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之往》 1、步履之往 第一章:守“柱”待“人”(2020) 【创业板小喇叭v: 昨儿饭桌上听到件事儿,怪有意思的。 《α》的主编,一条推送就能带绿a股指数的骆子儒让人给打了。 打人的是咱创投圈的大触辛未明,就是那个没以孵化出数个估值逾300亿的独角兽扬名,却以允许员工带猫上班而在社交网络上一战成名的辛未明。 这里面的爱恨情仇海了去了,三言两语的掰扯不明白,今晚公众号见。 料绝逼保真,要是我扯淡,取关拉黑随你。】 刷到这条微博的时候,步蘅刚尾随师父骆子儒的冤家兼竹马,同时也是这条微博里提到的打人者——明星投资人辛未明检完票,登上一艘远洋观光客轮。 天光已然渐次灰灭,汹浪不时拍打船舱,眼前那几痕斜阳余晖眼看将被拍碎,寸缕天光行将被暗夜尽数吞没。 步蘅何人? 自媒体《α》的实习生,n大大四狗,财经媒体人圈子里的“半仙”骆子儒半吊子的徒弟。 客轮正沿作古了数世纪之久的东印度公司贩香料的旧咽喉水道——巽他海峡,一路南漂。 这条水路自古航线密集,又得天灾与人祸并肩“垂青”,多年来船毁人死无数,在如今的网络段子和民间传说里可谓凶相尽露。 步蘅此行倒没计划为她的师父骆子儒出气,以暴制暴打人,更没想劫财、劫色、劫船。 身为二十一世纪一文明人,她完全没有伤天害理、作奸犯科的打算。 毕竟不止她师父骆子儒被打,骆子儒也不是个软茬儿,也发狠回揍了人家。 步蘅只发愁一件事儿,这架打的……让这些大v在社交网络上这么一吆喝,俩当事人恐怕更下不来台,劝和只会难上加难。 ** 相安无事数日,客轮终于按原计划行进至了印度洋,公共甲板上挤满了从船舱内出动放风的人群。 嗤喇——有划火柴的响动从风声的缝隙里扑进人耳。 步蘅听到这划火柴声后微眯起眼。 平阔的甲板上浮起的层层烟圈,随即模糊了眼前她跟随的、早已髯白、不再年轻的明星投资人辛未明刀锋般的侧脸。 这风吹完火焰,又从步蘅硬直的发间过境,把她脑袋吹成一个粗制滥造的鸟窝。 步蘅踱步向辛未明蹭过去,落地跫音尽数被风捣散。 辛未明则悠闲地倚着栏杆,阖眼一动不动,装死到位,连他指间的烟灰都极其稳当,没落下来哪怕半截儿。 五秒后,甲板这一隅仍是死寂。 气氛有些尴尬。 “咳,咳……”步蘅只好掀了下唇,咳得刻意激进,活像身患肺痨。 卖“闭门羹”没卖出去的、本不想搭理人的辛未明,耳闻步蘅这行将咳断气般的咳嗽后破功,抬了下眼皮:“怎么着,这是出门背了口棺材?” 咒她? 人在海面上张嘴就吸进满口咸腥,步蘅咬着一嘴腥涩回:“您老这是恨屋及乌?” 恨师父骆子儒,连带恨她这个骆子儒的徒弟? 辛未明未搭腔,眼锋岑冷,整一个大写的“拒人千里”。 遇冷在意料之中,步蘅倒不怕遇挫,反站至辛未明近身旁,憋出了几日来第一句跟正事儿有关的话:“辛老师,辛总,等靠岸之后,请您跟我师父坐下来谈谈,可以吗?” 辛未明闻言低呵,斜挑眉瞅她,掐烟的指至迟抖了下,甩掉一截儿烟灰:“是骆子儒让你来劝我跟他和好?” 步蘅没时间细想,当即点头。有求于人,姿态起码得摆端正了。 辛未明眼微眯,开口却依旧如点了炮仗:“我长了一张好诓的脸?以我对他的了解,那天没能直接把我抡死,他现在怕是悔得肠子快断了。” 和事佬步蘅:“……” ** 这俩相交数十载,年纪合起来逾一百的老头儿个顶个儿犟。 骆子儒在微博发长文骂辛未明的天明资本(创业投资基金)借投资扼杀侵吞创业者的梦想。 早年的辉煌过后,近年他出手投资,五投四死。 被选中的项目流血浮丘,尸横遍野,甚至有项目创始人于cbd内跳楼。 报道从《α》的官博和公/众/号发酵席卷热搜后,于创投圈内有了“辛阎王”这个新绰号的辛未明,一怒之下主动登门,一拳打碎挂在骆子儒鼻梁上的眼镜,连带打伤骆子儒的脸。 步蘅当是时被迫上阵拉架。这架拉开了,这事儿却远没完。 辛骆俩人默契,双双让彼此静候法院传票。且辛未明这传票之说不是吓唬人的,就在前几日,真的抢先一步来了。 《α》上个月刚因为发了一条涉及选秀造假的推文,被造假得利者——那些偷窃他人比赛成绩才得以出道的一众爱豆粉丝恼羞成怒骂成筛子,堪堪走出舆论漩涡。粉丝们拿出了选秀期间骂pd和对家的劲头,骆子儒这个箭靶子身上被扎的飞镖数量,都够诸葛亮省下找曹操“草船借箭”的功夫了,直接卸货就能装满整个船舱。 为了不使骆子儒因为和辛未明的这一架再度进入网民视野,让没骂够他的人借机再度扑咬,有钱且有时间的步蘅,在α一众被迫身兼pr(公关)职务的同仁们的推举下担了这差事,实习间隙的任务,成了劝骆子儒放弃告辛未明故意伤害,以及劝辛未明放弃告骆子儒恶意诽谤。 但这差事可教一个难办,办成日又名……猴年马月。 心里暗骂,步蘅眼睛倒是挤了个笑,甚是好声好气:“您认识我师父也有几十年了,他这个人……他这个人其实只是嘴硬。” 闻言,辛未明又呵了声,执烟的左手揉捏了下曾经锤过骆子儒的右拳:“话既然开了头儿就别含蓄了,接着说。他硬的只有嘴?我看不止,脸一样他妈的硬。” 步蘅:“……” 第一次听打人的嫌被打的人脸硬。 辛未明又赏眼瞧了下步蘅头顶被风吹出来的鸟窝:“你这点倒是很像你师父。” 步蘅捕捉到他的视线,意会到这句话省略了一个字——丑。 ……什么屁审美。 但“和平使者”步蘅选择不反驳。 风卷旗动,呼呼作响,步蘅不再絮叨,辛未明瞄着桅杆的孤影却打开了话匣子:“小姑娘,我们不可能和好,少白费这个力气。” 步蘅未及张嘴说些什么,辛未明转身,鹰隼般犀利的目光紧盯着她,倏而语重心长:“你掺和的这俩老家伙,从1999年绝交到现在,冰了不止三尺,神仙出马当和事佬也不可能有用,除非这世上真有神迹这东西。” 这么说,辛未明和骆子儒的别扭是从1999年一路闹到现在? 步蘅掰指一数,觉得这年岁长得算得上历史悠久。 对每个人来说,1999年都已经那么遥远。 那一年的12月31日,步蘅自己亦刚踩着上世纪的末梢儿,从寄居数月之久的、地处关中的尼姑庵进京走入部队大院。就在这一年,澳门回归,腾讯推出q/q,国内电子商务开始发轫,北京全面展开申办08年奥运的工作,北约开始轰炸南联盟,这是同性恋在国内被列入精神病范畴的最后一年,也是20世纪的最后—— “吭”,辛未明眼见步蘅在他眼前冥想走神,拔高声线咳了声,接着道,“这几年从部电影里面看到句话,那台词我听了一遍就再没忘过。早几十年我要是听到,多琢磨意会下,也不至于到今天一把年纪了还跟他撕破脸动手。” 动至丢尽半生斯文。 步蘅乍听辛未明的这声高咳就被拉回魂儿,立马抛弃刚回忆起来的滚滚历史洪流,请教道:“辛总,请您分享一下,给我一个向您学习的机会?” 辛未明哂笑了声,没吝言:“千万不要跟丈母娘打麻将,千万不要跟想法比你多的女人上床,千万不要跟最好的朋友合伙开公司。(出自《中国合伙人》,电影其实是13年上映的,剧情需要穿越了下,请大家当平行时空看)我和你师父,就是这么撕破脸的。” 这尾音里含着叹,含着遗憾,甚至带了几分缱绻哀怨。 步蘅立时懂了辛未明含在舌尖没吐完的话。 辛未明和骆子儒本是多年竹马挚交,也是早年创业合作伙伴。 深厚关系没有毁于骆家于丁丑年鬼子打进中原时先一步不声不响地远遁逃难,没有毁于建国初年三年饥荒时两家的争粮夺食,没有毁于文/革期间上一辈人的彼此中伤背叛,却毁于和平年代两人创业成功后的种种龃龉。 后来公司卖掉,两个人分道扬镳,各自奔向新领域重建事业。 可合伙时的急厉争吵声拍打在岁月里,回荡至今,到今时今日仍旧惹来纷扰不断。 辛未明年长但声脆,句不长他却讲得语调格外曲折,他这话搁步蘅脑子里过了一遍,步蘅突然咂摸出了点儿他和师父骆子儒这俩举世闻名的老光棍儿另有些什么的味儿来。 但意会出的东西不敢妄言,即便有心八卦,步蘅仍秉持分寸,选择就此闭嘴。 ** 接连三天,劝和之意步蘅反反复复地同辛未明表述过,仗着他和骆子儒的那层“竹马关系”,求他撤诉的意图更是已然昭彰,再多说只剩讨嫌的份儿。 剩下的航程步蘅没再争取同辛未明有更多交流机会,但这条航线本身在她的旅行计划之内,并不难熬,海上的日子从掌缝儿中飞快溜走,只她啃两本书的功夫。 等返程靠岸,步蘅还没来得及跟辛未明道别,辛未明已然光速不辞而别甩掉她这号儿尾巴。 刚上岸,因同点儿背,某些时候都爱钻牛角尖儿而和她“惺惺相惜”的师父骆子儒传来简讯:“和事佬,你的心愿是世界和平?有病?” 步蘅:“……” 得,这狗脾气,比人辛未明还不如。 没回怼,能屈能伸,且从不主动攻击异己的步蘅只直截了当道:“师父,一共四千五百。” 屏幕间转瞬跃出骆子儒言简意赅的回复:“?” 步蘅耐心向他解释:“走这一趟的差旅费,您老琢磨看看能给报销多少?” 骆子儒啐:“滚一边儿去。” 步蘅能够想象得到此刻骆子儒头顶冒的那股青烟有多浓。同时怀疑,骆子儒老光棍的成因里面多半有一项是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 本就是随口瞎说,不当真,步蘅利索与其达成一致:“行。” 这字儿若是念出来,语气得是平和温顺。 骆子儒:“衮。” 字的拼写出错,可能是老头儿气着了,急的。 步蘅一向有容乃大,敲字回他:“成,都听您的,马上滚得远远儿的。” * 骆子儒不再回复,瞧着步蘅投掷到对话框里的这只言片语便从内而外蹿火,奈何这丫人不在他近身前,隔着通讯工具他不便发作,凭白让怒火烧得肝疼。 太了解他性子了,步蘅知道他生起气来很难停下。 他不再吭声,但她不能同样沉默。 隔了五秒,步蘅试着哄他:“我发小下个月回来,约好了去他家在承德的酒窖给长辈寿宴挑酒,给您带几瓶?” 收藏了半地窖红酒的骆子儒无动于衷。 步蘅又尝试:“后海的那家私人藏书馆又快到一月一度的开放日了,我去抄馆主不肯外借的您惦记的那本籍子?” 骆子儒这次没无视爱操心的、长歪了和一般姑娘不走同一条道儿的徒弟:“滚,无事献殷勤,大奸大盗。” 啧…… 步蘅立刻放弃做小伏低,知难就退。 这人要是二八少年,谁敢追?一准儿自取灭亡。 ** 等上岸从“和事佬”这一身份中抽/身,步蘅直奔坐落于东城区的一个小三进院儿。 小院儿的主人含混地说,也算步蘅半个发小,正从军在外,即将退役归来。步蘅属于蹭住。 浑浑噩噩补眠了一整个晚上加一个白日,次日,暮色/网住远星时分,步蘅才回血复活,再度推开小院儿的门。 乍往四周撂了几眼,就见胡同口蹿出来一只火急火燎的独眼猫。这猫跑出步蘅视野之前,还轻抬下巴睨了步蘅一眼,高贵之姿合一出慈禧垂帘听政的范儿。 步蘅回瞪了猫一眼,掐了手攥的抹布一把,权当/撸/了下这猫高贵的脖子,而后专注地去擦门口高悬的那块儿门头匾。 土渍扑簌下落,露出里面染了时霜岁华的两个字——封府。 字脊软趴,无任何大家遗风,是两年前步蘅拿工笔刀东|突一刀,西进一刀,凑合整的。 这门匾房主人曾经看着不顺眼,摘下来将将塞入垃圾桶,又被步蘅拯救回来,重新挂上墙头。 俩字这么看都不丑,步蘅自我感觉。 最起码比门头上有洞,日日漏风那几年,风吹急了的时候,夜里小院儿内总能耳闻到似厉鬼夜哭般的声儿强。 搁院内院外清扫了一圈儿,半个小时之后,步蘅才扛出她寄存在小院内的那辆后轮车漆掉了大半的古董——老凤凰牌自行车。 给半身不遂的车座稍微整了下形,就蹬着那一转就如丧乐合奏似的车链子上路了。 到车站后,把自行车找地儿锁好,侦查了番出站口周边的地形,步蘅最终选择靠在出站口外的石柱上等。 车站日日是客流高峰,往来行人密集,像闻血出动的庞大僵尸群。 步蘅耳侧响起无数行李箱滑轮碾过地面的嗡鸣震颤声,似数列轰隆驶过的列车次第逼近。 她孤身来守“柱”不待“兔”,但待“人”。 今天仍旧有24小时,依然包含1440分钟,还是86400秒,和此前在步蘅生命中惊掠过的二十余年别无二致。 但……不一样。 步蘅在一张掉漆褪皮的雕花老红木桌上,常年撑挂一本拓印胡同风貌的皇历。 在这个日期那个烫金数字上,她圈了一圈,又一圈儿。 笔迹反复叠加,笔锋终于于今日力透纸背。 今儿是封疆退伍回京的日子。 2650公里,两年零一个月,西沙群岛至北京,时间和空间造成的罅隙即将化作飞灰,于今夜彻底消弭。 一直蹲到月挂楼梢儿,人头蹿动的出站口起了又一轮熙攘。 步蘅眸子快被涌出的人潮晃花,眼眶渐觉干涩的时候,接踵的过客行人间,才终于出现那道她期待的瘦削身形。 * 哪怕将封疆扔进癫狂丧尸群间,步蘅认他都不会难,更遑论这区区人丁堆里。 仍是那副端正的肩线,他人比从前更瘦了些,微挽的衣袖尽头是凸起的腕骨,下颌染上了跋涉后新生的烟青茬痕。 他正迈步快速没入夜色,边走边从人群中抬首,眼眸铺光,扫向头顶稀薄那弯月,同时,将手中拎着的捆扎得紧实的背包利落地甩向后背。 还没正面接触,步蘅心和眼已经被这道矗立夜色间的身影挠了下。 体内响起扑通数声,一声烈过一声,亢奋地撞击她的前胸。 这挠使人痒,催她扑上前。 扑? 疯了? 步蘅咬牙自问。 想他……想疯了? 所以才顺走钥匙,在自己这个“便宜爹”入伍从军的数百日夜里,成了鸠占他“巢”的“强盗”? ** 这俩载,步蘅没少钻挂着“封府”二字门匾的那个小院,一度近乎入住。 且捡了个被人拔了一/□□/毛去的老鹦鹉,养了条无缘无故啃住她裤腿不撒口的、腿短到像是没有腿的黑毛流浪狗。 还养出了特色。 老鹦鹉从内向寡言变成不可理喻的一个碎嘴子,野狗从碰瓷她那日的瘦到腿打晃,肥成一个“多肉”动物。 眼下她“拖家带口”,侵占了封疆小院儿的地盘不止丁点。 且为先斩后奏,不请自来。 缺毛碎嘴的鸟和短腿多肉的狗,都不似蚂蚁那般体型小不惹眼,又皆不懂遁地隐身大法。她鸠占鹊巢这事儿,眼看将兜不住、瞒不成。 因为这番自省,加之问心有愧,对人心存非分之想,步蘅此刻突然有点儿近情情怯。 眼看着要迈出去的那只脚,又被她制住,收了回来。 这怯里,还有她不知经年再见,启齿第一句话该不该同那人讲:“我长大了”。 这世界没办法再仗势欺人,欺她年幼,以后只能欺她年轻,但年轻无畏。 2、修 第二章:“不三不四”(2019年) 车站外,乌泱乌泱的旅客四散离场,剩刚出站的封疆只身立于流徙灯河间。 路灯光晕下漏,勾勒出他细瘦挺拔的身姿。 乍告别海疆边防,封疆眉目间仍挂着久居边陲的肃然凛意,尖锐到刺破皮相,让他整个人显得颇为硬冷漠然,周身气息尽是——生人勿近。 站前广场开阔,穿街风灌进封疆身着的旧迷彩的衣领,风裹挟起的寒意猖狂地像是要渗进骨缝。 八九月的天气这副冻人的模样,是天气预报中八十年难遇的反常。 封疆抬手摸了把头顶,硬挺的板寸扎手,在营区外的世界,这是当下并不时兴的发型。 久违了视野内的这堆楼宇广厦。 这一趟名为退役返乡,但于这古都故地,封疆实际上是个还未扎出根的异乡人。 十岁,大哥封忱进入卫/戍区;十二岁那年封疆跟随他从阿尔山远迁而来。 而后是波澜不惊但琐碎有余的十一载光阴。 故乡彻底成了故,新城却未变作乡。 漫不经心的十一年间,封疆离开这座城市的次数屈指可数。 最长的一次,就是在这第十一年整,暂停学业,带着旁人或不解或质疑的目光与议论声,只身刮向南海从军,义无反顾。 ** 约莫一刻钟过后,封疆搭上公交车,落座倒数第二排。 隔着夜色,重新熟络他曾熟悉的这座城池。 城市还未沉睡,车窗外灯火霓虹一一映在封疆脸上,明暗交错,光影斑驳。 夜班公交,乘客几少。 经过三个空空如也的公交站台后,新一站才有人招手拦停。 新上车的乘客步伐重得刻意,落足制造的响动浑像有人挥舞着铁棍抽打车厢底部。 封疆循着脚步声抬头看过去,瞥到刚上车的瘦削男子正抬手摘他身穿的黑色卫衣的衣帽。帽子摘掉之后,露出了一个罩挡住该男子半张脸的黑色医用外科口罩,以及一双车厢内光再暗亦遮不住的细长桃花眼。 口罩男环视车内一圈,末了挑了封疆身后的那排座椅落座。 坐姿没了行走时的板正,斜靠着椅背,身躯松垮仿若无骨,一双长腿大喇喇支棱在外。 刚坐下,口罩立刻不怎么客气地踹了前排一脚。 见封疆被踹还板正稳坐不动弹,“口罩”这场“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的戏”终是演不下去了:“什么情况,您这是去部队蹲两年,眼神儿不好使了?你池哥哥带个口罩某些人就认不出来了?” 还是那副沉不住气的性子,开口亦是封疆再熟悉不过的满嘴跑火车的尿性,相识五年未变,可谓根深蒂固。 封疆扯唇笑,忍下揍他的冲动,这才侧身回他:“咽回去重说。就算我眼瘸,自报家门就累着您了?” 他喉一动,亮出的是夙夜未眠后微哑的嗓音。 “口罩”——即封疆的铁哥们儿池张随即啧了声:“眼瘸这毛病可不小,不过甭怕,哥们儿管治。” 又胡扯上瘾了。 封疆下颌轻抬:“先别忙着扯淡,从头开始交代。这什么情况,总不会是巧合?” 这城市足足有两千万人,在偌大的空间里偶遇,未免巧得过头儿。 池张又开始欠:“缘分这个词儿没听过?” 封疆薅起手边的背包就想扔过去,最后却只驾轻就熟地接:“耳熟,三生三世还是十生十世?” 池张笑开:“我扯还是你扯?今儿这一出得叫蓄谋已久。” 这“蓄谋”不太上得了台面,封疆不想接茬却还是接了下去:“点儿卡得这么准,算过?” 池张嘶了声:“边儿去,真当哥是神仙?接你是蓄谋已久,搁这儿碰上还真是靠运气。虽然哥们儿不想,但我俩这缘分还真是深得吓死月老,没发现我一看到你,这口罩底下一脸震惊吗?就说你眼神儿不行还不承认。” 要碰不上,得搁胡同口那棵西府海棠那儿见,池张准备挑那棵老树底下蹲封疆。 池张还没说完:“你走那会儿,十八相送我一爷们儿不适合搞,这会儿往前多走两步接你回来,你也甭太感动了,嚎上几声意思下就行了哈,哭倒长城什么的就免了,太热情哥们儿也消受不起。” 嘴里的正经话真是长不过一句……封疆这次没动背包,顺手从迷彩口袋里摸了个东西砸过去。 池张下意识伸手接:“搞什么突然袭击,这什么?” 低头看,才发现是一朵折纸玫瑰。 封疆:“被你这一顿输出感动到了,意思一下。”是高铁上偶遇的小学生折的,送了几乎半车厢的人,一人一朵。 池张:“我是三岁还是我是步蘅?少拿这个打发我。” 封疆:“少给自己贴金,不是打发,是打你。” 池张立刻不乐意了:“恩将仇报?” 扯完这几句,池张从后排起身,连推搡带示意,推前一排的封疆往里面的座位上坐。 他坐在外侧,和封疆就此合坐成一排。 坐近了,封疆才将注意力放到池张那头只剩青茬儿的发上。 某些部位发茬儿紧贴着头皮,奇短,接近……光头。 这泛青头皮看得封疆牙禁不住一疼,一句骂几乎又挤到舌尖上来。 池张审时度势:“一直看看看我,没见过帅哥?没见过世面就看出来了,哥头上这个和你是同款,刚剪,跟你一块儿往回长。” 同,指的是封疆那头板寸。 稍一琢磨,池张便猜得着封疆回来毛儿能有几厘米长,咔嚓出来个同款不难。只是发型师下手有些狠,他这毛瞧着比封疆还短。 池张的心意封疆领了,但这齐茬儿发衬得池张脸大了两圈,何苦来哉。 封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少瞎折腾。” 池张斜他:“我就乐意当双胞胎!跟你不是外人,同理,哥父母和你也不是外人,人都不会跟你计较的。” 封疆:“……” 他没忍住:“我谢谢你。一个板寸不算打眼,俩,不像结伙刚越狱,也像惹不起的混子,正常人见了只会退避三舍绕着走。” 这过短的板寸头,在两类人身上最常见,现役军人和囚犯。 怕在人群中被当做异类,怕被人审视,才需要人贴身陪伴;刚自由的囚犯,才可能会惧怕世俗的眼光。 封疆并不畏惧其他人的肆意注目。 不需要池张搞个同款出来,同他搭伙上街拉风。 池张笑:“艹,两年不见你怎么那么多话。这回这心意你不领也得给我领。老子争取下不为例。” * 又过了两站,两人结伴下了车。 街旁下沉绿地处有个长阶梯,路灯辐射范围有限,仅方寸大小的土地像团抹不开的墨,黑黢黢的。 人接到了,其他事都是小事。 也不急着走,池张倚墙掏出根儿烟点上,又掏了一根儿,塞给封疆。 烟有了,其实还缺两杯薄酒。 池张总觉得他得给封疆搞个,属于男人与男人间的接风仪式。 池张夹在指缝间的腥红闪了又闪,冲封疆微微抬手,封疆凑过去用池张那根烟引燃烟头。呛咳了声,而后轻吐一口白雾,经夜未阖、干涩的眸在上浮的烟圈后眯了起来。 封疆禁不住想起南下入伍前的那一夜,也是池张和他蹲在后海这片儿,当时两人也是点了两根儿烟并肩立着,无声告别。 如今场景轮回,重新上演,入伍和退伍连了起来,是次善始善终。 * 到这儿,池张才仔细打量起封疆,目光定格在封疆脊背弓起的那个轻微弧度上,风一吹,封疆纽扣未系全的迷彩服被鼓成了一面帆。 人在里面像个干瘪的架子,瘦了吧唧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给喂肥回去。 他就知道进部队再吃得开也不是享乐、溜鸟儿、混日子的。 收了眼,池张挑声儿问:“这一口……是不是得叫事/后烟?” 封疆:“……” 封疆微拧眉:“滚。” 池张皮厚,不怵他,忙着说自己的:“毕业那天,我想给你挂一电话来着。最后没打成,吃那顿散伙饭,一堆人都他妈来灌我,给老子灌醉了。” 打眼的灰色烟雾上旋升腾,封疆听他说着,没予评价。 他知道池张是社交达人,招人是常事儿。 池张:“那光景,也没想跟你说正经事儿。” 明摆着催人问,封疆并非不懂他的意图,再次接他的茬儿:“结束您的铺垫吧,想说什么直接点。” 池张嘴欠确实不怕晚:“那我可说了啊。封儿,你快叫声师哥老子听听。” 封疆:“……”就不该跳他挖的坑。 封疆再啐道:“滚。” 占入伍停学的人的便宜没完没了了? * 俩人原是同期入校,封疆入伍耽搁两年,池张已经从封疆的同届同学,变成了先一步毕业的前辈。 成了一号儿为创业梦休学的研一生。 并且这梦不太着调地七歪八扭、胡走一气,即将走到穷途末路。 他那创业公司租的办公区,已经被房东贴上“限期搬走”的通知。 如今,胸怀大志的池师哥再度站在人生的分岔路口,面临二次创业或二次滚回学校念书的艰难抉择,并为此掉了几根如今短的可以忽略不计的头发。 * 追溯封疆和池张这交情,开始的更是剑走偏锋。 当初高考结束,市状元远赴海外深造,考完试便难觅踪影;榜眼称病不见生人,每年报道高考生的风口不能错过,记者们不死心继续围堵全市第三、四名选手。 纵然两位也不配合,言辞冷淡,无意多谈。 但得见三四名选手真人的记者,在灼眼夏光中俱被扑面而来的少年意气打了眼,采访完便热切地在社交网络上圈了某两个id。 id其一为:【word和excel打架】。 其二为:【powerpoint看excel不顺眼】。 此后几天,第三、四名考生因网络id相仿,证件照般配,被热心网友拉郎配。 百无聊赖度假期的【powerpoint看excel不顺眼】(池张)于是响应群众呼声向【word和excel打架】(封疆)多次抛出结交的橄榄枝,【word和excel打架】深受其扰,不得已回应,自此结下这段莫名其妙开始的“不三不四”的友谊。 ** 一只烟毕。 徒步了近一刻钟后,两个人才齐齐站到了后海边儿上的白檐胡同尽头,封疆的小院儿门外。 池张抬头扫了眼高处那门匾问:“你这门头上,几百天前有这匾吗?不是我说,这字儿可真他妈艺术,没个八百度的眼镜戴上绝对认不出……咱闺女整的?” 封疆没来得及回复,院儿内传出的狗声先一步热烈、热情地回复了池张。 “汪——汪——汪——汪——” 搁星垂平野的夜里,狗吠声格外响亮,不扰民不罢休似的。 怕狗的池张禁不住起鸡皮疙瘩:“艹,什么情况?” 封疆没他那么一惊一乍:“池师兄,您怕狗还真打算怕上一辈子?” 这声迟来的师哥叫的池张完全没讨到便宜,被踩中,池张跳脚:“少废话。老子问的是,这他妈从哪儿来的狗?” 就不记得封疆这小窝里有过狗,封疆两年没回来过,有狗除非是妖,不然也他妈早翘辫子化骨了。 封疆视线在四周墙面和胡同口扫了数眼。 余光中瞥到一个刚露头又闪没了的人影儿,快到让人怀疑自己眼花。 哪儿来的?恐怕知道的人只有一个。 也没忘回复池张:“自己进门问当事狗。现在只能盲猜一个,天上掉的。” 池张:“……” 他想把此前的滚全数还回去,这笑话冷透了。 3、2019 第三章:“鹦鹉钓女”(2019) 池张见封疆在狗吠声中镇定地掏出钥匙,不由质疑:“这钥匙闲置那么久没用过,你确定现在它还能利索捅开这锁?” 封疆慢转身回头看他。 池张单手抓封疆肩,同他商量:“我说,不然先去我那公司待一晚上?你这进屋不得让积了两年的灰给呛死?” 封疆回忆起返程路上收到的某条来自池张的消息:“送你份退伍大礼。哥倾尽心血搞那手游项目黄了,公司吹了,账面上的钱全付了员工遣散费了。也不知道日后这些崽子们发达了还能不能想起来曾经有我这么号仁至义尽的老板。你回来记得请我吃一个月的饭,哥快揭不开锅了。两个月更好,三个月也不是不行,要是四个月,我考虑下跟你姓也成。” 那公司还没彻底灰飞烟灭,这小子就开始未雨绸缪,酝酿着乞讨要饭了? 钥匙插进去,手一拧,很快传出咔哒声,门开了。 封疆先手推门,同时嘱咐:“进门的时候机灵点,防备这狗活泼过了头儿,是人就下得去嘴。” 觉得被揶揄的池张:“……” 池张磨牙,把脏字儿咽下去:“跟你说正经的。我那儿行军床有的是,租的办公区还没到期,现在就剩我一光杆司令,睡几个你都不成问题。赶明儿你回学校报到,我还能勉为其难送你。” 正说着,冷不防,封疆往门内迈的脚步骤然刹停,紧贴在他身后走的池张即刻撞他脊背上。 “艹”,池张摸了把鼻梁,封疆硬邦邦的骨头实在硌人硌得慌。 院内那条黑狗隔墙听见人声的时候狂吠,人走进它视野之内,它却突然懂事儿了一般,一声不吭,消停了。 安分不了的池张往前迈了一步,试探狗的脾气。 被拴在角落木屋边的黑狗隔着黑夜同他对望,不声不响,倒超出池张对狗的脾气的预判。 搁门外听狗叫声的时候他以为门里是个闹腾的狗小厮,进门赫然发现竟是个温柔的狗丫头,又乖又怂,性格还挺有层次感。 *** 进门后,封疆没再关注池张,他甚至连呼吸都被此刻眼底盛满的景致拉得绵长。 眼前这座他理应无比熟悉的院落,和两年前他离开时景致迥异。 满院莹白色欧月充盈封疆的眼眶,满院花枝招颤,溶溶月色下,仿佛集了一院皓月如洗,一院银霜流光。 封疆没做这种心理准备。 没想过经历数百天南海炽日惨照,无数次风雨如磐过后,他回家,等待他的,是有人栽下的这整整一院落花。 院子里没掌灯,一抹黑。 但从这花丛里回过神来的封疆,想明白种花人是谁的封疆,却好似见半空星河下泻,那光影澒澒洞洞,晃得他眼前登时亮如昼。 ** 池张摁开了墙上的壁灯,如豆黄光撒在黛青地砖上,也教他这才迟了些注意到这满院婀娜。 池张讶异道:“艹,花自己长出来的?” 很久之前他过来,院子里此刻栽满花的地方分明只有一地黄土。 话落池张骤然想起来,他问狗来历时封疆扯的那句“天上掉的”。 天上掉个屁,花自己长出来才有鬼,此时此刻池张有些想掌自己的嘴。 一旁有根横跨小院的、呈东西向挂着的晾衣绳,上面捆了一个鸟笼子,笼子里蹲着一鹦鹉。 封疆带回来的,从外形看瘦了吧唧,像空空如也似的军用背包被扔掷在地砖上。 封疆站在原地,等眼前炫目的光影淡了,才探出手去摘那鸟笼子,同时对池张说:“去关门儿。” 池张喃声道:“我说,还不喊咱闺女过来?这特么不会是你不在,家里进贼了吧?” 封疆没应,笼子里的鹦鹉在鸟笼子被摘下来的那一刻瑟缩了下,像是怕生。 一瞬间让他想起胡同里闪进闪出躲藏的那道人影。 藏……怕是有人背着他做了亏心事。 封疆提起那鸟笼子刚想往正面堂屋的檐底下走,老鹦鹉突然咯咯两声,机械地笑,而后大肆叫:“封疆,封疆,封疆……” 封疆:“……” 池张:“……” 这鸟儿哪儿他妈还是鸟儿啊,分明是个复读机……学人话学得真可谓是炉火纯青。 *** 屋里没有池张以为的堆了数层厚的灰,被人打扫得很干净。 池张在近身处拣了把木椅坐下,而后抬头去看封疆。 封疆已经搁下鸟笼子,攥手机,正倚墙立着。 池张还在cue步蘅:“你一走我俩就各过各的。我也很久没见过她了,上次回学校找人做美工,搁我们系里碰见,好家伙,一个字儿没说,隔五米就用眼神骂我,你走之后,那丫头脾气见长。” 封疆钉池张一眼。 步蘅这货好和稀泥,轻易不敌视人,大奸大恶之人除外。猜也知道,多半是纨绔在外的池张在他没参与的时间里干过些颇为缺德的勾当。 封疆敲虚拟键,编信息。 池张明白他意图同谁对话,嘱咐:“让她来的时候顺道儿买——” 池张刚蹦出半个字儿的时候,封疆已经拒绝:“不顺道,不同意,不客气。” 指下同时发出信息:“哪儿呢?” 被接连三个“不”堵死的池张:“……” 睁眼说瞎话,都他妈还没说是哪儿怎么就不顺道了?手不能提咋滴!支使不动?支使下怎么了?! 池张挣扎:“有良心?蹲你半晚上,老子真饿了。” 封疆:“忍着。真饿到走不动,等会儿哥驮你。” 池张:“……” 池张:“有个p用,再饿下去,你就算把满汉全席端上来,哥也拿不动筷子了。” 封疆利索回:“我喂。” ** 在院儿外徘徊的步蘅接收到这个“在哪儿”的时候,刚准备拔腿去投奔舍友祝青。 稍犹豫,步蘅赶在大脑死机前回复:“床。” 对方秒回:“早睡。安。” 步蘅等了五秒,未见下文。 这一来一回,一共七个字,还都是最简单不过的寒暄用词。 看不出两个发信息的人中间隔过数百天没能见面的山长水阔。 里面没提重逢,没提何时照面。 这,正常? 四十五秒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入了步蘅耳。 步蘅抬眸,见从院儿的高墙里面伸出来一根儿竹竿。 竹竿高挑翘在墙头上,竹竿梢儿上挂着一她极为熟悉的金丝鸟笼子。 头顶那轮月照着鸟笼子里急的想撞鸟笼壁的鹦鹉,照出它那一脸惊惧,是忧心下一秒要砸摔下来的惊恐。 步蘅:“?” 什么把戏? 鸟式杂技? 不能不管。 步蘅走到墙根儿,鸟笼底下,起跳,伸手去碰那鸟笼子。 纵然步蘅以个儿高如树在《α》得来过一个“四肢发达”的标签,眼前这加高过的墙再叠加上竹竿翘起的高度,仍旧于她为难,轻易够不着。 又试了次,步蘅踮脚起跳还是没法把鸟笼子摘下来。 鹦鹉这碎嘴子开始叨叨起一堆听胡同里的大爷们唱曲儿听来的词,细嗓嚎得像哭。 步蘅拧眉,怒咒眼前这鸟冤家。 她正立在原地观望,从墙里探出来的那根挑着鸟笼的竹竿却突然被人抽/动,眼看着那鸟笼子就要砸跌下来。 操啊。 这得吓死那只又老又娘的鸟。 步蘅不再试图跳起来去摘那鸟笼子,立时把当了一晚上缩头乌龟般不敢见人的心理活动甩在身后,一把推开小院门,想都没想就跨了进去。 ** 封疆就倚在门内靠左那面墙上,手里提着刚从竹竿梢上摘下来的笼子,如蕴春水的眸瞧着急惶惶闷头冲进门里的步蘅。 他开口,温软语调里夹着显而易见的讥讽:“一直蹲在外头,外面风好喝?” 步蘅:“……” 封疆并未真的想听她的答案:“过家门不入,却为了一只鸟儿滚进来……几百天不见,我真是不得不对你……刮目相看。” 步蘅:“……” 生活这是在告诉她,重逢总是别开生面? 封疆乌漆的眉眼,一帧一帧在步蘅眼底动,鲜活明朗,和步蘅昨夜梦过的一模一样。 有古诗云:“满船清梦压星河。” 他这双剪水眼,真真儿的如盛了星河。 4、步履之往 第四章:七月十四接他衣冠还乡 封疆眸底的光密密匝匝投在步蘅身上,两人对视间,步蘅先一步败下阵来,躲开了封疆的视线。 不躲,也成,但保不齐人就被他给看化了。 “过家门不入,却为了一只鸟儿滚进来……几百天不见,我真是不得不对你……刮目相看。” 刮目相看?这句翻译完恐怕是:瞧你那点儿出息。 步蘅暗自腹诽,拿一只鹦鹉钓她进门,这招挺损,必然吓破那又娘又老的鹦鹉的胆子。 她亦没争气,封疆随手一钓,她便咬了钩。 封疆提着那笼子站定不动,步蘅看他这架势像是在等她主动做点儿什么。 步蘅没再犹豫,上前一步,把那鸟笼子从封疆手里勾过来。 封疆撒手,任她勾走笼子。 老鹦鹉情商有限,刚落到步蘅手里,就不合时宜地冲步蘅喊它学来的某句人话:“封疆,封……” 步蘅:“……” 鹦鹉这尖细的嗓子,喊得步蘅想就地掐死它。 一瞬安静。 步蘅:“……” 这糟糕的插曲,这还没中任何用倒是裹起乱来了的鹦鹉。 这他妈得从哪儿开始解释。 先说狗,先说鹦鹉,先说这满院儿欧月,还是先说她手握的这小院的钥匙是什么时候偷的? 不管提哪一个,都显得她不光明磊落。 封疆不再倚墙,鸟笼子离手后,他双手插兜直立,灯光打在他脸上,映得他每一寸都轮廓分明。 封疆:“趁我远在天边,谁给你惯得新毛病,哑巴了?” 步蘅:“……” 有没有耐心?!不许人开口前先酝酿? 远处的池张此时也插了句嘴:“好好儿说话。” 沉默那叫含蓄,怎么能说自己闺女是哑巴。 封疆冲步蘅抬了下下颌。 步蘅立刻借坡下驴,真诚交代:“家里没进贼。” 封疆等她说完。 步蘅:“狗和鸟儿……是我捡的。” 池张继续搁一旁看戏,这前半场是封疆演了一出“鹦鹉钓女”,后半场大概是步蘅上演“坦白从宽”。 但步蘅这坦白,竟到这儿结束了,不见下文。 封疆黑沉的眸子下压:“接着说。” 步蘅:“……”他这般面无表情下命令,想吓唬谁? 钥匙?院子里的花?他还想听哪个? 步蘅选了最常规的继续:“钥——” 她刚蹦了一个字出来,便被封疆打断:“换个讲,先说我最想听的。先说说你怎么那么大本事,我走没几天,就把自己搞糙的。” 步蘅:“??”糙?也就比他走之前,瘦了那么点。 看戏的池张旁听到封疆这话,觉得眼前这码子戏到了高/潮,他越寻思,越是觉得逗。想绷住,但没成,肩抖了几下后,终是直接笑出声来。 笑声亮且刺耳,步蘅耳闻后下意识咬牙。 孤立无援,但步蘅“骁勇善战”,往池张那儿斜了一眼,一记眼刀甩了过去。 久别重逢,不涕泪交加就罢了,挥刀相向打击人算怎么回事? 亏她忐忐忑忑、抱琵琶遮面、欲语还休了大半个晚上。 ** 步蘅隔天回校后,向舍友祝青转述这一段“别开生面”,并提及一她没想明白的问题:“姑娘,按你的理解,他这是几个意思?训我?生气了?” 汉服爱好者,兼步蘅舍友的祝青只手拉阖上宿舍的窗帘。 边听步蘅说,边就地脱身上的一身月白色衣裳。 宽衣解带后,祝青手一松,齐胸襦裙即刻下坠,堆叠到她脚踝处,露出里面她紧裹在身上的中衣,和她脚踝处那条扎眼的黑麟蛇纹身。 祝青:“什么叫训人,没见识过?” 她把中衣也扒掉,着内衣在步蘅眼前晃,自如地赤/条/条来回走:“我以为你实习遇到的那个老头儿骆子儒,已经教会你骂人的一千种方式。” 祝青的字典里,训和骂对等。若一个人被骂多了,铁定能分辨出什么叫骂。步蘅既然疑惑,那便不是训。 步蘅:“……” 步蘅:“数据不太准确,他大概有教过我一万种,只多不少。” 祝青:“……” 祝青转而看向步蘅:“艹,那老头儿是欺负你脾气好?” 步蘅:“不是,骆老师只是嘴快一点,人很慷慨,教了我很多东西。” 祝青揶揄她:“你眼睛里有混蛋吗?你这么个成长法,十年后很可能是个恶心人的万金油。性本恶,给老娘好好记住了!” 步蘅:“……” 实在觉得自己和万金油不沾边儿,步蘅强调:“祝女士,我必须声明一下。手里有刀,必要时我会自卫捅人的。没刀,牙也不是摆设,逼急了也能咬人。以及,上述每个字儿都值得你相信。” 祝青轻呵一声,这话半撇不信。 步蘅:“……” 搁祝青眼里她是纸糊的?合着这么没用? 祝青赤/条了一阵儿,随意从衣柜里掏出件开衫披着,大喇喇端着笔记本坐步蘅床边,从即时通讯软件中接收朋友发过来的修完的图片,是汉服写真的成片,拍摄于上周。 隔了一会儿,步蘅在祝青的微博页面上看到祝青码好即将发放的文案,祝青的id叫松花酿酒: @松花酿酒: “战鼓擂破大旗倒,血浸透长/枪; 铁甲刺穿,遥远的海棠酒流淌; 饮下遗忘,我终于走对了方向; 夜茫茫,桥那头,谁掌灯,把我照亮; 莫忘呀姑娘,七月十四接他衣冠还乡。” 文案:《海棠酒满》 出镜:松花酿酒 妆造:松花酿酒 摄影/后期:@山鬼丛丛 抄送:@汉服摄影@汉服写真集@汉服荟@汉服写真@古风圈网站 这条博祝青共配了九张图片。 图片上的女子着男装,玄衣束发,眉长入鬓,袖袍镶流云纹,从层层白骨间逶迤而出,身后绵密雨织,烟魂四起。 眉心一点朱砂,红似血,赤如火,衬得她亦不似人,而似鬼。 从死间生出的鬼。 “莫忘呀姑娘,七月十四接他衣冠还乡”。 步蘅重读了下祝青微博文案里的这一句话。 七月十四,在鬼节接人衣冠还乡? 人既然殁了,轰得一下没了,这已是一出以be为结局的故事。 衣冠回乡,然后呢?英灵魂归故里,一了百了,活着的人后半生独守一座衣冠冢? 单单一个“惨”字,不足形容这场面。 步蘅突然就想起两年前封疆的入伍通知书下来的那个时节,差不多就是在鬼节。 人总会有一些抱负,纸上谈兵不足以实现,必须亲身实践。 她支持。 父亲步一聪是位理想主义者。 因为步一聪这类人的存在,步蘅能理解任何人的志向。 步一聪早年舍弃前程,扎根关中谷地,立志投身教育基业。他不止是想,且躬身力行。渐渐年轻的妻子与他道不同不愿相为谋,他失去婚姻。他努力成为一个好的教育者,无论是对广大学生,还是对女儿步蘅。他力排众议把女儿步蘅带在身边,教她所有的为人处世,教她做一个与人为善的人。并且他投身教育投得很彻底,年纪轻轻便骤然与世长辞,死在关中。留下步蘅一个人带着他“与人为善”的这则教诲,在离他生前从教的那所学校最近的尼姑庵里,跟着几位师太生活。师太们对步一聪的评价用一个词可以概括:雷锋。 是个好人,但不长寿,极为贴切。 步蘅和师太们一起生活了数月之久,结束于爷爷步自检将她拎回第一故乡北京。 起初,步蘅排斥过更换生活环境,没有离开关中地区的意愿。但要是她没回来,便不会那么早结识如今她不愿割舍的那一个又一个人。 少时的那场迁徙,使她舍了旧,但也获了新,不亏。 回北京,圈子里的兵个挤个儿的多,比如爷爷步自检的警卫员。 最初听闻封疆决定入伍,步蘅并不觉得稀奇。 总以为他会和她见过的无数兵一样,仍旧停留在不远处。 但不巧,封疆的选择是南海。 那数年,南海争端四起,气氛紧绷,似弓已拉满,箭在弦上。 步蘅生出了些要送他上沙场的感觉,她不知道千百年来的老祖宗,送人远行时是什么感受。 于步蘅,是她突然想起了有生之年见过的一些词:马革裹尸,战死沙场…… 那些词在舌尖堆叠,一个叠一个,叠得密密麻麻,像人藏了又藏的心事,不可说,不敢常想,却又不能不想。 如果封疆还乡时只剩衣冠归来…… 步蘅无法……想象。 祝青发完微博见步蘅走神,推她一把:“魂呢,想什么呢?” 步蘅看向她。想倒没有,确切地说是后怕。 她冲祝青摇头。 借着祝青的微博去看热搜榜,上面没有出现任何跟α、跟师父骆子儒或者辛未明有关的字眼。 是好事儿,安安静静,悄无声息的。 创投圈的事,总体还是乏人问津,不像引流无数的明星轶事、八卦新闻。 待步蘅浏览完热搜界面,祝青接手id,查看她发出新微博后收到的评论。 最前面一条赫然是:“想x。” 后一条是用词质朴的称赞:“太好看了吧!” “我的爱汉服dna动了。” 还有一条是粗暴卑劣的三个字母“zuo”,以及无端冒出的莫名揣测“鼻子新做了?”。 私人领地被侵犯,恶意拂面而来,祝青心底浮现两个字儿:晦气。 一样瞄到这些字眼的步蘅:“先拉黑,我切个耗教做人。” 见她拿手机,祝青喊:“别费劲,用不着,这么多年还没习惯?老子穿汉服出街,都一堆人看我像看精神病。跟我一起出门的时候,忘了那回头率了?” 祝青喜欢汉服,日常偶尔也会穿,有一些非议,步蘅耳闻过。 确实惹眼,但不犯法,何况一颗热爱之心百般可贵。 步蘅立刻予以订正:“说话可不可以严谨点儿?之所以有回头率,跟衣服无关,是因为长街之上你最美。” 5、步履之往 第五章:小白脸 祝青对这个论断尚算满意,但依然伸长手臂,把笔记本从步蘅跟前儿捞了回来,利索拍阖上:“心意领了,但您的同窗祝女士有颗强心脏,省点儿口舌ok?别搭理这些鸡零狗碎,脏。” 步蘅:“……” 转念一想,祝青平日里的画风是“爱谁谁”,搭理这些找存在感的网友,确实不在此列。 * 只剩下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年,宿舍里参加交换项目远赴海外的两位舍友还没有如期回来。 课表里面只剩下些自选课,零星稀少,大把学分修满结课的人。 把实习、备考、申研、求职等种种事务加叠起来,一众同门在人生分岔路口前也还是倍觉精神空虚。 步蘅进京之后,面对与关中迥异的生活环境以及学习氛围,曾经有几门科目水土不服,不够出挑。 向来麾下只出精英翘楚的步自检夜不能寐,卯力鞭策激励步蘅进步。且不局限于跟进文化课,结合步蘅的素质条件和个人喜好,商议同步进行其他尝试。 新开拓的方向不算常见,在很多人眼里算是硬找苦吃、强找伤受。入手几个项目,经历几番测评之后,最终看中的是步蘅搁关中便练过几手的排球。 跌跌撞撞走了几年半职业队员之路,步蘅凭天分踏进了青训队和市队一队的门槛儿,随队征战全运会、全国联赛、亚青赛等大赛,表现日渐可圈可点,收获过两个赛季的最佳球员。最终在高水平运动员招生中过关,统测拔得头筹。文化课也在最后那半年里迅猛精进,涨势可观,远超所需,稳稳跻身n大。只是困于伤病,这条职业化道路没能继续到底。 ** 祝青这厮同步蘅不同,走的是根正苗红优等生路线。 她早年放弃了高中直保和自招考试,稳了的出国计划却临门生变,只得勉为其难重拾课业,走进高考考场,并于初夏稳定发挥,金榜题名。 挑选完专业,生活轨迹天差地别的两个人,相会于众老师于课上极爱吹扯的n大新(闻)传(播)学院。 此后诸事,以祝青的思维逻辑和智力水平无法消解。 学业上,步蘅绩点屡拔头筹,而她则开始长久的低空飞行之路。 很操蛋的颠倒。 两人私交此前不深,转折于某次排球赛后,步蘅腿瘸,观赛的祝青见她走路费劲,看得头皮青筋直跳,头疼,伸出高冷之手扶了这瘸子一把。 ** 把笔电扔到一边儿,祝青抬手撒步蘅脸上一张纸条:“送你的。” 步蘅看了眼,才瞄清是张人艺的话剧票,剧目名称为《推销员之死》,演出时间就在今晚。 祝青瞥她:“国庆献礼剧目,赏脸吗?” 单看剧名,这剧不像是祝青惯常的风格,她向来偏爱史剧。明年离校前的最后一届剧(话剧)星大赛,祝青应该会捎带她圈养的那堆汉服圈的人组团参加,剧本自是需要提前打磨。 步蘅:“为了找灵感换口味了?” 祝青:“不奇怪,神农且尝百草,何况我这只菜鸟。” 步蘅:“剧本已经开始磨了?” 祝青这回深深看了步蘅一眼:“《一个好人之死》,名儿定了。写还得等会儿,角色人设怎么定,剧团内部还没掐完架,大纲还得继续讨论,不改上个百八十版绝对定不了稿。” 祝青是看《推销员之死》这名字跟她确定的那个剧本名儿相像,才有了看这台戏的兴趣,还是看到《推销员之死》灵机一动,才给自己的新剧也定名为《一个好人之死》? 一个好人之死……步蘅突然就想起了步一聪。 他那极致追寻理想,刻板中庸,但憋屈致死的一生,有得演。只是演出来,悲剧估计得变很多人眼里的黑色荒诞喜剧。 步蘅没问祝青,她的《一个好人之死》是要讲一个怎样的故事,祝青也未再解释,只又裹了把披肩,而后拉开身前的抽屉,无视置于角落的一盒女士香烟,径直掏出来一排同她凛冽逼人的气质完全不搭调的又“红”又“奶”的旺仔牛奶。 暴力破拆完外层的塑封,插好吸管后,挥臂推给步蘅一盒,她自己又破拆了另一盒,一吸到底后才下令:“休息会儿,晚上别瞎忙活了,时间留给我。” ** 傍晚才出宿舍楼。 渐起的暮色晕染苍白路灯,几束光零星垂落,罩布步蘅和祝青过路工学院教学楼的路。 路过的这个特定地理位置,给祝青提了个醒儿:“下周可就开课了,你那谁是不得游回来准备毕业了?” 问的是封疆。他入伍远赴海岛耽误了两年,还没走完毕业流程,回来将和她们同期离校。 游回来这词儿,问得挺有创意。 步蘅:“我哪个谁?” 祝青:“别演,除了那一个还能有哪一个?” 步蘅抬手:“祝大人,这个冤你得允许我上书澄清一下,真的没有在演。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听你主动问起他,一时震撼,于是卡壳,谨慎起见需要再确认下。” 祝青:“……” 祝青:“说人话。有句不当讲的话憋不住,你随便一听——他回来,你让他少在周边晃,碍我的眼。”因为步蘅这纽带,保不齐三天两头碰面。 步蘅:“……” 这特么又是哪年遗留的官司? 和辛未明与骆子儒的纠葛一个路数? 步蘅当即“不耻下问”:“能不能有个前情上下文之类的,咱把话说全,让我听个明白成吗?你们俩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恩怨情仇?他上辈子害过你命、骗过你钱,还是说他曾经横刀夺爱气得你吐血?” 祝青笑出声,一笑步蘅这话说得还挺顺溜,二笑这个闷雷平地起惊雷还挺有趣儿。 祝青:“他旁边那个连体婴,张什么来着,更碍眼。” 您老把人姓都搞错了……步蘅:“也是工院儿的一个师兄,姓池名张,叫池张。” 姓倒是未烂大街,名儿起得倒特么真够随便。 祝青呵道:“跟工院儿真特么是八字犯冲,这货嘴够贱,小师妹也是眼神儿不好使,才去倒追,才会被那小子几句话说得梨花带雨。” 这事步蘅听说过,搁院儿里火出圈儿了,品学兼优的院花小师妹被工院的人欺负人尽皆知。 之前她见池张,多少因此忿忿不平。 步蘅并无深究此“桃花事件”的兴趣:“刚还没说完,封……他哪儿碍你眼?” 祝青义正辞严:“很难理解?我看高个小白脸儿一向不顺眼。”尤其惦记她窝里白菜的。 步蘅:“……” 同类相斥? 祝青理所当然的语气让步蘅禁不住笑出声,步蘅友情提示:“以前这么说还凑合,现在你得换个词儿了。” 祝青:“说说。” 封疆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瞬时从步蘅眼前过。 步蘅陈述她昨夜获知的客观事实:“大自然法力无边,外边儿太阳不一般的毒,把他折腾黑了,也瘦了,距离成为黑猩猩可能就只隔着一只猴子。” 南海烈日余威犹在,经年累月曝晒之后,白净的封疆已成过去。着实“配不起”小白脸这个词。 有意思,祝青再度笑出声。 *** 前往人艺剧场前,祝青要去前门的一家门店领一件定制的汉服。两人一路搭地铁绕过去,穿行近乎半座城。 这些年这座城市日新月异,什刹海上的银淀桥拆了,老一辈人叫熟了的崇文区和宣武区没了,城八区变为城六区,大珊栏变了商业街,热闹的四合院被大涤荡致使无数发小离散,更早前后海还没那么多抱吉他操着烟嗓的歌手,没那么多情怀可唱,旧日可书。曾经这座城被古墙包围,现在这座城被雾霾环绕。只有那些角落里沉默疯长的野草和废墟之上无息的青苔与不断轮回的生与死不曾变过,日复一日为城市变迁作证。 早年把城区交通图装脑子里分毫不差的步蘅,出门也开始看路线图了。 穿行前门,到达手工艺店,祝青掀帘子进门,步蘅搁门外等。 祝青刚进去没多久,步蘅的手机发出轻微振动。 适才祝青掀帘子时未被惊动的站在店外窗台上的灰鸽,被手机这振动声惊飞,带起一阵扑棱声。 步蘅掏出手机,发现是骆子儒发来信息:“明天去跟个采访。” 步蘅即刻回复:“跟谁?” 骆子儒:“您第一天上班儿?” 问问伤天害理了? 步蘅:“不怕我明天有课?” 骆子儒利索回复,字还挺多:“课可以有,旷。” 能不能教我点儿好事?! 步蘅放下无奈,转而逗他:“师父,上回算了就算了,这回路费报吗?” 线上的骆子儒已死,不见回复。 步蘅追问:“?” 隔了三秒,骆子儒回血复活,再度吱声:“天黑了还没睡醒?” 步蘅敲了句:“师父,您最近这是在沉浸式阅读世界名著《葛朗台》?” 秒撤。 已经看到的骆子儒随即问:“说完了?” 步蘅默认。 骆子儒随即发了句仿似带声音的文字过来:“我还真可以是。” 步蘅即刻便能脑补出他说这话时那让人想踩他的狂妄神态和嚣张语气。 骆子儒随后发了个文档过来,是将要进行的采访的前期选题表和相关资料。 步蘅点开文档,其标题为“从梦想的狂欢到末路死亡”。 盘点的是在声势如磐的互联网大潮中新近死亡和将要死亡的创业公司。一共分了两类。第一类里,公司创始人的身份介于富家小开和学生之间,而富家小开这类人的创业失败,通常会被人归类为玩票,多数人对其持有偏见。 步蘅看到这个门类里第一家公司的名字,略觉眼熟。 再下拉一行,文档上书“天明资本于天使轮注资”。 天明资本……辛未明?这公司死于辛未明投资介入后?骆子儒这是依旧准备和辛未明相爱相杀? 继续下拉页面,创始人的照片和名字侵入步蘅视野。 三点水加也,姓池。 弓长,名张。 上面赫然列有——池张。 步蘅:“……” 这巧合……也就戏里敢演,编剧敢编。 6、2019 第六章:干(2019年) 被列入采访名单的池张,正带着封疆前往他快散架的“老巢”遛弯儿。 游戏公司选址时落在了城市西北角的创业园。 当初门庭若市的创业园区里,如今不少区域已经人去楼空。 透过明净的窗玻璃,能看到残留的办公家具上积下的陈灰,像惨战后留下的一地凄凉尸骸。 那些曾经挂帅出征、热血无畏的创业者们,没人知道战败后将散至何处去。空出的区域,浮荡着沉沉死气。 偶有新公司搬入,员工运物资跑蹿得人仰马翻,身上带着明朝将迈向成功巅峰的励志精神气儿和鸡汤味儿。 日后会不会馊,难说。 *** 封疆随池张进入大厦主楼第12层。 出了电梯,12层的导视牌上,写着池张刚告吹的游戏制作公司——“疯长科技”的大名。 封疆立时驻足。 “疯长”,按池张一贯的心血来潮的脾性,怕是取义“疯张”。 见他考量,池张解释:“凑合起的,靠直觉。” 在封疆意料之中。 眼前这人是个大写的一根筋儿,不能对他把控细节抱过多期望。 两年前,池张摊给封疆看他冥思苦想已久才成形的商业计划书。 同一个晚上,封疆告知池张将休学入伍,池张则拉他入伙、下海。 两人互掏了会儿心窝子。 只倾听,谁也没意图说服谁。 交流完,池张尊重封疆的决定,但也表示等不了两年,先下手干。 如今两年过去了。 封疆脱了军装回来,池张也暗搓搓摔了这一跤,初尝败绩,壮志未酬。 数以万计的大学生出山创业,要成功不容易;但年轻经得起试炼,就此放弃也难。 从池张那双至今仍生气四溢的眼里,封疆看不出丝毫颓势。 池张仍旧在跃跃欲试。 时间于池张那资深流氓气里,淬炼出一些岁月沉淀下来的坚韧和毅力。 也让那天生不服输的血性越发明显。 ** 池张开了锁,两人推开疯长科技的磨砂玻璃门。 门后满眼荒芜。 一地凌乱。 垃圾堆里下脚难,封疆顺路把横摔在门后的木椅踢正。 这一地的垃圾,多是碎纸张,简直像人慌张逃难后的事故现场。 封疆视线正中,是面惨白的墙,墙上是领了遣散费的员工们留给池张和疯长科技的“遗言”。 不意外于池·滥情桃花眼·张于人民群众间的人气,封疆扫眼看向“遗言们”。 见到诸如: “老大,肺腑之言,你下回招兵买马记得考虑男女搭配。我们这一窝程序猿,合着就是个动物园,加班熬夜那味儿贼美妙,闻见一次,记忆终身”; “再见了,储备烟枪们”; “您不然先成个家,再考虑立业?您也别怪我话多,圈子里秃了变三角了的前辈不在少数,我是真心希望您过得好,秃了媳妇儿真的难找。” “好歹我们也进过applestore排行榜,下载量比差评多,不亏,不亏,都别泄气。” “圈子很小,也许很快就江湖再见,祝好。” …… 池张大喇喇坐大厅里的一/轮/盘转椅上,见封疆往遗言墙看,很想把那堆“遗言”挨个给封疆念一遍。 每次回顾,他都能找到忆往昔峥嵘岁月的鸡血感。 不仅不颓丧,反倒跟吸/毒成/瘾者一样亢奋。 池张迫不及待卷土重来,没再磨叽,开口问道:“封儿,今儿叫你来,我什么意思,你看完这一堆东西,懂了没?” 封疆挪开看遗言墙的视线,调转眸锋扫向池张。 乍见池张那顶青头皮,就琢磨这小子若对人告白,恐遇滑铁卢。 话不说明白,靠人自己意会?怕是得凉了黄花菜,蹉跎到猴年马月。 但不巧,封疆确实懂。 池张眉梢眼角一动,他便懂。 有些默契,靠的不是千言万语的解释,而是志同道合的理解。 池张满眼是:痛痛快快一句话,一起干还是不干? 干还是不干? 如同出了圈的斗牛,一门心思只想往前蹿。 池张耐心有限,等不及,浑话张嘴就来:“喂,回答问题,别老看我,你这自带深情的眼神儿看我看得我起鸡皮疙瘩。” 被这话气笑,封疆眼风扫他:“几岁?张嘴多说人话。” 池张呸一声,继续道:“行,但你倒是痛快地给句话儿啊。” * 池张那转椅,就安在一地垃圾堆里。 他大爷似的坐着那一地败绩,踩着旧梦想的尸体,眼里闪出的精光却带着对未来的期冀。 这瞬间,封疆突然就想起了过去两年里于南海结识的老连长于连。 坐在被浪拍打的礁石上,于连曾经对他畅想世界和平、畅想永恒的海清河晏,国富民安。 这世界上有些愿望被人称为假大空,称为妄想,称为白日梦。 但这有人不屑于的“假大空”,却是很多人忠实的信仰,是指引无数人暗夜前行的明灯。 干还是不干? 空气里又开始无限循环这个问题。 封疆想,若此刻这空间里有位人到四十的前辈,旁观他们这番全无周密考量的对话,怕只会觉得他们是妄谈,觉得他们幼稚如孩童过家家般做游戏,就算甩一个“干”,又有何用?构想、技术、资本、人力、市场……先周全考虑,达成一致,再去迈步布局……这才是常人的逻辑。 遗言墙上有一张便签没黏紧,边角翘起,封疆顺手把这张便签撕了下来。 上面写着: “抄一句大佬的话,各奔东西前,给大伙儿共勉吧: ‘在一个聪明人满街乱窜的年代,稀缺的恰恰不是聪明,而是一心一意,孤注一掷,一条心,一根筋。’ 老实说,我们这回怂了,所以失败。好歹一个战壕里趴过,姓甚名谁都动脑子互相记着点儿。有需要,就喊我,不一定帮得上,但不会失联装死无应答。” 这话字里行间都是人情味,和前方的扯淡向迥然不同。 封疆突然就对写下这番话的人有了兴趣。 封疆屈指敲了下这张便签:“别光忙着画大饼,先给我说说这个人。” 等答案的池大爷有问必答:“行吧。技术挂,易兰舟,人称易教授。大概前年那会儿,咱学校解聘了几个科研成果不达标的老师,他是其中之一。在校的时候没评上教授,是我们给封的。” 池张顿了几秒,嘶声笑:“倔驴子,十头牛拉不回来。以前吧,他死活想不明白为什么评价一个老师的好坏不是看他课上得怎么样,学生带得是不是有出息,师德是不是败坏,而要看他论文发了多少篇。就因为这贼也想不明白,他干脆改行,连愿意接盘要他的学校也放弃了,搁我这儿混口饭吃;散伙前,在这儿抽了一晚上烟,差点儿把我这办公室给点着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那游戏明明做得早,做得好,却被后来山寨我们的人给打趴下了。被社会毒打了几年,但仍旧挺理想主义,这点倒是怪难得的。每回大家癫狂了,他还能冷静说上几句,让大家理智点。” 池张话间略去了不少东西。 为什么被打趴下? 不用说得太明白。 因为他们穷。 融资来了些钱,但比起背靠t(腾讯)a(阿里)b(百度)的成熟团队,他们还是穷。 对方拿钱往同类项目里砸,他们能回击的却只有努力,而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甚至来不及去比谁更努力,便已经定了成王败寇,有了最终结局。 操蛋吗? 操蛋。 但这世界上的无数种潜/规/则,你骂它,它压根不理你。 你痛哭流涕,抱怨不公?哦,那它倒是可能会乐意抽空踩你一脚,说你是loser不争气。 但也不能因为险阻沟壑遍布,因为坎坷挫折满地,就只做君临天下的梦,却不再付出任何努力去搏一次东山再起。 朋友二字的其中一层含义,是同进,同生共死;而不是同退,抱头痛哭。 听完,封疆说:“把人约出来,聊几句。” 这是事儿成的意思了,池张同意:“好说,就现在,找他最利索,一呼保准儿来。” ** 待业中的易兰舟,接到池张召唤爬楼回到“疯长科技”的时候,看到满办公区的萧条光景,连声叹息。 池张见他来了,忙扔掉刚从地上薅起来的游戏角色手办,招手:“别四处瞅了,易教授,这儿呢。” 被学校解聘过的易兰舟听到易教授这词就拧眉,觉得简直是此生至今最大的讽刺。 池张指指封疆,向易兰舟介绍:“介绍下,封疆,你隔壁工学院的人,高考压了你前池总一头的好哥们儿。” 随后又指指易兰舟:“易老——” 易兰舟顾不上扶火急火燎往这儿赶,一路跑,跑到下滑的镜框,急忙打断池张:“程序猿。” 一共三个字,他说得喷火箭般快,末了还罕见地拿眼梢厄了池张一眼。 池张:“……”那个还未脱口的“师”字还就真被易兰舟给堵回去了。 池张觉得好笑,他就那么嫌弃老师这个词?这么避恐不及的? 易兰舟抬手和封疆握了下,礼节性的。 池张旁观并插话:“老易,离了我这小庙之后,最近拿到新offer没有?” 三十二岁的民间赐封教授职称的易教授,又如初见这“无人区”时那般叹了口气:“还没,接了点儿短工活儿,合适的正职还没找到,我的履历竞争力有限。” 池张:“hr有眼瞎的,也会有慧眼识珠的,别着急。要追根究底的话,这事儿得怪我当年投胎偏了,没姓马,不然你跟我都背靠大树好乘凉,要是成功了,甭说别的,就算你在疯长扫过地,出去也不至于让人看扁。” 易兰舟:“……”是谁最烦被贴二世祖标签? 老板这么不着调,难怪公司玩完儿,他甚至隐隐开始为应召而来后悔了。 池张这话刚落,手机震。 池张扫了眼屏幕,拧眉:“艹,中介代房东催命了。你俩先聊着,我跟这债主墨迹会儿。” ** 热场子的池张刚走,易兰舟踟蹰了下,对站在他近身前的封疆道:“希望你别觉得唐突,我之前有见过你,如果我没有认错。” 是个路人搭讪般的俗套开场,封疆此前遭遇过。 但这桥段从易兰舟嘴里说出来莫名带着说服力,连易兰舟话里加了“如果”这两个字,都像是他为了使这话更严谨而额外添加的修饰词。 此前见过,这不在封疆意料之内,封疆能确定,他和易兰舟在课程学业上全无瓜葛。 但同校过几年时间,老在一个园子里晃,碰见过倒也不稀奇。 易兰舟在社交场中习惯性紧张,哪怕面对学生辈儿的人。 从他僵硬的面部表情上,封疆能感觉得到。 他琢磨若是他不回话,恐怕易兰舟下一句话将胎死腹中,不肯再吱声了。 他让池张喊这人来是想聊几句,若开场便聊散了架,就失了意义。 “您言重了,唐突称不上”,封疆给易兰舟搭了个往下聊的梯/子,“我们以前在哪儿撞见过,要我猜几个场合,还是您这就愿意直接告诉我?” 易兰舟瞬时轻松起来,缓了口气,回忆了番,说起细节:“我见过你,单方面的。算起来得是你俩大二那一年夏天。校里面自行车协会有活动,声势不小,我路过的时候随着人流往前凑了下,看了一会儿。” 提起“校”这个字,他都说得生硬,太耿耿于怀,仍不能释怀。 易兰舟:“我捕捉到的细节未必准确。大概是你们有执意冒险不听劝说的队员,坚持要挑战危险动作,正僵持时,你从人堆里走出来,一个字儿没说,把那个刚做完准备动作,腿刚架在车座上的男生,连同他那辆自行车,一起扛起来,挪走了。问题得以解决,只是你用的方式有些出人意料。”利落高效,引围观者瞠目结舌。 那是易兰舟被n大卸职前的最后一个学期。 那几个月里的事儿,他记得格外深。 那个学期戛然而止的时候,他的教书育人的前半生随之一起结束。 易兰舟清楚记得白衫黑裤的男生从人群中走出时脚步生风的干脆,也记得盛夏流光打在年轻人眉眼上耀出的纯粹果敢,更记得那人在听到队员责骂时脸上温和包容到似温柔的笑。 大二,真是够久远的事儿了,于封疆记忆里已经模糊。 那时到底年纪小,不怕事儿,厌恶拖泥带水,偏爱直截了当。 恣意张扬的都是古早过往了,封疆无意多谈:“那会儿中二期,让您见笑。” 易兰舟摇头,又瞄着远处边跳脚边打电话的池张说:“他准备重新开始折腾?” 封疆回:“是。” 易兰舟又问:“你们一起?” 封疆点头:“您怎么看?” 易兰舟认真看着封疆,推了推鼻梁上厚重的镜框。 隔着镜片,封疆仍能看到他眼底真心实意的担忧。 七岁之差,是半个长辈。 易兰舟仍带着前半生的教师生涯带来的慢条斯理:“我只是个普通人,眼界有限。但他要真是又想做些什么,那这是我所希望的。他那个人,有想法,但天真莽撞,需要人时时拉他一把。该下决心的时候,又犹豫磨蹭,死拖。极容易抓住机会,又容易错过机会。” 天真莽撞,犹豫磨蹭…… 封疆脑海里反复回念这些词,易兰舟柔字声里一把刀,剖析人算准,同他多年来对池张的了解一致。 易兰舟:“就比如,那天我搬东西离开,关门前问他,如果从头再来,他给自己定什么目标。你猜他怎么说?” 封疆心里有一个答案跃出来。 易兰舟略显无奈地笑:“他告诉我:10年,估值100亿。” 封疆从易兰舟脸上看出他没脱口的另外两个字——荒谬。 是不看好,觉得那是天方夜谭? 从易兰舟脸上收回视线,封疆垂眸看着楼底街道上的匆匆过客,每个人于宇宙都是蝼蚁之小。 但这每一份蚂蚁之力,都无人敢小觑,或于某日能撼动这蓝色星球。 易兰舟拧眉继续:“他这个人,一向不知道脚踏实地,时常口出狂言。” 易兰皱的语气中并无讽刺之意,封疆从易兰舟脸上也没有看出丝毫恶意,但看到了被束缚的想象力。 就算是痴人说梦,人人亦皆有痴人说梦的自由。 人年纪越长,被岁月磨光了棱角,血倒是会随着时间的滚动渐凉,连梦也不敢做了。学会稳步前行是岁月与年龄带来的优势,但加速前进是年轻才拥有的资本。 整个空间静默,持续有两秒。 封疆最后道:“10年可能不恰当,世界时刻在变,是5年。” 半是正经立誓,半是逗眼前这位认真但中庸的前辈。 易兰舟果然受惊,再度换了脸色:“?” 从疯长科技所在楼层垂眸往下看,视野内的楼宇广厦间,仿似延伸出一条通往未来的路,一条写满无限可能的路。 封疆解释:“拿10年去拼这100,太久。” 谁都等不了。 创业如血海逃杀,不能活,便是死。 不争朝夕,便死无全尸。 10年,在秒新秒异的时代,梦想的骨头都得烂了。 易兰舟眼里仍旧写着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不知现实之艰辛坎坷。 封疆与易兰舟对视,平静笃定。 从易兰舟的视角,可以看到封疆如雕五官,纯白薄衬衣,以及宽肩、薄唇,那双唇再度开启,对他说:“怕是让您失望,我一样是个莽撞,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易兰舟眸色更为复杂起来。 封疆:“我的肩膀不是摆设,这次要是败了,他这个一百多斤的人,我撑得起。” 这世界上很多人觉得不切实际的东西,都有另一些人替他们切实看到了;那些很多人觉得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每一天都有人将其变为现实。 何况,这些年,他们都不是只读圣贤书,是有备而来。 多的是易兰舟不知道的事。 7、步履之往 第七章:“风雪夜行军” 被骆子儒诓了。 步蘅一早回到α,等待她一起前去会见约访当事人的,是同为骆子儒门下,为骆子儒鞍前马后的师哥程淮山,而非骆子儒本人。 但也合情理。 骆子儒如今亲自约见的人,要么令人仰之弥高,为业界泰斗;要么是抓住互联网风口快速声名鹊起,一时风头无两的独角兽、生力军。 创业者多如蚂蚁急行军,前赴后继,根本访不过来。 骆子儒是国内最早一代it记者,他在业内活跃之初,中关村还被称为骗子一条街。 在当时的《α》的办公所在地——知春路,互联网公司间的“百团大战”也还未打响。 媒体人圈子里,有人称骆子儒为“半仙”,因他数次对互联网风口的洞察力;有人称骆子儒为“祖师爷”,因为他的资深和公信力。 步蘅眼里,数月接触下来,私底下的骆子儒却更像是武侠世界里和杨过打架的老顽童周伯通。 老顽童此人,欲望不多,无心争雄。 这几年有人数次劝骆子儒卖掉α,重返互联网江湖创业,骆子儒均利索拒绝。 如今连那支笔,他都懒得提。 但功力犹在,但凡提笔写些什么,就容易掀起“血雨腥风”,掀起漫长的口水之争。 ** “祖师爷”骆子儒见证了几乎所有现今行业领军人物拔地而起的过程;也见证了早年无数的中国互联网垦荒者的艰难风雪夜行路;见证了穷得响叮当于路口喝风吃盒饭的人,一跃跻身为无数后继者难以望其项背的金字塔尖。 同样,也见证了无数创业者壮志未酬身先死,目睹他们梦想死亡事业毁灭,随后整个奋斗史枉送他人做笑谈。 从某种程度上,步蘅觉得骆子儒更像是一个孜孜不疲的“传道者”,而不是一个文字工作者。 他的笔平实犀利,每个字都在对外书写传达他深信不疑的那些信念。 比如人的坚守,比如人的无畏。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进入《α》之前,步蘅读过无数骆子儒笔下的文章。 从他初入传媒圈时做的社会新闻纪实,到后来的财经时评,到他撰写的财经人物志,长至书,短至句子,多到不胜枚举。 这么多年骆子儒笔下唯一算是“出格的”文字,就是前些时日对辛未明的笔伐抨击。 而令步蘅印象最深的,是骆子儒早前化用改写一位作家的话写的中国互联网发迹史: “上一代互联网人,他们手中捧着火苗前行,那火苗叫无畏,那烫的人手心灼痛欲焦的无畏。他们生生忍受,只因在无边荒野、漫漫长夜、风雪相侵、生死交扣的时刻,舍此之外,他们一无所有。 除了这照亮前路的火苗,他们行囊羞涩,满腔孤胆。可即便如此穷困,他们还是迎难而上拓荒千里,为中国互联网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 不断被灌输知识和价值观的学生时代,人很容易被某些文字影响,将其奉为神/祇,奉为暗夜明灯。 步蘅曾经在骆子儒笔下读出血性,曾经的骆子儒于步蘅也属于仰之弥高。 这是她在一众媒体间选择进入α实习的原因之一。 前二十年间,有人说她儒糯温和。 这是步一聪“与人为善”这则教条的成果,也是步一聪撒手人寰后,步蘅独行于世的自我保护色。 这层保护色适合年少翅膀弱那一阵子,却不适合镀身伪装一辈子。 步蘅想要在深入社会之前,将自己酝酿了二十几年没有爆发过的那股劲儿慢慢唤醒。 武装上这铠甲,再去闯那不可测的万丈红尘(社会)。 * 师哥程淮山跟着骆子儒已经三年,仍旧开着全城最破的车,仍旧瘦得怎么看都有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意思,特像早年戏文里那些文弱清贫的举人书生。 上车前,程淮山站在背风处抽烟。 倒不是有瘾,是为提神。 烟圈上升的轨迹,如他的脊背一样直,带些顽固的意味。 步蘅站在驾驶室旁等,但凡一起出任务,她便是司机,这是在《α》长期以来形成的惯例。 她有着足以深钻这城市大街小巷的技术,以及永不错乱的方向感。 曾经恣意撒野的关中岁月,赋予步蘅辨别自然界诸多事物的能力。 辛烈烟草味乍扩散开,程淮山便突然呛咳了起来。咳得脊背一颤一抖,像不堪折的嶙峋枯枝,也像生命力快被全盘榨干的树。 步蘅视线聚焦于程淮山有些凹陷的、青白的脸。那上面裹了一层灰,遮了一层霾,缺少生气。 不能细看,细看有些骇人。 步蘅不禁拧眉:“师哥,你昨天又熬了整宿?” “嗯”,程淮山清了下咳完后哑掉的嗓子,“怎么今儿问得这么稀罕?不熬我都觉得浪费生命,没安全感,怕自己错过新鲜事儿新鲜人,更怕错过夜上来了才冒出来的思路。” 步蘅戳了下自己的脸,又指了指他的,轻叹:“我有依据的,除了和你眼前的我对比之外,还因为以前,你的脸色没这么丧过。也因为今天,你整个儿看起来特别累。” 是那种大限将至般的丧,让人莫名忐忑,惧怕这是风雨欲来的征兆。 程淮山持烟的手滞了下,似在思考这话,末了轻笑。 笑完便像眼睁不动了一般,垂下眼睑。烟圈后的那张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他看起来像是更需要安静的空间,而不是听人说些多余的劝慰。 脑海翻腾了一万公里后,没寻到什么特别合适的语言,步蘅最终放弃开口。 反而是喘不动气儿了似的程淮山睁眼将烟碾灭,说:“先上车开路,别误了跟人约好的点儿。” 等坐上副驾驶位,程淮山的情况也没好转,更像精神气儿全被抽没了似的,阖着眼枕着靠椅背,比适才还不如。 车还没驶出辅道,他又不知是为了提神还是为了什么,对步蘅道:“天阴成这样,步儿,卜一卦?你算算今儿这雨到底下不下?” 车道拥堵的厉害,前方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车流让车内的空间都随之逼仄起来。 卜,卦,签……是久远的上个世纪的事儿了。 步蘅利索打死方向盘,将车调头:“我们是怎么从说天气,突然跳到算一卦的?” 程淮山:“不突然。” 步蘅立时猜:“该不会是有人传播我会算的谣言?” 程淮山轻笑:“老头儿。”骆子儒。 步蘅:“……”意料之外。 程淮山:“老头儿说他虽然被称为半仙,但没你这大仙厉害。说用你从签筒里晃出的签算人运势,一算一个准儿。尤其是算点儿背与否,算霉运。” 步蘅:“……” 这谣言传得还挺细节。 步蘅即刻摁开车载收音机,锁定fm调频:“师哥,这传得多少离谱了点儿,还是得相信科学,这雨到底下不下得来,我们听预报说。” 程淮山爽快同意:“也成。” 但仍对某些事锲而不舍:“那这样,不算下不下雨,给我算次命。这一路开到创业园,时间够用了,就当路上解个闷儿?也当给哥提提神。” 步蘅:“……”骆子儒造孽。 步蘅:“你不要听师父瞎扯。是他埋汰我,我真没有这种开天眼的能力,有这本事我早把大乐/透号码算出来了,还认什么师父,打什么工。” 程淮山并不认同:“老头儿可不是个爱扯淡的人。” 步蘅反驳:“那是曾经,明显他今天起,从编排我开始,刚爱上。” 程淮山笑。 ** 步蘅确实不会算命。 她只是于签筒中抖签时抖出的签字比较邪门。 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 心里念着当事人,晃出来一签字。 她投出来的上签从来不灵,下签及下下签却次次中招,无一例外。 晃签筒,最初是步蘅寄居尼姑庵内时过路大殿,年幼无聊找事做。后来是庵内的静安师太想印证那些她投出的下签是否为巧合,带她解签。 她一如骆子儒笔下的“辛阎王”辛未明,投十签八签为下签,其中不乏下下签。 这座香火旺、远近闻名的尼姑庵里的静安师太说,也许由于步蘅命盘硬。 步蘅将此说法归类为扯淡,只认同其为巧合。 就比如这世界上存在一种事物,名为乌鸦嘴。 没有预言能力,纯属巧合。 早春时分,静安师太进京参与佛学会的活动,与步蘅碰过头。 在α所在的大厦楼底等她的时候,静安撞见了骆子儒,步蘅不曾从静安或是骆子儒口中听说他们有过交流,没想到这交流不仅有,且他俩交流过的内容还不少。 不然骆子儒无从得知她的那些老黄历。只是不知道除了“大仙”这回事外,静安还向骆子儒提过什么旧历史。 静安师太这个话痨,简直熟人公敌,四处兜售别人隐/私。 ** 步蘅最后一次求签,是给年少无知的自己。 出来的签文是:“桃花马上请长缨”。 静安师太为步蘅解签,说这七个字说的是明朝末年的一代女将秦良玉。 秦将军是历史上唯一一位作为名将被单独立传,载入正史将相列传里的巾帼英雄。 静安给步蘅看秦良玉的人物小传。 秦良玉一生戎马,战功赫赫。对外力抗外敌,对内镇压叛乱,爱国忠君,侠肝义胆。 那夜静安师太点了一盏煤油灯,窗花被北风吹破呼啦啦响她也不理,只忙着借那橘黄光晕对尚不知世的小步蘅说:“你这根儿豆芽菜瞧着不会这么有出息。但你可以学,就比如学人家这忠贞。” 有传女将军外形“体甚肥大”。 穿透曾经的时代局限,这话在当下透着刻板审视,静安骂这是亵渎英灵,而后摸着当年的小步蘅的耳垂,不吝谆谆教诲:“大可以,好好长个儿,骨架大没什么不好。肥还是不要了。做人,还是要漂亮。” 秦良玉的丈夫马千乘年长于她两岁,其夫祖辈是“马革裹尸”(出自马援将军典故)这词的出处,祖上累世从军。但她青年时,同为将领的丈夫马千乘被太监诬告,病死狱中。多年后,秦良玉亦抱憾终老。 静安说:“这年头,早已经没有太监这玩意儿。你也不一定有丈夫,万一你以后是弯的呢?就算有,他也很可能像你一样是根豆芽,做不了将军。就算他本事大、有作为,也可能平安到老,没灾没病,活得长过你,没准儿清明还能去你坟前哭。这些东西吧,不需要相信。再不济他死了,你到时候换一个用呗,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一个男人。” 静安师太碎碎念了这一大堆,彼时小步蘅听完一头雾水,只捡了要点问了句:“所以这签是上签,还是下签?” 静安怼了步蘅后脑勺一巴掌:“我都蹦了这么多字儿了,这都没听明白,废物!” 步蘅:“……”静安睁眼说瞎话的功力无人能敌,装糊涂和装明白的手艺也都娴熟。 至今她也没说那是上签还是下签。 ** 见步蘅兴致缺缺,程淮山没再强求,重新闭眼假寐。 步蘅也尽量使车行平稳,免得扰他小憩。 行道树撒下如盖绿荫,车轮碾过一程程相送的阴凉,于九时整,车终于驶入如今仍“列国纷争”的知春路。 这里汇集了国内无数的创业者,很多人仅带着脑海中的一个模糊的概念便开始钻业内人士流连的咖啡馆寻找天使投资人(最初启动资金的来源,国外一般为父母)。 骆子儒曾经跟步蘅说过这样一则事例。 有人在α楼下拦住他,同他借200万启动资金,许以10倍回报。 骆子儒反问了对方一系列问题: 问:你的创业项目是否抓住了民众生活的痛点,是不是刚需? 答:没想太多。 问:项目怎么盈利? 答:以后总会盈利的。 问:产品有雏形了吗?未来如何优化? 答:慢慢会优化好,还没来得及细想。 问:人才技术的后续支撑在哪里? 答:公司做大了,自然会逐步吸引人才加入。 问:如果bat(baidu百度·alibaba阿里·tencent腾讯)这些公司做和你一样的项目,进入战场和你对垒,你怎么办? 没有得到回答,对方毫无准备,被问懵。 步蘅自己亦见识过一位前一夜对一个idea胸有成竹,觉得第二天便能拉到可观投资的创业者,第二天醒来时就已经变心,对另一个idea青睐有加,将前一则商业计划书扯烂塞进了垃圾桶。 在这世界上,大部分人留下的是千千万万种失败的不同方式,而不是一条通往成功的路。 此刻脚下这一隅土地,每天都在重复上演这样的桥段。 剧情套路,结局雷同,戏中人的台词更是句句高呼伟大和艰辛。 ** 停好车,步蘅和程淮山站在许多创业公司租用做办公区的ab大厦楼底。 计划内的五位被采访人,今天只约了一位,程淮山似是想要深挖这个选题,不急于成稿。 约访对象位于12楼。 骆子儒一向喜欢深入被采访者的工作环境、生活环境中去做实地了解,师出骆门的程淮山约人的地点也尽可能的设在这些创业者的公司中。 尽管这一次,他约的是公司已经覆灭或者将要覆灭的创始人们。 步蘅抬眸远眺,12楼的窗从地面的角度看过去格外狭小。 不及现实中她见的池张的头大。 步蘅几乎想象不出,池张于12楼见到她会作何反应,也许她应该回避,方便程淮山问出那些犀利的问题。 步蘅没看过采访提纲。 程淮山同骆子儒不同,在他问完所有的问题前,他不会同人分享他的思路。 但凭步蘅对程淮山犀利作风的了解,她怎么猜都觉得这次采访的结果,也许会扎人心,戳到池张痛点。 人在谷底的时候不落石,她信奉了这原则很多年。 有那么一刻,步蘅想拽住程淮山的手臂,说些什么,提前给池张预备个防护罩。 可她到底没有。 因为在这则采访里,骆子儒虽然喊她过来,但实则她只是一个局外旁听者。 采访者有自己的意志,被采访人也不是无行为能力人,他们自己会做出判断和选择,无需她代为杞人忧天。 ** 12楼。 池张把手机搁置到近手边的长会议桌上,而后冲封疆和易兰舟道:“之前接了一个采访,人马上上来了,我去接一下,您二位先继续自己熟络着?” 易兰舟立时站得笔直,敏感追问:“什么采访,要聊什么?” 池张瞥一眼这满室萧条模样:“一家财经新媒体,聊我们的死亡之路、我们的经验教训,以后要是成功了,今天说的每个字儿都会摇身一变成励志故事。就当提前存档了。” 易兰舟眼底浮现隐忍痛色,即刻纠正他的用词:“是我们的被绞杀之路。” 最难的时候,做出放弃那个游戏项目决定的时候,他们一起经历过几个漫漫失眠长夜。 本来有成功的希望,但死于对手山寨,死于对方背靠的资本的雄厚财力,这最让易兰舟耿耿于怀。 池张冲他走过去,不轻不重啧了声。 扶了把易兰舟那总也挂不住的下滑的眼镜框,又轻拍易兰舟的肩:“坚强点儿,易教授,我们输得起。” 易兰舟:“……” 易兰舟不吃这种没意义的安慰,偏池张一本正经,还没安慰够:“人得直面惨痛教训,才能脚踏实地从头再来。是不是这个理儿?” 莫名喝进的这口鸡汤口感不佳,池张嘴里称谓几换的易兰舟眉头跳了一下,又一下,心里都是fuck。 ** 于这12层高,池张安慰人的同时竟然还听得到室外来自地面的阵阵蝉鸣鼓噪,他在这蝉声中看向还未发声的封疆。 安慰完易兰舟,池张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走到今天,他还从未与人正经交流过这一段梦一样短的奋斗史。前几个月项目陷入绝境之时,也曾经在彻夜未眠之后心脏绞痛,觉得自己要暴毙当场,献祭给梦想。 怕过。 瞄几眼自身,进而发现此刻穿得并不体面,全无精英模样。 这发型,看着也特么不像好人。 他想起一个很应景的标题……“屌/丝/跃龙门”的失败史。 头疼,此处需要鼓励。 ** 池张乍扫眼过来,封疆便读出他眼尾的那缕不确定。 相识多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池张是个随时需要其他人认可、需要被鼓励的一个人。 从前,在n大篮球馆内,院际比赛时,距离比赛结束仅剩6秒,对方意外进球。打平后,我方叫了暂停。池张也是第一时间锁定球场上的他,要等他走近跟池张说“没事儿”“还能进一个”“一定赢”“你比对面2号牛”,才能放松一点儿,继续加满血槽在场上跑动。 相识这些年,池张在他面前从来不掩饰情绪。 信任的基石,最初来的莫名,筑成后却从未坍塌。 两年,即便池张已经独当一面,进入创业场厮杀过一番,培育过一个一度成形的项目,但他仍是一个随时需要鼓励的人。 池张此人的好“口/活/儿”,仅限于扯淡。 封疆回视他,黑眸深处如放定海神针,看一眼便使人降噪。 封疆:“收拾不了的时候喊我,随时上来。聊多了丧得想哭不想让人瞧见,给我个后背,替你关门。” 他要带易兰舟下楼,给池张腾出不受外界干扰的,自由发挥的空间。 池张:“艹,真他妈会说,我快感动了。” 封疆没继续同他扯淡,他能理解池张的意图,池张想把这次失败跌倒摔出的疤彻底挖出来,让它接受暴晒,让它恣意化脓,然后彻底将其翻篇儿。 池张不是怕失败,而是怕这次失败成为日后人生路上无数次抉择时会浮现的一抹阴影,让他踟蹰,使他犹豫不前。 8、步履之往 第八章:“我养大的” "叮"一声,电梯门打开的瞬间,步蘅一眼望见侯在电梯口接人的池张。 瞄到她的时候,池张眼底亦明显闪过意外之色。 意外是正常的,步蘅想。 两个人对彼此的了解仅仅来自封疆这个媒介,外加校友这一茬儿,对彼此在校外的世界在做些什么几乎一无所知。她看到池张的名字位列清单中的时候一样意外。 池张还没发问,程淮山已经迎上池张一早预备着递出的那只手,两人握手寒暄,算是成功接头。 握完手,见被采访人池张打量步蘅,程淮山为其介绍:“池总,介绍一下,这是骆老师钦点的优秀实习生,我师妹。” 程淮山话里、眼里都带着回护,那张疲态尽显的脸在看向步蘅时也难得能挤出一丝笑,顺着他因为缺少睡眠而深陷的眼窝蔓延开来。 这笑程淮山未曾遮掩,以致旁观者池张看得一清二楚。 池张怎么瞧,都觉得这笑里流露出的意思像是“春心已动”。 这人这是要啃封疆家养的兔子?池张不得不再次审视了番程淮山的脸。 很瘦一人,文秀,不似封疆那般惹眼,扔进人堆里即便个子高也完全会被淹没。 悄无声息就长大了的步蘅,看着封疆这型长大的步蘅,现在好这口寡淡的? 池张视线在两人身上绕了足有几圈,末了意味深长地长“哦”了声,且对步蘅打了个官腔:“幸会。” 极尽客套,不似在封疆面前两人碰到时那般随便。 莫名的,从这声拉长的“哦”里,步蘅听出了些看戏的意味。 步蘅适才打算在程淮山面前与池张相认的心,被这声长“哦”一刀砍死,原地卒了。 她只在池张持续地审视中回了池张一记基于礼貌的点头。 ** 疯长科技的“遗址”带着大战溃败后的余味。 有着几乎所有失败的初创公司的共性——人去楼空。 程淮山事前做足了功课,但真正上阵带的只有夹在笔记本里的两张a4纸。 思路他全塞进了脑子里,a4纸上面只罗列着他要问的一些问题的关键词。 短视频正适值风口,不少纸媒开拓新媒体市场,在培育公众号和大v的同时,将短片摄制列为主业之一。但α在一众网络媒体间却坚持用文字叙事,每次发稿配图也寥寥。 步蘅将录音笔放好。这是她每次随访要做的工作之一,在面访过后,整理出文字实录,为主笔骆子儒或者程淮山成稿做辅助。 程淮山的习惯是边谈边在纸上速记要点,不假手旁人。 这场采访于步蘅而言,剩下能做的事情便是倾听,以及思考。 ** 程淮山惯常不铺垫,如往常一般单刀切入正题。 他和池张的前期对话在步蘅听来可以直出为文稿,几乎没有赘言。 程淮山问:“池总,一年多前,在疯长科技诞生的那个晚上,你对它有过期许吗?”他问得常规。 池张亦没有主动打破框架答出新意:“整个行业高歌猛进,拓荒者都期待丰收,我自然希望它能跻身游戏行业top。” 这家伙回得像优秀生代表国旗下发言,四平八稳的,步蘅想。 程淮山:“能否具体分享一下?” 池张配合:“走在大街小巷,在各个社交app里冲浪,都能听到、看到人们聊他们喜欢的出自我们游戏中的角色,因为我们的游戏衍生出一些网络流行语,我们当时描绘过这样一幅蓝图。” 程淮山继续:“在你看来,完美的游戏应该是什么模样?” 池张微一思索:“这个问题我恐怕很难下结论。地球上人口数太多,每个用户的需求都不一样,同一款游戏带给他们的体验必然是千差万别,我单方面认为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游戏。” 程淮山翻阅手中的a4纸,纸张擦动哗一声响的同时,他继续问:“不久前,有位投资人和一位创业者在微博开撕,矛盾点在于投资人认为他的钱被创业者挪用于个人消费,在创业者挥土如金的同时,向他哭穷说项目缺钱难以为继,请他继续注资。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池张眼瞳微缩:“创业前期钱是创业公司续命用的,活下去最重要,这是我的观点。其他创业者的个人行为,我不方便评价。” 程淮山紧跟:“大家都知道,池总的父亲是早一辈实业家,在外人看来,疯长科技最后也是死于资金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寻求他的支持?” 这个问题刚抛出,池张便有些抵触。出于礼节,他没有无视,回复道:“我不会。疯长是我池张的事业,不是池家的产业。” 程淮山却没有就此放过:“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不开口,业内知道你父亲是谁,这已经是一种隐形的荫庇。另外,我可不可以延伸成,你认为创业者不能独立行走,不能拥有自己的姓名是耻辱。” 池张否认:“我欣赏所有敢于独立行走的人,但也不觉得合理利用手边已经拥有的资源是错。” 程淮山仍旧紧追:“所以在高傲的失败和跪立着成功之间,你并不排斥后者?” 步蘅微拧眉,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程淮山看似寻常的问句和平淡不见起伏的语气底下,似乎埋藏着偏/见和些许的针对。 但这很奇怪。 程淮山和池张此前不可能有过交集,更何谈交恶。 池张尚在思考,程淮山不等前一个问题的答案,随即接着问下去:“家庭条件优越,这让你的消费习惯如何?在掌控公司资金的时候,有没有一时冲动一掷千金过?” 步蘅刚松开的眉峰再度蹙起,程淮山的语气和神色不对,他在将池张同那位挪用资金的创业者作比,且带有明显的个人倾向。 步蘅视野内,池张闻言面色亦冷了些。 池张没答,但不妨碍程淮山继续发问:“休学创业,在你身后还有很多跟风的人,你还能回想起当初促使你迈出这一步的原因是什么吗?是想走捷径,效仿复刻国外的一些成功人士?” …… …… 程淮山:“我曾经见过一位被淘汰出局的创业者,他说组建团队之初,他会见投资人时海吹了一番公司的前景和估值潜力,路演完回到公司却在做清洁工打扫卫生,本身不是程序员却从头起步自己学习敲代码,啃那些晦涩的专业书籍。人前光鲜,人后像狗。这类现象成了大家现在用来调侃创业者的一个梗,将创业融资说成是拿着ppt讲故事。谁故事讲得好,谁融到手的资金就多。在疯长科技的发展史中,你讲过这样的故事吗?你靠什么打动的投资人辛未明?” 且他还问:“社交网络上有人说,疯长出品的游戏中,英雄的人设与疯长发的新闻通稿的配图中创始人的笑一样邪魅狷狂,你能接受这样的形容词吗?你知道这个词之前被用来嘲讽一些公众人物吗?” 程淮山的语气及他脸上展露出来的表情,都过于冷漠。 拿着ppt讲故事?前面还有什么来着,一掷千金,效仿他人,拼爹…… 池张移眸看了眼步蘅,挤了个公式化的虚浮的笑出来,而后他继续直视面前面无表情且游刃有余地抛出这些日了狗般问题的程淮山。 池张觉得他应该收回对眼前这人的第一眼评价,程淮山此人分明与文秀无关。 池张同样没有回答这几个问题。 但这不是结束,如果说截至此刻,池张从那些问题中感觉到的攻击性有可能是理解偏差引起的误会,是池张敏感。这之后程淮山抛出的问题则完全是赤/裸的攻击,让池张渐渐拒绝开口说话。 整段采访的后半部分进行得很不顺利,因为存在大段的空白期。 * 入圈几年,步蘅从没跟过这样僵滞的约访。 后半程步蘅有数次担心从池张的嘴里蹦出来的回答会是:“滚出去。” 因为他整个人的脸色发暗,合着就是一个大写的“gun”字。 他没将滚字说出口,大概率要感谢池家家教。 结束时,步蘅硬着头皮在池张的一脸玩味加漠然中紧追程淮山的步伐走出疯长科技。 第一时间拦住了摁电梯的程淮山,一鼓作气将他拉拽到楼梯口。 进楼梯间后,步蘅的手没来得及抓住防火门的把手,门哐当一声摔砸在墙面上,而后反弹,彻底摔合。 那声“哐”震得这空间一时间更静了,也震得步蘅大脑剧烈嗡鸣了一下。 窄仄空间内,程淮山抬眉问:“拉我出来是想说什么?” 见他还乐意费口舌,步蘅绷紧的背放松了些,慢慢说:“师哥,你刚——” 程淮山截断她的话:“怕我跟他吵架,还是怕我们打起来?” “不是”,其实气氛不妙,步蘅回得心虚,“但是师哥,你原本就打算跟对方这样聊?” 程淮山反问:“这样是哪样儿?” 步蘅:“……”这样明显的和被采访者交恶。若对方十恶不赦,她或许会摇旗呐喊,可对方并不是这种极端恶徒。 步蘅意图讲道理:“师哥,你入行早,业务方面你比我精进,我没有可以置喙的空间。” 程淮山完全没有想要意会步蘅未脱口而出的下文的意思,直接不吱声。 看来委婉的结果是词不达意,步蘅从未意图说教,但话赶话儿到了这儿了…… 步蘅放弃继续委婉和迂回:“我们和被采访人是甲乙方的关系。对方不是被我们审问的对象,他们是抽出时间来配合我们,这不是他们的义务。建立信任才能有更多收获,沟通的过程中惹他们不快的意义在哪儿?” 像刚才那般糟糕的气氛,房间内恐怕没有任何一个活物能安稳坐得住。 她出口成篇,不是刚进《α》的那个内敛稚嫩的女学生了。 程淮山想,或者是,她一直在懵懂无知和涉世明理之间能自由切换,需要什么便表现出什么。 程淮山也清楚,她惯常不争不求,但是个“os”怪,心里的想法只多不少,在有违她心意和价值观的事情上更从不随波逐流。 此刻看向他的那双如洇了雨雾的眼,亦含着清晰可见的坚持、倔强。 他遇到过那么多随波逐流、三心二意的人,可眼前这一个,莫名让他打心底里觉得,再过十年,她眼里的光仍旧会如此刻模样,好似沉金冷玉,经年不移。 但他自己却…… 上帝仿佛在对他复述,眼前人和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思及此,冷静逐帧崩塌,烦躁挤上五脏向全身蔓延,程淮山暴力地拉扯了把让他发闷的领口,骤然声疾色厉,拉高了音调:“想打抱不平?觉得现在的情况是我恶劣、我过分?那你告诉我,刚刚哪个问题有问题,但凡戳到对方痛脚的问题一概不能提、不能问?” 步蘅下意识接话:“可以问,但是不需要考虑被采访人的意愿吗?他没有要求提前审提纲,代表他信任我们。” “所以我应该为此感激涕零?他可以拒绝接受采访!” 照这个逻辑走下去,最初没有拒绝采访,沟通中出现不快是活该吗? 步蘅:“……” 又沉默下来。 数十米纵深的楼梯间内,抛一句话下去便能听到反弹上来的回音,无人开口时,这一隅静得人浑身发毛。 步蘅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鼓点一样捶打在耳膜上。 让她觉得怪的地方,不是程淮山出言犀利,而是他面对当事人时表情和语气里流露出的轻蔑。 这有悖程淮山的专业水准和职业操守。 步蘅此前预料过一种情形——程淮山提出的某些问题可能会扎池张的心。但结果应该是触发双方理智而感性的深度交流,而不是制造出矛盾,让场面僵持。 和程淮山相交也有几百天之久,步蘅并不觉得是她识人有误,她此刻的第二反应是程淮山今日的所作所为事出有因。 有疑问得就地解决,隔夜只会生出更多后遗症,步蘅立时调转话锋试探:“师哥,我不是在质问你。工作这件事本身就不会令人多么愉快。我只是希望——” 程淮山拧眉:“你今天很多话想说?” 话被打断,步蘅亦不恼,就地另起一行:“后面我们怎么走?面谈这样收场,对方还会同意我们发这篇稿子吗?”如果文稿不能面世,此刻他们出现在这里的意义又在哪儿? 总不能去描写对方面对问题时的情绪,去诱导读者解读对方的心理活动。 那不是客观地写专访,是主观地编故事。 静默足有三秒。 程淮山听完,摸着口袋里打火机圆润的边缘,手指收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不通。” 他清冽的声音垂在步蘅头顶,听起来带些冷酷的意味:“刚刚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出自我的本意。这种出身优渥的人,浪费了许许多多普通人求而不得的资源,踩着别人得不到的机会起步,却一事无成,这么浅显的事实有人摊在他面儿上讲给他听,他就觉得难堪,觉得受辱,这种承压水平,未来他会失败一辈子。” 浪费资源……践踏别人…… 这是两顶极为恶劣的帽子。 创业者确实应该具备抗压能力,但有抗压能力,难道被攻击后就得心平气和、面不改色吗? 步蘅清楚记得池张眸子在听闻某些问题时流露出的神色,那是觉得被人给侮辱了的神态。 “如果你依然想不通,我不介意你当我仇富。”他末了望过来。 步蘅:“……” 既然程淮山不是想深挖这些失败者的案例,那他约见这些创业者,仅仅是为了赚口舌之快?步蘅无法理解,但她直觉程淮山隐瞒了些什么。 她堵程淮山在楼梯间,本是想解决问题。 没想到几句话之后,却有了新的分歧。 这种氛围下,不适合继续同行,适合各自分散冷静。 是她主动将程淮山拦下来的,如今这对话再难接,她也得上:“师哥,你或许完全不介意别人怎么想你、看你,但我介意我这样想身边的人。” 到这一刻,知道程淮山可能会误会,但步蘅还是选择坦白:“之前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们刚见过的池张也是我认识的人,不是彼此知道对方姓名那种认识,我们是朋友。” 她交出车钥匙,示意程淮山接:“对不起,来的时候一起过来,但得麻烦你先自己回去。池总……我也得跟他说几句话。录音笔的内容整理好之后我会发给你。车钥匙先给你,我搭地铁,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步蘅递钥匙,程淮山起初没接。虽然一时情绪上涌冲她喊话,但哪怕吵起来,生出些龃龉,他也没有留她独自在这儿的打算。 僵持了片刻,见步蘅始终未收回,他才接过。 “随你,α见。”程淮山最终妥协。 * 程淮山走后,步蘅顺着楼梯间下了一层楼。 待眼前程淮山的影子晃没了之后,步蘅松了口气,可转瞬又想起池张抬眸扫她那一眼时夹带的如火怒意…… 眼下这情形够操/蛋的。 凭白结下新仇,就好似侮辱池张是她指使程淮山所为。 她和祝青因为小师妹怒视池张的时候,不及池张适才投向她的杀气半分重。 今天的运势着实不咋地。 她其实不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回去跟池张搭话。 ** 寻个完全私密的空间有难度,步蘅刚落地11楼,楼梯间内便有人推防火门而入。 是个大爷,进来抽烟。 大概是个资深烟民,身上自带经年形成的浓烈烟草味。四周的空气瞬时随之凛冽起来。 步蘅吸了口气,突然觉得这味道有镇静剂的作用。 步蘅上前一步,还未同大爷搭话,有脚步声从头顶递下来。 步蘅抬眸,见竟是离开又返回的程淮山,他手里还拿着一把修长的黑柄雨伞。 瞥见伞的那刻,步蘅不能说不意外。 楼梯间没有窗户,看不到室外的光景,外面竟然真的起了雨。 程淮山将伞大力塞给步蘅便迈着步子匆匆离开,未作片刻停留。 步蘅有所迟疑,但最终未喊住他。 程淮山走后,刚把烟盒从口袋里挑出来的大爷挤眼道:“小伙儿挺贴心的,不错。” 步蘅:“……” 大爷:“男朋友?” 步蘅摇头,紧接着声明:“不是,大爷,我们是同事。” 大爷曲手拢起一团火,点烟,在这楼梯间内照出一方亮堂堂。 见步蘅觑烟盒,大爷抖开刚关阖上的盒盖道:“来一根儿?我在这儿待了几年,在这个楼梯间出没的,要么是打电话吵架的,要么是出来透气抽烟的同道中人。” 他又上下打量步蘅,像是想要确定她是其中的哪一种。 话刚落他又自行补充:“也有出来哭怕人瞧见的,降薪、调岗、续约失败的,被房东扫地出门的,酝酿怎么骂上司的……可太多了。” 他语调丰富,表情生动,眉眼灵活,说得步蘅想笑。 步蘅琢磨之后没拒绝,接过大爷抖出了半截的烟:“谢谢您了。” 大爷下巴扫了下适才程淮山消失的方向:“吵架了?” 步蘅摇头:“没有,确切的说,是对同一件事有不同看法,然后深入地交流了下。” 步蘅还没来得及往下澄清,大爷那根烟没抽完,便被腰上别着的对讲机内传出来的人声给喊走。 步蘅只身留在楼梯间内,呛人的味道很快入鼻入喉,沁入肺腑。 像吸了口漠漠烟林。 可步蘅手中的烟柄还没攥热,突然从身后伸过来一只手,迅速掠走了她手中刚被点燃的那根烟。 步蘅回头,隔着烟雾,隔着楼梯间晦暗的光线,她看到了封疆那双春水荡来荡去涟漪四起的眼。 这水瞬间浸得她一身润,通体舒畅。 涤去她满身躁郁,人被泡软。 但转念想—— 很好,被逮了个现形。 * 封疆手机里枕着一条来自池张的微信消息:“闺女搁外面有狗了?” 发送时间是几分钟前。 适才,封疆和易兰舟最终没有下楼,而是滞留在13楼的露台上。 秋末之雷翻滚了几圈之后,绵密如织的雨开始落濯全城。 封疆和易兰舟往露台的雨棚处撤退了数步,而后就听到了来自12楼楼梯间内传出的一些声音,就比如适才步蘅与程淮山的那番理论,再比如步蘅与大爷那几句闲扯。 这是池张的地盘,封疆会空降般现身,步蘅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倒也没有觉得特别稀奇。 步蘅斟酌用词,补救解释:“这是今年第一次。” 她发誓不是欲盖弥彰。 封疆碾灭了那支烟,扔进垃圾桶,末了讥笑了声:“你这是此地无银,还是上赶着不打自招?” 步蘅:“……” 步蘅纠正:“不是,两个都不是。因为觉得你会问……我是未雨绸缪。” 解释白搭,封疆无声扯唇,并不认同。 末了封疆又垂眸觑了眼步蘅手中那把来自程淮山的伞。 步蘅没做解释,难道同他讲,适才与人生了番龃龉,且此人留给她一把可遮雨的伞? 逻辑上说不通。 封疆却也没有开口问,没搁这地盘流连,先于步蘅抬步上楼。 他居高临下,阔背在步蘅身前投下一大片阴影。 步蘅刚要跟上他,没听到她脚步声的封疆已经等不及,拧眉回头道:“打算继续傻站在那儿?抓紧跟过来。” 他耐心为负? 封疆站在原地等,步蘅快走几步,踩到和他同一级台阶上。 封疆这才重新迈步。 回到12楼,封疆拉开楼梯间的门,将门摁抵在墙面上,示意步蘅先进门。 走过他身前,过门的时候,封疆那道清泉击石般的清润嗓音又再度垂到步蘅耳畔:“人长大了确实是有长进的,跟人对峙的时候,不再像过去那样怵得要死了。” 没那么丢他的人了。 不像小时候,别人气势汹汹而来,她站在原地不声不响。 气势弱的像团棉花,长的却橡根细瘦的筷子。 硬生生把他的年少时光从清清静静的两耳不闻窗外事,拖带成打架滚进红尘中。 步蘅:“……” 什么? 封疆像是听到了她的腹诽:“没什么,除了夸你。” 摆明了唬人,步蘅提醒他:“古人今人都说——诓人不道德。” *** 封疆把步蘅重新带上12楼时,池张还坐在接待程淮山时的那个位置。 只是当时坐得规矩,此刻翘着二郎腿。 瞥见步蘅,池张随口扔了句:“哟,还知道回来啊,没跟那个炮仗一块儿上天走人啊?” 步蘅:“……” 一拍两散还没多久,池张这家伙这就已经给人起上绰号了? 还炮仗……京城都特么禁燃禁放,真炮仗也上不了天。 回忆起适才那场僵持的采访,步蘅望着池张想说点儿什么,但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 于是没吱声,选择继续酝酿。 *** 封疆带步蘅上来,是因为不想见这两人为丁点儿事膈应着,下次见面别扭、不利索。 可人碰头了,没有一个意会到他的这则意图。 封疆没耐心等。 一本杂志转瞬被摔砸到池张眼前,页面翻折,横死于地。 池张顺着杂志飞过来的方向看回去,看到封疆那幅坚毅的眉目。 封疆的意图很明显,这一砸是在召唤池张的肚量,同时也是在提醒他保持风度,很好意会。 闺女他呵护,兄弟就顺手糟蹋? 冷血,人渣,没良心的东西。池张暗骂。 但池张最终慢悠悠收起了阴阳怪气,清了下嗓子,冲步蘅大义凛然道:“那什么,哥刚那话不是冲你。” 这瞬间,步蘅想起因为骆子儒被辛未明憎屋及乌的那几日。 今天大抵是跟随程淮山被池张厌屋及乌。 做个与世无争的尾巴,真不是件容易事儿。 池张似乎在等她表态,步蘅也不吝,声明态度:“刚刚是我们冲撞你在前,对不起了。” 池张气儿不顺,斜她:“这就没了?” 步蘅眼脸微垂:“还有,这次的事我站你。” 池张本想说,那你特么跟那人跑得那么快,你属兔? 转念想起刚才那本横死的杂志,算了,他再次决定大度:“废话,站我是应该的。” 步蘅:“……” 她看了眼封疆,封疆冲她颔首。 算了,步蘅暂不计较,全看封疆的面子。 *** 雨幔雾纱自上午垂落后,一直持续到近傍晚时分,才渐渐被光线推拉开来。 棉絮般的阳光重新陷于湿润的地表。 雨停之后,步蘅跟随封疆离开这荒芜没人气的12楼。 这城市已经找不到那些在市井生活中着墨颇多的大排档,赶回小院喂鹦鹉和狗之前,封疆带着她进了一家私厨店——1473。 店落于步蘅在地图上熟悉,但现实中鲜少涉足的一块儿区域。 私厨店标识不明显,掩于周边的几间咖啡店里。 欧风长街边,有不少雨后囤下的水泞,过路车经过,溅出一串水花。 店老板是封疆前几年过世的大哥封忱的旧友沈曼春。 如今外人见了店名里那个“1473”都以为是年份,实则是沈曼春早年蹲号子时得的代号,1473=沈曼春。 周边的咖啡店都赶时髦改换门庭,变成创业者交流盘踞的乐园,区域被分割成小块儿出租给一群群为梦想执迷的年轻人们。 久而久之,这一片的名声传出。之前有一家咖啡店转手,接盘的就是慕名前来的创投基金经理人。他们通过这种方式来接触创业者,为自己从源头寻找可投资的好项目。 整条街,只这家1473是家货真价实的私厨定制,并不兼营其他业务。 但因为店主脾气邪门,厨师阴晴不定,不见得何时愿意接单,虽然周围食客颇多,但生意极差。 四周咖啡店里人满为患,而这家私厨店门可罗雀。 但这里静谧,一墙之隔又是创业者们汇集之地,且有不少创投基金的人时常在此条街上晃,这是个非常适合人数不多的初始创业团队盘踞起步的地方。 只是不知道脾气邪门的老板娘是否愿意出借她这一亩三分地儿。 封疆撩开一串帘子,放步蘅进餐馆前厅,自己随后跟着进门。 厅内没放任何曲儿,没封疆上次来听到的那戏音,封疆和步蘅的脚步声即便轻,也仍旧没逃过沈曼春那两扇招风耳。 有伙计过来招呼封疆,沈曼春摆手示意伙计不用上前伺候,退下去该干嘛干嘛。 封疆手卡在步蘅肩头,示意她在角落里落座,而后他只身走向前厅的沈曼春。 沈曼春耐着性子斟茶三杯,一一搁置在红木方桌上,杯浅茶澄,烤瓷青花杯沿儿漾出几缕茶香。 封疆朝她靠过去。 沈曼春招呼他:“难得你刚回来就跑我这儿这么勤。”这是第二回了。 瞄到远处的步蘅,她又问:“还给我捎来个这么水灵的妹子?老二,人你从哪儿拐来的?” 封疆拉过一盏茶,稀松平常般道:“您拐个我看看?算是我拉扯大的。” 他拉扯大的? 沈曼春登时就想抽他:“说人话,想把你哥气活?” 9、18年夏修订版改bug 第九章:高粱酒 要能把封忱气活,倒不是什么坏事儿。 但这是痴人说梦,封忱已经化成了任他俩谁见了,都认不出来的一捧灰,确如人死灯灭。 在世时那么温柔周到的一个人,在死神面前亦没得选择,只能无情撒手人寰。 * 封忱生前,封疆和沈曼春交集不多,但沈曼春没少从封忱嘴边听说封疆这个人。 封忱嘴里的封疆是他的骄傲,封忱不吝于用最好的词来形容这个弟弟。 沈曼春亦知道封忱护封疆护得要命,不然封忱也不会不远千里把封疆从阿尔山,从改嫁的母亲那儿要回来,几经周折,放在身旁,让封疆远离酗酒的继父,唯恐封疆在成长过程中受丁点儿不良影响。 不止对封疆如此,封忱那个人,操着全世界的心。 就如他名字里的那个“忱”字,一生热忱。 封忱活着时助人无数,不少人倒也感恩图报,就比如他资助过的那个四处寻找他信息的执着女学生;有些在他离世后惠及封疆,就比如封疆在封忱去世后搬离营区,栖身至今的那个小院,是封忱帮扶过的一位寡居至死、无后亦无伴的、留在大陆的国/民/党老兵的遗产。 可封忱死得太突然。 这些年沈曼春每每想起初闻封忱罹难噩耗的那瞬间,都觉得像是荒唐梦一场。 他难得休次假,刚脱了那身军绿常服走出营区,就被撞倒在他蹲守了数年的长安街上。 以前总觉得日子还长,沈曼春甚至还没来得及向封忱引荐自己的同性伴侣。 所有人恋爱都期盼得到些祝福,沈曼春好友不多,恋情又不被世俗理解,封忱会是这稀缺的祝福的来源之一。 但死亡剥夺了封忱送出祝福的机会,也剥夺了沈曼春同他分享恋情的权利。 有时候沈曼春路过封忱横死的那个路段,总会猜测他躺在那摊渐渐弥漫开来的血色间,那弥留之际,他没来得及说的遗言是什么。 他此生有什么没来得及做的? 他有什么想得到却还没伸手去拿的? 从前沈曼春总怕爱转瞬即逝,没成想时间先上了挚友倏而死别的这样一课,先教她珍惜朋友。 沈曼春不确定封忱还有哪些遗愿未完成,她确定的是,这其中一定有事关封疆的部分。 ** 封忱死后,封疆差一年才岁及成年,他年纪在孩子堆里算是大,阿尔山那儿又有虽不负责任但还健在的监护人,他不可能也无法被人收养。 封忱死后,营区大院他也很快搬出。 沈曼春见他在这座城市无所依恃,不时照拂他,两人才渐渐熟稔。 但沈曼春并未深入到封疆的生活中,对事关封疆的诸多事情并无深入的了解,就比如之前从未听说过,他还搁小院儿里喂养过一个姑娘。 封疆答得敷衍,沈曼春将手持的青瓷壶搁下,再度远瞄步蘅问道:“别跟我瞎扯淡,到底是哪家的姑娘?或者说,是你要好的同学?” 见沈曼春好奇到眼带精光,封疆为她释疑:“步家的,取意行走的那个步。” 这姓氏不算常见,封疆既然没多解释,那必然是她知晓的那个步家。 得,沈曼春明了了,那还是他跟随封忱在兵痞子间混时得来的缘分。 那会儿他随封忱蜗居于一处,岂不是和人姑娘算半个邻居? 步家最年长那位,也算是封忱的老首长之一。 但这就奇了怪了,沈曼春心怀诸多不解:“人长辈还活着呢。” 虽然步家满门人丁稀落,年轻的英年早逝,老一辈又驾鹤西去,但步家的砥柱步老爷子还没作古,她想不明白:“步老爷子会撒手不管,步家人只管生不管养的?” 沈曼春最初发问时压低了声音,此刻却拔高了嗓子。 步蘅眼下就身在不远处,沈曼春这是唯恐步蘅听不到? 封疆略觉无奈,下颌冲后厨抬了下:“曼姐,你是不是需要我给你拎个喇叭扩音?” 沈曼春白他一眼,随他的意,掀珠帘钻进后厨。 封疆随后跟上。 后厨是半开放式,连接后院中庭。 适才封疆和步蘅从池张那儿赶过来时停下的雨,又开始零星砸地,落在中庭天井下的芭蕉叶上,生出轻微的啪嗒声。 这地儿离步蘅远了,沈曼春示意封疆开口。 封疆即刻反问:“你想听哪种桥段?” 沈曼春嘶了声,怒骂:“我说,你特么这是现编给我听?” 封疆轻叹:“别随时随地冤枉我。” 沈曼春轻呵。 在她面前,封疆习惯伏低,亦惯开玩笑:“只是觉得说来话长,所以想先拣重点说,没想到你不愿意听。” 沈曼春:“……” 滚你丫的。 沈曼春半开玩笑道:“幸好你哥不像你这么磨叽。” 封疆亦看似不以为意:“我们都怀念他,我倒是挺愿意把他换回来,顺你的耳。” 沈曼春:“……”怎么换,用命换? 沈曼春:“管好你的脑子,别扯些没用的。” 那扯正经的,封疆道:“不是养,是一起长大。那会儿我哥还在,和她住的近,放学顺路。她家老爷子身体不好,没精力管院儿里孩子打架这类鸡皮小事。她那会儿刚来北京,在那群小孩儿里无帮无派,自然被针对。我管过一回,被她自动归类成好人,不必敬而远之的人。” 沈曼春:“你哥百忙之中还记得教你替人出头?” 封疆倒反问上了:“就算没有我哥,拔/刀相助从哪儿不能学?” 沈曼春嗤笑:“合着是上学同路走,走出来的习惯?” 封疆没承认也没否认,又道:“我挪了地方之后,她和另一个孩子去我那儿写作业,时间久了,我凑合着圈了她半片胃,就这么圈熟了,成了自己人。” 且不亏,她也陪了他不少本得踽踽独行的春夏秋冬。 忙完课业后,回身能看到周身不止有清冷的空气,还有个能陪他说话的人。死气沉沉、太过安静的院子,有她在,才没那么阴沉无趣。从来不是他帮了她什么,是她把他捞出四顾无人的荒原,在封忱离开之后,让家这个字眼和房子仍能相关。 圈胃?是她理解的那种? 沈曼春:“怎么圈?” 封疆借势问:“正好,借你这厨房一用?” 这瞬间,沈曼春突然想起多年前封忱提过一嘴的事。 封忱说:“我那弟弟,因为自己过去被照顾的不够好,所以很会照顾人,厅堂厨房都可入,不知道将来会便宜哪个姑娘。” ** 不是什么复杂的菜式,只是个简单的下酒菜。 洗干沥净的鸡脯肉,横刀切片,加竖刀成丁,将其裹上干粉备用。再开始挑选一众香料。沈曼春见封疆挑了堆麻椒、小茴香、二荆条辣椒段、八角、丁香、香叶、桂皮及肉蔻。 准备工作完成,他开火,慢慢把油烧热。 为了节约时间,也省去几道工序,将备好的鸡丁同干香料一起下锅炸。 佐料干煸出的各色香味通过空气扩散,漂到沈曼春鼻尖,也慢慢渗入到鸡丁内里。 整个过程不过一刻钟,沈曼春却有些沉不住气。 她问:“你把人姑娘晾外边,看我那堆木头桌椅玩?” 批评是一回事,实则是她不想见他洗手作羹汤,伺候人。 封疆于沈曼春是自己人,步蘅于她还是初见的外人。 封疆没即刻理她,将干煸后的鸡丁装入便携食盒,是在一旁围观的沈曼春的大厨替他准备的餐具。 他越慢条斯理,沈曼春就越觉得气急败坏:“老艾!” 她叫那站在一旁的1473脾性怪异的大厨:“列单子,算钱,用了什么都记在封二少爷账上,一分都别少。” 老艾很配合,即刻应声:“好嘞,一分都少不了咱儿的。” 室外雨越下越大,垂到芭蕉叶上的雨珠连成了串。 等彻底完工,封疆在啪嗒不绝的雨声中冲沈曼春解释:“今天过来,本来是有件为难的事,想向你开口。” 沈曼春痛快:“为难就没好事,那别开。” 封疆:“好。”同她长期借地盘的事儿,确实不急在今天说。 沈曼春:“……”这样他便打退堂鼓,倒超出沈曼春意料。 封疆透过后厨的纱窗看到从天井飘下来的雨:“你的厨房,本来也不想借。但从这儿挪回我那儿,还得将近一个小时。这雨要是没继续下,让你见完人,跟你扯完那堆你好奇的八卦,就不叨扰你,我就带人走了。” 沈曼春:“我没要八卦——不对——先说说这下不下雨有什么区别?” 封疆将适才提起的食盒重新放回桌案上,空出的手即刻攥拳,抵在身侧:“跟你站那儿没多——” 沈曼春见他撑扶身体,转而仔细审视他眉眼,见原本平坦的眉峰陡蹙,见他黑眸慢慢起了雾般,打断他:“你怎么回事?” 封疆:“没事儿。” 沈曼春:“我瞎?” 封疆适才攥成拳的手慢慢松开,撑在桌案上,略显力不从心:“给我把椅子。” 沈曼春示意老艾搬运木椅。 封疆手臂攀在那高椅背上,慢慢坐过去。 他坐过去那姿势,四肢不算协调,像是不良于行。 沈曼春面露不善:“立刻给我个解释!” 封疆坐稳后抬眸,波澜不惊:“不是大事。临退伍遇上台风抢险,这里——” 他指指两腰和背:“受了点伤,打了几根钢钉进去。阴雨天总归比平时难受点。” 沈曼春咬牙狠抽气。 封疆靠着椅背:“所以未雨绸缪,提前把下酒菜搁你这儿做了。慢慢挪回我那窝的话,万一零部件更加不听使唤,准耽误今晚的安排。” 沈曼春额角青筋乍起:“下酒菜算什么玩意儿,它算哪门子正事儿?” 封疆试图安抚她,微扯唇角,脱口的话却是:“姐,你不明白,三言两语的,我也讲不明白。” 沈曼春瞪他。 封疆也没再解释,只笑。 笑得沈曼春发不出脾气。 * 步蘅从关中而来,那儿民间好酿酒。 两年前封疆走之前,就在那小院的地窖里,埋下了一坛步蘅给予配方步骤,并在她指挥下,他下手酿的高粱酒。 埋了两年了,他从边疆北上回归的那个夜晚,那酒就该启坛了。 已经迟了几十个小时,封疆着实好奇如今岁月将那坛高粱酒酿成了什么味道。 10、18年夏修订版 第十章:月下对饮(18年夏) 从沈曼春那里离开,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 雨漫全城,遮了星月,天幕低,雨云低,树梢亦被雨砸低。 沈曼春差使厨师老艾送他们回白檐胡同。 让步蘅略感意外的是,一向不喜麻烦别人的封疆没有拒绝。 算为罕见。 见封疆提着食盒,步蘅原以为里面装的是沈曼春馈赠的吃食。 等回到小院,封疆支使她将东西提进厨房装盘,步蘅打开那方形食盒,才一眼认出东西出自封疆之手。 这么多年,封疆烹的东西大概什么菜式、什么卖相,步蘅一清二楚。 她识他的手艺。 就像很多人能识别某些字迹是出自谁手一样。 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封疆钻1473后厨整出这道下酒菜。 这举动几乎超出了步蘅对他的全部认知。 隔着数米,步蘅抬眸远瞄封疆一眼。 满目都是他随意瘫坐中厅的模样,以及他看向她时那高高在上监工般的姿态。 步蘅:“……” 在这满院活物间,步蘅自认处于食物链最底层,丫鬟命。 * 小院里鹦鹉栖身的鸟笼子仍旧挂在檐底下,狗恹恹地蜷在窝里打哈欠,是将睡的迷蒙状态。 除了雨在闹,其余均无声沉寂。 封疆给步蘅下完令后,将门帘用当初把鸟笼挑挂到墙外的那根竹竿挑起,半挂,掀开一隅视野。 末了就地坐在客厅里的圆形蒲团上,脊背倚靠着隔断墙。 门帘挑起来之后,人坐在客厅里,能一眼看见窗外瓢泼的雨,和被雨浇得瑟瑟发抖的那满院子莹白色欧月。 这花封疆还没好好赏,就要被这雨日个干净。 这雨也浸了封疆一身潮气,磨人的腰仍旧让人觉得难耐。 丝缕不绝的疼,磨出他后背和手心不少外洇的汗。 钢钉入体已经三四个月,始终习惯不了。 但这一院子静寂活物,倒能让人随之静下来,让他久坐的住。 ** 就在封疆思考需不需要在院子里搭个给花遮雨的花棚时,步蘅端着两个装满鸡丁的小碟从一旁的厨房挪过来。 见封疆身前的桌案上摆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翻出来的象棋盘,步蘅瞬间明白了这下酒菜的作用。 封疆这是打算和她对弈。 这里面还有条封疆很久前定下的规矩,棋局中,每被吃掉一个子,就要罚喝一盅酒。 好在家里的酒盅不大,每局棋也都是半路和棋,根本下不到分出胜负,双方被吃掉的子都有限。 被罚酒喝的那小打小闹的量,也醉不了人。 他们不碰烈酒。 这么多年,步蘅的数学等课业是封疆教的,在大院楼后的篮球场间跳跃纵横是他带的。 但封疆这手一言难尽的象棋,是步蘅领他进的门。 象棋这茬,步蘅早年师从静安师太,出师后她手里唯一一个给静安收的徒孙就是封疆。 步蘅想,这人至今还敢碰棋,恐怕是她一直让子,给他惯的自我感觉良好。 这么多年,除了从封疆那里汲取,步蘅也一直在找机会反哺,教他一些东西。 就比如这象棋,还有酿酒。 酿酒……下酒菜已经有了…… 步蘅突然就想起了那坛封存在地窖内的高粱酒。 步蘅征询封疆意见:“开地窖?” 封疆抬眸,等在这儿很久了:“不然呢,让我陪你喝老天爷赏的雨?” 步蘅倒任劳任怨:“我去,地窖装不下两个人。” 她转身就跑,滑的像条鱼。 封疆自是不争抢当这苦力,只搁她身后道:“没鬼催你,别冒失不像样,下脚前长眼看看窖里面灌进去雨水没有,别掉进去游泳。” 步蘅应:“知道。” 绝对淹不死。 封疆:“没水下去抱那坛子出来,要是进水了找工具往外捞,捞不出来别回来。” 步蘅:“……” 就这么惦记那坛酒? ** 地窖没进水,步蘅很快将那酒坛子抱出来。 进出地窖那两分钟的功夫,她想起当初酿这坛酒时,小院里有好一阵鸡飞狗跳。 封疆不是一个安份听指挥的人,先是质疑她说的蒸粮食的时间,质疑她说的酒曲的温度……质疑到最后,步蘅想甩手罢工。 当时念在他即将远行,才忍让。 自酿高粱酒陈放两年之后,味道比早前柔和许多。 步蘅将酒倒了一部分进酒壶,甘冽香气透过壶嘴外溢。 等她空出手,封疆指指象棋盘:“洗手,过会儿杀上一盘。” 步蘅下意识追问:“你想输还是赢?” 均依他。 封疆微眯起眼,审视她。 “无意”操纵棋局的步蘅后觉失言,补救:“就……随便问问。” 封疆继续看她,没吱声。 步蘅继续:“我很久没碰了,不想被杀的人仰马翻。” 封疆仍看她,仍沉默。 步蘅:“……” 她摸了把脸,触手没感觉到任何异物。 步蘅:“吱声,说句话。” 封疆立时开口,直指要害:“原来这些年,你面上陪我下棋下得起劲,背后一直当我是臭棋篓子。” 两面人步蘅:“……” 封疆摸棋盘边角,发掘出深层次的原因:“深究的话,你教学水平不够,是原因之一。” 步蘅意图辩证分析:“之二——” 封疆截断她的话:“话不用每句说透。科普件事,我是个有自尊心的学生。” 亡羊补牢不成的步蘅:“……” 封疆轻扯唇,宣布他刚刚改了的主意:“收收你撒野的思维,这棋不下了。” 他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望着步蘅认真道:“坐过来,我们聊聊。” ** 两个酒盅自然而然碰了下。 步蘅抿了口高粱酒,比想象中辣一些,刺激地她灵台登时清明。 封疆那道清泉击石嗓此刻像被高粱酒泡过,低回中还沾染了丝性感的哑:“一年前,为什么大老远跑去找我?” 数百天的分离,中间有见过一面。 那一天,海面走风,亦起了雾。 那碰面来的突然,封疆刚从前一日的炙烤脱水中复原,手背上还留着补液针拔掉后残留的针孔,大脑运转迟缓。 见步蘅空降营地,惊诧间,很多问题封疆忘了问,一时没想起来问。 从未有过的大脑空白,持续了许久的思绪断片。 忘了问她为什么要漂洋过海; 忘了问她为什么来时义无反顾,顶着大浪滔天,忍着那摇晃的船舱,横渡那百里海域; 也忘了问她,那已然过去的各安天涯的十几个月,她过的如何? 那一天,步蘅随补给船登岛。有步自检在,这不难。 匆匆两小时后,海面恶劣天气消散,再度具备航行条件,船只离港返航,又将她带走。 于封疆那时慢速运转的大脑间,那时间短的像是她不曾出现过,有时他会怀疑记忆的真假。 ** 这问句抛的像象棋刚开局,封疆的“车”“马”“炮”便齐齐过河,威胁到步蘅的一众“卒”。 为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太长了。 步蘅想。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从旁人嘴边听说过一两耳朵。 2011年,她前去找他前的那个夜晚,有人来找她翻一件旧事,让她二十年间铸成的信念、价值观一夕之间全部崩塌。 步蘅认识许许多多人,但在那个四顾茫然的夜里,那个让人遍体生寒的夜里,因为自己想从军便义无反顾南下入伍的封疆,知道自己的航向并全力朝着那坐标开拔的封疆,不需要指南针罗盘仍不会于万丈红尘间迷路的封疆,是当时她能想到的唯一一团火,唯一的引航灯,唯一的路牌。 她想看他一眼。 靠近他,借他体内那簇不会灭的火,去驱散爬上她心头的霾,去重新相信人性本善,去继续坚持与人为善。 ** 步蘅艰难组织语言中。 既顾及封疆想了解这原因的感受,又顾及他听闻那些恶心事时的感受。 正权衡间,忽然听到拎酒壶斟酒的封疆于酒水断流的间隙,补了句:“我琢磨没可能是你掐指算到我在那边儿想你,就立刻赶来见我。你没那么大本事,也没那么善解人意。所以,为什么?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适才那低回性感的哑没了,这声音清澈的像掺了月光。 11、18年夏修订版 第十一章:遥遥清白之年(18年夏) 渗进窗内的风,带着腥涩泥土气息。 两盅高粱酒入喉,步蘅脸色未改,风过,反散了脸上余温。 适才她组织答案,停顿时长偏久。 封疆候了会儿,耐心告罄,末了只手撑墙,起身走人,撂了句:“没催你立刻说,慢慢想,先去睡。” “现在?” 继续半坐,潮气肆意侵袭,腰部负荷加重,起身就没那么容易。 纵使想,但至少今晚,他等不起。 封疆回:“暂时不知道怎么说的话,就不要去强迫你的嘴。我问,是我想知道,不是在要求你必须告诉我。你想好了随时告诉我,我如果对它没兴趣,不想听了,也会随时通知你。” 末了把挂在衣帽架上的一顶棒球帽扣在步蘅头顶,转身离开前还施力摁了那帽檐一把。 帽檐下压,几乎遮了步蘅全部视线,除了可见封疆那双笔直的腿在她视野内渐行渐远,未滞未停。 ** 古刹的夜降临地早,静安师太接到步蘅电话时,已经睡过一轮,刚被院子里酝酿抱小鸡的老鸡不分昼夜辛勤扑棱翅膀的声儿给吵醒。 电话乍接通,静安开嗓搁那头一通骂。 白檐胡同整一片黑漆静悄,灯关了,步蘅全身浸于夜色间,没想到雨后九月的夜如此暗,天光被遮得严丝合缝。 封疆那间房位于院内西首,步蘅置身东厢房,即便夜深静寂,这距离也足够隔音。静安骂出一千分贝也传不到封疆耳朵里去。 那骂声介于鸟语和人语之间,步蘅只听她老人家在骂,但她在骂什么,步蘅一概未捕捉到。 等骂声止了,步蘅听不到任何声了才问:“大晚上做扩肺运动?” 静安:“……” 静安口气不善:“你最好有天塌了那等大事。” 步蘅:“鄙人脸皮薄,你能不能别这么凶?” 静安:“有事儿上奏,没事儿睡觉。” 步蘅叹气:“有的。” 声筒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声,是静安于半醒间紧急穿衣服开灯,同时道:“准奏。” 步蘅引静安回忆:“还记不记得我爸的那位女学生?” 静安师太:“你那死鬼老爸的学生多了去了,连我庵里的扫地小妮子都是,老槐树窝里那麻雀也算半个,谁知道你跟我提哪一个?” 步蘅给出三个关键词:“红裙子,麻花辫,留守儿童。” 静安即刻又骂出声。 步蘅莫名想附和她,但忍住了。 这三个关键词,是某一年这城市三百多期《x城晚报》中,最受瞩目的一期里一则爆炸性社会新闻的标题用语。 红裙少女,头绑麻花辫,无邪含苞。 人间魔/鬼,披着衣/冠皮,猥/亵/幼/女。 是来自社会弱势群体的泣血控诉。 远赴珠三角务工的家长回乡过年,见经久未见的女儿怕人怕事,内向自闭,逼问下才得知遭逢禽/兽毒/手。 但遗憾精/斑被洗,证据破坏。 一腔胸臆急于迸发,急于为民伸冤的执笔者慷慨陈词,报道一经发表,如巨石惊浪,在社交网络尚未发达的当是时,没有扩散出省,但于本地深度发酵,家喻户晓。 引无数人义愤填膺,带着正义感冲刺鞭笞那逃脱法律制裁的恶/魔。 里面的人物都用了化名,但在那几千字的描述间,男主人公化名外的其他人物特征非常明显,指向的是做了多年“雷锋”的人民教师步一聪。 民意浩浩荡荡,直抵步一聪的生活,于一瞬间让他领会何为世事无常,乾坤颠倒。 步蘅现在回忆步一聪,通常只回忆他那短暂如秋华的一辈子的前半部分。 前半生他为理想背井离乡,投身教育,他被人称为雷锋,栽桃种李无数。 后半部分她鲜少回忆,因为那几乎全是风雨如晦,纵然法院断他无罪。 ** 后来的几十年,步蘅明白两个道理。 其一,舆论和法院断案所用方式不同。 法院断案,谁主张谁举证;舆论断案,先发声者占上风,被指责者要自证清白,证据摆出来,也会因不完美而被反复质疑,更会因太完美而被口诛笔伐。 其二,这世界上最让人深感无力的冤情,是这冤是由被煽动的正义感制造的。 * 当初步蘅进入传媒圈,跟了骆子儒,除了被骆子儒的笔锋吸引,还有很多原因。 骆子儒曾经问过步蘅。 ——你为什么做记者? ——为了争取话语权。 ——那你不适合。 ——为了教人说真话。 ——那更不适合,这行不是测谎仪,更不是道德教习所。 ——为了传递真相。 ——呵,上世纪课本上的套话,还真信啊。 ——因为我适合这个职业。 ——你以为这是榫和卯,尺寸合适就能持久? …… 后来,得以进入α,骆子儒教她:“记者是一个记录者。感情、喜好,可以有,但要藏。被人从镜头里你的面部表情和你的文字间读出这些东西,就会影响别人对你专业性的评价,会牵累你的当事人、你的同行被人质疑。” “轻易能被煽动的人,是很难获取别人信任的人。” 这话步蘅还没消化,骆子儒又道:“但是人就会有感情。撇开工作,有时候想骂人也不用忍,认可的人会维护你说你真性情,看你不顺眼的人你不挟带个人感情,他们也会骂你无职业操守。” 他说:“但你心里得有一杆秤,你要知道你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每一次报道灾难、恶性/事件、舆论焦点事件,你往前冲的时候要分得清什么是出自良知的眼含热泪,什么是为吃人血馒头癫狂的眼眶发红。” “因为客观原因产生错误的认知,采集到错误的信息,被当事人欺骗将谎言扩散给大众,这些都可以纠正,还能有脸去忏悔,去求得谅解;但心里有鬼不行,世界上没有任何一颗黑心能被涮白,我不相信幡然悔悟这件事,那不存在。” * 是否怀疑过? 步蘅在多年后,问过自己。 流言四起时,步一聪被迫离开学校时,他们住的土屋被人扔进数只死鸡时,她的课桌被人涂写大字时,有没有怀疑过步一聪? 没有,步蘅确定。 这是回想起那满地风雨如晦时,她唯一不遗憾的事。 在报道指出的那个步一聪“犯案”的时间段里,她正跟随他进山打野杏,给尼姑庵山脚下的老伯晒干用。 那个缺心眼,一辈子只教会她一件事:“与人为善”。 后来的年月间,有几件于国内闹得沸沸扬扬的陈年冤案被翻案重审。 步蘅想,于那些在绝望和希望间无数次煎熬挣扎的家属们,他们最不后悔的事恐怕就是于滔天声浪中保持初心,相信自己的亲人清白,于艰难险巇间没有放弃求索,坚持讨要公道。 ** 静安牙一撞:“提这个人做什么?” 步蘅:“你觉——” 静安不耐烦打断她:“记性呢,说过多少回了,我信你!既然信你,你的不在场证明就是我可以信他的证据。” 步蘅:“他——” 话还没说,又被粗暴打断。 静安:“我没见过比他更废的连个鸡都不敢杀的男人。他要是够阴够渣够坏,现在一定还活着。” 静安的果断给了步蘅很多慰藉。 她的喟叹也隔着数千公里,从声筒间直抵步蘅耳膜:“他这个废物还不认路,去劝个辍学的小屁孩儿重新回学校,都得从我手底下拖人给他当向导,进山就丢,我可以说是非常佩服。” 步蘅无声地笑。 静安进而走起怀旧路线:“我很多时候想和你多聊聊他,怕时间长了,跟他有关的事儿我就都给忘了。你爸这人也是倒霉,还认死理。要不是他在事后坚持去找对方对质,又三番四次找不到人,也不至于一口气憋在心里,把自己的命都憋死在这不明不白里。” 不明不白……可怕的四个字。 步蘅将东厢房的窗关死,阻断从室外吹进室内的湿冷南风,但体内温度还是在渐渐失散,因着那从岁月边袭来的旧日森冷寒意。 幸在有静安的声音作陪,不远处封疆尚在,步蘅觉得回想那一日不至于太过艰难。 步蘅将实情告知静安师太:“我跟你提她,是因为很久之前,她北上来找过我。” 静安:“……” 静安:“不是,你——她——什么情况?” 步蘅如是说:“是从你们那儿,不知道哪位师太的嘴里,听说我在n大。” 四处兜售人隐私的静安:“……” 庵里从她嘴里听过步蘅去向的崽子们太多了,继续往外扩散并不难。 步蘅接着说:“她一路打听过来,说是找我找得很艰难。我乍看到那张脸,猜她是谁,我想过她可能是许多个某某某,但从没往当年那个女生身上想过。” 那小女孩,当初比步蘅年长。虽然发育迟缓,身量比步蘅还小。 一向洒脱惯了的静安师太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步一聪教书育人,最后得来的会是这样一个毁灭性的结果。无论从伦常,还是从天理……从所有她能想到的依据出发,这都是不应该发生的事。 静安:“找你说什么了?” 步蘅:“道歉。” 静安瞬间拔高声线:“什么?” 步蘅重复:“她来向我道歉。” 为毁了她的童年道歉,为毁了步一聪的声誉道歉,为步一聪的早亡致哀。 从每一个出发点看,都迟到了许多年。 步蘅说:“虽然迟了很多年,但她总归是让我知道了为什么,我猜想了很多年猜不出的答案,现在有了。” 静安追问:“她怎么说?” 步蘅默了两秒。 “因为家暴,她是暴力犯罪的受害者。她想转移常年务工在外,偶尔回家,回家便拿她撒气打她的父亲的注意力”,步蘅道,“想生出一段让他怜惜自己的遭遇,让他能够找回人性,不再下手碰她”。 这一段步蘅叙述地很慢:“她一开始想表达被老师体罚,但被她父亲吓得不敢多说话,支吾了下,没想到她父亲意会成了后来他对外声称的那则意思,反复问她是不是。” “她害怕,不敢说不是。陷在暴力伤害中不止一年,她环顾四周看不到能帮她的人。” “她不敢……” 她的懦弱事出有因,但这一沉默,将另外一个无辜的人扯落深井。 “现在她做了母亲,也为人父母,她那童年阴影——她父亲也已经身故。她近些年越发为当年的事忏悔。找我,说了这些老黄历。” 12、2021 第十二章:海洋之心(20修) 十多年了。 不断的物换星移,连覆过冬雪、淋过秋雨的墙头乌瓦都补换过两回,按理说人的记忆弧线被拉得这么长,有些东西该模糊了。 可没有。 它清晰如刻。 于步蘅,是化成灰也记得。 记得步一聪被人食肉啖血时,他仍相信总有一日能立证清白。 记得他最后化成的那把贫瘠精瘦的骨头。 若忘,就是背叛在身体内流动的相同血脉。 不敢忘。 路要往前走,那若隐若现了很多年的恨也无意抛在身后,只能将其踩在脚底,一一踏碎,塌成如灰的齑粉,踏得面目全非。 这不是一个公平的世界。 你让某些行差踏错的人道一句歉,如同摁着ta的头颅,像是ta得为此付出天大的牺牲,那么难。可你得到了,又如何?同那些已然造成的伤害相比,于事无补,那么轻飘飘的三个字,抵不了伤,反而是二次揭疤,叠深你下堕深渊的路。 在这个世界上,做错事的代价,有时小到令人发指。 夜不能寐是受害者,心安理得是作恶人,荒唐至极。 ** 旧事如废墟全盘摊在步蘅眼前,耳侧来自静安的呼吸声骤然加重。 步蘅的声音轻的像浮在这堆渣滓上,她赶在静安开口前道:“您别劝。” 如今听不下任何道理。 舌尖那些骂在听闻这则消息后都堵在齿缝,静安师太吐不出来,本也没想劝,除了步一聪,其余人没有资格来劝。 她只能拿出此生少有的耐心:“没想劝,你今天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天底下是个人都知道我是善解人意的知心大姐。” 步蘅:“……” 又扯……淡。 步蘅拧眉问:“您听了怎么想?” 静安有些懵“?”一时没明白这什么意思。 步蘅解释,字字清晰敲打在夜色间:“是想问您听到之后是什么心情,您是觉得幸好您听说了,还是觉得不如没听过?” 这该死的二选一,哪一个静安都不想买账。 静安掂量了下,蛋疼开口:“你不能学你爸把事情闷在心里,你身边又不都是死人,也不全是老弱病残,你要学会分享。” 静安觉得自己简直苦口婆心:“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大难临头各自飞,人人自扫门前雪。人和人交往不就是乐事分享一起笑,坏事分享一起骂吗?你看你告诉我,你让我听,我就觉得我这老家伙也还是有用的。我不想听,你也要告诉我,让我知道我还有这种价值可以开发。” 她不知道步蘅听进去多少,只听步蘅在她话毕那刻立即道:“好,睡吧,我挂了。” 河还没过完就拆桥? 静安咬牙怒喝:“我先!” 立刻切断通话,唯恐挂慢一步。 ** 旧事说来话长。 可封疆问,步蘅便不打算守口如瓶。 为什么当时要越千里横渡汪洋去见他? 因为需要他,需要那股虬根深札大地般的来自他的力量。 何况在那条前去汲取能量的路上,她也并非没有收获。 如果未曾亲身涉足那些岛礁,她不会从给养船上的士兵嘴里听说,他过的是经常因为恶劣天气,数天内给养船无法登岛,节衣缩食的日子。 她不去,便不知道封疆那段时间的生活睁眼是苍茫海面,闭眼是呼啸烈风,晨起是修复破壁残垣,夜眠得枕着满身疲惫。 岛上淡水稀缺电力供应不稳,天黑是伸手不见五指,天明是日复一日般需要毅力支撑的乏味的修行。 问清步蘅的来意是探亲,士兵又转而安慰,说这里不是环境最为恶劣的地方,并为她举例子。若是身处藏地无人区,内心的迷茫在面对莽莽荒野时会更甚。有时遇到战友或路人遭遇不幸,在一地冰凌间还要替人守尸。在那没有边界、所有方向都像是同一方向的广旷之地,前有即将刮来的暴雪,后有盯尸的野狼,内心面对的挣扎更是难以言喻。幸在人的信念无敌,足够支撑他们护亡灵回乡。 确实是安慰。 步蘅当时如是想。 世界之大,如此多的血肉之躯在镇守、在描摹加深人性身上的那些闪光点。她那崩塌了的对人性的认知,在前去见封疆的路上,已经在慢慢得以重塑。 虽然已经褪了原本的皮,烂了原本的肉,放了初生的血,但还能重新生长。 借着跟封疆相关的这束光,兴许能得以复原。 被“与人为善”四个字强压下的,心底那些想以/暴/制/暴的念头,被这不知为何的药,强行治愈。 那时候,步蘅觉得已然可以返航,一腔酸涩早已抛空,不必再去打扰封疆。 可岸已近在咫尺,岛已在视野内轮廓清晰,她无意添乱,却还是空降到他眼前。 *** 翌日晨起,离开之前,步蘅没有去敲封疆的门。 她从封疆存放军事武器模型的储物柜里挑了根铅笔,又从封疆封存多年的旧日习字纸上撕下一张叶黄色的草纸。 动作有些粗犷,纸张边缘活像被狗啃过。 步蘅将启齿难的话一一写于纸上:“那会儿扒出些我爸死之前的陈年事,觉得冤枉,不是好事,所以我没有选择分享。” 步蘅将纸贴在封疆门上,确认这纸不至于被风刮跑,才扛出她那辆二轮老凤凰自行车准备开路。 用手背抹了把车座,喂了院子里那俩活物各一把粮,就将这行将就木般的破车蹬出势如破竹的气势,快速杀入早高峰的滚滚车流之中。 跨了两条街,她又拾掇了些早餐送回小院,挂在封疆门上。 无视多肉和老且娘的鸟深情求吃的眼神儿,步蘅一眼没往它俩身上瞥,再度利索调头走人,直蹿n大。 ** 步蘅进宿舍门的时候,祝青正咬着铅笔绑她睡觉时压得歪七八扭的发。 窗帘关阖,她那张带着英气的脸入步蘅视野内只剩个黑影。 步蘅开灯。 光线刺得祝青下意识眯眼。 她抬手搓脸,细眸泛着熬夜后的红,像眸底开了朵红莲业火。 见这人一副要升天的样儿,步蘅走近,去拿桌面上的一个空玻璃杯。 祝青知道她是要给自己倒水,伸手拦,干涩的眼再度紧闭,道:“先别忙活,喝了还得尿,更浪费我时间。” 步蘅从口袋里掏出买早餐时出摊儿的大爷找回来的零钱,不多不少,足有一个钢镚儿。 她往祝青面前一拍:“先别急着拒绝,就卖我一分钟,我买一分钟就好。” 喝杯水十秒内足够。 祝青勉为其难睁眼,瞥见身前那枚一块钱硬币,呵笑:“步女士,是你太穷还是我太便宜?” 她接过步蘅递到她手边的热水:“下不为例,我就打这一次折。” 话落一口灌下她适才拒绝的整杯水。 温热洪流涤荡胃腹,于冰凉体内生了股熨帖的热。 见祝青有了些生气没像转眼要猝死,步蘅心落地、人落座,没驳斥祝青那张偶尔不说人话的嘴。 桌面上摊了一堆a4纸,只黑白两色,都是人像。 步蘅指了指这堆纸:“这又是什么活儿?” 祝青解释:“给人定造型,下午拍写真。工院儿一弟弟。毛还没长齐,就特么想耍帅,本来不想搭理。谁知道是个水做的,当场哭给我看,老子怕了他。” 正常,换步蘅也怕,她们直来直去惯了,不擅长做任何迂回安慰人的事。 步蘅:“就为这事儿熬了一夜?” 祝青反问:“我那么大公无私?挪一刻钟出来已经嫌多,跟他说话我得伸手兜着他随时往下掉的眼泪,没淹死我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一如步蘅认知里的酷。 祝青又道:“熬夜赶个提纲。” 步蘅将从骆子儒那儿借来的一堆事关互联网+,移动互联网的读物从书架上抽出摞在一起,以备送回α,同时猜:“今天院儿里有活动?” 祝青:“大礼堂那儿,有个校友分享会。” “分享什么?” “主题还是老一套,创业投资史、职业生涯。跟有趣有关的部分有限。” “郭老师指挥你去采访?”步蘅问。 “他牵头做的那本校刊《创投客》,想发篇这个活动的稿子,借这个校友给他门下的学生们打鸡血。提纲我拿,但抛头露脸不可,让他找别人。” 祝青只为汉服出镜,步蘅知道。 步蘅:“你否了,那郭老师抓到后备力量了?” 若是开天窗,系里最能唠叨的老师——郭一鹤能念叨死祝青。 舌尖上的郭氏功夫杀伤力很强,步蘅不想替祝青友情收尸时被波及,也被念到怀疑人生。 祝青回:“抓到了小师妹,让那池什么弄哭那位。” 这是又没记住池张名字? 祝青从祝青那堆a4纸底下翻出来一张海报,上面列着礼堂本次分享会的主题《论持久战》,以及分享人对一众跃跃欲试的创业者们的告诫: 血海逃杀,不要妄图急于求成,要有持久作战的计划和决心。 步蘅抽过海报看,上面印有一半身人像。 是该分享人的肖像。 被岁月洗礼过的男人挑着一无边框眼镜,镜片后面的脸上,挂着一双如寒潭般冷且无波的眼。 精英味浓。 但人情味淡。 冤家路窄。 步蘅想。 又见骆子儒的宿敌。 这位校友,是和骆子儒对骂时,连干/死他都说的出来的荤素不忌的辛未明。 13、2021 第十三章:也曾鲜衣怒马(修) 祝青一如她所言,没有露脸,没有移驾去听辛未明的分享会。 步蘅只身前往讲堂的时候,一众听众已经入席,讲堂内呈阶梯状排列的座椅皆有了主儿。 步蘅只好从角落摸了进去,站着旁听。 身前已经压了不少没座儿只能站立围观的同学们,幸而步蘅生得高,透过人缝能看到远处辛未明的形貌。 讲台上的辛未明不似身在印度洋时那般,当日他邋遢不羁,此刻他将自己打理的一丝不苟,无懈可击。 这场讲演的程序也和往日步蘅听过的不同。 辛未明先开放自由问答环节。 步蘅站定时,辛未明正巧挑到一个高举手臂,穿了一身nba马刺队球衣的男生,对方被挑中后拿到话筒发问:“您认为一个理想的创业公司,合伙创始人们应该是什么样的组合搭配?” 辛未明那雪白袖口上,黑曜石袖扣闪动,像他黑黠的眼,光打在上面,即刻便溢彩。 这样的问题于辛未明而言非常得心应手:“如果我们把创业者比作是三剑客。那这三把剑应该是腾讯的产品,百度的技术以及阿里的运营。” 步蘅心念一动,将适才那个问题发给骆子儒。 骆子儒回复信息向来很快,最先出现在步蘅对话框中的回复是:“够俗。” 是说这个问题老套,单在浏览器内检索,结果就得有几千万条。 而后回复:“阿里的运营,腾讯的产品,百度的技术。你老实说,你到底是大学生还是小学生?” 骆子儒和辛未明给出的是近乎一样的答案。 台上的辛未明已经开始答复下一位提问者,对方提出的问题是:“一个公司里,您认为ceo和cto(首席技术官)哪一个更重要?如果他们意见不合,如果他俩打架,剩下的决策层应该站他们之间的谁?” 是了,还有cmo、cfo……这些名词,摆在一起就像是连连看。 很多还是雏鸟的公司,即便架构还不完善,也会把这些头衔一一列好,冠在某些员工名字前面,让整个公司看起来更像回事儿。 步蘅读完骆子儒的信息时,辛未明已经开始作答:“我反问你一个问题,这架,更多人站他的那个人,一定能打赢吗?” 他自己回答:“不一定。创业不是传/销,不是你拉拢的人越多,你发展的下线越多,你赚到的钱就越多,就越能证明你在团队中是对的。多数人投票选出的路,有时恰恰是条死路。多数人认为他重要,站队站的那个人,也可能是昏君。 创业前期cto(首席技术官)非常重要,我们处在一个创业者人数呈井喷爆发式增长的年代,可能一个人今天工作不太顺利,被上司打压,明天他就辞职,后天他就有了创业的想法,然后这个世界上就多了一个ceo。 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米一是钱,二是技术。钱可以想办法,技术如果有短板,也可以想办法。但是钱和技术,就我个人的观点而言,钱比技术容易解决,钱也许明天可以找到,技术要补齐短板你努力学习学成最快也得明年,明天一定不行。 但ceo就不重要吗?我见过的大多数创业公司,cto是ceo任命的,是ceo找来的合伙人。职场里也有江湖规矩,有老大、老二,在这里我给在座的广大同学们一些建议。如果你以后是创业者,无论你是ceo、cto里的哪一个,你都最好爱上对方。我曾经见过一个不太文雅的比方,我暂时没有想到替代的表述,所以不合时宜得提一下:创业虽然不是约/炮,但胜似约/炮,你如果不想自己的公司是个一/夜/情的产物,死得比早/泄的精/子还快,你就把它变成爱情的产物,让它得以持久,就算未来分手两人还得耿耿于怀一阵,那公司就能再苟延残喘一阵子。 我们再来总结一下打架站谁的问题,别站队。我个人建议你旁观,录视频留影像,万一某天公司发迹,boss们跻身财富榜,这段黑历史视频甩出来,也许你有幸能看到大佬们的脸红现场。” 辛未明说到这里,步蘅已经收到骆子儒关于这同一个问题的回复:“创业就是打仗,战场上还有空区分哪个指挥官更重要?己方的一吨弹药分成两半火力能更猛,还是说对方的枪炮长了眼睛打的时候懂得区分三六九等?分得那么清楚的公司离死透不远了。谁都不站,我看戏。” 步蘅:“……” 她想起一个词——心有灵犀。 以及另一个词——般配。 看起来这俩人都不支持打架,所以前些时日这俩老头儿到底是怎么打起来的? 让人费解。 提问的话筒递到一个女生手里。 那道纤细的背影有些眼熟,对方一开嗓,步蘅认出来,是池张拒绝过的那位师妹。 祝青为《创投客》列的采访提纲,是郭一鹤事前邀约的辛未明的个人专访,分享会结束后才会进行,负责专访的师妹这会儿只是提前打个酱油。 果然,小师妹问了一则八卦:“师哥,为什么这么多年,您都没有娶妻生子,在您眼中,事业已经算作您终身的伴侣所以您没有成家的欲/望了吗?” 讲堂内起了三三两两的哄笑,辛未明听完这个问题思考了下,话筒里也传出笑了又笑的声音。 步蘅甚至从他脸上看到了些许可以称之为含蓄的东西。 这个问题他似是答得有些为难,但姿态仍旧洒脱坦率:“不是我不娶,是我看上的人,脾气怪,这么多年我一直没能拿下,所以只好先自己将就过着。” 讲堂内再读泛起一阵喧哗,这个答案超出了很多人的意料,不少人窃窃私语。 尤其是辛未明还黑了他想泡的人一把。 同一个问题,步蘅犹豫了下,仍旧发给了骆子儒。 骆子儒却只回复了句:“脑子有坑?” 前两个问题凑合,最后一个问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又特么是这不好惹的狗脾气。 步蘅微耸肩,敲出一句话,告诉他实情:“师父,我在学校听辛未明的分享会,这几个问题是现场答疑里面的,前两个问题,他给出的答案和你近乎一样。” 价值观这么合,不如和好? 步蘅手指还在敲虚拟键盘,编写下一句话,从骆子儒那儿突然又冒出来一条消息:“听你的报告,别特么回我消息。” 让她闭嘴? 骆子儒极其不想知道事关辛未明的事? 如他所愿,步蘅收起手机,不再打扰他。 但步蘅没能继续听辛未明侃,很快,骆子儒又反悔了:“别听了,滚过来当我尾巴儿。” 他发给步蘅一个坐标。 步蘅点开,发现是一家书店,位置离颐和园不远,距n大也很近。 *** 距n大很远的小院,封疆清晨醒来后,腰部的痛感还在,但修整这一夜,已消解大半,不至于影响身体活动,自如来回不成问题。 他起身,乍推开西厢房的门,便瞥见步蘅留的纸条,以及被她勒挂在门把上的早餐。 封疆扫了眼字条。 “我爸”……封疆知晓步一聪姓名,知晓步一聪为理想高歌远走关中,但也仅限于知晓这些。 “冤”……她/他曾遭人欺过? 那会儿尚不相识,即便相识,他这把彼时尚未成形的伞,不足为谁遮挡风雨。 步蘅写于纸上的有效信息不多,算是谨慎惜言。 封疆看完,所知仍只一二。 但他有听的耐心。 等她的来日方长,等她的一一细数。 封疆收起字条,隔着套了数层的塑料袋,他能认出,袋儿里面装的是软糯的豆花。 这东西一度在封疆拒绝食用的食物清单内。 池张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嘴曾说:“我家猫大概也就你这般挑食,但那猫比你好伺候,语言障碍是个好东西,我骂它它不还口,我骂你你还瞪我。” 封忱生前亦曾表达不满:“虽然你在吃上从不麻烦别人,自己下手,但这会给旁人树立一个不良参照物,比如,会带坏我未来的小侄女。” 对此,步蘅未曾置喙过。 但她会把东西买回来,耐着性子端到封疆手边,而后递勺。 她认真的模样当前,让人觉得不接有愧。 斟酌片刻,封疆将豆花拎进厨房,倒进青花瓷碗里。 托着沁凉碗底,封疆推开厨房的红木窗,边喝边透过窗格看院子里被雨浇过的欧月。 花瓣零落被碾进黄土里,被埋进泥浆中。 脏的可以,算是横死。 原味豆花仍旧抑制封疆食欲,但他一一消灭完,没任自己浪费。 用完早餐,封疆从黑狗窝儿旁边提了把草扫帚,把满院被砸落的欧月花瓣堆到一起,垒了座小山头。 收拾完,已经早九点半。 昨夜他睡前约了人,在今天上午十点半。 封疆又确认了遍对方昨晚回复给他的消息:“老地方,过去给你灌鸡汤的天桥,十点半搁那儿等你,不见不散。” 地点挑的略有点儿地下党接头的意味,也有俩城市流浪者诉衷肠的况味。 ** 封疆约的人,是现今国内的知名天使投资人,原为某知名电商集团b2b(电子商务模式)北京大区负责人——田望秋。 大二,封疆过了简历和面试逃杀,加入该b2b事业部实习,曾经和当时任职北京大区的田望秋并肩作战共事过。 最初,他在田望秋眼里,是扶不上墙、屁事儿不懂、长得像绣花枕头的绣花枕头; 后来,他是田望秋眼里,事儿能干一点,但水平也就那样的一菜鸟; 最后,田望秋伸出橄榄枝,主动提出内推他到集团总部的校招岗,可封疆没有接受。 并肩战斗共三个月长,很多一起打拼的细节忘了。 一起熬过多少夜、候过多少次天明记不清。 为提神醒脑,替对方点过多少根烟、灌过多少杯咖啡也不记得。 记忆里最深刻的场景,是连续跑完五座城市回来,团队kpi创新高。 全部人马集结庆祝时,一堆人喝高了,封疆打车挨个儿送他们回家。 送到最后一个人——田望秋的时候,他们刚上车,恰逢出租车司机接到同伴召唤,得前往出租车和黑车司机群/殴现场支援,没来得及放下他们,径直拉着他俩卷入了那场轰动一时的群体性斗/殴事件。 那一年,全国很多城市爆发过出租车和黑/车司机的大规模冲突,他们有幸见证了其中一起。 俩人安坐出租车内没下车,但那车被人拿棍子敲碎了玻璃。 田望秋于那一堆碎玻璃渣间,将前半夜灌进去的那瓶酒吐了出来,那滋味让封疆记了整这两年。 那之后不久,封疆婉拒了在夏训营中得到的职位,回学校办理休学手续,随后踏上了南下从军的路。 ** 封疆到天桥时,田望秋已经站在天桥中间许久,俯瞰着这城市日益庞杂、昼夜不息的车水马龙长队。 于这座天桥上,田望秋曾经对封疆描述中国电子商务未来的辉煌。他当时对未来的那一番番畅想,点燃了封疆对国内互联网最初的渴望。 封疆靠近时,田望秋抬手,扔过来一个打火机。 封疆接过,如两年前那三个月内做过的一样,替田望秋点火,点燃他叼着的那根儿烟。 田望秋吸了口,烟头火星明灭。 他又塞给封疆一根儿烟,替封疆打火。 封疆微俯身,配合他,接火。 烟点完了,白雾飘进喉咙,封疆无意识呛咳了声。 他这一呛,田望秋问:“戒了?” 封疆点头:“过了一段采买不便物资稀缺的日子,这是奢侈品,很少碰,不习惯。”同池张照面那次,喉咙就痒了一阵子。 田望秋嗯了声:“过去你也没有瘾,它和咖啡在你眼里没什么两样。” 封疆也直接:“过去是被您影响。” 各种拼杀时刻,田望秋都烟不离手。 田望秋问:“坏习惯,我的错,以后传染你点儿好事。” 他又接着说:“毕业还早呢吧?你止步的这两年,多少耽搁了,起跑线比别人晚了。”拼事业的年龄,白蹉跎了两年。 封疆:“没停下,只是走了一段不同的路。每天看着那片海,没觉得是亏待自己。”有些经历,有些踏过的路,可能要人生过半时回首,才能察觉出意义到底是什么。 两个白杨般挺拔的男人,并肩站在天桥上,幸得这时段过路者少,不然免不了引人考究观望。 田望秋:“世上确实没有白走的路。你这日子,过得像你的脸一样讲究。想做什么,都去试,这点我比不过。” 一时间,难免想起最初相识那刻,田望秋因封疆的外形生的偏见,认为他是绣花枕头,铁定无能。 田望秋进一步打趣:“我现在生女儿,你怕是也来不及等她长大了。” 又重提这些过不去的旧玩笑话……封疆:“隔了这么久,还调侃别人的脸,很有意思?” 田望秋笑开,这才问及正事:“你找我,是想了两年想清楚了,要接我抛出的橄榄枝?” 封疆在清淡白雾中抬首,微摇头:“还记不记得当初那辆被敲碎玻璃的出租车?” 自然记得那一整夜的痛快和酣畅淋漓,那是田望秋离职前的业绩巅峰,荣耀加身,人人谓之前途无量。 田望秋:“黑车和出租车聚众冲突那回?” 封疆点头:“对。” 职业敏锐度高如田望秋,微一思索,便知道封疆打得主意,他试探:“你想自己干?” 封疆回:“那天晚上的事,我一直记得。换个俗一些的词儿说——刻骨铭心。” 田望秋回想起那时凌乱的现场,直觉他话里有话:“哪段儿糗你记哪段儿,我怎么觉得你小子在内涵我。” 封疆没跟他客气,笑着承认:“当时味觉受得刺激太大,常想常新。都还记得,比如你吐酒,比如黑车和出租车司机脸上的血,还有不断挤到我们耳朵里的推搡、咒骂、打砸声。” 交通、出行,是每个人生存于世都绕不开的领域。 做司机,是无数人行走世上谋求生计的方式,国内有许许多多的从业者,更有数以亿计的乘客每日每夜于这世间无数的线路间来回往返,奔波劳碌。 这个领域广袤,但规则陈旧,经年未改。 多年来弊病沉积,怨声载道。 田望秋了然:“要从这儿下手?” 封疆轻嗯:“从那扇车窗玻璃被敲碎的那刻起,我就有这个想法,试试打补丁,打碎出行领域的格局。”或者说不是想法,是野心。 想了两年,未曾放弃。 有人已经起步,再晚行动,就更难在这个战场上占据一席之地。 田望秋:“合伙人?” 封疆:“有现成的。” 田望秋又哼笑:“找我,惦记我的钱呢吧?” 封疆:“田总,格局大一点,不止,也惦记你人。” 田望秋淡淡扫他一眼:“对付我用不着甜言蜜语这一套。省省,留着去追个值得的姑娘。” 封疆回:“更不用,已经有了。” 田望秋眯眼:“什么时候的事儿?” 封疆认真回道:“时间很难算,有点儿老夫老妻的意思,数不清日子长短。” 田望秋便不客气:“瞒我这么久,哪天介绍给我认识下?” 封疆:“会见到的,但得再等等。” 田望秋:“怎么还得等,你们异地?” 封疆否认:“不是异地。” 田望秋眸一转,担心他惊世骇俗,遭保守人士非议:“该不会是你的取向……” 这思维发散的…… 封疆解释:“她暂时还迟钝,没反应过来。” 田望秋:“……” 田望秋:“什么意思,什么叫还没反应过来?” 封疆说:“她还没有发现,我们已经开始恋爱。” 田望秋:“?” 这什么骚操作。 烟全喂了风,灰积了一截,将断未断。 封疆抬手将烟灰磕落:“你的听力没有问题,你没有听错,我们的故事也不算是稀奇事。她只是还没察觉,我已经随时等待她采摘。要是她发现了之后有异议,我会想想办法和她达成一致。等她后知后觉过来,我就介绍她给你认识。一生很长,我计划给她一点反应时间。” 封疆顿了下,又继续:“在这之前,我先引荐给你我的合伙人,确定下你的钱包对我们的项目有没有兴趣,远比你见我女朋友这件事儿重要。” 14、2021 第十四章:仙女(修) 步蘅听从召唤赶到的时候,骆子儒正站在街角的书店门外抽烟。 他脸背光朝里,眉骨下的眼隐在沉黯的光影内,教步蘅一时间看不清他的面部神情。 骆子儒只留了个桀骜的后脑勺示人。 但他周身那抹狂躁,和他手擎的那支烟散出的袅袅烟纱一样,清晰到隔着数米远,步蘅便已经能清楚地捕捉到。 这一霎,步蘅猜,眼前骆半仙这副望着书店门吞云吐雾的光景儿,多半是被什么人拒之门外,郁结于胸造成的。 骆子儒听到脚步声,回头瞥步蘅一眼,不太耐烦地催促:“赶紧儿的。” 被压迫的职场底层人士步蘅快步走上前:“师父,您这是什么情况?” 骆子儒没好气道:“滚过来敲门。” 步蘅:“……” 上辈子欠他的。 有时间发脾气,没时间解释下门内的人是谁? 他这架势,哪像是要敲门,倒像是要破门杀进去。 虽是书店,但店门紧闭根本不似营业中,骆子儒更不可能是为了书而来,只能是为了店里的人。 步蘅规劝:“听我一句劝,我们懂点事儿,把烟给掐了成吗?” 骆子儒斜她一眼,眸色不善。 步蘅仍未龟缩:“我只是担心,人家闻见您这一身烟味,进去保不齐我们会被打出来。” 骆子儒嘶了声,眉梢挑高了些。 步蘅先发制人:“到底是喊我来帮忙敲门,还是喊我来跟您吵架?” 一句话堵死骆半仙还没发作出来的脾气。 骆子儒骂了声,觉得眼前这丫头是想造反,但他终是掐掉了烟,指着紧闭的门重复:“去。” 步蘅曲指敲门,敲了三下,不轻不重的力度,但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又敲了三下,仍旧无人应答。 骆子儒搁后面催促:“我们长嘴是吃干饭的?” 步蘅咬了下后槽牙,默念——能忍为君子,不忍是小人。 她出声:“您好,请问有人在吗?” 转眼听见骆子儒在她身后冷嗤:“你六十年代生人?” 步蘅:“……” 她承认刚才那番说辞老套,问得毫无创意,可能很难吸引人搭理。 但您身为一个被人拒之门外只能抽烟等的“废”人,怎么就那么多刺儿要挑呢? 都熟透了,步蘅并不怵他:“惊世骇俗、推陈出新我也能做,就地哭一回也可以,但里面的人如果提刀跑出来砍人的话,您替我挡?” 您可别跑得比谁都快。 骆子儒:“……” 扯犊子。 还没等步蘅再度曲指敲门,里面的人不知是听到了门外这出二人转,听烦了,亦或是不想这敲门声响个不停,“嚯”一声,门从内里被人拉开。 那瞬间,不知道是不是步蘅的错觉,她觉得骆子儒全身颤了下。 什么情况,还有让老骆犯怂的事儿? ** 门内是个头发全白的年长的男人,眼神漆黑锐利,但面色疲乏,沧桑感自然渗出,步蘅无法通过外貌辨析此人年龄。 对方乍见骆子儒,退后几步,拉开距离的同时又扫了步蘅一眼。 男人并无热络之意,只望向骆子儒吼了声:“骆子儒!” 步蘅被这很干脆很有气势的一嗓子震慑住了。 男人继续:“自己不敢来,拖个小姑娘陪你一道上门,是怕我被愤怒扭曲成了变态,上来就活剐了你?” 对视之间,步蘅从他的视线之中感受到了料峭寒意。 贬低人从来很顺溜的骆子儒,此时磕绊了下,没吱声。 不明情形的步蘅更不便插嘴。 空气有数秒的凝滞,静似深山远林。 隔了会儿,那人又呵笑了声。 三个人站得近,那声音入步蘅耳就更低沉的厉害:“我这前脚刚刑满释放,你们就一个个儿的往我门前挤,来参观还是来搭台唱戏?不知内情儿的,得以为我人缘好,以为地球人都感念旧情,怪他妈感人的……” 前半句他语气平淡,后几句则夹了显而易见的嘲讽。且唇角抿平,挂着个若有若无的笑,瞧着就更显凉薄。 室外的光透过窗格折射进室内,带来一地斑驳。 这人的话,也搅得步蘅思绪斑驳一片。 这是敌是友? 见惯了趾高气昂的骆子儒,此刻见骆子儒被人欺,步蘅有些许不适应。 辛未明尚治不了骆子儒,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但骆子儒似是对此番情景早有预感,他没再沉默:“你撒火儿,冲我来,我没什么讲究,受得住。但顾剑,你能别他妈装得一副狼心狗肺的样儿吗?” 这声儿里含着清楚可闻的扼腕。 这名字一出,步蘅打了个激灵。 骆子儒混迹财经圈多年,在这个圈子里,步蘅耳闻过一位顾剑。 来自n大课堂。 上溯到六七年前,那位顾剑手握四家上市公司,身家甚至一度于某富豪榜登顶。但正值他名声大噪,大肆扩张商业版图之际,一位在当是时名不见经传但渴望声名煊赫的大学教授在校园内发表了一篇矛头直指顾剑的演讲,大肆指责巨贾顾剑在扩张收购企业的过程中楷国家的油。这则演讲以文字版的形式飘在各大门户网站的首页上,像一粒火星,瞬间点燃了民众的滔天怒火。 社会对贫富差距本身敏感,一时间对商业大鳄顾剑的口诛笔伐甚嚣尘上。就在顾剑状告该教授诽谤之际,证/监/会介入,对顾剑旗下的上市公司立案调查。舆论一边倒,倒向当时人设为“敢于发声维护正义,为民请命”的那位教授,恶评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波接一波推涌而来。合作伙伴人心惶惶,银行不再放款,多条生产线资金链断裂……顾剑的商业地图迅速坍塌,他本人也以违规披露信息等罪名下狱。而那位名不见经传的教授,一跃爬上人生巅峰,从旮旯里不知名的学者,变身为勇于挑战权/贵的妇孺皆知的经济学家。 “命运是道深不可测的分水岭。”经常把祝青抓去打杂的郭老师在课堂上讲述这段故事时曾经如是评价,“虽然我常说让大家期待明天,但更好的日子在明天,更惨的境遇也在明天。所以人活着,最重要的不是永存希望,而是时刻勇敢”。 * 骆子儒那句“狼心狗肺”乍脱口,顾剑便笑出声。 那笑挂在他被风霜摧残的眉眼上,显得他比不笑时老上一分。 顾剑:“恐怕不能。为什么,因为我现在谁都不信任!” 他这一句吼得急,嗓音近乎撕裂,带出一阵急喘。 骆子儒等他喘/息没那么急了,才接口:“我知道。” 他嗓音压得出奇低,像是出自体贴,和步蘅曾见过的他和辛未明对垒时的跳脚相去甚远。 且他重复了一遍:“我知道声誉对你来说,比你这条命还重要。” 顾剑似是终于有了一丝触动,肩膀微塌,话音降下调来:“我不会放弃的,我要平反,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把高院的门给它踩塌了!” 骆子儒:“我帮你。” 顾剑:“平反不了,我不会罢休!” 骆子儒话不多,但态度鲜明:“你想做什么,我尽可能雪中送炭。” 步蘅:“……” 对这人看起来掏心掏肺,可为什么到辛未明那儿,就是恨不能食其肉啖其血。 ** 等从书店出来,骆子儒把车钥匙撂步蘅手里,没了平日里毛不好捋顺的模样,露出他这个年纪应有的稳重。 进了停车场,坐进车里,骆子儒降下副驾驶那侧的车窗,问步蘅:“我说,你这跟了我一路,就没什么想问的?” 步蘅于是奉命问:“是我对号入座的那位顾剑顾先生?” 骆子儒嗯了声:“是。” 步蘅:“您的旧识?” 骆子儒:“很多年前,我初出茅庐四处约人采访,因为名不见经传,在拜高踩低的社会里,没几个人愿意搭理我。他是没拒绝我的人之一。当年他出事,α刚有雏形,我发声,就是石沉大海,起不到任何声援的作用。” 步蘅:“您也认为这是冤案?” 骆子儒看向窗外天际那抹遥远的灰蓝,没答,而是反问了步蘅一问题:“丫头,你知道这事儿最膈应人的点儿在哪儿吗?” 步蘅等他释疑。 骆子儒道:“是顾剑出来后,很多人告诉他:你这确实是个冤案。然后每个人的日子都照常过,除了顾剑自己,没人在乎这冤不冤。有些人的意思是,你如今出也出来了,你还想怎样?” 世界上有许多明目张胆的丑恶,也有更多事不关己便无关痛痒的人。 “那位教授呢?” 骆子儒:“时间证明他是狗,几次在公众事件里博眼球攒了名气之后,现在也因屡次跳梁而人人喊打。” 步蘅无言以对。 这一瞬,又想起了步一聪。声誉和命,在步一聪眼里也一样重要。 骆子儒的诉说仍在继续:“最膈应人在这儿,最惨却不是。” 步蘅自行掐断自己的联想能力。 骆子儒出口讲述的并非好事:“顾夫人,死在顾剑入狱服刑的第二年。” 他将老朋友的遭遇简要概括:“他们没有孩子,从大学结识结成伉俪,陪伴对方许多许多年。他现在出来,后半生的路只剩自己一个人走。这对顾剑来说很重要,隔了一堵高墙,她弥留的那些时间,他一分一秒也没能在夫人身边。进去那几年,切断了他事业上所有的左膀右臂,和所有生活的乐趣。” 步蘅只得继续沉默,但攥着车钥匙的手背绷紧,筋骨开始显现。 就在步蘅以为沉默会继续蔓延时,突然听骆子儒问:“怎么蔫了,想起了过去?” 步蘅即刻看向他,眼神中夹杂着本能的警惕。 见她警觉,骆子儒扯了下唇:“听你那位师太说,你是根豆芽菜儿那会儿,可没少掉金豆儿。” 他继而摇头啧了声:“蠢,清白是哭不出来的,哭来哭去无非是自虐,还有你不会想要的——被可怜。” 死人更哭不活。 全是无用功。 话至此,步蘅已经了然,静安这个大喇叭把她的旧事全盘卖给了骆子儒,骆子儒此刻的反应,分明是知晓步一聪和顾剑虽不相同,但略有类似的遭遇。 步蘅轻叹:“我如果当时无动于衷,要么是痴呆,要么是狼心狗肺。” 当时年纪小,所有的情绪都来自本能的反应,无论哭或笑;眼中的世界也窄到步一聪占据大半,当他濒临坍塌,难免惶惑害怕。 骆子儒连声叹气:“可惜,你遇到我太晚了。” 步蘅:“要是没晚,能……” 骆子儒:“要是没晚,我能早凶你几年。” 步蘅:“……” 回α行至半路,骆子儒又好奇:“明白我今儿是什么意思了?” 步蘅有过猜测,但骆子儒不说,她不好开口。 骆子儒:“机灵劲儿呢?枉费我这番良苦用心。真以为缺你个敲门的?拖上你见人,是想告诉你,别丧了吧唧的,世界上比你惨的人还精神气十足在努力平反。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就算你不努力,在深冬里拖一拖,下一程也是春天。” ? 这是安慰人? 轿车在车流中残喘般前挪,骆子儒又问:“你跟大程怎么回事儿?” 是说师哥程淮山。 步蘅:“……” 骆子儒:“搁我窝里吵架?” 步蘅:“没有。” 骆子儒哦了声,换了怀疑方向:“他不想继续忍,告……” 他为男徒弟着想,半路换了个词儿:“跟你诉了番衷肠,师兄妹没得做了?” 步蘅:“……” 您一个单身老年人,是不是懂太多? 步蘅:“打住,您别乱脑补。” 骆子儒哼笑一声,意味深长。 步蘅严正声明:“我这么多年全力以赴追一个人,尚且没追到手。我不会放弃。现在我没有,未来也不会有换人追的打算。” 她钉一记眼刀在骆子儒身上,意思是:您一把年纪了,可死了这条八卦的心吧。 骆子儒眯眼问:“吆,那人何方神圣?” 步蘅敷衍道:“师父,没有神也没有圣,就普普通通一仙女。” 骆子儒:“……” 见女徒弟扯淡他也扯,骆子儒立马问:“仙女?你们这种情况,谁是老婆?” 步蘅:“……” 骆子儒而后自行长“哦”了声,仍旧一本正经:“你这么凶,那肯定不是你。” 步蘅:“……” 15-20 第15章 新修封疆瞥她一眼,手在烟盒上掐了一…… 第十五章:念旧时乡音(2019年) 大抵是“犯太岁”。 送完骆子儒回α,步蘅刚回学校,板凳还没坐热,就被一惯喜欢捉祝青当劳工的郭老师郭一鹤逮去当苦力。 一因郭一鹤门下的研究生们忙于论文,而他常用的苦力祝青虽然没课,但这个月的古风约拍已满,祝青忙于自己的事业,无暇他顾;二因郭夫子手边那活儿是个磨人的耐心活儿,要进行四册大开本材料的审校工作,其他人跑得快,压根儿不想沾他边儿。 郭一鹤一边撰写书目序言,一边下场监工。 步蘅搁他眼皮子底下,起初蹲系里的活动室干活儿,审校到一半,又奉他命,挪到郭一鹤家里继续忙活。 因为老家伙说,干活的空当儿需要调剂,卖命的时候尤其需要精神食粮,要带她听戏提神。 这戏非京剧、非昆曲,是步蘅耳闻过许多年的“秦腔”,是八百里秦川人都能吼几嗓子的秦腔。 高亢,粗犷豪放,且带着未加工过的野性。 老郭反复听秦腔名作《下河东祭灵》里的经典选段——三十六哭: “纣王天子哭商容,周文王哭的伯邑考; 周武王又哭姜太公,成王哭的周公旦; 康王也曾哭绍公,郑庄公哭的考叔勇; 齐王又哭老晏婴,赵王哭的廉颇将……” 哭得好。 盯着眼前那堆繁密的、摞成堆的文字,步蘅一度也考虑哭一回祝青。 偏生郭一鹤还边听边哼唱,不断亮嗓,纵情投入,沦陷其中,可他那浑厚唱腔犹如魔音穿耳,杀伤力十足。 被这声儿环绕的步蘅:“……” 肺腑间回荡着无语凝噎。 末了,老郭戏魂下线,还有兴致问步蘅:“小步,你在陕西待过?” 步蘅在文档已经校对完的位置标记了下,而后从文字间抬眸。 平日里没见郭一鹤这人扎在学生堆里,步蘅没想到他消息还挺灵通,每个学生的底儿他都知道。 步蘅回:“对,在那儿住过差不多十年,您老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郭一鹤冲步蘅挤眼,漫不经心地同步蘅分享一则久远的小事:“有一回下课没走远,搁阶梯教室里,碰巧听见你骂人,骂的是:你个瓜怂。”(=笨蛋) 步蘅:“……” 最后那四个字,老郭说得很溜,那关中口音也地道自然,瞬间就将步蘅拉回那许久不曾回眸看过的广袤黄土地。 瓜怂? 她当初还这么骂过?真不怎么记得了。 现在让步蘅骂,词汇量丰富太多,不少是来到这皇城根儿后现学的。 郭一鹤进一步说起深层次缘由:“不用奇怪,我祖父是陕西人,这种简单的口头语我还是听的懂的。” 别套近乎,套近乎准没好事儿。 果然,郭一鹤很快发令:“哎,你先放下笔,这堆资料我们得慢慢弄,急也没用,总之今天做不完。你既然在那儿待了那么久,秦腔是不是没少听?你好好听听我这调儿,我是听多了跟着溜,也不知道地道不地道。我们老年人生活枯燥得紧,也就只能哼个小曲儿乐呵乐呵了。” 步蘅:“……” 可以拒绝吗? 可郭夫子没给步蘅拒绝的机会,那激越秦腔配乐立时响起,老郭恣意亮出嗓子。 步蘅被他这嗓子一激,耳后肌肤开始颤跳。 纵然调不稳,但老郭唱得淋漓酣畅,眉梢眼角都入了戏。 那生冷的词,搁他嘴里慢慢活了起来,竟渐渐没了步蘅一开始排斥的魔音属性,有了可供细品的陈年酿般的味道。 借老 郭这满口关中乡音,步蘅也突然记起了她满嘴“饿”(我)的过去。 那关中乡音连着那一方土,也连着步蘅的年少和曾经。 步蘅记起早些年,步一聪提着红彤彤的细长灯笼牵着她,带她去村儿里的槐树底下听戏的那些夜晚。 放映机老旧破损,时而传出咯吱声等异响。 有时候咯咯吱吱闹腾不休,戏还没放完,就得暂停收场,一众看客只能败兴而归,一一打道回府。 那从灯笼里渗出的红光匝道,照着那条回家的路。 那虚弱光线摇晃,和步蘅趴在步一聪坚实的背上,身体随着步一聪脚步的挪移微晃的频率一样。 步一聪有一癖好,反复好奇自己闺女为何不怕鬼,不怵神/鬼故事、魑/魅传说,往往他费口舌讲一路,步蘅不买账,没有丁点儿怕的意思。 那时,天阔星杳,山深路远,步蘅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步一聪如山的脊背便是她认知中这世上的一切。 * 更想起了刚进京那会儿,关中乡音难改,被迫出过一些插曲。 步一聪带步蘅的时候,在关中方言和普通话二者之间随意切换,那是步蘅成长过程中对语言摄取格外敏感的时期。 听得多,耳濡目染,两种语言便都慢慢掌握下来。 但那时候周围的环境,用普通话的情境不多,讲关中话是日常。 进京后,在和人接触时,有时候步蘅会下意识地条件反射,蹦出几个夹着浓重口音的词来。 院儿里孩子多,又个顶个儿难缠。 有一回被院儿里一个矮个儿本土霸王听见,对方给她起了个绰号——“大鹅”。 偏偏两人日常进出路线重合度颇高,那小子时常走在她身后,隔段时间就搁后面喊一嗓子,再吹上一声挑衅意味十足的口哨。 步蘅自然没有惹事儿的兴趣,单方面充耳不闻。 但她迟迟不回应,那小子又觉得事情渐趋无趣,进一步寻衅滋事,好像不惹步蘅爆发他心痒难耐似的。 为这号路人甲杀人放火不值当,但这么惯着任其嘚瑟,也怪对社会不负责任的。 步蘅想,若是她动手,亦或动脚,这人得改口喊她一声西北蛮子? 后来…… 到底没能揍成,步蘅手没抬,脚亦没来得及动。 那个夏天,步蘅尾随封疆,因为她乐意;小个儿尾随步蘅,因为想找茬儿。 