪儿。 军兵看秃鹫往哪降落,马队就到哪驱赶,一找一个准儿! 而在第一旅中军,高应登、李鸿嗣、贺虎臣、左光先等人已经献完了宝。 卤薄印玺、八旗纛杖、鼓笛螺号堆得琳琅满目,不远处是三座小山般的颅堆和的一眼望不到边的俘虏营。 刘承宗拾了个首级,拿在手上端详片刻,转头对张献忠道:“让各旅帅、参将把阵亡军士重新再报一遍,写明每人出身、来路、官职、功绩,此战值得立碑做传。” 说罢,刘承宗随手将掌中首级递向身后,本是想交给护兵放好,却没料到身后站的是钱士升。 这从没上过阵的老爷子倒一点不怯场,顺手就接过来了。 当然也可能是根本没反应过来。 钱士升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浑浊老眼满是血丝,眼袋都要耷拉到颧骨上了,但看上去却格外精神。 这会接过头颅,咬牙切齿盯着,看那架势光想咬一口上去。 刘承宗赶紧把脑袋拿回来,给护兵张勇递了个颜色,让他拿走放回山上。 其实说实话,不是专业人才,根本分不清这些首级里哪个是汉儿、哪个是蒙古、哪个是女直。 这也是刘狮子一直以来拒绝以首级记功的原因,毕竟他认识曹耀身边那个杜五,知道首级功会让士兵掌握一门古怪手艺。 就贺虎臣和李鸿嗣割的脑袋,堆了三座山,都是靠长相分辨,像汉人的放一堆、像蒙古的放一堆、像女直的放一堆,结果三座山的规模差不多。 脑袋砍了八千多个,就被刘承宗叫停了。 还有很多没砍的,这场战役被他们直接砍死的已经过万,受了重伤在战场上被补刀的也得大几千,再算上快八千俘虏以及战场受创逃走,接下来死掉的。 刘承宗估计,昨天一下午,他们至少报销了歹青三万军队。 而元帅军的伤亡也超过一万,单是当阵不治报上来就三千八百八十人。 右翼漠北军的伤亡高居榜首,衮布和巴布都没啥反应,那个额尔德尼更是兴奋得跟啥似的,就想让刘承宗给他封个武官儿当,将军校尉那种。 让刘狮子纳闷极了,专门看了看他的钵胄,也没看见马蹄踹的痕迹,寻思这人怎么打完仗像脑袋被踢了一样呢? 他在准噶尔巴图尔珲台吉那听过额尔德尼的名字,属于是宿敌,俄国人管他叫黄金汗。 素巴第就不一样了,报告伤亡的时候眼圈通红,明显哭过,十分隐忍。 实际上昨天夜里,漠北军的驻地哭声就没停过。 因为参与此战的漠北军,衮布汗和俩台吉,拢共就出兵一千多,剩下都是素巴第的人。 他们吃了缺少铁甲的亏,尽管战场一直躲着避着,还是承受了巨大伤亡,并且伤的少、死的多。 单是劳萨那帮前锋骑兵的铍子箭,射他们就是一箭一个。 以至于很多人根本没有让第一旅随军医师出手抢救的机会,就当阵撒手。 单是漠北七千军队就阵亡了两千出头,在总阵亡数目中占了快一半。 而刘承宗余下参战九营,各有阵亡,不过大部分人有良好的铁甲保护,没铁甲的也有战车,因此伤的多、死的少。 钱士升两天不睡觉,反应变慢了,直到脑袋被拿走,才回过神来,边开口,边伸手在面前比划,那手哆哆嗦嗦的:“大帅,此战值得立碑,能否让老夫来写……” 说着,又不自信地摇头道:“算了,这碑文理应由大帅来写。” 面上,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怅然。 这两天,对钱士升来说比两年都长。 先是担忧要开战,跟着军队行军,担心的睡不着觉。 然后真开战了,眼睁睁看着歹青六万之巨的大军,气势汹汹地追逐,却在短短一个下午,被刘承宗摧枯拉朽地打崩踩烂,横扫一空。 昨夜,那些对生死见惯的厮杀汉睡得香极了,而钱士升在军帐中翻来覆去睡不着,整个人像傻了一样。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亲身经历的这场战役,对天下局势能有多大的影响。 更不知道,此战对他身处的大明,带来的结果是好是坏。 “既然钱阁老想写,那晚辈求之不得。” 刘承宗笑着说了一句,随后正色道:“阁老来写也更合适,我们要立许多块石碑,碑文要记载许多阵亡士兵的生平,他们有边军卫军民军,有汉儿达兵西番,有平民生员宗室……呵!” 他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除了他没人知道,此战对天下的真正影响。 或者说,对刘承宗自己的意义。 更没人知晓,自此战得胜,刘承宗平静面容下内心的躁动。 他东征西讨南征北战,很多年,建立一支军队,而现在,他用这支由天下人组成的军队,在这个战场,扭转了天下人的命运! 折断,歹青固伦的国运。 “至于此战,阁老只需写一句即可。” 刘承宗神色郑重,微微扬头。 “崇祯丙子,刘承宗破金军于此!” 第七百五十三章 黑旗 元帅府礼衙,大明礼部,都对刘承宗的碑文有异议。 张献忠和钱士升,认为遣词造句有待商榷。 钱士升完全是顺着张献忠的话来说,因为他觉得这事,即使刘承宗不干,那也是张献忠的活儿。 抢了人家青史留名的机会,于心有愧,所以不论张献忠说什么,只要这碑文让他来写,别管写啥,老头都能接受。 张献忠,是单纯觉得刘承宗的碑文太简单,不够威风。 在礼衙尚书看来,这就是一场国号争夺战,正版正义正大光明的岱青汗,击败了盗用歹青固伦的宵小之辈! 至于崇祯丙子,这场仗没他啥事,完全没必要带着崇祯玩。 应该改成‘大青三年,大元帅、岱青契丹汗,破崇德皇帝于此!’ 如果有必要,还可以在岱青契丹汗前面加上彻辰成吉思。 但刘承宗思想固执,尽管是最高兴的时候,说话语气都温和三分,仍旧拒绝画蛇添足:“就用崇祯年号,我的姓名和金国称呼来写碑文。” “此战乃天下人为天下人而战,天下只有一个皇帝,没有崇德的位置。” “至于尊号更是多余,法王菩萨、总兵总督、拉尊台吉、崇祯崇德、古元真龙、国师大汗,还有遍地的大王,哪个不是手下败将?” 刘承宗看向众人,问道:“纵然冠以憨汗之污名,又有哪个,能比刘承宗三字更为威风?” 张献忠没话说了,刘承宗确实威风啊。 憨汗俩字都能把人吓尿裤子。 钱士升张张嘴没说话,他也没想到,刘承宗居然对憨汗有所耳闻。 其实这是误会,京中大臣私下传信,没人写这个,但他老人家也不敢说实话……一般都叫西北憨儿。 不过,钱士升估计,等此战得胜的消息传至京中,乃至震动天下,将再没人敢用这样的词称呼刘承宗。 杜度被召见了。 他被素巴第俘获之后,刘承宗一直没搭理他,只让羽林骑严加看管,直到战役结束,才终于得了召见。 杜度在刘承宗的中军,像钱士升一样,亲眼目睹了崇德皇帝被击败的全过程,还有那三堆头颅。 忽闻召见,害怕极了。 真的,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突然想起已经被遗忘很久的事实。 大明是比他爷爷、叔叔们,更加野蛮的存在。 杜度从小读的是四书五经、看的是三国演义,文化程度不亚于黄台吉。 事实上他从来不认为他们这些虏啊鞑啊的人野蛮,不,他们是没办法。 他们在辽阳剃发,是留发不留头。 而真正的野蛮,是只有文明才能选择的手段。 明军在边外所过之处,谁都没有头。 杜度一度以为,刘承宗是打算把他的脑袋也砍了。 战战兢兢走到中军,发现刘承宗原本坐在交椅上看书,听闻通报,抬头见他过来,神色如常问道:“你是金国老汗的长孙?” 小时候学的汉人言语,杜度都快忘光了,紧张得很,行礼拜倒,点头应是。 刘承宗将掌中阵亡军兵生平名录收起,又问道:“起来吧,不必一直拜着,你为何叫都督?” 杜度一时间不知道刘承宗是什么意思,只好起身,据实答道:“我出生时,祖父官拜都督。” 这是此一时彼一时的事。 他出生的时候,努尔哈赤还是持敕书贸易的夷官,杀宁古塔章京,送尸首五十至辽东核验,被大明蓟辽总督、辽东巡抚、辽东总兵、山东巡抚联名推举,用以制东夷,为藩篱。 拿着赏赐,领着官职,干着贸易,何乐不为啊。 杜度叫都督很正常。 但当努尔哈赤把‘制东夷,为藩篱’这事干得特别好,而大明辽东本身干得又特别不好,起兵反叛就很正常了。 四川干的烂,杨应龙、奢崇明也是因为这个起兵反叛的。 反叛之后,敌我有别,杜度就不能叫都督了。 它得有个别的意思,比如‘承宗’,意为此人从祖宗的根子上就是坏的。 这话要是黄台吉问他,他肯定对答如流:‘是鸠的意思。’ 但眼下这个时候,杜度身为阶下囚,就一路上看见的都是什么地狱景象? 首级堆积如山,秃鹫空中盘旋,血液把沙地渗透,风吹到脸上的砂砾没准都是红色的。 那些陕西来的军汉晾着健硕膀子,扯了白甲,往自己的赤甲上钉甲片,用银条互相投掷嬉戏,拿着后金锻造的雁翎刀、制作的大弰弓与大箭,骑他们的辽东马肆意驰骋狂笑。 空中时不时就有金翅大鸟俯冲而下,叼起头颅又飞不起来,耸肩背手在戈壁滩摇摆跳跃躲避军兵。 还有中军那八旗纛仗,崇德皇帝的卤薄仪制。 杜度觉得,自己还是叫都督比较好听。 大帅明鉴,咱虽生于辽东边鄙,可是在娘胎里就倾慕王化啊! 刘狮子其实就是随口一问,他转而问道:“你领的是哪一旗?” 这句,杜度倒是答得挺快:“镶白!” 却不料闻言,刘承宗倒吸一口气:“呀,那你……那你惨了,镶边白营,接战就被冲垮,俘虏都没几个。” “那个镶白旗是老建州,我的镶白是哈达部,现在是崇德皇帝亲领的镶黄旗。” 其实,刘狮子早前听见杜度说,他领的是镶白,心里就已经在乐了。 后金老汗的长子已死,长孙落在自己手里,本部还被干没了,就算回去也没人马,已经非常好了。 这会一听,合着这杜度是白旗被黄台吉夺走,跟黄台吉还多少有点宿怨在里头。 刘狮子嘴角都快压不住了,拼劲全力,才装出些嫌弃的样子,拧着眉头道:“我当老汗长孙必有大用……那你就是没有人马?” 很扎心。 杜度真没有人马,不仅没人马,连牛录都没有,只有一点战功赏赐的奴仆。 在盛京生活,全靠在岳讬的镶红旗下面管事赚个仨瓜俩枣,逢年过节都盼着黄台吉给亲戚赏赐衣裳珠宝。 爱新家族的贵族们穷奢极欲,但杜度是最穷的那个。 他最怕的事不是上战场,而是亲戚婚丧嫁娶……黄台吉逢年过节赏的珠子缎子,都扣扣索索留着不敢用,等着给亲戚红白喜事上礼。 这会儿刘承宗说的云淡风轻‘那就是没有人马’,听起来就像他没有利用价值,该挨刀了一样。 杜度被扎得都快恼羞成怒压过对刘承宗的恐惧了。 他寻思我就是穷怎么了!啊? 穷就该死吗? 不过没等还没等杜度爆发,刘承宗便叹了口气道:“天聪汗,算起来是你叔叔,为何刻薄于你啊?” 杜度没说话。 刚才他差一点就要跳起来跟刘承宗理论,证明自己跟各旗都有很深的牵扯,非常有用。 但是刘承宗一说这句话,杜度又不傻,他琢磨出刘承宗的目的了。 不是要杀他,而是想策反他。 这反而让他冷静下来,没有回答刘承宗的问题。 沉默,也是回答。 厚此薄彼的原因谁不知道呢?不过是因为,杜度是长孙罢了。 “不回答?” 刘承宗笑了笑,抬手向外一摆,道:“那你在这呆着也没意思,今日我高兴就算了,既不能为我所用,下次再不说话,难保不会杀你,那便回去吧。” “若你以为在黄台吉手下过得舒服,那便挑上几件甲胄、几匹战马,带几头牛羊干粮,从俘虏里选一百护兵带走,明年战场再见,到时生死在天。” 杜度愣在当场。 脑子一下子就懵了。 说实话,被俘虏后,他没想过为刘承宗效力,哪怕亲眼目睹歹青兵败,也只是害怕罢了。 甚至当意识到刘承宗想策反他,逆反心理上来,还打算在这干脆一死了之。 偏偏,这会刘承宗开出条件,要放他离开,杜度反而迟疑了。 不放他,他要考虑的是在元帅府陌生环境下,未知的生活际遇……人都喜欢熟悉,讨厌未知。 但是若要放他,杜度要考虑的就是回盛京以后的生活了。 继续在岳讬的镶红旗下打工? 经过此次被俘,又被刘承宗放走,回去黄台吉不怀疑他?到时没准连以前那种穷鬼的生活都过不上了。 况且,就算要回去,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回去。 遭逢此败,盛京的权力定要乱上一段,就他长孙的身份,政治环境未必比在刘承宗这更安全。 至少目前看来,刘承宗没有杀他的意思。 这么反着一想,杜度反而没那么坚决的抵触心理了。 穷鬼有穷鬼的好。 被俘的要是阿敏、阿济格、多尔衮那种,有野心的、掌权且能领兵的,刘承宗肯定是不降即杀。 但杜度……说他重要吧,好像重要。 可真要说哪里重要,又挺没用的。 就地杀了,后金国力不会有任何损失,没准还算给黄台吉帮忙处理麻烦呢。 放回去,后金八旗的实力不会增长半分。 鸡肋。 就这一会儿,刘承宗看着杜度的表情,从沉默到松动,最后干脆拜倒道:“禀大汗,我竭力报效国家,是有功无罪之人,但皇上从不信任重用,若大汗怜我才力,予我人马,杜度愿效命疆埸!” 底牌出来了。 “哈哈哈!” 刘承宗大笑,但却坐着没动,挑挑眉毛问道:“想清楚,不回去了?跟我到了陕西,可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趁着现在我让你走,你要好好思虑啊。” 杜度心说,我这话都说出口了,还好好思虑个什么劲儿? 真回去能怎么样啊,先不说崇德皇帝不会重用他。 就算真重用了,歹青也眼看着没前途了。 以后的局势可以预见,是夏季防御北……不,夏季防御大元帅府,冬季防御大明,全年防御东江镇,一年到头啥事都别想干。 关键防御大明还凑合,东江镇是小偷小摸持续放血,这刘承宗的军队有万历初年辽东明军的架势,是真打不过啊。 这一仗,给杜度脊梁骨都干断了。 自祖父努尔哈赤遗甲效忠大明,攻掠女直诸部,到建立后金反叛大明,乃至如今黄台吉称帝,从未遭受如此之大的损失。 他回盛京又能如何呢,在可以预见的政治斗争里,他不是旗主,还没有牛录,根本掺不进去,还有可能因长孙身份被人诟罪,横遭杀身之祸。 再没人比杜度更了解歹青的法律了。 八个字,形同虚设,重而不严。 只要黄台吉想,给人构罪很容易,而且稍有罪责,拿到刑部去议,一议就是论死。 这有历史原因,属于杜度祖父努尔哈赤的遗留问题,黄台吉想改变,但改不了。 老汗攻打女直诸部的时候,既没钱也没粮,甚至没身份,凭各人勇武从骑砍到全战,激发士兵斗志,靠的是一套折银记功的手段。 他这还跟辽东兵不一样,辽东兵能直接拿首级换赏,换官不容易,但只要是真虏首,换赏钱很容易。 但老汗的兵在外面,不敢保证拿一具尸首,辽东那边就真认。 所以只能搞期货白银记功。 为管理军民,犯错重罚,稍有错误便刺耳鼻、割嘴剜眼,大错更是直接杀死。 而为拉拢人心,便在犯错重罚的基础上,创造了折银记功,以银抵罪的方法。 战场上小贵族立功,功劳大些便授予牛录,成为封建主;士兵立功或受伤就会折银。 不是真发到手上银子,当年老汗手里也没那么多银子,只是一种记功单位。 既有箭伤、槌伤、刺伤的区别,也有老汗个人好感的区分,大概一场战斗被伤一处的记功是二到五两。 这个东西能折银抵罪,甚至可以免死。 这也是到黄台吉继位以后,即便对宗室贵族,犯了错刑部就时不时论死的原因,因为谁都知道杀不掉,不往重了写,没办法。 老汗遗留的问题,让打仗越来越多,纸面上的刑罚越来越重,执行却越来越松。 因为随着后金入寇次数增多,现在不光人在功勋簿上有银两记功,兜里也有真金白银来抵罪。 这就更导致了所有惩罚都只能往重了记。 只有包衣奴隶、女子妻妾,在这套法律里说杀就杀,有时候男人犯了错,又杀不掉,就以老婆不劝阻为由,杀了抵罪。 甚至可以说,这套刑罚赏格,塑造了努尔哈赤建立金国的成功。 同样也逼着黄台吉向官僚体制与帝国框架转型,因为老汗把这套用于封建贵族联盟的赏格潜力已经压榨到极致了。 辽东因剃发群起反叛之时,是老汗的危难之际,那时候为赏赐将领,这套折银记功的物价已经被弄崩了。 以前的老兵小贵族,几场仗英勇奋战活下来,身上受创四五处,也就才二十两的抵罪功。 但在那时候,努尔哈赤甚至给人记过两千多两的抵罪功。 到黄台吉时代,老兵们的记功银依然没销完,反而更多,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把血税收到五十年后呢? 黄台吉解决不了。 别人有抵罪的银两功,非常难杀,死都不怕了,还怎么给他立功。 这也是黄台吉时期,惩罚力度加重、次数增多,而八旗战力除战死之外,素质仍在明显下降的原因之一。 积极性掉下来了。 同功异赏、同罪异罚,这个麻烦到现在都没解决掉,也解决不掉,只能贯穿爱新国始终。 这套体系,本来是为爱新贵族服务的,只要有功,犯罪也不会被杀。 偏偏非常克制杜度。 因为杜度是真没钱啊,随便捏个罪名,几个贵族一块犯,刑部一议,论死。 皇上一免罪,念在贵族劳苦功高,只罚银一千两。 别人都是旗主,缴了银子没事了。 杜度是穷主,没命了。 而在刘承宗这,至少看上去,蒙古人和汉兵,好像都还活得不错。 杜度自忖,他汉话和蒙古话都说的不错,也惯于跟汉军将领、蒙古贵族打交道,要是刘承宗真诚心接纳他,前景没准比在辽东更好。 至少……连小兵都能拿银条扔着玩的地方,应该不会再让他受穷了吧? “禀大汗,我想清楚了!” “哈哈哈!好!” 刘承宗鼓掌大笑起身,对身侧侍立的张勇、李栖凤挥手道:“去将那杆镶白旗纛取下,用墨染黑,再去宗人营取蟒缎一根,绑在杜度额头。” 说罢,他对杜度道:“你汉话不错,今愿为我效力,我便授你黑旗营参将一职,兵马待回还陕西补充,甲马器械,与其余诸营,一视同仁。” “不过眼下,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随礼衙张部堂统计俘虏,检校首级,尽量认清所有人的出身何处、在歹青何职,统统报上来!” 第七百五十四章 承宗 崇德皇帝做了个梦。 梦很漫长,他的军队被人突然袭击。 枪炮排山倒海,赤甲骑兵四面冲突,谁都不能抵御,使各旗仓皇逃窜,狼狈至极,就连皇帝卤薄都丢了。 直接把自己气醒。 醒来四肢无力,左半边手脚都有点不听使唤,稍加回忆,额头的血管直跳,差点再把自己气昏过去。 坏了,真打败仗了。 打一场败仗,被折磨三回,梦里都不放过朕! 气得崇德皇帝在颠簸的马车上砸着车辕直骂:“承宗!承宗!” 多尔衮穿着脏兮兮的铠甲就乘马护在不远处,看见马车上有动静,一脸喜意拍马过来,离近了才听见黄台吉在骂人。 把多尔衮吓坏了,连忙凑近了急道:“圣汗,事已至此,以龙体为重,万不可再动气!” 多尔衮双目赤红,石青蓝缎的蟒甲上,绒面多处磨损,还有被刀砍的痕迹,脸颊都凹了下去,让本就瘦小的他,看上去更像受气包,狼狈又可怜。 黄台吉听了劝告,强压心头怒意与委屈,看向多尔衮心疼道:“不过打了一仗,你怎么像三日没睡觉似的……刘承宗的军队,撤了吗?” 多尔衮本就委屈,一听黄台吉的话,满是血丝的赤红眼睛差点掉下泪来:“圣汗,你昏迷五日了啊!” 这五天里,多尔衮一刻都不敢歇息,即使是困得不行在马背上眯着了,走不了多远也会醒来,看看黄台吉的情况,喂些汤水。 黄台吉再不醒来,他都要快马给留守盛京的代善传信,让大贝勒给皇帝做出殡准备了。 在崇德皇帝的错愕中,多尔衮道:“如今我们已入边墙,刘承宗的军队,三日前仍在敖汉滩,伊尔登领二十骑在边外探查,尚未回返。” 直到此时,黄台吉都还没能从兵败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只能听着多尔衮这几日来的部署、探查、情报分析。 那刘承宗真的是狂得没边了,打完仗都不带挪窝的,于战场就近扎营多日,大群秃鹫盘旋不散。 “好在,看上去刘承宗也了追击余力……伤亡?” 崇德皇帝刚醒来时,就想要问这个,心里却害怕得很,不敢听见具体答案。 只能憋在喉咙,不吐不快。 到这时,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才对多尔衮开口问道:“伤亡如何?” 多尔衮原本脸上还带着看见黄台吉死里逃生的喜悦,闻言却一下愣住,当场差点哭出来。 崇德皇帝一睡了之,岳讬、豪格是小辈,至于多铎别说扛事,能不找事就谢天谢地了。 那家伙逃窜争先,将马活活跑死,又把多尔衮旗下的甲喇章京从马背上拽下来,抢了马跑得飞快,第一个抵达边墙,钻进墩台让人给他做搓条饽饽吃。 统率败将残兵回返的重任落到多尔衮肩膀上,战战兢兢手忙脚乱,还得给胡闹的多铎擦屁股。 多尔衮心里委屈啊,他也就才比多铎大一岁半! 领军回还这几日,他心里无比想念平日里讨厌的哥哥们。 比如脑子奇奇怪怪但巨能打的亲大哥阿济格,同辈但快能当他爷爷的代善,甚至就连在奇怪程度比大哥还大哥的阿敏,他也很想念。 这三人若在,至少他能轻快点。 多尔衮此时最不敢听见的,就是黄台吉问他伤亡。 “圣汗,这……先回盛京吧。” 哪知道崇德皇帝一听急了,瞪眼板脸道:“难道你只顾逃窜,未录伤亡?” 多尔衮没说话,只是看着黄台吉,黄台吉就明白,伤亡已经清点出来了。 只是多尔衮不愿说。 “说吧。” 崇德皇帝鼻间重重叹息:“朕心里有数。” “怀顺王耿仲明阵上中矛,肠泄于地,塞回腹中随军逃了三日,昨日薨了;恭顺王孔有德随师撤军途中被冲散,不知所踪;正红旗公爵和硕图额附于前阵指挥,遭冲天炮轰击,阵殁……” “乌真超哈固山额真马光远,当阵受铳槌面,前额碎裂,前日殁了;正蓝旗参将伊勒慎遭炮,阵殁;镶白旗……” 多尔衮起先还一个个说,说着就面露不忍,摇头道:“全军阵殁、失踪、受创者数逾四万,现下收拢残兵尚有三万八千有奇,其中堪战者两万余,另有轻伤……” 黄台吉无力地摆手。 不能再听了。 他,他觉得随着老汗殡天,后金国的天命也被带走了。 “白旗,你的白旗还有多少人?” 多尔衮不禁错愕,在这个时候,崇德皇帝居然没问他所在的镶黄旗还有多少人。 他答道:“禀圣汗,正白旗损失不大,在阵仍有铁甲兵九百余,合在旗兵丁三千四百二十;镶白旗遭受重创,在阵仅余兵丁两千一百二十。” 出乎他的预料,听闻这一噩耗,黄台吉不仅没有发火,面上反而露出庆幸:“好!好!好!” “只要你的白旗未受重创,朕的心就安定了!” 因为镶黄旗的损失,是不到一千的马军,虽然不少是铁甲兵,但歹青并不缺铁,铠甲是能快速且大量的造出来的。 黄台吉对自己的直系人马,心里有底,让他没底的是多尔衮的人。 只要多尔衮没受太大损失,他们两个,就是歹青势力最大的旗主,联手之下,能压服任何人。 至少不必担心内乱。 若是正白旗亦受重创,只怕就压不住其他旗主了。 “现下,在阵旗军还有多少,待伤愈堪战的旗下兵丁,八旗。” 黄台吉一说这话,多尔衮就知道不算汉蒙与天佑军的人马,各旗人马他都清楚,但一时半会加不上来,便道:“八旗之下,尚有两万三千余。” 崇德皇帝在这一瞬间,像被抽了精气,如同老了十岁,长吁短叹。 此次出征,征发在旗兵丁三万八千余,如今只剩两万三千,里头还有不少人带伤再难上阵。 甚至那些阵亡旗兵,莫要说尸骨,就连辫子都没能带回,里面不知有多少宗亲姻亲……黄台吉甚至不知该以合面目回返盛京。 失败的滋味太过苦涩,令人难以下咽。 “朕……” 黄台吉摇摇头,很真诚地对多尔衮问道:“我是不是不该执意追他,打这场仗?” 多尔衮叹了口气。 崇德皇帝这句话,让他无端想起,遇袭前一日,多铎在帐中对他说过的话。 多铎说刘承宗的进兵路线像鬼一样,除非想被追上,否则就算走的比他快也追不上他,何况追上了也没法把钱夺回来,不如回家听戏。 多尔衮现在想来,多铎是对的。 他们都被重镇被掠、宗陵遇焚的怒火冲昏头脑,哪怕钱不要了,也只想追上刘承宗狠锤一顿,一雪前耻。 一个个自诩聪明盖世、骁勇善战,到头来还不如那个玩世不恭的孩子清醒。 多铎还是聪明的,只是从小备受老汗宠爱,以至我行我素放肆荒唐,导致……皇上也好、多尔衮这个亲哥也罢,都从来不重视多铎的话。 或者说这小子即便认真分析聊正事,也说得颠三倒四,很难让听者认真起来。 出兵放马的大事,扯什么回家听戏啊! 不过事已至此,谁对谁错已经无需争论。 眼下对多尔衮来说最重要的事,是黄台吉对自我的怀疑,明显被一场惨败打没了心气。 这让多尔衮原本要将边内关宁动向禀报的话,卡在喉咙,只得上前恭敬道:“圣汗明鉴,臣弟将白旗,必尽心辅佐,我等宗亲尚在,人马充足,必不致国中自乱,待掠夺明边兵马回还,则局势稳妥,圣汗不必为此忧心。” 黄台吉哪里会忧心。 仗打输就输了,该吸取的教训和苦涩心情不能避免。 但他是谁? 他是人均狠人的爱新贵族里,依靠心性才智,自己争出来的继承者。 自秦皇之始,创立基业的开国皇帝,很难凑出一个完整太子,不是早夭就是玄武门对掏,甚至还有永乐那种先早夭再对砍,那不都是谁赢谁是真天子。 只有在血脉兄弟里卓然出位,才能继承大业。 黄台吉只是试探。 看这个跟自己最为相似的弟弟,在危难之际,是否还能对他唯命是从。 但这一手着实多余,对多尔衮来说,就他这帮兄弟,不听黄台吉的,还能听谁的? 论马上争功的才能,那兄弟们多多少少都练出来了,就连被崇德皇帝评价‘考核功罪,虽无大功于国家,以父皇太祖之少子,封和硕亲王’的多铎,在战役嗅觉上也比较冷静。 可是要说匡扶歹青社稷,除了黄台吉,哪个有人主之像啊。 但黄台吉必须要试,因为经此一役,威望受辱,最坏的结果,他可能要退位。 不是打败仗让他得退位,而是歹青国情在这摆着,可以预见,回去之后对各旗的命令,都不会像早前一般如臂使指。 偏偏,这一仗死的人又太多,回去各旗都需调整,即使是对待宗亲最为残忍的黄台吉,也没办法再用杀戮这种最为有效的震慑手段了。 要让贵族们满意,万一压力太大,他得自己退,才是以退为进,千万不能被人逼着退。 所以他打算恢复八王议政,把自己重新放回舒适圈。 不凭威望战功,而利用政治手段,合理调动贵族们,才是他的优势。 只有这样,才能推进他接下来要做的三件事。 第一步,是回盛京,先糊弄一下老爸。 到宗庙告捷,让老汗知道,那个打入京中无恶不作,非常承宗的刘承宗仓惶出边,被我赶跑了。 丧事喜办固然滑稽,但有时也很有必要,至少能安抚人心,并让人看见一种更坏的可能——边外野战输了,万一这仗在边内打呢,那刘承宗还不把你们这帮人的庄园抢净? 虽然损失很大,你就说承宗走没走吧! 第二,是抹掉汉军、蒙古两军,尽数充入满洲八旗。 这是权宜之计,满洲人丁衰落,也顾不上主仆有别了。 刘承宗太能打,他必须提高歹青汉人和蒙古的地位,否则下次见仗,战场上脸对脸,汉人蒙古全部倒戈就麻烦了。 但这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因为歹青是封建贵族的奴隶庄园制国家,给奴隶提高了地位,那谁干活呢? 朝鲜。 第三步,是加紧对东北女直的人口掳掠,攻打朝鲜。 就在今年,办完第二件事,就得立刻提上日程攻打朝鲜,让其改悌为孝,至少要抢够吃到明年的饭,并从朝鲜抢几十万人过来。 这事比前两步都难。 难就难在这巨大的人口数量。 但不抢不行。 实际上,崇德皇帝对接下来的国势,要比多尔衮更加悲观。 多尔衮还寄望于阿济格带那两万军队回来安定局面,可是在黄台吉看来……阿济格能带一万人回来,就算走运。 刘承宗那家伙还在边外驻着,堵着阿济格出边的路,阿济格总不能撞碎山海关回来吧? 那关宁军……崇德皇帝突然想起了关宁军,不禁对多尔衮问道:“祖大寿的锦州军,可有异动?” 多尔衮心说坏了,皇上还是问起祖大寿了。 祖大寿何止是异动啊。 “禀圣汗,祖大寿……我师方追刘承宗出边,祖大寿即渡河东进,驻揽盘之正白旗丹达礼、守盖州之宁固塔、守岫岩之张习巴、守牛庄之傅代等,俱死。” 崇德皇帝的心情才刚好上半分,猛地一下又沉入谷底。 这几个都是牛录下派去捕捉逃人的甲兵头目,按理说遇大敌可走,眼下都被杀,显然是锦州军有备而来,进军极速,将他们包围,无法逃脱。 他急切问道:“那海州呢,海州驻扎的尚可喜、张存仁、曹光弼呢?” 多尔衮的脸色难看,非常担心黄台吉的情绪,道:“祖大寿兵来势大,飞扑辽阳,海州诸将力不能阻,只得乘船东退,却于兴京河段,受锦州军炮击。” “所幸锦州军的炮不好,一位大将军、一位红夷炮先后炸膛,尚可喜等得以率军突围,海州遂为锦州军所得。” “眼下郑亲王济尓哈朗已与智顺王等合军,逐走占据兴京之敌,正在祖陵灭火。” 黄台吉本来只是急切,听见济尓哈朗逐走占据兴京之敌这种好消息,脸上表情反而冷了。 他才刚想丧事喜办,到宗庙告捷,糊弄父亲在天之灵,济尓哈朗直接开始糊弄活人了。 那辽阳城早被刘承宗抢的抢、烧的烧,他出边时,辽阳城的火光,在虎皮驿就能看着,映红了半边天,那祖大寿怎么进城? 这不净放屁吗? 明明就是祖大寿到辽阳,发现这城不能要,自己走了。 尤其是,黄台吉发现自己也逐走刘承宗,似乎没啥立场责难济尓哈朗,让他更为憋闷。 好半天,崇德皇帝缓过一口气来,唉声叹气。 “海州为锦州军所得,将来就麻烦了……祖大寿啊祖大寿,朕是多想再见你一面,你个承宗!” 第七百五十五章 领赏 六月十一日。 刘承宗在关外取胜同日,锦州前线的关宁总监高起潜的捷报,送入京师。 锦州军克复盖州、耀州、海州等十二城,兵锋直抵辽阳。 高起潜是个年轻太监,跟崇祯朝其他火箭提拔起来的官员一样,供职履历很短。 他初次出宫,是山东的李九成打出天下无敌的架势,败尽各路援军。 崇祯调关宁四千八百入关平叛,从宫里选了读过书知道些军事的高起潜作为监军从征。 历时四个月,打死李九成、打跑孔有德耿仲明,声势浩大的叛乱随之平息。 崇祯尝到了监军的甜头,遂派遣宦官,进入各路兵马营中做监军。 结果这些人,都干得很坏,不是侵吞军需物资,就是临战率精兵护着自己逃跑,同时也让将领们失去主动性,觉得被这种玩意监军是一种耻辱。 唯独高起潜做得好,军队对他的存在没有怨言。 因此到去年,崇祯就将所有监军都撤回了,只剩下高起潜仍在监视关宁。 不过朝中官员就对高起潜怨言很大了。 妈的这个宦官不给自己监视的部队找事,净给别人找麻烦。 别的监军一般都是攥着权力,折腾自己监视的部队,平日侵吞军资,备战胡乱指挥,临阵率先逃窜。 能啥也不干,有监军像没监军一样,就算天下第一等的好监军,是将领祖上九世与人为善修出的福报。 高起潜不光干人事,甚至为做人事脸都不要了,发现关宁军战马不足,只有一万五千匹,他就给朝中上书。 一般来说,正经人遇见这种事,肯定是找朝廷要钱,要么就直接要马。 高起潜不一样,宫里出去的宦官嘛,一不要脸,二了解崇祯。 他知道这么干是皇上添麻烦,咱皇上不是一般抠门儿,奏疏送进去不挨骂就是好事,肯定要不来马,西北群牧所都被刘承宗抢光了,朝廷哪儿有马啊。 所以他不要钱,也不要马。 就给朝中写信。 求求官老爷们帮帮孩子,把俸禄都给咱家捐了吧,买成战马,让咱关宁的战士骑上。 崇祯一看不用找钱找马,心说:妙啊! 能吏! 转手就把奏疏下发有司。 工贼温体仁第一个响应,然后大家的月俸都没了。 非常歹毒。 现在关宁军有四万匹战马。 就这种监军谁不喜欢?不光不克扣物资,还能从关内要来装备。 高起潜现在也很喜欢刘承宗。 自从刘承宗移师辽西边外,高起潜就打起十二分精神,死死盯着刘承宗的军队。 当然他死盯是一回事,刘承宗在战场上神出鬼没,他找不着是另一回事。 当时高起潜害怕极了。 他怕刘承宗袭击锦州。 因此祖大寿前脚把刘承宗不让关宁军动弹的书信送给他,高起潜后脚就躬贯甲胄,身临锦州前线,劝锦州军听话。 咱不动。 高起潜了解皇上,就像了解自己的命根子——虽都远在紫禁城,但音容笑貌,闭眼就能浮现眼前。 只要不让皇上真金白银往外掏,万事皆允。 仗可以不打,良机可以错失,但不能有损失。 同样是他,在发现刘承宗对锦州并无恶意,反倒把辽东搞得一团糟,并且将八旗主力调动往边外,第一时间就与祖大寿制定了反攻计划。 说是反攻,其实只是一次小范围冲突,把刘承宗糟蹋过的土地跑马圈下来。 行动格外成功。 他们仅耗时两日,就将战线从牛庄一路推至辽阳,并在发现辽阳城内的城砖都被烧红,根本不能进城之后,决定于辽阳东西二城驻军,等待八旗反攻。 并在济尓哈朗与尚可喜等人汇合,重新将兵力推往辽阳,锦州军才有序撤离。 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 要长期对峙,就得给人留点面子,控制战役规模,未做好充分准备之前,尽力避免战争扩大化。 直到他和祖大寿率军自辽阳退还,驻军于海州,高起潜才给京中奏去捷报,并提到关宁军的火炮不太好。 这算预防针。 高起潜打算明年再求一求京中的官老爷,捐造点红夷炮。 今年是不能再求了……单是关宁买马,凤阳修陵,京师筑城,京中官员一年到头见不到俸禄。 再求,那些贪污腐败的官老爷有了好名声,可不贪污的官老爷们净喝西北风,恐怕得弄死他。 总之,高起潜今年很开心。 虽然别人不免在心里骂他,但无所谓,骂就骂呗,反正他也听不着。 托京中官老爷的福,部队有了战马,支援能力大幅提升,又狠狠地收了一波军心,现在辽东所有将校见了他都发自内心地行军礼。 托边外刘老爷的福,不费吹灰之力收复城堡十二座,将战线推进至辽河以东,功勋也来了。 关键是祖大寿。 祖大寿什么人?那是经历过高淮的老资格,好家伙,看见高起潜这么个有几分人样儿的宦官,那是高高捧着,生怕朝廷再给换个没人样的过来。 功绩别说抢了,都送你,捷报上不写祖某都可以。 人呐! 福气来了是挡都挡不住。 高起潜在辽东的神仙日子过得比长着鸟还爽。 爽死了! 捷报送出去没两天,京中的皇帝诏书就来了。 发下赏功牌五百,并命其调兵入关平虏。 永乐年间,将战功细化为奇功、首功、次功三等,其实就是特等功、一等功、二等功。 到英宗时期,开始铸造奇功、头功、齐力三等功勋的赏功牌。 其实就是荣誉勋章。 只不过不是章,而是金银铜铁铸造的腰牌。 高起潜拿这腰牌都多余,他们这仗打得尤其容易,立功的士兵根本就没五百,想尽办法才发了三百来块赏功牌,随即点选关宁军六个营,提马军七千入关。 他得让京中的官老爷看看,俸禄可都花到实处了,咱关宁健儿都骑上了! 高起潜入关这日,关内已是烽火遍地。 阿济格自冷口出边未能成行,浪费了宝贵的时间和兵粮,回首南战,分兵攻打涞水、保安、固安、霸州,渴望获取补给。 不过那几座城,皆未能速破。 阿济格是路径依赖,他出关的冷口等地,就是己巳之变黄台吉带他们打破的关口,分兵劫掠的这些个县城,也同样在己巳之变时被打破过。 当年是京畿重地,多年未经战祸,毫无准备之下遭遇袭击。 大明的官员又不是没记性,自己巳之变起,京畿不再安稳已成共识,各地都在操练民壮、修补城墙、管理河壕、整备军械。 单就固安县,知县叫黄奇遇。 黄奇遇是潮州府人,自幼家贫,父亲务农之余常年在外打工,他自幼孝顺,在家负责拾粪堆粪。 像洪承畴一样,也是因为贫穷,在私塾外站着听课,让其免费进学,至崇祯元年考取进士。 考中进士有四个月的省亲假,因为父亲常年在外务工的缘故,黄奇遇四个月都没寻到父亲,回京候选,还未得授官,就惊闻父亲客死他乡的消息,便回乡守孝。 直至崇祯四年,重新回京等待起复。 固安县出缺了。 万历当皇上,官员是想当官而不得;崇祯当皇上,很多人是压根就不想当官。 单就这个固安县,前两任知县,一个下狱、一个被贬。 但黄奇遇家里穷,又守孝三年,就接了这缺,做了知县。 上任之初,黄老爷就开始备战了。 先拿掉敛财扰民、诬良为盗的县中大吏及其衙役同党,随后修城墙、编县志、练民壮、造军械。 崇祯七年,黄奇遇就已经考满该调走了,但城墙当年尚未完工。 黄奇遇就为修这城墙,专门给朝廷上书,再干一任,把城墙修高、城壕挖深。 阿济格的部队到固安县,等待他的是一座城墙经过修缮、城壕被掘得又深又宽,墙上民壮八百,刀枪弓矢、火枪火药俱足,万人敌、佛朗机炮、大将军炮应有尽有的固安城。 别说攻城了,刚一靠近,就要挨炮。 同时西边的山西宣大军进剿,东边的高起潜入关,阿济格只能仓惶南奔。 途中劫掠郊野,看见明军就跑,甚至开始使用银弹攻势,有拦路的驻军,先派人送点银子借道。 以至于在京畿之地,就形成了奇怪的局面,京军、宣大军在后面追,阿济格在前面边抢边跑,勇不可挡,郊野四处被抢,拦路者遇之则溃。 高起潜的关宁军原本也要加入这场追击,但他还没走多远,就又收到皇帝的调令,命其进驻密云,看护北方。 因为六月二十二日,密云方向急报,有刘承宗的骑兵在古北口外的潮河兜转。 朝中上下,害怕刘承宗也学东虏,破关而进,急调高起潜部关宁军协防。 结果高起潜抵达密云当日,元帅军骑兵就叩关了。 就三骑,扛白底大旗,上书领赏二字,自古北口关门外打横掠过,抛出两个圆滚滚的东西,打马北向。 “传,大元帅令,蓟镇兵,出关领赏!” 把古北口关门外的守军都弄不会了,纷纷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帮人是来干嘛的。 等骑兵离去不久,有关门上守备领兵打马而出,小心翼翼地行数百步,未见敌军设伏,这才走过去。 仔细一看,那是两颗辫发虏头。 “百总,辫子上系着东西!” 写了字的布条。 同样的场景,发生在蓟镇西协的边防线上的每一座关口之外。 之所以只有蓟镇西协,是因为费扬古放的火还在烧,中协和东协,太热了。 高起潜正在密云县城外的大营里扼腕叹息,觉得自己没办法去打阿济格,错失功勋。 突然就见标下的副总兵陈朝宠跑来:“高爷,密云兵交上来的。” 其实这个称呼,高起潜起初是拒绝的。 但大家都这么喊,而且很多军官士兵一见他就给他行军礼,他也没办法。 这其实是祖大寿的命令。 跟宦官合作,最重要的就是要给面子,给他面子,就算是个坏人,他也未必会害你。 你不给他面子,他记你一辈子,哪怕是好人找到机会也要害你。 因为你们本来就有仇,谁让你长着鸟呢? 但高起潜并不知道有这命令,他只觉得辽兵都很尊重他,辽兵都是好人,在关宁锦防线上就像在家一样,温暖极了。 高起潜一脸疑惑地皱着眉头取来布条,看见上面字样的瞬间,俩眼睛瞪得比炮弹还大! 就见布条上分明写着:‘崇祯丙子,六月十一,刘承宗勒石兴安岭,破金军六万于老哈河,边军各自出关,领虏头回去换赏钱!’ 高起潜不禁跳起来失声道:“他到底要干啥啊!” 那一瞬间,他以为刘承宗要把密云兵都招到边外去,然后毁墙而进。 但随着站起身来,聪明的智商重新占领高地,高起潜边踱步边摇头:“不对,他不是要攻关。” 让士兵领虏头换赏,他要是把关攻下来,那密云兵不就该找他换赏了吗? 哪有这么傻的人,自己杀东虏,把虏头送给别人,再让别人找他换赏钱? 就这时候,高起潜突然意识到一个巨大的问题。 东虏首级的赏格一向很高,因为首级难得,刘承宗这次一下子破军六万,如果不是假的,那得多少首级? 士兵真拿去换赏,哪怕是六千颗,那也要三十万两。 皇上拿不出银子怎么办? “快快快,快下令蓟镇各路堡寨关口,边军不准擅自出关!擅自出关者立……奶奶的,出关多了斩首也不合适啊。” 一下子,高起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连边上的副总兵陈朝宠看着都刺挠,不禁问道:“高爷,这憨……这刘承宗此战若是真的,不如咱关宁先出关把脑袋拿了不就行了?” “这不是脑袋的事啊,是银子,银子的事,皇上没银子,咱家不得给皇上分忧吗?” 高起潜催促道:“快快快,陈帅快让人去下令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事实上,已经来不及了。 蓟镇西协各堡,有了初次领两颗虏头的经历,当元帅军骑兵第二次驾驭马车过来时,一个个军官都带队出关,一面防着元帅军,一面出来排队领首级。 “来来来,首级拿上,这是大元帅对你们守边的奖赏,再把我军拓印的勒石碑文与阵亡名录拿上,此战张扬国威,回去传着看……再把你们这最大的官找来,礼部尚书钱阁老要准备回京了,做好接应。” 第七百五十六章 至高无上 照刘承宗的意思,他本来是要把碑立在战场上的。 但无奈战场离辽东边墙较近,大家都担心他们走后那石碑保不住。 刘狮子倒是想过,在石碑在装个大的,留点像什么‘碑倒即灭国’之类的狠话。 不过经过考虑,行不通。 刘狮子以己度人,觉得关宁军的大头兵要是知道外边有这么一座碑,推了就能让歹青灭国,肯定元帅军一走就给他砸个稀巴烂。 最后只好决定先回兴安岭,在松漠府的青山上勒石记功。 ‘崇祯丙子,洪太僭号。’ ‘后金迂北道攻明,薄归化掠宣大。’ ‘承宗起关西骁骑,伐辽东焚其京,两军遇于岭东。’ ‘风卷尘开,承宗兵披精甲乘健马,炮声如雷矢集如猬,马队驰击透阵,先败蓝标再败白标,无不以一当百。’ ‘洪太猝遇袭,法螺音萦阵,驱群虏连营进战鳞次相搏,前者死后者进,积尸相枕于戈壁间,承宗九阵巍然。’ ‘自未至酉,交阵数十,虏势难支,洪太吹角音欲走,承宗急发关西兵驰击入阵,所当其锋者无不应刃而倒。’ ‘虏众披靡,曳旗弃纛,承宗追击至夜,战场皆空,斩名王以下一万八千级,暴尸三十里,沙地尽赤矣。’ ‘承宗还师,遂登兴安岭,封山刊石,上抒萨尔浒之宿愤,下血己巳年之旧耻,示我中国有人,光耀英灵,张扬国威。’ …… 钱士升写完碑文,对张献忠嫌弃坏了。 因为这碑文严格来说,是他跟张献忠一块写的。 起先写了一篇,那个是铭文,钱士升格外满意,足可名留青史。 可刘承宗非觉得不行,说他用词太生僻。 离谱的是刘承宗后来把竟然给张献忠给叫来了,指着帅府文官之首:“阁老给我写个他能看懂的。” 张献忠虎着脸,一把抄起钱士升的铭文就看。 心说别以为你是大元帅我就不敢揍你,小看我礼衙部堂的文化程度! 然后……大帅看人真准! 张献忠觍着个大脸问钱士升:“钱老爷,这萧条万里,萧条啥意思嘛?” 还拿手比划,认为是把乐器削成条铺了一万里。 刘承宗摊手撇嘴,指着铭文对钱士升道:“再写。” 钱士升对元帅府文盲感到绝望,只得点头称是,不过倒没有鄙视张献忠,还是认真解释道:“萧条,意为张部堂所过之处。” 然后两位部堂就在那研究,折腾了整整一宿都没搞出来。 他俩的文化程度中间差了一千五百个左良玉,钱士升感觉就是在教张献忠识字。 最后逐字逐句,干脆让张献忠写,他来改,终于有了个能让刘承宗点头的封山铭文。 钱士升连署名都老大不情愿,如果说第一稿是名留青史,那这个属于遗臭万年,大明八十五名状元的含金量都将被他这篇……这篇玩意给拉低了。 因为最后写出来这个像小说,不像铭文。 但刘承宗要的就是这个。 如果只是封山刻石,写给老天爷和后世人看,那怎么华丽怎么来。 可他要加以刊印,传入边内,张的不是大明的国威,而是他刘承宗的威。 第一手就要交给边关的大头兵看,如果张献忠都看不懂,那他这篇铭文就算白写了。 实际上刘狮子觉得这个要求不算苛刻。 毕竟他没逼着钱老爷子写一篇左良玉能看懂的。 张部堂自从跟了刘承宗,文化程度突飞猛进,如今千字文都会写了。 左良玉才是元帅府的文化洼地,正经的真文盲,提笔写自己名字都是画出来的。 左将军的文化程度甚至不如他从赫图阿拉带回来的假鞑子高。 他们仗打完,还在战场处理战利,左良玉跟冯瓤就从赫图阿拉绕路回来了,还卷回来李延庚手下六个残缺不全的牛录。 按说应该是一千八百户,但因为造反时内乱死了不少人,跟着李延庚投过来的只有一千一百余户,多半是辽东兵的后代。 李延庚成长于后金时代,文化程度都比左良玉高多了,属于是刘承宗此次东征在人才上,排在杜度之后的第二大收获。 尽管只是三十出头的年纪,但人家是歹青吏部的汉尚书,那边没尚书,叫承政。 虽然左良玉觉得自己跑回来的慢了,没赶上这场能让刘承宗名震天下的大战,但刘承宗觉得他回来刚好。 刚好他还没把所有歹青兵都划给杜度。 刘承宗并没有因为李延庚父亲李永芳第一个投东虏而鄙视,毕竟人已经死了,李永芳该被鄙视是李永芳的事。 李延庚在赫图阿拉一把火,已经足够烧尽自己身上的屈辱。 何况,李延庚还是歹青第一个主动投他的歹青将官,杜度那只是被俘了才投降。 刘承宗干脆把镶黄旗的旗纛也拿来染黑,组了两黑旗,都是两千来人的标营,余下四千余汉蒙俘虏,都安插到别的营补充伤亡去了。 杜度跟李延庚关系挺好,见面俩人一个‘都督!都督!’一个‘英格!英格!’的叫,他乡遇故知,很快就聊一块去了。 刘承宗也没限制他俩交往。 李延庚是自己从歹青叛变,赫图阿拉一把火,用金国方言来说,承宗程度已经不亚于张献忠了。 而杜度则是老汗长孙,放他走都赖着不走。 这俩人忠诚可能不太多,但也都是走投无路之辈。 没什么叛变可能。 但刘狮子万万没想到,可能元帅府前途的证明方式,对杜度来说太过惨烈。 大军移师兴安岭松漠府城当晚,李延庚把杜度和黑旗吓炸了。 营啸,自己打自己。 起因是李延庚从小到大只穿过金军明甲,没穿过明军的暗甲。 那会钱士升的铭文还没写好,正跟张献忠彻夜研究,松漠府的路也窄,大军得驻上几日,黑旗营就负责在松漠府城外掘壕。 那城的城墙已经快夯好了,但还需要很多土方,改变外面的地形,便于火炮射击。 俩人都有本部人马,也有亲信副将打下手,就比较闲。 李延庚闲着,找上刘承宗,请求赐他一块大明的发巾,还有一套元帅府军官的布面铁甲。 这点小要求,刘狮子肯定满足,不光给了铁甲,还把自己的佩刀送出去了,以示对首降之人的亲近。 他自己刀子多得是,出来打仗,两匹战马四口刀四张弓这都是必备的,给了一柄还有三口,何况这次与歹青交战,单是好刀就弄了二十多口。 李延庚开心极了,穿整齐铠甲、戴二手发巾、挎着雁翎刀,当晚就去找杜度叙旧。 虽然俩参将不用防着,但毕竟俘虏得防着,因此两个黑旗在一个驻地,周围是元帅军的营地,方便监视管理。 俩人互相打听老哈河、盛京城外、赫图阿拉三个战场的战事经过,互相追问故交好友有没有死在阵上,又是咋死的。 时哭时笑,彻夜长谈。 兴许是太过疲劳,又担惊受怕。 聊到半夜,杜度出去喊人给油灯添油,端着油灯回帐,突然忘了自己在干啥,撩开帐帘不认识李延庚了。 灯火摇曳,光线往黑暗帐中一打,他只看见一个挎腰刀穿赤甲的元帅军军官,脸面分外陌生,吓得嗷一嗓子就用女直言语喊出了‘敌袭’二字。 这黑旗两营六千人,四千八百精神状态都比他差,更是所有人都比他身体状态更疲惫。 随着杜度这一嗓子,整个营都炸了,睡梦中的黑旗兵梦回厮杀战场,惊醒中捡起手边东西互相搏击。 也就刘承宗没给黑旗营发兵甲,营内只有干活用的三眼铳,否则这俩营等天亮都不知道还能剩下几个人。 即便如此,李延庚也是踹翻杜度,拔刀冲出营的。 