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迢迢》 一、长风山庄 已近中秋,桂花漫香,长风山庄前的一湖秋水,在夕照下波光潋滟。 每年的八月十二,是武林各派掌门人齐聚长风山庄、商议盟内事务的日子。 长风山庄前,沿平月湖建了数座亭台,亭台之间菊蒲繁华,丹桂飘香。菊桂中筵开几十席,江湖中人多半相识,各依亲疏,分席而坐。 由于正主们在庄内商议要事,尚未出现,此时在席上坐着的都是各门派的长老或弟子。掌门之人不在,有的又见了故交 ,自然便推杯换盏,觥筹交 错。 西首最末席一乌衣汉子放下酒杯,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声音道:“杨兄,听说剑鼎侯此刻尚未赶回这长风山庄,掌门人们正有些束手无策啊。” 他此话一出,席上数人都露出惊讶之色,一中年男子道:“剑鼎侯不知被什么事耽搁了,按理,他这武林盟主兼东道主应该早就要在此等候才是。” “是啊,若是往年,他政务繁忙,不出席这一年一度的盟会倒也罢了,可今年‘秋水剑’易寒前来挑战,他不回庄应战,可就是天下第一不忠不孝之徒了。” “为什么他不应战,就是天下第一不忠不孝之徒?”玉珠般圆润的声音响起,席上众人一惊,齐齐转头。 一少女从席后的菊花丛中探出头来,满面好奇之色。见众人皆望着自己,一双侬丽的大眼晴忽溜一转,众人顿觉这双眸子竟比满园的菊桂还要绚烂,比天边的晚霞还要妩媚,倒皆忘了去细看这少女五官究竟生得如何。 少女见众人都有些愣怔,索性从菊花丛中钻了出来。坐于那乌衣大汉身边,执起酒壶替他斟满酒杯,唇角边一个小小的酒窝盛满笑意:“大叔,为什么剑鼎侯不应战易寒,就是天下第一不忠不孝之徒?” 席上众人此时才回过神,细看这少女,年约十六七岁,乌黑的发,浅绿的衫,白玉般精致细腻的脸庞,笑意盈盈的眸子,端丽明媚,十分可亲。 乌衣大汉知此时能在这长风山庄前出现的女子,不是峨嵋便是青山门下弟子。这两大门派虽皆是女子,且少行走江湖,却技艺不凡,行事低调公道,素为江湖同道所敬重,这少女年纪虽轻,却是得罪不起的。 他微笑道:“这位小师妹,难道你的师父师姐没有和你说过剑鼎侯的事迹么?” 少女右手撑颊,摇了摇头:“我师父从不跟我说这些,师姐更不爱说话,更不会说了。” 席上数人均有些心惊,众人都听闻青山派掌门有个大弟子简莹,长得极美,性子却极为孤傲,不喜与人交 谈。当年行走江湖时,“川中三虎”贪其美色,对其不敬,被她连追数百里,素衣寒剑,割下三虎的双耳,并逼三虎公告天下,改绰号为“川中三鼠”,自此再无江湖人士敢得罪于她,背后皆称她为“青山寒剑”。 想起这少女是那位“青山寒剑”的小师妹,众人皆打了个寒噤。乌衣大汉堆笑道:“小师妹,你师姐向来不爱说话,我们大家都是晓得的,也难怪你不知道了。” 少女颇觉惊讶,师姐足不出户,连邓 家寨都未出过,怎么这些人都知道她不爱说话呢? 她隐知这些人有所误会,正待开口,一名大汉笑道:“小师妹,说起剑鼎侯的事,这话可就长了。” 少女忙给他也斟了一杯酒,笑道:“大叔慢慢说,时辰还早着,那些老爷子老太太们一时半会也不会出来。” 听她将各掌门人称为“老爷子老太太”,众人哄然大笑,更觉这少女娇俏可喜,乌衣大汉笑道:“好,小师妹,反正闲来无事,我韩三余来当一回说书人吧。” 他饮了一口酒,道:“小师妹应知,我朝开国皇帝圣武帝的出身来历了。” 少女摇了摇头。 韩三余一愣,旋压低声音笑道:“那可得多费唇舌了。是这样的:我朝圣武帝出身于武林世家,先登武林盟主之位,任内不断将门下弟子及武林人士渗入军伍之中,后又借此夺取兵权,最终问鼎皇座。 “一百余年来,谢氏皇族习 武崇武之风仍有几分盛行。历代皇帝也极为重视和忌惮武林势力,便于立国之初建了长风山庄,掌管号令武林。由当年与谢氏一起号令武林的副盟主,裴氏的后裔执掌山庄事务。 “裴氏执掌长风山庄上百年,高手辈出,出将入相、封侯晋爵的也不少。历任庄主更是担任武林盟主,号令群雄,调停各个门派的纷争,平衡着朝野间的力量。 “但到了二十余年前,裴氏渐渐没落,在朝中渐成弃子之势。适逢北域桓国派出高手‘秋水剑’易寒挑战中原武林,上任庄主裴子敬硬着头皮出战,死于秋水剑下。 “裴子敬死后,仅有一遗腹子存活于世,其朝中任职的胞弟震北侯又因触犯龙颜而获罪流放。裴氏没落,长风山庄也形同虚设,无人再将其视为武林盟主。 “及至五年之前,裴子敬的遗腹子裴琰年满十八,接任长风山庄庄主。武林各门派欺其年少,未有一人到场观礼祝贺。不料一个月后,裴琰以不敬盟主之罪连挑十大门派,震悚朝野。 “初始朝野皆以为裴琰不过在武学上天纵奇才,不料其人在官场更是如鱼得水,更获得今上恩宠 ,平步青云,于前年被封为剑鼎侯,并出任左相一职。 “裴相少年得志,官运亨通,这长风山庄庄主一职却始终未曾卸下。故每年八月十二的武林大会,其必定要从京城赶回长风山庄。 “今年七月,咱们中原武林各门派,都收到了桓国‘秋水剑’易寒的传书,要于八月十二之夜,在这长风山庄,会一会我们华朝的左相兼剑鼎侯,武林盟主裴琰。” 少女拍掌笑道:“韩大叔的口才,可以去南华楼说书了,包管比那三辩先生还要说得好。” 韩三余哭笑不得,他好歹也是名震一方的豪客,此次随师门前来参加武林大会,却被一少女夸成说书先生,未免有些尴尬。可面对这明媚娇俏的小姑娘,也无论如何也动不了气。 少女笑罢微一蹙眉:“这样说来,剑鼎侯若是不回来应战,一来有损我朝威名,二来不能替父报仇,有违孝道,确是天下第一不忠不孝之人。可他若是武功不及那易寒,强行应战,岂不是自寻死路?” 韩三余笑道:“小师妹过虑了。剑鼎侯一身艺业胜过其父,其十八岁接任盟主。二十岁那年率‘长风骑’以少胜多,击溃月戎国上万骑兵,被圣上封为‘长风将军’;前年更是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将人头,率边境驻军大败桓国精骑于成郡,一扫我朝多年来被桓国压着打的颓势,立下赫赫军功,这才官拜左相,得封侯爵。他与易寒这一战,我看,胜负难说。所以为何此刻,他尚未赶回长风山庄,着实令人费解。” 二、秋水易寒 一轮洁白的月温 柔地照在长风山庄的竹林内。江 慈坐于草地上,喝下一口花雕,仰头望着明月,涌上一阵淡淡的忧伤:师父,您在那里,还好吗? 丝竹之音穿透夜空送入她的耳中,她抛开这淡淡的忧伤,身形一晃,从竹林中跃出,穿林过院,从菊园旁的围墙跃出。 庄前平月湖前的高台之上,月琴婉转,二胡 低诉,一小生,一花旦,竟唱上了一出《别三郎》。 那花旦有一把极好的嗓子和曼妙的身段,一抬眼,一甩袖,都是无尽的风情。她回眸转身间,长长的凤眼尽显妖娆秾艳,樱唇吞吐,字字句句如玉珠落盘,听得台下数百江湖豪客如痴如醉,彩声连连。 江 慈素喜戏曲,看得眉开眼笑,将酒壶往怀中一揣,端着两笼点心,一边看着戏台,一边找了个空位坐下。 她刚坐定,旁边一女子冷冷道:“这位小师妹,这是我们峨嵋的座位,你们青山的,在那边。” 江 慈这才发现自己坐的这一桌有数位道姑,桌上也尽是些素菜冷食。其中一位道姑冷哼一声:“这武林,真是越来越不象话了。” 另一道姑点头道:“师姐说得是,不知是盟主太年轻了,还是我们这些人老了,简直是世风日下!这些年轻人都不知道尊敬长辈,是个位子就抢着坐。” 江 慈知她们误会自己是青山派弟子,笑了笑,端着点心走开,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也未找到一处既能安心用食又能看戏的地方。索性退出人群,四处望了几眼,发现菊园西侧有一棵参天古树,正对戏台,不由喜上眉梢。 她越过菊园,在那棵大树下停住。将两笼点心并作一笼,咬住竹笼,双手急攀,借力上飘,不多时,便攀到了枝桠处。 江 慈坐于枝桠间,取下口中竹笼,放于膝上,望着一览无遗的戏台,得意地笑了笑。她从怀中掏出酒壶,一边喝酒,一边吃着点心,不时随着台上的花旦轻唱上两句,倒也悠然自得。 正看到得意时,秋风吹过,将她右边的一丛树叶吹得在眼前摇晃。她皱了皱眉,四顾一番,见上方还有一处枝桠,似是视野更为开阔,又将竹笼咬于嘴中,攀住树枝,身子向上一翻。 堪堪在那处落定,一个黑影突现于眼前,江 慈猛然一惊,口中咬着的竹笼眼见就要掉落,忙伸手接住,身形未免有些不稳,向坐于枝桠间的那人倒去。 那人见她倒过来,左袖一拂,她身子又向另一边倒去,头正好撞在树干上,“啊”声尚未出口,一股劲风让她呼吸一窒,晕头转向,半晌后才发觉自己竟被那人点了穴道,放于枝桠间。 江 慈气极,无奈哑穴被点,骂不出声,不由狠狠地瞪向那人。 月色下,她侬丽的双眸泛着点水光,衬着白玉般的脸庞,如一朵滚动着晶莹露珠的芍药,那人目光为之一凝。 江 慈再狠狠地瞪向他,他见她瞪得有趣,又觉若是此刻杀她灭口有些不妥,便凑近她耳边,以极轻的声音冷声道:“我先来的,这处便是我的地盘,少不得委屈你一下了。” 江 慈气得一噎,怒极后忽然平静下来,冲那人盈盈一笑,不再理他,转头专心看戏。 她哑穴和四肢穴道被点,只头颈能自由转动。看着台上花旦正如泣如诉,哀婉万状,想起师姐,刹那间忘却了穴道被点,随着月琴和管弦之声 摇头晃脑,颇具韵律。 身后那人看得片刻,正待凑到她耳边说话。她早有准备,用力将头向后一撞,那人怕躲闪间弄出声响,犹豫了一下,便被她撞到鼻子,不由伸手将她往树下一推。 江 慈一时气恼,用头撞他,未料他竟将自己往树下推去。这树极高,自己穴道被点,跌落下去,不死也得残废,眼见已落下树叉,不由闭上眼睛,哀叹小命不保。 正哀叹间,忽然腰间一紧,竟又被那人拎住裙带,提上树梢,重又坐回枝桠间。 江 慈离家出走,一人在江湖上游荡,仗着轻功不错,人又机灵,未曾遇到过真正的惊险。不料今日为看戏曲,爬到这高树上,竟遭人暗算,还被他这般戏弄,实是生平奇耻大辱,不由将头凑到这人面前,死死地看了他几眼。 月光似水,透过树梢,洒于那人面上。江 慈朦胧间只见他面上神情僵硬,五官模糊,显是戴了人皮面具。整个面容,只见那双眼眸,如黑宝石般熠熠生辉。 她再上下扫了几眼,觉他即使是坐在树杈间,也仍让人觉其身形修长挺秀、柔韧有力,又有一种迷蒙清冷之意。那些碎落的月光洒在他的肩头,整个人如清俊出尘的壁月,又似寒冷孤寂的流霜。 那人从未被年轻女子这般肆无忌惮地打量过,双眸微眯,冷笑一声,笑声充满残酷意味,仿如修罗神煞般凛冽。 江 慈一惊,先前喝的雕酒发作,竟打了个酒嗝。酒气冲得那人向后一仰,偏江 慈的裙带还握于他手中,这一后仰,带得江 慈直扑入他胸前。 两人此时姿势可谓暖昧至极,江 慈自是气恼,那人也有些愣怔,眼中闪过憎恶之色,猛然将江 慈一推,正待下狠手,思忖一瞬,终觉不妥,万一这少女的师长找来,只会后患无穷。 他将江 慈放正,在她耳边轻声道:“你乖乖看戏,我就饶你小命,你若是不老实,惊动了别人,这药,世上可只我一人才有解药。”说着迅速塞了一粒药丸入江 慈口中。 那药丸入口即化,江 慈不及吐出,药已入喉而下。一怔间,他已伸手解开了她的穴道。 江 慈瞪着他,愣了片刻,便再不理他,转过头看向戏台。 “也曾想,你似青泥莲花,我如寒潭碧月,月照清莲,芳华永伴。却不料,韶华盛极,百花开残,年少还须老,人事更无常―――” 台上花旦此时竟是清唱,兰花指掠过鬓边,眼波往台下一扫,数百江湖豪客鸦雀无声,就连那些坐得较远、收眉敛目的和尚道姑们也齐齐耸容。 江 慈撇了撇嘴,掏出怀中酒壶,饮了一口,轻声道:“她唱得没我师姐好。” 那人一愣,他本以为喂她服下毒药,她会惊恐万分,不料她似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还这样轻松看戏,坦然与自己交 谈,实是有些不同寻常。 他冷笑一声,声音却极轻:“她是京城有名的素烟姑娘,等闲的官宦人家想请她唱上一出,还得看她心情。你说她唱得不如你师姐,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江 慈侧头看了他一眼:“你又没听我师姐唱过,怎知她不胜过这素烟,你才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我师姐也绝不会唱给你这种鬼鬼祟祟的小人听。” 三、盟主裴琰 群雄一阵欢呼,齐齐转头望向庄前黄土大道。幽沉的夜色中,十余人稳步走来。 江 慈翘首望去,只见当先一人,蓝衫飘拂,腰间丝绦缀着碧玉琅环,身形挺拔修长,容颜清俊,目若朗星,举止间从容优雅,顾盼间神清气爽。 他渐行渐近,微笑着望向众人,目光并不在某人身上停驻,众人却均觉他在与自己致礼,“盟主”、“侯爷”、“相爷”之声 四起。 他行至庄前,长袖轻拂,向易寒施礼道:“易堂主,裴某因有要事耽搁,迟来一步,还望易堂主见谅。” 易寒本是面向庄门,裴琰出现时他稍稍侧身。此时裴琰上前行礼,他再一侧身,却觉裴琰一踏足,一揖手,让自己这侧身的动作显得有些拘束,无法从容舒展。 他心头暗警,知眼前这人虽然年少,武学修为却胜过其父。他微微一笑,右足稍踏后一小步,借势拱手:“裴盟主客气了。” “易堂主客气。”裴琰笑道:“裴某俗务缠身,这几日正忙着与贵国使节商谈和约事宜。恰逢贵国使节金右郎要前来一观堂主与裴某一战,路上稍耽搁了,还望易堂主见谅。” 易寒瞳孔猛一收缩。此时,裴琰身后数人走到光亮之下,其中一人轻袍绶带,面容清癯,与易寒目光相触,微微颔首,却不搭话。早有仆人搬过大椅,这几名桓国使节大喇喇坐下。 树上,江 慈微微坐开,侧头望向那人。 那人无奈,只得又道:“易寒名为一品堂堂主,实是支持桓国二皇子的重要人物,而这金右郎乃桓国太子的亲信,他桓国内政,复杂多变,与我朝不相上下。” 他轻哼一声:“裴琰果然心机深沉,步步为营。旧情、恩义、政敌,能扰乱易寒心神的,他全部用上,佩服,佩服!” 江 慈眼神凝在正亲切有礼与众掌门寒暄致意的裴琰身上,啧啧出声:“好一个剑鼎侯,倒是不枉他的名声!“ 他靠上树干,放松身躯,冷哼一声:“裴琰出了名的冷酷无情,不择手段,你可不要被他那副好皮相给迷惑了。” 江 慈摇头,讽道:“你也是一副好皮囊,一颗无情心,怎好意思说别人。” 两人正斗嘴间,庄前纷扰已定,众人落座,场中仅余裴琰与易寒负手而立。 裴琰仍是嘴角含笑,接过随从递上的长剑,悠然道:“易堂主,请赐教!” 易寒也不答话,微一低头,恰逢一阵夜风卷起,他的长衫随风而鼓,猎猎作响。庄前数百人的心剧跳,人人目不转睛,等着看这场关系到两国局势的高手对决。 “且慢!”如冰雪般冷冽的声音响起,易寒缓缓抬头,却见那素烟怀抱琵琶站于自己身前。 素烟秋波沉沉,似悲似怒,看定易寒,凄然一笑:“别来多年,易爷无恙否?” 易寒微一眯眼,轻叹一声,却不答话。 素烟冷笑一声:“易爷当年何等风采,巧舌如簧,今日怎么成了锯嘴葫芦了?只是,素烟现有一事,非在易爷决战之前相告不可,素烟可不想易爷下到黄泉,仍不明真相。”她轻移碎步,走至易寒身侧,贴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易寒猛然抬头,她却转身,戏服未除,花簪已抛,琵琶掷地,大笑道:“易寒,你负我姐姐,令她含恨而逝。今夜,她当在九泉之下相候,与你一清前帐!”厉笑声中,飘然远去。 易寒木立良久,压下心头滔天骇浪,抬起头来,正见裴琰含笑望着自己。那笑容观之可亲,但那眼神却寒如冰霜,冷如利刃。 他终是一代高手,极力忘却方才素烟相告之事,也不多话,气贯九天,秋水剑微微一横,爆起一团 剑芒,身形倏忽一闪,攻向裴琰。 裴琰身躯轻如鸿毛,倏然后飘,手中长剑挽起潋滟的光芒,架住易寒如电闪雷击的一剑。 铿然一声,光华暴起,裴琰借力疾退,如大鸟翩然后飞。易寒跟上,手中秋水如波,由下撩上,再度直攻裴琰胸前。 剑尖未至,剑风劲啸,裴琰知不能强搠,于空中仰身闪避,以退为进,足下连环踢出数脚,于易寒剑芒之下,直踢向他胸前膻中、紫宫二穴。 易寒坐马沉腰,手腕下沉,剑刃划向裴琰右足。 裴琰右足忽然一旋,踏上秋水剑身,借力一飘,身子在空中数个盘旋,已如鹤冲九天,避开易寒挽起的森森剑气。 月色下,一灰一蓝两道身影交 错飞旋,灰影如鹤唳晴空,蓝影如光渡星野。易寒剑势卓然凌厉,威势十足,裴琰则清飒自如间带着一种沉稳的气质,隐隐让人觉其有一种指挥千军万马、从容自若的气度。 数招过去,易寒忽然一声清啸,剑芒突盛,人剑合一,有如破浪,扑向跃于空中、尚未落地的裴琰。 裴琰呼吸一窒,如在惊涛骇浪中沉浮。觉易寒剑势凌厉至极,却又不乏灵动飘忽,实是攻守俱备。但他并不惊慌,长剑忽转刺为扫,横击向易寒身侧。 易寒听得裴琰手中剑锋嗡嗡而响,知自己纵是能劈入他胸前,却也不免被他剑气拦腰而过。心中暗赞裴琰这一招看似求两败俱伤,实是攻敌之必救,履险地如平川。 他腰一拧,冲天而起,长剑忽然脱手,在空中一道回旋,竟射向裴琰脑后。 裴琰听得清楚,知无法回剑后挡,只得借先前一扫之势右扑。却见易寒如花蛇扑鼠,迅捷跃向空中接住长剑,直刺而下。电光火石之间,剑气已划破自己横在腰前的右臂衣袖,眼见就要刺入右肋。 他自幼习 武,知终有一日要与易寒决战。十年前便已派出细作潜入一品堂,对易寒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更早已将易寒的过去调查得十分详尽。他擅打攻心之战,这才请来素烟,说动柳风伪造书信,又激来桓国金右郎观战,力求多占先机。 当这生死时刻,他知已是利用先前所做一切努力的时候。身形移动间,右足在地上带过,正碰上先前素颜掷在地上的琵琶,弦音零乱而起。易寒心神一颤,脑中闪过素烟相告之事,一个恍惚,剑尖微颤,擦着裴琰右肋直插入黄土之中。 裴琰急速转身,修长手指握着的长剑剧烈颤动,如有漫天光华在他身前凝聚。 剑气破空而起,映亮易寒双眼。易寒眼神一闪,刚拔出秋水剑,裴琰手中长剑已如龙腾,如凤翔,轰然击向他身侧空地。 场边有那眼尖之人看得清楚,正在心中暗讶为何裴琰不趁秋水剑未拔出之时直击易寒,而是击他身侧空地。却见易寒竟似站立不稳,身形摇晃间急速回剑于身侧,轰声暴起,他冷哼一声,往左侧轻跃一步。 四、星月教主 数百人齐齐扭头,庄前有着一瞬的沉默,三道人影急射而来。其中一人急奔到慧律大师身前,见他手上杯盏中清水尚存,长吁一口气:“天幸,天幸,宋某来得不迟。” 树上,江 慈见又有变故,大感兴奋,身躯稍稍前倾。那人眉头一皱,忽伸左手,将她往后拉,江 慈身形急移闪避。 眼见树枝轻微晃动,那人心中恼怒,瞥见庄前裴琰有意无意地向这边扫了一眼,更恨自己先前为何不将这少女杀了灭口。 他冷着脸,喉间忽发出“吱吱”声,江 慈仔细听来,极象邓 家寨的古松上小松鼠的声音,忍不住掩嘴偷笑。 裴琰目光掠过菊园,停在那三人身上,步下台阶,在其中一人身前施礼道:“神农子前辈光临敝庄,裴某不胜荣幸。” 江 慈正在窃笑那人学松鼠吱鸣,听得来者竟是天下闻名的神医“神农子”,忙转头望去。 只见赶来的三人中,两人均是四十上下,其中一人身形魁梧,浓眉大眼,极为豪迈,负手望着裴琰冷笑。另一人则身形单瘦,较为矮小,面白无须,下颔处有着一块圆形胎记,正是传闻中的神医“神农子”的样貌特征。 两人身后,是一黑衣蒙面人,还披了件斗篷,将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夜风吹过,他身上斗篷飒飒作响,衬着他高挑的身形,说不出的诡异与迷离 。 裴琰满面春风,向“神农子”和他身边那人笑道:“宋大侠,程前辈,二位前来喝裴某这一杯谢盟酒,裴某深感荣幸。” 那身形魁梧的中年人冷笑道:“裴相,只怕此刻,你最不想见到的便是我们吧。” 裴琰微一蹙眉,又舒展开来,从容笑道:“不知宋大侠此话是何意思,还望明示。” 苍山掌门柳风与这“龙城剑客”宋涛素来交 好,见他对裴琰冷颜相向,忙上前道:“宋兄,裴相虽已不再担任盟主,但―――” 宋涛不待柳风说完,忽然夺过他手中酒杯,转身递给神农子,道:“程兄,有劳您了。” 众人心中皆是一动,有那等已将酒杯凑到唇边之人,都悄悄地望向杯中酒水。 “神农子”程不见将宋涛递过来的酒杯凑到鼻前细闻,又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倒了一点白色粉末入酒杯之中,片刻后点头叹道:“正是‘化功散’。” 哗声四起,众人纷纷将手中酒杯掷地,有那等性急之人,更是大声怒骂。 凡是习 武中人,莫不知“化功散”的厉害,此药曾毒害武林十余载,让无数人逐步失去功力。幸得百余年前武林盟主谢晓天联同副盟主裴俊合力将炼制“化功散”的主药――“天香花”悉数毁去,方保了武林这么多年的平安。 此时听到“神农子”确认,长风山庄的酒水中竟下了“化功散”,实是令人震惊之余疑念丛生。 宋涛怒容望向裴琰:“裴相,您为朝廷卖命,铲除武林势力,也不用下这般毒手吧。” 各掌门互望一眼,纷纷上前踏出几步,恰好将裴琰围在其中。见掌门之人如此,各门派弟子纷纷执起兵刃,分成数团 ,将长风山庄之人团 团 围住。 眼见庄前局势突变,剑拔弩张,裴琰却不惊慌。他优雅一笑,长袖舒展,也不见如何移步,将数步之外管家手中端着的、先前为各掌门人斟酒的酒壶取了过来。 他从容地将壶中之酒一饮而尽,修长的手倒握着青瓷酒壶,在空中缓缓划过,温 然道:“各位稍安勿燥,为表裴某并非下毒之人,我便饮尽此酒,以示清白,大家有话慢慢说。” 见他饮下壶中之酒,众掌门面面相觑,紧张的局势稍有缓和。 裴琰甩袖转身,微笑道:“宋大侠为人,我素来信得过。还请宋大侠将来龙去脉叙述清楚,相信各武林同道自有判断,也好还裴某一个公道。” 宋涛愣了一瞬,大声道:“好,既是如此,宋某就将诸事细叙,请各位听清楚,辨明事情的真相。” 八月的夜晚,月华清澈。长风山庄前数百人寂然无声,都用心听那宋涛叙述。 “大约一个月前,我收到易寒传书,要于今夜挑战裴琰。我自是要前来一观决战,便于八月初一上午启程,由龙城一路北上。 “八月初五那夜,我行到文州郊外,在经过一处密林之时,听到打斗之声 。 “我入林详看,见有七名黑衣人正围攻一蒙面人。那七名黑衣人招招狠辣,非要将那蒙面人置于死地。 “我本不欲多管闲事,却又认出那七名黑衣人是武林中臭名昭著的‘七煞杀手’,而那被围之蒙面人又在打斗过程中说出了令我震惊的一句话。于是,我便出手毙了‘七煞杀手’,救下了此人。也幸得救下了他,才得知了一个可能令我武林同道永陷沉沦 的大陰谋。” 裴琰此时已行到先前桓国使臣所坐的大椅前,他掸掸衣襟坐下,微笑着靠上椅背,道:“想来,这个大陰谋必是指裴某会在今夜的酒水中下‘化功散’,毒害武林同道了?” 宋涛板着脸道:“正是。幸好宋某来得及时,才能阻止各位饮下这毒酒。” 裴琰悠悠道:“不知宋大侠当时救下的,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能知道裴某今夜要在酒中下毒?” 宋涛转身,指向与自己同来的那名黑衣蒙面人:“宋某救下的正是此人。” 苍山掌门柳风忍不住拉了拉宋涛的衣袖:“宋兄,此人于这关键时刻,蒙首蒙面,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他的话如何信得?” 宋涛望向那人,那黑衣蒙面人迟疑片刻,终将身上斗篷除去,又轻轻将面上黑巾缓缓拉下。 随着那黑巾除下,人群中嗡声四起,人人眼中露出惊艳之色。 这人此时正好背对菊园,江 慈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听得宋涛指着那人道:“这位,乃月落山脉‘星月教’教主,萧无瑕。” 那萧无瑕向四周群雄欠身致意,身形一转,江 慈将他面容看得清楚,忍不住低低地赞叹了一声。 只见那萧无瑕,生得极秀美俊逸,唇红齿白,修眉凤目,眸中更似泛着波光,夺人心魂。他缓缓环视众人,众人皆觉其哀怨兼深情地凝望着自己,齐齐生出爱怜之心。 只是众人皆在心底冒出同一个词:妖孽。又都同时想道:一个男子,生得如此之美,不知是福是祸? 裴琰右手手指轻敲椅手,道:“裴某也曾听过萧教主的大名,但萧教主一直以来只在月落山脉出没,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文州郊外,又为何会知道裴某要下毒害人?” 五、裴氏夫人 群雄轰然,掌门人们齐齐转身,望向安然若素坐于椅中的裴琰,慧律冷声道:“裴相,您作何解释?!” 裴琰似笑似讽,环视众人:“各位稍安勿燥,我自有合理的解释给各位。” 各掌门缓缓向他逼近,宋涛冷声道:“裴相,这‘化功散’是从你的管家身上搜出,你又当着大伙的面杀人灭口,我看,你是解释不清的了!” 裴琰呵呵一笑,拂袖起身,风姿闲雅,淡定地望着众人。 众掌门心中暗警,知他武学修为深不可测,均将真气提到极致,随时准备发起雷霆一击。 裴琰却负手而立,笑道:“先前一直是宋大侠在细叙诸事,裴某未得辩解,不知诸位可愿给裴某一个机会,以证自身清白?” 各掌门互望一眼,皆想到眼前之人毕竟是当朝左相,执掌着部分兵权。此时虽证据确凿,是他下毒害人,但说不定他身后,还有更大的人物在支持,若是贸然动手,只怕后患无穷。 想到此点,慧律高颂一声“阿弥陀佛”,声如磐钟,压下场中数百人的杂乱之声 。待众人平静,他合什道:“裴相,请您拿出证据,也好安武林同道之心,更免眼前之祸。” 明月渐渐升到中天,清辉如水,洒于裴琰身上,他整个人如笼着淡淡光华,更显清俊出尘。 树上江 慈看得清楚,不由低低道:“肯定不是他下的毒。” 身旁那人微哼一声,江 慈转头望去,只见他目光冷锐,紧盯着庄门前的裴琰,身子稍稍前倾。整个人如同一只伺机扑向猎物的猎豹,又似潜伏暗处、随时准备发起攻击的毒蛇。 她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耳中听得那裴琰朗声道:“各位,裴某想请出一人,问几个问题,问过之后,大家自会明白。” 他侧头向大管家裴陽道:“去,请桓国使节金右郎大人出来。” 裴陽转身入庄,众人不由有些讶异,不明白他下毒一事,为何要由敌对国的使臣来证其清白。 不多时,那桓国使臣金右郎从门后迈出,向裴琰拱手道:“不知裴相请本官出来,有何赐教?” 裴琰欠身还礼道:“赐教不敢当。裴某素闻右郎大人主管贵国礼史事宜,于贵国及我朝史实极为熟知,有几个问题,想向右郎大人请教。” “裴相客气,金某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裴琰淡淡道:“二十三年前,贵国与我朝,曾有过一次激烈交 锋。贵国伤亡惨重,我朝也有上万将士血洒边关。不知右郎大人可曾记得,当年因何事,两国兵戎相见?” 金右郎面上隐有不悦,冷冷道:“当年惨烈一战,为的是争夺月落山脉。” “具体是何起因?” 金右郎略有迟疑,终道:“月落山脉,居住的是月落一族。月落族人,男生女相,女子则更是个个貌美如花。上百年来,月落族为保平安,不断向我国与贵国进贡美貌的少男少女。这些进贡来的月落族人,男的为娈童,女的则为歌伎或姬妾。 “二十三年前,月落族向我国进贡的一名娈童,忽于某一夜 ,刺杀了我国威平王。经严审,此娈童招供是受族长指使。我国圣上大怒,便兵发月落山下,要月落族交 出元凶。 “贵国却于此时出兵支持月落一族,说是我国诬陷月落族的族长命人行凶,才有了那惨烈一战。” 他侃侃说来,群雄听得目瞪口呆。有那等年长之人,记起当年那一战,心中都若有所悟,不由都望向那面色渐冷的萧无瑕。 裴琰悠悠道:“不知后来,贵国有没有查清凶案真相?” 金右郎轻哼一声:“自是查得水落石出。原来那娈童,是月落山脉‘星月教’中之人。他是受‘星月教’教主指使,行刺威平王,另有星月教众潜伏于贵国宫中,说动贵国皇帝发兵驰援月落族,蓄意挑起两国间的这场战争。” 群雄一阵议论之声 ,“星月教”之名不盛,仅活动在月落山脉一带,少与中原武林人士来往,没想到该教之人竟是挑起当年大战之人。 裴琰问道:“那为何这段史实,贵我两国不曾公诸于众?” 金右郎极为不悦,但碍于面前之人是华朝左相,自己此次奉命前来和谈,实是得罪不得,遂冷冷道:“此事牵涉两国宫闱,不宜公诸于众,只是现在裴相相询,金某不得不坦言矣。” 萧无瑕面无表情,只眸中渐涌恨意,那种刻骨入髓的恨意,衬着他陰柔的面容,让人不寒而栗。 树上,江 慈隐觉树枝在极轻微地颤抖,听得身边那人正以极低的声音冷冷而笑,笑声中有着说不尽的深痛邈远。 江 慈莫名的涌起一股怜惜之情,悄悄伸出手去,轻拍了拍他的左臂。 他缓缓转过头,江 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想起以往每次师姐郁郁寡欢时,自己总是做个鬼脸,便能逗她一笑。遂双手揪住自己面颊,冲他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又冲他笑了笑,那人看得清楚,一时愣住。 待众人议论之声 渐淡,裴琰向那金右郎欠身道:“裴某还想请问大人,不知那‘星月教’为何要蓄意挑起两国战争?” 金右郎板着脸道:“星月教众素来对其族长将族中少男少女进贡给两国之事不满,多年积怨,自是要让我国与贵国战事不断,他们好趁机复仇。” 裴琰微微一笑:“多谢右郎大人解惑,裴某不胜感激。” 他转过身来,与那萧无瑕对望片刻,呵呵一笑,侧头向大管家道:“去,请母亲出来。” 听到从未在人前露面,上任盟主裴子敬的遗孀,名震天下的剑鼎侯裴琰的母亲竟要公开露面,群雄大感好奇。加上经金右郎这样一说,心机深沉之人便隐隐觉得那萧无瑕的话并不可信,场中紧张气氛稍有缓解。 月华流泻,秋风轻扬,环佩叮咚,数名华服侍女扶着一女子踏出庄门。 这女子素衣简饰,低头而行,众人看不到她的面貌,却均觉其身形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清冷与缥缈。 她迈出庄门,裴琰迎了上去,扶住她的左臂,面上满是敬慕之色,恭声道:“母亲,要劳动您,实是孩儿不孝。” 裴夫人在他搀扶下步下台阶,缓缓抬起头来。众人眼前一眩,不由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裴夫人看上去十分年轻,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肤白胜雪,一双星眸转盼生姿,清丽不可方物。她望着儿子,唇角含笑,神情又显得柔和端凝,娴婉清雅。 六、平州崔亮 江慈觉得自己日夜在一个大锅中被烈火煎熬,全身上下无处不疼,无时不在燃烧。眼前永远是一片模糊,却又似看到无数幻象。师父、师叔和师姐不停在迷雾中闪现,一时清晰,一时朦胧。 她不知自己在这迷雾中、在烈火中翻滚了多久,终有一天,胸前不再是那般疼痛,迷雾渐渐散去。她睁开眼,见到了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 “醒了,醒了!”耳边似是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刚见到的人影随着那声音远去:“快去禀报大管家,她醒了!” 江 慈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咕噜的吐气之声 ,她渐感迷蒙,眼皮似又要重新合上,忽感觉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 她胸前又是一阵疼痛,痛得她意识渐渐模糊,双眼合上,再度陷入迷雾之中。 裴琰松开按住江 慈脉搏的手,看了看那惨白僵冷的面容,眉头轻蹙,站起身来:“按神农子吩咐的,继续用药。” 他接过侍女递上来的丝巾,擦了擦手,往屋外走去。管家裴陽跟在后面,恭声道:“相爷,刚刚安澄回报,当夜所有在山庄的人,都摸查了一遍,无一人认识这名少女,暗查的结果,她也不是任何一派的人。” 裴琰轻“嗯”了一声:“那宋涛可盯紧了?” “是,安澄已安排长风卫的人盯着,若宋涛真是有嫌疑,总会露出马脚的。” “他若是假大侠,这么多年,装得也挺象的,不可大意和松懈。” “是。” 裴琰跨过月洞门,一阵秋风吹过,秋陽生暖,颇觉心旷神怡。 他负手站在园中桂花树下,望着园西一带开得正艳的海棠,笑道:“那人逃得倒快,可惜没见着他的真面目。我还真想看看,真正的‘星月教’教主,生得是如何的颠倒众生!” 裴陽也是一笑:“若不是这少女阻了相爷一下,那厮是绝对逃不脱的。” 裴琰淡淡道:“他总有一天要露面的,难得有这么一个高手可以陪我玩玩,太快揭他的底,岂不是无趣?” “是。” 裴琰默想了一阵,和声道:“陽叔,这几年你一直替我打理山庄事务,真是辛苦了。” “相爷此言,小的真是万万当不起。”裴陽忙俯下身去。 裴琰一笑,将其扶起:“现在既然都来了京城,我这相府中的一切,还是交 给你打理。安澄,就让他专心于长风卫的事务。” 他顿了顿道:“我好不容易才说动母亲前来京城,她素喜清静,虽说不愿多人服侍,但为人子,这孝道,我还是得尽。你再选几个灵秀乖巧些的侍女过去,蝶园那边的一应事务,都由你亲自打理。” “是。” 裴琰拂了拂青纱衣襟,往前走出数步,又回过身来:“这少女既不是月落族人,来路十分可疑,她若是醒了,你盯紧点。她可能看过星月教教主的真容,你多派些人守卫,别叫人灭了口。让安澄把安华调进来,当这少女的丫环。” “是。”裴陽看着裴琰的身影往蝶园而去,长吁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 他擦了擦额头,胡 乱想着:这孩子,明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为何自己会这么惧怕他呢?这回随夫人上京城,接管相府事务,也不知能不能称这笑面阎王的心意?看来,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是。 裴琰步入蝶园,早有侍女打起软帘,他踏入正阁,见母亲斜靠在软榻上,身前几案上摆着棋盘,正自己与自己对弈。 他上前行了一礼,笑道:“母亲总算尝到寂寞高手,无敌于天下的滋味了吧。”裴夫人并不抬头,落下一子,轻声道:“哪学的油嘴滑舌,要是早几年,我 非剪了你的舌头不可。” 裴琰轻撩衣襟,坐于她对面,看了看盘中棋势,摇头道:“母亲棋艺越发高深,孩儿佩服。看来这世上,真无人可与您一较高低了。” 裴夫人将手中棋子一丢,脸上瞧不出喜怒,怔了一刻,低叹一声:“世上倒还有一人,能胜过我,可惜―――” 她神情有一瞬的茫然,仰面望着屋顶,忽然自嘲似地笑了笑。 裴琰忙站起身,不敢多话。 裴夫人笑道:“你不用在我面前这么拘谨,现如今,你也大了,是堂堂相国,朝廷封爵的侯爷。你这几年办的事,我都看在眼里,不错,没让我失望。” 她悠然叹了口气:“从今往后,该怎么办,都自己拿主意吧。我虽答应你来了这京城,但只想过点安闲日子,你事忙,不用每天过来请安了。” 裴琰带着恭谨的微笑,应了声“是”,道:“孩儿正想禀报母亲,这段日子,孩儿要忙着和桓国使臣议定和约。除长风骑外,各地驻军中的武林弟子,都要休整参加盟主备选,兵部那里,也会忙不过来。这半个月,孩儿不能晨昏定省,请母亲见谅。” 裴夫人并不看他,端起茶盏,轻“嗯”了一声,裴琰束手躬腰,退出正阁。 他步出蝶园,在园前停住脚步,回头看着黑匾上那蹁跹起舞的“蝶园”二字,面上笑容渐渐淡去。 再过片刻,他忽又笑了起来,甩甩衣袖,悠然步向清园。 江 慈仍在茫茫大雾和烈火的炙烤下翻滚挣扎,却总是提不动脚步,冲不出这片大雾,也跳不出这个烹锅。 不过耳边,倒是可以隐隐约约听到迷雾后有人在说话。 “看样子,怕是救不活了。” “大管家,您看该怎么办?要不要去禀报相爷?” “相爷忙得脚不沾地,怎能让他为这小事情操心。若不是着落在她身上找到那星月教主的线索,相爷才不会留她小命!” “大管家说得是,但现在―――,要不,再请‘神农子’过来看看吧。她真要是死了,相爷那,只怕不好交 待。” “玉间府瘟疫流行,‘神农子’赶去行医救人,远水解不了近渴。” “要不,去太医院或是‘回春堂’请个―――” “不行,这少女来历不明,且关系重大,不能让外人知道她的事情,这可真是有些棘手。” “对了,大管家,西园子里住着的那个崔公子,不是精通医术吗?相爷曾夸过他,说他的医术,比得上太医院的医正了。” “对啊,我倒把这茬给忘了。快,去西园请崔公子过来瞧瞧,相爷一向看重他,早就想招揽他,让他来瞧瞧,无妨的。” 七、蟹肥杏黄 她只顾着追赶安华,又病后体虚,脚步虚浮,直撞入那人怀中。额头叩在那人的下颔,“啊”地一声,手下意识地向前一撑,胭红的唇脂尽数抹在了那人的胸口。 未及站直身躯,江 慈闻到这人衣服上有着淡淡的酒香,还和着淡淡的菊香,用力抽了抽鼻子,叫道:“平陽湖的大闸蟹!” 正叫嚷间,听得安华隐带畏惧的声音:“相爷!” 她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略带笑意、黑亮深邃的眼眸。在长风山庄见过的左相裴琰,此时着皓白云纹锦缎长衫,一身的恬淡舒适,右手将自己轻轻推开扶正,微笑道:“正是平陽湖的大闸蟹。” 江 慈站直身躯,视线恰好投向裴琰胸口。她先前五指大张,抹在他白衫上的唇脂红印,如同一只挥舞着大钳的螃蟹,正应上他这句话。她一愣,转而哈哈大笑,忍不住伸出手,指向裴琰胸前。 裴琰低头一望,明白过来,也是忍俊不禁,摇头道:“先前和朋友喝菊酒,吃平陽湖的大闸蟹,没有给江 姑娘带上几只,实是抱歉。” 江 慈停住笑,但眼睛仍是弯眯眯地望向裴琰,也不说话。裴琰从她眉间眼底,看到的尽是“大闸蟹”三字,也不气恼,笑得更是温 和优雅:“江 姑娘也不请我进去坐坐吗?可是恼了我没带大闸蟹向你赔礼道歉?” 江 慈仰起头,轻哼一声,迈入房去,身形交 错间,裴琰正望上她乌黑的瞳仁,那瞳仁中有着俏皮和娇矜的光芒,在他面前一闪而过。 “江 姑娘在这里,可还住得习惯?”裴琰悠然步入房中。 江 慈往桌前一坐,也不看他,将胭脂水粉等收入梨木纹盒,心里反复念叨着:大闸蟹,死大闸蟹,打伤我,派人监视我,让那丫头套我的话,查我的底,却还在这充好人,让你天天当大闸蟹,让人和酒吃下去。 她心里腹诽不断,面上却淡淡道:“劳相爷挂念,我一介平民女子,实是不敢当。” 裴琰负手在房中转了一圈,转过身,见江 慈正趴在桌上,双腮如雨后的桃花,右手如剔透的春葱,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 他疑虑更甚,索性走到桌前,轻撩衣襟,在江 慈对面坐下,微笑道:“江 姑娘,那夜是我鲁莽,未看清楚便下了重手,累得姑娘重伤,实是过意不去。” 江 慈摆手道:“也是我不好,为了看戏,爬到那树上去。我又武功低微,不知有人躲在我的上方,让相爷把我当成贼子,又被那贼子当成逃跑的垫脚石,是我自己倒楣,相爷不用放在心上。” 裴琰正容道:“总是我下手太重,才让江 姑娘受了这一个多月的罪,这个礼,是一定得向姑娘赔的。” 江 慈撇撇嘴:“算了算了,你是堂堂相国,这样没声气地给我赔罪,我可担当不起。再说我住久了,吃你的,用你的,我这人面子薄,也过意不去。最好呢,你明天让人送几只平陽湖的大闸蟹和几壶菊酒过来,我尝尝鲜,就拍手走人,你我互不相欠。” “江 姑娘要吃大闸蟹,我自会令人送上。但姑娘伤势尚未痊愈,总得再耐心在我这相府呆上一段时日,等身子大好了,我再派人送姑娘回家。” 江 慈嘟嘴道:“这倒不用,反正我也无家可归,你走你的陽关道,我过我的江湖游侠生活。从此你我,宦海江湖,天涯海角,上天入地,黄泉碧落,青山隐隐,流水迢迢,生生世世,两两相忘―――” 裴琰盯着江 慈,见她微微嘟起的红唇如海棠花般娇艳,一串串词语从那里迸出,越说越是离谱,嘴角玩味笑意更浓。 他索性靠上椅背,待江 慈换气的时候猛然俯身向前,双手撑到她的面前,紧盯着她。 江 慈正是换气之时,不由吓得噎了一下,气息不顺,剧烈咳嗽起来。 裴琰揶揄道:“看来江 姑娘伤势还真是没好,你还是安心在我这相府住下,反正我家大业大,也不缺姑娘这一份用度。” 江 慈咳得满面通红,狠狠地瞪向他。他呵呵笑着站起来,行到门口,微微转身:“大闸蟹和菊酒均为伤身之物,为姑娘伤势着想,我还是过几天再让人送过来。”说着从容转身,负手而去。 江 慈瞪着他远去的挺拔身影,咳嗽渐止,忍不住做了个鬼脸,转瞬又笑了起来。 裴琰步出院门,安华悄无声息地走近,默然行了一礼。 裴琰停住脚步,道:“轻身功夫,也瞧不出是何门派吗?” “是。”安华低头道:“奴婢故意引她追赶,但瞧她身法,不象奴婢所知的任何门派的身法。” “日常说话,就没有一丝破绽,找不到一点线索?” “是,相爷。她只说是住在荒山野岭,师父去世后便下山游历,师父的姓名她也不知,只知叫师父。再问她住在哪里,她说她也不知,下山后走了数百里才到的南安府。她句句话都似语出天真,毫不作假,但偏让人找不到一点入手的地方。” 裴琰冷笑道:“她小小年纪,心机如此之深,倒真是不简单。” 安华头垂得更低,不敢出声。 裴琰再想了想,道:“她既有如此心机,你也不用再套她底细。让院子外的人变明为暗。” “是。” 凉风徐来,裴琰觉先前在静王府中喝的菊酒酒劲上涌,面上有些发热,思忖片刻,往西园子方向行去。 此时一弯残月如钩,斜挂在如墨天空。裴琰将衣口略略拉松,任冰凉的夜风拂去些许酒意,迈入西园。 见崔亮侧依于竹椅之中,翘着二郎腿,一盘水煮花生摆于椅前,正左手握着酒壶,右手将花生剥开弹入口中。裴琰笑道:“子明好兴致!” 崔亮也不起身,右手将身侧竹椅向前一推,裴琰足尖在地上一点,身形盘旋,似敛翅飞鹰,轻巧地落在椅中,右手一伸,正好接住崔亮抛来的酒壶。 他望着手中酒壶,苦笑一声:“我可是刚饮了数壶菊酒回来的,子明这雕酒,只怕我承受不起了。” 崔亮将身前碟子一拨,裴琰右手将酒壶掷回给他,再一抄,将碟子稳当抄于掌心,捻了几粒花生,边剥花生边道:“听裴陽说,这段时间,为救那丫头,辛苦子明了。” 崔亮扬了扬下巴,张口接住右手抛出来的花生,边嚼边含混道:“相爷说这话,可是嫌我在这西园住久了?” 裴琰微微一笑,放松身躯,靠上椅背,望上天际疏朗的星月:“不瞒子明,我还只有到你这西园子来,才感觉自己不是什么左相。若是连你也走了,我这相爷,可做得越发无趣。子明还是来帮我吧,也让我能喘口气。” 八、煌煌帝都 江慈坐于枝桠间,极目四望,见相府之内屋舍比肩,院落幽深,层层延绵,竟看不到边,不由心中有些失望。 她自伤重时隐约听到相府诸人的对话,便知那裴琰救己之命是不怀好意,且对自己起了疑心,还想借自己来查探假面人的下落。 她虽天真洒脱,却也非不通世情之人。她虽不知裴琰与那假面人究竟有何恩怨,但实不愿踏入这汪浑水之中,更不愿让裴琰得知自己来自何处,若他找到师叔与师姐,那可大不妙。自己好不容易才溜出邓 家寨,玩得正在兴头之上,万一让师叔或师姐逮回去了,岂不无趣?师姐性子虽柔弱,但一旦真的发火,可比去世了的师父还要可怕。 再说,那裴琰心机甚深,又权势显赫,万一因自己的原因,给师叔师姐带来无妄之灾,那这祸可就闯大了。 所以自苏醒后,江 慈便装起了糊涂,对安华试探自己的话,不着痕迹地推了回去,至于与假面人曾经说过话一节,她更是瞒了下来。 这几日身体渐渐好转,她便动了溜走的心思。她也猜到院外定有人在监视,这才借爬树之机,想一探相府地形。谁知这相府竟是如此之大,想偷溜出去,难如登天,看来,还得另想办法才是。 崔亮良久不见江 慈移动,唤道:“江 姑娘!” 江 慈回过神,向崔亮笑着挥了挥手,再向上翻去。偏那鸟窝在极细的枝桠间,不能落足。她只得站于稍粗的树枝上,提气稳住身形,慢慢向那鸟窝靠近。眼见手指就要触到鸟窝,却听得轻微的“喀”声,脚下树枝断裂,她身子直直向树下坠去。 江 慈心呼不妙,双足急蹬,希望落在下方的树枝上,不料这些树枝却都极脆嫩,她双足甫一踏上,便纷纷断裂,风声响起,身子急速落向地面。 她心中哀叹,这一瞬间,脑中居然还想到,得请师叔为自己卜上一卦,为何今年与树结仇,屡次因树而遭不幸。下坠间,她本能地闭上眼睛,却觉风声过后,身子一沉,已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抱入怀中。 江 慈吁出一口长气,拍着胸口道:“崔公子,多谢你了。” 崔亮的笑声响起,似并不在自己身边发出,江 慈猛然睁开双眼,“啊”地一声大叫,把正含笑抱着她的裴琰和站于数步之外的崔亮均吓了一跳。 江 慈从裴琰怀中挣出,笑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裴琰理了理被弄皱的冰蓝色丝绸外衣,与崔亮对望一眼,笑道:“我倒是头一次见到有人从树上掉下来,还这么兴高采烈的,江 姑娘不知为何如此高兴?” “你不是一直因为误伤了我而过意不去吗?现在你救我一命,正好扯平。”江 慈凑到裴琰面前低低道:“相爷,和你商量个事,成不?” 裴琰望上她笑得贼嘻嘻的面容,以及在自己胸前不停游离、略带嘲笑的目光,摇了摇头,苦笑道:“江 姑娘可是想吃平陽湖的大闸蟹?” 江 慈双手一拍,笑道:“相爷就是相爷,我说头,你就知尾,真是聪明人!难怪年纪轻轻就能官拜左相,爵封侯爷,让人不服都不行!” 崔亮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江 慈又猛然想起树上的鸟窝,瞬间把“大闸蟹”抛在脑后,转过身便欲再往树上攀去。 崔亮忙上前道:“江 姑娘,算了,那处树枝太细,你轻功虽不错,但―――” 江 慈眼睛一瞪,正待说话,蓝影一晃,裴琰已闪身飞上了银杏树。他内力绵长,在树干借力一蹬一飘,便落在了最上方的枝桠间。眼见那鸟窝筑在树尖最细的枝叶间,确实无法落足,他伸手折下一根树枝,右腕用力,树枝直向鸟窝射去。 江 慈在树下看得清楚,“啊”地大叫,叫声中,几只小鸟悲鸣着落下,江 慈忍不住闭上了双眼,心中怒骂。 正在心中狂骂“大闸蟹”时,却听得裴琰悦耳的声音:“江 姑娘。” 小鸟微弱的吱鸣声传入耳中,江 慈大喜,睁开双眼,只见裴琰外衣衣襟内,正兜着几只小鸟,显是他在鸟窝落下的同时跃落树梢,将这些小鸟悉数接住。 江 慈眉开眼笑地接住那几只小鸟,安华早捧过一只竹箕,江 慈将鸟儿放入竹箕中,笑着奔入房去。 裴琰与崔亮对望一笑,裴琰道:“子明,我正想请江 姑娘去揽月楼听上一出,叶楼主那处的平陽湖大闸蟹可比我这相府中的还要新鲜,子明不如和我们同去。素大姐还惦记着子明上次应承她的词曲,子明不能一躲了之。” 江 慈在房内听得清楚,一溜烟钻了出来:“相爷果然说话算话,你真是好人。” 裴琰微微一笑,当先往院门走去。江 慈随裴琰和崔亮走出几步,忽然“啊”地一声蹲下身,崔亮回头道:“江 姑娘,怎么了?” 江 慈抬头笑道:“没事,你们先出去,我理一下鞋子。” 崔亮微微摇头,与裴琰步出院子。 江 慈装作提了提松了的绣花鞋,微微侧头,望向散落一地、先前自己踏断的树枝,视线落在那些树枝的断口上,忍不住轻声骂道:“死大闸蟹!” 京城,繁华之地,富贵之都。 华朝山河万里,京城南面的落霄山脉逶迤连绵,北则有层峦叠嶂的祈山山系,与落霄山脉遥相对峙,成为京城南北两道天然屏障。 在落霄山脉与祈山山系之间,是大片沃野平原,潇水河蜿蜒千里,淌过这平原。京城便位于这沃野平原之上、潇水河畔,握水陆交 通要枢,乃古今兵家争战必取之地。华朝圣武帝立国之后,定都于此,并不断修建扩充,使之更加宏伟壮丽。 京城由皇城、内城、郭城三部分组成。内城和皇城位于京城北部,北依天险骊山,郭城则从东、西、南三面拱卫内城和皇城。 京城皇城自是皇宫及诸王居住之地,内城则为官宦贵族聚居之城,郭城是百姓聚居生活的地方,布局不一。城内屋舍连绵,亭台楼阁,名胜古刹,说不尽的千古风流 。 华朝立国百余年来,历代皇帝持政颇为清明,与民生息,京城更是治辖严谨,秩序井然。大街上酒铺食店,林立两旁,车水马龙,行人如鲫,一派兴旺盛世之象。 江 慈坐于精美华丽的马车内,马车摇曳间,掀开锦帘,出神地打量着这向往已久的闻名古都。 她早有宏愿,要来京城一游,回去也好向师姐夸口,所以自溜出邓 家寨后,便一路北上。游到南安府时正逢武林大会,这才临时上了南安府郊的长风山庄去一睹盛况,本想着看过热闹后便往京城游玩,未料竟是在重伤昏迷之中被当朝左相带回了京城。 九、揽月楼头 三人在那几名女子的引领下上了“揽月楼”的三楼,一着天青色便服的男子迎上前来,笑道:“相爷,膏蟹和菊酒我都准备好了,素烟刚还念叨着相爷,她换好衫就过来。” 江 慈看了这男子几眼,见他年约三十,身形高挑,容颜清俊,笑容可掬,肌肤竟比一般的女子还要白晳,想来就是这“揽月楼”的叶楼主了。 裴琰往矮榻上一躺,笑道:“只怕素大姐不是想见我,是想着子明欠她的曲词。” 崔亮微笑着盘腿在几前坐下,江 慈却四顾打量这阁内的摆设,只见处处玲珑剔透,古色古香,墙上挂着数幅字画,以青纱笼之,看来定是历代名家真绘。 正看时,屏风后传出一阵笑声:“相爷说笑了,素烟不但惦记着小崔的曲词,也惦记着相爷的人呢!” 轻盈的足音由远而近,一丽人从屏风后转出,身着绛红罗地金绣,天青百褶长裙;乌发高挽,一双眸秋水低横,两道眉青山长画;身姿秀雅,风韵成熟中隐含沧桑。 江 慈暗赞一声,觉今日所见之素烟与那夜在长风山庄前见到的花旦妆扮的素烟大为不同,卸去戏妆的她更显风华绝世,虽看上去也知是三十如许的成熟女 子,却别有一种风韵,不逊于二八佳人。 她因师姐的缘故,对戏园中人有着一种莫名的好感,走过去握住素烟的手道:“素烟姐姐,你好美!” 素烟一愣,含笑道:“这位妹子是―――” 裴琰微笑道:“这位是江 姑娘,她要吃平陽湖的大闸蟹,我又不想被她吃穷了相府,便带她到这来打秋风,顺便将子明兄押来交 给素大姐。” 素烟“卟哧”一笑,牵着江 慈的手在裴琰和崔亮中间坐下,持着酒壶,替崔亮斟满酒盏,道:“相爷这张嘴,真正是越来越让人爱不得也恨不得了。还是崔公子好,是个老实人。” 崔亮含笑接过酒杯,身子稍稍往旁挪开一些,望了江 慈一眼,却见她正饶有兴趣地把玩着素烟腰间的一块环形玉龙佩,满面好奇之色。 素烟索性将那环形玉龙佩摘了下来,塞到江 慈手中:“妹子若是喜欢,姐姐就将这玉佩送给你了。” 江 慈将那玉龙佩看了一遭,仍旧系还素烟腰间,转瞬又去细观她耳垂上的玉瑱,素烟再取下,她把玩一会,又帮素烟戴上,视线又凝在了素烟的翡翠华云步摇簪上。 素烟久混风尘,识人极准,见江 慈天真明媚,又洒脱率性,瞬间对她有了好感,趁斟酒时凑到裴琰耳边轻声道:“相爷,哪来的这么可爱的姑娘?” 裴琰张嘴接住侍女们挟上的凉菜,边嚼边含混道:“树上掉下来的。” 一旁的江 慈听到“树上”两字,不由瞪了裴琰一眼,裴琰哈哈大笑,江 慈懒得理他,捋起衣袖,拖住崔亮,要与他猜拳。 阁内烛光如梦,崔亮似有些心不在焉,输了数回,被江 慈逮住狠灌了几杯,他只是一味微笑,杯到酒干,并不多言。那边裴琰也与素烟划拳行令,言笑不禁,阁内一时热闹非常。 此时,侍女们轮流将小方桌、腰圆锤、圆头剪等吃蟹所用物什摆上,又端来用蒲包蒸熟的大闸蟹。这处的厨子极风雅,竟在蒲包边摆上数朵绿菊,蟹黄菊绿,酒青盏碧,月明波莹。江 慈心中欢喜,眉花眼笑。 望着盘中的大闸蟹,她在心中“嘿嘿”笑了数声,正待将手伸向盘中,脚步声响,那叶楼主又引了一人上阁楼。江 慈一心在那大闸蟹上,并不抬头,却听得裴琰大笑道:“王爷 可来迟了,得自罚三杯!” 江 慈再惦记着盘中的大闸蟹,听到“王爷 ”二字,也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只见一青年公子,弱冠年华,衣履翩翩,面目清秀,步入阁楼,边行边笑道:“少君有约,我本是即刻要到的,无奈二哥召我去赏菊,在他那里多呆了一阵,来迟了,当罚当罚。” 素烟抿嘴一笑,执起酒壶,一跃而起,把住这青年公子的右臂,往他嘴里灌酒,笑道:“难得王爷 肯自罚,素烟也好报上次一醉之仇。” 江 慈曾听人说过,当今圣上共有三子,太子为长,次子庄王,静王行三,看来,这位定是以风流 贤雅之名著称于世的静王了。 她看过就算,对这王爷 并不感兴趣,低下头,双手轻搓,伸向盘中之蟹。 静王笑着接过素烟手中的酒壶,仰头张嘴,酒水如一道银箭,落入他的口中。 裴琰拊掌大笑:“王爷 怎么见了素大姐,喝酒就这般痛快,上次和承辉他们斗酒,输了令都不见这么爽快!” 静王喝完壶中之酒,揽上素烟右肩,在裴琰身边坐下,笑道:“那帮兔崽子,和三郎打赌输了,想着灌醉我,偷我玉佩去还三郎的赌债,还当我不知道,我岂能让他们如愿!” “三郎要王爷 玉佩做什么?他府中稀罕物事还少了吗?只怕华朝,再也找不出能让他看得上眼的宝贝了。” 静王松开揽住素烟的手,道:“谁知道呢!大概是听说这玉佩是父皇赐我的,他心里不服气吧。” 裴琰听他这般说,不敢再往下接,执起酒盏,望向崔亮道:“子明,你上次答应了素大姐,要给她填曲词的,正好王爷 也在,他是个中高手,你不能再偷懒了。” 静王侧头望向崔亮,笑道:“子明也来了。”他视线再一偏,愣了一瞬,道:“这位是―――” 裴琰刚饮下一杯酒,未及咽下,顺着静王视线望去,一愣一噎,呛得咳嗽数声,口中之酒悉数喷在了衣襟上。 只见那边的江 慈,正双手并用,大快朵颐。她面前盘中的数只大闸蟹,旁人几句话的功夫已被她极熟练地大卸八块,蟹肉蟹黄悉数不见,自是落了她的肚中。 此时她正极专注地用小银剔将蟹肉从最后一个蟹腿中剔出,偏她嘴角还留着两抹蟹黄,想是吃得太过痛快,沾在唇角,不及抹去。 崔亮侧头看见,也是忍俊不禁,忙取过桌上的丝巾,递给江 慈。 江 慈抬起头,见众人皆眼神灼灼、或笑或讽地望着自己,茫然道:“怎么了?” 崔亮将丝巾塞到她的手里,再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但笑不语。 江 慈将头凑近,盯着崔亮的脸看了片刻,疑道:“崔公子,你的脸怎么了?” 静王和裴琰哈哈大笑,素烟也笑得花枝乱颤。崔亮摇了摇头,忍住笑,抽出江 慈手中丝巾,替她将腮边的蟹黄轻轻拭去。 十、秋波夜遁 一曲唱罢,江 慈笑着回到几前,端起酒盏,便欲饮下。崔亮走过来,递过茶杯,轻声道:“刚用了嗓子,千万别饮酒。” 江 慈忙放下酒盏,接过茶杯,“咕咚”饮下,笑道:“谢了。” 她在几前坐下,见盘中还有一只大闸蟹,不由一愣,先前自己已将盘中螃蟹悉数落肚,怎么又会多出一只来呢? 美食当前,她也懒得细想,再次将手伸出,却不见了先前的银钳。忙俯下身到案底细找,却见一只修长的手将银钳递到她的眼前。 江 慈直起身,道:“崔公子,多谢你了。” 崔亮微笑道:“你我之间不用这么客气。以后,我叫你小慈,你若是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大哥好了。” 江 慈笑道:“好,崔大哥。”重新坐于几前,剥开蟹壳,钳开蟹腿。 吃得正高兴时,忽听得身旁的崔亮唤道:“小慈。” 江 慈“嗯”了一声,嘴里咬着块蟹肉,转过头来:“什么事?崔大哥。” 崔亮哭笑不得:“大闸蟹虽好,你也得少吃些,小心等会闹肚子或是生疹子。” 江 慈赶紧喝了杯菊酒,道:“不怕,我以前吃过大闸蟹,没闹过毛病。”便又欲将酒杯斟满。 崔亮伸手夺过她手中酒壶:“不行,你重伤初愈,不能再喝了。” 江 慈转头望向他,此时,她已饮下不止十杯菊酒,双颊酡红,明眸中也带上了酒意水气,唇角却满是娇痴的笑意。 她拉住崔亮的衣襟摇了数下,哀声道:“崔大哥,就让我再喝一杯。” 崔亮将酒壶藏于身后,只是含笑不语。 那边,素烟不知说了句什么话,静王与裴琰轰然大笑,这边二人却似浑然不觉,只为了那壶酒拉来扯去。 裴琰笑笑地扫了二人一眼,眸底光芒一闪,略有得色。 笑闹一阵,江 慈双颊更见红透,眼神也有些饧涩,口齿愈加缠绵,拉住崔亮衣襟的手渐渐垂落。崔亮看着有些不对,刚要伸手去扶她,她已一头栽倒在案几上。 崔亮忙将她扶正,唤道:“小慈!” 那边素烟瞥见,忙走了过来,低头道:“怎么喝醉了?这孩子,当这酒是水啊,崔公子也不劝着点。” 崔亮苦笑一声,也不说话。 素烟伸手去扶江 慈,江 慈却猛然抬起头,嚷道:“师父别打我,我下次不敢喝酒了!” 素烟笑道:“这还没彻底醉,还知道怕师父!” 崔亮扶住江 慈唤道:“小慈!” 江 慈茫然睁开双眼,盯着崔亮看了一阵,忽然侧身呕吐,秽物不多,却也弄脏了藕荷色的裙裾。 素烟摇了摇头:“看看,喝成这样了,倒可惜了这一身上好的晶州冰丝绸。”她回头招了招手,两名侍女步了过来。 她想了想,吩咐道:“带小慈姑娘去我房中,给她换上我昨日新置的那套绯色的衫,另让人熬些醒酒汤。” 两名侍女上前扶起江 慈,往屏风后行去。江 慈软弱无力地依在侍女们身上,一步一拖,经过裴琰身边时,右脚一软,侍女们未扶稳,她身子便往裴琰倒去。 裴琰闻得一股浓烈的酒味和酸味,眉头微皱,袍袖一拂。江 慈跌落一旁,头正好磕在案几上,痛醒过来,四顾看了一眼,见那“大闸蟹”正略带厌憎和蔑视的神情望着自己,心头火起,狠狠地瞪向裴琰。 素烟看着情形有些不对,忙赶过来将江 慈扶起,交 给两名侍女扶了进去。 静王在旁看得有趣,笑道:“少君,你也是,和一个小丫头片子致什么气。” 裴琰笑了笑,岔开话题,静王也不在意,素烟又在旁插科打诨,阁内复又是一片欢声笑语。 江 慈被两名侍女扶着,沿回廊而行,转入“揽月楼”最北边一间房。房内陈设精美,轩窗木雕,象床 软枕,薰香细细。 侍女们将她扶至椅中坐下,一名侍女替她解下被污秽之物弄脏的外衫长裙,另一人从大红衣柜中取出一套绯色绡衣丝裙,笑道:“素大姐昨儿还在说,这绯色她穿着不合适,今儿,倒找到合适的主了。” “我早说过,素大姐穿绯色不合适,她不信我的,做回来上了身,才知后悔。” 拿着衣裙的侍女抿嘴一笑,替江 慈换上衣裙,道:“你是不知,别说是我告诉你的,素大姐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卫三郎喜欢这种颜色。” “是吗?三郎不是一直只穿白色衣衫的吗?怎么倒喜欢起绯色来了?素大姐对三郎,倒真是上心―――”话未说完,这侍女仰面往后一倒。 另一人惊道:“画儿,你怎么了?!”便欲去扶那画儿,却觉腰间一麻,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江 慈哈哈一笑,从椅中坐起,又觉自己笑声有些大,掩唇窃笑。 她钻到门前,通过门缝往外张望了几眼,见这间卧室在回廊的最尽头,要想偷溜出去必要经过先前饮酒吃蟹的花厅,“大闸蟹”武功高强,有他在厅内,是万万溜不出去的。 她恨恨道:“死大闸蟹,明天就让你吃水呛着,吃饭噎着,吃菜撑着,喝酒醉死!” 她环顾室内,目光停在那轻掩的轩窗上,眼睛一亮,步到窗边,探头向窗外望去。只见这处卧室竟是临湖,楼下湖水波光闪耀,秋风拂来,袅袅生凉。 江 慈想了一阵,心中窃笑,自言自语道:“没办法,看来只有走水路逃生了。” 她转过身,将两位侍女扶起,让她们面朝墙角,叹道:“两位姐姐,我也是逼不得已,小命要紧,再不逃就活不了了。我只点住两位姐姐的穴道,过得片刻,穴道便会自解,姐姐们只需出去照实说便是,实在是对不住了,莫怪莫怪。” 两名侍女哑穴被点,面向墙角,心中叫苦连天。听得身后这少女似是将衣裙着好,不一会,脚步声响,她似是步到窗边,顷刻后,便听到“卟嗵”的落水声,显是已跃入湖中,借水远遁。 厅中,静王喝得兴起,拉着裴琰三人行起酒令。裴琰面上带笑,杯到酒干,意态悠闲。崔亮似有些心不在焉,酒令行得大失水准,被素烟狠灌了几杯,目光却不时望向屏后。 酒到酣处,裴琰皱眉道:“素大姐,你手下的丫头也该调教 调教 了,这么久都没出来。” 十一、猫爪蟹钳 那黑影身形挺拔,负手立于江 慈身前,冷冽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她。江 慈一哆嗦,仿佛自那目光中,看到自己象一只被猫肆意玩弄的老鼠,在猫爪下哀哀吱鸣,却怎么也逃不出锋利的猫爪。 她心中打鼓,慢慢向后退了几步,那黑影却踩着她的步伐,逐步逼近。江 慈感觉到一股浓烈的杀气将自己笼罩,压得心里极不舒服,直欲呕吐。 此时明月移出云层,月华洒落在那人身上。江 慈看得清楚,那人面容僵硬,双眸却如黑曜石般闪亮。她脑中一道闪电划过,猛然伸手指向那人,叫道:“是你!” 话一出口,她便知大事不妙,自己认出这人就是那夜在长风山庄树上之假面人,放在心里就好了,为何要这般叫嚷出来,岂不是更会让对方杀人灭口? 她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却堆出笑容,嘻笑两声,抱拳道:“抱歉,我认错人了。这位大侠,我们素昧平生,以前从未见过面,以后也不会再见。深更半夜的,我就不打搅您临湖赏月了,告辞!”说完她往后一跃,转身就跑。 她运起全部真气,发足狂奔,奔出数十步,迎面撞上一物。 她正一力狂奔,哪顾得上看撞上何物,身形微闪,又往前奔去。忽然一股大力扯住她的发辫,她“啊”地大叫一声,头皮生疼,痛得流出泪来。 轻笑声传入耳中,江 慈心呼我命休矣,面上却仍呵呵笑着,望向那假面人。 假面人右手负在身后,左手扯住江 慈发辫,眼中满是玩弄和嘲讽之意,同时还带着几分杀气,凌厉而妖异。 江 慈忍住头皮疼痛,强笑道:“这位大侠,小女子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改日再备酒赔罪。只是今日,小女子有约在身,不能久陪,还望大侠高抬贵手,放小女子一马。” 假面人笑的声音极轻,却十分得意,他揪住江 慈的发辫不放,贴近她耳边悠悠道:“和谁有约?是不是小情郎啊?” 江 慈双手一拍:“大侠就是大侠,真是料事如神。说得没错,小女子正要去赴情郎之约。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坏一门亲―――” 她正胡说八道以求分散假面人心神之时,忽觉喉间一紧,假面人的右手已扼上了她的咽喉,并将她直推几步,压在了一棵柳树之上。 江 慈急运内力,想摆脱他的钳制,假面人左手如风,点住她数处穴道,江 慈再也无法动弹,只是睁大眼睛,无助地望向头顶黑蒙蒙的苍穹。 假面人不再说话,眸中寒意凛人,五指却逐渐用力收紧。江 慈渐渐全身无力,小脸涨得通红,这生死关头,居然还感到这人指间肌肤冰凉,如同从冰河中捞出来的一般,胡 思乱想间,眼前一切,慢慢变得迷蒙缥缈。 正要气竭之时,江 慈觉喉头一松,杀机散去,她剧烈喘息着,张大嘴拼命呼吸,双足无力,靠住树干缓缓坐落于地。 她正惊讶假面人为何放过自己,那人嘿嘿一笑,蹲于她身侧,右手中寒光一闪,一把冷森森的匕首贴住她的面庞。 假面人将匕首在江 慈面上轻轻摩擦,也不说话。江 慈渐感神智将要崩溃,哀求的话却也说不出口,反而激起心头怒火,狠狠地瞪向假面人,怒道:“要杀便杀,你好好的人不做,做什么猫,还是一只野猫,贼猫,没脸猫!” 假面人一愣,片刻后才将她这话听懂,眼中寒意更浓,僵硬的面容向江 慈贴拢。江 慈心中害怕,忍不住闭上双眼,鼻中却飘入一缕极好闻的龙涎香气,耳中听到那人轻声道:“我是猫,那你就是老鼠,我这猫,是天生要来吃你这只老鼠的。这是命中注定,你可不要怪我!怪只怪,你自己好好的平地不走,要去爬树!” 江 慈觉那寒如冰霜的匕首自面部而下,在自己脖颈处稍停片刻,针刺似的疼痛让她浑身一悸,鲜血由刃口缓缓淌下,她在心中绝望地呼道:师姐,小慈回不来了,你要记得年年给小慈烧香啊! 匕首缓缓刺入肌肤之中,江 慈终有些不甘心,又猛然睁开双眼,死死地盯住那假面人。却见他身躯急挺,手中匕首向后一挡,堪堪抵住身后数丈处飞来的如蛇信般的一剑。 寒光再闪,叮声四起,假面人如狸猫窜树,自江 慈身侧斜飞,一剑一刃,瞬息之间过了数招。 江 慈死里逃生,心头大喜,镇定心神,这才见与假面人拼力搏杀的,竟是自己在心中痛骂过无数遍、刚刚从其手中逃脱的“大闸蟹”―――左相裴琰。 黑暗中又有数十人涌出,点燃火把,围在四周。其中一人步过来,解开江 慈穴道,将她拉起,正是裴琰的得力手下安澄。 江 慈恍然醒悟,看来这“大闸蟹”又是不怀好意,料定自己要借来“揽月楼”之机逃匿,索性以自己为饵,钓出这位假面人。自己先前洋洋得意,逃出他的控制,却不知,每一步均在他的算计之中。 她意兴索然,脖间伤口疼痛,腹中绞痛一阵胜过一阵,只得又靠住柳树坐下,面无表情地观看着裴琰与那假面人的生死大战。 “萧教主,素闻你容颜俊美,不知裴某是否有幸一睹尊容?!”裴琰一声长笑,寒光忽盛,连人带剑向假面人冲去。 假面人闷不作声,手中匕首如银蛇乱舞,“叮”声四起,挡住裴琰一波又一波的袭击。 裴琰手中招式如水银泻地,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剑网,将假面人罩于其中,假面人步步后退,却始终默然不语。 “萧教主,既然到京城来了,裴某想请你痛饮一番,不知教主可愿给裴某这个面子?”裴琰边说边斗,剑招如流云飞卷,寒光耀目,压得那假面人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 安澄等人立于一旁,见裴琰胜算极大,便不上前,只是四散围着,防那假面人逃匿。 激烈搏斗间,假面人脚下一个踉跄,似是有些不支,裴琰剑势收住,笑道:“萧教主,裴某劝你,还是束手就擒吧!” 假面人左手抚胸,垂下头去,裴琰缓步上前,手中长剑却始终保持着攻击态势,防他做临死前的挣扎。 眼见假面人左手猛然挥出,裴琰心呼不妙,身形平平后飞。但听“轰”的一声,红光乍闪,烟雾四溢,一股难闻的气味让众人剧烈咳嗽,瞬间,已不见了那假面人的身影。 裴琰怒哼一声,如大鸟般掠上最近的一棵柳树,极目四望,已不见了假面人的身影。 他黄昏时见到江 慈在树上东张西望,便猜到她有心逃跑,所以才精心布局,设下这圈套,以求引出星月教主杀人灭口。不料功亏一篑,被这假面人借烟雾弹遁去,实是有些恼怒。跃下树梢,见安澄正欲带人向南追赶,冷声道:“不必了!你们追不上的。” 十二、鹤梦难寻 裴琰呵呵一笑,侧身避开,江 慈正待再击,后背又是一阵奇痒,她只得收回拳头,反手去挠背部,偏那处够不着手,又换左手,忙得不可开交 。 相府诸人看着她的窘样,碍着裴琰,不敢放声大笑,却个个面上神情扭曲,五官走样。 裴琰站起身来,道:“走吧,回去让子明帮你看一看,服点药,这样抓下去,不是办法。” 江 慈怒道:“不走了,我不回去了!” 裴琰悠悠道:“那你就留在这里好了,萧教主会好好照顾你的。” 江 慈倔性发作,坐于地上,冷冷道:“我就是不走,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裴琰眉头一皱,见随从牵了马匹过来,轻笑一声,俯身伸手。江 慈腰间一麻,已被他点住数处穴道,拦腰放在马背之上。 裴琰纵身上马,轻喝一声,马儿疾奔,向相府驰去。 江 慈痛痒难当,颠簸难忍,一路上还得听那“大闸蟹”不时发出的轻笑声,不由在心中咬牙道:死大闸蟹,就让你先得意一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鬼心思! 回到相府,江 慈被安华扶到床 上躺下,已浑身发软,连挠痒都没了力气,只是无力的向里躺着,蜷缩起身躯。 裴琰负手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样子,笑道:“你再忍忍,我已差人去叫子明过来了。” 江 慈冷哼一声,心中恨极,默然不语。 迷蒙中,听得脚步声响,听得崔亮行到床 前,和声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江 慈死命憋住泪水,无声地抽噎。崔亮早听相府侍从说江 姑娘是吃蟹腹痛肤痒,见她身躯轻颤,却不转过身来,忍住笑,向安华使了个眼色。 安华探头向床 内一望,见江 慈眼角隐有泪水,抿嘴一笑,取过丝巾,轻轻替她将泪水拭去,轻声道:“江 姑娘,还是先让崔公子帮你看看,喝点药,老这么硬撑着,不是办法。” 江 慈低低地“嗯”了一声,平定心神,慢慢转过身来,正望上崔亮略带笑意的眼神,她脸上飞起红晕,低声唤道:“崔大哥。” 轻笑声传来,江 慈视线一偏,只见那可恶的“大闸蟹”正站在门口,脸上还是那令人恨得牙痒痒的笑容。她心头火起,猛然坐直,抓起床 上的瓷枕,用力向裴琰掷去。 裴琰右足轻挑,瓷枕在他足尖滴溜一转,又于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轻轻落于床 头,他轻轻一笑,悠然步出房去。 惊扰大半夜,已是河斜月落,斗转参横。 裴琰步出院门,见安澄在院外束手而立。寒风拂面,他脑中渐渐恢复空明清醒,思考片刻,道:“安澄。” “是,相爷。” “把对星月教主的排查,集中在我熟悉的、日常来往的人身上。” 安澄一愣,低头道:“相爷,恕属下愚钝。” 裴琰轻哼一声:“小丫头没有见过他真容,只听过他的声音,他还要来杀她灭口,自不是怕小丫头画出他的容貌,被我们按图索骥。” 安澄想了一下,恍然大悟:“他是怕江 姑娘在某个场合认出他的声音,江 姑娘现在在相府住着,他定是经常与相爷打交 道,相爷熟识的人,实是怕有朝一日,相爷带着江 姑娘遇到他,拆穿他的真实身份。” 裴琰点了点头:“今日激战,他招式生疏,显是在掩饰真实武功,而且他的身形,故意东摇西晃,也是怕我通过身形认出他是谁。只可恨先前他与小丫头说话时,我们隔得太远,没听到他的声音。” 他顿了顿道:“把今日府中知道我带小丫头去揽月楼的人,还有今夜在揽月楼的人,统统查一遍,此人消息如此灵通,不早日将他找出来,总是心腹大患。” 他负手望向灰蒙蒙的天际,淡淡道:“我对此人真是越来越感兴趣了,他到底是谁呢?” 安澄再等片刻,不见裴琰说话,轻声问道:“相爷,那查江 姑娘的事情―――” “不用再查她了,她既费尽心思逃跑,必不是暗探,就一野丫头而已。只是我还要用一用她,暂时放这里吧。” 崔亮开了药方,命安华前去配药煎熬,又取过银针,在江 慈面上及手臂上扎上数针。江 慈疼痛瘙痒渐止,只是全身疲乏,象被寒霜打蔫了的花朵,耷拉着头坐于床 边。 崔亮见她颈中还缠着布条,布上血迹成团 ,解开看了一下,皱眉道:“怎么受伤了?” 江 慈有气无力答道:“被猫抓伤的。” 崔亮凑近细看了一下,疑道:“不象是猫抓伤的,倒象是被兵刃所刺。” 江 慈侧身往床 上一倒,头刚好磕在瓷枕上,又坐直来,想起今夜被一蟹一猫玩弄于股掌之间,还无端吃了这些苦头,心中气极,“啊”地大叫一声,往后便倒。 崔亮正转身将银针收入针囊,听到江 慈大叫,叫声中充满羞恼,知她还有几分小孩心性,笑道:“别气了,下次注意别再吃这么多便是。” 他将银针收好,又步到铜盆前将手洗净,安华端着药碗步了进来。 安华步到床 前,见江 慈倒于床 上,嘻嘻一笑:“江 姑娘,还是起来喝药吧。” 江 慈一动不动。 安华笑道:“再不喝药,等下可又会痒了。” 江 慈还是一动不动。 崔亮觉有些不对劲,快步行到床 边。安华忙放下药碗,俯身将江 慈扶起,只见她双目紧闭,面色乌青,气息微弱,竟已晕死过去。 月落星隐,晨雾四起。 裴琰只睡了个多时辰,便醒了过来。他想起一事,心中一动,正待去蝶园请示母亲,见窗外仍是灰蒙蒙一片,知时辰尚早,但再也睡不着,索性起来,到院中练剑。 崔亮步入慎园,正见院心里白影舞动,剑气纵横,冷风飕飕,寒光点点,宛如白龙在空中盘旋,又似冰雪在草地上狂卷。 裴琰纵跃间见崔亮立于廊下,轻喝一声,一招雪落长野,满院的晨雾似都在他剑尖凝聚,又直向院中桂树迸散,“喀”声连响,桂枝纷纷断裂,散落一地。 裴琰收剑而立,转身向崔亮一笑:“子明今日怎么这个时辰到我这处来了?” 崔亮微笑道:“相爷好剑法,崔亮有幸一观,实是大开眼界。” 十三、风卷秋浓 皇宫,弘德殿。 这日小朝会,议的是三日后将与桓国签订的和约细则。 礼部官员将抄录的和约细则呈上给皇帝、太子、庄王和静王,又各发了一份给丞相、龙图阁大学士、各部尚书及御史台、监察司诸大夫。 静王展开折子看了一眼,赞道:“真正一笔好小楷!” 皇帝听言将折子展开细看,也微微点头:“不错,结体严密而不失圆润,劲骨于内而超然于外,精华内蕴,庄重劲美,实是难得的缜流小楷。” 他望向礼部尚书王月雄:“这执笔撰录的是何人?” “回皇上,执笔撰录此细则的乃礼部撰录处执笔崔亮,平州人氏,曾中解元。昨日方书处程大人因方书处人手紧缺,已向微臣借调了此人至方书处当差。” 皇帝微笑点头:“原来是平州解元,难怪一手好字。在你礼部当执笔确也委屈了他,调到方书处甚好,这样,朕就可以每日见到这崔解元的妙笔了。” 他转向静王和声道:“静王,前日朕还赞你的字体有进步,但和这位崔解元比起来,可得再下些功夫。” 静王躬身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一旁的庄王面上隐有不悦,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礼部侍郎将和约细则高声诵读了一遍,话音甫落,右相陶行德跨前一步行礼道:“皇上,臣有异议。” “陶卿但奏无妨。” 陶行德瞥了面带微笑的裴琰一眼,道:“此和约乃裴相一力促成,和约细则,臣等也是今日方才知晓。按理说,裴相近年来主理与桓国间一切军政事务,臣不应多心。但这和约中有一条,臣实是有些疑惑。” 皇帝面色和悦:“陶卿有何不明,裴卿就详细解疑吧。” 裴琰低头道:“臣遵旨。”他又转向陶行德,笑得十分谦和:“陶相请直言。” 陶行德展开手中折子,道:“和约中,涉及月落山脉的归属问题。自我华朝立国以来,月落山脉便一直是我朝附属夷地,月落一族上百年来,也一直以附属夷族的身份,向朝廷进岁纳贡。 “裴相此次拟定的这份和约中,却与桓国将月落山脉一分为二,以桐枫河为界,北面归桓国,南面归我朝。如此一来,岂不是将我朝附属夷地割了一半让给桓国,更等于间接承认,以往为了月落山脉而起的数次战事,我朝竟是战败一方。本相实是有些不明,还请裴相解释。” 庄王点头道:“陶相言之有理,年前我朝与桓国的战事,是我朝胜出,实不必如此,还请裴相解释。” 见右相与庄王都如此说,各部尚书及御史大夫们也轻声议论,殿内一片嗡嗡之声 。 裴琰面上挂笑,不慌不忙道:“和约中为何将月落山脉一分为二,两国各取一半,考虑有三。 “其一、月落山脉桐枫河以北,乃火石地貌,地产贫乏,民谚中素有‘桐枫北,三尺焦,童稚子,双泪垂’之说;而桐枫河以南,物产丰富,土地丰饶。所以看似是一分为二,实是舍贫瘠而取富庶,我朝并不吃亏; “其二、桐枫河以北,因物产贫乏而致盗贼横行,纷乱不断。月落族长为平息纷乱,多年来数次请求朝廷派兵支援镇压。但这些盗贼极为难缠,自承平三年以来,当地驻军死于清剿战中的达数千人,朝廷不堪其扰。此番将桐枫河以北归于桓国,实是将一个烫手的山芋丢给了桓国,至少可以牵制桓国数万兵力; “其三、月落一族,内部争斗近年来有加剧的趋势。星月教在其族内势力渐大,该教矢志于建立月落一国,摆脱我朝附属夷族地位。此番我朝与桓国将月落山脉一分为二,而和约中划分边界的疆线,恰好经过星月教圣地,两国分治之,可以削弱其势力,免其作乱势大。 “综合以上三点考虑,将月落山脉一分为二,以桐枫河为界,实对我朝有利无弊。至于陶相所说国体问题,上百年来,月落一族虽进岁纳贡,朝廷却一直未下诏封其属号,并不存在丧权辱国,割让疆土之说。” 裴琰侃侃说来,句句在理,殿内大半官员纷纷点头,低声附和,只右相陶行德一系官员默不作声,均将目光投向右相与庄王。 庄王瞄了陶行德一眼,陶行德一时想不出话来驳斥裴琰,情急下道:“裴相打的倒是如意算盘,难道桓国君臣就是傻子,看不出这和约对他们并不利吗?” 裴琰笑容渐浓:“桓国君臣并不是傻子,他们自有他们的目的。” “裴相请说。” “桓国肯与我朝休战,订此和约,东线退回岐州,而取月落以北,实是意在桐枫河。” “何解?” “桓国位处北域,河流稀少,不能保证全国的农林灌溉用水,所以稍有旱情,便粮食绝收,百姓忍饥挨饿。桓国多年来与我朝的数次战争,看似是其他起因,其根本还在于争夺水域。此次和约订后,桐枫河以北我朝再无驻军,桓国可修渠开槽,将桐枫河的水引入其境内,而解多年缺水之忧。” 陶行德冷笑道:“既是如此,那为何裴相还要将桐枫河拱手让人?岂不是让桓国得利,更加势大?” 裴琰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躬身递上,内侍取过折子,又奉给皇帝。 皇帝展开奏折细阅,脸上逐渐露出赞许的笑容,掩上奏折道:“裴卿好计策!如此一来,桓国虽得桐枫河水源,却又制肘于我朝在上游修建的堤堰,妙极!” 裴琰躬腰道:“谢皇上!臣恭请皇上准户部向工部拨发工银,征有经验的河工,在桐枫河上游、定幽一带选址建造堤堰。” 皇帝笑道:“准了,裴卿就看着办吧,户部、工部一应听其差遣,不得有误。” 裴琰再行礼道:“臣还有一事需奏禀皇上。” “奏吧。” “此番与桓国的和约,实际上是给桓国下了一个圈套。桓国得引桐枫河之水,定会在下游以北修渠开槽、广辟良田。所以我朝要在上游定幽一带建造堤堰一事,需得十分保密,待桓国明春耗费巨力、广开渠槽良田之后再进行此事,期间不得泄露任何风声。还请皇上下旨,今日殿内之人,不得泄密,以防桓国并不上当。” 皇帝面色一肃:“诸卿听着,今日所议之事,若有泄密者,诛九族!” 众臣知兹事重大,忙皆下跪磕头:“臣等谨遵圣谕!” 十四、凤栖梧桐 裴琰一愣,转而大笑,按住江 慈不放,悠悠道:“你倒是不笨,知道现在只有替我听声认人,才是唯一活路。” 江 慈冷冷道:“裴相爷,请把你的蟹爪拿开一些。” 裴琰笑道:“江 姑娘,你不知道吗?螃蟹的钳子若是夹住了什么东西,是绝 不会轻易松开的。”说着将江 慈按得更紧一些。 江 慈冲裴琰笑了笑:“相爷,我好象有件事情,没有告诉过你。” “何事啊?” 江 慈笑得眼睛眯眯:“本姑娘呢,耳朵不大好使,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认出 那人的声音。说不定,就会认错人,也说不定,会听很多人的声音都象星月教主,万一把什么王爷 侯爷之类的人诬为邪教教主,那可就罪过大了!” 裴琰轻哼一声:“是吗?”他放在江 慈腰间的右手猛一用力,江 慈痛呼一声。裴琰低头望着她痛楚的神情,笑道:“江 姑娘想必是不了解本相爷,本相爷呢,从不打没有把握之仗,所以是绝不会让你认错人的。” 他松开右手,江 慈腰间一松,忙翻身而起,却又被裴琰探手扼住咽喉,嘴唇大张,已被他塞入一粒药丸,入口冰凉即化,顺喉而下。 江 慈闻到这药丸有一股铁腥气,知是炼制毒药必需的“铁腥草”,定是毒药无疑,情急下俯身呕吐。 裴琰笑道:“没用的,这是我长风山庄秘制毒药,入喉即溶,大约三个月后发作,解药呢,世上便只有本相爷才有。” 他慢条斯理地夹了筷麂肉,放于口中细嚼,见江 慈冷着脸从地上爬起,面容一肃,道:“你听着,我已令人放出风声,说你已经毒发身亡,放松那人警惕。后日相府会为我母亲举办寿宴,凡是我认识的达官贵人都会来相府祝寿。到时我会命人替你化装易容,你就跟于我身后,细心分辨众人声音,不得离我左右。你若是敢玩什么花样,我能放过你,这毒药可是不会放过你的。” 江 慈瞪着他道:“那如果那人不来呢?” 裴琰哼了一声:“敢不来参加我相府寿宴的人少之又少,那我就把排查目标放在这少数的几个人身上,还怕找不出他来吗?!” 江 慈冷冷地看了裴琰一眼,不再说话,默默低头,走向屋外。右脚刚踏过门槛,忽听裴琰又道:“慢着!” 江 慈顿住脚步,并不回头,裴琰淡淡道:“从今日起,你去西园服侍子明,他那里正没有丫头。你别说是我派你去的,就说是你自愿,以报他救命之恩。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得踏出西园一步。你认出人,将子明服侍好了,我再考虑为你解了这毒。” 江 慈用力顿了顿右足,甩手而去。 裴琰抬头望着她的背影,冷笑道:“野丫头,你当我这相府,是让你胡 来的地方吗?!” 这场秋雨,直下到黄昏时分才慢慢止住。 灯昏雾涌,夜幕轻垂,崔亮方略带疲倦,回到西园。 甫踏入院门,他便一愣,只见屋内灯烛通明,还隐隐飘来江 慈哼唱戏曲的声音。江 慈见他进来,笑道:“崔大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说着便来替崔亮解去风披。 崔亮往内室走去,自己解下风披,换过便服,又步了出来:“小慈,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 慈笑道:“我闷得无聊,听安华说你这处没人服侍,你又是我救命恩人,想着来替你做点事,不然我这心里,可是十分过意不去。”她边说边倒出铜壶中的热水,替崔亮拧来热巾。 崔亮望着她的笑脸,侧过头去,将脸埋在热巾之中,良久方抬起头,微笑道:“小慈,这些服侍人的事情,你不要做了。我习惯了一个人住,若是要人服侍,相爷自会派人过来的。” “我闲着也是闲着,只要崔大哥不嫌弃我就好。对了,崔大哥,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前段时间,我看你很清闲的,礼部撰录处现在很忙吗?” “我现在没在礼部,到宫中方书处当差了。” “方书处?是做什么的?俸禄是不是高过礼部很多?那么早去,这么晚才回,总得多些俸禄才好。” 崔亮淡淡道:“是替朝廷整理奏章、档案、图书以及地方上报材料的闲散部门,俸禄比礼部稍高些,倒也不是很辛苦,只是这段时间会有些忙。” 说话间,江 慈已摆好碗筷,笑道:“崔大哥,你来试试我的手艺。” 崔亮走到桌前坐下,看着桌上玲珑别致的菜肴,讶道:“这是你做的?” 江 慈点点头:“是啊,我厨艺可是方圆十里有名的,不然邓 大婶她们才不会对我那么好,日日有好吃的鲜果瓜蔬送给我,就想着我心情好时,为她们整上一顿佳肴。” 二人正说话间,一人施施然步入房来。 崔亮抬头笑道:“相爷来得正是时候,子明正想和相爷喝上几杯。” 裴琰此时着浅紫色丝质秋衫,外罩乌色纱衣,腰系青丝碧玉绦,浑身的风流 文雅,满脸的清俊出尘。 他微笑着在桌旁坐下,看了眼桌上的饭菜,摇了摇头:“回头我得让裴陽问问厨房的丫头们,是不是贪慕子明的人品,你这西园子的菜式做得比我慎园的还要好。” “相爷说笑了,这是小慈做的。” 裴琰横了一眼已端开碗筷、默默坐于门槛上埋头吃饭的江 慈:“是吗?江 姑娘还有这等手艺,真是看不出来,倒是服侍人的好本事,你说是吧,江 姑娘?” 江 慈并不回头,坐于门槛上,闷闷地应了一声。 崔亮不明二人之间过节,却也觉有些异样,想将这二人分开,忙道:“小慈,劳烦你去拿碗筷和酒盏过来。” 江 慈站起身,将饭碗往桌上一放:“相爷,实是不好意思,我未料到相爷会大驾光临,这饭菜呢,只备好了两人的份量。再说了,这相府中,等着巴结、服侍相爷的人排起队来,要排到相府后街的‘乌龟阁’去,相爷还是去别处吃吧。” 崔亮大笑道:“小慈胡说,什么‘乌龟阁’,那是‘乌旬阁’。取自‘霞飞潮生掩金乌,望断天涯叹岁旬’,与城南的‘霞望亭’相对应。此绝句正是相爷的佳作,快莫认错字了。” 江 慈向崔亮甜甜一笑:“原来是个‘旬’字,我将它与‘乌’字连在一起,看成一只大乌龟了!”说着只用眼去瞄裴琰身上的乌色罩衫。 十五、相府寿宴 十月初八日夜,左相府,裴氏夫人四十寿辰,大宴宾客。 这日天气甚好,惠风和畅,秋陽融融。相府侧门前早搭起了大戏棚,鼓乐声喧。由于正宴设于夜间,故从正午到日落时分,并无宾客前来,只戏班子在戏台上不停上演戏曲,引得京城百姓纷至沓来,人潮拥挤,争相一睹相府寿宴盛况。 为表喜庆,日暮后,相府内外张灯结彩,还有上百侍从,手执火把排列府门左右,形成一条长长的火龙。府内穿梭的侍女们则手持莲花宫灯,灯烛辉煌,照彻霄汉。伴着锣鼓笙箫、歌舞升平,说不尽的富贵风流 。 申时,江 慈便被几名长风卫“押”到了相府后园一处僻静的厢房内。 她噘着嘴踏入房中,安华笑着迎上来:“江 姑娘!” 江 慈往绣凳上大喇喇一坐,扬起下巴道:“来吧!” 安华微笑道:“安华岂有那等手艺,替江 姑娘化妆易容,得请‘玉面千容’苏婆婆出马才行。” 江 慈曾听师叔提起过‘玉面千容’的名号,好奇道:“‘玉面千容’苏婆婆也在京城吗?你家相爷把她给请来了?” “这世上,还有我家相爷请不动的人吗?” 两人说话间,厢房门被轻轻推开,一名长风卫引着一身形佝偻、鬓发花白的老妇进来,安华迎上前道:“苏婆婆!” 江 慈见那苏婆婆极为老迈,腿脚还有些不利索,不由有些失望。苏婆婆似是明她所想,原来半闭的眼睛猛一睁开,神光乍闪,惊得江 慈一激凌,这才相信这位苏婆婆并非普通老妇。 长风卫退至屋外,苏婆婆自挽着的竹篮中取出各式易妆之物,有水粉胭脂,描笔画炭,还有赭泥白粉之物。她慢条斯理地将篮中所有物什一一取出,又低头找了片刻,从中翻出一条丝巾来,轻咦一声:“怎么不见了?这可有点糟糕。” 安华本坐于一旁监视守卫,听得苏婆婆如此说,忙步过来:“怎么了?可是忘带了什么?” 苏婆婆将手中丝巾举到安华面前,有气无力道:“你看这丝巾―――” 她话未说完,安华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身子一软,竟倒在了地上。 苏婆婆陰森森一笑,蹲下去将那丝巾罩在安华面上,又站起来望着江 慈。 江 慈看得目瞪口呆,等反应过来大事不妙,苏婆婆已出手如风,点住了她的穴道。 江 慈瞪着那苏婆婆,只见她笑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数粒药丸,放于手心。 江 慈叫苦不迭,心中直纳闷自己今年为何衰运当头,不但与树结仇,还与毒药有了不解之缘,恨只恨自己不该贪一时之快,上错了一棵树。 苏婆婆见她眼中隐露恐惧与气愤,越发得意,却不笑出声来,伸手托住江 慈下巴,将药丸塞入江 慈口中,在她喉部一托一抹,药丸顺喉而下,江 慈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苏婆婆轻笑一声,凑到江 慈耳边轻声道:“乖孩子,你别怕,这毒药不是即刻夺你性命的,只需每个月服一次解药,便不会毒发身亡。只要你乖乖地听话,自会有人每月给你送来解药。” 江 慈一喜,睁开眼来,苏婆婆又道:“裴琰是想让你替他听声认人吧?” 江 慈忙点了点头。 “你听着,等会呢,那人是一定会出席寿宴的。你若是想保小命,就不得将他的真实身份告诉裴琰,你即使听出了他的声音,知道他是谁,也要装作若无其事。若是裴琰问起,也要说你所见过的面具人并不是此人。” 江 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苏婆婆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又道:“你放心,那人自会想办法令一些官员出席不了此次寿宴。那样,裴琰就会疑心到那些人身上,而不会怀疑你认出了人而没有告知于他。” 江 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苏婆婆轻声道:“今夜之后,裴琰肯定会带你去一一辨认这些官员的声音。但他们呢,要么家里会出点小状况,告假还乡,要么会或多或少有些小伤风或者喉病什么的,你就只说听不清楚。再过段日子,你就说记忆模糊,不能确定,尽量干扰裴琰就是。” 江 慈心中暗咒不已,满面委屈地点了点头。 苏婆婆满意地笑了笑,解开江 慈的穴道,摸了摸她的头:“真是乖孩子,婆婆太喜欢你了,婆婆最喜欢听话的孩子,你若是一直这样乖乖的,那人会每个月派人送解药给你的。” 她俯下身,将安华扶起,让其站直,取下其面上丝巾,右手中指轻轻一弹。安华身躯轻震,睁开双眼,以为自己只是眼花了一下,仍道:“婆婆,是不是忘带什么了?” 苏婆婆从桌上拿起一个瓷瓶,笑道:“找着了,原本是用这丝巾包着的,我还以为忘带了,原来是掉出来了。” 安华微微一笑,又退后数步,坐于椅中细观苏婆婆替江 慈化妆易容。 左相府此次寿宴虽筹划仅数日,却也规模空前,冠盖云集。京城所有文武百官、皇亲贵胄都在被邀之列。从日落时分起,相府门前华盖旌旗,香车宝马,络绎不绝。众宾客在相府知客的唱礼声中由西门而入,鲜衣仆人在旁引领,将众宾客引入正园。 相府正园内设了近五十桌,另有四主桌设于正厅之内,自然是用来款待朝中重臣和皇室宗亲。 正园中此时菊花盛开,亭台茂盛,灯树遍立,丝竹悦耳,满园的富贵奢靡。 由于裴相之母素喜清静,且一贯隐居,不爱抛头露面,故应酬宾客事务皆由裴相亲自主持。是夜裴琰一袭深紫色秋衣,绣滚蟒金边,腰缠玉带,光彩照人,举手投足从容优雅,风流 俊秀更胜平日。 江 慈面目黝黑,粗眉大眼,小厮装扮,立于裴琰身后。想起体内有一猫一蟹喂下的两种毒药,恨不得将这二人清蒸红烧油炸火烤、吃落肚中才好,但当此时,也只得不露声色、面无表情的跟在裴琰身后,细心听着众宾客的声音。 不过她恨归恨,却也在心中暗赞这一猫一蟹,皆非常人。“大闸蟹”想出大摆寿宴、听声辨人的妙计,“没脸猫”则估到他这一着,干脆不杀自己灭口,设计喂自己服下毒药,然后大摇大摆出现,既消裴琰之疑心,又将裴琰的注意力引向未曾出席寿宴的官员,实是一箭双雕。 只是这二人斗得你死我活,却连累了自己身中双毒,眼下只能活一天算一天,这条小命也不知最终能否幸存,若真是呜呼哀哉,去与师父团 聚,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十六、凤翔龙隐 江 慈正转头望向园门,被这噩梦般的声音吓得一哆嗦,“喀嚓”轻响,脖筋剧痛,竟已扭了脖子。 她总算保持着一份清醒,没有惊呼出声,硬生生将头转正,忍着颈间剧痛,控制住狂烈的心跳,以免被裴琰听出端倪。 剧痛与震惊让江 慈的目光稍稍有些模糊,片刻后才见灯烛辉煌下,一个白色的身影飘然步入正园。 那人缓步行来,灯烛映得他整个人美如冠玉,皎若雪莲。 他如黑缎般的长发仅用一根碧玉簪轻轻簪住,碧玉乌发下,肤似寒冰,眉如墨裁,鼻挺秀峰,唇点桃夭。但最让人移不开视线的,却是他那双如黑宝石般闪耀的眼眸,流盼之间姿媚隐生,顾望之际夺人心魂。 他由园门飘然行近,白衫迎风。那抹白色衬得他象天神一般圣洁,但衣衫鼓动如烈焰燃烧,又让他似从鬼域中步出的修罗。 夜风突盛,卷起数朵红菊,扑上他的衣袂,宛如妖红盛开于雪野,魅惑难言。这一刹那,园中诸人皆暗吸了一口凉气,又静默无声。 他似是明众人所想,停住脚步,眼波一扫,冷冽如霜,竟让园中大部分人悄然垂下头去。 裴琰笑着迎上前道:“三郎肯赏这分薄面,真是喜煞裴琰。” 吴总管上前向卫昭躬腰行礼,卫昭微微点头,吴总管再向裴琰拱拱手,出园而去。 卫昭嘴角含笑,眼神似有意似无意地掠过裴琰身后的江 慈,道:“少君高堂寿宴,卫昭岂有不到之理,只是因一点点小事耽搁,来迟一刻,少君莫怪。” 裴琰连称岂敢,微微侧身,引卫昭入正厅。转身之间,望向身后的江 慈,江 慈面无表情,随着他和卫昭往正厅行去。 卫昭甫一踏入正厅,庄王已笑着站起:“三郎坐我身边。”静王眉头稍皱,转瞬又舒展开来,太子圆脸上始终挂着那亲切的微笑,卫昭未向他行礼,他也似浑不着恼。 卫昭刚要落座,席上一人却忽然站起身来,轻哼一声,袍袖劲拂,往旁边一桌行去。庄王有些尴尬,卫昭眼波一扫,嘴角勾起近乎邪美的笑容,落座道:“这桌去了瓶河西老醋,倒也清爽。” 裴琰见拂袖离席的乃龙图阁大学士殷士林,河西人氏,此人为清流派中流砥柱,虽无实权,却声蜚朝野,清誉极高。遂转到卫昭身边,执起酒壶,替卫昭斟满面前酒杯,笑道:“大家都说等三郎来了才开席,三郎迟到,可得自罚三杯!” 卫昭靠上椅背,斜睨着裴琰,眼中波光流转:“看来少君今夜是非将我灌醉不可,我喝可以,咱们总得先敬过圣上才行。” 裴琰拍了拍额头,忙趋到太子身旁,请太子离座。众宾客纷纷起身,举杯遥祝圣上万岁,又敬太子永康,裴琰再致谢词,众人方闹哄哄归座。仆从川流不息地将热腾腾的肴馔摆上酒桌,戏台上也重起笙箫,园内彩声大作,觥筹交 错,裴府寿宴就此正式开始。 江 慈立于裴琰身后,不时看向坐于他身侧的卫昭。 此时,她立他坐,她正好看到他俊秀绝美的侧面。他一低首、一偏头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耀目的瞳仁里,闪动着的是复杂的光芒,或浅笑,或讥诮,或冷傲,或柔美。偶尔,那目光扫过席间众人,再闭上眼来,透着的是一种厌倦与毁虐的**。 江 慈忽感好似又回到那夜在长风山庄前的那棵大树上,那夜,当桓国使臣叙述月落往事,他深痛而笑。究竟那个才是真实的他?是那个癫狂狠辣的杀手还是眼前这个声势煊赫的光明司指挥使卫昭卫三郎? 她原本还寄希望于星月教主是一小小官吏,看能不能让裴琰设法将他拿下,逼取解药。可万万没有想到,一直对自己狠下毒手、让裴琰欲得之而后快的星月教教主竟是传说中的“凤凰”卫三郎。 看裴琰及众人对他的态度,便知他权势极大,自己纵是指认出他是星月教主,可没有其他证据的情况下,裴琰能对付得了他吗?若是一个月内不能将其拿下,自己又如何得保性命? 只是,他既是这般权势,这般人才,为何又是那般身份,要行那等激烈之事呢?他秀美绝伦的外表下,妖魅孤绝的笑容背后,藏着的是怎样的怨恨与悲凉? 席间轰然大笑,却是裴琰输了酒令,被庄王把住右臂狠灌了三杯,他笑着将一朵墨菊别于耳鬓:“今日可上了王爷 的当,要做这簪花之人。” 太子拍桌笑道:“簪花好,少君可莫作摧花之人,这京城各位大人家的鲜花,还等着少君去摘呢。” 众人听太子言语轻浮,心中鄙夷,面上却皆附和。裴琰指着卫昭笑道:“三郎也该罚,我亲见他将令签和庄王爷 暗换了,偏没抓到现行,倒冤枉要喝这三杯!” 卫昭只是斜着身子,嘴角轻弯,却不言语。 庄王板起脸道:“少君诬我与三郎作鬼,更该罚!” 裴琰来了兴致:“这回我非要寻到花园不可。可是在陶相手中?” 右相陶行德一笑,展开手中令签:“我这处是石径,少君可曲径通幽,却是不能寻到花园了,再罚三杯!” 庄王大笑,再灌了裴琰三杯,裴琰无奈,只得杯到酒干。又不时有官员过来向他敬酒,他渐感有些燥热 ,将襟口稍稍拉松,烛光照映下,他颈间微微泛起薄红,衬着那永远笑意腾腾的黑亮双眸,与卫昭坐在一起,风神各异,轩轾难分,让园中大部分人的目光不时往这桌扫来。 弦月渐升,贺酒、猜令、笑闹声逐渐在江 慈的耳中淡去,她清晰地听到园内一角戏台上传来的月琴声,一段前音过后,素烟歌喉婉转而起,唱的是一出《满堂笏》。 江 慈望向戏台,素烟着大红戏服,妆容妩媚,伴着欢快的琴音鼓点,喜庆的唱词,本该是欢欣无比。但江 慈却自她面上看到一抹讥讽的笑容,仿佛她在居高临下地看着这满园富贵,冷冷地嘲笑着这满堂圭笏。 江 慈又将目光转向身前的裴琰与卫昭,一人笑如春风,一人美若春柳,柳随风动,风动柳梢,究竟是风吹动了柳,还是柳惊动了风? 这给自己喂下毒药的二人,这生死相搏的二人,为何,老天要安排自己闯入他们的争斗之中呢? 江 慈静静地站着,人生头一次,她对戏曲、对酒宴,没有了浓烈的兴趣。 裴陽走近,俯身在裴琰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裴琰似是一惊,抬起头来。裴陽又将右手遮掩着伸到裴琰面前,裴琰低头一望,猛然站起。 十七、祸起萧墙 江 慈一惊,忙跳了起来,后退两步。偏先前卫昭出现时她扭了脖筋,这一跳起,颈中又是一阵剧痛,忍不住捂着后颈叫唤出声。 裴琰转头盯了她片刻,江 慈不敢看他泛着醉意的面容和渐转凌厉的眼神,揉着脖子,逐步后退。 裴琰站起,大步走到荷塘边,弯下腰去,捧起寒凉的湖水泼向面颊,数十下后方停了下来,蹲于塘边,不言不语。 江 慈慢慢后退,将身形隐入塘边的一棵大树下,生怕这只大闸蟹醉酒后言行失控,对自己不利。 裴琰望着满池的枯荷,良久方站起身,负手往园门行去,经过江 慈所立之处,冷冷道:“随我来。”江 慈无奈跟上。 裴琰步到蝶园门口,束手而立,不再说话。江 慈只得立于他身后,心中暗恨,忍不住伸出拳头,想暗暗比划一下,可举到半空,停了一瞬,又悄悄收了回去。 月儿一分分升上中天,夜色缥缈。脚步声轻响,那紫袍人负手而出,裴琰上前躬身行礼,并不说话。紫袍人也不言语,犀利的眼神盯着裴琰看了良久,方袍袖一卷,轻声道:“走吧。” 裴琰应声是,依旧在前引路,三人出了相府东侧门。紫袍人停住脚步,望了裴琰身后的江 慈一眼,江 慈心中直打鼓,低下头去。 裴琰似是明白那人心思,低声道:“您放心。” 紫袍人登上马车,裴琰拉过辔头,将马车拉至相府门前。先前那名车夫上来,接过马鞭,跃上驾座,轻喝一声,马车缓缓而动,驶入黑暗之中。 裴琰稍稍躬腰,望着马车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面上似乎闪过一缕伤感之色,瞬息不见。 直到马蹄声完全消失,他方直起身,双手指关节喀喀直响,转身望向相府门楣上那几个镏金大字“丞相府”,冷笑数声。 江 慈听裴琰笑得奇怪,不由望向他的面容。只见他面上醉红已退,眼神也不再迷蒙,依旧是那般锐利。 裴琰望了江 慈一眼,冷冷道:“记着管好你自己的嘴,可不要再吃错什么毒药。” 江 慈想了半晌方明白他的意思,心中怒极。可性命悬于他手,莫说泄露这紫袍人夜探容国夫人一事,就连他先前醉酒时的失态,她也只能烂在肚中,不能向任何人说出。 她发愣间,裴琰已恢复常态,潇洒提步,笑着迈入相府。 正园内,众宾客酒足饭饱,肴馔已冷,却仍不见裴相回园,不便离席而去。众人均在心中想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一贯镇定自若的裴相抛下这满园宾客,包括尊贵的太子和两位王爷 ,去了大半个时辰,仍未返回呢? 正厅内,太子等得有些不耐烦,幸好静王拖着他联诗,又吩咐素烟连唱数出,方没有拂袖而去。庄王却有些幸灾乐祸,与右相谈笑风生,不时念叨一句“左相大人为何还不归席”。 卫昭对周遭一切似是漠不关心,斜斜靠在椅背上,眯起眼来,似睡非睡,偶尔嘴角轻勾,魅态横生,引得旁人眼神飞来,他又猛然睁开双眼,吓得那些人慌不迭移开视线。 裴琰笑着踏入园中,不停拱手,一路告罪,迈入正厅,步到太子跟前,行礼道:“太子恕罪,府内出了点小状况,臣赶去处理,伏请太子原谅。” 太子将裴琰扶起,笑呵呵站了起来:“不怪不怪,不过主家既已归来,我们这些客人也是酒足饭饱,就不再打扰了。” 裴琰忙躬腰道:“臣恭送太子!” 卫昭笑着站起,黑眸熠熠生辉,衬得满园秋菊黯然失色,他拂了拂身上白袍,笑道:“我也一并告辞,改日再邀少君饮酒!” 见太子等人步出正厅,众官员忙伏地跪送太子出园。 裴琰将太子送上辇驾,众人目送辇驾离去,其他王府及皇亲贵族的马驾方缓缓驶到正门前,众人与裴琰告辞,裴琰含笑一一道谢,相府门前又是一片热闹喧哗。 庄王拉着卫昭,在一旁不知说些什么,卫昭只是含笑不语。静王瞥见,回头在裴琰耳边轻声道:“少君今夜怎么了?平白惹这么多猜疑与闲话?” 裴琰一边笑着与百官拱手道别,一边轻声道:“改日再与王爷 细说。” 二人正说话间,猛然听得有人呼道:“不好了,那边着火了!” 众人一惊,纷纷抬头,只见内城东北方向,火光冲天,愈来愈旺,映红了大半边夜空。不多时,传来火警的惊锣之声 ,想是京城禁卫军已得知火讯,赶去灭火。 裴琰看了片刻,在心中揣度了一下,面色一变:“不好,是使臣馆!” 卫昭俊面一寒,与裴琰同时抢身而出,跃上骏马,双双向火场方向驶去。安澄忙带着数十名长风卫跟了上去,卫昭带来的司卫们也急急追上。 庄王与静王面面相觑,右相陶行德摇了摇头:“若真是使臣馆失火,可有些不妙啊!” 江 慈见裴琰策马离去,这几日一直监视自己的几名长风卫向自己走来,心中暗骂,也不想去找素烟,一路回了西园。 步入园中,见崔亮正躺于竹椅中,摇摇晃晃,悠然自得地喝酒剥花生,江 慈一乐,坐于崔亮身边的小凳上:“崔大哥,你倒悠闲自在,我可是闷了一夜 。” 崔亮抬眼望了望她,笑道:“怎么还是这个装扮,快去换了吧。” 江 慈这才醒起自己仍是改装易容,忙奔到房内换了女衫,洗去妆容,边擦脸边步了出来:“崔大哥,你为什么不去正园子参加寿宴?” 崔亮摇了摇头,道:“有没有认出那人的声音?” 江 慈噘嘴道:“没有。” 崔亮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坐了起来:“相爷有没有说什么?可还有宾客未曾到场?” 江 慈将他面前的碟子揽到自己膝上,边剥花生边道:“有些位子倒是空着,看着象有十来人没有到贺,不过相爷现在没空想这事,他赶去救火了。”说着指了指内城东北方向。 崔亮这才注意到那边隐有火光,看了片刻,眉头微皱:“事情不妙,明日朝中必有大乱。” “为什么?”江 慈将剥好的一捧花生送到崔亮面前。 崔亮神情凝重:“起火的是使臣馆,若是桓国使臣有个不测,只怕―――” 江 慈将花生塞到崔亮手中,道:“管他呢,让相爷去头疼好了。” 崔亮轻叹一声:“小慈你不知,桓国使臣若是有个不测,桓国兴师问罪,和约签订不成,两国再起战火,受苦的还是边境的黎民百姓,流血的还是千万将士。” 十八、风起云涌 使臣馆于亥时起火,待大火彻底熄灭,已是寅时初。卫昭于子时便离开了火场,回宫布置防务。 裴琰见火势已收,根据火势判断,馆内已不可能再有活口,便命范义封锁火场,不要人为泼水降温 ,也不要急着寻找尸身,以防破坏现场,吩咐完毕,便匆匆入了宫。 待他赶到皇帝日常起居的延晖殿,太子、庄王、静王及重臣们都已因使臣馆起火一事齐齐入宫。 皇帝面色看不出喜怒,见裴琰进殿,道:“人都齐了,现在议议,该如何调兵,如何设防?” 裴琰一愣,未料自己来迟一步,竟已议到了调兵一节,斜眼间见静王向他使了个眼色,知形势不妙,遂躬身近前道:“皇上,调兵一事,言之尚早。” 陶行德面带忧色:“得及早调兵,先前我朝与桓国议和,边境军队布防松懈,撤了近八万大军,再加上军中武林弟子皆告假备选,将领缺乏。如果桓国因使臣一事兴师问罪,边境堪忧。” 皇帝轻嗯一声,转向裴琰问道:“长风骑现在布在哪几处?” 裴琰只得答道:“章侑等人告假后,郓州、郁州、巩安一带没有大将统领,臣将长风骑与他三人所属兵力换防,布在这三处,将这三处的兵力回撤到了东莱与河西。” 他踏前一步:“皇上,臣认为,调兵布防一事言之过早。” 庄王插嘴道:“从京城发兵令至北线,与火灾消息传到桓国差不多时间,如果不及早发出布防令,严防桓国攻打,万一有个战事,可就措手不及。” 太子点了点头:“二弟说得有理。” 太子如此说,裴琰不好即刻反驳,正思忖间,皇帝已问太子岳丈、大学士董方:“董卿的意思呢?” 董方半闭着眼想了片刻道:“兵得调,但不要大动,防线得内紧外松,也不要过分刺激桓国。臣建议长风骑的兵马不要动,只将长乐王朗的人马稍稍东移,这样东有薄公,西有王朗,中间仍是长风骑,即使突起战事,也不致于手忙脚乱。” 庄王好不容易说得皇帝同意调兵设防,不甘心让董方的小舅子王朗夺去西北线的兵权,忙偷偷地瞄了陶行德一眼。 陶行德会意,道:“王朗那处的人马,还得镇着月落族,若是贸然撤走,星月教生事,月落族闹着立国,可就后患无穷。还是从济北调高成的人马较妥。” 皇帝听他这么说,有些犹豫,裴琰趁机上前道:“皇上,臣有一言。” 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微笑道:“裴卿但奏无妨。” 