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行走模式并没有持续到入秋,终结于某一日那嗓子“大鹅”声儿过大,让走在最前面的人听到时。 那日天晴有风,垂暮之际仅剩的日光虚弱濯地。 风将最前方的封疆的短发梢吹出细微青浪,他站在一棵笔挺的白杨树底下,掸了掸打球时蹭在校服上的土,随意地冲那个小个子招手,唤那小子到他身前。 他那双狭长的眼眯起后,掩住了眼眶内惯常晃动的柔软春水,带出些迫人威严。 从步蘅的视角看过去,封疆的背正抵着西下的落日,他的肩更似托着那轮即将沉坠的太阳。 远远招呼完,封疆又催促人上前:“二炮儿,过来!” 被唤作“二炮”的小个儿麻溜提腿,跑向他。 这小子挺见人下菜碟。 封疆当前,他突然有了人形,跑得像不久前过路此处的警卫营,攥拳摆臂,步伐齐整。 到封疆身前时,还规规矩矩地喊:“二哥,巧!” 封疆伸手拽了把二炮儿凌乱翻飞的衣领,替他整理完才说:“不巧,是特地找你”。 清白手背抬起又下耷,在步蘅视野内留下一抹剪影。 二炮儿闻言警觉,心存疑惑,刚想抒发,余光扫到封疆再度抬手,又猛地闭嘴,立刻躬身往旁边躲。 封疆见状喉咙滚笑:“我怎么你了你跑那么快,我要真想揍你,你躲得了吗?” 三年级生——二炮儿抬头,怒目圆睁回视他:“哥,你就知道冤枉我!我哪儿有躲,我就是移动一下,我不想被你摸狗似的摸头!还有哥,你别诓我了,还说不揍我,我、不、信!” 够啰嗦…… 封疆啐他:“我脸上写着暴力输出?别自己乱脑补,真不揍你,自己上赶着找揍,是不是亏心事儿做多了心虚?” 二炮咬死说:“没有!你别诈我,我不好诈,我本来就什么都没做!” 封疆嘶了声:“我聋?” 二炮:“……总之你冤枉我就是不对,我生气了!” 封疆让他最后几个字儿气笑了:“我听得一清二楚,刚乱喊绰号的难不成是鬼?别撒娇,准备好嘴,好好儿说人话。” “几年级?”他忽然侧身望向停在不远处的步蘅,问。 四目相接,望着他清亮的眼,步蘅回:“高他俩。” 比的是那个小个子。 封疆轻点了下头,而后踹了二炮儿小腿一下:“别傻站着,尊老爱幼有没有学过?叫姐姐。” 三年级生二炮明显不服,咬唇,用沉默以示抗议,且远远瞪步蘅一眼。 名副其实小学生。 封疆换了条施压路线:“炮儿,我在球场出了不少汗,赶时间回家。我既赶时间,又耐心有限。” 但二炮仍未老实买账,指着步蘅:“二哥,你先认识我,你罩她?” 继续对话下去意义不大了,封疆利落拍掉他嚣张指人的手:“立正站好。狼心狗肺了吧,我没罩过你吗?罩你第一步,就是先教你好好做人。就比如,现在教你怎么尊老爱幼,免得你以后出门被别人棍棒教育。” 正说着,他抓起身量仍短的二炮的双肩包带,把二炮提拎起来,压上一旁的白杨树,作势过肩摔。 刚被提溜起来,二炮儿忽得就鬼喊上了,蹦出一堆乱用的成语,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什么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没一个能听的。 不止封疆,把一旁的步蘅都忍不住听笑了。 在步蘅记忆里,那一天,封疆那蓝白两色的校服在她眼前一帧一帧走,她垂眸盯着封疆背影看时,见他校服裤脚短,不合身。 风一吹,露出封疆一截精瘦脚踝,少年人天生的清减瘦削让他硬挺的骨相毕露,悄无声息镌刻进步蘅眼眸。 二炮在暴力镇/压之下很快服软,步蘅有生之年第一次听人喊“姐”。 没成想,竟是来自二炮这么一号陌生人。 待二炮气极跑远,封疆那道当是时带着世上最柔和语调的少年音低回到步蘅耳畔。 封疆扔给她从二炮口袋里顺的一块牛轧糖:“别着急,慢慢来,会好的。张嘴说的无非都是中国话,是一样的。”是说她被人笑话的那乡音。 他以身为例:“我一样是外来人口,时间久了就没人记得了,没有闲心去排外。” 他说:“这里有很多人和我、和你一样,你不是异类。” 口音会被潜移默化,最后入乡随俗。 最后封疆补充:“我这个弟弟这事儿做得不地道,但不是因为他性本恶。别被他的胡闹影响了,放宽心,去认识新朋友。”不要因为害怕就停下认识世界的步伐。 可怕,那会儿步蘅想。 这把柔字刀,可怕。 他这样耐心待人做什么。 步蘅听得进建议,确实如封疆所言没急…… 觊觎他这么多年,耗到樱桃红过几轮,芭蕉绿了数季,亦没急。 有几年整日搁眼皮子底下看着,也没急。 一年又一年,攒了那么多耐心和善意,总该攒够一个一击成功的好运了吧? 回忆到这儿,老郭唱的那一段戏文刚巧戛然而止,步蘅把印在脑海里的那双春水眼紧急甩掉。 老郭瞧她。 步蘅及时评价:“您已经唱得很好,我才是货真价实的门外汉。” 老郭自是觉得她敷衍:“扯了吧,你这话等于没说。” 步蘅为难:“只……个别句子……节奏卡得可能不够准?” 老郭剐她,自我认识到位:“又瞎说,调儿已经跑楼底下去了吧。” 步蘅:“?”好像也不必这么谦虚? 老郭出掌将音箱一巴掌拍死,又问步蘅:“毕业前的日子不多了,怎 么考虑的?保研不要,时间眼看着错过去了,你是打算出国?” 这是无数优秀准毕业生面临的一道人生选择题,已经到了最后一个学年,避无可避。 步蘅提醒他:“还有第三个选项,就业。” 老郭挑眉,拣窗边的亚麻布艺包边的木椅坐下:“我知道你修了法学第二学位,祝青也跟我提过,你们那一堆人,该考的T,G……那一堆,都没落。” 步蘅承认:“嗯,考试可能集体奋战才比较有冲劲。但没有太大目标性,您也可以理解成是陪伴别人参考。” 老郭这就不太满意:“你的GPA,去哪儿都够用了,又有讨喜的特长,是加分项。” 步蘅哦一声:“我有一些想做的事情,但还没有哪一个在其中独树一帜。我要再考虑一下,暂时没有这方面的计划。” 老郭决定再“苦口婆心”费一番口舌:“最近不少人在准备推荐信,有来找我的。你要是有想法,就早点儿下手。也提醒点儿祝青,别拿前途开玩笑。该读书的年纪除了好好念书什么都别想,别被社会上那些读书无用论带偏了,书读好了才会有更多选择,要是书读不好,那些更多选择是别人的,你们只能干看着。” 步蘅应下。 人往高处走,这浅显的道理她岂会不懂。 这轻飘飘一生,年轻时应该步履不停,不断求索,才不枉费每一秒光景。 * 等步蘅搁老郭那儿一遍遍校对完材料全稿,校对至他满意,再出山已经是半个多月之后。 出山后第一件事,是在回宿舍前,发现她锁在宿舍楼前的“老凤凰”,那辆老自行车自行失踪。 结论得出的很快——被盗。 得知这则噩耗的祝青补了步蘅一刀:“不错,这是您丢的第三辆?” 步蘅一数,还真特么……已经是第三辆了。 她每一辆自行车都是二手货,最旧一辆是在师哥、师妹那儿转手捯饬了好几回的老四手货。 全部和貌美如花不搭边儿,但不知道犯了哪门子的邪,就是格外招贼惦记,特别能勾引贼生出盗窃的欲/望。 祝青笑得慵懒:“这败家的体质也是绝……姑娘,请问您还计划买下一辆吗?” 步蘅没犹豫:“应该还是要买,每天都依靠11路不方便。以前丢的要是万一哪天能找回来,就再卖掉。贼再努努力,我妥妥就是一二手车贩子预备役。” 贩车?还是两轮的? 祝青眯眼考量这则畅想的可能性,最后总结陈词:“支持,你贩成百万富翁贩到2100年我看有戏。” 话毕她继续审读《一个好人之死》在这半个月里完成的第一场戏的剧本初稿。 步蘅也逗她:“祝女士,口头支持没有用,启动资金出一半不过分吧?” “少来”,扫眼剧本没几个字儿,祝青又抬头,“对了,刚想起件事儿”。 “什么?”步蘅随口问。 祝青眸底漾了缕明光,从眼头漾到眼尾,开口倒是一副无所谓的语调:“小事儿,上周末,我在楼底下瞄见过封疆。” 闻言,步蘅放下刚拿起的玻璃八棱杯,挤到祝青身前。 步蘅蹲下,抽走祝青手中的剧本,而后道:“具体什么时候。” 祝青见她模样认真,便友情帮她回忆了番:“时间没准儿。晚八、九、十点都有可能,没上心记。” 步蘅:“别,我们能记起来。你们有说话吗?” 祝青视线下压,伸手勾步蘅下颌捏了下:“我和他有的聊?我对姓封的可没有任何想法。” 这话说到最后意味深长,但她没再继续逗步蘅:“我接个电话的功夫,人就不见了。也不一定是来找你,没准儿是惦记这楼里的其他小姑娘。” 步蘅不以为意,耙拉开祝青的爪子,这便起身准备出门。 祝青搁她身后喊:“急什么,稳重点,你要是我闺女,瞧见你这德行,我得气得折寿!” 那人手还没招,你就撒丫子先一步往他那儿跑。 忒出息。 祝青轻啧,那谁看着就不像是个有情趣的人,好好一黄花儿闺女,搁他身旁对他掏心掏肺几年,他仍无动于衷,活好儿才怪。 她今天推步蘅的这一把,也不知道是不是选了个火坑。 耙拉了把刘海,祝青不再想七想八,继续读她选材非常严肃正经的剧本。 ** 带着祝青言谈之间渗透出的“万勿自作多情”,步蘅搭地铁直奔白檐胡同。 赶到时,已经近夜里九点。 她带了钥匙,但没用到,木门一推便开。 只是出乎步蘅意料,院儿里的人不止封疆一个。 站在中庭,连熬两个晚上,靠在冰凉石柱上醒神的池张最早瞄到进门的步蘅。 “稀客啊”,他遥遥冲着封疆喊,“封儿,咱闺女来了”。 又冲步蘅挑眉:“这来得可够晚的,大半个月没见你影儿了。” 池张手里还端着杯浓茶,眼涩唇干。 累极的时候做什么都兴致缺,茶喝得无趣,还剩大半杯,已经凉透,茶水沾舌那瞬间,苦的人能从疲乏中清醒上三五秒,但随后是胃颤欲呕。 步蘅回视他,见他衬衣上诸多褶皱,眼底也沾染腥红。 整一副深沉疲态。 不会是纵/欲过度,只能是为事拼熬。 步蘅走近了些,池张没跟她客气,示意步蘅替他端杯子。 步蘅调动了大半思绪用来猜他们是在做什么,接过杯子只随口问了句:“这是熬了多久?” 池张抻胳膊打了个呵欠,同时回:“放心,猝死不了,没封儿久。哥们儿精力比我牛。” 步蘅还没问下一句,池张已经抢答:“好奇?自己进去看。你要是没事儿就多过来,后勤服务也特么缺人。就算来个甩手掌柜,让哥几个多见个活人在眼前晃也好,解乏。” 而后挥手赶步蘅进身后的中厅。 步蘅没和他多掰扯,微拧眉,大步跨进客厅。 只半个月之久,里面已经布局大改,多了台投影设备,幕布占据了半面墙。 原本放于正厅的红木桌椅被人堆到墙角,此刻占据房间内大部分空间的是一张深枫叶色的简易办公桌,高挑细长,足有十人位。 封疆面向幕布,视线久久钉在幕布投出的那张布局图上。 步蘅扫眼过去,看到图上分列着全京城城区的所有交通要道,路一概显示为粗细不等的红线,图上亮着两盏绿灯,她暂不知那代表着什么。 室内还有位陌生人,一副学究相,戴一幅无边框眼镜。 见她进门,那人回头,步蘅冲其微微颔首。 变的不止是布局,步蘅后知后觉,空气中浮荡着一层厚重的烟草味,略呛人,区别于步蘅多年来在这里嗅到的那股清淡草木香,入鼻留有辛辣的余味。 是烟火气。 也像那打碎平淡生活的硝烟味儿。 * 在步蘅闭门同郭一鹤校稿的这半个多月时间里,外面已经改换天地。 于池张和易兰舟,封疆是个极具煽动性的人。他在三个小时内说服池张放弃继续在手游领域征伐的念头,又说服易兰舟认可同一个做打车软件的想法,并于第三个小时后,将他们引荐给vc田望秋。 承继自国民党老兵的这栋旧宅邸自是卖不得。封疆手头的余款是退伍安置费加此前积蓄所凑,再算上与田望秋想法碰撞后田望秋义气挥毫拨来的80万,合起来是堪过七位数的首批启动款。从朋友视角来看,田望秋无可挑剔。纵然这是猪站在风口也能飞起来的时代,但封疆知道,在产品成型前,仅用一个想法与田望秋谈未来蓝图,这拨来的80万已经是承了田望秋极大的人情。(田10代初投资人:投概念+人) 产品ios版自己做,靠易兰舟;安卓版走外包。 这个周,他们刚拿到外包做的安卓版DEMO。这个外包产品,即便是非技术党,也能看出Bug明显。UI(界面)设计是其次,产 品三次演示,两次失败,司机端在乘客端订单信号发出后,毫无反应。 池张耐不住性子,甚至和外包乙方真刀真枪地上手吵了一架,互相问候N辈祖宗。 易兰舟在N大时主钻ios教学,这是他游刃有余的领域,但眼下目标用户群中安卓用户基数庞大。做软件不是闭门造车,那数亿潜在的安卓用户是必争的群体,研发安卓版势在必行。 步蘅跨进门来的那刻,封疆刚结束第四次安卓版演示,测试勉强成功。 亮着的两盏灯,代表两个运转正常的安卓版乘客端。 易兰舟连续两天两夜的修复和调试,两个日夜硬着头皮搞安卓,终于将那个DEMO从毫无反应,改造成可以勉强一用。他已尽力,但在这个过程中收获一箩筐挫败感。 此前和池张在疯长科技做手游,从始至终只做IOS版,还没来得及开发安卓版,行军路上歇了下脚,仅喘息的功夫,已经被人绞杀,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易兰舟压根没有机会体会到这种技术方面力不从心的感觉。从顶尖高等学府出来,于实践中跪地低头,是他此前没想过的事儿。 凑合用的这个安卓版可解暂时的燃眉之急,但长久下去必然会被淘汰。要么是它宕机,要么是用户忍不了,先一步卸载。无论是哪一种,都是他们不想看到的未来。 易兰舟不羞于承认自己的短板:“安卓我没有办法。接外包活儿的那些人,也是为了赚快钱的人,理念很难完全契合,我们需要自己人。” 道理封疆一早明白,但在此刻去挖一个靠谱可用之人,谈何容易。 再发表一番梦想演说?于相识多年之人,信任的根基在,那叫梦想;于陌生人,那叫空谈,说服力将大打折扣。 封疆扫眼看向易兰舟,入眼的是易兰舟疲惫初露微微下耷的眼皮。 连续作战,任精神力再强大,人也会倒。 况且与易兰舟相识以来,封疆发觉易兰舟不是个会给自己减压的人。 易兰舟像根绷紧的发条,高度警觉,维持时时刻刻的运转。他被自己的事业抛弃过两次,再一再二不再三,他渴望下一次的成功。且他人很倔,一如池张讲述易兰舟从N大离职那段履历时所言,易兰舟不识变通二字为何物。 封疆关闭屏幕镜像投屏:“今晚就到这儿,先回去休息,明天爬起来再继续。” 易兰舟摇头否决,坚持道:“时间紧迫,我想再守会儿。” 封疆挑下颌,指向易兰舟蹂/躏了两夜的衣服,它们如池张那身皮一样,一身褶儿:“回去,收拾收拾,别猝死在我屋里,不好看。” 易兰舟意会,伸手托了把随时随地在往下滑的镜框:“这儿没有外人,形象没那么要紧。” 且他转而提醒封疆:“明天你约了出租车公司,不能出现向司机展示产品的时候,司机端哑火没反应的情况。那样别人会看低我们。”必须要调试到目前能达到的最佳状态。 现实更为残酷,封疆回:“约了,但是单方面约。” 易兰舟:“……” 对方见或不见,仍是未知数。 就算对方开门迎客,去说服那些多年来习惯了传统接单方式的司机装入这款打车APP,仍是要跃的一大坎儿,是他们要面对的下一个难关。 易兰舟仍不动弹,像块儿顽石般安安静静立于桌案前,没有一丝一毫拔腿走的意思。 对峙数眼,封疆发笑,近乎被他的固执感染,但仍没改口:“放心回去睡你的觉,天塌不了。怎么演示,我已经想好两套方案。现在发给你,回去的路上看。有意见睡前提,随时联系我,我来优化讲演的思路。” 池张搁外面喘完了气,也揉了把眼钻回室内。 他已经听到封疆同易兰舟的对话,招呼易兰舟:“走吧老易,打车回去,路上和司机师傅多套套近乎,找找灵感。” 易兰舟又觑了封疆一眼,封疆手背朝外挥,赶人。 池张利索将其拖走。 * 那俩人一走,封疆审视了电脑上的布局图十多分钟,而后就地拣了把椅子坐下。 眼前的一切,他们之间的对话,已经让步蘅明白在这个小院里正在发生什么。 旗帜指向前,他们仨已经于这脚下寸土之地开拔远征。 封疆抬眸,掐了把眉心,这才迟了些问她:“这么晚从哪儿过来?” 步蘅见他唇发白,眼白掺红血丝,又想起适才浸满一身疲色的池张说,他熬得没封疆久。 步蘅声儿里近乎含着叹息:“学校。” 见封疆去摸长木桌上的烟盒,步蘅抢先开口:“介意。” 已经一室烟味,他还想抽? 还要继续熬? 封疆瞥她一眼,手在烟盒上掐了一把,最终放下。 第16章 16步蘅仍进攻:“我希望你成功,更…… 第十六章:乾坤挪移(一) 封疆默许了步蘅的干涉。 收了准备碰烟的手。 步蘅开口的事,任何时候,于他都不是强求。 两个人就这么隔着半明半昧的光对视。 封疆眸底映着悬在头顶的那盏吊灯,藏着直直锁视他的步蘅以及室内墙上挂饰的投影,那是他收藏的军事模型之一——一架歼-8II模型,是01年中美南/海撞/机事件中牺牲的飞行员所驾驶的那款机型。 他映着步蘅的那半边眸热,映着战机模型的那半边眸冷。 半边是战争年代远去,这世间的静好; 另半边是这世间层出不从的惨烈人祸,人和人也好,国与国也罢,从未止息过。 僵持中沉默了数秒,最终是安坐在木椅上的封疆抬眸觑步蘅:“你顶着月亮过来,没有话要跟我讲,就为了干站着,杵成我屋里一根儿柱子?” 步蘅:“……” 夜色深重,步蘅不想在封疆满眼疲惫时同他掰扯。 在封疆身旁,步蘅从始至终希望自己是一个知分寸,有助益的陪伴者,而不是一个勤索求、制造事端的过客。 可有些要紧的话,确实准备说,步蘅懂得主次:“有话要说,并且我说了你得听。” 她沉住气,慢慢细述:“打仗也应该预留时间整军,战事吃得再紧前线也得换防。你收藏了一箩筐军事读本,也领着我看过不少战争片儿,明白的道理没有一万也该有八千个。这些年教育我的时候就没见你卡过壳,并且你也知道把池张他们打发回去休息。” “然后呢?”步蘅追问,“你是不是漏了些什么?” 劈头迎来了这样一堆悉心指教,封疆刚从烟盒上挪开的手一滞:“……” “池张他们已经走了二十多分钟了”,步蘅希望把人赶回去休息的他也能尽早松弛下来,“哥,我知道你听得明白我在说什么。但光明白没有用,你得行动”。 封疆抬起充血的眸审视她,眸光溢满疲惫,语气不算温和:“谁教你这么跟我说话?” 这是熬久了新增的脾气? 步蘅下意识回:“我已经是很大一号成年人,还需要别人教吗?”忘记自己此刻正在“教”另一个成年人。 封疆不难猜:“刚刚在外面,池张多嘴跟你说什么了?” 步蘅叹气:“不要冤枉他,跟他没有关系,我自己会用眼睛看。” 眼见为实。 封疆泛白的唇色,藏青略陷的眼窝,都让她心惊。 步蘅一鼓作气:“我和他们一样,希望你成功;但我更希望,你有没病没灾的老年生活可以过。” 老年生活? 无病无灾? 听闻这句话,本有话反驳的封疆骤然哑火。 他没再动声色,消化着这只言片语。 这几年,这么跟他说话的人不多。 这么管他的人,要么早一步踏了黄泉路,要么不敢说,顾不上说。 守着1473的沈曼春,倒是会说,可从不会这样正经着说。 封疆还记得他刚回归那几日,拿鹦鹉钓步蘅进门,楼梯间卸步蘅的烟,夜里对酌……每一项,都是他招手,步蘅就过来。每一次,她都在配合自己。 此刻,却是她在掌舵,在牵引他。 * 正说着,远处巷子里有响 动,院儿内的黑狗闻声立刻机械地起身,四十五度望天,“汪”了几声。 步蘅扫了眼墙上的时钟,已经近晚九点半,这声“汪”提醒了她:“小黑晚饭吃了吗?” 还真把封疆给问住了,他音色比平日喑哑,内容透着底气不足:“应该……没有。” 屋里最近虽然多了池张和易兰舟,但他们几个都不顾自己死活,自然也拖累了狗和鸟儿,三餐虽管饱,但喂食时间不定。 步蘅紧了眉头:“应该?” 说的是狗,但这两个字儿是他近日饮食休憩乱七八糟、不怕死糟蹋自己的又一佐证,在目睹他们的疲态后,步蘅心底泛滥的那堆焦虑间,骤然蹿起一簇火。很怕再多聊几句,聊出更多不知死活的事来,这火会直接燃烧成愤怒,她会忍不住发泄出来。 她对“没有”全无意外,立刻转身,跑去隔壁用作杂物间的偏房取狗粮,迈步的时候没忘给跑路的池张发讯息:“刚才忘了问了,他上一觉是多久前睡的?” 手刚摸到狗粮袋,就收到池张的回复:“没数,这两天就没怎么合眼。” 步蘅半托起狗粮袋,另一边继续敲字问池张:“晚饭你们吃了吗?” 池张:“早干嘛去了,帅哥当前你不请,我们当然只能喝风。” 那就是没吃。 池张虽然爱挤兑人,但话里话外的意思从来是准的。 那簇火招摇得更厉害了,且蹿起的火里瞬时掺进了无数懊恼,步蘅生了后悔,来的时候过于心急,没有细心思量,捎带些热汤热饭进门。 这个时间点还空腹,对狗来说过晚,对人更是早不到哪儿去,都不是铁打之身,经不起一天天的折腾。 步蘅攥拳收了手机,走向狗舍,蹲下/身倒狗粮,小黑见她过来,安静蹲在一旁摇尾巴,不急不躁。 倒完了,小黑也不急着吃,依旧执着于摇尾巴给她看。着实比人听话,比人自觉。 步蘅没急着回屋,揉了小黑脑袋一把:“乖,吃你的,我明早还在。” 小黑的依赖给了她抚慰,她蹲在原地,用修炼了二十多年的理智告诫自己稍后进门时“保持礼貌”,同时思忖劝里面那人吃以及睡的话如何开口才最为奏效。 ** 封疆等了五分多钟,撇下他先顾狗的步蘅才掀开门帘回来。 神情中的波澜她都藏了起来,比起出屋的时候,她手里头多了条毛巾。 封疆还没伸手接,步蘅先嘱咐:“你别动。” 热毛巾摊在步蘅掌心,两人有着经年共处垒砌出的默契,她抬手,封疆轻仰下颌,几乎是同步在动作。 步蘅将热毛巾认真擦过封疆全脸,末了在他眼周多扫了几下,问:“有没有好一点?” 问完步蘅自行审视他,稀薄光线下,封疆脸色虽然仍是久熬后的晦暗,但一扫适才的颓靡,此刻眼底似有火,在跃跃欲试,精神气开始回归。 在得到关心的时刻放弃挣扎并不艰难,封疆没有随口编出好很多的谎言,只回视她,两道视线静静交织了片刻。 在这静里,看着步蘅近在咫尺的认真的脸,封疆忽然记起了不日前和田望秋的天桥之约。 封疆无意食言而肥。 一晃眼就会是又一轮春夏秋冬,轮轴转无暇他顾的日子也还长,名份的事,怕是得抓紧落实。 天知道,但旁人不知,在走向她的路上,他其实已经走出很远。 思忖她少不更事,他走得一年慢过一年;又恐他是出现过早,会障她目的那片叶子,他尽量敛掉声息,给她足够的选择空间。 经年历久的,借着她送来的温度,他如今拧开回忆的闸门,这辈子与步蘅有关的寒来暑往便都乌泱乌泱地往脑海中挤,稀松平常的那些点滴一日复一日地早已汇成深海,有了摧人心肠、牵人肺腑的能力,只缺一点意有所指的风吹草动,就能一泻千里。 * “有没有好一点”这句问是不需要回话的,步蘅想要答案的是:“给你煮碗面?” 她话刚落,封疆从她手中抽过毛巾,抛到一旁的长桌沿上,而后伸手扣住她手腕,往身侧强拉了一把,将她摁坐在一旁的另一把木椅上。 封疆盯她:“老实坐会儿。先别急着忙活,我自己有手。” 步蘅耐着性子,顺着他说:“知道你有,煮得也会比我强,但辛苦干活儿的人不能整晚不吃东西。” 步蘅还没劝完,又突然听到封疆说:“对不起。” 他忽然道歉,和他们正在对话的上文毫无关联,更在步蘅意料之外。 步蘅没能明白:“?” 封疆解释:“为刚才那几句话。” “谁教你这么跟我说话”那前后数句话连接起来……气氛怕是像吵架,而所有呛声的原因都在于他。 步蘅微怔,事儿太小,她根本不在意。 可封疆很认真:“呛你那句话,如果是出自其他人的嘴,我听了应该会去怼。那样说话,是我不对。” 第17章 步履之往谢谢,是很好,会结婚…… 第十七章:乾坤挪移(二) “你不用这么……”四目相对,近至可望穿彼此眸底,无遮无拦,步蘅因为他的认真郑重下意识生了紧张,本能地强调,“至少不用这么认真”。 担心眼睛先一步开口替自己陈情,在步蘅话落的刹那,封疆挪开了原本四目交汇的目光,投向近处空荡的墙壁。 “可能是我会害怕”,封疆接下来的话一板一眼,如同步蘅旁听过的,曾经他于中学毕业典礼上,于国旗下发言时那般认真规整,一字一句都在步蘅心里起了抑扬顿挫,“我可能怕你以为,两年后的我,是个不知好歹的人、有错不能改的人、自以为是的人”,他还是认真,即便她说不用,“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希望自己带给你好的示范多一点,至少让你习惯被别人尊重”。 习惯了,日后但觉被冒犯,便能去据理力争。 封疆话音刚落,外面的鹦鹉恰在此时吱啼了一声。 鹦鹉这一叫是个吊嗓,卡在这个节点叫唤,应景,简直像是要刻意驳斥他一般。 封疆循声回头,眸光探向窗外的鸟笼。 置身笼内的老鹦昂首挺翅,尖喙高抬,像要全方位、无死角地展示一身铮铮“傲骨”,仅拿余光瞟封疆一眼。 封疆:“……” 跨物种辩论难度过高,何况封疆没有这种口舌之争上的好胜心。 三五秒后,他只无奈地、端正地向步蘅埋怨道:“这家伙真成精了,连拆台都能无师自通了。它可以质疑我的话,毕竟语言不通,你愿意信就好。” 他太累了。 他需要休息。 他甚至没能好好吃饭。 纵使因为他的话心底翻江倒海,你有千言万语想要回应,也暂且不要生事。 步蘅目光锁视回封疆,反复在心里默念以上,竭力克制翻覆的心绪,还下意识地替鸟儿解释了句:“老鹦只是活泼话多,不是针对谁,小家伙儿肯定是无心的。现在要是没有食欲不想吃面的话,先喝碗糖水好不好?等睡醒之后,再吃些东西?” 她自己未曾察觉,但听的人感受到的是话里话外那丝丝缕缕的“哄”的意味。 一时间,月华仿若有了透窗穿墙的能力,在封疆眸底脉脉流转,敛作柔和的光晕。 封疆冲她微微摇头,眉弓放平,仿佛眼下最重要的“遗言”已交代完毕,放了心似的,阖上眼枕着椅背,手上抬搭在额前。 同时温声答她所问:“先不用,再等我一下,再给我几分钟。” 他开始不设防地向她袒露疲惫。 日夜轮转,靠意志很难抵得过生理限制,猛地松懈下来,有些头重脚轻要宕机的预感,不得不防。 但轻描淡写仿佛是刻进骨子里的习惯,他末了还记得对她提一句:“这几天盯了屏幕太久,眼都花了。” 步蘅知道他惯爱大事化小,也不戳破:“好,但是这样舒服吗,去 床上睡好不好?” 他这般倦怠,步蘅开始琢磨,今夜前来是否合时宜。 如果不是为了应付她,池张他们走后,忙完了收尾的活儿,此刻他或许已然全无顾虑,放松身心,陷入睡眠。 正想着,封疆仿佛开了第三只眼,洞穿她的心理活动:“我一直希望,你不忙的时候,能考虑改一改总是自我反省一番的习惯。你忙了一天,还跑过来陪我说话,是帮我解乏。你来,这儿的大门对你常开。” 每一个字,都生自、考量自她的立场。 步蘅克制许久,已按下去大半的心潮骤然兴风作浪,差点因为这几句话径直溃堤。 她脑海中有连串绵延的字幕在起伏翻腾:求你说话别这样偏向我,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会多想。 她需要更为努力地去压制已经涌到舌尖的那些万语千言,才好少让他分神分心。 那么多年,浮云苍狗,以前能徐徐图之,在这样一个他已耗尽心力的夜晚,她告诫自己更不必急于一时。 “算了,别在意我的话”,封疆复又睁眼,淡声道,“说了你也还是会乱想,我什么时候管得住过你?” 酝酿了一会儿,刚想开口提走人的步蘅:“……” 这绝对是诽谤! 未及步蘅开口,封疆从木椅上起身,将手伸向步蘅,将刚才被他摁坐在座椅上的步蘅拉了起来:“这两个周时间紧,在吃上一直糊弄。我有想吃的、惦记的东西,念了好几天了。你要是不过来,我还吃不上,不想因为一个人出门就餐被人可怜。赏个脸陪我走一趟?” * 要拒绝封疆很难,跟随他走进白檐胡同尽头的面馆的时候,一阵热气裹挟着卤味香挤进步蘅感官。 进门前步蘅已经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封疆不是真的如他所言想吃什么,拣就近的店打发一餐,只是想免去她在家里忙活一番的麻烦。 店面狭小,空间逼仄,加上中岛餐台处加的几把单椅,也不过十一二个餐位。 不是那种营销做得好,名声在外,热热闹闹要预约排号的网红店,又临近闭店时间,店内食客寥寥。只在置于角落的一张原木长桌上,有初中生模样的一男一女正摊开习题集奋笔疾书,旁边还搁置着俩已经见底的宽沿窄底的白瓷蓝纹面碗。 秋日窗外已无虫鸣,窗内也无空调嗡响,小店静得只有学生下笔时笔尖擦过习题册的唰唰声。 在等待蟹黄笋衣面上桌的时间内,步蘅不时扫向那一双稚嫩少年。 总能看到他们于埋头苦思的空当儿,不时视线交替瞥向对方书册,查看对方进度的模样。 一开始齐头并进,后来,女孩渐渐放慢了笔速,步蘅猜她是临近收尾,在有意迁就男孩的进度。 不免就想起中学时代。 晚自习课后,她总会走得比其他同学快一点,横穿长长的走廊,踩过一层叠一层的楼梯,去路过本不会路过的、身在高年级的封疆的教室。 装作不经意地从狭窄的后门窗户往那人头攒动的教室看几眼,次次看到的都是深处后排,临近升学,被多排一节自习的他埋身题海的坚毅侧脸。 闷热的日子里,六边形教室内的老旧吊扇慢而笃定地旋转,扇翅制造的暗影会在他侧脸上游移;起风的天气,穿过半开的窗越进室内的风,会吹起他摩挲旧了的书页。 塞得满满的教室里,其他的一切人与物在她眼底都是一蓬随时可以散去的青烟,隐没在她的视线焦点之外。 她仿佛先于时代拥有了某种人工智能技术,一种自动在人群中对焦捕捉他的能力。 路过他之后,她会回家投入繁复的书海,蹲守时钟,静待指针义无反顾地前转,奋战到他亦刚好下课的那一瞬。 然后,看着窗外竹林翻飞,数着那片招摇的青翠,等待晚归的他从爷爷分居的楼前路过。 原本雷打不动的成绩,在那几年载浮载沉前进倒退不定后,于某一日突然阶梯式提升,是在那无数个沉下心来的,她单方面与他共渡的分分秒秒间达成的。 见到后辈常常会禁不住回首往昔。 大概是因为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在漫长的岁月间,有共同前进的方向,你追我赶的时光更为美好。 * 封疆回复田望秋消息的罅隙,余光扫到步蘅在观察那一双人。 “怎么老看人家,想要时光倒流?”他低头敲虚拟键的同时,温声问。 步蘅没否认,往前微微一凑:“有点儿,你有没有觉得,和他们差不多大的时候,我比较积极向上?” 封疆随意地笑了声,建议道:“去掉那个时候。” 在他眼里,她从来积极向上。 待将田望秋的一串消息回复完,回家路上有了灵感的易兰舟又开始同封疆讲下一步系统优化的路径,发信息没有效率,没撂几句他便直接拨了个电话过来,封疆还没接,两碗蟹黄笋衣面及卤味拼盘已经呈上了桌。 温热的骨汤香气肆溢,在狭窄的空间内迅速升腾发酵,铺了满室,连接人的味蕾。 封疆接易兰舟电话的间隙还记得对步蘅道:“是老易。你先吃,别等我。” 考虑到有室内有埋头奋战的学生,恐干扰他们,封疆在座儿上听了十几秒,待需要他回话,同易兰舟长篇大论的时候,他夹起手机走向店外。 易兰舟的细致认真使这通电话变为长聊。 封疆尚在店门外静听盘桓的时候,步蘅从店内钻了出来,对他指了下不远处的全家超市,示意她要短暂离开。 待易兰舟讲完,封疆隔着流徙车河看了眼全家的透明玻璃窗。 灯光刺透黑夜,超市内里的景象完整清晰地呈现在人眼眶之中,依赖良好的视力,封疆得以看见步蘅在货架前逡巡的身影。 月悬于天,身后是面店烹饪出的人间炊烟,身前是杂货铺里涓涓淌过的暖人灯火,灯火深处站着的,是他眼底最亮的那抹光源。 全身全心的疲惫与沟壑仿佛都随着一眼又一眼被一点一点熨平了。 为了节省时间,封疆没有紧跟步蘅脚步走进马路对面的全家,而是先一步折回店内。 适才忙于赶功课的少男少女已经拾掇好书本,且挪到了离封疆和步蘅所在的桌次最近的双人桌上。 封疆乍回座,身着校服的两张鲜嫩面庞便一起抬眸,满目璀然笑意一径扑向他。 因之夙夜未眠,封疆的情绪并不高涨,更深知自己今夜因为疲惫表情欠缺,并不可亲,恐怕难以换取他人主动的友善。 既得少年关注,事必有因。 他于是低头,带着探寻看向身前的桌面,查找起因。 卤味拼盘还在,但只剩孤寡的一碗蟹黄笋衣面。 意料之外的是,同易兰舟聊得颇久,面碗却依然是热气蒸腾,宛如刚出锅,既没坨,也没冷。 白炽灯将封疆的眸点得黑且亮,他拢了拢涣散的神情,见俩学生仍旧不时偷瞄过来,嘴角微微牵起一笑,客气问道:“抱歉,我没能领会,是我有问题,还是我的面有哪里不对?” 男孩当即摆头,紧接着没头没尾地道:“不是,没问题!只是我们很少见到像那个姐姐那么高的女生,她的食量也很不一般。” 他话未及说完,身旁的女孩就调动肩膀不留情地撞向他:“喂,后半句不是用来夸人的话,闭嘴别说了。” 她同时向封疆铺陈自己的理解:“我朋友抓重点一向和别人不一样,我替他道歉,你别介意。我觉得姐姐只是不想浪费。” 俩人虽没有指名道姓,但这个姐姐只能是步蘅。 从未同陌生人讨论过她,封疆拿起担在筷架上的木箸,首先告诉男孩:“没关系。姐姐高的不止个子,还 有智商和能力。她很厉害,未来会更厉害,能养得起自己,也能多养一个我。所以……不用担心我们吃得多。” 面对少年人,封疆音调轻快,眼底明朗。对面俩人听了,应他的话,再次相视而笑。 封疆话音乍落,女孩因他主动搭话受到激励,继而说:“你出门的时候那两碗面她都解决掉了,大概是怕你吃到冷掉的东西,这是她拜托老板重新煮的。” 她由衷感慨,“别误会,我们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一般不跟路人甲搭话的,我只是喜欢好看的人”,她两手上下比划了下,示意她指的是外形,“你们看起来蛮配的。这么贴心的姐姐,千万别辜负了”。 男孩生硬地插了句嘴:“也没那么配,你长得也就还行吧。” 话是对封疆说的,但落入的是所有人的耳隙。 女孩眉目不动声色,但颊旁刚挂上的笑及其短促,她目不斜视地看着封疆,手却掐上男孩手臂,毫不留情地拧了180゜,近乎咬牙切齿:“别扯我后腿,行吗?哪怕一次。” 两张脸上是一脸怒气冲冲对另一脸些微懊恼。 封疆手拢着碗沿儿,暖热从手心开始向全身游走,相比其他部位,心脏离手心堪称遥远,但那里如今却最为炙热。 有些事,不用旁人提点,他一早洞悉。 但听旁人这般说,依然受用。 并不觉得被冒犯,再抬头,封疆看到的是在女孩的怒火镇压下的男孩紧抓女孩想要再次“体罚”他的手,用满脸无辜讨饶来安抚她。 是个没有声音却很有生气的场景。 封疆出声平息两人之间的龃龉争执:“没关系。谢谢你们也觉得她很好,哥哥会努力配得上,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们会修成正果。“ 没想到他说得这样放低自己且直接,少男少女听到他的话,即刻撇下内讧,带着讶色异口同声道:“那祝你早一点得偿所愿!” * 步蘅提着热牛奶和一堆速食品回来的时候,封疆已经挥别萍水相逢的少男少女,正倚靠在店门外等她。 路灯已灭,部分店铺招牌已关,天地间都是厚重暝色,偶有几斛明光照路。 待步蘅走近了,封疆主动伸手接过步蘅手提的塑料袋。 袋子全透明,他能看到里面大致装了什么物件儿,外包装色彩极为丰富,软硬咸甜一应俱全,如同误开了某个零食百宝箱。 他忍不住想要打趣:“出手这么阔绰,要做我们的投资人?这么多,大概率会囤到过期。” 两个人边走边聊。 “我是考虑到多了池张他们,人口数翻了番儿,过期没那么容易吧?” “你对池儿的了解不够深入,那小子很少吃人食。至于老易,就是你刚见过的那个,相比吃食,他大概更喜欢知识。” “池张这人还真是……是不是就是因为挑食,导致营养不良,所以才总是一幅想要吃人的不高兴的样子。” 封疆笑:“这些话,以后尽量当着他的面儿说。” 没有什么不敢的,步蘅点头,“我可以说,但我要是吵输了,你得帮忙武力镇压”。 扯到这儿,步蘅没忘先干正事儿,从外套口袋里将仍温热的牛奶瓶掏出来,插好吸管,举到封疆眼前轻轻摇了摇,“刚刚在店里加热过,对睡眠好。赏脸喝一个?” 封疆扫视瓶身一圈,微弱光线映照下,眉眼微弯了下,满是一泓柔光。 他接得干脆。 但在喝完后说:“你这一波投喂我的,不管是吃的还是喝的,定位好像都没超过七岁?” 步蘅:“……” 您对牛奶的偏见有点深。 家近了,封疆先手开锁,推开小院儿的门,而后回头牵步蘅,扣着她手腕把她拉进院内,后关门,锁门。 两人前后脚往里走。 走的时候没留灯,单靠月色渗透进院里照明,能见度有限。 但这微弱光线,已经足够封疆看清整院儿的情形。 他已经有很久没打量过这近在咫尺的景象了,院儿里曾经招展的欧月如今败了大半,季节悄无声息地完成了过渡。 他归来的节点已是夏末,只堪堪赶上了花季末梢。 但他已然错过的,又何止这一个珍贵的再也不会复返的花期。 某几句话骤然在封疆脑海里掠过。 ——她还没察觉,我们已经开始恋爱。 ——谢谢你们也觉得她很好,哥哥会努力配得上,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们会修成正果。 这些关于未来的期望,说给旁人听过了,主角却还没听过哪怕一个偏旁。 * 身后的脚步声突然断了,静得很,走在前面的步蘅募得回头。 黑暗中,封疆只能捕捉到她修长纤细的轮廓。 有些事,封疆自知眼下不是最佳场合,但早一些总归是比晚一点要好的时机。 生而为人二十余年,封疆深知犹豫的后果往往是悔不当初。 见他停在原地,步蘅自行琢磨,猜了起来:“你该不会接下来要告诉我,漏了东西在店里吧?” 封疆没立刻否认,步蘅便误以为自己言中,暗骂自己乌鸦嘴:“真忘了?” 步蘅赶紧走回他身前:“是什么东西?你先进屋躺会儿,我回去拿。” 她用来收尾的甚至不是个问句。 封疆右手依旧拎着满负荷的一袋速食品,听她这样说,左手突然抬起,扣住步蘅小臂,往自己身前带过来一点。 将她彻底拉近。 同她近距离对视上,他才道:“你觉得合适吗?外面乌漆抹黑了,让我先躺平,你自己再跑一趟?步蘅,你这样下去,不太好,迟早会把我惯废了。” 封疆鲜少直呼她的姓名,更遑论声调柔软,神情专注。 此刻,步蘅手臂紧贴他烫人的掌心,耳畔是他质地清越的嗓音,鼻尖能感觉到来自他的温热吐息。 被这样层层包裹进他突然释放的温柔中……她很难……不心生遐想……很难维持理智。 可这不是结束语:“废了,会有连锁反应,我可能会依赖你。” 遐想升级,变心旌摇曳。 但会不会,又是自作多情? * 这么多年了,步蘅自认自作多情过的次数两巴掌数不过来。 很多次她草木皆兵、风声鹤唳,觉得封僵同她一样起了“乱/伦”之心,她那未曾启齿的暗恋将变成早恋。 最后都是虚惊一场,是她自行多想。 今夜猛一听祝青提到封疆曾现身宿舍楼底,她就马不停蹄地蹿到封疆跟前儿来。 这是本能,是经年累月形成的惯性。 但现下步蘅修炼了个自欺欺人的本事。 一再告诫自己不可对这位眼里盛满军事模型的“性/冷淡”抱持期望。 就比如,步蘅不曾期望铁树开花,鹦鹉下蛋。 所以她选择同封疆摆道理,而避谈感情。 举止间操着个不越界的度。 * 多年前,封疆曾手把手教步蘅手书软笔。 温热掌心覆在步蘅手背上。 手臂弯曲虚拢住步蘅半边身体,带领她临摹字形犹如绵里裹铁的行书拓本《兰亭集序》。 那会儿封疆手热,等字写足两张纸,总能把步蘅的手温带得像是烤过火。 年少无知。 年少莽撞。 年少是块儿可遮羞的布…… 当年,撂下笔后,步蘅曾仗着年少“冒犯”过人儿一回。 用沁汗的手心反握住封疆刚从她手背上挪移开的手。 且斗胆捏了封疆一下。 封疆注意力在墨迹上,未曾抵触,步蘅进而握了他手一把。 彼时准备清洗笔,顺带撵步蘅温习课业,而后捯饬晚饭的封疆未曾从她的举止间领会出任何意思。 没发觉是在被人轻薄。 没看出步蘅心怀不轨。 步蘅泄了一气球气。 一个女人握着一个男人的手,不会被人无视。 但她碰封疆,没激出他任何反应。 步蘅只得直面这么一结果:在他眼里,她尚不 是个女人。 长大点儿,会好。 步蘅如此自我慰藉。 已是法制社会,当年她即使再郁闷再忿恨,总归不能泄愤宰了自个儿的意中人。 只能卧薪尝胆,徐徐图之。 第18章 步履之往。 第十八章: 大了些,又有一回。 封疆和池张随自行车社北上户外活动。 隔了三五天,活动结束他们回京的时候,给步蘅捎带回几样伴手礼。 这是封疆的习惯,远行回来,给她扔些小物件来。 东西步蘅一一码好存放,就存在这院儿里那东厢房内。 那会儿池张刚因为钻封疆那院儿,瞥见过步蘅几回,两人混成熟脸。 池张从不亏待熟人,抢先扔了步蘅一把冰刀,不带任何包装,光秃秃亮着刃。 封疆那份,当时陈放在中厅那老红木桌上,是一长方形湖蓝色礼盒。 步蘅瞧了眼,无法透过礼盒严实的外观窥伺内里的物件儿。 但因这用了心的礼盒,难免隐隐生了些期待。 但那回,封疆撩起门帘冲步蘅道:“桌儿上那盒子你收好,送你装刀。” 步蘅对刀兴趣了了,对能装刀的盒子就更热情有限,坐着没动,没有立刻扑过去查收。 见她不动,封疆又抬腿走过去,拿起盒子,转手摔扔到步蘅手边,扔在她即便不动也触手可及之处。 临了他又补了句:“里面还放了些从当地淘来的糖,自己翻了吃。” 糖? 盒子真是、只是盒子? 步蘅瞥几眼看到的,竟已是物件全貌。 步蘅此回合直面了另一个结果:被小孩。 稚童才唯糖果可打发。 她再泄一地气。 那就等更大点儿,步蘅想。 最不济不过似红军长征,只要能有胜利那日,万难千险算不得什么。 无非是在年复一年的冬去春回中,把日复一日的好感,打磨成一往无前的终生迷恋。 不是打诳语,她本就有将那个人,装进眼眶一辈子的打算。 * 就算不扒那堆老黄历,步蘅又突然想到,前不久,雨濯全城那天,她在池张那废了的游戏公司里遇到封疆,夜里俩人一起从1473回到小院的时候,封疆说过一句:“我琢磨没可能是你掐指算到我想你……” 彼时步蘅不曾自作多情。 亦不敢多想。 此刻却又想弄明白,封疆嘴里的想,是哪种想。 是清清白白的想,还是越到夜深人静时越浓烈的肖想? 这么多年,步蘅自认含蓄的并不到位。 再进退有度,她的意图,也外露过数回。 眼下室外起的晚风就不止送凉,也将她得空栽的那一院落没败光的欧月香吹进室内,香袭角角落落。 别人送花,按朵、按盆,她按院儿。 有点儿眼力见的人,都该有点儿反应。 可这人仿佛瞎。 半字儿没问。 还是说,是她手欠,花的数量多到让人以为她一心一意向园丁? 别人追人是分分钟捅破窗户纸,而她,这泡人这得泡到猴年马月。 * 在回忆里滚了大概十万八千里,步蘅才被封疆一句话拽回当下。 “明天的行程有些紧,会来不及问你。”封疆觑她一眼,压低了嗓音,带点哑。 前往出租车公司,明天有一场硬仗要打,成败不知,他无暇分心。 忙字一出,他眉眼又染了些适才被压下的疲惫:“有些话,我知道应该在更合适的场合说。” 嗡—— 嗡—— 封疆正铺垫着,步蘅手机突然不合时宜地震动了数下。 是窝在宿舍修片的祝青:人呢,你是活着见到人了,还是半路被拐了?不知道吱个声? 步蘅利索发了个定位过去,顺手回:放心,已到。 祝青向来直白:可以。你走那会儿急得就差滚了,没再有动静姐惦记。这会儿正闲,随便问问。 分明是表示关心,祝青却嘴硬,非要画蛇添足上一句“随便问问”…… 俩人站得太近了,步蘅回完消息觉得有必要解释一句:“是祝青,问我在哪儿。” 是谁没区别。 但封疆蓦然惊觉不该继续迂回。 得益于APP还没成气候,连拼了几天几夜,他如今大脑困顿的不成样子。 但决定一出,一席话却像打过腹稿一样转眼就扫射了出来:“前面的话你要是没听明白,全算我词不达意。” 他从容且坚定:“我话很长,要请你好好儿听。先说好,我认识的人有限,以前没唐突过任何一个女孩,没问得这么没有礼貌过。说错的地方,请你看在这些年的份上,容忍我。” 这番铺垫下来,步蘅直觉他下面一席话阵仗很大,她抖然生出一种来自第六感的危机感,忧虑自己能否招架得住。 预防针打完,封疆自开口便层层递进的句子,此刻终于进入高/潮:“是我最近过于凶神恶煞,所以让你花敢种,虽然酝酿了很久,白却始终不敢表?” 见他讲得认真,一直没敢多动弹的步蘅:“……” 艹。 她从封疆那句“我会依赖你”开始,一路暴跳的心脏顷刻似被人狠捏了一把,转瞬蹦到喉头,万万想不到几句话后会是这样的走向。 是了,他聪明早慧,于课业游刃有余,封忱死后,为积攒生活的资本,他也有许多赚钱的策略,经年历久的,怎么会看不出她在肖想些什么。 她怎么敢以为自己暗恋得挺好…… 怎么敢觉得自己一般情况下表现得无欲无求…… “抱好”,封疆三连击完,又在步蘅意料之外,仿若无事发生过似的,把他提了半天的塑料袋塞给这会儿如被劈了的步蘅,而后没事儿人一样越过她往厢房走。 不是…… 什么情况? 扔完话就走? 都不回头的? 真不回头? 就再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这样正常吗? “喂……”,眼看人就要进厢房的门了,步蘅抱着那堆零食,硬着头皮在封疆身后喊,喊出来却因为底气不足,像声低低的哎,“你……这种事情……是一个人自说自话完,就可以的吗?” 已经把话说的这么直白,结果人就只迈出这么几不可查的一厘米? 挫败略有,但封疆擅长再接再厉。 在步蘅喊他之前,他已经拉开厢房的灯。 此刻,人仍保持将进门的姿态,背对着步蘅,当即反问:“所以你希望我怎么做?你还没明确地答应我,我就先亲?我虽然不怎么听别人的意见,你情我愿这种情理,还是讲的。” 语言组织能力完全被碾压的步蘅:“……” 今晚买的那奶,难道掺了酒精? 偏封疆在拉开厢房门之前,还有一句话说:“还有,你刚才说得很对。这种事,不是说几句就算完的。我走开,是怕你脸红不敢看我,不是要装作话没说过。而且我和你,我们这件事,只取决于你。给你三分钟考虑,多了我不保证不会生气。” 听了这挺嚣张,不走寻常路的告白,温度蹭一下爬上步蘅的脸。 感谢黑夜,步蘅心想,遮住一切,藏住被他勾起的所有外在生/理反应。 这种情况下,她张口声儿都会发颤,一定暴露心理活动。 步蘅太知道自己要什么,可他给的太突然,她今夜抱着从学校跑来看看的打算,就只是计划过来看看…… * 封疆说三分钟,步蘅心内下意识地从180开始倒数。 大脑清明,但胸腔里的配件砰砰砰亢奋个不停。 连带着耳膜像要被震碎般。 她边倒数边走向封疆,靠向他颀长清隽的背影。 影子连接黑夜,连成了她全部的视野。 算上1999年那最后一天,这是他们相识的第十三年秋,走到他身边,她刚好走了 13步,数到170。 7,是步蘅的幸运数字。 她一个无神论者,这一刻真切地开始迷信。 哪里舍得让他生气,懊恼于自己临场发挥水平的步蘅不是扭捏之人,在倒数到165的时候,扯过封疆的手,在封疆感觉到她走近,转身看她的刹那,用尽全力攥紧。 这一攥的决心,够翻过余生十万八千里路,劈开未来千万丈荆棘险阻。 ** 封疆即刻回握。 步蘅眼睛发亮,内心没有明显的形于色,手交握之后,只手指小心地剐蹭封疆的手背。 一刮一擦,体感像挠。 封疆忍不住,取笑道:“冷,摩擦生热?” 这人真是…… 步蘅搜肠刮肚,但没能寻到合适的语言,干脆自暴自弃:“至少在现在这种时候……可不可以好好儿说话?” 步蘅自我认识也非常到位,开口声儿还真是发颤:“可以问吗,为……为什么选择今天?” 漫长岁月间,一直相安无事,步蘅以为她还得长征,封疆却于今日突然开口。 把经年累月才能完成的那个“追”,一下子变成“追上”。 “你觉得为了什么?你每次来这儿看鸟儿,都是先翻黄历看好日子再出门?” “……”怎可能。 反问完,封疆才随机编:“因为今天是个好日子。以后过纪念日,会热闹,勉强算举国同庆。” 举国共庆……已经是国庆节? 步蘅瞥向不远处的红木桌,她挂在那儿的那老黄历,翻的页码可不是已经到了十月。 她大抵是被郭一鹤关糊涂了。 一路过来的时候,大概也眼瞎,没有留意到节日氛围。 步蘅知建国周年临近,但以为至少还隔个三两日,没想到已经这么近。 此刻后知后觉,记起祝青搁她耳旁已经念叨过许久,要仔细看阅兵分列式,积攒可以用于剪辑的分镜。 此前祝青扔到她脸上的那张话剧票,也是建国周年献礼的系列剧目。 祝青近期有提醒过她,说第一轮演出就在最近几天。 前些日子,她在学校里也有见到有人身着统一服装,在操/练庆演方队。 发现丢车之后,她绕着周边几栋宿舍楼和车棚转那几圈找车的时候,也有看到一些拉着行李箱的校友。想必是找到了消磨十一假日的去处。 今夜她路过的那些地铁站长长的墙壁,那些广告展板上,似乎也一片飘红。 新起点的第一天,是国庆日。 这个特殊的日期,让明明仅勾勒出一笔的未来,有了数十载积淀才能给人的踏实感和安全感。 * 封疆说了许多,步蘅的直线思维认定需要回馈:“提前说好……因为没有谈过,所以我不确定自己谈恋爱的水平是好还是差。这是我第一次喜欢谁,以后如果有不恰当的地方,你得多批评斧正,我会——挑着改的”。 封疆听笑,他小心拽合上三两分钟前他才打开的厢房门。 门关好之后,他忽得施力,将步蘅摁顶到厢房门上,让她的背抵着门,全身得以以此为支撑。 封疆手臂圈出的空间狭小,步蘅微抬眸,便能看见他忽闪飘长的眼睫。 没有拥抱。 但身体莫名像被抱紧般开始起火。 嗡——嗡——嗡—— 有电话好巧不巧地卡在这个节点打进来。 封疆没动,不像是要接。 步蘅耐心劝:“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不会在这个时间打过来,还是接吧。” 封疆这才有所动作,但却是膝盖前伸了下,把她往门上压得更紧了些,低声说:“在这一秒,没有亲你重要。” 话落他劈首吻下来,滚烫的气息一次次地渡进步蘅唇腔。吻得深,却不贪久。 步蘅眼前的黑夜和封疆随着他的动作在晃,开始得突然,结束得迅速。 封疆:“现在再回电话,也不耽w——” 他那个“误”字还没脱口,步蘅迅速伸手攫住他的下颌,掰正。 而后对准那削唇,冷静地吻上去。 这个回吻,亦不止浅啄,步蘅舌向前攻,破了封疆唇门,钻入。 她勾他藏在齿后的柔软,小心舔/舐,拂息像有自己的意志般,互相追随,绵密相缠。 她一样不贪久,很快退后,且附赠解释:“没别的意思,只是礼尚往来。” 说完,步蘅立刻别开视线下蹲,从封疆撑在门上的手臂下面拱出来,迅速跑远:“回电话吧,我去洗漱。” 剩封疆在她身后笑。 删除 这一宿月照中庭,情/潮涌动,举国同欢。 * 这一年,极具纪念意义的国庆日闪电般划过。 第二天清晨,没有后续旖旎情愫发酵,开始于步蘅开着封疆不知道从哪儿淘来的N手车,送某三位大爷前往城北的一家出租车公司谈合作。 这车被放置在胡同无碍交通的旮旯里,和程淮山手里的那个破烂儿有的一拼。 步蘅与它初次见面便先瞄到车前挡风玻璃上的那坨鸟屎。 呈螺狮状,来自胡同某户人家圈养的一言不合就免费、热情地天降大礼的一只灰鸽子。 清理这堆污秽的时候,步蘅没忘默念一句:“大吉大利”。 煞风景的池张搁后面配了句解说:“阵仗挺大,但也不算晦气,总强过出门踩一脚狗屎。” 临出胡同口,这车又被封疆的近邻瞿大爷家里那喜好站在路口观景的独眼猫挡住了去路。 步蘅起初琢磨,心算好尺寸,让四个车轮从猫身侧两边过,留它在车底那空当。 又怕这小崽子半路乱蹿,刚好蹿到这车轮底下去,把命送掉。 正琢磨着,喇叭都还没摁,这猫突然一脸严肃地蹲下,就地嚣张地撒尿。 一泡尿直直浇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射程还不近。 开门第二红。 再一再二,有点儿邪了。 昨晚刚从无神论者变有神论者的步蘅,握着方向盘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用眼角余光扫了眼昨晚被她咬过的封疆。 但封疆岿然不动,在微/信里同他们的首位投资人田望秋就近几日的安排通气。 这回是步蘅今早刚知晓姓名的易兰舟易教授推了推他那搁鼻梁上永远挂不住的镜框,征询大家意见:“这猫看起来不认生,我下车把它抱到旁边儿去吧,不然说不定要和我们长久对峙下去。” 搁他旁边坐的池张听不下去:“费那个劲干嘛,摁几下喇叭,吆喝几嗓子就成。” 话落就降下车窗,朝着那猫大声“喵呜”。 步蘅:“……” 易兰舟:“……” 这叫吆喝? 说这喝“惊为天人”,不为过。 好好一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学猫叫,就成了破锣嗓子,暗夜里风箱拉锯似的,让人觉得瘆得慌。 另,同车人还皆感智商遭侮辱。 步蘅和易兰舟均被池张这叫唤唤得无语,但池张不以为耻。 尬静了五秒余。 只封疆沉得住气,从微/信中抬眼道:“别停,你再叫第二声,这猫更多尿能被你吓出来。” 不以为耻的池张:“那只能说小家伙儿肾好。” 这话浑,易兰舟禁不住耳热了半扇,提醒了句,“张口就来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他是觉得步蘅在,有些玩笑不合适开,“何况你自己还是床冷锅不动的单身汉,评价小猫肾的好坏说服力不够,下次换个梗讲。” 池张:“……”过气的老板不如猫,怕不是反了天了。 池张:“我说易教授,你抱了一辈子那些礼义廉耻呢?你的兄友弟恭呢?” 易兰舟没应他。 步蘅没法容忍自己继续安坐车中听这波人不讲人话。 她抬手摁了下车喇叭,驱猫。 猫不理,步蘅亦不等易兰舟自告奋勇,抢先下车将其抱到一旁。 拾掇好这猫,待重回驾驶位,炫目日光刺眼,步蘅拉下遮光板的瞬间,听到他俩继续就猫体器官的功能性问题展开辩论。 创业者? 这德行,倒像一堆贫嘴子抓瞎,凑一块 儿说相声。 思及未来那条漫漫拓荒路,步蘅觉得甚是堪忧。 * 这城市的出租车公司细数有一百多家。 规模远超步蘅对京城内车马数量的认知。 若是一一耗费精力走访完,怕是得猴年马月才能完成,比蹲马路牙子上数那堵得严丝合缝的浩瀚车流都得慢上几分。 出租车公司所在的路口不能停车。 卸下封疆、池张和易兰舟之后,步蘅在附近的小道上绕了一圈,才勉强把车塞在一个不碍事儿的角落里。 降下驾驶座车窗往稍远处瞥,步蘅就看到被铁格网围拢起的一座大院,围墙简陋如旧时随意堆砌的垃圾中转站。更瞥见院儿里规矩停靠的一些刷了蓝白两色漆的出租车。成排成列陈放,将开阔的场地硬生生停成了露天停车场。 再远一点的地方,还猫着几个倚墙角抽烟的男人。 都叼烟叼得恣意,咬着大半个烟嘴儿,压根不管烟灰往哪儿砸,更不怵烟头儿烫手。 抽烟,怕是他们交际的方式之一。 是群司机,步蘅稍一研判便能得出结论。 * 这地段儿步蘅早前来过一回。 前几个月步蘅跟着想跳出财经那个既定框,搞起民生热点选材的程淮山跑“北漂人”的专题。 来过这出租车公司对面的群租公寓(去年大火后北京清退的那种群租房)。 不大的地皮上,住着这座城最底层的劳动者们。 他们鸡鸣时起、夜深时归,大部分是外来务工人员,是这城市运转的基础螺丝钉。 称不上不可或缺,但又举足轻重。 步蘅还记得那胶囊状的公寓里挤在一起的闭塞铺位,也记得那一间间屋子里晦暗的灯光,更记得那堆满杂物的幽深廊道。 记得那一双双写满憧憬的眼眸,记得那一双双手纹似皲裂黄土地般的属于劳动者的手。 初见那生存环境时,步蘅想起曾听过的一句调侃:生活不易,全靠硬撑。 * 步蘅曾经看过一些调查数据。 隐约记得这京城出租车司机这行业的从业人员,也是外地人居多。 这份工作对他们而言,是生存的方式,是讨生活的手段。 要是有丁点儿引他们担忧的风吹草动,怕是都能烧着他们的眉毛,引他们抗议。 这些年,全国各地的司机,为抢夺客源发生的“血拼”更是不在少数。 步蘅想,封疆他们要起步的事业,对这群司机而言,怕不止是风吹草动。 未来,它将是雷霆万钧。 第19章 新修封疆下车前回:“英雄。”…… 第十九章:不似他眉眼动人一(18年秋) 从不远处的那堆司机身上收回视线,步蘅在社交网络上浏览搜罗了堆关于Lyft,Grab,Uber的信息。 行业正呈群雄割地之态,各家从作为新鲜人入场,至声名鹊起,再到大肆圈地的速度都堪称迅疾。 搜索引擎中出现的一篇篇中英文报道,在记者笔下宛如一首首热血诗,引人心经澎湃。 步蘅深知自己是门外汉,翅膀尚软,还未扑棱出学堂,于那仨人筑广厦之初的助益有限。 但步蘅也不愿一味杵在犄角旮旯间,枯守干等。 她本不是耐得住闲的性子,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此刻有往人堆里凑,以获取更多讯息的念头。 纵然这信息大概率无甚用处,但至少不至于使她在等待中更为焦灼。 没再耗费时间踟蹰,步蘅撸掉晨起时绑好的马尾,将过肩的中发散开,减淡了些身上的学生气。 在这辆破车内摸索半天,好歹从置物盒里摸出了个通体黑亮的打火机。 步蘅随后下车向那堆司机靠过去。 男人们迎面朝向她,交错站着。 步蘅身量长,她往前靠,步步逼近时,自动吸引对方的注意力。 * 隔着一道铁丝网,步蘅视线同站在外围的一位司机短暂交汇。 末了,中年男人将叼着的烟嘴扔进垃圾桶,朝步蘅走过来。 走近了,男司机扒拉开菱格网,热心问:“嘿,这个点儿往这旮旯里凑,找人的?” 步蘅点头回:“您好。是,过来找人。” 司机随即猜:“下车跑太快,东西落我们公司的车上了,过来打听?” 步蘅摇头,指了指他手攥的烟盒,又亮了下手中的打火机:“不是,是想做个调研。能耽误您几分钟时间,和您聊聊吗?” 后面的几位司机此时也围拢着凑上来。 有人拍了最早露头的那司机一巴掌:“老刘你什么情况,看到人小姑娘挪不动腿了?刚才还在那儿骂天骂地,这会儿笑挺灿烂啊。” 被称为老刘的司机回头啐:“别特么乱扯淡,人过来问事儿呢。” 老刘随即摸了根儿烟,示意步蘅往边儿上走,转身引她从侧边的小门进到院儿里来。 步蘅意图给老刘点火。 老刘摆手示意不用。 但他接了那外壳黑亮的打火机,攥在手里,带步蘅扎进这司机堆中。 司机们都在等待交接班。 有人站久了脚累,掐掉烟,蹲下/身,扒拉出手机看时间。 步蘅瞄了眼,发现对方用的是老式板砖机,是无法装载大量app的机型。 老刘站定后问:“还是学生吧?” 步蘅语气恭谦,回:“是,n大的。” 她知道,母校的名字,拉取陌生人信任感时,有用。 老刘:“好学校,有出息。” 他又上下打量步蘅几眼,见步蘅两手皆空,接着问:“调研什么,没问卷?” 步蘅于是道:“和同学刚开始搭伙做项目创业,想收集一些一手信息。” 老刘:“具体点儿说。” 步蘅:“我们做了款产品,手机打车应用。简化了叫车模式,方便乘客及时约车,进入应用界面后乘客可以一键叫车。产品是子母款,分司机端和乘客端。乘客端呼叫,司机端接单。” 听到这儿,老刘身旁有人插嘴:“我可听明白了,干推销呢吧?你想把这东西卖给我们?” 步蘅:“您别多想。不是卖产品,是免费下载使用的。” 那人笑,又添了句:“敢情儿是学雷锋?免费的?说句实话,凭空掉馅饼,我更不敢捡。” 亦有人附和:“科子说的对,是这么个理儿,老祖宗都懂——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要是不为钱,你们这些小年轻儿瞎倒腾什么玩意儿?” 引步蘅进门的老刘掐了那“激进分子”一把,对步蘅提及一无比现实的问题:“大伙儿各年龄层都有,手机有的玩得转,有的只用基础功能,就算我们自愿安装,装了就能用的溜?” 司机提及的都是最基础的障碍点,步蘅知晓封疆他们一一考量过。 步蘅:“步骤很简单,我们包教包会呢?” 老刘微一琢磨,仍旧摇头:“这东西不联网能用?流量费是大头儿。你得清楚,我们搁外面跑业务,为的是赚钱不是花钱。再说,板砖机装不进去吧,难道为了装这东西,去买个新手机?” 有人适时提了一嘴:“我说,除了包教包会,流量费和手机钱你们包吗?” 又有人追加道:“对,手机卡流量套餐要报销。” 更有人仍旧不为所动:“没成本,我们也得琢磨下。” …… ** 同样的质问,与出租车公司经理面谈完的封疆一行仨人,一样如数接收到。 在传统行业里,改变传统的作业模式,如融铸铁碎坚石,走一步,有一步的难。 同时,砸到他们面前的还有第二个严峻的问题。 出租车公司询问他们是否已经拿下京城交通运输管理部门下批的运营许可。 一个刚发布的app,一个起航不久的雏级互联网公司,何来这玩意儿? 他们仨,没有任一个是回家吹个枕边风,就能吹出许可文儿来的皇/亲/国/戚。 初战毫无疑问地告挫。 该出租车公司的经理对青年人创业表示欣赏鼓励,但对合作表示坚决免谈。 他拒绝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走之前甩给他们的那号眼 神儿,最爱意会这些小动作的三人组里的池张给另俩人翻译了下:“别回头,人骂我们仨是异想天开的小兔崽子呢!” “老兔崽子”易兰舟闻言摘下眼镜,默默擦了下起了雾的镜片,而后道:“从客观现实情况来看,这里面应该没有我的份儿。” 池张斜易兰舟一眼,觉得易兰舟近日有往罗里吧嗦方向发展的趋势,决定劈头砸他一点儿矜持做人的道理。 池张勾住易兰舟的脖颈,开始认真且不遗余力地一对一,点对点的谆谆絮叨。 封疆没理会身后的聒噪。 小兔崽子…… 封疆并不忌讳这个词。 因为“兔崽子”并非身无长处,至少蹿得快。 对于刚进场抢夺地盘的他们,这不是坏事儿。 告别这家出租车公司,踏过那一级级台阶,下楼前封疆回头望了一眼。 身后一地静悄,如同再一次在冷硬地诉说拒绝。 身后这扇关上的门是个警示,下一扇,下下一扇,至再无门可敲之前,他们没得选择,要拼死破一门而入。再不济无门可入,也要破窗前行,不能被困死在原地,沉尸岁月深处。 * 快出这家出租车公司门的时候,池张又将搁心底转了两圈儿的念头抛出来:“实在不行,送手机呗,刺激下这些人来下载安装。蝇头小利也是利,肯定有人为了白得一部手机来用。” 易兰舟拧眉,并不认同:“成本太高了,而且是暂时性的,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封疆亦否决:“不可行。这是恶性循环。今天送手机换来司机入场,明天就得送钱让乘客安装乘客端。烧钱大战,没金主儿,谁玩得起?听过自杀式袭击?见过人用/炸/弹/寻死,没见过有人用钱砸死自己的路,你想做第一个?” 池张懊恼:“艹。我收回前面那句话,你俩当没听过。” 何况,三个人都知道,他们从哪儿来的钱砸? 没有一个相对稳定的用户基数,app在商店应用榜单上查无此p,没有一个产品初步推广开的前景,单拿着一份BP(商业计划书),他们没有前去谈融资的筹码。 现有的那些启动资金,若是谈拢了司机端,去推广乘客端,光招募地推团队搞推广,维持日常营运,也是分分钟如流水。 账户里的余额,于这刚启程的长路不过是杯水车薪。 资金,掣肘他们的步伐。 * 封疆、池张和易兰舟回到车上的时候,步蘅刚读完适才检索出的国外打车软件发展史。 与司机聊的那番话让人泄气,但这模式在海外的成功又让步蘅复增了不少信心。 步蘅没问他们进去后情境如何。 联系她方才与司机谈的那番话,再加上从仨人脸色上推敲出个一二,她靠猜也能得知进展。 成功若是如此容易,希望若是遍地可寻,这世上就没那么多励志箴言,留不下那么多血泪教训。 关了车门,所有人都不似来时那般亢奋,没了扯淡的兴致。 只封疆展开一张城区地图,敲了敲他们几个昨儿在地图上圈出来的,城中一众出租车公司所在地的坐标。 指着距离他们刚敲门失败的远途出租车公司最近的那家公司,示意步蘅开拔。 号角刚吹响,懈怠未免太早,认命更是妄谈。他们得继续征伐,继续前冲,永不止步。 * 一整日下来,四个人共跑了五家公司。 二度碰壁后,半路封疆做主换了策略,选择“农村包围城市”,先从城郊的小公司开始游说。 悲的是整日下来大公司的门依然难敲,喜的是有小公司同意进行第二回合洽谈。 愿意召集旗下的司机听app展演,将是否安装app的选择权交给众司机来投票决定。 出征前,想象中会遭逢冷遇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 到这个时候,消化完打击,哪怕是熹微的希望,对每个人来说也都是极大的慰藉,是最好的鼓舞。 ** 结束了这一整日的行程,池张提议:“小步司机,你挑个地儿,今晚大家伙搓一顿?” 步蘅看向封疆,征询他的意见。 瞄到步蘅的小动作,池张又啐:“看他做什么,长辈这么多,你就光孝顺他一个?” 步蘅剐他一眼。 池张明白了:“我说……封儿,你这教育工作不太到位。我华传统美德,尊老爱幼。” 仍旧没人应他。 连易兰舟都没开口。 被无视的池张:“……” 受伤害,合着他为人这么差劲儿? ** 蹿了整日,封疆此时才看到午后便躺在他手机里的一条消息。 来自老连长于连:“休假,这会儿过路京城。你要是在,走前见你一面。” 已经迟了数小时,封疆利索回复:“地址给我,我过来。” 而后他侧身对步蘅道:“前面挑合适的地儿,靠边停车。” 池张:“你这是要撇下我们走人?” 问题虽然问自池张,但封疆手臂搭在驾驶座椅背上,望向步蘅解释:“我去接位朋友。你们仨挑好地儿知会我一声,我带人过去。” 池张莫名有危机感:“什么朋友,什么性别的?” 封疆抽回手,曲腿跳下车,关门前仅撇下一句:“适合五一、七一、八一、十一,国旗下演讲的人。” 第20章 修订她是男人,碰上也认了 第二十章:不似他眉眼动人二 封疆是在二环边儿的雍和宫外见到的老连长于连。 于连站在宫门外的那行行道树树底下,树梢儿挂的叶红绿掺杂,他则着了身黑衣,浓的像就地泼了团化不开的墨,百水不侵,雨淋不淡。 封疆离开南海至今不过月余。 两人分离的时间不算长,于今日碰面,还远称不上是阔别重逢。 但没了那身惯常入眼的军常服和作训服,周身环境从远离大陆的荒凉岛礁变成光怪陆离的城市,乍见面,难免还是生了些时过境迁之感。 过路雍和宫的人多要进门烧香祈福。 于连不例外,他现身此地并非途经,而是特地前往。 待近了,于连撒手扔给封疆一个福袋:“拿好了,这玩意儿可是佛祖开了光的。” 封疆并非没有摸过数墙之隔,宫内的那些转经筒,也没少拜那几尊佛。 于连扔来的那个福袋上,绣着个身穿肚兜的女娃,封疆着实下不了手往自己口袋里塞。 封疆:“逗小孩呢?” 于连道:“滚。我认真求的,保你后半生平安,怕你以后旧伤恶化,年纪轻轻瘫了,老来晚景凄凉。” 封疆攥了福袋一把:“开始走迷信路线了?” 于连:“贪求身边人病痛消解,又不能即日起学医自救,不迷信还有什么好办法?” 封疆:“心意领了,已经恢复的挺好,能走能站,你惦记好自己,不用操心我。” 于连轻呵,笑:“是为你嫂子祈福,顺便捎带你,谁为你了?净添那些没用的心理负担。” 嫂子…… 于连乍提及这个词,封疆心里不是滋味,随即问他:“最近去沈阳了?” 于连回了低沉一声“哦”。 封疆又问:“这回见到人了?” 于连沉默。 这沉默就是答案——又没见上。 于连低落的心情封疆自认无力拯救,但纵使安慰是徒劳,此刻也不能一声儿不吱:“值得的人和物得来的都不会很容易。放宽心,嫂子不见你,也一样不会见别的男人。” 于连轻嗤:“这么蹩脚的开导,算了吧。” 封疆自知这慰藉作用有限:“要求别太高,凑合凑合。” 于连摇头:“行了,用不着安慰我。等一辈子也是一辈子,耗一辈子也是一辈子。我 这趟去,就没抱见到人的指望。前几天是她当初跟我求婚的纪念日,我跑东北这一趟,自己心里舒服点儿,等过些日子开始演习了,更不能休假。到时候就算想去,也不具备去的条件。” 封疆扫他一眼,企图动唇说点儿什么,可最终没有吭声。 人活一世,总会遇到些坎儿,匮乏苍白的语言,并不能助人跨越。 于连自己通透着:“我懂我错在哪里。过去她往我身边凑的时候,是我想岔了,推她去找更好的人;现在是她想岔了,推开我。我知道事故之后,她是怕拖累我,但她现在避而不见,让我一把年纪了,仍旧孤家寡人,才是真的拖累。” 听到这儿,封疆心里又生了初闻于连情/事时那五味杂陈的感受。 在岛上的时候,资源匮乏,暗夜间也得节电。 一众人靠自娱自乐,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谈资之一便是哥几个凑在一起于夜色下互挖对方身在故乡的明月,聊起那一位又一位姑娘,一个又一个陪伴彼此长大的伙伴。 所有人都被调侃过,只聊到于连的心上人时,大家守规矩,怕惹他记起伤心事,不多插话。 但于连乐意分享,分享他那姑娘的好。 于连这个人,抱负在海疆,愿望如古人,但求海清河晏,世界和平。曾经有个志同道合的女友辜拾零,却阴差阳错,蹉跎多年。 辜拾零是沈飞601所的研究员(沈阳飞机设计研究院,主要从事战斗机的总体设计与研究工作,研制的机型批量装备我空海部队,是国防事业的中坚力量),于连一心向海,辜拾零心向万里长空。他在前线,她在后方献身于军工科研。 辜拾零生的根儿正苗红,早前辜家人看不上一穷二白的于连,在于连军校毕业分配时插了把手,调他去边防,却歪打正着,最大限度地成全了于连的理想。 于连走得利索,分手没拖泥带水,甚至改了原本被人称道的和辜拾零相配的那个名字,从于阅微变成了于连。 他选择如辜家人的意,大张旗鼓地做了逃兵,放弃辜拾零。 拒绝她孤注一掷的求婚,也彻底舍弃了他的一部分过去和一部分生命。 封疆记得于连曾经说过,改名时他正值年轻气盛期,可以说是冲动之下的作为。 改为于连,就是取的大家耳熟能详的《红与黑》里男主人公于连的名字。 是给自己个警示,也是想告诉辜拾零,人世漫长,请此后当他是个混蛋尽快遗忘,早日另寻良人。 在《红与黑》里,出身穷苦的于连只身一人在等级森严的社会里挣扎奋斗,往上层阶级游走,后来渐渐迷失自我,为了上位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比如利用女人感情。在他以为自己已然踏上了飞黄腾达之路,且将一份超越阶级的爱情攥在手里时,社会却无情地打碎他的幻想,将他送上了冰冷的断头台。 于连不希望自己是于连。 更无意从他的穷苦大众阶层里跃升,不想攀龙附凤。 可他手起刀落斩断感情线,辜拾零却仍旧没有放弃。但她知进退,也没再像过去一样紧追,恐打扰于连,增他烦忧。 她亦有自己的理想和事业。可等她手头的项目到了尾声,终于有闲暇时间南下去找她的于阅微时,命运于她南下的路上空降了一场致她小腿截肢的车祸,生生改了她非于阅微不可的意志。 她再未主动出现过,就此消失于于连的世界之中。 辜拾零那条腿,也生生改了于连的意志。 彼此都好,可以互不打扰。若一方不好,便是生生世世锁在一根儿绳上了。 战友们曾经问过于连,有没有想过想办法离嫂子近点儿,方便照顾她,也方便重修旧好。 于连自知:“暂时不行。” 他即刻为此离开心系多年的南海,从辜拾零的视角看,就更坐实了她那个拖累他的想法,他们离重温旧梦的路就更远了。 这么多年了,于连知道自己拧巴,也知道辜拾零倔。有时候夜里想得狠了,清醒到天明。他了解她,她那么要强的人,受困于残缺的单薄躯体,更会坚持独居。她会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静坐,任何事不假手他人……单是想到她可能的形单影只,他就心口如有绵密针扎,分秒间便会疼得红了眼。 ** 正说着,叮一声,有新消息挤进手机,封疆立时查看。 来自步蘅:我们在沈老板的1473,等你们。 见封疆快速查阅信息,于连突然想起来问:“那堆贝壳这是已经送到它的主子手里了?” 封疆视线即刻扫向于连:“?”无声质询。 于连并未解释他做出这番猜测的原因,只带封疆挖了块儿回忆:“你小子收集的那堆贝壳走的时候背走了,我可是亲眼看见的。大家问,你特么还随口一扯,硬说是送人辟邪用的。” 于连啧了声,语重心长:“我知道那不只是贝壳,是一天攒一个攒起来的六百个日子,用了心。要是这心不是用到姑娘身上,事儿就大了。” 封疆:“……” 不曾犹疑,封疆道:“用在姑娘身上,也只是她凑巧是个姑娘。她是男人,碰上也认了。” 于连:“……” 于连哂笑:“好了,不逗你了。哥盯梢儿你两年了,知道你是动真格的。” 边走边说要走出雍和宫南邻的长街。 一旁卖佛像的小店开着扇窗,店主在看新闻时评类的节目,从窗内飘出些播报新闻时讯的声音。 是国际时事,主播和做客演播室的嘉宾正在发表对整一年追踪的热点事件的感言。 店主将电视声音开得很大,即便街边有不时呼啸而过的汽车引擎轰鸣声干扰,封疆和于连仍能将那内容听的一清清楚。 “感谢张教授刚才的精彩点评。今年我国周边外交局势持续紧张,先说南海,中菲于黄岩岛对峙,6月,□□在西沙群岛设立三沙市……” 南海,三沙……听闻这些字眼,封疆和于连相继放缓了脚步。 曾经这些地方于俩人只是两个地名,自蹲守过边防线之后,意义大不同了。 电视节目中主播的声音继续扩散:“再看东海,日本推进钓鱼岛国有化,我国民间开展保钓行动。8月,“启丰二号”从香港出发抵达钓鱼岛,7位保钓人士将五星红旗插在钓鱼岛上,但随后全数被日方拘留。9月,时值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国内很多城市更是爆发反日示威活动,抵制日货的声音一浪接一浪。这些声浪在不断发酵的同时,也引发了很多争议和思考……” 隔窗听完主播声情并茂的这段陈述,于连和封疆对视了眼,叙旧的心淡了些,血倒是热了点。 于国,他们都是,都曾是一个兵。 在祖国最南端亲身参与过这些动荡,感触到底与旁观,与置身事外是不同的。 于连问道:“还记不记得之前在岛上挂在营房前面,晒褪色的那条标语?最近出操,副连长那破锣嗓子带头吆喝,喊得我头疼,真想往他嘴里塞块儿棉花。” 封疆自是没忘。 下了连队之后,因为那点儿书法基本功,营房外的标语,不少是封疆这个兼职干事一笔一划刷上墙的。 封疆:“记得,还是你拎家伙什,老林念,我写的。” 那是很朴实的一句话,带些上世纪的质朴色彩:十亿青年十亿兵,国耻岂待儿孙平。 在身披橄榄绿之前,听人说起这些,会生出浮夸、捧颂之感,觉得耳提面命这些“主旋律”,渗着虚伪的意味。 可现在不同…… 于12年风雨之际因伤病退伍,怕将是他此生的意难平。 20-30 第21章 新修【部分重写】想每一天, 都和他同…… 第二十一章:不似他眉眼动人三(18年夏) 沈曼春的1473里仍旧食客不多,步蘅与池张、易兰舟入内的时候,只过路偏厅时,瞥见从某扇写意山水屏风背后弥散开的几缕白雾,和桥牌落桌制造出的些微响动。 沈曼春记人,见过步蘅一回,就记住了步蘅那张脸。 步蘅不知道1473那条儿任性的、看心情接客的规矩。 但他们既然已经进了门,沈曼春因封疆的面子,自然也不会拒绝他们这帮客人。 随即指挥侍应生带路送她们一行三人进包厢,末了不嫌事大,空出手给封疆发了条消息:“怎么着啊,你姑娘带俩男的来我这儿,没绿吧你?” ** 进了包厢,里面静的更是落针可闻。 步蘅提议选1473这家店,纯粹是因为封疆熟悉地形。 两年,这城市的不少角落容颜改换,城建项目推进的速度越来越快,有了别于往日的变化,步蘅选的是她认为封疆会觉得自在,并且熟悉的地方。 侍应生泡完茶离开前特地交代,餐厅不提供菜单,没有点菜服务,上的菜全凭厨师当日喜好单方面敲定。 这城市的不少私厨都走这种模式,落座的三人倒是见怪不怪。 门关了,池张问步蘅:“这种多半中看不中吃的店,讲究还得不少,封儿怎么认识这儿的老板的?” 这意思是他不喜? 步蘅叹一声:“你可以一早表态拒绝,我们可以换一家店。” 池张:“我有那么挑?你能吃饱老子就饿不死,吃什么消化完都是一坨……” 四只眼盯着他,池张顿了下,勉强把最后那个字又吞了回去。 步蘅:“……” 易兰舟:“……” 步蘅知晓的细节亦有限:“老板是大哥生前的朋友。” 池张手指轻扣了下桌面:“大哥……”耳闻多年,但池张没能得见封忱真人。 沈曼春和蹲部队里多年的封忱能有交集,池张略觉意外。 池张向两人解释:“这老板姓沈,我爸那堆奸商圈子里的人,她和封儿有交情,我觉得奇怪罢了。” 沈曼春姓甚名谁,步蘅早已从封疆嘴里得知。 但此刻池张那意味深长的话音,在吐露着“老板有故事”这样一则信息,自给自足为池张和步蘅沏茶的易兰舟亦抬眸看了池张一眼,生了些好奇。 池张继续道:“我爸朋友的女儿,我没直接打过交道,但片面瞄见过,在她蹲号子之前。” 沈曼春气质出挑,穿梭于各交际场合里,总归惹眼了些,众星捧月。 她不识初出茅庐的池张,但池张知道浸淫名利场已数年的她。 店老板进去过? 易兰舟和步蘅对视一眼,均觉意外。 池张点头:“她虽然性别女,但人称沈少,还有个花名叫三郎,大概是因为拼吧。我记得是故意伤人进去的,把人打得应该不轻,不然她家里也不会捞不出来她。” 这话的重点将是为何打人,池张继续:“哪儿都不缺八卦的人,她这事儿在圈子里传遍了。是性子挺刚烈的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偏偏喜欢的又是个温和软糯的哑巴男人。听我家老爷子说,是看上了那人的才华,那哑巴本来是个建筑设计师,有个他经手的项目半路垮塌,传的是那哑巴因为这事儿背锅担责,退了圈儿,和她的情也说断就断了。沈少在人走了之后把那个项目里甲方的人给打了,对方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她就这么进去了。” 池站又接着道出,那于部分人眼中惊世骇俗的后续:“在里面蹲了也不是很久吧,出来好些年了。原来爱的那个男人她出来后不见了,前几年,她撇开她家里的生意自己单干,还顺便出了个柜。” 也不知道沈曼春原本就是个双,还是因为感情遇重挫才转变性向。 池张实则更倾向于第三种猜测。 沈曼春这人眼里只分爱人和其他人,而不分男/性/爱/人、女/性/爱/人以及其他人。 沈曼春这人生的是公主命,不懂凑合。开始都是真心,为真心既愿飞蛾扑火。 ** 池张一番话带来了些许冲击。 步蘅原本对沈曼春此人的印象模糊,经池张一番描述,沈曼春此人在步蘅的认知里突然立体了起来。 这是个活得恣意的女人。 步一聪早逝后,步蘅便明白,即便认真生活,人生也只有须臾长,岁月不过是按年数。 恣意活是种珍惜生命的方式。 这么活的人,通常忠于本心,不问流言,不囿于规矩方圆,不耽于踟蹰犹豫。 可更多人脚上绑了镣铐,恣意洒脱嘴上说再容易不过,真践行难上加难。 成人的世界里,不存在任何容易做到的事。 ** 步蘅在包厢里坐了会儿,敬业的易兰舟和池张聊起app迭代,谈他技术上遭遇的瓶颈。 即便缺了根儿粉笔,缺了个ppt,易兰舟的架势仍旧如同要随时开课开讲,与人讨论时,仍带着教师职业生涯里,那随时意图往外灌输他价值观和学识的职业病。 步蘅想,搁学校里,他怕是祝青最不喜的那种照本宣科并滔滔不绝的老师。 术业有专攻,身为门外汉,对技术抓瞎的步蘅听了个大概,隐约捕捉了几则他们意图精简app操作界面的意思。 在两人聊得越发热火朝天时,步蘅推门而出,去包厢外的大厅里候着即将过来的封疆他们。 能被封疆用英雄俩个字代称的人,步蘅只猜得到一类——他的战友。 但在封疆没将人领过来之前,这也只是猜。 ** 1473的大堂里,沈曼春仍旧坐在上次步蘅随封疆过来时,她坐的中厅正中间的那牌匾下面。 她瞥见步蘅从包厢里出来,便抬眸看向步蘅。 只见步蘅走向店内设在门后的工位,与站在那里的侍应生接头,而后这姑娘掏出钱夹,递了张卡给侍应生。 怎么看怎么像买单的意思。 将眼前这一幕收归眼底,沈曼春起了同步蘅聊几句的念头。 ***** 沈曼春直直望过来,步蘅转身后自然感觉的到她的盯视。 听了池张叙述那一堆事关沈曼春的往事,不喜社交的步蘅如今不排斥和沈曼春有深交。 她向沈曼春走过去。 等人走近了,沈曼春随口猜道:“封二要过来?” 步蘅应:“在路上,马上就到了。” 沈曼春接着问:“你多大了?” 步蘅回:“快毕业了,比他小两岁。” 沈曼春又问:“跟封疆多久了?” 昨夜刚数过一遍,步蘅:“还蛮久的,大概十年多。” 有点出乎意料,沈曼春扫了眼步蘅手持的钱夹:“提前买单?” 步蘅轻嗯:“单总要有人买。” 沈曼春:“是要有人买,但我看今天这排面,顺位恐怕顺不到你头上。” 步蘅只回:“您说得对,所以我主动出来,等到结束,就得别人破费。人和人交往,有几个有仪式感的事情得做。就比如——” 沈曼春笑:“为他砸钱?” 步蘅大方点头。 亲吻,是仪式。 同食同饮,也是仪式之一。 为对方付出,无论钱物还是感情与精力,都是仪式感。 没试过的,她都想试试。 这话听着有些新鲜,眼角余光瞥见有两道身影跨进店里玄关,沈曼春又问步蘅:“跟封二那小子,你们是哪种交往?” 从数日前的那个雨夜,从封疆的所作所为间,沈曼春已经得知他们是什么关系,此刻是明知故问,她在问给刚进门的那个人影听。 想起沈曼春的利落人生,又因为沈曼春是惦念封疆的为数不多的前辈,步蘅用语正经很多:“是很常见的那一种。现在、未来,提到一辈子,想不到别人。” 她没说喜欢,更没表达爱,但说了一辈子。 沈曼春笑带玩味:“怎么说?” 思及沈曼春的恣意过往,步蘅没有任何避讳,直白地解读:“希望每天醒过来,睁开眼能看到他。” 第22章 新修“总要有性/生活 ,当一辈子柳下…… 第二十二章:不似他眉眼动人四(2023年) 这丫可够直白的,沈曼春想。 封疆这种心思多且都往心底深处窝的人,倒是需要这么个直筒子来拾掇。 原本她只想从眼前这姑娘嘴里撬出句中听的话给那小子听,没想到最后听来句近乎誓言的决定。 沈曼春琢磨,人姑娘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封疆要是不为所动,那可够没风度、没担当儿的。 步蘅话落那刻,沈曼春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扫向她身后。 沈曼春视线乍挪,以及沈曼春嘴角新添的那缕名为戏谑的笑,让步蘅瞬时领会到身后那串靠过来的铿锵脚步声来自于谁。 这才明白沈曼春适才是在刻意诱导她。 话出口,步蘅便不怕人听,只是这时机委实称不上合适。 步蘅想,这话入封疆耳,更好的时机是四下无人的街,以及暗无天光的夜,而不是现下这般旁人在侧,头顶白炽灯亮如昼,窗外尚车马如流。 环境嘈杂熙攘,能抹灭这话里不少诚恳的意味,凭白显得油腻了三分。 步蘅未及回头看,沈曼春已经起身。 脚上那双片儿懒乍落地,沈曼春轻拉步蘅手臂,冲刚进门的封疆道:“你那几个哥们儿都在东山厅里候着。姑娘再借我几分钟,过会儿还你。” 步蘅带着征询回首,这才撞进封疆那双深如海的眸,而后视线又在他身旁的人身上停了下。 封疆身旁那人有一张步蘅隐约有印象的,棱角分明的脸。整张面庞极为干净,只眉峰上面挂了道尚未消退的疤印。 不用言语,黑眸中透出来的俱是从骨子里漫出的坚毅,是种宁折不弯,霜雪不摧。 是军人,步蘅再次判断。 她此前猜得显然没错,封疆接的人是战友。 又几秒,步蘅记起了那隐约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她见过这个人,在南海。 是排长? 连长? 还是班长? * 迎面碰上了,免不了介绍。 封疆先望向沈曼春,向于连道:“这位是店老板曼姐,我大哥从前的朋友。” 如今不喜打理社交关系的沈曼春淡笑了下,卖封疆面子同于连客套道:“您好。” 封疆又介绍于连:“曼姐,这位是我的连长,休假路过这儿。” 于连闻言微点头,男女有别,他无意主动同女士握手,只接口道:“您好。丁一于,黄连的连,于连。” 人情世故于沈曼春,完全游刃有余,全看她是否乐意搭理人:“于连长,谢谢你前几年关照这小子。” 应付辜家人多了,攒了经验,于连也接得顺当:“他是我的兵,照顾好是应该的。沈老板不必客气。” 同沈曼春寒暄完,于连看向封疆,等他继续介绍。 封疆却没再吭声,只下颌摆了下,示意步蘅跟沈曼春走,同时推于连向东山厅迈步。 于连:“……” 与姑娘寒暄可免? 步蘅:“……” 不必同连长问好,这样礼貌? ** 沈曼春不肯多耗费时间,借势推步蘅往后院走,同时留了句:“于连长想吃什么让封二代劳转告我的伙计。今晚的单有人买了,他要是再不干点儿跑腿苦力活儿,就是货真价实吃软饭。” 吃软饭的:“……” 于连:“……” 沈曼春推步蘅走后,于连问封疆:“沈老板问你借人,你的人?这是当初去部队看你那姑娘?” 封疆回:“对,是那一位。我烧香祈愿冒了青烟,现在是你弟妹。” 这都不介绍? 于连横眉:“滚你的,姑娘走之前你哑巴了?” 封疆扯唇:“不然呢?脸皮儿薄,当着大家的面儿,捋不直舌头,真喊不出弟妹这个词儿来。只介绍姓甚名谁,不觉得生分?” 于连:“……” 于连啐:“屁,再扯。” 封疆于是正色道:“一年前,我在礁上为你引荐过,记性烂这事儿,你真的觉得赖我?” 于连不认:“你那会儿病歪歪的,引荐个屁啊,没有的事儿。” 这话倒提醒了封疆一事儿,他嘱咐于连:“过会儿进门,嘴上带把尺子,不该说的事,不要一股脑往外抖。” 部队私密事于连自是不会多谈,但这不至于让封疆特别提这么一嘴。 于连于是问:“别逼我刑/讯拷问,痛快交代,你捂了什么怕我捅破?” 封疆守口避答:“这不是重点。听我的,别聊欢了使劲回顾过去,豆大的事儿都扯出来就行。” 于连斜他,不重要还有必要嘱咐? 但封疆不实言相告,于连也不去较真。 两人进入包厢前,封疆又拧眉看了于连一眼,眼风淡:“你这疤……会选地方呆。” 横在于连眉上,惹眼。 惹眼,就可能会有人问起这伤的来源。 于连:“算不上破相,蚊子叮一口的程度。” 他抬手摸了那疤一把,又接续道:“别替帅哥我操没用的心。就算重来一回,你嫂子她也还是会先看上我这身皮囊,而后生出兴趣,去认识我这个人。” 封疆轻哦了声,禁不住扯唇,叹服于于连这一如既往的自信心。 见于连始终没意会到自己的意思,怕有纰漏,封疆最终还是交了底:“他们都以为我是期满回来,别的,还不知道。” 封疆实际早退离一线几个月,但都因养伤耗尽,于身边等他回来的人而言,他仍是离开了两年余。 听到这儿,于连敛眉,神情肃凛起来:“合着那伤恢复的好,是你在诓我?” 于连横在眉头的伤疤,与封疆伤自同一场抢险事故,但封疆养伤期久,他伤情到底如何,除了指导员,只有封疆自己最清楚。 于连那深邃又带着惶急的眼神,像要扒掉封疆的衣服,扒掉封疆的皮,去探里面的骨头,去摸一把,看里面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形。 封疆伸手轻拍于连肩头,安抚道:“诓你我有钱赚?真话,信我。” 于连半信半疑:“那你他妈眼神儿躲什么,后遗症严重?” 封疆:“你过去不是敏感多疑的人种,没事儿别瞎琢磨,我现在看起来和你哪儿不一样?看着像很难养活?” 数月前的疾风骤雨,于连没有遗忘。 想到当初封疆一身血,横着被抬走,至少封疆现在直立站在他面前,他心略松。 想起受困于残缺的肢体的辜拾零,于连又说:“我尽量信你。但是你既然不是一个人了,就得有长远的打算。你既然招惹人家,就得有努力地、健康地活到七老八十的念头,不然就忍着,别开始。” 封疆:“……” 封疆:“你今儿感慨是不是有点儿太多了?” 于连横封疆一眼。 “尽情瞪,放心,我会的。”封疆承诺道,“我会一直稳稳站着,站到她生出白发的那一天,不然下了九泉也不甘心,闭不上眼”。 于连叹一声,再次善意提醒:“你是担心他们问我我挂的这伤疤怎么来的吧?我看纯属多余。初来乍到,谁好意思探我隐私。倒是你,能瞒多久?我看瞒不了多久。” 封疆嗯了声。 他自是知道,日后总有赤/裸相见之时,就算是于暗夜相见,那堆叠的伤疤任谁也都摸得出。 昨夜情/动,未到宽衣那步。但昨夜只是开始。 他并没有长久瞒下去的打算,不过是想,能瞒一刻,先拖延一刻。 封疆:“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既然没有那么严重,就不需要大家都了解,都跟着惦记。” 于连:“总要有性/生活,当一辈子柳下惠?你不能把自己裹在衣服里一辈子,姑娘摸你背一把,迟早摸得到你脊椎顶上的蜈蚣,到时候不用解释?” 和封疆的顾虑不谋而合。 于连:“不许老土的 瞒人家。价值观革新换代,现在的人会更喜欢,一起面对。” 一起面对…… 于连大有长篇大论的架势,封疆不想继续听他上课,利索打断他的节奏:“指导员知不知道你准备抢他饭碗,大道理一直蹦,口不干?省点儿口舌。说说你今晚想吃什么,除了天上的月亮不给你摘,别的都尽量满足你。” 于连:“……” ** 另一边。 沈曼春是个有分寸的人,藏得住秘密,知晓什么事不该越权替别人声张,不然封疆也不会放心对她吐露关于伤病的那一星半点的细节。 沈曼春带步蘅进的是她在1473后院儿的书房。 她对读书没有特别的偏好,但身边人喜欢。所以沈曼春投其所好,在日常活动的每一组空间里都装了书房。 书房软硬装都偏古朴风。 书案上陈了架古琴,也放置了一套紫砂茶具,状如煤油灯的壁灯贴于墙面散着幽光。书房窗牗外正对着几株拔地而起的水竹,细长竹叶荡在风里,摇曳不止,晃出一片绿。茶具底下还压着个靛青色草染而成的桌旗。 这一众物什合在一起,适合上演一出“听琴煮茶,高山流水觅知音”的景儿。 见步蘅用眼风扫那些乐器,沈曼春介绍:“我另一半用的,放在我这里,她不过来的时候,就是堆摆设。” 沈曼春的语气亲切的不成样儿,步蘅大抵猜得到她要聊什么。 若是彼此对将要谈什么心知肚明,铺垫就可以省略,大可单刀直入。 步蘅抢先问道:“曼姐,您怎么结识的大哥?” 算久远的事儿了,沈曼春不介意分享:“封疆没跟你讲过?” “是我没问过。” “是个巧合。封忱资助过一个学生,不巧,是我的直系师妹。我师妹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打听,才知道封忱的身份。她很执着,发了无数封邮件诚恳邀请封忱到学校听她的演讲,想告诉封忱她努力且优秀,没有枉费他的资助。她再努力一些,就可以将封忱资助的学费逐批返还给他。封忱有个致命弱点,不擅长拒绝别人。师妹的执着最终有了结果,轮到她上台的那一天,封忱出现在我们学校礼堂里。” 说到这里,沈曼春示意步蘅在茶案旁落座,她则拣了对面坐下。 不知想起什么,她笑了下,又继续道:“那天天气不好,我运气呢,也不行,点背儿。一堆刚被导师批成狗屎的论文让大风刮走,撒了一地。他不想以资助人的身份和被资助的学生在现实生活中有密切往来,从报告厅里半路退场走人的时候,正赶上我跳脚咒骂各路神仙,手就两只,满地越跑越远的A4纸捡不过来。他帮了我。” 搁戏文里保不齐是出才子佳人的标准化偶遇,可不是,人和人之间还存在萍水相逢的深挚友谊。 那时期,沈曼春发短宛如小厮,封忱亦不是多情之人,两人从相识之初,就模糊了性别概念,衍生出的是单纯的友情。 且封忱格外擅长倾听,而沈曼春那几年永远有倒不完的怨念和苦水。 更何况后来沈曼春失足踏进监狱,身边朋友更是散了个尽,封忱从不曾带有色眼镜看她,且不时寄些东西进去。 沈曼春说:“他资助的学生不少,只这一个是女生。师妹又自卑又高傲,是个矛盾体,他这一现身,人家有了拿自己报恩的念头。如果他还在,从我这个旁观者的角度看,这故事倒很可能会是未完待续。” 可很遗憾,死亡不等人,不等这缘分发酵。 这么说,大哥并非对女学生无情? 步蘅记起封忱出事后,时隔一个多月,有位找到封疆那儿的姑娘。 对方当时尚不知封忱死讯,只道失联,得知封忱身故后,那人再未出现过。 时间久了,记忆蒙尘。 步蘅有些记不清当时的情形,只记得对方有副瘦弱的身板,腰不盈一握,看着有些清冷,面颊白如霜。 一段还没开始的百年好合,骤然走向命运既定的生死相隔,步蘅并不知晓这段声色往事,若知道,她想当初至少该告诉封疆,让他知道世上多一人怀念大哥,且送那姑娘一点封忱的遗物。 人死缘灭,忘,对生者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但于每一个在往生者身上用过心、动过情的人,在骤然被迫分离后存一份事关逝者的念想,它不会是牵绊,而是助人熬过痛失后漫长寒冬的熹微烛火。这火能焐热冰冷的、灰碎的心,让生者继续生,待寒冬过去,迎来温和春日,迎来新生。 * 提及这段往事并不是沈曼春想和步蘅单独聊的本意,“小姑娘”,沈曼春说完便回归她的正题,“你刚刚说,现在和未来想不到别人,未来有多远,你能喜欢他多久?” 多久? 步蘅没有给它设过上限,但将它用语言描述出来却很难。 因为感情本身柔软,旁人很难感知其中的冷暖与厚重。 沈曼春语气里透着一种经世的沧桑感:“年纪轻的时候,人都会自信心爆棚,相信自己能一成不变,轻易承诺一生一世。年纪长一些,三十而立后的成年人,大江南北地转,经历的人多了,又忙于生计,在感/情/这件事上,就没再有那么多非谁不可。我见过很多一拍两散,人生还没走到一半,就分道扬镳的情侣。好一点儿的,默契地冷淡对方,渐行渐远;差一些的,分手的时候歇斯底里,恨不得咬死对方,老死不相往来……” 沈曼春顿了下,向步蘅重申一个惨淡的事实:“现在封家就剩下他一个人。” 旧乡难回,自己成户,就算死,碑上也暂无亲属姓名可刻。 沈曼春道:“我从前想,我一定要替他把关感情/方面的事。但他已经定了你。我尊重他的个人意志,可我也放不下我的担心。孤零零活着的人,如果感情半路生变,对他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尤其对他和他哥哥那样重情的人。” 沈曼春怕,怕日后出现这个万一。 沈曼春:“他叫我一声姐,我得替他想得长远。” 步蘅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沈曼春会想得长远,是因为她用心在照拂封疆,步蘅感恩。 封忱给封疆留下的遗产几无,因为生前几乎都用在了帮扶别人身上;封忱给封疆留下的遗产又有很多,念及和他朋友一场,因他而对封疆倾囊相待的人,是他留给封疆最宝贵的财富。 步蘅主动:“您有话想嘱咐我?” 沈曼春回:“是,我希望你永远不会糟蹋他的心意,不会抛弃他,万事以他为重。” 这个要求不能说不苛刻,但只有苛刻,才能摸清人的底限。沈曼春故意如此强求,她想要了解步蘅用心的程度。 步蘅能够理解沈曼春的立场,在封疆的事上,沈曼春的站位大概可以类比封忱。 但每个人对待生活和感情的态度不同,价值观念千差万别。 步蘅想,并非她不能万事以封疆为重,就等于不在乎、不够爱。 她摸爬滚打这二十余年,被生活教会了一点,亲情也好,爱情也好,名利也好,理想也好,都不会是人生的全部。 * 跟沈曼春才刚结识,和她第一次聊,就说得如此深远,不在步蘅意料之内。 但步蘅对所有出自真心的话,都有天生的敬畏心。 沈曼春问,她便答。 窗外竹叶唰唰,为步蘅的声音打底:“我听得懂您的心意。但我现在只能说抱歉。” 她先给出结果,而后是缘由:“我还年轻,有些观念您听了,可能不会认同。我不知道您怎样定义糟蹋这个词。 如果有一天,我的理想和一直待在他身边有了冲突,我暂时离开算抛弃的话,我可能会抛弃他。我没有办法保证,自己会一辈子都待在他的羽翼之下哪儿也不去。 我刚刚踏进社会半只脚,未来我会面临一些选择。以他为重,以成为更好的我自己为重,也许这之间会有矛盾、冲突。我有自己职业方向上的规划,我往前走,他也会有自己的事业去打拼。我能保证的是,我每走一步都会和他沟通,其余的,我暂时没办法拍胸脯打包票,说我一定做得到、永远做得到。” 沈曼春原本只为试探,扯来扯去,无非是要嘱咐人多珍重封疆。 话加了料听起来变重,但她并非是一个真的会苛求人的人。 这话抛出去,此刻倒又得来意外的收获。 眼前这姑娘人看着嫩且娇,但异常清醒。 这一瞬间给她的感觉,像是同一个不惑之年的灵魂在对话。 沈曼春倒希望这真是封疆的良人。 封忱已是永久的意难平,她盼封疆能有好运气,只被爱,不被伤,求便得,索便有。 第23章 步履之往他的所谓“尝”,原来是指,…… 第二十三章:不似他眉眼动人五 沈曼春爱过男人,也爱过女人,见过有人不撞南墙不回头,认准了一个人往死里折腾;更见过有人遍地留情,爱的对象鬼话连篇般朝令夕改。 她早就过了谈及爱,出口便是誓言的年纪,对年轻人而言,是多提点好,还是让他们自己摸索好,她并不确定。 何况在感/情/事上,沈曼春自觉并无出师之日,和伴侣相处的每一天,都是一次新的学习。 她不见得有提点别人的资格。 琢磨完,突然就对封忱生了些怨。 怨这个已经化成鬼,不肯在人生路上多陪她们一程的旧友。 如果封忱还在,怎么会轮得到她这个外姓人摆一幅家长的姿态出来。 这个角色,不需要动脑细想,也知道绝对讨人嫌。 * 聊到这儿,沈曼春摆弄起桌案上的月牙形黑釉笔洗,这摆件有些年头了,是她从家里的长辈那儿顺来的。 笔洗边缘已经因为人的常年把玩被磨亮。 但经得起时间淬炼的东西,自有一种风骨在。 眼前这年轻姑娘,从言谈间透露出的,也是她身体里装着的一把倔强骨头。 再说教下去,能把天儿聊死。 沈曼春自动改话家常,问及小儿女情/事:“你跟封二那么多年,你从哪儿开始,喜欢那小子什么?” 这个问题步蘅曾经问过自己,但“喜欢什么”这件事,不是一元一次方程,很难有确切的唯一解。 沈曼春猜得随意:“是看中了他招人眼的皮呢,还是中意他那个老太太似的性子?” 因为前面的一席话,步蘅已经单方面同沈曼春建立了信任。 此刻沈曼春这句性子如老太太过于契合步蘅的认知,更是让步蘅不排斥同她分享更多:“您开口问,我愿意答得清楚明白,但我们俩认识的年岁太久了,刨根究底的话,工程量非常庞大。就算刨完了,我也很难确定我心里的芽儿是从哪个时间节点开始冒的……”待她察觉,已是叶蔓成树,只剩认栽的份儿。 又因为沈曼春是为数不多的关切封疆的前辈,步蘅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继续同她分享:“从哪里开始很难有确切的答案,但是我对他……迹象其实很多。接下来的话让您见笑了——读高中的时候,有一次,他把自己弄得非常狼狈,鼻青脸肿,是个人就不忍看那种。” 这倒稀奇,沈曼春嗤笑:“算我小瞧了他,那家伙还会打架?”沈曼春原以为封氏兄弟皆长了副不愿与人动手的君子骨。 答案显而易见。 会,封疆很会。 步蘅仿佛有些骄傲:“不止会,还有点儿擅长。但挑事儿的是别人,我们不是土匪。” 沈曼春自是没往封疆挑事儿上想,她示意步蘅继续说。 步蘅:“我一直矮他两个年级,我们当时都还在X中。他挂彩那天正好是大周周五,停一天晚自习,又赶上下暴雨,全校的人都跑得非常快。我因为轮值才走得晚,手边儿没有伞,就干脆顶着书包在校园里蹿。跑到高年级教学楼外面的时候,他突然从教室里冲出来,把我拽进他们班里。进了门,我才发现他当时的模样非常惨,额头破了皮,右眼也肿得很高,血都淤在眼周。几乎是毁容。顶级化妆师出手画战损妆,都不一定能画成那样。” 沈曼春仍旧想笑。 步蘅继续讲故事:“我们在他教室门口站着。他一边儿看雨,一边儿不断在说教。要多注意天气预报,天气不好少在外面逗留之类的。见他唠叨我不觉得烦,还觉得挺好听的,并且总想看他。稍微琢磨下,我就知道自己对他有些出格的想法。” 隐约明白,为什么此前她总喜欢跟在他身后踩他踏过的土地,看他前行的背影。 那会儿步蘅望向封疆的眼,已经罩了一层滤镜。 再青紫的脸,在她眼中也足够可人。 那天的雨很大,雨又很小,封疆的背挡在前面,天便晴了。 步蘅来不及将那漫长的一天同沈曼春一一讲述。 奇怪的是,过了这么多年,路过了无数晴天与雨天,与那场雨相似的雨她却再也没有见过,那是她记忆之城里下得最久的一场雨,下在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夏天。 * 那天,直到潲雨的情况好转,封疆才招呼步蘅离开教室。 待锁好教室门,封疆从背包里掏出一把伞扔给步蘅:“拿着。” 步蘅接伞的时候,手碰到了封疆身穿的白底蓝领的夏季校服。 他的衣摆被雨洇湿,白衣遇雨被洇成淡灰色,隐约在往下滴水。 步蘅顺手攥了一把自己的衣摆试了下,按理说她冒雨跑的距离远长过封疆,但她的衣摆只是潮。 他是跟人雨天搁户外干的架? 还是为图爽快专门淋过雨? 无论哪一种,都挺艹蛋的。 步蘅忍下满心疑窦,没有立刻问封疆挂彩是因为什么。 她将伞摆抖开,把伞撑好,这才看到伞盖上铺满的盛开的小红花,一蕊一色,缤纷可口。 伞柄上还挂着未拆除的商标,像是有人为了应急新购入,还没来得及拆标签。 这伞的画风,跟封疆着实相去甚远。 步蘅将撑开的伞塞回封疆手里:“校服怎么湿得那么厉害,有伞为什么不用?” 封疆左手将伞接过,下颌往旁边一摆,后退了一步,示意步蘅从他右侧站到他左边:“站到我左边来。” 步蘅不解:“左右有区别?” 封疆轻抽/动了下右胳膊,没瞒她:“刚才磕了下,这会儿不太好使,左手撑方便。你行行好,配合下?” 也就是说,不止脸,他身上也有伤?这样还搞得一身湿漉漉,想气谁? 步蘅立刻去夺封疆手擎的伞:“我来,你还是别动了。” 雨已经顺着伞的边沿线往地上跌,成串滚落,封疆没松手:“一把伞值当递来递去?我就是看着唬人,还没废,这点儿用还是能中的。” 步蘅没强求,但斟酌词汇,终是问了句:“脸……还有胳膊……怎么弄的?” 被揍还是互殴。 封疆摇头,答非所问:“商量件事儿行吗?我给你撑伞,你答应我一件事儿。” 步蘅跨过脚下一汪浅水坑,利索回:“不用这么麻烦,你不撑,有事儿也可以跟我开口。” 早知道她不会拒绝,但问的过程不能省,封疆道:“我裤子右口袋里有东西,给你的,你掏出来看看。” 他止了步,微侧身望向步蘅。 让她掏? 哦,他只一条健全的胳膊,还用来撑伞了,确实不方便。 步蘅随他差遣。 夏季校服薄,又湿透了贴在封疆身上,步蘅的手往他口袋内插的时候,感觉到一股湿热的气息扑向手面。 湿来自衣料,热来自他灼热的体温,这热似是能把这湿烘干,亦层层传导开来,灼上人的耳目。 封疆右口袋里是空的,空无一物。 步蘅伸手探到底后抬眸问:“里面没有东西,是掉了还是你记混了?” 封疆哦了一声:“记混了,那换左边试试。” 步蘅又依封疆所言,去掏他左口袋。 左边衣料更湿,且平整贴服在他身上,步蘅手放进去,宛如摸在他身体肌理上,从耳廓滋生的热烫的她手禁不住颤了下,手臂线条一瞬绷紧,不敢再轻 举妄动。 封疆口袋里像是有很多硬纸壳,都被折成了三角形。 步蘅指腹触到好几个三角轮廓:“都拿出来?” 封疆:“掏一个就行。掏出来,然后打开看看。” 步蘅照做,将被雨洇湿了边角的三角形拆开,里面是个阿拉伯数字“1”,步蘅同这个“1”面面相觑。 封疆:“明天的短跑,就这个名次,你刚才可答应我了。” 步蘅:“……”怎么还强买强卖。 步蘅:“我尽力。” 大费周章,就为这? 封疆斜她:“尽力?这种话听个三五次就够了。我要结果,跑好给我看!” 她身体素质明明不错,技术也过得去,上阵发挥却总是差点意思,招教练骂。 伞外雨声潇潇,前路雾气弥漫,同他并肩走了一段,步蘅又问:“那田径开赛的时候,你们级部来体育馆吗?” 封疆把伞全倾到她那侧,遮住她望过来的充斥期待的眸。 不想让她失望,但只能实话实说:“去,考试前的放纵。但有们,没有我。今儿这一架有代价,明天停课,以儆效尤。是我解决问题的方式不对,该罚。” 他清醒亦擅长自省,从不抱怨任何事,步蘅听完只问:“所以,最后打赢了吗?” 封疆轻笑:“不算输,但并不光荣。” 步蘅:“这回是因为什么?” 封疆不想吊着她的关注和好奇心,但也不想讲悲惨故事给她听,只回:“替我同桌拿被抢走的助听器。已经解决好了,别多想。” 步蘅停下脚步,把他倾向自己这边的伞推回原位,又将手伸向他肩头:“书包给我吧。” 走多远都好,她想帮他负重前行。 封疆回绝:“不用,左肩没事儿。不用管我,顾好你自己。” 他反复说不,可步蘅还是自行往下取他挂在肩上的单肩背包。 封疆拗不过,最终放任,同时说:“这次算我失误……你还会跑很多次,下一次我一定来。” 步蘅还没能开口再说些什么,余光瞥见有后勤用车疾速从道儿中过,溅起成串高速前冲的水花,即将喷射到他们脚下这一亩三分地上。 她快速扫眼四周,左侧是将泼溅过来的水,右侧是未被填补完的路面上积了水的深坑,让人无处可躲。 步蘅刚转身意图替封疆挡,就被反应过来的封疆大力拉拽了一把,扯到他胸前,而后他圈着步蘅转身,将后背完整地暴露了出去。 封疆还撑着伞,是抬起那条磕伤了的右胳膊拉步蘅。 水串跟随擦肩而过的车打在他裤腿上,他下半身又湿了一层。 动了伤处,捱着撕扯出的疼,封疆表情有一瞬极不自然的扭曲。 待后勤车飙远,封疆才垂下眼睑:“我刚刚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他说——不用管我。 封疆:“你身先士卒了,我搁旁边站着,你觉得这样礼貌吗?让还没干的落汤鸡再湿一点,是眼下最合理、性价比最高的选择。我这一身,总归要洗。年纪还拖我后腿,包袱就这么大。就算是被照顾,也不等于给别人添麻烦,没事儿不要瞎想。” 絮叨完,他又找补:“自行车扔在车棚里面别动了,地铁也停运了,我们搭公交回去。过会儿挤上公交车,帮我擦点儿药?已经买好了。你用处可大了,用对地方能更大。” 路灯光线被雨丝切割,拢在他周身,覆了层柔光。 听他噼里啪啦一堆话一气说完,步蘅惊觉他“语重心长”的功力又高了。 步蘅瞬间止步,毫无心理负担地出卖伙伴:“知道前些日子,二炮儿跟我说什么吗?” 封疆不难猜:“那小子嫌我啰嗦?” 步蘅回:“他每次见我都要以夸你收尾。” 封疆依旧不心虚,也懂得自行翻译:“说我总是语重心长地像你们老父亲,还是像他家里的金牌阿姨?” “他直接舞到你面前了?”歩蘅倒意外。 封疆歪头,往肩头一磕:“捡了你们这一双儿女是喜事,他老早好心地替我广而告之。” 步蘅:“……” 与那场雨有关的记忆,这依然不是全部。 半个月之后的又一个阴雨天,步蘅拎着那把与封疆画风不符的伞,到校门外的超市去取班会要用的纸杯。 运营超市的大爷见那把伞眼熟,给她讲了一个一脸伤的少年人冒雨哐哐敲开他紧闭的超市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买到他库存仅剩的最后一把伞的故事。 那把伞本是大爷留给老伴儿应急用的,对方好说歹说,他仍不为所动。是浑身湿透了的少年不死心,仍旧献殷勤,帮他搬运防汛沙袋,堵在低矮的超市门口封堵积雨,见对方淋得可怜,他不落忍,最终决定送伞回报。但少年走之前,还是把钱塞在了超市窗台上。除了一身风雨,裤脚泥泞,少年什么都没有从他那里白拿。 * 回忆翩然抽离,步蘅又听到沈曼春问:“跟他回顾过这段儿吗?” 步蘅笑:“没有,怕他脸红。” 沈曼春觉得好笑,但并未笑出声,又转而问道:“你也读N大?” 步蘅回:“对。” 沈曼春:“哪个院儿?和封二一个?” 步蘅再次摇头:“不在一个,我在新传。” 够巧,又有意外收获。 沈曼春哦了声,再度随口问道:“新传啊……认识郭一鹤吗?” 爱抓人做苦力且关心广大同学前程的郭老夫子? 沈曼春认识他? 步蘅如实讲:“郭教授是我的专业课老师。” 世界着实够小,不用通过六个人,人和人就能再度牵扯上。 沈曼春:“哦,去过学校分那老头儿的南园老破楼?” 步蘅边猜测沈曼春同郭一鹤的关系,边答:“嗯,我去郭老师那里做客过,去整理过资料。” 聊到这儿,沈曼春放下适才于掌中摩挲的笔洗,手摁在花纹繁复的桌旗边缘上。 随后,沈曼春低呵了声:“他那窝儿里,还是书挤书,书多到,全部倒掉能砸死一堆人?” 步蘅未及答话,沈曼春又抛出一个问句:“他那老毛病改了吗……他还是喜欢站在墙里面,跟过路的学生搭话,往外送院儿里他养的那一朵朵栀子花?” “你们同学里面,有没有人在背后议论过,这爱送花给人的老家伙有病?” 过往浮生流光全汇在沈曼春眸底,从那里流过的既有恩怨结成的寒冰,又有些许陌路后对旧日的怀念。 步蘅:“……” 郭一鹤确实有这癖好,在院儿里还得了个花名——栀子鹤。 沈曼春解释:“挺巧,我也认识他。” 步蘅只敢往保守处猜:“郭老师也教过您?” 沈曼春给的答案却是:“那倒没有。我们的关系要拧巴一点,他是我父亲。但前面得加个形容词儿,断绝关系的那种。” 这话透露出的信息,再次超出步蘅意料。 沈曼春凉笑:“前些年,我特别瞧不上他那胆小如鼠的性子。他还没成年就搁文/革里被人剃光了头,此后一辈子怕事儿。现在干这行当,怕是要误人子弟。” …… ** 聊了已经够久,最后是沈曼春说她乏了,这番谈话才得以终结。 沈曼春仍留在后院书房里歇息,步蘅则同她告辞去和大部队汇合。 步蘅出来的时候,夜色已然濯染1473中庭,竹枝和芭蕉叶于光影交错间绰约而立。 郭老师…… 郭老师为何在一众学生间偏爱使唤祝青,从沈曼春嘴里,步蘅似乎找到了答案。 从某些方面,某些角度看,祝青的性子和她刚接触过的沈曼春极为相像。 步蘅不确定这是她自作聪明,还是“使唤”祝青真是郭一鹤的慰藉之一。 除了 沈曼春提及的部分,步蘅无意窥探更多事关郭老师的隐私。 这对父女,不像骆子儒和辛未明那样虽有重重矛盾,但那矛盾是明面上便刀来剑往,这种暗涌般的角力外人完全无法介入。 想起前些日子郭一鹤提醒她珍视未来的那一通碎碎念,步蘅突然又觉出一分心酸,不为自己,为伶仃老人郭一鹤。 掏出手机,想慰问老夫子一番,最后却只对着郭一鹤在微信上选用的头像——孔夫子的漫改形象看了几秒,长叹一声,作罢。 ** 步蘅还没将手机塞回口袋,突然,中庭的纱门那儿传出吱歪一声响。 有人从前厅推门出来。 步蘅扫眼看过去,见月色拢出的薄纱下,前厅透过来的光线间,身形颀长的封疆正逆着光影向她逼近。 步蘅刚因为和沈曼春回顾老黄历,被勾回一波旧日春心,让她春心复萌的人就自主钻她跟前儿来。 面对沈曼春,步蘅言语间可以说是热切直白; 正主面前,她则一向“收敛”。 封疆在这个时间节点出来,无非是找人,找她。 步蘅抢先问:“等着急了吗?我刚刚跟曼姐聊完,正准备回包间儿。” 封疆止步,就近倚靠了道廊柱,同时扫了眼步蘅被涌进中庭的风吹乱的发:“急是没急,但我要是没有出来,大概就没机会长见识了。怎么蹲曼姐屋里头,也能给我蹲出一头草。” 步蘅:“……” 这能怪她?这特么怪风。 打趣完,封疆大步走近,出掌揉了她头顶一把,而后耙拉几下,觉得顺眼了才问:“聊什么了,聊得还挺投机的?” 步蘅:“那肯定,不然不会耗这么久。她很关心你,我也喜欢她。” 封疆自是知晓沈曼春一直以来给予的照拂:“我知道。不过比起我,她从今以后怕是对你更感兴趣。” “有危机感?” “嗯,已经开始掉头发了。” 又开玩笑……步蘅搡他手臂一把:“借你的光。没有你,我对她来说只是路人甲。” 两人本就面对面站得够近,但仍有间隙。 于这几句话的空档,步蘅往封疆身前挪了些。 鞋尖抵着封疆的鞋尖,两只脚状似无意地碰到一起。 封疆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放任她靠过来。 近了,一股温热的气息拂到封疆下颌与颈部。 十月的夜,一瞬间躁得人痒。 已经得寸,步蘅酝酿进尺。 可这个想法刚露头,封疆的声音再度入耳:“我在猜,你这样靠过来,是想算计我什么。” 步蘅:“那说说看,我想干什么?” 封疆有所保留:“因为智不如人,暂时还没想明白,需要更多时间。我现在只知道,我出来是想做什么。” 步蘅让:“你先说。” 封疆:“在里面刚跟他们喝了几杯梅子酒,一半儿酸,一半甜。给你留了口。自己选,你要不要尝尝看?” 怎么尝? 步蘅轻抬头,还没问出口,封疆已经身体力行替她作出选择,微俯身,劈头吻下来。 他刚才的问句,仿佛只是为了知会她一声。 他唇瓣贴上步蘅双唇时,柔软的触感于这静寂间被放大无数倍,尽数冲击步蘅的感官。 血都被他咬沸了。 封疆唇舌内有酒气。 含酸,带甜,是他适才所讲的梅子酒。 他的所谓“尝”,原来是指,从他唇舌间尝。 掩于晦暗之中的绿叶流青,曝于苍青天幕间的月色流银,唇相贴那刻,步蘅心内一堆经年陈放的古旧烟花,地震般爆炸,映起一地斑斓。 第24章 步履之往【部分】封疆喝道:“是能爬…… 步蘅和封疆再度回到东山厅的时候,池张和易兰舟已经听于连聊起国内的飞行器设计前沿。 全然忘了今夜相聚的初衷是为了给团队鼓舞士气。 兵器激起男人骨子里的热血因子,几个人相交如故,把酒言欢。 封疆瞧池张瞳仁发热这架势,继续聊下去,保不齐他会撺掇于连改行,换幅地盘厮杀,投入他池张的麾下。喝高了或许还会想和于连就地拜把子。池张均干得出来。 ** 于连谈及航天和武器时游刃有余,清淡面庞浮起无限憧憬。 他的志向在深海,他对于航天的了解和关注全部来源于辜拾零,数年下来,即便他是非专业人士,积累到现在也俨然是半个专家。 时间不经意地就增了人的学识。 促使每个人用心识记旁枝末节的动力,无非生自于爱,生自心底对某个人、某件事的珍重。 搁封疆自己身上,那短暂的投笔从戎的岁月,也有那么几分原因是因为作古的封忱。 人这种感情动物,和畜生的区别,怕就是留恋红尘,心有所念,总有那么一刻会柔肠百转。 见于连岿然静坐包厢内的这番模样,封疆突然想起服役期内,有次得了两天假期,他和于连北上,在三亚见到为于连和辜拾零的事南下的辜拾零的弟弟辜十安。 十几岁的男孩,捧着刚到手的军校录取通知书,挟着满面风尘仆仆前来,他是于连和辜拾零坚定的支持者。 辜十安反反复复冲于连撂一句话:“太可惜了啊……你们俩好了那么久,你们那么合适……你们最后怎么能不在一起。” “太可惜了……” 辜十安反复呢喃那一句“太可惜了”,也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于连的绝情而伤心,泪倏而流了满脸,被泪拂过的年轻面庞上印着的俱是清晰可见的失望。 那时候,辜拾零还未遭逢感情之外的变故,还是个健全人。 那天,于连掰开辜十安紧攥在通知书上的手指,将辜十安攥皱的通知书小心翼翼地理平,用他的手温熨平上面的每一丝褶儿,又重新将其推回辜十安手边。 辜十安狠狠盯着那张纸,恨不能在上面用眼神烧钻出个洞来,又问于连:“到底为什么?我爸妈能翻手云、覆手雨?” 于连抬头,带茧的指腹递上前,在辜十安脸上抹了把,擦掉辜十安没掉尽的眼泪。 辜十安仍旧心绪难平,双肩颤动,于连面色却始终不曾有过起伏,静如止水。 他望着男孩身后不远处的树梢,道:“你还小,不懂什么叫合适。好的爱人,他应该既是拱在你姐姐身旁的篝火,也是遥远的天幕间的启明星。篝火能暖人,不会若即若离让她寒心;启明星能引路,替她照亮未来前行的方向。前者是相濡以沫是陪伴,后者是志同道合是一起成长。” “她的篝火不是我,启明星也不是我,无论这里面哪一种人,都不是我”,于连那时说,“我只是个擅长耽误她、辜负她的没担当的男人”。 “我们最后没有在一起,是因为我活该。” ** 等仨兵器er终结了话茬儿,于连抬头朝刚进门的封疆和步蘅望过来时,封疆觉得他双眼洇了红。 可能是灌了些酒泡的,也可能是夜渐深,心事翻涌上蹿,搅红的。 于连的沈阳之行先于于连此次过路京城。 他心里的苦闷攒了那么多年,一时半刻怕是很难纾解。 要真能借酒消愁倒是好事,封疆如此觉得。 眼前酒过一旬的易兰舟和池张,也有些颓。 摆在大家面前的挫折款式不同,坎坷也各有各的花样,但一样如秋霜,打在在座的青年人面容上。丧,如空气一般遍地铺陈。 看到这儿,封疆抬手,掌心覆在步蘅后脑,将她轻轻往前推。 步蘅因惯性上前迈了半步,封疆置于她脑后的手仍旧没撤。 对面三人目光齐齐逡巡而来,一个个问号掷进空气中。 在这连番审视之下,封疆说:“趁今天人齐,大家都在,我重新介绍一下——” 池张眉一抖,易兰舟镜框再度惯性下滑。 步蘅亦瞬间意会到封疆的意图。 封疆道出后半句念白:“女朋友。” 话里仍缺成分,封疆没忘补充:“我的。” 言简意赅,不会使人产生误解。 扶镜框的易兰舟:“……” 本给自己按了叔辈辈分的池张:“艹……” 早知道这事,但还没有被正式介绍过的于连只望着眼前这一双人笑了下。 包厢内有烛火在燃烧,配了个壁挂式的烛台,蜡烬下滴堆在烛台底。 在幽幽烛火灭掉的刹那,池张忍不住又发出 一声艹。 他想问的问题太多了,这特么是从哪天起背着他勾搭上的? 这会儿说出来,是觉得今天士气低迷,冲喜? 他身为好兄弟就tm不能提前有点儿知情权? 就tm离谱。 枉他以为有人是搁外面养狗了。 池张张嘴:“……” 又骂一声,不知道该说自己迟钝,还是该骂眼前这俩玩意儿暗度陈仓。 人都落了座,池张不再关心飞行器,而是看向一旁的步蘅:“可以啊。” 步蘅听他这语气又是一副怪了吧唧的样儿:“咱好好儿说话,成吗?” 池张有气:“这事儿怪我?自己交代,你们这哪天的事儿?” 步蘅反问:“你问心里话?” 池张啐:“少废话,哥当然要听真话。” 步蘅压低声音,只够他一人听清,字字慎重:“是你问的,不是我在逼你听。” 池张:“你废话好多。” 步蘅仍低声:“我有分析过。” 池张炸了:“说话利索些能死?” 步蘅轻哦:“利索些会死。可能是,上一辈子我暗恋过,所以小时候我刚认识他,就很喜欢了。” 池张:“……” * 餐毕大家直接在1473散伙。 封疆得带于连回小院儿休息,步蘅于是告知祝青将外宿,帮封疆往回运已经醉了的于连。 夜凉,心事掉一点,就扑簌一地,杂乱无章地横陈在醉酒的人眸前脚底。 回家的方向不同,于连和易兰舟搭伙先走一步。 步蘅去取车的时候,于连蹲在1473门前树底下,抽烟意图解困。 车灯一闪,他眯眼抬头,起身时脚步打晃。 封疆及时搀扶住他。 等到了小院儿门外,下车后,见于连步子晃得更厉害,封疆干脆打横抱起他。 于连虽然醉了,但不是死尸,被男人这样抱,挺不适应,胡乱骂了几句,又捡重点问:“你腰成吗?” 封疆:“放一百个心,我有数,没让你趴我背上,已经为它考虑。” 于连本想说有些人以前没少逞能,到嘴边,话却成了:“那哥的面子不要了?” 封疆轻呵。 酒醉的连锁反应之一是头抽疼,还伴着一阵阵的眩晕,于连放弃扯淡,最初想说的话绕了一圈又回来了:“你有数儿就成。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停好车快步走过来跟上封疆,却见眼前男男公主抱的步蘅:“……” 于连强调:“我自己能走。” 封疆喝道:“是能爬,还是能走?” 于连:“……” 进了院儿,狗听到异响,吠了几声,随即被步蘅喝止。 封疆一直把于连抱进西厢房,才将于连放下来,让于连扶着墙走。 他自己则倒头回了院子中。 出厢房门前,没忘冲步蘅指了下于连所在的位置。 步蘅意会到他的意思,替他看守于连,防止于连磕绊摔跤。别酒精还没消解,身上再添上新的擦伤。 封疆的所有朋友,即便是总和步蘅抬杠的池张,步蘅都是当自己人待的。 一方面是因为封疆,另一方面是因为几个人的品行她都看在眼里,看着他们,她愿意再度将人性本善奉为圭臬。 * 封疆放下于连便开始四处搜罗洗涮用具、换洗衣物。 翻出来的都是他自己日常囤了还没拆封过的。 他不断地进进出出,步蘅没有插手。在于连状态稳住了,坐在床沿上不动弹之后,她才到院子里给鹦鹉喂水喂粮。 刚把鸟笼子重新关好,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下。 步蘅把手机掏出来,发现是微博给的消息提示,她的特别关注——博主“松花酿酒”有更新。 步蘅点开提示,看到祝青新发了一组商拍成片。 @松花酿酒: 文案:《塘桥夜话》 摄影:@松花酿酒 出镜:@孤独的匕首@松花酿酒 也许无端虚构出轰烈年份,旧上海街头拥吻,九龙渡海小轮,七十年后浮生绮梦难记清,只夏夜星空几寸,似他眉眼动人。 祝青的这组大片背景定位的年代是民国。 第一张图片,执伞的男女于密集雨帘间错身而过,步履近乎交织。 半边伞下露出的是女子火红的披风斗篷,另半边伞下,露出的是年轻男子黑漆冷冽的西裤皮鞋,他腿线利落笔直如刀裁,图片还将他别于腰侧的森冷枪把摄入画面内。 第二张图片,男子手执的长伞落地,雨落于伞盖之内,须臾间,伞已经盛了一汪水。 他用手扯着女子红如业火的斗篷边缘,微微上提,将她的脸完全遮掩在斗篷里。 同时,他的上半身微微倾向女子,再近一点,就将吻到她。 图片上的男子眉目如黛青远山。 整组图调色又做旧,整个景致被拉回旧年月间,让图内的男女感情显得更为真挚动人。 步蘅正欣赏着祝青的图,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她从手机屏幕间抬眸,见封疆再次从她身后路过,进了西厢房。 步蘅撂手机进口袋,从外面拉开正对着鸟笼子的西厢房的窗。 视野之内,于连已经睡了过去,刚走进房内的封疆拿了条热毛巾,正在擦拭躺在床上的于连那张仍带着疲色的脸,以及于连的手心手背。 封疆侧身站着,步蘅于窗外可见他半边带上了“灯妆”的脸。 光昏黄,人脸罩于黄光内,眉目柔和了几度。 就像这早秋那次第渐黄的连天的景致,装进人眼之内,让看这景儿的人都跟着柔软下来。 祝青的男搭档眉眼动人,却不似此刻认真顾及战友的封疆眉眼动人。 步蘅将窗台上的物件拨到一边,手摁在窗台沿儿上,起跳,懒得走门,翻窗跳进厢房内。 是刹那间滋生的念头——这一刻,她特别想从背后抱一抱他。 被从背后抱紧的那刻,封疆直起身。 他一动,步蘅抱得更紧了些,将他的衬衣勒出深深一道印痕。 封疆于是轻拍步蘅在他腰间紧扣的手背:“放着门不走,想我夸你跳得好?” 步蘅只问自己想知道的:“知道我现在是在做什么吗?” 封疆笑:“知道。” 步蘅即刻便道:“你不能答得这么偷工减料。” 封疆于是重说:“我知道,这是奖赏。” 奖励他这一刻的耐心待人,体贴侍友。 步蘅的鼻尖轻轻在他后肩蹭了下:“聪明。” 第25章 步履之往他是个很好的人,可以嫁…… 第二十五章:曾是同林鸟 隔天于连准备离京的时候,推拒封疆为其送行。 且巧了,从答应二度给封疆他们机会的那家出租车公司反馈过来消息说,将于午后召集司机们静候封疆等人的再次宣讲。 酌定的宣讲时间和于连计划离京的时间刚好相撞。 加之于连婉拒送行在先,封疆便没强求。 但没承想,到了于连该赶赴机场的点儿,秋雨又面目凶恶地砸地而来,将平和的告别尽数染上湿意。 封疆拾掇午饭的功夫,于连等不及,已经自行撑伞走出胡同,到街边观察过交通情况。 大雨径直往下泼,不管是骑车的还是步行的,亦或被困在车架内的司乘,都被这雨砸得狼狈不堪。 从街边回来,于连便冲封疆道:“误会大了,亏我以为北方的天比南方的天要按常理出牌,要善解人意,没想到一样是说翻脸就翻脸的德行。” 封疆卷了新拆牌的换洗衣物塞进于连背包:“先坐好把饭吃完,别忙着感慨天。预报说雨停 还得早,路堵少不了,收拾好之后争取提前出发。等你哪天退了,来找我遛弯喝茶,再跟我慢慢唠哪里的天最乖。” 遛弯喝茶?搞老大爷标配呢。 于连剐他:“差不多了哈,我又不是你弟,是不是我走路先迈哪只脚你都想嘱咐?刚才可说好了,下午你忙你的,我自己走。” 封疆自是分得清轻重缓急,宣讲不能错过,他们尚不具备挑拣时间的底气,但于连也不能说扔就扔。 封疆替于连封好背包,又掂了下重量,同负重急行军的包裹相比不值一提:“知道了,我叫车载你。” 于连当即摇头,摇到一半又募然想起什么:“我有个更好的提议。” 隔着封疆这道人墙,于连喊站得离他较远的步蘅:“弟妹,麻烦你过会儿送我去趟机场?” 听到这话,封疆即刻深深看了于连一眼。 瞳孔散出的光,透着的是对于连将搞事的疑虑。 但封疆没说不行。 因为这条件反射性的疑虑过后,浮上来的,是他同于连经年累月相处之后形成的对于连的信任。 封疆深知于连的人品,亦明白于连做事有分寸。 * 在一起背靠背地同吃同住过,封疆乍扫一眼过来,于连便心领神会,知道这是封疆仍要他守口如瓶,别多话的意思。 于连本也不想让他闹心:“别看我,没要撬你墙脚。哥再说一遍,忙活你的正事儿去,别跟我磨蹭些没用的。这种破天气,今天雨,以后雪,搭不上车的穷苦人民,正惨兮兮蹲在机场等船,坐等你们日后创业成功,造福大众。” 他又瞧了眼步蘅,慵懒笑道:“弟妹,你说句话呗,你再不答应我,我下一步可就该问这院儿里的狗了啊。” 哪儿能让您找狗…… 步蘅本来就没觉得为难,何况于连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 步蘅没看封疆便直接利索应下:“我送您去机场。” 同时抢先发声解释,让那些可能出现的客套话死于胚胎之中:“我下午很有空,不耽误什么,也不麻烦。” 经历了沈曼春的诚意相嘱,步蘅直觉于连要她送是有事相托,否则依于连此前那个怕折腾人的性子,不会主动向他们提出任何要求。 封家虽然只剩封疆一个人,但这些年,他身旁站了许多人,许多为他着想,拿真心以待的人。 * 听步蘅这么说,于连瞥一眼封疆,又笑:“好。不过弟妹,‘您’这个字儿就不用了啊,活活把我一个大好青年给叫老了,你跟封儿一样,跟他叫我哥就成,太客气了我听着可不一般的难受。” 难得见于连放弃倚老卖老,亦不插科打诨。 封疆可没忘,于连在连队里面,已经认下了一堆兄弟,并顺道捡了一堆弟妹。 封疆离开部队前,便隔三差五听战友们传,于连胡扯自己的岁数。 连队里每回进新人,他都随人家年龄走。 新兵十九,他便自称二十;新兵二十,他便自称二十一。 明明已经是老大哥了,却同别人讲自己“芳龄”二十初头,脸不红心不跳,扯淡时心态稳如五岳。 所有老兵,包含封疆在内,在于氏坦然面前纷纷跪服。 见步蘅望向封疆,于连又开口打趣:“改个口,还得这小子同意?” 不等步蘅说,不等封疆插话,他又转而抬手轻抡封疆一胳膊:“这我可要批评你了,你这么个专/制法,小心被踹。顺便让哥走得敞亮明白点儿,你回来不过个把月的功夫,见了母螃蟹能痛下杀手的人,到底怎么把人姑娘骗到手的?”几句话下来,这磕又向扯淡向走。 封疆没立刻搭他的话。 于连这跑火车法,宛如池张遗落在外的同胞哥哥。 把筷子在于连右手边摆好,封疆才捞起身旁木柜上的一瓶纯净水,直直往于连身上砸,拆解于连即将上身的蹬鼻子上脸的架势:“接好,抓紧灌几口,一下子飞这么多唾沫也不嫌累。” “我七老八十不中用?说话都累那我得多废。” “悠着点儿,你已经在七老八十的路上了。” 于连接住纯净水,不客气地开盖喝了两口,复又将水瓶拧紧,砸向封疆,还给他:“你小子到底会不会说话!” “喝过的给我,你好意思?” “让你收垃圾,逼你嘴对嘴喝我喝过的了?” …… ** 最后是步蘅和于连两个人先行一步,撇下等池、易二人的封疆上路,前往机场。 天色已是浓稠的灰,雨势渐强,兜头漫灌。 雨碰到擦地倾轧而过的轮胎,溅出一条条清晰水线。 漫长的行路过程中,于连迟迟未如步蘅所料,说起些什么,视线长久地在雨刮器上流连,瞧着前方雨幕出神。 一直到目的地近在咫尺,于连才募然开口问步蘅:“封儿的生日几号?” 这话题算跳跃,步蘅一时间摸不准于连的意图:“他一般只过农历,生在七月初四,今年的已经过完了。” 确认了那个数字,于连又转而道:“我之前其实见过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步蘅应:“昨晚在曼姐那儿,刚见到您,我就这么觉得。但因为隔得时间太久,不是很敢确定。” 当年,两个人在岛上,没有过实质性的接触和交流,如今见到人,要靠情境来对号入座,而不是看脸识人。 于连:“怪我没长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他笑。 他告诉步蘅更多她所不知道的事:“你登岛的前几天,刚好是我们的休息日,请假就能出门。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外面认识的那些李大爷、王大爷、程大爷……他不拿我当外人,拐我跟他去驻地的村儿里修大爷们集体养的一艘破船。那艘渔船都快散架了,我看第一眼,就觉得还想修好简直是做梦。” 随着于连这番口述,步蘅脑海开始重现画面。 一座荒凉的礁,一艘破船,两个顶着烈日曝晒的血肉之躯,边拿着各种工具敲敲打打,边斗嘴怼对方。 关于封疆的一切,步蘅都有了解的兴趣:“连长,那后来呢?” 于连又笑:“走了狗屎运吧,还真让我们乱敲一顿给修好了。下水实验了两次,稳稳当当。但他不知道怎么搞得,比我多在户外待了仨小时,就特没用的曝晒到脱水,还是我背着去挂得号。” 接下来,于连声线亦沉了些许:“他人不是傻逼,但我很怕他哪一天大无畏地把自己搞死了。你们认识既然那么久——” 瞥到步蘅余光看过来,于连转而解释:“以前听他说的。他在部队那两年,我没少听说你。” 步蘅其实不太相信,这不符合封疆的一贯作风。 于连从她神情中看得出:“怎么,不信?” 步蘅坦承:“连长,我认识的那个封疆,不是那种对自己的事倾吐欲旺盛的人。” 于连:“一人千面。连里那么多张嘴,大家问,他不吱声怎么行,不想混了?” 不是不好奇封疆如何同别人谈及她,步蘅:“那您能好人做到底,告诉我他说过些什么吗?” 于连应承,挑眉,再开口是个一字一顿的效果:“说他家里有个待他还行的小姑娘。” 小姑娘? 年过三十的人生里就没用过这种词儿,于连说来别扭。 咳了声,他又立刻转回他最初的话题:“他最后一次离岛前,又拐上我,去那些年迈寡居的渔民家里送糖果。糖是我和他一起包的,撕开外包装纸袋,里面不是糖,而是——” 独居,年迈…… 渔民身上的这些特征,很像当年的那位国民党老兵,将小院儿遗赠封疆的那位国民党老兵。 步蘅知道,封疆虽然仗义,但并非是一个闲事皆管的人。 他对渔民伸以援手,是在回馈自己 收获的那些已经没法回报的关照。 于连的话刻意顿住,步蘅于是猜:“是钱?” 于连:“是钱。要不是当作送糖送的话,送不下。” 但凡知道感恩的人,便知晓不可反复受人馈赠,不会主动伸手来接。 更何况,步蘅想,封疆会注意维护对方的尊严。 * 聊到这儿,前方有车辆占道慢行。 步蘅摁压喇叭键,踩油门加速,从快车道超车。 提速后,车辆轻松甩尾前蹿。 但因为车龄太久,车身破旧,本就风噪大,更何况窗外此刻是骤雨急风。这一急拐,入耳的轮胎擦地声也变得尖锐了不少。 车辆急拐,车内的乘客上半身便禁不住前倾,于连下意识拽住车顶扶手。 从他的视角看,车身差点擦过慢行的那辆吉普。 于连:“……”骚。 他侧身打量步蘅一眼。 怎么看,眼前这姑娘,都是副内敛规矩的模样,驾驶风格却不走这种温和路线。 但再细想,于连又隐约记起封疆嘴里的步蘅,是从莽茫黄土地里走出来的,关中水土喂养大的人。 粗犷些,倒也合情理。 步蘅后知后觉应该提醒于连注意磕碰:“抱歉连长,忘了提前说。” 于连松开拽车顶把手的手:“没关系,这不还好好儿的吗?” 吸了口气,他放过了适才的插曲,继续说正经事:“认识这二十多个月,我眼里的他是个善于观察别人需要什么,缺什么的人,但他从来不提他需要什么。不是说他这个人多么的大公无私,多么爱心泛滥,可能是和我一样,独来独往惯了,习惯靠自己。遇到事情从没有人可以启齿,到不用对任何人启齿。” 在于连话落的片霎,一股涩意于步蘅舌底蔓延开来。 是因为心疼,亦或只是共情,步蘅一时间分不清楚。 为了生存,出于被迫或是抗争,很多人是自己和自己相依为命。 大多数意志坚强的人,都不是天生背负坚硬的外壳,都是被生活折磨历练,不得不自行修筑铠甲。 就像步蘅知道自己于同龄人间算是早熟,可这并不是她的意志,是命运所迫,不得不提前成长。 * 几句话的功夫,车又飘过一大段路,距目的地更近了。 前方同样驶向机场的车辆均开始减速。 于连自行收尾:“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他。他需要的,你力所能及的,慷慨些往他身上砸。麻烦你相信,至少相信在他身上,付出会有回报的。” 下车前,于连又从背包内摸出一条烟,扔给步蘅:“送封儿的。” 步蘅在烟盒坠地前将其攥住。 手触及细长的烟盒,一摁便变瘪。 但这烟盒被紧攥后又没有彻底变形,因为盒子中间有硬物在支撑。 烟盒里装的不是烟,步蘅即刻便判断出来了。 她这才明白,于连方才那一番话,不是嘱托,不是讲故事,而是在为这一刻的这条“烟”做铺垫。 于连:“我积蓄不多,对他的事业所需的资金池来讲是杯水车薪,其他战友也半斤八两。但我们连队人多,他在人堆里混得又不错,大家都想伸把手,一人一根柴,凑起来也能是一团火。他手里多一块钱,总比少一块好,能少一分为难。人嘛,站着赚钱总比跪着好。” 步蘅知晓封疆他们需要资金,但稍微思考一下,就知道于连和其他战友的钱,不能拿。 眼前的肝胆相照,已甚于金钱可贵。 步蘅:“我懂您的意思,但是连长,我不能替他做主,这些qia——” 于连利落打断她:“你既然叫我一声连长,那这是连长下的命令。听我的,别多想,给你就收着。我也没说白给,怕什么?” 步蘅:“……” 掌心之物重千钧。 于连:“你们好好儿的,就算报答我。他那儿,也不急着让他知道,免得他给我来个千里连环call,烦死我。到他需要的时候,再雪中送炭最好。” 话毕于连跳下车,跳进滂沱大雨间:“弟妹,今天算于哥对不住你,这种天气还非要拽你出来。早点儿回去吧,慢慢开,别停车跟下来了。日子还长,只要你俩不散,我们就迟早还会再见面。” 话落于连替步蘅摔关上车门,转身大步向航站楼跑去。 车窗玻璃被雨浇花,步蘅看不清于连的背影,她撕开整条烟的外盒,里面赫然装着于连留下的一张如今已罕见的存折。 是于连这些年来几未动过的全部津贴,和一位位战友积攒下来的暂时用不上的钱。 以于连为例,本是于连攒下来,日后要留给蜗居村儿里的奶奶,换老人家一乐的。 选的是老人摸在手里有分量,看在眼里一清二楚的存折。 老人家福薄,人已经没了。 如今,原来的存本已经撕了,于连将全部金额转进当年封疆和他献爱心后留下的一个未销户的空本。 步蘅想起整段话最开始时,于连问她:“封儿的生日几号?” 封疆的生日,是密码。 此刻步蘅才后知后觉,于连留下的每句话,都不是临时起意。 人以群分是这般好。 这群铁骨铮铮的男人间的情谊,是世间宝藏,深挖更是动人。 步蘅没有依于连所言,驾车调头驶离机场。 相反,她迅速将车停进停车场内,一样冒雨跳下车狂奔。 * 等于连值机完毕,一转身,正瞄到行色匆匆在大厅里找人的步蘅。 于连立在原地等。 步蘅的视线如飞鸟匆匆掠过人群,隔了一会儿,最终定格在于连身上。 步蘅手里提了杯温茶。 于连自是已然明了步蘅为何追过来。 在步蘅走近那刻,瞥了眼她被雨打湿的额前发,于连笑笑:“说好别再送了……你和封儿,到底谁随谁啊?” 接收,就必须给予。 善意,非回报不可。 是俩良知远远大于欲望的,让人想深交的人。 于连也没推拒,他从步蘅手中接过纸杯:“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临了于连还倒退着挥手:“走之前我再多句嘴。他是个很好的人,如果你想,可以嫁。” 第26章 新修。 第二十六章:暴风雪前夜 自于连南下之后,秋意一日甚于一日,枝头秋叶黄得晃人眼。 封疆他们抓住了机会,在二度宣讲的时候成功说服了那家小出租车公司超七成以上的司机,首开App推广的突破口,小规模打开了司机端用户人群。 其后两月余,团队攻城拔寨,一鼓作气再下五家出租车公司。 大本营也从封疆的小院儿挪到了沈曼春的1473,并将于年末搬至位于中关村的新办公区。队伍人马也持续扩充,先期招募了地推团队和几位实习生。 司机端用户稳定在了一定数量之后,摆在团队面前的新任务是如何攻略乘客端下载数,争取更多的日活和订单量,使完成注册的司机对App的未来持续抱持信心,而这无一例外意味着每日每夜的拼熬。 * 另一边,隆冬伊始,步蘅亦开始变得忙碌。 她有自己的独立赛道,除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帮封疆他们打杂,以及原本因为骆子儒而选择在《α》实习之外,步蘅择拣了第二个实习机会,进入风头正劲的一家TOP互联网公司,从事新媒体运营,ps、ai、pr齐上手,日渐变身万能打工人。两份实习的时间不交叠,但一周七天,步蘅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只剩下一天半。 国贸、五道口、后海……穿地铁、钻窄巷,整个冬季步蘅可谓是步履不停。 不止步蘅在努力往前走,一步一步踏实踩出未来。除了祝青,其余舍友几乎都在年末和年初这段时间定了去向。 从海外交换回来的舍友董丹青全力准备12fall的申请, 拽着大家跟她一起考托福拿到满意分数的同时,她GMAT也考取不错的成绩,在准备出国的罅隙,每天往返于实习的外企和校园之间,步蘅每天能和她碰上头的只有睡前那一点时间;早在初夏便拿到隔壁友校经管保研夏令营名额的舍友郑穗宁,亦如期收到了预录取通知,正在校内论坛上招募队友,实施她毕业前环游大西北的计划。没怎么参与网申寻觅工作,对校招不感冒,也不准备出国或考公的祝青,亦非毫无建树。步蘅知道,她在意图筹建自己的摄影工作室。 这一年在时移势迁,万事欣欣向荣中平稳跨过,有惊有喜。 最让人振奋的是,每个人脚底下都有一条凭能力和努力为自己擦亮的既宽又阔的路,且有幸与热爱为伍。 * 年末的初雪正式降临之前,已经在新闻和预报里被久未见雪的主播念叨了数日,将翘首以盼铺垫地声势浩大。湛空万里,整座城底色单一,静等皑雪纷飞。 步蘅赶在空闲间隙前往封疆他们租用的新办公区时,放弃了她那辆新入手的二手自行车,但逢出行便给Feng行贡献订单。 但等步蘅乘车抵达Feng行的新办公区楼底,还没上电梯,就迎面撞上他们一群人呼啦啦结队,顺着一旁的手扶楼梯往下跑。 脚步声各有各的频率,深浅不一,踩出一场兵荒马乱,踩得听闻脚步声的人都禁不住跟着慌张,疑心是上面出了什么重大事故。在这破碎的脚步声里,还和着有人喊“地震了”“快跑”的声音。 地震了? 地震??? 脚下的地面分明稳如狗,步蘅如是感觉。 步蘅抬头,见顺着步梯从楼上跑蹿下来的人里,既有手持眼镜神色慌张的易兰舟,又有黑着脸像全世界都欠他钱的池张,更有不日前团队里新招募来的地推骨干陈郴……以及最后一个下来的人——封疆。 乍瞥见站在电梯口一动不动看着他们的步蘅,一顿狂跑“逃生”的众人便镇定下来,脚步刹停。 池张第一个没憋住,看了稳站如山的步蘅几眼,骂:“艹。”骂自己头昏智障。 见眼前这堆人皆是宿夜未眠的肝亏肾虚样儿,指腹齐齐按压眉心,步蘅便隐隐猜得到这一出“地震了”是什么情况。 几个大活人,齐齐晕头转向,掉了智商,还不巧和前来“探监”的她狭路相逢,被她撞个正着。 步蘅没有遁地的技能,也没有能装做没撞见这一出的演技,别无他法,只得“虚心求教”:“怎么一起往下跑,上面怎么了?” 新人陈郴初生牛犊不怕滑稽,抢先解释:“别紧张,小场面,没什么。加班赶版本迭代,轮轴转了几十个小时,都有点儿晕,没踩稳,自己晃以为地球晃,当是地震呢。” 听完陈郴这番复述,眼下的情境更显丢人了,池张继续骂:“都别动,咱们理理,刚刚是哪个兔崽子先喊的地震了?老老实实自己跳出来挨打。”话落还白了一众人数眼。 目睹池张“发难”,易兰舟小心地重新戴好眼镜,等眼前不再一片模糊了,立时上手劝道:“池儿,算了,是谁喊的已经不重要,总之大家已经下来了,再上去就好。” 池张有意见:“脑子不好和被误导能一样?我今儿偏就问了。” 易兰舟秉承尊重客观事实的原则说:“不是,不是这么回事,是……” 他唇齿间含着话,略显吞吞吐吐。 池张瞟他:“咱能不能大大方方地说!” 易兰舟尽量把声音放低:“先不要激动,如果我刚才没有听岔的话,那个先喊的人,大概率是你。” 池张:“……” 团队里的新血液陈郴闻言禁不住笑出声,再次担当作为,替前辈挽尊,“大家伙儿就当防震演练了,池哥息怒,这才多大点儿事儿啊”,他回头瞟封疆,征求支援,“是吧老大,咱这叫防患于未然,未雨绸缪,好事儿啊这是”。 戏唱到这儿,封疆抬手拍了吃瘪的池张肩膀两下,不是很用心地以示安慰:“池总,团建爬楼梯,也算贵司创新。回吧。” 而后冲陈郴抬下颌,往池张的方位一摆,最后往电梯口那儿指了下。 陈郴会意,利索地推搡着还想说些什么的池张和易兰舟往回走。回程自是不用再卖苦力爬楼梯,改乘电梯。 一帮人转瞬散了个干净,三人组走时卷走了周遭熙攘,公寓楼大厅内只剩下步蘅和封疆两个人。 来的路上步蘅心算过,已经六天没有见到他。 此刻“闲杂人等”没了,步蘅眸光干脆大方地密密匝匝搁在封疆身上。 对视了片刻,末了,是站在楼梯上行五级台阶上的封疆先张开手臂,等待她入瓮。 他的肢体动作和神态跟自己逗猫逗狗的时候有的一拼,但步蘅还是痛快买账,第一时间大踏步跑向封疆。 她还没踩上封疆站的那阶台阶,封疆已经手臂前伸扣住她后背,直直往上捞她。 他手长,前拉幅度过大,步蘅脚下顿时一滑。迫于意外打滑,步蘅只好伸出手臂紧箍封疆的腰,以期维持平衡。 见状,封疆笑了下,贴在步蘅后背的手一路下滑,滑到她大腿根堪堪停住,手向上一托,直接将步蘅打横抱了起来。 他轻轻掂了下,温热气息随即吹到步蘅耳边:“最近的饭是没有好好吃,还是全部喂给空气了,怎么不打招呼就轻了?” 半分钟后,封疆将步蘅托抱上二楼,塞进位于楼梯拐角处的一间刚完成装饰、尚未启用的城市书房。 书房空间不大,空无一人,四周圈围了一圈三层高的落地书架,中间是数列并排的长书桌,书桌中间加了些校外24小时自习室分割小空间用的那种矮隔断。 步蘅被封疆搁置在书房门口引导台的大理石台面上,而后他踢关上书屋门。 顺手锁完门,封疆脊背随即摔靠到空书屋的门上。 隔着三步远,步蘅坐着,封疆贴着门立着,相对而视,末了他挑眉睨步蘅:“没报备过的、看起来野心很大的眉毛,交代下?” 眉毛?步蘅抬手,下意识摁了下眉头。 上手摸才骤然想起,上午有场广告商碰头会。这变了的眉形是跟她分在一个组实习的实习生替她削形描画的,眉峰在接近眉尾处轻轻上挑。 入冬后,步蘅惯常扎起的马尾放了下来,头发自然地垂在肩后。眉梢这一挑,让她眉眼间多了份平日少见的媚。女孩与女人,突然可以自如切换。雏儿的味道淡了,熟的味道透出来。 刚见面不过几分钟长,步蘅对细节并不敏感,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观察封疆,到此刻才留心他那渐长的、被梳成顺毛的发,短额发柔软地前搭,增了他身上的青葱感和少年气,他肤色复原地也极其快,好像突然就回到了早些年她最熟悉的那种模样。 步蘅没想到他洞察力这么强,细枝末节的变化他初初一眼已经探查。就是将她的眉毛冠以“野心”二字,听起来不妙。 虽然眉形变了,但自认为自己仍旧顶着一张与此前别无二致的脸,步蘅问:“看起来很别扭?” 见她锁眉,封疆立刻就地宽慰:“刚才那样问,是想第一时间跟你分享我眼睛的感受,不是要你听从我的喜好立整立改。不要因为那句话心烦,我会努力看顺眼,我来克服。” 步蘅:“谢谢你没有长篇大论,你再说下去,我被人看可能都要有心理压力了。” 封疆没客气,轻哦,且用指腹做笔扫了她眉形一下:“那留着自己看。下次照镜子的时候自己好好儿看看,看像不像你捡回家的黑猴子。”说完,对视间他自己先笑出声。 钉他一眼,被比作狗眉毛的步蘅想起刚才那出“地震来了”,看在他们人人疲累的份儿上,决定不计较眼前这一出,大度翻篇儿,立刻转而提起“老生常谈”:“先不要管我的眉毛,它不重要。刚才那种不该出现的地震来了的误会,是不是应该引起警觉?” 封 疆直直望着她,配合:“是。” 但说得轻飘飘的。这不走心的应答衬得他血丝遍布的眸底更为扎人眼。 步蘅刹那间觉得再说一个字都是多余。 她没再吭声,封疆找补:“说得对。” 步蘅:“……”和前一句难道有区别? 步蘅:“哥,猝死的新闻每天都有。” 封疆:“嗯。” 步蘅心道,然后呢,没有更多话了? 步蘅没放弃:“我知道时间紧张,你们不想浪费。但还是要la——” 步蘅的神情严肃认真,封疆心底发笑,他抓住机会反问:“那你觉得,我现在是不是在浪费?” 步蘅:“……” “是应该劳逸结合”,封疆挑眉抢说她的台词,“我不是吸血资本家。刚才我问的,你没有回答,但我有一个答案。现在不是浪费,现在其实就是劳逸结合的逸。” 话落他骤然迈步,脊背离开此前倚靠的门,快速撞向步蘅。 步蘅还没消化完这话,封疆坚实的身躯已经靠过来,她被夹在他和大理石台面之间。 封疆双手撑在大理石台面上,微俯身伏在她耳畔,如湿热雨气般的气息拂在步蘅耳畔,鼻尖蹭到她耳后温热的肌肤:“电量基本耗尽了,抱一下?” ~被锁删减~ 正说着,有人拧书屋的门锁。 这道来自第三方的声音,让步蘅肌肤再度轰然如火烧,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 封疆却不肯就这么放过她,扶正步蘅下颌,让步蘅和他保持对视,闷声笑:“胆这么大的吗?门还没破,我们是不是过会儿再从苹果红变色成蕃茄红?” 持续升温的步蘅试图扮作没有听懂,霎时的第一个念头是先扳回一城再说:“水果和蔬菜先放一边,之后再聊。进这扇门之后,我其实有点后悔。” “后悔什么?”封疆接话。 步蘅正等这一句:“应该喝一杯再过来,够我壮胆站到这里,先侵犯你的量。” 步蘅小心掌着他的后脑,征询他的意见:“可以吗?” 接纳她的不按常理出牌,封疆笑:“你都是这么尊重案板上的鱼的鱼权的吗?” 在初雪降临前的晴朗冬日,俩人于这处角落纵情放火,耳鬓厮磨。 * 临近傍晚起了风,隐隐有雪花乘风从远方卷来,雪压城的征兆越发明显。 恶劣天气,打车难,是app推广的好时机。在陈郴率领地推团队出发奔赴机场、车站时,步蘅也抱着一大堆宣传单页赶回学校。 她回去的时候,惯常日夜颠倒的祝青正在宿舍里睡囫囵觉。 步蘅蹑手蹑脚进宿舍,刚把怀抱的一沓宣传单页放下,冷不防本该沉睡的人突然吱声:“步女士,您这是踩高跷呢,走得比贼还小心。” 步蘅回头,见睡在上铺的祝青已经半撑起身体,正眯眼睡得迷蒙的眼扫她。 步蘅:“醒了?” 祝青打了个哈欠,声音依旧懒洋洋:“早醒了,闭着眼醒的。” 步蘅半犹豫:“起床帮我个忙?” 祝青利索回绝:“不帮。” 步蘅知她嘴硬心软,抽了张传单塞给她:“求您体恤民情看上一眼。” 祝青瞥了眼被塞过来的单薄印刷品,奚落:“这是什么破名字,土不土,还Feng呢?” 步蘅哄着她说:“土。简介在上面。” 祝青又瞟几眼那上面的字:如乘风速,迅疾到您身边。Feng行,伴您安全出行。 祝青再度嘲道:“这什么土作坊,你从哪儿揽的这30块钱一下午的活儿?” 步蘅:“……”您这抓点太到位了。 步蘅叹气:“吐槽完能听我说一句吗?” 祝青耐性一向时有时无:“利索说。” 步蘅:“自己人,封疆他们做的。” 祝青只听不问。 步蘅:“帮我个忙?他们地推人手很紧张,都分散去长线的机场、车站搞推广,我们挑个CBD去蹲下班的白领,成吗?” 隔窗,已经能耳闻到室外呼啸烈风,一阵阵,号声似的由远及近推涌,啸鸣音长,反复折磨人的神经。 祝青问:“你准备冒雪蹲点?” 步蘅郑重点头。 祝青啐:“艹,你这是什么狗屁爱情。” 步蘅认真迎视她,甚是谦虚:“过了今晚,以后任你说了算,我甘愿为你做牛做马。” 祝青冷呵:“滚一边儿。少来这招,我不吃这个。直接打钱就成。” 祝青踩准床铺旁的阶梯,一格接一格,跳下床:“今儿发善心成全你。谁让老娘睡饱了并且有空呢。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俩要是哪天不打算一起过了,要掰,我今天分发了几张这劣质印刷品,到时候可能就得给他烧几张纸钱泄愤。” 又是放狠话…… 步蘅抬手蹭了下鼻梁,劝:“这个就不要了吧,我们善良一点。” 两人裹得严实,抱着传单——这整摞枪支弹药,踏进烈烈寒风阵中。 青春正盛,前行的路有明确的方向,心里装着契合的伴侣,身旁走着并肩同行的好友,二十余年的人生路走到这里,可谓残缺后重新圆满。 世事无常,这是步蘅过得最心无旁骛的一个冬天,也是未来七年间,她拥有的唯一一个满心只有欢喜的冬天。 第27章 步履之往我跟了谁,得要他明媒正娶…… 风华正茂(上) 雪下得正经,寒刃如刀,不厌其烦地在人脸上反复切割。 在室外蹲久了,凉意渗进骨缝儿,行将被冻透时,祝青开始唾弃自己午后的一时心软。 瞥见步蘅脸上的任劳任怨,最终又没动唇,没真的吱声骂什么…… 等她们将那摞传单散完,已经是一个半小时之后 街边哈气如烟,不能持续久待,步蘅推脸色不佳的祝青进了街旁一家咖啡馆。 好在店内往来客流不多,等了没几分钟,步蘅往祝青的手里塞了杯新鲜出炉的热可可。 交接纸杯,两人手指相触的时候,祝青早已被风吹凉的手,仍被步蘅那寒冰冻玉般的手温刺得下意识一缩。 祝青禁不住咬了下牙,她适才忍下的话,借着这契机汹涌着往外倒:“姑娘,死人的手,估计就你如今这个温度。” 步蘅仍旧不见什么脾气:“今天辛苦您了,喝点儿热的,消消火。” 她说得不知痛痒似的,祝青心底的火盖不住,又拔起来一簇:“只要你少气我,我一定长命百岁。” 步蘅知她只是嘴如刀,当即在她眼前伸曲五指,展示手指灵活度:“死人手捋不直,我目前还能直能弯,为这个上火伤身不值。别气了,趁热喝。” 她抬了下手捧的纸杯,跟祝青碰杯。 祝青瞪她:“是你的爪儿,以为我很爱操这种没用的闲心?” 窗外过客行人肩上已经盖有六棱雪花,停在路边的车驾亦都披了层晃人眼的白纱。 落白一片,随即起雾一层,让人看得目眩。 瞧了会儿,祝青见过路行人中,有一对内着校服、外搭御寒长衣的学生情侣。男生正捧起女生的双手,往他身穿的大衣口袋里面塞。是个既俗套常见,却又一如既往戳人的场面。 祝青下颌轻抬,指向窗外:“步女士,睁眼看看外面的世界,好好看看人正经人都怎么谈恋爱这玩意儿的。” 只得对号入座“不正经人”的步蘅,吸了口她塞给祝青的同款黑可可,大义凛然式装傻:“R大附的这款新校服还挺好看的。” 祝青刀她一眼:“无药可救了。” 女学生的手被男生拉攥着塞进口袋之后,女生就势拥住男生,两人原地紧抱在一起,岿然立于这冰天雪地间。仿佛世界之大,其他人和物都只是他们生命中无关紧要的NPC及背景。 抱了没几秒,女生又起跳,双臂紧紧拢住男生脖颈,两 腿/插/在男生身体两侧,在他身后交叠盘了起来。 围观到这儿,祝青斜睨步蘅:“学着点儿。” 步蘅咽掉又一口黑可可,反问:“就这么确定我没这样干过?” 祝青立刻再度摆头:“就现在,立刻、马上给我交代。” 步蘅:“非得我把怎么揩过他油说仔细了?” 祝青回:“别寒碜我,给你出的是论述题不是填空题,姐特想知道你脸皮厚起来是什么场面。” 步蘅:“我先声明,有时候还是会怂,脸皮儿还是不够厚。” 歩蘅还没开始作答,祝青又突然问起她更关心的部分:“他知道你今儿在做什么吗?” “他最近很忙,称得上日理万机。这句话我没有用夸张手法。他不知道,我过来也不是为了让他知道。”步蘅言简意赅。 祝青懒得费口舌,但又憋不住:“我不同意,多甩形容词跟他说。” 步蘅先是笑祝青这句“我不同意”,而后说:“祝女士,我喜欢谁,不介意偷摸为他做事,算是以实际行动表明我的态度。” 比如这番挨冻,是心甘,亦是情愿,但不必大张旗鼓。 祝青轻呵:“你干脆说,今后乐意当他背后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女人。” 步蘅差点儿被刚吸进唇内的黑可可呛到,她捏了手持的纸杯一下,用力清了清嗓子:“别,这个就算了。” 祝青回她一记问号。 步蘅反问:“一起睡了将近四年,你真觉得我无欲无求,是大佛一尊?” 祝青:“难得你对自己认识到位。” “祝女士,鄙人不是和尚。”步蘅抬手揉祝青头发,“而且我明天也不打算出家”。 祝青往一旁躲:“继续装你的乖,少特么动手动脚。” 步蘅收手:“好啦。真心话。身份偷摸不见光不可以,等我建功立业完了,不管跟谁,明媒正娶都少不了的。”至于谁娶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顿两秒,祝青嘲道:“不是我想挑刺儿,但在誓言等同于废话的21世纪,你要仪式感有个屁用,想裱起来上供?” 步蘅:“……” 这还怎么心平气和继续往下聊。 * 一杯黑可可毕,两人手脚皆已回暖。还没开拔返校,步蘅手机铃声大响,绞碎一地静默。 步蘅掏出手机,见是很少和她有私交的、年长他们几个人数岁的易兰舟。 电话接通之后,易兰舟抢在她开口前直截了当问:“步蘅,你现在还在国贸?” 他问的是“还”,就仿佛他来国贸偶遇过她。 易兰舟有通天眼? 步蘅扫眼咖啡厅四周,目光所及之处,没有见到任何相熟的面孔。 她含着诧异问易兰舟:“您怎么这么问?” 易兰舟支吾两秒:“听封儿说的。” 步蘅:“……” 封疆? 这么多年,步蘅还真没发现封疆有这本事,通天眼?会掐指算? 单向琢磨探究容易脑仁儿疼,步蘅放弃冥思苦想,直接同易兰舟打听:“老易,你能不能跟我透露下,他怎么定位到的?” 易兰舟那边卡顿了下,最后道:“估计是……掐指算的……” 步蘅:“……” 步蘅仍旧不明眼下情形,但坐标既已暴露,在其他信息上遮藏没有意义,不过是欲盖弥彰。 步蘅坦承:“还没挪地方,还在。” 易兰舟那端嗯了一声,而后通话又空白了近四秒余,话筒里才再度传来人声:“把具体位置发给我,我稍后刚好要经过那儿,可以捎你过来。” 步蘅抬眼瞧了下祝青,易兰舟嘴里这个“过来”自然指的是到Feng行,而她午后“拖累”、劳烦祝青已数小时之久,若撇下祝青走人,纯属不讲道义。 声筒里没有传回应答,易兰舟又问:“你有别的安排?” 需要抉择,步蘅迟疑。 易兰舟也没即刻接话,他今天讲话很慢,算磨蹭,每逢开口前都要留白很久,久到够他一句对白念上个两遍余。 聊到这儿,易兰舟突然强调:“明天周末。” 话外什么意思,步蘅听得懂,这是邀请。 步蘅做了个折中的选择:“老易,你觉得,我现在方便带家属过去吗?” * 另一边,易兰舟捂紧话筒,问立在他身旁的封疆:“步蘅问,带家属过来方不方便。” 封疆还没给结论,池张已经开始抢易兰舟手机:“从哪里冒出来的家属?和你唱双簧憋死我了,手机给我,我直接跟她说。” “老实人”易兰舟紧握手机,回绝池张的进一步干预。 易兰舟知是池张莽撞,其他人入伙晚和步蘅几少打过交道,封疆才让这通通话落在他头上。 他极其乐意出面,但他习惯了教条的工作和待人方式,并不擅长应付这种局面,一样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人选。 因机主强势护机,池张没能碰到易兰舟的手机。 抢夺话语权失败的池张再开口话便带刺儿:“下回买个链子栓身上,或者我给你买个金刚罩你顶着?我说老易,我特么还能打劫你?我就算打劫我也会动脑子,不会明抢。” 封疆曲指敲池张前额,提醒他闭嘴,同时回易兰舟:“依她。” 易兰舟心下了然,于是松开紧捂的声筒对步蘅道:“我们方便,你自己决定。今晚的任务只有聚餐这一件事儿,不缺筷子,多几双都不成问题。” * 等易兰舟挂断电话,池张捂着刚被封疆赏了一记爆栗的额头,瞟封疆:“自己没手?这波操作我看不太懂,您老人家怎么自己不打?” 易兰舟伸手往鼻梁上戳,上挑了下下滑的镜框,亦静待答案。 地推团队的部分实习生还在外面奔走,留在Feng行办公区内的人有限。易兰舟拨通步蘅电话之前,三个人便聚守在Feng行称得上开阔的会议室里。桌面上的烟灰缸中积了些被弹落的烟灰,烟烬一截截,告慰那些轮轴转消散的精力。 无人开口时空间内落针可闻。 池张的话音回荡在偌大的空间中,显得格外清晰,加之他尾音上挑,让声声听起来都像质问。 池张:“老易这种连跟女人单独说话都会脸红的人,要是没有我帮衬着提词儿,这电话得接得某些人一脸懵逼。” 一旁的易兰舟没忍住,订正池张的言论:“严谨一点,你只提了一句。” 只那句掐指算的。 池张立刻长“嘶”了声,非常不满意易兰舟近日同他斤斤计较的表现,想箍住易兰舟脖子,就地给他开一堂政治课。 封疆站在两人身旁。 他视野之内,楼下是打着双闪慢行穿梭的车流,是街道两旁压枝的冬雪,半空是静默雪夜间的深沉暮色。 这明灭间隙里,是封疆用眼角余光扫到的池张与易兰舟对峙的画面,池张唇角尚挂着几分气儿不顺的意思。 再多几个人围过来,刚好能凑一出围炉夜话。 今晚能聊的内容倒不缺,单后台各项数据现重大起色,够团队里那帮刚热血进场的毛头小子通宵亢奋的。更遑论,Feng行中,并不缺将死人说活的嘴。 于池张回呛易兰舟,两个闹成一团之前,封疆淡声道:“打个商量。” 池张忙中接话:“说啊,商量什么?” 封疆移眸看向池张,建议道:“打情骂俏找个没人的屋儿,关上门。” 打情骂俏?他跟易兰舟? 池张抄起手边一个文件夹就作势往封疆身上扔:“少开老子玩笑?!我他妈这叫苦口婆心!言传身教!” * 日前,曾有数位出租车司机合伙冲进Feng行办公场所,厉声斥责工作人员。 年长的司机们不留情面地将手机往他们脸上砸,说他们联合通信运营商骗流量费,订单量少、流量费高,致司机们入不敷出,那是让所有Feng行人极为灰心的场面。 司机们后来离开了,但将一浪推一浪的自我质疑留在 了Feng行,扎根在众人心底。 眼前会议室的屏幕上,展示着Feng行的后台运行数据,这个雪夜为Feng行带来的订单数量对比此前订单量,正呈翻倍增长,一路攀升,迅速突破APP上架以来的最高峰值,甚至朝着他们现阶段不敢想的数字狂奔,将此前那些自我质疑和消极情绪一扫而空。 午后,地推工作群里有人提了一嘴,说有司机反馈,在国贸有年轻姑娘在派Feng行的宣传单页,而地推团队间互相通气,发现并无人力向国贸分散。 封疆当下便猜是步蘅。 踏雪顶风,愿意翻山越岭,随他往前冲的姑娘,这世界之大,也只这一个。 推易兰舟去试探,果然,一问一个准儿。 白日里才见过,没隔几个钟头,但想要再见面的欲望这一刻却空前强烈。在难得因一切顺利而松懈下来的当下,那念头澎湃蜂涌,压不住,他也没有试图想要去压制。 十几岁时,在堵车堵到爆炸的黄金小长假里,曾经甘愿迎着烈日高温奔跑数公里,去训练馆同她分享才揭晓的高挂榜首的考试成绩;二十几岁时,也会愿意冒着风雪,跨越半座城市,去当面同她分享创业路上的这第一枚勋章。 三书六礼定下她之前,在这个过程间,他乐意小心捧出每一份炙热的心意。 * 见封疆拿外套,取车钥匙,眼看着就要出门儿,池张从塑料椅上站起来:“拿老易当幌子骗人家,你要不要脸?”不仅不要脸,还丢份儿。 封疆也没跟他客气,回敬了句:“随你。” 池张立刻炸:“抓紧滚。” 倒是在恶劣天气下被封疆多次接送过的易兰舟快速跟过来,意图“报恩”:“刚才电话里我已经跟步蘅说好了,还是我去走一趟吧。这会儿我最闲。你还能趁地推他们回来之前,跟田总汇报汇报今晚的情况。” 他从封疆手中往外抽公司新入的公务车钥匙。 封疆有所犹豫,最终只在他出门前喊住他:“老易。” 易兰舟回头。 封疆脱掉身着的长羽绒衣,将裹挟着他体温的衣服扔给易兰舟。 易兰舟随即抬手接住。 封疆手背朝外挥:“小心开车,注意安全。” 旁观完这一出儿,池张话到嘴边又忍不下了:“你这个体贴到底是自学成才还是有名师言传身教?” 易兰舟臂弯里已经挂着易兰舟的御寒大衣,封疆扒这件衣服让易兰舟带上,作何用,有脑子的人都猜得到。 封疆:“有话别憋着,别客气。” 池张:“你跟我说道说道,你们俩,你泡她还是她泡你,泡得起劲呢?” 封疆轻哦:“别羡慕,不止起劲,还乐在其中。” 第28章 步履之往(下)祝先生前程似锦,如愿…… 夜起,雾凇沆砀。 寒意于地表间狼奔豕突,无边雪光撕裂苍青天幕,街旁过客杂乱无章的脚印,层层拓印在已被白茫积雪覆盖的逼仄人行道上。 祝青对前往Feng行深入“贼窝”无涓滴兴趣。更遑论乍听步蘅提起,她右眼皮便持续疯跳。无论是在跳财还是跳灾,总归是个异数。 步蘅深知祝青的性子,拿定主意便很难转圜。 征询完祝青的意见,被祝青拒绝之后,步蘅没有紧追不放,而是绕到咖啡厅吧台,选购可以外带的盒装浓缩冷萃咖啡液。挑拣了4种口味,共计16杯的量,捆扎打包好带去Feng行。 采购完,步蘅才倏而发现,就搁三分钟之前,有同专业的同学在学院群里扔了一串告示: 【宿舍在“公主楼”那栋老古董里的家人们请注意!停电了!没回的建议多在外面躲会儿,咱家里目前伸手不见五指,那叫一个又黑又冷。】 报信儿的同学,还附带了一串流行进行时颜文字,语义——崩溃大哭。 歩蘅第一时间截屏,截图扔给了站在她身边的、不在群内的祝青:“学院群里的消息,您拔冗看上一眼?” 祝青对手机行注目礼,瞄清后一时间无语:“学校到底计划明天倒闭还是后天倒闭?” 倒闭是气话,但生不逢时是真的,步蘅回:“我们这一级怕是来不及感受基建提档升级了,下几届的小师妹毕业前还能赶上搬进师哥师姐们捐建的新楼。所以我们亲爱的祝师姐,今晚跟我走吧。” 人意本已决,奈何停电不由人,雪夜晚高峰公共交通亦人挤人耗死人。 地铁部分线路都因为甩站不停飙上了社交网络热门,词条实时里面尽是吐槽。 最终,祝青在步蘅这番“借势推舟”后勉强妥协,凑合留下等那辆前来接人的车,准备同乘一段路后再分道扬镳。 近三十分钟后,“顺道儿”来接人的易兰舟才开着公司那辆新入的代步车——捷达,停在咖啡馆旁的路沿石边儿。 车虽低端,但比原来那辆跑起来车身直哆嗦,活像开了辆拖拉机的N手破烂儿强,寒酸度直线下降两条杠儿。 在等车的那几十分钟里,步蘅已经同祝青提起过易兰舟此人,此刻未再赘言重复。 对祝青一无所知的易兰舟不是个好主动抛问的主儿,步蘅知他脾性,亦有身为中间人的自觉,甫一上车便主动为其介绍:“老易,这位是我的舍友祝青,把酒祝东风的祝,把酒问青天的青。” 也是巧,张嘴随口一说,就凑了俩对称的“酒”字出来,一番介绍成了以“酒”会友。 * 步蘅这话乍落,易兰舟微颔首,抬眸透过车内后视镜往后扫。 车内光弱,不喾暗夜。 那四指宽的后视镜镜面内,隐约出现一截如葱白般纤长的手。那手挪开后,露出的是一对斜飞入鬓的柳刀眉和一双慵懒迷离细长的眼。 但眼里的光淡漠,仿似照不出世间任何事物的影子。 这不经意间的下意识一瞄,易兰舟右眼皮兀地一跳。猝不及防遭逢的这张他隐约熟悉的脸,让他瞬时紧了呼吸。 *** 柳刀眉的主人冲步蘅道:“放我在亮马桥就好,后半程我们不顺道儿。” 不意外于祝青再次提走,挽留的话步蘅还有几句囤下的腹稿:“夜里等雪消停了,我还回宿舍,忍心撂我一个人走夜路?” 祝青并不买单:“我才知道原来你不把封疆当人。” “……四舍五入了”,步蘅张口又扔了个新的说辞,“那看在日夜伴读的情分上——” 祝青脸上写满少套近乎,别挨我:“不好意思,你房子已经塌了,你祝哥儿已经对友校马文才倾心相许、一眼万年。您自个儿寻个绿化带刨坑化蝶去吧。” 两人一来一回就地搭上了戏。 旁听这出戏的易兰舟“易”躯数震,用他那个能把《CodpletebySteveMcConnell》(《代码大全》)背下来的构造呈线性的大脑,得强行理解才能跟上这俩姑娘的思维。 死读书N年,前半生秉承“身正为范,学高为师”,行为举止再正经不过,板正到能给自己立块儿道德牌坊的易兰舟犹记得,二十初头的年岁里,他正忙着兢兢业业苦读书敲键盘,社交关系单薄的可怜。 他在那些年份里,不断地挑灯夜战,凭本事把刚近视了的眼睛搞深了三百度。 赶在鸡鸣时分绕护城河跑圈就算是娱乐活动,从没活得这么活泛过。 琢磨间,易兰舟眉头下意识地拧成了一股。 念及后排那对柳刀眉,探究的意图难掩,易兰舟艰难地抬眸,试图透过后视镜再看一眼,却没承想,正对上步蘅往前看的视线。 * 视线和易兰舟相撞,步蘅才后知后觉顾及到,于池张的 插科打诨间被熏染了数年的易兰舟,消化此类扯淡向场景也许仍旧存在难度。 步蘅心觉过意不去,于是对易兰舟道:“老易,不好意思,让你被迫听我们瞎扯。” 易兰舟曲指抵了下下滑的镜框掩饰尴尬,此前已被强压下的局促却在此时再度发作。 因为着急,他整张脸都悄无声息烧红了起来,这红一路燃到耳垂,幸被黑夜掩盖,没露什么端倪。 易兰舟心想,要是此刻有擅长和姑娘们打交道的资深纨绔分子池张在,怕是三言两语就能带过这阵尴尬,且说些有趣的话,让窄仄的车厢氛围变得轻松融洽。 他这种无趣的人今夜主动提出来接人,或许是个错误的决定。 易兰舟卡顿完,嘴唇翕动,最后淡声道:“没关系,不妨事,你们随……随便聊。” 临了还是发挥得疵,莫名结巴了下,简单的句子都没能表达好。 * 短暂打完岔,步蘅重启柔声攻略,继续挽留祝青。 言语依然不奏效,但祝青最终也没能和他们分道扬镳成。 堵住祝青的,不是步蘅的挽留,而是雪夜湿滑,前方突发车祸,堵死了他们原本能通行的路。 路一绕,离祝青原本的目的地相去甚远,而暗云逶迤浮于低空,雪未现将停的征兆,厄灾袭城的现状非常不适宜人只身继续行路。 祝青不算合群,对未进入自己生活的甲乙丙丁皆无热络之心,可更不擅长独断专行、节外生枝。 何况在这个地球上,有步蘅的地儿,总归是比那些没有她的地方强上那么一丁半点儿。 * 路堵地滑,易兰舟又是个大写的保守派驾驶员,车似蚂蚁搬家般龟速爬挪至目的地——Feng行时,已经近晚八点。 Feng行搬离沈曼春的1473后,进入的并不是寸土寸金的核心街区,而是选址在创业公司集聚的创业园腹地边缘,一座有些年岁的商住两用的大厦,租了个大四室改装成办公用地。 置身楼底往上瞧,中间楼层灯光近乎全灭不见明色。 处于大厦顶层的Feng行宛若插在森冷的钢筋水泥间,未亮灯的那些楼层似蓊蔚的深林,森寒阴郁。 车刹停,拉完手刹之后,易兰舟拿起他此前置于副驾驶位的、来自封疆的长羽绒服,用眼角余光扫了下步蘅的位置,小心地抛给步蘅。 微犹豫,易兰舟将自己上车后脱下来的那件长羽绒衣也一并抛向了后排座椅。 这一抛把好不容易找回的“镇定”也一并抛了出去,脸颊温度重新攀升。 易兰舟心内澄明,知道自己这是犯什么邪,但束手无策。 再开口唯恐卡壳,易兰舟语速快如机关枪,将打了许久的腹稿扫向步蘅:“外套是封儿嘱咐我带过来的,外面风大。