这会儿,松漠府城里扎帐睡觉的刘承宗也被黑旗兵鬼哭狼嚎吓醒了,上城墙居高临下一看黑旗营的驻地,就知道是营啸了。 刘承宗虽然没有经历过营啸,但听说过四五次,这个事在他们陕西这些年还挺常见的。 尤其是他打别人的时候,像汤九州最后是在六盘山营啸,任权儿追张应昌至邠州,塘报里也说张应昌在邠州城营啸了。 甚至刘承宗始终认为,魏迁儿那个大营冲向潼关,也是一种清醒的营啸。 群体身体过于疲惫、精神压力过大的时候,头脑就会丧失思考能力,极大的恐惧下容易盲从,从而一个人的怪异行动,会引发全营一起盲目行动。 更何况里面还有些勉强清醒的人借着机会,做自己平时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就是营啸。 刘承宗对这种事,没有好的解决办法,本能的命刘体纯率羽林营前去控制黑旗。 但命令下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言语不通,转头命吴思虎率北元营前去围住黑旗营驻地,另调孙龙率辽阳营进黑旗营,让黑旗先放下兵器,出营列队。 孙龙和其辽阳营的军兵,通过与黄台吉作战,于元帅军中建立了初步信任,其在战场所获,刘承宗都没有收回,甲胄弓刀,都给他们了。 甚至逃跑的恭顺王孔有德,被捉住后投降,也被刘承宗给了个千总职位,划至孙龙营下。 本来或许还能捉住怀顺王耿仲明。 塘骑营下有个叫郭嘉胤的塘兵报告,突阵时汉军阵上有个带伞盖的大将,看见他过来不跑,还像策骑拼一拼,结果最后慌了,被他一矛戳中腹部,铁甲肯定是透了。 奈何人家有亲兵,两骑扑上去缠斗,等郭嘉胤抽刀把那俩人砍下马,那个大将已经捂着肚子打马跑了。 据俘虏所称,那是怀顺王的军阵,耿仲明也确实被刺中。 事后刘承宗让杜度检查尸首、俘虏,都没找到,耿仲明应该是跑了。 但这对刘狮子来说没啥可惜的,辽阳、边外两场战役,彻底将天佑兵消灭了,尚可喜的天助兵也被俘虏一半。 至于耿仲明这个人,比起天佑兵,反倒是不太重要的。 孔有德还是有一套,带兵进营,大喊自己的名字,很快聚拢了一大批两黑旗兵。 这个时候杜度也清醒过来,李延庚也不害怕了,入营跟着一块稳定局势。 因为缺少兵器又处置得当,混乱营啸没死多少人,但着实打伤了很多人,也坏了刘狮子的心情。 事后叫来李延庚和杜度了解情况,刘承宗并无苛责杜度,只是让他先跟在虎贲营,两黑旗回陕西前暂时由李延庚率领。 等回陕西再抽杜度。 这家伙的精神已经在崩溃边缘了,得在虎贲营这种好环境养一养,这时候再行军法抽他一顿,刘承宗怕把他逼疯了。 这次营啸也让刘承宗看出来,黑旗营兵也明白事,现在都不太把杜度当回事,反倒是对李延庚非常信赖。 在这方面,李延庚比孔有德都强。 孔有德只是虚占个王号,在八旗里并不受尊重,但李延庚不一样,他自幼跟在老汗身边,和很多八旗贵族从小一块长大,是八旗贵族里的汉人。 正是平息这场营啸,让刘承宗意识到,得赶紧把那些首级弄走,他的军队这次战役,给八旗带来的心理阴影太大了,尤其是这些俘虏降兵,很多人都被吓破胆了。 但那些脑袋挺难弄,扔了吧,怪可惜的;但留着也没用。 本来刘承宗是想把脑袋扔在战场上,给明军说一声,让他们自己出来拿。 可后来一想,与其让他们自己出来拿,叫将官得了好处,不如自己派人,跟着刊印的碑文,一块给大头兵送过去。 不光送首级,等钱士升回京,还得把军中七百多颗贵族、军官首级直接送进京师耀武扬威。 直接交到边军手上,即用这些脑袋张扬自己的威势,同时也能给北京周边的边军一点好处,降低将来攻取京师的难度,甚至还能收获一波民心。 京畿之地,可是被打了两次。 不过钱士升一知道他这个打算,就赶紧拦:“大帅,朝廷哪有奖赏上万颗首级的赏钱,何况,这虏头也不是边军打的,这不合规矩啊!” “钱老爷这笑话说的,大明的世勋武将,用以升官的首级。” 刘承宗面无表情地问道:“难不成就都是他们亲手所获?我管朝廷有钱没钱,朝廷有钱,这赏钱要发给军兵,朝廷没钱,这赏钱便是皇上去找去要,也要发给军兵。” “这……” 钱士升心中发苦,这刘承宗,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北边一战,虽为叛军头目之身,却在铭文以崇祯年号征战,甚至掷地有声地说出天下只有一个皇帝这样的话。 他甚至都觉得刘承宗称得上是大明的天下第一英雄! 可此时,大英雄收拾了崇德,转头就来整治崇祯了。 刘承宗并不认为自己的意识形态有任何问题。 他是坚定的帝制拥护者,任何人敢称帝,都无法得到他的承认,并被视为对他的挑衅与宣战,一定要打到退位。 哪怕这个皇帝是他封的,他都不舒服。 因为他要争夺皇位,当然要捍卫皇位的至高无上! “朝廷必须给赏,钱阁老,明白吗?我就是来让朝廷花钱的,必须赏。” 刘承宗很坚定的对钱士升道:“因为皇上不赏,我赏。” “可,可你也没银子了!”钱士升听到这句,不禁松了口气,甚至笑了一声:“这是一大笔钱,你的银子也都给军兵了。” 刘狮子不禁鼓掌:“阁老说的是,我手里确实没银子了,但我还有三千七百根金条。” “倘崇祯皇帝赏赐边军,我便是也赏五十两,都争不到这天功,他是天下唯一的皇帝,承宗小家小户,不值一提。” “可若崇祯皇帝不赏,半月之后军兵愤怒,我只要一颗首级赏银五两,或许都无需动用金条,我的兵都会乐于出五两招个满腔怒火的蓟镇兵。” 刘承宗笑道:“到时候,蓟门开关,蓟镇兵能拥着我,京畿百姓能迎着我,打到北京城下你信不信?” 第七百五十七章 反差 唐通都看傻了。 他是眼看着乌达海那支马队,先在冲阵中怂了,勉强投射箭矢,张翼回转。 那会他正琢磨,要不要派军兵上马,把远处带兵指挥的那个穿蟒纹战甲的将领逮过来。 然后就心想事成了,那个将领在发现左光先部骑兵的第一时间,就带兵与马队汇合,几乎以逃命的姿态,一脑袋扎进他的阵里。 整个撞阵过程快极了。 马队驰至近前,再度张开两翼放箭兜击,看上去跟上次一样。 但此次是有备而来,箭矢更猛,也更加密集精准,直朝方阵一点攒射。 射倒几名军兵的同时,有一队甲兵下马,挥刀刺马臀,驱驰战马迎旗矛撞阵。 下马甲兵跟进,在军阵开口与援营兵格斗,逐步撕开缺口,其后马队鱼贯入阵。 非常凶猛。 不凶猛也没办法,整支马队仅有一半进了唐通手下汉军部左司的军阵,剩下一半因为左司兵抵抗交战,来不及入阵,就被外面策马驰过的枪骑兵队截击。 没有撞击。 枪骑兵离近了就开始减速,并将队形拉开,作出恐吓敌骑的架势。 镶蓝骑兵也确实受到惊吓,来不及入阵的马队立刻向侧面转移,弯弓搭箭,边撤边射。 但这恰恰就是枪骑兵的目的,驱走了将近半数,自有后面的蒙古骑兵继续驱逐,卫拉特骑兵马头一转,把阵外既没有入阵、也没有逃散的松散马队一一用长矛戳翻。 打得闲庭信步,很简单。 因为游兵营的蒙古部参将是云都赤。 他是和硕特部国师汗的第五个儿子,延庆旅游兵将军多尔济的哥哥。 云都赤对八旗马队不仅没有如临大敌的慎重,甚至根本就没把他们当回事,就连进军时看向冲阵的马队,眼神都玩味且戏谑。 任何人如果看到他的眼神,都能读出一行字:我看你们怎么死。 因为这一幕对他来说,似曾相识。 这些披甲骑兵的指挥官太笨了。 云都赤心说:跟我当年一样笨。 年轻人是这样的,见识少。 虽然八旗马队的铠甲不差,但云都赤觉得,跟和硕特部穿锁甲外套四镜甲的具装甲骑相比,防护上还差点意思。 当年河湟大战,云都赤就在父亲国师汗的指挥下,驱驰察哈尔降军冲过刘承宗的军阵,把他们的壕沟用人马尸首填平,压上手里的和硕特具装甲骑,硬撞刘承宗的炮兵。 炮兵肯定是军阵格斗的薄弱地带啊,当时国师汗、云都赤都是这么想的。 所以他们蒙住战马的眼睛,撞翻了勒勒车和阵线冲了进去,炮兵被近身了,优势在我,胜利近在眼前! 后来怎么着? 破阵之后格斗才刚刚开始。 炮兵非但不跑,而且还拔刀了,抽出金瓜短锤,把具装甲骑屎都锤出来了。 冲撞他们,简直是活腻了。 云都赤甚至觉得,就算没支援,唐通的枪炮手都能把这帮骑兵干死在阵里。 这是和硕特骑兵撞击刘承宗,用血泪换来的经验。 在军队素质、装备、组织能力相近时,马队撞阵,十撞九输。 马队撞阵就是赌。 只要步兵阵撑住不溃,那就轮到马队完蛋了。 所以军阵中的唐通一点不慌,甚至发现卫拉特骑兵前来支援,干脆不关注自己被骑兵冲烂的半个汉兵司,转头调派手里另一个没遇袭的汉兵司撤阵向前,支援西番部。 他自己也聚精会神地看向正面。 正面的步兵对垒,才是真正分高下的战场。 在乌达海冲营的同时,费扬古统率的镶蓝二旗马步军仍在上前,此时他们的距离已进入百步,镶蓝阵正面已经渐渐拉开。 镶蓝二旗也是人人有马,只是像元帅军一样,军阵交兵之时,为避免步骑脱节,马步军都牵马步行,有一些担任步兵攻坚任务的队伍,干脆将战马留在中军。 这时候,唐通已经能看清对面的阵型了,同样是个四面破缝的一二字阵,也就是数十个小队组成三线横队。 一线步多骑少,站位为一三五七九;二线骑兵为主,站位是二四六八,三线是步骑混编带战马的预备队,站位跟一线一样。 各牛录小阵的阵型也基本相似,大部分是一二字阵,各小阵前后左右都间距一阵宽度,整个大阵,构成宽大极大的犬牙战线。 这也是诸葛亮八阵思想中的阵间容阵,队间容队。 如此摆阵的优势,是在战斗中更易从容调兵,支援后撤。 费扬古在战阵的第三线,镶蓝旗军在第二线,第一线仍是胡希布的蒙古旗。 自努尔哈赤起兵打女真各部,战法就这样,能先抢夺人畜就先抢夺人畜,抢来人就扔到战场一线交战,招箭矢炮子、费火药体力,等敌人自相残杀师老兵疲丧失斗志,再派建州出战,一举击破。 打沈阳、辽阳,乃至后来的战役,都是能抢人先抢人,大明甚至对这些人有个名词,叫剃军。 这倒不是专门针对汉人。 后金贵族是平等的针对所有人,从女真诸申开始,攻坚部队,能用苏完就不用苏子,能用哲陈就不用苏完;后来规模大了,就能用海西不用建州,能用野人不用海西。 在长久使用辽东李总爷以夷制夷的策略,努尔哈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琢磨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办法。 这也是阿济格在迂道西进时,黄台吉专门传诏书正军纪,要求掠夺人口,不得离散人夫妇的原因。 因为经过八旗使用,汉人蒙古、女真野人、朝鲜俘虏,光棍儿都不好惹。 虽然哪都有一些胆小畏缩的怂包,但更多人会坏事。 野人还凑合,最多就是逃跑路上杀几个看管俘虏的;蒙古最好,虽然也有点看不起女真,但蒙古贵族讲究实力,战场上服气了,心里也就服气了,部众除了偷铁锅之外问题不大。 汉人和朝鲜的光棍俘虏就比较离谱了,离谱的方向不一样。 朝鲜主要离谱在两班贵族,那帮玩意是欺软怕硬,别的男子被俘虏了逃跑,肯定先杀的是后金兵,两班贵族要逃跑,先侮辱后金女子。 萨尔浒被俘虏的朝鲜兵,本来努尔哈赤要都杀掉,被代善劝阻,结果两班贵族就有人干出这事,老汗忍不了,代善劝了八百遍,最后只杀城外贵族,杀了四五百。 汉人俘虏离谱的地方在于则难以预测,辽东明军本就来自各地、哪怕是迂道劫掠抢来的人,也啥人都有。 待他好,他反了会杀你,待他不好,反了也会杀你。 关键他们不是为了跑,而是为了反,杀主子都是轻的,动不动就放火、下毒,虽然往往因为毒药有限、放火动静大等原因不能如愿,但是就好像兑子的数超过一个死的就值了。 反倒把夫妇一起弄来,就能把人拴住,当奴隶跑不了、当剃军也敢死。 此时的镶蓝旗军阵,没有汉军可供使用,就只能让胡希布的蒙古旗第一阵冲锋死斗。 他们是下马的骑兵,冲阵能力要比骑着马强得多。 马军冲阵是气势吓人,但其实没那么厉害,只要不被吓住,无甲军阵都能打入阵骑兵。 因为骑兵入阵就乱,在局部必然以少敌多……但是连铠甲都没有的军队,骑驴冲过来都能被吓跑,几乎不可能不被骑兵冲锋的样子吓跑。 步兵冲阵的威力就大多了,因为队形更加密集,打火枪手贴上去,同样的人数,有甲打无甲有巨大优势。 康宁火枪手的防护装备非常差,虽然也穿了布面暗甲,但只有钵胄是正常的,布面甲只有胸口、后背挂了四十个甲片,在格斗时防护能力甚至不如胳膊上两条铁臂缚。 这不是刘承宗区别对待,或者军官克扣,而是元帅军的火器手基本上都这样。 即使是不说元帅军的火器、弹药都更重,单以明军三长铳,也就是崇祯年间鸟铳手的装备,单是随身的火枪、弹药、火绳就达到了二十斤。 这几乎就是一件熟铁加钢,冷锻甲叶的长身大甲的重量了。 但明军火枪是备弹药三百出,每出合重六钱,预装弹药筒三十个。 元帅军的重铳没有备弹药,火药和铅锭都在车上放着,闲了自己融。 他们只有三十个预装弹药筒,即便如此,也架不住他们的弹药重,一个预先装填好的一加三四弹装的弹药筒重四两五,光这玩意就八斤多。 实际上自从改了重铳,元帅军火器手随身携带的弹药筒就越来越少,一开始是三十个,打完卫拉特就拿了十个放在车上,打完曹文诏和祖宽那帮人,又拿了十个放车上。 因为他们发现没有人能让他们在一场战斗中打放十铳。 一般的军队,一次齐射就傻了,两轮射击就士气崩溃,直接打垮。 就算比较精锐的敌人,扛个三铳也就冲到面前格斗了……刘承宗的铳队,在战场上太招仇恨,几乎逢战必被冲撞。 就眼下,费扬古就觉得对面成片的鸟铳硝烟是气氛组,真正打出泼水般铅丸的是隐藏在一堆火器里的炮。 这弹丸也太密集了,根本不是几百杆铳能打出来的。 重铳和抬枪后金都见过,他们也都有,就斑鸠铳和大追风枪嘛。 但斑鸠铳和大追风都是就打一个大弹,还没对面打来的铅弹大。 一下子几千颗小铅丸喷过来,说不过去嘛。 费扬古断定,那阵中至少有三位千斤大炮。 实际上一位都没有。 就四门二百斤的小炮,因为炮管短,打散子的射程还没抬枪远,所以就没开火,摆放阵中。 镶蓝蒙古冲阵的伤亡很大。 临着二三十步,各牛录旗军主攻阵前几个区域,向着一点疯狂放箭,成片箭矢如雨般带着破空声哚哚地钉在抬枪战车与长牌上。 他们的弓箭在这个距离射得精准极了,不仅将来不及躲避的火器手射伤,还将更多躲在长盾牌、战车之后的士兵压制,令人不敢露头,以期彻底打断援兵营火器手的射击。 这个时候,有不少西番部的火枪手已经完成装弹,只管将火枪在长盾牌缝隙中伸出去,朝着军阵打放。 虽然数量少,但哪怕是铳管里凑数的那三颗小铅丸,也能洞穿甲胄,致人重伤。 但实际上打出去都是致人死地,离得太近,一大三小四颗铅丸根本来不及扩散,就都打在同一个倒霉蛋身上。 而且虽然小铅丸不能建功,大铅弹却能穿人洞甲,甚至在打穿前排镶蓝蒙古士兵后,继续打伤后面的镶蓝旗军。 只不过,此时的火枪就算造成再大的伤害,也不能阻止敌军冲阵了。 八旗蒙古的固山额真一般是蒙古人,但镶蓝蒙古不是,他们的固山胡希布是叶赫贵族。 胡希布是个猛人,原本为伊尔根觉罗·阿山的随从。 阿山在还没有金国的时候,就举家投奔努尔哈赤,隶属代善,结果代善没有重用,一怒之下就去投奔大明。 结果刚进边境,就被大明边军一顿砍,吓得跑回去了。 努尔哈赤杀了他两个儿子,让其继续在身边效力。 后来到黄台吉时期,多铎十四岁那年,阿济格要给他联姻,打算让多铎娶他们舅舅阿布泰的女儿,就派阿山的弟弟做媒。 阿布泰是乌拉部在后金的大头目,如果联姻促成,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兄弟在后金的势力将如日中天。 所以黄台吉暴怒,削了阿济格的镶白旗主,更是直接杀了阿山的弟弟。 阿山又被吓得叛逃大明,这次提前派了两名随从前去联系,结果这俩人又被明军杀了。 胡希布做为其随从,感觉跟着阿山叛逃没希望,就逃回后金。 逃回去就被削成白身,弄到了当时的蒙古固山伊拜旗下,伊拜虽是诸申,但世居科尔沁统治地区,对黄台吉搞的满洲没啥认可,自认是蒙古人,也管束着投降后金的蒙古旗。 后金对蒙古贵族的迎接、出使,多由他来完成。 所以伊拜特别护着蒙古人,打仗都让旗下的女真先上,蒙古人在后边看着,等前边打累了再上。 偏偏当时林丹汗还没死,收蒙古诸部之心是后金国策,伊拜在蒙古人里太有声望,谁也拿他没办法,只能对他手下的蒙古人施以利诱。 己巳之变打遵化,伊拜旗下有个蒙古兵先于八旗登城,把黄台吉高兴坏了,亲自召见赐酒,赏牛马、蟒缎、布匹,赐号巴图鲁,以白身授牛录章京。 在那场战斗里,胡希布第二个登城,得了个备御。 后来他接连立功,因其叶赫贵族的出身、蒙古旗立功,赶上八旗的蒙古扩编,就做了固山额真。 胡希布在对战火器方面,有非常充足的经验。 当箭雨泼洒,没射死太多敌军,胡希布并不气馁,反而放心了。 因为敌军在躲避羽箭。 明军穿戴铠甲的士兵,都不会躲避羽箭,最多低个头。 在进攻时,胡希布就早做了两手准备,如果这些火器手对箭雨不闪不避,他就得琢磨后撤。 反之,打断了敌军的火器,又贴到了近前,这场仗看上去是赢定了,当即催促各牛录加紧猛攻。 一时间镶蓝蒙古群起冲突,后面的张弓搭箭,向战车、盾线各处放箭压制,前面的铁甲兵扑向战车,硬撞长盾、推勾战车。 车上、盾后的火器手也抽刀捅刺,双方一时间隔着盾牌战车不断角力,西番部终究在甲具上不如人,格斗时缺了胆气,阵线很快就被打出处处缺口。 援兵营的各处战线压力猛然一轻,大批镶蓝蒙古士兵纷纷涌向几处缺口,试图逐步将缺口撕开,以期鱼贯突阵。 偏偏,就在此时,率先突入阵中的牛录章京一抬头,发现对面车阵后面换人了。 那是一个个戴钵胄着长身赤甲,挺旗矛扬金瓜的全甲步兵,在一个个军中管队的指挥下,推四门小红夷炮,组成新的战线迎着他们发起反冲锋! ? ?早上好! ? (本章完) 第七百五十八章 迷信 左良玉情绪崩溃了。 九年前宁远兵变,邱磊跟他打劫军需。 事发后邱磊单独顶罪,左良玉仍有自由之身。 他投兵部侍郎侯恂门下,做个走狗,效力这些年,花了很多钱,亡命征讨领军打仗,所求不过保邱磊一命而已。 侯恂待他很好,给前途、给官位、给军兵、给粮饷,但不可能出死力帮他把邱磊救出来。 知遇已是大恩,没有人会为不相干的人,赌上自身政治前途去救人。 崇祯朝不乏大臣走动,将牢中死囚救出来的事,但那是朝中的攻守同盟互相救援,邱磊这种没身份的低级军官,没有被救的价值。 甚至他最大的价值就是在牢里,做一根扽着左良玉的绳子。 当然,左良玉跟邱磊,谁混得好其实也不好说。 毕竟邱磊能在崇祯朝的大牢里蹲九年,这份资历其实也很顶尖。 崇祯朝的大牢风云际会,是大明最雄厚的人才储备基地。 邱磊刚进去的时候,满牢房都是等死等流放的阉党,后来阉党送得差不多,袁崇焕以及己巳之变勤王的那一票督抚又补上位置,甚至还有钱士升的座师钱龙锡,也因为举荐袁崇焕,在里头蹲了六个月。 这波人刚走,又换了吴襄那批大凌河打败仗的。 还各地的督抚总兵、知府知县,数不胜数。 那一拨拨死的死、放的放,刑部尚书换了四位,乔允升、韩继思两任刑部尚书先后给自己关进大狱,和邱磊做邻居。 狱卒子们都子承父业换一茬了,邱磊还搁里头当狱霸呢。 嗨,都熟人。 邱磊见的世面,可能比外面闷头哐哐砍人的左良玉硬多了。 到后来,左良玉跟着洪承畴打仗的时候,已经没有把邱磊救出来的执念了,就想着兄弟能在牢里好好活着,他多送银子,能保住性命,吃好喝好,也就行了。 所以洪承畴在宁夏胡闹的时候,左良玉才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甚至从洗马到带兵,左良玉跑到赫图阿拉,回来的时候没丢下冯瓤逃进北京,都是心里在琢磨,可能跟着刘承宗没准真能把邱磊救出来。 万一啥时候刘承宗想打北京呢? 打进去,邱磊不就捞出来了吗? 当然这只不过是左良玉的幻想,九年的时间,早就磨平了他救出邱磊的信心。 以至于刘承宗喊上左良玉去给钱士升送东西,他还在心里偷偷骂刘承宗呢。 ‘这王八坏心眼真多!’ 在左良玉看来这事都不用猜,他一直躲着钱士升,甚至不希望钱士升知道自己叫啥。 为的就是不想让朝廷知道,自己投降了。 现在刘承宗专门把他喊上,肯定就是故意的。 还搬了三箱金条,最后那箱子足有五十斤重啊! 左良玉心想,那么多军士为你出生入死,都没见你拿金条赏人,不过是用银条就把人打发了。 现在为钱士升这么个寸功未立没啥大用的老头子,却足足拿出百余斤黄金当做临别增礼! 此獠赏罚甚乱! 虽说能打胜仗,却还要多加考虑,死心塌地恐怕前途晦暗。 却万万没想到,最重的那箱子黄金,竟然是让钱士升想办法从中斡旋,施放邱磊! 左良玉当时脑袋就像被马队碾了一样,眼眶里泪水控制不住地往外涌,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小人,居然在心里骂刘承宗。 他是真该死啊。 当场跪下叩头,就是一句“良玉无父,大帅如父!”,要做刘承宗的义子。 ‘这钱要是给钱士升的,那是‘此獠赏罚甚乱!’,但如果花我身上,那话又说回来了……’ 亲爹都不会帮他救个朋友。 刘狮子倒是神色如常,并不觉得有啥奇怪,在钱士升的见证下,收下了大他十一岁的义子。 而对于钱士升来说,这事吧……刘承宗会这么做,很正常。 准确的说,刘承宗这会不论干啥,对钱士升来说都不奇怪。 反倒是左良玉认义父的举动,让他高看一眼。 他以前没觉得左良玉是什么人物,但这一回不一样,太会占便宜了。 本来刘承宗有帮他放出邱磊的意思,就已经赚大了,又借此机会认了义父。 赢两回。 义父子年龄倒置的情况并不罕见,因为义父不是父,有父子之实的叫养父。 就比如东江镇的毛文龙,就既有养子也有义子,里面养子是真受抚养的儿子,义子则是别人报答活命之恩,认的义父。 其实意思就是君臣有别,不能结兄弟。 而至于刘承宗送他的程敬,钱士升没有任何推辞,但也没收,只是说要给的话,要当着高起潜的面给。 钱士升不是左良玉那种年轻人,六十多岁的人见了太多,已经很难被这种小恩小惠感动了。 实际上,别说感动了,甚至还有点生气。 因为他是真佩服刘承宗,包括给刘承宗准备的临别赠礼,那篇他殿试的策论。 他身为大明的阁臣,就算对刘承宗再佩服、对元帅军再看好,哪怕惺惺相惜,也是各为其主,不可能出使一趟,就给刘承宗献上一份富国强兵、征服大明的伟大策略。 那篇策论对刘承宗没用,只是万历末年的考试,针对万历皇帝的问题,就国事发展的一些回答。 但那是改变钱士升人生路径的重要一笔,把这样贵重的东西,送给珍视的忘年之友,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而刘承宗给他的东西,说真的那件貂裘,钱士升非常满意。 礼物,就得是没价值的才好。 如果在没价值的基础上,再附加一点灵魂,就就是人与人之间,赠送最贵重的东西了。 可是金条不一样。 因为金条有价,有价则贱。 钱士升是大明帝国的阁臣,不要说三十根金条,就是三万根金条,对他来说也没有太大意义。 甚至摆着看,还得想办法腾房子出来……他花不出去啊。 当然三万根金条,如果交到皇帝的内库,或许能为大明解决一些现实世界的事,但对钱士升的精神世界没意义。 因为他有权力,权力无形,却远远凌驾金银之上。 这让他根本没有花钱的地方,他走到哪里都不需要带银子,或者说即使有需要开销的地方,俸禄也已经足够了。 那刘承宗为什么给他金条呢? 元帅府是一个标准的以地域乡党为纽带之政权,不算蒙古人,掌权者九成都是刘承宗的陕西乡党。 刘承宗有钱有势有军队,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好名声。 而他钱士升,是一个身居高位、即将致仕、人际关系复杂、士林声望很高的朝廷大员,而且还是一个陕西群雄无从接触的江南官员。 刘承宗三番五次提起送他还朝,临别之际还送他金条,想做什么? 很好猜嘛。 这就挺没意思的。 甚至不需要钱士升主动做什么,他在职回京师、卸职回家乡,交友言谈之间,必然会传播刘承宗的好名声。 因为不会有人,不好奇于岭东那场扭转天下局势的战役,这天下在元帅府之外的半壁江山,士民数千万,钱士升是唯一一个战役亲历者。 刘承宗不是无颜留他,而是不留他,对元帅府的发展更好。 你奶奶的政治动物! 钱阁老气呼呼,却没办法拒绝,只能说你要给就当着高起潜的面给。 因为崇祯皇帝也有三十根金条啊,他得回去把六十根金条都给皇帝摆上,这个是他给皇上的,这个是他给臣的。 金条的去处怎么安排是崇祯的事。 否则只拿三十根回去,崇祯心里肯定觉得刘承宗给了五十……不,一百根,他至少昧了七十根。 钱士升甚至建议,给施放邱磊准备的金条,最好当着面给他跟高起潜平分。 施放邱磊这事,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他还真不敢打包票能办成。 放邱磊容易,但左良玉如今在刘承宗这,事就难办了。 谁也说不准皇上会怎么想。 崇祯不讲道理也不讲律法,他想杀的人他就要杀,确实不好说。 但刘承宗既然提出来了,而且还是最后提出来,看上去是最为重要的请求,钱士升也没拒绝。 他做了两手打算,回京之后,他会发动朝中好友,想办法跳过皇帝营救邱磊。 如果救不出来,就换高起潜上,走外交路子。 钱士升提出,刘承宗在西安府软禁了个大明英雄马绍愉,马绍愉是宣府巡抚陈新甲的四川老乡,陈新甲多半能说动杨嗣昌,再加上高起潜,应该能说动皇上交换人质。 刘承宗一听这么麻烦,当时就不想干这事了。 “要不讹他吧,我陈兵密云边外,放话不放邱磊,我就打进去。” 但架不住左良玉不敢,赶紧劝:“义父使不得!” 这不开玩笑吗,邱磊在大牢里好好当着牢头狱霸,边境上突然闹这一出,这不把好兄弟架在火上烤? 关键就算崇祯迷糊,朝臣可不迷糊,不可能受这样的威胁。 战场越失利,越不能让步,这不是面子,而是实实在在的利益考量。 大明是最大的那个,这么大都失利,让步只能让对方更强,反倒死拼死硬,能让对方付出大大小小的代价。 而在代价这方面,大明比别人更能承受。 所以左良玉害怕,万一崇祯刚烈的性格起来,给邱磊斩了呢? 刘承宗听着左良玉的分析,不禁思索,皇上给邱磊斩了,这……好事嘛! 他记挂着邱磊的事,不是因为邱磊有多重要,而是左良玉重要。 左良玉既然已经加入元帅军,他手下还有好几个参将领兵,邱磊在大明的大狱里蹲着,就是刘承宗手上武装力量的弱点。 回头大明让邱磊领兵,那左良玉怎么办? 左良玉出了问题,徐勇那些人就难办,人家反了还好说,打就是了,这方面刘承宗是专业人士。 关键人家不反才麻烦,会牵制更多注意力。 大明若真能一刀给邱磊剁了,刘承宗反而放心了。 刘承宗突然觉得自己真傻,他就不该让钱士升救邱磊。 应该带着左良玉在高起潜面前晃荡晃荡,没准回去崇祯一听,怒火攻心就把邱磊宰了。 这可比从大牢里捞人出来简单多了。 奈何事已至此,知情人士已经太多,不能暴露自己内心的黑暗面,只能按钱士升说的办。 六月二十七。 密云边外六十里外,高起潜得到接应钱士升还朝的消息,陈兵设六营以待。 他从辽东防线拉出来的七千关宁军,全从边内拉出来了。 没办法,高起潜害怕极了。 按理说,这事其实就在边墙附近办就行,他不用把兵都拉出来,派个仪仗马队在外边把钱士升迎回来就行。 可是刘承宗给蓟镇西协的边军发了一万多个脑袋,这会他根本就不敢让刘承宗靠近边墙。 崇祯皇帝昨天才写信骂了他,说他御边不利,竟让边军擅自出边领刘承宗发的首级。 就把高起潜骂的挺迷糊,心中委屈极了,寻思我刚刚到密云来没两天啊,这边的兵将没一个熟悉的,不让兵出去,那也得人家听啊。 更何况,就连他派去传达命令的辽兵,也跟着出边领脑袋了。 这种事,是能禁止的吗? 那地上有银子你不捡? 但有一说一,高起潜觉得还是辽兵好,只管占便宜,有头咱就领,领不到就骗蓟镇兵,说高爷收头,骗不到就抢,然后自己把脑袋藏起来,突出一个六亲不认。 蓟镇兵就不行了,知恩图报还迷信。 自打在边外领了首级,这会都把刘承宗当做塞外掌管虏头的神。 看了铭文,说斩及一万八,他们认为刘承宗手上还有闲置的头。 以至于军中传言,密云有兵私下里刻木头人称虏头神,早晚皆拜,盼望多多显灵,再发一点。 高起潜寻思这不有病吗,哪有什么虏头神,纯淫祀! 下一步就该造妖书妖言造反了。 直到高起潜见到刘承宗。 精甲健马于前,十车虏头在侧,小木箱在面前打开,二十五根金条摆得整整齐齐,映着正午日光,几乎要晃瞎人的眼睛。 金光闪闪中的刘承宗英武高大而充满神性:“总监督关宁军御虏多年,将士上下皆辛劳苦劳,这些首级,乃承宗一点心意,还望万勿推辞。” 高起潜被金光闪花了眼。 这一刻他心中暗道,谁再敢说没有虏头神,虏头神早晚显灵把你脑袋收走! 第七百五十九章 清明年 紫禁城,乾清宫。 御案之上,摆着一封刘承宗塞外取胜的刊石铭文。 崇祯一开始看到这篇刊石铭文特别高兴,至少表现得特别高兴。 一副刘承宗在塞外取胜,他也与有荣焉的样子。 尽管心里嫉妒得发发狂,但还是强压住了内心的不痛快,一直哄自己,那么多人都看着呢,不能表现得太小家子气。 何况在一堆京畿遇袭的奏疏中,有这么一份歹青军队被摁头狠锤的情报,确实有也几分大仇得报的快感。 直到,他问起这篇铭文的来路。 这玩意是他岳父田宏遇托曹化淳献上来的,走的不是朝廷的正规渠道。 曹化淳说,是田弘遇的家里下人互相传阅,他看了觉得能让皇帝高兴高兴,便取来献上。 而田弘遇家的下人,是从街上买来的。 这个时候,崇祯才知道,钱士升人还没进边墙,这篇铭文就已经通过边军寄送,在京师传疯了,所有书坊都在摆活字、雕板子,疯狂印刷。 几日之间的波及范围究竟有多广,田弘遇这个锦衣卫指挥使都不知道。 崇祯瞬间暴怒,差点把御案掀翻,奏疏扔了一地,就连悬挂的九思匾额都染上了朱砂墨。 这篇铭文,如果仅是刊石于兴安岭,由钱士升传送回来一份,让他知道岭东战役的过程,那对他来说没什么关系,甚至为刘承宗高兴的情绪还要远超嫉妒。 可若是这篇铭文已经传遍京师,对崇祯来说跟传遍天下没啥区别。 若是平时,崇祯也不至于这么生气。 但这是个什么时候? 阿济格两万军队还在他的京畿肆虐,造成很大损失。 其使降兵内应攻落昌平,杀巡关御使王肇坤,还有户部主事王桂、赵悦,及镇守太监王希忠皆死。 天寿山的熹宗陵被焚,总兵巢丕昌不知所踪,甚至有传言说其已投降东虏。 宝坻县被攻破,知县赵国鼎殉国;顺义被攻破,知县上官荩自尽。 昌平镇的叛兵甚至一路薄至京师西直门外。 影响极坏。 被入寇袭击就是如此,军队分散各地防守,不防就要被依次掠夺,而敌军寇边必以精骑为主,胜则陷城焚掠,败则转进如风,前进后退,对守方而言都是损失。 但是其实,这次明军的表现非常好。 上至朝廷中枢的皇帝、兵部,下到各地援军、守将,都有了应对突袭的经验,配合程度远高于己巳之变。 昌平城虽然被攻陷,但城外用于谒陵驻跸的小城巩华城首将姜瑄守住了。 东虏想给曾经被俘又逃回的神枢营副将黑云龙使反间计,又被崇祯下诏将计就计,在西山打了一波埋伏,杀出一场胜利。 大同的王朴在涿州取胜;边兵在卢沟桥打了一场小规模遭遇战;冷口守将崔秉德和永平监军刘景辉也在迁安杀了一百多人。 还有像固安、武清等县,面对大军来袭,虽无歼敌之能,但收容百姓固守城池,也都做到了保境安民。 官员听话了,部队死守了,部臣配合了,皇帝也能将计就计了。 崇祯是真能看见,自己的帝国正在一点点向好的方向发展。 可人就怕比较。 一看刘承宗的铭文,人家率军伐辽东焚其京,取万历以来头等之大胜,崇祯一下子就觉得自己的战绩不香了。 有一说一,眼看着刘承宗在边外打胜仗,崇祯感觉比自己在边内打败仗还难受啊! 关键是这消息,还随着铭文印刷流通,传得到处都是。 你这不是给朕定天下次序呢? 刘承宗比黄台吉强,黄台吉比张帜强,张帜比朕强。 你刘承宗能烧黄台吉的祖坟,黄台吉能烧朕先帝的坟,张帜能烧朕的祖坟,而朕压根找不到张帜的祖坟在哪儿。 这崇祯九年就离谱,这是清明年是吧?为什么大家都在坟上点火啊! 崇祯想不明白。 他甚至一度想过对等报复,给刘承宗下诏书,命其在延安府寻找流贼张帜的祖坟,也放把火给它烧咯。 但总觉得好像这样做太把张帜当个人物了。 当暴怒平息,崇祯愈发觉得悲哀。 他觉得自己就像遭了天谴,当了皇帝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每当他觉得终于要好起来了,老天爷就会一巴掌把他扇翻在地。 人像牵丝木偶,快乐难寻。 皇上并未自怨自艾太久,他已经习惯了这种七上八下,总在濒临崩溃的打击。 一番思虑,决定还是要尽量降低铭文的影响,只不过这话不能让他自己说,否则嫉妒显得太过明显,便召见了首辅温体仁。 温体仁一来,拿铭文看了看,就是眼前一亮,十分振奋地抬起头,对上的却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内阁首辅当即察言观色,果断道:“陛下,这贼子如此行事,是心怀鬼胎,借由塞外一战为其张扬威望,夺取人心,陛下万万不可放任!” 崇祯皱眉道:“但这确实大张国威……” 温体仁一看皇上犹豫里带着言不由衷,就对其态度心里有数了。 他便一脸恨铁不成钢的颜色,斩钉截铁道:“老臣以为,此书若是刘承宗专程差人送入宫中,那是其忠勇可嘉,可如今传得京师随处可见,就不是这样了,只怕有损皇上声威。” “当务之急,还是先发锦衣卫禁绝印刷,于京师九门设卡,不准铭文外流,至于京中议论,大可赐世荫、赏彩币,待钱阁老回京再议。” 崇祯在心里竖起了大拇指。 这朝廷啊,还是得有会说人话的。 “阁老这是正论!” 崇祯缓缓摇头,看上去面上带有几分遗憾:“那便依阁老所言,这本是一桩好事,被承宗做坏了。” 他指的是刘承宗让这封铭文从民间传入边内,摆明了是没安好心。 锦衣卫指挥使田宏遇领命而去,一日之间,锦衣卫四出,在京师将各书坊的铭文雕版与刚上架的碑文尽数收缴。 等到第二天,整个京师,就只剩田弘遇名下的书坊还在印刷铭文了,一文难求,价翻十倍。 崇祯的外戚很多,田弘遇是妃子田秀英之父。 世人都说崇祯的国丈周奎贪,但周奎其实是个老实人。 其人生经历类似江湖骗子,小时候穷得很,学过医术和算命,但技术都不精,得势后便小气抠门,儿子们也都粗鄙得很,没什么合适的赚钱手段,只好放贷吃息,容易挨骂罢了。 大明律又没说不让放贷,只是规定了最高利息。 周奎岁禄千石,崇祯还赐了七万亩养赡田,每亩以三分银起科,合每年两千一百两,由户部支给,这钱放着也是放着,不放贷干嘛啊? 反倒崇祯最宠爱的田贵妃之父田弘遇,才是真喜好钻营,贪得厉害。 田弘遇是陕西人,早年落籍扬州,担任武职把总起家。 其为人极擅钻营,培养女儿琴棋书画、女红蹴鞠、弓马骑射样样皆精,选入信王府中,很快就成为崇祯最宠爱的妃子,去年刚封了贵妃。 女儿在宫内争宠,非常需要他这个当爹的帮忙。 崇祯登基以来,基本上每年都要找勋贵宗室讨口子要捐助。 田弘遇次次不落,只要皇上有需要,他就要钱出钱、要人出人。 单是崇祯元年,运往九边的粮食送不到,田弘遇就自己组织人手,帮朝廷向边镇运粮一千三百石,是勋贵之冠。 除此之外,为给女儿争宠,田弘遇在银子上也很下血本。 田贵妃在皇宫西侧建了一座玩月台,就为带着崇祯赏月,就是用自己的钱修的;她用的香水、宝冠上的珠子,都是外面难寻的宝贝。 甚至连田贵妃宫里宫女统一佩戴的头花款式,都能引来中宫宫女齐齐给崇祯叩头求赏,崇祯让宦官出宫去买一样的,跑了方圆几百里地,都只能无功而返。 因为那是田弘遇专门派人从嘉兴买的象生花,也就是人造假花。 田弘遇之所以自己印刷,主要还是因为他派锦衣卫去查封书坊之后,发现已经有人带着铭文去了通州,甚至可能都已经有人揣在怀里乘船带往江南了。 这是张扬国威的大好事。 尤其是刘承宗在碑文上还一反常态地没留下什么悖逆之言,在看客的感观中就好像这是一支大明王师在边外取胜一样。 谁不喜欢看? 这玩意根本就禁不住。 既然禁不住,那顺手赚点钱又有什么关系? 何况……这仗动手的可都是咱的乡党! 田弘遇在查禁铭文雕版的时候,不免对这铭文反复研究。 他热爱钻营,这铭文让钱士升大出风头,对他来说也是个讨好钱士升的机会。 不过田弘遇关注的不仅仅是风卷残云般的战役过程,更在于后面占了很大篇幅的阵亡名录,三千多个名字,各有来路。 超过一半是喀尔喀蒙古贵族与牧兵,那些名字对田弘遇来说可以略去不看,因为他看不懂。 虽然田弘遇也是武将,但他并非边将,在扬州当的军官,要说秦淮河上的美人那是如数家珍,但要说什么漠北漠南,一概不懂。 但除了蒙古兵,剩下一千多人的来路和名字,田弘遇还能大概了解,毕竟他年轻时候也在陕西生活过,从那套名单里,几乎能盲人摸象地看出刘承宗的军队构成。 田弘遇一通研究,发现刘承宗简直是大明的头号忠臣,你瞅这阵亡名录,刨了蒙古人,当阵战死的三分之一都是大明宗室啊! 其他各营死在阵上的,边军出身或陕甘宁各地民军、生员出身的军兵战死,死因几乎都是被箭受创数处,只有大明宗室和少数出身辽阳的士兵,不是死战不退,就是格斗被伤。 明显刘承宗手下的大明宗室,是在第一线与敌军真刀真枪的格斗啊。 这不是主力,什么是主力? 田弘遇在此之前都没想过,大明宗室居然这么勇吗? 他觉得提督京营的曹化淳路子完全错了,调了周遇吉、黄得功等人操练军队,抽调腾骧四卫跟御马监抢人,权力斗争闹得不可开交。 早知道宗室这么能打,还不如抽调各地贫宗操练勇卫营呢! 实际上注意到宗室在刘承宗手下亮眼表现的不止田弘遇,随着铭文在京中传播开来,第二天就有官员在奏疏上建议抽调宗室建营京师,以御东虏。 崇祯本来,也在两可之间,还想着等钱士升进京,仔细问问刘承宗宗室营的情况。 他能理解刘承宗让宗室当兵,当兵总比像土贼张帜那样,一刀给杀了好。 至少在刘承宗那,亲王郡王都没死……当然这也是崇祯讨厌刘承宗的地方,与其让韩王、肃王动不动就给朝廷上一些非常离谱的奏疏,还不如直接杀了呢。 皇帝现在自己都怀疑,是我们老朱家的人,都适合当兵吗?怎么在你那里,那么厉害,能跟东虏八旗打个不落下风? 他正琢磨要不要也学着组个宗室营试试,就这节骨眼上,唐王起兵了。 先起的兵,后上奏疏要勤王。 崇祯收到唐王朱聿键勤王的消息时候,朱聿键已经率领一千多人离开封地,汝南道周以典都劝不住。 一时间天下震动。 大明,只有想造反的藩王才会带兵离开封地。 实际上崇祯得到了更准确的消息,朱聿键并不是单纯勤王。 因为就在其离开封地南阳的半个月前,朱聿键先抓了两个王叔,将福山王朱器塽活活打死、安阳王朱器埈被打了个奄奄一息。 造成大明崇祯年间张帜杀万安王以后,第二个被杀的郡王。 在崇祯眼里,唐王本就不是什么贤王,而在其杀王叔、起兵勤王之后,更是将其就藩以来的一系列行为串起来了。 其就藩以来,修高明楼,延请四方名士,并借由宗室换授之事不断上书干预朝政取得名望,强调藩王威仪,将内乡知县艾毓初、南阳知府陈振豪先后下狱,尽掌南阳大权。 借着东虏攻入京畿,朝廷顾不上南阳的时候,杖杀王叔,这会儿又以勤王为由带兵北上。 他到底要干什么? 崇祯简直要被气炸了,但这会儿他是实在顾不上唐王,只得勒令其班师回南阳,想着等他回了南阳,待剿灭入寇东虏,再收拾他。 就在这个时候,钱士升、高起潜一行,押运东虏首级,进京了。 第七百六十章 理想君王 七月初六。 崇祯亲自登上正阳门,迎接钱士升的还朝队伍。 这也是钱士升在密云,就差人快马送入京师的奏疏中,提到的请求。 当然,钱士升在奏疏里请崇祯迎接的不是他,而是押运回来的虏头,这其实挺僭越,他都安排起来皇上了。 但架不住钱士升不想干了。 以前他跟大多数官员一样,脑海中都总有个幻想的皇帝形象。 皇帝应该有高尚的道德,至高无上的地位,向内阁与六部提供建议与指导,亲贤远侫,节俭爱民,尽量不干预朝廷的正常运行。 总觉得有个那样的皇帝,一切就都能好起来,也一直奔着这个方向劝导崇祯。 结果这次出使,发现刘承宗也好、黄台吉也罢,崇祯皇帝的主要对手都很厉害,但确实都跟他想象中那个理想皇帝的形象背道而驰,反倒崇祯的行事风格跟他俩更像。 大家都是刚愎自用的暴君,崇祯夹在那俩非人中间,道德品质被衬托得无懈可击,甚至显得仁慈到几近懦弱。 黄台吉就不说了,杀兄刮姐活殉小妈,很难讲跟道德存在任何联系。 刘承宗更是反差到吓人,看着有礼又谦卑,实则残暴且冷血,面前死再多人都不会让他的眼皮跳一下。 这不禁让钱士升这个状元出身的阁老,怀疑自己的认知——臣以为君不够明,君以为臣不够贤。 可他们是否,一直在和皇帝互相扯后腿啊? 正是这个怀疑,让钱士升切切实实的不想干了,而且不想干的原因还跟出使前不一样。 出使前,是觉得皇帝的风格有问题还改不了劝不住,回家吧。 现在他怀疑是自己的路线有问题,别人比他的皇帝更刚愎,而且干得很好,所以他的皇帝路线没问题。 单纯是能力上差着呢。 这比路线错了更绝望。 那还当什么内阁辅臣,回家! 因此他给崇祯的奏疏非常大胆,全面地要求崇祯大张旗鼓的接收虏头、设坛祭祀铭文上的阵亡士兵。 以消除刘承宗身上的叛军符号,将百姓认知扭转成大明元帅府在塞外取胜,尽量消弭刘承宗此役在京畿的威望。 至少不能让他以叛军首领的身份在京畿得到巨大威望。 除此之外,还讲述了边外一战给天下带来的影响,取得休养生息的机会,这两年若能不惹刘承宗,全力进攻东虏,可绝女直二十年来跳梁之患。 本来钱士升以为自己这么安排会触怒崇祯,结果恰恰相反。 把崇祯高兴坏了。 拿到奏疏一看,钱阁老这全面安排,崇祯都惊了,刘承宗那培训效果这么好的吗? 你看这钱阁老,去之前一说话正常人都听不懂,从刘承宗那学成归来,见识了真正的歹徒是什么样子,讲话务实了,人也苟且了。 苟且这个词,是崇祯最近跟朝臣学的。 他今年第四次号召捐助,大家都拿这个词骂他。 崇祯就喜欢钱士升现在这个德行,这个味道就对了。 这才是好大臣嘛,你就说事情该怎么办,拿出详细的方略,办不办是朕的事情。 不要总盯着朕的行事风格,挑朕的毛病,到底谁是皇帝? 钱士升的奏疏解决了崇祯的心腹大患。 在正阳门外,歹青的大纛军旗与礼器头颅被一一献上,还有刘承宗要他转交皇帝的金条,钱士升甚至当着迎接朝臣的面,在描述刊石记功时严肃地大声转述,刘承宗那句天下只有一个皇帝的宣告。 不过钱士升耍了个滑头。 刘承宗的原话:此战乃天下人为天下人而战,天下只有一个皇帝,没有崇德的位置。 钱士升说的是:天下只有一个皇帝,此战乃天下人为天下人而战,没有崇德的位置。 就别说城门楼上崇祯那压不住的嘴角了。 率锦衣卫侍立一旁的指挥使田弘遇听见这话都快跳起来了,这乡党歪地很! 多霸道啊。 刘承宗的原话,重点在于皇位没崇德的事,是他跟崇祯的事。 而钱士升调换了顺序,听起来就成了不劳皇帝费心,崇德瞎称帝,天下人就把他干了。 就这一句,崇祯在城门楼上快美上天了,连带着看钱士升那张老脸都带着几分喜意,当场就要在正阳门赐下蟒衣彩币。 这都没提前准备,皇城里的宦官们俩腿捣腾得都快冒烟儿了。 温体仁一看崇祯那表情,就觉得不妙。 他本来以为钱士升出使这一趟,不回来最好,回来也多半完蛋。 甚至就在昨天,他还准备等钱士升完蛋了,就把小老弟薛国观请进内阁呢。 哪儿知道钱士升一封奏疏,就扭转了皇帝对他的全部印象,甚至还颠倒黑白,把刘承宗在塞外一场大胜,搞得好像大明在塞外打了一场大胜一样。 那关咱啥事啊皇上?那是要夺你皇位的敌人呐! 关键是钱士升若不退反进,他这首辅位置不就危险了? 温体仁心里埋怨,这刘承宗也不行啊,多好的机会,咋没把钱士升弄死呢? 阵斩歹青一万八算啥战场真本事,怒杀大明一次辅才是流贼真英雄! 他甚至都想让薛国观给陕西老家打小报告,告钱士升磨灭刘大元帅的功绩了。 但这会温体仁想啥都没用,他很会揣摩圣意,崇祯是个爱憎格外分明的人,所以也特别好控制。 他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人能在用人方面左右他的想法。 崇祯的能力短板很多,但其长处在于用人,而且长得离谱。 整个大明,就没有哪个皇帝比崇祯还善于用人的了,就没有任何一个官员,展现才能之后,崇祯不给人家升官、不给人家大用的,天天都在破格用人。 什么朝廷祖制、官场规矩,对崇祯来说像放屁一样。 只要表现出才能和志向,文官可以当总兵,武举可以上科道,就算是条狗,崇祯都能给它在午门挂上看门的编制。 崇祯的问题是急躁、极端、残暴,他能一直把人用到出事、出错、出殡。 提拔的恩赏重得离谱,出错的惩罚也重得离谱。 该骂的他罚,该罚的他关,该关的他杀。 因此温体仁非常清楚,崇祯喜欢一个人、讨厌一个人,都不可忤逆,也不必忤逆。 只需要等这个人犯错就行,那时候他在旁边轻轻点头,一句皇上圣明,认同皇上的处罚,这人就死定了。 也正因如此,温体仁在崇祯身边,一般不会主动提出什么建议,遇上事就一句老臣愚钝,唯望陛下圣裁。 他也不能犯错。 很快,崇祯迎了钱士升,在宫内设宴,专门款待次次出使的大功臣。 钱士升都觉得皇帝对自己的待遇离谱。 他心想:看看,去刘承宗那一趟就是有用,回来给皇帝高兴的,人都跟转了性似的。 只不过崇祯也就高兴了一会儿,宴会上问了些边外打仗的事,宴会一结束,就把钱士升喊到平台去了。 出使这近三个月的各地奏疏,往钱士升面前一堆,把钱阁老搞得压力山大。 说实话,钱阁老在刘承宗那,是真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清闲。 内政的事不用管,打仗的事管不着,每天是枯燥无味的吃饱喝足行军赶路。 只需要偶尔查漏补缺,提供一点在情报上的支持,仗就赢了,荣誉满怀。 一回来就不一样了。 吃饱喝足还没消食儿呢,就被逼着强制上班了。 第一封奏疏,署名是工部侍郎刘宗周。 钱士升一见这名字就乐,不打开都知道里面写的啥,骂崇祯不干正事的。 他打开奏疏一看,果然,是骂崇祯开捐助,说皇帝满脑子都是苟且之事。 要是别人这么骂,钱士升觉得是别人不对,但刘宗周这么骂,钱士升觉得他骂的对。 因为真不怪刘宗周。 这人本来就不乐意当官,喜欢做学问,但很出名,而且有才华也有节操。 