裴琰少见皇帝这般和悦地望着自己,有一刹那的失神,即刻反应过来,收定心思道:“董学士说得对,兵可调,但不要大动。陶相顾虑得也有道理,王朗那处的人马不宜动。臣倒是建议仍将原郓州那三处的人马往西北推,这三部人马与桓军多次交 手,极富经验,只需将军中原来的副手升为正将,暂时接任章将军等人的职务便可。这样一来不用从后方调兵,引起桓国强烈反应,二来兵增西北沿线,可对月落族和星月教加强震慑作用,以防他们生乱。臣怀疑,此次使臣馆失火,是该教所为,意在破坏和约,搅乱两国局势,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静王会意,知裴琰正努力将话头往失火一案上引,避免再谈调军事宜,忙接口道:“父皇,儿臣也有此怀疑,早不失火,晚不失火,偏偏就在要签订和约的前一晚失火,实在太过蹊跷。” 庄王心道:你们自己挑起的话头,可不要怪我!上前道:“父皇,这使臣馆防卫森严,外围还有禁卫军的上千人马,星月教再猖獗,怎么可能在这上千人的防卫下潜入使臣馆放火,这里面只怕大有文章。” 裴琰眉头一皱,即刻舒展开来,也不急着说话,此时,禁卫军指挥使范义进殿,跪于御座前,连声请罪。 皇帝寒着脸道:“范义,朕平日看你是个稳重的,怎么会出这么大的纰漏?!” 范义听皇帝语气陰森,忙以头叩地:“皇上,臣的禁卫军只能在使臣馆外围防护,馆内情况一概不知。此次桓国使臣脾气又怪,连一应生活用品都只准臣的手下送至门口,更将使臣馆内原来的侍从悉数赶了出来。如是人为纵火,只可能是桓国使臣团 内部之人所为。” 右相陶行德一笑:“范指挥使这话,难道也要向桓国君臣去说吗?” 董学士捋了捋几绺长须,道:“这回可得委屈下范指挥使了。” 范义连连叩头,裴琰早知此回保他不住,桓国即使不动干戈,但问起罪来,总得有个替罪羊。如果最后结论是失火,那么仍需范义这个禁卫军指挥使来担起防务松懈、护卫不周的责任。 弃范义的心一定,他即刻考虑到新的禁卫军指挥使人选。这个指挥使官阶不高,却是个要职,掌控着近万禁卫军人马,还掌控着四个城门,京城一旦有事,这上万人马是谁都不可忽视的。此时殿内三系人马,只怕谁都是虎视眈眈,要将此职夺过方才罢休。 他筹划良久,才将范义推上禁卫军指挥使一职,不到半年又出了这档子事,实是有些着恼。但当此际,却也无瑕想得太多,也知此时自己不宜荐人,遂按定心思,细想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庄王自入宫,心中想着的便是此事,陶行德明他心思,上前奏道:“禁卫军指挥使一职,不宜空悬,臣举荐一人。” 皇帝道:“奏吧。” 陶行德道:“兵部右侍郎徐铣,武进士出身,文武双全,又曾在高成手下做过副将,为人持重,堪当此任。” 皇帝尚在犹豫之中,裴琰转向兵部尚书邵子和道:“邵尚书,徐铣好象是少林俗家弟子吧?” 邵子和道:“正是。” 静王在心中暗笑,知庄王一系推出的人选犯了皇帝的忌讳。华朝自立国以来,武林势力在军中盘根错节,武林人士操控军队乃至朝政一直是历朝皇帝心中的隐忧,只是谢氏以武夺权,以武立国,一直找不到好的借口来清洗军中及朝中的武林势力。 自裴琰任武林盟主之后,与皇帝在某方面心意相通,不但建立起了没有任何武林门派插手的长风骑,还将军中出自各门派的将领调的调,撤的撤,又辞去武林盟主一职,且借要举办武林大会的名义,对军中进行了一次大的清洗,深得皇帝赞许。 在这当口,庄王仍要将少林俗家弟子出身的徐铣推上禁卫军指挥使这个敏感的位子,实是犯了皇帝的大忌。 他心中暗笑,面上却仍淡淡道:“徐侍郎武艺虽出众,军功也不错,但他曾与桓国将领沙场对敌,结下仇怨,现在乃微妙时期,怕是不太妥当。” 十九、有司必慎 崔亮听得脚步声响,转过头,笑道:“相爷来了!” 裴琰目光停在崔亮的手上,崔亮慌不迭地从江 慈后颈之中将手拿开,笑容也有些尴尬与慌乱。 江 慈侧头看了裴琰一眼,默然往屋内行去,崔亮忙唤住她,将手中药瓶丢过:“你记住一天搽三次。” 裴琰微笑着走了过来:“江 姑娘脖子怎么了?” 江 慈顿住脚步,转头气鼓鼓道:“昨夜被一只醉酒的野猫吓了一跳,扭着了,多谢相爷关心。”她话到中途,想起裴琰昨夜醉酒后的失态模样,目光便带上了几分怜悯之意,话音也逐渐低落,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步入房中,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裴琰昨夜只顾虑到不让星月教主趁机杀人灭口,又想着江 慈是个半死之人,不虞泄密,这才将她带在身边。不料自己竟一时醉酒失控,心中有些后悔,面上却仍是笑着转向崔亮:“子明,这回你得帮我个忙才是。” 崔亮一怔,道:“相爷可是要我帮你查勘火场?” “正是。我刚从宫中出来,圣上已命我主持此次查案,桓国使臣金右郎困在火场,没有逃出来,为两国关系着想,得将此案查得水落石出不可。”裴琰诚声道。 崔亮垂下头:“相爷,我不能违背我师父的遗命,他虽传了我洗冤之术,却不准我为刑司效力,这―――” 裴琰道:“我知道子明有难处,但此次事件非同小可,并非一般的刑司案件,关系到两国的黎民百姓,一个不慎,便会重起战火。尊师若仍在世,也不会责怪子明的。” 崔亮默然不语,裴琰又道:“刑部那一窝子全是庄王的人,你也知,那里面水深的很,即使是全国最有名的刑吏和仵作,我也放心不下。子明就帮我这一次,也当是为社稷,为百姓尽一回心力。”说着便抱拳作揖。 崔亮忙搭住裴琰之手,迟疑道:“相爷,并非我不愿意帮忙,只是师父遗命―――” 江 慈在房中坐了片刻,想起灶上还熬着粥,忙又出来。崔亮见她出来,笑道:“还疼吗?” 裴琰忽道:“江 姑娘,你去扮成小厮,先随我去使臣馆,再去见几个人。” 江 慈一愣,醒悟过来,大闸蟹怕是要带自己去辨认昨夜未曾出席寿宴的官员。她转身进房,将眉毛画粗,仍将昨夜苏婆婆替自己贴的假痣贴上,换了小厮装扮出来。 崔亮见她的黑巾戴得有些歪,遮了半边脸,笑道:“小慈你过来。” 江 慈奔到他身边,崔亮替她将黑巾系正,踌躇片刻,转头道:“相爷,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裴琰喜道:“子明果然深明大义。” 三人带着长风卫赶到使臣馆,刚上任的禁卫军指挥使姜远及刑部尚书、监察司大夫、各刑吏仵作均已到齐,死里逃生、惊魂甫定的桓国副使雷渊也坐于路口的大椅上喝着定神茶。 见裴琰赶到,刑部尚书秦陽迎了上来:“相爷。” 姜远也上来给裴琰见礼,裴琰细心看了他几眼,此人年纪甚轻,不过二十出头,眉目俊秀,神采奕奕,不愧为世家子弟。 姜远虽被裴琰锐利的眼神盯着,却从容自如:“相爷,下官刚与范大人办了移交 ,火场外仍是原来的人看守,也未有人进入火场。” 裴琰点了点头,转向刑部尚书秦陽道:“开始吧。” 刑部刑吏和仵作在前,崔亮和江 慈紧跟裴琰身边,刑部尚书、监察司大夫及桓国副使殿后,由最初发现失火的马槽所在位置步入已烧得面目全非的使臣馆。 众人忍着火场的余温 和刺鼻的气味,在火场内细细走了一圈,刑吏和仵作们则对馆内所有尸身一一进行检验。崔亮只是立于一旁细看,偶尔戴上鹿皮手套查看尸身及烈火痕迹,并不言语,刑部官吏和监察司大夫们见他是裴相带过来的人,虽不明他具体来历,也未提出异议。 江 慈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惨烈的火灾现场和这么多尸身,心中惴惴不安,双脚也有些发软,见裴琰与崔亮镇定自若,暗自佩服,却仍控制不住内心的害怕之情,面色渐转苍白。 正难受时,忽听到裴琰的声音:“现在在火场中的人,有两人是未曾出席昨日寿宴的,你细心听一下,看是不是那人。” 江 慈见旁人毫无反应,裴琰只是嘴唇微动,知他正用“束音成线”吩咐自己,忙微微点头。 刑部尚书秦陽身后的刑部右侍郎似是有些伤风感冒,又似是被这火场刺鼻的气味熏得难受,咳嗽连连。 裴琰回头看了他一眼:“陈侍郎可是病了?” 陈侍郎正为昨日因突发疾病未去给容国夫人祝寿惶恐不安,听言忙道:“是,下官昨日突然头晕,不能行走,今早起来便伤风咳嗽,未能给相爷高堂祝寿,还请相爷―――” 裴琰摆摆手,继续专注看着诸刑吏细勘慢验。 待火场查验完毕,各具尸身抬出火场,已是正午时分。 众人围于从正房抬出的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身旁,裴琰转头向桓国副使雷渊道:“雷副使,你可能辨认,此人就是金右郎大人?” 雷渊面目陰沉,想了片刻,正待摇头,他身边的一名随从忽轻声道:“金大人有一个特征。” “哦?请说。” “金大人前年骑马,曾从马上摔下来过,摔断过右足胫骨,休养了半年方才痊愈。金大人那日和贵国礼部尚书大人闲聊,曾谈起过此事,小的记得清清楚楚。” 刑部刑吏们纷纷蹲于那具尸身旁查看,片刻后一人抬头道:“此人生前确曾断过右足胫骨。”崔亮却轻轻摇了摇头,将死者的右足抬起细看。 雷渊怒哼一声,拱手道:“裴相爷,我国使团 身负重任,千里迢迢到贵国参加和谈,孰料大事未成,使臣大人便遭飞来横祸,客死异国。更令人惊讶的是,此事竟发生在贵国的驿馆之中,真是匪夷所思。兹事体大,精明如裴相,自当明白其中利害。雷某也不必多言,只恳请裴相秉公执法,查明此案,替贵国还金大人一个公道,还我国一个说法!” 裴琰听他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又暗含威胁,同时还若隐若现地透着对己方的怀疑和不信任,忙道:“那是自然,还请雷副使稍安勿燥,本相既已主持此次查案,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还死者一个公道,也证我朝对和谈之诚心。” 雷渊刚将火灾消息命人传回国内,没有上头指示,不敢轻举妄动,再加上向来对裴琰有几分敬畏,当下并不多言,只是冷着脸随众人出了火场。 二十、秋雾海棠 “子明请说。” 崔亮理了理头绪,道:“从火场痕迹来看,起火点是在马槽,但烧得最旺的却是金右郎所在的正房,我看了一下正房的结构与所用木材,还不及另几处房屋那般容易过火。但大火从马槽一路烧到正房,时间极短,逃生的人惊觉时,正房便已被大火吞没。” “子明的意思,是有人在正房放了助火之物?” 崔亮点了点头:“从表面看,起火原因似是马槽的油灯打翻,烧着了草料,但从昨晚的风向和风势来判断,正房西北面的大门纵是被大火吞没,火势也不可能瞬间便将正房的四个面都围住。若从其东南面的小窗逃生,还是来得及的,金右郎大人为何未能及时逃出,大有疑问。” “使臣团 的人说昨夜金右郎喝多了点酒,可能火起时他正处于醉卧状态。” “那其余丧生的五十余人呢?据桓国人所述,昨夜使臣馆的人都喝了点酒,可我详细问过礼部负责给使臣馆供应生活物资的小吏,他那里都有详细的清单。桓国人善饮,如要令五十余人皆喝醉至无法逃生,至少得二十坛以上的烈酒方行。但礼部并未供应过这么多烈酒给使臣馆。” 裴琰陷入沉思:“也就是说,这些人并不是喝醉酒,只怕是被人下了药。” “酒应当是喝了的,但必不是喝醉,而是喝晕了,喝迷了。” “那为何还有十余人未曾迷晕呢?” “总得留些人逃出来,而且最重要的,得让那个雷副使逃出来闹事才行。” 裴琰冷笑道:“筹划得倒是周全。” 崔亮道:“还有最明显的一点,所有的死者口腔里都没有烟尘,而真正被烧死的人,因为要挣扎呼救,嘴里一定有大量的烟尘。这足以证明使馆里的人是被迷倒了以后才被烧死的。” 裴琰点了点头:“这些都能证明是有人故意纵火,但现在只是能证明有人纵火,比失火对我们更不利。到时桓国咬定是我朝故意派人放的火,形势会更糟糕,得找出真凶才行。” 崔亮迟疑片刻,道:“还有一个最大的疑问,我现在没有十足的把握。” 裴琰笑道:“子明但说无妨。” 崔亮右手手指在桌上敲了数下,缓缓道:“我怀疑,正房找到的那具尸首,并不是真正的金右郎!” 裴琰一惊,即刻平静下来,眉头微蹙:“这就很令人费解了。不管是哪方所为,只要能将金右郎烧死在使臣馆,便达到了搅乱局势的目的,为何要费大力气把真的金右郎劫走,另放一具尸身进来呢?” 崔亮摇了摇头:“这个就不得而知。据桓国人讲,金右郎是前年从马上跌落,摔断了右足胫骨。他的马夫在此次火灾中得逃一命,我详细问了他,当年金右郎跌落下马,右足挫于地面,才将胫骨挫断。那具尸身右足胫骨确曾断裂过,但从断裂的骨口来看,挫断的可能性不大,倒象是被打断的。” 江 慈收拾好厨房之物,迈入正房,见二人商议正事,便坐于一旁安静听着。听到这处,忍不住插嘴道:“让别人把真的使臣运走,还运了个被打断过腿的尸身进去,这使臣馆的防卫倒是稀松得很!” 裴琰得她一言提醒,想起一事,道:“你让人唤安澄进来。” 江 慈行到园门口,长风卫的人一直在外守候,她吩咐之后,并未进屋,坐于院中的石凳上,远远看着正屋之中全神贯注讨论案情的二人。 灯烛之下,裴琰眉头微蹙,原本俊雅的面容有些严肃和冷峻,崔亮或沉思、或疑惑,原本温 和的面容也变得格外谨慎与沉重。 江 慈默默地看着二人,忽然觉得,这权相名臣,倒也与贩夫走卒没啥区别,都是营营碌碌,费心费力;这江湖与朝堂,也没什么不同,都是勾心斗角,争来夺去。 一朵秋菊被风卷落,扑上江 慈的裙裾,她将嫣红的菊花轻轻拈起,轻声道:“是风把你吹落的,可不是我摘下来的,要怪,就怪这秋风吧。” 她蹲下身,将菊花埋于泥土中,拍去手上泥土,轻声道:“其实,你红艳艳地开过这一季,又化作花泥,明年还能开出更艳的花来,再好不过了。好比人死后投胎,再世为人,我江 慈真要是一命呜呼,大不了跟阎王老子求求情,说几句拍马屁的话,讨他欢喜,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就是了。” 她顿了顿,恨恨道:“只是千万别投在王侯将相之家,最好再回到邓 家寨!”她抬起头,望着星空,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师姐什么时候嫁人生孩子,要是能投胎做她的孩子,再好不过了!” 安澄入园,从她身后经过,听到她的自言自语,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裴琰见安澄进来,道:“你去查一下,城内可有失踪人口,其中何人与金右郎身形相近,何人曾被打断过右腿。还有,彻查一下这两日京城进出的人员和车马记录。再马上去与姜远知会一声,让禁卫军即刻起盘查进出京城的每一个人和每一辆马车,发现可疑人物,一律拦下。” 安澄应了声是,正待转身,裴琰又道:“慢着!” 他再想了想,道:“姜远有些让人放不了心,禁卫军那汪水只怕也浑了。你派四个人,分别带五十名长风卫,守住四个城门,给我盯紧了。再彻查一下城内出现的生面孔和江湖人物。” 崔亮道:“如果真要将金右郎运出去,从昨夜到今日,只怕早已运出去了。” 裴琰摇了摇头:“我倒有种感觉,金右郎还在这京城之内。” 待安澄离去,裴琰望向崔亮:“子明,除去断腿这一点,还有没有办法证明那具死尸确实不是金右郎?” 崔亮道:“一来得将服侍金右郎的人再找来详细问话,二来,得再验验那具尸身才行。” “估计要多长时日?” “最好能给我三至五日的时间。” 裴琰点了点头:“好,刑部那边也是五日后出验勘结论。我估计桓国的人快马加鞭,将火灾消息传回国内,再派人日夜兼程赶过来,是二十天之后的事情。我们总要赶在这二十天内,先把金右郎并未身亡这件事给确实了,再找人,找真凶。” 他站起身来:“金右郎尸身已入棺,要想再验,我们得做一回半夜君子。子明辛苦了一天,先休息两个时辰,子时,我们再去验尸。” “相爷一夜 未睡,今日又忙了一日,也歇息一下吧,常年累月这么辛劳,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的。”崔亮点头道。 二一、浩翰棋局 金右郎的灵柩停在礼部前堂,夜色深深中,换上黑色夜行衣的裴琰与崔亮带着安澄等人由礼部后墙悄悄翻墙而入。 礼部前堂内,有十余名禁卫军和数名桓国随侍值夜守护。安澄早有安排,不多时,相府安插在禁卫军的军官便执着令牌笑容可掬地过来,言道各位使随昨夜受惊,今夜还要值守,实是辛苦,礼部有安排,送上宵夜美酒,让禁卫军的兄弟一起享用。 待守卫之人喝下混有少量迷药 的酒,沉沉睡去,裴琰等人从容步入前堂。 安澄带人守于堂外,裴琰与崔亮揭了棺盖,崔亮小心将那“金右郎”的尸身搬出,放于白布上细细勘验。 裴琰负手立于一旁,看着崔亮验尸,心中思忖着数件大事,只觉危机重重,步步惊心。 墙外更鼓轻敲,崔亮直起身,轻声道:“行了。” 裴琰点点头,崔亮将尸身仍放回棺内,二人将棺盖推上。崔亮俯身拾起放于地上的木盒,刚要抬头,裴琰面色一变,背后长剑呛然而出,迅捷如电,堪堪挡住射到崔亮面前的一支利箭。 安澄等人训练有素,迅速向院墙外扑去,叮叮声响,显是与数人交 上了手。 裴琰知这些人潜伏于此,看出崔亮是勘验的关键,故而向他下毒手,他仗剑护着崔亮跃出院墙,细观两方拼斗。 眼见安澄等人将对方步步逼向巷口,裴琰冷声道:“留活口!” 安澄应了一声,身形一拧,刀竖胸前,直劈向对面的黑衣蒙面人。 那黑衣蒙面人闷声笑道:“要留活口,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说话间身形急转,手中短刃光华流转,瞬息间抵住安澄的“流风十八路”刀法。 此时天上新月如钩,夜风带寒,街道上这十余人的搏杀,吓得更夫躲于街角瑟瑟发抖。 见安澄久拿不下,而与他对决的显是这些蒙面人的首领,裴琰身形急腾,手中长剑爆起一团 银白色的光芒,直飞向那为首蒙面人。 蒙面人知他剑势不可强捋,耸身后跃,安澄趁机攻上,蒙面人一个铁板桥向后一倒,手中短刃顺势由下而上,挡住安澄的厚背刀。 裴琰身在半空,刚要执剑斩下,却面色大变,长剑挟风雷之势,反手掷出,将正持刃逼杀崔亮的那名“更夫”刺了个对穿,但那“更夫”手中的利刃也刺入了崔亮的前胸。 那黑衣蒙面首领见“更夫”得手,笑道:“裴相爷,失陪了!”右手一扬,银光暴闪,安澄和长风卫们向后急避,蒙面人们趁乱四散逃匿。 安澄手一挥,长风卫们分头追赶,他奔到裴琰与崔亮身边,只见崔亮面色苍白,从胸前摸出一堆碎裂的瓷片,笑道:“今日倒让个药瓶救了我一命!” 裴琰撕开崔亮衣襟细看,放下心来。但那“更夫”一刺之力极大,纵有瓷瓶挡了一下,剑刃也透入了崔亮胸口半寸有余。 江 慈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院中脚步声响,知崔亮回来,忙披衣下床 ,点燃烛火到了正屋。见裴琰将崔亮扶至榻上躺下,心中一惊,忙举着灯烛扑过去:“怎么了?!” 崔亮笑道:“没事,一点小伤。” 江 慈转身到房中翻出伤药,崔亮接过药粉洒于自己胸前,江 慈取过布条,替他包扎起来,见他胸前血迹斑斑,心中一酸,淌下泪来。 裴琰不由一笑。崔亮也笑道:“白天见那么多尸体不见你哭,这么个小伤口,你哭什么!” 江 慈回头瞪了裴琰一眼:“你不是自命武功天下第一吗?怎么还让崔大哥受了伤?” 裴琰正想着这事,便未理会她的出言不逊。 崔亮也点头道:“相爷,那为首之人的武功,非同一般。天下能在您和安澄合力一击下逃生的人,并不多。” 裴琰冷笑道:“这京城的水,越来越浑了。” 江 慈又奔去厨房,烧来热水,替崔亮拭去胸前血迹。裴琰转头间看见,眉头微皱,道:“你这毛手毛脚的,明天我安排几个人过来侍候子明。” 崔亮忙道:“不必了,相爷,我只是皮肉伤,这西园若是人多了,我看着烦。” 裴琰一笑:“倒也是,我就觉得你这里清爽。从明天起,我就在你这西园用餐好了。” 早朝后,众臣告退,皇帝却命裴琰留下。 庄王与静王不由互望一眼,又各自移开视线,躬身退了出去。 皇帝望着裴琰,和声道:“朕久闻少君棋力高强,来,陪朕下一盘棋。” 裴琰恭声道:“微臣遵旨。”行了一礼,在皇帝对面斜斜坐落。 上百手下来,裴琰只觉胸口如有一块大石压着,闷得透不过气,手中的白子也不知该往何处落下。皇帝长久凝望着他,饮了口茶,微笑道:“你是心存敬意,不敢与朕厮杀过剧,不然,倒也能下成和局。” 裴琰压住心头的不适,起身束手:“微臣不敢。皇上棋力浩瀚深远,微臣万万不是对手。” 皇帝朗声一笑,站了起来,负手望着窗外的梧桐,悠悠道:“年青一辈之中,你的棋力是首屈一指的了,有些象―――” 裴琰额头沁出微微细汗,神色却仍平静,呼吸也仍细密悠长。 皇帝良久方续道:“观棋知人,你心思慎密,处事镇定,顾全大局,性格又颇坚毅,倒比朕几个儿子都要出色。” 裴琰忙跪落:“微臣不敢。” 皇帝过来将他拉起,却握住他的手不放,见他神情恭谨中带着一丝惶恐,微笑道:“你不用这么拘谨,这殿内也无旁人。” 他松开手,步到案前拿起一本折子,叹道:“若不是出了使臣馆这档子事,朕本是要派你去玉间府,代朕到庆德王灵前致祭的。” 他似是陷入回忆之中:“当年文康太子暴病而薨,先帝属意由朕继承大统,知朕的那帮子兄弟定会作乱,大行之前召了庆德王入宫,一番叮嘱,命他辅佐于朕。后来‘逆王之乱’,若非庆德王、董学士、薄公及你叔父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天下百姓,还不知要受多久的战火荼毒。庆德王这一离世,朕又少了一位肱股之臣,也少了一位知己。唉―――” 裴琰默默听着,只觉皇帝的话凌厉如刃,刺于他内心最深处,伤口处似有幽灵呼啸而出,却又被那利刃的寒意冻结成冰。 皇帝叹道:“你叔父当年于朕有辅佐之功,后来的月落作乱一案,朕非是不想保他,只是事涉两国,只能让他做了替罪羊。现在想来,朕实是有些对他不住,他在幽州也吃了这么多年的苦,等桓国之事了结,朕会下诏赦他返京的。” 二二、策马蓝衫 裴琰见江 慈负着手转到自己身后,眼睛还尽往自己那处瞄时,才醒悟过来,知自己一时口快,承认她是拍自己“马屁”,竟让这丫头好好的嘲笑了一回。 见江 慈满面得意之色,口中不时发出“得得”的驾马声,裴琰瞪了她一眼,转过身,自嘲似地笑了笑,出了使臣馆。 见二人出来,长风卫牵过座骑,裴琰纵身上马,却见江 慈正轻抚着她那匹座骑的马屁股,口中念念有辞:“马儿啊马儿,我知道,平素有很多人拍你马屁,拍得你未免不知道自己是匹马儿,竟以为自己是天神下凡,能主宰众生。我这回拍你的马屁股呢,就是想让你知道,你也不过就是匹―――” 她话未说完,“啊”地一声,已被裴琰探手拎上马背,他又顺手在马屁股上一拍,江 慈大呼小叫,紧拽住马缰,向前驰去。 裴琰策马追上,驰于她身旁,见她慌乱模样,得意笑道:“你记住,东西不能乱吃,这马屁,也是不能乱拍的。” 江 慈早有准备,装作身形摇晃,右足足尖狠狠踢向裴琰座骑“玉花骢”的后臀。“玉花骢”受惊,长嘶一声,疾驰而出,裴琰未及提防,向前一冲,身形腾在半空,他急运内力,勒紧马缰,身子落回马鞍上。 安抚住受惊的“玉花骢”,裴琰勒转马头,面带一丝冷笑,望着慢悠悠赶上来的江 慈。 江 慈并不看他,左手轻轻挥舞着马鞭,右手不停拍着身下座骑的后臀,口中还哼着一曲《策马谣》。她想起终将这大闸蟹狠狠嘲笑了一番,出了积于胸中多日的一口怨气,十分得意,歌声越发婉转欢畅,右腮为装扮而贴上的那颗黑痣,仿佛就要滑入旁边那深深的酒涡。 裴琰看着她慢悠悠骑马而过,举起马鞭,又慢慢放下,在“玉花骢”后臀上轻轻一拍,从她身边驰了过去。 江 慈见裴琰早间说从此要在西园用餐的话竟不是玩笑话,想到每日都要看这大闸蟹的可恶嘴脸吃饭,颇为烦恼。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耐着性子做了几个可口的菜。 看裴琰似是吃得极为痛快,她心中更是不爽,端着碗筷远远坐开。崔亮想起心底那事,怕江 慈日后吃亏,有心缓和二人关系,笑道:“小慈过来一起坐吧。” 江 慈闷声道:“不用了,你们是主子,我是奴婢,得守规矩。” 崔亮讶道:“谁把你当奴婢了?你本不是这相府的人。” 裴琰夹起一筷子菜,岔开话题:“江 姑娘,这是什么菜?倒是没有见过。” 江 慈回头看了看,乐不可支:“这是红烧马蹄。” 崔亮大笑:“哪来的马蹄?马蹄也可以吃的吗?” 江 慈端着碗坐到桌边,指点着桌上菜肴:“这是红烧马蹄,这是马尾巴上树,这是油煎马耳朵,这是―――”她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菜名,话语停顿下来。 裴琰见她正指着一盘绿油油的青菜,索性放下碗筷,笑吟吟地望着她:“这是什么?还望江 姑娘赐教!” 江 慈想了半晌,微笑道:“这是翡翠马臀!” 崔亮一口气没顺过来,呛得抚住胸前伤口咳嗽,江 慈忙扶住他:“碍不碍事,是不是很疼?”说着便欲拉开他衣襟细看。 裴琰过来解开崔亮衣襟,看了一下,知只是伤口迸裂,并无大碍,又转回桌边继续吃饭。 江 慈却不放心,还是取过药粉,替崔亮重新敷药包扎好,端起自己的碗,见裴琰唇边挂着一抹冷笑望着自己,心中竟无端地有些寒意,远远躲了开去。 自被江 慈一言提醒,又调来当日笔录细阅,综合各方面线索,裴琰心中有了计较,吩咐下去,长风卫们自有一番周密布署。 他又带崔亮去找桓国使臣团 的人详细问话,崔亮将问话内容与验尸结果一一对应,更进一步确定死者并非真正的金右郎。裴琰虽仍不明那人为何一定要劫走金右郎,但基本能确定是何人作案,遂按定心思,坐等那人自动现身。 转眼已是五日过去,刑部勘验有了结果,证据明显,确定是人为纵火。这结果让朝中上下颇为头痛,在真凶未抓到的形势下,若将此论定直接通告桓国副使,桓国咬定是华朝派人纵火,后患无穷。 这日散朝后,重臣们受宣到延晖殿商议使臣馆失火一案,最后在裴琰的提议下,将勘验结果暂缓通报桓国副使,待寻出真凶后再作安排。 为免桓国副使雷渊咄咄逼人,借机生事,裴琰这位主持查案的相爷便“突染伤寒,告病休养数日”。但在庄王等人拐弯抹角的追击下,裴琰只得应下半个月内抓到真凶,如若不能,则愿领责罚。 面对庄王幸灾乐祸的笑容和太子关切的询问,裴琰满面愁容,显得一筹莫展,倒让静王急出了一身大汗。 蝶园,桂树下。 裴夫人低首敛眉,轻拍琴首,纤长的手指如长轮劲转,琵琶声竟似有金铁相击,煞气渐渐溢满整个菊园,远远站立的侍女们如被萧瑟秋雨狂吹肆虐,齐齐低头。 琴音拔高,穿云破空,如银浆乍裂,又似惊蛰春雷,园中众人齐齐失色。眼见已至云霄,琴音却又忽转轻柔,如白羽自空中飘落,低至尘埃,泣噎呜咽。 待一切尘埃落定,裴夫人又连击琴板,琴音再高,恣肆汪洋,淋漓尽致,众侍女脸色渐转平静,都觉园中百花盛开,华美灿烂。 弱弱的脚步声在园门口停住,裴夫人十指顿住,片刻后抚住琴弦,道:“进来吧。” 漱云低头入园,跪于裴夫人身旁,其余侍女纷纷退回屋中。 裴夫人盯着漱云看了一阵,淡淡道:“听说相爷有几日没回慎园用餐,日日呆在西园,你为何不早来禀告?” 漱云低头道:“相爷他,他已知道奴婢向夫人暗禀他起居事宜,奴婢怕―――” 裴夫人笑了笑:“我是他母亲,做母亲的,关心自己的亲生儿子,怕他吃不好,睡不好,这才找你来问问,你怕什么?!” 漱云只是叩头,想起那夜紧扼住自己咽喉那只修长温 热的手,浑身轻颤。 裴夫人看了看她,悠悠道:“你记住,你是长风山庄的人,并不是他裴相府的人,他不敢为难你的。你多花点心思,劝他回慎园修身养性,勤练武艺,这方是你应尽的本份。” 漱云叩下头去:“奴婢遵命。” “还有,他既已知道了,你索性每日光明正大到我这里来请安,我会择个日子,让他正式收你为妾,儿媳妇天天来向婆婆请安,他也不能说什么。” 二三、步步为营 江 慈日思夜想的便是如何出一趟相府,闻言大喜:“我去!” 裴琰微笑道:“那你去换过装束。” 江 慈将铜壶往地上一顿,钻到自己房中,手忙脚乱换过小厮装束,又抱着个布包奔出来,见裴琰的身影已到了园门口,忙赶了上去。待到了相府西门,她才发现崔亮并未同行,忙问道:“崔大哥不去听戏吗?” 裴琰双手负在身后:“他伤刚好,得静养。” 见西门前停着的是一辆普通的双辕乌篷马车,江 慈觉得有些奇怪。随着裴琰登上马车,裴琰上车后见江 慈紧抱着那个布包,问道:“这是什么?” “素大姐的衣裳,我拿去还给她。” 裴琰一笑:“谁说我们要去揽月楼的?” 江 慈“啊”地一声叫了出来:“不是去揽月楼听戏吗?” “是去听戏,不过不是去揽月楼,你道京城只有揽月楼的戏曲才好吗?李子园的花旦也是不错的。” 江 慈大失所望,原还指望着能到揽月楼见到素烟,想办法让她替自己传个要紧话,未料竟不是去揽月楼,转瞬想起崔大哥并未同行,遂面上堆笑:“相爷,我有些不舒服,还是不去听戏了。” 裴琰闭着眼,并不回答。听得外面驾车人马鞭山响,马车就要前行,江 慈莫名地有些害怕,道:“相爷,我先回西园了。”说着掀开车帘,便欲跳下马车。 裴琰睁开眼,右手急探,揪住江 慈的后领将她往后一拖,马车却于此时向前行去,一拖一带,江 慈直跌入他怀中。 此时已是深秋十月,白天又下过一场大雨,夜风带着寒意,从掀起的车帘外直扑进来。江 慈着的是小厮衣装,有些单薄,被这风一吹,打了个寒噤。 裴琰捏了捏她的左臂,有些不悦:“没有夹袄就说一声,自会有人给你置备,穿成这样跟我出去,倒象我相府虐待下人似的。” 江 慈从他怀中挣出,怒道:“我可不是你的下人。” 裴琰一笑,悠悠道:“是吗?我怎么记得某人某夜在映月湖边说过,要为奴为婢,以报我救命之恩。” 江 慈心中恼怒,却也知不便逞口舌之利,这大闸蟹无缘无故带自己出去听戏,只怕不怀好意。她脑中胡 乱想着,身子慢慢向后挪移,下意识想离这大闸蟹远一些。 裴琰轻哼一声,不再说话,靠住车壁,闭目养神。 江 慈心中想了又想,终开口道:“相爷。” “嗯。”裴琰也不睁眼,低沉应道。 “那个,我们能不能去揽月楼听戏?我只想听素烟姐姐的戏。” “你真想听素烟的戏?” “那是自然,素烟姐姐人长得美,心又好,戏曲唱得一流,不听她的听谁的?” “那就明天去揽月楼吧,素烟排了一出新戏,明天上演首场。明天我再带你去听。” “真的?”江 慈一喜,屁股一挪,便坐近了几分。 裴琰睁开双眼,但笑不语。江 慈极怕看到他这种笑容,又向后挪了开去。 裴琰笑着向她倾过身来,江 慈慢慢向后挪移,直到紧靠车壁,避无可避。裴琰笑道:“你胆子不是挺大的吗?怎么也知道怕我了?” 见裴琰面上满是戏弄的浅笑,江 慈心里不服气,脱口而出:“我哪是怕你,我倒还觉得你有些可―――” 想起那夜荷塘边裴琰醉酒后的失态,想到他无意中吐露的某些隐秘,江 慈不自觉地露出一丝怜悯之色,话语渐渐低了下去。 裴琰唇边笑意僵住,冷哼一声,坐回原位。片刻后,右足运力一顿,马车摇晃,江 慈猝不及防,身子向前一冲,眼见头就要撞上车壁,裴琰手如疾风,将她拉住,扔回原处,冷冷道:“坐稳了,可别乱动。” 江 慈头晕目眩,觉自己就象是裴琰手心中的面团 ,被他揉来揉去,又象是被他拴住的蚱蚂,怎么蹦跳也逃脱不出他的控制,心中羞怒,泪水在眼中打转,又不愿在他面前哭出来,死命咬住下唇,满面倔强之色盯着裴琰。 车厢内仅挂着一盏小小红烛灯笼,摇晃间烛火忽明忽暗,映得江 慈饱含泪水的双眸如滚动着晶莹露珠的海棠。裴琰看了她片刻,又闭上双眼,不再说话,车厢内仅闻江 慈沉重的呼吸声。 待车停稳,江 慈跳了下去,这才发现马车竟停在了一处院子之中,院内灯烛较为昏暗,看不清周遭景况,只隐隐听到空中飘来丝弦之音。 裴琰下车,一人迎上前来:“相爷,已经安排好了,请随小的来。” 裴琰带着江 慈穿堂过院,丝弦之声 渐渐清晰,江 慈见果然是去听戏,心中安定了几分,东张西望间,侍从拉开雕花木门,二人步入垂帘雅间。 侍从打起垂帘,奉上香茶和各式点心,躬腰退了出去,江 慈见雅间内再无旁人,欲待说话,裴琰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只是专心听戏。 台上,一花旦正伴着胡 琴声婉转低泣地唱着,眉间眼角透着一种伶仃清冷,碎步轻移间自有番盈盈之态。 江 慈赞了声“好”,裴琰微微一笑,拍了拍身边黄木椅,江 慈边看着戏台边坐了下来。 裴琰瞥了她一眼,笑道:“你倒还真是爱看戏,当初在长风山庄,为了看戏,差点把命都丢了,怎么就不长记性?!” 江 慈扬了扬眉:“爱看戏有什么不好?戏本就是给人看的。” 二人正斗嘴间,听得旁边雅间门被推开,青年男子彬彬有礼的声音隐隐传来:“燕姑娘,请!”一女子低低地应了声。不多时,又听到那青年男子道:“燕姑娘,这李子园的点心,也是不错的,你试试。” 那女子似是说了句话,江 慈用心听戏,也未听清楚。裴琰却忽将两雅间的隔板一推,笑道:“我说有些耳熟,原来真是继宗。” 旁边雅间中的青年男子转头一看,慌忙站了起来,行礼道:“相爷!” 裴琰微微摆手:“继宗不必拘礼,我也只是来听戏,这位是―――”望向他身边的一位蓝衫女子。 “这位是燕姑娘,燕姑娘,这是裴相。” 那燕姑娘并不抬头,淡淡道:“邵公子,我还是先回去好了,您自便。”说着站起身来。 邵继宗忙站了起来:“还是听完戏再回去吧,你腿脚不便,我怎能让你一人回去。” 二四、华堂相会 江 慈随着燕霜乔和那邵继宗回了邵府,总感觉事情并不是表面这么简单,可偏又想不出那大闸蟹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他真的只是为了拉拢示好于这邵公子吗? 回到邵府,燕霜乔和江 慈互使个眼色,摆脱了那过分客气、讲究礼数的邵继宗,回到燕霜乔居住的厢房。 将门关上,燕霜乔揪住江 慈耳朵,恨恨道:“死丫头,到底怎么回事?” 江 慈眼泪直流,欲待说出真相,可想起裴琰临走前的威胁之言,抽泣半天,轻声道:“是我贪玩,欠了相爷的银子,只好以身抵债。” 燕霜乔心中一痛,细看江 慈,见她颇有些憔悴,少了些往日的圆润娇美,也知她吃了不少苦头,想起她自幼受到师父宠 爱,何曾懂得人世沧桑、世态炎凉,怜惜之情大盛,将江 慈揽入怀中,又替她拭去泪水:“好了,别哭了,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别再胡 闹便是。” 江 慈依在她怀中,既感温 暖,又觉无助,索性嚎啕大哭,哭得累极,又抽噎着问燕霜乔怎么会到京城,如何认识这位邵公子。 燕霜乔细细说来,江 慈才知自己偷溜下山后,师姐大急,恰好师叔从外游历回来,二人合计一番,师叔向南,师姐向北,一路寻找于她。 燕霜乔记起江 慈曾夸下海口,要到京城繁华之地见识一番,虽极不愿回到这令母亲魂伤心碎的地方,也还是入了京城。不料甫入京城,便被那邵继宗撞伤,邵公子又十分真诚的延请大夫替她诊治,大夫言道她的腿数日内不能走动太多,无奈下她才住到这邵公子家中,还拜托他替她寻找于江 慈。 这夜,邵公子来邀请她往戏园子看戏,她一时心痒,禁不住劝说,便随他到了李子园,未料竟机缘巧合,与江 慈相会。 至于这位邵继宗,燕霜乔听他说他是兵部尚书邵子和的二公子,却不爱武艺,好读诗书,曾中过探花,现为国子监博士,掌管着全国的士子与科考事宜,倒也是不可小觑的人物。 江 慈听了稍稍安心,看来那大闸蟹确是为了拉拢这个兵部尚书的公子、国子监的博士,才肯卖他面子,放自己随师姐离开。只是如何哄得师姐再在这京城呆上一段时日,自己想办法拿到解药后再与她离去,着实令人头疼。 她想了一阵,没有万全的方法,索性便不再想,加上先前哭得太累,又得与亲人相会,心中安宁,不过一会,便依在燕霜乔怀中睡了过去。 次日清早,燕霜乔就拖着江 慈过前厅,用过早饭,见邵继宗面带微笑望着自己,面上微红,犹豫良久,终步到他面前,裣衿行礼。 邵继宗手足无措,又不好相扶,连声道:“燕姑娘快莫如此,在下受之有愧。” 燕霜乔轻声道:“邵公子大恩大德,我师姐妹实是无以为报,唯有日夜诚心祷告,愿邵公子前程富贵,一生康宁。只是我们离家已久,也不习惯呆在这京城,需得尽早回去,特向公子辞行。” 江 慈一惊,正要说话,邵继宗已道:“燕姑娘太客气了,继宗实不敢当。只是―――” 燕霜乔心中对他实是感激,柔声道:“邵公子有话请说。” 邵继宗站起身来,作了个揖:“继宗不才,想请燕姑娘和江 姑娘在我这府中多住上三日,让我略尽地主之谊,三日过后,我再为燕姑娘饯行。” 燕霜乔有些犹豫,邵继宗又道:“昨日看来,燕姑娘和江 姑娘都是爱看戏曲之人,可巧,这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揽月楼的素烟大家今晚要上演新的曲目,听说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剧名为《误今生》。继宗已订了位子,不知燕姑娘可愿给继宗这份薄面,一同前往听戏?” 江 慈大喜,她正想着要往揽月楼见见素烟,想办法确定她与大闸蟹及没脸猫的真实关系,再让她传个话。听邵继宗这般说,忙凑到燕霜乔耳边道:“师姐,素烟的戏曲,唱得着实不错,倒与你不相上下,我们就给邵公子面子,去听听吧。” 燕霜乔犹豫片刻,终轻轻点了点头。邵继宗与江 慈同时一笑。 这夜的揽月楼,灯火辉煌,人流涌动。京城的公子哥们听闻素烟编了一场新戏,精彩绝伦,要于今夜首演,纷纷订了揽月楼的位子,是夜揽月楼的一楼大堂与二楼包厢,座无虚席。 江 慈知今夜能前往揽月楼看戏,也知大闸蟹派的人时刻盯着自己,便不急着出邵府,与燕霜乔说了一日的话。待晚饭过后,三人登上马车,往揽月楼而去。 三人步入揽月楼大堂,在一楼靠西的桌前坐定,自有伙计奉上香茗点心。燕霜乔细看台上布景,想起含恨而逝的母亲,心中凄然。 戌时三刻,琴音忽起,铮铮数声,揽月楼内人声顿歇,皆望向大堂正北面的戏台。 “华月初上,灯光如流,簪花画眉下西楼,摆却小妹手,去往闹市游―――”锣点轻敲,琴声欢悦,素烟花旦装扮,凤眼流波,由台后碎步而出,将一约十岁幼女的手轻轻拂开,在一丫鬟的搀扶下,面带欢笑,迈出府门。 她踏出府门,似是看到街上盛况,满面憧憬向往之色,兰花指掠过鬓边,将一闺阁小姐上街游玩时的兴奋之情展露无遗,引起台下一片叫好之声 。 江 慈也随众人鼓掌,赞道:“师姐你看,我没说错吧,素烟的戏,唱得着实不错。” 等了片刻,不见师姐答话,江 慈侧头望去,只见燕霜乔神情不安,紧盯着台上的素烟。 江 慈心中惊讶,伸出手来摇了摇燕霜乔的右臂:“师姐,你怎么了?” 燕霜乔只是呆呆地望着台上素烟,喃喃道:“真象,实在是太象了!” “象什么啊?” 燕霜乔猛地转过头,望着江 慈道:“小慈,你还记不记得我母亲的相貌?” 江 慈想了想,摇了摇头:“柔姨去世的时候,我还小,真是记不太清她的模样了。” 燕霜乔转回头看着素烟,轻声道:“也是,那时你还小,记不清了。可我,这些年,梦里面想着的都是母亲,这个素烟,与母亲长得太象了。” 锣音渐低,月琴音高,素烟提起裙裾欢快地步上一小桥,似是专心看着桥旁风光,一阵风吹来,将她手中丝帕高高吹起,向桥下掉落。 锣音忽烈,一武生翻腾而出,潇然亮相,于桥下拾起那方丝帕,又跃于素烟面前,低腰作揖,将丝帕奉至素烟面前。 素烟娇羞低头,取回丝帕,婉转唱道:“看他眉目朗朗,看他英姿飞扬。因风相逢,因帕结缘,这心儿乱撞,可是前世姻缘,可是命中骄郎?” 二五、忠孝情义 素烟紧攥着燕霜乔的手,带着二人上到三楼,将门关上,转身抱住燕霜乔,放声大哭。燕霜乔此刻却冷静了许多,只是低泣,轻拍着素烟的双肩。江 慈劝完这个又劝那个,好不容易才让二人收住泪水。 见素烟面上油彩被泪水冲得五颜六色,江 慈忙打了盆水过来,替素烟将妆容细细洗净,燕霜乔看着这张酷似母亲的面容,无语哽噎。 素烟轻抚着燕霜乔的面容,喃喃道:“霜乔,霜乔,你可知,你这个名字,是我所取?” “知道。”燕霜乔与她执手相望:“母亲说过,您和她,希望我做一棵历经风霜的乔木,而不是轻易委人的丝萝。” 素烟泪水再度如珠线般断落:“姐姐她―――” 燕霜乔略略偏头,哽咽道:“母亲在我十岁时,去世了。” 素烟胸口撕裂般地疼痛,二十年前失去亲人的痛楚再度袭来,让她感觉自己如同浮在虚无的半空。 燕霜乔低低道:“母亲跳入河中,只来得及将我抱住,便被水流冲走,冲到十余里外,被一渔夫夫妇救起。母亲一直奋力举着我,我才幸免于难,她却昏迷了十余日才苏醒。她后来回到清风渡去找您,才知有一夜 教坊画舫上突发命案,一众官妓逃的逃,散的散,还有的被充入别处教籍,您不知去向。” 素烟泣道:“是,我想随你们而去,却被画舫上的人救起。过了几天,画舫上突发命案,我被官兵带走,配至南安府的教坊,后又辗转至玉间府、德州等地,直至五年前才回到这京城。” 燕霜乔扶住素烟颤抖的身躯,让她靠着自己,续道:“母亲怕官府的人发现,在寻你多日未果的情况下,只好一路南下,走到陽州的邓 家寨,病倒在路边,幸得师父相救,收留了我们母女。”说着抬头看了江 慈一眼。 “母亲病愈之后,将我托给师父,又数次下山寻找你,数年内都没有结果,她内心郁郁,又多年跋涉,终于在我十岁那年一病不起―――” 素烟此时已没有了力气痛哭,只是靠在燕霜乔肩头低低饮泣。 燕霜乔轻拍着她道:“母亲去世前,叮嘱我一定要找到小姨。为了便于日后和您相认,母亲将一切前尘往事皆告知于我,所以方才,您这出《误今生》,才让我确认,您就是我的小姨。” 素烟反手抱住她:“霜乔,好孩子,小姨能见到你,死也甘心了。” 燕霜乔泪水盈盈,声音却带上了一丝悲愤:“小姨,母亲虽告诉了我一切往事,却始终没有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小姨,你告诉我,那个人,究竟是谁?现在又在何处?” 素烟身躯一僵,燕霜乔将她轻轻推开一些,握住她的双肩,直望着她:“小姨,你放心,我不是要认他做父亲,我只是想知道,他究竟是谁?我想问他一句,为何要那般忘情负义,为何要让我们家破人亡?!” 楼外,夜空幽深,云层渐厚,遮住了漫天月华。黑色身影攀于窗棂上,如同被定住了一般,紧紧望着屋内之人,不愿挪动分毫。 素烟心中千回百转,不知应否告诉霜乔那人究竟是谁。江 慈却已冷静下来,将素烟所演戏曲与之前在长风山庄诸事联系起来,“啊”地一声惊呼,拍手道:“我知道那人是谁!他是―――” 素烟望了江 慈一眼,江 慈醒觉,连忙住口。素烟知终不能瞒过,长叹一声,轻声道:“那人,现为桓国一品堂堂主,人称‘秋水剑’易寒!” 燕霜乔一路北上,寻找江 慈,与江湖中人多有接触,也听过易寒的名字,不由低呼一声,未料自己的生身父亲便是名满天下的“秋水剑”。心情复杂间,听素烟续道:“我五年前回到京城后,也曾买过杀手,去桓国刺杀于他,却均未成功,反倒让他知道了我的存在。不过他也一直未来找我,也未对我下狠手,两个月前我还在南安府见过他一面,不过之后他便失踪了。” 燕霜乔感到素烟紧握自己的手在隐隐颤抖,心中难过,抱住她道:“小姨,你放心,我不会认他的,我只是有些话要问他,问过之后,便绝不会再见他。” 素烟略略放心,激动的情绪到此时才得以慢慢平定,想起一事,忙问道:“对了,你怎么会到这京城来的?又怎么和小慈―――” 燕霜乔拉着江 慈的手道:“她是我的师妹,偷跑下山,我是来找她的。倒也幸亏她这般淘气,我才能与您相会。” 江 慈平静下来后,便想到了自己挂念于心的那件事情,可要想让素烟传话给卫昭,非得再试探她一下不可。她心念急转,面上笑道:“我是福星,所以师姐才能和素烟姐姐相认。再说了,素烟姐姐心地善良,人又长得美,当然有这个福气,说不定,素烟姐姐将来还是裴相夫人或者卫指挥使夫人呢!” 素烟忙道:“小慈切莫胡说,这话可不能让别人听见了。我与裴相只是泛泛之交 ,也就是唱戏者和听戏者的关系而已。” 江 慈笑道:“那三郎呢?我那夜可听画儿她们说您倾慕之人是三郎啊。” 素烟哭笑不得,但她也知小慈天真烂漫,又见燕霜乔关切地望着自己,自嘲似地笑道:“小慈,三郎又岂是我能痴心妄想的,我虽与他关系不错,但―――” 正说话间,房门被轻轻敲响。宝儿进来,轻声道:“大姐,静王派人下帖子,让您即刻过王府。” 素烟眉头一皱:“他这个时候叫我过去做什么?” “听王府的人说,静王爷 为秦妃娘娘祝贺生辰,让您过王府,静王爷 亲自谱了一首曲子,送给秦妃娘娘,想让大姐您去试唱一下。” 素烟有些犹豫,宝儿又道:“楼主说了,让大姐还是马上过去一趟,王爷 和娘娘都在等着,咱们可得罪不起。” 素烟望向燕霜乔,燕霜乔忙道:“小姨,您先去忙,我们既已相会,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素烟点了点头,欲留燕霜乔在这揽月楼等自己,想起那人的手段,终究放不下心,遂问道:“你现在住在哪里?” “住在一个朋友家中,他古道热肠,帮了我很大的忙。府第就在内城北二街杏子巷,邵府。”燕霜乔想起邵继宗,有些羞涩,终没有说出他的名字。 “嗯,霜乔,你先回去歇着,我明早过来看你。” 三人刚迈出房门,江 慈上前攀住素烟的手臂,笑道:“素烟姐姐,我想求您一事。” 素烟忙道:“小慈,什么事?我能帮你的一定会帮。” 二六、心机似海 易寒心知中计,手中寒若秋水的长剑凛冽一闪,气势如雷,裴琰觉一股寒意迎面扑来,揉身轻纵,剑锋由身侧飞起,叮叮声响,二人瞬息间已过了数招。 易寒一上来就是搏命的招数,为的是要与裴琰纠斗成旁人无法插手的局势,方不会被群起围攻。裴琰自是明他心意,步步后退,试图拉开与易寒的距离。易寒却围着裴琰游走,上百招下来,二人斗得难分难解。 安澄等人围于一侧,知插不上手,他久随裴琰,处事老到,便分散各长风卫,守住双水桥四周,防止易寒逃逸。 易寒剑招突变,振起一片寒光,似幽莲绽放于静夜,又如石子投湖溅起圈圈涟漪,裴琰接招接得十分吃力,这柔和的剑气绵延不绝,竟缠得他身形有些微的摇晃。 易寒知机不可失,一声暴喝,身形拔起,踏上桥边垂柳,借力一升,在空中连踏数步,跃至对岸。对岸尚有几名长风卫把守,他剑气自空中劈下,如闪电一般,震得这些人踉跄后退。他掠上屋顶,疾奔入黑暗之中。 裴琰怒哼一声,紧跟在易寒身后,但安澄等人便被远远抛下。 易寒见只有裴琰一人跟上,心中略安,他知二人武功不相上下,两个月前自己在长风山庄败于他手只是因心神被扰乱,却非技不如人。只要能摆脱长风卫的围攻,与裴琰一人对敌,他并不惧怕。只是如何摆脱他的跟踪,倒是件颇费思量的事情。 纷乱的号声震破夜空,易寒知是安澄等人正调集人马封锁各处。他心中暗恨,却仍保持着高度镇定,细心辨认各处人马往来调动的声音,在城中如一缕轻烟,东飘西晃,不多久便到了西南角的城墙边。 裴琰怒喝一声,长剑掷向欲纵身出城的易寒。易寒右足在城墙上一点,拔高丈许,长剑横于身后,“叮”声过后,裴琰掷来的长剑掉落于地。易寒向上急攀,裴琰急速追上,易寒见他兵刃已失,放下心来,跃下城墙,向郊外奔去,听得裴琰仍在追赶,笑道:“裴相,改日我再到您相府做客!” 裴琰也不说话,从腰间掏出数把匕首,不停掷出,易寒左躲右闪,不多时,二人一逃一追,奔入一片坟地之中。 裴琰忽然长喝:“易堂主,你就不顾你女儿的性命了么?!” 易寒一惊,脚步顿住,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如冰,冷冷看着追上前来的裴琰。二人静然对望,裴琰一笑:“易堂主,裴某只是想请你过府一叙,你何苦这般躲避?” 易寒冷冷笑道:“敢问裴相,你一人可能将我留下?” 裴琰摇头道:“不能。” “那就是了,我今日是一定要走的。至于我女儿,她若有丝毫损伤,裴相家大业大,亲人也多,我日后一一拿来祭奠我的女儿,也是不迟的。”易寒沉着脸道。 裴琰啧啧摇了摇头:“看来易堂主的确是心狠之人,无怪当年抛弃燕小姐,害死燕将军及夫人,又害了素大姐的终生。” 夜风甚急,吹得林中树叶簌簌作响。易寒沉默片刻,道:“裴相,你今日已不可能将我留下,我还是那句话:你若伤我女儿,我定要你全部亲人性命相偿!”说着剑光一闪,劈下一截树枝。 裴琰笑道:“易堂主,我也不是一定要取你性命,也不是要将你绳之以法,只是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易寒迎上裴琰目光:“裴相请问。” “我想问问易堂主,金右郎金大人,现在何处?”裴琰闲闲道。 易寒一愣,复又大笑:“裴相倒是聪明人,不过你可问得太晚了,我现在也不知金大人身在何处。” 裴琰轻哼一声:“你们这招倒是毒辣得很,看来你家二皇子是绝不愿贵国与我朝签订和约,而是想挑起战事,好重掌兵权。” 易寒见只裴琰一人跟踪而来,也不惧怕,微笑道:“和约若成,我家王爷 便要交 出兵权,他自是不愿出现这种情况。所以命我一把火烧了使臣馆,只是累了裴相,倒是对不住裴相大人了。” 裴琰似是极为恼怒,面色陰沉。 易寒见他身形立如青松,知他正意图封锁自己逃逸的各个方向。他心念急转,欲分散裴琰的注意力,好趁机逸去,遂悠悠道:“我这事做得十分隐秘,不知裴相是如何得知,一切乃我所为?” 裴琰冷冷道:“当今世上,要从使臣馆内将一个大活人劫出,跃上数丈高的屋顶,翻墙过到卫城大街,还要避过使臣团 、禁卫军和光明司的耳目,这份功力,便只有我、易堂主和萧无瑕萧教主方有。” “那为何裴相认定是我易寒所为,而非萧教主所为呢?他可也是一心想破坏这份合约的。” 裴琰面色渐转平静:“人是你劫的,火却不是你放的。我详细调阅了所有笔录,发现自火起至有人赶来救火,时间极短,且还有禁卫军和司卫们在巡防。你要急着将金右郎大人带走,自不可能再来放火,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使臣团 内部有人与你配合,你方把人劫走,他便放了这一把火。在此之前,使臣团 的人饮下了有迷药 的酒水,这也只可能是内部有人作案。萧教主要支使这么多桓国人替他办事,似乎不太可能,所以,我便想到是易堂主大驾光临,而且你也确有这份动机。” 易寒哈哈一笑:“裴相果然聪明,易某佩服。所以,你才设下计策,引我出来,想逮我归案?!” “不错,关于有年轻女子在打探当年燕将军后人一事,是我命人在京城及四周散播出去的。我知你听到这个传言后,定要来京城一探究竟,想知道这个年轻女子到底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那裴相又是如何找到我的女儿的?” “这可就是机缘凑巧了。我本也没想到你的女儿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我与素大姐说定,替她父亲燕将军翻案,让她先根据真人真事排演一出戏曲,在百姓中制造同情的声势,再上书圣上,替燕将军洗刷罪名。我知你一定会去找素大姐,也知她这堂戏,你是非看不可。本还想着找一名年轻女子来假扮你女儿,当堂认亲,引你出现。不料你真正的女儿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京城,倒省了我一番力气。这是她自己送上门的,可怪不得我。”裴琰微笑道。 易寒仰面而笑,声震山野,笑罢他脸一寒:“裴相,你果然行事狠辣,手段高超,只是你纵知这一切是我所为,又有何用?你今日既不能将我留下,更无法找到金右郎大人,你又如何洗刷你朝意图破坏和约的罪名?!” 裴琰一笑,意态悠闲,月色当空,易寒将他面上笑容看得清楚,那笑容竟似看着猎物在网中挣扎,极为得意,他心呼不妙,又不知问题出在何处。正思忖间,裴琰猛击双掌,不远处的一处石墓轧轧作响,墓碑缓缓移动,火光渐盛,十余人点燃火把从墓中走出来。 二七、金丝雀鸟 此时天已破晓,裴琰立于院中,感觉胸口仍隐隐作痛,遂深深呼吸,运气将内伤压下。 脚步声响,安澄奔了进来:“相爷,找到金右郎了!” “说。” “一路追查,那所宅子的主人是瑞丰行的东家薛遥。属下带人赶到薛家,薛遥服毒自尽,我们抢救不及,只在薛家别院内的密室中找到了金大人。” 裴琰眉头微皱:“把薛遥及瑞丰行的一切,给我查个清清楚楚。还有,金右郎可平安?” “似是有些神智不清,但并无内外伤,估计是惊吓过度,已请了大夫过去诊治。” 裴琰点了点头:“这薛遥身后的人到底是谁,咱们可得好好查一查。” “相爷怀疑是哪边的人马?” “难说。太子和庄王的人再胆大,也不敢去和桓国人勾结,万一坐实了,可是谋逆卖国的大罪。所以易寒为何一定要劫出金右郎交 给薛遥,这薛遥身后的人又是谁,我很有兴趣知道。” 薛府别院厢房内,金右郎惊魂甫定,裴琰进来,微笑着上前:“金大人,让您受惊,实是裴某之过。”又道:“金大人吃了这十日的苦,裴某也担了十日的心,实是寝食难安。幸将金大人救了出来,真是苍天垂怜,让两国百姓免于战火之灾。” 金右郎忙道:“多谢裴相!只是不知究竟是何人将金某劫到此处?” 裴琰叹了一声:“说来话长,金大人见到雷副使后,自会明白一切。” 他在金右郎身边坐定,锐利的目光望得金右郎有些精神恍惚:“金大人,敢问一句,您被劫到此处后,可有什么人来看过您?” 金右郎茫然点头:“是有个蒙面人,来看过我数次。” “他和您,都说了些什么?” 金右郎似是有些困惑不解,欲待不说,可被裴琰的气势压得心神渐渐崩溃,一五一十道:“他来问了我一些我国宫廷的旧事。问我可知十多年前,曾被月落族送至我国一名歌姬的下落,还问当年威平王被月落族娈童刺杀前后的详细过程。” 裴琰沉吟道:“金大人对这方面的事情,很熟知吗?” “不瞒裴相,我曾任我国内廷执笔处总管,我国宫廷史实,都需由我经手记录成册,收入档室。” 裴琰微微点头,扶起金右郎:“既然金大人无恙,就请随我去面圣,以安众心,两国的和约,也到了该签订的时候。” 两国和约签得极为顺利,裴琰查出真凶,虽未抓到易寒,却证实了一切系他所为,且又救出了金右郎。桓国人有苦自知,也知此事不宜声张,毕竟牵涉到国内复杂的宫廷斗争。至于回国后能否治易寒的罪,借机打击二皇子一系,证据又不在己方手中,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而华朝为顺利签订和约,也未就此事穷追猛打。双方心照不宣,一致认定使臣馆失火一案乃马夫不慎打翻了油灯,才引起大火,而金右郎大人则在逃生过程中跌落河中,被人救起,十余日后才苏醒归来云云。 至于得晓真相,用于作证的那三国使臣,裴琰早命礼部送上厚厚的重礼。这些小国使臣久慕华国繁华富庶,这才愿作使臣,不远万里前来,果然发了一笔横财,自是闷声收大礼,将真相烂在了肚中。 人已找到,真相大白,这和约便于当日上午顺利签下。皇帝极为高兴,待桓国使臣退去,狠狠地夸赞了裴琰几句。太子满面春风,过来把着裴琰的手大为夸奖,庄王初始有些不豫,马上又想转来,朝堂之内,一片赞颂之声 ,就连素日持重的清流一派也颇有赞誉之辞。 裴琰惶恐不已,连声谦逊,直至皇帝下令退朝,诸臣才纷纷散去。 裴琰与静王并肩出了乾清门,静王笑道:“少君,今夜我在府中备酒,为你庆贺。” 裴琰忙道:“王爷 ,今夜不行,我受了点内伤,不宜饮酒。而且现在也不宜庆贺,回头我再与王爷 细说。” 二人正说话间,卫昭素袍广袖,飘然而来,向裴琰笑道:“恭贺少君,得破疑案,少君真不愧为朝中柱石,国之良臣。” 裴琰一笑:“三郎过誉,裴琰愧不敢当。” 卫昭斜睨了静王一眼,也不行礼,步入乾清门。 静王盯着他高挑俊逸的背影,轻声道:“他和二哥必定极不服气,怕只怕他又受二哥指使,到父皇面前搬弄是非。” 裴琰微笑道:“这也是免不了的事情。” 江 慈悠悠醒转,眼见日头高照,忙跳下床 ,却不见了燕霜乔的身影。 她着好衣衫,嘴里嘟囔道:“师姐也不叫醒我,害我又睡过头。”推门而出,见那邵继宗坐于院中,忙笑道:“邵公子早!” 邵继宗忍俊不禁,指了指日头:“确实还早,倒未日落西山。” 江 慈有些不好意思,左右看了看:“我师姐呢?” 邵继宗步了过来,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江 慈:“燕姑娘一大早被素大姐叫去,似是因为她父亲的事情,需得前往桓国一趟,事情紧急,不及和你辞行,让我将这封书信转交 给你。” 江 慈拆开书信细阅,知师姐前去寻找易寒,心中有些失落,却又有些暗暗庆幸,师姐终于不受自己牵累,离开了京城,也终于不会再知晓自己中毒一事。万一自己毒发身亡,就会少一个伤心之人了。 正胡 思乱想间,邵继宗又道:“江 姑娘,相爷得知燕姑娘离去,已派人来接江 姑娘回相府,人正在府外等着。” 江 慈万般无奈,也知逃不出大闸蟹的手掌心,无精打采地随长风卫们回了相府。 此时已是午时,她未进早餐,便有些肚饿,回到西园不见崔亮,草草弄了些饭菜,正待端起碗筷,裴琰步了进来。 裴琰自昨夜忙到现在,既要跟踪易寒,又要安排人手布控,还与易寒激斗,上午又压下内伤,撑着上了朝堂,有些肚饿,也觉得有些疲劳。进来后也不多话,夺过江 慈手中碗筷便吃。 江 慈横了他一眼,只得再到厨房盛了碗饭过来。待她过到厢房,桌上本就不多的菜肴所剩无几。 她这段时日以来,被裴琰欺压得着实厉害,本就憋了一肚子怨恨;两种毒药在体内纠缠,让她如同时刻被大石压着;昨夜亲见师姐与素烟的悲欢离合,心中伤感;这一日身体又有些不适,小腹冷痛。怨愤、怜伤、悲痛种种情绪夹在一处,被裴琰这一举动一激,猛然迸发。 二八、一箭三雕 裴琰仔细想了想,不得其解,只得束手道:“孩儿愚钝。” 裴夫人在铜盆中净了手,细细擦干,微喟道:“我来问你,当年扶助圣上登基的四大功臣,庆德王、董学士、薄公和你叔父,各是什么样的人?” 裴琰低头答道:“庆德王精明善算,但稍欠度量,董学士儒雅端方,但过于迂腐,薄公骁勇善战,但有些死脑筋;叔父他―――” 裴夫人步至他的身边,看了他片刻,道:“庆德王不过四十有五,便一病不起,你认为,他这病,真的是病吗?” 裴琰一惊,不敢作答。 裴夫人悠悠道:“我们两母子,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母亲是怀疑,庆德王挟功震主,过于势大,所以皇上他―――” “历朝历代,君王最忌的便是功高盖主的臣子,尤忌手握军政大权、精明能干、野心勃勃的臣子。四大功臣中,你叔父当年年轻气盛,最先遭到清洗,被贬幽州;庆德王这一死,玉间府八万人马会被圣上逐步分化;董学士为人迂腐,又自命清高,圣上才容了他,并册了他女儿为太子妃;至于薄公―――” “薄公是死忠于皇上的,四大功臣之中,皇上对他是最放得心的了。” 裴夫人一笑:“倒也未必,薄公其人,看似愚忠、死脑筋,我看这四人之中,最聪明的倒是他。” 裴琰渐渐明白母亲言中之意,手心隐有汗珠沁出。 裴夫人续道:“你身为左相,兵部、礼部、工部这三部实权现都握于你手;你身为剑鼎候,长风骑十万人马可以左右天下局势;你支持静王,他这个浣衣局宫女所生的卑微皇子便能与庄王分庭抗礼,平起平坐。 “皇上之前能容你,是想用你来牵制庄王和陶相一派,保持政局的平衡;也想借长风骑来牵制薄公,让他那十万兵马不敢轻举妄动。可现如今,你锋芒毕露,压得庄王一派抬不起头来,你说,皇上会怎么想?” 裴琰打了个寒噤,一时无言。 “使臣一案,你步步为营,算无遗策,让人觉你心机似海;你散布的谣言可以令易寒步入陷阱,你可以让他在京城内无立足之处,你让他只能按你设定的路线逃跑,这份心机,这份手腕,谁想了不会害怕? “还有,我早和你说过,长风卫的真正实力,不到最关键时候不要显露。可这次,你为抓易寒,长风卫倾营出动。按你所述,昨夜的京城,除去皇宫,全城尽在长风卫的控制之下。你说,皇上会不会想,若有朝一日京城生事,你这长风卫,可比他的禁卫军和光明司还要令人害怕啊。” 裴琰垂头道:“是孩儿考虑不周。” “皇上的心机,还要胜过你几分。他今日朝堂之上盛赞于你,已是对你起了戒心,他越夸你,便越是将你置于烈火之上。先不说太子与庄王一系,就是静王,只怕也会对你有所嫉妒,日后必会对你设防。如果再有某些人在其间挑唆几句,你说,皇上和诸朝臣会如何看你?” 裴琰心中一凛,低头不语。 裴夫人瞄了他一眼,轻声道:“我本已替你铺好了一条路,可你这样一来,倒让皇上更加怀疑你有滔天的野心。唉,那夜倒是我莽撞了。” 她步到窗前,凝望着满园菊花,默然良久,缓缓道:“唯今之计,你只有离开朝中一段时日才是上策,皇上若是要兵权,你就交 出一部分吧。” 裴琰跪下叩头:“孩儿谢母亲教诲。” 裴夫人一笑,望向窗外渐黑的夜空,轻叹一声,道:“我估计这几日,皇上布置好了,便会宣你单独面圣,该怎么应对,不用我再多说。不过你放心,他是不会对你下毒手的,你自己放机灵点就是。” 裴琰只是叩头,并不说话,裴夫人又道:“你离开朝中之前,先吩咐崔亮把那件事给办了,你给崔亮配了个丫头,是想收他的心吧?听说那丫头厨艺挺不错,让你都不回慎园用餐了,倒是难得。” 裴琰眉头微蹙,不敢抬头,低声道:“我见子明似是倾心于那丫头,便把她放在西园服侍子明。” “是吗?”裴夫人轻声道:“若真是如此,我倒也安心了。” 裴琰行了一礼,正要退出,裴夫人忽道:“这个月二十五,是黄道吉日,我想替你将漱云收了做偏房,你可有异议?” 裴琰脚步顿住,良久方轻声道:“孩儿一切听凭母亲做主。” 这夜的月光,亮得有些骇人,夜雾也浓得有些异样。裴琰长久立于园中,任寒冷的露水爬上双眉,也不曾移动半分。 漱云握了件披风走到他身边,柔声道:“相爷,夜间风寒露重,添件衣裳吧。” 裴琰任漱云替自己系上披风,低头看了她一眼,忽紧捏住她的右臂。漱云有一瞬间的慌乱,片刻后又慢慢镇定,挂上柔媚的微笑仰头望着裴琰。 裴琰看得清楚,将她一推,往外便走。漱云跟上几步,见他大步出了慎园,身形摇晃,倒退两步,摸着园中石凳坐落,眼角滑下数滴泪珠。 裴琰喝住随从,一个人在相府内慢慢走着,待月上中天,才发现已走到了西园门口。值守的长风卫过来向他行礼,他将手微微一摆,轻轻推开西园木门。 园内,崔亮居住的偏房漆黑一片,似是已经睡下,江 慈的厢房倒还透着缕昏暗的烛光。裴琰慢慢走到窗前,透过窗格缝隙向内望去,房中却空无一人。 他一愣,回头望向崔亮居住的偏房,踏前两步,又停了下来。良久,他猛然转身,却和一人撞了个正着。 江 慈端着盆水,被裴琰这一撞,浑身湿透,怒道:“相爷,深更半夜的,你游魂啊?!” 裴琰却不可自抑地笑了笑:“你深更半夜端着盆水,倒比我更游魂。” 夜风拂来,江 慈衣襟湿透,不由打了个喷嚏,裴琰觉有唾星溅到自己脸上,眉头紧皱,将江 慈一推:“真是没规矩,不知道站远些。” 江 慈见他满面厌憎之色,气道:“真要打起喷嚏来,谁能控制住,不信你打一个试试。” 裴琰只是用袖擦面:“快去给我打盆水来。” 江 慈无奈,只得再端过盆水,见裴琰并无动作,知他是被人服侍惯了的,只得又拧了热巾,胡 乱在他脸上擦了几下,将热巾掷回盆中,回身便走。 这一耽搁,身上的湿意又重了几分,她边走边接连打了几个喷嚏,鼻息渐重。 二九、各怀鬼胎 一缕清冽的芳香自铜兽嘴中袅袅而出,沁人心脾。裴琰躺回摇椅上,眼睛半眯,看着默然不语的崔亮。 崔亮低头盯着脚下的锦毡,长久地沉默,室内仅闻裴琰偶尔的低咳声。 窗外,雨声渐大,秋风吹动未关紧的窗户,嗒嗒作响。裴琰又是一阵低咳,崔亮站起身,走到窗边,慢慢将窗户关紧,呆立片刻,坐回原处。 裴琰微笑道:“我也知道这事有极大的风险,但这世上,只有子明一人才能看懂那图。虽说方书处规定,文吏进密室查档的时间不得超过半炷香,但这点时间对子明来说,记住部分图形应该不是问题。我会让程大人将子明提为文吏,只要日积月累,进去的次数多了,自然可以将整张图原样绘出来。” 崔亮叹了口气:“原来太师祖当年所刻的这幅石雕《天下堪舆图》,竟是在方书处的密室中。唉,他老人家为了这幅图而丢掉了性命,实是―――” “鱼大师当年走遍华朝万里河山,绘出天下地形地貌,勘出各地金银铜矿,实是造福苍生的壮举。只可惜他刻完图后便被弘帝赐了鸠酒,你师祖又假死逃遁,以致这幅图再也无人能识。若非当日我在街上偶遇子明,与你倾心交 谈,倒真不知鱼大师尚有传人在世。” 崔亮面有犹豫之色:“图我是识得,要记住图样将它绘出来,并找出各矿藏地的具体位置,也不是问题。但半炷香的功夫也太短了些,只够记住很小的一部分,又不能有丝毫的差错,看来颇费时日。” 裴琰盯着他,缓缓道:“只要子明肯帮这个忙,一年半载,我也等得。” 崔亮呼吸渐重,终咬了咬牙,点头道:“好,相爷待我实是恩重,我便以此报相爷一片诚意。但我有一个条件。” 裴琰面上露出欣悦之色,从躺椅上坐起:“子明请说。” “我将图原样绘出并找出各矿藏地具体位置以后,也不想入朝为官,相爷以后的事情,我更不想参与其中。届时还望相爷放小慈和我一起离去。”崔亮抬头望着裴琰,面上神情极为严肃。 裴琰愣了一瞬,转而哈哈大笑:“好,这是自然。子明对江 姑娘一片情意,着实令人感动。我们就一言为定,只要这件事办完,我还要替子明和江 姑娘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再送二位离开京城。” 崔亮慢慢伸出右手:“相爷,我们就击掌为约,还望相爷届时不要反悔。” 裴琰忙站起来:“绝不反悔。”伸出右掌,二人击掌为誓,互视而笑。 崔亮有些激动,上前一步,正待说话,脚踢上凳脚,踉跄着向前一扑,裴琰疾伸右手将他扶住,崔亮双手撑住裴琰右臂站稳身形,裴琰笑道:“子明可不要太激动了。” 崔亮面上一红,忙后退两步,作揖道:“相爷,小慈之事还望您多加遮掩。” “子明放心,江 姑娘天真可爱,我也舍不得将她治罪的,只是这段时间,可得委屈她在西园呆着,子明安心去方书处当差便是。”裴琰微笑道。 “多谢相爷,我还得去方书处应卯,先告退。” “子明请便。” 从慎园至西园要经过荷塘与一片枫树林,裴琰也不撑伞,在细雨中慢慢走着,雨丝洒在狐裘之上,他也浑然不觉,又负手立于荷塘边,看着那一池枯荷,良久才转身步向西园。 江 慈见崔亮离去,将厨房收拾干净,趴在廊下的竹椅上,双手撑住面颊,望着蒙蒙细雨发呆。裴琰进来,她抬眼望了一下,又呆望着廊下被雨丝沁湿的青石台阶。 裴琰在她身边坐下,侧头看了看她微微噘起的嘴唇,微笑道:“你打伤了我,怎么见了我,也不表示一下歉意?” 江 慈冷笑一声:“你少和我来这一套,伤没伤到你,你自己心中有数。”她转过头望着裴琰:“相爷,你一定是在玩什么陰谋诡计,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要对付的是谁?为什么要利用我?” 裴琰微笑道:“我可不是利用你,你确是伤到了我。”说着手抚胸口,轻咳数声。 江 慈见他这番模样,想象他以丞相之尊,在人前手抚胸口,人后却精神抖擞,只觉他虚伪好笑至极,不由指着裴琰大笑。 她伏在椅背之上,椅脚本有些不正,这一笑得前仰后合,竹椅向旁一歪,倒在地上,头正好重重磕上廊下的石柱,“唉呀”叫了出来。 裴琰也不扶她,啧啧道:“报应了吧,不知好歹的丫头!” 江 慈爬起,摸了摸额头,觉似肿起一块,忙跑到屋中,拿了跌打草药涂上额头,用力搓揉。裴琰进来看见,摇了摇头:“说你笨就是笨,你越揉得重,明天就会越痛,得轻轻揉才是。” 江 慈白了他一眼,手中动作却轻了几分,裴琰静默地看着她,忽道:“你是不是很想离开我相府?” 江 慈嘟囔道:“废话。你这相府,除了崔大哥,没一个好人,真要在你这呆久了,只怕我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裴琰笑了笑:“倒也是,我以前养过一只西兹猫,它也时刻跟着我,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就死了。” 江 慈听他说起猫,想起了那只没脸猫,动作顿住,素烟姐姐,有没有传了口信给三郎呢? 裴琰慢慢走过来,倒了些跌打草药放于手心,将右手覆上江 慈的额头。江 慈惊醒,欲待后退,却被裴琰左手用力按住,耳边听得他道:“你安心在这里呆上一年半载,我自会放你走,还会风风光光地放你离开。只要你不出这西园,这条小命便保得住的。” 江 慈觉裴琰有些异样,急欲挣脱他的钳制,头猛然后仰,裴琰手上的草药便都抹在了她的眼中,她“啊”地叫了一声,眼睛火辣辣地疼痛,眼泪夺眶而出。 她眼前一片朦胧,不能视物,正待摸索着跑去厨房打水洗脸,刚踉跄着行出两步,已被裴琰大力抱起。 裴琰将她抱至厨房,用瓜瓢从水缸中舀出一瓢水,江 慈摸索着将眼睛洗净,慢慢可以视物,却仍感疼痛,拼命眨着眼睛。裴琰看着她满面是水,双眼通红,睫毛一上一下抖动,滑稽至极,不由哈哈大笑。 江 慈怒火中烧,只觉这人竟是自己天生的克星,自遇到他后诸事不顺,恨上心头,恶向胆边,抓起案上瓜瓢大力向裴琰泼去。 灯昏月上,崔亮才回到西园。甫进园门,便听到江 慈在厨房内哼着小曲,走到厨房门口,笑道:“什么事这么开心?” 三十、啮耳之盟 江 慈微微一笑:“我自然不怕,萧教主想不想知道是何原因?” “什么原因?”卫昭手指仍点在她咽喉处,话语渐转森冷。 江 慈仍是微笑:“这话,可只能附耳说的。” 卫昭有点好奇,便将头侧过来:“说吧,本教主听着。” 江 慈早有准备,待他的头靠近,猛然张口,咬上他的右耳。 卫昭身子一僵,点在江 慈喉间的手指便待用力,可心念一转,她已咬住自己耳垂,纵是能取她性命,但她临死前双齿一合,自己这左耳便再也无法见人,若是被那人看到,可就后患无穷。更何况,自己还要利用她来实施大计,现下不能取她性命。 他心念电转,无计可施,江 慈见他并无动作,便也不急着咬下去。二人僵持了片刻,卫昭忽然轻笑,收回点在江 慈咽喉处的右手,悠悠道:“算你厉害。” 江 慈并不松口,喉间含混说了句话,卫昭细心辨认,竟是“彼此彼此”。 他觉耳垂被江 慈含着,麻麻痒痒,心中好似被猫爪抓挠一般,竟是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微感不安,遂冷声道:“你松口,我们说正事。” 江 慈仍不松口,又含混说了句话,卫昭打起十分精神,才依稀听懂,无奈下只得解开她的穴道,江 慈松口,得意一笑,向右挪开了些。 卫昭斜睨了她一眼:“说吧,你想怎么样?” 江 慈横了他一眼:“你先说,你想怎么样?” 卫昭冷笑道:“不是你说你这个小姑娘十分仰慕于我,只盼着能再见我一面,若是我不答应,你便只有死在我的面前吗?我这人心善得很,不忍造下杀孽,便来见你一面了。” 江 慈一哼:“你们这些人,我算是看透了,没好处的事是绝不会做的,你才不会为了我这个小丫头的命来一趟。说吧,肯来与我见面,又想好了什么对付裴琰的计策,要用到我这个小丫头的?” 树间光线极为昏暗,江 慈只见卫昭似是一愣,片刻后,他的脸慢慢向自己倾近,如雪般的肌肤透着一股森寒之意,但那黑宝石般闪耀的眼眸又似燃着熊熊烈火。 江 慈强自镇定,身子慢慢后倾,口中道:“我想过了,你既留了我一命,自是要用我来迷惑裴琰的视线,我愿配合你行事,我也想快点将听声辨人这事给了结了,让裴琰放我走。既然咱们目的相同,何不合作一番?” 卫昭上下打量了江 慈几眼:“小丫头倒是不笨,倒也省了我一番唇舌。” 他仍是冷冷而笑:“你听着,裴琰正在追查三个人的下落,那三个人是那夜没有来参加相府寿宴的。其中一人,我会制造一些他与我星月教有瓜葛的线索,然后会想法子令他在裴琰和你面前出现,再说上几句话,届时,你只要装作震惊的样子,指出他的声音就是你听过的树上之人的声音,让裴琰以为他就是星月教主,就算大功告成了。” 江 慈想了一下,道:“裴琰现在把我关在这西园,你怎能让那个人出现在我与他面前?” 卫昭摇了摇头:“说你聪明你又变笨了,有了那人的线索,裴琰自会带你出去认人的。” 江 慈想了想,道:“你想的倒是好计策,可我有两点,得问清楚了才能帮你。” “说吧。” “第一,我要是帮了你,你成功让裴琰上当后,不给我解药,或是再来杀我灭口,我怎么办?”江 慈死死盯着卫昭, 卫昭靠回树干,慢条斯理道:“那你说怎么办?” 江 慈清了清嗓子,道:“你也给我听着,我呢,这些天见了一些人,留了一封信在某个人的手中。我对那人说了,若是我一命呜呼或者是超过半年没有去见她了,就让她把那封信送到裴相手中。” 卫昭冷声道:“信中自然是告诉裴琰谁是真正的树上之人了?” 江 慈得意地抱了抱拳:“萧教主果然聪明。” 卫昭眼神一闪,半晌方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这里面的解药能解你体内的一半毒素,你服下后性命能保,但如果半年内不服另一半解药,则会头发慢慢变白,肌肤起皱,身形佝偻。你若替我办到此事,我自会将剩下的一半解药给你。” 江 慈想了片刻,接过瓷瓶,掂了掂,笑道:“倒是没办法的事情,先保命重要。咱们是谁也威胁不了谁,有了那封信,我也不怕你不给解药给我。你在朝中权势熏天,偏还要当那劳什子星月教主,自然是所图事大,不会为了我这么一个小丫头冒功亏一篑的风险的。” 卫昭嘴角微微抽搐,冷冷道:“第二个问题呢?” “第二个问题,你找来准备栽赃、转移裴琰视线的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是清官还是贪官?” 卫昭修眉微蹙:“你问这个做什么?你照我的吩咐便是,管他是清官还是贪官!” 江 慈撇了撇嘴:“那不行,我得问清楚,万一是个青天大老爷,我可不干。” 卫昭哂笑道:“迂腐!是你自己的小命重要,还是那人的命重要?!” 江 慈怒道:“在你们这些人的眼里,当然是自己的性命最重要,看咱们平民百姓如草芥一般,可在咱们平民百姓的眼里,你们这些权贵的性命,比那草芥都不如!” 卫昭有些恼怒,瞬间又平静下来,冷笑道:“那人嘛,用八个字来形容,就是杀人如麻,造孽无数。” “怎讲?” “他叫姚定邦,是兵部左侍郎,曾任薄公手下大将。此人攻城掠地,少留活口,杀人无数,绰号‘姚判官’。他相貌俊雅,性喜猎色,好钱财,贪婪无比,还颇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不良 嗜好。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死?!”卫昭话语说得云淡风轻,一双凤目却灼灼有神盯着江 慈,他将她鬓边一绺长发慢慢缠于修长的手指间。随着最后一句话语,他猛然用力一扯,江 慈吃痛,“啊”声尚未出口,又被他掐住咽喉。 江 慈怒道:“你放手!” 卫昭冷若寒冰的手指锁住江 慈的咽喉,低头凝望着她,江 慈仰头望去,可以清晰看到他长长睫羽下的双眸。那眸光冰冷如剑,夹杂着痛恨、狂燥与残酷。 卫昭手指慢慢用力,江 慈喉间疼痛,正难受间,院门轻轻开启的声音传来,卫昭倏然收手,迅速戴上一张人皮面具,贴到江 慈耳边轻声道:“姚定邦出现之前,我会想法子传个信给你,到时你就照我们约定的去说。” 三一、愿者上钩 静王目光闪烁,裴琰直视着他:“王爷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朝中局势,你比谁都清楚,我只怕是要离开一段时日。敢问王爷 ,刘子玉进京,可是王爷 之意?” 静王有些尴尬:“子玉进京,是正常的年考述职,少君多心了。” 裴琰靠上椅背,悠悠道:“刘子玉其人,虽精明能干,民望极高,但他有两大死穴。” “少君请说。” “刘子玉出自河西刘氏,确为名门望族,但河西刘氏与当年文康太子交往过密。” 静王心中暗惊,并不言语。 “第二点,刘子玉的妻舅为薄公手下大将,薄公一直以死忠于皇上而让皇上另眼看待,但他若是在立嗣问题上有了一定的倾向,皇上还会那么信任他吗?” 静王木然不语,裴琰续道:“我理解王爷 的心思,刘子玉乃河西名士,又多年宦海沉浮,是朝中中立派的中坚力量,王爷 此时选择他,一来是想向皇上表明您并无非份之想,二来是想拉拢清流与中间一派的力量。 “可王爷 想过没有,清流一派深受儒学影响,死忠于皇权正道。您再费尽心机拉拢于他们,他们也只是视您为静王爷 。在他们眼中,真正的主子还是那有着明诏典册的皇位继承人。谁有了那一纸诏书,谁在他们眼中就是皇权正统的继承者。太子再不受皇上喜爱,可目前为止,他还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又有董大学士护着,清流一派会支持您吗?” 静王默然良久,轻声道:“倒是我考虑不周,少君莫怪。” 裴琰忙道:“岂敢,正如王爷 所说,你我本是一条船上之人,我说这一切都是为王爷 考虑。”他顿了顿道:“王爷 ,现今形势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您想韬光养晦,以退为进,可庄王爷 会让你如愿吗?刑部正在追查南安府科考案,若是一路查过来,王爷 能养得安心吗?!” 不待静王作答,他又道:“还有最重要的一个人,王爷 得多提防些。” 静王不自禁的前倾身子:“少君请说。” 裴琰一字一句道:“就是卫昭,卫三郎!” 静王面露憎色:“他只不过就是个弄臣,二哥用来在父皇面前进进谗言,给我们使使跘子,军政大事却还轮不到他说话!” 裴琰摇头道:“王爷 错矣!” “请少君赐教。” “王爷 ,一个皇上任命为光明司指挥使、放心将整个皇城安危交 于其手的人,只是单纯进谗使坏的人吗?王爷 切莫被他弄臣外表所迷惑,此人不但不是弄臣,搞不好,还会是个当世之枭雄!” 静王暗惊,半晌后点了点头:“我倒真是差点被他的弄臣表象所迷惑,总以为他只不过是父皇宠 信的一个―――,倒没细想过,二哥若是没有他的支持,父皇不会放心将高成提为大将。” “不错,皇上本来对我全力支持王爷 视而不见,任你我联手对抗庄王爷 和陶相,为的就是制约庄王爷 生母高贵妃与河西高氏一族的势力。但随着我们逐渐势大,皇上又将高成提为大将,实是制约我长风骑的无奈之举,但若不是卫三郎与高成关系甚密,只怕皇上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嗯,卫昭与高成关系极好,父皇不但不――,反而将高成提为大将,交 了五万人马在其手上,这其中,卫昭不知下了什么功夫。” “还有,王爷 ,您真的认为南安府科考一案,是那鲁秀才迂腐愚钝,无意中捅出来的吗?” “少君是说―――”静王惊疑道。 “据我所知,八月科考期间,皇上曾派卫昭去了一趟南安府。” “哦?!”静王猛然站了起来,愣了片刻,又慢慢坐落椅中,面上神色陰晴不定。 裴琰笑了笑:“八月十二武林大会,我从长风山庄下来后,去了一趟南安府,也详细了解了当日举子火烧贡院的详情,这件事的背后,只怕卫昭脱不了干系。” “父皇派卫昭去南安府做什么?”静王疑道。 “这就不得而知,但南安府为您和我的重地,南安府若是有事,不但我脱不了干系,只怕王爷 也―――” 静王咬牙道:“我正为这事头痛,恨只恨我舅父不成器,不但帮不了忙,反而只会拖累于我。” 裴琰叹道:“是啊,文妃娘娘虽然也被册为了贵妃,但比起庄王的生母和其身后的高族势力,王爷 还是有点吃亏啊。” 静王心中暗恨,自出生以来纠缠于胸,生母为浣衣局宫女、出身寒素的自卑感,与身为皇子、天之骄子的自傲感夹杂在一起,让他忍不住露出激愤之色。 裴琰低头饮了口茶,又抬头微笑道:“王爷 ,现在局势很清楚,太子庸碌无为,皇上隐有废立之心,但与您争这个位子的庄王爷 ,他身后有着卫昭、陶相、高族这三大势力在鼎力支持,而清流一派及薄公又站于中间,唯皇命是从,敢问王爷 ,您的背后,有谁在支持您?” 静王站起身,长揖道:“望少君恕我鲁莽之举,日后,还需少君多多辅佐于我!” 裴琰忙站起来回礼:“王爷 这般信任于我,愧不敢当。裴琰自当殚精竭虑,为王爷 作一马前卒,鞠躬尽瘁,共图大业。” 二人同时起身,相视一笑。 静王把住裴琰双臂笑道:“听少君这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对朝中局势有了更清晰的了解。只是不知少君现在作何打算?如若真要离开朝中一段时日,又有何妙计?” 裴琰转身拿起那套《漱玉集》,微笑道:“当年高唐先生批注此书,他论点再精妙,再旁征博引,发人深省,但仍是围绕着这本漱玉集来写的。”顿了顿又道:“我无论在朝在野,无论为官为民,长风骑十万人马日后不管是谁统领,这辅佐王爷 的心,也是始终不会变的。” 静王面上露出感动之色,裴琰又道:“至于皇上这番布置之后,会如何动我,君心难测,我不便推断。但我自有计策回到朝中,只是需得王爷 届时鼎力相助。” “那是自然。” 裴琰捧起《漱玉集》,递至静王眼前:“这套《漱玉集》,还请王爷 笑纳。” 静王忙推道:“此乃文中瑰宝,岂敢要少君割爱,能借来一观,足矣。” 裴琰道:“王爷 ,我这副身家性命都是王爷 的,日后唯王爷 之命是从,区区一套《漱玉集》,自然更要献给王爷 ,以证诚心。” 三二、胸有丘壑 京城南面二三十里地,是红枫山。山多红枫,时值深秋,寒风吹得林间枫叶飒飒作响,又是荒鸡时分,黑蒙蒙一片。 崔亮在向南的官道上疾行,寒雾让他的眉间略显银白,呼出来的热气瞬间消散在寒风之中。 他回头向北望去,低低道:“相爷,你所谋事大,我实不敢卷入其中。崔亮这条贱命,只想留着走遍天下,游历江湖,就不陪你玩这危险的游戏了。” 他再低低地唤了声“小慈”,轻叹一声,终回转身,继续前行。 北风呼卷过他的耳边,隐隐送来铁蹄之声 。崔亮面色微变,深吸了口气,闪入官道边的枫树林,攀上一棵枫树,将身形隐入黑暗之中,透过树枝,望向下方官道。 蹄音如雨,踏破夜空的宁静,“玉花骢”熟悉的嘶鸣声越来越近,裴琰的轻喝声清晰可闻,崔亮面色黯然,屏住呼吸,就连眼睛也只敢睁开一条小缝。 “玉花骢”自官道上疾驰而过,崔亮略略放松,却仍不敢动弹,心中叹服裴琰心机过人,竟还是猜到自己要从这红枫山南下,星夜追截,看来只有在这林间躲上一阵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崔亮躺于枝桠间,仰头望向天空冷月寒星,感受着寒冷的夜风拂过面颊,眼前一时是师父临终前的殷殷嘱咐,一时是裴琰俊雅的笑容,一时又是江 慈无邪的笑容,心情复杂难言。 蹄声再起,他侧头眯眼望去,朦胧夜色中,玉花骢慢慢自官道上走过,马上之人看不清面容,但从身形来看,似是无精打采,全无来时的急怒,透着沮丧之意。 崔亮看着这一人一骑自山脚而过,慢慢消失在京城方向,心呼侥幸,却仍有些警觉,再在树上小憩一阵,睁开眼,估算着已是日旦时分,裴琰应早已回到京城,方滑下树来。 他拍了拍身上树屑,再望向京城方向,默然片刻,负起行囊,向南而行。 再行数里,已到了窑湾。此处是一个三叉路口,向南共有两条大道,三叉口的东面,是一条潇水河的支流―――柳叶江 ,如一弯柳叶包住红枫山,形成一个江 湾,故名窑湾。 在三叉路口西面的山峰上,建有一座离亭,具体年代并不可考,只知匾上之字乃前代大儒高唐先生所题――望京亭。木亭依峰而立,如临渊而飞的孤鹰,超然绝然。 崔亮在三叉路口犹豫片刻,提步向渡口走去。他知只要在这渡口想办法躲到天微亮,找到船只,放水南下,便可脱离险境。可刚迈出几步,他便心中一惊,停住脚步,望向道边树下的那个黑影。 裴琰负手从树下慢慢走出,微笑道:“子明要走,为何不与我直说,也好让我备酒为子明饯行。” 崔亮眼神微暗,沉默一瞬,轻声道:“累相爷久候,还将玉花骢让他人骑走,实是抱歉。” 裴琰笑道:“只要能与子明再见一面,便是千匹玉花骢,我也舍得!” 他抬头望向半山腰的望京亭:“不如我们到那处登高迎风,我也有几句话,要在子明离开之前,一吐为快。” “相爷请。”崔亮微微侧身,跟在裴琰身后,登上望京亭。 裴琰负手立于亭中,仰望浩瀚天幕,素日含笑的面容平静无波。 崔亮立于他的身侧,遥望空蒙夜色,听着山间枫涛吟啸,只想抖落浑身尘埃,融入这一片空明之中。只是身边的人,恰似那一道枷锁,两年来禁锢了他的脚步,在这霜夜,他又急追而至,终让自己功亏一篑,陷入滔天的风波之中。 他暗叹一声,低声道:“相爷,我志不在京城,您又何苦费尽心机将我留下?!” 裴琰转身直视崔亮:“子明又何尝不是费尽心机,利用江 姑娘作幌子,将我骗过。若不是安澄机灵,见子明去了红绡阁,觉得有些不对劲,细细查过回禀,我与子明,岂不是再也无法相见?!” “相爷又是如何得知我一定会走这红枫山?” “子明故布疑阵,这两日都来红枫山勘查地形,想的就是让我一旦发觉你离开,认为你不会走这边,又让红绡阁的软轿转去西南,安澄都险些上了子明的当。” 崔亮苦笑一声:“还是相爷对我看得透彻。” 裴琰叹道:“子明啊子明,你又何苦如此?我待你确是一片至诚,我裴琰这些年,广揽人才,礼贤下士,其中有当代鸿儒、名家大师,却都未曾有一人,令我象对子明这般用心的。” 崔亮忍不住冷笑:“相爷两年来派人时刻盯梢于我,确是用心。但您无非看中我是鱼大师的传人,识得那‘天下堪舆图’,为的是让我将那图原样绘出,为相爷实现胸中抱负而搅动这九州风雷,改变这天下大势!” 裴琰微微眯眼:“子明确是深知我心。只是我与子明说句实话,要得到‘天下堪舆图’,找出各地矿藏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叔父。” “当年的震北侯爷裴子放?!” “不错。”裴琰叹道:“子明,就算是我想得到这图,你又何苦这般逃避,倒象是我要将你杀了灭口似的。” 崔亮摇了摇头:“我倒不是怕相爷杀人灭口,实是这图关系重大,崔亮不敢轻易让之重现世间,连累苍生百姓,带起无穷战火。” 裴琰沉默片刻,道:“倒也不象子明说的这般严重。” 崔亮冷笑一声:“相爷,今日咱们话说得透亮,不用再象过去两年那般惺惺作态,遮遮掩掩。敢问相爷,裴老侯爷处心积虑要这天下堪舆图,又有何用?他一被贬幽州的废号侯爷,求的竟是天下的地形地貌图,是这华朝的各地矿藏,难道不是为相爷异日宏图伟业所求吗?” 他渐渐有些激动:“相爷,天下若有战事,谁据地形之利,谁就能占据先机。现在华朝政局平稳,并无战事,这图要来何用?!还有,那各地的金银铜矿,更是关系重大,金银之矿自不必说,相爷曾主理户部,这铜关系到百姓民生,您最清楚不过。开铜矿,铸钱币,如若铜钱流通之数失去平衡,财货流通混乱,则会祸害百姓,还会危及库银甚至军饷,最终危害国家根基。敢问相爷,您或者裴老侯爷能利用铸钱之便,将铜玩成银子或者银子又玩成铜钱,从中牟取暴利,但最终受害的又是谁呢?” 裴琰缓缓道:“子明也太小看我了,我岂是谋这等小利之人?” “不错,相爷可能志不在谋这等小利,您谋的是大利,是这天下。可我崔亮,想的是不愿这天下生变,不愿百姓因我的原因而受苦。”崔亮越说越是急促:“单就开矿一事来说,自古以来,采矿便为朝廷所严控。如为公采,用的都是重刑囚犯,如若私采,则更要杀人灭口。师父当年便和我说过,‘一矿万魂’,‘一窟累骨’。我只要想到在那图上每找出一处矿藏,便要造下千万杀孽,又怎能下得了笔?!” 三三、以退为进 江 慈这日醒得较早,她着好衣衫,推门而出,未见崔亮象素日一样在院中练功,觉得有些奇怪。转念想到只怕是崔大哥这几日当差太忙,恐还未醒,洗漱过后奔到厨房便忙开来。 西园厨房虽小,用度却不差,想是裴琰下过命令,大厨房的人每日都会送过来极好的菜蔬瓜果,江 慈细细地选了些上好的瑶柱,配上一些瘦肉,熬了一锅浓香的瑶柱瘦肉粥。 可等粥熬好,还是不见崔亮起床 。江 慈忙去敲门,不见回应,推门进去,房中空无一人,知崔亮定是早早出去,只得独自吃粥。 吃完粥,她猛然想起昨日替崔亮洗衣裳时,见他有件袍子裂了缝,便到他屋中取了出来。此时晨雾已散,秋陽普照,江 慈坐于院中,埋头补着衣裳,待看到一双黑色软靴出现在眼前,才抬起头,见崔亮正静静地望着自己,笑道:“崔大哥,一大早去哪里了?吃过早饭没有?锅里还有粥,我去帮你盛。” 她将袍子放下,刚迈出步子,崔亮将她拉住,低声道:“小慈,我自己去盛,你坐着。” 江 慈一笑,轻轻挣脱右臂,奔到厨房盛了碗粥出来。崔亮接过,二人坐于院中,崔亮慢慢吃着粥,看向低头补着衣服的江 慈,渐渐有些难以下咽。 晨陽渐升,透过藤萝架照在江 慈的身上,她白玉般的脸庞上睫羽扑闪,唇边微带笑意,酒窝隐现。微风拂过,一片树叶落在她肩头,她恍若未觉,仍是低眉凝眸,静静补着衣裳。 崔亮伸出手来,将落叶拈去,江 慈抬头向他笑了一笑,又低下头看着手中针线。 崔亮心中怜惜愧疚渐浓,低声道:“小慈。” “嗯。” “我问你个问题。” “好。”江 慈手中动作不停,并不抬头。 崔亮犹豫一瞬,道:“你,怕不怕死的?” 江 慈笑道:“当然怕,世上之人谁不怕死啊?!” 崔亮默然片刻,笑了笑:“我是说,如果你知道自己快要死的时候,你会不会恐惧不安,或者食不下咽,或者哭天抢地?”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没用。”江 慈缝好最后一针,细细打了个线结,咬断丝线,侧头道:“既然要死,再怎么怕都没用的,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想笑的时候绝不要哭,想哭的时候呢也不要憋着,就象我―――”她话语顿住,笑着将补好的衣衫轻轻叠好。 崔亮不敢看向这张纯净美好的笑脸,他仰起头深深呼吸,再低下头,快速将碗中的粥喝尽,笑道:“小慈,我和相爷说好了,明天我带你去红枫山游玩。” 江 慈大喜:“真的?!相爷同意了?!” 崔亮站起身,拍了拍她的头顶,微笑道:“崔大哥什么时候骗过你,自然是真的。我还要去方书处,你多歇着,不要太劳累了。” 裴琰步入延晖殿内阁,皇帝正与刚到京的岳藩世子岳景隆说着话。岳景隆身量较高,眉目俊秀,神采奕奕,一长串颂德谢恩的话说得流畅自如。皇帝似是心情极好,放声大笑:“岳卿有子如此,朕心甚悦”。 裴琰上前叩头,皇帝笑道:“裴卿伤势好了?快快平身!” 裴琰站起,向岳世子笑着点了点头,岳世子是苍山记名弟子,算半个武林人士,二人也称得上旧交 。 皇帝喝了口茶,笑道:“朕与你们的父亲都是故交 ,现在看着你们这些后辈成为栋梁之才,实是欣喜。” 裴琰见岳世子笑得极为恭谨,知他也明皇帝这番话说得言不由衷。庆德王一死,与桓国和约得签,岳藩只怕就是皇帝对付的下一个目标,这番宣世子进京,颇有些挟制岳王的意思。 皇帝似是想起了什么趣事,过来拉住岳世子的手笑道:“朕想起来了,当年你母妃与玉―――,容国夫人同时有了身孕,当时还约定要结为姻亲,倒都生了儿子,未能如愿。” 岳世子只是陪笑,皇帝松开握住他的手:“景隆就先退下吧,改日随朕去行宫围猎。” 看着岳世子退出延晖殿,皇帝笑意渐敛,坐回椅中:“少君伤势可痊愈了?朕担了十来日的心。以后这些拼杀的事让手下去做,不要亲身冒险,你母亲可只你这一个儿子。” 裴琰忙躬身道:“令圣心忧虑,臣惶恐。臣受的是内伤,还得费些时日调养,不然恐有废功之虞。” 皇帝过来抓住裴琰的右手,片刻后眉头微蹙:“易寒将少君伤成这样,不愧是桓国‘剑神’,日后若与桓国沙场对阵,他倒是个棘手人物。” “是,这次未能将易寒捉拿归案,是臣办事不力,请皇上责罚。”裴琰跪下叩头。 皇帝笑了笑,将他拉起:“何罪之有?你破了案,令和约顺利签下,朕本要下旨褒你入龙图阁,倒让你这一伤耽搁了。那日签订和约时见你伤得并不重,怎么被府中一个丫鬟给袭击,内伤加重了?” 裴琰面上一红,似是不敢作答,皇帝看得清楚,面容一肃:“那丫鬟敢刺伤朝廷重臣,以仆袭主,罪不可逭,非得治罪不可。” 裴琰急道:“皇上,不关她的事,是臣―――” 皇帝哈哈大笑,看着他尴尬模样:“人不风流 枉少年!不过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娶个正妻来约束府中这些姬妾丫鬟,若再出几回这些争风吃醋的事情,岂不让人笑话你这个朝廷重臣!” 裴琰只是低头称是,皇帝笑道:“朕本来还想赐你几个月落歌姬的,这样看来,倒是不必要了。对了,岳世子有个妹妹,比你小上五岁,是王妃亲生,去年刚册了静淑郡主的,你回去问问你母亲意见,若是合意,朕就下旨给你赐婚。” 裴琰心中一咯噔,跪下叩头道:“皇上隆恩,臣万死不足以报。只是岳藩远在西南,静淑郡主是王妃的掌上明珠,若让她远嫁京城,别乡离亲,臣于心不忍。” 皇帝点头道:“倒是朕考虑得不太周详,就先放放吧。” 裴琰略略松了口气,站起身来,道:“皇上,臣自幼练功都是用长风山庄后的宝清泉水洗筋练骨,所以现在这内伤,得再借宝清泉水的药力方能痊愈,臣冒死奏请皇上,允臣辞去左相一职,回长风山庄静养。” 皇帝眉头一皱:“养伤固然要紧,但也不必要辞去左相一职吧。” “皇上,左相掌管兵部、礼部、工部三部,臣内伤若要痊愈,至少需半年的时间,而这三部政务繁杂,不能无人主理,请皇上三思。” 三四、安知鱼乐 裴琰一袭淡青色纱袍,俊面含笑,带着一大群随从,悠悠走近,道:“我明日就要回长风山庄,今日无事,听安澄说子明出来钓鱼,来凑个热闹。” 他瞄了江 慈一眼,未再说话。随从们搬过藤椅,铺上软垫,又有人奉上香茶,替裴琰将香饵装上钓钩,裴琰挥手令众随从退入林中,大喇喇在椅中坐下,将钓线投入水中。 江 慈见他所坐位置隔自己极近,提起钓杆转到崔亮另一边坐下,将钓线投入水中,专心望着湖面。 不多时,湖面水泡微冒,崔亮的钓线一沉,江 慈看得清楚,连拍崔亮的肩头:“有了,有了!”崔亮微微一笑,待那钓线再沉几分,猛然起手,钓上来一尾三寸来长的小鲫鱼。 江 慈眉花眼笑,将小鲫鱼从钓钩上取下,放入竹篓中,回身间瞟了一下那边的裴琰。只见他意态悠闲,靠在藤椅中,钓杆斜斜地放着,双眼微眯,不象钓鱼,倒似来这山野间晒太陽的,她微哼一声,坐回原处。 将近午时,江 慈与崔亮二人收获颇丰,眼见竹篓将满,江 慈笑道:“崔大哥,我们今天中午在这山上烤鱼吃,可好?” “也好,反正现在回城也过了午饭时分,我倒是很久没有吃过烤鱼,正有些嘴馋。”崔亮转头道:“相爷没事的话,和我们一起吧。” 裴琰慢慢收起钓杆,取下一尾小鱼:“那得看江 姑娘手艺如何。” 江 慈微恼,向崔亮道:“我去捡些柴禾来。”将钓杆一放,向林间奔去。 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林边,崔亮方将视线收回,转头见裴琰望着同一方向,轻声道:“相爷,您还是将小慈放了吧。我自会―――” 裴琰收回目光,微笑道:“不是我现在不想放她,实是那星月教主一日不除,她便仍有性命之忧,毒我可以替她解,也不会再让她服侍你,但人,是不能放的。” 崔亮轻叹一声,不再说话。裴琰再将钓线投入湖中,道:“我还要谢谢子明,你说的那‘沉脉草’果然灵效,能让我真气有一个时辰的衰退,让皇上以为我真的受了严重的内伤。” “皇上准了相爷的辞呈了?” “他倒是想准,可又怕无人制着庄王,便放了我半年的假。也好,我正有些累,想回长风山庄休养一段时日,只是许多事,得拜托子明了。” 崔亮沉默片刻,轻声道:“相爷放心,各处奏章,我会留意的。” 二人正说话间,湖对面的林子里传来一阵歌声。二人抬眼望去,只见江 慈正爬上一棵大树,伸手去摘树上的果子,她的歌声婉转清亮,悠扬明净,越过湖面,在山野之间回响: “天连水,水接天; 雾锁山,山披雾; 雪发曾红颜,红颜不堪老; 白头曾年少,少年定白首; 识人间如戏,岁月如梦; 莫若乘风归去,看青山隐隐,流水迢迢,江 海寄余生。” 裴琰与崔亮望着树间那个灵巧的身影,听着这如山泉水般纯净的歌声,俱各沉默。良久,裴琰道:“我明天回长风山庄,江 姑娘得我和一起回去才行。” 崔亮猛然转头,望着裴琰。 裴琰微笑道:“一来我收到消息,星月教主可能会去武林大会,得快点让江 姑娘听声认人,把这事给了结了,她才无性命之忧;二来,她所中之毒,解药得用长风山庄后的宝清泉水送服,方才有效。” 崔亮曾听闻长风山庄独门毒药的厉害,倒也非裴琰胡说,遂轻声道:“我替小慈谢过相爷。” “这事,是我错在先,不该胁迫她服侍于你。子明放心,解毒认人之后,她若是想回到京城,我自会将她带回来,她若是想回邓 家寨,我也会放她走的。” 说话间,江 慈一手抱着把枯枝,一手用衣襟兜住些野果沿着湖边走了回来。 裴琰望着她渐渐走近的身影,微笑道:“子明这回肯为了江 姑娘回来,倒是出乎我意料。” 崔亮怔怔地望着江 慈,良久方轻声道:“是我有愧于她,我枉称男子汉大丈夫,其实,不论心地、处世和胸襟,都及不上她。” 裴琰点了点头:“我也未想到,她竟在你面前未露丝毫风声,让我真以为子明是心狠之人,不顾她的性命而偷偷溜走。” “那日我借机探了一下你的脉,知你并没有受伤。我以为她一无关紧要的乡野丫头,你不会真取她性命,我走后,你自会将她放了的。”崔亮目光凝在渐行渐近的江 慈身上:“她不但未露丝毫风声,还活得这般自在豁达,她心地慈善,纯真洁净,比我们这些七尺男儿,还要强上几分。” 他收起钓杆,取下一条鲫鱼,一松手,眼见那鱼在草地上翻腾着跃回湖中,缓缓道:“相爷,希望你说话算话。你看,有些鱼虽上了钩,要是拼死一跃,还是能回到水中的。” 江 慈边唱边行,走到崔亮身边,将枯枝丢下,从衣襟兜中选了几个好点的果子,递给崔亮:“崔大哥,先吃点青果,填填肚子。” 崔亮笑着接过,咬了一口,连声道:“唔,好甜!” 江 慈再选了个红点的果子,正要送入口中,却见裴琰笑得极为和悦,望着自己,她犹豫了一下,终慢慢走至裴琰身前,将手中野果递了出去。 裴琰看了她片刻,并不伸手。江 慈微恼:“知道相爷身子金贵,嫌我的果子不干净,不吃拉倒。” 她正待收手,裴琰却右臂轻舒,将她衣襟中的野果悉数揽过,拈起一枚送入口中,那股清甜香脆让他眼睛一眯,片刻后向江 慈一笑:“谢了!” 当夜,风云骤变,北风凛冽,下起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寒风夹着雨点哗哗而下,击打在窗前檐下。崔亮整晚无法安睡,到了子时三刻,索性披衣出门,站于廊下,长久地凝望着江 慈居住的厢房,听着扑天盖地的雨声,直至双脚有些麻木,方才返房。 江 慈天未亮便被唤醒,迷迷糊糊中,崔亮撑着油伞将她送上马车。暴雨斜飞,将她的衣裙下摆淋湿,她觉得有些寒冷,钻入车厢,见裴琰轻拥狐裘,手中握着本书,依于软榻上,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她正待回头唤崔亮上车,马夫长喝一声,车轮滚动,她忙站稳身形,急道:“崔大哥还没上来。” 车内陈设精美,还放了一个小炭炉,裴琰靠在软垫上,懒洋洋道:“子明不和我们一起。去,给我沏杯茶。” 三五、作茧自缚 裴琰伸出右手将她搂住,大笑道:“原来这就是江 姑娘所说的服侍之法,倒是新鲜。” 江 慈急欲挣离他的怀抱,可双臂失力,裴琰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右手竟按住她的腰腧穴,让她使不出一丝力气,只得无力地伏在他怀中,鼻中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渐感头晕,情急之下,泪水夺眶而出。 裴琰笑得极为得意,他得离京城,甫卸重任,又有这有趣的“小玩意”让自己时不时调弄一下,只觉此时竟是这段时日以来最为开心放松的时刻,一时舍不得松开手,直至感到胸前之人泪水沁湿了自己的衣衫,才渐收笑声,放开江 慈。 马车似是碰到了路中的石子,轻轻震了一下,江 慈长长睫毛上挂着的泪水啪啪掉落。裴琰笑容渐敛,解开江 慈手臂穴道,见她仍是低头垂泪,迟疑了一下,轻声道:“好了,逗你玩的,我也没真把你当丫鬟,你不愿做,不做便是。” 说着他转身自己沏了杯茶,见江 慈仍在抽噎,将茶盅递到她的面前:“喝口茶,此去长风山庄,有好几天的路程,不要斗气了。” 江 慈抬头讶道:“我们是去长风山庄吗?去那做什么?” 裴琰见她面上泪迹未干,偏面上一副好奇神色,笑道:“你不是喜欢看热闹吗?十一月初十武林大会,选举新的盟主,我带你去赶这场盛会。” 见江 慈仍有些许气恼,裴琰拉了拉她的手臂:“来,给我捶捶腿。”顿了顿道:“我付你工钱便是。” 江 慈不动,裴琰只得又道:“那你说,要怎样才肯服侍我?” 江 慈想了想,微笑道:“你曾是武林盟主,你给我讲讲武林中的趣事,我就给你捶腿。” 这一路在风雨中走得甚急,除去下车如厕休息,其余的时间都是在马车上度过,连午饭也是侍从备好了送上马车。所幸裴琰口才甚好,所讲武林趣事听得江 慈极为过瘾,并不觉枯燥难熬。到夜色深沉,一行人赶到了清河镇。 裴氏在清河镇上有间大宅,早有侍从打马赶到这里安排好了一切。此时暴雨初歇,二人跃下马车,寒风扑面,江 慈便打了个寒噤。裴琰反手推开车门,取出狐裘,手一扬,正罩在江 慈肩头,狐裘又长又大,江 慈缩于其中,她肤白如雪,五官精致,倒象个瓷娃娃一般。 江 慈跟在裴琰身后入了大门,见宅内绣户珠帘,明轩高敞,梅花拥屋,虽是初冬,也颇雅致动人,不由啧啧摇头:“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连个别院都修得这般奢侈!” 裴琰回头微笑道:“你可错了,我裴氏一族,家产虽厚,却非贪贿所得。” 江 慈心中自是不信,腹诽了几句,跟着他步入正院暖阁。歇得片刻,热腾腾的饭菜便流水似地摆上桌。 二人用过晚饭,裴琰看了近一个时辰的密件,又有这宅子中留守的侍女们进来侍候他洗漱。江 慈不知自己要歇在何处,拉住一名侍女问道:“这位姐姐,请问―――” 那侍女恭谨一笑,并不回答,摆脱江 慈的手,和其余几人齐齐退了出去。 见屋内只剩自己与大闸蟹,大闸蟹脸上笑得又极为暧昧 ,江 慈心中打鼓,慢慢向屋外退去,笑道:“相爷早些歇着,我出去了。” 裴琰边宽去外袍,边走过来,将门关上,“啪”地一声将横闩放落。江 慈面上微微变色,强笑道:“相爷,那个,你,我―――” 裴琰笑着伸手敲了敲她的头顶:“这别院防卫不及相府,你若睡在别处,我怕那萧教主收到风声,过来将你杀了灭口。只有和我睡在一个屋子,你才能保得小命。” 江 慈自是不能说出“萧教主”早已与自己达成友好合作协议,肯定不会来杀己灭口,只得勉强一笑:“相爷考虑得周全。” 裴琰指了指大床 边的一张锦榻:“你睡那里吧。” 江 慈从未和男子在一间屋内同睡,何况还是这只十分可恶的大闸蟹,这觉便睡得有些不安稳,大半个时辰过去,仍在榻上翻来覆去,她先前吃饭后饮茶太多,渐觉内急。 她知大闸蟹的床 后小间内定有如厕之物,但要她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去一个大男人睡的床 后如厕,却是打死也不会干的。 她憋了一阵,渐渐有些憋不住,好不容易听到裴琰的呼吸声渐转平缓悠长,估算着他已睡着,遂悄悄掀被下榻。 她屏住气息,蹑手蹑脚走到门边,以极缓慢的速度移开门闩,将门打开一条小缝,挤了出去。再轻手轻脚穿过正屋,打开大门,钻入院中。 她不知茅厕在何方,院中也仅余一盏昏暗的气死风灯在廊下飘摇,看不大清路径,思忖了片刻,终忍不住跑到假山后面蹲了下来。 这夜十分寒冷,北风阵阵,江 慈仅着一件夹袄,被风一吹,再站起身来便觉有些禁受不住,连打两个喷嚏,心呼要糟,若被人发现自己竟跑到院中小解,这丑可丢大了。 听得屋内裴琰似是轻喝了一声:“谁?!”江 慈身子一僵,脑中却灵光一闪,“啊”地大叫,往廊下跑去。 随着她惊呼声,裴琰如穿云之燕,撞破窗格自屋内跃出,他右臂急展,将江 慈护于身后,江 慈浑身颤栗,叫道:“是他,他来杀我灭口了!” 裴琰面色微变,撮指入唇,尖锐的哨音未落,院外急涌入数十名长风卫,安澄当先奔入。裴琰冷声道:“萧无瑕出现了,给我将这附近仔细地搜一遍!” 江 慈双手环胸,躲于裴琰身后,冻得瑟瑟直抖,不禁跺了几下脚。裴琰回转身,将她抱起,踢开房门,将她放到床 上,又在她身上盖上厚厚的被子。皱眉道:“你没事跑出去做什么?” 江 慈双颊微红,又隐隐感到被中尚有他的体温 余热,还有一股很好闻的气息,便说不出话来。裴琰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可别是吓坏了。” 他高声道:“来人!”