我去地下停车场,高峰期多半得堵一阵儿才能停下,你们要不要在这儿下车先上楼?” 尾声是温和软糯的商量。 步蘅利索应:“好,那我们先上去,老易你注意安全,我们一会儿楼上见。” 叨扰非贴几人,祝青一向抱持以礼待人之道,此刻亦看向易兰舟,跟了句:“谢谢。” 祝青声线明澈有力,冷不妨听见这俩字儿,易兰舟心絮再度紊乱,像车窗外飘洒的冬雪,纷纷扬扬扫过他心尖儿。 * 步蘅接过外套,顺手搭祝青手背一把,确定它是温热的才放下心来,但仍将其中一件外套塞给了祝青。 祝青虽不需要,碍于陌生人——易兰舟当前,她将羽绒服收下,随意地搭在了臂弯之上。 步蘅随即推开车门下车。 刚关好车门转身,她便瞥见白日她来过一回的大厦楼底矗着两道人影。 定睛一看,背风而立的,是把自己裹成粽子的Feng行团队里的新鲜人陈郴;迎风直直面向她的,是只着了件深咖色呢大衣的封疆。 看清封疆身形的那刻,步蘅视野之内,余光所及,两侧街景自动旁撤、后退,只余那一道已经刻入生命中的高高的、瘦瘦的影子益发清晰。 * 这段相似的不远不近的距离,够她脑海闪回许多悠远泛黄的陈年事。 十几岁伊始遇到的温和少年,在她比完赛用网兜兜着排球出校门的时候,也是这样安安静静站在被杨树浓阴荫庇的马路牙子上。 隔着熙攘人潮,她一眼便能瞧见他累了之后微弓的肩背。 他总是耐心做等待的那个人。 有一次甚至因为等了太久,无聊到盯着练摊儿的大爷摆的嫁接的番茄盆栽看入了迷,将几颗果子的腰围堪堪目测过一遍。要她走近了推他一把,才触电似的回魂儿。 她问他在干嘛,他竟然一本正经地说是肉眼观察番茄果肉细胞。 她觉得离谱,脸上写满不相信,他于是又改了说辞,塞到她网兜里一个铁盒说是喜糖,他等在这儿是为了贺喜。 她问那个平凡普通的日子哪里喜,他连赛果都不问,只说已经迎来周末大休,难道称不上可喜可贺? 在她按捺住炫耀之心冷静地同他讲在刚结束的练习赛里自己拿了多少分,赢了的时候,他才说“那巧了,今儿咱算双喜临门”。 * 时岁更迭,如今没有临门的双喜,但是有迎人的俩“门神”。 封疆下楼前,出门的时候,顺手拎上了正给池张打下手,蜗在厨房洗菜的陈郴。 听闻有姑娘要来,不敢咬烟只咬了块儿薄荷糖提神的陈郴下压上颌,边走边将糖块咬碎吞入喉头。 陈郴是封疆从N大创业大赛的一众选手里刨出来的种子,准毕业生一个。 刚进校的时候还在校外开过一个专卖古琴的琴行,哆嗦了几下黄了,才调转方向不做老板做起打工人。 在秋季校招中,陈郴已经得益于同门师哥、师姐从二面、三面里面捞自家人的习惯,拿到了理想的大厂Offer。但相比晋升渠道、汇报机制明确的大厂,他更为看重Feng行目前给出的自由度、Feng行的前景,以及那些他有信心增值的股权。于是舍了铁offer来参与“白手起家”。 陈郴在同辈人里算是肯拼的那一股,跟过大牛,实习经历丰富,参与过一些不大不小的项目,看似雏儿的不行,深入专业领域却能撑场。 只是到底年轻,不时露些小青年本性。 趁没旁人,陈郴瞄封疆同他打听:“老大,下周《财经课》主办的那个创投项目展会,我们演示的时候,到底谁来主讲?” 封疆以为他想自荐:“想当排头兵?” 陈郴抓紧否认:“没,我没这个意思,我还不够火候,绝对不打肿脸充胖子。只是最近圈子里的小道儿太多了,我不得不东想西想了一堆。僧多肉少,现在各种有的没的项目又拼了命地往外冒,叫得上号儿的投资人收的BP(商业计划书)估计都得堆成山了。想趁机捞一笔再跑路的人可太他妈多了,我其实看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觉得混吃等死也能混出名堂,当其他人是傻子。唱衰的也不缺,说隔不久就要一地鸡毛,等虚假繁荣过去,就要开始多米诺骨牌式爆雷。老大,我睡不着的时候好好琢磨了下,我确定、肯定自己不想给一地鸡毛当清道夫。” 初创潮越热,越让人难以放下枕戈待旦的忐忑。 这一段听得封疆不由笑:“出息。睡不安稳说明你长大了,有危机意识是好事儿。这个展会没有我们的事儿,鸽了。” 有些意外,陈郴第一反应是劝为先:“先不要一票否决吧老大,那是钱!横竖我们都得找钱。我之前明明听老易说,上个月我们已经递交报名材料了,参会的投资机构也蛮多的,真不去试?我听说隔壁比我们起步早,已经打入上海的那家——驾到,会去。” 驾到是目前国内所有同质app里对他们最有威胁力的那一个…… 听到这儿,封疆侧身看向陈郴,带着审视询问。 陈郴会意,解释:“我同寝的舍友拿到了驾到给的高薪offer,那小子喜欢和我杠,争各种名额争了四年,没想到毕业了进职场我和他还是干对家,贼他妈阴魂不散。他搬走之后特意约了个局,让其他人喊上我,当众跟我说的,深怕我不知道他们准备充分,有点儿下马威的意思。老大,你得对我负责。我忍得了当老三,但绝不能做驾到的老二!” 陈郴眼眸里俱是光热,汪了一池热血似的。 话里有意气,更有少年气。莽莽撞撞需要成长,却又仿佛无坚不摧。 很像 封疆入伍前夜,同他畅想未来,深信前途坦荡,一路都会有掌声和鲜花的那个更为稚嫩一些的池张。 封疆喜欢将话说得明白:“这次展会不单纯,不是金/主们为了淘项目整的场子,是主办方为了推其中的一个参展项目,兴师动众地拉上一堆绿叶陪衬,要踩着已经小有流量的项目为那个亲生仔造声势。” 陈郴搁心里已经骂上了:“哪儿来的内/幕消息?” 封疆掌他后脑,轻拍了一把:“你池哥除了会陪你斗嘴,还会用他早混圈子两年攒来的人脉探听内情。” 这事儿算扯明白了,往远处步蘅她们走过来的方向看了眼,陈郴又道:“我最近看过几篇财经评论。”互联网声浪,助推了一大堆财经类自媒体火速成长,陈郴约莫在高考前便养成了个习惯,在茶余饭后的空当儿翻几页报纸,后来替换成阅读浏览新鲜的自媒体推送。 “最近正火的那个《α》有篇原创推文,用武侠世界观串联全年的财经热点。从标普调降欧元区国家主权信用评级到希腊的债务互换条约,再到欧元集团为破产的希腊发放援助贷款,以及我们央行持续调降存准率等等……挺枯燥的东西,但作者写得有趣儿,机构国别全给拟人化了,全文很像武侠话本儿。文章名叫《货币,江湖与爱情故事》,署名是——黑索雷特。” 已经听懂了陈郴这番铺垫是想说什么,封疆顺势问:“觉得意外?” 陈郴承认:“非常意外。” 封疆:“这世界从来卧虎藏龙。生活这是在教给你——人确实不可貌相。” 陈郴实在难掩好奇:“步蘅怎么用了这么个奇奇怪怪的笔名,池哥他没胡诌诓我?那真是她?” 封疆:“既然有空,你不如先跟你封哥说说,这名字哪儿不顺你眼?” 陈郴开始掰扯:“老大,你不觉得这名儿看着、听着都贼像巫师?还是西方魔幻故事里穿黑斗篷、抱黑猫阴恻恻的那种。要是挪到我们中国文化里,气质也像某个纸面人物,我们都熟的一个人……梅超风。” 黑索雷特这个名字单看字面意思也不像是什么良善之辈,又名环/三次/甲基三/硝胺与三硝/基甲/苯混合物,是有整体爆炸危险的物质。 想不到陈郴能联想到黑风双煞之一的梅超风,封疆原本没有继续顺着这话题往下说的意思,但这个纸片人和步蘅未免过于不搭调:“奇怪的笔名不怪她,别误会。刚刚忘了讲,黑索雷特这个名字虽然是她在用,但是是我取的。” 陈郴:“……”操。 歇了三秒,不怕言多必失的陈郴继续念:“个性,有眼光。老大,你过会儿放心带步蘅去买东西,我替你们先招呼着客人。” 公司目前人少,又都是师兄弟,陈郴就没客气,“人姑娘来了保准儿落不了单,我给找好伴儿了,把我家刚从外场试验里抽/身的、虎了吧唧的裴盐盐从学校喊来了,她马上就到。” 在清晰的雪落下的簌簌声里,陈郴啰嗦完了自行后知后觉到自己话太多,没等封疆回应,再次画蛇添足:“我忘了提前报备了。我是看大家今晚难得亢奋,又有空儿。是我自作主张把盐盐喊来,不然我现在叫她打道回府?” 封疆将视线从沉黯街旁收回,瞬时气笑:“好好儿做人,你让人家回一个试试?” 冰天雪地的,来一遭不容易,哪儿能那么不体贴,陈郴本就是随口瞎说:“我哥,不懂了吧?我这叫以退为进的战术。我当然不舍得让人回去,但我这不是也没好意思当街求你别棒打鸳鸯吗,我就是那么一说,你看你还当真了……” 话说到这儿,人踩雪的咯吱声入耳,步蘅她们这回是真的近在咫尺了。 * 祝青和封疆虽然没有任何私交,但因为步蘅,即便莫名其妙的不对付,也隔空神交了数年之久。 用今天听一耳朵新闻,明天撞一耳朵传闻,偶尔碰个面、点个头,传个话、搭个腔这种方式。 这几载,一番审视下来,祝青得出过几个事关封疆的关键词:寡情、麻烦…… 祝青亦自知,在没有深交的外人眼里,她是怎样一种不甚亲切的、与人疏离的形象。 数月前,俩人搁宿舍楼底撞见过一回。 彼时祝青下楼打发不知姓甚名谁,硬要搬一百朵凯特琳娜玫瑰放在宿管那儿惹人闲话的外校男生,而封疆身为旁观者的同时,也没闲着,正应付热情上前搭讪他的两位校园游客。 俩人各端着路人心态听了对方半场戏。 此刻迎面相逢,双方的记忆都还鲜活,未曾褪色。 推易兰舟给步蘅打电话那会儿,乍听步蘅要带家属,封疆熟悉她的社交圈子,猜也知是祝青。 眼下真见着了,俩人倒也默契,只不咸不淡地隔着数步对视了眼。 没人过招,和平ing,身为中间人的步蘅长长松了一口气。 讲心底话,她希望祝青和封疆也能成为朋友,至少是她和池张那种对待彼此可以口无遮拦的“塑料”朋友。 * 步蘅这厢刚向陈郴介绍完祝青,陈郴电话骤然响了起来。 他喊过来的裴姑娘还差一百米到位。 没等封疆开口,陈郴抢先热情地留祝青,而后推步蘅随封疆走人:“老大要去做搬运工取些东西,步蘅,你跟着去帮帮他呗?” 陈郴摇了摇手机,架势做足全套:“本来这苦力活儿得我去,用不着劳烦你。但这通电话一来,我得留在这儿候着接我领导”。 陈郴N方齐攻,又转向祝青:“我们同届,马上要过来的我领导高我们一届,对你们俩来说算师姐。祝青,你要是觉得和同届生以及高一届的老人家闲扯不如和步儿在一起自在的话,你可以跟他们一道儿去。不过我是真情实感地建议我们三人凑伙儿,一起回到温暖的室内唠会儿嗑,怎么也比跟着他俩吹冷风好很多,你觉得呢?” 听到的字符一箩筐之多,祝青对于在任何场合当灯泡都没兴趣,自行从陈郴的话里拣重点:“去多久?” 陈郴即刻摆头,第一时间将问题移交给近在咫尺的封疆来回答。 客套话的草稿不难打,封疆回:“半个钟头。今天怠慢了,算我的。” 心道“你最好真这么想”的祝青懒得费更多口舌:“人给你,我在这儿等。” 两厢话落,宛如作了什么交易,且将当事被交易人当做了空气。 同时祝青扔了句话给仍有隐忧的步蘅:“我不是认生的人,放心走你的。别磨叽,没空儿听。” 步蘅自是无意磨叽,她对陈郴和祝青皆能放心,只是一时拿不准,若上了楼,祝青遭逢池张会是怎样一副局面。 * 与祝青、陈郴暂别之后,封疆带着步蘅沿长街西行。 纷扬的雪势已经颓了不少,只风劲,霸道地吹散地表所有余温。 街旁人行道上被人踩踏趴在地上的雪已经形成冰冻层,人行其上近乎一步一滑。俩人走得不快,幸在目的地不远,走出九十余米后,封疆引步蘅进入大厦一旁的副楼,钻进一家开在街角的法式烘焙馆。 进门后,抖落完身上的几片残雪,封疆向当班轮值的店员报了手机尾号。 对方很快从柜台内抽出一个打包好的精致蛋糕礼盒,并将白色盒体推到被动陪人的步蘅跟前。 硬壳飞机盒上压了层奥斯汀花型将开未开时的花形纹路,用薰衣草紫色的缎带打结扎实,单外表就有种法式轻甜的氛围感。 见这架势,步蘅问:“今晚的主题是庆祝app顺利起航?” 封疆曲臂,搭在柜台上,淡声回她:“要是庆功,我们现在得往回抗酒,而不是来这儿取蛋糕。今儿是池张的公历生日,趁人多分了吃,就当替那小子多攒些福气。” 这答案不在步蘅预期之内,来得堪称猝不及防。 虽然池张近日在步蘅眼里的形象逼近“缺心眼儿”,但今年不同以往,封疆回归,日 后她和池张碰面的机会只会多不会少。 她若提前知晓,乐意薅羊毛为池张准备礼物,断不会空手而来。 纵然已经时隔几个月,如今回想起来程淮山把池张搞毛那日,池张那张逮着谁想黑死谁的脸,步蘅仍旧警惕性十足。 同池张的破烂外交关系,这几年时常因为一些意外的火星濒临渣都不剩,步蘅合理怀疑真如祝青所说,她和工院人池张是八字儿犯冲。 封疆没错过步蘅微蹙的眉头,更不难猜她在琢磨什么,他知道她是个妥帖惯了的人,可以理解别人失礼,但自己不想做那个对身边人不周到的人。 封疆:“放过你自己。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因为不需要,我才没有提,没有提前告诉你。不用特意准备礼物。他这几年活得糙惯了,自己这会儿多半还没记起来,今儿是他的大日子之一。祝福的心在,他能领会到。” 蛋糕已经取完,给出解释之后,封疆却也没急着走人,视线在橱窗上逡巡了又一圈儿。 暌违甜品已久,封疆二十余年间对此没有特别的偏好,审视完,他曲指轻敲柜面,启唇对立于身侧的步蘅道:“先把池张放下,从这里面再挑两个。” 这个加塞过来的任务不见头尾,且步蘅觉得不合常理:“再买可就三个了,你确定?” 封疆轻嗯:“我确定,并且你的听力也不存在任何问题。” 人过双十之后,笼统而言算是奔三,总不能是池张要奔三了,于是选三个蛋糕? 自觉再无喜事可贺的步蘅不耻下问:“陈郴和老易他们是甜食爱好者?为什么一次性买这么多?” 封疆偏头:“单这一会儿功夫,你已经问我四个问题了。听没听老人家讲过这样一个道理——少打听才能活得长。带你过来不是要你陪我走路,听话做事。放心,我不坑不拐不杀不骗不奸。” 步蘅:“……” 橱窗内均为八寸蛋糕,种类琳琅,皆是当日售卖品,非模型。 仍旧不明内情,但步蘅听封疆口令时一向消极抵抗,考虑不消片刻,便有了决定:“那我真的选了……这个,还有后排中间那个。” 步蘅做完选择,封疆便礼貌询问服务生能否在现有蛋糕的门脸上加注小字。 得到肯定答复后,封疆向对方念出两个日期:“2012年8月23日,2011年8月6日,麻烦在蛋糕上分别标注这两个日期。” 没想到在等待打包的间隙还会有其他插曲,步蘅乍听到这两串数字,便有似曾相识之感,封疆没有明确说明,她也没有立刻问,但心底的疑惑难免,且像窗外氤氲爬升的夜色一样慢慢上浮充斥脑海。 将日期和生活细节完全对号入座需要时间。 一次次仔细求索,依赖良好的记忆力,答案才至迟跃出脑海。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一蹉跎过去之后,日后回首,难免有那么三两昼夜、四五时辰与旁时不同,被称为纪念日。 这两个日期,是一年一度,她的阴历生日对应的公历日期。 是相识以来,封疆身在南海,唯二缺席的那两个年头。 封疆依旧目光平和地看向店内透明玻璃后的烘焙操作台面,等待烘焙师傅对蛋糕进行二次裱字。仿佛他只是临时起意,随便一买一样。 就好像他的举动无足轻重,不值得被声张、被强调、被过分关注,就好像一切的发生都是偶然与微小,都那么不值一提。 ** 可这不是第一次,这一霎,在对号入座生日之后,步蘅想起了她经历过千千万万遍的事,那些他在做事后、付出后一如既往的沉默,要她回头驻足才能发现。 如果双眸真是心之窗,这一刻她的瞳孔应该是湿漉漉的,被柔软包裹,被温流浸润,框一捧滚烫的火,涤荡这个朔风凛凛窗扉紧扣的冬月。 这不是第一次,在一起渡过的这许多许多年里,他总会像此刻这样,捧出一些看似不经意的心意。 十几岁时伶仃晚归的阴湿雨夜,从他那里收到过崭新的长柄雨伞;燥热的夏天,汗刚滴坠在排球场上,他便带着冰镇矿泉水和湿巾恰到好处地出现;大一,在自习室为期末不舍昼夜鏖战的时候,她离开去接步自检电话的短暂功夫,再回来的时候,桌面上就多出碘伏瓶子和棉签,还有瓶底盖着的一张字条儿“下次骑车好好长眼看路,那辆车老了,不经你摔”…… 在自我意识不断打架塑形的少女时代,在目睹他也百般照料二炮儿和池张之后,步蘅曾经想同他讲明,希望他改一改这个周到待人的习惯,不然她的心很容易不听使唤。 这不是第一次,她被动做过许多次接受者,接受地表温度高于体温的日子里,在无法补给采买的山顶上,他有一瓶水不是一人一半,而是她被塞一整瓶;接受他捧出一篮洗净的苹果,她被给予最漂亮、最饱满的那一个;接受从学校到市排球馆的十几公里距离,他跑那十几公里,她走场地到馆外的那几步…… 这么多年过去,在这一刻,她突然想问过去的自己,那些所谓的暗示、明示真的够明吗,为什么从来不敢鼓起勇气利落直白地问他一句:明天起,要不要跟我谈恋爱? * 柜台台面上放着店铺为不久之后的情人节准备的定制纸盒,刚进店门的时候,步蘅便已经将纸盒全貌一览无遗。当时多余打量的那几眼,此刻倒是生了用武之地。 步蘅伸手将纸盒挪移转了90度,将原本位于她视线外侧的盒面转向封疆,又往前拉了盒沿儿一把,拉向封疆近身前。 纸盒方向调转之后,盒面上印着的那句烂大街的俗套文案“世界之大,我最喜欢你”迎面撞向封疆视野。 步蘅清楚封疆余光能捕捉到她全部的小动作,她也正期待他抬眼看到那一串儿字符。 干完了“正事”,步蘅顺便说:“提前声明,在蛋糕面前,我和祝青是战五渣。” 封疆侧身看她,从这话里解读出她仍然在忧虑的部分:“放宽心,不会浪费,只是三个蛋糕,不是三百个。一年补一个,我们不是到你100岁的时候才见面,怎么都不算多。” 那么遥远的100岁…… 步蘅几乎是硬生生咬着封疆那个“多”字立刻说:“我还以为你知道,到我100岁的时候,不需要蛋糕,不期待礼物,只希望你102。” 话落那刻,四周场景都很默契地齐齐配合步蘅,像被秒速按下了暂停键,店内即刻陷入一片阒静,连店员打包都没再制造出丁点儿悉索声响。 这静到诡异的氛围不那么让人自在……就在步蘅想干预这很戏剧化的、让人心里擂鼓的静默效果,跟店员搭话的时候,随意垂落在身侧的右手募地被人拉拽了一把,而后是小心地交握,手被用力攥紧。 封疆的掌宽厚,手心干燥,手温低凉,带茧的指腹紧贴着她的掌面。 步蘅右臂条件反射性地轻颤了下,心脏紧接着随之同频共振,牵引着周身血液欢腾雀跃不休。 封疆压低的话音随即跃入她双耳:“商量件事儿。过会儿回去的路上,被背还是被抱,选哪个?” 他先听到102,后看到步蘅刚才做贼似的转了半圈儿的盒子。 很多年前的某个夏天,她也是这样,把邻居瞿大爷堆在墙外准备卖废品的废报纸剪开,把三家不同报刊头版刻印的“高考加油”的大字标题剪下来,贴在他清早要踏出门的第一块儿石板路上,加了个声势有些弱的、很有可能被无视的油,等待他去发现。 可以说是祖传伎俩。 没能当即得到答案,见步蘅怔愣,封疆抬手轻轻撞向她的腕骨:“理理我。没有经过你同意就牵你手,占了便宜如果不还,下次怎么好心安理得继续占。考虑下,背或者抱,更不嫌弃哪一种?” 他问得坚定,但实际天冷阴潮,腰部生了无数根针在生磨凿骨,虽不见血, 但那种丝缕不绝的疼宛如溃烂在身体上的黑洞,不见底。 伤处在叫嚣,那疼,几个月来,他已经逐渐适应,并不能让他放弃去做他想做的事。 ** 室外雪天路滑,但封疆没有给出并肩前行的第三个选项。 这么多年,除非身有伤病不良于行,无从选择,步蘅从不曾借助任何“拐杖”行走,无论是木拐还是人拐。她向来觉得,对任何人而言,负重都等同于增添负担,不存在例外。 步蘅希望余下的生命是一条风温花簇的上坡路,但更希望成为与同行之人一起拾阶而上的那种人。 可同时,心疯狂跳动的频率又在提醒步蘅,她似乎喜欢封疆这样问。 触碰他是她最原始的一种渴望,她没有理由不坚定地向前冲。 何况他已经朝向她迈出了99步。 语言如此苍白,明晰自己所思所求之后,步蘅利落地放下被围观的心理负担,遵从自己的意志,反握住封疆的手,无视眼下不合时宜的场景,无视烘焙店店员的瓦斯数,骤然向封疆靠近,手臂半抬围圈住封疆肩头,手心拢在他颈后,将他上半身径直压向自己。 是个很突然的拥抱。 封疆甚至被她撞得微微后退了一小步。 他抱稳她才笑:“谁教的,突然发动袭击?” 适才听闻的话穿耳过心,步蘅内里是一片柔软的春风化雨:“一时很想,就这样了,吓到了?” 封疆胸腔在震动:“我属鼠还是属兔?没被吓到,但被撞到了。” 他的话没停,但语调放得越来越慢:“这一撞,出大事儿了。可能未来几天我都会醒得早,夜里会控制不住地去想,她会更喜欢哪种模样的我,克制的还是放肆的,我要不要再进一步,她又会不会害怕。如果我不进一步,她又会不会觉得无趣,觉得和我牵手没有以为的那么开心。” 下颌枕在自己肩头的人没有即刻接话,封疆伸手拍揉她后脑,一阵轻抚:“喂,说点儿什么,我在等,先不要回味。” 步蘅无视他的调侃,紧了下手臂:“我刚刚发现,我们同学的这一课,你好像比我学得快、学得好。” 封疆嗤笑:“这门课得终身修习,弯道超车的机会不是没有。不过我之前盲目乐观了,我以为我们家至少能有一个人是会谈恋爱的。我自认在这方面没有天分,所以寄希望于你能带我上分。但——” 步蘅:“但?” 世人皆知“但”字后面无好话,但步蘅想要听他多说一些话。 封疆却不肯了:“自己意会下。” 步蘅:“怎么意会?” 封疆温声喃问:“不是有点聪明?” 步蘅:“……” 步蘅:“欺负我不懂读心术?” *** ——欺负我们拿你没办法是吧?封疆你TM是不是男人,别人都爬到你家墙头上搞破坏了,你出来! ——封疆,胡爷爷做错了什么,你要让他有一个饿死的邻居,他有套宅子不容易!你不能这么做人! ——开门,别装死!我们知道你能听到! 从院外飞进来意图制造响动的排球失了准,掼碎了厢房的玻璃。 木门被人拍得哐当作响,话也逐渐升级益发不客气。 因着一个随意说出来的相似的词汇,隔着数年光阴,封疆好像突然听到了步蘅曾经的隔墙呐喊。 那些话音从容地在光阴里跃迁,跃进了他长大成人之后的世界,从那年炎夏吹进了这个漫长寒冬。 步蘅最鲜活的时候,就是当年跟着院儿里起先骂她土鹅,最后却成了她尾巴的北京土著“二炮儿”爬墙,蹲墙头上居高临下冲他吼。 那是封忱过世之初,他们担心他持续闭门出问题,锲而不舍一次次跑来,却多次被他拒之门外。 那远得仿似是上个世纪的旧事。 她年纪长了之后性子稳了,越来越趋向内敛,从没跟他急过,又让这段过去仿似是发生在某个平行时空的步蘅身上一般,不够真实。 但带有血性的,不瞻前顾后,不束手束脚的她,才是最本真的她。 已经在店里耽误了好一会儿,封疆收起玩笑话,直奔重点:“唠叨多了怕你抓不住重点。刚才那些有的没的都忘掉,我希望你用心听的是这句:我们在一起,你的人生大事只有一件——做你自己。或者说,随心所欲。搞砸了没关系,除了杀人放火我要走在前面,剩下的我都在你后面兜底。” *** 在步蘅的坚持之下,风雪交加的回程路,没有背,只有并肩前行。 等两人回到Feng行,推开四居室的门,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火锅底料的鲜辣味。 过了玄关,步蘅就听到池张在工位四布的客厅喊:“你们院儿那妹子看上我,我就得给她泡?我TM没有这种献身精神。就因为这么点儿破事儿你们院儿的人就看我不顺眼,我难道不冤?你回去替我告诉他们,我不止靠脸和脑子招花引蝶,家里还有矿,气不死他们!” 步蘅听出一脑门官司:“……” 这桥段听着耳熟,步蘅又往室内瞧了眼,和池张对峙的人,果然是祝青。 但池张急赤白脸的,祝青却神情淡漠如常。 一旁的陈郴拍池张肩,话却是对祝青说的:“没事啊,没事儿,别往心里去,池哥哪儿都好,就是喝多了容易急,话多。” 池张上赶着拆台:“和稀泥和得认真点,我今儿一滴还没碰。” 闻言,陈郴立刻替池张端起装满清酒的酒盅:“我的不是,都是我的锅,是我眼神儿不好。哥,咱要不现在走一个?” 陈郴递上来的瓷杯没交到池张手里,半路便被易兰舟截下了:“今晚先别,留到下次吧,他下午出去谈事儿脚崴了,封儿备好的消炎药翻出来给他,他还没吃,这一杯就免了。” 池张并无霉催事被广而告之的意愿,剐易兰舟一眼,但易兰舟镜片后的眼不为所动,反而进一步强调:“懂事儿些,剐我没有用,熬夜伤肝,喝酒也伤肝,喝酒吃药还等同于自杀。” 他一脸正经的管家相、政委样儿,池张在他话落后把酒盅里的酒往垃圾桶里倾倒了个干净,而后猛地凑到易兰舟身前,逼得易兰舟下意识后撤。见易兰舟发窘,池张还笑出声。 旁观池张逗易兰舟,和祝青坐在一处的裴盐盐曲肘碰了下已经聊熟了的祝青,小声八卦道:“他们看起来不一般得要好,师妹,听说国外这行当好像很多那什么……的伴侣。” 祝青准确捕捉到她的画外音:“其他人我不确定,但姓池这位不会。” 不明白她为什么单挑池张出来,裴盐盐追问:“为什么你认为他一定不会?” 小师妹遭池张拒绝后那番梨花带雨的模样祝青亲眼目睹,仍有印象,此刻带了份讥诮回:“看气场,1不了。” 裴盐盐:“1不成的话,还可以0。” 祝青没有想到工科师姐裴盐盐课外摄取的百科物料如此之包罗万象:“不会。这人明摆着易燃易炸,如果1不了,强烈的自尊心大概率会促使他咬舌自尽。” *** 瞥见步蘅人影,刚把酒盅塞进桌底的池张对在坐的其余人道:“瞅瞅,又来一个擅长气我的。” 步蘅:“……” 你这纯粹是乱放炮伤害无辜! 待封疆靠过来,陈郴接过他手中的蛋糕问:“现在切?” 池张瞄封疆,指了下面前雾气蒸腾的锅:“辣配甜?” 了解内情的陈郴善意提醒:“池哥,你再想想。” 池张:“有话直说,你哥我最不擅长分析人心理活动。” 陈郴回以一笑。 封疆将陈郴前一秒刚抽解开的紫色缎带团成团,砸向池张。 池张抬手接:“喂,也不怕给我砸坏了,就特么不能对我好点儿?!” 封疆今夜二度被气笑:“回去问你爸,看25年前你破壳的时候,是不是伤了脑,鱼一样的记忆力。” 顿了两秒,池张反应过来,骂:“ 操,我生日你不早跟我说。”他那“矿主”之家,只给他操持阴历生日。 池张转瞬又摁着坐他身旁的易兰舟的肩,从木椅上起身站直,绕过陈郴,一瘸一拐蹦到封疆面前,无视抵抗,强行半抱住封疆臂膀:“算你小子有良心,我这几年为你操的心没有喂狗,总算把石头弄开窍了。” 步蘅:“……” *** 步蘅扎坐在祝青和裴盐盐身旁,到夜里十点半,餐桌上杯盏仍满,没有丝毫要打烊的意思。 一堆人兴致未歇,聊得欢。并且因为个人喜好渐渐分成了两个小队,一队人围锅扯淡,一队人坐地组队玩起了狼人杀。 隔了一会儿,封疆最早从地上爬起来。 他乍起身,一直在旁观,没融入任何一支队伍的易兰舟放远视线跟了他一会儿,见他进了被改装成会议室的那间房。 会议室原本开着的门,在封疆进去之后,从内而外关阖上,关住了里面的所有景象。 看不到室内的情况,易兰舟禁不住蹙眉。 两分钟后,易兰舟起身走向会议室。门没反锁,在他意料之外。 易兰舟进门后,见房内的窗开了半扇,封疆正立于窗前,一只手支棱着,撑在窗台上,承接着全身重量。 封疆目光正扫向窗外虚无黑夜,身前腾起数圈白烟。 凛冽烟草气息,已经于房间内扩散开,风过生出几缕燎火味。 没等封疆回头,易兰舟进门并关门后自报家门:“是我。” 闻声,封疆在推门声响起后绷直的脊背松了一分,问易兰舟:“游戏不好玩,还是故事不好听,跟进来做什么?” 易兰舟没停下脚步,一路行至封疆身侧。 待他走近,封疆磕掉一截烟灰,把刚烧了五分之一长的烟头揿灭在手边的烟灰缸内。 易兰舟锁眉问:“不舒服?” 封疆有些意外,他即刻收回支在窗台上的那支手,话还没编好,又听到易兰舟一本正经道:“你们不要一个两个都来诓我,我们好歹是个团队。” 封疆抿成一线的唇弯起,笑:“合着池张跟你胡说八道,我的信用也一并透支了?” 易兰舟苦大仇深式轻叹:“眼见为真,白天我看到你吃不知道是毒还是药的药。” 封疆:“那是Ga——” 易兰舟及时插嘴:“钙片怎么吃我知道,你得跟我说实话。” 封疆把编得刚漏了一个音的内容吞回去,坦承了六分之一:“别多想,雪天犯潮,惊动了以前的伤。” 易兰舟仍拧眉:“哪儿?” 封疆不再分享更多:“退伍前被砸了下。” 正说着,见封疆额有薄汗,眉头蹙在一处,眼睫时而轻颤,易兰舟心继续下沉。 不会是热的,那只能是冷汗。 躲进来抽烈烟,是为强行止疼?为转移注意力? 易兰舟想念叨一番“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最后却只说:“我们在同一辆车上,哪个轮子都不能掉。你们俩挂任意一个,我受不住。” 封疆安抚他:“没有那么严重。” 易兰舟仍旧不相信,但知道该适时打住:“别硬撑,你休息会儿,我先出去。” 他向外走,就快摸到门把,封疆又在他身后追问:“老易,我用不用缝你的嘴?” 易兰舟咬牙:“我有分寸,放心吧。” *** 易兰舟刚将会议室的门关好,一回头,见步蘅朝会议室走过来,想必是见缺了封疆,来找。 镜片后的眼此刻写满了挣扎,易兰舟捏了下鼻梁,抬眸迎着步蘅走过去。 他决定为封疆打掩护,挡住步蘅:“方便聊几句吗?” 步蘅随易兰舟进僻静的厨房。 易兰舟自知问得冒昧:“步蘅,你舍友,她是哪里人?” 步蘅自是不解:“我舍友……为什么问这个?” 易兰舟嗫喏数秒,随后试探:“绍兴?” 一猜就准?步蘅不信巧合。 步蘅脸上的讶色一出,易兰舟已经有了答案。 步蘅:“认识?” 易兰舟苦笑:“今晚之前,不算认识。” 步蘅咂摸这句“不算认识”。 易兰舟的意思,像是有前情,可依今夜祝青的反应看,他们确实是不认识。 步蘅几少追挖别人不主动倾吐的事,此刻亦然。 聊这几句话,已经岔开步蘅进会议室的路,易兰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厨房。 刚转过头,却见崴了脚的池张靠在长虹玻璃推拉门上,正冲他似笑非笑,显然是听到了不少。 易兰舟往外迈步,池张伸出崴了的那只脚拦住他去路:“一见钟情?” 一向没脾气的易兰舟即刻怒道:“别胡说!” 池张搁心里骂:大傻子。 从嘴里吐出来的却是上一句话的变种:“脸皮这么薄,你以后出门我怎么放心?有什么不敢承认的,都打听人家户口了。能遇到喜欢的人是多么低概率的事儿啊,好事儿,一把年纪了,你怕什么?别丢咱的人。” *** 近四年前。 易兰舟跟随学院里的一支交叉课题组做技术支持,赴绍兴参加非物质文化遗产论坛,其中一位相熟的校友,是资深越剧票友。 易兰舟跟随这位校友深入当地许多戏院,看了多场越剧团的演出。当地尹派传人多,那校友又喜越剧小生,遇到合眼缘的,便一连数日,连刷N场。 他们看得最多的,是一个镇级越剧团的演出,演的是老段子《楼台会》。 台上梁山伯正在吟唱“那一日钱塘道上送你归,你说家有小九妹”。 段子虽老,胜在演员扮相清丽出挑,唱腔出新。尤其扮小生的演员身段细长,峻眉剑挺,英气逼人。唱腔则是音色明亮,出口隽永,情愫婉转道来,刚柔自然相济。 对戏曲全无感觉的易兰舟,突然因这戏对越剧生了些兴趣。 连听四日,第四日下戏后,校友生了拜访演员的心,扯易兰舟去后台。 他听校友同剧务沟通。校友从善如流,将对扮演“梁生”的演员的钦佩之情恭维润色到变了形,近乎成了不加掩饰的倾慕。等了许久,偏生在校友内急临时离开去解手,只剩他这个陪衬在的时候,剧务将卸了妆的演员引了出来。 此前妆面重的人此刻素着一张脸,年轻到晃人眼,艳到带攻击性。 易兰舟第一次见这样好看的姑娘。 剧务将校友那番钦佩之词近乎复述了一遍,年轻的“梁生”耐心听完,而后顺手从一旁四角立柜上陈列的白瓷瓶内抽出一根白玫瑰。 她矗在原地,摇了下花梗,晒了个不算走心的笑。 易兰舟站在原地不敢动,静等校友前来解围。 “梁生”却没等,问:“真像胡伯说的这样,连看了我们四个晚上?” 易兰舟发窘。 “梁生”道:“现在很少有人有这种耐心,您是喜欢我们的戏呢,还是喜欢我这人?” 易兰舟本已微颔首,此刻受惊,顿时抬眸。 “梁生”道:“别紧张。” 她将白玫瑰插在易兰舟身着的西服正装口袋里:“不管是哪种喜欢,都感谢厚爱。萍水相逢,没什么可回赠的,祝您前程似锦,如愿以偿。” 易兰舟当时已经从戏院的海报上得知,扮梁山伯的小生,名为祝青。 剧务说,她是临时救火,假期打零工。她那样轻易地进入他的旅途,在深秋时分,隔空搅动一池春水。 第29章 步履之往。 29:声名水上书(一) 见池张横插进来,步蘅即刻从厨房挤了出去,放弃刚露苗头的八卦,不多打听不过问,给那俩人腾地方。 视线横穿过四居室内的笔直廊道,步蘅扫到适才房门紧关的会议室此刻正门庭洞开。 她往里 探了一眼,见封疆正立于同会议室门相对的那扇窗前,陈郴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钻进去的,正手握一沓单页,手臂数振,不知道在同封疆讲些什么,整个人像是要随时起跳一样,激动和亢奋的情绪隔着数米远依然非常感染人。 靠窗的白炽灯照出两人狭长的影子,投在光线黯淡的地面,恍如灯下移动的两具皮影。 他们能谈的无非是工作,步蘅没上前打扰,自行绕了一圈,再度回到祝青身旁落座。 客厅的一堆工位旁,适才人挤人喧闹拥挤,眼下只剩下她们仨姑娘仍旧蹲守在原地。 步蘅坐稳之后,伸手从桌边拣了三个纸杯,将被留置在桌面上的、开了瓶的啤酒摸了过来,斟了浅薄三杯酒。 自己留了一杯,又推到祝青和裴盐盐手边各一杯。 祝青垂眸扫了纸杯一眼,手摁在肩侧,活动了下僵抬了整晚的脖子。 见状,步蘅立刻搁下酒瓶,劈手在祝青颈后揉摁起来:“又疼了吗?还是不要太放肆,最近没少见你整宿整宿地熬。” 这种按摩式的揉摁拿捏,在俩人同窗的四载间上演过无数回,简直成了惯性动作。 祝青没同步蘅客气:“下手别客气,多使劲儿。” 步蘅:“祝女士,这骨头继续跟你,弯了算轻的,有劈叉儿的可能。” 祝青虽身长,但骨架实则伶仃单薄,她能清晰感受到步蘅置于她颈后的、掌下的力道。 她说力道不够,于是步蘅加重了手劲。 步蘅说得严肃,偏祝青仍不以为意:“就算是机器,运转久了零件儿也会掉链子,何况不耐操的人。进化论谁都逃不过,这截儿骨头要真是坏了,只能说——优胜劣汰,它命当绝。” 这话说得混不讲理,步蘅手上的机械揉摁动作都瞬间卡顿了下,赶在这空档,祝青利索拽步蘅一把,拉她在自己身边儿坐稳:“歇会儿,意思下可以了,至少今晚这脖子断不了。” 有别于祝青,裴盐盐第一时间接过步蘅推过来的纸杯,而后凑上前举杯和步蘅身前的纸杯相碰,眼梢挂着细如流沙的笑,细且温和:“那我就不跟你们客气了。” 礼尚往来,步蘅亦抬杯和裴盐盐相碰:“抱歉师姐,饭桌酒桌上提词一向是我的短板。我们的第一杯,先——敬校友?” 裴盐盐:“我们随便喝就好,这也是我的短板,这方面我一向是词穷的。陈郴在的时候,全靠他这个社交牛逼症突突突地蹦词儿说。” 步蘅牛饮了一口,纸杯里晃荡着的那点儿酒液便近乎见了底。 裴盐盐亦干脆,干为敬。 酒入喉头后,裴盐盐又提到:“也敬他们一杯。” 她往远处虚指了一下:“要是没有他们几个,可能我们没有机会认识。也敬我们的N大,国内学校这么多,大家天南海北地考进同一个校门,进一个战壕,是非常大的缘分。” 俩人连碰了几次杯,旁观的祝青才端起纸杯浅啜了一口。 步蘅本以为祝青会继续岿然不动,见状随手撞了祝青手擎的纸杯一下。裴盐盐也立刻跟进,同祝青一起碰杯。 三个纸杯相撞,没多会儿都见了底。 赶在这个时候,祝青曲指敲桌面:“步女士,见好收了吧。” 步蘅:“放心,这个只有6°,想喝醉得靠演技。”本也是意思一下,并不贪杯。 聊到这儿,陈郴从廊道里冒头,从会议室内走出来又走回去。 瞥见他的影子,裴盐盐主动说:“我这个,是从校图书馆失物招领招来的。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穿着校足球队的球衣,后背是个大号儿的2。我们短信约好交接东西的时间和地点,就在图书馆外面的台阶上。他顶着一脸热汗急冲冲跑过来,绕过我,对一个戴眼镜的师哥鞠躬道歉了半天,说不好意思迟到了五分钟。对方一脸懵,他才觉得不对,这才看向我这个正确的接头目标。东西给他了,我临走前没忍住,多了句嘴跟他讲,‘师弟,你人也挺2的’,没想到一下子把他给点着了。可他快气炸了,也只是站在那儿,脸憋得通红问我‘谢谢你。但高年级就能人身攻击吗’,更没想到一个不算礼貌的开头最后有谈谈试试这种走向,你们呢?” 裴盐盐声儿虽然压得低,但并不惧那人听到。虽是问句,却也不需要大家回应。 她边笑边继续说:“那次之后我真的到哪儿都能遇到他,食堂、图书馆、教育超市、门口地铁站上下行扶梯……搞得我都开始迷信了。最后还是我在夜黑风高的晚上拦住他问他,有没有看出来我对他有点儿意思,他脸一下子红得跟番茄似的,原本抱着的球都掉了滚出很远。那模样挺可爱的,我的有点意思就变成了有很多意思。” 裴盐盐的清脆笑声拂过步蘅双耳,在室内荡起一圈圈柔软的涟漪,软了冬日硬冷,软了灯光的稀薄晕黄,将人包裹进爱情完满、友人在侧,理想在前、青春万岁缝起来的无忧无虑里。 此刻窗外夜色该很好,步蘅想。 即便一地雪,即便满城凉,在这融融暖意如静水流深的夜里,此刻给她指向未来的任何方向,她都愿意万死不辞,她都相信能战无不胜。 气氛正好时,步蘅放置在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下。 步蘅将手机掏出来,是微信消息提醒,来自尚在会议室内的封疆。 封疆:“气象台发了新的天气预警。因为路面结冰,地面交通接近瘫痪了,app也已经发通告号召司机安全为重适时停运。恐怕不能再冒险挨个儿送你们回去。我让陈郴在楼下订了两间房,但留宿需要征求她们本人的意见,你的人,你来问。” 步蘅单手在屏幕上戳了数下,敲出来两句话,第一句:“这就问。” 第二句:“就没准备也问问我?” 封疆回得很快:“你有不同意见,现在过来找我,我做你思想工作。” 不过三言两语,没什么特别的地方,换到饮食里可称之为粗茶淡饭。但这是步蘅最喜欢的日常,封疆投到屏幕间的一言一语仿似是活的,他的清磐音随时能荡在她耳畔一般。 封疆:“问出困难,自己克服,内部消化。” 他补充道。 步蘅敲:“你们也去楼下,还是在楼上凑合?” 封疆:“消化不了的扔给我解决。” 封疆:“能躺平就不算凑合,别担心。” 步蘅:“没担心。” 封疆:“我有眼睛。” 步蘅又笑,心内大雪已霁,暗灯远明,这一隙无线拉长,似能从季冬拖至春天。 这人来人往,每个人均赤\条\条来去,什么都带不走的世上,有恋爱可谈很好。 * 恶劣天气还在持续中,夜里自然是没有争议的留宿。 步蘅同祝青同睡一室,裴盐盐占另一间房。 第二天一早,步蘅第一个睁眼,倒不是因为她醒得早,而是师傅骆子儒天刚明便call她,将她从沉梦里唤醒。 步蘅扔了几条留言进封疆和祝青的社交账号之后,便轻手轻脚地裹起衣服,应骆子儒急召奔向α。 积雪压路,能仰仗的无非公共交通。奔波数十分钟之后,步蘅才得以刷卡进入α办公区域。 乍进门,便见骆子儒蹲在α的前厅里,周边堆了一地A4纸,摊放了无数纸张材料。 时间尚早,连一向爱岗敬业每日早到的前台小哥也还没到岗,α内没有第三个活人。 步蘅将脚步声放轻,慢慢往骆子儒身边挪。 晨光稀薄,室内晦暗,厅内孤零零一束光打在骆子儒背上,映得老头儿孤单,背影寥落。他前方,正对着α所有陈设布置中最大的一个挂件,是幅裱字。据 骆子儒所言,是带他入传媒圈的师傅,步蘅的师祖,早一辈的调查记者严光耀所书,又传给骆子儒的。 是幅落拓行书,潇洒写意,上记一句箴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待步蘅走近了些,骆子儒蹲在原地没动,只挑眉问:“爬过来的?你最近这是又添了腿脚不好的新毛病?” 步蘅心道,又混账了,又逮我开涮。 嘴上倒是不跟他置气:“师父,您一大早火急火燎地把我弄来,是要吩咐我干什么活儿?” 骆子儒这才回头,一本正经:“这就发愁了?放心,活儿不大,就是缺德。” 步蘅:“……” 步蘅:“您提前给我打个预防针,是要坑蒙还是拐骗?” 骆子儒斜她:“干不干吧?” 步蘅老实道:“容我考虑考虑,您把我卖了,可就没人替您数钱了。” 骆子儒呵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债女还。我就算卖你一下,怎么,你还意见很大?” 还能这么理直气壮的? 步蘅走到他身边蹲下。 骆子儒抽起地面上的一张A4纸:“别动,你别下脚没个轻重,踩了我东西。” 步蘅:“……” 近了,步蘅这才瞧见,骆子儒额角带伤,渗血。 第30章 步履之往声名水上书 声名水上书(二) 骆子儒额上那伤虽不算狰狞,可这堆伤痕怎么瞧,于人也不会是无关痛痒。步蘅仔细打量了他几眼,见他不止额头擦破,嘴角淤青,颊侧也有擦伤。伤痕一路延伸,嚣张地横陈到他耳蜗前。 他的脸眼下宛如料峭青山岩壁,横空劈出根儿嶙峋松枝。 骆子儒这番模样步蘅看久了觉得眼疼,忍了几忍还是没能忍住,不问清楚、搞明白,脑子里根本装不进去别的:“师父,您……这是什么路数?”辛未明之外,他总不会一把年纪了还跟人直接激烈龃龉以致干架。 在同一个战壕里蹲久了,骆子儒就算堵上双耳不听,也能猜得到步蘅要问什么,他张嘴随便一扯:“多余打听些没用的。我自己弄的行不行?天黑路滑我眼瘸。” 步蘅:“……”这人自黑自损倒是也不含糊,语气一如既往骄横的很。 他这副无所谓的模样让步蘅顿觉一阵急火攻心:“师父,您敷衍我能不能用点儿心,要真是路滑做得怪,摔的得是您的胳膊跟腿儿。” 骆子儒闻言倏而从A4纸上抬眼,眼锋犀利戳骨,精准地剐向步蘅:“少跟我扯淡,别喊我师父,我有教过你耍嘴皮子欺负老头儿?” 和狗脾气待久了对各类中听和不中听的话都免疫,眼下步蘅并不怵他:“哪里老,咱头发明明还没白几根儿。您现在还风华正茂。” 骆子儒狭长的眸轻眯,再度看过来:“老实交代,你脑子是不是让昨儿那雪给埋沟儿里去了?” 骆子儒这货埋汰人从来不保留功力,步蘅初入α就碰上他当众把校稿出错的男编辑骂哭,恃才嘴毒。 但他这挤兑人的话倒有奇效,步蘅在瞄到他的伤口后骤生的担忧被他这三言两语兜头浇淋,冲得一干二净。 见骆子儒尾巴绷直,眯眼瞧人,眉梢眼角均挂着不耐的样儿,步蘅甚至一度想笑,想起了白檐胡同里那只存在感极强的独眼猫绷直尾巴,全力御敌时的架势。 凡假老虎,都讲究架势,唬人用。 见步蘅弯眼笑,骆子儒依旧上火:“别站这儿傻笑给我看,想笑就下楼去蹲人,跟你大程师兄交流感情去。” 老头儿着实缺德,步蘅想,他明知道俩徒弟碰面仍尴尬,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分分钟要把那层没捅破的窗户纸给捅没,不知道想尴尬死谁。 步蘅转而提醒他:“怎么这么容易生气,您看人家哪家的师徒情是吵出来的?真不怕我们都叛出师门留您当光杆儿司令?再说了,不是有活儿干才喊我来的吗?我不走,我走了你后悔了还得喊住我,我还得倒回来。” 她踱了几步,在α前台的一众置物柜里翻找消毒棉球和黄药水儿,找到后又回到骆子儒身前蹲下,语气平和道:“抬下头?” 骆子儒仍避:“把你手里这东西拿的离我远点儿,犯不上。” 步蘅耐心十足:“您老了不能动需要人伺候的时候,肯定磨人,我要真是您女儿,您不听我的,我肯定得用强,最后我还得落个不孝的名声。不是您女儿,只是您拖带的学生,我也得落个不义的名声。您行行好,配合我工作,成不成?” 骆子儒仍拿眼斜她,但也开始配合,不再抵触抗拒。 步蘅将棉球擦上他磕破的额头时,骆子儒咬牙忍痛狠抽了口气。 步蘅手上动作不算轻柔:“疼就直说,我下手会轻一点儿。” 骆子儒回击:“继续这么熊,我看以后谁敢娶你。” 这话步蘅不爱听,何况他自己还从未有过婚配:“师父,21世纪了,结婚又不是人生的必然归宿。我得想结婚才会结,跟有没有人敢娶我没什么关系。” 步蘅边说边加快手上动作,没多会儿伤口粗略地处理了一遍。 步蘅亦没忘提醒骆子儒:“好了。您手这会儿别乱蹭,别碰,免得花脸毁容。” 一串你来我往言辞交锋也就此告停。 但话题既然打开到这地步了,有些事可以趁机交代下。 扔了手上的棉球之后,步蘅意图同骆子儒分享些近况:“这个学期挺忙的,一直没顾上跟您说,以前您问我跟师哥什么情况的时候,我跟您提过的那个人,还记得吗?” 骆子儒呲牙,语调儿又拔了两度:“照你平日那啰嗦劲儿,跟我提过的人海了去了,您指哪位?” 稍一回忆,骆子儒记起了些老黄历,又追问:“哦,那仙女儿?” 想起过去同骆子儒胡扯过的那些话,步蘅舒展眉目,笑,随即道:“对,是那位,我的了。要不要把把关?” 骆子儒含混吱了声,反问:“你强迫的?” 步蘅:“……”能有一句中听的话不? 步蘅不跟他扯皮:“才不会,我从小就是个以礼待人的人。最近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和他这种情况,大概率算双向……嗯……双向暗恋,搁民间话本儿里,俗称为情投意合。” 骆子儒:“……”说的真真儿的,这脸皮忒不像个姑娘。 骆子儒轻嗤,后又正色道:“少秀。想要什么贺礼,自己琢磨好。我先欠着。” 步蘅知他虽嘴毒,但待自己一向不薄。 她大半辈子生命中缺少父亲这个角色,与骆子儒、郭一鹤这些长辈往来时,天生自带亲近感。缺什么,就不自觉靠向什么。 步蘅把消/毒/药/水瓶盖儿拧紧,攥在手里:“又不是结婚,您暂时先祝我百年好合就好,我现在也想不起来我们还缺什么。” 骆子儒偏头盯她:“过了这个村儿可没这个店儿了。” 步蘅:“那就是给您省钱了,您记得我的好就好。” 骆子儒眼含不耐扫她一眼:“是掏我家底、抽我血送你礼,多大脸,好意思给自己贴金?” ** 侃到这儿,骆子儒已经把此前凌乱摊放在身前的一堆A4纸耐心收齐,摞成厚厚一沓。 步蘅一早扫到了A4纸上的部分内容,尤其纸页上醒目的三号黑体字一二级标题,最先入眼的是那句:“盲的是受害者的眼,还是作恶者的心?” 跻身N大新传学院之后,步蘅身在新闻传媒这个大圈子里已逾三年半,乍触及这个标题,她便能将它同近年内的一起震惊全国、引无数同行关注的临床医疗器械群体不良反应事件——“5001气体致盲案”对上号儿。 事件中的受害者们,多为接受视网膜脱离等眼科手术的患者,因眼内被注射入这批问题气体,致使视力大幅受损,严重者甚至完全丧失光感。他们求医为求眼疾治愈,却没想到在求医治疗的路上会遭遇横祸离光明越来越远。病者求“药”,谁能想到这“药”是有问题的“毒”呢? 事件案发于三年前,牵扯多地、多所医院、数十名患者,涉事问题气体是永明生物技术开发有限公司生产的批号尾缀为5001的眼用全氟丙烷,因此得名“5001气体致盲案”。这篇文章的选题, 很显然脱离了骆子儒近年来徜徉的他游刃有余的财经领域,他这是在重回新闻调查的老路。从步蘅的视角来看,骆子儒调查“5001气体致盲案”的这番举动让人意外。骆子儒毕竟已然江湖半退,鲜少在公众视野内连番发声。何况以记者之力调查这个案子所遭遇的阻力,仅想象已人尽皆知的艰难。 三年前,官/方调查组发布的初步调查报告中,许多事项未能厘清。涉事批次产品虽然均已召回,但无论是当事厂家,还是介入调查、对涉事样品进行化验的专家组在检验后均未能说清,问题气体中所含的有毒致盲成分究竟是什么。一因残留的该批次气体数量有限,而一次次筛查成分需要充足的样本;二因检验技术有限。食\\药\\监等相关部\\门、医院、生产厂家……多个责任方在事后的低效作为饱受诟病,云遮雾掩般的许多细节,仍藏在待发掘的真相里。 三年前,案件初发时,步蘅于学校内,在课业之余,曾收集过部分事关5001案的材料进行分析研读。当初进α实习之前,骆子儒在三试时亦曾问过步蘅:“纸媒挣扎在生死线上,新媒体又后浪推前浪,这行没你们在学堂里纸上谈兵时讲得那么容易,好内容是如今新闻人的立足之本。α里的每个人带给α最大的价值,都是有效的自主选题,你有价值,我才会要你。那么,你有吗?” 彼时,骆子儒现场问及她能想到什么选题,步蘅给出的答案中,有一个便事关她曾经研读过的,已然沉寂下去的5001案。但步蘅进入α之后,骆子儒并未令她着手做这个题目,时隔这么久,他现在又是因何亲自入手?步蘅想不透。 * 骆子儒没有多交代的意思,步蘅于是追问:“我刚进门的时候,您说叫我来干的缺德事儿,是指什么?” 骆子儒瞥她一眼道:“年纪轻轻的,不会自己动脑猜?” 步蘅:“……”您口齿清楚,就不能问有所答? 骆子儒抬步走向不远处的办公室,颀长的身躯在熹微晨光里像浮动的一抹影子似的,挪移地迅疾,步蘅快速抬脚跟上他,见他推开办公室门,从兜里摸出根烟点着,狠抽了几口,又掸了掸烟灰,将烟头明光快速揿灭在烟灰缸里,最后从桌面摸起一串儿钥匙。 骆子儒将钥匙扔给步蘅:“走着。边走边说,跟我去会个当事人。” 步蘅仍不明白何谓他嘴里的缺德。 骆子儒自是读懂了她的疑问,没再卖关子,边走边解释:“去揭人伤疤,往人伤口上撒盐……这就是这世界上最缺德的事儿。” 话到这儿,步蘅于瞬间明白,骆子儒嘴里的当事人,恐怕就是他适才摊了一地的“5001事件”里的受害人。 需接触多方当事人,是这个职业的一大避无可避的坎,时常难免往人伤口上撒盐,造成不同程度的二次伤害。但在“调查”中,“走访”这一环节又是通往真相的必经之路,他们也不能不走。 ** 待解锁车门,骆子儒又将惯性进驾驶位的步蘅拦住:“你去那边,去副驾,今儿我开。” 步蘅尊重他的意思,等上了车,骆子儒将适才整理的一堆资料砸在步蘅身上:“这案子就快要重审开庭了。” 除了三年前事件爆出之初,在案发后的三年间,步蘅鲜少见到事关这案子的报道:“我有持续关注这案子,但已经很久没能看到新进展。” 骆子儒呵声回:“往哪儿进?原地踏步没后退就算进展。” 步蘅翻材料,看到骆子儒已经自行接触过医院、制药厂家以及承担5001有害成分甄别任务的案发后有关部门牵头成立的专家组。 步蘅了解骆子儒做笔记的习惯,快速浏览纸张页码处的手记,获取骆子儒从连篇累牍的材料中标记出的重点。 但步蘅全数阅毕,却所获几无。 步蘅不死心,同骆子儒确认:“这些人提供的材料和信息,跟之前的通报比没有任何新内容?” 骆子儒:“最下面一沓。” 步蘅将单页抽出,上面是一家名为昭和的律师事务所的简介。 步蘅迅速调转大脑,这家律所和涉事数方必然存在某种联系,否则骆子儒不会刻意提醒她看。 但她三年前便已浏览过“5001气体致盲案”事发后,受害者们对气体生产厂家永明生物科技公司和医院提起联合诉讼时的系列报道,涉及此案的几位大状和其所属律所均在报道中有名有姓的出镜过,其中并没有昭和律师事务所。 可在这个案子案发后,昭和所没有出镜过,并不意味着此前它和永明不存在合作关系。 它如今没被推到人前,也并不意味着人后它不存在。 步蘅放任自己大胆猜测:“昭和是涉事制药公司永明生物之前的法律顾问?” 骆子儒点头:“算你脑子转得快,他们至今已经合作了9年,合作关系仍然存续。我查过,他们包揽了永明科技近年内所有的刑民事纠纷,但有一个案子是例外。” 步蘅立时明白,例外的就是现在摊在她手上的这一宗。 偏偏是这一宗在国内发酵得最厉害,频频被各大媒体提及的5001案,永明科技没有委托给他们合作了数年的,极其信任的昭和律师事务所。 为什么?这完全不合常理。 步蘅猜:“昭和想避风头,拒接?” 骆子儒回:“再猜。” 步蘅:“永明科技不希望昭和所因为这个案子进入公众视野,引起关注?” 骆子儒:“继续,为什么永明科技怕昭和所暴露在公众视野之中?” 多半是为了避免牵扯出公司更多的黑历史,让事态进一步升级,譬如永明科技可能并不是第一次出现致人伤残的问题药品,最有可能的是…… 步蘅猜:“昭和之前替永明科技处理过和5001诉讼案类似的纠纷,数量还不少?永明想把昭和所从这个新闻里摘出来,避免烧身的火越来越旺?” 骆子儒:“还行,不笨。我从昭和撬出来一些内/幕消息。这次的5001气体致盲案,受害者不止提起集体诉讼的这几十位。永明科技拿钱消灾,算上昭和所那边经手的案件数,受害者人数过百。这个案子的性质,比目前曝光出来的更为恶劣。” 步蘅一哽,一为资本家无良,受害者无辜;二为想到事态越严重,介入这件事的危险性就越高,而骆子儒已然挂过彩:“师父,昭和和永明科技既是长期合作关系,那也是利益共同体。您怎么从昭和撬出来的消息?” 骆子儒低呵:“听你这语气,好像我一定干过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事儿似的。我这人胆子小,不像您,实习第三天就敢连蹲几晚酒吧,把自己抹得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牺牲色相去套消息。” 步蘅:“……” 步蘅:“但您不是也承认,这个方法还是有用的。如果当时没那么……已经瓶颈两天了,很难突破那个基金经理的嘴。” 骆子儒冷哧:“你让我冒着从酒吧外的水沟里往外捡尸的风险。” 步蘅:“……” 步蘅给出自己稀巴烂的安慰:“我 没有那么容易挂。” 她随意的语气更惹骆子儒不耐,他进一步翻旧账:“什么时候标准低到不挂就行?我也不觉得追着环卫车翻垃圾桶,拼贴人家粉成条儿的尽调报告的做法是正常人干的事。” “我保证以后b——”,誓没发完,步蘅又觉得还是得表明立场,“我的动机很简单,没有那份还原的尽调,稿子只有75分,我希望能有接近您认可值的90分,这对我这个初出茅庐的菜鸟非常重要。” 骆子儒在红灯间隙转头看她,步蘅重复:“对,我刚才是在说得到您的认可对我来说很重要。” 骆子儒突然就冷静了:“这次的信源干干净净。” 步蘅适才绷紧的肩背也一瞬松懈:“我信您。” 信他的职业操守,不会为了新闻无所不用其极。 骆子儒又恼:“不信下车滚蛋。” 步蘅也笑,他这狗脾气,一天不跟人急都不行。 ** 骆子儒渐渐将车驶出城区,穿高架,最终驶入一个在步蘅印象中烙印过的区域。她记得深,是因为来过的次数多。第一次是随程淮山做北漂人专题,另一次是送封疆、池张和易兰舟与出租车公司洽谈。 骆子儒引步蘅沿群租公寓旁的胡同走,走到一处工棚附近停了下来。 蓝色的简易工棚棚顶不大,棚中堆了些被人分类归置的废品。工棚紧挨着一户民房。民房的铁门因经年日晒雨淋已经老化生锈,外墙脱色,墙角阴湿,有未化尽的积雪仍堆护在旮旯里。 骆子儒上前一步敲响铁门。 没多会儿有人应声前来开门,铁门豁然拉开后,门内一个不足四米宽的窄院儿现了出来。 来开门的人则更让步蘅意外,是此前她在出租车公司的大院儿外攀谈过,接过她一个打火机的刘姓男司机。 骆子儒上门,显然是提前联络获得允许。对方并未排斥,也未再询问其来意。瞥见步蘅,也未生出疑问和好奇心,更没提起他们并非初次见面这回事。 步蘅跟在骆子儒身后往里走,老刘推开正面堂屋的门,摁开日光灯,轻抬下颌冲骆子儒介绍:“骆先生,这是清明,我儿子。” 他又对枯坐室内的年轻人说:“别怕,来帮我们的人。跟人问好。” 名唤清明的年轻人,顶着副眼镜,步蘅肉眼瞧,看到那镜架上厚重的镜片,泛着灯晕的黄。再细看,镜片后青年人的眼白浑浊,眼神虚浮失焦。 一旁的木桌上,堆放着各种容量不一的眼药水,和已经破拆开的药盒。 老刘道:“人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子。本来好好的读高中的年纪,眼一毁,哪里还能继续好好念书。” 骆子儒坐到清明身旁的木椅上:“眼睛还疼吗?” 用的是步蘅认识他以来,从他嘴里听到的最柔和的语气。 清明回:“滴眼药水,滴的时候疼。” 稚嫩的少年音,配着浑浊的眼,一字字入耳,扎进听的人心里,字字锥心。 下笔的人要身临其境过,感受才能完整,笔下的字才能由死到活。 骆子儒伸手轻拍清明置于腿上的手背:“趁天气暖和,和你父亲到院子里多晒晒太阳。” 不忍心同清明多聊,骆子儒出了屋,到院子里,听老刘提近段时间清明做过的检查,听那些让人无望的医生给出的诊断结论,听老刘说他一次又一次送出的信/访件,律师向他通气的案件进展以及他所知晓的其他受害者近期的动向。 骆子儒随老刘到室外之后,步蘅又打量了四周一圈,清明身后,摆放着一个四角木桌,上面供奉着一尊镀金观音像,雕像神态舒展,眉目慈和。这佛像那般拟人,有人的五官,人的躯体,可它偏偏不懂共情,不懂为人之苦。它拟人,却不是人,天高路远的,又如何能佑护苍生。 步蘅有很多话想同面前的清明讲,她想蹲下来,蹲到他面前,和他聊一聊。但她情绪暂不能像骆子儒一般收放自如,恐影响到清明,只能作罢。 * 两人皆因倍感唏嘘默契沉默。 离开刘家,走出胡同后,骆子儒仍没急着上车,望着与城市繁华格格不入的,眼前破败的堪比“难民区”的区域,突然问步蘅:“蔫了?” 步蘅没否认:“您以前教过我,真情实感不用全数隐藏。” 骆子儒笑了声,又问:“我之前跟没跟你提,我当年为什么入这行?” 步蘅回忆:“我有问,但您之前没有跟我说过。” 骆子儒:“今儿补课。” 步蘅:“您说,我竖好耳朵仔细听。” 骆子儒没计较她那含着促狭笑意的话,径直道:“99年的老黄历了。那年5月,我上一次创业黄了,败得自尊心差点儿跟着死了。和最好的兄弟反目,和父母吵得天翻地覆,手里攒的那点儿积蓄也全拿去给失败买单,丁点儿没剩,日子过得正他丫浑浑噩噩,不知道下一步往哪儿走,混吃等死,对着空气也能咬牙切齿半天。我爷爷是个年轻那会儿卯足力气上阵往前冲,老来下火线,拼命赚家底的老兵,看不惯我不成气候,蹲在我家院儿门口,一连几天换着花样骂我,老人家中气十足,骂得久了,我听着气得打哆嗦。他再多骂一天,我很可能就被他骂成了个回喷自己爷爷的不孝子孙。可没几天,老爷子一出连环骂还没骂完,出事儿了,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 1999年,5月,6枚导弹,5枚爆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轰成焦土,3人遇难。事件举世皆知。那一年,是很多人的新生,也是很多生命抱憾的终点。 骆子儒道:“新闻铺天盖地飞,很难不关注到,我一个又一个老同学卯足了劲儿写各种檄文。新华社和光明日报的邵云环、许杏虎的骨灰回家那天,我从院儿里出来,跟着同学上街,憋了很多天的火全吼成了口号。我家老爷子没拦,也没再骂。等我泄完火回去,还在原地坐着的老爷子只问了句:找着新的刀了?我回他:找着了,笔杆子。靠一时愤慨,就这么入了这道门。也没人意外,毕竟念书那会儿念的就是这个,也算干回本行。” “真干了,才发现这一行很难干好。一个触及社会弊病,引起全民热议的选题,最后可能也只能推动一个不起眼的改变。闹一阵,就被人忘个干净。很多引起轰动舆情的焦点新闻,后续却是不了了之。更为荒谬的是,广大看客纵使曾经再义愤填膺,似乎最后也能习惯这种不了了之,并且还会扩散这种即便努力了也徒劳的言论。不起眼的改变有用吗?” 骆子儒话至此,顿了下,步蘅意会,替他往下说:“用处不大,但只要有‘变’,就需要有人坚守信念步履不停。持之以恒地去做那些不起眼的改变有用吗?有用,人类群体进化、社会文明进步,这是老祖宗给我们蹚下的路子之一。下笔的人,不只需要写得好、写得完,更要为笔下的东西剧烈心跳。很多年前,您在回复读者评论的时候这么说过。” 骆子儒:“脑子里是不是就是鸡汤灌进去太多,所以才总翻车?” 步蘅:“您别逮着机会就涮我。” 骆子儒:“一直憋着不问我,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伸手5001?这原本也是你看好的选题。” 步蘅:“因为我了解您,您不主动的时候,我问了有用?” 骆子儒轻呵:“不耻下问没听过?” 步蘅脑袋并非是个摆设,结合看过的信息,她猜:“因为永明科技在准备IPO(首次公开募股)?” 骆子儒:“这么说也对,刚好卡了这个节点,所有人都不能等,上市了再爆,对不起那些股民,钱是很多人的命根子。” 见步蘅面露撼动之色,骆子儒拧眉:“你这什么鬼表情?我既不是菩萨,更不是雷锋。交个底儿,还有个原因,顾剑当年被人反复拿同一套拼凑的材料举报,始作俑者是永明生物科技如今的幕后老板。我答应过要帮他平反。倒不是帮他报复永明生物,只 是碰顾剑那案子的信息越多,就越难规避永明生物的问题,不干点什么,良心不安怕被雷劈罢了。人老了,就算不追求新闻理想那些虚无的玩意儿,德还是要积的,懂了?” 往来这么久,他是什么人,有什么抱负,又付出了多少,步蘅从很多事件中体会过。 很多东西,不是他否认,就真的不存在。 步蘅认真喊:“师父。” 骆子儒:“很久没叫得这么板正了,有话直接说。” “没什么,只是想跟您说,您今天很可爱。” “以为我听不出这是变着法儿说我昨儿个很可恶?” 30-40 第31章 步履之往你记清楚,我封疆两个字,不…… 声名水上书(三) 离开群租公寓所在的片区,和骆子儒重回α不久,步蘅收到了刚建立往来的裴盐盐发来的一条信息:“师妹,我们已经回学校了,跟你报个平安。下回见。”还扔了一张雪人图,不知道是谁堆在南园某栋的晾衣绳下面,还塞了两粒红相饱和度很高的圣女果做眼睛。 一早除了跟封疆祝青通气之外,步蘅有拜托师姐裴盐盐帮忙关照祝青,搭伙儿一起回学校。 她们平安返程,结伴不落单,她才安心。 眼下需要惦念的事,仅剩下骆子儒翻出来的这起尘封已久的5001案。 * 5001这篇稿子,骆子儒切割成了好几块儿。他是在速成时代仍旧讲究慢工出细活儿的人,步蘅听命帮他分担两块儿,将一些基础信息整理成综述背景,同时下笔记录遭逢刘清明之后的感受。 投身到笔墨文印品和电子文档间,一字字磨下来,很快近了日暮时分,不少同事已经事毕收工,留守的仍在奋战的同事几无。此刻从身后的落地玻璃窗往下看,α所租的大厦下面,街道间,打着led灯的车驾像浮在苍青色地表上,正浸满湿冷冬意,气定神闲地一点点往前漂。 步蘅伸手关了台案上的灯,又调转视线,往远处未关阖的百叶窗后,骆子儒的办公室内瞥了一眼。 骆子儒仍旧埋头桌案间,蹙成团的眉峰隔了很远步蘅仍能瞧见,想必那灰色的眸子此刻只有文字的影子。他专注时一向如此,旁人制造任何响动去干扰他,他都是立时要骂人的,α里除了步蘅,这种时候也很少有人敢去触他锋芒。 见步蘅关了台灯,她手旁更为年轻的实习生刑行行晃了下僵直的颈椎问:“小师姐,你今晚要陪骆老师加班吗?” 步蘅见刑行行手边压着一堆山一样的文印稿,反问:“骆老师让你写的稿件提要你都写好了?” 刑行行眉心立时揪成一个疙瘩,压低声音:“可劲儿造也跟不上,哪儿能那么快,我是打字机也不行的,何况大程师兄天天挤兑我,说没见过比我还笨的,说骆老师是走眼才选了我,说我拉低了整个楼层的IQ,毁了N大百年来极好的就业行情。我还得分神反驳那几个跟着他说我笨的人,你说气不气?” 步蘅摸她头一把:“再接再厉。我刚来的时候,一度还想跟稿子同归于尽。我去楼下买咖啡,你想喝什么?” 刑行行轻眨眼:“咋地,我们自己茶水间冲泡出来的,老骆不屑喝了?” 步蘅挑眉应:“下午我翻了一遍库存,剩下的豆儿泛了潮,磨出来给他端进去,他喝得出来,味道一定不对。” 刑行行又咂舌搞怪:“他老人家真是锦绣堆儿里长大的,腐败,贫下中农出身的我真的好恨啊!” 步蘅只笑:“心宽点儿,给你带美式和杨枝甘露爆浆,等着我。” * 咖啡厅和α不在同一个楼座儿里,分置a座、b座,待步蘅提着热咖啡往回赶,已经是二十五分钟之后。 刚望见b座入口处的楼门,一阵急风蹿过来,寒意砭骨,吹得步蘅打了个寒噤,下意识紧了紧衣领。正当她要推楼门的时候,又听到不远处传来哐当一声响。 在风声啸鸣的当下,这哐当声仍旧大的震人耳朵。 步蘅下意识将视线投向声音来源处。 只见楼座外墙的角灯底下,一团稀薄的橘光之内,一道瘦削身影背对她,正同迎面站着的一个五官明艳的年轻女子大力撕扯争执。女子一把扒拉下身披的大衣往那瘦削的人身上猛力抽砸,地面上也摊了些辨不分明包装的物什儿。从女子手臂挥动的频率看,这争执堪称激烈。 风将步蘅拎纸质咖啡杯套的指吹得凉透,她慢慢收回视线,不再在二人身上停留,拉开门很快钻进电梯。 那道瘦削背影步蘅认识,是师哥程淮山。是自从她跟随他约访池张之后,她便总觉得不对劲的程淮山。 那光也足以让步蘅看清那女子的面容。女子五官陷于浓妆里失去原本的面目,张扬的神情中甚至夹着一丝狰狞。 * 进了电梯,步蘅思绪仍因适才不小心捕捉到的那一幕不断震荡。 这个时间点乘电梯上行的人罕有,直到电梯“叮”一声停在α所在的13楼,步蘅才回神,抬头向电梯门看过去。 这一抬眸,正巧看到随着电梯门打开,贴于电梯门上的那张被一分为二的梯体广告。 广告上原本拼合起的人脸随着电梯门生的缝裂为两半儿。 贴厢广告上的这张脸……步蘅拧眉,她刚看过不至于认错,是适才站在程淮山对面的那年轻女子的脸,一样的浓妆扎眼,鲜妍夺目。 将指腹压向电梯关门键,没急着向电梯外迈步,步蘅又扫眼看向广告页边缘标注的字符——代言人:新生代女团ace魏新蕊。 是个很陌生的名字与面庞,步蘅均不识,可强烈的直觉在告诉她,须继续探究些什么。 回到工位上,步蘅没急于分咖啡,也没顾上回复刑行行的问话,即刻拨鼠标,点亮待机中的显示器,在浏览器内输入魏新蕊三个字,大致浏览了一番出现在页面上的信息。 而后步蘅打开微博,在搜索框内同样输入魏新蕊三个字,排在第一位的关联关键词是“魏新蕊季林泽”。在这组关键词的搜索结果页面里,有几个字眼瞬时攫住步蘅的目光,季林泽是雷格集团的太子,以女友频更闻名网络。 雷格集团……步蘅今日和此前整理及搜集过的资料里都出现过这个名字,它是5001案里永明生物科技背后的大树,也是骆子儒嘴里和顾剑的陈年旧案有牵扯的那只暗中搅动局面的手。 是巧合吗?步蘅自问,只觉得犹如雾中摸索,前路混沌。 同出一门,她既不想因偶然遭逢程淮山与这个名为魏新蕊的女子争执而起过多揣测,念及骆子儒,又不能不追根究底。 * 正值这么敏感的时刻,骆子儒主导的这篇稿子发出来,α和雷格之间是怎样的对立关系显而易见。 骆子儒每往前走一步,步蘅都希望是稳妥的。她有面对风暴的准备,譬如此前见到的在骆子儒身上出现的伤口,纵然骆子儒避而不谈,不同她讲真话,但对那伤的来源,步蘅能猜出一二。 她也知晓,任何职业都有一定的风险性在。步蘅只是不希望,从α内部射出任何有伤人可能的暗箭来。 骆子儒仍在办公室内研磨稿子,步蘅早已将她负责攥写的那part的精修稿发过去。骆子儒第一时间接收,但他始终埋案,没喊她进去。 步蘅又等了一个小时,待刑行行熬不住,吃完爆浆蛋糕先一步打着哈欠离开,步蘅仍没等到骆子儒吱声,但终于等来了告别故人上楼的程淮山。 程淮山身形高大,错身路过落地筒灯前的时候,落下一道面积极大的影子,他衣着更板正的仿似步蘅适才旁观过的那场拉扯,仅是她的一场幻觉。 * 定了定神,步蘅朝程淮山走过去。 避开仍留守的运营小哥,将手捧了许久的,仍温热的红茶递向程淮山。 刚落座的程淮山抬头看向她,步蘅道:“刚泡好,红茶,暖胃。” 程淮山啜了口,微抬杯冲她说:“谢了。” 从在池张的疯长科技那日,俩人起了争执之后,程淮山去而复返送伞,他们便少有直接接触,更一直疏离客气,添了显而易见的隔阂。 此刻,于近处审视程淮山那张隐隐青到发白的脸,步蘅数月前看到他那一脸宛如大限将至般的颓丧时便滋生的不安,更是随着适才检索到的雷格集团的名字和眼前程淮山疲惫的面容野蛮疯长。 步蘅在程淮山身旁空闲的工位上落座。 程淮山面前成摞的资料书遮挡住她部分视线,厚重书堆亦于眼前这方空间内平添了些微压抑感。 很多话,若开口讲,要细细斟酌语气。整个α内,也正静得只剩人敲击键盘的声音。 步蘅考量过后,决定不动嘴,选择在手机键盘上敲句子,发给程淮山:“今晚还得熬多久?” 面前的手机乍振动,程淮山便摸起来查看,他一样敲字回步蘅:“不久,最多个把小时。” 步蘅:“如果需要人打下手,随时喊我。” 程淮山:“好,那就不跟你客气了哈。” 步蘅又道:“刚才我在楼下看见你了。”她没有选择继续绕弯子。 程淮山赓即从屏幕间抬眼看她,但步蘅仍垂眸于手机屏幕,并未回视。 掌心的手机复又振动,程淮山低头扫向屏幕,上面是步蘅补充的又一句话:“凑巧看到你和一个姑娘起争执。” 和程淮山料想到的一模一样。 微犹豫,程淮山曲指敲键盘,回:“一个亲戚,有些不愉快但问题不大。别担心。” 两个半句,有因,有后果,堵死了步蘅很多想脱口而出的问句。 步蘅这才将视线投向程淮山。 近看,他眼底像堆了块儿火烧云,眼白里俱掺杂红血丝。那红似火,也似殷殷血色。 这双渗着浓重疲惫的眼让人不忍再叨扰下去,犹豫片刻,步蘅放弃继续交谈的打算,从座椅上起身,最后没忘在对话框里留一句:“师哥,累了的时候可以停一停。你胖一点更好看。” 他们的师父兼老板——骆子儒虽然脾气差,给人的压力却有限。但是因为行业属性,人人争分夺秒,做个媒体人到底是轻松不了多少的,入行后但凡对工作有些责任感,持续熬心血煲文是日常。 步蘅目睹程淮山身处疲乏的状态已持续了数月之久,总觉得他的眼睛都是在半睁着,眼皮随时能阖上,当下不劝,她心不安。 见步蘅要离开,程淮山在她起身的刹那,将此前握在掌心的手机扔回桌面,突然出手攥住步蘅的手腕。 程淮山贴过来的那只手手温极凉,像一道冰冷的铁铐搭在步蘅手腕上。 这冷,在这一刻和热一样灼人。 步蘅没挣,紧接着便听到程淮山说:“先别急着走。师哥现在向你道歉,我们算和好?” 道歉……和好……步蘅没想到,在程淮山眼里,他们这些日子的寡言相对竟是在闹一场旷日持久的别扭。 程淮山:“我承认你说得对。我有复盘过,上一回你跟我跑现场的时候,是我失态。” 他将姿态放得很低,步蘅反而觉得艰难,只得回:“师哥,你没有对不起过我。” 她并不是他该道歉的那个对象。 程淮山倏而松了手,并未附和她的话:“我有我的判断。那我就厚着脸皮当你答应了。你给的这杯茶,我会好好喝。” 话落,铺陈满倦容的脸上嘴角微微上扬。 捕捉到这笑,这一瞬,步蘅突然想起她进α的第一个月,第一次夜里加班,在楼梯间同程淮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过。聊各自经手的选题,聊当时的财经热点,他们关于新闻的一切设想和价值观念在那时无比契合。彼时,她认为他们是一路人。 步蘅也记得在那些晚归的日子里,除了骆子儒之外,程淮山也曾经数次关照过她,顺手帮她点餐,不顺路也会绕一段送她回学校。 程淮山在等她回应,步蘅迎向他的视线,无法拂他的意,最终点头,并再度给出承诺:“好。需要帮忙,你一句话,我就来。” 步蘅将那句“你遇到难题,分享给我,我能力再不济也会是个不多事的倾听者;你分享给师父,事情只要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他不会袖手旁观”吞了回去。 她知道自己还想说,“你一定不要走岔道”。 可仅凭猜测,凭分析,这话出口是伤人的。 她不该因为忧心骆子儒,因为这一点蛛丝马迹就去揣测程淮山,他们在观念上有过分歧,但程淮山在彼时都没忘要照料她,给她留一把伞。 她感到抱歉。 何况程淮山并未同魏新蕊言笑晏晏,而是争执相对。她愿意相信程淮山,再一次。 * 距骆子儒要发稿还剩48小时,前半夜步蘅坐在工位上考量,待她有了最终决定,决定将难题抛给骆子儒亲自处理,将所有的顾虑一一同骆子儒讲明时,目光隔着百叶窗探进骆子儒办公室,却见那人蜷在沙发上已然酣眠。 没得选,步蘅一样眯眼小憩,再醒来已是次日清晨,室内的骆子儒不见了人影。 她忧心的东西三言两语难以讲清,不当面讲也许会被无视,步蘅只得暂时作罢,幸在即便是应了最差的揣测,也还有足够的时间应变。 * 步蘅正找寻骆子儒可能的去处,许久没联络过的爷爷步自检的警卫员逄博来电,以前所未有的坚持口吻喊她回西山探望祖父。 逄博在电话那头儿学着步自检的语调说:“你爷爷最近可一直在念叨,说敢情儿给别人家养了个闺女,见天儿的不见人。隔壁你陆爷爷说听他絮叨听得烦透了,耳朵起了老茧,说得跟你说道说道,让你尽量百忙之中抽空拔冗安抚他。” 步蘅心知逄博用语夸张,步自检虽然退下一线,但不时随团外访,前几个月压根儿不在京内,不是她不上门,是老爷子没空儿接见她。至于隔壁陆老爷子陆恭俭,和步自检自年轻时因援朝相识,搭伙儿几十年了,从来是一唱一和,从老到小,周身的人被他们作弄了个遍,嘴上的话大多当不得真。 * 西山僻静,光秃秃的枝戳着灰沉的天,因之急景凋年,景致更显得单调得不成样子。 岗哨上的警卫轮换得快,步蘅被生面孔盘查了一番,刚进第一道门不久,一辆军绿吉普裹挟起一阵冬风,猛地刹停在她身侧。 车胎逼近她的腿,停的位置距她不过半步远。 步蘅视线挪向车身,透过明净车窗看到了发小陆铮戈,她跟着封疆喊了多年“二炮儿”的人正坐在驾驶位上探了半个身子推副驾的门。车门打开的同时,冲她吆喝:“上车,我送你进门。” 步蘅站定,盯着他肩上的杠和五角星:“谢了,但你还是给我下来走两步吧。” 陆铮戈呵笑:“你让我下来我就下来?我凭什么听你的?” 话落他倒是没耽搁,立时开了驾驶位的车门,跳下车,又没好气地摔关上车门:“别客气,尊老敬女,你占了俩,才听你的。” 步蘅不理会他前面啰嗦的那一堆,只问:“你从兰州偷跑回来的?” 陆铮戈脱了军外套,兜手披步蘅身上,轻啧:“我是当兵又不是坐牢,我休假不行啊?冻不死你。” 正说着,一旁的篮球场里有人拍打着篮球扑到边网上喊:“陆哥,你来不来啊?我们四个刚打没多会儿。” 陆铮戈提起嗓子回:“不打。我说,你小子长不长眼呐,没看哥边儿上站着你小蘅姐吗?” 校服还搭在篮球架上的少年挠头,笑嘻嘻,语调儿柔了几度,看向步蘅:“小蘅姐,那你来吗?” 步蘅隔着陆铮戈熨帖于身的军衬衣掐他,同时回复球场上的中学生们:“不来,鞋不合适,你们好好玩儿。” 陆铮戈呵了声:“别找那些没用的借口,二哥不在,就没见您高抬贵腿往球场上迈过,关人鞋什么事 儿。” 步蘅也不恼,只淡声道:“他不在,你比他在的时候欠,还比他在的时候菜。我凑热闹你会老实旁观不参与吗?还总是非要跟我一伙儿,我不打注定输的球。” 陆铮戈又想笑又觉得气:“老这么挤兑你发小也不怕遭雷劈。你看不起我跟看不起二哥有什么区别?我们俩可是他带着打球打大的。”走到这儿他才记起锁车。 步蘅也转移话题,问及:“休假回来有事儿?” 陆铮戈利索回:“废话,正事儿。约会。” 步蘅倒是被他的干脆说得一愣。 陆铮戈又道:“陆弋戈那个脑子里塞满报效祖国的人都能为促进兰州军区和广州军区(2016年战区才成立)联姻大业休假相亲,我还不能约个会?我一大好青年,我花儿一样的年纪。” 步蘅踹他:“别贫。” 陆铮戈斜了步蘅一眼:“喂,我正在挨冻温暖你,你但凡有点儿良心,我就算贫,你也得给我忍着,何况刚那都是大实话。” 步蘅又嘱咐:“过会儿见了陆爷爷嘴上留个把门的,尽量少胡说,他抽你我可不当人肉盾牌。” 陆铮戈仍不在乎:“老陆不用你管,你拦着点儿你家老步让他别火上浇油就成。我话说得够好听了,都特么21世纪了,他还给我家老大定那破娃娃亲,你又不是不知道,陆弋戈那冷冰冰的性子,这么多年不近女色,塞这么个娃娃亲给他,他不翻脸全是看在老陆装心脏病的份儿上,我估计背后搞不好他把用来练兵的沙盘都给掀了。要我说,老陆还不如把这娃娃亲换个主儿,塞给老二陆铮渡,正好让他收收那停不下来的泡广院儿女学生的心。” 陆家三兄弟,步蘅都不陌生,年纪最小的陆铮戈成年后,喊大哥陆弋戈和二哥陆铮渡要么是老大老二,要么连名带姓,从不带哥字。倒是喊跟了他爷爷陆恭俭多年的,陆恭俭的部下封忱大哥,也顺带喊封疆二哥。 就这么听来了俩八卦,亦不是不关心他,步蘅于是追问:“你跟什么人约会?” 陆铮戈淡笑道:“哦,一女学生。” 正好让他收收那停不下来的泡广院儿女学生的心……陆铮戈适才吐槽陆铮渡的这话,步蘅还没忘。 步蘅:“……” 陆铮戈继续坦承,刻意逗她:“广院儿的。” 步蘅:“……” 见步蘅无语,陆铮戈于是解释:“皱什么眉,老太太似的。放心,不是同一个,没有兄弟阋墙,何况我俩根本不好同一口儿。” 步蘅直视他,拷问:“这是第一个?” 陆铮戈痞笑:“小瞧弟弟呢,第五个。” 步蘅不得不瞪他。 陆铮戈手搁置在她肩上,拍了又拍,以一种哄孩子的力道:“你以为我是清心寡欲的二哥啊,我这个年纪,还没在林子里瞧清楚几棵树呢,上赶着认定谁是不是太早了点儿?” 步蘅不看好他万花丛中过:“仨五月换一个?” 陆铮戈耸肩,无奈道:“21世纪讲究效率。只约会,没到尽义务确立关系那一步。我百八十天才回来一趟,陪人吃吃饭见上一面。一面死,差不多是这样。你知道我是个有风度的人,我都是等着她们跟我说不行。她们说不行,小爷还笑着说,好的,送您。” 步蘅被他最后那话逗笑:“招惹多了,小心遇到硬茬儿,掉进去。” 陆铮戈仍是惯常的无所谓的模样:“我也是承人情,你知道很多人都觉得我是个不错的青年,想把我弄他们家里去当上门女婿,就先下手为强,给我介绍他们的妹子,我可是出了名的脾气好,怎么好意思拒绝?刚那是逗你的,没什么广院儿的女学生,陆铮渡是真有,我没有。你也甭惦记我,我现在就算被别人玩,我也玩得起。男人嘛,皮糙肉厚的,怕什么。又不像你,白拔了个高个儿,小身板儿这么单薄,二哥总怕你磕着碰着,害得我硬生生被他连带教育成个护花使者。” 见他转眼又打趣上了,步蘅怒斥:“陆、铮、戈,你没完了?” 陆铮戈眉开眼笑:“我说什么了?二哥也怕我磕着碰着啊,瞧瞧你这要啃我一口的样儿,心虚了?你这什么破心理素质,还能不能行了?” 步蘅没留情面,抬手狠抽他背脊,手还没收,从前方传来了沉闷的咳嗽声,俩人立时默契地止了话头儿。 抬眸望过去,就见陆恭俭背手站在不远处,平直的目光正密密匝匝地锁在他们俩身上。 步蘅极轻地推搡了陆铮戈一把,同时喊人:“陆爷爷。” 陆铮戈还没吭声,陆恭俭的冷斥先来了:“混小子,胡闹什么。说你呢,陆铮戈你哑巴了?” 斥完他无视陆铮戈讨巧的笑,又转瞬换了慈和笑脸应对步蘅:“刚跟你爷爷下完棋,他这会儿在里面临帖,你过去陪陪他,我们俩先回家去,过会儿再让这崽子去跟你爷爷问好。哦,他抗打,侥幸腿没断的话。” 闻言,步蘅把身披的外套扯下来塞回陆铮戈臂弯,且对他比了个嘴型:祝你平安。 * 待步蘅走远,陆铮戈几步跟上陆恭俭,随老爷子回不远处的那幢气质内敛的灰白矮楼。 陆恭俭边走边念:“你小子这回走远了,倒是很久没给我闯祸了。但也白白发配你出去历练,这么久都不见你生出丁点儿长进,每回回来都依然拿不成个儿。” 陆铮戈也不反驳,任老头子说,他只顺好耳朵,老实听着。心知就算拿军区比武里得来的荣誉举证反驳,在这个已然思维定势的老古董面前也是无甚用处。 陆恭俭又道:“刚才我跟步老头儿聊起你们几个小的。谁都知道,打持久战,就算占据先天地理优势,也很大概率会被翻盘。你和小蘅这对儿青梅竹马,近水楼台的见天儿看着,你们俩如果互相中意的话,我得省多少心。” 陆铮戈嗤笑了声,含混道:“您这是急着四世同堂了?不过,您老怎么能撺掇我毁人姻缘呢?” 有运输车轰响过路,陆恭俭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但知陆铮戈嘴里无好话,转身道:“你小子又背后编排我什么?你敢说你不喜欢人家?” 陆铮戈抓紧举手扯白旗:“搁现在我是喜欢,我没什么不敢认的。可我不光喜欢她,二哥我也喜欢,还喜欢上得更早。您说怎么办吧?您捧在心尖儿上的孙子在您不知道的时候在别人那里心可都被摔碎了,还连碎两次。” 简直满嘴荒唐,陆恭俭想抬手抽他,在身体有进一步行动前又忍下了。陆铮戈提起封疆,扯动出他一系列感慨:“你别说,那也是个倔孩子。” 陆铮戈知道他必是又记起老黄历了:“您这是依旧耿耿于怀二哥不收你资助那点儿事儿呢?这都多少年过去了。” 陆恭俭瞪他,染霜的鬓角斜起:“你试过自己赚学费、生活费?你爷爷我过过啃树皮的日子,知道自力更生的难处。” 陆铮戈回:“我是家养的锦,二哥非池中鱼,这话可是您亲口说过的。鱼自己游出广阔的天地有什么不好?这鱼不光喂饱自己,还有能力供养自己在阿尔山的妹妹。依我看,您还是多担心担心您家的老二会不会捅出他自个儿收拾不了的篓子来得实在。” 陆恭俭剑眉紧锁,宛如露天一尊镇门的庄严石兽:“少说风凉话,铮渡若真捅娄子出来,你少不了连坐。” 陆铮戈:“……”这纯属无妄之灾。 “他大哥封忱就是这样,哪儿像你小子只知道混日子。当初是我下去转悠,看中他是棵好苗子,把他强行要上来的,就这么折了他蹲守作战部队的理想。我知道他在这里呆不住,本想找个机会放他去想要去的地方,谁知道他走得那么急,我要是知道……”提及封忱,陆恭俭话里只余叹息。 谁知道,这个机会再也不会有,永远不会有了。世事无常,意味着遗憾丛生。死别让这遗憾再也没有可以被弥补的机会。 陆恭俭:“我对不住他,总得对他弟弟好点儿,何况那孩子也是个好孩子。” 陆铮戈轻扶他臂膀:“行了行了,我听了没有一百遍也有八十遍了,这笔债我替您还,您少操点儿心。” * 当年封疆初来乍到,和被父母搁在祖父这儿养的他们陆家兄弟,最初也是不对付的。 陆恭俭爱才,亦乐善好施,不时让封忱把封疆放在陆家,同三兄弟一起操习软笔字。封忱不愿叨扰他们,但也不擅长拒绝,陆恭俭多念叨几遍,封疆 便会被动出现。 陆家老大陆弋戈自小性子冷,不好搭理旁人,老二陆铮渡却自小刁横,善欺人。年幼的陆铮戈当是时觉得陆铮渡这型更为威风,乐于效仿他,跟着陆铮渡渐渐作得不成人形。 那教习书法的先生是陆恭俭战友的内兄,出了名的古板严苛,却也有名的耳背加嗜睡,经常是屋子里的几个小子作上天,先生也毫无所觉。 封疆出现之前,陆铮渡对陆铮戈这个幼弟颐指气使,封疆出现之后,陆铮渡携他欺负新人。 封疆到的前几日,陆铮渡使唤人铺宣纸,放镇纸,洗笔研墨。封疆没吭声,没有提出半分异议,照做。久了,这消极顺从的态度又让陆铮渡觉得无甚趣味。他撺掇陆铮戈作恶,污损封疆为完成先生布置的任务,晾干写满的习字页。可陆铮戈到底人小不顶事儿,往纸页上甩墨这等小事儿亦做得让陆铮渡不满意。临了,还是陆铮渡亲自上阵,不止毁了封疆的习字作业,还附带将封疆本人墨污上身,衣服上墨渍斑驳。 陆铮戈记得那时封疆赶在先生醒来前自行清理墨迹的样子。白净的脸上不见多余的表情,黑沉的眸亦不起波澜,人只静静立着,是副油盐不进、百毒不侵的模样。陆铮渡话说得再难听,再挑衅,封疆那无波无澜的眸始终神色不变。他亦未同哥哥封忱坦陈这番遭遇,未在陆恭俭过问几人相处情况时漏半分风声,十问白问千问的尽头都是“挺好的”。 后来,许是善恶终有报。陆铮戈课余随陆铮渡去南城溜冰、打台球,避开家里安排的人,从学校后门的小道儿上往台球厅走。走了没多远,被几个陆铮渡先前得罪过的混子堵。陆铮戈下意识往陆铮渡背后躲,被陆铮渡骂酒囊饭袋。 小道儿是条儿沟,一旁有个海拔高出小道儿近一个人身的路。陆铮渡看到他熟识的同学从那条路上经过,松了口气,喊人帮忙。可没承想,他这一喊,同学跑蹿得更快,撒丫子消失在他视野之内。平时横惯了的陆铮渡忍不住痛骂不义之徒,亦骂幼弟陆铮戈是废物。 对方依旧向前逼近,陆铮渡只好佯装气势,撸起袖子硬着头皮往前走。 人少势寡,正当陆铮戈觉得天理昭昭,他和陆铮渡这顿揍要难免,开始腿颤的时候,从那条高海拔的小道儿上跳下来一个身穿校服的少年,猛地往后拽了他一把,差点把他给拽翻在地,且对他吼:“跑!”陆铮戈下意识就听了那人的话,但往后跑的时候磕绊了下,摔了一跤,爬起来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让他跑的人是封疆。 因为封疆帮忙,那场仗陆铮渡没吃什么大亏。陆铮戈也没跑远,他后退了几十米等了没多会儿,哥哥陆铮渡就和封疆一前一后从小路上慢慢向他走过来。待走到陆铮戈身边儿时,落在后头的陆铮渡想起前一天他刚为难过封疆,瓮声瓮气地甩了句:“喂,新来的,别想我感谢你”。 陆铮戈扫了眼陆铮镀那张死硬的嘴,又瞄封疆一眼。只见封疆抬手用拳锋碰了下唇角的淤青,而后出乎陆铮戈意料的是,封疆那拳头没放下,忽然转身招呼在紧随其后的陆铮渡身上。 陆铮渡骂了声艹,发狠还手,两人转瞬扭打成团。 陆铮戈对自己认识到位,自知这架拉不开,抱着书包往后退了好几步,远离战场。 那场扭打,纵然陆铮渡后来抵死不认,陆铮戈觉得他输了。 那天,等陆铮渡气喘吁吁倒地,封疆摁住他的肩,撂了句:“我不需要你谢。挨我揍,也别等我的道歉,不会有。你记清楚,我封疆两个字,不是任人欺负的意思。我以前忍你,是觉得你根儿还没烂透。记好今天发生的这两件事儿,第一,我确实打了你;第二,两清了。”话落封疆便起身,拍干净浮在校服上的土,先行离开了。 台球厅之行黄得彻底。陆铮渡龇牙咧嘴,忍着身上的伤带来的疼,告诉陆铮戈:“回去跟爷爷说,他招来的那个野小子不是个东西,妈的竟然敢打我。听懂了?好好帮腔。” 陆铮戈一时间没应声。陆铮渡踢他,陆铮戈才说:“哥,你,我,我觉得……” 陆铮渡不耐烦:“话都说不好,结巴个屁,再这样搁外面别喊我哥,废物。” 可等两人回家,还没等陆铮渡跟陆恭俭告状,一推门,便见封疆正九十度躬身,规矩地站在陆恭俭身前,半分钟才见起身。 陆铮渡那状没能告成。他以为封疆是小人,会再给他们招来陆恭俭一顿打,可陆恭俭见他脸上挂彩却罕见地没吭声过问。他们始终不知道那天封疆到底同爷爷说过些什么,自那天起,封疆也再未同他们一起学过任何事。 同样自那天以后,崇尚武力值的陆铮戈不自觉地开始在偶遇封疆的时候献殷勤,日复一日的,不小心立场全换,站到了封疆的阵营之中。 * 陆铮戈记封疆那句话一记多年:“挨我揍,也别等我的道歉,不会有。你记清楚,我封疆两个字,不是任人欺负的意思。” 封疆后来又对他说过一句类似的话,在步蘅高考完的那个夏天,在蝉鸣鼓噪的关中盛夏夜里。 孤身北上已久的步蘅意图溜回关中,去探望她的老友静安师太。步自检不放心她只身远行,迟迟不肯放行。闲得想找事儿做的陆铮戈于是磨陆恭俭,试图同步蘅一起前往,同时背着步蘅去骚扰正值大二大三间隙暑假实习的封疆。 那年夏天,在极尽静谧只有薄风攒动的山谷里,在稀疏几颗星咬着黑夜的天幕下,陆铮戈和步蘅以及封疆枕着米余长的粗糙岩石闲聊。从夏商周时期那些怪力乱神的野史,扯到当下虚空或许浮着几只厉鬼,话题间逻辑全无,主要他们俩说,封疆听。 白天,他们一行人刚翻了几座山头儿,走了几万余步,被娇养了几年的陆铮戈已经浑身散架濒临瘫痪,一根儿手指都不想动。封疆用早前从师太那里顺来的蒲扇为他俩扇风驱赶蚊蝇。 躺了会儿,陆铮戈听到步蘅均匀的呼吸声,知她睡着了,想起白天步蘅逗庵里养的那头年迈的驴的幼稚样儿,问封疆:“二哥,你说这丫头是不是缺根筋儿?“ 封疆用摇了许久的蒲扇碰他鼻梁,笑:“缺哪儿,有你缺的多?” 陆铮戈立时不满:“就知道见天儿的丧气我。” 他又试图同封疆交代前些日子的插曲:“前几天无聊,你们都忙没空儿理我,我就拽她去爬箭扣那段儿野长城。难得搭次公车,你猜怎么着?撞上她几个同学,一堆小狼崽子。有个男的故意把她往其中一个男生那边推,她和那人身体碰着了,那堆人就起哄。气得我当场冒烟,立马拽她在下一站下车。虽然我们这个长得也丑,可怎么也不能配车上那个贼眉鼠眼的货,丢份儿,我第一个不同意。” 封疆起初沉默,待陆铮戈以为他不会对此发表看法之后,他忽得揉/了陆铮戈前额一把:“我们炮儿长大了,知道护犊子保护姐姐了。做得对。步蘅这个人,哪儿都没写着‘想开玩笑随便开’。她自己没脾气,辛苦你。” 那一晚,纵使封疆一直用蒲扇替他们赶蚊子,陆铮戈还是觉得耳边嗡声不断,嗡得他躁。 他咬着根儿狗尾巴草儿,拍了自己臂膀几下,琢磨必须得晃醒步蘅,仨人好一块儿往庵房里钻,去睡大觉。 封疆在陆铮戈出手晃步蘅的那刻,拍了他手背一下,打掉他的手,且将手持的蒲扇径直扔他一脸。 扔完了,封疆又将身上的冲锋衣撂给陆铮戈:“穿上,别打哆嗦。冷不会直接跟二哥说,忍着还能自体发热?” 而后封疆抱起步蘅驮上他自己的背,踩着一地稀薄月照和张狂野草,一步一步往远处点灯的尼姑庵走。走出数步后,封疆又回头,眼神示意陆铮戈走在前面,他背着步蘅殿后。 * 和陆铮戈屡遭嫌弃不同,步蘅刚踏进院儿门,就有一道黑影踩着地面起跳,一个箭步扑到她身上来。端着卷轴的逄博跟在猫后面走出来,朝步蘅使了个眼色:“你爷爷刚才还说,你捡只猫放在他这儿猛吃他粮 食,是没安好心。” 步蘅抱紧扑到她身上来的大团橘猫,摸着浑圆紧实的猫肚子,笑:“逄叔,您得劝我爷爷给这小家伙儿节食。好好的身材,让你们给喂走形了。” 步蘅边说边往里走,随即听到从更内里传来一副浑厚的嗓子:“小逄你听听,又是我们的不是。” 步蘅隔着镂空的花墙往里瞥,原本被打理的花木扶疏的院子这季节显得空荡,只一株腊梅斜斜地从墙角伸出来,递到步自检书房的窗前。 见步蘅走近了,步自检搁下提了许久的毛笔,视线隔窗往外探。步蘅含着疏淡笑意的眼正看过来,同他清亮的眸光相接后,立时弯了一弯。冬意深了,步蘅穿得单薄,衬得身形更为窈窕,她拥着大橘望过来的样子,一时间像足了步自检已过世多年的夫人邹雅禾。 步自检微怔,想起妻子在临终的日子里,反复同他讲:“如果当初我们没有把给一聪安排的路强行往他身上压,随他自己的意;如果我们没有反对一聪和那个画家在一起;如果不是我们糊涂,他走时说出出家门便割断情分的话,他不会在经历变故后不同我们讲;如果不是我们和他怄气,不去关心他的死活,最后不会没有人拉他一把,他现在也就还在我们身边。自检,以后……小蘅的事……你都听她自己的意愿,不要重蹈覆辙。”邹雅禾泪水涟涟的眼,是这些年步自检午夜梦回时,梦境里出现最多的画面。 看着步蘅,这些年来,步自检始终记得提醒自己——他是个没了儿子的人,眼前这丫头是死了父亲的人。他得尽力,让她得偿所愿。 隔着窈窕腊梅花枝,步自检招了招手,冲踏在鹅卵石小道儿上的步蘅道:“楞杵在那儿看什么?放下猫,过来检查下你爷爷最近是胖了还是瘦了。” 第32章 步履之往。 第三十二章:声名水上书(四) 步蘅踏进房门之后,逄博也倒了回来,将步自检置于桌角的牛角方章收好,又伏在书案前将他摊铺开的宣纸一一卷好归拢。 步蘅一来,步自检撇下捡拾空当儿煮茶的打算,抬手唤步蘅,招呼她顺着书房后门往外走,步行至院儿外。后院外面是一小片水竹林,叶细枝软,风起叶动,竹梢被刚硬凛风吹得唰唰作响。 步蘅上前一步挽住步自检手臂。老爷子这几年到底是见了老,面庞依然清癯,精神依旧矍铄,但两鬓斑驳的霜已经去了斑驳,白连成了片。步蘅知道他惦念顾及的事情太多,被各色沉甸甸的忧虑压着,既有家又有国,怕是难分孰轻孰重。 儿子步一聪二十出头便离家,直至客死异乡变成一捧骨灰才回来,女儿步知蝉又远嫁久居异国,夫人邹雅禾亦未能同他走到白首便离开人世。去年,同步自检肝胆相照的至交好友施华清还没能看到首艘国字号航母下水,就心源性猝死于岗位,步自检北上出席追悼会,返程后数夜难眠。今年,一出舰载机飞行事故,又引得步自检大动肝火直接入了院。他为之惦念的,是散成一盘沙的一个家;为之殚精竭虑的,则是早年留苏时亲历军工发展落差后生的图强之志,但种种披肝沥胆的抱负,曾因为积贫积弱的国运成了一次又一次意难平,亦在众多同道者倒在前行的轨道上后,生生碰撞成了刚烈的执念,愿万死以赴。 去年春日他犯了咳喘的老毛病,马拉松似的迟迟不见好,被迫留院的那些天,步蘅于病床边儿看着他发间那丛霜,盯久了,喉能哽住。一个人成长得经年累月,衰老却只需要须臾,身边人骤逝之伤入骨,面容便易摧易折。 * 早些年,步蘅同步自检的关系委实称不上亲厚。乍被拎回京,四顾是极其陌生的新环境,步蘅犹如擅长隐身的单细胞动物草履虫,没人拨弄便像不存在一般,静得像戏剧场上挂在幕布上的影子。 爷俩此前没有在一起生活过,步自检的严苛教条难改,同步一聪的温文细致走了两个极端,步蘅同他有种与生俱来的距离感,“柏林墙”无需修筑,已然横亘,那时病体沉疴的邹雅禾是俩人之间的调和剂。 * 走出一段路,连院门外的竹林都远了,步自检才道:“小逄说你实习很忙,说说,怎么个忙法?” 步蘅:“逄叔说得过火了点,跟您比算不得什么,时间挤挤总会有。”步蘅知道无论她在外面做什么,皆瞒不过步自检的眼睛,没有再多解释。 步自检却在这一刻猛地刹停了步子:“我可很久没见你上场打比赛了。”过去少不了惦记她伤手腕、伤膝盖、伤韧带……可久不见,也有些怀念那引人亢奋的拼杀现场。 女排姑娘,历来个顶个是像样儿的。 步蘅诚恳交代:“爷爷,要队里召我回去,我才有机会。” 步自检正色道:“就地干等着,耗得是谁?啃马料果腹,和羊争草吃的那些年头儿,不积极上阵的士兵,是大家伙儿公认的孬种。” 比起在陆恭俭面前,永远是下等兵待遇的陆铮戈,挨几句批评不算什么。步蘅顺着步自检的话道:“成,听您的,我会争取。什么状态能上场,我心里是有数儿的。” 说话的档口,雪花打着转儿飘下来,天又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步自检拍打步蘅挽他手臂的那只手背:“既然没那么忙,次驹昨儿来过,最近他都会在京内,带团队来淘一些种子项目,少不了要见你一回。” 程次驹,远嫁美东的步知蝉的次子,现供职于著名的投资私募基金KS,虽不比bat体量大,但于互联网大潮中顺势而为,致力挖掘出了各行各业的参天大树,投资出了无数独角兽。姑姑长子程缄一登山罹难,第三子程驷舆随导师埋身极地科考,常年失联,他们能见到的,多是程次驹。因志同道合走到一起的姑姑步知蝉和姑父程近文因一组实验数据产生分歧,较真闹离婚致不可收拾时,程次驹曾在本埠读过几年书。他虽然选择寄宿,但时常探望步自检,同他们最为熟稔亲近。 步蘅点头应承:“我这几天就联系他。” 步自检轻嗯,随后状似不经意地说:“在你回来之前,你陆爷爷跟我提过一嘴,上个月我在外面漂的时候,他过寿之前,封疆回来看过他。” 步蘅不知道步自检跟她提同他交往并不算密切的封疆是几个意思,潜意识认为有诈,于是按兵不动。 见步蘅没接话茬儿,步自检进一步引路:“老陆问我,为什么他觉得,聊的时候,他不过跟那小子提了回我的名号,那小子再回他话时,眼见着就紧张了不少。老陆这厮还百般跟我强调,这反应是确有其事,并不是他杜撰脑补出来的。” 步自检话至此,徐徐停下前行的脚步,侧身锁视步蘅的眉眼,眸底颜色复杂,让人没办法即刻分辨。 封疆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紧张亦不会。老爷子却说得跟真的似的,倒像是钓鱼执法。步蘅认真听着,仍不动声色。 步自检打好的草稿还没说完:“老陆现在是仗着身为过来人,说道小辈儿。他大概是忘了,当年他五大三粗一莽夫,平日里摸爬滚打惯了,活得糙,不怕事儿。可他去求娶人家书香门第的姑娘,第一次登门拜见岳父的时候,紧张得走路都顺拐。到见岳母的紧要关头,更是莫名结巴,屡屡失态。人家此前托人打听过他,听到些他的光辉事迹,以为上门的得是个气焰嚣张的悍匪,没想到来的是个顶没用的、话都说不顺溜的东西,大跌眼镜。人紧张,总归事出有因,不会无缘无故。” 步自检话里是真有话,步蘅要是这都听不出来,除非耳背,除非智商瘸腿儿。 那层窗户纸已经被步自检捅到这地步了,步蘅干脆捅得更利索些:“爷爷,我们坦诚一点,我想知道,您接受来您跟前儿紧张的人,是他吗?” 步自检轻微眯眼,余光看向步蘅随着年岁增长日渐抓人眼球的面庞,只道:“那爷爷也反问你一句,要是我不希望,你会让那小子远远儿滚蛋 吗?” 酷暑寒冬轮回过这么多次,步蘅知晓,步自检对在她身边晃过的人就算不是知根知底,也算是有那么几成认知,而她对那人的为人处事向来是有信心的。 步蘅顺溜地答非所问:“您在我心里,一直是个明是非,心胸广,且关爱提携后辈的人。” 步自检斜步蘅一眼,眉梢眼角的意思都是他不吃恭维这套。 当年他把步蘅从关中提溜回来不久,邹雅禾便过世,步蘅过了不少形单影只、对灯独处的日子。步自检明白,这么多年了,当初这丫头往外蹿时,他鲜少顾家,顾不上见天儿的看着,如今被年岁和坎坷催熟的人已经有了主见,他仗着长辈的名号说再多,恐都是画蛇添足。 步一聪执着于旅途中萍水相逢的画家,步知蝉和程近文散伙后又藕断丝连至今,两辈人的执着与专一,不知道源头在哪儿。 或许,是邹雅禾?他们婚前,每七日一封长信诉日常,寄往边疆的邹雅禾;他被埋在雪地里生死未卜时,远在千里之外,行囊里仅塞了套嫁衣便搭机直奔边关的邹雅禾;不知前方是久别重逢还是生死相隔,甚至做好了去参加他葬礼的心理准备的邹雅禾。 他被从雪地里挖出来,神思昏沉的日夜里,梦寐间恍惚听到过她说话,惦念着若死得正式同她告别,把她的眼泪擦干净再走,挣扎着睁眼时,是她将温热柔软的手覆在他眼上,慢慢对他讲,“别急着睁,光刺眼”,那会儿她不过双十年华,他长她七岁,可她已经是个主意再坚定不过的人,她总是先于他做出他们俩人生中重大的决定。那一天,她攥他手攥得不一般的紧,给了他挺下来的力量,“好好睡一觉,我有很多时间等着你,我不急。等你歇够了,再跟我说一说,到底愿不愿意做我丈夫”。 怎么会不愿意?这条命劈成两半,一半愿为信仰逆流而上,另一半便是交给她任她予求予取。 儿女,子孙,大抵都有些像她,像她那般无畏坚持,不怕撞南墙,仿似从不知彷徨迷茫为何物,亮如不熄星斗。 他们都有些像她,像自她走后,他每一日都在怀念的她。 * 要紧话该嘱咐的得到位,步自检说:“若让他滚,就真的滚远了,不要也罢。” 步蘅笑,来了个小鸡啄米式的机械点头:“您说得太对了,进咱家门确实得过三关斩六将,嗯……滚雪地啃草皮也可以安排上。” 步自检剐她:“少跟铮戈学着不说人话。” 在儿女情/事上,步自检曾经有过错误的干预,教训惨烈,如今只剩妥协:“既然碰上了,就让你试一试。你奶奶要强了一辈子,偶尔给我看脸色,不看任何人脸色。别的地儿纵有不顺、不圆满的地方,感情/事上她没吃过亏。学你奶奶,别学一聪。姑娘家,自爱得先于爱人,不是教你自私,是提醒你任何时候,都别卑微到没了自我。记好这话,虽然是从我嘴里说出来,但它算是你奶奶教给你的。也别辜负人家,谁捧出来的心肝都是肉长的,到你不要的那一天,给人好好儿放回去,别发狠踩碎了。这也是你奶奶教给你的。” 步自检没避步一聪名讳,也不避讳提及邹雅禾,有些伤疤,久了总要直面。名为“避”的那张封条是不可能将它彻底贴死尘封一辈子的,只能自欺欺人一阵子罢了。步蘅亦不再是从前不能经事的小姑娘。他们爷俩儿,也总得时常念叨着家里那几个先一步故去的人,免得将来天堂重遇,再显的生分了。 * 唐突的冬风刮个不停,待暮霭苍茫,步蘅陪步自检用完晚餐准备再次赶回α。因为撞见师哥程淮山同那位名为魏新蕊的女性争执而延伸出来的那些疑虑,以及骆子儒那篇将要面世的文章发布后α可能面临的种种压力始终让步蘅提着一颗心。 还没出门,又收到陆铮戈发来的微信消息:“走了没?” 步蘅摸出沁凉坚硬的手机回他:“下一秒就走,马上。” 陆铮戈那端即刻显示正在输入中:“巧了,小爷上一秒刚拔腿,这会儿候您家门外了,麻溜儿出来吧,我送你。” 步蘅刚读完这句话,陆铮戈又扔来一串新的:“我就不进去了,你爷爷至少得收拾我十句,五分钟完不了事儿。你快点儿。” 步蘅没跟他客气,也没再耽搁,穿好外套出门。 陆铮戈的车就停在路边儿,贴着道儿旁的灌木丛,他人裹了条亮紫色冲锋衣,正闲适地倚在车门上,假模假样地戴了副和他气质不相衬的细黑的眼镜框,不知道又是受了何人刺激。 见步蘅现身,陆铮戈抬手机冲步蘅挥手:“这儿呢!”手机屏幕的光亮打在他鼻梁上,又折到他右侧脸上,映出他棱角日益分明的面庞。 步蘅快步跟随他上车,陆铮戈关好车门后又问:“您走哪儿?” 步蘅定了定神,末了伸手摘掉陆铮戈挂鼻梁上的镜框:“介意吗?” 陆铮戈呵了声:“你都摘了你再问不嫌晚?随你便。” 步蘅将镜框腿折叠好,替他扔进车前的置物盒里:“你连镜片儿都没装一个,就别戴在脸上招摇了。我回实习的地方,还有活儿没处理完。”她话落开始在车内屏幕上搜索设定导航位置。 陆铮戈赶在步蘅拉拽安全带前替她系好,手回归方向盘之后说:“跟谁学的这是,你现在都是大晚上一个人还搁外面晃?院儿里的姑娘都忙着看秀旅行,就你忙着搬砖。我刚给二哥挂一电话,跟他说我回来蹲一周,让他有空招呼我,有事儿尽管麻烦我,还顺便告诉他,我还没进门就撞上你了。然后我就没跟他客气,凭着对他的了解,解读出他没好意思跟我明说的那些话。他要我照顾好你,送你回去。于是我过来送你回去。” 这话似乎有哪儿逻辑不太对,步蘅放弃纠正,挑正事儿说:“你乖一点,这段时间他应该闲不了,你要是想见他,我建议你自己送上门。” 陆铮戈嘶了声,笑:“你放八百个心,我倒贴也得挑不碍事儿的时候。” 他走过幼时的顽劣,如今对朋友是没二话说的,步蘅见他说得如此懂事儿,怕他俩见不成,又补充:“但是也不用善解人意到过火儿,你就算出现的再不是时候,他也不会堵上门把你关外面的。大不了你什么声音都不出,当个安安静静自己玩自己的人形摆件儿。” 封疆在这城市里有私交的人不算多,人和人总要靠碰面交流来联络维系感情的,陆铮戈出现,他也是会高兴的吧。 陆铮戈漆黑的眸让笑浸得亦发亮:“喂,你这说得好像我对二哥特特别,同样都是人,有些人就不吃醋?” 步蘅非常干脆:“留着你自己吃吧,我不懂吃醋,我直接变心。” 陆铮戈:“是个狠人。” 步蘅提醒:“变道,前面拐弯儿。” 她指向的是和导航相背的方向,陆铮戈刨问:“怎么,你那实习单位还会随时位移挪地儿啊?” 步蘅偏头看窗外朦胧柔和的霓虹:“傻还话多,以后要不要叫你阿傻?先去春宴楼,请你吃铜锅涮肉,好堵住你这张嘴。” 已过九点半钟,哪儿是真吃真请,陆铮戈知道步蘅是在啐他:“我谢谢你。” 而后他想起什么,接着问:“刚才在老爷子那儿碰到陆铮渡,罕见的没带人没带车,要不是我跑得快,指不定他犯邪要我送。那你今儿还不得跟我划出一条楚河汉界来?” 步蘅抓关键:“怎么突然提你二哥?” 陆铮戈将车稳当停在十字路口的停车线前,瞄着前方冷冰冰但在夜色下极其惹眼的红灯:“不突然。他今晚刚露脸,就不知道哪根儿神经没搭对,跟我打听起二哥的近况,他俩不对付不是一年两年。他最近不看秀看展混日子了,借着我妈新男友搭上了金融圈,之前跟投的项目成功ipo,虽然出资比例不大,但离场套现还是捞了不少,最近正春风得意。倨傲且春风得意的人眼里很难装得下别人,除非是敌人。是不是这个 理儿?” 说到最后,陆铮戈转身同步蘅对视。 恰逢此刻,掌心震动了两下,步蘅下意识地将视线挪移回手机屏幕。 【封疆:听铮戈说你在西山。走的时候说一声,喊他送你。有话想说的话,随时扔给我,我很擅长一心二用。】 他在讲他的态度,工作之外,生活也要继续,忙碌不会成为彼此之间的问题。 步蘅指扣在手机边缘,认真读着这几句话,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心里因陆铮戈适才的话起的不安化成了涟漪传递到指间,生了温热。 步蘅刚将手机解锁,意图回消息,掌心这机器复又震动了起来。 【封疆:如果不想说话,就随便扔我个符号。放心,我年纪长,二用惯了的心很大,不懂委屈。】 一旁的陆铮戈还在絮叨:“我知道他俩对你来说不是二选一,对我其实也不是。” 确实不是,步蘅回:“铮戈,我的原则是,我永远站在他那边。” 第33章 步履之往。 地狱之门(一) 同步蘅这边适才上演的发小相逢,承欢膝下不同,城市另一端,因为资金告急,封疆及池张跟随天使投资人田望秋,经田望秋扯线,奔波在会见各路资本大佬,寻求新投资的路上。 封疆得空给步蘅发消息的时候,持续到前半夜的会面刚告终结。 * PC时代远遁,移动时代飞抵,投资机构和初创公司均多如过江之鲫。 俩人随田望秋,见到了以热衷劝说青年人退学创业而闻名业内的某基金中国区副总裁。 对方抬眼审视过封疆及池张后,开口对田望秋说:“老田,我也不浪费你时间。你带的这俩后生既没穿格子衫,又没顶着一头狗刨过的鸡窝。长得怪周正,人模人样儿的,我不喜欢。我这人轴,单单喜欢纯种儿码农出身的创始人”。 说得煞有介事的,整串话听下来,封疆觉得这人蛮有意思。讲的这几句话明明不长,但完成了双重人身攻击。不止冲他们,也冲人码农群体暗搓搓放冷箭,嘴一开一合的功夫,不客气地踩低了一群人。 亦跟着田望秋见到了像传销诈骗犯出街似的某投行经理。见过他们的商业计划书之后,该经理将其搁置一旁,转眼眉飞色舞地反向推销起自己已投资的一家AI智能公司即将推向市场的面部识别系统。夸得天花乱坠,如同天上有、地下无一般。 更碰上了还没谈几句,便要下手为Feng行重新分割股权的某创投基金合伙人。 这人还奉劝封疆将某些合作伙伴,比如正在场的池张,尽早扫地出门。 得亏池张今日嗓子冒火,封疆又暗地里施力按了他胳膊一把,不然很难说听完这一出儿,大家还能继续相安无事,共处一室。 在面谈末尾,此合伙人给出的意向投资额与占股比,亦不符合封疆他们的预期,明面儿上欺负人。 更有在出行领域已经涉水颇深、身家难以细数的一位已经创业成功的前辈,开着办公室内的投影屏会客。 赶巧儿了,在接待他们的时候,投影屏幕中播放的剧目莫名卡住,卡在剧中一句著名台词上——“我耗费15万买下那匹种/马的精/液,我当然要去看看它是怎么交/配的”。(美剧SiliconValley) 这句不甚文雅的台词在室内回放了四遍,连一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池张都不得不感叹骚外有人,觉得脸皮挂不住,难堪的时候,对方才关掉奇迹般独独卡在一句台词上的视频,且道:“我这人倒是没有看种/马交/配的恶趣味,但我花钱买马,得派人进马厩,帮我盯着点儿,看看我的钱,这马是怎么烧没的。你们要是能接受的话,我们才有往下谈的必要”。 这人把入驻公司,干预公司决策,说得很是委婉。 但公司刚起步,就失去完全自主权,搁谁能痛快接受? 对方这强势入局的节奏,等公司真做起来,怕是不日就该上演创始人们一一被赶出门,公司易主的戏码。 一整串会面下来,除了田望秋,两人俱是五味杂陈,有点儿类似初初接触出租车公司时那境遇。 没人想在资本面前引颈就戮,但每个人都知道,筹码不足、脊梁不硬,与资本相杠,仍不过是分分钟沦为刀下鱼肉,亦或更惨淡点——丧家之犬。 离开向他们展示“种马论”的那位投资人办公室后,田望秋提议吹个风儿聊几句。 他在电梯间摁了上行键,仨人上了该投资人办公室所租用的这栋商用大厦未封闭的天台。 ** 天台开阔,从城市半空吹来的风鼓起三人衣衫。 霾阻隔远处的视野,近处的空气冷峭,稀薄暮色垂在仨人肩头,周遭环境萧瑟难掩。 田望秋从兜里摸出打火机,扔了两根儿烟到封疆和池张手里。 而后他自行点上烟,一缕白雾随即在风里打着转儿上升,散了又起。 望着远处在浓霾里若隐若现的,仨人共同的母校N大的大批建筑群,田望秋清了清瘙痒的喉咙:“说说呗,这会儿什么滋味,还有没有心情把今儿的晚饭咽下去?” 这光景,这么问够不人道的,啥滋味明摆着写在脸上。 封疆攥着从田望秋那儿接过来的那根烟的烟尾,前不久因为摸烟看过步蘅“脸色”,他便有了决定,不再碰这东西。 除了偶尔旧伤作祟拿来转移注意力镇痛。 记性还不至于差到决定完便忘。 这烟封疆没点,他只被动地跟着田望秋吸二手烟。 且封疆捡起旮旯里一个已经堆了不少烟头的,被人当过烟灰缸的纸杯,把纸杯推到田望秋近身前。 田望秋倒没客气,随手便往那杯子里磕烟灰:“得亏你讲究。” 磕完灰,他催促道:“别酝酿了,怎么想的怎么说,一顿走马观花下来,什么感受?” 封疆看向他:“非要问个明白,是真的想听我们说,还是想让我们搭个台阶,您才好开口往下说听完四遍种/马交/配什么滋味?” 田望秋作势佯怒:“这可算恶意揣度了啊,我是正经问!” 想起适才那番洗脑的、病毒般循环反复的“种/马论”,两人对视间又俱是笑出声。 笑完,田望秋嘲道:“我们笑个屁。人这尺度算小的,没直接给我们放片儿看,还算是个文明人。” “没多想,活到今天,一帆风顺这个词,没在我命里有过。”跑完题,封疆倒是正经答起了田望秋适才那一问,俯瞰着大厦下被人潮冲散的灯影道,“对这个结果有心理准备,世上没有好走的上坡路。就算再不顺利,也总归比从这儿跳下去的前辈们运气好一点。” 这方天台,还真有一位白手起家创业,半路折戟的青年才俊,承受不住壮志未酬的挫折,跳下去当场毙命。 池张一年前听前游戏公司的前台绘声绘色地描述过那血腥残酷的现场,当时他听完后怒骂前台瞎凑热闹,这会儿听了封疆这话,联想到那一跳,他还想骂人。 田望秋当前,那骂最终变成了嫌弃,池张:“这话收回去,你这用的什么破烂比喻,少吓唬我。直接点儿,直接说滋味不好受。即便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也不好使。” 什么话到池张嘴里都能带上孩子气,封疆想,也不怪他长了张祸害脸却在师妹堆儿里仍旧很招人待见。 闻言,夹在二人中间的田望秋亦嗤笑了声,转而继续远眺N大:“你们过去从这个角度看过学校没有?” 少年人忙着埋头书海、畅想未来,近处的风景反而最容易忽略。 答案是——没有 田望秋从沉默中听清了答案:“这还没几年功夫,这栋原来是中关村西区地标的大楼,在这一堆钢筋水泥森林里快要泯然众人了。讲个故事,早N年,远到还没从学校毕业的时候,赚大钱,在这栋大楼里租个一亩三分地儿办公,把团队领进来,是我奋斗的目标之一。” 早年实习结束前,封疆听他提过这话,对这说辞并不陌生。 田望秋:“我最终没把我的人领进这栋大厦里来,它也已经不是创业者发迹后首选的办公地点。未来千变万化,任何事,结局都难测。我最后没在这儿落租成功,但不妨碍我对几条街外的、如今的办公场所十分满意。” 田望秋看似扯歪了,却是将话引回正途:“今儿见的这几位,不是他们混,不着调儿。是咱培育的这娃儿,如今体弱身量小,他们有兴趣,但还不至于非它不可,所以姿态就随便了一些。路乍走,别指望没崎没岖。不错过前一个财大气粗的投资人,怎么遇上下一个慧眼识珠的契合你们的伯乐。” 他拿出耐心,选择走安慰鼓励的路子。 安慰的话刚落定,田望秋又直视封疆,也没忘施加些压力:“依我看,这挫折来得越早越好,刚好整理下你们的性子。你要是扛不住就此打退堂鼓,算我瞎。真出现这样的结果,之前我砸进Feng行的钱就都算捐款,全当一次性买断我这双瞎眼。” 这话说得决绝中带些搞笑的意味,封疆回:“放狠话归放狠话,能不能别糟践自个儿身体?” 田望秋轻呵:“当年你实习,到我的部门来,我要是没放狠话刺你,你也不会把斤两亮出来,让大家刮目相看。历史经验告诉我,你这人欠刺激。” 封疆顺势接:“话只说准了一半,不止欠刺激,还欠缺钱。” 四处寻求投资是自己走过的老路,田望秋又是投人先于投赛道的类型,到底是惜人,再次为他们鼓舞士气,“迟早会有门路,只要人别欠抽,其余问题都能慢慢解决”,他把烟揿灭在纸杯里,拍封疆背一把,“晚上我要跟另一个项目的审计结果。今晚约见的那家私募基金KS,我不负责开路,你们自己上。记住了,是找钱不是乞讨,好好儿的,别让人给欺负了”。 真有欺压,自然会有反抗。 封疆点头应承:“放心,哭的时候肯定让你看见,没你做观众的时候,一定维护好自尊。” 田望秋背身往远处走,同时伸手点他:“说话算话,不然我会秋后算账。” 封疆赶他:“一定。忙你的,回头见。” 三人就此别过。 * 田望秋走后,封疆和池张亦走出大厦天台。 回到电梯间前,池张拽了封疆胳膊一把。 封疆回头看他,瞥见池张一脸犹豫。 藏不住话的人竟然犹豫,封疆只得道:“有事儿直接吱声。” 池张嗓子仍蹿火,咳了声,开口声儿都细了些:“Bug修复该结束了,老易估计闲了,喊他来换我,陪你赴晚上的约。喊陈郴那小子也成。” 晚上同KS面谈,池张想抽/身。 封疆言简意赅:“给我个你跑路的理由。” 前仇旧恨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池张也不瞒他:“要动真格地说,理由海了去了。有仇。我和老易做手游的时候,钱花个差不多,公司穷得底朝天,临死前,接触过KS。他们看过资料后,约我们面谈。谈完说考虑一下,但隔了没几天,投了山寨我们的另一家游戏公司。我看了新闻,才知道自己这个正版是被涮掉的备胎,呕出老子一盆血。” 封疆边听眼风边扫向池张,墨描般的眉眼黑得吸人。 池张:“是你在部队的时候错过的老黄历了,只是让你随便一听,现在不需要跟我同仇敌忾。” 话刚落,他又立马换了一副忧愁不已的脸:“另外打个商量,没事儿能不能别盯着我看,你小子现在这眼神贼祸害人,再看会他妈发生感情。” 封疆没想到自己仅相隔三秒,能听到血泪史和撩闲无缝切换:“说人话,别招我,在这句胡扯面世之前,我刚被你勾出来一些愧疚感。” 池张人生中无比艰难的时刻,他在海角天涯,未曾参与分担过一丝一毫,他是位不合格的朋友。 对封疆的性子摸得太透了,池张明了他的意思:“别了,真没什么,幸好你那会儿不在,你要在,陪我烂醉如泥,白白伤你心肝胃,更划不来。” 池张也没忘声明:“我虽然对KS有怨,但也不反对接触他们。当时KS扎根风投的就有四个项目组,如今怕只多不少。这一回,不一定遇到的还是当初跟我对接的人。可能得怪我那会儿看起来太嫩,不像是能成事儿的人。对方没有义务,让我和老易被拒绝地更体面点儿。” 这一番话说得堪称善解人意,云淡风轻,但背后的酸苦不会这么不值一提。更何况,池张是个前半生遇挫甚少的天之骄子。 池张要是真的如他所说的心那么大,倒不是坏事。 封疆:“他们主动邀约在前,我们已经应了,赴约是教养和礼貌。”他落足声硬,但人声柔软。 池张接:“跟我,甭费劲儿从头开始解释那么多。” 封疆瞄池张一眼,知道池张并没有捕捉到自己的言外之意,他也没急,先手推开楼梯间的防火门,将门撑住,等池张过门,才点拨道:“老易和陈儿我安排了别的事儿。” 池张:“……” 池张听出来了,封疆这是仍要拽他一起去。 果然,封疆随即道:“身高八尺一成年人了,有些能力得加强锻炼,就比如,面不改色地见不想见的人。” 池张扭头,脸顿时黑了层:“我咋这么——” 这话还没说完,封疆截断:“没让你选,只是通知你一声,这回算我逼你。意见允许有,但提出来不行。” 池张:“……” 池张在自己人面前一向皮厚:“少来,袁大头死了多少年了你还搞独/裁……就不怕我学隔壁小孩闹情绪给你看?” 封疆无动于衷:“允许闹,闹完继续执行工作指令。没打算留你在KS长长久久过日子。见多久,看他们表现,你就当拔冗选妃。” * 他们要接触的KS,涉足工业科技、医疗健康、消费品服务等多向投资,在PE投资(私募股权投资)、天使投资、公开市场基金等业务全面发力,在赛道上远超大部分同行。这一回,倒如池张那番碎碎念里预见到的,他们见到的人,同当初他做游戏同KS初次接触时见到的还真不是同一拨。KS派出的人一共四位,两男两女。 其中三人同他们相对而坐。坐在三人正中间的是位头发精短,气质飒然利落的女Associate(高级经理)。另一人西装革履落单,坐在角落里,一副路过此地前来旁听的姿态。同他们白日见过的那些投资人不同,KS的人已经自行预装了目前Feng行在苹果商店上架的最新版本。 封疆带来的财务模型等资料齐备,部分内容前期已经提交给分析师,建模是他的强项,各种信息明晰条理。文书方面也因为田望秋的坚持做了部分妥协,在追求简明扼要的同时,加了部分师从田望秋时入乡随俗学会的互联网式“不说人话”,不乏业内“黑话”赋能、颗粒度、链路等等。整个过程中最难熬的是室内落针可闻,KS全员埋首桌案研读资料,无人吱声晾着他们的那一刻钟。真正交流起来封疆和池张倒是如鱼得水。待封疆详解展示完app计划中优化上线的版本过后,来自KS的一番连珠炮式发问,池张配合他,俩人亦答得很是得体、顺溜。 封疆随口说的那句“没准儿刚进去就出来了”亦有幸言中。 此前被动随着投资方思路走,屡屡失利,KS树大反而使人平常心,没有望而生畏。这回封疆先于KS谈钱,在一番试探之后,他冒险选了此前众人商议时的另一个寻求资金的方案,提出五百万美元的过桥贷款。短发女Associate在接收到这个数字后面露犹豫,久未吱声。 封疆也不催促,等了五分钟后便起身,招呼池张礼貌告辞。 对方踟蹰于是否挽留,没能短时内纠结出个所 以然来,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这次会面无果而终。 临出门前,池张还特意回头看了角落里那个从会面开始便安坐如山的“西装革履”一眼。 * 再度踏上街边藏青色的石板路,进入Feng行界面发出打车订单,等系统分派出租车司机接单的功夫,池张才道:“刚才搁旁边远远儿坐着的那个人,什么意思?二十一世纪了还玩这种考察法,放一拨儿小兵小蟹来探路?又不是养在深闺二十年的姑娘出门相亲,要借别人的口来试探摆在她面前的陌生公子是不是良人。” 听池张絮叨的功夫,封疆垂首扫了眼手中攥着的名片。是出门前,短发女经理从一旁的置物盒中临时抽出来,塞过来的。 烫金字于冰凉材质的薄片上深深地烙印下一个名字:程次驹。 凸起的这三个汉字纹路明晰,笔划舒展,从容磅礴,就像是这三个字自带筋骨。 名片贴肤沁凉,这名字不像是那位女经理的名片,倒更像是属于那个角落里气场慑人的冷眼旁观者。 池张喃声道:“第六感告诉我,这边儿还是有戏。” 封疆想起进门前跟池张提起的那句选妃的玩笑话,将名片插/进衬衣胸前的口袋,瞥他:“那你这第六感有没有告诉你,金主是一见钟情愿砸黄金万两,还是仅觉得条件匹配可以搭伙但连彩礼都想砍价?” 正说着,接单的司机到了,棕绿色别克昂科威切割开路灯洒下的大团光晕,慢慢泊停至路边。 俩人刚上车,池张还没来得及细问封疆怎么看,置于掌心的手机便嗡嗡大震。 看清来电号码的那刻,池张抿唇,神色瞬间冷了下来,脸色如灰白将褪的潮汐,缺颜少色。 他低咒了声,即刻拒接。 今儿也算冤家路窄,有前缘的KS从有些膈应他变得不那么膈应了,这世界上最膈应他的那个人却又冒头了,真是出门少看一眼黄历都不行。 池张选择拒接,但对方却不依不饶,很快手机起了又一轮震动,似是他不接便不肯罢休。 扣在手机边框上的指节绷得死紧,池张这回选择放任,任震动声在出租车窄仄的车厢内乍起乍落,抓人心神。 封疆近两年被部队磋磨的耐性更甚于过去,他没动声色。 但前方的司机师傅好奇心难掩,视线透过车内的后视镜探向后排,想要一窥究竟。 封疆抬眼,同司机在后视镜内短暂交锋了下,司机这才收回视线专心开车。 待池张的手机锁屏上显示有五个未接来电之后,来电人终是作罢,车厢内的喧嚣暂时偃旗息鼓。 池张莫名松了一口气。 他刚准备冲封疆解释下这是演的哪一出儿,松的那口气又随着身旁封疆手机铃声的响起再度被提了起来。 池张在心里日了有一万只王八蛋,当他扫到封疆手机屏幕上亮起的是那个备注为“池叔”的号码时,王八蛋的蛋壳瞬间齐齐爆碎,他立刻吼道:“挂了他,不许接。” 见封疆抬手,心里的卧槽差一点就将蹿出口,池张又补充道:“别怪我没提醒,你敢接,我就敢翻脸。” 池张这一嗓子拔得险峻,但这威胁于封疆力道几无。 在封疆对着声筒喊出那声“您好”时,池张心内漠然地呵呵两声。 随后的通话池张自行屏蔽,他脑子里天人交战,全是昨夜他同“矿主”爹池明礼吵架时那些互相攻击、侮辱对方的语言。 自从池明礼发妻,池张生母作古,池明礼忍到池张十八岁成人后迎娶了新人,爷俩这种对骂就在不断升级,吵一次,怒火至少要爆燃上五天。池张嗓子今儿之所以冒火,就全拜池明礼昨夜一番吵嚷所赐。 池明礼的这一通来电算长。 长到封疆得以挂断电话时,距离他们的目的地——封疆那小四合院儿,已经不足二里地车程。 封疆收了手机,还没开口,一旁的池张生硬且动作幅度极大地挪动身躯,靠向远离封疆的车窗,将视线全数投向车外。只留给封疆一个沉寂无言的后脑勺。 幼稚。封疆心道。 明晃晃是个避开他的姿势,拒绝沟通。 封疆心底发笑,知道池张必是没上心听他在电话里同池明礼说了什么,不然不会是这么不近人情的反应,单方面将他划到敌对阵营里去。 大概池张从未想过,他从没想要劝池张宽宏大量,同池明礼和解。 在池明礼和池张之间,他不会、也没道理去考虑池明礼的任何苦衷和所谓苦心。 * 池张数次从池明礼那儿惹一肚子气回来,封疆次次记得深。 早些年,封忱的庇佑一早将封疆与有诸多不良嗜好的继父陆成良切割开来,封疆一样不擅长处理父子关系,更别谈介入他人的父子关系。 前几年,封疆碰上了被怒火点着的池张,试过顺毛捋、逆毛摸,作用皆有限。 现下池张既然抵触,封疆也没想逼迫他即刻敞开铸在心上的铜墙铁壁,给池张自我调适的空间,暂不言语。 车厢内闷得像加了盖儿的湖。 巧的是,赶在这空当儿,适才池张打车时,封疆传给步蘅的那几条消息有了回音。 步蘅费了好一番口舌,打发完想要跟着她进α观光的陆铮戈,在往办公楼走的路上才回道:“向组织汇报:今晚我们节奏不匹配,已离家,此刻我正在搬砖的路上。” 眼下这情境同此前封疆发消息给步蘅时可谓天地之别,且……一言难尽。 封疆打字,拉齐信息:“你理我理得晚了两分钟,这边也形势突变。出现了新活儿,有孩子需要哄。” 孩子+封疆再+易兰舟+池张=无法想象。 让人觉得安生不了。 步蘅一贯的作风是不刨根问底,只追问:“需要支援?” 这又是从哪个旮旯里蹦出的孩子?Feng行那边可是一水儿的未婚人士。 车窗外的夜色已经深得遮人眼,封疆不需要帮手,何况是个需要踏着夜色奔波而来的帮手,可他思忖后回:“对我确实是个挑战,我准备先上道具——糖。” 步蘅猜测:“在哭闹?” 封疆:“难度更高一些,在哭,但他拒绝让人听见、看见。” 步蘅:“那我晚点过来?” “会哄?”这些年他好像并未见过。 “试试,万一天赋异禀。” 对面不算谦虚,封疆边敲虚拟键盘边笑:“晚点是几点?” 步蘅倒没打包票:“老实说,还不确定。” 封疆快速发出几句:“先忙正事,别担心。我只是现在空闲,跟你没话找话说。我能解决。” 又重复强调了一遍:“甭过来,忙你的事。孩子我搞得定。刚不是真的求援,是跟你报备动向。” 聊完这几句,封疆摆头扫了眼车窗外的灯影,正好瞥到路边一家连锁药店白底绿字的广告牌。 身旁的池张挺执着,仍在“闭/关锁/国”,生生坐成个犟且孤独的石塑。 封疆略不落忍,利索收了手机,同司机说靠边停一下车。 但等封疆从药店出来,提着装有润嗓糖浆和口服含片的塑料袋回到街边,别克昂科威却没了影儿,单方面消失于苍茫黑夜之中。 池张那个别扭玩意儿……“被抛弃”的封疆站在原地,和刚购置的药品相依站街,冒了串京骂。 池张倒是没炸毛到不顾道义,抛下封疆之前给封疆留了个言:“没几步路了,您步行走两步回吧。甭管我,死不了。” 封疆有生之年第一次公/权私用,随即拨给易兰舟,报出车牌号,让易兰舟调阅后台记录,查车辆的行车轨迹。未出乎封疆意料,用户中途选择更改目的地,将其从封疆的四合院换成了池张在N大附近租了有数年之久的那间一室一厅的公寓。 相识五年,同生共长,池张说甭管,封疆却是不能不管不问。 三刻钟后,封疆提着药品和两人份的晚饭,站在了池张公寓的门前。 商用公寓楼,业主门挨门,一个走廊多户共用,隔音效果自是糟糕。 为免扰民,封疆没敲门,选择拨池张电话。池张也没像对待池明礼那般粗暴,虽有气,但没拒接。 电话接通,封疆道:“开门。” 一门之隔,池张安坐在客厅里,冷冷地盯着墙,陷在一室安寂中,懒得开口。 封疆不等:“不开我捶门了,扰 民惹人报警,恐怕还得麻烦你去派出所领我。” 他根本不是这种没公德心的人。 池张:“别招我,至少今晚。回去,放我自己钻牛角尖成不成?” 封疆利索应:“行,你钻。我滚。” 通话随即切断,速度快得甚至让池张微愕。 立马有隐约的脚步声响起,池张坐在未开灯,漆黑一片的室内自暴自弃地想,走得好,谁特么都别理我。 但仅五秒后,一阵悉索声传来,随后,紧关的公寓门被人豁然拉开。 廊道的光投射到陈黯的室内,刺激得人掀不开眼皮。 池张下意识眯眼,又顶着刺激瞥向光源处,而后看到封疆那道背光的挺拔剪影。黑暗如深海,光划开一道缝儿,封疆就站在光劈开的那道缝隙里。 封疆没给池张喘息的时间,“啪”一声摁开室内的日光灯。 灯开了,四目相对。池张低声咒骂了句。 封疆将手握的一把钥匙往池张身边砸:“看什么看,登堂入室没见过?不是撬的,没那牛逼技术。大前年你回了趟家,回来犯邪,翘了两天课。你负责任的班长辗转联系到我,拖我来找你,你窝这儿烧得七荤八素离翘辫子不远了,我一气之下顺了你一把钥匙。” 当初的以防后患,还真他妈防对了。 池张:“……” 封疆:“起来,别等我踹你。” 进门那段封疆说得顺理成章的,池张简直不知道该怒还是该笑,池张反反复复启唇三次才有声音,明明积蓄了力道,但毫无攻击力,尾音都发飘,他说的是:“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么烦的人。” 封疆没应。 池张:“你行,衬得我无理取闹。” 封疆听着,不反驳,踢带上公寓门,往池张麻雀般小的厨房走。 说什么都像拳头捶在棉花上,池张自觉没趣,摁着地板爬起来,揉了把因为久坐发了麻,酸了吧唧行动有障碍的腿,跟着封疆往餐厨那边挪,且状似无意地问:“喂,你们刚聊什么了?” 封疆波澜不惊:“谁们?” 池张:“诚心的吧,不气我难受?” 封疆心安理得:“聊什么得向你一五一十汇报?” 池张:“……” 封疆将捎来的外带餐盒从塑料袋内解放出来,一一摆好:“我车上说话避过你?” 您姿态可端正了,然而我作死我没听。池张心里开启连环骂。您快别继续善解人意贤妻良母了,我TM已经觉得自己刚刚那一波操作很迷很不是人了。 封疆:“吃饭。” 池张配合,到餐桌旁落座,声儿很低:“我家里还真的缺个住家阿姨。你这么个包容法,我心里打鼓。” 封疆这回倒是被气笑:“怎么,你发次脾气,我就该认为你这人幼稚撒泼,认为不可交,然后跟你老死不相往来?” 池张未置一词,但未置一词等同于默认。 人世熙攘,谁还没个一两件烦心事儿,没点儿脾气,又凭什么包容别人发脾气,成年人拼事业、拼机遇、拼爱有善终已经累得瘫成狗,恨不能一天四十八小时。 封疆没给池张自怨自艾的时间:“老爷子托我劝你。” 自是指池明礼。 听到这话,池张倏地仰起脸,脖颈上筋骨又随着情绪外露微凸,挤出句话来:“做他的春秋大梦,我眼里,揉不下他那号儿大沙子。” 自从知晓池明礼婚内对他母亲不忠,他们早就没了和解的可能。 讽刺的是,池明礼的新妻子为池明礼所生的小儿子,即便和池张相见次数不多,且池张每每面对他皆凶神恶煞,那孩子仍旧时常吵着、哭喊着要找大哥。 池张呵笑:“让我回去跟他演戏哄他亲儿子开心,异想天开!” 封疆递给池张一双黑木筷:“我告诉他——”他停顿了下。 池张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回来,微眯眼问:“你怎么说?”眯眼,是警告封疆小心说话。 封疆:“劝不成。我和池张兄弟俩之间,池张说了算。” 池张:“艹。” 静了下,池张快速低下头,扒拉了口封疆带来的糙米饭,没沾哪怕一筷子菜,生生干咽下去后,他抬头道:“看你长得人模人样的,合着是个骗子!” 骗归骗,没犯法。封疆认。 池张眼都被那口饭噎得润了:“是哪个混蛋下午才逼我去见不想见的人,神他妈我说了算!” 池张脸上各色表情纷呈,封疆在他对面落座,扯了把今晚因为登门KS系的板正的领带,敲桌:“细嚼慢咽,你这吃得实在是太……好看了。” 池张仍在较劲儿,继续狂塞。 封疆纵容:“行,随你。” “哄”算是达成,看池张狼吞虎咽十分钟,封疆又忽然道:“我以前有没有对你提起过我妹妹?” 池张瞬时逼退了在胸腔里乱七八糟冲撞的情绪,怀疑自己听错:“谁?” 封疆:“我妹。和你弟类似,流我继父一半的血。大哥其实当初不止计划带我出来,但没成,只带了我过来。” 她留在阿尔山,他离开了,却也随封忱一起供养她,尤其在封忱一声招呼不打骤然去了另一个世界之后。 池张好奇:“黄在哪个环节上?” 封疆冷静陈述:“小姑娘不愿意,旁人说不动。” 池张:“咋,咱妹怎么考虑的?” 封疆语气不见起伏地继续讲述:“讨厌我,怕是担了原因大半儿。” 陆尔恭嘴上是这么说的,在封忱提议后,他一样选择留下,她啪地一声摔上门,冲他大喊大叫:滚! 阿尔山那儿的冬天既长又冷,那会儿家里总是亮着盏黄蒙蒙的灯,昏光淡得像雾。继父陆成良酒醉回家,会各种找茬儿挑事儿,厚重的木椅拎起来便朝他砸,那是单放在背上,用少年的身板儿也要挺一挺才担的动的重量,猝不及防地砸过来,总砸得他眼前一片黑。 后来也想过,冷得不见得是阿尔山的天气,大概是他僵硬瘦削的手凉透了,就好像灰白的唇,有时哆嗦,但分不清是因为冷颤还是因为疼。 稍回忆,亦能记起,少女充血的、裹着寒光的眼,看着他侧脸上的巴掌印,颤声问他:“你没有自尊心的吗?!”又或者是她问:“你是残废,你腿断了?你为什么不跑?” 池张:“……”是个让人意料之外的缘由。 小孩子性子是会有些让人难以捉摸,池张生硬地接:“小孩就是很烦,不懂事,还瞎胡闹。”禁不住就想同封疆同仇敌忾。 叹了口气,池张又挖苦道:“敢情儿您安慰人的办法就是和我比惨?” 被他奚落,封疆又后悔提了这茬儿:“行了,吃你的饭。” 池张迎上他的目光:“饿不死。” 池张一样决意牺牲自我,安慰普罗众生:“比不了,跟我比惨,你未必赢。” 封疆不想嘲讽他。 池张:“聊会儿,掏心掏肺掏老黄历那种。哥们儿从没跟别人提过,我十七岁那年看上过一个人。往俗了讲,是想嫁给她那种看上。” 同窗数载,俩人还真的从没聊过私人感情,封疆耐着性子听。 池张搜索自己脑子里和那人有关的印记,神色从吊儿郎当转向凝重:“说起来,也是位师姐,是高考前,我的家教。我当人家是心上人,人家当我是迷途不知返的学生。我这辈子最尊师重教的日子就是那段儿,从小到大都没那么规矩过,坐着听讲都板板正正的。我性子缺点很明显,也不懂怎么讨好人,也就一点儿真心真真儿的,比较贵。 也试过忍,慢慢来,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不想她装傻无视我的暗示,准备明说那天,她单方面同池明礼辞了职。” “我腹稿打了一箩筐,呵,还分了好几个版本。不幸,ABC版全部废掉。她留给我一句话,挺绝的,还不是面对面说给我听的。她留了张字条儿,拖池明礼转交。她说:池张,自己的前途自己挣,祝未来光明。一共十几个字,我瞧着,笔迹比她平时写字潦草。” “真的越看越潦草。我翻来覆去地想,怎么想都觉得,能有这句话,也只是因为她修养够好,为人礼貌。一个负责任的家教,不干了,还记得祝福她曾经的学生。我记着她那话,考进N大,也试过去她那个院儿打听、找过她,她同学告诉我她出国半年了。我就跟自己说:池张,脸皮一般厚就行了,别太厚,就别追去国外了,何必讨人嫌呢?” 事儿掰扯了个差不多,可以收尾了。一段回忆罢了,池张自嘲道:“但也感谢她。我要是不好好学习,还没机会认识你。那今晚就得挨饿了。” 池张伸手摸了下眼,盖住从那儿生出来的异物感:“要是她哪天再撞我跟前儿……” 想起步蘅,池张又冲封疆笑:“算了,跟你这种运气好一上来就两情相悦的人说不明白,同人不同命,你小子哪儿懂痴心妄想的苦。” 他话落深深吸了口气:“操蛋的事儿真他么多,晦气。我现在倒是想回池家去拿那个小屁孩出气,打他一顿,最好他给我哭倒黄河。” 封疆知道他只是随口胡说,起身,摸了罐啤酒扔给他。 这会儿他欠酒浇。 池张前面那句,封疆也没争辩,但好的哪儿是运气,是他遇到的那个人。 * 城市西北部,步蘅进α之前,仍在踟蹰,症结在于如何简单地将事关程淮山的事同骆子儒说明白。 可她还没摁电梯,在给封疆回消息的时候,蓦然听到身前有人说:“是中彩票了还是刚捡到钱?开心到遮不住,表情乱飞,当街笑成花儿了都。” 是不能更熟悉的声线,步蘅将手机塞进口袋,抬头就见她暴脾气的师父骆子儒一脸哂笑地瞧着她。 他挖苦人总有无数种方式,步蘅站到他跟前儿,问:“这是刚从外面回来?” 骆子儒极为冷淡,扔了一个字:“嗯。” 步蘅:“……” 一个轻飘飘的“嗯”字,让步蘅做心理建设的那几个小时全白瞎了,她想了想,又问:“晚饭吃了吗?夜宵呢?” 骆子儒撇头看她:“怎么,你要请?” 也不是不行,步蘅应:“我请,地方您挑。” 俩人在等的上行电梯,从地下车库上抵一楼,叮一声给出到达提醒。 见步蘅献殷勤,骆子儒原地叉腰盯她,任电梯门开了又关,没挪一步儿:“别磨叽了,直接交代吧,捅什么篓子了?” 没想到上赶着请客还能有这种误会,步蘅:“我们能不能不草木皆兵。操心您吃什么不算稀奇事儿吧?” 骆子儒:“屁。你过去是出于道义买饭往那儿一扔,我爱吃不吃,吃没吃你爱问不问。” 步蘅:“……” 听着像他有怨,但步蘅着实冤。 待上了楼,进入已无人在岗的α,步蘅紧跟着骆子儒,一路跟进他办公室内。 骆子儒将摆在桌面上的文件夹摔扔到一旁,在转椅上落座,再度赐了一个字:“说!” 言多必失,坦承就好,步蘅最后默念了一遍这话。 定了定神,步蘅将手机调整到一张人物肖像的页面,推给骆子儒。 那人物肖像,是他们适才上楼时,她在厢式电梯内壁的广告页上再度看到过的女idol魏新蕊。 骆子儒扫了一眼,笑了下,笑得敷衍,不等步蘅开口,他抢先发声:“翻这张照片出来,是要跟我聊你师兄大程?” 他一早知道!! 步蘅脑子里顷刻间冒出这个认知。骆子儒早就了解程淮山的人际关系脉络,包括程淮山现于人前的,和隐于人后的。 既然如此,骆子儒自然也能联想出她联想到的一切,知道魏新蕊同他笔下那篇即将面世的檄文鞭笞的对象,揭露的黑手——雷格集团之间那广为人知的联系。 步蘅顷刻间哑火,她费劲琢磨如何表述更为妥当的那些事,已经没了开口的必要。 被上了新的一课。 骆子儒:“我的人,我不会允许自己一无所知。别替全世界操心,有空多读书,少琢磨些没用的。” 被攻击步蘅没往心里去,但想起那篇骆子儒主笔的即将面世的、言辞犀利的,抨击永明科技和它背后的雷格集团的报道,以及此前骆子儒脸上的伤,步蘅不得不认真道:“老骆。” 骆子儒口气不善:“喊我什么?” 步蘅立马改口:“师父,您年纪大了不经打,我会怕。”他额上尚未痊愈的那伤,除了缘自报复和警告步蘅想不到别的。 骆子儒呵道:“怕个鬼,法制社会,少他妈黑我们人民警察的业务能力。” 那又是谁先前说酒吧门外捡尸…… 步蘅:“太师父为什么退圈我还记得。”骆子儒的师父严光耀,是在发出一系列深度报道,反思蔑视人道主义的收容所制度,引发广泛的社会舆论,推动制度革新后“被辞职”的。 骆子儒:“你这是暗示我当个懦夫,毙了那篇稿子?” 步蘅:“我不是那么没有职业操守的人,我尊重您也尊重我自己对这篇文稿的付出。” 骆子儒:“那你丫废什么话。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相信大程。是非黑白当前,就算他妹妹为了雷格进场打人情牌,他也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这不是站队,是站对。” 魏新蕊是程淮山的妹妹?步蘅捕捉到他话里透露的这则信息。 骆子儒做事历来只考量该不该,不计后果。步蘅却恰恰同他相反,顾虑多,会瞻前顾后。 这一瞬,步蘅突然想起半年前,她从辛未明口中听到的辛未明对骆子儒的评价。辛未明用过一个词:天真。 骆子儒历经世事沧桑,洞察人世险恶,目睹社会中无数魑魅魍魉作妖,却仍旧天真。大抵是年幼被爱浇灌,年长被正义哺养,让他知恶而不信恶。 步蘅脸色凝重,觉得自己面对骆子儒时要比面对旁人老上十岁,次次苦口婆心,操碎了心,幼稚青葱会瞬间灰飞烟灭,拔苗助长出成熟。 步蘅:“我也信邪不压正。我不是要您提防师兄。那篇稿子里遍地写的是人之恶,我只是希望您写完后,能生防人之心,包括防我。举个例子,万一我被买通,说亲眼目睹、亲耳听您收钱坑人呢?不需要更多锤,只要对方抢先发声,抢占舆论,就算后续给出澄清,我们也是输家。” 骆子儒拧眉。 步蘅又说:“您得提前做好文章发出后应对各种声音的预案。” α之前就被人诬告过造谣,骆子儒甚至不屑于发声明澄清,好在那次事件迅速平息,并没有持续发酵。 骆子儒刺她:“杞人忧天有瘾?” 步蘅换策略继续进攻:“您什么都不怕,那您想没想过,师兄如果确如您所言立场坚定,他站在我们这边,和妹妹的分歧会有多大?我在楼下撞见过他和魏新蕊起争执。” 骆子儒眉头拧得死紧。 步蘅:“他最近状态不算好,经常看起来很疲惫,原因我不确定。但总归是遇到了困难的事。我不擅长关心人,您要不抽空跟他谈谈心?” 骆子儒斜她一眼:“我 就擅长搞这些绣花功夫?” 步蘅温和有耐心:“我们两个哪怕半斤八两,凑起来也能拼个一斤,总比半斤有分量。” 唇枪舌剑蓦地断了。 隔了一分钟,骆子儒从纸页上抬头:“你老实跟我讲,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是不是对大程有意思?” 步蘅:“……” 步蘅:“没您说的这种意思,但有别的意思,我希望师哥事事如意,就像希望您平安健康。您别乱点鸳鸯谱。我有您嘴里那个意思的人跟您报备过,您失忆得是不是太快了?” 第34章 步履之往我在你身边的时候,记得学会…… 地狱之门(二) 有认定的人了还这般关心大程,这操作可谓是在踩一脚踏多船的/红/线。 骆子儒禁不住斜视步蘅。 他背后,岑寂黑夜间,一街之隔,亮着零星灯火的楼宇轮廓依稀可见。 楼顶那远近闻名,口袋绿地般的空中花园里,茂密树冠正随风恣意颤动。 俩人本就聊得磕绊,经骆子儒这样突兀地一问,经步蘅下意识地撇清,得,肉眼可见地彻底聊死了。 步蘅嘴皮子往哪儿掀一时间都没了方向。 正值发稿前的当口,骆子儒没心思拷问细节,只想放炮:“眼珠子都不转一下盯个没完,我脸上有花儿?” 好好儿说话难度忒大,步蘅见势举白旗:“您先别急着上火,我已经开始反省了,是我的问题,怪我眼睛太好使。” 骆子儒:“……” 骆子儒喉咙轻滚,座下的万向轮转椅后滑了寸许,继续睨着步蘅。 从他的视角抬眼看,室外流光透窗而来与室内灯影相交,俱投映在步蘅细长的瞳孔之中,映得她一双眼亮如点漆,她专注瞧人的时候,英挺的眉峰下,眸子里溢出的光热烫人。 里面闪着的火焰一簇名为天真,一簇名唤坚韧,是他历来擅长破坏摧毁,却不擅长保护的模样。 这天真,像极了他自觉亏欠过的一位故人。 骆子儒喉咙瞬时发紧,忍不住就想摸根儿烟。 站他跟前儿,步蘅扯淡完也不心虚,又上心问道:“现在这个时间吃别的容易积食,四方斋好不好?” 刚触到烟盒的指滞住,骆子儒没做二想,下意识回:“凑合儿,美龄(粥)。” 说完他又后知后觉很不得劲,抄起手边儿的那沓A4纸废稿就想往步蘅那儿抽,瞥见她那瘦长削薄的身板儿,涌起的怒火又被良心秒撞成一把齑粉飞灰。 骆子儒最终还是收了力道,只剩嘴不饶人:“出去。以后少做这些让人笑话的事儿,你是保姆?招你进来是管我吃喝拉撒这些破事儿的?把你的精力拿去干你喜欢的事儿、自己的事儿。” 步蘅心道,您这随时放炮的癖性着实万年不改,敢情同样在世为人,就您会嘴里喷火? 但她是善解人意的类型,她会,但她不喷。 * 步蘅知道骆子儒的意思是催她把有限的时间耗在学本事、练真章上。 α的企业文化里,实习生也不用像其他公司一样从端茶倒水这些杂事做起,她也并无献殷勤的喜好。但她身有余力,又常受骆子儒启蒙,关照他的生活起居很多时候是出自下意识的作为。 将叹气声吞下,步蘅接过那沓废稿,理顺后搁置回骆子儒手边,而后说:“师父,我知道您不待见爱唠叨的人,嫌我跟唐僧似的,重复说某些话。但人张嘴说话,同一个意思,一软一硬两种表达,别人听起来真的会有天地之别。” 她一字儿一字儿往外蹦,一门正经,骆子儒的脸色却渐渐晦暗冰封,眼瞧着又要瞪眼。 偏步蘅浑不怕死:“我明白您用心良苦,担心我浪费精力,也担心我跑偏了钻营捷径、不务正业。请您放宽心,我就算学坏也需要一个过程不是?要发的5001这篇稿子,我已经尽全力完成我那part,新的选题这会儿也已经压在您右手边的文件夹里,麻烦您空了帮忙长眼。我今晚之所以往α跑,一是觉得我了解到的信息应该跟您通气;二是之前主动跟行行请缨,闲了帮她校对材料,熬了几年才好不容易够资历做人师姐,不能没有信用。我不是专门跑来气您的。” 已经啰嗦上了,魏新蕊这茬暂时平稳降落,也开口提了行行,不差说完。 步蘅压低嗓音:“趁没人,还有件事想跟您商量。” 骆子儒看她就像无情地在看一个扰民的喇叭。 “喇叭”冲他笑:“师父,我们对小姑娘是不是该温柔点?” 骆子儒思考的罅隙,微一停顿,步蘅继续说:“您对行行要求很高,她也一样好学自律。但稿子山一样,又赶上学期末备考季,她着急之下有些手忙脚乱。这要是换成我,可能早崩溃给您看了。您想让她尽快成长,我懂。但在这个过程中,除了严肃的教诲,是不是也可以多些温柔的鼓励?” 话说到最后一句,步蘅有所犹豫,怕起到反作用,但最终还是脱了口,说完静等骆子儒的反应。 骆子儒:“怜香惜玉上了?” 是啊。 步蘅干干脆脆地点头:“就知道瞒不过您。” 骆子儒看她一眼:“人,死命提着一口气儿,辛苦。可一旦卸了劲儿,没准儿咯嘣了。邢行行丢三落四的性子得改,最需要磨得就是耐心。她总得自己走路,没有人能帮得了她一辈子,给她递拐就是在废她走路的能力。严师出高徒自有它的道理。” 步蘅下意识抬手投降:“道理我知道,行行也明白,但人的精力有上限,循序渐进是不是效率更高,更不容易打击积极性和自信心?她已经比当初的我做得好太多。”您大手一挥,一下子扔人五百页稿子,没把人立时砸哭,已经算人小姑娘意志坚强。 * 他们这堆人中,师兄程淮山嘴上也时常打击刑行行。 但大家对α里最年幼、也是入行最晚的新鲜人刑行行还是能帮则帮,没有例外。 水嫩脆生又好学,不爱抱怨爱努力的小姑娘,谁会不喜欢? 就连骆子儒自己,也是刀子嘴豆腐心,会在刑行行的文稿上手书很多批注,步蘅初生牛犊、菜得一批时也没这待遇。 可惜的是,他们几个对待后辈心皆善,但非常不善解风情,面部表情稀缺,看起来酷得不行,开口也每每冲着“嫌弃”的口吻去。 * 面前的“唐僧”念了半天,突然凝固了,不吱声了。 骆子儒再次剐她。 步蘅立刻融化,见好就收:“好啦,我这就撤。” 随即转身,向外迈步。 临出门前,步蘅眼角余光扫到门后边柜上放着一个长方形礼盒。 盒盖微错,露出了叠放在里面的半截领带,款式干净的很,黑色底布上只有一只金色小蜜蜂的刺绣孤零零地抓人眼球。 是适合青年人的款式,而非契合中老年。 骆子儒从不打领带,这应该是他备下的要送给旁人的礼物。 联想起生日临近的程淮山,以及骆子儒曾送给程淮山的全套西装,步蘅对这条领带未来的去向隐隐有了数。 ** 步蘅乍走,室内顿时一寂。 看她出门时蹑手蹑脚的出息样儿,骆子儒冷嗤了声,有股子把人勾回来,横眉冷目再教育几句的冲动,但仅是想了想。 放下百叶帘,骆子儒抽手揉搓了把干涩的眼眶,颀长的指捏了下鼻梁,而后拿起摆在桌面上的手机。 消息栏里,除了一堆各app推送来的杂七杂八的广告和资讯,还有三则未接来电提醒,来自同一串数字,化成灰他也认得出主儿的一串数字。 够罕见,竟是前不久同他干过架的老冤家辛未明。 很多年了,自进入新世纪,又或许远在上个世纪之遥,他和辛未明之间便没了电话联系。 这些年来的对峙炮火,俩人都是隔空在放。 几个月之前的那次纷争,辛未明也是上门直奔α揍人,他们私底下从没试图联络过,没扔给彼此哪怕只言片语。 此时冬深,室外寒意如风起伏不定,衣衾皆重。 在这样昼冷夜长的日子里,骆子儒乍想到辛未明这个名字,许多深埋骨缝里的回忆便挣扎着试图往外涌。 那些旧事和回忆,混着塌了的事业,分崩离析的发小情谊,被血浸透的生命,以及让人夜里惊悸的哭嚎…… 如今要骆子儒回忆当初创业失败后,同辛未明如何一步步从并肩作战的战友进阶成彼此埋怨、争吵不休的“怨偶”,他自己亦捋不清,难以以三言两语论。 经历了求援无门、走投无路,经历了同同行及投资人的种种勾心斗角,好像某一天太阳升起后,突然就不再信任对方。 成功易使人心生嫌隙,失败亦不是善茬儿。 曾经,他们激烈地争吵, 疾声厉色地相互质疑,甚至屡屡勾拳相向,摔砸至满地狼藉……一切都在朝着脱轨的方向横冲直撞,年轻的那个自己,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了面目全非的陌生人。 * 骤然“嚓擦”声起,步蘅走之前骆子儒便想摸的那根儿烟最终还是点上了,袅袅烟圈儿在骆子儒眼前闲散地上浮,凛冽烟草味在室内缓缓荡开。 辛未明—— 辛未明的主动来电,让骆子儒有种厄运将至的不良预感。 这预感来得并不稀奇。 纵然他们已经下意识回避过去,但在新世纪,俩人撞在一起,还是要么惹起鸡飞狗跳,要么剔骨见血。 骆子儒没接到辛未明的来电,他也不打算回电。 但辛未明的连环call宛如引线,恣意迸溅的火花在骆子儒脑海中一路疾驰,刺穿沉积在记忆底层的,他试图回避的过去……尖锐似针扎般的头疼宛如被重创后留下的后遗症般搅得骆子儒心绪难宁,“哒”一声,指间的烟身被他失控的力道拧断,其中半截掉落在他身前的桌案上。 思绪持续脱缰,不遂人愿,试图尘封的旧事终是冲破束缚,呼啸着冲出脑海。 骆子儒清楚记得,上一次辛未明这样连环call他的原因……是通知他一则噩耗。 * 那会子距今儿近二十年,他和辛未明合伙创建的设计公司已经全盘崩溃,进入人员遣散环节。 对公司有感情,不肯走的,只剩下辛未明辞去建筑设计院的工作同他搭伙创业时,从设计院里带出来的徒弟孟昇。 小他俩七岁的青年人小太阳般积极热情,随着在设计院时的习惯喊辛未明师父,脆生的嗓音入人耳提神醒脑。 这弟弟似的后生,进公司后,天南海北地随他跑业务开拓市场,频频风餐露宿,蹲工地吃土,蹲竞标场赔笑。两人相处的时长,远超同坐镇后方的辛未明同处的时间。 孟昇白长了幅精明样儿,长眸细眉,兔爷儿似的,心却软得同傻子没有分别。 有一回,孟昇随他出外勤,高烧病倒,人瞧着像条冬末乏力坠地的枯枝似的没有精神气儿。 他仅做了责任之内的事,在孟昇床前没合眼守了一宿,等孟昇烧退了,身子活泛后,就总叨叨无以为报。 渐渐的,一个师父变成了俩。 孟昇清朗干脆的叫喊声,总是伴在他俩耳侧,充斥着那连轴转个不停的生活的角角落落。 小徒弟二十出头的年纪,和如今的步蘅相近,一样的唠叨,一样爱操心,一样海纳百川似的性子,一样不惧怕刀锋似的犀利目光,一样看到他俩佯怒时凛若长刀的眸仍能展颜笑…… 这么一号儿知冷知热的青年,后来却不幸砸在他俩手里,虽仍活着,有口气吊着,却不再是一个能给这世界任何回应的生命。 * 公司里的东西搬空那天,孟昇殷勤地送他回家。 停好车后,那崽子还遛去超市兜了袋儿瓜果回来,硬是把那堆又黄又绿的食材和他一起塞进家门才告辞。 那天孟昇走后,他踏进家门的时候,暮色已盛。 天乏味地黑了阵儿,开始噼啪落雨,面无表情地敲打窗棱,木窗像垂暮老朽般沉闷地震动。 木窗震,而后是电话震,接通后电话里传来刚分开不久的孟昇含混不清,吞吞吐吐的声音:“师父……” 骆子儒没吱声,记得后来孟昇又说:“师父,我刚刚不放心,又回了趟公司,我看到………” 雨声将孟昇的声音浇得更散,更含混,中间被隐去几句,又在后面变得清晰:“您俩和好吧,师父,我马上过去接您,我觉得我们得立刻去看看我大师父。” 当时怎么应的来着? 骆子儒的手碰到未凉的烟灰,从手部神经末端传来的轻微灼痛让他更为清醒。 他回的是:“不去。省口唾沫,少废话,闭上嘴歇你的。”而后便不通人情地挂断了电话。 孟昇还想说什么,骆子儒不清楚,他也永远没再有听到的机会。 他说闭嘴,那崽子竟然那么听话,在那个雨打窗棱的夜里,匆促驾车,撞上了冰冷坚硬的封路公告牌,此后再也不能跟任何人言语半句。 孟昇车祸事发的那个路段,距离他家不过一公里远,所有人都觉得孟昇是在前往他家的路上出事,骆子儒自己亦这么认为。 他拒绝了孟昇一同拜会辛未明的提议,但孟昇也许还是想试上一试,前去找他。 车祸后,孟昇在医院里静躺,陷入意识的深渊中人事不知,前后经历无数回抢救,仍不过是活死人一个。 把年过半百的孟父孟母的心脏削成了不堪风吹的薄纸片,把所有人一开始抱持的乐观期望躺得七零八碎,随着一次次日升月沉,终是熬成了深潭死水般的绝望。 …… 此前同步蘅分享过去,骆子儒只提了转行前的旧事,没撕开这道避了多年的血痂。 没说孟昇出事的那个半夜,辛未明几乎将他的电话打爆。 生龃龉多日,他起初耳闻来电,漠然不予应答,察觉事态不对后接起电话时,电话里传来的是辛未明一反常态粗嘎喑哑的嗓音:“孟昇出车祸,在301。你只要还能喘气儿,不想留遗憾,就马上过来。” 那会儿的辛未明已经过了最初的急痛攻心,没有诘问,不曾爆粗痛骂,但这稀松平常的陈述语调却像淬了毒,让骆子儒半身全麻,近乎握不住掌心的听筒。 再后来…… 没能如孟昇的意,他和辛未明仍是渐行渐远,直至陌路。 更后来,是无数次孟昇家人的闭门谢客。 他连坐在病床边儿,同孟昇说句话,都成了奢念。 更后来,他命里有了除孟昇之外的很多个徒弟。 他曾经试图柔软亲和地对待他们,却怕折了他们未来单飞的能力,仍难免严苛以对;又或许是他本性难改,脾性糟糕,不带刺儿便不能过活。 活成无伴无后的孤家寡人,用自个儿老爷子的话说——活该! * 风从身后撑开的窗灌进来,吹得骆子儒颈后一凉,掌心的手机同时震了下,将他从回忆里霎时一把拖拽了出来。 是则短讯,来自辛未明:“我会再打。” 让人猜不出语气的一句话,淡的像静置了半日的凉白开。 从彻底断连到藕断丝连,又好几年过去,如今的骆子儒想不透辛未明意欲何为,针扎般的头疼仍有余威,琢磨间,他侧脸寸寸苍白下去,攥了手机半饷,终是将全盘注意力收回,锁死在他审校修撰了半个晚上,即将推送出去的那篇文章页面上。 ** 三十分钟后,老字号四方斋的外卖送达α租用的办公楼层。 步蘅将代邢行行校对完的提纲用夹子分类别好,这才将四方斋送过来的黑底拓了烫金字的方形纸盒拆开。 护城河边儿的这家著名素食餐馆,连简易食盒外装用的一纸一字都透着讲究,瘦金体写就的“四方斋”三个字儿透着与世无争的文气,捆扎食盒的丝带还印有浅浅一列夔龙纹。 步蘅对这店颇为熟悉,不止骆子儒,步自检也好这口。 菜色虽素,但味儿不寡。 但她还没来得及把粥给骆子儒送进去,熄灭了许久的手机屏幕骤然被一条推送点亮。 步蘅看过去,发现是骆子儒把那篇挥鞭指向永明生物制药和其背后的雷格集团的文章——“三问有毒气体致盲事件”赶在深夜前透过α的公众平台发了出来。 这比计划中报道面世的时间有所提前。 5001案是恶性公共事件,这篇报道面世后,事件时隔三年重回公众视野,进一步发酵不可避免。 社交网络如今声讯发达,未来舆论会将事件推向何方尚且不可预知。 且这篇报道字句似刀,哪怕抽刀不见血,报道中的那些“丑角”们,瞥见刀光惊掠一定不会无动于衷。 步蘅点开推送页面,这篇骆子儒亲自编辑的推送中,骆子儒标有“文|骆子儒黑索雷特编辑|骆子儒”等字样儿。 骆子儒尊重每一个人的署名权,哪怕对方未曾参与写作,仅给予他灵感,在文章发布页面他也会附言鸣谢。 步蘅还没放下手机,又看见正在学校宿舍刷题的刑行行第一时间将文章链接转进了α的全员工作群里,从刑行行开始,一众同仁队列齐整,发了一长串标注“辛苦了”“拍手”字样的表情包。 步蘅仍旧有她的担心,但已没早前那么忐忑。 未来纵使山呼海啸,她和骆子儒,α里的一众同仁和骆子儒既是师徒,也是战友,总归不是孤军奋战,不会任人宰割。 ** 骆子儒办公室的百叶帘隔断了步蘅视线,但步蘅知晓骆子儒的行事作风,稿子面世了,这会儿他多半在抓紧空当,闭目养神,休憩放空。 曾经她走得晚,程淮山不在的时候,骆子儒还会跟出来,坚持要送她回去,被她生硬地推了几次,看在她人高马大的份儿上,他才不再提。 步蘅撕了张便签粘在骆子儒办公室黄铜色的门把手上,提醒他喝粥。 而后将粥盒放进茶水间的保温箱,给骆子儒微信又敲了句留言,才着手走人。 指针已经滑向夜里十点半钟,她在楼底遭逢骆子儒之后,便没再给封疆传消息,封疆也未再吱声。 倒是池张在五分钟前,扔了句缺少上下文的话过来:“最近日子难过,封儿劳心劳力的,你懂点事儿,平时多跟人说点儿好听的。” 仍是他那一贯的懒洋洋的调子,认真的话得裹上层“随口一提”的姿态才肯脱口。 池张既有意关心旁人,步蘅自是乐意同他恢复友好邦交,回:“成”。 这样不咸不淡的一个字儿,池张觉得敷衍:“多敲几个字儿敢情能累着您?” 池张话向来多,情绪也不藏,步蘅正下楼,不便和他持续过招。 但脑补完池张说这话时尾音挑高欠嗖嗖的语气以及他微眯眼睥睨人的表情后,倒是临时生了逗他的心。 步蘅敲了句:“我不想误会,但你好像对我意见很大?” 池张回了个“。”过来。 够言简意赅,是承认的意思。 “师兄”,步蘅从没用过这样正经的称谓唤过池张,“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池张这回扔了一个更为高贵的冒号,抓紧说的意思。 步蘅:“好几年了,你继续刺我,像对我有敌意似的,我会忍不住往这个方向想。” 她从浏览器中搜了张电影海报,发给池张,还补了一句话:“你要是能变个态度,一切都还来得及。我一定不误会你。” 池张看图看了半分钟,反复回想蔚蓝色做底的电影海报上《CallMeByYourName》的片名才反应过来步蘅说的是什么鬼意思,池张在手机那端被气得七窍生烟,嘴形肉眼可见地凸了个“艹”字,怒气冲天地谴责道:“不做人了是吧?” “有你这么是非不分的吗?!” 连发两条,第三条是“想气死我直说,少整歪门邪道”。 大厦内的电梯最近刚换了配件,通信运营商的手机讯号还没覆盖,时强时弱,步蘅没能第一时间收到池张的回复。 但仅靠想象,也能想到此刻池张暴怒的模样。 信号跳了好一会儿,好歹稳在了一格上,刚稳住,手机屏幕就闪烁起来。 有来电进来,倒不是为自己义愤填膺的池张,而是夜里送她来α,且一度想跟上楼观光的陆铮戈。 这小子还没走?铮戈这人分明不是耐得住闲的性子。 电梯迅速直降到一楼,步蘅接听电话的时候,已经抬脚出电梯门。 操蛋的冷风从不远处的楼座口涌进来,吹得路边绿化带里的数棵红叶石楠像幢幢晃动的鬼影,更割得步蘅脸颊顿时一疼。 “这秒接的速度可以,表扬下。我说,都这个点儿了,你该不会还在头悬梁、锥刺股,勤勤恳恳地挑灯夜战吧”,陆铮戈轻飘飘的声音从声筒里递过来,和池张简直一个路子,“歇会儿,那么拼干吗,麻溜儿下楼来,哥们蹲在寒风里等着呢,请你喝茶”。 喝茶?这提议挺新鲜的。 “你该不会从来了就一直没走吧?”步蘅问,“我最近规矩做人遵纪守法,喝茶就免了。你要是没诓我,真的还在这儿的话,我请你消费点儿别的”。 陆铮戈轻啧:“大好夜晚,哥们儿怎么可能干耗着。有场儿,结束了顺道过来碰碰运气。喏,我这个好人还好心给你捎了点儿东西过来,猜猜呗,猜不中我可收回去不送你了哈。” 步蘅边听着声筒里陆铮戈溢笑的嗓音,边在四周逡巡,寻找陆铮戈和他那体积庞大的座驾的影子。 视线刚在远处街灯映照下扫过四米远,就听到声筒那边有窸窣声传来,而后陆铮戈戏谑的声音消失了,代为出现的是她在世上最为熟悉的那道清磐音:“别这么容易被人骗,别听铮戈胡扯。站在那里别动,等我们过去。”!! 陆铮戈嘴里好心捎来的那个东西,是指封疆这号大活人? 步蘅视线继续在方圆几十米范围内掠动,很快,看到封疆和陆铮戈从街角的光影尽头走来,颀长的身影将暗夜一寸寸割裂。 封疆近身而来的速度极快,少倾,还带着他体温的羽绒服就罩在了步蘅身上。 步蘅抬眸看向他在晦暗光线下更显优越的身型,扒掉外套后,露出的是他装进绛色毛衣里的上半身。 他浑似被一把长柄尖刀撑着,笔挺的脊梁,平阔的肩,修长的臂,整个背脊像是撑开的翼。 封疆站在了风来的那一边,挡住了向步蘅侵袭过来的寒意。 同时手腕上挑,将羽绒服的连帽挑盖在步蘅头上。 把人包裹严实了,封疆才扶步蘅肩一把,推她向前走。 * 从α出来,就算没有陆铮戈这通意外来电,没池张那几句交代,步蘅本也打算直接奔向他。 他既然有事情要做,也是她力所能及的事,她没道理袖手旁观。 陆铮戈开始在一旁找存在感:“不谢谢我?我今儿可两顾茅庐了。” 步蘅留了一只耳朵听他说,同时做口型,无声地对一旁的封疆说:“我不冷。” 封疆一样回以口型:“口说无凭”。 “喂”,旁观到两人小动作,但没看清俩人嘴型的陆铮戈忍不住打断他们隐秘的交流,“你们俩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步蘅冲他敷衍地点头,又立刻开口出声问封疆:“那个孩子,现在搞定了?” 该不是他正哄孩子分身乏术,陆铮戈这小子还去添乱,拨弄那三寸不烂之舌,耍赖拽他来的吧? 步蘅仰头看封疆,过路风将她浮在额前的刘海吹散。 封疆伸手拨开步蘅额前被吹乱的发:“今天运气好,他自己调整得快,哄起来省心。” 创业百事待举,步蘅知道他事儿接事儿,活儿接活儿,麻烦一定少不了。 她指了指一旁的陆铮戈和自己说:“下次再有这种事,别忘了你还有俩小时工可以用,专治这类麻烦。” 陆铮戈跟了句:“附议。” 同时他借机插了句早就想说的话:“还有啊,俗话怎么说得来着,工作是个无底洞。事业心咱要有,但你的忙才刚开始,没必要一次性赶完一辈子的进度。” 他话落伸手指了指封疆新增的眼袋:“我早看着不顺眼了。” 封疆揽陆铮戈一把,在他头顶轻按:“我有数。” 陆铮戈:“恕我没看出来。” 立马挨了一记爆栗。 本来他去找封疆是想给封疆当司机送他回家休息,但那人却提出跟他奔步蘅这儿来,并且稍后还有其他安排。 封疆:“我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我在争取高效地分配时间。工作可以随时随地做,睡觉可以座位上放空、路上闭眼、车上躺尸。但恋爱最好当面谈。我做不来谁的连体婴,可也没有计划把同城谈成异地恋。女朋友一样不是闲人,如果我不转场过来,今天恐怕不见得能见到人。虽然她有给我画饼。”他边说边看向这话里的另外一位主人公。 目睹完添衣戴帽那一出,又突然听到封疆这段单口秀,旁观了眼前二人心照不宣的对视,陆铮戈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有种自己随军出塞百年,虽对某些事洞察地明明白白,但错过了重要历史进程的震惊加忿忿。剧情加速推进了,他这个戏份繁重的npc凭什么没有知情权! 封疆没给他俩缓冲的时间:“先避风,上车。” 刚迈步又侧身问:“膝盖有没有什么感觉?”冲的是步蘅。 步蘅知道他是惦念她膝盖的旧伤,但他阵仗这样大,引得围观的陆铮戈更是一脸玩味。 步蘅想提醒封疆收敛一点,摇头的同时掐他掌心虎口。 但封疆并不配合:“不算小题大做,未雨绸缪总没坏处。平日没忌讳,等将来七老八十的时候,要我这个更老的老年人推着你出门?” 听到这儿,被空气的陆铮戈实在忍不了了,高咳了声:“我是个活人,谢谢。我蘅儿姐膝盖积液早好了,脚腕手腕我瞅着也不掉链子,您不如心疼心疼我上个周比武场上刚被人踹紫了的腰呗?” 这话刚扔下,陆铮戈就感觉到风之外,空气轻微波动。 封疆玩儿似的出手捣向他,速度快得像破空而来的箭矢。 拳峰劈开冷空气直抵陆铮戈侧腰,陆铮戈全无防备,反应慢了0.05秒,那拳锋只差五厘米就将擦上陆铮戈的黑色大衣时,才被陆铮戈旋脚挪步,躲了过去。 他乍躲,封疆便收拳,将手臂拉回身侧,而后给出结论:“这样慢的反应速度,比武没被揍扁只是挨踹,对方手下留情了。回头记得谢人家,别忘了捎带上你藏了八百年的贵州陈酿。” 舌尖上的卧槽还没咽下去的陆铮戈望向封疆:“……”顷刻间又来了个“我去”。 宝贝什么您提什么,割小爷的肉可真TM不手软。 分明没被砸中,陆铮戈面部表情却扭曲了下,像是疼得不行。 默了几秒,陆铮戈又转而望向同为“低能儿”的步蘅,并且不计前嫌决定原谅步蘅的暗渡陈仓,建立统一战线:“咱别装聋、装瞎,这么多年的交情了,给弟弟伸张回正义,成不成?!” 封疆加诸的衣服压身,步蘅全身持续起热度,直轰四肢百骸。 三人并肩前行,步蘅被这俩人夹在中间,地理位置决定了又得当“和平使者”。并且陆铮戈死盯着她不放,步蘅最后只得意思下,出手拽了把封疆的毛衣下摆,在他侧眸时说:“人废是该挨呲,但他难得回来一回。” 步蘅拉拽的力道不重,猫挠似的,但足够封疆感觉得到。 陆铮戈抗议:“我说,你这是帮我还是损我呢?” 封疆脚步没停。 夜风迷眼,此际暗夜悬空,视野不清,但心最静、最明的时候也不过就是当下这样的片刻。 心无旁骛,爱人并肩,世界和平。 命运的诡谲,世道的荒唐,开荒拓土的艰涩,一一被卷入冬风,直入苍茫天穹。 身侧这俩人,皆同他识于微末,伴他走过年少意气,于晨昏时分一次次同行,一同踩过春日落英,避过夏时急雨,等过薄暮夕照…… 时岁更迭,如今长大了,当年蛮横霸道的小子变了,打架亦撇不下彬彬有礼的君子骨,出手发力仅七分,别人回击亦不知道尽力躲要害,生生挨打;曾寡言冷漠的少女,如今待人亦有求必应知冷热……被前一个诓更是常事儿,那小子演,她也信。 封疆轻叹:“卖惨有个限度。别听他的,鱼鼻子吗?没闻到膏药的味道?” 鱼鼻子步蘅猛地剐向装可怜求呵护陆铮戈。 封疆继续:“来之前刚在我那儿擦药按摩过,用的连长之前进京留给我的家传千金方,说好匀他一点儿,这小子不拿自己当外人,搓掉我半瓶。” 毫无愧疚感的陆铮戈坚决躲避步蘅的剐,捉迷藏似的目光持续闪避步蘅,只盯死封疆,一串话像打过草稿似的突突出来:“说话能不能讲点道理?我要怎么拿自己当外人?从小我考砸了,陆铮渡理都不理我,你训我训得跟孙子似的。擦个药怎么了,是要咱钱还是要咱命?你弟弟的健康重要还是那个灰不溜秋的玻璃罐子重要?可别说出来让人笑话咱一家人薄情寡义。” 末了还瞄了眼手腕上的表,及时抛启新话题:“别涮我玩了,不早了啊,哥,问问呗,我蘅儿姐要是不乐意去,咱先送她回去歇着。” 这是有地儿要去的意思。可已经这个点儿了,步蘅觉得奇怪:“去哪儿?” 陆铮戈肩膀往封疆那儿侧了侧,示意官方发言人解释。 步蘅随着陆铮戈的动作看过去,只听封疆说:“学生会和自行车社的师弟师妹们学期末聚餐,刚转场开始第二轮。下学期在校的人没几个,日后碰面机会也少了,刚才和池张在一块儿,都被约。池张已经到位,亲朋随意带,铮戈打发时间跟我走,乐意一起过去吗?” * 聚餐第二轮,挑的是个僻静地儿。 狭长的巷子,仿古的门头儿,进门是松柏根雕形成的隔断,隔断后的通道走到头儿,是开阔的内院。 同沈曼春的1473走的是同一路子,不同的是,通道旁挂了一溜儿名家题字装点门面。 正值晚冬,店内用简陋的透明塑料幕布遮盖住中庭的院儿,给这露天空间留住了温度。 粗糙的幕布,和通道里的文雅竟也没有格格不入。 隔着隔断可见,内院里有两张胡桃色长桌儿随意地摆着,各色香料混合形成的浓郁味道袭面而来,烤肉板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升腾起一笼笼白雾。 他们仨进院儿之后,最先迎上来的是个白面男生。 听闻侍应生接客的那句“欢迎光临”,男生便风风火火地往外撞,瞥见封疆时步速更快,看到步蘅后又生生刹住了步子。 “师哥”,男生喊得响亮,边笑边轻摸了下鼻子,“你可算来了,大家伙儿就等你了。我们还以为没戏了,你不会来了,得下回才能约到呢”。 封疆点头应,“有些事要处理,误了时间”,他手往步蘅肩处搭了下,介绍,“这是吴铎,我直系师弟”。 天生面白如纸的吴铎站在原地候着,紧接着又听到封疆说:“这是步蘅,新传的,师姐或者嫂子,随你叫;陆铮戈,我弟弟。” 步蘅眼见这个名为吴铎的师弟在听到“嫂子”那词儿的时候眼神抖了三抖,然后他忽得转身向后看,身形偏向角落里的几位女生,像是急于同她们传递某个消息。 步蘅跟随吴铎的视线向后探,视线越过几张年轻的面庞,一眼看到了坐在人群里谈笑风生的池张。 池张也注意到了这头儿的动静,抬起胳膊晃了晃,遥遥地跟他们仨打招呼,同时指了指他身旁预留的空位,而后视线移回了席间的师弟师妹们身上。 陆铮戈和池张亦不是生人,碰面过很多回,见状自顾自地抬腿往前走,临近了,顺手摸了把椅子,加塞进池张左侧,把池张右侧的俩空位留给身后那俩人。 他长了一脸欺骗人民群众的浓颜式五官,往那儿利索一坐,爽朗一笑,瞬间融进了这堆学生里,刚开聊就用自己的西北履历唬得一旁的小哥儿眼冒崇敬的星星。 旁观完陆铮戈的自来熟,吴铎吸了口气,回看封疆:“师哥……那什么……” 见他语带踟蹰,封疆侧身看他。 见封疆和步蘅迟迟不往席中坐,吴铎捋直舌头,紧接着问道:“那什么,那俩座儿,嫂……师哥你不喜欢?要不我们重新腾一下?” 封疆原以为他憋了半天是要说大事,没成想是生了误会,不由失笑:“吴儿,别紧张。” 吴铎瞳仁一缩:“?” 封疆摆头,看向身侧同他并肩的步蘅,就地发挥:“你嫂子个儿高唬人罢了,不吃人。没有挑位置的讲究。没那么快坐过去,是她这个人,相比我弟那个自来熟,认生。” 步蘅:“……” 步蘅正要开口自毁“怕生”人设,余光忽然瞥见,封疆唇畔挂笑,瞳孔深处有微渺光闪,知道他只是随口瞎编,又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了下去,配合地对吴铎礼节性地笑了下。 