万历末年感觉朝政太乱,要有党争了,回家住了七年,穷得自己病了没钱医,靠借贷度日。 没钱,就来当官,天启年是礼部通政使,结果得罪魏忠贤被削籍了。 崇祯刚登基给他喊回来,让他当顺天府尹,刚当没多久,崇祯在朝中开捐助,说对尚义乐助的官员从优奖叙。 可刘宗周没钱啊,就指着俸禄还贷款呢。 但不捐吧,别人都捐你不捐,丢面子,就上奏疏,说皇上你这事干的不对,他们捐了钱就从优奖叙,这是以利诱官员,让风气变坏。 这话崇祯不乐意听,看了奏疏没批复。 刘宗周一看这官儿当的,上班也不挣钱啊,皇帝想讹自己那点俸禄就算了,还对他的奏疏已读不回,就以生病为借口辞官回家了。 崇祯今年想起了这么个人,启用为工部侍郎,让他继续当官。 结果今年才过去一半,崇祯就已经开了三次捐助,把刘宗周气炸了。 我不当官就靠借贷活着,当了官儿俸禄都给皇上捐了借贷更多,完事国丈周奎还他妈就是个专门放贷的……刘宗周越看这大明官场是越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永动机! 户部发俸、皇帝逼捐、国丈放贷、朝臣借款,依靠宫廷牛马完成血腥的原始积累——这资本主义它何止萌芽! 又给皇帝骂一顿,明显是又打算回家了。 钱士升知道,刘宗周心里也有个理想君主的样子,跟现在的皇帝不是一回事。 他对皇帝建议道:“刘侍郎那套慎独诚意的主张,不适用于皇上,既然他不愿做官,皇上也不要强求。” 崇祯闻言叹气,他又不傻,当了九年皇帝,已经明白过来,学问那套是官员学的,不是皇帝学的。 他一直要启用刘宗周,就是因为这样心性的人做官极好。 偏偏,太过迂阔了。 流寇于腹心、边患于肘腋,一年军费从以前的四百万两暴增至如今的一千三百万两,崇祯怎么慎独啊。 “朕开捐助,又不是指望朝臣那点俸禄,他不捐就不捐,总要上书,就好像是朕逼迫他捐俸禄一样。” 崇祯也很委屈,他想要的是宗藩贵族、皇亲国戚、闲住太监、驸马公主的钱,但这钱也没理由明着要啊,只能开捐助,让人多捐点,拿名义换实利。 前朝皇帝赏出去的庄田,主要是搞反向推恩令的爷爷万历,户部每年要给那些田主近百万两银子的田税。 单就万历两个嫁出去的女儿,在顺天府就有六十多万亩赐田,每年户部得支两万两银子,已经支了四十年。 这钱,要,他没理由;不要,他不甘心啊! “罢了,朕回去就指名借银,不再弄满朝捐助的事了。” 崇祯摇摇头,指指奏疏道:“阁老接着看,阁老不在朝这些日子,朕烦心的很啊。” “唐王,起兵勤王?” 钱士升拧着眉头,脸上的褶子皱得像包子一样,心说他能在藩国蹲好了不做糊涂事就算给朝廷帮忙了:“这不是添乱吗?” 这话说的崇祯心里顺极了,摇头没好气道:“添乱,阁老说得太轻了,他先杖杀王叔,又领军擅离封国,就那自募的千余军兵,若是叫东虏俘了,皇室脸面往哪里安放?东虏挟其攻城,地方官员又当如何自处?” 崇祯骂了一句:“这个疯子!” 这才叹了口气。 说实话,唐王但凡有那个挽救危亡的能力,如果要扯旗造反,崇祯愿意当场禅位。 问题是他没有啊,当个藩王就因为别人不尊敬他,已经干下去好几个县官、一个知府,甚至连卢象升这种带兵平叛的巡抚大员,都因为平叛路上没拐弯专程拜谒,被他上书骂的狗血淋头。 若非崇祯力保,宗室管理办法连卢象升都能给办到牢里去。 唐王这个藩王干的远不如崇祯的信王。 崇祯又怎么能相信,唐王当了皇帝就比信王干得好?弄不好易地而处,唐王比他还急躁。 搞得好像大明朝这个皇帝,崇祯多乐意当一样。 前几年他确实乐意,但现在他是真不乐意,一看见混蛋藩王的消息,就回忆起自己当信王的时候,那时候多畅快啊,当个皇帝都快把自己当成神经病了。 藩王的事,钱士升也不好说,摇摇头就搁一边了。 再看。 歹青军在北直隶劫掠,农民军在中都打闹,南直隶……钱士升眼都直了,南直隶冻死人了。 就上个月,刘承宗的军队在岭东打完仗热得都光膀子,南直隶的镇江府却六月飞雪,百姓都穿了棉衣,没棉衣的甚至被冻死,临近诸府如扬州就派出去高邮卫指挥使张一川奉命押运棉衣米粮过江赈灾。 什么鬼天气! 钱士升心说坏了,江南这个天气,他怕陕西再出乱子,千万别刘承宗刚回师,转头又杀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一个名字。 等等……张一川? 钱士升眨眨眼,这个名字让他感到莫名熟悉,好像,好像在刘承宗那听过? 第七百六十一章 饺子 京师钱邸。 为庆祝钱士升出使回还,钱士升的长子钱栻专门让家中仆役在市场买来肥美的貔狸,交付厨子烹饪。 貔狸就是黄鼠,因为偷食庄稼,也叫大眼贼,是元明两代的北方名吃,陕西、宣大、边外皆产,以宣府养殖的为最好,寻常人家平时也吃不到。 黄鼠肉先用酒泡了,放葱花和椒酱,裹上小麦面小火慢蒸。 明英宗出国旅游的时候,锦衣校尉袁彬出去背水,回来就见英宗逮这个的手艺很熟练,捉了黄鼠给它灌水。 其实小火慢煎口味更香脆,但钱士升年纪大了,还是清蒸更健康。 只不过钱栻没想到,钱士升对这道难得美食居然不感兴趣……这个在京师属于野味珍馐,但在西北和边外属于日常零嘴。 就刘承宗那帮人,只要是会动的他们都吃,钱士升跟着跑了快仨月,别说黄鼠这种寻常美食,驼鹿唇、单驼峰都吃过好几顿。 以至于现在他看见黄鼠就腻,只想吃点家乡清淡的东西。 酒饮了三勺,钱士升开始愣神。 “父亲在想什么?” 钱士升看着长子钱栻、次子钱棅,摇了摇头,对钱栻道:“刘承宗……” 他有儿子晚,长子钱栻与刘承宗同岁,至于次子钱棅的岁数更小,今年才十七。 不过对他来说,这话似乎没必要讲。 人啊,同岁不同命。 崇祯皇帝在紫禁城为大明天下而挣扎,刘承宗已经从西北的尸山骨海里杀出来了,而他的儿子还给他买肥鼠吃。 但哪个更好,钱士升也说不好,刘承宗的老父亲就很难吃到儿子给买的肥鼠了。 想到着,钱士升不禁摇头笑了笑,便问起了钱栻学习的事。 钱栻其实也刚从南方过来没俩月,他的老师是黄道周,跟钱士升在天启年间是翰林院的同事。 几年前,黄道周因病归家,钱栻就跟着老师去了福建,直到今年崇祯重新召回黄道周,钱栻才跟着回京。 随后钱士升又不免挂念大侄子,也就是他弟弟钱士晋的儿子钱栴。 钱栴属于他们家族里不太乖的后辈,学业差劲,才考个举人就对读书没了兴趣。 这倒不是夸张,钱氏是吴越王裔,豪门巨族,自镇海军节度算起,已经传承六百余年,单是这两代人就出了一个状元和好几位进士,钱士升钱士晋这两兄弟,还有叔叔钱继登都是进士。 钱士升跟苏州府常熟的钱谦益也是同族,族兄弟的关系。 钱谦益六岁起,就拜钱士升的父亲钱继科为老师。 举人在这个家族里就是个正常人。 钱栴在嘉善倡立应社,又加入复社,专门盖了两座别宅,收藏金石书画,招待四方好友,有些流连声色犬马。 钱栻颇为严肃道:“我回京前,回嘉善看了大哥,他过得很好,自二叔故去,他遣散家中歌姬舞女,专研兵法,格外上进。” “兵法……” 钱士升缓缓沉吟,侄子上进是一回事,但研习兵法这东西。 说实话,若是在他出使前,听闻这一消息必然会喜出望外。 但在他出使回还之后,并不看好身处浙江的侄子研习兵法。 以前钱士升也觉得,打仗是兵法、钱粮、军兵的较量,只要将帅兵法好、朝廷钱粮足、军兵素质强,那仗就能赢。 但亲自观看岭东一战,跟着刘承宗兜转行军之后,钱士升发现,不仅仅如此。 不是兵法有问题,兵法很对,但如果嘉善那个地方都用兵了,再高的兵法也没用。 刘承宗建立一支如狼似虎的军队花了九年,黄台吉的八旗更是跳梁足足二十年,甚至都已经快过全盛期了。 哪怕再好的兵法,以初阵之将、新募之兵,对抗这种极为成熟的军队,不要说直面刘承宗和黄台吉,甚至都不需偏裨之将。 就在岭东整天给他军帐里送饭的那个捉刀小卒张勇,只怕引一军便可横行江南。 他钱士升只看了这一场仗,心中对战争的认知就全面改写,那张勇又该跟着刘承宗看了多少行军变化、战阵交锋? 若要面对这样的对手,关门在家研习再多兵书,纸上谈兵又有何用? “兵法千章万句,不如实经一战。” 钱士升摇摇头,表情突然顿住,好像想到了身边,对次子钱棅道:“你总爱追着钱栴玩,回趟嘉善,告诉钱栴,扬州高邮有个指挥使,用兵不错,剿贼平叛甚为得力,若真有意军事,我传书一封,你们两个去高邮学些东西。” 这话虽然是对小儿子说的,但俩儿子听了一起愣住。 指……指挥使? 钱士升,扬州指挥使,用兵不错。 这仨词,任意两个词都没办法搭配到一起。 首先钱士升很难跟指挥使这一级武官打上交道,实际上总兵都很难巴结到内阁辅臣,也没有必要巴结。 两边几乎是各走各路。 何况扬州的指挥使,他压根就没有用兵的机会啊。 兄弟俩不是没见过南直隶的武官,就比如田贵妃的父亲田弘遇,那就是南直隶的武官出身嘛。 他兵法韬略有多高,钱氏兄弟俩是不知道,但他知道,说田弘遇熟悉秦淮河上每一名歌姬,可能是有些夸张了,但每一条画舫都有他的熟人,准没有错。 人只会主动精进能化为实际收益的技能。 在江南当武官,尤其是运河上的武官,这一职业需要很高的素质,但武艺、兵法、战阵才能,并非必须素养。 就算有英雄,也无用武之地。 不过钱士升还真觉得,该让大侄子和小儿子过去见识见识。 “当今天下,若是无事,你们有了功名不愿出仕也无妨,学些武艺兵法,没坏处。” 钱士升说着顿了顿,又道:“若将来有事,文官武才,都不可不知兵……除此之外。” “你们过去看看那个叫张一川的指挥使,听听他的口音,是不是北方官话,或干脆就是陕西话。” 钱棅闻言,一脸蒙圈:“父亲,儿子从未听过陕西话。” 浙闽一带方言种类繁多,钱棅会说很多地方的方言,可是秦中方言,他是真不懂。 “无妨,那大唐雅音特别滴很。” 钱士升老手一摆,对刘承宗、张献忠等人说话的语调稍加回忆,学了一句,笑道:“调若瘠田,初听松软,实则有刮不完的风,吹石子砂砾扑你面。” 不过这只是钱士升说笑的话:“高邮卫精甲健马的那些军兵,口音一定与旁人不同,你过去一听就知道。” 这会钱士升俩儿子看老父亲的眼神都不对了。 老父亲从塞外回来,就好像跟刘承宗达成了什么奇怪协议一样,不是嫌弃饭吃腻了,就是让儿子到高邮跟个陕西人学兵法。 当然平心而论,大明内阁的工餐确实不好吃。 这玩意是光禄寺负责,但凡吃过的都说味同嚼蜡。 严嵩当年最恨夏言的点,就因为内阁工餐难吃。 他俩在内阁当了两年同事。 当时夏言已经做了很多年首辅,家境丰厚奢侈,每天从家里带好吃的,而严嵩没那么厚的家底,只能吃朝廷给的饭。 俩人对坐吃饭,严嵩天天被馋的流口水,可是整整两年,夏言他一勺都不让严嵩吃。 后来严嵩就把夏言整死了。 但钱士升在朝野关系网深厚,偏偏跟陕西人没啥关系,怎么一回来三句话不离陕西呢? 没办法,钱士升认为天下未来的希望在陕西,或者更直白的说,在刘承宗或者黄台吉手上。 既然刘承宗打败了黄台吉,那暂时就在刘承宗手上。 不是因为刘承宗、黄台吉有多厉害,而是崇祯面临的死结,大明自己解不开。 这甚至都不太是……崇祯的能力问题,换了绝大多数皇帝,都没办法。 也不是他们这些朝臣的问题,就那些被杀的、下狱的,搁在别人手上都会是能臣猛将,当然……得刨去袁崇焕和毛文龙。 毛文龙要是黄台吉的旗主,袁崇焕要是刘承宗的部将,他们都只能死的更快。 大明的问题很简单,没钱。 为啥没钱,不是征的少或者征不上来,其实在到处天灾的环境下,大明的赋税完征率还行。 而且也不是南方征税征不上来,非常征的上来,实际上现在的大明,就是运河一线撑着,每年征收的钱粮源源不断的送过来,才能支撑不断征战。 是花的多。 不算地方截留的地税,国税的皇室固定支出占比超过五成,超过了军费。 这还是官员们竭力克扣的结果。 而这皇室支出,不是所谓的‘养猪’,实际上大部分宗王藩国的开支并没有大到离谱,甚至还被多次裁减、固定。 尤其经历了嘉靖皇帝,以小支继大宗,跟别人都不亲,尤其能下狠手。 在嘉靖年间,整个皇室的开支经过近二百年的膨胀,也就才每年五百万两。 看着很多,其实很少。 因为到万历中后期,这笔支出是每年一千五百万两往上。 万历的兄弟姐妹、儿子女儿、母亲李太后的武清侯家族,还有其诸多外戚的养禄田,以及被封出去的盐引、国税。 这还是万历有几个儿子女儿夭折、还有个被隆庆封地两万顷的王叔没留后,享受一生人死债削,封国封地都没了。 但像这种不留后死得早,识大体的宗室毕竟是少数。 假使总收入是三千万两,一千五百万两支出去,等于国税只有一千五百万两。 这个问题,谁也解决不了。 崇祯比谁都想把亲戚全部弄死,但这事没法干,这话也没法说。 朝臣更没法说、没法做了。 所有人都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问题,可它就是解决不了。 崇祯那几个叔叔一个比一个乖,潞王蹲家里弹琴,福王宅屋里喝酒,惠王在家里念佛,瑞王天天大声呼救:祯子救我! 所以崇祯面临的,就是一个拆东墙补西墙,怎么补都补不上,哪儿哪儿都没钱,要疯狂开源,不断加饷还不能解决问题的情况。 钱士升觉得这就是简单的计算题,收上来的国税不到三千万两,而军费是一千三百万,俸禄是五百多万,皇室支出超过一千六百万。 怎么算,怎么办,就别说消掉赤字了,但凡能拖欠、克扣、挪用的手段早就都用尽了。 只剩下内帑,朝臣要不出来。 大明的内帑,本身也是国库的一部分,甚至在早年间,包括承运库在内的内府十二库,才是国库。 到如今,内帑已经变成皇帝的小金库,不过依然承担部分处理突发事件的职能。 这也是万历最有意思的地方。 内帑的最大来源,是每年皇庄交的税。 万历对大多数儿子、女儿都大加封赏,唯独对继承皇位的,他没增加皇庄。 然后在位期间哐哐干仗,临着殡天还在辽东干出一场大败仗,把存下来的内帑花个差不多。 崇祯还有内帑,不多,可他不敢花。 因为国家的预期不好。 他可以预见的是将来收入越来越少,而危机越来越多,有钱也不敢拿出来。 剩下的手段就是开源。 加税。 加税容易,问题是张居正在改革之前,都得先用考成法解决效率问题。 就现在这个官员俸禄发不齐、军费发不齐、宗室钱拖欠、外面有边患、北直有东虏、中都有流贼、南京在下雪、京师盘剥已极、地方民力已疲的情况,征进国库一两,损耗得照着三两去算。 所以钱士升才会上四箴,劝崇祯别拿朝臣撒气,也别使劲折腾,这不是你的错,就是碰上个解不开的死结,气数到了。 而真正的解决方式非常简单,皇帝换个姓,诶,两难自解! 就这会儿,大儿子钱栻看出钱士升让弟弟去高邮,肯定跟刘承宗有关系。 他便壮着胆子问道:“父亲此次出使,这刘承宗、元帅府,是何模样?” “刘承宗啊。”钱士升想了想,感慨道:“那是岭北虏王看他挥师阵战之英姿,都要抛家舍业,投身麾下的秦中奇男子,天下伟丈夫。” “至于元帅府……” 钱栻能感觉到,父亲提到刘承宗的语气是万分感慨和佩服,而提到元帅府,语调明显改变,那是能有多嫌弃,就有多嫌弃。 钱士升说:“元帅府就是个饺子。” 对于跟儿子同岁的刘承宗,钱士升非常服气,那绝对是天下第一的能打和不要脸。 真的,就从他那个散装的恶棍团伙儿就能看出来,刘承宗起兵这九年,绝对是除了找人干仗之外一件正事都没干。 钱士升是真没法想象他们统治天下的场景,那帮子人要是进了紫禁城,估计北直隶也剩不下几个活人。 这也是钱士升对刘承宗残暴评价的来源。 军队是赏罚最重的地方。 所以统治者的意志,决定军队的气质。 明军那个悲壮绝望又束手无策的状态,就是崇祯的投射。 而元帅军的肆无忌惮,也同样来自刘承宗的有意放纵。 至少钱士升在岭东战场、在辽阳郊外看见的,是一群聚集在刘承宗身边听命行事的野兽。 甚至野兽的品种都不统一。 “饺子?” 钱栻无法理解,不能把元帅府和饺子联系到一起。 钱士升解释道:“刘承宗就是外面看着白嫩晶莹的饺子皮,里面什么馅都有,但都剁得稀碎没一个整块肉!” 第七百六十二章 太上皇 镇江府。 长江之上的船舰中。 高邮卫指挥使张一川坐在舱内,拿着一封北方送来的公文。 扬州知府韩文镜侍立在侧,看着这位已经禅让的皇上,拿着皇上的公文,阅读封他当皇上的那位,在长城外面打赢了另一个皇上。 韩文镜无奈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倒霉。 他招安张一川,原本就是个拖延时间的权宜之计。 打又打不过,北方也没派援军,为避免张一川这个水贼侵扰南直隶,这才给他发去招安书信。 实际上韩文镜根本就没指望张一川答应,他当时只当张一川是个江北土贼,拿出了一个指挥使的官职,投石问路。 当时凤阳的情况,是陕西来的积年老贼称帝,在凤阳招降纳叛,给本地土寇册封了遍地的总兵官,指挥使根本不可能把人喂饱。 万万没想到,张一川一口就答应了。 韩文镜心想还有这好事?一个指挥使就搞定了一股贼寇,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在招安现场见一见张一川。 俩人一见面,他坏了,张一川好了。 因为韩文镜也是陕西人,祖籍山西洪洞,西安府咸宁人,崇祯四年进士。 张一川一开口,听着那熟悉的陕北口音,韩文镜就知道自己招安了一个可怕的东西。 只是当时,韩文镜确实想不到,张一川居然是个在逃皇帝。 所以韩文镜并没有想太多,只是顺利地完成招安,还邀请张一川到扬州府衙短住几日,打探一些陕西老家的情报消息。 毕竟遥隔山河,韩文镜在老家还有致仕的父亲与两个弟弟,自刘承宗起兵东征,进攻关中,沿途兵荒马乱,他也不敢派人回去,只能与前两年考中进士任职河南刑部的四弟韩文铨互通书信,都很担心家里的情况。 哪儿知道在扬州府衙内堂张一川给他来了个狠活儿。 趁着没人,张一川抬手就从怀里拽出个大元帅府的‘封帝诏书’,一把按在茶案上。 他一手拍着胸脯子、一手指着诏书上刘承宗的笔迹,告诉韩文镜:“朕,古元真龙皇帝,大元帅的忠诚部下,韩大人想回老家那不是小事嘛!” 韩大人的血液向上奔涌。 就那一瞬间,北京西市斩首的画面已经在韩文镜脑子里跑马灯了。 就这么说吧,天底下没有贼寇不能招安。 甚至哪个地方官就算再把刘承宗招安一遍,照样是功绩。 唯独这个烧了皇陵的张帜不能招安,这事让人知道,他是铁定要掉脑袋的。 张一川一看韩文镜那表情,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从表情到肢体动作,瞬间嚣张起来。 不用装孙子了,就算已经凤阳那边已经禅让,咱依然是扬州的太上皇! 两个人怀揣着同一个秘密,关系奇怪起来。 明面上,韩文镜是扬州知府,张一川是高邮指挥;私底下,张一川是叛乱伪帝,韩文镜是狗头军师。 没办法,韩文镜起初虚与委蛇,是想让张一川派人把他的家眷从西安府接过来。 哪知道张一川答应的挺好,转手修书一封投送帅府礼衙,要求张献忠将韩文镜的家眷族裔好生照料、严加看管,万勿放跑一个。 而且写了两份,一份送走,另一份让韩文镜看。 韩文镜能说什么,他恨得只想把张一川吃了,但实在没办法,只好受制于人。 但有一说一,虽然张一川有点颠,走在扬州大街上不是想把这烧了,就是想把那抢了,但回了高邮确实很好用。 这长江两岸久未历战,兵弱至极,凤阳府外溢流贼到扬州,各地无不是守城力战,将校阵亡。 而高邮卫旗军主要工作,是协助征收、运输漕粮。 可这个张一川,他像个九边精锐。 先灭高邮湖水贼,又在陆地上跟凤阳府外溢到扬州的流贼接战三日,八战八捷,剿得一个不剩。 什么总兵官、都元帅,跟他的高邮旗军碰面根本留不到半天,不是讨饶收编就是被立地打死。 搞得韩文镜战报都不知道该怎么写。 真的,让他照实去写,马队突出、纵骑驰射、具装践踏? 还是说张指挥使把船开到陆上,将贼子都创死了。 高邮一个内湖卫所,朝中大臣会相信这两种说法的哪一个? 咱就说这像水师兵吗? 不提这是江北兵,别人都该以为这是关西兵了。 不过韩文镜倒是不怕朝中怀疑张一川就是张帜。 毕竟陕西人消息落后,似是而非,他们懂个屁的古元真龙皇帝。 那古元真龙皇帝叫张帜,后复本名王本仁,这会儿脑袋都被送到京师了。 再说了,人们在潜意识里,就觉得张帜要比什么王本仁、张一川更像草莽皇帝的名字。 王本仁,听着就像个脸上长痦子,痦子中间有根毛那种,没有功名还压榨佃户仆役的小地主。 张一川,听着就像是食不果腹的陕西流民,身后还跟着三川,刚埋了二川,低头行走在荒山秃岭,互相揪虱子、扒榆树皮吃。 说来也是有缘,韩文镜号一水,他弟韩文锋号二水,韩文钥号三水,韩文铨号四水。 四水配三川,很正常。 张帜就不一样了。 动词,一面替天行道的大旗招展而开。 多符合古元真龙皇帝的作风气质啊。 不过说实在话,韩文镜这会儿对张一川,是又爱又恨。 张一川给他的工作带来太多帮助了。 此次流贼侵袭凤阳,客军在路上拖拖拉拉,各地都在报丧求援,不是县城被破,就是地方遭劫。 崇祯皇帝甚至一个月连下两封上谕至南京。 第一封比较简单,说南京武备废弛,命南京兵部范景文同内守备兼行整饬。 半个多月之后,还是担心运河断流,又给南京的操江都御史王道直发了一封上谕。 操江御史由漕运总督演变而来,也叫提督操江,本为武职,后来由都察院兼管,有了监察职责。 王道直是崇祯亲信,进士出身,原本是保定府的七品推官,因反对在保定修魏忠贤生祠,没能升职,到崇祯登基,拿出保定知府与操江副都御史让他选,直升正四品。 对这样的亲信,崇祯说话很放得开。 “南都武备废弛已久,战船朽坏,器械锈钝,兵多虚冒,沿江上下辽阔,奸宄易生。” “你过去会同操臣李弘济及内外守备、户、兵二部,互相商榷,各期振作。” “向来南官但养资俸,如今要实心任事,大破情面,才能对得起委任。又南方最苦滥词牵累,极宜治刁息讼,以安民心。已经当面跟你说过了,惟恐你忘了,特再申明,别不当回事。” 王道直也是个刚直之臣,被崇祯重用,过来谁的面子都不给,整饬武备,把扬州卫、泰州所、兴华所吓得尿裤子,纷纷向知府韩文镜求援,不是要兵器甲胄,就是请赶制战船,甚至还要让扬州府给勾军。 唯独张一川的高邮卫,一声不吭。 韩文镜还以为是出问题了呢,生怕张一川正在筹备再度造反。 那知道一问,张一川治下的高邮卫,啥都不缺。 那平叛降贼收的兵员都超编了,甲械虽然没有达到一卫的满编标准,但一千多副全套盔甲,战马驴骡四千多。 别说在南直隶了,这个卫所的兵甲器械储备、兵精粮足程度,全天下也没几个卫所能比得上——南都标杆! 更何况,有仗,张一川是真打。 都不用他这个知府求爷爷告奶奶的调来调去。 扬州境内,哪儿一听说被贼抢了,收到消息半个时辰,扬州卫还在那往城墙上运枪炮呢,人家高邮卫六七百骑已经冲过去了。 上马就追,追上就打,打了就赢。 甚至就连赈灾,人家都很来劲。 这也是韩文镜最难理解的地方,按理说张一川这么个反贼,听说镇江六月飞雪遭灾,他不给捣乱,韩文镜就烧高香了。 以至于听说高邮卫自告奋勇要赈灾,韩文镜虽然不敢拦,却还是全程跟随,生怕古元真龙太上皇再给他来个大的。 当然,另一方面,这会儿的南直隶根本就弄不到大量棉袄,季节反常,哪里都冷,家家户户人人都需要棉袄。 只有张一川有,不仅有,而且还很多。 韩文镜万万没想到张一川是真赈灾,非常认真地驾驭战船,装了满船舱的棉袄,甚至还带了粮食,一路运至镇江。 虽然人执拗了点,一定要亲自赈灾,不准镇江府衙插手,但赈灾程序正规且熟练。 赈完了灾,张一川也一点不拖泥带水,不干别的事,直接打道回府要回高邮。 回程的船上,韩文镜才问起心中疑惑:“你……是真赈灾啊?” “不然呢,我就穿着棉袄从陕西出来的,那破棉袄扔仓库都嫌占地,能帮到灾民,少冻死人,好事嘛。” 这事,张一川还真诚心实意。 他是吃不起饭的陕西灾民,是要扫清天下污垢的扫地王,也是僭号登基的古元真龙皇帝。 虽然反贼这条职业线已经随着禅让被他快速通关了。 但太上皇的责任感依旧驱使着他——眼睁睁看着子民挨冻可不行! “那棉袄你的人,不穿了?” 张一川闻言哑然失笑。 他在河南、凤阳抢了大量金银,这会弟兄们正发了疯的在南京买绫罗绸缎、锦帽貂裘,那高邮卫的老陕家家户户恨不得摆个自鸣钟,谁还穿棉袄啊? 太上皇都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 反倒是拿着北方送来的公文,向船舱外喊道:“请勇王进来!” 没多久,河南五营总教官刘翼勇就进来了。 韩文镜看见生着个娃娃脸的刘翼勇心里就发怵。 其实一开始,韩文镜就发现张一川的部队,实际是控制在营中以刘翼勇为首的几个刘姓翼字辈年轻军官手上。 都是战乱遗孤出身,刘承宗在孩儿营的养子,最大才不过二十二岁。 他们率领着一个元帅军的百人师范队。 那里面有步骑炮工四个兵种的元帅军老兵,还有保养军械的司兵、负责操练民壮的河湟乡勇军官、专业的塘骑,甚至还有十二名达骑专门负责保护六个养子。 在张一川登基当皇上的第一天,这六个刘承宗的养子就被封了王爵。 而这六个刘姓王,虽然跟张一川是一拨的,但经常会不给张一川面子。 就比如这会,刘翼勇进来就板着脸,第一句就是让张一川以后别喊王号。 韩文镜还不知道张一川就是古元真龙皇帝的时候,就发现他们不是铁板一块,那时候还想过策动张一川,把这几个刘姓养子杀了,以此来彻底控制这支招安军队。 不过失败了。 那时候他不知道为啥。 直到发现张一川的真实身份是一位已经禅让的太上皇。 张一川虽然很烦刘翼勇等人不给他面子,经常会就一些他的出格行为指责他,但他根本不敢对抗刘承宗。 实际上这支军队,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兵势膨胀、僭号称帝、烂授名器、皇帝逊位、接受招安等一系列大事件,思想状态确实发生了很大变化,内讧风险急剧增加。 但军队内部疑惑的并不是张一川啥时候杀刘翼勇,而是刘翼勇啥时候杀张一川。 因为兵是他们练的,战术是他们制定的,最重要的是他们姓刘,是大元帅的养子。 杀了往好了发展谁带军队取胜、往坏了发展谁带军队回陕? 反倒张一川没啥用。 但架不住张一川张嘴就是,虽然大元帅封的皇上我不当了,但大元帅封的河南总兵我可没辞职! 人们才想起来,也对,张一川也是大元帅封的官儿,杀了确实回头不好交代。 “你看看,帅爷在塞外猛锤东虏啊,照我看啊,那个皇上也快退位了!” 张一川挨刘翼勇训都习惯了,这会儿也不太当回事,将公文递过去,便道:“你看看,这事还就得照我说的,想办法把战功提一提,韩知府也使使劲,让南直隶在扬州再立个营。” “没准大元帅啥时候就打过黄河了,咱们啊,再起兵打过江南弄个小朝廷也没啥意思。” 张一川摇摇头道:“不如效仿延安府故事,我出去当参将,翼勇当指挥使,再联络几个可信的陕西商贾和凤阳首领,专门打击他们竞争对手,首领负责抢、咱们负责剿,商贸、战利、战功,都到手。” “打造战船、操练军兵、分发战利,只等着大帅打过黄河,咱们在江北来个传檄而定!” 第七百六十三章 漠北都督府 虏头神并不知道扫帚精的情况。 刘狮子只是陈兵于蓟镇边外,为自己的信徒索要赏银壮大声势。 当然他也没闲着,元帅府发动岭东战役,打的虽然是黄台吉,战争目标却是为彻底将蒙古绑上战车。 如今战役取胜,自然要挟大胜之威势,将大漠南北的蒙古诸部重新整编。 半个多月,一道道命令颁布下去,先是增设漠北、松漠两个都督府,又将漠南都督府缩编,同时在草原上大肆册封立功将校。 变化最大的是漠南。 刘承宗在文书上正式承认、并重新册封了杨麒为顺义王,仍以其领漠南都督一职,不过抽走了漠南大量军队,缩编云中、五原、朔方三镇三卫。 二十三个万户部经过增减,合并为十五个千户部,也就是说,打了一仗,大家反而集体降职了。 不过怨念并不大。 因为漠南诸部是这场战役真正落得实惠的人,他们从科尔沁掠夺到大量人口、牲畜、财货,重新整合之后,虽然浮夸的万户部变成了千户部,领地却都有不同程度的扩大。 其次在名义上,掌印指挥使只能有一个,但不掌印的可以有很多,大家都是指挥使,属于部落向卫所的过渡阶段,落差并没有那么大。 这对二十三万户来说,其实是好事,因为标志着漠南都督府的建制正常化,正常意味着稳定,稳定才能保证世袭。 也就是说,随着岭东战役的结束,那些漠南漠北白身起家的破落户,真正成为草原上的世袭贵族了。 但实际上,刘承宗在漠南设立三卫,真正的目的,是让漠南都督府在归化城建立军学,完成基础教育之后调到西安府的军学,好好给这帮上了战场就撒开丫子乱跑的家伙上上课。 劫掠在元帅府是一种高超的战争艺术,这帮人铺张浪费的劫掠手段、多级火箭般的打法,实在令刘狮子感到痛心又惋惜。 那么多牛羊都白死了,这种巨大浪费不论在任何意义上都是犯罪。 新建的松漠都督府,则由从漠南调任的贺虎臣为都督,坐镇上都城,全权负责兴安岭一线的防务。 立功的雁门镇粆图台吉升任松漠府都督同知,仍掌雁门营参将事,坐镇集宁。 并于察哈尔部故地设立集宁卫,以北元营格尔马为指挥使,自河湟、青海迁斡耳朵、察哈尔一千七百户,隶松漠都督府之下。 战前立功并负伤的王承恩,升任松漠府都督佥事,协理都督府事宜。 塘骑郭嘉胤则凭捅伤耿仲明的功绩,升任松漠城守备,继续完善这座城堡的修缮。 除此之外,最大的变化,就是元帅府的所有舆图上,都不再有科尔沁的名字,以答剌罕草原取而代之。 这倒不是刘狮子把人家抢夺一空还要踩上一脚,而是丧事向来做给活人看。 科尔沁与歹青固伦在漫长联姻结盟中休戚与共,绝大多数都是难以投降他的死硬分子,元帅府自然没有他们的位置。 而另一方面他要让漠北三汗知道,没有位置,就会被抹掉。 杀鸡骇猴的效果非常好。 发现科尔沁部在元帅府舆图上被抹掉的第二天,素巴第就请求元帅府在漠北设立都督府。 倒是巴布台吉聪明得很,一副‘我早就是元帅府将军了’的样子,顾盼自雄。 这可不是他给自己脸上贴金。 早在巴布第一次代表车臣部出使元帅府,就被刘承宗封为宁远校尉,负责与大明价值四十九万两的贡市。 不过巴布此时提到这个官职,其实是耍滑头,想要给车臣部留一点回旋余地。 而衮布汗稍有扭捏,不过他倒不是不想加入漠北都督府,只是怕自己不能当都督。 刘承宗也确实不想让他当都督。 但架不住素巴第不愿当都督,专门找上刘承宗,坦诚地表示,自己当都督,恐怕回漠北得内讧打仗。 刘狮子不在乎打仗,他更在乎素巴第的忠诚。 所有忠诚都值得回报,札萨克图汗部在岭东战役扛住了最多的死伤,右翼的伤亡比整支军队其他人加一块都多。 那么多血肉性命,值得刘承宗派兵助他平乱。 但素巴第不想打。 漠北不是漠南,漠南诸部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守着‘好地方’被挑拨着自相残杀。 漠北三部在那边依靠纯游牧繁衍生息不容易。 素巴第愿意投身南方战争,并非刘承宗有什么天降英主的模样,而是漠北三部需要贸易来互通有无。 战争烈度越来越高,他们的对手比从前任何时期都更加可怕危急。 否则驾驭小船端着火枪的东欧绺子将封锁北方,切断他们与林中属民的联系;崛起的卫拉特在西面勒紧他们的绞索;元帅府在南面步步紧逼;歹青固伦在东部疯狂扩张。 组建一支能够抵御侵袭的常备部队,需要铁甲及一切增强军力的装备。 而这些装备要想大量生产,就需要向定居驻牧转型。 同中原贸易,能极大程度上加快他们的驻牧进程。 尽管素巴第在南方战争一拉就是一万骑兵,打仗死人也不见畏惧,但实际上漠北蒙古比八旗还死不起人。 八旗能抓、能生、能打了再招降。 漠北那个环境,林中百姓还没鱼皮鞑子人多,抓是很难抓了;生,这年头汉地难产都数不胜数,更别说冰天雪地的漠北;至于招降,咱就说举目四望,打得过谁? 素巴第没得选,札萨克图汗部才是他的根基。 只要能维持贸易,不与刘承宗敌对,漠北都督的些许虚名,他并不在乎。 刘承宗便也作罢。 不是他对全面征服漠北没想法,强恰相反,他想法很大。 因为把中原军队拉到兴安岭,其实是件难度很大的事,这次的时机还凑合,但他不可能兴安岭一有事,就从陕西拉部队过来。 而从漠北调兵至漠南,是容易的。 甚至都不需要调,人家漠北愿意过来,在边墙贸易一下,卖卖皮子和牲畜。 哪怕不说购置军需物资。 铁锅、马镫、马绊、铁锨、铁橛子、铁斧头,粗布和绫罗绸缎,贴佛的金纸、写字的刀纸、解腻的茶叶,甚至是吃饭的调料、梳子篦子和头绳。 这些日用品,在漠北处处都是缺口,比军用物资更为紧俏。 没有军用物资可以不打仗,战争仅占据日常生活的一小部分,而战争本身又是漫长的行军与等待,真正短兵相接更是仅占据战争的一小部分。 局势变坏,赶着牧群迁徙就是了。 但没有日用物资,人不能不生活,那真是从白天到黑夜备受折磨。 当然了,漠北也并不是贫穷到这些东西绝迹,但几个大件儿缺了任何一个要用的时候都不舒服,关键是借不到。 最原汁原味的游牧生活,以小家庭的单位,方圆十里地找不着个人,想砍柴没斧头、想洗头了没篦子,放马回来婆姨都疯了。 人家愿意到漠南来,做做买卖、打打仗、吃吃军粮,再抢上一遭,反正在漠北买东西也得跑老远,这顺路哪儿有顺手快啊。 跟着大汗进沈阳,沈阳啥都有,还不用卖羊羔子。 但刘承宗非常尊重素巴第的意愿。 不尊重也没办法,人家玩传统游牧的,还住在漠北那个地方,真惹急了,他发兵过去都找不着人家。 至于车臣汗部,还是得徐徐图之,把巴布台吉笼络住也就够了。 早在林丹汗还活着的时候,广宁之战以后,硕垒就是整个蒙古嫡系部属最强的封建主。 他架子比谁都大。 林丹汗、黄台吉、衮布汗、国师汗、素巴第汗,都曾以共商国事、更改法律、达成同盟之类的理由,邀请他参加大会……硕垒无一例外,从来不参加,宅男程度直逼万历。 向来都是让儿子巴布代替。 刘承宗就压根没指望,硕垒能跑过来加盟漠北都督府。 果不其然,在上都城等了十来天,车臣汗部的硕垒发来书信请罪,言辞非常礼貌,说自己把腿摔着了,实在不能南行觐见,恭祝岱青契丹汗在岭东取胜,车臣部支持建立漠北都督府。 还送来了一百匹白马。 硕垒摔腿这事,刘承宗心里门儿清,就是个借口。 他心说这腿跟了硕垒汗算是倒了血霉了,一年得摔好几次。 巴布台吉过来的时候,就替硕垒解释,说他爹把腿摔了,崇德皇帝登基都没去。 到现在伤筋动骨一百天都过去了,又摔一次。 刘狮子觉得,没准与此同时,硕垒就正遣使安慰大败仗的黄台吉呢。 甚至都不需要没准,他认为,硕垒知道此役元帅军得胜,绝对得跟那边通信。 但通信并非坏事,至少也算有个获知情报的窗口。 他也确实拿硕垒没啥好办法。 素巴第若是愿意一统漠北,刘承宗不介意借兵介入;但若是素巴第不愿意,单靠元帅军,在北边打仗成本太大。 打不起。 刘承宗临着启程,才正式确定建立漠北都督府,以衮布汗为都督,素巴第为都督同知,巴布台吉为都督佥事。 同时将北元营立功的前察哈尔宰桑齐塔特、格隆和尚、巴牙思虎等人升为都督府属官,负责军籍、检地、制图、监管贸易及报录诸部兵马、贵族名单等具体事宜。 他对素巴第、巴布及额尔德尼珲台吉的面,对衮布汗道:“我本欲以立功最重之素巴第汗任命为都督,但素巴第汗仍愿维护漠北盟主,这样的任命在我的将领看来是赏罚不明,因此都督要多立功勋,尽心任事,才能弥补我委重任于你,对素巴第汗的亏欠。” “这金莲川一带是好地方,只是自哈喇慎部被攻灭以来,三方交战,成了无人驻牧之处,你等至归化城买卖,回还漠北之后,各精选一千善战马兵,入冬之前,由你们的儿子组成千户游牧过来。” “军兵立漠北营,以额尔德尼珲台吉为参将;军户立金川卫,以素巴第汗的儿子为指挥使。” 一瞬间,一直像局外人般的额尔德尼顿时瞪大眼睛。 他本就想带兵在刘承宗麾下为将,没想到刘承宗直接连军队都准备好了,大喜过望,当即第一个行礼领命。 素巴第对此没啥意见,他甚至可以现在就留下一千军队,不过刘承宗要的军户,还要金莲川游牧,这是好事,自然也抱拳领命。 倒是衮布汗,非常尴尬,憋了半天才道:“禀大汗,我的儿子,刚刚出生……领不了兵。” 刘承宗闻言笑道:“那便从你的兄弟之中,选个可以领兵的过来。” 巴布台吉的情况跟衮布差不多,但他对这个问题没有疑问,很清楚刘承宗要的是他的兄弟,而不是他的儿子。 至于兵马,车臣汗部财大气粗,哪怕没有金莲川的牧地,一千户人马对车臣汗而言也不是啥大问题。 硕垒手下最不缺的就是人和马。 随着漠北都督府的框架搭好,刘承宗心里轻松许多。 有这一个营的游牧军队在金莲川,再加上松漠都督府三个营,以及兴安岭东部的答剌罕军,基本上能巩固住此次东征收获的地盘。 至于后续答剌罕草原上的边境冲突,刘承宗估计也不会少。 有这支军队驻扎在岭西,至少面上不会打得太难看。 只不过……他还是得在上都城留下一些装备,后续估计,还要再从漠南到松漠拉一条草原上的运输补给线,以对松漠府形成足够的支援。 不过那都是松漠都督府正式运行起来之后的事了,刘承宗目前的准备,就是这个都督府尽量支撑到明年开春,它还存在就算胜利。 要是这个都督府的八字实在软,一个冬天就被黄台吉扬了,那他也没办法。 先活到明年春天,再想法子讹一下大明,看看能不能解决掉补给上的问题。 眼下,经历漫长的行军和战争,刘承宗该回家了。 兵马未动,他就差快马直经归化城入边,让西安府送来这几个人的公文。 也该处理一下元帅府特色内政了。 趁着行军驻营,刘承宗点了油灯,摩拳擦掌地展开公文,他倒要看一看元帅府广袤的地盘,哪个地方又打……不。 是看一看,哪个地方,居然没打仗。 第七百六十四章 万物竞发 很奇怪。 刘承宗翻遍公文。 从遥远的托木河右岸泰萌卫,到雪山之上的乌斯藏都督府;从大漠边缘的榆林城,到秦岭以南的汉中府。 陕甘青宁四省九道,竟然就找不到一个和平的地方。 各地将校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去打仗的路上,要么便是在自己的驻地剿匪,甚至还有甘肃边外的赤斤卫那种正在平叛的部队。 刘狮子一看这新奇的说法,不禁觉得康良辅挺会说笑话,都用上平叛这样的词了。 赤斤卫,刘承宗亲自重建的,他很清楚那是个什么地方。 方圆七百里大漠。 聚集了足足五百牧民马匪、沙漠强盗、大明逃兵、蒙古溃兵等精锐兵种,还加强了三百元帅军天兵,构成了赤斤卫。 那鬼地方就算在见多识广的元帅府,都算烂地里的烂地,不能活人,出产也不过火油、硝土和黄金。 赤斤卫八百多号人唯一的生存希望,就是进嘉峪关买粮食。 这就还叛乱? 结果刘狮子一看,还真是叛乱。 只不过叛乱的不是赤斤卫,而是叶尔羌的哈密总督,巴拜汗。 而赤斤卫,赤斤卫也很荒唐,它居然以敦煌为中心,有了繁荣的架势。 真他妈邪门儿! 而这场叛乱与平叛的邪门情况,自然来自刘承宗的随意之举。 有元帅府和卫拉特的商路在,每年数以十万计的生灵在这条商路上往来迁徙,刘承宗知道赤斤卫早晚会繁荣起来。 只不过这也有点太早了。 因为楚琥尔来过。 楚琥尔在赤斤卫短住的时候,挖了好几口台吉井……这听起来是挺简单也挺小的一件事,却是刘承宗和巴图尔珲台吉都没做到的大事。 因为在赤斤卫方圆七百里大漠上掘井,并非明智之举。 这就好比一个人出门旅游,夜晚偶然露宿野地,不会就地盖一座房子。 刘狮子认为敦煌会再度繁荣,也是觉得将来露宿野地的人多了,就自然会有人盖房子。 但他不会盖,自然就不会修井,因为修了也没人用,那井还得被沙子埋住。 只是浪费士兵体力的无用功。 偏偏楚琥尔不是这样的人,他管你体力不体力的,喝不到水他就要有井,井还没修好他就入关找刘承宗挨揍去了。 留下一百多部下,在关外住了一冬天,等他出关就没往敦煌走,直接在瓜州喊人就回天山了。 那几眼台吉井,一口都没喝。 但无所谓,至少下令让人掘井的时候,楚琥尔是痛快的。 楚琥尔下令掘的那几口井,他没喝上,但有人喝上了。 这个人就是刘狮子老长官,领兵前往叶尔羌的贺人龙。 刘承宗是知恩图报的人,当年离开鱼河堡,贺人龙对他甲械不问、箭壶灌满,也算仗义。 因此他给贺人龙一个总兵官,并为其麾下三千名前官军灌满箭壶,另外两千名民军补充了火器,派遣其向土鲁番进军。 刘承宗一贯的伪善依然在发挥作用,尽管他将部队派往叶尔羌,但并没有明白地告诉贺人龙,命令其向叶尔羌宣战……基本上就属于你过去爱干啥干啥这么个状态。 实际上,在贺人龙的军队中,还有一小撮刘承宗所不知道的狠人,比如李自成失踪的好朋友高杰。 贺人龙当然知道自己是去干啥的,砍地盘嘛。 他过去就把土鲁番抢了。 最离谱的是跟贺人龙交战的将军,并不是统治土鲁番的阿济汗,而是刘承宗的甘肃手下败将,逃亡西域的明军将领柴时华。 柴时华看见这帮人的时候都疯了。 他从庄浪河逃到甘肃,刘承宗的部队一直追着他,在甘肃沦陷之后,柴时华一路逃亡到嘉峪关外的哈密,结果发现关外配合他走私的巴拜汗都被折腾的没人样儿了,搜遍全城,竟找不到一件铁甲。 柴时华最后跑到了土鲁番,被土鲁番总督阿济汗收留,册封为异密贵族,屯于柳中。 那快活日子还没过上两天,贺人龙的先遣部队三百骑兵就穿过五百里戈壁,掩着烟尘扑向柳中。 不是贺人龙不想以五千兵力向叶尔羌发动灭国之战,实在是没那个能力。 哈密但凡有养兵的能力,巴拜汗也不能由着巴图尔珲台吉、刘承祖、楚琥尔、贺人龙这么一堆人进进出出。 反过来柳中也没有。 柳中就是古代的车师前国,是好地方,绿洲,啥都多,铁、铜、铅、煤、硝、火油还有各种石头,啥都多,一凿子下去就有。 就是人少,打下来也没有供养五千军队,作为前线基地的基础。 贺人龙的五千军队,实际上是广泛分布在土鲁番、哈密、赤斤卫敦煌、天山卫巴里坤的广袤土地上。 反倒是土鲁番阿济汗那边,弄清楚他们的来路之后,第一反应就觉得这帮人精神不正常。 你,从大明,跑来打我? 区区一个张掖,就不知要比土鲁番富贵多少。 大富翁抢劫穷光蛋,这跟明军出边抢劫蒙古有什么区别? 天底下怎么会有人做这种事呢? 阿济汗觉得这帮人疯了。 尽管柴时华一再规劝,说刘承宗那帮人都是恶棍,是叛军,阿济汗却始终坚定地要跟刘承宗议和。 甚至叛军恶棍更好。 作为土鲁番的统治者,阿济汗并不在乎东边那个大明的情况是什么样。 他只在乎金路,只在乎大明的继承者是否愿意接受他的朝贡。 只要愿意,那别管大明的继承者是叛军或者匪徒,就都是大好人。 甚至造反出身的更好,商议朝贡的难度能低一点、朝贡的人数和货物能多一点,甚至都不用走私了,金路直接官营也不是不可能啊! 这要是贺人龙亲自领兵西征,可能事情就谈成了。 偏偏,面对人地两生的局面,贺人龙不可能把本钱全押上,他派遣的三百先锋军,是高杰和李成栋。 这俩人面对柴时华派来转达议和愿望的家丁,直接撵打出去,两天以后就兵临土鲁番,洗劫了两个镇子。 开玩笑,议和了,我们不就得回甘肃了嘛,那李自成不就能找到我们了吗? 一定要打进去! 贺人龙在西域打得不可开交,一股股的俘虏往哈密送,再经由哈密,送往赤斤卫。 因为赤斤卫需要人淘金。 康良辅对这事挺急的,他去年忙活一年,淘的那点金子都让楚琥尔抢了,虽然大元帅没有怪罪,但也没夸他干得好。 所以他需要更多人淘金。 偏偏赤斤卫没有更多粮食,那人家过来淘金的肯定叛乱,康良辅就只能平叛了。 而在元帅府边境线的另一边,乌斯藏也在打。 康宁知府刘九思收到摆言台吉的求援,正赶上刘承宗册封的都督师襄到了囊谦。 本来依照计划,师襄的都督府只有五千军队,要在康宁府完成部分征兵,再待其抵达拉萨,才能募足一个旅。 结果收到求援,师襄只能将募兵的事交给刘九思慢慢办,自己引军进驻昌都,并在李老柴的接引下,将先头部队一千人派往拉萨,再经由拉萨继续向西推进。 说实话,刘承宗看这战报啊,比看见赤斤卫正在平叛的消息感觉更加滑稽。 因为他根本想不明白火落赤那三兄弟在乌斯藏干啥……这都几年了,自从他经康宁回返,甘肃、陕西、宁夏、天山盆地、漠南草原,全部都拿下了。 火落赤家那仨还在乌斯藏跟藏巴汗躲猫猫呢。 但这确实也没办法。 那三兄弟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种,直到这次求援,摆言台吉才把乌斯藏地区绘制的舆图送出来。 刘承宗一看啊,那地盘确实大。 人家交出来的舆图,也就比他这些年打下来的地盘小一点。 甚至这还让他对摆言台吉的军事才能高看了一眼,因为都很难。 他这边面对的敌人更强大,但摆言面对的是环境更糟糕。 行军距离更短、战斗耐力更差、非战斗减员也更多。 眼下,火落赤三兄弟已经把藏巴汗排挤出拉萨河,与喜马拉雅山南部的布鲁克巴部、尼八剌三国建立贸易联系与民间僧侣往来。 其兵锋一度直指乌斯藏西部的俄力思军民元帅府,也就是拉达克小王国。 但火落赤兵力不济的短板,在这几年征战中也越发明显,能野战取胜却无法长期占领,又没有高效的统治手段,导致各地都是名义归附,他打就臣服,他不打就不搭理他。 这才无奈地向元帅府请求兵力支援。 其实刘承宗明白,不到万不得已,那三兄弟不愿意找他借兵。 说来也怪,按理说,私人关系上,跟刘承宗最亲近的是率领军队的摆言台吉,关系最恶化的是小拉尊。 但是在接受刘承宗直接统治这方面,最倾向于归附元帅府的也是小拉尊,反倒是有过接触的摆言台吉最为抗拒。 毕竟小拉尊用的是另一套认同方式,也从心底里清楚,刘承宗一不会杀他,二不会把他派上战场,甚至因为元帅府需要他这样一个人来稳定乌斯藏,生活环境不会有太大变化。 更别说他早就做好打算,死后转世到刘承宗家里当儿子了。 摆言台吉就不一样了,真的归附以后,刘承宗是肯定要派他出藏打仗的,就他的兵力、实力,在乌斯藏所向无敌,出去多半会因战争形势改变,被揍得满地找牙。 不说别的,单就刘承宗把他从雪山拉到盆地打仗怎么办?行军四个月,七荤八素的军队在战场上与敌军相遇,怎么能不输啊? 因此,哪怕昌都一线被康宁府封锁,归附实力愈加雄厚的元帅府是大势所趋,摆言台吉也愿意将这大势拖得越久越好。 毕竟给别人当腿子,哪儿有自己做老大舒服? 所以乌斯藏就像挤牙膏一样,尽管明白大势,也不会太过明目张胆的抗拒,但还是一点一点的引入元帅府、一节节的交出权柄。 对此刘狮子也没啥好说的,他是真不愿意发兵过去打仗,能潜移默化的将乌斯藏拿下,就已经算好事了。 至于时间,哪怕拉长到十年二十年,用一代人两代人的时间,也没关系。 刘承宗心里,对乌斯藏只有一个宏愿,就是别耽误他将来把礼衙尚书放进印度。 