窗外数人应是,裴琰道:“去请位大夫过来!” 江 慈忙摆手道:“不用了,我没病。”抬眼见裴琰仅着贴身里衣,站于床 前,轻呼一声,转过脸去。 裴琰一笑,慢悠悠掀开被子,躺于江 慈身边。 江 慈大惊,急忙钻出被子,便要跳落下床 ,却被裴琰一拉,倒于他身上。她急道:“你,你要做什么?!” 裴琰大笑,将被子反转包住江 慈,又将她压回床 内,低头看着她惊怒羞急的模样,慢悠悠道:“你说我要做什么?” 三六、翠光寒影 洪州乃华朝有名的鱼米之乡,物产丰庶,民多商贾。这翠光湖位于洪州城南,因山间遍植翠竹,山脚湖面波光粼粼而得名。 这日是十一月初五,正是洪州城每逢五、十之日的“杂耍盛会”。虽坐于马车之中,江 慈仍能感觉到城中的繁华热闹气象。见她不时掀开车帘望向车外,裴琰微笑道:“你这么爱玩,以前怎么在邓 家寨呆了十几年都没下山?” 江 慈笑道:“也不是没下山玩过,以前师父也带我走了一些地方。师父去世后,师姐看我看得紧,邓 家寨的大婶们又爱告密,我溜了几次,都没到山脚就被师姐逮回去了。” 裴琰低头饮茶,沉默片刻抬头微笑道:“你倒挺怕你师姐的。” 江 慈笑容渐敛,轻声道:“我也不是怕她,相爷不知道,师姐她很可怜的。柔姨那时病了两年,瘦得跟枯柴似的,后来实在拖不过去世了,师姐有半年都没有说话。她本来就话少,只在我面前还能露露笑脸,我不愿她不高兴,这次偷跑下山,我也只不过想玩一玩,再带些新奇玩意回去给她,逗她笑一笑。哪知道―――” 裴琰掀开车帘,侧头望向窗外,口中道:“要是星月教主的事情了结了,我又给你解了毒,你是想回邓 家寨,还是会继续在外游玩,又或是―――” 江 慈大喜,坐到裴琰面前:“相爷肯给我解药了?!” 裴琰微微一笑:“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江 慈侧头想了想,笑道:“相爷莫怪我脸皮厚,要是真无性命之忧了,我还得赖在相爷府中一段时间。” 裴琰笑容渐浓:“我相府虽然家大业大,但你这般好吃,只怕多住一段时日,我会被你给吃穷了。” 江 慈恼道:“亏你还是堂堂相爷,这般小气,你放心,我不会住太久的。师姐留了信,让我在相府等她,只要她回来,我就和她一起回邓 家寨,以后再也不会叨扰相爷。” 正说话间,马车停稳,江 慈当先跳了下去。她将车门打开,伸手欲让裴琰就手下车,裴琰面容微寒,左手笼于袖中,食指轻轻点上她臂间穴道。江 慈手一酸,垂落下来,眼见裴琰行出数步,忙揉着右臂,跟了上去。 “流霞阁”建于华朝初年,为当时的开国功臣“宣远侯”何志玄出资修建。其背靠小幽山,西临翠光湖,夏有芙蓉遍目,秋有黄菊满山,实为洪州第一揽胜观景之处。 阁中摆着十余张矮几,杨太守将裴琰引至首位上盘膝坐下,江 慈抚着酸麻的右臂在裴琰身后跪落,不明这只大闸蟹为何突然翻脸,要点自己的右臂穴道。见他俊面含笑,对洪州一众官员说着漂亮至极的官面话,不由暗暗对着他的背脊骨比划了一下拳头。 杨太守介绍过一众官员,陪笑道:“相爷,听闻相爷肯赏面来观这‘杂耍大会’,宣远侯府的小郡主说要前来与相爷叙叙旧,下官也有个女儿,与小郡主甚是交 好,顽劣不堪,嚷着要前来一凑热闹,相爷您看―――” 裴琰微笑道:“本相也很久未见何家妹子,她与令千金要一同观赏杂耍,本相极愿作陪。” 江 慈曾听人言道,世代袭爵、定居洪州的“宣远侯”府有一位小郡主,自幼拜在青山门下,习 得一身好武艺,又性情泼辣,在洪州城呼风唤雨,无人敢惹,听得她与裴琰竟是旧识,还要公开出席这等官宴,不由有几分好奇。 裴琰回头努努嘴,让她将酒斟上,江 慈嘟着嘴伸出右臂,裴琰一笑,右手弹出一粒花生米,解开了她的穴道。 脚步声响,数名女子由阁后转出,其中一人娇笑道:“裴家哥哥倒是自在,怎么到了洪州也不来看我!” 江 慈转头望去,只见当先一名女子,年约十七八岁,眉彩飞舞,英气勃勃;她身后一名女子,年纪相当,腰肢袅娜,略略垂首,偶尔抬头暗窥裴琰,秋水盈盈,脉脉生波。 裴琰笑道:“我在京城也听说青泠妹子打遍洪州无敌手,所以不敢到侯府拜见妹子,以免被打得起不了床 !” 何青泠笑声极为爽朗:“裴家哥哥又拿我说笑,你可是武林盟主,我再大胆,也不敢和你动手的。”说着踢了踢跪于裴琰身边的江 慈,江 慈只得转到裴琰另一边跪落。 何青泠在裴琰身边坐下,又拉着身后那名女子笑道:“裴哥哥,这是杨太守的千金,也是我的金兰姐妹,更是这洪州城有名的才女。” 裴琰微微欠身:“素闻杨小姐诗才之名,裴琰正想向小姐讨教一二。” 杨小姐满面含羞,低声道:“相爷客气了。”她迟疑再三,终还是挣脱何青泠的左手,带着两名丫鬟低头行到杨太守身后坐下。 何青泠笑道:“裴哥哥这是回长风山庄吗?我正准备明日上长风山庄与师父师姐们会合,倒巧,可以和裴哥哥一道。” “好是好,恐怕有些不便。” 何青泠一愣:“有何不便?” 裴琰微笑着与洪州守备举杯共饮,放下酒盏,凑近低声道:“我此次是代表朝廷去观礼的,若是与妹子一道,武林同道们会以为朝廷支持你们青山派夺这个武林盟主,可就不太好了。” 何青泠冷冷一笑:“他们爱猜疑,就让他们去猜罢。我们青山派这回,是一定要将这个武林盟主抢过来的,让那些嚼舌头的人看看,青山派的女子,要胜过男儿数分!” 裴琰点头道:“妹子英豪不逊于七尺男儿,我自是知道的。只是不知贵派,这回推举了何人竞选这个盟主?” 何青泠隐有不悦:“还能有谁?!师父不愿出面,自是只有大师姐了!” “‘青山寒剑’简莹?她武功是不错,但也不见得就强过妹子,妹子可惜入门晚于她,不然一定可以去夺这个盟主的。” 何青泠更加不爽:“师父偏心于她,我有什么办法!” 裴琰笑道:“我倒是有个法子,妹子若是肯听我一言,也有希望去夺回这个盟主的。” “哦?”何青泠坐近一些,低声道:“裴哥哥快教教我。” 江 慈跪于裴琰右侧,看着二人低头细语,又未见阁前高台上杂耍开演,眼前空有满案美食,也不能下手,未免有些郁闷。忽觉衣襟被人扯动,回头一看,是一名十五六岁的俏丽丫鬟。 江 慈不明这杨小姐的丫鬟找自己有何事,欲待不理,那丫鬟猛然伸手揪了一下她的右臂。江 慈差点痛呼出声,瞪了她一眼,悄悄跟着她出了正阁。 三七、假戏真做 江 慈正俯身拿案上瓷碟,忽被裴琰大力一拉,扑倒在他膝上,但右臂剧痛,已被匕首割伤。 女童面色一变,右腕用力,再度向江 慈刺下,裴琰抱住江 慈向后仰倒,右足疾踢,女童匕首在空中转向,掷向江 慈背心。 裴琰右足依然踢向女童手腕,右手运力弹向空中匕首,匕首如流星般飞向阁上横梁,深没入木梁之中,犹自劲颤不绝。 女童身躯一拧,避过裴琰右足,见已不能取江 慈性命,急向阁外飞纵。安澄等人从阁外涌入,将那女童围个水泄不通。 女童呵呵一笑,声音竟忽然变得如同成人 ,她再从腰后拔出一把短刃,身形快捷如风,攻得长风卫们有些散乱。安澄怒喝一声,刀光如迅雷急电,往女童劈去。女童横移两步,举刃相挡,刀剑交 锋,激响过后,女童口角溢血,倒退数步,坐于地上。 裴琰正撕开江 慈右臂衣袖,侧头看了一眼,冷声道:“留活口!” 安澄刀抱胸前,带着数名长风卫缓步逼近。女童却仍是夷然无惧的神色,仰头而笑。安澄久经阵仗,知有些不妥当,眼见寒光微闪,身形急速后翻。只见那寒光竟是自女童口中射出,一篷银色细雨在阁中爆开,数名长风卫躲避不及,中针倒地。女童身形快捷灵活,泥鳅般自这数名长风卫防守之处窜向阁外,安澄落地急速追出,阁外那中年汉子大笑着掷出软索,女童伸手接住,二人一扯一带,卷上湖边垂柳,几个腾纵,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这番变故来得突然,从女童下手刺杀江 慈至其逃走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阁内众人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杨太守见出了这档子事,吓得双脚直哆嗦,强自镇定着吩咐手下去请大夫,又急调来兵士将流霞阁团 团 护住,将那些杂耍艺人统统锁起。 裴琰将江 慈推开,站起身来,江 慈捂着右臂,满面痛苦之色。裴琰也不理会杨太守的告罪,大步出阁,安澄等人急急跟上。 裴琰并不回头,道:“将在场之人给我仔细地查一遍。”说着跃上马车,见江 慈呲牙咧嘴站于车旁,眉头微皱,探手揪住江 慈衣襟,将她拎上车。车夫劲喝,急驰而去。 翠光湖畔,一艘小木船泊于岸边,一黑衣人斜躺在船篷上,遥望着阁前阁内发生的一切,看着裴琰的车骑消失在夜色之中,轻笑道:“有些意思。” 回到文仪园,踏入房中,裴琰回头见江 慈满面痛楚之色,右臂伤口处仍有鲜血滴下,返身从柜中取出伤药,猛地扯过江 慈手臂,将她按在床 边坐定,不顾她连声哀号,将伤药敷上,撕落她身上衣襟包扎起来。 江 慈痛极,但见裴琰面带冷笑,呼痛声便慢慢低落,只是眸中泪水却忍不住滴落。正待说话,却听肚内传来“咕噜”的响声,不由面上微红。 裴琰摇了摇头,一脸鄙夷,出门而去。不多时,数名侍女捧着菜肴进房,江 慈知是大闸蟹吩咐了的,略觉赧然,便欲下床 。 一名侍女上来行礼道:“江 姑娘,相爷吩咐了,不让姑娘下床 ,由奴婢来服侍您进餐。”说着握起银箸,夹起一筷清炒三丝,送至江 慈面前。 江 慈大窘,忙道:“姐姐,我自己来。”下意识伸出右手,却扯动臂上伤口,嘴角轻咧。 那侍女急忙跪落于地:“江 姑娘,相爷吩咐,奴婢不敢有违,还请江 姑娘体恤奴婢,以免奴婢受责罚。” 江 慈无奈,只得任这名侍女喂自己用饭,心中暗怪大闸蟹治下太严,没有一丝人情味。 外室,裴琰端坐于椅中,听着赶回来的安澄细细禀报。 “已经全城布控,但翠光湖附近,山峦较多,小幽山过去便是潇水河,估计刺客已经水遁逃离。杂耍团 的人也审问过了,这对师徒是数日前上门自荐表演的,团 长见他二人技艺高超,便留了下来。” 裴琰喝了口茶,道:“安澄,你有没有听过‘柔骨姬’与‘拦江 客’的名号?” “属下也是这个猜想,那女童面相虽似孩童,但那份腰功,不是三五年可以练出来的,显是成年侏儒装扮而成,那汉子的软索功更是江湖一绝,这二人应该就是‘恨天堂’的杀手‘柔骨姬’与‘拦江 客’。只是‘恨天堂’素来与我们长风山庄井水不犯河水,多年来行暗杀之事,也不敢碰与我们相关之人,这回冲着江 姑娘而来,实是有些蹊跷。而且‘柔骨姬’为何不在台上动手,非要在阁内再动手,属下也有些不解。” 裴琰笑了笑:“她在台上动作再快,也没有把握快过我手中的竹筷。” “原来相爷早看出她不对劲了,看来她是随江 姑娘走到相爷身后,才找到出手机会的。不愧为‘恨天堂’第一杀手,居然能在相爷的眼皮下动手伤人。” 裴琰抬眼看了看安澄,安澄心中暗凛,垂下头,不敢再说。 裴琰道:“你派人与‘恨天堂’接上头,看看左堂主是要银子还是要什么,把何人收买了这二人来杀小丫头,查个清清楚楚。” “属下猜测,只怕与那萧无瑕脱不了干系,别人也没必要来杀江 姑娘。” “是萧无瑕无疑,但何人才是真正的萧无瑕,看看‘恨天堂’那里有没有线索。马上就是武林大会,萧无瑕若要插上一手,扰乱了咱们的计划,圣上那里,我不好交 待。”裴琰顿了顿,又道:“杨太守那里,你也派人查一查,何青泠虽是我们放出风声引来的,但‘柔骨姬’和‘拦江 客’如何得知杨太守会来请我去看杂耍,肯定有线索留下的。” 安澄应是,正待转身,室内忽传来江 慈的一声惊呼。 裴琰由椅中跃起,冲入内室,只见江 慈正急急下床 。见裴琰冷着脸冲进来,那几名侍女唬得跪地磕头。 裴琰摆了摆手,众人退出房去。他微笑着负手一步步向江 慈走近,江 慈被他逼得退回床 边,嘻嘻笑道:“相爷,那个,我求您件事,好不好?” 裴琰悠悠道:“你受了伤还这么不安份,说吧,小丫头又要玩什么新花样?” 江 慈吃饭之时,想起先前杨小姐的丫鬟与自己所说之话、所托之事,才惊呼出声,听裴琰此话,想起当时情景,忘了手臂疼痛,“哈”地一声,笑倒于床 上。 笑得片刻,她想起拿人钱财,终还是得替人办事,忙欲起身,刚挺腰抬头,却见裴琰向自己俯下身来,她腰肢一软,重新倒回床 上。 裴琰双手撑于床 上,环住江 慈,笑得俊目生辉、温 然优雅。眼见那笑容越来越近,江 慈忽然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面颊也无端有些发烧。正迷糊间,裴琰呵呵笑着,将手探入她的胸前衣襟。 三八、清泉夜浴 长风山庄位于南安府西郊,其背靠宝林山,石秀泉清,风景极佳。 这日黄昏时分,一行人终赶到长风山庄,用过晚饭后,裴琰命管家岑五将正院所有婢仆都遣出,便带着江 慈穿过正院的后园,沿着条青石小径上了宝林山的北麓。 夜色深沉,弦月隐于乌云之后,山路上一片漆黑。裴琰行来从容自如,江 慈却觉有些不能视物。周遭寒气森森,她有些害怕,紧追数步,揪住裴琰的衣袖。 裴琰侧头看了看她,将她的手拂落,大步向上而行。江 慈暗咒了几句,眼见他越走越远,心中渐渐有些打鼓。 正惶恐时,裴琰却又回转来,将她的左手拽住,大力拖着她向山上行去。江 慈觉手腕生疼,咬住下唇,紧随着裴琰,不敢停下脚步。 二人登上北麓山腰,裴琰拖着江 慈转过一处山岰,江 慈忽觉面上微暖,迎面而来的风似乎要热了几分。再行片刻,眼前渐亮,只见左侧是一处石壁,石壁上凿了十余个小洞,内置长明灯,二人的右侧则是山谷,幽深静谧。 裴琰放开江 慈,带着她沿石径而行,再转过两个弯道,江 慈不由发出“哇”的惊叹。 只见前方石壁上,一股清泉突突而出,泉水白腾腾一片,热气盈盈,显是温 泉。泉水注入石壁下方石潭之中,石潭上方白雾蒸蒸,衬着潭边石壁上的数盏长明灯,朦胧缥缈,如同仙境。 江 慈赞叹着走上前去,将手伸入石潭之中,双眸睁大:“真舒服。” 裴琰微笑道:“这里是我以前练功的地方,也是长风山庄的秘地,你还是第一个来这里的外人。” 江 慈用手轻撩着泉水,笑道:“为什么要到这里练功?” “这宝清泉水有益于人体 筋骨,我自两岁起便靠这泉水洗筋炼骨,三岁开始练吐纳,五岁练剑,七岁真气便有小成,全是在这里练出来的。有几年,我都是一个人住在这潭边的草庐中,未曾下山。”裴琰边说边脱去外袍。 手下的泉水温 热透骨,江 慈忽然想起相府寿宴那夜,裴琰醉酒后在荷塘边说过的话,一时无语。半晌方轻声道:“原来要练出你那么好的武功,要吃这么多苦,若是我,早就不练了。” 裴琰手中动作稍停,旋即嗤笑道:“要是我象你这么好吃懒动,只怕早已尸骨无存了。”说着将衣物一一脱下。 江 慈只顾低头看着水面:“我看你若是个没有武功的人,可能还能活得久些,现在当了这个相爷,睡也睡不安,吃也吃不香,更时刻担心有人行刺于你,这样有何趣味?!” “小丫头懂什么,你若是生在我长风山庄,一样得这般练功。” 江 慈笑道:“我天生懒人,即使生在长风山庄,也不会练功的。” 裴琰大笑:“真若如此,可就由不得你了。”说着腾身而纵,跃入潭中。 “哗”声响起,水花四溅,江 慈惊呼着急急避开。待抹去面上水珠,才见裴琰上身赤祼,站于潭中,她莫名的一阵心慌,转身便跑。 裴琰右手猛击水面,白色水珠夹着劲风击中江 慈膝弯,江 慈“唉哟”跪于潭边,她不敢转头看向裴琰,只得低头怒道:“亏你是堂堂相爷,怎么这般不知羞耻!” 裴琰移到江 慈身边,攀上潭沿,悠悠道:“这里是我家,我在自己家里宽衣解带,怎么叫不知羞耻?下来一起泡吧。” 江 慈怒道:“打死我也不下去。”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裴琰侧头看了看,笑了笑,转过身靠上潭沿,背对着江 慈,长吐一口气,将整个身子浸入潭中。 江 慈听得身后动静,知裴琰已沉入水中,便欲起身,可先前被水珠击中的地方酸痛无力,竟无法站起。她好不容易靠着左臂之力移开数尺,却忽然想起水中的裴琰半晌都无动静,便停了下来。 再等一阵,仍未听见裴琰自水中钻出,江 慈不由有些心慌。她也知似裴琰这等内力高深之人可在水中憋气甚久,但要憋上这么一炷香的功夫,却有些令人难以置信。她渐感害怕,终忍不住转身爬回先前裴琰入水之处。 潭面水雾缭绕,白茫茫一片,看不清水下景况,江 慈轻声唤道:“相爷!”不见回应。她再提高声音:“相爷!”山间传来回音,她心跳加快,犹豫再三,咬牙跳入水中。 她一时惊慌,忘了自己膝弯穴道被制,入水后便蹬不上腿,双手扒拉几下,直往水底沉去。迷糊中呛进几口水,心呼我命休矣,忽觉腰间被一双手搂住,身子又慢慢上浮,口鼻冒出水面,剧烈咳嗽之下吐出数口水。 裴琰拍上江 慈后背,大笑道:“这可是你自己入水的,怪不得我。” 江 慈趴在潭边,继续吐着喉中泉水,只觉呛得难受,又觉被欺辱得厉害,默然垂泪。 裴琰笑声渐歇,只是轻拍着她的后背,江 慈觉一股真气透过背部穴道绵绵而入,胸口渐感舒坦,膝弯处的穴道也被解开。 她猛然转身,拂开裴琰的手,直盯着裴琰,冷冷道:“相爷,在你的眼中,我可能只是一个任你欺负、任你羞辱的山野丫头,可在我的眼中,你虽是堂堂相爷,也不比我这山野丫头好多少,你实是可怜可悲又可耻!” 裴琰面上笑容僵住,片刻后退后两步,背靠潭沿,悠悠道:“你倒说说,我有何可怜,有何可悲,又为何可耻?你若说得有理,我以后便不再欺负你。” 江 慈索性将被水浸得重重的外袄脱去,拧干头发,平静地望着裴琰:“你以前就说过,你为一个虚无的目标活了二十多年,到头来却发现这个目标是假的,岂不可怜?你人前风光,人后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满口假话,满心算计,岂不可悲?你打伤了我,还将我禁于相府之中,又逼我服下毒药,现在我一片好心,入水来救你,你却戏弄于我,岂不可耻?!” 裴琰嘴角轻勾,放平身躯,躺于水面上,淡淡道:“我说你笨就是笨,万事只看表面。” 江 慈一扬头:“难道我说错了吗?” 裴琰闭上双眼,声音空幽得如同浮在水面:“首先,我虽然是为一个虚无的目标活了二十多年,但至少有个目标,让我有活下去的动力,现在虽然发现这个目标是假的,但我随即确定了新的目标,我并不可怜。 “其次,在你的眼中,我好象活得很辛苦,但我自己并不觉得。练功虽苦,但也有无穷的乐趣,特别是当你击败一个个对手、纵横天下无敌手的时候,那种快感,是你这种懒虫永远都没有办法体会的。再说,我的武功高、地位高,便可以保护我的家人,养活我的手下,还可指挥千军万马,击退桓国的军队,间接保护了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当年,我的武功若是差一些,成郡早被桓国攻占,他们一旦南下,长驱直入,击败我朝,只怕你在邓 家寨的小日子也过得不安宁,所以,我并不可悲。” 三九、若即若离 头顶的苍穹漆黑如墨,仅余的几点寒星若隐若现,周遭雾气缭绕,如梦如幻。江 慈眼见裴琰俯下头来,他面上调弄的笑容似淡了几分,但那眼神带着几分专注和探究,令她心头微颤。温 热的鼻息扑近,又让她有些迷糊,本能下将头一偏,裴琰湿润的唇已贴上了她的右颊。 时间似乎有一刻停顿,江 慈瞪大双眼,心脏急速跳动,仿佛就要蹦出胸腔,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无法承受,湿透的内衫贴在身上,更令她觉得强烈的压迫感,终忍不住咳嗽数声。 裴琰抬起头来,笑容有些僵硬,瞬即由江 慈身上滚落,躺于地上喘气大笑道:“看你吓成这样!怎么,怕我真的欺负你啊?放心吧,你这山野丫头,送给相爷我欺负,我都看不上眼的!” 江 慈觉胸口难受,伸出手来不停拍打自己的胸膛,又去揪湿透的内衫。裴琰笑声渐歇,深吸几口气,站起身来,见江 慈模样,冷冷道:“真是没出息的丫头!相爷我累了,要去草庐睡一阵。”说着转身向石潭右方小山峦上的草庐行去,走出两步回头道:“相爷我要睡觉,不喜人打扰,你一个人乖乖地在这里,不要又胆小害怕,来騷扰我。”说着隐入黑暗之中。 良久,江 慈喘息渐止,觉心跳不再那么令人害怕,慢慢坐起身来,喃喃道:“总欺负我,算什么英雄好汉,总有一天,我也要欺负你一回,你等着瞧!” 她惊惶甫过,怒气涌生,猛然脱下身上湿衫,挂于火堆边,奋力踢了踢火堆,抬头向草庐方向大叫:“死大闸蟹,你卑鄙无耻,总有一天,我江 慈要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草庐中,裴琰坐于竹榻上,慢慢伸出右手,抚过自己的嘴唇,又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江 慈将湿衫一一烤干,重新束好衣裙,呆呆坐于火堆边,望着雾气缭绕的水面,良久,心中莫名一酸,将头埋于膝间。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在她身边停住,她默默转过身去。 裴琰低头望着江 慈的背影,冷声道:“起来!你难道想在这里呆上一整夜吗?” 江 慈沉默,并不起身。 裴琰猛然俯身,拽住她的左腕,将她拖了起来,往先前来路大步走去。江 慈被他拖得踉跄而行,怒道:“我又不是你的奴才,你不要管我!” 裴琰松手,并不回头:“你要呆在这里也可以,到时有猛虎或是野狼什么的来欺负你,你可不要怪我!”说着大步向山下走去。 江 慈想起他的话,终有些害怕,犹豫片刻,快步跟上,却又不敢隔他太近,只是运起轻功,紧紧跟在他身后三四步处。 裴琰负手而行,听得身后脚步声,撇撇嘴,微微摇了摇头。 这一夜 ,江 慈怎么也无法安睡,在床 上翻来覆去。直至黎明时分,听得外间裴琰起床 ,听得院中“嗖嗖”轻响,知他正在练剑,忍不住披衣下床 ,推开窗户,向外望去。 此时裴琰仅着贴身劲衣,白色身影在院中回旋腾挪,手中长剑快如闪电,动似光影,宛如旭日喷发,又似电闪雷鸣,龙吟不绝。 江 慈再对这大闸蟹不满,也不禁低低地赞了一声。裴琰手中动作微滞,旋即右足蹬上前方大树,身形在空中如鲤鱼劲跃,转腾间手中长剑射出,寒光乍闪,向江 慈射来。 江 慈吓了一跳,“啊”地闭上双眼,却听得“卟”声过后,“嗡嗡”之声 不绝。良久,慢慢睁眼,只见长剑没入身前窗棂之中,犹自轻颤。 裴琰施施然走至窗下,拔出长剑,看着江 慈有些苍白的小脸,语气带上了几分轻蔑与不屑:“没出息的丫头!” 江 慈冷冷道:“相爷倒是有出息,天天来吓我这个没出息的小丫头!”说着猛然转身,重重地将窗户关上。 裴琰下了严令,正院不许任何婢仆进入,也不让任何人服侍他,只是每日辰时,由一男仆将新鲜的菜蔬由正院西侧角门送入。这一日三餐的重任,便全落在江 慈的身上。 江 慈恼得半日,便想转来,知自己愈是气恼,这大闸蟹便愈是得意,索性不去理他,倒还更好。她放松心情,在正院的小厨房中哼着小曲,做上几个可口的菜肴,自然先填饱了自己的肚皮,再端入正房。 裴琰连着两日都呆于东阁,看着安澄准时送来的密件,也总是于江 慈将饭菜摆好在桌上时,提步而出,一人默默坐于桌前吃饭。江 慈则远远站开,两人极少说话,偶尔目光相触,江 慈便转过头去。 这日用过午饭,裴琰正躺于榻上小憩,安澄入阁,躬身行到裴琰身前,低声道:“相爷,‘恨天堂’那里,有回信了。” 裴琰并不睁眼:“说。” “总共花了一万两银子,买了左堂主一句话。他说:花钱买江 姑娘一命的,手上沾着上万条人命。” 裴琰坐起,与安澄对望一眼,缓缓道:“看来是他无疑了。” “是,相爷。姚定邦容貌俊美,身手高强,素来为薄公所宠 。他自夫人寿宴那日起便失踪,至今未见露面,当年借与桓国作战名义,他纵容手下洗劫了数个州县,死伤上万,后来若不是薄公替他压下了这事,只怕罪责难逃。这种种线索,都表明他极有可能就是那星月教主。” 裴琰端起榻旁茶盏,慢慢饮着,面色有些凝重,沉吟道:“若真是姚定邦,可有些棘手。” “也不知薄公知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薄公就是知道,只怕也是顺手推舟。他巴不得西北烽火燃起,好从中渔利。” “若薄公知道真相,咱们要动姚定邦,可有些麻烦。” 裴琰站起身,在室内走了数个来回,停在窗前,望向院中。 薄薄的冬陽洒遍整个院落,江 慈正坐于银杏树下,低头剥着瓜子,她每剥一粒,便将瓜子弹向空中,然后仰头张嘴去接,若是接住,便喜笑颜开,偶尔未接住,也会乐得前仰后合。 裴琰静静看着,忽然眉头微蹙,面上闪过一丝疑惑,负在身后的双手也隐隐收紧。 安澄见裴琰半晌都不说话,轻声唤道:“相爷!” 裴琰猛然回头,“哦”了一声,走至椅中坐下,再想片刻,道:“此次选举武林盟主,薄公军中也有将领参选,只怕姚定邦会兴风作浪。若是被他的人夺去这个盟主,控制了西北军中的武林弟子,东西夹击,我长风骑便有危险。今天起,各派人士会陆续到齐,你传令下去,注意一切可疑人物,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 四十、微波狂澜 卫昭愣住,江 慈又打了个酒嗝,卫昭满面嫌弃之色,拍上她的面颊:“你醒醒!我好不容易才将裴琰和暗卫引开,我们说话的时间可不多!” 江 慈朦胧中觉裴琰又在欺负自己,猛然将他的手拂开,怒道:“我说了,你不要再欺负我,大不了我这条小命不要,咱们一拍两散!” 卫昭怒意渐浓,慢慢扬起手来。江 慈却又伏在他胸口,低低道:“我承认,我好吃,又懒,又贪玩,也没什么本事,可你,也不用这么瞧不起我,这么欺负我。” 她紧紧揪住身前之人的衣襟,喃喃道:“我虽然好吃,可从来不白吃人家的,邓 大婶她们若是给了好吃的东西给我,我总要为她们做些事情,就是在你相府中住了这么久,你不也吃过我做的饭吗? “我虽然懒,可该我做的事情,我还是会做的。柔姨去世后,师姐有半年都不开心,我给她唱歌,给她讲笑话,晚上,我会赖着和她睡在一起,等她睡着了我再睡。 “你说我笨,说我贪玩,没本事,我一个山野丫头,要你那么大的本事做什么?我又不想杀人,又不想要什么功名利禄,我只想回家,每天养养小兔子,喂我那几只小山羊,这也有错吗?你凭什么瞧不起我,凭什么欺负我?!” 卫昭的手渐渐放落,低头看着江 慈,眉头微皱,又拍了拍她的面颊:“时间不多了,你快醒醒!” 江 慈却突然抽噎,泣道:“亏你是堂堂相爷,只会欺负我这个小丫头,我看,你比那没脸猫萧无瑕还不如!” 卫昭愣了一下,嘴角渐涌笑容,凑到江 慈耳边轻声道:“是吗?那你说说,为何我会不如那没脸猫萧无瑕?” 江 慈扬了扬手:“论长相,你不及他,论人品,都不是什么好人,自然不用比较。但他有一点,要好过你甚多!” “你倒说说,哪一点?” “他比你活得真实!他坏就坏,不加掩饰。不象你,人模狗样,在那些大小姐面前一本正经,偏在我这小丫头面前动手动脚,你说说,你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江 慈越说越是气恼,语调渐高:“我武功是不如你,可也不能任你欺负,你若是再敢欺负我,我就―――” 卫昭靠近些,悠悠道:“你就怎样?说来听听。” 江 慈猛然偏头,奋力咬上卫昭的手臂,卫昭急速闪避,怒哼一声,揪住江 慈头发,将她的头向树干撞去。 江 慈本就醉得一塌糊涂,胸口堵塞,极不舒服,被这一撞,顿时翻江 倒海,先前吃下的“叫化鸡”便悉数吐在了卫昭身上。 卫昭恼怒至极,欲待将江 慈推下树梢,甫按上她的肩头,又慢慢将手收了回来。他屏住呼吸,将秽臭的外袍脱下,又点住江 慈穴道,将她放于枝桠间,闪下树梢。 江 慈头中眩晕,迷糊中听得那人重返身边,一股真气由背后透入,激得她再度呕吐,直至吐得胃中空空、全身无力,方渐渐止住。 她茫然抬头,此时一弯弦月挂于天际,她慢慢看清眼前之人,笑了笑:“你也来欺负我吗?” 卫昭冷冷道:“你这黄毛丫头,我还没兴趣欺负!”说着举起手中水囊,向江 慈面上泼去,江 慈顿时被淋得满头是水。寒水刺骨,她又已吐尽胃中之酒,渐渐清醒,靠上树干,半晌后低声道:“我等你很久了。” 卫昭将水囊放下,冰冷的目光如两把寒刃:“说说,认不认得我是谁?” 江 慈一哆嗦,轻声道:“星月教主,萧无瑕,光明司指挥使,卫昭卫大人。” “记不记得我上次说要你指认谁是星月教主?” “记得,姚定邦。”江 慈抬起头:“他要出现了吗?” 卫昭轻轻点头:“你听着,武林大会选举新盟主的时候,他会出现。他长相俊美,身高和我差不多,额间有一小小胎记,状似梅花,十分明显,你一见便会认得。待他说几句话,你就装出震惊神色,悄悄告诉裴琰,说他就是当日树上之人。” 江 慈挪了挪身子:“看来你已经布好局,让裴琰怀疑到他了。” 卫昭凤眼微微上挑:“当然布好局了,不过真得多谢你大发善心,滥充好人。” 江 慈一惊,似有什么真相近在眼前,却又隔着层迷雾。见她面带疑惑,卫昭笑得有些得意:“不妨告诉你吧,‘杂耍节’那日那两个刺客,是我找来的。当然了,我并不是想取你性命,只是让他们假装刺杀于你,然后故意留下线索。” 江 慈渐渐明白:“那线索,必定是指向那个姚定邦了。”想起那日惊险,她不由抚了抚手臂。 “你倒不笨。”卫昭呵呵一笑:“我本也没想让她伤到你,是裴琰心狠,故意让你受的伤。” 江 慈面色渐转苍白,咬住下唇,望着卫昭。卫昭冷笑道:“你还真是缺心眼啊,裴琰若真看出不对,要护着你,以他的身手,怎么可能让别人伤了你?他是故意让你受伤,好让你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不敢再起逃走的念头。” 江 慈木然望向山下的长风山庄,望着那满园的灯火,良久,笑了一笑。 卫昭冷声道:“你要记住,若是没有解药,半年之内,你就会弯腰驼背,肤如鸡皮,老态龙钟,然后在漫长的痛苦中等死,你可不要坏了我的大计,还有,这两天不许再喝酒乱说话,记住了吗?!”他审视了她片刻,啧啧摇头:“少君怎么会有兴趣对你这小丫头动手动脚,倒是有些意思!” 江 慈正待说话,忽被他拎下树梢,风声从耳边刮过,不多时,便回到北墙根。 卫昭听了听周遭动静,微微而笑:“少君啊少君,这局棋,看咱们谁笑到最后!”说着右手运力将江 慈抛出,江 慈急忙提气拧腰,自墙头跃过,轻轻落于院中。 她虽逐渐清醒,却仍有些头晕,遂慢慢走至院中树下,呆然而坐,也不知坐了多久,脚步轻响,裴琰步入院中。 裴琰负手行到江 慈身边,看了看炭盆中的酒壶,闻到江 慈身上酒味,皱眉道:“你别的本事没有,喝酒的本事倒是不赖!” 江 慈猛然站起,目光清冷如雪,直视裴琰:“相爷,希望你说话算话,我替你认人之后,你便给我解药,放我离去,从此我们,宦海江湖,永不再见!”说着转身向屋内走去。 裴琰面色平静,看着江 慈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唇边渐涌一抹冷笑,负于身后的双手,十指慢慢掐响。 十一月初十,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四一、风波迭起 袁方并不气恼,淡淡道:“原来是郡主娘娘!” 何青泠柳眉一竖:“袁大侠,我敬你是前辈,我现在不是什么郡主娘娘,而是青山门下弟子!” 袁方负手望天:“那又如何?你总是女子,你们青山门下也全是女子,你们难道能从军入朝吗?难道能象历届武林盟主一样,亲上沙场杀敌,带领七尺儿郎驱除敌虏吗?!” “为何不能?!”何青泠直逼向袁方:“你们男子能做到的事情,我们女子一样可以!本朝又不是没有女子上沙场的先例,袁大侠难道忘了,我朝开朝时的圣武德敏皇后,不就曾亲率娘子军血战承文关,连夺六城吗?” 袁方微笑道:“圣武德敏皇后的英武事迹,自是人人知晓,但那是立国之初,形势不同。近百年来我华朝再未出过女子入军杀敌,现在的主要敌手又是桓国,桓国人一向将女子视如草芥,若是我华朝再派出女子任武林盟主,上战场指挥千军万马,岂不是让桓国人笑话我华朝男子无能,影响我军心士气?!” 台上候选人中一人应道:“袁大侠说得有理!我们这些将领在前线出生入死,其中的艰难,岂是你们这些小女子能够想象的,更别说来指挥我们!小丫头速速退下,不要再耽误大家的时间!” 何青泠望向那人,认得他是昭山派掌门大弟子史修武,为薄公麾下猛将,又素与自己的兄长“宣远侯”何振文不和。她心头火起,身形腾纵,跃上高台,怒视史修武:“史将军如此看不起我们女子,那咱们就刀剑说话,比比高低,胜者才有资格继续站在这台上!” 何青泠此话一出,台下哄堂大笑,史修武更是笑得极为得意。何青泠有些不明白,听得台下传来污言秽语,诸如“高低上下”之类的话,眼角瞥见端坐于椅中的裴琰也是俊面含笑,不由恼羞成怒,“呛”地拔出腰旁长剑,却听师父严厉的声音传来:“青泠!休得胡 闹!” 何青泠跺了跺右脚:“师父!” 青山掌门程碧兰面色冷峻,但心中却着实有些为难。何青泠虽说话行事有些莽撞,却是为了维护本门利益。若真如那袁方所说,僧尼道姑、女子之流无法协调朝中、军中各门派弟子间的关系,那大弟子简莹将无法参选盟主,而且照这种形势下去,青山一派在武林中的地位也将一落千丈,但袁方提出的理由,又让人有些无法反驳,眼下也只能借着弟子何青泠一顿胡 闹,看能不能堵了这袁方的嘴。 想及此,她淡淡道:“青泠,这里是武林大会,万事自有长辈们做主决定,你速速退下,休得使郡主脾气。” 何青泠生平最计较的便是别人指她自恃郡主身份而“横行霸道”,这话此刻尽管出自师父之口,却也令她愤愤不平,不由指着那史修武转向袁方冷笑道:“袁大侠,你说僧尼道姑、年轻女子不能当选盟主,我看,象史将军这般任职军中大将之人,更无资格担任此职。” 袁方轻“哦”一声,悠悠道:“愿闻其详。” “敢问各位,裴相先前为何要辞去盟主一职?”何青泠转向台下上千人朗声道:“正是因为裴相任了左相与剑鼎候两职,既要处理政务,又有了军职在身,这样一来,便失了他作为盟主必须具备的中立性,不再适合担任盟主一职。” 她环视台下群雄,侃侃道:“盟主一职,最重要的是协调各门各派的纠纷,平衡朝野关系,为我武林同道谋最大福祉,这样方能令群雄信服。可若是象史将军这样的在朝大将当选盟主,试问史将军,一旦朝野之间关系紧张,您又偏向哪一方?是以盟主身份调停纠纷,还是以大将身份继续听从兵部指令呢?” 慧律上来道:“郡主,您多虑了,按照先前议定的,凡是军中或朝中人士当选盟主的,自当辞去军职和官职,只有战火起时,才能再担任军职。” 何青泠再是一笑:“即便如此,那我再请问一句,现在在台上的十六个门派之中,除去我青山、峨嵋、**门、碧华斋都是女子,普华寺、玉清宫均为出家人,其余各门各派均有弟子在朝中或军中任职。若是这些门派之人当选盟主,他们是不是不但应该辞去军职或官职,还要从本门派中脱离,方能保得中立身份呢?” 何青泠话说得有些隐晦,在场上千人却均听懂了她言中之意。武林上百年来积累下来的门派之见、正邪之分,这些年来隐有加剧之势。若是由某一门派的弟子执掌鼎耳,而其又偏向于该门派,万事只为本门利益考虑,那么只会令矛盾激化,到时的乱局,可就不是盟主这个名头、这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完全控制的了。 可现在,各门派推出一人,全力支持他抢这盟主一职,本就是为了替本门带来更大好处,若是让其就任盟主后宣告脱离本门,那还有必要支持他去竞选盟主吗? 众人未及细想,袁方将手中铁扇一合,拍手道:“郡主娘娘这话讲得精辟,也正是袁某今日为何要提出异议的原因。” 何青泠未料袁方又帮自己说话,语气便放缓了几分:“袁大侠请说。” 袁方转向台下上千群雄大声道:“八月十二武林大会,袁某因有事未曾出席,后来听闻裴相辞去盟主一职,由各大门派推选一名候选人角逐此职,便觉事有不妥。” 台下数十人叫道:“有何不妥,袁大侠快说吧。” “我武林之中,不但有这**门派,还有许多小门小派,也有一些武林世家,更有不少独行之人。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众多,若论艺业,绝不比现在台上之人要差。为何盟主一定得从这**门派中产生,而夺去其余之人角逐的资格呢?若论到盟主的中立性,岂不是这些人更有资格吗?!” “袁兄此言,甚合我意!”一把清朗的声音飘来,众人齐齐转头望去。 只见庄前大道上,一白一青,两道身影并肩而来,眨眼间便行到高台之前。白衣人不过二十五六,长身玉立,姿态飘然若举,眉目清雅。他身边的青衣女子,朴素淡丽,不施脂粉,别有姿仪。 袁方笑道:“南宫兄来了!” 袁方一声“南宫兄”,台下顿时一阵“嗡嗡”之声 ,谁都听过河西“南宫世家”的名号,其独门技艺“凌霄剑法”几十年前曾纵横江湖,鲜有敌手,但因世代人丁单薄,极少在江湖行走,故显得有些神秘,听闻此人便是传闻中的南宫公子,众人不由多看了几眼。 南宫公子向慧律行了一礼,又遥向裴琰拱了拱手,笑道:“我南宫一族是武林人士,这武林大会嘛,自是一定要出席的。” 听过袁方先前之话,谁都明这南宫公子言下之意―――他南宫一族是武林人士,这武林盟主一职嘛,自是一定要来抢一抢的。 四二、分权制衡 裴琰低喝一声,身上长袍猛然鼓起,右臂一振,那青蛇“啪”地掉落于地,而他右臂衣袖也裂成无数碎片,洒洒飘落。 旁观之人齐声喝彩,均未料到裴琰剑术了得,这外家硬功夫竟也不输于任何名师大家。 江 慈本已冲前数步,听见众人喝彩,又停住脚步。裴琰侧头看了她一眼,俯身拾起那条青蛇,走至风昀瑶身前,微笑道:“风姑娘,它只是被震昏,并无大碍。” 风昀瑶伸手接过青蛇,低声道:“裴庄主,多有得罪。” “风姑娘太客气了,裴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庄主请说。”风昀瑶面上一红。 “风姑娘为父报仇,孝心可嘉。但你为练驭蛇之术,以血饲蛇,蛇虽得血之精华,能不冬眠、不进食,为姑娘所用,但最终损害的还是姑娘自己的身子。望姑娘不要急于求成,停练‘血饲’之法,还请姑娘回去后,代裴某向‘蛇巫’他老人家问好。”裴琰作揖道。 风昀瑶面上一时青,一时白,半晌方冷笑道:“师父在我来时说过,如遇裴庄主,当礼让三分。但裴庄主,这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怕是谁也没资格阻止我吧?” 裴琰微笑道:“今日选举武林盟主,章兄是候选人之一,姑娘要在我长风山庄寻仇,怕是有些不妥当。” 风昀瑶冷冷道:“裴庄主是一定要管这档子事了?” “不敢,只是想请风姑娘看在裴某的面子上,暂缓寻仇,待武林大会之后,风姑娘再找章兄了却恩怨。” 风昀瑶想得一阵,道:“裴庄主,我来问你,我南疆可属华朝?” “南疆虽属岳藩管辖,但一样乃我华朝疆土。” “那我南疆‘蛇巫’一门,可属华朝武林?” “这是自然。” “那好。”风昀瑶提高音量,指向章侑:“既然裴庄主承认我‘蛇巫’一门也属华朝武林,那我风昀瑶今日就代表‘蛇巫’一门来夺这个武林盟主,与他紫极门一较高低,绝不让这奸佞之徒坐上盟主之位!” “风家妹子说得好!”南宫公子大力拍掌:“‘蛇巫’一门自是有资格来夺这盟主之位,我南宫世家也不能退让,胭脂,你就暂将私仇放下,代我南宫家出战,夺这盟主之位吧!” 南宫胭脂回身向南宫公子行礼:“是,义兄。” 裴琰披上随从送上的狐裘,遮住□的右臂,望向南宫公子,抱拳行礼:“南宫兄,多年未见。” 南宫公子笑道:“裴庄主,在下这次来不是想和你叙旧,在下有一言想问庄主。” “南宫兄请说。” “我南宫世家是否算武林人士?” “这是自然。” “那我南宫珏的武功,比台上之人又是如何?” “旗鼓相当。” “裴庄主过奖。我南宫珏自认文才德行也不差,请问裴庄主,我南宫世家是否有资格来争这盟主之位?” 裴琰与慧律对望一眼,俱各从对方眼中看到为难之意。若是否认南宫世家有争夺盟主的资格,这南宫珏将令其义妹一力寻仇,搅乱大会;若是承认他有资格争夺盟主,这个口一松,后面的麻烦就非同小可。 二人正在犹豫之际,“河西铁扇”袁方稳步上前:“裴庄主,慧律大师,今日我等前来,并非有意搅乱大会,实是觉得事有不公。既然这些僧侣道尼、年轻女子都能来争这盟主,为何我们就无资格?还请庄主和诸位掌门多加斟酌,免得这选出来的武林盟主名不符实。” 袁方此言一出,台下散客游侠纷纷应和,不少人高呼道:“蛇巫和南宫家争得,我们也争得!” “就是,凭什么只有**门派可以争这盟主,我们也要来争一争!” “我们若是争不得,那台上的和尚尼姑也争不得,女子也争不得,大伙就都散了吧,让他们那几个人争这武林一半盟主好了!” 裴琰眉头微皱,转身望向慧律及众掌门。掌门们面色各异,青山、峨嵋、**门、碧华斋、普华寺、玉清宫六派被袁方用话拿住,自是不甘心无竞选资格,其余十二派各有各的想法,既盼能去掉这六个劲敌,又怕真的只能做“武林一半盟主”,成为天下笑柄,均沉默不语。 北风渐急,天上云层愈厚,青白相混。眼见大雨将下,裴琰望了望天,再与慧律四目相触,微微点了点头。慧律会意,上前合什道:“阿弥陀佛!眼下既有异议,又将下大雨,武林盟主竞选暂时押后,待诸掌门、名宿进行商议后再举行比试!” 台下群雄一阵鼓噪,台上诸人已鱼贯而下,入庄而去。 长风山庄东厅,裴琰步到主位坐下,江 慈侍立一旁。见庄中仆从端上茶盅,接了过来,送至裴琰面前。 裴琰看了她一眼,嘴角隐有笑意,接过茶盅,江 慈觉裴琰笑容有些异样,莫名的脸上一红,退回他身后。 裴琰饮了口茶,抬头道:“诸位,眼下形势,有些棘手。” 昭山掌门谢庆因史修武被南宫胭脂寻仇,隐有愤懑:“难道还怕了这些跳梁小丑不成?武林的事情,还轮不到他们说话。” 苍山掌门柳风沉声道:“谢掌门此话差矣,这些人虽非大门大派,实力却不容忽视。我看那南宫珏的身手绝不亚于台上之人,若是贸然将其拒于门外,他心有不甘,异日借报仇之名向盟主挑衅,可就―――” 柳风话未说明,众人却均明他言中之意:若现在与南宫珏闹翻,史修武即使代表昭山派夺得了这个盟主之位,他日南宫珏与南宫胭脂找他报杀亲之仇,在武林公义来说,是谁也不能阻止的,若是他命丧南宫世家剑下,岂不成了最短命的盟主? 青山掌门程碧兰对先前史修武讥讽何青泠本就不满,遂冷冷道:“柳掌门说得有理,史修武为人不端,若他当选盟主,后患无穷,看来谢掌门得亲自上阵了。” 谢庆被二人话语噎住,却也说不出换下史修武、自己上场比试一话。史修武乃薄公手下爱将,身后是东线十万人马,他要来争这盟主之位,显是薄公的意思。自己昭山一门,全靠薄公的势力,才在卫州呼风唤雨,史修武名义上是自己的师侄,却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他一时羞恼,脱口而出:“史修武德行是否有亏,尚未有定论。我看那袁方倒说得有理,史修武当选盟主,总比和尚道姑、女子之流当选盟主要好!” 四三、围炉夜话 江 慈愣住,此时方觉裴琰双手慢慢收紧,自己伏于他身上,姿势极为暧昧 ,又羞又急,怒道:“毒蛇有什么好怕的,倒是你,比那毒蛇还可怕!” 裴琰望着江 慈怒容,嘴角轻勾:“哦?你倒说说,我为何比那毒蛇还可怕?” 江 慈直视裴琰,冷冷道:“你处心积虑,挑起这武林纷争,让大家为了这个盟主和堂主之位斗得你死我活,不比那毒蛇还要可怕吗?” 裴琰一怔,随即大笑:“你还真是个聪明的小玩意!” 江 慈举拳便揍,裴琰将她双拳擒住,微一用力,江 慈双臂被他反绞至身后,吃痛下“啊”地叫出声来。 裴琰略略减轻手中力道,笑道:“想我松手的话呢,你就说说,我是怎么处心积虑,又是如何挑起这武林纷争的?说对了,我就放开你。” 江 慈双臂被反绞,鼻间闻到一股若有若无、极好闻的气息,渐感全身酥软。只得伏于裴琰肩头,努力忽略身前温 热舒适又有些许异样的感觉,回想之前听到和看到的一切,特别是后来裴琰与安澄的对答,低声道:“那个什么袁大侠,南宫公子,风姑娘,都是你找来故意搅局的吧?” 裴琰笑道:“继续说。” “他们演的这出戏,实在是妙,小郡主又脾气直爽,只怕没想到被你给利用了。” 裴琰将江 慈搂得紧了些,在她耳边吹了口气:“所以啊,我没有欺负她。” 江 慈面上渐红:“柳掌门、玉老,都是你的人。南宫公子这些人一搅局,你又让小郡主挑起混战,让玉老有借口提出设立议事堂,增加候选人,柳掌门附和,你却装作一切与你无关,不,与朝廷无关。” 裴琰看着江 慈红透的双颊,笑容渐敛:“你倒不笨,能看出这么多来。” 江 慈感觉到他身子慢慢抬起,似是欲将自己反压,心“呯呯”乱跳,强自镇定,柔声道:“相爷,您得说话算话,我既然说对了,您就得放开我。” 裴琰呵呵一笑,也不说话,慢慢松开右手。江 慈急忙跳落于地,奔到门口,却忽然停步回头,冲裴琰甜甜笑道:“相爷,你这计策,就好象把原本是十六只狗抢夺的一块大肉,分成了几十只狗抢的九块小肉,现在这长风山庄是狗声满天吠,狗毛满天飞,你则躲在一边看热闹!” 裴琰哈哈大笑:“你怎么总是有这些新鲜比喻,倒是贴切。” 江 慈笑得越发狡黠得意:“可是相爷,我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 裴琰缓缓坐起,笑道:“什么事情想不明白?” 江 慈一只脚踏出门外,快速道:“这块肥肉,原本是叼在相爷口中的,相爷为何要将它吐出来呢?” 眼见裴琰作势跃起,江 慈大叫一声,发足便奔,跑到厨房,将门紧紧关上,听得他未曾追来,觉出了一口恶气,拍着胸口,得意而笑。 西厢房内,裴琰面上露出玩味的笑意,躺回榻上,合目而憩。 江 慈将饭菜做好,摆上正厅,等了片刻,仍不见裴琰出来,轻手轻脚走到西厢房门口,探头一看,裴琰还躺在榻上,似是己经睡着。 江 慈轻声唤道:“相爷!” 裴琰呼吸声极为均匀,似是己经睡熟,江 慈迟疑再三,终壮起胆子走到裴琰身边,再唤道:“相爷!” 裴琰并不动弹,江 慈忍不住推了推他,他仍未动。江 慈正待再推,视线却落在他祼露的右臂上,只见先前被那条青蛇咬中的手腕处,可见两个极淡的牙印,所幸并未咬破肌肤。江 慈想起当时情景,慢慢伸手抚上裴琰右臂。 裴琰右臂微微一动,江 慈急忙将手缩回,却见他笑意腾腾的双眸正盯着自己,她忽觉双颊发烫,转身就跑。 午后,寒风渐急,卷着雨点,夹杂着雪粒,唦唦落于院中。 江 慈站于廊下,仰头望着天空,听到脚步声响,并不回头,低声道:“要下雪了。” 裴琰负手望天:“现在是雨加雪,到了晚上只怕就会是今冬第一场大雪。” 江 慈伸出双手,接了一捧廊檐滴下的雨水,寒凉刺骨,打了一个冷战。裴琰啧啧摇头:“我看你是吃撑了。” 江 慈微微一笑:“我和师姐,以前就这样比赛谁接的雨水多,若是下雪天,就比谁堆的雪人高。” “想你师姐了?” “是,也不知她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才来找我,若是―――”江 慈低头,停住话语。 “若是什么?”裴琰见江 慈发愣,猛然凑到她耳边大声问道。 江 慈惊醒,捂住耳朵怒道:“若是我认了人,拿了解药,死也不在你相府等她,我直接回邓 家寨!”说完跑回房中,大力将门关上。 裴琰从怀中掏出一个细白玉瓷瓶,放在手中掂了掂,眼睛微眯,望向院中被雨点打得东摇西晃的枯竹,自言自语道:“看来真的要下雪了。” 江 慈挂念着下雪,睡得便不踏实。半夜时分,听到窗外唦唦雨声渐小,估摸着开始下雪,着好衣衫,又将裴琰给她的那件狐裘披上,轻手轻脚走到廊下。 寒风夹着雪的清新之气扑面而来,院中己是白蒙蒙一片,银絮飞舞,映着黑沉的天空,室内桔黄的灯火,如梦如幻。 江 慈慢慢走至院中,仰起头来,任雪花扑上自己的面颊,喃喃道:“真好,又是一年雪纷飞,明年邓 家寨的收成应该会好一些。” 她想起一事,有些担忧,自言自语道:“师姐下山时,不知有没有将三丫它们托给二嫂子照看,这大雪天的,可别冻坏了它们。” 东面墙头传来一声轻笑,江 慈抬头望去,只见一人披着灰色狐裘立于墙头,容颜清俊,正是日间见过的那位南宫公子。 南宫珏由墙头跃下,拂了拂身上的雪花,笑道:“小丫头,你是谁?” 江 慈笑道:“这位大侠,你又是谁?为何于这大雪之夜,行屑小之事,做翻墙之人?” 南宫珏微征,裴琰大笑出房:“玉德莫小看了这丫头,牙尖嘴利得很!” 南宫珏视线扫过江 慈身上的狐裘,裴琰步了过来:“玉德是想联榻夜话,还是围炉煮酒赏雪?” 江 慈抢道:“当然是围炉煮酒赏雪来得风雅!” 裴琰右手轻挥,江 慈笑着跑进厨房,准备好一应物事,端到廊下,又剔亮了屋内外的烛火。那边二人己围着炭炉坐定,江 慈将酒壶温 热,替二人斟满酒杯,又跑到厨房,准备做两个下酒菜。 四四、变故陡生 第二日清晨,大雪慢慢止住,陽光却比昨日灿烂了几分。长风山庄的仆从早将庄前积雪打扫干净,仍旧摆下座椅,竞夺盟主和议事堂堂主的争斗于辰时三刻正式开始。 裴庄主由于“内伤发作”,面色便有些许苍白,披着狐裘坐于锦椅中,静观赛事,一应比试仍旧由慧律和天南叟主持。 当日上午比的是德行和智慧两场,通过这两场比试后确定四十八人进入第三轮的武斗比试。简莹、何青泠、南宫珏、袁方、风昀瑶等人均顺利过关。 不过上午的两轮比试也出了些小岔子,有十余人对名宿们的公裁不服,又指过关者数人作弊 ,矛头直指慧律包庇少林门下参选弟子,险些动了刀剑,直至裴琰与天南叟出面,方将这些人镇了下去。 未时一刻,铜锣敲响,此次武林盟主竞选的重头戏――比武终于正式开始。 经过抽签,四十八人捉对厮杀,胜出的二十四人进入下一轮比试。 第一轮武试过后,数名参试者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南宫珏、风昀瑶二人胜得极为轻松,南宫珏竟是在十招之内便击败了玉清宫的无非道长,其武功着实深不可测。那风昀瑶不但驭蛇术了得,轻功也让旁观之人大开眼界,均对南疆的“蛇巫”一门刮目相看。 引起众多年轻人注目的却是一对来自平州的姐妹花―――“双生门”的程盈盈、程潇潇,由于“双生门”下均为孪生子,且独门武艺需双人合力,故这二人作为一名比试者参加竞选。她二人均如秋水芙蓉一般艳丽,只是程盈盈不笑脸上也有酒窝,而程潇潇却需浅笑才隐现酒窝。这二人如同一人,配合默契,双剑合璧,一百招过后便胜了碧华斋的斋主秦璎珞,让台下年轻人齐声叫好。 但裴琰、天南叟和慧律等人的目光却集中在了一人身上,此人弱冠年华,面目清秀,气质文雅,报名应试时填的是“幽州苏颜”。初始众人均以为其为幽州“五虎拳”苏氏弟子,但此人一上场,用的竟是一套轻灵至极的剑法。他在紫极门掌门唐啸天如雷的刀锋下,气定神闲,静逸自如,终在百招后于空中变招,连挽数十个剑花,逼得唐啸天步步后退,最终掉落台下。 裴琰等人均为内外兼修的高手,见识非凡,目光如炬。苏颜在空中挽出数十个剑花逼退唐啸天之时,俱各在心中暗暗警惕:武林中何时出了这么一位年轻高手,虽比裴琰尚差些许,但武林中能胜过他的屈指可数,这人竟如凭空从地底冒出来似的,而且他的剑术,毫无痕迹可循,究竟是何来历呢? 裴琰微笑着与天南叟交 谈,使了个眼色给安澄,安澄会意,匆匆离开会场。 第一轮比斗中,洪州“宣远府”小郡主何青泠抽签,竟对上了本门师姐“青山寒剑”简莹。 这二人往台上一站,群雄顿时哄笑,个别人以手撮唇发出尖哨声,还有人言语不禁,渐渐语涉下流。直至慧律命锣手不断敲响金锣,方逐渐安静,人人带着微笑,看这对如花似玉的同门师姐妹为争盟主一职一较高低。 由于昨日与简莹闹翻,何青泠上台后也不多话,冷笑两声,身影一腾,剑舞寒光,迅捷攻向简莹。简莹不慌不忙,虚晃数招,引开何青泠的攻势,娇俏的白色身姿在空中如鸢舞鹤栖,与一袭绿衫的何青泠激斗在一起,青女素娥,罗裳翩飞,嗔莺叱燕,看得一众人等赏心悦目,大饱眼福。 交 手数十招后,何青泠惊觉到大师姐剑气多了几分凌厉,渐渐明白,师父竟是私下授了大师姐师门绝技,心中更是愤然,寒芒大盛,使上了拼命的招数。台上台下之人看得清楚,议论之声 不绝。 简莹让得数十招,见何青泠满面愤色,知师姐妹关系己难挽回,只得暗叹一声,手中寒剑架上何青泠的剑锋,借力凌空飘飞,长剑在空中闪出连绵的银光,宛如一朵朵银莲盛开。何青泠目眩神迷,手中动作便慢了一下,简莹看得清楚,连人带剑突入何青泠的剑圈,何清冷只觉一股寒意自剑尖倒涌入自己体内,右手麻痛,长剑呛然落地。 她倒退两步,面色苍白,托着麻痹的右臂,冲着简莹冷笑一声,飞身下台,疾奔而去,消失在大道尽头。 简莹俯身拾起何青泠掉落的长剑,心中暗叹,向台下众人行了一礼,在如雷的喝彩声中盈盈退下。 接下来第二轮比试,南宫珏对阵**门程丹蕾,风昀瑶对阵普华寺的天昙大师,均在百招左右胜出。但“青山寒剑”简莹苦斗二百余招,终因经验不足,败在苍山掌门柳风剑下。 “双生门”程氏姐妹再度大放异彩,她们的对手是少林慧庄大师。慧庄武功本胜过二人,但其碍于对手是年轻女子,下手有些避讳,终让程盈盈在三百余招后看破此点,故意引其攻上前胸,慧庄发现情形不对,急速收手,被程潇潇借机点中右臂穴道,只好收手认输。 而那年青公子苏颜依旧让众人啧啧称奇,他于八十招过后猛然变招,剑式大开大合,磅礴有力,剑气刚烈无双,击得崆峒掌门雷顺连退数步。他却紧逼不放,看准空档,剑招自肋下斜斜刺出,架上雷顺的剑刃,大喝一声,雷顺腑脏犹如冰刀乱刺,倒退十余步,弃剑坐于地上,吐出数口鲜血,神色萎靡,恨恨下台。 这一轮战罢,场上便只剩下了十二人:南宫珏、袁方、柳风、风昀瑶、宋宏秋、章侑、史修武、苏颜、程氏姐妹、南华山掌门王静之、祈山掌门段宁与峨嵋掌门破情师太。 慧律大师将装着竹签的托盘送至这十二人面前,众人逐一抽出竹签,分组形势一出,有人欣喜,有人暗愁。史修武见自己首先上场,对上的是那来历不明的幽州苏颜,心中便有些打鼓。 苏颜剑摆身后,负手而立,渊然不动,看着史修武,含笑道:“苏某久闻史将军盛名,还请史将军赐教!” 史修武先前在旁观战,见此人剑术亦柔亦刚,知是平生劲敌,慑定心神,呵呵一笑:“苏公子太谦,咱们就以武会友吧!”话音未落,他己刀走中宫,急速攻上。 苏颜不慌不忙,身形闪避,待史修武一轮攻罢,回刀换气之机,他劲喝一声,剑气如天风海雨,沛然无边,史修武咬牙接下三十余招,隐露败象。 史修武心知到了关键时刻,能不能拿下盟主之位,完成薄公交代的任务,便在此举。他将心一横,长吸口气,身子急趋而上,苏颜似是未料他身刀合击,剑势稍缓,史修武借机荡开他的长剑,忽将厚背刀交 至左手,右手在刀柄上一按,刀柄下端竟突然弹出一把利刃,变成了前为刀、后为刃的奇怪兵器。 史修武右足点地,身形腾起,在空中数个盘旋,刀光刃影如流星满天。苏颜面色微变,身形后退,眼见己被逼至台边,双足如钉,身躯稍稍后仰,长剑架住史修武势在必得的一招,笑道:“史将军还有这等兵器,真是让苏某大开眼界!” 四五、真耶假耶 江 慈被裴琰提着奔来山崖的树林边,看着姚定邦最终死于裴琰剑下,看着那群蒙面黑衣人为救他而不断倒下,忽觉一阵眩晕,自己真的做对了吗?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因为自己而丧命,虽然自己是为自保,而且此人确实罪大恶极,但撒下这个弥天大谎,纵是拿到了解药,回到了邓 家寨,自己的良心能安吗? 她怔怔地想着,黑球凌空飞来,惊觉时已来不及闪躲。只得眼睁睁看着裴琰如离弦之箭射来,看着他将黑球托住抛向崖下,也看到那黑衣人临死前拼力刺出的一剑,闪起清冷寒光,刺入了裴琰的左肋。 刹那间,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仿佛飘浮半空,又仿佛深陷暗谷,惊恐与迷糊中望去,只见裴琰口中溢出鲜血,他似是回掌将那黑衣首领打得面目全非,他似是站立不稳,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向自己倒过来。 江 慈茫然伸出双手,将裴琰扶住,耳边听得数声爆炸声,安澄等人齐齐怒喝,满天的火光与硫黄之气。她不敢抽出裴琰肋下长剑,只得控制住发抖的双手,点上他伤口附近的穴道,咬紧牙关负上他,拼尽全力往回跑。 茫茫然中,她不知长风山庄在哪个方位,直至安澄衣衫焦黑赶了上来,接过裴琰,她方有些清醒,提起发软的双腿,随在安澄等人身后匆匆赶回了长风山庄。 山崖对面是另一处悬崖,崖边松树林风涛大作,林间,一人斜坐于树枝间,望着对面山崖上发生的一切,唇边渐涌笑意:“少君啊少君,我可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你了!” 长风山庄前,比试正酣,见安澄等人负着裴琰狼狈不堪的赶回,裴琰肋下中剑,似是已昏迷过去,群雄齐齐惊诧。 安澄等人匆匆入庄,慧律等人忙向赶去一看究竟的弟子详问。方知众人赶到之时,姚定邦已死于苏颜剑下,苏颜则被姚定邦的手下击落山崖,而裴庄主为平息争斗,也被姚定邦手下暗算致伤,至于姚定邦的手下,则抛出了“流沙门”的独门火器“琉黄火球”,与十余名长风卫同葬火海,尸体一片狼藉云云。 出了这等变故,是慧律等人始料未及的,不但参试者苏颜生死未卜,现下代表朝廷观礼的裴相又负了伤,众人急忙商议。尚未商定出结果,管家岑五出庄传话,言道裴相入庄后有短暂的清醒,交 待说武林大会按原定议程进行,不要因他受伤而有所耽搁,慧律方登台宣布,武林大会继续进行。 江 慈紧跟着安澄等人回到正院“碧芜草堂”,将裴琰放于床 上,裴琰已面色苍白,双目紧闭。 安澄是久经阵仗之人,多年从军,于剑伤急救十分有经验,他将江 慈一推,冷声道:“你出去!”又唤道:“童敏,你们过来!” 长风卫童敏等人围了过来。江 慈被挤到一边,她双脚发软,茫然看着众人围住裴琰,听得安澄在吩咐准备拔剑敷药,踉跄着走出房门,又跌跌撞撞走到院中,双膝一软,跪于皑皑白雪之中,掩面而泣。 她脑子一片空白,偏能很清楚地听到屋内传来安澄“压”“拔”“放”的命令声,积雪渐渐沁湿她的衣裙,她也浑然不觉。 不知过了多久,耳中传来“吱呀”的开门声,江 慈猛然抬头,急速跃起,却因跪在雪地中太久,双腿麻木,又跌坐于地。 她挣扎着站起,安澄由屋中走出,斜睨了她一眼,唤道:“小六!” 一名长风卫过来,安澄道:“按老方子,让岑管家将药煎好送来。” 小六领命而去,江 慈跛着脚走近,安澄转身间见到她哀求的目光,迟疑一瞬,冷冷道:“相爷福厚,没生命危险,你老实点呆着便是。” 江 慈大喜,冲前数步:“相爷他―――”安澄不再看她,转身入屋,将门关上。 江 慈心中一松,刹时间觉满院白雪不再那么耀目,寒风也不再那么侵骨。她缓步走到窗前,窗户紧闭,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她依住窗格,胸口热气一涌,泪水成串滑落。 寒风渐烈,江 慈在窗前伫立良久,终转身走向厨房。她挑出一些上好的白莲、瑶柱与鹤草,与淘好的贡米一起放入锅中,加上水,盖好锅盖,又走至灶下,缓缓坐在竹凳上。 她望着灶膛里跳跃的火焰,伸出手按住自己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觉自己的手冰冷如雪,偏胸口处如有烈焰燃烧,腾腾跳跃。 灶膛中,一块燃烧的竹片爆裂开来。“啪”的声音让江 慈一惊,她忙跳起,将粥搅拌了数下,又坐回凳上,默然良久。眼前的火光侵入心头,仿佛就要将她烧成灰烬,但胸前被雪水沁湿的地方,又慢慢腾起一层雾气,让她的眼前一片迷蒙。 烈焰与迷雾在眼前交 织,让江 慈的心一时苦楚,一时彷徨,一时欣喜,又一时隐痛。她将头埋在膝间,声音颤抖,喃喃道:“师父,我该怎么办?” 待粥熬好,已是日暮时分,又下起了片片飞雪。江 慈端着粥从厨房出来,被寒风激得打了个寒噤,她深深地呼吸,又在东阁门前站了片刻,终轻手推开房门。 安澄正守于床 前,见江 慈端着粥进来,俯身在裴琰耳边轻声唤道:“相爷!” 裴琰微微动弹了一下,又过了片刻,睁开双眼,以往清亮的双眼变得有些迷蒙。江 慈不敢看他,别过脸去,听到安澄似是将裴琰扶起,才慢慢走到床 边,低头见床 边外袍上一滩暗红,那血刺痛了她的眼睛,手中的粥碗也有些颤抖。 裴琰眯眼看了看江 慈,轻咳一声,江 慈惊醒,用玉匙舀起米粥,轻轻送到裴琰口中。 裴琰吃了几口,喘气道:“安澄,你先出去。” 江 慈手一抖,玉匙磕在碗沿上,听得安澄将门带上,她将头低下,强忍住喉头的哽咽。这一刻,她极想抬头,细细看清眼前这人,又想拔腿就跑,远远地离开这长风山庄。 裴琰靠在枕上,闭目片刻,轻声道:“你听着,我要上宝清泉疗伤,你每天做好饭菜送上来,其余时间就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哪里都不许去,放不放你,等我伤好后再说。” 江 慈愣了片刻,仍旧将粥送至裴琰口中,嘴张了几下,终没有再说话。 大雪又下了数日,天方彻底放晴。而武林大会也终有了结果,苍山派掌门柳风最后胜出,荣任新武林盟主,峨嵋掌门破情师太、南宫珏、袁方、风昀瑶、程氏姐妹、少林派宋宏秋、紫极门章侑、南华山掌门王静之八人入选议事堂。 人选定下之后,又经各派商定,暂定在苍山选址修建议事堂和盟主阁,由苍山派出资,若是四年后选出新的盟主,再行决定在何处修建新的盟主阁。 四六、爱恨交缠 江 慈“啊”的一声惊呼,声音又被裴琰的双唇堵回喉间。她拼命挣扎,换来的却是攻城掠地般的攫夺。先前如春风化雨般的轻柔与怜惜悉数不见,剩下的只有狂风骤雨似的粗暴与愤怒。 她拼尽全力,却仍不能将裴琰推开,身上衣物一件件被撕裂扔于榻边,极度恐惧之后是极度的愤怒,让她用力咬下。裴琰痛哼一声,抚着被咬痛的下唇,由她身上抬起头来。 他手指抚过流血的下唇,望向指间那一抹殷红,慢慢将手指送入口中吸吮,冷冷注视着正怒目望向自己的江 慈。见她眉眼间满是愤怒、蔑视与痛楚,裴琰呵呵一笑,手指勾上江 慈面颊,轻声道:“原来你还会反咬一口,看来,我确实小看你了。” 江 慈望着他黑深的眼眸,那眼眸幽幽暗暗,让她心中如刀绞般疼痛,这疼痛又使她胸口那团 怒气泄去,晶莹的泪珠滑出眼角,微一侧头,沁湿了榻上的锦被。 这泪水让裴琰有一瞬间的恍惚,屋外,北风吹得草庐的门有轻微的摇晃,他悚然惊醒,凝望着身下那张饱含凄哀与绝望的面容,寒声道:“解药我是给了你,但你想走,可没那么容易!”说着右手用力,江 慈身上最后一件衣裳被他扯落。 江 慈全身颤抖,无助地望着草庐的屋顶,感觉到裴琰微温 的双唇在自己身上掠过,感觉到他呼吸渐转沉重,感觉到他赤祼温 热的身躯贴过来,绝望地闭上双眼。心底深处,一个声音在狂嘶:不是真的,果然不是真的!原来,自己真是痴心妄想,为何,你要这样对我?! 她将心一横,双齿便待重重合上,裴琰早有防备,用力扼住她的下腭。江 慈泪水汹涌而出,只是这泪水,是为了这暴虐,还是这暴虐之后隐藏的真相,她也说不清楚。 朦胧泪眼中,裴琰隐带狂怒的面容贴近,他冷如寒霜的声音如利刃绞割着江 慈的心:“你不是想逃吗?我倒要看看,你能逃到哪里去?!”他手上用力,江 慈“啊”地一声,双腿已被分开,她本能地伸出双手,裴琰右手紧钳住她双手,反压在她头顶。 裴琰感觉到身下柔软的人儿在剧烈颤抖,有一刹那的犹豫,但体内要膨裂开来的激情让他脑中逐渐迷乱,终缓缓压下身躯。 江 慈绝望迷糊中感觉到异样,拼尽全力,偏头狠狠咬上裴琰右臂,裴琰迷乱中未曾提防,吃痛下松开右手。江 慈双手回复自由,奋力推上裴琰前胸,又双足急蹬,裴琰忍住右臂疼痛,用力将她按住,却听草庐外号声大作,竟是长风卫暗卫们遇袭信号。 裴琰脑中倏然清醒,却并不惊慌,他知这草庐附近有近百名暗卫,除非是大批敌人来袭,否则无人能突破至这草庐附近。他压住江 慈,正待再度俯身,安澄的怒喝声传来,他猛然抬头,急速从江 慈身上跃起,点上她的穴道,拉过锦被盖在她身上。 他急速披上外袍,听得北面山峦处的号声越来越急,竟是长风卫遇到强敌时才发出的信号,而安澄发出的喝令,显有武功十分高强的敌人来袭。裴琰面色凛然,闪至窗前,望向窗外。 宝林山北麓,火光点点,迅速移动,且不时传来暴喝声,显是暗卫们遇上袭击,正在进行反击。而宝清泉侧,寒风之中,安澄持刀与一蒙面之人激斗正酣。 安澄手中刀势如风如雷,身形卷旋间带起层层雪雾,而与他对敌的蒙面之人手中长剑如龙吟虎啸,剑气强盛。裴琰看得几招,便知此人武功胜过安澄,与自己相比也只差少许。他束上腰带,抽出壁上长剑,迅速闪出草庐,隐身在大树之后。 安澄与蒙面之人越斗越快,激起的雪团 也越来越大。裴琰见安澄刀势被蒙面人的剑势带得有些失控,恐有生命之虞,急速折下一根枯枝,运力弹出,二人身侧的雪团 “膨”的迸裂。裴琰身形疾射,手中寒光一闪,恰好架住蒙面人刺向安澄的必杀一剑。 蒙面人见裴琰赶到,闷声一笑,剑势回转,裴琰低喝一声,剑招绵绵不绝,“呛”声不绝,片刻间二人便过了数十招。 裴琰觉此人剑势变幻莫测,一时霸道,一时轻灵,心中暗惊,武林中何时出了这等高手。他心中疑虑,手上动作加快,真气激得外袍随风劲鼓,龙吟声烈,响彻宝林山麓。蒙面人剑随身走,如孤鸿掠影,在裴琰纵横的剑气中横突而过,急掠向雾气腾腾的潭面。 他闪身之初折下一根树枝,射向水面,衣袂翻飞,快若银矢,踏上树枝轻飘过水,宛如烟樯乘风,瞬间掠过七八丈的潭面。 裴琰见他掠去的方向正是草庐,面色一变,身形冲起丈余,翩若惊鸿,疾闪过潭面,眼见蒙面人已踏上草庐屋顶,似要踏破屋顶而下,他怒喝一声,手中长剑如流星闪过,掷向蒙面人。 蒙面人身形后翻,避过长剑,右足再在草庐屋脊劲点,纵向草庐边的大树,踏碎一树枯雪,身形再几个腾纵,跃向山峦。 裴琰随之跃上草庐屋顶,却不再追向蒙面人,将手一挥,安澄会意,带着十余人追上山去。 裴琰立于屋顶,一阵疾风,卷起他的袍子,他巍然不动,冷冷看着那蒙面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过得小半个时辰,安澄返回。裴琰自屋顶跃下,安澄趋近前:“来敌约有七八人,他们似是早已摸清暗卫所在,出手狠辣,折了十二名弟兄,与属下对敌的是身手最高的一个。他们在飞鹰崖事先安下了绳索,属下追到时,已全部逃离。” 裴琰眉头微蹙:“这帮人武功如此高强,所为何来?” “是,属下也有些疑惑,是不是为了试探相爷的伤势?” 裴琰摇了摇头,过得片刻,道:“火速传信给剑瑜,让他赶在小雪前准备好草粮,暗撤的事情,也得加紧。” 安澄离去,裴琰又低头想了片刻,转身步向草庐。他在门前伫立,良久,方轻轻推门。 他缓步踏入草庐,目光及处,衣衫遍地,炭火灰暗,烛光晕红,榻上,却已不见了江 慈的身影。 裴琰瞳孔陡然收缩,身形拔起,冲破草庐屋顶,又急速在山峦间奔行,暗卫们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出来向他行礼。他面色冷峻,如一缕轻烟,掠过皑皑白雪,茫茫山野,却终未寻到那个身影。 他一声长喝,自树林之巅掠过,披散的长发在风中扬起,又徐徐落下。他踏上草庐屋顶,拔出先前掷出的长剑,寒光映亮慑人的眼眸。他飘然跃下,向急急赶来的安澄冷声道:“调齐附近所有人马,盘查一切人等,给我把那丫头搜出来!” 十二月初二,平州,大雪纷飞,天地一片煞冷。 四七、风雪兼程 卫昭得意一笑:“咱们一向合作愉快,不过这次―――”他坐直身子,盯着江 慈,语气渐转森冷:“我若是要你帮我对付裴琰,你也愿意吗?” 江 慈心中微震,某处,似乎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她感到自己的手渐转冰凉,极力克制不让身躯颤抖,清澈如水的眸子望着卫昭,声音不起一丝波澜:“我愿意。” “为什么?”卫昭似是颇感兴趣。 江 慈合上眼帘,忽然两颗泪珠滚落。卫昭凝望着她,忽觉这清丽的面容如带雨荷花盛开,那份凄美仿佛一直存在于遥远的记忆中。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语调低沉:“据我所知,这段时日,他不要任何人服侍,只与你朝夕相处,又曾舍命救你,以他之为人,这份心意,算是破天荒的了。你为何还愿意助我对付于他?” 江 慈偏过头去,眼中含泪,半晌后低低道:“不,他只会欺负我,他根本就不曾正眼把我当人看,我,我恨他―――” 卫昭凤眼微微上挑,再看江 慈片刻,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拈起送至她面前。 江 慈望向卫昭,见那黑真真的眸子冰冷如剑,他的手如羊脂玉般白晳,而那药丸黑黝如墨,形成强烈的对比。她默然片刻,慢慢凑过头去,从卫昭手上将那颗药丸轻轻地含入口中。 卫昭手指凝在半空,江 慈微笑道:“多谢萧教主。” 卫昭眸中探究意味渐浓,索性斜靠在锦被上,淡淡道:“你倒不是很笨,说说,为何肯定这个是解药?” “我也不肯定的。”江 慈觉自己长发散乱,用手轻轻梳理,侧头道。 “那你还肯服下?” 江 慈一笑,不疾不缓道:“两点理由,第一,以你之为人,若无心给解药,便一直不会给,横竖是死,不如搏一搏;第二,你还要用我来做某些事,定不会让我就此死去,我若吞下的是毒药,你必会阻止,所以我赌一赌。” 卫昭斜睨着江 慈,瞳仁中闪动着如琥珀般的光泽。他慢慢握起榻边竹箫,修长的手指将竹箫托住滴溜转圈,片刻后吹了声口哨,骏马嘶鸣,马车缓缓启动,向前而行。 江 慈掀开厚重的车帘,寒风扑面,她忙放下些,透过缝隙看了看外面,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月落山。” 江 慈放下车帘,有些讶然:“回你自己的老巢吗?” “老巢?”卫昭笑了笑:“说实话,我有十多年未回去过了。” 江 慈转过头:“你不是星月教主吗?为什么十多年都没回月落山?” 卫昭冷哼一声,不再说话,闭上眼。马车颠簸,他长长的睫毛如蝶羽般轻颤,在眼脸上投出一片浅浅的灰。江 慈忽想起那夜相府寿宴,他与那人坐在一起,面上含笑,但眼神空洞,满堂华笏,在他眼中,都是至仇至恨吧?而那人,笑意盎然,但也是同样戴着假面,满座蟒袍,在他心中,只怕都是一颗颗棋子。所谓青云志,倾天恨,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 江 慈低头静静地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磕上路中的石子,将她震醒。她抬起头,见榻上卫昭似是已经睡着,她凝望着他绝美的睡容,轻手拉过锦被,盖于他肩头。 马车渐行渐慢,江 慈纵是坐在车中,也知外面风大雪急,这样赶路,只怕一日都行不到几十里,恐还有马儿冻毙之虞。听得车外马夫的喝声,她不由望了望熟睡的卫昭:他这么急着回月落山,所为何事?他将自己劫来同行,又是为了什么?真是要利用自己来对付那人吗? 她心中冷笑,卫昭啊卫昭,你若真是这般想法,可就大错特错,我现在已没有任何利用价值,那人,又怎会把我放在心上?! 马车终于停住,卫昭倏然睁开双眼,马夫在外轻声道:“少爷,到了。” 卫昭从怀中掏出一张人皮面具戴于面上,又从榻底取出两顶青纱宽帽,顺手丢了一顶给江 慈。江 慈接过,罩住面容,随他下了马车。 大雪纷飞,江 慈觉有些寒冷,习惯性的拢上双肩,手却凝住。曾给自己带来温 暖的狐裘,已留在了那草庐内,再也不在她的肩头。她双目渐渐潮湿,眼前的庄子如冥界般缥缈,她木然移动脚步,随卫昭步入那积雪覆瓦、粉墙静围的庄子。 庄内,寂然无声。二人自庄门而入,沿抄廊过月洞门,穿过偏院,再过几道门,到了西首院落,一路行来未见一人。 卫昭推门而入,环视室内,青纱下,寒星般的双眸渐转幽深。江 慈稍稍低头,见他手尖竟在极细微地颤抖,不由有些害怕,将身形隐入门边的陰影之中。 卫昭默立良久,缓步走到西阁的长案后坐下,他的手指轻轻划过案几。十多年前,那个温 婉如水的女子,执着自己的手,在这案后,教自己一笔一划写下“萧无瑕”三个字;那俊美如天神般的男子,握着自己的手,在这院中,教自己一招一式舞出“星月剑法”。岁月如沙漏,往事似云烟,所有的人与事,终究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了。永远随影附形的,是肩头无法卸下的仇恨与责任,是深入骨髓的隐忍与坚狠。 他长久坐于案后,面上青纱随微风而动,屋内渐渐昏暗,江 慈悄无声息地再往门后缩了缩。 极轻的脚步声响起,先前那马夫握着盏烛火进来,轻声道:“少爷,二公子到了。” 卫昭收回右手,站起身,走到门边,看了看门侧垂首低眉的江 慈,冷冷道:“把她关到墨云轩,看紧了。” 夜色渐深,卫昭踏入“留芳阁”,看了看屋内之人,淡淡道:“看你的样子,伤全好了。” 苏颜忙微微躬腰:“劳教主挂念,属下伤势已愈。” 卫昭在椅中坐下:“武瑛下手是有些狠,但你若不借伤坠崖逃遁,也瞒不过裴琰。” “只是可惜了武堂主。” “武瑛活着也没什么趣味,这样去了,对他来说,倒也干净。” 苏颜不敢答话,卫昭道:“苏俊呢?我不是让你们到这里等我的吗?” “幽州有变,大哥赶过去了。” “出了何事?” “本来是安排矿工逃亡后向官府举报裴子放私采铜矿的,可咱们的人带着矿工一出九幽山,便被裴子放的人抓住了。虽说都服毒自尽,没有人苟活,但大哥怕留下什么线索,让裴子放有所警觉,现赶往幽州,想亲自对付裴子放。” 卫昭右手在案上轻敲,半晌方道:“你马上去幽州,让苏俊先不急着对付裴子放,暂时缓一缓。” 四八、冰火相煎 江 慈心呼糟糕,不知自己说错何话,惹怒了这位乖戾无常的卫三郎。看到他怒意渐浓,她忍住喉间的窒痛,挣扎着道:“算我多嘴,再不说了,你何必生这么大气。若是因为一句话把我掐死了,多不划算―――” 卫昭神色陰晴不定,半晌冷哼一声,收回右手。 江 慈咳着坐起,见卫昭面色冷峻,斜睨着自己,心念急转,轻声道:“萧教主,反正我逃不出你手掌心,也愿意借你之力去对付裴琰,以消我心头之恨,估计咱们还得在一起相处很长一段时间。不如这样吧,你身边也没个丫头,我来侍候你日常起居。我再也不多话,一切听你吩咐行事。等裴琰的事情了结,我也就是个无关大局的人,到时咱们再说散伙的事情。你看这样如何?” 卫昭听她说完,淡淡道:“听你的意思,是要卖给我做丫环了?” 江 慈忙摆手道:“不是卖,是暂时服侍你。你放心,我一定会做得很好,裴琰那么挑剔的人,我也能让他满意。咱们若总是斗来斗去,也没什么意思,更不利于日后合作,你说是不是?” 卫昭面上渐渐浮起笑意:“你这个提议倒是不错,我还真想看看,你服侍人的本事如何,能让一贯讲究的少君也不挑剔。” 江 慈双手一合,笑道:“那就这样说定了。”说完将手向卫昭一伸:“这就烦请教主大人发点银子,我得去买些东西。” “什么东西?” “买回来就知道了,保管您满意。” 卫昭从袖中取出一叠银票,丢给江 慈:“等进了长乐城,让平叔陪你去。还有,以后不要叫我教主,叫我三爷。” 江 慈喜滋滋地拾起银票:“是,三爷。” 长乐城位于华朝西北面,北依桐枫河,西面过去便是延绵上千里的月落山脉。该处地势险要,自古以来便为兵家必争之地。城内城外驻扎着数万大军,由太子岳父董大学士的妻舅王朗大将军统领。 日央时分,马车入了长乐城。由于与桓国休战,城门盘查并不严,马夫平叔塞了些银子给守城的士兵,士兵们草草看了下,见车中只有一个少女,满面通红,不停咳嗽,便放了行。 平叔将马车赶到城东一处偏僻的宅子,直入后院,卫昭从车内暗格中闪出,依旧遮住面容,直入正屋。江 慈则怀揣几千两银票,戴着青纱宽帽,在平叔的“陪同”下到银号兑了些银子,购回一切物品。 回到宅子,卫昭却不见了踪影。直到江 慈与平叔用过晚饭,夜色深沉,他方悄无声息地由后墙翻入。 江 慈正捧着个玉瓯子,收院中松枝上的积雪,见卫昭翻墙过来,吓了一跳。又见卫昭黑衣蒙面,剑负身后,烛光下,剑刃隐有鲜血,她忙放下玉瓯子,迎上前去:“三爷用过晚饭没有?” 卫昭瞥了她一眼,步入屋中,平叔跟了进去,大力将门关上。江 慈笑了笑,回头继续收松枝上的积雪。 卫昭除去人皮面具,将长剑放于桌上,松了松夜行衣领口,道:“这丫头可安份?” 平叔道:“安份得有些异样。” 卫昭冷哼道:“倒看她玩什么花样!” 平叔望了望桌上隐有血迹的长剑,轻声道:“少爷,您总是亲身犯险,万一有个好歹,可―――” 卫昭打断他的话:“你是不相信我的武功吗?” “小的不敢。”平叔忙垂头道:“少爷的武功胜过老教主。只是,苏俊苏颜还有盈盈潇潇都已成才,他们隐了这么多年,也该是让他们大显身手的时候。少爷有什么事吩咐他们去办就可以了,犯不着以身犯险。” 卫昭见桌上有些点心,边吃边道:“王朗身手并不逊于苏俊,要让他伤得恰到好处,还顺便栽赃,非得我出手不可。” “是。”平叔道:“城中只怕马上就会大乱,少爷是即刻启程,还是再呆上几日?” 卫昭沉吟道:“得等薄云山和裴琰那处的消息传回来,我才好回月落山,反正这里有密室,咱们就再呆上几日。” 一缕欢快的歌声传了进来,平叔微一皱眉,少顷,道:“少爷,恕小的多嘴,为何要将这丫头带在身边,多个累赘,还是让盈盈她们带往月落山吧。” 卫昭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窗格缝隙望向院内欢快哼着小曲的江 慈,唇边笑意若有若无:“平叔,师父曾经教过我,要打败敌人,就一定要寻到敌人的弱点。” 平叔道:“是倒是这个理,但依小的看,裴琰冷酷无情,即使真为这丫头动了心,也不会因为这个而被我们所利用。” 卫昭呵呵一笑:“他会不会与我们合作,得看他自己有没有野心,这丫头只能牵制他一时。我更感兴趣的是,是什么让他动了心,会喜欢上这么个来历不明、无亲无故的山野丫头,说不定,这就是裴琰的弱点。” 他转过身来:“平叔,要想完成师父的遗愿,拯救族人,我们现在非得和裴琰合作不可。但将来,时局变化,只怕裴琰也会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此人心机似海,冷酷无情,谋划朝局,步步为营,偏又行事谨慎,让人抓不到一丝纰漏,若让他野心得逞,我族之人必无安身之处。我现在若能寻到他的弱点,及早布局,才能免异日的大难。” “少爷说得是,是小的愚钝了。” “你下去吧,让那丫头进来。” “是。” 江 慈捧着玉瓯子进来,将积雪覆于铜壶中,放到炭炉上烧开了,沏了杯龙团 茗茶奉给卫昭。 卫昭慢慢抿着茶,身子后仰,靠上锦榻,将双足架上脚凳。江 慈微笑着过去,替他将长靴除下,换上布鞋,卫昭忽将腿一伸,冷声道:“给我洗脚。” 江 慈轻声应“是”,转身到铜壶中倒了热水,蹲下身,替卫昭洗了脚,细细擦干。卫昭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忽道:“你平时,就这么侍候裴琰的吗?” 江 慈并不回答。 卫昭弯下腰,端详了她片刻,忽然面色微变,伸手点上江 慈穴道,一把将她抱起,跃到床 上。江 慈尚未反应过来,只听到“咯嗒”轻响,床 板下翻,自己随着卫昭翻入床 底的一处暗格中。 暗格中黑深不见五指,江 慈隐约听到上方传来官兵的叱喝声和平叔毕恭毕敬回话声,不久,脚步声响,数人入屋。 “各位官爷,这宅子就小人一人居住,这是小的正屋。” “你就一人住在这里,再无他人了吗?” 四九、雪夜梦魇 大雪仍在扑簌簌地下着,天地苍野,一片雪白。 江 慈跟在卫昭和平叔身后,在齐膝深的雪野里跋涉。她虽轻功不错,但内力不足,真气难继,没多久便被那二人拉下十余丈远。 这几日她服侍卫昭,时刻提心吊胆,更未睡过安稳觉,渐觉体力不支。见卫昭和平叔的身影渐行渐远,四顾看了看,呼道:“三爷,等等我!” 凛冽的寒风瞬间吞没了她的呼声,前面二人的身影终消失在白茫茫之中。江 慈犹豫了一下,仍奋力赶上,走不多远,脚一软,跌倒在雪地之中。 寒意自掌间袭入体内,江 慈坐于地上,眼泪迸出。正饮泣间,忽被一人扛在肩上,风刮过耳际,卫昭的声音寒冷如冰:“我倒想把你丢在这雪野喂野豹,就怕少君不同意。” 江 慈嗫嚅道:“我自己会走,你放开我。” 卫昭肩扛一人,在雪地中行进仍步履轻松,他嘴角浮起讥诮的笑意:“若是等你自己走,我们走到明年都到不了星月谷。” 江 慈稍稍挣扎了一下,让自己在他肩上躺得舒服了些,笑道:“既是如此,就劳烦三爷了。” 卫昭忽然发力,身形腾纵,如一只雪鹿在荒野中跳跃。江 慈被颠得难受,大呼小叫,最后终忍不住泪流满面。 卫昭在一片杉树林边停下身形,笑着将江 慈往雪中一扔。江 慈脸色苍白,头上沁出冷汗,伏于雪中,不停呕吐。 卫昭啧啧摇头:“少君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丫头!” 平叔赶了上来,看了看天色:“少爷,咱们得在天黑之前赶到红花岗,不然这大雪天的,少爷和我挺得住,这丫头可挺不住。” “轮流扛吧,还真是个累赘。” “只怪今年这雪下得太大,马车都走不了。”平叔俯身将江 慈扛在肩上,大步而行。他背上负着大行囊,肩上扛着一人,仍内息悠长,呼吸平稳,江 慈心中暗自钦服。 天黑之前,三人终赶到了红花岗。红花岗是一处小小集镇,为华朝进入月落山脉的必经之地。现时大雪封路,又已近天黑,镇内看不到一个人影。 江 慈被二人轮流扛着行走,已近晕厥,强撑着随卫昭步入客栈,往房中土炕上一倒,胃中翻江 倒海,吐了个干干净净。 卫昭面具下的声音陰森无比:“我和平叔去吃饭,回来时你若不把这里清理干净,今晚就给我睡雪地里去!” 江 慈有气无力道:“是,三爷。” 卫昭转身与平叔出了房门。江 慈躺了片刻,爬起来,将秽物清理干净,又呆呆地坐了一阵,出门向伙计问清方向,走到茅厕内,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稍有迟疑,终闭眼将包内的粉末吞入口中。 江 慈行到客栈前堂,只剩了些残羹冷炙,草草吃过,天已全黑。 严冬季节的山镇,即使是在屋中的炕上,也觉寒意沁骨。睡到三更时分,江 慈瑟瑟发抖,肚中咕噜直响,终呻吟出声。 卫昭睡在大炕上,冷声道:“又怎么了?” 江 慈额头沁出黄豆大的汗珠,声音孱弱:“三爷,坏了,我只怕是受了寒,又吃坏了东西,实在是―――” 卫昭不耐道:“去吧。” 江 慈如闻大赦,挣扎着下炕,摸索着出了房门,奔到茅厕,拉到双脚发软,方扶着墙壁走回屋内。可不到一刻,她又痛苦呻吟着奔了出去。 如此数回,卫昭终于发怒,待她回转,起床 蹬了江 慈一脚:“去,给我睡到外间去!”江 慈冷汗淋漓,缓缓步到外间,缩于墙角。 透入骨髓的寒冷让她浑身发抖,肚中绞痛又让她汗如雨下,再奔两回茅厕,她已面无血色,躺于墙角,泪水连串坠落 。 夜,一点点深,外面还在下着大雪。 江 慈再度轻声呻吟,捂着肚子出了房门,奔到茅厕,双手合什,暗念道:天灵灵,地灵灵,菩萨保佑,我江 慈今夜若能得逃魔掌,定日日烧香祷告,奉礼敬油! 她用心听了听,仍旧苦着脸,捂住肚子出了茅厕。院中,只有一盏气死风灯在寒风中摇曳。江 慈沿着墙根走了十余步,终看到一个狗洞,她由狗洞钻出,顾不得浑身是雪,提起全部真气,在雪地上狂奔。 先前在客栈前堂用饭之时,她听到伙计对答,知这红花岗的西面有一条小河,现下已经结冰,遂借着雪夜寒光,运起轻功奔到河边。她将顺路折下的几根枯枝丢于河面上,在河边站了片刻,又踩着自己的脚印一步步倒退到来时经过的一个树林。 她爬上一棵大树,抓住树枝,借着一荡之力,跃上相邻的大树,如此数次,终在较远处的大树的枝桠间隐住身形,屏住气息。 雪仍在漫天地飘着,远远的小河,由于结冰,在寒夜反射出冷冷的光芒。江 慈眼睛眯成一条细缝,默然凝视着两个高大的身影奔到河边,依稀可见卫昭与平叔似交 谈了几句,又下到冰河查看了一番,卫昭似是恼怒至极,怒喝着右掌击出,“嘭”声巨响,江 慈不由闭上双眼。 天地间,万籁俱寂,唯有雪花簌簌之声 。两个时辰过去,江 慈方挪了挪已冻至麻木的身子,爬下大树。 她推测卫昭可能会在回长乐城的路上堵截自己,遂辨明方向,向北而行。她知往北走便是桓国境内。华朝之人虽视桓国铁骑为洪水猛兽、生死大敌,但在此刻的江 慈看来,这华朝,处处都是陷阱,步步都是险恶,倒是那桓国,只怕还干净一些。 雪地狂奔之间,江 慈忽然想起远赴桓国的师姐,顿觉有了些力气。是,师姐还在桓国,自己只要能逃到桓国,找到师姐,便能和她一起回邓 家寨,再也不用出来,受人欺凌。 寒风激荡,鼓起她的衣袂,她有些庆幸自己穿得够严实,又摸了摸胸前的银票,“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心情大好,连日来的隐忍与挣扎似得到了最好的渲泄。她回头看了看,笑道:“没脸猫,多谢你把我从大闸蟹那里带出来,还赏了我这么多银票,本姑娘就不陪你们这帮子没人性的玩下去了,我江 慈小命要紧,咱们后会无期!” 雪,无休止的飘落。 天,却渐渐亮了。 江 慈浑身无力,行进速度越来越慢,咬着牙再走数里,终支撑不住,在一块大石后坐落。 她靠在石上,大口喘气,觉心跳得十分厉害,知体力耗损过度,昨夜又为迷惑麻痹卫昭,吃了泄药,此时已到了筋疲力尽的地步。但心知只有到了桓国境内才算彻底安全,终咬紧牙关,再度站起。 五十、箫声魅影 “三爷,能不能问你件事?” 卫昭沉默不答。 江 慈似是极为好奇:“你怎么算到我会往北逃,而不是其他的方向?” 卫昭仍是不答,他长袍飘飘,在雪地中行来若流云一般,寒风卷起他披散的长发,数绺拂过江 慈的身边。江 慈索性取下自己的发簪,轻轻替他将长发簪定。 她这一侧身,便未坐稳,向后一仰,卫昭的手托仼她的腰间,微微用力,江 慈身形翻动,又伏在了他的背上。卫昭负着她前行,他的声音极轻,却清晰地送入江 慈耳中:“我有象猎豹一样的鼻子,能闻出方圆十里以内的气味,你信不信?” 江 慈笑了笑,心中却愈感好奇,忍不住猜测起来。 “是不是你一直没睡,我每一次上茅厕,你都在跟着我?” “那么就是平叔在跟着我?” “还是我躲在树林里,让你知道了?” “要不,就是我在长乐城暗中买泄药时,平叔知道了?” 卫昭忍不住微笑:“我若告诉你,你这辈子都休想逃离我的视线,你无论去哪里,我都能够找到你,你信不信?” 江 慈“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心中却直嘀咕,不明白这没脸猫为何能逮到自己,眼下既然逃亡行动失败,总得弄清楚是何原因,也好为下次逃离做准备。只求能再次将他麻痹,寻找一丝出逃的机会。 她正嘀咕盘算间,卫昭忽道:“你呢?” “什么?”江 慈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之前装低伏软提出服侍我,又事事忍气吞声,是为了放松我的警惕,好找机会逃离吧?还用我的银子买了泻药和匕首,倒看不出你这小丫头,挺会演戏的。” 江 慈冲卫昭的后脑勺瞪了一眼,从怀中掏出银票,低头拉开他的衣襟。 卫昭面色一变,猛然扼住她的手,江 慈吃痛,急道:“我把银票还给你,你别误会,我不是想暗算你,我也没那本事。” 卫昭眼神闪烁,松开右手,淡淡道:“三爷我赏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理。” 江 慈笑道:“既是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依旧将银票揣入怀中。 卫昭摇了摇头:“你不但会演戏,脸皮也挺厚的。” “我还给你你不要,等我真收下了你又说我脸皮厚,你们这些人,没一句真心话,活得多累!” 卫昭不再说话,脚步加快。江 慈笑道:“三爷,我唱曲子给你听,好不好?” 卫昭不答。江 慈婉转起调,唱出一首《对郎调》,卫昭有些心烦,骈指反手点出,却在指尖要触到江 慈的哑穴时,硬生生停住,又收了回去。 江 慈看得清楚,知他终被自己的话拿住,自己暂时得保安宁,歌声便多了三分愉悦之意,如滚珠溅玉,清脆娇柔。卫昭默默而行,忽觉这曲调也不是那般刺耳,不由加快了脚步。 将近天黑,三人到达了玉屏岭。寒风更烈,吹得江 慈有些睁不开眼。 平叔望了望天色:“少爷,看来今天是赶不回星月谷了,得在这荒山野岭找个地方歇上一宿。” 卫昭将江 慈放落,四顾看了看,身形几个腾纵,攀上旁边的一棵大树,跃落下来:“平叔,那边有户人家,你去看看。” 平叔点点头,转身而去。 江 慈略觉奇怪,见卫昭负手立于雪中,并不说话,便也未细想。 不多时,平叔回转,点了点头,卫昭仍旧将江 慈负在身后,沿小路而上,到了那幢木屋前。 江 慈昨夜整夜逃亡,饱尝惊恐与艰险,又被这喜怒无常的没脸猫负着在风雪中行了一日,此时乍见屋内透出的桔黄色的烛光,鼻中隐隐闻到饭菜浓香,忽然想起远在邓 家寨的小院。若是自己没有离家游荡江湖,此刻,定是与师姐在那处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吧? 卫昭走出几步,又转过头来,见江 慈怔怔望着木屋,面上闪过不耐之色,右手抓上她的衣襟。江 慈醒觉,平静道:“三爷,我是人,我自己会走,不用您把我当小狗小猫一样拎来拎去。” 卫昭松手,冷笑一声,转头入屋。 江 慈随后而入,卫昭已在堂屋中的桌前坐定,平叔奉上竹筷,卫昭并不抬头,冷声道:“是人的话,就坐下来一起吃吧。” 江 慈边坐边道:“这屋子的主人呢?”她握起竹筷,夹起一筷萝卜丝送入口中,觉这菜并不热,稍有些凉,心中一惊,猛然站起身来。 卫昭斜睨了她一眼,江 慈心中既愤怒又悲哀,轻声道:“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卫昭从容地吃着,慢条斯理道:“你认为,我会把他们怎么样?” 江 慈觉双手有些颤抖,对面前这人的恐惧让她想坐回桌边,忽略这一家人可能早被平叔杀人灭口,装作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吃着这“可口”的饭菜;可她又无论如何做不到视而不见,只是呆呆地站在桌边,定定地望着卫昭。 卫昭抬头看了看她,嘴角涌起不屑的笑意:“你泥菩萨过江 ,自身难保,还替别人打抱不平,也不想想自己有几分几两!” 江 慈退后两步,轻声道:“请三爷继续用餐,我不饿,就不陪您了。”说着转身出了堂屋,立于门前的大树下,任狂飞的雪花扑上自己的面颊,来冻结心中对这些滥杀无辜之人的痛恨之情。 四周的高山深谷陷入浓浓夜色之中,江 慈低头望着雪地,难过不已。 积雪被轻轻踏碎,江 慈转过身去。平叔的声音响起:“小丫头,你过来。” 江 慈有些迟疑,终跟着平叔步入木屋西侧的一间柴房。平叔举起手中烛火,江 慈看得清楚,柴房内,一对农家夫妇与两个幼童正被并肩放在柴垛中,呼吸轻缓,显是被点住了昏穴。 江 慈一喜,平叔道:“他们是月落族人,少爷虽不欲让人知道自己的行踪,但也不会允许我滥杀自己的族人的。” 江 慈低下头去,平叔语气渐转严厉:“小丫头,你听着,你已累得我们没有按原计划回到星月谷,若再多嘴多舌,横生枝节,不要怪我不客气!少爷容得你,我可容不得你!” 江 慈轻“嗯”一声,转头出了柴房,步到堂屋,默默坐到卫昭身边,草草吃过晚饭,又将碗筷收拾干净,烧好热水,提了出来。 五一、圣殿深深 卫昭向来睡得不太踏实,第二日便早早地醒转,醒转的那一刹那,有些想不清楚身在何处。恍惚间还觉在十余年前的“玉迦山庄”,仿佛姐姐的手正轻柔地抚过自己的额头。 他心中暗凛,不知是快要重回星月谷,一路上睹景思人,还是因为练功求之过急,丹药之弊隐现,真气有紊乱的先兆。在炕上打坐片刻,待心境澄明方才出门。 此时天际露出一丝浅白,雪已收住。平叔迎了上来:“少爷,可以上路了,干粮我已备好。”卫昭点了点头,望向西边屋子。 平叔道:“晚上没动静,看来暂时是不敢逃的了。” 卫昭接过他手中的人皮面具戴上,又扣上青纱宽帽,道:“盈盈她们怕是等急了,咱们得抓紧时间。”说着推开房门,大步走到炕前,正欲俯身将江 慈揪起,手却停在了半空。 土炕上,江 慈与两名幼童并头而卧,三张面庞一般的纯净无邪,她被烫伤的右手搭在被外,握着身边男童被子一角,显是怕夜间被子滑落。 卫昭长久凝望着炕上三人,平叔进来:“少爷,得上路了。” 卫昭长呼出一口气,俯身将江 慈提起来。江 慈睡眼惺松,被卫昭青纱下的假面吓了一跳,知要赶路,忙将外袄软靴穿好,跟了出去。 寒风扑面,江 慈缩了一下双肩,见卫昭与平叔行出很远,忙提起全部真气,跟在二人身后。 她轻功虽佳,但练的都是在小空间内腾挪转移之法,要这般提气在雪地中奔行,非得内力绵长不可,不多久,便被拉下很远,情急下险些跌了一跤。 卫昭听得清楚,脚步便有些放缓,待江 慈喘着气追上,他又发力。江 慈追得极为吃力,数次想趁他们遥遥在前,干脆溜之大吉,但卫昭说过的话又让她终不敢冒这个险。这只没脸猫太过厉害,说不定真有着猎豹般的鼻子,自己无论怎么逃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万一出逃不成,被他抓回来,可就会受大罪。 念及此,她只得再度咬紧牙关勉力跟上,卫昭忽快忽慢,平叔始终跟在他身后半丈处。雪地中,三个身影如黑点般飘忽移动。待晴陽冲破厚厚的云层,洒在茫茫雪野,江 慈大汗淋漓,双脚酸软,卫昭终在一处峡谷边的山道前停住脚步。 远处的谷内,隐有青烟升起。 雪后放晴下的山峰,闪烁着银辉,漫山的雪松银妆素裹,寒风呼啸过山峦,冷冽刺骨。 江 慈喘着粗气,立于卫昭身后,望着峡谷下的一片洁白,不停用未烫伤的左手拍打着被寒风吹得冰凉的面颊。 卫昭向平叔道:“让苏俊他们来见我。”说着转身向峡谷一侧走去。江 慈见平叔往相反的方向而行,想了想,仍跟在了卫昭身后。 二人沿狭窄湿滑的山道而行,约半里路后,卫昭折向路边的树林,林内雪深及膝,江 慈勉力跟出这么远,早已力竭,便摔了一跤。再抬起头时,已不见了卫昭身影。 她心中嘀咕,终是不敢趁这个机会开溜,只得大声呼道:“三爷!三爷!” 一粒松子射来,江 慈经过与卫昭多次交 锋,对他有了一定的了解,早有准备,低头避过,却脚下无力,扑倒于雪地之中。 她爬了起来,抹去面上的积雪,见卫昭正双手环胸立于自己面前,隐约可见轻纱下他的眼神满是嘲弄之意,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 卫昭也不说话,带着江 慈行到一棵参天古松前,“呛”地抽出身后长剑,用剑柄在树干上敲了数下。过得一阵,轻微的“咯嗒”声响起,那棵古松竟缓缓向左移动,积雪纷纷掉入树下露出的一个地洞内。卫昭当先跳下,江 慈只得闭上眼,跟着跳下。 风声自耳边呼啸而过,眼前一片漆黑,江 慈大呼糟糕,这地洞看来甚深,若是落下去没人接住,岂不是会摔个粉身碎骨,正胡 思乱想,身形一顿,已被卫昭抱住。 黑暗中,隐约可见那双闪亮的双眸,江 慈笑道:“三爷,多谢您了。” 卫昭并不说话,将她放落。江 慈觉四周漆黑陰森,隐有暗风吹来,心中有些害怕,摸索着拽住卫昭的左手,轻声道:“三爷,我看不见。” 卫昭下意识想将她甩开,江 慈却再伸右手,紧拽住他。她被烫伤的右手伤痕斑斑,卫昭犹豫片刻,终牵着她沿暗道慢慢而行。 一炷香过后,江 慈眼前渐亮,遂松开双手,跟在卫昭身后步入一个小小石室。 石室内空空荡荡,唯有四个墙角悬挂着四盏宫灯。灯内并无烛火,隐有珠华流转,竟是四颗硕大的珍珠。江 慈逐一走近细看,啧啧摇头。 卫昭神情略带不屑,哂笑道:“你若喜欢,拿去便是。” 江 慈笑道:“我倒是想拿,可又怕没这个命。师父说过,一个人的福气是老天爷给的,该你多少就是多少。我江 慈呢,就不配享有这荣华富贵、金银珠宝,就象前日,因为拿了三爷的银票没还,所以没能出逃成功,若是今日贪心拿了三爷的珍珠,说不定明天就一命呜呼了!” “你倒挺爱惜你那条小命的。”卫昭走到一盏宫灯前。 “那是自然,谁不怕死?” 卫昭伸手将那盏宫灯向右扳移,机关声响,宫灯旁的石壁向右缓缓移动,露出一条青石甬道。 沿甬道而上,行出数百步,卫昭运力将一扇石门推开,豁然开朗,呈现在江 慈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宫殿。殿内陈设精美,花岩作柱,碧玉为栏。殿堂高两丈有余,沿北面数级玉石台阶而上,陈设着紫檀木长案和高椅,透着贵重庄严气象。 江 慈愣愣道:“这是哪里?” 卫昭双手负于身后,长久望着高台上的那把紫檀大椅,并不回答。良久暗叹一声,缓步踏上石阶,抚着紫檀大椅的椅背,耳边仿佛听到师父的声音:“无瑕,你要记住这个‘星月殿’,记住这把椅子,当你重新回到这里的时候,你就是我们星月教的神祗,是我们月落族人的英雄。” 他的目光凝在椅子的扶手上,那处雕着数朵玉迦花。紫檀木的细纹仿若玉迦花上的隐痕,花梗下的枝蔓栩栩如生,盘桓缠绕。宛如遥远的幼年往事,永远盘踞在心,缠绕于胸,一寸寸蔓延,一分分纠结,十多年来,挥之不去,无法忘怀。 紫檀木椅中有一软垫,陈旧发黄。软垫上绣着一丛玉迦花,玉迦花旁,用青线绣着一个小小的“迦”字。卫昭眼前一阵模糊,跪于椅前,将那软垫抱于怀中,宽帽的青纱轻微颤动。 五二、月落风云 星月谷,冰寒雪重。 圣殿内,灯烛通明,映得整个殿堂亮如白昼。数百教众鱼贯而入,人人在心中揣测,多年来神龙隐现的教主,此番召开教众大会,不知所为何事。 星月教素来教规森严,殿堂内虽挤入了数百人,却仍肃穆庄严,并无嘈杂之音。左右护法立于列前,待铜钟敲响,率着教众齐齐躬腰:“恭迎教主!” 帷幕轻掀,故教主的贴身侍从平无伤当先走出。教众们均露出敬畏的神色,谁都听过这位平无伤的大名,均知他的武功在教内仅次于故教主,老一点的教众更是对他当年如煞神般与桓国人搏杀的形象记忆深刻。 平无伤侧身躬腰道:“请教主!” 白色的高大身影由幕后转出,殿内一片寂静,人人屏气敛神,却听不到脚步声,均在心中想道:教主轻功如此高明,看来我教振兴有望。 白色身影在紫檀椅中坐定,冷肃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都抬起头吧,难得这么齐,让我也认认大家。” 左护法霍宣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戴着人皮面具的脸,那张人皮面具,精巧细致,正是故教主经常使用的。 见他有些愣怔,假扮教主的苏俊从袖中掏出一方玉印,平无伤弯腰接过,持着玉印递至左右护法面前,右护法萧荪忙磕下头去:“神印再现,我等誓死相随!” 霍宣确定无疑,右手放于身后做了个细微的手势,队列最末,一人悄悄退出大殿。 苏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肃威严:“这次召集大家来,是想和大家商讨一下关于我月落族立国的事情。经过多年筹谋,现在时机已经成熟,我已与族长多次沟通,族长也有意立国,只是如何立,立国后如何面对强大的华朝与桓国的夹击,我星月教又将在未来的月落国中占据一个什么样的地位,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右护法萧荪神色激动,叩下头去:“教主英明。故教主夙愿实现在望,月落一族振兴有期,我等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殿内,大多数人随之叩下头去,左护法霍宣却沉默不语。 苏俊看向霍宣:“左护法有什么意见吗?” 霍宣抬起头,正视苏俊:“教主,属下认为,现在我月落族立国的时机还不成熟,我教也不宜强行出面,暴露实力,而且属下尚有几点疑问,想请问教主。” “左护法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霍宣听到殿外传来数声鸟鸣,心中底气大盛,口气便有些咄咄逼人:“属下对当年故教主的死,有些疑惑,还请教主释疑。” 他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哗然。故教主当年召开教众大会,宣布新任教主乃弟子萧无瑕,其人将持玉印为证,执掌教务,又命平无伤辅佐,留下数面令牌后,便闭于密室。数日后平无伤将教主遗体请出,并言道新教主在别处静修,一切教务由其持令牌代理,这才没有令教内大乱。 多年以来,一直是平无伤传萧教主之命,左右护法分率教众服从指令,萧教主则神龙隐现,从不以真容示众。教众们心中隐有疑惑,却因近年来星月教势力渐盛,可见教主指挥有方,便也无人敢提出异议。此时经霍宣这一提出,便有人轻声议论,殿内一片嗡嗡之声 。 苏俊冷声道:“不知左护法是对故教主的死有疑问,还是对本教主的身份有疑问?” 霍宣呵呵一笑:“教主倒是爽快。故教主的死,咱们不敢妄自揣测,但是萧教主您,从不以真容示人,令属下有些迷惑。一直都是平无伤传您的命令,教众们却从未见过教主真容,未免令人不服。” 平无伤踏前一步:“故教主遗命,命我辅佐教主,你有何不服?” “属下曾听故教主说过,他收了一个资质超群、容颜绝佳的弟子继承大业,但这么多年来,教主从不以真容示人,是不是怕人发现你容貌普通,是平无伤找来顶替冒充的?” 平无伤怒道:“左护法是指我平无伤废真立伪,把持教务吗?!” 霍宣大喇喇道:“不敢,但请教主给教众们一个交 待,也好安众人之心。” 苏俊站起,眼神扫过殿内诸人:“还有人要本教主给一个交 待的吗?有的话,就都站到左护法身后去。” 殿内之人纷纷互望,身形移动间,霍宣身后聚集了二百余人,其余人均站在右护法萧荪身后。 霍宣道:“教主如果不敢以真容示人,那么就请教主演示几招‘星月剑法’或是‘逐星追月’的轻功身法,我等也好心服。” 平无伤立于阶前,语气森严:“大胆!教主威严岂是你能冒犯的!” 霍宣身形慢慢后退,拔出身后长剑:“教主一不敢以真容示人,二不能演示只有历代教主才会的绝学,那就休怪属下生疑,不服从号令了!” 苏俊冷冷一笑:“你待怎样?!” 霍宣转身面向教众,大声道:“各位,此人冒充教主,被平无伤所挟持,还请各位听霍某一言,不要受平无伤的迷惑,还真正的萧教主一个公道!”说罢,他猛然长喝一声,随着他的声音,殿外忽涌入上千人,呼喝之声 大作:“平无伤谋逆作乱,速纳命来!”“擒拿假教主!” 殿内之人来不及反应,涌入的人越来越多,平无伤面色剧变,闪于苏俊身前:“霍宣,你要犯上作乱吗?!” 霍宣冷笑道:“犯上作乱的是你吧,平无伤!” 二人这番对话的功夫,殿内形势大乱。霍宣身后之人与涌进来的数千人手持兵刃,与右护法萧荪身后数百人激战在了一起。 平无伤回头道:“教主,形势不妙,咱们先撤。” 苏俊迅速奔下石阶,与平无伤一起向殿后奔去。霍宣大声道:“逆贼哪里走?!”剑气闪烁,将右护法萧荪等人步步逼退。数千人边呐喊,边往殿后追去。 苏俊与平叔奔出圣殿后堂,右护法萧荪追了上来:“教主,你先走,我们顶住,霍宣只怕是勾结了官兵,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苏俊正待说话,霍宣已领着数千人追了出来。苏俊将萧荪一拉:“一起走!”三人迅速隐入茫茫夜色之中。 寒冬的夜晚,冰气袭骨。 卫昭戴着人皮面具,闭目不语。观心静气间,一双眼眸浮现在心灵深处,那般澄静,那般温 柔。 他在心中默念:姐姐,你保佑无瑕,肃清内贼,得定大局,接掌族内大权,来年天下大乱,我族能借机立国,从此摆脱屈辱命运,再不做贱奴野夷! 五三、淡雪梅影 江 慈醒转,睁开眼,视线扫过屋内,发现自己躺的这个屋子有点怪。整个房屋都是用青色的石块垒砌而成,石块也未打磨,依其天然形状挤压垒砌,更未用黄泥勾缝。 窗外传来轻轻的话语声,江 慈披上外袄,走到窗边,见窗外廊下坐着两个少女正在端着绣绷绣花,一个瓜子脸,娇俏清丽,年纪较小,一个容长脸庞,柳眉杏眼,年龄稍长。 江 慈用手轻叩窗棂,两个少女一起抬头,瓜子脸的少女放下绣绷,惊喜道:“她醒了,我去禀报小圣姑。” 年龄稍长些的少女站了起来:“我去吧,淡雪,你看她是不是肚饿,弄些东西给她吃。”转身出了院子。 淡雪向江 慈微笑道:“姑娘要不要出来走走?” 江 慈求之不得,忙道:“好。”走至门边,觉这月落族的房门有些奇怪,用的似是樟木,但却不象华朝的房门是向内开启的双扇合页门,而象一个活动的栅板,横向开合,圆木条与樟木板上均雕刻着精美的星月图案。 