但同时也隐蔽地伸手隔着衣服捏了封疆后脊一把,以示抗议。 * 这一笑的空儿,封疆施力,反攥住步蘅另一只扣在他腕间的手,大步拖着她往前走。步蘅配合他的步伐,没一会儿,被塞在池张和封疆之间。 他们刚落座,席间的各色目光便齐刷刷扫射而来,或审视或莫名,伴着一道又一道同封疆打招呼寒暄的声音。 晚一步落座的吴铎觉得自己先众人一步知情,有说点儿什么的必要,立刻插嘴:“你们压着点儿嗓门,别吓着嫂子。” 吴铎这一开口,将大家隐约的猜测盖棺定论。 适才因为每个人都在审视步蘅而短暂静寂的空间内,再度起了一长串吵嚷人声。 “艹,吴儿你不早报信儿。” “师哥你这样不地道,好一手暗度陈仓。” “都别拦我,我就八卦一句,师哥,这么盘靓条顺的嫂子怎么才带来见我们啊?” “池哥,你不会也有了吧?” “死开,你们这群崽儿别瞎叨叨编排我,少糟蹋哥待字闺中的行情。” “嫂子长得很面熟啊……” “滚滚滚,哪辈子的搭讪技巧,俗死了,咱师哥坐你对面你也敢出这种烂招,我肉都不吃了,得先教育一下你。” “嫂子,你打排球吗?”终于,一句稍显不同的问句终结了一堆人的七嘴八舌,问话的是坐在吴铎身边的另一位师弟鲁乙白。 他问完又往吴铎那边倾身,神神秘秘地避着其他人问道:“三儿,我眼没瘸吧,我瞅着这嫂子像一人,长得像咱宿舍小四喜欢的那个师姐啊,叫什么来着,陆蘅?” 吴铎掐了鲁乙白手臂一把,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嘀咕回去:“我刚看也觉得像……应该就是。但你别乱说话啊,师哥坐在这儿呢,小心打断你的腿。” 鲁乙白点头,可转眼又想起一条他遗漏了的更为重要的信息,立马对着吴铎扫射:“屮,你那死活不肯带出来给我们看的已变前女友的女朋友,是不是这师姐舍友?是不是?!就四儿拉我们去看校队排球赛外战的时候,你给我们指过的那个。小四献殷勤,匿名送温暖至师姐宿舍楼,你也跟着去来着。握草了,你们这些净喜欢姐姐,专跟师哥抢资源的狼崽子!” 吴铎心底一惊,刚想捂住鲁乙白的嘴巴,可已经来不及,鲁乙白转眼嗓门拔高,再度问步蘅:“嫂子你在校队,对不对?” 他吼似的,不是试探性的问法,步蘅迎着他黑亮的眼,如他意料之中的应:“对。” 这也不是羞于让人知晓的事情。 有人插嘴:“真假,甲黑(乙白)你是有x光眼,还是有情报员啊?” “我们的宝藏国模队?师哥你这怎么认识的啊?” “嫂子,你打哪个位置,我这人脸盲,我看过前年的世大运排球预选赛,当时你们……”场面直冲比赛复盘而去。 “嫂子,我先预定个女朋友啊,随便你给介绍哪个队友,我都可以的,我一定好好表现,绝对不给你丢人……” “抢我台词干什么,尊老爱幼懂不懂——” “……” 一堆人叽叽喳喳,吵嚷又起,一旁的池张和陆铮戈事不关己、耳聋似的对酌。 处于语言风暴中心的步蘅无法置身事外,听了老一阵儿,见他们还没有停下来的架势,只得问一旁往烤肉盘里伸铁夹,宛若前来此地,只为正经吃东西的封疆:“他们总是这样?” 封疆并未过多科普,把铁夹搁下,换木箸前伸:“觉得吵?” 步蘅实诚:“一点点。” 封疆:“趁机习惯习惯,就当提前实习积攒经验。以后我们若是选择为人父母,小朋友大概率比这还吵。” 步蘅:“……” “嫂子,给我们讲讲你和师哥怎么认识的呗?”有人越问越深。 一直没吭声的,角落里的一位师妹,此时突然追问:“师哥在院儿里人气很高的,很多人追过他,追几年的也不少。他下部队的时候,还有人一直寄信过去,步师姐,你听说过这些八卦没有?” 用词并不过火,但声音略尖利,显得突兀,用的称谓也和旁人不同,比其他人显得疏离。 步蘅不由得看了对方一眼,师妹的脸部轮廓被泛蓝的灯光勾勒得清冷,衬得她眼里的光也一样不和善。有人拉拽那师妹的臂膀,示意她注意分寸。步蘅挪开眼,这席话进了耳朵,但没走心。 从前她便觉得,姑娘和姑娘因为异性起冲突,不应该、不值当。 原本事不关己像是聋了的池张,此时晃了下杯子里的米酒,往步蘅耳边凑了下:“要是需要我介绍你跟人认识,就吱声,一定别跟我客气。二位看起来像是对同一个东西有兴趣,大概率志同道合,认识下方便交流经验,共同进步。” 步蘅:“……” 他话里的奚落很明显。步蘅心道,借机报电影海报之仇吗? “这有啥可说的,师哥有人追又不是稀罕事儿,我这张大饼脸被人看对眼才值得说道”,随后有人出声打哈哈,但没扔掉八卦属性,“嫂子,我斗胆问回刚才那句,你们到底谁追的谁啊?” 这话,为新一轮八卦揭幕,众人又是一顿口舌扫射。 照这节奏下去,恐怕他们能说到头顶这方铅灰色的天日渐敞亮,仍不能停嘴。 被群攻,独木难支,步蘅忍了几忍,终是问身旁从始至终专注于烤盘的封疆:“你很饿?” 她乍开口,封疆便将手持的那双鎏金木筷儿并拢,搁置在碗碟旁。 又将他身前装有切割好的七分熟的眼肉牛排的瓷盘,同步蘅身前的空盘置换,同时笑:“你也饿。生我的气不充饥,吃一点。” 步蘅没生气,也未挪开视线,目光凝定,专注看向他。针对师弟们的连珠炮,她不确定这一刻是该如实交代,还是信口开河。他的主场,她自是想参考他的判断。 封疆并非不明白她的意思,亦不打算真的袖手旁观,回视她:“对我的沉默有意见?我不作声,是以为能有机会见识到你舌战群儒的英姿。”?? 一对多的压力瞬间消弭,步蘅轻声说:“舌战群儒是可以,但是你的直系师弟师妹们或许会以为你中意悍妇,我连累你被人质疑品味?” 封疆笑,笑意掩于唇畔。 仅三秒后,又敛了笑,正眉肃色,正经同她讲:“我在你身边的时候,记得学会狐假虎威。但我没有办法时时刻刻在你身边,所以你还是得学会吵架,吵赢。” 话落封疆将手心覆在步蘅置于木桌面的手背上,而后抬头,第一时间看向斜对面,视线聚焦于适才追问步蘅的师妹身上:“钟茗。” 被点名,本见步蘅现身便一腔酸涩的师妹钟茗神色一变。 封疆问道:“师哥过去有得罪过你?如果有,那我现在道歉。但人是我费力追到手的,如果因为你们传的这些小道儿,我被踹,你们记得开个众筹赔给我。” 没想跟她真的过不去,他也几少把话说绝,让人难堪。这话里针对的对象本该是“你”,脱口时变成了“你们”,且一并答了其他人cue到的“谁追谁”的问题。 第35章 新修1202。 第三十五章:地狱之门(三) 室外涌起的风恰好停在此刻,霎时一片阒静。 封疆的语气平顺温和,但并不影响气氛在他话落的下一秒急转直下。 原因无他,只因一众人已经后知后觉到钟茗此前的发难。 更因为在座的人都知道钟茗对封疆藏着什么心思。 一片怔愣之中,池张冲鲁乙白挑眉,鲁乙白会意,立刻朝外喊了声,招呼侍应生加菜。 其他几个人抓紧借着机会和他掰扯还想吃什么,打死不要吃什么,把场子又带了起来。 等点完单,鲁乙白给大家添茶一圈:“这会儿可别再像刚才一样七嘴八舌一起上问问问了,嫂子就算长一身嘴也招架不住我们,都领好八卦的号码牌搁我后面排着队啊,我就不跟大家假客气了,我要第一个问!” 鲁乙白正说着,席面上有人起身,是自觉脸面受损,再坐不住的钟茗。 钟茗离席前,眼锋还往鲁乙白那儿扫了一下。 这师妹在公众场合生情绪……似乎不是头一回。池张边看热闹边回忆。 记性起来了,池张更觉见怪不怪,仍旧稳坐如山,看着美女奔席,无动于衷。 其余人亦是上刀山下火海能立马往上扑,但对付姑娘情绪的辙儿捉襟见肘的手儿,满脸为难,浑似有了心上人却接到和亲噩耗的公主,宁愿自己面对的是屈辱战败被迫进贡的百万欠条,没一个肯主动往异国踏行一步。 只端坐池张身旁的陆铮戈,搁下茶杯,拽松了衣领,同封疆对了个眼神儿,随即跟在钟茗身后走了出去。 陆铮戈也不想和亲,可人姑娘跑了,封疆第一时间看向他,意思再明确不过。 鲁乙白乍开启新话题,也想说些什么的吴铎秒松了口气,可下一秒就听到舍友鲁乙白说:“嫂子,我们宿舍组队看过你打球,我有个舍友是校队的铁杆儿粉,很喜欢你……们。就是我旁边的吴儿,嫂子你或许认识?” 听到这儿,吴铎全脸瞬时爬满嫣红,额头亦爆筋起褶儿,尴尬和心虚兜头而下,原本看向封疆和步蘅那边的视线忽得四处浮荡开,不敢继续直视他们。 同窗太久,对对方的脾性了如指掌,吴铎知道,这会儿就算他掐着鲁乙白脖子,也不可能让鲁乙白把下半句话吞回去,果然,鲁乙白随即说:“他和嫂子的舍友谈过的,虽然已经友好地散了伙,这段可以说吧,吴儿?”他话落才看向吴铎。 你都说了还问个p。 要被他的多嘴害死的吴铎只想尽快弄死他。 ** 全宿舍自入读n大之后,有过恋爱史,存在前男友这种生物的,仅有舍友郑穗宁一个。但郑穗宁的前任,在隔壁和本校不时有口水之争的友校,并非本校人,不可能是师弟。 鲁艺白的表述不对劲,步蘅不想瞎猜:“我舍友?” “鲁乙白,闭嘴!”吴铎几乎同鲁乙白同时出声。 “对,做本地约拍的那……位……”鲁乙白的话生生让吴铎喊折了。 什么情况…… 三秒后,鲁乙白忽然开了窍,看起来,步蘅不知道他家小吴,那段他觉得因为“好聚好散”所以可以提及的恋爱史,貌似有古怪。 * 约拍…… 指向性太明确,是祝青? 但这不可能。 封疆的直系师弟,工院儿…… 结合这几个信息,步蘅突然从记忆缝隙里扒拉出了一个片段。 很久之前的某个清晨,她从封疆那儿赶回宿舍,看到熬了一宿的祝青桌前摊着一堆打印出的黑白人像,当时祝青说:“给人定造型,下午拍。工院一弟弟。毛还没长齐,就特么想耍帅,本来不想搭理。谁知道是个水做的,老子怕了他。” 那个水做的师弟,就是眼前这位吴铎? ** 店里闲置的包厢外,廊道西端,遥遥两盏呼吸灯缀在天花板上,撒下的光线稀薄如萤。 一旁的钟茗碎声抽噎,陆铮戈非常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形,自觉跟出来是白费力,只觉得进退两难。 见钟茗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也没有哭完的趋向,陆铮戈被迫虚拢拳,轻敲了下墙壁,而后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块儿卡其混咖色的格纹手帕,往前递了递。 见他递手帕,钟茗这回倒是起了反应,但却是侧了下身,从侧对他变背对他,明显推拒那帕子。 陆铮戈被气笑,懒得费更多口舌,嘲道:“行,不接好,我不硬塞。” 钟茗这下转过身直面他,双瞳喷火般,目光如淬火的箭射向陆铮戈,恨不能洞穿他:“你什么意思?” 陆铮戈抬双手,微举高,示意自己无害:“我没有任何意思,我对你没意思。我只是跟你表哥叶连召算熟人,又正在你衔儿高我两级的三叔手下受折磨。才过来多句嘴。” 且我哥示意我跟过来看几眼,毕竟谁都不知道您这大小姐脾气上来,会不会捅出别的乱子,危害自身安全。但这话陆铮戈没说。 钟茗当下愕然,颇觉意外:“你认识我?”亦对同陆铮戈相熟的封疆和步蘅的背景有了怀疑。 “知道点儿,见过你这张脸,但称不上认识”,陆铮戈回,“不过,你不应该姓钟吧?” 钟茗斜他:“你是不是管太多?” 陆铮戈再次抬手,做投降姿势:“前面说了,我没有恶意。” 他亦不再追问姓氏问题,因为想明白了,这算是常见的操作。 家里给更名改姓,塞了个普普通通的出身,进来读书,一为低调,二为安全。 正说着,不远处光影闪动,廊道东头,有人影擦过,向店里的收银台走过去。 陆铮戈扫了眼,发现是池张和封疆。 合着那些低年级的崽子们热情招呼师哥们来,是找冤大头啊?难怪轻易不愿添人负担的封疆,不介意他跟着凑伙,这一顿饭动的压根是封疆的荷包。 隔了三秒,钟茗嗫喏:“我刚才很过分?” 陆铮戈见风使舵:“还好,还是我哥更过分。” 钟茗:“你……” 陆铮戈耐心规劝:“同学,听我一句劝,算了吧。” 钟茗一样望见了远处封疆的背影:“我喜欢他三年了,别人对我说算了,我就能真的算了?这么随便的喜欢还叫喜欢?” 不然呢?合着您单向输出,对方得给您发个劳苦功高的奖励,感谢您不离不弃? 直白劝退不见效,那迂回一点。 陆铮戈搁心里骂自己脸皮厚,叹了口气语带悲戚地开始编:“我嫂子,也是我姐,还是我……你的三年不算长,我在她身后……九年了。但我……放弃得心甘情愿。” 他停顿几次,留白,钟茗心领神会,生过三秒的同情,可三秒过后,又开始不为所动。 陆铮戈再问:“你站在这里,这儿暗的看不清人脸的光能让你想到什么?” 钟茗不答话。 陆铮戈这次选择掀老黄历:“我站在这儿,能想起去年我哥生日,我和我姐,我们两个人趁夜里他休息前的时间给他打电话,没敢啰嗦多了,每个人就只跟他说了句生日快乐。没提我俩面前正放着一个蛋糕,是我姐买来的。更没提我们已经点好了蜡烛,已经给他唱过生日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这是我们一起过的他的第十个生日,虽然远隔千山万水。” 未免过于啰嗦,陆铮戈选择停下:“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钟茗并不想认真理他:“你想说什么不如直接说。” 陆铮戈:“我输给的不止是双箭头,是可怕的时间的力量。你要是有心,或许能浇灭两个人之间擦出的激/情荷尔蒙火花,但你几乎不可能打败时间。” 陆铮戈自认理说得透透的,可没想到,他话落后,面前的钟茗突然拔腿疾步往收银台走:“谢谢,我听的懂,但我有一句话一定要当面问他一次。” 封疆和池张还在收银台那边。 陆铮戈紧咬牙关嘶了声,跟了钟茗几步,见封疆和池张已经转身看过来,抓紧扔掉这个烫手 山芋,退回原地靠墙赏月听墙根儿。 * 钟茗直冲封疆和池张过来的时候,池张飞速甩了封疆一个眼神,完全没有并肩作战的打算,只想抓紧大难临头分开飞,溜之大吉。 他刚转身,封疆扣住他臂膀往回拉,喝道:“别动,回来!” “一个人收拾不了?”池张微笑,“支个招给你,我回去就收拾细软退居三房,让这姑娘当二房。” 封疆:“……” 见封疆面色微沉,池张又立马解释:“开玩笑,我在开开开玩笑,你要不专一我打死你。” 顺带说了句人话,宽封疆的心:“放心,你的态度很明确,至少我看得明白也听得很明白。有任何误……” “白”字刚落,钟茗已到身前,池张后面的话慢吞吞咽了下去。 好歹对方是同院系的师妹,就算对方一时误入歧途,他也不想把难听的话砸在人家脸上。 可没成想,这个钟茗上来便发直球:“师哥,我喜欢你,很久了。” 话越短,事越大,这是大招……池张立刻看向被告白的封疆。 封疆仍旧扶着池张的肩,让他把头摆回来直面钟茗,仿佛扶着一件人肉盔甲,同时淡声回:“谢谢。” 一秒后,是下一句:“但很抱歉。” 池张在心内啧,你这拒绝也太tm官方太没创意了。 钟茗不意外于这个答案,但终究心有不甘:“这句话我总得正正式式地问过一遍,不然太冤了。师哥,你能不能让我死得明白,我输在哪里?我不如她性格好,还是不如她好看?” 您还知道自己性格不好啊……池张这个旁观者琢磨,步蘅好不好看不知道,封疆此刻脸色倒不是很好看。 偏眼前这位娇俏的师妹不肯停下来:“我家世比不过她,还是不如她待你好?” 家世?听到这儿,池张的脸色跟着难看起来,忍不住插话,全然忘了他刚才还想溜之大吉,不趟这浑水:“师妹,一个人的眼界什么样,ta喜欢的人在ta眼里就是什么样儿。我哥们在你眼里是那种肤——” 原本挺怜香惜玉一人儿,话开始往冲了去了…… 封疆摁他手臂一把,又用力拍了拍。 依据封疆多年来的了解,池张并不善于做思想工作,封疆只得抢先发声接政委的活儿:“钟茗。” 他乍开口,池张倒是给面子,不喧宾夺主,骤然沉默,只胸脯起伏的强度仍然可称之为剧烈。 封疆:“一个人选择伴侣,不仅是从芸芸众生中选择一个人和自己作伴,也是选择自己的未来。她什么模样,我的未来就可能会被影响成什么模样。我希望我的未来是向前看、向前奔的,她就是往前跑的人。你被保护的很好,但做人要给自己留有余地。你不是在逼问我,是在逼问你自己。以喜欢的名义,行让人难堪的事情,我受教育多年,没学过这样的道理。你喜欢谁,也应该是为了让你自己开心,你要找的是让你发光的人,而不是让你自我怀疑、让你黯淡下去的人。” 第36章 微调。 第三十六章:地狱之门(四) 钟茗和陆铮戈的座次早空了一步,在封疆和池张结账的空当,桌儿上又有人离席接起了电话,还有人起身去洗手间,坐席一时间显得相当稀落。 步蘅在鲁乙白等人的殷勤关照下塞下了不少食物,同时听鲁艺白讲了一堆他们社团的辉煌历史,她身为一个体贴的听众,为了不扫鲁艺白兴致,还不时抛个问句出去,让鲁艺白接。 见坐在鲁艺白身旁的吴铎起身去洗手间,两分钟后,她才谢绝鲁乙白用铁钳夹过来的烤肉,一样离席。 等吴铎从洗手间出来,用纸巾擦完还挂着水珠的手,乍一抬眼,便隔着一道镂空隔断,看到了站在洗手间旁的上行台阶上的步蘅。 他怔在原地,当即猜到步蘅出现在这里不是偶然,是在堵他。 果然,步蘅的声音随即穿透数米距离递了过来,问他:“能聊几句吗?” 近乎面对面了,即便不想,吴铎也只能点头,跟着步蘅往上行台阶上走了几步,避开周遭往来的食客。 高处月明星稀,近处有细风掠过。 步蘅的声音起的很低:“你喜欢祝青?” 她不擅长委婉,干脆走棒槌路线。 “嗯。”从鲁乙白在这位小师姐面前叭叭叭地讲“好聚好散”前女友的时候,吴铎就想到可能会有这么一问,这个好答,可剩下的又该怎么解释? 步蘅并未咄咄逼人,但他还是禁不住紧张、窘迫,同时又因为谎言在知情人面前当场现形而感到难堪。 步蘅没有急着发表评论,继续确认:“你经常跟别人提起她?” 吴铎立刻摇头否认,急忙解释:“没有,没有很经常。师姐你不要误会。” 那次数肯定是不少了,步蘅瞳孔收紧,她完全不想有机会去误会。 自从鲁艺白说得太多把祝青“被前女友”这件事说出来,步蘅就在观察这个名叫吴铎的师弟。这人此后一直一幅心虚不敢直视人的模样,头垂的低,嘴也紧闭,既不像会巧言令色的花花公子,也不像不要脸皮的混账。搞出如今这种局面,有点人不可貌相的意思。 一般人喜欢过谁,在他的好友嘴里,最多是“他喜欢过”、“他追过”,怎么也不该是“他跟人谈过”。 祝青莫名“被前女友”这事着实蛮莫名的。 祝青如果知道,免不了大动肝火,步蘅不希望祝青有这种“无妄之灾”式的麻烦。 步蘅站得高吴铎一个台阶,望下去是居高临下的姿态:“我们学校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我们虽然不是一个院儿的人,但中间没有柏林墙或是三八线,两边不会老死不相往来,也不到与世隔绝的程度。你们那边认识祝青的人,和我们这边知道你的人都会有。消息人传人,不见得比传染性病毒扩散地慢。” “师姐,我没想制——”吴铎的反驳声势很弱。 “好”,步蘅点头顺势说,“你不想,所以你不去及时澄清?” 吴铎自知逻辑站不住脚,又瞻前顾后怕这儿怕那儿,第一反应是一定要认真求步蘅:“师姐,我以后真的不会了,你不要告诉祝青师姐。我以后一定不乱说话。” 不要告诉祝青?这满院儿的人,最不希望祝青知道这事儿的人,第一个是她。 步蘅:“我希望我可以相信你,但我今天才刚刚认识你,而且认识第一天就这样……说实话我不敢信你。走之前我会向你的舍友澄清我舍友没有过男朋友。我提前跟你说我的打算,是想……也许你会抢在我前面,先跟他坦白。” 说到这里,步蘅看到封疆和池张从远处的落地窗前走过的身影,他们似乎结完账回去了,她于是收尾:“我刚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祝青,你给的是肯定的答复。但我觉得你可能没有那么喜欢她。喜欢谁应该不会舍得给她增添困扰。如果每一个追过她的人,都让人误以为和她谈过,她莫名多出一堆前任,只会让不知情的人误以为她在感情上面过于随便。我们祝青也会有自己喜欢的人,这种误会如果传到外面,不巧让对方知道,她真的非常冤。我不希望见到冤狱,再以亲友团身份去打抱不平,我希望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 ** 一餐饭吃出两段插曲,等结束时已夜深如海,部分师弟继续转场KTV开启午夜场,封疆和池张已经是有忧有虑的半校园人,第二天一早还要等此前接触的几家风投的消息,自然掺和不起。他们能来参与其中一场,大家已经很满意,也不强求。 还没开拔,步蘅又收到邢行行的消息,说程淮山病了,约她明天去α之前一起去程淮山那儿看看。步蘅就没跟封疆回胡同,让陆铮戈把她放在校门口,方便第二天一早跟邢行行在学校汇合。 第二天清早,邢行行见到步蘅第一句话就是:“师哥他什么都不想跟我说。” 步蘅当时正在刷α昨夜和今早的推送。 昨晚那条“三问有毒气体致盲事件”阅读量已经10万+。步蘅随手在微信里搜索关键词,见这篇稿子已经被转载扩散,生生不息,延伸出了无数篇新闻稿。 今早的那条推送则是条简讯,标了独家首发“雷格集团某董事因吸毒被警方控制”。 深耕媒体行业的人都有自己的独家信息源,抢发新闻这种事情常有,步蘅转而去看了眼热搜榜,因为各大媒体的转载,家大业大的雷格已经飚上了热搜。得亏雷格刚启动上市程序,不然这些消息陆续地披露出来,哪怕是假消息,股价震荡都不可避免。 偏偏又是雷格……步蘅看到这又一条推送只觉得忧心层生。 前一条“有毒气体”的推送里面虽然没有点名雷格 集团,但涉事主体永明生物制药公司就是雷格集团控股。这两篇推送连起来看,如同α冲雷格精准开炮一般,经各位同行跟踪报道,硝烟味四散激荡,炸开漫天火雾。 听到邢行行这样说,步蘅收了手机,摁刑行行脑袋,揉了一把:“师哥北漂这么多年,习惯了不麻烦别人,可能只是不希望你担心。” 刑行行手里还提着一袋早餐和一些家用常备药,为程淮山采购的:“我昨晚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打到第三遍才有人接听,我一听他声音就觉得不对。追问了几次,他才说有点发烧,最后直接把我电话给撂了。我其实还有点怕,怕他觉得我很烦。” 刑行行对程淮山一直崇拜有加,刚到α实习又尾巴似的跟了程淮山两个月,步蘅明白她关心则乱。 步蘅知道自己不是个擅长安慰人的人,也不多说:“别自己瞎想,师哥刀子嘴豆腐心,就算烦,也是太忙太累烦全世界。” 刑行行望着她叹气:“小师姐,我要是像你一样永远这么淡定想得开就好了。” 步蘅又揉了她脑袋一把,心想你对我误解还挺大。 程淮山租住的房子离N大不算远,小区老旧破败,门禁不严,单元楼门也变了形无法闭合,常天大喇喇地开着。 但两人都没想到,她们路过一个又一个碎玻璃窗,爬上顶楼的时候,见程淮山这间出租屋的房门竟也是虚掩着的,并且,从里面传出刺耳的激烈争吵声。 “我逼你,我逼你?我逼你我会十几岁辍学,背井离乡去打工被人骗、被人艹?” “程淮山,你怎么不去死?!你死了我跟你都解脱——” …… 屋内传来玻璃器皿碎裂砸地的凌乱狼藉声,走在前面的刑行行本已将手放在门把上准备拉开门,如今被钉在原地,下意识地回头看步蘅,向她求助,脸上震惊、愤慨、不平、不解交错混杂。 还没等步蘅做出决定,从出租房内冲出一个人,对方步速迅疾,到了门口也没有减速,径直撞上站在门外的刑行行的肩膀,将她撞到向外打开的门上,木门进而因为受力撞墙,发出“砰”一声闷响。 “滚开!” 刑行行怒从心起:“你这人怎——”可她话没说完,便被对方如利刺般的眼神顶了回去。 冲出门外的人眼底一片红色蜘蛛网,和站在刑行行身后的步蘅对视了眼,眼底的恨意烧穿空气,唇角勾起了一个讥诮的弧度,越过她们匆匆下楼,留下清晰有力的马丁靴砸地的咯噔声。 这张脸步蘅连日来频频遇见,是α办公楼电梯厢内梯体广告上的那张脸,是步蘅此前撞见的同程淮山在α楼下有过争执的那张脸,是步蘅检索到的雷格公子虽未公开,但人尽皆知的现任女友,人气女团爱豆魏新蕊。 刑行行见闹事的人走了,快步跑进门喊程淮山,步蘅跟在她身后,将适才虚掩的房门关好。 刑行行的喊声嘎嘣脆,但室内没人应她,她迅速自行搜寻程淮山的身影,在找到的那刻回头冲步蘅勾手,等步蘅跟上来,才仗着人多底气足和步蘅一起靠向呆坐客厅如灵魂出窍的程淮山。 “师哥”,刑行行又低声唤了句,略带小心翼翼,“你没事吧?刚刚那么凶的那个人是谁啊,你还好吗”? 小师妹也是棒槌派,步蘅心想,问得这样直接。 刚才站在门外,她其实一度犹豫要不要拦住刑行行,她们等久一点,将时间完全错开再敲门进屋。 等的时间长一点,留够不可能撞见从这里离开的魏新蕊的时长。 刑行行问的功夫,步蘅将被刑行行挽住的手臂抽出来,弯腰将横在地上的一把木椅提起来放到一边摆正。 坐在客厅里垂着头的程淮山这才回神,慢慢抬首,眼神仍旧浑浊,喉咙滚动了下,问她们:“今天不用上班?往我这儿跑什么?”开口哑得音色全变,毫无步蘅和刑行行熟悉的那把嗓音的影子。 “师哥,行行昨天给你打过电话之后,就担心你不舒服”,步蘅替刑行行说,“怕你不好好照顾自己,所以上门请你吃早餐”。 程淮山似乎想开口说点什么,但还没出声,呼吸道骤然宛如痉挛了一般,各种不适集聚,难以抑制地爆发出一阵激烈地呛咳。 室内过于安静,这呛咳声喑哑,且如倒抽气,听得人无比揪心。 刑行行立马将提着的早餐放在一旁,上前一步去拍他的背,步蘅见状亦立刻拿起客厅矮几上的茶杯,走向一旁的饮水机。本想接杯温水推到程淮山手边,却发现水箱空空如也。 刑行行有点被这一连串咳嗽和他青灰的脸色吓到:“是重感冒吗?怎么咳得这么厉害。早晨有没有量体温?还烧着吗?再量一下吧?” 程淮山反应有点慢,还没回答刑行行,就见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是步蘅拆了刑行行提来的常用药的袋子,从里面抽出一只体温计。 步蘅望向他的眉眼比平日里柔和,“听行行的吧”,她往程淮山身前递,“五分钟很短,我们在这儿等你。” 程淮山怔怔地看着,两秒后,音量几不可查地说:“好。” 而后步蘅和刑行行默契地分工,一个人清理客厅地面上的狼藉,主要是摔碎的几个玻璃杯碎片;另一个人收拾桌面给程淮山摆早餐。 两个人都没看到,在她们背后,程淮山眼底天人交战的身心俱疲、万念俱灰以及些微的动容和微弱挣扎的求生欲。 刑行行和步蘅不说话的时候,室内理应静寂,可程淮山脑中充斥着各种嗡嗡作响的声音,搅得他头疼欲裂。 刚从这里离开的表妹魏新蕊说得对。 他欠她的,他前段时间拿到的体检结果都是报应。 有好多年,他们两家挣扎在温饱线上,唯一的欣慰是两个家庭里的三个孩子成绩都过得去。高三那年,他爸嗜赌,去一墙之隔的魏家行窃,却被和他同级的魏新蕊的亲哥哥撞破,那是一穷二白的魏家连攒带借,为少年人筹措的大学学费,是等待出人头地的少年人苦读数年,临门升学的希望,是全家的命根子。 嗜赌的中年人偏生被撞破后依然不知错,当场打人,少年人抵不过中年男人的蛮力,硬生生挨了几下之后,跌坐在地上,余光瞥见桌边的水果刀如见救星,忿恨情急之下,一连捅刺数刀。那晚横尸的不止在魏家盗窃的他爸,还有因为沾了一手血,杀了人之后受刺激过重失踪,第二天一早被人在枯井里发现的魏新蕊的哥哥。全家人冉冉升起的希望,撕裂成一地血红的残渣。 后来,他跑了,在案子还没被警方结案之前。撇下跟杀人案有关的一切人和事,去读他的大学。过去的一切对他尚存仁慈,至少让他安稳毕业,没有任何一个人前往学校去找过不告而别的他。他漠然应对过去,便不知道表妹魏新蕊在他身后辍学……魏家人在儿子死后或死或疯,她家破人亡。 其实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只是平日里不敢想,想的话其实也猜得到他们经历惨烈变故之后未来会遭逢什么。 他只是怕且自私。最怕的不是村里人的指点,而是所有人都以“杀人犯的儿子”这六个字来定义他,他只想跑…… 现在魏新蕊给了他清偿的机会,她要报恩于将她从阴沟里捞出来的人,可他…… “39°1”,步蘅甩了下水银体温计,将它收进包装盒里,“昨晚有吃退烧药吗”? 程淮山兀自沉浸在过去,没有应声。 刑行行以为程淮山是烧糊涂了没力气没精神开口,立刻把她带来的退烧药拿出来按用量说明备好:“先把药吃了?不对,不能空腹,先把我带来的粥喝一点吧。味道可能没有很好,但是健康!” 饮水机的水箱空了,客厅里又没见热水壶,步蘅走进厨房,找了半天却发现连烧水壶都没有。程淮山确实不会照顾自己。 步蘅回到客厅,目光抚过程淮山,最后告诉刑行行:“行行,你陪师哥待一会儿。家里没有烧水壶,搞不 定热水,等我十五分钟,我去趟旁边的超市。” 刑行行点头,她刚应下,步蘅还没出门,突然室内一阵手机铃声狂响。 声音刺激得刑行行心脏蹦得老高,是程淮山搁置在客厅矮几上的手机,和刑行行带来的粥摆在一个台面上。 刑行行下意识循声看过去,见他的锁屏上闪动着一个“蕊”字。 这备注像是女生名,不会就是刚才那个吧? 她们进门前,他们还吵成那个天翻地覆的样子。 刑行行怕程淮山当着她的面接电话尴尬,有些话不好直说,立马爬起来:“师哥你先喝粥啊,等我们回来再吃药。”她紧跟着步蘅往外走,将步蘅快速推出门外。 往楼下走的时候,自知不擅长安慰人的步蘅开始思考,如果是封疆,会怎么处理心情低落的她或者池张或者陆铮戈……大概第一要务是陪伴。 “师哥是不是哪里有点怪”,刑行行晃了下步蘅的胳膊,“是因为发烧生病,有点抑郁,代入了独在异乡为异客那种凄凄惨惨戚戚的心境?” “师哥不是金刚,成年人生病了一样是脆弱的病人。” 刑行行点头:“不过好在帝都大,没有人关心我们这种外地打工仔会不会躲在人后哭。” 步蘅敲她额心一下:“等会儿师哥吃完药,看一下他的状态,不见好的话,配合我,劝他去医院。” “好!他要是不听劝,就让师父出马教育他!” 两人说着话到了楼底,转眼出了楼门。 室外晚冬的风正凉,天穹高挂,澄净得晃人眼。日光洒下来,城市的路面积尘扬进风里,打着旋四散漂移。 走出两三步,步蘅替刑行行拢了下围巾,刑行行又弯下腰系下楼时被她自己踩散的鞋带。 步蘅等她。 可刑行行系好鞋带刚要直起腰,突然,身前劲风扫过,视野之内有几个巨型物体如利刃穿刺般急速坠落。 沉闷的三两砰嗡声之后,是溅起的些微上浮的路面积尘,是膨溅到她还未经社会认真淬炼、尚未抬起的稚嫩面庞上的温热人血。 在感知到变故的同时刑行行已经直起身,但在她动作的那一秒之内,她已经被动地同砸到地面的摔坏的人脸对视。 掉落的人下坠时被三楼伸出的露台边缘切割,腿与身体分离,尸身破碎。 残肢、残躯上仍裹着一样被加速度及障碍物合力切割开的她们所熟悉的、就在几秒钟之前还见过的衣物…… 刑行行唇色瞬间煞白,双唇颤动,刚系完鞋带的手亦紧绷发抖,霎时涌出一身冷汗。 同一刻,在看清掉落在她们眼前的是什么的时候,步蘅此前平静的眼神剧烈地颠覆崩塌,脸上血色于一瞬间褪尽。 剩余的理智强逼她牢记自己是年长的那一个人,下一秒她便伸出手臂拖着刑行行后退,左臂将刑行行扣进怀里,右手遮在刑行行双眼之上,手臂极速收紧。相贴的身躯里俱是剧烈沉重的心跳声,在刑行行终于能发出惨叫声的那刻,步蘅逼红了眼睛对她说:“别看!” 第37章 步履之往你他妈要是敢死,我爬起来就…… 第三十七章:地狱之门(五) 城市的另一端,血色也交织如陈旧蛛网,盛开在封疆、池张、易兰舟等人连日来缺觉少眠的眼底。 南下的决定做得很突然。 就在上一秒,易兰舟才将封疆和池张送往机场航站楼外;就在一个半小时前,南飞的机票才下订;不过两个小时前,封疆才接到陈郴从Feng行计划开拓的下一城——穗城某区某派出所打来的求助电话。 陈郴已经先期抵达穗城进行地推工作,但在当地招募司机、顺利开局,远比想象中来得困难。地推团队刚在火车站租了个点儿安营扎寨,传单还没能塞司机手里几张,就和竞争对手,即先一步打入穗城的app“驾到”的团队起了冲突。 无巧不成书,“驾到”派去穗城的先遣大将,正是陈郴曾经提到过的,喜欢和他杠的、阴魂不散的、他曾经的上铺。 两方起冲突,亏各方都吃了点,但动手分先后。双方各执一词,视频监控摄入的画面又不完整,真相蜷睡在黑夜里,警察难以判断,调查和调解陷入僵持。 封疆招呼了自己相熟的、身在穗城的老同学第一时间前去捞人。 他和池张的穗城之行,也从等陈郴的初期战果再定,提前至立马开拔。 登机前,封疆拨步蘅电话,无人接听,封疆没做他想,改成微信留言,向步蘅提前报备行程。 这一趟走得突然,且归期不定。 * 等封疆和池张抵穗,蔼蔼暮色已然铺染大地。陈郴早就从派出所脱身,赶来机场接机。 碰了面,还隔着七八步远,池张就喝止住陈郴:“停停停,站那儿先别过来”。 陈郴就真没再往前走,见封疆和池张盯着自己看,也低头打量了自己两眼。 池张抱臂装腔:“原地转个圈儿,完了再扎个马步,让哥儿几个看看,有没有被人给糟蹋坏了。” 陈郴一脸抑郁:“池哥,别开我玩笑了。外伤有限,主要内伤,肉眼可看不出来。” 池张笑出来:“怎么了这是?这得混蛋成什么样儿,才能把我们小陈给气出内伤来。” 陈郴一脸苦色:“一言难尽,路上慢慢说。” 封疆还记得当初在feng行楼底,陈郴提到那个老和他干对家的上铺时说的话,他说:“老大,你得对我负责,我不能输给他,我们一定得成功。我忍得了当老三,但绝不能做驾到的老二!” 眼下陈郴说起“内伤”,则是对对方掷地有声地控诉。 跟着陈郴在车站开工的那几个实习生们,厚脸皮只用在磨司机装app身上,对待同行先礼后兵。但“驾到”在穗城的人走的却是碰瓷路线,完全不能独立行走。Feng行的人同哪个司机谈,他们后脚就也去拉拢哪个司机拆墙脚。 一顿吐槽下来,最后陈郴总结陈词:“特别不要脸,欺人太甚了!” 听完这一盘烂账,封疆至迟问起:“现在说说吧,这趟派出所一日游,到底谁先动的手?” 陈郴欲言又止。 池张没耐心,踹他:“都独当一面的人了,利索说,谁?” 陈郴看向封疆:“不是不能说,老大,我这不是怕你生气吗?” 封疆:“合着我之前对你发过脾气?” 陈郴立马摆手:“没,我这不是怕你嫌我没有出息,都被人家骑头上了,依然不是我先动的手。” 封疆:“既然这么怕自己人生气,就别给外人欺负你的机会。” 听到这儿,池张忍不住跟了句:“我tm真没想到驾到那帮人这么孙子。” 陈郴抓紧附和:“谁tm能想到,这回我可算是开了眼了,那伙人基本没有下限。” 等着取行李,封疆将手持的文件袋扔给池张:“看不惯、咽不下这口气的话,以后你在穗城的奋斗目标就定的具体点儿。” 陈郴:“老大,怎么个具体法?” 封疆:“长个辈分,对方既然孙子,你就做好人家姑奶奶。” 陈郴:“……” 池张同封疆对视一眼,拍陈郴肩膀:“天底下的姑奶奶没一个好惹,就说酷不酷吧?”两人一唱一和,力争让陈郴露个笑脸。 ** 陈郴带了个实习生当司机,四个人从穗城机场直奔穗城市区,赶赴陈郴租借的当地一家二手车行的办公区,即Feng行在穗城的临时办公点。 Feng行要跳出出租车的范畴, 招揽私家车上马新的快车业务,第一站就选了穗城试水。且计划在穗城,先期只上快车业务。 陈郴来穗城不过几日,已经在车行老板的帮助下,同市场上流动的几十位“自由人”司机签了意向协议,圈占司机资源。这些人中的一部分人,此前自行拉客,座驾按世俗说法又称“黑车”。为了节省时间,几个小时前,往机场走的路上,去赶飞赴穗城的航班时,封疆就通过田望秋在穗城的关系预约了当地的主管部门谈入局当地交管市场的合法程序。 等几个人到二手车行踩完点,简单扒拉几口饭,带着Feng行的资料下楼时,天幕已然收拢起了所有的光线,星遮月掩,只余一片漆黑。 周遭路灯瓦数有限,老旧街区在黯淡光线下显得异常凌乱窄仄。但交通便利,且要兼顾成本低廉,这种情况下,这已经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合适的地盘。 陈郴边走边说:“我过来之前,发的那批招募公告,明天截止收简历,后天第一轮面试,HR的活儿我不擅长,幸好你们提前来了。” 几个人脚步声交叠,踩在没什么路人经过的街旁,在虚弱昏黄的路灯下,连影子都散着架,没被照成形。 封疆心里在预演着稍后洽谈可能的你来我往的推拉,同时回陈郴:“HR——” 他的第三个字还没脱口,突然,停在街边道旁的几排车,车灯同时骤亮大闪,车架引擎发动,刺耳的轮胎擦地声惊雷般划破静寂长夜。 其中数辆车加速前蹿,急刹甩尾,交叉横停在道路中间。 车辆疯狂加速擦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几个人下意识地跃身往人行道处撤退。 池张:“艹。” 车灯亮起的那一瞬,便已能看清,街旁停的竟然全是出租车。 短短数秒间,周遭忽然变得凌乱不可收拾,七八\\九\\十个人从不同出租车上下来,向他们涌过来。对方步速极快,仍在闪动的车灯打在男人们宽厚的脊背上、紧实的臂膀间,更照亮了他们手持的冰冷坚硬的基础“冷兵器”——木棒、铁棍。 敌众我寡,对方的意图如此明显,此刻呼救或讲理都不是明智的选择,除了跑。 封疆扯了原本站在最前方的池张一把,将他向后拉,正待转身迈步,突然听到我方原本缩在最里面的实习生边退边摸手机,冲对面大喊:“我报警了!” 封疆和池张当下心内默契地暗啐:md真聪明,火上浇油! 果然,对面的一个赤膊男子即刻用手持的铁棍抡了下路边栏杆:“报,砸我们饭碗,让我们喝风,变相地草菅人命,我看谁他妈敢管!” 就在这刹那,有人从人群中飞蹿而出,一脚踹飞实习生正亮着屏的手机。 幸得陈郴反应快,迅疾闪身,拉了实习生一把,堪堪使他躲过往他身上抡的铁棍。 四个人全身而退的机会就丧失在这两三秒之间,人群围困而来,转眼只剩后背一个方位是逃生出口。但对方显然并不是不谙械斗的莽夫,没有人肉盾牌在前方抵挡,结果只会是谁都走不了。 此刻只能感激木棍辐射范围有限,封疆在抵挡棍雨的间隙冲陈郴喊:“带着你的实习生快滚!闹市、人堆,能跑多远给我跑多远!”同时劈手敲对方腕骨,抬脚踹对方膝盖,放倒冲自己而来的男司机。 陈郴不敢犹豫,当机立断撇下一切撤。 同时将自己适才从一个腿脚不算利索的人手里夺过来的铁棍扔给近身处的池张。 池张接过铁棍,杠向迎面劈过来的三根木棍,三股力道混合糅杂,震得他虎口生疼,下意识脚步后挪。 池张:“我他妈要是今天交代在这儿,那单恋这辈子都只能是单恋了。” 封疆闪身躲右侧袭来的棍风时,手臂被前方兜头而下的木棍刮擦,不平整的木刺瞬时带出一串血花。 “屮”,语气词下意识地随着挂彩脱口而出,封疆余光扫向自顾不暇的池张,“鼻青脸肿的死法拉低你的档次”。 池张:“少他妈激我,小心我撂挑子,说死就死。” 四周是肆意烧灼的莫名漫天的敌意,迎面是你死我亡的棍棒交加,身上是躲不及挨上的闷棍,手上是已然挂彩留下的淋漓热血,这种境遇下,奇怪的是,两人打得却不是寒颤,在这一刻,倒俱是笑出声。 直到池张附近有人喊:“老于头儿倒了!谁他妈有药!” 人群中确似有人体滑落摔倒在地,这一嗓子嘶吼,让池张分神,下意识停顿,但冲他而来的棍棒却从未按下暂停键。 “池张!”封疆喝了声,踹开捅向池张右腹的木棍,半秒后,冲池张面门挥去的铁棍却闪着黑色獠牙劈开封疆视线。 他妈的—— 封疆意识中划过这三个字。 他手未持寸铁,只来得及扑过去用肉\\\\体将池张撞向地面。冲池张面门挥去的铁棍躲开了,池张免于被当场开瓢,可倒地的两个人,至此直直地暴露在无数棍棒底下,宛如粘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池张胸腔被封疆撞出一口腥气,刚下意识地抬手推封疆,紧接着手就被一股大力攥紧,他整个人更被封疆死死压在地面上。五厘米的身高差,够封疆将他严丝合缝地罩在身下。 下一秒,池张只觉得自己头疼眼花,眼前是闪动的光线,混杂着棍棒挥下、抬起制造的宛如正午时分穿透百叶帘的细碎光影。 薨—— 哚—— 砰—— 各种沉闷的声音同时挤入池张不甚清明的耳朵。 他想骂人,骂封疆祖宗十八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将身上的封疆掀翻,却施展不出任何气力。 他只能感觉到身上的封疆随着棍棒加身,在他身上一次次机械地颤动,像搁浅的鱼,幅度越来越大,又越来越小,而后是温热黏腻的液体滑入他的颈口。 池张没有捱此后的任何一棍子,却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碾碎般,浑身炸开似的疼,疼得他近乎无法喘息。 已经二十一世纪了,自私主义、金钱主义至上,人心不古,惯常浅交薄情,怎么会有这种五年如一日,掏心掏肺甚至肯掏命的傻子,让他这个运气不佳、霉催体质的人认识,还做了兄弟呢? 身下的地面冰凉蚀骨,池张的意识却在失控溃散,他狠下心聚集全身的力道,死死咬住下唇,在疼痛中终于捡起自己破碎的声音。 从他的视角只能看到封疆已然低垂的头颅,精短的发:“封疆——封疆” “封疆——你应我一声——” “封疆——跟我说句话——” “封疆——————” 没有回应。 池张的嗓音粗哑难辨:“魂淡,你他妈要是敢死,我爬起来就去追步蘅!!” 第38章 新修整个人的三魂七魄宛如被风化千年…… 第三十八章:地狱之门(六) 夜深如晦,子时的急诊科像打转的陀螺,机械地高速运转。走廊上不时有推车经过,护士一路小跑,过路的一张张面庞上俱是神色慌张。 “家属呢——” “老师,血压太低了。” “先去1号楼拍CT——” “说让你别喝别喝,喝进来了高兴了?” …… 池张衣着凌乱沾血,形容骇人,但受伤有限,坐在急诊科排椅上等护士清创。听着一旁男男女女杂七杂八的声音,整个人的三魂七魄宛如被风化千年的石头,在封疆的血烙上去的那刻,已经立时崩碎,落地成灰,一缕不剩。满脑子都是被群殴时让他目眦欲裂的封疆黏湿的血滴落他衣襟上的场面。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至今魂儿都没拼凑起来,整个人迟钝得厉害。 护士拿出碘伏,刚弯腰靠向池张,见他突然手抖得厉害,半边身子牵连着发颤,立刻拧眉严肃问:“检查都做完了?伤到头了吗?晕吗?” 池张手指残留着血渍,他盯着那片沉黯褐色愈发觉得手沉如铁,像有重物坠在上面拉扯,整只手要从他身体上生生被撕裂一般。 护士着急,重复问了一遍,池张机械地摇头。 护士仍旧蹙眉:“什么情况,是疼得厉害?” 池张动唇,咬牙找回声音:“谢了,不疼,手长在我身上,但血不是我的。” 护士脸色放缓了一点儿,嘱咐:“哪儿不舒服 一定要多动嘴说,命可是你自己的。” 刚从急诊病房出来的陈郴满廊道里找池张,瞥见他影子立马奔过来:“护士,这儿好了吗?池哥,你不然也全身扫一下吧?” 池张双眼充血,眼底血丝四布:“钱很多随便造?打没挨在我身上,扫个p扫。” 陈郴正经交代:“我是担心,我今晚算是插班厦大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 池张:“别废话了。说正经的,人还活着吗?”池张问完大喘一口气。 他话锋一转,问地突兀,陈郴下意识点头,点完又带着不解慢速追问:“哥……刚才不是我们一起……把人推回病房的吗?” 用你提醒? 池张剐他。 陈郴这才会意,他适才也被吓得不轻,见封疆意识不明,他眼泪直接飞落街头,但回魂比池张快,毕竟没目睹血溅当场,此刻开口安慰道:“池哥,老大会好起来的。我这就去买点儿吃的给你压压惊。你别害怕哈。老大既然没有生命危险,不会突然死的,你千万别自己吓自己。” “滚,你再提‘死’字我削不死你。” 会好起来的……确定会好吗? 池张心头跳得厉害。不自觉地想起适才他紧跟医生从急诊开间走进医生办公室时,医生分析给他听的从影像上看到的那些情况。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哥。” “他上次腰椎骨折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伤的?” “我……”池张对这些信息一无所知,被意料之外收获的信息砸懵后甚至来不及讶异、惊痛,便被医生的连环问踢到无能的深渊里动弹不能。 “出院多久了,脊柱支具摘了多久了?最新一次复查什么情况?” “……” “年轻人大部分都觉得自己命硬,但就算是一块儿铁,你挥两锤往同一个地方砸,也得砸个坑大变形,何况是爆裂骨折过的脊椎。切开复位很好玩,以为切蛋糕拼造型呢?植骨听着新鲜还没感受够?这次又有骨裂,你看这儿。脊髓膨出也是,膨出倒是看着不算严重,可以再复查下磁共振。上次做椎弓钉内固定,阴雨天疼得厉害吗?看来是不咋疼,不然还敢让人往同一个地方砸?不知道躲?” “我——”不是不知道躲,是放弃了躲,为了护我。 “不是亲哥?我了半天,第二个汉字儿死活吐不出来?” “……” 池张被忙了整晚的中年男医生噎得一时接不上话,老实地听着这一通教育:“他的情况,有多危险?”他最终只问自己最关心的事。 “运气够好了,生命危险目前没有”,男医生短暂停顿,“剩下的,明天等会诊”。 ** 有的事可以等到明天,但有些心情等不了。 陈郴急忙慌促地外出采购生活用具,留了个实习生给池张当帮手。池张需要帮手,但一想到几小时前因为这个崽儿极其不合时宜的一句话扭转的战局,以及大家都还活蹦乱跳,就那一人孤零零地、凄凄惨惨戚戚地躺着,胸腔哽得发疼,挥挥手即刻把人打发走,少看一眼少生一口气。 他留在走廊里平复了下心情,给易兰舟挂了个电话简单说了下情况,为免他担心,话留了一半儿。而后同田望秋交代细节,重点申明他同警察说过的同一个意思。 出租车司机聚众上门的时机太巧了,今日陈郴这帮先遣部队刚同“驾到”有过恶/性冲突,他和封疆刚南下抵穗,偏偏就这么巧,对方像有哨兵报信一样,第一时间趁黑灯瞎火把他们堵在公司在穗城的阵地门口生生被动挨打,明目张胆地打。 因为计划先期在穗城只招揽私家车上线快车业务,必然抢夺本土出租车司机的蛋糕,但出租车司机在他们未来的合作伙伴范围之内,并不是仇敌。如今,站在前面出场演打戏的是与feng行有利益之争的出租车司机,但这出戏的导演池张心里已经认定另有其人。 心里的百般猜测同自己人交代完,池张才回到灯光常亮的急诊病房,坐在封疆病床边儿,盯着那张失色的脸,那双干白的唇,以及血痕四布的手背,淤紫横生的胳膊,冷汗涔涔的额。 幸在这人胸脯起伏的频率一如往常,让他想脱口就骂的情绪暂时不至于像头失控的脱缰野马。 ** 池张这一坐又是一个半小时,他一身脾气快给坐没了的时候,封疆才被种种不适惊醒,昏昏沉沉地醒过来。 止痛泵的作用有限,从腰部发射状扩散开的疼让封疆没办法伸直身体,只能微蜷侧卧。全身如同被成吨巨石碾过,或酸或胀或疼,倒也不必换姿势,因为无论如何都是不适。 挂了一晚的点滴,封疆的右臂一片冰凉,伴着麻木,睁开眼的刹那被刺目的白炽灯晃了下,他下意识眯了下眼。 “别他妈乱动”,池张差点搁旁边坐睡了,嗓音也有点哑,见状摁住封疆胳膊,“再回血护士能用眼神儿杀我,你他妈可别再害我让护士姐姐赏白眼儿”。 见封疆眼神上下扫描自己,定在自己缠着纱布的胳膊上,池张又道:“托你的福,哥就破了点儿皮。” 封疆于是转而关心下一位:“陈郴他们呢?” 嗓音如被砂纸打磨过,字字粗粝。 池张讥笑:“放心,都是活的。昨天跑回来抡棍子的时候像头狮子,结果完事儿了就一小学生……这会儿怕是正蹲外面哭呢。” 封疆:“……” “刚买完东西,那小子回来在这儿站了一会儿,站着站着开始抹眼泪给我看,把好好儿的病房搞得像太平间,让我赶出去了。”封疆醒了,池张就开始不懂晦气为何物,开口不再避忌。 封疆更不在乎这些:“他性子软,你没事儿少吓他。” 池张撂起旁边的毛巾,“脑子被打坏了?我吓的还是你吓的”,他擦了下封疆滚了满额的汗,“疼成这样,冷汗冒得跟喷泉似的,你倒是吭声啊”。 封疆的发也被汗濡湿,双瞳因为隐忍亦含着水光。疼痛透支体力,他面色在室内光源下仍透着气血不济的青白,没什么精力跟池张贫。只转移话题问了下目前事件的善后情况。 池张本来也不是真要他吭声,又小心地从床头柜上抽了根儿陈郴买来的棉签,替封疆润了下唇,一反他大喇喇的常态。 最后回到他病床边儿的塑料椅上坐着,等这一瓶水儿快挂完的时候,摁铃唤来护士拔针。 针拔完了,值班医生来转床,等医生絮叨了一堆事项准备走人,池张又跟在人后头去关门,还在人出门口前问了句:“您好,这人看着心脏没毛病,不怕惊喜,是吧?” 男医生有些莫名其妙地回身看他,见池张唇角微微翘起,一脸温和无害,要啐出口的话又收了回去:“没有。” 池张笑眯眯将人送出门,把门小心地但严丝合缝地关好,而后插好插销。 门关了,室内顿时静了下来。 封疆刚想问池张经过这一晚的兵荒马乱,他手机的去向,还没开口便听到“砰”,重重一声闷响,室内的木椅被池张一脚踹翻蹬到墙上,划出一道刺耳的长啸。 或许是担心他看不到事发现场,选的位置还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 “我的脚现在不听我的使唤”,秒变脸的池张远远地站在床头处说,“我不只想踹凳子,我他妈还想揍你”。 他语气透着咬牙切齿,胸腔起伏地剧烈,封疆将他七窍生烟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隐约猜到他急着发难的原因,叹气道:“你先听我说。” 池张呵呵两声:“听你说?几十棍子都打不出你一个疼字来,你让我听你说?要不是ct长眼,要不是我怕你后背被砸烂撩开看了眼,我他妈死之前还有没有机会知道你不久前过过一次鬼门关?你他妈要是再折腾 得狠点儿,我是不是得直接去你的告别式报到,对着凉了的你哭?” CT……封疆没想到旧伤会这样彻底地暴露在池张面前,原以为池张是因为今晚被迫接受他这块儿人肉盾牌而心头火起,没想到他气得点不止这一个。 封疆:“池儿——” “别他妈喊我,根本就不是哥们儿!没你这么当的!” 封疆脑海闪过借伤讨饶等念头,还没施展,只听池张话锋突转:“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封疆:“……”这问得,不答案是什么不重要。 池张从沉默中自行意会到答案:“跟我们开口为难死你?说一声需要莫大的勇气?我他妈真的没想到你这么不把我当个活人。” 封疆觉得从腰背放射至全身的闷痛都快被他给喊没了,气力回来了不少,积极认错:“锅别乱扣,我知道是我不对,问题在我,但凳子是无辜的。” “你再扯?凳子我敢踹就一定负责赔。” 这小孩子斗气似的话……封疆继续安抚:“消消气,我慢慢反省。提个醒儿,气性大老得快。” “你还好意思——”池张简直懒得再说。 池张已然提及步蘅,封疆于是顺势问:“我手机呢?” 池张火儿来得快去得也快:“刚扔。什么年代了,有的人防偷窥膜都常帖常新,有些人却连个锁屏密码都没有,我早用你的id替你亲口跟人交代挂彩了。” 封疆觉得刚才被他喊没了的疼又回来了:“你——你的善解人意呢?” 池张回:“让你气没了。” 封疆还是有些倦,声音不够清明:“别骗了,知道你没发,少说气话。” 池张:“自以为是。” 封疆:“放心,要真是濒死,最后一面还是要见的。没死就算了。” 池张:“你闭嘴吧!我不关心你是死还是不死。闺女倒是回了你一条消息,让你专心忙自己的,别惦记她那边。我是想跟她讲来着。没发是因为我猜得到你的想法,尊重你的意愿,但我并不觉得你这样对。要是重来一次,我可能会第一时间把她拎过来,不来也强迫她来。来了就给捆这儿,别他妈想走。” 知道这一茬算是揭过去了,封疆顶着青白的脸、没气儿似的声儿最后交代:“谢了。我睡一会儿,你也别傻了吧唧的撑通宵。还有,我暂时不想说不是因为怕她生气、怕她担心,她一直是个坚强的人,能消化各种变故,不需要我这种自以为是的善解人意。我只是现在不想和她谈社会险恶、刀光剑影,只想谈情说爱。她忙学业和工作已经很累,你不是没经历过毕业季,成全一下。” 池张:“……” 第39章 步履之往修。 第三十九章:锦绣堆灰 两千多公里之外,数小时前,天色暗了九分,阴云将近掩了最后一丝光。 只派出所办公楼底的落地感应玻璃门,被门前雨棚顶上的那盏白炽灯映得通亮,不时还有座机电话铃突兀机械的响动声掠人心魄。 早前已做完笔录的步蘅在楼前站了许久,同室外温度近乎融为一体时,才看到骆子儒顶着晦暗的脸色,穿过感应玻璃门走出来。 亘在心头的千万种疑问一起澎湃汹涌,哽在喉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似尖刀一刀刀磨在步蘅柔软的喉骨上,所有还没脱口而出的问句,都在看到眉头深锁的骆子儒时,齐齐裂变成层出不穷的不安与惶惑。 乍见到步蘅,骆子儒便放慢了迅疾的步速,赶在步蘅开口之前,大幅冲她摇头。 这一摇,许多问句的答案已然昭彰,不再需要诉诸于口。 周遭一片肃杀冷寂,骆子儒摁了下狂跳的额角:“迟点儿说,先上车。” 拉车门的那一刻,静电狠狠打手,针扎似的疼,他下意识缩回手,止了步,暗骂了声“艹”,紧接着在冷空气中划开了打火机,背对着刀子似的风点烟,同时问步蘅:“邢行行人呢?” 汹涌寒意淹没了整座城市,步蘅的五感也被淹没在无情冲撞她个人世界的这个巨大变故之中,眼前烟雾腾空,她却丝毫嗅不到烟草气:“行行不在这儿,不肯回学校,正在殡仪馆那边等。” 两个人,三句话,俱是渗着涩、透着哑。 骆子儒给出的解决方式非常粗暴:“不知道把人先凶回去?” 步蘅也没指望他给出中用的建议,这笨办法她自是一早试过:“试了,不擅长,不忍心,所以没起作用。” 骆子儒抖落一截烟烬:“这么容易打退堂鼓,对付我的本事呢?” 步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空的金属润喉糖的盒子递给他,接烟灰:“行行跟您不一样,行行小我将近一岁半。” 骆子儒捏紧盒子,把整根儿烟钦灭在糖盒儿底:“对青年人怜香惜玉,然后欺负某些老年人?” 再试图轻描淡写,坠到谷底的心情也无一丝转圜。 视野之内漆黑一片,几句话之后,鲜淋淋的血色仍旧嚣张地在两人眼前同时铺陈。 不同的是,一个是亲历现场,湿淋鲜血宛如迸射进了大脑中,留了痕,不停翻涌;一个是透过警方现勘的照片以及提取到的监控录像,任那个血色场景在视频的一遍遍循环播放中,覆盖掉脑海里其他的记忆。 警方定性的是高坠,事发时屋里仅程淮山一人,小区内的监控设备只记录下程淮山掉在步蘅和邢行行眼前的那最后半秒,坠落前最后的关键时刻不存在监控录像或者目击证人,依靠警方勘测的痕迹并不能复原全貌,是失足或是……无从得知。更遑论去探知他的心理状态,他的所思所想。他甚至是个在公安户籍信息系统里,直系亲属全亡已销户的孤家寡人。 他来这世上一遭,走得这样潦草,异常短暂,一身新闻人的夙愿未了,肉/体却已然崩碎,开始腐朽。 冬风仿若有透骨之能,骆子儒脊背发冷,又突然呵笑道:“说个笑话儿。我昨儿看过预报,说大后天是这几个月以来极其罕见的好天气。”大后天是程淮山的生日,骆子儒的办公室里还躺着一份没来得及送出去的生日礼物,那条D家领带。 他的话音溢满沉痛,步蘅历经一个白天,靠理智修补好的镇静被他这两句话彻底击碎,眼底瞬间氤氲:“您不要——” 骆子儒截断她:“预报说好天气几十天一遇,我在万年历上画圈标记日子的时候,却瞧见上面写着‘日值四废,大事勿用’。我以前,还真不是个迷信的主儿,但大程他是。” 步蘅并不是深谙安慰之道的人,全凭本能接话:“师父,我从前读到过:在这个世界上,坏事也会在好人身上发生。”(注:《毒木圣经》) 她在孩提时代,已经因为步一聪的死,被残酷现实上过这样一课。这些年来,她都在努力相信这句话的续集是“善意不会被辜负”,而不是“坏事总是在好人身上发生”。 骆子儒顿了下,听闻步蘅这句话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可惜我已不再十八岁。很难被说服,很难被劝慰。安慰别人有百般招式,被安慰却只能辜负。 他尽量不去看步蘅亮晶的眼睛,只继续讲:“大程近视,他一个高度近视的人,还死活不爱戴眼镜,轴得要命,最爱趴在屏幕上写稿子,脸恨不得都贴上去,说他他也不听;二十来岁就穿得跟个老头儿一样,最胖的时候也跟吃不饱饭似的,瘦得像地球上谁都虐待他一样……” 到最后一句,终于说不下去。 两人各讲各的,谁也 没接谁的话。 但彼此相信,对方完全能明白自己所要表达的意思。 这短暂的交流,不见哭声,却不缺呜咽。 这片霎,骆子儒想起了前几日步蘅说的关于程淮山的那段话:“他最近状态不算好,经常看起来很疲惫,原因我不确定。但总归是遇到了困难的事。我不擅长关心人,您要不抽空跟他谈谈心?” 如果在当时,他找程淮山谈了,现在会是何种模样?事情还会发生吗?程淮山或许此刻依然坐在α的办公室里,等夜色爬满落地窗时,还会跑到他面前,扔出那句因为问过太多次,几乎变成口头禅的话:“我溜了,你走不走啊老骆?”他却只心无旁骛地关注5001那篇稿子,觉得等那个好天气的日子来临时,在工作场所之外,再跟程淮山坐下来喝一杯,聊一会儿就好。 就好像多年以前,他在那个疾风骤雨的夜里挂了小徒弟孟昇的电话,只是挂一通电话罢了,是司空见惯的事,他以为是家常便饭,没想到那是孟昇有生之年打给他的最后一通。 过了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变得谨慎小心,比从前用心待人了,却原来全是心安理得的自我欺骗,原来他不曾有任何改变,抓不住任何一个走进他生活,又毅然离开的年轻人。 大脑更不解人意,屡次带他回顾适才他在警察面前的失态,他咬死干练通达的程淮山绝无自/杀的可能,要么是意外失足,要么是他杀迫害,年轻的实习警察满眼悲戚地看着他,欲言又止间全是不忍诉诸于口的节哀顺变。 会回头反刍的不止他一个人,步蘅反复反刍的过去并不比骆子儒少: 为什么她早觉得程淮山像被疲惫压垮,情绪异常,问过,他没说什么,她就放弃不再问?那远在几个月之前,有任何问题,或许都来得及解决。她仿佛只是挂了个虚伪的、关心人的壳,其实没有真正为他做任何事。 为什么当初仅仅反复说“你需要帮忙我就来”,是个未能实践的空头支票,而不是“现在你就分我点事情做”? 为什么在觉得程淮山身体状态不好时,没有押他去医院? 为什么前一夜只是捧出一杯红茶,而不是坐下来一起约一顿饭,认真地聊一聊? 为什么在清晨,只留下状态不佳的程淮山一个人在家? 活人最怕假设,假设无一例外地与后悔、遗憾及苦痛共生,但当当事者之一变成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之后,未来与他有关的一切,仅仅只能是永远不会发生的假设,任何与之有关的情节,再无更改结局的可能,再无续写新章的机会。 大后天或许确如骆子儒所言,在预报中是个好天气,但倘若有一丝下雨的几率,那个在工作日的雨天,在龃龉之后,会去而复返为步蘅送伞的人,已经永远不会再次出现。 * 殡仪馆在远离城市中心的市郊边缘,沉静肃穆的建筑物像伏在山间的庞然巨兽,角落处的零星灯火亦像浮在黑河上的往生灯,光点熹微,在人的视野之内糊成一团。 周遭无人,邢行行只身坐在殡仪馆家属等待区外的长廊上,靠着冰凉的石柱,坐姿是一种自我防护的自闭姿态。 步蘅眉拧成一股,先于骆子儒迈步跑向邢行行,快步停在邢行行身前,伸手探了下刑行行侧脸和手背的温度,虽然与热无关,但好歹还沾着一丝火气。 这是他们的小徒弟或小师妹,从前怎么会想的到,有朝一日会放她一个人在外面担惊受怕。 步蘅一出现,邢行行便如溺水之人攀浮木一般,紧攥着步蘅的手臂,一双鹿眼亦抬起来直直看着步蘅:“小师姐。” 步蘅吞下一腔酸涩,将半路停车买来的奶黄包塞给刑行行,提起她的衣帽扣在她头上:“傻?好歹找个避风的地方。先活动下,吃点东西。” 骆子儒紧跟上来,将车钥匙抛给步蘅:“不急在这三两分钟,路上吃。你带行行回去,这几天不需要谁守夜。明天等我消息。”葬礼开始前,夜间的殡仪馆都不需要留人。 他们人本不多,不能自乱阵脚,来殡仪馆的路上,骆子儒已经安排α剩余的俩青壮年做事。 步蘅相信骆子儒的决断,点头同意。 邢行行很听步蘅的话,机械地接过包子咬了口,闻骆子儒所言,又立刻攀着步蘅手臂站起来,微微趔趄,用哭嗓问骆子儒:“骆老师,要是我们走了,师哥被人火化了怎么办?” 廊柱上方的壁灯照着她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眼里的水光将骆子儒在听闻这句荒唐话后,很多想噼里啪啦发作出来的话堵了回去,只剩:“邢行行,阴谋论写手贴以后给我少看。你师哥是我们的。回去,没有家属签字,办不了。” 邢行行啄米式点头,而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再度腾得抬起头:“师哥家里人,警察联系了吗?” 这对于骆子儒而言是个不知该如何作答的难题,直系亲属全无,而程淮山的旁系亲属……魏新蕊吗? 问完,邢行行亦后知后觉记起自己听过的程淮山的部分身世,背过身抹了把失控流泪的眼睛,一下之后,肩塌下去一点,抬臂抹了又一下。 骆子儒在步蘅面前经久维持的平静,在这一刻,在这一下又一下之后,开始出现缺口,逐渐崩裂破碎。他下意识地想从口袋里往外摸烟。 步蘅右臂支撑着因为久坐腿僵的邢行行,见状立刻伸出左手阻挡骆子儒的动作。 单今日两人碰面的功夫,骆子儒已经折进去半盒烟,照这样的节奏下去,完全是不要命。 骆子儒掏烟的手被步蘅拦在口袋之外,他猛地瞥向步蘅,但一脸弥漫的硝烟,在撞进步蘅平和深邃的眸底后,却转瞬被吸纳个干干净净,没了脾气。 步蘅头微摆,肢体语言在对骆子儒说“别”,而后她从左口袋内摸出一罐美式咖啡递过来,罐体还散着同奶黄包别无二致的温热:“风大,点不着火,到时候更上火,您喝这个。” 骆子儒扫了罐子几眼,接过,不知道她这个百宝箱似的兜底个性到底是怎么养成的。 步蘅收回手,继续讲:“凑合一晚,如果一罐儿不够,还供下一罐。” 一瞬间,眼前的步蘅身上出现曾经的孟昇以及再也没了声息的程淮山的影子,三个人影、三双澄澈的眼睛在骆子儒眼前交叠起来,时光迅速倒转,三句在不同时空下他曾听过无数次的“师父,少抽一点吧”齐齐作响,三个人的和声径直砸在骆子儒色厉内荏的外壳上,半生冷静自持的修为几近烟飞,砸得他觉得有些东西即将从封印多年的心底翻上来,要势不可挡地顺着眼眶外流。 隐忍了大概五秒,程淮山流的那一地血再次侵入脑海,骆子儒生硬地别开看向步蘅的视线,拉拽开金属罐拉环,打开咖啡罐,微苦的液体滑入喉头,压下了适才所有排山倒海般的波动。 而后他又听到步蘅得寸进尺地补充:“您把烟盒和打火机给我。我这就带行行回去。” 骆子儒修身养性到这儿,终是没忍住,斜她:“趁火打劫?学什么不好学着讨价还价。” 多少有那么一点,步蘅没否认,只意志坚定地冲他摊开掌心:“这次您忍忍,我保证下次改好。” 若是往常,一句“得寸进尺”毫无意外会被扔回步蘅脸上,可此刻什么都没有,在这个他们都想时间倒流跳过的一天,骆子儒再次偃旗息鼓,步蘅顺利地拿到她意图收缴的东西。 * 等回到N大,送邢行行到宿舍楼底,已 经逼近门禁时间,但一个个寝室灯火通亮,无数同门在鏖战期末。 邢行行在宿舍楼前站着没动,步蘅于是上前一步,仗着身高差轻易地摸到邢行行的头顶,并再次给出她并不擅长进行的安慰:“回去好好睡一觉,一切有骆老师在。进去吧。” 邢行行动了下嘴,但没发出声音,脸色是经历意外后的缺色苍白,眼眶浸水红肿。 步蘅于是问:“还有话想跟师姐说?” 邢行行迟疑,唇形微张,仍未见声。 步蘅鼓励道:“行行,没关系,想说什么就说完再上楼。我不急着走,你想好再讲。” 邢行行是担心自己问得冒失,但还是在步蘅的柔声引导下问出口:“小师姐,师哥……你和骆老师为什么能这么冷静?”甚至还能斗嘴,和以前一样。 听到这个问号,步蘅多少是意外的,随即又听到刑行行急促的解释:“我没有其他意思,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大家都很难过,我怕你们这样代表更加难受,我……我只会自己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正说着,眼泪又开始在她眼眶内活动。 步蘅立刻抬手扶住她的肩头,清理了一下埋在喉头下的情绪才说:“行行,不用解释,不是你的问题,是我们本来就没你做得好。关心师哥是你跑在前面。如果不是你叫上我去看他……我们更来不及到师哥身边。哭不是缺点,哭不是因为你软弱,哭是你心肠柔软的证明。至于我和骆老师……行行,骆老师是个很笨的人,他有时候看起来像个嚣张的土匪,但那都是唬人的架势。他只是不擅长表达,心里什么都有。” 邢行行点头,末了抓住步蘅话里缺失的部分问:“那你呢?” 邢行行知道,清早在现场,步蘅在反应过来之后,第一时间掩住了她的双眼是为了保护她。 后来在现场、在派出所、在殡仪馆停尸间……在那些她不敢出现、不敢往前迈步的地方,之所以她能安然地缩进自己因恐惧形成的外壳里不用出来,也是因为有步蘅站在她身前。 她自己很怕,但在那个时刻,她忘了去想,可能步蘅也会害怕。 她突然想说对不起。 夜色下邢行行的面庞还挂着斑驳泪迹,但眼底如废墟一般的荒原已经开始消融,透出一线明光。这光迎面投射到步蘅的瞳孔之中,是种安慰。 两人本就站得很近,步蘅就地微俯下\\\\身抱住邢行行,在她耳边说:“至于我……行行,我没有骆老师中用,我需要安慰。我现在抱你,就是收集安慰的一种办法,你身上恰好有。” 她很快松手,再度劝道:“进去吧。能最后陪师哥走的这段路我知道你不想缺席所有关键的节点,我跟你保证,我知道的部分,你也不会落下。好好备考,期末考试每一门课的绩点都关系你的前途。有任何情况,我负责喊你。” * 变故发生,但日子一如既往24小时倒计前进,并不会因为任何事停滞下来。 第二天一早,步蘅便看到骆子儒远在凌晨四点投掷到她vx上的留言:“先在学校蹲着。” 在学校待着很难安心,程淮山家中的遗物他们也无权自行处置,故人遗体更不可轻易处理,步蘅的目的地是α。 她正犹豫怎么跟骆子儒报备的时候,有电话挤进来,不是陌生号码,是她在通讯录里备注为“辛总”的,她本以为至少今年年内不会再有交集的辛未明。 一小时后,辛未明的座驾在学校附近的天桥底下捡起步蘅。 车架内饰被低调的深咖色覆盖,沉稳素净,衬得掩在后排座椅上的辛未明眉眼亦沉稳平和了些许,和此前步蘅在校内分享会上见到的那副精英人像上那个一丝不苟的模样,以及此前在游轮上见到的他那副恣意随性的散客游人脸都相去甚远。 辛未明找自己做什么,步蘅隐约有些猜测,无非全部同骆子儒相关。 她在车外冲辛未明微微颔首,而后上车。 见了面,辛未明第一段话就不按常理来:“丫头,很久没见了。电话里忘了问你是否有空。没有征求你的意见,直接给你下了个见面的命令。是我赶时间,疏忽了。如果有再次碰面的机会,我会记得先问一下你的意见。” 比起以礼待人,步蘅其实更适应软硬不吃,且和骆子儒针锋相对的那个辛未明,极其像骆子儒的那个辛未明。 步蘅没有跟他就这个问题客套回去,直说:“没关系,您不用这样客气。辛总,我知道您的话不会很长,所以我有这个时间。” “这是骆子儒传染你的,话往直了说?”辛未明如他所言赶时间,不等步蘅开口,紧接着自行坦承,“我马上要去西海岸一趟,短期内不会再回来。走之前原本是想跟你师父聊几句。试着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但都无人接听。唯一一点值得欣慰的是,虽然每次声筒里传出的都是拉线声,但我并没有进入他的通讯录黑名单。” 辛未明和骆子儒的纠葛步蘅已经通过自己的眼睛以及辛未明的嘴,补全了故事的大半脉络,她并不排斥骆子儒的这位冤家兼竹马。 同辛未明称不上熟识,步蘅言未相尽,出于礼貌,尝试着替骆子儒解释:“辛总,α刚刚生了些变故,我师父最近会比较忙,要是有什么冒犯到您的地方,请您多担待。” 如果不是离境的航班在几个小时之后,如果不是连他自己对归期何时亦没有信心,如果不是他自私一点想让自己在将要跨过的难关面前心无旁骛……辛未明想,他应该立刻问下去,问步蘅是什么变故,是否严重,是否需要帮助。 但他所剩时间不多,所以他没有这样做,只随意地笑了下,接口道:“他不应声是因为忙吗?就算他现在不忙,我也踩在让他爆炸的临界点上,这一点你明白,我自己也一清二楚。这几年就连打起来,也是我先上的门。你不用替他找补。年纪大了,我最近回头想了很多事,做了个新的决定,决定不把骆子儒这个人划分到辛未明的仇敌阵营里面去。小郁,把盒子递过来。”他突然唤坐在副驾驶那儿,始终沉默如不存在的助理。 黑漆发亮的木盒立刻被从前排推过来,辛未明接手后示意步蘅从他手上将盒子拿走:“出这次远门之前,我去看望了一位老朋友。这个人你师父也是认识的。这是对方托我带给他的东西。这位朋友姓孟,为免他犯邪不收,恐怕你得先提这位朋友,再提我。” 木制黑盒触手如坠石般压在步蘅腕间,步蘅应承:“您放心,盒子我一定会转交给师父。” 辛未明的座驾已经绕N大校外的路口一圈,司机此时抬眸看后视镜,辛未明捕捉到司机的问询,指示:“再绕一圈。” 而后他没忘补一句:“我很放心,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不排除有我画蛇添足的可能,所以我原本想亲口跟他说,当面说最好。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你师父非常看重他的每一位徒弟。我们虽然远近闻名地交恶,可也一起共事过很多年,所以我很清楚这一点。小郁,剩下的部分,你来讲。” 他突然将话语权递给前排的助理,步蘅跟随他的视线往前看,看到助理绷直的后背肩颈线。 被点名的助理立刻应声:“是,辛总。步小姐,辛总一直很关心你们。他每——” 辛未明喝止他:“郁西川!” 助理再次被点名,适时收敛改口,望着后视镜里那个缩小的步蘅说:“步小姐,虽然我们双方近年有些误会,但我们几年前曾经接受过α的专访,辛总也配合详谈过一下午,虽然当时因为你们的记者没有经过骆老师同意便发出邀约,并且因为骆老师个人喜好问题,最后报道没能面世,但我们因此认识你在α的前辈程先生。前段时间我们例行体检时在n大附院儿凑巧碰到他本人两次。他在出入肿瘤内科。更凑巧的是,他问诊的副主任医师魏主任,恰好和辛总是朋友。病情如何魏主任没有向我们透 露,这是个人隐私,我们也不便过问。但因为认识,又因为魏主任觉得年轻人应该积极应对病情,所以有对我们流露出,如果认识,最好帮助他劝一劝病人的意思。辛总知道骆老师爱惜人才,也不希望骆老师日后后悔,更怕骆老师不知情,所以在远行之前希望尽到告知的义务。辛总的航班将在四个小时之后起飞,步小姐,我们很遗憾不能跟骆老师告——” “郁西川。”辛未明又沉声唤他姓名,警告他废话少说。 三度被点名的,本想替boss陈情的郁助理于是总结陈词:“希望你们都能平安健康,也希望程先生能早日康复。如果需要联系魏主任,或者其他医疗机构,能提供的人情资源,我们愿意倾力搭线。” 辛未明注意到步蘅在听闻郁西川所言时骤变的脸色,他心下了然,步蘅和骆子儒,截至目前,确实不清楚这件事。他希望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能让骆子儒少一个日后后悔的可能。 生命重千金,死别更会是难逾的沟壑,所以事关疾病的一切才总是那么让人难以接受并恐慌畏惧。 助理已经将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辛未明最后只说:“抱歉,临走带给你这个坏消息。现在放你回学校,还是送你去哪儿?” 第40章 修很多年以后,步蘅都记得当时的那一…… 第四十章:向昨日告别 淡青色的云蜷缩天际,勾连成绵延起伏的山岭,几缕金光溶解铺在山顶上,被青色渐渐侵蚀。 半边天都透着风雨雪将至的凛冽气息。 道完“一路顺风”,步蘅迅速同辛未明挥手告辞,等目送他的车架汇入车河,便直奔离她下车的南校门最近的排球训练馆。 正值期末,馆儿内几乎不见活人。 步蘅将辛未明委托她转交给骆子儒的木盒塞进排球队位于负一层的女更衣室置物柜里保存,又迅速离开训练馆再度奔向校外。 全程脚步翻飞,横穿校园中轴线。 惊走了在训练馆前的草坪上大翻肚皮晒太阳的三花猫,惊动埋头手机的路人甲校友猛抬头,最后停在了校门外久经磨损以致坑洼不平的斑驳人行道上。 从辛未明那里得来的讯息持续拨动步蘅心弦,她耳边都是自己激烈的喘/息声,和着剧烈如鼓雷的心跳。 肿瘤内科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程淮山青灰的脸再次清晰地现于她脑海之中。 在最后的清晨,碰面时,程淮山剧烈咳嗽浑身震颤的场景亦跃至步蘅眼前——一切的认知都归宿于一个结论——她们失察得离谱。 在app里下完打车订单,等待Feng行平台所派出租车的间隙,步蘅直接拨给骆子儒,但拉线声断断续续响了半分钟之久,迟迟无人接听。 她拨了第二遍,依旧不见有人应答。 事出反常。 如果不方便接听,依骆子儒以往耐心“缺斤少两”的作风,他会将电话挂断,或者索性关机,断不会置之不理。 正琢磨着,接单的出租车已经出现在视野之内,正减速在路边滑行。 步蘅手中还紧攥着从辛未明的郁助理那儿得来的附院肿瘤内科三病区主任魏源的名片。 联系不到骆子儒,一时间没办法同他商量,步蘅决定遵循得知消息后闪现的第一个念头,先去一趟N大附院儿。 虽然在斯人已逝的当下,确认程淮山患病的消息,以及探寻更多关于他生病的细节,似乎已经没有多少意义,反而有可能是雪上加霜的追悔莫及。 * 但步蘅计划中要走的这一趟,中途却被迫更改目的地。 从未私下联系过步蘅的一位α的同事,运营小哥彭澍突然电话通知她,就在一个小时之前,骆子儒从α的办公区域被警察带走。 一切的变故来得突然。 距离程淮山坠楼尚不足24小时,距离步蘅从辛未明那里得知程淮山患病不过十几分钟。 这个瞬间,从步蘅的身体里剧烈向外扩散的心跳声在她耳膜上逐渐消弭,与此同时,失控的、巨变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她层层缠绕裹紧。 她叫的那辆原计划从N大开往医院的出租车,在冬日凛风中变更路线,径直驶向道路尽头,转向去往了α,道旁的嶙峋枯枝与所有的坏消息一道对步蘅昭示了一个结果——winterhae。 * “上门的警察直接出示了传唤证,”运营小哥彭澍快速对步蘅讲述事情的经过,“事发突然,我们刚从殡仪馆回来,正准备再去大程住的那地儿看看。警察进来的时候,师父还正站在大程的工位那儿……”想到那个摧人心的场景,他近乎说不下去,“警方的态度,不像是带师父回去配合讯问那么简单。带走师父之后,还留了人搜查办公室。我拦住他们问原因,对方只给了我一句按规定无可奉告。我已经通知合作过的陈子钊律师,他会去派出所。事发的时候正好是早高峰,楼前广场和上下行电梯里人流量都很大,八卦是人堆里永恒的主题,师父的脸在这儿又近乎人尽皆知,消息很快会扩散开。我在这儿等你,喊你过来,是我实在下不了通知大家暂休一天,居家办公的决心。” 彭澍给出的各种讯息在步蘅大脑中嘈嘈切切,他的慌张显而易见,步蘅只得努力保持镇定理智,试图梳理这千头万绪,拣了在这一刻最需要知道的问:“小彭哥,师父走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彭澍慢速摇头:“他只说——没事儿。再没有别的话了。或许他有要交代的事,但在那个情况下,根本来不及说。” 来不及的不止这一点,之前她所谓的提醒骆子儒做好预案,也仅限于提醒。心宽乐观觉得一切都来得及的代价,是此刻还是要被动接招。 两人赶在前往派出所之前,将办公区域最外层的百叶帘全部放了下来。透过办公楼的透明玻璃隔断,能将α的全景一览无余,他们需要阻挡一切从外向内窥伺α的视线。 步蘅也如彭澍所愿,支持他痛下关门一天的决定。其实除了刑行行这几个今日本便不需要上岗的新晋实习生,需要通知的人寥寥无几。α这座生产深度新闻的工厂,劳动力人数极其有限,平日推送的不少产出来自与骆子儒相熟的自由撰稿人,双方之间并无人事隶属关系。 ** 派出所在幽深的胡同深处,被灰调儿的天勾勒出年代感,最外围的金属栅栏门也已经褪色脱漆。 自坠楼事件发生后,24小时内,步蘅已是数度进出此地,心境次次复杂如层峦叠嶂。 她和彭澍在外墙灰白斑驳的低矮办公楼外蹲了近一个小时,久到彭澍将他脑补出的许多个悲观的未来——譬如,骆子儒难敌他揭露的万恶资本,最终还是要站上审判席,一审二审结束仍旧蒙冤落狱等故事情节一一讲完,α合作已久的陈子钊律师才想办法了解到一些基本情况从里面走出来。 陈律师从下行台阶上乍抬眼,便捕捉到步蘅和彭澍充斥期待的眼,虽不忍心,但他仍旧选择直白地坦露坏消息:“今儿是见不到人了。传唤一般不会超过12小时,长也不过24小时,但老骆这回……我没能问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确定的是有人举报。警方口风很紧,涉嫌敲诈勒索罪是跑不了的,但涉嫌的罪名不止敲诈。警方阵仗这样大,手里应该有一些至少他们认为能打的证据。” 彭澍自认年长,抢冲在前面开口,他实在不能接受一向发文剑指贪污腐败、道德沦丧的骆子儒同敲诈勒索扯上关系:“陈律师,这绝对是栽赃构陷,师父不可能干出这种事!他做的财经腐败案深度调查比语文课本里的文章篇数还多。要么是那些已经下马的渣滓败类构陷,要么是共情这些人还没被捉出来的一丘之貉们栽赃。21世纪发生这种颠倒黑白的事,太他妈可笑了!” 见彭澍情绪益发激动,而陈子钊眉头轻蹙,从中溢出的忧虑打眼,步蘅 搀了彭澍手臂一把,冲彭澍摇头。彭澍有所意会,立刻收了后头的话,不再恣意发泄情绪。 短短半分钟,他从情绪激荡,转而克制,而后平复,最终归于冷静。 彭澍的愤慨由此戛然而止,陈子钊的轻叹却比肩而来:“我能够理解你的情绪,但公安、检察院、审判庭,没有一个环节是用可能不可能来下结论,凡事讲求证据。我跟老骆上次见面,是有人提出收购α,老骆找我咨询,出一些法律意见。当时我还笑他树大招财,没想到不止财,还有灾。执业这些年,我的嗅觉一向不出错……”他的欲言又止间是新的噩耗,“你们既然担心老骆安危,又疑心构陷,更要早做打算。多年以前,我读法学一年级的时候就知道做刑辩律师不容易,我虽然刑事出身,但为了活得舒心一点,这些年在民商事的池子里待久了,被非诉业务框住了,刑事已经不是我的专长。打交道多年,出于对老骆负责,相比我这个门外汉,我有一个更为推荐的人选。” 讲到这儿,他掏出手机,曲指在浏览器内敲下一个名字,并将搜索页面展示给步蘅和彭澍看。屏幕间是一位以剑走偏锋闻名遐迩的刑辩律师的纯文字百科资料。 在刑辩律师以层层抗辩的死磕派占大多数的现下,这人以过硬的专业知识以及善抓重点的利落作风,深得众多办案机关和当事人认可。 陈子钊向两人介绍:“付棋鸿付律师,五年前有一个杂志社高管贪污案震惊中原媒体人,许多知名记者为身为同行的当事人发声喊冤,付律是被告人——那家杂志社总编的二审代理律师,以一己之力促成翻案,对新闻圈子有一定的了解。如果我没有记错,老骆曾经写过那个案子。付律师一向重视自己所代理的案子的外部舆论,或许对此还有印象。如果他有,是好事,方便你们说服他接受委托。” 骆子儒的确写过那个案子,读遍骆子儒产出的步蘅即刻便能回忆出那篇文章的标题——《杂志创收后绩效提成=贪污受贿?》,还有彭澍提到的那些财经腐败案,比如《被海洋地产内讧推到台前的X州官场“朋友圈”》《被一张聊天记录斩断的IPO之路》…… 名律师挑人挑案人尽皆知,彭澍抢先问陈子钊能否帮忙搭线,只是底气不足:“陈律师,您同付律师有私交吗?” 话不用言尽,陈子钊瞬时明了彭澍的意思:“我和你师父是有私交的朋友,但和付律师仅仅是知晓彼此姓名的关系。” 陈子钊讲得界限分明,彭澍听后自是心灰,他也没打算掩饰,心理活动不经筛选同行为举止同步更新,像被霜经过的晚叶,枯萎将在下一秒。 同样几个字儿,步蘅从中听出来的却是另一种意思。 并非盲目乐观,在当前情形下,陈子钊依然将骆子儒归为友人,又主动推荐付棋鸿,按常理而言,下一步无论如何不该是任他们自生自灭,这不合常理。 步蘅带着一些笃定望向陈子钊,静待他的下一步指点。 陈子钊确实有心帮忙,掩在镜片后的眼流光:“我只能帮一点小忙。我同付律虽然不熟悉,但也并非全无交集。等警察理我的空当儿,我已经找跳槽的前同事打探过,付律师手里有一个案子今天开庭,结束之后打算暂休一段时间。他助理的联系方式我稍后发给你们。在付律师进场之前,我会继续跟进,有任何事都还可以随时联系我。” 陈子钊也没跟俩人客套,冲两人要开口道谢的架势摆了摆手,紧接着再次重复:“今儿见不到人,你俩也别在这里蹲着长蘑菇了,听我的,回吧。” * 沟通完,陈子钊后面还有行程,先走一步。 聊到这儿,天已经被青云染成了冷调灰,苍了几度。 步蘅和彭澍依旧不甘心,试图从警察那里再探听些情况,但如陈子钊所言,警方守口如瓶,他们想了解的关键信息像是沉眠在深海里的蚌中,撬不出、近不能。 派出所这儿已然如此,离开的路上,步蘅没忘同前一夜便被骆子儒差遣接手处理琐事的彭澍问起同样重要的另一边的后续:“大程师兄那儿——” “师父昨夜和今早都给安排好了”,彭澍交代,“放心吧,殡仪馆那边很长一段时间之内的费用也好、相关手续也好,都不会有问题。当务之急是师父得出来,大程的事还得一起商量着来”。 骆子儒在大事上是个妥帖的人,步蘅从不怀疑,但要确认完才能安心,立即要做的事也需要理个头绪出来:“先预约律所,然后回α整理些基本的文书资料,再去拜会付律师?师父还在世的亲属都不在大陆,如果拿下付律师,还要计划下怎么签授权委托书。” 收拾些资料必不可少,彭澍应下,想起陈子钊适才那笃定的模样,他又心里打鼓:“师父的长辈们身体都不好,这事儿还不能贸然去说。说实话,从大师哥出事儿开始……我就有一种至今脚都没踩到地上的不真实感。刚刚陈律师话里话外的,好像确信付律师会接师父这个案子……但现在明明八字还没一撇儿。” 何止一撇,一个点都还没有。 步蘅:“小彭哥,我以前在排球队的主管教练在我们每次觉得要输,想要放弃的时候都会跟我们讲一句话:与其等死,不如战死。我们先试试,不试可能性就是零,或许对方真的会对这个案子感兴趣呢?说不定不需要努力,就能一拍即合。最差的情况无非是多做一次无用功,我们也不差这一次,是不是?” 彭澍叹气:“其实没得选,现在不这么想也不行。” 他本不是个乐观的人,以他的认知能想到的,会给骆子儒设陷的,又是厚积如山的雷格集团,恐怕许多人不会愿意公开站到它的对立面上去。 彭澍对去靖安所面见付棋鸿,对他们最终能争取到付棋鸿前来代理的结果并不看好。 但等回到α,等他见到步蘅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抽出来的东西——她不知何年何月整理出来的“剪报本”似的两大本儿骆子儒的文稿集,他颓废下去的自信心又骤然还苗儿茁壮,瞬时飘青。 因为他信奉一个在世为人的道理——真诚是最大的必杀技。 * 广阔的时间长河淌过,那“剪报本”似的东西,是步蘅积累收藏的如海一般的文稿。在早些年纸媒风行的年代,骆子儒的作品还多见诸报端杂志,它们一一被步蘅仔细剪裁下来,熨平粘贴到大开本笔记中,以蝇头小楷标记时间及刊物名称作注;骆子儒在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时期的产出,则以排版打印后的白页呈现,依然被认真剪裁粘入手账之中,配以手书的事件时间轴为书签。在效率为先的时代,这种慢下来的“精工细作”,显得格外厚重。 彭澍只在早年沉迷NBA,痴迷几位明星球员的时候搞过类似的照片集。 他已经顾不上感叹这东西所耗精力的深浅,所需时日的长短,托起其中一册翻看:“师父以前有没有扔过什么形容词儿给你?” 步蘅:“他老人家没有见过,这是我以前的学习笔记。不止梳理过他的,也整理过其他我关注的业内前辈的稿子。师父写的付律师代理的那个案子的那篇多方调查,刚好在第二大本的第一页。带它登门,可能比纯口述要直观一点,这其实也算是师父的一张名片。希望它能——” 彭澍在她停顿时接口:“能什么?” 步蘅:“能攀一点前缘,可能会更方便我们卖惨求可怜。”毕竟骆子儒曾经态度鲜明地声援过,身为当事者之一,付棋鸿或许不会无动于衷。 彭澍:“……”真——工具书。 大致翻阅了下,一页页娟秀小楷掀过,彭澍转身阖上了册子,掂了下,将它重新搁置回桌面儿:“老骆虽然整体衰,但在某些方面还是有些狗屎运的,师妹,我要不以后叫你师姐?” 步蘅懂这是他委婉的肯定,但时间有限,来不及插科打诨,她直接转向了正题:“我总体上信得过陈律师和他的判断,但也得想办法再了解下付律师的情况,做好planB。一防付律师其实不是良选,二防他确实是良选但不肯被我们选,我们只能去接触其他律师。” 彭澍也不再闲扯,自动找准自己的分工:“我先联系付律师的助理,争取预约到他今天庭审结束后的时间。还得梳理下师父最近 发的几篇报道,和报道中的那宗陈年致盲案牵扯的那些公司的基本情况,我倒序你正序,我们抢时间。” * 两人立时分头行动,彭澍开拨从陈子钊那里得来的电话号码时,步蘅已经进入付棋鸿所属的律师事务所靖安所的官方主页。 年方三十五的付棋鸿高挂合伙人前排,但与众不同的是,其他合伙人头像均为摄影师拍摄的公关形象照,付棋鸿的却是激起人好奇心的不露正脸的素寡背影图。靖安所主页上呈现的合伙人的信息不少,其中付棋鸿的履历与专长无可指摘,拔萃亮眼。 步蘅进而在搜索引擎中输入关键字,出现在页面上的第一条搜索结果是新近的一篇报道,写了一场刑事合规讲座。“刑事合规”“付棋鸿”等关键字赫然在列,除此之外,步蘅还看到讲座以程次驹任职的“KS”的几项业务为案例,再下拉,甚至出现了讲座的嘉宾之一——“程次驹先生”。 看来一衰到底也会触底反弹。 她刚开始探索的这个深水池轻易地见了底,可信的中间人和消息源不费吹灰之力的出现在了触手可及之处。 * 接到步蘅电话的时候,程次驹刚听完嫡系分析师的最新尽调汇报——关于在他们放出去的“鱼钩”附近游来游去的那两条“鱼”——“驾到”和“Feng行”在穗城的纷争。 前因是“驾到”拿出了一份它们在穗城的可预计市场份额监测分析报告。 外籍分析师操着一口流利的英式中文,正在讲述他们约见“Feng行”团队却意外吃了闭门羹,得到一个“要另行协调时间”的她认为极其敷衍的答复,并以此引申出——这条鱼要被别的池塘管理者抢先一步“勾引”去的结论。 这故事程次驹昨夜已经听过一回,还不需要温故知新,步蘅电话进来的时候,他拿起手机指了下声筒,分析师立刻噤声,将一众报告附表搁置回程次驹办公桌面儿上,而后火速退出他的办公室并替他关好门。 担心程次驹正在工作中,步蘅没有横冲直撞,开口先问程次驹那边的情况:“二哥,现在方便说话吗?”她了解程次驹的时间分配法则,休息日不会随时oncall,但工作时间总有开不完的电话、视频会议,随时随地,赶飞机、睡觉的路上都不见得会停,会担心打扰到他。 程次驹将手边的报表推远,语中带笑:“原本不方便,但现在是你的专享热线。” 步蘅便开门见山:“帮我个忙。” 想起昨日拜访外公步自检,聊及工作近况,意外从步自检那里收获的某些信息,程次驹盯着文件夹背脊上的初创公司“Feng行”的标志回:“说说看,无论是摘星星还是捞月亮,都帮你。但你得记好,欠我一回,日后要还。” 他难得讨价还价,步蘅自认对他无甚作用,就算是“高利贷”也不亏:“加倍还你,刀山火海也蹚。”她学他用词夸张。 程次驹笑了下,办公桌面上的翻页时钟恰巧叮了一声,转向十一点整,他趁机提议:“午饭见面说?” 步蘅:“今天来不及,下次我请,你负责叫上却寒姐。” 难得有能分享私事且省心的贴己人,程次驹异常坦诚:“你请可以,但请两个人恐怕不行。我又一次被她排在星辰大海之后,这回我好像有些伤心,我们正在分手中。” 这是步蘅没想到的变化:“故事先攒在你那里,过几天我再好好儿听你分享。哥,我打过来,是想向你打听个人。” 程次驹:“打听谁?” 正题已经开启,步蘅却又回头迟疑是否要安慰他,虽然他从十九岁到现在,做某个人坚定的支持者,被某个人伤了无数次,似乎早就具备了自愈的能力:“二哥,你从出生就是科研人员的家属,我知道你牺牲了很多,但却寒姐值得你等。我要问的人是付棋鸿付律师。” 两人讲话历来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程次驹并不觉得步蘅将两件事毫无过渡地放在一起讲有多突兀,只是听到最后的人名时略感意外:“付棋鸿,靖安所的付棋鸿律师?” “对”,步蘅快速讲明,“我实习跟的师父——骆子儒,你在国内的时间少可能没听过,他是位知名媒体人,牵扯进一宗案子,我们需要一个可信可靠的刑事律师尽快介入。师父的朋友向我们推荐付律师,但我们不能轻易替师父选定代理人,我需要对律师的能力有九成以上的把握。我在网络上检索到你和付律师同场出席活动的信息,猜想或许你对付律师有所了解。如果付律师可靠,你同他交好,那么我会得寸进尺,继续麻烦你,请你帮我们争取到他。如果他不可信,那我接下来想问你——是否认识其他的刑事律师。” 刑事无小事,程次驹对此有明确的界定:“我有一句话要说在前面:步蘅,你可以参与联系律师,既然他是你师父,师徒一场,这是人之常情。” 他还有一句话,临阵吞了回去。 但步蘅能意会:“我明白。” 无非是:强大之前,对会惹祸上身的事,要敬而远之。他从前讲过。 程次驹:“我知道家里你最懂事,保护好自己,别辜负我的信任。” 隔两秒,又说:“你有不错的运气,我在城中的朋友不多,棋鸿是其中一个。说说事情的性质,我需要对我的朋友负责。”要向他推介能得来钱、声誉或者正义感的案源。 步蘅:“调查记者,文字惹祸,不排除被打击报复的可能。” 程次驹:“这是你的判断?” “是我个人的判断,但依据的不是凭空的感觉,是我长期接触他本人,对他操行品德的了解。” 程次驹:“我明白了。棋鸿的责任心和正义感世间无出其右,你不会找到比他更棒的刑辩律师。” 在不同领域皆为翘楚的程次驹和陈子钊都为付棋鸿的能力和人品背书,这并不常见,步蘅心里已经做了决定,剩下的是攻关:“哥,谢谢。” 程次驹挑起声线嗯了声:“谢早了一点,我会硬塞,但棋鸿从不会纯靠听说做决定,你们少不了要上门陈情,到时候不要丢我的人。”想起他仅有一面之缘的某个人的长相,他又特意提示道,“你见到棋鸿,或许会有惊喜”。 * 同付棋鸿搭上线的过程顺利得超乎想象。 彭澍致电付棋鸿的助理冉友时,得到的是陈子钊律师已经在十分钟前向她的工作邮箱转递了一封推介信,她正在查阅,请他静待复电的这样一个结果。 陈子钊的义气程度,远超他们的期待。 又半个多小时之后,付棋鸿本人经程次驹转来一条时间地点明晰的会面信息,就在他开完庭后会经过的中院旁边的咖啡厅。 可没等步蘅和彭澍赶到会面地点,付棋鸿的助理冉友又致电取消约会,将会面延期到一个半小时之后,且将地点从中院附近的咖啡厅改为中院附近的协和医院病房楼。 * 平地走风,医院门诊楼前往来的路人被吹得各色狼狈。 唯有院前旗杆上的数面旗帜猎猎迎风,精神气一丝一毫都没有被风扯碎。 彭澍一向懂得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退位让贤”,还没下车,便抱起手帐本对步蘅说:“师妹,我相信你,但你有保留的相信我就好。我不擅长说服谁。陈律师算半个熟人,在陌生人面前我会很废。过会儿可能得你撑场子,你有个心理准备。” 步蘅也提起一旁的文件袋准备下车:“小彭哥,我分享给你一个提高心理素质的方法。你想象一下师父在的话,他张嘴大杀四方的模样,能模仿出30%,就够我们用了。177加183,至少我们阵仗不输人。不过,如果被当场拒绝,我准备求人家,到时候你要是觉得丢人,我们可以随时装作不认识,出门再重新认识。” 彭澍想笑又笑不出来,在这一刻,他极其感谢步蘅的乐观和她轻松语气中的感染力:“你都不怕,我的脸更不怕丢。” * 两个人同前来接他们的付律师的助理冉友碰头时,冉友正在院儿外点烟,打火的手抖个不停。 见他俩走近了,冉友阖上打火机,耙了一把被风吹散的长卷发说:“不好意思,等我两分钟。” 火星与烟烬共生,一闪一灭,冉友 狠抽了几口,被呛到,又开始低咒,最终将揿灭的烟头放进咖啡冷液里,掼进了近处的垃圾桶。 “边走边说”,冉友扫了步蘅一眼,快速上下打量,而后掏出纸巾将红唇上的厚重膏体一抹到底。唇色恢复本色,整个人身上凌厉的色彩却丝毫未减,“付律师轻易不放人鸽子,刚才改时间地点是被迫,临时让人给捅了”。 说到被捅,她的语气像在谈论“今天很冷”。 步蘅瞬时忆起此前出现在骆子儒额头上的狰狞的伤,她单方面认定他是“被打”。大概律师和当事人之间也有冥冥中命定的缘分。 步蘅和彭澍异口同声:“没关系。” 步蘅补充:“付律师的安危最重要。” 彭澍紧接着问:“付律师伤得严重吗?” 冉友的嗓音像被金属颗粒滚过,有种声嘶力竭后的喑哑疲惫感:“还凑合,我这不是还没哭肿眼?常有的事儿,别见怪。操蛋的是祸害掉了我送付律师的公文包。是对面儿的被告人家属,喊着他家那位强/奸/杀/人犯——‘我儿子是老实人’的一中年男人。一审二十年,二审改判死刑。接受不了,当我们是仇人也能理解。当然,最好他也能理解理解罪有应得这个词儿什么意思,建议日后挂在他儿子的挽联上警醒世人。” 冉友的画风过于犀利,跟在步蘅和冉友身后的彭澍禁不住跟了句附和:“用老实人挡枪,很侮辱老实人这个词。” 冉友看他一眼:“可惜地球人不都这么想。” 而后她又问步蘅:“骆总的部分资料付律师已经看过了,猜猜他给骆总冠的第一个形容词是什么?” 步蘅知道这个词不会是常规路数,但为了对话的平和,她只能往四平八稳的用词上猜:“严谨?” 冉友眼轻眨:“错,是虎。” 这个形容词很拉近人与人的距离,远好于步蘅的心理预期,只是不确定是程次驹、陈子钊使了更多劲,还是付棋鸿原本便对骆子儒有深刻的偏正面的印象。 路上冉友又问起一些他们目前了解到的情况,同时反馈她通过陈子钊的邮件获知的信息,二者基本一致。 推开病房门之前,冉友又侧了下身,微回头:“忘了说,我是α的读者之一。除了《人物》,看你们最多。所以我们虽然是初次见面,但也算老朋友了。”而后她敲门,不等里面的人应答,已经先手将门猛地推开。 于是,步蘅和彭澍跟随冉友进门后,最先听到的是一句温和男低音:“友友,你把我的眼镜扔去了哪里?就算生气,是不是也不该拿东西出气?” 很多年以后,步蘅都记得当时的那一眼。那霎那,惊愕近乎占据了她全部的思绪,透过她的面部表情和眼神外溢。 讲话的人坐在病床边的单人沙发上,趿着鞋踩着一张黑白棋盘格羊绒地毯,一支修长的手臂搭在扶手处,另一只手捏着一只带线耳机,正往耳蜗间塞,青色的血管在他手背苍白的肌肤底下延伸纵横。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衬托出一张冠绝峻秀青山的脸。耳机线在他身侧绕弯,兜起了室内四散零落的暖意,和他满身的温和气息。 话落他喉结轻滚,修长的双眼因为视物微微轻眯,看清来人有三个时眉头蹙了蹙又放开:“冉女士,只负责把人领进门,不负责介绍一下吗?” 冉友没好气地把她扔到床脚的眼镜捞出来,扔回给付棋鸿,镜架甚至磕到了他的鼻梁。 被迫承接暴力,付棋鸿没动声色,戴好眼镜才问:“次驹的妹妹,是吗?” 他越过冉友,这次直接问步蘅。 窗开了四分之一扇,风声透进来微微嘶啸,这一刻,步蘅才从极度惊诧的状态中拔/身出来:“我是。付律师您好,我和师兄为了师父骆子儒来拜访您。” 她用尽气力,才使自己不至于过分唐突,没有即刻问出一句:您是否有亲人姓封?亦想起此前程次驹在电话中提到的那句:“你见到棋鸿,或许会有惊喜”。 隔着病房所在二楼的窗,可见枯枝在朔风中颤抖,光线在天幕间进一步收拢,这一刻,步蘅眼眶中有许许多多的静物和景物,有她此前只看到背影图不知真面容的初次见面的付棋鸿,但又不是付棋鸿,又不只是初次见面。 因为眼前的付棋鸿是那样像这个世界上她最熟悉的人之一——封疆,是十年后,一个眼底仍旧有温度,面容清朗无霜的封疆。 不是气质上的仿似,眉目间的神似,而是活生生的再版。 是际遇给的极其突然的馈赠,让她提前十年,让她穿行光阴,提前看到了心底人十年后的模样。 40-50 第41章 步履之往“雨停之前,我就回来”…… 第四十一章:“精神鸦片”(一) 冉友上前关闭微开的窗户。室内转瞬静成了一汪无风的湖,隐约来自其他病房的呼叫铃伴随的音乐声,像投湖的石子荡起数圈涟漪。 付棋鸿谢绝了步蘅和彭澍从头讲述的打算,自行翻看剪报本和他们带来的紧急梳理出来的文书档案。在那篇他经手过的案子,《杂志创收后提成=贪污受贿?》上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待护士一整个打针、拔针、收废弃物的闭环操作结束,他才至迟阖上剪报本,抛出一个问题:“前方是逃犯,后方是路人甲乙丙,路边有人抄起一个进入倒计时的炸弹。如果这个人是你们的师父骆子儒,依照你们对他的了解,故事的后续会怎么发展?” 他突然假设出这样一个情境,但设定的故事脉络极其有限,全靠人自行脑补。 付棋鸿的自查自阅让彭澍卸下了不善口述的负担,他并不明晰付棋鸿此刻的意图,但确定自己要积极地、认真地去回应付棋鸿:“付律师,我师父是个内里理性的、意志坚定的人,但人在应急之下的临场反应有一定的随机性,外人很难猜,除非我穿好鞋子站在他所站的位置。我确定的只是,可以排除向后方跑,他大概率不会这样做。” 彭澍的言外之意很明显,付棋鸿将浏览了个大概的剪报扔到一旁,同时摘下眼镜单手擎着,指关节抵在眼周轻揉了下眼尾:“你是想说,他是个高道德感的人?” 再抬眸的时候,他看向步蘅。 步蘅接收到他的问询,放弃另辟蹊径,给的是另一种不出格的方向:“我和师兄的想法有些类似,如果在您假设的这个故事里,旁边有条深水河,师父或许会是带着炸弹一并跳进水中的那个人。” 用“大概率”和“或许”将话留一分,话外却均是对那人的肯定。付棋鸿微一思索才给出评论,“确实是师出同门”,还有后半句,“设想他会自我牺牲”? 彭澍直觉不妥:“只是一部分个人想法。”他下意识否认,自以为模棱两可的答案才最安全。 步蘅:“是猜测,但依据的是我们对他最大限度的了解。”彭澍的后撤是为了稳妥,但他们的立场依然需要坚持。 付棋鸿引导在前,此刻却又另辟视角:“可我倒觉得,这样做无异于同归于尽。” 隔了两秒,他补充:“血亏。” 他话中有话,但全凭人自行意会,并不解释。 因为程次驹和陈子钊律师从中搭了线,步蘅反而觉得道德和情感上有束缚,因为惧怕操作不慎,辜负他们的帮助。 但已经坐下来一个小时,骆子儒的非自由身是定时炸弹,步蘅不敢再照这样的节奏等下去,只能强行开口:“付律师,您或许已经看穿我们的想法和打算,我和师 兄现在坐在这里,看起来很镇定,但其实是假象。其实我们很担心会被您拒绝,怕这一趟没有任何结果。” 付棋鸿再度看向她,随口接问:“没有PlanB?” 或许是那张翻版封疆的脸带来了勇气,步蘅依旧选择坦承:“有,但我们的PlanB并不高明,是——求您。” 这话和上文连起来听,染上些好笑的意味,付棋鸿回忆着程次驹在电话里介绍自己表妹的用语——她什么都能做好,她自己好像还不知道。你可以期待一下。 付棋鸿未曾期待,所以此刻意外,所幸不是糟糕的意外。但距离他真的做决定,还差一个答案:“身边的女性合作伙伴以及女职员,对他都是什么观感?” 步蘅和彭澍听到这个问句后多少有些意外,嘴更快的是彭澍:“付律师,这个和案子有关系吗,您为什么这么问?” 有重物摩擦地面的吱崴声响起。 下一秒,是旁听他们对谈的冉友替付棋鸿回答:“因为付律师一直认为——女性感性思维背后的理性思维,更为客观,更利于帮助我们判断一个人的品性。” 她从病房角落的折叠椅上起身,将椅子推远一步,忍到现在已是极限,再也忍不下去,话落紧接着冲适才便擦揉眼尾的付棋鸿说:“你先躺会儿再继续往死里折腾。” 付棋鸿听到这不客气的训话下意识蹙眉。 冉友看都没看他,对着空气掷出剩下的话:“看我没有用。不想重新招聘助理就闭嘴!” 而后她面向步蘅和彭澍:“先到这儿。剩下的部分你们跟我去所里谈,我们现在就走。” 步蘅和彭澍对视一眼,达成一致,同付棋鸿告辞,跟着冉友从病房出来,搭冉友的车折去三公里外的靖安所。 仗着冉友的技术和胆识,一路见缝插针,超车无数,用时极短。 * 骆子儒被警察带走的消息,在步蘅和彭澍同冉友敲完细节,稳妥起见先联系骆子儒的大哥骆子庚,并在他的许可和帮助下拿到骆子儒年逾八十的父亲的委托书签名前,已经在社交网络上蔓延开来。 同样传来的,还有骆子儒被移送看守所的消息。 事情进展得超乎异常得快,冉友跟俩人交换完联系方式后没再废话,她本是行动效率为先的人,已经急匆匆带着付棋鸿的调查员出门。 步蘅此前强压下疑问与好奇,到如今没来得及、也没机会问起付棋鸿同与他相像的封疆是否有渊源,也被迫快速离开靖安所、告别冉友赶回α。 那边新生了意外,邢行行从网络上获知骆子儒被抓的消息后,没敢立刻问步蘅、彭澍他们,怕打扰他们做事,在学校又不安心想先前往α等消息,却被几个消息灵通的、抢报道的同仁堵在α办公区门外,逼问骆子儒涉案的情况。 幸运的是,步蘅和彭澍还在往回赶的路上时,邢行行已经从α的办公区内脱身。 被听闻骆子儒出事的消息后,一样前来打探情况的骆子儒的老朋友顾剑带走,带回步蘅曾经跟随骆子儒去过一次的、顾剑在颐和园旁的书店。 步蘅和彭澍兵分两路,彭澍前往α,以备再有“好事者”上门滋事,步蘅只身去书店确认邢行行的情况。 她的身影刚被框进书店落地窗的范围内,邢行行已经迫不及待往外走,待她推门而入,邢行行几乎是立刻扑上来拥紧她:“小师姐。” 步蘅轻拍她的背安抚着,末了拉开她身体,扯出半步距离,视线在她全身上下扫视一遍,在她哭过的眼圈上微作停留,最后移向一旁的顾剑:“顾叔,谢谢您帮忙。” 顾剑站在一扇窗前抽烟,背身而立,浓眉紧锁,额上贴着一张创可贴,创可贴下还有没擦干净的刚才从人群中往外拉拽邢行行,磕到记者相机镜头磕出来的血,他没有回头:“要说谢的人,恐怕是我。这事儿的祸根在我,要是没有刚从里面出来的那个满心、满眼、满脑子只有翻案的我,子儒不见得今天就惹上雷格。为了我这个掉在地上的人,不值得多牺牲任何一个,更遑论牺牲几个。” 事情的因果并非这样简单。 顾剑出狱,想要翻案的事,或许影响了有毒气体致盲案的这篇深度报道的发文时间,但若没有顾剑,α做这篇稿子也只是时间早晚的事,他们本就有关注这个案子。 步蘅不免回忆起同骆子儒一起来敲顾剑店门的时候,骆子儒面对顾剑时那副温和、耐心的模样,她确定骆子儒不需要他的朋友因他而反思、自省:“事情发展成这样不是您的错。药物致盲的事客观存在,师父很早前就考虑过这个选题。只是牵扯您,他多了尽快做成这件事的动力。该反思的,不是我们,是那些行差踏错的当事人。” 顾剑这才转身看过来,他整个人陷在明寐交接的光影缝隙里,摇了摇头:“那是伦常,和真正能发生之间隔着良知。我待过看守所,熬过等待批捕与否,又等开庭的日子……我知道那个地方,那种闭塞的空间多么消耗人的意志。你师父这些年,年纪在长,但心眼好像再没长过,不说很傻,至少是傻。我知道他想帮我,并且他觉得他是在报恩。但他不欠我。他刚转行,很需要别人对他职业选择、对他职业水准的认可,我同他聊了一个下午,他就觉得我在支持他的事业,我肯提携年轻人。可他不知道的是,他有一个爱护他的哥哥,提前拜托我答应他的邀约。就像刚才,是最快后天才能飞回来的子庚求我及时关注国内的情况,必要的时候做他的代理人,不然我不会那么及时出现在α。我大概得等到网民都知道他出事的时候,才能后知后觉知道这个消息。这次只是巧合和运气,我碰巧赶过去,碰巧把人带出来,是小概率事件。” 他在收尾时视线掠过步蘅,特地看向邢行行:“你们几个现在必须要学会保护自己,不然让他焦心的事只会多不会少。他在里面无能为力,要让他放心。” 顾剑说得真心实意,骆子儒的付出并不是单向的,步蘅感受得到。 纵然他们两个人都将自己的个人意志说得一文不值,骆子儒此前说他只是为了积德,顾剑此刻说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受骆子庚所托。 他们都是做五言一的人。 在顾剑话落的当下,步蘅将手覆在邢行行后颈,稍一施力,带着邢行行同步向顾剑微微躬身:“无论如何,都谢谢您及时把行行带回来,我们之后一定尽量小心。” 顾剑没有再次推说不必致谢,他了解青年人在努力的路上最需要过来人的肯定,转而给出正向的安抚:“我打听过付棋鸿这个人,这一步没有走错。子庚和我会和他对接,你们先暂停α的一切工作,回学校。我相信这也是你们师父的意思。” 在骆子儒身旁已久,步蘅清楚骆子儒若能传话会递回来什么,和顾剑说的无非大同小异。 她清楚自己的能力有限,也清楚他们的安排最为恰当,只是完全置身事外对他们来说都是极大的考验。 从顾剑的书店出来,她决定先押送邢行行回学校。路上邢行行不断在发问,在顾剑那儿的时候,顾忌顾剑的气场,邢行行忍下很多个问题,此刻一一抛了出来,诸如是否见到骆子儒,前因后果到底是什么…… 步蘅边答复她的问题,边梳理在变故的冲击下在她脑海中闪现过的信息,以及计划进行还没来得及进行的事。 一早,从辛未明的助理那里得到线索后,她原本要去医院确认程淮山患病的消息,可被彭澍的电话打断,改变了行程。 此刻冷静下来,又觉得此前的决定鲁莽,医院和医生不可能随意透露他人的医 疗信息,查明这件事有更为恰当的途径。她将得来的讯息发送给此前留了联系方式的,办程淮山那个案子的民警。 还有另一个讯息在步蘅拥挤的脑海中凸显出来。 骆子儒如今的境遇从法律的角度她无法提供更多帮助,但报道的进一步深入,挖掘更多的真相是她力所能及的部分。步蘅关注有毒气体致盲案已经数年,除了那些零碎的信息,有一个人曾经在她此前收集案件信息时多次进入她的视野。 不是受害者家属,也不是受害者本人,是在此前的案子里,热忱发声奔走的一位检察官。他曾经在自己的个人博客(配合时间线,稍微带点年代感)中指责永明科技造假欺骗患者,多篇博文内容被多次举报遭部分删除。或许他会掌握更多案件相关的尚未公之于众的细节。 步蘅送邢行行到宿舍楼下,看着她一步三回头地上楼,而后凭借此前的记忆,在手机浏览器中检索有关信息。事隔数年,满腔热血斥责商人无良的年轻检察官的姓氏她已经记不清,还是在一个陈年老帖里扒出来对方博客的链接,点进去看到了对方的姓名。 姓名,城市,职业……幸运的话,这些关键词联合检索能搜索出对方近期的部分工作资讯。 在等待的两秒时间内,过高的期盼和渐增的不确定让步蘅的心近乎跳到喉咙口。 几乎在搜索结果页定格的同时,积阴了半日的天开始零星落雨,周身的一切立刻染上一片嘈嘈切切。 一滴浑浊的雨滴砸到步蘅掌心托着的手机屏幕上,晕花了她的视线。 也可能不是雨晕花了视线,花的是她看到检索结果后的眼眸,步蘅突然不能确定。 她活了二十余年,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认知几乎没有这样被全盘冲击过、否定过,从未体验过的失望混杂不解,先于刚刚掉落的雨兜头淋向她。 她不会因为骆子儒被拘留而失望,因为这不是最终的结果,因为她本就对骆子儒所行之事的风险有预判;她不会对同行蜂拥而上逼问邢行行而失望,就当是部分人为了事业疯狂狩猎;她不会对网友恣意评论骆子儒失望,因为她本就知道很多人不懂得要在拥有足够的信息后才可以产生观点站队。 但当她看到检索出的最新的几条资讯,将其点开,却有了二十多年来从未体验过的心情。 几条讯息里,含着这样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结果——当年曾经执着批判永明科技为受害人发声的热血检察官,当年曾呕心沥血梳理无数疑点向世人寻求正义、力求声援的检察官,如今已经辞去了公职,竟摇身一变成为永明科技的专职法务。 为什么? 这三个字满满当当,密密匝匝充斥步蘅脑海。 苦衷? 变故? 所谓现实? …… 步蘅还站在邢行行宿舍楼底的布告栏前,雨丝从零星垂落变得密集交错,打湿额前发,茫然四顾,她一时间不知道要到世界的哪个角落里躲雨。 原本清晰明确的下一步,突然变得模糊、变得像个决策错误,她站在原地,面前的布告栏里各色传单纷呈,还有她不久前和祝青往CBD出发过路此地顺手张贴的feng行的单页。 feng行……封疆已经南下太久了,她好像,已经失去他的消息很久了…… * 封疆在收到步蘅消息的前一刻钟,已经看到了网传的骆子儒被刑拘的报道。 穗城的夜来得晚,北方已夜色擢升,这儿尚值万里晴空,但病房内的灯火倒是衬得室外比昨日暗了些。 上午刚做完一场微创手术,人像泡在冷水里浸过,每一寸肌肤都往外渗着薄汗,比昨日更为容色惨淡、面白如纸。 从介入科被推回病房楼的路上,意识和沉重不能自控的躯体宛如被强制分离开。池张在推床过程中同他说的话,他甚至都失去了捕捉听清的能力。 眼前是覆上来的、挥之不去的重影一般的黑雾,耳畔被机械的嗡鸣声和自己剧烈的喘息声侵占,麻药的功效似乎已经迅速溃散,痛觉侵蚀了部分五感和近乎所有的行动能力。 到如今,腕间紧扣的止血覆压带刚能松到底拿掉,下半身的知觉仍在游离,手臂流失的气力也未能及时复原,他摸手机的手都禁不住发颤。 这一趟出差代价惨重,流血流汗就差流泪了。 池张望着他浅淡的唇色和发颤的手臂,忍了几忍还是装不了温柔体贴:“我说祖宗,你他妈能不能给我安安稳稳睡上一觉?” 封疆清早原本复原的音色又哑了下去,病号服近乎被濡湿,睡着是奢侈,昏沉倒有望是常态:“二选一,要么你再抡我一棍子,要么别冲我嚷。”声音都近乎是气音交错。 池张看不得他隐忍受虐,提议:“打止疼针吧,咱别捱了成不成,又不会用就上瘾,何必自虐?” 封疆没应,倒是建议他:“晚上不用在这里陪夜,去帮陈郴那小子筛人去。” 池张:“放你自己在这儿自生自灭?我不在,你厕所去得了?少他妈逞能。” 封疆:“……” 池张恶狠狠地说:“别他妈废话了,您要是看我看腻了呢,我现在就滚去买饭,赏你眼睛自由活动一个小时。手机留你三分钟,多一秒别怪我给你扔楼底下去摔成渣。” 池张走后,封疆才点开社交网络刷新消息,第一眼便扫到骆子儒已经置身热门位,词条阅读量已经近亿。 他下意识抽动身体,麻木的后腰却骤然炸开一阵针刺似的痛,让他不由得放开手机,只手攥拳抵在身侧,另一只手紧扣在病床围挡上,死死扣紧。 突然施力撑开的腹背肌理却还以更猛烈的攻击,疼痛从腰腹向全身放射,封疆脖颈青筋暴起,咬牙吞咽即将脱口而出的痛吟,冷汗顺着筋骨线条不断往下滚。 他任命地松手,卸掉全身所有凝聚起来的力道,原本扣在围挡上的手摔在已经汗湿的床单上,整个人深深陷进床面。 闭眼侧躺,大力喘息,缓过眼前的昏黑和眩晕后,封疆抬起汗湿的右手,用手背沾了下湿掉的眼睫,而后用右手扶着握紧手机的左手,施力尝试切换界面拨步蘅电话。 想到如今嗓音稀烂的模样,又改为切换到微信界面。 巧合的是,还没开始编辑信息,对话框中先收到步蘅投掷过来的一条语音消息。 封疆点开,听到的是几秒并不明晰的簌簌声,像雨,一场尚未爆发的雨。 而后是她的文字:家里在下雨。 一句话,五个字,他反复看了五遍。想她若口读会是用何种音调,猜她文字里藏的事情,话里藏的情绪。 而后,他控制绵软的手指回:“这边晴空万里。” 隔了半分钟,步蘅收到了一张被裁减后的图片,一轮还没垂落的太阳,一方被框在窗棂里的碧蓝。 步蘅在细雨中点开图片,看他那边的晴朗和明媚,看那似乎早来了一步的春天。 而后,又收到他最新一条消息:“我们从十几岁的时候开始认识,你开心什么模样,难过什么模样……不同的你,我都听得出来、读得出来。你想说的话,我也不只靠耳朵听。” 他在回话的间隙看了下那一端的天气预报,幸在大自然给他留了些时间。 “骆老师战无不胜”,他说,“雨停之前,我就回来”。 第42章 第42章上帝好像没有听清我的话…… 第四十二章:“精神鸦片”(二) 网络上的各色声音愈演愈烈,骆子儒曾经的报道跟随他被拘的消息一起重回公众视野。那些反腐反贪、针砭时弊、关切弱势群体的深度报道在网民群体中再次掀起了阅读和讨论的热潮,得益于α此前良好的口碑和积累下的高知群体读者粘性,在事情未明朗之前,质疑骆子儒被拘,怀疑他遭人陷害,因挑战钱、权被牺牲的声量渐渐占据上风。 从热血检察官辞职任职永明科技法务的消息中冷静下来,在骆子庚回国对接律师之后,步蘅和彭澍的重心仍旧放在他们认为的导火索——5001致盲案上。但靠海底捞针式寻求线索,推进调查很困难,何况除了倒血霉之外,他们近期几无运势。 所幸的是,α的账号至今并未被平台封锁,依然可以用来发声,在骆子儒未能被取保候审之前,步蘅同彭澍商量,借着舆论声势发布一篇悼词。悼词拟到一半,未免伤及α的公信力,又决定用新开辟的私人账号发布。 在文案初步成形之后,为求心安,步蘅前去拜访学院内自己相熟的老教授郭一鹤。 登门时,郭一鹤正指挥钟点工在接续的雨势间隙清理院中一棵命不久矣的枯树,以备春日栽新。 在整个学院的教授群体里,步蘅和祝青跟话痨郭一鹤平日私下里接触得最多,最为熟悉,她省略掉过度寒暄,问好之后便直接将要推送的文稿递上前,请老郭帮忙审阅。 郭一鹤接手那一沓纸还顺口嘴了一句:“浪费什么打印钱,电子版我看不得?” 他最先一眼看清的是步蘅拟定的标题——《一位新闻人的悼词》,就这么简单几笔,事儿定调定得、写得都不小。 郭一鹤平日里冲浪得及时,对业内动态百晓百通,仅看到这一行字,对步蘅这是在鼓捣什么已然心知肚明。 他招呼步蘅进书房,经过客厅的短短几步路上,已是欲言又止。 将全文读完,老郭才问:“为了你那个骆子儒?” 步蘅点头应:“老师,最后一张也重要,请您过目,是我准备的封面和正文配图。” 她示意郭一鹤看她已制作完成的待发布配图,同文字版标题不同,图片是夺目刺眼的正红色,上书一排大字“今日没有新闻”,下方是一排白色小字,“除了一位新闻人即将死亡”。 老郭对这样的版头并不陌生,英国《独立报》在数年之前曾经发布过这样一篇头版“NoNewsToday”,“也就是6500名非洲人在今天因为艾滋病死去”。他曾经在课堂上表示过对这条头版的欣赏。 步蘅没有复述已经递给郭一鹤看的文章内容,待坐下来,先从还没来得及表述的动机说起:“您以前常跟我们提起,百年前的报人曾说:不党、不卖、不私、不盲。但我现在给您看的这篇要在社交网络上发的文章,为私,为名,为流量。”为一切能为骆子儒博得的关注度。 步蘅说得认真,看过来的眸光一透到底,干干净净。同她用在自己身上的形容词相去甚远。 郭一鹤大抵明白了她的意图:“所以,你这家伙过来找我,不是来征求我对你这篇文章的建议,而是希望有人提前听一听你的罪己诏,降低你的道德负担?” 何止寻个宽心,她求的很多,阅历不足、学识不厚都让她担心做些什么的结果是适得其反,害人害己。 步蘅:“写的时候,恨不能下一秒就发,但我其实不确定这样做到底是好是坏,是对是错。”把文字和声音,当成目的性强的工具,而任何工具,都可能是柄双刃剑。 郭一鹤简单冲泡了杯茶,递给她:“如果这是你的传播学作业,我可以判断是否合格。但这是你步入社会的作业,是否及格,你比我更有发言权。” 他端起桌面上的另一只烤瓷杯:“尝尝这个,是初雪前我自己炒得花茶,要是不合你的口味,今儿也不许说,下回你来这儿听秦腔的时候再告诉我也完全不晚。我打小被棍棒教育大,被养得没什么主见。恢复高考之后,我走出来上学,遇到大事小事总还要写信回家问问家里长辈的意见,一来一去,很多事儿都耽误了。现在回头看,每一件我因为寻求别人意见耽误了的事儿,我最后悔的都是我没有坚持我的本心立行立断。那个年代,人人习惯服从,不像你和祝青这一代,个人意志强,摊上事儿能自己做主,自由随心。我这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可能跑题了。” 他嘴上说着跑题,但其实只是给他自己的说辞添个委婉的抬头,何况步蘅一早熟悉他欲扬先抑的开场,静等着往下听。 果然,郭一鹤慢条斯理地继续讲:“大部分人的前半生可以分成两段,二十岁前偏理想主义者,二十岁后偏现实主义者。我姑且下个结论,现在正二十多岁的你,是偏理性的理想主义者。你是担心发出后,后续走向不由人,带来负面影响?还是担心它也成为试图干预司法的不良示范?遇事多想不是问题,是个不错的习惯,但你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从小到大被教育的次数不少,但步蘅是第一次听人势起成这样,人挨说下意识会想张嘴解释下,但她声儿还没能发出来,郭一鹤又续上了:“这是你的感想,但这不是新闻。不要把它当成新闻,更不要把自己的ID当作媒介。你首先是个人,而后才是个记者。为你的亲友发声,你需要考虑的是人性和正义,而不是专业性,不是职业道德,不是是否中肯中立。总不能我们学了新闻,就一辈子在个人生活中也要背一个有话不能言、言必站中间的十字架。我从没批评过你,这是第一次,最好也是最后一次。” ** 从郭一鹤这里收获了主心骨和力量,步蘅没再等,用新注册的个人发出了那篇推文,和彭澍一道,将链接、截图、复制版的文字扩散向读者群、论坛、豆瓣、微博等各类能扩散的地方。很快,一人一转、一评,零散的声量汇集,像近日的涟涟细雨和间或夹杂的雪一样,形成了不小的舆论声势。间或夹杂造谣式洗脑、上纲上线、文人的矫情等负面声音。 可彼方的剑刚挥出,另有人点燃了新的战线烽火。 五日之内,从魏新蕊所在的女团粉队内互撕、互刷黑词条,“魏新蕊练习室受伤”“魏新蕊退出家族演唱会”“心疼魏新蕊”等开始的一系列词条热爆内娱粉圈,向综合榜单迅速扩散,高挂前排。 爱豆粉鸡血度向来高,原本和对家撕得昏天暗地、逼宫公司要求成立个人工作室的粉丝,偶然从大粉放料的微博里得知魏新蕊并非因伤休养,而是因亲人骤然离世伤心过度选择避世。大粉放料一点点往外挤,气急的粉丝依然在冲因势同水火给爱豆p遗照的对家,在冲的路上,又得到了爱豆家人身亡皆因意外,且为遭遇霸凌被逼自杀的线索。 心疼的词条越刷阅读量越高,经纪公司在挨了数小时骂后才姗姗来迟模糊回应“让我们陪她共渡难关”。八卦号和娱乐号联动带了新词条“疑似经纪公司回应魏新蕊哥哥被霸凌致死的传言”。词条内本就一片哀鸣,又有站姐适时发布了数日前魏新蕊在广告拍摄片场外接电话,泪洒当场的套片。因为同知名二代的绯闻,魏新蕊近年来本就争议不断,粉粉黑黑操起的热度团内无出其右,出圈图大把,站姐的库存图一发,又是一波新的高潮。然而这不是结束,当晚有人在八卦小组的热门帖内留评,爆料魏新蕊哥哥被霸凌的内幕和生前所在公司,爆料的回复被人截图,在微博迅速扩散。 一时间,近日两条火热的新闻在网友的紧盯之下死死连在了一起,“魏新蕊骆子儒”“α霸凌”等词条占据高位。 * 连N大BBS上也不乏相关讨论,皆因骆子儒亦为N大校友。 魏新蕊的词条发酵后,步蘅发 觉舆论风向已经开始生变。 打工人千千万,职场霸凌引人共情的能力,强过千万次摆事实、讲道理,何况围绕“霸凌”一说,已经有数个自称α前实习生的人发帖、留评证实确有此事。这些相关言论,被魏新蕊粉丝制成长图,逢人必甩,见相关微博必控评,誓将α为吃人不眨眼的血窟窿这一认知洗脑万千网民,骆子儒的黑白照也变身为大/字/报的背景开始横行网络。 随口/爆料的事既然可以被认定为如山的铁证,带细节和各类图证的长帖总不会毫无作用。 步蘅在宿舍熬了一晚,回想几百天以来的细节挑重点一一梳理,同时寻找佐证制作图文。 祝青早晨出门前、中午回门后见她都是一副长在键盘前的不好养活模样,气儿不是很顺。 进进出出数次之后,她最后一次回来的时候,扔了步蘅一桌子外带速食品。 祝青本想不废话,末了还是动了下唇:“粉圈儿的疯子不好惹,小心点儿。” 她转身就撤,步蘅赶在她走远前捉住她胳膊往回拽她,手下滑扣在她腕间:“我明白,别担心。” 祝青就差翻一记白眼:“我顺嘴一说,少替我真的担心。” 听惯了她的口是心非,步蘅自动屏蔽:“还记不记得一年前那次。”痛殴并举报入校的露/阴/癖。 祝青终于甩开她,还是要夺门而出:“滚,不一样,别乱比。” 步蘅仍旧视若未闻:“当时你说,别傻了吧唧的单挑,除非捎上你。” 祝青冷斥:“你听了吗?” “知道你跟我站在一起就够了,就像现在一样,”步蘅视线扫过祝青投喂的一众东西,“你虽然没说,但我知道你为我加油”。 祝青:“别冲我笑,我他妈本来不烦都开始烦了。” 步蘅试图安抚她:“法治社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祝青心里蹦出一个大写的“靠”字,她走回来一把摁住步蘅的座椅椅背,咬牙:“就算你他妈无所不能,我他妈也还是担心!” 吼完她又瞬间后撤跳开,指着步蘅:“今天别再跟我说话,我怕我忍不住要咬你。” * 咬起来纯属气话,踩在祝青易燃易爆点上的引线也最终被人掐断,步蘅编了一天的澄清贴没能发出来。一因骆子庚代骆子儒传话,要求、反复嘱咐他们一言不发,不要再往油桶里增加燃料,他只决定用α的账号再次推送一遍5001案的深度报道;二因一架国际航班突发失联,机上有同胞数人,相关新闻霸屏,瞬间消减了其余新闻的热度。 但舆论场的争斗却没有就此轻易平息,一天半之后,新的爆料图文并茂又开始从八卦小组向更多平台上转移,且不同的是,这一次不止α和骆子儒,步蘅自己亦处在风暴的中心,虽然她在爆料帖中是以笔名黑女士现身,并未被人提及真名真姓。 爆料帖隐晦地提及α某女实习生与经年未婚的骆子儒关系匪浅,匪浅到骆子儒赠送个人及旗下他人的劳动成果,将数篇文章的署名权拱手送予此女。其中不乏被霸凌到跳楼的魏新蕊哥哥程淮山的心血。α近年来发布的所有署名中含有黑索雷特的文章被人一一梳理出来作为呈堂证供,待爆料贴从小组转移到微博,营销号的文案已经自然而然升级为二人存在长期性/关系。事件的焦点骤然转向了深挖此女的个人信息,一众评论区已然开始对此女进行人身攻击。骆子儒也从前些时日敢鸣敢言敢于挑战权贵的卫道士,变成了大部分人喊打的禽兽人渣。 任何事件染上桃色新闻都会立刻被模糊掉原本的焦点,且能迅速出圈。空难事件的关注度又被分流了回来。网民甚至编起了段子,“前有教授为爱批发SCI论文,今有骆子儒为色上供署名文章”。 事情突然进阶发展到这一步,身处漩涡中心的步蘅反而没有此前的时日里那般忐忑。将千百年来始终处于被箭靶被牺牲被非议地位的女性推到台前集火,对方的手段莫不是已近乎黔驴技穷。坏的只是,谣言有先入为主的优势,其次是,她不希望信息挖下去,影响到与此毫无关联的爷爷,虽然,她近些年几乎是以一种孤儿的身份出现在学校,爷爷的存在鲜为人知。微一琢磨,步蘅还是编了条信息发给逄博:“叔,最近我师父出了点变故,新闻可能出得多,我这里都还好,你跟爷爷放心。PS他要是没发现,先不要说。”言外之意是嘱咐他们不要插手,除非她求援,而这很难发生。 是非纷纷扰扰,步蘅并未蹿火,可邢行行被层出不穷的谣言和舆论杀到眼圈通红。爆料帖中那些黑索雷特的署名文章,个别也带有她,都是她和师哥、师姐集体劳动的成果,怎么就成了为情为色乱挂名?憋屈感咽不下,在微博回复留言又直接石沉大海。师父、师哥、师姐……每一个她所熟悉的人在谣言中都被妖魔化,在评论区无一不被痛骂,邢行行一怒之下从校内的印务中心打了块儿巨型木纹牌子,拎着去了α所在的CBD,凭着一腔热血想要将这“冤”广而告之于天下。 还是祝青最先在微博词条的实时广场上看到了事关邢行行的图片,从排练话剧的小礼堂一路跑回宿舍,三言两语交代完,拉起步蘅就往α所在的CBD赶。 阴了小半日,她们还没到目的地,雨雾再度破空。因着气温低,一会儿似雨,一会儿似冰棱,一会儿又像是雪的形态。 天气糟糕,又正值工作日,步蘅和祝青到α所在的大厦楼前广场时,已经鲜见过客,晦暗天幕下,渐起的风雨中,最清晰的只剩一道在冬装裹缚下依旧显得单薄的身影,正抬起她细瘦的胳膊,高举着一方白底板标语牌,上书鲜红刺目的两个大字“冤枉”。 她举得高高的,仿佛倾尽全身之力,人却小小的,不及广场上矗立的雕塑半分高。 雪渐丰,砸落满是雨水的地面落地即融,与泥泞混为一体。在步蘅和祝青身上,却能维持几秒的固体形态。步蘅大步向邢行行跑过去,却见那雪在邢行行额前脸上,一样是触碰便消失的状态。她已经在户外待了太久,那淅沥的雨丝,已经将她全身淋成半湿。 看着邢行行那双举牌的、在半空颤抖不已的手臂,雨雾也瞬时爬上步蘅的眼。她借力撑扶邢行行颤抖的手臂,邢行行从湿冷恍惚中回过神来看清是步蘅时,眼睛一眨,泪就滚下来,开口说话唇齿因为打颤声音已经不利落:“师……姐,外面比我以为的冷。” 步蘅将她手举的牌子卸下来,见她弯曲僵直的手臂,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也已经被雨洇湿了一半的名片:“这个记者拍了我,说会发我们的声音。” 步蘅本不是话密的人,此刻不敢继续看邢行行澄圆充溢晶莹的双眼,迅速将她身上半湿的外套扒下来,用自己的外套包裹住她。祝青一样把羽绒服扯下来,二话不说开始往邢行行的双手上缠。 刚搭上回程的车,邢行行的脸色已经透出烧红的病态,步蘅伸手覆在她前额,试探到温度后不敢大意,同祝青微一商量,改道奔赴最近的医院。 * 安顿好刑行行,祝青见步蘅脸色也差得像鬼,从护士站要到纸杯,灌了她一杯热水之后便走,得回宿舍收拾些装备再过来。 祝青刚走,步蘅在病房内坐了一会儿,也离开墙壁森白刺眼的急诊科病房,走到外部连廊通道上光线相对晦暗的角落里,脊背紧贴冰凉墙面,静静立着。 四周嘈杂声不断,过往的行人脚步声渐近又渐远,医护人员运送器材,推车的滑轮碾过地面的声音一程接一程,不远处角落里传出的水流声或密或疏,一阵听来细碎,一阵呈喷涌咆哮状。 外套给了邢行行,身穿的毛衣被雪淋过,沉沉地压在步蘅肩头。压得她觉得单单站着都乏力。 步蘅突然想抽烟,但巧的是身侧就是 大幅的禁止吸烟的标志。她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力,透过一旁分诊室的透明玻璃,能看到窗外被狂风拂乱的叶,一片片被拍碎在窗棱上的雪。 世间这万事万物,宛如一双双旁观着她的冰冷眼睛。 骆子儒那边的最近进展还不清楚,邢行行稍后醒来情绪如何尚不确定,如今这种局面,程淮山的葬礼他们怕是都无法参加……喉咙泛起苦涩难言的滋味,步蘅下意识将其咽了下去,陡然觉得身心俱疲。 * 突然有婴儿啼哭,打乱了急诊科里虽略显扰攘但平衡的秩序。 步蘅移眸看了一眼,见怀抱婴儿的年轻妈妈正抚拍婴儿背,安慰因为饥饿大哭的孩子,不远处手握奶瓶的爸爸疾步赶来,懵懂的婴儿吸到奶安分下来,咯咯笑了声。 一两岁的孩子拥有的简单的世界,她已经告别很久了。 步蘅听着、看着,半湿的衣服覆盖下的身躯更觉冰冷。 她迫切想要再汲取些热度。 同祝青此前一样,步蘅从一旁的护士站那儿借了个纸杯,踱步到热水间接水。 升腾的热气随着水流上升,在半空扭曲变形,步蘅伸出去的左臂突然失了气力般开始颤抖,无法自控。 握不稳的纸杯偏离了水龙头的方位,热水迸溅而出,溅在步蘅苍冷的肌肤上。 她好像对痛觉的反应慢了半拍,有人先于她伸手关掉了水龙头,接过水满差点外溢的纸杯放到一旁。 步蘅顺着对方动作的方向看过去,在看清之前已经因为熟悉的气息分辨出来人是谁。和身躯一样僵滞了的情绪突然涌动了起来,某些东西颤巍巍的汇集在眼底,想要外泄。 封疆牵着她往一旁的廊道尽头走,受制于身上还未拆卸的软腰部支具,并不匆促。走出一段便突然停住脚步,回身将步蘅整个人裹进怀里。他没有用力,只是一种保护姿态,步蘅的下颌被拖抵在他肩头,整个人在他怀抱里安身。 封疆先解释:“在你宿舍楼下,我碰到了祝青,所以我才能找过来。” 他的怀抱紧了些,又说:“在外面的时候,在回来的路上,我在祈祷,祈祷你一切都好,但上帝好像没有听清我的话,是不是?” 第43章 第43章我回来,是为了我自己,…… 43精神鸦片(三) 步蘅下颌轻蹭封疆肩,微摇头,疏漏光影尽数落在涌起轻潮的眸底。 称不上有多不好,不过是在再度遭逢一些类似境遇的时候,想起来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三两往事。 想起那些她反复强咽才吞下去的酸涩曾经。 看着邢行行用颤抖的双臂高举“冤枉”两个大字站在风雪肆虐的CBD广场,会想起曾经的步一聪蹲在她身前,抬起黯淡失神的双眼对她说“爸爸没有做过”,那混着不甘和无能为力的眼神这些年来一直覆压在她的背上,紧紧盯着她一路成长;会想起在步一聪高热昏迷时,她四处求助却敲不开的那一扇又一扇漠然紧闭的大门。 那时候的天总是很阴,树冠总是遮天蔽日,她努力吃饭却还是长不高,她在人群中间总是小小的、矮矮的那个,哪怕踮起脚尖、用尽气力也发不出强有力的呐喊。 * 步蘅手臂攀附着封疆腰身,全身绷紧的防御姿势松了几分,将力道卸在封疆身上。触手的衣物沾染的却是比自己掌心更为冰凉的温度,混着些许湿意。 凉和湿昭示着封疆是匆匆踏雪而来,满身风尘仆仆。 步蘅很清楚,若没有她这个“节外生枝”,此刻封疆或许仍旧停留在穗城,部署如何招兵买马、开拓营地,而不是今夜疲于奔命,赶在恶劣天气仍要急促返京。 这个时代声讯发达,步蘅也明白她不再需要向封疆叙述变故的原委,从他对她说“骆老师战无不胜”的那刻起,他便已经透过网络了解到变故的大致样貌。 她已经与这个世界打交道二十余年,感知过各种冷暖参差,知晓义无反顾的奔赴有多么重的分量。 她感激祝青第一时间的支援陪伴,也感激封疆出现得这样及时,赶在她被腌臢回忆和当下的变故冲击意志力的开始,用近在咫尺的臂膀托起她颤抖的手,为她供给能量。 * 封疆是行动力为先的人,抚慰彼此的相拥过后,他接手处理起病区里的一切事务。 同值班医护沟通注意事项,到护士站取药,补代签入院须知,订餐取餐……有条不紊地做事,只在必要时询问步蘅关于邢行行的身份信息。在来医院前的关口,为免去祝青的二次奔波,他还在楼底多停留了一会儿,将祝青备好的要带往医院的衣物和生活用品一并提了过来。 步蘅被封疆摁在邢行行的病床旁,一张靠墙摊开的褪了部分漆的古铜色金属折叠床上。 一旁的边柜上放着封疆刚取回来不久的仅一份的野馄饨餐盒,他自述已被飞机餐填满。 塑封食盒开了盖,正腾起一片白蒙热气扑向人被情绪锈住的味蕾。 在取木筷的间隙,仍旧留守穗城和“驾到”打攻防战的池张拨了电话过来,封疆对步蘅指了下餐盒旁的餐具袋,又指了指擎着的手机,走远了些,离开病房接听起来。 步蘅不愿辜负食物和远归的他,开始消灭软糯咸香的馄饨。 在等待封疆回来的空当儿,还后知后觉看到了祝青半个多小时前扔过来的一条消息:“就当是为了让我安心,至少今晚,不要浪费那个看起来有那么点可靠的肩膀。还有,忙你的,已读就好,回就免了。” 步蘅没有听她的话,敲过去几行字:“行行开始退烧了,放心。宿舍门后的挂袋里面有我之前放的几包冲剂,你也不要大意。” 祝青几乎秒回:“事事操心人会累死的,改改这个毛病。” 她还强调:“说个久经验证的真理,我身强体壮。” 步蘅没跟祝青纠缠纸不纸的问题,依照她对祝青的了解,她就算说得再多,到最后祝青也不会是嘴上妥协的那一个。 她只又嘱咐了祝青一遍注意祛寒,就摁熄了手机,祝青也懒得再向她施以更多“教诲”。 戌时已过,月亮掩在厚重层云之外。 素裸合金窗外,远处的高架桥上灯串成河,挑亮了近处病区里的明度。 步蘅收拾完餐盒从邢行行的病房出来的时候,封疆仍旧站在廊道里听池张在电话中的长篇大论。 一开始,池张只说工作。 讲他们迅疾布局于APP内上线出租车端口,稳固司机资源后,快速步入正轨的穗城战场今日的订单量涨幅。最后是他话题一转,滔滔不绝地宣泄起对封疆的不满。 原因无外乎是封疆关掉了池张的闹钟,害池张没能从沉梦里惊醒,错过了陪封疆一道回京的航班。临近的班机又因愈演愈烈的寒潮纷纷取消,他连及时补救追过来的机会都没有。 池张将自己睡得过沉,任某伤员独自上路的懊恼转化成了对伤员本人“无自知之明”“任性妄为”“作死”“不可理喻”“背信弃义”等人身攻击的言语。偏偏伤员本人在他一连串机关枪扫射后,火上浇油地说:“你很累,我想让你好好睡一觉。” 封疆自己因伤被迫下火线,只能在大后方做总指挥和参谋,连日来穗城那边的诸多对外事务都是池张在跑动。那些应酬交际捆缚了池张的大半精力,封疆无法忽视他和陈郴充盈红血丝的眼球。 如今突击战刚刚打完,他们刚有喘息的时间。就在前一夜,Feng行在穗城的办公区还是一片灯火通明。 池张临睡过去的时候,还抱着他因为和新招募的网约车司机培训团队的主管长时间通话而发烫的手机。他整个人陷在简易行军床上,呼吸时重时浅,并不安稳,封疆希望他有一场好眠,能休养生息、缓解这段时日的疲惫。 池张在听闻那句话后,短暂失语了两秒,最后轻描淡写地问了句:“是吗?” 他接着问:“那我想干什么?” 封疆已经猜到他下一句要砸过来的话是什么,他对池张的了解或许比池张自己还要多。 果然,池张说:“我他妈希望你少让我们提心吊胆。” 他那端的背景音里还传过来陈郴轻声的劝:“池哥,先别急,老大又不是小孩儿,他懂照顾 自——” 池张赏了他一个音调拔得很高的“滚”。 封疆给了池张五秒缓冲情绪的时间,而后才说:“池总,生气骂人是调理身心健康的便捷方式,但最好不要殃及无辜,陈郴不是我的共犯。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打算,如果你今晚跟我一起折腾回来,整个回来的航程中,我都会担心你会不会疲劳过度猝死在路上。” 池张的逻辑完全自成体系,根本不听他那套:“既定事实和杞人忧天能一样?” 封疆:“……” 封疆本不想,但只能换一套让池张彻底放弃开炮的说辞,开口前先流出一声低沉的喟叹:“池张,我决定在这个时间回来,是出于私心。是我自私。心里话,解决完驾到,尽快赶回来,对我比较好。继续远隔十万八千里担心,才会死得比较快。” 池张:“……” 很见效,池张一个字儿都不再往外蹦,直接撂断了他电话。 封疆这才转身,而后便有些意外地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步蘅,本以为她还在病房里。 久站消耗他还未复原的体能,隔着告别了吵嚷静下来的悠长廊道,他冲步蘅招手,呼唤她走近。同时,先一步到近处的、置于廊道角落的排椅上落座。 步蘅坐到他身旁,用目光一笔一划描摹他清隽的眉眼:“在电话里面吵架了?” 封疆微微抬眉,反问:“怎么这么觉得?” 步蘅抬手虚指他侧脸:“是你告诉我的,你脸上刚刚写满了无奈。” 封疆于是笑,他们似乎都是彼此的一面镜子,对视一眼,就能轻易地映照出某些喜怒哀乐。 他顺势抓住步蘅抬起还未回落的手,握住搁置回身侧:“是池张。这些日子他每天都会生气,但来得快,去得也快。馄炖吃完了吗?” 步蘅应,照明灯光线漏下来,同她眼底的光辉映,像碎金在潮汐间逶迤:“全部,一个都没有剩。” 仿佛是要鼓励他、安慰他。 封疆回望她渗着红的眼眶,喉咙一时发紧:“无论地球今天和明天怎么转,转还是不转,吃饭都很重要。” 他仿佛仍旧不放心,又提了一句:“每一天,都需要好好吃饭。” 从他眸底蔓延开的坚定神色一路映射进步蘅的瞳孔,他话里含着郑重,语调却又随意松弛,被近处天花板上投下来的灯光烘托得更为温和柔软。 步蘅将被他包裹进掌心的手撑开,手指插进他的指缝,从被握变成交扣。 此刻在他身边,她的脑海过滤掉了许多嘈杂的声音,仅仅察觉到自己加快的心跳,只是和他坐在一起,只是十指交扣,就会加快的心跳。 彼此都能察觉到对方施加在交扣的十指上的力道,越来越重,越来越紧。 变故的大致情形不需要再复述给他听,但步蘅想要对他分享一些不为人知的、她未曾向任何人坦陈过得心理活动:“一开始,我们的第一篇稿子还没发布之前,我想的是劝师傅,能避的坑提前避。后来,被往死里踩,我只想狠狠挣扎,但没有那么容易。” 她紧接着开始对封疆描述在CBD高举“冤枉”二字的邢行行那道单薄但倔强的背影,殡仪馆外浮在嘴硬但心软的骆子儒身上的那抹沉痛……还对他讲,她身边有并肩作战的同仁彭澍,以及总是站在她身旁的祝青。 她在安抚他,用她有人相伴、有人可依,去抚平他的担忧。 不知道并肩坐了多久之后,和着彼此平复下来的心绪,封疆突然说:“我需要感谢国庆节那一天的自己。” 国庆节的节点那样特殊,那是他们新的开始,却又不是初次开始,步蘅很容易便能领会他话外的意思。 “很多事,拥有男女朋友的身份和立场,才方便做”,比如他今夜已经做过的——拥抱,比如今正在进行的牵手,“谢谢当时的我开了口,迈出了那一步,也谢谢你的答案。不然,我今天如果想要出现在这里,还需要问你是否愿意、是否介意”。 加快的心跳还在高频续航,心底的潮湿也随着一呼一吸,扑成了廊道间燎人肌肤的热度,步蘅学着他讲:“不然,我如果想联系你,还会担心是不是多有打扰。” 听到这儿,封疆松开和她紧密交扣的手,声音里裹挟了几许无奈以及低笑:“听不太下去了……” 他曲指轻敲她前额:“礼貌是不是过于多了?” 风卷起的一地啸声从窗缝漏进廊道,步蘅在啸声的起伏里反问:“今天好像不是我们两个第一天认识?” 封疆听得懂她的弦外之音,笑。 “我知道,没有我,这里的一切”,他抬下颌指向远处静悄温暖的病房,“你也都做得来,搞得定。我回来,是为了我自己,不亲眼见一次,不安心、睡不好的是我。” 他在减轻她的心理负担,说他跨越两千多公里,劈开风雪一步步跋涉而来,只为自己。 步蘅在这一瞬间,想起了在中学教材里出现过的课文《麦琪的礼物》。他们不曾有主人公那般贫苦的生活,也不需要倾其所有才能送对方一份体面的礼物,他们两手空空坐在这里,只是捧了一颗愿同对方风雨同舟、共情共事的心,可这是这世间最无价的礼物。 第44章 忽如远行客(一)如果还生气,可以晾…… 第四十四章:忽如远行客(一) 至次日一早,邢行行体温依旧稳定,高烧未再反复。 但半日的雨淋风吹,整晚的神思昏昧,让她面庞透出一种浸着灰白两色的颓。 知晓外界如今是什么局面,她叫来了自己的舍友作陪,不想占用步蘅更多的精力和时间。 网络上的吵嚷也给她上了新的一课。 原本她以为自己大庭广众之下的伸冤抗辩多少会起到一定积极作用,却没想到,雨雪天气之下的努力自证,不过是为网民玩梗提供新的表情包图片素材。 除了已经作为大字报背景人物被铺满网络每一隅的骆子儒肖像,被深挖的黑索雷特女士,她本人一跃成为表情包里的“当代窦娥”,成为有人用以攻击骆子儒是表演型人格、α雇人当街演戏的佐证。 世间困苦远没有淋一场雨、挨一场冻那般简单,何况被缚其间的她们,渡困的运气不如路人甲、路人乙,甚至路人丙。 知晓邢行行心思重、心肠柔软,离开之前,步蘅单独和她聊过。 对话是从一个半环住邢行行的拥抱开始的。 步蘅靠近的时候,背脊挡住了从室外投射而来的清白日光。 邢行行只觉得眼前瞬时一暗,温热的气息随即将她层层裹紧,待拥紧她的力道半松时,她才在明昧参半间听清步蘅的声音:“以后有机会,如果你的爸爸妈妈路过这儿,他们方便且愿意的话,我想请他们吃饭,好吗?” “为……为什么?”邢行行撕扯着麻木的思绪,下意识追问,压住莫名又在喉间复苏的哽咽,眼周传来温热的触感时,才发觉自己伪装的坚强防线已再次溃堤,眼角失禁下滑的泪被近在咫尺的步蘅抬手轻轻抹掉。 像程淮山离世那晚落雨前的间歇里,在送邢行行回宿舍楼时那样,步蘅从不吝啬给出肯定:“因为他们把你养成了很好的大人。” “小师姐……”邢行行话音轻,显得杳渺。 “行行,你可能还没发现,你有做媒体人的天赋,你是被异样的眼光围观依然勇敢的人,也是被不同的声音攻击依然不退缩的人,你会有很好的前途。” 步蘅柔雾一般的声音似有余震,在静谧的病房里,牵动着邢行行柔软血肉塑造的那颗心,随着余声的回荡,簌簌剥落的是脆弱的表皮,绽开的是内里坚强的核心。 “这一关迟早会过的,你没有放弃,我也没 有,还有会给我们引路的庇护我们的前辈,有倔强的不懂低头的师父,有保护过你的顾叔……”步蘅最后扶了邢行行肩颈一把,塞给她一颗冬日里饱满匀润的苹果,“柳暗花明这个词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常常发生”。 邢行行潮热的掌心紧捉步蘅的手臂,望进她如流转远星、阔如静海的双眼,郑重颔首。邢行行入行不久,体验不深,并非从这一刻开始决定,但是是从这一刻开始坚信,自己真的能做一个勇而无畏、坚持到底的、厉害的人。 * 劝慰邢行行,出场的是自己理智冷静的那一重人格,实际步蘅并非那般坦然。 昨天半夜,骆子儒的大哥骆子庚已经周转回国,彭澍提前跟冉友对接,敲定骆子庚和付棋鸿面见的时间。 骆子庚于落地后,第一时间全盘接手与律师和警方沟通联络的一切事务。 再传来消息,就是骆子庚代为转达骆子儒的“旨意”——步蘅和邢行行的实习生涯提前宣告结束,和α之间不再存续雇佣关系,不必再对α与骆子儒负责,尽可远离这场风波。 骆子庚并非拖彭澍转递音信,也并非用仅一条或一纸留言三言两语讲明,而是留出足够的时间跟步蘅通了一个电话。 言及诸多细节,讲得清清楚楚。 意图无非是想要抚人心。 骆子庚对她们挂牵骆子儒,及早寻找了专业律师介入案件表示感谢,又对骆子儒拖累她们遭遇舆论风波致歉,而后在言语间告知步蘅一切皆在按部就班推进中,过程中所有错开的枝节均在他意料之内,仿似骆子儒遭遇的仅仅是一个不伤及要害的小事故,而他具备运筹帷幄的能力,不需要来α历练的任何一位后辈与之一起负重忧虑。 他说:“Miss,不必着急,等你们长大,再站到更年轻的人身前去承担解决问题的责任。” 步蘅将其代入骆子儒的音色和语调,发现并不违和,这也像是骆子儒会说出的话。 她没办法拒绝骆子庚这理据充分,娓娓道来的一席话。 骆子庚在整个通话过程中温和有礼,开口即旁征博引。 虽旅居海外多年,但他清楚大陆的司法体系,有专业律政人士般清晰的抗辩思路,且能通俗地将其转述给第三人听。他洞悉社交网络时代大数据助推下信息裂变传播的路径,更已同公关公司商讨出初步的几套方案,他对“一位新闻人的悼词”表示欣赏,并随口举出其他类似的公关案例,还接收了步蘅尚未打磨完成的长图文,一并给出他建议的后续梳理方向。他能将雷格集团冗杂的架构简明概括,对雷格恶意收购多个创业企业的历史有所耳闻,也对顾剑涉嫌经济犯罪的旧案一清二楚,更对雷格上市前的诸多环节了如指掌,而他的本职却是与此毫无关联的建筑师。他仿佛无所不知。 他没说“我保证”,礼节之外,字字句句均是“我已如何做”。 骆子庚并未刻意展示,但从整段寻常的对话里,步蘅感知到的是鲜明存在的能力和阅历的鸿沟。 同骆子庚的得心应手相比,她习得的一切仿佛是烈阳下的薄冰,随时能瓦解消融;亦像朔风吹佛的薄纸,不必撕扯已无完肤。 梦幻故事里的主人公,涉世尚浅,便已具备扭转乾坤的能力,而步蘅在这场对话里只是一个听故事的人,且听得越久越明白,她虽已不是当年在遮天蔽日的树冠下茫然无措的小孩,却依旧只是一个所知有限、能力不足的“矮个子”。 她在努力,在与自己脆弱的意志拉锯中成长,但依旧追赶不上世事变迁、沧海桑田的速度。 此前的诸多尝试,现在看来大半可以冠以“虚张声势”的名头,“虚”有,可“声势”却未必。 十余年更迭,无论是当年站在迷茫失神的步一聪身前,还是如今站在头破血流的骆子儒身边,她的力量都极其有限,远不能成为谁的铠甲。 以至于忙于处置残局的人,还要分神来安抚她。 可坏事的发生,很难只此一次。 就如暴风雪也会奇袭万物涌动复苏的春天。 如果下一次,是封疆,是祝青,依旧是每一位她所珍视的人呢? 这一刻,更早前,老师郭一鹤在谈及毕业时对步蘅说过的话亦疯涌上她脑海——“该读书的年纪除了好好念书什么都别想,别被社会上那些读书无用论带偏了,书读好了才会有更多选择,要是书读不好,那些更多选择是别人的,你们只能干看着。” 种种言辞,劈开了近日的混沌与焦灼。在无数关于毕业的选择间,在庞杂的各色路牌后,有一条道路益发醒目。 那是摆在青年人面前的,投入产出比最高的道路。 一切都在提醒她,在求学这条轨迹上,就此划下终点过早。 她未必能做对人生中的每一个选择,但当下她只知道,这条路就算没那么值得,也不至于是枉费。 在脚步未踏过地球之远,视野未丈量完天地之宽之前,奋力跋涉是过程,步履不停才是她应坚持的方向。 * 雨三三两两得落,日光穿越云层将将倾泻,又被移位的浓云尽数遮掩。 室外雾气漫灌,寒意侵袭角角落落。 胡同口因为有院落改造施工,处于半封闭状态中。 从医院回来,封疆执一柄黑伞牵步蘅穿巷进门,落足踩起地面积水,带进门满身潮湿。 家里的两个留守活物儿正专注地、执拗地迎面看向他们,等待投喂。 步蘅在封疆晾伞的间隙,已经投身东耳房翻找狗粮和鸟粮。 等她分好粮草,扎完袋口,喂完水,刚想催封疆多补眠一会儿,有拍门声浅一下、重一下的递进来。 几乎是同时,步蘅和倚墙围观她举动的封疆抬步去开门。 她站在离院门最远的东耳房檐下,远没有厢房外的封疆离得近,是跟在封疆身后。 赶在这么巧的节点进门的,是虽多日不见,但演技依旧拙劣的易兰舟。 瞥见封疆身后的步蘅,他搁下伞,将手拎的购物袋生硬地别到身后,简直唯恐眸光聚焦在他身上的人不对他遮掩的举止产生怀疑。 易兰舟自己也意识到了,但仍画蛇添足地说:“天气不好,顺路给你们捎带点儿感冒药。”视线是小心翼翼瞥向封疆身后的步蘅的。 眼下的场景,比封疆打定主意喊易兰舟来做助演时,预想到的还要糟糕。 “老易”,封疆决定单方面终结他的戏份,“东西我们留了,明天我回公司,今天还要辛苦你。家里锅冷盆冷,早饭和午饭就不留你吃了”。 易兰舟点头,近身一步,胳膊都不会打弯了似的,僵硬地将购物袋整个塞给封疆,临了留了句:“不用急着来公司,先倒时差要紧。” 封疆额角一抽。 虽说是从北纬23度回到北纬40度,但东经113度和东经116度之间的时差在哪里…… 不善表演的易兰舟拔腿就撤,紧张之余遗漏了物件儿,步蘅在他背身后喊:“老易,伞!” 易兰舟立时回首,捞起扔水线不断下滑的长柄黑伞,嘭地撑开,摆摆手,磕磕绊绊地走了。 这一走,仿似带走了周遭一切响动,那些习习风雨声,一瞬寂灭。 在一地静悄间,封疆放缓呼吸,慢转身回头,左手紧攥着易兰舟大费周章凑得一袋子药。 乍回身,正对上的,是步蘅已经微红的眼眶,是她框了一个按比例尺缩小的他的眼瞳。 步蘅在开口讲出什么之前,已经用眼睛在对他说话,无声的,柔软的,含一点倔强,几许坚持,以及些微仓惶。 将其中所有情愫全盘看清、读懂的那刻,后悔的情绪瞬时将封疆狠狠攫住,猛地袭击向他。 “严重吗?”这般直接不是步蘅的本意,可一颗心骤然吊起,持续高悬再难落地,从她见到易兰舟乍出现那一刻便如此。 自上一年夏末秋初,他回归后,人就瘦,至今也没能添回一点斤两。 本就瘦的脸,恢复 白的皮相,都能帮他很好地作弊。 封疆没及时答话,步蘅再不能等,脸上的表情尽数凝固冰封,大力扯过他扣在指间的袋子,顾不上是否将他勒痛。 双眼获取到的信息并不友好,袋子内里的一个个药盒和瓶身上,写满了她或熟悉或需要解读药效的名字。 止疼两个字揉皱了她的心脏,跌打损伤又捉住了她在胸腔内四处流窜的慌张,让她略微宽心。 封疆将她的动作和神情尽收眼底,心底涨潮得厉害,泛起阵阵艰涩,氤氲出的水迹几乎要穿透他眼底。 如果不是他高估了自己,如果不是预感到他的状态不会很好,周折一晚的结果可能是体内的水分又要开闸一般往外冒,迟早让她发现端倪,他不会喊易兰舟来演这一出漏洞明显的戏。 如果是她自行发现端倪,她会求真到底,发现他掩盖的所有问题。 装作被拆穿,可以按自己铺垫的剧情线走,只让她认为“跌打损伤”就是全部。 易兰舟登门的时间是他定的,才会这般巧。 袋子里的药和创可贴是他点的名。 并不是他身体需要的,而是轻微伤的代名词。 他以为这种程度的暴露是他和步蘅都可以接受的,但没有想到,中学时见她眼眶发红尚可以打趣,如今这抹红却是他很难消化承受的。 他珍视她的坚韧,不想因为多了一个他,让她失了从容的心态,多了彷徨的可能。 封疆喉结反复滚动,将心脏发射的闷痛全数压在四肢百骸,在步蘅停下翻查的那刻,立时握上步蘅微抖的手,手臂施力前拉,一把将步蘅死死抱住。 整理好的,重回清朗的声线落到她耳旁:“不严重,不是病,一点皮肉伤。” “会疼,但也会好。” “信我。” “已经见了我一夜,我不是好好的?” “我还好。” “如果你肯说点什么,就更好。” 他不断冒出短句,亲她的眼皮,她的眉,用交换热度,平复感受到的,来自她的不安。 这一霎,步蘅不可避免地想起她和α的小伙伴失察的、已经殒命的程淮山。 她可以接受所有的生离,就像接受地球会变暖,海平面会上升,冰川面积一定会因为消融缩减。 因为人与人际遇的常态本就是相遇,相交,而后分离;伴有重逢,叙旧,再挥手。 但死别却是淋湿整个后半生的倾盆雨,就像过了这么多年,步一聪的离世仍旧能在许多不经意的瞬间,轻易地将她眼眶打湿。 步蘅有许多话想问封疆,但难以调动牙关,它径自咬紧,仿佛全身的力道都靠此蓄积。 她想是她的状态不够好,影响了封疆,让他紧拢自己的手臂失去了从容,力道持续加深。 这非她所愿。 她不想向他传递难过或脆弱,传递任何取向消极的情绪。 有些话不能不问,步蘅努力找回的声音,透着急促:“之前为什么瞒我?” 她试图保持镇定,用以思考,以便能正确判断他说得话是否可信,是否还有隐情。 封疆紧箍住她后背的手松了些力道,顺着她背脊滑了下去,最后搭在她腰间。 他用鼻尖碰了下步蘅的侧脸,轻蹭,力度一反常态的轻。 但相近的身体隔开一些后,全身都开始有失温感,让人难以忍受,封疆很快放弃礼貌,又将步蘅再度捞到身前紧拥,用曾经作答:“很久之前,我答应过你,再也不会跟人打架。食言而肥。所以没能坦白。” 那是在高考前,在又一次挂彩后。 她会担心在高考这样的关键节点,他出事,进而耽误整个人生。 她想杜绝所有代价高昂的可能,耗费了一整晚站在他面前,在僵持中获得胜利,得到他的允诺。 强烈的直觉让步蘅不敢全信,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去撸他的衣袖,掀他的衣服,去确认她的每一寸领地是否完好,但理智最终在和情绪的拉扯中占了上风,她组织出的言辞已经镇定了许多:“我不确定该信多少。先告诉我,什么人欺负你?池张他们有没有事?” 封疆只得抱得更紧,以此剥夺她上手探究的机会。她说“欺负”,仿佛他理应是被佑护的小孩子:“是被误导的出租车司机。放心,生龙活虎着。” 每一问都答了。 步蘅不敢细想:“这才是你留在穗城那么久的原因?” 封疆当即否认:“不是,没有任何关系。你想想,依池张的性子,如果是因为这个,池张怎么会不给你消息。” 步蘅没办法即刻接纳、认同这个理由,封疆选的并不是个好的人例,她对池张的信任并不比对此刻的封疆多。 封疆主动请罪:“如果还生气,可以晾我一段时间再理我。” 这不是个好的建议,步蘅想至少她应该坦白,“我没有这个打算”,她的声线是哑的,因为情绪的起落,因为那些明显的疼惜,“我做不来”。 现在这种情况,不理他,惩罚的不只是他,还有她。 封疆笑,久违的:“那就好,老实说,我不想你真的这么做。这么说,是想试着哄你。” 步蘅并没有对付他的更好的办法,对不能及时获知他本人发生变故的消息的抗议方式,是在这一秒忍下了回抱他的冲动,两秒后,才克制结束,回拥住他。 她回抱得很小心,尽量不过度用力,试着去听他稳健的心跳。 怀中的柔软和温度让人依赖,瓦解着封疆继续久站的意志,他还要再问一句,才好坐下来、躺下去:“所以我哄好了吗?” 第45章 两章合一我凑过来这么久,你没躲,我…… 45章:忽如远行客(二) 辰、巳、午、未,时序更迭,日升又日熄。 申、酉、戌、亥,情忧交织,暮色渐染渐深。 池张是在亥时一刻,在奔赴穗城机场高速搭机回京前,接收到的步蘅来电。 振动声机械有序,但因为振得猝不及防,勾得池张心弦突兀地颤动,冷不防就将手机从掌边落了下去,径直摔砸到网约车的后排地垫上。 电话接起来的那刻,近日日渐脱离唯物主义轨道的池张,唯恐掉手机是什么不详的征兆,昭示着会从步蘅嘴里听到一些噩耗,称得上颇为小心地问:“找我有事儿?”纵然语气不甚友好。 步蘅没能从他干瘪的这几个字儿里解读出他曲折的心路历程,开门见山:“对,有事情想要问你,等不到下一个天亮了。你们在穗城的时候,医生怎么说?” 这是预谋走打入“敌人”内部的情报收集路线?纵然这一问问得倒无关痛痒。 这通来电不是通知噩耗来的,池张秒放轻松的同时,不那么配合:“你绕过当事人,来问我合适?” 步蘅一派坦然:“你知道,就合适。” 池张踌躇几秒:“他怎么说?” 步蘅为他概括:“一点皮肉伤。” 封疆用了很多词句来轻描淡写,反复烙印。 “所以,你并不相信他那张嘴?”池张仿佛有一点幸灾乐祸,“我说,你们这恋爱这么个谈法,能长久”? “不敢说一定天长地久,但很大几率会比你怕狗的年岁要久”,他撩闲在前,步蘅也没客气,同时想要尽量使池张明白,“池张,他不懂爱护自己,你应该也发现了。所以我一直反复提醒我自己,事关他的体验和感受时,不要太相信他”。 池张在听闻前一句话时,有一瞬眸底掀火唇齿咬合,又在听闻后一句时,立刻卸了齿间的力道。 前世大概是欠了他们一堆狗血债,现世才总被迫听某些她与他之间的起承转合。 池张在讲义气和诚实做人之间反复横跳,最终择选了前者:“知道心疼就好。放心,死不了,养几天的事儿,再捱几天就回血了。旁的另说,但在这件事儿上,我跟你统一战线。有我吹毛求疵地盯着呢,哥和你一样指望他 长命百岁一起老,忍不了他糟践自己。要是我哪天翻脸骂他,你再提高警惕也不迟。” 池张说得不可谓不细致,但多半是寒来暑往地呛久了,对他怀疑的种子埋得太深,他说得越妥当,反而越让步蘅生疑。 眼下并不是适合久话长谈的时间,步蘅潦草地为这番探听划下句点:“谢了。如果你不是这么认真说的话,我可能会更当真一点。” 池张的风度在步蘅和封疆面前向来难以续航,听到这儿,不满顷刻燎原,他懒得遮掩,将其尽数倾倒了出来:“我是看在你关心则乱的份儿上!” 步蘅没忘嘱咐:“别让他知道我问过你。” 池张把持着道德制高点:“如果你求我。” 这事儿步蘅不擅长做,但确实是她有求于人,她依池张之言照做:“为了世界大同,求您助人为乐。” 池张:“……” 池张:“我就多余让你张嘴。” * 雪光晾在被雨夹雪淋了半月的乌瓦之上,片羽一般穿过老旧轩窗,为步蘅午后外出带回的绿心向日葵披了一层胶片似的滤光。 呈现在人瞳孔之内的景像颗粒度分明,一如经年沉淀后的旧时掠影。 满院的欧月仍在蛰伏期,距离下一个花季尚早。 在安置封疆侧躺下,也结束了同池张隐蔽的对话之后,步蘅望着浑似无知无觉,正在酣眠中的鹦鹉和黑狗,才发觉,这院子在这个季节是黯淡的、缺少生机的。 而她本以为,这里的一切,在任何时候都应欣欣向荣。 就像封疆,她以为,任何时候,都会是挺拔的、明朗的、温暖的。 无坚不摧,铠甲一样。 * 有窸窣沓地声响起,步蘅立时撇下没来得及扎口的鸟粮袋折回室内。 是试探着起身的封疆。 见步蘅进来,他拭了把汗出如浆的额,忍下后背肌肉痉挛带来的细微颤抖和滞涨无力,端靠在床头上。 瞥到步蘅单薄的衣着,又终是没忍住,泄露喑哑分明的嗓音,开了口:“春天迟早会来,怎么这么着急过春天。” “院子里面不冷,别担心”,步蘅知道他那句语意不明的话背后,真正关心的是什么,“一辈子大概要坐几十万个小时,聪明的人都知道,所以有的人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坐起来”? 她完整复刻他的句式。 “人身攻击不好吧?”封疆笑问,看着她从稍远处的昏昧光线中移步上前,快步靠过来。 步蘅径自坐到床畔,而后伸手触封疆的侧脸,触感有些湿冷:“是不好,所以,倒打一耙让人开心吗?” 话落又抬手,用手背碰了下封疆的额,封疆的眼皮和封疆的鼻梁。 封疆任她触碰,在她停下来之后,才紧攥她的手,搁置回床榻上:“没有尊重你,瞒你在前,倒打一耙在后,所以你现在要记过,还是记仇?” 步蘅认真望进他眼底,干干脆脆:“都不会,刚刚不是已经言语攻击报复过了?” 封疆又笑,带着忍俊不禁,笑意从唇畔和眼角漾开,点亮了步蘅眼前的这一方视野。 他慎重地顺着步蘅指节一节节探向前,拉步蘅的手指:“既然报复结束,现在是不是可以听我讲故事?原本,我今晚人性的弱点是——怕你。” 既是原本,是过去时,那一定有正在进行时,这只是序言。 步蘅配合着说穿他的意图:“欲扬先抑的抑有了,后面的扬是不是可以大方出山了?” “你坐过来的时候”,封疆用掌心虎口圈围住她的指节,“我就没那么怕了。从小到大,认识你以后的那些春夏秋冬都告诉我、提醒我,你从来大人有大量,不会不包容我。现在的脸皮,是你惯出来的”。他说得有些郑重,携些认真,眼底却又不失狡黠,一切都昭示着他尚可的心情。轻描淡写和退后一步,都是他“哄”人的方式之一,步蘅能领会到。 “所以你一番追根溯源,最后确认你之所以瞒我,是我的问题?”步蘅思维转动得很快,刻意另辟蹊径。 封疆也跟得上她,笑,“你好像想送我四个字:得寸进尺。我看出来了。怪我讲得不好,才让你领会到的哈姆雷特,和我想让你解读出的那个哈姆雷特比,长得毫无相似之处”,这番感慨之后还有一句,“步蘅同志,行行好,我是在硬着头皮认错”。 “最后一句,重复一遍?” “我……能不能放我一马?” 空了三秒,步蘅仿佛真的有认真在考虑:“……让我想想。” 封疆还没来得及道谢,又听到一句仿佛戏弄他一般的续:“明年再通知你结果。” 他禁不住失笑:“没关系,慢慢来。八十岁前我都等。” 话落去揉摁步蘅轻蹙的额心,想要将那里的微褶熨平。 他自己一身倦色,她也满身疲惫。他们两个人,都已经为了周身的变故和横生的枝节奔波了许久。这连日连夜溅在世间的雨或雪,越卷越厚的云层,千枝万枝唯剩皲皱包裹的光秃的树丛,也不易让人浇灭愁绪,不能让人轻松半分。 步蘅一样明白彼此没有更多精力可耗,她也开始收尾,挪了下坐在床沿儿的位置,将上半身倾向封疆,迫他后倚。 床铺随着步蘅突兀的动作,在她那一侧,更为下陷。 “你努力想告诉我的——你没事儿,我接收到了。但一整个白天过去了,我的‘没事儿’和‘无所谓’,其实已经维持不住了”。她的话不按常规出牌。 两人的距离急速缩短,一呼一吸甚至能牵带彼此眼睫翕动,空间内的宁和与平衡霎时岌岌可危。 封疆下意识搭扶步蘅臂膀,支撑她,喉结禁不住轻滚。 在她靠向他身前时,他因疼痛僵滞的身体突然复苏,并隐隐沸腾。 影响人呼吸节奏的紧张感,亦不受控地起伏出没,掌下她肌肤传递而来的温热几乎灼痛他的手心。 对视间,亲密接触中,他后知后觉此前的扯东扯西不过是一些浪费时间精力的拙劣表演。 步蘅继续讲,“我知道,受伤是意外,说不说可能只是一时的想法。时机过去了,没伤及性命,好像就不是非说不可。我知道,你周全惯了,会担心东担心西担心南担心北。你以前就像罐修正液,好的坏的总要粉饰出个万事太平后才肯让我看见”,她一样是欲扬先抑,前面是我理解,但后面是我抗议,“但你就不赌一下你的眼光吗?赌你选择的我,不是故作坚强,能区别心疼和伤心。因为我选择你,我的担心,其实不会辛苦。共进退的路,走起来才让人安心。在你脊背不能挺直的时候,我应该做那根□□的支持你的拐杖。就算我们只是半路一起长大,我和你也能做到这样”。 耳边是朔风吹震旧窗棱和玻璃产生的低噪音,低啸悠长,灌入人耳后全身都仿佛有种轻微的震颤感。同她适才触到每一寸的他时,指腹传递向神经中枢的战栗感一样。 步蘅自我评价:“好像有点啰嗦,你忍忍。但今天不说清楚,我担心你一直惦记安慰我,整夜都睡不好。没把我的想法都告诉你,我也不踏实,就算睡熟了,做梦可能都得打打杀杀。”落款于轻松的句子上,是想他能减少负担,她不想欺负一位病人。 此前升速的心率不受控,随着心房被酸涩的情绪涨满,此刻情动带来的鞭及喉舌的哽咽更是。 封疆感受着步蘅的剖白,以及仍旧落于他手心的来自她的温热,热度延伸向四肢百骸,一路烫得他眼眶内生了涟漪。 关于他的一切,他应该保护她的知情权。这本应是他的义务。 但不能第一时间、第二时间坦白从宽,不止是顾虑多、想周全,罪魁祸首之一是攀在他血液里,与幼时失怙、流离寄居的他一起生存至今的缺陷。 她被他拖累成了 它的受害者。 她受了害,不仅没有埋怨,甚至还有反思。 再启唇时,封疆嗓音里的喑哑混着轻雾:“虽然我不介意,但也不好什么都抢,啰嗦是我的人设,不是你的标签,你这叫认真。” 共同学习如何爱人的路上,不知不觉,都给对方上过课了。 “还有件事儿你了解一下,之前眼眶发红,是熬夜熬的。”步蘅又一个延迟声明,将时间倒退回易兰舟离开的那一刻,没有给封疆留更多平复心绪的时间。 这话里此地无银、欲盖弥彰的意味过浓,封疆只配合地笑,表示明白、知道、理解。 离得这样近,就这么退后并不礼貌,步蘅:“我凑过来这么久,你一直没躲,我就当作欢迎了。” 她姿态敞亮,微微前倾,便已能啄上他的侧脸,而后是他的眉,他的唇。那一寸寸她适才触摸过又觉得仅仅抚摸不够的地方。 她吻得雨雾湿衫般温柔,感应着封疆的回应:“你好像不讨厌,那我继续?” 在这窄小的四方空间内,除了交融的体温,一切如雪掩万物般瞬时倾覆。两人的眸底都只剩对方时而朦胧时而清晰的影子。 封疆在她的轻啄轻碾间,手臂攀援上她的肩颈。 鼻尖相蹭,滚烫的气息持续相织。 亲近敲碎了紧张,封疆内心变得前所未有的平和。 有话想说,怕吓退她,他克制住没有开口,只循序渐进地回应。 室外,淋漓细雨已经再度被低温逼成了落雪,此刻窗与门紧掩,云隐星藏,不见月光。室内,他捧在身前的,是他的世界里,永照黑夜、盈满清辉的那一枚月亮。 这座城,他为生存而来,却见月出皎兮,如现银河。月色醉远客,他已经贪婪的想拥有第二个故乡。 一番碾磨之后,额相抵,两人都在换气平复呼吸。 “让一半床给我,我上去”,步蘅任自己成为行动派,“你重新躺好,我不闹你了”。 原本在这样的天气下,他们俩应该像初秋从1473晚归的那个秋雨夜一样,对坐小酌,推一扇或半扇窗,看被框于窗景中的院落,挥霍被锁于降雪夜的时间。 可现在入了夜,她不敢让窗户开哪怕一隙,漏进来点滴霜雪,唯恐冷风蹿入,让他脱色的唇再染一层白。 封疆靠向里侧,将外侧留给步蘅。 老旧的雕花木床,不够坚固,她起身翻上床时生出磨人耳朵的咯吱声和晃动感。 步蘅已尽力克制,但老旧器物零件生锈,让她无法实现轻手轻脚。 封疆出声提醒:“慢一点,小心别碰到头。” 并未相对,但步蘅能清晰地感知到他伸出手臂挡在她发顶和床围之间,隔开所有尖锐的棱角。 待躺好后,步蘅背对着他,缩进他怀抱中,镶嵌一样同他相依。 背后传来温热,是安定人心的力量。没几秒,心跳的节拍渐趋一致。 步蘅很想将封疆完全包裹住。 但远在几年前,在抽条的年纪,他们都已快速拔节。是不用比,明显长于同龄人的长手长脚。她想,但她办不到。 封疆只留给自己一天休养生息的时间:“等天亮后,跟我去个地方,再去见一个人”。 步蘅并不觉得明天的他适合四处走动:“一定要明天?你还没回血。后天、大后天或者大大后天好不好?我们要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 “去派出所,报警,再见一下律师咨询些意见”,封疆拢在步蘅身侧的手臂圈得紧了些,“既然知道我是残血,你就当迁就可怜的残血人的意愿,将就我选的时间?” 这些时日,步蘅同彭澍一道求助陈子钊,又转而上门咨询付棋鸿,再到骆子庚回国撑起关于骆子儒被拘的种种事务,他们一直走在维权的路上。 但焦点在暂失自由身的骆子儒身上,其余事,譬如她本人被造谣陷入舆论的漩涡,步蘅自己没有顾得上多想。 封疆提及报警,要报什么,步蘅在最初的惊诧之后,很快便想得明白。 不过是在她为别人奔走的时候,有人一样将她遭受的攻击覆在心上,反复惦念,做权益的伸张。 “可能不会很容易”,封疆回想在穗城、在回程路上,在刚过去的这个他虽然躺了下来但并不安心的白天看到过的那些资料,线上咨询过的那些人说过的话。关于立案有多难,关于寻找最初的造谣者有多难,“但被造谣,不是我们的错。我们不可以就这么算了”。 他看到了身为骆子儒案被牵连出的“女主角”的步蘅被人肉出的那些信息,她的资料铺满社交网络,性/交易、资源置换、职场霸凌等一系列莫须有的谣言塑造出了一个与她本人完全不同的面目可憎的恶人。 