而除了遥远的边境,元帅府内部也照旧,到处都在打仗。 负责攻略延绥镇的任权儿在两个月前有了战果。 第二旅援兵营的正兵千总王永基,在围城中放炮打死了榆林守东南角楼的王总兵。 但具体是榆林王氏将门的哪位总兵被炮打死,城外军队暂时还不知道,毕竟那城里姓王、当过总兵的足有六位,很难把这位幸运总兵对号入座。 任权儿送来的战报,看得刘狮子不禁肃容。 榆林城的防守配置过于豪华,守角楼用的都是总兵官。 但刘承宗知道,那些世勋世禄的总兵官、参将游击都很清楚,榆林守不住,陷落是迟早。 延绥镇整个防御体系已经被打穿,一座镇城被团团围住,即使塞了十几个总兵官、几十个参将游击,也只能凭借经验,在战术上识破一些取巧手段,不能改变既无援救也无粮草的现状。 他们拒不投降,决意死守,无非是……知不可为而为之。 而直到上个月,整个延绥镇早就全部被拿下,有些地方甚至都进入了正常的生活状态。 只剩榆林城,仍在死守。 而任权儿,就硬围。 在这一点上,任权儿继承了刘承宗喜欢成人之美的秉性,在城外准备了五十口好棺材,要让那些忠臣明将死得其所。 关内道,去年窜入郧阳的李自成突围了。 他不敢再跟卢象升、祖大乐那帮人死磕。 五百余骑进河南卷起上万人马打洛阳,结果也像张一川一样,被洛阳的城墙吓了一跳。 随后与河南总兵张任学交手,先胜后败,还有部队染了瘟疫,仅余千骑跑到了潼关外。 手痒憋坏了的关内总兵张天琳可不敢让他入关,派人指了个山沟子让李自成进去舔伤口,自己发兵在灵宝埋伏了张任学一阵,抢了上千匹马回来。 而汉中道,总兵罗汝才率麾下将领大显神威,进入汉中的第十三日,就攻下了重镇汉中府城,使汉中知府蒋应昌顺利上任。 这会儿,瑞王已经没机会再喊‘祯子救我’了。 他被押进了西安府城。 罗汝才的战报漂亮极了。 罗汝才先以手下那个又狡又狠的李汝珪为先锋大将,先带兵穿破衣烂衫在城外装农民军……那一营人马都不用伪装,他们本来就是农民军,只是经验丰富而已。 守军被高迎祥压制了那么久,早就憋出火了,好不容易看见一伙儿好欺负的,当即出城剿贼。 结果出城没追多远,就被埋伏在侧的镇筸军张上选摁在地上暴揍,想撤军重整,又被祖承勇手下提铁鞭链枷的辽军骑兵一顿猛抽。 最后罗汝才这个莽夫旅,是直接骑着马踏上了被大水泡塌的汉中城。 汉中府,拿下了。 第七百六十五章 配 榆林城。 通常来说,城池越大,需要的守军越多,防守时的防线越长,就越容易出现纰漏。 但榆林城并不需要遵守这一规律,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榆林并不是一座城。 而是作为陕西直面蒙古的防御重镇,一个类似潼关、山海关那样的堡垒要塞群。 元末明初,洪武年间它还不是边境,只是个农耕游牧分界线上自发形成的市场。 后来设立于鄂尔多斯的东胜卫失守,榆林才被立了个寨子,叫榆林寨,作为与南下蒙古拉锯的前沿哨所。 明廷在绥德设立了延绥镇,并将榆林寨拓建为一座榆林堡。 直至成化年间,榆林设卫,依着榆林堡又修出了北城,作为榆林卫城,此后百余年,随着明军在这片战场上越来越强势,榆林城也从前沿哨所,变成后勤基地,不断地进行规模巨大的扩建。 围着一座城,扩完北边扩南边,一圈城墙围着一圈城墙。 西城墙修到榆溪河,东城墙拓到了驼峰山下,宽度无法增加就进一步增加长度,南城墙修至榆阳河岸,北城墙一直推进至红石峡。 最终形成一座自北向南,镇北台、中城、凌霄塔三座大城的要塞群。 但易守难攻的城池多了,榆林城能扛住元帅军的围攻,主要原因并不是城池有险可依,而是这座城里的人,汇聚了整个陕西不愿投降刘承宗的武装力量。 甘肃的人跑到了宁夏,宁夏的兵又跑到了延绥,最终都钻进了这座榆林城。 而榆林本来的军队,反倒在数年的平叛战争中想跑的、想落草的,早就跑完了,留下的都是死硬分子。 七月十七。 延绥镇总兵官俞翀霄站在镇北楼上,远远眺望着四里外的镇北台。 榆林的北城墙没有城门,只有城楼,原本北边无需防守,但城外的元帅军在任权儿的指挥下用炮击夺取了四里外的镇北台,以至于守军必须在北城墙部署军队。 因为镇北台是一座实心的四层城堡,原本是明军监控易马城与款贡城的观察哨所,它修在红山顶,又修得高逾九丈,是榆林防线上的制高点。 拿下这座城台,则方圆十余里,包括榆林北城的防务调动,都将一览无余。 好在这榆林城里,就是武将多,七座城门,一门一位总兵官都还有剩。 如今整个陕西三边五镇都已沦陷于刘承宗之手,只剩下这座榆林城和韩城仍旧归属大明,俞翀霄也不在乎自己才是正牌总兵官,跟闲住总兵什么事都商量着来。 因为老总兵们虽然闲住了,但身边依然留有家丁。 俞翀霄很清楚榆林城军民的思想状态一团混沌。 但这混沌不是说元帅军一纸招降就降了,而是刚好反过来,混沌到谁也别想招降他们。 因为榆林现在,上到总兵,下至军民,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单就以尤世禄为例,早在河湟大战他就老病缠身,上咳下泄两头出血,降啥,马都骑不了,降了他能给刘承宗立战功还是咋的? 榆林最不缺的,就是像尤世禄一样,一身战伤的废将老军官。 而对他们的家丁来说,也是一样,尤家在城西有园子,家丁也在城西有地,降了刘承宗又能怎样?他们早就打够烂仗了。 因此,榆林城面对元帅军的团团包围,士气跟上了锁似的,早不想活了,咋死都一样,不如据城斗死,光彩一点。 他们不但召集了包括老弱在内超过一万两千的守军,还收拢全镇包括病残在内组成三个营的野战部队。 不过那是好歹有些粮食。 到如今,榆林城里家家存粮见底。 就在这时,俞翀霄看见镇北台远远跑来数骑,高举一面白旗,旗上书着‘送信’二字,临近城河,有兵举着旗子翻身下马,费劲地翻过两道城壕,站在护城河边上,拉满了弓,将一支大箭射在护城河这边的羊马墙上。 榆林北城没有城门,军兵自城楼缒城而下,拔了书信,将之交给城上的俞翀霄。 这段日子,任权儿没少给城内守将写信。 隔绝任权儿与城内守将通信,几乎是俞翀霄与尤世禄等闲住总兵官们的主要工作。 因为延绥镇是刘承宗的从军之地,榆林城又汇聚了甘肃、宁夏跑过来的溃军败将,谁也说不准这里面会不会有人私通城外,或是与敌军有旧。 关键任权儿这个家伙,打仗的本事有多好,俞翀霄是不知道,但死皮赖脸的本事那是相当高。 这家伙在城外只要打听到守将名字,知道防守位置,哪怕不认识,也硬写信拉家常,信上说一堆与战争无关的屁话。 不过出乎俞翀霄的预料,眼下这封射到城下的信,倒还真不是任权儿写的。 因为任权儿有个奇怪的习惯,写信时对同龄人称叔伯,对长辈就喊爷。 就比如俞翀霄,任权儿给他的信,上面的字就会是俞爷亲启。 俞翀霄一直认为任权儿是脑子有问题,对自身年龄辈分的认识有偏差。 喊着叔伯也不耽误他摁着人家的脑袋锤。 榆林城里有这种近则不逊的,就比如闲住总兵王世钦,跟王朴是亲兄弟,父亲是九佩将印镇边五十年的王威。 看见任权儿写信称他为总镇王爷,心里就飘了,还想把任权儿劝降,从忠诚、朝廷提拔的角度上回信一封,结果被任权儿骂的狗血淋头,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提兵就要出城跟任权儿野战。 主要任权儿的回信太扯淡了,他居然说自己指挥使的官职是刘大元帅给的,跟朝廷没有任何关系。 这在王世钦看来不是放屁吗? 你当指挥使的时候,刘承宗还是被官军撵着满地窜的流贼头目,他上哪儿给你弄指挥使这样的高官? 是俞翀霄等人使劲劝说,才把他劝住,不让王世钦发疯。 主要王世钦这辈子就没挨过人骂,要是戎马倥偬落下一身战伤,他也不至于缩在榆林城里。 而城外那帮人,俞翀霄他们都认识。 刘芳名、马献图是宁夏镇的,徐勇、王允成是左良玉的人,再加上任权儿、欧阳衮、马科、阿六这元帅府人,就榆林城这些年龄上的老兵老将,跟那帮年轻人打野战不是找死吗? 直到俞翀霄收到这封署名刘承宗的信,上面写着俞兄亲启。 俞翀霄才终于明白,任权儿在信上喊人的辈分,跟他自己和被喊的人没关系。 任权儿喊人是按着刘承宗的辈分来的,不论刘承宗怎么称呼,他就比刘承宗小一辈就行了。 刘承宗的信,对俞翀霄来说是个新鲜事。 自从宁夏兵败,俞翀霄和周仕凤领兵东奔,途中冲散了延庆旅丁国栋的兵马,一路逃回延绥镇,俞翀霄就没怎么听说过刘承宗的消息了。 中间只有一封刘承宗写给榆林的劝降信,那信还起到了反效果。 因为刘狮子说陕西三边五镇,只剩下一个榆林城,独木难支,你们还是投降吧。 但这话,对汇集陕西超级莽夫的榆林城来说,完全是夸奖啊——都降了,我们不降,我们可真牛逼! 更不可能投降了。 后来,俞翀霄就只知道刘承宗领兵向北,进了鄂尔多斯部的地盘,再往后,榆林城就被任权儿围住,与外界联系被完全切断,情报也自然无从得知。 但这封信不一样。 俞翀霄当即持信下城,聚集城内总兵,展开书信让众人观看。 人们看见书信,第一反应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王世钦难以置信地问道:“这,这信上所说,是真是假,那刘,刘承宗竟将东虏都城焚烧,还野战阵斩一万八千东兵?” 尤世禄在己巳之变时跟后金军打过,对那边也有更多了解,纠正道:“不是都城,他只是将辽阳焚毁。” 王世钦瞥了他一眼,瞪大眼睛道:“我当然知道,辽阳也是都城啊,南京不是京吗?” 他骂出一句,道:“早知道他是烧东虏都城,开战前我就降了跟他一块去,能到建虏的地盘上烧焚劫掠,也算不枉此生啊!” “那不是建奴的地盘,那是我们大明的地,叫东虏占了!” 眼看几个总兵在这掰扯细枝末节,俞翀霄接连击掌,吸引人们的注意力,道:“诸位,诸位,什么东虏都城不都城,地盘是大明还是东虏的,这于我等眼下无益!” “诸位就看刘元帅对榆林城的建议,能不能接受,在下请诸位前辈过来,也就为此事。” 俞翀霄拿这帮老总兵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一个个都是世代传承的将门,别管是走路一瘸一拐,还是缺个眼珠子,或者像尤世禄那种出血过多,走个路都打摆子的角色。 但他们确实依靠家丁死死地掌握着这座边陲重镇的一切。 其实刘承宗能不能击败东虏,对俞翀霄来说并不重要……八旗在他眼里,一开始就没刘承宗厉害。 因为他真在关宁防线上揍过黄台吉,也真没法跟刘承宗打。 这会收到刘承宗的信,俞翀霄满脑子想的都是,围城的军队要更多了,有了更好更多的野战炮支援,榆林城恐怕连死守都做不到。 因此他也更为重视,刘承宗在信上提到的建议。 刘承宗不仅在信上提到自己领军冲进辽东边墙,把盛京、辽阳劫掠一通,并在野战中击败了黄台吉的六万军队。 更重要的是提到了榆林城的前途,他对榆林这块地盘是势在必得,但对城里的老将老兵,无所谓。 准确的说,不是无所谓,而是不想要。 俞翀霄能看出来,刘承宗似乎有些嫌弃自己手下的降兵太多,以至于只想要城池和土地,对将领、军兵没有任何渴望。 他特意在信上提到,愿意走的,他可以准许人带家眷、家丁家仆,经山西去往京畿,继续为朝廷效力。 但要是不降也不走,那等他带兵回来,等待榆林城的恐怕就是玉石俱焚了。 俞翀霄觉得这个条件非常好,打心底里愿意促成。 反正他还年轻,也不是榆林将门,他老家在靖边,那早就被元帅军占了。 反倒是尤世禄、王世钦这些老总兵,都是榆林人,对榆林有乡土感情,同时也在本地拥有田产。 所以这事必须得看这些老人物怎么说。 但一说到这,尤世禄等人就不说话了。 半晌,尤世禄才叹息道:“死守容易,有活路就难了,你们能走的就走吧。” 尤世禄并没有那么老,但他的身体反倒是诸多老将里最差的那一个,已经很难再驰马上阵了。 即使到北京去,恐怕也不会再被皇帝重用。 对他来说,在榆林终老,甚至死在这场守卫城池的战役中,才更划算。 因为尤家还有很多后人担任武职,在山西、在京畿、在辽东为大明效力。 不仅仅是为身后功名,也有为同族后人打算的想法。 同在榆林城里的,还有己巳之变身受重伤的侯世禄。 这些人年轻时候都一个赛一个的以勇敢而闻名,每个人在战场上都是所向无敌的模样,但落了战伤,便断送了军事生涯。 侯世禄道:“我也不走了,但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你们谁去京师,都是叔伯,多照应我家拱极便是。” 俞翀霄一听这两位老前辈的话,就知道坏了。 万万没想到,就在这人人都被僵住的时候,尤家将门的另一位老总兵,一直没开口的尤世威环顾堂中,拍在茶案上道:“那就开城!” “刘承宗虽是草莽出身,说话却还是算话,我们这些老家伙死便死了,总不能拖着年轻人也死在这,哪怕让年轻人死在山西,死在京师,也比跟着我们这些老家伙在榆林殉葬好得多!” “那就开城,让族中后辈没官职的,手足俱全能立功的,收拾细软,带着妇孺,过黄河,进京畿。” 尤世威说着站起身来,长吐出一口气,环顾堂中众人,最后目光定格在俞翀霄脸上,道:“翀霄你也出城吧,我辈世受皇恩,城外处处皆是我等几家之田土。” “立功是我们来,别人不配;赴死也理应由我们来,别人也不配!” 第七百六十六章 送行 榆林城。 闲住的老总兵们,虽说身体是一个不如一个,但威望与执行力也同样一个赛着一个。 七月十七日傍晚,俞翀霄与尤世威等人出城,一个时辰之内,开城的消息就传遍南北。 次日一早,开了城南的镇远门,先放出军兵、妇孺八百四十,由守备尤勉率领,携马匹财秣,至南门外等待元帅军。 刘承宗的书信在前日送达,任权儿在当晚,就召集围城各级将领于镇北台议事。 虽说,对于仗打到这份儿上,大元帅还允许榆林城的将校军兵乃至妇孺百姓出城入晋,很多人不能理解。 尤其当刘承宗在边外大胜,先头抵达归化城、鄂尔多斯一带的漠北漠南的蒙古贵族携大批战利买卖,豪奢得很,留守将领一个赛着一个眼红。 不少人在围城的时候都已经想好,等攻破榆林城,要好好把那些‘世袭’总兵的家抄几遍。 但这会大元帅允许他们带家丁家眷家人离开,那不也同样会带走财富吗? 那这仗就落个榆林城,怪没意思的,元帅府又不是需要边墙维护的大明,喊来十个元帅府将领,七个都不知道他们的边境在哪儿。 剩下仨,一个会说是归化城,另一个会说是漠北,最后一个则会坚定认为泰萌卫不仅是西部边境,同时也是北部边境。 他们在北方根本没有像样的对手,自然也就不存在边境线这回事,赤甲骑兵的马蹄子能踩到哪儿,哪儿就是他们的边疆。 在此基础上,单是一座榆林城,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但任权儿也不需要他们理解,手下一堆渴望发财的降将,有什么好理解的? 大元帅要让他们去山西、去京畿,那自然有大元帅的道理。 有命令,执行就是了。 因此任权儿对众将的命令,就是在此过程中,四面严防死守,仅在边墙开一条通路,由熟悉地域的周清和惠登相,沿途组织兵力、村寨、墩堡,确保榆林出城的人,每日以固定的速度、可靠的补给,尽快离开陕西。 这条路,还真就得靠周清和惠登相这俩横山土寇。 他们俩以前是王嘉胤的人,王嘉胤的活动范围,就是榆林、葭州、神木、府谷这一线的边墙,最多再跳过黄河,进入山西的保德州。 正因如此,他俩才能将转移保德州陈奇瑜家眷的使命,完成得那么顺利。 在这片土地上,他们的熟悉程度,远超元帅府的延庆旅总兵张振。 现在,又到了他们俩展现才华的时候了。 尤勉是尤家的小辈,被选做第一个出城,内心悲愤又忐忑。 城里手脚打摆子一咳嗽就能扯得浑身战伤疼的老家伙们,喊着榆林城的老兵死也要死出个样来装英雄好汉。 反倒让他们这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当缩头乌龟,带着妇孺跑出城来,叫敌军护送出境,何等滑稽! 丢人啊。 照着尤勉的想法,要死就都死在这里,难得赴死还要讲个资历? 偏偏,尤世威、尤世禄、侯世禄、王世钦那帮老家伙,还真要跟他讲个资历。 人家言必称宁远,开口闭口就是残身已经报效国家,你们这些年轻人对国家无功,配不上决死孤城的功劳。 最后说急眼了,尤世威一脚给尤勉蹬了个大跟头,骂道:“我尤氏将门世食皇禄,翌日若可建功,讨东虏灭西贼,安能无人?若天翻地覆,京师之下,岂能无尤氏子?滚,滚去京师效死!” 像尤勉这样的队伍,榆林城内组织了十几支,各有一名年轻军官带领,自有家族后生妇孺与家丁仆役,确保每一支队伍到了京师或别处,都仍然能重新支起家族、拉出家兵,继续为朝廷效力。 刘承宗是为了减轻攻城的抵抗力量,榆林城里的老兵们,也同样借此机会加强军队的守备力量。 把后生和非战斗人员派出城去,城内各将散尽家财购置豆饼,更少的守军便有了更多的粮食。 同时分做诸队,也能确保万一元帅军又坏心眼,不至于把出城的后生一网打尽。 但这完全是多虑了,任权儿对刘承宗命令执行毫无折扣,周清与惠登相作为投奔的民军将领,也巴不得在元帅府展现自己的本领。 一个非常苛刻的行军路线就地出炉。 八百多人被分成三批,前后间隔一个时辰,每日行进超过六十里,沿途三座墩台作为兵站给他们准备饭菜,第三天晚上就到了神木,继续走两天,便到了黄河渡口。 其实这行军速度也不算太快,问题在于尤勉的人并非全是军人,里面有一半都是妇孺,就算有骡子给妇人、孩童搭乘,高强度的行进照样让人苦不堪言。 尤其是周清、惠登相手下那帮人,全是民军流寇、山贼匪徒出身,看着就凶神恶煞,就算没人搭理他们,都算极力压制内心想要劫掠的欲望……谁敢跟他们说这样走下去不行啊! 显然,除了路上受苦的这些人自己,别人,不论尤勉,还是城外元帅军,亦或是城内的尤世禄等人,都不在乎他们在行进路上有多苦。 大家都只在意,他们能不能活着进保德州。 当尤勉的队伍成功渡过黄河,差人快马送还信物,榆林城内的尤世禄等人放心了。 刘承宗……确实说话算话。 随后一股股的迁徙队伍,在惠渐、尤养鲲、白慎衡等榆林年轻一代军官的率领下,踏上前往山西的边墙之路。 其实山西那边都傻了。 保德知州叫戴元,河南光山的举人出身,天启年间就做了保德知州,在保德干了十几年的知州。 原本崇祯三年他就任满,人还没走,新知州王国珪已经上任。 王国珪刚上任,就赶上王嘉胤、高迎祥、不沾泥、刘承宗四路入晋大闹一场,保德州城被围了。 戴元就没走成。 王国珪于神前立誓:“国珪弃父母于万里,捐妻子于锋刃,宁与城俱碎,不与贼共生。” 率众守城,寝食城上,守住了保德州城,却积劳成疾,待王嘉胤退还陕西,王国珪也撒手人寰,在保德州任职拢共半年,妻儿便扶柩归乡。 这么个地方,别的官员也不敢来,戴元正好还没走,城中吏民便向朝中请愿,让戴元再干一任知州。 戴元这么个外地人,就成了保德地方的坐地虎。 但戴元其实并不是那种能让人人都说好的官员,非常刻薄,用刑严苛,老百姓和士绅都不喜欢他,偏偏还是个能吏,在诉讼等方面机敏果决,能办事做事,过于独断。 人们往往喜欢那种宣扬仁爱的官员,戴元刚好相反。 保德州原本有座革弊碑,是早年间知州胡楠所立。 上面除革农民集税、房夫、乡夫、军夫、菜户、炭户、磁户、地方柴帚木炭、排年迎接彩旗、铺行铺垫、里老毡条、放粮酒席的积弊。 把徭役折算为马价银、减盐税、免耗粮、免灾粮。 麦改征米,约定仓豆出孔,设城乡常平社仓,清蠲社仓利谷,增养廉仓谷本。 招募义勇,修筑九寨,立粮册,给由帖,修学宫,置学田,造祭器,请社师。 明经讲学,劝课生童,设处贡生班银,举名宦、乡贤、节妇,争议渡船,整理军器,给囚粮库役、仓役、各役纸张工食,议里书、赤历纸张等费,复令收头应骡夫,以均甘苦。 林林总总,美德善政四十六条,立为乡约,上奏朝廷,成为保德永制。 戴元上任就把碑砸了,永什么制! 徭役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税务该怎么收就怎么收,地方常例该怎么来就怎么来,平等地折腾保德州所有阶层。 关键是这人折腾完,人人都不舒服,人人都没办法。 毕竟时代变了,外面的环境在变化,陕西到处都是流贼,保德州没有一个强大的官府,拿什么抵挡? 所以他才能在保德州持久的待下去。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去年,刘承宗派了周清,率领八百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给陈奇瑜全族搬迁。 戴元废了很大的力气,才遏制住地方的风气,结果榆林镇的将校就一股股地涌入保德州。 这帮人根本没在保德州停留,但地方已是人人自危,人们心想元帅府把榆林镇都攻陷了,这黄河还能抵挡多久? 一旦秦军东侵,黄河岸边的保德州是首当其冲,偏偏早前陈奇瑜全族的经历,已经证明了,元帅军拥有渡过黄河奇袭保德州的能力。 以至于一时间数股坐寇起兵作乱,打着响应大元帅的名号,到处劫掠。 这本身是一件小事,却在山西激发起巨大波澜,因为山西真有元帅军。 早就潜伏下来的三劫会王自用与刘十六在平阳、潞安、泽州等地周游传教,各地安插土地、郎头,一听说北边闹起了元帅军,人比保德知州戴元还惊讶。 王自用寻思:大元帅除了我,还在山西安插了人马? 赶紧派人往西安询问。 西安知道个屁的山西。 等消息转了一圈,从比邻边墙的山西保德州,经平阳府进韩城,至西安府,再向北一路送到保德州黄河对面的榆林,再向北传递至兵行归化城的刘承宗处,榆林城的人都快走完了。 刘狮子看着这混乱的情报,脑袋差点炸了。 此时的刘狮子,深刻地意识到,元帅府框架确实有大问题。 也就是王自用多了句嘴,往西安府问了问,若是搁在元帅军其他兵强马壮的将领身上,只怕收到消息,就起兵响应作乱的贼人了。 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信号,元帅军一度得益于松散框架与将校极高的自主性,但到如今摊子大了,这种特性很容易让他们蒙受不必要的损失。 刘承宗也确实讨厌那些打着他名号做事的人。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给保德知州去信一封,告诉戴元,那些作乱贼人与元帅军没有关系。 并指派延庆旅的张振发兵一千,渡过黄河进保德州,协助剿贼——当然,顺手把保德州拿下,更好。 刘狮子没别的意思,那些打他名号的人,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对他来说无所谓,都必须出兵。 因为心不诚,若是真想归附,只要派人渡过黄河随便一个村子都能联系到延庆旅。 但他们没有,那就只是利用他的名号,那肯定要遭到惩罚。 其次,是刘承宗对保德州提出招降。 保德州被地方匪徒折腾,让刘狮子看见机会,反正这会儿山西的野战兵力去支援京畿追阿济格去了,正是将地盘向东扩张过黄河的好机会。 保德州就非常好。 既是陈奇瑜的老家,地形环境上又相对孤立,招降、统治、防守的难度都比较低,是最好的选择。 同时在归化城,刘承宗正一篇篇看着任权儿从榆林给他发来的书信。 榆林城在短时间内,已经向山西派出了上万人,城内的防守力量越来越少,防守意志也越来越坚决。 说实话作为延绥镇土生土长的边军,刘承宗像大多数搭不上将门的低级军官、精锐士兵一样,对这些占据高位的将门,是打从心底的厌恶。 但时至此际,尤世威等人做出的选择,无疑令刘承宗对其高看一眼。 到漠南卖出战利的素巴第、衮布、巴布等人对这样的消息感到惊奇。 他们甚至都没办法佩服尤世威等人的勇气,根本无法理解,情况分明已山穷水尽,榆林城的老兵老将,为何至今无一投降。 尤其是他们仨在岭东见识了元帅军强悍的战争能力,根本想不明白,榆林孤城一座,这个时候投降,谁都不会说那些人一句不是。 反倒是摇头晃脑的礼衙尚书张献忠,对他们的选择非常钦佩,感慨着解释道:“让他们投降容易,一个是此战必败的理由就已足够。” “只是令他们死战的理由更多,家国乡土,哪一个,都足够了。” 张献忠面容感慨,笑容却带有几分残忍:“大帅,他们是在寻死。” “哈哈哈,寻死有何不好嘛!他们孤城老兵,都是英雄。” 刘承宗激扬马鞭:“想走任他走,想留任他留,我们又何尝不是豪杰。” “那就痛快打一场,给他们送行!” 第七百六十七章 气概 七月二十四。 榆林城外,镇北台。 韩城知县左懋第整个人都迷糊着,就被刘承宗召到了战场上。 六日前,就在刘承宗将书信交付任权儿的同时,也修书一封快马传送韩城,喊左懋第速至榆林观战。 理由光明正大,刘承宗说他要打榆林,城中废将拒绝投降,做死守状,所以需要一个见证人,能让朝廷知道,榆林老将在为大明赴死。 左懋第其实早就打定主意欺负刘承宗了。 只要刘承宗不攻打韩城,他打算这辈子就死在韩城,也不跟他见面。 但他看见信就头皮发麻。 不是因为刘承宗在信中措辞有多激烈,而是左懋第想不明白。 榆林是个兵窝子,那些将领在生死之间,做出任何选择都不奇怪。 不对劲的是刘承宗。 他力压三边,踏平五镇,有挟持塞外平虏的大胜之威,如果他愿意,左懋第认为刘承宗一定能劝降榆林城。 花些时间,费些口舌。 甚至大不了,就对榆林城围而不攻,最后这座城也会落到他的手里。 但刘承宗偏偏在那些简单的方式里,选择了最复杂的方法。 他把榆林城里可能投降他的年轻人,放回山西;留下投降也绝无前途可言的老兵废将……何必呢? 左懋第不理解,但刘承宗召他北上的理由很充分,他必须前往榆林。 若事情还有缓转余地,他希望能劝说刘承宗,能对榆林守军使用更温和的手段。 如果必须开战,那左懋第也希望自己确实能向朝廷传达,榆林城老将们的勇武忠烈。 五日驰行赶路,在他们二人传书通信的一年后,左懋第终于在榆林城的镇北台见到了刘承宗。 就像那些大多数初次见到刘承宗的人一样,尽管左懋第在心里早就做了充足准备,仍不免对刘承宗的年轻而暗自惊诧。 实际上,让他惊诧的事多着呢。 比如此时的榆林城,真切地让左懋第领会到什么叫孤城一座。 城外战云密布,数以万计的军队分陈榆林四面,城上也严防死守。 可就在城北八里,镇北台西南仅有一里之隔的榆溪河畔易马城,却声势浩大地开了市场。 鞭炮齐鸣、万骑辐辏,汉蒙商贾络绎会聚,动静比榆林城的守城火炮向围城壕沟开火还大。 而且在左懋第的感受上,刘承宗对易马城的关注程度,也远超榆林城,最直观的就是,刘承宗麾下兵甲整齐的精锐部队,好几个营都在榆溪河沿岸维持秩序。 反倒是榆林城外,几乎就看不见元帅府的老本兵马。 “左父母,大帅请你上台用饭。” 听了呼唤,左懋第在思考中回过神来,向他传达命令的,是虎贲营的百总刘进爵。 刘进爵是韩城的军官,因此对左懋第的称呼仍留有从前的习惯,称作父母官。 他原本官职是守备,刘承宗进攻关中时,刘进爵同孙守法、李国政等韩郃营将领响应西安府求援,四个营被刘承宗三个时辰打崩,成了降将。 其实他们那几个守备,原本对元帅府的安置还挺不满意,好端端的守备,高低也算卫所指挥使一级才能得到的实授差遣,到刘承宗这连个把总都没混上。 就给个百总。 但待遇都是比较出来的,刘进爵、孙守法等人,此时对刘承宗一点怨念都没有。 他们甚至觉得,自己能有虎贲百总的官职,都是沾了陕西乡党的光。 毕竟宁夏等地的降将降军,这会都在榆林城外围着做攻城准备呢,比较起来,他们几个人的待遇已经好很多了。 镇北台的西北角,刘承宗正将面饼掰成稀碎,往羊肉羹里泡着,看见左懋第登台,便笑着招呼道:“羊肉正鲜,左兄快来!” 待其上前,刘狮子看向山下河畔的易马城,非常自得地摇摇头,感慨道:“真是边城胜景!” 榆溪河沿岸,自漠南漠北赶来的诸部牧民在河东成聚,驱赶成群的牛羊、骆驼和马,携皮张、绒毛,依照明廷分定市地、发给牌照、按次互市的老规矩,于沿岸各立营地。 关中商贾则于河西筑窑,带大量布匹、绸缎、盐、茶等货物,于易马城展开买卖。 只不过跟从前大明的规矩不同,此次开市,货物百无禁忌。 为促成此市,刘承宗早在回来的路上,就从康宁府的俱尔湾调集货物,甚至还调来了一些市官。 民用的铁锅铁器、金纸农具,铜佛金器,应有尽有。 而对于漠南漠北二都督府承认的贵族与首领们,腰刀、箭簇、单眼铳、三眼铳、火药、炮弹,甚至挂面、铠甲和涌珠炮,都能在市场上流通。 巨大的口市规模,在九边前所未有。 热闹程度,也自然非同一般。 只不过对左懋第来说,刘承宗的举动像疯了一样。 他也不怕忤逆刘狮子,干脆抱拳道:“大元帅恕罪,在下并未看见胜景,只看见大元帅在引狼入室。” “呵呵呵!” 刘狮子听见这话,带着些许愕然,随后又释怀的笑了几声,这才重新坐下,沉默地掰着馍块。 他心说,哪次大乱不是汉人先在中原自己打得满地脑花,别人才跟着一起闹进来。 片刻后,他才抬起头,眼中依然带着蛮不在乎的笑意,问道:“左兄难道真以为,中原本无豺狼虎豹,此类实乃边外特产,还需专门引进?” 左懋第原本,本能厌恶刘承宗手下这支充满膻腥气息的军队,听了这话,却突然愣住。 他这才突然意识到,跟刘承宗聊这话题完全多余。 面前这个眼里带着笑意的青年,八九年间收服了半个天下的豺狼虎豹,堪称天下第一驯兽师。 或者说,刘承宗本身就是那些豺狼虎豹里最可怕的东西。 他眼中可怕的边外劲虏,在刘承宗眼里,可能只是人畜无害的温驯小猫。 这时候,刘承宗却非常认真地说道:“引狼入室的是大明,不是我,只有官军才能在弱势时凭借正统朝廷的威望,向边外贵族借师助剿,叛军没这能耐。” 他抬手指向西南的易马城,依次晃过各部驻营位置:“我只能把诸部依次收服,抽丁抽军,引狼入室一词,听来着实滑稽,我才是挨家挨户破门而入的强人。” 左懋第一时语塞,心里却对这一形容非常认可。 可不是嘛,回顾刘承宗之履历,就是逮谁揍谁、见谁抢谁的过程,入据海上,把火落赤撵进乌斯藏;受邀进入囊谦,霸占了整个康宁;叩关嘉峪,吞并张掖甘肃;结盟察哈尔,当了察哈尔的大汗;暴揍瓦剌,成了卫拉特的宗主。 整个人像个虎子,随手一泼就晕开一片尿渍。 想到这,左懋第都不禁笑出了声:引狼入室……狼哪儿有承宗效率高啊。 他不禁抱拳道:“大帅既有此雄心,何不招降榆林诸多老帅,元帅军威望已极,为何非要执着此战呢?” “招降?” 刘承宗奇怪地看了左懋第一眼:“左兄想一想,这可能吗?那都是些什么人,招降他们,你不如直说想让我把他们围在城里饿死。” 造几个张巡吗? 说罢,他就端起羊肉羹碗大口呼噜起来,留左懋第一人尴尬地坐在对面思考。 刘承宗吃东西并不凶猛,利索又干净,但吃相并不算好,因为他的眼睛不看碗里,而是盯着远处易马城的轮廓。 转眼干掉半碗,他才放下喘了口气,道:“战场杀人,几千几万易如反掌,手段多了,但英雄不同,世上最可怕的对手就是英雄。” 刘承宗没等左懋第做出回答,就已自顾自道:“因为英雄死了,气概会从尸体上站起来,与世长存。” “杀的手段越卑鄙,其死状愈悲,气概越壮,左兄杀的都是草莽之辈,不知道也是正常,死在我手上的英雄很多,未闻其名者不计其数,我见过那样的气概。” “以一当十,刀丛弹雨,大炮朝我放都没怕,但我害怕那样的气概……陇州吊死的胡尔纯和李奇懋,高台赴汤蹈火的杨嘉谟,乾州力竭而毙的段复兴,战场上永远想冲近我三步之内的曹文诏。” “他们的英雄气概会让我动摇,我是否走错了路,这天下是否还有更好的路,能活更多人。” 刘承宗的语气本来挺沉重,突然话锋一转:“杀的多了,也就想通了,部下有多拥护我,敌人就有多恨我,不能指望敌人在绝境中向我投降,就要料敌从宽,他想做英雄就成全他。” “哪怕他们只是装腔作势,我都要把条件给他补满。” “正对正,奇对奇地杀了他,把气概捉住,修座庙放进去封个官,省得气概跑得满天下都是。” “再给我的人修座庙,就放它旁边,让人知道,他是英雄,我是君子,我的部下也一样是英雄,他的路错啦!” “可是……” 左懋第抬手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觉得对刘承宗这种把英雄气概具象化的神经病,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刘承宗就像老天爷扔到世上的一块镜子。 你是谁,它就照见谁。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它就让你成为什么样的人。 左懋第想在韩城当个好官,这叛军头目真给自己免赋税还举卓异。 五省总督陈奇瑜不也一样吗,刚做出个死守的架势,直接一招三族传送术,全族老小都给塞进城里了。 要做英雄,就要做最壮烈的英雄! 刘承宗整个人就像个无情的英烈制造机。 左懋第欲言又止,好半天才道:“可是大帅,榆林既有死守之心,硬仗打下去于帅府军亦无好处……” 哪知道,他话都没说完,刘承宗便狡猾地笑了。 刘狮子心说,没好处? 没好处我喊你来做什么! “左兄有所不知,我在塞外歼东虏一军,留守秦地众将踊跃求战,我都不能遏制。” 刘承宗俩手一摊,一副得便宜卖乖的为难模样:“这城里一群总兵参游,在朝廷也是伤残废将,既然一心求死……” “我给他们一个为国捐躯的壮烈,他们给我部下健儿几个总兵功绩,左兄有给众将传唱烈名的美德,榆林成为一座永不投降之城,他们的子嗣在朝廷也能得到重用。” 刘承宗说了一长串的好处,说得左懋第心里发凉。 平心而论,他也觉得刘承宗说的有道理,但仍然觉得奇怪。 “但战场枪炮无眼,大帅帐下健儿也不免死伤,何必,何必如此啊?” 部下健儿? 刘承宗心说我怎么会让部下健儿投入这样的战斗? 没见我的老兵都沿河维持秩序,管理商市去了? 说白了,刘狮子跟左懋第说的那些好处,都是胡扯的借口。 他真正要打这场仗的原因就一个。 整编降军。 这事早在东征歹青的时候就该做。 但那时候他没法做。 面对不曾有过照面的歹青八旗,他担心降军在战场上坏事。 毕竟新降部队,在战场上占的比例稍大,出现什么意外都不奇怪。 带着他们,非但不能提高战斗力,反而还有可能以更多的兵力发挥出更差的战斗力。 这才都留在陕西,让他们围着榆林城。 不求破城,有个事干,别闲着搞破坏就行。 现在,就没有这个顾虑了。 刘狮子故意把城里后生放走,留下这帮老将,就为收他们的头。 准确的说,是让宁夏、延绥、周清惠登相等未曾经历与明军大战的降军,收这些老将的头。 这些世代家传的总兵官,在刘狮子看来战死一点不冤枉,何况他们也乐于战死,只是差一个壮烈的好死。 而他麾下那些未曾立功的降将,短时间也很难培养出对元帅府的归属感。 双方的互信,就差如今这场仗。 烈度不算太高,功劳也不算小。 最重要的是,打了这场仗,哪怕城内总兵是崴脚摔死,刘承宗也要让人记录为力战而亡。 这就是降将的投名状。 “左兄请看,那是我部悍将刘芳名,在宁夏曾为副将;他身边那是马献图,弓马娴熟。” “那个是辽将王允成,早前跟邓杞的,另外一营是徐勇,一样是朝廷那边的悍将。” “我看啊,他们此战都得立功!” 第七百六十八章 可造之材 七月二十五日。 刘承宗亲抵榆林城外的第三日,围城部队完成了部署调动。 任权儿的第二旅,被配属了二十四门缴获火炮,调至榆溪河西岸,配合原本十二门千斤野炮,架设出三十六门大炮的攻城阵地,修造铁窑,赶制炮弹。 刘承宗本部的北元、宗室、拔突、黑旗四营,则被部署于城北的镇北台下,仅仅起一个掠阵的作用。 毕竟榆林这座城,主要防御方向就是北方,北边没有城门,还防守严密,刘承宗也没打算从这个方向破城。 他的主要进攻方向,是城东的驼峰山。 榆林城只有那个方向,没有天险阻隔。 刘芳名、马献图、张天禄、张天福、徐勇、王允成等降将降将,甚至还有惠登相、周清的归附民军,超过两万兵马被调动至驼峰山下,自北向南连营十里,构成漫长的攻城阵线。 在他们当中,还加了个辽阳营的孙龙。 不过刘承宗并没有把辽阳营投入攻城的想法,只是让孙龙带兵,看着刘芳名等人。 没办法,人的际遇难讲。 虽然孙龙降的晚,可人家不仅是主动归降,还带降军投入了对阵八旗的岭东战役,虽未立下巨大功勋,护着宗人营阵线钉在战场上,也是苦劳。 何况……刘承宗心里对孙龙手下的老辽兵,评价很高。 这帮人是他妈真猛,开局一辆宗室战车,装备全靠捡,不光没被砍死多少人,战后居然攒出半个营的八旗式白甲兵。 身处夹缝战场上的辽兵,求生欲是长进骨子里了。 经过岭东一战,孙龙手下的战斗力非常豪华,三个千总,一个是歹青的恭顺王孔有德,一个是尚藩甲喇章京卢可用,一个是孔藩备御洪文魁。 陆战能打,水战更精。 最重要的是,孙龙对刘承宗很忠诚。 在孔有德成为其麾下千总以后,更忠诚了。 等到他们抵达陕西,整个辽阳营都肉眼可见的忠诚起来。 人生地不熟,剃着秃瓢头,满地老陕,不忠诚还能咋办呢? 七月二十六。 镇北台上的刻漏进了卯时,天色刚明,榆溪河西岸就传出轰鸣炮响。 任权儿的第二旅,炮兵阵地向西城墙发起轰击。 夜宿城上的守军扰攘喧闹,很快也将火炮向城外打放还击。 双方交火起先只是零星炮响,但是在各式火炮交替打出十余炮后,第二旅三十六门重炮开始各有节奏地放响轰鸣,将一颗颗大小不一的炮弹轰向城垛。 刘承宗给任权儿配的二十四门重炮,是其远征辽东硕果仅存的战利品。 绝大多数缴获的沉重火炮,都被留在松漠府城,封锁交通要道……主要是刘狮子只抢了炮,没抢那么多炮弹。 这也是岭东之战,虽然有上百门大炮打放,但都开几炮就哑火的缘故。 缴获的火炮毕竟不如自造,口径混乱、射程不一,甚至粗略一看还很奇怪。 但兵器,其实难分优劣,尤其像火炮这种用料极多的大件,每个看上去影响性能的参数,都有其原因。 就比如尚藩重炮,粗制滥造,是因为其麾下没有手艺精良的铸炮匠,还要解决缺乏船炮的问题。 孔藩占据辽阳城,库存不少明铸红夷,但重量大而口径小,这是因为那批火炮是由两广支援京师城防,威力不必大,但不能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被打坏,所以疯狂堆料的结果。 如今被配属加强给任权儿的二十四门重炮,既有无敌大将军、也有红夷炮,同样不是那上百门缴获火炮里做工最为精良的火炮。 刘承宗又不缺炮,拉着这么多重炮跑回来,是因为这些炮属于辽东、东江、金国有代表性的制式火炮。 他打算把这二十四门大炮拉回西安,暂时放在工衙,供铸炮匠观摩。 待重开关中书院,就放过去当教具。 不过眼下,该用还得用。 西城墙有百十步宽的榆溪河庇护,河上仅有长桥三座,是易守难攻的地方。 但正因其易守难攻,刘承宗才更要授意任权儿起手攻城,填埋榆溪河,做出强攻城西的架势,调动守军。 三十六门重炮依照射程、威力列出三道炮阵,轰鸣着将炮弹轰向城头。 第二旅副总兵欧阳衮则指派军兵多路齐进,地上以战车掩护、地下以壕沟掘进,运送土石,于城外四百步堆筑土垒。 刘承宗在镇北台上,看见第二旅的部署就不禁发笑。 榆林城留下的守军并不多,仅有万余出头,而据刘狮子了解,这一万多守军里,也以老弱病残居多,同时城西只是佯攻,并不的值得如此慎重对待。 任权儿他搞得阵仗挺大,其实不是在攻城,而是在练兵。 刘承宗对城西部署看得再清楚不过,任权儿是要在河西架设出攻击城垛的火炮阵线、高过城墙的抬枪土垒,在打掉城垛的基础上,进一步以火力投射,打得城墙上站不住人。 至少有这样的架势。 至于要不要真打出那么猛的投射能力,那完全要看守将的选择。 榆林城守军若是放着城西不管,任权儿肯定就会变成破城主力,先填榆溪河,再爬榆林城。 谁也不会放着这种火力的敌军对城墙肆意轰击。 很快,榆林城内的守军就一队队登上西城墙,城中妇孺也将土袋木板堆在被击毁的城垛位置,以避免防守出现纰漏。 土袋木板当然不可能挡住炮弹,但这些东西的意义,是减少士兵对火炮的恐惧,至少不能影响行动。 甚至就连西城墙的三座城门,也同时洞开,瓮城里的明军列队而出,绕着城墙下的小路,端鸟铳于羊马墙后布防,准备对填河的元帅军进行反击。 但城上的火炮反击越是猛烈,第二旅的部队进攻就越没劲,开始一队队后撤,在四百步外留下一个个堆起半截的墩台土垒,人全都钻到壕沟后撤退了。 只有时不时来一轮齐射的火炮,给城上守军造成持久压力。 到了下午,东边的擂鼓声也震天动地的响了起来。 刘芳名等人,自从知道自己要进攻榆林城,这几日都在驼峰山伐木取材赶制攻城器械,造了一大堆鹅车、冲车、飞楼、云梯之类的攻城车辆。 但说实话,明军的攻城水平一言难尽……极度缺乏经验,攻城方法全靠背书。 反倒是惠登相和周清这俩民军头目,就来得简单多了,只造了一些遮挡枪子箭矢的板车,就开始了挖掘地道的繁重工作。 榆林城,四面都不适合挖掘地道。 有护城河的城,没办法挖地道。 惠登相挖地道,是为了把护城河的水都泄出去。 他们先堵了护城河南边汇入榆阳河的河湾,又开始掘长壕,不厌其烦地做土工。 这俩人虽然是王嘉胤手下的将领出身,但长久居于横山,手下都有一批擅长挖山开石的手艺人。 降将那边是强攻,民军这边是泄水,目标都非常明确。 就在这个时候,刘承宗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大帅,关内道张旅帅的信。” 张天琳一封书信送到镇北台,刘承宗展开书信,面上当即露出极大的错愕。 身旁侍立的张献忠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不禁问道:“大帅,咋了嘛,是关中出啥事了?” “嗯……” 刘承宗看看张献忠,这才从错愕神情中逐渐恢复过来,沉吟片刻,摇头道:“倒也没出啥事,就是……黄娃哥来了。” 李自成来了。 不是以闯将的身份,而是关内驻防旅的外编参将。 刘承宗的错愕正因如此,他是做梦也想不到,李自成居然会成了张天琳的部将。 张天琳送信过来,就为此事,信中详细叙述了李自成最近在郧阳、河南的遭遇,就……张天琳对这位挨了各种毒打的闯将评价很高。 咋说呢,能在总理卢象升、湖广巡抚王梦尹、郧阳巡抚宋祖舜,大将杨正芳、雷时声、秦翼明、李重镇、杨世恩、祖大乐这么一个超级豪华的阵容手下,捡回条命,实属不易。 张天琳形容李自成,是可造之材。 所以借着李自成在潼关十二连城舔伤口的机会,张天琳就给他招抚了。 李自成也确实累了。 去年他领军经陕西进湖广,那时候是雄心勃勃,想要效仿刘承宗,以湖广为根基,干出些大事。 平心而论,李自成崭露头角以来,本部四营,又与老回回那革左五营联合行动,去年进湖广,在声势上,几乎是农民军挑大梁的首领了。 毕竟刘承宗这个路子,早就是自成一派的割据政权,完全不是流动作战的农民军所能比拟。 而绝大多数农民军首领,一来有自己的心气,二来也确实没有同元帅军比肩的能耐,以至于大多数人,就连投奔刘承宗的勇气都没有。 像张一川、惠登相、周清那样,能主动跟刘承宗去谈归附,就已经是天底下很有野心胆量的豪杰了。 在张一川下一档的,就是四天王李养纯、整齐王张胖子那俩,闷不吭声的把自己天王、大王的名号改成总兵官,做出观望的模样,自称是刘承宗的部下。 更多人,是一面想着天下之大,总有自己能站住脚的地方,尽量离刘承宗远一点。 毕竟以大多数民军首领的行事作风,离刘承宗近了,别说联合行动,不被刘承宗发兵剿灭就谢天谢地了。 因为他们大多数部队,在思想上非常混乱,得过且过,以至于比蒙古兵的军纪还差。 李自成则是其中的佼佼者,本部能打,也更能接受其他大大小小的首领连营,甚至在自身本部力量的设计上,他就天然需要与其他首领连营作战。 但也跳不出流动作战的圈子,谈不上有推翻大明、建立军政的野心。 甚至跃进湖广的那一点苗头,都是刘承宗给他启发的。 没办法,不是别人思想上想不到,而是局势,根本没有建立政权的机会。 哪怕很小的政权,都不行。 早年是打不过明军,没那个基础;没等他们发展出足够的战斗力,刘承宗又回来了。 就像李养纯、张整齐在西河、宁羌两县,干的挺好,有了一点框架,但很快就跟元帅府的地盘接壤,要么被吞并、要么开战、要么离开。 关键是刘承宗不乐意吞并人家啊,人家俩人把王号都改成总兵官了,建立起总兵衙门,刘承宗都不带派人招揽人家呢。 养不……也不算养不起,就是性价比太低,刘承宗抠门儿得很,不想养。 李自成也不例外。 湖广的形势比他想象中要差太多了,大明不敢跟刘承宗作战的各路大将,把元帅府围了一圈儿,他刚带兵跑出元帅府的地盘,还没弄明白咋回事,就接连遭逢各路大将围殴。 李自成是硬着头皮挨毒打,心态也在各路将领的全力进攻下产生变化。 祖大乐都搜山追剿了,谁敢信? 等到他从湖广跑进河南,李自成已经不想着干大事了,明军不敢惹刘承宗,反倒对他重拳出击,能干个屁的大事。 被张天琳安置在十二连城,李自成直接想开了。 早前不投奔刘承宗,是他一来觉得自己有能耐,能继续奋斗一下,奋斗的目标,就是能让刘承宗大大方方的封个总兵官。 因为刘承宗的旅帅总兵官们,都太有能耐了。 哪怕行军打仗中规中矩,架不住人家兵精粮足甲械齐备啊。 但在外头受了挫,李自成没那当总兵官的雄心壮志了,自己主动找上张天琳,表达了想要投靠元帅府的想法,希望能见刘承宗一面。 只不过那时候,刘承宗还在从辽东回还的路上。 更何况张天琳这个人本来就傲,他帮了谁,就会瞧不起谁。 他从潼关借给李自成一批粮草,还划出地盘让其屯兵,并且出关锤了张任学一顿,对李自成的帮助很大。 心底里,也愈加瞧不起李自成。 ‘你那么牛,怎么需要我帮你呢?我张天琳充其量也就跟大帅的马拜个把子,你什么角色,手底下一千来号残兵败卒,也配见大帅?’ 张天琳直接就是一句,大元帅已领兵东征,关内征守事宜已全权托付于我,若你有心,就在我旅下暂做参将,待大帅凯旋,再行封官。 李自成……李自成一点都没有因张天琳的傲慢而感到不快,反而大喜过望。 他想求见刘承宗,也就只是想当个领兵参将罢了。 却没想到张天琳就直接把这事办了。 只不过这事,在刘承宗看来,就有点古怪了。 刘狮子一边回信,让李自成到榆林来,一边看着张献忠,在心里寻思:怎么回事? 怎么皇帝们都往我手下跑啊。 第七百六十九章 自成 刘承宗对李自成的到来,虽然有点‘皇上投奔咱’的复杂情绪,但内心还是非常高兴。 