江 慈走出房门,见自己先前所睡的是一间位于石壁前的石屋,石屋外的小院,同样也用青石垒围,院中白雪皑皑,数株腊梅盛开,雪映红梅,娇艳夺目。 江 慈见这淡雪不过十五六岁,比自己还要小些,但也不敢小看。当日相府中的安华也比自己还小,却是安澄的得力手下。想及此,她微笑道:“这是哪里?我睡了多久?妹妹如何称呼?” 淡雪站起,她身着青色斜襟短褂,下着素色百褶长裙,高高的发髻上插挂着简单的木饰,脚步轻盈,从另一间石屋内端出些状似糍粑的食物。江 慈正有些肚饿,也不客气,接过托盘,先将肚子填饱。 淡雪笑道:“姑娘慢慢吃。你睡了两天了,这是山海谷,族长后围子的雪梅院,你叫我阿雪好了。” 江 慈吃罢,装模作样地在院内转了一圈,听得淡雪跟在身后,她脚步声似有些沉重,不象是身负上乘武功的样子,顿时起了击倒她逃逸的想法。可念头甫生,试着提起真气,这才发觉自己内力消失得无影无踪,知是那日服用的药水的作用,顿时有些泄气,心中将没脸猫狠狠咒骂了几句。 她转回廊下,见三脚木桌上摆着几件绣品,拿起细看,觉绣品精美,形神兼备,针法灵活细密,比师姐所绣还要强出许多。印象中竟似在何处见过这种绣品,细心想了一下,记起相府中所用屏风、绣衣、丝帕用的便是这等绣品,惊叹道:“这就是你们月落族名闻天下的‘月绣’吗?是你绣的?!” “是。”淡雪拾起绣绷,坐回椅中,继续飞针。江 慈大感有趣,坐于她身旁细看,见她针法娴熟,若流水逐溪,圆润无碍,赞道:“阿雪真是心灵手巧。” 淡雪微笑道:“我是笨人,族人中比我绣得好的多了去了。我们还有专门的绣姑,每年给华桓两国进贡的‘月绣’,便是她们所绣,不过―――”她针势放缓,面上也露出悲伤之色。 “不过怎样?” 淡雪沉默片刻,轻声道:“她们为了绣给你们华朝和桓国进贡的‘月绣’,每天要绣到半夜三更,这‘月绣’又极伤眼力,做得几年便会双目失明。你若是去梦泽谷大都司的后山围子看看,那里都是瞎眼后安在那处养老的绣姑们。” “为什么要绣到眼瞎?不绣不可以吗?” 冷笑声传来,先前那名年纪稍大些的少女走了过来,她面上满是痛恨之色,劈手夺过江 慈手中绣品,将她用力一推,恨声道:“不绣?!你说得轻巧,你们华朝每年要我们月落进贡三千件绣品,桓国也是三千件,如果不能按数纳贡,我们派出的贡使便会被处以宫刑,然后你们的朝廷便会派兵来夺我们的粮食,烧我们的围子。你说不绣可以吗?为了这六千件绣品,绣姑们日夜不息,又怎会不眼瞎?!” 她越说越是气愤,双手叉腰,嘴唇隐隐颤抖:“我们月落姑娘心灵手巧,可你看看我们穿的用的,全是最粗陋的衣料,最简单的绣工,因为好的绣姑全在为你们华朝人累死累活,做牛做马!” 江 慈听得有些惊讶,忽想起在相府内见到的珠帘绣映、帘幕重帷,那不经意的奢华富贵中所用刺绣之物,原来每针每线上凝着的都是这月落绣姑们的血和泪。 见她被推后蹲在地上发愣,淡雪忙将她扶了起来,道:“姑娘,梅影姐性子直,她并不是说你,你别往心里去。”又转向那梅影道:“阿影姐,她是小圣姑带来的客人,也是我们月落族的朋友,不同于华朝那些欺压我们的坏人,小圣姑若是知道你这般待客,会生气的。” 梅影轻哼一声,片刻后笑道:“阿雪,你知道吗?我方才差点见到教主了。” 淡雪大喜,将绣绷一扔:“真的?!我得去看看。”撒腿便跑。 梅影忙唤道:“你站住,你见不到教主的,别白跑一趟。” 淡雪怏怏回转:“为什么?” “教主昨天将少族长护送回来后,便一直和各围子的都司们商议少族长即位之事,现都在山海堂,你怎么进得去?我方才去禀报小圣姑,也只是在外堂托阿水哥递了个话,小圣姑都没出来。听阿水哥说,里面吵得凶,教主大发神威,将五都司给杀了。” 淡雪一惊:“为什么?教主怎么生这么大气?” 梅影叹道:“不是我说你,你也太不省事。族长现下被华朝人给杀了,少族长要即位,要奉咱们星月教为圣教,定是要为族长报仇的。可这样一来,咱们便得和华朝开战。二都司和五都司他们的地盘靠着华朝,若是开战,首当其冲,他们自是不乐意,便和大都司吵了起来。听阿水说,五都司似是对教主有所不敬,教主当时也不说话,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也不见教主如何拔剑,堂内之人只是眨了眨眼的功夫,五都司的脑袋便―――”说着她做了个卡脖子的手势。 淡雪拍手道:“杀得好!五都司一贯奴颜婢膝,只会讨好华朝贼人,为保自己的平安,还把亲妹子献了出去,更不知逼死了多少族人,真该杀!依我说,教主得把二都司一并杀了才好。” “二都司是怕死鬼,见风使舵惯了的,一见教主杀了五都司,马上就软了,屁都不敢再放一个。听说已经议定,五日后为族长举行‘天葬 ’,‘天葬 ’后便是少族长的即位大典,到时还会正式封教主为‘神威圣教主’,拜咱们星月教为‘圣教’。” 淡雪神情渐转激动,双手交 握于胸前,喃喃念道:“只求星月之神庇佑我月落族人再也不用受人欺凌,被人奴役,我的兄弟姐妹,再也不用―――”她话语渐低,滴下数行泪水。 五四、稚子何辜 平叔正在院门守着,见卫昭出来,附耳道:“光明司的暗件到了。” 卫昭接过,细阅一番,道:“小五做得不错,不枉我这些年的栽培。这个人,平叔选得颇合我意。” 平叔喜道:“那老贼被瞒过了?” “嗯。”卫昭睡了一觉,浑身轻松,眼下大局将定,又得闻喜讯,语气中便带上几分欣喜:“他按时将密报呈给那老贼,一切都很顺利。” 平叔听得清楚,心中喜悦,只觉这十余年来的隐忍奔波,都似有了补偿。眼前似看见另外一张绝美的面容,觉眼角有些湿润,微微转过头去。 卫昭不觉,思忖片刻,道:“眼下虽然各方面都按我们原先谋算的在行动,但还缺了一方。平叔,这边大局已定,你帮我跑一趟桓国吧。” “是,少爷。” “你秘密去找易寒,他上次功亏一篑,他家二皇子这段时日过得有些憋屈,相信一定不会放过这个重掌军权的机会。”卫昭望向远处山峰上的皑皑白雪,似看到了满山盛开的玉迦花,眼中笑意渐浓。 南安府郊,长风山庄,宝清泉。 裴琰从泉水中出来,披上衣袍,觉体内真气充沛,盈然鼓荡。见安澄过来,腾身而起,右手平横,切向他的肋下。 安澄身形左闪,旋挪间右足踢向裴琰胸前,裴琰双掌在他足上一拍,借力腾身,凌空击向他肩头。安澄右足甫收,不及变招,只得蹬蹬后退数步,避过裴琰这一掌。 裴琰双掌虚击上地面,双足连蹬,安澄手中尚拿着密报,不能出手,被他蹬得步步后退,终靠上一棵雪松,剧烈咳嗽。 裴琰飘然落地,笑道:“不行不行,果然没有阵仗,你的身手便有些松怠。” 安澄咳道:“相爷还是赶快放我上战场吧,我总觉得,那处才是我大显身手的地方,现在真是便宜剑瑜了。” 裴琰向草庐走去:“你别羡慕他,他这几个月最难熬,待他熬过了,我再放你出去。你放心,会有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你只别把身手荒废了,等真有大阵仗,我怕你连厚背刀都拿不起。” 安澄想起那夜裴琰在蒙面人手下救下自己一命,有些惭愧:“是,相爷,属下还真是得精进武艺才行。卫三郎自身武功高强不说,他的手下也是那般强硬,我还真不能给相爷丢了面子。” 裴琰取过他递上的密折细看,微微点头:“子明做事,果然细致。” 他一份份细看,看至最后一封,忍不住笑道:“皇上亲手建了光明司,又将自己最宠 信的人提为指挥使,只怕将来终会―――” 安澄见他心情好,问道:“相爷,小的有一事不明白。” “问吧。”裴琰微笑道。 “相爷是如何猜到卫三郎便是真正的星月教教主萧无瑕的?卫三郎是玉间府卫氏出身,又是由庆德王进献给皇上的,身上也无月落族人印记,又一直深受皇上宠 信,小的把朝中军中之人想了个遍,也没想到竟会是他。” 裴琰笑得俊目生辉:“安澄,你觉得小丫头是个怎样的人?” 安澄面上也有了几分笑意:“江 姑娘虽天真烂漫,不通世事,心地倒是善良得很。” “你觉得,她是个藏得住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吗?” “这个小的倒不觉得。” 裴琰眼前浮现江 慈或喜或怒,或嗔或泣的面容,有一瞬间的失神,缓缓道:“卫三郎号称‘凤凰’,姿容无双,就是我们这些惯常与他见面的人,每次见到他都会有惊艳之感,一般人见了他更是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可相府寿宴那日,小丫头初见卫三郎,毫无反应,你不觉得奇怪吗?” 安澄想了一下,点头道:“相爷不说我还真想不起来,可相爷当时如果想到了,为什么不对付卫―――” “我当时也没在意,后来使馆纵火案,我又借伤隐退,还要防着皇上对付我,一摞子的事情,来不及细想。倒是你回禀,自‘恨天阁’左阁主那里得知买杀手杀小丫头的是姚定邦。”裴琰冷笑一声:“偏那天我正好看到小丫头在树下吃瓜子,一副胸无城府的样子,觉得有些不对劲,把前后所有的事情连起来想了一遍,终于有些明白过来。后来命你传信给子明,让他查了一下卫三郎这几个月的动向,综合各方面的线索才确定的。” 安澄离去,裴琰走至窗前,凝望着宝清泉,想起江 慈那日坐于“碧芜草堂”的大树下吃瓜子的情景,笑了一笑:“你居然敢联同三郎欺骗于我,让你吃些苦头也好,三郎总要将你还回来的。” 十二月二十五日,月落山,山海谷,天月峰。 月落族族长木黎为救儿子死于华朝官兵之手,消息数日内便传遍月落山脉,九大都司围子的月落族人们齐齐陷入愤怒之中。 月落一族上百年来深受华朝与桓国的欺压,不但苛征赋税,强敛绣贡,暴索俊童美女 为娈童歌姬,且将月落族人视为贱奴野夷。月落族势微力薄,九大都司又不甚团 结,所以一直只能忍气吞声,以牺牲一小部分族人来换取整族人的安宁。但大多数的月落族人心中一直是愤愤不平,深以为耻。现下,全族最高地位的族长都死于华朝人手中,这反抗的怒潮如同火焰般腾腾而起,迅速燃遍整个月落山脉。 这日是为故族长木黎举行“天葬 ”的日子,各围子的月落族人们从四面八方向山海谷涌来,除了要参加族长的天礼和少族长的即位大典,人们更多的是想亲眼目睹一下传闻中的星月教主的风采。 传言中,他白衣渡江 ,一剑杀敌,血染雪野,全歼仇敌。他如月神下凡,似星魔转世,他闪耀着神祗般的光芒,他也寄托着全族人的希望。 夜幕降临,山海谷聚集了数万月落族人,天月峰下更是人头攒动。 后围子“雪梅院”中,江 慈见淡雪坐立不安,不时望向院外,笑道:“阿雪,你是不是很想去看‘天葬 ’和即位大典?” 这五日,卫昭仍每日过到“雪梅院”,也仍旧逼江 慈写下那首诗,江 慈依旧不从,不是与他冷颜相对,便是顾左右而言他,卫昭倒也不再用强,逼迫无果后便冷笑离去。 江 慈不肯写下那首诗,自然便出不了这“雪梅院”,倒与淡雪梅影日渐熟络。三人年岁都差不多,又都是天真纯朴之人。江 慈本就是随遇而安的性子,既暂时不能出逃,便知和身边之人相处和谐才是上策。她与淡雪言笑不禁,又向她请教绣艺,梅影本对她是华朝人有些不满,但见她随和可喜,天神一般的教主又每日来探望于她,遂也逐渐放下成见。江 慈教她二人煮华朝菜肴,她们则教江 慈刺绣,三人迅速结出一份少女的友谊。 五五、媚音入骨 天月峰,夜雾渐浓。 揉杂着冰雪气息的冬雾,让所有人的眉间发梢都笼上了一层寒霜之色,也让高耸入云的天月峰更显缥缈迷蒙。 自古相传,月落族的先人月神由天月峰落下凡世,天神为了让他有一日能重返仙界,在两座隔着深沟对峙的山崖间留了一座天然的石桥,后人称为“登仙桥”。 东面山峰,号为“天月峰”,由山海谷可沿山路而上。而西面山峰,四面皆为悬崖峭壁,仅由东面的天月峰可以沿“登仙桥”而过,故名“孤星峰”。 孤星峰上有一星月洞,相传为月神下凡后修炼的场所,一直是月落族的圣地,除去族长外,任何人不得进入。 这夜,天月峰山路上挤满了前来观礼的月落族人。九大都司,除去五都司死于星月教主剑下,其余八位悉数到场,簇拥着少族长及其生母乌雅坐于天月峰顶的高台上,其余族人则依地位高低一路排向天月峰下。 当卫昭素衣假面,带着轻纱蒙面的大小圣姑及数位年轻少女步出正围子,走向天月峰顶,人群发 出如雷般的欢呼。所过之处,月落族人纷纷拜伏于地,恭颂教主神威。 卫昭飘然行在山路上,火光照耀下的白袍,散发着一种玉石的光芒,让人觉他已不象是这尘世中人,而是下凡的神祗,孤独寂寥地俯视众生,俯视这苍茫大地。 江 慈出了正围子后,便用程潇潇递过来的青纱蒙住面容。她一路行来,听得月落族人对卫昭的欢呼拥戴声出自至诚,更见有许多人泪流满面,不由凝望着青纱外那个飘逸的身影,心中想道:若是那人,能赢得华朝百姓如此的拥戴吗? 时近子夜,天上一弯冷月,数点孤星,若隐若现。 号角声呜呜响起,雄浑苍凉,山头山脚,一片肃静。 大都司洪夜站起,一通急促的鼓点敲罢,他将手一压,朗声道:“月神在上,我月落族族长虽受奸人所害,却得归仙界,实是我族至荣。现在,我们要用我们的鲜血敬谢神明,大家诚心祝祷,愿月神永佑我族人!” 他转身端起一碗酒,奉至旌旗下的大祭司身前。大祭司脸绘重彩,头戴羽冠,身披青袍,手持长茅,吁嗟起舞。舞罢,接过大都司手中的禾酒,一口饮尽,又猛然前倾,“噗”的一声,白色的酒箭喷在台前的火堆上,火苗蹿起,直冲夜空,山头山脚,上万人齐声高呼,拜伏于地。 高亢深沉的吟哦声中,故族长木黎的棺木被缓缓抬出。八名彩油涂面、上身□,下身裹着虎皮的精壮小伙抬着棺木,踩着深深的积雪,步向云雾缥缈的“登仙桥”。 火光照映下,上万双眼睛,齐齐盯着那具黑色棺木,盯着那夜雾笼罩下的“登仙桥”。 八名小伙走至桥边,大祭司高唱一声,八人齐齐停步,将棺木放置于地。 大祭司似歌似咏,声音直入云霄:“请仙族长!” 大都司与二都司齐步上前,运力推开棺盖,少族长木风与乌雅放声大哭,在数人的搀扶下拜倒于雪地之中。 木族长的尸身已做防腐处理,被两位都司从棺中抬出,他裹在长长的白色月袍之中,容颜如生,只双目圆睁,仰望苍穹。 山顶之人看得清楚,齐声大哭,山路上的月落族人同放悲声,江 慈听得心酸,也抹了一把眼泪。 大都司与二都司一人扛肩,一人扛腿,抬着木族长,缓步走上“登仙桥”。 寒风渐盛,吹得火把明明暗暗,“登仙桥”对面的“孤星峰”,黑幽沉寂。 清冷的星月隐入云层之中,不知从何处激起一股强风,“登仙桥”上的积雪忽地剧烈爆开,激起一团 巨大的雪雾。 那雪雾腾地而起,“天月峰”头,也忽有一阵寒风,卷起雪雾,众人齐齐眯眼。却都听到短促的惊呼,迷蒙中见扛着族长遗体的大都司洪夜单膝跪于地上,他肩头一歪,二都司猝不及防,族长遗体滑落,眼见就要倒在桥上的雪雾之中。 山头山间上万人齐声惊呼,众人只恨雪雾遮眼,看不清楚,眼见族长似是不能顺利落谷,刹时都涌上强烈的恐惧感,似已见到月落族大难临头,永沦苦海。 就在这一瞬间,“孤星峰”再涌来寒风,雪雾更盛,整个“天月峰”上的火光为之一暗。众人抬眼望去,只见迷蒙雪雾中,族长木黎的尸体在将要倒在桥面上的那一刹那,凌空飞起,似白色的流星,自空中冉冉划出一道弧线,直隐入“登仙桥”对面的黑色苍穹之中。 这一幕来得太快,众人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已不见了族长的尸身,瞠目结舌间,不知是谁大喊道:“族长登天了,族长回归仙界了!” 这声呐喊,如同掉落在烈油中的火星,整个“天月峰”沸腾起来。 “族长登天了,族长回归仙界了!” “我月落族有希望了!” “果然是月神下凡啊,教主是月神转世,拯救我族人来了!” 雪地上,山道间,响起如雷的欢呼与祝祷之声 ,月落族人们向着“登仙桥”的方向,向傲立于峰顶的那个白色身影磕首俯身。 卫昭飘逸的身影立在“登仙桥”头,眼神掠过大都司洪夜,洪夜微微一笑。卫昭又望向对面的黑深,缓缓抬手,待众人肃静,他清冷而激昂的声音回荡在山峦之间:“族长升天,星月之神将佑我族人,再无苦痛,永享康宁!” 淡雪与梅影喜极而拜,眼泪汹涌而出。江 慈并未下拜,整个山头,除却少族长和卫昭,就余她一人青纱蒙面,孤身而立。 她望着那个白色的身影,忽觉此人便如同明月下的一团 烈焰,将这上万人的心头点燃,但同时,也在灼灼地燃烧着他自己。 数百年来只在传闻之中出现过的族长“升天”之象出现,月落族人群情激涌,少族长木风的即位大典和“圣教”的册立大典便在欢呼声中结束,卫昭从新任族长木风的手中接过象征着无上权威的“圣印”,飘然下山。 身后传来接天的欢呼声、歌唱声,卫昭嘴角轻勾,带着程盈盈等人回了正围子,江 慈仍在淡雪梅影的陪同下回后围子“雪梅院”。 程盈盈转身将栊门关上,与程潇潇一同行礼:“恭贺教主!” 卫昭淡淡道:“我说了,你们在我面前不用这么多规矩。” 程盈盈掀起面纱,酒涡盎然:“不知道苏俊他们何时可以出洞。” 程潇潇笑道:“总得等‘天月峰’这边的人都散了,他们才好出来。” 五六、翻云覆雨 次日清晨,天放晴光,竟是个难得的冬陽天。 卫昭枯坐于榻上,胸口如被抽空了一般难受。他已想明白,昨夜被乌雅暗下迷香,琴弹媚音,自己虽将那团 火熄灭,但这药物加上媚音的双重作用仍使自己有些真气紊乱。 更难受的是,那从未有过的感觉,从来没有面对过的事实,像一记重拳把他击懵,又像一条毒蛇时刻噬咬着他的心。 他呆坐榻上,直到曙光大盛,才惊觉今日是少族长即位后的首次都司议政,也关系到自己能否执掌兵权,顺利熬过今冬。于是将体内翻腾的真气强压了下去,起身前往山海堂。 众人都已到齐,新任族长木风坐在宽大的檀木椅中,有些不安和拘束,见圣教主入堂,回头看了看阿母乌雅。 乌雅面上露着温 婉的微笑,点了点头。木风站了起来,稚嫩的身影奔下高台,在欲扑入卫昭怀中时听到乌雅的低咳,忙又顿住脚步,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眼中却仍闪着崇敬的光芒,抬头道:“圣教主,请归圣座。” 卫昭微微低头:“族长厚爱,愧不敢当。请族长速速登位,都司议政要开始了。” 木风恨不得能即刻散会,拉住教主,求他教自己武艺才好,听了卫昭所言,只得怏怏回座。 他踌躇片刻,才记全阿母所授之话,却因被十余名成人 目光灼灼地盯着,声音有些颤抖:“蒙月神庇佑,仙族长得归仙界,我族振兴有望,也望各都司们同心协力,爱惜族人,共抗外敌,使月神之光辉照遍月落大地―――” 卫昭抬头看了木风一眼,木风便觉有些心惊,话语顿住。 大都司洪夜忙道:“族长所言甚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防备华朝派兵来袭,毕竟我们杀了谷祥及八千官兵,华朝不会善罢甘休。” 二都司正为此担忧,他的山围子位于月落山脉东部,与华朝接壤,一旦战事激烈,便首当其冲,忙道:“依我所见,族长刚刚登位,我月落兵力不足,还是不宜与华朝开战。不如上书朝廷,请求修好,并多献贡物及奴仆,让朝廷不再派兵来清剿我们,方是上策。” 六都司向来与二都司不和,冷笑道:“二都司此言差矣,仙族长得归仙界,这是上天让我们月落族人从此不用再受华朝人的欺压。圣教主乃‘月神下凡’,现在正是我们洗刷耻辱、振兴月落的大好时机,又岂能再牺牲族人,向华朝屈辱求和呢?” 大都司点头:“六都司说得在理,现在先不说打不打得过华朝,在仙族长得归仙界、天意攸归的情形下,还要加纳贡物奴仆,对华 朝屈膝求和,只怕族人们不会答应。” 二都司低下头去,昨夜“天葬 ”,故族长“登仙”而去,他也被强烈震撼,当时不由自主下跪,随着众人欢呼。但夜深人静,他细细琢磨,总觉有些不对劲,心中怀疑是星月教主在背后捣鬼,苦于没有证据。将近黎明,他黑衣蒙面,悄悄过了“登仙桥”,去对面的孤星峰查看了一番,未发现什么痕迹,此时听大都司这般说,遂只能沉默不语。 卫昭端坐椅中,不动声色。乌雅端起茶盅,轻抿一口,眼角瞥了瞥卫昭。他那如冰棱般的眼神让她心中瑟然,权衡再三,浅浅笑着开口道:“各位都司,我虽为圣母,但对军国大事一概不懂,别的事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只知道,我的夫君,我们月落族现任族长的阿爸,是死于华朝人之手。就是普通人,这杀父之仇尚且不共戴天,更何况是我族至高无上的族长?” 六都司愤愤道:“圣母说得是,我们族人受的欺压还不够吗?现在连族长都死于他们的手中,岂能善罢甘休!” 二都司知大势不可逆挡,温 和一笑:“既是如此,我也没有意见了,那、大家就商量一下如何抵抗外侵吧。” 大都司道:“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少不得还需二都司借出你的围子,由其余各都司的围子抽调重兵,囤于流霞峰一带,防备华朝人来袭。” “流霞峰纵是长乐城的官兵来袭的必经途径,但飞鹤峡呢?王朗只要派人迂回至枫桐河北面,沿飞鹤峡而下,一样可以直插这山海谷。” “飞鹤峡那里,也得派重兵守着。”大都司沉吟道:“所以现在各都司得鼎力合作才行。依我所见,都把各围子的兵力调到山海谷来,然后将准备过冬的粮食运来,再都捐出各自的赋银购置兵器。由族长统一指挥,统一分配,这样方能保证族人的精诚团 结,而不致于战事临头,各自为政,一盘散―――” “我不同意!”七都司站了起来,他圆胖的脸上略显激动:“你们要与华朝开战,我无异议,但要把我的兵也卷进来,让他们为你们送命,那可不行!” 卫昭猛然抬眼,精光一闪。六都司会意,出言讽道:“我看七都司不是爱惜手下,而是心疼你那些粮食和赋银!难怪你的山围子盛产‘铁抓笆’!” 山海堂内哄然大笑,人人都知七都司爱财如命,被人暗地里称为“铁抓笆”。由于他的围子位于西面,远离华朝,历来未受战火波及,故一直对族内事务不理不管。眼下忽然要他将兵力交 出,还要交 出粮食与赋银,那可真比杀了他还难受。 七都司被众人笑得有些挂不住,怒道:“你们要打仗要报仇,那是你们的事,凭什么要我交 人交 钱?!我阿母病重,需赶回去服侍汤药,先告辞!”说着向高座上的族长木风拱拱手,转身往堂外走去。 八都司与他相邻,二人又是堂兄弟,一贯同气连声,见他借发怒离去,本就不愿出兵出银,遂也站了起来:“原来婶母病重,我也得赶去探望,阿兄,等等我!” 二都司心中暗喜,只要七、八都司一去,这都司议政不成,族内意见无法统一,便无法与华朝开战。凭自己多年来与王朗暗中建立起来的关系,只要再多敬献财物贱奴,便可得保安宁。 卫昭看着众人争吵,僵硬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但双眸却越来越亮,亮得骇人,他的右手垂于椅旁,隐隐有些颤抖。 眼见七、八都司已走至山海堂门前,乌雅推了一下木风,木风尽管心中害怕,禁不住阿母在左臂上的一掐,颤声唤道:“二位都司请留步!” 七都司在门口停住脚步,见自己带来的数百手下拥了过来,胆气大盛,回头斜睨着木风:“族长,我得赶回去侍奉阿母,失礼了!” 八都司的数百手下也步履齐整,拥于堂前,七、八都司相视一笑,各自举步。 卫昭眼神扫过大都司和一边蒙面而立的苏俊,二人均微微点头。卫昭合上双眼,又猛然睁开,一声龙吟,背后寒剑弹鞘而出。堂内诸人来不及眨眼,白影鼓起一团 剑气自堂中长案上划过,直飞堂外。围着七都司的数十人纷纷向外跌出,鲜血暴起,七都司发出凄厉的惨叫,“噗”地倒在雪地之中。 五七、风雪归人 原震北侯裴子放坐于棋台前,修眉俊目,虽已是中年,身形仍□笔直,一袭青袍,服饰简便,仅腰间挂着黄色玉珰。他微笑着抬头,和声道:“琰儿快起来,让叔父好好看看。” 裴琰站起,趋近束手道:“叔父怎么突然回来了?是不是幽州那边出了什么变故?收到琰儿的密信了吗?” 裴子放神情淡然,但看着裴琰的目光却带着几分慈和:“幽州没什么大事,我收到你的信后便启程,主要是回来取一样东西。” 裴琰垂下头去,他是遗腹子,一身武艺均是这位叔父所授,虽说幼年得益于母亲为自己洗骨伐髓,使自己的武艺青出于蓝更胜于蓝,但他对这位叔父总有着几分难言的敬畏。 多年以来,裴氏一族谋划全局,自己得建长风骑,得入朝堂,均与叔父之力密不可分,叔父虽贬居幽州,但一直在掌握着全局。眼下这个关键时刻,他秘密潜返长风山庄,只为取一样东西,这样东西肯定关系重大。 裴子放呵呵一笑:“先别管那东西,得入夜后再去取。我们爷俩也有几年没有见面了,来,陪叔父下局棋,叙叙话。” 裴琰微笑应是,在裴子放对面坐下。 炭炉子上的茶壶“咕咕”而响,裴琰忙将煮好的茶汤倒于茶盅之中,过了两道后,奉给裴子放。 裴子放伸手接过,微笑道:“不错,你的棋艺有长进,掌控大局的本领也进步不少。” “全蒙叔父教导。”裴琰恭声道。 裴子放落下一子:“在对手不弱,局势复杂的情况下,你能下成这样,叔父很欣慰。只是,你行棋还是稍险了一些。” “琰儿恭聆叔父教诲。” “你能将东北角的棋子诱入死地,让西边的棋子拖住对手的主力,然后占据中部腹地,确是好计策,不过,你要切记,你的对手,非同一般。” 裴琰细观棋局,额头隐有汗珠沁出,手中棋子在棋盘某处上空顿了又顿,终轻声道:“叔父是指这处吗?” 裴子放饮了口茶,呵呵一笑:“不错,这是对手的心腹要地,但是,你纵使知道了他的心腹要地在何处,也无从落子啊!” 裴琰凝神思考,在西南处落下一子,裴子放略有喜色,应下一子,二人越下越快,裴子放终推枰起身,笑道:“走,天差不多黑了,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二人沿山路而上,此时天已入夜,安澄早撤去所有暗卫。一路行来,裴琰轻声将不便在密信中叙述的诸事细禀,裴子放静静听着,待裴琰述毕,微笑道:“琰儿心思机敏,我也未料到,江 海天临死前还布了一个这么久远的局,埋下了一颗这么深的棋子。” “幸得叔父曾对琰儿叙述过星月教教主才会的轻功身法,看到卫三郎逃离的身法,琰儿才能肯定,在长风山庄自尽身亡的并不是真正的星月教主。” 裴子放轻叹一声:“卫三郎隐忍这么多年,现在既然开始他的全盘计划,皇上那里,他必做了周密的安排。皇上机警过人,但只怕要在自己最宠 信的人身上栽一个跟斗了。” 宝清泉,热雾腾腾。裴子放立于泉边,望着那一汪雾气,目光深邃,慢慢宽去外袍,纵身一跃。不多时,他探出水面,身形带起大团 水雾,在空中数个盘旋,轻轻落于地面,将手中一个用厚厚的油布包着的木盒递给裴琰。 裴琰双手接过,待裴子放脱去湿透的内衫,披了外袍,在火堆边坐定,方单膝跪于他身边,将油布打开,取出木盒,奉给裴子放。 裴子放双手拇指扣上木盒左右两侧某处的暗纹,“咔嗒”声响,盒盖应声弹开。他低头望着盒中物事,轻叹一声,将那用黄色绫布包着的卷轴取出,递给裴琰。 裴琰面色沉肃,看了一眼裴子放,缓缓打开那黄色卷轴,眼光及处,面色数次微变,终复于平静,在裴子放身前磕下头去。 夜风寒劲,吹得潭面上的雾气向二人涌来。裴子放将裴琰拉起,轻拍着他的手,叹道:“就是为了这样东西,你的父亲死于暗算,叔父我也被贬幽州二十余年。但正因为这样东西,他才不敢对我下毒手,你母亲,也得以顺利将你生下。” 裴琰身形如石雕一般,良久沉默,忽然抬头,眼神如剑芒一闪。裴子放仿佛见到利刃出鞘,长剑龙吟,耳边听到他清朗的声音:“琰儿一切听从叔父教诲。” 裴子放微微一笑,目光投向漆黑的夜空:“时机慢慢成熟,你也做得很好。但我总感觉,还不到最关键的时候。这样东西,我先交 给你,在最关键的时候,你用来做最致命的一击吧。” 下午时分,冬陽晒入雪梅院的廊下。 江 慈刚洗过头发,靠在廊下的竹栏边,黛洗般的青丝垂于腰际。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看到淡雪手中的绣裙,笑道:“阿雪这幅‘凤穿牡丹’倒快过阿影姐的‘水草鲤鱼’。” 淡雪温 婉一笑:“我这个‘凤穿牡丹’可是要赶在新年前完成的,到时落凤滩大集,也好穿上。” 江 慈早由二人口中得知,月落族的新年与华朝的新年并不同日子,得在正月的十八。那时冬雪开始消融,春风首度吹至月落山脉,族人会于落凤滩举行大集,载歌载舞,共贺春回大地,并开始新一年的农作。 梅影低声道:“阿雪,今年的落凤滩大集,不一定会举行了。” “为什么?” “我昨天去领果品时听人说,朝廷要对咱们动兵,就是这几日的事情。现在各都司围子的精兵都在往咱们山海谷调动,教主忙得几天几夜没睡过好觉,不断兵增流霞峰和飞鹤峡。若是真打起来了,还怎么举行落凤滩大集?” 江 慈一惊:“真要打起来了吗?” “是,看这些天前围子兵来兵往的情形,这场恶仗是免不了的。”梅影有些激动:“华朝官兵欺压了我们这么多年,现在圣教主是月神下凡,一定会带领我们战无不胜,击败他们的。” 江 慈心中黯然,她从未亲眼见过战争,只是听师叔说过那血流成河、尸横千里的悲惨景象,想起这弱小的民族,终要面对强大的敌人,要用万千族人的性命去争取那一分自由和尊严,不由幽幽叹了口气。 淡雪只当她是思念华朝的亲人,因为今日是华朝的新年之日,忙道:“江 姑娘,今日是你们的新年,梅影姐领了些鱼和肉过来,不如我们今晚弄一个你说过的‘合蒸肉’、‘庆余年’,你就当过年吧。” 江 慈也把对战事的担忧抛在脑后,那毕竟不是她能置词和改变的大势,她笑道:“好啊,我还从未在别的地方过新年,今日有阿影姐和阿雪妹子相陪,也算咱们有缘。” 五八、生死抉择 王朗此次发兵清剿,其决心和规模,远超过卫昭事先的估计。 流霞峰的激战,已进行了数日。二、三都司的主力坚守于山围之中,王朗派出的六万兵马久攻不下,王朗不顾伤未痊愈,亲自上阵,轮番攻击。 卫昭未料王朗重伤之下还如此强攻,无奈下也得应战,总得熬过今冬,待明春各方一起行事,方能缓过气来。 自华桓两国合约签订以后,他便知形势急迫,遂命教众在桐枫河以北不断挑起纷争,又在朝中暗使计谋,才使华朝将桐枫河以北疆域辖权交 予桓国一事拖至明春,就是不愿月落山脉被一分为二,那时再想统一族人,难上加难。 正因为此原因,他才不及等到明春,便于严冬返回月落山,刺伤王朗,将族长暗算,推了少族长上位,逐步将兵权掌于手中。原本想着王朗受伤后,只会小范围的“清剿”,只要自己率兵挺至明春,就可大功告成。 但王朗却在伤势未愈的情况下,亲率六万大军前来攻打流霞峰,实是让他预料不及。 他思虑再三,又与大都司等人反复商议,决定由他和大都司先率全族的主力五万人马前往流霞峰。让王朗以为月落族的主力全集中于流霞峰,诱其北行攻打飞鹤峡。 当王朗撤兵北行后,卫昭再率这五万人中的两万精兵赶到虎跳滩,而大都司洪夜则率两万人马布于虎跳滩下游的落凤滩,仅留一万人留守流霞峰。 卫昭又命坚守飞鹤峡的四都司在正月初八夜间假装败退,将王朗军力引往虎跳滩。 只要卫昭所率人马能在初八黎明之前赶到虎跳滩,当可布下雪阵,与四都司的人马前后夹击,给王朗以重创。 而王朗大军在虎跳滩遭到重创、北归之路被切断后,必想到东面的流霞峰其实兵力不足,定会沿落凤滩逃回长乐城,到时再在那处,让大都司与二都司的兵马予以合击,让其彻底溃败。 当卫昭和大都司率领的五万人马赶到流霞峰,这处的激战已进行得十分惨烈,二、三都司的人马伤亡较重,见圣教主和大都司终率大军赶到,山围子内一片欢呼。而此时,王朗手下头号大将徐密正率万余人如暴风骤雨般地奔上山坡,攻向石围。 卫昭看了一眼迎上来的二、三都司,也不多话,右手一摊,苏颜会意,递上弓箭。 卫昭大喝一声:“先锋军,随我来!” 他猿臂舒展,手抱满月,背挺青山,弯弓搭箭,身形跃出石围,卷起一带雪雾,手中劲箭如流星般逐一射出。“当当当”连声巨响,盾牌破碎,利箭激起漫天血雨,徐密身边士兵纷纷倒下,徐密左右挥舞长矛方才避过他这一轮箭势。 不待徐密收招,卫昭弹出背后长剑,剑气如同月华泻下,瞬间穿破数名华朝士兵的胸膛,无数血丝溅起,卫昭素袍染血,越显狰狞。他一路冲杀,带着先锋军千余人左冲右突,将徐密的万余人冲得阵脚大乱。 远处华朝大军之中,王朗脸色略显苍白,见那道白影如鬼魅般将自己的手下杀得无还手之力,不由皱了皱眉:“此人便是萧无瑕吗?” 他身边一人答道:“应该就是此人。” 王朗轻叹一声:“倒是个人才,可惜―――”他将令旗一举,号角声响,徐密的万余人如潮水般后退,数千名弓箭手上前,箭雨满天,射向石围前的卫昭和先锋军。 卫昭忽然大喝一声,震得所有人耳中一痛,趁这一刹那,他提剑逸出十余丈,剑气冷煞悲狂,自华朝箭兵之中杀出一条血路。 他再喝一声,身形如箭,跃向半空,落下时双手握剑斩下,如劈波斩浪,雄浑的剑气似水波一圈圈荡漾开去。箭兵后正急步退后的徐密手中长矛呛然落地,口中狂喷鲜血,向后飞出十余步,倒于雪地之中。 石围内外,两军将士,亲眼目睹他这如山如岳的一剑将徐密斩杀,瞠目结舌。待华朝官兵反应过来,卫昭已反身而退,如孤鸿掠影,自箭兵肩头疾点而过,落回先锋军阵中。 先锋军训练有素,举起盾牌,护着卫昭回到石围之后。此时,石围后的月落族人才发出如雷的喝彩声,而华朝官兵则士气受挫,默然回撤。 卫昭傲然立于石围之上,剑横身后,斜睨着敌阵,喝道:“王朗奸贼,我月落族人将血战到底,誓雪前耻!”他接过苏颜递上的弯弓,箭如流星,划破长空,直奔王朗帅旗。 王朗面色微变,右掌猛然击上旗杆,旗杆向右移出数尺,白翎箭带着风声自旗杆左侧呼啸而过,吓得帅旗后的士兵纷纷低头。 王朗盯着那孤傲的白色身影看了一阵,微微而笑:“也罢,先让你得意两日!”他将手一挥:“收兵!” 卫昭自石围上跃下,月落族人看着他的目光便如敬慕天神一般。他素袍之上血迹斑斑,那上面染的,都是仇敌的血,这血迹,让月落族人振奋不已。 卫昭将弓递给苏颜,向大都司洪夜道:“估计王朗入夜后会悄悄撤出主力赶往飞鹤峡,只待他一动,咱们也出发。” 大都司点点头,卫昭又转向二都司:“王朗必会留一部分人马在这处虚张声势,你也留些人应应景。其余的人,都于初八夜间赶到落凤滩,与大都司一起阻击王朗。” 二都司面色沉肃:“谨遵圣教主吩咐。” 天上云层闭月,卫昭素袍假面,带着两万精兵在无边无际的雪夜疾行。 据暗探传来的消息,入夜后,王朗便悄悄将主力后撤,直奔飞鹤峡。卫昭再派苏颜趁夜前去探营,确定王朗主力已撤走,便即刻和大都司各带两万人马,分别赶往虎跳滩和落凤滩。 由于月落山脉山高林密,积雪颇深,骏马名驹也无法在这雪夜奔行,故这次设伏于虎跳滩,全军并未骑马,只是步行前往。 这两万精兵是卫昭自各围子派来的士兵中挑选出来,由苏颜等人集中训练了十日,方才投入这次决定性的战役之中。 四周雪林冰山白茫茫一片,精兵们士气如虹,战意昂扬。卫昭却有些担忧大都司率领的两万人马能否守住落凤滩。王朗身经百战,即使在虎跳滩溃败,大都司的两万人马也不一定能敌得过他,只希望二都司能真正听从号令,将流霞峰的部分兵力抽出来驰援落凤滩,方有胜算。 他身形飘逸,在雪夜中疾行。苏俊、程盈盈跟在他身后,二人均黑巾蒙面,背后强弓利羽,苏颜则位于后军队末。两万人在雪地里宛如火龙,随着这白色身影向北蔓延。 五九、凤翔九霄 虎跳滩,索桥下,冰河缓缓移动,索桥边的大树上,江 慈缓缓闭上双眸。 晨陽自树间的缝隙透进来,江 慈猛然睁开双眼,咬咬牙,心中暗道:只有赌上一把了,月落之神,保佑我,保佑你的族人吧。 她提起全部真气,如一片羽毛般飘落于地。林间的华朝官兵尚未看清,她已步履欢快,步上索桥。 不知何时,她的竹簪已掉落,河风将她的乌发高高吹起。她凝望着索桥对面停住脚步的卫昭,边行边唱,歌声愉悦欢畅,仿如一位山村姑娘,清晨于山间清溪边,放声对歌。 “太陽出来照山坡,晨起来将鱼儿捉; 山对山来岩对岩,天上下雨落入河; 河水清清河水长,千里长河鱼几多; 妹妹我来捉几条,回家给我情哥哥; 只等月亮爬山坡,哥敲门来妹对歌。” 晨陽投射在她的身上,那百褶长裙上的凤凰随她的步伐宛如乘风而舞,她面色渐转苍白,嘴唇隐隐颤抖,歌声却仍镇定不变。 林间,华朝官兵们有些惊呆,许多人举起了手中弓箭,却因为长官没有下令,又齐转头望向董副将。 董副将脑中快速飞转:这少女不知从何处钻出,但看她背着包裹、步履轻松的样子,却象只是一个山村少女,清晨无意经过此处,若是贸然射杀她,岂不是明摆着告诉萧无瑕这边有人设伏? 如她真只是普通山村少女,只要她过了索桥,萧无瑕仍会按原计划过河,那时己方还是可以将他伏击。 可如若这少女是向萧无瑕示警,岂不是会令自己功亏一篑? 他脑中快速思考,权衡再三,终觉得不能射杀这少女,明着告诉萧无瑕有人设伏,反正她若是示警之人,眼下射杀她也迟了。遂轻声道:“等等看,情形不对,再将她射杀!” 卫昭站于索桥对面,静静望着江 慈一步步走来。 绚丽的晨陽铺于冰河之上,反射出耀目的光采。万千将士的注视之下,那个少女,乌发飘扬,裙裾轻卷。 她的歌声如同山间的百灵,婉转明媚,纯净无瑕。她从索桥那端行过来,脚步轻盈,她的脸庞宛如一块半透明的美玉,浸在晨陽之中,如秋水般的眸子凝在卫昭身上,不曾移动半分。 她走到索桥中央,歌声渐转高亮,调子一转,唱的竟是一首月落族的传统歌曲《明月歌》。 “日落西山兮月东升,长风浩荡兮月如钩; 梧桐引凤兮月半明,乌云遮天兮月半陰; 玉殿琼楼兮天月圆,清波起荡兮地月缺; 明月皎皎兮照我影,对孤影叹兮起清愁; 明月圆圆兮映我心,随白云飘兮去难归; 明月弯弯兮照万里,千万人泣兮思故乡。” 晨陽中,两万月落族人默默地看着她从索桥对面渐行渐近,而卫昭也终于听到她在曲词间隙发出的极快极轻的声音:“有埋伏!” 他眼帘轻轻一颤,面上神色保持不变,待江 慈再走近些,终抬眼望了望对岸。 林中,董副将听到江 慈在唱那句“千万人泣兮思故乡”时,咬音极重,便觉事情要糟,及至见卫昭往这边扫了一眼,知行迹败露,愤恨下抢过旁边之人手中的弓箭,吐气拉弓,黑翎箭呼啸而出,直射江 慈背心。 破空声一起,卫昭身形已动,直扑数丈外的江 慈,在利箭要射入江 慈后背的一刹那,将她抱住,滚倒在索桥之上。 寒风吹过,索桥翩翩翻翻,卫昭抱着江 慈眼见就要滚下索桥。苏俊疾扑而出,程盈盈同时掷出袖中软索,苏俊一手拽住软索,身形急飞,抓向卫昭。 电光火石之间,卫昭扭腰转身,左臂仍抱住江 慈,右手则借苏俊一拉之力,于半空之中腾跃后飞,白色身影如雁翔长空,落回阵前。 万千箭矢由对岸射来,月落族人齐声怒骂,盾牌手迅速上前,以盾牌掩护弓箭手还击。 卫昭迅速放下江 慈,剑起寒光,斩向索桥。苏俊程盈盈等人会意,在弓箭手的掩护下,齐齐挥剑,片刻后,索桥断裂,轰然倒向桐枫河对岸。 卫昭喝道:“箭队掩护,后队变前队,全速前进,赶往落凤滩!”他右臂舒展,揽上江 慈腰间,将她抛给程盈盈,身形如一道白箭,向东疾奔。 程盈盈牵住江 慈,随即跟上。月落族人乍逢剧变,却也不惊慌,队形井然,后队变前队,转向东面落凤滩方向急行。 河对面,董副将恨恨地掷下手中强弓,喝道:“传令下去,迅速赶回落凤滩!” 他言语厉然,但心中却知,己方是被月落族二都司的人暗放过流霞峰,又是沿桐枫河北面崎岖难行的秘道,提前数日出发,才赶到这虎跳滩设伏,要想抢在萧无瑕之前赶回落凤滩,实是难如登天。 江 慈被程盈盈拉着跟在卫昭身后急奔,她数日逃亡,一夜 未睡,刚才又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走了一遭,渐感虚脱,脚步踉跄,程盈盈大力将她拉住,才没有跌倒在地。 卫昭回头看了一眼,见大队伍被自己远远甩在身后,纵是内心焦虑,担忧着落凤滩的大都司洪夜及那两万人马,却也知着急无用。自己再武艺高强,一人赶到也是毫无用处。 他停住脚步,待程盈盈拉着江 慈奔近,右臂用力,托上江 慈腰间,江 慈在空中翻滚,落下时伏上他肩头。 卫昭背上多了一人,仍步履轻松,在雪地中行来宛若轻风拂过,身后两万将士提起全部气力,方能勉强跟上他的步伐。 寒风拂面,江 慈伏于卫昭背后,长发在风中飘卷,偶尔拂过卫昭面颊。 卫昭皱了皱眉,冷声道:“把你的头发拿开!” 江 慈有些赧然,忙将飘散的长发紧束于手心,这才发觉自己的包裹已落在索桥上,全身上下找不到一样可以束发的东西。 她想了想,撕下一截衣襟,将长发紧紧绑住。 卫昭急奔不停,忽问道:“为什么这样做?” 江 慈一愣,转而明白过来,沉默片刻,轻声道:“我偷听 到他们说,要血洗山海谷,屠谷三日,想到淡雪和梅影,就―――” 卫昭眼神渐转柔和,却未再说话。 落凤滩,位于月落山脉东部,流霞峰以西,桐枫河畔。 六十、红花碧玉 落凤滩一役,华朝与月落族各有伤亡,王朗率着残部与设伏于虎跳滩的人马会合后回到长乐城,未再西征。 二都司见王朗退兵,知大事不妙。此时他出卖族人的丑行败露,引起族内公愤。流霞峰驻军兵变,二都司带着亲信连夜逃走,被三都司率人于雪松岭捉返。 卫昭知王朗退兵后,必将请示太子和董学士,是否再度西剿,而朝廷要增兵前来,也需时日,己方当可有一段时间的喘息。那时冰雪消融,只要计谋得成,月落族便可暂保安宁。 他将兵力重新布署,派精兵驻扎于流霞峰与飞鹤峡,又派出暗探时刻打探王朗动向,方押着二都司,奉着大都司洪夜的灵柩返回山海谷。 此时,九位都司仅余五位,这几位均慑服于圣教主的神威,誓死追随,一力效忠,卫昭终将族内大权掌控于手心。 月落族此役虽然伤亡惨重,却也是近百年来首次将来“清剿”的华朝官兵赶回长乐城。以往华朝派兵“清剿”,纵是只有几千人,也长驱直入,烧杀抢掠,打得月落族人最后不得不以加纳贡物、献上族民为奴婢来求和。此次能将王朗六万大军赶回长乐城,实是上百年首次扬眉吐气。 卫昭知时机已到,趁族人士气高涨,民心向归,于族长和都司议政上提出,改革军政。 众人商议后,最后采纳六都司的提议,由圣教主出任圣将军一职,所有兵力均由圣将军一人统领指挥,集中于山海谷进行训练,再由其根据形势调派到各地。 而原先的各都司各收其属地的赋税制度也有所变革,死去的四位都司山围子的赋税由族长统一征收,余下的几位都司收上的税粮除保留一半作为己用外,其余均上缴至族内,作为养兵之用。 待诸事忙定,已是七日之后。接着又为大都司及阵亡将士进行了公祭,将二都司斩于祭台之上。 亲眼目睹大都司的灵柩下葬,二都司血洒祭台,万千族人伏地怮哭,卫昭身心疲倦,悄悄离开了公祭现场。 他缓缓行来,眼前不停闪现着落凤滩满地的尸首,遍地的血迹。夜风吹过,松树上响起融冰之声 ,数滴雪水滴上卫昭手背,他将雪水轻轻吮去,慢慢走向“雪梅院”。 江 慈随卫昭大军回到山海谷,仍住回了“雪梅院”。淡雪和梅影早听族人讲述她孤身过索桥、冒死示警、救族人于危难的事情,见她回来,将她抱住,放声大哭。 二人闭口不谈江 慈逃走一事,江 慈也知卫昭暂时还不会放自己自由,这回是她心甘情愿选择回来,也不后悔自己当日的决定,逃走的心隐隐淡去,安心在“雪梅院”中住下。 这夜,三人正在石屋内吃菜喝酒,卫昭走了进来,淡雪和梅影低头离开。 听得二人脚步声出了院子,院门轻轻关上,卫昭将面具取下,长吁一口气,坐于椅中,抓起桌上的酒壶,猛灌了几口。 江 慈那日战场上见卫昭抱着洪夜尸身仰天悲啸的情景,至今难以忘怀。知今夜公祭大都司,他内心伤痛。她静静地望着他,忽开口道:“三爷,你打算一直这么戴着面具过下去吗?” 卫昭并不回答,只是吃菜喝酒。江 慈也不再问,见他杯干,便替他满上。卫昭饮得几杯,望向她道:“你不要再想着逃走,到了春天,我自会将你送回华朝,送回给少君。” 江 慈面上一红,低下头去,轻声道:“我不回他那里,我要回我自己的家。” “你自己的家?在哪里?”卫昭忽来了兴趣。他只知江 慈是一个凭空冒出来的野丫头,却不知她究竟从何而来,家住何方,他也曾暗查过,但裴琰的手下口风十分紧,始终没有查到。 江 慈被他话语勾起了思乡之情,便将邓 家寨似天堂一般描述了一番,只是心中保持了几分警惕,始终没有说出邓 家寨的名称和具体位置。 卫昭静静听着,偶尔问上两句。江 慈说得兴起,将从小到大的趣事也一一讲述,待壶中之酒饮完,桌上菜肴皆尽,二人方才惊觉已是子夜时分。 卫昭伤痛之情略得缓解,戴上面具,淡淡道:“三日之后,是我月落族的新春日子,山海谷会举行集会,到时,我带你去看我们月落族的歌舞。” 正月十八,月落新春之日。 由于落凤滩刚经历过惨烈大战,为免族人触景生悲,今年的新春大集便移到了山海谷举行。 是夜,山海谷敲锣打鼓,灯火辉煌,人们庆祝新春来临,同时也祈祷春天降临后,在圣教主的带领下,月落族能上下一心,永远摆脱被奴役的日子。 一轮冰月悄悄挂上东天,山海谷笼在一片洁净的月色之中。月落族的姑娘们都穿上了盛装,头戴银饰,小伙子们则围着篝火吹笙跳舞,偶尔与姑娘们笑闹,一片欢声笑语。 江 慈穿上月落姑娘的节日裙装,坐于高台之上。卫昭转头间见她双唇在火光的照映下娇艳欲滴,那日清晨,她乌发高扬、身着凤裙走过索桥的样子浮现眼前,不由唤道:“小丫头。” 江 慈应了一声,侧头道:“三爷,什么事?” 卫昭的脸隐在假面之后,唯有一双眼眸似天上的寒星,盯着江 慈,问道:“你是华朝人,为什么要救我们月落族人?” 江 慈低下头,又抬头望向场地中央载歌载舞的人群,轻声道:“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我只觉得,华朝人是人,月落人也是人,为什么你们就一直要受别人的欺侮?也许,我那样做,能让死的人少一些,能让淡雪和梅影逃过一劫。” 卫昭眼神闪烁,过得一阵又问道:“那如果,将来我月落族再与华朝爆发战争,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是帮我们还是帮华朝?” 江 慈轻轻摇头:“我不知道,我只希望,大家永远不要再打仗,天下的百姓,都象兄弟姐妹一样,和睦融洽,你别欺负我,我也不欺负你,大家都有饭吃,有衣穿,那样该多好!” 卫昭仰头笑了几声,只觉这是自己生平听过最好笑,却也是最令人感到悲凉的话。他正待出言讥讽,却见数名年轻小伙拥着大都司的儿子洪杰过来。 洪杰是大都司的长子,年方十七,生得俊眉朗目,衬着已有些男子汉气概的身形,颇有几分英豪之气。 卫昭见洪杰走近,和声道:“阿杰,你怎么还没有回梦泽谷?” 洪杰向卫昭行礼:“圣教主,阿爸曾对我说过,要我跟着您,为解救我月落一族戮力效命。我不回梦泽谷,我要跟着您,为阿爸报仇。” 六一、暗流汹涌 毓芳宫内,帐舞蟠龙,帘飞彩凤,殿内设了火盆,焚了百合之香,加上各位诰命的脂粉香,盈香飘散一室。 皇亲命妇们按品阶而立,向皇贵妃高氏行大礼。高贵妃乃庄王生母,虽已过四十,却保养得十分好,望去不过三十如许,着明黄色大袖礼服,雍容华贵。 她面上带着柔和而端庄的微笑,声音如春风般拂过殿堂:“本宫谨代圣上受礼,都起来吧。” 她含笑望着殿内诸命妇,和声道:“大家不用拘礼,本宫正想与各位叙叙家常,也解解闷。” 诸命妇纷纷站起,有与高贵妃熟络的便趋身近前,说着讨巧的话,其余之人在殿内各依亲好,散围而坐,莺声燕语,热闹非常。 一轮寒暄之后,便是皇家赐宴,待宴会结束,已是入夜时分,各命妇向高贵妃行礼告退。高贵妃含笑点头,看到容国夫人退出殿堂,犹豫了一下,终没有发话。 裴夫人在漱霞的轻扶下低头而行,眼见就要踏出西华门,一名内侍喘气追了上来:“容国夫人请留步!” 裴夫人回转身,内侍行了一礼:“请容国夫人随小的来。” 裴夫人也不问话,看了看漱霞,漱霞会意,留在原地。裴夫人随着那内侍转过数重宫殿,数道长廊,再过一个园子,在一处宫殿前停住脚步。 内侍回身躬腰:“请夫人暂候,小的进去禀报一声。” 裴夫人微微点头,内侍弯腰进殿。裴夫人秀眸流波,望向宫殿四周,只见檐下宫灯溢彩,玉柱生辉,就连脚踏着的玉石台阶都似照得出人影来,她不由微微一笑。 脚步声纷沓响起,三名少年由远处而来,俱生得清秀俊逸,一名内侍领着他们,边行边轻声道:“都记下了吗?” 三人皆怯声道:“是,记住了。” 裴夫人见他们行至面前,身形微转避开,内侍入殿,不多时出来,挥了挥手,又将三名少年原路带走。 裴夫人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浅笑,先前那名内侍出殿,行至她面前轻声道:“夫人请。” 殿门在身后徐徐关上,裴夫人迈过高高的门槛,转向东暖阁。烛光将她盈盈身姿拉成一道长长的影子,皇帝被这身影晃了一下眼,微笑着转身:“玉蝶来了。” 裴夫人欲待行礼,皇帝过来将她拉起,却没有放手:“玉蝶,朕难得见你一面,不要这般多礼。” 裴夫人垂头道:“臣妇当不起圣恩,只怕碍着皇上。” 皇帝有些尴尬,松开手,退后一步,自嘲似地笑了笑:“倒让玉蝶见笑了。” 裴夫人星眸在皇帝面容上停驻,樱唇轻吐,语气似怨似嗔,还有着几分惆怅:“皇上是九五至尊,以后还是唤臣妇的诰封吧。玉蝶,二十多年前,便已经死了。” 皇帝眼神扫过她腰间系着的那对翡翠玉蝶,微微一笑:“可在朕心中,你还是原来的模样。上次相府见你,许多话没有来得及说,咱们今天好好说说话。” 裴夫人似是依依不舍地移开目光,幽幽道:“二十多年,人是会变的,就是大哥您,不也变了吗?” 皇帝似被她这声“大哥”唤起了遥远的回忆,轻叹一声:“玉蝶,朕知道你怨朕,子敬对朕立功颇丰,但他与易寒是公平搏斗,朕也无能为力。” “我倒不是为这个怨皇上。”裴夫人垂下头去,话语渐低:“皇上心中装着的是国家社稷,即使留着一个角落,装着的也是,是,是那些―――”她眼神望向殿外,紧抿嘴唇,没有再说下去。 皇帝呵呵大笑,笑罢摇头道:“玉蝶和那些孩子们致什么气,他们不过是些小玩意,朕用来解解闷罢了。” 裴夫人低头不语,右手手指轻捻着腰间翡翠玉蝶,烛光投在她的身上,晕出一圈柔和的黄光。 皇帝有些激动,便欲上前,想起心头那事,又压下冲动。 他低叹一声:“玉蝶,朕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不说朝中,就是这后宫,也叫朕不省心。个个女子争奇斗艳,竞相献媚,你道她们是真心待朕?背后不定是哪方塞进宫里来的。朕若是宠 幸了她们,又要封妃又得荫亲,还得防着她们身后的人将这宫中弄得乌烟瘴气。 “倒是这些孩子,令朕省心,烦的时候拿他们解解闷,既不需册封荫亲,也不需防着他们,更不怕翻上天去,大不了打发出宫就是。象三郎那般资质出众的,还可以教教他武功,拿来用一用。” 裴夫人沉默不语,良久低声道:“是,倒是玉蝶想错了。” 皇帝笑了笑:“不说这些了,倒忘了叫你来,主要是想问问少君伤势如何?朕这心里,牵挂着他,便当牵挂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 裴夫人微微垂头,粉颈柔媚,让皇帝心中一荡,耳边听得她轻声回道:“劳皇上挂念,琰儿伤上加伤,内功损耗太重,至今不能下床 ,前日有信来,怕是要养到四月份才会有好转。” 皇帝眉头紧皱:“怎么会伤得这么重?朕还想着叫他回朝,帮朕一把。” 裴夫人低低道:“他们父子,都没这个命。臣妇是命苦之人,当年子敬离世,臣妇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赶回长风山庄,他都已经入―――”她话语渐低,终至无声。 皇帝也有些难过,叹道:“是啊,当年子敬去得突然,朕也没能见他最后一面。”他步到裴夫人身前,缓缓道:“朕想赦子放回京,等少君伤愈归来,你们裴氏一门,也好团 聚。” 裴夫人幽幽看了皇帝一眼:“皇上这话,倒让臣妇有些不好回话,臣妇乃孀居之人―――” 皇帝哈哈大笑:“你瞧朕,总以为是二十多年前!” 裴夫人抿嘴一笑:“不过皇上这么一说,玉蝶倒真想起当年的事情来了。要说皇上和他兄弟俩,倒还是皇上胜出几分。最不成材的,就是子放了,只会给您添乱。这么多年,我也懒得理他,只听琰儿说他在幽州天天下棋钓鱼,胖了很多。倒不知再见到他,能不能认出来。” 皇帝笑道:“既是如此,朕明日就下旨,赦子放回京,给他派个闲差事,也不让他太过自在。” 裴夫人盈盈行了一礼:“还得请皇上另发宅子给子放居住,免得落了话柄。” “那是自然。”皇帝笑着步近,拉起裴夫人的双手。 长风山庄,东阁内,裴琰看着手中密报,笑得极为畅快。 六二、冬去春来 正月二十七,江 慈站于廊下,仰面看着廊檐上不断滴下的雪水,再看着这些雪水和着院中融化的积雪流入沟渠之中,流向院门旁的小涵洞,脸上露出浅浅的笑。 严冬终于过去,冰雪消融,春天,终于到了。 “雪梅院”外,山围子的孩童们追逐玩闹,嬉笑声随风吹入院中,江 慈不由有些心痒。淡雪从屋中出来,见她神色,微笑道:“要不,咱们也去玩玩?” 这些日子,卫昭每夜过来,与江 慈说说话,两人偶尔喝喝酒,绝大多数时候是江 慈讲,卫昭听。江 慈也不明白卫昭为何对自己在邓 家寨的生活那般感兴趣,只得搜肠刮肚,将自己这十七年的生活详细讲述了一遍。 应是卫昭下了令,对她的看守放松了许多,她也可以出“雪梅院”,在山海谷内游玩,只是需得淡雪和梅影陪同。 卫昭看出江 慈与淡雪梅影极为投契,发下话,说江 慈若是逃走,便要将淡雪梅影处死,江 慈知他掌握了自己心软的弱点,索性绝了逃走之念。 卫昭既不再将她当囚犯一般禁锢,这山海谷的月落族人便对江 慈十分热情。他们感念她冒死救了月落一族,俱是笑脸相迎,果品、野物不断送入“雪梅院”中,不时有年轻人托淡雪或梅影送来一朵红花,让江 慈哭笑不得。 三人出了院门,见一群幼童正在小树林边玩着抛石子的游戏。他们在石子上拴上一块红绸布,用力抛上去,看谁抛的绸带能挂在树上,而且挂得最高,谁便胜出。 江 慈从未见过这种玩法,童心大发,接过一个孩童手中的绸带,绑上一颗石子,用力向树上抛去。眼见那红绸就要垂在树枝之上,却又被石子的重量带得滑下,掉落于地。 她笑着拾起绸带,再度抛上,还是没有成功。正待再抛,见淡雪向自己挤了挤眼。江 慈不明,又见她努努嘴,回过头,见那夜向自己送出红花的洪杰正神色腼腆的走过来,一慌神,便往淡雪和梅影身后躲去。 洪杰对江 姑娘有意一事,早已传遍整个山海谷。幼童们见他过来,轰地围拥在他身边,发出促狭的笑闹声,更有调皮的将洪杰向前推搡,口中叫道:“快抱新娘子回去!” 江 慈早知月落族民风纯朴,不拘礼节,她虽是大方之人,却也禁不得众人这般调笑,躲在淡雪和梅影身后,拉着她二人衣襟,往雪梅院一步步退去。 洪杰忍了十日,每过一日,那明丽的面容便在心中深了一分,让他坐立难安。这日,他终于鼓起勇气来到雪梅院前,不理众人的调笑,准备再度向江 慈送出红花,却见她躲在淡雪梅影身后不肯出来,心中焦急,大步向前。 江 慈探头见洪杰面红耳赤,眼神亮得令人心惊,吓得“啊”的一声,转身就跑,跑出十来步,撞入一人怀中。 她的额头撞上那人的下巴,痛呼出声,揉着额头,见卫昭正负手站于面前。他凌厉的眼神一扫,幼童们一哄散至远处,洪杰也停住了脚步。 江 慈如见救星,长舒了一口气,堆起笑脸向卫昭道:“圣教主来了,我正找您有事。”说着拉住卫昭袍袖,往雪梅院走去。 卫昭任她拉扯,随她进了雪梅院。 洪杰呆立原地,望着手中的红花,无比失落。淡雪见他可怜,有些不忍,轻声道:“给我吧,我帮你给她。” 江 慈用力将院门关上,道:“好险!” 她转过身,正好对上卫昭的视线,见那双黑深闪亮的眸子中,自己如同两个小小的水晶人儿,不由有些窘迫,面颊便红了一红。 卫昭嘴角微微勾起:“你不是找我有事吗?什么事,本教主听着。” 江 慈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难受,往石屋中一钻,重重将栊门关上。 卫昭拉门进来,江 慈越发不好意思,情急下见屋内有些衣物未洗,手忙脚乱的抱起衣物放至院中的木盆中,从井中打了水,用力搓洗。 卫昭斜靠于廊下的木柱,静静看着她将衣物洗干净,用力拧干,晾在院中的竹篙上,不发一言。 江 慈将衣物晾好,转过身,见卫昭还在廊下,堆笑道:“三爷今天挺闲的嘛。” 卫昭淡淡道:“这么多人惦记着你,看来这山海谷,你不能住下去了。” 江 慈心中一惊,不知他又打什么主意,平静地望向他:“反正我跳不出三爷的手掌心,三爷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卫昭望向如洗的蓝天:“走吧,院外的人应该都散了。” 江 慈跟在他身后,连声问道:“去哪里?” 卫昭不答,带着她直奔正围子。平叔早牵着马在那等候,卫昭纵身上马,江 慈忙也翻身上了另一匹马。卫昭扬鞭轻喝,骏马踏出一线尘烟,待淡雪和梅影奔来,三骑已绝尘而去。 江 慈跟着卫昭,纵马疾驰,山间初春的景色从眼前掠过。 远处的山尖,还有些薄雪没有彻底融化,但山腰和山脚的小树已绽出嫩芽,微风拂过,带着一股初春的清香,孩童们在山野中嬉戏打闹,偶尔还有嘹亮的山歌响起。 这一切,让她想起遥远的邓 家寨,这些景象,无比熟悉,自有记忆起便一直陪伴自己长大,她有些贪恋这景色,马速便慢了下来。 卫昭策马奔出很远,又回转来,在江 慈马前十余步处勒住缰绳:“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别误了爷的行程!” 江 慈不答,低下头去,卫昭见她眼角似有泪渍,皱了皱眉:“怎么了?” 江 慈想起邓 家寨的那个小院,那鸡圈、兔舍,门前的大榕树,还有自己去年栽下的桔树,播下的云萝花种子,越发心酸,强自忍住泪水,轻喝一声,策马由卫昭身边奔过。 卫昭扬鞭赶上,路边有月落族人认出他来,向他下拜行礼,他也不理会,盯着江 慈看了一阵,哂笑道:“想家了?” 江 慈被他猜中心事,只得点了点头,又觉在他面前哭泣实是丢脸之至,扭过头去。 卫昭笑道:“谁让你贪玩,不知天高地厚,一个人到江湖上游荡,还敢跑到长风山庄去看热闹!” 江 慈有些恼怒,转回头瞪着他:“还不是因为你!若是你不把我当挡箭牌,我也不用受这些苦!” 卫昭斜睨着江 慈:“谁让你去爬树的?我比你先到那处,你擅闯我的禁地,可怪不得我!” 江 慈想起自己这半年来的辛酸和苦痛皆由眼前这人而起,恨意涌上,也顾不了太多,抽出脚蹬中的右足,便往卫昭身上踹去。 六三、惊天颦鼓 这略带魅惑的声音让江 慈脑中有些迷糊,她愣了片刻方想明白卫昭所问何意,“啊”了一声,见卫昭越贴越近,忙摆手道:“我,我没杀过人。” 卫昭右手一僵,自江 慈面颊慢慢收回。他望着她有些慌张的神情,忽然大笑。江 慈恼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卫昭笑得有些岔气,再咳数声,斜睨着江 慈道:“那为什么不趁机逃走呢?你不是一直想尽办法要逃的吗?” 江 慈想了想,调皮心起,微笑道:“我想倒是想逃,可又不认识路,总得等你醒来,问问路才行。” 卫昭看着她唇边隐现的酒窝,笑声渐低,戴上面具,站了起来:“走吧。” 江 慈跟上,又转身去拿地上火堆中的松枝。卫昭道:“不用了,我看得见。” “可我看不见。” 卫昭忽然转身,江 慈只觉左手一凉,已被他牵着往前而行。 寂静的夜,初春的风,山间的鸟鸣,以及,握住自己的那份冰凉,让江 慈不忍抽出手来。这青石小道,似乎很长,长得看不到尽头,又似乎太短,转眼便见到了屋舍殿堂中的烛光。 两人都未说话,直到平叔执着灯笼出现在面前,卫昭方松开江 慈,淡淡道:“平叔怎么不早些歇着?” “不知少爷要将这丫头安顿在何处歇宿,我来请示一下。” “就让她睡我的外间吧,夜里也好有人端茶递水。” 平叔看了看江 慈,轻声道:“是。” 这夜,江 慈怎么也无法入睡,辗转反侧,思绪纷纭。直到天蒙蒙亮,实在累极,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轻轻的脚步声由内间至外间,在江 慈床 前停住,过得一阵,才逐渐消失在门口。 江 慈直睡到天透亮,晨光穿过青色窗纱,投在她的脸上,方才醒转。她奔到内室,见卫昭早已出去,匆匆洗漱,正待拉门而出,平叔走了进来。 江 慈笑道:“平叔早!” 平叔微笑着递给江 慈一碟糕点:“饿了吧?少爷让我为你准备的。” 江 慈正有些肚饿,忙双手接过:“谢谢平叔。”吃得一阵,笑道:“平叔,你对三爷真好。对了,你有没有孩子的?” 平叔的目光似有些慈祥:“在我心中,少爷就是我的孩子。” 江 慈点头笑道:“那就好,你家少爷,也挺不容易的,我看他―――”话未说完,她脑中逐渐眩晕,扶着桌子倒于地上。 平叔低头凝望着江 慈如果子般娇嫩的面容,语气冰冷:“小丫头,我绝不能再留你在少爷身边了。”他俯身将江 慈抱起,放入一个大麻袋中,身形微闪,扛着麻袋直奔后山。 星月谷后山,有数十根石柱,高矮不一,柱上均刻着星月图案,乃星月教上百年来举行祭祀的地方。 平叔扛着麻袋奔到最矮的一根石柱旁,用心听了片刻,知附近无人,遂运力将那石柱左右旋了数圈,石柱前方十步处的一块青石板缓缓向下沉,露出一个地洞来。 平叔纵身跳入地洞,沿地道不断向下,直到进入宏大的地宫,方松了一口气。他将江 慈从麻袋中放出来,把她搬到石椅上放下,看着她熟睡的面容,冷声道:“小丫头,看在你还有用,我不取你性命。但若再留你在少爷身边,老教主的一片苦心岂不白费?你老实在这儿呆着,饿不死你的。” 他得意地笑了笑,仍旧从地道而出,移回青石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走向星月谷。 刚走出数步,他面色微变,不敢看前方卫昭冷冽的眼神,垂下头去。 卫昭负手立于风中,平静地看着平叔,语调很淡:“平叔,你今年也有五十了吧,不知还受不受得住杖刑。” 平叔咬咬牙,跪落于卫昭身前,沉声道:“平无伤违反教规,擅入地宫,请教主按教规处置。但那丫头,绝不能再留。” “她是裴琰的女人,我还要将她还给裴琰,岂能伤她性命?”卫昭默然半晌,艰难开口。 “小的也不是要伤她性命,只是暂时将她关在地宫中,待裴琰依咱们计划行事,小的自会将这丫头送还给他。” 轻风徐徐,悄无声息地卷起卫昭的乌发。他神色淡然的将落于长发上的一片树叶拈起,将那树叶慢慢的揉搓,直到绿色的汁液染满手指,方轻声道:“平叔,我好不容易才弄明白裴琰为什么会对这丫头动心,正准备找几个心性相近的女子想办法送到裴琰身边―――” 平叔猛然抬头:“少爷,老教主一片苦心,大小姐也在天上看着少爷,还请少爷斩断心中一切情孽欲念,以我月落立国大业为重!” 卫昭微微一震,觉自己的手指凉得有些难受,低声道:“平叔,你错了,我并没有―――” “少爷,小的只怕,你将来会舍不得将她还给裴琰,更怕你还会将她一直带在身边。少爷若是动了□,又怎能从容面对那老贼?!她与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的人,会误了少爷的大业的。” 卫昭沉默片刻,笑了笑,淡淡道:“平叔,你觉得,在我心中,你和她谁更重要?” 平叔犹豫了一下,轻声道:“现下,当还是小的重要些,但将来,就说不准了。” 卫昭神情淡漠,负手望天:“你擅入地宫,便当以教规处置,我不会对你讲任何情面,而且还会加重责罚你。你等下去萧护法那里领四十刑杖,还有,你那条左臂,就不要再用了。” 平叔一愣,转而大喜,磕头道:“是,少爷。”他力贯左臂,“啪”地拍向身侧的一根石柱,闷声痛哼,左臂无力垂下,他却笑着站了起来。 卫昭转身:“将那丫头抱出来吧,还得我去将她还给裴琰,时机若是成熟,我也该露出真容,与他正面协商了。” 平叔痛得额头汗珠涔涔而下,却笑得极为愉悦,任左臂垂于身边,启动机关,跳入地宫,将江 慈抱了出来,递给卫昭。 卫昭并不看向江 慈,负手前行:“我启程时你再交 给我吧。” 平叔负着一人,左臂垂下,跟在卫昭身后,语气隐含担忧:“少爷,现在一定要回那里吗?” “是。”卫昭平静道:“现在我们只是走出了第一步,族内是平定了,但立国还不到时候。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我还得与那老贼虚与委蛇。不把这池水彻底搅浑,我们即使立了国,也没办法在两个大国间生存下去。” 六四、闲花落地 六四 、闲花落地华朝承熹五年正月三十日,原定远大将军薄云山发布檄文,奉故景王之幼子为肃帝,领讨逆大将军一职,策十万人马于陇州起事。 同日,讨逆大将军麾下张之诚、易良率六万军马攻下郑郡与新郡。 其后三日,讨逆大将军薄云山亲率中军,张之诚率左军,易良率右军,分别攻破明山府、秦州、卫州、微州。 二月四日夜,小镜河决堤,阻薄云山南下之路。 长风骑宁剑瑜部溃败,退守娄山以西及小镜河以南。双方大军对峙于小镜河及娄山。 入夜后,空中云层渐厚,和着夜风的湿漉之意,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延晖殿中,重臣们个个神色凝重,烛花轻爆,惊得数人面无血色。 总管太监陶紫竹尖细的声音在殿内回响,他手中的檄文隐隐颤栗,不时偷眼望向宝座上面色冷峻的皇帝,声音越来越低: “讨逆大将军薄云山,奉正统肃帝诏令,谨以大义布告天下:伪成帝豺狼成性,以诈谋生承大统,罪恶盈天,人神共愤。其泯灭天伦,谋害先帝,伪造遗诏,罪之一也;矫诏杀弟,涂炭生灵,罪之二也;残害忠良,诛戮先帝大臣,罪之三也;政繁赋重,细税惨苛,民怨弥重,毫不知恤,罪之四也;宠 信奸佞,婬狎娈童,令弄臣斗筲,咸居显职,罪之――― 皇帝面色铁青,猛然抓起龙案上的玉镇纸,向陶紫竹砸去,陶紫竹不敢闪避,额头鲜血汩汩而出,滴落在檄文之上。殿内众臣齐齐拜伏于地:“皇上息怒!臣等罪该万死!” 皇帝怒火腾腾,用力将龙案掀翻,背着手在銮台上急急走来走去,额上青筋隐现:“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朕看你们死一万遍都不够!” 他越想越气,大步走下銮台,一脚踹向兵部尚书邵子和:“薄云山谋反,你兵部便如同瞎子聋子,竟一点风声都没有,都死了不成?!” 邵子和叩头不止:“皇上息怒,请保重龙体!” 皇帝指着他,手指颤抖:“就算他薄云山密谋造反,你不知情,那新郡郑郡一日之内便被攻破,你这个兵部尚书,还有何话说?!” 邵子和虽吓得肝胆俱裂,也只得强撑着一口气道:“回皇上,新郡和郑郡驻扎的是长风骑,可年关前后,桓国屡派散兵游骑在成郡一带过境騷扰,为防桓国大举来袭,宁剑瑜宁将军请示过兵部,将那处的一半驻军往成郡调防,所以才――-” “那明山府、秦州、卫州、微州呢?!”皇帝厉声道,他将手中紧攥着的紧急军报掷到邵子和的身上:“逆贼破了新郡、郑郡,三日内又拿下明山府、秦州、卫州、微州,当地的驻兵都死了吗?若不是卫昭带人冒死决了小镜河,阻了逆贼南下的路,只怕他现在就要打到京城来了!” 想起被逆军重伤后跌落小镜河、生死不明的卫昭,还有他让光明司卫易五突破重围送至洛州的血书及军情,皇帝心中隐隐作痛,再踹了邵子和一脚。 董学士面色凝重,上前道:“皇上,还请息怒,保重龙体!” 皇帝向来对董学士颇为敬重,听他相劝,也觉自己今日有些心浮气躁,压□内翻腾的真气,再横了眼邵子和,回转龙座之中。 董学士道:“皇上,眼下逆贼气焰高炽,一路攻了数个州府,但那是他们预谋在先,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我们并不需过度惊慌。唯今之计,臣请皇上下旨,命长风骑死守娄山和小镜河,同时调济北高成的人马过去支援,再从京畿一带调人马北上小镜河设防。” 皇帝逐渐恢复理智,点头道:“董卿所言极是,即刻拟旨,令宁剑瑜死守小镜河和西面的娄山,速调济北高成的五万人马向东支援娄山,驻扎在祈山关的人马即刻北上,设防小镜河以南,决不能让逆贼过小镜河!” 他顿了顿道:“令谕中加一点,命各部在小镜河沿线查访卫昭下落,一旦将他救下,速速送回京城!” 殿内众人见皇帝怒火渐消,稍稍松了口气,右相陶行德道:“皇上,得查查是谁勾结了逆贼,让逆贼将朝中派在陇州的暗探全部斩杀,还累得卫昭卫大人暗查失败,暴露行踪,被其追杀。” 皇帝道:“嗯,朝中一定有人和逆贼暗中勾结,刑部给我将朝中臣工细细的查一遍,任何人都不要放过!” 静王上前道:“父皇,依儿臣之见,还得防着桓国趁乱南下。” 皇帝沉吟道:“是得防着桓国撕毁和约,趁人之危。看来成郡的长风骑不宜全部调回,这样吧,从王朗那里抽三万人马,赶往娄山。” 太子无奈地看了看董学士,董学士微微摇了摇头。 皇帝目光扫过陶紫竹手中的檄文,冷笑一声:“他薄云山有胆谋逆,没胆子自己称王称帝,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野种,冒充逆王的儿子!” 众臣均不敢接话,二十多年前的“逆王之乱”牵扯甚广,当年的景王虽被满门处死,但其生前妃嫔众多,也素有风流 之名,若说还有子嗣留在世上,倒非绝无可能的事情,只是薄公现在推出来的这个所谓“肃帝”是否真的是当年景王的血脉,就无人知晓了。 皇帝却突然想起一事,面色大变,道:“立刻传旨,封闭城门,速宣岳藩世子进宫!” 庄王眼前一阵眩晕,血色尽失,喃喃道:“父皇,只怕迟了―――” 皇帝怒道:“什么迟了!” 庄王跪下磕头:“父皇息怒。今日岳世子来约儿臣去红枫山打猎,儿臣因为有公务,便推却了。但二表弟他,他性喜狩猎,心痒下便与岳世子于辰时出了城―――” 皇帝气得说不出话来,庄王生母高氏一族为河西世族,历代皇后贵妃出自高氏一门的不计其数,自己登基之后,便是借助高氏的势力保持着政局的平衡。但近年来,高氏气焰愈盛,庄王口中的“二表弟”便是横行河西的“高霸王”。此次他上京为自己贺寿,已抢了数位民女,打伤十余路人,刑部对其睁只眼闭只眼,自己也当从来不知。未料他竟于这关键时候将身为质子的岳藩世子带出了京城,实是坏了大事。 庄王知事情要糟,使了个眼色给陶行德,陶行德忙转向禁卫军指挥使姜远道:“快,速速出城缉拿岳景隆!” 姜远望向皇帝,皇帝已无力说话,只是挥了挥手,姜远急步出了大殿。 皇帝坐于宝座上,待心情稍稍平静,方转向户部尚书徐锻:“现在库银和库粮还有多少?” 六五、玉泉惊变 天气慢慢转暖,春风也渐转柔和,马蹄历落,车轮滚滚。 江 慈放下车帘,回过头道:“三爷,咱们这是去哪?” 卫昭眼神冷如冰霜,看了她一眼,又凝在手中的书上。江 慈心中暗叹,不再说话,右手不自觉地抚上左手,低下头去。 马车内有点沉闷,江 慈四处看了看,拿起卫昭身侧一本《怀古集》,卫昭再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忙又放下。卫昭也不说话,靠上软垫,将面目隐于书后。 江 慈笑了笑,仍旧拿起那本《怀古集》,细细读来,忽见其中一首《陽州怀古》,师父曾手把手教自己写过的那句“潇水瑟瑟转眼过,五弦难尽万古愁”跳入眼帘,眼窝一热,忙转头掀开车帘,车外的春光 虽清新明媚,却止不住她汹涌而出的泪水。 卫昭手中的书缓缓放下,看着江 慈的侧面,摇了摇头,又用书遮住面容。 江 慈难过一阵,便又强行把忧愁压在心底。入夜之后投店,她便恍若没事人一般,吃饭洗漱,还哼上了小曲。 卫昭还是沉默不语,只是听到江 慈的歌声时,才抬眼看了看她。 江 慈洗漱完毕,卷起床 上的一床 棉被,在床 前的脚踏上躺下,笑道:“三爷太小气,也不肯多出一间房钱,是不是怕我夜里逃走?” 卫昭取下面具,和衣躺在床 上,淡淡道:“你逃到哪里,我都能把你抓回来。” 江 慈有点好奇:“为什么?” 卫昭右掌轻扬,烛火随风而灭,他望着头顶青纱帐顶,忍不住微笑,语气却仍冰冷:“你认为,我会告诉你吗?” 江 慈不再问,裹好被子,合目而睡。 初春的夜还有着几分寒意,江 慈睡在冷硬的脚踏上,又只盖一层薄薄的棉被,便觉有些冷。到了后半夜轻咳几声,鼻息渐重,清早起来头昏脑重,连打了数个喷嚏,待洗漱完毕,已是咳嗽连连。 卫昭正端坐于床 上运气,听到江 慈咳嗽之声 ,睁开眼来看了看,又闭上眼睛。 小二敲门,江 慈将早点接了进来,摆在桌上,觉喉间难受,毫无食欲,回头道:“三爷,吃饭了。”依旧在脚踏上坐下。 卫昭静静吃着,见江 慈仍未过来,抬头道:“你怎么不吃?” 江 慈双颊通红,依在床 边,无力道:“我不饿,不想吃。” 卫昭过来探了探她的额头,眉头皱了一下,戴上面具和青纱帽,转身出了房门。江 慈也不知他去哪里,不敢出房,迷迷糊糊依在床 边,似睡非睡。 不知过了多久,口中有股浓烈的苦味,江 慈惊醒,见卫昭正掐住自己的面颊,往嘴里灌药,她被迫喝下这大碗苦药,呛得眼泪鼻涕齐流。 卫昭将碗一撂,冷冷道:“起来,别误了行程!” 江 慈无力爬起,跟在他身后上了马车,过得半个时辰,身上渐渐发汗,鼻塞也有些减轻,知那药发挥效力,不由望向卫昭,轻声道:“谢谢三爷!” 卫昭视线仍凝在书上,并不抬头:“不要谢我,我只是怕你病倒,误了事情!”他从身后取出一个布囊,丢给江 慈。 江 慈打开布囊,里面竟是几个馒头,她寒意渐去,正觉有些肚饿,抬头向卫昭笑了一笑:“三爷虽不爱听,我还是要说声多谢。”说完大口咬着馒头。 卫昭慢慢抬起头来,注视着江 慈,见她吃得有些急,终忍不住道:“你慢些吃。” 江 慈有些赧然,转过身去。卫昭长久凝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发觉,她的身形,竟比去年初见时,瘦削了许多。 这日马车行得极快,终于天黑之前,进了玉间府。 江 慈透过车帘的缝隙,见到城门上那三个大字“玉间府”,不由有些兴奋,拍了拍卫昭的手:“三爷,到了玉间府了。” “废话。” 江 慈也觉好笑,道:“我听人说,玉间府的小西山有道‘玉龙泉’,如果人们在夜半时分,能听到那泉水唱歌,便会从此一生安宁,再无苦难。” 卫昭哂笑:“无稽之谈,你也信。” 江 慈面上一红,卫昭看得清楚,语气有些不屑:“你这好奇心重的毛病迟早害了你。” 江 慈嘟囔道:“这不已经害了吗?” 马车在城中穿过,又拐来拐去,天色全黑,方在一条小巷深处停住。 听得马夫的脚步声远去,卫昭如幽灵般闪下马车,江 慈跟着跳下,卫昭顺手牵住她,由墙头跃过,落于一院落之中。 院落不大,房舍不过五六间,廊下挂着盏红色的灯笼。院中藤萝轻垂,架下几张青石板凳,凳前一带迎春花。初月的光辉和着灯光轻轻投在嫩黄的迎春花上,迷蒙中流动着淡淡的清新。 江 慈极喜爱那一带迎春花,挣脱卫昭的手步过去细看,回头笑道:“三爷,这是哪里?” 卫昭望着她的笑容,眼神微闪,听到院外传来轻微的叩击声,倏然转身,寒声道:“进来吧。” 蒙着轻纱的苗条女子进来,江 慈笑道:“你是大圣姑还是小圣姑?” 程潇潇对江 慈极有好感,悄悄对她伸出两个手指,江 慈会心一笑。程潇潇在卫昭身前跪下:“参见教主。” “说吧。” “是,姐姐和小庆德王正在‘乘风阁’饮酒,完了后,姐姐会将他引去‘玉龙泉’,估计戌时末可以到达。” 卫昭伸出右手,程潇潇忙从身后包裹中取出黑色夜行衣递给他。 卫昭顺手将自己的素袍和内衫除下,程潇潇正好望上他赤祼的前胸,双颊顿时红透,眼神却没有移开半分。 卫昭穿上夜行衣,程潇潇见他前襟未扣上,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卫昭右手猛然推出,程潇潇被推倒在地,清醒过来,忙跪于地上,全身隐隐颤抖。 江 慈走过去欲将程潇潇扶起,程潇潇却不敢起身。 卫昭见江 慈对自己板着脸,便冷声道:“起来吧。” 程潇潇站起,卫昭道:“过一个时辰,你和老林将她带到城外的十里坡等我。我们走后,你和盈盈留意一下近段时间武林中死伤的人,看看是不是南宫珏下的手。议事堂不久肯定要召开会议协调纠纷,你们的任务就是将水搅得越浑越好。” 江 慈“啊”的一声,脑中如有闪电划过,指着程潇潇道:“原来是你们!” 六六、敲棋待君 江 慈转过身,这才见卫昭肋下剑伤殷然,肩头还插着一根黑翎长箭,无力靠于车壁上。 她大惊之下忙扑过去将他扶到榻上躺下,卫昭轻声道:“榻下有伤药。” 江 慈忙俯身从榻下取出伤药,见一应物事齐全,心中稍安。她随崔亮多时,于包扎伤口也学了几分,撕开卫昭的夜行衣,看了看剑伤,所幸伤得并不太深,便用药酒将伤口清洗干净,敷上伤药,包扎妥当。 她再看向卫昭肩头的长箭,不禁有些害怕,毕竟从小到大,还从未为人拔过长箭。卫昭睁开眼,见她面上犹豫神色,将头上面具取下,喘气笑道:“怎么?害怕了?” 车内,悬着的小灯笼摇摇晃晃,映得卫昭面容明明暗暗,一时仿似盛开的雪莲,一时又如地狱中步出的修罗。 江 慈咬咬牙,双手握上长箭,闭上眼睛,道:“三爷,你按住穴道,忍忍痛,我要拔箭了。” 卫昭右手却猛然伸出,捉住江 慈双手,用力往回一拉,江 慈“啊”的一声,只见那黑翎长箭竟再刺入卫昭肩头几分。 她有些慌乱:“三爷,你―――” 卫昭右手如风,点上箭伤四周穴道,冷声道:“快拔箭!” 江 慈控制住剧烈的心跳,用手握住箭柄,运气向外一拔,一股血箭喷上她的前胸。她扔下长箭,用软布用力按上伤口,不多时血流渐少,她努力让双手保持镇定,敷上伤药,但鲜血再度涌出,将药粉冲散。江 慈只得再按住伤口,再敷上伤药,如此数次,伤口方完全止血。当她满头大汗,将软布缠过卫昭肩头时,这才发现他已晕了过去。 她有些虚脱,强撑着将卫昭身形扶正躺平,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望向他静美的面容、散落的乌发,还有额头渗出的汗珠,在榻边坐下,低低道:“你,就真的这么相信我吗?” 马车急速前行,江 慈风寒未清,本就有些虚弱,先前为卫昭拔箭敷药,极度紧张下耗费了不少体力,见卫昭气息渐转平稳,放下心来,依在榻边睡了过去。 马车颠簸,许是碰上路中石子,将江 慈震醒。见卫昭仍昏迷未醒,她挣扎着起身,将车内血污之物集拢,用布兜包住放于一旁,又到榻下的木格中寻出一袭素袍。 卫昭身形高挑,江 慈费力才将他上身扶起。她让他依在自己肩头,慢慢替他除去夜行衣,替他将素袍穿上,视线凝在他的脖颈处。那里,布着数个似是咬啮而成的旧痕,她不由伸手抚上那些齿痕,是什么人,竟敢咬伤权势熏天的卫三郎呢? 卫昭微微一动,江 慈忙唤道:“三爷!” 卫昭却不再动弹,江 慈觉马车颠得厉害,索性将他抱在怀中,依住车壁,想着满怀的心事,直至眼皮打架,实在支撑不住,方又睡了过去。 这一路,老林将车赶得极快,似是卫昭事前有过吩咐,他整夜都不曾停留,直至天大亮,车速方慢慢放缓。 江 慈从睡梦中惊醒,正对上卫昭微眯的双眸,忙将他放平,道:“你醒了?” 她俯身看了看伤口,见未渗出鲜血,放下心来,笑道:“还好。我比崔大哥差远了,三爷别嫌我笨手笨脚才好。” 卫昭看了看伤口,嘴角微微勾起:“你学过医术?” “没正式学。”江 慈微笑道:“住在西园时,闲着无聊,向崔大哥学过一些,今日倒是用上了。” “崔-子-明?”卫昭缓缓道。 江 慈点点头,又道:“三爷,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 “说吧。”卫昭端坐于榻上,合上双眸。 “你伤得这么重,为什么不让小圣姑跟来,让我这个犯人跟着,万一―――” 卫昭一笑,却不回答,慢悠悠吐出一口长气。江 慈知他开始运气疗伤,不敢惊扰于他,远远坐开。 由玉间府往东而行,不远便是香州。 卫昭一路上时昏时醒,到后来,清醒的时候居多。昏迷时,江 慈便把他抱在怀中,以免颠裂了伤口,他清醒过来,便运气疗伤,余下的时间合目而憩,极与江 慈说话。 车进香州城,老林包下一家客栈的后院,将马车直接赶了进去。车入院中,卫昭便命老林退了出去,小二也早得吩咐,不敢入院。江 慈见卫昭在床 上躺下,只得打了井水,到灶房将水烧开,用铜壶提入正房。 她走至床 边,轻声道:“三爷,该换药了。” 卫昭任她轻柔的手替自己换药、包扎,听到她的歌声从屋内到院中,闻到鸡粥的香气,又任她将自己扶起,慢慢咽下那送至唇边的鸡粥。 卫昭吃下鸡粥后面色好转,江 慈心中欢喜,将肚皮填饱,回转床 前坐下。见卫昭凤眼微眯,望着自己,江 慈柔声道:“快睡吧,休息得好,你才恢复得快一些。” 卫昭轻声道:“我不需要好得快,只要不死,就可以了。” 江 慈不明他的意思,却仍笑道:“那也得睡啊。要不,三爷,我唱首曲子给你听,以前师姐只要听到我唱这首曲子,就一定很快睡着。” 卫昭忍不住微笑:“你师姐比你大那么多,倒象你哄小孩子睡似的。” 江 慈微笑道:“师姐虽比我大上几岁,性子又冷淡,但她心里是很脆弱的,我经常哄着她罢了。” “那你唱来听听。” 长风山庄内有处高阁,建于地势较高的“梅园”,是登高望远的好去处,这日春光 明媚,裴琰在阁中依栏而坐,清风徐徐,他望着手中密报,微微而笑。 侍女樱桃跪于一侧,将茶器洗过头水,再沏上一杯香茗,奉于裴琰面前。 裴琰伸手接过,让茶气清香浸入肺腑,淡淡道:“都下去吧。” “蹬蹬”的脚步声响起,安澄登阁,待众侍女退去,趋近禀道:“相爷,他们过了香州,正往南安府而来。” 裴琰握着茶盏的手在空中停住,眼中露出笑意:“哦?走得倒快。” 安澄也笑道:“卫三郎还真是不要命了。” “他哪有那么容易死?”裴琰悠悠道:“这么多年,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小小年纪入庆德王府,在那个混世魔王手下存得性命,又能如愿被送入宫中,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你当他是那么容易就死的吗?只怕,伤到几分几寸,都是他事先算计好了的。” “看来,程氏姐妹当是他的人无疑。” 六七、瞒天过海 马车静静地停在宝林山下,春风拂过,车帘被轻轻掀起。 江 慈觉自己的心似就要跳出胸腔,强自平定心神,才醒觉卫昭竟未下车。她掀开青纱,见卫昭正盯着自己,眼光闪烁,似是陷入沉思之中。 她轻唤一声:“三爷。” 卫昭不答,放松身躯,缓缓靠上车壁,右手手指在腿上轻敲,目光却凝在江 慈面容之上。 静思亭中,裴琰微微而笑,凝望着山脚那骑马车,春日的陽光让他的笑容看上去说不出的温 雅和煦,风卷起他的丝袍下摆,飒飒轻响。 马车内,卫昭闭上了双眸,风自车帘处透进来,他的乌发被轻轻吹起,又悠然落于肩头。 卫昭身侧,江 慈将呼吸声放得极低,右手紧攥着裙边,盯着他紧闭的双眸。 鸟儿从天空飞过,鸣叫声传入车内,卫昭猛然睁开眼来。 马车缓缓而动,沿官道向北而行,裴琰面上笑容渐敛,眉头微皱。 春风中纷飞的桃花被马蹄踏入尘土之中,和着一线灰尘,悠悠荡荡,一路向北,消失在山坳的转弯处。 安澄不敢看向裴琰有些冷峻的面容,小心翼翼道:“相爷,要不要追―――” 裴琰摇了摇头,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慢慢微笑:“三郎啊三郎,有你相陪,下这一局,倒不枉费我一片心思!” 他转回石几边坐下,右手执起棋子,在棋盘上轻敲,良久,将手中黑子落于盘中,道:“安澄。” “在。” “传信给剑瑜,让他上个折子。” 安澄用心听罢,忍不住道:“相爷,卫三郎既然不以真容来见您,咱们为何还要帮他?” 裴琰落下一子:“三郎一直是以萧无瑕的名义与我们接触,并不知我已猜到了他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我在等他。他性情多疑,在局势没有明朗之前,还是不敢让我知道萧无瑕就是卫三郎。也罢,咱们就帮他一把,以示诚意吧。” 安澄下山,裴琰坐于亭中,悠然自得的自弈,待日头西移,他望着盘中棋势,呵呵一笑:“三郎,希望你这次不会让我等得太久!” 江 慈听得卫昭吩咐老林继续前行,不由瞪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落。 卫昭横了她一眼,和衣躺到榻上,闭目而憩。 车轮滚滚,走出数里地,江 慈才回过神来,她取下青纱帽,坐到榻边,推了推卫昭:“三爷。” “嗯。”卫昭并不睁眼,轻应一声。 江 慈心中如有猫爪在抓挠,可话到嘴边,又有些怕卫昭吩咐老林转回长风山庄,只得坐于卫昭身边,怔怔不语。 马车轻震了一下,卫昭睁开眼,望着江 慈的侧影,她睫羽轻颤,眼神也似有些迷蒙,嫣红的双唇微微抿起,竟看不出是欢喜还是惆怅。 马蹄踏青,一路向东北而行,数日后便京城在望。 江 慈坐于榻边,将先前老林在小镇上买来的果子细细削皮,递给卫昭。 卫昭接过,她又削好一个,从车窗中探头出去,递给老林,老林道声谢,将果子咬在口中。 卫昭看了看她衣兜中的果子,淡淡道:“你倒精明,个大的留给自己。” 江 慈微笑道:“卫大人果然是卫大人,吃惯了山珍海味,以为个大的就是好的。”她拿起一个大些的果子,削好皮,递给卫昭:“既是如此,那咱们就换一换。” 卫昭看了看她,犹豫一下,终将手中青果慢慢送入口中。江 慈得意笑着咬上个大的青果,嘣脆的声音让卫昭抢过她手中的果子,在另一面咬了一口,吸了口气,又丢回江 慈身上。 江 慈哈哈大笑,卫昭冷哼一声,敲了敲车厢。 老林将车停住,跳下前辕,步近道:“主子。” “在前面纪家镇投店。” 客栈后院内,月挂树梢,灯光朦胧。 江 慈心中暗咒卫昭存心报复,竟要自己从井中提了数十桶水倒入内室的大浴桶中,他身上有伤,又是冰冷的井水,要来何用?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只得乖乖地从井中打出一桶桶水,提至内室,见大木桶终被倒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笑道:“三爷,水满了。” 卫昭缓步过来,江 慈见他解开外袍,心中一惊,用手探了探水温 ,吸口气道:“三爷,你要做什么?这水很凉的。” 卫昭冷声道:“出去,没我吩咐不要进来。” 见他话语竟是这几日来少有的冷峻,江 慈愈发心惊,却也只得出房。她将房门掩上,坐于堂屋的门槛上,隐隐听得内室传来哗哗的水声,再后来悄然无声,待月上中天,仍不见卫昭相唤,终忍不住跺跺脚,冲入室内。 卫昭上身赤祼,浸于木桶之中,双眸紧闭,面色也有些惨白,湿漉的乌发搭在白晳的肩头,望之令人心惊。江 慈扑过去将他扶起,急唤道:“三爷!”奋力将卫昭往木桶外拖。 卫昭身高腿长,江 慈抱了数下才将他拖出木桶,顾不得他浑身是水,咬牙将他拖至床 上。又急急取过汗巾,正要低头替他将身上拭干,这才发现他竟是全身赤祼。 她眼前一黑,象兔子般跳了起来,窜出室外,心仿佛要跳到喉咙眼,只觉面颊烫得不能再烫,双腿也隐隐颤抖。 她在门口呆了半晌,欲待去唤院外守哨的老林过来,又想起卫昭说过,这世上只有她和平叔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一路上,她早已想明白,卫昭之所以受伤后仅留自己在身边,便是不欲别人看到他的真面目。她虽不知卫昭为何这般相信自己,但显然,是不宜让老林看到卫昭的真容的。 万般无奈,江 慈只得鼓起勇气,紧闭双眼,摸索着走进内室。 磕磕碰碰摸到床 沿,江 慈摸索着用汗巾替卫昭将身上水份擦干,隐隐感觉到那具身体冰凉刺骨,心中泛起一种莫名的感觉。 她将卫昭身下已湿的床 巾抽出,摸索着扯过被子替他盖上,又再度象兔子般窜到堂屋,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怔了半晌,她又转身入屋,轻轻掀开被子,看着卫昭肩头已有些肿烂的伤口,想起他自过了长风山庄后,便一直未让自己替他换药。刹那间,忽然明白,卫昭不让换药、在寒凉的井水中浸泡,竟是故意让伤口恶化。 六八、灼灼其华 卫昭由小镜河归来,在朝中引起轰动。紧接着的内阁行走、大学士刘子玉被满门下狱,更是震动朝野。 刘子玉本为河西望族出身,素享“清流”之名。其妻舅虽曾为薄公手下大将,却非其嫡系人马,乃朝中正常调任的将领。薄公谋逆之后,将朝中派在其军中的将领一一锁拿关押,故刘子玉在朝中并未受到牵连。此次卫昭指认其为薄贼派驻朝中的内奸,实是让人始料不及。 但刘子玉下狱之后,皇帝也未令刑部对其进行会审,更未对河西刘氏一族进行连坐,又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卫昭伤势较重,皇帝命人将他移到自己日常起居的延晖殿内阁,亲自看护。养得两日,卫昭见阁内太医侍从来往,影响皇帝正常起居,便请回府休养。皇帝考虑再三,准了他的请求,下旨命太医院派了数名医正入卫府。 皇帝怕卫府中没有侍女,小子们伺候不周到,欲赐几名宫女,卫昭笑了笑,皇帝见他眉眼间满是温 媚缠绵之意,便也笑过不提。 卫府是京城有名的宅子,其后园靠着小秀山,小秀山的清溪如泻玉流珠,从园中的桃林间流过,让这片桃树林生机盎然。此时正是桃花盛开之时,落英缤纷,宛如仙境。 卫昭闭目静立于晨曦中,聆听着溪水自身旁流过的声音,待体内真气回归气海,睁开眼,看了看在一旁用花锄给桃树松土除草的江 慈,淡淡道:“无聊。” 江 慈并不回头,道:“你这园子里的桃林虽好,却无人打理,若想结出桃子,这样可不行。” 卫昭一笑:“为何要结出桃子?我只爱看这桃花,开得灿烂,开过便化成泥,何必去想结不结桃子?” “既有桃花看,又有桃子吃,岂不更好?你府中的下人也太懒,都不来打理一下。” “他们不敢来的。” “为什么?” 卫昭嘴角轻勾,缓缓道:“因为没有我的命令,进了这园子的人,都埋在了这些桃树下面。” 江 慈“啊”地一声惊呼,跳了起来,退后几步,小脸煞白。 卫昭负手望着她惊惶的神色,悠悠道:“所以你最好听话点,不要出这园子,小心人家把你当冤鬼给收了。” 江 慈更是心惊,她穴道被点,被老林送至客栈,半日后,便有人悄悄将她带出,安顿在这桃园的小木屋中,除了卫昭早晚来这桃园一趟,整日看不到其他人。所幸每日清晨有人自园子围墙的小洞处塞入菜粮等物,她自己动手,倒不愁肚皮挨饿。她知卫昭的手段,自是不敢轻举妄动,这片桃园又对了她的心思,每日弄弄花草,也不觉寂寞。 此时听到卫昭这番话,她顿觉浑身生凉,这园子也似陰气森森,令人生怖。 卫昭转过身去,他白衣胜雪,长发飘飘,微眯着眸子望向满园的桃花。江 慈看着他的神色,忽然明白过来,重新拾起花锄,笑道:“三爷骗人。” “哦?!” 江 慈边锄边道:“三爷既不准别人进这园子,定是爱极这片桃林,又怎会将,将人埋在这下面?” 晨风徐来,将卫昭的素袍吹得紧贴身上,见江 慈提着一篮子土和杂草倒入溪中,他修眉微蹙:“你做什么?” 江 慈取过一些树枝和着泥土,将小溪的大半边封住,晨陽照在她的身上,有着一种柔和的光彩。她嫌长长的裙裾有些碍事,索性挽到腰间,又将绣花鞋脱去,站在溪水中,将一个竹簸箕拦在缺口处,笑道:“这小溪里有很多小鱼小虾,一个个去捉太麻烦,这个方法倒是利索,过一会提起来,保证满簸箕的鱼虾。” 她将竹簸箕放稳当,直起腰,伸手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却见卫昭正神色怔怔地盯着自己祼露的小腿,她面上一红,忙将裙裾放了下来。 卫昭瞬间清醒,转身便走,但那秀丽白晳的双腿却总在他面前闪现,让他的脚步有些虚浮。 刚走出桃林,江 慈追了上来:“三爷!” 卫昭停住脚步,却不回头。 江 慈犹豫半晌,觉难以启齿,见卫昭再度提步,万般无奈,只得再唤道:“三爷!” 卫昭背对着她,冷冷道:“讲!” 江 慈低声道:“三爷,您能不能,让个丫鬟给我送点东西过来?” 卫昭有些不耐:“不是让人每天送了东西进来吗?” 江 慈嗫嚅道:“我不是要那些,三爷派个丫鬟来,我问她要些东西。” “我府中没有丫鬟,只有小子。” 江 慈不信:“三爷说笑,你堂堂卫大人,这么大的宅子,怎会没个丫鬟?” 卫昭雪白的面庞上忽闪过一抹绯红色,眼中的寒光却有些狰狞,他缓缓转身,见江 慈微笑着的双唇似她身后桃花般娇艳,却又象血滴般刺心。 江 慈见他神色惊人,退后两步,卫昭冷声道:“你要什么东西?我让人送入门洞便是。” 江 慈双颊红透,却又不得不说,垂下头,声音细如蚊蚋:“就是,是女人用的物事,小子们不会知道的,得问丫鬟们要才行。” 半晌不见卫昭说话,她抬起头,却已不见了那个白色的身影。 卫昭在后园门口呆立良久,易五过来:“三爷,庄王爷 来了。” 卫昭走出数步,又转头看着易五:“小五。” “是。” “你,没成家吧?”卫昭迟疑片刻,问道。 易五一笑,却牵动肋下剑伤,吸着气道:“三爷都知道的,小五跟着三爷,不会想成家的事情。” “那―――”卫昭缓缓道:“你有相好的没有?” 易五一头雾水,跟在卫昭身后,笑道:“也称不上相好的,偶尔去一去‘红袖阁’,那里的―――”见卫昭面色有异,他忙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庄王正立于东花厅内,听得脚步声响,转头见卫昭在易五的搀扶下缓步出来,忙上前扶住他的手,却激凌打了个冷战。强笑道:“三郎怎么伤得这么重?叫人好生心疼。” 卫昭笑了笑,庄王又道:“你出来做什么?我进去看你便是。” “横竖在床 上躺得难受,出来走动走动。”卫昭斜靠在椅中,易五忙取过锦垫垫于他身后。 紫檀木椅宽大厚重,锦垫中,卫昭素袍乌发,肤色雪白,有着一份无力的清丽。庄王一时看得有些愣怔,半晌方挪开目光,笑道:“你受伤落水的消息传来,我急得没吃过一顿安心饭,下次,可不要这么冒险。” 六九、藏锋守拙 卫昭拎着布囊在黑暗中行出两条大街,闪上一辆马车,易五轻喝一声,赶着马车往卫府方向行去。 车内灯笼轻轻摇摆,卫昭取下青纱宽帽,将手中布囊丢于一边,除下黑色外袍。过得片刻,他又望向布囊,右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终拿起布囊。 将布囊中物事一一取出细看,卫昭修眉轻蹙,又将东西收好,面上闪过疑惑之色。 他闭上双眸,欲待小憩一阵,但胸口莫名的有些烦燥,恐是日间服下的药丸的影响,忙端坐运气,却怎么也无法消除这股燥热 感,将衣襟拉开些,仍觉脖颈处有细汗沁出。 江 慈这日收获颇丰,溪水中鱼虾甚多,毫不费力便捞上来半桶。她在园子里捣鼓了一日,又兴致盎然地弄了晚饭,正待端起碗筷,卫昭走了进来。 想起晨间求他之事,江 慈有些赧然,边吃边含混道:“三爷吃过没有?” 卫昭负手望着桌上的饭菜,冷哼一声。 江 慈跟他多日,已逐渐明他一哼一笑之意,取了碗筷过来:“饭不够,菜倒是足,三爷将就吃些。” 卫昭向来不贪食,纵是觉今夜这饭菜颇香,也只吃了一碗便放下筷子。江 慈忙斟了一杯茶递给他。 卫昭慢慢饮着手中清茶,看着江 慈吃得心满意足的样子,一时竟有些迷糊,思绪悠悠荡荡,恍若回到了十多年前的“玉迦山庄”。 江 慈收拾好碗筷,洗净手过来,见卫昭仍坐在桌边发怔,不由笑道:“三爷,你伤势大好了?早些歇着去吧。” 卫昭仍是不语,江 慈将右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卫昭猛然惊醒,紧攥住江 慈的右手,江 慈疼得眼泪迸了出来。 卫昭松手,冷冷道:“长点记性。” 江 慈揉着生疼的手腕,却不敢相驳。卫昭看着她含在眼眶中的泪水,愣了一下,却仍冷着脸,将布囊往桌上一扔:“你要的东西!” 江 慈愣了一瞬,方明白过来,刹那间忘了手腕的疼痛,面上一红,便欲揽过布囊,卫昭却又伸手按住。 江 慈下意识抬头望向卫昭,卫昭也望向她。二人默然对望,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慌乱之意。江 慈面颊更红,忙松开手,卫昭却慢慢打开布囊,将里面东西一一取出,江 慈羞得“啊”地一声,转过身去。 卫昭再看一阵,仍不明有些东西要来何用,见江 慈红到了耳朵根,更觉好奇,步至江 慈身侧,凑近她耳边低声道:“你给我讲讲,这些是做什么用的,我便答应你一个请求。” 江 慈抬眼见他手中拎着的小衣和长布条,大叫一声,跑回内室,将门紧紧关上。 卫昭望着那紧闭的房门,呆立片刻,将手中物事放于桌上,出了木屋。 月色下,桃林迷蒙缥缈。卫昭负手在林中慢慢地走着,夜风徐来,花瓣飞舞,扑上他的衣袂。他拈起那片绯色,一时也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这小山明月,还是那一抹细腻洁白;更看不清,手中的究竟是这桃花,还是那娇艳欲滴的红唇――― 过得数日,卫昭身子逐渐好转,皇帝便有旨意下来,仍命其为光明司指挥使,让姜远将皇宫防务重新交 给卫昭。但皇帝体恤他重伤初愈,命他在府休养,只由易五主理防务,一切事宜报回卫府由其定夺。 卫昭也曾数次入宫,但前线战事紧急,宁剑瑜和高成、王朗联手,仍在娄山步步溃败,若非靠着“牛鼻山”的天险,便险些让薄云山攻破娄山。军情如雪片似递来,粮草短缺,皇帝和内阁忙得不可开交 ,卫昭入宫,总是怏怏而归,皇帝便干脆下旨,让他在府休养,不必再入宫请安。 江 慈见卫昭夜夜过来蹭饭吃,不由哀叹自己是厨娘命,以前服侍大闸蟹,现在又是这只没脸猫。心头火起,便不在菜中放盐,或是故意将菜烧焦,卫昭仿若不觉,悠然自得地把饭吃完,喝上一杯茶,再在桃林中走上一阵才出园子。 江 慈折腾几日,见无作用,自己便也泄了气,仍旧好饭好菜地伺候着,卫昭依旧静静地吃着,并不多话。 这夜卫昭饮完茶,在木屋门口站了片刻,忽道:“走走吧。” 江 慈不明他的意思,见他往桃林走去,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春风吹鼓着卫昭的宽袍大袖,他在桃林中走着,宛若白云悠然飘过。江 慈跟在他的身后,听着细碎的脚步声,感受着这份春夜的静谧与芬芳,仿若回到了邓 家寨,飘浮了半年多的心,在这一刻,慢慢沉静下来。 她凝望着夜色中的桃花,忽然觉得,这一刻,竟是自去岁长风山庄陷入漩涡之后,最为平静轻松的时刻。曾几何时,自己是那样渴望远离邓 家寨,到江湖上闯荡历险,可真的经历这重重风波之后,发现自己心底里最想要的,却还是这一份宁静――― 卫昭停住脚步,转头见江 慈若有所思,神情静美安然,不由微笑:“又想家了?” “嗯。”江 慈慢慢走着,伸手抚上身侧的桃花,轻声道:“我家后山,到了春天,桃花开得和这里一般美。我和师姐,会将落下来的桃花收集,然后酿‘桃花酒’。” “你还会酿酒?” “也不难,和你们月落的‘红梅酒’差不多,就是放了些干制的桃花,少了一份辛辣,多了些清香。” 卫昭转身,望向西北天际,夜色昏暗,大团 浓云将弦月遮住,他眉目间也似笼上了一层陰影,但瞬间又复于平静。 夜风忽盛,二人静静立于桃林中,都不再说话。 风,凉意渐浓,也将数瓣桃花卷上卫昭肩头。江 慈转头间看见,忍不住伸手替他轻轻拈去。 卫昭静静看着江 慈将花瓣收入身侧的布袋之中。一阵细雨随风而来,江 慈抬起头,正见卫昭明亮的眼神,如星河般璀璨。 江 慈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心惊,便对他笑了笑。 不远处的小木屋灯烛昏黄,身侧桃花带雨,眼前的笑容清灵秀丽。卫昭慢慢伸出手来,将江 慈被细雨扑湿的几绺秀发拨至耳后。 他手指的冰凉让江 慈忽然想起那夜他冰冷的身子,心中再度涌上那种莫名的感觉,却又不敢看他复杂的眼神,低下头,迟疑片刻,轻声道:“三爷,你身子刚好些,不要淋雨,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卫昭的手指一僵,心底深处,似有某样东西在用力向外突起,但又似被巨石压住,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江 慈听得他的呼吸声逐渐粗重,怕他伤情复发,忙上前扶住他的右臂:“三爷,你没事吧?” 七十、因何生怖 京城连着下了数日的细雨,加上桓国南侵,前线战事正酣,京城宵禁,到了夜间,以往繁华的街道上除偶有巡逻的禁卫军经过,空无一人。 禁卫军指挥使姜远将皇城防务交 回给卫昭之后,便觉肩头担子轻了许多,晚上也有精神亲自带着禁卫军上街巡防。见一骑马车迎面而来,姜远立住脚步,手下之人忙上前横刀喝道:“大胆!何人敢深夜出行?!” 马车缓缓停住,一人在车内轻笑,姜远听着有些熟悉,上前两步,车帘后露出一张似喜似嗔的秀雅面容:“姜大人!” 姜远笑道:“原来是素大姐。” 他挥了挥手,手下都退开去,马夫也远远退于一旁。姜远上前轻声道:“素大姐还是莫要晚上出行,我的手下有些人不认识大姐,怕多有得罪。” 素烟抿嘴笑道:“大姐我也不是这么莽撞的人,今日实是有要事,正想找姜大人讨个牌子出城。” 姜远颇感为难,可素烟身后那人,与自己同属一营,实又不好开罪于他。 素烟见他沉吟,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慢慢递至姜远面前,姜远看过,面色一变,猛然抬头。素烟仍旧温 媚地笑着,却不说话。 姜远忙从腰间取下一块牌子,递给素烟:“要不,我送您出城?” “倒不必了。”素烟笑道:“改日再请姜大人饮酒。” “大姐慢走。” 马车出了京城北门,在乱石坡的青松下停住,马夫远远退开,隐入黑暗之中。 素烟掀开暗格,燕霜乔与一青年男子钻了出来,素烟握住她的手,理了理她散乱的鬓发,无语哽咽。 燕霜乔也是默默饮泣,良久,素烟轻声道:“霜乔,去吧,现在只有他,能护得你的周全,能帮你索回师妹了。” 燕霜乔忧切满面:“小姨,要不,你和我们一起走吧,我怕裴琰会对你不利。” 她身旁青年男子道:“是,小姨,裴琰的人马上就会找来揽月楼,您会有危险的。“ 素烟摇了摇头:“裴琰那人,不会做任何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你师妹无关紧要,你反正是逃了,他伤害我并无任何好处,你放心吧,小姨有能力自保。但这京城水太浑,小姨护不得你的周全,更不敢让别人知道你是易寒的女儿,你只有去找他,凭他的权势,才可保你安宁,他终究是你的―――” 燕霜乔别过头去,素烟泪水滑落,哽咽道:“只盼你去桓国,能平平安安,莫要卷入任何风波之中。”她转向那青年男子:“明飞,你的恩情,无以言谢,此去郓州,还请你多照顾霜乔。” 燕霜乔紧握住她的手,不愿放开:“小姨,拜托您帮我打听一下,裴琰究竟把师妹藏在哪里。明飞帮我打探过,她似是已不在长风山庄,又不在相府,我这心里,不知有多焦急。” 素烟点点头:“你放心,我会尽力的,只要有消息便会通知你。你也求求你、你父亲,看他能不能运用他的势力,帮你找一找小慈。你得赶紧走,一路上千万不要露了行踪。”说着从马车中取出一件大斗篷和一顶黑纱帽,替燕霜乔戴上。 她狠下心,到林间牵出两匹骏马,右手托上燕霜乔腰间,将她托上马鞍,银牙一咬,奋力击上马臀。马儿长嘶一声,蹄声劲响,明飞忙驱马跟上,两骑消失在夜色之中。 素烟靠住马车,低声饮泣:“霜乔,你要保重!” 紫檀木镶汉白玉膳桌,雕龙象牙箸,定窑青花瓷碗。 鱼翅盅,红花烧裙边,三宝鸭,佛跳墙,乌鱼蛋汤。 卫昭斜撑着头,望着满桌的佳肴,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白袍的袖口滑到肘部,露出来的手臂似比汉白玉桌面还要精美。 皇帝素来用膳不喜说话,只是抬头看了卫昭一眼。陶内侍在一旁使了个眼色,卫昭望向皇帝,待皇帝静静用毕,轻声唤道:“皇上。” 皇帝轻“嗯”一声,卫昭接过内侍手中的热巾,替他轻轻拭了拭嘴角,又端过漱口用的参茶。皇帝微笑道:“怎么出去了一趟回来,更加不爱吃饭了?还是觉得陪朕用膳,拘束了你?” 卫昭听了只是一笑,皇帝笑骂道:“你倒是越来越不守规矩,朕问你话,都不答。” 卫昭淡淡道:“三郎若是说因为在外面思念皇上,而得了厌食之症,不知道皇上会不会骂三郎是谄媚之人?” 皇帝越发开心,觉数日来因桓国南侵而起的郁闷与烦燥减轻不少。他抚上卫昭的左手,卫昭唇边笑意有一刹那的凝结,转而眉头轻蹙,右手欲捂上腰间,又慢慢移开。 皇帝看得清楚,有些心疼:“你也太好强了些,痛就哼两声,也没人笑话你。” 他松开手,卫昭双手捂住腰间,头搁在桌上,轻哼两声,懒懒道:“臣遵旨。” 皇帝大笑,一旁的陶内侍也凑趣掩嘴而笑。见卫昭眉间仍未舒展,皇帝道:“也不早了,痛就回府歇着吧,不要一天几次往宫里跑,养好身子再说。” “是。”卫昭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皇上也早些歇着,有什么事让臣子们去做便是,龙体重要。” 皇帝已看上了折子,只是挥了挥左手,卫昭悄无声息地出了殿门。 