怀中的躯体这样柔软,封疆无法释怀,如果她不是这样意志坚定,是否会被这些恣意横生的恶言恶语撞碎。而他仅仅是看到那些语言,浸在疼惜和愤怒中的心脏,就将将冲破胸膛,撞出一条血路来。 “这是犯罪”,封疆是想告诉世界,“需要认错,需要代价”。 每句话,封疆都在用力克制情绪,尽力用柔和絮说的口吻讲给步蘅听。 但他柔和的声线可以伪装,情绪波动牵引出的手臂的颤抖却难藏。 步蘅不可避免地再次想起多年以前,在遥远的关中,在步一聪已“恶名昭彰”,他们的两口之家被许多人“敬而远之”的日子里,在路旁、在车站、在学校、在家门口,她遭遇的那一个个或无意或有意的审判的眼神。也再次想起步一聪高烧时,出门求助的小步蘅次次被拒之门外时那一腔惶惶。 这几日和那时一样天阴,但没有了遮天蔽日用阴影能完全将她覆盖的树冠,她也不再有长夜难明抓不住浮木的失重感。这儿的一切,因为裹住她的这个人,是温暖的,明亮的,未来可期的。她的世界已经彻底改换了天地。 远在从高一教学楼绕行走到高三教学楼,走过心里的八千里路去看他一眼的时候;远在精打细算时间去早走晚退,在回家或上学路上偶遇他,或前或后的同行一段路的时候,不是没有妄想过有他的未来。 但想象中的未来的每一种样子,都不及如今的这种心意相通、彼此支持。 上帝可能是对她犯过许多错,所以要补偿一点好。 步蘅在封疆拢紧的怀抱里转身,不再留给他背影。 她依然将自己安置在他身前,只是这次她成了伸出手臂小心拥住他的那个人。 “那就明天。但如果你走累了,站累了,不能逞强,得心甘情愿接受我做你的拐杖。”她自己并不知道,眼角里1999年克制住的湿意,在十余年后的今天反而氤氲了出来,湿了封疆的上衣。 “我以前也有读过类似的案例,立案真的很难。但如果可以,既然要迈出这一步,我不想进行名誉纠纷诉讼”,步蘅一样没有迟疑,“我希望是诽谤罪”。(民事与刑事的区别) 话是轻的,呼吸是重的,过程的坎坷是可以预估的。 封疆摁住她脑后,将她拉得更近一点,不再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触碰距离:“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们明天要见的那个人,就是代理过刑事自诉的律师。” 早些年,远至从教步蘅三步上篮开始,近到她有了些技术抗打之后,他 们曾经为了比赛凑人头,男女篮不分,一起在球场上并肩作战过。前些时日为Feng行打江山,他们也曾在雪夜里,在不同的坐标点,不约而同朝着同一个增长客户的目标努力过。但以前种种,都没有这一次共同战斗的感觉来得强烈。 大抵是互换想法过程中每一个心电感应的瞬间,都在告诉彼此——你选择的这个人,既是可以共担霹雳雾霭,共赏流光霓虹的伴侣,也是你坚定的队友,可信的朋友。 屋顶悬的灯一时亮到晃人眼,如晴日有光。 “那就这么说定了。睡吧,希望天快点亮。”步蘅在沦陷于睡意前说。 “再跟我说句晚安,你的愿望就能实现。”封疆回。 “什么意思?” “你刚刚进屋之前,跟小黑说过、老鹦说过,我听到了。狗有晚安,人是不是不能没有?” “封疆……” “嗯?” “你想让我笑,就直接说:步蘅,给我笑一个。善解人意的我就会配合。” 希望快点天亮,冬日的暖阳会重现,街口练摊儿的大爷架起的冰糖葫芦依旧能红得惹眼,炒栗子的香气还能荡出半条街,爆肚汤汁溢出的辛香盈满过路人的味蕾。肮脏永远在角落不可见人,共患难同悲喜的人同乘的那叶扁舟,即便几遭暴风雨,仍能舟行万里远。 * 到派出所报案做笔录的过程并不复杂,得到等消息的结果也不让人意外。 从派出所出来,下一站自是前往律所咨询。封疆约好的律师是N大法学院的同校师姐方觉夏,师姐的导师陆霓同最赏识封疆的工院教授牛牧野是夫妻,两人在师门宴上结识。方师姐多年来深耕女性权益保护,专啃难啃的被人嫌弃的骨头,收费服务总是因为不忍心最后变成法援,“好人卡”被网友发了一堆,拥有了要认她做姐姐或妹妹的不少姐姐妹妹,声名在外,但也穷得分明。毕业当年入职的红圈所已经因为理念三观不合被她单方面开除,如今她栖身于二线所,在很多前同事眼里约等于从精装别墅降级到毛坯小三居。 让步蘅意外的是,在这二线所的门口,还没见到方觉夏,她和封疆先撞见了靖安所的冉友。 更让步蘅意外的是,原本同她点过头就要路过她的冉友,在看清她身侧的封疆时,将手持的档案袋就地一扔,堵在她和封疆身前拦住了他们进律所的路。 好在只拦了五秒。 五秒后,冉友将步蘅一路扯进一旁的楼梯间,过了内里一道防火门,到了彻底无人的角落里,才指向门外问:“那是谁?” 若是旁人这样问,步蘅可能会觉得莫名其妙,但冉友身为付棋鸿的助理,初见封疆大抵同她初见付棋鸿时一样震惊,她完全能够理解。 “是我的男朋友”,步蘅对冉友坦白,“外貌是有些像,我第一次见到付律师的时候,也很意外”。 “他姓什么?” “封。” 冉友狠狠拧眉:“父姓还是母姓?” 步蘅并非未朝这样的方向想过:“在见到付律师的当晚,我曾经问过认识付律师多年的我哥哥付律师的近亲属关系,但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程次驹?”冉友顷刻有些暴躁,“我知道他遇到一个像付律师的人,但没见到真人之前,我不知道是这种像”。 若只是雷同,不过是熟人间聊起的一段谈资,世上还有人靠雷同明星的脸讨生活,这不是奇事。 可他们……是像到让人不得不怀疑。 “是。” 冉友同付棋鸿的调查员同进同出数月,自认对许多事的敏感程度高于一般人:“他父母健在,户籍信息和亲子关系明确?虽然不礼貌,但我的问题是指向你的这位封。” 冉友问得过分直接,而这恰是让步蘅一眼生疑的第二个原因。 虽然很多事封疆没有讲过,陆爷爷以前也从未将他看重的封忱的家事同第三人提过,可他们是非常规的兄弟,他拥有一个非常规的家庭,不止是重组。这些从他回阿尔山的频率,可见一斑。 步蘅无法对冉友说不知道、不清楚,但她的迟疑已经给了冉友所需要的足够的信息。 冉友不再询问她更多信息,眼看就要推开防火门重新回到律所外,去直面封疆。 这次是步蘅抢先将防火门紧紧按死,将她拦住:“等等。” 冉友擅长洞察付棋鸿外的人心,知晓步蘅是怕她过于横冲直撞:“我不会问你的人过分的话,但我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跟付律师有关的疑点。” “他什么都不知道”,步蘅诚恳道,“他失去过哥哥,所以我不希望他有任何不确定的关于亲缘关系的希望。请您先向付律师进行确认”。 冉友踩着恨天高,两人才近乎平视。 步蘅眼里的坚持一瞬间让冉友想到满眼热切的二十岁的自己。 二十岁,她也曾经不管不顾地护过一个人。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她愿意拼尽所有换给对方一张宇宙船票,送他远走高飞,给他留一丝生机的护。 冉友当着步蘅的面儿,给她二十岁护过的那个人去电话。 电话那端的付棋鸿像应答机一样,准时在第五秒接起来,是在第无数个第五秒接起的冉友拨过来的第无数个电话,连让她在等待的时间内默数到她的幸运数字6的机会都不给。 冉友在付棋鸿那儿说得依旧是不管不顾,豁得出去:“我刚刚看到了十年前的你。” 付棋鸿那边敲击键盘的声音断掉了,他追问:“友友,你在哪儿?” “不是幻觉”,冉友的声音凉薄的不带任何感情,“准确地说,是一个和十年前的你几乎一模一样的人。说几乎,只是为了严谨,差的部分,可能是他的眼睛比当时的你有感情。” 付棋鸿只从她的话里感受到反常:“我现在过来接你,给我地址。” “没人比我更熟悉十年前的你的脸,我怀疑他不是一个和你相像的路人。我认为你应该尽快回加拿大一趟,问清楚你有没有失散的家人。看是否需要打扰对方做DNA。” 付棋鸿仿佛没有在听冉友说什么,只重复:“地址给我。” 冉友:“我在工作!”这四个字就是她的结语。 步蘅不是第一次觉得冉友和付棋鸿的相处模式奇怪,但人际关系本身是复合问题,不会千篇一律。 冉友挂断拨给付棋鸿的电话之后,才将视线再度聚焦到步蘅脸庞:“为了一个可能的万一,我尽了人事。” 她提醒步蘅:“但剩下的不是听天命,或许你也该去了解一下,你不清楚的你的人身上的那些故事。” 第46章 第46章那他是被遗弃,还是被遗…… 46章:忽而远行客(三) 光照时间的拉长,昭示着前段时间的雨雪天气告一段落。 作为定军心的存在,骆子庚在阶段性的同步蘅分享骆子儒案的新进展。出于社交礼仪和对骆子儒负责的态度,步蘅也向骆子庚同步了她对造谣者和造谣内容的处理态度和进度,毕竟所有侵害到她的谣言中,男主角都无一例外是骆子儒。 等待派出所立案的过程如想象中的那般不顺利。 谣言虽然已经在社会面上传播,造成了恶劣的影响,但固定证据和寻找造谣人的过程极尽艰辛。 夜难尽、天难明,距离封疆和步蘅实现刑事自诉的目标依然有万里征程。 幸在决定一出,他们便获知身旁都是支持者。比如最恨“罪者不能按律伏法”的已经和步蘅签署代理协议的方觉夏,唾弃“将犯罪轻描淡写为开玩笑”的祝青,还有“厌恶将技术手段用于作恶”的易兰舟等等。 在这件事上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理想主义:抓到人,送其伏法。 在封疆的指挥下,易兰舟开始追溯网络虚假爆料贴的源头。对方使用了代理ip,但帖子里放出的截图和拼图过多,要感谢八卦论坛喜好崩图的bug,楼主为了防崩,其中一张图片用的是外链,图源为他们提供了按图索骥的可能。 从八卦小组顺图摸瓜挖出了对方的微博相册。相册对应的微博id为一串乱码,像是个小号。账号现存的十几条微博全部为转发,内容涵盖家事国事天下事,应是已经清理过个人信息,单看主页,用户画像极为模糊。凭借对平台用户互动习惯的了解,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封疆点易兰舟在平台内检索该id,巡视其广场,赫然发现有另一个账号两次在抽奖转发时圈了这个id。 围观他们进展的池张恰在此时路过,还适时评价了句:“就说转发抽奖最好圈明星、圈大v,这混蛋涉世尚浅啊,这要不是大号小号的关系,我当场表演脱衣舞。” 让事情变得更为明晰的是——爱好抽奖的那个id虽然微博原创内容都是喊口号提士气,但它曾在微博留下了 应聘某明星后援会反黑组组长的历史信息,id和应聘简历曾经被公示出来接受粉群投票。此明星不是旁人,正是此前便已卷进a新近变故,一哭动内娱,将a“霸凌”称淮山那个词条一度推上热门的魏新蕊。 得知这条信息的时候,步蘅刚回宿舍,被祝青叫回来接收她和邢行行合力收集的群聊信息。是裂变传播造谣信息的微信群和□□群消息,在方觉夏的指导下,她们明白这些都是可以固定下来的证据。 对自发和邢行行联合起来的过程祝青不愿多说,问就是“你的行行都哭了我还能不帮一下?”“我都是被迫的你千万别感动”。邢行行的说辞则是,“都是祝师姐在努力,要不是她带着我我什么都干不了,我完全不辛苦不累,不用惦记我”。 得知爆料源头id是魏新蕊的粉丝,祝青又辣评:“我看这狗互联网也别清朗了,不清一下弱智粉丝脑子里的水,解放区的天永远特么是乌烟瘴气的天。” 源头造谣者浮出水面之后,立案有望,反击的思路也变得明确。 司法层面的事由专业人士按程序推进解决,司法之外社会公序良俗层面的事则很难惩戒。若要下手,手段恐怕大概率也上不了台面。 但已兴师动众如此,这件事不再是她一个人的事,现在的她背负着一众朋友们的期望,要对他们的付出负责。步蘅没打算就这样算了。 冲上她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既然手段上不了台面,便不想拖更多人下水,步蘅同一样混迹新媒体和舆论场数年的祝青合计,顺势建了个“魏新蕊反黑组”的平替id“魏新蕊宇宙反黑站”。 账号简介特别“低调”:佛系散粉。 账号本号里的“宇宙”二字又兼具嚣张和滑稽,人设在一众粉丝职能号里显得清奇。 每个字儿都用得挺正经,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分分钟要嘲讽谁的气质。 账号乍出土,便获近日再度飞往穗城出差无暇出力的土豪池张赞助了会员费及启动资金1000元,全数被步蘅用来开站抽奖。 蚊子血也是血,开站公告获魏新蕊散粉积极转发,轻松破了三千,在粉群里初步刷了一波脸,攫取了点知名度。 而后,魏新蕊宇宙反黑站选择了黄历所言有利“小人退散”的吉时发布了开站公告后的第一条微博,圈了“魏新蕊反黑组”及其皮下id。 文案言简意赅:挂黑,一起来咔。后面扔了反黑组账号及其皮下账号的主页链接,还配了幅长图,内容极为丰富,千字长文细数该官方反黑组皮下爬墙内娱同期生花三宗罪、嘴同事挑起粉群对骂及有选择性地挂黑。 这是很难反驳的几个点,内娱生花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但凡对其中一个有好感,反驳时就难免心虚,很难发毒誓撇清关系。就算很多人无所谓自己全家出门被雷劈被车撞,毒誓随便发,在内娱许多花粉连同担看同期花的剧都要排斥、都要大肆禁止的大环境下,职能组皮下为多担是大大大忌,一点风吹草动传出来,都难善了。有选择性地挂黑就更难解释,但凡没有挂遍自家正主的每一个黑子,这顶锅就很难甩。何况,每家的后援会和明星工作室就没有平时不被嫌废不挨骂的。一些粉丝本就对皮下能力不满,借此机会不断加热那条博文,一时间数据可观。 第一条挂黑微博发出后,祝青从步蘅那儿接手,兢兢业业给“魏新蕊宇宙反黑站”账号立人设,收集了10条人身攻击魏新蕊的微博做举报链接,整理好后发出了新一条号召散粉投诉的微博。告诉地球人:看,我是真的要干反黑的活儿。 因为此前转发抽现金的那番操作,“魏新蕊宇宙反黑站”这个号不再糊得无人问津,流量粉群的异动又时常有人关注,没等她们自己建小号跨平台发散这件事儿,“有一家粉丝内撕起来了,指路去看爬墙广场,很精彩,我是第一个发现的吗?”已经在DB众多八卦组出现。 俩小时后,那个皮下id已经开启了账号自动防护。 玩转微博的祝青了然:“多半是被私信喷的受不了了。本次作战阶段性成功。” 远在穗城的池张虽然给了赞助,但觉得这个玩法儿段位低,忍不住在临时拉的群里隔空评价道:“过家家呢?” 祝青没对他客气:“闭嘴,这叫排解压力。” ** 立案的消息在两日后传来,方觉夏和邢行行最觉得振奋。 步蘅同骆子庚分享立案的好消息,同时询问骆子儒的近况。 骆子庚的回复点到即止:“拘留最多延30天,放心。” 步蘅并不放心,只是无计可施,唯有静等。 案子的事有了突破,步蘅的精力放到了回想三天前冉友挂断给付棋鸿的电话后,提醒她的那句话上——“但剩下的不是听天命,或许你也该去了解一下,你不清楚的你的人身上的那些故事。” 春节前或许是个好的时机,那是封疆惯常回阿尔山的时间,她可以争取随行。 她对冉有说的那句不希望封疆有不确定的对亲缘关系的期望是心底话,她怕封疆生了期望后又破灭,所以她放弃贸然直接询问他。如果付棋鸿不是他的什么,他最好不用失去一个本就不是亲人的亲人。 但如果他和付棋鸿真的有什么关联,倒不完全是坏事。付棋鸿既是二哥程次驹的朋友,也是被许多人认可能力的律政精英,若付棋鸿是他的长辈或前辈,将来除了填补他的个人生活亲情的空缺,或许也会是他事业的助力。 可让人疑惑的点仍旧有太多。 程次驹与付棋鸿相交多年,她曾第一时间询问过程次驹,程次驹了解付棋鸿的家庭关系,却给了她否定的答案。 万一,万一他们真的有什么…… 那他是被遗弃,还是被遗忘? 无论是哪一个答案,都意味着阿尔山之行或许为她揭开的,不会是他无忧无虑的童年。 没有付棋鸿,她也想一一走过他成长的地方。 可有了付棋鸿,她在踏足阿尔山那片土地之前,心城已经被重重顾虑破门。 第47章 第47章离我们远点儿,小心溅上…… 47章:试折长堤柳(一) 为应对舆论形势,时隔数天,在多轮调查走访之后,警方出具了程淮山坠楼案的警情通报,认定其系自杀,排除刑事作案的可能。 通报内容翔实,图文相嵌,梳理了接警后的时间脉络,配有数张现场勘查图及有关单位出具的报告结论为佐证。同时,对近期网传的多个说法,比如α对程淮山进行职场压榨、其成果署名遭窃取及α内存在男女不当关系等内容进行了说明,皆定性为谣言,且提及程淮山有恶性肿瘤病史。通报的最后,警方提醒民众尊重逝者,不信谣、不传谣。 在官方通报面世之后,社交平台上,魏新蕊的部分粉丝仍旧在相关事件的词条内质疑调查结果,但社会面上的舆论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路人的立场总是生得早、表得快,却也因为源自有限的信息而极易频繁变更,很难一以贯之。 程淮山在自绝于世前已身患绝症的消息被警方确认,步蘅不免想起日前将这条线索告知自己的辛未明,以及同辛未明的那场谈话。 辛未明在那时说,“你师父非常看重他的每一位徒弟”,对他的这个结论步蘅有切身体会,她不得不担心骆子儒在骤然知晓程淮 山生前独自同肿瘤搏斗的消息后心会续伤数寸,更难以想象在最后的日子里,程淮山所承受的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压力有多重。 仅靠给予安慰和追悔,她没办法成为任何人的夜行灯或绝渡舟。每一个变故都在教导她,继续成长和强大有多重要。 * 到步蘅赶在春节前,跟随封疆北上阿尔山的时候,程淮山与骆子儒事件的热度已经完全消弭,被新的社会事件所替代,只剩下骆子儒和她身为当事人的案子正在按照司法程序继续推进。 步蘅和封疆赶上了阿尔山晨起的轻白薄雾。 雾生于新雪之后,满山浮动,漫至小镇的屋檐之上,榫卯之外。 长街之上,人行道旁,都是人踏雪而过的痕迹,藏匿着冬日纷繁的生活气息。 冬寒侵衣,封疆意图将步蘅裹成粽子,遭遇反抗,失败之后,只得将自己裹得紧了些。 臃肿的羽绒服并没有让他身形更显粗壮,倒是衬得衣服本身空荡。他整个人身处其中,像一个挑衣移动的修长撑杆。 “你是不是……怕冷?”在他身上落下数眼,见他一本正经缩手缩脖子,步蘅弯眼,双眼皮尾弧度微扬,拉拽他围巾,想把他随着温度流失没了血色的脸整个包藏起来。 已经这么熟了,封疆没以为耻,自认多少有滤镜傍身,径直嗯一声,声音压得比平日低沉,字字撞到步蘅耳膜上:“是。但不丢人。年纪大的人,身体都虚。” 坦荡,底气足,有理有据的架势。 步蘅本不想笑,见他脸上的无辜和认真近乎虔诚,没忍住,侧身微微避开他,只笑给身旁的空气看。 但她乍侧身,便被封疆摁住肩头掰了回来。动作间,他掏出仍留有余温的手,不客气地剐步蘅鼻梁。 清新的西柚洗衣液香,丝丝缕缕滑入步蘅鼻息。 “你这样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封疆手垂落,睨她一眼,字句皆为直抒不满,但连长睫拓下的阴翳都跟着颤动,暴露他话外在笑。 他握步蘅扯住他围巾的手,下拉,试图五指交扣。 步蘅回握他,她手指无法将他阔长的手背完全包裹,但不影响她轻轻摩挲他的肌肤,将暖热的手温慢慢传递给他:“不是特别期望把我培养成有恃无恐的人?心想事成的感觉这么糟糕?” “我有个建议。” “两个耳朵都就位了,请讲。” “笑话人的时候……面对面笑……打击对方的效果才最好。” “那我……重笑?” 答和问都刻意得停顿,互相表演。 但她懂他话外的意思,他欢迎她更多的笑。 满街的哥特式、罗马式风格建筑当前,袭面而来的异国风情像画下了一个结界,隔绝了这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一切。 广袤延伸的大地连接着徒步可及的边境,也链接着封疆经久已逝的从前。 步蘅清楚记得她远道而来的原因,开始追问正题:“我们先要去的图书馆,是你以前常去的地方?” 推己及人,她带封疆和陆铮戈回关中,一寸一里,去的都是她曾经常涉足的地方。 “去我常去的地方是之后的安排”,封疆边摇头,边交代,“我离开的时候,它还在建设中。这会儿是过来等人,我妹妹”。 “你比较少提。”步蘅对封忱之外的他的家人,所知甚少。 她知道存在原因,而那或许就是她要找寻的答案。 眼前人是剔透的,但他斑驳的底色三言两语很难讲清。 封疆直直望着她:“其实我应该先问你,是否愿意见她,再定去哪里。” 没等步蘅回答,他又自行补充:“不愿意也没关系,可以下次再考虑。她最大的特点是喜欢口是心非,她说的话,部分需要反着听。如果这次见到,她冒犯到你,不要介意。” 耳侧涌起的风哮音更烈了。 将雾吹薄,人声也吹散了些。 从中听出了很多礼貌与客气。 步蘅想起了不久前邢行行高烧时在医院的那个雨雪夹杂的夜,将听来的某些教诲倒手输出,再利用:“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我什么——礼貌是不是太多了?” 封疆笑了声,借着风势把自己的围巾扯下来,强硬地拢在她颈周,又上手紧了紧:“不是一回事。我是怕你当场爬起来走人,扔下我连夜返程。” “连夜可能有点困难”,步蘅被他说得心一软,但嘴没软,“夜上来还早,那得等好久”。 封疆对上她溢光的双眸,好笑道:“连日返程,步老师,改这么说,您看合理了吗?” 仍旧不对,哪有这么个词儿。 但步蘅在自有词库里也找不到合适的替代品来纠正。 封疆很有继续说些什么的心情:“总之,一起来,一起回去,早跑的是叛徒。” * 预备已久,但真正与陆尔恭相遇,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 高挑的齐耳短发少女,裹一身黑色冲锋羽绒衣,步速迅疾,像雪地里径直穿行的车轨,无视周遭旁物,亦像寒风中出鞘的泛着冷光的剑,不见温度。 其实好于步蘅的预期,她本以为,这场守株待兔的结果可能会是无功而返。 但仍是奇怪的。 封疆牵引她同陆尔恭同向而行,但分别身处一条街的两侧,并未相汇,都注意到了对方,但谁都没有抢先迈出奔向对方的那一步。 直到路的尽头将至,陆尔恭拐道走进街旁招牌处风铃声阵阵作响的咖啡小馆。 进门前,她没忘回头打量长街另一边,封疆和跟随他的步蘅两眼。 风展道旁的旗帜,阴云复漫,雪有续飘的征兆。 躲避了几辆谨慎慢行的过路车,封疆才带步蘅同样穿街进店。 乍进店,便见陆尔恭坐在迎向门厅的角落里,正直直看过来。 方向明确,不请自坐,封疆扶步蘅肩膀安置她坐在陆尔恭斜对面,自己同陆尔恭相对而坐。 而后,他将背了许久的背包卸下来,推到陆尔恭手边:“这次带回来的书,比较杂,消化可能需要比上一次更多的时间。包里摞放的顺序就是我建议阅读的顺序。” 指腹在封疆推过来的背包边缘轻微摩挲了下,陆尔恭听后溢出了个笑,淡的,凉的:“还没放弃让我做个好学生呢?” 封疆推走背包后,手便自然垂落,下搭在膝盖上。 因为陆尔恭出言犀利,步蘅胸腔内鼓动的心跳剧烈了起来,她伸手,一根一根填满身旁封疆的五指缝隙,用力握住他。 但这只是陆尔恭猛烈放箭的开始,“顺序是不是反了?不应该先介绍一下,再交接你驮回来的东西”,这一回,伴着这句话,她目光流转,骤然转向,停在步蘅身上。 紧盯步蘅,一直盯,一直看。 步蘅没有替代封疆开口,封疆也没有回避陆尔恭的问题:“这是步蘅,是我的好朋友,也是女朋友。” 如果他是一个被妹妹欢迎归来,被欣喜相迎的哥哥,恐怕他们应该有久别后的拥抱,他会第一时间同她分享他所珍视的人,而后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她们适应彼此、接纳彼此。 一如自己所料。闻言,陆尔恭轻点头,不再出声。 但仅隔了五秒,她骤然起身,坐下的钢椅被人为暴力推移,与地面摩擦生出一声长“呲”,刺耳刺心。 步蘅眼急手快,在陆尔恭从她那侧迈步即将离开的时候,将陆尔恭抓住,扣紧她的 手臂:“等等!” 第六感让步蘅第一时间说出解释:“是误会。我知道你。你哥哥已经向我介绍过你。不是你不需要被介绍,是已经介绍过。” 陆尔恭睨她一眼,要笑不笑的:“离我们远点儿,小心溅上血。” 封疆大步上前,分开两人交扣的手和胳膊,眉轻蹙:“跟我谈谈。” 陆尔恭甩开他搭过来的手臂,再次抬了下眼:“谈什么?谈我又让你失望了的成绩,还是谈你还是对我不死心觉得我能被你扶成才?还是谈我怎么这么性子不定随时发作?” 小馆内座近满员,都被角落里他们的动静惊动。 步蘅扶封疆肩一把,封疆闲置的那条手臂斜抬,向后弯,拍了拍她手背示意没事儿。 就地处置,打扰其他顾客并不礼貌,封疆朝迎面的路人微欠身,而后扣住陆尔恭手腕,强硬地往外带了点儿,同时交代步蘅:“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他拉陆尔恭向外走,步蘅下意识脚步跟随他们挪转,他余光扫到后又微侧身,在走远前落下几个字:“原地等我,不会很久。” * 乍出小馆外道门,腕上的力道一轻,陆尔恭挣脱开封疆的掣肘。 风兀自吹拂,裹挟地面的寒气。 稀稀落落的行人穿街而过,难免打量他们几眼,而后才随意地收回目光。 小馆短仄的屋檐挡不住细雪湿风,封疆靠前一步站在陆尔恭身前,抵挡流窜肆虐的风,和裹在风里零散的雪花冰凌。 “这儿冷,去对面的营业厅”,封疆给出建议,见陆尔恭衣着厚度一般,又强调,“出门穿暖一点。你已经成年了,别让妈妈担心”。 “我不去,你少念我。”陆尔恭生硬拒绝,且将脸别到背向封疆的位置。 对这种情境并不陌生,撇开陆尔恭,不久前在池张那儿,封疆也体验过一回。吸引力法则在他这里是以一种不讲武德的方式展开的。 封疆并不强求,就地撕扯下外套,披在陆尔恭身上:“我不会勉强你,不想去就在这儿解决。” 厚衣物压身,热度烘人。 陆尔恭到底没忍住,转身,抬眸扫封疆一眼,瞥到他内里仅着了件宽松薄毛衣,当即啐他一句:“也不怕冻死。” 同时罕见的解释:“我同学在对面做假期兼职,我不想跟你吵架的时候,被他偷听,在班里传播,成为其他人的八卦对象和谈资。” 她看似不太情愿地给出另一个选择:“去斜对面那家自助超市。” 过马路的时候,她一副横冲直撞的架势,封疆拽紧她,并至迟反驳她之前的话:“我没有跟你吵架的打算。” 直到再次进入温暖的室内,陆尔恭才轻呵一声:“我每句话都像吃了枪子儿了似的,这还叫不吵架?” 不意外于她的坦率,但意外于她的自知之明,封疆耐着脾性问她:“现在能说了吗,为什么生气?” 室内空余机械的走钟声,咯哒咯哒。 陆尔恭无声看他,闭口不答。 封疆并不缺耐心,继续探寻想要的答案:“从看到我,就在冒火。你说,我才能知道,才好分得清,是有误会,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但不自知。” 又是这个样子,陆尔恭想,又特么是这样。 她岿然不动的冷漠面具下,已是瞬间爆燃,灼心烧肺的火。 他总是摆出一副海纳百川似的姿态,开口从来是波澜不惊的语调,仿佛生不出一丝脾气。 从前便如此,挨陆成良打不喊疼,被骂不回嘴,是陆尔恭最排斥、最痛恨的无血性、无气性的模样。 在交替轮转的若干个春夏秋冬里,大哥封忱远在触及不到的千里之外,母亲周应缇星夜不停,在外奔波兼职家教,家里往往只剩他们俩小的和陆成良相对。 力量悬殊。 静默时如一潭死水,撕裂时又像寒彻骨的万事万物都要沦陷的冬天。 在这个重组再拼凑的家庭里,那是她的生父,封忱的继父,但在她眼里连他的养父都算不上。他不过是周应缇代为照应的一个无血缘关系的孩子。 她看着他压抑隐忍,期望他是在蓄积能量,于某一日以暴制暴,最好能像涌动的火山岩浆蓄能已久迸发时那样,浇灼一切,焚毁四遭,让万事万物都气化成灰。一道覆灭。 “我是不是不管怎么说,你都不明白”,陆尔恭好像忍无可忍,“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再回来!我们过得好坏与你无关,你没有责任。有绳牵着的风筝还得别人拽才会归位,我们拽你了吗,你就非得拴在我家这一亩三分地上?” 她的胸腔随着语速的加快起伏得明显,几个句子说得封疆喉咙发紧。 心底鼓胀的酸涩情绪再次翻涌了起来,和少时离开前,被她“骂”滚的时候一样。 但好像是从他发现,陆尔恭察觉到他住的屋子窗户漏风,踩着赶上她大半个人身的高凳子,站得不稳,悄悄往他的窗缝里塞旧报纸的时候开始。 从那一刻起,他笃定地认为,她刀子嘴的表象外,是柔软的一颗心。 他窥见了她言辞之外,施予他的关爱。 小小的她踮起脚,给予他的力所能及的保护。 因为已力所能及,即便不多,已甚为可贵。 再如多年以前,他离开这片土地前,最后的时刻里,她嘶吼出的那一声声“滚”,无非是她穷尽所能,所想到的用力嘶喊,渡他上岸,推他远行的办法。 为免他割舍不下,她不曾宣之于口;因为她的骄傲,他也不曾将其说破。 同样的,他洞悉她痛恨他哪一点,但他不想对陆尔恭说明,他的忍和抗,是在发现但凡他反抗,陆成良暴力发泄的对象就会扩大或转移,要么是摔砸破坏更多家里的器物,要么是他发现第二天周应缇无力手持重物等种种他能推断出以上结论的情况。 封疆并不想触陆尔恭逆鳞,也没有重复对她讲述他的感受——那也曾经是我的家。 纵然相处的时光短暂,纵然他们并无血缘关系的牵扯。但在周应缇将他带回家的那一刻起,那是他以家相待,生活了4年的地方。 封疆等待她说完,等待她心绪平复下来。 等到窗外稀疏的落雪,愈下愈大,漫成满眼白絮。 等到有行道树的细枝不堪重负,轻晃,而后断折,抖落摔砸下来一柸雪。 有些误会已经很难讲清,但有的误会必须要即刻说明。 封疆不希望因为她对自己生出的那些不良情绪,影响她人生方向的选择:“我不知道你的结论从哪儿来的,但我不是在扶你成才,我也不会因为一次成绩就对你失望。你得第一名的时候,是你应得,不靠别人。你没得第一名在向这个位置冲刺的时候,也付出了一样多的努力。为了气我这么说,可以;妄自菲薄,就算在另一个世界的大哥听到,恐怕都不会乐意。世界上没有人脾气比他更好。” 陆尔恭没有呛声,封疆继续:“那些书,如果不想看,可以捐掉、可以送人,任你处置。如果暂时没空看,也可以留到你高考以后再看。” 陆尔恭不甚犀利地说:“现在再建议是不是晚了点儿,你已经把我那儿堆成了碍我事儿的图书馆!” 这或许是高考前他们能见的最后一面,封疆看她,并不纠缠前言:“半年后,来北京。” 不是建议,比以往坚决。 “你做到的话”,封疆选择主动退步,“我以后不会再主动来打扰你”。 陆尔恭并不想顺从他:“中国那么大,我怎么就非得去那儿?” “不是因为我自以为离得近能照顾你,只是因为那里有国内最好的大学。我知道你会想要最好的”。怕的只是,她因为他,避开这些教育资源。 “去哪儿是我的主观意志能决定的?” “你的主观意志不能,你的实力能。” “我的实力或许能,但我不会这么干,你趁早死心。” “好。” 交锋的戛然而止让陆尔恭意外:“你——” “只是今天的我暂时放弃劝你”,察觉到她目光里的意外,封疆又解释了句,“明天的我还没”。 “我管你今天明天,我不稀罕!”陆尔恭懒得再跟他讲更多,当即迈步,手臂前撑去推自助超市的玻璃门,还未及推开,又募然停住,背身说:“希望现在说还不晚,我不讨厌她。眼缘这东西可能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但我刚才可能搞砸了,我怕她烦我,你先回去问清楚,我 再决定要不要回去”。 说得大而无畏,不给人看的神色里却混着些不易被察觉的懊恼和不好意思。 封疆仍旧站在原地未动:“如果你觉得难以开口,可以拐着弯儿说。她会听得懂。” 陆尔恭回身瞥他,面色肃冷,警告他小心说话。 凭借着对她的了解,封疆给出建议:“你可以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回来跟你聊几句。代替你难讲出口的那句话。” 静了一瞬。 而后,传来了陆尔恭忍不下的新一句奚落:“她该不会就喜欢你这看不懂人脸色,又自以为是的样儿吧?” 封疆点头:“所以你是不是更得回去,问个清楚明白?” 第48章 第48章庆幸封疆走过那年的夜雨…… 步蘅等待的时间并不长。 但雪袭城盖地的力度猛烈了些,天霜似要尽数下落,拟将人溺毙于无边雪光之中。 满地覆白转瞬变得更为冗厚,街旁断枝也被新雪埋得踪影全无。 室内外温差越拉越大。 店内的落地玻璃窗起了雾,凝结出的水珠自上而下滚落,落出一道道斑驳水痕。 步蘅挪至沿街临窗刚空出的座位,取两张抽纸抹窗,擦出一方视野后,便见陆尔恭只身从对街顶雪而来。 并不意外。 在陆尔恭再次现身前,步蘅已经收到封疆推送过来的表情和消息。他扔来一只头顶“理直气壮”四个大字的直立成猫条的黑花狸猫,以及一句:帮忙撑半个小时,随便聊些什么。 步蘅擅长模仿,顺手扔回去一个手臂环抱柴犬乖仔轻柔拍打,母爱满溢的表情。 见陆尔恭近了,她扔手机进口袋,上前数步,替陆尔恭拉开紧闭的玻璃店门,撑开一个半人身的宽度。 手乍触到门手柄,静电噼啪抽手,刺痛感顿生,像他们适才和陆尔恭的短暂交锋一样,尖刺在前、隐痛在后。 待陆尔恭扑落前襟杂雪,挤进门后,步蘅正式地向她递出手。 意外于步蘅伸手的这个举动,陆尔恭看向她的神色里浸满显而易见的莫名,瞳孔汪出的深池里弥散着冷雾,亦散着些警惕的光。 但仅三秒,陆尔恭便暂停审视,抬手,与步蘅交握,并自我介绍道:“陆尔恭。” 礼尚往来,步蘅回应她:“步蘅。” 对话并未就此终结,陆尔恭抛声问:“哪个蘅?” 步蘅向她解释:“一种草,杜蘅的蘅,草字头。” “你更像树。”已将步蘅丈量完两遍的目光再度回到步蘅面庞之上。 步蘅欣然接受:“谢谢,树更长寿。” 陆尔恭:“……” “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还是换个地方?”若想聊下去,依赖其中一方单方面的主动必然痛苦,顺势而为更好,步蘅直觉如此,何况陆尔恭看起来并非是缺乏主见与自我意志的人。 见此提议,靠在门内吧台旁的陆尔恭微仰头,瞧她:“我是有个地方要去。力气活儿干得来吗?干得来就一起。” 答案是肯定的。没再继续停留,陆尔恭航向明确,在前方引路,步蘅紧跟其后。 走向的是原本封疆带步蘅蹲人的坐标物——图书馆,步蘅也没忘及时向封疆同步她们的坐标位置。 从侧边的偏门径直下楼梯,进入图书馆地下一层后,陆尔恭脚步顿于置于地下一层的混合球馆外,推拉开智能锁面板,输密码。 尚不到球馆营业时间,内里无人,场地里亮着的几盏射灯拓下的光圈为周遭增辉,显得格外煌煌…… 因之沉雪天,乍进馆,馆内积蓄的凉意便层层漫入,吞没人的五感。 直到依循陆尔恭,将手中捻起的一个个四散零落的篮球,掼入收纳它们的球筐之中,步蘅才明白陆尔恭适才所谓的力气活儿指的是什么。 在球馆做收纳整理是陆尔恭的假日兼职,耗的是她进入图书馆常明自习室刷题前的零散时间。 区别于陆尔恭的按部就班,依次捡拾,在运动场混迹多年的步蘅对付散了一地的球,可以左右开弓,也免去不断下腰的劳累,脚轻勾能将球踢到触手可及的位置,更为游刃有余,捡拾效率更高。界外球也能精准控制力道和方向,将其掼入靠近休憩区的收纳筐中。 两人合作,一番不过十多分钟的清场,便将少儿练习区的顾客昨夜投篮练习后,散了一地的、杂乱无序的球全部收拢完毕。 结束后,陆尔恭从搁置在地上的背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扔给步蘅。 步蘅抬手接过,跟随她到一旁的观众席就坐。 四下空寂,仅余两人一番劳动后的喘息吐气声,一重一轻,拂过冰凉的空气。 陆尔恭到底输给了自己按捺不住的好奇心:“练过?”她眼见步蘅收拾那堆球,收拾出了一种干脆果决、胸有成竹,出招迅疾、招招命中的侠客气质。 她问出的这俩字儿,带着说话人粉饰后想让人以为只是随口一提的不以为意,清晰地滑进步蘅双耳。 步蘅用手抷着冰凉的矿泉水瓶:“算不上练过,但我以前是运动员,排球项目。对其他项目其他球,多少能触类旁通。” 陆尔恭并无深入了解步蘅职业生涯的打算,但她的好奇心也未终结于步蘅是否练过。 “从我出现,你就没问,没问他去哪儿了。你对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就没有意见吗”,陆尔恭突然旋开了新话题,“他就这么把你扔下,或者说,把我这个问题项就这么扔给你”。 扔—— 问题项—— 这些用词的负面情感意味明显。 步蘅斟酌了几秒用词,“他现在去了哪里,和不久后他一定会回来这个结果相比,没有那么重要。我和他”,步蘅尝试向陆尔恭解释,“都很放心对方进入自己的生活,他也信赖我独自行动的能力。照目前的情况看,他可能也很了解你虚张声势的习惯和妄自菲薄的能力”,前面过于直白,后面她尽量委婉,“我们俩现在之所以能独处,说明他相信你,也相信我。所以……” 步蘅顿了下,才接续下去:“我希望我们能好好相处,从今天开始,但不止今天。我们初次认识是封疆的妹妹和封疆的女朋友,但我们刚才真正认识,是陆尔恭和步蘅。” 她讲得利落,蘸了点墨的眼与射灯光线辉映,不错眼地盯着陆尔恭:“你面前的步蘅并不认为陆尔恭是问题项,也希望陆尔恭女士能接受她前面的提议。” 好好相处,不止今天。 或许她们应该再握一次手。 是陆尔恭意料之外的一番话。 逻辑自洽,平和的语调里裹着说话人稳定的情绪。 字字落耳,她听出来的是许多对她的尊重。 该死的难,陆尔恭最难消化的就是别人用一板一眼和正经认真来对付她,字句缠在喉头难以脱口,她说得略显磕绊,“刚才”,话落她咬牙,牙关放松后一鼓作气说了下去,“事发突然,我那会儿说的话和做的事,不是针对你”。 灯落下的光斑停在步蘅肩头、外套毛领和抷着水瓶的手背,她用手心捂了杯壁许久,终是抷出了流向四肢百骸的暖意,而眼前的少女,似乎比这杯壁更易打穿。 步蘅轻嗯了声,先前压下的话,此刻一径吐了出来:“既然都说开了,我就不会误会。刚才,我其实差点以为你对我有意见,才会想用冰凉的矿泉水浇我个透心凉。为了健康,冬天我们还是多喝热水好。” 话落,她手轻抬,冲陆尔恭晃了晃手握的水瓶。 见步蘅并未见好就收,往挖苦自己的方向走,脸渐热的陆尔恭,反骨又隐隐要重整旗鼓,再惹是非。 步蘅审时度势,不再试探她的底限:“放心,就算你不说,我也看得明白。不然,谁对我不客气,我会回击。但目前我们并没有打起来,并且我还帮了你。” 陆尔恭:“……” 步蘅:“不用谢,那样太客气。” 她语调柔软客气,讲出的 内容却与之截然相反。 一番话下来,对步蘅的初始印象被颠覆了个干净,陆尔恭摸不准她的路数,也懒得继续审视观察她,去勾勒出更完整的一个步蘅。 那谁喜欢就行,她懒得管。 只要不克她,也别克那谁,随便什么牛鬼蛇神都无所谓。 静坐无言一分钟,陆尔恭的主场意识再度冒头,开始搜罗新话题。 “你既然能跟他到这儿来”,陆尔恭主动抛了个问题出去,“就不是谈了一两天了吧,他的缺点确定能忍吗”? 步蘅接得很快,仿佛不需要思考:“和一个人相处,只享受他的优点,屏蔽缺点,好像不仗义吧?我目前还没发现什么,你打算接下来透漏些信息给我吗?” 陆尔恭迎上步蘅再次对到她眸间的视线:“我喜欢丑话说在前头,提前给别人打预防针。一件跟我有关的事,对方在开始的时候放弃,总比在后面我当真了的时候放弃更让我舒服。他这个人……很麻烦。” 除了中间的停顿,陆尔恭尾音也拖长,在空寂的场馆内生了回响。 “比如?”步蘅隐约有预感,接下来听到的内容,恐怕是艰涩的、使人听闻黯然的。 “说出来还有些丢人,他怕冷。他那么大一个人,怕冷怕死了”,陆尔恭轻嗤,想到怕冷的人,刚才脱下御寒的外套搭给她,且妄图教育她添衣保暖,“他有生之年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怕冷。在我还分辨不出,眼前那个把自己裹得只剩眼睛的小孩是男是女的时候,他主动跟我搭话,说他怕冷”。 扒拉围巾的手颤颤巍巍,整出的动静悉悉索索,闪着满眼纯真的眼睛正儿八经望着她,她满心以为对方开口讲的就算不是来路见闻也得是自我介绍,结果他一句话蹦了好几个冷字儿出来,然后又变了哑巴。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久到她讲故事,都不确定时间线的开端到底是哪一年。回忆里的吉光片羽难以串联,旧事又长得不便断章,以她难以引人共情的淡漠口吻讲出来,恐怕无人想听。 而封疆的故事,原本应该由他本人来讲述最好,那才能体现他的意愿。 翻阅脑海,拾遗了片刻,陆尔恭最后只讲给步蘅听一些如电影末尾,长镜头末梢,定格出的特写画面。 如,某一年夜雨滂沱的秋,南方某座城市飘摇将熄的灯火下,年幼的封疆伶仃单薄的背影。那是周应缇讲给陆尔恭听的过去,是周应缇最终带封疆北上的原因之一。 他们原本是陌生人。 周应缇的妈妈,也就是陆尔恭的外婆姚素,做过封疆外婆孔棠音多年住家保姆,和独居的孔棠音一起照看封疆的母亲孔清玉长大,算半个乳母。 孔棠音去世前便已经替年迈的姚素备好养老金,并鼓励她北上追随远嫁的独生女周应缇。在孔棠音去世后两年,周应缇陪同姚素南下为其扫墓,在墓园重遇携子拜祭亡母的孔清玉。 姚素心细,又擅长察微观末,一番嘘寒问暖下来,得知两年来,孔清玉接连遭遇母亲病故、丈夫失踪的重创。 是常人眼里结果已定的失踪,空难后人未幸存,可不见遗骸。 一年来,孔清玉已经因为事故处置小组多次疑似发现丈夫遗骨,奔赴事发地,但次次无功而返。 接连的阑风伏雨,加之事发后希望一次次出现,又一次次迅速磨灭,在她整个人身上留下了显见的烙印。 她眼底的和煦柔光已经被阴潮的浓藓代替。 撞机撞碎了美好的生活,是霎时的惊痛,漫及余生。无止尽的、不能落定的家人的身后事,才是漫长折磨的开始。 与姚素的情分做纽带,加上周应缇也经历过原配丈夫病故她携子改嫁,因为同为女性,因为她们都是心软善良的人。 她们互相体谅,她们开始互相帮助。 再后来,是孔清玉生病,是姚素坚持前往照看,是孔清玉坚持到最后,看了许多福利机构无果,需要托孤……才有了更后来,封疆走进她陆尔恭的生活。 那几年,家里共有三个孩子,她和封忱同母异父,流同样的半身血,封疆与他们仅有半路相逢的缘分。 曾经,陆尔恭以为封忱是因为封疆巧合的和他拥有着同样的姓氏,才从一开始便关注封疆。后来,她发现封忱的关注,生自同情和愤怒。 同情她能理解,但为什么愤怒,年幼的她彼时看不懂。纵然学龄差距大是因为她幼时体弱,入学后有所耽搁,但论年龄她也实打实和封疆差了近4岁。 她追究封忱愤怒的原因,才发现原来在她未曾留意的时候,曾经宽厚的父亲陆成良,心生了暗缝,缝中长出的不是善意的花,而是嫌恨的种子。封疆是他主要的发泄对象。 她开始在封忱入伍后无法着家时,模仿封忱充当一个保护者,却囿于生理的限制,往往无措,无能为力。 周应缇、封忱……都是她充当保护者的启蒙人。 早在她被周应缇单独谈话,知晓家里要增添新人口的时候,她便被催熟催生出了一种保护者心态。 因为她永远记得,周应缇对她讲过的那个场景——那是周应缇和姚素与孔清玉往来的又一年,频频南下的又一年。 南境多雨,阵雨匍匐于地,满路湿泞,周应缇因为姚素的授意,独自去墓园再次祭奠孔棠音。 曾经与周应缇同行的人,要么是即将怙恃俱失的幼子,要么是久病难愈已经经不起折腾的病人,还有年迈体弱已经难以负荷远行的老人。每一个,她都不忍携之前往。 周应缇从墓园拜祭完故人,返回孔清玉养病的医院,一路目之所及的是散落满城的灯火,是万户安宁。她当日的目的地却一边是苍翠冷漠的青松,一边是即将被碾落于地、化成烟尘的年轻生命。孔清玉苍白破碎的样子充斥周应缇的脑海,因为心绪难平,她没有即刻上楼,对着腾起一地青雾的夜雨调整自己。 那是初秋,雨打落叶,哒哒声明显,四周嘈嘈切切的。 但周应缇还是在瓢泼大雨外,听到身后传来的一声清晰的含着哽咽的童声:“阿姨。” 大雨落了满地腥气,她慢转身回头,看到的是好像也被大雨浸过,她看一眼就觉得满心满眼潮湿的封疆。 “他那会儿还矮矮小小的一个,脖颈上戴着一截红绳,下面拴着个不大的口袋”,陆尔恭自认讲故事的能力不及周应缇,她只是想告诉步蘅,有个人需要被爱,“他双手把他的小袋子捧起来,问我妈,是否能告诉孔阿姨,在孔阿姨走后,我妈会带他走。那个时候孔阿姨很焦虑,担心随时要被迫撇下他,而他无处可去。他说自己不挑食、吃不多,他口袋里有一些钱,他可以很安静。”陆尔恭只描摹那个画面,她不想对步蘅复述周应缇的心情,她不想自己失态。 “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心情”,陆尔恭觑着步蘅的神色,难得体贴地说,“我是个看起来没耐心但也不是不能有的人,也特别信奉公平。如果你想,可以说点什么给我听,算我报答你听完我的故事。或者我再说些什么给你听,也算我报答你听了我前面的一箩筐话。你要是不知道跟我说什么好,可以从你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情景说起,我对你看上他什么这类白痴问题,是没有兴趣的。这些就免了……” 陆尔恭依旧唇齿开合不断说着什么,但她后续的一堆絮语,在步蘅耳侧逐渐变得模糊。 连高处的射灯,也倏然刺得人眼难以迎对,又在刺痛过后晕成了一片让人视野模糊的光圈。 纵然已经有过心理预期,但陆尔恭讲述的细节撕扯开旧日帷幕,往事带着陈伤暴露在步蘅面前的那一刻,比她预想中更易摧折人心。 喉头泛起的苦涩一浪接一浪,心湖泛起的褶皱一波接一波。 靠窗而坐时,室外倾覆的雪没有真的带给步蘅溺毙的感觉,此刻,在无风无雨的篮球场馆边,置身于空旷的场 地之内,她却有一种五脏六腑都被挤压,呼吸被强制掠夺,喘息困难的溺水之感。 那年滂沱的夜雨,随着陆尔恭一字一字的叙述,折叠了空间与时间,穿年过月,兜头淋了她满身。 那个谨慎的、伶仃的,说着“我可以很安静”的小小少年,和曾经孤立无援,被遮天蔽日的树荫围困的小步蘅交叠在了一起。 两个小小的身形,重叠着,偎在一起,一起烙进了她柔软的心脏。 艰涩之外,步蘅又有一丝庆幸。 庆幸自己从步一聪过世那年的孤苦无依走到了1999年的冬天,庆幸封疆走过那年的夜雨滂沱,在1999年的年终与她在陌生的城市相汇。 适才,陆尔恭提到,愿意听他们的初见。 她和封疆的初遇,那场相逢,是很偶然的一面。 如这世间世人每日重复无数次的与陌生人擦肩。 但她和封疆能见到彼此,原来这般不易,各自砍过、伐过操蛋的命运横生的万重枝节,跋涉过冷锋过境时的万水千山。 1999年尾牙,她离开生活多年的关中进京,进家门之前,听到身后簌簌踩雪声,时密,时疏。她下意识回头,看到由远及近,擎着一柄黑伞垂眸避风的封疆。满目霜枝伴雪,她不经意收拢的视野中央,是将自己裹得除了眉目和身形,其余皆不可见的他。那是最初、是开始,此后一年,偶遇过他132次。 第49章 第49章新年快乐 进入营业时间后,有预订场地的客人陆续进场,馆内静寂被乍起的吵嚷和拍球声击碎。 于外交层面初步结为友邦的步蘅和陆尔恭开始进入百无聊赖。 步蘅想招呼陆尔恭进场热身的时候,一个极高的男孩从场馆的角门猫腰钻进来,全场扫视一圈,定位到陆尔恭后视线停格。 顿了约三秒余,他加速疾跑过来,跃上看台后刹车,抬臂递给陆尔恭一个撑得爆满的做旧牛皮纸袋。 将“无情”一视同仁贯彻到底,陆尔恭未动分毫,神色也在刺白灯影下淡得乏善可陈,只直截了当地开口:“我吃过了,换个人分享。” 是能兜头浇灭一般人大半热情的一句话。 拒绝得不留余地。 近处的空气在她话落的刹那,都似是掺进了某种胶质物,瞬时凝结。 但男孩仿若未受打击,眼生的步蘅当前,他没有表示任何异议,仍旧维持缄默,并将递出去的牛皮纸袋拖抱了回来,转身前含蓄地留了个“好”字,如他来时快闪一样迅即消失。 “不喜欢?”待远走的细长身影晃出眼眶后,步蘅才问。 陆尔恭的声音依旧欠奉情绪:“我没考虑过。” “如果对方不是恶意骚扰,如果不喜欢、不在意,可以表示感谢,然后祝福他未来遇到两情相悦的人。”赶在陆尔恭反驳前,步蘅又补充道,“是我奶奶的想法,我爷爷传达给我的。如果你不认可,可以自动屏蔽。未必是对的,只是提供一种解决问题的思路”。 几句话下来,又再度冷了场。 步蘅不强求热络,也希望陆尔恭能觉得自在,继续安坐于看台上,围观场中的3V3比拼。比分升级为5:6,场边的撞钟声敲了九下,九点整时,终是等来了回归的封疆。 他推门而入时,细风撩起了场边的记分牌,硬壳纸边缘微掀,掉落后略有歪斜。 他带着一捧春草康乃馨混白色马蹄莲、郁金香花束,以及拼装的一纸箱焰火归队。 绛红色纸箱与白绿花束色彩差异明显,原本难以接驳,但在他手中,连同从天窗下落拓在他后背的日光,将他素寡的一身黑衣点缀得恰到好处。 随着他迅疾矫健的步伐,那些色彩像蘸水晕开的几笔水墨,红间黑,黑间绿间白,在人视线里跑焦,模糊出了数帧老旧胶片。修长的人影镀上光线的微亮,铺陈出一幅写意画一样的特写。 封疆携着一众路人对自己的注目,横穿篮球乱飞、哨声四起的场地,径直走向位于看台一层的步蘅和陆尔恭,将花束和纸箱搁置在一旁的长排座椅上。 主花材的寓意人尽皆知,不需要说明,送谁已指向明确。 步蘅和陆尔恭都无意再多过问。 空出手后,他才将兜回来的暖手蛋拆封,依序塞给陆尔恭和步蘅。 陆尔恭没有推拒,步蘅则在封疆塞的动作即将完成时,转手将他拆封的那包暖手蛋,随封疆未来得及回撤的手塞回他的口袋之中。 暖意在两人交错的掌心纹路中游走。 回塞的过程中,步蘅碰到了封疆适才持花的那只手,一如她所想,冰冷无温、极寒透骨,触碰便如贴向冬日深窟石壁,湿冷瞬间踱步攀上来。 意外于被回赠,封疆收手的动作有所卡顿,但最后欣然笑纳。 从室外裹挟回的寒意似乎是在这一刻才尽数抖落。 这肃冷寒冬之中,很多人会关心雪后的雾凇美不美,顺道关心他手捧的花束要送给谁,那些人是路人甲、路人乙,关心他冷不冷的人稀有,他从来知道这样的人有多可贵。 很快,热度倾巢而出,从掌心冲向全身。 封疆擎着落在他肩头的灯影,侧身同步蘅对了下眼神。 步蘅对他比口型:拿下。 形势既已明朗,封疆便当即转问陆尔恭:“天气不好,雪继续落下去,往回走可能比较困难,预备自习到几点?” 相处模式是定了型的,难改,陆尔恭收回了眼眸中泛起的冷雾,但没能克制得了话里的呛人:“如果没你拖我后腿儿,会到天黑。” 封疆咂摸这几个字,知晓她反感一切形式的道歉和退让,激将法前度也已用过,此轮选择放弃出击。 “现在这情况,难说”,陆尔恭知道要封疆提某些要求很难,直接自行认领,“花我带走,替你转交。焰火我顺几根儿自己放,你们俩不用等我到结束”。 最后一句她是对着步蘅说的,多少带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的导游很业余,不要多指望。既然大老远地来了这儿,建议你在附近转转,认识下他曾经生活的地方。” 陆尔恭并非想要代劳,她自认只是别无选择。 她大抵终生都不能理解周应缇和封疆近年来的相处模式。 她知道周应缇和封疆互相认定自己于对方有愧,于是不再直接见面。这些年来唯一例外的场合恐怕是封忱的葬礼。为了给封疆更多的生活保障,周应缇也坚持放弃了许多封忱的所有物。可封疆也不愿接收,拉扯之后的结果是他暂时保管,且将他本人这些年来勤工俭学赚取的一些收入一并不定时打进周应缇的账户,而那些钱,周应缇有生之年怕是不会动的。 横亘在他们认知里的“愧”字,则是另一段往事,是陆尔恭不愿对步蘅提及的过去…… 反刍间,陆尔恭眼角余光扫向封疆青白的侧脸。 虽得光影偏爱,一笔一划被造物者精细描摹,但仍给她一种不坚实的易碎感。 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她都无法想象他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故意激怒陆长林。 但他行事一定是蓄谋已久,否则不会有那么多的恰好。 恰好事发时只有他和陆长林在家,恰好家里的相机拍下了陆长林施暴的全程,恰好事发在封忱坚持要带他走,封忱探亲回乡之前。 她未获允许,不曾看 过那些充斥暴戾和血腥的画面。 但她不看也清楚,他一定还是那头匍匐于地全盘承受暴力厮打的幼兽,惯会隐忍,咬碎牙也不吭声。而陆长林,在施虐中挥霍的除了他贫瘠的人性,便只有他那自以为能掌控一切的腐朽父权。 事发后,是封疆在夜半时分自行跌撞着爬起来报警,按序配合警察走侦查程序,做笔录、验伤。 陆长林惯常不伤人脸,等周应缇获知消息带着她赶回来,封疆已经把满身红痕藏进宽大的T恤之内,不曾暴露在她们眼前,他用“忍”换来前几年家中的“风平浪静”,在这风平浪静即将分崩离析的那刻,依旧用他的忍在粉饰太平。 但那断了的骨头、挫伤的内脏在检验报告的结论中是藏不住的,沉默和遮挡反而是欲盖弥彰。立案后他不必再精神集中高度紧绷,下不了床的那一个月,是再多的轻描淡写都不能轻拂事了的。 陆尔恭曾经思考过很多年。 一轮轮寒来暑往,陆长林不止一次下手,最后那次,狠厉胜于以往,但只换来了远低于他应得的刑期。而封疆……陆尔恭一方面痛恨他多年来在面对暴力时的不知反抗,另一方面,又担心他是疯的。 只有疯子,才会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去筹谋,如果陆长林不知节制,将他打死呢……这世间将不再有如今站在她面前,试图为她遮挡风雪的哥哥,而是多一座需要她偶尔拜祭的冰冷墓碑。 他已经接受了要远行的结果,不需要改变他终于得以离开的这潭泥坑,只需要不留恋、不回头。他走前的这一搏为的是什么,陆尔恭曾经试图质问出一个答案……报复?不。人暴戾的本性一旦暴露只会难移,当充当这个人发泄工具的拳包一样的人离开,必然会有一个新的承接暴力的对象被侵害。 而事后周应缇悔的是,她和陆长林的结合是同僚间的水到渠成,但她下定离婚的决心却不是在陆长林第一次酒后失态暴力发泄时。她耕耘谋生,试图给予几个孩子更为长久的保障。她努力在人群中“独善其身”,但仍难逃被社会、被世俗驯化。曾经,她在人群中被贴了多年“寡妇”标签生存,封忱则顶着“没有父亲的孩子”这样一个前置语成长,她同第二次婚姻割席得不够坚决,一部分原因便是被过去的经历绑缚。她曾经发现封疆被虐打的端倪,纵然封疆摇头,纵然陆长林否认。她尝试过一些改变,将封疆安置到家中最安静的房间内学习,减少陆长林与他的接触。如常的日子久了,渐渐的,她便不曾深究。是她结束每日的奔波疲累后,给予的倾听和爱护不够。她愧的有很多,愧对当年眼神清澈拜托她带他走的那个孩子,也愧对挚友的托孤……同样的,封疆的愧里有自作主张,他身为一个寄生于此的负累,本该谨言慎行,却单方面毁掉了周应缇原本堪堪能维持住的婚姻,最后悔的是为她们带来新的流言非议…… 六七八岁的陆尔恭或许不懂,但将近二十岁的陆尔恭明白。 就像她知道,封疆选择的花束只是一捧普通的鲜切花,因为是周应缇喜欢的花草,它又意味着礼物,是再重一分,他便不敢递出手的礼物。 ** 没有紧跟陆尔恭离开,两人继续在看台上坐了下来。 目送陆尔恭走向场地对角,直至淡出视野,走出这一方球馆。 搏杀的气息仍旧在场地内外奔涌。 步蘅自行在眼前划下了“事不关己”的结界。 陆尔恭离开之后,步蘅便仿照封疆多年前对付过她的路数,引导他做选择:“我口袋里有两个纸团,一个红色,另一个是黄色,掏一个?” 是规训引导小孩子的口吻,封疆不禁莞尔:“这趟出门,我们俩怎么像在扮演大人。” 同时为自己争取开卷:“能不能提个非分的请求,直接选颜色。” 话虽这么递了出去,实际他已即刻执行了掏的指令。 但他掏出的纸团边缘嶙峋无序,为纯白,与红、黄两色皆不搭边儿。 屋脊的莹亮灯束投射进封疆的瞳孔之中,连同他眸底乍起的疑惑一起袭向步蘅。 步蘅顶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光开始解释她的步门规则:“我没有要指鹿为马的意思,从唯物主义出发确实是白色。但白色有白色的妙处,你想要红色,这就是红色;想要黄色,它就是黄色。不是想自己选吗?呶,机会来了。” 封疆本想将纸团剥开,看内里是否另有乾坤。 闻言忽得一停,听笑了。 笑她随心所欲、可圆可扁的规则:“我想先学习下黄色代表什么,虽然我已经决定选择红色。” 步蘅见他笑意浮出眼眶,也不再卖关子:“黄色是我们稍后去围追堵截,强抢民女,夜里放完烟花再放人回去;红色是我的地陪和我再消磨下时间,夜里到尔恭那儿骗她出门,放烟花强迫她看。” 她说得认真而笃定,将戏说般的提议说成了天经地义。 封疆笑:“这么遵纪守法的两个行动计划,你琢磨了多久?” 步蘅将快被他攥废的一张纸从他手心拯救出来,投掷到右手边不远处的垃圾筐里,答非所问:“别人放烟花会互道新年快乐,我也是个这样的俗人。并且曾经有人对我说,快乐这种祈愿要多几个人一起重复念才更容易成真。为了让我们的新年快乐成真,我们需要她,很需要。” 焰火燃起时那一隙间的绚烂,分享方得永恒。 她也不信他会就这么放陆尔恭走,这便是此行的最后一面,再无行动。 四年前,在远赴关中的列车上,他在行车前的最后五分钟赶来,车窗外的城市还在昏昧中沉睡,他轮轴转了两天,上车后难掩困恹,将背包塞到行李架上,早饭提拎到步蘅和陆铮戈面前,嘱咐一句“敢挑食就准备好挨揍,都给我吃干净”后便占据半个桌位开始恶补睡眠。 自认要接不住他掉落的黑眼圈,新一番舟车劳顿后情况必然不会有任何缓解。 步蘅死瞪着对面的陆铮戈,小声问:“二哥怎么知道我们去哪儿,你干的?” 陆铮戈当即举白旗,但是摆出的理由有点瞎:“我抢票的时候勾错乘车人,下错单了,买多了票。” 俩人正说着,封疆透着沉哑的嗓音突然插了进来:“我好像不太算累赘?山里的夏天应该不坏,你介意多个人分享?” 他应该是困极了,并没有撑起自己趴伏在桌面上的身体,但睡眠质量又差,阖眼后没那么容易在行车途中陷入梦境,意识仍旧能捕捉周围的声音,话越讲越低:“刚刚忘了祝贺你俩放假。” 下一句是:“祝你们两个暑假快乐、夏天快乐……意念力有玄学。这种祝福的话,几个人凑一起多念几遍,可能更容易成真。” 最后是:“如果我在,让你俩觉得不自在,我可以在下一站打道回府。给你俩接站那天,我们再见。” 日光透过车窗筛进来,歇在他闭合的眼角。 一字字,一句句,只是轻喃,却横冲直撞入人耳,又由耳入心,在人心海间不停翻覆。 山里的夏天是不坏,遍染翠绿,山岚迤逦,是她的念兹在兹。 不曾奢望他能一起去,不过是怕深烙她幼年的这种夏,不敌他人生中已经见过的那许多个夏天。 她想将最好的,捧到他眼前。 第50章 第50章等我回来,家事国事天下…… 午后,愈来愈强的风雪才骤然止停。 天光溶溶扩散开来。 能见度高些后,封疆才得以带步蘅踩点以前就读的学校。 要继续往下走,向她逐步摊开她出现之前自己的人生轨迹,是基本的诚意。 雪层堆积过厚,学校翻新过的田径场跑道和配套的户外球场的地表已被尽数掩埋。 只场地一侧的一块儿水泥平台被泼了些水,积水扩散渗透雪层,冻出了一小片儿灰黑的冰泥。 连带一旁通往教学楼的整条边巷都显得湫隘破败。 两个人均以口罩遮面,开口话音便自带闷嗡音效。 “有没有觉得有些眼熟?这一片儿跟大院儿外围比较像,就是你以前用来垫球的那块儿。东南方向秃掉的那棵大树是棵香枫,我从前到学校早的时候,习惯在那儿站桩”,封疆抬手为步蘅遥指方位,“离开这儿之后,有一年我收到过一封信。字体不敢恭维,但内容蛮有趣儿,就写的这棵树,是一位师弟的手笔。” “场地布局是蛮像,但比院儿里宽敞,院儿里要有这么大的地儿,我们就不用打小儿拼场,互相嫌弃了”,步蘅边回应他前一句,边猜,“师弟写了什么给你,继承了你的大树?” 封疆并不意外于她的机敏。 他没急着回话,雪厚难行,他在前方铺白一片的雪层中踩出脚印,让步蘅在后,踏在他踩出的脚印上,一前一后顺着场地边缘走,而后说道:“人惜字如金,就给了两句话儿。第一句是:哥,我继承了您 的枫树。第二句是:传说您是从吊车尾突然逆袭上红榜的,我以后不光拜树我还拜您,提前跟您招呼一声,打喷嚏的时候不要害怕。” 前面讲得甚是正经,但到了这儿,步蘅起了疑心,怀疑他前面刚抖出来的往事只是随口在编,逗人一笑。 这么一猜想,步子便停了,封疆身后规律的碎雪声即刻消弭。 他瞬时回眸。 四目相撞,只眼睛对话。 青天白日下,雪光映衬中,满目怀疑对满眸笑意。 “事儿是真的。你继续怀疑我,这雪就得为我喊冤,刮去六月飘了”,封疆弯腰挑起地面被雪覆盖的断枝,起身后手一扬,枝身上缠裹的雪,趁步蘅不备刮向了她口罩之上的眉眼,像是个临时起意的小惩罚,“对我好一点,反省一下。人你还见过,一起吃过饭,叫鲁乙白,带你和铮戈一起去院学生会聚餐的那天,他就在”。 被突袭,步蘅本能地往一旁躲,可能是出击的人不尽心,她不费力就避了个大概。 等她顶着沾染数粒白絮的眉眼作势剐过去,正望进的却是一双蓄了满池煦光的眼睛。 步蘅本已在躲的第一时间就地弯腰快速团了个雪球,扔回去的念头却在捕捉到收束于他眼眶的那束光后被剿灭殆尽。 瞥到她手持的“弹药”,封疆笑意未散,转过身往前走,将更方面命中的后背留给她。 但步蘅已不再需要。 她将人喊住,一本正经学他讲:“污蔑完我就走,我可能等不到六月,今天就得改名步娥了。也反省一下?我没有上来就怀疑,只是放任我的大脑按常理分析了下,十多岁的孩子好像不应该这么幼儿园?” “他现在二十多了,还是没有多么成熟”,封疆话带无奈,“觉得我和池张偏袒别的师弟的时候,饭桌儿上我们布的菜会一口不吃,推到骨碟边儿。大家如果意会不到他生气,他还会把自己灌醉,开始斗胆控诉我俩,用停不下来那种长篇大论”。 步蘅:“……” 这和她对这位师弟的初始印象差异过大,着实两幅面孔。 趁步蘅琢磨的空当儿,封疆倒退一步贴回她身前,捏住步蘅持雪球的手腕,往自己身前带。 步蘅被拉向他,两人身体相撞的那刻,雪球从她手中被撞出,跌进他臂弯里,又坠向地表,将积雪砸出一个浅坑。 “我刚试过,很凉”,他垂眸说雪,似提醒似解释,“握久了,手就没了”。 而后同她商量:“那棵树,要不要也拜一拜?” 并非迷信,只是尽人事之后,碰上好的寓意象征,有所表示,总归不是坏事。 步蘅点头,给出积极的反馈:“既然见到了,要。我得尊重遇到的世界上的每一个吉祥物。” 树是否通灵,她并不在意,只是转念一想,它和她认识的俩人应算是多年聊友,恐怕被迫听了许多的少年烦恼和少年心事,或许会有些辛苦。 只是心虽诚,但仪式感不足。 步蘅仅就地站着,转向树的方位,双手虚拢合十。 封疆见她姿态煞有其事,又笑,模仿她的动作,站向她的身侧,同时出声提醒:“愿望得精准投递,这棵树是用来求事业、求学业的,说的时候一定别跑题,免得它罢工,不肯灵验。” 步蘅立刻顺着他说:“我在心里讲的时候,一定卑微and乖巧。” 封疆听笑了:“你要是这样,那我得先忏悔。其实我以前,学得痛苦想砍树,考得很烂想砍树,遇到不忿想砍树,只是顺道让它听些不那么暴力的。” 天阔地白,凛风扑簌。 远可见雪表之上,仅一棵枝干嶙峋的树,一双比肩而立的人,以及后排静默的屋宇楼舍。 像一卷白纸上,用黑灰两色勾勒出来些闲笔。 仿佛现下相对的树和人之间真能产生某种无声的勾连。 俩人说笑完,又都闭眼,默了十余秒,眼下能想到的愿望便心念完毕。 步蘅见封疆慢于自己收手,突生提议:“许了什么,互相交换?” 封疆点头,他愿意做先交底的那个人。 也没有愿望脱口而出便不能灵验这种忌讳,何况那仅是他对她的祝福。 如果她觉得辛苦,就不作数。 在她面朝树的那一刻,代替许什么,抢先现于他脑海的,是他不曾对她提过的,不日前步自检招呼自己见的一面,那些拜托,那些叮嘱,那些背书。 封疆走远几步,拾起适才撇开的那根断枝又走回来。 枝一挥,在步蘅身畔未染杂色的平白雪地上落笔,将问题的答案写给她:鹏程万里,越飞越高。 步蘅看着那一字字,潇洒恣意地、流畅地现于眼前,又见他并未停笔,挑起雪枝在那八字之上写了个抬头,字连字,赫然是:祝步蘅。 心头暖热成流,随着这现世的十一个字慢幅涤荡。 一篷又一蓬的柔雾缠裹在心上。 万里,高飞…… 步蘅不确定他是否提前感应到了什么。 原本她想寻一个更恰当的场合,虽然留给她细思的时间不足以让他们等到案子出结果,但至少待她厘清他同付棋鸿究竟有无渊源,再去同他商量她的计划。 关于读书,关于升学,关于可能要面临的长久的分离。 她知道哪怕是被通知,他也会支持,会理解,会等待…… 正因为如此,她想要说得郑重,作为计划要离开的那个人,给予留下的那个人更多的信心。 杜绝一切不清不楚,谢绝自行心领神会。 将一切所思所想,尽数向对方坦白。 若定好远渡重洋,连同未来的相处方式,也要一一探讨。 既已偕行,她和他,便为一体。 彼此关联,互有责任。 步蘅此刻又了悟,依他那样周全的性子,或许他也已不时想过,规划过,为自己,替她,为他们。 她想,却如郭一鹤所言,她多少还是有一些理想主义,想要的也很多。 或者是想做骆子儒那种凭借意气和义气在藏污纳垢之处频频放火的人,或者是想拥有骆子庚那种艰难险巇间仍气定神闲的底气,也被刑行行那种赤诚天真打动过,更被封疆的立想立行激励过。 心向明月过于好高,她骛的远,不过是乘前人风帆,倚仗自身之力,未来,能在再遭困境和灾厄时,为哪怕一个自己所珍惜的人点灯照路。 无论谁有难,她都希望自己拥有向前一步的能力。 而当下这个年纪,只有升学是投入产出比最高的一种成长。 她想要选定的方向,也在近日的一波又一波是非中亦发明晰。 笔过于柔软,她需要手握更为锋利的一种武器。 * 中学时,眼前人曾对她说,就跑第一这个名次。 前不久的长巷面馆内,他说,觉得 她从来积极向上。 …… 此刻雪地镜明,无数记忆碎片纷至沓来,纷纷言说着这些年来,他对她的期望。 步蘅是真的有一点压力:“这样我会怕我搞砸,坏了树的名声。对我期望这么高?” 封疆订正:“不是期望,是信心。” 步蘅并不擅长表达动容,纵然心跳很清晰地带动全身共振。 此刻亦不免想起被他赶鸭子上架,国庆节当口那个即为临时的潦草表白。 他好像,总会碰巧破坏她慎之又慎的计划,在她犹豫踟蹰的关卡,让她只好选择当下,就地将重大议程提前。 但他也始终给予她相信结果不会坏的底气。 “其实我有事情想听你的意见,原本想等回去之后,再找时间堵你,聊一下”,坦白其实并不难,因为对他有足够多的信任,因为他从来走在她和陆铮戈这些低年级的人前面,是他俩行事的标杆,让他俩不自觉去依赖,“还有半年左右就要离校,我在考虑,不马上就业,继续上学。因为最近发生的这些事,这些案子,我有法学学位,我想同时申请LLM和JD”。 她给出一种可能:“如果运气好,可能真要飞上一万里。大树的功德簿就能再记上一笔。” 简述完,目色已从最初的微微摇晃不那么确定,到内里一片澄明。 而后迎向他的目光,等待他给予回应。 新雪映衬下,封疆双眸更为盈光,那里始终没有出现过不解,亦或疑惑,只有温和到能容纳一切的底色。 风也恰好离场,让步蘅得以在此刻更为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 “跟我的打算撞了。我原本也想等过完年,或者回去的路上,看你不太累的话,问问你关于毕业的打算”,封疆听出她的认真,想要回以同样的郑重,“从我招到陈郴,我就想要问,至今没问成,是怕问得不好。想多想想,再好好说。我怕你误会我想要你迁就我的人生,更怕我给你的建议不够好。不止我,步爷爷也很关心你的动向。他前几天找我聊过,他老人家也在怕。怕他和青年人不同频,价值观念过时,怕说的话不中听,你会误会他对你有掌控欲。他觉得从前没有多听你的意见便为你选定排球是他武断,不能再来一次。他关心你,怕你没有很想要的,更怕你选了不想要的,最希望的是你听从自己的心。” 他们可能给出了一些爱,但她仍是自由的。 步自俭可能怕偏袒过盛,也过问他的近况,聊起他搭建的事业。 话题尽头,又随意地同他掰扯了些当下不少年轻人忙于工作忽略感情,以及可能面对异地、异国的考验,甚至为步蘅的人品背书,而所有行为的原点,无非是希望她少经波折,无论学业还是感情,都能安定遂心。 他们殊途同归。 说了会儿,又记起,眼下零下的低温世界,不适合在户外久立长聊。 封疆没再拖,当即将步蘅拉出空旷的田径场。 快走出校园时,观望到年届花甲的门卫大爷正裹着军大衣在户外清雪,保卫室空了出来。 他客客气气同大爷搭讪,借地盘儿。 进了门,古旧的炉具里,炭火正噼里啪啦不时炸响,炉口红光渺闪,烘人的热度在空气中浮荡,一圈圈扩散。 封疆捡了大爷的马扎,安放在炉具边,示意步蘅坐那儿:“坐好,来接着听我啰嗦了。” 安排完,他自己迎灯先笑。 步蘅也知道他近几年被陆铮戈反复嫌弃“老派”“说教”“啰嗦”,恐怕对自己的某些“缺点”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 她已经目视了他一路,看他轻轻松松将大爷说得眉开眼笑,看他将那个和他身形差巨大,极为低矮的马扎搁置在炉火边,也笑:“本来还挺郑重、挺严肃的,你怎么给自己拆台?” 步蘅没坐过去,反而推他一把:“说得多的人体力消耗更大,别给我让了,你坐。我更乐意居高临下看着你。” 封疆也便真的不再推拒。 顺势坐了下来,长腿曲居扎上,多少显得委屈。 他扫了眼自己局促的坐姿,这才抬眼问:“以前问过你,除了打球,学习是不是也挺开心的?” 步蘅记得,彼时她大一,他大三。 是很难得的两人比肩奋进的日子。 在遍地人头的自习室里,在图书馆的诸多角落,近在咫尺,又各自为战。 “你那会儿替我占位置,我赶到的时候,你埋头刷题刷得难以自拔,很长时间眼里根本看不到别的东西。” 他彼时想,得,这不仅不用他督促提点,眼瞧着能反向攻略他,带他上进了。 偏生她投入的时候,表情又极其生动。 破了难题,眸光便荧荧流转,手攥拳,偶尔转个笔;遇阻则会在眉间团一团阴云,弓起的肩颈线都像张拉满的弓,战力飘红。 认真到热烈。 “我支持你去。这个答案,已经台面儿上摆着了,是不是”,他又给出一些原因,继续壮大她远行的缘由,“我们家,未来和别人赤膊相见的话,蛮力有我一个就够了,我们也需要有一个人能站出来,有理有据地和别人吵架。” 步蘅是从他说完前半截儿,便走近,矮下/身蹲在他身前的。 他做得比她预想得还要好。 也因此,她怕辜负。 涩意挤压着心脏,等封疆话落,她已经不再居高临下,需要封疆垂眸才能和她视线相对。 封疆看着眼前人,读取她的眸色,笑:“还没成,这便不想走了吗?” 步蘅很难再随他轻松地笑出来。 她抬起手臂,攀上他的肩头,挪移到他颈后,微提上半身,把他压向自己,也让自己紧贴进他的胸膛。 在相和的心跳声中,她想她必须要强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分离,距离,以及很多以此为障碍滋生的问题。 “两年前”,封疆胸腔的震动传导到她身躯,渗入她冷下来的四肢百骸,“我做过先离开的那个人,那个时候,我好像都没给你问的机会”。 步蘅摇头:“那个时候不一样。” “照这样说,现在也不一样。那两年,我要受困于纪律,还因为……就算关系一样,体验恐怕不如现在”,封疆没有将话说到底,“再有一年,太平洋或者大西洋,我至少能有想飞就飞的机票钱。会越来越好的”。 他也抬手轻按她后脑,触手的发丝仍是凉的:“前面你课程多,又需要适应环境,就安心待着,我会找你。只要你不要求我朝朝暮暮,都不是问题。” 而后又逗她:“怎么这么老实,一动不动的,不叮我一下?就当奖励我任劳任怨?” 步蘅的温热气息早便铺向他耳后,却没立刻应承:“刚才要交换的答案,我还没说。” “我在听了。” “让树保佑你永远走上坡路。我们俩,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封疆又想笑:“如果我走累了,想休息呢?” 步蘅又说:“那也好。等我回来,家事国事天下事,家事最大。你如果累了,就安心在家。” 是很未来时的保证,听的人却也没有任何怀疑。 仿佛昭昭雪色在前,她说了,便会真的让它发生。 后来步蘅再想起这个冬天,是落不停的雪,是噼啪作响的炭火,是起雾流珠的落地窗,是呼啸远行的列车,是既冰凉又暖热的掌心,是那一晚最终放成了的,摊开在他们俩和陆尔恭眼前的如七彩海市蜃楼的炽热烟火。 以及从阿尔山返京时,本不期待的,陆尔恭意外现身车站时,带来的那张摄于昨夜的照片。 步蘅并未在此前发现过镜头。 照片拍摄时是深夜,但得烟火映照,天色仿若薄瞑时分。 薄薄一张相片纸,框住的是她和封疆并肩而立的身影。 捕捉到的是烟花腾空的霎时,俩人浅若弯月的笑,眸心默契地像同时接了几颗坠地的星星。 陆尔恭在照片背后潦草提了几个字:祝朝暮与共,行至天光。 50-60 第51章 第51章他是我们的新年礼物 旧岁剥落,居诸不息。 初一,天晴有风。 家里留京的人少,院儿内又尽是苍枯枝桠映灰白天幕,年味儿寡淡,红火年色不过是门前挑挂着的一盏横骨红灯笼,游丝红穗随风轻荡,静水微澜一般。 陪步自检认真吃完逄博筹备的式样丰富的年夜饭和开年饭,交代完年后的计划,步蘅便从西山赶回白檐胡同。 将于连秋末进京时留下的那本存折、集合了她近年攒下来的实习工资以及各类奖金的储蓄卡,一并包进红包,没遮也没掩,敞亮地塞进封疆身裹的磨毛卫衣口袋里。 当着当事人的面儿,罔顾当事人的意志。 于连所求的那种雪中送炭的时刻难等,将这些东西作为新岁贺礼送出去,步蘅觉得也尚算是个过得去的选择。 和“驾到”的城市阵地争夺战即将打响,封疆彼时正在结合新试点城市的数据增长模型调 整新的BP,为融资开路,尽早蓄水。 虽然这一年,还是一个站在风口前单单高喊心怀高志创造美好世界,便可能会有人买单的年头儿。在遭遇数次登门的挫败之后,他们也迎来了不少主动抛来的橄榄枝。 见步蘅不声不响,一套行云流水的推门而入、强行桎梏住他手臂不许动、硬塞的动作下来,封疆只得笑问:“我们的新年纪事,你准备从强买强卖开始?” “走上坡路,油耗高,这是油钱”,步蘅达成目的后便松开按住他的力道,自有一套道理,“我总不能光对着你空喊加油这类口号,那是PUA劳动者。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生产资料还是要支援一些的”。 “禁动令”没了,封疆便将那填得他腹部鼓胀的红包从口袋内掏出来,搁置在身前的笔电旁,同时侧身一瞬不瞬看着步蘅,认真道:“如果这算投资,我接受;如果是无偿赠与,我更愿意等你成为步par的时候再收。” 他不希望在她羽翼未丰之时,便紧缩自己的支出,向他输血。 哪怕丝血,他自认也无功尝受。 “是投资”,步蘅心念一转,选了让自己最为省心却也违心的答案,无意磨损他坚持的某些原则,她紧接着交代最为重要的部分,“卡是我的,钱不多。里面的存折是连长去年过来的时候留下的,钱应该是连里的兄弟们一起凑的。可能是我推拒得不够狠,留在我这里其实挺烫手的。接受与否,应该你自己来决定。” 正说着,耳畔挤进来规律的鹦鹉啄食声。哆哆哆,营造出一种天然的、闲适的、不经雕琢的热闹。 让人不禁串联起于连上回过来的时候,因为他止不住的话头儿,在院儿里掀起的那阵喧闹。 于连停留的那一日,插科打诨有,嘱托交心有,但对钱的事只字未露。 记忆和此刻从步蘅这儿得来的信息,共同让封疆意外。 东西在步蘅那儿或许烫手,此刻静置在桌案上,那抹红亦鲜亮得刺他的眼眶。 连队日常封闭,距离切割时空,他回来后,和大家身处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向彼此放心敞开后背的战友情,是做了迤逦一辈子的打算,但从未想过在新赛道上蹒跚起步之初,还能得大家合力扶一把、推一步。 封疆深知于连的行事作风。 于连自递出手那刻,必是抱着无论塞在哪儿都得塞下的决心。不是步蘅,也会是他家某些隐蔽的角落,或者通过其他能转递到他手里的某种媒介。 于连一定会找到达成他目的的办法。 拿捏心软且尊敬他的步蘅,恐怕是最方便高效的一种。 换封疆自己来应对他,也不常有好的办法。 甫一想明,封疆先动手收拾步蘅话里那些不确定:“拿着烫手,是怕我有包袱?” 他半起身,拉步蘅凑近,在他身旁坐下来:“这钱,是他给的,不是我们抢来的。能收,也随时能退。”言外之意是无需有压力。 封疆不介意将眉拧得紧一些,将于连描述得很麻烦,纵然事实也大差不离:“就算你能有机会重来一次,面对战无不胜的于连长,你就算更狠一些,也推不掉。在我印象里,有人能拒绝他,但没人能拒绝成。他是冲我,放心,我知道该怎么解决。” 步蘅听得出他是为宽慰自己,同时,也是真的想要学习下换他会怎样做:“换你来,会怎么处理?” 没少承接于连输出的暴力和煲的鸡汤,封疆适才微蹙的眉心此刻重回疏阔:“换我拒绝,他会威胁要绝交,我大概也得听他的。可能还得再主动上门,额外听他念一顿,这事儿才能暂时摆平。我会先救火,后面再跟他细算。” 他说得语调平稳,仿佛心绪全无浮沉,并无所谓,仿佛会就这样不声不响被动接受于连的这一番安排。 可不及步蘅交代密码,他就地摸起手机,直奔给他来了这手儿暗度陈仓的于连。 “他既然跳过我找你”,封疆没忘对步蘅再多解释一句,“我也对他好一点儿,替他节省精力,直接跳到清算那步”。 步蘅想起于连离开前交代她晚一点给,说他烦封疆的连环call,可听封疆这意思,似乎又不是这样,她甚至听出了于连或许以此为乐的意味。 而将要同于连对峙的封疆,也是她熟悉的眼里落了星宿的舒心模样。 只是这清算要怎么个算法? 远隔千里打起来有些困难,吵架? 太过熟悉彼此的路数,于连起初没有应答,封疆也不急,侯在线上等。 电话拨到第二遍,拉线声临近被系统自行切断的时候,一声懒洋洋的“喂”才传过来。 封疆很直接地开门见山:“合起伙儿来拿钱砸我,谁的主意?” 于连轻呵:“怎么,有意见?集思广益的成果,群众的意志,不以任何个人的唯心主义为转移。听劝的人,接下来会省口唾沫,少说几句。尤其不说谢谢这种屁话,懂?” 封疆并没有被劝退:“没准备对你说,但让你做个传声筒对大家说,不过分吧?” 于连轻“嘶”一声,答案显而易见:“我上回见你是不是脾气太好了?” …… 一通电话,你来我往了半个小时都没见停,较劲儿的劲头比秋日那场重逢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初二,多云转晴。 池张回他的“矿山”视察,和一向不对付的池明礼再生龃龉,盎盂相击如同家常便饭。 一通近乎要拆家的剧烈撕扯过后,池张甩开被激烈争吵刺激得不敢吭声,只生理性持续滚泪珠,紧紧攀住他手臂,唯恐他一去不回,试图留住他的池家小弟,以一种自此割袍断义、恩断义绝的气势走出了池家大门。 同干劲满满、卷遍Feng行的,一早预备提前回京的陈郴,以及在国内无亲人留居,在哪儿过年都是过的易兰舟搭伙儿集体回京。 搭得是池张南下前从Feng行开走的那辆捷达。彼时各省高速还没开始卷提速,车圈儿也还没开始卷加速,导航智能精细度也一般,行程未过半,便频频指导他们下高速、上国道。 还不断提示“虽然目前道路拥堵,但您仍在最佳路线上”,听得池张禁不住骂出声。 为保平安,陈郴见状立刻积极主动地在加油站和他交换了司乘身份。 从山西辗转山东再途径河北,一路都是蓄了一冬的啸鸣风声。 待穿山过岭,人凑齐,待捱过漫长糟心的行程,抵京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的初三夜。 早前已收到消息的步蘅,把被陆爷爷从去年嫌弃到今年的陆铮戈揪过来,白嫖他这个精壮劳动力收拾院子,遮盖起暖棚,指挥他配合封疆手切食材。 已经过了好几年集体生活的陆铮戈嘴上委屈得不行,绕在封疆身边儿不时要求被关注,几度表演泪眼朦胧,手上倒是麻利,指哪儿打哪儿。 等池张他们仨回来,院儿内的长桌儿已经支了起来。 晕黄灯光微醺,老式铜火锅里炭火正旺,浓白骨汤汩汩作响,清香在锅盖下不停翻覆,锅汽扑出来,氤氲了低空的视野。 也扫平了归京的几人眉间的倦意萧索。 长桌一旁的矮几上,放着两年半前酿下的高粱酒,是地窖里藏的最后一坛。还有一小碟儿晒干的金桂在旁相佐,是封疆在秋天收上来,晾干了藏的,预备冬日泡在高粱酒之上。那是步蘅从前便喜欢的味道。 整夜的酣畅淋漓过去,举杯对饮到最后,玻璃杯相交碰撞,撞出的是年轻亢奋的心跳,是热烈奔涌的未来。气氛正夯时,陈郴提议一人给一句新年祝福。 是池张最先响应,端出一副撸袖子,准备语惊四座的架势,话出口却跟闹着玩儿一样:“当务之急是把糟心的人都杖毙,不浪费新年的粮食和氧气!” 岁末年初的特定时节,万物凋敝亦含春,暖棚内外本皆是祥和一片,席间众人被这个路数震动,一时间,几双眸底闪动的皆是要笑不笑,以及忍笑不笑。 而后,陈郴 紧急接棒,一如既往卷职场:“融资顺利,钱滚滚来,今年干票大的!” 易兰舟最为心系的则是:“我没有别的,希望大家都能保持身体健康。” 陆铮戈靠后插了句:“上帝,神,菩萨……新的一年都更爱我们!” 步蘅的和易兰舟一样是朴素挂儿的:“一起天天向上。” 池张朝她戏谑地笑,还讨人嫌地来了句:“你对我们几个就不能用点心?” 封疆自觉运气不佳,在许愿时不好过于贪心,新一年的份额已经告罄,只顺势总结陈词:“祝你们都能如愿以偿。” 同时,将手持的漏勺里筛出来的仍热雾裹身的手切羊肉扣了池张满碗:“多吃,少说,像个大人。” 身旁添了新人,更多的还是一路走来的旧人,比肩陪伴,又一岁枯荣。 初四,浓云蔽日。 冉友和付棋鸿是在一个近深夜的时段突然登门的。 没有提前招呼,没有预兆,以一种横冲直撞的姿态。 付棋鸿甚至携了明显的远途奔袭后的疲惫,颀长的脊背略显佝偻。 瞥到隐在冉友身后的付棋鸿身形的那刻,步蘅脑中弦一瞬绷紧。 阿尔山之行后,步蘅曾经同冉友交换过信息,告知冉友她从陆尔恭那儿得知的封疆长辈的名姓,冉友彼时也向她同步付棋鸿的动态,他正横跨万里长空寻果问因。 此刻,于意料外相见,她知道这意味着惦念了数日的事有了结果,那只提起放下又再提起的靴子即将落地。 紧接着而来的是庆幸,庆幸先一步来开门的那个人是自己。 冉友抬臂挡下付棋鸿匆忙提起的往前迈的步子,向步蘅解释:“抱歉,可能你不会喜欢我们这样出现。” 她始终记得当初在律所外偶遇步蘅和封疆时,步蘅对封疆的维护,和步蘅对她透露的,她心底唯恐封疆凭白多失望一次的隐忧。 那种不自觉的“护犊”的心态,是更为年轻的自己的缩影,冉友自是有同理心。 “但这是没办法再多等一个晚上的事。”冉友继续示歉,余光扫了眼付棋鸿连夜转机赶回来,被疲惫和焦急染红的眼尾,本能地想提前再解释些什么,却又在将要发声的瞬间,记起她和付棋鸿如今不过只剩所里那一重师徒关系,不好越俎代庖。 门外的落地路灯浇下大片光晕,光圈边缘恰巧覆在冉友肩头,将她身前与后背割成明暗分明的两个世界。她将背后和明处,都留给了付棋鸿。 在国内重逢以来,驯服冉友进入自己的团队以来,付棋鸿毫无为人师、为人mentor、为人领导的尊严,话总被当作耳旁风,向下管理总是失败变成被向上管理。 他总被迫看冉友的背影,看她风风火火冲在前方,看她不断向前。只在自己遭灾遭难流血流泪的时候,能得她回看几眼,认真听他讲上只言片语。 这一次,付棋鸿无意藏在冉友身后,受她庇护,让她代为处理他的家事。 父辈的纠葛骤然在他的逼问下再次掀开,他对很多事觉得抱歉、觉得遗憾、觉得忿恨。 封疆的出现,让他有了跻身长辈的可能,他理应先迈出一步,站在最前面去直面。 可眼下……他全身上下、前后两面都没有任何一条儿能铺陈在冉友眸底的外伤,很难以淋漓热血作苦肉计争夺话语权和决策权。 但正当他试图轻扯冉友袖口,撇开一切谋略伎俩,直白同冉友讲出他的期望的时候,冉友突然回身看他一眼,退后一步,示意他向前。 付棋鸿刚要抬起揪她袖口的手,手心骤然一麻,这麻过到全臂,由手臂蔓延向全身,整个人有一瞬的僵硬。 他不知道冉友这是突然同他有了心电感应,还是突然打算善解人意一次,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不费吹灰之力便让她成全他的想法的待遇。 付棋鸿机械地从冉友身后越到她身前,可能是他自作多情,但他也不差这一次。 他无法忽视他眼中冉友连背影都透出的浓重关切,轻抬手臂向后勾,覆在她握拳的手上,力道施出复又卸下:“跟友友无关,是我着急。明知不恰当,还是赶来打扰你们。” 他往步蘅身后看了一眼,嗓音从喉咙滑出来俱是喑哑的:“他在吗?” 天幕无星,暗夜沉沉,步蘅至迟拉开挂于门内墙壁上的筒灯,一泓明黄光束倾洒而来,也因此,她这才看到了付棋鸿染着血丝的眸底那搅动暗夜的星亮。 步蘅曾经检索过付棋鸿的履历,知晓他与封疆全然迥异的成长背景和教育履历,可能血缘真的冥冥中拥有无尽的威力? 可以让两个人跨越年龄、跨越地界,不同路不同道,却仍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双让人不忍它黯淡下去的眼睛,何况他们拥有如此相像的一张面庞。 “付律师”,步蘅知道他们如此惶急的出现已经意味着一种结果,可她还是需要一句明确的结论,“能不能请您先告诉我,您要见他,是以什么身份”。 院儿内募得传来嘹亮的犬吠声,小黑似乎才被惊醒,意识到外人闯入,即刻捡起它身为院内嫡长狗看家护院儿的责任心。 除了犬吠,周遭是有那么几秒,因为当事人启齿艰辛造成的空寂的。 “……舅舅”,付棋鸿眸中星亮被霎时氤氲而出的红浇熄,昨日登上返程的航班时,飞机滑行的当口瞥到的那抹艳如泣血的晚霞成了穿胸而出的利刃,至今仍无形地插在他心口,让他胸腔一时灼热,又随后刮起一阵空荡的冷风,“对不起……我是不知道他存在,来得太晚的舅舅”。 在他的世界、他的认知里,孔棠音和孔清玉是两个已过世多年的人。 付酆和孔棠音的分开并不和平,充斥着背叛、出轨,甚至血腥与暴力。为分割财产和争夺孩子抚养权的一番撕扯过后,没有一别两宽,只剩抵死为敌。 他被付酆带离的时候,还处于任谁都能随便提拎的幼稚年纪,而长他十几岁的孔清玉已经升入大学,于邻市寄宿。走得突然,他甚至没来得及偷跑回去见她们一面。他答应了孔清玉,家中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告诉她的,也拍胸脯主动向她承诺,她不在的时候,会好好保护妈妈。可骤然分离,敲定的诺言未践,全数随风夭亡。 这么多年,他一方面觉得付酆暴戾、偏执,另一方面又觉得他身畔无人、孤寡可怜,所以他努力同自己的意愿打架,留了下来。 异国路杳,音信时有时无,直到付酆的朋友筹备移民,随房产中介到他们所在的街区看房,一并不经意地带来她们于年内相继病逝的消息。 那一年,在草绿连片的湖畔小屋里,在他整个思绪被噩耗裹缠难以调动的时候,付酆已经第一时间淌了一行泪下来。 坠在付酆下颌的泪,落下去的时候,砸湿的不止冰凉的地板,还有付棋鸿正无声汩血的心脏。 他找回声音后的第一反应,甚至是安慰付酆。 直至昨日,他才明白那是一场精心的表演。 没有“不经意”,没有“哀恸”,那不过是为了诓住他,为了让他确信,为了打消他那些虽然从未表明,却已经被付酆洞悉的待成年后回国的想法的一些演出动作和台词设计。 而他呢? 待他能够独立,待回国,昔年住过的房子早在付酆和孔棠音办理离婚诉讼的过程中便易了主,全无旧貌,亦无旧邻旧友。 墓园青翠迢迢,松柏成行,他久经查找,找到了孔棠音安寝的那一小方 天地,见到了个别字迹已开始漫漶的墓碑。 他曾固执地认为她们一定会选择同一个栖息地,但墓园名录中没有孔清玉。他将墓山一寸寸走遍,在那日如雨的满山浮动的大雾中,沾了一身湿意,结果仍是不见孔清玉的踪影。可那时,他想的却是他们走后,孔清玉也是孤家寡人,或许无人敛骨立墓,任希望跌坠,认了那个消息为事实。 狗吠声止,身后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还有一声远远递向步蘅耳畔的:“是谁来了?怎么小黑都不偷懒摸鱼,坚强地爬起来叫了。” 步蘅几乎是甫一听到封疆的脚步声便回首,不顾付棋鸿和冉友当前,冲向正向外走来的封疆,撞跌进他怀里,同时又如一棵树,稳稳地、紧紧地拥住他。 封疆不明所以,灯色映得他眉眼清致柔和,他只本能地扶住她、支撑她,淡笑问:“怎么了?” 有三秒,他们站着没动,没有向前,也不曾向后,两个人的瞳孔都是失焦的,捕捉不到也看不清这世间其余一切人和事物。 三秒后,封疆的视线复归清明,却在看到步蘅身后那个同自己相像的人时愣住了—— 眸底顷刻间淌开的是排山倒海推涌而来的无边海潮。 付棋鸿也在看清封疆的同时,眼底涌起恣意铺陈的热意,模糊了一方视野。 白云苍狗,经年蹉跎,各自跌宕,而今近情情怯,付棋鸿有一瞬仍是踟蹰的。 线索昭彰,隐隐有遮藏着什么的巨大帷幕似乎已经迫不及待拉开,封疆很难不去猜测眼前人和自己的关系,不过霎时已涌上无数的猜想,以及很难解释的被称为心电感应的直觉。 意识和心理活动在剧烈地翻江倒海,人却偏偏不敢轻举妄动。 天人交战间,他们同时听到步蘅清晰掷地的声音:“前几天,放烟花的时候,我背着你动了点儿手脚,多许了一个愿。” 没有人打断她,除了因为同封疆相贴,暖意加身,起的那丛似要灼她身的火,一路烧到了她的喉咙,让她继续启齿没那么容易。 步蘅说话的对象只有封疆一个人,她听到自己原本沉稳的音调抖了些许,如被风吹动的轻霭在四周轻颠:“有点儿运气,可能灵验了。” 她并不贪久,松开拥住封疆的手臂,喷薄着灼人热意的双眸溢出清清浅浅的光,专注望着封疆:“是付棋鸿付律师,我师父的代理律师,和他的朋友冉律师过来。但他其实不只是付律师,他是我们的新年礼物。” 至此并不是全部,步蘅非常确信地告诉他:“你也是他的。” 她将这一场猝不及防的相逢,一种并不常规的失而复得,将两个早该进入彼此生命的人,称为对方的新年礼物。 置身这一场迎面相逢最外围的冉友,同被称为礼物的付棋鸿在这一刻生了同样的心如擂鼓的触动。 冉友克制住所有想要从她嘴中迸射而出的真情意切,不作声,仅撑了抛开职场那重冷静睿智的面具之后,私下里心理防线低到可怕的付棋鸿后背一把,试图给他更多继续向前的力量。 近处的灯束衬得夜色更为深浓,付棋鸿在锁视封疆的同时,慢而笃定地说出迟到了很多年,被漫长的时间拉扯开,滚过他们彼此不知对方姓名、不知对方存在的那些独自穿行人间沾染的风霜雨雪,麇集了多年离散悲欢的话:“对你来说,可能有些突然。但是封疆……你的妈妈孔清玉……是我的姐姐。我是付棋鸿,是还不懂怎么做人舅舅的舅舅。” 第52章 第52章怕大水冲了龙王庙,把我…… 52试折长堤柳(完) 初七,日辉如灼似火,盛似报春信。 步蘅从车站捡了满身风尘仆仆的祝青,替她担了大件儿行李,灵活地在密如沙丁鱼扎堆的人潮中闪身穿行,一起搭地铁周转回空置了近半个月的宿舍。 草草归置完必要的物件儿,将人拽出人影儿罕见的宿舍区,一顿强制投喂后,步蘅还没照计划汇报要远行的消息,就见祝青抢先端出一副“有事儿抓紧上奏过时不候”的架势,且凉声扔了句:“要是有事儿瞒我,趁早交代。” 步蘅深谙她的洞察力,但仍一时想不出这回她是从哪儿察觉出的苗头儿,不得不问上一句:“您这……何出此言?” 她分明还没来得及表现出丝毫卑躬屈膝,亦或小心翼翼。 闻言,对面一双剑眉倏地抬起,目色如锋刀,闪着寒光剐过来:“有的人心虚的时候,爱瞄我,还回避对视,这辈子估计都特么改不了了。” 步蘅:“……” 您这幅形容,怎么跟骂要偷摸打洞偷家、避人耳目的老鼠似的。 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步蘅撇开原本计划的铺垫和娓娓道来,径直开口:“瞒不过你,是想交代件正经事儿。我之前陪老大考的LSAT,可能要有用武之地了。” LSAT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步蘅末尾的音节还没收,祝青已经将手中闲置下来的木箸扔到桌面的筷架上担着,腰背立时向后退,上半身直直贴向椅背,抱臂冷冷瞧着她:“憋了半天,就这?” 步蘅在她的逼视中颔首。远隔重洋,关山难越,要经历考验的从来不止爱情。 基于认真对待一段友情,履行对朋友的义务,步蘅字字郑重交代:“时差在,未来几年,我可能不能随时应答,需要跟你提前报备下。” 这话一出,祝青那端起初是没有任何声响出来的。 须臾,她先嗤笑了声,而后道:“春天跟雪似的早樱、夏天茂密的树冠、秋天翻了油画颜料盘似的山野……这些虽然俗不可耐,但一年只有一季的东西,我是希望能有人随叫随到陪我一起看。我也希望我拨出的电话有人能及时接听。但我更希望我的伙伴,能越飞越高,给我争口气,让我在别人炫耀任何事儿的时候,都能接上一句——我有一个朋友。” 就算我没有,但我的朋友——她行,她有,她可以。 来自祝青的支持是硬邦邦的状似凶狠的指令:“去!要TOP5,一点折儿都不能打,拿不到OFFER就丢大人了知道吗?!” 明明已然共度四个新枝抽芽的冬尾春初。 可此刻是那么像最初的时候。她们得以熟悉起来的最初。 在连片簇新的露天球场边缘,猛烈日晖兜头而下,稠密的观赛人群已经散开,原本在外观战的祝青逆着人群走向,大步流星地走到负伤瘸腿儿的、还不太熟悉的舍友步蘅面前。 立于出排球场必经的那几十级需要攀爬的长台阶下。 彼时,步蘅那一堆傻了吧唧的、连累她负伤的队友见她支手撑地勉勉强强地站起来,想插手一时间不知道往哪儿插,手半抬不抬,跟要集体宣誓投降似的。 祝青视线在那堆蔫得没眼看并耷拉着头的“鹌鹑”身上逡巡了个遍,利索地拨开其中最为碍事儿的一个,提起步蘅的健身包,上手搀扶瘸了的她,以矮半头的身量近乎撑起她全身的重量,在负重前行的同时,冷冰冰提醒冷汗热汗扑簌往下滚,一双眼睛却仍笑弯了不知死活地反向安慰那堆鹌鹑的人:“喂,靠着我,好好儿走路!跌在这儿,最好看的姿势也得跟狗吃屎似的,丢人都得丢个大的。” 吵吵闹闹的几年是连得成篇的无数回忆,串起来的是切切实实的近在咫尺与相依相伴。 而今晨昏流转,日夜梭行,剩下来的是不需要任何词汇形容加码,在心上已然沉甸甸可感的份量。 “接旨!我尽量争气”,热意扑入眼眶,步蘅毫不吝啬给出承诺,并将点给祝青的塔可往前送,摆在祝青手边儿,再开口是一副循循善诱的口吻,“接到OFFER之后,我想要个礼物,鉴于我是第一次鼓起勇气开这种口,你会给吧?” 祝青掀眼帘,睨她一眼:“你这是和我谈生意,还是谈感情?” 无视祝青声调儿里惯爱包装上的淡漠,步蘅仍用满目璀然笑意相迎:“不是什么稀罕物 件儿,你只要答应我——将来我要是犯任何距离导致的错,都能被宽大处理。” 携了些凉笑,祝青又“呵”了她一脸:“这是提前告诉我,你一出国门,就会做对不起我的事儿?教我被渣了也要忍辱负重?” 步蘅:“……” 曲解人意的毛病就这么顽固吗? “STOP,盼我们俩点儿好成吗?”步蘅有时觉得祝青酷姐的表象下孩子心性很重,“祝女士,真遇到谁对不起你的事儿,你还是得手起刀落狠一点,让糊弄的、讨巧的都滚远点儿。我指的不是这个,是指那些……不太好形容……指那些我应该……” 应该即刻出现,但远隔天堑,排除万难依然不能的时候。 彼此鲜少抒情,一席话全说出口是有生理障碍的。 但祝青从这磕绊里倒依旧能听得明白,她知道要锯嘴葫芦说到这地步已经很难,连她自己的嘴都依旧硬得不知该怎么软,她将这人的话截了:“都磕绊上了,闭嘴吧!少特么给我喂糖衣炮弹,说得再好听我也不会当苦守寒窑的王宝钏的。专心吃你的散伙饭!” 唇舌交锋不肯退让,脑海翻覆的却是一段沁入时光底色,落入琥珀封陈的记忆。 在更早的某个季节过渡悄然轮替的时节,她已经决定无条件给予眼前人“免死金牌”,根本不需要此人如今才来争取什么“宽大处理”。 那一年,她正焦灼地在设置于隔壁友校的语言考试考场外翻包,手探到底依然找不到进场亟需的证件,干脆一股脑儿地将所有物件儿都抖落在地。 但跌了满地的狼籍里,依然不存在侥幸,没有她搜寻的目标物。 别无他法,心里正暗骂,预备顶着漫天细密的雨帘,争分夺秒赶回宿舍的时候,周遭的一片熙来攘往中,有人混着剧烈的喘息声在身后高喊她的名字。 祝青带着满身暴躁应声回头时,看到的是,朦胧水色前,考区大楼外凝碧的树丛边,步蘅正大踏步迈上台阶,往她身前撞,抬手将她遗落在宿舍地面的证件递了过来。 初夏的雨势从来缠绵,苍漭漭难以停歇,远穹一片暗色。 祝青永远记得那一刻,她扫视步蘅全身过后,看到的那两只深深扎入她眼底的鞋子。 一黄一白,并不匹配。 匆忙赶来的人大概是太着急了,可能没发现穿错了鞋,又或者发现了,但舍不得再浪费任何一秒去更换。 不和谐的黄白配之外,是浅淡的黄白两色鞋面上清晰可见的因为频频踩水洇湿的痕迹,还有步蘅那一头因为被雨打湿,起了绒毛般微微蓬起的发。 那一刻,喉咙滚动下意识吞咽的同时,祝青心脏渐渐喧嚣起来,如鼓狂擂。 又有一股从喉咙蹿出的怒意烧灼唇舌。 这试不考了又能怎么样?送东西归送东西,何必这么上心地横冲直撞、分秒必争? 傻子吗? 那个时候,祝青是艰难地调动全身的自知之明,引导自己紧咬唇舌,才避免口不择言,蹦出些不知好歹、没有良心的话来。 事情圆满地交代完了。 此刻,四眼相对,步蘅满眼都是祝青一如既往高傲不驯的脸。 那张脸本是惯常冷漠生人勿近的、是有距离感的。 但几年下来,步蘅一步步拾阶而上,向她走近,见沿路缤纷落地的,其实既不是霜花也不是冰凌,而是祝青掩于刀子嘴之下的万绦温柔,是她会无条件站在朋友身边的无边仗义。 * 初九,灿阳依旧高挂,但午后起了风,低了云,骤然降温。 除了刚接手的骆子儒那一桩委托,手边其他的案子结了个大概,付棋鸿从所里卷了一堆纸面资料,帮组内的低年级律师润色期刊论文,歇在白檐胡同院儿里。 不请自来,不懂尴尬,自得其乐。 步蘅傍晚推门而入的时候,见他坐在堂屋的长会议桌儿边,眼镜取了下来搁在一旁,连同几支软头的水笔一道儿列队放着。 听到有人闯入的动静,付棋鸿抬起低垂的眉眼跟她打招呼:“早。” 语调温软,柔入人心。 因为不太早,步蘅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招呼道:“付律师。”并向他轻颔首。 进院儿后,她已逡巡一圈,周遭是不见封疆人影儿的。 见她找人,付棋鸿下颌轻抬指了下在近处专心做鸟笼笼模的老鹦,同步蘅解释:“他不在。目前家里只有我和你,还有那条黑狗,以及这只鸟儿。” 思及尚有未言尽的部分,他又勤赶着补充道:“不要奇怪我怎么进来的,我赶在他出门前过来的。” 听他说话的功夫,步蘅出于尊重,是维持着同他对视的,此刻言语间这一番打量,她从这张同封疆相像的面庞外,看到的不再是他同封疆的相似之处,而是那些浮于深处的,被迥异的人生轨迹镌刻下的烙印。 比如更为漫长的时间所赋予付棋鸿的从容,比如他话末尾音总是清扬提起。 步蘅指了下付棋鸿身旁的一把木椅:“会打扰您吗?” 付棋鸿噙了个笑,替她将笨重的木椅拉开来:“我要担心的应该是我会碍事儿。” 步蘅当即摇头,也笑,回以他类似的意思:“不会发生这种事儿的。” 又隔了几日了,骆子庚不会时时同她分享最新的进展,步蘅其实想问他骆子儒的案子。 付棋鸿到底阅人多、经事众、擅体察,待步蘅落座,先是主动提及:“我以前在案子里遇到过方律师,和她对打并不轻松,大家对她的评价都是后生可畏。你的事,她出的自诉书,检察院恐怕得集思广益多研究几遍。虽然,依照我的经验,就算得以立案,也会让你们双方尽量调解。” 步蘅并不意外付棋鸿掌握自己的动向,走自诉这条路,她也没有过高的预期,更多的是一种决心:“我明白。方师姐也跟我分析过各种可能的结果。” 付棋鸿重新架上了眼镜,隔着高清玻片,投向人的眸色掩了温润变得严肃,他倏尔问:“如果真是这种结果,你们会觉得失望吗?” 步蘅微顿,而后慢幅摇头,其实已经提前设想过最坏的可能,设想过很多次:“不会。不管是其他人、司法程序还是这个社会,都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让我事事满意。决定走这一步,是想争一次公平正义。也希望有更多的人,能看到我们这些或失败或成功的先例,愿意成为后继者,走同样的或许不顺利但心安的路。失败了,也一样是一例参照。” “不好意思付律师”,步蘅说完又往回找补,不想托大,“我应该说,至少在其他方律师的委托人那里是”。 这一瞬,记忆回溯,付棋鸿耳边再次响起曾经从程次驹那里听过的程次驹对于步蘅的评价,以及步蘅那一夜在他和封疆之间搭起的那架柔软的桥。 因为封疆,其实更早前因为程次驹,他是将眼前人看作小辈儿的,但又觉得她好像需要的是更为平等的探讨姿态。 “我戴眼镜原来看起来这么有距离感,甚至有点凶?”,付棋鸿自我调侃,先是表明他并不介意,不认为步蘅适才言语夸张,琢磨步蘅接下来必然想要问起骆子儒,又接着说,“至于你师父,案子还在侦查阶段,不能阅卷儿,我掌握的信息并不全面。好消息是举报人有了线索,冉律师带我的调查员挖出了对方一月前还 身为雷格员工的记录,你师父和雷格的瓜葛摆在面儿上,昨天我已经向办案警官递交了新的法律意见书,希望能让批捕程序暂停。上次会见,你师父那儿也给出了一些有用的信息。人扣了这么多天,他被反复问的是一笔来自永明生物的大额资金,这恐怕就是警方想要定性敲诈勒索的原因。他自述并不知情,但警方掌握的资料显示资金流向的账户名是他本人。我们查过,确实存在这样一个账户,但开卡经办人另有其人。应该是你熟悉的人……是已经死无对证的程淮山。” 雾迷四野,暗流涌动。 他隐去了在律所停车场,被以“魏新蕊的激进粉丝”身份出现的人堵路砸车,以及助手冉友从组内的工作邮箱接收到的雪片似的对他们进行谩骂、进行人身攻击的信件。他知道这不会是开始,下一步,或许是律所管委会将接到点名他的一些无稽举/报。 这样的情况,他不止一次经历。 “取保候审的材料交上去,赶上节假日,回复要等更长时间。照理这个阶段我不能透露太多内容,不管是对骆子庚,还是对你。我约了明天的会见,有要带的话,可以帮你递进去。或者你有想问的,我也可以当个问话传声筒。前提是,和案子本身无关。” 再次涉及程淮山…… 付棋鸿给出的信息有限,但这部分是步蘅不敢即刻细想深究,甚至一时间不敢追问到底的。大抵是因为,种种迹象和证据,已经指向一个她不想面对的结果…… 只是到底年纪轻,不善藏事儿,就算不自口中出,也会自眉目神色间流出来。 付棋鸿从始至终旁观,待心下了然,才挪开看步蘅的视线,状似随意地提道:“人是很复杂的物种,不必要求自己看得一清二楚。没有任何人能轻易做到。” 步蘅感受得到他身为前辈的提醒与宽慰,不想拂他的好意:“我明白,也知道人不是非好即坏。谢谢您。” 付棋鸿摆头示意不用,但没过于客气:“说了这些你或许想了解的,现在可以换我问了吗?关于封疆。” 他原本的沉稳气定,信手道来,在这句话尾端是消失了的。 步蘅听得出他因为牵扯封疆,不自觉生出的谨慎:“您问。” 付棋鸿禁不住牵唇挂了些自嘲,仿佛真的遇到了疑难杂症,斟酌一番后才道:“昨天我尽量克制,没有过来叨扰。发给他一些信息,共6条,59个字。他只回过来2条,17个字。我昨晚稍作分析,便觉得这情况对我不利,所以今天赶早来认门儿。你觉得,依照你对他的了解,他被迫多了个舅舅……他会喜欢我这种人吗?” 步蘅见他抛开适才稳健的职业做派,现下仿若一副真的苦恼得不行、纠结无解的模样,想起冉友此前骑士般在他身前冲锋陷阵的作为,轻笑,反问道:“付律师,我们一般投石问路,是不是最好直接问当事人?” 付棋鸿想起清晨那匆忙一面,想到自己的束手束脚,也笑:“看到他眼下的青黑,想到他有事要忙急着出门,我只敢问需不需要送他一程。” 没搭上几句话,也格外怕自己碍事儿。 结果显而易见,被拒绝了,还是直截了当地拒绝。 故事里的认亲大多以动情相拥结束,而现实的世界里,陌生人以亲近关系骤然挤入彼此的生活,仅仅只是拉开漫长的相处序章,接下来需要许多日夜来彼此适应、彼此习惯。 步蘅以自身为例,给了些未必高明但满是切身体悟的看法:“付律师,他这个人在熟悉的人面前不算寡言,甚至对我们几个自小认识的伙伴因为嘱咐得多,有时显得啰嗦。但他不太会把心底最深处的想法说出来。就比如我,我绕在他周边儿久了,以为人得很难追,也没有抱短期内有突破的想法。但最后那一步,是他走向的我。” 余光检索到步蘅牵起的唇角,付棋鸿不避讳自揭短处:“对我来说好像不是好消息,我的定力和耐心,或许不及你。” 将话题往这个方向抛,步蘅并非想要付棋鸿作出耐心静等这种解读:“到他走过来的时候,我其实发现我做错了。我等了很久,酝酿了很久,培养自己的耐心,告诉自己徐徐图之。我真真切切地浪费了很多两个人能早些一起创造回忆的机会。错过的时间,如果能倒流回去,我大概会在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后就大声陈情。其实也不用怕被拒绝,因为我知道,除了是我喜欢的人,首先,他是个好人。太过难堪的情况,并不会出现。只要我不过分,一次不行,也会有第二次机会。瞻前顾后,浪费了大好时光。” 听到这儿,付棋鸿调转视线重新投向步蘅,灯辉折进她眼眸,在她眼底熠熠流光,将将鲜活流动出的是诚恳,是鲜明的鼓励。 付棋鸿这才彻底捕捉步蘅的意思,她在建议他表达,热切地、浪推浪不停歇地、直白地。 想明白的同时,心头又陡然生出些一把年纪却需要后来人提点建议的不过意。但已很难再端出一副长辈或者年长者的虚张声势的架势。他也不惯那么做。 付棋鸿合起秘书装订好的论文资料,当下对步蘅表态:“我……试试。” 步蘅虽然觉得仅试试不够,但也不想他过于激进,让封疆生出忐忑。 一个好字还没说出口,就听付棋鸿又跟了一句:“但为了方便试,我需要住进来。留宿的理由不是很成熟,听起来不那么合理,我需要有人……帮我说出来。” 步蘅意会到自己成为了他选定的这个人,试探道:“是什么样的理由,您说说看?” 付棋鸿顺势说明,面不改色:“家里水管爆了。” 步蘅:“……” 这好像不是成熟不成熟、合理不合理的问题…… 这样说,分明是生编硬造,强买强卖。 * 年十三,风扫云群,层叠浮动,至夜深仍旧浓云遮月。 接连拜访完几位安全方面的技术专家,封疆夜里带池张回的白檐胡同。 付棋鸿几日来一改欲言又止的作风,端出一副热切健谈的模样,封疆并不算适应,但见他兴致盎然,也没排斥,任他自行出入小院儿的角角落落,绕在身旁嘘寒问暖,直至付棋鸿在步蘅某次“谏言”后搬入。 池张先封疆一步进门,没看见人家的便宜舅舅,又倒头回来冲封疆挤眼:“人呢,让你吓跑了?” 封疆懒得搭理他,倒是步蘅听到响动,从耳房里钻出来,告诉俩人:“付律师临时出差,赶的夜机。里面桌子上保温袋里摆的涮肚和点心,是他走之前置办下的宵夜,有甜有咸,需要的话,你们自己选。” 封疆刚听完这句交代,手机里便挤进一条信息,来自付棋鸿:“临时出趟差。” 线上倒是开启了言简意赅模式。 封疆一边替步蘅掌住耳房门,一边敲键盘,编辑了句“好,一路顺风”。 发出前,又临时删除,更换了更为有温度的一种说辞:“好,落地报个平安。” 发完,手机插进兜里,顺手轻抚挤出耳房门的步蘅头顶一把。 步蘅忙着背身关门,池张的存在感又过于强烈,她仅用空出的那只手回拉了拉封疆的手。 轻扣,轻晃,轻摇。 不多时,三个人一起进屋,坐在这几日被付棋鸿征用做办公场景的长条桌边儿。 刚坐下,池张便不客气,自己捡了一块儿便宜舅舅留下的梅花糕。 步蘅稍早前,估摸着时间,已经提前煮了一壶红茶,见状替他斟了一杯。封疆的那杯,浓郁的茶汤上面多浮了一朵金桂。 待航班延误的付棋鸿来电,封疆倒头出屋接听,池张才伸手摸上杯沿儿。 瓷杯透出的热度刚顺着指腹踱过来,他便冲步蘅发难:“骗人芳心,再一走了之,这样合适吗?” 语锋凛冽,出言不善,但步蘅心知来者愤慨却绝无恶意,于是说明:“错过了国内的保研季、考研季,走出去,是目前对 我来说最节省时间的方式。家在这里,是会走,但也会回来,可不可以不用审判人渣的那种眼光看我?” 池张还没听完,就听不下去,飙出口的话音和步蘅的语尾叠在一处:“换我要出远门进修,我知道,他一样会支持。哪怕被先斩后奏。但我不会仗着他善解人意,就在他身边儿进进出出的。” 步蘅轻叹,心中一样不算松快:“就那么怕我是个辜负人的混蛋?” 池张刚啜了一口的茶喝不下去了,只觉满心明月照沟渠:“你才这么大一点儿,往前奔没错,我不是要阻你前程,我他妈是怕你俩散伙!” 步蘅对上那双簇火的眼,拨开浅表那层火光,再往里,触及到的是他真心实意的担忧,她心底也有了些渐渐漫开的触动:“池张,要走的是我的脚步,不是我的心。” 池张微怔,但并不想就此买账:“我懒得管你们,显得我很想当媒婆似的。分道扬镳的那天,千万别找我哭,我总之不会帮你的,也不会管他死活。反正你们都主意大得要命。” 正说着,有磕窗的声响,从一侧哐、哐、哐递进来。 池张迎声抬头,听到从被封疆推开的窗隙间漏进来的声音:“池张,出来下,帮个忙。” 池张还没回嘴,封疆又利索将窗梢关阖。 池张满腔硝烟还未偃旗息鼓,往外踱的步子凶猛生风,一出门,还没瞄清檐下矗立等他的封疆的神情,先被封疆塞了一截儿牵引绳。 池张下意识顺着手中绳索看到底,正对上一双含水的无辜明眸。 绳儿的另一端,此刻正专注地、直直望着他的,是步蘅捡来已久,如今已经不咋认生的看院儿护卫——小黑。 池张怕狗是生理性的,同小黑对视的刹那,胸腔内起伏的硝烟顷刻散尽,鸡皮疙瘩从胳膊起势,往全身迅速扑袭,人被短暂地定住了。 屏息了三秒,池张才从牙缝里挤出来声音,急声质问道:“你他妈故意的吧?” 封疆语气则是慢缓的、包容的,并不急于反驳:“冷静点,别忙着激动,容易擦枪走火。” 这话在池张的语言和逻辑思维系统里输入并破译后等于——你可别他妈真被狗给咬了。 池张全身的温度本来被狗生理性逼退了,此刻又复燃升温,挑眉再次质问:“有的人该不会偷听别人说话吧?” 封疆捕捉到他话里的戏谑,亦反问:“你那个音量是怕人听的意思吗?” 池张确实不怕,何况他自认出发点再正义不过:“说几句还心疼上了?人都要走了,先拾掇好您自个儿的破烂心情吧。” 话里既有不满抗议,又有他那不肯以正常姿态表露的关注关心。 从不希望自己人之间产生误解,封疆认为有必要纠正他的措辞:“不是心疼谁。” 同行的朋友在生命中有不可忽视的分量,他只是和步蘅一样,想要说服他们潜在的坚定支持者池张。 池张满脸不信,桃花眼里甚至往外漾出些微觉得对方嘴硬的蔑视。 封疆并不计较:“也没有坏心情需要拾掇。往前走,鹏程万里,是好事。” 池张简直烦透了他的油盐不进和冠冕堂皇:“屁,真放出去了,一点变故都会因为关山难越变成重特大事故。您就算再脱俗,也是凡人一个,真当异国恋那么好谈?” 再次听到这个俗世广为认可的事实,封疆话里话外也变得认真:“因为一个可能悲观的未来,就让自己或者身边人放弃当下的什么,不是我的人生观。何况,她有作为一番的能力,也有丈量更广阔的世界的想法。我应该是她的退路,而不是她前行的终点。” 人生一程接一程,他为了阶段性目标远行过,更能体会她做出抉择前的考量。 目睹对方转身远走,一时或许艰辛。 但彼此有一个共同的目标——经年之后,愿更高处相见。 池张险些叫这一席话里的“坚定支持”和“大义凛然”刺了心。 怕狗这茬儿完全被抛诸脑后。 同封疆相识多年,在很多事情上,他都将最不假思索,也意味着最幼稚、最天真的一面展露给了封疆。大抵是因为,在两个人之间,他一直认为,老成的、持重的那一个是封疆,更值得依靠、信任的也是封疆。他生出来的那些跳脱的思维、心血来潮的想法都能被理解被接纳,乱窜的情绪、一时的疯狂都能被小心安抚落地。 一番自省后,池张记起自己应该做封疆的支持者和陪伴者,而不是以清醒者自居去给人添堵。更不应该要当事人反向来给予自己安慰。 拧成一股的眉头疏了三分,池张懒得再坚持:“这是我第一次提,也是最后一次,我以后闭嘴。放心了吧?” 说的话可能还是不妥,但他本就不是个周全的人,也仗着封疆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不想再多解释。 封疆自池张话将落,便将小黑的牵引绳自池张掌中抽了回来。 狗已经完成了让对话得以安稳进行的使命,可以功成身退。 封疆将小黑拉回自己身侧的同时,又提醒了句:“闭到大后天就好。大后天的新同学入职仪式上,还得好好儿讲。” 月被遮,无一丝清辉洒落,挂在一旁老旧砖壁上的灯虚弱照着封疆身形,在他脸上游移,衬得他眉间倦色分明。 池张仔细看了他一眼,本被安抚下的情绪又生了莫名的火光,拔腿往院外走:“这地方我特么是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滚了,别送!” 风声如沸。 封疆目送池张踱出视野,随后听到咣咣的几声关门声。 小黑嗅到异响,抬起脖颈,高吠了几声。 封疆扯了扯圈住小黑的皮绳,弯腰轻抚它前额,化解它于一瞬间调整出的攻击姿态。而后蹲下/身,解开对小黑的钳制,放它回狗舍。 刚站起来,就有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 浅薄的一层温度,覆住他的双眼。 封疆没有挪移,在原地轻牵唇。 “先别说话”,步蘅提要求,手心碰到他扇动起伏的睫羽,又一路下移,直至拢在他腰间,“你们刚刚聊的,我都听到了”。 两个人都没急着说话,寂了三秒。 “我是故意的”,封疆的声音自风声间隙滑入步蘅双耳,“故意把劝他的话,选在这里说。那也是我想告诉我自己的话。个别句子,其实也希望你能听到”。 若不被听到,其实也就算了。 对第三人陈述,和直接对她说,启齿的难度是不一样的。 何况他们之间,并不靠累赘的言语。 风势继续加剧,拍得木窗嗡鸣作响,满院静物轻微震动。 温度轻易便被吹散了。 步蘅立时松开拢在封疆腰间的手,务实为重:“风大,先回屋儿里。” 把封疆往室内推的同时,又强调了句:“我不在的明年冬天,你要老这么吹风,会被跨国通缉。” 封疆懂她的言外之意,给出不那么客观的宽慰:“天儿虽然冷,但也没那么容易冻出毛病。” 进了屋,还在适才的长桌边儿分别坐好。 此前面对面,此刻肩并肩。 对望了眼,步蘅又说明:“我和他碰到一起,一直是这种带点呛的聊天风格。但距离真的打起来,还差一吨炸药拱火。” 她指池张的发难,以及她同池张的相处模式。 “他说得其实没有错”,步蘅是真的这样认为,且有些难以名状、难以道明的欣慰,“我一直希望,在我之外,世界上有很多人关心你。他每次跟我斗嘴吵架,都印证了他是其中之一”。 她说得恳切,封疆却依旧摇头,抬臂扶上她的椅背,将她置身的木椅往身侧拉近了些,而后说:“会有今晚这样的情况,是我处理得有问题。如果我向他展露足够的信心,他就不会打扰你。再有至多两个月,他从我这里再多了解你一些,就不会更关心我的感受,而是关心你和我。” 他总是先退一步。 将 责任揽于己身。 浮动的满室暖意当前,步蘅并不与他争这个,只同样侧身端详他、告诉他:“其实已经有这个苗头儿了,可能不需要两个月?” 话乍听虽满,但其实是客观的。 两人对视间笑,眸底的光与光相撞,一样的热烈。 “其实”,封疆适才想摆给池张的论据,有一条没有用上,“就算你留下来,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恐怕也是聚少离多。至少未来两三年,我和他免不了四处跑。所以我开荒、你学习,我们步调或许没那么一致,但各有各的忙,可能节奏反而相和。” 同样要经历异地,要各自跨越分离后的岁月经纬。对经营一段感情而言,或许一样辛苦。走或不走,差的只是守望的空间距离,长短有所不同。 封疆眸光清朗,簌簌落辉:“何况,你不会要求我在相处的时间和拼搏的时间之间二选一,我知道。” 满目灯色缀在他眼尾,步蘅见他眼眸发亮,也扬起眉梢:“你不会让我在前途和感情之间博弈哪个更为重要,我也明白。” 静夜风飞,灯晓人意,一室安稳。 哪怕风拍窗仍在间或制造些响动,静下来的数秒,静到似乎能数得出对方的心跳声。 聊得这么正经,封疆又蓦得有些担心:“会不会觉得无聊?” 步蘅瞬间感应到他的意思,喉头微紧:“您是担心哪儿无聊?” “总说些老气横秋的道理”,封疆控制眼睫机械地扑闪,不咸不淡地说,“以前就有人喜欢拐着弯儿说我没意思。很久以前,暴雨之前,我见黑得早,怕有人沉浸式跑圈来不及躲,又不知道最近的能避雨的地儿在哪儿,就在隔壁灌篮板,预备带路。但人最后赶在落雨前撇下我先走的时候,路过我,嘀咕了句——捡球捡得不累吗?” 下雨并不是稀罕事。 步蘅有同一时间节点的记忆,但并非是如封疆所述的同一段。 两厢对比,可以说大相径庭。 不能排除没有被人为歪曲的成份。 何况他挑起的那个语气,三分唉三分叹三分怨一分累的,怎么听都觉得有些演绎的劲儿。 稍微往这个可能琢磨了下,步蘅便忍不住抬手拧封疆手背,力道轻,不算瓷实,但不能说没有惩罚的意思。 封疆的表情,在她下手的那一刻,却是往夸张了的方向走的,长“嘶”一声,仿佛被捏得很痛。 步蘅当即松手,紧接着并拢手指,揉按她此前施力的位置,边揉边说:“既然这么个聊天儿法,事已至此,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那年初夏,热风横穿六月,院儿里保卫科的门外总浮荡着西瓜汁清甜的味道,绿意喧嚣,但蝉鸣未起,北方雨前也不见蛙声。 她等了又等,等篮球场里的人都散去,等到雨将落,也没有等到刚结束毕业典礼的人顾得上跟她搭话。 “跑圈的人走的时候提了个包,包里装着她抱了半天的校服,揉得后背都起了褶儿。那个时候,学校里流行找毕业的师哥师姐在校服上签名。上午,她找到一向钦佩的两位师姐在校服上留了名字,目标人物里还有一位师哥。但他一直在人群里应付别人,下午离开学校了,又在球场里跟各路弟弟妹妹说笑。她抱着校服酝酿了很久,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上前。好不容易把那些弟弟妹妹都熬走,雨眼见要憋不住了。她又告诉自己——算了吧,在乌漆墨黑灾难片现场一样的地方,把校服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捧给人家,那场景下,不像求婚也跟要告白似的,再把人吓着。” 一前一后,两模两样儿的故事。 没打商量,但莫名有点逗哏、捧哏的意思。 封疆禁不住笑出声,听到这儿,再次侧转身,抬臂轻撞步蘅胳膊:“这算讲完了?都没个结尾。” “完了。已经大方到,讲的长度是你的两倍。”步蘅不肯再多说了,也不肯对视。 时隔数年,当时的晦暗天幕、空旷跑道、窄仄篮球场……随着她的叙述迅速向封疆的脑海侵袭,又在她话落的那一刻,急速向后退去,离肩并肩的现在是那样遥远,渺不可及。 也同时懂了当年那隐约的角力和较劲,其实并非是错觉。 “好,当讲完了。那你打算怎么补偿?”封疆另起话题,问得泰然自若。 步蘅原本是要站起身再煨一壶热茶的,听到这句话又再度坐下来,只觉得对面的人开始不讲道理:“我们是交换故事。已经一换一了,还要怎么补偿?” 封疆没立刻搭腔,在她面前曲指揉按眉心,又敛了笑,挂了副带点无奈、亦带点累的模样:“你这个老故事,让听的人伤心了。你有三个目标人物,按重要性排了123,经过深思熟虑后,还放弃了3。” 步蘅原本认真在听,看他还有什么新道理要讲,临近末尾才发觉眼前人这是又在逗她:“喂!” 她以前便很服他这种不管对面人死活的语言组织方式,也不讲基本法。 “哦,还吼3。” 听这控诉,被控诉的人简直冷酷无情。 根本寻不到更好的办法,步蘅只得以强塞近手边儿,便宜舅舅预备的绿豆糕给他的方式举白旗。 * 至惊蛰。仲春醒,万物生。 封疆随步蘅同程次驹见面是在一个傍晚,在窗格外叶浸斜阳,星辰将起时。 程次驹提议会面时,打着要步蘅还当初他牵线付棋鸿那笔债的名义。 他也没有同步蘅遮遮藏藏,一开始便同步蘅讲明,此次见面挑的地儿是私人场合,但谈的内容涉及公事。 程次驹困于晚高峰的车流,迟他们一刻进相约的开在四合院内的淮扬菜馆。 踩着暮色进包间前的刹那,脚步声和寻光而来撞窗的飞虫扑棱声和鸣在一起。 珠帘掀开的时候,封疆同步蘅一道抬头望过来。 两双明眸迎面打眼而来,程次驹脚步一顿,换了个笑微微的神情才进门,同时示意两人不用起身。 封疆在程次驹向侍应生递外套的间隙,斟了一盏新茶出来。 茶汤澄亮,摇漾着茉莉花香。 他将茶杯推向程次驹。 程次驹垂眸接过,心知这茶是他斟给初次见面的“程二哥”,而不是已经在前期的接洽过程中与Feng行生出信任壁垒的KS的“程总”。 “二哥”,步蘅在此时抢先开口,“公事可以谈,但今天的主题应该还是好好吃顿饭,对吧”? 程次驹细长的眸仍是弯的,笑得轻,乍笑开就烟散一般掉下唇角:“我跨了半座城过来,不先问问我饿不饿,先警告我,自个儿反省反省,这么对你哥,像话吗?何况,我哪根儿眉毛头发看起来像是来者不善?” 他转而望向封疆,话却还是对步蘅说的:“要不让你的封疆来评判下,问问他,我还持有摆鸿门宴的丰厚资本吗?” 此前封疆同程次驹的面对面接触其实有限。 KS从潜在的他们想要争取的资方,变为与Feng行所寻求的投资理念不合的资方,是在同他们抢滩占有率的“驾到”频繁释放与KS接触的消息之后,但更关键的影响因素是KS派出的尽调小组最为关注Feng行扩张的规模,以及对方展露出的“规模至上”的经营理念。 在程次驹面前没什么需要忌讳的,步蘅刚想反驳几句,却感觉到桌下封疆的手覆了过来,扣在她搭在膝头的手背上。 施了些力气,是在示意她不必管。 而后封疆收了手,提起适才斟茶的那把瓷壶,再度给程次驹添了些茶水。 “二哥”,封疆随步蘅喊道,不卑不亢,姿态温和,“把步蘅夹在我们之间,为我和您之间的公事先开口,是我们俩的不是。这点您认同吗”? 程次驹呷了口浓郁的茶汤,待杯底平稳搁置回石桌面儿上,才笑道:“是。” 一个字儿,落耳铿锵。 如果要划分责任主次,恐怕他得担主儿。 封疆紧接着表明态度:“我们可以因为私下的牵扯见很多次面,但Feng行和KS的合作,如果有结果,只会是因为合适、因为值得。” 无论合作成与不成,这是要事先撇清步蘅在其中的干系。 成不成,都不能赖到她身上。不成,是真不合适、不值当。成了,未来任何可能出现的摩擦与恶果,更与她无关。 程次驹明白封疆话中的意思,他借步蘅约人见面,沾了私人感情的便利,但可能在封疆的视角中,不够磊落。 而封疆对Ks和Feng行继续接触的结果,恐怕依旧持悲观态度。他会出现在这里,大概是因为相信,既然步蘅在场,便不会有任何于他有害的事发生;又或者,哪怕只为陪伴步蘅,他也并不排斥支出一顿饭的时间。 程次驹觉得有必要刷新封疆对自己的错误认知:“如果棋鸿争气,我恐怕也不舍得动用我仅有的妹妹,做今天这个中间人。” 他也有自己的原则,否则不会拖到惊蛰这一日。 更想起步蘅答应带封疆同自己见面前,是说过同封疆适才表态时类似的话的。 在姥爷那里,步蘅在他提出要求后,拾 起他的杯盖扣住他仅喝了三分之一的山参水,同他强调:“二哥,Feng行不是他一个人的所有物。感情和事业,我希望,同时也确定现阶段他能分得很清楚。你们如果能谈成,不会是因为我。但我也知道你的为人,你既然找我,我猜应该是出现了沟通不畅的情况,或者是有什么误会。一个坦诚对话的机会,我愿意促成。” “但你”,步蘅似是觉得仅扣住杯盖威慑力不够,直接把他杯子夺了,“不许犯你爱打哑谜的老毛病。我不能在人累了一天之后,吃顿饭的功夫,还带人受累。你得答应我”。 这么一回溯,程次驹禁不住钉了步蘅一眼。 家里最小的人儿长大了,主意大了,开始加强对家里长辈和前辈的管教了。 已经时逢八点,感受到程次驹眼色的“中间人”步蘅,正考虑修正一下现下的节奏。 视线相对时,干脆同他挑明:“二哥,我有个提议。我陪你们待到九点,我们以吃为先,九点后,我在外面等你们。最迟十一点,我进来接人。可以吗?” 无论谈得有多深入,今晚大概都只是一个新的契机,不可能直接产生一个结果。 她这个“外人”不在,他们聊起来应该要顾忌的更少一些。 凭借对俩人的了解和信任,她也相信,即便他们不能相谈甚欢,结束时,至少也能和平散场。 程次驹并无异议。 他要的不过就是一个言谈间,每句话的可信度都能得步蘅背书的谈话机会,用来减少不必要的误会,来节省更多的用于解释的口舌。 曾经,Feng行并不是Ks的最优选择,同蚂蚁般的初创企业相比,KS有自己的身架。持续的观察审视,评估阶段的放冷,在同一赛道上“拈花惹草”考察其他竞品……在快节奏、充斥热情但并不眼瞎的初创企业眼里,显然意味着背叛。 但工科出身的封疆和池张近来频繁拜会安全专家和地图专家,Feng行近期战略方向上的调整,和背调中,Feng行和驾到两方平台上收纳的一众司机对初创团队评价的两极分化,让他们不得不回头重新审视起步更晚,且目前整体市占率也屈居后者的Feng行。 他要同封疆释放的,是他观察出行领域许久,产生的同封疆一致的理念——行业稳健可持续发展,最重要的基点是——安全。 而世面上技术挂的安全专家,他能引荐到的资源,比封疆和池张依赖校友资源拜会过的,只好不差。 这一个清辉疏落的夜晚,会有一个好的开始,他因确信这个结果而来。 ** 至谷雨。将尽的春色,仍在葳蕤草木中载浮载沉。 好消息也先于夏天而来。 步蘅从付棋鸿那儿得知,骆子儒的案子,在二次补充侦查后,检察院仍以证据不足为由作出了不予起诉的决定。 但步蘅仍未能得见骆子儒本人,从他本人那儿得来的消息也反复仅一个意思:“专心毕业,好好儿毕业。” 被分享消息分享得多了,后来,他也多扔了一句新词儿——“有方向时,向前,永远没错”。 同以前相比,很是有点儿正经师父的模样了,一句骂、嫌弃或不乐意都没有。 步蘅没有强求,因为笃信来日方长。 只是当初辛未明拖她转交骆子儒的物件儿,不得已,只得告知骆子儒,改为奉到仍旧留在国内的骆子庚手上,托他代为转交。 倒是骆子儒复工后,彭澍时常会给步蘅发一些感慨,譬如“我那苦守寒窑十八年等回来的师父,还是咱那个烧成灰都得比别人烫的师父”,以及“师父他老人家添了个新习惯,每天都得摸自己的毛。嘴上说嫌板寸太短长回去太慢,但又一鼓作气搞了个比寸头还短的光头,简直闪瞎整个园区里吃瓜群众的眼”,他还带来了骆子儒要将致盲案跟到底,做二三四期报道且已初现眉目的消息。 到这一刻,步蘅才真的将心落定下来。 已年过半百,又经此坎坷一役,但骆子儒的生命力仍旧一如既往的磅礴。在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里,总有人在跌宕后选择放弃原本的航向,去选择另一种更为轻松的人生,但骆子儒仍旧在尝试去主宰那些让他辛苦的东西,仍旧自由自我,还是α的恒星,只升起、不坠落。 邢行行也在听闻步蘅的offer确定后,送还此前步蘅转递给她的几本专业课笔记。 临近毕业季,校内原本纷杂的生活百态都落点在迎来送往之上。群体的离别,便冲淡了个体的失落与不舍。 邢行行见到步蘅后,没有此前预料中的难过,甚至有了兴致冲步蘅分享自己近日的“一根筋儿”行径:“小彭哥告诉我,α今年内可能都不会再招实习生。但我还是又投了次简历到邮箱里面去,也跟骆老师自荐了一回。照目前的架势看,一回大概率没用,可能还得有下一回。” 步蘅将提前预备好的要送她的书目推过去,同时鼓励她:“只要你想好了,有第二回、第三回,我也都支持你。不止你,我在师父那儿,也吃了闭门羹。算难姐难妹?” 邢行行点头应,从低声笑到朗声,顺手去翻步蘅推来的书的扉页:“非要回α的理由,我其实很难列出123456条来,就是从心里钻出来一个念头,想要回去再继续工作一段时间的念头。骆老师是有点儿奇奇怪怪的吸引——” 话还没完整讲完,邢行行已经看到了步蘅用纤细的笔迹,拉长了撇捺,在扉页上手书,留给她的那句从书中摘录出来的话,以及四字简短的附言:“‘去读书,去学习,去受教育,记住掌握知识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最重要的是我们可以拥有选择的机会。’以上共勉。” 明媚春日,万物生光。 这一刻,校内咖啡店人来人往。 心内的弦被温柔地拨动,邢行行转而闪着她那双灵黠的眼,将上半身倾向步蘅,认真问:“师姐,这次进修之后,你计划,读到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 步蘅其实并未审慎思考过,但大抵是:“老眼昏花看不清字儿的时候?” “到老花镜也不管用的时候?”步蘅说的功夫,邢行行已同步给出她认为的答案,声叠声,虽未完全一致,但两个人俱是因为相似的回答,软了心,弯了眼睛。 ** 至芒种。 诽谤一事,方觉夏和步蘅等来了如付棋鸿预料中的调解通知。 遗憾多少有,但尽力了至少不后悔。 同一日,步蘅结束第一波毕业纪念照的拍摄,久违地回到西山的时候,遇到的是一个明月停辉、浮云驻影的晚上。 她冲进门的刹那,晚来得闲的步自检,正在重新栽扶楼前小院儿内的一棵胡椒树。 见步蘅风风火火的德行,步自检佯装板起脸:“就不怕门后有人?您这是回家,还是拆门?左右看看,哪家好好儿的孩子这么暴力?” 步蘅到他近身前蹲下,笑微微的,一边替他扶正树冠,一边抬手轻按他臂膀:“那您说,人谁家的爷爷料理院子不是栽花栽草种菜,怎么就咱家的栽胡椒?” 两厢瞪视间,彼此都将一句话直白地写在脸上:我乐意,怎么地了? 待给刨出的树坑填完土,步自检才状似无意地提起:“正想跟你说,走之前,把人正式带回来一趟。” 步蘅仍旧是笑的, 只是神色里增添了一抹审视的意味:“您老这是又筹谋什么?” 步自检抷好了胡椒的根系,扔了手中的铁锹,再度剐她一眼,脸上的笑也收了些:“那你先告诉我,有多喜欢?” 步蘅收拾着散了一地的绿化工具、刨坑埋土的家伙什儿:“那您会怎么形容,您喜欢奶奶的程度?” 步自检吝啬于痛快给一个答案,只又指了指远处弯曲了好几道、湿淋淋躺地的水管,示意步蘅别忘了把那玩意儿也一并卷起来,而后才回道:“你一翅子刮那么远去,求学的苦、闯荡的累爷爷没法儿替你吃、替你受,在家里帮你稳住一个后盾,总能使点劲儿吧?” 这样认真的架势,动的竟是这么“离奇”的念头。 步蘅笑,东西也不收了,先打趣他:“咱家这是还擅长抢占民男?” 知晓这是玩笑话,但步自检还是不乐意听,劈头开骂:“滚一边儿去。还没长大就缺了你奶奶的教育,光靠我,防着防着还是没防住,长歪了。” 步蘅也不计较,神色肃正起来:“不闹您了。等我完全回来的时候,咱再见,行吗?我怕家里这阵仗一摆,给人压力。主动权放在人家手里,不是咱家在这方面一贯的优良传统吗?” “我不跟你打嘴仗”,步自检仍旧不完全赞同,但他尊重步蘅的意志,“你自己看着办。次驹跟我提过几耳朵,他们俩碰上之后,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北京了吧?要是将来他们赶不及送你,也别觉得遗憾。从前我每次出发,你奶奶计划中的送行都会因为各种临时生出的变故和事端被迫黄掉,但我回来的时候,她总会想办法排除万难来接我。分开的时候,磨蹭得越久,拖得越久,拉长的只会是原本没那么浓烈的舍不得;回来的时候早点见,提前的是相见欢。不能两全的话,能有后者,已经很好”。 已经跨过那么多死别后的年轮,步自检话里话外,还时常念叨“你奶奶”给步蘅听。 有些感情的厚度,似乎并不会因为分开的时间拉长而被冲淡。 海有不冻港,人有不老情。 念兹在兹不止某个朝朝暮暮,而是世世生生。 因为阴阳两隔,常年四散,儿女绕膝、子孙满堂这类字眼在这个家里从未存在过。 步蘅没有同步自检继续谈封疆的打算,要交代的只一句:“您如果能慢点老,才是最好。” 这话讲出来,唇舌都是软的。 但一字字又硬如枪,轻易便能打中心之靶,深深地戳心。 世间难两全的东西又何止轻离别与相逢喜。 有些长大,和有些衰老,从来并行不悖。 家里是很少谈“情”的,步自检比步蘅从容:“爷爷可没法儿等你。你在这儿,我们也是各自过各自的人生。你姑姑、你哥哥……家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道,总要独立生活。恰好近在咫尺,就相偎相依;远在天涯海角,就互相守望。” “何况”,步自检末了还是挂了些微混着宠溺的嫌弃在眉梢眼角上,“现在不是车马慢的年代。只是摸不着,不是见不到、听不到。人长大了,心得学着硬一点,才好走更远,才能长命百岁”。 ** 至夏至。 步蘅赶在离校间隙,重返了一趟关中。 今年的雨水丰沛于往年,浇出的翠意拂山,随着庵里的钟声荡彻山涧。 静安师太下山陪步蘅祭拜步一聪。 当初,步自检遵从步一聪的遗愿,没有起他的遗骨挪移北上,仍旧将他留在他停居多年的关中。 下葬时,一并矗立的那方石碑,彼时是静安师太以友邻之名选定的。 曾经清晰如刻的“步一聪”三个潇洒写意的大号行书,经年历久后,也开始出现漫漶不清的迹象了。 坟周的青草当风摇晃,摇出一点荒凉萧索的意味。 祭拜的全程,两人都是沉默的,默默地无声同步一聪讲话。 几乎没有交流。 直到重回庵里,坐在花木扶疏的经阁下,静安才承诺:“出去了,这里就别惦记了,我会帮你看着的。” 从步一聪开始,经历了不止一位亲人往生,步蘅有时候也不再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可能,我回来这一趟,告诉他我要去哪儿,他会跟我走,也不在这里游荡了。” 静安没顺着她的话往下讲,完全不见上下衔接地,转而说起庵里的日常:“今年祈愿台重修,搬东西的时候,祈福簿和前几年攒下的福牌被理出来,重新规整了一遍。静松按时间顺序,重新穿线把几本簿子缝了一遍。怕旧簿子受潮、福牌也不好保存,过几年上面的字迹糊成一团,闲着的时候,又开始手抄,复写了一套备用。” 步蘅静心听着,视线在四周逡巡。 山庵开放参观的时间已经结束,四下里无路人。 近处,对面的大殿里彩色布幔随风轻荡,细香生烟。雨洗过的银杏叶,垂在翘起的飞檐上。 远处,起伏的山脊在雾中像一蓬蓬时隐时现的青烟。 见自己唯一的听众不接茬,静安开始沉不住气:“你就不问问我跟你讲这些干什么?” 沉得住气的步蘅忍不住弯眼笑:“您能沉得住气一回吗?我是还没来得及,而您太急了。” 静安师太本想当场摔蒲团走人,又觉得身为前辈还是要稳重一些,于是原地嗔怪道:“可怜的孤寡老人我,未来总有一天会被你的八风不动气死。” 说着说着,真的站了起来作势要走,步蘅立刻攀上她的手臂,把人拽住,再次按坐下来:“大人有大量,别生气。不然,我过会儿帮静宁担水赎罪?” “呸呸呸”,静安示意她话不要乱说,“下不踩蚂蚁,但上也得畏神明,懂不懂?松开,我不走”。 步蘅散了箍住她的力道:“我每个字儿都认真听着呢,能继续说了吗?” 静安看她一眼,那双她看着它们日渐水盈的修长眼眸,此刻亮得刺目,她不再卖关子,平铺直叙地讲:“有人喜欢你。我们在祈福簿上,无意中发现的。” 步蘅料到她要说的话与自己有关,但没想到是这么一件事儿,难免惊诧。 见步蘅满脸狐疑,静安再次重复:“没开玩笑,我说真的。静松摊了一地的簿子,那一年、那一个月,就那一行字儿在纸页上最好看、最扎眼。她又不是不知道你,再说方圆五十里,又有几个人能碰巧和你一样叫这么……奇特的名字?” 说着说着,静安还又新生了不满:“你得问我,你要问我问题我才能接着说。哪有你这样让讲的人扫兴的听故事的人。” 小时候,步蘅对静安的起始印象就不是她自我标榜的“知心姐姐”,而是可爱;而今星霜荏苒,这个特质似乎被时节镂刻得更为鲜明。 步蘅知道这时候不能火上浇油,笑不得,仅配合地问道:“上面写了什么?有落款吗?” 静安大幅摇头:“落款那人倒是没写,但是有抬头。” 步蘅见她斜来一眼,话又断了,这是又等人问呢,只得再度搭梯子问:“是什么抬头?” 静安这才一五一十和盘托出:“祝步蘅呗,还能是什么抬头,不然也不会仅仅因为字迹就被大家注意到。” 步蘅想起她适才刚耳提面命过的“敬畏神明”,笑问道:“那被大家发现了的心愿,还能实现吗?” 静安直接挥手拍她下颌,啪一声不留情地体罚:“一定能!” 她回忆着那几句话,将那朴素的愿望一字字背出来,念给步蘅听——祝步蘅,永远握得住春天,总是人世间最无忧无虑、最茁壮成长的那棵小草。 一句话,随着静安的复述清晰地刻入脑海,随着潜意识不断被复读,烙印越来越深。 风势也强了一些,步蘅觉得,视野之内,前殿的经幡晃得更厉害了。 近处,露天香炉里未燃尽的香堆飞灰,又升了几缕如游丝般舞动的烟线。 它们都在迎风震颤,同此刻她心底不断推涌的,震动全身血液的颤栗和鸣。 “一般人都是为自己,为全家祈福。你这句是哪个孩子干的,其实有线索。那一年,你带回来的人统共就那么两个。我琢磨了下,不是那个大的,就是那个小的”,静安又开始絮叨她推理出的结论,“哪个写字能看,你肯定是有数儿的。话是好话,应该让你知道。但知道了就行了,可别回头去问人家,我告诉你可不是让你留下来追寻情情爱爱的。听到没有!听到回 话!” 一字字,一句句,串联起来的是静安为数不多的耐心,和她必须要反复重复才能安下心的叮嘱。 “我明白”,步蘅应声,同时没忘安抚她,“您放心,秦良玉还记得吗”? 在静安的记忆中,某些古早的事情,留痕是不多的,但她有嘴硬的习惯:“废话,当然记得。别光考我,自己再忘个干净。” 她本还要絮叨,但冷不防步蘅突然侧身,一把把她整个儿压进怀里,抱紧她:“我真的知道。不管怎样,谢谢你和静松发现了,又选择告诉我。我知道他是谁。” “我不用回头问”,步蘅按紧仍下意识挣动的静安后心,胸腔因为发声持续震动,传感到相拥的静安四肢百骸间,“忘了跟你交代我的新变化。当年他许的这个愿,可能差一点,我就错过了,有生之年都不会知道。但那个人,我没错过”。 待说完,步蘅才还静安身体自由,重新拉开两人上半身的距离,再次同静安视线交汇时,才说完最后一句:“情情爱爱我不会刻意追,但好的未来和一颗真心,我都要。” 那晚步蘅歇在庵内一角,庵内为访客准备的偏房,是很让她安心的地方。 半夜又起了雨,滴滴答答,惹人半梦半醒。 次日就要返程,步蘅睡得并不安稳,却也不够清醒。 大抵是后半夜雨声消止的时候,床榻边出现明显的下压感,空气中,也随后浮荡起几缕湿意。 是有人进来。 空降而来的人,携了满满她所熟悉的气息。是原本说好在转机城市再相遇、再汇合,一起回京的封疆。 步蘅挣扎着想要睁眼的时候,搁置在床榻上的手先被握紧,而后靠在榻边的封疆上榻,轻轻扯住她手腕,将她整个身躯连带身上的薄毯一并侧抱住,扣进怀里。 耳后随即拂过来他温热的吐息,以及带着明显倦怠感的低哑话音:“吵醒你了?也怕吓到你,但没忍住。别理我,继续睡会儿,天亮还早。” 步蘅于是便向困意妥协,没有睁眼。 但挪动了下手,轻抚他的手背,一样哑着嗓子说:“你这样,叫我怎么不理你?” 紧接着就听到他低声笑:“我道歉。先睡,等你醒了再说。” “好。但再多聊一句?”反是步蘅开始讨价还价。 “想知道什么?” “怎么突然过来?” 封疆又笑,顿了三四秒,似乎才琢磨好:“散会之后,本来要提前值机飞西安,在那儿等你。鬼使神差地多看了眼这里的天气预报,发现是连阴雨。怕大水冲了龙王庙,把我要等的人冲跑。思来想去,还是亲自来接的好。” 刚说完,就听到她与自己同频的笑。 睡意就这么被击退了数分,步蘅索性翻了个身,开始探出手去摸他的眉毛、鼻梁、眼睛……一寸寸碾,一点点试,一点点感受他。 “还好,还是那个我熟悉的人。”她又笑。 封疆知道这是在笑他反常,他进门后,多少有些称得上黏人的举止。 他也不解释。 难道告诉她,分离的日子临近,被忙碌的日子掩盖的不舍,开始被发现,开始逐日发酵? 两人之间,他是长两岁的那一个,他应该鼓励自己,给自己独自克服的勇气。 只又拭了把她的额头,触手温度还好,但他仍往上拽了下适才被他一并抱紧的绒毯。将她遮好。 幸好,今儿是个湿凉的雨夜。 不然他的靠近,恐是她的负担。 周折了前半夜,他到山下的时候,目之所及,只有干道上稀疏亮着几盏落地路灯,照着掠过黑夜的细碎雨丝。山腰以上,是不见光亮的。 上了山,庵门果然也已紧闭。 作为不速之客,又是男性,夜深时敲门显然是无礼的。 一直等到后半夜,庵里有师太担心雨水过重,摸排低洼地带的蓄水情况,开门往门外加堆沙袋,才将他捡进门。 也幸好,手机里存了一些同步蘅的合照,而对方显然是同步蘅相熟的,从问清他的来历后,便不时背身偷笑。走几步,也要回头再审视他几眼。 对方但凡迟疑,他是做了不进门的心理准备的。 一路被引导,推开偏房门的时候,回头想想,还是觉得进门得太过轻易。甚至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马上要见到步蘅了,而是得给庵里捐一套安监设备。 这里偏居郊野,靠公序良俗来维持安全,总是不让人放心的。 两年前初次与这座青山相遇,他便知晓,庵里有许多人是步蘅的朋友。 仅是想想,也能推测得到,早些年,她们给予步蘅的爱护必然不少,才让她看起来精神上富足,才能在跌宕中仍旧生出乐天的性格底色。 第二天一早,步蘅是醒得更为早的那一个。 封疆看起来困乏得紧,睡得眉心紧皱,步蘅用目光描摹了那张熟悉的面庞许久,想将他的眉峰抚平,又不忍心将他吵醒,尽量敛掉下床的声息和关门的声息。 但出门前,将他搭在偏房内高脚木椅上的外套一并拎了出来。 雨在静悄悄地落。 庵内的石板路湿漉漉的。 静安从斋房掀门帘出来,迈步得很小心,正碰上迎面大踏步寻她而来的步蘅。 一早就听静松说起夜里“不速之客”登门的情况,如今遇上了正主儿,静安一时间又倒豆子般往外蹦词儿:“要不还是换一个?眼前儿这个看起来不太聪明。听静松说,原本甚至预备等到天亮,在外面等门开。” 她开口特意讲得抑扬顿挫,连“唉”带“叹”的,但步蘅顾不上接茬儿,先将一路捧过来的封疆的外套往前递了下,说:“之后说,先帮忙闻一下。” 看清步蘅递过来的那团布料是什么之后,静安以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回视她。 步蘅不得不解释:“不是特殊癖好。我是怀疑,外套上有药水或是膏药的味道。但偏房关了一夜窗,我不确定是不是雨天潮湿,室内捂出来的返潮的气味。” 静安还是没接,因为仍旧不能理解:“不是长了嘴,不能直接问?” 静宁和静松此时也都紧跟静安脚步,从斋房里挤出来,出现在前院儿内,分别兜了些食物,预备顺道儿投喂正在院儿里滴流滴流转眼睛的、庵内刚收养的流浪猫。 步蘅摇头,下颌微抬指向迫不及待咬住空盆猛啃、等不及食物入盆的黄狸花,冲静安说:“嘴比它还硬。” 能问,但问不出来,就等于白问。凭白增添他心理负担。 静安:“……” 她再度重提那个建议:“换一个。” 后殿的建筑群配套的偏房内。 潮气攀附腰椎,渗入骨缝,酸痛蚀骨,但已习以为常。 封疆在步蘅离开偏房之后,活动了半饷,才掌握肢体的主权,起身下床。 清晨的庵院,一呼一吸,触碰到的都是草木清香和雨中的腥气。 中午便要再度启程,能在庵内停留的时间并不充裕。 封疆沿着贯通后殿与前殿的连廊穿行至前殿时,才远远看到正殿的蒲团上,跪伏着步蘅修长但单薄的身影。 虔诚的,安静的,在晦暗光线下显得极易破碎。 他慢慢走上前,在她身旁的另一个蒲团上小心跪坐下来,想要下意识撑一把腰的时候,步蘅闭合的双眼已经复睁,余光自是能将他看得一清二楚,于是他忍了下来。 慢动作般磕了三下头,拉长了许愿的时间,在心底默念了许多词儿出来。 而后跟随步蘅,从一旁的香案上取了一炷香,香梢儿蘸上些火油,移步殿外侧的香炉,将其引燃,再插进炉鼎。 是步蘅先问:“许了什么?” 层层雾雨环绕,牵她回檐下避雨,封疆才回:“好柿发生。” 而后望过去,等步蘅说,一一交换。 步蘅:“万事顺意。” 封疆:“长安长乐。” 步蘅:“青云直上。” 封疆:“ 前程似锦。” “大展宏图。” “财源广进。” “身体健康。” “一路平安。” 喊到最后,相牵的手已是十指紧扣。 云层压过来,庵内轻薄的雾雨渐渐加密,眼前的古殿开始生烟,远处的群山忽得隐没。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由疏转密的雨,只有这一方比肩而立能容人的角落,以及那不停在两人周身环绕,将他们武装包裹起来的一声声祝福。 到正午时分,用完素斋,离开前,封疆先请静安借一步说话,聊起庵内存在疏漏的安防设施。 静安也赶在送两人下山前,挑了封疆替静宁调试接触不良的交换机和路由器的功夫,邀请步蘅道:“下次回来不定什么时候,新地图、新际遇,走前要不要抽根签?” 占卜未来的意思。 从前俩人替自己、替路人,求过许多支。 曾经的步蘅,摇中的下签灵到被师太们称为“灵异事件”。 静安自是了解她那点儿背的过去:“那是过去,我觉得如今已经转了运。” 但步蘅仍旧果断拒绝:“还是不了。抽到坏的还得扔。命运下一步是吉是凶,我想自己挣。” 静安只是随口提议,并不强求,此刻最重要的一句嘱咐,只剩:“照顾好自己,起落平安。” 最最后,是她看着步蘅和封疆出庵门。 看着两人和衬的身形,并肩下石阶,一双背影融进这满山的淡绿深青中,融进这随着一滴一滴的雨,被雨季拉长的无尽夏。 爱情或许不那么不可或缺,但契合的真心永远难遇。 静安还有一句送给步蘅的祝福,留在了心底,并未当面脱口道给她听:若遇有情人,终成眷属。 * 至处暑。大地如同蒸笼,让人燥热难耐。 步蘅约了易兰舟两回,才得以在Feng行办公楼下的啡咖见到刚回京的他。 “去南边拜访了一位马上要退休的专家,提前了解了一下对方加入我们的意向”,易兰舟上来先解释最近难见一面的原因,“他和程总还要晚两天才能回来”。 指封疆。能晚两天,也已经是榨干精力,挤时间出来,只为赶得及为步蘅送行。 同赛道的“驾到”,已经开始在穗城抢先打响补贴战。 线上,出行领域的盘子刚做起来,还有成长的空间,有人强势鲸吞市场,就意味着其他人的领地要被蚕食。 一段日子以来,步蘅目睹封疆从早出晚归,到彻夜不归,再到长居外地,在不同城市间辗转挪移。 疲惫是不需要言说的,眼眶的猩红、眉间的轻褶,都能轻易将他出卖。 热血和亢奋也是不需要言说的,谈及未来时,亮起的星眸和停不下来的絮说,都展露着他的理想和抱负。 将军已列阵前,需要的是嘹亮的号角,冲锋的专注,而不是有人轻扯战袍上的衣袖。 于是步蘅选择成全与理解。 让自己的隐忧和关心退后一步。 但庵内道出的那句“身体健康”,是撇开一切身外物,她最为珍视的。 凭借着连月来的种种蛛丝马迹,以及刻意撩拨他后,差点能窥探到全貌的,那仅露了毫末,便被他严丝合缝遮盖的蜈蚣似的旧伤疤,她有了自己的结论。 一个月内,她探听拜访了许多中西医专家,如今,他们的名片都摆在易兰舟眼前。 其实还有其他选项,但付棋鸿与封疆相处时仍旧如履薄冰般小心,陆铮戈常年在外没有自由身,陆尔恭还不应该承担照顾哥哥的责任,至于池张…… “我担心池张沉不住气,所以”,步蘅诚恳地拜托道,“或许三个月、四个月……或者半年后……等Feng行稳定了,麻烦您帮忙逮人,理疗也好,其它方式也罢,能缓解疼痛的办法,总会有一个能在他身上见效”。 在易兰舟的视角里,步蘅是并不知晓关于封疆伤病的任何情况的,除了他被封疆抓壮丁,当助演演砸的那次“跌打损伤”。 此刻听闻这一段语调沉重、言辞恳切的话,他动唇,第一反应是——得否认。 唇瓣微开后,却很难发出声音。 他并不是情感通达、善于言语的人,在人际交往中,经常笨拙到会拖累身边人,但他有基本的共情的能力。 面对有心人,谎言是很难用只言片语圆满编织的。 以他的口舌能力,多说只会多错。 肺腑间沉淀下来的情绪不算松快,面对步蘅的恳请,易兰舟最终只能捧出同样认真的承诺:“你在意的,也是我在意的。并且不止我,所以……请放心。” ** 飞往大洋彼岸的那天,暑气依然炽烈。 步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乌鸦嘴”的能力传染给了步自检,他此前宽慰自己的那些轻别离、重相遇的情况,在她离开的时候真的应验了。 封疆和程次驹被困穗城,面对的是一架架被取消的航班、被停发的车次。 程次驹在电话里安慰步蘅:“天象都是征兆,看来将来你会有大出息,千挑万选,赶上这么难遇的强对流天气。” 电话递还给封疆听的时候,许久,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一边,耳侧是电闪雷鸣、风雨难止;另一边,候机大厅的落地玻璃窗外,远山苍翠,漫向晴空。 “路上看的礼物,拿到了吗?”最后是封疆先问,声音轻得似能腾空。 自然。 步蘅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预备的,放在她的护照下面,是一本闲趣小品——《万物有灵且美》,让她路上无聊解闷儿看。 “拿到了”,步蘅将他还不知道的部分,告诉他,“在你告诉我之前,我其实已经提前发现了”。 那单薄的一册书上,封疆在扉页上留了两句话。 同静安复述给步蘅听的那一句蒙尘的祈愿,在步蘅的世界里生出了近乎一样的山呼海啸。 “千山万水之后,看了更多的世界,要找到自己,成为自己。”第一句。 “不伴左右的时间里,见字如晤。”第二句。 有句话,时间倒退回61天又3小时零8分之前,已经想对他说。 此刻应该为时未晚。 我爱你。 (上卷完) 第53章 第53章。 53.今夕复何夕(一) 1999年尾牙,步蘅离开生活多年的关中进京,进家门之前,听到身后簌簌踩雪声,时密,时疏。她下意识回头,看到由远及近,擎着一柄黑伞垂眸避风的封疆。满目霜枝伴雪,她不经意收拢的视野中央,是将自己裹得除了眉目和身形,其余皆不可见的他。那是最初、是开始,此后一年,偶遇过他132次。 2010年,封疆中断学业,南下入伍,临别的站台上,他侧身抵挡渐起的朔风,用眼睛、用唇、用手的力道……同时在对她说话:好好儿的。 2013年,步蘅飞往北美,迎接她的是纽约尚未结束的漫长雨季,偶发的飓风摧毁了哈德逊河上的一座百年吊桥,河面烟波连片。前程在近,故乡在远,她走得稳健,是因为身后有人在坚定地守望。 此后聚散离合,悲欢难述,山川往复间,十年已漏。 2023年,纽约州,长岛。 BaseDouglas所香港办公室一年多,离开之前,步蘅回到打拼多年的列克星敦大道述职。到香港是空降兵,如今传的满天飞的待结束本 次述职她会调任北京履新的风声里,也频频有人提“空降”这个字眼儿。 所儿内的舆论生态从来只对平庸之辈友好,要跟自己走的高年级律师温腾从近期旁听到的有的没的议论声里,挑了个有意思的讲给她听:“Evelyn,北京那边有人研究了你的履历,听了关于你的传言,怕你安顿下来后,第一时间给他掘墓挖坟,听说调职申请都预备上了,你还没到真的到呢,人就准备跑。” 听到的恐怕是她到任香港办公室月余,便自断本部门臂膀,利索挥刀削了部门内俩人的旧闻。 不是什么奇特的故事情节。不过是清理门户,剜肉剜走一对同样爱好“卖官鬻爵”,尤其擅长祸害低年级律师和新人实习生的干爹干儿子版“严嵩”与“严世蕃”。 步蘅彼时同温腾笑笑,临了还建议她,若之后再遇此类情形,可以加入那些八卦闲谈,替她正视听。就比如,她不爱无事生非,惹得民不聊生;但也确实喜欢佩“刀”上任,随时有可能对为祸之人开膛破肚。 眼下,在长岛癌症中心的疗养病房内见到辛未明的时候,步蘅把这段儿当笑话慢慢讲给他听。 辛未明只同她打趣了句:“以后你的办公室门外,可以贴幅对儿: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二次抗癌,努力了十几年,辛未明如今已经十分孱弱,连呼吸带动胸腔起伏都看起来不算轻松。 凹陷的两颊,晦暗的眸光,也共同昭示着一条生命线即将前向勾画到终点。 步蘅讲时他听得仔细,但受限于衰竭的体力,已经不能给出太多回应。 上次见辛未明,还是一年前。 国内某个大客户的一批新型通信设备在美/国被扣/押,因为在此前的数次合作中建立起来的信任关系,步蘅被客户钦点,返美加入其诉讼代理团队,参与其对美/国商务/部和旗下的工业安全/局和出口执/法办公室发起的诉讼。 从与客户高管、法务以及其他机构律师交替进行的无数个联席会议里抽身,步蘅曾短暂地拜会过辛未明。 那个时候,两人还能有来有回得及时谈笑。 同那时相比,窗外的太阳还是同一轮太阳,远处,癌症中心的人工湖周边草地上,依然矗立着那棵树龄已达七十七年的红槲栎。 明明一切都没有变化,但下一年,同一轮太阳倾光而下照耀这片大地的时候,恐怕世上就不再有眼前这个人的存在了。 ** 在纽约与师父骆子儒的发小兼冤家辛未明相逢是个意外。 彼时距离辛未明出境前托步蘅向骆子儒转交东西的时候,两人见的那一面,已经四年半。 步蘅已经JD毕业,开始卷生卷死的职场新人期,还在资本市场和并购的深海里试错,还没有因为中美贸易战和TLP301关税的浪潮冲击,扎根在为中企维权的前线上。 某个并购项目意向期内,在尽调的过程中,步蘅拜访一位卖方股东的时候,与辛未明在一家知名医院的癌症分院里偶然相遇。 辛未明当时已经卸下天明资本的掌权人身份,对外官宣的口径是提前退休,未来将把更多精力用于个人生活及慈善项目。 新一周期的免疫疗法效果低于预期,目睹护士于送药间隙宽慰辛未明,步蘅才明白,多年以前辛未明的助理郁西川在那辆车上同她讲的简短一席话中,那些露出端倪又被辛未明强行打断的欲言又止下掩藏着什么,更明白了为何当年他们会同患病的程淮山在肿瘤内科偶遇,那从来就不是巧合。 辛未明看得开,当是时大方敞亮地同步蘅分享病情:“贲门癌复发,四期,病理结果不理想,高分化与低分化之间,我是危险的高分化;腺癌与鳞癌之间,我是更难缠的鳞癌。” 字字句句展露的都是噩耗,还活着,但是随时要面对最坏的结果。 病情很难有起伏,生存质量也很难保障,能争取的是延缓的时间长短。 ** 到如今,永诀近在眼前。 辛未明每一道艰难的喘息,拂过这一方白得刺人眼的房间四壁,传递出的都是腐朽的气息、人近凋零的痛苦。 步蘅慢慢感受着,抵抗着眼眶泛起的潮湿,让自己尽量看清他的每一丝神色的变化。 她踟蹰了许久,终是忍不住,要出格地问出一句:“要不要我告诉他?” 辛未明已经在连续的自持中,修习出了极致的隐忍功力,步蘅很努力地分辨他的眼睛和神情中有什么,结果是……什么都没有。 只要他想藏,便不会被任何人窥见心思。 天色渐暮,灯火着色。 辛未明微摆了下头,并不清明的眸光被扇动的睫羽遮盖:“不了。现在再生联系,岂不是约等于通知他来参加我的葬礼。” 嗓音低沉,语调艰涩,带着一些节奏不平的喘意。 他和骆子儒,是从出生后第五天,便打过照面的关系。 是幼儿园一起钻狗洞,头撞脚,撞出来的感情。 他们是已经分道扬镳的朋友,已经歧路而行的发小,已经于人海间失去联络的人……又何必失去第二次。 决定不说,不是一分、一秒,又或者一天、一周做出的决定。 那是一场无法向外人道明的漫长马拉松。 第一次同这个疾病抗争,距离现在远得像上辈子的事儿了。 那会儿他和骆子儒虽然已经频频大吵,但还没散伙,俩人的小徒弟孟昇得知他生病的消息,想要告诉骆子儒,被他用一顿佯装出的滔天震怒拦了下来。 他清楚地知道,骆子儒知道这个变故后的结果。 他能活多久,自确诊那天起,便是不再确定的。 但那时,骆子儒对现状的不满是摆在面儿上的。 骆子儒一旦知道,他们之间已经撕裂开的信任会被强行修复。 骆子儒会选择共患难,不再能自由地放弃他已经想放弃的东西,不再去奔赴他新的人生。 作为知情人的孟昇后来大抵还是想要说,却被那场意外事故意外封住了嘴,没能讲出来。 “他知道了,如果过来,到时候我不在了,他骂我的话,就没有人能完全听得懂”,辛未明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下,一室萧索应声腾起,“我也不想好奇,他会如何反应,会说什么。我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人死后有灵。到时候成了一堆灰了,再好奇,又能听明白、看明白什么呢”? 步蘅探寻的答案,适才没从他眉梢眼角溢出来,没从他神色间被窥探出来,此刻却意外因为他话间的坦诚而昭彰。 辛未明的后半生即将戛然而止,但骆子儒的后半生或许还长。 他们两个人,至少有一个,需要孤单地、长久地面对这场死别。 辛未明选择自己来做这个人。 “一起长大的情分还在”,辛未明最后说,“我不能临了了再害了他。本来就是个不知道快快乐乐、轻轻松松过日子的人”。 最后那句,声音很低,几乎被窗外的风吹碎了。 窗外夕阳余晖烘烤着步蘅瘦削的背脊,那点热,却不足以驱散步蘅心口横生的湿凉。 “辛总”,夕照的热与心口的凉在步蘅的世界里激烈对撞,她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干得像气音,“您能不能对他,也对自己仁慈一点”? 日子还长 ,倘若日后骆子儒仍旧得知呢? 万一他还是知道,同一同面对死别相比,因为后知后觉而交错顿生的后悔和于事无补,要如何消解? 那些不止不休的悔,依赖时间真的能够化解吗? 辛未明自己,又真的觉得没有未尽的遗憾吗? “当年的那个盒子”,辛未明的声音随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照明灯而落,“有个夹层。如果……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留在里面的东西,或许能帮助他”。 “那您呢?”荒芜仍在步蘅胸口蔓延,随着辛未明的这句话,漫过了她如今坚实的心防,簌簌落了她满身。 这个局面,于旁人而言,乍看,似乎有无数种解法,有许多个选择,但每一种,通向的都是日暮穷途。 没有一种,能以两全收尾。 就像曾经,她所面对的另一场抉择一样。 “至于我,下次来看我,”辛未明交代,“带一束我想收但没机会的鸢尾花,随便放在太平洋的哪个海岸就好。还有……过会儿走……别说再见”。 辛未明回避了问题。 心知这或许已是最后的告别。 步蘅选择如辛未明所愿,不再追问,亦不说再见。 * 至纽约时间晚9点,步蘅才返回在列克星敦大道附近的酒店,带着满腔仍旧悬于半空难以落地的嘈杂心绪。 的士在城中拥堵的车流中穿梭,先是路过Douglas所纽约办公室,而后沿路下行。 车窗外零星飘起了刮窗的细长雨丝,视野内熟悉的街景一径变得模糊。 但她闭上眼睛,也能在心底描绘出来街道上那一幢幢矗立地平面上的摩天建筑。 很奇怪,从前租住的公寓就在酒店斜对面,从Douglas所到公寓,是步行可达的距离,到酒店自然也是。 今夜,却漫长到依赖车行也始终走不到终点。 车轮转啊转,停停开开,一路碾磨着她的神经。 下车的那刻,看清夜色中静立街角的蓝色邮筒时,步蘅心脏突兀地起了砰声,剧烈地开始跳动,带动她全身开始大幅颤抖。 该死的。 忍着额角的抽痛,步蘅忍不出从随身携带的腋下包内摸出打火机。 不能抽烟。只是摸到那一方圆润的金属边缘,也算是为自己焦虑的情绪寻找一个出口。 订酒店的时候,温腾问她为什么选在这儿,她记得自己答的是:住习惯了。 可不是。 她不想再欺骗自己。 这几年被自己死命压抑住的一些东西,随着这半日来,因辛未明与骆子儒的纠葛生出的情绪上的大开大合,被硬生生剖了出来,暴晒了一地。 让她自己得以清楚直面。 来这儿,不是住习惯了,是想故地重游。 重游故地,不是因为这个地方,而是因为她在这里,埋葬了旧情。 同封疆见的最后一面,就在这个如今暮卷残雨的角落。 一样的雨逢凉夜。 他如同她留学以来,给惊喜一样,站在公寓楼下,窗口斜对着的那个斑驳脱漆、被填满了涂鸦的蓝色邮筒边。 从前,她往窗下张望,便能看到他抬头,笑着冲自己挥手。 然后他会等她下楼,等待她冲进他张开的臂膀间,等她将他撞得趔趄时拥住她,再一同拖手上楼。 从前,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分开。 而几年来的最后那一面,他仍旧站在邮筒边,等她走下来,向他走近。虽然,这次走近,是为了走远。 步蘅记得自己撑了一把伞,红色的,又或许是黑色的,也可能是透明的,她并不想记得过于分明。 她一路撑过来,走到他已与雨融为一体的湿冷里。 她将手持的另一把伞递了过去,但他没有接。 世界自此分为伞内伞外,被雨一劈两半。 他们的对话,也将紧密相连的彼此一分为二。 “这个决定”,步蘅记得封疆如是说,“我知道做出来,需要很多勇气。一个人的份量不够,两个人一起,才能对那些过去负责。我过来,是想告诉你,不要背负压力,我会支持你”。 他是这样一个人,先被放弃,却还要对放弃他的人说——“我会支持你”。 第54章 第54章纽约的上个冬天,冷不冷…… 54.今夕复何夕(二) 从纽约先折回香港,待步蘅真正落地北京,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满城窗景已经被夏风镀色,由淡绿转深青。 在海外耕耘多年的姑姑步知蝉和姑父程近文,已于近年接受国内科研院所的邀请,在疫/情后携手归国。 其间的过程并不容易。华人在海外从事科学研究本身面对的掣肘很多,从求学开始,就有一道“防盗防偷”的天然屏障竖在身前。如今离开,自己的成果想完整地带回,也面临此前依托的平台院校的盘剥以及离境前的多重审查。 只是再多的关卡,再多的路障,也卡不住两颗坚定回国的心。 他们的回归,很大程度上丰富了步自检的夕阳生活。 步蘅在祝青帮忙踩点下定的公寓草草安置完行李,回到西山的时候,看到的是并肩打理院内胡椒树的一组新搭子——放手不干只监工、仅起到装饰作用的步自检,以及满额飘汗正琢磨怎么打部分胡椒下来、指哪儿打哪儿的程近文。 十年,曾经纤细的苗木已经长成壮硕的巨伞,为它嶙峋的树干撑起了一方遮阳蔽日的天地。 树冠应该是被步自检他们修剪过,曾经高低错落的枝丫,如今排列有序。枝挤枝,挤成了一幅如新雨后蘑菇开伞的平整模样。 这个窗明几净但总是冷清的家,终于在年景流逝中,收纳起了更多的热闹、更多的烟火气。 * 步蘅兜了一包程近文用牛皮纸包裹的胡椒到祝青工作室的时候,刚上二楼,就见祝青猛地从瘫软状态中绷直身体,剜了一眼过来:“等会儿,这什么味道?” 步蘅抬了下手腕,向她展示牛皮纸包:“佐料味儿,胡椒,家里种的。” 祝青绷直的肩背又瞬时软了下去,顺手捞起沙发上的一个抱枕往靠过来的步蘅身上砸:“差点儿以为您要投毒。” 步蘅抬手接过,待走近后,将它就手插到祝青背后,减轻她脊椎的压力。 而后将胡椒搁置到祝青这个工作与生活空间二合一的工作室厨房里。 整个工作室的装修风格如旧工厂厂房。 墙体保留了最初的水泥腻子面儿,地砖也是配套的深水泥灰。家具也选的复古工业风,一溜的冷冰钢化玻璃面儿,以及通体写着酷字的黑色机械腿儿。 步蘅塞过来的那个抱枕,勾起了祝青一些久远的记忆。 步蘅动作的熟练程度,跟已形成肌肉记忆似的,也掀起了祝青一些难得的恻隐之心,祝青于是顺嘴问:“不用倒时差?” 这问题问得有悖基本常识,步蘅回瞥她一眼:“问个事儿,我从哪儿往回飞的来着?” 祝青即刻骂了句脏话。 忘了。 忘了这人狡兔三大窟,回京前还有个中转站,是三地连飞,最后一程的起点和终点,都在东八区,没有时差这东西。 步蘅纠完错,又替祝青归拢了下她乱七八糟散开,摊在茶几桌面上的剧本,将她错层粘贴到剧本上的一众莫兰迪色调的便签条捋平。 是挺单薄的一个本子,封面写着全12集的体量,看剧名是古装题材。 待重新将剧本搁回茶几上,步蘅才又问道:“什么时候进组?” 祝青脱了手腕上的皮绳,速度捋了一把飒直的长发,绾了个低发髻:“下月初,五六号飞横店。” 这么多年,彼此一直在不同的赛道上前进。 各自都经历了试错、纠结与踟蹰的过程,又同样在迷茫期后,坚定地奔向了新的领域。 祝青一直被兴趣牵引。先是从人像摄影向古风摄影迁移,而后又从平面赛道走出来,进入了短片赛道,运营出了一个口碑不错的视频博主账号。 困于自行摸索的低效率和技术限制,中间祝青一度狠下心来,将在各平台上开设的同ID账号一律停更,同样飞抵美东,读了两年NYU的导演系,成了圈内为数不多的野路子和科班出身混搭的产物。 