这种势力之间的良性吞并,能为元帅府提供大量新血,张献忠一系人马就是这样的例子。 同时这也意味着自崇祯登基以来,当年清涧会盟崭露头角的四路人马,都已被刘承宗收入囊中。 王嘉胤的继承者是蟠踞横山的周清和惠登相,高迎祥一系一直是刘狮子的盟友,而刘狮子自己本就是一路首领,如今继承不沾泥的李自成也加入了元帅府。 这对刘承宗当然有更为深远的意义。 宣大军民二百余年来的肘腋之祸,漠南北虏,在他的崛起下成为一家,再无操戈之乱。 陕甘军民百余年以来的心腹之患,青海海贼,在他的劝导下一心向善,迁居雪山之上礼贡佛祖。 辽东军民近五十年来的生死大敌,女直东虏,被他捣巢焚陵,力挫大军,扑灭了染指漠南的嚣张气焰。 现在。 秦晋楚豫这十年来的流贼之乱,也将随着闯将这一路人马被收编,最终销声匿迹,成为历史浪潮中转瞬即逝的浪花。 是谁平息了这场始自白水王二,声势浩大波澜壮阔的陕西流民起义? 难道是崇祯皇帝和他的朝臣吗? 当然不是。 是伟大的和平守护者——承宗! 当然,除了这点历史意义,对刘承宗来说更重要的是,李自成是他的旧相识。 他还在米脂县大牢里蹭饭的时候,就已经跟子承父业当驿卒的李鸿基相识了,真正的识于微末。 尽管人生轨迹不同,但终归知根知底,感情上比旁人要亲近一点。 为了迎接旧友加盟,刘承宗在战争中拿出了最隆重的欢迎仪式,命礼衙侍郎韩王从西安护送,尚书张献忠去米脂迎接,将李自成及其麾下将领都带过来。 李自成这一路走得非常荒诞。 从西安府到延安府,一路上看见许多当初穿县过府作乱的老朋友,摇身一变成了像模像样的官府驻军。 但这其实感觉上还凑合,毕竟早在大家都还是流寇的时候,就已经有一批首领玩过升堂断案的把戏了。 在白水县,那个陕西大起义,首倡叛乱王二哥起兵的地方,他甚至看见一个名叫朱迥滼的大明宗室秀才在给叛军当知县。 而且白水县究竟是属于刘承宗还是像韩城一样属于大明,其实都不好说。 在朱迥滼上任前,白水县并没有被元帅府设官治理或驻军防守。 同样,白水县也没有大明的官或驻军,这里的最后一支明军团练,追随孙守法、刘进爵等韩郃营兵前去讨伐刘承宗,并在一个照面之内就被打垮。 在那之后,白水县的士绅在县衙共议,将税收了上来,打着给朝廷交税的名头,把钱粮运到西安府。 这都是白水县第二批甚至第三批士绅了,基本上属于历次叛乱、流寇过境时站队、使用各种手段 刘承宗当时忙着征粮,一看白水县挺懂事,就把这个县从敌对名单里划了,挪到了已经归附的州县里,而且还是第一等的忠诚。 尽管当时的白水县,属于自治的法外之地。 可刘承宗管他自治不自治呢,就像他老家,把部队拉过去,都征不来钱粮。 而人家白水县,十分主动地把钱粮自己运来了,这难道还不够忠诚吗? 就在这会儿,山西潞州的沈藩宗室朱迥滼以贡生的身份在国子监读书,被吏部铨选了白水知县,拿着委任来了。 白水县的士绅百姓,对这位宗室知县一点都不抵触,毕竟在他们看来,属于是挨刀的替死鬼来了。 所以两头骗。 这边对元帅府是交税纳粮,那边对大明也是忠心耿耿,问就是今年钱粮已经交给陈奇瑜了。 都想着拖一天算一天,反正下次交粮是半年后的事,那么长时间,谁知道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还能发生什么大变化。 朱迥滼的知县当的也挺正常,每次要交给朝廷的公文,衙役出门就送到六房修改,然后交给西安府的布政司;西安府的批复送回来,也是先经县衙六房修改,再交付朱迥滼。 甚至就连这次李自成过境,朱迥滼都以为是朝廷的平叛兵马,还拉着‘李将军’一顿寒暄。 说实话一开始李自成都没察觉出有啥不对,元帅府这个地方太魔怔了,以至于出现啥事他都觉得‘就是这样’,只是自己见识短。 白水县,无非也就是元帅府另一个特色韩城呗。 不足为奇。 直到他走回米脂老家……巨大的冲击力,来自礼衙尚书张献忠。 这位头戴铁幞头、身披水银甲、腰胯雁翎刀,开口闭口,黄娃子长、黄娃子短的张部堂,居然真把礼衙尚书这一职位干得心安理得。 李自成很难接受。 真的,哪怕礼衙尚书是韩王这样的窝囊蛋,李自成多少也能感受到一点儿礼的存在。 而八大王……这玩意能他妈当尚书? 李自成的评价是不如张天琳! 虽然张天琳的性格也不讨人喜欢,尾巴都翘到天上了,但李自成至少能感觉到,张天琳的傲慢外溢,只是其对弱者的怜悯。 讨厌归讨厌,但张天琳是内心有一套自己的规矩,识强弱。 我强你弱,所以我看不起你,但如果你需要帮助,我身为强者理应帮你,但帮了你,就论证了我比你强的事实,所以更名正言顺的瞧不起你。 这种性格就决定了张天琳很难成为大首领,更像个辅佐的将领人才,很难让李自成这种有领导力的人感觉到威胁。 张献忠不一样,这玩意就属于……属于那种出身基层衙役,凶狠剽悍又会装傻充愣,对内部拥有充足领导力,但对外有便宜就占个没够,往那一站就是威胁,是跟谁都合不来的那种恶棍。 李自成能理解,刘承宗派礼衙尚书到米脂接他,意在让他在老家风光一把,再到榆林拜见。 但张献忠这个逼人,带着米脂知县温应星及一群乡中绅士,接上李自成第二句,就指着不远处的山头道:“黄娃子,我听这龟知县说,你在那拦过羊!” 知县温应星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 他才刚上任不久,米脂这个地方就像个贼窝子,在这当知县的待遇并没有比在延安当知府好到哪里去,一样的政令不出衙门。 甚至就连张献忠这样的叛军大员亲至米脂,他都是整座城最后一个知道的。 原本想跑来着,结果刚从衙门后墙翻出去,就被张献忠的亲随接住,一路给他押着按到正门,喜提‘龟知县’之名号,被裹挟进迎接李自成的队伍。 李自成都不知道这话该咋接。 他实在不愿意跟张献忠一般见识。 但老张蹬鼻子上脸惯了,挨锤之前绝不内耗,他都能初至刘承宗的地盘就喊出三年免征,能是什么好东西? 又怎么可能因为李自成甩个脸子就作罢,一路的骄傲自得、趾高气扬,多次气得李自成额头狂跳,李过的手按在刀柄一路都下来,大家差点就要扯旗子回郧阳打卢象升了。 闯营一系部将,宁可再被卢象升、祖大乐等明军天团锤上一年,也不愿在张献忠身边受这气。 说来好笑,元帅府的地方建制越烂,李自成要面见刘承宗、投奔元帅府的决心就越坚定。 去年,他随刘承宗东征,短暂经过陕西,那时候人们耳朵里听的都是元帅府的青海大治。 一个建制完整,拥有汉蒙番三个完整的军民政工商序列的青海元帅府,对李自成没啥吸引力。 但现在,坐拥陕西的元帅府建制一团稀烂,反而对李自成吸引力很大。 李自成在年轻时是安于现状的平庸者,但到如今,转战多年,品尝到生杀大权的甜头、迁徙野兽般的劫掠刺激,让他很难再接受自己做个平庸之人。 显然,元帅府在陕西暴露出四个字:用人之际。 正是这份信念,撑着李自成极力压制部下想跑回郧阳送死的念头,在张献忠令人厌恶的趾高气扬态度下,一路捱到了榆林镇北台以南四十里,二道边墙外的归德堡。 北方的炮声轰隆。 李自成刚出边墙,就看到满是凋敝残垣的归德堡外,醒目的卤薄仪仗。 随着李自成的到来,黄龙麾高举,饶歌侍卫击镈奏乐,建鼓敲击,编磬清脆,埙调合鸣,排萧齐吹,腰鼓拍打,二十四面龙鼓交击,直至黄龙麾降下,竹籈扫过伏虎背上的立片,鼓乐随之停止。 随后携杖、旗、扇、伞的百余侍卫排开,持豹尾枪、仪刀、弓矢的武士左右列队,前十后二共十二名佩刀亲随乘马而出,刘承宗则在正中打马,远远望见李自成,便拍马而出。 李自成等人,还在头一次看见皇帝卤薄这种威武仪仗的震撼之下,刘承宗就已经裹着马蹄扬起的风沙奔至眼前,翻身下马,一把将刚被张献忠狠推一把,准备躬身下拜的李自成薅了起来。 “哈哈哈,黄娃哥!” “听张天琳说你进了关内,我就日盼夜盼,可算把你盼来了……过娃!” 刘狮子把着李自成的胳膊,又在其身后扫视一眼,认出人群里李自成的侄子李过,这人只比李自成小几个月,小时候常见,便打了招呼,随后又跟一群不认识的闯营部将一一点头致意。 别人也赶紧行礼。 他的热情,让李自成有点招架不住。 连带着其身后的众多部将,也都脑瓜子直嗡嗡。 他们一路上看张天琳、张振、张献忠这仨玩意的态度,心理上对刘承宗已经有了一个可怕且不近人情的固有印象。 不论如何都想不到,刘承宗居然会对他们如此亲近。 当然,更大的震撼,来自刘承宗身后按刀前行的左良玉。 他们跟左良玉在武安是真打过,这会两边见面,眼神对视空气里都像有火星子一样。 唯独刘承宗蛮不在乎,笑着说道:“这是我义子良玉,如今既已成一家,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 “榆林还在打,我们边走边说。” 说实话,有张天琳、张献忠这两个傲慢的家伙打底,见到刘承宗如今愿意跟他并马而行,李自成感动的都快哭了。 “兄长前来助我,正是时候,你看那卤薄。” 刘承宗扬鞭指向随驾卤薄,其实他现在对这些繁文缛节的玩意也不太习惯,道:“金国汗黄台吉僭号称崇德皇帝,我跟他在漠南以东打了一场,讨巧占了便宜,将他卤薄旗纛都夺了过来。” “眼下这版图啊,像块大石头,丑得没法看。” 李自成瞪大眼睛,谁会嫌弃版图丑啊? 何况……在塞外殴打皇帝这种大事,你就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就在这时,刘承宗在马上突然转过头,盯着李自成问道:“兄长是真要投我,共谋大业?还是只想谋个歇息的安身之所,将来再出去自成一部?” 说实话,像张献忠、李自成这样的人,刘承宗在心里总觉得他们是终究要做大事的。 反倒是李自成自己,没想那么多,干干脆脆地被问得愣住。 “狮……大元帅,属下诚心归附,自然要尽力助大帅成就大业。” 刘承宗转头看向前路,缓缓颔首,心里还是不信。 不过信不信的,刘承宗早就经历过这种事,忠诚永远是动态,控制不住别人是他技不如人,没必要杞人忧天。 他便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兄弟携手,干他一番大事!” 说罢,他接着道:“眼下攻打榆林,兄长来得晚了些,是掺不上了,闯营的一营人马,我看就先交给李过带,让他做参将,兄长意下如何?” 李自成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哪儿有一上来就夺兵权的。 其实对他来说,心里最好的归宿,是有个一府之地,经营也好、驻防也罢,一面休养生息,一面有个证明自己部下将领们的机会。 毕竟闯营如今千把号人,兵力虽少,但虽他转战整个北方的精兵强将可不少,一多半人都能做军官。 但把营参将的官职交给侄子李过,倒也不算完全夺了兵权。 他想了想,问道:“那依大帅之意,卑职又去向何处?” “当然在我身边了,兄长做首领带营这么些年,当然要做官员,在兵衙做个主事是绰绰有余——别嫌官职低。” 刘狮子笑道:“别让别人说不能服众,也算熟悉熟悉元帅府的军事,等回了西安往上动动,后面有领兵出战的机会!” 第七百七十章 下马威 刘承宗从归德堡接了李自成,就纵马狂奔,回榆林已是子夜。 好在中军夜里备下饭食,没让刘狮子用炒面充饥。 李自成新投元帅府,立功心切,在镇北台上的守备衙门里,端着油灯揣摩悬挂的榆林城防图,就给刘承宗献上一套非常好、但一点用都没有的攻城计划。 整个计划包含内外上下正奇,六个方面。 内部持续联系敌军中下层军官士兵,瓦解守军斗志;外边遣军填壕断河,持续创造压力。 上面以弓矢十二时辰不停对射,下面越过城壕于城下挖掘地道把城墙弄塌。 正面加强兵力进行交替的蚁附凿城,同时奇招是收编城内意志动摇的守军为内应,使其伺机纵火。 “至少在城东将兵力加强至四万,蚁附凿城,一人带回一块城砖,即刻将城墙扒出缺口,待地道塌陷,无砖之土墙离陷,大军即可自缺口攻入,我估计,七日之内,便能速陷榆林!” 这是李自成转战北方,攻陷数十座堡垒城池的经验之谈。 但是,当兵衙李主事第一次在元帅府展现出自身才华时,他明显察觉到衙门正堂里的气氛有些古怪。 自己带来的部下,不论是田见秀、刘宗敏、党守素等嫡系,还是在郧阳被打残的贺锦、郭应聘、拓养坤等合营首领,表情都兴奋又期待。 但是元帅军在堂中作陪的将领及羽林侍卫们,神色就不太对劲了,那是一种想笑却憋着,眼神看向他们又带着几分怜悯的古怪神情。 就连刘承宗,看上去都有点绷不住。 李自成的战术计划非常好,特点也非常明显,突出人力无穷的凶猛攻势。 唯独一个缺点,对元帅军并不适用。 刘承宗摊开双手,为了不打击李自成的积极性,仔细斟酌用词,才道:“兄长,这样的对手,不需要我在一面城墙,部署四万军队。” 刘狮子心说,我打后金六万,也就用了三万军队。 打个榆林镇城,还是只剩下老弱病残的榆林镇城,你让我摆四万军队在东城墙外,以密集攻势冲到城下凿城墙? 疯啦? 人家城上明军能三炮打掉一个张一川的战斗力啊! 但刘承宗知道,这不是李自成能力上的问题,很可能是李自成没打过富裕仗,对军队构成有误解。 偏偏这事,一时半会他还真不太容易跟李自成解释。 “今夜诸位都奔波百里,想必早就乏了,榆林城被围着也飞不起来,用过饭就暂且歇息,待明日兄长看了城外布防,再议战术。” 闯将一系的将领听了这话,虽然人们在面上没说什么,但心里都十分不忿,相互交换眼神,均觉得刘承宗有点外宽内忌的劲儿。 本来嘛,这种和平兼并,为的就是有个更好的出路,都不说能者上庸者下,至少该让人有个展现才能的机会。 不过其实元帅军这边的将领也感觉闯将一系人马太虎了。 拢共千把号民军,若不算是大元帅旧相识,搁在元帅府充其量就是个把总。 得了如此天恩,不夹着尾巴做人也就罢了,过来第一天就一副当头没够的样子,跑来指点江山了。 当天夜里,张献忠就跑到衙门后堂,跟刘承宗道:“大帅,我看那闯将啊,还得磨练,不行就给他并到驻防旅里,找个县驻上一年半载算了。” 刘狮子一听这话就乐,笑道:“兄长这是,你嫉妒他干啥?” 张献忠这个样子,很明显,是对李自成有嫉妒,而且还有点威胁感。 关键还是刘承宗让李自成到兵衙做主事,主事是个小官儿,但这样的举动,在张献忠看来,有接下来要重用李自成的苗头。 偏偏他很清楚李自成的才能,哪天李闯当了兵衙尚书,那咱老张不就不爽了吗? 兵衙,肯定是比礼衙更加重要的啊。 尽管被说中心事,但张献忠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只是解释道:“大帅,我是觉得,那黄娃子不是能屈居人下的家伙,你看他今天那个不服不忿的样子,这是招了个狼子过来。” “哈哈哈!” 刘狮子当即笑出了声,旋即定睛对张献忠问道:“他不能久居人下,难道兄长就能了?” “或者说大元帅府,曹耀、高迎祥、张天琳、罗汝才、左良玉,摆言、巴图尔、楚琥尔、素巴第、额璘臣,哪个不是虎狼之辈,哪个又能久居人下?” 张献忠被问住了。 刘承宗提到的这些人。 那是将星闪耀,高朋满座,贤君遍地,这个问题好难回答啊。 刘狮子看着结结巴巴的张献忠,轻笑一声:“放宽心,睡觉去吧,明天就好了。” 实际上,还真像刘承宗说的,等到第二天一早,攻城的炮声响起来,李闯那一系人马就都服气了。 看着攻城军队的架势,李自成甚至有点脸红。 因为在他的脑海里,之所以建议东城墙外部署四万军队,是因为他对军队构成有定式存在。 这四万军队,应该以一两千老本精贼为核心,带四五千民军精锐,征召七八千乱窜顽寇,再裹挟两万多老弱,构成一支在攻城时能够各司其职的部队。 这个规模对农民军来说其实都谈不上有多庞大。 就是个中规中矩的攻城军队。 对付小城,攻城的时间就会快一点,两三天解决问题;对付大城,短则七八日,长则半个月,也能解决问题。 所以一听到刘承宗仅在榆林城东面部署两万军队,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兵力不够。 但是等到今早,李自成随刘承宗登上镇北台,端着望远镜听羽林郎报告东城墙外两万军队的构成……刘承宗手下都是些啥玩意儿啊? 两万军队,其中一半都是前明军正规营兵,徐勇、王允成,都是跟李自成在广平府见过仗的老熟人。 另外那一万军队,也很熟,以前横天王王嘉胤的人马,周清和惠登相算起来都是第一批跟着王嘉胤起事的前辈。 还有后头那一个营,看着也就两千多人,没有枪炮,仅携弓矢长刀长矛,看着跟监军似的。 这个营羽林郎没介绍,李自成刚把眼神转向大元帅,问问刘承宗那个明光闪闪的营又是怎么回事,那边倒先有传信骑兵跑回来汇报攻城进度。 李自成一看这传令兵,就知道这个营肯定更离谱。 那甲衣穿戴方式跟北虏精锐似的,甲片子全挂在外面,明晃晃地看着吓人,张嘴说的倒是汉话,但有一股碴子味。 头盔一摘——嘿,他奶奶的,辽东假鞑子! 听刘承宗一说才知道,这个营的参将叫孙龙,整个营都是拾破烂的辽东兵,战场上捡一堆东虏盔甲攒起来的营。 李自成也是做首领的人,就么这个布阵态势,不对劲。 很不对劲。 民军、明军、东军,整个北方除元帅军之外的势力部队都在这了。 让他们攻城,这不就纯铲除异己吗? 李自成不理解,但大受震撼。 真的,在他看来,就惠登相、周清那一万民军暂且不说,单就刘芳名、徐勇、王允成那一万旧明军,要在他手上,还跟这破榆林城死磕什么? 再加上周清、惠登相那一万精锐民军,李自成现在一点都不觉得东城墙外的部队少,甚至觉得太多了。 李自成不禁饱含羡慕地小声感叹:“一万披甲好汉配上战马,这天下何处不可去啊?” 刘狮子没有再就李自成‘增兵四万’的计划出言讥讽,只是缓缓颔首,道:“周清和惠登相两营,亦有不少延绥边兵卫军,这样的战斗,也够用了。” 此时的李自成已经没了昨晚的忿忿不平,只顾点头,端望远镜紧紧盯着不远处的榆林战场,目光先被东城墙外的炮战吸引,但紧跟着就把视线转移到西城墙外的河对岸。 东城墙那边,刘芳名、马献图、徐勇、王允成等旧明降军的攻势很猛,于城东南部的沙峰集结了大将军炮阵地,在数百步外对城墙一隅的城垛展开狠攻。 炮声轰隆,但那已经不是镇北台所能瞭望到的地方,而在他们能看见的东墙北部,外面又只有交错纵横的壕沟,只不过是分散守军疑兵之计,实在没什么看头。 反倒是西城墙外,任权儿的攻城阵地是真按照元帅军的攻城方略来部署,前有壕沟之间三道齐胸土垒、后有远近两重火炮阵地,中间夹着前后两排十余座品字排列与城墙齐高的土山,由重铳抬枪手持续向城头守军射击。 尽管打放的枪炮不算密集,但针对守军层次化的火力射击,依然给李自成带来巨大震撼。 他就压根没有想过,攻城,或者说与明军对阵,还能完全用火力在射程、威力、数量上将之完全压制。 这对李自成来说是一种新奇而强大的战术。 刘承宗看他认真观战的严肃表情,脸上不禁露出一闪而逝的笑意:黄娃哥过来,光剩下遭下马威了。 实际上他更清楚,任权儿所率第二旅在西边表现出的能力,远超正常状态下的元帅军攻城。 守军的数量受限,不会出城野战,也不会背城而战,而第二旅有充足时间布置阵地。 是一种绝对理想状态下,接近演习的战斗。 但也恰恰因此,李自成看的就是元帅军最标准的攻城门道儿。 他发现西城攻城战的精髓,是西城明军虽众、火炮虽多,却几乎全部哑火。 明军的火炮并不是在与元帅军火炮对射中被压制。 而是元帅军的火枪。 就是那十余座品字排列土山上的重铳与抬枪,以单兵而言可怕的长度和口径,用接近城墙的高度、远超鸟铳的射程,密集且精准地击杀城头炮兵,以至于没有守军敢抬起大将军炮的沉重子铳,导致守军火炮哑火。 这让城外元帅军重炮在战场上就像没有天敌的猛兽,好整以暇地自北向南缓慢射击,清理百余步宽的城垛,将火炮阵地向南挪一点,继续向城垛密集射击。 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强大攻势。 也正是这一幕,让李自成真正意识到昨日献出的计划有多离谱。 他一直觉得,自己跟刘承宗,差的是两三年的先发优势。 现在才发现,他们走的根本就不是一个路子,差距不仅在于兵粮、补给、地盘那些非常表象的东西上。 而是刘承宗的军队,好像真的是以暴揍明军为目标建设的。 农民军里谁能有这野心? 没有的。 当然这并不是李自成、王嘉胤等首领弱,恰恰相反,正统的农民军,是要在流动作战中,逐渐把一群失地流民磨练成明军,这一样是极高的标准。 人们所能接触到最厉害的军队就是明军,目标也一样是把自己的军队,磨练成所见到明军里最为强大的部队。 有问题的是刘承宗,他从一开始,就要建立一支能暴揍明军的部队。 正当李自成聚精会神地观看第二旅用大炮扫平城垛,城东数骑携传令旗驰行城外,一路奔至镇北台。 很快,有羽林郎快步上城,对刘承宗报告道:“大帅,满天星周将军已率部填平东南城壕,攻破马面墙,占领东南城下的海潮寺。” 刘承宗缓缓颔首。 海潮寺在榆林城东南城墙与城壕之间,那个位置原本不该有大型建筑群,不过承平日久,即使是榆林这样的防御重镇也变得生活化,成了挖掘地道最好的位置。 随着海潮寺被攻陷,周清和惠登相两部人马,眼下已经开始自海潮寺挖掘地道。 刘承宗不是挖地道的高手,就没在这事上指手画脚,由着周清去做。 等到弄塌城墙,刘芳名那些明军降将拿了投名状,就算是真正的元帅军将领了。 “海潮寺已被攻陷,这城被破,只是时间问题了。” 刘承宗拍拍手,对李自成道:“待榆林城被攻下,兄长这兵衙的主事,可就要忙起来了,先给城外那几个营上兵籍、录军功,再为诸营归化信地……” 刘狮子说着就摇了头,此次东征又多了几个营,进了边内,哪儿还有那么多信地。 “至于李过那个营,就先驻在固原,收拾沿途劫匪,这次回西安府,也该在陕西清理几条商路出来了。” () 第七百七十一章 汉中府志 李自成很简单地就接受了自己在元帅府做文官的命运。 尤其在见到第二旅枪炮协同的次第攻城之后。 他这会儿不仅觉得刘承宗让他进兵衙不是打压,甚至认为这个文官是全凭早年关系拼来的。 文官好。 文官不带兵,不带兵就不露怯,不露怯就不丢人。 剿匪,剿匪的事就依大元帅的说法,让参将李过带人去吧,他在元帅府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李自成是真发觉,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刘承宗显然就根本不在乎他的闯将营,甚至某种程度上,闯将营对规模庞大、编制严密、装备精良的元帅军而言,是个累赘。 尤其在元帅军已经显而易见地存在很多累赘的情况下,闯将营的到来更让这一情况雪上加霜。 当然,这只是李自成的猜想,当然也是元帅军将领们的共识。 但刘承宗并不认为闯将营是累赘。 实际上他对李自成的到来,始终格外热情,这份热情是实实在在的真情流露。 就在周清开始挖掘海潮寺到榆林东城墙地道的当日。 刘承宗就正式定下了闯将营次序,下令任命李过为闯将营参将,贺锦、郭应聘、拓养坤为千总。 这个职官任命主要是为了维持稳定,因为李自成的闯将营本质上来说,是个缩小版的元帅府……贺锦、郭应聘、拓养坤本来都是跟李自成联军的首领。 他们一块在郧阳被毒打,四个营就剩下一千多人,编制上乱糟糟的,既然参将已经任命李过,三个千总就不能再任命闯营一系,只能交给贺、郭、拓三人。 李自成的那些手下,如田见秀、刘宗敏等人,只能担任把总。 实际上这依然无法很好地平衡四军合营后的官职,因为这帮人被打残前,单是曾领兵超过五百的掌盘子就有近百人。 刘承宗很重视这帮人,他们不光是李自成、郭应聘、拓养坤、贺锦的四营精锐。 很多人都是米脂人,刘承宗跟随父亲在米脂县衙长大,他在米脂生活的时间比在延安都长,这些人也一样是他的乡党后辈。 他又不是张献忠,跟李自成伯仲之间,相处互有威胁与压力,他跟这俩人相处都没压力。 论武力、兵力、军事、才华、威望。 甚至就连论长相,刘狮子自幼营养充足,都比他俩英俊多了。 他能有什么压力? 因此刘承宗干脆把他们召集一处,命令李自成、李过、郭应聘、拓养坤、贺锦五人,每人再推举三名识字军官,至新城书院,六名低级军官,充虎贲、羽林二营。 至此,才算把闯将营能拆的拆、能分的分,得到各方都满意的结果。 刘承宗也不禁展望,一年半载之后,这些融入元帅军的闯营将领,将正式成为元帅军的新血,让军队在将校储备上再度加强。 随后几日,伴着榆林东墙一声巨响,海潮寺的地道经过挖掘、支撑、放火,终于使城墙塌陷出十余丈长的口子。 大军在刘芳名的指挥下携土袋堆于塌陷处,自缺口冲入城内。 也正是此时,一封来自西安府的家书,送到了刘承宗的手上。 写信的人是刘狮子的老父亲。 事情嘛,国事。 刘承宗老朋友,旱灾又来了。 陕西庆阳、凤翔二府今年除了过年下了点雪之外,都滴雨未下,这会儿一个闹蝗、一个闹旱。 汉中呢,也还是老样子,下暴雨,涝灾影响十余万亩田地。 三个府的知府都快疯了,还带上个汉中旅旅帅罗汝才,他旅下参将祖承勇的游兵营驻扎宁羌,被山洪冲垮营地,大水卷走了二百多人,而且汉中王府的廒仓还漏雨,兵粮要发霉。 气得罗汝才持刀飞奔西安,冲进礼衙逼问瑞王朱常浩王府廒仓是谁修的,要把管事的宰了。 他当然宰不到王府管事,瑞藩管事的都已在战后发往天山以北的泰萌卫充军,泰萌的廒仓一冻就瓷实,不怕漏雨。 当然,刘承宗看这些消息的时候,整个人心如止水,格外平静。 他早就习惯什么旱灾涝灾蝗灾瘟疫,就简单批了几句,让知府该灭蝗的灭蝗,该修水利的修水利,该想办法躲涝灾的躲涝灾,别把自己淹死咯。 不过元帅府的汉中集团倒也不全是这样的笨蛋。 知府蒋应昌就干得很好,上任才几个月,就抽出业余时间删改编修万历年间的《汉中府志》,将清查出的田地、荒地、人口、赋税做了修改。 统计出汉中府各县熟地九千八百九十顷有奇,荒地及冲崩田地四千二百零六顷,沙淤滩地五十九亩,人口十一万一千三百三十四丁。 预计可征赋税,本色五万九千九百三十四石粮、折色四万九千九百四十五两。 蒋应昌在公文里,就把话说到这,最后是一句请大帅定夺。 郎官赵跻芳左看右看,也没看明白,问道:“大帅,蒋知府这请大帅定夺,是说的修府志?怎么我看着有点怨气。” 赵跻芳的官职是郎官,负责的是刘承宗随从文书,本来在元帅府的地位特别低。 并非这个官职地位低、权力小,实际上他在文书方面,就是实打实的元帅府首辅。 不过因为他跟在刘承宗身边,每天见的都是元帅府最嚣张跋扈的那拨人,根本没人把他这个小秀才当回事。 但随着元帅军此次东征,路上在广武营用烤肉叉子格开了掷向刘承宗的飞刀,地位就水涨船高,现在张献忠见了他,都要称一声赵先生。 不过赵跻芳终究年轻,看不懂蒋应昌的信也正常。 刘承宗一看就清楚了,轻松笑道:“定夺什么?兵粮,蒋知府有怨气是再正常不过了,从我第一次见他,他就对我有怨气,哈哈!” 说着,刘狮子自己就高兴起来,对左右道:“没想到,当年我在合水县,还真捡着个干才能吏!” 他本身对蒋应昌没啥期待,这个人优柔寡断,缺乏手段,并不是这个年代能做大事的官员。 蒋应昌是秀才出身的倒霉蛋,跑到合水当知县,干得也不算优秀,跟地方士绅既不能合流、也无力对抗,没什么作为。 刘狮子但凡心狠一点、军纪烂一点,当年他就活不成。 后来被崇祯慧眼识人,升任平凉知府,靠的是刘承宗过境把合水县内部豪强打垮、外部流贼带走,就是栓条狗第二年都有功绩。 他到平凉依然没啥作为,无非就是有那么一个人在那,占着这个知府官位罢了。 叫他去汉中做知府,也不过是别人很难跟罗汝才搭伙。 罗汝才跟张献忠不一样,张献忠是恶,一般不会跟文官起矛盾;罗汝才是浑,弄个硬点的文官跟他搭伙,没准真得出事。 但蒋应昌在汉中知府任上这几个月,没有掣肘,干的还真不错。 刘承宗拿着蒋应昌的公文,对赵跻芳笑道:“这位蒋知府,在汉中做的可比你家兄长在西安府要好啊!” 赵跻芳的哥哥赵跻昌,举人出身,在咸阳知县任上,被刘承宗提拔为西安知府。 赵跻昌做的也不坏,中规中矩,比较重视文教,毕竟其早前在山西介休县担任教谕。 但蒋应昌不一样,到汉中去,对知府工作就已经很熟悉了。 而且或许是早前一直在陕西做事,对元帅府行政混乱的特点更加了解,所以上任之初就重编了汉中府志。 编修府志,严格来说并不是知府必须做的工作。 甚至想编,一般还得知府、同知等官员,专门给朝廷打报告,得到准许了才会编。 但元帅府不一样,有个愿意编且有能力编的就谢天谢地了。 如此一来,地方上的赋税、户口、田地,元帅府中枢就能有个初步了解。 若各府都能把这事做好,那么整个元帅府下一年的预算,就很容易能做出来,户衙也就能分配财政,整体上就连通起来,形成持续发展的局面。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拆东墙补西墙,整个元帅府都在凑合着往前运行。 “跻芳,写几封信,先给,先给汉中府,让蒋应昌差人仔细丈清田亩人口,别拿着万历年的数照抄,把地准确的丈一遍,驻军的事情让他不要担心,很快就有结果。” “让罗汝才全力配合蒋知府丈清田亩,多余的部队没饭吃,就先调两个营就食西安府。” 刘承宗说罢,又拧眉道:“另外再专门给他写封信,让他在军营辕门找个人抽他三十鞭子,这个笨蛋再敢冲动行事提刀冲我的衙门,我把他脑袋打进肚子里,一脚踢到泰萌卫去。” “不用了,还有那个更笨的祖承勇呢,水土不服到一定程度了,能把营地扎在被大水冲了的山下,让他跟罗汝才在辕门下互抽三十鞭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挨完了鞭子去把兵都给我找回来。” 赵跻芳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纸笔,拿着炭笔就赶紧记了下来。 就听刘承宗继续道:“还有蒋应昌那封信,汉中年年发大水,一淹几十万亩地,这不是个事,让他想办法解决,等水下去了分巡各地,把水利修起来。” 刘狮子原本对汉中府谈不上重视,只是觉得那边产山茶,收入囊中至少能有一个茶叶产地。 但是当蒋应昌奉上府志,他就不得不重视了。 因为汉中在人口、田亩和赋税收入上,在不算西宁府的情况下,仅次于西安府和凤翔府。 西宁府施行的是均田买赋,不算正常状态。 单就眼下,汉中府熟地荒地相合,就有一百四十多万亩,其中还有不少能种稻子的水田。 而年年发大水,在这个年景其实本不是坏事。 这恰恰是汉中水力充足,只是万历以来几十年的水利失修,让河道渠道都为之堵塞,没有引水、蓄水的地方,才会形成年年下雨、年年大涝的模样。 所以要挖水库、修陂塘、建水闸,这是一系列巨大的工程。 刘承宗估计啊,这个事要是干起来,蒋应昌这任汉中知府,就干不完了。 但一样的是如果真做成、做好了,西安将会收获一个稳定的粮草来源。 毕竟再往南的四川,刘承宗在粮草方面真指望不上,即使将来征税,本色粮草也都得地方留存,最多运折色的白银过来。 而汉中不一样,若能兴修水利,它离西安不算太远,建立一个军粮加工中心,将原粮加工,能够为元帅军提供不小的支持。 至于蒋应昌怨念最大的驻军问题,在刘承宗看来反倒最不算事。 元帅府各驻防旅,都是一旅驻二府,只有罗汝才那个新编的汉中旅是驻扎一府,这主要是因为刘承宗派他过去,是为了打下汉中。 但现在打的很容易,问题就是汉中府的赋税收入,不足以支撑这一万两千的驻军兵粮。 汉中府即使自己不截留、不发展、不修缮,征收的这点本色折色,也供养不起如此规模之军队。 这事对刘承宗来说算个啥,没粮就调回来俩营到西安府吃饭嘛。 相比于这事儿,刘狮子更在意整个元帅府的方志,因此他干脆自己给西安府的父亲写了信。 他提议大元帅府下辖各县检校人丁田地,各画舆图,整编成志交于各府,各府再汇编成志,交至西安。 如此一来,整个元帅府下辖的人地丁口,则一目了然,各地的赋税,中枢各衙也能做到心里有数。 最关键的还是刘狮子心里有数。 他也想知道,自己下辖到底有多少耕地、人口、兵马。 依靠这些土地和人口,征收正常的赋税,能否养得起他麾下编制庞大的军队。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就是在家书里给父母报个平安,远征兴安岭的战事轻松取胜,路上风吹日晒,但吃的还不错,并没有变瘦,反而胖了一点儿。 托后金的福,带回不少辽东特产,金条几千根,还有更多的辽东野山参。 很快,一封家书就被写好,差羽林郎传送驿站。 刘承宗攥着蒋应昌的书信,眼中映着城楼起火的榆林城,志得意满。 他知道,是时候让元帅府转变为一个正常的政权了。 () 第七百七十二章 苦果 元帅府的刘承宗在榆林城外志得意满。 歹青的崇德皇帝则含恨返回盛京城,艰难咽下兵败苦果。 八旗六万三千余大军倾巢而出,残兵败将回返盛京当日,在阵统计仅三万八千有奇、军马驼骡丢失无算。 兵马刚进辽东边墙,兵败的消息传至郊外,立刻在盛京城引发轩然大波,人人走街串巷带来巨大骚动,纷纷打听自家亲人是否仍存活在阵。 随后一连数日,从辽阳到建州,阵亡消息大面积传开,辽阳以东每一寸土地上空都被哭声占据。 一时间万家披麻,有一家遗孀连收十三封讣告者,更有甚者只闻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连谁家能将辫子带回,都被视作幸事了。 后金自老汗时代算起,即使有过家家披麻戴孝的情况,也没哪次如同这回一样,遭受前所未有之重创。 异姓王耿仲明阵亡、孔有德失踪、和硕图额附当阵被炸、固山额真马光远被打死、老汗长孙杜度被掳走、李永芳之子英格叛变,额真以下的甲喇、牛录将军更是死了不计其数,有些牛录甚至直接被打到除名。 一时间,歹青固伦展现出极为割裂的一面。 民间八旗军户,被巨大的军事失败打懵了,到处是孤儿寡母披麻戴孝,有些牛录甚至七八家十几个女眷凑不出一个男丁。 而在朝堂,黄台吉还京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被人用轿子抬着,率八旗贵族至宗庙举行盛大的祭天典礼,向努尔哈赤告捷。 实际上这会儿,黄台吉的身体非常危险,已经很难走路,思考也变得困难。 国内的事情,大部分都由多尔衮和代善商量着办,黄台吉通常不会说太多话,只负责点头摇头。 黄台吉一打败仗,爱新贵族们都有怨言,压抑已久的东西就都冒了出来。 虽然鉴于两黄旗尚在,又有两白旗帮衬,人们不敢太过分,但一些黄台吉对兄弟姊妹过于不近人情的话也都传了出来。 黄台吉是明显感觉到对自己身体和八旗的控制力都随着这场仗急剧下降,也愿意让步,就假模假式的举行议事,商议阿敏已经被关了很久,认识到错误,可以放出来了。 这其实跟阿敏没关系,歹青固伦的宗亲也没有短缺到需要把他放出来的地步。 只是黄台吉的诚意,意为今后不会对兄弟姐妹那么狠毒。 结果阿敏被放出来当天,就跳出来指点江山,建议在兵力不足的时候,不要攻打朝鲜,要效仿老汗王的智慧,先清理国中汉人财货钱粮,把这个冬天过去再说。 这个大傻缺,令崇德皇帝的病情急剧恶化。 在族长代善的带领下,爱新贵族达成共识:皇上的好意心领了,但阿敏这个诚意,咱不要也罢——他就该被关着! 拢共享受了半天自由,阿敏就被亲弟弟济尓哈朗又给他送回庄园继续幽禁了。 但这种意识,绝非阿敏一人独有。 随着兵败失利,歹青固伦所控制的草场牧地、耕作庄园数量急剧下降。 随八旗一同东返的科尔沁左翼等诸部兵马,失去了在兴安岭东部的驻地,被迫屯兵于盛京左近,吴克善和满珠习礼两个王爷整天找多尔衮要兵粮信地。 多尔衮哪儿有多余的粮食土地给他们,一遍又一遍打发他们重返边外。 可是现在边外被元帅府的答剌罕军所占据,几千个来自漠南的披甲流氓不务正业,骑着马纵横驰骋见人就杀。 汉军面临的局面也差不多,尚可喜凭借硕果仅存的三顺王之位,趁机收拢了很多孔耿两藩之下的败兵老卒,屯兵辽阳筹谋夺回海州,但收效甚微。 关宁军的祖大寿都驻在牛庄不走了,前锋参将吴三桂更是进驻海州,派人往盖州复州等地搜寻青年,十三以上、二十八以下,不管女真还是汉人,尽数剃光头充军。 吴三桂不要超过二十八的,超过了就直接绑了扔给后方的舅舅,该去屯田就屯田,该充家丁的充家丁。 他只要岁数比他还年轻的辽民青年,这些年轻小伙子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钱给够了别管打谁都很卖命。 岁数再大,脑子里就有明军或金军的烙印,有了自己的脑子就会偷奸耍滑了。 尚可喜虽然借石廷柱不在、马光远等人阵亡的机会,发挥其投机本能,短暂成为汉军领导者,但也没有带着汉军跟吴三桂掰腕子,夺回海州老家的本事。 以至于八千余汉军跟蒙古兵一样,屯于盛京之外。 上万人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吃的东西也不够,军纪水平急剧下降,劫夺杀掠的情况层出不穷。 甚至因为是被元帅军打败,汉军对八旗都没那么害怕了,低级军官受了女真军官的折辱,当场就敢带人拔刀冲进牛录庄园报复。 抢完了不是往朝鲜边境跑,就是往边墙外面钻。 这样干的也不光汉兵蒙古兵,八旗兵也会参与其中展开内讧,向外逃窜。 整个歹青固伦,黄台吉继位十年来苦心创造的满洲一族,眼看着就要散黄儿了。 但对黄台吉来说,幸运的是周围没有任何势力愿意接纳这些人。 明军占据海州的辽兵,游曳在岭东的元帅府答剌罕军,还有被动员起来的朝鲜六镇边军,看见越境的人少,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 歹青固伦的疆域急剧收缩,被占领的土地全是战区,占领军全是有便宜就占没便宜就跑,欺软怕硬的玩意。 对他们来说,识别真投诚还是假投降的成本太高了。 什么宏大战略和格局,大头兵哪儿懂这个。 拍马舞刀冲上去,引颈受戮的是战技不精的八旗兵,转头就跑的是失魂丧胆的八旗兵……都是战功。 至于是不是汉人,提着脑袋跟查验首级的巡按御史说去吧。 眼看局势越来越乱,科尔沁左翼的亲王吴克善、郡王满珠习礼兄弟,决定领五千多人出边返回绰落门城,结果刚出边就被答剌罕军的善丹领两千骑兵硬摁回辽东边内。 倒不是善丹和小札木素有多厉害,真打起来,答剌罕军不一定是科尔沁左翼的对手。 但吴克善已经怯战,手上这点人是科尔沁左翼的最后兵马,不敢打也不敢拼。 以至于本来快要散黄的歹青固伦,又被四面八方的屠夫给硬按着,被迫拼凑起来,空前团结在半瘫了的黄台吉身边,极大增长了崇德皇帝的威望。 没办法,尚可喜、金玉和、吴克善、满珠习礼这些汉蒙将领,是最不希望黄台吉倒下的人。 一旦黄台吉倒下,曾经牢不可破的满洲联盟,立刻就会崩解成最原始的八旗,然后拿他们开刀。 八旗刚刚遭遇重创,短时间不敢再跟元帅军交手是一回事,但八旗兵可不怕汉军旗和蒙古旗。 不过这样的乱象,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代善和多尔衮解决了阿敏带来的麻烦,第一时间就着手为汉军旗与蒙古旗划分牧地,为此甚至还牺牲了一些八旗军的驻地与庄园。 牺牲的自然是岭东战役中受损最重的蓝旗。 豪格不乐意也没用,他在战场上几乎被打成了光杆司令,封建领主,没有兵就没有话语权。 崇德皇帝倒是哼哼啊啊的反对,但慢慢悠悠说话,还没说完就被多尔衮打断了,敲定了这一决定。 多尔衮知道黄台吉想说的是什么,也知道,黄台吉并不是因为豪格是儿子,就向着他说话,而是因为蓝旗在战场上扛住了最终的死伤,战后理应得到抚恤与照顾,而不是将庄园充公。 这样做,将来八旗就没人敢死战了。 但现在摆在多尔衮面前的问题,是两白、两红、两黄,都更不能接受庄园田产被分给汉军和蒙古军。 军心涣散的汉军与蒙古军也不能接受他们继续扯皮。 因此只能暂且将蓝旗驻地划给他们,驱使汉蒙旗军夺回海州,再有余下六旗慢慢商议,补偿蓝旗。 至少现在八旗还有个念想,朝鲜。 就在这时候,阿济格终于回来了。 阿济格的回返并不容易。 意识到北方的路走不通,靠着撒银子跟明军买路,从天津卫到武定州,沿海岸线劫夺大小民船近千条,在海上张帆数十里,一路东返。 因为怕被东江镇的沈世魁在海上截击,不敢走登州至金州的沿岛航线,超过二百条船在航行途中走失,仅九百余艘船舰抵达盖州。 本以为上了岸就太平,偏偏就在他登岸的时候,正赶上了海州围城战。 阿济格在海上飘出一肚子气,这愁着无处发泄,当即发兵扑向围城营地,敌军无敢撄锋者,不加一矢即溃。 逐走围城军队,一路又饿又气的阿济格立刻命人至城下喊话,让尚可喜准备肉食酒菜劳军。 回应他的是一顿炮子。 城上懂女真言语的辽兵大笑:“尚可喜被你撵跑了!” 尚可喜好不容易攒了人马,鼓足勇气,跑到海州城心惊胆战的跟吴三桂掰腕子,刚扎下围城营地,就见西边冲来一剽人马,还以为是祖大寿领军来给外甥助战,吓得赶紧往东跑。 西边来的,还特别凶,肯定是关宁军啊! 阿济格是做梦都没想到,城外头是尚可喜,城里头才是吴三桂! 阿济格也不敢攻城,尽管他手下都是精兵强将,可是数月奔走流离,从敌境逃出生天,又在海上损兵折将,根本毫无战意,只管裹着尚可喜就往盛京去了。 收到消息的黄台吉、代善、多尔衮等人,是又惊又喜。 喜的自然是阿济格活着回来了,惊则是阿济格回来的实在不是时候。 因为阿济格不回来,其麾下两万精锐的数量就是动态的,可能是两万也可能是零,有变动就还有期待。 而阿济格一回来,这个数就定下来了,又是几千口子没了。 早前的丧事还没办完,后边的又安排上了。 不过这些损兵折将的事,都不是黄台吉的致命打击。 他的致命打击,是整个盛京城沉浸在家家披麻戴孝的哀伤氛围里,偏偏朝鲜使臣的别馆放了一挂鞭炮。 盛京城的朝鲜官员自从崇德登基没行礼,歹青固伦就断了他们的粮,他们也根本接触不到鞭炮。 黄台吉认为是自己的兄弟里面,有人看自己打了败仗,高兴。 这一挂鞭的杀伤力,比阿敏都大。 当天下午,黄台吉就被气得站不起来了。 急火攻心,只来得及拽着多尔衮衣袖说出最后两个字:“别杀。” 多尔衮知道,黄台吉说的别杀,是让他们别杀朝鲜的使臣——出了这样的事,谁都想杀。 但其实这次黄台吉很冤,因为朝鲜使臣的鞭炮,还真不是八旗贵族给的。 前面经历了阿敏的事,爱新贵族的共识,就是黄台吉这个人可能对亲戚过于狠毒,但他做的都是正确的事。 就像那阿敏,放出来就犯浑。 当着几个汉军大将,能说出先收拾汉人财货的话。 说句难听的,那汉兵现在比哪个旗的人都多,让人家有了准备,谁收拾谁的财货啊? 所以这会儿,谁也不会在大方向上反对崇德皇帝过去的主张。 朝鲜使臣的鞭炮,是人家在崇德皇帝登基大典结束后自己拾的,捡了些当时未炸的鞭炮,攒了一挂。 至于为啥会捡这个,就是因为朝鲜王国穷。 大明一直骗人家,说火药是用海水煎炼出来的,朝鲜一直到抗倭援朝的万历时期才知道火药是咋做的。 但知道咋做的也没用,朝鲜缺乏硫黄,硝石的制取和提纯工艺也不能满足需求。 每年贸易和走私加在一起,都不到万斤火药,火药匮乏到宫廷每年过节消耗都不能超过三十斤。 所以别馆的使臣就把扔地上的鞭炮拾回去,本来打算归国之后看有什么用处,但没想到歹青打了败仗灰头土脸,全城吊孝。 朝鲜使臣一高兴,就把那一挂鞭放了。 两名使臣官员及其随从拿下。 这事本来该济尓哈朗办,但济尓哈朗是盛京留守,有嫌疑,因此就交由多尔衮来办。 多尔衮经过审问,根本就不信朝鲜使臣的回答,但到底还是松了口气,直接结案。 这案子太难办。 说白了,崇德皇帝吃瘪,爱新家族每个贵族都有充足的动机放鞭炮庆祝。 代善,代善的两红旗损失不大,当年又被夺了继位的机会,放鞭炮奇怪吗? 多铎,这种狗屁倒灶的事,一看就是多铎的风格。 还有多尔衮自己,他甚至都怀疑那挂鞭炮是他派人自己送的,只是他忘了。 所以有个差不多的说法就结案得了,多事之秋,万一真查出什么呢。 多尔衮心想,到时候认真一查,人家说是被幽禁的阿敏送的鞭炮,放鞭炮反而是最小的问题了。 不过事情一查明,多尔衮就打算把这几个朝鲜使臣和随同人员都杀了。 歹青固伦需要杀点人泄愤。 而这俩使臣,刚好是最好的人选。 但黄台吉不让。 等崇德皇帝再度转醒,身上的元气似乎又缺了几分,这次连八旗旗主都不召了,干脆将一应宗亲、汉蒙将领统统召来。 “朝鲜使臣无礼之处,难以枚举,此皆朝鲜王有意构怨,欲我先起衅端,杀彼使臣,然后加我以背弃天盟之名,故令其如此耳。” “我之素行,断不为此小事所怒,就算两国已是仇敌,兵刃交接混战之际,彼遣使来,亦无杀戮使者之理,杀之非人君之义。” “放那两个使臣回去,阿济格既已回还,当整顿兵马,先下海城,夺船做攻皮岛沈氏之势,实则集大军速攻朝鲜,勿取无用之坚城,勿攻善战之边军,直取其都,以资钱粮人马,攻取朝鲜!” () 第七百七十三章 盆地 汉中府。 汉中府的情况,并不像蒋应昌所上《汉中府志》中那样,安宁祥和、百废待兴。 这实际上是一块充满绝望的盆地。 暴雨带来的山洪摧毁村庄,汉江涨水冲垮桥梁,从知府蒋应昌到汉中旅军兵,一万余人连旬成月、脚不沾地到处救人。 烈日洪水,衣裳湿了干、干了湿,让军兵腹背腰间长满疹子、肌肤溃烂,包括蒋应昌与罗汝才在内,成百上千的人病倒,还要承受大水中兵粮腐烂、铠甲锈蚀、战马倒毙、兵营冲毁、军兵失踪的窘境。 蒋应昌编《汉中府志》,实际上就是其长期巡于河岸,指挥防洪泄涝,导致背后被汗水溻烂溃破,最后被罗汝才绑到瑞王宫强行休息的结果。 而罗汝才本身的情况也没比蒋应昌好到哪儿去,只是其皮糙肉厚爱面子,升任汉中旅帅后常以汉中长官自居,不愿落后于人。 直到实在顶不住,被蒋应昌往死里干的架势吓住,仍不愿投降,这才使了作弊手段,命部下强行将对手捆绑送歇。 他自己又带人在干岸上巡逻两日,这才从城外捡了几个漂亮的小寡妇,带回瑞王宫,以照顾蒋应昌为由,把灾情应对的事务交给汉中旅的副总兵张上选。 罗汝才则在瑞王宫里负责给蒋应昌喂汤换药,开始偷懒儿。 倒也不是罗汝才不把汉中的涝灾当回事,实际上随着他们夜以继日的救灾,汉中涝灾的情况已得到极大遏制。 