下人们见卫昭入府,知他要换衣裳,忙将簌新的素色丝袍取了出来。卫昭神色淡淡,将里外衣裳都换下,又在铜盆中将手洗净,接过丝巾慢慢地拭着。 易五过来,待下人们都退去,凑到卫昭耳边轻声道:“静王府中的金明回来了。”卫昭轻“嗯”一声,易五觉他今日似有些寡淡,便也退了出去。 管事的老常进来,轻声道:“主子,饭菜备下了,您还是吃点吧。” 卫昭靠在椅上,合目而憩,半晌方道:“撤了吧。” 老常知他说一不二,忙出去让下人们将饭菜撤去。卫昭听得外间人声渐息,远处敲响入夜的更声,方慢慢悠悠出了正屋。 他素喜清静,偌大的卫府,入夜后便寂静无声,下人们自是呆在屋中,不敢大声说话,连廊下喂着的八哥们也停了鸹噪。 卫昭在廊下逗了一会儿八哥,但八哥就是不听逗唤,死活不开口,他笑了笑,负手沿长廊慢慢走着,不知不觉便到了桃园门口。 桃园四周,早撤去了所有灯烛,卫昭立于黑暗之中,右手下意识地在身后拧着左手,良久,提气纵身,闪过了墙头。 七一、宇文景伦 黄昏时分,暮霭低沉,氤氲朦胧。长风徐来,夹着河水的湿润气息,拂人衣襟。 易寒负手立于涓水河畔,身后河岸的高坡处是己方接天的营帐,而河对面,是华朝守军的军营。河面上,随风轻漾的,则是双方对峙数日的高桅战船。 脚步声急响,宣王随从过来,行礼道:“易将军,王爷 请您过去。” 易寒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身步向高坡。甫到坡顶,便听得下方树林旁传来震天的欢呼声。 一道银色身影在人群中纵跃,随着他一纵一跃之势,手中刀鞘有若飞鹰展翅,拍起一**劲气,激得他身边的桓兵纷纷避退。有十数人合成一团 挺槍刺向这银甲人,却听得他大喝一声,身形急旋,刀鞘随着他精奇的步法,格开这十余人手中的长槍。 他突到最后一人身前,右足劲踢,那名桓兵向外跌倒,银甲人突出缺口,再喝一声,刀鞘迸上半空,他横手握刀,刀气轰向地面,黄泥和着草屑纷飞,再有十余人向后跌倒。 银甲人一声长笑,宝刀套入落下来的刀鞘之中。他左手握上刀鞘,右手取下头上银色盔帽,身形凝然如山,更显轩梧英伟,朗笑道:“还有谁不服气的?” 桓军将士们发出震天的喝彩声,易寒微笑着走近,银甲人转身看见,笑道:“先生来得正好,还请先生指点景伦一二。” 易寒微微一笑:“不敢,王爷 刀法已届大成,无需易寒赘言。” 宣王宇文景伦将手中宝刀掷给随从,与易寒并肩向大帐走去,桓国将士望着二人身影,均露出崇慕的神情。 宇文景伦除去银甲,转身笑道:“闲着无事,和小子们活动活动筋骨,倒让先生见笑了。” 易寒微笑道:“大战在即,保持将士们的斗志和精神,确是必要。” 宇文景伦大笑:“还是先生了解景伦。” 二人在几前盘膝坐下,宇文景伦斟了杯茶,推到易寒面前:“这南国的春季,太过潮湿,粘得人提不起精神,将士们多不适应,若不活动活动,只怕会生锈。” “是。”易寒道:“所以我们得赶在春汛之前度过涓水河,只要能拿下东莱,在涓水河以南便有了立足之地,凭借‘雁鸣山’的天险,进可攻河西与潇水平原,退也可据守巩安一带。” 一人掀帘进来,宇文景伦和声道:“滕先生快来一起参详。” 军师滕瑞微笑着坐下:“最重要的,还得趁王朗未从娄山赶回来之前下手。”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密报递给宇文景伦,宇文景伦展开细看,冷笑一声:“华朝是不是无人可用,又将王朗往回调,裴琰的伤真的就这么重?” 易寒眉毛微微抖了一下,淡淡道:“王爷 想和裴琰交 手,只要能拿下东莱,打到河西,他爬都要爬过来。” 宇文景伦一笑:“他现在不来也好,等我先把王朗干掉,再与他在战场上一较高低。那年成郡一战,我在西线,没能与他交 锋,一大憾事。” 滕瑞正容道:“王爷 ,王朗也不可小看。” “嗯,我心中有数。王朗也是沙场老将,按这密报时间来算,他最快也得三日后才能赶到东莱,咱们就要趁他未到之前,渡过涓水河,攻下东莱。” 滕瑞取过地形图展开,宇文景伦这几日来早看得烂熟,沉吟道:“看来骑兵不能用了。” 易寒点头:“过了涓水河,便是山陵地形,不比我们打成郡和郓州。” “幸得有滕先生相助,这水兵和步兵咱们也不比华朝差了。”宇文景伦叹道:“武有易先生,文有滕先生,二位文武益彰,辅佐于景伦,景伦真是三生有幸!” 易寒与滕瑞忙齐施礼:“王爷 太客气。” 宇文景伦抬手虚扶,三人目光重新凝在地形图上。滕瑞指向涓水河上游某处标记:“二十年前,我曾经过这处,如果没有大的变化,我们可从这里突破,骑兵还是可以派上大用场。” 见宇文景伦抬头,目光中充满征询之意,滕瑞微笑道:“今夜月光极佳,不知王爷 可愿做一回探子?” 宇文景伦站起身来,目光锐利,望向帐外:“景伦最大的心愿,便是要踏遍这华朝每一寸土地。” 月朗星稀,涓水河在月光下,波光盈闪,越显秀美蜿蜒。 宇文景伦估摸着已到了滕军师所说之处,便翻身下马。滕瑞步过来,用马鞭指向前方:“大概还有半里路。” “走走吧。”宇文景伦将马绳丢给随从,负手前行。 无涯无际的寂静笼罩着涓水河两岸,众人踩在河岸的草地上,夜风徐来,吹散了几分湿意。 宇文景伦顿觉神清气爽,笑道:“这两年老是憋在上京,都快憋出病来了。” 滕瑞对他知之甚深,微微一笑:“想来薄云山还是王爷 的知音,知王爷 憋得难受,让王爷 来吹吹这涓水河畔的春风。” 易寒却不说话,负手在河边慢慢走着,落在众人后面。 宇文景伦定住脚步,待易寒走近,隐见他面上有伤感之色,不由道:“先生心结不解,异日若真对上裴琰,可有些凶险。” 易寒望向涓水河对岸,叹道:“倒也不全为心结,只是故地重游,有些感慨罢了。” 宇文景伦做了个手势,三人并肩而行,随从们牵着马远远在后相随。 宇文景伦望向滕瑞:“滕先生二十年前来过此处?” “是,我当年学得一身艺业,却恪于师命,无用武之地,便游历天下,沿这涓水河走过一遭,还有些印象。”滕瑞清俊的眉眼隐带惆怅:“当年也是这个季节,春光 极好,我在这处弹剑而歌,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恍若隔世。” 宇文景伦叹道:“这南国风光确是极佳,若是能拿下华朝,真想请父皇在这片疆土上走一走,看一看,唉―――” 易寒心中暗叹,他知宇文景伦素仰华朝文化,也早有经世济民、统一天下之志,更一直致力于在国内推行儒家经学,希望能通过改革,去除桓国游牧民族的陋习 ,繁荣桓国经济。但其毕竟只是一个二皇子,受到太子一派的极力倾轧,空有雄心壮志却无从施展。皇上纵是有些偏爱于他,但受权贵们的影响,也对他的革议多有搁置。 此次借东朝内乱,宇文景伦终得重掌兵权,策十五万大军南下,若能战胜,以北统南,他才有机会一展抱负,可若是战败,只怕――― 七二、中宵独立 回雁关,位于河西府以北二百余里处。一直以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王朗与田策立于回雁关的高堡之上,看着关下的桓军军容齐整,渐对回雁关完成合围之势,俱是心情沉重。 王朗眉头微锁:“桓国的步兵和水师精进之快让人吃惊,这个宇文景伦,倒真是不可小看。” 田策点点头:“看来他军中必有高人相助,这攻城战,还用上了咱们华朝的投石与喷火机,他这次南侵,是势在必得啊。” 王朗轻叹一声,思忖良久,道:“他必定要用车轮战,北、东两面尚无可惧,但我总担心西北角出问题。” “那里靠着仙鹤岭,一线天过去是悬崖峭壁,应该不可能从那边突破吧?” 王朗摇了摇头:“桓国骑兵架浮桥过涓水河,证明他军内有熟知我华朝地形之人。”他转身下了高台,边行边道:“迅速召开将领会议,同时下令,在军中召集熟知‘回雁关’地形的士兵,如无,马上到附近村庄去找。” 春月泄影,夜风生凉。 宇文景伦与滕瑞用过晚饭,正说话间,易寒掀帘进来。 见他面带微笑,宇文景伦和滕瑞互望一眼,滕瑞将地形图摊开,易寒指着图上的仙鹤岭:“滕先生所言不差,确有一条隐蔽的石道,可以下到一线天,一线天过去就是仙鹤岭,正靠着回雁关。” 宇文景伦道:“石道有没有人走过的痕迹?” “看上去没有,杂草灌木丛生,应是荒废了多年的石道。” “那条石道,是当年砌回雁关高堡时,从山上采石料留下来的。”滕瑞道:“不过这可不比涓水河,知道那条石道的人多,应该还有存活于世的,难保附近庄子的石匠们有知道的。” 宇文景伦思忖道:“石道狭窄,马匹不能过,即使派飞狼营的突到回雁关内,估计也难打开关门。” 易寒点头:“这回骑兵不能过,王朗手下高手如云,不可莽撞。” 宇文景伦与易寒同时陷入沉思之中,滕瑞却只是微笑。 一阵风将帐帘吹开,扑入帐内,烛火摇晃。宇文景伦猛然抬头,看到滕瑞的神情,瞬间与他心意相通,相视而笑。 守关战进行了数日,桓军分成数十个攻城队,昼夜不停,向“回雁关”发动如潮水般的进攻。火箭、强弩、云梯、楼车齐齐上阵,战鼓号角时刻回响,回雁关内外死伤遍地。 王朗素以儒将著称,行事稳重,又多年坚守长乐城,于守城一道极富经验,面对桓军的进攻,倒不慌乱。他知己方虽人数上处于劣势,但有险关为凭,只要能拖上一段时日,桓军疲乏,说不定还有反攻之机。 听着传来的震天号鼓声,他心中思忖着数件大事,见田策进来,触动心事,缓缓道:“田副将。” “末将在。” 王朗道:“还没找到熟悉地形的人吗?” “正在找,可附近村子的人多已为避战祸南迁。”田策趋近道:“王将军,再这么守下去,粮食可会出问题。” 王朗想的便是此事,有些忧心:“是啊,守关不是问题,可这粮食短缺,朝廷再不运粮来,拖不过这个月底。” 田策愤愤道:“桓国人太无耻,偷袭成郡,我们退得匆忙,连粮仓都没来得及烧,倒便宜桓贼了。” 王朗叹道:“今年各地粮仓都出了问题,朝廷虽征了粮,但大部分是运往小镜河宁将军那里,没料到桓国人来得这么快,咱们只怕得捱上一阵子。” “可如果月底都运不来粮,怎么办?” 王朗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攻城守城战如火如荼地进行,王朗愈见心焦,请求运粮的紧急折子送上去数日,仍不见粮草到来。将士们已由一日三餐改为一日两餐,而且配量也减少了一半,大家虽不敢当着他的面说什么,但士气低迷,是显而易见的。 缺医少药也是一大问题,伤兵日益增多,尸体处理不及,适逢春季,有数十人疑患疫症,若非田策军中军医发现得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田策进来,见王朗碗中只有青菜,轻叹道:“将军得保重身子,虽说与士兵同甘共苦,但您可不能倒下。” 王朗并不答话,将饭吃完,正待起身,千户贺利快步进来:“将军,找到熟悉地形的村民了!” “哦?!快请进来。” 须发皆白、农夫装束的老者进来,王朗上前将他扶住,老者惶恐不安,一时说不出话。 王朗细心观察,微笑道:“老丈似是石匠?” 老者颤颤巍巍道:“将军好眼力。” “老丈右臂比左臂要粗壮许多,虎口多有旧伤,皮肤也似是常年在日头下暴晒,想来,定是石匠无疑。” 老者面带钦服:“久闻王将军仁义大名,老朽三生有幸,能为王将军效力。” “老丈对仙鹤岭一带地形熟悉?” “是。”老者忆道:“仙鹤岭过去是一线天,一线天再过去便是一处绝壁,当年那处山头盛产麻石,是砌关的大好石材,如果从山头以北运到雁回关,要多走几十里的路。州府便在南面修了一条石道,将我们派上去采取麻石,再由那处石道运下来。” 王朗沉吟道:“如果桓军从那处攻过来,倒有些危险。” “将军,咱们有人在仙鹤岭守着,再说桓军即使要由那处进回雁关,也不是骑兵,倒也不怕。” 王朗思忖良久,眼神一亮:“桓国人不进来,为何我们不出去呢?” 宇文景伦笑得极为畅快:“滕军师心思慎密,居然连石匠都预备好了。” 滕瑞微微一笑:“回雁关是我们南下必经之地,在上京时,我便想着如果要拿下回雁关,又该如何行事。” “王朗性子稳重,但这回迫于粮草,不愁他不上当。”易寒拭着长剑,微笑道。 滕瑞道:“华朝三线作战,粮草肯定是供应不及的,不过他们粮仓出了这么大的漏子,倒真象是老天也在帮助我们。” 宇文景伦站起来,望向帐外:“那咱们就配合王朗,演上这场戏吧。” 王朗见先锋营的将士军容齐整,士气鼎盛,颇感满意,也不多话,向千户祝陵道:“动作要快,一部分人掩护,其余人烧营,明白了吗?” 七三、闻弦知意 见魏五婶坐于廊下择菜,江 慈斜搭上外衫出来。 魏五婶抬头看见,忙起身替她将外衫系好,道:“公子吩咐了,不让姑娘出来走动。” 江 慈撇了撇嘴:“又不是腿断了,为什么不能出来走走?躺了这些天,闷死我了。”她在竹凳上坐落,望向木屋旁的桃林,语带惆怅:“今年桃花落得早,要等到明年才有桃花看了。” 魏五婶笑道:“姑娘是身子不好,若是能出去走动,红枫山的桃花现在开得正艳。” “是吗?”江 慈笑道:“五婶家住在红枫山?” 魏五婶不敢细说,将话题岔开去:“吃了公子后来这道药,感觉如何?” “不疼了,还是崔大哥的方子靠得住。” “看来公子为了你快些好起来,花了不少心思。” 江 慈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魏五婶也是老成之人,早看出那位煞神公子与这位姑娘之间有些不对劲,想起媳妇和孙子性命悬于人手,心念一转,微笑道:“要我说,姑娘也别和公子致气,他对你是放在心尖疼着的。这伤―――” 江 慈摇头:“我倒不是怪他伤了我,他素来有病,是梦魇中无意伤的,并非有意。我与他的事情,五婶还是不知道的好。” 魏五婶叹道:“姑娘也是个明白人,怎么就看不清公子的心意?他夜夜过来,你若是醒着的,他便在窗外守着,你若是睡着了,他便在床 前守着―――” 江 慈不欲五婶知道得太多,怕她被卫昭灭口,打断她的话:“他哪有那般好心,只不过我还有用,不能死罢了。” 魏五婶只盼说动这位姑娘,让那煞神般的公子心里高兴,放自己回去,犹自絮絮叨叨:“公子虽不多话,但看得出是个体贴人,看这园子,家世自也是一等一,若论相貌,我看,除了那个什么传言中的‘凤凰’卫三郎,只怕世上无人能及。” 听她说到“凤凰卫三郎”时语气有些异样,江 慈心中一动,笑道:“我总是听人提起‘凤凰’卫三郎,说他长得姿容无双,不知到底是何人品,总要见见才好。” 魏五婶忙道:“姑娘切莫有这心思,那等肮脏卑贱的小人,莫污了姑娘的眼。” “他不是当朝权贵吗?怎么是肮脏卑贱的小人了?”江 慈讶道。 魏五婶朝地上呸了一口:“什么当朝权贵,还不是皇上跟前的弄臣,以色侍君的兔儿爷罢了!” 半晌不见江 慈说话,她侧头一看,见江 慈有些愣怔,忙伸手拍了一下面颊:“瞧我这张嘴,粗鲁得很,姑娘只当没听过。” 江 慈离家出走,在江湖上游荡,时间虽不长,却也曾在市井之中听人骂过“兔儿爷”这个词,虽不明其具体含义,却也知那是世上最下贱的男人,为世人所鄙夷。她心中翻江 倒海,望向魏五婶,缓缓道:“什么兔儿爷?卫三郎是兔儿爷?!” 魏五婶干笑道:“姑娘还是别问了,说起来怪难堪的。” “劳烦五婶把话说清楚,我这人,若是好奇心起,又不弄明白了,什么药啊饭的,都吃不下。” 魏五婶无奈,道:“姑娘是清白人,自是不知兔儿爷的意思。卫三郎是娈童出身,听说十岁便入了庆德王府,十二岁被庆德王进献给皇上。他生得极美,又极善谄媚,听人说,皇上对他宠 爱有加,有五六年都不曾宠 幸过其他娈童,所以他才能有今日的地位。” 江 慈右手紧攥着衣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来,那个如凤凰般骄傲的男子,那个如天神般的星月教主,那个日夜思念亲人的孤独之人,他竟是――― 娈童,是月落族的耻辱,为世人所鄙夷,到底,要做着怎样卑贱下流的事情,又要忍受怎样的屈辱? 这些年,他是如何熬过来的?他背负着世人的唾弃与鄙夷,孤独地走在这条艰苦的路上,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他的那颗心,又该是如何的坚强? 远远看见卫昭入园,魏五婶忙拉了拉江 慈的衣襟:“姑娘,公子来了。”说着端起菜篮,躲入厨房之中。 卫昭双手负于身后,宛如流云悠然而近,江 慈却只是怔怔坐着。 卫昭盯着她看了半晌,语气冰冷:“五婶。” 魏五婶吓得从厨房中钻出来,江 慈忙道:“不关五婶的事,是我自己要出来的。”她猛然站起,跑到房中,躺于床 上,右手拉上被子,蒙住面容。 淡雪梅影的话,月落山的所见所闻,五婶的鄙夷之色,桃林中那静静的夜晚,竟让她没有勇气掀开被子,再看那张绝美的面容。 卫昭冰冷的声音传来:“出来!” 见江 慈没有反应,他缓缓道:“五婶,把她拉出来。” 江 慈无奈,慢慢掀开被子,却不睁开眼睛:“我要休息了,三爷请出去。” 卫昭衣袖一拂,门呯然关上。江 慈一惊,睁开眼睛,见他缓步走向床 前,急忙转身向内,却触动肩上痛处,“啊”声惊呼。 卫昭快步上前,将她扶起,见她眸中含泪,语气便缓和了些:“看来崔子明的药也不管用。” 江 慈忙道:“药管用,不疼了,多谢三爷费心。” 这是卫昭伤了她之后,第一次见她软语相向,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江 慈低垂着头,犹豫半晌,轻声道:“三爷,我的伤好多了,您以后,不用天天来看我。” 卫昭默然不语。 江 慈低低道:“三爷,我知道,你是无意中伤的我,我并不怪你。我只是左手动不得,你还是放五婶回去吧。” 良久听不到卫昭说话,她终忍不住抬头,又被那闪亮的眼神惊得偏过头去。 屋内一片令人难受的沉寂,江 慈正有些心惊,卫昭缓缓开口,语气冰凉淡漠:“我不是来看你,只是送样东西给你。” 江 慈强笑道:“这里有吃有喝,倒不缺什么―――”话未说完,卫昭已将一件狐裘丢在她的身前。 江 慈低头望着狐裘,半天才认了出来,惊得猛然抬头:“他回京城了?” 卫昭眼睛一眯,瞳孔也有些收缩,眼神却锐利无比,盯着江 慈,冷声道:“这狐裘,你认得?” 江 慈知已无法否认,只得点了点头:“是,这狐裘,是我在长风山庄时穿过的。” 卫昭微微一震,却又逐渐平静,唇角慢慢勾起一抹笑容,衬着他雪白的面容,说不出的诡异邪魅,让江 慈不敢直视。 七四、相逢不识 江 慈笑了笑,卫昭听她笑声中有着说不出的嘲讽与伤怜之意,再看了看那狐裘,心中渐渐明白,终不可抑制地笑出声来。 江 慈瞪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那你又笑什么?” 江 慈神情有些疏落,嘴角的笑容似在嘲笑自己:“我笑过去,你要挟我,我去骗他,他又反过来骗我,最终是他将我们都骗过了。说到底,还是他的演技高明一些。” 卫昭大笑,他将狐裘拿在手中,轻柔地抚着那灰白狐毛,悠然道:“少君向来演技高明,真假难辨。但他巴巴地让人送了这狐裘来,可惜烧了两个洞,你还怎么穿呢?” 江 慈听他这话,想起草庐那屈辱的一夜 ,剪水双眸便蒙上了一层雾色,雪白的面庞上也涌上些潮红。卫昭看得清楚,笑意渐敛,坐于床 边,静静地看着她的侧面。 江 慈再坐一阵,平静道:“三爷,你就不怀疑,是我告诉他的吗?” 卫昭一笑:“这个我倒不怀疑。” “为什么?” 卫昭手指轻捻着狐裘,却不回答,过得一阵,竟将手枕在脑后,合目而憩,貌甚闲适。 江 慈这些日子十分困惑,终忍不住坐到床 边,右手推了推卫昭:“三爷。” “嗯。” “你说,裴琰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你就是真正的星月教主的?” 卫昭微睁双眼看了她一下,又合上,语调淡淡:“我怎么知道。” 江 慈沉吟道:“他送这狐裘来,就是表明他已经知道我在你的手上,也就是指你才是真正的星月教主。” “不错,他这是点醒我,要我对他坦诚相见,真心合作。亏了这件狐裘,我才知道,他早就让宁剑瑜帮了我一把。” 江 慈微微侧头:“我就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明天进京,你去问他,不就得了。” 江 慈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卫昭看了看她的脸色,低声道:“又不想回去了?” 江 慈抬头,见他眸中似有火焰闪动,灼得心中一惊,只得避开他的眼神:“又由不得我想,我正想见见他,问清楚一些事情再走。” “走?”卫昭斜着头凝视她许久,淡淡道:“你认为,他会放你走吗?” 江 慈一笑:“只要你把我还给他,我的使命和作用便告完成,他再也找不到囚禁我的任何借口。” 卫昭冷笑道:“你是天真还是傻,他堂堂一个相爷,要将你这小丫头关上一辈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要什么借口。” 江 慈平静地望着他,卫昭竟有些不敢与她对望,慢慢合上双眸,却听到江 慈低低道:“三爷,你说真心话,若是我再也无可利用的地方,你还会不会关着我?” 卫昭默然,竟无法开口。 他默默坐起,再看了一眼江 慈,起身向屋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住,迟疑一瞬,道:“他明日进京,会先去宫中见皇上,估计三五日后便要离京,明天晚上,我安排你去见他。” 江 慈沉默不言,卫昭犹豫了一下,声音低不可闻:“他相府中多人伺候,又有崔解元,你的伤会好得快些,你,还是回他身边去吧。” 他再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动,却未再说话,倏然转身,快步而去。 这日晴空万里,春风送爽。 裴琰着紫纱蟒袍,看上去有点病后初愈稍显清瘦的样子,由乾清门而入。恰逢众臣散朝出宫,他微笑着与众臣一一见礼,却不多话,静王与他擦肩而过,微微点了下头。 延晖殿的东阁望出去是满池的铜钱草,绿意盎然,又种了辟虫的薰草,清风徐过,阁内一片清香,令人神清气爽。 裴琰躬身而入,伏地颂圣,皇帝刚换下朝袍,过来拍了拍他的左肩:“快起来,让朕瞧瞧。” 裴琰站起,微低着头,似是有些激动,半晌方哽咽道:“让皇上担忧,是微臣的罪过。” 皇帝拉着他的手走到窗前,细细地看了看,叹道:“真是清瘦了许多。” 裴琰眼中水光微闪,竟一时不能对答。皇帝转身,背手望向窗外的浓浓绿意,缓缓道:“朕实是不忍心再将你派上战场,你父亲仅你这一点血脉,若是―――” 裴琰躬身在侧,待皇帝情绪稍稍平稳,方道:“微臣无用之躯,得圣颜器重,却不能报圣恩于万一,实是无颜以对。” 皇帝见他声音带泣,微笑地拉住他右手,往御案前走去。口中道:“既宣你来,便是有重任要交 给你,再莫说什么有用无用的话。” 裴琰清清喉咙,点头应是。 内侍拉开帷布,露出挂在墙上的地形图,裴琰立于皇帝身后半步处,将图细细看了一番,道:“有些凶险。” “嗯,幸得田策拼死力守黛眉岭,现在娄山已紧急抽调了三万人马过去支援,但不知能顶多久。” 裴琰想了想道:“田策这个人,臣还是清楚的。是长风骑中出了名的悍不畏死之人,而且有个特点,对手愈强,他愈有一股子韧性,而且办事不鲁莽。” 皇帝点了点头:“一个宁剑瑜,一个田策,都是你带出来的,不错。” “谢皇上夸奖。” 皇帝道:“王朗中计身亡,出乎朕的意料,宇文景伦应在朝中派了探子,知道咱们粮草出了问题,朕已命刑部暗查。” “皇上英明。臣一路上也想过,此次若要与桓国和薄贼两线作战,虚虚实实最为重要。” 皇帝将手一合,面上闪过欣慰之色:“少君与朕想的,不谋而合。” 他有些兴奋:“快讲讲,如何虚虚实实?” 裴琰有些犹豫,皇帝向陶内侍道:“延晖殿百步以内,不得留人。” 等一切脚步声远去,裴琰还是有些迟疑,皇帝道:“现在就咱们君臣两个人,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朕都恕你无罪。” “是。”裴琰恭声道:“皇上,臣怀疑,桓军早与薄贼和岳藩有勾结。” 皇帝早就这事想了多日,冷声道:“三方一起发难,自是早已勾结好了的。” “他们三方互通声气,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而且三方都各有各的消息来源,如果配合行事,咱们面对的便是一张逐渐收紧的网,不将这张网给破了,只怕会被他们困死在这张网内。” 七五、棋逢对手 江 慈不语,也不看向裴琰,轻轻推开他的手,又慢慢走过去将地上的披风拾起。 裴琰转身抢过,替她披上,低头看着她有些憔悴消瘦的面容,以及眉梢眼角的那份淡漠,迟疑片刻,轻声道:“你在这等我。” 江 慈退后数步,站于向上的梯口处,微微一笑:“相爷,三爷说,您要见他,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夜风忽盛,檐外的铜铃叮珰而响。裴琰望着梯口处的江 慈,呵呵一笑:“既是如此,你就问吧。” 江 慈直视着他,目光灼人:“相爷,您,是何时知道三爷真实身份的?” 裴琰双手负于身后,走至观窗下,望着窗外满天星光,淡然道:“洪州城你被杀手刺杀,我命人去查是谁买凶杀人,结果查出来是姚定邦,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再细想了以前的事情,才猜出来的。” 江 慈双唇微颤:“那就是回到长风山庄不久,您就猜出来了?” “是。” “您既猜出来了,为何后来还要假装相信我的谎言,杀了姚定邦?” 裴琰一笑:“我杀他,自有我的理由,你无需知道。” 江 慈盯着他淡然而笑的侧面,呼吸渐重,终缓缓开口:“相爷,那、那你为了……救我而受的伤呢?” 裴琰转过头,与她默然对望,良久,微笑道:“我本可以躲开那一剑,但我不伤,有些事情便不好办。” 江 慈涩然一笑:果然如此――― 见江 慈笑容中隐有嘲讽之意,裴琰冷声道:“你既问了我这些,我也来问你一句,你为何要帮三郎,欺骗于我?” 江 慈沉默不答,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又将身一侧,低声道:“相爷请。” 裴琰凌厉的眼神在她身上停了片刻,轻哼一声,右袖轻拂,自江 慈身边缓步而上,提步间不急不缓,意态悠闲。江 慈默默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踏上第六层,又转向第七层。 塔内极静,江 慈聆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感受着身前之人散发的一丝温 热。四周,幽静的黑暗与淡蒙的光影交 替,让她如踩在云端,悠悠荡荡中有着无尽的怅然。这一刻,她觉得与身前之人虽在咫尺之间,却仿如隔着万水千山般遥远――― 裴琰眉目却愈发舒展,笑容也无比温 雅,终停步在第七层的梯口处,笑道:“三郎寻的好地方!” 宝璃塔,第七层。 卫昭立于观窗下,星光投在他的素袍上,反射着幽幽的光芒,透着寒冷与孤寂。 夜风自观窗吹入,白衫猎猎飘拂。他悠然回首转身,嘴角微勾,声音清润淡静:“未能相迎,怠慢少君了。” 二人均嘴角含笑,眼神相触,却谁也未上前一步。 江 慈缓步上来,默默地看着二人。 窗外有淡淡的星光,塔内是昏黄的烛火,身后,是梯间幽深的黑暗。 眼前的这二人,一人眼波清亮、俊雅温 朗,一人双眸熠灿、秀美孤傲;他们笑脸相迎,心中却在算计抗争,到头来,究竟是谁算计了谁,又是谁能将这份笑容保持到最后? 她的眼神逐渐黯淡,忽觉有些凉意,双臂拢在披风内,提步走向卫昭。 裴琰与卫昭仍微笑对望,谁都不曾移开眼神望向江 慈。 江 慈走到卫昭身前,盈盈行礼,低声道:“三爷,多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我话已问清,就此别过,您多珍重。” 卫昭负于身后的双手微微一抖,却仍望着裴琰,眸中流光微转,淡淡道:“物归原主,无需言谢。” 江 慈再裣衽施礼,犹豫片刻,低低道:“三爷,您若是能回去,便早些回去吧。” 卫昭嘴角笑容一僵,江 慈已转身走向裴琰。裴琰在卫昭笑容微僵的一瞬,移开眼神,笑意盎然,望着走近的江 慈。 江 慈再向他裣衽施礼,直起身时,迎上裴琰目光,神情恬静如水:“相爷,是我欺骗了你,但你,也喂过我毒药,欺骗利用过我,我们从此互不相欠。所有事情都已了结,我也要离开京城,多谢相爷以前的照顾,相爷请多保重。” 裴琰笑意不减,瞳孔却有些微收缩。江 慈迅速转身,长长的秀发与绯色的披风在空中轻甩,如同轻盈翩飞的粉蝶,奔下木梯。 卫昭面色微变,右足甫提,裴琰眼中寒光一闪,身形后飘,凌空跃下,挡于已奔至梯间转弯处的江 慈面前,右手急伸,点上她数处穴道。 望着昏倒在地的江 慈,裴琰面沉似水,静默片刻,蹲下身,伸出右掌,缓缓按向江 慈胸口。 手掌触及她外衫的一瞬间,低沉的声音传来:“少君。” 裴琰并不回头,唇角挑起微小的弧度:“三郎有何指教?” 卫昭双臂拢于白袍袖中,站于梯口处,目光幽暗,自江 慈面上掠过,又移开来,神情漠然,望着墙壁。良久,平静道:“你我会面,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但她救过我月落族人,你若杀她灭口,我对族人不好交 待。” 裴琰眼皮微跳,呵呵一笑:“如此,倒是我多事了。” 他收回右掌,直起身,斜望着地上的江 慈,俊眉轻蹙:“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三郎又不便杀她灭口,说不得,我只能再将她囚在身边,以防泄密。” 卫昭面无表情,冷冷道:“少君自便,本来就是你的人。” 裴琰俯身抱起江 慈,面上浮起一丝笑容,再直起身又复于平静。他将江 慈抱上七层塔室,放于墙角,又替她将披风系好,拂了拂衣襟,转过身来。 卫昭正背对着他,站于观窗下,悠悠道:“今夜星象甚明,少君可有兴趣,陪卫昭一观星象?” 裴琰施施然走近,与他并肩站于观窗前,望向广袤的夜空:“三郎相邀,自当奉陪。” 天幕之中,弦月如钩,繁星点点。湖面清波荡漾,空气中流动着淡淡的湖水气息和柳竹的清香。 夜风徐来,吹起卫昭的散发,裴琰的束巾,二人负手而立,身形挺直。 “今夜紫薇、太薇、天市三垣闪烁不定,晦暗不明,乃荧惑入侵之象,国家将有变乱。”卫昭声音平静无波。 “若按这星象,斗、牛、女、虚、危、室、璧七宿动摇,定主北方有兵乱。”裴琰微笑道。 “帝星忽明忽暗,紫薇垣中闪烁,有臣工作乱,或主大将阵亡。” 七六、唇枪舌剑 裴琰却眉头微皱,闪至卫昭身前,握向他的左腕,卫昭急速后退,裴琰追上。 卫昭身形飘移之间,冷冷道:“少君莫要逼人太甚,裴老侯爷这些年所做之事,皇上是很有兴趣知道的。” 裴琰身形并不停顿,朗声而笑:“三郎若想去告发,得先想一下,此刻还进不进得了皇宫?”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在塔室内追逐,裴琰说话间右足踏上石桌,身躯于空中回旋,击向卫昭。 卫昭右臂横击,与裴琰右臂相交 ,裴琰落地,二人眼神交 触,俱各寒芒一闪。 卫昭内力暗吐,将裴琰推得向后疾退,抵住墙壁。他森冷的眼神盯着裴琰,冷笑道:“狐裘一到,你的人便将我卫府暗控,且眼线布满京城,防我逃脱,今日又借比试察探我的内力,难道,这就是少君合作的诚意?!” 裴琰气运右臂,轻喝一声,又将卫昭推向对面的观窗,沉声道:“三郎误会了,我这一入京城,自然要防事有不对,能全身而退,倒非针对三郎。” 卫昭仰倒在观窗上,右臂一卸一带,裴琰身形左倾,卫昭顺势疾翻,将裴琰右臂反拧,寒声道:“少君做事滴水不漏,卫昭也学了几分,若是少君今夜不拿出诚意来,自会有人入宫,向皇上细禀一切。” 裴琰被卫昭按在观窗上,却也不惊慌,目光如电,左掌击向一侧观窗的木棂,“蓬”的一声,无数木屑在空中爆开,激射向卫昭。 卫昭只得松开裴琰的右臂,一个筋斗,翻向后方。堪堪落地,裴琰已抢上来扣住他的左腕,眼神闪亮,语带诚挚:“三郎既需诚意,何不让我为你疗伤,再静听裴琰细说?” 卫昭身形顿住,秀美出尘的眉目如同罩上了冰雪,与裴琰长久对望。 良久,他轻咳数声,闭上双眼,萧索一笑:“不劳少君费心。你以为,皇上真的那么好骗?我若不是真伤,此刻已是白骨一堆。只怕,长风骑为何一退再退却安然无事,他也是心知肚明吧?” 裴琰松开右手,凝视着卫昭:“不错,皇上也是陰谋丛中过来之人。但他纵是知我命长风骑步步后退,以胁迫于他,让我重掌兵权,又奈我何?现如今,放眼华朝,又有谁能力挽狂澜,谁能击退桓军和薄军?!” 卫昭沉默不语,再咳数声。 裴琰沉声道:“我此番应约前来,实是敬佩三郎,这么多年以身伺虎,谋划大业。如今天下虽成乱局,但恐怕三郎大计难成。为今之计,必须你我携手,方可共抗强敌。还请三郎细听裴琰一言。”说着面容一肃,长身一揖。 卫昭侧身避过,淡淡道:“少君如此大礼,我萧无瑕万万担当不起。” 裴琰直起身,满面喜悦之色:“萧教主愿听裴琰一言,实是幸甚,请!” 卫昭飘然回至石桌前坐下,慢条斯理地斟了杯茶,又慢悠悠地替裴琰将杯中斟满,裴琰一笑:“多谢萧教主。” 风自观窗而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檐下铜铃的响起配着这摇动的烛火,似颇有韵律。 裴琰右手一扬,揽入数颗棋子,或黑或白,摆于棋盘上。卫昭静静地看着,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抖了一下。 裴琰看着卫昭,缓缓道:“萧教主,你是聪明人,这棋局一摆,你也看得清楚。桓华两国战事若是陷入胶着状态,战线沿河西一带拉开。不论桓军,或是我华军,要想突破战线,出奇制胜,首先想的,会是哪个方向?!” 卫昭看着棋局,面容渐冷,轻哼一声。 裴琰目光凝在他面上,沉声道:“东线有薄云山,两军都不会考虑向那方突破,要迂回作战,寻求突破,只能走你的月落山脉!更何况,月落境内,还有一条桓国孜孜以求的桐枫河! “我华朝军队倒还好说,多年来视月落为本朝的属地,顶多就是抢点东西、要些奴婢、刮点地皮。但若是桓军打上了你月落的主意,我想,以他们外邦蛮夷烧杀掳掠的凶暴性情,要的可不止是奴隶财物。他们若想全面控制桐枫河的水源,你萧教主纵是倾全族之力抵抗,怕仍难免灭族之危吧?!” 卫昭沉默不语,良久,方语含讥讽:“少君既将形势看得这么透,自不会让桓军占据我月落以图南下,我又何必担这份忧?” 裴琰断声道:“是,我自不会让他宇文景伦得逞。但是这样一来,战线必要西移,战火也必要在你月落境内燃起。敢问萧教主,你月落一族,到时可还有安身立命之处?!你又拿什么来保护族人?!” 卫昭默然不语,待夜风涌入塔内,他忽仰面一笑:“少君,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帮你一把,可你又如何在这乱局之中取胜?你若胜出,又如何能为我月落带来生机?!” 裴琰深深望了他一眼,淡淡地笑了笑:“我倒不是刻意奉承三郎,三郎若是肯相助,这场仗,我是一定能够赢下的。” 卫昭微微欠身,面上波澜不兴:“少君太高看了,卫昭不过一介弄臣,怕没这个本事。” 裴琰面容一肃:“三郎,不管天下之人如何看你,但在裴琰心中,你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堪与我裴琰一决高下的对手!若非如此,我又何必要和你合作?” 卫昭闭上双眸,悠悠道:“少君,你图的是什么,我也很清楚。我若帮了你,你兵权在手,大业得成,只怕迟早得收服我们月落。你我之间,仍难免一战,我又何苦现在为自己扶起一个强大的敌人?” 裴琰微微摇头,声音诚挚:“三郎,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为敌为友,全为利益所驱。其实朝廷逼你月落进贡,奴役你族,实是得不偿失,不但失了月落归属之心,也需一直陈重兵于长乐,徒耗粮草军力。我若执掌朝堂,为朝廷长久之计,定会废除你族的奴役,明令禁止进贡娈童歌姬,严禁官民私下买卖,并定为法典。不知这样,三郎可会满意?!” 卫昭仍是闭着双眼,并不睁开,白皙的脸上只见眼皮在轻轻颤动。裴琰放松身躯,仰靠在椅背上,长久凝视着他的面容。一时间,塔中寂静无声,只听见塔上铜铃传来声声丁丁脆响。 “扑愣”轻响,一只飞鸟扑闪着翅膀,落在观窗之上,许是见塔内有人,又振翅而去。 卫昭睁开双眼,正对上裴琰含笑的眼神,他嘴角也勾起一丝笑意,缓缓开口:“少君开出的条件倒是很诱人,只是,我却不知,要怎样才敢相信少君的话?” 裴琰目光凝定:“我既诚心与三郎合作,也想过要如何才能取信于三郎。”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束丝帛,放于石桌上,又慢慢推给卫昭。 七七、曲意逢迎 这日是庄王生母高贵妃寿辰,其为六宫之首,虽因前线战事紧张,宫中一切礼仪庆典从简,但皇恩浩荡,仍恩准其在毓芳宫内举办寿宴,各宫妃嫔皆来行礼祝寿。皇帝纵是政务繁忙,也于午时踏入了毓芳宫。 高贵妃心事重重,仍笑着跪迎皇帝入座。皇帝细细看了看她的脸色,正待说话,内侍禀报:“庄王爷 到了。” 一众妃嫔忙都避入内室,庄王躬身而入,给皇帝行礼后再向母妃贺寿,高贵妃看着他的眼神无尽温 柔和悦:“煜儿快过来。” 庄王趋前,高贵妃执着他的手,轻柔地替他将束带理好,想起心头大事,见皇帝正低头饮茶,便向儿子使了个眼色。庄王却有些为难,又回了个眼色。 皇帝眼角余光将他母子这番动作看得清楚,拂袖起身,也不多话,便出了毓芳宫,唬得高贵妃和庄王忙跪地相送。 庄王不由轻声道:“母妃,父皇还在为岳世子逃脱的事生二表弟的气,您再提让高氏南迁,不是时机。” 高贵妃怏怏道:“母妃也知,但眼见桓贼就要打到河西,难道让你舅父他们坐以待毙不成?” 皇帝一路回了延晖殿,面色陰沉。陶内侍战战兢兢,服侍他用过午膳。皇帝又命传太子进来。 细问过小庆德王与谈铉女儿成亲的回禀,皇帝略略宽心,道:“这几天你跟着董学士,学着点调配粮草、统筹供应,切莫小看了这些琐碎事情,大军未发、粮草先行,粮草能否供应妥当,才是得胜的关键。” 太子唯唯应是,恭声道:“裴琰此刻正与董学士在弘泰殿商议调粮事宜,儿臣看着,裴琰似是胸有成竹。” 皇帝点点头:“你多学着点,差不多的年纪,人家这方面就强过你许多。” 太子不敢多话,内侍进来:“皇上,卫大人求见。” 皇帝挥挥手,太子忙出殿,卫昭微微躬腰,待太子行过,方提步入殿。 皇帝并不抬头:“不是让你养好伤再进宫来吗? 卫昭上前道:“臣伤势已大好了。想起初八裴琰带云骑营出征,皇上要御驾亲临锦石口送行。特来请示皇上,届时这防务是由光明司负责,还是交 给姜远?” 皇帝抬起头,见卫昭今日竟穿上了指挥使的暗红色官服,越发衬得眉目如冰雪一般,腰间束着镶玉锦带,又添了几分英爽之气。不由笑道:“看来真是大好了。” 卫昭微微一笑:“天天在府里养着,又见不到皇上,实在憋闷。” 皇帝招招手,卫昭走近,皇帝细看了看他的面色,忽伸手抓向他右腕,卫昭却只是笑,皇帝探了一会,又松开:“朕这就放心了。” 他再沉吟片刻,道:“锦石口的防务就交 给姜远。” 卫昭眼神一暗,笑容也渐敛。皇帝看得清楚,笑道:“你重伤初愈,还是不要太辛劳了。” 卫昭有些迟疑,皇帝道:“想说什么就说。” 卫昭垂下眼帘,轻声道:“皇上,倒不是臣故意说姜大人的坏话,他虽办事老练,但总有几分世家公子的坏习 性,臣不在宫中的这段时间,光明司交 给他管束,倒管得有些不象话。” 皇帝一笑:“你这话就在朕这里说说,出去说又要得罪一大批人。” 卫昭眼中有冷笑之意,淡淡道:“三郎也不耐烦和他们这些公子哥打交 道,得罪就得罪吧,皇上护着三郎,三郎心里自是感恩的。” 皇帝微笑道:“依你这话,难道世家子弟都是不成才的?”他取过一本折子,似是漫不经心:“裴琰也是世家子弟,你倒说说,他有什么坏习 性?” 卫昭想了片刻,一笑:“皇上是故意为难三郎,拿裴相来问,三郎纵是想说他坏话,倒还想不出合适的词。” 皇帝大笑:“你不是一直看他不顺眼吗?怎么倒说不出他的坏话?” 卫昭正容道:“三郎虽不喜裴相其人,但平心而论,裴相办事精细,年少老成,行军打仗,华朝无人能及,倒还真没有一般世家子弟的坏习 性。若勉强要说一个出来,此人城府太深,皇上不可不防。” 皇帝轻“嗯”一声,不再说话,只是批着折子。 卫昭也不告退,径自入了内阁。 已是春末夏初,午后的陽光渐转浓烈,阁外也隐隐传来虫鸣,皇帝批得一阵折子,渐感困倦,站起伸了一下双臂,走向内阁。陶内侍知他要午憩,忙跟进来,正要替他宽去外袍,皇帝目光凝在榻上,挥了挥手,陶内侍忙退了出去。 皇帝缓步走近榻边,榻上,卫昭斜靠在锦被上,闭着双眸,呼吸细细,竟已睡了过去。 他的束冠掉落于一边,乌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小半边脸,想是睡得有些热,官袍的领口拉松了些,但仍沁出细细的汗,原本雪白的肌肤也如同抹上了一层洇红。 皇帝摇了摇头,走到窗边,将窗推开了些,凉风透入,卫昭惊醒,便要坐起。 皇帝步过来将他按住,卫昭倒回榻上,轻声一笑:“三郎倒想起刚入宫时的事情来了。” 皇帝宽去外袍,笑道:“说说,想起什么了?” 卫昭但笑不语,伸手比划了一下,皇帝醒悟过来,顿觉唇干舌燥,坐于榻边,伸手拉开卫昭衣襟:“让朕看看,伤口可全好了?” 白玉般的肌肤泛着点潮红,皇帝手指抚过卫昭肩头上的伤痕,俯下身来。 卫昭身躯微僵,皇帝抬头:“还疼?” 卫昭笑着摇摇头,伸手慢慢替皇帝解去内袍。 皇帝睡不到一个时辰便醒转来,卫昭也随之惊醒,抬头看了看沙漏,知已是申时,忙要下榻,皇帝又将他按住。卫昭笑了笑,轻声道:“皇上,今日初五,申时末可是考较皇子功课的时辰。” 皇帝轻叹一声,不再说话。卫昭自去唤内侍进来,皇帝着好衣袍,犹豫片刻,挥手令内侍退出,缓步走至卫昭身前,淡淡道:“想不想上战场玩一玩?” 卫昭一愣,旋即笑道:“皇上可别把监军的差事派给三郎,战场虽好玩,可三郎想到要和裴琰整天呆一起,就不爽快。” 皇帝笑道:“你就是嫉妒他,不过好在你还识大体。” 见卫昭仍是不情愿的神色,皇帝道:“你倒帮朕想想,可还有其他合适的人选?” 卫昭想了一阵,沉默不语,但神色仍有些怏怏。皇帝微笑道:“你重伤初愈,朕本也舍不得把你再派上战场。但这监军一职责任重大,只有你才能令朕放心。” 七八、牙璋铁骑 窗户被风吹得“咯嗒”轻响,崔亮回过神,伸出右手,江 慈将右腕伸出,崔亮搭过脉,又细细看了江 慈几眼,沉吟道:“倒是好了大半了,看来你先前用的药有效,小慈可还记得药方?” 江 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药方。” 崔亮又转头望向裴琰,裴琰微笑道:“是岑管家替她请的大夫,药方我也不知。” 崔亮转回头,凝视着江 慈:“从脉象来看,你先前服的药方中似有舒经凉血之物,你服用之时,是否感到舌尖有些麻?” “是。” 崔亮点点头:“那我再开个差不多的药方,小慈别乱用左臂,很快就会好的。” 江 慈目光自裴琰面上掠过,又望着崔亮,平静道:“多谢崔大哥,我困了,要歇息了。” 崔亮忙道:“你先歇着,我开好药方,明日让安华煎药换药便是。”说着转身出了房门。 裴琰面色陰沉,站于门口,听到崔亮脚步声远去,冷冷一笑:“他这般伤你,你还相信,他不会杀你吗?” 江 慈慢慢走过来欲将门关上,裴琰却不挪步。江 慈不再理会他,依旧坐回灯下,自顾自的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 裴琰等了一阵,见她再不抬头,冷笑一声:“看来,我得把你带上战场了。” 江 慈一惊,猛然抬头:“上战场?” 裴琰望着她没有多少血色的面容,犹豫片刻,语气缓和了些:“我要领兵出征,若是留你在这相府,保不定会出什么事,为安全计,你只能和我一起上战场。” 江 慈沉默片刻,淡然一笑:“相爷自便。”又低头继续看书。 裴琰眼皮微微一跳,再过片刻,终拂袖出了西园。 江 慈慢慢放下手中书本,崔亮又敲门进来,微笑道:“小慈,我得再探下脉。” 江 慈浅笑着伸出右腕,崔亮三指搭上她腕间,和声道:“小慈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不适应长风山庄的水土?” “嗯。”江 慈垂下头去,低声道:“长风山庄也没什么好玩的。” “我倒听人说,南安府物产丰饶,风光极好,特别是到了三月,宝林山上有一种鲜花盛开,状如铜钟,一株上可以开出三种不同的颜色,名为‘彩铃花’,小慈也不喜欢吗?”崔亮边探脉边淡淡道。 江 慈忙道:“喜欢,那花很漂亮,我很喜欢。” 崔亮松开手指,沉默片刻,道:“小慈,相爷初八要带云骑营出征,去与桓军和薄贼作战,我也要随军同去。你,和我一起走吧。” “好。”江 慈轻应一声,转过头去。 崔亮再沉默一阵,又道:“小慈,战场凶险,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不要离我左右。” 第二日便有旨意下来,皇帝钦命光明司指挥使卫昭为随军监军。朝中对此反应倒是极为平静,庄王一派自是松了口气,静王一派也风平浪静,太子一系由于有董学士负责粮草事宜,操控着前方将士的命脉,也未表示不满。 裴琰仍和崔亮打马去了云骑营,朝廷紧急征调的数百名匠工也已到位。崔亮将绘好的强弩图讲解一番,又将“天蚕丝”和麻丝分配下去,见众匠工迅速制作强弩,裴琰略松了口气,又亲去训练云骑营。 云骑营原为护卫京畿六营之一,其前身为皇帝为邺王时一手创建的光明骑。此次裴琰出征,统领北部人马,皇帝便将云骑营也一并拨给了他。 裴琰知云骑营向来自视为皇帝亲信部队,有些不服管束,入营第一天,便给众将领来了个下马威。他单手击倒六大千户,又在训兵之时,单独挑出千名士兵,训练一个时辰后,便击败了四千余人的主阵,自此威慑云骑营。 崔亮将一套“八极阵法”详细给云骑营将领讲解,亲自上台持令旗指挥,至日落时分,颇见成效,上万将士谨守旗令,静如踞虎,动若奔龙,裴琰更添了几分信心。 子时初,二人方回到相府,裴琰仍一路往西园而行,崔亮却在园门前停住脚步:“相爷。” 裴琰听出他声音有异,回头微笑道:“子明有何话,不妨直说。” 崔亮有些犹豫,片刻后才道:“相爷,小慈的肩伤,需得我每日替她行针,方能痊愈,否则会落下后遗症,恐将来左臂行动不便。我又得随相爷出征,能不能请相爷允我将小慈带在身边,等她完全好了之后,再让她回家。” 裴琰沉吟道:“有些难办,军中不能有女子,子明你是知道的。” 崔亮低下头,道:“相爷也知,我当初愿意留下来,为的是小慈。现在她有伤在身,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下她不管的。她可以扮成小卒,跟在我左右,我不让她与其他士兵接触便是。” 裴琰笑容渐敛,待崔亮抬头,他又微笑,和声道:“既是如此,也只能这样。就让她随着你,待她伤势痊愈,我再派人送她回家。” “多谢相爷。” 黛眉岭位于河西府以北的雁鸣山脉北麓,因山势逶迤、山色苍翠,如女子黛眉而得名,是桓军南下河西,入潇水平原的必经之路。故田策率部众三万余人自回雁关退下来后,便据此天险与桓军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攻防战。 多日下来,长风骑死伤惨重,方将桓军挡于黛眉岭以北,及至娄山紧急西调的三万人马赶到,河西府的高氏也发动广大民众自发前来相助守关,又有源源不断的粮草运来,田策才松了一口气。 桓军久攻不下,士气有些疲乏,便歇整了几日。田策却秉承裴琰一贯的作战风格,在桓军以为长风骑也要借这喘息之机好好休整之时,反其道而行事,派出突袭营士兵于深夜袭击桓营。这些士兵武艺高强,又熟悉地形,放几把火、趁乱杀一些桓兵便隐入黛眉岭的崇山峻岭之中,连着数晚,让桓军不胜其扰,时刻处于戒备状态。 黛眉岭野花遍地,翠色浓重,但各谷口山隘处,褐红色的血迹洒遍山石黄土,望之触目惊心。 黄昏时分,宇文景伦立于军营西侧,凝望着满天落霞,听到脚步声响,并不回头:“滕先生,‘一色残陽如血,满山黛翠铺金’,是不是讲的就是眼前之景?” 滕瑞微笑着步近:“王爷 可是觉得,这处的落日风光,与桓国的大漠落日有所不同?” 宇文景伦笑道:“我倒更想看看先生说过的,‘柳下桃溪,小楼连苑,流水绕孤村,云淡青天碧’的江 南风光。” 七九、灯火连营 江 慈却不看他,转身立于一旁,崔亮端着两碗饭过来,笑道:“小慈快坐,一起吃。” 江 慈不动,裴琰低头吃饭,并不发话。崔亮过来将江 慈拉至案边坐下,将饭碗摆至她面前,又取过一汤匙,和声道:“你单手,不好用筷子,用这个吧。” 江 慈接过汤匙,微笑道:“谢谢崔大哥。” 崔亮想了一下,在江 慈身边坐下,又夹了数筷菜肴放入她碗中:“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夹。” 江 慈向他笑了笑,用右手握着汤匙勺起饭菜送入口中,吃得几口皱眉道:“这军中的伙夫,厨艺不怎么样。” 崔亮笑道:“那是,肯定比不上小慈的手艺。” 裴琰与卫昭伸出的筷子同时停在空中,又慢慢伸向菜肴。江 慈向崔亮笑道:“等我伤好了,我来做。” 崔亮又夹了筷菜放入她碗中,微笑道:“好,你先把伤养好,到时我们才会有口福。”又转向裴琰笑道:“相爷,您把小慈一带走,我有半年没尝过她做的饭菜,可想念得很。” 裴琰望了望坐于对面的卫昭,卫昭却只是低头吃饭,动作极慢,吃得也极斯文。 裴琰收回目光,望向江 慈,微笑道:“那就等小慈伤好了,咱们再一饱口福。” 江 慈却不看他,似是想起一事,侧头望向崔亮:“崔大哥,你昨天给我的那本《素问》,我有些看不懂。” “嗯,你初学,肯定会有些看不懂,回头我给你详细说说,先别急,想学医的话,得慢慢来。” 江 慈笑道:“可我想尽快学会才好,要是能象崔大哥一样有本事,也不用总受人欺负。” 崔亮见她有一绺头发垂到嘴角,轻轻替她拨至耳后,语带怜惜:“你想学什么,我都教给你,只别太急,一口吃不成胖子的。” 江 慈点头,向崔亮一笑,又埋头吃饭。 卫昭将碗筷放下,站起身,淡淡道:“少君,我吃饱了,出去活动一下,先失陪。”说着飘然出帐。 裴琰吃不到两碗便放下筷子,那边崔亮却仍在与江 慈边吃边轻声说笑。 看了看这二人,裴琰面色微寒,端起先前的茶杯,杯中已空,他将茶杯顿了顿,江 慈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未起身。裴琰只得自己到铜壶中倒了水,坐回图前。 崔亮慢慢吃完,接过江 慈递上的茶杯,笑着坐了过来:“相爷,是等卫大人回来一起商量,还是咱们先合计一下?” 裴琰指着图上某处,面上浮起微笑:“子明先给我讲讲这处的地形。” 江 慈见满案的碗筷,想了想,到伙夫处要来一个竹篮,将碗筷饭镬悉数放入篮内,提至帐外。 此时天已全黑,云骑营训练有素,除去值夜的士兵外,皆于营帐中休息,营地之中,极为安静。 江 慈拎着竹篮,往伙夫营帐行去,遥见一个白色身影自山坡下来,犹豫片刻,停住脚步。 卫昭慢悠悠地走近,又慢悠悠与她擦肩而过,江 慈转身唤道:“三爷。” 卫昭顿住脚步,并不回头,鼻间微不可闻地“嗯”了声。 “那个―――”江 慈迟疑半晌,鼓起勇气问道:“三爷可将五婶放回去了?” 卫昭又轻“嗯”一声,举步前行。 江 慈没听到他肯定的回答,极不放心,追了上来。卫昭脚步加快,江 慈拎着一篮子的碗筷,左臂又不能摆动,身子失去平衡,踉跄两三步,眼见就要跌倒在地,卫昭倏然转身,右臂一揽,将她身子勾起,抱入怀中。 夜色下,那双如宝石般生辉的眼眸静静地望着她,他的身后,是夜幕上的半轮明月,他的手臂似有些颤抖,但他的衣襟上,却传来一阵极淡的雅香。 江 慈有些迷糊,心尖微颤,右手一松,竹篮掉落于地。 碗筷震响,卫昭松手,袍袖一卷一送,将江 慈推开两步放下,转过身去:“已将她放回去了,你不用担心。”白影如月下游魂,转瞬便隐入远处的大帐之中。 江 慈立于原地,看着卫昭的身影隐入帐中,忽觉心头一暖,俯身提起竹篮,微笑着向伙夫营帐走去。 独龙岗下,营火数处,夜空中,半月当空,星光隐现。 江 慈坐于大帐后的草地上,凝望着帐内透出的昏黄灯光和隐隐身影,思绪难平。 巡夜的一队士兵过来,她不由有些害怕,毕竟是以女子之身呆于这男儿环伺的军营内,忙站了起来,一溜烟地钻入大帐内。 帐内三人还在轻声商议,江 慈不知自己要歇在何处,只得从囊中取出《素问》,坐于营帐一角的灯下,低头看书。 细细看来,她有许多地方不明,现在也不方便一一去问崔亮,索性从头开始,用心背诵。她记性甚好,在心中默诵两三遍便能基本记住。 待将《素问》前半部背下,那三人发出一阵轻笑,似是已商议妥当,都站了起来。 崔亮伸展了一下双臂,转头间看见江 慈仍坐于灯下看书,忙步了过来:“小慈,很晚了,睡去吧。” 江 慈将书收入囊中:“我睡哪里?” “和我一个帐,我让他们搭了个内帐,你睡内帐便是。”崔亮笑道。 裴琰却走了过来,微笑道:“子明,今晚你还得给我讲一讲那阵法,咱们得抵足夜谈才行。” 崔亮有些为难:“相爷,明日边行边讲吧,让小慈单独一帐,我有些不放心,这些云骑营的士兵如狼似虎的,再说,我还得替她手臂行针―――” 裴琰含笑看着江 慈:“小慈若是不介意,就睡在我这主帐,我让他们也搭个内帐,小慈睡外间便是。行针在这里也可以的。” 崔亮想了下,点头道:“也好。” 卫昭目光掠过江 慈,停了一瞬,飘然出帐。帐帘轻掀,涌进来一股初夏的夜风,带着几分沉闷之气。 崔亮洗净双手,取过针囊,替江 慈将左袖轻轻挽起,找准经脉穴位之处,一一扎针。江 慈正待言谢,抬头却见裴琰负手立于一旁,她再看看自己□的左臂,忽想起草庐之夜,难言的屈辱涌上心头,慢慢转过身去。 裴琰醒觉,转身步入内帐,取过本兵书在地毡上坐下,听着外间崔亮与江 慈低声交 谈,听着她偶尔发出的轻笑声,手中用力,书册被攥得有些变形。 八十、白袍银枪 暴雨中,数百人策马急行,铁蹄踏起泥水,溅得江 慈裤脚尽湿。劲风扑面,让她睁不开眼,腰间,裴琰的手却未有丝毫放松。她索性默诵记忆《素问》中的陰陽五行、脏腑经络,心神逐渐澄明。 裴琰疾驰间忽于风雨蹄声中听到江 慈若有若无的声音,运起内力细听,竟是一段《素问》中的脉要经微论,不禁失笑,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要不要哪天我替你摆个拜师宴,正式拜子明为师?” 江 慈欲待不理,可他的嘴唇紧贴着自己的耳垂,只得向旁偏头,低声道:“不敢劳烦相爷,崔大哥若愿意收我为徒,我自会行敬师之礼,与相爷无干。” 裴琰微皱了下眉,马上又舒展开来,连着几下喝马之声 ,格外清亮,一骑当先,带着众人疾驰。 驰出上百里,大雨渐歇,一行人也到了一处三岔路口,崔亮辨认了一番,将马鞭向右指了指,裴琰笑了笑,力夹马肚,踏上向右的山路。 这段山路极为难行,不能象先前一般纵马而驰,幸得众人身下骏马均为良驹,方没有跌下山谷,但也险象环生。江 慈被裴琰揽在怀中,借着一点点灯光隐见山路左方是幽深黑暗的山谷,右边却是如黑色屏风般的山峰。这样在山路中行了半夜,待天露晨光,水流声哗哗传来,众人终穿过狭长的山谷,到了一处溪涧边。 崔亮打马过来笑道:“行了,过了‘太旦峡’,咱们依这‘游龙溪’北行,便能绕过晶州,到达‘牛鼻山’。” 裴琰见行了大半夜,人马皆乏,道:“都歇歇吧。”说着翻身下马,顺手将江 慈抱落马鞍。江 慈脚一落地,便急挣脱裴琰的手,走到崔亮身后。 长风卫们早对自家相爷的任何行为做到目不斜视,但卫昭身后的数名光明司卫却大感稀奇,裴琰以左相之尊,竟会这般照顾一名军中小卒,便均细看了江 慈几眼。卫昭神色淡淡,翻身下马,在溪边的大石旁坐落,闭目养神。 崔亮从行囊中拿出干粮,江 慈取下马鞍上的水囊,到溪涧里盛满水,想起这一路上默诵的《素问》,飞快跑回崔亮身边,拖着他坐于一边,细细请教。 崔亮见她嘴里咬着干粮,右手翻着《素问》,笑道:“先吃东西吧,有些道理,你得见到真正的病人,学会望闻问切,才能融会贯通。” 江 慈欲张口说话,嘴中干粮往下掉落,她右手还捧着《素问》,本能下左手一伸,将干粮接住。一瞬过后,崔亮与她同时喜道:“好了!” 崔亮再将她的左臂轻轻抬了抬,江 慈只觉有些微的呆滞,肩头却无痛感,与崔亮相视而笑。江 慈轻声道:“多谢崔大哥!” 崔亮用手指弹了弹她的额头,却不说话。江 慈赧然一笑,兴奋下站了起来,再将左臂轻轻活动,侧身间,见溪边大石旁,卫昭似正看向自己,定睛细看,他又望着哗哗的水流。 此时天已大亮,大雨后的清晨,丽陽早早透出云层,由溪涧的东边照过来,投在卫昭的身上,他的身影象被蒙上了一层光。 江 慈忽想起落凤滩一役,月落族人吟唱凤凰之歌,他白衣染血,持剑而立;又想起桃林细雨中,他修长冰凉的手指,温 柔地替自己将头发拨至耳后。还有那夜,他的倏然一抱。这些,才是这孤冷面容后,真实的萧无瑕吧。 一名光明司卫轻步走至卫昭身边,躬身递上水粮,卫昭接过,转头间,目光掠过江 慈这边,江 慈忽然微笑,轻轻扬了扬左臂。卫昭神情漠然,又转过头去。 崔亮站起,走向裴琰,笑道:“素闻宁将军白袍银槍,名震边关,为相爷手下第一干将,今日也不知能不能一睹其风采!” 裴琰目光自江 慈身上收回,含笑道:“剑瑜现正在‘牛鼻山’力守关塞,他智勇双全,性情豪爽,定能与子明成为莫逆之交 。” 娄山山脉是一条贯纵华朝北部疆土、包括万千峰峦的大山脉,南北长达数百里,其山势雄伟、层峦叠嶂,一直以来,是陇北平原与河西平原的自然分割线。 由于娄山山脉山险峰奇,不宜行军作战,桓军攻下成郡、郁州等地后,便与薄军各据娄山山脉东西,以娄山为界,并无冲突。 薄云山起兵于陇州,一路攻下娄山山脉以东的郑郡等六州府,直至在小镜河受阻,便将主要兵力西攻,意图突破娄山南端,直取寒州、晶州。这样不用再越过雁鸣山脉,可以拿下河西,再据河西,南下潇水平原。 宁剑瑜率部与薄军在小镜河沿线激斗数十场,主力步步西退,直至高成率河西五万人马赶来支援,方略得喘息之机。但高成冒进,中薄云山之计,损兵折将,宁剑瑜率长风骑浴血沙场,拼死力守,方借“牛鼻山”的天险将薄军阻于娄山以东,小镜河以北。 酉时,裴琰一行终站在“游龙溪”北端的谷口,看到了前方半里处的“牛鼻山”关塞,也看到了关塞西面接天的营帐。 裴琰笑得极为开心,转头看见长风卫们兴奋的表情,微微点了点头。童敏抢身而出:“我去!”轻喝声中,骏马奔下谷口,直奔军营。 望着童敏的战马奔入军营,裴琰朗声道:“小子们,准备好了!” 长风卫们大感雀跃,轰然欢呼,策马向前,排在谷口。 此时,夕陽西下,落霞满天。喝马声自军营辕门处响起,一骑白马飞驰而来,马上一员白袍将军,身形俊秀,马鞍边一杆丈二银槍,槍尖在夕陽下闪闪发光,伴着马蹄声在草地上划出一道银光,转瞬便到了山坡下。 江 慈站于崔亮身侧,看得清楚,只见马上青年将军,着银甲白袍,盔帽下面容俊秀,英气勃发,神采奕奕。他在谷口处勒住战马,望着斜坡上方的裴琰等人,脸上绽出陽光般灿烂的笑容。 长风卫们齐声欢呼,策马下坡,马蹄声中,那白袍将军放声大笑,执起鞍边银槍,转动如风,两腿力夹马肚,冲上斜坡。满天槍影将长风卫们手中的兵刃一一拨开,借着与最后一人相击之力,他从马鞍上跃起,身形遮了一下落日余晖,落地时已到了裴琰身前数步处。 他笑着踏前两步,便欲单膝跪下,裴琰纵跃上前,将他一把抱住,二人同时爽朗大笑。长风卫们围了过来,俱是满面欣喜激动之色。 裴琰握住白袍将军双肩细看了他几眼,笑道:“怎么这北边的水土还养人些,剑瑜要是入了京城,可把满城的世家公子比下去了!” 长风卫们轰然而笑,裴琰又在白袍将军胸前轻捶了一下,转过身笑道:“子明,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咱们长风骑赫赫有名的宁剑瑜宁将军!” 八一、虚则实之 裴琰微微而笑:“起来吧。” 陈安站起,忽然转过头去。宁剑瑜哈哈大笑,向童敏摊开右手,童敏无奈,嘻笑道:“等下再解,可好?” 宁剑瑜不依,上来左手抱住童敏的腰,右手便去解他的裤腰带,童敏笑骂道:“小安子,年半不见,一见面,你就害老子输了裤腰带。” 宁剑瑜将他裤腰带扯下,转身笑道:“我说小安子见到侯爷必会落泪,童敏不信,倒是我赢了。” 陈安转过头,眼角还依稀有泪痕,却嘿嘿一笑:“童大哥,可对不住了。谁让你们不带着我。” 童敏左手拎着裤头,右脚便去踢陈安,陈安还招,童敏要顾及军裤不向下滑,便有些手忙脚乱,裴琰摇头笑骂道:“饶你们这一次,下次不能这么胡 闹!” 他转头向卫昭笑道:“这些小子,都是一起长大的,这么久没见面,有些胡 闹,卫大人莫怪。” 卫昭一笑:“素闻少君长风卫威名,也听说过他们的来历,想来这几位便都是了。” 裴琰点头,望着在仍在追逐的陈安和童敏,微笑道:“他们都是我长风山庄收养的孤儿,自幼便跟着我,个个如同我的手足一般。” 江 慈听裴琰这话说得前所未有的动情,觉得奇怪,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裴琰似是有所感应,目光转过来,江 慈忙又躲回崔亮身后。 那边陈安和童敏又互搭着肩过来,裴琰问宁剑瑜:“许隽呢?” 宁剑瑜眼神微暗:“他一直在关塞上,不肯下来,说是要亲手杀了张之诚,为老五报仇。” 裴琰轻叹一声,道:“既是如此,便由他去,他那性子,谁也劝不转的,回头你悄悄和他说声,我到了军中,让他心里有个数。” 又道:“人差不多都在这里,大家听着,我到了牛鼻山的事,除同来的人外,仅限今日帐内之人知晓,若有弟兄们问起,你们就故作神秘,但不能说确实了,可明白?” “是。”帐内之人齐齐低应一声。 “你们都可以露面,该干什么干什么。”裴琰转向卫昭道:“我和卫大人却不能公开露面,说不得,要委屈卫大人和我一起住这中军大帐。” 卫昭淡然笑笑,微微欠身:“正有很多事情要向少君请教。”又道:“少君放心,我这次带来的都是心腹。” 裴琰挥挥手,其余人退出,帐内仅余宁剑瑜、崔亮、江 慈及卫昭,江 慈犹豫片刻,也跟着童敏等人退出大帐。 她站在大帐门口,童敏一直跟着裴琰,自是认得她,过来笑道:“江 姑娘―――” 江 慈忙道:“童大哥,这是军营,叫我江 慈吧。” 童敏呵呵一笑:“也是,咱们长风骑的弟兄是守规矩的,可这里还有些高成的人,万一知道你是姑娘,可有些不妙。” 江 慈以往很少和长风卫们说话,这时却对他们有了些好感,笑道:“童大哥,你们都是从小跟着相爷的吗?” “是,长风卫的兄弟,很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被夫人和老侯爷收养进的长风山庄,学的也是长风山庄的武艺。我是九岁起便跟着相爷,安澄更早,六岁便在相爷身边,陈安稍晚些,十一岁才入庄,但最得相爷的喜欢。” 二人正说话间,崔亮与宁剑瑜笑着出帐,见江 慈站在大帐前,崔亮道:“小慈过来。” 江 慈向童敏一笑,走到崔亮身边,崔亮转向宁剑瑜道:“宁将军,这位是我的妹子江 慈,我想让她跟着军医,做个药童,麻烦你安排一下。” 宁剑瑜本是心思缜密之人,一听说江 慈是女子,便知她随军而来,必是经过裴琰许可的,这后面只怕大有文章,便笑道:“这样吧,我让他们另外搭个小帐,江 姑娘便住在那里,明天我再让人带她去见军医。” 江 慈笑道:“多谢宁将军。” 宁剑瑜自去吩咐手下,崔亮在江 慈耳边低声道:“长风卫自会有人暗中保护你,你安心住下,跟着军医,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 子时初。 宁剑瑜和崔亮进帐,裴琰将手中棋子丢回盒内,卫昭也起身,二人相视一笑,接过宁剑瑜递上的黑巾,将面蒙住,四人悄然出帐,带着童敏数人往关塞方向行去。 此时已是子夜时分,关塞处却仍是一片通明,为防薄军发动攻击,长风骑轮流换营守卫着这牛鼻山关塞。 一行人登上关塞北面的牛鼻山主岭,宁剑瑜道:“咱们现在所在位置就是两个象牛鼻子一样的山洞上方,东边是峭壁,南边关塞过去便是小镜河的险滩段,这处河段号称‘鬼见愁’,又是夏汛期间,再往西去有晶州的守军守着梅林渡,薄军是绝计没办法从这里放舟西攻,所以他们现在重点还是和我们在关塞处激战。” 崔亮望向北面:“按图来看,往北数十里便是娄山与雁鸣山脉交 界处。” “是,所以薄军除非从牛鼻山这里通过,若是打北边的主意,必要和雁鸣山北部的桓军起冲突,还要越雁鸣山南下,他们必不会这么傻。” 崔亮道:“宇文景伦也不傻,这个时候,不会和薄云山起冲突。” “就怕他们联起手来,先重点攻牛鼻山或是黛眉岭,到时再瓜分河西府。”宁剑瑜略带忧色。 裴琰看了卫昭一眼,淡淡道:“薄云山在陇州镇守边疆多年,杀了不少桓国人,他们两方合作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再说,宇文景伦若将薄云山引到了河西府,又得防着咱们往西抄他的后面,他不会干这腹背受敌的事。” 卫昭负手而立,望向远处奔腾的小镜河,并不说话。 宁剑瑜道:“侯爷计策是好,但薄云山多年行军,只怕不会轻易上当。这些日子,他攻得极有章法,也不冒进,似是知道我们的粮草只能撑上一个月,他玩的是个‘耗’字,想把我们拖疲拖累了再发动总攻。” 裴琰点点头:“薄云山谋划多年,早有准备,去年冬天还以防桓军进攻为借口,从朝廷弄了一大批粮草过去,郑郡等地向来富有,他的粮草军饷,我估计可撑上大半年。” 宁剑瑜沉吟道:“我们兵力不及对方,攻出去胜算不大,只有利用地形之便,怎么也得想个办法诱薄云山主动发起进攻才好。” 裴琰笑道:“办法是有,就看你演戏演得象不象。” 宁剑瑜领悟过来,笑道:“又让我演戏,侯爷好在一边看戏。” 八二、忍辱负重 八二、忍辱负重江 慈跟着凌军医,忙得不可开交 ,抬进来的伤兵越来越多,正手忙脚乱间,忽有人冲进帐篷:“凌军医,快去大帐,宁将军受伤了!” 帐内顿时炸开了锅,不管是军医还是伤员们都有一瞬间的震惊,倒是江 慈率先反应过来,扯了一下凌军医的衣襟。凌军医醒觉,抱起药箱就往外跑,江 慈见他落下了一些急救用的物品,忙拿起跟了上去。 中军大帐门口,挤满了长风骑将士,陈安和童敏亲守帐门,挡着众人。见凌军医飞奔而来,方将帐门撩开一条细缝,让其进去。江 慈跟上,童敏犹豫了一下,看到她手中的药品,也将她放入帐中。 凌军医冲入内帐,颤声道:“伤在哪?快,快让开!” 内帐榻前,围着数人,凌军医不及细看,冲上去将人扒拉开,口中道:“让开让开,伤在哪?!” 他低头看清榻上之人,不由愣住,耳边传入一个熟悉的声音:“凌叔!” 凌军医侧头一看,有些说不出话来,裴琰笑道:“凌叔,好久不见。” 宁剑瑜上身□,坐于榻旁,看着正给许隽缝合腰间刀伤的崔亮,道:“凌叔回头骂骂许隽,这家伙,不要命才把我抢回来。” 凌军医放下手中药箱,趋近细看,又抬头看了看崔亮,起身抱起药箱就往外走,裴琰忙将他拦住:“凌叔,剑瑜身上也有伤,您帮他看看。” “你这里有了个神医,还耍我这个老头子做什么?” 裴琰知他脾性,仍是微笑,左手却悄悄打出个手势,宁剑瑜会意,“唉呀”一声,往后便倒。 凌军医瞪了裴琰一眼,转身步到宁剑瑜身边,见他胸前隐有血迹,忙问道:“箭伤?” 宁剑瑜轻哼两声:“是,薄云山真是老当益壮,这一箭他肯定用了十成内力,若不是子明给我的软甲,还真逃不过这一劫。” 凌军医在他头顶敲了一记,怒道:“你若不留着这条命娶我女儿,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宁剑瑜嘿嘿一笑:“云妹妹心中可没有我,只有咱家―――”抬头看见裴琰面上神色,悄悄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凌军医细心看了看宁剑瑜胸前箭伤,知因有软甲相护,箭头只刺进了分半,皮肉之伤,并无大碍。他低头打开药箱,旁边却有人递过软纱布和药酒,抬头一看,正是江 慈。 凌军医笑了笑,用软纱布蘸上药酒,涂上宁剑瑜胸前伤口,宁剑瑜呲牙咧嘴,猛然厉声痛呼,倒把站于旁边的江 慈吓了一大跳。 凌军医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裴琰低声笑骂:“让你演戏,也不是这样演的,倒叫得中气十足。” 宁剑瑜哼道:“为了演这场戏,我容易吗我?侯爷也不夸几句。” 裴琰眼神掠过一边的卫昭,微笑道:“也不知薄云山会不会上当,以为剑瑜重伤,长风骑无首,按捺不住,发起总攻。” 卫昭斜靠于椅中,手中一把小刀,细细地修着指甲,并不抬头,语调无比闲适:“薄云山性情虽有些暴戾,但并非鲁莽之徒,少君看他这些年对皇上下的功夫便知,此人心机极深,咱们这诱敌之计能不能成功,还很难说。” 崔亮将草药敷上许隽腰间,笑道:“剑瑜阵前演得好,许隽救得好,长风骑弟兄们的阵形更练得不错,相爷长风骑威名,崔亮今日得以亲见,心服口服。” 宁剑瑜抬头得意笑道:“那是,咱们长风骑的威名,可不是吹出来的,全是弟兄们真刀真槍,浴血沙场―――”他目光停在卫昭身上,眼见他身形斜靠,低头修着指甲,整个人慵懒中透着丝妖魅,想起曾听过的传言,不自禁地面露厌恶之色。 卫昭手中动作顿住,缓缓抬头,与宁剑瑜视线相交 ,唇边笑意渐敛。宁剑瑜轻不可闻的哼了声,转向裴琰笑道:“侯爷,想当年咱们在麒麟山那场血战,杀得真是痛快,这次若是能将薄云山―――” 卫昭握着小刀的手渐转冰凉,眼见裴琰仍望向自己这边,唇边努力维持着一抹笑容,只是这抹笑容略显僵硬。 江 慈站于一旁,将宁剑瑜面上厌恶之色看得清楚,她忽又想起那日立于落凤滩,白衣染血的卫昭,想起月落族人对他敬如天神的吟唱,心中一酸,眼中便带上了几分温 柔之意,看向卫昭。 卫昭目光与她相触,握着小刀的手暗中收紧,唇边最后一抹笑意终完全消失。 江 慈觉他眼神带着几分倔强和受伤,如利刃般刺入自己心底,更是难过,却仍温 柔地望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裴琰视线自卫昭身上收回,又看向江 慈,也未听清宁剑瑜说些什么,只是漫不经心地“哦”了几声,负在身后的双手却慢慢紧捏成拳。 “行了,许将军的性命,算是抢回来了。”崔亮直起身,满头大汗。 江 慈醒觉,向卫昭笑了笑,转身端来一盆清水。崔亮将手洗净,凌军医也已将宁剑瑜伤口处理妥当,过来看了看许隽的腰间,向崔亮道:“你师承何人?” 崔亮但笑不答,裴琰忙岔开话题,向凌军医道:“凌叔,你出去后,还得麻烦你不要说出实情,只说剑瑜重伤未醒。” 江 慈再端过盆清水,凌军医将手洗净,冷冷道:“我可不会演戏,就装哑巴好了。”说着大步出帐。 帐外,长风骑将士等得十分心焦,先前听得主帅惨呼,俱是心惊胆颤,见凌军医出帐,“呼拉”围了上来。凌军医一脸沉痛,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急步离开。 江 慈将物品收拾妥当,正待出帐,崔亮递过一张纸笺:“小慈,你按这上面的药方将药煎好,马上送过来。” “好。”江 慈将药方放入怀中,转过身,眼神再与卫昭一触,卫昭面无表情,转过头去。 药方上的药,江 慈大半不识,只得又去细问凌军医。凌军医看过药方,沉默良久,还是极耐心地教江 慈识药,又嘱咐她煎药时要注意的事项,方又去救治伤员。 这一战,由于副将许隽不服号令,长风骑死伤惨重,主帅宁剑瑜重伤,若非长风骑阵形熟练,陈安带人冒死冲击,险些便救不回这二人。 听得宁将军重伤昏迷,军中上下俱是心情沉重,却也生出一种哀兵必胜的士气,皆言要誓死守卫关塞,与薄军血战到底。陈安更是血性发作,亲带精兵于塞前叫阵,痛骂薄云山暗箭伤人,要老贼出来一决生死。只是薄军反应极为平静,始终未有将领前来应战。 八三、血色平野 八三、血色平野眼见大雨将下,江 慈忙将煎好的药倒入瓦罐中,抱在胸前,又提上药箱,回头道:“凌军医,我送药去了。” 凌军医点头道:“好,送过药,你就回去歇着吧,这里有小天他们守着。” 江 慈微笑道:“小天他们也不能守一整夜,我来守后半夜吧。还有十几个人得换药。”说着出了帐门。 刚到中军大帐门口,黄豆大的雨点便砸落下来。童敏看着她抱在胸前的瓦罐,笑道:“正等着呢。”说着掀开帐帘。 江 慈冲他一笑,步入内帐。裴琰正与崔亮下棋,宁剑瑜坐于一边观战,而卫昭则斜依在榻上看书。 见江 慈进来,崔亮放下手中棋子:“剑瑜接手吧。”走至榻边,将许隽扶起,江 慈则用汤匙,小心翼翼地喂许隽喝药。 崔亮看了看汤药的颜色,赞道:“不错,药煎得正好,小慈学得倒是快。” 江 慈有些腼腆:“是崔大哥和凌军医教得好,我只不过依样画瓢罢了。” 裴琰落下一子,回头笑道:“子明,你收了这么个聪明的徒弟,是不是该请东道?” 崔亮看着江 慈乌黑清亮的眸子,语带疼惜:“小慈确实聪明。” 陈安冲入帐中,骂道:“奶奶的,这个老贼,倒没了动静!” 裴琰与宁剑瑜互望一眼,裴琰沉声道:“说吧。” 陈安恢复冷静,道:“骂了大半天,薄军不见动静,在山顶负责瞭望的哨兵回报,薄营未见有调兵迹象,倒是黄昏时分,又有一批军粮进了军营。” 宁剑瑜眉头微皱:“这个薄云山,倒是沉得住气。” “哨兵数了一下运粮车的数量,初步估计,够薄军撑上二十来天。” 裴琰沉吟道:“若是薄云山老这么耗着,剑瑜又不好再露面,可有些麻烦。” 卫昭放下手中的书,语调轻淡和缓:“若是朝中还有薄云山的人,自会知道少君到了前线,他必会想少君究竟在哪里,这是不是个苦肉计。” 宁剑瑜右手托住下巴道:“所以,接下来他会观望察探一番。” 裴琰颔首:“所以咱们还得做几件事。”他转向陈安道:“把我的帅旗挂上,让守关塞的士兵精神点,董学士派的粮车估计明天要到,派些人去接应一下,声势闹大些。” 崔亮将许隽放平,走过来道:“这几日都会有暴雨,薄军发起总攻的可能性不大,估计得等雨停了,他又查探妥当,才会有行动。” 裴琰道:“十天半个月还行,再久了,我怕安澄那边有变。军粮也是个问题,我和董学士议定的是―――” 江 慈走到宁剑瑜身边,轻声道:“宁将军,凌军医说,您伤口处的药得换一下。” 宁剑瑜正用心听裴琰说话,顺手除下上衫,露出赤祼的胸膛。崔亮过来道:“我来吧。” 江 慈笑道:“不用,这个我会,以前也―――”想起与受伤的卫昭由玉间府一路往京城的事情,她忍不住抬头,看了榻上的卫昭一眼。 卫昭举起手中的书,将面目隐于书本之后,江 慈面颊微红,忙俯下身,将宁剑瑜的绷带解开,重新敷药。 宁剑瑜见裴琰不再往下说,忙问道:“侯爷,您和董学士咋议的?” 裴琰望着江 慈的侧面,将手中棋子一丢,神色冷肃:“这边的战事,不能久拖,我们要想办法尽快拿下薄云山。他不攻,也要逼得他攻。” 江 慈替宁剑瑜换好药,将东西收拾好,向裴琰行了一礼,退出大帐。 帐外,大雨滂沱。崔亮追了出来,撑起油伞,江 慈向他一笑,二人往军医帐篷走去。 “小慈。” “嗯。” “能适应吗?” “能,我只恨自己生少了几只胳膊,更后悔以前在西园时,没有早些向您学习 医术,看到这些伤兵,这心里真是―――” “见惯就好了,医术慢慢来,不要太辛苦,你想救更多的人,首先自己的身子得结实。” 江 慈侧头向崔亮微笑:“是,我都听崔大哥的。” 崔亮立住脚步:“小慈,我有句话,你用心听着。” “好。”江 慈微微仰头,平静道。 崔亮望着她澄静的双眸,迟疑片刻,终道:“小慈,这牛鼻山,估计马上会是一场大战。你记住,你是女子,前面拼命的事是男人干的,抢救伤员再缺人手,你也不要往前面去。万一战事不妙,我又没能及时回来带上你,你有机会就赶紧走,切记,保命要紧。” 江 慈一阵静默,少顷,低声道:“崔大哥,这场战事,会很凶险吗?” “是,十几万的大军对峙,一旦全力交 锋,其凶险不是你能想象的。小慈,你听我的,切记切记。” “是,我记下了。崔大哥,你呢?你要一直随着相爷吗?” 崔亮望向接天雨幕,望向黑沉的夜空,良久方道:“我还有些事要做,等把这些事办好了,我才能走。” 见江 慈满面担忧之色,崔亮敲了敲她的额头,笑道:“放心吧,你崔大哥自有保命之法,再说,我一直随着相爷,相爷沙场之威名,可不是吹出来的,有他护着,我没事。” 江 慈一笑:“也是,倒是我白担心了。” 崔亮将她送至军医帐前:“我现在住在中军大帐,你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 望着崔亮的身影消失在雨中,江 慈默然良久,方转身入帐。药童小天见她进来,道:“来得正好,丁字号有几个要喝汤药,我已经煎好了,你送去吧。” 江 慈微笑着接过,放入篮中,取过把油伞,走到丁字号医帐。帐内十余名伤兵正围于一竹榻前,凌军医眉间隐有哀伤之色,由江 慈身边走过。 “老六!老六你别睡,你醒醒!”一名副尉用力摇着竹榻上的士兵,围着的伤兵们不忍看榻上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纷纷转过头去。 那副尉伸出双手,将榻上已没了呼吸的士兵抱在胸前,眼睛睁得铜铃似的仰面向天,喉头却在急速抖动,两人走上前去,低声劝慰。 副尉终逐渐平静,右手轻轻抹上胸前士兵的双眼,轻轻地将他放下,又平静地看着有士兵进来将他抬走,默默跟在后面,由江 慈身边走过,只是脚步有些微的踉跄。 八四、故布疑阵 八四、故布疑阵由于这几日没有战事,也无新的伤兵,旧病号痊愈了一部分,江 慈也轻松了少许,不用再整夜值守。 稍得空闲,她便又捧起了《素问》,经过这几日随凌军医救治伤员,识药煎药,再回过头来看《素问》,理解便深了几分。只是她依然有很多地方不明,便于每日送药入大帐之机,拖住崔亮细细请教。 许隽伤势好得很快,宁剑瑜也已是活蹦乱跳,却都只能整日与裴琰及卫昭缩于大帐内,颇有几分憋闷。宁剑瑜尚好,沉得住气,许隽在裴琰面前不敢大声,却每日也要低声将薄云山的老祖宗操上几百遍。 江 慈每日早晚送药,都见裴琰拖着卫昭下棋,二人各有胜负,宁剑瑜未免有些不服,与卫昭下了数局后,倒也坦然认输。 江 慈问得极细,崔亮也讲解得很耐心,有时,还要许隽做“病人”,让江 慈望闻问切,许隽碍着崔亮“救命之恩”,也只得老老实实躺于榻上,任二人指点。 这日,江 慈正问到《素问》中的五藏别论篇,崔亮侃侃讲来,又动手将许隽的上衣解开,再讲一阵,忽觉帐内气氛有些异样。 他回头一看,见裴琰和卫昭的目光都望向这边,而江 慈,正指着许隽肋下,寻找五藏位置。 听崔亮话语停住,江 慈抬头道:“崔大哥,可是这处?” 崔亮一笑,道:“这样吧,小慈,我画一副人体 脏腑经脉全图,你将图记熟,就会领悟得快些。” 江 慈大喜:“多谢崔大哥!”忙将纸笔取了过来。 崔亮笑道:“现在太晚了,咱们别扰着相爷和卫大人休息,去你帐中吧,我还得详细给你讲解。” “好。”江 慈将东西收拾好,转头就走。 裴琰从棋盘旁站起,微笑道:“不碍事,就在这里画吧,我正想看看子明的人体 脏腑经脉图,有何妙处。” 崔亮笑道:“相爷内功精湛,自是熟知人体 脏腑经脉,何需再看。时候不早,我这一讲,起码得个多时辰,还是不扰相爷和卫大人休息。” 许隽唯恐再让自己做“活死人”,忙道:“是是是,时候不早,我也要休息了,你们就去别处―――”话未说完,见裴琰凌厉的眼神扫来,虽不知是何缘故,也只得紧闭双唇。 江 慈返身拖住崔亮左臂袖口:“走吧,崔大哥,咱们别在这碍事。” 崔亮向裴琰微微一笑,与江 慈出了大帐。 卫昭用棋子敲了敲棋台,也不抬头,悠悠道:“少君,这局棋,你还下不下?” “自然要下,有三郎奉陪,这棋才下得有意思。”裴琰微笑着坐回原处。 卫昭嘴角微微勾起:“有少君作对手,真是人生快事。” 一局未完,童敏带着长风卫安和进帐,安和在裴琰身前跪下,裴琰与宁剑瑜互望一眼,沉声道:“说。” “是。安大哥带着云骑营顺利到了黛眉岭,也传达了相爷的命令,按相爷的指示,田将军将战事移到了青茅谷,咱们的强弩威力强大,将桓军成功逼了回去,现在田将军已按相爷的指示,打出了相爷的帅旗,守着青茅谷,与桓军对峙。” “桓军动静如何?” “强弩用上后,桓军折损较重,歇整了两日,我来的那日,才又发起攻击,但攻的不凶,象是试探。” 裴琰想了想,道:“易寒可曾上阵?” “没有。”安和顿了顿道:“青茅谷险些失守后,河西府的高国舅匆匆赶到军中,带来了临时从河西府及周围村镇征调的一万六千名新兵,补充了兵力,听田将军说粮草不够,又发动河西府的富商们捐出钱粮,田将军请相爷放心,一定能守住青茅谷,不让桓军攻下河西府。” 卫昭抬头,与裴琰目光相触,二人俱是微微一笑,裴琰挥手,安和退了出去。 裴琰又向童敏道:“去,到江 姑娘帐中,请子明过来,就说有要事相商,让他明晚再去授业。” “是。” 裴琰不再说话,继续与卫昭下棋,二人均是嘴角含笑,下得也极随便。宁剑瑜在旁看得有些迷糊,便又细看了卫昭几眼。 崔亮匆匆进来,宁剑瑜将方才安和所报西线军情再讲一遍,裴琰也与卫昭下成了和局,推枰起身:“子明,依你所见,咱们还有多少时间?” 崔亮细想良久,面色有些凝重:“得抓紧时间结束这边的战事才好。” 他将地形图展开,道:“现在主要问题是,我们不能彻底封锁由牛鼻山至黛眉岭的山路。两方都有轻功出众的探子越崇山峻岭,随时传递两处的军情。虽说咱们用了迷惑之计,两方都吃不准相爷和主力军究竟在何处,但时间长了,总能看出蛛丝马迹来。万一让对方看出端倪,咱们恐会作茧自缚。” 宁剑瑜点了点头:“是,薄云山久经阵仗,宇文景伦也不是吃素的。而且咱们这边一旦和薄云山交 战,得速战速决,万一拖得久,侯爷露了面,那边宇文景伦得知后,必会强攻田策,田策顶不顶得住,是个大问题。毕竟河西府北面只有青茅谷这最后一道防线了。” 崔亮道:“我那日看到薄军的攻击力,估算了一下,薄云山发动总攻,咱们这几处设伏,切断他的大军,将其击溃,再收拾战局,至少需得三四日时间。这三四日,只要有个轻功出众的探子,足够让宇文景伦知道这边的战况,他一旦发动猛攻,田将军有些吃力,咱们不一定能及时赶到。” 裴琰沉吟道:“子明的意思,这中间,咱们不能再拖时日,以免那边的兵力损耗太大,田策顶不住桓军的最后一击。” “是。”崔亮卷起地形图,低头间瞥了卫昭一眼,直起身道:“相爷,得尽快诱薄云山发起进攻才好。” 已是夏季,天放了两日晴,蒸得军营里有些炎热。 夜色深沉,从中军大帐回来,江 慈提了两桶水入帐篷,将军帽取下,解散长发,迅速洗发洗澡,觉神清气爽,便披着湿发,坐于毡上,细读《素问》。 帐外却传来药童小天的声音:“小江 。” 江 慈忙将湿发盘起,手忙脚乱戴上军帽,口中应道:“在,什么事?” “我和小青要去晶州拿药,你去帮我们值夜吧。” 江 慈忙道:“好,我这就过去。” 军医帐内,凌军医正在给几名伤兵针炙,见江 慈进来,道:“小天将药分好了,你煎好后,便给各帐送去。” 八五、我心悠悠 八五、我心悠悠“住手!”冷峻的声音由帐门处传来。 游校尉并不起身,回头斜睨了一眼,悠悠道:“兄弟,没见你大哥在找乐子吗?” 江 慈见一名长风卫站在帐门口,认得他是常年跟在裴琰身边的徐炎,如见救星,忙爬了起来,游校尉却再伸右拳,将她拦住。 徐炎冷声道:“放开她!” 游校尉缓缓转身:“你算哪根子葱,敢坏大爷我的好事?!” 徐炎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长风卫徐炎。” 游校尉看了看令牌,哈哈大笑:“兄弟们,你们说好笑不好笑,他一个小小长风卫,也敢来管咱们河西军的校尉!” 河西军伤兵们齐声大笑,言语中将长风卫损到极致。徐炎忍了又忍,道:“你们这是违反军规,我军阶虽不如你,却也管得。” “我若是不服你管呢?”游校尉笑得更是得意,右手摸向江 慈面颊。 徐炎怒喝一声,双拳击出,游校尉笑容敛去,面色沉肃,右臂如风,一一接下徐炎的招数。 十余招下来,徐炎暗暗心惊,由招式上来看,这游校尉竟是紫极门的高手。紫极门一向听庄王命令行事,也有很多弟子入了高成的河西军。这游校尉虽左臂有伤,自己却还不是他的敌手。 他心思机敏,马上想到,游校尉如此身手,如此军阶,却去调戏一名小小药童,肯定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只怕他们是想借机闹事,趁宁将军“伤重”,好有借口离开这牛鼻山,以免受战事连累,又不受军规处置。 徐炎心中盘算,手中招式却不减,抽空向江 慈使了个眼色,江 慈会意,忙跃向帐外。 河西军们却早有防备,数人身形敏捷,将她拦住,一人邪邪笑道:“小子想走?没那么容易,让大爷玩够了,再放你走!” 那边游校尉猛然变招,帐内拳风飒飒,徐炎被逼至帐角,游校尉口中笑道:“大伙都看清楚了,是长风卫故意挑衅咱们河西军的,是他们容不得我们,可不是我们故意生事。” “那是自然!”河西军们哄然笑道。 再过十余招,徐炎越发吃力,却仍奋力还击,冷声道:“校尉大人,我劝你还是莫要闹事,闹大了,对你没好处!” 游校尉大笑:“我就偏要看看,他宁剑瑜能奈我何!兄弟们,上!” 数名河西军围攻向徐炎,徐炎要对抗游校尉本就有些吃力,被这数人一顿围攻,过得数十招,便被击倒在地。 游校尉极为得意,又转身走向江 慈,江 慈大急,正要呼人,一黑色身影倏然出现在帐门口,平静道:“放了她!” 游校尉一愣,转而笑道:“真是热闹,打倒一个,又来一个!” 江 慈转头望去,见帐门口立着一名黑衣人,年纪甚轻,中等身形,她依稀记得似是见过此人,想了片刻,才记起此人是与卫昭同来的几名光明司卫之一。 游校尉打量了这人几眼,冷冷道:“长风卫仗势欺人,咱们被迫还击,小子,你现在就是去叫宁剑瑜来,咱们也不会善罢干休的!” 这光明司卫微笑道:“我不是长风卫,但我却管得着你。”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 游校尉低头细看,面上神情数变,猛然抬头:“您是―――” 光明司卫将令牌收回怀中,淡淡道:“你别管我是谁,也别管我来这里做什么,你若是还认高成是你的上司,就将她放了!” 游校尉想了片刻,道:“阁下既有庄王爷 的令牌,在下就给这个面子,弟兄们,放了他!” 河西军退开,江 慈忙奔到光明司卫身后。光明司卫看了徐炎一眼,道:“我不管你们和长风卫之间的事,但奉劝一句,不要将事情闹大了,对你没好处。”说着转身离去。 游校尉望着他的背影,冷声道:“将这小子放了!” 江 慈跟在这光明司卫身后,道:“这位大哥,多谢你了!” 光明司卫一笑:“不用谢我。以后,你离他们远一点。”说着加快脚步,消失在夜色之中。 江 慈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听到脚步声响,见徐炎走近,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道:“徐大哥,多谢。” 徐炎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方道:“江 姑娘,你早些歇着吧。” 见他欲转身离去,江 慈道:“徐大哥。” 徐炎脚步顿住,江 慈微笑道:“以后,我若是看书看得太晚,你们不用再在帐外守着,早些休息吧,我不会乱跑的。”说完不再看有些尴尬的徐炎,走入医帐。 月上中天,桓军军营内,除去值夜的军士来回巡夜,无人在营地内走动。将士们都在帐内休息,养精蓄锐,准备第二日的战斗。 易寒撩开帐帘,燕霜乔忙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犹豫许久,方低低唤道:“父亲。” 易寒心中暗叹,和声道:“你不用和我这般拘礼。” 燕霜乔替他斟上杯茶,易寒在帐内看了看,转身道:“霜乔,你还是听我的,去上京吧。” 燕霜乔垂下头,并不说话。 易寒将声音再放柔和:“霜乔,这里是战场,你一个女子,呆在这里,极不方便。我派人送你回上京,你祖父,也一直想见你一面。” 燕霜乔微微摇头,低声道:“我要找师妹。” 易寒叹道:“你师妹,我来帮你找。依你所说,她若是在裴琰手中,只要我军能击败裴琰,自能将她寻回。她若是不在裴琰手中,我军一路南下,我也会命人找寻她。” “那我就随着大军走,你们打仗,是你们的事情,我只求您,帮我找回师妹。”燕霜乔抬起头,直视易寒。 望着这双澄净如水、与那人极为相似的明眸,易寒心中闪过愧意,低声道:“你既坚持,我也不勉强你,只是我军将士与华朝不同,对女子随军比较忌讳,王爷 虽看在我的面子上让你留在军中,你也只能呆在帐内,不能出去走动。” 他转过身,又道:“至于明飞,我让他随我行动,他身手不错,若是能立下军功,我便安排他入一品堂,将来出人头地,也不是什么难事。” 见他掀开帐帘,燕霜乔嘴唇张了几下,终道:“您的伤―――” 易寒心中一暖,微笑道:“轻伤,早就好了。” 八六、知子恒殊 八六、知子恒殊帐外,脚步声逐渐远去。 帐内,裴琰起身,慢条斯理地将烛火剔亮,坐回椅中。卫昭却仍斜躺在竹榻上,并不抬头,只是专心看书。 裴琰又慢条斯理将盘上棋子拾回盒中,帐内,只闻棋子丢回盒中的“啪嗒”声及卫昭手中书页的翻动声。 待将最后一颗棋子拈回棋盒中,裴琰忽然一笑:“三郎,宝璃塔那局棋,咱们当日并未下完,三郎可有兴趣,再一决高低?” 卫昭将书一卷,淡淡笑道:“少君相邀,自当奉陪。”他悠然起身,坐到裴琰对面。 二人不疾不缓地下着,不多时又下成了那夜在宝璃塔中的对峙之局。眼见裴琰在西北角落下一子,卫昭却懒懒的在中盘落子。 裴琰抬眼盯着卫昭,卫昭嘴角含笑,却不说话。 裴琰微笑道:“看来,三郎是打定主意,袖手旁观了?” 卫昭笑着将右臂搭上椅背,斜睨着裴琰:“监军监军,本来就只需在旁看着,少君要如何行军布阵,我只看着,并上达天听,无需插手。” 裴琰平静顷刻,展眉笑道:“三郎,咱们不用象那夜一样,再用拳头一较高低吧?” 卫昭轻笑:“少君若有兴趣,我正有些手痒。” 裴琰却淡淡一笑:“三郎,我还真是佩服你,这么沉得住气。” “过奖。”卫昭浅笑:“卫昭得见长风骑军威,对少君也是打心眼里佩服。” 裴琰身子稍稍前倾,紧盯着卫昭:“三郎,咱们不用再遮遮掩掩,我等了你数日,你也躲了我这么多日子,可现在,时间不多了。” 卫昭从容地看着他:“时间不多,少君想办法抓紧时间,诱薄云山进攻就是。行军打仗,皇上有严命,我不得插手过问。” 裴琰与他对望,唇边渐涌冷笑:“原来那夜在宝璃塔,三郎说愿与我携手合作,全是推托之辞!” 卫昭面带讶色:“少君这话,卫昭可有些承受不起。少君要我想法子让圣上委我为监军,我便尽力办到;这一路,少君如何行事,我也全是按咱们定好的回禀圣上,可有不妥?” 裴琰眸光一闪:“既是如此,那我现在,还要三郎帮忙,三郎可愿意?” “不知少君还要卫昭如何帮忙?” 裴琰盯着卫昭,语调沉缓平静:“我想请问三郎,薄云山军中,哪一位,是你的人?!” 卫昭沉默须臾,道:“少君这话,我有些听不明白。” “三郎,你这可就不爽快了。”裴琰冷冷一笑:“你不但知道薄云山这么多年来的谋逆行径,还知道姚定邦在朝中所做一切。你让苏颜将姚小卿杀死,夺走他手中的情报,引姚定邦一路南下,终在长风山庄利用我将他除去。你再用姚定邦的死,让薄公误以为谋逆证据落于皇上之手,将朝中暗探悉数除去,最后一道假圣旨将其逼反。你又让这个人将薄云山稳在这牛鼻山,静看时局如何发展。三郎,这一切,你不要告诉我全是你一人所为。薄公军中如果没有你的人,你能做到吗?!” 他语调渐转严肃:“而且这个人,必定是薄云山的心腹,必在薄军中潜伏多年,是他最信得过的人。三郎,他是谁?!” 帐后草地中,传来虫鸣声,帐内有些闷热,卫昭淡淡而笑,并不言语。 裴琰却放松了些,低头看着棋盘,漫不经心道:“三郎,咱们不能再拖了,若是让宇文景伦拿下河西府,这乱局,再非你我所能控制。” “少君大可以先去河西抵抗桓军,却要跑到这牛鼻山,我已装作视而不见,本就有些对不住庄王爷 ,若是河西府失守,是少君作茧自缚,与卫昭无关。” 裴琰一笑:“三郎对庄王爷 有几分忠心,咱们心知肚明,不用多说。我只告诉三郎,这几日内,田策自会将高国舅的人马和钱粮逐步损耗,到时若是抵不住桓军的进攻,他便会率军往西边撤退。” 卫昭嘴角不可察觉地抽搐了一下,旋即冷笑:“少君这是在威胁我吗?” “不敢。” 卫昭冷冷道:“当日在宝璃塔,少君便是这般威胁,逼我与你合作,现在又来这一手,你真当我萧无瑕是好欺负的吗?” 他倏然起身,便往帐外行去。裴琰身动如风,将他拦住,卫昭袍袖一拂,裴琰仰面闪过,右手急伸向他。“嘭嘭”数响,二人瞬息间过了数招,劲气涌起,齐齐后跃数步,帐内烛火被这劲风鼓得悉数熄灭。 黑暗之中,裴琰呵呵一笑:“三郎,这不是京城,你伤已痊愈,若是一意要走,我拦不住你。但你走之前,我想听听你的条件。” 卫昭沉默不语,半晌方淡淡道:“少君果然爽快。” 裴琰转身,将烛火点燃,微笑道:“三郎请。” 卫昭转回椅中坐下,与裴琰对望片刻,缓缓道:“少君要我帮你拿下薄云山,可以,我也办得到。但我想再要一道少君亲书的法令。” “请说。” “我想要少君在大业得成之后。”卫昭目光凝在裴琰沉肃的面容上,一字一句:“下令允我月落,自-立-为-藩!” 裴琰眉角微微一挑,转而平静。 卫昭停顿少顷,又道:“我月落愿为藩地,但不纳粮进贡,不进献奴婢,朝廷不得派兵驻守,不得干涉我族内政,并将此定为国策,永不更改。不知少君可愿写下这样一道法令?!” 夏意渐浓,山间吹来的夜风,潮湿而闷热。 已是后半夜,薄军军营内,一片寂静。淳于离在榻上翻了个身,猛然惊醒。他再听片刻,帐后,传来有规律的鸟鸣声。 淳于离披衣下榻,并不点燃烛火。他揭开帐后一角,如幽灵般闪身而出,循着鸟叫之声 ,一路潜行,避过数队巡夜的士兵,身法轻灵飘忽,竟是极高明的轻功,浑不似平时的文士模样。 他闪入营地西面的一处密林,又穿过密林,如狸猫般攀上一处石壁,再行上百步,在悬崖边停住脚步。 月光下,一个修长的身影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淳于离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平静道:“既然用暗号唤我来,就露出真面目吧。” 卫昭缓缓转身,淡淡道:“四师叔,这些年,辛苦您了。” 淳于离一惊,上前数步,盯着卫昭面上的人皮面具看了良久,话语渐转激动:“你是无瑕?!” 八七、分击合围 八七、分击合围华朝承熹五年四月二十三日,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丑时,浓云掩月,繁星皆隐。牛鼻山往北三十余里地的“一线崖”西侧岩石上,裴琰紫袍银甲,左手横握剑鞘,望着岩石下方长风骑的五千精兵训练有素的将陷阱布置妥当,刀网也架于“一线崖”石缝出口的上方,侧头微笑道:“三郎,多谢了。” 卫昭仍是一袭素袍,不着铠甲,背上三尺青锋,斜依着岩石旁的一棵青松,懒懒道:“少君一定要我做这个监军,原来都是算计好了的。” 裴琰笑道:“三郎莫怪,能与三郎携手作战,也是裴琰生平夙愿。” 卫昭沉默着低头望向岩石下方,长风骑精兵们已将一切布署妥当,正在童敏的指挥下,迅速隐入山石与树木之间。他再望向含笑而立的裴琰,淡淡道:“少君放心,我既愿与你合作打这一仗,自然都按你的意思吩咐下去了。” 裴琰微微欠身:“有劳三郎。” 遮住弦月的浓云飘忽移动,在崖顶洒下一片淡极的月华,映得裴琰的银甲闪出一丛寒光,裴琰与卫昭同时转头,目光相触,俱各微微点头。二人身形轻如狸猫,倏忽间便隐入山石之后。 脚步声极轻,绵延不绝地自“一线崖”东侧传来,薄军先锋营统领黎宗走在最前面,他踩在因数日前的暴雨而从崖顶倾泻下来的泥土上,小心翼翼地通过“一线崖”最狭窄的一段,忍不住回头低声笑道:“真是天助我军。” 他身后的刘副统领也低声笑道:“这回咱们先锋营若是能立下大功,到时,统领请求主公将晶州赐给咱们,让弟兄们也好好发笔财吧。” 黎宗笑道:“那是自然。” 刘副统领有些兴奋,出得“一线崖”,回身将手一挥:“弟兄们快点!” 先锋营是薄军精锐之师,训练有素,井然有序地依次通过“一线崖”,夜色下,五千余人集结在一线崖西侧。 黎宗松了口气,他知只要手下这五千精兵能过得这“一线崖”,主公的总攻大计便算是成功了一半。昨日,从雁鸣山回来的探子带来了两个大好消息,一是裴琰被易寒逼得在青茅谷露了真容;二是探子赶回来的路上,发现这“一线崖”因暴雨后山泥倾泻,原来狭窄而不能过人的一段被山泥填高,竟可让精兵踩着泥石,通过这处崖缝,直抄长风骑后方。主公与淳于军师及军中将领商议多时,终决定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发起总攻,又将突袭长风骑军营、打开关门的重任交 给了先锋营,自己总得身先士卒,立下这个大功方好。 他望着山谷间的数千手下,沉声道:“全营全速前进,到达后,听我号令,一营放火,二营随我去开关门,三营在刘副统领带领下,突袭中军大帐,生擒宁剑瑜!” 他将手一挥,数千人依次向南而行。 裴琰望着崖下,嘴唇微动:“三郎,这可是咱们携手的第一战。你我合力,三招之内拿下黎宗,如何?” “何需三招?!”卫昭也是嘴唇微动,束音成线。 “黎宗乃昭山派三大高手之一,并不比史修武弱,你我联手,也需三招。” 二人传音间,薄军先锋营已行出上百步,当前数百人踏上一处平地。待这些人进入埋伏圈,山石后的童敏发出哨音,长风骑精兵倏然从山石和大树后冒出,齐齐举起强弩,不待薄军反应过来,漫天箭矢便将他们包围,强弩射出的利箭本就威力强大,距离又极近,上千人不及惨呼出声,便悉数倒下。 黎宗迅速反应过来,急喝道:“撤!”当先转身,急掠向“一线崖”。 卫昭猛然站直身躯,冷声道:“若要我说,一招即可。”他右足运力蹬上身后巨石,如一头白色巨鹫,挟着寒光,扑向崖石下方急奔而来的黎宗。 黎宗正发力疾奔,忽觉眼前寒光一闪,心呼不妙,电光火石间,他看出来袭者这一剑后竟是中门大开,完全是欲与自己同归于尽的招数。他一心念着奔回军营通知主公,不愿与敌同亡,心底气势便软了几分。仓促间手腕急扬,刀气自袖底击出,堪堪架住卫昭的长剑,却因要避过卫昭随剑扑来的身躯,向右踉跄退了一小步,手中厚背刀不及收回,裴琰悄无声息的一剑撕破夜风,鲜血飞溅,黎宗双目圆睁,捂住右胸徐徐倒下。 卫昭将长剑弹回鞘内,不再看向裴琰,走至一边的树下,依住树干,面上带着悠然自得的笑容,望着崖下的修罗场。 前军中箭倒下,黎宗一招殒命,薄军先锋营士兵群龙无首,顿时慌了手脚,仓促间又有上千人倒在强弩之下。 余下之人更是惊慌,也不知山野间究竟有多少伏兵,不知是谁先发声喊,薄军们四散逃逸,却又纷纷掉入陷阱之中。 刘副统领也慌了神,带着上百人急速奔向“一线崖”,刚到“一线崖”前,刀网由天而降,长风卫们手持绳索用力收紧,数百把明晃晃的利刃,穿入刘副统领及他身后上百人的身体之中。 山崖下,薄军的惨呼声急促而沉闷,在强弩、陷阱、刀网的合力攻击下,不到一刻钟,薄军先锋营五千余名精兵便悉数倒于血泊之中。 裴琰望着长风骑们迅速换上薄军先锋营的军服,依次走向“一线崖”,回头向卫昭一笑:“三郎请。” “少君,请。” 辰时,战鼓擂响,薄军终于出动左右中三军,集于关塞东侧。 关塞上,宁剑瑜将“金缕甲”替陈安穿上,叮嘱道:“你别和易良拼命,装作被他缠住就行,我这边一放下铁板,切断薄军,你得挺住,等我出来与你会合。” 陈安憨憨一笑:“放心吧,小安子有几个脑袋,也不敢不听侯爷的话。” 关塞西面,许隽持刀而立,望着手持强弩埋伏在土墙后的精兵,沉声道:“大家记住,看我令旗行事,要让进来的薄军有来无回!” 崔亮立于他身侧,微笑道:“许将军这回可不能放走了张之诚。” 许隽嘿嘿一笑:“这小子肯定跑不掉,咱们来个瓮中捉鳖。”他望向不远处安静的营帐,露出几分钦服之色:“崔军师,我真服了你了,这回若是能拿下张之诚,你让我许隽做什么都可以。” 崔亮微微一笑,转过头去。 眼见前些时日被俘的十余名长风骑士兵相继死于薄军右军大将易良刀下,陈安一声怒喝,带着三万长风骑精兵出了关塞。 不多时,陈安与易良缠斗在了一起,刀光横飞,而易良的右军也将这三万长风骑死死缠住,薄云山面上带笑,转头向淳于离道:“看样子,差不多了?” 八八、恨海无涯 八八、恨海无涯江 慈一惊,看清宋俊手中的少年不过十三四岁,身形单薄,五官清秀,但面色惨白,嘴唇发乌,双目紧闭。她忙接过少年细看,发现他竟是中了剧毒。 她用小刀在少年右腕处轻轻割下,见渗出的血是黑褐色,想起崔亮所授,不禁摇了摇头。 宋俊弯腰问道:“没救了?” 江 慈叹道:“中毒太深,只怕没救了。” “他是什么人?怎会出现在这战场附近?”宋俊自言自语道。 江 慈将少年放下,正待说话,那少年却呻吟一声,身子抽搐了几下。 江 慈一喜,再在他腕间割了一小刀,放出些黑血,少年似是恢复了些精神,睁开双眼,目光迷离 ,望着江 慈。 江 慈柔声道:“你家在哪里?” 少年紧抿嘴唇,并不回答。江 慈右手抚向他的额头,少年却突然嚎叫一声,猛地抓向江 慈手腕。 江 慈收手不及,被少年用力扯下一截衣袖,宋俊忙过来将少年按住。少年不停挣扎,过得一阵,忽然身躯剧颤,似是见到不可思议之事,喉间“啊啊”连声,右手挣脱宋俊,指向江 慈的右腕。 江 慈愕然望向自己右腕,这才发现少年指着的是当日在月落山,淡雪梅影送给自己的那两个银丝手镯。 她自卷入裴琰与卫昭的风波之后,所遇之人除了崔亮,不是利用便是虐待,唯有从淡雪梅影二人身上得到过一些温 暖,在月落红梅院的那段日子,也是她过得较为轻松的一段时光,故她一直将二人所送银丝手镯戴于右腕,不时看到,心中便会一暖。 她脑中闪过淡雪所说之话,想起淡雪的阿弟便是被送入薄公帐中,再细看少年容貌,忽然醒觉,急忙上前将少年扶起,将淡雪所送手镯取下,递入少年手中。 少年颤抖着举起手镯细看,两行泪水潸然而下。他望着江 慈,喉间发声,极轻,极嘶哑,似是从地狱中发出的声音:“你是谁?为何会有―――” 江 慈心中猜测得以证实,眼见少年命在顷刻,心中一酸,泪水滴下,点头道:“我是淡雪的朋友,手镯是她送我的。你是不是她的―――” 少年极为激动,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宋俊,扑过来抓住江 慈双手,颤抖着问道:“我阿姐她―――” 江 慈觉他的双手烫得如火烧一般,顾不得自己眼中不停盈满,又落下的泪水,将他上身扶住,取出银针,扎入他的虎口、人中数处。 宋俊在旁细看,疑道:“江 姑娘,你认识他?” 少年却愈见激动,他左手将银镯子攥紧,右手却紧抓住江 慈的右腕。他的指甲深深嵌入江 慈肌肤,喘气道:“阿姐,阿姐―――” 江 慈手腕剧痛,却仍轻声哄道:“阿弟,阿姐很好,她时时想着你,你撑住,我先请人帮你解毒,再想办法送你回去。”说完便欲俯身将少年背起。 宋俊忙道:“我来吧。”便去抱起少年。 少年却突然狂叫一声,神情极为癫狂,咬上宋俊右腕,宋俊没有提防,被他咬下一块肉来,极度疼痛下左掌击向少年胸前。 江 慈惊呼,眼见宋俊左掌就要击上少年胸膛,破空之声 响起,宋俊面色一变,急速向右翻滚,一块石子自他身边弹过,嵌入前方树干之中。 宋俊大惊,看这突袭之人射石之力,显是一流高手,他翻滚间拔出靴间匕首,下意识接住来袭之人数剑,这才看清对手是一名文士装扮的中年人。 “阁下何人?”宋俊斗得几招,便知自己不是对手,沉声道:“一场误会,在下并非真心伤他。” 中年文士冷笑一声,剑招忽然变得诡奇古怪,偏剑气如劲风狂飙,击得宋俊有些站立不稳。但他终究是光明司的高手,并不惊慌,右手匕首架住对方连绵不绝的剑招,左手五指撮成鹰喙状,竟是一套鹰拳,右防左攻。 