从拍素人,到拍北电中戏新生,再到拍明星;从人文风景Vlog,到广告片,再到拥有完整叙事线的参赛短片;从五分钟、十分钟,到半小时,再到而今获邀执导一部完整的剧集……这条路,祝青走了十年。是步蘅从学生、到实习律师,积累年资,一路冲刺,直到晋升合伙人的同一个十年。 近年来极端天气增多,自春末以来,北方的雨水也明显丰沛于往年。 工作室二楼两米半长的窗台外,勾挂在吊篮里养的那几株波士顿蕨,也被浇灌得明显比往日丰盈摇曳。 祝青倒红酒出来的时候,望见那一丛碧绿,干脆捻起两支高脚杯,招呼步蘅到窗边儿,一起吹会儿正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刮的妖风。 瓷杯碰撞,清脆声响起。 甘洌的味道紧接着入喉。 视野内铁窗框起的天色被浓雾遮掩,不是能掉星星的晴朗气象。 两人趴伏在窗台的金属围杆上,任一层层凉意漫上 肌肤,连带着头脑中的思绪都跟着清明了起来。 浅啜了口酒,祝青才深入问起步蘅的安排:“想好了,工作重心真的要完全转移回来?” 是周全思量后的决定。 步蘅应:“摆平香港办公室层出不穷的内斗费了一番功夫。不然,至少上个月,你已经能在这儿见到我”。 因为她的中国大陆背景,赴任香港,是她当初升合伙人的隐形条件之一。 投票推荐阶段,支持她的其中一位高伙已经明确向她表露了所里对她后续的任用计划。她在香港的任务,最为核心的一条便是——作为一条强势的鲶鱼,以硬kpi说话,改善区域的恶性竞争风气。 “之前考虑中的另一条橄榄枝呢?”祝青又问。 两人时常分享近况,纵使隔行如隔山,有些事彼此并不能完全理解。 同祝青分享过的那条“新枝”,是来自曾经的对手律师的一个邀约。邀请步蘅离巢,一同合伙单干。 是在交锋的过程中,彼此被对方激发出了更强斗志的对手;是在竞争过程中,双方日渐对对方生出钦佩,而不是“你的成功意味着我的失败”的对手。 于是不打不相识,自此建立了往来,牵扯越来越深。对方决心创业,第一时间记起步蘅这号人,开始反复游说。 “我之所以赶在这个时间节点儿回来”,步蘅将高脚杯搁置在后方的置物架上,边上手清理眼前这一丛绿蕨外围枯掉的叶子,边解释,“就是因为被她说动了。后面介绍给你认识”。 这么一聊,祝青反倒纳闷了:“既然被说动,就意味着离职,合着您刚落地的时候,接机的Douglas所的人是临了了赠送接机服务?” 简单的事儿被她说出了一股离谱的味道来,步蘅听笑了,再次解释:“离职是跟纽约谈的,消息公开还要过一阵儿。对所儿里的其他人、尤其北京办公室的人来说,我恐怕依旧是即将空降而来打破现有平衡的入侵者。” 步蘅开始给祝青讲故事,将Douglas所紧捂她离职的消息不对传言进行澄清是为了达成何种目的,通俗地讲给祝青听,就当为她未来的创作生涯提前贡献素材。 “我被卷进了一出障眼法。北京的负责人空缺了将近一年,之前一直是内部晋升。目前有ABCD四位选手竞争上岗,但两两有合作,其实只分为AB派和CD派。所有人都认为第五人的到来会打破现有的平衡,第五人倒向谁,谁的赢面就大。我会调任北京的传言,是在A到纽约处理一宗案子,与我执业以来的师父长聊之后。这个细节一传出来,在很多人眼里,我不是A的人,也是A的人。我到纽约述职前,B又到香港,在某酒店外制造巧合,跟我连续地同进同出。我事后才知道,C手下的高年级律师,当时也入住同一家酒店,并且目击到了第一现场。我是AB党似乎已经板上钉钉了。CD派或许是有了压力,推一直隐身的D出来,借着我在香港的狠辣传闻发作,我人还没到北京,就闹着要调职,想倒逼总部撤换我的调令。但事实上,我只是摆在人前晃眼的烟雾弹。第五人真的有,但他的加入,不会使目前这出争抢的戏更加白热化,因为要来的那个人不是来做ABCD的同事,他是空降来统领北京办公室的boss。这个消息如果传出来,恐怕目前的这种局部热战、大部冷战的总体安宁的形势都难以继续维持。等人到任,板上钉钉,ABCD估计会抱团一致对外。如果能合力将人逼走,或许可以翻盘,不然只能顺从”。 是很低级、很资本家的伎俩。 上位者任意修改游戏规则,且欺瞒下位者。 下位者使劲浑身解数想争取上位者给予的认可,独占与此相匹配的利益。 步蘅从来信奉按劳分配,但这出利益之局中没有足够善良的人。ABCD中的任意一个,能力都不足以领导其他人继续抢滩大陆业务,却纷纷将精力用于搞内部分化,试图明里暗里打压其他人。另一边,从根本上来说,Douglas所将北京办公室的业绩看在眼里,甚至可以说倚重,却并没有那么在意base北京的一众人。 而她,原本确实在调任北京的名单范围之内,但她拒绝后,一样选择了自私,做了这出戏的npc和冷眼旁观者,用以换取如期离职的机会。 “久利之事勿为,众争之地勿住”,她懒得应对暗弹明枪,干脆转身远走,自行开辟新大陆。 * 一个充满着汲汲营营的故事。 不动听,甚至可以说艰涩,毫无意趣。 但听完后,祝青好像进一步懂得了,这几年步蘅身上对外的冷情和锐利缘何而来。 这对她而言只是个晦涩的故事,听完就算了。但却是几千天以来,步蘅真切的生活。 每日每日,轮回往复。 她听得轻松,但讲故事的人,讲得疲惫。 纵使语速极快,甚至脱口而出的连串句子,节奏都是铿锵的。 有些事,从听闻步蘅决定回来,祝青便犹豫要不要提起。 有很多次,话至嘴边儿,在舌尖斟酌了下,又被她很不“祝青”地吞了回去。 此刻,窗外凉风习习,楼下有路人经过,传来一阵分贝不大的欢声笑语。 这世上总是有人快乐地这样轻易。 祝青在路人走出街角后,终是动唇:“我刚回国修整没多久,也就春节后,池张找到我,想让我替Feng行的高管拍摄职场形象照。” 转赛道已久,她本不会再接这种商务拍摄。但池张不按常理出牌,扔了俩实习生过来,赖在她工作室里抵死不走。 她原本不会接,但其实即便没有这被扔来的两个人,她也不一定会真的拒绝。 听到那些久违的名字,平稳的心跳生了起伏。步蘅没有接话,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接下来,祝青要谈及的是什么。 “在布好景,用来临时进行拍摄的那个会议室里,我见到了老易”,祝青越说越慢,透着显而易见的谨慎,“他问了我一句话”。 祝青并未向易兰舟进行确认,但她从不认为,这样的问题会出自历来寡言的易兰舟:“他问我:纽约的上个冬天,冷不冷?” 第55章 第55章要是我晚了一步,昨天死…… 55.今夕复何夕(三) 那晚,云积到后半夜,终究没撑住,化成了一股脑儿往下跌的雨线,砸得地面不断生烟。 步蘅歇在祝青那儿。 两人一人一层,她不干扰祝青画分镜,祝青也给她足够的个人空间。 前半夜 ,步蘅再度回到窗台前,盯着被雨水模糊的窗玻璃,和窗外被玻璃模糊成了一片混沌的世界。 眼前什么都看不分明,脑海闪过的影像却清晰如刻。 是来自不同年份的很多个纽约的冬天。 有漭白的雪,行色匆匆的路人,停运的老旧地铁,因被积雪封堵需要蛮力才能推开的公寓楼门……以及在夜半时分、清早时分,多次闪现在她那一方窄小公寓里的人。 打火机的沁凉触感不再能够安抚她跳动的脑部神经,步蘅收束脚步声,蹑脚下楼,推开祝青工作室后院的落地玻璃门。 楼后的屋檐伸出半米宽,屋顶积的雨水莽撞往下泄,在檐下溅出成串儿的水花。 步蘅点完火,待风将烟头吹断了一截儿,才凑近,吹出一口烟。 烟雾漫入雨雾,像轻薄的山岚。 忽的就想到多年以前,在山中庵院,在雾雨环绕下,许下的那一个个愿望。 有一些近乎实现了,譬如青云直上、前程似锦、大展宏图、财源广进…… 而另一些,越往前走,似乎离它们越远。 后半夜,步蘅平躺在矮塌上,在各种旧梦中辗转。 梦里的影像有鲜明的颗粒感,仿佛随时要碎裂开来,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有她在律所点灯熬油,拼命加速整理文书,却还是加班到了零点后。待终于顶着干涩的眼、嗡响的大脑和加速的心跳赶回公寓时,等了她一个午后加前半夜的人已经因为密集不得闲的行程中积攒下的疲倦,坐在仅有一盏落地灯相伴的沙发上,坐睡了。 她将手窝在口袋里捂暖,给封疆膝头添上一床薄毯、后背塞了个抱枕,才舍得伸出双手揉挤他的两颊。他很快睁开眼,但怔愣了几秒大脑才恢复运转。等思绪没那么混沌了,第一时间就将蹲在他身前的她捞抱起来,笑着拖上沙发:“你平时是不是联合你的摄像头一起对我行骗?现在可露馅了啊,眼底的蜘蛛网是不是瞒着我多到过分了?” 曾经是她对他耳提面命要劳逸结合,那时换他总是担心她把身体熬坏,熬到崩溃,每时每刻都惦记远程监督她好好吃饭、睡觉。却从来不会建议她停下来别干了,或是放弃吧回国吧。世界这样大,他很支持她多看看、多走走。 那一次,他是从赴伦敦洽谈APP出海的行程中挤了两天时间出来,来短暂地陪伴她过一个周末。 可她当时也是真的身不由己、分身乏术。一同进组的实习生平日虽钝,但时间精力靠得上,他们的mentor和老板看到一个就想起另一个,时不时的就邮件滥炸。客户的新诉求更是不分昼夜而来。那个时候又是中资企业赴美上市的黄金期,合作的中介机构和客户里,有许多学生时代便听闻仰慕的人物,学习的机会不常有,既能积累年资又能拓展视野和人脉。再者,同期签入的实习生多如牛毛,总担心慢一点,下一秒就会被out,何况她对自己的要求并不是在那个环境里活下来,而是稳居金字塔尖。 不见面的时候,是真的会“欺骗”他。回复给他的答案里,饭永远已经准时吃过,觉最少也已睡足六七个小时。不过两三天,某次习惯性地回复完,上拉了下近几日的聊天记录,又猛地对自己如此敷衍感到心惊,而后是很深很重的抱歉。 于是开始收集图片作为“呈堂证供”,尽量多分享给他看,也在时间能对上的时候,一起吃播一会儿。 见面的时候,她又想了个让他无可奈何的招数。被他批评在他的“监视”之外便不按时吃饭,就马上夸他几日不见做菜的手艺又精进了;被他念叨连睡着了眉头都拧成麻花,就夸他新添置到冰箱里的蔬菜和水果长得真好看;他发愁她一身“排骨”,她就把人摁倒,吞掉他没完没了的唉声叹气。 那段时间,她能分给他的精力极其有限,打工人的自由是老板意志下的不完全自由。能为他做的,就更为有限。而他这个要看投资人和市场眼色的做老板的,因为肩挑许多同路人一起加速往前奔的愿景,也并不轻松。她能察觉到他对他自己给出的单薄的嘘寒问暖嗤之以鼻,但远隔万里,他一时也寻不到更好的表达方式。 那个阶段,一次次见缝插针的相聚,大多是他从周边国家和区域抽空飞过来,或者挤出几天时间特地飞一趟,或是来美出差辗转到她那里待一会儿。 最长的一次也不过停留三天,最短的一次只有两个小时。甚至有一回,他已经身在美西拜会融资机构,原本商量好了她从美东飞过去两人见一面,却因为临时生的变故,他需要提前回国,而她航班延误,连在机场碰一面都没能达成。而哪怕置身一地,除掉她需要工作的时长,两个人能面对面的相处的时间还会被进一步压缩。 那次他走之前,她回所里加完班回来,发现他不知道从哪儿搬回来几棵番茄盆栽,放在她公寓唯一向阳的那个窗台上。 苗情很好,枝叶姿态舒展,都是已经坐了果串,只需待果由青转红,便能感受收获喜悦的茁壮大苗。 怕她这个连自己都没空照顾的人没空照顾这几株植物,还用她公寓里没来得及处理的水瓶做了个滴漏装置,只嘱咐她至少隔半个月要给蓄水瓶添一次水。 那个时候他向她剖白过他的想法,事业是要抓住机遇往前奔,但日子里也应该有一些生活的色彩,一些偶尔想起来能会心一笑的趣味儿。 她看着他专注地调试滴漏的速度,从后面摸他的背,手臂攀在他肩上,抱紧,特意问:“要是我把你的番茄娃娃养死了,刑期怎么定?” 他还没回复,她又自己支了个招儿:“不然,养死了我就偿命给番茄爸爸?” 番茄爸爸比她要大度,也不稀罕她用命还,拉了拉她攀在他肩头的手,说:“别担心,番茄爸爸以后还可以是葱爸爸、生菜爸爸,我们挨着试,总能勉强养活一棵半棵的吧?您得对自己有点儿信心呀番茄妈妈。” 那个周末之后,当年远行时的那一点“见字如晤”的念想,自然而然地成了“见番茄如晤”。 在无数个忙得昏天暗地的日子里,从浑浑噩噩、睡眠不足中挣扎起身,拉开窗帘的那一刻,与那几棵挂果的番茄迎面相逢,看到那饱满的如红樱桃串似的果子,已近干涸的身躯总会有更多的能量供给出来。 梦里亦不停闪回她正式入职前抽空回国的片段。 因为知道他那几日都在北京,她没有提前把消息透露给他。 倒是突袭回京后,意外撞上了易兰舟在他的新居当“田螺姑娘”,正跑腿儿过来投递一堆含吃、用、摆等各色功能的东西。 那个时候,他已经把早年的院子无偿租给了一家将售卖盈利用于免费午餐的公益书店,在Feng行新租用的办公园区附近置办了个出行更为便捷的小两居。 知晓所有的门禁密码,她进入他的新领地比想象中还要顺畅。 易兰舟乍见到她闪现,惊讶到还没归置完的物件儿都差点从手里脱了出去。 她赶在易兰舟喊人前疯狂冲易兰舟摇头,第一时间封堵易兰舟的嘴。 眼力见儿还是有的,易兰舟即刻停下手上动作,准备闪人。 她送易兰舟进电梯间前,易兰舟最最后还是将他出卖了个干净,指了指自己的腰,又指了指他新家的门:“在卧室趴着呢,今儿找了个老师傅按了半个多小时,在师傅的鼓励和暴力下,没少叫唤。虽然他没表现出什么,但我觉得多少有点儿伤自尊了。要不是被按了个半残,需要人驮他回来,估计半路就得把我支开了。你回来了正好,明儿你陪他去吧。” 她即刻应下,但心知他平时私下里看起来没脾气且有耐心,万事好商量,但在某些事儿上硬得跟石头一样,未必真的愿意她陪同。 这几年她虽然没有跟他摊牌,但陆续地以实际动作表露出对他那截儿烂腰的关心,她不信他感觉不到。只是他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说、不认、不谈。 她猜他大概是不希望她以此为由,劝他或者强令他减少飞纽约的频率。彼此都明白,原本就忙得跟陀螺似的,漫长的飞行时间对他那伤残的腰没半点好处。 她也确实这样做了,只是他不想谈那截儿腰,她也没逼他,只打着省钱的旗号,将每张机票量化为她加班的时长。他是见识过她那边忙起来没日没夜把人折腾到跟要濒死似的模样的,于是起效了一段时间,比如这次见面,就是他一时听了劝,在国内等她往回飞。 那天,她刚推开卧室门,就见他把半张脸从枕头里抬起来,控诉似的:“老易,下次不能再约这个专家门诊了。这个大爷下手忒狠了,听不 到人出声,就继续死命下狠手,非按到人叫出来为止。我本来好好儿的,这么下去,迟早让他按出毛病来。” 这他妈叫好好儿的? 她一秒都等不了,即刻施力,将半开的门推撞到底,大概是砰声过于剧烈,让他琢磨出不对劲来。 等他指挥自己不那么听指挥的身体,侧身瞧清楚门边是她,她已经摆好一个满面凛冽寒霜的表情等着质问他。 她那次生气是假的,心疼才是真的。 但后来再会于纽约,他有一次发火却是切切实实的。 那是整夜辗转的梦境带她重回的最后一段过去,也是记忆里他唯一一次真正地对她展露情绪。 熬完了一个长达四个月的意向期,某个项目终于正式签约的时候,她从律所出来,呼吸到新鲜空气,才觉得给自己续上了命。 走几步就发晕,空空如也的胃腹也泛起阵阵恶心,脊背骤然浮起一层薄汗,脖颈处更是冒汗成串、不停下滚。 脑海中仅余一个认知,趁没趴下得抓紧回公寓躺平。 但刚迈步准备横穿马路,腿又莫名一软,牵带着整个身体前倾。 就在即将摔进路面,摔到某辆疾驰而过的古董车上的时候,蓦地被一只从后方伸过来的手臂大力捞了回去,整个人随即紧紧嵌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而后被打横抱起。她剧烈跳动的心脏和他手臂颤抖的频率共振,至此她才后知后觉适才因为他的出现,她逃离了一次鬼门关。 那一整天最后是在医院度过的。 奔赴急诊的路上,他反复向她确认身体每个重要部位的感受,同时紧扣她的十指,不断安慰她绝不会有事。 他说得那么肯定,留给她的怀抱温度她又格外熟悉,她是真的相信他说得会是真的,僵直的身体在他的安抚下慢慢变得松弛。 在各种不适之外,她只觉得被困乏压倒,难以撑开自己贴合在一起的眼皮,将要沉入混沌前,模模糊糊又听到他不断和医生沟通。 她是伴着他跟人说话的声音睡过去的,但等她从黑沉的长长一觉中醒来,整个人有了复苏的迹象,再睁开眼看到他,无论跟他说什么,他却不肯再说话了。 一直到出院,重回公寓,他都将不跟她讲任何一句话贯彻到底。但又有求必应,无论她要什么,提出想做什么,他都来搭一把手,做她的第三只手、第三只脚,让她更为轻易地如愿。 耗着耗着,细细密密的焦灼感逐渐压过其他的情绪,不断刮擦她的每一根神经,她在这不算漫长的折磨里向他认真发誓:“就这一次,我保证再也不会了。” 讲出来,自己都觉得,这像是辜负真心的人渣承诺此生再也不会背叛、不再出轨一样。 他一共只能停留一天半,三分之二给了医院,最后这一丁点儿时间又给了沉默。 当时他已经提起甚至没来得及打开的行李箱,预备下楼,听到她的话后,松了手,任行李箱滑轮与地板击撞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站起来从他身后勾他的手,被不留情面地甩开。 他夺手的同时,有剧烈的喘息声响在她耳畔。 他头也不回地走之前,到底给她留了一句话,是极力耐着迸发的负面情绪,忍得脖颈青筋暴起后开的口:“什么叫就这一次?” 随着这句反问,她听到了很扭曲的一声嗤笑,以及:“要是我晚了一步,昨天死在那条街上的不止你一个。” 她紧跟他出门,明明就差那么几秒,可她下楼后,游目四顾,已经连他的一丝人影儿都寻不到。 手机、钱包都未随身……仓促追他出门,什么都来不及想,身无分文。 有些失魂落魄地折返,急于掏一些现金再度夺门追去机场,却在迈上公寓楼的旋转楼梯第一阶时,抬头便看到了他立于公寓门外的细长挺拔身姿。 只一眼,被急痛烧成灰的五脏六腑里,有一丝清辉破土而出,于眼前盈盈浮动。 她急促地迈了几阶上去,急切地想要拥揽住他,他也退了几步下来,埋在她脖颈处用了些力气咬了她一口。而后,他才摘下那副冷冽的面具,给了彼此一个新的台阶下:“昨天吓得不轻,在医院里取消了返程的航班。刚让你气着了,一气之下忘了,出了门儿才想起来。你没得选了,只能再捡我进去,继续接受自我保护再教育。” 第56章 第56章步蘅自己也想不到,远远…… 56.今夕复何夕(四) 祝青工作室的复古摆钟撞响的时候,步蘅作痛了一夜的脑神经终于疲惫到发麻,不再对她形成任何干扰。 步蘅下楼跟祝青告辞的时候,祝青正仰面躺在一楼的黑皮沙发上,和空气无声对峙。 是她遭遇瓶颈期时的常规姿态,懒得搭理其他活物儿。 为此,步蘅多停留了一刻钟。 待工作室有员工进门,才走出这栋被黑白灰三色覆灭的建筑,走进这方矮楼前不时有鸽哨声落耳的悠长胡同。 清晨又一场骤雨刚刚刹止。 放晴后的天是宽广无垠的蔚蓝。 白天要跟同祝青提到过的大四届的师姐兼新合伙人赵芳藏碰头,地点是赵芳藏踩点儿了许多回,已经交了意向金的众多律所生根地——财富中心。 选址在三期,穿窗可见国贸的网红打卡地标大裤衩。 赵芳藏与步蘅见识过的许多风风火火的事业型同仁不同,以情绪极其稳定著称,放狠话也是笑眯眯地一字儿一字儿慢慢往外蹦,无论输出多么暴力的词汇,语调都温柔地不像样儿。 从前对打的时候,组内的温腾就对赵芳藏的笑极其过敏,时常在庭前会议后一顿咆哮,不止一次向步蘅感慨:“md,看着是朵温柔解语花,偏偏毒性最大。” 直到某次说得急,被当事人赵芳藏捕捉到,得了赵芳藏一句阴阳,“温律师,我们当律师的,质证的时候对着证据一顿驳斥,确实没有背后攻击对手有意思哈”,才老实服帖了。 如今立场转换,温腾作为步蘅要带进新所儿的最大号“不动产”,对另一位新老板赵芳藏虽说不至于佩服得五体投地,好歹也是恭敬有加。 温腾对赵芳藏忽悠来新所的全女班律师阵容表示佩服,只是对赵芳藏注册的律所名儿有点异议。 归从。听着像什么开在山野的民宿,又或是卖植物香薰的,总之不像是为公平正义而战的律师团队名儿。 “视察”律所办公区的过程中,趁赵芳藏不备,温腾还在步蘅耳边嗡嗡嗡地不断念叨。 步蘅针对温腾的一系列危险言论,仅给予了一句忠告:“以后我们和赵律师日常见面,是死还是管住嘴,你还是提前琢磨琢磨,尽早选一个。” 温腾:“……” 见天儿的相处,差点儿忘了眼前这位虽然对她百般容忍,但也不是软茬儿了。 ** 等一起踩完了点儿,到傍晚,赵芳藏招呼另一位专攻刑事的合伙人方觉夏一起为步蘅接风。 不日前从赵芳藏嘴里听闻彼此姓名,方觉夏和步蘅皆深感意外,但又不那么意外。 意外的是,各自满世界耕耘一圈,兜兜转转,又重新建立了并肩作战的关系,只是从代理人和委托人,变成了同撑一片天的同僚;不意外的是,多年不见,对方都成为了赵芳藏嘴里实力和脊梁皆硬的行业翘楚,拿云握雾的能力也日渐 增长。 十年里,方觉夏见过各色当事人委托人,步蘅委托的那桩案子始终没有在她脑海里褪色被淡忘,其中一部分原因是源于对结果的意难平。 一番努力,虽未付诸流水,但结果并不如人意。在调解后,她们仅仅拿到了一些赔偿,并不意味着取得了真正的胜利。 在此之后,方觉夏并未放弃,依然断续接收这类被许多律师拒之门外的、投入产出比极低的案源,帮助那些在谣言围困中、在恶劣的社会舆论下艰难取证,争取诽谤刑事立案的女性。 几个人整晚都在聊律所的架构和近远期规划,还有部分人事任用,以及个别正在经手的案子。 一直到赵芳藏手中尚未结案的即将一审开庭的案件当事人家属致电过来,沟通案件进展情况,步蘅和方觉夏才前后脚出包厢,给赵芳藏空了个私密的谈话间出来。 方觉夏这才向步蘅提起:“两个多月前,我刚接了一桩案子。当事人是一个刚刚尝试扎根这座城市,还在试用期的小姑娘。某个晚上,她下班后开门拿外卖,在单元门口和外卖配送员因为饭汤撒漏交涉了几句。第二天,一段视频配着文字解说就在网络上流传开来。内容变成了一位独居的已婚女子性/饥/渴到邀请配送员进门求/欢,被拒后怒而打差评。” 潘多拉魔盒开启,紧接而来的是她的正常生活被一夜打碎,莫名的责难成了难以逾越的高山,整个人跌入了被网暴的、个人无力抗争的谷底。 “视频里她的面容非常清晰,一经流传,周边人都来过问,有关心的、有斥责的、有看热闹的。负面影响很严重,所有链接的评论区里几乎都是对她的辱骂,个人信息也被人/肉张贴得四处都是,被房东解约,也丢了工作。视频的发布者不是当事配送员,一直难以追溯出谣言的源头。我们查找了很久,在很多人的帮助下,才在一段被广为转发的群聊记录里找到了最初的散布人,是同小区的一位业主。对方在小区监控室找狗的踪迹的时候,翻录的那段监控视频。仅仅因为无聊,就编了个博眼球的故事出来散播。” 比自己遭遇的情节更为恶劣,步蘅心知方觉夏今夜会向自己提起这个案子,必然伴随有一个好的结果能分享。 果然,方觉夏紧接着说:“今天上午,我刚刚接到警察的电话,案件有了重大转机,很难得的要从自诉转为公诉。过程中还要感谢你亲师妹刑行行,就是她为我提供的群聊记录,是有人作为新鲜事爆料给她,在发给她的私信里留下了最初的痕迹。她现在虽然还不比当年你们师父在传媒圈里的影响力,但也是数得上的知名媒体人了。” “我之所以特别跟你提一嘴她”,方觉夏告诉步蘅,“是她告诉我,她这不是为了帮我,是想帮当年的你。虽然对当初而言其实毫无帮助,但她想这么认为”。 十年往复,方觉夏第一次接触这类案件始于步蘅,生了执念也始于此,有了新突破又多少与她沾了点干系。得知案件重大进展的消息,又在为步蘅接风的同一天。这样的巧合,让方觉夏得以第一时间与步蘅分享这份欣慰。 她也有强烈的欲望想要与步蘅分享。 她想步蘅会懂。 十年坚持向前,那份执着,终于在如今漫过黑夜,接近曙光。前行的每一步,有深有浅,有跌撞有迷茫,有失落有低头,但最终得以以抬头迎接黎明收尾。之所以走下来,她期待的无非就是这样的回报。 十年,当年刑行行遇挫会流泪,需要壳子、需要安慰,步蘅便时常向她走近,给予鼓励、给予肯定。如今,刑行行成为了当年的她,在风雨向别人倾斜的时候,会在力所能及之处,向雨中人倾出手中的伞。 方觉夏分享而来的这些消息。 伴随着欣慰,且不止一种欣慰,更有许多的骄傲。 仅仅击掌、拥抱不够,待重回包厢后,步蘅能想到的建议还剩一种:“是不是得碰一杯?” ** 那晚,最终是步蘅替醉得最为厉害的方觉夏叫了代驾,先行送她离开。 步蘅回到洗手间外等赵芳藏的时候,却不巧相逢了一位从小到大都不想遭遇的人。从前因为个人喜好,因为封疆……她便极为排斥的人。 廊道灯光弱如萤火,原本步蘅甚至没有留意窄仄的空间内还有第二人,但对方显然观察她已久,在走至她近身处时嗤笑了声:“怎么,不认识了?” 步蘅并未调转分毫视线到陆铮渡脸上,今夜也并无多余的精力想要分给他,闻言只径自越过拦站在身前的他,坚定地向外走。 陆铮渡却并不打算放过她,一路紧跟。 已经这般巧,从场子里半路撤出来,撞上她。这么巧合的遇上了,他不可能随便就让人打发掉。 直到步蘅即将走出这家会所外,在会所嵌身的四合院影壁前,陆铮渡才得以强拽住步蘅手臂:“你跑什么?!” 遇到拉扯,无法再无视,步蘅劈手挣脱,已明示不悦:“看在铮戈的份儿上,有事儿说,没事儿滚。” 这话一出,陆铮渡的眼风立时凛冽,眸底深霾翻涌,声调却浮着,一副大肚能容的闲散姿态:“这是分了手,还因为那个人恨屋及乌呢?我是你的仇人不成?别忘了你得跟铮戈那小子一样,叫我一声二哥。” 答案是——你还不配是。 但遭遇这种人,先把火拱起来,于自己也无益,步蘅只想冷处理。 “听爷爷说,你这回是下了决心要回来发展,别是还惦记再续前缘呢吧?”陆铮渡眼皮半阖,狭长的眸眯起,迸射出强烈的压迫感。 但步蘅只静静的,一双冷如墨玉的眸,置身事外般看他独自鸣枪击鼓、独自沸腾。 步蘅的冷淡灼得陆铮渡体内沸腾着、躁动着的血液叫嚣得更为厉害,他警告般向外迸射冷箭:“我只是提前提醒你一下,他可不是你当初以为的那个人了。假仁假义,唯利是图,趁火打劫,阴险狡诈……你玩儿得过吗?哦,对了,助纣为虐逼蚂蚁死,你以前明明见识过的啊?该不会这么不长记性,已经忘了失望心痛的滋味了吧?” 言辞腔调、眼睛神态无一不充满戾气。 步蘅控制自己胸腔的起伏、眸底的波澜,却还是在他最后一字落耳的那刻,泄出了眼底原本内敛的寒光,曲肘大力摁抵在陆铮渡脖颈,将他猛地压到一旁的影壁上。 陆铮渡的脊背,骤然碰撞上影壁,发出沉闷的砰嗡声。 两人身高近乎平齐,对视间,步蘅毫无劣势,何况她此刻冷凝的目色一样足以将陆铮渡冰封:“这么多年,我一直往上爬,就是想有朝一日,遇上你这种从小就惦记欺负他的人的时候,我先上。” 陆铮渡已经在吐脏字。 步蘅却没有削减分毫抵住他的力道:“我们是分手了,但我不是已经死了。” 只剩最后一句话要跟眼前的杂碎说,步蘅收了手臂,但紧接着一把扯过他松垮的领带,迅速在掌间收束,再次扼住他呼吸的空间,一副你不要命我便奉陪的架势:“想知道我是不是想要再续前缘?我确实准备回来勾引他,现在通知到你了,好奇心可以死了。” 临了,步蘅还替陆铮渡抻了抻衬衣前襟,贴近他耳侧,多扔了句:“近期别再见了,为你好。” * 步蘅刚转身,还未离开这个让她颇感晦气的空间,是被一股新的力道从陆铮渡身前扯开的。 不同的是,这次偶然相逢的不是她所排斥的人,而是远远望见她贴向陆铮渡,觉得满腔荒唐,怒火冲上天灵盖的她的发小陆铮戈。 刚从驻地回来,一身简约便服的陆铮戈将步蘅一路拖到四合院外,才松开了钳制住她的手。 望着步蘅,他先是欲言又止,焦躁地徘徊了两圈,才质问:“你什么意思,你怎么跟他粘在一起了?” 问完又觉得自己容忍度不该如此高,重新换了说辞,再次问了一遍:“你他妈怎么跟陆铮渡约上了?” 陆铮渡虽然是他血缘关系上明确的二哥,但他从小跟封疆和步蘅混得更多,同少时便与封疆不对付,近年来在商场上又与封疆缕有交锋冲撞的陆铮渡有分明的隔阂。 问完的瞬间,陆铮戈又后知后觉长舒一口气。 他原本刚落地,便要拖日子乏味到仅有工作的封疆到这家新近红火、预订需要抢排期的会所试菜,幸而封疆临时鸽了他,不然…… 这城市并非方寸之地,可机缘巧合有时就是这般不讲道理。 如今,他陆铮戈就算乐见有什么偶遇,也不敢轻易去拿身边亲近的人冒险。 谁能 想到,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一家新近爆火的会所……就能让他们几个经年不见的人连环相“撞”。 幸好。陆铮戈在心底再度默念,幸好封疆鸽了他的约。 “你小子别可误会”,这种岔子,步蘅愿意解释,何况眼前人是自幼如弟弟般的陆铮戈,“我来这儿,是跟我的合伙人一起,不是和他,撞见他纯属意外”。 陆铮戈看向步蘅的神色间仍旧有没被这解释冲刷掉的狐疑。 步蘅继续澄清:“拉扯上,是因为他拦路,可不是我想要和……” 讲着讲着,她的话尾突然收束了,未及讲完音节已低至如消音。 一切的发生都是意识外的,不能自控的…… 全因她望向陆铮戈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道她所熟悉的长身鹤立的身姿。 原本步蘅的视线聚焦于陆铮戈支棱起来的精短黑发,是在某一秒,陆铮戈的那丛短竖的发模糊了起来,只剩一片黢黑的影,而那道熟悉的身形从视野内原本模糊的地带清晰跃了出来。 完完整整占据她的视野。 步蘅并不确定封疆出现了多久。 路灯给了他一束溶光,中和了他近来因为清瘦隐约现出的骨感,打在他从前度夏时便惯爱上身的白衬衫上,微敞的衣襟下,露出一片莹白如糯玉的肌肤。 他远远站在那里,薄唇微抿,熨烫得笔挺的西装裤包裹起两条修长笔直的腿,一截儿略显伶仃的手腕上搭着同色的薄款西装。 会所院儿外的长巷不宽不窄。 宽是因为,短短几米,如有银河汉界,让步蘅看不清封疆的神态,辨识不清他的表情,他不动,这距离便也能是千里万里。 窄是因为,仅仅只剩数米,三年多以来,她从未离他这样近过。近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耳膜,她近乎被自己加重的心跳声缠绕裹紧,难以呼吸,胸口从四肢百骸挤压而来一阵分明的涩意。 经年失散,一朝重逢。步蘅自己也想不到,远远望着,她最先对他生出的会是欲/望,而后才是排山倒海而来的思念与难舍。 第57章 第57章. 57.今夕复何夕(五) 最先从步蘅的动作迟滞中反应过来,回头观望的,是火儿来得快、去得也快的陆铮戈。 看到封疆的那刻,袭上陆铮戈心头的先是许多的悔,再是一些不上不下的忐忑。 步蘅回来,陆铮戈是一早听说了的。但眼前这俩人什么时候见,见或不见,旁人的干预属于裹乱,既不合适,也无立场。 偏生这间会所还好死不死地取了个不一般应景的名儿——久酿。 陈年曰久,经久成酿。 除了适用于“酒”,于“情”之一字,也是一样。 现下这俩人卡在这条避无可避的长巷上,毫无防备地碰头,陆铮戈自认是“罪魁祸首”。 封疆大抵是见他一回回地找,回来之前见天儿的约,虽说是鸽了他,依旧忙中抽空来跟他点个卯。 谁承想他俩这菜依旧没能一起试上,倒是先在会所门外迎来了这一出儿猝不及防的故人相逢。 陆铮戈着实担心,就因为他这一个约,把俩人的重遇给约砸了。 更巧的是,正两厢对望站着,又赶上了市政亮化工程熄灯的关口。 适才常亮的路灯渐次熄灭,只剩近处会所院儿外的几盏落地八角宫灯,自下而上微弱散着昏眛不明的光。 前后不过三秒,原本在步蘅和陆铮戈视野内清晰的修长清隽人影,成了弱光源下一道模糊的剪影。 仿佛夏风一吹,就将散在暗夜里。 没有真正出现过,只是梦里一个幻影罢了。 * 这场无声的拉锯,最后是终结于封疆从黑暗的角落走向光亮,一步一步走到陆铮戈和步蘅近前。 磁沉的声线压得很低,望过来,稀松平常般地问了句:“什么时候回来的?” 步蘅撑紧眼眶,感受着心脏的紧缩,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一字字问出这样一句普普通通的寒暄。 答案哽在喉间,需要她用力,才得以脱口:“昨天。” 视线迎撞,空气瞬时凝滞。 而后封疆轻点头,没再言语。 近了,八角宫灯的光映亮了他的眉眼。 深潭一样的眼,让人望不见底;冷硬的剑眉,缺了从前雾中远山般的那种柔和。 均有别于从前。 是步蘅略感陌生的一种模样。 俱是静默的几秒多少有些微妙。 听他们不咸不淡地搭话,陆铮戈简直要溺毙在当下这个状如死水微澜,实则浪急风高的狭小场域里。 他不会再像三年前一样,认定他们不是感情淡了,硬要从当事人那儿逼问出一句为什么。 因为逐渐想明白了,世间离散的有情人何止一对儿。 他学会了尊重,纵使并不支持。 一千多个日夜,什么名字在封疆那儿碰不得,他也并非无所觉。 陆铮戈抬手在自己和步蘅之间交错指了指,先是向封疆解释:“碰巧儿在这院儿里遇上的。你不来,我一个人别提多没趣儿,正准备开溜。” 紧接着又摆了个难得逮着人。得抓紧问个清楚明白的架势,追问步蘅:“蘅儿姐,你这回回来,是休几天假,还是有其他动作?” 因为步陆两位老爷子日常结伴儿,陆铮戈是知道答案的,但他不希望封疆不清楚,哪怕不够清楚也不合他意。 连陆铮渡都能从陆恭俭那儿辗转听说的事儿,陆铮戈肯定不会是落下的那个。步蘅明了他此刻的意图。 “不是休假,回来发展”,步蘅望着封疆比三年前更为青白的脸色,望着他薄削了许多,仅靠肩脊骨支棱开的肩背,逐字说她未来一段时间的安排,“再出境,得叫出差了”。 “还是在Dog……Douglas?”陆铮戈继续给步蘅递话。 因为他刻意的口误,气氛终归是松快了些。 “刚变成前司”,步蘅收回落在封疆面庞过久的视线,不希望暴露自己愈见起伏的心绪,转向陆铮戈,“在筹备自立门户”。 从肝了多年的律所离职,创业……都是重大的人生规划和改变。 得同最紧要、最亲密的人第一时间分享。 此刻,听的人之所以能听说,说的人之所以说出来,却要借力旁人问起。 只因他们的亲密前面,挂了一个“曾经”。 封疆抬眼,看向似是马上要将道别讲出口,已经将视线别开的人,维持他一贯做人的风度:“恭喜。” 还是有完全没变的东西,还是那把步蘅熟悉的清磐音,只是语调过于寡淡。 且步蘅错过了封疆讲那两个字时的表情。 此刻便更不确定要如何解读这一句“恭喜”。 一瞬间,耳侧骤然响起许多句话,和适才那两个字拥有一样的音色,但有着如今消失殆尽的生动鲜活,都是来自曾经的他。 是四年前,在无尽蜿蜒的1号公路上,从Monterey驶向BigSur的途中,听到的来自他的抱怨,以及另一声“恭喜”。 那时候挤出来的能合体出行的时间实在宝贵,所以总难免伴随着很多困顿和强撑。 步蘅把人劝去后排眯了不过半个多小时,加个油的功夫,交完油枪再回身,人就重新挤到前排副驾驶位来了。这人明明自己还是一副不太能睁得开眼的模样,嘴里蹦出来的每一组词儿却都是在念叨提醒她这个相对精神饱满的人睡眠要足,不然这车他着实不敢坐。 步蘅也没客气,旧账一翻,全是两个人种种严于律对方、宽以待己以及不懂自爱的黑历史。谁也说不过谁,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明晃晃的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但说到最后分别噗哧大笑起来。 笑归笑,步蘅本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原则,放慢了车速,直接把身上的冲锋衣粗暴地扒扯下来,径直扔了封疆一脸。 倒是见效,被软壳冲锋衣迎面盖头的人秒消停,一点儿声息都没再露,笑没了,啰嗦也没了,但这个极端的安静法又让步蘅害怕他有什么意外。 一脚刹车刚猛踩下去,想扒拉开衣服确认他怎么回事,这人又自己从冲锋衣下面钻出来,抢先抓住她手臂,将她拉拽到整个上半身都倾到他那侧。 “我眼袋都大的像碗了,还身残志坚来看你,就不能让让我?自己儿反省反省。” 前两个半句用的全是她适才批评他的词儿,就地取材的能力算是被她挖掘出来了。 行程的后半段,一边是逶迤的落基山,另 一边是咆哮的太平洋。遇急雨的时候,他们停在公路外距崖边二十米远的荒滩上。不远处有棵孤独望海的老树,枝若翠云,在漭雨浇出的混沌视野里,模糊成了一团胶片感的马赛克。 Theedgeoftheworld在那一刻不是这一整片断崖海岸,而是被框在了大越野suv的前风挡玻璃形成的天然画框里的这一小个世界。 无聊的两个人,拿起车里仅剩的两瓶纯净泉干杯,步蘅记得那是自己的提议,也是自己先说:“请我的男朋友看雨,请我的好朋友喝水。虽然天公不作美,但此行也算不虚吧?” 封疆对此似乎有些异议,但仍抬手在逐渐起雾的风挡玻璃上画了个巨大的,眼睛和嘴巴弯成三道桥的笑脸给她:“没力气管理我的脸部肌肉了,不然我现在应该是这个表情。” “我选了个院子”,话落他又稀松平常地提起,“作为看这场雨的回礼,等你有空回去,我请你看那边窗景里的雨。今年看、明年看都可以,最好不要是后年。我怕我顺手贴在院子里落地窗上的喜字都褪色了,还没能有机会听到池张和老易他们的一声恭喜”。 在世界尽头。 在暴雨如注里。 在仿若只有两个人的世界上。 一个意思,他拐了十八个弯儿来说。 虽然,这弯儿拐的,很巧合的是,拐成了她觉得极为熨帖的方式。 “没有摆满生菜和番茄盆栽的窗台”,步蘅故意为难道,“我不见得对看一场新的雨感兴趣”。 “某一个三天”,封疆也没着急,甚至有些气定神闲,“你还按你的轨道走,走多远都好,偏给我三天就够了”。 那好像是最后一段各自向前,虽天涯两端,但期待同一个未来的日子。甚至于,已经在规划共同的生活。没有命运私搭乱扯的线,没有分崩离析的任何征兆。 * 而今,已经将将划下休止符的对话,是被找出门来的赵芳藏完全画上句号的。 保护醉酒后的合伙人的安危也是要紧事,赵芳藏一出来,步蘅只能压下尚未理清的千言万语,携她告辞。挑起赵芳藏的手臂,将人半拖在肩上,往赵芳藏的座驾里运。 陆铮戈也硬是挤上了封疆的车,扔下自己的座驾在会所门外狭窄的泊车位上。 待深灰色的特斯拉从巷缝儿内滑出,直至离开视野尽头,封疆才收了盘搭在方向盘上的,因为用力绷紧而青筋凸显、骨节泛白的手。 在这一场狭路相逢之前,三年,那大概是她的时间线里,他们分开的日子。 当初,他们先是一起确定了“某一个三天”的确切日期。 而后是共同面对了许多的变故。 之后是在距离“某一个三天”还有两个月的时候,她告诉他,暂时不会回来。 再后来…… 再后来,是彻底的分开。 有很多个“之后”,他都想象过,如果时光倒流,在她面前惨一些,让她迈不开离开的脚步,结果又会是什么? 如果他爱的方式不是交付自由与成全,而是强制是捆绑,结果又会是什么? 可惜没有如果。 只剩耿耿于怀。 就连此刻,坐在他车上的陆铮戈,都妄图劝他一句:“二哥,我知道不容易……但,更重要的是新的故事。” 第58章 第58章怎么,见到旧情人,又赶…… 58.岁月回响(一) 陆铮戈那晚原本已打定主意,预备无论如何都要把自己绑封疆那儿。 只因从那个差点将他溺毙其中的会所门口走出来,随封疆上车之后,又如同迈进了一条奔涌悲伤的暗河。 虽说种种感受都是他的自以为,但他无来由地相信自己的直觉。 可等陆铮戈豁出脸皮不要,硬是跟着封疆回他那住了八九年不挪窝儿的小两居。 在地下车库的电梯口边儿上,俩人先遇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提前上门来蹲人的陆尔恭。 见陆尔恭脸色难看,樱唇琼鼻、明眸耀目皆失了颜色,陆铮戈即刻上手接她提的一个惯常用来装医疗垃圾的黄色塑料袋。 是个皱巴得如同废物再利用的袋子,里面塞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盒子罐子,很像她平日里不拘小节的粗糙作风。指定是出门前,临时从她们医院哪个旮旯里随手薅来的。 可陆铮戈手伸出去了,不仅袋子没捞到,还劈头挨了句训:“没你事儿,给我站那儿别动!” 陆铮戈觉得自己也是犯贱。 陆尔恭发话,他几乎是下意识就照办了。 认识得越久,被捏得越死,显得人越贱。 可陆尔恭那架势怎么看都来者不善,封疆今夜哪儿还有精力应付她的发难。 他没得选,只能明知会惹火她,还是得上赶着惹她。 陆铮戈踟蹰了三秒,最终冒着挨揍的风险,去揽陆尔恭的肩膀:“跟我过来!” 拖人走之前,还朝封疆扔了句:“先上楼。甭管我俩,我向你保证出不了事儿。” 陆尔恭往一旁躲,可陆铮戈是下了决心的,按在她肩头的手施了力,箍得死死的。 到底是在特战一线练过的,陆尔恭虽比一般女性力道大,可只要陆铮戈打定主意,她根本挣脱不开。 将人押进避人的防火门内,陆铮戈才松了手。 但背扔完全抵住唯一的出口,一副有话硬要说的姿态。 陆尔恭死死瞪着他,被他限制自由,被迫满足他的意志,她如箭一般的犀利眸光中,简直一道射出来恨一样。 陆铮戈被她的态度激得也有些上火,可他死死压着,反复告诫自己冷静,又不是不知道她什么脾气,吵一架根本不能解决问题:“你这幅气势汹汹的样子打算跟二哥说什么?” 陆尔恭并不打算跟他交代,她也不认为自己有义务有问必答。 要不是搁封疆这儿偶遇上,她原计划回避陆铮戈个一年半载的,把之前失了智酒后跟他辗转接的那个吻先忘个干净再说。 陆铮戈清楚陆尔恭对自己不会有好态度,也清楚让她把话憋着没处撒,真能憋出个好歹来:“回来之前,我俩巧合地碰上了刚回国的小蘅姐。所以今晚不管你要说什么,都好好儿说,不许骂人,也不许训人,更不许怄气。别再往他心窝子里捅刀子。听到了吗?” 陆尔恭敏捷的思维被步蘅回国的这个消息砸了下,迟滞了几秒。 反应了下,她才几近咬牙反问陆铮戈:“在你他妈眼里,我是讨债的送的,一点儿良心都没有,是吧?” 她这浸着浓烈怒火的问句乍迸出来,整张面孔虎虎生威,有生气得不得了,望着望着,陆铮戈倒是突然忍不住笑出来。 “笑什么笑”,陆尔恭最烦见他一副玩世不恭笑呵呵的模样,直接上手推他,“闪一边儿去”。 可推搡人的胳膊又被眼前这人捉住,手腕被他灼热的掌心扣紧,他一路施力按压下来,让她的胳膊贴回她腿侧,她卯足全力抵挡却还是无力反抗。 整个过程里,他那粗粝的掌心始终紧在她手腕上,此刻落定,远看恐怕约等于牵手。 “都用眼睛剜了我这 么多刀了,还不解气呢”,放她上楼之前,陆铮戈最后说,“等你好好儿跟哥说完。我送你回去”。 “留着你的殷勤和客气,我没这需求。”陆尔恭几乎想都不用想,就把话甩回去,同时用力抽手。 意外的是,这次竟然极为顺畅地抽动了,陆铮戈没再阻拦她。 陆尔恭也没有迟疑,拉开防火门就踱步往外走,临迈步前又听到陆铮戈在后面问:“那你告诉我个准话儿,还得多久?还得多久,我到你们神外,别人问我是谁,你才能不再说我是你哥。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我是?” 就因为他妈的巧合地俩人一个姓?他又不能立马去更姓改名,又不是恋爱脑上头的毛头小子。 整段话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溢出来的,认认真真,带着他很少展露的谨慎小心,陆尔恭听得心都跟着他的声儿颤。 可陆铮戈以前也不是没耍过这种把戏,说得惨戚戚,她出于生而为人的良善之心回身,对上的却是他狡黠明亮静等着拆穿她那份无动于衷的笑脸。 有些当,上一回,她能记仇一辈子。 陆尔恭顿了几秒就继续往前走,陆铮戈掩了声音里、眼睛里、心底纷纷争先抢着往上冒的失落,又放轻快了声音,赶在她按开电梯前,她还能听到他话的时候说:“还有,我给你发那么多消息,既不是讨债,也不是求婚,你不用吓得不敢回吧?” 防火门反弹关阖之前,他站在原地又收获了一句被他激出来的:“陆铮戈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谁他妈被你吓的?!” 又脆又亮的一嗓子。 真暴力,真野蛮,可他也真的喜欢。 另外,这么说,他发的那句“跟我互相喜欢不丢人吧?什么时候能承认下?”,她一字不漏全看到了呗? 没骂他痴心妄想,没让他闭嘴,更没跳脚,没打人,不像是计划要否认的意思呀? * 干干脆脆地撇下陆铮戈上楼,陆尔恭的心跳都还在持续加速。 其实也知道,之所以撇成功,是因为陆铮戈让了一步,没跟上来。 他是要把空间留给他们兄妹俩。 陆铮戈若要硬跟,她其实完全没辙儿。 上了楼,发现封疆给他俩留了个门缝儿。 陆尔恭一阖门,被喂养的油毛发亮的老黑听到响动,收拾起摊了一地的身体,爬起来奔向她。 扑跑着跳起来,前爪往她膝头搭。 陆尔恭弯腰跟老黑浅浅握了下手,将提的一些常用药和处方药搁置在玄关旁的青色岩板吧台上。 高考前,封疆带步蘅回阿尔山的那一趟,跟她碰面的时候,曾单方面跟她打过赌——她来北京求学,他此后不会再主动来打扰她。 毁掉约定的是陆尔恭自己。 这三年,尤其是付棋鸿也离京的这两年,她跟个定期上门的非住家保姆一样,隔段时间上门“骚扰”封疆一回,来确认他工作之外,是否还在过人的日子。 除了许久不见的老黑,远处封闭式阳台上,也又多了那只跳来跳去,十年如一日地高昂着头颅的碎嘴鹦鹉。 “什么时候把这两玩意儿又弄回来的”,陆尔恭边问,想到有人抛夫弃“子”,对这屋子里的活物儿不再过问,又蹭蹭拔了一簇火出来,“之前寄养在山下,日子过得欢快着呢,你那个出差频率、加班强度,它俩跟着你能活吗”? 封疆坐在客厅的叠块沙发上,是同她背对着的,面对着远处高架上永远尾灯成河的车流,瘦长的背影显得孤绝。 还有点儿不近人情。 “三天”,倒是回了她话,“只拎回来住三天,散出去日子长了,领回来认门儿”。 还认门儿,当人养呢? 之前种菜种得也跟种孩子似的。 陆尔恭也没打算跟他正经唠。 先是检视了一圈直饮水和冰箱里存放的物件儿,后又巡视了一遍他卧室的床铺。 该更新的更新了,该平整干净的也平整。 没有杂污,没有过腐的垃圾,药箱里也没有出现过期的药盒,成板的止疼药甚至没有被拆封动过的迹象。 一切都好极了,正常极了,似乎眼前人极为擅长自我管理、自我照料。 可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封疆安稳坐在那儿,身形伶仃,沉得像不用呼吸似的没有任何声息,俩人眼下也不剑拔弩张的,陆尔恭却胸腔倍感闷阻,像肺里逐渐要挤不进丁点儿氧气般,渐渐难以呼吸。 她也不强迫自己忍受,干脆地去开了客厅正对着的一扇钢窗。 外面云淡星疏,进了一袭雨后混着湿意的风。 横穿她整个闷阻的肺腑。 正调理着,老黑晃着尾巴,贴向陆尔恭,从身后拱了她膝弯一下,似是把她往封疆那侧推。 陆尔恭依狗的意思,绕到封疆身旁坐下来。 手下意识往坐垫两侧撑的时候,碰到了封疆的一只手腕。 触感潮湿,贴合得那一霎,像烙下来一块儿滚烫的铁。 烫?为什么烫,没他妈一个缘由能是好的,能是人愿意听的。 陆尔恭立马去拉封疆的手臂,却遇到阻碍,被挣脱,挥开。 她呼吸的频率当即骤然加快,喘气声儿大的震自己耳膜。 晦暗光线下两人无声对峙。 陆尔恭毫不怀疑,马上,封疆就会请她这位干预到他作践自己的“客”出门。 陆尔恭在发作前,想起陆铮戈反复对她叮嘱的那一个意思:好好儿说。 可好他妈的好,要哄着、劝着、安慰着,看着人顶着个虚假的、完好的表皮,再暗地里溃烂成一滩血泥? 有的人的心被剖开了,想对症下药,合适的药方根本不是用耐心慢慢疗愈,那是苟延残喘,而应该是给他戳得稀巴烂,让他直接舍一颗旧的,从头生一颗新的。 她陆尔恭有良心,但没爱心,或者有点儿,但是不多,狠起来从不留情。 何况她对他不知强求的做法已经痛恨了大半生。 陆尔恭几乎咬牙切齿,恨不能把每个字都砸进、塞进封疆脑海循环播放:“怎么,见到旧情人,又赶上个阴雨天,活都不想好好活了是吧?” 坐得这般近,封疆看着她怒发冲冠,听着她渐渐出言不逊。 细细密密的汗从他两额不断扑簌下落,浸湿眼睫,迅速洇红了他整个眼尾。 “就这么一句就受不了了?”陆尔恭却不肯放过他,笑得讥诮,心冷硬起来毫无柔软的罅隙,无视封疆手臂后生后发的轻微颤抖,一鼓作气,紧接着说,“我下次见到她,一定建议她日后结婚给你发请帖”! 后面那句,每个字,都割在封疆经年溃烂的陈伤上,一字一刀,径直下锉,越切越深。 全身似乎都要被下滚的汗灼伤。 血气在五脏中四处冲撞,撞出无数干涸的血洞,但只见晦暗青烟腾起,已不见任何血色淌出。 陆尔恭死死逼视他。 结婚……请帖…… 这些字眼儿,随着陆尔恭锐利的视线贯穿封疆全身。 封疆被陆尔恭硬生生逼出来三个字,他出声喝止:“陆尔恭!” 因为唇齿激颤,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嗓音粗砺喑哑,毫无一丝一毫动听的意味。 刀割在他身上,看着他在翻覆跌宕的情绪中疯狂挣扎,陆尔恭觉得自 己唇舌间都似是有血腥味:“人要跟你散,放得下,今晚就站起来,继续种你的菜,出你的差,赚你的钱!三年了,要还是放不下,就别他妈放了,去求她,去逼她,去强迫她,去无所不用其极,全他妈给我尝试完了再说!” 第59章 第59章这么说,你当初甩了他,…… 59.岁月回响(二) 岔开的路,要并行回去,每走一步,都需要深思熟虑。 尤其步蘅想要这一次的过程万无一失,结果顺遂人意。 身体里有两股力量在反复拉扯,一股催促她暂且搁置下一切,先绕着那人转些日子,亮一个态度和企图出来;另一股又把持着她,告诫她万不能重蹈覆辙,周边某些事和某些人需要彻底的安顿好、清理掉,才好再次追求谁。 新所那儿如今也有千头万绪需要处理,赵芳藏拖着她和方觉夏面了两轮新人,听了两堂庭审。 步蘅自己也有不少从前的客户资源需要维系,挪了窝、开了新,该招呼的得招呼,尤其那些愿意跟她走的客户,除了一如既往保障服务水平,彼此间的情分也需要在一次次往来间进一步加深。 还有自立门户后新开的大单,是HLS读JD期间的师姐介绍过来的。因为在所儿内存在利益冲突,师姐接不了,就转手引荐给了步蘅。 等一串杂七杂八的密集应酬过去,离开Douglas的消息也已不再是秘密。 乍停下来,先是记起祝青飞横店的日子要到了。 祝青这一去得将近三个月,总得再碰个头。 * 傍晚时分,步蘅迈进祝青工作室大门的时候,祝青的助理徐小鸽费了半天劲儿,刚把同城跑腿送来的巨型花束搬进门内。 步蘅给她搭了把手,掌住一扇门。 是春日感浓,但也一样适合夏日的,清爽感十足的薄荷曼波色系花组。 有绿掌、莲蓬,以及喷了苏格兰绿的白康、雪柳、惠兰、郁金香等花材,交错搭配起来,视觉上是一派绿意盎然,呈现出的是既有生命力又不失浪漫的一种效果。 “每半个月送一束”,阖上门,徐小鸽冲步蘅八卦道,“卡初一和十五,特别准点儿。也没人认领,每次就一张机打的卡片,没号码、没落款,写的永远都是四个机械的大字:自由常青。从青姐发了那篇暂退圈的小作文宣布账号长期停更开始,这花儿就没断过。连她人在美国的时候也按时送来”。 步蘅倒没听祝青提起过这茬儿,想必是祝青不在意。久居海外,她也一直没机会撞见这场景,此刻顺口问了句:“花店也没有顾客的信息?” 徐小鸽压低声音,悄声向她透露:“你还别说,我还真背着青姐去打听过。但人家严防死守,给钱的才是大爷,店员拒不透露客户信息。可惜我谁都不暗恋,也没那个高风亮节,不然我也搁那儿订了来送人,嘴是真的严。” 依从前学生时代祝青对待送花人及花的态度,这花束能进门,能得以被徐小鸽打理好插进花瓶而不是垃圾桶见,已经是贵客待遇。 恐怕是“自由常青”那四个字儿,送到了祝青心坎儿上。 至少代表祝青见了那几个字不算反感。 且对方也是用了心。 这四个字儿,语义和祝青的人生态度契合,“青”也叠了祝青的名字。 楼下不见祝青的人影儿,徐小鸽挑了下下颌,示意步蘅人在楼上。 步蘅拾阶而上。 但刚往上迈步走到半路,就被从楼梯上方火速冲下来的祝青拽紧胳膊,边走边往下拖她。 祝青紧锁眉,一副着急带她走的模样:“倒回去,抓紧。” 步蘅很久没见她这样急忙慌促的模样:“这是有惊喜,还是有惊吓?” 没那工夫停下来解释,祝青只扔了几个字儿:“别废话,先把雷避了。出去再说。” 可已经来不及。 正当步蘅琢磨能被祝青称为“雷”的人有谁的时候,有珠玉落盘似的清脆女童声从楼梯上方落下来,脆生生地回荡在楼上楼下整个叠拼空间内。 “小蘅姐姐。”是在唤她。 见步蘅和祝青都没有回应,对方又喊了一遍,声音染上了些许迟疑与不确定:“小蘅姐姐?” 步蘅面对祝青时眼含的清淡笑意,在捕捉到这两嗓子的霎时,顷刻褪了个干干净净。 替代而来的是如暗夜海潮般的晦暗不明。 自不再常驻纽约,转往香港,步蘅再未见过林声闻这个孩子。 如今她已时年十一岁,但站在楼梯上方,仍只是身量娇小,不起眼的单薄的一小截儿影子。 祝青提醒步蘅:“人是突然进来的,徐小鸽那个废物见到孩子就不好意思赶,我特么也来不及把人拒之门外。你来得也是忒巧了。” 才会就这么撞上了。 当初在纽约,她们起初认识的其实并不是林声闻,而是她的父亲林胤礼。 而林胤礼给不少人的初印象是一个极为出色的演讲人。 在HLS也好,NYU也好,林胤礼带领他的团队,在许多公开场合为他的西部助学项目拉取赞助。 路演现场极具感染力,从创设情景导入话题,到进行项目历程展示,再到通过一个个生动的人物故事递进煽情,节奏感和逻辑性俱强。 搭配彼时他被高原和烈日自然拷打刻画出的质朴形象,显得一席话更为恳切。 现场每每从仅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头开始,讲到最后,总能人越摇越多,围成数圈儿。 曾经,步蘅义务加入过林胤礼的团队做志愿者,一起呼吁、一起奔走。 后来,半路赴美求学的祝青也曾参与其中。 一行人一起冒雪开路,共赴过西北,一点一点抱薪递火,提灯照路,回应许多孩子的期盼。 在林胤礼二次创业淡出助学项目后,几个人仍不时有往来。 不咸不淡的交往始终持续着,直到他在步蘅与封疆的离合间充当了并不道德的角色,在惊觉被背刺后,步蘅与他彻底分道扬镳。 从前林胤礼弥合团队内部分歧时常用的一招儿,便是拎有先心病,做过心脏手术的女儿林声闻出来充当调和剂。 他提出某些要求时,为了如愿,也多次让林声闻代为开口。 几个成年人,面对孩童的天真与柔软往往会选择妥协。 何况那本就是一个激不得、吓不得,情绪不适合有大起大落的孩子。 出生便没了母亲,一双秋瞳剪水,盈满后像琉璃般易碎,太容易轻而易举获取他人的怜惜与关爱。 如今他又将这个孩子推出来,为人父的刻薄寡情与为人的疯狂,都远超步蘅和祝青的想象。 此刻林声闻出现在这里,娇软清脆的童声撞入耳间,步蘅心潮已不再有任何柔软的涟漪泛起。 相反,面对林声闻的再次靠近,每多思考一秒,都有无尽的怒火在胸腔灼燃,近乎咆哮着冲向天灵盖。 几年过去了,林胤礼利用女儿博取入场券、博取见面契机、博取同情的习惯丝毫未改,可再一再二不再三,这一招儿在她这里已经彻底失效。 林声闻从楼梯上走下来,伸出双手拽了下步蘅的衬衫衣摆,眨着那双无辜澄净的眼睛抬首望过来:“小蘅姐姐,是爸爸送我来找你的。” 结束这句说明,她开始妄图拉步蘅的手,想要步蘅牵住自己。 但因为步蘅的抗拒,扑了空,仅抓住了虚无的空气。 曾经的步蘅不忍看林声闻脸上出现迷茫和失落的表情,可而今道德绑架已经不起任何作用。 步蘅退了几步,撇开林声闻,交代祝青:“看着她。或者直接想办法请出门,辙儿随便用,别出人命就行。” 祝青骂了句,当即吼徐小鸽过来处理麻烦。 同时紧追步蘅,咬牙挤了句:“多动嘴,少动手。” 曾几何时,祝青是见识过步蘅的破坏力的。 可力的作用是相互的,给予对方重创,并不意味着自己能独善其身。 脚步微顿,步蘅在步履匆匆间回了她一记坚定的点头。 * 祝青工作室院儿门外,赤日炎炎,人一曝露进去,五脏六腑似是能被烧干。 两年半前,步蘅便将林胤礼的联络方式删了个干净。 但寻找林胤礼并非难事,既然林声闻这个钩子被他放了出来,她只需要把自己大方敞亮地放在闹市之中,等待他收网。 一如步蘅意料,不过三分钟,从巷口的泊位上挪移出一辆车。 余光扫到近处的变动,步蘅便慢慢走出祝青工作室所在的长巷,绕向最近的一条东西向的长街。 停在巷与街拐角的交接处。 林胤礼在一分钟后出现在步蘅近处的视野内,高墙拓下的大片阴影里。 一改曾经粗糙的面皮,再不见曾经频繁涉足高原留下的高海拔印记。 步蘅心知这般容颜改换,其实不是他面目全非,而是曾经的她识人不清,被他的“助学项目”经历一叶障目,鲜少用怀疑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人和他所阐述的事情。 那个时候,何止是看这个人,她看世界,都是用一种积极的、向上的眼光。 林胤礼似是多少意外于她独自前来相见,和缓地说:“是闻闻想要见你”。 步蘅着实佩服林胤礼事到如今依旧能波澜不惊的这般开口。 她嗤笑了声,神情和语调俱是凉薄的:“我以为,两年多以前,挥在你脸上的巴掌是什么意思,是人都能明白。” 何止刮在脸上的巴掌,还有他那辆四面车窗被她砸得粉碎的座驾。 是她鲜明的,张扬而不加掩饰的恨。 暴力摧毁他的所有物。 但对他而言,其实好过她成为人妻,彻底结合进另一个人的生命。 步蘅投射而来的视线像刀剐在他脸上,林胤礼目光微沉,嘴角忽得轻微上扬:“这么说,你当初甩了他,确实是因为我?” 第60章 第60章慨然割舍,又试图骤然重…… 60.岁月回响(三) 步蘅望着眼前这个极为擅长演戏,又高度自信的男人。 这一生,她都不会再与他谈及关于封疆的任何一个字。 2019年的寒冬,林胤礼曾经为她呈现过一场剧情跌宕的精湛表演。 像他擅长的募款演说一样,编出几个凄惨的故事,情节甚至层层递进,扯动听众对他共情。 用以博取听的人同情,博取听的人帮助,博取听的人站队。 如今,步蘅已经全盘推翻并重建对他的认识。 但仍旧难以毫无波动地直面他的没有自知之明,以及寡廉鲜耻。 忽得对现下这个场景深感荒谬。 一个为一己之私什么都做得出的人,再多几句告诫、几句重复划清界限的话,给出去,都是多余。 早在决意与此人划清界限、再无瓜葛之前,步蘅自认给予年幼的林声闻的怜爱与容忍也已称得上仁至义尽。 眼下,祝青那句多动嘴少动手的告诫,需要步蘅极力控制自己,才能遵照。 想到祝青和徐小鸽此刻还在处置另一位“不速之客”,步蘅不得不为自己的挚友打算。 被这样打扰,未必是最后一次。 但她们每个人,都不会希望再有下一次。 “如果你没有做好不惑之年丧女的准备,就少利用她”,步蘅语气并不凶狠或是恶毒,但眼里的锋芒丝毫未软,“她的身体状况你最清楚,被拒之门外或者撵出去,一旦发生什么,未必来得及补救”。 望着步蘅眸底四布的血丝下渐生的怒色,林胤礼仍是淡淡的,仿佛在包容她一般,言辞温和,语调充满退让:“我知道你不会忍心,更不会拿苛待她作为我骗过你的惩罚。” 这话乍出,步蘅眼底隐约浮沉的怒色忽得醒目。 但不过刹那,便轰燃殆尽。磅礴火势之后,是全数寂灭,再无任何波动。 步蘅再开口,嗤笑中夹杂的尽数是讽刺:“我只是没有你卑鄙。” 并非未手握能插人的刀。 她毫不怀疑,再说下去,林胤礼能无耻到提“喜欢”或是“爱”。 她想他大抵是终身不能理解,正常人在“爱”之前,先有“敬”字。 又或者她实不该拿正常人的德行标尺来要求他,因为他的许多所作所为,不配“人”之一字。 “你只是她父亲”,步蘅知晓只言片语并不能将此人唤醒,她此刻脱口而出的每一个字,无非只为自己的良知,“不是配主宰她生命的上帝”。 她表达愤怒仍旧是从容的。 林胤礼渐沉的目光紧追她每一丝表情的波动。 比之两年多以前,她几乎开始吝啬施予他情绪。 没有激动,没有焦灼,没有咬牙切齿,没有声嘶力竭。 更多的是冷淡,是漠然,是不屑一顾。 这种平静,这种没那么在意,却逐渐将林胤礼伪装出的无害温和撕碎。 但林胤礼仍旧能够控制自己眸光中的寒冰,露出明亮的笑,不去接任何自己不想要听到的话,开口仍旧仿佛在无尽放低自己:“这么久了,你还在生我的气?没有闻闻,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再见到你。不如你告诉我要怎么做?” 同他各讲各的,上下文连在一起,宛如硬扯硬凑。 既不同频,言自该尽。 步蘅:“如果你真的对我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青睐,请按我两年前说的做:死生不复见。” * 那天最后也算是平和地收了场。 等步蘅回到祝青那个素净的工作室,林声闻已没了踪影。 步蘅一时没有精力也没有欲/望去问,那俩人的出现,牵动出她好不容易走出来的许多过去。 俱是伤筋动骨的一些记忆,她此刻还不能多回想。 祝青也不想解释她和徐小鸽怎么把人弄出去的。 一个体弱的孩子,即便她觉得有那么个爹多半要养废,即便她厌恶道德绑架,弄出去了也没什么可欣喜的。 只是也真的不想同林声闻或林胤礼同处一室,林胤礼几乎是祝青有生之年对“伪君子”的唯一认识。 没踩几脚,已经算风度。 本来只是赶在远行前两人简单碰个面,因为这样一个横生的岔子,此刻比肩坐着,祝青突然无来由地烦躁。 是让她反感的一种失控感。 即将扎根横店,未来一段时间对这边儿的一切都鞭长莫及。 况且那不是一日两日,新的季节都将在其间完成更替。 祝青没了打哑谜的心思,也实在不想这儿不碰、那儿不戳的,当个事不关己的看客,她提议:“聊聊。” 紧接着便说:“有的事儿,你不说,我就没问。” 多年朋友,这是基本的默契。 “有的事儿,我不聋不瞎的,不用谁交代,也能琢磨出个大概。” 经年相处,如何都能对彼此有一些了解。 “有的事儿或许难以启齿。” 祝青记得许多年前,有一回,步蘅向那条胡同奔赴,那个节点,就是她向步蘅提及见到封疆,推了她一把,当时或许只是临时起意,可此刻是深思熟虑:“事儿让人难以启齿,但我从来不觉得爱是很难张口往外讲的东西。你觉得呢?” 工作室的落地窗面宽高,两人近乎坐进正午时分清白的光束之间。 薄荷曼波的花束就被放置在沙发旁的钢几上,摊开在她们面前的是那张拓印了连绵山峦与松涛为底纹的卡片。 “自由常青”四个大字醒目地跃进步蘅视野之中。 祝青声线懒洋洋的:“确定要输给二十岁的自己?” * 一席话,祝青是以一种随意的口吻道出来的。 步蘅从中听出的,却是祝青再坚定不过的立场。 二十岁的自己,还是半张白纸。 和如今比,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底色。 与从前相比,怎么算输,怎样又算赢。 步蘅不确定,在世人眼里,她如今算变好还是变坏。 但即便没有祝青这番话,因为林胤礼这番搅局,她也不打算等一个障碍物清零,等万事俱备了。 有一个缺点,她从前没有,如今新添上。 同以前的她相比,可能混账了点儿——无论封疆怎么想,再次出手,她便不会轻易罢休;无论他如何不肯,她都要勉强一试。 知道祝青是作为旁观者,看得着急,难以放心。 步蘅交代:“走回这儿的几步路上,我其实刚决定,今晚就动一动。” 祝青瞥她一眼。 这么看着,确实是不像此前夜里辗转反侧时候的又恹又蔫的模样了。 没那么碍她眼,是她能接受的精神气儿了。 “谢了。”步蘅没忘客气下。 谢的是祝青依旧站他们,给予她更多信心。 年纪长了,见识过各色人等,踏过各种各样的荆棘与路,不再怕踽踽独行。可身旁有人,多少能减淡一程又一程跋涉的苦。 祝青颇为嫌弃这一句:“谢个p,我不支持,你就能放弃?” 相视间,步蘅笑:“不能。但会多反省一下,反省曾经的决定,是不是做错了。” 慨然割舍,又试图骤然重拾,这样对他,是不是太过分了? * 午后,还是温腾从祝青那儿捞上步蘅,一起去旁听方觉夏下午要开庭的案子。 刚回来没多久,温腾就对刑事兴趣不小,有点儿想换赛道的念头,成了刑事审判庭常来常往的看客。 案子本身较为奇葩、甚是离谱,在很多媒体的报道里,关键词都是“一个萝卜章诈骗几百亿”,外加扯上了某大厂,被全网吃瓜当笑话看。 私刻某大厂印章,伪造同大厂的虚假购销合同,再拿系列资料去融资,把众多金融机构骗得团团转。一审判的该“商业奇才”犯合同诈骗罪、对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罪,获无期徒刑。 方觉夏介入代理的时间在二审,是被骗的某金融机构的代理人。 关联诉讼不少,本着“先刑后民”的原则,得一个个来,方觉夏多少也有给所里再拉些业务额的意思。把温腾这个暂时的闲人拉上,既算成全温腾,也为了提前让她熟悉熟悉案子,顺道让她这个步蘅的小跟班儿给步蘅吹吹风。 方觉夏在庭前会议中,自是没法儿跟她们在审判庭外汇合。 可步蘅也没想到,她随温腾刚在法院外的犄角旮旯里停下车,刚要往安检口那边迈步,先被一旁的长台阶上的动静拦了路。 吵嚷声调子拔得很高,入耳像尖刺。 瞧着像刚散场的另一堂庭审出来的人。 对骂的频率在不过十几秒的时间内便叠倍增加,甚至新增了推搡,还是在高低不平的那几十阶长台阶上。 先于步蘅行动的人是温腾。 见熟人被欺负,她侧身冲步蘅甩下一句,“那我师弟,被推的那个”,就拔腿往台阶那儿跑。 步蘅没来得及捉住她手臂,见温腾义无反顾地奔过去,只能紧跟其后。 发生口角的人群已经搡成一团,外围的人身躯因为用力、因为气极,不断发着抖。 温腾一副能打的架势,迎面撇开一条屈肘捣人的胳膊,上手去拉陷在人堆里的她师弟。 处于劣势的温腾她师弟也没放弃,试图抵抗,外围的人被推远了一些,但也没打算就此作罢,又往内反扑。 有的人面颊甚至在冲突中被他人的指甲划破,长长的一道血痕外挂。 身在三米外,步蘅见温腾左支右绌,正想拍掌叫停这一波技术含量极低的“群殴”。 却在温腾盘腿抱紧一个挥拳砸向她师弟的人后背时,嗅到了危险。 步蘅凝霜的眉刚下意识挑了下,就见温腾慢动作般被从那人后背甩下,而后温腾仿若失了抓手,径直往下跌,而她如抛物线般将要掉落的位置……是连串陡峭的阶梯。 必然要连滚带跌一路下坠。 何况温腾是背对着台阶,给温腾的前脸垫背的,将是她更为脆弱的后脑。 见鬼。 又他妈是这种来不及拖罪魁祸首血偿,只能自己先上的操蛋情况。 步蘅在飞步踱过去的同时,仅来得及爆喝一声:“住手!” 预料中的急痛并未席卷全身,预料中的鲜血濡湿也没有出现,温腾睁开自己下意识紧闭的双眼时,只见自己被人大力揽抱住,另有一副柔软的躯体垫在她身下,为她圈起来一道人为的后天屏障。 温腾哆哆嗦嗦地瞧清了,身下是拿自己给她垫了背的步蘅。 温腾瞬时悔得想把自己就地埋了。 * 从法院折腾到医院,到急诊挂完号,步蘅便将英雄气概短促的温腾用一顿犀利输出给赶走了。 骂走的第一回,温腾又俏没声回来,步蘅也没客气,劈头又骂了第二回。 训得大概太狠了,步蘅余光里,对面排椅上的大哥仅旁听都不时随着她的冷言厉语不断颤抖,偷瞄她们的神色里全是“肃然起敬”。 但她并未心软。 也是为了防止日后温腾自己在外面跑,对风险和危险预判不足,别再哪天把胳膊腿儿之类的搭进去个一条半条的。 刚才那场面,亏的步蘅在电光火石间抉择,选择放弃了自己的脚踝。 用它的勉力支撑和扭伤,换温腾和自己不至于大跌八块。 四肢的擦伤不可避免,难看了些,但不影响功能。 明天估计也少不了出现些跌损后的淤青淤紫。 难办的是,瘸了之后,今儿不知道要怎么往封疆跟前儿走,才能稍显得没那么狼狈。 时间又赶巧儿的不行,要不是无仇无怨的,简直要怀疑这是什么上帝、菩萨、各路神仙给的预兆,亦或是下马威。 譬如是想提醒她:大凶,不宜追人。 步蘅自个儿在急诊大厅里耗一会儿,谨遵医嘱,再观察下,不是难事,实在不需要温腾带着一副满是赎罪的样子守在边儿上嘘寒问暖。 待征得护士同意,离开急诊大厅,步蘅还未走出自动感应推拉门,已经见外面又起了雨。 一群群脚步加快的行人,在大厅地面交错踩出了一片斑驳泥印与水渍。 一团团募得撑开的伞,伞面上阵雨如注,水线扑簌向伞外滚落。 降雨突然,且毫无即将风过雨止的样子。 瘸了。 又遇雨。 实在不是个适宜做些什么的日子。 步蘅扶着落地玻璃窗,往外挪了几步。 即将路过感应门的时候,抬头往远处递了一眼。 那一刹那,入眼眶的人,简直让她怀疑是幻象。 耳边连绵的窸窣雨声,路人拖沓的脚步声,雨伞被撑开的嘭嗡声,安检口设备滴滴滴的语音提示声,一起瞬时消弭。 步蘅凭窗而立,看着不远处封疆和一个比他身量稍矮一些的青年边走边说,同撑一把伞。步伐匆匆,走起来是两抹黑色的淡影,契合地融入水墨般的雨景中。 其实并未一眼便看得特别真切,但封疆比过去清减的身形,仍是她极为熟悉的轮廓,动起来,就更好从人群中被甄别出来。 禁不住苦笑,步蘅不知道今儿这一出,是该感谢温腾还是该再教训她一回。 偶遇的机会就在眼前,眼见着封疆迈着沉稳的步伐就将慢慢走近,又将慢慢走远,他的目的地应该是急诊楼旁边的门诊病房楼。 不可能是她。 更很难在嘈杂的人来人往里,捕捉到她的踪影。 或许她该从一个晴朗的日子开始。 但背过身,继续想,还是不忍心错过这样偶遇的机缘。 于是开始盘算,待他返程向外走时,要怎么上前。 要怎么利用如今的身残志坚。 可没了继续思考的罅隙。步蘅站住没动,但她身旁的感应门不断拉扯开。 某一道渗进来的风,裹进来一袭沉稳的脚步声,灌进她耳畔。 她计划寻的人,先于她迈向他,停在了她的身前。 是比那日在陈酿门外相逢时更近的距离。近到她虽看不清他而今深沉的眸光,却能感应到他灼热的呼吸。 60-70 第61章 第61章我们分手,并不愉快,并…… 61.岁月回响(四) 封疆眼风在步蘅身上轻扫。 抹了碘伏的擦伤处不少,缀在她腿和胳膊苍白的肌肤上,如一块又一块黄紫交杂的伤斑,刺人眼眶。 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其实是荒唐。 在这样随机的场合,与她以这样一种不期然的面貌相逢。 其实不该走过来。 但既已面对面,也不该无言以对。 天气过于阴沉,衬得封疆嗓音也冷肃:“除了擦伤,还有哪里受伤?” 他直入正题,探听关键,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步蘅从未听过封疆这般低沉喑哑的嗓音,像被什么堵住,让他开嗓发音困难。原本应是刻入骨血的声音,而今每个音节入耳都极其陌生。 有生之年,封疆也未见过她这幅“尊容”。 这几年,偶尔也能听到一些关于她的传闻。除了剑走偏锋,就是心狠手辣。 基本都是她下手修理别人,同她现在这个略显狼狈的境遇截然相反。 同尚在整理人生时突然相逢的那夜不同,如今,步蘅每一秒都不舍得移开视线,紧锁封疆黑沉沉的眸子以及俊秀如昨的脸庞。 大厅的灯光虽不炽烈,但足够照得一切昭彰,她近乎笃定他应当是不舒服,面色是发青的白,人裹进黑衣里,整个人薄的像柄削长的剑。 有些讨巧、卖惨的话,步蘅突然就不忍开口。 不是不遗憾错失“借伤发挥”的机会,但忍心说的,只能字字无关痛痒。 步蘅:“一点扭伤,不是大事。” 眼见着封疆轻颔首,就要转身与同行的人远走,不预备再多任何一句寒暄。 在距离越拉越长的当下,步蘅又忽然心生不甘,还是喊住了他:“方不方便我等你?” 封疆迈出的步伐顿了下,微侧身,回首,如实告诉她:“抱歉,不方便。” 话落,他仍旧停留在原地。 随着厅门开合,挤进来的晚风,将他的衬衣吹皱,紧贴在他颀长劲瘦的脊背上,他任凉意攀附每一寸脊椎。 步蘅目光追随封疆利落的侧脸线条,一路辗转落在他凸起的喉结,他下压的唇角。 将听来的五个字拆开揉碎咂摸,怎么品得出的都是客气和疏离。 心头一时翻江倒海。 明明与他的现实距离这样趋近于零,切身感受却如同相隔山海,如有万里远。 再开口,步蘅话里含着决心:“我可以一直等。” 撞上的却是封疆在同一秒掷出的句子:“如果你愿意等。” 六个字对六个字,从头到尾巧合地完全交叠。 虽然声叠声,但仍旧不难捕捉,彼此都听清了对方的意思。 迎来了峰回路转。 能说上话的机会自然要紧紧抓住。 步蘅再次亮明态度:“今晚我没有别的事。” 她讲得干脆,但封疆如同被这话定格。三秒后,他才不再看她,轻抬手腕,左腕间黑色的表盘上分针秒针正合力机械地前行,永不知疲惫。 见封疆斟酌时间,步蘅不是不担心,适才的峰回路转,会再次变为急转直下。 就在她预备再次开口争取的时候,忽听封疆说:“四十分钟。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四十分钟后打给我,我来接你。” 话落,封疆垂在腕间的视线捎抬,不着力度地覆盖住步蘅面庞每一寸。 目之所及,是一双填满了理智与冷静的眸子,配着她适才说出来的吐字铿锵的话,显得这个场景不像偶遇旧爱,而像是个一本正经的工作会晤。 这种正式,在啃噬封疆本已惯常麻木的心脏。 力道不重,痛意却绵长。 在再次走远前,封疆没忘提醒步蘅:“还是以前的号码,如果你还记得的话。” 怎么会不记得。 化成灰也记得。 但三年春光已逝,慨然割舍和难以忘情是存在巨大矛盾的两个极端,这话若说出来,恐怕会惹每一个听到的人发笑。 骤然想起,从前封疆向身边各路亲朋介绍她,从来是好朋友在先,女朋友在后,一贯的将“我的好朋友,也是女朋友”连在一起说。 可他们分手后,男女关系不在,也并没有只做好朋友。 不过是俗世男女间分手后常见的结局——天涯两端,各自珍重。 * 再次见上面,是在三十九分钟四十二秒后。 琳琅风雨已然止歇。 但来医院停车场边儿的通道排椅处接步蘅的,并不是封疆,而是适才与他同行的助理荆砚。 荆砚站在一米半外,先表明身份,而后才向步蘅走近。 陌生的脸孔当前,步蘅不免又生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从前在封疆身旁的,总是池张、易兰舟或陈郴,这位看起来寡言稳重的荆砚,是在她从未参与的时间里,出现在封疆身旁的新人。 荆砚考量了下步蘅脚踝的肿胀程度:“如果您不介意,我认为还是要去租借一双拐杖或是一架轮椅”。 步蘅冲他摇头:“谢谢。但不用麻烦。我只是得走得慢一些,但可以自己走。” 视线短暂交汇,见步蘅眸底俱是干脆果决,荆砚便不再强求,同时捡了扼要信息向步蘅解释:“抱歉。封总是来探望一位见义勇为的平台司机,第二次来。每次过来,总要多耽搁一会儿。让您久等。” 像是封疆带出来的人。 风度和礼仪为上,主动关注对方的感受,给人可靠踏实的感觉。 适才远观,见他们前往病房楼,步蘅便明白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探望某位病人,并不对此感到意外。 荆砚在前方引导,要走的一段路并不长。 转眼间,距离那辆泊在渐起的夜色间的黑色座驾只剩不过三五米远。 离得近了,心跳再次喧嚣,步蘅开口确认:“他是不是也在生病?” 荆砚当即否认道:“只是行程紧凑,难免疲劳。” 步蘅放缓了步伐,无声地看他一眼。 感受到被打量被审视,但荆砚神色一如往常,并未有任何波动,对步蘅比了个请的手势,便替她拉开了后排座椅的门。 * 车内只亮着天窗一侧的两盏阅读灯,荧荧一线光,将一切掩于晦暗。 步蘅坐上去,封疆才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但也只是稍停,便移向前方。 雨止了,但窗外的夜仍旧因雾气氤氲混沌成一团深灰,是种无星无月的压抑。 车子怠速滑行了起来,纵然没有任何一个乘客指出一个目的地。 封疆没等步蘅,先开口:“腿,是工作中遇到了冲突,还是意外?” 就如同步蘅也想要知道:“是感冒,还是哪里不舒服?” 她慢了半秒,但两句话又巧合地近乎交叠到了一起。 声与声相和,激得心脏在此间持续加速跳动,不断撞击前胸。 步蘅给了封疆答案:“法院外的台阶上磕了下,不严重。” 但封疆无视了步蘅的问题:“提出等我,有话想要说?” 他发声还是显得艰涩,但并不卡顿,只是比近四十分钟前更为喑哑。 一字字,如同砂纸擦磨在步蘅绷紧的神经线上,让她听得禁不住胸腔发胀,语速不自觉加快:“我落地北京一共21天,除掉落地那天的深夜,是20天。在和前司交割,和新的合伙人招兵买马,和客户交际应酬。工作之外,主动见的人,除了爷爷,只有祝青。上次见面,没能来得及解释。” 一席话交代下来,滚烫的心直线提起,高高悬停着。 夜里还有一个跨时区的电话会议,封疆能临时交付给步蘅听她说些什么的时间并不多。 她适才那一段话,他也听得分明。 可太多的东西充斥脑海,太多的声音在体内冲撞肆虐,封疆是在某个他不知过了多久的时刻,才后知后觉到,他耳畔已俱是白噪音般的轰响嗡鸣,附带来让人难以自持的眩晕,身上正一阵冷一阵热,热意寒意互相攻击形成的冷汗,转眼湿了他精短的鬓发。 或许不够体面,但耳畔的轰鸣过后,封疆再听到的是自己冷厉的质问:“什么意思?” 她是想解释,远离了纽约,如今回到这座他们共同生活过很多年的城市里,他还是她忙起来便无暇顾及的人,还是他应该欣慰,她主动见一面的人,他或许能排到第三位? 他在那阵忽然的冷热交替后,已经不能很好地、妥善地思考。 亦或是继续把控自己。 他既做不到自以为的维持风度,又不 能如同陆尔恭建议的那般死缠烂打,又或者卑微乞求。 在这一方逼仄的车厢空间内,还有荆砚这个第三人为司机。 意识到自己喑哑的嗓音,挑高的音调或许听来可憎,此刻的表情或许看来可怖,封疆命令道:“停车!” 荆砚将车泊进路旁的限时停车位上,开了双闪,保持缄默,自行下车。 在规律的双闪哒哒声中,步蘅松开了紧咬住用来蓄力的柔软下唇。 她看得到封疆额角的濡湿,眉间蹙起的浅峰。 更听得到他那句气势灼人,让她心底不由发颤的质问。 她想自己果真成了一个心狠的人,在试图尽快终结今夜这短暂的对话,让他不那么紧绷难过时,提起的并不是已在脑海中不断咆哮着寻找出口的对他的关心,而是在剖白,在辩解:“我是在解释,解释为什么我没有第一时间来见你,第一时间来问你,问这一段时间以来,你过得好不好。” 这话一出,封疆原本已层层压制下来的大幅波动的情绪,差一点又呼啸着脱离种种克制,将他的理智全数倾轧。 三年了,她依然有这样的本事,几句话,就能让他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 无论是以前努力不分开,还是如今努力不失控。 封疆不确定步蘅是否明白:“我们分手,并不愉快,并非好聚好散。” 这样平和的问候与寒暄,并不适合在他们之间发生。 随着封疆对两人过去的诊断,闪回到步蘅耳隙的,是当年间歇性落雨的夜里,纽约的公寓楼下,他辗转赶来,说的那句:“我会支持你。” 封疆继续:“当初所谓的支持,是我努力消化不甘不愿,假装出来的。” 退一步,他以为或许能至少是好朋友,但依然换回的是三年的音讯全无。 他开了他那侧的车门,迅速迈步下车,在车门“砰”一声关阖前,留下一句:“荆砚会送你,告诉他地址。” 他无法继续与她并肩同坐,也许她再说一句什么,他整晚的体面和风度便会彻底碎成齑粉,再难拼凑。 那些轻飘飘的关心,那些对她伤势的随口一问式的关怀,那些没有起伏的平静声调,无一不是假的。 再多一分钟,他大概就要撕碎这全部的伪装。 全身沸腾着的对她的渴望,积淀了三载春秋,在她靠过来的时候,就如同咒语般不断在体内喧嚣。 已经逐年麻木的心脏生了就此堕落的念头。 或许只要她肯再多哄他一句,他就会握紧她的手。 可他清楚地知道不该是这样。 他要爱,可也要爱得明白。 第62章 第62章“你种的苦瓜都比别人种…… 62.请赐我荒郊的月亮(一) 骤雨急止的傍晚,那场触及心伤的偶遇及对谈过后,隔天,步蘅拖着她依旧瘸着的腿,带着一本从港岛中环SOHO卑利街的旮旯里淘到的手作古籍本,前去叨扰已经许久不曾面对面见过的骆子儒。 现今α已经成为骆子儒履历里的过去式,当年的一批徒弟都已经到了光辉立业出成绩的人生阶段。从前惯爱泪盈于眼,没那么被大家看好的邢行行,反而是岁月迤逦更迭后,留了下来继承他新闻衣钵的那一个。 如今,骆子儒搬到了骆老太爷留在郊区的老院子里,开始了他遛鸟儿带娃的退休生活。 近两年来的产出唯有一本评论集,另外就是与某知名高校签了外聘聘约,代了一门EMBA的选修课,培养计划里课时了了、学分极少那种,偶尔出门赚点儿课时费。 从前他便是财经圈子里人人皆识的半仙儿,如今在EMBA课上捕获的门生也不少,很多还都是有点声望的创业板红人,亦或MCN头牌。 他淡出平台,转换清闲的养老赛道后,反而淡得人脉资源更为丰富。 曾经的狗脾气,也因为时常被迫充当人群的调和剂和搭线人,晚来柔和了不少。 当然,最主要还要归功于骆子庚在去年扔了他待念小学的孙子回国接受基础教育,逼骆子儒先带半年,让骆家最胸无大志、不忙于事业、相对有空的骆子儒不得不学会了耐心待人为何物。 老院子坐落的位置远到数不出环,周边房产了了,都是些不大不小的独立院落。 背靠青山,长河环抱,镜湖在侧,稍远处可见长城巍峨逶迤的轮廓。 高处疏淡的流云被风一吹,路旁的衰草被近来的雨水一浇,远处的青山被山岚一罩,结合起来入人眼眶,是一副晴空下远山碧色与近草青绿呼应,如碧水洗濯人眼眶的大片翠生绿意。 院子被精心翻修过。 院墙和大门用得仿古做旧风,简易低矮版垂花门门旁的照壁上,雕刻的是几株细长的水竹。 步蘅多次叩响门扇上的铺首衔环后,等了两三分钟,才有人从里面拉开门闩,放她进门。 来的是被二爷爷骆子儒带到郊野过暑假,即将升一年级的准小学生骆松静。 尚不及半个门身高的男孩儿边观察步蘅,边抬起胳膊不时用手背抹眼睛,眼尾殷红,像是刚狠哭过一场,并且至今没能完全哭完。 “你好,我是骆松静”,他边擦眼睛边一本正经地问步蘅,“你叫什么名字?” 步蘅见他越抹眼角,那儿冒出的水渍越多,开口嗓音也发颤,说话的腔调却如同公务接待般正式,一时觉得好笑。 她弯下腰,尽量与他平视,告诉他:“我是步蘅。脚步的步,发明地动仪的张衡你知道吗?我的蘅比他多了一个草字头儿。”她尽可能地用通俗的,小孩子能理解的说法来解释她的名字。 “我知道的”,骆松静擦来擦去还是控制不住继续哭,但哭嗓消失了,声线稳住后,讲出的话就更一本正经地像个大人,“步蘅,你稍等,我需要问过二爷爷”。 他话落将门扇重新闭合,门板罅隙全无,并未先将陌生人步蘅请进门。 又一分钟后,还是这位骆松静来开门,对步蘅说请进,同时向步蘅解释:“很抱歉,我一着急就会流眼泪,不是因为伤心,更不是因为见到你。” 步蘅被他的认真和礼貌融化,再度弯下腰,抄起眼前矮小的小人儿,抱了起来:“我没有多想,请你放心。不过我前几天摔了一跤,今天还是有点瘸,希望你不要害怕。” 骆松静又抬手擦了擦眼睛,抹干净了眼周的水泽才说:“步蘅,我不害怕。但你不应该再抱我了,叔叔说我有些沉的,抱我会比较累。” 步蘅不知道他这幅正经到想让人施加破坏的小大人模样是怎么养成的,但想来应该不是率真直接的骆子儒熏陶出来的。 步蘅轻拨他额前的发:“没关系,我可能比你叔叔力气大一些,我不会累的。” 正说着,已经穿过了方正的院子间红砖铺就的小道儿,眼见着将要步入堂屋。 还差五六步,屋舍改造后的推拉门被人从内里拉扯开,骆子儒那张被时光厚待,度十年如五年的脸,一丝表情不挂地出现在步蘅视野内。 瞟到、听到步蘅抱着骆松静并耐心同他说话,骆子儒眼皮微耷,开口道:“对着个初次见面的孩子,都能温温柔柔的,有耐心还有爱心,一见到我却摆出一副要剐我的架势,该说你偏心还是对老年人狠心?” 步蘅走近,将骆松静放了下来,挤进门后才说:“就算偏心偏的也是您的人,师父,这点肚量我就不信您没有。逗我就那么有意思吗?” 她将牛皮纸封装包裹的古籍本递到骆子儒手边:“这是回来之前,在住了很久的街区最后走了走,在街角的书店里淘到的一本手作书。” 骆子儒接过,颠了颠分量,没急着拆包,将夹角被加固、包得严实的包裹插入一旁的大片落地书架空 格内:“得净个手,才下得去手拆。” 他先给步蘅斟了一杯早先已煮好保温的瓜茶,用的是今夏新晾晒干的苦瓜片:“附近的邻居在他院儿里种的。自采自晒,清热去暑,度夏喝刚好。” 两人在长条原木桌边儿坐下。 骆松静没有向他们靠拢过来,站在角落里,似乎是想踱到一门之隔的隔间内去,不时偷瞄那边的门。 骆子儒余光瞥他一眼,问:“小静,今儿的字儿练完了吗?” 骆松静回望他一眼,摇头,顿了一顿才答道:“暂时还没有,但我之后会练完的。二爷爷尽可放心。” 骆子儒点头示意知道了,但反问了句:“哭是哭好了,但字得稍后再写,你是想说这个意思吗?” 骆松静下意识开口反驳:“是因为叔——” 他在捕捉到骆子儒骤然犀利的眼风后断了声,意识到骆子儒这是不许他找理由,他也多少知道这不是好习惯,又恢复了乖乖巧巧的站姿,不再试图辩白。 见他沉默,骆子儒又交代他:“二爷爷要接待你帮忙接进门的朋友。你先去房间里试试继续拼你喜欢的那幅拼图,拼不好的地方,之后我们一起想办法。” 人一走,偏离了他们的视野,步蘅才适时追问:“怎么叫人家小静?” 骆子儒也斜她一眼,他确实是故意这样喊:“小静出生之前,整个地球上恐怕都没有这么能哭的男孩子。我跟他商量过了,还找了他也熟悉的人做见证人。说好了不会凶他,但不会放弃严格要求他。对他的称呼是我俩达成的默契,是暗号。我喊他小静的时候,意味着他做得不好,他需要好好儿想一想;喊他松松的时候,代表我们正相处愉快,他可以对我提任何要求。” 赏罚分明,平等沟通,骆子儒自认对这个孩子已经极有耐心。从前他对徒弟们,从来是不留情面的直接开口教。 末了,骆子儒还带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点评道:“今儿这情况,估计一天下来,家里都只有小静。” 一个半大的孩子,让骆子儒形容得像是能分裂出两种不同的人格一样。 步蘅啜了口茶汤,微涩微苦的味道入喉,沁入铺陈满整个感官。 清热去暑的效果很难立竿见影感受到,溶解在味蕾间的苦味倒是有一点儿提神醒脑的作用。 待将裹着釉的瓷杯重新搁回桌面,步蘅才又问起:“门闭得这样严实,找到这儿来打扰您的人多,为了躲清静?” 还不至于那么多人愿意求远,骆子儒道:“这是我藏起来的房子,知道的都是贴己人。大门平日里之所以会闭起来,主要是怕家里这棵小树跑出去有危险。”他抬下颌,指了下适才骆松静离开的方向。 而后轮到他轻眯眼,上下打量步蘅:“说说吧,您这是怎么把自个儿给搞瘸了的?” 步蘅顺着骆子儒的视线看了眼自己仍旧肿胀未消的脚踝,向他解释:“资历长了,早就开始当别人的前辈和带教老师了。责任也相应得多了,出门遇到意外,总得冲在晚辈面前身先士卒一下。” 骆子儒获取的信息还不足以让他停止追问:“合着是被自己的当事人给打了?” 步蘅眼见他边问边摆出了一副一惊一乍的夸张架势,立刻否认道:“还不至于那么惨。是隔壁在打架,我的人去拉架,被波及到了。” 无辜受害,便意味着自保意识不足。 “得,这是把曾经教训我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骆子儒同她翻旧账,“从前我摔个跤,有的人给我处理外伤,消个毒的功夫,手重到简直像是想要让我疼死一样”。 那时候,是会常常担心他在外被暗算被报复,着急生气的时候,无非想让他疼一疼,能多长一次记性,但怎么也不至于到疼死人的地步。 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话,准又得扯闲篇儿,步蘅及时将其煞尾,换了件事情说:“今天上午,我跟慧能签了意向协议。这一单,除了谢我自己的努力,还得谢谢您老。” 骆子儒并不认账,仿若对此全不知情:“谢?谢我干什么,难道你接个案子,还是我拱手送的不成?” 他不承认向这家知名新能源汽车动力电池供应商推荐过她,步蘅便也不强迫。 新能源汽车赛道卷生卷死,产业链上的关联企业自然也是扩充规模扩得不亦乐乎,侵权纠纷随之层出不穷。锂电池专利的海外侵权诉讼,步蘅从前在纽约州便经手过,驾轻就熟,慧能在国内可能也很难寻到经验比她更为丰富、更为契合的熟悉两地律法的代理人。 “行行这个月蹲守河南,在采写一篇深度调查报告”,骆子儒又说起两人之间共同的牵扯邢行行,“你回来的这个点儿,刚好赶上她做完前期筹备,开拔去现场”。 “我听行行说了,我和行行联系过”,没了空间距离的掣肘,从前线上不时的交流,多半要更多地转为线下了,“以后会有很多机会,比前几年多见很多次面”。 既然提到了她远渡重洋的那些年,骆子儒免不了也有话说:“一年接一年的,您一直搁外边儿奋斗,我差点儿以为您这是要扎根北美,做新移民,和某个外国人组建家庭。再回来,说不定开口讲出来的都不会是中国话。” 听出了他话里的戏谑,步蘅没有计较:“一直忙着安身立命,哪儿有精力背叛自己的母语,要不我把一颗红心剖出来给您看看?” 何况,“我会选择什么样的伴侣,您不是门清儿吗”,步蘅从前带封疆见过骆子儒,在她奔波求学那几年的罅隙里,“他得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在这一方面,我的取向是轻易不会变的”。 “只是取向不变”,骆子儒长哦了声,“但没有说人不能勤换。咱这道德观念是不是得强化下?” 听到这儿,步蘅心里越发明镜儿似的,骆子儒可不是在同她忆往昔讲道理,只是想涮人罢了。 后面两人不再面对面彼此调侃。 又聊起近期财经界的一些破圈传播的诉讼,待骆松静等不及,再度出现在落地门外,隔窗向内张望,步蘅才在夕照已投不进窗扉的当下提出告辞。 送她出门的是迎她进门的骆松静。 一小一大,一前一后沿着来时的红砖道向外走。 步蘅本应收获这院子招待的一餐饭。 但骆子儒没有留人。 人走出去了,近身处的声音消弭,明显的静了。 又隔了十几秒,一侧隔间的木门才被人推开,有稳健的脚步声递过来,拂至骆子儒跟前儿。 骆子儒还在观望着骆松静和步蘅离开的方位,忍不住又涮刚从隔间出来的这位:“回避完了,肯见人了?” 机缘巧合,因为一座院子与骆子儒成为邻居的封疆,本没准备跟看戏的骆子儒说更多。 年后鲜少有机会到这边来,基本歇在园区附近的公寓里。 偶尔抽个一天半天的功夫,来这儿喘口气。 这次过来,也是为了把拎回城的黑子和老鹦,再次送回山下寄居的人家中。 他在隔壁的院子里甚至不敢栽种苦夏、不耐涝的果蔬,偶尔前来打理一次的结果是,今年的番茄全部烂在了土堆之上,未成熟变从梗上脱落。 整个七下八上的汛期,院子里收获的唯有几根表皮多嶙峋、多褶皱的苦瓜。 “小静提了叔叔,让我给吓回去了。我怕说着说着,他再抖落出来一个封疆叔叔”,偏骆子儒仍在话接话,并下了结论,“你种的苦瓜都比别人种出来的苦,是有原因的”。 封疆看向浮在步蘅用过的那个釉瓷杯上的两片儿苦瓜:“您慢慢喝着。” 他抬步便要走。 “刚才的话都听到了吧?”骆子儒又问。 仅一墙一门之隔,自然。 “我如果不回避”,封疆勾勒了一个很淡的笑出来,“恐怕她不打算让我知道的事情,也不会告诉你了”。 一个笑传递开来的滋味,胜过骆子儒品了半日的苦瓜片。 第63章 第63章。 63.请赐我荒郊的月亮(二) 封疆单方面告辞,踏进院儿内的红砖道时,骆松静已经秉承既接又送的待客之道,送完步蘅回来了。 矮小的身躯捕捉到封疆裹于墨色下的颀长身形,快步靠过来,小心环抱住他的腿,一板一眼抬头问:“叔叔,你这就要走了吗?” 适才他停留在客厅内,目光在隔间的门上逡巡,是一度试图进入隔间,拜托封疆代他写几页字。 倒不是想让封疆代劳他的课业,而是想以此为凭据,同骆子儒讲明,他在习字方面并无天分,建议骆子儒放弃督促他,早做别的打算。 年龄差大到可以做忘年交,但封疆和这个孩子莫名有些投契,骆松静的许多举止,有些肖似孩提时的自己。 懂事的早慧,存不进负面情绪的胸襟,以及很浅的眼睑。 “对,但下个月,等我从测试场回来,会过来多住几天。到时候你可以去隔壁摘你喜欢的果子,埋你担心不能好好投胎的番茄。”封疆抬手抚了抚骆松静蓬松的发顶,向他承诺。 骆松静仰着头颅,一双被夕照映得剔透的眸,正对上封疆的视线:“那说好了。除了做这些事情,我能在你那里吃一顿饭吗?”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封疆,喜欢他家里的木碗,最合适讲这个的场合,是下次跟封疆一起吃饭的时候。 清澈的童声混着院内竹枝簌簌摇摆声送入耳际,封疆禁不住发笑:“可以,两顿也可以。” 骆松静满意地上挑了原本抿紧的唇线:“可惜下个月我要上学,但我会尽量来吃你做的饭的。我说话算数,叔叔可以相信我。” 一本正经地承诺之后,是他来挽封疆的手臂:“那我们下回再见了,今晚我就不留你了。我知道你这个年纪不能经常待在家里,得像我爸爸妈妈一样去工作。叔叔,我送你出门。” 正说着,就要陪封疆向外走。 室外静寂已被晚风尽数吹皱。 八月末的山郊傍晚,已凉意环伺,漫山浮动。 骆松静仅着了件单薄的带领结的短T。 “不用送我”,被他挽住的下一秒,封疆便微微弓折下近来僵直的、牵带着四肢日渐乏力的脊背,伏低了身躯,“还记不记得,是谁上次门还没有关,就已经开始抹眼睛了?” 骆松静立马就止了步子。 自是立马对号入座起自己,被封疆说得一时有些发囧。 他上回见封疆,发觉封疆浸满倦意的嗓音和平日大不同,说再见的时候,他一时着急,淌了些吃起来有些咸的眼泪下来。 封疆替他抹净,他还哭中插空提醒封疆——那是咸的,不要碰。 还是封疆重新把他送回家,陪他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等他哭好了才走。 封疆眸光在骆松静写满难为情的面庞上定了定,伸手搓揉了他耳垂三两下,替他做了决定:“去陪二爷爷,我替你关门。再哭鼻子,又该被喊小静了。不是告诉叔叔,更喜欢松松这个名字?” 骆子儒喊小静是犀利的、短平的,这名字从封疆舌尖溢出来,却是柔软的、回甘的,听来便更像女孩子。 被喊得面颊进一步升温,骆松静收束了脚步,听封疆的话,不再贴紧他,仅立在原地,抬起不长的手臂,慢幅同封疆挥了挥。 末了,还扔给封疆一句嘱咐:“那你早去早回,可以吗?” 而后不等封疆回话,甚至回避与封疆视线相交,径自跑远了。 * 告别了骆松静,关阖了那道垂花门,封疆刚想向隔壁院落迈步,却见从一旁垂墙生长的扶桑花丛后,闪出一道人影。 是眼睛过于熟悉的一副身形轮廓,勾勒这人身形的每一笔,都被清晰地收进封疆墨色的虹膜中。 横空杀出来的不是别人,是守门待人待了一会儿了的步蘅。 并未防备被人堵路,看清步蘅的那刻,封疆心跳一时鼓噪。 今次消退的高烧,因为被放任、被忽视,留有余威,留下了偏头疼的毛病。 意外撞上步蘅在熹微夜色下仍旧曜人目的眼眸,心脏泵传血液流向四肢百骸的频率加快,牵动着封疆消停了一个白天的太阳穴再度一抽一抽的疼。 封疆架着自己容纳了一腔败絮的躯体,下意识绕过步蘅,往一旁走。 步蘅却几乎在同一时间挪步,与他同向挪移,再次堵在了他身前。 咫尺之距,封疆的神经末梢似乎都能触到一股温热的吐息。 视野之内,郊野灯火也寥落,只天幕渐亮的星辉与眼前人眸底的灼色辉映。 统共就一条来路与归途,没必要上演猫捉老鼠。 封疆微垂眼,轻叹:“怎么没走?” 仅裹了薄薄一层沙的声线,比前夜相逢时,清楚了一些。 两人如今的情绪,因为柔软的骆松静在前,此刻也平静得与那夜有显而易见的差别。 步蘅也直接亮牌:“聊着聊着,怀疑你在,就等了等。” 封疆这样一问,也让步蘅确定,他一早便知道她来了,却避而不见。 “躲我?”步蘅也问。 很直接,没留窗户纸。 回头反刍了一遍骆子儒那整间房与院儿内可能遗留的与自己有关的痕迹,答案是没有,封疆确信。 谜题难解,封疆不想让猜测原因,占据夜里更多的精力,干脆明问:“怎么发现的?” 步蘅却卖起了关子,并借机抛出意图:“让我请你吃顿饭,我在饭桌儿上告诉你。” 封疆没动,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她的提议。 步蘅半是激将半是邀约地又补了句:“别担心,什么对你嗓子好,我们吃什么。” “如果是为那天我的话,”封疆至迟开口,只礼不兵,还不到火候,“没必要这样客气。我们虽然不是好聚好散,可也不到需要刻意坐下来和解的地步。你回来打拼,遇到需要借力打通的关卡,或是理应被恭喜的时刻,只要你开口,我都不会置身事外”。 雪中愿意送炭,锦上愿意添花,或许刀山也能考虑一起陪蹚,但饭还是不一起吃了? 步蘅将这话翻译完,忽得改了路数,明眸蕴水,直直望向封疆,穿透了他蒙了雾色的眸底屏障:“我从前不知道,你和师父还挺熟的。” 是两个人分开之后的事,她确实没有知晓的机会。 “是后来的事。三年,够我们两个陌生人从头认识,慢慢变熟悉几百次。”封疆的声音并不重,只是一句如常的解释,但每个字眼都如同直接敲在步蘅耳膜上,在她听来是种声如洪钟的,引她整个皱起来的心脏为之震颤的效果。 三年,遑论人与人新生交集,天地改换也不是奇事。 能容纳的唏嘘和叹息声,就更不可计数。 两个人就这么站着,身旁只有自己的影子作陪。 多少显得单薄,显得伶仃。 步蘅骤然觉得呼吸滞涩了起来。 这点时间跨度,也让她不再是从前的她,大概率他也确实不再是以前的模样。 瓜能强扭,但还真说不好他会不会觉得甜。 封疆捕捉到她神情里一闪而过的黯然。 但她转瞬便又换了副生动明朗的模样,仿佛只是他看错,可他太阳穴的抽疼自此便换了力道与频率,开始下狠手凿他的骨,搓磨他已惯常麻木的神经。 从隐痛,变得声势嚣张。 封疆克制着自己,箍紧想要抬起的手臂。 想起飞来飞去的那几年,有时候碰面,赶上步蘅工作遇上难缠的事儿,强颜欢笑,他总要张开手臂把人捞过来,抬手在她额头摸来摸去,攥她的手试她的手温,最后揽住她紧在怀里一块儿 待一会儿。有一个阶段,她一紧绷就容易出汗发烧,不亲测一下他不放心。 有时候步蘅不配合,很快挣脱,只愿意给他看笑脸,还要吐槽他:“你这个摸额头法,好像要举行什么神神叨叨的仪式。” 他还会再次把人扒拉过来,嘴上叫喊“反了你了,过来”。 时移事迁,如今这样不咸不淡地说话,像钝刀子割人。 前夜不能自控下的冷言宣泄,又像打人心靶的明枪。 这两次相遇,更过分的,好像都是他。 一番自省后,封疆又退了一步:“怎么过来的?” 算是偏僻的地方,近处几乎不见公共交通。 他打眼四周,也不见有什么眼生的座驾。 步蘅如实供述:“试了下你们开发的拼车。”虽然说出来很像捧场的客套话。 “捎你回城?”封疆于是接口,“你觉得方便的话”。 那顿饭,还是没戏的了的意思? 步蘅颔首,见封疆这便转身,却没急着抢先迈步,而是驻足在原地,等待她与他并肩。 还瘸着,不动让人毫无所觉,动起来便走得一高一低,过于惹眼。 “消肿前还是少活动,动起来不可能不疼。”边走,他又边建议。像从前他只是她和陆铮戈的二哥的时候,会过问他们俩整出的各种跌打损伤一样。 可能有些无耻,但步蘅自己听都觉得脱口而出的下一句话过于理所当然:“你过问,才会疼。不然不会觉得疼。” 第64章 第64章0707 64.请赐我荒郊的月亮(三) 步蘅明显感觉到,与自己并肩的封疆在她话落的霎时放缓了步子。 人依然在前进,但原本的步速节奏已不再。 但仍是近的,彼此的存在感又过于强烈,四周的空气在被山岚拂散了一些之后仍旧浓稠。 “抱歉”,步蘅进退自如地道起了歉,“是这几年新添的毛病,自我了不少,话想说就说了,优先级不是先考虑听的人的感受”。 这样解释,不会显得自己更真诚,步蘅自知。 因为整句话讲出来,语调平稳、言辞流畅,显得她应付这种局面游刃有余。 或许还会衬得她前一句更为“居心叵测”“心怀不轨”。 可她也没办法倒退回几年前那种心机全无的面貌,除非靠演。 千余个分离的日子,几番露往霜来,早已将她身上某些清澈的底色偷梁换柱,烙下了斑驳杂渍,沉积了明显的污浊。 此番再相逢,她已不再是曾经他所熟悉的那个她。 让封疆看清现在的她,认清某些改变,本也宜早不宜晚。 今夜明月在上,晚风为鉴,她此刻刻意把丑话说在前面,说在强买强卖之前,虽然不那么清白无辜,但整体上还称得上善良吧? * 捎步蘅回城不算是个好的提议。 不只是因为此刻气氛微妙。 在自己问询时的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刹那,封疆已经意识到这是一次失序。 一旁的院落当下不便示人,泊在院内的车驾也只能被临时搁置下,无法作为载他们回城的交通工具。 封疆仅有不算良选的备选可选。 简短的踟蹰后,他携步蘅横穿比邻的两处院落中间的长菜畦,绕到院子后方,停在一片菱形空地旁。 紧贴小院儿后墙的位置搭建了一处宽沿儿雨棚,棚下陈放着被军绿色篷布覆盖住的难辨本尊为何物的一个巨形物体。 封疆示意步蘅停步稍等。 篷布随即被他利落拉扯开,内里露出来的是一辆通体漆黑的ModleS。 如今新能源车横行马路,流畅而富有生命力的车体线条不再惹眼。 陌生的车架暴露在眼前的时候,步蘅视野内,风吹树动,封疆衣角摆动,她自身发丝亦随风舞动,眼皮也随着她眼眶清晰捕捉到车牌尾号00707的那刻下意识颤动。 一切都在动,除了那串被定格下的机械数字,一笔一划落进人眼中,是入木三分的清晰深刻。 0707,是一串步蘅熟悉到仅仅看到,便会生出一些生理反应的字符。 身体对这种生理反应毫无抵抗能力,只能任涩意在心尖返流,任手心生出的麻木顺着神经线击溃自己自如的行动能力。 甚至视野内的世界都有一瞬小幅晃动。 短暂扭曲的画面里,曾经两个人合体拍摄过的,原本计划用于某年7月7日的一张红底白衫的合照冲破旧岁而来,清楚地提醒步蘅——曾经的幸运数字连同回忆一起,变成了陈伤旧痂、冷铁硬钢,不提,也会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绝不会自行消弭。 曾经的决定直接导致了如今这副稀烂的牌局。 逆转结果自是不易,幸在她现在的出牌逻辑,是不畏惧将自己置于死地,一切都豁得出去、也一切都要得起。 且目标一旦清晰,她喜欢争做先行动、掌握主动权的那个人。 * 车辆启动后,自动续播的音频声环绕车厢,将两个人完完整整包围,浸泡其中。 比普通话声调更为丰富的粤语瞬时滑入耳隙,一句“那故事仓猝结束,不到气绝便已安葬”刚刚唱完,就被人为地突兀切断。 步蘅余光扫到了封疆揿按停止键后,往回收的青白手背。 她base香港的日子不算短,通勤需要过海。 本城街巷上横冲直撞的的士,穿坡道时时常轮播粤语电台,在并不分明的四季轮回里,她近乎听过一整个港乐的黄金时代。 步蘅听得懂那仅唱了一句的词,甚至知道这歌词的下一句是“教两人心里有道,不解的咒没法释放”。 歌本身没有问题,但封疆选择立时切断,是认为他们不是适合一起听的关系? 步蘅将视线从封疆手背的青筋脉络间收回,望着两旁一路蜿蜒的幢幢树丛暗影,低低念了下去:“吻过二十年还未寒,离去六十年仍热烫。”用的是不算自然的粤语声调。 紧接着切换回国语:“应该是这样唱的,后面的歌词。不是打算说些奇怪的话来冒犯你。” 不会轻易被冒犯。 但时隔数年,这样彼此相对,坦然地聊一首偶然遭逢的情歌,不在封疆意料内。 他没有立时接话,脑海中顷刻间徘徊而出的是另一句词:“自离别刹那,今生停顿了吗?” 他无意效仿步蘅口述出来,因为答案是否定的。 并未。 从未。 无论是他还是她的人生,都没有因别离或分手而停止,也不会因别离分手而停止。 若以事业论,后来他听说过的她,是鹏展翅、是上青云。 她听说过的他,怕也是如此。 以普世价值来评判结果,后来的日子,他们得到的,似乎远比失去的多,如此只能证明分开的决定是对的。但这并不是他所耿耿于怀的那一种结果。 本不到开暖风的时节,但车内温度在持续攀升,封疆调整/风向后风扫过的区域,能覆盖到步蘅扭伤的脚踝。 柔风拂过腿脚,熨帖感愈来愈强。 步蘅慢慢感受着,控制自己看向封疆时目光的灼热,又清浅道:“谢谢。” 对话既然开展得不顺畅,维持礼数总不至于让人更尴尬。 外环还算通畅,仅逆向车道远光灯刺目,望过去,搅得人视野茫白一片。 步蘅与刺目的白光正面迎对,未曾别开,隔了五秒,又问:“后面有别的行程?” 封疆明白她接续的是此前提出的一起吃饭的话题。 委婉拒绝已有过,但他历来是耐心极佳的人,仍应道:“明天早班机出发,去新疆的试验场。” 不算完全正面回答的回答,意味着今夜不宜多费神,其实仍旧是一次新的婉拒。 封疆没有过多的交代试验场为何物,仅凭推断,也能断定步蘅对此有所了解。 步蘅也确实对一众新兴行业有所钻研,刚拿下代理的“慧能”,就是与新能源车企密切相关的动力电池领域的翘楚。她 也知晓Feng行的动向,经过了几年的合并与竞争,如今的Feng行已经有了更为丰富的业态布局。 她看过封疆在某论坛上所做的关于交通与汽车行业AI发展方向的主旨报告。 知晓Feng行如今谋求紧抓信息产业、汽车产业和新能源产业变革的浪潮,在产业融合中迎势而上,推进新能源战略。 试验场意味着造车。造车,离不开汽车试验,修建各种各样的试验道路,开展各种场景测试,需要广袤的场地,远疆是合适的选址地。 时间炼金。 若不是亲历亲闻封疆只身拎着行李箱在LA和NY求见投资人却频吃闭门羹的过去,她亦不敢相信这是后来能在欧美收购本土打车app的Feng行拥有的悲惨历史。 几年后的今天,他们甚至挤入了传统工业赛道。 她记得当年自己匆忙赶到湾区捡到毫无所获的他,在金门大桥以北的MarinHeadlands,他们沿着崎岖海岸一路前行。 视野越来越开阔,远方,落过雪的湾区山顶越来越远,鲜红的金门大桥如同乐高零件一般缩小。 在山顶呼啸的风声中,静下来彼此交流、互相安慰,她明显是对他白来一趟更为失望的那一个。还是他攥紧她的手,摇了摇,随后突然拎举起她整条手臂,连同他的,一起指天发誓般大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她被他攥得吃痛,还要被这人追问:“就没一点被安慰到,很不好笑?” 他眼底的期待过于灼人,她于是就笑给他看,紧接着又听到他继续高呼那些革命先/烈留下的箴言:“丢掉幻想,准备战斗!” 从寡言少语,蔫了吧唧,再到朝气蓬勃,他切换得极为迅速,现在又简直像迫切要武装革命那般铿锵。 好像扔完标语,正完衣冠,就能马上上阵打仗一样。 她懂他之所以这样做,是想她心情松快一些,后来便干脆陪他喊,这样的口号在她的认知里也有千千万:“一息尚存,战斗不止!” 两个人一起大喊宣泄,回声荡彻整片断崖。 白浪滔天在下,青天朗日在上,她在浪涛击岸的自然韵律中向大洋彼岸声明:“中国人做什么都可以!封疆做什么都会成功!” 他趁她不备,在她口号将将落地的刹那将她驮上后背,跃了几步将她塞进租来的车子里,被她回瞪,他还缓缓解释:“风变大了,有的人身娇肉贵。” “说谁呢?”她掐他搭在车门上还没回撤的手臂。 他便笑得像聚了两瞳孔的星:“能说谁?你觉得纸糊的我,敢说谁?” * 惹人心神荡漾的笑散在后几年纽约的雨夜里,当年没能收获的意气风发大抵是出现在回忆断章以后,他们离开彼此生命的那些日子中。 掐断回忆,既然说到试验场,步蘅便试着将话题绕回她早已想问明白的这辆车:“这车看起来放在那儿有一段时间了,你过来的时——” “搭的平台这几年新上线的顺风车,适合这种中远途。”这辆车并不适合展开讨论,封疆用痛快地回答,截断了步蘅的问句。 怎么看这辆ModleS都是临时被启用,不像封疆来时开过来的,这是步蘅发问前便已琢磨到的。 她会问,只是为了确认。 且她要问的,不止这一点:“所以,是你放了一辆车在老骆那里,还是你在附近也有住所?” 已后知后觉预料到的失序,正在应验发生。 封疆从不低估他人的高敏性和智商,但他此刻还是踏进了自己先行引线织出的这个仅容纳他们两个人的茧,难以挣脱。 不直面疑问便罢了,不能什么都不做。 封疆出手调整了下后视镜的角度,视线探向后方的同时,指挥步蘅道:“后排座椅上,应该有一个灰色靠枕。” 步蘅第一反应不是追究他避而不答,而是绷紧神经问:“腰不——” 词句蹦出口,又想起这个问题历来是问了白问的,年复一年,某位当事人从未主动承认过,是粉饰太平、绝不报忧的熟手。 她于是自行吞音作罢。 随后手臂探向后排,去摸那个软头枕般的靠枕。 东西捞到前排,还未递向封疆,又被他抢先示意,他先一步引导她塞向她身后。 步蘅并未遵照执行这个指令,但也未按她自己的意愿往他那儿强塞。 此刻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是,知晓下下问的答案。 她顿了几秒才提:“这辆车的牌——” “进内环还早。倚靠一下,方便路上闭目养神。”可问题刚抛出,又被封疆出声将她的问句撞断了。 再一再二再三地提问受阻,步蘅就算一时迟钝,此刻也明了了封疆的真正意图。 她继续直线进攻下去,怕是难有将话直接说完的机会。 步蘅战术的灵活性在于以退为进、可攻可守,她转而又退后一步,摆了个自省的架势出来:“我是不是比以前啰嗦了,话挺多的,是吧?” 步蘅觉得有必要向封疆坦承:“我其实已经在克制少说一些,只是这张嘴现在有些不受我控制。” 她如此形容自己活跃的唇舌,仿佛生了自我意识的它们真的是唆使她不断发问的罪魁祸首。 步蘅有生之年也未如此干脆利落地向谁坦白过心理活动:“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意会错了你的意思,但你预感到的可能是对的。我是打算厚着脸皮问你,00707,是不是因为当初的7月7日。是巧合,还是就是我以为的那样?” 第65章 第65章欢迎回来 65.请赐我荒郊的月亮(四) 坦然对话,体面相待,让理智主导一切,让成年人的再相逢有成年人的模样,是封疆对这段回城路的“自以为是”。 现实是,士别三年,当刮目想看。 从远郊的院子启程不足两公里,封疆已经需要用力来维持冷静和淡漠。 封疆自认无法像步蘅这样自如地递出这样的问句,问得如同随手拨弦一般。 挂在ModleS上的这副绿底黑字的车牌,他细看过无数次。上面的数字总能透过他暗色的虹膜,化成冰冷的戟往他五脏六腑游走,划出血痕,剜下热肉,留下一地淋漓。 他从来不是一个会因为结果否认过程的人。哪怕后来的三年间,他因为那个结果不断推倒对自己的认知,反复重建自己的精神世界,一次次自我怀疑,一次次侥幸新生。他依然对自己诚实,依然庆幸相遇。 但时至今日,无论0707代表什么,都不再有意义。 若在当年,她知晓,或许这叫锦上添花。 此刻,在物是人非的当下,任何多余的联系和解释,不过是锦绣堆灰,名为多余。 理智如同化身成另一种人格,站在一旁,置身事外地冷眼旁观他失措,看着他在晦暗的光线下褪去颜色的脸讥笑,对着他摇摇欲坠的风度施以嘲讽。 充斥他意识中的各种聒噪的声音凌乱不堪,他在这混乱中逐渐捕捉到自己微弱的心跳声,如针似刀,一跳一刺,扎得他无一处不痛。 越痛越醒。 * 车厢这个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的特定空间,给了步蘅一问到底、直接掀牌的底气。 相比不欢而散那一次,这一回车内甚至没有荆砚这个第三人在,外环高架上也不方便随时停驻,身在车中的人没有随时甩门而去的机会。 被问的人没有退路。 她问得越直接,意味着对他的逼迫就越甚。 问出口,步蘅心拢稠云,一样心跳如鼓,但她不能放过这个近身对质的机会。 如果一路无话或是不咸不淡地聊几句,抵达目的地后分道扬镳,封疆远飞新疆,再见面的机会不知渺在何时,她会被迫陷入鞭长莫及的被动境地。 就算隔空日日献殷勤,如若他冷处理,她毫无办法可言。撇下客户随身飞是不可能的。 历史遗留问题已经错综复杂, 她既已回来,自然是不破不立。 步蘅自知过分,但她只能咬牙继续:“上次碰面之前,我就告诫自己要坦诚。我有疑问,我想知道,所以我开了口,但你可以不回答,你有做任何反应的权利。” 她已经有了不得答案的心理准备,所以当封疆痛快地、清楚地给出一个“是”字的时候,比起猜测被证实,步蘅更多地是被心脏涌起的痉挛裹挟,人陷入短暂的五味杂陈之中。 还真特么是…… 那她错过的,仅是一个车牌号吗? 封疆给出的答案不止于此,他用尽量温和舒适的节奏声调来阐释被埋了几年、原以为永不会示人的心思:“是,但没有旁的意思。那个时候,我知道你的事业重心还将长期在海外,不会送你一辆车让你误会,如果那样做,我会担心你理解出任何我想暗示你回国的意思。” 全讲完,人仍没有被跌下去的情绪湮灭,话也不曾被情绪拐带失了正常音调,堪称心平气和。 开口后,封疆才知,开口前以为会有的难堪不过又是自以为是。 也就只沿途拍窗的朔风,依然浸满了伤怀,刺人骨、凉人心。 迈过了启齿的难关,说笑也不再如以为的那般难:“那个阶段,其实我经常想很多。或许是Dexter上身,从前他告诉我,最怕给你准备礼物,他怎么选都是错误,总是担心你会误以为他用心险恶。” Dexter,步蘅已久未声闻的一个名字,进入Douglas所后,这是她的初代合伙人,出手阔绰,唯爱为团队成员准备惊喜。但和步蘅或许八字犯冲,每回步蘅拿到包裹,拆开后都发现是已经拥有的同款不同色的物件儿。 封疆描述得轻松,步蘅领会得到他在努力消解这一程中可能产生的震荡和尴尬。她问得突兀,他在将话题尽量绕回俗常,让彼此舒服。 步蘅接:“我其实原本没有那样觉得过,但他自言自语过好多次,又跟我解释过很多次,次数多到快能说服我我可能真的那样想过。前几年,听说过他在新所的新故事,整个人画风大改,billablehours(计费工时)最大,六亲不认,孤孤寡寡。” 一样开玩笑般的回应。 步蘅不忍他那份努力白费。 话落余光相撞,步蘅从封疆微拧的眉心看出了已被融进夜色的倦怠,纵然晃过的对向车灯照得他眸心剔透。 结束短暂地说笑,后半程有很长一段距离,步蘅没再试图问什么。也让前面的话题轻轻揭过。 沿途路过一片新起势的IP游乐场,步蘅便单方面同封疆分享自己代理过的湾区项目;路过一片外围亮化如梦幻森林的生态别墅区,她又说起早年尽调的时候,去了一位实控人位于Buckheadgovernersmansion附近的别墅,超高吊灯和落地窗无缘入内细看,和主人一起扫了半日的落叶,对方美其名曰此举为“Collectthevibrantcolorsofautumn(收集秋天的斑斓)”,实际上她只想随便谁能空投一台中国造铲车给她,能让她15分钟收拾出一亩地那种。 泛泛地聊,封疆间或回应,不知不觉间车辆按导航设定,将要抵达“归从”在国贸的办公点。 跨越半座城,地理位置挪移,天气生变,挡风玻璃上开始出现遇阻后就地破碎的雨滴。 还不成水雾的一点一滴,被光筛出轮廓,留在半空中数条细痕。 步蘅望向前方:“从我回来,我们一共没见几回,下雨就有两次。这几年,北京雨一直这么多吗?” 好像从她离开这座城市,他们再短聚、再相遇,总在雨中,连同记忆都是潮湿的。总伴随热烈的声音,盛放的节奏,微明和长暗,薄雾和轻岚,褪色和度锈。 短暂思量,封疆回:“没有,很少。” 他笃定,这座北方城市,历来与雨水丰沛无甚干系。 步蘅于是亦肯定地说:“那我回来得还算恰逢其时。” 绕了一万一千公里才实现如今的咫尺相距。 夜色间,熟悉的矗立于地表的建筑轮廓当前,步蘅在倒计时中单刀直入正题:“我前面提议吃饭,意思不在几餐饭,是想我们有更多机会认真聊。隔了这么久,你想要什么样的人,选择权在你。哪怕是朋友、是兄妹,我在找一个可能,再次进入你的生活。” 她将坦承贯彻到底,虽然这次混进了谎言。做兄妹这种谎言。 但是善意的,她发誓。 话未落,ModleS已缓速泊停进路边。 步蘅再次在关键时刻后退一步,第一时间下车,且拦住了封疆递伞过来的动作:“这会儿下得不算大。” 站起身后,步蘅再回望,矮身于驾驶位的封疆衬衫西裤,一身黑白分明,仅看半身也是一道修长的侧影。 从前其实不太有机会坐他的副驾驶位,一起外出,司机一职很少从她手中旁落。 以这样的视角相对,对两个人来说都有些陌生。 “这段时间新签了几个小朋友,需要我努力,一起赚饭吃,暂时没有说走就走的自由”,步蘅在细雨生成的雾障中又交代,“新疆一切顺利,我等你的答案”。 天转阴,寥落星光已经尽收,四周仅灯光如火,映得步蘅眉眼生辉。 关闭车门,结束了直抒胸臆,她转身也很潇洒利落。 像多年以前,他们第一次发生争执时一样,转身后再未回头。 一样留给封疆的是细挺如竹的背影。 不同的是,封疆环顾四周,此时他并未因急于挽回而一身狼狈,她抛下的每个字眼也都堪称温柔。 雨解人意,落得仍旧又细又缓。 步蘅是在走出七步后被喊住的。 封疆叫了她的名字,隔了一千余个日夜,倾轧过三年岁月的经纬,与记忆中无数声“步蘅”的回声声声相和。 眼眶内上升盘旋的氤氲来得横冲直撞,步蘅回身时,更为靠向她的副驾驶那侧的车窗落了下来,驾驶位那侧的车门也被封疆推了开来。 步蘅站在原地,等待封疆向她靠近,一步一步,背光穿雨。 很奇怪,周身的潮气中,竟然有此前她不曾察觉到的,隐隐的清苦的药水味,随着封疆的靠近,向她逼迫而来。 “有句话”,近了,封疆仍以喑哑为底色的嗓音才递过来,“之前不够冷静,没能有说的机会。是我的疏失。就算我们不再是什么,不再交往,在北京见到你,在那个晚上相遇,我其实很高兴”。 后四个字,字字清泠如泉:“欢迎回来”。 让人心烧。 还有一句,无法示人,只能示己。 他期待再见面,从来。 因为记得太清楚,过去的无数个晨昏,在当年附中的体育馆外,在N大的宿舍楼下,在纽约的公寓街边,那一次又一次,他原地等待,等待她向他飞奔而来时的心情。 她扑过来时,总是一并带来明媚的春天。 那是很漫长的一个季节,总不过期,也不过季,从每次离别开始,从下次重逢再续。 第66章 第66章这回回来,打算怎么折腾…… 66.许多个暗淡的黄昏(一) 几场雨过,下没了一个季节。 从夏色收束,到木叶落秋,不过倏尔间。 步蘅不清楚九月会如何勾勒新疆的秋色,她也无暇分神顾及更多,赶在月中携温腾飞赴群山耸峙、青峦逶迤的八闽大地,进场“慧能”的专利诉讼案。 前期对接的甲方法务虽浸淫行业多年,但委实像个刚从池子里泡出来的新手,一个完完全全的吐槽体。 在沟通情况和材料转递之外,对其司896的卷死人生态怨念颇多;对其司飞升后能否位列大厂阵营持保留态度;对身在新兴行业办公点却坐落于N线城市城郊,业余生活寡出水的现状不满已久,吐槽出了一种干完了今天这票明天就 要先一步开除老板远走高飞的架势。 温腾在计费工时之外,基本每日都要附赠这位甲方少说半小时的“爱与理解”。 步蘅对这种行为自是不支持不鼓励。 温腾擅长察言观色,倒是反过来向她打包票:“放心,一切服务于案情,绝对发生不了感情。” 步蘅阖上笔记本,收束音量,轻笑:“我更担心对方觉得你在水工时,未来掏钱的时候,对着工时数给我表演一脸震惊。” 比起察言观色,温腾更擅长的是拍马屁以及随时随地展露自信:“业务能力不行,才一切都是问题,才会被斤斤计较。信任是相互的,在绝对的服务质量和严谨的依据面前,有点气量的客户好意思这么搞?” “钱难赚的年景里,”步蘅靠向椅背,“是降本增效这个词站得还不够高吗”? 她们这点法律成本,自然是属于要被严控支出的那一部分。 “那我下回试着‘嗯嗯、啊啊’一下”,温腾故意说笑,“以前听人说上岸甲方能过点舒服日子啊,这咋感觉人被摧残出更多毛病来了呢”? 两个人议论声压得低,但温腾笑声清亮,惹路过的空乘侧目。 登机直到舱门关闭后,商务舱人头依旧寥寥,舷窗外烈日灼目,远空一片蔚蓝如洗,淡成雾的流云漫空浮动。 步蘅是在落下同温腾的对话,耳闻到清晰的纸张擦页声后,才留意到侧前方靠近过道处早已坐了一位存在感很强的人。 对方一身休闲装束,鬓发精短,姿态惬意。 长腿交叠,在桌板下舒展开。 气场同记忆中的模样相比,凛冽了不少,人亦添了有别于从前的踏实沉稳,因为未曾言语,甚至透出几许高深莫测。 也是巧。 或许是这么多年她出门从来不看黄历的习惯搁那儿摆着,让上天总是毫无心理负担地给她私搭乱扯一些莫名的机缘。 这人……是步蘅已多年未见,人海茫茫,她很意外于能在这么条非热门航线上狭路相逢的池张。 池张身上Feng行的标签贴得再明显不过,这趟航班的尽头又链接慧能。 交通,出行,造车,新能源,动力电池…… 结合这些已知信息,步蘅几乎顷刻间便能得出一个结论——大概率池张不止此航程同她目的地相同,落地后,他们也将奔赴同一个园区。 也因此,同池总搭上话,变成就算不是此刻,也是未来某一刻她必须要做的事儿。 在步蘅目光探向前方考究的同时,她也清楚地看到池张在侧身,视野囊括到她同温腾所在的区域。 但池张焦距仅在她们身上顿了三秒,视线端得稳当,神色处变不惊,始终如旧。 第四秒,池张回转身,如同未捕捉到任何人一般,更遑论某个熟人。全无招呼交流之意,继续研读起他随身携带的paperwork。 一直到飞机结束滑行,顺利爬升,进入巡航状态,步蘅才在与空乘交流后,短暂地挪坐到距离池张最近的空位上。 此次相逢若出现在一个多月前,池张无意,步蘅未必会有主动招呼他的打算。 如今,她已明确地向封疆迈出关键一步,没道理要与他们之间很重要的见证人池张装作对面不识。 何况,抛开封疆,他们俩也不是全无干系的路人甲乙。 步蘅坐过去后,池张仍旧岿然不动。 这种暗中较劲的场景有些熟悉。 当初步蘅挤入封疆的感情世界,池张就一度对她有些排斥。 步蘅猜,或许是纯度高的友情里多了入侵者让他抖生了反侵略意识。且他总持怀疑态度来看待步蘅和封疆的未来,尤其在她决定远行之后。 池张彼时经常采取的对待她的模式就是明杠暗怼。 是封疆和她一起做了一些努力,池张才勉强被驯化,成为他们的支持者。 “上午好池总,很久没见了”,是步蘅先给予问候,同时试探,“这么巧遇上了,有没有意愿跟我聊几句”? 诡异的五秒静默之后,一声冷嗤先回应了她,而后是池张冷冽飘霜的,听来恍如昨日的高亢声线:“怎么,难道是步律师刚刚跟我搭话了,我没回应您?” 意思是——谁也别说谁,您磨蹭了半天才过来开的这个口,显得也挺勉为其难的。 池张不开口,坐在那儿,仿佛被经年的日升月落打磨,换了个人。 一开口,还是步蘅曾经熟悉的、刻薄的味道。 步蘅听闻后反而松弛了下来。 莫名地,脑海中浮荡出一些零散的记忆碎屑,均是从求学那几年的罅隙里打捞起来的。 是几段难得的三人行。 有池张罕见地一道赴东海岸,还拿出了他此生难得富裕了一天的耐心,无惧“罚站”排队,要和JohnHarvard雕像拍照。且声明要入乡随俗蹭运气,留完影儿要摸几把那传说中能传递好运的雕像的脚。 自己摸不够,此人还妄图教育某两位不知运气重要性的人——这手长了如若不蹭一把,不如干脆剁掉用来炖黄豆。 有在FreedomTrail(自由之路)漫步,穿越Bostomon(波士顿公园)的路上,池张逮着路遇的满面笑嘻嘻的萨摩耶、正扑棱翅膀甩水的灰鸭和低头啄食的白鸽,畜均问候一句“Haveagoodday”,自娱自乐结束后,拦在她和封疆前面,指着那些自19世纪便落地于此、沉湎于时节流转的红砖高呼——自己若早几年来,就不会休学创业,而应该退学重考学建筑,他一代建筑美学大师的人生算是彻底被封某人和工程力学给合伙儿耽误了。 那个时候,总是封疆用几个字便能解决他的聒噪,让他全身抖开乱晃的毛都无比服帖。 如今,最擅长给池张点穴的人不在,他的聒噪纵然没了,但步蘅仍觉得难缠。她不确定她得用多少个字儿,才能解决这人现下的寡言冷语。 步蘅也没客气:“同以前相比,池总的脾性,似乎稳重了不少。” 对面既然不演了,池张也没克制:“步律师说话的艺术也比从前更为精进。” 这么过招下去不是办法,步蘅又换了种口吻:“这些年来,得罪池总的地方,我先道歉。” 附赠礼节到位的微笑。 池张静静瞥她一眼:“强颜欢笑?” 步蘅回:“真心实意。” 池张低呵,而后倒真像是泯灭了前尘旧忿一般,终是正经问了句:“去哪里?” 步蘅没有遮掩:“慧能。” 池张此刻倒是略微意外。 步蘅主动释放信息:“是出差,目前常驻北京。” 过往离合,池张虽不是亲历者,可也知晓七七八八,兜兜转转,曾经在外越飞越远、总让人觉得抓不住等不回的人,此刻倒是不声不响地回来了。 时间减淡了很多激烈的情绪,池张忽觉没意思,但仍无法闭嘴:“这是闯够了,还是需要的本钱赚足了?” 池张问得冷静,步蘅自是一样维持得体,甚至先一步开始遗憾:“都不是,还在赚,还得闯。还是既自我又想自由,你讨厌的那些特征,都还在,没能少。” 池张:“……” 隔了两秒,池张悠声道:“谦虚了,一以贯之也算 是人难得的一个优点。” 有点儿阴阳,但程度可控。 步蘅也没拐太多弯儿:“感谢池总没用冥顽不灵。” 各自咀嚼这段对话,同时觉得又荒唐又可笑。 说话间,空乘开始从前舱舱端分发点心餐,低回的窃窃交谈声明显。 池张摆头示意步蘅这天儿暂时聊不下去了,暂时偃旗息鼓对大家都好。 来日方长,步蘅亦正有此意。 但就在她即将站起身的前一秒,池张又对自己反悔。 步蘅随即听到了池张晚来了一步差点被牙咬碎的提醒:“下行周期,你厌恶的丛林法则,如今更残酷。无论是谁特别想,都没有用,这一回,死的依旧未必是我们。我提个醒儿,如果你依然觉得赢家有罪,那这最好是我们最后一次对话。” 池张神色紧绷,声音和情绪一并落了下去:“我承认,他说的对,当初的事,你有拥有任何看法的权利和自由。他想得多,想得开,但我心长得窄。” “我答应过他,无论因为什么,无论在什么场合下碰到,都不会对我们步律师恶言相向。” 如果阴阳怪气算是,那就算他背叛封疆,总归也不差这一层地狱要下。 “既然你回来了,还肯主动跟我对话”,池张稳住声音一径说到底,“要不你也提前给我提个醒儿,这回回来,打算怎么折腾他”? 第67章 两章合一封疆此前因为疲惫和些微酒意…… 67.许多个暗淡的黄昏(二) 机上那一番对峙下,显然埋了不少故事,温腾如是认为。 待进酒店登记完,进入慧能结束第一轮碰头会,温腾才终是憋不住,在跟随步蘅离场的罅隙,扇动起她那两簇长而密的睫毛,倾身靠向步蘅打听:“Evelyn,不可说的部分就算了,可说的部分能不能展开说说?” 暖光从慧能的园区西侧,穿透行政办公区的落地玻璃倾泻而来,浇洒了步蘅满身。她迎着光晕和刺目的明灼感回:“一时半会儿讲不完,想先听大动干戈的,还是流血流泪的?” 得到这般积极的回应,温腾倒是立时诧异上了,瞳仁被游光点得不一般的亮:“刚那出儿偶遇,你跟遇到的那人,纠葛这么深??” 温腾交叉的眼尾高高上扬,眸底潮涌不断,眼睛简直如同在开腔呐喊——“哇”“哇”“哇”。 同时,她回头审视品评了下适才那人的仪表谈吐,在心里掂量衡量了一番对方与步蘅是否匹配。 温腾视线一调转,步蘅便猜得到她思绪正跑马向何方,为免误会大了去,不再撩拨她:“校友、朋友……有过分歧,尚未和好。最重要的是,我嘱意管仲,他是鲍叔牙。” 温腾没能第一时间跟上步蘅的思路,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便更为瞠目。 她跟随步蘅在Douglas所共经数载浮沉,俩人一路“UporOut”走过来,革命情谊不用多说,许多过往更是历历在目。 温腾见识过步蘅不咸不淡地推拒某些异性,围观过步蘅体面利索地拒绝人,旁听过步蘅在有人靠近时一本正经地演戏装生分,还是头一回见她从一向严防死守的铁壁之身里,主动漏丁点儿私生活的边角料。 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温腾本意只是随口一问,问出什么全看缘分,怎料“剑外忽传收蓟北”,这人轻易就主动交代了她没妄想过的核心机密。 资料收集分析能力仍旧在线,但温腾喉舌滚了几滚,终是没再抛出新的问句。 无他,不过是怂,担心反问不成反被暴力镇压。 * 次日傍晚,慧能在园区自建的会所小掖山内为她们安排了一场小型接待。 会所傍山而建,在整座园区的外围,同时配建有一座对外开放的高尔夫球场及网球场。 半山染绿,满目葱茏与蔚蓝天色辉映。开阔的大片空间内,无人处尽显寥落,角落里亦在写意。 步蘅与赵芳藏在前期便与慧能分管公共事务与法务的副总周之桅进行过多次接洽,此番赵芳藏无暇抽身南下,正像打仗一样一周N个庭要开,步蘅作为先头部队和主力军,先一步进驻慧能并拜会周之桅。 作为慧能班子成员中的唯一女高层,周之桅刚及不惑之年,与赵芳藏的行事风格类似,柔软的腔调里包裹着的是冷硬无比的盔甲和不让半步的尖刺,兼具柔软与系列。 步蘅对周之桅观感颇佳。 事出有因。 一方面是同周之桅往来对谈时无比舒适自在,另一方面是因为她们出具的诉讼方案前期卡在慧能法务那一环,异议不断,是周之桅一锤定音,交付于她们信任。 入世以来,很长一个时期,中企在应对国际贸易专利纠纷时赢少败多,甚为被动。导致部分企业对诉讼结果的预期也偏低。 步蘅走的却不是受此影响的保守风,擅长的恰是在应对该类诉讼时,打破西方制定的游戏规则,“围內救外”,在应对海外诉讼的同时,择机将对方告上中国法庭,利用中国律法向对方施压,转被动为主动,在双向交锋中促成和解,为服务对象进入外部市场扫清障碍。 策略千千万,任何一招,都会有人接受叫好,有人质疑观望。 很正常。 幸在她们多为同频者服务。 正式开餐前,周之桅引步蘅参观慧能建在会所观景层中的艺术画廊。 这座袖珍型画廊,同慧能的建企历程博物馆、专利博物馆及实验厂房一样,几乎是慧能宴客接待时必踩的观摩点。 画廊中的作品数量称不上多,并非拍卖而来的珍品及孤品,多为慧能员工所作。不少画作经年历久,墨香、纸香与颜料香都已如旧年尘烟,脉脉地散进了慧能起势的漫长岁月里。 逡巡一众画作许久,步蘅最终将脚步停驻在一幅竖版油画前。 画布上框起的是一望无垠的辽阔东非草原,嵌于其间的宽阔湖面,以及驰骋天际的喷气式飞机,和机上那若隐若现、宛如幻影的一双驾驶人与乘客。 见状,稍微走远的周之桅亦回撤数步,站至与步蘅并肩,一起望向这幅名为《三万次日落》的油画。 周之桅望向画面上于低空飞行,堪与飞鸟比翼的小型机:“特别关注到这幅图,是因为喜欢非洲,还是向往飞行”? 何止。 这幅画,和周之桅的这个问句,一并勾起步蘅思绪万千。 “画的名字很特别”,步蘅先解释,名为日落却不见日落,“三万次日落……人的一辈子,也不过看三万次日落这样长。但再长,也不过是某些深刻的瞬间。我在想,这幅画得名如此,会不会是代指作者珍藏这个瞬间”。 共赏落日余晖,横穿湖泊森林,俯瞰动物群奔,驰目迤逦雪山……曾经,也有一个人向步蘅倡议过,未来某一年,两个人一起背离时间、逃离工作,奔赴肯尼亚感受自由,“从上帝的视角,一瞥这个世界”。 倡议来自他们消磨时间时一起看过无数次的影片《OutofAfrica》。 很久以后,她真的挤出时间学过飞行,也真的置身肯尼亚过。 老电影里成群的火烈鸟现实中仍在,橙红色的日落、缓慢游走的象群、稀树茂草的空旷原野仍在,步蘅甚至记得封疆提议时,她长租的那间公寓内的光线是如何歇在他眉梢眼角,一遍遍加深描摹他的笑意。他说第二遍的时候,她已经因为前一晚刷夜困极,抱着一堆文书蜷在他身前撑不住眼皮。再回忆,她甚至不确定自己那声干脆的“好”是否音量足够大,足够让他听清,是否仅是她自己听闻的梦呓。 他太好说话,从异国起,其实她总在欺负他。 算是惩罚。那最终一人成行的肯尼亚之行,在满地回忆之外、视野之内,入目的景色依旧,本该伴于身侧的人却已与时间俱往。 “大概很少会有人不喜欢非洲的广袤”,步蘅随后又正面回答周之桅,将她对非洲和飞行的缘分一并道明,“我在加州的一个驾驶学院学习过飞行,拉起起飞杆,世界在脚下越来越大,事物在脚下越来越小的感觉,让人上瘾”。 周之桅直言点破:“让人上瘾的,恐怕不只是开飞机,是那一刻征服世界的感觉。” 她一样喜欢咆哮的风和机器轰响,喜欢那些响亮的、灿烂的、噼啪作响的一切,喜欢嚣张和恣意的世界。 第六感和嗅觉告诉周之桅,步蘅和她虽不够相像,但足以称为同类。 周之桅有所保留的是,这幅《三万次日落》是以她所作的名义被收入画廊馆藏。她乐见这幅作品得人所爱,却从不主动对人声张此画与自己有关,因为创作的灵感和50%的笔触并非源自她本人。 “有机会,”周之桅最后只说,“我介绍你和作者认识,刚巧知道对方是谁”。 步蘅向她微微倾首:“那我提前感谢周总。如果对方的业务群里有代理需求,就更好。” 周之桅随即笑:“看来步律师日程还不够繁忙?” 周之桅再次下意识地对步蘅进行画像。 良好的出身、优越的教育背景、适度的野心,顶级外资律所从业多年积累的业内资历,重大项目上屡次与投行、审计、咨询等中介机构共事积累过许多情分,博得过众多服务对象高管的青睐,师从过多位下海的前高级法官…… 人脉无价,资源难得,也因此堆积不易,这一路上当事人必定下了一番苦功。 背调中周之桅掌握的步蘅的所有信息,让她觉得这位正当盛年的年轻律师够拼够上进、前途无量的同时,也让她体感到对方的着急。 着急成长,着急丰满羽翼,着急向着参天大树蜕变。 或许,是为了急于保护什么? 周之桅亦不确定步蘅是否清楚,在她已敲定归从所之后,其实依旧从多个渠道陆续被推荐过律师团队——第一梯队里毫无疑问仍有归从的姓名,主K无一例外是她有点意外又不那么意外的步蘅。 除了证明对方人脉丰富,能力尚可,她更愿意认为也证明了自己眼光出众。 一切的推荐都是无独有偶,这场合作大概是命定。 正说着,日已将尽,天色浓橘中摇漾出晦暝。 二人所在的画廊身处的观景层虽为顶层,但不过三楼高,外墙又是成片的透明玻璃,人视线微垂,便得以看清会所前方小广场上的所有动向。 会所外围的陈设短时内进行了加码,陆续聚集起一堆人,在楼前待客的队伍阵容堪称庞大,无疑是有新的接待活动。周之桅垂眸时,甚至看到了慧能的掌权人郑意方候于阶前。 周之桅自是知晓今日的来客是谁,稍感意外的只是郑意方亲自迎客时恭谨的姿态。 周之桅岿然不动,步蘅自是随她静立原地。 两分钟后,目睹一列黑色座驾穿透薄暝缓速驶来。车队将待客时定格了的人群集体唤醒,为首的郑意方亲自上前,拉开了其中一辆座驾后排座椅的车门。 紧接着,一道颀长身影率先抬步下车,与郑意方单手交握,高瘦的人影,裹进一袭黑衬衫黑风衣里,在视野内是分明的人群的焦点和中心,晃进人眼眶后,甚至减淡了四周景深。 识得来人是谁的刹那,《三万次日落》带来的淌了一地的惆怅瞬间被稀释,以光速消弭。 步蘅凝视着那个身形,心跳涌动得剧烈,来人在楼下拾阶而上,脚步错落,一步一阶的行路频率几乎与她的一呼一吸重合。 步蘅必须承认,在客舱偶遇池张的那一刻,她便奢望过或许这次出差,能有幸与封疆于两千公里外相逢。 如今这一刻真的降临,她又不打算归功于运气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打算归因于是自己近日给出了十足的耐心,才感化了不怎么插手人间事的上苍,要来帮她赶一赶等到他答案的进度。 画廊里静极,呼吸声稍有加重,便显得清晰。 步蘅刚试图调整自己的呼吸节奏,便听到周之桅介绍:“是Fengxing的封疆总。再晚一天,你如果做慧能的功课,恐怕就能检索到很多人放出的我们要成立合资公司的新闻。” 与知名电池厂商合作,Feng行的目的无非为新近发力的造车板块打牢供应链基石,在行业内争取更多核心部件上的话语权。而慧能肯与新势力车企合作,图的也无非是更好地应对前方的挑战,持续扩大在业内的影响力。毕竟Fengxing虽只是造车新人,但已是深耕出行领域多年的领军企业。 双方友好互动很正常,可郑意方与封疆年龄上下差二十余岁,多年来又以低调沉稳著称,适才他亲自开门躬身迎客的举动,又没那么寻常。 很多字句绕喉而过,步蘅最终脱口问出的是:“郑董肯向产品未上市,声量待定的造车新势力出让行业话语权?”以乙方对甲方,这样问未必合适,步蘅心知肚明。是周之桅的主动说明与此前的平和如待友的姿态,给了她敢问的底气。 周之桅确如她所料,不以为意,且笑:“不肯、不愿、不想,可惜他面对的是封总。有机会,你应该接触下这个人。Fengxing近几年狼性文化声名在外,不是没有他的个人色彩。一般人行动跑得最多和想法一样快,他……动得比想得还快。” 这么多年,步蘅其实鲜少有机会从旁人口中听到关于封疆的评价。 周之桅的形容,也与步蘅记忆中的许多个包容的、柔软的封疆并不重合。 眼前这一面装着漫天暮色的落地玻璃,框起的是她听不见、闻不到的此刻封疆身畔的热闹。 这隔人听觉的三层楼的距离,也是三年来他走过的万水千山与她毫无干系的一个缩影。 这种认知引人心悸,可落子无悔,唯有向前。 周之桅依旧在慢声分享:“去年,我们在一些场合遭遇过他,谈得不错,但都是点到即止的交流。听到Fengxing开始自研电池包,慧能身为前辈,自然给予祝福。再后来,一段时间没见,等他突然造访慧能,就已经带着Feng行自主研发出的一体化电池技术登门了。来势汹汹,筹码满桌,让人很难招架,更难拒绝。” 她最后总结陈词:“郑董出道多年,自是知晓,赛道里骤然出现不可小觑的新人,最好的防御方法不是防备,不是击退,而是结盟。何况这个赛道……” 周之桅刻意停顿,步蘅感知到她的意图,主动接续道:“大,足以容众。” 步蘅接得毫无罅隙,且字字帖耳。 周之桅对步蘅重复一个认知:“不怪我喜欢和你聊天。” 两个人已经在观景层停留颇久,周之桅示意步蘅经步梯下楼,最最后,捎带着分享了一件私密:“郑董事后生了私心,可千金太小,暂时不方便招婿。于是他单方面决定把刚毕业的公子送给封总,历练几年。” 周之桅几句话,将事情渲染出滑稽好笑的意味。 两人不免相视而笑。 几句话,也同时解了步蘅适才对于郑意方迎客姿态的疑惑——不过是遇到心悦的后辈,再多台阶也愿先下。 下楼前,步蘅又回首扫了眼窗外天穹与地表。楼下已空无人影,浓橘开始洇散于薄暝之中,恍惚又有要起雨的架势。 * 周之桅并未全程陪餐,开餐后不久,便先一步告辞赶赴其他行程。 夜里步蘅送走温腾,只身等在小掖山。 大厅的候客区正对会所配建的那座高尔夫球场,远望灯火煌煌。 此间的时间流速和平日明显不同,格外消耗人的耐性。即便步蘅有备而来,并非干等,单膝托起一台笔记本,在审核组内新近出具的几分意见书。 等着等着,慢慢就变了天。 当眼前的夜色收起了全部的星月,风开始摇晃树梢,水串在窗面蜿蜒下落,步蘅不得不再次迷信起了天气。 眼前的阑风伏雨,难道不是在告诉她,今夜合该相遇?毕竟与他重逢后的每次会面,都巧合的与雨有些干系。 可步蘅没想到,这场如修行般安神养性的等,不是以她候到了封疆收尾,而是以她再次偶遇某些“闲杂人等”戛然而止的。 * 雨势渐起后,高尔夫球场那边的客人为避雨,陆续向会所主楼所在的区域转移,通过会所大厅连通地下停车场的长廊离开这片场地。 正门戒严,三五成群的客人断续穿行,途经的都是步蘅所在的候客区一旁的边门。 步蘅埋首文案,一副球桶突兀地伸过来,现于她右半幅视野的时候,她从文档间移眸抬头,望见的是一双浸满寒意的、锁视住她的眼眸。 一双眼身后,还跟随着另一双,前者暗无情绪,后者覆霜结冰。 一双来自不日前步蘅再次一刀两断过的林胤礼。另一双则是此 刻正移步迈向她对面,目光刮过她身体每一寸后,妄图对她施以教训的叶雾山。是三年前,骤然现身于她世界里的,她原本并不知晓其存在的外公。 这俩人结伴而行的理由自是顺当——情夫,以及与其感情甚笃的情妇前段婚姻中为他人生育的儿子。虽然以林胤礼的年纪,恐怕更适合做叶雾山的孙子。 用平等地创死所有人的港媒爆料叶雾山出轨时用的标题来说,林母对叶雾山,是“贪你年纪大”。 极其可笑又滑稽的“伟大”爱情,要爱到在熙攘街头、在聚光镜头下……在无数种场合里,罔顾人伦道德秀恩爱。爱到要公然携手出席原配夫人的葬礼。 叶雾山和林胤礼近年长期混迹大湾区,此处在他们的活跃地带之内。 步蘅并不期望有此一遇,虽然在她base港岛的一年多时间里、在不久前,这种场面也不是没有出现过。 “遇到长辈不问候?”叶雾山冷腔质问的内容,和步蘅意料的分毫无差。 步蘅心内冷笑,也无意装聋作哑,沉下声唤:“叶先生。” 一样生冷清冽,隐含凉意,压得很低。 就在叶雾山将要启唇指控步蘅大逆不道时,静置了许久的林胤礼上前一步,挡在叶雾山身前,充当起调和者的角色,且劝的是愠怒分明的叶雾山:“叶叔,你要理解阿蘅对外婆的感情,她……” 步蘅用一声冷嗤截断了这番虚情假意。 他们主动凑上来,委屈她一直听这些东西,该不会自认为大度体贴? “您过虑了,我对过世的人没有感情”,步蘅按阖上笔记本,起身后修长高挑如一株多年生水杉,“先走一步”。 叶雾山那句“你看她像正常人吗,真是随她母亲随地随地发疯”最终还是甩在步蘅身后,掷地或许有声,却半分都灌不入步蘅双耳。 只是她刚迈出不过数步,却被紧跟上来的林胤礼强行握住前臂。林胤礼的力道之大,几乎要卸下步蘅全部的臂力,让她夹在腋下的笔记本都几乎跌落在地。 已经泾渭分明的人,主动来产生肢体接触是大忌,步蘅探向前的眼神骤然变得锋利,如利刃割人面,一丝一毫的温度也无。 * 一层楼之隔。 原本侯于泊停的座驾内的荆砚收到封疆的消息,了然于封疆悄然先撤一步的意图,等在包间门外接人,而后引封疆穿廊前行,从边侧的楼梯下抵大厅。 也因此,当他们将要抵达一楼时,步蘅与林胤礼近乎贴身而立的场面便硬生生地、直接地撞进两人视野。 荆砚记人,更遑论是多次冲击过他认知的与封疆有关的步蘅。 顾不上意外,他第一时间退后半步缩进楼下数人的视线盲区。 可顾前难顾后,仍旧为时已晚。在他回眸探查的时候,已经清楚地看到,封疆此前因为疲惫和些微酒意潮气翻涌的眸底,此刻已黑白分明、潭影凛冽。 染上青白的脸色已经不能更难看。 荆砚见状进退两难,刚想试探着问一句,触须还没完全伸出去,就被身后的封疆出言斩断:“继续走。” 平缓且沉静的语调,染一点病气的哑,听不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许是自己多想,荆砚便强行掐死了自己的狐疑不决。 可当下这一方空间内的磁场到底让他不舒服了起来,他继续在前方引路,但步幅不自觉地加快。 除了仔细脚下的寸土寸地,余光随时关注封疆留意他的脚程,此后一段路,荆砚再未看向任何不该多余关心的旁人旁事。 迈下最后一阶台阶时,越走越快的封疆已经先于荆砚半步。 琳琅风雨撩了大厅的落地玻璃满窗水渍。 荆砚提起手握的长柄黑伞,刚要撑开递给封疆,却见本已先他一步的人,突兀地调转前行方向,宽肩阔背如眼前一晃而过的一抹剪影,快速踱步直直走向不远处背向他们而立的那一个人。 第68章 第68章可后来,我其实不确定,…… 68.许多个暗淡的黄昏(三) 手腕覆上一层明显的湿冷的时候,步蘅顺着牵攥自己的力道侧身,即刻跃入视野的,是封疆在明光下不见潋滟只余疏冷的双眸。 整个人紧接着被半包围进封疆坚实的胸膛。 狗屎一样的巧合,步蘅心想。 一边喊着重回他的世界,一边让他围观到和其他异性拉扯,恐怕还是他最为忌讳的那一个。眼下他会怎么想? 先于所有念头的第一反应是毫不迟疑地跟上封疆阔步向外迈的步伐,同时步蘅解释:“你别误会。我之所以现在会出现在这里,我候在这儿,是想等到你,没有别的原因。” 即便没那么笃定能如愿。 如果封疆依然有合作方随行,步蘅大概率不会贸然上前打扰。 扣于掌下的肌肤温热柔软,太容易瓦解人的意志。 何况步蘅还动用了柔缎一般的声调儿,说出的一字字穿人耳、过人心,腐蚀人心上经年修筑的壁垒。 封疆几乎主动闭塞了所有视听:“你没有向限制你行动、逼你跟他走的人解释的义务。” 步蘅不能更直接:“是我必须说,晚开口一秒我都会怕太晚。” 将人牵动后,封疆微退半步,以阔背封堵她身形,推着她向外走,遮蔽住林胤礼望见她的所有可能,直到将人塞进他泊于会所主楼外的座驾。 未曾意料过,时隔三年后的再牵手,竟要靠他的一时冲动,凭他的生拉硬推。 如若这算得上牵手的话。 * 暗夜急雨简直要浸透整座城市。 两个人连同荆砚,三人一车,就此隔窗隔雾相对,一时似静止于这秋日里铺天盖地的湿泞之中,要与大雨一同覆灭于当下。 雨韵迟迟未歇,拉扯在人神经线上的刀锯,在放慢的时间里,却慢下了磨人的节奏。 适才,荆砚先一步审时度势,强硬拦阻了试图跟过来凑上前的林胤礼,同时替封疆拉开了车门,并顺手接过封疆从步蘅手中抽出的那台笔电。 此后,关车门的砰嗡声一度震得雨丝纷扬飘零的节奏中断。 此刻,封疆仍旧立于那扇关阖的车门前,若不是落雨仍未停,四周的空气恐怕都要渐趋凝滞。 荆砚就立在封疆斜后方,仍旧撑着那把长柄黑伞,任雨声如沸,不敢轻举妄动。 这是他跟随封疆以来,从不曾见过的场面,他没办法凭借理论知识和旧有的经验去分析、去判断。 因为陌生,所以无所适从。 幸而,封疆仅在五秒后便拢起倦怠的眉眼,抬手掌住伞柄的同时,催促提醒他:“风大,上车。” 积雨在伞周淌下水流,荆砚顺势将撑开的那把伞放给封疆,同时撑开手持的另一把备用伞。 且他没有听从封疆的吩咐,快步绕到车身另一侧,又拉开了另一扇车门。 再抬头时,他直直迎对封疆的审视质疑。 没有言语,荆砚用无声的对峙和坚持,将封疆适才对他说的话直接地递还给了封疆。 他知道封疆或许需要一支烟的时间来调节起伏的心绪,可现下这个被稠密雨声侵占的露天环境,不是封疆那个骨头缝儿都容易漏风的身体享受的起的,这短短几分钟里,他们已经吸了满肺腑的湿冷潮气。 欣慰的是,如果这是一场战争或博弈,封疆选择的是敌进我退。 且在与他错身的那刻,封疆在上车前,对他报出的目的地,是他们落地舟城前,他便向封疆提议过却被彻底无视的——医院。 但欣慰仅维持了三秒,荆砚又在听令择选路线的同时,产生了新的狐疑、新的忧虑。 一向讳疾忌医的人主动开口求医问诊,且在携带上一个应激源的情况下……请一定要让事情的走向朝向新雨初霁,万不要是急雨霹雳。 * 雨夜沉沉,最近的私立医院远在一个半小时车程之外,荆砚一番审时度势后,选择驶 入返回酒店途中要路过的一家公立医院。 是只能挂急诊的时段。 一番周折后,三个人寻着导视图标被引导向位于急诊科最深处的输液间。 人生病不分天气,雨夜的急诊科里仍旧能耳闻到一片起伏嘈杂,运载器械药品的推车滑轮在地面滚动的声音、孩童时强时弱的哭喊、护士温柔中夹杂犀利的叮嘱等等。 一直到在角落里安顿下来,步蘅仍觉背脊间凉意摇曳。 自上车前封疆松开锢住她的力道,失去了封疆的体温,整段漫长的车程中未得他只言片语,触不到他更多的想法,她便一颗心持续漂浮不定。 陪诊的路人多半神色里透着慌张,她面部的每个表情却都规矩沉静,四肢也十分听从指挥,外人看来只能是个大写的“镇定自若”“冷酷无情”,只有她自己知道走流程办手续的一段路走得一脚深一脚浅。 适才,在步蘅前往西药房取药的路上,荆砚跟过来短暂地将她拦堵。 步蘅已经被周之桅透过题,再端详荆砚清致的眉目,就不难发觉他同慧能的当家人郑意方五官轮廓极为相似。 荆砚背光挡在步蘅身前,和封疆相近的身量在地面折成一道长长的暗影。 步蘅赶在他开口前问:“你很难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安之若素?” 被抢白,但荆砚没有承认,只定定地望着她,忧色叠满眼底:“我不关心。但至少今天晚上,请你让让他。” 步蘅也无谓他是否关心前情,只侧面解释:“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人有时候越心虚,气势越膨胀。” 有些心境,同荆砚难以道出。就算能说,可能也无法换回理解与谅解。但步蘅对维护封疆的人历来有更高的同理心,不会放任对方心焦如焚。 就在荆砚结束叮嘱,要错步离开的时候,步蘅又决定真诚一些:“我其实有病。” 荆砚原本舒阔了些许的眉目骤然染上明显的错愕,开始极速转黯。 将他的全部反应尽收眼底,步蘅仍旧冲他无谓地笑:“是形容词,没必要害怕。感情缺失,麻木不仁,表里不一……” 只擅长数列分析的荆砚着实难以应付:“……” 步蘅姿态忽高忽低,又像是不得已般接着道:“让你觉得不适和不妥的地方,让你觉得难以理解的地方,无非是这些东西在作怪,我替它们道歉。” 荆砚确因旁观她此前的过于冷静、过于理智与过于寡言而对她心生嫌隙,但他不是封疆,没有接受这份道歉的立场,短时内也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番离奇言论,眸色交织得纹路都在反复咂摸这些话的过程中越发复杂了起来。 待缓过神,荆砚只想忙不迭地走远,当即立誓不再掺合“+1”的情事:“步律师,我的底线是他不能受伤。” 步蘅也不无意再翻搅荆砚的认知,终是剖白:“荆砚,我和你一样希望,这场雨即刻便停。我希望下雨天也是干燥的、温暖的,我希望他永远不需要来这种地方。” 听到这里,原本已将眼风挪向前路的荆砚又抬眸去看步蘅。 她将此前浮在表面的轻薄笑意尽收,深邃的让人望不见底的眸子里,催开了一片玉树琼花,内里亮色昭昭,照得她适才脱口而出的几句话,像被淬炼过的誓言。 * 撇开适才的插曲,三个人此刻坐在两张对向的排椅上,荆砚置身于封疆对面,将封疆身畔的位置留给了步蘅。 在这个陌生的新环境里,步蘅至迟从封疆松弛了许多的身体语言中,读出了靠前一步的机会,才看得到他不再是此前全然回避的防御姿态。 纵然在此之前,荆砚已经代替封疆接受了她作为前哨在急诊科挂号、引路,接收了她从护士站舶来的靠枕和腕垫。 可这是如此廉价的关心。 在施予的同时,步蘅听到自己心内再澄明不过的认知,以及自己对此深深的唾弃。 在步蘅顺着输液线望向封疆青筋微鼓的苍白手背,又途经它,将目光聚焦于封疆那截伶仃手腕上时,以第三视角旁观了所有的荆砚再次自作主张,撇开老板,单方面决定撤到连廊尽头去透一口气。 步蘅感恩于荆砚的善解人意,虽然荆砚有此举动的出发点全然与她无关。 白炽灯的光在空气中涓涓流过,不声不响。 上一次,她和封疆像这样在医院的角落里比肩而坐,远得像上个世纪的事。 虽然有那么一刹,光晕灯影跌落在封疆眉眼,没了风衣裹缚只着了衬衣的他,周身凛冽的气息淡了下去,侧脸依稀还是当年模样,如新月般清俊柔和,一时间让步蘅分不清今夕何夕。 但只是短暂的片刻恍惚。 因为下一刻,在她眼眶中分明的,是一张消瘦了许多显得骨感的侧脸,让人看了便胸口蔓延开一片空芜。 更多的记忆随后鱼贯而出。 伴着几痕洇在心上的湿意,以及绵绵不绝的隐痛。 从前,能瞒的伤痛,就算被识破,封疆也紧咬牙关粉饰太平。 适才,所有的主诉信息封疆都允许她旁听,不曾有任何避讳,纵然在这个医务人员忙成陀螺的急诊科里,她收获的只是他高热了两天的信息,再无更多病因细节。 步蘅几乎是下意识问:“为什么现在,肯让……知道了?” 就这样贸然地问了出来。 也曾想过忍,可封疆亲口用来表述身体不适的每个字眼,都让步蘅神经为之紧绷颤栗。 她怕他不是肯让人知道了,怕这仍旧是轻描淡写后的十之一二。 顾不上审判自己这样问是否合时宜、是否太冷血,在等答案的时长里,步蘅越发确定的,除了心上清晰的一寸寸滋生的痛觉,便是她想要最大限度地听清封疆可能给出的每一个字眼。 比肩近坐的距离仍旧不够。 步蘅需要哪怕几秒肢体接触,来安抚全身躁动的血液,来抚慰那如户外密雨洒落般鼓噪不安的心跳。 她想要将他攥在手里,摸在手心。 * 灯照一双人,却照不出心境的参差。 步蘅不清楚的是,适才她与林胤礼相对的那个场景,已经刻进封疆视野,在不自禁地闪烁重映间,如藤如蔓,施力将封疆干瘪于早年的、不再如从前柔软的心脏慢慢勒紧,他用理智做刀,不停砍伐,却仍旧挣脱得困难,如同仍被困于那一截下行的楼梯上。 封疆知晓真正困住他的不是适才那一幕,而是三年的深夜梦回里,她一次次转过身,与对方并肩远行,留给他的那一个又一个聚了满池失望的眼神…… 她对他失望。 他只是不愿接受,因此看不得类似的场面。 “为什么……我以为你知道”,封疆在步蘅进一步靠近前蓦地侧身,眼风从她面庞过境,冷质的声音此后显得发瓮起来,“从前,我多少有些自信,我怕我疼,有人会跟着疼。我不想见她这样”。 适才灌进肺腑的冷风似乎寻了喉咙作为出口,封疆听到自己再度犹如霜雪般清冽的嗓音:“可后来,我其实不确定,就算我死在某一日,她未来听说时又会不会哭。” 迟来的这番回答,他叙述得是那样慢、 语调那样稳,可一字字,却如冰刀出鞘,让人猝不及防,于人意料之外,字字割人心魄、断人心魂。 割的听的人与说的人顷刻间体无完肤,一身淋漓。 步蘅全无防备听闻他身死这样重千金的字眼…… 何况在他的讲述间,到死别那日,他以为要面对的,竟会是她的漠然。 杂乱无章的无数思绪瞬间暴起将步蘅层层缠缚,她一时无力厘清,只觉彻骨的冷从脊背开始向全身扑袭,几乎将她全身的温度撕碎,更将她的全部动作死死冰封。 她不能将封疆与任何死亡关联。 冰针如被重锤一根根钉进她的心脏,直至洞穿她单薄的躯体。 五脏六腑于瞬间被骤然涨潮的剧痛挟持,一呼一吸间,泼天的痛意不停拍岸,几乎淹没了步蘅每一寸感观。 连刺目的白炽灯都忽得被黑夜收敛,光在她起雾的眼眶中苟延残喘着。 她应该要发出一些声音,像适才面对荆砚那般从容,可她挤不出哪怕一个音节,大恸后唯一恢复的只有嗅觉,让她闻到满腔腥气的嗅觉。 他们这份感情,步蘅做出过终止的决定,一度真的以为,开始和结束做到了轻拿轻放。 她记得当年,纽约的雨夜,最后一次碰面,最最后,他们的对话是那样心平气和,她留给封疆的最后几个字是——“回国……一路顺风”,封疆于是也给予她祝福“往后……一定要幸福”。 步蘅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封疆会这样践踏他自己于她生命中的价值。 他说的,好像封疆这个人,真的于她步蘅无关痛痒,一文不名。 他是在厌弃自己,还是在恨她? 封疆并没有就此放过她亦或是他自己:“这几年,我最怕听到的其中一种话,是有人对我说会很快回来。” 身体上的痛意仍未消退,余潮始终引人颤抖、让人心悸,步蘅几乎是靠挤出的力气,来继续听他说话。 听到了,却仍旧如被析骨剜心。 这种话,她说过,且食言。 不止一次。 封疆的声调仍旧平静:“寥寥几次碰面,我想你一定还没发现,现在的我,更加演不好你期望的那个封疆。” 他开始自嘲般笑:“比如刚才,我不过看到你们站在一起。但你知道在强迫你离开的同时,我在谋划什么吗?” “我在想,怎么在合规的界限内,解决掉这个麻烦。你也只会知道我的处置结果。” “现在在你面前的这个人,皮或许还是以前的皮,但瓤儿更道貌岸然了,唯利是图,更会伪装,既争又抢。” “你之前没发现,我也忘了拆穿。” 他一马平川地讲述,只胸腔内的器官越跳越快,缓慢而持续的钝痛直抵中枢神经:“趁你还没重蹈覆辙……” 讲到底,他讲得痛意蚀骨,自然也知道听的人必定锥心。 心在其间被一蜇再蛰,如同做了一场漫长的痛阈训练。 上一次,她说会等他的答案。她与林胤礼相对的场景再次出现,他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任她等的耐心了。 他要的明明白白,也没有等她主动来说清的耐力了。 就这么放任自己失控,放出最恶劣的这个人格。 刻薄寡情,伤人伤己。 这个他,不想在做什么、说什么之前,先问她愿不愿意、介不介意。 不会不忍心,不再不舍得。 若不这么恶劣,恐怕她会轻易将他看穿。她会发现三年实在太短,根本不够他稀释过往,不够心动失真。 他不过是个仍旧会臣服于爱她的本能的废物。 这里人来人往,多走她一个,要隔很久,他才能确定。她在这里离开,对他而言会好过一点。 相识一场,爱过数年,情份仍在,这段“好心规劝”,也算是他给她的最后一次自他的世界任意来去的机会。 第69章 第69章告诉你我不想,然后让你…… 69.许多个暗淡的黄昏(四) 几乎是在最后一个音节被空气吞没的同时,封疆将手背上的针头连带医用胶布一并撕扯了下来。 药袋尚未见底,但药量已不算富余,顺着被抛掷的管线和针头淅淅沥沥地下滴。 一滴一顿。 步蘅是在封疆起身离开的刹那,伸出手臂大力扣紧他手腕的。 触感仍旧冰冷,可不及片刻前扎穿她身体的那句话让人冷。 “我爱你。”陡然掷出的句子不在计划之内,步蘅能清楚地感觉到喉咙因发紧而生的艰涩。 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这句话会在这样的情境下脱口而出。 潜在的危机意识和无来由的第六感亦在提醒步蘅,此刻必须要向封疆说明:“让你对此不确定,是我做错了一些决定。” 留住封疆,在这一刻先于所有的念头支配着步蘅的全部举止。 她匆忙起身,攥住封疆手腕的力道持续加深。 天棚的LED灯斜照在俩人后背,拉出两道紧密交错的影子。 给人亲密的错觉。 应该要暂时离开。 给她深思熟虑的时间,给自己平复冷静的空间。 封疆如是认为。 但四肢不由人,封疆难以抽动自己的下肢。它稳如高耸山石,纹丝不动地盘踞原地。 步蘅突然掷出的那三个字更是刺得封疆心尖绞痛,胸腔似灌满了窗外夜雨,沉甸甸的,将人的一呼一吸拉得又闷滞又长。整颗心都是被泡出的层层褶皱。 封疆想提醒步蘅,无论是三年前还是现在,他们都是理智的成年人。 成年人不会轻易选择分开,也不该贸然说爱。 他们不能这样随意冒犯那杳无音信、天各一方的一千多个日夜。 不然,那一次次的辗转反侧,那一次次睁眼凝望天色黑白交替相接的夜不成眠,到底是为了什么? 更何况,那恐怕会是她终其一生经历的最难分的手,从说清楚到真的不再见面,耗时将近半年。他用了很久,去一点点走出她的世界。 “你觉得现在的我,私下里其实过得不好”,封疆侧身,音调几乎要被人为的克制挤散,虚浮着荡在半空,“是吗”? 是。 心腔的应答声声如洪钟,但步蘅无法将其诉诸于口。 在他的质问下,她用什么立场来替他承认他正在经历心上的难关? 封疆已自认从她泛红的眼尾中破解出答案,尾音转冷:“你为此有一些内疚。” 封疆自知剖开面皮和胸膛,此刻在他躯体内汹涌的一定是无尽的刻薄和冷漠,他控制着自己的唇舌,尽量让刀刃向内:“刚才那种话,如果你听了不舒服,我向你道歉,以后不会再那样说。” 他无法解释自己的矛盾行径。 只觉得有无数尖锐的冲突与困惑挣扎横生于脑海。 抢人的是他,将人带来医院的是他,冷漠尖锐释放怨怼的是他,想抢先逃离的是他,试图伪装好维持住一丝体面的还是他。可怖的一度想——若她甘愿重蹈覆辙,他宁选一世怨偶,再不会轻易放手的也是他。 种种不同形貌,混合起来无非是一种面目狰狞。 “步蘅”,封疆尽力软了声调,遗憾的是清理不掉嗓音中的喑哑,恐怕任谁听都不会觉得轻松,“我已经三十几岁了,日子过成什么样子,只能是自己的决定,要自行负责。就算它不够好,也不怪任何人,与旁人无关。何况……” 或许该描述一番,描述没有她参与的日子如何精彩纷呈,如何岩中生花,可他又着实不想过于为难自己。 步蘅听懂了封疆的言外之意。 他将那句“我爱你”,定义为因愧疚而生的补偿。 他不需要补偿,更认为她没有愧疚的哪怕一丝必要。 步蘅本已被过往和他的话洇湿的心房,此刻更如同覆了满满一袭青苔,跳得艰难,沉得坠地。 “我知道单凭几句话,你可能不会再像过去一样无条件信任我。”步蘅微松了拦阻封疆的力道,他腕间已留下她情急之下勒出的印痕。 松手却未放手,步蘅转而将封疆适才输液的那只手托了起来,将手持的棉球按压在他正在渗血的针孔处:“我没有奢望这样多。” 步蘅按压的力道偏重,托起封疆的那只掌心热度灼人,撩人半身火:“但我不必试也知道,不可能学得会爱别人。如果你不觉得我的出现是困扰,给我一些时间和一些靠近你的空间?” 下压的棉球吸入了涌出的血珠,漫开在棉球上的并不清晰的血渍,与步蘅瞳孔中的血丝同轨同路发散。 步蘅挪移开棉球,这才放开箍住封疆的手,用发红的眼尾与他相对:“如果我现在不这么请求,我的人生一定会多一次新 的错误决定。我有一些她的故事想说给你听,哪怕你无意关心,就算你觉得勉强。” 三年多前,三年半前……或许更早的那个步蘅,她指这个“她”。 分开后的故事,封疆对此并非一无所知。 分开前的往事,他也极力探寻过根由。 种种传闻与他人说,并没有让他在往事的残片减少一些、拼图更为完整一些之后释怀。 因为扎得他最痛的从来不是她选择分开这个结果,而是她这样做时,对他交代的那个理由。 哪怕她还爱,对他而言也不觉轻松,因为爱并不能让他们始终在一起。 她区分爱与喜欢。 她不再喜欢,便会割舍。 * 周身偶有人步履匆忙,留下踢踏声穿过,惊得空气微澜,却没惊动两人对视的眸光。 “她并不后悔曾经的选择”,心跳节拍化作耳边砰嗡不停的喧嚣,苦腥气横穿岁月在步蘅口腔迅速溃散,“但是她说过违心的话”。 违心?假的是曾经的不认同与排斥,还是他从她眼神中感觉到的失望与厌恶? 静脉输液灌进体内的那一袋袋药水,浇了封疆一身清苦味。 封疆回望着步蘅洇红的眼眶,看着她坚毅如昨、明亮如昔的眸光。 身体明明静止未动,一颗心却在不断承受颠簸,在不断的颠簸中热胀冷缩,在紧缩与扩张中慢慢变形。 封疆强迫自己将目光顺着步蘅的双眸一寸一寸地下滑,视线不再聚焦于她的面庞后,杂陈的滋味并未有所消退,只是回应变得容易了一些。 一句话多少带出些自嘲的味道,即便封疆已经尽力克制:“她是不是从来没有考虑过,有些事,时隔三年她才肯说出来,他已经未必敢听。” 是步蘅意料之外的回应。 四下陡然死寂。 一切的声响仿佛同时戛然而止。 但并未到此为止,封疆在远处隐隐再度喧嚣起来的人声中紧接着问:“不问为什么?” 经年的默契并未那么容易被时间冲淡,答案自步蘅心内跃身而出,让她眼底禁不住起雾。 封疆映着溶溶灯暖的眸,亦在此时视线调转,再度定格回步蘅微白了一寸的双颊之上:“他原本以为,没有了他,她至少能轻松一点,不那么为难。可你刚才的话让他发现,她这几年,大概过得也很辛苦。” 如果这几年,事业之外,他们都过着一样煎熬的日子,他怕他听完会恨她。 封疆并不想交付恨这样的负面情感予她。 步蘅听得出封疆这几句话说得有多用力,仿佛牙齿咬合的声音一并在她耳际放大。 她听得出其中的生气,他在生气。 纵使他已经在克制、在收敛。 片刻前,封疆用成年人自负盈亏的理论来试图劝慰她。 视角调转,步蘅此时借用:“二十二岁那一年,她就不再是理想主义者。走什么样的路,是她自己做的选择,应该接受任何结果。” “可我不接受!我不接受但是我没有选择”,突然挑高的音调将一地狼藉往事映照得清清楚楚,听她说得如此轻易,封疆再难以假装体面,“她可以在任何时候,因为任何原因离开我,前提是她奔赴的是一条更幸福的康庄大道”! 往日情人,前日体面人,当下隐隐势生水火。 步蘅始终提起的心,却没有因为这话进一步高悬,反而骤然因为这句话安稳地落了地。 紧接着,有一些负罪感。为自己在此种形势下,竟依旧决定继续欺负他。 收拾好碎成一地的嘈杂情绪,步蘅删减掉一万字想要倾诉的心理活动,只捡了些必然转换情势的说:“我们……现在这样,是要吵一架吗?在我卑微地争取和好,在你生病精力不支的时候。我这些天的努力,还是太隐晦了不够明显是吗?我觉得你可能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图,所以连拒绝也不会有,我推断得对吗?” 两个人都默契地放弃了说“她”和“他”的游戏。 “卑微,你觉得卑微?”听到的字眼让封疆觉得荒唐,和缓了些的脸色又暗沉了下来。 步蘅却并未心虚,浸了火的眼神一寸一寸地向前侵蚀,侵犯封疆的视野、封疆的身躯:“是,卑微。” 她用冷静的语调倾吐出更多荒唐:“狭隘的计较、龌龊的心思、不堪的想法,原本我努力努力再努力,不打算让任何人知晓。可我不说又像是冷漠无情、无欲无求。有多不堪你知道吗?我不想让你发现我说的爱你其实是指不管你如今爱不爱我,我都要强迫,未来一段时间如果你不给我好脸色,我就放弃他妈的佳偶天成,跟你捆也捆成一对怨偶;让你知道我说的故事不管你在意与否我都要说,是指如果我们不能好好坐下来谈,就算把你捆在床头上我也硬要往你耳朵里灌?” “封疆,我装了很多天、演了很多面了。我知道我让你伤了心,让你很难过,当初为了尽快分手,我选了最伤你心的方式,我十恶不赦、万死难辞。你不原谅也没关系,我可以服无期徒刑。” “这世界很大,这世间人很多,必须选一个伤害的时候我总是先欺负你。” “你不再想要这样的爱人,不再想谈这样的恋爱,没关系,你说出来。” 说出来,然后呢? 步蘅没有给出封疆需要的这个答案。 他无法判断继续说下去,今夜彼此间会如何收场。 封疆调动思绪自行寻找,可这个问题是如此让人筋疲力尽,单想,偏头痛便如灭掉的声控灯一样,裹挟着黑暗将他近乎吞没。 身体表皮因为突然的瀑汗如同浸身回南天之中。 谈成这样,不是他的初衷。 真的要暂时离她远一些。 封疆认清了自己一定会输给她这个事实。 他凭借本能往前迈步,只觉得明明脚落地却踩不到地面,连方向感都随之消逝。 步蘅不想前功尽弃,且想趁人之危,在他动作的同时抬步挡在他身前。像多日前在骆子儒的宅邸外一样,封锁他的去路。 “让开。”封疆嗓音粗粝如砂纸,眼底明色已全灭,说话有些费力。 