而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元帅府注重军事的权力架构,使汉中旅帅,是汉中府最大的官儿,汉中知府蒋应昌则是他的部下。 一个在信地掌管文书、仓储、工徭、监督等工作的佐贰官。 战乱年代,一个地方不一定需要文官,但必须要有驻军。 元帅府的职官构架也是如此,如果头顶没有大都督,旅帅就是在信地开府建牙、上马管军下马治民的小元帅。 部下病倒了,罗汝才肯定要解衣推食、嘘寒问暖。 至于灾后工作,罗汝才本来就很怀疑这项工作的正当性。 在他看来,把大元帅交给他的强兵健马,如泥沙般挥洒在救援灾民的危险事务与疏通河流、建造工事的枯燥工作中,是对军队最大的浪费。 只要把内部人心团聚好了,军队就无往不利,军队没有问题,一切就都没有问题,没粮食没兵甲没钱没人,都可以抢……他们总能安然度过危机。 但他又很清楚,刘承宗乐于做这样的事。 刘承宗还是个流寇头子的时候,就喜欢以武力仗义行侠,帮助不相干的弱小之辈——他罗汝才,也一样是被刘承宗扶助的弱小之辈。 没有当年捂着被艾穆射穿的屁股投奔刘承宗,哪能有今日旅帅之尊位。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并非罗汝才愿意救人,这对他来说,只是为博得大帅好感、投其所好的政治。 不过实际上,尽管蒋应昌和罗汝才在灾情中都吃尽苦头,但他们俩汉中府的军政长官,在对抗涝灾的工作上起到的效果,其实还不如养伤、偷懒之后的张上选。 熟于振兴文教的蒋应昌,仕途活动于旱灾地带,这辈子见的水,没汉中下两天雨来得多。 而曾主持过捣毁韩王宫、洗劫瑞王宫等大型工程,拥有丰富的破坏经验的罗汝才,对于建设,那更是承宗吃亏——闻所未闻。 他俩懂个屁的水患。 俩人绑一块都跟张上选差得远。 人家张上选虽是武将,镇筸兵湖广副将出身,可是家就住长江流域的经常爆发山洪水患的山区地带。 张上选接手灾后工作,不过几日,就在大水渐退的汉江上搭起浮桥,并着手修复各个支流被冲垮冲烂的桥梁道路,恢复了汉江南北的交通,继而招抚流民,设棚施粥,把灾后重建搞得井井有条。 不过张上选虽然把工作做的很好,却没得到来自长官的夸奖。 因为大元帅刘承宗派来送信的使者来了,是羽林郎王永基,这是原甘肃副总兵王性善的独子。 王永基原本被堵在汉江支流的汤水河东,正发愁怎么达成使命呢。 浮桥一搭好,他就带着命令罗汝才与祖承勇互抽鞭子的命令来了。 信被一路送到汉中知府衙门,蒋应昌听了这种离谱的惩罚方式,一下子激活了蒋知府的肌肉记忆,恍然间好似回到刘承宗打进合水县城那天。 把他吓得手脚发凉,极力遏制自己想要逃离南郑城的本能。 罗汝才是个多么跋扈桀骜的人,他很清楚,更清楚这种让其被部下抽鞭子的惩罚,很容易将之激得哗变。 果不其然。 罗汝才接了书信,眼底第一时间就带着厌恶与埋怨,骂骂咧咧地报怨道:“他奶奶的,张上选这王八把活儿干得漂亮,倒害老子的后背雪上加霜!” 蒋应昌一瞬间还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意识到,罗汝才骂的不是刘承宗,而是埋怨张上选把桥修得太快了。 罗汝才心底里对张上选的厌恶,简直要胜过踩在脚底的粑粑。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倒是王永基蛮不在乎,仍旧嬉皮笑脸地抱拳道:“罗旅帅,大元帅还说,你要是再敢冲动行事,提刀冲他的衙门,他要把你的脑袋打进肚子里,再踢到泰萌卫去做事呢。” 罗汝才也不当回事,挤眉弄眼地朝王永基笑道:“不敢闯了不敢闯了,你回去跟大帅说,卑职知错啦。” 说着,他还解了四色轻罗拼织的纱袍,袒着后背让王永基看:“你看这又是水溻又是日晒的,待抽了鞭子,就找不见半寸好肉啦!” 待王永基看过,罗汝才一披衣裳,这才拍拍手松了口气:“好在,不是到西安府叫大帅亲自揍一顿,祖承勇正在汉南,有劳使者暂歇两日,待他过来,我就抽他。” 比起在汉中府互相抽鞭子,罗汝才还是更害怕过年上校场,被刘承宗当众揍一顿,转着圈儿丢人。 至于跟祖承勇互相抽些鞭子,对他来说反倒不是啥大事。 无非是受些疼罢了,他在战场上叫刀砍箭射,才不怕这个。 随后,罗汝才又跟蒋应昌拉着王永基问了些此次东征的情况,打听相熟将校的从征情况。 当听说刘承宗在岭东大获全胜,罗汝才不禁鼓掌大笑道:“哈哈,我就知道大帅出兵战无不胜,咱也是沾了大胜的光嘛,要不然肯定得挨揍!” “这两日,你就先跟着蒋知府,听听汉中的情况,回去也好回报大帅,汉中这鬼地方惨啊,陂塘池子都被打烂了,侥幸留下那二百多座,也没人管……” 听了这话,蒋应昌不禁斜眼看了他一眼,心中你还好意思说,为啥没人管,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说白了,汉中盆地降雨充足,是其在秦岭、巴山、汉江间形成的独特地理。 这样的地形与降水,导致农业环境,极为依赖水利设施。 而经历万历年间的怠政、天启年间的战乱、崇祯年间的流离,都对汉中府的水利设施造成极大的破坏。 汉中府原有陂塘、水池及配套水渠上千座,如今能被破坏的几乎都被破坏了。 留下这二百来座,除了一些不易破坏的大型设施,剩下的能留存下来,原因只有一个——位于瑞藩国名下,由庄户维护、受汉中卫保护。 罗汝才来了以后,瑞藩国没了,汉中卫也没了。 剩下的水利设施,当然没人管了嘛。 不过,蒋应昌也说不了别的,罗汝才这话,确实是在帮他想办法。 汉中府眼下最大的问题,是脆弱的农业和经济,几乎已经被战争干崩了。 汉中不缺地,也有男丁十万出头,唯独恢复生产必须重建水利,而重建水利……蒋应昌需要刘承宗的支持。 但王永基对此摊开双手,道:“大帅让蒋知府想办法解决水利的事,不能让大水再淹了田,汉中旅要全力配合。” 蒋应昌和罗汝才对视一眼,两人都再度看向王永基:就这? 他们需要实际的支持,而非言语上的画饼,眼下汉中府的情况,要不是有洗劫瑞藩的那点结余,单靠全额赋税,连罗汝才一个旅的军队都供应不上,重建需要的以工代振了。 “大帅的意思,是粮草供应不上,就调两个营做西安府的班军,在那边吃饭。” 王永基出发前就得了刘承宗的指示,解释道:“西安到汉中的道路难行,粮草路耗,问题颇多,粮草牲畜,帅府也没办法,今年应该能有一批银子运过来,不过不会太多。” 听了这话,罗汝才没太大感受,但蒋应昌心里有底了。 汉中府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多的劳动力,本身大有可为。 统筹资源、合理调派,继而取长补短得到发展,是一个地方主官的基本素质。 摆在蒋应昌面前最大的问题,不是汉中府,而是汉中旅——这万把号人实在太能吃了。 汉中旅尽管不是刘承宗手上的王牌部队,但编制、兵员,乃至牲口装备,都是按照刘承宗精心打造的战争机器来配备。 这一万两千编制的军队,单靠征税,本就需要三十万人来供养。 而现在,尽管刘承宗并没有对汉中府提供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却给了蒋应昌调走两个营到西安府上班的权力,这就意味着汉中府的军费开支少了接近四成。 多出来的钱粮,就能落实到修复陂塘的事业上。 眼下汉中府有近八百座陂塘需要修复,而在进行这一步工作的同时,蒋应昌还打算观摩前人修筑河堰陂塘,拓印碑文,以期效法故智为己用,修造更多用于蓄水、泄水、灌溉的陂塘和水池。 为官一地,他要让汉中再无涝灾之患。 不过非常尴尬。 就在蒋应昌刚刚因刘承宗准二营就食西安府而松了口气,随着汉江诸多支流建好,地方上的通信日益繁忙,各地送来的消息让他傻了眼。 罗汝才的兵,短时间内还真无法调到西安府。 汉中旅的兵粮已经不是问题了,眼下更大的问题是秦岭猖獗的虎患。 猛虎惯于独行,鲜少成群结队,更别提白日集体觅食,将人视为猎物,是绝对的异常之举。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而在此时的汉中府,这种异常却随着战火纷飞、洪灾遍地、百姓流离而愈演愈烈,以至于成为常态。 各地报告一时涌入,猛虎成群,或五六头同路,或一两双结伴,甚至逾墙上屋、浮水爬楼,躲在要道暗处,袭击过往人群。 蒋应昌甚至不知道这些老虎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汉中不该有这么多老虎。 它们是生活在秦岭北麓的老虎,为了躲承宗,翻山越岭过来,要跟高迎祥一样入川。 早在拿下陕西全境之初,刘承宗就发现了陕西的人退兽进环境下,巨大的虎患问题,便向治下全境府州县主官下令,命各地募捕虎将、杀虎手至西安府,准备将来用于培训各地猎虎队。 用以肃清虎患。 不过元帅府掌握陕西时日尚短,如今别说各县,就是府一级的猎虎队都没能组建,捕虎将们也只活动于西安、凤翔二府所在的关中平原。 但这些各县进贡至西安城领赏的老猎手们,确实技艺精湛、经验丰富,给关中下山的猛虎带来灭顶之灾。 以至于侥幸在人手逃生的幼虎们在北麓结伴却见人就跑,为了觅食,不得已翻越秦岭,进汉中捏起了软柿子。 汉中府流离失所的百姓,确实拿它们没办法,只能依靠罗汝才掌握的元帅军。 罗汝才自然乐见其成。 对汉中旅而言,这也算个出路,分兵协防,由各县拿出一些钱粮供养部分军兵。 最重要的是,罗曹操可是记得,大元帅生活简朴,但有张任权儿送的虎皮坐毯,置于帐中数年,虎毛儿都给坐秃了,也不离身。 汉中特产,惊喜加一。 不过更大的惊喜,其实来源于他们隔壁。 罗汝才和祖承勇互抽鞭子没几天,俩人还都在榻上趴着,换了给他俩换汤喂药的蒋应昌就持书信冒冒失失地跑进了瑞王宫。 “求援,东边兴安州知州金之纯的求援信,州城被棒贼围困,请大元帅麾下汉中旅解围!” 罗汝才沉吟着这个地名,纳闷道:“兴安州,他不求武关防守赵之瑞,求我作撒嘛?” 关中旅的副将赵之瑞,明显要比南郑的汉中旅近多了。 却不料面带狂喜的蒋应昌连忙摇头:“兴安州,还未归附大元帅,金之纯是朝廷的官员!” “嗯?” 罗汝才一听这话,挣扎着就要从榻上起身,疼得龇牙咧嘴,劈手夺来书信:“兴安州有多少人?” 蒋应昌也不知道,但他却笃定道:“汉中不少人都跑到那边,直隶州的人地不会太少,虽是山区,却也足够汉中旅驻军了。” “求援,求援好啊。” 当下罗汝才连信都顾不上看,拍着床榻便对侍从武官道:“快命张副总兵、祖游击和李参将过来议事,打下兴安州,四营驻军的粮草就有着落了!” ? ?晚上好! 喜欢顽贼请大家收藏:()顽贼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七百七十四章 四战之地 兴安州。 陕川湖广三省交界,下辖三关六县四个巡检司。 是一片被汉江贯穿的三百里山地河谷。 这里在崇祯九年,有两个知州、十三个知县,四路兵马分军布防驰骋其间,是天下首屈一指的混乱之地。 在元帅府,它是陕西的直隶州,知州叫袁韬。 而在大明,它是楔进陕西的飞地,知州叫金之纯。 卢象升麾下的郧阳明军向西挺进,前锋兵马已据兴安州最东端的白河县防守,作为绕过潼关收复陕西的突出部。 但明军进驻白河县的举动,也被元帅府关中旅副将赵之瑞侦知,随即发映山红所领游击营,赶在明军进兵继续前攻下闾关,分驻三岔,堵死其北进要道,威胁洵河流域。 兴安州西南的大巴山、盐场关,则被姚章儒占领,也就是曾欲投元帅府而不得、后同高迎祥联军的诸多摇黄群贼。 而其西部与汉中接壤的方山关、石泉县等地,被数支从汉中逃出的卫所旗军、瑞藩宗人管事、汉中府百姓团伙占领,若是时机成熟,他们当中将会孕育出新的流贼团伙。 四面八方,各路人马的先锋哨探,在这片狭长河谷你来我往,局面乱得吓人。 元帅府登记在册的知州袁韬是个投机者。 袁韬号争天王,本是汉中沔县人,早年投奔响马做贼是因为跟叔叔争婶子事发,确实很能争夺。 后来加入胡九思的团伙合兵作乱,虽然算是绿林小辈,但行事狠辣骁勇善战,即使在摇黄群贼里也是一等一的桀骜人物。 早在姚章儒派义子秦可多到河湟献上明军守将头颅时,袁韬就已经在联名写信的十五个大首领里了。 只不过当年的联名归附没能成功,不但没能给刘承宗留下好印象,反而因其十五个人有十三个王,让刘承宗推迟了自己的称王计划。 后来他们也没热脸贴冷屁股,没再跟元帅府联系。 一直等到刘承宗夺取西安府,拿下陕西大部,真正在西北成为大势,派兵进汉中向各地传檄。 刘承宗的使者进兴安州时,正赶上行十万胡九思率六队马超、袁韬在围攻兴安州城。 虽然知州金之纯带剑登城,招募壮丁布置武具,可终究兵微将寡,只要把城壕填埋、城墙拆出口子,不过是旦夕可破的样子。 胡九思对元帅府的使者态度外热内冷,只管招待使者饮酒食肉,但对归附一事只字不提。 袁韬则有不同意见,当晚内讧袭杀行十万胡九思,兼并其部,领了元帅府使者的檄文,以兴安知州的身份给刘承宗回信,奉上舆图、献出贡品、记录兵额,上表归附。 等屯兵驻扎兴安州城东面的马超领兵赶来,木已成舟,两军视州兵如无物,隔城对峙四日。 关于袁韬领兴安州归附的事,使者将消息带回西安,主政西安的刘老爷还在心里小小的纠结了一下。 因为这个袁韬的人品……就算搁在恶人扎堆的元帅府,不拟人得都算出格了。 高杰那种偷嫂子的已经是绿林兄弟里枉顾伦常之辈,袁韬更是超级加辈,他偷婶子。 偷婶子落草,胡九思收容接纳他,结果现在又因投奔帅府意见不合的嫌隙,恩将仇报将之袭杀。 若是刘承宗在关中,他必然看不上袁韬,但也不屑于因此利用其部,很可能就不会接受归附。 但袁韬归附时,刘承宗统帅大军在外,吏衙管事的是父亲刘向禹,把持关中武力的则是大将张天琳。 在刘向禹看来,接纳袁韬给小狮子带来的麻烦,要大于多一个这样的敌人。 毕竟多个这样的敌人直接干死就行了,而多个这样的部下,反倒要始终耗费精力防备。 但张天琳的建议是接纳袁韬。 在刘承宗尚未回返的这个节骨眼上,张天琳的主要防御方向是河南,腾不出太多人手跟郧阳明军掰腕子,更倾向于利用袁韬牵制卢象升的明军。 总之就是先别管这袁韬是个什么玩意,拿下兴安州再说,多些兵马防备侧翼,能减轻他关中旅的驻防压力。 张天琳一直在干这个事。 刘承宗把关中防务交给他,他便不敢轻松,多次出关与明廷的河南总兵张任学交战,取胜之余,便着重在潼关以东向灵宝、陕州等地渗透,甚至开关放商队,同堡寨的豪强土寇贸易。 为的就是减轻正面的驻防压力。 刘承宗驻军关中的时候,中枢两个野战旅在这儿镇着,关中旅干的是最轻巧的活儿,只管驻防潼武二关,吃粮放马,日子好不快活。 可刘承宗一走,关中旅的驻防压力立刻就上来,就连兵力都显得捉襟见肘。 张天琳自己得移驻西安,由赵之瑞领两个营分管潼武二关,怕西北方向出乱子来不及调兵,还要在渭河北岸的乾州驻扎一个营。 偌大一座西安城,驻军不过五千多而已,却要镇着渭河南岸方圆百里五个县,军事压力并不大,但闻警调兵跑来跑去的苦劳很重。 刘向禹也很清楚关中旅在今年春夏的苦劳,与张天琳商议许久,最终还是发了吏衙的委任状,命衙门属官携官印官服,封袁韬为兴安知州。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不过袁韬不是善男信女,元帅府也不是省油的灯。 刘向禹问了早前去兴安的使者六队马超的真名,没人知道,便随后跟袁韬那封兴安知州委任状一起,发了一张封六队马超为兴安营参将的委任状。 相较于册封袁韬为兴安知州,倒是对名不见经传的马超册封参将,刘向禹封的更舒服。 一来,是马超这人仗义,面对袁韬袭杀胡九思,至少摆出了拿兵马跟他碰一碰的架势。 二来,则马超的履历干净,延安府人,早年加入大首领不沾泥的队伍,被编在第六队长乱世王郭应聘的部下。 不沾泥死在山西以后,几队人被闯将李自成带着渡黄河经河南回陕西,马超在郧阳脱队,入了姚章儒、黄龙的摇黄军。 如今这会儿,李自成、郭应聘等人都已在帅府仕官,马超这样的小辈,刘向禹封起官来更顺心,也能利用其与袁韬对峙的嫌隙,牵制袁韬的力量。 这事其实说来,刘向禹也觉得不是那么妥当。 因为老的六队长郭应聘随李自成归附,官职才只是闯将营的千总。 李自成归附时,毕竟将多兵少,全营才不过千把号人,而不论袁韬还是马超,俩人都在兴安州掌握着实打实三五千人的兵马。 当然,这一千跟五千,打起来究竟谁赢谁输,在张天琳看来,不好说。 沙汰老弱之后,没准这兴安营的兵还没闯将营多。 可这个时候,不拿一个参将出来,很难把马超这股力量利用起来。 当元帅府的吏衙郎官,持委任状、官印官服返回兴安州,已经四天过去,袁韬和马超还在那隔城对峙呢。 直到见了吏衙郎官,领了文书官服,这才各自罢兵,但仍分屯州城,两边各攻各的,填埋壕沟。 也正是这事,让他们错失良机,在即将得手之时,一夜间久旱逢雨,汉江涨水,城壕也随之暴涨,让袁韬入主兴安州城成了泡影。 无奈之下,袁韬只能领军退走,转头打着元帅府兴安知州的旗号,兵不刃血地进了南边的平利县。 马超则引军向西,屯兵于汉阴县城郊。 其实马超原本是想在东边洵阳县屯兵的,他心理上跟元帅府近一点,也打算借着屯兵的机会,让元帅府拨划一批兵甲粮饷。 奈何他俩在兴安城外对峙的时候,明军也没闲着,祖大乐的步骑兵已经沿着山梁谷地向西进犯。 马超还没到洵阳,探骑就看见驻扎在河谷的明军面对涨水,死命往山上跑,干脆放着洵阳不管,领兵向西,一直走到大水退去,这才在汉阴安营扎寨。 也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大明在兴安的正牌知州金之纯捡了条命。 金之纯是湖广人,举人出身,在河南当了一任教谕,干得不错,擢升兴安知州,就是两年前的事。 他为人死板方正,升任知州,也想要为官一地、造福一方。 上任之初,下属六县长官夹道相迎,献上例银,却被其斥责,说:“州取县,县取乡,民众将苦不堪言。” 随即民装廉访,打击作奸犯科的豪强,生活作风无可挑剔,每日日出升堂视事,日落才吃饭,使州中没有积压案件、文教振兴。 但他到兴安当知州,已经不是什么好年头了。 李自成、袁韬,先后攻打兴安州,州中缺乏军队,陕西又被刘承宗所攻打,趾高气扬的明军一支支北上,挨揍变成溃军后又一股股地奔逃过境。 大股的流贼叛军惹不起,小股的盗匪乱兵又按下葫芦起了瓢。 金之纯一个教谕出身的州官,在这种狂风骇浪里,面对敌军围城,带剑登墙,所求的也只不过是殉国而已。 全赖疾风骤雨救命,才两次从李自成、袁韬手下活命,撑到郧阳的卢象升派来援军解围。 长久以来,金之纯一直跟郧阳乃至整个湖广的明军保持着广泛的联系。 直到今年的涝灾。 大雨退去的兴安州事务繁忙,城外还有的陂塘要修、饥民要赈、病死战死淹死的尸首要收。 单是在兴安州城左近,为了掩埋尸首,就专门挖出了长宽二十丈的万人坑来收敛。 天热暴晒,整日寝食不安,金之纯在这过程中染患瘟疫,一病不起。 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前几年从湖广起事的王光昌、王光兴两兄弟领兵至兴安州,再度围困州城。 金之纯无法登城据守,他要死了。 可兴安州二十余万百姓还要活下去。 依金之纯的想法,自然是向湖广的总理卢象升请兵来援,州中之人,也愿意听从他的想法。 但他现在命不久矣,州城内的壮丁头目、世职武官们便有了自己的想法。 人们纷纷规劝,湖广方向明军来援虽然得力,却终究是客军难以常驻,每每吓退贼军,秦岭北麓稍有风吹草动,便撤回湖广,从无久据之意。 况且其俱是客军,入陕西之地,军无纪律,若金之纯不在,恐怕兴安州会成拉锯之地。 人们多主张向城外的兴安知州袁韬投降。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因为向城外王光昌、王光兴两兄弟投降没意义。 单是他们在城上看到的,王家兄弟围城这几日,从西边的汉阴、南边的平利,多次有使者入营,显然是马超和袁韬各自开条件招降他们呢。 而袁韬和马超两人,势力上又是袁韬大一点。 将城池献给袁韬,至少不必担心接下来再酿出大乱。 唯独城里的乡兵头目罗得鸿不同意。 罗得鸿的父亲罗世济,是兴安州平利县出身的进士,曾在渑池担任教谕,三年前李自成等人从山西渡过黄河时,攻破渑池,将罗世济生擒,想要把他裹挟劝降。 但罗世济拼死不从,最终被杀。 因此,罗得鸿对流贼一贯看不上眼,操练乡兵以来,多次仰仗火枪出城袭击袁韬。 不过他的乡兵人少,袭击虽有所获,却始终不能建立逐贼大功。 可是这会兴安州城能说上话的人,没别的办法了。 要么向城外的元帅府知州袁韬投降,要么向城外的湖广流贼王氏兄弟投降,要么让湖广明军飞过来,靠他们自己是绝对守不住这座城。 罗得鸿极力阻拦,却很难拿出解决危机的办法。 最终,兴安州一众士绅群策群力,决定打个时间差,趁袁韬刚刚跟元帅府接头,州中权当不知道这回事,向刚攻取汉中府的罗汝才求援,要把元帅府的嫡系部队迎进兴安。 至于这支嫡系部队进了兴安州,跟州里乱七八糟的各路军队是战是和,那就不是他们考虑的事了。 反正兴安州已经够乱,没人怕更乱。 何况罗汝才的名气不坏——这家伙跟张献忠不一样,张献忠归附刘承宗之前,就已经把川北陕南的县城凿穿一遍。 而罗汝才,攻陷韩藩用的是假名,攻陷瑞藩则是最近的事,名气还没传那么大,人们只知道这个人突然就当旅帅了,根本不了解其精通大型工程的特质。 不过即便如此,事情也并不像兴安州掌权者想得那么顺利。 罗汝才确实像嗅到腥味的猫,点齐兵马冲进兴安,但在另一边,明军也没闲着。 祖大乐进山了。 ? ?早上好! 喜欢顽贼请大家收藏:()顽贼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七百七十五章 催战 崇祯九年八月十二日,白露。 榆溪河畔的沙柳枯萎,天边白光漫过沙梁,铁灰色的天空之上,迁徙雁阵被盘旋的秃鹫惊走。 围城营地弥漫的晨雾被日光驱散,新一轮的攻城战即将展开。 战鼓轰隆,攻城军械在戈壁滩带着沉重的吱呀声缓缓移动,东城墙上,守军把瓮城上的大将军炮调转方向,轰鸣的炮声中,将数百颗弹丸照旧轰向海潮寺的倒坍墙壁。 振武门的城门楼上,歇山顶已被炮弹轰塌。 东城守将王世钦立于废墟,从炮弹打出的孔洞向东南角的海潮寺张望,却只能看见泄去城河后被木石沙土掩埋,又被尸首血水浸染的褐色城壕。 元帅府的攻城军队夺取城壕内的海潮寺已近半月。 这半月之间,地面与城墙上的攻势逐步减弱,地面之下寸土必争的地道交战却愈加惨烈。 两支军队的高级军官,在作战经验与军事知识方面都太过丰富,双方都有超过三十名能够担任参将、副总兵甚至总兵官的高级将领。 在榆林城的东南城墙之下,七条连通城池内外的地道,把城墙之下挖得如同蚁穴,不仅攻城军队在挖,守军也在城墙内侧各个位置埋设十几个地瓮,布置军兵日夜监听。 听见动静,军民就对着挖。 甚至把涌珠炮推进地道,待敌军挖透了上去就砰砰两炮。 后来攻城军队发觉地道难攻,便改变计划扩大地道,用木柱支撑,待地道足够大,用火药或纵火烧毁木柱进行火烧陷城。 守军也立刻随之改变计划,先将地道挖过去近身厮杀,后来干脆从城内水池引渠灌漫地道,不光把攻城军队在地下作业的百人队淹死在城下,还将他们准备的几棺材火药尽数毁掉。 但这一切终归只是无望的抵抗。 城外的周清与惠登相遭受损失,暴怒之中重新掘开自己填埋的城壕,从地势更高的三官庙引来榆阳河水,不仅将七条地道全部淹毁,甚至让城内东南水池都漫了出来。 王世钦知道,东南城角的城基已被泡烂,这座城要顶不住了。 昨天,王世钦的弟弟王世禄率家丁夜缒城下,试图夜袭海潮寺,夺回这座攻城中的关窍地点。 王世钦知道这种袭击没什么用,甚至都没有建功的可能。 但他没有阻拦。 没有海潮寺,还有金刚寺,没有金刚寺,还有城外鳞次栉比的民居建筑群。 哪怕没有那些建筑,大几万的攻城军队也能在枪炮掩护下于城外羊马墙内垒出一座堡子来。 没有用,做什么都没有用。 从刘承宗亲抵城外的那一刻起,这场战役的胜负就已经明了。 四万军队在城东投入攻城,城西还有近两万军队环伺,更过分的是刘承宗手上的精锐力量根本就不往城下来,反而在西北红石峡的另一边开了规模庞大的贸易口市。 榆林的王家将,自九佩将印、提镇五十年的父亲王威起,兄弟诸子历镇九边,却还从没见过这样规模的口市。 这毫无疑问是一种轻视,刘承宗在用手上的二线部队敷衍他们。 这让榆林城内每个闲住总兵都感到耻辱。 但谁也无可奈何。 因为刘承宗的二线部队,居然是他妈的明军! 跟他们一样的装备、一样的火力,甚至徐勇的昌平兵、王允成的辽兵,训练水平和身体素质比他们手上的榆林卫军与老家丁还稍高点。 怎么打? 王世禄根本就没打进海潮寺,沿着羊马墙还没摸到外围,就有军兵踩中钢轮地雷,随后城外三四百步的壕旁,早有准备的几门大将军炮就盲轰了过来。 城上的火炮紧随其后展开反击,夜袭又变成夜晚的炮战,守军根本无暇为王世禄提供支援,同时他们的弹药储备也快耗光,打到城外火炮转移阵地,便偃旗息鼓。 夜袭连个水花都没打出来,二百多人只逃回城上十六个,王世禄不在其中——惨败。 王世钦根本没有太多哀伤情绪。 因为早在围城之初,他的另一个弟弟王世国,就在榆林城的东南角被叛军用火炮打死了。 同时他还有两个侄子,死在这场围城战里。 一个运气不好,被炮弹击碎的城砖砸伤不治;另一个则在几日前周清部叛军夜袭夺城时,死在短兵相接的白刃战中。 旬月之间,王世钦就已经失去了哀伤的能力。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有个弟弟王朴不在陕西,不至于全族跟着榆林城殉葬。 沙柳地最后一缕晨雾散去。 轰地一声巨响,基底被河水浸泡多日的榆林城东南城墙,烟尘弥漫。 当烟尘渐散,城上塌出一道三丈宽的缺口。 城上城外,两支军队在短时间内都被这变故惊到,处处交头接耳,到处都是人在乱哄哄地奔跑。 围城大营最中间刘芳名正在帐中剃须,没来得及披挂,提着小剃刀穿素衣便奔出营帐,高声呼喝着命军兵击鼓。 各营鼓噪,鼓乐轰隆,上万军汉纷纷推云梯驱楼车、排木幔列炮车、抬长梯结大阵向东城墙发起进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一时间城上城下,喊杀声震天。 就连镇北台上的刘承宗都被惊动,走出官署向烟尘中的榆林城东南角了望,笑道:“周、惠二将,有些本事!” 他早就知道这城要塌。 城外负责土工作业的,是周清和惠登相麾下的横山矿徒,那些人对掘地架洞、火攻开山非常熟悉。 他们用的手段非常复古,几乎可以说是上千年都没有进步的穴地攻城,就是在夯土堤坝式城墙下面掘洞,架木柱木板支撑,把洞穴逐步扩大,直到在纵横数丈的空间,挖空一层。 原本想用的起爆手段,并非以火药为主,而是以火攻为主。 就是纵火,加上几个小棺材的火药,把几个关键的支撑柱炸断,剩下的支撑柱就会倾塌,继而导致那段城墙崩塌。 但城内明军灌水,绝了周清的火攻,于是城外就换了水攻,引河水灌进城基。 反正城下的洞穴早就被挖好,灌进去足够多的河水,夯土层被泡烂只是时间问题。 刘狮子对周清、惠登相二将的土工水平满是夸赞。 但在他身后,张献忠是一脸的不以为然:“我的老天爷,咱等的头发都白了,这城可算塌了。” 在张献忠看来,这城攻打到现在才掀塌一角,固然有城内诸多总兵经验丰富、见招拆招的本事。 但另一方面,也明显是降军将领的攻城技术太低,而周清、惠登相等人的装备又太差,同时也没有什么死战的念头。 若是由一旅、二旅或元帅军任何一个驻防旅来打,照他们早前在关中打仗的经验啊,最多三五日,早就攻上去了。 而李自成的看法,就更有意思了。 黄娃哥明面上是对张献忠的看法表示赞同,但在心底里,更多的还是对刘承宗的做法感到疑惑。 起初,他还当刘承宗此战是为铲除军中异己。 但自他北上投奔算起,这场围城战快半个月,城东的部队却并无被逼迫进战的模样。 最多也不过是那个领了一个营假鞑子的辽阳孙龙,每日至中军抱怨,听起来是一直在催促刘芳名等人。 而刘承宗听之任之,从不催战,只是看着刘芳名、周清等人用尽办法,与城内诸将互相攻防,不急不躁。 以至于前线领兵的将领都没有用命作战,一个个手握重兵,居然只等着大水把城墙泡塌。 归根结底,人们吝惜军兵性命,不出死力。 长此以往,不就等着这些人拥兵自重吗? 不过李自成最大的怨念,不是别人拥兵自重,而是怎么轮着他,一到元帅府就叫刘承宗解了兵权呢? 实在是李自成看趾高气扬的张献忠不爽,过来半个月也没跟张部堂取取经。 否则张献忠一定能对他的疑惑感同身受——这就是大元帅的重视啊! 拥兵自重,在大明或许是个大问题。 但是在刘承宗领导下的元帅府,根本就不存在这个麻烦。 他们人均拥兵自重。 就不说刘承宗的嫡系宿将,那完全是任人唯亲、亲中选贤。 哪怕是旁支将校,农民军谁还不是个首领了?哪个降将手上没有降军?更何况还有那些诸部酋长、封建土司,哪个又不是掌管部民的贵族? 整个元帅府,大大小小的将领,全是在混战的陕西,自下而上得到认可与拥护的统治实体。 放出去就是贤君遍地。 刘狮子要是怕这个,他就别过了。 之所以不催战,只是为看清刘芳名、马献图、周清等人的本事。 同时他的大军驻在榆林,除了跟他远征岭东的第一旅,也确实谁都没闲着。 第一旅立了战功,在红石峡另一边看护口市,确保漠北三汗的贸易马队与边内军民互通有无,是皆大欢喜的事。 而任权儿的第二旅该练兵练兵,把榆林西墙的城垛打掉,军兵炮术都高了不少,枪炮联合压制城上的能力也有很大进步。 刘承宗自己,更是在这段时间召见了靖边知县陈奇璜,思虑着榆林镇的去留。 随着远征歹青取胜,漠南都督府的重要性进一步上升,大股兵力都在向山西边外至兴安岭一线会推进,榆林军镇,已经没有存在的基础。 另一方面,虽然岭东战役成功取胜,让元帅府与歹青接下来在兴安岭沿线的争夺战斗提供心理优势,但刘承宗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 岭东,仍旧是他鞭长莫及之地。 这便进一步要求,专重武力的延绥镇,在改旗易帜之后,要进行撤镇裁卫的州府转型。 榆林府。 刘承宗其实想过,一刀切的把延绥镇的军事职能削去,但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让今后设立的榆林府维持一部分驻军功能。 这里毕竟是陕西的北大门,在秦汉隋唐的漫长时代,曾以榆溪塞、榆林关之名,作为军事重镇,到如今即使撤了卫所,也依然有巨大的军事价值。 尽管现在,刘狮子想不到有什么像样的敌人能从这边打进陕西。 没准他撤了这里的边防,就有了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漠南眼下分外空虚,鄂尔多斯、归化城、集宁等地的部队都在向东部的金莲川、上都、松漠府一带移动,榆林府短时间维持对草原的震慑,依然很有必要。 知府的人选,是陈奇瑜的弟弟陈奇璜。 战场上的消息,随塘骑了望次第传回,至镇北台下,经由中军塘骑部汇总,千总马祥登城报告:“大帅,前线急报,东南城角塌了,周清营下左司……掌盘子一丈青已领兵先登,自缺口攻杀敌军。” 听见‘营下左司、掌盘子’这两个风牛马不相及的词凑到一起,刘狮子不禁露出笑容。 这是元帅军对周清、惠登相两部收编不彻底的表现,司对应的长官是把总。 但由于刘承宗只给了两个参将官职,兵衙尚未授予其营下军官军职,就形成了官军、民军官职混搭的情况。 “等这仗打完,他们就有像样的官职了——赵跻芳、左懋第,记。” 刘承宗随口说出一句,便换上正色,点了赵跻芳与左懋第的名字。 跟随左右的赵跻芳自然早有准备,提笔便记,一脸苦涩的左懋第就不一样了,本就因城破失神,这会突然被点到名字,一时间手足无措,片刻才收拾好纸笔。 他是刘承宗专门喊过来,在战后用来向大明宣扬,榆林废将们誓死殉国事迹的。 若非如此,没有投入元帅府的左懋第也不会出现在这。 随着那一声巨响和尘埃漫天,左懋第知道,陕西最后一座忠于大明的边城重镇,终究还是难以抵挡刘承宗的攻势。 “丙子酉月,承宗围榆林,参将混天星惠登相穴地攻城,守军灌水毁穴,不克;白露,参将满天星周清陷榆林东墙数丈,参将刘芳名、徐勇,游击马献图登城搏战,东门开,参将左良玉率精骑入城巷战……” 左懋第原本闷头记录,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来:“大元帅,刘、徐诸将尚未登城,城墙未破,巷战更是……怎么?” 刘狮子心说大惊小怪,要是不这么打,我喊你过来做啥? 难不成还真一门心思就给城里那些明将竖立武勋啊? 刘承宗并未理会左懋第的疑问,只是将眼神转向一旁侍立的左良玉,随后又看向被插靠旗的传令兵:“去给孙将军下令,催战。” 说罢,他踱步至镇北台的城垛旁,眺望角楼被焚的榆林东南,片刻后才转过身,对上左懋第的眼神:“左兄稍安勿躁,很快。” ? ?早上好! 喜欢顽贼请大家收藏:()顽贼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七百七十六章 白虎旗 八月十二日清晨,榆林城破。 周清营下一丈青率先登城,沿城墙塌陷的缺口架长梯攀登攻城。 明军随即调动城下守备的奇兵登城,沿缺口围堵元帅军,随后东城守将王世钦紧急调派家丁,以绳索系木料修补缺口。 城墙颓陷,在守城战中其实并不是决定性的关键点,因为即使城墙塌了,缺口也大不到哪里去,而城外军队要想登上缺口,照样需要搭梯子爬墙。 爬上缺口,还要在乱得不能下脚的城墙颓处再搭梯子,才能攀爬到两侧的城墙上,或者再想办法直接跃入城内……总之不论哪个,其实都不比直接以云梯车攻城墙来得容易。 只要守军能将先头部队杀退,就能有时间把城墙颓处补好,把这场无望的战役继续打下去。 历来守城,都不乏攻城军队将城墙弄塌,守军白天打、晚上补,继续把战役打下去的战例。 但城墙颓陷,确实是一种攻城军队占据上风的强烈表象。 能振奋军队士气,激发士卒勇气。 尤其对此时高墙之外的攻城军队而言,所有高级军官都清楚,他们今后的权力地位,就指着这场仗打出来了。 一丈青的部队围攻缺口,守军的奇兵在缺口另一边架起十几门涌珠炮,朝缺口上接连施放,他们却在缺口上哪怕刀砍卷刃了,抱起城砖往下砸也血战不退。 参将周清的支援也很迅速,眼看一丈青率手下袭击得手,站在了缺口上,立刻将全营压到城下,沉重缓慢但保护良好的云梯车还在后面。 乌泱泱的上千人列大队抬十余具长梯交错搭在城墙上,同时人人背负土袋,填埋缺口城下崩出的碎石夯土,推成便于上下的斜坡。 周清自己,也跃近城上守军射程范围之内,不仅仅进了火炮射击范围,他就牵马站在填平的城壕上,高喝着命令手下几个掌盘子带兵攻城。 还没喊两声,布面甲的护心镜上就钉上一支雕翎箭,吓得赶紧一骨碌就近翻入土石矮坡之后,随后几颗铅丸破空打来,在其身后旱地打出两个小坑。 即便如此,周清仍掰断钉在护心镜上的箭杆,再度起身蹲伏,一手搭在膝盖,一手顶高头盔遮挡视野的眉庇,抻着脖子看向两军争夺的城墙。 震天的喊杀声里。 他手下另一个掌盘子独头虎,已率数百军兵将长梯搭在缺口南侧的城墙上,先头家丁跃上城墙,同两侧支援来的明军浴血格斗。 眼下的局面,攻上去就是一口气。 因为他们的陷城位置其实谈不上太好,海潮寺在榆林城墙的东南城角外,偏向东侧。 这里城墙厚实,还是东、南两面城墙的连接处。 短时间内,两面城墙上的守军,都会快速向城颓处进行支援。 但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因为穴城一般选择的地方都是城角,这个位置的城墙虽然厚,但因为城墙死角的关系,受到侧翼火力较少。 只是较少,一座建造完备的四方城墙,四角凸出的敌楼、城墙有凸出的马面,城门也有凸出的瓮城,不存在绝对的射击死角。 真正的射击死角,是海潮寺这座承平日久之下,在城外修造的民用建筑。 他们只能选择在这挖城,先破坏了城墙再说。 不过眼下第一步已经完成,自缺口攻城,反而是第二步难题。 此时大军振奋,各路兵马都在前突攻城,若他们在这个时候被明军反打下来,披靡了士气,乌泱泱的往后退,把后背丢给城上守军,还不知道要被炮打死多少人。 但他的兵,正在城墙缺口被明军两面夹击,每时每刻都有军兵在缺口、城墙上中弹中箭、被砍杀砸死,坠下城来。 就在这时,他听见百步之外的缺口上传来一阵惊呼,就见人人惊慌失措,四五个军兵丢了兵器,七手八脚匆忙抬着一人从缺口下来。 那被抬着的人身着被血浸染的土黄扎甲,戴铁臂缚,头盔不知落到何处,虽然看不清脸面,但周清还是从细长个头一眼就从甲衣认出是他手下的一丈青。 加挂木幔的云梯车还没运到,先登将领就被打掉,缺口上的军兵一下子没了主心骨,眼看攻势就有所松动。 周清不禁大急,一手在身上铠甲各处连接革带摸索,一手攥住身旁伴当的衣领:“他妈的炮呢,去叫惠登相,大炮抬到楼车上,把两面墙的支援明军都给我扫了!” 转过头,一块块门板铺在被填得高低不平的城壕上,加挂木幔的云梯车姗姗来迟,不堪重负的木车轮吱呀呀地碾过城壕。 周清抽出腰间短斧、骨朵,一手一个,招呼道:“前面的不要退,护兵打出旗号,跟我上车!” 一面黑底白线杂乱无章,如夜幕烟花爆开的大旗随即展开,跟在周清身后,护着云梯车搭在了缺口东侧的城墙上。 凡是上过两天社学,都读不懂这面斑驳旗子是啥意思。 但对周清麾下一系人马而言,却得到极大振奋,完全覆盖了一丈青受创带来的惊惧,他们知道——自己的大首领,出战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也就在这面黑旗打出的同时。 战场另一边,东城外的攻城阵地。 刘芳名看着榆林东南角一架架搭上城墙的云梯,内心情绪复杂。 既有即将攻陷坚城立下战功的振奋,也有兔死狐悲的哀伤……榆林城,十几位总兵官,果然也挡不住刘承宗的攻势吗? 刘芳名本身没太大野心,对元帅府也谈不上归属感。 但凡有别的办法,他是真不愿意跟榆林城里那一群老总兵打生死战。 只是他很清楚刘承宗让他们来打的用意,不会允许他在这场战役里偷懒。 不过好就好在,他身边还有另一个参将,原隶左良玉标下的徐勇。 他俩的关系好不了。 投奔刘承宗之前,刘芳名在宁夏要驱逐洪承畴,结果被左军追进二道边墙,为活命被迫投降刘承宗,当时带兵追了他的就是徐勇。 却没想到没过多久,徐勇也跟着左良玉降了。 二人乃至两个营,本身就有嫌隙,在榆林城外也谈不上配合,无非是各干各的事。 本来刘芳名在徐勇面前还有点扬眉吐气之感,但没想到,徐勇这家伙看似无意地说他是鱼河堡人,刘芳名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榆林镇的鱼河堡啊,刘承宗的兴起之地,那人家徐勇将来不前途无量吗? 在那之后,刘芳名就收起了对徐勇的厌恶与轻视。 刚好徐勇这人,非常好面子,有一颗逐搏名利之心,求的就是个升官发财。 眼看东面城墙上的守军,因周清、惠登相的攻势,不可避免地抽调兵力向南支援,己方军队也开始将长梯、云梯一架架搭在墙上,开始全线进攻。 刘芳名知道,出动一支精锐部队,打击守军兵力薄弱地带,一锤定音地夺取城防的时候到了。 这是攻城的头等功绩。 果然,阵中奔来一骑传令,滚鞍下马摘了钵胄,露出辽阳营剃到净光又长出来寸头,行礼道:“刘将军、徐将军,大元帅下令催战,出精军破城。” 刘芳名与徐勇对视一眼,没等徐勇开口,他便先抱拳道:“我觉得也差不多了,徐兄是鱼河堡人,大元帅兴起之地,这破城头功,就请徐兄收下吧,我部随后跟进。” 听了这话,徐勇面带笑容,扣上钵胄,颇为自得地抱拳道:“多谢刘兄美意。” 说罢,他又转头看向辽阳营的传令兵,扬着下巴道:“请兄弟转告孙将军,徐某这便登城,为大元帅拿下这一功!” 他才不是鱼河堡人。 徐勇是辽东人,原本姓高,幼年丧父,母亲后来跟了个老军官。 无名无分,为堵旁人口实,老军官就把他收做养子,借此将他一家都带在身边,后来老军官升官驻防山西宁武关,他也跟着到了山西,那时候他还小,父子相称,别人都以为他是亲儿子。 那个老军官是延绥镇的鱼河堡人,有自己的儿子,岁数比他大一点,后来养父被罢官,把他带回鱼河堡生活过一段时间。 不过他跟那个兄长相处不来,倒是因为长在行伍之间,学了一身弓马骑射的技艺。 老军官回鱼河堡没多久,就去世了,一来没留下太多家产,二来就算家产多也跟他没关系。 徐勇那时未满弱冠,便辞别母亲,仗着一身武艺跑到辽东当兵,辗转跟了左良玉。 他后来总跟人吹牛,说自己是总兵的养子,打小锦衣玉食,但其实养父只是个低级武官。 哪怕碰上懂行儿的,就拉大自己养父的岁数,变成上上辈的人。 实在说不过去,便讲养父最后因罪罢官,你不知道也正常。 那都不过是自幼丧父无人依仗,自卑心理让他想自抬身价罢了。 尽管徐勇已经凭武力功勋取得参将之位,随左良玉打遍北方,又在洪承畴失势之际保存实力,投降成了元帅府的将领,但少年时代养成说大话贴金的习惯,一时半会改不过来。 不过他心里,倒也不怕自己的谎言传到刘承宗的耳朵里,被大元帅亲自戳穿……因为他虽然不是生在鱼河堡,但确实算半个鱼河堡人。 他在辽东当兵没几年,母亲就因病去世,葬在了鱼河堡。 况且说到底,人的身份来路可以糊弄,战场上实打实的本事,谁都糊弄不了。 这场仗刘芳名不想出死力,对他来说刚好……他少年辗转,寄人篱下,受人冷眼,十几岁只身闯辽东,靠把刀子,杀鞑子搏名利图富贵,就争一口气,要人瞧得起。 而现在,上有大元帅义子左良玉是他的老长官,下有大元帅龙兴之地是他半个家乡,他从未离梦寐以求的名利如此接近。 这场仗的首功,徐勇势在必得。 战鼓隆隆。 榆林城东密集的攻城阵线中,十四位大将军炮向东城关的瓮城打空了六个预装子铳。 六轮齐射之下,徐勇率领一支五百余人的昌平军打出了左良玉曾象征西进的白虎旗,在三架云梯车的配合下,直接攻向东城关的瓮城,将云梯车的倒钩梯子搭在了瓮城上。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徐勇在兵阵中间,披双重甲胄,挂三柄雁翎刀,目标直指城头。 两架由厚木板制成的木幔悬挂在云梯车左右,遮蔽左右打来的枪子炮子。 一队军士衔刀攀城,第一个登城的军汉才刚站在城垛上,还没来得及缩身跃下,就被城上守军推来的泥擂撞飞出去。 这东西就是个木壳子里面塞满泥,悬挂在架子上,云梯搭在城上,守军就把架子推到城垛后,向后拽动擂木,看见人露头就撒手,擂木就顺势砸在攻城兵身上。 但第二名军士紧随其后攀上城垛,拔刀跃进城头,挥手乱砍。 随即三处城垛,一个又一个,越来越多的昌平兵登上城头,在各式守城军械之间辗转冲突。 等到徐勇登上城头的时候,他的昌平兵已经在东门上的瓮城抢出一片立足之地,有限的守军正拖拽城墙上的火炮,向瓮城内侧的城门楼转移。 箭矢流弹,在城上八面攒射,军兵四处搏杀。 登上城头的徐勇环顾瓮城,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在城门楼之下,有一年岁稍长,披挂金鳞扎甲的将领,被家丁簇拥,看上去就是东城守将了。 徐勇随即拔刀,冲向最近的明军炮兵,劈死两名军兵,又以刀柄砸翻最后一人,让部下夺来将军炮,这才提着那俘虏炮兵的甲领,指向城门楼问道:“楼下指挥守兵那人是谁?” “是,是王总兵。” “哪个王总兵?” “王,王世钦。” “守山海关那个?哈哈!” 徐勇撒手将俘虏炮兵推了个跟头,再度隔瓮城望去,真没想到自己好几年前就听过的大将名字,居然会在这样的场面相遇。 “大炮拉过来,这攻城的头功,我们昌平军拿了!” 大将军炮被推回到瓮城外沿,炮口调转向内,瞄向了瓮城墙另一边调度军兵却左支右绌的王世钦。 硝烟铁子,在火光中轰然喷出。 开炮的震荡将徐勇甲胄间的浮土震开,摄人心魄的炮声响起,巨大的耳鸣里,徐勇在狂笑。 “中了!” “传左右选锋队,攻过去把脑袋给我割下来!把白虎旗插在城门楼上!” ? ?早上好! 喜欢顽贼请大家收藏:()顽贼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七百七十七章 凯歌 榆林东瓮城,染血的白虎旗,悬于倾塌的城门楼废墟之上。 吊桥轰然而落,重重拍击于被土石木料填埋的护城河上,尘埃激荡。 “左帅,我部已攻占东门,守军在城内发炮,内门被木石堵死了,徐将军运了火药,很快就把门炸开!” 领了刘承宗调令的左良玉走马桥边,看向书着振武门三字的城门之上,他的旧部军兵正扶着被炮弹击碎的城垛,向他招手。 拔突营骑于城外列队,已经做好准备长驱榆林。 一旁勒马兜转的礼衙尚书张献忠按着铁幞头,对城上小兵只给左良玉打招呼非常不爽,只管向城上喊道:“城上明军守将是谁?” “王世钦,已被徐将军用炮打死,首级一会就送到城下!” 王世钦? 左良玉咀嚼着这个名字,对张献忠道:“部堂,他万历末年曾任神机副将,或许是甘肃曹都督之长官,后任山海关北部挂印总兵,在下曾短暂受其节制。” 说罢,他解释道:“不足一月,王世钦就被都察院那帮人骂回家了,说他是毫无才能的纨绔子弟。” 左良玉是觉得,张献忠匪首出身,对这些明军世将,未必熟悉到哪里去。 却不料张献忠没好气地哼出一声:“咱老子当兵的时候,就在他老子麾下,差点叫他老子使军法斩了,若非陈公洪范活我,求情止打一百军棍,哪里又有今日……” 说到这,张献忠抬手掸了掸袒肩战袍衣襟上不存在的浮土:“呵哼,部堂之位啊。” 看着张献忠自得的圆满模样,左良玉张张嘴,不知道这话该咋接,干脆抬头向城上道:“赶紧把首级送下来,让张部堂呈给大帅!” 总跟这样的鸟人在一块,脑子会坏掉的。 左良玉不想搭理张献忠,干笑一声,便两腿一夹马腹,催动坐骑踏吊桥走向瓮城。 