中年文士“咦”了一声,显是未料到宋俊竟会“左拳右剑,一心二用”,身形闪腾间点了点头,剑招再变,如波浪般起伏,宋俊被他这几招带得身形左右摇晃,却看到对方破绽所在,心中暗喜,左手鹰勾拳化为虎爪,搭上中年文士右腕,喝道:“阁下―――” 话未说完,一个白影如鬼魅般落于他身后,骈指戳上他颈□道,宋俊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中年文士便欲挺剑刺向宋俊胸膛,白衣人迅速抓住他的右腕:“四师叔。” 少年咬下宋俊一块肉之后,愈发癫狂,双目通红,喉间声音似哭似笑。江 慈顾不得看宋俊与那中年文士相斗,扑过来拔下少年虎口中的银针,扎入他面颊右侧,耳下一分处。少年渐渐平静,眼神却越见朦胧,他仰望着江 慈,眼角泪水不停淌下,过得片刻,低声唤道:“阿姐,阿姐―――” 江 慈心中难过,知他已有些神智迷乱,索性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低声哄道:“阿弟,你别怕,阿姐在这里―――” 少年再唤几声“阿姐”,江 慈只是点头,哽咽难言。少年却忽然一笑,江 慈泪眼望出去,觉那笑容似山泉水般纯净,又如玉迦花般秀美。 少年颤抖着伸手入怀,取出一个银手镯,与淡雪所送手镯合在一起,递至江 慈面前。他唇边带笑,紧盯着江 慈,眼睛始终不曾眨一下,似是弥留之前,要将阿姐的容颜深深刻划在心间。 江 慈伸出右手,少年将手镯放入她掌心,却又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瘦弱的身躯不时抽搐。山风吹来,卷起他凌乱的头发,有数缕沾上他唇边乌黑的血丝,发与血凝成一团 ,竟看不清哪是血丝,何为乌发。 江 慈泪水如珍珠断线一般,白影走近,在她身边默立片刻,慢慢俯身,要将少年从她怀中抱出。 江 慈猛然抬头,看清那张戴着人皮面具的脸,再看清他的身形和素袍,疑道:“三爷?” 卫昭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欲将少年抱起。少年却仍紧抓着江 慈的手腕,卫昭用力将他抱起,少年也不松手,带得江 慈向前一扑。 淳于离过来,眉头微皱,挥剑砍向江 慈手腕,卫昭袍袖急速挥出,淳于离向后跃了一小步,不解道:“教主,得杀了这小子灭口!” 卫昭语气斩钉截铁:“不能杀她!” 淳于离只得收起长剑,过来细看卫昭怀中的阿柳。他伸手拍着阿柳面颊,急道:“阿柳,你怎么了?薄贼呢?!” 阿柳却不看他,只是望着江 慈,眼中无限依恋之意。 八九、乡关何处 **、乡关何处他的手冰冷如雪,修长的手指如玉般脆硬。江 慈轻柔地握住那在微微颤栗的手指,仰望着他。 卫昭略略低头,她眼中,自己的身影就象两团 小火苗在灼灼跳跃,她嘴角的温 柔之意让他一阵眩晕,提起全部力气缓缓将手抽出。 江 慈却再用力,将他的手紧紧握住,视线不曾离开他半分。卫昭的心忽然抽搐了一下,呼吸渐促,面上渐涌雾蒙蒙的灰色。喉间甜意一阵浓过一阵,他猛然用力,将江 慈一推,倒退几步,靠住石壁,嘴角渗出血丝。 江 慈扑过来将他扶住,看他情形极象上次在墓前走火入魔的征象,急唤道:“三爷!” 卫昭欲再将她推开,右手触及她的左肩,便凝在了那处。 江 慈见他并未如上次般晕厥,心中稍安,再见他神色怔怔,凝望着自己的左肩,一时有些恍惚,转而望向他,低声道:“已全好了,没有任何后遗症。” 卫昭慢慢收回右手,竭力让自己的声音轻描淡写:“崔解元的医术,果然高明。” 江 慈话语中满是忧切之意:“三爷,回头请崔大哥帮你看看吧,你这身子―――” 卫昭淡淡一笑:“不必了。” 江 慈还待再说,卫昭不再看她,大步出洞。江 慈转头间见阿柳伏于薄云山身侧,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心中再是一痛,俯身将他已逐渐冰冷的身子抱起。 淳于离正在洞口的灌木丛后守候,见卫昭出来,迎上前道:“教―――”他看清卫昭并未戴着面具,而这张脸秀美绝伦,隐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张了张嘴,未能成言。 再过一瞬,他忽然想起,前日在战场上,自己“救”出薄云山时,最后飞剑来阻的便是这张面容,心中渐涌疑虑。 卫昭望向天际浮云,沉默良久,从怀中取出一方小小金印。 淳于离双手接过,金印下方,“钦封监军”四字撞入眼帘,他猛然抬头,不可置信。 山间夏日的下午,寂静得可怕。淳于离于这寂静中将诸事想透,纵是四十多年来看尽世间风云,人世沧桑,也终难平心中激动,哽咽跪于卫昭身前。 卫昭并不扶他,淡然道:“四师叔,起来吧,我有话对你说。” “是。”淳于离缓缓站起,心中忽对三师兄涌起一股恨意,想起追随大师兄和二师姐的快意时光,再也没有勇气望向身边之人。 卫昭面容沉肃:“四师叔,此间事了,我命你回月落,辅佐教主及族长,振兴月落。” “教主?!” “是苏俊。”卫昭道:“现在在月落山,戴着面具、带领族人的是苏俊。” 淳于离依稀记得当年被自己和师兄从火海中救出来的两兄弟,点了点头:“也只有这样,教主才好在这边行事。” 卫昭道:“四师叔,苏俊人虽聪明,但稍显浮燥,平叔忠心,却无大才。他只能看着苏俊不出乱子,却无法治邦理国。唯有四师叔,有经天纬地之才,月落一族的振兴,就全仰仗四师叔了。”说着向淳于离深深一揖。 淳于离忙将他扶住,再度跪下:“教主,您才是月落——” “不,四师叔。”卫昭将他扶起:“我,无法离开这里。” 淳于离正有满腹疑问,忍不住道:“教主,我有一事不明白。” “说吧。” “教主为何要助裴琰?” 卫昭默然片刻,道:“不是我想助他,而是形势所逼。也是权衡再三,做出的选择。” “请教主明示。” “当日裴琰为求钳制桓国,同时也为让裴子放在定幽一带扩充势力,与桓国签订合约,欲将我月落一分为二,我才被迫提前逼反薄云山,搅乱这天下。原本指望着,能让华桓两国陷入混乱,我月落好伺机立国,再也不用受人欺压奴役。可是,现在看来,我想得太过简单了。” 淳于离沉默一瞬,轻叹道:“是,我月落积弱多年,物产贫乏,兵力不足,族人又不甚团 结。眼下这个乱局,不管是哪方获胜,我月落都很难与其抗衡。” “是。”卫昭微微点头,双目隐含倦怠:“落凤滩一战,我亲眼看着上万族人死于眼前,六师叔战死沙场,想到若是一意立国,不知还要让月落山添多少孤魂野鬼。” 淳于离心中难过,转首望向空中浮云,眉宇黯然。 “我们既无能力立国,便只有寻求一个强大势力的保护,暂保平安,再借这段平安时日,强邦富民,待我们实力够强大了,再谈立国。” “所以,教主选择了裴琰?” “裴琰心机过人,自姚定邦一事猜到了我的真实身份,更掌握了咱们分布在各方势力中的棋子,包括四师叔您。我若不与他合作,咱们这些年的辛苦经营便会被他连根拔起,更会殃及族人。”卫昭话语渐缓:“我权衡再三,所有势力之中,只有他最合适。裴琰,有着令海晏河清、天下清明的大志,也唯有他,才不会逼我月落强献姬童。兼之其人手腕强硬,才识超群,为人坚毅,终可成大业。所以,我只能要挟他写下允我月落自立为藩、免我族奴役的法令,来与他合作抗敌。” “可是,裴琰这个人,狡猾陰险,怕信不过啊。” 卫昭冷笑一声:“所以,我得留在华朝看着他,他夺权,我便帮他夺权,他在这条路上走得越远,陷得越深,他落在我手中的把柄就会越多。再说,他要控制这华朝北面半壁江 山,离不开我的帮助,他明着夺权,我便在暗中布局,总会有胁迫他的法子。” 淳于离踌躇再三,终将最后要问的压了下去,只是望向卫昭目光满是疼惜之意。见他白衣微皱,伸手替他轻轻理平,低声唤道:“无瑕。” 卫昭转过头去,凝望着满山苍翠,一动不动。 淳于离有些不安,犹豫着道:“无瑕,若是―――,你早日回来吧。” 卫昭面上浮起浅浅的笑,平静道:“萧离。” “属下在。”淳于离面容一肃,单膝跪下。 卫昭的声音不起一丝波澜:“你回去后,将乌雅杀了。” “―――是。” “族长虽年幼,但人很聪慧。你让苏俊收他为徒,由你监政。我希望,十多年后,我月落,能出一个堪与裴琰和宇文景伦相抗衡的英才!” 九十、伤心碧血 九十、伤心碧血卫昭带着江 慈一路向南,遥见前方树林边的身影,转身间松开右手,望着江 慈,淡淡道:“你先回去吧。” 江 慈慢慢收回左手,看了看他,也未说话,低着头走向树林,自裴琰身边擦肩而过,周密忙即跟上。 裴琰冷着脸,看着卫昭悠然走到面前,方露出微笑:“三郎好雅兴,登山赏月。” 卫昭一笑:“少君回得倒是及时。” 二人并肩往营地走去,卫昭道:“这边大局已定,咱们得尽快回援青茅谷才行。” “那是自然,正等着三郎。” 江 慈回转军营,见将士们正忙着拔营,忙奔入自己的小帐。崔亮正在帐中,见她进来,唤道:“小慈。” “嗯。”江 慈知即刻要起营,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必带物品。 “小慈,你昨晚―――” 江 慈心中一慌,知崔亮定已去军医处问过,笑道:“昨天在山里迷了路,所以―――” 崔亮不再问,待她收拾好东西,二人出了营帐,见裴琰与卫昭并肩过来,崔亮忽道:“小慈,这一路,你跟着我。” “好。”江 慈将行囊扎上腰间,抬头间见裴琰和卫昭走近,垂目移步,隐于崔亮身后。 拔营事毕,三万长风骑集结待命,人人铁甲寒光,扶鞍执辔,士气高昂,斗志鼎盛,望向帅旗下诸人。 长风卫牵过黑骝骏马,裴琰翻身上马,宁剑瑜等人相继跟上。紫色帅旗在空中飒然划过,号角齐吹,战马嘶鸣,剑戈生辉,将士们齐声吆喝上马,各营依列跟在帅旗后,向西疾驰。 收兵号角响起,桓军井然有序,似流水般从壕沟前撤回。 王旗下方,宇文景伦与滕瑞对望一眼,齐齐回转大帐。二人入帐后,俱陷入沉思之中,易寒及数名大将有些纳闷,却均端坐下方,并不多言。 一名骑带入帐,下跪禀道:“禀王爷 ,已审过,共擒回十二名俘虏,九人为河西本地人氏,两人为云骑营士兵,一人为长风骑。” 宇文景伦与滕瑞再互望一眼,宇文景伦嘴角隐露笑意,挥了挥手:“易先生留下。”其余将领忙都行礼退了出去。 宇文景伦沉吟片刻,抬头道:“易先生,我问句话,您莫见怪。” 易寒忙道:“王爷 折煞易寒。” “先生曾两度与裴琰交 手,我想听听先生对裴琰的评价。” 易寒眼波瞬间锐利,话语却极平和:“长风山庄一战,觉此人极善利用每一个机会,好攻心之术;使臣馆一事,觉此人心机似海,步步为营,算无遗漏。” “滕先生呢?您这些年负责收集裴琰情报,对他有何评价?”宇文景伦转向滕瑞。 滕瑞饮了口茶,唇角微微向上一牵,悠然吐出三句话:“一代枭雄,乱世奸雄,战场英雄。” 宇文景伦呵呵一笑:“先生这三雄,精辟得很。” 易寒颇感兴趣:“先生详细说说。” “裴琰才武绝世,谋略过人,环顾宇内,唯王爷 可与其并驾齐驱,是为一代枭雄;其野心勃勃,手腕高超,做大事不拘小节,甚至可称得上卑鄙无耻,行事不乏陰狠毒辣之举,若处乱世,定为奸雄;但其又有着大帅胸襟,英雄气度,果断坚毅,识人善用,麾下不乏能人悍将,在战场称得上是个英雄。”滕瑞侃侃而谈。 “滕先生对裴琰评价倒是挺高。”宇文景伦笑道:“不过,我对先生的后话更感兴趣。” 滕瑞笑容意味深长,缓缓道:“在我看来,不管他是枭雄、奸雄还是英雄,他终究是个玩弄权术之人。” 宇文景伦点了点头:“不错,若说裴琰是为了什么民族大义、百姓苍生,来力挽狂澜、征战沙场,我倒有几分不信。” “所谓民族大义,只是裴琰用来收买人心、鼓舞士气的堂皇之言。若论其根本目的,之所以愿意出山来打这一仗,为的,无非是权利二字。”滕瑞道:“若能拿下薄云山,他便能占据陇北平原;若能取得对我军的胜利,河西府以北,将都是他的势力范围。” 易寒也渐明白:“加上王朗已死,华帝又将北面的军权都交 予裴琰一人,他实际上操控了华朝半壁江 山。” “是,但这半壁江 山不是那么好控制的,特别有一方势力,裴琰不得不忌。” 易寒想了想,道:“河西高氏?” “不错,河西高氏乃华朝第一名门望族,势力强大,连华帝都颇忌惮。高氏一族,在河西至东莱一带盘根错节,甚至还有了私下的武装势力,庄王在京城炙手可热,压过太子风头,全赖有高氏撑腰。” 易寒想起先前骑带所禀审讯俘虏的回话,猛然醒悟:“先生是说,裴琰现在正借我军之手,除去河西高氏?就连长风骑退至青茅谷,逼高氏出手,也是他之预谋?!” 滕瑞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宇文景伦望向滕瑞,颔首道:“先生讲的很有道理,与本王想的差不离,现在关键是,裴琰用了这招借刀杀人,是不是就证明,他并不在这青茅谷?” 易寒也道:“是啊,他可以不露面,让河西高氏的人上来送死,待差不多时再出来收拾战局。” “裴琰其人,没有好处的事是绝不会做的,同理,他做任何事,都要获取最大利益。他若到了青茅谷,这十多天来不露真容,只是一味让河西高氏的人马送死,还不如赶去牛鼻山,一鼓作气收拾了薄云山,再赶来这处。” “先生的意思,裴琰极有可能并不在这青茅谷,而是去了牛鼻山?” 滕瑞肃然起身:“请王爷 决断。” 宇文景伦缄默良久,道:“先生,那‘射日弓’,这些日子制出多少?” 滕瑞答道:“既有样弓,明其制作诀窍,做起来便快,现在已有五千弓了。” 宇文景伦负手踱至帐门,遥望南方,暮色下,云层渐厚,黑沉沉,似要向苍茫大地压过来。他眼神渐亮,似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又如择狼而噬的猛虎。 他沉默良久,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却又有着难以掩住的锐利锋芒:“咱们防有藤甲衣,攻有射日弓,就赌上一把!即使裴琰真在此地,与他交 锋,也是我生平夙愿。看样子,明日将有大雨,更利我军总攻,一切,就有劳二位了。” 九一、羁鸟投林 九一、羁鸟投林华朝承熹五年四月二十六日,桓军攻破青茅谷,华军阵亡万余人,退守河西。 四月二十六日夜,桓军攻破河西府,华军云骑营全军覆没,长风骑阵亡万余人,河西府青壮年男子,在巷战中与桓军血拼,十死七八,河西府郡守及高国舅殉国,高氏宗祠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四月二十七日,田策率残部四万人边战边退,其中万余人在河西渠以北与桓军主力血战,无一生还,长风卫统领安澄阵亡。 同日,裴琰率三万长风骑赶到河西渠,与桓军激战后力守镇波桥,回撤到河西渠以南,并与田策残部三万人会合。 四月二十七日至四月三十日,六万长风骑以河西渠为凭,沿这条宽三丈半、深约两丈的长渠,东西绵延上百里,与桓军展开大大小小数十场血战,主力死守镇波桥,付出沉重代价,终将桓军铁蹄暂阻于河西渠以北。 与此同时,桓军左军相继攻下河西府东面的寒州与晶州。 “河西之败”,是裴琰的长风骑自创建以来遭遇的首场大败,不但损兵折将,主帅裴琰也身负重伤。 月落日升。 黎明时分,崔亮松了一口气,自最高的哨斗下来,一脸疲惫,仍打起精神嘱咐了田策和许隽一番,才回转中军大帐。 河西渠是河西府百姓为灌溉万亩良田而开凿的一道人工水渠,宽约三丈半,水深两丈。崔亮耗尽心智,哨斗、传信烟火、尖哨、水网、刀藜全部用上,还派人在渠边不断巡回警戒,经过连场血战,方阻住桓军大大小小上百次沿河西渠发动的攻袭。 见他入帐,宁剑瑜迎了上来:“子明辛苦了,前面怎么样?” 崔亮苦笑一声:“昨晚又偷袭了数次,好在发现得及时,挡了回去,现在消停了。” “我去桥头,侯爷正要找你,你进去吧。”宁剑瑜拍了拍崔亮的肩膀,出帐而去。 崔亮走入内帐,见裴琰正低咳着,将手中的密报收起,微笑道:“相爷今日可好些?” “好多了。但内力还是只能提起三四分,易寒那一拳,真是要命。”裴琰抬头微笑:“这几日,真是有劳子明了。” “相爷客气,这是崔亮应该的。”崔亮忙道,又犹豫了一阵,终将心头那事压了下去。 陈安在外大声求见,裴琰道:“进来吧。” 陈安似一阵风卷入帐中,单膝下跪:“禀侯爷,粮草到了,共一百五十车。” 裴琰与崔亮同时一喜,裴琰站了起来:“去看看。” 陈安忙道:“侯爷,您有伤―――” “只是肩伤,又不是走不动。”裴琰往外走去,二人只能跟上。 陈安边行边道:“据押粮官说,这批粮草,是河西府失守前就从京城运出来的,战报送回京城后,董学士是否会紧急送批军粮过来,他也不知道。” 长风卫簇拥着三人,穿过军营。正逢一批将士自前面镇波桥头轮换回营,见他们个个面带倦色,其中数十人身负有伤,裴琰大步上前,右手抱起已伤重昏迷的一人,长风卫欲待接过,见裴琰面色,退了开去。 裴琰将伤兵送入医帐,凌军医忙接了过来,语带责备:“你自己的伤都没好,怎么这样不爱惜身体?!” 裴琰看了看满是伤兵的医帐,目光在某处停留了一瞬,神色黯然,走出帐外。他拍了拍一名伤兵的肩膀,在众人崇敬的目光中,依然带着崔亮等人,走向后营。 三人查看了一番粮草,回转大帐,裴琰心情略略好转:“这批粮草,解了燃眉之急,只要能守住这河西渠,总有反攻良机。” “是,桓军士气也不可能持久,这几日熬过去了,他们攻击的力度也有所减弱,看样子,咱们要和桓军在这里耗上一段时间了。” 江 慈左手拎着药罐,右手提着药箱进来,崔亮忙接过,裴琰一口将药饮尽。 江 慈看了看崔亮,犹豫了一下,崔亮接过药箱:“我来吧。” 江 慈走到裴琰身前,轻声道:“相爷,该换药了。”裴琰看了看她,并不说话。江 慈微垂着头,替他除去上衫。 崔亮托着草药过来,替裴琰换药。裴琰瞄了瞄站于一旁细看的江 慈,道:“小慈不是早已学会敷药了吗?怎么还总是依赖子明?” 崔亮笑道:“这药一敷上,我就得替相爷针灸,所以还是我来比较好。”江 慈递上银针,崔亮边扎下银针,边和声道:“你记住我下针的穴位,在这几处施针一刻钟,可以减轻伤口处疼痛,促进真气流动,生脉调息。” 江 慈用心记住,肚中却“咕噜”轻响。裴琰微微皱眉:“怎么,没吃早饭?” 崔亮反手接过银针,在裴琰后颈处扎下,笑道:“她肯定没吃早饭,听凌军医说,伤兵过多,医帐人手不足,军医和药童们忙得一天只能睡个多时辰,有时饭都顾不上吃。” 裴琰细细看了看江 慈的面色,未再说话。 崔亮转身向江 慈柔声道:“昨晚是不是又没休息?” 江 慈点了点头,犹豫片刻,道:“崔大哥,若是腿部负伤,要减轻疼痛,舒缓经脉,得扎哪几处穴位?” “得扎环跳、风市、陽陵泉、陰陵泉―――”崔亮在裴琰右腿处一一指点,江 慈用心记下,笑道:“我先出去了。” “好。” 崔亮望着江 慈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帐门处,语带怜惜:“真是难为小慈了,一个女子,在这军营,救死扶伤―――” 他回过头,见裴琰面色陰沉,忙唤道:“相爷。” 裴琰出了一口粗气,眼神掠过一边木柱上悬挂着的满是箭洞的血衣,又黯然神伤。 崔亮心中暗叹,道:“相爷,人死不能复生,您这样日日对着这血衣,徒然伤身,对伤势恢复不利啊。” 裴琰微微摇头,低声道:“子明,我得时时提醒自己,要替安澄、替长风骑死去的弟兄报这血海深仇。” 崔亮劝道:“仇得报,但还是让安澄早日入土为安吧,他的灵柩,也停了数日了。” 裴琰痛苦地闭上双眼,良久,轻声道:“是,得让他入土为安了。” 他唤了声,长风卫安潞进来。裴琰沉默许久,方才最后下定决心,平静道:“今日酉时,为安澄举行葬礼,让长风卫的弟兄们,都参加吧。” 九二、点滴在心 九二、点滴在心巍巍京城,九阙皇宫。 延晖殿中,关于“摊丁法”的争议已进行了大半日。庄王的后背早已湿了一大块,觉得自己就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自“摊丁法”实施以来,遭到世家及各名门望族的强烈抵制。虽然国难当头,这些贵族世家们不便明着反对,但也是绝不愿乖乖配合的。各户田产数、人丁奴仆数迟迟统计不出,该缴上来的银子一分不见,他这个负责的王爷 急得焦头烂额,心里还挂念着远在河西、面临战火威胁的舅族,一个月下来,瘦了一大圈。 殿内仍在推诿争吵,皇帝的面容早已沉得如殿外的暮色,内侍们在点燃巨烛时,手都有些战战兢兢。 太子抬头看了看皇帝的面色,满面忧切,静王平静地站于一边,并不多话,董学士和上个月返京入内阁的震北侯裴子放也都保持着沉默。 此次殿会是大朝会,因为要落实“摊丁法”,京城凡五品以上官员、王公贵族都需参加,包括很多闲散的贵族王侯。各人为了少缴税银,绞尽脑汁逃避推诿,到后来为了相互攻击对方,又扯出许多见不得光的丑事,皇帝坐在宝座上,手都隐隐有些颤抖。 九重宫门处,传来三声急促的铜钟声。殿内诸人齐齐惊悚抬头,未说完的,话也堵在了喉间。再过片刻,铃声由远而近,不多时便到了殿外的白玉石台阶处。 姜远带着两人奔入殿内,那二人扑倒于地。陶内侍早奔下台阶,从一人手中拿过军情急报,又急速奔上銮台,奉给皇帝。 皇帝自铜钟响起时便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打开军情急报低头细看,那上面的黑字还是让他眼前眩晕,体内真气不受控制乱窜,一股腥甜涌至喉头,他颤抖着运气,压了又压,终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软软地倒在了宝座上。 他手中的军情急报,“啪”的一声,掉落在织满“九龙图”的锦毡上。 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还是董学士和裴子放反应迅捷,二人同时将太子和静王一推,太子、静王踉跄着奔上銮台,将皇帝扶起:“父皇!” 董学士、裴子放、陶行德随后而上,太子慌不迭叫道:“传太医!” 庄王早已面色苍白,一片混乱中,他缓缓走上銮台,拾起军情急报,视线扫过,面上血色终于褪尽,双足一软,跌坐在锦毡上。 由于皇帝是习 武之身,众臣恐其是“走火入魔”,不敢挪动。直至太医赶到,扎针护住心脉后,方小心翼翼将龙体抬至内阁。 此时,皇帝早已双目紧闭,面上如笼了一层黑雾,气息若有若无。董学士和裴子放等人一面命太医继续施针用药,一面命姜远迅速关闭宫门,所有文武百官均需留在大殿内,不得随意走动,不得交 谈。 首正张太医率着一大群太医围在皇帝身边,额头汗珠涔涔而下,太子急得在旁大声呵斥,董学士将其请了出去。 不多时,二人又进来,太子稍稍恢复镇定,张太医过来:“太子。” 太子见他欲言又止,急道:“快说!” 陶行德也将庄王扶了过来,张太医看了一下阁内,董学士便命其余太医退了出去,阁内仅留太子、庄王、静王、董学士、裴子放及陶行德等人。 董学士镇定道:“张太医就直说吧。” “是。”张太医不自禁地抹了把汗,道:“圣上急怒攻心,岔了真气,所以晕了过去。但最要紧的不是这个,而是―――” 庄王上去踹了他一脚:“是什么?!快说!” “是,是―――”张太医终道:“是圣上以往所服丹药,火毒寒毒太重,夹在一起,日积月累,只怕―――” “只怕怎样?!”静王厉声道。 张太医向太子跪下,连连磕头。董学士叹了声,道:“张太医起来。” 待张太医站起,董学士和声道:“能不能用药?” 张太医不语,董学士与裴子放同时会意,望向太子。太子好半天才恍然大悟,又拿眼去瞅静王、庄王,三人眼神交 汇,同时一闪。太子转头,见董学士微微点头,终道:“张太医,你尽管用药,本宫赦你无罪。” 张太医松了口气,又道:“圣上现在经脉闭塞,药石难进,得有内家高手助臣一臂之力才行。” 众人齐齐望向裴子放,裴子放向太子行礼。太子上前,双手将他挽起,语带哽咽:“裴叔叔,一切有劳您了。” 华朝承熹五年五月初一,河西失守战报传入京城,皇帝急怒攻心,昏倒在延晖殿,太医连日用药,仍不醒人事,病重不起。 河西府失守、高国舅殉国消息传入后宫,高贵妃当场晕厥,醒来后汤米不进。 经内阁紧急商议,皇帝病重期间,暂由太子监国,后宫暂由静王生母文贵妃摄理。 为向上天祈福,保佑圣上龙体早日康复,也为求前线将士能反败为胜,将桓军拒于河西平原,太子下诏,大赦天下。 河西府失守,京城告危,经内阁商议,太子下诏,急调苍平府肃海侯三万水师沿潇水河西进,护卫京师,小镜河以南三万人马回撤到京畿以北,另从瓮州、罗梧府、洪州等地紧急征兵,北上支援长风骑。 河西府失守,华朝朝野震动,由河西平原南下逃避兵难的百姓大量涌入京畿,米价暴涨,粮食短缺,潇水平原十二州府世家贵族悄然南撤。内阁与太子商议后,任命德高望重的谈铉谈大学士为三司使,主理安抚难民事宜,“第一皇商”容氏于国难之际挺身而出,开仓放粮,平抑米价,并带头捐出财物,以作军饷。在容氏的带动下,京城富户纷纷捐钱捐物,军粮不断运往前线,民心渐趋稳定。 夜风中,马蹄声由急而缓,终转为慢慢的“踢跶”声。 江 慈不再策马,任马儿信步向前,那清脆的踏蹄之声 ,伴着原野间的蛙鸣声,让她的心无法平静。 马儿仿似也听到她心底深处、那声郁然低迴的叹息,在一处草丛边停了下来。 江 慈愣怔片刻,抚了抚马儿的鬃毛,低低道:“你也不想走吗?” 马儿喷鼻而应,低头吃草,江 慈不自禁地回头望向北面夜空,眼前一时是那满营的伤兵,一时又是那个独立石上、遥望故乡的身影。 风,吹过原野,她仿若又听到了那一缕箫声。夜雾,随风在原野上轻涌,宛如她心头那一层轻纱,想轻轻揭开,却又有些怕去面对。 九三、旧痕新恨 九三、旧痕新恨江 慈体内微弱的内力被卫昭输入的真气激得流转加快,渐感回复精神,面色也不再那么苍白,柔声道:“我好多了,三爷,您还是自己运功疗伤,别再为我耗费真气。” 卫昭缓缓收回右手,神色似有些不屑:“既要回来做军医,就别象个病秧子!” 江 慈不服,忽然将卫昭腿上银针用力一拔,卫昭倏然坐起,怒道:“你―――” 江 慈晃了晃手中银针,笑道:“够时间了,卫大人。” 卫昭也不说话,用力将银针一一拔出,掷给江 慈。江 慈见有些针眼处还有鲜血渗出,正待俯身,卫昭却将她轻轻推开,淡淡道:“很晚了,你回去歇着吧,别再去医帐。” 江 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收拾好东西,道:“三爷早些歇着,我明早再过来。” “好。”卫昭脱口而出,迅即将眼合上。听到她脚步声远去,似还与宗晟打了声招呼,才又慢慢睁眼。他望着帐顶,手轻抚着右腿,忽然眉间闪过一丝恨意,右掌劈空击出,将帐顶一只甲虫,击落下来。 天上浓云蔽月,过了子时,桓军忽又发起了一次总攻。桓军此次攻击耍了些花招,以一部分兵力假装攻击镇波桥,而主力则试图在镇波桥以东约三里地伺机突袭。幸得崔亮早有准备,安排妥当,长风骑骑兵调动及时,一番血战,方将桓军主力逼了回去。 喊杀声逐渐淡去,崔亮遥观桓军主力井井有条地撤退,知今夜已安然度过,再叮嘱了陈安几句,策马回到镇波桥。夜深露重,蛙鸣阵阵,他负手立于河西渠边,遥望对岸桓军军营,悠悠叹了口气。 宁剑瑜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怎么?思念意中人了?” 崔亮回首,微笑道:“剑瑜少年成名,白袍银槍,威震边关,我在京城就听说,成郡的世家小姐们,为见剑瑜一面,不惜夜探军营,可有此事?” 宁剑瑜尴尬地“嘿嘿”两声,崔亮哈哈大笑,心情舒畅了许多,又将目光投向对面,微微而笑。 宁剑瑜看得清楚,唤道:“子明。” 崔亮微笑道:“咱们再挺住几天,就差不多了。” 宁剑瑜不解,崔亮转身,道:“今晚算是熬过去了,剑瑜放心回去休息,我也得去睡个好觉。” 宁剑瑜忙追上他,二人边说边行。崔亮说笑间忽“咦”了声,停住脚步,满面诧异之色。宁剑瑜顺着他目光望去,正见江 慈从卫昭帐中出来,还拎着药箱和药罐。 江 慈走出几步,与崔亮眼神相触,赧然低头,旋即又抬头,笑道:“崔大哥,宁将军,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啊?” 宁剑瑜笑着点了点头:“小慈也还没休息啊。” 江 慈自二人身边走过,崔亮拍了拍宁剑瑜的肩:“剑瑜,你先回去。”他追上江 慈,二人走到较僻静的地方,崔亮沉声道:“怎么回事?” 江 慈仰头望着他,目光澄澈,话语平静坦然:“崔大哥,我不走了,我要留在这里。” “为什么?”灯光下,崔亮隐见江 慈面颊闪过一抹晕红,眉间担忧愈浓。 江 慈在他的凝视下移开目光,望向医帐方向,低声道:“崔大哥既用心授了我医术,我便想留在这里,尽微薄之力。” 崔亮心中暗叹,轻声道:“有没有见到相爷?” “见过了,相爷允我留下。”江 慈绽出笑容,面上也有了些神彩:“崔大哥,是我自己选择回来的,您以后,不必再顾着我。” 崔亮沉默良久,忽然微笑:“既是如此,咱们就一起留下,崔大哥从今天起,要正式将医术传授给你。” 江 慈大喜,却说不出一句感激的话,崔亮拍了拍她的头顶,二人相视而笑。 江 慈忽俏皮地眨了下眼睛,笑道:“那我要不要叫您师父?” 崔亮苦笑道:“难道我很老吗?” “不老不老。”江 慈忙道:“崔解元风华正茂,少年英才,正是―――”见崔亮伸手欲弹,笑着跑了开去。 裴琰第二日起得极早,崔亮与宁剑瑜巡视过前线,也早早过来。宁剑瑜汇报完军情后,三人一起用过早饭,裴琰唤安潞进帐,道:“去请卫大人。” 片刻后,卫昭缓步而入,裴琰起身相迎,笑道:“三郎可好些?” “皮肉之伤,有劳挂念。”卫昭淡然一笑。 宁剑瑜忽然大步上前,向卫昭深深一揖。卫昭侧身避过,浅笑道:“宁将军多礼,卫昭愧不敢当。” 宁剑瑜却再转到卫昭身前,深揖下去,卫昭微微皱眉,袍袖一卷,将他扶起。 见卫昭有些不耐,崔亮忙上来道:“卫大人请坐。” 宁剑瑜仍直视卫昭,俊面肃然,诚恳道:“剑瑜知卫大人不喜这些虚礼,但剑瑜感激之心,却是绝无虚假。” 卫昭在裴琰身边坐下,低头缓缓理好素袍,慢条斯理道:“少君爱虚礼,带出来的人也这般不爽快!” 裴琰哈哈大笑,笑罢,叹道:“那日若非三郎相救―――” 卫昭摆了摆手,裴琰摇头,话锋一转,道:“总之,一切是我这个主帅之过。对敌估计不足,遇事慌了手脚,贻误战机,感情用事,错都在我。好在大家齐心,共度难关,真是裴琰之大幸!” 田策进帐,裴琰道:“你详细说说,青茅谷到底是怎么失守的?” 田策细细禀来,当日桓军假装强攻,长风骑退至山谷,以诱桓军入箭阵。桓军却忽以穿着藤甲衣的骑兵迅速冲过山谷,那藤甲衣竟能挡住强弩之箭;安澄急切下带了两万人去追,后边桓军主力冲来,忽也手持和长风骑一样的强弩,长风骑猝不及防,死伤惨重,边战边退,军营被烧,拼死抵抗,仍被逼回河西府。来不及关上城门,桓军主力骑军赶到,河西府终告失守。 田策又命人去自己帐中取来藤甲衣和从桓军手中抢来的强弩,崔亮接过细看,低叹一声,并不说话。 裴琰看了看他,转向宁剑瑜道:“人派出去没有?” “前日便派出去了,估计桓军已攻破了晶州和寒州,我让他们走山路,通知童敏,镇着陇州,防着牛鼻山,不要贸然过来。” 田策道:“侯爷,童敏那几万人过不来,梅林渡若被桓军卡着,小镜河以南那三万人要走祈山的话,也不是短时间能够赶到的,咱们人手可有些不足。” 九四、疑是故人 九四、疑是故人裴琰将密报投入火盆中,看着袅袅青烟,火苗腾起,又转为灰烬,长长透了一口气。 宁剑瑜和崔亮进来,待二人除下雨蓑坐定,裴琰道:“准备一下,过几天有一批新兵到,军粮也会到一批,子明先想想如何安排,等这场雨一停,我们就得准备反攻。” 宁剑瑜一喜:“朝廷派援兵来了?” 裴琰嘴角笑意有些复杂:“皇上病重,现在是太子监国,紧急从瓮州、洪州等地征了两万新兵,加上宣远侯原有的八千人,正紧急北上,估计过几天可以到。” 崔亮一愣:“皇上病重?” “是。皇上病得很重,不能理政。”裴琰望向崔亮:“子明,你看看如何安排这新到的两万多人,咱们得争取用最小的代价拿回河西府。” 宁剑瑜有些兴奋:“咱们被桓军这么逼着打,憋得慌,我正有些手痒。” 崔亮垂下眼帘,似是思忖着什么重大的事情,裴琰微笑看着他,也不问话。 许久,崔亮方抬起头,坦然望着裴琰,长身一揖。裴琰忙起身将他扶住,叹道:“子明有话就直说,你我之间,无需客套。” 崔亮犹豫了一下,宁剑瑜笑道:“我得到前面去巡视,侯爷,我先告退。” 待宁剑瑜出帐,崔亮再向裴琰一揖,裴琰坐回椅中,道:“我知子明定有重要事情与我相商,子明直说。” 崔亮眼神逐渐明亮,直视裴琰,道:“相爷,我想求您一事。” 裴琰微笑:“子明但有所求,我必应允。” “我想求相爷,在我军与桓军决战之前,允我去见一个人。”崔亮平静说来,清澈明亮的眸子闪过一丝黯然。 “何人?” 崔亮缓缓道:“宇文景伦身边的那个人。” 裴琰目光熠然一闪,端起茶杯的手顿住,旋即慢悠悠喝了口茶,道:“子明详说。” 崔亮轻叹一声:“相信相爷也曾听说过,我天玄一门,数百年来都是世代单传。” “是,这个我知道。所以鱼大师蒙难后,令师祖假死逃生,让世人都以为鱼大师一门早已失传。当日若非子明认出了那琉璃晶珠,我也不敢相信,鱼大师还有传人在世上。” 崔亮叹道:“正因为太师祖之事,师祖恐将来万一有难,师门绝学失传,故他打破我天玄一门数百年来只准收一个徒弟的门规,一共收了两名徒弟。一人是我师父,另一人资质超群,天纵奇才,就是我的师叔,姓滕名毅。” “哦?!难道宇文景伦身边那人就是子明的师叔滕毅?!”裴琰眸光一闪。 “是。”崔亮有些黯然:“太师祖死得惨,师祖对皇室有了成见,从此订下门规,天玄一门不得入仕,不得为朝廷公门效力。我师父自是恪守师命,这位师叔却不愿老死山中,只身下山,留书说去云游天下,再也没有回来。” “那子明又如何确定宇文景伦身边的这个人就是令师叔?” “师父去世后,天玄一门只有我和师叔两位传人,而在这次的两军交 战之中,所用到的利器与战术,只有天玄门人方才知晓。以涓水河河床 一事为例,此事便记载在师门典册之上,当世之人,再无旁人知晓。” 崔亮说罢,向裴琰再度躬身:“崔亮恳求相爷,让我与师叔见上一面,我想劝他离开宇文景伦,不要再为桓军效力。” 裴琰沉吟片刻,起身徐徐踱了几步,又转回头凝望着崔亮,目光深邃。崔亮泰然自若地望着他,却也带着几分期盼。 裴琰慢慢道:“子明可有把握,一定能够劝得令师叔离开宇文景伦?” 崔亮侃然道:“师叔选择辅佐宇文景伦,定有他的考虑。但我现在执掌天玄一门,也有我的责任,他会不会听我相劝,离开宇文景伦,我并无十分把握。但事在人为,总要一试。若能将他劝离桓军,我相信,收复失土、平息战争,不日将可实现。还请相爷让崔亮一试。” 裴琰再思忖片刻,断然点头:“好,不管怎样,总得一试,若能让他离开宇文景伦,说不定桓军便会不战自退,对黎民苍生,实是一件大幸事!” 雨,慢慢歇止。军营中,泥水遍地,但一直流动着的难闻污浊气味经这雨水冲刷之后,淡了许多。 由于战事不再激烈,伤兵数量减少,军医和药童们终于轻松少许。江 慈这日不需再值夜,她看了一阵医书,吹熄烛火,忽见一个人影默立于帐门外。 江 慈看了看那投在帐帘上的身影,依旧回转席上躺下。 裴琰再等一阵,只得掀帘而入。 江 慈跃起,平静道:“相爷,夜深了,您得避嫌。” 裴琰沉默一阵,低声道:“那你陪我出去走走。” 他语气中,带着些许疲惫,仿似还有几分彷徨,江 慈心中微微一动,忽觉这样的裴琰,似曾在何处见过,仔细一想,相府寿宴那夜的荷塘边,他醉酒失态的情形浮上脑海。 裴琰默默转身,江 慈迟疑片刻,还是跟着出了军营。 已是子夜时分,四周一片蛙声。大地笼罩在夜色之下,身后不远处,是燃着灯火的接天营帐。裴琰立于一棵树下,静默无言。 江 慈立于他身后半步处,感觉到身前之人,散发着一种冷峻的威严,但威严之后,又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裴琰面上毫无表情,凝望着军营内的灯火,轻吁了一口气,低声道:“你现在,还不想你的亲生父母吗?” 江 慈一愣,转而道:“有时也会控制不住地想,但知道想也无用,索性不想。”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们若是在某个地方,老了,或是病了,会不会想见你一面?” 江 慈微微一笑:“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反正我这辈子,也见不到他们了。” 裴琰仰头望着夜空,自嘲似地一笑:“这个世上,有个人生病了,病得很严重,很有可能,我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他对你,很重要吗?”江 慈略带关切地问道。 裴琰微微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对我重不重要,有些事情,我不知道真相。可他若就这样死了,我也会不开心。” 江 慈叹道:“相爷还是放宽心怀吧,他一定能够等到相爷凯旋归去,与相爷见上最后一面的。相爷现在还得打起精神,长风骑几万弟兄,还有华朝百姓,都还要靠相爷,将桓军赶回去。” 九五、桥头相会 九五、桥头相会江 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也不问,只用征询的目光望着裴琰。 裴琰微微一笑,道:“你师姐在桓军军中,明日辰时,她会随她父亲上镇波桥,要你去与她见上一面。” 江 慈见裴琰神情语气不象作伪,大喜下盈盈而笑:“真的?!” 裴琰目光在她面上停留良久,轻声道:“小慈。” 江 慈觉他有些怪异,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裴琰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当日为求挟制易寒、强押燕霜乔之事讲述出来。 江 慈默默听裴琰讲罢,心中一阵酸楚,原来师姐竟是――― 帐内静默无声,裴琰望着江 慈,面露微笑。江 慈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再过片刻,直视裴琰,平静道:“多谢相爷,允我去与师姐相见。” 裴琰轻敲着案几,道:“你明日,劝一下你师姐,让她和明飞一起回来。”又和声道:“你和你师姐说,只要明飞肯回来,我既往不咎。你和你师姐,都可以留在我军中。” 江 慈并不答话,向他行了一礼,退出大帐。 裴琰目送她的背影,笑容慢慢敛去,又陷入沉思之中。良久,唤道:“安澄!” 帐外的长风卫迟疑了一下:“——侯爷。” 裴琰愣了一下:“哦,是安潞,你进来一下。” 安潞入帐,裴琰问道:“当日我让安澄查明飞的底细,后来一直没有回禀,你可知此事?” 安潞忙道:“属下知道,安大哥是命朱定去查的此事,朱定回报说未查出什么来,安大哥让他继续查,原想着查出什么再报给侯爷的。” 裴琰点了点头:“安澄不在了,以后暗卫的事情由你负责。其余的,你暂时先理着,到时交 给童敏。” 安潞忙单膝下跪:“属下遵命!” 江 慈心绪难平,回到医帐,忙到入夜时分,方才回帐。 “小慈。”崔亮在帐外唤道。 江 慈忙奔了出去:“崔大哥。” 营地旁的田野散发着阵阵草香,蛙鸣声此起彼伏,如果不是身后接天营帐和满营灯火,江 慈恍若回到了遥远的邓 家寨。 崔亮转过身,望着江 慈:“小慈。” “嗯。” “你明天,随你师姐走吧。” 江 慈微笑着摇了摇头。 崔亮低叹一声,伸手替她理了理军帽,道:“小慈,我知道你很想学医救人,但这里真的不是你呆的地方。”他顿了顿,道:“小慈,我把你当自己的亲妹子一般,想你平平安安,嫁一个忠厚老实之人,而不是―――” 江 慈面颊微红:“崔大哥,我―――” 夜间的风吹得草丛起伏悠荡,江 慈扯下一根青草,在指间缠绕,崔亮望着她的侧面,语调温 存:“小慈,你心里,可是有了人?” 江 慈一惊,指间青草猛然断开。她不敢看向崔亮,垂下头去。 “小慈。”崔亮的声音低沉中带着几分严肃:“我不管你心中的这个人是谁,但他们都绝非你的良配。你不管和谁在一起,都要面对许多艰难困苦,甚至会有生命危险,你千万不要陷入这泥淖之中。明日,你还是随你师姐离开战场,等过一段时间,你自然会忘掉他,再找个本分老实的人,过平平安安的日子。” 江 慈微微摇了摇头,面颊更红。 “小慈,你就听崔大哥这回劝。” 远处哨斗上,火光闪了三下,崔亮站起身:“我得去桥头,小慈,你今晚好好想想吧。” 天上星罗棋布,夜风徐徐而过。 江 慈默默在田野间走着,夜色下,隐约可见原野上盛开着一丛丛的野花。白色的小花在风中飘摇,柔弱的茎仿似就要被风折断,却又一次次倔强地挺立,在风中散发着浓郁的芳香。 江 慈弯下腰,轻轻触摸着那娇嫩的花瓣,低低道:“怎么办?” 一阵风吹来,野花被吹得瑟瑟摇晃,江 慈直起身,默立良久,又转身走向军营。 卫昭帐中,仍透着暗黄色的烛火,宗晟也仍在帐前值守。江 慈立于黑暗之中,遥望着帐内那个隐约的身影,直至他帐内灯火熄灭,方转过身去。 夏日丽陽早早冲破云层,辰时初,河西平原上,陽光耀目,热意蒸腾。 两军虽有约定,辰时初停战,主力均撤离镇波桥头,但裴琰与崔亮商议后,为防桓军突袭,仍作出了部署,一旦桥上有变,长风骑仍能迅速应战,不让桓军攻过河西渠。 一切部署妥当,崔亮向裴琰一揖。裴琰点了点头,又与卫昭相视一笑,目光掠过旁边的江 慈,在她面上停留了一瞬,微微地向她点了点头,眼光中隐隐带着笑意。 三人转身而去,裴琰负手立于中军大帐前,目送三人往镇波桥头走去,双眸微微眯起。 宁剑瑜看了看他的神色,忍不住道:“侯爷,您就真的放心―――” 裴琰微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剑瑜,你与子明也有一段日子的相处,应当明白他的品性。于这国家危急、百姓蒙难的时刻,他是绝不会甩手而去的。” 宁剑瑜点头,陽光投射在他的身上,他的笑容比陽光还要灿烂:“侯爷识人极准,子明此去,若是能将那人说动,咱们这仗可就好打多了,即使不能说动他离去,好歹也让宇文景伦这小子心里多根刺!” 裴琰大笑,拍了拍宁剑瑜的肩:“那小子也是咱们心头一根刺,这回,非得好好把他拔去不可!” 宁剑瑜喜道:“侯爷打算什么时候反攻?” 江 慈跟在崔亮身后,眼光偶尔望向卫昭,又迅速移了开去。 卫昭缓步而行,忽然嘴唇微动:“你走吧。” 江 慈听得清楚,见崔亮并无反应,知卫昭正用“束音成线”向自己说话,心头一颤,偏过头去。 卫昭清冷的声音仍传入她的耳中:“你随你师姐走,不要再留在这里,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江 慈转头望着他,嘴张了张,又合上,眼中却有了一层雾气。卫昭望了望她,眼中似有一丝悲伤,终直视前方,舒缓而行,未再说话。 崔亮一袭蓝衫,笑容闲适,转头向卫昭道:“有劳卫大人了。” 九六、剑鼎生辉 九六、剑鼎生辉江 慈仍是不言不语,纹丝不动。卫昭向崔亮一笑:“子明,少君还担心着,咱们回去吧。” 崔亮颔首,二人微笑转身举步,却听身后江 慈柔和的声音:“师姐,对不起,我不能随你走。” 二人脚步顿住,崔亮转身,见燕霜乔满面不解之色望着江 慈:“小慈?!” 卫昭慢慢转过身,见易寒欲上前,便稍踏前一步,护住崔亮。 易寒却只是走到燕霜乔身边,目光和蔼,嘴角含笑看住江 慈:“小慈,你别怕。我会派人送你和霜乔回上京,不用呆在这军营。” 燕霜乔点头,拉住江 慈有些冰凉的双手:“是,小慈,咱们离开这里,去上京,再也不用呆在这战场,再也不用分开了。” “去上京?去桓国?”江 慈望向易寒和燕霜乔。 燕霜乔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小慈,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再回邓 家寨了。” 江 慈默然,燕霜乔只道她不明白,心中伤感,轻声道:“小慈,现如今,我们只有去上京一条路可走。我的身份摆在这里,也累及于你,咱们是不可能再在华朝呆下去的。” 江 慈犹豫了片刻,道:“相爷允我来之前,说只要明飞肯回去,他既往不咎。” 燕霜乔冷笑:“裴琰的话,你也相信?!” 见江 慈还是犹豫,她心中焦急,怒道:“他说得轻巧,你可知,明飞是何人?!他是月戎国派在华朝的暗探!” 江 慈吃了一惊,燕霜乔叹道:“小慈,明飞为了我,背叛了月戎,又得罪了裴琰,天下之大,只有桓国才是他安身立命之处,现在也只有父亲,才能护得我们的周全。” 江 慈看了易寒一眼,又望向燕霜乔。燕霜乔有些愧疚,转而轻叹一声:“小慈,不管怎样,他、他始终是我的父亲,我也算是半个桓国人。” 她侧头望向镇波桥下的流水,岸边生有一丛丛的浮萍,想起母亲和小姨,想起下山后的际遇,她语调渐转惆怅凄然:“小慈,我也觉得对不起母亲,可又能怎样?他始终是我的父亲,这乱世之中,也只有他才能给我一个安定的家。再说,明飞他―――” “明飞他,待你好吗?”江 慈伸手,替燕霜乔拭去眼角渗出的泪珠,轻声道。 燕霜乔侧头拭泪,哽咽道:“很好。”顿了顿又道:“等仗一打完,我们就会成亲。” 江 慈欣喜地笑了笑,又拉住燕霜乔的手,将头搁上她的肩头,慢慢地闭上双眼。 燕霜乔心中更酸,师姐妹在邓 家寨相依为命,有时江 慈太过顽皮,自己忍不住责斥她,她便会这般拉住自己的双手,将头搁在自己肩头撒娇,自己禁不住她的痴缠,也便一笑作罢。可现在,她似是长高了几分,她的头搁在自己肩头,也不再是撒娇,倒象是在向自己告别一般――― 江 慈低低道:“师姐,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连累了你。” “不,小慈―――”燕霜乔正待说话,江 慈却用力握住她的双手,轻声道:“师姐,你听我说。” 燕霜乔听出江 慈话中决然之意,愣了片刻,慢慢抽出双手,将江 慈揽在怀中,泫然而泣。 “师姐。原谅我,我不能随你去桓国,我现在是长风骑的军医,医帐人手不足,我不能丢下这些伤兵。师姐,我真的是很想很想学医救人,如果我随你去了桓国,我的心,永远都不会安宁的。” 风拂过桥面,江 慈揽上燕霜桥的脖子,在她耳边用极轻的声音道:“还有,师姐,你放不下你父亲和明飞,所以要留在桓国。可我心中,也有了放不下的人。” 燕霜乔一惊,便欲拉下江 慈的双手,江 慈却揽得更紧了些,声音轻不可闻:“师姐,你别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放不下他,在别人眼里,他不是什么好人,可我、就是放不下他―――” 镇波桥头,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崔亮内力不足,听不清楚江 慈说了些什么,只见易寒似是有些惊讶,再看了看身侧的卫昭,见他神情有些恍惚,目光却凝在江 慈身上。 燕霜乔张了张嘴,无法成言。江 慈再抱紧了些,轻声道:“师姐,你回上京吧,以后,等你和明飞成了亲,华桓两国不打仗了,我会去桓国看你的。咱们以前说好了,你的女儿,便是我的女儿,我一定会来看你们的。” 她心中难过,却仍慢慢撒手,带着满足的微笑,看了燕霜乔一眼,猛然转身,大步奔下镇波桥,跑向远处的军营。 燕霜乔追出两步,易寒身形一闪,上来将她拉住。燕霜乔心中酸楚难当,大声唤道:“小慈!” 一阵大风刮来,吞没了她的呼唤之声 。燕霜乔泪如雨下,易寒暗叹一声,拂上她的穴道,抱着她转身而去。 卫昭立于桥上,纹丝不动。天上浮云飘过,遮住丽日,让他俊美的面容暗了暗。崔亮看得清楚,心中暗叹,却仍微笑道:“卫大人,咱们回去吧。” 卫昭缓缓转身,话语听起来有些缥缈:“子明,请。” 崔亮脚步放得有些缓慢,走下镇波桥,见宁剑瑜率着大批将士过来守住桥头,微笑着点了点头。又转头望向河西渠北面,叹道:“卫大人,只怕不久,就要是一场血战啊。” 卫昭与宁剑瑜含笑点头,脚步从容,只是负于身后的双手有些颤栗,他也看了看河西渠北,叹道:“若无血战,又怎能收回疆土。” 崔亮眉间怅然:“盼只盼,战乱早日结束,也盼从此朝廷内政清明,天下百姓,再无受欺凌之人。” 卫昭由河西渠北收回目光,望向右前方,正见江 慈纤细的身影奔向医帐,他的心似被什么狠狠地抽打了一下,凝作一团 ,却又仿佛积蓄出更大的力量,要向外喷薄而出。 卫昭与崔亮入帐,长风卫周密正向裴琰禀报完毕,退出帐外。裴琰似是心情极好,朗笑道:“来来来,子明,我给你介绍一下。” 崔亮见西首椅中一人长身而起,二十来岁年纪,眉目清朗,笑容可亲,有着一股名门望族世家子弟的气派,忙作揖道:“崔亮见过侯爷!” 宣远侯何振文虚扶了一下,笑道:“不愧崔军师,猜中是本侯。” 崔亮微笑:“算着侯爷应是这两日要到,方才一路过来,见军营后方似是有些喧扰,知定是侯爷率援兵前来,侯爷这一到,咱们胜算可大了。” 何振文视线掠过一边的卫昭,淡淡点了点头:“卫大人,别来无恙?” 九七、相思成疫 九七、相思成疫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地说,因为和群里的JM们玩游戏输了,兑现诺言,更新一章。并提前祝看文的朋友们新年快乐!等了一阵,不见江 慈出声,裴琰缓慢转头,望向一边的江 慈,不由苦笑一声。 他站起身,脚步声放得极轻,走至正靠着椅背沉沉熟睡的江 慈面前,长久凝望着她风尘仆仆的面容,军衣上的血渍,还有她垂于身侧的右手上,那因每天与草药接触而生出的黄色药茧。 一个身影闪入东厅,裴琰回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南宫珏看了看江 慈,一愣下,被裴琰拉着走到了偏厅。 南宫珏忍不住道:“这不是那丫头吗?她怎么也来了?” 裴琰微笑道:“玉德辛苦了。” “幸未辱命。”南宫珏叹道:“总算为安澄出了一口恶气。” 裴琰取过地形图,展开道:“玉德过来看看,接下来的任务,会更艰巨。”他手指在图上移动:“现在敌我两军在‘回雁关’对峙,桓军虽新败,但我们要想拿下‘回雁关’,攻过涓水河,只怕不是易事。” “嗯,‘回雁关’不好打,只怕会形成拉锯之势。”南宫珏点头道。 “是,子明和我分析过了,如果对峙局面形成,宇文景伦从国内搬救兵来,毅平王和宁平王的兵力到达‘回雁关’,差不多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接下来,能否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还是要看玉德的。” “少君的意思是―――” 裴琰望着南宫珏,缓缓道:“我请玉德,带着那帮武林中人,抄山路去桓军后方,仍旧依前计,在东莱、巩安、郓州、郁州、成郡,发动民变,烧桓军的粮仓,夺其战马,杀其散兵,尽一切所能,扰敌惊敌,我要他们鸡—犬—不—宁!” 江 慈睁开眼,这才醒觉自己劳累多日,疲倦万分,闻着这薰香,竟也睡了过去。她四顾望了望,从椅中跃起,收拾好药箱,踏出东厅,被正午的烈日耀得眯了一下眼睛。她沿着回廊走至偏厅门前,正在里面用餐的裴琰和卫昭齐齐抬头。 江 慈犹豫了一下,踏入偏厅,开口道:“相爷,我还是去―――” 裴琰望了望一边的仆从,仆从忙摆上碗筷,江 慈正有些肚饿,也不推辞,放下药箱,坐了下来。见桌上摆着的是咸菜加白粥,江 慈也不惊讶,只是埋头喝粥。 三人用罢,裴琰又与卫昭细商着给朝廷的军报和请求运送粮草事宜,眼见这二人说得十分认真,江 慈拎着药箱,轻轻退出偏厅。她刚要出郡守府,周密过来将她拦住,江 慈无奈,只得噘着嘴又回到偏厅。 卫昭起身,淡淡道:“少君先拟着,我还要去寻国舅大人遗骨,不然可是万分对不住庄王爷 和贵妃娘娘。” “三郎自便。”裴琰笑道:“子明晚上会回城,咱们再商量。” 卫昭点了点头,目光自江 慈面上扫过,出厅而去。裴琰仍旧回转案后,执笔写着折子。江 慈刚要张口,裴琰沉声道:“你想救人?” “是。” “我来问你,河西府的百姓,是不是人?” 江 慈结舌,裴琰并不抬头,道:“这一役,百姓们也死伤严重,城内大夫不足,我让人收拾了郡守府西侧门房,作为义诊堂,你和小天,就在那里为百姓看病疗伤吧。” “啊?!” “怎么?不敢?看来子明这个弟子收得可不怎么样。”裴琰边写边道。 江 慈想了想,低声应道:“我尽力吧。” 战事陷入胶着,长风骑攻不下“回雁关”,桓军也据关不出,半个多月下来,双方短兵相接的血战渐少,但均处于高度戒备之中。 河西府百姓渐渐从战争的陰影中走出,城内,也终于恢复了几分昔日“中原第一州”的繁华热闹景象。 江 慈知裴琰不会放自己去“回雁关”军营,便安下心来,带着小天,在义诊堂内,为百姓看病疗伤。经过在医帐的时日,普通伤势已经难不倒她,若遇疑难杂症,她便记下来,然后去请教崔亮,一段时间下来,医术进步神速。崔亮每隔两日,往返于河西府和回雁关,裴琰与卫昭也时不时去军营,四人各自忙碌,一时无话。 忽忽十天过去,城中忽起了疫症,数十名百姓又咳又吐又泄,全身青斑,重症者呼吸困难,痛苦死去。裴琰接报大惊,他久经战事,知大战之后的疫症乃世间第一恐怖之事,忙命长风卫紧急搜城,将凡有症状的百姓带到城外一处庄园隔离居住,又急召崔亮和凌军医等人回城。 崔亮、凌军医及城内的数位名医蒙上头罩,进到疫症百姓集中的庄园,查看了个多时辰,又找来相关人员问话,定下对策:将患了疫症的人员迅速隔离,在城中广撒生灰,又命人煎了艾草水,发放给全城百姓饮用。 但天气炎热,疫症仍在河西城内蔓延,被带到城外庄园隔离的百姓越来越多,每日都有重症者痛苦死去,崔亮和凌军医等人急得嘴角冒泡,遍试药方,仍未能找到对症良药。 再过两日,疫症蔓延至留守河西府的长风骑,眼见士兵们一个个被送入庄园,不时有死去的人被抬出集中焚烧,裴琰更是焦虑。 为免疫症殃及“回雁关”前的长风骑主力,无奈之下,裴琰紧急下令:封锁往河西府的一切道路,在疫症未得到彻底解决前,河西府内所有百姓及士兵不得出城。 裴琰和卫昭也在崔亮等人的力劝下,暂移至青茅谷的军营中。 自疫症流行,江 慈便随着崔亮,查看水井,遍试药方,并在城内为百姓散发艾草水。眼见染疫之人越来越多,全城军民笼罩在死亡的陰影之下,城里处处弥漫着一片绝望恐怖的气氛,江 慈不禁深深体会到在这乱世之中,人命便如草芥一般,面对这日益严重的疫情,她虽然心急如焚,却也深感无能为力。 裴琰出城之日,崔亮担心江 慈染上疫症,劝她随裴琰移居军营,江 慈微笑不应。裴琰看了她一眼,弹出一块石子,正中她穴道,又命人将她塞入马车,移到青茅谷军营之中。 凌军医也劝崔亮以军情为重,随裴琰离开,崔亮只是摇头。裴琰本欲将他强行带走,见崔亮面上坚毅之色,无奈下,只得叮嘱他多加小心。 江 慈知河西府已被封锁,纵在心中有些埋怨裴琰,却也知他这是无可奈何之举,毕竟两军对峙期间,如果瘟疫在军内散开,后果不堪设想,他是主帅,不能有丝毫危险,也不能让士兵们陷入危险之中。她只得收起忧思,呆在军营里,又记挂着崔亮和凌军医等人,怏怏不乐。 九八、于无声处 九八、于无声处 裴琰打马而奔,安潞等人在后追赶,见他去的方向正是隔离疫症病人的庄园,急切下赶了上来:“侯爷!去不得!” 裴琰不理,仍旧策马前驰,安潞大急,拦在了他的马前,其余长风卫也纷纷赶上,齐齐跪落:“侯爷三思!请侯爷保重!” 裴琰被迫勒住骏马,双唇紧抿,安潞劝道:“侯爷,患症的百姓和弟兄虽可怜,但您是主帅,身系全军安危,不能冒一丝风险的。” “是啊,侯爷,崔军师会寻出良方,弟兄们会得救的,请侯爷为全军弟兄保重!”窦子谋道。 其余长风卫也都纷纷劝道:“请侯爷保重!” 山风拂面,裴琰脑中渐转清醒。他遥望山脚下的庄园,默然良久,终狠下心,勒转马头,往军营驰去。 崔亮与凌军医、陈大夫等人由庄内出来,除下头罩,俱面色沉重。凌军医回头看了看大门,叹道:“‘雩草’预防有效,可治疗不起作用,白浪费了我们几日时间。” 崔亮沉吟片刻,道:“看来得另寻药方。” 凌军医等人点头,又都走向庄园旁众大夫集中居住的小屋。 崔亮想起江 慈病重的样子,心中难过,恨不得即时找出对症良方。他努力想着医书上记载的药方,在庄前来回踱步,一抬头,见一个白色身影立于庄前的柳树下,心中一动,走上前道:“卫大人怎么来了?这里危险得很。” 卫昭手负身后,看向庄内,淡淡道:“河西疫症流行,我身负察听之职,过来问问情况,好向朝廷禀报。” “那是自然。”崔亮道:“大人放心,疫情已得到控制,只是庄内患病之人,尚未有治疗良方。我和诸位大夫定会竭尽全力,寻出对症之药。” 卫昭负在身后的双手微微颤抖,面上却仍淡然:“有劳子明了。我定会上报朝廷,为子明请功。” “这是崔亮分内之事。”崔亮忙道,见卫昭欲转身,他想了想,唤道:“卫大人。” 卫昭停住脚步,并不回头,崔亮走近,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直视着卫昭道:“卫大人,这庄园百步之内本是不能靠近的,大人既已来了,便请服下这个。” “这是——”卫昭皱眉道。 “这是我和大夫们服用的预防疫症的药丸,我们因需每日直接与病人接触,所以便临时用珍贵药材制了这瓶药丸。虽不能保证绝对免疫,但好过‘雩草’。大人身份尊贵,职责重大,为防万一,请服下这药丸,还请大人不要再来这里,以防染症。” 卫昭盯着崔亮看了片刻,嘴角轻勾:“多谢子明。”说着取过瓷瓶,从中倒出一粒药丸,送入口中。 入夜后的庄园,死一般的沉寂,纵是住着这么多人,却也如同荒城死域一般,毫无生气。庄园之中,只能偶闻重症病人的痛苦呻吟之声 。 一道白影由庄园后的小山坡跃下,避过守庄士兵,翻墙而入。他在庄园一角默立片刻,如孤鸿掠影,在庄内疾走一圈,停在了西北角的一处厢房门前。 厢房内,一片黑暗,江 慈躺于床 上,呼吸沉重。白影轻轻推开房门,慢慢走至床 前,又慢慢在床 边坐下。 这夜月光如水,由窗外洒进来,映出江 慈凹陷的双眸。她的肌肤雪白,双眸紧闭,再不复桃园中的娇嫩。 卫昭坐于床 边,长久凝望着她。江 慈动弹了一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卫昭忙将她扶起,轻轻拍上她的背,江 慈嘴角吐出些许白沫,并未睁眼,又昏迷了过去。她的军帽早已掉在地上,秀发散乱。 卫昭将江 慈放下,“嚓”声轻响,点燃一豆烛火。他大步出房,寻到水井,打来凉水,拧湿布巾,将江 慈抱在怀中,替她擦净嘴角的白沫。 他将布巾丢回铜盆中,忽然看见枕边的小木梳。他愣了一下,缓缓取过木梳,替怀中的江 慈一下下,梳理着散乱的长发。 雪野间,她取下发簪,替他将乌发簪定; 索桥上,她冒险示警,木簪掉落,他负着她赶往落凤滩,她的长发,拂过他的面颊; 桃园中,落英缤纷,他的手,轻轻替她将秀发拢好; 军营里,她梳着湿发,巧笑嫣然:“三爷,您得赔我一样东西。” 屋内静谧如水,只听见她每一次艰难的呼吸声,这呼吸声,似惊涛骇浪,拍打着他即将溃堤的心岸。 江 慈忽低低呻吟了一声,卫昭倏然惊觉,低头见她双眸紧闭,腰却微微弓起,似是极为痛楚,急切下将她揽紧,唤道:“小慈!” 从未有过的呼唤,如同一个巨浪,将心灵的堤岸击得粉碎—— 卫昭怔怔地抱着江 慈,不敢相信刚才的那个名字是从自己口中叫出来的。可是,可是,这个名字,不是已经叫过无数次了吗,在心底,在梦里——可为什么真的叫出来的时候,竟是这般惊心动魄—— 昏暗的烛火下,卫昭将全身战栗的江 慈揽在胸前,右手紧握住她的右腕,运起全部真气,顺着手三陰经,输入她的体内。 江 慈慢慢平静下来,呼吸也渐转平稳。卫昭一直将她抱在怀中,待烛火熄灭,也始终没有松开她的手腕。 窗外的天空,由黑暗转为朦胧的鱼白色。 卫昭终于松开江 慈手腕,将她平放于床 上,凝视她片刻,闪身出屋。庄前,已隐隐传来人声,他足尖一点,跃出高墙,奔到庄园后树林中,解下马缰,打马回转军营。 军营中,晨训的号角嘹亮响起。宗晟见卫昭过来,刚要上前行礼,卫昭袍袖劲拂,逼得宗晟退后几步。卫昭入帐,冷峻的声音传出:“我这几日,不见任何人。” 崔亮翻了一夜 的医书,又惦记着江 慈,天未亮便进庄园,走至回廊,听到江 慈在屋内低低咳嗽,似还有轻轻的脚步声,心中一喜,唤道:“小慈。” 江 慈忙道:“崔大哥,你最好别进来。”她刚刚醒转,发觉今日精神好些,竟能下床 慢慢走动,正有些讶异。 崔亮在门前停住脚步,微笑道:“崔大哥想了个药方,可是苦得要吐,可能还会令小腹绞痛,你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江 慈正看着床 边的水盆发呆,听言忙道:“我就爱吃苦的,崔大哥尽管试吧。” 尽管做好了准备,但喝下汤药后,江 慈仍被腹内的绞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崔亮听到她的痛哼声,踢门而入,急施银针。江 慈撑着将服药后的感觉叙述,便吐出一口黑血,晕了过去。 九九、星雨花树 九九、星雨花树 桓国天景三年五月,桓国三皇叔宁平王和四皇叔毅平王各率五万大军,南下驰援宇文景伦。 五万“宁平军”先行,甫入成郡,便在麒麟谷遭到不明身份人员暗袭,暗袭之人人数不多,但个个身手高强,为首青衣人更是将久经沙场的宁平王刺伤后逃逸。 宁平王遇刺,伤势虽不太重,却也需休养几日,其所率的“宁平军”便在距麒麟关南二十余里处的石板镇扎营休整。 是夜,石板镇却忽起大火,又有不知数量的黑衣蒙面人闯入“宁平军”军营,他们个个身手高强,烧了上百架粮车,杀死杀伤上千名桓军,又趁乱逃逸。 宁平王接报大怒,吐出一口鲜血,再度卧床 ,直至三日后方才有所好转。 他性情本就暴燥,本想着率五万大军南下驰援皇侄,定能联手击溃长风骑,直取华朝京师,让“宁平军”的铁骑踏遍中原富庶之地,不料甫过成郡便遭此暗袭,不但自己受伤,还大损了面子。 盛怒之下,宁平王将怒火撒在了沿途村镇。主子一声令下,“宁平军”一路烧杀掳掠,过州掠县,造下无数杀孽,惊起遍地血光。宣王宇文景伦留守各地的驻军也不敢出言干预。 “宁平军”的暴行激起了华朝各地百姓的冲天怒火,他们在某些神秘人物的带领下,分成无数“暗袭团 ”。“宁平军”行到哪里,暗袭团 便跟到哪里,或烧粮草,或杀散勇,或给桓军食用水源下毒,“宁平军”又要分出部分兵力助宣王军留守州府、镇压当地民众,每日还有士兵死于暗袭事件,兵力渐弱,过涓水河时又被暗袭者凿翻了一艘战船,溺水者众。待“宁平军”到达东莱时,只剩三万余人。 桓国毅平王随后率五万“毅平军”一路南下,也遭到了同样的抵抗和暗袭。毅平王更是出了名的凶悍之人,怒火冲天,血洗了数处村庄,无一活口。 黄尘蔽天,铁骑踏血,“毅平军”负下一路血债、击退无数次暗袭后抵达东莱。 回雁关,浓云蔽日,宇文景伦的面色却比头顶的乌云还要陰沉。 滕瑞和易寒少见他这般神情,俱各心中微沉。宇文景伦长叹一声,将手中密报递给滕瑞。滕瑞低头细看,眉头紧拧,良久无言。 宇文景伦语调沉重:“真没料到,竟会是这般情况!” 滕瑞忽想起镇波桥上崔亮说过的话,心中闪过一丝不忍,叹道:“得想个办法才行,这样下去,王爷 何谈以仁义治国,何谈消弭华夷、统一天下?” “是倒是这个话,可是,眼下咱们南征不利,还得依仗两位皇叔,若闹得太僵,只会对战事不利。” 滕瑞思忖良久,道:“不能拖得太久,两位皇叔大军一到,咱们便得强攻,否则粮草跟不上,后方会更加乱。只有击败裴琰,直取京城,王爷 掌控大局,才能收服二位皇叔,收拾乱局,稳定民心。” 宇文景伦点头:“只能这样了,当务之急还是攻打长风骑,滕先生可先拟着条陈,到时好挽回民心。” “是。” 裴琰将信笺慢慢折起,清俊的眉眼似被什么照亮了一般。他唤了声,安潞入帐,裴琰微笑道:“传令下去,解除河西府的封锁。” 安潞大喜,城中还有许多长风骑的将士,疫情得解,河西解封,实是让人高兴。他朗声答应,奔出帐外,不久便听到长风卫如雷般的欢呼声。 马蹄声远去,裴琰走出帐外,仰望万里晴空,笑得无比舒畅。 河西解封,疫症得消,裴琰率中军重返河西府,百姓们死里逃生,连日来陰云密布的脸上终于再度露出了笑容。 庄园中的疫症病人也逐步康复,江 慈身子一日好过一日,裴琰派了周密数次过来接她,她却仍留在庄园内,待所有疫症病人康复离去,方随崔亮回城。 甫入城门,便见大量运粮车运向城西的粮仓,崔亮上前相询,知朝廷征集和京城富商自发捐献的粮草正源源不断地运来,心中大安。他与江 慈相视一笑,说笑着走进郡守府。 江 慈一进府门,便往东首行去,走出几步,正见卫昭由东院过来,他白衫冷肃,眼神平静而清锐,但嘴角微弯,隐约有一丝欣喜。 一刹那间,江 慈仿似听不见周遭的任何声音,看不清院中的亭台楼阁,眼中有的,只有他的眉眼,及洒在他身上的斜陽余晖。他渐行渐近,她也终于闻到了梦中那熟悉的流云般的气息。 “卫大人。”崔亮走近行礼,江 慈恍然惊醒,向卫昭眨了眨眼睛,又开心笑了笑。 卫昭眼中似有光芒,如蜻蜓点水般一闪而过,他微笑着向崔亮道:“子明辛苦了。”顿了顿又道:“少君去了粮仓,道子明若是归来,他夜晚摆宴,为子明庆功。” 江 慈“啊”了声,崔亮转向她道:“看来去不成了。” 江 慈撇撇嘴:“我还想去买簪子的。好不容易等到西街夜市重开,崔大哥又不能去。” 崔亮望了望天色,笑道:“反正也差不多到入夜时分了,咱们先去逛逛,再赶回来。粮草刚入城,少君估计也得忙到很晚才回。” 江 慈大喜,却不动,只拿眼瞅着卫昭。卫昭神色静如冷玉,也不说话。崔亮走出两步,回头看看,微笑道:“卫大人可愿和我们同去?也好体察一下民情。” 卫昭修眉微微挑起,报以浅笑:“也好,少君不在,横竖无事,我就陪子明走上一遭。” 尚未入夜,西街上已是人头攒动。河西府很久都不曾这般热闹过,眼下赶跑桓军、瘟疫得解,朝廷又送来了粮食,百姓倾城而出,似要借这夜市重开,庆贺河西恢复盎然生机。 卫昭与崔亮负手而行,江 慈跟在旁边,被如潮水般拥挤的人群撞得有些狼狈。卫昭身形隽修,面容绝美,不多时便让满街的人群发 出一声又一声惊叹,许多人看得移不开目光,三人身边越发拥堵。 眼见卫昭面上闪过一丝怒意,崔亮心呼不妙,正犹豫是否回转郡守府,江 慈笑着过来,手中举着三个憨娃面具:“这个好看,乃‘河西张’亲手制作,崔大哥,卫大人,要不要戴着玩一玩?” “久闻‘河西张’之名,做得真是精美。”崔亮接过面具,在手上把玩了一下,戴在面上。卫昭望着江 慈,笑容淡若浮痕,一显便隐,也戴上了面具。 三人在西街走了一遭,崔亮问了一些货物的价格,天色便完全黑了下来。街铺相继点起灯火,还有数处放起了烟花,映得河西天空亮如白昼。经历战争、瘟疫之后的城市,勃发出一种顽强的生机。 一百、灯火阑珊 一百、灯火阑珊 裴琰猛然抬头,街对面,宫灯流彩,她娇俏的身影立于店铺前的石阶上,笑靥如花,翦瞳似水,和着华美的灯光,闪亮了他的双眸。 裴琰缓缓放下胭脂盒,正待走过去,只听那掌柜的发出一声惊呼,将银票展开示众,围观人群大哗,又纷纷鼓掌叫好。 江 慈眉如新月,笑眼弯弯,她的面容比患病前瘦削了许多,但双眸却如以前一般清澈明亮。裴琰慢慢走近,又在街心的牌坊下停住脚步。 灯光下,卫昭与崔亮踏上石阶,卫昭戴着面具,修臂舒展,一一取下宫灯。崔亮接过,含笑托于江 慈面前。江 慈或垂眸沉思,或开心而呼,十个灯谜倒有七八个被她猜中。 围观人群见这位小兵哥才思敏捷,纷纷叫好,纵是猜错几个,江 慈面上赧然,人们也仍报以热烈的掌声。不多时,又有人认出从疫魔手中拯救了全城百姓的崔军师,欢呼声更是一阵高过一阵。 裴琰默立于牌坊下,长风卫过来,他摆了摆手,静静地看着江 慈巧笑嫣然,看着她与卫昭、崔亮或笑望、或欢呼、或击掌。 江 慈猜中最后一个灯谜,得意地向围观鼓掌的群众拱了拱手,崔亮过来敲了一下她的头顶:“玩够了,走吧。”三人踏下石阶,挤出人群,说袖卫昭脚步顿住,淡淡道:“少君也来了。” 裴琰从牌坊下的陰影中走出,微笑道:“过来看一看,倒是巧,和你们撞上了。” 江 慈犹有些兴奋,面颊两侧还有些酡红,裴琰凝目注视她:“小慈玩得很开心嘛。” 江 慈一笑:“玩得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我可有些肚饿了。”说着当先往郡守府方向走去。裴琰与卫昭、崔亮并肩而行,间或说上几句,目光却始终望着前方那个灵动的身影。 江 慈大病初愈,又兴奋了这么久,渐感体力不支,回到郡守府草草扒拉了几口饭,便到房中睡下。 次日晴空如碧,江 慈早早醒转,想起离开多日的义诊堂,她忙下床 ,看了看沙漏,见时辰还早,便打来井水入内室,美美地洗了个澡,换过干净衣裳,想了想,又将昨日买的碧玉发簪小心地收入怀内。 她刚戴上军帽,敲门声响起。江 慈拉开房门,见外面站着两名十五六岁、丫鬟装扮的少女,不由一愣,二人齐齐向她行礼:“江 小姐。” 江 慈“啊”了声,两名丫鬟捧着几件衣裙和一些首饰走进房中,一人过来行礼道:“江 小姐,奴婢伺候您梳妆。” 江 慈知定是裴琰的命令,急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还有事。”说完一溜烟往门外跑去。刚一转过回廊,裴琰一袭蓝衫,从月洞门过来,正挡在她的面前。 江 慈急忙收步,在距裴琰极近处停住身形,裴琰本是笑意浓浓看着她撞过来,见她竟收住脚步,面上笑容微微一僵。 “相爷早。”江 慈行礼,又提步欲从裴琰身边走过。 “站住。”裴琰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相爷,不早了,我得去义诊堂。” “你随我来。”裴琰负手往屋内走去,听到江 慈并未跟上,回过头,面容沉肃:“这是军令。” 江 慈无奈,只得随他回到屋内,两名丫鬟行礼退出,轻轻带上了房门。 裴琰负手在屋内看了一圈,在桌边坐下,过了片刻,用手拍了拍桌面。江 慈犹豫了一下,仍站在门边,道:“相爷,我离开了这么些日子,义诊堂——” “你先坐下。”裴琰轻声道,竟似有些柔软的意味。江 慈只得走近,将木凳稍稍移开些,坐了下来。 裴琰盯着她看了片刻,将桌上的衣物和首饰慢慢推至她面前。江 慈静静回望他,也不出言相询。 裴琰微笑道:“朝中听闻河西疫症流行,从太医院派了几名大夫过来,人手已够,你又本是女子之身,就不要再做军医了。” 江 慈一惊,急道:“不行。” 裴琰听她说得斩钉截铁,有些不悦,但仍耐心道:“我当初允你留下做军医,是一时权宜之举,哪有女子长期留在军中的道理。” 江 慈不服,道:“为何不行?我华朝不比桓国,开朝时的圣武德敏皇后,就曾亲自带领娘子军上战场杀敌。我做军医为何不行?相爷当初答应我的时候就说过,长风骑不介意多一名女军医的,难道相爷是言而无信之人吗?” 她情急下,一长串的话说得极为顺畅,裴琰望着她的红唇,淡却的记忆破空而来。 相府之中,她唇点胭红,嘟着嘴道:“你走你的陽关道,我过我的江湖游侠生活。从此你我,宦海江湖,天涯海角,上天入地,黄泉碧落,青山隐隐,流水迢迢,生生世世,两两相忘——” 江 慈说完,见裴琰并无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目光有些缥缈,她心中隐有所感,慢慢站起,后退了两步,轻声道:“相爷——” 移动间,她沐浴后的清香带着一股特有的气息在室内流动,让裴琰呼吸为之一窒。他望向她秀丽的面容,低沉道:“小慈,别做军医了,战场凶险,疫症难防,实在是危险。你就留在这郡守府,我——” 江 慈“啊”了声,似是想起了什么,急道:“唉呀,我忘了,崔大哥还让我药丸派给百姓。相爷,我先去了。”不待裴琰说话,她打开房门,急速奔了出去。 裴琰下意识伸了伸手,又停住,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忽觉掌心空空。一阵轻风,自门外吹进来,他手指微微而动,仿似想要努力抓住这清新柔软的风,但风,已悄然拂过指间—— 江 慈直跑到前院,方才安心。她重回义诊堂,与小天忙到戌时,见天色全黑,堂内再无病人,收拾妥当,便走向郡守府东院的正房。宋俊正在屋外值守,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出了院门。 江 慈轻轻敲门,良久,卫昭清冷的声音传出:“进来吧。” 江 慈推开房门,探头笑道:“三爷。” 卫昭正坐在桌前,低头写着什么,江 慈推开房门卷进来的风,吹得烛火摇了摇。他不由抬头看了她片刻,又低头继续写着密信,口中淡淡道:“什么事?” 江 慈一笑,轻步走近,凝望着卫昭的眉眼,轻声道:“多谢三爷。” 卫昭手中毛笔一滑,“奏”字最后一笔拉得稍长了些,他再急急写下几字,并不抬头,道:“谢我做什么,早就答应过要赔给你。” 一百零一、月湖之夜 一百零一、月湖之夜 一道清流蜿蜒,流入秀丽的小月湖。湖边竹柳轻摇,淡淡的夜雾在湖面缭绕。 江 慈精神好了些,腹中也不再绞痛,在竹林小道上悠然走着。卫昭隔她数步,脚步放得极慢。 江 慈忽然转身,一边倒退着行走,一边望着卫昭笑道:“这里倒真是和我们邓 家寨差不多,今晚可算是来对了。” 卫昭淡声说道:“天下的山村,差不多都一个样。” “那可不全是一样。”江 慈边退边道:“京城的红枫山,胜在名胜古迹;文州的山呢,以清泉出名;牛鼻山,一个字:险;邓 家寨和这里的山水,都只能用秀丽二字来形容。还有你们月落——” “月落的山怎样?”卫昭望着她,目光灼灼。这样的月色,这样的竹林,这样恬淡的感觉,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但前面的人儿,却又让他想远远逃开。 江 慈笑道:“月落的山水嘛,就像一幅泼墨画,你只能感觉到它的风韵,却形容不出它到底是何模样。” 卫昭停住脚步,幽幽青竹下,她笑靥如花,轻灵若水,他恍若又回到了桃园之中—— “三爷,在你心中,定觉得月落才是最美——”江 慈边退边说,脚下忽磕上一粒石子,蹬蹬两步,仰面而倒。 卫昭急速扑过来,右臂一伸,揽上她的腰间,将她倏然抱起。他情急下这一抱之力大了些,江 慈直扑上他的胸前。他脑中一阵迷糊,心中又是一酸,却舍不得松开揽住她腰间的手。 江 慈红着脸,仰望他如黑曜石般的眼眸,轻声道:“三爷,我有句话,一定要对你说。” 不待卫昭回答,她柔声道:“我想告诉三爷,不管过去、将来如何,我江 慈,都愿与你生死与共,苦乐同担。还请、请三爷不要丢下我。” 她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声音都有些颤抖。话一说完,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痴了、傻了:怎么竟会说出这般大胆的话来?但这话,不是早就在自己心头萦绕多日的了吗?不是自那日山间牵手后,便一直想对他说的吗?如今终于说出来了。她轻轻吁了一口气,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索性红着脸,直视着他。 满山寂然,唯有清泉叮咚流过山石、注入平湖的声音。 卫昭整个人如同石化了一般,他从未想过,污垢满身、罪孽深重的自己竟然还能拥有这一份纯净如莲的爱恋,自己一直不敢接近、只能远远看着的这份纯真,竟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面前。 如若他不是卫昭,而是萧无瑕,怕早已与她携手而行了吧?可如若他不是卫昭,他又怎能遇到她? 难道,当初在树上遇到她,其后纠结交 缠,这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吗? 他忽然有些痛恨上天,为何要让她出现在自己面前?为何,在自己已经习惯了长久的黑暗之后,又给了他一丝光明的希望? 湖风吹过,江 慈似是有些冷,瑟瑟地缩了缩,卫昭下意识将她抱紧,唤道:“小慈。” 江 慈微微一笑:“三爷叫我什么?我没听清。” “小-慈。”卫昭犹豫了一下,还是唤了出来,像每夜去照顾她时那样唤了出来。 江 慈满足地叹了口气,忽然揽上卫昭脖颈,在他耳边轻声道:“是你,对不对?” 她的双唇散发着令人迷乱的气息,卫昭慌乱下一偏头,江 慈温 润的双唇自他面上掠过,二人俱不知所措地“啊”了一声。 束缚已久的灵魂似就要破体而出,卫昭猛然将江 慈推开,“蹬蹬”退后几步,面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玉。 江 慈心中一慌,又奔了过来,直扑入他的怀中,展开双臂将他紧紧抱住,似是生怕他乘风而去。 卫昭发出一声如孤兽般的呻吟:“放手——” 江 慈觉得肝肠似被这两个字揉碎,眼见他还要说什么,忽然间不顾一切,踮起脚,用自己的唇,重重地堵住了他的唇—— 卫昭天旋地转,竭力想抬起头来。 “别丢下我,求你。”辗转的吻,夹杂着她令人心碎的哀求。 卫昭再也无法抗拒,慢慢将她抱住,慢慢低下头来。只是,唇齿宛转间,他的眼眶渐渐有些湿润。 他本只想,远远地看着她笑,远远地听着她唱歌就好;他只想在她疼痛的时候,抱着她、温 暖她就好。 可事实上,一直都是她,在给自己温 暖吧。她是暗夜里闪动的一点火光,那样微弱而又顽强,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要走向她,靠近她,怜惜她—— 小月湖畔,皓月生辉,万籁俱静。 他身上有着淡淡的清香,他的气息温 暖中带着蛊惑,唇齿渐深,江 慈不由轻颤,气息不稳,低吟了一声,整个人也软软依在了卫昭身上。卫昭悚然清醒,喘着气将她推开,猛然走开几步,竟然有些站立不稳。 “三爷。”江 慈呆了片刻,慢慢走来。 卫昭低低喘息着,喉咙有些嘶哑:“小慈,我不配。我不是好人。” “我不听。”江 慈摇着头走近。 “我,以前我――——”卫昭还待再说,江 慈忽然从后面大力抱住了他,低低道:“我不管,你当初将我从树上打下来,害我现在有家归不得,你得养我一辈子。” 卫昭想掰开她的双手,却使不出一分力气。江 慈有些虚弱的声音传来:“再说,如果不是遇见你,我怎会得这场病?我若是一辈子都好不了,你得陪在我身边。” 卫昭的心狠狠地缩了一下,想起她这无药可医的病症,终缓慢转身,将她抱在怀中。江 慈仰头看着他,声音带了几分祈求:“你得答应我。” 卫昭挣扎良久,终望上天际明月,低声道:“好,我答应你——” 江 慈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将头藏在他的胸前,忍不住偷偷地笑了起来。 见夜色已深,怕她的身子撑不住,卫昭低头道:“你身子不适,咱们早些回去吧。” 江 慈面颊如染桃红,又是高兴,又有些不安,她紧攥住卫昭的手,不肯放开。卫昭只得牵着她在湖边坐下,真气送入她的体内察探一圈,知暂无大碍,方放下心来。 “小慈。”他的呼唤声小心翼翼。 “嗯。” “我——” 一零二、桃红衣白 一零二、桃红衣白 虫声啾啾,夜风细细。江 慈觉全身都透着欢喜和满足,不停拍打着滚烫的面颊,往自己居住的西院偏房走去,刚转过月洞门,便险些撞上一个身影。 裴琰凝目注视着江 慈,见她面颊红得似有火焰在燃烧,身上穿着军装,头发却梳成了女子的发髻,他心中如被针扎了一下,十指紧紧捏起,冷声道:“去哪了?” 江 慈退开两步,轻声道:“睡不着,出去走走,相爷还没睡啊,您早些歇着。”说完便往屋内走去。 她关上房门,在床 边坐下,右手轻抚着胸口,感受着那一下一下的跳跃,回想着之前那悲欣交 集的感觉,竟忽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裴琰回到正堂,在紫檀木太师椅中坐下,右手轻转着天青色薄胎细瓷茶盅,眉间如有寒霜。 不多久,长风卫徐炎过来低声禀道:“卫大人回来了。” 裴琰俊眉一蹙,手中运力,“咔”声轻响,天青色薄胎细瓷茶盅被捏得粉碎。瓷末四散溅开,徐炎见裴琰虎口隐有血迹,心中一惊,抬头见他面色,不敢再说,退了出去。 良久,裴琰方低头看着流血的右手和四散的碎瓷片:什么时候,她的身影越走越远?什么时候,她已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这亲手捏碎的瓷盅,却是再也不能修复了—— 晨光隐现,箫音轻悠,少了几分往日的孤寂,多了一些掩饰不住的欣喜,却还有着几分惴然与不安。 脚步声响,卫昭放下玉箫。宗晟过来禀道:“相爷派人请大人过去,说是一起用早饭,有要事相商。” 卫昭拂了拂衣襟,走向正堂,刚迈过洞门,一丝寒气悄无声息地袭来。卫昭一笑,衣帛破空,在空中翻腾纵跃,避过裴琰如流水般的剑势。 “三郎,来,咱们切磋切磋。”裴琰俊面含笑,接连几纵,再度攻上。 “少君有此雅兴,自当奉陪。”卫昭腾挪间取下院中兵器架上的一把长剑,身法奇诡,锋芒四耀,“叮叮”连声,二人片刻间便过了数十招。 陽光渐盛,照在二人的剑刃上,随着人影翻动,如两朵金莲在院中盛开。裴琰越打越是性起,剑法大开大合,如晴空烈日,而卫昭则剑走偏锋,似寒潭碧月。再斗上百招,二人真气激荡,衣袂飘飘,院中树木无不飒飒轻摇。 裴琰朗笑一声,飘移间右足蹬上院中树干,剑随身扑,急速攻向卫昭,卫昭见他这一招极为凌厉老辣,不敢强接,双足似钉在地上一般,身躯急速后仰,裴琰剑锋贴着他的白袍擦过,青影翻腾,裴琰落地,大笑道:“过瘾!真是过瘾!” 卫昭腰一拧,如一朵白莲在空中数个翻腾,静然绽放。他落地后拂了拂衣襟,微微一笑:“少君剑术越发精进,卫昭佩服。” “昨夜就有些手痒,想找三郎比试比试,可是三郎不在。” “哦,我睡不着,出去走了走。” “是吗?怎么不来找我对弈?” 二人说笑着往屋内走去,这时长风卫才敢进院,帮二人收起长剑。 仆人将饭菜摆上八仙桌,崔亮与江 慈一起进来。江 慈看见卫昭,面颊微红,卫昭眼神与她一触即分,接过仆人递上的热茶,借低头喝茶敛去嘴角一丝笑意。 裴琰眸色暗了暗,向崔亮笑道:“子明昨晚是不是也睡不着?” 崔亮微愣,转而微笑道:“我昨晚睡得早。” “那就好,我还以为这郡守府风水不好,让大家都睡不着。” 卫昭眼中光芒一闪即逝,裴琰也不再说,四人静静用罢早饭,安潞进来,手中捧着一只信鸽,他取下信鸽脚上绑着的小竹筒,奉给裴琰。 裴琰展开细看,冷笑一声:“毅平王和宁平王的大军快过涓水河了。” 卫昭听到“宁平王”三字,眼皮抽搐了一下,一抹强烈的恨意自面上闪过,握住茶杯的手青筋隐现,江 慈正要退出屋外,看得清楚,便放在了心上。 崔亮接过密信看了看,叹道:“唉,还是无辜百姓遭殃啊。没想到,这两位凶残成性,造下如此多的杀孽。”又将密信递给卫昭。卫昭放下茶杯,低头看着密信。 “夫人当年入了宁平王府,行刺失手,被宁平王秘密处死。听说,遗体是被扔在乱葬——―”平叔的话犹在耳边。 卫昭内力如狂浪般奔腾,五指倏然收紧,信纸化为齑粉。 他缓缓抬头,见裴琰和崔亮正看着自己,修眉微挑,冷冷一笑:“这等恶魔,咱们正好替老天爷收了他们!” 裴琰点头:“桓军的主力来得差不多了,陇州无忧,可以从童敏那边调两万人过来。” 崔亮算了算,道:“咱们兵力还是不占优势,不过若是计策妥当,也有胜算。” “一切还得依仗子明。” 卫昭体内真气越来越乱,强撑着站起,冷声道:“少君,子明,你们先议着,我还有事。”说着不再看二人,拂袖出门。 江 慈遥见卫昭回了东院,跟了过来,宋俊却在院门外拦住了她:“大人说不见任何人。” 江 慈隐约听到院内有剑气之声 ,更是担忧,面上却笑道:“我昨天忘了样东西在大人屋里,现在相爷那边等着急用,可怎么办?” 宋俊曾保护过她多日,知她与卫昭关系极好,虽不明平素飞扬跋扈、乖戾无常的大人为何对这小丫头另眼相看,却也知其中必有缘由,正有些为难,江 慈已从他身边钻了过去。 宋俊拦阻不及,想了想,急忙走开。 江 慈奔入院中,但见碎枝遍地,竹叶纷飞。卫昭持剑而立,额头隐有汗珠,他俊美的面容上,写满了深切的恨意和天风海雨般的暴怒。见江 慈进来,他呼出一口粗气,转身入屋,“啪”地将门闩上。 江 慈也不敲门,在门槛边抱膝坐下,一言不发。良久,卫昭打开房门,江 慈笑着站起,跟入屋内。卫昭也不看她,端坐于椅中,沉默不言。 江 慈拉过一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右手撑着面颊,静静凝望着他。 长久的沉默之后,卫昭看着碧茜色的纱窗,缓缓开口:“我母亲,在我一岁的时候便离开了我。” 江 慈轻声道:“我是师父在路边捡到的,当时还未满月,我从来没见过我的母亲。” 一零三、风动荷香 一零三、风动荷香 裴琰与崔亮算了算日子,知十余日后桓国援军开到“回雁关”,便将会是一场血战。裴琰向陇州童敏发出紧急军令,又与崔亮商议了一番,心中又想着另一件盘算已久的大事,便往卫昭所居东院走来。 遥见门外无人值守,裴琰以为卫昭不在,便欲转身,忽听到院中隐约传出江 慈的笑声。他心中一动,运起真气,收敛住脚步声,慢慢靠近院门,从院门的缝隙间往里面看去。 晨陽下,卫昭坐在院中大树下的青石凳上,江 慈蹲在他的身前,正替他缝补着身上的白袍。她的手指拈着针线轻舞起落,卫昭低头静静地凝望着她。她不时抬头,向卫昭温 柔地笑着,偶尔说起什么,笑容十分灿烂。 裴琰知卫昭内力与自己相差无几,他屏住呼吸,凝神听着院中二人的对话。 “我可不做老鼠。”她有些娇嗔。 “我是没脸猫,你当然就是老鼠。” “太丑,还老是被你欺负。” “那你想做什么?”卫昭的声音,竟是裴琰从未见过的温 柔。 她仰起头来,娇媚地笑着,陽光透过树冠洒在她的额头上,光影流连,宛若清莲盛开,她的声音柔如流云:“我也做只猫好了,一只猫太寂寞,两只猫还可以互相靠着取取暖,打打架。我在家时就养了两只猫,一只黑一只白——” 她的神态那般明媚娇柔,纵然是与她朝夕相处,言笑不禁的时候,他也从未见过她对自己有这般神情。 她继续开心地讲着,卫昭也极有耐心地听着。裴琰忽觉这样的卫昭十分陌生,再也看不见他在京城时的飞扬跋扈,看不见他杀人时的凌厉狠辣,更看不见他在宫中惯有的妖魅。 裴琰默默地看着这二人,听着江 慈银铃般的笑声,只觉得胸口阵阵发闷。忽见江 慈咬断丝线,他回过神来,见卫昭似要站起,忙悄然退开,慢步走着,回转正堂。 仆从奉上香茶,裴琰望着桌上的贡窑冰纹白玉茶盏,默然不语。 崔亮快速奔来,脚步声打断了裴琰的沉思。崔亮笑道:“相爷,‘四方车’成了!” 裴琰大喜,急忙站起:“去看看!” 二人匆匆奔至郡守府后的一处大院落,院中摆着一架八**车,大车顶部是十余根巨木,掩住下方的铁笼,大铁笼外罩着厚厚的几层药制牛皮,大车的车轮也十分坚固。裴琰与崔亮钻入车内,看着铁笼正中的一处弹石机,裴琰用脚踩了踩,高兴地说:“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等攻城利器!” 崔亮微笑:“这弹石机虽可将人送上城墙,但也得是轻功出众之人才行。军中只怕——” 裴琰道:“子明放心,我听过你对这四方车的描述,便早调了一批人过来,他们也快到了。” 崔亮一听便明:“武林中人?” “是。‘回雁关’十分险要,关墙又这么高,即使借助这四方车之力,要跃上城墙,抵抗住如易寒之类的高手,还要打开关门,非得大批武林高手不可。我早已传信给盟主柳风,太子也下了诏令,柳风召集了武林中人,正往前线赶来。” 崔亮低下头,不再多说。裴琰在车内再仔细看了一阵,问了崔亮数个问题,钻出大车,道:“这几日可再造出多少?” “已命他们去造了,估计七天内可造出二十辆来。” “差不多了,虽无十分胜算,但定能打桓军一个措手不及。” “得赶在宁平王和毅平王大军到之前下手。” “嗯,那边玉德带人毁路毁桥,能阻延他们几天,他每天都有情况禀来,等宁毅二王快要到达,宇文景伦最为放松之时,咱们便强攻。” 六月的京城,骄陽似火。 这日是华朝开朝圣武帝的陰诞,太子率众臣在太庙举行了隆重的祭典。祭乐声中,太子双眼通红,行祭祖大礼,哽咽着向圣武帝灵位细禀“河西大捷”、瘟疫得解等喜讯,又跪求圣武帝皇灵保佑父皇早日康复,护佑前线将士能将桓军赶走、收复失土。 由大学士谈铉起草的这一份祭词,文辞简炼却感人至深,太子数次涕泪俱下,不能成声。众臣为他仁孝所感,都不禁低泣起来。 按惯例,以往大祭后回到皇宫便有大宴,但今年薄贼谋逆,桓军入侵,成帝又病重卧床 ,太子仁孝,便下诏取消了大宴,命百官退去,只请董大学士和震北侯裴子放留了下来。 董学士和裴子放细商了一阵调粮和征兵事宜,太子并不插话,默默听着,二人有时恭请他的意见,他也只是呵呵笑着,裴子放问得紧了,他便是一句:“本宫年轻识浅,一切皆由二位卿家作主。” 正商议间,内宫总管吴内侍匆匆进殿,声音有些颤抖:“禀太子,贵妃娘娘薨了!” 太子大惊之下,急忙站起,董学士与裴子放互望一眼,俱各在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同时上前,一左一右,与太子并肩出殿。董学士在太子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让高成一个人进京,其余河西军,不得越过锦石口京畿大营。” 太子一凛,点了点头,裴子放自去起草诏令。 高贵妃病重薨逝,庄王哭得死去活来,灵前数次晕厥。数个月来,高成战败、河西军遭受重创、河西失守、舅父殉国、母妃薨逝,这一连串沉重的打击让这位平素老成稳重的王爷 憔悴不堪,若不是想起卫昭命人紧急传来的密信,陶行德又苦心劝慰,他便要彻底崩溃。 连着数日,庄王跪于母妃灵前,水米难进,终支撑不住,被太子下旨强送回王府,派了太医延治。 高贵妃的侄子高成,正率由小镜河撤回的两万河西军残部驻扎于京城以北二百余里地的朝陽庄,听闻噩耗后便欲带领部属进京奔丧。收到右相陶行德的密信后,他方改变了主意,奉着太子诏令,孤身进京。 高贵妃薨逝,便由静王生母文贵妃主持后宫一切守灵居丧事宜。 既要助太医为皇帝治病,又要忙着征兵和运送粮草,还需时不时去潇水河看望肃海侯的水军,高贵妃薨逝后,还要严防高成带兵入京,裴子放这段时间忙着脚不沾地。 待高贵妃葬于皇陵,高成离京,庄王隐于王府守孝养病,裴子放才放下心来,趁这日事情不多,回了侯府。 他由幽州返京不久,府内仆人侍女多数倒是皇帝先前赐下来的,但他素喜清静,居住的“荷香苑”除两位从幽州带回的老仆外,不准任何人进入。 一零四、借刀杀人 一零四、借刀杀人 月挂树梢,辉光如水。江 慈坐于井边,仰望头顶朗月,惬意地舒了口气。 卫昭命宗晟回去歇着,无需值守,走进院中。江 慈回头向他招了招手,卫昭在她身边坐下,眉间闪过一丝讶意。江 慈笑道:“这处凉快吧。水井边的青石,最是消暑。” 卫昭暗中听了听,知院外无人,他握上江 慈的右手,真气在她体内察探了一圈,道:“今日好些,还疼吗?” “好多了,看来崔大哥开的药挺有效的。”江 慈温 柔地看着他。 “那也不能坐这么凉的地方,你本就积了寒气在体内。”卫昭将她大力拉起,道:“早些歇息,明日赶早还得去‘回雁关’。” “要开战了吗?”江 慈忙问。 卫昭想伸出手将她抱住,强自抑制,只是低头凝望着她:“这一战十分凶险,你留在这里吧。” 江 慈不答,摇了摇头。卫昭知她性情,也不再劝,牵着她的手走到院门处,又十分不舍,终将她轻轻抱在怀中,闻着她发间的清香,说不出一句话来。 江 慈依在他胸前,轻轻说道:“三爷,你的衣裳,我都洗干净了,放在房中。明日一去‘回雁关’,三爷要忙着战事,医帐也会很忙,我没办法再天天为你洗衣裳了。” 卫昭呼吸有些重,江 慈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雅香,喃喃道:“仇要报,但你答应过我,要陪我一辈子的,我不许你言而无信。” 卫昭沉默,低头见她眉间眼底,无尽温 柔、万分怜惜,如同天上明月,将前方黑暗的路照亮,不禁又把她拥紧了几分。 她抬起头向他微笑,他看着她,从来孤身入狼窟,只影对霜刃,今日心底却多了一双牵挂的眼睛,幸,抑或不幸? 夜半时分,裴琰与卫昭便率留守河西府的一万长风骑出发,在城外与刚从牛鼻山紧急行军赶过来的童敏及二万长风骑会合,车轮滚滚,浩浩荡荡,天未亮时便赶到了“回雁关”前。 宁剑瑜和何振文出营相迎,崔亮带人将二十辆“四方车”推到林间隐藏,见一切妥当,方进了中军大帐。 裴琰正与卫昭等人说话,见崔亮进来,道:“子明,来,快见过柳盟主。” 武林盟主、苍山派掌门柳风站起,向崔亮拱拱手:“崔军师。” 柳风自在裴琰的扶持下当上武林盟主,却受议事堂牵制,十件事倒有**件议不成,他这个武林盟主也渐渐失去了号令群雄的威严。正感窝囊之时,裴琰密信传到,接着太子诏令颁下,柳风暗喜,知这是苍山派出人头地的大好良机,遂配合裴琰指令,发出“盟主令”,请武林同道同救国难,共赴战场杀敌。 武林各派接到“盟主令”后,大部分人知战场凶险,本不欲前来军中,可是太子诏令贴满全国各地,柳风又大张旗鼓,以“精忠报国、共救苍生”八字扣住了群雄的面子,各门派无奈,只得派出门下高手,在柳风的带领下,前来长风骑军中。 崔亮自带柳风前去看“四方车”,裴琰再与卫昭、宁剑瑜等人细议一番,宁剑瑜和何振文自将一切布署下去。 六月二十日,裴琰以“四方车”之力送数百武林高手上“回雁关”关塞。易寒率桓国“一品堂”死士力阻,仍让部分人突到关门处。 滕瑞急智,命桓军死士抱着刚调来的“黑油”,冲向这数百名华朝武林高手。武林高手们自不将这些普通桓军放在眼中,一一将其斩杀,但桓军死前将“黑油”尽数淋于武林高手身上,滕瑞再下令射出火箭,意图打开关门的数百华朝武林人士死伤惨重,仅余一百余名高手拼死力战,退回关墙上,逃回军营。 宇文景伦指挥妥当,击退长风骑如潮水般的攻关战,终稳守住了“回雁关”。 裴琰在桓军援军赶来之前发起的总攻,以失败告终。 是役,桓国“一品堂”高手死伤殆尽,华朝武林势力也遭受了沉重的打击, 加上之前北面半壁江 山沦陷,多场战役败北,华朝从此不复武林势力暗中操控军政事宜的局面。 铁蹄震天,桓“毅平军”和“宁平军”终在击退一次次的暗袭后,也于这一日黄昏时分抵达“回雁关”。 宇文景伦正和易寒讨论先前长风骑攻关所用的“四方车”,听报便亲迎二位皇叔入帐,一番寒暄后,毅平王喝了口茶,笑道:“景伦,不是做叔叔的说你,咱们桓军以骑兵见长,你和裴琰在这小关塞里耗,怎么行?!明日咱们便攻出去,我就不信,拿不下他长风骑!” 宇文景伦面容沉肃,道:“二位皇叔远道而来,驰援小侄,小侄实是感激。咱们是得攻出去,但决不是现在,眼下,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情要办。” “何事?”宁平王见他说得极为郑重,与毅平王互望一眼。 滕瑞进帐,宇文景伦便不再说,只是暗中向易寒使了个眼色,易寒会意,待众人退去,悄悄回转中军大帐。 宇文景伦沉默良久,微笑道:“易先生,今日关墙上一战,我看你那个女婿颇为英武,武功也不错,我想收了他做亲随。” 易寒一喜,忙单膝跪下,代明飞谢宇文景伦重用之恩。 宇文景伦上前将他扶起,易寒心有所悟,道:“王爷 但有吩咐,易寒拼却这条性命不要,也一定要办到。” 宇文景伦点了点头,沉声道:“我想请先生再帮我办一件事,只是需得瞒着滕先生。” 此次攻关战之后,战事出乎意料的平静,桓军仍是守关不出,裴琰也感到了一丝异样。他拿不准宇文景伦的心思,只得传令下去,全体将士厉兵秣马,暂作休整,准备更激烈的战斗。 苍山掌门柳风仗着武功高强,与一百余名高手逃回军营,个个身负有伤。想起门下弟子死伤惨重,都悲痛不已。裴琰数次前往安慰,众人心情方稍稍平复。 得知滕瑞也用上了“黑油”,崔亮颇感棘手,这日亥时,仍坐于灯下苦想。江 慈急奔了进来:“崔大哥,快来看看。” 二人急匆匆赶到医帐,凌军医正替一名负伤的苍山弟子处理伤口,但这人是被一品堂高手的碎齿刀砍中并横绞,伤口处早已烂成一个血洞,惨呼连连,若不是柳风点住了他的穴道,他便要震断心脉,以求速死。 崔亮看了看,面上闪过不忍之色,摇了摇头。 凌军医也知徒劳无功,沮丧道:“天气太热了。” 一零五、身名俱在 一零五、身名俱在 龙吟之声 震破夜空,伴着裴琰的怒喝声,易寒纵是万分想取崔亮性命,也不得不腾身而起,避过裴琰自十余丈外拼尽全力掷来的一剑。 易寒落下,此时裴琰尚在五六丈外。易寒急速挺剑,再度向崔亮咽喉刺去,裴琰手中已无兵刃,眼见抢救不及,江 慈却再急扑到崔亮身上。 易寒剑势微微一滞,这一剑便刺中了江 慈的右臂,江 慈痛呼一声,晕了过去。 裴琰狂喝着扑来,瞬间便到了易寒身后,易寒知今夜行刺已告失败,一道光芒耀目,他将空手扑上的裴琰逼退一步,再是数招,挡开随之而来的长风卫的围攻,身形腾起,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裴琰急速返身,将江 慈抱起,崔亮也强撑着扑过来:“小慈!” 江 慈右臂血流如注,裴琰“嘶”的一声将她衣袖扯下,点住伤口旁的穴道,运起轻功,往医帐跑去,崔亮在长风卫的护卫下急急跟上。 待凌军医等人围过来替江 慈处理伤口,裴琰方才松了一口气,再想起之前的情况,实是险而又险,见崔亮进帐,面如白纸,忙探了探他的脉搏,知他被易寒内力震伤,需得将养一段时日,不由怒哼一声:“这个易寒!迟早要除掉他,为子明出这一口恶气!” 崔亮压下胸中翻腾的气血,走到病床 边,凌军医见他面色,忙道:“还是我来吧。” 崔亮不言,拿过药酒,凌军医无奈,只得由他,过来向裴琰道:“小江 这一剑伤了骨头,得养上一段日子。” 裴琰点点头,走至病床 边,看着崔亮替江 慈处理伤口,看着江 慈昏迷的苍白面容,面上的急怒慢慢敛去,眼神也渐转柔和,还带上了几分赞赏之意。 白影闪入帐中,裴琰抬头,卫昭与他眼神相触,又望向病床 上的江 慈,胸口一记猛痛,强自抑制,快步走近,道:“子明没事吧。” 崔亮抬头看了看他,道:“我没事,幸得小慈相救。易寒这一剑运了真气,她伤了骨头,不过易寒最后应是收了几分内力,否则她这条右臂便保不住。” 裴琰与卫昭沉默不语,俩人负手立于病床 边,一左一右,看着崔亮替江 慈处理伤口。 崔亮扎好纱带,已是面无人色,额头汗珠涔涔而下。裴琰将他扶到一边躺下,为他输入真气。崔亮自行调息一阵,才稍稍好些。 裴琰回过头,却见卫昭仍静静地看着病床 上的江 慈。他走过去,脚步放重,卫昭抬头,冷声道:“少君,易寒刺杀子明失败,桓军马上就会强攻。” 裴琰知事态严重,向凌军医道:“小慈一醒,你便来禀我。”顿了顿道:“给她用最好的药,军中若是没有,派人回河西府取。”他终觉不放心,又道:“医帐人杂,将她送到我大帐休息,派个老成的人守着。” 崔亮也知大战在即,强撑着站起,长风卫过来将他扶住,一行人急匆匆出了医帐。 卫昭走出医帐,回头看了看病床 上那个瘦弱的身影,心血翻腾,强迫自己闭上双眼,转身而去。 果然,易寒逃回关塞后不到三个时辰,天方亮,桓军便击响战鼓,三军齐出,涌迫而来,攻向长风骑。 长风骑训练多日,将崔亮传下的阵法练得如流水般圆润无碍,阵列有序,隅落相连。崔亮强压胸口疼痛,带伤登上最高的“楼车”,号角声配合他的旗令,指挥长风骑与桓军在“回雁关”前展开了殊死搏斗。 卫昭策马于裴琰身侧,冷眼看着战况,忽然间目光一凛,死死地盯住桓军一杆迎风飘扬的大旗,旗上正是张牙舞爪的“宁平”二字。 旗下,宁平王威猛如虎,左冲右突,手中宝刀,不多时便饮了数十名长风骑将士的鲜血。他杀得性起,面目愈显狰狞,在黎明曙色中,宛如阎殿修罗。 这把刀,是否饮了父亲的鲜血?这把刀,是否割破了母亲的咽喉? 卫昭忽然仰天而笑,劲喝一声,策动身下骏马,白影如流星,裴琰不及拦阻,他已直冲向宁平王。 卫昭冲出时便已拉弓搭箭,一路冲来,十余支长箭如流星般射出,无一虚发,转瞬将宁平王身边十余名将士毙于箭下。快要冲到宁平王身前时,他右手擎过马侧长剑,气贯剑尖,狂风暴雨般射向宁平王。 宁平王久经沙场,并不慌乱,双手托刀上举,身形在马背上后仰,挡过卫昭这倾注了十成真力的一剑,但他也被这一剑之力逼得翻身落马。 卫昭自马鞍上腾身飞下,招式凌厉狠辣,逼得宁平王狼狈不堪。再过几招,宁平王真气换转时稍慢一拍,卫昭长剑割破他的铠甲,宁平王暴喝下运起护体真气,卫昭这一剑方没有深入肋下,但也令他左肋渗出血来。 卫昭蓦然急旋,化出一股内含剧漩的力道,再度刺向宁平王,眼见宁平王躲闪不及,却听“砰”的一声巨响,却是易寒由远处大力掷来一块石头,挡住了卫昭的必杀一剑。 裴琰遥见易寒率着数百人将宁平王护住,将卫昭围在中间,心呼不妙,此时“楼车”上的崔亮也发现异样,旗令数挥,长风骑阵形变换,逐步向阵中的卫昭移动。 崔亮再挥旗令,号角响起,令卫昭退回,卫昭却似是聋了一般,毫无反应,招招见血,剑剑夺魂,仍向被易寒等人护住的宁平王攻去。 崔亮无奈,再变旗令,长风骑虎翼变凤尾,上千人涌上,将卫昭围住。卫昭似是疯了一般,欲冲破长风骑的围拥,直至剑下伤了数名长风骑将士,他才稍稍清醒。宁剑瑜持槍赶到,大喝一声,卫昭面无表情,腾身跃到宁剑瑜身后。两人一骑,回转帅旗下。 裴琰眉头微皱,看着卫昭,卫昭目光冰冷中尚余几丝腥红,也不说话,跃下骏马,满身血迹,拂袖而去。 双方拼杀无果,各自鸣金收兵,“回雁关”前,徒留遍地尸首,满眼血迹。 裴琰等人回转中军大帐,见崔亮面如土色,裴琰忙替他运气疗伤,又给他服下宫中的“九元丹”,崔亮才稍有血色。 裴琰正待说话,躺于帐内一角的江 慈轻哼了一声,裴琰与崔亮同时站起,崔亮急走到榻前,唤道:“小慈!” 江 慈睁开双眼,半晌方忆起先前之事,看着崔亮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开心地笑了笑。 崔亮眼眶有些湿润,也只是望着她微笑,说不出话来。 江 慈坐起,裴琰上前将她扶住,声音也有些柔和:“起来做什么?躺着吧。” 一零六、咫尺天涯 一零六、咫尺天涯 崔亮这夜为裴琰和宁剑瑜等人讲解《天玄兵法》中的天极阵法,他口才本就好,变化繁复的阵法经他一讲,变得极为清晰明了,满帐人听得浑不知时间。待帐外隐约传来换防的更鼓声,崔亮停住话语,众人才惊觉竟已是子时。 裴琰站起笑道:“子明辛苦了。今夜真是令我等大开眼界。” 宁剑瑜心痒难熬,过来拍了拍崔亮的左肩:“子明,不如今夜咱们抵足夜谈吧,我还有几处不明,要请子明指教。” 许隽过来:“干脆咱们一起,我也有不明白的地方。” 宁剑瑜作势踢他:“你就爱凑热闹,一边去!子明今晚是我的。” 崔亮忙道:“改日吧,小慈还在我帐中,我得去照顾她,昨夜若非她舍命相救,我便要死于易寒之手。” 许隽“啧啧”摇了摇头:“看不出这小丫头,倒有一股子英雄气概,不错,比那些扭扭捏捏的世家小姐们强多了,不愧是咱们长风骑出来的!” 裴琰微笑道:“我送送子明。” 二人快到崔亮军帐,崔亮立住脚步,笑道:“相爷早些歇着吧。”裴琰看了看,道:“小慈似是睡了,不如子明去我帐中吧。” “这两晚我得守着她,她患疫症时以身试药,伤了脏腑,未曾康复,眼下又受剑伤,如果这两日高烧不退,极为危险。” 裴琰面色微变,急行两步,撩帘入帐。崔亮“嚓”地点燃烛火,裴琰蹲下,摸了摸熟睡过去的江 慈额头:“烧得厉害。” 他忽觉心头竟有微痛。崔亮拧来湿巾,覆于江 慈额头,裴琰忽然端坐,握住江 慈左腕,运起至纯内力,沿着她手三陰经而入,在她体内数个周天,流转不息。 崔亮忙取出蟒针,扎入江 慈相关穴位,江 慈昏睡中轻“嗯”了一声,却也未睁眼,依然沉睡。待觉她内息稳些,裴琰方放开她的左腕,再看了她片刻,道:“现在想起来,昨夜真是险。” “是啊,若非小慈,我此刻已在阎王殿了。”崔亮苦笑一声,望着江 慈的目光充满怜惜:“有时我觉得,她比许多男子汉大丈夫还要勇敢。相爷有所不知,那时为找出治疗疫症的药方,我换了很多方子,小慈试药后疼痛的样子,凌军医他们都看不下去,她却还反过来安慰我们。” 裴琰闻言怔然不语,良久方道:“她变了很多。” “是吗?”崔亮轻轻摇了摇头:“我倒觉得,她天性纯良,从没改变。相爷太不了解她了。” 裴琰取下江 慈额头的湿巾,再度浸入凉水之中,崔亮忙道:“还是我来吧。” 裴琰不语,拧了湿巾,轻轻地覆在了江 慈额头。江 慈微微动了一下,口中似是说了句什么,声音极轻极含糊,崔亮没有听清,唤道:“小慈。”