步蘅仍不肯退步:“你还没有告诉我。” “告诉你,然后呢?”太阳穴跳跃得频率密密麻麻不间断,封疆深觉既心痛又无力,“告诉你我不想,然后让你再甩一次?我还没能移情别恋,我承认,你现在能确认了,是得意还是反感我顾不上猜也顾不上想。这样够了吗?我他妈现在可以走了吗?” 嘶哑的音色极速倾吐出的全是控诉,步蘅控制着自己,没有打断他机枪扫射般蹦出的话。 却又是封疆再次开口:“对不起。在这样的年纪依然不体面,我是这种人。” 整段话结束后的第一秒,他已经在为口不择言后悔。 前行无路,不打算强求,封疆话落退后了两步。 步蘅在封疆挪步的同时,随他动作,凑上他身前。 俩人近乎相贴,近到热意烘身。 封疆不肯同步蘅对视。 步蘅被他的话熏热的眼神顿了一下,游走过他的唇。 她抬手臂搭上他后颈,勾住,按压他的脖颈将他往下硬拉。 封疆浑身僵硬,肢体不那么灵活,可仍旧第一时间别开了脸。 步蘅的唇便只贴到他的侧脸耳际。 唇肉相接,因为是意外磕碰到了一起,虽软却带疼。 磕完了,步蘅仍旧埋在他颈前,手臂落下来,扶住他的腰,支撑住他。 到这一刻,她才感觉到他浑身正轻微的发颤。 “你告诉我,我会改。”步蘅粗喘了口气,热雾喷在封疆脖颈,她声音落入人耳,也带着分明的郑重其事。 三秒无声。 也可能不止三秒。 “骗子。”封疆随后笃定。 而他更改行程,从南疆千里迢迢赴大湾区让人骗,不知这算是一次移株待兔,还是一次自投罗网。 第70章 第70章你就不怕我这是故意委屈…… 70.许多个暗淡的黄昏(五) 在这场被来势汹汹的情绪、难以掩藏的心意推着走的激烈对谈过后,在视野内棚顶边缘的呼吸灯明明灭灭不断摇晃人视野的当下,被熟悉的气息、久违的温度包裹,无数往事倾覆如洪,顷刻间撞翻了时间的高墙。 并非是在今夜,是在和封疆分开的第二个年头,步蘅回首时才蓦然发觉,两个人最后一个共度的风平浪静的春天,竟然耗费了近半相聚的时光用来参观零落在纽约各个角落的几座墓园。 长久分处异国,每周心照不宣自动同步行程安排,到后来,两个人已经拥有绝对的默契。 封疆几少会在突袭纽约的时候提前确认步蘅的具体坐标,更不再确认她是否有时间分配予他。 他不再介意见的某一面、某几面时间的长短,帮步蘅打理那间临街的窄仄公寓,或者在等待她的间隙准备一餐饭、栽种几颗蔬菜,成了他常年埋身于线性规律的工作之外的调剂,永远不缺兴致。 很多时候,封疆选择出发,为的是体会奔赴时的心情。 那是对一切工作中的喧嚣吵嚷、独自生活时品尝到的平淡乏味最有效的抚慰。 那是忽得在漫漫长途中有了声音的一种心情,一种摇曳不止的叮当作响。 起风的,不是从冰冷冬日中复苏的天气,是一颗经年沉浸于爱里的心。 在这个过程中,封疆需要步蘅做的,是她存在于这世界某一处。安好,无虞。再无其他。 无暇陪伴或无暇等候皆不紧要,他需要的只是知晓她会欢迎他光临。 步蘅也已经在被拉长的时间线上,放弃劝阻封疆奔波往返。 但也会罔顾他的意志,在他定下的理疗日到来时,挤出时间折腾回京。 回了,还会屏息敛声,闪现她当年四处打听、走街串巷考察来的,借易兰舟的嘴和腿将人首次引过来的这间擅长理疗的医馆。 还总要在旁听完一些惨叫声,见识完他多能粉饰太平报喜不报忧后,再掀帘子将他和窗台上的灰鸽一并惊动。 只是更多的时日,还是会选择放任。 封疆上扬的眼尾,笑起来时,在暗夜间也像包了几片月光的眼睛,咫尺相依时,有时她摸得到的像唱着什么欢快调子的他雀跃的心跳,胜过她许多要坚持的原则、要担忧的此后。 ** 那年春天,步蘅抱着从拐角的烘焙店卷回来的最后两个贝果,拖着两条因为半日内往返法院数次,去提交反制动议,眼下不那么自如的腿,于楼下瞥见公寓那扇琉璃窗透着比春光还要大亮的光时,几乎是瞬间抬脚踢掉高跟鞋,拎起鞋跟儿就一阵风儿似的往门房内钻。 猛地拽开铜制门把手的时候,心都跟着跳到了嗓子眼儿。 公寓配套的厨房称不上宽敞,还在厨房的封疆,彼时只转身冲她扬了扬通过损耗几少可见使用率极低的木铲:“先别过来,我这边儿油盐重。” 步蘅管不了那么多,秒扔了手里的物件儿,整个人扎过去,围拢圈抚住他后背:“什么时间落地的?” 封疆想了想,搭了把她伸过来圈住他后背的手臂,将到嘴边儿的话修改了下:“两个小时前?” 几家航司的航班时刻表步蘅早已烂熟于心,听就知道话里水分不小:“封疆,一个人如果越活越不实诚,是不是就是胡同里的瞿大爷常说的那句越活越倒chu?” 确实是想让她觉得等的时间不长,才编造了时长。 但封疆也没什么悔意:“喂喂,昨天我还是哥,今天就降级成连名带姓了?” “嗯”,步蘅笑得低,细看他几眼,伸手将他的长眉、明目、高鼻一一摸过,才说,“看在你照着我的喜好长的份儿上,降级个五秒就成,来,即刻强执”。说着就要将他往灶台上压。 封疆也便不顾是否惹她满手满脸的油,伸手还住她脖颈:“后天走。我在这里的时间,尽量都交给你。” 一丝不明显的酸涩路过胸腔,穿行喉咙。 其实这已经是他挤出来的很长的一段间隙,往返加停留,难得有这样的时长。 步蘅只能将其归因于,封疆出现在她累极了的一天,所以她整个人的心理防线有些脆弱。 封疆能敏感地察觉到步蘅情绪间的微妙起伏,用温和的语调安抚她:“七月很快会来,这中间或许也还能有很多次见面的机会。” “我知道”,步蘅又抬手摸了摸他的下颌,解释,“昨天参加了一个客户的结婚纪念日party,携手三十年的纪念日。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如果你现在不在这里,没有站在我面前,我可能未必会诚实地告诉你——其实,昨天是我一年以来最想念你的一天”。 这个party,步蘅线上丝毫未提,封疆于是庆幸有这一次的短聚。因此,才没有错失自她心底外露的这一点声音。 可她并不会单纯因为想念他而回国,无论是他或者她,都对此心知肚明。 晋升的关键期就在这一两年,何况她总想解决组内好不容易留下来的小朋友的立足和发展问题。 “手头儿拖了很久的一个案子,原本财大气粗的被告方意外进入了破产清算程序,可能会临时空一点档期出来,下个月如果时间合适,我大概率会去一趟青海”,步蘅又交代,“是为了实地做些志愿活动,是在学校的时候,我参加过募款路演的一个助学项目,应该有跟你提过。我会回去,下个月你就不要再这么辛苦地往外跑”。 她又用温热的指腹描摹他泛青显得人疲惫的眼袋,边笑边叹:“你老这么跑,耗费那么多精力倒时差,老得快了可怎么办。本来就大我几百天。” 封疆也伸出手,碰了碰步蘅的额、步蘅的眼皮,或温热或柔软的触感软了他的心:“代价和收益之间,我懂得权衡。别忘了,我现在可是商人。” 步蘅便拿他们前几年被坊间热议的补贴大战说笑:“对,倒贴得太多,以致迟迟没有实现盈利的我最精明能干的商人。” “精明能干的商人”于是抄手捞起她,拦腰横抱,往不远处客厅的绿天鹅绒沙发上塞:“随你取笑。今晚别再凑我这边的热闹,搁这儿休息十分钟,然后我们一起吃饭。” 被放下的时候,步蘅赶在封疆低头凑近时,贴在他耳侧说:“我应该对你公平一点,我想对你公平一些。我是想说这个意思。” 闻言,封疆本就要松开撤回的手,此刻又箍紧她,三五秒后才微松,改为轻轻拥住她:“世界上的人这么多,我不是已经很荣幸得被你选中了吗?” 难得相会,那一晚的一餐饭,最后却并不是两个人独享的晚餐,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突兀地按响了步蘅公寓的门铃,进门后,眼角不断沁出些生理性眼泪,并不多言语什么。只是在注意到室内存在封疆这个陌生人时,哭得打了个叉,停顿了那么两秒。 步蘅只好言简意赅地向封疆解释,这位是组内刚签了半年多的新人尤呦。彼时的温腾,还没从隔壁组被过继过来。放眼整个Douglas所,亚洲面孔并不只她们几个,年轻的华裔女性,却只有她们仨。 步蘅本不是一个擅长安慰人的人,曾经,给予师妹刑行行的拥抱已经是她能力范围内的极限。从招募尤呦做summerassociate(暑期实习生)开始,近一年时间以来,步蘅被迫因为眼前人精进了这项业务,主要提升方式便是依靠隔三差五的实战。 步蘅已经被尤呦锻炼了出来,知晓交流最早要从半个小时之后开始。一个肩膀和无声的陪伴,在前半个小时,相比不停输出言语的劝慰,要更为见效。 本不明所以的封疆,在接收到步蘅平和的眼神之后,也知晓了今夜发生的不至于是天崩地裂的大事。 分寸感和骨子里的礼貌,让他取了外套,打算将公寓并不舒阔的整个空间留给步蘅,以及需要她给予安慰的那一位。 他在,恐怕她们聊些什么都不能畅快,不够放松自在。 本欲即刻便走 ,想起俩人还没吃过几口的意面,听着来客哭得一声比一声疲软气虚的声音,封疆又折回厨房,动作利索得将数月前转机停留的时候,从法拉盛购入的砂锅收拾出来,借用现有的食材,下锅了一道料不算足的青菜肉丝粥。 往软里煮,意图步蘅消耗完精力能借以补给些能量。够软的话,她哄人的时候,劝人多吃几口也能更容易一些。 一番动作下来,再转身,来客已经不在客厅内。 调小了火,确认了此刻的时间,封疆回沙发旁再次取外套的时候,正撞上步蘅抱着一床绒毯从卧室走出来。 见他的架势,步蘅便知道他打算怎么做。 她毫不意外。 因为眼前这一双被灯光浸得发亮的眼,十几年来,一直清澈得见底,只沾清辉,与星月无异。 封疆冲步蘅轻指公寓那扇金属门,示意外出一会儿。 步蘅却回以摇头。 她抬步走到封疆身前,隔着绒毯,与他的胸膛近乎严丝合缝得相贴。 睫毛在颤,气息缠在一起,步蘅给出一个吻,在封疆唇畔一触即离。 封疆顺势勾住她紧抱的绒毯,又顺着毯子寻到她的手,握紧。 “留在家里”,步蘅说,“纽约的夜景再好看,也明天才许你看。还要和我一起”。 “我不走”,封疆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怕她觉得不舒服,最怕的是你不方便。” 步蘅一根一根将手指打开,与他一一交扣:“卧室我暂时需要,人我会哄好,我有办法让她笑。你知道我可以的。她觉得ok之后,我才能送她回去。” 她仍未说完:“你说过不喜欢附近的几家酒店,不然我会给你开间房,你等我来找你。” 封疆望着她,慢慢地,眼尾上扬;渐渐的,眸底漾出些如矮星般的细光:“不用交代这么多。我虽然不会每天过来,但她更不会每天都需要你。何况,你就不怕我这是故意假装识大体,委屈自己,博你心疼?” 70-80 第71章 第71章Hereliesa…… 71.花信断章(一) 那天夜里,步蘅送尤呦离开的时候,月色被浓墨天幕衬得更为澄明了些,也顺便照得公寓门房外的世界多出了几笔喧闹。 行人与各色车驾三三俩俩得过,城市虽已夜深,但离陷入酣眠尚早。 华人司机师傅24小时oncall的电召车抵达后,尤呦才因为自己适才黄河泛滥般的哭法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几许尴尬。 想到这一出儿的起因是被客户痛骂,深感钱难赚那东西难吃,这尬就更贴在脸皮上不肯滚下去。 此刻临了了,想说点儿紧要的再走,还没吱声就提前觉得要磕绊、不顺溜。 待耐心地旁听完步蘅与司机师傅细致地沟通,尤呦又低眉顺眼地接收了步蘅一连串的叮嘱。 在上车前,才终是没忍住,越过步蘅,对着跟在步蘅身后的封疆掷出了一句:“我不支持Uber,不想让它赚钱,但不是因为我是Fengxing的拥趸。” 被喊话的封疆离步蘅和尤呦仅四五步之远,人正因为抵抗腰背因连日久坐而生的酸胀虚靠在门房外偏装饰性的圆柱上。 他闻言望过去的时候,只见尤呦掀眼皮看过来一眼,以不咸不淡的语气赐予他新的下马威:“但你最好很成功,你自由Evelyn才能更自由。你最好别变成世界上那千千万万个拖女人后腿的男人之一。”在Douglas,被伴侣牵绊回家、回国,从此事业归零或只有落没有起的先例并不罕见。 “尤呦?”还是步蘅先一步凝眉肃目,手心搭扶住车门上方,将人利索往车内塞的同时说,“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也谢谢你以我为先。但是在我面前,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每一位伙伴,即便今晚在你面前的不是我的伴侣,只是我的普通朋友。” 她弯腰继续掌住黄色的士车门:“你今晚享用的晚餐,是他的劳动成果。你应该说谢谢。” 步蘅只试图将事情讲清,并不强要,释放完信息后干脆地撒手推阖上车门,示意师傅可以起步。 尤呦从半降下的车窗内回望步蘅,仍旧抱持一丝倔强,难以轻易开口,直到的士与步蘅的距离越拉越长,步蘅浸在暗淡的街巷深处,让她只能看得见一个模糊的晕轮般的人影轮廓。 意外被尤呦几句话搅乱的心绪纷纷扬扬得落,步蘅稍微拾掇了下心情,刚要回身,封疆已经上前几步,扶住她的肩头。 他能够理解,步蘅知道他在向自己传递这则讯息。 恰在此时,置于步蘅长风衣口袋内的手机轻振。 震动因两人咫尺相贴而第一时间被共享。 步蘅并未急于查看,仍在原地驻足,略感欣慰的同时也松了口气:“是她。” 步蘅笃定这一秒的消息来自仍未走出这个街区的尤呦:“是泪失禁体质在作怪,其实她自己很有主见。人还小,莽撞是多少有一些。在要紧事上胆大,私下里其实脸皮儿很薄,有些话开不了口,只能落在键盘上,敲在对话框里。” 说话间,步蘅抬手摸到封疆落在她肩头的手背,顺着他修长的手指扣进他指缝:“对不起。我想是我太忙了,让她看到的都是冷酷无情雷厉风行的模样,也听到了很多我焦头烂额时想要办公室爆炸、地球毁灭的负面言论。是我没能向她更多地传递出幸福的模样,影响了她对她所不了解的你的看法。她对你的揣测来自分析我,罪魁祸首是我。” 一番剖白,让封疆听完不自禁地摇头,他更紧地拢住步蘅上楼,两人一时间都浸在楼梯间单薄的壁灯光晕中:“你在这座城市有了立足之地,又有了自己贴己的兵,对我来说是好消息。你确定要为好消息道歉?” 她这句对不起,对他而言,如同倒反天罡。 前两年祝青突然地赴美深造,步蘅于异国他乡有了可以交付后背的、随时能抵达她身边的紧急联络人,曾让封疆短暂地安心。 但有祝青相伴的那一程实在短暂,祝青回国后,封疆仍旧难免在看到世界各地的动乱、暴力新闻时生一些并不让人愉悦的联想,在各种意外事故的推送中起一些杞人忧天般的隐忧。 虽然,当初片刻的心惊,在漫长岁月淌过后,如今再回看,不过是乏善可陈的几笔。 甚至不足向第二、第三人道。 也恍惚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池张,将牙尖嘴利、挑剔刻薄的那一面一径对准步蘅的池张。 封疆一时记不起当年的自己是否给予过池张一些向好的影响,他鲜少将心理活动外化,恐怕做得要比步蘅差劲很多,而他也是池张对待步蘅态度好坏的第一责任人。 要比精进修行,他一定是更任重道远的那一个。 * 第二日天矇时分,两个人是被步蘅公寓内规律的固定电话铃音从昏寐中叫醒的。 窗外将亮未亮的天色,透过未完全闭合的窗帘缝晃了一点进封疆眼底,一并打在铁艺床架上。 他施力抵了把清晨历来酸麻胀痛的腰椎,晃走眼前干扰视线的薄雾后,步蘅已经跳下床,推开卧室门奔赴客厅整顿一早便开始叫嚣的来电。 紧接着,步蘅不容转圜的态度和铿锵有力的话音从敞开的门洞中递了进来,捕捉到她斩钉截铁但不断起伏的语气,封疆一秒甚过一秒的迅速清醒。 待步蘅单方面挂断电话回身时,封疆已经整理好自己,甚至铺平了步蘅从布鲁克林市集上淘来的亚麻色床品,倚在卧室的门框上等待她返程。 步蘅疾速往回走,喉咙轻滚:“要不要继续睡一会儿?” 她走近时,封疆已经向她张开双臂,拥她入怀。 步蘅撞进封疆胸膛,听他用又低又磁的声线问:“有不想接的案 子?” 同老板拉扯已经数日,步蘅也无意隐瞒:“费率很高。对方的团队之前听过我的庭审,因为我同为华人的身份,认为我会对被政治打压的他们拥有很强的同理心。但我并不认同当事人早年开疆拓土时频频恶意收购的强盗行径,无法为他现在要打的侵权案提供辩护意见。我知道,即便是恶人也有拥有律师的权利,何况他们只是合理利用规则,但我希望那个和他们站在一起的律师可以不是我。” 封疆的视线微垂,落在她未被片缕包裹的修长脖颈上。 眼前其实是不堪攻击的纤细柔软,从这具身体中却又总能迸发出从容强大的力量。 远到刚结识的那一年,他因不愿忍受同院儿的、主动挑起事端的陆铮渡的冷言酸语,独自盘腿坐在难得阒静的篮球场边,看到在对面的田径场上如同开了倍速的她一圈一圈又一圈地奔跑,不知疲倦般跑过晚霞与夕阳,迎风跑进初升的月色时,他便已然明白——毅力坚韧于她,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 一只蝴蝶,振翅起的风,亦能席卷热带雨林。一株劲草摇曳,也自是能撑开一个又一个春天。 但过程显然不易,尤其这片土壤并不天然适合她这一株草向下扎根、向前生长。 “Tzedek,tzedek,tirdof(出自圣经旧约申命记:正义,正义,你要追求)”,封疆试着提起步蘅敬重的律政界前辈,向她传递他对她决定的认同,“还记得之前我们在ArlingtonNationalCemetery(阿灵顿国家公墓)看到的这句金斯伯格的墓志铭吗”? 步蘅笑出声,很多时候她会有一种上帝巧妙得将两人头脑中的沟壑勾勒出同样轮廓的奇妙认知。她抬手轻剐封疆眼下的青黑,人因为顺着这句话想起了更多而豁然开朗:“想起RBG(金斯伯格)的另一句指教:Fightforthethingsyoucareabout,butdoitinawaythatwillleadotherstojoinyou.或许我应该换一个更温和的方式去拒绝。” 也因为这个插曲,这次短聚的后半程,俩人放弃了围观城中的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反射出的无限春光,也没有留恋中央公园枝叠枝层层相遮的粉白吉野樱,而是再次携手漫步在一些见证过很多生命、很多年岁、很多往事的不知名墓园里。 许多墓碑上的字迹已经漫漶不清,但也不乏鎏金新修、凿石镂刻的新鲜碑文。 他们从中看到了很多有趣的灵魂,比如“Weneveragreedwhoproposedfirst–becausebothclaimedtohaveknelt.(我们至死未达成共识是谁先一步求婚——只因我们都坚称是自己最先跪下。)” 阅读一个又一个生命在地球上留下的这最后一行诗,感受着此岸与彼岸生与死的联结,不免就好奇起来对方的想法。 是步蘅抢先拿到提问权,于是封疆需要先给出一种答案。 “入乡随俗”,他指语言范式,“我想写——Hereliesamanwhosemostcharmingmomentwasrealizingherbrilliance。” 步蘅于是将此刻在心内发芽的那一行文字即刻全盘托出:“Sidebyside,notbehindorbefore——that’showwewalkedthroughlife,fromtwosouls。” 视线交汇,封疆于瞬间决定:“刻你这一句。” 步蘅倒是觉得不必这般着急,“以后再议,日子还长,可能我到四十岁就改变主意了,你到五十岁也有更好的想法呢?人生的三万次日落”,她伸出手指作比,掰掉约三根半,“现在也就落了最多三分之一”。 彼时纽约春光正盛,墓地上斑驳脱漆的铁栅栏漫开丝丝缕缕的铁锈味儿,与复生的青草香一并搅动人的味蕾。 春雾乍散后的世界,阳光如同无数生命共同呼出的喘息,温暖到似能融化过往无数个冬天。 灿烂辉煌得晃人眼。 * 时年四月上旬,步蘅如所预计的那样顺利抽出时间远飞青海,在机场蹲守近一个小时,才与刚做完影展投决会项目二轮答辩的祝青在航站楼外汇合。 步蘅脸上是加班加点鏖战完,又被联程航班搓磨过的暗淡无光;祝青脸上则是闭关改项目书、改剧本,无数日夜没见过太阳,浑身上下苍白到冒鬼气的森然。 原本两人见到对方那碍眼的仪容都打算数落一顿,眼神儿对上的瞬间,又觉得这际遇着实半斤八两,还是谁也别说谁。 两个人,加上此前林胤礼从省会邀请的土木专家和接机的向导,一并继续颠簸周折了近四个小时,车窗外的景色才从戈壁荒滩逐渐过渡为起伏的牧场。 苦寒之地的春日来得稍晚,刚苏醒的草色,远观如一痕又一痕覆在地表上的青霜。 夜色渐起时,一行人才抵达牧民建在背风坡上的冬窝子。 引擎声刚停,步蘅便先一步下车替精力稍显不济的、年逾五十的专家周工开车门,紧接着便见有人掀开土坯房的毛毡门帘钻了出来。 祝青拎起两人的随身行李紧接着下车,刚站到步蘅身旁,便见从掀帘子闪身而出的林胤礼身后,又钻出来一个矮矮小小的单薄身形。 高寒缺氧的地区,冻土仍未化净,辨识出面前的小人儿是林声闻的那刻,步蘅和祝青心内蹦出来同一个句子——这特么不要命了? 更让祝青诧异的还在后面,林声闻挪着细碎的步子,迫不及待地来牵步蘅的手,出乎俩人意料的喊了声:“妈妈。” 第72章 第72章柏拉图真是让你们玩出新…… 72.花信断章(二) 远处,灰褐色的山脊已经被夜色近乎掩埋,出现在视野内的轮廓曲线像野兽匍匐于地。 林声闻软糯的声音滑入耳隙的那刻,祝青竖起了两道剑眉,稍作思忖,放过脆皮孩子林声闻,将手中提拎着的较为结实的那个背包径直砸向林胤礼,甩了他一脸凛冽啸风。 祝青还附带凉笑:“老林,怎么教孩子的,玩笑用这种称呼开合适吗?” 步蘅抄抱起林声闻,走向室内的同时,添了句:“另一个也砸过去,拎着不觉得沉?” 够暴力,够和祝青心意。 林胤礼一副万事能容的姿态,仍旧笔挺地站着,稳稳地接过祝青砸过来的登山包,嘴上也没认:“夜里方圆一里地多半要飘鹅毛雪,为我这回无辜躺枪。闻闻喜欢你们罢了,还能是我教的?” 林声闻紧攥步蘅的衣袖,也瓮声瓮气地替父亲解释,软糯与懵懂兼具:“房子里有一位大姐姐,还有一个小弟弟,他们有一位很温柔的妈妈。整个下午,姐姐和弟弟都跟着妈妈行动,求妈妈帮忙做事情。小蘅姐姐,很对不起,我只是想要和她们一样。” 望着林声闻瞬时起雾的杏眼,惦记她那颗天生残缺远不如常人强健的心脏,步蘅到底软了些声调儿,轻叹道:“闻闻,阿姨、姐姐或者步蘅,我可以是其中的任何一个。从前我们没有约定过,今天起我们这样说好了,以后喊我的时候要尽量三选一,可以吗?” 林声闻听得认真,当即轻点头,勾住步蘅小指,曲指与她拉钩,指腹相对相印。 没再多在户外耽搁,步蘅径直将她塞回土坯房,对着室内的女主人弯腰颔首致以问候,待看到角落里存放着数 个蔚蓝色氧气袋,人才心安一点。 共赴西北这一趟,林胤礼是要为计划中新捐建的小学选址,同时回访此前的捐助项目。 步蘅和祝青则一为亲眼见证前几年一同奔走吆喝所募得的款项落到何处,二为学习一个捐建项目从谋划到落地执行的中间过程,为日后自立门户积累实操经验。 启程前,步蘅与祝青合力做过一些功课。 建校选址是个复杂的综合性课题,远没有一些名家艺人的公益新闻里走一趟那样简单。 地理位置上,要考虑牧民定居点的教育需求,要衡量一些移民村现有村小校舍借旧改新的可能,要权衡交通节点城镇辐射周边牧区能够持续带来生源的区位优势;调研过程中,要与教育部门和乡镇政府进行多轮洽谈;考察环节中,要摸底所在地的交通运输和地质条件等客观现实情况,为后续建材运输和施工的推进提供更多落地执行的保障;在校舍的设计上,还要考虑地震带的潜在影响聚焦抗震性能,要为了偶发的断电斟酌是否选装太阳能板维持电力供给等等。 种种掣肘考量背后,考验的是人的专业性、严谨度和责任心。 牦牛奶酪的酸在晚餐后仍旧长久地残留在人牙根儿上。 列席完以林胤礼、其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和随二人晚到一步的技术专家周工为主导的第一阶段碰头会,步蘅和祝青在会议进入第二阶段,他们具体讨论编制资金预算方案时主动退了出来。 夜里温度骤降,月色凝了块儿惨白的霜照在单薄的房顶上,牛粪在铁皮炉烧灼后的余烟透过烟筒漫进天幕。 她们所在的位置在山坡中段。 往下俯瞰,可见零星散布的牧区灯火,同头顶碎钻般的星一样耀眼。 风一时汹涌一时收敛,一阵阵得刮。 想到林声闻的那声妈妈,祝青盘问步蘅:“你想未来自己做的原因之一,该不会是察觉到老林对你有其他想法?” 些微凉意灌进脖颈,不能让人更清醒,步蘅否认道:“是发现一件事要想长久地做下去,必须要自己主导。另外,我知道你会愿意一起做,要是需要千里走单骑,我恐怕一时下不了决心。” 祝青已经踏了半只脚进门的光影圈,做公益是很多人或发自真心或出自公关需求的门脸儿。她们为之奔波的两个世界,钱的流速到底比旁的赛道快一些,这都是潜在的资源。 这些年,两个人陆续接触了太多的失学故事,她们若想只做女校,和林胤礼自然无法同行到底。 历经多次募捐路演,俩人已将林胤礼的理念摸透,有些提议也尝试摆过,却无疾而终。 至于其他的,步蘅鲜少做自作多情的事。 何况,其他人即便有任何多余的想法,也不应该成为她进行决策时的束缚。 “什么时间跟他摊开说,琢磨了吗?”祝青又问。 步蘅侧身,反问:“宜早不宜晚,你觉得今天怎么样?” 正大光明的偷师,才让人没有心理负担。若林胤礼认为另起炉灶推进新的助学项目算是对他的背叛,致歉并进行切割,就更不宜往后拖。 扑在脸上的风一时停了,让人觉得湿凉的,其实是适才在室内涌出的热汗遇风所致。 怕事情不如预期的那般顺利,祝青对走到末尾的人际关系总有一种一地鸡毛的悲观,此刻回:“我没有意见。但我建议,连同你要开启人生新阶段的事一并分享给他。下次见没人知道在猴年马月,帮他义务搬了那么多回砖,这家伙不至于吝啬到不送祝福吧?” 正说着,步蘅收到远在两千多公里之外的封疆递送过来的消息:“日报:沥青摊铺现场有风,今日时均预计吃土(tu)2g。抽查:高海拔地区的星有没有更亮一些,路上顺利吗?” 祝青审视她柔和下来的表情和不假思索的回复动作,当即问:“封疆?” 步蘅挽了下衣袖,敲虚拟键的同时点头:“是,人这会儿差不多在祖国东北角,我们对角线上。” 同时回封疆:“顺利。此刻正左手牵着牦牛,右手牵着藏羊,人牛羊一起在半坡天文台上静坐观星。忒亮。” 祝青拢了把冲锋衣的衣领,说不上是嫌弃还是赞叹:“你在西北爬草皮,他在东北挖土修路,柏拉图真是让你们玩出新花样儿了。” 她念的是从补贴大战中缓过来的Feng行近年来在国内铺开的公益项目,主打一个进村修路。 在很多厂赞助知名赛事在流媒体切片和各色展板上刷脸、合作流量明星做代言推广的时候,它挑了一条本身没什么声量且自己还不加以宣发的窄路。 图的无论是什么,祝青都多少另眼相看。 就像她无论是否喜欢林胤礼,看到基金会的年度总结里那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校舍,都会因为这些实实在在的印迹给予一个人认可和尊重。 那个星昭月朗的高原夜,林胤礼是在半个多小时后结束会议同她们再次汇合的。 他先是遣散人员放大家自行修整,而后走向室外与她们比肩而立,将下坡区域四布的人烟灯火一一指给两人看。以灯火作比,畅想了一番更多的学校如星如火在更为广袤的地域建设起来,像一盏盏希望的灯被依次点亮在江河湖海。 待三个人重回相对阒静的室内,在茯茶的热气袭面而来的桌旁,依然是林胤礼抢先一步主动问:“是不是有事儿要跟我谈?我主动问,你们俩再开口有稍微容易一些吗?” 复归年上者的宽厚,以及循循善诱。 从步蘅提议此次一并奔赴青海,林胤礼其实就有一种预感。从他在演说文案中更多得注重数字,步蘅给建议时,更多地关注失学个体的命运开始,他其实也有一种预感。一种自己牵引的绳,要从她身上断掉的预感。 步蘅并不意外于林胤礼的敏感,彼此在业余时间也算共事已久,于情于理都应该对对方敞亮一些。 如何向他剖白,步蘅亦提前想过。即便不完全同频,到底算同道,何况林胤礼的行事在一定程度上对她和祝青两个人有相当正面的、积极的影响。 一番考量,待步蘅真的开口,却不是从长篇大论开讲,而是临时起意从画出一个世界展示给他看开始。 步蘅并不精于画技,只是从前陪伴封疆习字的岁月里,摸索过一些不成套路的简笔画。一线一勾,要将一堆人的命运汇于笔下不那么容易,将核心的意思清晰地表达出来却没有那么难。 借牧民家中的纸笔勾勒人物群像的过程,也是复盘这几年来自己的阅历日渐丰盈的历程。 在林胤礼的注目下,五六个女童很快在步蘅笔尖跃然纸上。 其中,有人手背皲裂,却依然举起纤细的手臂挥甩粗壮的牧鞭,脚下是卧蜷在一旁的牦牛和折断在地的铅笔;有矮小的身躯背负近乎高过半人身的背篓,以木棍为杖做支撑,背篓里还坐着一个无忧无虑吮吸奶瓶的男娃;有被沉重的面袋压弯了腰的小人儿;更有人趴在窗外向室内探头,旁边矗立的却是一扇紧闭上锁的大门……几个矮小的身躯落成的影子交汇成一条条毛线,线尽头织起的围巾状的东西,包裹起来的是一本崭新的教科书。 待搁置下手头的铅笔,步蘅第一时间将整幅速写推到林胤礼眼前。 “跟你学习了这几年,我们俩收获很多,也逐渐有了一些一天比一天清晰的想法。凭我们的资源和能力,独自出发,可能建不起一座又一座堡垒,不会出现你方才描绘的星星之火共同燎原那样的壮丽场景。可也正因为我们能力有限,所以想先贡献给最想要贡献的群体。能点起几盏灯就好,我想和祝青尝试一下,用几盏灯,只照亮两个字——女校。” 声调儿分明柔软,却因内容而显得凿凿,显得铿锵。 室内一时静至落针可闻。 可惜风啸声很快来搅人心绪。 “只要有新的学校,她们一样有入读的机会。”约五秒后,林胤礼平稳开口,语气缓淡,未见明显的动容。 这回是祝青向 他说明:“老林,单这几年,从你的团队那里,我们听说的人例就不在少数。一旦有的家庭需要二选一,这个二选一落到很多女孩儿身上,几率基本不会是50%,而是0。我想你对这样的故事并不陌生。我们希望的是,负担全部费用,能多几个100%。” 谈得很克制。 要讲的东西说得其实算隐晦。 林胤礼听得明白,但想要她们说得也明明白白:“以后我的活动,你们都会退出,是这个意思吗?” 并不完全等同此意。 出于对引路人的敬重,步蘅和祝青商议过,愿意交付能力范围之内的承诺。 步蘅说得郑重:“但凡我们有余力,你需要我们的话。我们可以排除万难,至少几次。” 不想盲目承诺更多,皆因自知未来数年大概会经历如何繁忙的日程。 “好想法”,林胤礼最终说,“但我应该需要一些消化的时间”。 他将这段谈话的结果盖棺定论,而后示意她们在这间房内休息,仅卷走那张速写稿纸自行离场。 祝青建议步蘅分享的人生大事,当夜便没有了合适的、开口的契机。 * 那次西北行即将告终的时候,步蘅原定与祝青一道从曹家堡返京,稍作停留与封疆碰面后再重返东海岸,可是临了生了变。 这场变故,推倒了那个己亥年的第一块儿多米诺骨牌。 启程前夜,林声闻是在凌晨时分突然起烧的。 被凌乱的脚步声和杂沓人声惊动,步蘅匆忙起身开门探究原因时,首先看到的是正要外出发动车辆的本地向导焦灼的眼神,而后是隔壁房间内半躺在林胤礼怀中,脸色灰败、唇色染紫,正困难地吐息的林声闻。 最后是指尖满是细密的颤抖,抬头望向她时,掩不住内里的惶然失措的林胤礼。 受限于所在区域的医疗条件,一行人在住家牧民的带领下,先是冲进最近的卫生所。体温枪和血氧仪上的数字让半夜被惊醒的乡医亦眉峰紧蹙。 进卫生所后短短几分钟,林声闻的呼吸越发急促,敞开的上半身,两肋随着每次吸气深深凹陷。 听诊器下的杂音益发粗糙,储氧面罩的流量加大,血氧仍旧提不上去。 乡医做完紧急处置,向林胤礼言简意赅地交代情况,告知其转诊迫在眉睫。 待乡医联络最近的医院,林胤礼也已经恢复了几许镇定,寻求基金会在当地对接过数次的机构人员的帮助。 但教育与医疗、交通跨领域如跨山,又赶上万事休止的凌晨,他们只能等待对方的后续反馈。 路途遥远,夜间寻求转运救护车辆的支持也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何况最近的医院只是三级,一旦情况危急亦非最佳选择,可能面临二次转运,要疏通许多的关卡以备不时之需。 为尽快抢时间,即便现有车辆过于粗犷颠簸,他们也只能带车携人立刻上路,争取与医院外派的救护车中途汇合。 林声闻的眼眸已然失焦,一众人的心跳皆如远山石破,惊天动地般得跳。 基金会的工作人员长期以林胤礼为主心骨,此刻急中更是失序。步蘅同祝青眼神短暂交汇,祝青接替林胤礼成为稳稳托扶住林声闻的那个人。 步蘅亦扶了全身紧绷,两手仍旧颤抖不止,似是全身要向惊惶投降的林胤礼一把。 克制住想要问责林胤礼身为监护人此前的大意与不负责,以解决危机为重,她用最简短的句子向林胤礼强调此刻一要抢转运时间,二要发动力量寻找最近的适配的专家。 在林胤礼联络林声闻在国内的主治医生的时候,考虑到Fengxing如今已经铺网全国,步蘅先将电话打给两千公里之外的封疆。 时以近凌晨两点,封疆却是在四五秒之后便在电话另一端应答,快得让步蘅心也重重一跳。 步蘅掌心已经在这个过程中因紧攥手机渗汗,她等不及封疆先问,直入正题:“哥,我还在青海,团队中有儿童高热突发心脏病,情况不算好。转诊到上级医院需要车辆保障,我需要你的帮助。” 话乍落,紧接着便听到封疆那一侧即刻有机械开关声响起,同时伴有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响。 彼此对对方的行事有一定的了解,封疆知晓最紧迫的事项必然已经敲定,步蘅才会转而联系他这个遥远的后备力量:“先同步你的位置信息给我,已经对接的医院信息。” 事有轻重缓急,两个人没有任何的寒暄问候,一对一交换完全部的紧要信息便切断通话。 这些年来,这也是步蘅第一次向封疆寻求帮助,因为一条宝贵的生命。在这段关系中,她一向只许自己做他上坡路上的推车人,而不愿自己做他后车座上的负担。 封疆在凌晨时分的调度效率远高于步蘅的预计,七分钟后便回馈给她明确的车辆支持信息,二十分钟后便有当地调度中心的人员联系步蘅告知,在她们抵达国道边的下一个移民村时,便有救护车能抵达道旁站点与她们接力运人。 一番心惊肉跳的周折下来,到抵达最近的三级医院,将林声闻送进急诊,等在抢救室外,步蘅又收到了封疆反馈来的可用的专家信息,并附带一位可以从中进行接洽的联系人。 彼时时钟已经指向凌晨三点,窗外被一片沉黑铺满,步蘅没忘将顺利抵达医院的消息同步给他。 封疆这才偏离了救人这最紧要的议题,紧接着回复过来一句:“关关难过但关关会过,我相信这个。” 是他委婉但又有份量的一句安慰。 步蘅觉得心腔一时间有许多字句翻飞,这一夜,恐怕他也再难安寝哪怕片刻,而她原本允诺的她奔向他的会面,也要因此推迟。林声闻确认平安,她才能挪动自己今次离开的脚步。 深夜这一番叨扰,她惊动他,他惊动他的团队,许多人要因此被波及受累。感谢太轻,无以言表。 步蘅感到一些抱歉,为自己在他之外,关注许多的他人他事,许多的嘈嘈切切。 入院后,祝青与林胤礼的工作人员在处理必要的手续,医院这一隅除步蘅与林胤礼外,仅有偶尔的脚步声灌耳。 望着急救室亮起的照得人眼球充血的红灯,林胤礼此刻才提及:“谢谢你的朋友。” 步蘅并未推拒,点头:“我会转告他的。情况紧急,闻闻的安全最重要。” 视线旁移,步蘅看到了林胤礼仍在颤抖的双手,幅度不大,但震颤带来了人视觉中影影绰绰的重影,引得人与之共振。 林胤礼感觉到了步蘅的注视,解释:“紧张时会这样,闻闻第一次手术差点失败,等得时间太长,给我留下了这样一个后遗症。我看过一些医生,是心因性的,治疗效果不大,以前藏得好一些。如果吓到你,我很抱歉。” 这一出意外的根源在于他此行不该带林声闻进青。 可自己与祝青虽在见到林声闻后便生疑虑,也未及时进行干预,要求他带林声闻离开。他们都没能避免今时今日的这一出变故。 步蘅仍旧决定要给予林胤礼身为监护人要更细致、更谨慎的建议,但不是在今夜,或许也不该以严肃的斥责口吻。 “是男朋友?”在等待间隙,林胤礼又问。 此前没有分享的事,意外有了脱口的契机,步蘅指正:“未婚夫。”这个词与封疆关联她稍觉不自然,可这是更恰当的表达。 步蘅同他讲明:“我这次回国,原计划和他商量见一下紧要的朋友,正式告诉大家,7月我们会进入人生新阶段。” “没有仪式?” 步蘅应:“只两个人之间会有。” 他并未恭喜,步蘅也不愿在不恰当的此刻深入谈及这些无关的事。 步蘅以分享封疆的安慰结束这短暂的对话:“关关难过关关过,闻闻会过了这一关的。” 步蘅其实并不相信这句话,她只是相信向她传递这句话的人。 等待的时间让人心脏横穿过堂风,忐忑丛生。 隔了一会儿,两个人先等来的不是从急救室出来的医 护,而是祝青与其他基金会的工作人员。以及与祝青并肩,上半身只着了件军衬衣,腰带紧紧扎束住一双长腿显出颀长身形,一脸风尘仆仆,看脸色全身不算舒坦的身在西北战区的陆铮戈。 祝青简短向步蘅交代,把人扔了了事的架势:“大厅那儿碰上的,找你呢。” 她同陆铮戈多年来接触不多,全是步蘅和封疆皆在的场合,此番一眼能在人群中识别出彼此,靠的是周身那点隔绝人的气场和夺目张扬的五官。 临时加马力赶过来的陆铮戈疾速侦察完现场情况,捕捉完各色人等的面部表情和身体姿态,紧接着示意步蘅一旁说话。 步蘅于是向林胤礼示意暂时离开。 林胤礼视线在陆铮戈身上上下打量,微微颔首。 在他动作前,陆铮戈已经拽着步蘅先一步走远,对着她审问的目光交代更多的前因后果:“意外个什么,二哥告诉我的。我从驻地拽了个班长,陪我开了快俩小时飙过来的。挂了电话我给他中、英、京片子、兰州话夹杂着一顿骂,深更半夜的,他差点儿没吓死我。接电话前的那一秒,我他妈脑补了他出事儿、我家里出事儿,他不得不在夜里把我揪起来第一时间通知我。” 也就是赶上他刚移防,离这边儿算近;也赶上了他尚未接收到正慢吞吞走程序还没到本人却已心知肚明的调令,仍在西部战区这一片儿,不然他即便排除万难,也不可能此时在这儿现身。 步蘅立刻亮白旗冲他作揖以便他见好就收。 陆铮戈见她态度良好,刚要表示他大肚能容决定原谅他们俩这一出儿“民不聊生”,步蘅又踹了一脚过去:“开夜车不能太快,你的安危不是安危吗?” 陆铮戈这才笑了:“他鞭长莫及,又不放心,支使我来看看,还有没有其他需要帮忙的地方。能救急的人脉,我在这儿有点儿,但不多。就这么个情况,交代完了。我能待到中午,人怎么样了?” 步蘅与他拉齐信息:“暂时不需要什么。人进去后,还没有医护人员出来过。” 陆铮戈拽她一把,把她按在离俩人最近的廊道一侧的排椅上,离其余人仍有约十米远。 而后,他活动了下衬衣领,也坐下,没忘正大光明地嘀咕:“先天性心脏病,不该到这种地方来。那个戴眼镜儿的,是监护人吗?” 步蘅知道他只是心直口快:“等这次意外平安过去。我会郑重告诫他,要保护好孩子,不能大意。” 陆铮戈又再次一针见血:“他看我的眼神儿不太对,我也没招他惹他吧?” 步蘅剐他一眼,知道他话里有话,还不是好话。 陆铮戈又转而说:“二哥跟你通话的时候,是不是挺正常的?” 他尾音里的叹让步蘅心脏一时间揪了起来:“什么意思?” 陆铮戈仔细端详起她的表情,内里的关切和隐忧昭昭如火,他莫名地想起很多年前置身他副驾的步蘅说的一句话——“铮戈,我的原则是,我永远站在他那边”。 星霜屡变,心意未改,但空间距离有时候还真是他妈的让人心酸。 身为旁观者,陆铮戈有一瞬的唏嘘,同时又怀疑自己身为中间人转递些当事人隐瞒的消息,到底是对一方不忍还是对另一方残忍:“以我对你们的了解,急事当前,恐怕凌晨对话只拣了重要的说了几句就挂了。以我对他的了解,恐怕他在这简短的对话中,会忍着明明压不住的咳,不让你听出来一丁半点儿。你应该还没发现,他夜里正咳得气儿不平吧?” 第73章 第73章有人觉得你是拇指姑娘、…… 73.花信断章(三) 封疆调研完施工现场回京时,正赶上城中雨意深沉,撑开的伞沿儿上,雨如连珠般下跌。 骤雨打落了今年早开了一步的西府海棠,一地落花照水,满目粉影摇晃。 在返回办公园区的车驾中,除了同封疆一道赶赴东北的陈郴,还有在机场蹲点儿逮人一并挤上车的程次驹。 程次驹早年主导KS于A轮入局领投Fengxing,Fengxing规模扩张的速度超出所有人意料,他又被赶鸭子上架入职Fengxing干起了CFO。职务是一方面,最主要的定位是充当创始团队、管理团队与投资人之间的融合剂与桥梁。 这不是个好差事。 对封疆有知遇之恩的天使投资人田望秋于B轮撮合了几家外资入场。 彼时适值打车APP补贴大战的前哨,四面鼓声已起,战火初燃,摆在Fengxing面前的重中之重是持续储备资金充实弹药库。 备足粮草,装配铁甲,才有放手一搏的机会。若弹尽粮绝,赢不下来,要么死,要么会于混战后被吞并、被抹杀存在的痕迹。 亟待囤金救火的形势下,多方上台拉扯后的结果是新一轮融资协议里刻印分明的上市对赌条款,以及其中在优先股认购约定中列明的针对封疆个人的数十亿巨额连带赔偿责任、为期5年的竞业限制以及接受派驻CEO的妥协。 看到有关内容的池张立时红了眼,为此与封疆冷战了长达一个月,其间,程次驹发动易兰舟、陈郴甚至田望秋一起居中劝和,主要劝的是为封疆此番“个人allin”“视死如归”的策略愤恨不已的池张。 封疆或许愿做战场上最先被挑高出去烧焦烧残的那面旗帜,可他池张不愿。 这家公司若有朝一日没了封疆,一定等同未来面目全非,池张也不畏惧与他并肩重头来过。他根本没办法想象封疆被踢出局,一向挺直的脊背被资本寡头重重压倒,连这个行业都不得再入的场景。 池张坚定地认为,这些年来,他们和投资人间因运营战略不合数度产生分歧,一轮轮摩擦下来,一荣俱荣一瞬俱损、寸土不让才是创始成员间的默契。 程次驹记得彼时自己劝慰池张是从大局论与抓主要矛盾论出发。 比如,向池张强调,先打赢眼前的仗最为紧要,且挑明封疆以他个人背负巨额负债的风险换回的除了巨额融资,还有对赌条款里封疆坚持修改并成功修改掉的那句“于美股上市”。 部分投资人急于在IPO后套现离场,对上市的诉求日渐昭彰,合力借股东大会施压。 在融资协议签订之前,程次驹已与封疆多次往返北美,为未来的上市决策做了充分的咨询。 身为步蘅的娘家人,他不时调侃封疆公差私用;身为Fengxing的CFO和封疆的工作伙伴,身为华人,他又看的懂封疆之所以顶住压力耗时耗力奔走,封疆的坚持为的是什么,于是竭尽全力成全。 Fengxing手持国内海量地图、地理测绘、出行轨迹等数据,其中不乏军事设施、机密设施等重点区域数据。 若Fengxing赴美上市,必然绕不开的一个焦点问题是——数据出境。 如何在上市过程中对审计底稿和招股书等材料中出现的数据进行脱敏处理,将境内运营主体与境外上市实体的数据进行有效隔离,仅向境外传输非敏感数据,是摆在他们面前的一个绕不开且必须稳妥处置的难题。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考虑过采用其他赴美上市的中概股选用的过渡性办法实现双向合规。譬如,搭建VIE架构以通过SEC(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和中国证监会的合规审查;使用中国审计师以通过PCAOB(美国公众公司会计监督委员会)的底稿审查。 在与有关部门频繁接洽、听取承销商和中美律所意见建议的过程中,却发现,这是理想主义者的妄想。仅非公开路演阶段,按照SEC的要求,就要向一众投资者披露海量数据,要就敏感数据的采集权限向SEC开放授权。 往深里想,若照做,某些举动等同于“卖国”。 在某一次返京的航班上,封疆主动向程次驹抛问,问起对引入数据安全专家、与监管部门合作,即刻筹备成立数据安全委员会怎么看,程次驹便知晓了他的最终决定——放弃赴美,转向港股。 决策的出具经历了漫长的考察与咨询周期,决策的结果真正摆上台面来讨论,却依旧是平地起惊雷的效果。 赴美与转港的估值差额分明,撬动的是盘踞在Fengxing池子里已久的巨鳄们的切身利益。资本家的慈眉善目从来是限定词下的慈眉善目,如果不是身在法治社会,程次驹毫不怀疑,封疆会因为此次力排众议于某日凌晨或午夜成为刀枪下的殉道者。 一年以来,反复顶住压力的是封疆,焦头烂额的是他程次驹。 封疆与陈郴赶赴东北大区调研前,与程次驹状似不经意地提及要推动成立司机议会,吸纳司机代表进门发 声,针对基层司机在新一轮社调中高度关注且反应激烈的平台抽成比例问题进行开门研讨时,程次驹知晓自己惯以冷静理智斯文示人的面具,在那一刻一定出现了皲裂碎纹。 封疆这条贼船,他上的时候虽然有所预感,但还真没想到激进程度如此。 站在司机立场,这个倡议恐怕会让人欢欣鼓舞,但并不利好投资人,此刻绝不是个好的落地执行的时机。 对封疆本人的处境而言,尤其不合时宜。 体内的血液几乎瞬间沸腾涌入大脑,在那一刻轰得一下炸开的不止程次驹的克制,还有他预见到的封疆因为这项动议未来被大股东撕碎在地的零碎骨肉。 身为解决争议的中间枢纽,彼时程次驹在沟通技巧上选用怀柔策略,提议先草拟方案,推后再议。 此刻程次驹出现在这里,意图为何,彼此都心知肚明。 低风躁的车厢内,起初无人开口,仅清冽木香一涌一涌如潮汐荡开。 是封疆压不住肺里乍起的燥意,胸腔闷得刺痛,握拳抵唇闷咳了几声,最先将静寂打破。 程次驹于是借机轻叹:“我看该把公司的健康小屋升级,24小时为你提供服务。” 陈郴认同这个提议,以笑作为附和,同时解释道:“进山吹了几个小时风闹的,把我这种常年不感冒的都吹得头疼。” 封疆没有继续铺垫下去的打算,直接问道:“司机议会这项提议,你还是坚持不恰当、不合时宜。” 甚至不是个问句。 程次驹没有否认。 只是在这一刹那又蓦得想起步蘅曾经长篇大论、连篇累牍地同自己叙述封疆由南到北、由一个破碎的家庭深入另一个后来破裂的家庭寄居,他成长到今日的不易。 对每一个托举过他的人、每一个在拼命讨生活的人,他大概有超出常人的同理心与共情力。 程次驹也不是不欣赏封疆身上起笔落笔的锋利果决以及血肉丰满,只是眼下薄云已压天际,此刻强调良心,活得必然艰辛:“我知道单东北大区,司机队伍里就有很多退伍老兵,不少还出自你服役过的团连。在前期公司开疆拓土的阶段,在与其他公司对垒到焦灼的时候,每当司机师傅们有情绪、有意见,这些老兵在其中都起到了非常关键的团结队伍、稳固人心的作用。你怕让他们失望,更怕对不起大家。” 以“我理解”“我明白”开场,是他谈判桌上惯用的伎俩,多年磨合,程次驹也清楚封疆对他的路数清清楚楚,但除了先退一步进行攻心,他一时也寻不到更好的说服路径。 员工、司机、乘客,这些群体在封疆认知中的排序统统高过投资人,程次驹对此亦有清晰的感知。 有时他不免会想,封疆应该生在炮火连天家国情怀高涨的年代,而不是此刻利益壁垒分明、利己主义盛行的时期。 “我试探过林董和Noah的想法,我知道你也探过底”,程次驹有备而来,几句话间层层递进,“至少不是现在,至少一年后”。 当初融资协议中被成功删除的美股,是对方最终决定妥协,但并不意味着大股东在妥协后身心愉悦。 此刻程次驹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大股东今夜要跟进IPO进展,程次驹并不希望封疆在此次会面的过程中再次提出司机议会这项他意图推进的新机制。 程次驹亦知晓封疆有多难以说服:“你考量司机的处境,关心他们的待遇,我100%支持。但你也该记得,当初订单量疯涨,App崩溃,是谁调集技术团队,支援老易、支援你们重写服务端架构。当初你一次次在旧金山被投资人拒绝,又是谁用他的脸面搭桥,带领我们重新登门。” 程次驹知晓他这话说得重了,在自己和投资人之间,封疆的排序向来是自己最后。 他是个自我驱动力极高,却并不过于在意身外物的人。 他对钱和人有基本的敬畏心。 Fengxing这条船若想行稳致远,五年之后十年可期,十年之后期盼二十年,也绝对离不开这样的掌舵人。 但矛盾进一步激化的后果,很可能是这家公司会从他手中被剥夺。 程次驹见识过多个创始人如此落寞收场。 是陈郴先难以承受低气压和此番有悖实情的指责,一声客气又疏离的“程总”压得很低:“您该不会以为我们是圣人,要不管不顾献爱心?您看到平台上推送的调查问卷中司机反馈抽成问题的意见有多激烈,占比有多高吗?您知道这个问题不解决,不正面回应,引起罢运或者其他负面新闻,会有多么恶劣的影响吗?安抚全世界,目的中难道没有如他们意的顺利IPO吗?现在这个关键节点上,公司难道经得起恶性舆论的挫伤?” 更何况…… 陈郴不想叙说,此前为了及时救困解难,公司特设的司机救困基金中,有多少份额是来自封疆的个人输血。 在与部分司机对话后,在社群调查的结果出炉后,在他们想就这个问题认真地、细致地、耐心地与投资人对话寻求理解支持时,又是谁拒绝沟通,将他们晾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封闭堵塞双耳。 程次驹和陈郴的话音交替在封疆耳畔轮番唱念,像要意图凿透人的耳膜,在他的神经线上碾磨游走。 这种交锋无疑对双方都是刺伤。 咳意再度肆意上涌,封疆极力压制的后果是胸腔漫开一片灼痛。 两位同行者在自己面前针锋相对,封疆并不乐见这种场面。 当脚下这艘船从一叶扁舟逐渐丰富骨架,变成吃水越来越深的巨轮。当前路无限延伸他们得以阔步向前,面临的选择越来越多,分歧不可避免地被加高频次,因此而生的嫌隙似乎也被拉宽拉长。 天高地阔,但人身处其间,有时回头看,却会生出作困兽之斗的悲观体感。 两个人都在等待他的决断。 他必须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不在今夜”,封疆向程次驹承诺,视线一瞬不眨地停在他眉眼边,“你所担心的一切,今晚都不会发生”。 但他也有无论何时都不会退步的底限:“但这件事并非仅关乎我,也并非只关乎陈郴、关乎你、关乎我们背后的投资人,它关系的是千千万万个为平台供给运力的司机,关系我们能走多远,关系未来哪怕这家公司死亡,留下的身后名是什么。结果可能未必如我所愿,但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保持失声一年。” 封疆亦并非分析不出程次驹此番急忙慌促地来、苦口婆心地劝发自何种本意,他便更要将真实的想法向他倾吐:“我知道你要阻拦的并不是司机议会这项制度。你可以相信我,就这件事进行沟通时,我要的不会是赢过谁,我可以输,以任何姿态输。但进行充分地表达,用力去搏,是我的责任、我的义务。” “我没有权利要求你完全认同或是大力支持,但身为朋友、身为伙伴,我会努力争取你的理解。今天在这辆车上如果无法实现,我会希望是明天、后天,是未来某一天,在任何你真正接受的时候。” 一个人的心声,三个人的撼动,两两相顾再无言。 只有风声穿夜,与车窗玻璃撞出回响,如呢喃,似呜咽。 那一夜确如封疆承诺的那般平稳度过。 IPO的进展尚算顺利,由陈郴主持的汇报会主打言简意赅,原定的来宾临时降级,程次驹担忧的情况直接没有发生的机会。 待与各个中介机构开完电话会议,封疆才离开园区返回搬出白檐胡同后他安置在附近的新居。 门扇推开后,玄关处灯影缱绻,余光可见内里更是灯火通明。 浸在光里的鞋架有了变化,扫过一眼,封疆潦草地揉了下眉心,迈入客厅后,才看到落座在沙发上的一贯神出鬼没的陆尔恭,以及从来不请自来把别人的家当自己家的付棋鸿。 回程路 上仍断续地咳,停在进门的一刹那,呼吸如裹进了粗糙颗粒,剐蹭着封疆的胸腔,夜深时分渐起的略微的憋闷感让他透支了一整天的耐心完全告罄:“我这里是菜市场?” 早已不是相认的第一年了,付棋鸿如今哪里还怕这只纸老虎,不再如早年那般小心翼翼,封疆人刚走近,他便上前关切道:“你这个体质还是得抽出精力仔细调理下,不能怕麻烦。有发烧吗?” 彼时时间属于全院、每月进账金额都迷得让人满眼问号、日渐理解牛马眼神为何一片死寂的规培医学生陆尔恭表面那张皮已经是冷清冷肺的模样,将她带来的一堆适才已经被付棋鸿检阅过,并被付律师称为简易版生化武器的药和汤一一摊开摆在就近的岛台上,并睨着刚进门的病号作出解释:“知道你忙,我问了也白问。因为不确定你这是风寒咳嗽、风热咳嗽、风燥咳嗽还是痰湿蕴肺咳嗽,又或者肺阴虚咳嗽,我只能浪费资源多准备一些。” “别自以为是地妄断我们医学”,陆尔恭将室内两人略显迟滞的神情尽览,顺带讽刺道,“你们一个公司可以分六个区,一个案子能够分一审二审,不许咳嗽多分几种类型”? 付棋鸿并不觉得冒犯,但一时觉得奇怪:“你不是神外——” 陆尔恭哦了一声:“我是,但小舅舅,我不可以有学中医的朋友?” 她对着付棋鸿这张模仿了封疆的脸,实在礼貌不起来。见封疆站得挺稳当,此时暂且搁置下对他症状的盘问,先提及重点:“忘了说,我们俩共同出现在这里不是巧合。” 封疆疲乏的思维开始转动。 隐有猜测。 陆尔恭也没卖关子:“不是老易,也不是陆铮戈那小子。” 嫌疑人只剩下一个可能。 封疆心腔的丝丝拉拉的隐痛忽得被雾质的酸涩吞没。 他告知陆铮戈前往西宁,没想生这种节外的枝。 陆尔恭眉眼如冷涧,嗓音亦似沉金冷玉敲击般清泠,一席话滚珠般落进封疆双耳:“有人觉得你是拇指姑娘、是豌豆公主,拜托我们代为保护你、照顾你。你这个远距离异国恋谈得可够兴师动众的,要是不百年好合,对不起的人恐怕不止一个两个的。” 第74章 第74章(微修)等我回来“娶”…… 74.花信断章(四) 另一边,于江河源头。 陆铮戈不到正午便被步蘅连撵带催推走,她不想耗费因她而被无辜卷入的陆铮戈更多的精力心力。 在东八区天地已然开始缝合的傍晚时分,群山环抱中的“海藏咽喉”仍旧日光生猛,刺破云层。 林声闻情况稳定下来、转往省会的三甲医院后,林胤礼先于日程紧迫要赶赴拍摄现场的祝青告知二人他将暂时离开。 陈述决定时,林胤礼说得流畅不磕绊,冷静得像是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交代原因时却略显草率敷衍。 任谁都推断得出有紧急情况发生,可急于、重要于女儿安危的事,世间理应少有,他却仅以“有事需要处理”作为交代。 处置突发情况左支右绌,但按部就班推进日常事务时,基金会的工作人员秩序感仍在,响应速度及工作效率皆高。 步蘅于透窗而来的大片金色光斑中见到林胤礼的助理Steven提拎至医院的两件行李时,仍在用力消化林胤礼决定要走、仅留下一名工作人员携护工在医院陪护的这一决定。 一向立场外漏的祝青,在得知这个结果时脸色便趋向铁青,但隐忍住没有发作。 转而对着林声闻拿出了二十余年来从没尝试过的微笑,把自己包装得更为“平易近人”了一些。 步蘅也难以多言语,仅以陪伴作抚慰。同时招呼祝青分拣行李,确认她改签的航班可线上值机,并同陆铮戈硬叫过来留下做备用司机的本地朋友联络上,敲定为祝青送机的时辰。 处理完这些事务,诸多思虑仍在步蘅心头萦绕。 干涉林胤礼属于越界。 但想到林声闻仍显单薄脆弱的身形,步蘅是在克制下才得以使自己冷静屏息,旁观林胤礼在病房外接听一通又一通不间断的电话。 步蘅能看清林胤礼在通话中蹙起的眉峰,能感觉到他面色染上的一层深过一层的焦灼,以及他回身发现她在不远处时,与声筒另一端的人再对话时的遮遮掩掩、语意不明。 更分明的是,他在与她简短的交谈间的欲言又止、言有回避。 这些神情与反应无非是在传递同一则信息:他不便说。 在林胤礼先于祝青离开医院奔赴机场前,步蘅跟随他和Steven的脚步往外顺了几步,停滞于电梯间前。 不为送人,是有事要作最后的说明。 成年人的社交遵循点到即止,对方不便说,步蘅不会强问。 但她奉行一项原则,做事时须行尽自己的义务。 譬如此刻,林胤礼并未因私事要求她和祝青兑现不久前那句“排除万难几次”的承诺,步蘅便也仅决定告知他:“祝青晚十点的航班走,我稍晚一些,会在明天上午离开。” 她们的行程已然比原定的推后,林胤礼自是无法冒昧地、贪心地要求更多:“路上顺利,已经耽误你们不少时间。今晚不要留在医院,回酒店好好休整一下。” 他对步蘅轻点头便要离开,步蘅在他即将踏入电梯轿厢的时候才出声提醒道:“有些话,闻闻怕给你增添负担未必会说出口,但我希望你也能多听一听她用眼睛说的话。她还不具备自保的能力,还在最需要你的年纪。” 幼时如同失怙失恃、茫然无所依的心境她体会过,并不乐见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孩子重经那样的心路。 步蘅话虽委婉,但指向分明。 紧跟在林胤礼身后的Steven听闻后忍不住想要为林胤礼解释些什么:“Evelyn,是项——” 林胤礼喝止截断他的话,同时回应步蘅:“谢谢。我知道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你们已经做的很多,剩下的是我的责任。我会安排好一切。别再为闻闻推后日程安排,我已经为此很抱歉,不能更抱歉。” 步蘅目送二人颀长的背影消失于闭合的电梯。 无关物理距离,这一门之隔,让她临时生发出一种强烈的将与对方越走越远的预感。 一直到次日步蘅赶赴机场前,在机场于酒店设置的接驳处接到Steven的求助电话,才明白前一日离开前的Steven在被喝止后,看向她的那个混杂着急切、不忍与分明的倾诉欲的眼神是因为什么。 确有事发,且是急事、要事。 林胤礼早年的助学项目托举出一位名为郑霈言的女生。 她凭借自己的勤恳与坚持从位于半山的土胚房冲向平原,以坚韧的意志开始攀越一座座学峰,从双非跻身C9,又从C9继续刷新履历飞赴北美攻读LLM。她近乎是林胤礼在迈入助学领域以来资助出的最为优异的学生。 在前一年的美区路演募资现场,步蘅见过郑霈言本人。 正在刷实习履历初入职场的郑霈言从自身的经历出发,做了一场励志感人又不 失诙谐的讲演,是那个季度路演现场中最为生动的亮点和听众的记忆点。 林胤礼和Steven会突然返美,是因为正在Horizon所实习的郑霈言走投无路向她身在北美为数不多的人脉——向他们发出求救信号。 她于实习的律所遭遇老板骚扰,又尚未拿到州执业资格,自身作为的能力有限,内部检举失利,于外部寻找代理人亦频频遇阻。 Steven向步蘅转述:“对方深谙诉讼套路,迅速动作,几乎将市面上有一定知名度的律所咨询了个遍。因为利益冲突,晚了一步的霈言只能被一家又一家、一次又一次拒绝。他就没打算给霈言留下哪怕一个能力尚可的律师,是赶尽杀绝的路子。” 步蘅见识过有人在离婚案中用这一招对付前妻让其无路可走,也见识过有人在性侵案中如此对待自己于酒吧捡尸拣回的受害者。 这样的招数屡现于世,已不再是业内奇闻。即便非讼棍,如今也会向自己的客户如此支招,一个位居高伙的业内人士擅用此路数便更不让人意外。 但如此对待团队内的实习生,实为让人不齿。 Steven话里夹杂着叹息:“霈言向律所的纪律委员会发出检举邮件后,在配合内部调查的过程中被关禁闭般高强度连续问话。叠加上同事的有色眼镜、寻找律师时频频受挫,她现在精神状态不算稳定。林总已经拜托同样从项目出来的跟霈言同城的其他学生24小时照看她。” 不必Steven将郑霈言面临的处境一一讲明,步蘅也可以凭借现有信息窥见全貌。 一个实习生对一位高伙,律所若自恃能将人安抚下,或许根本不会让这类案子进入公众视野,甚至于律所内部都能以沉默始、以沉默终。 在那个自诩人类文明进步灯塔的国度,彼时诸多硅谷大厂尚强制员工在遭遇此类事件后通过仲裁为事情画下句点。其实是变相迫使众多受害人对外保持沉默,放弃诉讼的权利。 不过两年多前,从好莱坞掀起的Metoo运动才刚刚揭开权利不对等下的性侵犯、性骚扰现象的丑恶面纱。但因为这类案件普遍存在取证困难、界定模糊等情况,司法实践中取胜难度高、惩处力度低,甚至还一并引起了部分权贵人士的批评。他们认为舆论场上有罪推定和道德审判成为权势男性要背负的枷锁,比如那个挑起301调查又喜好在推特上开麦的高级政客就为此类言论摇旗呐喊。 从个人经历与职业素养出发,步蘅对此类“霸权”“霸凌”事件始终保持高敏性。她之所以在Douglas所耕耘多年无法下决心脱身,便是前有不希望辜负mentor的栽培,后有捍卫组内低年级律师和实习生权益的护雏心态,其中便有在类似的案件发生后协助新人维权。最后才是考量合作多年的客户随着18年贸易战开打维权诉求增多,case套case,无暇转移事业重心。 如此一年又一年,以致美漂多年。 说到最后,Steven略显吞吐,展露出一定程度的难为情:“你们Douglas所也在利益冲突范围之内。林总并不知道我因为这件事找到你,他唯恐再给你添麻烦。但离开西宁之前我们便联系了一些朋友,能联系上的能力尚可的人几乎都已经被迫排除,我想你从业年限已经不短,或许有合适的律师资源能帮忙牵线。” Steven话尾这一句,听来耳熟。 几个字,唤回了步蘅许多埋得深、藏得远的记忆。 多年以前的旧事拭尘轮回、场景复现。 只不过当时四处寻人救人的人是步蘅自己,而此刻她成为了他人寻求帮助的对象。 时间斗转,过去与现在忽然接轨,努力了这些年的意义在此刻终归有所体现,至少她已经从细弱飘萍变身成为了一块儿可供他人抓靠的浮木。 * 没有任Steven在忐忑中持续久候,步蘅应下帮忙。 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有过此类案件代理经验的墨西哥裔同学Isabella。 学生时代,两人曾经合力搭过几盘辩论赛,连攻连受多番口枪舌战后,多少积累了一些惺惺相惜之感。 最重要的是,对方与她同年签入Douglas所,在两年前已离职变身自由人,或许有成为对面未咨询过的“漏网之鱼”的可能。 遗憾的是,Isabella耐心听完步蘅的情况陈述后以抱歉开场,告知步蘅她这个挂牌没有多久的新巢早已经被对方踩过点,她无能为力。 且她对Horizon所那位高伙Dennis印象深刻,因为此人创下了她知晓的律政界离婚次数之最,鉴于此,鉴于对方此次将各类律所一网打尽的架势,她预估此人绝非善类。 大所的咨询路基本被堵死,小所实力难测,倒是Isabella学生时代便热心肠,临了为步蘅推荐了一位真正的自由人——她早年求职时接触到的刑事方面的前辈Eleanor。人非金装,活儿很漂亮。 但需要步蘅返回纽约,她作为中间人面对面进行牵线。 因为Eleanor虽仍执业,但几乎避世,委实不好掌握她行踪。 再加上郑霈言必然无重金待人揭榜,此种情况下,若不展现诚意,对方未必会愿意为此类涉及同行犯罪、容易引起较大争议的案件下海。 通话切断后,步蘅即刻检索到了Eleanor的主页,进一步了解此人的执业背景与履历。 一番逡巡,结论已然昭彰。 Isabella已经尽力代为甄别,这恐怕不仅是Isabella能推荐的可用范围内实力最夯的人,也是她们现有能接触到的难得资历深厚的专家。 分属不同领域,她能向外挖掘的律师资源有限。 在Isabella之外,Douglas所虽然已经因为规则被排除在外,但所内的一众合伙人未必没有可用的人脉。只是步蘅以下求上,又无重金做投名状,远非如拜托Isabella这般,借助一通或几通国际长途便能得一众大律师侧目。 在顺利坐上接驳车前往机场的路上,步蘅将Eleanor的信息同步给林胤礼。 看到简介中Eleanor经手过的相关案件,收到信息的林胤礼已然明白步蘅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他同步反馈给步蘅几个人名和对应的简历。 步蘅接收一一细读,遗憾的是,同Eleanor相比存在差距。 对话的过程中林胤礼没忘致谢,步蘅同他讲明:“为郑霈言,我们目的一致。” 也为了更多仍在美读书求职的女性,包括她自己。 另外告知他:“如果霈言方便,我可以随时同她对话沟通。” 步蘅没有给出更多承诺,虽然信息发出之后,她已经开始查看自己下一程的航班信息,研究改签的班次。 留出余地是因为封疆。 虽然她已经有了初步的决定,可她需要告知封疆两个人此次已经因为林声闻推后的见面,恐怕又要因为一位郑霈言而进一步缩短。 七个小时,这大概是相对合理的她在首都机场外可 以停留的时长。 步蘅看过封疆的日程。当她于曹家堡备飞时,他已经置身投决会的现场,会议恐怕一时半会儿结束无望。 中途必然不便通话。 步蘅摒弃言简意赅,尽量详尽地编辑了长文向封疆说明突发事项,也没忘放一个概述句在最前方。 长篇累牍是因为身为伴侣,她有向他详尽解释比原定时间提前离开的原因的义务,短是为防他无暇分心细看,用最短时间也能了解她这边的大致情况。 登机后,一直到空姐提示关机,步蘅在拥有信号的最后一刻,才收到了封疆迟来的回复:“宵衣旰食七天,也只挤出来下午这个空当儿。正琢磨要怎么交代。” 是她所熟悉的他安慰人的方式,一种不用力的轻抚。 将坏事向积极的方向引。 仿佛这件事她真的不需要感到抱歉,仿佛会面时间的缩短真的是对他的照拂,让他面临的问题得以迎刃而解。 * 落地首都机场后,手环上的计时功能提醒步蘅——距离两个人上一次见面已经时隔37天8小时37分钟。 是在第9小时零4分钟的时候,步蘅寄存完行李,透过到达大厅的落地玻璃,看到了窗外蔚蓝旷远、晴空如洗,而后,她的视线下意识跃过了各色前滚的行李箱、穿过弯腰抽查过客行李箱托运贴纸的地勤、路过相携离去的路人,精准抵达正抬步跃近、一身西装笔挺的封疆身上。 封疆是从会场径直过来,未来得及更换的裁剪得体的西装包裹起流畅的身体线条,光泽内敛的布料衬得人矜贵从容。 因为公事耽误了时间,赶得急,他从外围步道跑步进来。迈步间,因引人回眸侧目,于人群中跑出了一种摩西分海的效果。 步蘅在视线捕捉到封疆轮廓身形之前,已经拨出了准备向他报备坐标的电话,如今要等的人现身,她仍未舍得挂断。 拉线声透过声筒入耳,一拍一拍地,将她整个人抓紧。 她一头栽进这种机械的、本不该扣人心弦的旋律里。 掌心的振动一时密集,封疆第一时间响应,即便他已经在举目四顾下,从熙攘人群中,将正抬臂向他挥手的步蘅精准识别了出来。 计划外的,默契的,就这样于人群之中,咫尺两端,静立相望。 步蘅的声音随即在现实与话筒中交杂:“你要过来,还是想我过去?” 封疆:“明知偏要故问?” 话未落已再次抬步,又三秒,步蘅人已经被大步迈过来的封疆牵动。 宽厚的掌心力道十足,摩挲过她的手腕,而后将她的手近乎完全裹覆住。 步蘅也在此时才闻到封疆身上并不明显却留痕了的凛冽烟草气。 旋即紧扣他手臂,当场发难:“有的承诺,背地里毁约虽然不道德,但好歹算讲规矩。当面挑衅,合适吗?” 封疆握紧她的手,将人带到更近身前,不紧不慢地解释:“没破戒,是老田。投决会之后,和他在接待室里蹲了会儿,他点了根儿,多半那会儿沾上的。” 口供是单方面的东西,算不得数。 步蘅更依赖实地调查,没有旁的佐证没那么轻易下定论。 她将下颌抵上封疆肩头,抓起他的手,作势要嗅。 封疆刚想取笑她从前便爱学收养来的小黑嗅人,又听她继续拷问:“利索些了吗?我指咳嗽。手这么冰,是不是气血不足?” 她问得郑重又认真,仿佛被问的人毫无自理、自保能力,脆皮得令人发指。 封疆抚了下步蘅靠在他肩头的侧脸,同她勉勉强强地借着这个姿势对望,唇畔起了一些柔和的戏谑:“重新问。问点儿别的,真当我是豌豆公主、拇指姑娘吗?” 步蘅便同他一道笑出来,自飞抵青海便因为轮番的变故生的焦虑与嘈杂心绪因为手中握得住的力道被抚平了大半。 封疆没带司机,几乎是在两人进入他停放于地上停车场的车驾内,安全带刚刚系好的刹那,他的吻密不透风地欺了过来。 炙热湿润的气息封堵住步蘅唇缝与口腔,带来持续的天昏地暗。 温度渐升、热意蒸腾的重逢日,逼仄拥挤的车内空间,在嗅觉与味觉中齐齐作祟的微苦泛腥的药味儿,开始游走于脊柱的温热,喷薄徘徊在脖颈的喘息与充斥翻腾着渴望的脑海,齐齐构成了那一年那一场匆匆相逢的记忆。 从车上转移回封疆在机场附近预定的酒店后,两个人都如同浸身雨林,身体内起伏的是一浪又一浪的热意,也是一汪又一汪如涌泉般的温流。 “我刚才尝到了陈皮的味道,发苦”,收起躬伏的肩背,躺下来后,步蘅又寻封疆的唇,“还有什么”? “黄芪?”封疆也仅是猜测。 陆尔恭携带的那些汤药里面到底有什么,虽连喝四餐,但他皆如囫囵吞枣。恐怕陆尔恭自己也记不全到底是哪几味药。 正想着,步蘅再次靠近,封疆仰头,再度迎合她的吻。 供她探索,供她求知。 “有没有茯苓?”再相交再分离后,两个人继续猜。 “不确定,但一定没有甘草。”这恐怕是他身为不被待见的兄长的特殊待遇。 一味一味药草,陈化时间不足的陈皮微苦带甘混有辛麻,黄芪与茯苓土腥味儿重,混合起来,是很难道明的一种不甚美妙的体验。 即便爱能化药,替代回甘的罗汉果与甘草,恐怕也难以拯救其中的苦。 但世间美妙的味道其实很多,若细想,在这个春天之前,他们错过了很多个美味的时节,错过了很多个品尝彼此,一并赋予那些春夏秋冬特殊滋味的机会。 比如,曾经并肩坐在田径场看台上,给彼此擦汗,嘴巴里满是雪糕的绿豆味儿的那个夏天;一起打完球用水管呲水冲脸,甩掉满额满脸的水渍后,各自塞了满嘴冰块儿解渴,口腔中满是清甜气息的早秋;一起嚼碎冰糖葫芦的酥脆外衣,咬出酸甜内核后,糖衣留在齿缝儿中,一丝一丝的甜意融进身体的那个共度的寒冬。 年少时有那样多个接吻的机会,那时的美味仅需一块到三块钱,如此易得,却损失于青春期的犹豫不决、信心不定、懦弱不敢,以及过于礼貌。 步蘅记得十代周目时的自己,更关心封疆被人修理坏了、如同被什么东西啃过的发型方不方便见人,尤其是方不方便见她;更关心眼看着他那个小院儿偏房内那盏他长期伏案用来刷题的灯越发昏黄,如果祸害了他那双如蕴春水的眼,要是看不清楚她可怎么办;还关心他那堆等人身的试卷与参考资料他驼不动要如何是好……可能是因为以前在球场上有丁点儿擦伤,连被蚊子叮过似的小伤,一旦被他碰个正着,他上手处理的时候也会轻轻吹几口气儿,再抬着那双眼尾常年洇红的眼对她说“没事儿的”,他那么郑重,她便学了个实打实的“大惊小怪”。 “这次回去,我会尽快回来”,启程之前,步蘅趴伏到封疆胸膛上,捧起他的脸,左右偏来偏去晃了晃,主观上没有故意想要如何,客观上可能是有点仗势欺人,“不会很久。你用这些日子努力把自己养胖一些,等我回来娶你。好不好”? 而在开口的这半分钟里,她想的是很好的以后,是那独一无二的七月七日,没有一丝一毫与后来三年的各自珍重有关。 第75章 第75章她没有收住自知该收住的…… 75.花信断章(五) 待走过北平的春和景明,重新浸身纽约的春寒料峭,步蘅最先接触到的是仍旧处于七上八下状态中的郑霈言。 登机回东海岸前,步蘅在机场的商业配套线上偶遇了一家供应链直采自郑霈言故乡的茶礼店。 身处异国他乡难有机会及时尝到春水煎绿的这一口鲜。 如今,身在郑霈言与同学合租的房子里,步蘅用她背回来的春茶先后斟了四杯茶汤的功夫,已经通过分享自己近年来求学求职路上的一堆狗血抓马和一片突破人性下限的瓜田,带动郑霈言从寡言少语调整回此前的健谈模样。 待郑霈言整个人松弛下来,步蘅才拣了些紧要的事发时的细节进行了解。 郑霈言亦有专业背景,步蘅知晓对她而言,一些大路边儿的小儿科劝慰无甚用处、一些上价值的远期畅想也难免可笑,离开之前仅留下了一个浅尝辄止、留有体温的拥抱,以及一个不妨琢磨下有朝一日是点燃Dennis上香还是轰掉Horizon所上供的不怎么高明的笑话。 * 与Eleanor初次会面那日,步蘅和外援Isabella先一步登门,待谈个七七八八,才放林胤礼同郑霈言进场。 过程的顺利一半归于人情,一半归于前情,关键归于“利益置换”。 人情最是分明。 前情则指的是Eleanor曾经与郑霈言实习的Horizon所有过多次交手记录。且因为次次胜负难分,输的一方功亏一篑,难免激情呕血,虽没上演全武行,但但凡交手可以说等同于交恶。这恐怕也是Eleanor成为“漏网之鱼”的主要原因。 毕竟连在事业线上“佛”起来了的当事人Eleanor,话里话外也都是那个意思——宿敌有难,抓紧落井下石才是有识之士的第一使命。 “利益交换”于步蘅而言则是横空劈出来的叉子。 此处得特别鸣谢老同学Isabella欲扬先抑、运筹帷幄、卧薪尝胆。 对上Eleanor的时候,对方细长的手臂在办公长案上呈八字形撑开,抢先向步蘅抛出来另一宗案子。 案情并不离奇,是 一家印企的北美子公司被老美本土企业借力“337调查”发起专利侵权诉讼,一审已败诉,二审看形势也可能要摧枯拉朽了。 唠到这儿,步蘅就算大脑消极怠工都能明白过来——今儿这一出人情往来实际上是个双向买卖。 身为中间人的Isabella今日的角色可不是热心助人老同学,而是个两头吃的案源掮客。 Isabella倒也不心虚,眼神中毫无闪躲,在实情暴露的这一刻甚至还朝步蘅耸肩:“一段关系,双向利用才稳固持久。刻在法理学教材上的这句话,世间真理。” 这一年虽然靠血拼露了些锋芒,靠横冲直撞的无畏斩落了一些老将,但步蘅并没有自视甚高到认为当时的自己会是从业二十余年的资深律师在为熟人推荐主办律师时的首选或次选,最大可能是要被添入代理人团队,位列ABCD未必第几位,又或者对方也面临政治辖制等其他被动因素,牌面有限,无奈抽到她这张儿。 步蘅也不再急着滔滔不绝地把己方要搞定的事儿和诉求再摆一遍。既然她人如今被整来坐在这儿了,显然对面已经有了决定。 这回还是Isabella继续为步蘅答疑解惑:“Eleanor问我人选,我第一个便想到你。主审法官是你劳心劳力给他干过半年助教,你不干了他连新养的蜥蜴都要取名Evelyn的VictorSchneider。另外,当事企业的负责人身患艾滋病,有人介意,但你不会介意,我的判断没错吧?” 事已至此,再问介不介意,属实称得上贴心。 Isabella还将她高高架了上去,奔着势成骑虎的架势去的:“你这一顿折腾,连续飞来飞去的,如果就只发挥个中间扯线人的作用,也太大材小用npc了,完全是浪费你的专业能力。”也多少有点儿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意思。 结束一番“你客套我体面”的拉扯,待送走赶着去监牢探视嫌疑人的Isabella,步蘅在耀目的日光下回头,晚下楼一步的林胤礼已经等在Eleanor办公室楼下的街道旁。 步蘅视线搁置到他四布红血丝的眸底时,他开车门道:“送你。” Eleanor的这间办公室靠近宾夕法尼亚车站,距离Douglas不管是直线距离还是路程距离都称不上远,何况林胤礼稍后要送走的郑霈言要去往的地方,远在与Douglas方向相悖的城市另一端。 步蘅不想受他任何额外的恩惠,亦不想彼此浪费更多时间,直截了当地点明:“老林,这儿到我那儿只有五个街区,只需要走十多分钟。” 是一种婉拒。 林胤礼却还坚持:“我这几日的时间没有你的宝贵。” 继续争论恐怕要鸡同鸭讲,步蘅抛了个新话题,转而问起:“闻闻现在怎么样?” 是一种转移话题式的婉拒。 “一天好过一天”,林胤礼摔关上车门,仿佛要就此妥协,“等霈言这边儿的情况明朗一些,我去接她回来”。 但车门关上了,人却是一副撇开车,要成全步蘅步行的计划,与她并肩穿行街区走到底的模样。 明显已经意会到他想法的人没有进一步的反应。 待路对面的白色行人通行灯亮起,林胤礼终是忍不住深吸一口气,瞥向步蘅,干脆边叹边问:“我其实没有很好意思开口问得这样直接,但你真的这么不赶时间?” 要减少私下单独接触,但还到不了要无瓜无葛的地步。 他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步蘅只得挤进副驾驶位。 林胤礼这才笑着退后几步,绕行上车。 车子往Douglas的方向开。 “我还在找人查那位Dennis在Horizon的工作和他个人的生活情况,霈言虽然入职时间不算短,但对高伙儿的情况摸得不那么透。我听过霈言转述同他的对话,是用婉转的花腔吐蛇信子的人,这个人我想仔细背调一下。”路上林胤礼谈及的仍是案子。 能升上高伙,就算没几把刷子,怎么也得背靠几座山头儿。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不打无准备之仗,目的步蘅认同。 只是林胤礼涉猎的领域与此跨度甚大,方式方法上,还有更多的渠道:“Eleanor的调查员应该这就出动了,有消息也会及时分享过来。” “其实,我目前没那么担心结果。不过倘若最后真的结果不好,你大概还是得施舍给我一些安慰。”林胤礼又笑言。 他惯将姿态放得低,让人不忍拒绝时过于直接、过于强硬。 但步蘅仍旧没有顺势应下,敷衍人的事她也较少做,只是客观地说:“未来的事还是交给未来说,万一到时候我是哭得更大声的那一个呢?” 路程着实很近,午后的风声与街车鸣笛声互相和鸣,很快吹抵Douglas门前。 “我考虑事情一向比较慢,又总是因为下意识克制自己,情绪显得平平淡淡,容易让人误会我对一些事漠不关心”,赶在车辆完全停步前,林胤礼又奉上一番自省,“你和祝青的想法,我其实很欣赏”。 “这是真话”,他解锁车门,侧身专注望向步蘅以展示自己的认真,“做吧,放手去做。说不定你们后来居上,把我比下去了”。 是迟到了近三日的那晚夜谈的一个回音。 步蘅和祝青追求的其实并不是他的认同,只需要一点理解和尊重。但他此刻这样表态,也不算一桩坏事。无论这番话是否真的如他强调的是“真话”。 目的地已抵达,煦色韶光里,步蘅利索跳下车,对短期内的募资情况并不托大:“恐怕今晚开始不刮夜风刮比特币,才能出现你说的这个比下去的有朝一日。老林,愿景我先收下了,谢谢你的鼓励,我会转告祝青。” * 回到律所,满楼层人如梭织。Douglas正值周年庆月,一众律师助理在忙前忙后参与氛围营造。 行程临时更改,步蘅算是提前返巢儿。刚跟老板提了嘴印企那个337衍生案,Eleanor推过来的那堆纯正印度血统的新客户就已经来预约要登门。 尤呦记录下于通话中拾取的关键信息后,多少 觉得诧异:“我简单做了下功课,这公司官司缠身,在三哥那里可是欺行霸市的形象,这不是您老最忌讳的吗?” 步蘅一边剐她,一边自嘲式扯淡:“道德洁癖量变积累到现在发生了质变,以后专门服务万人嫌,不行吗?” 可不止,尤呦脑子里一堆弹幕在跑马。 坊间关于三哥的梗多到满街跑的两条腿碳基生物都有所耳闻,这支神秘的东方力量那叫一个敢想敢干,孟买贫民窟租上个一亩三分地儿、雇几个会用电脑的业余码农、揣上一个硅谷原住民支援制作的PPT就敢满世界圈钱,圈出六位数、七位数,产品都能仍旧不上线,这不可怕吗?吓死她这种勤恳赚钱数钱的老钟人总之问题不大。 尤呦嘴要比针尖一些,都这么想了,嘴上更没啥讲究:“停,快别吓唬我了,您这话搁嘴里蹦出来,真到没一个字儿像假的。” 步蘅也没卡壳,又扔了她一句真话:“还债。” 尤呦倒是因为这俩字儿,突然想起些什么。支棱开腿,推动转椅后滑,怼到路过她的工位将要回办公室的步蘅身前。 步蘅瞥她一眼,掀唇:“今儿这个不好意思开口演得有点草率,说!” 尤呦嘻嘻一笑,立刻提出非分之想:“明后天我得合计请48小时假,朱批一下?” “朱批”都用上了,步蘅也利索:“别明天了,这会儿收拾下,下午没事儿就直接滚吧。” 她知晓尤呦的家庭情况,远方有吸血的爸、懦弱的妈,近处有最多安生三两天的弟。大概女娲创造她的时候心情不佳,捏塑出来一种往死里折腾的命运。横在她脑门上的大字历来是搞钱为大。若非必要,轻易不会下工作火线。那些夜场酒会、律政联谊,更是从来没她的影儿。 尤呦开口前便知她会爽快同意,立时抱住步蘅下搭在裤缝边儿的手,一顿贫:“抑扬顿挫的夸你的排比句我就不说了,激情澎湃的赞颂您的歌没人的时候我再纵情高唱。等我回来继续给你卖命,再问几次期限,答案都是八辈子!” * 放走尤呦,见完口音毫无咖喱味儿的印度裔客户代表,签完初步意向协议,步蘅留在办公室开始仔细翻阅对方留下的繁杂的案件资料。 对面儿用以声张权益的专利的漏洞,前期介入的律师团队已经排查过;用以证明其专利的非新颖性、非独创性的技术专家证人一审也已经安排上了;客户方于印度本土获取的专利已经进行过公证同步作为证据提交过了……常规动作一审做了个差不多,落到纸面儿上看也自成逻辑,并没有脆弱到不堪一击。 临场对阵的过程,实际上起到的却是个兵败如山倒的崩盘效果。 此刻入场接盘,在废墟中求生,困难和挑战自是有,但同时也意味着更高的获得感与成就感,倒是她喜欢的。 继续挑灯了几个小时,顺带签了一些囤下来的凭证,步蘅离开Douglas的时候,平日傍晚可见悬日的街道,已经仅剩部分沿街的橱窗与零落的招牌执着地溢着光。 光一团一块儿的,在纵深狭窄的空间内静默流淌,拖出一道道斑驳暧昧的影子。 其中一张火烈鸟迁徙的落地橱窗海报,前景是如霞的粉色鸟群,远景是静谧的火山口,在霓虹淌过的街景中尤为醒目扎眼。 步蘅驻足静观了三秒。 晚风仍贴骨,沁人满身寒意。 寒得人大脑皮层一时间高度活跃。 有个提议已久但多次被搁置下的事情,在这三秒后被这张海报反复提醒。 继续往公寓走,能看到沿街的座椅下方,有流浪汉已经圈地躺下,或许是睡的姿势不舒适,身体不时挪动,在人视线中是草虫轻蠕的一种视觉效果。 在深夜时分鱼龙混杂的长街上不适宜左顾右盼长期停留,待迈进公寓楼后,鼻尖充斥着楼宇管家常年放置在楼梯口的如海雾般咸湿的香氛气味,步蘅才敲给封疆:“肯尼亚还是坦桑尼亚?” 话问得不清不楚,路人听来怕是一头雾水,但她知晓被问的人一清二楚。 意外的,嗡声回响,即刻便得到了通常百事缠身、案牍劳形的人的回应:“肯尼亚。” 步蘅于是接续下手,开始敲时间:“雨季还是旱季?” “旱季。”雨季已然接近告罄,末梢儿恐怕也赶不上,而下一个雨季太过遥远,不想等。至少回答的人不愿等。 步蘅笑,为100%一致的选择。除了免于协商,不需要某一个人妥协,让她更觉得称心的是这种全无犹豫。 这波快问快答转而攻守方交换,或许是她的临时起意给了封疆启发,此后换封疆问:“木绣球还是黄木香?” 都是赏花期美不胜收的木本植物,盛放时花瀑能落满一架一墙一地的温柔。 步蘅瞬时想起在落基山,在断崖前,在漫天泼洒的雨瀑中,在眸底只盛着彼此的世界尽头,封疆提到的那个仍未向她揭开面纱的院子。 也确实到了移栽花木、妆点院落的季节。 但想到此刻公寓窗台上翠刃如剑的那一盆青葱,又想到另一些总想寻死觅活、给它们插上特制的“长命百岁”的画符护体都阻挡不住它们死志的物种,再想到封疆往日搜肠刮肚、百般粉饰也难以翻出来一个听来客观的词儿鼓励她,步蘅心内叹气的花样儿没有十种也有八种:“国人一向讲究慈悲为怀,轻易不杀生。我们要不试试养点儿不娇不弱的,比如番茄,再如辣椒?” 怕树寻死,转而选的却是他几度挽救但没拯救过来,在她那个透光的窗台上残肢断臂扬了一台、花样曝尸过的。很敢。 但封疆也没进一步打击步蘅在农林养殖路上较为薄弱的自信心,毕竟曾经那一院子欧月是天赋确有的铁证,他也着实不想她生活的空间复归失色失彩、千篇一律。 开门儿的功夫,步蘅有十秒没能留心屏幕,再着眼其上,对话框另一端的人已经挑了个新的话题来讲:“步律师,有个课题我们交换下意见。” “题目是?” “罕见地向人问问题,但只问地点、问时间却不问人,问的人怕不怕寒了人心?” 控诉她不会聊天? 言简意赅的冷漠职场人步蘅顺着他这话往下说:“我最近可能工作起来会无情无义、六亲不认、铁石心肠。你如果因此生气的话,别太正经生。人际交往有技巧可言,请多保重自己,少吃一点苦。” 话扔过去了,可此后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步蘅只好追问:“开始忙了?” “记笔记中。” “标记什么?” “一句醒世箴言。多保重,少吃苦。记下来,好与你共勉。” 她忍不住笑,对话框里的温度散出屏幕,溢到空气中。可再抬眼面对面前这间空无一人的公寓,又不免遗憾。 若非相隔万里,如若咫尺相依,今夜她大概会反复掖他的被角。 一次又一次。 * 本以为那个四月无非是在案接案、加班加点加出差中度过,却没想到,忙中有序的平静,在数日后的一个乌云翻滚的大风天,先被一颗打在郑霈言出租房蓝色邮箱上的子弹击碎。 步蘅的消息源是郑霈言本人。 郑霈言在向步蘅转述经过前,为免她担心,先告知了步蘅结果:“没造成什么损失。我已经拨打过911,也已经联系过USPS(邮政服务)。小蘅姐,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现在比之前见你的时候状态要好很多。给邮筒收完尸,我还得等着欢送渣滓下神坛。” “如果是他干的,我一定会这就站起来,不能再上午决定勇敢,夜里又想缩回去。如果不是他干的,邮箱离屋子那么近,为了庆祝我逃开一劫,我会更珍惜生命继续维权。” 邮箱受损的程度并不严重,郑霈言本人也没有因为这番见刀见枪深感威胁,反而蛰伏了许久的斗志就此被激发了出来。 因为那颗子弹并没有横飞而来打爆谁的头,只是洞穿了那个日常因为闭合困难而随风吱歪的稻草人般存在的邮筒。 此前的内部检举作用有限,郑霈言决定继续向Horizon所的管委会和其他高伙递交实名信,以争取Horizon所即刻暂停Dennis的全部工作事务。 何况,凡身肉/体与枪火打击能力差异悬殊,具备能轻易撕碎一条生命的能力的枪击事件本身足以让人重视。 上年末,下城刚发生过连环枪击案,因案犯随机挑选受害人,又始终在逃,曾引发恐慌达一月之久。郑霈言如今正身陷性骚扰案中,此刻出现暴力事件,会让人不可避免地产生与性骚扰案相关的联想。担忧这是开始,而不是结束。 步蘅带着销假后的尤呦一起飞赴新德里,返程却是尤呦再 度临时告假叉飞穗城,她只身返回Douglas。从郑霈言那里得知消息时她已近律所,沉住气将从客户那里调取的早年芯片工厂的生产日志、原材料采购清单、产品设计图等原始资料一一归拢,重新理顺己方专利申请时间线,将时刻表前拉了八个月。 一鼓作气将材料完整归档后,才匆忙赶赴郑霈言位于布鲁克林的租屋处。 时近当地时间夜九点,夜色浸透天地。但除了林胤礼的助理Steven,Eleanor的助理也仍在事发现场停留。应是因为警察出没查勘现场,寻找目击证人时惊动了附近的居民,这起意外已经近距离传播蔓延开来,纵然室外劲风呼啸,依然有个别窃窃私语作围观状的路人没有散去。 进门前,步蘅已经围观了设置在房周草坪上的深蓝色邮箱。 那一枪,弹道撞得邮箱箱面凹出一个弯,撞出了内里被油漆覆盖了的生了锈的基底。 进门后,步蘅得知的第一则消息是郑霈言的房东在与警察交谈过后,单方面决定解除租房协议,要求郑霈言尽快搬离。 幸在已有对策。Eleanor已经为此番变故提供便利,她的助理之所以此刻仍旧停留在这里,目的是为了协助郑霈言搬家。 不论其他,单Eleanor认为——她同郑霈言后续一起现身Horizon所,将为郑霈言拉取更高的仇恨值,此刻她便决定提前为对方将损失的Horizon所众人眼中的良善值而买单。 室外风渐起,持续惊动万物,挂在门前的长串风铃近乎被卷起掀翻到屋檐上。 亲眼确认过郑霈言的情况,步蘅并未打算久做停留。 只是还未告辞,便见堆在客厅的人群中,因身材高大而一眼便能被捕捉到的Steven又用在西宁时那种欲言又止、顾忌重重的眼神不时瞥向她。 步蘅并不迟钝,何况Steven已经将他的念头如此表面地袒露五官与面庞上,他在通过又明又暗的提示催促她主动问询。 可惜他不了解自己,步蘅心想。 她对自己主动感兴趣的事感兴趣,对其余事漠不关心,态度是不闻不问。 跨步离开时,步蘅并未同Steven示意,但Steven快步追上来的时候,出于尊重,步蘅刹住了越来越急的步速,选择了留步。 檐下凉意肆虐,两人对视的眸底也没什么温度。 意外的是,Steven还未来得及开口,刚刚从东城飞车赶到的林胤礼从夜风中劲步而来,径直冲破了站立的两人之间益发静默的磁场。 靠近前,他便示意Steven后退;靠近后,他又逼近了一步,站到步蘅近身前。 高处参差的云影低垂,遮了为大地布光的月亮,檐下无灯,彼此的面庞在近处依旧因颗粒感而显得模糊。 林胤礼一身风尘仆仆,手搭在门外的漆白栏杆上,手指在栏杆处紧攥,手背暴起青筋。 压住因为剧烈动作而起伏的呼吸,调整完呼吸频率后,他先是态度鲜明地表示希望步蘅不再过问郑霈言的系列案子,而后解释:“你帮忙牵线Eleanor,已经帮了大忙,后面就不要再费心往这边跑了。专心工作,有新的进展我会同步给你。” 纵然他的语气已复归平淡委婉,但步蘅当即便能笃定这些话只是一层掩人耳目的纱,不是他匆忙赶来真正想要表达的内容。 无论有心还是无意,他此刻不肯直言,以一种粉饰后的为人打算的腔调说话,却说不出立论充分的子丑寅卯来,简直是要助力Steven实现引她开口问到底的意图。 怪异、不合常理、莫名……林胤礼和Steven的举动无一不给步蘅这般感觉,强烈的直觉让她下意识绷紧拉直了脊背。 郑霈言这件事,在当事人意愿之外,步蘅何时参与、何时出局,有自己的考量与判断。她并不是一个会轻易被别人推着走的人。 不想继续加重近来彼此接触时的不自在,步蘅干脆挑明:“老林,我知晓霈言这件事是因为你,但我跟霈言这件事产生关联是因为霈言,我想你清楚这一点。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我谢谢你为我们操心。但如果你不能对我直言相告,也没有必要组织出这种‘为我好’的话来劝我,你分明清楚,这种话没有可能拿来说服我。” 随着她的铿锵直接,映在她虹膜上的林胤礼有一瞬的踟蹰。 是站远了一步的Steven利用他踟蹰的间隙发声,眼神和语气中隐隐含着谴责:“Evelyn,林总是在为你考虑,请你相信他不会伤害你!” 步蘅本想等Steven说下去,可他的话就此中断,只见立论不见论据,她便接口:“Steven,如果我觉得你和老林此刻是恶意的,我现在已经不会站在这里。我们根本不会一路对话下来。” 三个人聚首在门前的五阶台阶上,在隐隐的隔阂中相对,已经站出了冒火的趋向,似要随着天穹席卷而下的风燎原。 Steven意图提醒她不要继续追问:“瞒你你或许生气,但有些事你了解后会后悔知道。” 无论发生了什么,是否会后悔,只有当事人有下定论的权利,其他人不能代为判断。 但步蘅无意如此强调,因为她明白眼前人此刻听不进任何与他的认知存在出入的话语。 可即便在沉默中,她的目光仍旧澄亮而锐利,其中的锋芒带有分量极重的压迫感,让人无法持续直视。 即便沉稳如林胤礼亦不能。 对视间唯有心跳和呼吸的频率不断加快、节奏持续变重。 他眼见着步蘅将迈步离开,她已将视线调转向脚下的台阶、近处的门口。 “Dennis跟Fengxing有关,Fengxing是他近期的筹码也会是他的护甲”,跳出踟蹰的林胤礼示意Steven走远,在Steven抛出论断后,紧抓住步蘅即将背过身的那两三秒开口,“我本不想告诉你,至少不是由我来告诉你”。 他此后平铺直叙,以求尽快将前因后果道明。讲Fengxing布棋夺人,此前跨海引进了一位自动驾驶专家。对方为Ai领域先行者古鲸的前高工,入职半年后回加州探亲,乍入境便在机场被扣押,已失去人身自由数月,古鲸状告他带走了其自动驾驶技术的关键算法。并不扑朔迷离的案情下是各方一波接一波的角力和博弈,案件近期将开庭,Dennis是该被告人的首席律师,这是Horizon所维护Dennis,让他维持正常工作状态的主要原因。这起诉讼目前尚未见诸线上线下各媒体渠道版面,是因为古鲸的大股东也投资了Fengxing。 言尽,林胤礼目露不忍:“我不希望你陷入两难的局面。对不起,你没有介绍过,但在西宁的时候,我已经通过他引介的资源,了解到他是谁。闻闻的事要感谢他,但启用Dennis,他选人的眼光,我无法认同。霈言的事,如果我们后续想要借助舆论声势,Fengxing一定是一个障碍。我能想到的办法只能是即日起让你置身事外。” 在这些意料之外的信息接二连三灌进双耳、灌入脑海的时候,步蘅的第一反应并不是两难,也不是一寸寸捻紧的神经带来的痛感,而是骤然意识到在外人眼里,因为这个并不美好的巧合,这竟是需要她在正义和封疆之间二选一的事。 她的心被渗入血液的凉意剜了一下。 或许林胤礼和Steven知晓她黑白分明的行事准绳,可他们并不了解封疆。不了解,于是轻易地对他的人品示以轻蔑。 同时,一丝悲哀也在步蘅的认知中上浮。恐怕,她一个恋爱中的女性,在他们眼里,但凡面对抉择,多半会偏向天平上情感的那一端。即便那一端 在他们看来,代表着不公不义与道德的沦丧。 步蘅尽量语气平和:“谢谢。”她用这两个字来表明自己接收到这些讯息,且听明白了。 在这一刻,这个词道出来,竟觉得有着浓烈的疏离的意味。 没有从她脸上收获惊诧亦或失望,林胤礼因为她冷静的反应而逐渐失去冷静,追问道:“你会怎么做?” 步蘅并不认为自己有向他人进行交代的义务,只是觉得有必要澄清:“Fengxing这个庞然大物,一万人,不是他的一言堂。”甚至他也有百般掣肘被逼无奈、连轴轮转被疲惫淹没的时候,纵然他未开口讲过,他惯常报喜不报忧。可她放在他的世界里的眼线何其多,有程次驹、有易兰舟,有不需要她问便会为他打抱不平的池张。 林胤礼脸色微变:“身为决策者,他拥有能够改变情况的权力。” 他用的仍旧是一种审判批评的口气和眼神,苛刻到步蘅难以忍受,仿佛他从未来穿越回现在,已经在之后见证了封疆知晓一切,却仍旧对此无动于衷亦或助纣为虐。仿佛封疆此刻没有站在这里与他们一起唾弃Dennis便算做不仁不义。 可支撑林胤礼此刻如此开口的,仅仅是推断和揣测。 其实有很多话能说,有许多声音咆哮着往喉咙口挤,譬如即便Dennis并未即刻遭到Fengxing解雇,利用Dennis的专业能力和让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之间并不完全冲突;譬如她知道一个即将开庭的案子临阵换人可能意味着改变另一位当事人的命运;再如,即便牵扯Fengxing和古鲸的这起诉讼能一直隐于公众视野外,Fengxing后续也可能会面临该专家入职后参与研发的系列技术的合规性问题,一旦爆到公众台面,还将面临舆论战和公关危机。这不是单靠一个人能够分秒间单方面处置的事情,决策的过程或许是一场新的拉锯和博弈。 最紧要的是,以上是种种事不由人,是要进行的周全考量,在一切的一切之前,最关键的是——封疆不是没有是非观、不是助纣为虐的人。 成年后被自己一层一层包裹上冷静、克制和理智的面皮,被这夜的风又一层一层把武装全部吹落下来。 再看向林胤礼时,步蘅潋滟的眸子没有掩去波动,一字一字近乎变形:“其实你想得没错,我是会偏心。” 不是在郑霈言和封疆之间偏。 也不是在正义和封疆之间偏。 她永远会在这世界的恶意和封疆之间偏向封疆。 步蘅改了一种温和的语调继续说,温和到有些残忍:“我对他的认识,先是他是一个有担当的人,其后才是我的人。我不会让肮脏的事和不干净的人在我的组内久留,同样的,他也不会让这些祸害掉一手建起来的Fengxing。如果你相信我,你尽可以放心。” 仍旧不是林胤礼期待的反应,她转向他的脸那么平静,平静得像是此刻咆哮的风都未在她的皮肤上过境:“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牵扯那么多的利益,你就这么自信他会促成解雇Dennis,他会考虑你的感受?” 风拂起的发丝遮了步蘅的视线,让她觉得眼前人的面目更为模糊,更让她看不分明:“我不需要他在这种情况下考虑我的感受,他只需要考虑事情本身。” 一瞬也因为接收到这个拷问而深觉可笑:“我们都不是孩子,人哪怕在十岁的时候做选择都要考量很多,需要想出一二三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处在如今的年岁,如果他做任何事情都要顾虑我,我才需要担心他是不是一个无勇无谋的莽夫!” 感受到她末尾抬高的音量,林胤礼眉峰蹙成一条折线:“我知道你是个重感情的人。他或许喜欢你,或许爱你,但你能确定你的排序在他的事业和理想之前吗?你这么理想化你的感情,又有没有想过,一旦有一天他让你失望,你的认知世界会不会随之崩塌?” 眼前这个自己敬重过的人,自己曾经为他的演说热烈地鼓掌过的人,从适才的面目逐渐模糊,到现在与自己心底的那张印象中的脸已面目全非。 出错的是Dennis这个人,如今他话里话外直指的斥责对象却是封疆和她本人。带着对封疆的轻蔑,和所谓的“为她好”,将她与封疆的一切相对立。他或许没认识到,一席话中也满是对她的人格的贬低。 心一寸寸下沉,风已经裹挟走身体全部的温度,步蘅只想尽快离开。 林胤礼却从旁箍住她的手臂,将她拦堵在门前下行台阶这一方空间内。 相交的部位俱是冰凉,步蘅缓过几秒的颤抖后回身看他:“你现在是出于什么立场在指教我的生活?” 话落那刻从他眼眸中捕捉到的竟是沉痛的光。 步蘅钳制住他手腕,施力撇开他对自己的掣肘,在甩掉他手臂的那一刻,又听到做了许久看客与听众的Steven含着叹息说:“Evelyn,我们不是要干涉你的私生活,但对卑鄙的事和人多一些防范心理,对大家都没有什么坏处。” 一瞬间的心头火起,步蘅微微笑过:“如果仅是相关,他在你们眼里已经算作卑鄙,那你们现在这一番出自揣测的作为和言论又是什么?” 以这样一种占据道德高地的气势对他人妄加评判。 她没有收住自知该收住的另外两个字:“无耻?” 纵然自知这两个字一旦脱口,彼此间的“礼尚往来”再将维持不住。 话掷出去了,却没有丝毫的痛快,胸腔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显得滞涩,脚下每踩一步都带的身体摇晃。 无暇顾及、无心顾及身后两人的表情与心情,步蘅就此背过身再次扎进滔天的春风中,任衣袂翻飞,再未回头。 * 那一夜,大概是置身这片土地之后,步蘅第一次考虑是否要回国。 是在某一刻突然迸发出的念头。 为那一刻自己明明置身熟识多年的人之中,却感受到的深重的孤独。 但步蘅留给自己彷徨的时间并不多。 回程路上她已经留言给封疆确认方便通话的时间。 但除了本就要操持的一堆事务、要参与的活动,IPO和诉讼纠纷当前,恐怕他也真的分身乏术,很难及时回应。 郑霈言站出来勇敢揭发Dennis后最终会是何命运,手头的诉讼最后能否翻盘,Fengxing招揽的那位自动驾驶专家能否顺利脱身,涉及这么多变故的Dennis能否自食恶果……许多念头在步蘅脑海盘桓,没有定论。 被焦虑拉长的神经线如同钝刀子磨人,虽不至于见血,却因反反复复伸缩,让人难以安寝。 一向擅长利用媒体造势的古鲸为何不透过自己手握的声筒及早做些文章,中国这个庞大市场此前它退出的便不甘不愿,如今面对崛起中的中企,仅凭一个或几个相同的股东就能控制这种派系复杂的公司闭嘴吗,尤其是在他们会认为自己占据舆论高 地的情况下?如果此刻按下不表,那他们又在等待什么契机,选在什么时刻出击才会利益最大化? 这夜长得无边,窗外透进街旁招牌的几缕霓虹,照得伶仃的人更显形只影单。公寓中原本落针可闻的静却随着步蘅鼓噪不停的心跳而消散。如鼓点般的心跳一刻不停地充斥人的双耳,传递音噪。 步蘅抱持着手机嵌在客厅角落里,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看这座明明应该很熟悉,如今细看却觉得许多角落都充满陌生感的公寓。 她放任自己在一片漆黑中思绪越飘越远,任许多经久的碎片从记忆中踱步而出,看那些鲜活到如同横穿光阴的片段,再度晃进眼眶之中。她在无数个这样需要继续前行的时刻,回望过去。 想起二十余年前,步一聪在自己面前矮下身,收敛眉目,拍拍自己的肩膀,她领会到意思扑过去,慢慢在他的帮助下爬上他肩头;想起从低洼的山脚下抬首仰望,远处隐在伶仃弥散的晨雾中的庵院遥远到触不可及,是一旁的静安师太伸出手,牵引着她一步一步、一阶一阶前行,背起她蹒跚上山;想起奶奶邹雅禾过世前,柔韧的手掌包起她的手指,拿起铁锹为院子里轩窗外摇曳多年的水竹添土,在细叶摩挲春风的响动中告诉她,每逢端午前,自己都会随着破土的青笋悄悄回来,突击检查她有没有长成一个不再掉金豆儿的坚强姑娘;想起在学校的排球馆儿,嘴硬心软的祝青次次在她即将离场的时候出现,像能红外感应一般,在她从更衣室出来后,总能第一时间从伸缩观赛平台的那面涂鸦墙边儿移步她跟前儿,随时上手提包、视情况搀人,开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不打招呼、不曾商量的又等又接;也想起这几年,累极了话都怠于开口说的日子里,有一个人不时在身旁陪伴,身体往后轻轻一靠,就能倚靠上他宽阔的肩膀,握住他细长的指节,将他身体的暖热一点点揉进她身体里,两个人各安其事,不必说什么,对着天花板上的浮光跃影,似乎也能远望细水流年…… 打捞起的这一幕幕,在脑海拼接,成为收紧在指尖的力量,从细微,渐渐磅礴,覆盖掉此前在四肢百骸蔓延的潮湿咸涩。 凌晨时分才得到封疆的回复,他仍在视频会议中,恐怕要夏令时次日一早才方便通话。可他也是敏感的,因为她不寻常的要求,通过文字询问她是否发生了什么。 从成熟的职业视角出发,步蘅其实已经代为做出了判断。开庭在即,关键技术专家被扣押,不适宜继续推后延期,何况牵一发动全身,对于ipo关头的Fengxing而言,新的变数意味着新的风险,这起诉讼尽早尘埃落定比悬而未决对被告方而言要更具主动性,即刻解雇Dennis并不是最佳的方案。 后半夜她在多个梦境中颠簸,日光晒进来照暖面庞时,步蘅的意识才从混沌中被一点点拉扯出来。 睁开眼便见到封疆的留言,夏令时当时已进入凌晨时分,得空的当是时,封疆并未直接拨出电话扰她睡眠。 步蘅清理过喉间干涩,回拨给他。 推开窗,拉线声响起的那刻,有一股微苦泛涩的草香被空气递送进来,些微晨露制造的凉意也沿着手臂往头颈一寸寸攀附爬升。 拉线声和车轮碾过地面的声响形成交响,占据她所有的听感。 就在步蘅透过声筒听到封疆声音的那一刹,空间内同时出现了短促且急促的剧烈砸门声,撕裂了一切细微的响动,从另一只耳朵中攻进了她的世界。 如猛兽奇袭、巨物坠地,牵起的震动搅得她每一条神经线都剧烈躁动、狂乱惊跳。 已经不只是直觉,这警报拉响般的变动,让她在那一刻无比确定——出事了。 第76章 第76章在岸边等我7个傍晚…… 76.花信断章(六) 后来步蘅再回忆这个四月,总觉得时间的流速和这一生其他的年岁有分明的差别。 这个淡白微青的早上,步蘅刚接通封疆的电话,便只能在突袭至耳畔的急切砸门声后,在此起彼伏、哗啦啦落了一地的紧张与忐忑中同他紧急交待临时有事,稍后联系。 豁得拉开门的一瞬间,步蘅顷刻间便辨别出,站在门外砸门的是尤呦状况百出的胞弟尤弈。而跟随他一道儿出现的,是尤呦作为senior已经带了半年的组内的实习生Ridmon。 既是尤弈,那便与郑霈言无关。 自己前一秒下意识地产生的极端的、恶性的联想无一应验,但步蘅秒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因为尤弈这个特定的人出现,很快再次心悬一线,心绪弹跳得频率如同激烈擂鼓。 有生之年,这是步蘅得见尤弈的第三面,而前两次无一例外伴随着围观暴力冲突或感受歇斯底里。 第一次是她和尤呦驻场出差时,尤呦意外接获彼时仅是尤弈舍友的Ridmon的电话通知——尤弈因未知原因服药过量正在急救中心洗胃。 待步蘅送尤呦抵达尤弈学校附近的长老会医院,在病房内见到的是已经将整个房间砸烂,各种物件儿和碎纸片七零八落、匍匐一地的刺激人眼球充血的场景。 以及那个身处凌乱的场景之中,眼眶根本无暇收纳她们几位来客,正被按抵在病房死白的墙面上,被人紧箍住腰,无法称为被吻只能称为被啃的,裤子都被脱了一半的尤弈。 另一次是尤弈浸身时兴的polyamory(多边恋),但他选定的合作伙伴在与他维持了半年床伴关系后,带着第三人断崖式抽身另寻新欢,他一个人躺了三天哭到抽搐脱水。彼时仍仅是他舍友的Ridmon将强制送进医院输完液的他送往Douglas所楼下,希望尤呦看在一母同胞的份儿上,劝一劝这个表演了好几年花心实际伤了心就难活的人再多活几年,至少挺到毕业后他们不再合租时再死。当是时尤呦正在接受半年一次的三年内新进人员述职答辩,是步蘅代为接收到她有访客的信息,下楼接人。 撇开又脆皮又好死命折腾的尤弈,尤呦对尤弈身上的丁点儿变故亦反应激烈,甚至不时迸发一些躯体化症状。 步蘅无暇爱心泛滥给全世界,但尤呦是在她麾下一步步成长起来的人,是她从排排坐的一堆新鲜人中反复择拣挑出来的。尤弈又次次以离奇的方式在她们的工作时间搞突袭,步蘅哪怕完全无意关心,也很难装作充耳不闻。 门扇骤然被拉开,双方皆有不备。 尤弈维持砸门的姿态,承接力道的门猝然远离,他身体差点整个倾倒进门内,被Ridmon从身后拉拽了一把才堪堪稳住。 步蘅眼皮在识别出尤弈的那刻已然痉挛了起来,在双方视线对上的下一秒,尤弈径自扑通一声猛地跪在门槛上,砸出的声响让人浑身禁不住随之震颤。 尤弈细长的脖颈下弯,眉眼近乎低垂到地面上,哑着嗓子,字字沥血般艰难地对步蘅吐字:“姐,救救她,求求你救救我姐!” * 尤呦在港城的车祸发生在她预备过关赶赴穗城机场,进入过海隧道前。 尤弈的叙述混乱而无序,幸在同来的Ridmon已经将车祸的信息了解个大概,像做presentation一样迅速将要点列明。 事发于工作外的私人行程,Ridmon拖拽上尤弈向步蘅求助,一则是因为步蘅是尤呦的上司,此番Douglas所或许不会给予员工支持,但但凡所儿内有能利用的资源,都需要步蘅竭力为尤呦争取;二来步蘅是他认识的鲜少会真正关心尤呦命运的人,这种关心不仅是生死,甚至包含生的质量;三来步蘅不是一般人,所儿内关于她的传言数年来覆盖了坊间喜好八卦的钱权色,但联谊社交类的party、酒会活动她却只参与上半场几少进糜乱的下半夜,且她是同期中最赚钱也是晋升最快的那一个,信服兼具野心与能力的前辈是Ridmon身为慕强人的天性。 在一并飞赴事发地的路上,尤弈后生后发的打颤,如同犯了什么难以自控的药瘾一般,是坚持一并前往的Ridmon在耐下性子安抚他。 天光透过遮光板开了一半的舷窗打在俩人身上,衬得他们堪称“兄友弟恭”。 这一刻充斥步蘅脑海的却不是哥俩好,而是Ridmon于清晨睁大了他那双如灿阳下的茵绿草地般的眼睛,向她一词一顿道出本该对尤呦进行的表白。这也是他坚持同行,并为尤弈操持预订行程且承担开支的主要原因。 在工作中,这个在随性主义教育下长大的土生白人青年,多次和奉行完美主义的尤呦发生过摩擦,虽然结果往往是他被尤呦说服。 尤呦解决Ridmon的方式通常是一对一直抒胸臆。若充分交换完意见仍有分歧,就将人锁进楼梯间再单方面施以暴力。此刻回看,二人长期如此往来,一个从未提出换人,另一个也从未要求调组,必然伴随着某一方的妥协与包容。爱情生发的形态从来毫无规律可言,又哪会管场合地点与人种差别。 * N大时期的舍友董丹青如今正在港岛某高校做研究工作,博士后尚未出站。尤呦如今转往的医院正是董丹青所在学校医学院的教学医院。 先于要跑流程的、公式化的Douglas所香港办公室的同仁,起飞前,步蘅抢先拿到的是代为赶赴医院的董丹青探知到的最新情况。 董丹青的开场白并不友好,用的是各种话本故事里惯用的引出恶性后果的启下式的铺垫:“你有个心理准备。” 当颅脑 损伤、瞳孔扩散这几个字从董丹青的叙说中进入自己的认知世界,对此毫无防备的步蘅脑子轰得一下炸开。 一片废墟之中,脑海无数沟壑之上,许多过往一并上浮,记忆短时过载,大脑重得人一时间天旋地转。 这几个似曾相识的词儿穿针引线般,同当年120出诊医生对坠楼后的程淮山的诊断近乎雷同。 近乎一字字一比一复刻。 她眼前原本是零散坐有过客的排椅,是不锈钢材质原生的铅灰色,灰色为主的视野在那一刻被蔓延开的血色灌得一片红。 红……这是当年她死死捂住邢行行清澈的双眼,不敢让邢行行直面分毫的至纯至深的颜色。 步蘅轻易不曾触碰那段记忆,但从未忘记过程淮山破碎到出浆的头部,始终记得他那双至死睁开的失焦的眼睛。 此刻复生在脑海的那一幕中,程淮山的脸开始虚化模糊,糊成一片后,又开始重新出现五官棱角,开始替换过渡为她所熟悉的尤呦鲜妍的面庞。 这种变化让步蘅脊背一层层发汗,仍在登机进行时的机舱嘈杂的环境音一时尖锐,董丹青后面说了什么她几乎不敢细听细想,胸腔瞬间涌上来的酸意让人几欲作呕。 后面没忘再复电封疆,但如何向他道明郑霈言同Dennis的纠葛,她已顾不得仔细草拟说辞,全凭潜意识在机械地讲述。 通话的细节在挂断电话的那一刻便无法复刻回想。 大抵是给出信息之外,她又给出了一些理解,而他回以坚定的承诺。 一直到进入医院同董丹青碰面,董丹青眼见家属尤弈六神为主,在空荡的走廊上,先同步蘅继续转述情况:“我借了你的名号来解释和这位妹妹的关系,不然做什么都师出无名。也找了我在医学院认识的能说上话的校友,人的情况还是不乐观,但使劲儿的人不少,此前手术的主刀已经是上了保险的级别。除了你召唤来的律所同事,同车的另一位受伤乘客的家属有点儿来头。对方有心保密,我也不便打听。” 她也在这近一日来走动的过程中生了不少疑惑待人解答:“目前接洽到的医疗资源对方在共享,费用也是对方的家属在一并垫付,你拜托我的钱一分都没有用上。尚不清楚妹妹和对方的关系,是位年长的女性,两人目前都没有意识,解不了迷。当然,也不排除只是路人好心帮一把。我听过来了解情况的Madam说,事故一共五位伤者,只两位手握方向盘的司机伤得轻。责任划分还没有定论,大概是有避嫌的考量,对向车辆里的两位伤者转运到了另一家医院,不在这边。” 董丹青探知到的情况,加上尤弈身为家属从相关案件办理人员那里远程获知到的信息,这起双车事故基本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了更为清晰的轮廓骨架。 “人在重症,事故归西九龙总区处理”,董丹青最后清晰地指路,而后望进步蘅眼底的血色蛛网,“事在人为,或许下一秒就好转了,小朋友大多能捱,捱一下可能就挺过来了”。 边说她也边观察刚落地不久的仨人的神情动向,见安慰的效果有限,董丹青又叹气:“算了,人还是得少做自己不擅长的事儿,我可能还没祝青这根儿冰棍讲得动听。”她们当初人人各有目标,忙着向前向上,整个屋儿大概就没有缝隙去产出一个能安慰人的人种。 董丹青虽然有生之年尚未正式踏出校门,但浸淫变了味儿要大搞门阀社交的学术圈已久,对处世规则自然有数。知晓步蘅她们空降而来,必然要先同医护及办案警员进行充分的交流,被卷入变故中的人最需要的便是充足的信息,只有全知视角才能带来安定。她们得先想办法抢救生命,厘清原因,再用尽各种资源做进一步的善后。要解决的事情不是一个两个,她此刻能帮上忙的地方大概是废话少说。 一路跋涉过来,原本最为失控的尤弈如今已经在Ridmon的反复洗脑下情绪稳定下来,可等他看清层层捆缚牵扯在尤呦身上的管线后,又因为视觉上的强烈刺激滩成了一堆需要Ridmon搀扶的血泥。 把人带进又带出成人深切护理部,董丹青又将人引导到她已熟门熟路的医生办公室外。待进门,她退后了一步,将空间留给真正的、迟来的亲友。 步蘅见她止步,进门前轻扶她左肩:“我先不说谢了,这两个字轻了。” 热度从两人相交的部位往四肢百骸蔓延,交汇到一起的是同窗四年形成的无需多言的肝胆相照,董丹青摇头轻笑:“跟谁啊,你可别了,我妈自己搁肯尼迪丢手机、丢护照,英文又半吊子,手足无措的时候找你帮忙,我也没这么客气吧?” 发散出这三两句话的功夫,尤弈和Ridmon已经先一步敲门入内。 赶在步蘅进门前,想起步蘅是三人中唯一选择放弃进入特护病房、不曾直面如今破碎变形的尤呦本人的那一个,董丹青又喊住步蘅:“我如果是上帝,一定会对你和你的人好一点儿。应该不止我这一个想当你上帝的人吧?去吧,你能应付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话落她便摆手,推步蘅背一把的同时,替他们带关上了原本半掩的医生办公室的门。 一番咨询,过于专业的病况术语晦涩难懂,但他们能听懂的部分已经让人深感悚然。 Ridmon在一遍遍同医生确认细节,步蘅能看得出对方已经因为多次重复而略有不耐,可到底因为体谅亲属情绪而选择了继续忍耐。 医院这边能了解的情况捡取了个差不多,放尤弈在公共区域的座椅上自行调整,Ridmon到护士那里再次确认探视时间后,在楼层边缘的逃生通道门旁,找到了离开他视野已久的步蘅。 大片的薄光被窗格扭曲成细碎的菱形,颀长挺阔的身影背光逼近的那刻,步蘅想,要感谢本地医务卫生局的一系列控烟禁烟的规定,不然自己恐怕在洁身自好的实习生Ridmon的认知里要成为一个烟瘾极重的老烟枪。 “五分钟”,望着踱步过来的Ridmon,步蘅交代,“之后我们去西九龙交通部”。 但Ridmon过来找她,本意并非为催促。 近了,他将僵直的脊背摔靠到近处的墙面上,对着空气发问:“Evelyn,你为什么不敢看她?” 他问得直接,因为意外于尤呦已近在咫尺之距,而步蘅选择了回避。 Ridmon从尤呦的视角接触过许多步蘅的故事,知晓眼前这个纤薄但高挑的女人,这位他和尤呦共同的上司深藏不露,曾经带着尤呦以让步为幌子引交手方轻敌,在交叉质询的过程中,明明全无工科背景,却单从技术角度都问的对方带来的第三方技术专家哑口无言;也知道她以频繁制造偶遇为契机,以成为某法官女儿的球友为突破口,进入对方的社交晚宴,那一年后续的计费报价因此直线水涨船高。 手段与野心不应该伴随畏惧。即便她一边看似无所不用其极,一边接案子又有道德洁癖。一边不吝啬于给付路人热情,一边又日常竖 起社交的铁幕,矛盾到让人难以看清、难以以三言两语定论。 这次远途奔袭,行程走到这里,恐怕他们三个人都有种凄惶和心焦混杂而成的疲惫。Ridmon如是以为。 尤弈需要依赖别人但无法让人依赖,Ridmon只能加倍依赖曾经在模拟法庭上把他打得落花流水、他也因此下定决心加入她的团队的步蘅。 吸了一口空气中类血气的潮热腥气,步蘅调转视线直面Ridmon的高鼻深目。 真实的原因无法述诸于口。适才对道路、对汽车发明家、对各路神明的咒骂不适合灌输给对人生仍大有期待的青年学生听。 况且有些类王八蛋的词儿,恐怕不在Ridmon这个日耳曼人的词汇量里。 步蘅仅锁视在他潮湿的眼睫上,礼尚往来了回去:“哭了多久,刚哭好?” Ridmon没见过这么不留情面戳人脸皮的人,面露一瞬的尴尬。 而后如步蘅意料中的避而不答。 短短半分钟,互相欠奉对方一个答案,倒也公平。应该称不上以上欺下的“职场霸凌”,步蘅暂时心安理得。 意外的是Ridmon立刻改发问为倾诉,开口向步蘅讲他的少年心事:“Evelyn,我有些后悔。我对她说过的最接近于我喜欢她的话,是问她以后的咖啡能不能都是我来买。” Ridmon其实知道他此前向步蘅抛出的那个问题作何解。 尤呦在他们心里自有一种经年不会更改变迁的模样,但和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声息浅薄、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的人完全不一样。 近看过,他反而不敢去辨认、不敢去识记,因为那陌生到和从前的尤呦比,近乎面目全非。 解读落在字词上的信息和亲临现场看到人,心情和体会的落差,是从地面一脚踩空,脚下的立足之处持续崩塌下陷的程度。 并不合时宜,但他想要从步蘅那里探究出一个结果,且要立刻、马上:“等她醒过来,你觉得我有机会吗?” 步蘅重新觑他复又低垂的眉眼,心内的节奏纷乱:“你先告诉我,咖啡的购买权,你拿到了吗?” Ridmon摇了摇头,解释:“不是没拿到的意思,是说我不知道。我刚问完,还没有得到答案,人就被你指派去对接客户了。现在我也不怕被你炒掉,你大概没空注意到,角落里的实习生,那一整个周看向你的眼神都有仇恨的光。” 幼稚的心事和报复性举止此刻回想难免尴尬,话落他掩饰性地笑,而后叹出一种百转千回的苦味儿:“我这么说,她要是听到了,但凡能爬起来,大概又得用膝盖对着我。顶完了,还得横眉竖目。毕竟她先是你的骑士,其次才是我的mentor。我有这个自知之明。” 遗憾的只是尤呦做不到,可惜这仅是他带着期冀挤出来的安慰自己的笑话,是要等待上帝怜悯才能实现的愿望。而他一向顺风顺水,好像没什么底气去祈求更多的好运气和偏爱。 步蘅收了眸底因他的畅想而生的波澜,未着力度道:“尤呦值得世上很好的人,如果你是这样的人,未必没有可能。” 她迈步前不打招呼,话刚撇下,人便远了几步。 Ridmon下意识紧跟她,追赶上来:“我能不能请求你帮我?” 步蘅停步回首。 Ridmon就地摆出理由:“你的看法对她会有很大的影响。” 话未说透,但步蘅已了然于胸:“Ridmon,她如果某一天选择你,只能是因为她想要选择你。我不会是你的障碍。”但同样的,她也很难成为他的助力。 因为世间情之一事,只可你情我愿。 * 回到深切护理部旁,肉眼可见仓惶奔波了一天的尤弈体力已告罄,几个人还未向西九龙总区进发,他已发蔫,步蘅只得做主放他在门诊挂葡萄糖。 再上楼同护士做交代的时候,步蘅记起了此前没来得及关照到的不妥之处。 尤呦的医药费为他人垫付,这笔款项理应先还清,不再继续欠外人情。 向护士问起同起车祸伤者的情况,对方摇头不愿多讲,但同时告知步蘅,对方的监护人此刻正在病区内,不妨稍等,或许可以直接进行正面沟通。 碰面的契机未必常有,步蘅同Ridmon作简短叮嘱,推迟外出的时间,一起候在护士站旁。 一旁的呼叫信号灯此起彼伏亮了又熄,一个个突发紧急情况集中爆发,一时间牵动着人员跑动来跑动去。 仅步蘅和Ridmon是繁忙的场景中游离在外的站桩,是两根儿生死大事中轻飘飘的鸿毛。 是在某一盏红灯常亮,掠夺步蘅视野内的其余颜色的时候,她见到了从远处的某间病房内,滑出了一台轮椅。更确切的说,不是某间,是此前护士向她提到的病房号。 半自动化的电轮椅匀速前行,带动着一张苍白憔悴的脸从昏黄的光线下倒映进步蘅的眼眶之中。 对方即将抵近的那一刻,站在原地等待的步蘅突兀地转身,大踏步离开了这个让人难以轻易喘息的区域。 步蘅挪步太突然,面庞又骤然覆上一层冷霜,Ridmon在诧异中下意识地伸手捉住了步蘅一只手臂:“Evelyn?” 步蘅眼神的变化让他惊觉有异,可也仅限于此。 踟蹰的几秒,步蘅已经反手将他拉拽到前方,声音仍旧清晰沉稳:“走。” 她没有向Ridmon进行解释的意思,因为无法说清她在这一刻仅仅是凭借多年来对变故和危险的感知能力作出了预判,浑身都绷紧挂满了警惕。 Ridmon照令行事,即便他仍旧不明白为何他们突然不等了,要见的人不见了。 身后有滚轮碾路的声音追上来,迅速攀附上脊背,步蘅在加快脚步离开的同时,忽得听到身后以加重加高的腔调不顺畅地喊出来的一声:“锵锵。” * 大概有近十八年,步蘅再未听过这个名字。 自父亲步一聪死后,这个乳名和他一起被深深埋葬,再无人提起。 除了步一聪,她的生活中,再也无人沉湎于为她留下这个乳名的人短暂存在的过去。 Ridmon闻声回头。 “去”,但被步蘅的一声厉斥喊停了转身的动作,“滚去找尤弈”。 并不明亮的灯光模糊着步蘅和不远处轮椅上的人在彼此眼眸中的轮廓。 她背光,对方迎光,她面庞陷在阴影中,对方与她五官相近的面容显在灯光下。 她一身疲惫,对方亦满面苍白。 着实是一场无人欢喜的狭路相逢。 步蘅一时只觉得荒唐,竟无法记起眼前人的姓名,只是看着轮椅上贫瘠的骨架呼吸渐重、两道眉紧紧蹙起。 “锵锵。”轮椅上的叶鹿吟因为捕捉到步蘅凌厉的眸光,眼底的沉静翻覆成一片晦涩。 几句“别他妈这么叫我”“我认识你吗”都被咬碎在唇边,步蘅强撑着自己做人的礼节,不对眼前人恶言相向。 “给我一点时间”,叶鹿吟以一种哀求的神色面对她,“就算你不当我是你的阿姨,总该要了解你妈妈的死活”。 “我没有妈妈!”这句话在步蘅心底压了二十余年,此刻字咬字轻易地喊出来,她只为心声中原来填满了怨怼感到可悲。 此前的二十年,每一次想长成为一个值得称道的人,每一次妄图混得有声有色,在为了不辜负许多人许多事之外,要让某个扔下她的人后悔的念头不是没有在夜深人静时浮现过。 步一聪离开后她遇到了许多人,许多怜悯她、扶持她、帮助她、爱护她的人,可再多人也填补不了她自幼年起便被迫接受的近乎先天的某种残缺。 “几句话”,叶鹿吟后续发出的音节听来破碎,“你妈妈还没有醒,她如果好好儿的你可以恨她,如果这是最后一面,我不希望你将来后悔”。 后悔?有的选的人才有权利后悔。她一个被抛下的人,怎配后悔。 她一个在校园内偶遇谈得来的两位华人面孔,为对方指路,在事后惊觉有异,需要自己抽丝剥茧,顺着贫瘠的线索去检索、去深究,才能发现对方与自己存在关联的、被蒙在鼓里的、可怜的“路人甲”。 步蘅放任自己残忍:“在我的人生里,她不是死在今年。” “锵锵”,叶鹿吟满目沉痛,急切地上前去抓步蘅的手,“哪怕看在我帮你保住尤呦的份儿上”。 脑中绷了许久的弦在尤呦二字出现的那一刻“啪”的一声齐根断裂。 步蘅怔了一瞬,近乎半身发麻的怔。 她早该更为警觉,而不是这般迟钝。 香港、莫名出手的年长女性的家属……哪怕在接获这样宽泛的信息时她联想不到,在看到叶鹿吟从另一位伤者的病房出来的那一刻,她也该瞬时醒悟。 会那么巧吗?几十亿地球人,无数的地理坐标,偏偏就那么巧,围着她转、跟了她近三年的尤呦,一朝跋山涉水回国,竟又改道香港,巧合地与抛下她一走了之多年的叶鹤鸣不幸置身于同一场车祸间。 她纵使没有做到掏心掏肺,可也真心实意对待的尤呦,出现在她身边,如果不是自然发生,如果不是她自以为的精心挖掘…… 如果这场车祸发生时,不过恰逢早已相识的尤呦与叶鹤鸣会面…… 她开始忍不住去回想,这些年来,尤呦有多少次过境或停留于香港。 她开始禁不住去记数,这一千余个日夜里,自己有多少时日是活在叶鹤鸣的监控下,活在被第三只眼睛关注的无知无觉中。 视野出现了一瞬的盲白,短暂的失焦。 叶鹿吟下面的话,化作耳畔的嗡响,将步蘅与真实世界全盘切割。 回南天的湿热,难以喘息的闷滞,一瞬全部被惊怒与急痛荡平。 全身冷下去的血液开始咆哮,步蘅脑海密密麻麻充斥着三个字——“凭什么”。 凭什么多年来对她不闻不问,不出现则已,一出现连她身边近年来难得交心的身边人都要一并夺走,要让她质疑那番交心掺了假。 神识归位的那刻,步蘅惊觉已经被叶鹿吟带至僻静的角落,她听着叶鹿吟已经不顾场合地、急切地对她讲故事。 讲她们叶氏姐妹的母亲——身为“祖妈”调味品王国创始人的祖荻早年南下创业的艰辛;讲祖荻身为一代爱国港人在初次发家后进军运输业,盘下数个港口成为享誉一方的港口女王,一世英名近日却深陷调味品工厂被爆性虐待丑闻、手持的重要咽喉港口被爆要卖给他国的卖国骂名…… 讲已中风三年的祖荻寿数将近;讲她们叶氏姐妹与她们的父亲——与祖荻已处于分居状态的、背叛家庭的叶雾山正在争夺祖荻打下的一番基业的控制权;讲继承权争夺白热化的进程,讲叶鹤鸣试图利用叶雾山全权治下的“祖妈”工厂性虐待多个高龄女工的丑闻作文章,逼叶雾山在舆论发酵后主动承担责任引咎辞职,就此退出管理权竞争;讲叶鹤鸣如今突遇车祸,反被叶雾山抓住契机游说董事,要献祭已经是“废人”的叶鹤鸣作为工厂事件的替罪羊,作为平息舆论、平息众怒的枪靶;讲她自己亦风烛残年,无力与叶雾山打持久战;讲祖荻中风前曾经透露,日后会为步蘅这个尚未回家的“祖家人”留下傍身的砝码;讲她们正在经历困难时期,需要她这个拥有无暇履历的新一代“祖家人”回归站队…… 很是精彩跌宕的故事,伴随着各种利益的争夺,各色人性的嘴脸,混杂着各种狗血的元素、各种八卦杂志上的话题。 叶鹿吟讲到最后滴了泪水到步蘅手背上,烫得步蘅短时灼痛,痛后却依旧是满肺腑的麻木。 叶鹿吟甚至在向步蘅解释,解释为什么当年叶鹤鸣回港,再未现身大陆。是因为早年她承担起全部的继承人责任,给了年轻她五岁的叶鹤鸣以追求自由的自由,而她一双因意外骤然断掉的腿,她漫长的复建路,又将叶鹤鸣的自由捆绑了起来,成为叶鹤鸣此后再不能随心所欲的双倍的枷锁。 一席大开大合的话煞尾,周遭一时静得人心惶。 叶鹿吟大概已经竭尽全力,步蘅麻木地想,在组织拉她下水、软化她的话语上已竭尽全力。 她大概已经尽可能地说尽了所有的不得已、所有的为难与困境。 但被迫做了这么久的听众,对着叶鹿吟面庞之上蜿蜒的泪痕,步蘅历来泾渭分明的眼眸里却只有无尽的倦怠。 她从叶鹿吟的牵制中一根一根抽回自己的手,平心静气地说:“佩服你们。” 她明白叶鹿吟或许并非真的需要她涉足其中,可能仅仅做一个短时的、新鲜的、正向的门面已经足够,她或许不需要付出太多,仅仅做个配合的木偶也可。 四个字让叶鹿吟难辨其中的情绪,她只得强调:“你外婆……没有人忍心辛苦操持了一辈子的她,身后成为卖国卖港的奸商。如果她留下的一切都落入叶雾山的手……哪怕为了她这个古稀之年的老人最后的清誉。” 好一句慈乌反哺,有情有爱有格局。 可她步蘅没有体会过所谓“祖家人”的舐犊情深,很难生出把自己轰成一把灰,扬在她们的霸业争夺战中的觉悟。 步蘅不再细看叶鹿吟的神色,因为那里面除了质疑想必只剩失望,尤其是当她说——如果祖荻女士真的愿意分她一杯羹,她也乐意成全,既然能往她身边安插人,想必叶女士也有办法获取她的银行账号;如果有家族信托或者股份转让方面的文书需要签字,Douglas所门朝哪儿开更不是秘密,随时欢迎光临。 * “你没事吧?”再见到Ridmon,他不断偷瞄张望步蘅的脸色,关切问。 步蘅抖落一身残灰,清清冷冷地说:“又中了六/合/彩。” “什么意思?”Ridmon并不明白。 “尤呦会醒过来”,步蘅开始确信,“她只能被我骂死”。 “没见过你这么不讲道理的”,Ridmon大着胆子教育步蘅,“她那么温柔一个人,揍我都是因为迫不得已,惹你生气肯定也是很没有办法,你身为前辈,要理解一下”。 绿草地般的眸子明晃晃的,照亮晦暗的廊道,说得别提多么一本正经。 她身为前辈,要理解后辈;身为晚辈,还得理解前辈。 苛刻的人世,苛刻的对于她的要求。 感谢Ridmon,在向西九龙交通部开拔的过程中,步蘅又记起了多年以前,邹雅禾弥留之际留给她的一封手书。书信并非出自邹雅禾之笔,邹雅禾只是代为保管。 之所以转交给她,不过是为了让她理解某些消逝和消失的人,让她体会无论当下如何,她的出生至少是生发于爱、她的降临曾经被人期待。 通信的是一对年轻人,是一双于旅程中萍水相逢的男女。 “一聪,展信佳。我尝试着在茫茫人海搜寻你,仅凭着在我们三天两晚的聊天中,我知晓的你的姓名、你的校名,填一个模糊的地址,发一封未必最终能有幸落到你手中的信。我有些后悔,在船上当你问我连续两个下午支起画板画的是什么的时候,我没有告诉你,画的是你。我也有些后悔,当你告诉我,下船后,你会在岸边等我7个傍晚的时候,我只对你说了我们都心知肚明当时意味着再也不见的一句再见。我更后悔的是,我犹豫到第17个傍晚,返回那里的时候,看到你还在等,而我没有上前的勇气。短暂相处的时间里,我们近乎交换了对世界上一切事物的看法,我们谈论画、谈航海、谈书籍、谈历史,但我们没有谈过感情。我父母的婚姻并不幸福,一聪,我没有学过怎么好好爱一个人,还没有开始,我已经畏惧结束。如果你不介意,如果你不怕冒险,如果你还没有遇到新的让你有兴趣的人,能不能把我夹在信里的这一张船票回寄给我。我画的这张船票,目的地留给你来填,无论你选的是哪个地点,我都会努力游过去。这封信写在我犹豫到的我们分开的第37个傍晚。希望在第57个傍晚之前,我们能再见面。如果这封信落在陌生人手里,那也祝陌生的你幸福。鹤鸣留。” 第77章 第77章你觉得他未来知晓一切后…… 77.花信断章(七) 不远处警察的对讲机中不时传出同频群聊消息,伴着哧哧杂音。 步蘅攥着手机迎着残阳,望向西九龙交通部办公所在地门前坡度下逼仄的街道。 过路的汽车带起的风吹翻人的衣角,尾气的燥热拉长了白日高温的余韵。 几步外的Ridmon脖颈上都是热汗,顺着微凸的筋骨和血管线条扑簌下落,打得他上衣前襟和他一直不自禁涌泪的眸底一样潮湿。 Ri dmon见步蘅形容冷肃,如同不被这个和东海岸完全两模两样的天气干扰,仅眉眼间郁色重了一分,不得不感叹连天气都是势利眼,只挑新人欺负。 想起步蘅适才面对Madam和阿sir时跟会变脸、变腔调似的有礼可亲,再见她现在这幅活人莫挨的冷酷架势,他在这个陌生环境中的寡言少语有点儿寡不住了。 尤弈恐怕理解不了,Ridmon迫切地希望尤呦能尽快好起来,他需要尽快对这次远道而来的大冒险来个一吐为快,尤其是需要分享他七上八下的心情和步蘅变色龙一般的举止性情。 适才他们在警局看到了事发时的监控视频。 对向网约车超速行驶外加蛇形走位,己方这边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开了小差,反应起来够慢的、方向盘打得角度却够大的。想到这里他便觉得心有不甘,明明差一点儿就能错开撞击的。 只差一点儿,尤呦就不会是如今这般破破烂烂的。 隔空直面惨烈的撞击现场,Ridmon一时没拉住,尤弈眼一红,差点儿和对面网约车司机的儿子当着Madam的面儿干起来。 还是对方挂靠的线上出行平台的工作人员反应快,强行塞进冲突的各种肢体缝隙中,用人肉做盾牌把缠在一起的一堆四肢分离了开来。 依托互联网生态发展起来的企业总是更为关注用户体验和社会舆论,平台配合事故调查的工作人员在灭完这一波冲突的火之后,先于司机的儿子向他们致歉,把正在气头儿上恨不能咬死全世界的尤弈都给劝了下来。 除了他们,现场对峙的几方中还有步蘅协调后Douglas所派出的一名同事。对方全程跟进了警局的流程,且在离开前告知步蘅,按港岛律法,如果最后定性为交通事故,不涉及其他情节,可以筹备待警方划定事故责任后向肇事方、甚至视情况尝试向肇事车辆依托的平台发起诉讼索赔。 从交通部出来,步蘅已经在路边独自矗立了五分钟。 Ridmon和尤弈搁十步外倚靠在街角。想到适才他们瞥见的步蘅连眉骨都绷得死紧的模样,俩人谁也没上前催她一句、谁也没往她跟前凑,识时务地决定不往枪口上撞。 步蘅更没有心思去安抚这俩“一点就炸”和“追悔伤怀”,即便此刻他们比肩站着,站出了一种等待师长点名训话的乖巧模样。 她忙着捋新出现的该死的牵扯、该死的巧合。 涉事的网约车挂靠的平台DADA,是Fengxing在本地一手扶持起来的亲生仔,正在港岛与其他app竞争市场份额到白热化。凭她对Fengxing的关注,大数据已经通过不时的推送让她早便拥有这个知识储备。 * 在将尤弈和Ridmon安置在医院附近的酒店,带两人到行政酒廊用完简餐,强制焦虑个不停的二人休整后,步蘅先按工作表日程回房间接入了同印度客户及其合作的其他机构律师的电话会议。 待准备返回医院,已经又一小时十分钟过去。 暮色已经透窗渗进室内,将空间环境都调节得晦暗失色。 黑夜大概也向很多冗杂污糟的人和事敞开了卷土重来的闸口。 在酒店下行的电梯轿厢内,步蘅收到了两条无署名信息。 一则说:“我知道这一切对你来说太过突然,我们交谈的时候,因为我的冒失和急切,你说的也大半是气话。这不是我的初衷,我很抱歉。” 另一条则是:“在你妈妈醒来之前,我大半时间都会在医院,但凡你愿意,我随时准备好和你再聊一聊。锵锵,请你再给我一个机会。” 一时的怨憎此前已经被消耗掉大半,新出现的这几条消息称不上要事。 只要她不分神去想,不去看,不回复。 可生活的戏剧化在于,这个变故丛生的世界,并不会如人意随时收手。 在这个已然被多个嘈杂的讯息撕裂的一天的最后一程,步蘅刚迈出轿厢电梯的门,还未将视线投向外部的街区,便被候在酒店迎宾大厅的、一位头发花白的外籍面孔男子躬身拦了下来。 是陌生人。 即便对方礼节到位,但贸然请人移步,依旧不会收获配合。 对方也并不意外,遇冷后,弯腰恭谨地提供了雇主名片的同时,将满信封的尤呦同叶鹤鸣会面的照片作为敲门砖一并递了出来。 再开口也更为循循善诱:“我能够理解您此刻的担忧和疑惑。港岛一样是法治社会,我们不会威胁您的安全。只是有些事,叶总认为您应该从更多的视角作一些了解,您有基本的知情权。” 满厅灯光下,磨砂质地的名片上刻印的是一个步蘅并非初见却从未用心记过的名字——叶雾山。 是叶鹿吟嘴里那个背叛家庭、品质卑劣、狼子野心、步步为营的意图篡位者。 捏紧照片的边角,望着照片上尤呦专注望向叶鹤鸣的面庞,步蘅目光紧缩,由内而外浑身生冷。 她会现身此地,源自突发的意外事故,是偶然。 自她落地不足一天。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各色人马纷纷到她面前集聚,他们急成这样,这可悲又狗血的权益争夺战还真是硬生生要往她身上席卷。 在没有任何温情的前情提要的情况下。 十分钟后,在酒店的某间小会议室内,叶雾山这个人有生之年第一次鲜活地进入步蘅的视野。 以一种伪装出的和蔼可亲、精神矍铄的长辈的姿态面貌。 进行自我介绍及攀谈前,他先摆出了一些温女口春水的笑,而后又在仔细描摹步蘅五官后,挂出了隐隐泛水光的眸色。 仿佛一朝相见,对视之间,真要无语泪先流。 步蘅喝不下这位在港媒报头上除了以出轨便是以偷情示人的常客斟好的茶,连同他带笑打量过来的目光都觉得似附骨之疽。 在这座四季并不分明、热浪时时涌动的城市里她意外冷得清醒,随着血液循环一并推向全身的是剐得肌肤生疼的阴寒。 不常有的攻击性也在体内集聚,燎得她喉咙发紧发干。 同叶鹿吟相比,叶雾山稍微注重了下讲故事的技巧,寻了个切入点。步蘅先后听他讲数位好友,他口中她的几位世伯子孙中,都是女孩子更为出挑。无论是读书还是做事,都小有成就,值得称道。 一番讲述后,或许是听众的反应不及预期,他虽然仍旧在细细长长地叙说,话题却不再发散。 步蘅读书时便擅长从浩瀚文字中拾取要点默画思维导图,听懂叶雾山一番含蓄着讲的阴谋阳谋实在不难。 她在脑海中将叶雾山给出的系列信息加工整合后再输出:一是他要拉拢她联合惩治恶人。叶鹤鸣为母不慈、为女不孝,此等必引听者唾弃的恶劣品行就该见诸于大街小巷被世人唾骂。他一个人喊“为女不孝”杀伤力有限,没有步蘅为证的“为母不慈”,恐怕难以摧毁叶鹤鸣精心打造的事业女性形象。二是多年默默关爱一朝浮出水面。他始终关心她这个流落在外的叶家唯一的孙辈儿,迫于叶鹤鸣和叶鹿吟的压力 ,才不敢多方联系。他功课也没少做,对近年来她多方获客的事迹都有耳闻,连她参与的助学项目里据他所述都有他的多笔捐款。三是一时有难急于求援。他想诚实地对待步蘅,所以向她坦承,此番赶在这个时间节点前来相见相认,是因为他正蒙冤需要她的帮助。调味工厂虽然由他管理,但性虐待高龄女工的事件他并不知情,叶鹤鸣和叶鹿吟不顾品牌声誉、家族声誉大肆炒作这起事件,目的只为打着向社会交代、向股东交代的旗号,借此让他担责下台。他需要一位形象正面的家族女性与他站在一起,妄图以自己倾尽心血教导出优秀的女性后辈为例,在舆论场上佐证自己绝不会漠视或主导针对女工的群体伤害事件,全是他人泼脏水…… 叙事的声调美化得再为婉转,也无非是各有算盘,噼啪响亮。 难得自己的性别都成为了被其他人拉拢的原因,实在可笑。 叶雾山仿佛对他评论到的事情深感不齿:“派一个人在你身边工作,这种事她都做得出来,无非是方方面面的在监视你。恐怕这两年你做了什么,你个人生活的动向,她都通过这个第三人实时在掌握。如果是我,如果我知道被人这样对待……” 他说到最后是愤慨到无法说下去、说到底的模样。 步蘅旁观了他动情动色的表演,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出于对智商的尊重,问一句:“既然您希望我做个吉祥物,和您站在一起。您是不是忘了说,预备给我什么,总不会是准备让我得到迟来了近三十年的长辈的爱吧?” 听得出这是讽刺,叶雾山神色隐隐不愉,但选择克制:“我们既然坐下来谈,任何事都可以讲,你可以提。” 步蘅便没客气,语调甚至改换了温温柔柔没什么杀伤力的力度:“可能是没能在您膝下承欢,没有遗传到您的一些美好品质,我自己在外面长,长成了斤斤计较的模样,一向讲究付出必须有回报,被利用必须有所得。您不妨给我一个数字,我再考虑看看,我们还要不要继续聊下去。” “你——”叶雾山脸色霎时缤纷了起来。 步蘅露出了同他见面以来第一个笑:“直接说‘你’有点儿生分了,您可以喊我锵锵,我看叶鹿吟女士比较喜欢这样。父女同心,我想您也许也会喜欢。” 或许是利用价值仍在,或许是他手中的筹码不多,或许装了一晚和蔼可亲了不差最后这几分钟,或许是翻脸等同将人推至对面,步蘅看到叶雾山的手在茶盘上摩挲许久,但最终没有将其掀翻在地。 * 数千公里之外,江城,天阴过雨。与封疆一道飞抵参与互联网大会圆桌论坛的程次驹,正想掀翻封疆那间客房内的办公长案。 望着封疆前额上汇聚出的近乎要下滑的光下晶亮的冷汗,耳闻到这人散乱的呼吸,程次驹多少理解了池张此前时常跳脚是因为什么。他有些忍受不了这种他站在这儿劝人多躺躺,被劝的人不仅无动于衷且反向劝他回房养精蓄锐的拉锯。 尤其是,封疆这玩意儿捆个护腰开始不避着他,直接敞亮开给他看。他望见封疆肌肉绷紧后开始发颤的臂膀和上半身,看到这人灯下冷白泛灰的脸色,觉得自己继续搭理这种作死的东西属实是犯贱。 裹挟着雨的风呼啸着冲撞玻璃,程次驹额角开始不停地跳:“把我折磨死你更省心了是吧?没人在你耳朵边儿念叨这个再想想、那个再考虑下了,你更可以不必瞻前顾后为所欲为了!” 说出来又觉得自己过于池张化且小家子气,改骂:“我看你也别天天惦记司机议会的事儿了,和辛辛苦苦的师傅们比,你肯定是更早过劳死的那一个。我们怎么都能多过几个清明节集体瞻仰你遗像!” 风雨声吵闹,程次驹的骂声也吵,封疆调整了下自己的坐姿,妄图找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没什么脾气的任他发作。 甚至还拉了拉身旁的另一把绛色皮椅,抬起泛着红血丝的眼睛建议道:“骂个差不多,又暂时不打算走的话,别杵着,在我这儿坐会儿。” 程次驹望着封疆蒙起水雾的眼,知道疼痛带来的煎熬不那么容易被忍受、被忽视,也不知道这个东西还逞强地妄图对他笑是有什么毛病。 封疆没继续惹他,又把座椅往他的方向推了一寸:“难得见你也急眼。” 和池张不同,程次驹惯常心里骂翻面儿上都不显。 紧接着,封疆开始往外蹦罪己诏:“是我做人过分,我有问题。工作之外,我对朋友大概是比较混账。所以惹你们生气的回数,没比私下见面的次数少多少。” 程次驹没感觉到这人反省的诚意。扯特么的生气,还他妈不是因为关心。他懒得再说废话。 封疆像是还打算自证清白,又轻叹:“今天是天儿不好,要是没雨,不会这样。” 推锅给天气,程次驹仍是难以信服,但转而从这话里品出了一些讨好的意味,多少为自己地位的提升深感难以置信。 封疆又抬起麻木酸软的手臂,拍了拍有硬支撑的护腰向他解释:“有在谨遵医嘱,你砸门之前,我刚咨询完医生。上这个,就是为了明天有一个好状态。” 程次驹听出来这是要说他已经自珍自重、心里有数的意思。敢情当着他的面儿上装备,还他妈是为了让人放心?? 笑得他妈的贼难看,扯淡的话也污染他耳朵。 且这人后续还换了个新招,对他的称呼捻口就来:“程总可以尽情生气,但是二哥,趁没别人,有件事我需要告诉你。原本计划我们俩一起说,但步蘅上一次回来得仓促,没来得及一起当面告诉你。” 又是放低姿态反省、又是欲扬先抑的,在这儿埋新的坑呢,程次驹仍没好气地问:“别跟我玩文字游戏,你们俩搞什么鬼?” “正经事。你可能会觉得意外,但她这回走之前,放话会回来娶我”,见程次驹拉过皮椅坐了下来,封疆先是低调复述步蘅的话,而后交代更多,“七月我们准备结婚。我也向她承诺了,为了那一天,调整自己的状态”。 他绕了一大圈,这才完成向程次驹解释的闭环:“让你看着上火的,我现在跟喷泉似的这种模样,除了天气问题,还因为我在戒断止疼片。快一个月了,熬过去后面就再也不会这样。以前总想走捷径,遇事塞两粒,有一点依赖性”。 步蘅教训起人来,也不好让人招架。他未雨绸缪,采取措施,为了和她的更多个明天。 程次驹还是拉响警戒:“你平时自己的事儿上跟个哑巴似的,一下子肯说这么多,又在打什么算盘?” 封疆默了三秒,而后诚恳地说:“前面那些有的没的算我们俩之间的秘密。我计划最近去探望爷爷,你看在我知无不言的份儿上,要是能匀出来一两个小时给我,要不一起?” “去磨林董,上谈判桌前也没见你找我一起。” “他是不敢听我说,怕被我说服,我要对付的是他的避而不见。这不一样。” “你这说的,老爷子难不成比他还吓人?” “是不是非得我说,是我没底,需要人陪护。另外打个商量,你先说行不行,然后再打趣我不行。您按这个顺序来,照顾下不行的我的心理状态。行,还是不行?” * 和尤弈、Ridmon一起在医院内外坚守了四天,给实习生Ridmon放了长假,步蘅在第四日傍晚飞回东海岸处置无法远程操作的事务,在再次前往新德里出了个短差之后,才绕道回港岛。 借董丹青吉言,尤呦确实能捱,挺过了最危险的时候。虽然仍未转至普通病房,但已经恢复了一些意识。 Ridmon像汇报工作一样对步蘅离开期间的重点一一进行交代,特别提到了要感谢MissYe给予的帮助。 末了又像是要给步蘅打气一般,坚定地、执拗地对步蘅重复那一句“尤呦会好起来的”。 步蘅也在探视时间内第一次单方面见到了仍处于昏睡状态中的尤呦。 当面叫嚣,要封疆成为成功的男人的那个偏执倔强的样子明明就在不久前,步蘅如今再回想却只记得她当时打枪似的语气,记不清她透出车窗的轮廓面庞。 步蘅单方面对尤呦下了最后通牒——好起来,我只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 无论你是和别人沆瀣一气,还是另有苦衷,我等着听你自己说。 这日午后,步蘅在病区的细长廊道上,与数日未有过声讯的叶鹿吟再次狭路相逢。她本就不怀疑,叶鹿吟便是Ridmon嘴里那位MissYe,何况遭逢时,身旁的Ridmon主动同叶鹿吟及她随行的人员打招呼。 远离这座城市,几日来,步蘅在闲暇时忙于同自己和解,放下一些遥远且模糊的过去。 尤呦既已好转,等情况更稳定一些,对尤呦而言更为合适的选择是返回大陆进行后续的治疗。 这个地方,她们都不会久作停留。甚至有可能再无重逢之日。 抛开生老病故,这一生若后续一切顺利,在大脑退化到不能正常思考之前,她也只剩几十年可以挥霍。 若持续同有的人论人情疏冷,让那些悲哀的、凉薄的情绪将自己淹没,给她自己带来的也将是加倍的疲惫。 所以这一回,离开之前,当叶鹿吟再次找过来,奔着这大抵是有生之年最后一面的念头,步蘅没有再像初次交汇时那般排斥。 换好隔离衣,跟随叶鹿吟滑动轮椅进入这间对她而言意味着潘多拉魔盒般的病房,情感其实从她整个人的身体中是被理智挤压剥离了出去的,她只驱动着自己的躯体在前行。 在这个盒子里,不止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步蘅觉得自己也像是某种被观察的对象。 或许正被人俯瞰、被品评。 她自认称不上亲缘浅薄,因为并非孤家寡人生存于世。即便成长过程中,母亲缺位,步一聪早逝,邹雅禾同今人的平均寿命相比也算早亡,只剩一个不懂得如何释放柔软的感情的、忙于繁杂的公务的步自检同她相伴。 也称不上刀枪不入,一直赤手空拳与世界相对,即便傍身的铠甲越来越厚,也总有无数的弱点难以掩藏。 步蘅不像叶鹿吟那般靠近叶鹤鸣,整个空间内充斥着沉闷的病气,她甚至觉得自己一呼吸,在空气中就将荡起将眼前的一切摧毁的无边涟漪。 对待叶鹿吟,她的短暂失控是一种情绪的宣泄。对上叶鹤鸣,步蘅只觉得自己的视野陷入一片混沌,如何都看不清她的面目。探视尤呦的场景在前,她清楚这是自己心理上在回避。 步一聪生前其实并不避讳向她提起叶鹤鸣这个人。在步一聪的口述中,叶鹤鸣精于画技、思维跳脱、对世界充满好奇心,对生人冷漠、对熟人热心,她向往自由,于是当她要离开,他心甘情愿成全。 当初他们用极短的时间决定结合,也理所当然地用不长的时间决定结束。 或许步一聪还向她提过更多关于叶鹤鸣这个人的细枝末节,但她彼时年少,对言语的理解力有限,对发生的一切的记忆率也不是100%。 此刻任记忆翻覆,也寻不到更多与叶鹤鸣——这位她生物学上的母亲相关的影子。 进病房探视的几步路,对许多人来说穿越的是对病人的心心念念;对步蘅而言,穿越的是有生之年,是现实和梦境的交界。 很难想象,步蘅心想,百年以后再见面,她如果对步一聪说——“我见到了你曾经的爱人,在我们彼此知道对方是谁的情况下,可她一副喘不动气的将死模样”,他会是什么反应。 他一个炊金馔玉长大,前半生没经历过什么挫折,得以最大限度地追寻自己的所思所想,认为这世间善意最重,连嗓音抬高几句都要事后对人道歉的,在外人看来很傻很好骗的人。他这一生唯一的一次离经叛道就是要谈一段父母不看好的恋爱。他能够接受她对他曾经的恋人这般敷衍且冷酷的评价吗? 但他一个已经死了近二十年的人,又是那样一种消磨他为人的信念的死法,想必如今不会再觉得她长歪了不懂与人为善。 何况她和步一聪不一样。同叶鹤鸣的离合悲欢,步一聪参与了选择,哪怕事后有悔,他至少不只是接受方。 而她,连一点共同相处的记忆也不曾有。 步蘅强制自己视野聚焦,清清楚楚地视物,。 看清躺在那里、行动受限的那个人形轮廓的时候,看清对方陷在床铺间的单薄与狼狈的时候,捕捉到对方窝藏在每个面部褶皱里的痛色的时候,一霎时,她只觉得整个躯体被震荡攻击,被自己强行封闭的一众情感开始冲破禁制泛滥,有一种细刃割肉般的痛从心脏开始向四肢百骸扩散。 床头的筒灯打在叶鹤鸣消瘦的面庞上,是比尤呦显得更为薄削的一种皮包不住骨头的瘦。 她已经走到了距离叶鹤鸣更近的位置,口罩在上,想必苦苦支撑着眼皮、保持着一丝意识的人也无法将她看得清楚。可这应该不是这些年来,叶鹤鸣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 一只冰凉的手试图抬起来触碰她的手腕,却因为疲软无力而在未触及她之前便滑落,最终摔落回浅蓝色的床铺罩面上。 这一截手臂在她视野内泛灰,细瘦得如同一根要零落的枯枝。 步蘅看着叶鹤鸣呼吸急促,胸脯快速起伏,看着那根紧贴着她鼻息的鼻痒管随着她与不适抗争,管线在视野内轻微游移。 无数的细节在告诉她,眼前这个人在痛苦地活着。 叶鹿吟的声音含着一些哽咽:“慢慢来,一定不要着急,你慢慢说。” 步蘅紧接着听到一种如悬丝般气力不足的低弱声线:“锵锵……很……抱歉,我们……应该在……更合适的……场合见面。” “我应该……补偿你,而……不是……拜托你。” 说话的人因为身躯之上如影随形的痛苦而声音持续发颤,适才步蘅看不清的那副面容,此刻清晰到连那张脸上眼角晕开的薄红、失色的唇起的薄皮、光落在那双晦暗的眸上起的斑驳都完整可见。 “可能……你会厌恶……” 厌恶?步蘅确实厌恶自己站在这里,更厌恶自己的敏感,厌恶她对接下来可能听到什么有所感应。 排山倒海而来的排斥一瞬间几乎全盘侵吞掉其余意识,她无法放任自己就此沉沦,于是冷硬地将这股颤音截断:“我今天的晚班机离开,你不需要费劲对我讲这么多。我从步一聪那里听说过你,对你有过好奇,未来我未必再有契机踏足这片地域,这一生我们应该以步蘅和叶鹤鸣的身份见一次面,但也仅此而已。” 她必须一鼓作气,她不能放任自己在此久留,她恐怕,仍旧无法持续漠视一条生命在眼前辗转挣扎。 “你……并不像……我”,步蘅在转身前听到叶鹤鸣继续说,“这是……好事,我为此……高兴”。 步蘅转身的动作因为这句话受阻。 酸胀感再度从心底漫开,在自己的眼眶被生理反应牵带的咸涩的同时,她捕捉到叶鹿吟向她投过来的眼神中的恳求。 步伐停顿了两秒的结果是,叶鹤鸣的下一句话也被她完整地听了下来:“将来……你阿姨……垂暮的时候,我只是想请求你……偶尔可以来看看她。” 她们似乎退了很多步,退了一步又一步,不再同她讲那乌烟瘴气的内部争斗,那些利益掠夺与烈火腥风。 叶鹤鸣甚至,像是要托孤。 步蘅觉得自己应该即刻从这个窄仄的空间内闯出去,哪怕撞翻眼前的墙壁、撞碎近处的门,即便一步一个血脚印。她仍旧难以如人意,她只庆幸再度迈步的自己此刻与那两个人是背影相对,所以她如何开口都不至于艰辛:“抱歉,我有我自己的人生。” 心电监护仪的室颤警报似乎是从那一刻骤然响起,尖啸刺穿这一片对话落地后死气沉沉的静谧,引得人心头剧烈震颤。 在步蘅的记忆里,后来,是被推到一侧的叶鹿吟冰凉的指节死死扣紧她的手腕,是冲进来的医生跨坐上床沿双手交叠不停向下按压…… 是一些她听不分明、更听不明白的医护间的交流,是一张滑动的床从她眼前疾速过境…… 记忆到此断章,再后来,是断续的拼接。 是一幕幕并不连贯的场景,是细碎的不成调的声音。 比如一些高低起伏不一的恸哭声,比如一座挂满白菊黑绫的肃穆建筑,比如一张微笑着望向她的将终生定格的黑白照片,再比如讲究对称的 中国人在灵堂上惯用的一个居中摆放的巨大的“奠”字。 叶鹤鸣大概是恨她。在雨雾漫上殡仪场地的那刻,步蘅任漫天细雨垂肩,无比确信这一点。 可怜她们之间没有过爱,竟然有恨。 恨到她想让自己第一时间目睹她的死亡现场。 是恨自己的视角中,也让她身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台词几少的配角? 她自问这一生至今没做过任何坏事,甚至也没有妄图对谁有过不该有的期待,为什么残酷的场景下她永远被选做观众? 叶鹤鸣还真是一以贯之地、潦草地对待她步蘅的人生。 永远走得迅捷,永远不预告,永远让她没得选择。 叶鹤鸣理应拥有最好的医疗照护,她理应继续浸身那些她放不下的利益争斗,在狼烟里烧杀抢掠,对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无情地扣动扳机,而不是这样随随便便地去死。 在浑身湿透之前,步蘅走向檐下僻静的角落,滑动打火机点了一根儿烟。 细白的烟雾漫上鼻腔,焦火气冲散了四周围拢而来的潮气,让人得以拥有片刻清明。 她还没往唇边送,一只手臂伸过来,大力钳制住她的手腕,将那根烟抽走捻灭。 是意料之外的程次驹。他一身肃穆黑衣,肩头也落了淋漓雨意。 程次驹没见过步蘅抽烟,也不知道她是在哪儿沾染的这个癖好,确定的只是他看着极为碍眼。 他抵达现场后已经先行进过告别厅,见识到了里面有的哭、有的笑、有的跪、有的爬的污糟现场,此刻如何也说不出什么规训她的话来,何况他看得到她眼下明显的乌青。 他只解释:“是步知蝉同志安排我过来。原本我这几日也要过来和券商开会。但我不知道是她们这些年始终有联系,还是有共友,又或者她只是在公共平台上看到的消息。” 步蘅轻嗯了声,没有看他,仍旧只关注檐外似乎稠密了起来的雨:“姑姑的话,你也可以忤逆。这里和家里,是不是完全不像一个世界?” 潲进来的雨变多,潮气和冷意齐齐翻滚,程次驹将步蘅往里拉了一把,离檐边儿稍远了一些:“我们和爷爷永远在那里,你只需要选择你想要的世界。” 步蘅似是继续在问他,慢慢的,淡淡的:“她跟我说抱歉,说要补偿,既然这样说了,按常理来说,是不是应该活下来,至少做我一天的妈妈。” 喑哑又发紧的一把嗓子,似是被火燎过般粗糙,说得程次驹胸腔内也骤然燃火,烧得他五脏六腑皆疼。 地面早已被雾雨洇湿,程次驹完全无法辨识其中会否有来自步蘅眼角的水渍。 这趟拜祭之行到这一刻才有了意义。 程次驹上前一步大力将步蘅揽进怀里,紧了紧,给出一个长达三分钟的紧拥却无声的拥抱。 松开的那一刻,程次驹发挥自己拙劣的安慰人的技巧说:“要不要我现在回去,把封疆打包给你送过来?” 步蘅的声音仍旧因喑哑而含混,冲他微偏头:“你放过我。他不在,我有壳,他一来,我立刻碎。” 程次驹被她说得难得又笑出来,建议似的问:“是不是还是告诉他比较好?” 步蘅甚至不需要思考,已在摇头。 程次驹看着她又不见了波动掩去情绪的眼眸,这几年,她其实历练的远比他以为的强悍:“那就不告诉他。但你要想好,未来,他还是有机会在某些报道里面看到。两个人相处,遇到大事不向对方坦白不是好的做法。” 步蘅清楚这一点。尤其这片土地上,有唯爱挖掘所谓八卦密辛的媒体存在,占据公众视野的内容生态向来极端化。可封疆应该不会特别关注港岛小报,地域的分割线自成结界,她也不想那些乌烟瘴气的东西,此刻便去打扰他。 他和她都各自有工作和生活,只需要搭建一个共同的未来。 何况,这几日,她已经跟随叶鹿吟见识到各色丑恶嘴脸、各种打得响到人耳畔的算盘,她已经在无形中向叶鹤鸣的遗愿妥协。在叶鹤鸣刚身死便召开的股东大会上,应下叶雾山陪同他出席,却在他一番声情并茂地推荐后当场反水,直指他身为负责人应该对工厂事件负责。 恐怕未来一段时间,围绕在她周遭的声音不会少,争议不会停。 步蘅很快说:“让他担心和瞒着他,目前我只能选后者。” 她还没有学会好好爱一个人,要做的事情总是很多,去往的方向也常常离他很远,分配给他的时间和精力一直很少。最近这些时日,顾东难顾西,通讯软件中的对话,恐怕又是肉眼可见的七零八落、简短敷衍。 她运气很好地碰到了一个有耐心且能理解她的人,没被距离冲散,没被时间卷远。 “他其实也没比你好到哪儿去”,程次驹叹,“未来倒是谁也不好说谁”。 步蘅顿了下,听出他漏这一点儿口风,是打算越过当事人告状的意思。 “我这还是第一次充当这种角色”,程次驹不是卖关子的人,确认对方想听,便言无不尽,“他给自己的工作强度还是太超过了,昨天总算不负众望趴窝了。现在应该又把自己拼起来出发了。虽然我出卖了战友,但你心中有数便好,就当作不知道吧”。 多事之春,程次驹在反刍几个月以来几方对峙的情况时亦有反思,他作为过来人,或许要努力劝服的对象并不是几位创始人,而是已经消磨了热情和冲劲,只关心财报的老前辈们。 步蘅的世界已经乱作一团,风急浪涌。 程次驹听着一声急促过一声的雨声,还是按下了许多的纠葛和难关不表,只告诉步蘅Fengxing近日也不太平,只让她了解了封疆这一回是奔波在哪一条路上。 说下去,又牵扯出他另外一些悔。如果不是他几番要封疆慎重考量司机议会制度,如果这项新的机制已经推出,抽成问题的讨论提上日程,此次不幸有老兵师傅因长时接单在营运过程中突发心梗,悲剧从营运中心传回北京,封疆加诸在他自己身上的道德压力和自伤自责或许能轻一点。 漫长的抢救过程中,家属的呜咽和责骂, 奔赴现场的封疆那一弯到底、离了陈郴的搀扶酸痛麻木得直不起来的脊背,让他远在那个场景之外,仍觉得有被浸没当场,要溺毙其中的感觉。 幸在上帝眷顾勤恳的人,人从阎王手中抢了回来,哪怕不能再从事重体力劳动,也已经是让人欣慰的结果。 为了与投资人和谐共生,为了顺利IPO,这段时间公司谨小慎微,对内鼓劲、对外维和,在拉长的战线上大家都已经投入了太多。资本的重压之外,还有无数人投入的沉没成本。有员工等待兑付期权改善全家的居住条件,也有员工需要这笔钱为常年依赖PD-1(肿瘤免疫治疗)延缓病情的家人提供更多生的底气……他也曾经拿这些话来说服封疆,公司每个动向背后都是千千万万人,这种方式之外,单靠他们个人的慷慨,又能解多少近火远火? 可不计代价的推动这个结果到底是对的吗?在多个起飞与落地不断接续的航程上,他也不是没有过短暂的彷徨。 程次驹松了下领带,说:“再捱最后一段时间,我帮你盯着。” 步蘅视线垂得更低,藏起了再度蓄起腥红的眼睛:“我最多憋到七月,一定回去收拾他。下次回家,先把人锁起来藏个几天,谁要也不放。” 告别往生者的那个上午并不轻松,但步蘅和程次驹的意外相逢,还是以平和及些许向好的期待收尾。 形势的急转直下是从一天之后开始的。 作为CFO的程次驹带着一帮精锐和中介机构、机构法务、公司法务开完会,在赴公司培育的DADA的本地负责人邀约的路上,先是接到了海外2号负责人的电话,将Fengxing的APP即将于48小时内在第二大海外市场印度被强制下架的消息进行通气。 这是公司出海的首个试点区域,依托着海量资源投入做了起来,千万级的日活和订单量是用补贴一点一点砸出来的。初期的开疆拓土并不容易,但结果让人欣慰,也为公司的海外战略奠定了基础。 印方原因给的冠冕堂皇,指控APP收集用户信息,妨害印度国家安全。信源给出的实际缘由,却是印度一家做导航出身的企业上个月推出了打车APP,印方要一刀切,本地市场肥水不流外人田。 “封总已经和田总带着海外其他人在开会,接入了我们在印度的政府事务官Kapoor”,对方喘了口气继续说,“唱衰的新闻可能很快会出来,对您那边估计也有影响”。 这说得可谓保守。 下架意味着气势和舆论环境一泻千里,何止唱衰二字能概括。而本就环伺盯梢着他们的某些大股东大概比媒体还要更为嗅觉灵敏。上市关口下,任何负面消息都够让人喝一壶的。 捋清楚大致事态时,程次驹已经抵达DADA的办公楼。路上,助理先行将DADA的负责人提前联络好召唤了下来,对方上车后,座驾改道直奔机场,程次驹选择了路上听汇报。 受制区域版图面积狭小,DADA在高速发展后如今进入了瓶颈期,不温不火,在如今对公司益处不大却也不至于拖后腿生害。程次驹自知此刻的烦躁与眼前的区域高管无关,按捺住内心的不快,除了途中接打了四个电话,给了对方充足的输出时间。 到将DADA的负责人放下车,他阔步往候机大厅走的时候,对方在几番欲言又止后还是喊了他一声:“程总。” 途中程次驹接电话并没有过于避讳这个人,但他惜字如金,旁人旁听到的字句实在有限,可他冒火的神色当前,是个人都知道出了要事急事。 DADA的负责人是个ABC,选定工作时随伴侣落地乔迁至此,粤语不愿学一个字不会说,普通话还算顺溜但轻易不会讲。 此刻程次驹从他嘴里听到的却是磕磕绊绊的普通话,说他们在本地投放广告资源的媒体有料要发,和DADA拐着弯儿的有所牵扯所以提前跟他打了个招呼。 当下那一秒在程次驹脑海里转的是——Fengxing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儿子DADA是哪里出幺蛾子了,却没想到,对方扯出来的是他程某人的妹妹步蘅。 ABC从八卦源那里了解到步蘅同Fengxing中的Feng关系匪浅,他开口也多少避讳老板的名字,他并不清楚封疆和步蘅确切的关系,更不知晓他从消息源那里得知并由他转述出来的这个“野心勃勃往上流社会跻身的猎物+猎人”的标签贴的是眼前这位程总的妹妹。他只是知晓Fengxing的各位大佬出了名的远离社交场洁身自好,恐怕并不希望自己在八卦杂志上和这类功利性人物扯上关系。媒体追求曝光率,压下即将刊出的新闻很困难,但他考虑是否要出面干涉报道细节,比如在记者列举拜倒在此人裙下的人物之多用以渲染此人手腕强时,删除掉自家人。 他自认说得真心实意,所以当程次驹爆筋的手施力攥起他衣领,将他勒得呼吸受阻,一个“滚”自砸到他脸上的时候,他是怔愣在当场的。 甩脱了这号智商情商某一处存在明确短板的人物,程次驹带着心里的一团乱麻风风火火地往值机处走,赶回Fengxing的时候,封疆和田望秋主导的海外会议已经结束。 为了对冲可能的负面舆论,公司将适度披露下半年的出海计划,展现新市场的蓬勃行情,呈正弦函数的增长规模,以及入局实业启动造车计划的消息。 程次驹隔着占据整间会议室一半长度的长桌看向身在长桌另一端的封疆,见他没事儿人一样有条不紊地在随身设备里标记些什么,迟来的长舒了一口气。 也忽得心生感慨,打仗不能没有战友,后背必须有人坚守。 封疆还百忙之中插空理了下他:“怎么提前回来?直接来堵我们,是对家里的老弱病残放心不下,还是跟我吵架吵出了素质,走之前那回只吵到半截儿没吵完,回来这就打算接上。” 指的是俩人探望完步自检那天,回程路上又因为司机议会的动议生了分歧,但被商业化那边临时插入的汇报打断。 程次驹没理回去,只生硬地装了回聋子,对着一旁站桩看戏的田望秋和易兰舟问了句特别没用的废话:“吃了吗你们?” 即便时针已经指向了二十三点整。 那一晚程次驹来不及指挥助理安放行李,计划留宿园区外围的loft公寓酒店。 短时的急忙慌促的情绪平稳落了地,可没等程次驹躺下,自在前前司进行管培生培训结识,分入不同大区后便开始和他互通消息,互为对方圈内的情报员的老伙计周雪均给他来了通午夜凶铃。 午夜凶铃是接起电话的那一刻程次驹主动同对方开的玩笑,可等周雪均将要透给他的内容一一交代完,他已经完全笑不出来。 “知道你对这个人很看重,Noah要发起的提案内容也是很不君子,攻击点都在人家谈的对象身上。破局的办法太简单了,大不了分了呗,被给下马威又不意味着被踢出去。IPO未竟,对赌失败他才算真的玩完儿。再说按你的说法,这人出局了都得因为威信和口碑让司机师傅们合力给抬回来。可惜的是真要闹大,你推了半天的ipo多少得因为这个延期。你可是我们一堆人里最擅长做心理按摩、最得大佬欢心的,想办法凑几个场子让Noah软化一下,他怎么年纪越大越轴”,已经夜深,周雪均忙着床间活动,也不打算多说,“这可是我牺牲自己让Noah的董秘在上我在下换来的消息,先攒到明年你再回报我吧,挂了”。 投资人中手握话语权的林董、Noah……前者已经被封疆基本攻破,而Noah……Noah恐怕依旧因为被迫妥协删掉的“美股”二字而伺机要求没被他拿捏住的人付出更大的代价,何况,Noah和创始团队那几个家伙的运营管理理念冲突远不止这一点。 在八秒或十秒的时间内,程次驹脑海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回放了许多人、许多事。从封疆和池张初次出现在KS时那一双并肩推门的背影,到封疆字字情真意切地对他讲述会为司机权益发声,再到今夜散场后的会议室里他稳住团队展露的那种让人安心的气定神闲,更有步蘅伶仃单薄如浸过雨的悲伤侧影……最开始,被安插到Fengxing,他的意愿虽然并非没有可也称不上强烈。但这一路走来,他收获了许多个为之动容的时刻,让他从局外人,从一颗摄像头、一管润滑剂,心甘情愿变成他们中的一员。 而周雪均嘴里那个出局也还会被司机们抬回来的可能,大概快要毁于他一次次的对封疆的系列想法的居中劝停。 前往Noah办公室的路上程次驹想了很多,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其实 难分好坏,但长期主义和功利主义之间明显参差有别。 他从来怕某些矛盾真的因为某条引线正面爆发,因为他看得清,他身为纽带串起来的这两方,一方是自恃不可抗拒与一言九鼎,而另一边是底线不可破将誓死抗争。 拉扯博弈到最后,或许终会有一个赢家,但战利品中大抵会有一筐废品或是巨额负债。 从投行到私人银行到国字号再到基金,程次驹曾经服务过Noah这位老钱多年。对方热衷的茶道他只能纸上谈兵,饮起来大约算牛嚼牡丹,却要多次装作五感被全新唤醒的享受模样适时侃侃而谈。 与上位者交往,如何在对方不着痕迹的自鸣得意中保持住恰到好处的不自怜、不自卑且不过度自信,曾经是他多年来修行的课题之一。 可这一日,Noah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他:“Jayden,功名利禄当前你都能像苦行僧一样把持住,如今却打算入世,跑来给我讲最不值钱的爱与感动的故事?” Noah将人心贬损,先行划出楚河汉界,程次驹知晓这是明示要他闭嘴,不要自讨没趣儿。 可他是为了说些什么而来,只能做个不聪明的、没眼色的人。 程次驹拿捏尺度,从自身出发开口:“Noah,当初我加入Fengxing,没想过要通过这家企业扬名立万,但至少希望自己的每一段职业生涯都善始善终。”一旦控制权之争真的开始,他这个原本被资本加塞进Fengxing的第三人必然无法独善其身,总要有一个“背信弃义”的名声在,差别是背弃的是谁。 Noah起先缄默,给了他转圜的希望。 可缄默之后,Noah不急不慢地再度开口:“十几年,你还没有让我失望过,我并不期待实现零的突破。我知道下了一条船,你还能找到新的舟,但这船翻了,扣住的不可能只是你一个人。落水的人里,有的人能够无所畏惧,毕竟能自己造桨,而另一些人恐怕连游泳的能力都没有,一沉到底并不是很舒服的死法。” Noah从煮茶器的隔板下抽出一个信封摔给他:“这些话,我建议你也转达给他。当初我赞成你入场,想的是去封疆化,没想到你的作风倒是开始有一些像他。” “你们都以为我要为难他,我是不赞成他自己上枷锁出让红利,可也没想要他折戟在这个项目上就此遗恨。