从朝南开的瓮城外门进去,百余步见圆的瓮城内,朝东开内门洞里,战斗仍在继续。 两扇厚重的城门已经倾倒在地,被汹涌而上的军兵踩在脚下,千斤铁闸也在徐勇部夺取城门楼后,用绞盘升起卡住,只有被砖石土木与塞门刀车堵住的城门洞,封得严严实实。 但是在刀车与土木之间的缝隙里,城墙另一边的守城明军,仍然不曾退去,长矛不停戳刺在攻城军兵的盾牌上,更有鸟铳和三眼铳,时不时在缝隙中放响。 原本近丈宽的城门洞,也在两军隔着障碍拼死搏杀的喊声中硝烟弥漫,看上去拥挤而狭窄。 就在这时,外面的攻城兵一声喊,昌平兵们便如潮水般退出城门洞。 左良玉看得真切,是城墙上,用绳索缒下来的火药到了。 几个不知畏惧的勇敢军兵顶着盾牌,掩护着将一个药桶推至塞门刀车旁边,长长的药线被引到城门洞之外的瓮城内。 药线随着嗤嗤声引燃,巨大的爆破声震耳欲聋。 轰! 烟尘激荡,左良玉恼怒的拍着钵胄,恨不得把顿项上的圆形铜制听耳拍掉。 ‘见鬼的,明知道要炸门,我他妈进来干啥?’ 火药燃爆在石砌拱壁内反复挤压折叠,又在瓮城里回荡,回声把他的脑袋震得嗡嗡直响。 刚进外城门的张献忠听见这声,直接扭头打马又出去了。 内城门的门洞,一共被炸了三次。 整个瓮城都飘着散不开的硝烟味道,等弥漫烟尘散去,城门洞拱顶的青石砖都被崩出裂口摇摇欲坠,堵塞土石被炸开成为斜坡,塞门刀车的刀片更是崩飞得到处都是,甚至就连门洞的石头上都有一口断刀深深地砌进去。 但城门内侧,却未见守军的踪影,只有两个被铁片崩飞打死的军兵尸首,以及地上深深的拖拽血痕。 在第一桶火药爆炸时,门那边的守军就已经知道这城门守不住了。 或者说在更早的时候,他们就知道。 他们都是王家兵,长官王世钦阵亡在城门楼上,门楼一直没给他们传达下一步命令,便继续据守。 直到城门另一边轰然炸响,军兵才在管队率领下携伤兵向城内撤退。 不撤也由不得他们了,瓮城上的守军在王世钦阵亡后,战意所剩无几。 很快就在丢掉城门楼之后,又再度丢掉下城马道,只是东城墙的其他信地守军也在节节败退,都在蜂拥奔向下城马道,这才让徐勇部无法下城支援。 但这显然也只是时间问题。 “左帅,三颗总兵首级,还有个参将!” 徐勇下城,见到左良玉,虽然此时两人都是参将,但其仍向左良玉行部将之礼,对身后持首级的军兵做了手势,才兴奋道:“本以为城门楼上只有王世钦,却没想到还有个王世国,早前被打死,棺材就在楼里。” “那参将是谁啊?” “王承勋,还有他叔,昌平总兵王世仁,还想护着王世钦尸首下城,被卑职追上砍死了。” 左良玉大为惊奇:你当这场仗杀人是好事啊? 王世国是王威弟弟保定总兵王继的儿子,当过宣府总兵,也死在城上。 偌大一个王氏将门,脑袋快让你凑齐了。 左良玉伸出手,想申明刘承宗此战用意,告诉他利害关系,但最后想了想还是没说。 整个人只有一种狗咬泰山无处下嘴的怆然无助。 没必要。 能说什么呢?告诉他刘承宗就是要你交投名状? 徐勇又不是傻子,他就是在交投名状啊,甚至大元帅要求一人一个,他一个人就弄仨。 还能说啥?说王朴回头肯定要弄死你? 谁弄死谁还不一定呢。 想到徐勇这兔崽子一直是打仗像疯狗的性格,说他也没卵用。 这就是个野蛮人,不当兵都亏了这造化。 以前是披了张官军的皮,打蒙古、打后金、打流贼,一个鸟样。 无非现在换成打明军了。 他在谁手下,跟谁打仗,都这样。 最后他只好道:“若见了尤将军,留他一命,他对我有恩。” 徐勇当然还是听左良玉的,立刻笑呵呵的应下。 至于哪个尤将军,无所谓,姓尤的都给他留下。 只要有利可图。 徐勇享受这种把高高在上的总兵官都扒干净拉到地上,说死就死,说活就活的力量感。 左良玉不知道该咋说,以前以为徐勇是勇将,闹半天这屌毛只是没有物伤其类的同理心。 但打马而来的张献忠知道啊,看见徐勇这令他熟悉的德行就乐。 张献忠对这种人可太熟了! 屋子里有一个这种玩意,那是家里进神经病疯子,怪吓人的,他看见李自成也怵得慌。 但如果有十个,咱老张就很熟悉了:刘承宗升帐议事。 倘若一个屋里塞进去的疯子数量激增到三十个,简直就是进了张献忠的舒适区:过年,元帅府大将都回来了。 疯子,谁没见过啊? 他翻身下马拍拍徐勇的肩膀,就指着他哈哈大笑:“徐老弟闻战则喜杀将则乐,哎呀呀,这元帅府你是来对了!” 不过当左良玉、徐勇等人披挂上马,率昌平兵、拔突骑打算驰击入阵,榆林城的长街之内,却未见炮垒,也没有他们预料之中的惨烈巷战。 街市之上并无守军,他们拔剑四顾,处处茫然。 王世钦与东城守军早有约定,城破之后若他阵亡,诸军便各自还家,焚烧粮食,不叫其为贼所获。 所以东城门被击破之时,守军都回家了。 旋即,城上周清、惠登相两部兵马也夺了南城墙。 榆林南北墙窄,而东西墙长,很快周清就点燃了西南城墙角楼,夺火炮轰击西墙寥寥无几的守军,转而将西城门的吊桥放下,引任权儿第二旅入城。 至此,元帅军大举入城,彻底攻进榆林。 东城守将王世钦等人的首级,被孙龙遣部下快马加鞭送至镇北台。 “故山海总兵王世钦、宣府总兵王世国、昌平总兵王世仁,参将王承勋首级送到。” 前来报告的人,是孙龙部下千总孔有德,军礼极为恭敬,过来三拜九叩,才道:“大元帅,首级俱为参将徐勇所获,其中王世国死于前几日的攻城炮战之中。” 听到这一消息,刘狮子都为之张目。 虽然他早就知道这榆林城里总兵多,却也没想到徐勇的作战效率这么高。 “好,勇气可嘉,给徐将录功,早前中炮死那个王世国,算在城外发炮的刘芳名身上。” 刘承宗端详着送来的首级,命赵跻芳找石灰木匣收敛,对孔有德道:“你回去告诉孙龙,向前线没功绩的将领催战,再找些负伤撤下的军兵、俘虏,有目睹明军将校阵亡事迹的,送到中军报告。” 就在这时,刘承宗余光看见榆林城内有黑烟蜂起。 他便叮嘱道:“另外,向前线部队重申军纪,不得杀降、焚屋、欺辱军民,所获战利俘虏各军交至参将处,战后统一管理,张勇,带羽林两司入城寻左良玉,监督各部,有违者督其长官处理,轻砍手,重斩首。” 孙龙手下那帮秃子传令、催战还行,真让他们监军,不好用。 一方面,是刘承宗怕他们的脑袋叫旧明军借了;另一方面,刘承宗也担心他们或许对军纪,会有一些低于明军平均水平的独到理解。 待孔有德回去传令,刘承宗看着榆林城无声地笑了笑,这才转过身来,继续对左懋第道:“左兄,刚才说到……怎么,可是觉得此间将帅,死的,可惜了。” 自王世钦等人首级送到,左懋第脸上神情就十分僵硬。 即使他是刘承宗放榆林将门年轻后辈去山西的亲历者,也早就知道,数万大军包围之下决意死守的榆林老将会落得何等下场。 但当这些人血淋淋的首级真的摆在他面前,左懋第的情绪依然难以自持。 但他无法对刘承宗说话。 因为就在片刻之前,他们还像没事人一样,在榆林城远远传来听不真切的炮声轰隆里,闲聊着韩城县的情况。 孔有德刚走,孙龙营下又有报信骑兵跑了过来。 显然,是孙龙派遣孔有德之后,榆林城又有了新的情况,便加派人手过来报告。 “报大元帅,榆林卫指挥使黄廷政,千户黄廷弼、黄廷用三兄弟聚旗军于凯歌楼,使枪炮据守十字街,其楼坚固,左将军难一攻下,张部堂请火箭百具。” “凯歌楼?在那用火箭,会把两旁民居都烧掉。” 刘承宗端起望远镜,向榆林城中看去,能远远看见一座十字穿心的三层骑街高楼。 榆林城南北纵贯的主街上,从北到南一共有六座楼式建筑。 依次是北门上的镇榆楼、广有仓旁的钟楼、北鼓楼、凯歌楼、南鼓楼,以及南门上的镇远楼,也被称作六楼骑街。 在这六座骑长街之上的楼式建筑中,凯歌楼差不多在榆林城的正中间,因为它以前就是榆林老城南城墙上的门楼。 后来扩建南城,才把它改成十字穿心楼,南扩新城,也是榆林有两座钟鼓楼的原因。 至于凯歌楼之所以最高,是因为武宗皇帝巡边时曾在楼上驻跸,改名叫‘太乙神宫’,后来用于举行祝捷、献俘等仪式,巡抚总兵可以站在楼上阅兵,便改名叫凯歌楼。 刘狮子还是边军选锋的时候,曾在十字穿心的楼下走过一次。 他很清楚这楼上守军若意志坚决,确实不好攻,但直接用火箭打更不靠谱,火箭那玩意扩散极大,一旦火势扩大,从凯歌楼那个位置,只能把整座榆林城都烧成一片火海。 刘狮子这次东征没少纵火,但榆林城这座对大明无比忠诚的军事重镇,对他有极大的政治意义,万万不能烧成辽阳那个样子。 所以单用火箭不行,还要有擅长攻坚搏战的勇士。 “传虎贲营王自奇。” 王自奇是张献忠的旧部,战阵搏战凶猛得很,曾在关中战役中以持长刀挑战龙在田的战象,斩断象鼻,使其转头践踏本阵。 刘承宗虽然一直没叫他带兵,但有战功,官职就动一动,如今已经是虎贲营的把总了。 不过片刻,王自奇便登上镇北楼,行礼道:“大帅!” “张部堂在城里遇到一座难攻下的城楼,你取火箭百颗,只携弹头,自南门入城支援,张部堂会用那个,过去传我命令,对守军劝降。” “若其不量祸福,执意一战,就把弹头点燃丢到城楼上,别飞哪儿都是,万万不可把城焚了。” “卑职领命!” 待王自奇下城,刘承宗扶着城垛看向榆林,口中喃喃道:“黄廷政、黄廷弼、黄廷用,卫所世袭武官,想必也是英烈之后。” “比起老死病死,若不降我,战死……” 刘狮子面无表情:“死得其所。” () 第七百七十八章 天下雄镇 八月十二日正午。 元帅军东西两路入城,榆林城内的明军依然在战斗。 进城督战的张勇保持着每过一刻便遣羽林骑回奔报告的频率,将城内巷战一一汇报至镇北台。 刘承宗在那些汇总的军情里,看见了明军延绥镇最后的精锐力量,被一一消耗殆尽的情形。 解职参将李应孝,原守东门,城破后归家纵火,率妻子儿女、家丁伴当四十余人携弓矢备战,待马献图部宁夏军看火势驰来,放箭伏击,箭矢射尽,挺矛驰马入阵,被杀。 榆林无实授的指挥使崔重观,早在开战前就散尽家财募义勇壮丁,家里啥也没有,城破后便没有依约回家,聚集壮丁百余,收拢城上、街上被放弃的枪炮,至关帝庙据守。 武秀才张连元、张连捷,原守东南角楼,城陷后于缺口举石砸伤一丈青,后随军撤入城中,军士各自归家,张氏兄弟亦归家拜别老母妻儿,携布匹欲至关帝庙自缢,加入崔重观的部队。 马鸣节,三岁其父战死抚顺,朝廷以百户全俸恩养十三年,至其十六袭职百户。 城破后归家,披全装甲领妻子儿女跪拜堂屋先父、祖画像,后聚木箱木器围住妻儿,举火自焚,火刚烧起来,听见街上传来元帅军近家的马蹄声,自火圈中跳出,携弓刀出巷搏战。 身中三箭两刀,负伤力竭,不听招降,且战且退,再回家院,环视家中焚火正烈,自投火中而死。 中军官刘光裕,携弓纵马长街,左右驰射,左良玉本想将之招降,奈何其边打边骂,昌平兵打他就用汉语骂人,拔突兵打他就用蒙语骂人,以刘老太爷为中心,环绕五服亲戚,监军羽林郎气不过,拍马迎击,持燧发短铳将其毙于街上。 死守凯歌楼的指挥使黄廷政三次拒绝招降,被王自奇掷弹炸死,其弟黄廷用、黄廷弼持刀挟矛冲出硝烟下楼格斗,俱死。 遗言:我们可以下去追随爷爷了。 三人的爷爷,为隆庆元年抵御土默特入侵,战死芹河的副总兵黄演。 千户贺世魁比别人要松弛一些,早前炮战的时候就被铁子击伤,归家休养,城破时正在吃饭。 听见街上传来城破的消息,让妻子又给自己添了碗饭,随后伺候自己洗了个澡,收拾衣裳。 他把家世承袭牒文放在正堂案上,向皇帝所在的东方焚香再拜,铠甲官服俱叠的整整齐齐放在庭院,与妻子柳氏一同更换纯色的深衣礼服,于院中从容自缢。 负责这条街道的元帅军,是第二旅游兵营马科标下,带兵管队叫李从谦,连着进了三个宅子,都烧烂了。 闯进贺世魁家里时,李从谦一看这情形,又让人退了出来,专门派兵去棺材铺抢个棺材,挑了几个仪容仪表看得过去的部下,再随自己入宅,给树上的贺世魁及其妻行礼。 因为贺世魁在自尽前,把家里的财物、粮食也收拾得很好。 对元帅军来说,这位是少有的将身前身后事都处理好的军官。 而至于那些把家产、储粮烧尽的将领,就显然没有这个待遇,尸骨都没人收敛。 大多数人就连阵亡前的情况,都只能靠羽林郎在已经驻军的街道,挨家挨户敲门,找那些没有抵抗的民户询问。 如百户杨坤的妻子柳氏,丈夫在城外阵亡,妻子在家完成未竟之业,纵火焚屋,自缢身亡。 教授徐可征的学生秀才们都登城守御,自己已经老了,无力守城,便携妻子潘氏到北城的文庙自缢。 兵备副使乔国云,围城刚开始带兵出城,被杀,妻子刘氏在城内家中收到消息,殉情自尽。 甚至到元帅军控制了街道,还有像绥德卫指挥使钟茂先那样,早年镇压叛乱时因伤残疾不能守城,便待在家里。 他两个儿子,一个死在出城迎击的战斗里,另一个在城上被炮子打死。 钟茂先在家也不烧房子,备酒食劳军,暗藏匕首趁人吃饭的时候扎死了第二旅一名什长,随后被杀。 有个八十岁的老太太姓杨,是故广平知府吴守中的遗孀,持家多年,广有家资,围城开始就督促家里儿子、孙子超过十五岁,都持矛携弓上城墙,自己日夜烙饼蒸馍,带家中妇人给城上守军送饭。 城破的消息传至家中,老太太拄着拐一言不发走到井边,下去了。 中军刘永昌,在城上血战至最后一刻,直到内城门被昌平军炸开,才跑回家里,本来不想打了,打算带妻儿逃跑,却不料妻子高氏已先行一步自尽,只好返身迎着入城的元帅军发起冲锋。 还有各级将校、世袭卫官、文官武弁、秀才生员,在城内或搏战、或伏击、或自缢,与元帅军势不两立,难共戴天。 到了商贾百姓,这些没有官职也未食俸禄的人,殊死搏斗的就不多了,大部分人在早前应募守城,城破后就各自回家躲起来。 碰上元帅军,要是抢他们的东西,就殊死一搏。 碰见军纪好的,便老实登记名录,当然属于平民百姓的智慧也不会少,很多人登记的都是临时想出来的假名。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怕城内明军万一把元帅军驱逐出去,再对他们报复。 少数平民,亦有忠义赴死之心,比如一个叫台元的石匠,延安人,在延安府修过琉璃塔,后来辗转到榆林定居。 他提了俩石锁,爬到无人大院的垂花门上,躲在内侧,想等元帅军进院子时砸死一个。 结果他的邻居怕被他牵连,几个人合伙把他绑起来关在家里了。 元帅军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刘承宗看见羽林郎报来榆林世将殊死搏战,对元帅军这场仗的军纪,心里就有底——好不到哪里去。 若是正经作战,哪怕是降军的军纪也能保证,但榆林城的情况太乱,城破了仗输了,就拼了命也要拖死你;甚至还有先投降劳军酒食,然后再突然刺杀的。 他手下这支鱼龙混杂的军队,被榆林将校当鞑子打,别说维持军纪了,没有把榆林城烧成灰烬酿出更大祸端,都算羽林郎在前线维持得力。 也就任权儿的第二旅,开进榆林城后,军纪表现差强人意,比较像个正经军队。 但他们也最糊涂,最让刘承宗生气的,是那个被刺死的什长,连坐惩罚其长官参将马科、千总李逢吉在城里领鞭子——战时饮酒,饮的还是敌人的酒。 这不是找死吗? 其他的部队,徐勇、刘芳名、马献图、周清、惠登相,乃至更小股的张天禄、张天福,军纪都不怎么样,全打红眼了。 干犯军法最少的是马献图的游击营,拢共千把号人,交上来两只手。 这是监军的羽林郎搂着办,只要不是大元帅亲口所说‘杀降、焚屋、欺辱军民、侵吞战利’,连吃带拿这种小事,口头制止就算了。 因为他们很清楚,刘承宗派遣他们监军的目的不是杀人砍手,而是让士兵知道,干犯军法会被砍手会被杀,以此来整肃军纪。 就这两只手的主人,犯的还是死罪,马献图求情,求成砍手,结果俩人不服,对羽林郎拔刀。 差点把马献图吓死,赶紧下令护兵把他俩砍死钉在街上,以儆效尤,把手拆下来送让羽林郎带走。 其他部队的情况也差不多,都是第一时间有些人借战发疯,羽林郎作为军法官该给他们剁手的剁手、该杀的杀,剩下的人就清醒又理智了。 唯独一例,是张献忠亲自跑回来报告的。 “大帅,坏了,那千总张天禄、把总张天福焚毁民居四家,还冲击刘芳名和惠登相的队伍,砍死阵中被俘的一个总兵一个副将,还有另一副将被砍伤。” 刘狮子眨眨眼,他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他心里对军纪有个大概估计,扰民不可避免。 毕竟打着仗,还是明枪暗箭的巷战,军兵都高度紧张,抢点东西甚至以为百姓是敌人,失手伤了人,都不奇怪。 只要不是好端端的故意害人性命,造成一些财产损失与可以恢复的无意伤害,他能理解。 但冲击友军队伍,砍死投降的俘虏,而且是总兵、副将这种高官? 这是真疯了。 刘承宗纳闷道:“那城里总兵副将一大堆,这俩坏怂想要自己去抓啊,砍人家的俘虏是做啥嘛。” 他都被气笑了:“这兄弟俩在哪呢?敢冲击友军,我看他们是活腻了!那刘芳名惠登相,就站着不动让他俩冲?” 刘狮子对这两兄弟有印象,毕竟元帅府有个张天琳,很难不对这样的名字印象深刻。 不过张天琳跟这俩人没啥关系,他们俩是榆林人,宁夏战役的最后阶段,在丁自珍死后,以千总身份带败兵裹挟了洪承畴与丁启睿等人,向元帅军投降。 属于战场倒戈,按元帅府的规矩,官职不变,如今依然一个是千总、一个是把总。 不过其实,张天禄和张天福,俩人原本在明军系统里,早在河湟大战的时候就干到参将了,实在是打了败仗逃回去,被革职留用,又镇压了几年民军流匪,这才重新升的官。 张献忠道:“本来没事,辽阳营的孙龙将他们二人收缚看管,说要押送至镇北台由大帅发落,但他们过去之后,刘芳名还好,惠登相闹着要把他俩在城内杀了。” “孙龙手下那帮辽兵又护着,左良玉居中调解,也没解开,现在就怕酿成四营混战,我这才赶紧跑过来,请大帅一封手令。” 刘狮子越听,眉头皱得越狠。 现在张天福张天禄的事,反倒不重要了。 “兄长是说,城内明军尚未肃清,他们几个参将却带兵互相对峙,都活腻了?” 刘承宗没理张献忠,转头对随侍的岳文魁道:“持我调令速入城中寻任旅帅,调第二旅全面接管前线防务,让那些乌合之众全部出城,四个营混战怎么够,把第一旅也拉过来,我倒要看看,他们想怎么打!” “大帅息怒,息怒,不至于。” 张献忠一听这话,吓得赶紧解释:“大帅一封手令,他们谁都不敢作乱……” 其实刘承宗这会啊,已经听明白了,张献忠是怕事大,自己在城里没兵,所以先借着报信跑回来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就这会,有羽林郎登城,报告道:“大帅,孙将军急报。” “说!” “卑职叩首,大帅明鉴,城内千总张天禄、张天福冲击友军砍杀俘虏之事,现已清楚,此兄弟为榆林人,尚有一弟张天叙于榆林卫任职,张天禄入城即归家寻弟。” 羽林郎端着孙龙的信,念道:“归家时,其弟天叙已奉命焚家室,当面跃入火中,天禄天福因此发狂,迁怒四邻不予阻拦,纵兵毁屋舍四家。” “后知其弟守城隶故天津总兵王学书部下,奉命约定焚家财,王学书为刘将军芳名所俘,正与惠将军登相向辽阳营交付俘虏,故冲击押解队伍,砍死王学书泄愤,其间惠将军俘虏副将尤翟文被误杀、俘虏副将惠显被误伤。” “现兄弟二人已收缚辽阳营中,其部七百三十名军兵亦分部看管,误伤俘虏已救治,如何处置,请大帅示下。” 刘承宗听着孙龙派人送来的报告,眉头才缓缓舒展。 一看孙龙这就是做惯了属下的,把能解决的都解决了,不能解决的就按在自己营里等下一步指令。 张部堂要学的还多啊。 刘承宗拍拍张献忠,对监察辽阳营的羽林郎问道:“惠登相要杀那两兄弟,刘芳名没有异动?” 羽林郎点头道:“是,冲击中惠将军部多名部下受伤,一定要有个说法。” 听了来龙去脉,刘承宗心里有底了。 这不是什么大事。 “第一旅就别调了,仍由第二旅接管防务,张天福张天禄革职,戴罪充入第二旅,自己去擒两个总兵补偿刘、惠二将,其旧部军马补偿刘、惠二营各三百匹,军兵充入辽阳营。” “如其部军马不足,则以全装甲具替代。” “另外,俘虏功绩,照旧给刘、惠二将如实记录,再从中军支白银四十两,补偿张氏兄弟被焚毁屋舍的四邻。” 刘承宗心说,刘芳名遇上这事不吭声,是在躲擒获总兵的功勋名声。 你可别想跑掉。 ? ?上午好! 喜欢顽贼请大家收藏:()顽贼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七百七十九章 运气 鱼龙混杂的内讧,很快平息。 随着任权儿率第二旅全面接管城内攻势,负隅顽抗的明军被压至钟楼北侧,依然被打得节节败退。 携带重型装备入城的第二旅,在以街巷为战场的榆林城内如鱼得水,抬枪换装散子,配合重铳、千斤炮封锁长街,一个营的压制封锁效率胜过刘芳名那边四个营。 轻便的狮子炮与火箭弹头在攻坚方面同样也有其他武器难以比拟的优势,仅仅用了一个下午,就拿下北城各个主要街道与城墙,向后方输送战伤俘虏两千多人。 实际上在这场战役里,元帅军将领与明军将领最大的矛盾,是他们如何在敌将自刎之前,将其俘虏。 仅剩的明军,在侯世禄的指挥下节节收缩,最后全部被压进广有仓所在的仓巷。 任权儿估计,仓巷的明军数量,只要不到八百。 但他打不进去了。 因为广有仓最大的粮储仓库,整条巷子两侧全部是存粮仓廒。 任权儿知道刘承宗想要这里的粮食,也很清楚榆林城的地理位置重要,会作为将来陕西连通漠南的要道,不能让明军把仓廒烧了。 刘承宗直到这个时候才进榆林城,亲自登上爆炸弹孔密布的凯歌楼,站在三层楼顶扶栏俯视这座天下雄镇。 随后至城下,听任权儿回报。 任权儿少见的被侯世禄气得牙根痒痒:“他一个戴罪戍边的残疾废将,打到这份上,居然还敢以仓廒为质,若非卑职怕坏了粮食,早炸死他了!” 把刘狮子逗得大笑:“知道你不服气,可你也不能真把侯帅当成个普通旗军吧?” 在第二旅攻打北城的过程中,城内任职过总兵的老将人人顽抗,也就尤世威和尤世禄,是左良玉一边求情、一边劝告,留下了。 剩下的总兵,想赶在他们自杀前俘虏,非常难。 这也是惠登相的俘虏被杀,急得要弄死张天禄的原因。 他跟周清是民军出身,跟徐勇刘芳名等旧明军尿不到一个壶,眼看首功被徐勇抢了,就打定主意给刘承宗抓个活的回去。 千辛万苦,为抓个活总兵多死了十几个人,这才擒住个副总兵尤瞿文,结果张天禄这疯子半路冲出来给砍死了! 当时惠登相脑子就炸了。 直到刘承宗进城,从张天禄那个千总部罚没军马二百二十匹、全装铠甲八十领,已经送到惠登相手上。 就这,已经消了气的惠登相还给刘承宗抱怨呢。 “大元帅,这帮旧明军是真下作,为夺取首功,是他妈的一点王法都没了!” 不管惠登相怎么想,至少这说明总兵官们的首级乃至俘获,对元帅军将领、士兵是莫大激励。 但是仗打到现在这个时候,任权儿面临的问题不是这样。 侯世禄啊,用兵非常刁钻,手上兵力剩的不多,武装也不算多好,便撤进仓巷,占了粮库,立于不败之地,非常难啃。 偏偏,这玩意对任权儿来说不是个骨头,而是块石头。 侯世禄没官职。 这个老倒霉蛋吃了己巳之变调度的亏,身上还背了一张抢劫户部军饷万余两的黑锅,打了两场败仗,全靠入卫第一个抵达,才免了死罪,被判革职戍边,扔回老家。 因此准确的说,侯世禄这几年的身份,都是榆林卫旗军。 这就造成侯世禄对任权儿来说,功勋又少又难打,还占着粮仓,让他投鼠忌器。 不过这事,对任权儿不好办,对刘承宗来说就不一样了。 “跻芳写封信,劝告侯世禄,仗到这个份上,明军已足够体面,再打无益。” 刘承宗对侍从赵跻芳道:“跟他申明利害,武将马革裹尸实乃正命,然军兵袍泽侥幸存活是命不该绝,城中仍有数万军民,何苦再将储粮焚毁,徒增杀孽?” “告诉侯世禄,我不擒他便是,与其负隅顽抗,不如做个约定,他的儿子侯拱极,我记得是过黄河了,若有书信器物,可交给我,他日战场相见,我会代为转交。” “今夜,他了结自己,余部明早出巷投降,我会按照左右都督的仪制给此战阵亡将帅下葬,由韩城左知县制表文呈送朝廷。” “若不出降,明日正午,城内各里百姓将排队入仓领粮,他愿杀便杀,若是不杀,待百姓领完了粮,我军当将仓廒从南向北次第爆破。” 刘狮子心里最坏的打算,大不了仓里的粮食和这座广有仓,他不要了。 反正这城被围困了这么久,那里面的粮食也不会剩下太多。 待赵跻芳写完书信,刘承宗看了一眼,又道:“把那些恭维他的礼貌话删掉,再写一份。” “他能战至最后,是我愿跟他们打这样的仗,这已是对老将废将,十成尊敬,不必再客气。” 书信写好,刘承宗原本打算指派军兵打使者旗进仓巷送信,却不料左懋第自告奋勇,道:“大元帅,请让在下去送这封信,劝说侯帅。” 左懋第看上去像苍老了十岁,他的心被这场仗打得千疮百孔。 此时他深恨刘承宗,要让他到榆林来,亲眼目睹这场自开战之初,就已分出胜负的战役。 眼看着一个个忠诚于国家的世将勋贵壮烈而亡,成百上千的军兵壮丁与元帅军喋血争夺一座座城楼,最终被压在仓巷这条小街,他的心都在滴血。 看着现状越来越烂,却无能改变。 左懋第也快疯了,变得像个哲学家,整日沉思、怀疑,在这场刘承宗与明军的内战里,忠诚、殉国的意义。 思来想去,没有意义。 殉国本来壮烈,是人在特殊的外部环境下,主动放弃了生的希望,以自身性命为代价发起最后进攻,用宁死不屈的不屑,打击敌人对最终胜利的信心。 偏偏,刘承宗这人啊,左懋第都不知道是该说他脑子有病,还是大诈似信。 在榆林城外,他对榆林将校仁至义尽,但这也实际上把殉国的味道变了。 刘承宗是在逼着别人殉国。 整个战役就像一场戏剧,尽管殉国之兵将如此之多,却没有多少元帅军受到敌军殉国的困扰。 因为从一开始,刘承宗就给他们安排好了,所有元帅军都知道,敌人会在大帅的安排下做英雄,也只能做英雄。 矫枉过正。 以至于左懋第这样在陕西仍旧仕官大明的铁杆儿官员,都觉得仓巷内的侯世禄没必要再打下去了。 他想进仓巷劝说侯世禄,投降。 刘狮子听到左懋第的请求,愣了一下,本能反应是摆手道:“不用劝……” 话到嘴边刚说出口,顿了顿却又点了头,道:“也罢,那侯世禄一辈子走背字,也该着运气好点了,那就有劳左兄去试试。” 左懋第进仓巷时,由一名元帅军打着讲和大旗,先在巷子口转了转,被围的明军明显也打累了,并无持火枪射击,这才让左懋第安然进了巷子。 他穿过防守严密,处处架设火枪弓矢暗哨的街巷,走进用粮袋堆积工事的官仓衙门。 整个衙门就像个伤兵营,到处是负伤军兵互相包扎,后堂里还传来士兵痛苦的叫声,擦拭伤口后倾倒的血水沿地砖缝隙一直流到衙门外。 左懋第没有在官仓衙门看见运筹帷幄的老将军,只看到一个跟家丁下棋对弈,拍桌案放声大笑的赤膊老兵。 “后生晚辈左懋第,见过侯帅。” 侯世禄的左臂带有旧伤疤,右臂绑渗血的白布扎,起初知道元帅军使者进巷,只是睥睨便捻着棋子继续下棋。 直到听见左懋第报名,侯世禄这才放下棋子正色问道:“噢?可是那小选锋与皇上都举了卓异的韩城左县尊?” “正是晚辈。” 侯世禄脸上这才露出笑容,抬手推了棋盘,招呼家丁给搬来椅子,道:“请坐,老夫运气不错,在这穷途末路,还能见到左县尊这样的贤才,我听过你的事,保了韩城一县数年平安,在这年景,尤其不易。” 运气不错? 左懋第听见侯世禄这话,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他记得就在刚才,刘承宗还说侯世禄是一辈子走背字的倒霉蛋。 不过他倒也没忘了自己过来是做什么的,眼看元帅府给他派的护兵就在身后,便抬手取来刘承宗的信。 但他并未呈给侯世禄,而是在茶案上用手压着,道:“侯帅,这是元帅府的书信,大元帅刘承宗就在外面,晚辈的来意,想必侯帅也清楚,仗到这时,不必再打下去了。” “大明的兵将,在陕西还有韩城这样一个去处。” 侯世禄只是怔怔看着左懋第,又垂眼看向其手掌压着的信,微微后仰。 沉吟片刻,哑然失笑的侯世禄摇摇头:“我老了,不明白韩城是如何在战争中踌躇两端而不受侵害,但十余万生民得以保全,总归好事。” “我虽年纪痴长,然一介武夫,懂的实在不多,任职总兵十七年来五起五落,人活的就是个运气。” 再度听侯世禄提到运气,左懋第不禁道:“大元帅说,侯帅的运气一直不好。” “那小选锋这么说?他也一介武夫懂个屁,没有谁比我运气更好。” 侯世禄笑笑,不服气道:“我父讳名臣,榆林卫的世袭指挥,我少年时就上阵杀虏,二十九岁当了凉州副将。” 左懋第一听这话就知道坏了。 侯世禄心里早有死志,否则不至于在这跟自己讲墓志生平。 但话既然已经说起来,左懋第只好点头道:“二十九岁,侯帅确实风华正茂。” “这就正茂了?”侯世禄颇为自得的笑了笑,神情稍有严肃,道:“那年萨尔浒大败,前线没了将领,我只做了四个月副将,就升任总兵,提凉州军奔赴辽东。” “辽阳一场大败,重伤落马侥幸未死,叫家丁救回,事后朝廷议功过,仅有我和川将周世禄有功无罪。” 侯世禄讲着自己在辽东战场死里逃生的经历,突然话锋一转:“老夫听说,那小选锋带兵在辽东搏战一场,还取了大胜,是真是假?” 这个话题,不仅侯世禄很在意,就连其身后三五成群直接坐在地上的家丁老兵也很在意,人们目光炯炯地看着左懋第。 左懋第也不知道这些明军老兵期待听到什么答案,便只是点头照实说道:“是真的,他们打进了辽东边墙,大掠辽沈一带。” “礼衙的张献忠烧了辽阳城,刘承宗把后金国劫掠一空,几万军兵战马屁股挂的鞍囊都塞了金条银条,黄台吉想拦他,追到边外也没拦住,反被其借风沙迂回兜击,阵斩虏头无算,老奴长孙与东江叛将孔有德都被俘虏招降。” 侯世禄听着左懋第的叙述,嘴一直微微张着,忘了闭上。 直到左懋第说完,堂中都静悄悄地落针可闻,只有这些老将老兵沉重的呼吸声。 半晌,侯世禄才回过神来,与身后的老家丁们对视一眼,对左懋第催促道:“还有呢?怎么打的,刘元帅的兵马伤亡几何?” 左懋第摇摇头,解释道:“在下是韩城知县,不曾与刘元帅交兵,更不会随其从征,边外一战所知甚少,侯帅若想知道,何不出去自己问他?” 侯世禄这才有点扭捏地笑了,抬手挠了挠自己的发巾,摇头道:“我就不问他了,辽阳、己巳,侯某两次大败重伤,全靠家丁拼死护送,才得以死里逃生。” “刘元帅一战蹶了后金兵马,我等残兵废将,败于其手,理所应当啊,哈哈。” 左懋第到这时候才意识到,侯世禄居然不知何时改了口,不再将小选锋挂在嘴边,反而称刘承宗作刘元帅。 “那侯帅,可否一泯恩仇,带兵出巷,跟我回韩城?” “哈哈,左县尊,我与刘元帅没有恩仇,我们榆林跟他,也没有恩仇,人活的就是运气。” “国家的事情坏到这个地步,整个陕西只剩榆林一隅,我等既为朝廷兵将,理应死守,我的故交好友,都死在这场仗里,我一个两次重伤,张不得弓骑不上马的老头子,去韩城,呵。” 侯世禄有些浑浊的老眼,盯着左懋第的眼睛:“你想让韩城,也有榆林今日之景?” 左懋第答不上来。 “好了,今日极其畅快,左县尊且回去,告诉刘元帅,榆林城……是他的了。” 第七百八十章 榆宁道 侯世禄自始至终没看刘承宗送进巷里的信。 左懋第出巷复命没多久,老兵们在巷子里击缶而歌,欢唱作乐。 待到傍晚,广有仓内的传来梆子声与鼓声,随后十几个老兵披坚甲持利兵奔出,未能冲破帅军街垒,就在劲弓强铳下悉数阵亡。 刚想刘承宗复命的左懋第,听见铳声,驰马仓惶奔至街口。 刘狮子也随后赶到,正见到街口横七竖八躺下的都是年过四旬须发斑白的老兵,当下心里已有猜测。 再看到左懋第在一具赤膊尸首旁蹲下,便上前问道:“这是侯帅?” 左懋第点点头,惨兮兮地抬头看向刘承宗:“下午,侯帅已将生平尽诉于在下,那时……” “老帅壮烈,不能辜负期望,好好立碑写表。” 刘承宗回首命部下收敛老兵尸首,给侯世禄运到凯歌楼下。 第二旅正在凯歌楼清点战利,那边停了几个早前各营收集的棺椁,能给侯世禄用体面的方式下葬。 次日一早,据守仓巷的六百余明军,在家丁头目杜应芳的带领下,把军器置于巷口,抬侯世禄的甲胄、佩刀,列队出降。 杜应芳是杜文焕的家丁出身,杜文焕下狱后,其子杜弘域在南京为将,因此便在榆林给杜家帮闲,此次作战受侯世禄招募从军。 侯世禄下葬的墓地,选在了榆林城南。 刘承宗打算给此役阵亡明将明军,建一座共用的墓园,不过既然他答应了侯世禄要用左都督的仪制,就让文书官做了个预算,发现确实贵。 而且还有厚此薄彼的问题。 侯世禄壮烈,但此役阵亡其余明将,哪个不壮烈? 榆林势力最为庞大的王氏将门阖门死战,在职、闲住的八位总兵副将及族中小辈王承勋等尽数殉国,就连后辈出城的机会都没要。 唯有战前在京师、北直隶、桂林等地领兵的王朴、王定、王世仁、王世宠四人,给榆林王氏留了个根。 刘承宗和他手下将领,对榆林大族在外面领兵的将领,打听得非常清楚。 他们都知道,这场仗,对他们和榆林诸将而言,是国事;但下次跟他们的族裔战场再见,就是血海深仇了,谁都不会留手。 榆林正中的凯歌楼,一排油杉朱漆棺摆在十字穿心楼下。 这些棺材好找,经过刚刚破城的混乱,很多武将家里本身准备的棺木都被拖到外面,刘承宗入城后又让军兵归置,给老将们专棺专用。 剩下没准备的,再由元帅军给准备,委托城内棺材匠打造。 在元帅军一干宿将眼中,大元帅刘承宗这个时候的行为有点奇怪,他围着棺椁,这个看一看、那个摸一摸,有时候还嘀咕几句谁也听不见的话。 “张部堂,大帅这干啥呢?” 第一旅的游击左光先就是榆林人,早在这场仗开始围攻,他跟着刘承宗东征,就托情围城的任权儿想办法给城内的家人递话。 他要跟着大元帅去打东虏了,家里的亲戚别在这场围城战里蒙受不必要的死伤。 他们家不是王氏、杜矢那样传承百年的将门,也不是尤氏、官氏那种两三代人在榆林长久任职,关系盘根错节的豪族。 左光先的家族类似曹文诏曹文耀和曹变蛟曹鼎蛟这种,根基不厚,赶上特别的历史时期,两代人站在战场前线,出了几个猛人。 他们家族是榆林卫军,最出名的人是左光先的同族小辈左辅。 左辅万历末年在辽东铁岭的横道河子任职,那会叫三岔儿堡,当守备。 赶上萨尔浒,属于北路军跟着马林,捡了条命;后来一直在辽东任职,孙承宗管事那会,负责关外前哨,曾一次生擒后金侦骑八人,猛男中的猛男。 此后他一直在辽东征战,先以副总兵管参将事,又调任副总兵级的前锋中营,天启六年参与宁远守城,七年四月升总兵,五月宁锦立功,七月病逝。 然后就是武举从军的左光先了。 如果说岭东战役之前,左光先还觉得自己身上多少有点投贼叛将的污点,那么在岭东打完仗回来,整个人的腰杆子极硬,回家都是光宗耀祖。 因为知道城破,第一时间就从红石峡跑过来,进城回家。 任权儿为他的事费了一番功夫,破城前就命手下榆林出身的老兵趁夜泅过城河,攀上城墙躲进城里,把消息通知到了。 这会儿左光先刚处理完家事,留了几名护兵在家,一到凯歌楼,就看见刘承宗围着棺材打转儿。 张献忠见左光先来了,打了招呼,小声道:“别做声,帅爷正在劝说侯世禄出钱捐修墓园。” “侯……”左光先看了一圈,道:“侯世禄不是死了吗?” 张献忠往棺材里努努嘴:“躺着呢。” 但刘承宗还是听见了,起身过来道:“不是劝,我在给他们解释家被抄了的原因,这年月蝗虫乱飞,别当了城隍爷不干活。” 说罢,刘狮子才看向左光先:“家里事都处理好了?” “嗯,回大帅,处理好了,还是有个侄子守城时中了一箭,其他的并无大碍。” 左光先道:“箭打在胳膊,养养就好了。” “那就好,你侄子叫什么,多大了?” 左光先的侄子名字叫左助,跟他儿子左勷同岁,都刚二十。 将领的侄子在战役中受伤,刘承宗有补偿心理,问了情况,便道:“行,帅府正是用人之际,养好伤把他俩都送虎贲营去。” “谢大帅!” 刘承宗笑了笑,拍拍手道:“走,去总兵衙门。” 他的补偿心理,不是左助守城时被打伤,觉得应该补偿,而是此人作为对抗元帅军的不安地因素,需要收买。 换句话说,重要意义不亚于邱磊。 当日下午。 在延绥镇的总兵衙门,刘承宗召集众将,为元帅府增加了一个新的行政区,榆宁道,下辖榆林府和宁夏府。 榆林知府,调来的是陈奇璜,早在陈奇璜任靖边知县的时候,刘承宗就在给他做榆林知府做准备。 宁夏知府,刘承宗心里的合适人选,则是甘肃的宋贤。 他把这个人选提出来的时候,张献忠一脸疑惑,心里寻思这人是谁,元帅府居然有他这文官之首都没听见过的人。 这让他不禁开口问道:“这是哪位贤才?” 第一旅的旅帅高应登笑道:“部堂,这宋贤是甘肃名人,肃州卫指挥使。” 张献忠人都傻了,元帅府是没人了吗?怎么让个指挥使当知府啊。 却不料高应登在一旁给刘承宗帮腔道:“大帅用人不拘一格,宋贤到宁夏,肯定能把宁夏的军田弄好。” 随后,他向张献忠解释了宋贤的来路。 宋贤是个商贾,给肃州卫旗军放贷起家,会烧借条募兵。 刘承宗取肃州,用他安定地方局势,任职肃州卫同知,又传授了亲田法,给他画过在整个河西推广亲田法的大饼。 后来宋贤在肃州干得不错,曹耀领甘肃都督之后,就把刘狮子画的饼实现了,让其以肃州卫指挥使的身份,在整个甘肃推广亲田法。 而如今,刘承宗不仅要给他一张比过去画的更大的饼,还要把他推到宁夏知府的位子上。 目的也显而易见,要让他在宁夏继续推广亲田法。 张献忠不禁道:“大帅,宁夏不比肃州,一个宁夏府的丁口,恐怕不比整个甘肃少,这对宋知府来说,是不是太难了?” “不难吧。”高应登道:“帅府的文官,就把地种好就行了,宋贤管地是行家。” 张献忠斜了他一眼,这一介武夫放什么屁呢? 帅府的文官管的事可多了! “宁夏府的事,对他来说确实难,所以才要派人帮他嘛。” 刘承宗沉吟片刻,道:“榆宁道既设,当地驻军便也按章程,设立一个驻防旅,新设总兵官,由第一旅游击左光先担任,副总兵,由塘骑营的马祥担任。” 左光先和马祥听到任命,俩人都一块愣住,片刻后才对视一眼,赶紧抱拳,谢恩领命。 他俩一个榆林人、一个宁夏人,这算是衣锦还乡了。 随后还没等高应登叫唤,刘承宗就已经对他道:“游兵营抽一个千总部随左光先驻扎榆宁。” “徐勇这仗打得好,本想让你进虎贲营做两年千总,不过现在就算了,调一旅任游击将军,缺的兵额从昌平营补充。” 相较于左光先的出任总兵,徐勇听见任命起初以为自己听岔了。 直到发现别人都在看他,他才意识到刘承宗说的确实是他,随后赶紧心情复杂地谢恩领命。 这个官职任命,感觉就像被扇了一巴掌,又往怀里塞了一张大饼。 他是参将,奋力一战,落了个游击。 但是,他看别人羡慕的表情,好像自己这个元帅府第一旅游击的官职,又真的是个美差。 只能自己哄自己,看左光先这个履历,一旅游击的级别应该副总兵,没准干两年也能出任地方做总兵。 “榆宁旅的援兵参将,刘芳名;游兵将军,惠登相。” 刘承宗道:“你们都有本部人马,榆宁旅的兵额势必超编,期限一年之内,安置超额军兵。” 说着,他看向堂中的周清,道:“还有周清、马献图、王允成部兵马,你们也合成一个五千人的大营,以周清为参将,暂编中军之下,超额军兵一样要安置。” 这一下,将领们七嘴八舌地诉说难处。 倒不是他们心疼手上的兵马,而是这年头募兵容易,裁军就没那么容易了。 把士兵清出队伍好说,清出去这帮人没办法活命,又掌握武力,很容易在地方上造成混乱。 而元帅府这么个治理地方全靠武力的政体,几乎就只要兵戎相见一条路走。 好在刘承宗比谁都清楚这事。 他扫视众人,等他们安静下来,道:“不用急,目下榆宁道的兵马超额一万多。” “此事重在安置,所以留出一年时间可以解决,不是什么大事,安置方向有三个。” “第一,有手艺的工匠、军匠、医匠、马夫,如超过军中编制,可由将领保举,推举至百工局、军器局、太医院与苑马寺。” “第二,由榆林知府、宁夏知府配合,改入民籍,分给田地,这个最好,眼下榆林和宁夏的人都很少,田地又清出来很多,收拾出能灌溉的地方,安置下去是好事。” “我估计,这两条路能安置七八千人,至于剩下的人,若不愿入民籍……练兵卫还能安排人吗?” 刘承宗问的是张献忠。 礼衙管大明宗室,一般是韩王和肃王来办,他们跟河西军务衙门来往多。 不过这事根本不用张献忠回答,宗人营的金蝉子比谁都了解情况,抱拳出列道:“大帅,今天往河西送的人已经很多了。” 金蝉子道:“西安府那一批人是卑职选的,这会应该已经上路,但汉中瑞藩那批应该赶不上今年走。” “无妨。” 刘承宗听金蝉子这么一说,心里就有底了。 按照计划,练兵卫应该今年夏天刚送走一批人。 因此即使算上瑞藩,河湟那边也能把榆林眼下超编剩下的军队消化掉。 “那就这么定了,先拣选精锐进榆宁旅,剩下的愿意上民籍的就分地上籍,最后若有一两千人不愿上民籍,可送往河湟。” “跻芳,修书一封,告诉督尔伯,让河西军务衙门照着此后一年榆林有两千人过去,做准备。” 不过解决了这事,也让刘承宗想到,第一批天山军,本来按计划去年就该回来。 但去年那边在打仗,错过了回来的季节。 如果今年要回来的话,这会天山军应该就在路上了。 那批老兵回来,安置也是新的问题。 这让刘承宗决定加强一下左光先的榆宁旅。 他对左光先道:“榆宁旅的军官,一半从你们的部下里提拔,另外一半,由虎贲羽林二营各抽调各级军官三百六十。” 一听这话,左光先、马祥乃至刘芳名和惠登相,都大喜过望。 羽林营里的营骑对他们来说没啥,但虎贲营里全是元帅府最出色的人才,这批人成为他们这个新编旅的军官,能在最大限度上提高这个旅的战斗力。 最关键的是,刘承宗把自己的宝贝放在这个旅,就意味着他们这个旅调到别处打仗的机会,要比其他驻防旅大得多。 而刘承宗也在心里舒了口气。 羽林虎贲二营腾出位置,天山军就算回来,自己也不至于食言,有安置人家的地方,这事才算真正循环起来。 至此,困扰他的降兵问题,就算解决了。 第七百八十一章 庆阳经验 很快,元帅府为榆林阵亡兵将举行了两场丧礼。 两座占地二百亩的墓园被规划出来,由榆林知府陈奇璜和榆宁旅总兵左光先负责后期修建。 建设的花费,从元帅军在榆林战役中取得战利中支取,具体来说,就是从那些老总兵的家里拿。 榆林城战利的具体数额,一时半会统计不出来,因为任权儿的大营还在城里掘地 无穷的光芒不断的汇聚而来,不动光明宗的一座座大阵都被调用了起来,对噬魂魔君进行压制。 冷一念摸摸自己扁扁的肚子,晚上什么也没有吃,现在还真的有点饿了,只不过,嘴里淡淡的,让她觉得有点不舒服。 “他们还在前厅那?”将红豆递上的用温水冲好的金银花露喝了后,莫璃便站起身。 假石外边寂静一片,静得秦天几乎以为方姑娘已经离去,要不是她自始自终没有听到方姑娘的声音,她也不会还蹲在这里动也不敢动,忍受着腿上传来的酸麻感觉了。 是以,这么多年来,大太太一直谨守诺言,也正因为如此,才让二房的气焰越来越高涨。 只要她想要,哪怕现在的何宇昊不愿意跟她在一起,终有一天也会改变的。 就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谁也没有占到上风,当然谁也没有吃亏。 “那韩管事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莫二老爷暂时接受这个猜测,只是想了一会还不甚明白,就站起身走了两步。 墨言到最后也没能说出,柯南号会给刘柯宏带来什么样的大惊喜。不过,刘柯宏也不担心,等他给柯南号补给满能量储备后,这一切完全不是问题。 只是他越是否定,心中竟然越发肯定这个想法,他猛然一咬牙,就坐起了身子,往外间看出,那里的火光虽然很昏暗,但却把他所要看到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 张落叶问过梦姑娘为何如此,梦姑娘说,张落叶周济她们之恩,外加这次的事情,让她心感大恩,做这些事,也还不了这份恩情,张落叶说不过她,就没有再理。 多年前的战争恍若过眼云烟,与自己毫无关系。世界上至少保持住了的表面和平将这种气氛渲染的更加浓厚,所有人仿佛都生活在一个安全,幸福的环境……至少是没有战争阴影的环境之中。 所以对叶磊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现在能够想起来的事情一件件地给整理出来。然后经常翻翻,再勾出更多的细节记录下来。 已经能抽出兵力支援其他方向 的一路军基本能在局部地区能占到优势,并能进一步扩大控制区和游击区。 不得已,叶磊只好再给他们分析一下情况。如鬼子援军的问题,搬运物资的问题,暴露战斗力的问题等等。 拿弓、拿锤的英灵英雄向后退去,似乎是让出打斗的战场,作为一名接近战士顶峰的顶级勇士,这些人即使死了也有着自己的准则。看着对方的状态,狼语者摩斯也微微退后两步,让开星阳与对方的角斗场地。 “这次朕会抽调大量的高手,你依旧坐镇天庭,多注意一下圣尸山的情况。”帝京对苏让说道。 孙殿英看了过去,哼道:“你个老匹夫,真是命大,张成,这画壁到底有没有长生不死之秘?这可是当年我留你活口的理由!”孙殿英脸色有些阴冷。 第七百八十二章 二百八十万 大军的前锋塘兵还未抵咸阳,承运就从西安跑来迎接了。 等刘承宗进了咸阳,刚接任塘骑千总的马宁回报,沿途看见了遍地小营地,似乎都是蒙古兵马在放牧。 刘狮子默不作声,只是让张勇悄悄传令,让两个旅人不卸甲马不解鞍,做好防范。 等到咸阳城送来劳军酒食,刘承宗吃饭的时候才抬头问承运:“西安郊外,怎么处处达兵营地?” 承运端着羊肉汤喝得正美,突然没缘由地问出这问题,拿着油旋愣在当场,脑子都没反应过来:“啊?哥,不是你让他们来的吗?” 这下,轮到刘狮子发愣了。 他出兵半年,整天都在下令,已经习惯了遇事斩钉截铁,又打出了非常伟大的胜仗,正是自信爆棚,绝不怀疑自己的时候,本能地就反驳道:“我什么时候让他们来了?” 也就承运脾气好,一点没觉得他说话冲,只是理所应当道:“去年啊。” 嚯,你说得跟真事似的。 刘狮子战术后仰,脑子里对召集蒙古兵马到西安,没有一点印象,但承运的回答又好像确实有这回事。 他也就像真有这回事一样,问道:“都谁过来了?” “嗯……我数一数啊。” 承运放下碗,像报菜名一样,指着手指节算道:“卫拉特的准噶尔伯拔都,他弟弟楚琥尔将军,这是准噶尔部;督尔伯达来第四子鄂木布岱青和第七子索诺木车凌,这是杜尔伯特部。” “然后是自家人,天山军的戴道子将军、泰萌卫的周将军、青海的谢二虎巴桑二旅帅、康宁的上天猴和蹿蹿两位将军,打箭炉的木雅土司。” “土默特伯摆言,拉尊法王两兄弟,自乌斯藏而来;本来还有漠南漠北的诸部首领,但他们跟着哥打仗去了,使者在漠北绕了一圈还没回来。” 这么多人? 