江 慈却依然沉睡。 崔亮抬头,见裴琰面色有异,竟似有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伤感,却又好似还有几分愤懑与不甘。 “无瑕,咱们回去吧——” 裴琰猛然站起,掀帘出帐,满营灯火都似很遥远,只有这句话,不停在他耳边回响。 次日桓军守关不出,裴琰便于午时命长风卫传令,召集诸将领齐聚大帐。宁剑瑜等人走入大帐,都微微一愣。只见裴琰端坐于长案后,甲胄鲜明,神情严肃,案上还摆着紫玉帅印。 裴琰平素亲易平和,与众人商议军情也总是谈袖决定,此时这般情形,令众人暗凛,忙按军职高低依次肃容站立。 待众人到齐,裴琰向安潞道:“去请卫大人。” 卫昭片刻后进帐,看清帐内情形,在帐门口停立了片刻。裴琰抬头,眼睛慢慢眯起,声音淡然:“监军大人,请坐。” 一名长风卫搬过椅子,卫昭向裴琰微微欠身,一撩袍襟,端然坐下。 裴琰正待说话,眼角余光扫过卫昭腰间,那处绣着的一枝桃花灼痛了他的眼睛。短暂的静默,让帐内之人心头惴惴,裴琰终缓缓开口:“从今日起,全军熟练‘天极阵法’。” 他转向崔亮,微笑道:“有劳子明了。” 崔亮将连夜抄录画好的阵法图及注解发给众将领,裴琰道:“此阵法用来对桓军作重要一战,需操练多日。众将领一概听从子明号令,带好自己的兵,熟练阵法。”他顿了顿道:“此事仅限帐内之人知晓,如有泄露,斩无赦!” 众将领躬腰应诺,声音齐整,帐内便如起了一声闷雷。卫昭面上神情平静,坐于椅中,不发一言。 裴琰再沉默片刻,转向崔亮道:“军师。” “在。” “请问军师,如有阵前违反军令、不听从军师号令指挥者,按军规该如何处置?” 崔亮心中明白,有些为难,却也只能答道:“阵前最忌违反军令、不听从指挥,凡有犯者,斩无赦。” “你们都听清楚了?”裴琰声音带上了几分严厉。 一众将领慑服于他的严威,甲胄擦响,齐齐单膝跪地:“属下谨记!” 卫昭嘴角慢慢涌上一抹冷笑,他拂袖起身,负手而立,淡淡道:“卫昭昨日有违军令,且误伤了几名长风骑弟兄,现自请侯爷军法处置。” “不敢。”裴琰神色淡静,道:“卫大人乃监军,代表天子尊严,裴琰此话,并无针对大人之意。” 卫昭眼光徐徐扫过帐内诸人,再深深地看了裴琰一眼,大步出帐。 众人都觉裴琰与卫昭今日有些异样,见卫昭出帐,均暗中轻吁了一口气,但不到片刻,卫昭又返回大帐。 众将领转头,见卫昭双手托着蟠龙宝剑,忙又齐齐下跪。裴琰眉头微皱,无奈下从案后起身,正要下跪,卫昭却将蟠龙宝剑放于紫玉帅印旁,再向长案单膝下跪,冷声道:“卫昭有违军令,现暂交 出天子宝剑,并请主帅军法处置。” 卫昭此言一出,帐内之人除三人外,都大感震惊。卫昭飞扬跋扈、恃宠 而骄之名传遍天下,传言中他见了太子也从不下跪行礼。这数月来,众人对他或避而远之、或见他与侯爷相处融洽敬他几分。大家虽也在背后暗赞他武功出众,但在心底,总存着几分鄙夷轻视之心。此时见他竟是如此行事,心中便都有了另一层看法。 裴琰低头不语,慢慢坐回长案后,盯着卫昭看了一阵,面上涌出一丝浅笑,叫了一声:“卫大人。” 一零七、情似流水 一零七、情似流水 夏去秋来,山间的风一日凉过一日,军营边的一棵桂花树,也慢慢释放出浓香,默默看着玄甲金戈、杀戮征战,在这“回雁关”前进行了两个多月。 华桓两国大军于“回雁关”前对峙数月,激战数十场,双方奇招频出,却是谁也无法取胜,桓军固无法南下,长风骑也没能再收复失土,两国战事陷入长久的胶着。 八月十二。 斜晖脉脉,也不再像两个月前一般炎热,带上了几丝秋意。马蹄声落如急雨,拍打在山路上,不多时便疾驰进军营。 江 慈和小天由马上跃下,从医帐出来的长风骑们纷纷笑着和她打招呼:“江 军医回来了!”“江 军医可从河西带了什么好吃的回来?” 江 慈笑着从马鞍上解下大袋药草,与小天抬入医帐,瞅见凌军医不注意,偷偷将用油纸包着的一包“芝麻饼”塞给了一名不过十七八岁的伤兵。那伤兵断了一条胳膊,接过“芝麻饼”,眉花眼笑地奔了出去。 凌军医转身,江 慈与小天眨了眨眼睛,笑着走开。 待天色全黑,小天洗净手出了医帐,回头向江 慈使了个眼色。江 慈过得一阵,也跟了出去。 二人悄悄拿出医帐后的麻袋,偷偷往营地附近的山上溜去。不多时,便转到一处灌木丛后,药童小青与小冲正等得着急,一见二人过来,抢过麻袋,拎出里面的山鸡,笑道:“怎么这么慢?” 小天笑道:“不是怕凌老头子发现吗?这可是我和小江 好不容易才捉住的。” “要是你们天天去河西府拿药就好了,咱们就天天有烤鸡吃。” 江 慈忍不住敲了一下小青的头:“你当次次能撞上山鸡啊,我和小天也是捉了半天才捉到。再说,如果再也不用去河西拿药,就证明咱们长风骑再无伤兵,那才是好事。” 小青嘿嘿而笑,掏出匕首,将山鸡开膛破肚,江 慈来了兴趣:“别烤,我弄个叫化鸡给你们吃。” 三人早对江 慈厨艺有所耳闻,自是大喜,递上偷来的油盐之物,江 慈熟练炮制,三人看得目不转睛,不停咽着口水。 将泥鸡埋入火堆下,江 慈拍去手中泥土,笑道:“好了,等小半个时辰再挖出来,就可以吃了。” 四人在医帐共事数月,也结出了深厚的情谊,此时说说笑笑,又干着偷食烤鸡的“大事”,自是畅心。再说一阵,江 慈兴起,索性为三人哼上了几段戏曲。 秋风送来阵阵桂香,江 慈在心中算了算日子,恍然愣住。待叫化鸡出土,她悄悄地用大萝叶包了一块,放在身后。 四人吃得极为过瘾,又偷偷溜向军营,江 慈忽感肚痛,往一边的小树林跑去,小天等人自回营帐。刚走到军营,正撞上裴琰带着长风卫巡营。他盯着小天看了一阵,小青壮起胆子看了看,小天嘴角还沾着一丝鸡肉,三人只得老实招供。 裴琰听到“叫化鸡”三字,眼神一闪,淡淡道:“江 军医呢?” 小天只得往小树林指了指。 穿过小树林,再往营地西面走上约一里半路,有处小山坡。江 慈乘着夜色溜至山坡上,在一棵松树下停住脚步,“喵喵”叫了两声,过了一会儿,树上也传来极不情愿的猫叫声。 江 慈笑着攀到最大的树杈处,卫昭靠着树干,转着手中的玉箫,凤眸微斜:“约我来,你自己又迟到。” 江 慈一笑:“我认罚,所以带了样东西给你。”说着从怀中取出用大萝叶包住的叫化鸡,递给卫昭。 “哪来的?” “和小天在路上捉到的。” 卫昭撕了一块鸡肉送入口中,眼中有着微微的沉醉。待他吃完,江 慈慢慢靠上他的肩头,遥望夜空明月,轻声道:“无瑕。” “嗯。” “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卫昭算了算,也是满心感慨,良久方道:“当初谁让你去爬树的,吃了这么多苦,也是活该。” 江 慈柔声道:“我不后悔。”又仰头看着他,嗔道:“不过,我要你向我赔罪。” “怎么个赔法?”卫昭微笑。 江 慈想了想,璀然一笑:“你给我吹首曲子吧。” “这么简单?”卫昭又觉好笑,又有些心疼,终伸手将她抱住。江 慈小小的身子蜷在他怀中,就像一只温 顺的小猫,他一时情动,忍不住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二人这两个月来各自忙碌,见面极少,有时在军营碰到,只是相视一笑,偶尔相约见面,也只是找到这处隐密所在,说上几句话,便匆匆归去。 此刻夜凉如水,秋风送香,唇齿一点点深入,江 慈也揽上了他的脖颈。他的吻如春风一般温 暖,她气息渐急,觉自己就要融化为一波秋水,忍不住低吟了一声。 卫昭也觉呼吸不畅,抱住她的双手似是想要做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往何处去。她唇齿吐香,让他浑身似要爆裂开来,听到她的这声低吟,更是脑中一轰,猛然用力将她抱紧,唇舌交 缠间,呼吸渐急。 江 慈天旋地转,早已不知身在何方,只是腰间似要被他箍断了一般,痛哼出声。 卫昭悚然清醒,喘着气将她放开。月色下,她面颊如染桃红,他心中一荡,暗咬了一下舌尖,才有力气向旁挪开了些。 江 慈待心跳不再如擂鼓一般,才坐了过来,轻轻地握住了他的右手,仰望着他。 他的黑发垂在耳侧,衬得他的肌肤如玉,面容秀美无双,月光透过树梢洒在他的身上,一如一年之前在树上初见时那般清俊出尘,江 慈不由看得痴了。 卫昭平静一下心神,低叹一声,轻声道:“我吹首曲子给你听。” “好。”江 慈顿了顿道:“以后,你得天天吹给我听。” 玉箫在唇边顿了顿,以后,谁知道以后会如何?卫昭缓缓闭眼,箫音宛转,欢悦中又带着点淡淡的惆怅,在树林中轻盈地回绕。 江 慈依在他怀中,默默地听着,惟愿此刻,至天荒地老。 将近中秋的月是这般明亮,将裴琰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他负手站于小山坡下的灌木丛后,遥望着她奔上小山坡,遥听着这细约的箫声响起,风中,还隐约传来一丝她的笑声。 直至箫声散去,那个修韧的身影牵着她的手,自山坡而下,她口里哼着宛转的歌曲。直到二人悠然远去,他也始终没有挪动脚步。 一零八、花朝月夜 一零八、花朝月夜 宇文景伦这一日却是少有的烦闷。 滕瑞也觉颇为棘手,太子在桓皇面前进谗言,桓皇一道暗旨,表面上是询问军情,实际隐含斥责与猜疑。毅平王和宁平王为争功争粮草,两个月来也是争吵不休,偏后方麻烦不断,不断有士兵死于暗袭,粮仓也被烧多处,如若国内再出乱子,粮草跟不上,十余万大军便要饮恨“回雁关”。 宁平王气哼哼入帐,大喇喇坐下,道:“景伦,你看着办吧。” 宇文景伦知毅宁二军又为粮草事起争执,与滕瑞相视苦笑,只得又将自己军中的粮草拨部分给宁平军,宁平王方顺些气,告辞离去。 滕瑞道:“王爷 ,这样下去不行。咱们得另想办法。” 宇文景伦思忖良久,在帐中所挂地形图前停住脚步,道:“先生,过来看看。” 顺着他目光看去,滕瑞思忖片刻,微微点了点头:“倒不失为良策。” “父皇直惦着桐枫河的水源,若能赶在今冬前拿下,开渠引水至凉贺十二州,赶上明春春耕,父皇就不会对力主南下征战有意见。” “是,皇上是见咱们久劳无功,虽占下华朝多处州府,却得不偿失,若能将月落收了,必能堵太子之嘴、朝中之声 。” 宇文景伦一向稳重,一时也有些微兴奋:“最主要,如果能攻下长乐、征服月落,咱们可由月落山脉直插济北、河西,夹击裴琰!” 滕瑞却仍有些顾虑:“只怕月落并不好打,虽现在月落族长年幼,但辅佐他的那个星月教主不太好对付。当初他派人暗中与们联络,告之薄云山会谋反,便觉此人绝不简单。” 宇文景伦微微一笑:“三皇叔曾率兵打过月落,对那里相当熟悉,定有胜算。” 滕瑞听即明,眼下战事胶着,横竖是啃不下长风骑,毅宁二王又纷争不断,不如将宁平王调开,让他去攻打月落。若是得胜,自是上佳,若是不成功,却也可暗中削弱宁平王的势力,毕竟宁平王在诸位皇子之中,直有些偏向于皇太子。 “只是。”滕瑞想想道:“宁平军现在兵力不足,只怕拿不下月落。” “那就将东莱、郓州等地的驻军调部分给他,咱们里兵力还是占优,拖住裴琰不成问题,再视那边的战况,决定是否调兵。只要他能顺利拿下月落,插到济北,不愁裴琰阵脚不乱。” “倒也妥当,就是不知宁平王愿不愿意?” 宇文景伦笑道:“这个你放心,三皇叔对月落垂涎已久,当年未能拿下月落,对他来说是生平大憾,在这里他又憋闷得很。现在将他往西边这么一放,他是求之不得。” 滕瑞心中却有另一层担忧,碍于目前形势,终压下去,只想着乱局尽早平定,日后再做挽救,倒也未尝不可,毕竟已走到这一步,没有回头路。 他满怀心事,出大帐,登上关塞,遥望南方。际浮云悠悠,天色碧蓝,他也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转眼便是中秋,岚山明月,照映着连营灯火,山间的桂花香,更浓几分。 桓军几日颇为平静,长风骑则内紧外松,双方未再起战事。因是中秋佳节,裴琰吩咐下去,伙夫给将士们加些菜,还给医帐内的伤兵送来难得的鸡汤。 长风骑许多将士都是南安府、香州一带人士,月圆之夜,自是思念亲人,有的更感伤于许多弟兄埋骨异乡,唱上家乡的民谣。 江 慈这日无需值夜,见明月东悬,便溜进先锋营的伙夫营帐。伙夫庆胖子曾在战役中被大石砸伤左脚,江 慈每日替他敷药换药,两人关系颇佳。 见她进来,庆胖子笑着努努嘴,江 慈一笑,揭开蒸笼,往里面加水,又从袋中取出些东西。庆胖子过来看看,道:“你倒是心细,还去摘了桂花。” 江 慈一边和他笑,一边手脚利索,将桂花糕蒸好,递了一块给庆胖子,其余的用油纸包好,揣在怀中。 刚出锅的桂花糕烫得她胸前火热,她悄悄溜到卫昭营帐前,遥见帐内漆黑,微微一愣。走近见帐边摆着几颗石头,呈菱角形,竟是两人约定好的暗号:他有要事,不能前去小山坡,不禁大失所望。 八月十五的月华,瑰丽夺目,山间桂花、野菊、秋葵争相盛开,馥郁清香,浓得化不开来,直入人的心底。 江 慈仍到小山坡转了一圈,未见他的身影,怅然若失。 怀中的桂花糕仍有些温 热,她在山野间慢慢地走着,夜风吹来,忽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笛声,心中一动,向右首山峰走去。 沿着山间小路走了半里路,笛声更是清晰,江 慈由山路向右而拐,遥见前方空地处有两个人影,忙闪身到棵松树后,凝目细看,其中一人的身形竟有些似裴琰。 她忙悄悄往后退出几步,裴琰却已发觉,转头喝道:“谁?!”旁边安潞也放下手中竹笛,疾扑过来。 江 慈忙道:“是我!” 安潞身形停住,裴琰走近,眼神明亮,透着一丝惊喜,望着江 慈笑道:“你怎么到这里来?” “啊。睡不着,出来走走。” 裴琰挥挥手,安潞会意,大步下山。江 慈见他离去,此间仅余自己与裴琰,裴琰的眼神又有些灼人,心中不安,笑道:“不打扰相爷赏月。”转身便走。 “小慈。”裴琰的声音有些低沉。见江 慈停住脚步,他顿顿道:“三郎今夜赶不回来。” 江 慈忙转身问道:“他去哪里?” “这可是绝密军情,不能外泄的。”裴琰微笑道。 江 慈转身便走,裴琰身形一闪,拦在她的面前,轻声道:“你陪我赏月,说说话,我就告诉三郎去哪里。” 江 慈想想道:“相爷说话算数?” “我骗你做什么?”裴琰微微笑笑。 他在棵古松下的大石上坐下,江 慈默立于他身侧。山间的月夜这般宁静,二人似都不愿打破这份宁静,都只是望着山峦上缓缓升起的一轮明月,长久地沉默。 秋风忽盛,裴琰醒觉,转头道:“坐下吧,老这么站着做什么?” 江 慈在他身边坐下,裴琰忽然笑,江 慈瞬间明白他笑什么,想起当日相府寿宴,他、无瑕与自己各怀心思,今日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世事无常,难以预料,不由也笑笑。 “小慈。” 一零九、同舟共济 一零九、同舟共济 秋雨下了数日才停住,月落山的枫林,在秋雨的洗映下,红得更是热闹。 族长木风长高了不少,透出些英武的气质,一套剑法也使得像模像样。站于一旁的萧离和苏俊互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欣慰之意。萧离想起远在河西的卫昭,神情黯然,待木风收剑奔来,方才舒展开来。 戴着面纱的程潇潇欲掏出丝帕,替木风拭去额头上的汗珠,萧离冷冷道:“小圣姑。” 程潇潇心中一凛,忙退后两步:“是。” “族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何需女子替他擦汗。将来即使是流血,那也只能由他自己吞下去。”萧离的话语透着威严。 木风颇以为然,也不拭满头汗珠,道:“都相言之有理,干脆,把我院中那几个婢女也撤了吧。” 淳于离返回月落,便复原名为萧离,应“教主”之邀、族长之令,担任了月落的都相一职。数月来,他训练军务,执掌内政,月落诸事渐有起色。他手腕高超,城府深沉,连圣教主都对他言听计从,各都司对他也不得不心悦诚服。 萧离记得卫昭所嘱,回来后便用药毒杀了乌雅,又让苏俊正式收木风为徒。木风聪慧,萧离与苏俊一文一武悉心栽培,见他进步神速,倒也颇为欣慰,觉得不负卫昭一片相托之意。 想起那人,他的面上便带了几分思念之意,木风看得清楚,仰头笑道:“都相在想什么人吗?” 萧离回过神,一笑:“正是。” 几人往山海院走去,木风边走边道:“都相想的是何人?” “一个让我尊敬的人。” “哦?能让都相尊敬的人,定非常人,都相何不引我相见?” “他自会有与族长相见的一日,他若见到族长文武双全,定会十分欣喜。” 平无伤急匆匆过来,在山海堂前拦住了众人,也不及行礼,快速道:“事情不妙,桓军包围了长乐城。” 萧离一惊,华桓开战之后,长乐一直留有一万多名驻军,以防月落生乱或是桓军入侵,也一直是桓国与月落之间的一个缓冲,现在桓国大军开来,包围长乐城,只怕下一个目标就是月落。 他与卫昭一直暗有联系,卫昭也一直叮嘱他严防桓军入侵,眼下看来,倒被卫昭不幸言中了。他与戴着面具的苏俊互望一眼,转向木风道:“请族长下令,紧急备战,守住流霞峰和飞鹤峡!” 木风也知事态严重,忙取出族长印章,萧离双手接过,转向程潇潇道:“备马,去流霞峰!” 桓军平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日,长风骑却是不敢放松,日日厉兵秣马。当西边的讯息抵达军营,却是一个秋高气爽的艳陽天。 裴琰折起密函,吐出简单的四个字:“长乐被围。” 崔亮一惊抬头:“危险!” “是。”裴琰落下一子:“月落危矣!” “眼下情形,月落与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让桓军拿下月落,济北必将沦陷,到时夹击河西,只怕——” 裴琰靠上椅背:“可咱们鞭长莫及,也没有兵力再去管月落的事。” 崔亮不言,低头间眼神微闪,在西北角落下一子。 卫昭入帐,崔亮便即告辞,卫昭见这局棋还未下完,便在裴琰对面坐了下来。裴琰却是微笑:“三郎,今日陽光甚好,咱们不如出去走走。” “少君请。”卫昭将棋子一丢,洒然起身。 二人负手而行,如至交 般轻松畅谈,待到营地西面的山峰下,裴琰摒退长风卫,与卫昭登上峰顶。 峰顶,白云寂寂,草木浮香,二人微微仰首,俱似沉醉于这满天秋色之中。 卫昭忽然一笑:“少君有话直说。” 裴琰微笑:“看来三郎还未收到消息。”他从袖中掏出密函,递给卫昭。卫昭接过细看,修眉微微蹙起,目光变得深刻冰冷,合上密函,良久无言。 “三郎,我们数次合作都极为愉快。只是以往,我多有得罪,今日裴琰诚心向三郎告罪。”裴琰退后两步,深深一揖。 卫昭将他扶起,裴琰转身遥望关塞,叹道:“以往,我只将三郎视为生平对手,这半年来,却与三郎携手对敌,生死与共,这心中,早将三郎视为生死之交 。” 卫昭沉默了一会儿,道:“少君倒也会说这等酸话。” 裴琰大笑,道:“却也是真心话。” 卫昭心中激流汹涌,面上却仍淡淡:“我明白少君的意思,只是事关重大,关系我月落全族安危,我得想一想。” “三郎,裴琰此番请你相助,确是诚心为你月落一族着想。眼下宁平王率军包围长乐,只怕紧接着便会向你月落开战,以其凶残性情和与月落族的宿怨旧仇,你的族人,只怕要面对一场残酷血腥的大屠杀 ,此是其一; “此番宁平王率军攻打月落,绝不是以前掳掠人口,抢夺财物那么简单,此次他是要彻底地吞并月落,将月落变为桓国的领土,继而通过月落南下攻打我华朝,以图吞并我朝。到时天下尽陷桓族铁蹄之下,月落再无立藩的希望,只怕还有灭族危险,此其二——” “少君不用多说。”卫昭冷冷道:“等我收到准信了,自会给少君一个答复。” “那我就再耐心多等几日。”裴琰面色严峻:“我也知要请三郎出兵相助,事关重大。我只是想告诉三郎,月落若想立藩,朝中阻力强大,若没有相当充分的理由,怕是很难堵悠悠众口,日后也容易有变数。” 卫昭不语,裴琰又道:“现如今,形势远远超出我们当初合作时的预期,我也未料到桓军凶悍若斯。可打到眼下这一步,三郎,只怕我们不倾尽全力,拼死一搏,就会有灭族亡国之险!” “我月落地形险要,若是死守,桓军不一定能拿下。但若我应少君请求,贸然出兵与你一起夹击宇文景伦,那便是公然与桓国撕破脸皮。成则好,若败,我月落将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卫昭话语沉静冰冷。 裴琰嘴角含笑,缓缓道:“只怕三郎想守,宁平王不让你守!”他话语轻细,却在说到“宁平王”三字时稍稍加重。 卫昭修眉紧蹙,轻轻拂袖转身:“少君稍安勿燥,我自会给个答复。” “三郎。”裴琰见卫昭停住脚步,淡淡道:“三郎若有要求,尽管提出来。” 一一零、秋露危城 一一零、秋露危城 卫昭缓缓将一卷丝帛推至裴琰面前,裴琰含笑看着,慢慢拿起卷帛。 看罢,裴琰蹙眉想了一会儿,道:“三郎此番想得倒是颇为周全。但这其中有些条陈,可不太好办。” 卫昭从容笑着:“我用数万月落子弟兵作赌注,自然要赢大一些。” 裴琰手指在桌上轻敲:“允许‘月绣’在华朝民间买卖,并无太大问题;春并粮种谷,我也勉力可以办到。但允月落人参与华朝科举,并允进仕入伍,这一点,只怕非议较大。” 卫昭冷笑:“岳藩这么多年来,不也是如此?” “岳藩与月落情形有所不同,岳藩名为藩,实际上却是中原汉族一脉,而月落——” “少君不是孜孜以求,消弭华夷之别、天下一统吗?若是少君将来执掌朝堂,难道还要把天下人划为三六九等,继续执行华朝歧视异族的恶政吗?宇文景伦都敢重用异族的滕毅,少君难道就比不上他?!”卫昭讽道。 裴琰一凛,笑道:“三郎这话说得透彻!” 他再看了看帛书上的内容,掏出印章,沉沉盖下。卫昭含笑收起,道:“少君想是已有周密安排,卫昭愿闻其详!” 裴琰取过地形图,在某处标记了一下,道:“三郎请看,桐枫河直入雁鸣山脉以北,再化为多条支流通过雁鸣山脉并入小镜河。” 卫昭道:“自这处后,河流变窄,险滩无数,不能再放舟东下。” “桐枫河两岸尽是山林,月落奇兵可由桐枫河东下,夜晚放舟,白天则带着筏子隐藏于山林之中。待至这处,再弃舟上岸,走一条隐蔽的山路,出来后便是‘八角寨’。‘八角寨’十分隐密,距‘回雁关’不过百来里路,他们可先在那处歇整,再按我们的计划,准时直插‘回雁关’宇文景伦的后方!” 卫昭想了想道:“需多少兵力?” “三万。” 卫昭皱了皱眉:“得赶制筏子。” “长乐那边,三郎可分部分兵力,与长乐守军一起牵制住宁平王,造成月落兵力全集于流霞峰和长乐的假象。待‘回雁关’这边得胜,再回过头夹击宁平王,不愁他不束手就擒!” 卫昭悠悠道:“少君既都安排好了,我就舍命陪君子,倾全族之力,和少君联手,打这生死一仗!” 裴琰大笑:“好!有三郎这句话,我裴琰就是把这条命交 给三郎,也绝无怨言!” 二人相视而笑,卫昭起身道:“此役事关我族安危,我安排妥当后,得赶往‘八角寨’,亲自指挥这一战!” 山风轻寒,江 慈不由打了个哆嗦,卫昭索性将她抱在了膝上。他望着深沉夜色,将离别的思绪慢慢压了下去。 江 慈蜷在他怀中,渐感温 暖,仰头笑道:“原来两只猫在一起靠着,真是可以暖和些。” 她面上神情娇憨明媚,卫昭心中一荡,便吻了下去,唇舌纠缠,江 慈“唔”了一声,瞬间全身无力。 卫昭喘着气放开她,她也喘息,将头埋入他的颈弯,低低唤道:“无瑕。” 她的脖子沁出细细的汗珠,偏散发出一阵阵清香,卫昭有一瞬不能思考,再度吻下。他的手心灼热,终于,似是找到了该去的地方,抚入了她的衣内,抚上了她的肌肤。 掌下的肌肤这般柔嫩温 暖,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冲击。她全身都在轻颤,更让他快要燃烧,手掌颤抖着向上攀延,终将那一份渴望已久的柔软握在手心。 他不自禁地低吟了一声,**就要如潮水般将他淹没,这有些陌生的**让他不知所措,想逃离,但更想沉溺。 远处,忽传来隐隐约约的号角声。号角连霜起,征战几人回—— 他的吻慢慢停住,手也如同被千斤巨力拉着,缓缓离开了她的身体。 “无瑕。”她的粉脸通红,迷呓着唤道。 卫昭轻柔地将她抱着,低声道:“小慈。” “嗯。” “答应我一件事。” 江 慈仍觉全身发烫,有些迷糊,随口应道:“好。什么事?” “你以后,如果要做什么重大决定,先去问子明,他若说能做,你便做,他若说不能,你得听他的。” 江 慈清醒了些,仰头看着他,他的目光中带着怜惜,还有些她看不懂的东西。她忽然有些恐惧,紧紧箍住他的脖颈,颤声道:“怎么了?” 卫昭轻吻着她秀丽的耳垂,她又有些迷糊,耳边依稀听到他的声音:“没事,子明说把你当亲妹子一般,我想起这个,就嘱咐你一下,你答应我。” 江 慈正酥痒难当,卫昭的声音有些固执:“快,答应我。” 江 慈笑出声来:“好,我答应你就是,你——,啊——” 他低叹一声,将头埋在她的脖颈中,在心底,一声又一声轻轻唤着:小慈,小慈,小慈—— 京城,秋雨绵绵。 延晖殿内阁,燃了静神的“岫云香”,灯影疏浅,映着榻上那张昏睡的面容。那张脸,苍白消瘦,再不见往日的威严肃穆。 裴子放与张太医并肩出殿,正遇上太子从东边过来,二人忙行大礼,太子将裴子放扶起,道:“裴叔叔辛苦了。” 裴子放惶恐道:“这是臣分内之事,太子隆恩,臣万万担当不起。” 太子圆胖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憨笑:“裴叔叔多日辛劳,消瘦了不少,本宫看着也心疼,今日就早些回去歇着吧,我来陪着父皇。” 裴子放语带哽咽:“太子仁孝,还请保重万金之体。” 望着裴子放远去,太子呵呵一笑,转身入殿,陶内侍过来禀道:“皇上今日有些反复,汤药也进得有些困难。” 太子挥挥手,陶内侍忙命一等人悉数退出殿外。太子在龙榻前坐下,凝望着榻上的皇帝,缓慢伸手,将皇帝冰冷的手握住,低声唤道:“父皇!” 董学士从殿外进来,太子忙起身相扶:“岳父!”董学士笑了笑,道:“叶楼主来了。” 太子忙出殿,姜远正陪着一人过来,此时延晖殿附近,早无人值守,那人掀去罩住全身的黑色斗篷,淡淡一笑,微微行礼:“草民拜见太子!” 太子忙将他扶住,二人入殿,姜远亲于殿门守候。 一一一、寒光铁衣 一一一、寒光铁衣 如雷战鼓,三军齐发。裴琰紫袍银甲,策骑列于阵前,田策持槍于左,许隽提刀列右,其余一众将领相随,数万人马乌压压驰至“回雁关”前。 裴琰身形挺直,俊眸生辉,策动身下“乌金驹”,如一团 黑云驰近,又四蹄同收,嘎然立住。关上关下,数万人都忍不住在心中喝了声彩,马固是良驹,裴琰这手策马之术却也是宇内罕见。 裴琰含笑抬头,运起内力,声音清朗,数万人听得清清楚楚:“宣王殿下,能与殿下沙场对决,人生快事。不知殿下可愿与裴琰切磋几招,也好在这‘回雁关’前留下千古美名?” 关塞上,宇文景伦未料裴琰竟当着两军将士之面,公然向自己发出挑战,自己若是应战,不一定打得过他,可若是不应战,这十余万人都盯着,只怕会让全天下人耻笑。滕瑞不由也微皱了一下眉头。 只得裴琰又朗声道:“当日镇波桥前,宣王殿下行偷袭之实,裴琰多月来对殿下的身手一直念念不忘,却也颇为遗憾,未能与殿下正式一决高低。殿下今日可愿再行赐教?裴琰愿同时领教殿下与易堂主的高招。” 他这几句话说得真气十足,在“回雁关”前远远传开,两军将士听得清清楚楚。当日镇波桥前,宇文景伦与易寒联斗狂乱中的裴琰,确曾暗自偷袭。此时两军对垒,裴琰此番话一出,大大的损了宇文景伦的面子,桓军又向来尚武,崇拜英雄,听裴琰这话,都感到面子上有些下不了台。 那边华朝军中,号鼓齐作,喧嚣震天。 “宇文景伦,龟儿子,是不是怕了咱家侯爷啊!” “就是,有种背后偷袭,没种和咱们侯爷当面对决啊!” “孬种,趁早滚回去吧!” 宇文景伦颇觉为难,易寒道:“王爷 ,要不我去与裴琰斗上一斗。” “不妥。”宇文景伦摇头:“裴琰此举定有深意,不可轻举妄动。” 旁边的毅平王有些不耐:“管他的,咱们数万人冲出去,他想单挑也挑不成。” 滕瑞却只是遥望长风骑阵中某处,宇文景伦见他似是有所发现,便摆了摆手,关上众人不再说话,只听见关下长风骑骂阵之声 。 “难道是‘天极阵’?”滕瑞似是自言自语,宇文景伦唤道:“先生!” “啊。”滕瑞惊醒抬头,忙道:“王爷 ,裴琰此战,摆的是‘天极阵’。此阵法讲究以饵诱敌深入,所以裴琰才亲自挑战。咱们可应战,他们列在阵前的只能是少数人马,这小部分人马担负着诱敌深入的重任,这反倒是我们的一个机会。” 宇文景伦有所领会:“先生是指,我们的人马只需从容地对付这前面的少量人马,包括裴琰,只要不贪功,不冒进即可?” “并非如此,王爷 请看。”滕瑞指向长风骑军中:“宁剑瑜那处是个阵眼。” 宇文景伦点头道:“不错,他今天这个‘宁’字将旗挂得也太大太高了些。” “正是。等会裴琰与王爷 或易堂主过招,定会诈败,将王爷 引入阵中。此阵一旦发动,当如流水生生不息,像一波又一波水纹将我军截断分割开来。但他们此阵阵眼却在宁剑瑜处,王爷 只要带兵突到他那处,将他拿下,就像截断水源一样,此阵便会大乱。到时毅王爷 再率大军冲出,此阵当破。” 宇文景伦却还有一丝疑虑:“令师侄摆出这‘天极阵’,难道就不怕先生看出来?是不是裴琰在玩什么花样?” 滕瑞叹道:“‘天极阵法’记于‘天玄兵法’之上,只有掌门才能看到。我师侄自是以为我不曾习 得此阵法,他却不知,当年师父某日酒酣性起,曾给我讲过此阵法。” 易寒道:“王爷 ,可以一试。咱们只要不被引入山谷,便不怕裴琰玩什么花样!” 关塞下,裴琰仍勒马而立,面上含笑,从容不迫地望着关塞上方。 宇文景伦呵呵一笑:“如此,易先生,咱们就出去会会裴琰!” 易寒笑道:“王爷 ,我替您掠阵。” 滕瑞叮嘱道:“王爷 ,只待他们阵法发动,您和易先生就不要再追击裴琰,直接去攻打宁剑瑜。宁剑瑜一倒,‘天极阵’必有一刻的慌乱,我再让毅王爷 率主力冲击,此仗方有胜算。” “先生放心。”宇文景伦大笑,豪兴飞发,朗喝道:“拿刀来!” 明飞身着盔甲,踏前一步,双手奉上“白鹿刀”。 三声炮响,战鼓齐敲,裴琰看着“回雁关”吊桥放下,宇文景伦与易寒带着大队人马策骑而出,不禁面露微笑。 秋风浩荡,自关前涌过,卷起裴琰的紫色战袍,如一朵紫云飘浮。他暗运内力,凝神静气,看着宇文景伦和易寒策骑而来,微笑道:“宣王殿下,易堂主,裴琰等候多时了!” 关塞上桓军战鼓鼓声骤急,这一刹那,如同风云色变,战意横空,桓军气势为之一振。 宇文景伦缓缓举起右手,鼓声乍止,倒像是他这一举之势,压下了漫天风云一般。刹那间,战场上,只闻战旗被秋风吹得飒飒而响,还有战马偶尔的嘶鸣。 宇文景伦与裴琰对视片刻,俱各在心中暗赞一声。二人此前虽曾有过对决,却均是在纷乱的战场上,未曾如此刻一般阵前相见。裴琰见宇文景伦端坐“踏雪白云驹”上,身形如渊停岳峙,他身材高大,眉目开阔,悬鼻薄唇,肤色如蜜,形貌和中原汉人迥异,但容颜俊美,嘴角隐有龙纹,正是相书上所说“天子之相”,不由心中暗凛,转而微笑道:“多谢宣王殿下,愿屈尊与裴琰切磋。” 宇文景伦哈哈一笑,眉目间更显豪兴飞扬:“裴侯爷相邀,本王自当奉陪!这天下若没有侯爷做对手,岂不是太寂寞!” 裴琰在马上微微欠身:“王爷 客气。裴琰只是想到华桓两国交 战,你我身为主帅,若无一场阵前对决,未免有些遗憾。今日能得王爷 应战,裴琰死而无憾。” “那就请裴侯爷赐教。”宇文景伦不再多话,缓缓擎起马侧“白鹿刀”,刀刃森寒,映着秋日陽光,激起狂澜,轰向裴琰。 裴琰见宇文景伦策马冲来,刀势如狂风骤雨,侧身一避,右手长剑注足真气,电光火石间在宇文景伦刀刃上一点,“呛”声巨响,溅起一团 火花,二人一触即分,战马各自驰开,又在主人的驱策下对驰而来。 再斗数十招,裴琰列马肚,大喝一声,长剑在身侧闪过一道寒芒,冲向对驰而来的宇文景伦。 一一二、我心匪石 一一二、我心匪石 战事一起,江 慈便与凌军医等人忙得不可开交 ,不断有伤兵被抬来,前方战况也通过众人之口一点点传来。 侯爷亲自挑战,桓军出关,侯爷与宇文景伦激斗; 月落奇兵出现,与长风骑联手夹击桓军; 月落圣教主与侯爷战场联手杀敌,将桓国毅平王斩于剑下; 桓军溃败,长风骑与月落兵正合力追向东莱。 江 慈默默地听着,手中动作不停,眼眶却渐渐有些湿润。原来,你是做这件事去了,你还是与他联手了—— 满帐的伤兵,终让她提不起脚步,走不出这个医帐。 由“回雁关”至涓水河,激战进行了两日。 江 慈这两日随医帐移动,抢救伤员,未曾有片刻歇息,疲惫不堪。直至医帐移至东莱城,城内众大夫及百姓齐心协力,共救伤员,医帐人手不再紧张,她才略得喘息。 夜色渐深,江 慈实在撑不住,依在药炉边瞌睡了一阵,睡梦中,依稀听到“圣教主”三字,猛然惊醒。 旁边,几个伤员正在交 谈。 “月落人这回为何要帮我们?” “这可不知。” “是啊,挺奇怪的。我可听人说过,月落被咱们华朝欺压得厉害,王朗的手下,在那里不知杀了多少人。他们怎么还会来帮我们打桓贼呢?” “这次要不是他们相助,可真不一定能打败桓贼。可惜他们来得快,也走得快。” 一人声音带上些遗憾:“是啊,前天战场上,有个月落兵武功不错,帮我挡了一刀,是条汉子,我还想着战事结束后找他喝上几杯。” “还有他们那个圣教主,啧啧,武功出神入化,我看,虽比不上咱们侯爷,却也差不了多少!” 旁边人笑了起来:“那是自然,咱们侯爷武功天下第一,这圣教主只能屈居第二,易寒就只有滚回老家去了。” 众人大笑,又有一人笑道:“易寒倒也是个厉害角色,他逃得性命,还将卫昭卫大人刺成重伤——” 江 慈面上血色褪尽,“腾”地站了起来,发足狂奔。 东莱城中,到处都是民众在庆祝长风骑赶跑桓军,也不停有长风骑将士策骑来往,她却恍似眼前空无一物。 “易寒倒也是个厉害角色,他逃得性命,还将卫昭卫大人刺成重伤——” 是真的吗?她眼眶渐渐湿润,奔得气息渐急,双足无力,仍停不下来。只是,该往哪里去找他?! “小慈!”似是有人在大声叫她,江 慈恍若未闻,仍往城外奔去。许隽策马赶上,拦在她的面前,笑道:“你这么着急,去哪里?” 江 慈停住脚步,双唇微颤,却无法出言相询,只得急道:“许将军,相爷在哪里?” 许隽见她急得面色发白,忙道:“侯爷在涓水河边,正调集船只,准备过河追击桓军。” 江 慈上前将他身后一名亲兵大力一拉,那亲兵没有提防,被她拉下马来,江 慈闪身上马,劲叱一声,驰向涓水河。 涓水河畔,人声鼎沸,灯火喧天,裴琰见船只调齐,浮桥也快搭好,向崔亮笑道:“差不多了。”崔亮正待说话,一骑在长风卫的喝声中急驰而来。 裴琰看清马上之人,闪身上前,运力拉住马缰,江 慈坐立不稳,由马鞍上滚落。裴琰右手一探,将她扶住,道:“你怎么了?” 江 慈喘着气,紧紧揪住裴琰手臂,颤声道:“他,他在哪里?” 崔亮心中暗叹,却不便当着裴琰说什么,只得低下头去。 裴琰有一刻的静默,他静静地注视着江 慈,江 慈看着他的神情,心中渐转绝望,身形摇晃,两行泪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战马嘶鸣,裴琰忽然笑了起来,江 慈看着他的笑容,觉得有些异样,泪水渐止。裴琰牵过一匹战马,对江 慈道:“你随我来。” 江 慈下意识地望了一下崔亮,崔亮微微点了点头,江 慈忙跟上裴琰。裴琰摆摆手,长风卫退回原处,他脚步轻悠,带着江 慈沿涓水河向西走出数十步。 河风轻吹,裴琰转身,将马缰交 到江 慈手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他回长乐城杀宁平王去了。” 江 慈先前极度恐惧、担忧,此时听到这句话却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地“啊”了一声。 裴琰望着她,一抹惆怅闪过眼眸,但转瞬即逝,他淡淡说道:“从今天起,你不再是长风骑的军医。你以后,也不必再回我长风骑军中。” 火光下,裴琰再看了她一眼,倏然转身。江 慈踏前一步,又停住,见裴琰快步走远,大声道:“多谢相爷!” 裴琰的紫色战袍在夜风中飒飒轻扬,他抖擞精神,跃上“乌金驹”,朗声喝道:“弟兄们,杀过涓水河,夺回失土!” 长风卫齐齐应声呼喝:“杀过涓水河,夺回失土!” 秋风微寒,夹着细细秋雨,打湿了江 慈的鬓发。 她骑着马一路西行,因怕人误会自己是逃兵,当夜在一处小山村用身上的军饷向山民买了一套女子旧衫和一些干粮,换回女装,稍事歇息,便重新上路。 在军营闲暇无事,崔亮兴致起时也曾给她讲解过天下地形,她认准路途,往长乐赶去。行得两日,便跟上了月落兵行军的路线,还依稀可见他们安灶歇整的痕迹,江 慈心中渐安,也加快了几分速度。 这日行到金家集,距长乐城不过百来里路,江 慈觉口渴难当,便在一处茶寮跳下马,用身上仅余的铜板叫了一壶茶,正喝间,忽听得西面山路上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欢呼声也隐约传来:“桓军战败了!” “长乐守住了,宁平王被月落圣教主杀死了!” 茶寮中的人一窝蜂地往外拥,只见几骑骏马疾驰而来,马上之人持着象征战胜的彩翎旗,一路欢呼着向东而去。 江 慈随着茶寮内的人往外涌,耳边听得人群的阵阵欢呼,她也不禁跟着人群欢笑起来,只是笑着笑着,泪水悄然掉落。 她跃上骏马,用力挥鞭,这百来里的路程一晃而过,一直在她眼前晃动的,只是那双静静的眼眸,那个温 暖的怀抱。 长乐在望,路上来往的华朝士兵与月落兵也渐渐多了起来。江 慈不知卫昭在何方,只得往长乐城内赶。 一一三、今夕何夕 一一三、今夕何夕 卫昭一动不动,只有衣袍,被山风吹得簌簌而响。 江 慈觉有些不对劲,急扑过去,将卫昭扶起,眼见他双眸紧闭,手掌冰凉,大急下,想起他上次走火入魔的情形,只得咬咬牙,用力拍上他的胸口。 卫昭身躯轻震了一下,却仍没有睁眼。江 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所幸当日从医帐出来,身上还带着一套银针,换回女装后也一直带着。她取出银针,记起崔亮所授,想到卫昭每次都是思念亲人时发病,定与心脉有关,便找到相关的穴位扎了下去。 她将卫昭拖到火堆边,又拾来柴火烧旺,再将卫昭抱在怀中。他的身躯冰冷,俊美的面容透着些僵青色,江 慈心中大恸,抚上他的额头,轻声道:“阿爸、阿母、姐姐都不在了,我来陪你。你答应过我的,要陪我一辈子,你从来没骗过我,就是以前要杀我时,也没骗过我,我不要你做骗子——” 泪水,成串掉落,她感觉自己的低泣声像从很遥远的空中飘来,模糊的泪眼望出去,火堆化成了一团 朦胧的光影。光影中,他向自己微笑,但紧接着,他的微笑又迅速隐去,消失在光影后。 江 慈胸口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正喘不过气来时,却又忽听到一声极轻的咳嗽声。她惊喜下低头,那双明亮的眼眸正静静地望着她,他的声音也有些虚弱:“你把我的脖子掐断了。” 江 慈“啊”地一声放开抱住他脖颈的双手,卫昭的头又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他痛呼一声,双目紧闭,又昏了过去。 “无瑕!”江 慈急忙再将他抱起,见他再无反应,急得手足无措,终放声大哭。 一只修长白晳而又有些冰冷的手,悄悄地伸过来,替她将泪水轻轻地拭去。 江 慈低头,正见卫昭嘴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她恍然大悟,欲待将他推开,却终不敢,只得嗔道:“你装昏骗我!” 卫昭躺在她怀中,见她虽嗔实喜,漆黑的眸子中流露着无限深情,他大计将成,亲仇得报,忽觉这一刻,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和喜乐。他将头埋在她的腰间,轻声道:“我想试一下,骗你是什么滋味。” “不行。”江 慈急道:“不准你骗我,一辈子都不准。” 卫昭闻着她身上的清香,喃喃道:“好,就骗这一回,以后不再骗你了。” 江 慈拔出他穴位上的银针,低头道:“可好些?回去歇着吧,我再给你开些药。”说着便欲将他扶起。 卫昭却按住她的双手,低声道:“别动,就这样,别动。” 江 慈不再动,任他躺在自己怀中,任他抱住自己的腰,听他轻轻的呼吸声,听着山间的鸟儿低鸣,看着火堆由明转暗。 卫昭这一觉睡了个多时辰,醒来只觉多日来的煎熬与疲劳一扫而空。他睁开双眼,却看到江 慈正耷拉着头,也睡了过去。 他静静的凝望着她的眉眼,依稀可见几分匆忙赶路的风霜之色,她的面颊上还隐有泪痕,但唇角却微微向上弯起,似透着无限的欢喜。 他悄悄起身,江 慈睡得极为警醒,猛然睁开双眼,卫昭将她抱入怀中,轻声道:“轮到你了,你睡吧。” 江 慈向他一笑,道:“我想给你开点药,静心宁神的。” “不用了。”卫昭淡淡道:“会慢慢好的。”不待江 慈说话,他微笑道:“你若不累,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卫昭将她轻轻拉起,道:“回家。” 江 慈大奇,跟着他走出数步,又“啊”了一声停住,卫昭回头:“怎么了?” 江 慈抽出被他握住的右手,返身回到墓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卫昭静静地看着,白玉般的面庞上温 柔愈浓。 石缝出口往左转是一条极为隐蔽的山路,想是多年来少人行走,草长得极深。卫昭牵着江 慈慢慢地走着,黑暗中,江 慈轻声道:“无瑕。” “嗯。” “真的是回家吗?” “是。” “不骗我?” 卫昭忽然转身,右手在她腰间一托,将她负于身后,继续前行。江 慈伏在他的背后,他的长发被风吹起,拂过她的面颊,他的声音十分轻柔:“不骗你,以后都不骗你了。” 江 慈心中大安,数日来的担忧、不安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在他耳边轻声唤道:“无瑕。” “嗯。” “无瑕,无瑕,无瑕——” 她不停唤着,他也不停地应着,这一段山路走来,宛如一生漫长,又恍若流星一瞬。 黑暗中,江 慈只觉卫昭负着自己穿过了一片树林,又攀上山峰,待隐约的泉水声传来,便依稀见到前方山腰间似有几间房屋。 卫昭走到屋前,推门而入,却也不放下江 慈,仍旧负着她转向右边房屋,掏出身上火摺子,“嚓”声响起,烛火点燃,江 慈眼前渐亮,不由赞了一声。 这是一间典型的月落族的青石屋,屋内桌椅床 台俱是简单之物,但桌布、椅垫、床 上的锦被绣枕,用的都是极精美的“月绣”,而屋内东面墙上,更是挂着一幅“月绣”山水图,山峦隐现,青峰袅袅,石屋在峰间隐现,泉水自屋边绕过,整幅绣品出尘飘逸,清幽难言。 卫昭负着江 慈,站在这幅山水图前,望着图上山间的石屋,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这是我姐姐绣的。” 江 慈心中一酸,箍住他脖颈的手便加了几分力,卫昭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我八岁以前,就住在这里。” “和姐姐一起?” “是,还有师父。待我八岁,才随师父和姐姐去了平州的玉迦山庄。这里的绣品,全是姐姐绣的,她七岁时便能绣出我们月落最美的绣品,她十岁时绣出的‘百鸟朝凰’,连天上的云雀鸟都能引下来。我去了华朝,这里只有平叔隔一两个月来打理一下。说起来,这里才是我的家。” 江 慈默默地听着,悄悄伸出手去,替他拭去眼角隐隐沁出的泪水。 卫昭放下江 慈,转过身来,将她抱在怀中,轻声唤道:“小慈。” “嗯。” “姐姐要是看到你,会很高兴。” 江 慈有些赧然,低低道:“说不定姐姐会嫌我长得不够美,手也不巧,又贪玩,又好吃,又——” 一一四、花开并蒂 一一四、花开并蒂 江 慈闭目良久,还未听到他上床 ,忍不住唤道:“无瑕。” “嗯。” 他在黑暗中静坐,江 慈睁大双眼,也只能见到他隐约的身影。 “你也睡吧。” “我想坐一阵,你先睡吧。” 江 慈来了丝火气,道:“我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 江 慈掀被而起,坐到卫昭身边,声音带着些倔犟:“你老像菩萨这么杵着,我怎么睡得着?” 卫昭无奈,和衣躺下,闭目道:“那我睡了。” 江 慈得意一笑,转回那头睡下,却又发现他没盖被子,忙又爬起来,握着被子要盖上他的身子,口中道:“你刚好些,别着凉了。” 黑暗中,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脚下一跘,居然迷迷糊糊往前一扑,扑到了他的身上。待他身上醉人的气息一阵阵将她淹没,才发现自己已无力起身。 不知是谁的心“怦怦”乱跳,黑夜中听来格外清楚。她迷糊良久,终“啊”了一声,用力撑上他的腰间,想要爬回去,手指用龄,又将他的束带给扯了下来。她一慌神,手掌又撑上他身体某处,异样的感觉让她如遭雷击,急速往回爬。 卫昭终于忍不住轻哼出声,猛然揽上她的细腰,将她抱了回来,喘道:“小慈。”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她不及反应,他已找到了她的双唇。 浓浓的**将他淹没,也让她陷入半昏迷状态。他不停地吻着,手也颤抖着伸入她的衣内,覆上她胸前的柔软,酥麻感如潮水漫卷,将她整个人淹没。他掌心的炽热更让她无法克制地低颤,终忍不住轻“嗯”一声,并咬了一下他的下唇。 下唇微痛,卫昭恢复了几分清醒,他身躯僵住,慢慢将她推开,向外挪了些,半晌方低声道:“小慈,我——”他的声音似是因为压抑了太多东西,又干又涩,欲言又止。 黑暗中,江 慈躺于他身侧,待喘息不再急促,轻声道:“我冷。” 卫昭默不作声,只是呼吸依然粗重,江 慈再等一阵,又道:“我冷。” 卫昭还是犹豫,江 慈已慢慢地靠过来,依上他的胸前,低低道:“这么冷,两只猫要靠在一起取暖才行。” 她如一团 火苗般靠近,这股温 暖让他无法抗拒,只得再度将她抱紧。温 暖似海般让人窒溺,沉浮之间,他欲彻底燃烧,却又怕靠得太近,自己身上的黑暗会把这份微弱的光吞没。 可从来风刀霜剑,如履薄冰,从来只身饲虎,黑暗中沉沦 ,若能拥有这一份温 暖,就是化为灰烬又何妨? 是靠近,还是逃离?他在矛盾中挣扎着。但,这么美好的夜晚,这么温 暖的身体——,他的**如潮水般澎湃,理智渐渐沉沦 —— 不知何时,二人的衣衫已不知去向。她身上散发着的阵阵幽香彻底让他陷入迷乱之中。 纵是屋内没有烛火,他也可看到她那洁白柔软的身体,像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双眸。她双拳紧捏放于身侧,她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他能感觉到她的羞涩、紧张与不安,但他更能感觉到自己的慌乱与紧张。 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呼吸有一瞬的停顿,脑中茫然不知所措,身躯却不由自主的覆上那份柔软。 她在他耳边无力地呻吟:“无瑕。” 他有些手足无措,身下柔软滚烫的身体点燃了他的全部激情,他却拿不准该往何处去释放这股激情。她也感觉到了他的异样,不安地动了一下,强烈的肌肤摩擦让他脑中“轰”地一声,剧烈喘息着绷紧了身体。 终于有什么要发生,在这个夜晚,不可逃避。 她在他身下嘤咛,当他满头大汗,终于找到路途,喘息着用力埋入她紧绷的身体中,她紧咬住下唇,将撕裂带来的痛哼声咽了回去。 陌生而幸福的感觉将两人同时淹没,他只停顿了一瞬,又继续将自己深深地埋入到她温 暖柔嫩的身体中。 他,终于做回了萧无瑕,她也终于,找到了命中的归宿。 每一次进入都让他的心在颤抖,那美好的感觉让他无法控制自己,他尝试着不停体味这份美好,心底深处,却始终怀疑自己是否坠入梦中。他怕这场梦,终有醒来的一刻,只能尽燎住这种感觉,将它深深铭刻在心。 身下的她,似是绷得很紧,低吟声也似有些痛楚,他又涌上惶恐与不安,欲待停下,她却用力抱住了他的背。 不安与惊疑逐渐淡去,他的眼中,充满惊喜与狂热。他控制不住地低喘、起伏,她也紧紧抱住他,随着他的每一次起伏而轻颤。细细的娇吟声,让他在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中迅速疯狂,直至忘掉整个世界,直至攀越到快乐的最高峰。 原来,身与心的交 融,会是如此美好,竟可以如此美好—— 他伏在她的身上,低低地喘息,明亮的眼眸中,却似有水光流淌。她的身子在疼,但胸中却盈满了幸福与欢喜。 他将娇柔纤细的她裹在自己臂弯里,喃喃轻唤:“小慈。”她再度被他身上醉人的气息淹没,只能发出低低的轻嗯。 轻抚着她的秀发,他心口似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不知如何才能让她听见自己充满胸腔的感激,但最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一刻,他只想紧紧地抱着她,将她融入到自己的血中、骨中、灵魂之中。 山间的夜是这般静谧,静谧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和每一次呼吸声。 江 慈醒转来,室内已依稀透进些晨曦。她一睁开双眼,便见他的眸中透着无尽的温 柔,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她害羞地闭上双眼,他凝望她脸上动人的红晕,俯过身来,轻柔地□着她的唇舌,又吻上她的颈,一路向下,终于,颤抖着含上了她的胸前。如同迷途的孩子找到了归路,他幸福地自喉间发出一声呻吟。 江 慈全身一阵剧烈的战栗,同时感觉到他身体的异样,面颊“腾”地红透,不由喘息着唤了声:“无瑕。” □再度弥漫开来,初尝美好而带来的渴望让他无法控制自己,少了昨夜的生涩,多了几分狂野和绵长,肌肤相亲,乌发缠结,交 颈厮磨,是无尽的眷恋与纠缠。 当他彻底嵌入她的身体,再度低吼着释放了自己,江 慈极度欢愉中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这样的幸福感来得太强烈,满满地由胸中向外洋溢,溢得她的心都有些疼痛。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剧烈战栗的他,低喃道:“无瑕。” 一一五、执手结发 一一五、执手结发 天亮得那么早,她不情不愿地起床 。 他仍在熟睡,平日闪亮的双眸此时合起,但黑长微翘的眼睫随着呼吸微微颤动,更衬得他面如美玉。她忍不住屏住气息,慢慢低下头来,将双唇在他的睫毛上蹭了蹭。 他仍未醒,她得意地一笑,极轻地穿上衣裳,极轻地走出了房门。 将饭做好,他仍未起床 。江 慈不忍心叫醒他,见屋前栽着的一带玉迦花旁长满了杂草,便找来锄头,细细地锄去杂草。 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江 慈一喜,转而听出脚步声来自于石屋左侧的山路,急速抬头,数日的欢愉于这一刻悄然褪去,她慢慢退后两步,双唇微抿。 萧离与平叔缓步走来,萧离盯着她看了一阵,心中暗叹,轻声道:“教主在吗?” 江 慈抿嘴不答。房中,卫昭倏然坐起,静默良久,穿好衣裳出来,淡淡道:“出什么事了?”江 慈慢步后退,将身子隐在他身后。 萧离与平叔下跪行礼,卫昭道:“都起来吧。” 平叔抬头看了他一眼,他避开平叔的目光,转身入屋,道:“进来说话。” 平叔与萧离并肩进屋,这久未住人的屋子被收拾得缀然一新、窗明几净,宛如这里的旧主,十多年来从来没有离开过一般。平叔再抬头,正见江 慈扯了扯卫昭的衣袖,而卫昭则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手。 他心中忽然一酸,垂下头去。萧离已道:“有信传来,裴琰拿回郓州、巩安了,正往郁州、成郡追击桓军。” 卫昭微笑道:“比我想的要快一些。” “是,教主,您看——” 卫昭听着身后她极细的呼吸声,仿若能听见她心中的不舍,他狠狠心,开口道:“看来我得尽快赶过去,装伤只能一时,我总得重回人前露面。” 江 慈的心沉了一下,凝望他挺拔的背,努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她转身走进厨房,端了饭菜出来,微笑道:“填饱肚子再谈正事吧。” 见三人都不动,她拉了拉卫昭的衣袖,卫昭在桌前坐下,江 慈又向平叔和萧离笑道:“平叔,四师叔,一起吃吧。” 平叔和萧离互望一眼,他二人昨夜便赶到了星月谷,但还是决定待天亮后再上山,眼见揣测变成现实,二人心中说不上是何滋味。 卫昭抬头:“一起吃吧。” 平叔、萧离过来坐下,江 慈大喜,替二人盛上饭来。萧离看着桌上菜肴,不由笑道:“谷中正说厨房闹贼,每天不见了东西,原来都到这里来了。” 江 慈咳了一下,端着饭碗溜回了厨房。 卫昭低头静静吃饭,半晌方问了一句:“族长呢?” “很好,天天缠着苏俊,也很好学,正在教他《国策》。”萧离紧接着夸了一句:“丫头手艺真是不错。” 又道:“教主,您是不是回去见一下族长?” 卫昭的筷子停了一下,道:“算了,他很聪明,我怕他瞧出什么破绽。再说,我得赶去成郡,还有最关键的事情没有做。” 萧离沉默片刻,道:“也是。”停了一下,道:“昨天收到盈盈的传信。” “怎么说?!”卫昭抬头。 “谈妃也有了身孕。”萧离踌躇片刻,轻声道。 卫昭眉头皱了一下,道:“这可有些棘手。” “是,小庆德王子嗣上头比较艰难,这么多妃嫔,只有一个女儿,原本还指望盈盈能生下个儿子。就算她生的不是儿子,咱们也可以给她弄个儿子进去。这样的话,小庆德王万一有个什么意外,这个孩子就会是承袭王爵的唯一人选。可现在,谈妃也有了身孕,她是嫡室,可就——”萧离道。 卫昭想了想,道:“听说太子的这个表妹一向身体欠佳,若是跌了一跤,保不住孩子那也是很正常的。” “是。” “再跟盈盈说,谈妃的事办妥后,小庆德王手中那张玉间府的兵力布防图,让她也抓紧时间想办法拿到。平叔派人去取了,迅速送到京城。” “是。我这就派人传信给她。”平叔恭声道。 卫昭取出一块令牌,递给平叔:“咱们在河西乙庄的宅子,我放了一批兵器,平叔带人去运回来。这是裴琰的令牌,遇到盘查,你可用这个。” “是。” 三人不再说话,吃完饭,卫昭沉吟片刻,起身道:“四师叔,你随我来。” 秋陽在林间洒下淡淡光影斑点,萧离跟着卫昭穿过山林,一路登向山顶。这处山峰位于星月谷深处,地势较高,又正是秋空万里之时,待二人站到峰顶,顿觉眼前豁然开朗,远处连绵山脉,近处山林峡谷,月落风光,尽收眼底。的fe73f687e5bc5280214e0486b273a5f9 山风飘荡,吹得二人衣袍猎猎作舞,卫昭并不开口,萧离也不问,二人静静地站着,享受这无边的秋意。 多年之前,月落山也是这等秋色,今日景色依然,故人渺茫。当日并肩静看秋色之人,除了尚有一个不知身在何处,其余的,都已随秋风卷入尘埃。萧离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卫昭神色略带怅然:“师叔,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回到这里。” 萧离知他即将远行,他身处虎狼之窟,处处陷阱、步步惊心,此刻必定要向自己将诸事交代,便俯身行礼:“请教主吩咐,萧离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师叔,此次去成郡,如果桓军败退、战事得定,太子诏令一下,我和裴琰便马上要回京城。” “回京城?”萧离的话语带上几分咀嚼之意。 卫昭知他所想,叹道:“是,是我们主动回京,并非起兵反回京城。” 萧离道:“裴琰不是一直想夺权上位吗?教主当初和他合作,也是打算扶他一把的。” “我当初与他合作,一是身份泄露、被他胁迫,二来也是看中其人才智超群,有令天下清明之大志,所以才答应帮他。裴琰本来是想先夺取兵权,控制华朝北面半壁江 山,再伺机将老贼拉下马。但老贼也是做了周密的准备,才让裴琰重掌兵权的,裴容二族都处于监控之中,长风骑将士的家人也都还在南安府和香州。现在他虽病重,但董方这些人可没闲着。 “是,裴琰若要起兵,定得三思。” 一一六、秋风浩荡 一一六、秋风浩荡 由月落往郁州,路途非止一日。 平叔为二人准备好两匹马,卫昭戴上面具和宽沿纱帽,江 慈则换了男装,二人告别萧离与平叔,往郁州一路行去。行得半日,江 慈索性在一疮市上卖掉一匹马,与卫昭共乘一骑。 一路行来,秋残风寒。卫昭买了件灰羽大氅,将江 慈紧紧地圈在怀中。灰氅外秋风呼卷,灰氅内却春意融融。江 慈只愿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只愿一生一世,都蜷在他的双臂之间。 夜间,二人也时刻胶着在一起,寂冷的长夜,唯有这样,他和她才觉不再孤单。 欢愉愈浓,江 慈却也慢慢感觉到他隐约的变化。他熟睡时,有时会微微蜷缩,似在梦中经受着什么痛苦;一路走来,看到战后满目疮痍的凄惨景象,他也总是拧着眉头,不发一言。 更让她十分不安的是,他心底的那些看不见的伤痕,是她始终都不敢去触及的,她怕她一碰到那些糜烂的伤口,他就会从此消失。她唯有夜夜与他痴缠,让他沉浸在最浓最深的爱恋之中。 这日郁州在望,路上处处可见百姓欢庆长风骑赶跑桓军、收复郁州。卫昭默默看着,手心忽然沁出冷汗。 江 慈却是看着欣喜,回头仰望着他,笑道:“真好,要是以后再也没有战事就更好了。” 卫昭勉强笑了笑,劲喝一声,策马疾驰,终在天黑时进了郁州城。 裴琰的行军速度却极快,长风骑已将桓军逼到了成郡一带,郁州城内是宣远侯何振文带兵镇守。卫昭潜入郡守府探明情况后回到客栈,道:“少君不在,咱们得去成郡。” “就走吗?”江 慈替他取下面具,转身放在桌上。 卫昭静默片刻,忽然从后面抱住她,她娇笑着倒在他的怀中,他悄悄扬掌,将烛火熄灭。 她在他怀中醒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月色,可以看见他的修眉微微蹙起,她忍不住伸手,想要抚平他的眉头,他却突然睁眼,温 柔地吻上了她的手心。 江 慈低笑道:“你没睡着啊?” “你不也没睡。” “那你在想什么?想得眉头都皱起来了,不好看。” 卫昭有些愣怔,转而抱住她,良久,终问了出来:“小慈,告诉我,为什么会是我?” 江 慈想了想,摇头笑道:“不知道。” 他在她耳边叹了口气:“你真糊涂。” “师父说,糊涂人有福气。” 他再叹声:“可我是个坏人,地地道道的坏人。” 江 慈想堵住他的嘴,他却紧紧抱着她,低声道:“小慈,我以往,做了很多很多坏事,满手血腥,满身的罪孽。你跟着我——” 江 慈默然,良久,才低声道:“那我就求菩萨,让我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为你赎罪好了。” 进入十月,北境便迅速寒冷,满树枯叶飘然落地,积起一地暗黄。 长空中一声鹰唳,灰线划过,弦声震响,苍鹰发出凄厉的哀号,落于山峦之中。 宇文景伦掷下手中强弓,回头看了看火光冲天的麒麟谷,眉间涌上愤然和不甘。易寒看得清楚,上前道:“王爷 ,还是先入城吧。这场大火,只能将裴琰阻挡一两日。” 宇文景伦不言,滕瑞伤势未愈,连声咳嗽,咳罢,道:“只怕成郡入不得。” 宇文景伦若有所思。左军大将慕容光不解,道:“成郡咱们还有人守着,为何入不得?成郡墙高壕深,咱们可据城力战。” 滕瑞面色有些苍白,“回雁关一役”,他为逃生,自关墙跳下,宇文景伦及时赶到卸去他大部分下坠之力,但仍伤得不轻。纵是他医术高超,但连日来随军步步后退,殚精竭虑、连出奇招,方助宇文景伦保了这八万人顺利撤回到成郡一带,伤便一直未能痊愈。此刻,他已是心力交 瘁。 他再咳数声,道:“慕容将军,成郡多年以来一直为长风骑驻扎重地,裴琰在这处更是得到全城百姓的拥护。眼下咱们退到这里,城内却仍未有大的騷乱,慕容将军不觉得奇怪吗?” 慕容光一凛:“难道那些‘暗袭团 ’早就潜到成郡,就等着咱们进去,好和裴琰内外夹击?!” “暗袭团 还在其次,主要是咱们退得匆忙,粮草缺乏,一入成郡,如果没有足够的粮草,如何坚守?万一被围困,谁来为我们解围?南征无望,成郡守来何益?!” 滕瑞这话一出,众人都默不作声。自宇文景伦从“回雁关”败北,毅平王、宁平王相继战败身亡,桓国皇太子在桓皇面前屡进谗言。桓皇命皇太子的表兄左执率兵前来支援,但左执率三万人马到了黑水河后,便再未南下,摆明了要隔岸观火,坐看宇文景伦被长风骑追击。 至于最要紧的粮草,也被左执扣着,迟迟未过黑水河。正因粮草不继,才导致桓军节节败北,若是再被围困在成郡,只怕这八万人便要死在长风骑和桓太子一明一暗的双重夹击之下。 宇文景伦放目远眺,南方,层峦染黄,云淡风冷;他再回望北际,阔野长空,一望无垠。他久久地思考着,一转头,与滕瑞目光相触,沉声道:“先生请随我来。” 秋风渐盛,卷走稀薄的陽光,陰沉天空下的远山近野,处处都呈萧冷之态。 滕瑞随着宇文景伦走到空旷处,二人负手而立,风卷起宇文景伦的战袍和滕瑞的衣襟,一人气势恢然,一人也自镇定如水。 “先生。”宇文景伦仰望长空,道:“今年冬天会很冷。” 滕瑞叹道:“上京只怕更冷,风刀霜剑啊。” “可若不回上京,那就不只要面对风刀霜剑,还有暗箭和毒蛇。” 滕瑞遥望远处成郡城墙一角,慢慢道:“可若是我们穿够了御寒的衣物,有了过冬的粮食,又将火堆燃起,将墙砌高些,就什么都不怕。熬过冬天,自然就是春天。” 宇文景伦肃容道:“请先生指教。” “王爷 ,眼下成郡铁定守不住。咱们回上京,此番战败,皇上纵是有心保王爷 ,王爷 也得交 出兵权。” “可若不回上京,只怕皇兄会给我安一个拥兵自立、意图谋反之罪名。” 滕瑞微微一笑:“两位皇叔埋尸异乡,皇上定会日夜悲伤,短时间内怕是很难处理奏折。” 一一七、暗渡陈仓 一一七、暗渡陈仓 天空中云层厚重,到了申时末,伴着一阵阵冷风,大雨便落了下来。 这日是静王生母文贵妃的寿辰,高贵妃薨逝后,六宫便由文贵妃掌管,长风骑前线捷报频传,成郡收复在望,静王在朝中自是水涨船高。太子也极尊敬文贵妃,命太子妃亲入正华宫,替贵妃祝寿。 朝中三品以上命妇自辰时便按品级装扮,入宫为文贵妃祝寿。寿宴过后,太子妃离去,文贵妃随口说了句要替静王择侧妃,众命妇便皆不愿告退,围着贵妃娘娘,一屋子珠环翠绕,莺声燕语,话题自然便是各世家小姐的品性容貌。 一直说笑到申时,文贵妃眼光掠过一边静默坐着的容国夫人,不由笑指她道:“各位夫人说的都好,就怕容国夫人有心和我抢媳妇。” 此言一出,屋内诸命妇顿时打起了小算盘,只是裴琰屡拒世家提亲的名声在外,众人不敢贸贸然开口。 裴夫人款款顾盼,含笑道:“我家琰儿也到该成亲的时候了,还请各位夫人看着有合适的人选,帮我留意一下。” 殿内诸命妇顿时恨不得即刻请媒人上相府提亲,各人都在心中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 文贵妃看了看窗外天色,道:“怕是要下大雨了。”诸妇么告退,裴夫人却留了下来,再和文贵妃说了会话方出了正华宫。 禁卫军指挥使、暂理光明司指挥使姜远在皇城巡视一圈,酉时出了乾清门,已是大雨滂沱。 有光明司过来替他披上蓑衣,他再叮嘱了几句,打马回府。由皇城回姜宅需经过嘉乐门,大雨中,姜远策马前行,瞥见嘉乐门前停着一辆紫帘骈车,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勒住座骑。 倾盆大雨中,内侍们打着大伞,将两名女子送出了嘉乐门。其中一人裹在雨蓑中,看不清面目,雨中行来不缓不疾,唯见她淡紫色长裙的下摆如同荷叶轻舞,在侍女的搀扶下袅袅然上了紫帘骈车。 车帘放下的一瞬,她正回转身,姜远眼前一亮,仿似于漫天雨帘中见到一弯皎月,他再一眨眼,月华已隐入车帘后。 眼见紫帘骈车在雨中远去,姜远回过神,不由自嘲地笑了笑,轻夹马肚,往姜宅行去。 刚行出皇城大街,便见前方那辆紫帘骈车停在了路边,姜远本已策骑而过,想了一想,又勒转骏马,跃下来走近那辆马车,问道:“怎么了?” 马夫浑身湿透,暴雨打得他睁不开眼,大声道:“卡到沟里了。” 姜远低头一看,马车的车轮卡在了路边的水沟中。他力运双臂,试着抬了抬,摇头道:“不行,太重,卡得紧。” 车上,一侍女探头出来,娇声道:“怎么了?” 马夫惶恐道:“小的该死,车轮卡在沟里了,抬不出。” 不一会儿,侍女打着油伞,跳下马车,过来看了看,急道:“这可怎么办?老伍,小心大管家揭了你的皮,夫人可赶着回府。” 姜远再运气,扎了个马步,双手握住车轴,劲喝一声,马车被抬起数寸,但马上又滑落回沟中。 听到车内隐隐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呼,那侍女向姜远怒道:“你是何人?惊扰了我家夫人,担当得起吗?” “漱霞,不得无礼。”车内,姜远曾于数月前听过的那个如二八少女的娇柔声音传来,他心尖忽然颤了一下,先前那着浅紫色长裙的女子已步下马车。 他忙低首退后两步,恭声道:“在下姜远,惊扰容国夫人了。” 裴夫人垂眸道:“原来是姜大人,大人伸手相助,感激不尽。” 她的声音在大雨中听来断断续续,但却轻柔婉转,仿如在铮铮琴声中纠结缠绕的一缕箫声,丝丝入音,说不尽的缠绵绯恻。 姜远正愣神,侍女漱霞已将裴夫人扶到檐下避雨,又转向车夫道:“还不快回去叫人?!” 老伍慌不迭地应是,往相府方向跑去。 雨,越下越大,夹着寒意,裴夫人与漱霞站于街边廊下,皆有些瑟瑟轻抖。 姜远犹豫半晌,再次蹲在车后,让真气在体内转了几个周天,猛喝一声,双手用力提住车轴,马车应声而起。拉车的马也训练有素,向前冲了数步,车轮终于出了水沟。 漱霞大喜,扶住裴夫人过来。裴夫人低着头,轻声道:“多谢姜大人。” 姜远忙后退两步,不敢抬头,道:“举手之劳,夫人客气。” 裴夫人不再多说,在漱霞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姜远也返身上马,却见漱霞愣在车外,显是她不会赶车,此时又无车夫,主仆二人仍然无法回府。 姜远不由感叹容国夫人清冷低调名不虚传,去宫中祝寿也只一带名车夫和一名侍女,而她的儿子裴琰眼下正是如日中天。他再度下马,上前道:“姜某告罪,愿为夫人执缰。” 漱霞大喜,不待车内裴夫人发话,将马缰塞给姜远,钻入马车。姜远听到车内裴夫人隐隐的责备声,微微一笑,跃上车辕,劲喝一声,赶着马车往相府方向行去。 到得相府,雨却下得更大,纵是披着雨蓑,姜远也已浑身湿透。 相府之人见夫人回府,呼啦啦涌出一大帮人,侍女老妈子们拥着裴夫人入府,姜远再抬头,已不见了她的身影。 他将马缰丢给惶恐不安的马夫,正要转身,相府大管家追上:“姜大人请留步。” 姜远停住脚步,问道:“何事?” 初冬的大雨中,裴管家额头上竟沁出些汗,连连躬腰:“下人无能,竟要劳动大人,实是罪该万死,夫人已将小的骂了一顿。现在雨大,大人又无马,不如请大人进府暂避一阵,等雨小些,小的再为大人准备一匹马,亲送大人回府。” 姜远望着铺天泼地的大雨,尚在犹豫,裴管家哀声道:“求大人应允,相爷事母至孝,若是回京后得知小人怠慢了大人,小的可活不成了。” 姜远看了看相府大门横匾上那几个镏金大字,心中一动,欣然道:“也好,有劳管家。” 裴管家大喜,侧着身将姜远迎入府内。 姜远素闻裴相府宅子华美精致,一路行来心中暗赞,再想起自己那位端方严肃、俭朴至极的兄长肃海侯,不觉有些感慨。 裴管家带着姜远穿堂过院,走了许久才将他带到一处院子。院内,亭树楼台、雕梁静窗,屋中软帘轻烟、锦茵绣毡,说不尽的富贵奢华。 一一八、凯歌高奏 一一八、凯歌高奏 韶乐悠扬,琴瑟和鸣,郡守府张灯结彩,花烛高照。 裴琰命田策接过陇州等地的防务,带兵赶往陇州,童敏则重回长风卫,不再任军职。裴琰又请了凌军医向李大夫提亲,借成郡郡守府之地,选了这日替童敏将李大小姐迎娶过门。 当日“回春堂”李大夫带着家眷前往牛鼻山,出示南宫珏给的令牌后,便投入童敏军中当军医。李大小姐亲见战争景象,也如江 慈一般在医帐帮父亲抢救伤员。一来二去,不知怎的,便与童敏两情相悦。童敏后来带兵赶往“回雁关”,他父女二人也一直跟在军中。 此番二人终得结为连理,长风卫上下都替童敏感到由衷的高兴,又正值大战得胜,婚礼虽办得仓促了些,却热闹非凡,就连被易寒击伤后一直卧床 休养的卫昭卫大人也出席了婚礼。 凌军医亲任主婚人,童敏并无亲人,便由裴琰充当男方长亲。待童敏牵着红绫将李大小姐带进喜堂,长风卫们哄然而笑。童敏窘得满面通红,嘴却笑得合不拢来,眼见陈安等人挤眉弄眼,知今晚这些兔崽子定要大闹洞房,不过这是无可奈何之事,只能乐而受之。 裴琰笑容温 雅如玉,喝过童敏和李大小姐奉上的茶,取出一块令牌,递给童敏。 童敏看清手中令牌,“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蒙着喜巾的李大小姐忙也跟着跪下。裴琰微笑道:“起来吧。” 童敏哽咽难言,半晌方道:“童敏定不负相爷重托,不负安大哥——” 众人这才知裴琰于这大喜之日,将长风卫正式交 给童敏掌管。一众长风卫想起过世的安澄,再看这满堂红烛,颇为感慨,许多人眼睛便有些湿润。 裴琰弯腰将童敏扶起,笑道:“快起来吧,总不能让新娘子陪你跪着。” 童敏双眸通红,说不出话,裴琰使了个眼色,凌军医笑着高唱赞礼:“礼成!送入洞房!” 陈安等人一拥而上,笑声震天,将一对新人拥入后堂。 裴琰看着众人拥着新人离去,微笑着转向一旁的卫昭道:“卫大人,咱们——” 卫昭却未听到他的说话,他正淡淡而笑,眼光凝在堂内一角。裴琰顺着他目光看去,笑容渐失,他慢慢端起案上的一杯喜酒,放于嘴边细饮。酒在嘴里,滋味全无,而他的视线亦再也挪不开了。 江 慈这日换回了女装,着浅青色对襟夹袄,深青色罗裙,不施粉黛,秀丽面容宛如新月般皎皎动人。她这日梳了只有已婚女子才梳的惊鹄髻,青丝间也未有珠饰,只斜插着那根碧玉发簪。 她立在堂内一角的红烛下,嘴角含笑,目光越过喧笑的人群,与卫昭视线胶着在一起。二人似是同时想起了什么,面颊都有些微红。再过片刻,江 慈抿嘴一笑,眉眼间散发着无尽的光彩,一双明眸,更仿如醉人的酒。 满堂笑声、满屋宾客都仿佛变得遥不可及,裴琰慢慢将一杯酒饮尽,只觉得苦涩难言。他站起来,欠身道:“卫大人,我先失陪了。” 卫昭回过神来,心中暗凛,也站起身,淡淡道:“我也有些乏了,各位失陪。”他向宁剑瑜和崔亮点点头,走向后堂。江 慈悄悄穿过纷闹的人群,跟了过去。 裴琰拍了拍宁剑瑜的肩膀,宁剑瑜忙也站了起来,随他走向郡守府正院的书阁。 江 慈将西偏院院门关上,奔入屋中,抿嘴笑道:“可惜新娘子蒙着喜巾,真想看看她是不是传言中的那么美。” 卫昭握上她的右手,将她轻轻带入怀中,抚着她的秀发,道:“小慈,我——” 江 慈知他要说什么,伸手捂住他的嘴,望着他略带愧意的面容,柔声道:“在阿爸和姐姐面前成亲,我很喜欢。” 卫昭声音涩滞:“小慈,再过几日,等太子诏书一到,咱们便得回京。” 江 慈面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喃喃道:“这么快?”她猛然用力抱住卫昭的腰,仰头望着他,语带哀求:“能不能不回京城?” 卫昭无言以对,江 慈逐渐平静下来,将脸贴在他的胸前,低声道:“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罢了。” “小慈,还得委屈你。”卫昭迟疑一阵,艰难开口:“现在知道我们关系的,只有少君和子明。此番回京,我还有数件大事要办。” 江 慈闻言静默了一阵,轻声道:“那我悄悄跟在你们后面,一个人上京。” “不行,我看少君方才情形,只怕他不会放你离开,你一个人走,万一失踪了怎么办?” “相爷当日既放我走,应该不会——” 卫昭笑了笑:“他的心思,我最清楚。” 当日他放你走,让你来找我,也无非是想让你绊住我罢了。只是你心思单纯,这些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事,还是不要知道得太多。这个世上,总要有一个地方,能留几分干净。 江 慈却忽想起一事,仰面笑道:“不怕。你不是说过我无论走到哪里,你都能找到我吗?”她轻轻勾着他挺直的鼻梁:“你有着猎豹般的鼻子,我无论逃到哪里,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她的话语俏皮而婉转,他忍不住吻上她的双唇,待她喘不过气,他方才低声道:“你可真傻。” “怎么了?” 他叹了口气,将她抱紧,道:“我那话,是吓唬你的。” “那当初我在那客栈逃跑,你怎么能跑到前面拦截我的?”江 慈不解。 他笑了出来:“你以为你很聪明吗?你倒着往回走的时候,脚印要深很多,我一看就看出来了,找到你藏过身的大树,自然就能追上你。不过我想看看你能支持多久,所以才放了你一夜 的自由。” 江 慈恼了,用力咬上他的手背。他忍住痛,抚着她的背,哄道:“是我不对,你千万别一个人走。” 江 慈想起当前之事,道:“那明天起,我跟在崔大哥身边,正要继续向他学习 医术,也不会引人怀疑。” 卫昭心中悔意愧意渐浓,前方的路黑云密布,荆棘丛生,又拿什么许她将来?他只能用力抱住她:“小慈,是我一时大意,不该带你到这成郡来。” 江 慈仰头望着他:“不,你答应过我的,再也不丢下我。” 院外,隐约的笑闹声传来,卫昭吻上她的额头,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跟着子明,到京城后,请子明想个办法,不让少君的人跟踪,到内城西直大街老柳巷最末一间宅子等我,门匙在宅子前柳树第二个树杈处的树洞里。” 一一九、杀机隐现 一一九、杀机隐现 待太子率众臣象征性地犒赏过这八千将士,裴琰便带着三千长风卫与太子仪驾沿黄土大道凯旋回京。 冬日陽光照射在长风卫的玄甲铁衣上,散发着凛冽的寒光。虽只三千人,行进间却如有千军万马纵骑沙场。那蓬勃而出的疆场杀气,将姜远带来的禁卫军衬得黯然无光。 待这浩浩荡荡的人马到得皇宫乾清门,已是午时,裴琰便向太子请求,入延晖殿向圣上问安。太子神色黯然,叹道:“父皇一直未醒,这几日连汤药都难进,实是让人忧心忡忡。” 裴琰闻言面色沉重,道:“臣蒙皇恩,感激涕零,值此大胜之际,更要向圣上禀报,盼上天护佑,圣体康复。” 太子点头道:“少君一片忠心,父皇自是体知,既是如此,咱们就先去给父皇请安,再举行凯旋午宴。” 裴琰连声应是,与太子向延晖殿行去。 因皇帝病重,不能见风,延晖殿内阁窗户紧闭,又因是冬日,阁内较为昏暗。 卫昭轻裘胜雪,坐于龙榻前,紧盯着榻上那个消瘦的面容,只是双手控制不住地隐隐颤抖。 裴琰进来,正见一线光影自阁顶光窗透入,光影中的灰尘缠绕在卫昭身侧,衬得他的面容竟有几分郁楚之意。 裴琰趋近龙榻边,凝望着皇帝惨白而消瘦的面容,眼神复杂,他双膝跪下,低声道:“皇上,臣凯旋归来了。” 他的话语中有着压抑不住的伤痛,太子也忍不住上前,握住皇帝冰冷的手,哽咽道:“父皇,您快点醒来吧,少君凯旋归来了。” 裴琰跪前两步,颤抖着握上皇帝的手,语中悲痛更浓:“皇上,臣出征前,您殷殷嘱托,臣未有一刻敢忘。臣今日归来,求皇上快快康复,让臣得以再聆圣训。” 皇帝双眸紧闭,气息微弱,裴琰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太子过来将他扶起,叹了口气,轻声道:“父皇已听到了少君的一片忠心,咱们还是先去弘泰殿吧,百官都在等着。” 裴琰应是,转向卫昭道:“三郎。” 卫昭木然坐着,一言不发。太子扯了扯裴琰的衣袖,裴琰不再说话,二人出了内阁。 裴琰踏过门槛时,回头望了望,只见卫昭仍是木然坐着。昏暗之中,他仿似要一直那么坐下去,直至天地老去。 他再行数步,隐隐听到身后阁内,传来卫昭一声低唤:“皇上!” 这声低呼,似乎浸满了伤痛,却又似乎掺杂了一点别的什么。裴琰不及细想,太子便笑着开口询问前线情形,二人边走边说,离了延晖殿。 弘泰殿,太子依例照读了谈大学士起草的表词,文采盎然地褒奖了裴琰及长风骑的不世功勋,裴琰也依例惶恐谦逊一番,众臣再称颂一番,庆功大宴便正式开始。 帝位自是空着,太子拉着裴琰坐在自己身边,裴琰连忙推辞,不敢僭越,仍按品级归座,众臣也纷纷寻位子坐了,自是一番歌功颂德、觥筹交 错。只是席间诸人都是各怀心事,暗流汹涌,这顿酒宴的滋味,各人咸苦自知。 庆功宴结束,裴琰叩送太子离殿,被百官拥着从弘泰殿出来时,已是未时末。众官见他先前喝了不少酒,此时俊面酡红,话也说得不如平时利索,知裴府晚上还要大摆庆宴,便也不再纠缠。姜远亲自扶着裴琰出了乾清门,自有长风卫过来将裴琰扶上马车。 相府门前,围观欢呼喝彩的百姓排出数条大街,长风卫们护着裴琰的马车好不容易才到得府门,裴管家带着一众仆人将醉酒的裴琰扶了进去,府门外便放起了冲天的鞭炮和烟火。 裴琰换过常服,命众人退去,直奔蝶园。裴夫人着松香色夹袄、天青色罗裙,头发松松绾成坠马髻,满身的娴雅清适,正站在廊下喂鸟。 裴琰笑着上前跪下:“给母亲大人请安。半年未见母亲,可想死孩儿了。” 裴夫人将鸟笼的毡围放下,抿嘴一笑,却也有些喜悦,道:“总算没白疼你一场,起来吧。” 裴琰面上仍有些酡红,上前扶住裴夫人。裴夫人替他理了理冠带,语带疼惜:“可黑了些。” 裴琰愣了一瞬,转而笑道:“让母亲操心,是孩儿的罪过。” 裴夫人左手轻挥,漱霞带着一众侍女退出园子。母子二人进得东阁,裴子放一身家常素袍,正执笔立于桌前,抬头微微一笑。裴琰忙上前单膝跪下:“琰儿给叔父请安。” 裴子放将手中画笔放下,微笑道:“起来吧。” 待裴子放和裴夫人在椅中坐下,裴琰面容一肃,撩袍跪于二人身前,磕下头去,哽咽道:“孩儿叩谢母亲大人,叔父大人养育之恩。” 裴夫人只是微笑,裴子放俯身将他扶起,看着眼前俊雅无双的身影,他内心颇多感慨,轻拍着裴琰的手,一时不能成言。倒是裴夫人在旁笑道:“少来这些有的没的,坐下说话吧。” 屋外,用鹅卵石砌就的小溪水流潺潺,但在冬日听来,平添几分寒意。 屋内生了小炭炉,上面焙着一壶酒。待酒热,裴琰执壶替二人满上,裴子放握起酒杯,道:“探过他的脉了?” “是,孩儿觉得他的脉搏时重时细,内力似是被什么阻塞,导致经脉长期不通,血气自然无法运行,醒来的希望不大。” 裴子放微微而笑,裴琰心知肚明,便笑道:“叔父的内力,越发精深了。” 裴夫人斜睨了裴子放一眼:“爷俩下步怎么打算?” “现在洪州军已经往回调了,宣远侯虽说与孩儿关系不错,但如果真要让他冒险和咱们一路,估计很难。” 裴夫人沉吟道:“小庆德王一直态度不明,肃海侯是个顽石脑袋,岳藩又是个喜欢趁火打劫的,如果宣远侯也采取观望态度,咱们要想举事,把握不大。” 裴子放道:“咱们在京城的人好撤,但一旦事起,裴氏、容氏及长风骑将士的家人怎么办?” 裴琰迟疑了一下,裴夫人道:“今天就咱们三个至亲之人,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是。”裴琰恭恭敬敬道:“母亲,叔父,孩儿仔细想过了,无论如何,现在不是举事的时机。” “嗯。”裴子放微微点头:“我也觉得现在不是时候。” “孩儿这次领兵出征,与前几年在成郡作战,体会大不相同。” 一二零、假面真心ˇ ˇ一二零、假面真心ˇ 是夜,相府张灯结彩,灯火通明,盛席铺张,大宴宾客,庆祝裴琰凯旋回朝。 大军凯旋,按例要皇帝斋戒三日后才祭告太庙,并对有功之臣加官晋爵。此时皇帝病重,便由太子沐浴斋戒三日。三日,太子便下诏让裴琰在府歇息并宴请宾客,以示庆祝。 此时隔去岁容国夫人寿辰年有余,当日裴琰已是炙手可热,今日之声 望更是达到顶,位极人臣。待他入园,园内阿谀奉承之声 不绝于耳。裴琰微笑着与众人见礼,自去正席坐于静王身侧。 静王笑容满面,与裴琰把臂而谈。庄王消瘦些,却比前段时间有些精神,不时与右相陶行德交 谈数句。 鲜衣仆人将饭菜流水价奉上,台上箫鼓齐鸣,素烟登台,出《满堂笏》,满园富贵衣。后园又放起烟火,一时相府内真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奢华热闹到极致。 “卫大人到!”知客在园外声高唤,园内诸人齐齐停箸。 自皇帝病重,河西高氏遭受重创,庄王势微,众人便存几分幸灾乐祸之心。想着远在战场的卫昭失势在即,纵是能回到京城,那也不复往日的嚣张气焰。有曾被他肆意欺辱之人,更恨不得届时踩上几脚,痛打落水狗。 可前线消息不断传来,每逢大战,卫昭必定亲自杀敌,其人悍不畏死,还曾与易寒力拼,桓军闻之丧胆。听在桓军内,对其还有个“鬼三郎”之称。华朝极重军功,听着些消息,众人自是赞也有之、妒也有之,对其回朝后的态度,更是十分复杂。 只是清流派打定主意要趁皇帝病重之时,好好地折辱卫昭一番。听到他入园,几名龙图阁大学士便互相使个眼色,殷士林大喇喇往庄王身边坐下。 庄王不及说话,卫昭已缓步入园。他白衣轻裘,乌发仍是用根碧玉发簪松松挽着,嘴角那抹笑容仍如昔日般妖魅难言,只是他的腰侧,却佩着御赐蟠龙宝剑。 众人才想起他仍是御封监军的身份,皇帝病重,也无人敢收去他的天子宝剑,见他悠然行来,只得纷纷离席下跪。 静王与裴琰互望一眼,苦笑着起身,庄王与右相陶行德慢悠悠站起,都笑得有些得意。卫昭也不理会他人,径自走到殷士林面前,微仰起头,鼻中轻哼一声。 殷士林万般无奈,狼狈地草草磕了个头,恨恨地拂袖而去。 不待庄王等人下跪,卫昭拂襟坐下,裴琰忙笑道:“正等着三郎。”静王等人吁口气,各自回座。 忽听得卫昭淡淡道:“皇上龙体违和,我这个做臣子的十分忧心,刚从延晖殿出来。想起临行前,皇上曾叮嘱于我―――” 他带着天子宝剑,此时叙述的又是皇帝的原话,按例众臣要束手聆听。静王和众大臣无奈,又只得纷纷离座,躬腰束手静听。 卫昭慢慢讲来,半晌方将圣训叙述完毕,末了语带哽咽:“只盼圣上龙体早日康复,我等做臣子的也能重聆圣训。” 众臣七嘴八舌应是,暗中却抹了把汗,庆幸他没有将皇帝起草、长达万字的《戒慎录》背诵出来,俱各微笑着重新回座。 不久,太子又命内侍送来御赐宝物,最为名贵的是西琉国进贡的株高达五尺的红珊瑚,众人围着称赞一番。酒过三巡,宾主尽欢,方纷纷告辞离去,只是离去前又都不得不前来给卫昭行礼一番。 卫昭嘴角含笑,目光与裴琰相交 ,站起身来:“少君,我先告辞。” 裴琰笑道:“待祭告太庙后,再请三郎饮酒。” 二人在府门前道别,自有光明司卫牵过马车,卫昭上车。马车行出两条大街,庄王车驾从后疾驰而来,又擦肩而过。 大宴后的相府正园内,仆从们忙着收拾碗箸。裴琰将众宾客送走,转回正园,素烟刚除戏服,过来行礼笑道:“恭喜相爷。” 裴琰面带微笑:“改天再去素大姐处听戏。” “相爷说话算话?”素烟抿着嘴笑。 “那是自然。”裴琰不再说,匆匆而过,直奔西园而去。素烟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自带着“揽月楼”的戏班子离相府。 裴琰直奔西园,安潞迎上来,低声道:“军师回来了,但――” 裴琰盯着他,他只得续道:“军师带着江 姑娘进的揽月楼,弟兄们明明看着江 姑娘一直坐在窗下,可是等军师出来后,便不见人。” 裴琰愣了片刻,挥手令众人退去,不禁苦笑。 芙蓉帐前,琉璃灯下。漱云换上袭明红色的轻绢纹裳,凝望着铜镜内的如花容颜、如云鬓发,将支五彩垂珠步摇缓缓插入髻间。 数日前便盼着他归来,数个夜晚不能入眠,知道他到锦石口大营,知道他入宫,知道前面正园大摆宴席,自己却始终只能在慎园静默地等待。 窗外,弦月已升至中,仍不见他归来。 侍轻碧碎步奔进来,贴耳轻声道:“宴席散后,相爷去西园,刚出来,现在一个人在正芳园的荷塘边,坐了有半个时辰。” 漱云一愣,转而起身:“别是喝醉了。”忙命轻碧赶紧备下醒酒汤,快步走到园门口,想想,又回转屋中,拿上那件银雪珍珠裘。 这件狐裘,似是他最喜爱的,纵是烧了两个洞,他仍命人好生收着。知是御赐之物,见他如此喜爱,便耗费一个多月的时间,寻来差不多的丝线和狐毛,夜夜织补到深夜,方将这件狐裘补好。 望着织补后看不出痕迹的狐裘,盈盈一笑,脚步带着几分急切,走向正芳园的荷塘。 今夜无云,星空耀目,绚丽如织。远处还放起烟火,火树星辉,将正芳园的荷塘也映得波光粼粼。 漱云远远见到那个坐于石上的身影,心跳陡然加快,脚步却慢了下来。控制着自己强烈的心跳,慢慢走近。 他俊挺的身躯似乎散发着阵阵温 热,竟让她呼吸有些困难,良久,才能说出话来:“恭喜相爷。” 裴琰并不回头,仍旧静默地坐着。漱云再等了一会,轻轻地将狐裘披上他的肩头,声音比那荷塘的波光还要轻柔:“相爷,冬夜清寒,您又劳累一日,早些回去歇着吧。”说着坐在他的身侧,左手也悄悄地握上他温 润的手,仰头痴望着他俊雅的面容,一时不知身在何方。 远处,一团 绚丽如菊的烟火照亮夜空,裴琰一低头看清了笼在肩头的狐裘。他面色微变,右手猛然用力,漱云猝不及防下“啊”地一声迸出泪来。 一二一、黑云摧城 一二一、黑云摧城 十一月初一,玉间府晴日当空,风却极大。 庆德王府挹翠园的暖阁内,程盈盈挺着七个月的肚子,嘴角含笑,替小庆德王将披风系好,柔声道:“王爷 今日早些回来,我弄几个爽口的小菜,今晚您就在我这挹翠园―――”说着便慢慢依入小庆德王怀中。 她妩媚而笑,幽香阵阵,小庆德王将她抱入怀中,俊面上闪过一丝不忍,挣扎许久,勉强笑道:“你今日去万福寺进香,穿多点衣裳,也多带些人,毕竟是有身子的人,虽说你武艺不错,但得注意些。谈妃那个已经没了,她又不能再生,我不想―――” “是,妾身记下了,妾身定会求菩萨保佑,为王爷 生下一个儿子。” 小庆德王笑容有些僵硬,程盈盈却未察觉,再替他拢了拢披风,带着侍女们将他送出院门。 小庆德王走出数十步,又停住脚步回头,已只见她浅绿色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后。他不由有些怅然若失,王府长史周琏过来低声道:“王爷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皇上的人都已经到了。再说,此女乃异族,包藏祸心,王妃险些被她谋害,留不得。” 小庆德王呆立良久,长叹一声:“走吧,岳景隆那边还等着。希望他们下手利索点,她少受些痛苦。” 万福寺为玉间府的名刹,气派雄伟,金碧辉煌。这日庙前侍卫清道,寺庙内外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有那好事之徒打听,方知是小庆德王侧妃因身怀有孕,来万福寺上香,祈求菩萨保佑,能为王爷 诞下长子。 软轿直抬入庙内大殿前方轻轻落地,待所有人退去,程盈盈出轿,她行到蒲团 前跪下,双手合什,抬头凝望菩萨面容,仿佛透过这金光之身,见到那如凤凰般孤傲的白色身影。她眼角渐湿,磕下头去,默念道:“求菩萨保佑,我月落族人能在他的带领下,不再受奴役之苦,我程盈盈愿粉身碎骨,只求菩萨保佑他平平安安。” 她默念一阵,便深深磕下头去,把右手紧握着的物事悄悄塞入蒲团 内。 冬陽穿破云层,射入到大殿之中,金身菩萨的笑容也显得灿烂了几分。程盈盈默默起身,再看了蒲团 一眼,微笑着走出殿门。她右脚甫一踏出大殿,面色剧变,身形急速拧起,避过从殿门右侧悄无声息刺来的一剑。 她知形势危急,未落地,右足于空中踢上殿门,想借力翻入殿内,可寒光自殿内袭来。程盈盈无奈,落地后连翻几个跟斗,一路翻下殿前石阶,同时抽出袖中匕首,“呛呛”连声,方接住三四人的合击。 但围攻上来的高手越来越多,她被刀光剑影围在其中,因有身孕,真气不继,招式越来越缓。不多时,一锦衣人剑光快如飞电,她正拼力挡住其余几人的招数,不及闪躲,惨呼一声,右肋中剑,跌坐在地。 锦衣人狞笑一声,围攻之人也齐齐收招,程盈盈看清锦衣人是小庆德王手下头号高手段仁,心顿时沉入无底深渊。 段仁微微一笑,接过手下从殿内蒲团 中取出的物事,打开看了看,笑道:“果然是布防图,还真是难为你了,大-圣-姑!” 程盈盈肋下鲜血不断涌出,挣扎着站了起来,下意识望了一下殿后。 段仁负手看着她,仿如看着落入陷阱的野兽,声音也森冷无比:“大圣姑,你就不用看了,你未来之时,我便已将来取‘布防图’的人擒住了。此刻,乌衣卫的人正押着他一个个去抓你们月落派在玉间府的人呢。” 程盈盈瞬间面无血色,肋下伤口疼痛难当,她心念急转,喘气道:“你大胆!我肚子里的可是王爷 的骨肉,我要见王爷 !” 段仁呵呵一笑,摇了摇头:“王爷 现在正在西山打猎,可没空见程妃娘娘。不过小的来之前,王爷 说了,若是这城里的月落人都找齐了,便让小的给娘娘一个痛快,不要让娘娘死得太痛苦。” 程盈盈知一切生机断绝,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段仁被这口鲜血逼得后退两步。她已急速后飘,袖间绸带卷上寺中大树,借力飞向寺外。 段仁怒喝一声:“杀!” 随着他这一喝,寺墙外忽然冒出数十人,人人手持弓弩。利箭漫天而来,“卟”声连响,血光飞溅,程盈盈惨呼一声,跌落于地。 段仁缓步走近,看着片刻前还娇美妍嫩的面容慢慢笼上死亡之色,冷笑一声。 程盈盈垂死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凄婉的神情,她双目圆睁,自喉间发出一串微弱到极致的声音。段仁不由凝耳细听,依稀辨认出其中一句:“凤兮凰兮,何时复-西-归―――” 冬陽下,她终于吐出最后一口气,微微抽搐两下便不再动弹。 风越刮越烈,卷起她的裙裾。她躺于血泊之中,宛如一枝枯荷,不堪劲风,生生折断。 小庆德王此时却已到了百里外的洱湖。 湖面的风比城中更大,“呼呼”刮过来,纵是他身怀武艺,也不由拢了一下披风。披风上还残留着她的幽香,他面色便有些黯然,转而想起她那柔情蜜意无一分是真,又恨恨地哼了一声。 长史周琏似是知他心思,与他并肩而行,低声道:“王爷 ,星月教在我朝潜伏多年,皇上早就想将他们连根拔起,此次他们又与裴琰联手,更是犯了皇上的大忌,王爷 既早做决定了,便不要再犹豫。只有谈妃娘娘诞下的,才是名正言顺的小王爷 。” “是啊。”小庆德王叹道:“她找人来行刺我,假装出手救了我,还嫁祸于皇上,险些上了她的当。幸得皇上英明,咱们的人又在月落偷偷见到了那‘小圣姑’的真面目,才早有防备,让谈妃假装小产避过大难,不然―――” 他望着远处湖面上的红舫船,尚存最后一丝犹豫:“稷之,你说,父王的死,真的与皇上无关?” 周琏长久沉默,冬天的风陰冷入骨,他打了个寒噤,低声道:“王爷 ,恕小的说句掉脑袋的话,现在关键不在老王爷 死在何人手上,真相可能永远无法得知。关键在于王爷 您,不能死在裴琰或是月落人的手上。”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裴琰的野心,是要取代谢氏皇族,迟早有一天要对付王爷 。程盈盈要是谋害了谈妃娘娘,那她只要生下个儿子,便随时可以对王爷 下毒手。但只要王爷 这次依皇上和太子的意思行事,替谢家稳住这南面半壁江 山,将来太子上位,王爷 就能―――” 小庆德王摆了摆手,周琏不再往下说,见湖面上那艘画舫越驶越近,小庆德王神情复杂。周琏不由再附耳道:“王爷 等会见了岳世子,可千万别带出什么来。岳景隆精得很,此次咱们好不容易将他引出来,岳二公子那边才好下手。” 一二二、风云突变 一二二、风云突变 裴琰凯旋回京三日后,太子正式率百官祭告太庙。 这日卯时,天未大亮,文武百官咸着朝服,齐集乾清门前,按品阶而立。太子着天青色祭服,乘舆自斋宫出。舆车缓缓而行,百官步行相随,浩浩荡荡,在礼部太常寺官的引导下于辰时到达太庙。 太庙内,重檐彩殿,汉白玉台基,花石护栏,处处透着庄严威肃、皇家尊严,院中百年柏树,也是苍劲古拙。 太子在五彩琉璃门前停住脚步,回转身牵住裴琰的手,笑道:“裴卿,你立下大功,与本宫一起进祭殿吧。” 裴琰惶恐道:“臣万万不敢。” 太子却用力牵着他的手,裴琰无奈,只得稍稍退后一点,跟在他身后,随着他过五彩琉璃门,登上汉白玉石台阶,过紫金桥,再过大治门,穿过庭院,终站在了雄伟庄严、富丽堂皇的大殿前。 百官依序也过大治门,在殿外用麻石铺就的庭院中肃立。卫昭因是监军,尚捧着天子宝剑,便站在了右列的最前面。他今日着暗红色官服,神情也少了几分昔日的飞扬跋扈,多了一些难得的沉肃。 待众臣站定,钟鼓齐鸣,韶乐悠扬。礼乐奏罢,礼部太常寺官捧着玉匣过来,请太子启匣,取祝板。 太子却一动不动。这时脚步轻响,陶内侍由偏殿持拂出来,太子一笑,退后两步,躬身下跪。 裴琰瞳孔骤然收缩,卫昭也觉得有些不对劲。此时一阵劲风鼓来,将众臣的袍服吹得簌簌作响。衣袂声中,陶内侍扯直嗓子大声道:“皇上驾到!” 裴琰震惊之下身形微晃,眼角余光瞥见卫昭面上血色褪尽,他身后的裴子放猛然抬头,百官们更是满脸惊诧,不顾礼仪地抬头相望。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个着明黄色衮服的高大身影,从昏暗的偏殿中缓步迈出。 他缓步而来,面容虽消瘦了许多,但神情依然如往日般沉肃,他的眼神也依旧如往日一般锐利,冷冷地自众臣面上扫过。众臣都不禁打了个寒战,回过神来,或惊或喜或忧,各人心情复杂,纷纷磕下头去,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庄王与静王同时爬上汉白玉台阶,匍伏在皇帝脚前,涕泪俱下:“父皇!” 满庭玉笏相继跪下,卫昭却愣愣而立,手中的蟠龙宝剑呛然落地,他瞬即清醒,冲前两步,面上似惊似喜,哽咽而呼:“皇上!您―――” 裴琰借皇帝望向卫昭之际,与阶下的裴子放迅速交 换了一个眼色,裴子放微微摇了摇头。裴琰觉一股沛然沉郁的真气隐隐而来,再抬头,只见皇帝的身边已多了一个身影,这人着灰色长袍,面目却隐于宽沿纱帽内,他身形修长,静然立于皇帝身边,却如同一座山岳,让人隐生退却之心。只是他的身形有些眼熟,裴琰心念急转,也想不起在何贷过此人。 但他也知病重不起的皇帝突然醒来,并在此出现,身边还带着这等高手,定是已暗中布置好了一切,容不得自己有半分异样。于是他马上深深磕下头去,语带低泣:“皇上,您龙体康复,臣实在喜之不胜,真是天佑我朝啊!” 皇帝向面上乍惊还喜的卫昭微笑,又回转头,弯腰将裴琰挽起,和声道:“裴卿立下不世战功,朕也得以在前天夜里苏醒,实是上苍庇佑,圣祖显灵。” 众臣这才知皇帝是前夜苏醒的,激动得纷纷磕头呼道:“上苍庇佑,圣祖显灵啊!” 卫昭缓缓退后一步,随着众臣,深深磕头。他竭力控制体内杂乱的真气,将喉头一口甜血拼命咽了回去,只是握起蟠龙宝剑的手,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 他不敢抬头,殿前之人,带着十余年挥之不去的噩梦,夜夜纠结在他的灵魂之中。这一刻,他觉得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夜,再也没有一点光明,没有一丝温 暖。 黑暗之中,隐约的声音传来:“请圣驾,启祝板,入殿致礼!” 黑暗之中,韶乐再起,皇帝似是打开了玉匣,取出了祝板;他似是在太常寺官的引领下步入大殿;太常寺官依礼而呼,皇帝也依礼致祭; 黑暗之中,韶乐声后,卫昭却又似听到她的笑声,眼前仿似再看到她明媚娇妍的笑容。 鲜血,自嘴角缓缓渗出,他麻木的身躯也终于恢复了知觉,他缓慢抬袖,趁磕头之时,将嘴角血迹悄然拭去。 “维承熹五年,岁次戊辰,仲冬之吉,五日丙辰,帝率诸臣伏祈圣祖得之:朕惟帝王德洽恩威,命剑鼎侯锄奸禁暴,抵抗外侮,今得上天庇佑,圣祖显灵,得以平定叛乱,逆党 咸伏,桓贼尽退―――” 皇帝沉肃威严的声音在祭殿内回响,裴琰愣愣听着,手心沁出汗来。 祭文致罢,皇帝将祝帛亲自投入祭炉内。祭乐再起,殿内殿外,上至皇帝,下至众臣,向圣祖及历代谢氏帝王牌位齐齐磕头。 礼成,皇帝起身,将裴琰拉起,和蔼地笑道:“裴卿此番立下大功,要好好封赏,以彰显我朝威风,听封吧。” 裴琰连忙磕头,陶内侍展开明黄色圣旨,大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今有剑鼎侯裴琰,智勇皆具,忠孝无双。其临危受命,平定逆乱,守疆护土,功在社稷,辉映千秋,特加封裴琰为忠孝王,赐九珠王冠,准宫中带剑行走,并赐食邑五千户。长风骑一应功臣,皆在原军阶上擢升三级。一应阵亡英烈,忠节当旌,特命在全国各州郡为忠孝王及有功将士建长生祠,为阵亡英烈立忠烈碑,四时祭扫,并重恤阵亡将士家属。钦此!” 陶内侍的声音尖细而悠长,殿内殿外,数百人听得清清楚楚。冬日的风,刮过殿前,裴琰按捺不住内心的惊惧,只得深深磕下头去,沉声道:“臣裴琰叩谢圣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这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自华朝开朝至今,除了岳藩因特殊的地理和历史原因得以封王,其余能够得封王号的,只有谢氏皇族子孙。自从二十多年前的“逆王之乱”后,皇帝更是一力削藩,仅保留了庆德王一个封王,象裴琰这样,年方二十四岁,便异姓封王,实是开华朝之先河,令人瞠目结舌。 皇帝再度将裴琰挽起,轻拍着他的手,和声道:“裴卿凯旋归来,朕心甚悦,这病也好得极快,朕还要再在宫中赐宴,以嘉奖卿之功勋,与众臣同乐。” 他握着裴琰的手,步出大殿,走下汉白玉石阶,又笑着握上卫昭的左腕,看着卫昭的目光带上几分宠 溺:“三郎也辛苦了,朕另有恩旨。” 一二三、生死一线 一二三、生死一线 裴子放想法子摆脱董方的纠缠,急急出宫,却见一人入了乾清门,忙停住脚步,笑道:“姜世侄。” 肃海侯姜遥三十五六岁,五官方正,目光清朗,微笑道:“裴侯爷,在下要入宫觐见皇上,改日再叙。” 裴子放拱了拱手,心知形势不妙:肃海侯死忠于皇帝,他的三万人定是随时待命,京畿那几个营只怕也是早有准备。他匆匆上马,也顾不了太多,直奔相府。 裴夫人早得讯息,见他进园,摒退众人,眉头微蹙,道:“怎么会这样?不是―――” 裴子放却一直在思索,口中道:“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什么人?” “皇上身边的神秘人,看不到真面目,但身手绝不在琰儿之下,皇上此番苏醒定与他有关。只是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一个人?” 裴夫人吸了口凉气,道:“只怕皇上是上个月就醒过来了。”将姜远那夜的话复述,裴子放失色道:“只怕要糟,咱们太过大意了。” 裴夫人逐渐镇定,冷冷一笑:“不怕。他醒来又怎样?北面还掌控在咱们手中,他也不敢对琰儿怎么样!宁剑瑜和长风骑可不是吃素的。” “他可真是陰险,居然封了琰儿为忠孝王。哼,又忠又孝,琰儿若是反,便是不忠不孝之人,没人会支持他,这一手真是毒辣啊。” “琰儿呢?” “被拖在了弘泰殿,出不来。” 裴夫人道:“不等琰儿回来,即刻让人由地道出城,传信给宁剑瑜,让他兵压河西府。” 裴子放摇了摇头,道:“谢澈现在还不想担一个诛杀功臣的名声,再说他也不想逼反长风骑,琰儿暂时没有危险。我们若贸贸然调兵,只会授人口实。这样吧,让宁剑瑜暗中压兵至河西府,但表面上维持原状。” 卫昭尽力让自己面上的笑容透着抑制不住的喜悦,他出了乾清门,见易五率着一群光明司由东而来,稍稍放心。 易五牵过马来,卫昭冷声传音:“快去同盛堂看看,小心有人跟踪!” 他打马回了卫府,直奔桃园。他踉跄着走到枯枝满目的桃林,见身边再无他人,方剧烈喘气,跪于泥土之中,吐出一口血来。 先前在太庙内,为不引皇帝怀疑,他强行震伤心脉,引发因服食“冰魄丹”而带来的吐血之症,这才避过皇帝身边灰袍人的试探,逃过一劫。但这一来,也让他心脉受损,此刻实是支撑不住,摇摇欲坠。 他眼前一阵阵黑晕,却是精力殆尽,移动不了分毫。朦胧中,她似仍站在桃树下,轻柔而笑。她似仍在耳边说着:“不许你丢下我。” 怎能丢下她呢?这是他渴盼已久的温 暖啊。可是,与生俱来的责任,这满身的仇恨,又岂是轻易能够弃之而去的呢?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微风吹起他的鬓发,他剧烈喘息着,提起最后的一丝真气护住似就要断裂的心脉,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弘泰殿,裴琰终于不胜酒力,倒于静王身上。众臣才罢休,静王忙道:“快送忠孝王回去。” 姜远带人入殿,裴琰已走不动路。姜远无奈,只得亲自负着他出了乾清门。童敏等人早奉命等候,接过裴琰,疾驰回了相府。 裴琰在车上便运内力将酒吐得一干二净,待眼神恢复清明,仍然让童敏负着进了相府。童敏自是明他心意,直接将他背到蝶园。 裴夫人一身闲适,正站于廊下喂鸟,面上神情淡定,不时调弄一下八哥,裴琰望着她的面容,脚步放缓,走近了,单膝跪下,笑道:“给母亲大人请安。” 裴夫人一笑:“你现在是忠孝王,快起来吧。” 母子二人会心一笑,裴夫人将手中装着鸟食的瓷罐递给裴琰,道:“这八哥最近有些不听话,死活不开口,又总是想飞出去,你看怎么办?” 裴琰也不喂食,逗弄几下,八哥仍是不开口。他将鸟笼毡围放下,笑道:“他总有一天要开口。” “可旦让它飞出去,就再也抓不回。” “它不会飞,外面天寒地冻的,这里又有围毡挡风,又有水食,它怎舍得飞?只等着它开口便是。” 裴夫人微笑着在他的虚扶下走入东阁,道:“皇上打的就是个主意,料定你现在不会飞,他也不会让你飞。你打算怎么办?” 裴琰道:“两条路,要么老实呆着,等春暖花开他不提防时咱再飞;要么就使劲折腾,把笼子撞破了再飞出去。” 裴夫人微微点头,道:“该做的,我和你叔父刚才都已经替你做了。你只记着,你身系无数人的安危,说话行事需慎而又慎,但如果真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必顾忌太多。” 裴琰束手道:“是。” 他退出蝶园,思忖片刻,对童敏道:“马上让暗卫的人去调查‘揽月楼’叶楼主,把他的一切给调查得清清楚楚,不能放过蛛丝马迹!” “是。” “还有,即刻加派人手,保护子明,但必须是暗中保护,特别注意有没有其他的人在暗中盯着他。” “是,军师这几天除了偶尔去东市逛逛,便待在西园,未去别处。” “卫昭那里,跟得怎么样?” 童敏隐有一丝苦笑:“卫大人身手太强,弟兄们跟到夜间,便被他甩脱。” 裴琰心头一酸,转瞬恢复正常,沉吟道:“继续跟吧,如果发现、发现了江 姑娘的行踪,派些人暗中保护她。” 当御辇沿戒卫森严的太庙大道及皇城大街入宫,许多百姓亲眼目睹了圣驾经过。于是,昏迷数月的皇帝突然间苏醒、并出现在太庙祭告大典上的消息,迅速在整个京城内传散开来。到午时,宫内又有旨意传出,为庆贺皇帝龙体康复,京城三日欢庆,举行夜市灯会,并放烟火庆祝。 江 慈怕连累卫昭,知道自己不宜露面,反正家中粮米也足,便整日呆在房中细读医书,倒也不觉寂寞。偶尔想起他昨夜情到浓处的话语,心中便是一甜,但有时莫名其妙,却又有种想落泪的冲动,她觉这几天自己有些不对劲,但也未细想。 入夜后,京城却放起烟火,火树银花,绚丽灿烂。江 慈站在院中,望着团 团 烟火爆上半空,不由笑了笑。以往若是有这等热闹景象,她必定是要冲出去一探究竟的,可今日,她只愿在小院之中,静静地等待他的到来。 