这不过是我的一个项目,而已。” “保留弱点还是无懈可击,只要他选得好,退出前,我也不想浪费更多精力。” 程次驹抽出信封内的张页,仅看到上面展示的内容的前半部分,便将它们都推装了回去。 他想到很久之前,在他于机场挤上封疆的专车堵刚落地的封疆的某个时刻,封疆曾经对他说“我要的不会是赢过谁,我可以输,以任何姿态输”,可眼前的人要的不是封疆输一回,而是他跪一次。 拿个人感情生活去做选择,而不是计较任何工作决策上的分歧。选对了,相安无事,而后等待上市后的退场切割。 Noah必然清楚地知道封疆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这种取舍的提出,居心显而易见。 职业生涯以来,程次驹也很少遇到让他头皮发麻的时刻。 他在各种想法中煎熬,一路熬红了眼,是在悬日初现时分,出现在Douglas所楼下的。 街区融成一片橘红,高楼缝隙中的红日缓缓下落,用时不足半个小时。他在这份自然馈赠的浪漫瞬间里,交给命运去做选择——步蘅会发现他,亦或不会。 真正相遇时,月色已经出门夜游,枕上银河。 两个人眼里都有失焦迷蒙的、挥散不去的疲惫。 步蘅在捕捉到程次驹的瞬间,脚步微顿,而后快步冲到他身前,眼眶中的疲惫里大概有一些上浮的笑意。 可程次驹不确定,他此刻虽然静默在原地,一动不动,即将给她带来的冲击又将是什么。 他们在附近的空中餐厅捡漏到一个窗景餐位,结束一餐饭后,伴着闪烁的霓虹,慢慢向步蘅的公寓走去。 程次驹自述来此出差,坐在那张绿鹅绒沙发上,他一时间难以开口。 在瞥见不远处窗台上那盆如缀着一个个小圆红灯笼的番茄盆栽时,他问起步蘅正要开庭的美印专利诉讼案。 程次驹的声音染一点哑,步蘅还过问了下是否着凉,而后简要挑了些能说的讲。是在程次驹长久的沉默下来之后,她发现的反常。 后来步蘅也回忆过这个晚上,当时整间公寓只能听到人呼吸的细微声响,他们相对无言,心里各自在地震的那个晚上。 下班后她收到过封疆的消息,如果人出事,大概还活着,还有希望。 是爷爷?那程次驹恐怕没有空隙跑过来。 短短一段时间她生了无数恶性的揣测。 程次驹身体僵直了半分钟,最终对她说的,却不在她的任一联想范围之内。 月圆之夜不见圆满,步蘅听到的是现实的残酷,是命运的巧合,是人的无能为力。 因为郑霈言她才介入代理那家印企,因为这家企业入局打车赛道,Fengxing在印度才会在此不容有失的节点被APP直接下架,她就这样站到了敌对阵营里面去;因为尤呦她才赴港,因为叶鹤鸣的骤然离世她才会同“祖妈”一脉有了本没有想要有的任何牵扯,而它此刻正因“卖港口卖国”“性虐待高龄女工”等争议事件深陷负面舆论,任何与它有干系的企业和人,此刻都不想沾是非,免于事件持续发酵被点名、被波及,残酷的商业竞争之下,任何堪作的文章都不敢让人心存侥幸,不得不未雨绸缪;而她本人,因为那一丝不该有的动容,与叶雾山结怨、与他的战友结仇,此刻已经在岛内的n流杂志报刊上有了狼藉的声名…… 而后她听到了程次驹讲述另一面的世界发生过什么,他提起封疆和池张他们创业时闪光的梦想,为了打赢补贴战在融资时对赌条款中立下的那些狠绝条件,无数个FX人等待IPO的机会为家人谋幸福、谋战胜疾病的善终可能…… 更多的程次驹说不出口的话,他们心照不宣。比如此刻FX的任一高管,拥有这样一位女友对能够继续安稳任职履职已是一种挑战,而若是配偶,在进行信息披露时,恐怕几乎难以避免被“弹劾”的可能。 程次驹坦诚地告诉步蘅,他并不敢尝试让封疆选择,因为他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也知晓结果。而他对封疆虽有信心,封疆或许最终能化解所有的危机,可绝不会只需要短短几个月,绝不会没有其他代价。 他在这一刻正视自己的自私和主观,现在处在天平各处的砝码中,若一定要牺牲什么,这一份感情可能是他认为最低的代价。 程次驹平定心绪,说出自己亦觉得可笑的建议:“你们俩……先暂停,好吗?” 步蘅听得出他声音里的颤抖,颤得她一颗心也随之颠簸。 暂停?这世上真的有一种感情能够按下暂停键吗,这些问题,仅仅一个暂停,真的能确保没有任何危机复现吗?何况,下个周,她还将现身香港,还将涉身某个泥潭。 步蘅勉强笑了下,轻声反问他:“二哥,我未必做得来,你能不能教教我?” 说出来,又觉得是彼此为难。 程次驹是不日前在雨中用身体为她撑伞为她取暖的人,他恐怕,也没有太多选择,没有更好的选择。 窗外是络绎不绝的车水马龙,室内的钟表在闪烁间不停前奔,步蘅觉得自己的世界恐怕真的要就此暂停,停一会儿,停一阵儿,又或者,也不排除停终生。 在程次驹无法继续面对她,离开之前,在她允许眼泪落下来之前,她又问他:“二哥,如果我连他的幸福都不在乎, 我再在乎他的事业、他的安危,你觉得他未来知晓一切后,又能不能原谅我替他做这样的决定?” 第78章 第78章我希望我们体面收场 78.玫瑰无原则(一) 骗子。 封疆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说得步蘅心中一时汹涌,禁不住回溯那些不可逆转的记忆、不可回流的时间。 从过去解脱出来之后,也让她在当下这一刻生出短暂的恍惚,以及后知后觉的一点情怯。 她确实是个骗子。 轻易不行骗,骗起人来却没有什么底线。而有生之年的最强战绩,就是骗得两个人一起心碎。 在当初程次驹突然地闪现,砸得步蘅本已混乱的生活进一步失序之后,起初,她并没有作出任何响应,即便她已经被告知这是一段至少现阶段不适合继续下去的感情。 可理智是一回事,知晓一旦再生变,无数人尤其是封疆本人要因此努力成泡影、理想就地折戟、钱景变巨额负债是一回事,要放弃自己过往十年中最为珍视的东西又是另一回事。 掂量得清孰轻孰重,能有大局观,也并不代表她就能立刻做个识大体的、毫无利己之心的人。 年少时的喜欢只是一个人的私藏,无关利益取舍,甚至无关另一位当事人。如今,却有千千万万个人的利益要横亘在她的一份喜欢之上,物欲横流的当代社会里,感情又是很多人眼里最不值钱的东西,多贪恋一秒,恐怕还会被指责头脑不清、所求狭隘、见识浅薄。 此起彼伏、喧嚣不停的世界里,步蘅抱着一个“拖字诀”过了许久,直到她再次回到港岛,身背各种不良的标签,和叶鹿吟一起现身祖荻创业之初识于微时的知名饼家创始人的寿宴时,在退场那一刻,叶鹿吟的轮椅被一群如要分食人肉的围观者推挤撞翻在地,而她深陷在各种长枪短炮之中无处闪躲,亮白刺目的闪光灯近乎灼瞎她的双眼,近处的所有人影在她眼眶之中都如过曝的鬼影时,她尝到了自己唇腔内或许是来自被咬破的舌尖的血的味道。 耳畔同时还挤入了伴着“卖国”“性/奴”等恶劣极端的字眼的质问声,一霎时,步蘅想到了叶鹤鸣头七刚过,墓碑上的肖像便被人划伤划得面目狰狞的那种凄厉。 她不能更清楚地明白,不应该再把任何一个人拖到这个众目睽睽的砧板之上,任人鱼肉,任人诋毁,任人践踏。 而命运也没有给步蘅更多犹豫的时间,同在那一天,东八区时间的深夜,一位应届高考生搭乘Fengxing网约车被司机卸载至该笔订单的目的地——远郊河岸旁后就此失联,家属及其同学朋友在积极找人的同时,对学校的管理、司机的冷漠和平台的安全机制发出了质疑,将司机本人和Fengxing一并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再多的风吹草动,都可能成为新的压垮舆论风向的稻草。 步蘅是在事件的热度暂时消退之后,选在一个太阳抖擞、熠熠明亮的晴朗日子告诉封疆她短期或长期内将不会回国。 步蘅记得,在她开口之前,封疆似乎正在逐字逐句提醒她未来几天她那边降雨概率高达91%。她一朝积过水便被他反复操心的膝盖,多年来收获过他许多筐的叮咛,这不过是其中很寻常的一回。 她亦明白,自她开口,割舍的过程一旦开始,到真的结束的那一天,时间线拉得越长,对彼此只会是更大的煎熬。 起初封疆并未明白她的意图,若有似无地叹气,轻易便妥协:“没关系,能克服。你回不来就换我过去,我们去纽约市政厅,之后再公证。” 步蘅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声,被迫又将那话重复了一遍,一边不管不顾地凌迟自己,一边自以为小心翼翼地去扎伤他。 其实她可以说得更清楚,可言语系统似乎受到其他外力的干扰阻碍,让她无法更为直接地去向他阐述她的意思。 一时横不下心的结果是漫长的两厢撕扯,爱困交织。 步蘅清楚自己藏了一些私心,这一生她不可能做到再也不见他,起初的隐晦柔和,不过是希望有朝一日再次一步一步走回他面前时,能不那么狼狈、不至于毫无尊严可言。 是在近一周的日升月落之后,步蘅见到了夕阳余晖勾勒下的封疆,他站立的方位,不巧正是多日前程次驹现身时的那个位置。 步蘅的瞳孔中倒映着封疆高瘦的身影,一点倦容,极淡的唇色,苍白的面颊。 他目光仍旧热切,不像她,经历了多日的演练,已经习惯了晦暗不明、不见温度。 孟夏时节的月亮高悬,但在那一夜,月光没有穿透那一扇步蘅和封疆两个人都无比熟悉的窗户透进她那间长租公寓。 航程中间封疆大抵是没有碰过水,此刻那淡得无色的唇干燥到近乎要唇缝开裂。 隐约可见的血痕扎穿了步蘅的眼眶,直抵她自以为可以装作顽石一般坚硬的心房。 从进入公寓,步蘅安置封疆坐下来,灼热的视线便一直在她身上扎根,她不是感觉不到,但她没有办法直面,她自认无法正面招架。 封疆并非洪水猛兽,步蘅只是怕自己的表演不过关,就此功亏一篑。 很多年以前,步蘅初次向步自检坦白自己的初恋,步自检曾经向她转述过邹雅禾的观念,教过她如若结束要轻拿轻放。 可没有办法。 步蘅大抵是世界上最了解封疆的人,如果她的理由说服不了他,她如果不能把这段感情建立的根基摧毁,他们没有办法说出再见。 他一定会认定另有隐情,不断求索,继续坚持。 让本就焦头烂额的他持续分神分心,更与她、与更多人的初衷有悖。 自上次面对面相见不过近一月,步蘅已经觉得封疆此刻倦怠的眉眼和她在梦里反复描摹见到的那一副有变化。如果再叠加一些岁月的鸿沟,他或许真的会离她越来越远,直到有朝一日,连在她梦里也下落不明。 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这样的代价,但难测的将来里有她更不敢赌、不想面对的可能,无论是他承受并肩多年的战友的责难还是背弃,亦或他未来的每一个无论出于什么考量的抉择都要背负“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名声,更或者他将始终因为破灭了更多员工的期待而持续良心难安…… 是在步蘅将一杯温水放置在封疆身前时,封疆锁住了她往回收的手腕,他的指腹扣在她的脉搏上。她感受到的是来自他的温凉的触感,他感受到的是她脉搏间传递出的急促的心跳。 那一刻步蘅的手指还没有完全撤离杯壁,封疆动作间,她手一晃,带得透明玻璃杯里的水荡漾,将她下垂的视线一并晃得支离破碎。 步蘅听到封疆说:“我这次过来,是你的话没有说清楚,我怕是我误会。” 抓住步蘅手腕的那一刻封疆便再次站了起来,步蘅余光瞥见他眉间蹙起的褶痕,心跳的节拍益发急促难安。 “不是误会”,步蘅低声说,也终于积攒起很多勇气回看他,“我从来没有分过手,自以为是地以为委婉一些能让我们彼此更好地接受”。 攥住自己手腕的力道骤然加重,步蘅听到封疆反问:“你的脉搏跳得这么乱、这么不安,你让我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步蘅微哽:“你从来不是自以为是的人。” 封疆身形一顿:“这些年,在一些选择的分叉口,你决定暂时不回来,或者很久都不会回来,我没有干涉过,是错的吗?” 翻涌的痛色让封疆眸底更亮,步蘅心脏被这种亮映照得失火,烧得她五脏六腑一并灼痛:“我也没有干涉过你闯哪一条赛道,给对方工作上、事业发展上的自由,一直是我们的默契,不是分歧。” 步蘅神色和语气间的平静让人更为失措,封疆喉咙涩到发苦,但他仍在强迫 自己条理分明地寻找问题、追问原因:“是你有了新的人生规划,不可以结婚?” 前一句尚为平和,后一句颤音分明:“还是说,你突然认为,你的那一天,站在你身旁的那个人,不应该是我……” 无数的颤音让步蘅身心俱在撼动,她不希望他将伤人的枪口对准他自己,有些话她来说算辜负真心、算作恶,他来讲全是让人心痛的自我否定。 “我很少去想这辈子会和谁结合,但但凡想象那个场景,画面里的人只有你,这些年来一直是!”步蘅知晓真假相掺的谎话最为逼真,她的声调儿也有了明显的起伏,“上个月我们在规划未来,这个月我决定放弃,你认为我做这样的决定非常容易”? 质证现场她其实一向擅长攻心,但她从没有用她的技巧对付过她珍视的人。 步蘅告诫自己短痛胜过长痛,这些年来,她其实知晓这段关系的主动权从来在她手上,张弛都由她决断。 她用一种兜满失望的神色看向他,将那些命运私搭乱扯的线用作论据,为了让他相信她是深思熟虑、挣扎过后才因为失望,因为与她泾渭分明的为人的底线、相悖的价值观和做法而决定舍弃他,不是莫名的一场断崖式分手:“我之前对你说谎,Fengxing没有即刻解雇Dennis,还在为他付费,我其实很失望。我能够理解,但我控制不住去失望。” 步蘅抛出的是不日前郑霈言和Dennis的恶性纠纷。封疆与被美方扣押的工程师的家属、与Fengxing的法务及CTO交涉协商后的结果是在尊重家属意见、基本立场不可破的情况下,待临近的庭审落定后才更换代理人。 就是在这间公寓里,在某个将亮未亮的清晨时分,她曾经对封疆说过,她不希望和某个触及她价值观念雷区的意向客户站在一起,她拒绝作为对方的代理人。 步蘅知道封疆会记得她说过的话,尤其是她介意的部分,她的某些道德洁癖。 她利用他的用心和细心,来解决他此刻怀疑她说谎的疑心。 “我试图咽下这根刺,拔掉这根刺”,步蘅没有停下来,“我努力过,但我面对不了霈言对正义的期待”。 “这不是第一次,这只是那根稻草”,步蘅持续行骗,“我希望我们体面收场,而不是我翻旧账将我的介意一一摊在你的眼前”。 她感觉得到封疆青白的指尖毫无温度,褪去了适才的那丝温凉,她投向他的眼神,也能够捕捉到他眼眶内成片掉落的灰败。 “我能够理解,如果不是你来决定,我可能甚至会觉得对方理性。但我对你的要求不一样……我不仅不会对你更宽容,我只会对你更苛刻。”她说得现实,也清楚地知道这种现实远比其他狗血的冲突要更能说服他。 尤其是她明白,而立之年的他身上背负有很多责任,无法轻易承诺日后此种情况再也不会发生。他们早已不在可以一起嫉恶如仇的二十岁。 还有尤呦、叶鹤鸣与DADA的那起车祸可以用来发挥,但步蘅没能即刻说下去,是在封疆抬手的那一刻,她才惊觉她沉甸甸的几滴泪砸在了他的手背上。 步蘅砸得封疆兵荒马乱。 他拭干了她的眼角,而后顺势将她圈在身前,他用她的身躯将他的胸膛填满,严丝合缝没有距离。 相贴的心跳声有着堪比震耳欲聋的效果。 就在步蘅以为这个拥抱会持续下去的时候,封疆垂下了手臂。身体分开,视野内的他重新变得清晰,步蘅看到他此前隐有血色的唇线真的裂开,渗出血线来。 飞这一程的路上,封疆过了一个多梦的、辗转难安的午夜和白天。 经年的情意很难说散就散,在这一天到来之前,他也不清楚自己竟然是一个会有死缠烂打意向的人。 从机场到Douglas所的路上,风吹得很急,刮得他心口持续发闷。 但各种的揣测都不及她一个明晃晃的失望的眼神。 他应该要尊重她,即便无法当即接受她的决定,也失了在此留宿的权利。 封疆心脏持续跳动得厉害,侧过身,离开之前,坦白地告诉步蘅:“我做过一些猜测,可能你面对一些不可抗力,因为Fengxing和我都不是无懈可击,因为你的生活可能会面临一些我来不及及时了解的变故。” 因为他并不是一个容易接受分手的人,因为这个手分得没有预计的容易,她可能有一些困扰,他有了这种认知,当他听到她说:“我有过很高的期待,所以任何失望,都是……如鲠在喉。我们不能在一开始,就面对这种痒。” 封疆原本是想要转过头用视线摩挲她的轮廓,可在他望见那颗枯死在不远处的窗台上的那株红波妞番茄盆栽时,他顿住了视线说:“前些天,我曾经拜访过爷爷,爷爷对我说——你们两个小时候都不容易,这些年又聚少离多,走到一起一定要相互体谅,轻易不要走散。他说步蘅是个心热又心软的人,话不少但嘴笨不会哄人,和她在一起的日子,请你多看看她做了什么。爷爷说,不管是十八岁、三十岁、五十岁,他从前每当和奶奶有分歧,他都会听奶奶的。爷爷应该是未雨绸缪,觉得我们一起生活总会有分歧,他想让我听你的。” 他叙说地缓慢而认真,步蘅庆幸他没有同她对视,这轻缓的声线将她聚起的冷硬绞杀在地,可已经走到这一步,她无法缴械回头。 大概一分钟后,封疆挺直酸痛的肩颈,在手摸上步蘅公寓大门的金属把手时出声喊她:“步蘅。” 步蘅只在心里应。 “我已经做好了听爷爷话的准备。但这一次……恐怕我没办法听你的。” 第79章 第79章因为你说还没有移情别恋…… 79.玫瑰无原则(二) 这段记忆,步蘅三年来回想过无数次。 每逢倒带,钢针慢慢刺入胸膛的感受仍旧时历时新,很难让人习以为常亦或麻木无觉。即便她是主动施加伤害的那一方。 步蘅知道陈年旧事此刻不止在她一个人脑海翻滚,这咫尺之距,她看得见封疆眸底剧烈的涌动,其间翻覆的情绪如飓风卷过一般失序。 为免这次相逢以一地狼藉收场,步蘅也没把人逼得太狠。 此番再续前缘,她追求的是中远期可持续发展,而不是贪图眼前这一锤子买卖。 何况如今伴在封疆身旁的荆砚,比起池张、陈郴和易兰舟来,有礼貌得多,也严防死守得多。 给她留的那点儿善解人意的独处空间,只够她安安分分和封疆比肩同坐。见她外溢出侵略性,荆砚便提拎起他本人这件人形盔甲又赶来护主儿了。 步蘅那个“霸王硬上弓”的吻刚结束,适才主动退场的荆砚便仿佛不知尴尬为何物般再度穿过疏落的灯光迈步回来。 二人独处复归三人行。 待离开嘈杂的医院,荆砚载着连同他在内的三个人横穿仍显厚重的雨幕,回的是同一家酒店,慧能合作的一家专供会务接待的常乙。 途中平和无事,大抵是因为步蘅还没上车,手机屏幕上便闪动出一个她不得不接听的客户名字。 持续的震动在仅有呼吸声、风雨声的车厢内显得阵仗很大,步蘅转瞬驾轻就熟地以温柔可亲到偏慈祥的口吻向封疆交代需要临时接听个电话。 等安抚完电话另一端因为几则“专利流氓”的报道而怒火中烧的当事人,又顺带就对方顺口提及的小女儿不接受留法学艺术的安排要gap一年去西部写生的头疼事进行开解,她几番耐心操作下来,即便一路缓行,三人同乘的车驾也已经顺利穿雨越风,抵达酒店停车场。 车窗上斜打下来未蜿蜒落尽的雨滴晕花人的视野,待步蘅挂断电话,跟上那道高瘦的背影,三个人至此不怎么默契但也无人异议地前后脚挤入了同一个轿厢电梯。 逼仄的空间里仿佛仍旧有潮腥的雨气在扩散。 湿度高的让人身体发冷。 荆砚打发走酒店管家,自行刷卡按下12楼。 步蘅余光扫到荆砚的动作,很临时性地明确了自己的目的地。 她视线仍旧主要投掷在封疆身上。意图都昭彰了,着实没必要再藏着掖着装什么含蓄,直白些才有诚意,才显得她比较一心一意。 若时进时退的,再让人生出些有的没的误会,特不划算,真没那么多人生好蹉跎了。 灯亮到轿厢内的一切都被照得纤毫毕现。灯影和人影交叠在轿厢壁上,镜面一样明。 借此看清自己糊成一团的唇膏后,步蘅又扫了眼封疆的侧脸,捕捉到了隐约斑驳的红渍,也没有错过封疆仍旧没有舒展开 的眉头。 “标的额5800万,上个季度我得感谢对方的信任和支持”,步蘅又为自己解释了一句,“热情和体贴都是为了工作”。 步蘅一开口,荆砚也没让她话掉落地上,不紧不慢地紧接着提醒了一句:“步律师去哪层?需不需要我呼叫控制中心打开梯控。” 步蘅短暂和荆砚四目交汇,而后仍旧望着封疆,目光仔细逡巡着他上翘的根根分明的睫羽,也试图窥探他掩在那下面的所有情绪。同时回应荆研:“不麻烦,12层,我也是。” 闻言,封疆额角跳痛的力道松了又紧,肺里仍未平息的燥热牵动了大半精力,他的视线到此刻才带了一点重量,往步蘅身上落了一些。 步蘅也没避,且用炙热的眼神回视回去,作出必要的声明:“很巧。” 出了电梯轿厢,荆砚在前,刷开一扇靠近廊道中间的房门后又退了一步,侯在门旁,门神似的杵在那里。 隔着半明半暗的通道光,封疆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待封疆再抬步,荆砚便咂摸过来适才那点带压迫感的威严意味着什么,径自改道斜对面,快速闪身进了另一间房门,把自己严丝合缝地关了进去。 于是步蘅视野内只剩封疆移动晃出的残影,宽阔的肩背成为她眸心唯一的焦点,最终他在她眼眸中停格,立在套房门廊下的泛黄氛围光束中。 人进了门,但门扇仍旧被晾在那里,大敞开着。 现场统共只剩他们两个活人,其中一个看架势还打算坚持闷不吭声主义到底。 步蘅生怕看漏了丁点儿这个顽抗性还挺强的家伙的肢体动作,争分夺秒地在琢磨他这是几个意思。 还真打算感性随放随收,竖起理性的壁垒? 封疆像是忘了身后还有一个人,径直深入套房内不曾回头,卸了风衣叠成两折,搭在近处的椅背上,手撑在一旁的梳化台上顿了几秒,而后屈服于生理不适,屈肘抵唇咳了两声,破了这平平静静的一地落针可闻。 欺凌病人到底有悖人伦道德,但不趁虚而入又显得自己不积极进取,步蘅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抬手敲门,敲那扇大喇喇朝向她洞开的大门,礼貌地通知眼前人一声——这就不请自来、马上破门强入。 可步蘅的手刚抬起来,耳畔却又抢先递过来一道喑哑并中气不足的声线:“是我理解得不对,还是我之前幻听?” 封疆终于肯侧身偏头,用一种专注且带攻击性的深邃眸光看她,回身质问。 道行长了,步蘅想,前几年他的话可不是她咬文嚼字都难解读出个一二的。 解读是双向的,数步外的封疆也在同时逐帧获取步蘅的神情,但他应是对递进瞳孔的内容失望,在瞬间得了个自己在鸡同鸭讲的结论出来。 再开口,他眉眼都被疲惫征服了一般失了些颜色:“门开着,但人不肯进,要我开口请,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要强迫?” 一字字生硬地、冷硬地凿进步蘅双耳。 她原计划用来敲门的手,在此前已经因为动作惯性落了下去,在耳闻到当下的问句后,她忽得抬手扯掉了低V领珠光衬衣上绕颈的抽绳攥在手心,长叹了声:“没,没幻听。但一般人听了那一串话,记得重点应该会是捆在床上吧?” 步蘅也有些佩服自己,这几年下来,抗尴尬能力真是强了很多。 往年少无畏的池张那种没脸没皮上靠了,荤素不忌,什么词儿都能张嘴就来。 她声音都没踩出来一点儿,顺势进门,又替自己解释:“我站在外面,原本是想要找个礼貌一点的进门法儿,不太像犯罪分子的那种。” 哪儿知道你等不及。封疆自行补充了句言外之意。 连续的飞行加半日的奔波,交叠着持续的低烧,耗费了大半的体力,封疆没等步蘅靠至身前,便放任自己不撑、不捱,在他适才用来搭放风衣的单椅上坐了下来。 赶过来之前,连续在测试现场盯梢了三天,长久委身测试车辆驾乘位置,久坐发僵,僵久了下肢发麻,他这几年随意祸害的身体零部件并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 落地筒灯的淡光勾勒着封疆的轮廓,在步蘅如被雾化过的视野内,倦容依旧明显,遮都遮不住。 步蘅心尖又颤了下,胸腔募得生涩,但这门进都进了,她隔着一步之遥审慎看他:“对你我什么都可以说,是这样吧?” 话扔出去,和尘埃一并落下来。 没人接,摔得就没声没响。 可步蘅有些不想忍受封疆的不声不响,又摆出她的论据:“因为你说还没有移情别恋,我这么推测不过分吧?”她以此来佐证自己并非在胡作非为。 为所欲为、薄情寡义、肆意践踏真心的事儿以前也不是没做过,错误犯了一些,也操心不过来他能不能一一接受。 自己曾经的举止出发点并不险恶,步蘅反省完也还是有一些继续招惹他的底气。 捧起这颗心重头来过和自暴自弃发疯就在一念间,步蘅直白地摊开了她更多的念头:“在医院,我碰你你好像不情愿,所以我有些拿不准……你让我进来,是打算趁夜深人静我们更好地交流一下心得体会,还是你期待我真的硬来?” 她抬起一双水亮到在暮色与灯色间显得多情的眼,问得认真:“要不我们开诚布公一点,是哪一种?” 步蘅说完准备找个合适的一亩三分地儿坐下,做好了持续作战的心理预备。 刚要挪步到一旁,却被一股强横的力道拉了回去,她几乎是瞬间便跌撞进封疆怀里。 温度,呼吸,触感,错峰跃动的心脏……一切都变得相近可感。 但因为久违,也伴随一些陌生。 封疆攥紧步蘅的手腕,手掌贴扶住她侧腰,他从步蘅的手腕一路上扶到她上臂,沉默了三秒才说:“我忘了提前说,我没有这便自然而然相处的信心,并不建议你今晚长篇大论。”他不能确定他每时每刻都能情绪稳定,不在面对某些字眼时失控。 他话里挂一些无可奈何的滋味,风雨仍旧剐窗作怪,步蘅一时不确定那似有似无的叹息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她的错觉。 “色厉内荏也需要力气”,封疆又劝道,“既然工作忙,就别急着熬自己的心力”。 好话说完了,他又抬手轻碾她的下唇:“在医院……嘴这么狠心,你要我怎么分辨,你是要亲我,还是扎我?我就算没有底线,任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但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封疆的体温持续传导到步蘅身上,相贴的部位,除了那副温凉的掌心俱是灼热,步蘅觉得肌肤表层都要被融成一脉汤泉。 从前其实很少会刻意攀附彼此身体,因为心的距离过近,其余的一切只需要自然而然发生。如今多了三年的隔阂和罅隙,贴得不够紧,恐怕自己心内会先生出忐忑的鼓点。 一扯一坐,最终两人呈现出的是一个人跨坐在另一个人身躯之上的并不清白的姿势。 品味着封疆的数句话,步蘅脑海生发出一些喟叹,这个下一步最适合躺倒 在一起的姿势当前,两个人聊的内容的走向竟然是来日方长。 如果说她的嘴能称为狠,那他的嘴只能说硬。不止因为她在站起身离开他的那一刻看到他起了变化的生理表征,更因为步蘅从他的言谈举止间感受到的挣扎与矛盾。 但没关系,再破戒确实应该追求灵体合一。 在好好对话,彼此接纳后,在动物本能之上,只妥协于爱与心跳。 第80章 第80章(修)我在学,我正在努…… 80.玫瑰无原则(三) 既是驻场,自是工作为重。 慧能此次被指控负极材料技术和充电算法抄袭。步蘅次日一大早便埋身会议室参加改稿会,打磨慧能的技术团队此前出具的相关说明材料。 刚从满脑子的材料成分、制备工艺和性能指标中抽出耳朵,又被迫掉进电化学模型里,密密匝匝的信息攻占大脑皮层,将昨夜涌动的情事挤得彻底没边儿没影儿。 对面发动炮火攻击时,必然会进行概念扩大化,将工艺A夸张成A+,再将A+的概念边界进行延展,意图以A+涵盖和A相近的ABCDE,造成BCDE都在侵犯A的假象。 步蘅昨日就同周之桅提过,对方三年内以类似的手法起诉过多家企业,而已结案的部分中,83.3%以和解告终,是为了保护知识产权还是获取不正当利益可想而知,新兴的中企恐怕是一些人眼里的冤大头牌提款机。 是在步蘅带着温腾离开会议室,在慧能园区的中心广场上遭逢同样要离场的池张时,她才知道——封疆已经于清晨飞离了这座城市。 昨日那一场短暂的相逢来得突然,结束得仓促,没有留给她认真收尾的机会。 池张起初仍是那个不好相与的架势,还用向步蘅发问的形式刻薄地点评封疆道:“昨天一大早赶高铁转飞机飞过来,今天天不亮又赶早班机再转高铁折腾回去,临时新增这个千里之外的不必要的行程,要么是喜欢坐高铁、喜欢飞,要么就是有病吧?步律师能够理解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行为吗?” 他问完倒是又恢复了一种正常的人形,提出虽不顺路但要送步蘅和温腾一程。 持续别扭下去总归不是正途,需要更多对话的机会解开全部的疙瘩,步蘅没有推拒,利落应下。 商务车的电动车门已经降了半幅车窗,可见内里的三横排宽敞格局,温腾在步蘅的示意下先同池张的助理上车,坐到了乘客位的前排上。 车窗上升,车门关合,所有人都识趣地给池张和步蘅留出了交谈的空间。 灼热秋光从枝叶间斜斜插落,掉在人身上,掉在他们站立的广场边的回廊上,映得池张精短的发边缘闪光。暖融融的色调和他冷冰冰的瞳色着实不和谐。 “池总……师哥”,步蘅又换了个她和池张曾经都嫌弃的称呼,继续照实说缓和关系,“这几年其实我偶尔也会怀念跟你像吵架似的短兵相接的日子。那天在飞机上偶遇,没有提的机会”。 虽然、可能、大概,步蘅心知肚明,池张也未必喜闻乐见这些句子。 池张卡顿了两秒才回嘴,秉持原则,不与热络,只提醒步蘅道:“只是像而已?”虽然不应该、不合适,但曾经他其实是生了恨不能与步蘅肉搏一场的心的。 面对步蘅池张自知欠奉耐心,完全是与封疆相反的对照组,他更始终记恨多年以前步蘅最后一次主动联络他所为何事。 “也谢谢你刚刚告诉我。”步蘅明白池张适才那番话的用意,他若不提,她并不知晓这不是一场偶然而是一次主动靠近。 好像每一次,在她以为需要跋山涉水的时候,都有一个人已经在翻山越岭而来的路上。 四周没有其他声音能够隐藏自己急促了起来的呼吸,池张知道自己在私下永远沉不住气,他三年前被步蘅挂断没来得及讲的话,到此刻时过境迁之后,终是有了机会,对着她当面投掷了出来:“你对他太狠了步蘅,我并没有觉得你们一旦开始就必定会永远走下去,人和人在哪个路口走散了都正常。但我他妈的是真的被他洗脑在信任你,我管不住自己的嘴,但我在那些年拜佛求财的时候都得多嘴跟菩萨说一句祝你们俩都平平安安无病无灾。我从不觉得你会混账、你是个混蛋,我以为你不要他了,至少会好好放下,你们会彼此祝福。” “你也别误会”,池张又嗤笑,“他什么为人,你应该比我清楚,前任的任何一句坏话都不会说。你的狠话,是你当年亲口对我说的,不知道你忘了没有?” 那一年初雪的冬夜随着池张的话跳窜了出来,茫白一片,遮天蔽日的。 步蘅其实并未想过在已经明确谈过分手以后,还能在某个呵气成雾的日子里在纽约再次偶遇封疆。 其实并非偶遇,因为在陆地面积达789平方公里的城市里,两个人仍能精准地相会于步蘅的公寓楼门外,除非有意,几率约等于零。 那天的雪刮出一种泛滥成灾的世界末日感,所有画面在人眼眶中都像蒙了薄雾的旧照片。步蘅走向街道的时候,风正撞碎门头上的一堆雪色,雪粒胡乱地扬下来,落在她肩头。 周遭的事物已经被雪迹冻结了大半,步蘅扫到门外的封疆肩头虽有落雪,但并无雪渍洇开的痕迹,心头一松。 在看到封疆用于拎塑料袋的那只手指节发红的同一刻,步蘅脑海里涌现的是七日前她带着拉拢的目的一位位劝服一些老董事的时候,叶雾山隔空传话传来的那句还挺文雅的“吃相难看”,当面他可没骂得这么收敛、这么文明,比那些妖魔化人的杂志报刊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想到的是如今他们身处不同的世界,有着分明的距离。 不是让人拥有很多选择项的天气,即便是决定绝情,不可功亏一篑的人。 在雪声渐悄时,步蘅回身拉开了她刚推开不久的门,侧了侧身,等待封疆进入。 封疆手摁抵在门把上,却是示意他来撑,以肩背将风雪罩挡在界外,让步蘅先行,他甚至稀松平常般说了句:“天气不好,还是尽量不要外出,该躲的要躲。” 步蘅借着楼梯间晦暗的光线,掩住听到他的声音便跃动的心跳,也寻常般问了句:“过来出差?” 身后的脚步声随着这问句一时隐没了,静下来后,整个空间内似乎只剩自己独行,无人追随了一般。 步蘅克制住想要回头的欲/望,在打开公寓门的刹那才听到封疆在身后说:“我有两个答案,但我不确定你更愿意听其中的实话,还是假话。” 进了门,步蘅从浴室掏出一条未拆封的毛巾,搭在沙发边缘,示意封疆收拾下被雪潲湿的额发。 她这才允许自己去仔细看他拎了一路拎上楼的是什么。 是整个街区因为暴雪已经紧俏的物资品类,一些颜色苍翠的果蔬。 “一些肌肉记忆”,封疆却顺着她的视线,进行解释,“走过来,路过了以前经常光顾的中国超市,下意识走了进去”。 若无其事远比正面撕扯要难得多。 步蘅视线不小心挪移到她从前最爱先解开的、封疆胸前的第二颗纽扣上,光速挪移后,她继续问:“饿不饿,吃晚饭了吗?” 这一天的开始如同倒带过去的数年,窗外有风,室内温和,一餐一饭,一种浓缩的家的味道在狭小的场域内蒸腾发酵。 在封疆进入那间窗台上已经不见了往日被人精心呵护过的盆栽的厨房时,先于品尝他照旧烹饪出的熨贴中式味蕾的香气,步蘅想要攀住他的后背,勾过他的脖颈,咬住他的双唇。 可她已经选择了他们成为旧人,成为旧友。 一切的问题都仍是问题,她需要直面这个结果,坚持这个立场。 在封疆关火的那一刻,步蘅控制住自己声线中的颤抖,同他说明:“你今晚可以留下来,就像你说的,这个天气我们应该减少外出。但我们已经不能再睡同一张床。” 封疆转身的动作很慢,用力看着她。他身在厨房,她身在客厅,这样的站位是无数记忆与现实的重叠。 阴冷的从来不止窗外的天气,封疆盯她的眼眶盯到发酸,搁置餐盘的手在稳稳放下餐碟后寻了不锈钢台面作为支撑:“你刚刚出门原本打算做什么?是我疏忽了,你向来有分寸,如果不是有紧急的、迫切的需求,不会冒雪出门。” 步蘅不希望他转移话题,她积攒力气开口并不容易:“你有听到我在说什么吗?” 封疆话里有一些自嘲的意思:“原来你不清楚吗,我一直都在听你说。” 步蘅听得懂他话里丰富的含义,她从屏息中长呼一口气,再次提醒他:“我们现在之所以共处一室,是因为暴雪天气。” 她执着于划清界限。 封疆解开身着的格子围裙,垂下原本同她对视交汇的视线,喉结剧烈滚动 :“如果我现在离开,你会更开心,是吗?” 步蘅无法回答。 封疆便逼自己继续说:“我在学,我正在努力学着接受我们要一刀两断。让你因为我的天资愚钝增添负担不是我的本意,但除了勉强你我也没有更多的企图。如果你从今天起才发现我是个混蛋,我也没什么要辩解的。” 80-86 第81章 第81章如果这次有机会一辈子,…… 81.玫瑰无原则(四) 往事难改,昔人复来。 大抵是经年历久心态沧桑了,池张从四周幽然深秀的草木中竟看出了一些萧条的意味。 封疆这几年的一厢情愿始终让他深觉闹心,步蘅如今肯往他身前凑,他也不是没长脑子,分析得出是为了什么。 我他妈真是干不来月老的差事。池张在心内骂,他向封疆的心意投降。一切的利弊分析之外,优缺点罗列之前,封疆得偿所愿最为至高无上。 当初的IPO只是开始,纵使公司在此前已经进行战略方向调整,从高增长转向合规暨盈利的稳扎稳打路线,但面对做空机构的狙击、突袭的疫情、强势的后来者,这几年大家日子并不好过。 当初海外GTV增速大幅下滑,国内因为部分城市静默订单量腰斩,封疆带着大家和核心业务线的同仁日夜耕耘,谋求逆势转型,但荆棘载途、坎坷覆路,其中的艰辛难以以三言两语论,全凭一腔不肯苟安的意志在前进。 是在某一天封疆召唤他和程次驹继续深入谈引入国资稀释外资比例的时候,他进封疆的办公室,发现封疆工作区域的沙发深陷下去一大块儿,上面还搭了个揉成一团的毯子、瘫在一角的抱枕,他才恍然间意识到这个人大概几个月没回过家了。 虽然,在这座城市他也称不上有什么家。 时间在他身上仿佛停止了。 池张只看得见和疲惫感做抗争的意志力,但已经见不到热爱生活的影子。 池张还是刻薄的时候嘴皮子最为顺溜:“这几年我看不下去,也真的四处观察过适龄的单身男女,很多人很好,但细看要么没有你有钱,要么没有你有本事,要么没你这张脸入他的眼,要么比起你来我更信不过。要不是因为这些,人我早就捆起来送去联姻了”。 他向步蘅强调:“你回来,就算你换了想法,也只剩生米煮成熟饭,为时已晚。” 步蘅熟悉池张的讲话方式,要么直接内涵明涵,要么是一番大动干戈的扯东扯西之后才入正题。 在池张揭晓他的中心思想之前,步蘅先问:“插句话可以吗,我想先打听下,他最近跟你提过我吗?” 池张似乎是想起什么让他难以容忍的东西,面部表情有一瞬的扭曲。用三十而立的成年人的理智按压下去的陈年心头火又晃悠着冒出来一簇。 池张轻嗤,深觉自己不计前嫌的煞费苦心全他妈是浪费感情:“是我向他提的你。步律师该不会以为他远在南疆知道你在这儿,靠的是一双会透视的千里眼吧?” 步蘅一时没理清池张这番突然的退一步又退一步到底动机为何,也没尴尬,能屈能伸,毫无扭捏:“这事儿单一句谢谢,不够,算我欠你一次。” 池张从来不是虚头巴脑讲客套的人:“你不欠我,但我有句话需要你认真听,你听进去了,就算我没白费口舌。不该我转述,但我怕我不说,他那张嘴闭得太紧,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此刻这份心。” 池张一番铺垫渲染,阵仗又起得不小,步蘅预判下文走向的第六感强烈,她用右手箍紧左手腕,刻意放轻呼吸声静等。 在高处枝叶婆娑的翻卷声里,池张向步蘅一一复述。 他一早一番劈头盖脸的数落砸过去之后,封疆在欺身将他攥皱了的一沓A4纸抽走之后,越过他走人前,竟然还笑得出来:“就不能骂得短点儿?我听都听累了。” 大概是他的不吝赐教真说出一种苦口婆心的味道,这几年习惯了封闭感情世界的封疆在这个清晨同他有了一次短暂的交心:“我和老田在测试场等你,忙完了这边儿你再抽空飞一趟。” “我是只有一条命能折腾,我也没想要怎么样”,后面这句封疆一字一顿,“你骂得也有道理,我会记着的。我也不打算瞒你,我可能暂时还是改不了、改不好。如果这次有机会一辈子,我还是心甘情愿,还会义无反顾”。 “如果碍着你眼了”,封疆还很有自知之明地退一步道,“测试场你也可以等我离开再过去。我们的第一辆车在那儿等你,你自己斟酌,不去未来真有可能会后悔,一定别在气头儿上做决定”。 滚烫的心意经池张的口灌入步蘅双耳,让她眼眶一并发热。 池张上车前最后对步蘅说:“你这回是奔着一辈子还是一阵子我干涉不了,但你应该明白,再散一次,大家都不再有以后。” 他也不为别的,封疆得偿所愿,才会热爱生活,才会贪生怕死。 他这一生母不在父不慈,也没有很多人要珍视,不过是希望有机会看一眼好兄弟垂暮之年白发苍苍的样子。想知道十几岁认识的人八十岁的模样,这样的期望并不过分,称不上是强求、是奢望吧? 池张不想回顾当初步蘅联络自己说的那些话,俩人分个手她特地单独对他官宣。他更不想回忆后来,在异国他乡,和封疆一道出差的日子里,他怎样如步蘅的意在纽约街头放狠话刺激封疆。 池张不是没想过为什么步蘅挑他来做那个痛骂封疆的坏人。大抵是他一直就是个嘴又狠又贱的人,并且在人堆里从来固执难缠,看不得封疆自毁自伤半分。从前就一副像是要随时棒打鸳鸯的架势,干起碎人心、泼人凉水的事儿也确实顺手。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一道奔赴北美,在逆全球化浪潮仅是抬头的日子里。 池张记得那次回国前夜,封疆单独外出过,再回来后,步蘅这个名字开始真正得从他的世界消失。再后来是他们忙成陀螺,负芒披苇;更后来 是疫情呼至,航班熔断;最后是时间不经计数,已经没人敢期望,却又故人相逢。 一些往事恐怕要就此遗留在造梦也灭梦的纽约,不知道被那年的风吹碎的心还能不能再度拼凑起来。 * 从舟城返京后,工作外的第一站,步蘅又选择前去叨扰骆子儒。 一方面是骆子儒脸皮和如今的自己差不多厚,无论是正经聊还是漫无边际的扯淡都能没有顾忌;另一方面是步蘅想确认当初封疆在那片儿出现,巧合之外的隐情到底和她的推断猜测是否一致。 她一边冒失莽撞看起来无所畏惧,一边又想方设法寻找更多他愿意的证据。给自己更多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会被理解、被谅解、被接纳的信心。因为无论当年出于主动还是被动,无论是出于为他好还是为更多人好,客观上她实实在在地单方面放弃了他,以摧毁他信心的方式割断两人的联结。 赶巧了是个周末。出来迎人的还是一板一眼到不符合年纪的骆松静。只是这一回他看起来忙于要事分身乏术,将步蘅领进门,道了句歉就扔给骆子儒自行接待。 骆子儒瞥了步蘅一眼,倒是盯着骆松静匆忙走开的短小背影盯了一会子,末了对步蘅道:“这世道,孩子还没大就敢对老年人冷暴力了。” 骆子儒照例煮茶斟茶,煮的不再是他嘴里隔壁邻居种出的苦瓜片,随时节变化,今次他选择秋饮乌龙,以润肺生津。 望着黄亮的茶汤,步蘅主动问:“苦瓜片都喝完了?” 苦瓜片的指向分明,骆子儒抬眼看她,一声都没肯吭。 步蘅出手理了理他搭放茶具的波西米亚风桌旗:“开了上帝视角看我为难,有意思吗?” 骆子儒直接灭了煮茶的火,端正了坐姿,是准备跟她好好说道说道的意思:“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们说说,你在为难什么?看我能不能帮上一星半点儿的。” 步蘅明白他问的不是当下,是从前。 松弛的手臂僵直了一些,步蘅低叹:“这回没那么巧了,人没恰好也在吧?” 骆子儒靠在椅背上,玩味地看着她:“隔壁要是有人,你还打算继续藏着掖着,挑拣着话说?还有,您倒是把什么人、哪个人说清楚点儿,合着我就那么擅长猜?” 前后一联想,他又顺势笑得刹不住:“照这么说,你上回在这儿把人给逮着了?” 步蘅没跟他打哑谜:“苦瓜片,切成五角星的形状晒,我以前在他那儿见过,但没在别的地方见过。何况还是个自己种苦瓜的人。你的小小骆又一直往隔壁瞟,我怀疑你屋里藏了个人,还碰巧是我认识的人,也正常吧?” 骆子儒慢点头:“还算有理有据。” 步蘅适时剖白:“其实也没有那么确定,毕竟从前你们只是见过面,不熟悉。我没想到你们后来会有往来。能堵到人,最主要是因为我不想错过任何可能。” 听她这么坦白,骆子儒倒是生了点儿警惕之心:“上来就说得这么坦诚,不会后面憋着坏吧?” 步蘅从来不怵他,闻言还斜他:“别逗我了,您能怕我才怪,何况我以前也没坑过您吧?” 骆子儒轻飘飘的:“你没坑过我,但你绊了他好大一个跟头。” 步蘅避开骆子儒直接坦荡的视线,隔了几秒才回:“我没有更好的选择。当时的我。” 骆子儒便顺杆爬,打算一并问个清楚,替某个人了解行情:“那你现在是打算?” 步蘅下意识回想起池张的话。 她通过分析池张的话,察觉到了封疆对她、对两个人的未来的犹疑和不确定。 他好像,需要明确会有一辈子而不是一阵子,才敢再一次完全地踏入她这条河流。 所以骆子儒得到的答案是:“求婚吧,可能会。我也是刚发现,重新谈恋爱,慢慢来,好像不太合适我们了。我毁过约,他可能需要更多的安全感。但这不是我一天一周或者一个月,能重塑的。” 骆子儒多少是有些意外的:“这么激进,你就不怕把人吓跑了?” 步蘅也敢承认:“我怕,我来找您,您以为真是喝茶吗?” 骆子儒也爽快:“那别憋着了,想问什么,尽管问。” 步蘅这才继续打听,直入正题:“这附近哪个院子,户主是他?” 第82章 第82章放心吧,人让你吃死了…… 82.玫瑰无原则(五) 十余年前,骆子儒记得步蘅初次向他坦白恋爱的时候,他欠奉一句百年好合。 如今这个夹在中间得两边帮衬的角色,大概是当时嘴硬,欠债欠出来的。 骆子儒没急着开口,而是先抬手敲身后的空心墙。 他不急不慢地敲了三下,没多久,从室外传来推拉门开阖的轨道摩擦声,适才没空搭理他们的祖国的鲜嫩花朵骆松静不情不愿地被他隔墙召唤了过来。 “松松,二爷爷求你件事儿”,一把年纪才晚熟的骆子儒如今求人时也知道嘴要软、态度要好了,“过来带你小蘅姐姐去认认你封疆叔叔的门”。 骆松静似乎一时不解,开始慢幅但持续地眨眼睛,明显对执行这条指令有异议。 见状,步蘅向骆子儒挑眉道:“我们俩大人,麻烦小朋友是不是不合适?” 骆子儒回以浮于表皮但明显没走心的微笑:“我倒是想自己带你去,但我怕你问我要钥匙。如果我迫于淫威给你,我不得遭受良心的谴责?” “放心,伤害不了您的心。我不能不请自入,不用麻烦松松带我过去”,步蘅只是想确认那院子的存在,而不是主人不在,她贸然闯入,“我只是想知道它是不是在这里”。 见步蘅不想深究那院子,骆子儒却又不吐不快:“倒确实没什么好看的。隔壁那院儿,保守估计灰落了大概得一米厚了,室内的各种陈设摆件少说得八百年没人动过了。” 听到了他语调里千回百转的低叹,步蘅盯住他的双瞳。 骆子儒仍旧不夸张不会说话一般,眸底都是敛不住的精光:“只有厨房还能进人,偶尔有人来打理。其他空间和物件儿像没人敢碰的遗址、遗物似的。哦,对了,我还建议过他,要不干脆盖几片白布上去,遮得严实点儿。” 骆子儒用一种说笑的口气洋洋洒洒地往外倒步蘅所不知的内情,但没人笑得出来,连听不懂这番话的骆松静也一脸严肃地侯在一旁。 步蘅在这种拧巴又平静的氛围里追问:“院子里还栽种过番茄和辣椒,是吗?” 骆子儒因为她语调里的颤音倒是稍微良心不安了一下,他沉思两三秒的功夫,原本兢兢业业保持安静、立志做好旁听者的骆松静先一步抢答了:“是,还有苦瓜,叔叔喜欢这几种,一年未必只种一次。” 骆子儒刚想表扬骆松静答得到位,余光却瞥到步蘅开始泛晶亮的眼,鼓励的话半路咬碎在舌尖上,他改为挥挥手让骆松静先闪一边儿去,还是别再冷不丁地火上浇油了。 “既然这么在意人家”,骆子儒实在忍不住想说,“到底是为什么?” 步蘅扭头看向窗外盈目的碧绿与深青,有许久没说话,就在骆子儒以为不会有答案的时候,她一贯清亮的嗓音哑下去道:“可能……是几个人的自以为是和绝情狠心吧。”自以为是的为他好未必是他想要的,所以有可能在他的视角里只有狠心绝情。 “我不是要逼你说”,骆子儒不忍苛责什么,“断口也有一半儿在你身上,想必一样不好受。难得你肯跟老年人开口,我如果这都不能体谅,那你不得委屈死,恐怕门儿还没出就得骂上了。再说了,你年纪轻轻的时候我都没见过你哭,很唬人知道吗?” “等会儿,我没哭。”步蘅作必要的澄清。 骆子儒也不较真:“成,是人老了眼瞎口瘸,不服不行。” 步蘅:“……” 而后骆子儒紧接着道:“往下走,他得对过去门清儿,不然他怎么敢回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听过没,别说他了,换我,一把年纪了也依旧犯这种忌讳。” 道理谁都懂,但实操起来还是有难度。要彻底坦白,仅是想想,已莫名会焦躁不安,手口都难以协调。 “我做了说的准备,也知道我需要这么做。”步蘅清楚记得自己已经放话要逼封疆听。可他一句反问,她也迟疑了。简直是口嗨王者,行动上的侏儒。 何况还牵扯到程次驹等人,到底要怎么表述那些隐瞒、割舍和他们的自作主张。 步蘅没说的后半句有个“但是”,骆子儒听得明白。 他觉得今日的乌龙茶想必滋味不佳,也没了继续闷煮的心思:“一件事,事关两个人,你但凡害怕说,他必然畏惧听。你为什么怕,他就为什么怕。我看你们俩都挺聪明的,怎么在这件事儿上就一直原地打转过不去了?” 到底 是怕自作多情,怕对方的心比以前浅了、情薄了,还是怕现在的自己不如人意、配不上了?又或者舍弃过就自然引发信任危机?还是担心伤口过深,镜难圆迟早再碎,再碎就是一生? “师父”,有些顾虑极难表露,步蘅这一声唤得气虚无力,她抻平桌旗、扶住桌角,把在记忆里翻来覆去过很多遍的那一截儿往事重新咂摸了下才说,“当初为了尽快切割,我从大海里捞能说服他的理由,假装质疑了他的品行,强调我对他很失望,我——” 骆子儒:“……” 骆子儒倒是因此明白了封疆平日的某些举动缘何而来了:“难怪他挺爱贬低自个儿的,敢情是你教得。” “老骆!”步蘅着实经不住他这种锥心的调侃。 “急什么?难不成敢做不敢当”,骆子儒喝回去,“我瞧他确实信了,你这还不如当初瞎编个生硬的误会好圆场。”人若是仍旧怀疑自己,就会认为不配,都不配了自然旧梦难圆。 “卖惨,或者装可怜,要不试试?”骆子儒最后提了个蹩脚的、毫无建设性的意见,“就照你说的,先定终身,再慢慢暖和人家,总有融化掉的一天”。 “所以,你觉得我和他?”这磕眼见着唠得差不多了,再多多半要被骆子儒打趣,步蘅认为可以收尾了。 骆子儒张口就来:“放心吧,人让你吃死了。” 他精准地将步蘅所需的定心丸往台面儿上端,简直像个深谙人际关系、男女情事的心理咨询专家,实在和当初一根筋的那个老顽固两模两样。 兼职做人民教师还带改造人本性的? 赶在步蘅离开之前,骆子儒又往他自己身上引了一簇引线:“你在香港的事,我听说了一部分。” 步蘅即刻止步,但不知道他指的是哪部分。 是曾经的声名狼藉、内部阋墙,还是后来她和叶鹿吟在同叶雾山的祖荻遗产之争中绝地反击,又或者是他听闻了某些财富的规模、身外物的累赘。 总之三年后,不该卖的港口没有卖,有些骂名无需再背;不该拱手让人的寸土没让,意外拥有了可以做更多想做的事的资本。她也没有深陷无心作为事业重心的那条商路,出色的职业经理人是更好的、如人意的选择。 步蘅看回去的时候,骆子儒一脸坚毅认真,道:“过程一定不容易,但你做得很好。” 又让他说得眼热,步蘅目送秋风卷窗纱,避开同他持久对视:“您别夸我。我只是走一步看一步,而且顾前不顾后。” 骆子儒又向步蘅透露:“受你俩这点儿陈年旧事启发,我也决定整理下老朋友。从前偏执得要命还自以为是爱憎分明,生起气来就发狠要决裂一辈子。老了回头看,多少丢人现眼。” 老朋友……步蘅有幸相处过的骆子儒的老朋友有限,不得不想到了同他相携度过整个青春年少,一道吸奶瓶、穿开裆裤的,已远渡重洋多年与病魔抗争的辛未明。 “是我见识过的那位吗?”问完,剧烈跳动的心脏牵引得步蘅半身轻颤。 故事里有许多骆子儒暂时不知的情节。 不过在三日前,她收到了辛未明从前的助理,也是他近年牵头的基金会的主理人郁西川告知的消息:辛董已于昨日清晨离世。按照他的遗愿,没有丧仪,不发讣告,仅告知一年来看望过他的朋友。代辛董转达:祝各位余生顺利,多加保重。 骆子儒疾走了几步,替她掀帘子:“一个就够我消化二十年的,多几个我日子不过了?” 他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即便近年来熟人增多,但朋友仍少,更别谈想要重拾的老朋友了。为数不多的这一位,当年打上门的时候,步蘅还是个初出茅庐惦记拉架的实习生,真是一晃好多年。 步蘅心里酸胀,为时间线上的这个差一步、差一点:“前些年听说辛总退休了常居海外,您怎么联系人家?” 骆子儒一向轻快的调子拖得很长:“那我不试试,等他从天上掉下来?我好声好气地上门,他还能给我撵出去?”学生时代俩人干起来,先低头的向来都是辛未明,那个人应该不至于绝情如此。 “我帮您打听”,青天白日之下,步蘅再次艰难地披上若无其事的皮来骗人,“这些年我在外面混,多少还是攒了一点儿人脉。我们慢慢来,您别着急”。 骆子儒就着这事儿又送祝福:“那祝我们好运。” * “放心吧,给你聊明白了,人还是要你。” 进入下班时段,人员陆续分流走的Fengxing园区里,封疆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手机里钻进了这条来自骆子儒的消息。 这位老友一并发来的,还有一段时长不短的录音。 封疆先是冷静地提醒他:“当事人知道吗?涉嫌侵犯隐私权了老骆。” 骆子儒没空被普法,且嫌他啰嗦:“你小子哪儿那么多废话。” 封疆告诫自己要坚持文明用语:“您身为她的前辈,她信任您,您转身就出卖她?” 有的字眼儿触及了骆子儒雷区,他近年来鲜少骂人,偏封疆上赶着招惹他:“滚,你准备先替她谴责我几屏?要不是你俩一个比一个没出息,我至于一把年纪了干这么没品的事儿?我为我自己?爱听不听。”人炸了,文件却没有撤回。 日已西斜,晚霞爬上楼宇顶层屋脊,对面的建筑物玻璃幕墙都被残照染成了深锈色。 房门闭合的办公室内,只有新风系统运转的细微嗡响。 在与自己做斗争的时间里,虚空中有只手在揉捏封疆的心脏,时紧时松,时轻时重。 就陪骆子儒发这一次疯。他抗拒过了,挣扎过了,但最终决定做这个骆子儒精准扶贫下的“监听者”。 是在夜色融成一脉黑,星光月色都缱绻散进夜幕的时候,封疆才离开那扇无遮无拦的落地玻璃窗,啪嗒一声点亮了沉寂在黑暗中一个多小时的办公室。 在适应光线对眼眶刺激的同时,他眼尾已经晕开一片薄红。 再次唤醒手机熄屏键之后,封疆先往同骆子儒的对话框里扔了句:“您替我把惨卖到这种地步,就没琢磨过,日后我该拿什么颜面面对她?” 第83章 第83章肯尼亚太远了,方便陪我…… 83.玫瑰无原则(六) 外部的零散工位和会议室区域已经黑下去大片,但荆砚的位置仍旧掌着灯,灯光覆上他肩背,拉长出一道静默的影子。 封疆按下内线:“你先下班。” 荆砚在通话中短促利落地应了一声好,但隔了不过二十秒,又按捺不住,跑来敲封疆的门:“你要外出,还是搁这儿休息会儿?” 他没挂称呼,既已下班,他自行将封疆的身份从“封总”切换成郑意方在他毕业年对他提过八百十遍的、要他好好学习的“你封哥”。 封疆的日程安排他恐怕比当事人本人都要烂熟于心,他知晓今夜确实是个难得的空当儿。他们从测试场返京的时间早于预期,近日的会议活动前期因为异地问题推了个大概,日程并不紧张。 但封疆打发他单独下班的日子并不常见,何况封疆适才反常地在黑灯瞎火的空间内静默了一个多小时,荆砚有些犯了他戒了一段时间的好忧心忡忡的毛病,不问到底,心里不得劲儿。 奈何今夜的封疆失了耐性,没有拿出早期奶孩子似的超绝耐心对待他,也没有给出他对下属一贯的文明礼貌,甚至提前预判了将要接收到的长篇的唠叨,先下手为强:“再啰嗦半句,明天就滚回去继承家业。” 非常不具杀伤力的一种威胁。换个路人甲来可能欢天喜地,但不巧正中荆砚命门。 荆砚带着满脸一言难尽和怒不敢言离开的时候,在楼层的外围开间区域内遇到了风尘仆仆地穿过门禁出差归来的程次驹。 “程总。”荆砚唤人的时候,还紧跟程次驹的视线往后瞥了眼,通道尽头微弱的光影溢出门缝,无声无息地落在工区的深灰色地毯 上。 程次驹冲他颔首,轻敛视野,问:“人还没走?” 荆砚罕见地以下犯上,摇头,临时起意之下,不算高明地告起了状:“突然变得油盐不进。我还没开口劝,就强令我闭嘴。” 程次驹低笑了声,抬起手腕轻拍他平直的肩头:“辛苦你。我这就去替你打抱不平。” 而后撇下荆砚,改道直奔那个这几年一直让自己很辛苦的人。 敲门前,程次驹第一百多次做了一番心理建设。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避免和封疆\独处,因为随时随地在心虚。封疆的每一道神情的变化、每一回语气的起伏,都让他禁不住联想起当年他单方面做主向步蘅提起的那个不仁不义、冷清冷肺的建议。 他只能逼着自己去想,行权的部分同学终是得偿所愿,家人的生命得以靠金钱延长,某些牺牲总归不算枉费。 但封疆有很长一段时间过于热爱工作。身为大家仰仗的主心骨,却一度把自己搞到形销骨立,让程次驹的良心好几次被扎成了百感交集的筛子。 曾经的对赌危机平稳落地,后来因不可抗力遭遇的难关他们携手共度,如今形势向好后再回头看,泥泞的来路上的各色辛酸苦辣还是呛得人喉咙发苦。 Noah已经套现离场,Fengxing主投的项目也有了对他说不、将他彻彻底底排除在外的资本。 几年下来,封疆大抵真正做到了他在Fengxing一日,这里就是他的自治区;他离开那天,这里也将继续延续他的作风。 这可能是个莫欺少年穷的故事,但称不上圆满。老钱未必世世代代都能翻番儿,但也不至于轻易就被稀释成落花流水。那种绝地翻身将有仇有怨之人置之死地的桥段大概只能在世纪初的热血漫里上演。 而有些旧事覆了岁月的重量,就更压得人难以张开陈述的口。 没等门内的人应声,程次驹自行推开了那道长虹玻璃门,在封疆淡漠的神色中硬着头皮靠近他:“打发走荆砚,就为了自己在这儿耗时间走神?别看了,你台账都拿反了。” 台账反了是他刻意诈唬人,封疆却即刻垂下视线进行确认,让程次驹得以确定这人确实心不在焉。 灯影碎在封疆眼底,封疆轻吐一口气,声音低沉但声调悠长:“有事儿说事儿。” 短促的沉默间,程次驹望见他绷紧的下颌线,心里也并不轻松:“没有工作要聊,但有话想说。” 封疆将手持的台账搁置到一旁,一瞬间竖起了心理防御,程次驹开口提的却是他意料之外的私事:“我想休个长假。” 因为持续心虚,程次驹一个专职管钱的这几年干了不少杂活儿,包括一些琐碎的后勤保障、项目地推……尤其疫情期间,公司可自由活动的高管数量骤减的时候,他比封疆这个惯爱身先士卒的人动作还要快,一直把自己往高风险区域发配。 “你看着安排”,封疆没有迟疑犹豫,睨着他,“如果是因为有变故、有困难,无论是什么,你清楚在这儿你都可以敞开说。” 面对这个罕见的要求,封疆应得干脆,甚至给出一副为万事兜底的姿态。 程次驹再开口嗓音粗得像砂纸,直白地交代:“我需要时间去做个手术。” 封疆原本平稳的视线顷刻起了波澜,注意力全盘搁置在程次驹脸面上,等了几秒却迟迟不见眼前人给出解惑的下文。 手边的咖啡杯不方便往人脸上扔,人也已经到了跟前儿,封疆仅砸过去两句话:“成心的吧?话说一点儿,藏着大半,怕没人上赶着提心吊胆?” 程次驹又笑,他的目的并非让人担心,原本这一点交代也不在他的计划内。 他只是见封疆这日子过得如此潦草,突然想要利用自己的病,借机交代些难以启齿的往事。在封疆看在他需要治病,或许对他的宽容度会高一些的关口。 “早就见过步蘅了吧?”程次驹思绪来来回回往复折返,最终从一句相对平和的问句开始。 封疆在听完骆子儒充当间谍贡献的那段录音后,艰难克制下的心绪,又因为程次驹冷不丁地提及步蘅而决堤奔涌,连心跳都在刹那间涌到喉头,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震碎。 他此刻仍旧坐在这里,没有即刻奔到她身前,是他从迷雾混沌中理出更多过去的思绪后,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规训自己坚硬了一千多个日夜的唇舌。 为免它一时放肆,再在彼此之间增添新伤。 程次驹这个外力此刻横插进来,封疆稍有排斥:“这几年你经常躲我,我默认了是你怕要提起她。现在仗着生病,敢口无遮拦、不吐不快了是吗?” 程次驹:“……” 他没想到封疆如此直接地戳破他往日的行为动机,更没想到自以为装得有模有样的、再合理不过的行为举止,在封疆那儿比玻璃还踏马透明。 程次驹干脆移步坐下来,再次嗤笑出声:“没你这样儿的,看破就算了,还非得说破。” 封疆的耐心让他的扯东扯西基本碾碎,轻抬了下下颌,指向不远处的门:“好好儿说是什么手术,或者——”立刻滚蛋的意思。 对视间程次驹轻飘飘地投降,但紧接着是和封疆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轻描淡写:“我怎么都比你惜命吧?小手术而已,一两个月总能复工。” 若真那么不值一提,又怎需一两个月。封疆没有戳破他这番轻轻拂过、粉饰太平。迈入而立之年,他们几个人之间既需要继续坦诚相待,也需要一些心照不宣的隐私空间。 天光沉黯衬得室内也沉静,封疆没紧接着回应,程次驹就觉得连周遭的空气都像是要凝固了一般。 怎么再开口程次驹都觉得狼狈,干脆完全不去操心衔接上下文的事儿,突兀就突兀了:“一家人全算上,步知蝉女士最常被气到炸的一点是有整整一屋子死脑筋,无一例外。但凡认定的事,谁都劝不动。同样的,认定的人也磐石无转移。所以几个人要么奔着孤独终老去的,要么耗在一棵树上,只绕着一个人分分合合。” 他说到这里略有停顿,仿佛为了强调:“步蘅是最小的那个,自然也不例外,她也是这样的人。” 边说,嗓子如在发烫,要将整个喉舌烧起来一般:“如果我不自首,恐怕她有生之年都要替我被黑锅,当初——” “当初你恰好去过香港,也去过纽约。”封疆截断了程次驹的话。 程次驹用力克制,才压下满心的意外:“你——你知道了?” 封疆含混道:“我只是猜到。” 他说得并不比程次驹容易。甚至他是在刚刚那一刻才猜到。 有些线索分开来看,让人没有头绪,在某个节点串起来想,故事的拼图终归完整出了一幅说得通的样子。 可这种猜测带给封疆的却不是对程次驹的无边愤怒。 他不知该对谁愤怒。 因为他有基本的分析推理能力,即便没有人将事由事无巨细地向他复述,他也猜得出当年为各种力量的博弈操碎了心的程次驹的出发点大概会是什么。 罪魁祸首大抵是他本人,是他们彼时要维护的那个弱点 分明还不足以肩挑起一切的人。 他不需要他们那么做,也不接受他们那样做,可他又怎么能对着那样几颗煎熬过的心大肆发作一通? 他甚至还没有严刑逼供,没有伸张自己的难过,对方已经愧疚难安,并持续用了数年劳心劳力来力图弥补。 他一颗心活埋进坟墓数年,可还没有被时间镂刻成顽石,并非冷硬无情、不知好歹。 骆子儒的代为卖惨对步蘅而言是道德绑架,反过来,他甚至没有被绑的立场。 因为他终于敢整理心情从撞了数年的南墙根儿走出来,认真掂量后发现,原来除了被伤了心,除了心房被戳出个窟窿寝食难安了一些,除了因为怀疑自己品性卑劣精致利己活得拧巴了一些,他又有多少损失呢?在这个故事里,他甚至可笑的是一个不知情的“既得利益者”。 从前他以为自己耳目聪敏、世情练达,却原来“心痛”就可以做障他目的那片叶子。 此刻望见程次驹颤抖的眸光,在胸腔内冲撞的咆哮和怒吼他只能一一生硬地咬碎在喉头。 到头来,他所有的“出言不逊”竟然只给过自己最应该保护的那个人。 大脑迟滞了数秒。 程次驹见封疆态度和缓,不像是要一拳挥过来或者就地掀桌,接茬儿说:“当年是我擅作主张、自以为是,对不住你。” 封疆眸色却在这一刻陡然从清明转阴郁:“对不住我……这话你对她讲过吗?” 既避封疆,自是也避步蘅,几年白云苍狗下来,程次驹没有抓住过向步蘅道歉的机会。 随着眉心的川字纹搅在一起的还有涩成一团的嗓子,封疆的声音不再动听:“我一个外人,你真心实意地觉得对不起我,这么郑重地对我说。你把应该我承担的压力给到她,你们是兄妹,她又一向看重你,那你有对她说过这句话吗?” 程次驹怔愣的、痛心的反应给了封疆答案。 紧接着,封疆的话霸道地侵占了程次驹所有的感官:“我们一个两个的,都在欺负她脾气好吗?欺负她所谓的、该死的识大体?欺负她从不说委屈?” * 又一小时,待封疆离开Fengxing园区,月色与秋风携手铺陈了一地,白日积攒在路面的温度已消散殆尽。 高处是稀星,近处是城市霓虹,两方合力撕开了一道夜的口子。 在将车驾泊停进归从所在区域路旁的限时车位时,在久违地拨通步蘅的电话后,在等待老鹦和黑子的半个养父、寄养农庄的刘叔送它们过来之前,封疆仍旧不确定,时隔经年后的这次一时冲动,会否结善果。因为他甚至不清楚步蘅今夜是否仍旧在京,又是否为能够外出的自由身。 拉线声入耳的那刻,他禁不住遥想起十年前,也是一个过了大半的前夜,他勉强撑开自己的眼皮,拖着她去胡同里吃一碗面。彼时老鹦和黑子正值浑不吝的童年,日常吵闹。他、池张和易兰舟初出茅庐,刚度过一个浑浑噩噩熬鹰的三天。她空降到小院里,他鬼使神差地在那个晚上突然想为自己要一个名分。那会儿她大概是惯着他的,他要,她就给。 密密匝匝的回忆挤满脑海,正想着,他听到步蘅在电话另一端带些不确定般唤他的名字。 是真心话更是大冒险。 封疆对着渐长的秋光,一字一字问:“现在有时间吗?肯尼亚太远了,方便陪我上山看会儿星星吗?” 第84章 第84章(修)我可能需要很多很…… 84.玫瑰无原则(七) 进山的路远比步蘅想象得要长,待转过茂林修竹,又将将没入两侧的嶙峋岩壁。 车窗微开,窄仄的山路间氤氲开的一种冷冽馥郁的草木香滑进车内,紧接着滑入步蘅鼻腔。 这几年长久浸身钢筋水泥的世界,受制于城市热岛效应,燥热和闷滞是常态,清爽的自然风已偏向生活奢侈品。 得益于被尔虞我诈的伎俩反复操练,如今的步蘅称不上迟钝。封疆突然地邀约意味着一种答案,他从挣扎到主动的骤然转折也必定事出有因。 但因为乐得笑纳这个结果,她没有像此前一般急于追问缘由。 前车之鉴太多,一时忍不住、问得多,向好的形势很可能急转直下,事儿容易搞砸。 待爬过一重又一重盘山路,封疆最终将座驾停在一处山腰之上的空地间。 眼睛适应车灯刺破的黑暗后,近处可见茂密枝叶麇集,远处可见拥挤的建筑群簇拥起的灯海熠熠流光。 脚下是硬挺压实的地面,头顶是辽阔静谧的星野。 风一时汹涌,吹动无垠夜色与闪烁繁星一并垂落两人肩头。 “怕吗?”放黑子也下车,一只手将老鹦的鸟笼子提拎起来,另一只手覆上车门把手后,封疆才问,“半夜到这种黑灯瞎火的地方来,跟一个关系目前不清不楚的人”。 问得不甚走心。 毕竟目的地已近在眼前,而拐人前他没吱声交代要来某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儿。 除此之外,问得也挺艺术的。 “关系不清不楚”这几个字儿听起来明显大有门道。 步蘅弯唇搭话:“所以你捎上黑子和老鹦,是为了给我壮胆用的吗?” 被点名的黑子正出车如出笼,撒欢跑酷中。 在S形走位的同时,间或围着封疆直立跳高,一身大块儿头狗肉往他身上生扑。 这家伙明显如鱼得水,早便标记过这个地盘,因为熟悉所以恣意生猛到满地乱蹿。 跳跃欢腾的模样一时间搅得步蘅视野都随之颤动。 “真有壮胆的作用,恐怕也不是壮你。看您前些日子直来直往的架势,胆儿挺大的。我更支持狗尽其用”,封疆替她掌住车门,又撂了句,“这几年你漏了一些故事,老田你或许还能记得。如今男性普遍行情不好,中年男人人嫌狗憎问题就更数不完。他因为不解风情被嫂子解除了人生合伙人关系,主动净身出户,和嫂子再碰面的契机都是因为孩子。倒也多亏他有孩子”。 往前凑因此显得有理有据,不那么像胡搅蛮缠。尬起来,小不点儿们还能帮衬几句。 冷不防封疆砸过来这么个身边人案例,话题说拐就拐,步蘅怎么听这明里暗里的都不止一重意思。 她还没接口让封疆把话说得再明白点儿,封疆的手又从车门上回撤,拢了她后背一把。 温凉的触感透过薄衫直抵步蘅耳后,链接步蘅全部的神经末梢,她肌肤表层霎时都如走火一般。 “这辆车堆在地库有一阵儿没动过,落了不少灰,尽量别贴太近。”封疆施力很轻,但那似有似无地触碰从步蘅背心下滑,一路停在她尾椎骨。就在步蘅以为这人要做些什么的时候,他又侧身退开一步,仍旧提拎着老鹦,熄火灭车灯,先行走向空地某一处。 仿佛真是怕步蘅蹭到车身上的土渍,而不是她体感到的似有似无的淡淡的勾引。 随封疆前行,步蘅才发觉,顺着车旁的木栅栏圈围出的木栈道前进,前方静默隐匿地矗立在山野间的是一间整体外形呈三角形的古朴木屋。 封疆用一把做旧的黄铜长匙开门,而后拉线开灯,暖黄的光束随即下泄,打亮了这方仅四十五平方米左右的空间。整屋的榫卯结构,入目皆是原木色。 风先于人挤进门,吹动了木屋两侧的白色轻薄纱帐,漏出纱帐后的大片拐角落地玻璃窗。 纱帐被封疆拉开后,树影漫到窗边,树梢在观景窗外随风起起伏伏。 “坐”,封疆为步蘅指路地面的巨型软蒲团,“软装还很粗糙,可能要委屈你的长胳膊长腿儿凑合一会儿”。 步蘅便没客气,落座后先抬头扫了眼屋顶的一块儿透明玻璃天幕。 月光穿下来,一点儿影子都不落,衬得掉在视野内的远星也极尽温柔。 星星点点,像她此刻心头的一簇簇撩人细火。 “是怎么发现的这个地方?”步蘅从近处发问。 封疆点燃角落的微型壁炉,摇曳的火焰映红了他半边脸:“这几年需要放松的时候,习惯了上山。跑的回数多了,看山的哥们儿看我眼熟,觉得我是迟迟下不了跳崖死的决心还能救一救的人种,准备上前劝两句。结果比惨的调子起猛了,讲他自己赶上疫情的不可抗力创业失败,赔掉全部积蓄,只能避人避世调整心态的故事讲得肝肠寸断、哭得不能自抑。我前后和他打了几回交道,发现他的理想还能捞一捞。这个地方不能说是发现,是我个人投钱,他操持着建的。是从无到有。” “这是第一栋,算样板房,你是第一位客人”,封疆从壁炉处走回步蘅对面,而后下颌轻抬指向窗外更广阔的区域,“两个月或者三个月之后,这半边山上还会有十几栋木屋落地。外观样式迥异,但都能躺下来、坐下来看到天空。适合疯之前过来冷静冷静,疯之 后也可以进来待会儿,无所顾忌地疯下去。” 很契合近年来国人的精神需求,步蘅从她近年的职业视角出发,抛出一个建议式问询:“周边你们还规划了其他配套吗?”仅靠一批木屋很可能鲜见回头客。即便这可能是如今封疆手中一笔不甚重要亏得起的投资,她仍旧在意他可能会损失的每一分钱。 “山下有座马场,已经在试运行。靶场正在建设中”,封疆慢条斯理地回应,像是看穿了她的隐忧,“木屋附近都配套了帐篷营地和明火区,木屋聚集区还规划了一间特色餐厅、一间观星静吧。未必能即刻高回报,但既然做了,我会让它实现盈利”。 不知不觉的,聊得煞是正经,一坐一站的也泾渭分明。 步蘅深觉这节奏转向了反人性。两个人,身处一个如此私密的空间,在无人打扰的远郊老林,壁炉扩散出的热度开始带动室温攀升,温度益发融人,人却安稳打坐聊事业? 她自信这也不会是封疆带她上山的本意。 老鹦睡蔫蔫得靠在笼壁上,眼下能做文章的只剩在角落里静蹲,踟蹰着没有靠向她身前的黑子。 步蘅试探问:“黑子我应该怎么哄?它好像和我生分了很多,没有往我这儿靠的意思。” “它不是记仇的狗”,封疆倒是真的开始分析了起来,招呼黑子靠过来,往前趴,“正因为没生分,所以它才没绕着你转。大概是担心刚高兴完了把你等回来,转头你又走了。它已经老了,只能一次伤心失望个几分钟,几个月或者几年地继续等,不适合它这种身体衰弱的老年狗”。 黑子微微下耷的双耳一直在抽动,还配合地长唔了几声,封疆不咸不淡地当它的发言人,末了还伸手摸了把它适才被风吹得乱倒的毛发。 再一再二再三再四了。 抛开其他的微妙,就算其他的细节是她心里有鬼所以多想。封疆先是借田望秋说事儿,又借黑子陈情,步蘅打心眼儿里觉得,他今夜这番嘴上持续迂回话里有话,手上偶尔撒点电流刺激人的路数挺新奇的。 分开的年岁里,彼此都在迭代,新变化带来新感受,新感受却意外地契合她的新取向,让人心痒。 “你……不坐过来吗?”步蘅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呼出的气息短时内热了起来,烘得她两颊开始泛红。 “我们一站一坐,隔着好几个人身,这样应该就称不上你认为的那种不清不楚的关系。”她借封疆进山后初初抛出的那句话出击。 封疆随时让步:“如果你介意那句话——” 没等他讲完,步蘅抢先声明,直白到底:“我是想介意,但我介意的是今夜我明显无论如何都会奉陪到底,我现在其实就有一种很不礼貌的念头,但你离我还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话落,空间内当即静了下来。 只黑子被当孩子养了那么久,如今还挺会做狗的,这会子挤到封疆身边,将他向前拱。 封疆用手蹭它的额头,仍旧定在原地,与步蘅无遮无拦地四目相对了下,这才彻底看清了她的眼色。 他一扬眉:“我以为这么多年下来,你已经很清楚我的德行。” 可惜他能代狗发言,狗却无法替人发声。老鹦这只懒鸟关键时刻也不开口学舌了,还不明就里地观察着他。 封疆被迫替自己澄清,不是特别顺溜那种:“没想忽近忽远……就是有点儿矜持的老毛病。” “坐过去之前”,封疆也没再绕任何圈子,“怕你对风险预估不足,有些变化我想说在前头。” 步蘅听他认真地摆他认为的不平等条约要件:“地久旱,会渴望甘霖。这一次,我可能需要更多的爱,也或许需要更多地做/爱,才敢期盼天长地久。这种额外的负担,要不要背,你再考虑三分钟。考虑清楚对这样的我的看法。” 当年他反套路的表白,逼人家承认喜欢他,也就给对方留了三分钟。 年长后,嘴上说得大义凛然,劝人多想想,实际上也没有更慷慨。 第85章 第85章新的一年,蘅自青,等风…… 85.玫瑰无原则(八) 这场夜半观星之约,迈出了步蘅回归以后两人间的重大一步。 那条迂回的盘山路,既剖开了层层叠叠的城市喧嚣浮华外的另一重风光,也拉扯出了一道分明的旧情重燃的引线。 步蘅没想到封疆的“过来”指的不仅是他坐过来,而是他靠过来拥紧她、她抢先将他浅淡的唇咬出一片艳色之后,在两人的理智被分明的灼热气息烧成一捧热灰之前,她收获了一张即日起共同生活的“邀请函”——使馆区附近的一处“2+1”格局的平阔平层的门牌号、梯卡以及电子密码。 供步蘅思考的罅隙此次不止三分钟,封疆给出了他远赴柏林参加智驾峰会前后往返的三天时间,足够人用来深思熟虑。 但这不是一件步蘅需要反复斟酌的事情,因为封疆所言的共同生活指的是一人一卧,任她择选。他抛出的“房源”也分明优先考量了她的办公点,离归从所颇近,但离Fengxing堪称遥远。 听起来是再清白、纯洁不过的一种尝试。 像当年她偶尔借宿白檐胡同的那些日子。俩人各安其是,间或共享某些白日和夜晚,拼接一些共同的回忆。 何况封疆撂的话让她无法拒绝:“我希望你跟我回家,但这只是我冒失的、单方面的想法。” 繁忙的日程下,各自需要天南海北地飞,置身同一屋檐下恐怕也未必能日日相见。 这个提议不坏,就好比步蘅白日里同骆子儒讲要从“求婚”重新开始,为的不过也是尽可能的争分夺秒。 搬家那天赶上合伙人赵芳藏要出长差,新近加官进爵的赵主任开完庭回所里提拎起行李就准备一翅子直刮东三省。 人都要下楼了,又绕道步蘅那儿多了句嘴:“绿林资本那边最后怎么说?” 还是方觉夏此前跟的那组客户,将全网啧啧吃瓜的诈骗奇才送了进去之后,开始着手收拾自己种下的其他苦果,为其狂撒钱、狂买种子海投阶段的随性买单。 投的某项目涉嫌非法吸存,群众的横幅拉到了绿林的总部门前,炸眼的红绿黄蓝紫,五颜六色的好不热闹;投的手游山寨其他作品不是一两天,前期他们乐见这种走捷径飙数据的方式,此刻自然也要承担权利方提请公安机关介入产生的相应后果。项目可以退出,但绿林身为老牌风险基金,口碑不能因此一烂到底。 前一个五颜六色的争端方觉夏在持续跟进,后一个方觉夏引荐步蘅入场,在绿林那儿的卖点是争取在权属认定、侵权行为性质的认定上有理有据地说服有关部门弃刑从民,将事态扭转为破财消灾。 归从有一个想自主推行的法援项目,为此,现阶段海量捞一些资本家的钱是众人的共识。 步蘅眼周汹涌的疲惫刚被灌进身体里的浓咖啡压下去一点,轻飘飘地回:“人但凡不想去踩缝纫机,就不得不选我。” 赵芳藏喜欢她这种一口咬死的确定和肯定,知道这是谈妥了,吃下定心丸,又顺口问了句:“前儿走得急,我没顾上问,你之前嘴怎么破了?” 赵芳藏挤进门那会儿温腾也在,闻言,温腾落在一堆待步蘅过目的简历上的视线即刻挪移,紧锁步蘅唇角,开始一厘米一厘米地精细扫描。 步蘅从来不适应被人窥私。 即便是在这俩不怕她,在她面前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始终直勾勾盯着她的,她再熟悉不过的自己人面前。 窗外的日头已经渐渐落下去,薄暮霞色惬意地穿窗而入,步蘅怀疑照赵主任这个扯闲篇的劲头下去,她那班机是别想搭了,当即组织出三言两语来赶人:“我意图谋权篡位,正在练拳,受点伤很正常,就这么简单。” 赵芳藏拉长调子哦了一声:“也行。不过什么人这么没数儿,打人不打脸这点道德都没有啊?” 温腾在赵芳藏频频鼓劲的眼神下当即接茬儿说:“虽然您这痕迹不明显了,但我怎么看着不像是打的像是被咬的呢?赵律您觉得呢?” 这么明显的打趣步蘅自是听得出来,她抬头睨两人一眼:“没完了是吧,你们俩八卦的声音还能更大一点儿。” 赵芳藏当即走开几步远,临了还掰了下温腾的臂膀,作勾肩搭背状:“啧,有人恼羞成怒了。” 最最后走出步蘅办公室耀目的灯影光斑前,她又提议把她组里人高马大的俩实习生拨给步蘅做劳工打下手,步蘅不确定封疆那边的情况,并不觉得多几位陌生人上门很是恰当,当即婉拒。 连丁点犹豫都不带的被拒绝,赵芳藏临了又开始新的造谣:“怕见 人?别是要金屋藏娇吧?你那套公寓大家去暖房的时候不是都挺中意的吗,这才几天啊你就要换?” 现在退伙划清界限怕是来不及了,步蘅这回装了个凉津津的眼神,收敛眸色里所有的温度,将两人一块往外撵:“您俩干服务行业的,不知道揣摩当事人的心理,只顾着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我看这么干下去大家迟早要一起完蛋,得集体另谋生路。” 归从的钱途赵芳藏完全不担心,她倒是更担心步蘅的私生活:“这么说你还没得手?色诱不成还可以砸钱,咱又不缺,怕什么?” 说得像是万般感情事都能靠“千金买笑”解决一般,步蘅禁不住低叹:“我倒是想,但他得缺。” 赵芳藏蓦得笑出来,笑中藏着些没心没肺的调侃:“我以为你这个是得入赘的,这么看谁的户头挂零更多不好说?我真走了,提个醒哈,玩物丧志可以,色令智昏万万不行。温腾你看着她点儿!” 越说越不像话,步蘅向她窈窕娉婷的背景认输:“放一万个心,秋宵再苦短我也一定日日早朝。我不是跟钱过不去的人。” * 祝青月余前帮忙下定的这间公寓统共没入住多久,要挪移的家当委实不多。 归拢好一众大小物件,拼凑挑拣完,不过三个行李箱。 一番折腾,在楼宇管家的帮助下将东西挪上楼,打开新居入户的装甲门后,和感应灯柔和的光束一起跌进步蘅眼眶的,是一束待客已久的“绿野仙踪”。 花束用麻布麻绳扎束,倚靠墙壁,像是破墙而出的一大蓬晃人眼的青绿。 写意的花束造型如随意流淌的青烟,几种花材交错搭配,远观时以为是一亓青草,近看才发现是多种绿色的花材竞相争妍。 步蘅眸光顺着一朵朵绽放的花描来描去,叫得出名字的有祖母绿绣球花、深绿纽扣菊、重瓣绿兔葵、多头绿闪电、薄荷色洋桔梗…… 成年之后的封疆是个注重细节的人,在他的认知里恐怕这称不上礼物,只是他的一种周全。 是已迎客多时,却不知客待何时来的一份心意。 隔着几百个寒来暑往,几百个日日夜夜,再次切身体会到这种妥帖,步蘅不免想起俩人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新年。 跨年时分的窗景框起斑斓焰火,窗内的封疆变魔术般掏出过一束近似的“绿意盎然”。步蘅清楚地记得他在卡片上用小楷手书的新年祝福。他有一些很老派的习惯,那收敛了锋芒尽量往娟秀靠拢的字迹她一眼便识得,偏规矩的字体也能让他描得气韵生动:“新的一年,蘅自青,等风来”。 一句话,各踩了两人名字里的一个字,配的落款是封疆随意勾勒的他姓名中的小零件儿“土”。 此刻这束“绿野仙踪”上必定附带赠言,步蘅笃定。 不及看到,她已经被体内骤然一涌一涌翻上来的遗憾吞没。 她为没有马不停蹄地赶在他的邀约发出之后便应约而生出遗憾,这种遗憾在她看到熟悉的笔迹勾勒出的那句“我见君来,顿觉吾庐,溪山美哉”时达到巅峰。 之后的一整个工作日,刚信誓旦旦地对赵芳藏承诺“一定日日早朝”的步蘅心不在焉地上工、迫不及待地早退,毫无心理负担地打脸。 不用春宵钓着,送出一份对等的仪式感已经足够让她归心似箭。 为了规避一切词不达意的可能,这几年步蘅学会了极尽直白。 婉约的表达方式只能重新摸索,现学现卖。 前段时间的接触步蘅自认给了封疆一定的压力,此刻她有无数种办法可以取得封疆的航班号,但步蘅选择等在这个仅有雏形的“新家”。 收到了一束春天,昨夜她便规划好了回赠一束金秋。 借金桂传香,夹几片落叶作为点缀,勉强算做将一城金秋捧到他眼前。 封疆留给她辛弃疾会友的词,她便拣了一句杜甫纪念故友相逢的句子改写。以友会友,以杜甫会辛弃疾。 “正是蓟北好风景,玄月时节又逢君。” 落款是她名字里的偏旁之一“艹”。 前些年北京纽约的双城生活中彼此留下过许多便签,拆分偏旁的签名习惯来自她的临时起意,坚持下来却是因为两人均觉得这不同的三笔三画和谐相衬。看到“土”便勾画“艹”,几乎已是肌肉记忆。 珍藏曾经,续写将来,重新成为好朋友是延续滚烫爱情的一种不错的开端。 第86章 正文大结局(上)。 86.正文结局(上) 落地北京不过拂晓,先行放下荆砚之后,答复司机对下一程地点的问询时,封疆有一瞬的犹豫。 报目的地的声线因此显得虚浮,多少考验人的耳力。 幸在司机听得专注,加之对他的各巢各穴烂熟于心,辨别个地名着实称不上困难。 犹豫来自些微的、不该存在于而立之年的人身上的畏缩。 封疆在持续流进轿车天窗的淡白微青的晨光,以及车厢内的极度岑寂中对自己坦白。 数年各自生活的隔阂、突兀的时机、未经商量的单方面邀约、不待感情回温便开始的大冒进……递出去的那个提议会换得什么结果,如今的他其实并无把握。 或许,数日前开口的那一刻,他递出去的不该是门卡,而应该主动问一句——她那里是否多出一方空间能够容纳他。 抵达新居,出电梯前,封疆透过轿厢内的镜面看到了自己微微透青的面色。 搭在肘间的外套与身着的薄衫长裤均为一片素黑,衬得他像是电梯明亮的光下独享阴影的一棵颀长孤树。 理性与情感在脑海中激烈地翻覆冲突。 一方在劝慰他提前降低期待,另一方又在助长推涌那些灼热的渴望至他心口、喉头。 刷指纹的那一刻喉结禁不住上下轻滚。 门锁的响动入耳的同时,指尖锁具的冰凉迅速向封疆整条手臂弥散。 但僵冷也不是没有益处,冻结温度的同时,也冻结紧张与期待。 开门后,理应浸于黢黑中的玄关意外地透出稀薄的光。 这光束第一时间给了封疆答案。 心随即落定。 之后,他先是看到了步蘅预备的那束回馈他奉上的蓬勃春天的灿烂秋天,而后是那张字字有回应的手卡,最后是躺在横厅的沙发上姿态舒展仍旧陷在睡意中的人。 顷刻间心潮起伏涌动。 是无法自控的生理反应。 为那句手书,为那抹斑斓的秋,更为重回身边的这个人。 不急于也不能立时扰人清梦,封疆用目光反复描摹再次进入自己世界的这一切,待心绪平和下来,先行收拾起满身风尘的自己。 一直到结束冲洗重回客厅,站得近了些,矗立在沙发边,一滴仍带着温热潮意的水顺着他的侧脸滑到下颌,在他抬手背拭去之前,冷不防下跌滴坠到步蘅手背上,他才不再克制,放任自己将视线一瞬不眨地搁置到步蘅面庞之上。 高强度的工作必然伴随着觉轻觉浅,这一点计划外的失误,恐怕会将人惊 醒。 因此不算意外,当封疆从步蘅手背再度看向她面庞的时候,正对上了步蘅刚刚睁开,已经极速褪去了迷蒙睡意、清明了的双眸。 天光距离大亮尚有些时候,横厅的灯也仍旧是熄着的,晨光的作用力有限,衬得俩人的轮廓都有几分朦胧。 步蘅的视线在封疆浴袍之外袒露的胸膛和唇畔停了停,最终停在他眼眸之上。 落在手背上的那滴水理应是冷了的,但有又烫又热的触感融进了她的肌肤,淌进了她的血液。 “早上好”,步蘅视线下意识晃了晃,转瞬又重回封疆胸前的大片春光。相比从前,人是瘦了些,但骨骼上附着薄肌,并不干柴,流畅的肌肉曲线没入浴袍,触手想必正温热。浅薄无非是浅薄,步蘅刻意地滚动喉咙,“可能因为刚醒,我好像有一点儿渴”。 步蘅开口不见短别后突然再相逢的生疏或意外,封疆亦没有多言,微俯下/身向她递出手臂。 步蘅当即搭了一把,借力被他拉了起来。 正面迎对的那刻,封疆眸光指向一侧,示意她先行洗漱。但在步蘅将要迈步同他错身的时候,又状似随意地问了句:“渴,只是好像?” 步蘅定了定,迈出的那一步又收了回来:“你方便听实话的话——不是。但我怕再多说几个字,就会暴露刚才是话里有话。” 隔着跨三近四的分开修行的年岁,经历了更多的人情世故,把握语言的艺术,对理智状态下的两个人而言都更游刃有余。 “没什么不能听。不过弱水三千虽然这里蓄得下”,封疆避开她探回来的视线,先一步挪向一旁备餐用的岛台,“但如果只是一点儿渴,一杯足够解”。 意有所指地说完,他又四平八稳地接续问:“想喝什么?我来准备。” 一杯?想说的到底是弱水三千中的一杯,还是一瓢? 步蘅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动,笑了。 封疆的眸光开始在岛台的杯架上逡巡,话却未断:“话里有话,我也一样。” 俩人隔着一米宽的岛台,稍远处的视野内是横厅的落地窗外的公园绿地,绿涛翻涌,风吹树动,间或传来几声鸟鸣。 两双眼睛都似深湖,不对视的时候周遭空气尚且正常,对视间,烧灼感便如有实质,从视线交汇处蹿火般向全身一寸寸侵袭。 如今的步蘅能将千百种誓言张口就来,但暂时不想在重温旧梦之初便给封疆留个花言巧语、能哄善骗的新印象。 一直到步蘅结束一番清洗整理,重回岛台边,面对装盘的开放式三文鱼三明治和凯撒沙拉,坐下来,接过封疆推到她手边的Dirty,用餐到接近末尾时,她才选择低声说:“刚刚醒过来之前,我做了个梦。” 闻言,封疆手持的钢叉顿在空气中,对接下来的话似有预感。 步蘅绷直肩背,再次一瞬不眨地望着他,继续陈述:“梦到当初你回国前,最最后问我,还愿不愿意再送你一次。” 步蘅心知肚明,彼时的不予回应,是意图快刀斩乱麻,但那种决绝带来的伤害必然没有那般轻易能抹掉。 无论事出何因。 要有交代、要去弥补,既然抱着把人重新弄回身旁的决心,她至少得有这些意识。 过去的碎片顷刻纷扬洒落,不经提醒,封疆也记得细节。 那些切肤的痛过的、真实存在过的曾经,他试图屏蔽过、淡忘过,最后又只能在正视失去后清楚记得。 他提出的送行要求起初并没有被回应,出发奔赴机场前,他做了最后的努力。但等在那间公寓楼下时,他在那个昏昧的午后目睹的是步蘅随林胤礼不错目地离开的身影。 即便他知道那不代表什么,她只是又一次向他展露她决定离开他的决心。 多一次的机场告别,无非是多一些伤怀的记忆,延长彼此的感情交集。 立时决断和反复拉扯拖延,他们的做派原本都是前者。 是他一直犯规。 所以那一年切割的过程,想必她也更为难捱。 往事的口子剖开不易,切口刀刀指伤,但既已迈出了这一步,步蘅决定言尽所有。 在这张久违的共同进餐的餐桌边,她试探着触到封疆置于桌面上的手,顺着他修长的指节一路前攀,将他整只手覆盖在自己手心之下,在摩挲中压实,用温度传递温柔。 “昨天二哥找过我,我和他……我们讲开了一些事……”步蘅无意复述程次驹如何同她转述同封疆的那一场对话,那一瞬她灵魂的动容和震颤无法再次复刻,“我知道没有做到的事情说出来没有意义。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如果我依旧二十岁,昨晚可能已经排除万难推掉所有工作,出现在你眼前”,就像当初没有预兆空降南海,“忏悔我居心不良、意有所图、明目张胆地绕着你转了好几圈,却没能让你最早从我口中了解那些过去”。 步蘅恨自己如今即便动情,声线亦听来沉稳,声调甚至自带抑扬顿挫:“封疆,当初会那么做,是我希望……现在回头看,后悔的只有我一个人。” 虽然如今再回首,这更像自以为是,更像异想天开。可当年身陷泥沼时,连视野都是被变故障了目的,又如何能做到万事顺心顺意。 步蘅在摩挲中摸索得到封疆指腹在入伍那几年便生的茧,它们硬得像壳,倾轧着她软下来的心:“不止昨天,当年的我也从没说过——我一直知道,从北京到纽约,是这双手一直在推着我往前走。”异地异国,每一次的奔赴都近乎于翻山越岭,是它更多地主动克服困难,施予她体谅,交付她成全,从未试图往反方向拉拽过她。如果她只能选择紧攥一件身外物,它怎么都不该排到第二位。 “难题或许会有别的解法,我应该……当时应该再多找一找”,话到最后只剩低喃,偏低的声线持续撞击封疆的耳膜,蚕食他最后的冷静,“当初给你的爱不够好……”擅自剥夺了他的知情权、选择权。 爱恨浮沉,多年辗转,自觉难以道明的前情往事,那些隐瞒和自作主张,在已经被揭露后再行坦白,其实也不过只言片语便能概括。 最最后,步蘅覆在封疆手背上的力道已经是紧了又紧。 话说得并不用力,但这些迟到的、苍白的话出口,近乎卸掉了她身上的大部分力气,压在封疆手背上的力道瞬间过载,让她的整条手臂都有种要爆发抽搐的痉挛感。 但比颤抖更早一刻到来的,是封疆被她捂热的手反攥住她的力道。 在艰难的坦陈结束后,封疆抢先反握住了她,握紧了她。 躯体较之从前单薄清瘦了些,但从他坚硬的上臂肌肉疏导出的力量感并未有半分减退。 偌大的空间内,从他五指间传递出的磅礴力量,成为步蘅稳坐在他面前的稳固支点。 寂了三秒后,先挤进步蘅耳畔的是轻微的叹息,而后,封疆向前倾身,他抬起另一只手,另有一股柔和的力道抹平了步蘅眉心的褶皱,从他身上踱过来的清爽海盐气息几乎将步蘅全身浸润包围。 立场交换、易地而处,换自己来讲这番话一样不易 ,封疆对此有清楚的认识。 他甚至未必拥有在这样一个平常的清晨开口的勇气。 事到如今,他亦更加听不得她的自我否定,也看不得那双亮如点漆的眸逐渐洇红起雾。 封疆已经被两杯水浇灌过的喉咙此刻又干涩得厉害,他接住步蘅的话,开口裹挟着一点无奈:“我本来先做好的心理准备是,先找机会听一听你这几年遇到的难题、承受的委屈。” 他声音低沉轻缓,握住步蘅的力道丝毫未松:“结果因为我动作慢,又钻了会儿负隅顽抗的牛角尖,倒给了你胡思乱想的时间。是我太慢了,我也道个歉。我们两清?” 明明是并不能对等的过往与现在,在他的口述中却如此轻易就能揭过。 三年前的夜雪早已化尽,三年前的大雨已经不知道在地表蒸腾轮回过多少次,统统面目全非不可追。三年前的前情还能再续,靠的其实是他那颗仍旧停驻在原地的心。 他其实丝毫没有变。 步蘅在封疆话未落尽的那刻已经火速绕过岛台,强势地闯进他宽阔的胸膛。 所有的顾忌、所有的担心、所有的彷徨焦虑,都被他温沉的声音碾成齑粉,这段关系因为对方是他,她其实从来被赋予战无不胜的权利。 不舍得弄伤他。 但步蘅也着实控制不住捏紧扣住封疆手腕,攀住他脖颈抚摸他颈侧颊边,跨在他腿间,啃噬他削薄的双唇的力道。 管它能否呼吸,任它天昏地暗,仅仅是将人攥在手里抚摸把玩,真的不够。 * 不是不想偶尔沉沦在温柔乡里,但一早的时间只来得及步蘅将人剥光,却来不及她在人身上进一步驰骋、来不及一起陷落情潮。 畅行律政界多年,此次步蘅从归从所重新出发,路数同在Douglas时期不同。除了主办一些标的额高的案子,在几次合伙人会议后,在其他伙伴的期望下,已经更大力度地倾斜向蹿局以及“招财”。 一早的日程先是参加律协组织的合规论坛活动,做完现场交流发言,冷热参半地回应完凑上前来的同仁和相关企业高管,又紧赶慢赶转场,拜会正在走合同流程的新晋常法大客户。 原本时间相对富余,但对方聊完了自身的阶段性规划以及近期在实务方面的需求,又开始扯闲篇儿。说起其某位朋友“正在经历艰难时刻,计划转移资产。原本意图从滇边出境进入缅北地区,再想辙儿中转去往北美,结果赶上电诈横行,边防检查力度加码,出不去了”的倒霉故事,讲得酣畅淋漓、一语三叹。 步蘅听来听去,怎么听都是又一例将群众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利用P2P模式敛财的活例子。 所谓的艰难时刻翻译下等同于“处在爆雷边缘”,所谓的资产转移无非是“计划携款出逃”。“非法集资”四个大字已经蹿到步蘅唇舌边儿了,但她只能暂且按下不表。 而这所谓的扯闲篇儿,聊到后半段真实意图已经浮上水面——让她给点意见,关于这个金蝉脱壳计划能否成功钻法律的漏洞。 真实意见是若有更明确的线索,本人不便报警,但其他人能。现场说的却只有实务方向不对口,仅有拙见可供参考,以及“真情实感”地为缅北地区危险丛生的现状担忧。结论则是——绕道缅北失败了也好,不然未必能健全地走出那片区域。 步蘅抱持45度至15度随时可以柔性调节的礼节式微笑,说得对面多次为她对好友的热切关心深受感动。她几次引导话题收尾,才堪堪赶在正午前离场,放陪同她上门的温腾以及新入职的秘书孟知雨回所里盘案卷资料,只身赶赴刚杀青离组回京的祝青的约。 祝青原本预计41天杀青的横屏精短剧集硬是因为组内的各种幺蛾子拖成了55天,且已经是祝青和制片人极限统筹、反复协调得来的结果。 祝青也是没想到,选角时她和选角团队达成一致,只讲究人与角色的适配度,挑的皆是适配角色的新人演员,却依然因为内娱的畸形粉圈生态惹上一身骚。 剧集开拍一周后才正式官宣,为了等一位与祝青合作过的知名古风女摄为进组的演员拍摄的官宣形象照出片。 前面试拍拍得好好儿的,到官宣的日子,组内某位短剧出身刚跻身中长剧的演员因为前度上映的作品中cp骤然小火,短期内圈了一波粉。 待爆的明星粉圈惯爱拉表比对的超话签到、超Like、铁粉数都“发大水”般直线起飞,买股粉大量入场。 数据让粉圈自信心膨胀,粉圈的声量也给了演员团队漠视合同的底气。 买股又通常伴随粉红人的期望值、优越感,以及规训明星的指教心。 原定的番位引发新粉不满,官宣合照中该演员的站位因为不C且远离C,粉丝又因此进而指责剧组wpg。 演员团队一边在跟组的过程中无奈表示粉丝行为难以管控很是抱歉,另一边又粉丝群内以“无权无势小演员”自居卖惨,放纵粉丝继续撕剧组、撕制片方。剧集的官博自此开始了随后47天如一日被粉丝谩骂的漫长“日”程。 “能力只是演那个角色够用,之前大家觉得人看着挺踏实的,愿意合作”,祝青边将显示器转向步蘅边吐槽,初剪的杀青特辑她放在桌面上,“要不是这一出,有生之年我都特么未必能搞得明白超话是什么玩意儿”。 步蘅此前和明星团队打过交道,倒是见怪不怪:“下次带你见见新的世面。初见面自我介绍时,特别强调自己新的商务刚卖了几千万、新杂志几万本,以此来提醒你端正并优化服务态度的那种。” 祝青:“……” 世界过于奇葩,实在不好评价的时候,不得不选择缄默。 步蘅开始自助服务,自行点下播放键开始赏析祝青的工作成果,同时说:“也不是没有好处,见多了有利于修习变色龙功底。再遇到这种,我端出来五六七八个形容词同对方客套恭维不成问题。” 无语过后,祝青倒是满腔郁气散了不少,笑:“我说您这行,可真不愧是知名服务业。” 初剪版的杀青特辑中有不少绿幕、蓝幕镜头,步蘅顺带关心道:“做特效的钱够烧吗?” 祝青这部剧集合作的平台并非三大,而是以二创闻名的新兴平台,平台自制剧又不像购入的大厂版权剧那般经费充裕。 祝青瞟她,下意识接了句:“五毛特效预算还是够的,怎么,老板您要给我投啊?” 特辑中刀剑砍杀的碰撞铿锵声往外涌,室内一时喧闹,步蘅语气平平:“对,需要的话给个数。要多少,有多少。” 并不是妄言。 多年奋斗为的无非就是在这样的时刻给身边人底气。 这些年个人的积累与资本大鳄相比虽不值一提,但也算丰厚;入股的归从所虽然还在壮大的过程中,但也未来可期;何况单祖氏的部分,已经足够她散财救火。 祖荻数十年的积累,单凭一份并不亲厚的血缘,她无意触碰捡拾。可更多的财富落在叶雾山手里,远不如投进为叶鹿吟准备的信托,亦或她们酝酿中的助学计划。 祝青艸了一声,懒洋洋地戏谑道:“我这也算是一秒从草根小导,爆改上吃软饭、有后台的了。” 步蘅特辑还没看完,视线没挪窝:“这顿软饭得硬吃,提前说清楚,我这不是消费是投资。我看好你,砸钱图的是一本万利,不是扔钱没有声响。你得把更多学费给我赚回来。” “停”,祝青大力揉按了下起跳的额角,“抓紧打住,让您这么一说,后期还没开始做,我特么这就要焦虑上了”。 俩人碰头主要目的并不是出于叙旧或见面本身,这次小聚还有尚未到来的第三人刑行行。为的是给刚从祝青组里出来的、曾经因伤沉寂多年、如今刚刚复出的中年女演员何静植寻找新的工作机会。 搭线让何静植参与录制刑行行将要开设的一档名为《与她同“行”》的女性谈话播客节目,通过展示丰盈的内在,走口碑内涵路线重回大众视野。 做完上一篇深度调查后,刑行行和团队开始探索更多可能。原本一直活在文字署名里以笔杆子形象深入人心的人,决心通过声音出镜开设新栏目,在社交媒体时代为古早自媒体α留足更多发展的可能。 因为前一个录制行程超时,刑行行抵达祝青工作室的时候已经是午后时分,此前投进室内的光影已经被窗户切出室外大半。 步蘅尝试推介何静植的过程极尽简单顺利,刑行行只向步蘅确认了两句话——这个人你很认可?你希望她上我的节目? 答案都是肯定的。于是,刑行行的回复也干脆利落到只有一个字——好。 需要协调、需要说通的人,需要清除的障碍统统不必提,那都是如今的她凭借一张嘴可以解决的事情。 步蘅和祝青会为何静植背书并牵线,靠的也不是一时上脑、意气用事。 何静植入组后,祝青在讲戏的过程中发现她戏好敬业,如今却罕有工作机会 ;另一方面,她的营业状态保持得很好,阅读的习惯更保持了十多年,理解力超绝,开口言之有物。最特别的联结是,步蘅和祝青仍旧在推进的助学计划,录用的志愿者正在踩点的高原小学,是何静植沉寂期曾经志愿服务过一年半的地方。 世间的人际关系从来是强或富者同行者多,但除此之外,志同道合者也是。 何静植并非长居北京,祝青同她约的是线上会面。刑行行过来之后,先同何静植线上做了充分的沟通,而后才同回归后的步蘅第一次面对面正经说上话。 一晃十一年有余,但当初步蘅给予她的拥抱和鼓励始终余温未消。 除了当初的爱护出自真心实意,另外还因为她耳闻旁观到的步蘅始终在爬坡,是一个可以作为标杆随时进行自我鞭策的榜样。 自步蘅迈入北美大陆,这些年两个人其实几乎没再有过单独碰面的机会,线上的接触隔着屏幕始终没那么真切。 刑行行并不意外的是,如今的步蘅那双如星般亮的眼更加深邃、更加耀眼;步蘅并不意外的是她的成长,意外的只是适才旁听到的她谈及工作时那如机关枪般越来越快的语速,干练飒爽到全无了早年绵软的影子。 祝青把场子交给两个人之后,是刑行行先开口,这回语速慢了下来,还带着一丝没遮掩的疲惫:“师姐,怎么样,我变得还凑合吗?” 岂止凑合。时间塑人,十年磨剑、一朝亮刃,见证她成长为业内头部,身为旁观者也与荣有焉。 步蘅字字认真:“我想不到还有更好的样子。” 刑行行不着痕迹地动了下喉咙,而后将脑海中此刻唯一的那个念头、那句话说了出来:“我有今天,除了我妈、师父之外,最想让你看到。总算如愿以偿。” 时间的罅隙就此弥合,两个人站在祝青一扇窗景葱茏的铁窗前,就此开始交换一年又一年那些没来得及交换的故事和经历,从白日讲至薄暮。 人影在光下交叠,心影亦在光下相印。 * 日程都排得很满。到傍晚时分,每个人都有新的场子要赶。 刑行行要利用空档儿同广告商洽谈,祝青要同进京筹备秋推会的平台方加班开制作会,步蘅则要与北上出差的祖氏头号职业经理人任思檐见面。 刑行行去往的方向在北外环,视频平台和任思檐的差旅酒店巧合地订了同一家,祝青和步蘅倒是能顺道同时出发。 照理步蘅应该是等待任思檐上门的人,他也计划如此,但被步蘅否决。 当初步蘅从猎头那里了解到任思檐这个人的时候,中风的祖荻仍旧在世,是以祖荻的名义将任思檐空降进管理层。 此后,步蘅、叶鹿吟以及任思檐本人,陆续通过说服、征服亦或收买叶雾山之外的一众董事,寻着蛛丝马迹摸排代持的个别股东真实身份,一点一点将他这个职业经理人扶稳在舵手的位置上。任思檐也不负期望,确实有能力坐得稳,至少叶鹿吟需要重挑的担子他担了九成。 只是像猎头当初点明过的,任思檐这个人在前司的履历和能力出彩,但缺陷也分明。 生理上的,后天不良于行。 虽然日常无需依赖辅助工具行走,但行速缓慢,是因高坠产生的无法修复的损伤。 事故的发生是他于某个深夜从长居的公寓中意外坠楼,但因其本人在相应的时间前有过心理方面的诊疗记录,他也无意对他人在二者间产生的相关联想做出解释,在开启深度洽谈后被pass过不止一次。也正因如此,他错过了一些机会,才得以被祖氏从猎头的池子里捞了出来。 同祝青的具体目的地分别指向酒店大堂、酒店某会议室,并不相同,步蘅先于泊车的祝青上楼。 见到任思檐的时候,他正在收尾一通长途电话。 任思檐的助理Neo抢先站过来,面向步蘅:“步董。”同时在任思檐的示意下,携带任思檐的随身办公设备先一步退场。 挂掉电话后,任思檐扫了眼间或人来人往的大堂,而后又环顾了下眼下这个开放式的沙发区,最后把目光落回步蘅身上:“人比以为的要多。Evelyn,介意进我的套房吗?” Neo必然也在,步蘅同任思檐又算是战友,此外又都经历过港岛小报夸张标题的毒打,很难有这种顾忌。 步蘅倒是反向提醒他:“我没关系,倒是你,万一被有心人作文章,恐怕被潜的那个名号会扣给你。” 刚卷入控制权纷争的时候,“疑似赘婿”“白面书狐”的名号都背过。任思檐曾经在意过,小拇指上象征单身主义的戒指挂了很长时间,一度挂成了习惯。 如今早已适应,任思檐只好整以暇地笑,慢慢挪动不那么灵活的腿:“没关系,毕竟收的薪酬到位。何况我刚过完生日,又老了一岁,羞耻心也进一步萎缩了。” 步蘅配合他的行走速度,步速明显慢于平时。若是路人不特别留意,其实不太能想象到,眼前挺拔的男人遭受过差点致其再也无法站立的重创。 只要没人像叶雾山那样,刻意制造所有人都需要跑动起来的场合,来凸显任思檐的残缺,妄图摧毁他为人的尊严。他在人群中惹人眼的从来不是走姿,更不会是步速。 进了套房,Neo已经叫好了客房服务,中西合璧的茶歇套组已经陈列在客厅的边几上。两个人的饮品喜好他心中有数,室外正值晚高峰时段,咖啡因的摄取应酌情减少,他已经提前开始备煮花茶。 步蘅进门后没忘肯定刚跟了任思檐一年的Neo:“Neo,你这样细致要把任总惯坏了。” 任思檐更为大方:“我可以把Neo留在北京,借你至少半年。” Neo不是第一次被boss们拿来打趣,心如止水,见怪不怪,甚至微笑自荐:“二位老板都觉得我还ok又感到为难的话,我不介意辛苦一些,两头吃,多赚一点置产的钱。” 边开玩笑,任思檐边将一份草案递给步蘅:“下下周,叶董生日,是个召集会议的好日子。” 他们是下午的航班抵京,一路僵坐几个小时,此刻持续久站多少勉强,任思檐话落先一步坐了下来,说:“这是我的意见,最终什么时候动,决定权在你。” 面对叶雾山,任思檐并不是以德报怨的人,只是他有仇不会当场报,要等待效果最大化的时机,可以隔夜,甚至隔长夜。 步蘅和他是一路人,他看得分明。所以才会互相赏识,交付信任。 或许,她比他要更擅长织网一些,更为果决,也更为思虑全面。 当初律师建议过将祖荻的全数资产转为家族信托统一管理,确定一名信托基金代理人,基金的股权再由几人及家人共享。这种方式有利于家族团结、事业稳定,所有人参与管理家族事业约等于只能以职业经理人的身份介入。 这种方式适合未来,但并不适合没有将蝗虫刨除出去的现在。她没有接受推进这种方案。 祖荻仍健在,叶雾山便惦记败坏她数十年积攒下的口碑,资金想往海外调、核心资产想往资本主义世界卖。 除了将叶雾山彻底踢出董事会,不必偶尔需要直面那张脸,叶雾山自认为从祖荻那里已经顺利继承下来的部分不动产,步蘅和叶鹿吟也有了打算。已经在祖荻过世前拿到了更新的遗嘱,公证留存,只待他接近一无所有,认为还有一众祖屋、楼宇商铺傍身作为退路的时候全部收回。 她安排得非常周密,甚至提前封死了叶雾山借此闹事的合理性。近一年来,为叶雾山买了不少公关稿,为他立了个和他抛妻弃女、见利忘义的形象异常割裂的新人设。将他塑造成一位极其爱女的老父亲、甘愿奉献自己的一切托举外孙女的外公、百年后将捐出所有财产投身公益的良心资本家、一件衣服洗无数次穿N年不忘本的老港人……一番操作下来,叶雾山估计没有领悟到其中精髓,对她的态度开始拧巴起来,称不上友好,可比 对其他人来说像个人一些。 这些新人设,恐怕不方便他在日后与晚辈不睦争财产,不方便借媒体喊话,尤其不方便痛哭骂街。 遗憾的只是,叶鹤鸣去世半年后,警署开始对那起车祸起疑,却至今未有新的进展。 “日子是很好”,步蘅在读过任思檐递过来的文件后才至迟开口,“但我好像没有等的耐心了”。 叶雾山,林胤礼……这些人,她清理的时间拖得实在太久。 至今还能记起某些滑稽的心情,当叶雾山带林胤礼出席某些场合,她初次发现二人竟然相识;当叶雾山带林母嚣张地踏足祖荻的灵堂;当此前林胤礼同她和祝青的萍水相逢变成了有意接近;当叶雾山竟然想“亲上加亲”,促成她和林胤礼这一双“志同道合”的人结合,以便商量结成一致行动人,稳坐大股东之位…… 寡廉鲜耻和卑鄙,实在不足以概括形容。 还有那个自她回京就上赶着来上眼药的陆铮渡,这些年来失智般不能专注自身,将少时的摩擦如同看为世仇,在无数个项目上刻意和封疆对垒,却遭遇滑铁卢。和这些人搅合在一起恐怕也不排除是为了给她和封疆添堵,做的共享项目再度成为炮灰,也算天道有常。 步蘅的话是让任思檐意外的,近四年的时间等的了,不差两个周,她不是这般沉不住气的人。 步蘅紧接着解答了任思檐的疑惑,但说出的话却更有悖任思檐日常对她的认识:“我不想让已经等了我很久的人继续等。哪怕多一天,我都会替他失望。” 她想让一切归零,再真正地重新开始,从缔结良缘的新篇章开始。废墟打扫不干净,她无法向他开这种口。 但只是一时的情绪泄漏。离开前,步蘅确定的时机还是任思檐提议的那个好日子。 待谈完此次北上调研的路线图,任思檐送又临时接到晚场邀约的步蘅下楼。虽然步蘅考量他行动不便,婉拒过。 在轿厢电梯内,任思檐摩挲了半饷穿戴在小指上的那枚尾戒,在仅有两人的空间内道:“Evelyn,我本以为你是事业至上封锁心房的人。能分享吗,和等你的人再次牵手,和之前的生活有什么不同?” 大不同。但言语苍白,无法道尽。 大千世界,万种风情,纵然尽数领略,差了某一个同行的人,收获的色彩是差之千里。 步蘅猜也明了,在任思檐的故事里,想必也有他在等或者在远方等待他的人,她只简单解释:“Yan,月亮三百六十五天起起落落播撒光辉,但最近的格外明亮。” 正说着,电梯抵达一楼。 步蘅还没有抬步踏出去,就见拉开的轿厢门外,站在那里的,是已经结束第一阶段会议,正要与人转场进行私下会谈的祝青。 各自身旁都有公务合作方。这样的场合下,步蘅原本打算先回首同任思檐示意就送到这儿,而后同祝青简短打过招呼后再离开。 却没有想到,她迈步出电梯后,同她一并下楼的任思檐并没有紧跟出来,而是被冰冻在电梯内,在她回首的那一刻,他甚至连视线都是失焦的;而她余光中如梦初醒般矗立在原地的祝青,出乎她意料地正在打发同伴,用一句“临时碰到朋友,明后天我们再谈好吗”终结了原本的计划。 步蘅的触觉并不迟钝,何况有些异状已经浮在表面上。 对方离开后,步蘅当即锁视祝青。 她熟悉的那双英气十足的剑眉此刻已然绷直,在她开口询问的前一刻,祝青已经甩给她一句“之后解释”,而后便大步迈进电梯内,将冰冻在里面的人大力拉拽了出来。紧扣在对方领带上的手筋骨突出,带着分明的、不可自控的因为激动而生的颤抖。 而任思檐也并未有任何的闪躲或抵抗,即便在被拉拽的过程中,他的身体一度撞上梯壁,并不灵活的腿也随之踉跄。 见这边有动静,远处的大堂经理、一旁的酒店管家都靠了过来。 步蘅本着对祝青和任思檐的了解与信任,先一步充当抵挡他人靠近,向其余人解释并担保声明不是爆发冲突、无需帮助、不会对酒店秩序和财务造成损害等等。 谢绝围观和靠近后,步蘅的视线重新回护已经挪到一旁步行梯入口的祝青,以及被她拉拽到入口门后的任思檐身上。 正对上的却是祝青伸开握紧的拳头,清晰作响的一巴掌挥到任思檐苍白面庞之上的场面。 “是我认错了吗?”祝青的声音亦裹上了分明的撕裂感,“还是说,人死能够复生”? 她自己是有答案了的,若怀疑是认错了,万不会将巴掌挥向陌生人。 步行梯入口的门,此刻才因为推门的力道回弹,荡到底,重新闭合。 步蘅当即抬步快速靠过去,但在靠近门边的时候又停了下来,停在原地等待。 门后,任思檐眼眶亦开始红得骇人,这一巴掌震得他半边身体都随之颤抖,面前的祝青眼神像淬了火的刀,人被冲天的怒火淹没,也让他被无尽的难堪溺毙。 可任思檐清楚,最难堪的不会是此刻。 果然,待祝青来得及再次打量他,发现那枚他紧急之下还记得从小指挪到无名指上的戒指,突然笑了起来。 祝青盯着那代表婚戒的佩戴位置,自嘲:“这些年你装死,把自己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让我们都以为你死在了国外,该不会是为我好,怕我上赶着当第三者?” 祝青的话犀利度远超任思檐能承受的范围,他精心构筑了多年的心理防线顷刻摇摇欲坠。他所有的预期都是听她对他进行审判,对他无尽嘲讽,而不是对她自己进行诋毁。 任思檐艰难地指挥自己伸手,却在碰到祝青的前一刻被她挥开。 他强迫自己扭曲所有的过去,否认全部的曾经:“祝青,我们上次见面还是20岁的时候。我没有还手也没有阻止你甩过来这一巴掌,是因为隔了太久,我自己也不确定,小时候的我是不是做过什么让你误会的事情。另外哪怕只是因为我们同窗多年,一起长大,我骗一个发小也确实不地道。” 祝青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眸底的晦暗越聚越深,对面那张嘴她当场撕烂没有意义,对面这条命她对着聊天框每年会在某个特定的日子,输入一些有的没的哭过坟,但她此刻觉得痛彻骨,便不介意把对方也捅穿:“骗吧,礼尚往来不是吗?我不是也连哄带骗的哄你上过我的床吗?看到你还活着我挺放心的,本来我还可怜你年少失怙、天不假年,现在我那点儿生来就不多的怜悯可以拿去喂街上的流浪狗了!” 一字一刀。这些话远比高坠让任思檐痛得厉害,祝青漠视他的脸色和眼神,用肩膀撞开他,推开步梯间连通外界的门,大步向外迈,越走越远,再不曾回头。 步蘅紧跟祝青向往走,见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握住她手臂将她拦停。 室内无风无雨的,但很奇怪,大堂的灯光顷刻模糊了起来。 祝青侧身,问步蘅:“他现在用的什么名字?” 稍一冷静思考,她想她一定是从步蘅那里听过这个人的名字的,一次半次总该有,她不会毫无反应、毫无所觉。问题只能出在,他不止割断了和国内一众人的联系,也抛弃了曾经的身份姓名。 步蘅给出答案:“任思檐,思念的思,雨檐的檐。” 有那么一刻,祝青想要回头,却最终控制住了自己,继续往前走。 祝青知道自己应该在离开前向步蘅做些解释,即便长不了,也解释不清,可她应该解释:“发小,老同学,以前认识的……但现在……称不上认识了。” 步蘅也清楚她的习惯。适才她没有冲进那个窄仄的步梯口,是因为即便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她也应该为祝青留足独自呼吸的空间。 她也向祝青做最后的交代:“你知道怎么找我。任何时候。但凡你需要。” 话落步蘅便同大堂经理示意,而后继续嘱咐:“我叫了代驾,钥匙给我,让代驾送你回去。” 一 直到目送祝青上车,步蘅才原路返回,横穿酒店大堂,往某个被遗落的角落进发。 Neo也已经被她喊了下来,候在大堂,等待她的下一步安排。 步蘅示意他暂时不用上前,Neo就依言没有靠过来。 步蘅拉开步梯口的门的时候,见到的是任思檐垮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的修长身影。 步蘅此前见到的任思檐,从来是彬彬有礼、斯文体面的。叶雾山骂他的时候也最常说他笑里藏针,可见他惯常温和,几少面目狰狞,让人喘不过气。 可此刻,在这个不算封闭的空间内,他像是一头被搅住了生息的兽,站姿佝偻,了无意趣。 步蘅并不擅长介入别人的故事,但是当事人之一是祝青,她没有选择。 任思檐身上的变化她也看得明白,她只能保持理性,冷静地问下去:“为什么骗她?” 任思檐以沉默作答,步蘅厌恶这种无处着力的对峙,她并未听清两个人的对话,她点破的是她发现了却无法理解的细节:“戒指,你从来挂在小拇指上,就在刚刚,却换到了无名指,你特意想让她以为你结婚了,为什么?” 任思檐闭了闭眼,他旁观到了祝青和步蘅的互动,无法放任自己对步蘅言无不尽,他的咬字从模糊逐渐清晰:“为什么……我他妈也想知道为什么?” 又凭什么,凭什么他不敢让那个充斥了他童年、青年时期的人以为他们还有哪怕一点可能。该死的道德和伦常,凭什么恣意出没,让他毫无防备,无情地杀死了他二十岁之后的人生…… 步蘅并不逼迫他,在她的世界里,祝青的份量不止任思檐,多数人都不能比,可眼前这个人也是她交付部分后背的战友,战场之外,他们也并非没有其他的往来交流,如何都算得上朋友。 一瞬间,记忆突然回溯起大学时代,在封疆他们师兄弟的聚餐场合,她替祝青处理糟粕的过往。 当时并不存在手心手背,此刻也不能这般区分,但她罕见的有一瞬的茫然,无法辨识前进的方向。 今夜无法理清的因果只能交给明天。 步蘅手已经再次搭上门把手,语气虽软内容却不是商量:“Neo我叫了下来,在大堂。身体一旦觉得累,就不要继续勉强。他是为你好,你要做的是听他的。” 门还没有完全拉开,任思檐突然伸手微扣住步蘅的上臂:“戒指,我需要你向我承诺,不会告诉她。” 步蘅松开扣在门把上的手,回身看向他:“要帮你圆这个谎,你知道我需要充分的理由。” 任思檐嗓音低哑,也松开扣住步蘅的手,手臂脱力般垂下:“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在这个关键时期离职。” 步蘅眼底顷刻挂了一层霜,心里泛起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离职?因为这个就要逃跑,我一定给你写一万字推荐信,狠狠看得起你。” 两个人静立了许久,在步蘅不得不离开的时限上,任思檐才在各种思绪与后果间挣扎完毕,带着沁出额角的冷汗,带着无法调整匀称的喘息,告诉步蘅:“亲兄妹……我们是。” 他苦笑:“难道我要带着她□□吗?她不方便知道,我需要你帮我。我没得选择。” 第87章【大结局】 第87章 正文大结局(下)。 87.正文结局(下) 一直到迈入临时应约餐聚的四合院的大门,步蘅脑海中仍旧是任思檐的话音制造的余震,久久未消。 这座选址四合院的京府菜馆与国子监相邻,装潢风格选用的是传统中式庭院画风。位于庭院天台的酒吧已经进入晚间营业时段,模糊的人影在高处随灯影摇晃,身在其上,可以将相邻长街的夜景尽揽。 前来引路的是餐馆的小二。 步蘅迈入包间的时候,正赶上主厨上门介绍当日的特色餐品,讲到末尾正要退场。 将步蘅临时招呼过来的,是她在工作中多次接触过的、她无法拒绝的,在商务部门耕耘多年,最近刚从工信部门卸任退休的秦廪司长。其在任时指导慧能等企业成立动力电池产业联盟,除了助力企业应对337调查,还在此前发布了一份针对欧美的专利预警白皮书。 步蘅见证并参与了白皮书从酝酿到出炉的过程,也因此和多位行业巨擘有过接触,拿下慧能的那个案子,这部分履历也是增彩的筹码。 秦廪在电话中说得随意,晚餐二场,聚一聚,聊一聊。 步蘅进场后才发现,是个蛮正式的局,在座的其余人咖位也有些超出她意料。 坐在主位上的人是汽车网站出身的造车大前辈,已年届55周岁的易麓。主宾的位置给了她前些时日远观过的郑意方,副主宾的位置空缺,副宾的位置上才是秦廪。三陪、四陪都是熟悉的业内面孔,另有步蘅此前研读技术资料时上门咨询过的N大的一位老教授,还有步蘅最为相熟的慧能的周之桅也陪同郑意方在场。 见她进门,在座唯一的女士周之桅先行搭了把身旁座椅的椅背,招呼她落座,同秦廪一起将步蘅介绍给其他人。 步蘅落定后,一众人接着聊在动力电池产业联盟之后成立的、更具备行业话语权的新能源汽车知识产权联盟的周年活动。 没聊几句,易麓忽然侧身对郑意方说:“催一催封儿,这家伙耗费时间、精力把协会和联盟的架子都搭起来了,又游说我们几个老家伙加入,指挥我们干活儿的时候也没客气,喊他吃顿饭还敢迟到。告诉他,再不来我今晚就退群!” 他讲这番话的时候声调高亢,但明显是佯怒,惹得在场的人发笑。 feng,步蘅听到这个音的时候耳膜牵动心弦振动。在这群特定的人之中,这个feng指向的有些过于分明。 郑意方一边拨电话,一边附和易麓:“我上回见他已经发难了,这小子抢先向国内企业免费开放基础专利,衬得我们这些老的不懂事一样。” 明贬暗褒,是为了抬高当事人,步蘅听得出来。 恐怕在场的人也都知道郑公子在封疆那儿锻炼,紧接着就纷纷笑说——怪不得老郑薅人家倒贴当家教还不害臊,敢情是觉得自己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正说着,有规律的三声敲门声递进来。 伴随着戛然而止被切断的铃声和脚步声,一道颀长的身影过门而入。 身姿步履轻快从容,全套的英式西装三件套已经卸了外套,白衬衣外仅着了贴身的马甲,衣袖半挽,露出一截青白的腕子。向众人致歉的同时,先同最靠近房门的秦廪握手,而后依次转向其余人。 握到步蘅的时候,秦廪抢先开口替步蘅介绍:“步律,知识产权板块的专家,尤其擅长涉外业务。” 委实不是个适合贸然相认的场合。步蘅同靠过来的封疆稀松平常地对视了一眼,知道他也会有相应的考量。 果然,封疆修长的手同她手心一触即离,甚至称不上握,是陌生异性间正常的社交尺度。唯一搞砸的是,俩人没打商量的一句“幸会”,同时开口说得像一起报幕般整齐,重合得过于严丝合缝。当然,这个“砸”是步蘅的自认为。 封疆紧接着被易麓按到副主宾的位置上,在他身旁落座。 场子上没有开酒醒酒,这个小二场主打的是汤品和小食,凑在一起是为了松快些聊会儿天儿,只需要头脑风暴助兴,都是认为酒精误事的人。 但眼下易麓目光直瞪瞪地盯着封疆看了会儿,看得封疆了悟了过来。以茶代酒自罚了三杯,而后征询易麓的意见,莞尔道:“现在消气了吗?” 易麓立刻指着封疆,同另一边的郑意方说:“看看,年轻人就是会哄人,一套一套的。” 一句打趣,又牵出了一串笑声。 封疆倒是此时罕见地插了句嘴:“麓总,今晚我的老师在这儿,周总和步律又是女性,得拜托您过会儿口下留情。” 这话一出,易麓又蹿了簇新的不满:“看吧老郑,你得作证,我还一句话都没说呢,这家伙就败坏起我来了。” 封疆这会儿是真的开始哄他:“要不我再罚五杯?是今儿见有新朋友,我怕您再点我几句,让大家真以为我是个中老手。” 嬉笑怒骂几句,就这么被放过了。 转瞬桌上又聊上了俄W战争、岸田XX下台、南韩戒严风波、叙利X政权更迭得速度过快……最后落脚到某T再次当选美总统。 337调查的阴影本就横亘在很多中字号企业出海的前景上,加征关税等系列操作人人皆知又将提上日程。 郑意方到此时才发言:“虽然技术能力是根本,但近几年的情况明摆着,大家在外面打的不只是技术战,团结起来是对的。我们几个老家伙血厚一点,像老易你侄子,全家放养,年轻人摸石头创业,单打独斗的话,在外面是会吃大亏的。” 何况在国际大盘子上,就算他们想停战止戈,也不被允许。不争,也得被动挨打。逆全球化浪潮不止一年了,谁家盘中餐都不想分食给外人,却仍旧惦记着别人碗里的肉。 团结协作争夺话语权,把中国新能源这块牌子打出去,才能真正站得稳脚跟,也多少能荫蔽一下后来人。 易麓明显不想提家事,但也接了郑意方的话头儿:“所以封儿来找我的时候,我一口就应下了。只是没想到,就此上了贼船,被他当成了吉祥物摆来摆去。对外站台的事儿他自己是一点不干。” 说到这儿他又侧身继续打趣封疆:“抛头露面的场合也多少上一上,你以为媒体和公众愿意天天看我们这几张老脸啊?” 说的是周年相关活动,致辞这个差又妄图支使他这个老年人。 易麓说得很实在,也确实在很多对外场合上,易麓替他这位发起人担了不少责任,封疆倒也不为难,爽快应下:“记着了,听您劝,下次一定。” 易麓怎么听这都是托辞,较真问:“具体哪次?” 郑意方在一旁帮封疆说话:“你都半退休了,过得自在,帮年轻人分担些压力站下台,也算没白担前辈的名头。你没见人忙得肉都顾不上长?” 眼见话题越扯越歪,且过于聚焦他个人,封疆主动同置身饭局的老师穆教授搭话。就此引得大家议论起Fengxing与N大合作的实验室,谈及N大在相关技术上的投入以及正在推进的校企合作项目。 一桌数人,大半是校友,自带共同话题,除了秦廪这个政务口出身的本硕海归。 赶在穆教授一番研发进程的叙说后,秦廪身为喊步蘅入局的人,主动将话题引导向她:“步律是不是也是N大出身?” 步蘅如实应:“对,本科是。” 一直游离在话题外的周之桅此刻也插了句嘴:“你和封疆总看起来年龄相当,读书的时间线上应该有过交叉吧,学生时代有没有过交集?” 步蘅借机看向封疆,端了一晚的清淡表情浓了一些,展颜笑,叫包间天花板上下泄的灯光减了一点辉:“有过交叉,但是单方面认识。师哥从前就是校内的红人,我刚进校门的时候就听说过他的名号。恐怕这些年来,一届又一届的人都没少听过关于他的传说。” 周之桅又即刻望向封疆,意思是到你了。 步蘅有些意外于周之桅同封疆的直接和不客气,看起来不像是仅仅公务上有所关联的客套关系。 封疆接收到了周之桅看戏的表情,不知道是哪里让她瞄出了端倪,但他本身也没想要藏得严严实实,只是不希望步蘅立场尴尬。 他选了无伤大雅的部分回,开自己的玩笑:“那我希望传的不是我当众顶撞穆教授的故事。” 几个人纷纷直言看不出他从前是这种风格,又点了几位知名校友在校内读书时的趣事,最后秦廪笑着总结:“N大不愧是卧虎藏龙。” 而后秦廪又说起前年的一例337调查:“ITC(M国国际贸易委员会)公示的初裁书就四百多页,要不是步蘅做我们的志愿顾问,单那几百页的外文报告,那堆专业术语,我们别说解读了,看一遍也要少一条命。” 步蘅知道秦廪是有心为她抬轿,也不愿他的努力白费:“那段时间我刚好做过十年间的337案件资料分析。被诉的中企在所有企业中总数占比超过百分之九十。这几百家企业里,最后成功认定未侵权的只有百分之五左右。看到统计数据中的这些数字,我只是想力所能及地参与进去,做些什么。还得谢谢秦司长他们给我这个出力的机会,让我付出的精力得以收益最大化。” 秦廪紧接着又举了她参与部里与ITC的沟通谈判,还差点被扣海关小黑屋的故事。步蘅在他越讲越激昂的关键时刻委婉出声拦阻,避免秦廪将自己描述为无所不能且无所畏惧的钢铁女战士。 她仅将海关那一出概括为“运气不错”。 “不是运气”,其他人仅仅间或点头肯定,倒是封疆意外地开口评价,“能平安过关,是因为你做的都是对的事”。 语调平和的一句话,没什么修饰,却正正砸中步蘅,砸的她一时心口暖热。又一次不用隐蔽地对视,步蘅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隔着桌案,隔着灯光,无所顾忌的,炽热滚烫的。 一众人听得饶有兴致,最后郑意方还夸周之桅眼光到位,之前便为慧能择选了出色的代理人。 见刚才封疆直接地表达肯定,秦廪看似随意地提及:“产权联盟里不是还要再充实下律政界的代表,国际贸易法、专利法的专家现在有了,知识产权的部分,封总要不要试试师妹的水平?” 并肩作战的机会确实罕有。但不及封疆回应,易麓又适时开起了玩笑:“不是不可以。俩年轻人,再加上我,往哪儿站台大家都能看得出来——我们选人最重要是斟酌模样。” 玩笑话都是点到即止,紧接着又议论起近期业内比较出圈的几个实车测试视频。 周之桅赶在一众大佬口干舌燥讨论得上头的时候示意侍应生上前添茶,同时与步蘅耳语:“有个天台酒吧,感兴趣吗?有兴趣的话过会儿单独约一个。” 步蘅刚应,搁置在桌案上的手机适时震动。她大概猜得到消息来自于谁,果然,点开是一句:我现在出去,你隔七八分钟? 步蘅状似认真听讲,将视线投放在讲话的人身上,但视线不时漂移,望着封疆没动几口的餐盅,心内微叹,讲起了条件:“你至少再吃一半。你吃完,我们再议。” 是让人猝不及防的回复,他的提议,变成了她反制他的交易。 吃饭,这几年成了越发程序化的、机械化的、可有可无的事情。面对这样的要求,在这样的时间,他多少觉得勉强,可特定的人当前,也不是不能妥协。 余光中的人手腕、手指均一动不动,步蘅面上端出轻轻柔柔的笑,回应周之桅的布菜,指下凭感觉在找虚拟键盘上的字母位置:“怎么不动,需要师妹哄?” 九个字引发从内而外震荡出的笑。有人恰在此时站了起来,临时外出,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为封疆提供了遮掩。 封疆于是强迫自己捱一捱,继续进食。 又近四十分钟后,才在庭院区的一处凉亭下汇合。 晚到的步蘅在迈入封疆视野后,仍在一步三回首,探查四周的情况。看起来谨慎小心。 亭檐上覆着海棠枝,风从枝下掠过来,凉意在肌肤上肆虐,封疆挪移了下位置,站在迎风处作为遮挡,旁观到她的举止一时觉得好笑,于是开口问:“步律,我们还没交换过意见,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抛弃玩过了的师兄妹,步蘅端出了另一个封疆意料之外的答案,她此前有认真思考过:“被考察期?我目前应该正处于。” 原来尚且无名无份。 步蘅应得一本正经,封疆便也摆出来一副要深入聊一聊、沟通下的意思。 片刻前包间内张弛有度、谦逊有礼的都市丽人已经消失,此刻剩下的是要掌控全局的步蘅,她主动追问:“封总觉得不合适?” 封疆表现得像是可任人摆布,但以问题回复问题:“怕今晚护着你的人撞见,所以跟我单独见得小心谨慎、避人耳目,是吗?”他指她那个一步三回首。 步蘅听笑,但没被他的话拐跑,接续道:“考察的规则我们提前说开,怎么样?” 封疆配合:“在听,请说。” 步蘅便没再客气,开始上手,捏紧他的手臂,一番拖拽间,俩人位置几换,最终换他站在背风处,不得享用劲风吹拂。 俩人站得很近,步蘅靠上前,双臂打开,就是一个将封疆大半个人身都拥在敞开的怀抱中的姿势。 一开口,吐息呼出的热气更是拂在封疆颊边耳后,一息更比一息灼烫:“为了公平,我们对双方的责任都进行明确。因为我在考察期,所以你得承担对我吹毛求疵提各种要求的责任,我也有因为觊觎你所以硬要关心你的重担要抗。没有异议吧?” 她话落掌根下移,抵在他腰侧,抚摸揉按着那一片僵冷。 封疆还在消化她这个倒反天罡了的责任划分,同时制止她,往下拆她搭过来的手:“只小会儿,这个温度,我没关系。” 步蘅用的抵抗的力道不比他差,没有听他的,且给予红牌警告一次:“月亮在上,我代表各路校友、八方同仁劝师哥别动,不想现在就被师妹以下犯上的话。” * 可惜开放式的环境下实在不适合做些什么,一直到饭局初散,步蘅跟随周之桅单独上移到天台的酒吧区,今晚与封疆这一出计划外的狭路相逢,全程最出格的“偷情”也不过是那一记相拥。 对酒水没什么特别的偏好,周之桅同步蘅点的都是调酒师推荐的当日特调。 在天台边缘的观景位坐下来之后,扫眼从近及远的,由路灯与灯箱招牌串起来的人造光河,周之桅拨了下被风抚乱的碎发,突然说:“很难得,三万个日子里,又捞到这么惬意的一个晚上。吹吹风,喝一点,观夜景。” 紧接着,她主动提:“还记得那幅《三万次日落》吗?带你参观的那幅,几十幅画,你单单为它停步。” 自然记得,步蘅还记得周之桅说过,合适的契机,可以介绍她和作画的人认识。 步蘅明了,此刻,或者说近期,大抵是有了那个合适的契机:“要给我介绍那位朋友了?” 周之桅没有正面回答,笑着接过吧台区域服务生端递来的酒,想起今日特调的名字叫“难掩的秘密”,突然问要撤退的服务生:“菜单里是不是有一款低度酒叫做Cinderella&Ariel?” Cinderella&Ariel,灰姑娘与美人鱼。步蘅想,得名如此,想必口味偏甜。 服务生应,同时提醒周之桅:“但这款酒只在12点之前供应。” 周之桅笑着致谢,而后回应:“没关系,他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变身。” 周之桅明显在卖关子,步蘅一时半刻地捉摸不透,周之桅也没有给她更多思考的罅隙,紧接着问:“对这帮人之前有过了解吗?特别是易麓总和封疆总。” 步蘅同她如今算是相熟,但牵扯旁人,到底说得委婉:“看过坊间的评价,将他们分别比作项目经理和产品经理,大抵是认为产品经理更懂产品。” 周之桅也没多此一问,没问其中哪一位是那个更被看好的“产品经理”,她见步蘅神色认真,也不想自己过于“狡诈”,于是提议:“遇上你挺巧的,能凑在一起给你们互相介绍,也很难得。你方便的话,我现在就把人喊过来?” 没什么不方便的,下回巧遇周之桅很难意料是什么时候。人社会化之后,精力着实很难挤,即便亲朋好友同城,想见的频率都如同异地,何况她们并非base同一座城。机会错过了,或许就不再有。 周之桅于是边调手机通讯录,边挑眉,借那款酒开玩笑:“那我通知美人鱼上岸,趁12点他变回不便示人的灰姑娘之前。” 如今鲜见人提及童话故事,经周之桅一番描述,要见的人形象顷刻变得生动了起来,一并随着她的话音和涓涓灯光簌簌而下的,还有从步蘅心头、脑海瞬时鱼贯而出的许多期待。 悬念的揭晓甚至没打什么时间差。 周之桅的电话拨通的那一刻,她抛出的第一句话,就让步蘅明白了过来,这条在夜深时分即将被周之桅喊上岸的“美人鱼”,是她刚刚抱在怀里的同一条。 实在是惊人又让人欣喜的巧合。 私下里面对封疆,周之桅直接地让人很难招架:“你应该没走远吧,我把你的人拐了,但凡还活着、还能爬,你应该还在附近的某个角落等着吧?” * 封疆抵达之前,周之桅招呼步蘅换座到她身旁,将对面的位置留给封疆,形成了一个一对二的阵型。 “原本是我家人要练笔的画。想法是他的,下笔我20%,他少说50%,我儿子还占了一点。”周之桅在封疆出现前,先行为步蘅介绍那幅画的来源,“严格来说,他是我儿子的朋友。我们看画的时候,我以为是巧合是触动,现在看好像没那么简单,对吧步律”。 封疆早便洞悉二人的关系被周之桅看出端倪,刚落座便先向步蘅介绍:“骆松静。周总是骆松静的妈妈。” 难怪周之桅借用童话故事来摊牌,骆松静的天真同少年持重给步蘅留下过深刻的印象。想必周之桅除了纵横职场魅力四射,在育人方面也是行家里手。 已经被周之桅取笑过,封疆选择直截了当地问:“从哪儿发现的?”两个人在桌上几乎没单独向对方抛过话,就算眉目能传情,怕也是没对视几眼。 周之桅又冲他不带感情地念了一遍《三万次日落》的前情,而后说:“第二份例汤上来的时候,只有我们步律那一碗上面少飘了一片普罗旺斯。在这之前,只有你同上菜的侍应生耳语过。另外,我第一次见你同年轻异性握手,虽然只是轻轻一碰,那也是第一次。” 原来是这些细节作祟,封疆下结论:“证据链不够硬,误伤的概率还是有。” 周之桅也认同,但另有论据:“换别人是有,换生活方式万年不变的你,只能是100%。” 她紧接着转问步蘅:“他在感情生活中,是不是也特别刻板?你不动,他也躺平那种。” 可以说一语N关。 步蘅其实也是首次见周之桅如此诙谐有趣的一面,只好顺势反问封疆:“为人是不是有点失败,我没见过周总对其他人进行过人身攻击。” 周之桅接着拷问,对象这次换了1v2阵型里的1:“多久了这是?” 想起那句“考察期”,封疆无视步蘅从眼神中传递过来的告诫,说:“目前还没有名分。您再接着帮我祛魅,人跑了,我又孤家寡 人了也说不定。” 当下的氛围松弛且愉快,周之桅不太信他的鬼话。 果然,还没接着拷打,就听步蘅紧接着澄清:“我跟封总交情挺好,有点可惜三万次日落没能全部一起看;交情也很早,从刚开始认识世界的未成年开始。人对外人可能有冷淡的时候,对内一直宜室宜家。” 最后一句是临时想要补充,起意是玩笑话,并未经过深思熟虑,讲出来却说得心脏软如棉絮。 服务生这才将适才周之桅加单的那一杯Cinderella&Ariel呈了上来。 薄荷香随风送了满桌,蓝色如流星雨过境般在杯中画出一笔长留白,缀在白色如潮汐的酒沫间。 周之桅轻抬下颌指向安坐在对面,同步蘅时常四目相对,近乎未有一刻偏离过的封疆:“你的。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喝完你的水晶鞋,早些跟着你的王子回城堡安寝吧。” 一句话说笑了三个人。 历来情绪稳定的封疆也有瞬时的耳热。 是周之桅先打趣,也是她先笑,笑声荡进风声,随风送远,与灯光和月光一起粼粼跃动。 * 之后的几天,步蘅惯常同祝青交换当日动向,但祝青始终没有同她敞开聊一聊的意向。任思檐那边,也在再次同步蘅确认她会保守秘密后,完成原定计划离京南下。 猝不及防的迎面相逢,激烈的感情冲撞……落点却如同未发生过一般,并不寻常。 转念步蘅又记起祝青工作室常年收到的那束“自由长青”,那个抵得住沉默,也耗得过岁月漫长的人,似乎也是一样。 不寻常,但对方好像也没有想要结果怎么样。 大抵那一点不怎么打扰人的付出,已经是对自己的成全。 步蘅已经连续两个工作日抢时间提前结束工作,到Fengxing园区附近候着,蹲一会儿日程爆满的封疆,一起回家。 这几日她还从骆子儒那儿套出来了老鹦和黑子的寄居地,上门和两位非人类老家伙联络了下感情。 一别数年,人心的罅隙想要填满尚不能分分钟做到,何况语言有障碍,不能单纯靠嘴互诉衷肠的人与鸟、人与狗。 念旧心也时常泛滥。 譬如,她也没来得及同封疆交代——开在白檐胡同里,租了他寄居多年的那套院子的那间公益书店,即便他没有收过一分租金,仍旧在很久前便营运困难。她砸了主理人一些钱和两个故事,便同对方谈妥。如今对方仅是运营人,背后的老板已经易主成了她。 她便也如同作弊了一般,得以偷偷了解到,十余年前她刨土栽下的那满院欧月,如今无花时节仍能飘翠、缀满新叶,健存了大部分,是因为他包年了园艺师,在搬出后仍旧留心,连同院子里的其他花木,持续进行打理。 还得以知道,他偶尔会一个人回去坐一坐。 并不同人说什么,大部分时候是在人少的夜间出没,也便一直坐到店铺闭店清场。花开的时节,他会同主理人商量,剪几支,粗粗拢在麻布里,置于臂弯中离场。 她是知道他这个人的。这些事,如果不是她碰巧了解到,有生之年他恐怕也不会将他认定的“这等小事”同她分享。 同封疆异国多年又分离数年,除了早年Fengxing的创始团队,后来他身旁的大部分人对她想必都是陌生的,她人到跟前,也不会过多招眼。 但步蘅依旧没有试图涉足封疆的工作场所,只留守等候在园区外围的商业配套区域,在一间社区咖啡店寻了个可观街景的位置继续签批积压在手边的流程。她的位置和抵达时间也只同步给了荆砚,免得错过,人再没接成。也尽量免于影响他们既定的工作。 * Fengxing园区内。易兰舟在试车场蹲了一个月了,色号又深了不少。在新一期研发项目答辩会现场,遇上被事业部的新同学们盼来当评委的封疆。两人肤色一对比,更衬得他像是刚刚出土。新人们也不怵历来亲和力极佳的boss们,纷纷拿色号开俩人玩笑。 答辩一结束,封疆做完点评便第一时间退场,留下其余人复盘问题。 易兰舟作为几个人中最沉得住气、最能守口如瓶、最偏向道德标兵的人,接了池张替封疆预定的池张本人做不来的心理按摩订单,有心同他聊几句。 跟随封疆横穿公共活动楼的连廊往综合办公区走,在回他办公室的路上,还顺带听了听海外事业板块汇报的决定在巴X上马的外卖业务的发展情况。 身为世界外卖前几大市场,占据其市场份额最大的app来自一家商业模式陈旧的本土企业,外来者作为的空间不小。Fengxing的优势在于此前收购了其本土最大的共享出行企业,可以借助其端口引流,骑手也是现成的。 易兰舟听了会儿,心里已经知晓,恐怕封疆近日又要出一趟远差。也幸好他这一趟跟来了,不然下次私下有机会聊点儿什么,又不知道得哪月哪日。自己一旦进了试验场,高层例会也得时常请假缺席。 进了门封疆也没同易兰舟客气,坐哪儿全凭易兰舟自助。他只忙着闭合了百叶帘,让室内空间变得私密了一些。 紧接着,他上手脱身在园区时惯常上身、与年轻化的企业生态匹配的梭织运动外套。边脱,边往嵌在办公室里侧的更衣间走。 易兰舟看了几眼,知道是因为自己早年最先留意到他在用药,后续又见识过他身体各种勉勉强强、不同程度罢工的状况,他如今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完全不避讳自己,敞亮地当着自己的面儿,去摘裹在身上的腰托。 封疆倒是也稍微顾忌了一下他的心情,在坐下来的时候强调了下:“答辩会的议程太长,有备无患。” 易兰舟已经摒弃了早年的委婉和苦口婆心的风格,在几位“爱和自己过不去”“口无遮拦”“心比天宽”的战友们的锻炼下,平实直接地多:“后面飞里约的航程更长,照这个未雨绸缪法,要不封闭也打一个?” 封疆罕见地被他噎了一下,只好语气放轻快些,找补道:“我这是未雨绸缪,你说的这到亡羊补牢、末路穷途了。”真不至于那么严重。 综合办公区远离主街,窗帘闭合后,室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易兰舟见他刚坐下来,就从一旁的机要文件柜里抽出一台设备开机。 桌上的办公内线适时响铃,封疆也没避讳他,用免提接线。 荆砚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封总,新收到的调查资料我做了分区,传到您的在线文档目录页里了。和对方的通话录音我也做了纪要,粤语音频也备份了,放在附件里。” 某些字眼穿针引线,调动出一些陈旧的记忆。 这一幕似曾相识,易兰舟心脏微沉。 第一时间想起的是,某个城市被暴雨浸没,园区提前发了居家办公通知,整栋楼除了应急值守的人之外罕见人影的日子。 也是在这间办公室里,他和封疆关注完平台收到的遇险信息,跟进完后续结果,在某个静下来,两个人一时间没什么要事急事需要处置,似乎只能慢慢捱,以熬过恶劣天气的时刻。他闭眼放松了几分钟,再抬头,封疆也是垂眸正在翻阅某些东西。 某些晨昏不定、场景不同,但主人公是同一人的跟拍照片。 彼时封疆也没有避讳易兰舟,他上前,封疆没遮没挡,让他得以看清那些影像具体是什么。 或许是易兰舟眼神中的不认同过于分明,封疆压下眸底往外泛个不停的晦暗,声音很沉:“我知道不合适,这样不对。” 彼时他们刚经历过打仗度日的艰难时期,易兰舟说不出任何刻薄的重话来,他本也不是收纳了那种词汇的人。 那一天封疆最后撂给他的话,比那一晚十几年来最大的降雨量对他的世界造成的破坏大得多。 封疆的神情堪称严肃:“老易,没有避讳你,是我也需要有个人,在我某一天控制不住的时候,拦我一把。” 获得一些影像,过分程度尚且可控。但未来太过漫长,没有人能估量克制和隐忍能持续多久,他对自己并不放心。 眼下,易兰舟上赶着问:“听池儿说,你最近搬了新地方?” 其实这几年,彼此间很少关注对方的这种细节。这一回无非是订购的部分家具和家居用品,走了池张某个狐朋狗友的渠道,其中的某些款式又明显只适配异性,才惹得池张格外关注。 早过了有话要客套说的客气期八百年,封疆回复地很直接,甚至直接替易兰舟跳进了下一问:“是,但目前不方便开门迎客。” 易兰舟也替池张婉拒:“就算方便,人也凑不齐,他得月中才能回来。” 前几句聊得太过无效,封疆视野内,纸质屏已经刷新出来数张截图,港岛小报夸张且花哨的标题挤占了大半块屏幕。 偏头疼来得及时,封疆主动替易兰舟排忧解难,提高议事效率:“如果你想问的是步蘅的话,不用避讳她的姓名,我们已经和好,人在我家。这份很让你们为难的心不用继续明里暗里地操了。如果是其他事,我现在也有时间给你,你可以直接开始。” 易兰舟:“……” 进程如果已经初现结果,心理按摩似乎确实可以暂停。 公事方面,几个人的默契如今也是一聊就透,没必要选当下多费口舌。 见易兰舟立在原地迟疑,迟疑后决定直接离开,封疆又在他出门前喊他留步:“老易。” 易兰舟回眸。 某些心底话决定刺破坦白,只是一瞬间的决定,封疆也说不清是分享还是建议:“去年我尚且打算,等X1、X2都按期上市,步入正轨,我在年届40的时候退休,做一做前半生没来得及做的事情。等计划清单里的项目一一划完,人生若是还侥幸能有一段长度,如果她有了归宿,或许我也可以从头开始,我们再熟悉一次,我尝试去做一个哥哥、做一个舅舅。我替自己想过这种人生。” “人我没有放弃过,但我也放弃过另一种结果。” “每间花店说不定都会有闭店的那一天。不为获得什么,没有想留住什么,不能再多表达什么,很怕让人困扰,仅仅作为普通朋友,有时候也可以替自己争取一顿饭的时间。” 这夜封疆收工的时间比前一日稍晚一些,海量的信息和资料即便已经被归类,仍旧耗费了他极长的时间精力去吸收。 关阖文档的时候,脑海中仍是一条又一条交缠的脉络,同附在他脑皮层上的揪痛一般相生相合。部分信息重叠、部分如平行线毫无瓜葛,有些是既定的过去,有些是他从中摸索出的、未来可能发生的变化。 人回来了,从前他克制住没有去做的事,如今反而要出格些插手。 喊荆砚起身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荆砚同他确认完次日的行程,才开口透露步蘅正在园区附近,且前来已久。 封疆的目光剐在他身上。一直到封疆先于荆砚步入电梯,先行下楼,被另一位当事人反复嘱咐莫开口的荆砚才被放过。 但知晓工资从何而来,虽然这份工资对自己重要程度有限。荆砚审时度势,赶在电梯门闭合前态度积极地向老板承诺:“我保证绝对下不为例!” 不知道是默契还是有人私下求情,封疆同步蘅见上面,听来的第一句话是步蘅替荆砚解释:“是我强行封口,并非他心甘情愿。” 封疆收了步蘅手持的移动设备,笑:“我会吃了他?” 步蘅抬手碰了碰他的额角和后颈,一个凉,一个更凉,都是不尽如人意的温度。她回:“我是担心我刚开始渗透,还没渗进去,就毁于你的无上权力。” 说得像他宛如一位独裁者,封疆捉住她进犯过来的手,握紧,干脆建议道:“责任条款,可以加上一条,权力共享、风险同担。” 封疆已经在下楼的路上通知荆砚下班,两个人也没急着上车,他示意紧随而来的司机将座驾靠边泊停。 就这么慢慢地,一起走在这条他无比熟悉,却也带着孤独感走了数年的路上。 多少感慨,也有庆幸,还有片刻担心美好如琉璃易碎的不确定,或者说,不配得感。不止自己,身旁一众人,目前无一收获圆满。可能它确实世间罕有,易碎难得。 思绪悄悄偏离,刚回神,步蘅在同一时间挣脱了他的手。 一秒的落空感之后,是步蘅化身为紧紧攀附住他的温热的力量,与他在间或有行人走过,不时有车辆梭行的十字街头当众相拥。 路灯阑珊,夜色深浓,温泉一样的热息从他全身所有漏风的缝隙中渗入,消融他心头初生的那丝犹疑。 身后有一列道旗迎风招展,远观如一列肃立的侍卫。身前的人,也是在风中施以他铠甲毛氅的护卫。 “现在回头看,更年轻的时候,我真的不会谈恋爱。脑子里装了不少克己复礼,也不怎么习惯当众做些什么。错过了很多这样的时刻”,步蘅手臂上移,将封疆继续压紧压向自己,“我们从头再来”? 感受着彼此胸腔的震动,封疆温声问:“你希望怎么来?” 步蘅耳语给他听,说尽一切亲密:“热情的,奔放的,难分彼此的,意乱情迷的?有兴趣吗?” 封疆伸手,轻柔地按住她后脑,在两个人咬在一起之前,交出他斩钉截铁的答案:“我随时奉陪。”「清水真的影响人发挥」 * 过了一周清醒时身旁即便无人,但也余温尚在的日子,在封疆出差南美的第一天,步蘅已经不太能忍受仅有一人温度的床沿。 步蘅只能同被接回家,在两个人连同楼宇管家的集体照料下日渐聒噪的老鹦说话:“汇报一下,过几天我也出趟远门。” 老鹦倒是句句有回应,但啊来啊去的,嗓音时而尖细、时而高亢,声调莫名听来熟悉,不知道又模仿了谁。 “等我回来就求娶你爸爸,你就变有户口本能上的鸟儿了。” 老鹦还在长长短短的啊个不停,步蘅虽然觉得孺鸟不可教、鸟语不想闻,仍试图为自己讨个彩头:“跟我学个词儿:马到成功。” 老鹦在关键时刻又变身贞洁烈鸟,嘴闭得严丝合缝,抵死不再出声。 步蘅同它互相斜了对方一眼,她身为更高等的动物,决定识时务者为俊杰,果断放弃调教鸟大人,出门上工。 * 真正飞抵港岛是在又一日后。 预报中的黑雨将在半日后袭城,那个时间,临时召集的股东会、董事会已经接续召开完毕,事情差不多已能尘埃落定。 而叶雾山的寿宴安排在那日傍晚,秉持他的个人画风,大操大办。 步蘅从任思檐那里早便见到了电子邀请函,叶雾山为庆生大赦天下,准备单独为昔日有过龃龉、有过不睦传闻的人单开一桌,且桌牌上大书“后福无疆”四个字。 任思檐当时同步蘅商议:“我有心出席,只当做社会学观察。” 他拿岛内一些几百年不改的封建活动说笑:“就算被诅咒,无非是被求暴毙或断子绝孙,我本身也没有长生和相关想法,百无禁忌。你只等验收成果就好。” 见识过将死之人的挣扎,见识过垂死之人的留恋,但并未过 多见识过人苟延残喘时如何发疯如何爬,可步蘅无心欣赏任何人剥掉面皮歇斯底里。 纵然在这样的猎杀时刻,她血液亦隐隐沸腾。 黑雨袭城是天象,他们搅动的这一场淋在叶雾山头上的风雨,叶鹿吟和任思檐能眼见它畅快淋漓的模样,对她来说已经足够。 叶鹤鸣死前极限托孤,她当初分明没有应,可也一步一步介入到这种程度。 隐患拔除,叶鹿吟能安稳执掌一阵子公司主席之位,任思檐再帮衬她几年,不断挖掘一些新的职业经理人,日子总能过得去。只要人不过分贪心,不追求代代蒸蒸日上,接受力不能及时会江河日下。 罢免提案抬上来,步蘅那一份投票权,授权给了任思檐,投票现场她亦没有出现。 后来回看,他们也确实没有低看叶雾山的浪子雄心。 双方都有动作,都在暗中运作下手。 叶雾山面对罢免结果仍能心平气和,是因为他也在随后祭出了两份医疗记录和多封医疗往来邮件,自认为能扳回一城。 一份直指本已身有残疾的叶鹿吟癫痫加重,抽搐发作时随时可能失去神智,无法胜任主席职务;另一份则用来攻击任思檐,指他多年前便身患抑郁症,不能继续任职行政总裁。 撅人隐私,买通医生罔顾职业道德,直击个人痛点,符合他无所不用其极的作风。 伴随着一份份文书在席间传阅,站居不同阵营的董事们先于几位当事人因口角升级,在席间大打出手。 因为留有后手,新变化下,任思檐仍旧情绪稳定,甚至荒诞的局面让他比前一个提案抛出来时更为冷静。他安抚过叶鹿吟,临时从会议室退场,途经茶水间的时候,还为步蘅端回了一杯意大利黑咖手冲。 人未现身,但过程步蘅全程旁听,免了他复述的麻烦。 任思檐放下咖啡杯后,抢先自嘲:“叶生也是真能折腾,我以后身上的Tag除了瘸,还得再背一个精神病。我其实有点介意……” 步蘅看得懂他留的后半句话是什么:“今晚的寿宴虽然不太能开的起来,但你还是想上门砸场子,是吗?” 任思檐点头应,不加任何掩饰:“不愧是你。” 会议室间的动乱,随着廉政公署登门自然能解。任思檐此前并未细看步蘅和她在港的前同仁投递到廉政公署的检举材料具体有什么,让他放心的只是,一旦开始行动,她绝不会手软。 只是有一点他没有想明白:“最难啃的魏董那边,你又去做功课了?他临阵反水的挺坚决。” 虽然没有这个人,他们也能顺利过关。可对方的倒戈,总归给了对面更大的心理压力。 步蘅看他:“我以为是你。” 任思檐没有多纠结:“我来查。” * 廉政公署登门将人带回调查,会议室里的吵嚷咆哮从短暂的戛然而止,升级为更高音调的尖声高叫。 而后,随着一串又一串凌乱的脚步声踩过,最终归于沉寂。 亲临现场检阅成果,能让人亢奋,却带不来什么欢愉。 落地玻璃幕墙外,黑云已压境,即将落雨。 暴雨。声势浩大、洗尽地表万物地落。 分不清隔了多久,开门声响在身后。步蘅无需回头,已经从幕墙上投射的人影辨识出对方是谁。 自从有了任思檐这个经理人,她其实同叶鹿吟的交流鲜少。 日后见面的机会想必更少。 步蘅回头,叶鹿吟抬眸望着她:“叶雾山虽然人不怎么样,但话并未说错。这个主席我没有条件胜任,至少不能长期胜任。” 有些话不必说得一清二楚,叶鹿吟相信步蘅听得明白,她只是没有把握,得来的会是什么答案。 步蘅起初没有动,在瓢泼大雨撞击上落地窗,水流如瀑下滑的那一刻,她才开口:“我应该在很久以前就说过,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叶鹿吟并未有什么筹码,除了无法带走、终有一日要交付于他人的资产。 步蘅也对此心知肚明:“没必要可惜,如果你实在无法为它们找到归宿,到那一天,我不会拒绝。目前的所有收益,我也没有打算放手,就算作这一段时间以来我劳动的回报。” 可这一段时间以来,代价不只是付出劳动。 兵不血刃是假话,沾上了利益争斗,必然要经手一些龌龊肮脏。要处心积虑、步步为营。这一面的她,她暂时没有摊开在封疆面前的心理准备。 已经没能给他最好的,不想让他看到更坏的。 “你还是恨我们?”叶鹿吟手腕下滑,撞在轮椅上。 步蘅上前几步,替她将手拾起来,搁置回她膝头:“如果你觉得原因如此,结果才更合理,我不介意你这么认为。” 叶鹿吟借机抓住她手腕:“什么时候走?” 步蘅看着她,知道这句话要问的其实是什么时间回,是叶鹿吟心理上仍旧缺少支撑,即便她身旁还有从她少时就伴她左右的数位家佣。 步蘅也没有极尽吝啬,反握住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我没有能泛滥的爱心,可也不算冷漠的恶人。我有需要我做个好人、做个向上的人才能配得上的人。如果你见不到我就无法活下去,我随时可以让你看到我。” 步蘅先于叶鹿吟离开任思檐这间办公室,先于她离开这栋一柱擎天的楼宇,带走了叶鹿吟的管家,去奔赴这一程的最后一个目的地。 去看一眼她的来处,她在这世间的来处之一。 * 祖氏大宅自祖荻中风,一直落在叶雾山手中,如今虽仍旧红绫高挂,喜气却被大雨深深掩埋。 叶鹿吟的管家云姨,是早年祖荻从女工中挖掘出来的苗子。经历了各类培训,经叶鹿吟自己择选,才来到她身边。 成年前一众人都混居于这座老宅,云姨对其了解颇深。 从旧人旧事,到格局陈设,到如今物是人非的历程,皆能细数。 步蘅一路上听云姨讲叶鹿吟和叶鹤鸣这些年来的不易,她没有打断,没有响应。 她能理解老人家的苦心与用意,无意为难。 调查期内叶雾山已不得自由身,主人不在,宴席停摆。 云姨从前在多个祖氏家族聚会中主持局面,近乎人人认识,她带着身形高大的司机傍身,顺利同如今在老宅做工的佣人交涉好。 进门颇为顺利,深入内里却仍有波折。 主人不在,可以主人之名自居的、叶雾山近年来高调示爱的新晋伴侣仍在家镇宅。 步蘅在云姨带领下,即将进入早年叶氏姐妹生活的小院前,对方横冲直撞了过来。 不过刹那,云姨已经同来人昂声撕扯了起来。 几乎不见过程。 大雨能冲刷地表,却冲不散人心积累多年的旧怨新仇。 步蘅从没有一刻如此厌恶人际关系,开始怀疑自己此刻现身此地是多此一举。 封闭的宅院飘着分明的沉香,对方想要上手掌掴云姨,步蘅示意司机上前擎住对方手臂的时候,云姨也情绪激动地后退了几步,差一点踩上从一旁绕道走的年轻女佣。 对方手持一串香囊,步蘅示意司机的同时,撑了差点崴向一旁的这位过客一把。 黑雨渐密,在玻璃棚顶溅出越来越强的声浪。 对面的质问从冲向云姨改为扎向步蘅:“你这些年在外面没人养,所以才只学会了欺师灭祖?” 可能对方已经极尽尖锐,但杀伤力实在有限。 步蘅冷静地建议道:“我放得过任何人,但司法和公义不能。您不如省下些力气,此刻就去咨询律师,是否能争取保释机会。” 口舌之争实在无益,互相诘问更会如同上演马戏。 步蘅此刻面无表情,加之身量细长,言辞冷淡,显出了一些上位者的凌厉。 更为难堪的互相攻击得以戛然而止,就此幸免。 她没有将更多的眼神放在对方身上,抢先一步挤入云姨此前指向的院落。 迈进去,发现也不过是一处普通方正的空间和寻常的瓦舍屋檐。 云姨整理了下衣着,再次开口向步蘅絮说叶鹤鸣、叶鹿吟的少女往事。从机灵的童年,到聪慧的少年,再到迟来的叛逆的成年。 但因为只是单方面讲述,无人回应,终于还是走到了难以继续下去,只能停止的地步。 三个人静立在两间闺房的檐下,抬头观天。小小的一方天空,被框在高墙之内。 不知道当年的人,是不是因为这样,才最终短暂地从这个空间内跳出去外逃。 云姨自认为身兼重任,要弥合亲情缝隙,见步蘅神情淡漠,旧话重提:“你妈妈——” 步蘅出声将她的话截断,唯一一次打断,怕也是最后一次:“云姨,这个世界上没有规定说,我孕育了你,我和你之间就自然产生了爱,我必须爱你。我懂这个道理,我想您应该也听得懂。” 她先一步进入院内,又先一步踏出。云姨望着她坚决的背影,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可没有人想到,这一程的末尾竟然还会有新的意外。 当她们重返主院,两头毛发顺滑、四肢舒展颀长、双目炯亮的恶犬迎面扑来。越过拦挡在步蘅和云姨身前的司机,如同精准定位般,亮齿撕扯上步蘅的衣角。 入院后的细节,在细碎的伤口开始透过残破的衣衫裸露在外时,争相涌上步蘅的脑海。 在疼痛如蜘蛛网在她的神经末梢上作祟时,她至迟反应了过来。 是她出于本能撑扶过的女佣,是那串染了味道的帮助恶犬寻踪的香囊。 是她觉得没必要波及无辜,释放的那一丝称不上善意的善意……她为此被回报以恶果。 * 溃烂流血的伤口四布,纵然云姨和司机上前以身饲恶犬,仍难以抵抗动物本性对步蘅造成的大量伤害。 衣衫褴褛、浑身浴血的模样想必唬人,何况她自知如今表情寡淡、眸色深沉时,是一副不容靠近、不容置喙的寡情模样。 云姨被她塞给司机,原车返回,顺路求医。 步蘅自行撑伞在后,感受要将全身撕碎的痛,感受那阵不能自控的时冷时热。用残酷的生理记忆,逼自己修行心冷心硬,逼自己记住这个血的教训。 是要去往医院的。因为家里会有人在等她,她必须完好地原路返回,回到那座他们共同生活多年的城市。再让人失望一次,恐怕就没这么容易重头再来。她不能总是仗着他还爱,就让他继续等。 伞檐暴雨如注。 一直到她迈出最后一道门槛,仍旧无人敢靠近上前。 步蘅是在彻底走出这座老宅时才抬头的。 天幕黑雨深沉,对面是暗作一片,幽然深秀的草木。一辆车在街边被雨雾围拢,一个人影在凉风中被吹出分明的轮廓。 人影即刻卸了手中的伞,漫过如河的雨雾,直直地向步蘅奔涌而来。 我又给他出了一道难题。步蘅想,当她见到封疆靠过来,想要拥紧她却不知从何处下手的时候。 步蘅逼退了眼底的情绪,眼神清明后,更是清楚地看到封疆抿平的唇线,紧蹙的眉峰,他湿作一体的全身。 他受不得湿凉。因为她的纰漏和过失,又要将他一并拖入难捱的困境。 抵达医院前,步蘅努力地于途中安抚封疆,用她剩的那只掌心完好的手,抚摸他的后颈。可没有办法,她此刻能给予他的力量有限,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今夜没办法将他眸底的深红溶解。 已经不用问他从何而来,又如何得知。 如今的他站得更高,能力更强,既然会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他了解到了他能够知道的一切。 是她忍得不够好。 如果能够预料到今日,她还是应该在扫扫干净一切之后,才去重新招惹他。不应该在主动放话重头开始后,又让他被迫直面莫名的肮脏纠葛。 入院,清创,包扎,疫苗接种,输液。 一直到将步蘅身上沾染的能够擦净的血痕一一清除,封疆才停下来,在这间单人病房里坐下来。 步蘅满身狼狈的血腥气似乎会传染,封疆擦了半饷才将她擦干净了些,不再能那么轻易地刺伤他的眼睛。 可血腥气却没有消散,近乎随着他的呼吸攀附在他停留过的每一寸空间里。 分不清是自喉头、腰椎、前额哪一处暴起的疼痛在体内挪移游走,疼痛充斥进全身每一寸骨骼肌肉,冷汗已经顺着后背的肌肉线条往下滚。 发麻的下肢也在提醒封疆,提醒因航班取消、被迫联程辗转才得以尽快抵达的他,他如今看似正常的状态恐怕难以维持。 但他仍旧伸手试了下步蘅扎针的那只手背的温度,哪怕自知开口亦在喷薄腥气,仍问了一句:“还疼吗?” 步蘅面色一样发白,全身脱力,她仍能保持清醒的支点,只因面前的人是封疆。她轻缓地摇头,可也无法冲封疆挤出一个能让他有效放松一点的笑。 还在瞒我,封疆想。怎么会不疼,如果不是因为你疼,我为什么会觉得人要被疼痛湮灭。 封疆不着痕迹地将手臂撑在床沿上,用他能够调整出的相对平和的眼神看向步蘅:“前几天,你说我们重新开始。这一次,是打算一辈子的,是我误会了吗?” 他滚动喉咙,觉得更多地腥气几乎要从喉咙中咆哮出来:“如果我不主动查,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回到北京仍旧一无所知。我等你回家一起吃饭,想告诉你这次出差我好像比从前要想念你。我有再好的耐心,彻夜等、天天等,可我还能等到人吗?” 他不敢让自己停下来,一鼓作气说下去:“可能我的想法有错,是我要的太多。是我不懂怎么做一个好的伴侣,一个能让人信任的伴侣。我没想过要你时刻向我报备动向,没有想要任何时候都能形影不离。可我希望你淋雨的时候,至少愿意给我一个撑伞的机会。是我太过分了吗?” “我脑子里有一个声音,不断告诉我要理解你、理解你,可同时还有更响的一道声音,告诉我我什么都可以做,除了做你的未亡人……” 他看不到自己的眼睛,不知道如今那里也如同要滴血一般红。 步蘅几乎要在封疆的问句中心脏骤停,她从前见过他最生气时的模样不过是一言不发,从未听他挖穿骨髓,掏心掏肺地讲这样多的心底话,如今在他字字泣血的问句中不能更清楚地明白——自己让他狠狠伤心了。 顾不得纱布和针头,步蘅只想要把人留住捂热,可封疆比她动作得更快,她只来得及碰到他的一片衣角,他已一头扎进病房的洗手间,摔关上门,且将门从内里反锁。 持续的流水声,和间或因为过于剧烈而无法被水流遮掩的呕吐声,紧接着从门后挤入紧跟过来的步蘅的双耳。 封疆能听到拍门声,听到她的着急和担心,可胃部的抽搐紧跟情绪的起伏,一浪紧接一浪,在他的暴力镇压之下,又被更加强烈的返流回击。 一股股热息灼痛整个喉管食道,灼伤鼻腔唇舌。他向灼热的痛意和在胸口翻涌肆虐的不适投降,任自己僵麻的双腿脱力,重重磕在冰凉的地砖上。 在吐的视野一片模糊,神思昏沉之际,又有一股清晰的意识从混沌的脑海中游弋出来——我可能,吓到她了。 晃了晃沉重的大 脑,拭掉淌在脸上的冷汗,他在剧烈的喘息声中慢慢调节自己,攀住洗手台,借力再次站了起来。 身后的拍门声仍旧未停,封疆望见镜子中狼狈失色的那张脸,一时觉得陌生。 这般惨淡的脸色,如何再度直面步蘅。 她一个病人,不该反过来为他这个陪护提心吊胆。 封疆凑合着漱了下口,关掉水龙头,在再度回归的静寂中,对门外担心的那道人影道:“找护士过来,把针重新扎好。我马上出来。” 嗓音低沉喑哑,无法掩饰,他也没有余力去遮掩。 * 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刚要挪步向病床那边去,封疆脚步就不得不顿住。 步蘅仍旧在等他,只是在他发话后,没再逼迫他,离那扇门远了一点。 或许是他形容仍旧苍白,步蘅一望过来,满眼眶的倦意中,便夹杂着分明的痛色。 见他出来,步蘅上前一步,试图抬起她那双伤口四布的手臂拥紧他。 一通发作后,封疆暂时不能同步蘅持续四目相对,只压下视线提醒她,说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老实些,别乱动。不知道自己现在跟个破布娃娃一样?” “破布娃娃”终于等到了表忠心的机会:“我不是不惜命,都是皮外伤。就算真成了破布娃娃,爬也一定会赶回去见你。” 事后的承诺,目的分明,不可信。封疆充耳不闻,不给反应。 但犹豫了一下,微弯腰,尽量避开纱布和外敷药,抄起她,把她运回病床上。 镇痛的药效没那么持久,步蘅此刻也被泛滥的痛意磨得体力不济,但在封疆放下她转身要走的那一刻,还是出手勾住了他的手指。 想到身后那张脸上失血的苍白憔悴,还有适才眉目间清晰的痛意,封疆控制着自己,不回握,也不抽手。 步蘅对付他的寡言封闭有经验,又将他的手拉高了一些,指挥几根完好的手指,在他手心凑合写:别生气了。 封疆仍旧需要一段自我调适的时间,不想面对自己毫无抵抗力的溃败,读明白她在说什么之后,才小心将手抽走,且回眸用眼神示以警告。 步蘅也没强求,给他自由,放手。 不是每句话都只能通过写,要不是他看起来听会很勉强,她也不想用这种儿戏般的对话方式。 赶在封疆看过来的那一刻,她又抓住机会强调:“尤其不要和自己过不去。” 还在前半夜,步蘅的体温就开始攀升,难捱的时候很难静躺下来,她一动,一旁并未睡沉的封疆便被惊动。喊护士来测了□□温,静脉滴注里加了一袋药。 再次安顿下来,封疆先用湿巾拭了下她覆了满额的汗。 夜间灯昏黄,在人心上凿缝,纵是铜墙铁壁也得有片刻温柔情愫浮动。 步蘅在半梦半醒间又催:“让你去急诊看一下,你又拿听不到那套来敷衍我。我有错我会反省,你也要改,我们互相监督。” 封疆将护士调高的点滴流速又略微调低了一些,而后重新低头观察她的情况。 步蘅便拍了拍身旁的床铺。 封疆略微迟疑,最后还是听她的,躺了上去。 步蘅向他那侧依偎了下,碍于伤处,仍旧留有空隙。 “等回北京”,步蘅声线有些散,因为在同药物中的安眠成分对抗,“我也送你一张门卡,一串钥匙吧”。 封疆将侧脸往她那一边埋了埋,伴着深夜,继续同她说话:“不喜欢我选的地方?” 步蘅拍拍他的手:“不是这个意思。下回我再自作主张,你可以把我锁进去。” 彼此都知道,她不会被任何人锁住,他也不会舍得禁锢哪怕一点儿她的灵魂。 封疆倒是经她启发,有了其他灵感:“你要是很想买,也可以。下回我再被迫生气,就把自己锁进去,以免在你面前痛哭流涕,惹你心烦。我尽量只内耗,不外耗。” 步蘅又抬手摸他的眉,觉得他那样长长的一条,陪自己缩在这张单人床上,多少显得委屈:“你这样说,虽然我知道是玩笑话,可还是显得我有些渣。” “是我想明白了。我改,比你改变孤胆英雄的作风,更快一些”,封疆讲得挺认真的,“就这样吧,我心甘情愿”。 步蘅:“喂,你这样既像骂我,又像骂你自己。” 一言一语,聊到自然入睡,身体的疼痛还在,可心上的褶皱都被尽数抚平了。 第二天步蘅醒来,黑雨仍旧满窗横流,一切同前一夜一样,只不见了封疆的影子。 床边高几上黏了一张留言贴,同封疆放进她微信中的留言一样,大抵是怕她一时着急看不到,所以留了两遍:“出了点紧急状况,我一早得飞回去。找了护工,上午会来。不经我同意,严禁出院。” 步蘅从并未完全消退的睡意中调动思维思考。 需要封疆紧急处理的情况,想必是重大失误或者重大事故。 正开始揪心流年不利,两人都遭灾,望着满窗下跌的雨线,又突然发现了问题。 黑雨袭城已经将近一天一夜,全港的航班恐怕取消殆尽,他怎么飞回去?这个骗子。 但想必是行程周折,刻意简化,为了免于人担心。步蘅于是佯装不知,配合地回:“好。我这边你放心,你也照顾好自己,我会查岗。” 隔了半个小时,又不放心,还是较了下真:“哪个航班?天气不好,落地给我报个平安。” 结果左等右等,不见回复。 不知道是谎言被戳穿,不好回;还是正在忙,不方便回。 没等来回复,但先等来了护工和上门慰问的任思檐。任思檐进门的时候,护工正外出同护士核对今日的用药。 步蘅刚听完任思檐对她光荣负伤、差点牺牲,从内而外进行的一通严肃批评,一时间感慨祝青和这位哥如果真的就此离散,至少有一点益处——不用被上课。 护工从外推门而入,望见任思檐颀长的背影,下意识奇怪道:“封先生,你这么快又能起来了?” * 任思檐虽然腿脚不便,但好歹身体没有其他负担,协助步蘅在脊柱外科病房里将封疆翻出来的时候,步蘅一进门,他便贴心地将病房门再次合严。 封疆下肢脱力,不太能动,扁桃体也肿了起来,近乎填塞了喉口,人在持续地低烧。 步蘅进门的前一秒,他正想将自己摔晕,才好睡一会儿。 她找过来比他意料中的快,大概是他不够清醒,留的破绽太过分明。 封疆张了张发声困难的嗓子,唇是微勾的:“怎么站在那儿,过来。” 他躺在那里,憔悴虚弱,发出的声音不仔细听约等于无。步蘅不太能看他这种对自己身体无能为力的样子,纵然重逢后,她多次发现他身体抱恙,并不在状态比较好的时期。 见步蘅下垂的双手有几分肉眼可见的颤抖,封疆又极尽所能抬高了音量,腔调柔和,虽然听的人根本顾不得分辨这些,已被满腔酸涩围裹。 他说:“昨天淋了雨,后半夜不太舒服,不是蓄意骗你。我不方便过去,你又不过来,不是欺负我吗?” 十几年过往的陈酿,一起走过的山水迢迢,连同窗外仍在弥漫的雨,在这一秒一起氤氲进步蘅的眼眶,她扑过去,掌心拖住封疆的下颌,蹭了蹭他比平时鼓得更厉害的喉结,哑声说:“等你好起来,能不能马上和我结婚?” 她发觉自己遗漏了最重要的事,又作补充:“结婚誓词就写一句:坦诚相见,从内到外,互不隐瞒。” 封疆手臂只是乏力,但仍旧使得上劲,拢了拢她的后背。既是认真回应,也为逗她轻松一点:“等你好起来,我们就就地登记行不行?只要我能爬,就会回答我愿意。”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