刘承宗还是没想起来自己召集他们过来干啥,不过听了这些熟悉的人名,心里已经有数,西安左近不会出乱子,这才放松下来。 精神放松了,他的语气就没那么冲了,嘿嘿笑出一声,这才道:“出去半年多,我都忘了叫他们来干啥了。” 承运其实刚才就已经意识到,二哥出去这趟光顾着杀人放火,肯定把这事忘了,便笑着解释道:“去年打下西安,就传信各地,要他们今年夏天来会盟。” 得了提醒,刘狮子仔细思索,这才缓缓颔首,好像……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那会 刚拿下西安,心里还不太稳当,有扬威震慑藩属的心思,但受限于山高路远,就下令让他们今年夏天过来。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今年元帅军在辽东干一仗,撅折后金二百多年国运,刘狮子现在内心格外平静,提不起一点震慑藩属的意思。 等他启程渡过渭河,诸部首领已经等在岸边。 刘狮子扫眼一看,就能瞧见人群中格外显眼的巴图尔珲台吉,他左边是戴道子、右边是兵衙侍郎达来,后面跟着一群卫拉特的贵族,气势最盛。 在卫拉特左边,是乌斯藏的摆言和拉尊,上天猴刘九思和刘国能也在那边,带着乌斯藏挂银戴珠的贵族土司,明显对西安府的环境不太习惯,暮气很重。 右边则是一身戎装的周日强与楚琥尔,他俩都很横,身后的部下们也都朝气蓬勃,林中贵族们全部换装了明军服饰,只是受限于物资不足,看着稍显杂乱。 刘狮子一见到他们就很高兴,翻身下马大步走来。 抬手止住了要行礼的摆言,拍着巴图尔珲台吉的胳膊说了几句话,又把住楚琥尔的手臂攥了攥,跟戴道子抱在一起,和上天猴刘九思、闯塌天刘国能打了招呼,带周日强向西安走去。 回家的感觉非常好。 刘狮子先进后殿拜见父母,随后沐浴更衣洗去征尘,让白柳溪给自己修剪东征以来疯长的长发。 收拾利落,当晚跟巴图尔珲台吉、摆言、拉尊等人吃了顿便饭,很快就带人进了秦王宫的承运殿,让赵跻芳和张元亨将这半年的公文送来,召见五衙官员与各地主官。 辽东一役的影响超出了刘狮子的预料,大到什么程度?元帅府都不打仗了。 援剿营参将李过原本带了千把号人,奉命至陇西剿匪。 陇西的匪徒极多,山多还是其次,主要还是地方乱,很多所谓的匪徒,前身都是明廷官员、武将及溃兵。 以巩昌知府乔迁高、宁夏参将屠师贤为首,还有一大群各县官吏,有文有武的。 经过关中大战,又有大量明廷溃兵游荡于陇西,乱七八糟各占山头打出旗号,是陕西最为混乱的地方。 兵衙侍郎、督尔伯达来就带着练兵卫挡过他们好几次,元帅府的临凉旅帅杨耀,也率军征剿过他们,都能迅速平定,但军队撤走就又会死灰复燃。 这帮人滑头的很,让元帅军找到了明军征剿民军的代入感。 主要还是进山剿匪这事,杨耀和达来都不在行。 所以刘承宗在李自成归附之后,就任命李过为援剿营参将,前去剿灭乔迁高与屠师贤。 万万没想到,元帅军在关外取胜的消息至陇西,李过前脚到,那难啃的骨头后脚就投降。 而且各路盗匪要么就地解散、要么望风而降,不少人还捏着手中兵马,试图在元帅府换个出身。 就连西安府那些态度暧昧的老文官,也都有所松动。 刘承宗已经回来,刘老爷就没有出席此次议事,只是在开始前将吏衙的一些事务交给承运,让他报告给刘狮子。 这会儿承运一摊手:“想要出仕的官员不少,有大才的官员也挺多,但帅府没合适的官职。” 说罢,他对着书信看了看,抬头道:“因此,大帅,吏衙提议,组建内阁。” 刘狮子一听内阁这词儿就想笑,知道这是父亲的意思,借承运之口说出来,便笑着问道:“组建内阁,人选都有谁啊?” 说话的同时,他瞟了一眼礼衙的位置,就见张献忠挺胸抬头,站得倍儿直,生怕别人看不着他。 不过张部堂注定是要失望了,刘老爷是正经官员,并无建立武内阁的想法。 承运展开公文,一一念道:“渭南县南居益,曾任福建巡抚、工部尚书,年届七旬,难理庶务,拟为大学士,以咨顾问。” “三原县焦源清,曾任宣府巡抚,年近七旬,难理庶务,拟为大学士,以咨顾问。” “三原县焦源溥,曾任大同巡抚,年届六旬,拟为大学士,或出巡地方。” “武功县马鸣世,曾任户部侍郎,拟为大学士,以咨顾问。” 承运一连串报出好几位明廷在陕西的致仕官员,令刘承宗奇道:“他们都打算出仕了?” 当然没有都打算出仕。 只是在刘承宗关外取胜的消息传回,这些人在态度上有了很大转变,能跟刘老爷谈谈未来的事了。 工衙的师成我也借此时机,拱手道:“大帅,还有三原县原监辽海军事的王徵,若他能来工衙,卑职愿退位让贤。” 只这一句,就让刘狮子拧起眉头。 他能感觉到岭东大战取胜,对整个元帅府上下,以及游离在外的原明廷官吏,都带来很大影响。 在这段时间里,师成我可能承受了比较大的压力。 毕竟王徵在制器与西学上有南徐北王的名声,而南居益又曾任工部尚书。 如今随着刘承宗‘抒萨尔浒之宿愤,血己巳年之旧耻 ’的一场大战取胜,那些明廷官员更加正视元帅府,元帅府却没有能让他们供职的官位。 毕竟帅府这几个部堂,刘老爷和承运是谁也不敢说,张献忠又是出了名的脾气大,里面最合适腾位置的人看起来就是与世无争的师成我了。 何况,他铸炮的模数还是王徵教的。 “师先生,你若不能胜任工衙事务,我自会另选贤能。” 刘承宗看着师成我,很认真地说了一句,随后话锋一转,道:“但长久以来,师先生做督造军器,天下无二,陕西没有人比先生更适合工衙的部堂之位。” “退位让贤,这样的笑话就不要再说了。” 刘狮子笑出一声,这才放松了对师成我道:“我刚从榆林弄来一批军器,送到工衙供匠师学习,你要好好干啊。” 师成我的内心复杂,感谢刘承宗的信任之后抱拳领命,不过心底里还是有些不自信。 毕竟他只是普通工匠出身,靠着一手王徵教的铸炮,在元帅府一飞冲天,这段时间确实承受了不少压力——关键他也是三原人。 刘狮子没在这件事上深究,他只能确保自己不会受外因影响做出错误的人事决策,但对师成我内心的压力,他帮不上忙,那终究要师成我自己克服。 他转头看向承运,道:“大学士的事,就依照你刚才说的,以吏部发出公文派出公车征辟顾问,但若人家不愿意来,也不要强求,更不要许以高官厚职诱惑。” “顺其自然,他们想出仕就出仕,依帅府的老规矩,降俸一级留用;不愿出仕,做闲住士绅养老,也由着他们,致仕的老迈官员,若生活清贫无以为继,可使人到各衙门求助,官府应视其过往官职,予以适当帮助。” “但除此之外……”刘承宗摇摇头:“不宜予其多余优待,即使是大学士,亦不可干预六衙与地方事务。” 刘承宗这话一说,殿中有资格议事的元帅府将校官员,都轻轻松了口气。 不少人都被师成我那句退位让贤吓了一跳。 元帅府还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不少老资格知道师成我和王徵的渊源,但工衙部堂要是退位让贤,那别人今后是不是也要退位让贤? 显然,刘承宗对此事的态度是,不能。 这在旁人耳中,自然等于贤能不能胜过功劳苦劳,心里就有底了。 刘狮子看他们松了口气的样子,自然觉得好笑,道:“几……几十万百姓给我们纳过一粒粮、交过一文钱,都算在辽东大胜 中出过力,更何况诸位,帅府有今日,有我几分功劳,但在殿中诸位,哪个又少出力了呢?万不可自轻自贱。” “反之亦然啊,大明有今日,皇上的功劳必不可少,可他们哪个又没出一份力呢?一个个自诩高贤大才,也都曾身居高位,沙场一败接一败,天下事坏,他们人人难辞其咎。” “只有胜利,才能说明是否贤能。” 刘承宗很认真地说完,才对众人笑道:“我看他们的才力相较诸位,差远啦!” 说罢,众人哄堂大笑。 这当然只是好听话,刘狮子还没瞎到看不出人的能耐。 别人不说,就像南居益那样的人,巡抚福建,将万军渡海攻红毛夷,勒碑澎湖,说是出将入相都不为过。 整个元帅府都找不到比其更出色、更熟悉南方环境的官员,甚至比高技术的王徵都强得多。 但那又咋了。 他不瞎,说这话自然是指鹿为马,但这是因为他不傻。 眼下这个场景,殿内都是自己的基本盘,而那几位老先生,连是否愿意投奔他都说不准。 南居益明天要是诚心来投奔他,那他自然扫榻相迎,用比对待钱阁老更加尊敬的态度高高的供起来。 但今天,他不可能为了几个模棱两可的外人,让追随自己数年的老兄弟们寒心。 对于部下,刘狮子当然会要求他们任人唯贤。 因为要做事,人人都会本能的任人唯亲,只有亲近以后才知道是庸是贤。 但为了避免部下培植党羽、浪费钱粮养蛀虫、阻断那些有才能的人上升空间,所以要跟别人强调任人唯贤。 刘狮子对自己就没有这个要求了,他必须培植党羽,对他忠诚,是在元帅府做官的前提。 连这点要求都做不到、装不好,还让他来做官,等着人家掌握权力和军队以后造反吗? 刘承宗待众人的笑声安静,这才微微摇头:“我刚才说几十万百姓纳过粮,是不是说少了,承运,我们治下到底有多少人?” 听见刘狮子终于问起这事,承运立刻走出来道:“回大帅,元帅府下辖十三府、十三州、三牧监,共有男丁……” 承运绷着嘴憋着笑,看向刘承宗停顿片刻,在其期待的眼神下,才开口道:“二百八十三万,一千一百三十一。” ? ?晚上好! 第七百八十三章 免盐银 二百八十三万男丁。 咱刘狮子的元帅府也是好起来了。 “各地报至户衙,都是丁数,没有口数?” “大帅,汉中蒋知府起初报上来的就是丁数,各府州县报上来的也都是丁数。” 承运解释完,轻轻笑出一声:“嗨,丁数对他们有用,能收丁银嘛。” 丁银。 刘承宗缓缓颔首。 这实际上是他的知识盲区。 丁银是民间叫法,它实际上是成年男性所要缴纳杂税的统称,里面很大一部分叫代役银,就是替代徭役的银子。 明朝有士绅优免,或者说所谓的官户优免,免的就是丁银里的代役银。 士绅和官户不需要做徭役,举人和秀才免两人劳役、两石丁粮。 丁粮其实就是丁银,尽管一条鞭法规定官府要收银子,但实际上官府为了便民,收税通常还是征收实物,征到的实物多了,再统一兑换银两,熔成官锭。 因为优免的缘故,刘狮子从未给大明交过代役银。 当然,这也就他造反的早,崇祯四年,皇上就把秀才从士绅体系里踢出去了,他要是没造反,跟大哥也必须得交代役银。 以至于刘承宗根本就不知道,丁银要交多少。 “丁银主要是户口盐银和代役银,盐银为每亩每年三厘,代役银视户籍征不同银两,如匠籍的班匠代役银,每年是四钱五分银;类似的还有驿站、门子、轿夫、更夫之类。” 承运给刘承宗解释道:“一条鞭法以后,就都以白银折入田亩之中,官征官解,若无朝廷命令,便留存于地方衙门,至于怎么征的……张部堂应该比较懂。” 张献忠站得直挺挺地半天了,这会突然在税务上听见承运的话,愣了一下。 地方衙门的事,他懂个鸡毛啊? 但既然被提到了,咱老张也不怯场,伸手在身前边比划边说:“张相公立了一条鞭法,但刁民虽然没咱这么刁,也刁得很,谁管你征银不征银的,老子的地里又长不出银子。” “因此地方官府都还是只能征实物,征来粮布,由官府跟商贾豪绅勾兑,兑成银子,熔成五十两一锭的税银,这么大个,费劲的很,分给弟兄还得切,官家足银一切,就成了一两值九百八十文的碎银。” 一听就没少抢,专业。 承运人都傻了,谁让你分享抢劫经验了?我的意思是你当过衙役! 但他扫视殿中众人,帅府本身的将校官吏,都多少有个抢劫犯的副业在身。 虽然此间多了外藩的领主们,但是像巴图尔珲台吉、摆言台吉、楚琥尔将军之类,也都是精通劫掠的专业人才,全是乌鸦一般黑,也没啥丢人不丢人的了。 也就河道总督陈奇瑜、巡盐御史孙振生、巡茶御使梁兴这寥寥几个正经人,他们的样子都像没听见一样。 承运放心了,这才抱拳道:“大帅,各地编了户籍丁数,便要定下一个丁银数目,没有这笔银子供应日常开支,地方衙门运转不起来。” 就在这时,巡盐御史孙振生出列行礼,道:“大元帅,户口盐银的征收,还要多加考虑。” 刘承宗示手让其详说,才明白这钱其实收的没有道理。 户口盐银起源于明初。 当时国家初定,北方残破,人口十不存一,又设有大量驻军,在军屯田之余,太祖皇帝就制定了一套严格的食盐配给制度。 令天下百姓输米助军,只要把粮食运到边防,人人可以是盐商,盐运回各地,经府、州、县、乡、都、里各级,官府按户计口,十五以上叫大口,每月支盐一斤,以下叫小口,每月支盐半斤。 这个时候是无偿配给。 永乐年间,因宝钞通货膨胀贬值,为强制回笼宝钞,将实物无偿配给改为宝钞征收,仍旧是大口每年十二斤、小口每年六斤盐,每斤百姓要纳钞一贯。 当时一贯宝钞的官定市值为铜钱十二文,照这个价格,三口之家每年的盐税是三百六十文。 但是到正统年间,就开始不讲道理了,全国停止了食盐配给,但这一贯宝钞依然在收,成为实际上的人头税。 至弘治元年,盐钞银被放进了田税了,每亩征银三厘,这三厘一直叫盐银。 摊丁入亩。 至此,明朝的人头税在正统至弘治年间短暂出现,随后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但这加征的三厘田税,一直以盐银的名字,延续至今。 孙振生被刘承宗任命为主管盐政的巡盐御史,必须得问问刘承宗对这事的看法,官府要不要进行食盐配给,配给要有具体解运章程,不配给的话,就是盐运由商,但这每亩三厘的盐银还征不征。 刘承宗当即摇头:“不征,既然在正统年间就不给配给食盐,还征这个干啥。” 孙振生刚要行礼,夸刘承宗两句宽宏仁义,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刘狮子补充道:“承运,户衙把这三厘加到田税里,不要用盐银的名字了。” 刘狮子看见孙振生欲言又止的表情,也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大明这类苛捐杂税,主要是因太祖皇帝对旧田永不加赋、新垦田地永不起科的善政,把田税总额冻结。 其实这本身没啥,哪有永世不变的政策呢,后面的皇帝努力工作,像嘉靖那样,该清理田地的,把事情做好就是了。 那样即使作为税基的田地没有增加,也算藏富于民。 真正完蛋,还是害了失心疯的万历,分封一堆王田、养禄田,朝廷税基本来就不多,还让他的儿女都吃掉了。 所谓的盐银,就是文字游戏,它早就变成田地税了。 刘狮子没有祖宗之法不可变的限制,自然不会扭扭捏捏的把这个名字继续下去,他敢大大方方加税。 咱元帅府的田税就是高。 不过这倒是让承运有点不能接受,提醒道:“大帅,那田税可就每亩一分八厘银了。” “一分八厘。” 刘狮子沉吟一声,翻看着案上的新编元帅府志,心中暗自权衡。 这个田税本身不高,相较于如今的大明各种加派之后,更是低得多。 但这不利于元帅府目前的情况。 元帅府志上不止有二百八十三万余壮年男丁,还有田地的具体数额。 陕甘青三省,共有四十七万三千七百五十六顷农田,等于四千多万亩。 但实际上这四十七万顷地,熟地只有二十二万顷,余下二十五万余顷,都是经过撂荒的生地。 全面地看,刘承宗发现早前挨骂的凤翔知府李嘉彦其实冤了点,人家的治理政绩,并未跌破元帅府官僚平均线。 甚至单拎出来,凤翔府那四熟六生的比例,还挺优秀。 毕竟元帅府这二十二比二十五的田地熟生,全靠西安府给吊着。 一个西安府就有九万八千八百余顷田地,其中撂荒的生地,仅有四百顷,还是被战争耽搁了。 若再算上华州、同州那几个渭河两岸的直隶州,元帅府八成田地,都在关中的渭河两岸。 非常直观。 既显示了渭河平原在整个西北的重要性,也展现了元帅府在自然灾害下,满目疮痍的土地。 三十一万顷田地,撂荒了二十五万顷。 最终,刘承宗摇头道:“这不行,太高了,不利于流民招垦,恢复生产。” 诚然,陕西目前大多数府、县,根本就没有恢复生产的基础。 但对刘狮子来说,与其定个高额的田税,到时候地方无法完征,还不如让田税稍低一点,恢复一点是一点。 至少像鞠思让那样的能臣,在地方上都能顶着有毒的环水,在庆阳府招募流民开垦田地,几年下来把地方上搞得还不错。 “就定在一分五厘,不要更高了,各县按府志上报上来的熟地数额征收,生地三年免征招徕百姓开垦,吏衙将生地开垦为熟地的成效,纳入主官考成。” “盐银等各类杂税并入代役银,户衙商议章程,命各县按照田税总额,每两银子加征一钱,摊派给拥有田产百亩以上的富家,分个三等九则,分派数额。” 刘承宗说罢,用食指指节轻叩桌案,对承运强调道:“各县每年将代役银与次年预算随田赋运至府衙,经过知府核算,再拨划地方。” 这些征税要求,没什么新鲜的,其实基本上就是一条鞭法。 张献忠疑惑道:“大帅,这各县将代役银运至府衙,再由府衙拨给各县,这不脱裤……多此一举嘛!” “那礼衙尚书觉得,该怎么办呢?” 张献忠一本正经的献计献策,开口却是格外的简单粗暴:“依卑职浅见,不如派兵巡查,有哪个龟知县多收税、乱花钱,就效法太祖皇帝,给他剥皮萱草。” “你……” 刘承宗一时间哑口无言,浅见是个谦辞,但你这也有点太他妈浅了。 张献忠不是胡乱说话,一来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军队要比官员保险。 二来呢,他这么长时间刘承宗学不是白研究的。 刘承宗言必称太祖皇帝,整个就一副朱元璋最坚定的政治理想继承者的态度,举太祖皇帝旧例,就算说出再离谱的事,也不会让刘承宗生气。 他猜得真准。 刘承宗确实没生气,只是怀疑他的智力。 心中暗暗决定,将来有合适时机,把老张挪到刑衙去。 这确实也没啥好生气的,咱元帅府一帮子就会舞刀弄枪杀人放火的大头兵,平均素质就这屌样,装的像个人就尽力了。 从鄂毕河到青藏高原,各路凶神恶煞齐聚一堂,还有像张献忠、李自成、左良玉为代表的土产杀才,哪个横扫半径都大于一千公里。 能跟过家家一样在这老老实实站着扮演朝会,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进步了。 还能真指望他们吐出象牙来,想撒呢? “诸位兄长,在这个大殿里,说话要慎重,议定的事,决千万人之生计生死。” “征税不利,军需不足,刘承宗王嘉胤哗变脱伍;开源节流,裁撤驿站,魏迁儿李自成失业造反;苛捐杂税,摊派搜刮,王自用张献忠起兵从贼……我与诸位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刘狮子语重心长,着重地看向张献忠:“所以政策可以复杂,哪怕是浪费人力浪费财力,都无妨,犯了错误可以改正,唯独不能粗暴模糊。” “我们不控制尺度,下面的军兵官僚胥吏会帮你控制,但到时候怎么收场就说不准了。” 刘狮子语重心长:“尤其惩处、杀人,人多跑了两趟,吃点东西睡一觉力气就歇回来了;废了钱财物力,再制再买哪怕再抢,总有办法,可脑袋掉了接不回去,人心丢了也找不回来。” “巡查军兵如何辨别征税多寡、开支对错?他乱杀人,又该派谁去监察我的士兵?” 刘承宗没再多说,摊开手道:“就是要多此一举。” 这话他说的理所应当:“不让各县将代役银跟着田赋运到我这就不错啦,运到府衙,知府能知晓各县留存税收数额,也知道开支预算,让民脂民膏落到实处,二来一府之地,贫富相济,免得越穷越做不出事。” 说到这,刘狮子摇了摇头。 这年景的西北啊,除了打仗所需的兵、器,其他的还真是样样都缺。 “大帅这真是至仁至明之法。” 声音从大殿靠近门口的柱子后传来,随后走出一人,行礼后朗声道:“卑职下了朝会就回布政司草拟章程,将公文下达十三府。” 刘狮子只觉眼熟,不禁有些奇怪,这大殿四面桌椅有数,怎么柱子后面还藏了个人。 这元帅府议事,你谁啊,怎么混进来的? 听见布政司这个衙门,再定睛一看,刘狮子想起来了,陕西布政使司经历官,张缙彦。 看他这说话朝会什么东西颠三倒四,估计这半年在布政司给精神憋出了毛病……又疯一个。 毕竟元帅府的官僚构架是旗杆型。 上面的部堂、都督、总督、旅帅,一个萝卜一个坑,基本上不缺人。 下面数量众多的府州县,像样的地方,该有的主官也都有,有些关窍地区的主官还非常靠谱。 唯独连接上下的旗杆子,比如陕西布政使司,就张缙彦这一个正经的六品经历官和四个门子。 元帅府少有的省级衙门代主官,人家确实有入殿议事的资格。 要不是看见他,刘承宗都想不起来,自己还有陕西布政司这个部门,他道:“张缙彦啊,你在布政司干得怎么样啊?” “回大帅,卑职干得好极了,这半年,协助刘部堂统算各府志,对大帅所说征税及军务,亦有陈情!” 张缙彦确实是被逼疯了,天天在衙门里自己跟自己玩,心里头七上八下,一两个月还行,这半年下来都快神经了。 真的,他现在就拼了命想让刘承宗认识到他的价值,要么把布政司真当成个衙门来做,官员补齐干点正事,要么把布政司拆了,让他到兵衙、户衙、刑衙随便哪个地方。 哪怕给他扔到泰萌卫呢。 否则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元帅府,究竟是个什么地位。 刘承宗看他想要进言,还觉得挺新奇,便道:“但说无妨。” “卑职以为,帅府对熟地征税宜高不宜低,但对于生地,应免尽免,同时在县、州、府所征田赋,应视府县贫富,定本折比例。” “人少地少之地,尽征本色,人多地广之处,亦至少应保留三成本色,不宜尽征折色。” 本色就是实物税,折色则是白银。 “盖因我于各府俱有驻军,官府手上有粮,低买高卖,方可稳地方粮价,以供应军需。” 张缙彦说着,突然有点瞻前顾后了,环视殿内众将,再看向刘承宗,这才低眉顺眼小声道:“不过卑职以为,如今西北已定,军旅就食地方终归不妥,帅府还是应当给诸军发放足额兵饷。” ? ?晚上好! 喜欢顽贼请大家收藏:()顽贼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七百八十四章 税法 大殿之内。 “你提到的发放足额饷银,说到点子上了,不过作为布政司的官员……” 刘狮子饶有兴趣地看向张缙彦:“你怎么想到这事的?” 张缙彦听见‘布政司官员’这五个字,从刘承宗嘴里说出来,他就想笑。 但憋住了。 很严肃。 元帅府,说出去是横扫方圆三千里,凶名在外的西北强权。 布政司,听起来也是掌管一省布政要事,大权在握的衙门。 但元帅府的布政司,在张缙彦看来,就是一块‘帅府要完’的招牌。 真的,经过这半年在布政司看门的历练,张缙彦觉得自己比礼衙尚书都更懂元帅府。 就暂且不说元帅府的布政司,不存在主官布政使、参议、参政这些要员,就单说他这个经历的职位。 经历,从六品,职责是连接上下级文书传递,其实就是布政司的收发员。 负责把陕西各府、州、县的公文收集,呈交给布政使,再由布政使整理出陕西的省级文书,转呈通政司,由通政司上交内阁。 这是一个完整的县、州府、省、通政司、中枢的五级公文传递系统。 但元帅府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啊。 虽然说起来也占有了陕甘青三省。 可青海十分之九的土地,要么是没人,有人的呢,一年八九个月大风大雪阻拦,联系不上。 能联系上的,又因为游牧习惯,好几个月找不着人。 基本等同自治。 甘肃就更简单了,拢共就一个大县的人口,还大部分是军户,根本谈不上存在政务。 九成九的政务都在陕西。 而陕西,在元帅府属于附郭。 布政司跟军府衙门的权力重叠了。 这其实没啥问题,在刘承宗去年打下陕西的时间节点上,元帅府就不该设立陕西布政司。 偏偏,刘承宗设立了,还把张缙彦和四个门子塞进去了。 这就导致,张缙彦在元帅府,发光发热是休想,反而在堆积如山的案牍中累死累活。 元帅府的政治混乱,张缙彦所在的布政司衙门,就是典型中的典型。 不光陕西各府州县会把公文发给他,甘肃也会,青海的康宁府从上个月开始,也开始把他当做收发员了。 实际上康宁府是从四个月前开始的,只是风灾把黄源驿当浮桥的船给吹跑了,路上就卡了俩月,直到上天猴北上,风灾刚好过去,顺手修好了桥,开春的文书,上个月才终于送到。 张缙彦对毫无意义的文书工作,其实并不反感……他真正忧虑的,是别人压根儿就不该把文书放到布政司。 这事没人管,恰恰说明了元帅府的吏治混乱程度。 他稍稍调整心情,对刘承宗低头拱手,道:“回大帅,卑职于布政司任职,掌管陕西公文往来,遍观帅府吏治,可谓触目惊心。” “帅军各旅驻防各地,自筹军费粮草如国中之国,效法藩镇故事,圈地围猎牧羊放马,盐粮矿产搜刮专营,大帅专事征伐,对其不管不顾不闻不问,长此以往,卑职深恐……亡国有日。” 这话,张缙彦说的是情真意切。 在元帅府,张缙彦是少数怕元帅府散架的官员。 真怕。 本身他就是大明的进士和官员,前途无量,早晚回去做京官,干几年外放,高低混个正六品。 县太爷才正七品,正六品在文管系统里,虽然比不上知州知府这样的土皇帝,但也是六部各省分司主事的级别。 职权范围内跺一脚,一省都有轻微震感。 但赶上了这年头在陕西干了两任知县,归附元帅府,这算投敌叛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奸臣了。 当然奸不奸的,张缙彦并没有那么在乎。 他就被命运放在刘承宗东征的时间,陕西这个地方,也没有选择余地。 陕西的官员在这场浩劫中,有一个算一个,要么死要么降,没有其他下场。 毕竟丢了官跑回中原,也一样是下狱论死。 而找死,并不在张缙彦的选择之中。 张缙彦是天启元年河南乡试的经魁之一。 各省乡试,四书题是必考,五经则是选考,自选经书作为专经,只考专经的题。 五经的五个第一,就是本场乡试的经魁。 张缙彦的专经,是易经。 易,变化。 六十四卦象,三百八十四爻,每一爻的象辞,都是指导贵族在不同环境应对变化,妥善生存的行为准则。 核心思想,在第一卦的象辞中就已经说明: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 客观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人们依然可以认识、利用和改造规律。 张缙彦学到的所有道理,都是在教他顺势中正刚健、履险静待时机,并没有寻死那条路。 但元帅府若是没多久就散了架,会显得他的选择很蠢。 最关键的问题也就在这了,元帅府这玩意不管远观近看,都是命数极短的架势。 偏偏,刘承宗听他这话,尽管看上去是在认真倾听,但身体后仰、微微撇嘴,都说明其不以为然。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甚至……也想笑。 元帅府,藩镇割据,咱配吗? “各旅有兵权有财权,又多为桀骜不驯之人,你觉得他们会藩镇割据。” 刘狮子微微颔首:“很合理。” 张缙彦听出了言外之意,诧异道:“大帅难道就不担忧这样的事?” 刘承宗笑得洒脱:“三年五载,我镇得住。” 张缙彦是做梦都没想到刘承宗会给出这样的回答:“那,三年五载以后呢?” “这还不够?五年前我们还在青海睡地窝子,只敢想三个月以后的事,如今都敢说能撑三年了。” 刘承宗一摆手,不再在这事上多说,张缙彦毕竟是在西安府投的他,河南人,没去过庆阳府以西的地方,阅历不够。 他没见过人迹罕至,只有鸟兽拉屎的戈壁滩。 也同样无法对元帅军上下饥饿大过一切的恐惧感同身受。 张缙彦理解不了他的权宜。 元帅军的军需一直都比较充足,甚至相较于其他任何军队,在军需供应上都不落后。 唯独钱,少。 刘狮子本职工作就是个搞二次分配的,他又不生产财富,只个是财富的搬运工。 说白了就是抢着啥用啥,抢着啥分啥,在没有足够人口的前提下,始终没有能给军队发放足额军饷的贵金属。 过去几万军队在河湟,实物配给政策搞得非常好,可如今大军广布于整个陕西,分驻各府,依然依靠实物供应军需,不是长久之计。 不是供应不上,粮食这东西虽然输送起来路耗大,眼下依靠陕西的征收,问题也不大。 关键还是谁给军队发饷,军队就是谁的。 从去年元帅军拿下陕西分驻各府以来,驻防旅在实质上的控制人,就已经不是刘承宗,而是各个旅帅了。 中枢不给军饷,全靠各旅就食地方,等于把财权让出去,时间长了,出乱子是难免的事。 只是军饷问题,对去年刘承宗来说,刚刚打下西安,时机确实不成熟。 实物配给还能撑一段,万一发了军饷,局势上出现大的变动,后续发不上饷,反而会有更大的问题。 不过到今年,有了来自后金的金银支援,刘承宗若是发军饷,腰杆子就能硬一点。 他说道:“就说说你对发饷的看法,我记得,你是在户部观过政的,能给全军发放足额饷银自然是好事,但发了就不能断,那么白银从何而来?” 说着,他提醒了一句:“若是建议我铸恶钱就算了。” 所谓恶钱,就是不足值的货币。 这个东西在历史上玩过太多次,属于短期有益,长期崩溃的钱法。 因为提炼技术的缘故,中原自古认足金,汉武帝削藩,削的就是上交黄金不足值的藩王。 铸造恶钱最大的后果,是降低铸币门槛,引发私铸,劣币逐良币,会令钱法崩溃且无法约束。 唐朝就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杀头、流放、连坐,根本遏制不住。 而对刘承宗来说,他的经济本来就是崩溃的,建立在以物易物的基础上,如果要引发经济震荡,那他不如依然使用以物易物。 尽管原始,胜在稳定。 好在,张缙彦的建议不是铸钱,他拱手道:“大帅,发放军饷的白银,自然要从赋税中来,卑职以为,帅府之经济,军饷、赋税缺一不可。” “早前是国中缺金少银,幸得大帅远征辽东,攻城拔寨大获全胜,带回许多金银,我帅府便已有发放足额军饷之基础。” 刘承宗恍然大悟,看着张缙彦笑道:“原来你是盯上了我此次东征的收获。” “这倒不是什么问题,只不过,我早将手中白银分发军兵作为赏银,现下入库,只有几千根金条……恐怕你的算盘要落空了。” “此事卑职知晓。” 张缙彦也笑了,刘承宗东征带回金银不是秘密,早在军队还未回返,从征之兵,人手一斤白银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西安府。 他道:“眼下已经入秋,时值大收,军兵也要花钱,西安府有巨额赋税,很容易将白银收回来。” “卑职建议,户衙增设太仓银库、军饷司,军饷司于驻军各府设军饷局,各局由户衙派大使一员,府衙、旅衙各遣副使一人,统算赋税与驻军兵粮数额。” “府衙以下,俱征实物,各自储存,不加火耗于百姓;军饷司统筹兵粮,发给号牌文书,旅下各军依驻地就近至军饷局起运口粮,多余粮草起运府衙仓储。” “府衙设市,一部分入常平仓,一部分开市以官价售卖,稳定粮价,将白银起运至军府衙门太仓银库,再由户衙支给各旅军饷。” 刘承宗静静倾听片刻,待张缙彦说完,缓缓颔首。 他听明白了,就是给帅府的户衙和知府老爷们来一波史诗加强。 早前议事,刘承宗就打算把州县征收代役银的监管权上升给知府,这会又要让知府截留赋税、开支军饷……刘狮子觉得知府的权力就有点太大了,不合适。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地方主官,是一手遮天的土皇帝。 管理下辖州县,宣教化、裁司法、征税役、察官员,奉行朝廷与三司决议,提调学校,修明祀典,统领户籍、邮递、马政、治安、仓储、水利、交通诸事。 知府在辖区的权力本就接近无限。 但张缙彦的建议,经过刘承宗的考虑,对解决军饷一事,确实可行。 除了延安府。 元帅军各旅驻扎府县,只有延安府的赋税,即使足额征收,也无法覆盖驻军口粮。 更不必说什么剩下的两税粮食,按照市价卖掉能充当军饷了。 陕西各府,耕地面积多在两万至十余万顷之间,即使受灾,依然都维持着九千顷以上的熟地田土。 唯独延安府,它虽然地方大,但陕北多山,总的耕地面积就小,只有一万三千余顷,田土贫瘠,又受灾最为严重,如今在籍的熟地田土,仅保有一千八百顷。 这点地,养活自己都费劲。 但除了延安府,其他地方基本上能覆盖住军费开支,还稍有结余。 到时候再加上元帅府的‘京运’,也就是来自西安府拨款,悬在刘承宗心里的军饷,就能被妥善解决了。 “若是如此,那代役银的监督,就不能交给知府,要运至西安,交上预算,再由户部划拨,地方账上,就不用留钱了。” 这事刘狮子熟。 另一份记忆,后金夺取天下后,出了名的政策,摊丁入亩。 丁银一直在田税里,他们摊丁入亩,是把地方截留的地税,提到了中枢,导致地方上没钱,没办法搞基础建设。 地方要想办法开支,维持衙门运营,杂税就变多了。 类似的还有‘火耗归公’,火耗本身是一种地方衙门的乱收税,理由就是朝廷收银子,地里不长银子,衙门收实物税,给朝廷交银子,中间熔炼要有个一成火耗。 其实不存在,大明的白银是足银,那么高的火耗。 但地方要开支,肯定得想办法收杂税。 火耗也归公了,不是火耗的花费算公家的,而是火耗的钱要算在正税里,从地方税提到朝廷。 结果就是地方百姓交了火耗,还要再给地方衙门再交一份火耗,因为火耗归公了,你交的不是火耗,而是国税。 交了代役银,还有徭役,就出现后续政策‘士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 都交了代役银,怎么还要当差纳粮呢? 因为摊丁入亩了,你交的是田税,不是丁银。 想免除徭役,再交一份县里收的丁银。 当然为了推行这样给国税增收,使官员担负骂名难以维持运转的事,雍正也有办法,那就是把地方交的火耗、代役银,分出一份,作为当地主官的薪水发下去,也就是养廉银。 这些政策,刘承宗心理上并不认同,也不认为有效仿的必要,但是有极高的借鉴意义。 这钱他可以不要,留给地方运行,但必须知道地方收多少,也就是监督的权力,要拿在自己手上。 “至于你说的旅衙派人持户部票号信物,至府衙支粮,改了,是府衙持户部票号信物,运粮至各军信地。” 一句话,把支军粮从知府的权力,改为知府的义务。 说罢,他对张缙彦道:“你回去整理成公文,交到军府衙门,到时候发给户衙,大家一起议出章程,作为今后帅府税法。” ? ?晚上好! 喜欢顽贼请大家收藏:()顽贼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七百八十五章 长城 刘承宗面前摆着一册手写书。 封面用如同印刷般的馆阁体写着《泰镇考见略》五个字。 这本书是周日强从泰萌带回来的,作者是周一敬,那个刘承宗在甘肃战役中俘虏的进士出身甘肃巡按。 书中将阿尔泰、泰萌卫、托木河流域称之为泰镇,粗略涵盖地方的形势、城寨、兵马、钱粮、田亩、牛羊、抚剿、沿革、驿道、赏罚、羁縻、舆图十二个方面。 刘承宗前面都没看,直接看着目录翻到第八卷。 那卷是历史沿革。 他倒要看看,周一敬能给那片不毛之地编出什么历史! 周一敬对这块西安西北九千九百里的土地,从秦汉时期的高车铁勒人写起,经匈奴、鲜卑,至大唐归附的葛逻禄,直到大元时期的宁肃王国,终于在大明形成以泰萌卫为核心的泰镇。 里面唯一像编来的东西,就是这个大元时期所谓的宁肃王国。 不过刘承宗恰好对这个宁肃王懂一点,这个王国还真不是编出来的。 贺兰山西长流水有个固鲁台吉,他东征时进献马匹牛羊,受封黑水营游击,黑水营所在的大漠都被封给了固鲁台吉。 那片大漠,过去的名字叫亦集乃路,就是元朝时宁肃王的封地。 这个王位,当时是因为金帐汗脱脱助元武宗攻打察合台汗国、阔窝台汗国而受封。 如果是以前,刘承宗也会照着中原王朝的标准,认为这是只有宗主之名,没有宗主之实的虚封。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刘狮子对蒙古式统治有了更多了解,大元对四大汗国,那是实实在在的宗主。 哪个蒙古大汗统治地域不是叛军风起云涌,平叛如火如荼? 只要没打起来就是真藩属,打起来了叫叛军,逼降了还是藩属,反正都一家子。 阔窝台汗国的末代汗察八儿被击败,归元后照样去汝宁府收大元赐给海都的五户丝税,后来还被封了汝宁王。 很正常。 周一敬不仅给泰镇编了沿革,就连他们眼下争夺土地的斡罗思部,也给编了沿革。 其始祖酋长名优力,世居西去泰镇七千里之木斯克地方,率部游牧其间,逐水草而食。 宁肃王月既别居撒莱城,优力奔至撒莱归附,迎娶王姐,为金帐驸马,获封木斯克塔布囊,包办斡罗思地方税务,仰仗宁肃王之兵,屡讨属地吞并四邻,声势始大。 其后裔以下犯上,僭号称察罕汗,鞭挞四邻、吞并盟友,至万历年间,始进犯泰镇。 刘狮子寻思,这周一敬是个人才啊,编得跟真的一样。 只看这沿革,还以为泰萌卫从大唐起,就一直是中原王朝的固有领土呢。 斡罗思也一样,虽然有不同立场,但刘狮子觉得有一说一,担不上这个罪名。 十四世纪整个蒙古世界的环境,抽象程度在世界史上都数一数二,领主造反这样的小事,根本谈不上以下犯上,充其量算上行下效。 黄金家族的大汗们甚至都谈不上有没有人主之相了,大概率领主就算想效忠某一位大汗,都找不到人。 大元二十多年换十一任皇帝、金帐汗国二十多年换了十八个大汗、伊尔汗国四个大汗同时存在、察合台东西分裂,阔窝台汗国直接在内斗中被打没了。 宗王互殴打得脑浆子糊满地,子弑父、弟杀兄、下克上、权臣当国、空位瓦解,归附领主不趁机叛变才是脑子有洞。 周一敬的这本《考见略》,最大赢家要属林中百姓了。 对诸如吉尔吉斯等部民,周一敬生拉硬拽、不吝言辞,给各部都找到了最晚不超过唐代的祖宗。 形成非常诡异的局面,大明北边,全是蒙古;泰镇西边,也全是蒙古,唯独这两个蒙古中间,从叶尼塞河到额尔齐思河间,全都是汉家后裔。 看过了书,刘承宗才召见周日强、楚琥尔、戴道子等人入殿。 等他们来了,刘承宗立即问道:“泰萌卫今年很难,很危险?” 他能看出来,周日强皮肤糙了很多,不过这还算正常,士人的皮肤难以阻挡西伯利亚的寒风。 但真正出奇的是楚琥尔比去年时候瘦了很多,这肯定是有大动作。 却不料周日强叹了口气,摇头道:“难是难了点,但没想象中危险,只是些北元余孽罢了。” 不危险。 刘承宗觉得周日强说这话时,很失望。 人的身份确实神奇,张献忠做了文官,都有股子沉稳气势。 而周日强做武官才几年,就像个追求刺激的战争狂人。 但这句北元余孽,说实话,刘狮子一度以为,周日强是在骂他。 见刘狮子愣着,周日强才想起来眼前不光是大元帅,还继承了北元汗位,赶紧解释道:“臣说的是斡罗思那帮乱臣贼子。” “相较于闯荡经营三十余年的斡罗思,泰萌卫在托木河畔根基尚浅,林中诸部时有被煽动叛乱者,河西阿尔兵鞑靼也常越境劫掠,楚将年初西征,被带进沼泽困了俩月,吃蘑菇为生。”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周日强摇了摇头,道:“确实有几分辛劳。” 刘承宗早前就收到过关于周日强攻取托木斯克时的战报,他能感觉到那边的战争,跟他的理解不同。 这会听说楚琥尔今年被敌军带进沼泽地,本能的想笑,但忍住了。 他觉得那边的战争对地理、气候的依赖更大,而不在于兵马多寡。 因此他只是问道:“阿尔兵鞑靼?” “回大帅,这是生于托木河西岸草原的鞑靼人,过去是西伯利亚汗的属民,斡罗思攻破其国,将之分封北边林中,渔猎为生,与归附帅府之林中诸部,因水产毛皮,时有纠纷。” 说着,周日强看了楚琥尔一眼,道:“大河春季泛滥,沿岸都淹成沼泽地,行军作战,实属不易。” 刘承宗也看向楚琥尔:“损失如何?” 楚琥尔今年汉语好了很多,一直梗着脖子听着周日强的讲述,老大不服气,这会终于听见刘承宗发问,当即道:“没有损失,大帅,我打赢了!” 刘承宗听着就乐。 闹半天是渡河打仗,仗打赢了,多半是追击把自己被困在沼泽里,拾蘑菇维生,等水退了才狼狈回去。 这不比打输了仗还窝囊啊。 “赢了就好,明年再打就熟知水情……我坐在家里,泰萌军情仍要以你们为主。” 这种窝囊仗,刘狮子也不好评价,只好撇开话题道:“不过听你们这意思,斡罗思对失去托木斯克,毫无反应?” “臣起初也对此诧异。” 周日强拱手道:“因此才建议楚将军春季出兵,兵贵神速,打他们集结兵马一个措手不及。” 提到这事,他就郁闷:“却不料其地用兵,真不能以常理度之。” 这不是周日强第一次误判斡罗思军队的动向了。 他熟悉刘承宗攻势如火的作战风格,便以为世上人人都如此弄险用兵,总以为敌军会来得快、来得急。 哪怕熟知了泰萌卫的地形地势,在心里给人家留了宽容余量,对时间的估计,仍然总是出错。 敌人每次都比他料想中来的慢,甚至……不来。 他以为斡罗思一定会在秋明集结兵马,像泰萌卫这样摩拳擦掌要在今年大干一场。 楚琥尔是回了阿尔泰就待不住了,历数鄂毕河东岸各属民诸部的不敬,想要挑出来个倒霉蛋打一下。 其实说白了,就是去年的西安府之行,嘉峪关以东的陕西之富裕繁华,给他造成了极大震撼。 他都不想回卫拉特了。 只是楚琥尔虽然凶蛮,但是不傻,他知道就连他哥巴图尔珲台吉统帅大军,都在刘承宗面前碰了一鼻子灰。 同时,也见过刘承宗的军队军容,何况天山军如何行军作战他也知道……那真跟他见过的任何军队都不一样。 楚琥尔以前其实一直觉得,会用火枪火炮的部队,没什么了不起。 在战术上,他运用骑兵针对火药部队的围攻战法熟练且高效。 高速运动的骑兵,限制敌军行动,将之逼迫进车垒或工事,之后用几个时辰甚至一天一夜的时间,在外围骚扰、引诱敌军射击。 火药是一种珍贵的物资,据他曾俘虏的斡罗思士兵所言,一年也就能分到三五颗铅弹和火药,即使是行进到东边打猎,身上的备弹量一般也不超过十出弹药。 因此最多一天一夜,骗出三五颗弹药,敌人就会战意涣散,次日一冲车垒防线就会崩溃,崩溃上千人就能被肆意戳杀。 但是对天山军这种火药蛮子,一个兵力区区几百人的大队,打一仗砸出上千斤火药,士兵还打完仗回去就闹事,觉得军需后勤有问题,嫌弃火药运少了。 刘承宗自己的主力兵团更离谱。 张献忠就曾跟楚琥尔吹牛,讲述自己围攻乾州城使动用火药炸城,而且还提了一嘴,自己火药算少了,是大元帅重新算过的用药量。 上万斤火药,用在一场仗里,两边把火炮都打坏近十门……对楚琥尔来说,无异于神话故事。 虽然刘承宗看元帅府,那是要啥没啥。 但对楚琥尔来说,元帅府是应有尽有。 回了阿尔泰,楚琥尔看哪儿都不顺眼,而且有再多牛羊部属,也都觉得自己穷得叮当响。 偏偏创业手段又很匮乏,只会抢劫。 周日强和楚琥尔一拍即合,就有了春季的出兵,憋坏了。 “从木斯克派兵至泰萌卫,难度不亚于西安派兵到泰萌,而他们的察罕汗并不重视东边,因此反应很慢。” 周日强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根据楚琥尔捉生捕获的俘虏所言,其国中去年冬季的最后一封信,说今年会有三千西法新军补充到秋明……但那三千人没来。” “斡罗思国势略似大明,只是四方相反,其西面有强邻宿敌,连年征战;南边有木墙鹿砦防备游牧,每逢秋高马肥便入境劫掠。” “前年,罗酋以为南方边境鞑靼不足为虑,西边宿敌才是心腹之患,遂调京营卫军与十营射声参战,并抽南方边军西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但其西边战事旷日持久,双方相持之际,南方鞑靼控弦十万趁机入寇,突破鹿砦劫掠腹里。” “去年冬季都没撤退,兵势一度逼近其都城木斯克,蹂躏村寨掠夺子女,以至前线士气一落千丈,边军哗变擅自领兵返乡,遂致兵败,另有万余军兵投降倒戈。” “算上泰萌之战,一年之内,罗刹连遭三场兵败,丧师数万,酋汗痛定思痛,决定在南方重建边军,修筑长城防线。” “原本要调往秋明的三千西法新军,也调到南方,东边仅由土司招安水贼、征募效用。” “一年半载,泰萌卫不会那么危险,大帅可专心逐鹿中原。” 刘承宗听着就笑了起来,怪不得周日强说像呢,这跟大明有什么区别? 京营卫军、边军援辽、土司贵族、招安水贼、雇佣效用、十营射声、西法新军。 他倒是能跟射击军、波耶贵族、哥萨克啥的对应起来。 但是把这些词汇联系到一起,还是让他怎么听怎么滑稽。 “他们也有西法新军?看来斡罗思也有徐相公那样的人物。” 从泰镇考见略,到周日强的叙述,刘承宗能看出来,周日强、周一敬等人,在认知上对斡罗思非常矛盾。 它既像一个封建国家,也像一个蒙古部落。 刘承宗谨慎地思虑着周日强的话,缓缓摇头道:“他们要修建长城,天下大势迭起兴衰,这是天赐西土于我等之良机,万万不可错过。” 周日强的所有情报当中,最重要的就是斡罗思要在南方边境修建长城。 在刘狮子看来,这毫无疑问是关键的历史节点。 长城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这种巨型工程,不是一般国家、君主能玩转的。 想修长城,说明边境漫长、地盘广袤,有在漫长边境线上持续突防劫掠的敌人。 能修长城,说明权力已集于君主一身,能动员天量的人力物力,并且军队能暂时阻拦敌人。 把长城修好,军事上的兵力压力未必能小多少,甚至驻军压力还会变大。 但敌军成功劫掠的概率将大大下降,军队在内线集结的效率大幅提高。 同时财政、农政与手工业将得到稳定发展的机会,很快就能产生质的飞跃。 最重要的是长城修起来,会形成一道人工的天险作为边境线——这能极大的促进国家认同。 任何一个割据统治者,都将有充足的理由,把战线推进至长城一线。 “泰萌卫不可因敌军调往南方就高枕无忧,他们迟早卷土重来,楚琥尔抓紧吞下河西草原,泰萌卫则收拢更多林中部落。” “除天山军之外,我准泰萌卫招募各府囚徒,徙泰萌卫劳役捕猎,取貂皮十张至百张者,可免罪放还;防御堡寨投入战役,立功受赏。” “除此之外,适合泰萌卫的军械武装,待会跟我一道去工衙看看,此次东征的收获不少。” “还有巴图尔珲台吉,让他联系西迁的土尔扈特部,我欲予其火枪马炮等武装支持,让他们差遣贵族,拿一份可供贸易之物资名录回来。” “这道长城,要无限期停工了!” ? ?上午好! 喜欢顽贼请大家收藏:()顽贼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