一二四、歧路不归 一二四、歧路不归 延晖殿内阁,皇帝正在陶内侍的服侍下喝药,见他进来,微笑道:“怎么这么早?”待喝完药,众内侍替他将衣物穿好,他转身牵住卫昭的手:“三郎,你随朕走走。” 此时尚是晨雾满天,宫中重檐高殿,都隐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皇帝牵着卫昭缓步走着,冬风寒瑟,卫昭解下身上的狐裘,披在皇帝肩头。 皇帝低头看了看,叹道:“这还是你十八岁生日时,朕赐给你的。” “是。” 皇帝似是想起了什么,微微而笑,卫昭也笑出声来。 皇帝笑骂道:“你那天给朕惹那么大的祸,害朕给你收拾烂摊子,乌琉国的二王子听说至今未能有后嗣。” 卫昭得意一笑:“他乌琉国王子多,也不在乎他这个有没有后裔。”转而又恨恨道:“谁让他出言不逊,辱我倒也罢了,可他暗地里骂的是―――”说着眼圈便红了一红。 皇帝拍了拍他的手,卫昭情绪渐渐平静,二人在宫中慢悠悠走着,竟走到了延禧宫。 卫昭望着延禧宫的宫门,愣了片刻。这里,便是当初他刚入宫时居住过的地方,因位于皇宫前城的西面,又被称为西宫。 西宫多年前曾经失火,失火后卫昭长久失眠惊悸,皇帝便将他接到延晖殿居住,直到他十八岁才另赐外宅。宫中盛传西宫内有鬼魅出没,皇帝也未再命工部整修,西宫便一直荒了下来。 西宫内,落叶满地,梧桐尽枯。皇帝步下石阶,在院中慢慢走着,他脚下踩上厚厚枯叶发出的“唦唦”声,听在卫昭耳中,只觉得无比刺耳。 皇帝走至院中,仰头望着梧桐树,一时有些恍惚。 三十多岁的成宗陛下,在经历了“逆王之乱”和十余年的朝堂倾轧之后,已由昔日意气勃发的邺王谢澈,渐渐变成了一个深沉难测的帝王。 日日想着制约臣子、平衡各方势力,天天面对的是谎言骗局、勾心斗角,就连后宫的嫔妃,也是虚情假意,无一人有发自内心的笑容。仅余从内心敬重的皇后还能说上几句话,可为了保护她,他也只能故作冷漠。 于是,他去后宫的次数越来越少,只夜夜传几个伶俐些的少年服侍,倒也清爽。 那日是盛夏,天气炎热。他从高贵妃宫中出来,憋了一肚子的火,换了箭服在西边箭场射箭,纵是射中全靶,犹觉怒火中烧。忽听到箭场旁的西宫内传出喧闹声,遥见西宫中最高的梧桐树上似是有人,盛怒下便大步入了西宫。 他着的是箭服,又走得极快,西宫内诸人并未发觉,仍围在梧桐树下,威逼恐吓。 他走到吴总管身后,正要说话,抬头间看清树上之人,不由暗中吸了口凉气,觉仿有雪莲在眼前盛开,瞬间神清气爽。 树上,一个清丽绝美的少年紧抱着树干,面上神情倔强而凶狠,将爬上树捉他的内侍一一踢落,但他那眼神,又透着几分胆怯,如同一只受伤的幼兽。 多年以前,十多岁的谢澈,幼年丧母、被交 给景王生母抚养的谢澈,在被景王追打得遍体鳞伤之时,是不是也是这等神色? 他拍了拍吴总管的肩,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吴总管十分机灵,在他耳边轻声禀了几句话,他再嘱咐几句,吴总管便带着所有人退了出去。 他走到树下,仰头微笑:“你下来吧。” 少年紧抿着嘴唇,眸中仍有着惊惧和浓浓的不信任,半晌方冷冷道:“你是谁?” 他看了看身上的箭服,笑道:“我是这宫中的光明司指挥使。”又和声道:“你不可能在树上呆一辈子,你自己下来,便算投案自首,罪责会轻些。” 少年犹豫再三,爬下树来。他忍不住再笑了笑,果然,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孩子。 少年手负身后,冷声道:“刑部在哪里,我自己去。” 他大笑,少年冷眼望着他,怒道:“你笑什么?!我杀了人,当然得送到刑部。” “你杀了人?” “是我杀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随你去刑部便是。” 他更觉有趣:“你杀了何人?” “龚、龚总管。” 他点头叹道:“杀得好,朕―――真是杀得好。” “为什么?”少年的眼睛瞬间睁大,他这才发觉少年的眼睫修长而浓密,更显得那双眼睛如黑宝石般闪亮。 他在石阶上坐下,招了招手。少年犹豫片刻,在他身边坐下,追问道:“你为什么说杀得好?” 这般不守宫中的规矩,只怕没少挨负责训育新人的龚总管的鞭笞,所以才会反抗,失手将龚总管砸晕吧?他右手疾探,将少年衣袖卷起,果然,青痕斑斑。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迟疑片刻,道:“卫昭。” “哪里人?” “玉间府卫氏。” “什么时候进宫的?” “三月十六。” “为什么要杀龚总管?” 少年眼圈红了红,倔强地咬着下唇,默不作声。他面容一肃:“你是在宫中犯的事,便由我光明司执行刑罚,你随我来。” 少年不动,他淡淡道:“你受罚了,你的同伴便可免于责罚。” 少年大喜,跟在他身后进了延晖殿。吴总管早得吩咐,殿内空无一人。他指了指软榻:“趴下。” 少年愣愣道:“在这里行刑吗?” 他板着脸道:“当然。”他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这般作弄过人,好不容易才忍住嘴角的笑意。 少年美瞳中露出一丝绝望,他的手在颤栗,却仍神情凛然,装着很从容的样子走到榻上伏下身躯。 他慢慢走近,脚步声故意放得有点重。侧脸伏着的少年,似是有些害怕,紧闭双眸,但那长而密的睫毛却在微微颤抖。那紧咬着的下唇,也变得鲜红欲滴。 他忽觉有些口干,轻手将少年的衣衫拉下,少年的身躯很柔美,皮肤如玉般白晳,只是有着几道鞭痕。他取过“碧玉膏”,勾出一团 。少年觉背上一凉,猛然回头。不及起身,他又将少年按下,和声道:“上点药,将来不会留下疤痕。” 少年回头惊疑道:“你到底是谁?” 一二五、波谲云诡 一二五、波谲云诡 相府内紧外松,裴琰晚上作了周密的安排,直到诸事妥当,已是晨曦初现。他正在漱云的服侍下换上朝服,下人匆匆来禀,皇帝有圣旨到。 相府中门大开,摆下香案,裴琰朝服而出,面北而跪。宣旨太监满面春风,却无圣旨,只传皇帝口谕,赐下皇帝亲书的“忠孝王府”牌匾,并体恤裴琰征战辛劳,着其在府中歇息三日后,再重新上朝。 裴琰叩谢圣恩,便亲捧牌匾,下人搭梯,将相府大门上原来的牌匾摘下,将“忠孝王府”的牌匾挂上,自此,左相府正式改为忠孝王府。 鞭炮阵阵,引来百姓堵街围观,裴琰笑容满面,又命下人取来铜钱,散给众百姓邻里,忠孝王府门前,热闹喧哗。 牌匾挂好后,裴琰转身入府。安潞过来禀道:“皇上刚有圣旨颁下,封卫大人为一等忠勇子爵,并将西直大街原来为静淑公主出嫁准备的宅子赐给卫大人,此时百官们正纷纷前往新的卫爵爷府祝贺。” 裴琰思忖片刻,笑道:“既是如此,咱们也去给卫爵爷庆贺庆贺。” 西直大街,一等忠勇子爵府。郑承辉等人拥着卫昭在府内看了一圈,齐声称赞,不愧是皇帝为静淑公主备下的宅子,雕梁画栋,楼台华丽,奢华富贵到极致,比原来的卫府毫不逊色。 听得忠孝王裴琰亲来祝贺,卫昭忙迎出府门,二人寒暄客套一番。卫昭拱手道:“王爷 亲来祝贺,卫昭愧不敢当。” 裴琰负手入府,边走边笑道:“三郎得封侯爵,咱们又有沙场之谊,裴琰当然要来祝贺。”又传音道:“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卫昭笑道:“说起来,卫昭倒真是怀念和少君沙场征战的日子。”说话间隙,传音道:“暂时没有,少君不要轻举妄动。” “那是自然。”裴琰朗声笑道:“说起来,我回到京城还真有些不习惯。” 卫昭传声道:“等过几天,咱们再商议下一步如何行事。” 裴琰微微点头。二人踏入花厅,与众人笑闹一番。当日,卫爵爷府摆下大宴,丝竹声声,喧笑阵阵,也自是一派富贵风流 景象。 当夜,京城仍放起烟火,东市也举行灯会,行人如织。 裴琰从忠勇子爵府出来,已是入夜时分,回到忠孝王府,正见崔亮由西园出来,他忙停住脚步,笑道:“子明去哪?” 崔亮微笑道:“去东市灯会转转,难得这么热闹。” 裴琰想起当初与他正是在东市相识,便也来了兴致,又正好想在皇帝派来暗中监视自己的人面前做做样子,于是便道:“我也正想去逛逛,一起吧。” “好啊,不过王爷 得换过常服才行。” 裴琰换过一袭淡蓝色长袍,腰间一方玉佩,脚下黑缎靴,目若朗星,笑如春风,和崔亮边说边行。长风卫则暗中跟随。 二人到了东市,随着人流缓缓前行,当经过一处摊档,二人不禁微笑起来。 裴琰道:“子明,当日你在这处手书一幅《闲适赋》,才有咱们今日之缘份。” 崔亮望着自己曾摆摊卖字的地方,心中忽然掠过一抹惆怅。当日盘缠用尽,又无钱买药箱,才被迫摆摊卖字,却未料巧遇裴琰,从而卷入权力中心的漩涡,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如闲云野鹤,游迹天下? 满街的灯火,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仿若再看到那穿着鹅黄色长裙、有着卷曲长发的少女在浅浅微笑:“我也想着走遍天下,可惜难以如愿。崔公子若是有日能达成心愿,还请写成游记,借我一观,也好心愿。” “子明。”裴琰在前方数步处回头相唤。 崔亮惊醒,自嘲似地笑笑,提起脚步,走上前与裴琰并肩而行。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在前方人群中若隐若现,崔亮心中一动,忙向前方挤去,但灯市人头涌涌,溺接蹱,待他挤到那处,已不见那个身影。 他环顾四周,佳人渺茫,不由怅然若失。裴琰挤过来,道:“子明看见熟人了吗?” 崔亮回过神,笑了笑,道:“想是认错了。” 江 慈这日却有些不舒服,浑身无力,睡到午时末才起床 。外屋桌上,昨夜未动的饭菜已结出一层油霜。望着那层油霜,胃中一阵翻腾,她努力压住,才没有呕吐出来。 不知卫昭何时归来,她也不敢轻易出门,只得草草吃了饭,便仍然回内屋看书。直看到入夜时分,渐感困倦,不知不觉又倚在椅中睡过去。 天色漆黑,弯月若隐若现,京城也重归平静。 院中,水井里,忽然钻出一个人影。他从水井中钻出,却不急着进屋,只是愣愣地坐在井边,直到月上中天,方才暗叹了口气,将脚步声放得极轻,走入内屋。 她正歪在椅中,酣酣沉睡,如云秀发垂落下来,遮住她的小半边脸。她似是梦到了什么,嘴角轻勾。卫昭凝望着她如甘泉般纯净的笑容,心灵的深渊中传出一阵尖啸,从未有哪一刻,他是这般痛恨厌恶这个污垢满身的自己。 见她歪着脖子,他叹了口气,俯身将她抱起。江 慈惊醒,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看清他的面容,心头一松,笑着搂上他的脖子:“你回来了。”转而觉得自己的脖颈酸痛,揉了揉,轻哼道:“惨了,我扭脖子了。” 卫昭将她抱到床 上,正要替她盖上被子,江 慈却不放手,搂着他脖子的手用力一带,卫昭扑上她的身躯。 他心中一酸,转而象疯了一般,用力吻着她。他什么也不去想,只将自己投入到无边无际的温 暖之中,只求这份温 暖,能在自己身边多停留一刻――― “无瑕。”她无力依在他怀中。 “京城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外面每晚放烟火,旁边那所大宅今天也是奏了整日丝乐。” 他面色苍白,良久方艰难开口:“没什么,京城在庆祝圣上龙体康复,旁边那所宅子,现在是一等忠勇子爵、卫昭卫大人府。” 她慢慢转头望向他。他却忽然将她抱住,将头埋在她的胸前,带着浓烈的愧疚低声唤道:“小慈。” 他的乌发散落在她洁白的胸前,他的低唤声如同一头受伤的野兽。江 慈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他,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终只轻声说了一句:“我等你。” 裴琰得封忠孝王,卫昭封一等忠勇子爵,皇帝又明诏三日后再上朝,二人便连日在府中宴请宾客。文武百官们一时到忠孝王府走走,一时又到忠勇子爵府坐坐,加上郑承辉等一帮浪荡公子凑热闹,还请素烟的戏班子两府唱戏,三日时间一晃就过了。 一二六、兵在其颈 一二六、兵在其颈 接下来便是对各部和各州府政务进行分工,兵部、户部、刑部等部门和河西、南安府、洪州等富庶地区成了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臣工们你来我往,引经论据,谁也不肯相让,殿内一时哄闹到极致。 皇帝冷眼看着,也不说话,待争执白热化,他猛然抓起案上玉镇,掷下銮台,众臣见他暴怒,吓得齐齐住嘴,匍伏于地。 太子跪落,泣道:“父皇息怒,龙体要紧!” 皇帝似气得全身发抖,董方忙道:“皇上息怒,臣有个提议。” “各部各司及各州府政务分工,臣觉得不急在一时,皇上可根据几个月各臣工的表现,圣躬定夺。只是眼下有两件大事较为急迫,皇上可先将两件大事的分工给定了,其余的慢慢再定。” “何事?” “一件是冬闱,今年因薄贼逆乱、桓贼入侵,春秋两闱都未举行。眼下百废待兴,更需大量提拔人才。臣等前两个月就议定要加开冬闱,给各地士子一个入仕的机会。还有一件也近在眼前,是冬至日的皇陵大祭,乃年底头等大事,马虎不得。” 皇帝沉吟片刻,视线扫过殿内诸臣,在裴琰身上停留片刻,靠上龙椅,疲倦道:“这样吧,忠孝王办事,朕一贯放心,冬闱和皇陵大祭,就交 由裴卿负责,国子监和礼部官员,应听其差遣。” 不待众臣答话,皇帝颤巍巍站起:“朕乏了,改日再议,先退朝吧。” 他尚未提步,卫昭匆匆入殿,禀道:“皇上,岳藩派藩吏在宫门外伏地请罪,并上表请求,重为藩臣。” 殿内顿时炸开了锅,岳藩已经自立为岳国,眼下竟愿重为藩臣,实是令人瞠目结舌。皇帝也似有些不敢相信,陶内侍急忙接过卫昭手中的奏折,奉给皇帝。皇帝阅罢,激动不已,连声道:“好,好,好!岳景陽深明大义,朕要重重地赏他!” 丞相一职被废,又被皇帝架空权力,派去管理国子监和礼部,裴琰纵是早有思想准备,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压住心中狂澜,驰回王府,大步走进慎园,憋了半日的怒火终悉数爆发。他握起廊下兵器架上的长槍,槍风似烈焰般激得满园树木在劲风中急摇。他越舞越快,身形急旋,如腾龙出水,冲天煞气自手中掷出,轰然之声 响起,长槍深深没入银杏树干之中。 院中漱云及众侍早被劲风压得喘不过气来,待槍尖轰然没入树干,更是后退不迭,还有几名侍女跌倒在地。 裴琰发泄完心中怒火,回头看看众人狼狈情形,倒笑了起来。他悠然走入东阁,漱云进来替他解下朝服王冠,换上常服。 裴琰低头望着漱云,眼前忽然浮现另一个面容,他一时恍惚,猛然将漱云抱入怀中。漱云“啊”地一声,裴琰清醒,又慢慢将她推开。 漱云正有些不知所措,阁外响起童敏急促的声音:“王爷 ,急报!” 裴琰出阁接过童敏手中加急密报,展开看罢,“啪”地合上,快步走向蝶园。 裴子放正在蝶园与裴夫人讲起岳藩之事,二人看过密报,互望一眼,俱各惊悚无言。 见裴琰反倒是一脸平静,裴子放道:“琰儿,依你看,该怎么办?” “岳景陽弑父杀兄,显然是和小庆德王串通好的,而小庆德王除了程郑二妃,谈妃也未流产,显见也是事先进行周密的筹划。这一切,都与皇上脱不了干系。只怕两位,眼下都投靠了皇上。” 裴夫人冷笑:“岳藩一定,小庆德王的兵力便可抽调北上。” 裴子放叹道:“咱们在南安府、香州的人马,无法和小庆德王的八万兵力抗衡。” “他倒不会明着来。”裴夫人道:“若是明着控制南安府、香州,便是要对咱们下手,他现在可不想逼反琰儿,也不想担诛杀功臣的名声。但小庆德王的兵力定会北上对南安府保持威慑之态,让咱们不敢轻举妄动。” 裴琰却从密报中看出些端倪,他望向窗外廊下用厚厚布毡围着的鸟笼,面上渐露一丝微笑。 裴夫人望着儿子脸上俊雅无双的笑容,忽有些神游物外。多年以前,他牵着自己的手钻出雪洞,望着山脚那两人渐行渐近的身影,也是这般要将一切操控于手心的微笑。 “玉蝶,我赢了。从今天起,邺王也罢,子放也罢,都不许再想他们。” 她暗叹了口气,语气便柔和几分:“少君。” “母亲有何吩咐?” 裴琰仍望着廊下的鸟笼,淡淡道:“一只鸟力量小些,得等另一只鸟走投无路,主动来找,我们合力,才能将鸟笼撞破。” 卫昭虽得封子爵,却仍不能上朝参政,便带着众光明司卫巡视皇宫各处,岳藩藩吏到达乾清门伏地请罪、并上呈奏表时,他正在乾清门交代防务。 纵是觉得万般不对劲,不明岳藩为何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仍克制着自己,将表折递入弘泰殿,只在出殿时与庄王交 换了一个眼色。 岳藩以往在朝中与各方势力都保持着联系,岳景隆尤与庄王走得近,当初高霸王“不慎”放岳景隆逃走,实际上是双方演的一场戏。岳藩立国后,双方也一直暗中有联系,庄王欲夺权上位,还一直指望着岳藩的支持。可眼下岳景隆身死、岳景陽上位,后面,到底是谁在操纵呢? 卫昭越想越不对劲,只觉眼下步步惊心,丝毫都疏忽不得。正烦忧间,瞥见众臣下朝,便退在一边。庄王系的官员自是与他说笑寒暄,而清流派仍是颇为高傲地自他面前走过。 卫昭也不恼,面上淡淡,眼见众官员皆出了乾清门,转身欲去延晖殿,却见内阁大学士殷士林迎面而来。 殷士林为河西人氏,出身贫寒,于二十二岁那年高中探花,一举成名。其人死板迂腐,但学问上极严谨,多年来历任国子监祭酒、翰林院翰林、龙图阁大学士,深得董方及谈铉等人赏识,是清流派的中坚人物。 他性子古板,恪守礼教,尤其看不起卫昭等内宠 ,数次上书泣求皇帝将宫中娈童遣散,劝谏皇帝修身养德。皇帝知他性情,也未动怒,只是将奏折给卫昭看过后,一笑了之。 他劝谏不成,便将矛头指向卫昭,公开场合经常给卫昭难堪,卫昭与他数次交 锋,互有胜负。前几日相府庆宴,卫昭带着蟠龙宝剑出席,逼得殷士林当众磕头,更是狠狠出了口恶气。 见殷士林迎面走来,卫昭冷哼一声,欲待避开,却见殷士林脚步有些踉跄,面色也极苍白,再走几步,他身子一软,倒在卫昭足前。 一二七、风刀霜剑ˇ 一二七、风刀霜剑ˇ 卫昭数日来的担忧变成事实,却反而不再慌乱,冷冷一笑,轻声道:“他知道了?” “是。”殷士林道:“皇上似是早就醒来,他知道咱们出兵相助裴琰,便觉事情不对,因为当日是裴琰主持调查教主。他再将薄云山谋逆前后诸事想了一遍,对教主动了疑心,让人暗查教主来历。今日在董方处看到密报,确认玉间府卫三郎的家人都死得极为蹊跷,余下的族人也只知有个卫三郎从小离家,却都未见过卫三郎的真实面目。董方收到密报后和皇上私语,我正退出内阁,听得清楚,是一句‘看来可以确定,他就是萧无瑕’。” 卫昭忽想起那日早晨,皇帝在西宫与自己说过的话,他由心底发出冷笑,咬牙道:“原来他一直在试探我。看来,他是要将我们在京中的人一网打尽,所以才封我爵位,赐我宅第。” 殷士林道:“教主,你还是快回月落吧,皇上绝不会放过你的。” “逃是逃得成,但这里怎么办?咱们辛苦经营这么多年,已经走到这一步,难道要放弃不成?” 殷士林沉默片刻,有些沮丧:“是啊。”他又急道:“教主,皇上和董方这几日一直在商议,要对月落用兵!” 卫昭面色一白,喃喃道:“对月落用兵?他哪有兵可调?北面可都是裴琰的人。” “他们商议时防着人,但对我倒不是很提防,我偷听 到一些。只怕是要调小庆德王的部分人马自玉间府直插平州,攻打月落,这边京城只要将裴琰一控制住,皇上就会调肃海侯的人马去与小庆德王会合,攻打月落。” “小庆德王?!”卫昭突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寒冷,全身仿佛堕入冰海。 耳边,殷士林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咱们帮裴琰赶走桓军,却犯了皇上的大忌。他恐我们与裴琰联手造反,又恨多年来受教主蒙骗,想先下手为强。所以现在控制住裴琰,架空他的权力之后,肯定会对咱们用兵―――” 殷士林忽然觉卫昭有些不对劲,将身形摇晃的他扶住,唤道:“无瑕。” 卫昭面色苍白,猛然吐出一口鲜血,低声道:“五师叔,盈盈,只怕没了。” 这夜寒风忽盛,“呼呼”地刮过京城每个角落。 卫昭负手立于子爵府后园的竹亭内,任寒风肆虐,如同冰人般呆呆望着一池枯荷。 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很快就要落下来,一池枯荷就要湮于积雪之中,只是明年,自己还能看到满池白莲盛开吗? 易五入园,寒冬之日,他竟满头大汗,卫昭的心彻底下沉。 “盛爷刚收到消息,小庆德王传出口谕,说、说郑妃谋害怀有身孕的程妃,郑妃被处死,程妃被以侧妃礼仪殓葬。咱们在玉间府的人也都莫名失踪。” 这句话宛如最后一把利刃,将卫昭的心割得血肉模糊。 “无瑕,看清楚了,他们四个都是师父留给你的人,将来要做大用的。”她和潇潇才六岁,粉雕玉琢般的一对人儿,怯怯地躲在苏俊身后。 “无瑕哥哥,你将来会杀王朗,帮我报仇的,是吗?”她刚到玉迦山庄,喜欢跟在他身后,也不理会他对她的淡漠。 “无瑕哥哥,教主说你就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你还会回来看我们吗?”离开玉迦山庄的前夜,她和潇潇在窗户外和他说话,他心中却只有对未知命运的恐惧,重重地将窗户关上。 纵是她主动要求去玉间府,主动要求嫁给小庆德王,可他知道,若是他不应允,她又怎会赔上这条性命? 可是,姐姐的性命已经赔上,那么多族人的性命已经赔上,自己又怎有退路?! 卫昭缓缓低头,凝视着自己白晳修长的双手。这双手,究竟,还要染上多少血腥呢? 凛冽的寒风似从衣袍每个空隙处钻入,刺进灵魂深处,他抵挡不住这阵寒风,急忙将手笼入袖中。易五知他素来怕冷,忙解下身上的鹤氅替他披上,卫昭面上慢慢有了血色,低声道:“小五。” “在。” “你方才是直接去见的盛爷,还是到客栈取的消息?” “我是去洪福客栈取的,未与盛爷见面。” 卫昭稍稍放心,道:“从现在起,你不要再去同盛堂,专心做你的光明司卫。” 易五醒悟过来,吓了一跳:“主子,形势这么危急吗?” 卫昭不答,半晌,闭上双眼,音调极低:“回去歇着吧。” 望着易五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卫昭胸口刺痛,剧烈咳嗽,抬袖去拭,白袍上一团 殷红。 风将他的乌发吹得翩飞翻卷,他定定看着这团 殷红,再望向宅子后方,想寻找那团 微弱的光芒,可满目皆是黑暗,这一刻,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将他淹没。 风刀霜剑,苦苦相逼,真的只有用尽全部生命,才能洗刷掉满身的罪孽与耻辱吗?才能摆脱纠结在灵魂之中十余年的恶魔吗? 延晖殿内阁,皇帝换上团 龙衮服,董学士进来,众内侍悄悄退出去。 董学士将起草好的圣旨奉给皇帝,皇帝看了看,点头道:“殷士林的文采,还真是只有谈铉堪有一比,只是人太死板。” 董学士道:“皇上,是不是太急些?眼下高成那两万人还在朝陽庄,万一――” 皇帝见叶楼主负手立于门口,不虞有人偷听 ,叹道:“董卿,朕的日子不多,朕得替炽儿留个稳固的江 山。” 董方素来持重,此时也涕泣道:“皇上,您——” “咱们要想将星月教一网打尽,便只有引三郎作乱。可煜儿这些年和三郎走得近,不定后面弄多少事。若不将他弄走,三郎一旦生事,他便没有活路。唉,只盼他能体会朕的一片苦心,安安分份去封地。这是朕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他若再不悔悟,朕也保不住他。”皇帝长叹道。 “那静王爷 ?” “他先缓缓,等把裴氏两叔侄压得动不得了,再收拾宁剑瑜,才能把他挪出京城。董卿,朕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年关,若是真有个不测,炽儿就全拜托给你。” 董方伏地痛哭,怕殿外有人听见,强自压抑,低沉的哭声让皇帝也为之心酸,他俯身将董方扶起,道:“炽儿虽懦弱些,但所幸天性纯良,只要有董卿和谈卿等一干忠臣扶持,他会是个好皇帝。” 一二八、孤注一掷 ˇ一二八、孤注一掷ˇ 这日厚重的云层压得极低,风也越刮越大,到了黄昏时分,今年的第一场雪终于飘落下来。一个多时辰后,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便将京城笼在了一片洁白之中。 卫昭翻入庄王府后墙,这王府他极为熟悉,片刻工夫便潜到庄王居住的“来仪院”。庄王正手握酒壶,呆呆坐于窗下,屋内也无仆从。卫昭轻叩了一下窗棂,庄王抬头,惊喜下穿窗而出,握住卫昭的手,半晌说不出话来。 二人进屋,庄王将门窗关紧,转身道:“三郎,你总算来了,我夜夜等着你,也不敢让人进这院子。” 卫昭单膝跪下,哽咽道:“王爷 ,卫昭对不住您,大事不妙。” 庄王身形晃了晃,喃喃道:“何事?” “小庆德王,只怕是已经投靠太子了。” 庄王痛苦地合上双眼,却听卫昭又道:“还有一事,王爷 得挺住。” 庄王冷冷笑:“挺住?都到这个地步,我还有什么挺不住的?大不就是一死,你说吧。” 卫昭犹豫,见庄王目光凶狠地盯着自己,无奈道:“王爷 和岳景隆的信,落在了岳景陽的手中,昨天随表折一起送到了延晖殿。” 庄王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全身如同浸在结冰的寒潭之中,卫昭忙过来扶住他:“王爷 。” 庄王慢慢在椅中坐下,呆望着烛火,良久,低声道:“三郎。” “在,王爷 。” “我恨他!”庄王咬牙切齿。 他也不等卫昭答话,便自言自语地说开了,话语中充满切齿的痛恨:“我恨他!他娶母妃本就不怀好意,只是为了拉拢高氏,他也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他的亲生儿子。无论我怎么努力,他正眼也不瞧我一下!眼下高氏覆亡,母妃尸骨未寒,他就要对我下手,海州那么穷的地方,什么养病?!分明就是流放!” 他仰头大笑,笑声中透着怨毒:“三郎,你知道吗?我华朝一百多年来,凡是流放的王爷 ,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不是意外身亡就是急病而死。海州,只怕就是我谢煜丧命之处!” 卫昭“扑嗵”跪下,紧攥住庄王的手,仰头道:“王爷 ,您千万不能这么说,您若去海州,卫昭怎么办?” 庄王盯着他看片刻,轻声道:“三郎,你又何必要跟着我这个没出息的王爷 ,有父皇在,你还怕什么?” 卫昭摇头:“不,王爷 ,您有所不知,皇上只怕撑不太久了。” 庄王一愣,卫昭泣道:“皇上这次病得重,虽然醒来了,但恐怕寿不久矣。皇上若不在了,谁来护着卫昭?太子若是登基,只怕第一个要杀的便是我,清流派,早就要将我除之而后快。殷士林那些人对我的态度,王爷 您看得比谁都清楚。” 庄王长叹,将卫昭拉起,他面色严峻,长久在室内徘徊。 屋外,北风呼啸,吹得窗户隐隐作响。庄王将窗户拉开一条小缝,寒风卷着雪花扑了进来,庄王一个激凌,回头望着卫昭,冷声道:“三郎,横竖是一死,咱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卫昭面带迟疑,瑟瑟缩了下,庄王怒道:“怎么?三郎,你不敢?!” 卫昭忙道:“王爷 ,我不是不敢,可眼下咱们只高成那两万人,只怕——” 庄王头:“是,单凭高成这两万人是成不什么气候。”他再思忖片刻,抬头道:“三郎,只怕还要麻烦你。” “请王爷 吩咐,卫昭但死不辞!” 庄王握住卫昭的手,轻声道:“咱们眼下,只有与裴琰联手,才有一线希望。” 卫昭眉头皱皱:“少君?” “是,父皇现在怎么对少君,你也看到了。他取消丞相一职,命少君去管冬闱和大祭,今又将裴子放派去梁州管河工,分明是在逐步架空他叔侄的权力。少君现在只怕是在父皇的严密监控之中,他现在比咱们更不安。” “可是,裴琰一直扶持静王爷 的。” 庄王冷笑一声:“裴琰心中才没有那个‘忠’字,谁能给他最大的好处,他就会投靠谁。” 他在室内急促地踱了几个来回,终下定决心,将心一横,沉声道:“三郎,你与他有沙场之谊,你帮我去和他谈,只要他助我成事,我愿和他以‘回雁关’为界,划-关-而-治!” 雪,越下越大,扯絮撕棉一般,到了子时,慎园已是冰晶素裹。 东阁内,裴琰将炭火挑旺了一些,将酒壶置到炭火上加热,又悠然自得地自弈,待窗外传来一声轻响,他微微一笑,道:“三郎,可等你多时了。” 卫昭由窗外跃入,取下人皮面具,又拂了拂夜行衣上的雪花,大喇喇坐下,道:“今夜王府的长风卫,可是一个都不见了。” 裴琰摸摸酒壶,道:“正好。”他替卫昭将酒杯斟满,笑道:“长风卫此刻自然是在静王府外恭候,我此刻呢,正在静王爷 府中吟诗作画。” 卫昭眸中满是笑意,和裴琰碰了下酒盏,一饮而尽,叹道:“不错,是好酒。” “可惜没有下酒菜。” 二人同时愣了一下,裴琰终忍不住问道:“小慈可好?” 卫昭沉默片刻,低声道:“很好。” 室内空气有一瞬的凝滞,还是裴琰先笑道:“三郎,我不能在静王府待上整夜,咱们合作这么多次,也不用再说客套话。” 卫昭再仰头,喝口酒,低声道:“少君,皇上他,知道我的身份了。” 裴琰俊眉一挑,既震惊又意外:“皇上知道了?” “是。” 裴琰皱眉道:“这可有些不妙,三郎危险!” “少君放心,他现在想将我的人一网打尽,没摸清楚前不会下手。他虽派了人暗中盯着,但我自有办法摆脱跟踪,今夜前来,并无人知晓,不会连累少君的。” 裴琰摆摆手:“三郎还和我说这种话,眼下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一直以为,皇上只是忌惮月落和我联手,才将我暗控,并准备对月落用兵,未料他竟知晓了三郎的真实身份。” 卫昭身子稍稍前倾,道:“少君,我刚从庄王府出来。” “哦?庄王怎么说?” 卫昭微笑,炭火通红,他的笑容在火光映照下,散发着锐利的光芒。他缓缓道:“庄王说,只要少君肯助他,他愿在事成之后,与少君以‘回雁关’为界,划关而治!” 一二九、生死相托ˇ 一二九、生死相托ˇ 江 慈趴在窗前,望着院中银絮乱飘,又回头看了看沙漏,无奈地撅了撅嘴,吹灭了烛火。 正睡得朦胧之时,隐约听到房门被推开,她心中欢喜,却将呼吸声放得平缓悠长,似是熟睡过去。 黑暗中,他轻轻走到床 前,他在床 边坐下,他轻抚上她的额头。 他的手指冰冷如雪,让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只得坐起,嗔道:“你明知道人家装睡,还故意这样。” 又将卫昭冰冷的手握住,捂在胸口,寒意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胃中一阵翻腾,伏在床 边干呕起来。 卫昭忙拍上她的背心,急道:“怎么了?” 江 慈喘气道:“兴许是着凉了。” 卫昭不欲让她看见自己的夜行衣,摸黑端来茶杯。江 慈喝茶漱净了口,仍旧躺下。卫昭悄然除下夜行衣,钻入被中将她抱住。二人静静地依偎,屋外雪花飘舞,屋内,冰冷的身躯渐转温 热。 “无瑕。” “嗯。” “你,是不是要去做很危险的事情?”她终于将盘桓在心头数日的话语问出。 他一惊,良久方道:“你放心,我是在做一些事情,可并不危险。” “真的?” “真的。” “不骗我?” “不骗你。” “骗我你是小狗。” 他将她抱紧了些,低声道:“你怎么不长记性,我们不做小狗,要做两只猫。” 她笑了起来,得意道:“我现在觉得,两只猫也不好玩,得生一群小猫,满屋子乱跑,那才好玩。” 会有这一天吗?他怔然,忽然涌上一阵极度的恐惧:从来以命搏险、从来渴求死亡,今日却有了牵挂,若是——她该怎么办?月落又该怎么办? 她觉察到他的异样,痴缠上他的身躯。他暗叹一声,任微弱的火苗,在这大雪之夜,将自己带入无边无际的温 暖之中。 这场大雪,连绵下了三日。 十一月初十起,裴琰与董方等大学士在内阁,整日筹备着冬闱与冬至日皇陵大祭。 十一月初十,裴子放起程离京,前往梁州调停督复河工。 这日夜间,大雪终于慢慢止住,但京城已是积雪及膝,冷旷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大学士殷士林正在灯下撰编今年冬闱的试题,当写到“死丧之威,兄弟孔怀”时,慢慢放下了手中之笔。 他推开窗户,望向西北黑沉的天空。这一生,可还能登上星月谷的后山,与情同手足之人并肩静看无边秋色? 他回转桌前,视线落在案头一方玉印上——殷士林,不由摇头苦笑。真正的殷士林,二十年前进京赶考之时,便被他杀死在野猪林中,现在的这个殷士林,谁能知道他本不过是个沉默寡言、只爱读书的月落少年木适呢? 窗外,从檐上悄然落下一个身影,穿窗而入,殷士林忙将窗户关上,转身行礼道:“教主。” 卫昭除下面具,看了看桌上,道:“今年冬闱的试题?” “是。” 卫昭道:“今年冬闱是赶不上,以后,还得劳烦五师叔,想法子多录咱们月落的子弟。” 殷士林一愣,讶道:“教主的意思是——” 卫昭在椅中坐下,道:“五师叔请坐。” 殷士林撩襟坐下,身形笔直,自有一番读书人的端方与严肃。卫昭心中欣慰,将与裴琰之间诸事一一讲述。 这一年多来,风起云涌,惊心动魄,卫昭却讲得云淡风清,殷士林默默听着,待卫昭讲罢,他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大汗。 他想向面前之人下跪,匍伏于他的身前,行月落最重的大礼,可卫昭却抢先一步,在他面前缓缓跪下。 殷士林终忍不住流下两行泪水,伸出手轻抚着卫昭的头顶。卫昭感受着这份亲人的疼抚,忽起孺慕之心,低声道:“师叔,这些年来,我夜夜都做噩梦,不知自己能否活到明天。” 殷士林一声长叹,卫昭喉头哽咽,道:“师叔,此次若是事成,自然最好,无瑕还能继续为我族人尽心尽力。可若是事败,或是不得不以命相搏,无瑕便可能再也不能回来。” 殷士林自是知道皇帝的厉害,无言以对。 “师叔,四师叔有治国之才,将月落交 给他,我很放心。可华朝这边就只有拜托您。” 殷士林将卫昭拉起:“无瑕,你起来说话。” 卫昭肃容道:“师叔,如果此番事败,将来仍是太子登基,您作为清流一派,请力谏太子,不要再强迫我族强献姬童。若是事成,而我又不在了,您得看住裴琰。” 殷士林对裴琰知之甚深,点头道:“自当如此。” “我们现在能做的,便是尽力为月落争取几十年的时间,这几十年,绝不能让裴琰登上那个宝座,但也不能让他失去现有的权力。” “嗯,他若为帝王,只怕会翻脸不认人,不肯兑现诺言;他若没有权力,自然也无法为我月落谋利。” “是,静王虽然势孤,但也不是省油的灯。师叔您要做的便是在他和裴琰之间周旋,尽量保持让他们互为制肘,让裴琰落在我们手中的东西能起到作用。废除我族奴役,允月落立藩,这些,都要让裴琰一一办到!” 卫昭的声音沉肃而威严,殷士林不由单膝跪下,沉声道:“木适谨遵教主吩咐,死而后已!” 卫昭将他扶起,道:“师叔,还有一事托付于您。” “教主请说。” 卫昭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殷士林:“这些年来,我利用皇上赏赐的财产和受贿所得,在全国各地办了多家商行,现在是由同盛堂的盛掌柜在主理。我若不在,这些人和商行便交 给师叔。师叔是读书人,可也应当明白,若无雄厚的钱财做后盾,咱们将一事无成。” “是,木适明白。” “还有,这些年我抓到很多官员的把柄,也在一些官员家中安插眼线,都记在册子中,师叔您见机行事吧。” 殷士林将册子展开,从头至尾看了两遍,再闭目一刻,将册子投入炭盆之中。 一三零、风雨如磐ˇ 一三零、风雨如磐ˇ 弘泰殿,通臂巨烛下,殷士林将撰录好的冬闱试题分给内阁众臣。裴琰认真看罢,赞道:“殷学士的题真是出得端方严谨,面面俱到。” 董方也赞声,转向陶行德道:“陶相,啊,不,陶学士,您看怎么样?” 陶行德不再任右相后,便入内阁为大学士,他此时似是有些神不守舍,听言“啊”声,又慌不迭地头:“好,好。” 董方道:“既然大家都没有什么意见,那就将试题上奏圣上,恭请圣裁。” 静王起身,笑道:“既然定了,那本王就先走一步,李探花还在‘畅音阁’等本王呢。” 众人都知他素来风雅,也爱结交 众文人墨客,李探花才名甚著,是他近来着重结交 的文人。便都道:“王爷 请便,我等也要回去了。” 众大臣出殿,董方将折子再整理了下,正待去延晖殿,却见陶行德仍坐在椅中,神色怔怔,便走近拍拍陶行德的左肩:“陶学士!” 陶行德猛然跳起,脸色还有些苍白,董方讶道:“陶学士,你是不是病了?脸色这么难看?” 这夜却出了件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事。静王与李探花等一干文人墨客在潇水河边的“畅音阁”对炉酌饮,联诗作画,一干才子又叫了数名歌姬相陪,弹琴唱曲,好不风流 。 “畅音阁”的歌姬中有一位叫“小水仙”的,长得甚是美艳,又弹得一手好琵琶,颇受客人的青睐。 哪知当夜肃海侯军中管带潘辉,带着帮弟兄趁休假也来“畅音阁”游玩,这帮军爷自是横惯的,指名要“小水仙”相陪,听到“小水仙”被一帮酸秀才叫去,二话不说,便直登“畅音阁”三楼。 一干才子恃着有静王在内,当然不肯相让,双方开骂,一方骂得粗鄙无比,一方则骂得拐弯抹角。静王素喜微服出行,当日也只带了几名随从,等骂战他自是不便出面,也未及时表明自己的身份。 潘辉性子暴燥,骂得一阵,心头火起,便动上了手。“畅音阁”三楼被砸得一片狼籍,数名才子受了伤,而静王更是在混战中被人掀到窗外,一直落入“畅音阁”外的潇水河中。 所幸严冬,河面已结薄冰,静王捡得一命,但已摔断一条左腿。 第二日早朝,便有监察御史参肃海侯治军不严,放纵部属流连烟花之地,还将静王打伤。皇帝震怒,肃海侯也上朝伏地请罪。但因战乱刚刚结束,皇帝和内阁商议后,命其将三万人马撤至锦石口京畿大营,待年关过后,再撤回苍平府。 只是静王腿伤严重,不能下床 ,皇帝便命他在府中静养,不必再上朝,也不必再准备冬至皇陵大祭事宜。 这边静王刚刚受伤,宫里又有内侍出起水痘。皇帝命太医院急配良方,并将患痘人群隔离。可千防万防,某日太子还是发起高烧,身上出现水泡。 皇帝也着了急,亲往太子府探望,想是皇恩浩荡,太子的水痘在数日后渐渐出破。为防破相,太医院张医正叮嘱太子在未完全好前,千万不能见风。于是太子精神稍好些可以上朝之后,便罩上厚厚的斗篷和面纱,倒成朝堂中异样的一道风景。 京城变故迭出,岷州也传来震北侯裴子放坠涧受伤的消息。 裴子放领圣命去梁州,在经过岷州莲池涧时,突遇暴雪,马失前蹄,落下深涧。所幸裴子放身手高强,不断攀住崖边结冰的巨石,滑落数丈后才没有坠下深涧,后被随从救起,但已受伤较重,不能行走,在正源县休养两日,才重新上路,但裴子放腿脚不便,只能坐轿而行,自然行程便慢了几分。 裴子放受伤的消息传入王府,裴琰正从宫中回来,依旧直入蝶园。裴夫人笑着将密报递给裴琰,裴琰看罢笑道:“叔父那边不成问题,我这边也都安排好了。” “嗯,那就好。”裴夫人悠悠转回案后,不急不慢地执笔写着,写罢,道:“少君,来看看。” 裴琰走至案前细看,淡声吟道:“飞花舞剑向啸,如化云龙冲九霄。”又赞道:“母亲的字,孩儿望尘莫及。” 母子二人相视一笑,裴夫人放下笔,道:“放心去吧,京城有母亲坐镇。万一形势危急,不必顾着母亲。” 裴琰唤道:“母亲!” 裴夫人望向窗外陰沉的天空,缓缓道:“自古成大事者,总要付出牺牲,只是要切记,当机立断,随机应变,一旦下手,需当狠辣无情,不可有丝毫犹豫!” “是。”裴琰束手,沉声道:“孩儿谨遵母亲教诲。” 裴夫人微微一笑,又取过案头一封书函,裴琰展开细阅,讶道:“叶楼主竟是清流一派的人?” “是,清流派从来就是本朝支不可忽视的势力,但他们与武林没什么瓜葛。可四十年前,当时的清流砥柱,内阁大学士华襄得到‘音阁’的支持。清流与‘音阁’约定,‘音阁’每十年派出二十名武功出众的弟子,暗中为清流派作守护之职。只是这事十分隐秘,我也是觉得叶楼主来历不明,依稀想起这事,传信给你师叔,请他秘查,才查出来的。” 裴琰笑道:“师叔祖可好?” 裴夫人瞪他一眼:“南叟退隐江湖,本来过得好好的,去年被你拉出来主持武林大会,今年又被拉出来查‘揽月楼’,怎么会好?” 裴琰却突然想起事,讶道:“原来是他们!” “去年使臣馆案,带子明去查验尸身,曾有武林高手向们袭击,身手很强,我还一直在想京城何时有一派势力,武功这么高强,现在想来,定是叶楼主手下的人。看来“揽月楼”一直是故皇后一派用来作为刺探消息所用。” “嗯,他们奉‘天音阁’之命辅助清流派,自然保的是故皇后所生的太子。你若与叶楼主对决,可万万不能大意。” “是,孩儿明白。” 下了数日的雪,前次买的菜已吃尽,江 慈只得换上男装,再走到灶下,用灶灰将脸涂黑。刚起身,胃中又是一阵不舒服,干呕一阵后,猛然抬头,震惊之后涌上心头的是极度的喜悦。 她替自己把了把脉,可仍无法确定,便换回女装,在脸上贴上一粒黑痣,再罩上斗篷,拎着竹篮,出了小院。 大雪后的街道,极为难行,江 慈小心翼翼走着,转入一家医馆。 “恭喜,是滑脉。” 江 慈走出医馆,仰头望着素冷的天空,抑制不住地微笑。终于,不再是孤单的两只猫。 一三一、死生契阔 一三一、死生契阔 江 慈闷了数日,这夜刚洗漱过,正待上床 ,在屋内听到院中有人说话,急忙奔了出来,看清是崔亮和卫昭,不由大喜,蹦了过来:“崔大哥!” 石阶因下雪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她脚下一滑,直往前扑,卫昭忙扑了过去。只是因隔得远了些,待将她接住,已不及挺身,他只得将她护在怀中,自己倒在了雪地上。 崔亮笑着过来,道:“你们两个,一个武功盖世,一个轻功出众,怎么跟小孩子似的。” 江 慈笑嘻嘻站起,望着崔亮,心中欢喜,想让他再替自己诊下脉,未及开口,卫昭已站了起来。他身形挪移,转到江 慈身后,江 慈只觉眼前一黑,便倒在了卫昭臂间。 见崔亮讶然,卫昭微笑着将江 慈抱入房中,放到床 上,又轻柔地替她将被子盖好,他再低头凝望着她粉嫩娇妍的面容,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外屋。 崔亮见这情形,便知卫昭有极要紧的话要和自己说,遂在桌前坐下,平静地说:“萧兄有话直说。” 这夜寒风极盛,自门缝处吹进来,桌上烛火摇晃,明明暗暗,将卫昭的俊美容颜也映得一时明亮,一时陰晦。 崔亮默然听罢,眉头紧锁,摇头道:“不行。” 卫昭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崔亮想了片刻,道:“你们这样做太冒险。光明司虽说是由你管,但他们毕竟还是皇上的亲卫,你只能控制得了一时,控制不了太久。再说,你们要在事后反过来控制高成的人马,不容易。” “要成大业,总要冒风险。子明,若不这样做,死的便是我月落数万族人。再说,皇上迟早有一天要对少君下手,裴少君是束手就缚的人吗?若逼反了长风骑,整个华朝将陷入内乱之中。子明忍心看着天下重燃战火吗?” 崔亮急道:“可你们也不能用这种手段,万一失败怎么办?不但救不了月落,还牵连许多人犯上诛九族的大罪!” 卫昭眉目一冷,道:“子明,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高成的人正开向皇陵,少君的长风卫也都暗中布置好了,震北侯爷也已中途折返,至南安府带了人马潜伏北上。一旦形势不对,宁剑瑜的人随时会挥师南下。明天就是皇陵大祭,一切都已发动,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崔亮无言,手心沁出汗来。卫昭又道:“子明,这些事少君肯定不会让你知道。我今夜对你说这些,也不是想让你参与进来,我只是想求子明两件事情。”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袍,面色沉肃,长身一揖,向崔亮行礼。 崔亮忙起身还礼,道:“萧兄折杀崔亮。” 卫昭侧头看了看内屋,面色黯然,崔亮借机劝道:“萧兄,你若是有个万一,小慈怎么办?她是你的妻子,你得对她负起责任。” 卫昭心中绞痛,却不得不强撑着道:“所以我今日求子明,若是——我万一回不来,请子明将小慈带走,带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京城来。” 不待崔亮说话,卫昭又道:“还有一事,要拜托子明,我这一礼,是替我月落万千族人行的,求子明应允。”说完端端正正地长身一揖,深深俯腰。 崔亮深深地凝视着他,道:“萧兄,你为何这般信任我?” 卫昭直起身,微笑道:“子明,当日你献计于少君,借用民力,驱逐桓军,以致他后来不敢轻易起兵。你不要告诉我,这只是你心血来潮的想法。” 寒风刮过深巷,发出隐约的尖啸,如同地狱中的幽灵,在暗夜中肆意咆哮。 卫昭站在深巷的黑暗之中,目送崔亮登上那辆马车,车轮辗碎一地积雪远去。他深吸了一口气,却也如释重负,攀檐过巷,回到老柳巷的小院。 他在床 边坐下,将依然昏睡的江 慈抱在怀中,长久地坐着,直到双臂有些麻木,才拂开了她的穴道。 江 慈睁开眼,正有些想不清发生了何事,卫昭已低声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一下子晕倒了?” 江 慈心中暗喜,只道是自己怀孕后的反应,便想着要不要告诉卫昭,一时有些出神。烛光映得她此刻双眸流转,面颊绯红,卫昭看得痴了,扬掌熄灭烛火,慢慢俯下身躯。 江 慈“啊”了声,他已堵住了她的双唇,她便也暂时将这事丢开,却又想起一事,待卫昭放开她的唇,一路向下吻去,她方喘气笑道:“崔大哥呢?” “他有事,先走了,说下次再过来看你。” 江 慈正想问问他,自己晕倒后,崔亮有没有替自己把脉,可卫昭已将头埋在了她的胸前,她一阵迷糊,再也说不出别的话,紧紧地抱住了他。 这一夜 ,他似是格外贪恋着她的身体,如同久渴的旅人见到了甘泉,濒死的鱼儿重回大海,抵死缠绵,极尽交 缠,直到子时末才抱着她沉沉睡去。 窗外仍黑,卫昭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离开这温 暖的被子,悄然起身。 江 慈强撑着睁开双眼,看着他点燃烛火,穿上衣袍,有些不舍,嘟嘴道:“还早,再睡一阵吧。” 她星眸微睁,双唇娇艳,面颊还有着一抹绯红,卫昭忽觉自己的心似是要碎裂开来,双足便僵在原地。 江 慈良久不见他说话,不由唤道:“无瑕。” 卫昭努力保持着一抹微笑,在床 边坐下,将她抱在怀中,低声道:“我还有事要办,你再睡一阵吧,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他的衣襟上传来淡淡的雅香,他的双臂这般修长有力,仿似不管外面风雪如何暴虐,都能给她一生的庇护。江 慈感到无比心安,闭上双眸,听着卫昭稍稍沉重的呼吸声,喃喃低唤:“无瑕。” “嗯。” 她有些羞涩,转身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又唤了声:“无瑕。” 卫昭面上浮现难以抑制的痛楚,怕她发觉,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小慈,我这几天比较忙,可能来不了,你多休息,别得病了。” 江 慈低应了声,想到他又将有几天不能来,便用力抱紧了些:“无瑕,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卫昭看着窗外的天色,不得不狠下心肠,道:“我得走了,下次再说吧。”他将江 慈放下,不敢再看她,猛然站起身,大步走向房门。 “无瑕。”江 慈急唤。 卫昭在门口顿住脚步,江 慈仍觉有些羞涩,低下眼帘,轻声道:“咱们、咱们就要有小猫了。” 一三二、离弦之箭 一三二、离弦之箭 十一月二十四日,冬至,晴冷,大风。 冬至日为华朝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每年这日,皇帝要率众皇子和文武百官亲往皇陵祭天。祭天之后,皇帝还要在宫中大宴百官及四夷来使,大宴后,休朝三日,百官咸着吉服,具红笺互拜。而百姓则家家在门前系上红绳,并插香祭祭祖。 天蒙蒙亮,卫昭雪裘素服,头上斜插着碧玉发簪,嘴角微噙笑意,踏入延晖殿。 陶内侍正弯腰替皇帝束上九孔白玉革带,皇帝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卫昭,便笑道:“今日大祭,你也不着官服,太随性了。” 卫昭拿起九龙玉珠金冠,走到皇帝面前,陶内侍忙退开。卫昭替皇帝戴上金冠,将明黄色缨带系好,再退后两步,修眉微挑,却不说话。 皇帝自己在铜镜前照了照,镜中之人,眉如刀裁,但鬓边已隐生华发,眼神依然锐利,但目下已隐有黑纹。他招了招手,卫昭走近,在他身后半步处站定。 皇帝凝望着铜镜中的两个身影,叹了口气,道:“要是能像你这么年轻,朕愿拿一切去换。” 卫昭淡淡笑着,道:“皇上今日怎么也说孩子话?” 皇帝觉卫昭今日的笑容格外耀目,铜镜映着他的笑容,焕发着从未有过的神彩。这一瞬间,他仿佛再见到当年那个雪肌玉骨的少年,在对着自己微笑,好似再听到他纯净的声音:“——反正你是个好人。” 他转身望向卫昭,低声道:“三郎。” 卫昭却走到他的面前,伸出双手,皇帝下意识微微仰头,卫昭已解开他颔下明黄色缨带,重新系好,再看看,微笑道:“这回系正了。” 皇帝闭上双眼,又迅速睁开来,淡淡道:“你今天要上方城,我让姜远暂时接管光明司的防务,等你出了方城,便仍交 回给你。” 卫昭微愣,想到易五已安排好一切,而据裴琰口风,姜远似是能保持中立,倒也不担忧,退后两步,肃容道:“是。” “嗯,那走吧,百官们也等了多时了。”皇帝不再看向卫昭,宽大的袍袖微拂,稳步踏出内阁。 外殿,灰袍蒙面的叶楼主过来,卫昭斜睨了他一眼,二人一左一右,默默跟在皇帝身后,出了延晖殿。 皇帝乘御辇到乾清门前,百官伏地接驾。皇帝下御辇,韶乐奏响,他正要登上十六**舆,忽停住脚步,眉头微皱:“太子既然不能见风,就不要去了。” 裴琰眼神微闪,伏地的庄王身躯有些僵硬,卫昭也忍不住望向后方太子辇车前的太子。 太子戴着巨大的宽沿纱帽,身形裹在厚厚的斗篷里,急步过来,躬身道:“儿臣谢父皇挂念,冬至皇陵大祭,儿臣身为皇储,一定要随父皇祭拜苍,为我华朝百姓祈福。儿臣已蒙住了口鼻,又戴了帽子,请父皇放心。” 皇帝“嗯”了声,淡淡道:“你既一片诚心,那便走吧,皇陵风大,把帽子戴好了,别吹风。” 太子泣道:“儿臣谢父皇关心。” 皇帝就着卫昭的手上了十六**舆,忽然微笑着招了招手,卫昭一愣,皇帝和声道:“三郎上来。” 便有几位清流派官员跪地大呼:“皇上,不可。” 皇帝沉下脸道:“休得多言。”卫昭得意一笑,右足在车辕处轻点,再一拧腰,如白燕投林,坐在了皇帝身边。他正要开口谢恩,叶楼主也登上车舆,卫昭轻哼一声,面色微寒。 箫鼓齐鸣,御驾缓缓启动,待御驾在骑着高头骏马的光明司卫拱扈下驶过汉白玉长桥,太子方登上车辇,百官随后,浩浩荡荡,穿过戒备森严的大街,出了京城北门,向京城以北二十余里处的皇陵行去。 这日虽未下雪,但风极大,吹得御辇的车门不停摇晃。皇帝闭目而坐,忽然轻咳数声。 卫昭忙握上他的手,皇帝睁眼,向他笑了笑,声音却透着几分疲倦:“三郎。” “臣在。” 皇帝再沉默片刻,叹道:“朕的日子,只怕不多了。” 卫昭猛然跪下,眼中隐有泪光,急速道:“皇上,您万不可说这样的话。” 皇帝将他拉起,让他在身边坐下,却不松开他的手,眼神直视前方,似乎要穿透车壁望向遥远的天际,又似在回想着什么,良久方道:“三郎,朕若去了,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 卫昭低下头,半晌方哽咽道:“皇上,三郎不要听这样的话。” 皇帝紧握着他的手,道:“你听朕说,朕若不在了,那些个大臣们只怕会找你的麻烦。炽儿性子弱,护不住你。朕想留道圣旨给你,只要你不犯谋逆之罪,便——” 卫昭“扑嗵”一声在他面前跪下,面上神情决然:“皇上,三郎只有一句话,您若真有那么一日,三郎必随您去。您说过,只有三郎才有资格与您同穴而眠,皇上金口御言,三郎时刻记在心中。” 皇帝长久地望着卫昭,面上一点点浮现愉悦的笑容,轻声道:“好,好。” 他不再说话,闭上双眼,卫昭也只是静静地坐于他身侧,听着车轮滚滚,向皇陵一步步靠近。 裴琰与庄王跟在太子辇车后并驾齐驱,庄王对长风骑与桓军的数场战役极感兴趣,细细询问详情,裴琰也一一作答。二人有说有笑,这一路上倒也不烦闷。 行得一段,太子辇车的车帘忽然被掀开,戴着纱帽的太子探头出来,唤道:“二弟。” 庄王忙打马过去,笑道:“大哥。” “你身子骨刚好些,又即将远行去海州,大哥舍不得你,你上车来,咱们兄弟俩好好说说话。”太子面纱后的声音十分诚挚。 庄王却惦记着手下会随时前来以暗号传递最新情况,哪肯上车,忙道:“多谢大哥,但我这病症,太医说正要吹吹风,不宜憋着。” 太子的声音有些失望:“既是如此,那也没办法,等我能见风了,再和二弟好好聚聚。”说着放下了车帘。 庄王暗中抹了把汗,眼光再投向前方皇帝乘坐的大舆,极力掩饰眼中的冷芒,驰回裴琰身侧。 裴琰微笑道:“王爷 可是后日起程去海州?” 庄王听到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声音稍稍提高:“正是,明日我请少君饮酒,一贺冬至,二叙离情。” 裴琰笑道:“应该是我请王爷 饮酒,为王爷 饯行才是。” 一三三、千钧一发 一三三、千钧一发 大风中,文武百官在方城显彰门外的玉带桥畔黑压压跪下,恭请皇帝入方城,拜灵殿。 皇帝却未动,只是负手而立,凝望着显彰门后石道尽头那巍峨雄伟的方城。 方城建于皇陵中后部,守护着位于皇陵最北面的陵寝。由祭炉前过玉带河,入显彰门,经过长长的麻石道,是一条石阶道,石阶共有一百九十九级,坡势平缓,登上石阶后,便是方城下的玄宫。 玄宫东侧有木梯,沿木梯可登上高达数丈的方城,方城顶部中央,坐北朝南,建着一座灵殿,供奉着华朝历代皇帝的灵位。每年皇陵大祭,最重头的祭礼便要在处进行。 见皇帝迟迟不动,赞引官有些不安,只得再次呼道:“奏得胜乐,请圣驾、太子、庄王、忠孝王、敕封监军入方城,拜灵殿!” 皇帝长吁了一口气,回头道:“裴卿、卫卿。” 裴琰和卫昭并肩过来,躬身行礼:“皇上。” “你们此次征战,功勋卓著,按例,就与朕一起进去吧。”皇帝和声道。 裴琰忙道:“臣等不敢逾矩,请圣上先行。” 皇帝也不勉强,微微一笑,过显彰门,向石道走去。叶楼主也提步,身形如山岳般沉稳,护于皇帝身后。 见皇帝走出十余步,太子、庄王随后,裴琰与卫昭稳步跟上。庄王转身之际,眼神扫过众臣,步伐也轻快了几分。 石道边,光明司卫们身形笔直,神情肃穆,待皇帝走过面前,依次下跪。 禁卫军指挥使姜远带着十余名光明司卫由玄宫内出来,在皇帝身前单膝跪下,沉声道:“启禀皇上,臣已彻底查过,灵殿及方城均无异常,臣恭请圣驾登城致祭!” 皇帝和声道:“姜卿辛苦了,都各自归位吧。” 姜远行礼站起,将手一挥,光明司卫们分列在木梯两旁,姜远却迎面向裴琰等人走来。 他一步步走来,脚步沉稳,从叶楼主、太子、庄王身边擦肩而过。裴琰恰于此刻抬头,正对上他有些焦虑的眼神。 裴琰心中一动,再见姜远右手已悄然移至身前,三指扣圆,做了一个手势。 裴琰双目猛然睁圆,姜远嘴形微动,裴琰细心辨认,脑中“轰”的下,极力控制,才稳住身形。 那手势,那唇语,皆是同一句话——“有火药!” 姜远垂下眼帘,自裴琰身边走过,直走至显彰门前,方持刀而立,肃容守护着显彰门。 寒风中,方城下。电光火石间,裴琰恍然大悟。 原来,皇帝早已知晓一切!他正愁没有借口除掉自己,眼下庄王作乱,只要高成的人马被拿,自己、三郎和庄王被炸死在这祭坛之上,皇帝大可以将一切推在作乱的庄王身上,这样,宁剑瑜和长风骑纵是想反亦无借口。而自己一旦身亡,裴氏一族再无反抗之力,皇帝大不了重恤裴氏,封自己一个救驾功臣的谥号便是。 此刻,只怕肃海侯和京畿大营的人马已将皇陵团 团 围住,只待高成的人马由山路过来,便张网捉鱼。 冬日寒风呼啸而过,刮在面上如寒刃一般。裴琰却觉背心湿透,一生中,他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时这般凶险。他想即刻动手制住皇帝,可皇帝只怕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贸然下手未必能够成功。何况显彰门外众目睽睽,纵是成功控制了皇帝,又如何堵天下悠悠之口?可若是此刻收手,只怕也是难逃一劫,皇帝已经设下圈套,是必要除掉自己的,又岂会轻易放过自己? 前方,皇帝已踏上第一级木梯。空气中流转着紧张的气氛,如同一张被拉至最满的弓。 “飞花舞剑向天啸,如化云龙冲九霄―――”裴琰终于狠下决心,待卫昭走上来,与自己并肩而行,迅速传音:“三郎,有火药!你盯皇上,我盯太子。不可离其左右。” 卫昭在胸间抽了口冷气,硬生生扼住,才没有让前面的叶楼主听出异样。他只是本能下快走几步,扶上皇帝的左臂,发出的声音仿似不是自己的:“皇上。” 皇帝回头笑了笑,又拍拍他的手,在他的搀扶一下步步登上方城。 风越刮越大,卫昭眼前一时模糊一时清晰。身前明黄色的身影,临走时她的嫣然一笑,落凤滩万千族人泣血而歌,穿过姐姐身体的利剑,都交 织着在他眼前闪现。 “姐姐会在那里看着你,看你如何替父亲母亲和万千族人报那血海深仇——” “凤兮凰兮,于今复西归,煌煌其羽冲天飞,直上九宵睨燕雀,开枷锁兮使我不伤悲。” “无瑕,咱们,就要有小猫了——” 卫昭的心似要被剜去一般疼痛,原来,真是没有回头路,没有黑暗后的光明,无论如何反抗、挣扎,眼前人都如同恶魔一般,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回头望望南方,天际的一团 云,那么像她的笑容,只是隔自己那么遥远,像天与地一般遥远,此生,再也无法触摸。 心弦带着决裂的痛楚,在这一刻啪然崩断,喉中血腥渐浓,卫昭努力将一口鲜血吞回肚内,却仍轻咳出声。 皇帝转头看着他,见他面庞冰冷,但目光雪亮,颊边还有抹红色,责道:“朕让人帮你疗伤,你也不肯,太任性了。” 卫昭瞳孔有些红,倔犟道:“三郎不喜欢别人碰。” 皇帝呵呵一笑,转过头去,却也于心底发出一声低叹。 脚步声,有轻有重,皇帝和卫昭在前,叶楼主随后,裴琰紧跟在太子身侧,庄王则走在最后,木梯边,光明司卫纷纷下跪,恭迎圣驾登临方城。卫昭经过易五身边,也未看他,木然而过。 皇帝想是病后体虚,在上最后一级木梯时踉跄了一下,卫昭大力将他扶住,皇帝站直,轻轻地,挣开了卫昭的手臂。 高台上,寒风更盛,但极目四望,天高云阔,让人豁然开朗。 皇帝拍着方城墙垛,望着满山苍松白雪,叹道:“又是一年过去,唉,朕又老了一岁。” 庄王忙过来笑道:“上苍庇佑,父皇龙体康复,定能千秋万岁。” 皇帝盯着他看眼,微笑道:“你会说话,看你大哥,像个锯嘴葫芦。他真该向你学习 才是。” 庄王不知皇帝这话是褒是贬,一下子愣住。皇帝也不再看他,负手前行。卫昭亦步亦趋,二人沿墙垛而行,仿似那日清晨在西宫漫步,一人明黄衮服,身形高大,一人素衣白裘,身形修韧。 一三四、凤凰涅?ˇ 一三四、凤凰涅槃ˇ 幽远的钟声中,皇帝轻抬脚步,走上汉白玉台阶,往灵殿走去。按例,灵殿内只有谢氏子孙才能进入,再见太子还在距灵殿较远的香炉边,卫昭便有些犹豫。裴琰也想不明白,皇帝究竟要如何燃方城下的火药,既能炸死干人,又能让他与太子及时逃生。 薰香气冉冉而起,太子点燃了手中粗如手指的祭香,他向灵殿行三叩首之礼,毕恭毕敬地将三炷香插在了香炉正中。皇帝回头看着,满意地笑了笑,又望向殿前的所有人,太子率先下跪,庄王、叶楼主及一干光明司卫也齐齐下跪,裴琰犹豫了一下,也在太子身边跪下。卫昭却仰头看着皇帝,冬陽照在灵殿墨绿色的琉璃瓦上,反射着幽幽的光芒,也将琉璃瓦下皇帝的眼神映得幽幽闪闪。这明黄色的身影如同森殿阎罗,十余年来纠结在他的噩梦中,此时此刻,仍扼住了他的咽喉,要将他拖入万丈深渊。十多年的屈辱纠缠入骨、恨意连绵,只有他,才最了解这个立于灵殿门前的人,也只有他,才能看清他眼中那抹狠决的幽光。 他竟如此心狠,不惜将太子也炸死在这方城上!灵殿之内,必有逃生的暗道。而太子方才燃的,只怕就是火药的引线!再无任何退路!卫昭的目光在这一刻亮得骇人,他腾起而起,扑向已经迈入灵殿的皇帝,暴喝道:“谢澈!”皇帝恰于此时转身抬头,正望向先帝灵位,“谢澈!”宛如先帝临终时怒指他时的嘶吼,他心中一颤,真气一下子紊乱起来。 白影如电,雷霆一击,卫昭转眼就扑上台阶,他足尖在殿前玉石上一点,急扑向皇帝。皇帝大病后武功便大不如前,又正是真气紊乱之时,不及闪躲,被卫昭扑倒在地。灰影急闪,叶楼主已如孤鸿掠影,足间也扑入灵殿之中。卫昭来不及住皇帝穴道,叶楼主手中短刃已割破他身上的狐裘。 卫昭就地一翻,叶楼主短刃刺上殿中青砖,溅起一团 寒芒。他再扭腰,急扑向卫昭,大声道:“皇上快走!护驾!”殿前,裴琰在卫昭暴喝“谢澈”时便醒悟过来,他急速飞脚,“蹬”地一声将香炉踢翻,火星四溅,灰尘扬飒。香炉下,三条引线正爆出火花。裴琰正待掐灭引线,剑气森森,数柄长剑向他周身袭来。他若不闪躲,便将被刺上几个窟窿,裴琰万般无奈,只得腾身而起,避过数名黑衣蒙面人的合攻。一直立于一旁的太子趁间隙急速奔开。 殿内殿外,风云变幻,刹那间,卫昭袭击皇帝,裴琰与不知从何处攻出的黑衣蒙面人激战在一起。庄王虽不知卫昭为何在高成未到前便发动攻势,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钟声已响,高成只怕转眼就到,容不得自己有半分闪躲。眼见罩着斗篷的太子正急往方城下奔去,庄王一声暴喝:“动手!”方城上,光明司卫们团 混乱,庄王的人自是攻向太子,卫昭在光明司暗中插下的亲信急急奔向灵殿,剩下几名不知所措,茫然四顾,过得许久才大呼道:“护驾,保护皇上!”庄王习 得谢氏武艺,他袖中也早已藏得短刃,身形几纵,寒光一闪,太子不及转身,短刃便没入他的背心。但同时,方城上又冒出十余名黑衣蒙面人,身手不亚于任何一名光明司卫,他们数人抢向灵殿,数人围攻庄王。 灵殿外,香炉边,裴琰以一敌五,数招后便知些黑衣蒙面人皆是“天音阁”弟子,他耳中听到殿内传来卫昭与叶楼主出招时的喝斥声,眼中看到那三根引线正一寸寸烧短,心急如焚,真气盈满全身,爆出一团 劲气,身形微仰,一名黑衣人长剑便刺入他的左肩,他怒喝一声,黑衣人不及收剑,裴琰于刹那间劈手夺过他手中之剑。千军万马俯首的威严随着剑光腾腾而起,裴琰将剑气运到极致,他的身躯如同一道紫芒,向引线射去。 但围上来的黑衣人越来越多,眼见引线越来越短,裴琰急怒下长剑脱手而出,将其中两条引线斩断,但还是有一条引线爆着火花,向黑洞内绵延而去。此时他长剑脱手,便来不及架挡对手的合攻,个踉跄,左腿再中剑。他踉跄间在地上数滚,避过源源不断的剑招,直至滚至先前被踢翻的香炉边,方才得隙挺起身躯。他陷入绝望之中,右手拍上香炉,借力一掠,纵向方城的墙垛,大声喝道:“走!”可是再有数名黑衣人,于前方腾空而来,“唰唰”数剑,裴琰为避剑招,真气不继,无奈落地。他劈手夺过一名光明司卫手中长剑,再与些黑衣人激战在一起。殿内,眼见皇帝已大半个身躯钻入香案下的地道中,卫昭咬牙,不顾叶楼主刺来的短刃,背门大开,扑向皇帝。他拽住皇帝的右足,奋力将他向后一拉,皇帝被扯出地道口,但叶楼主的一刃便刺中他的左肩。 卫昭狂嘶一声,拼着再受一名黑衣人斩向左腿的一剑,右手如风,点向皇帝的穴道。但皇帝此时已挺身而起,反手一肘,击向卫昭胸前。卫昭提起全部真气,挡住皇帝全力一击,在血雨喷出之前,一掌击中皇帝背心,皇帝狂嘶着倒在地上。“走!”裴琰的暴喝声传来,山风也于刻忽盛,激落万千松雪。卫昭在这一刻彻底绝望,他喷出一篷血雨,反手拔出肩头短刃,拦于瘫软在地的皇帝身前,挡住叶楼主和黑衣人们的围攻。但他重伤之下,无法抵挡十余名高手的围攻,眼见就要支撑不住,易五终于率着数人赶上方城,直扑灵殿,与黑衣人们缠斗在一起。卫昭扯下身上被鲜血染透的狐裘,卷起“呼呼”劲风,与叶楼主纠斗在了一起。“皇上快走!护驾!”当叶楼主贯满真气的暴喝声遥遥传来,显彰门外,董方赫然抬头。高成残兵还未被肃海侯故意放过来,为何方城上便生变故?!不容他细想,群臣已是大乱, 人人抬头遥望,都看清了方城上的那一幕:方城上,裴琰似是拼死抵挡一伙黑衣人围攻,太子在他的掩护下急速逃开,却被庄王手中短刃刺中,仆倒在地;裴琰怒喝连连,却被黑衣人围攻,隔得太远有些看不清楚,但从他的喝声中可以听出,他已受伤;高高的灵殿中,皇帝最宠 幸的卫昭一掌将皇帝击倒在地。百官大乱,董方更是急速奔过玉带桥,颤抖着大呼:“护驾!护驾!”姜远见董方奔来,忙撮唇急啸,皇陵各处,光明司卫涌了过来,涌入显彰门。但显彰门内,先前在此哨守的光明司卫却忽然发喊,攻向涌进来的光明司卫。姜远似是傻了眼,愣愣看着穿着同样锦衣的光明司卫拼杀,竟然想不起来怎么指挥手下护驾。眼见局势大乱,董方停住脚步,他遥望方城上激斗的身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又无计可施。 百官们乱成一团 ,文官们见不得血腥的打斗场面,吓晕了好几个,武官们也分不清到底谁是逆贼,只能徒劳地怒吼着。灵殿内,皇帝奄奄一息,倒在暗道口前,他艰难挪动着,一分一分向暗道口爬去。卫昭闪身间看见,手中狐裘急速拍出,击中皇帝背心,皇帝软软倒在地上。叶楼主掌击来,卫昭站立不稳,便倒在皇帝身上。 叶楼主急纵过来,欲将卫昭掀开,卫昭眼中寒芒一闪,右手运起全部内力击上叶楼主胸前,叶楼主猝不及防,被击得凌空后飞,于空中喷出一路鲜血。他受此重创,却彪悍异常,落地后却抢过一名黑衣人手中长剑,再度向卫昭攻来。森森刃芒,真气激送,卫昭空手对白刃,身上素袍被鲜血染红,但他招招夺命,毫不退让。他雪白绝美的面容已经笼罩上一层死亡的青灰,血越流越多,他眼前有些模糊,耳畔仿佛听到那引线“嗞嗞”燃向方城下火药的声音,眼前仿佛又看见她明媚的笑容。 一三五、临机应变 一三五、临机应变 显彰门两边,文武百官,急速赶来的禁卫军和光明司们,都看到了方城上的那一幕——忠孝王裴琰跃向圣殿,搏杀间一剑刺中卫昭,但被卫昭临死前一脚踢上半空; “轰!”一声巨响,人人抱头躲避,当他们狼狈爬起时,方城上已是烈焰腾空,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杀伐声自皇陵东侧震天而来。 不多时,在皇陵外守候的禁卫军被数千人逼得退至玉带桥前,不停有人呼道:“庄王谋逆!河西军反了!” 众臣眼见将禁卫军逼得步步后退的精兵,领头之人正是高成,便都惊慌不已,抱头鼠窜。偶有几个武将大声上前,也被溃退的禁卫军冲得站立不稳。 高成厮杀间见方城内烈焰熊熊,浓烟滚滚,绝望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强撑着率兵前突,只盼庄王能逃得一劫,这样他们还能有一线生机。 但身后漫天追来的喊杀声,将他最后这丝希望彻底毁灭。 肃海侯率着三万人马,把河西军最后的两千余人逼到玉带河前拼死抵抗。姜远也率着光明司卫由方城内攻出来,将河西军残兵围在中间。 高成面色苍白,仰天长叹:“罢了!”他猛然暴喝:“住手!” 肃海侯却是冷冷一笑,望着垂死挣扎的河西军,右手高举,自齿间迸出斩铁截铁的一句:“河西军谋逆,奉圣谕,格杀勿论!” 摧裂山河般的杀气,如风卷残云。不到片刻,河西军便悉数倒于血泊之中。 高成身形摇晃,长刀拄地,狠狠地盯着肃海侯。肃海侯面色平静,右手一摊,接过部下递上的强弓,吐气拉弓,灰翎如闪电般,“噗”声响后,高成身形后飞,落于玉带河中。 肃海侯掷下强弓,急速道:“快,护驾!” 董学士也终于颤颤巍巍爬起,连滚带爬奔到方城前。但此时,烈焰已映红了半边天空,方城成了一片火海,埋藏着的火药被不断引燃,不时发出巨大的爆炸声,里面的人再无任何生还可能。 董学士双膝一软,匍伏于地,痛呼道:“皇上!” 随着他这一呼,数万人齐齐痛哭,哀声响成一片。 震天的痛哭声中,裴琰清醒过来,他伏地向前爬行数步,悲呼道:“皇上!太子!臣无能,臣没能救驾啊!” 众臣亲眼见他护着太子逃开香炉,看着他手刃卫昭,却仍未能救出皇帝和太子,都悲从中来,再度放声痛哭。 裴琰哭得一阵,慢慢爬起来,可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他又挣扎着爬了起来,转身走向显彰门。他浑身是血,一瘸一拐,身上还沾满了碎土石屑,面上神情悲痛万分,泪水长流。 肃海侯在显彰门前跪地痛哭,眼睛却紧盯着踉跄走来的裴琰。董学士回转头,向肃海侯微微摇了摇头。 肃海侯正有些犹豫,只听得南面剑甲轻响,靴声橐橐。他急速站起,但见数千人戎装轻甲,拥至玉带桥前。 这数千人阵形齐整,一至玉带桥前,便如鹰翼般散开,展护左右。他们虽人数远少于肃海侯的人马,但气势慑人,散发着锋锐无比的杀气。 裴琰面上满是悲痛之色,哽咽道:“你们怎么来了?” 童敏快步过来,大声道:“庄王的人在京城谋逆,我等恐圣上有难,特来勤王护驾!” 裴琰挥泪泣道:“可惜,来迟一步了!” 他缓步走过玉带桥,肃海侯身形动了动,董学士再向他摇了摇头,肃海侯也知长风卫既然赶到,已无法下手,再说裴琰当众救驾除奸,亦无借口除他,只得一声暗叹,退回原处。 裴琰满脸泪水,脚步踉跄。童敏忙与数十名长风卫一拥而上,将他接回阵中。 裴琰放下心来,又转身面向方城,伏地痛哭:“皇上,太子!”长风卫们也齐齐跪下,靴甲之声 ,不绝于耳。 此时,姜远也带着人进到方城查探一番出来,大哭着向董学士拜倒,众臣终知皇帝和太子再无生还可能,更是哭声震天。 董学士哭得一阵,起身大声泣道:“皇上既已薨逝,国不可一日无君——” 裴琰先前见童敏暗号,知静王无恙,再听董学士这番话,不由嘴角微微勾起。却听得董学士的声音传入耳中:“所幸苍天怜见,太子身体染恙,方城风大,太子奉圣上口谕留下,未遭逆贼毒手。” 裴琰大惊,猛然抬头,只见肃海侯正向着自己微笑,那笑容似一刃无声的剑,直刺他心头。 玉带河前,肃海侯的人马如潮水般向两边退开,十余人拥着身披金丝斗篷的太子,急速走来。 裴琰刹那间明白,在前来皇陵的车驾上,真假太子便已掉包,随着皇帝踏入方城、死于庄王之手的,只是一个替死鬼而已。他眼皮一跳,垂下头去。 太子扑至玉带桥前,“扑嗵”一声跪下,伏地痛哭:“父皇!”他哀声欲绝,转眼间便是涕泪纵横,片刻后哭得喘不过气,倒于地上。 董学士与肃海侯低泣着过来,一左一右,将太子扶起。董学士泣道:“请太子保重龙体。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既已薨逝,请太子速速登基,以平定大局。” 太子哭得死去活来,半晌方略显清醒,无力道:“一切都由董卿主持罢。”说罢,又是痛哭,终哭至力竭,倒在肃海侯胸前。 董学士放开太子,缓慢站起,裴琰也正好抬头看去。寒风中,二人眼神相交 ,俱各锋芒微闪。 裴琰肩头和左腿伤口剧痛,所受内伤也渐有压不住的趋势。他面上浮现悲戚之色,挣脱童敏等人的搀扶,踉跄前行,走至太子身前,缓缓跪下,痛声道:“请新皇节哀!” 董学士似听到一颗心落地的声音,他闭上双眼,又慢慢睁开,仰头望向惨蓝的天空,由胸腔吁出一口长气。寒风吹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已是全身大汗,双足也在隐隐颤抖。 方城内的大火,还在熊熊燃烧,映红了数万人悲痛欲绝的面容。薄雪下的山峦,则沉寂无言,默默看着显彰门前黑压压伏地恸嚎的人影。 长风卫队末,一人悄悄退出功德门,展开轻功,急速奔过皇陵大道,踏着残雪泥泞,沿密湖急奔,到了一棵大松下,从左折向山峦。 山峦上的雪松林中,当第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响起时,周遭树木上的积雪簌簌而落,裴子放冲前几步,望向皇陵。 一三六、丹心化碧 一三六、丹心化碧 崔亮见太子辇驾入城,心中一沉,不由踮起脚,越过街边重重人群,在文武百官中找了一圈,不见裴琰和卫昭身影,更是心中凉透。身后有人拥挤,他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丧乐大奏,太子辇驾所过之处,百姓纷纷伏地痛哭。崔亮想起江 慈,五内俱凉,一时不能下跪,也无法挪动脚步。 重兵护卫的太子辇驾和文武百官过后,随后而来的是数千骑高头骏马,人人甲胄鲜明,当先一匹马上,一人紫纱王袍,但浑身染血,还沾着不少泥屑灰尘,面色惨白,正是忠孝王裴琰。 崔亮一见裴琰,心中一喜,悄悄退后两步,将身形隐入一家店铺檐下的木柱后。刚隐好身形,便见裴琰晃了几晃,咳嗽几声,吐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往马下栽去。 长风卫们一阵惊呼,童敏抢上,将裴琰抱住,大声呼道:“王爷 !” 百姓们见为国立功、勇驱桓贼的忠孝王倒地,齐声惊呼,前方的文武百官纷纷回头,再过片刻,太子辇驾也缓缓停住。不多时,肃海侯急匆匆过来,蹲下看了看双目紧闭的裴琰,皱眉道:“快,送皇宫,请太医!” 童敏倏然站起,将裴琰放于马上,腾身上马,冷声道:“不必了,王府有名医!”说着也不理肃海侯,一拨马头,百姓们纷纷避让,长风卫相随,自旁边偏街直奔王府而去。 裴琰落马之时,崔亮本能下呼一声,踏前两步,即刻反应过来,退回柱后。等所有人马随着漫天哭声远去,仍未见卫昭身影,崔亮一声长叹,心情沉重,却又没有勇气去老柳巷。正在檐下发呆,一个身影悄然走近,压低声音道:“军师,王爷 让您即刻回西园。” 裴夫人早得报信,待童敏将浑身是血的裴琰背进蝶园,将他放到榻上,双手运力,撕开他的王袍。 裴琰睁开眼睛,笑道:“母亲手轻些,孩儿今天可吃苦。” 裴夫人熟练地替他上药包扎,低声道:“真死了?” “死了。” 裴夫人轻叹一声,低低道:“那就好。”又道:“你叔父的人马还在城外潜伏着,我也都安排好,他们不敢动你的。” 裴琰望向窗外淡蓝的天空,那团 烈焰,仿佛仍在眼前腾跃,耳边仍可依稀听见那句——-“少君,咱们来世,再做朋友吧——”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有些沮丧:“只可惜上了皇上的当,太子没能除去,眼下他才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 裴夫人取过一边的干净衣袍,帮他换上,道:“是陶行德告的密。静王暗中离开王府后,陶行德并未带人包围静王府。只有光明司的人在府外守着。” 裴琰冷哼道:“看来,他的主要目的还是要借庄王作乱除掉我,算孩儿命大,逃过一劫。”他面色一黯,道:“只是可惜了三郎,他还以为太子也死了,拼死救了孩儿一命,还替孩儿洗清了嫌疑,可现如今——” 裴夫人在他身边坐下道:“你做得不错,当时也没别的选择。只是接下来该怎么办,你想好没有?” 裴琰笑了笑,放松身躯躺下,道:“董方和姜遥既不敢当场拿下我,现在也不会拿我怎么样。” “这倒是。他们也拿不准咱们暗中有何布置,又无法安你个罪名。” “皇上虽死,但他玩的这一手让咱们和太子打了个平手,现在大家只好继续按兵不动,心照不宣。” 裴夫人沉吟道:“那静王那里——” “不怕,咱们也没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就让他继续做他的闲散王爷 ,哪一日时机成熟,再把他拎出来用一用。” 裴夫人却想到另层,道:“可眼下皇上已夺了你的实权,太子上台,董方这些人必不会让你重掌大权,如何夺回来呢?” 裴琰也觉有些棘手,想了片刻,站起道:“既然母亲都安排好了,我这便入宫,与咱们未来的新君会一会儿。” 他换上新的王袍,裴夫人又取过素服替他罩上,忽然眼波一闪,道:“你等等。” 她转身从高脚大柜中取出一张红色的帖子,递给裴琰。裴琰接过一看,面色微变,脱口道:“不行。” 裴夫人微笑道:“你年纪也不小,该娶正室了。” 见裴琰不言,端起茶盏慢慢喝口,悠然道:“再说,现在还有比董二小姐更合适的人选吗?董学士是聪明人,太子全靠他扶持,他大女婿是即将登基的新皇,二女婿是掌握半壁江 山的忠孝王,将来不管哪一方胜出,他都巍然不倒。你说,这个老狐狸,会不愿意做这笔买卖?太子虽懦弱,也不糊涂,只怕他也不愿被董方和肃海侯等人一手把持朝政,借联姻还你权力,维持各方势力均衡,不让某一方独大,他自然也会愿意。” 裴琰还是沉默,裴夫人只得再劝道:“我已打听清楚,董二小姐贞静娴淑,性情温 婉,堪为正配。将来若真有那么一日,母仪天下,也能收清流一派的心。” 裴琰转过脸,望着案上玉瓶中插着的数枝梅花,那娇妍的红,灼痛他的眼睛,他定定看着,仍是无法开口。 裴夫人看看他的脸色,道:“你是不是有了心仪的女子?” 裴琰微微一惊,忙转过头道:“没有。” “有也无妨。”裴夫人一笑:“将来纳为侧妃便是,但你的正妃,只能是这位董涓小姐。” 裴琰静立片刻,垂头低声道:“一切由母亲作主。” 裴夫人欣慰地笑了笑,道:“既是如此,我就亲去董府提亲,等皇上遗骸回宫,你再入宫守灵、与太子详谈吧。” 裴琰由蝶园出来,觉肩头和左腿上的刃伤疼痛难当,忍不住吸了口凉气。童敏过来,禀道:“军师回西园了。” 裴琰放下心,又想了想,道:“你加派人手,密切监视素烟,如果发现江 姑娘,不管用什么方法,把她接回来。” “是。” 伤口愈发疼痛,全身就似要散架一般,而心,却麻木到没有知觉,裴琰茫然在相府内一瘸一拐地走着,在荷塘边静默,在西园门口徘徊。 崔亮正站在藤架下出神,听到园外隐有咳嗽之声 ,急忙出来,道:“王爷 !” 裴琰在他的搀扶下走入西园,直接进了西厢房,在床 上躺下。崔亮把完脉,道:“王爷 这回可伤得不轻。” 裴琰苦笑一声,道:“可惜没把圣上救出来。” 一三七、尘埃落定 一三七、尘埃落定 江 慈眼前一黑,旁边有人扶住:“小哥,你怎么了?” 又有几人过来,将她扶到一边的柱边坐下,但他们的脸是如此模糊,他们的声音也似在另一个世界传来。 “看来是病了。” “要不要送他去看大夫?” “算了,别多管闲事,让他在这里待着,他家人自会找来的。” “走吧走吧。” 江 慈只觉自己的身躯悠悠荡荡,在半空中飘浮,极力想落地,却总是落不下来。似有什么东 西要从体内向外汹涌而出,又似有什么,在一下下割着她已经麻木的身躯。 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他现在在哪里? 风卷起斗篷下摆,扑打在她的腹部,她悚然清醒,用双手捂住腹部,挣扎着站起来。 在寒风呼朔的大街上艰难走着,不停地,一下下咬着自己的舌尖,只是,泪水却不可控制,自眼中滚落,滑过面颊,滑落颈中,冰凉刺骨。 “好,我若再丢下你,便罚我受烈焰噬骨——” “小慈,等我,再等二十多天,一切就结束。” “小慈,等我回来。”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的白,但一片白之后不停闪现的,却是他临走时那明朗的笑容。 揽月楼。 素烟跪在地上,默默听罢,磕下头去:“素烟明白,请上使回去禀告主公,素烟自会承继楼主遗志,继续为主公效命,死而后已。” 黑衣人笑了笑,道:“叶楼主生前,也经常在主公面前夸素大姐,所以楼主去世后,主公将‘揽月楼’交 给素大姐掌管,继续为主公打探各方消息,还请素大姐不要辜负主公的片期望。” “是。”素烟起身,将黑衣人送出“揽月楼”,看着他上轿离去后,望着满天大雪,叹口气。正待转身入楼,忽听到楼前的石狮后有人在低声唤道:“小姨。” 素烟面色变,急忙转到石狮后,定睛看看,握住江 慈冰冷的手:“小慈,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江 慈木然移动脚步,随素烟踏上石阶,正待入楼,忽听有人大声道:“素大姐。” 素烟缓缓转过身来,踏前两步,将江 慈护在身后。安潞带着十余人走近,微笑道:“素大姐,江 姑娘。” 素烟冷冷道:“今日‘揽月楼’不接待任何人,各位长风卫弟兄,请回吧。” 安潞却只是看着江 慈,恭声道:“江 姑娘,王爷 让我们接您回王府。” 江 慈低头想了片刻,慢慢从素烟身后走出,素烟一把将她拉住,急道:“小慈。” 江 慈抱上她的脖颈,在她耳边低声道:“小姨,您放心,他不会害我的,我也正想问他些事情。” 由于未能找到成帝遗骨,姜远回禀后,只得奉命将火场的灰烬捧捧,盛入灵柩,在漫天大雪中,将灵柩运回宫中。 皇宫,片孝素,满目灵幡孝幛。太子率百官全身孝素,伏于乾清门前的雪地中,哭声震,恭 迎成帝灵柩入宫。 从昨日起,太子就一直痛哭,晕厥数次,水米未进,全靠数名太医及时灌药施针,这一刻才有力气亲迎父皇灵柩。他两眼红肿,喉咙嘶哑,悲痛的哭声让群臣心中恻然。 静王一身孝服,跪于太子身后,哀哀而泣。只是,他自己也想不清楚,到底为何而泣?是为眼前灵柩中的人,还是为别的什么。 待大行皇帝灵柩进入延晖殿,哀乐呜咽响起,太子扑到灵柩上,再次哭得晕过去。 姜远忙将太子背入内阁,董学士和太医们一拥而入,掐人中,扎虎口,太子终于悠悠醒转,他环顾四周,内阁中还是皇帝在世时的样子,不由悲从中来,再度放声痛哭。 董学士忙道:“快,送新皇去弘泰殿歇息。”姜远又俯身,负起太子入弘泰殿。太子无力躺 于榻上,董学士跟着进来,待太医手忙脚乱阵,太子稍显精神些,他挥挥手,命众人退出。 他在榻前跪下,低声道:“请皇上保重龙体。” 太子喘道:“董卿。” “臣在。” “一切都拜托您了。”太子想起死于烈火中的皇帝,再次哀泣。 董学士跪前些,握住太子的手,低声道:“皇上节哀,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裴琰只怕马上就会‘带伤’进宫。” 太子沉默片刻,缓缓道:“岳父大人,您意下如何?” 董学士磕头,道:“臣请皇上决断。但容国夫人昨日亲自上门提亲,昨夜又接到急报,宁剑 瑜已兵压至河西府,而裴子放还未到梁州。臣估计,裴氏已做好万全的准备,旦咱们不允,便是要与他们彻底翻脸,臣恐——” 太子盯着董学士头顶的孝帽看了良久,幽幽叹口气:“裴琰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倒也配得起二妹。” 董学士连连磕头:“臣遵旨。” 忠孝王裴琰素服孝帽,瘸拐,在姜远的搀扶下入宫,在先帝灵前哀恸不已、痛哭失声,终因悲伤过度引发内伤,在灵前吐血昏厥过去,只得也由姜远背入弘泰殿。 董学士看两个女婿一眼,将殿门“吱呀”关上。 太子躺在榻上,看着裴琰行叩拜大礼,无力道:“裴卿平身,坐着说话吧。” “谢皇上。”裴琰站起,在锦凳上斜斜坐下。 太子仍是满面悲痛,望着殿顶红梁大柱,幽幽道:“二弟被弄臣蒙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父皇蒙难,朕心里——”说着又落下泪来。 裴琰忙劝道:“请皇上节哀,元凶虽已伏诛,但大局仍未稳,事事还得皇上拿主意才行。” 太子哭得片刻,止住眼泪,道:“裴卿。” “臣在。” “父皇生前就夸裴卿乃国之栋梁,要朕多向裴卿学习 ,朕时刻将话记在心中。裴卿文韬武略,皆堪为臣表,以后朝中诸事,朕还得多多依仗裴卿。” 裴琰泣道:“臣自当竭心尽力,死而后已。” “朕之二姨妹,性情温 婉,品貌俱佳,能得裴卿垂青,朕也甚感欣慰。虽父皇大行,一年内不得娶嫁。但你们是去年便订下的亲事,婚期也是早就选好的,权当为朕登基庆贺,还是按原来定下的子,下个月十五成亲吧。只是大丧期间,得一切从简,委屈裴卿了。” 一三八、碧簪空留 一三八、碧簪空留 江 慈在黑暗中沉浮,眼前漆一片。她想拨开一团 黑雾,想看到黑雾后他明朗的笑容,但全身无力,连手也抬不起来。 她竭力挣扎,拼命呼喊,却无济于事。四肢百骸,似被万千针芒扎着般疼痛,唯有小腹处,有一团 热流,在缓慢流转,护住她即将碎裂的身躯。 有人在她耳边不停唤道:“小慈,小慈!” 像是他的声音,但又似乎不是,好像是崔大哥。崔大哥,你为什么不骗我呢?说他回月落也好,他去远方也好,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 崔亮坐在床 边,看着面白如纸、陷入昏迷之中的江 慈,深深皱眉,无奈地叹口气。 脚步声响,崔亮忙站起:“王爷 !” 裴琰腿伤已大好,慢慢走到床 边坐下,凝望着江 慈消瘦的面容,低叹声,道:“还没醒?” “是,她伤心过度,药石难进,我只能扎针护她的心脉,希望她能有求生的意志,自己醒来。” 裴琰无言,缓缓伸出手去,抚上江 慈额头,那冰凉的触感竟让他了个寒噤。他心中一痛,只能道:“有劳子明了,如果要什么珍贵药材,子明尽管让人去拿。” “小慈如我亲妹,我自当尽力。” 裴琰却不起身,长久地在床 边坐着,崔亮低声道:“先皇已经下葬,后日就是新皇的登基大典,王爷 政务繁忙,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裴琰却仍然坐着不动,崔亮也不再劝,摇摇头,走出西厢房。 屋外寒风吹得窗户“咯嗒”直响,裴琰站起,将窗户关紧,忽然听得床 上的江 慈似是唤了一声,惊喜下过来,唤道:“小慈。” 江 慈慢慢睁开眼,裴琰大喜,急唤道:“子明快来!” 崔亮奔来,探脉后喜道:“行了,算是保住保住她这条命了。” 江 慈低咳数声,裴琰忙取过桌上茶杯,崔亮将她扶起,江 慈喝了口水,垂下眼帘,半晌,低声道:“崔大哥,麻烦您先出去一下。” 待崔亮将门关上,江 慈挣扎着坐起,裴琰伸手欲扶,她将他的手一把拂开,却因过度用力,一阵急咳,喘得满面通红。 裴琰叹了口气,握上她的手腕,江 慈欲待挣脱,裴琰已向她体内输入一股真气,待她面色稍好些,才低声道:“三郎若是看到你这个样子,他走得也不会安心的。” 江 慈泪水汹涌而出,她死死盯着裴琰,颤声道:“他,他到底是怎么―――” 裴琰沉默无言,良久方涩然道:“小慈,你信我,他不是死在我手上,他是、是与先皇同归于尽。” 江 慈早已痛至喘不过气来,伏于床 边呕吐,裴琰忙拍上她的背心,待她稍平静些,道:“你别太伤心了。” 江 慈猛然抬头,双目灼灼,道:“可找到他的——” 裴琰偏过脸,半晌方道:“没找到,烧得太厉害,都化成灰——。” 江 慈眼前一黑,往后便倒,裴琰急忙将她抱住,唤道:“小慈!”江 慈转瞬又醒过来,她挣扎着,泣道:“他一定还活着,一定还在那里,你带我去找他,他一定还活着,还活着——” 裴琰将她紧紧抱住,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惨白,心中酸痛难当,见她仍是拼命挣扎,怒意涌上,大声道:“他已经死了,方城爆炸之前,他就死了!那么大的火,烧了一天一夜 ,他已经被烧成灰,你永远都找不到他了!” 江 慈仰头看着他,他的话,像针尖,一下下在她心头、在经脉中用力戳着,她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翻转腾绞,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在云端飘浮:“不要,他发过誓,再也不丢下我的,不要,我不要他骗人——” 她的手凉得瘆人,往日清澈如水的眸子木然转着,裴琰心痛难当,猛然从怀中掏出两截碧玉发簪,伸至她面前。江 慈泪眼模糊中看清是卫昭素日戴的那支发簪,双手颤抖着伸出,将两截断簪紧紧抱在胸前,喉间痛苦地“啊啊”着,全身剧烈地战栗。 裴琰无奈,只得呼道:“子明!子明!”。 崔亮急奔进来,见这情况,取出银针,先扎上相关穴位护住江 慈心脉,又扎上她的昏穴,江 慈痛泣渐止,慢慢昏睡过去。 裴琰将她放平,见她纵是昏睡,却仍紧攥着那两截碧玉发簪,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伤痛,大步走了出去。 江 慈再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无力地睁开双眼,望着坐在床 边、满面担忧之色的崔亮,再看向手中的断簪,泪水汹涌而出。 崔亮心中绞痛,伸手替将被汗洇湿的头发拨至额边,轻声道:“小慈,你听着,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将身子养好,他、他一生孤苦,你得保住他这点血脉。你放心,崔大哥无论如何,都要护得你的周全。” 泪水仍是止不住地往下流,江 慈慢慢将断簪贴在面颊旁,玉质清凉,如同他的手轻抚着自己的面颊,只是,玉簪已断,他终于丢下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 十二月初八,黄道吉日。 是日辰时初,华朝新皇具孝服至太庙祭告先祖灵位,辰时末,着衮服至乾清门祷告,向上苍祈福,求苍天护佑赐福,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官咸着朝服跪于乾清门后。待韶乐奏罢,新皇起身,鸣钟鼓,新皇上舆,至弘泰殿降舆,升帝位,百官行叩拜礼,礼部尚书宣读诏书。宣罢,再鸣钟鼓,众臣再叩头,太子谢炽正式登基为明帝。 明帝登基,遵先皇为“烈祖成皇帝”,斥庄王为“逆炀王”,诛玉间府卫氏九族。一应附党 ,除陶行德及时告发,通知肃海侯及长风卫来援,免死并褒奖以外,其余皆诛九族。 明帝再颁旨,封董学士和忠孝王裴琰为内阁首辅,一应政事,皆由二位首辅议定后再报明帝定夺。 明帝再下恩旨,将河西、寒州、晶州赐给忠孝王为封地,并允其宫内带剑行走,出入宫门无需下马。 肃海侯护驾有功,封为肃海王,赐苍平府为其属地,免其粮税,由其自行管理。 禁卫军指挥使姜远护驾有功,尚静淑公主,并封其为一等庆威侯。 长风卫应护驾功臣,皆有重赏。 新皇登基,改元“永德”,册董氏为皇后,宣布天下大赦,遣散宫内年老宫并一应娈童歌姬。 待众臣闹哄哄谢恩平身,议的第一件朝政便是月落立藩。 一三九、花好月圆 一三九、花好月圆 十二月十五,黄道吉日。 忠孝王、内阁首辅裴琰迎娶大学士、内阁首辅董方的二女儿,自是华朝头等大事。虽处于国丧期间,一切从简,这喜事也办得十分热闹。朝中一应官员都到府祝贺。 裴琰着大红喜服,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与园中群臣一一点头为礼,牵着红绸将凤冠霞帔的新娘子带入喜堂。一众长风卫忍不住围了过来,却又慑于裴夫人积威,不敢如童敏婚礼时那般胡 闹。 郑承辉等一帮世家公子则躲于一旁,商议着等会闹洞房的高招,定下计策,各自行动。 大学士陶行德亲任司礼官,唱诺声中,喜乐齐奏。裴琰牵着新娘一拜天地,再向裴夫人和从梁州赶回来的震北侯裴子放下拜,裴夫人盈盈而笑,倒让一众文武官员看得挪不开目光。 正厅一角,庆威侯、静淑公主驸马姜远叹了口气,猛然仰头,将杯中之酒一口饮尽。 礼成,便有宫中内侍传下圣旨,封忠孝王妃为一品诰命,并赐下奇珍异宝,皇后也另有赏赐,裴琰与王妃叩谢圣恩后,王妃便被一众侍女拥着出了喜堂,直入喜房。 这日,王府摆下盛宴,笑声喧天,张灯结彩,喜庆气氛将先皇薨逝的沉痛一扫而光。文武百官争相向裴琰敬酒,待到喜宴结束,裴琰纵是内力高深,也有了几分醉意。 郑承辉等人互使眼色,与一众长风卫拥着裴琰闹哄哄入慎园,崔亮也出席了婚宴,被童敏拉着一起来看热闹。 郑承辉自是冲在最前面,到了喜房门口,却是一愣。只见喜房大门紧闭,门口也无喜娘侍女,静寂无声。 众人都是愣住,郑承辉率先反应过来,将喜房门拍得“砰砰”响,又挤眉弄眼,众人齐声起哄。 “比翼双飞,如鱼得水,鲤跃龙门,运转乾坤——”一长串隐晦的闹喜词被众人哈哈笑着大声唱出。 裴琰俊面酡红,左手斜撑在门框上,嘴角含笑,看着众人哄闹。崔亮立于一旁,听闹喜词越来越离谱,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正闹得不可收拾,喜房门突然打开,郑承辉正撑在门上,回头笑得厉害,不曾提防,向前一扑,倒在地上,众人哈哈大笑。 一名十五六岁的俏丽丫环抿嘴笑道:“唉哟,侍书我才二八,可受不起这位公子的大礼。” 郑承辉狼狈地爬起来,狠狠地瞪了这小丫环一眼,正待说话,侍书抢先道:“这位公子风流 倜傥、英俊无双,想来便是京城有名的郑小侯爷?” 郑承辉不料自己风流 之名竟传入董学士府下人耳中,遂得意地挺了挺胸,笑道:“正是。”他见这侍书长得颇为俏丽可人,便动了三分心思,一时有些心猿意马。 侍书瞄了一眼倚于门边、淡淡而笑的裴琰,又向郑承辉抛了个媚眼,道:“我曾听人说过,郑公子才名甚著。今日难得一见郑公子,有个对子,想向郑公子求个下对,郑公子若答不上,侍书可不能让公子进这喜房。” 郑承辉哪肯相让,便道:“小丫头也敢出对子,放马过来便是。” 众人闹洞房自是以他为主,便皆安静下来,听这丫环出对。 侍书一笑,道:“半亩红莲映碧波。” 几名世家公子一听,便起哄道:“这有什么对不上的,这分明就是‘碧波亭’前的楹联嘛。快,承辉,对下联。咱们好进去。” 郑承辉也是哈哈一笑,正待说出下联,却猛然醒觉,转而满面通红,怎么也说不出下联来。 侍书只是抿嘴而笑,裴琰眼神微闪,嘴角笑意渐浓。 众人见郑承辉只是嗫嚅,便道:“承辉,怎么了?” 郑承辉恨恨地瞪了侍书一眼,道:“算你狠!”拂袖道:“你们闹吧,我先走了。” 裴琰笑道:“承辉慢走,不送了。” 这时户部尚书徐锻的二公子醒悟过来,他的母亲与郑承辉的母亲为闺中密友,自是依稀记得郑承辉母亲的闺名为“白月”,而这句诗的下句正是“一堂白月摇清风”。郑承辉再浪荡,那也不敢当众吟出母亲的闺名,否则被他那死板的侯爷老爹知道,必死无疑。 他正想间,侍书望向他笑道:“这位是徐尚书的二公子吧?” 徐公子心呼不妙,母亲与董学士夫人那也是闺中密友,这董二小姐只怕也知母亲闺名,他忙向裴琰道:“王爷 ,我先告辞。”说完一溜烟而去。 裴琰哈哈大笑,踏入喜房,侍书却将手一拦,道:“姑爷也得回答一个问题,才能入这喜房。” 裴琰饶有兴趣地望着她,道:“那得叫你家小姐亲自来问我才行。” 长风卫顿时在门口起哄:“那是,要问我家王爷 问题,得王妃亲自出马才行。” “侍书。”一个极淡静的声音由内屋传来,侍书忙返身,扶了一人出来。 广袖翟衣、金钗凤冠,忠孝王妃娉婷行来,从容中不失矜持。她低头走到裴琰身前数步处,轻柔道:“侍书自幼被我娇惯了,有些不识礼数,请王爷 莫怪。” 童敏带头笑道:“不怪不怪,今夜当然不用讲什么礼数,您爱怎么整咱们王爷 都行!” 喜房外,众人哈哈大笑,崔亮却面色发白,胸口如遭锤击,身形轻晃。 喜房内,众人笑闹声中,忠孝王妃终缓缓抬头,静婉端丽的面容让众人眼前一亮,却也让立于门边的崔亮一个踉跄,恰好身后有人拥挤,他被门槛一跘,跌入房中。 裴琰眼急手快,在崔亮即将倒地前的一瞬间将他扶起,笑道:“子明,你不是也要学他们一般胡 闹吧?” 崔亮竭力让面上保持着笑容,掩饰着再见她的痛楚,笑道:“这可是唯一能对王爷 放肆的机会,岂能放过?”说完仍忍不住看了王妃一眼。 众人再度起哄,一拥而入,忠孝王妃笑容僵在脸上,脚下有些虚俘无力,退后几步。侍书忙过来扶住她:“小姐!” 忠孝王妃目光越过众人,再看了崔亮一眼,慢慢转开目光,又望向裴琰,淡淡道:“王爷 ,可愿回答我一个问题?” 裴琰面上酒红更浓,嘴角含笑,微微欠身:“王妃请问。” 她的声音很淡定,但崔亮却听得出,她是在极力保持着淡定。他带着她去偷大觉寺的枇杷,被众僧追赶躲至柴屋中时,她的声音也如此时一般。只有那一刻,他才觉得她像一个普通人家的少女,而不是,不是眼前这个董首辅家的二小姐、忠孝王正妃。 一四零、此情可待 一四零、此情可待 明帝登基后,内阁在两位首辅的主持下运作良好,冬闱顺利开科,月落也于十二月二十日立藩,并进献藩表,从此正式成为华朝藩属。 明帝一系列的惠政,赢得民间一片颂圣之声 ,两位内阁首辅裴琰和董方更是深受百姓拥护和爱戴。 眼见年关将到,殿试、各项祭礼、宴请各国使臣,让裴琰忙得喘不过气来,直到腊月二十八这日,皇帝正式休朝,他才松了口气。 甫回王府,他想起前几日见崔亮所绘之图似已完成大半,便直奔西园。江 慈见他入园,来不及躲回西厢房,忙罩上披风掩住已略微隆起的腹部。 崔亮见裴琰进屋,笑道:“王爷 来得正好。” 裴琰走近一看,大喜道:“画好了?” “是,有小慈帮忙,比预想的要快很多。” 裴琰笑着看了看江 慈,又轻抚着《天下堪舆图》,叹道:“华朝江 山,一览无遗,巨细不差,真不愧是鱼大师的杰作!” 崔亮微笑道:“各处矿藏,我会在这几日一一标注。” “子明辛苦了,歇息几日,过完年再弄吧。” 崔亮伸了伸双臂,叹道:“确实有些累,整天在这西园也有点闷。” 裴琰道:“子明莫急,我总会想办法把盯着你的几条狗弄走的。对了,我也一直想让你入内阁帮我的忙。” 崔亮忙摆手道:“王爷 千万别拉我入内阁,我这性子,当官可当不来。” 裴琰也不急,笑道:“那就先放放,过完年再说。”又转向江 慈道:“小慈也辛苦了。” 江 慈微微笑了笑,道:“王爷 今天可在这吃饭?” “当然。”裴琰脱口而出。 等饭菜摆好,江 慈却躲入了房中,裴琰也未留意,与崔亮吃罢,再喝了杯茶,才起身告辞。他心情畅快,走至西园门口,忽然心中一动,停住脚步。院中墙下,倒着一堆药渣,裴琰蹲下细看,眉头微蹙。 “王爷 ,让药铺的人看过了,是保胎的药。” 裴陽退出慎园,裴琰呆呆坐于椅中,直至董涓进来,方才醒觉,见董涓手中捧着几枝腊梅,便微笑道:“哪来的?” 董涓也报以微笑:“听说母亲喜欢腊梅,我便去宫中折了几枝,这是最好的‘踏雪寒梅’,正要送去给母亲。” “王妃费心了。”裴琰自是知她入宫所为何事,却只是微笑。 二人就这般端着笑,各自心照不宣。裴琰起身欲行,董涓却叫住了他:“王爷 。” “王妃请说。” “过年得给各园子的人发年例,其他人倒好办,就是西园子的崔先生和那位江 姑娘,该依何例?” 裴琰想了想,道:“这二位都不是爱财之人,发年例没的辱没了他们,劳烦王妃备些好酒送去便是。” “是,王爷 。” 晚上偕董涓给裴夫人送腊梅并请过安,裴琰正待退出,裴夫人却叫住了他。 待董涓带着一众侍女离去,裴夫人站起来,慢慢走至窗前,凝望着董涓远去的身影,轻声道:“你这位王妃,倒不愧是董方的女儿。” 裴琰微笑道:“母亲给孩儿找的好亲事,孩儿正要多谢母亲。” 裴夫人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道:“你给我说老实话,西园子那位江 姑娘,是怎么回事?” 裴琰心中一咯噔,垂下头。裴夫人踱至他身边,淡淡道:“你以前说她是崔亮看中的人,可她与崔亮之间以兄妹相称、执礼甚恭;听说她在你军中做了大半年的军医,如今回来,却有了身孕。母亲很想知道,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裴琰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锦毡,不发一言。裴夫人有了些怒意,道:“你堂堂一个王爷 ,看中哪个女人,纳了便是,何必弄这些鬼鬼祟祟的名堂!她若怀的不是你的骨肉,明日便让她离开王府!” 裴琰横下心,抬头道:“是,她怀的是孩儿的骨肉,只因、因我们是在军中,所以——” 裴夫人满意地笑了笑,柔声道:“你的王妃也不是善妒之人,趁过年吉庆,纳了她,母亲也好在你父亲灵前告知:裴氏有了后人。” 裴琰下了决心,也觉轻松了许多,微笑道:“孩儿多谢母亲。” 看着崔亮将图卷起,江 慈低声道:“崔大哥,多谢。” 崔亮叹了口气,道:“小慈,你快别这样说,我受萧兄所托,是一定要完成他的遗愿的。” 江 慈泪水在眼中打转,一低头,成串掉落。 崔亮看得心疼,伸出手去,替她拭去泪水,见她仍是低泣,便抚上她的秀发,低头劝道:“你的胎儿刚稳些,千万别再伤心了。” 江 慈不住点头:“是,我知道。”她忽感一阵眩晕,头便抵在了崔亮肩头。 西园园门轻轻开启,董涓提着一坛酒,轻步进来,却在院中的藤萝架下停住了脚步。由这处望去,可以看到屋内烛火照映下,他正轻柔地替那位姑娘擦去眼泪,他轻抚着她的头顶,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肩上,他似在说着什么,神情那般温 柔。 她长久立于藤萝架下,提不动脚步,直至见到屋内之人分开,见到他似是抬头望向院内,才忙平定心情,微笑着踏入屋内。 崔亮未料她竟会来到西园,望着她端丽的面容,一时说不出话。江 慈见她服饰,忙行礼道:“王妃。” 董涓凝目看了她片刻,笑道:“早听说江 姑娘秀外慧中,今日一见,果然。” 崔亮清醒过来,也长身一礼:“平州崔亮,拜见王妃。” 董涓还礼,柔声道:“崔军师切莫多礼,你是王爷 左膀右臂,更是王爷 的知己好友。年关将近,我备了一坛上好的‘兰陵醉’,请崔军师和江 姑娘笑纳。” 崔亮沉默片刻,道:“多谢王妃。” 董涓再看了看江 慈,目光在她腹部停了一瞬,若有所思。崔亮看得清楚,忙道:“小慈,你去将‘三脉经’默出来,明日我要问你。” 江 慈也觉室内气氛有些怪异,便接过酒坛回了西厢房。 崔亮出屋,走到院中,董涓跟了出来。 崔亮退后几步,立于藤萝架下,微微欠身:“王妃,你我男女有别,不宜独处,还请王妃早些回去。” 一四一、故人长绝 一四一、故人长绝 裴琰将崔亮扶至房中躺下,江 慈进来,道:“怎么醉了?” “小慈。”裴琰转过身,凝望着她。 江 慈觉他眼中有着不同平时的热度,忙退后几步,道:“王爷 ,时候不早,您该回去歇着了。” “那你送送我。” 裴琰走至藤萝架下,停住脚步,忽然转身,江 慈见他盯着自己的腹部,下意识遮了一下,瞬即知道他已看了出来,便放开手,平静道:“王爷 慢走。” “小慈,你打算怎么办?”裴琰的声音很柔和。 江 慈道:“崔大哥再授我一年医术,我便可开间药堂,华朝也不乏女子行医,这个挺适合我的。” “孩子呢?” 江 慈微微仰头,望着夜空,轻声道:“他会在天上看着,看着我将他的孩子抚养成人 。” 裴琰心中微酸,却仍艰难开口:“小慈,开药堂很辛苦,你一个人抚养孩子也不容易,不如你,留在王府吧。” 江 慈一愣,裴琰望着她,用从未有过的柔和语气道:“小慈,你留在这西园,就不要再走了。” 江 慈听出裴琰言下之意,未料他竟作出如此决定,一时说不出话来。裴琰只道她在犹豫,低声道:“三郎若是看到你和孩子有了着落,他也会安心的。” 寒风拂过,他解下身上狐裘,披在江 慈肩头。江 慈低头,二人同时怔住,这狐裘,正是去年那件银雪珍珠裘。 良久,江 慈方抬头望着裴琰:“王爷 ,我想求您一事。” 裴琰听她声音十分轻柔温 娈,不似这段时间以来的冷清,心中一荡,微笑道:“好,不管何事,我都答应你。” 江 慈眼圈渐红,轻声道:“后日是除夕,我想,想到他住过的地方看一看,走一走。” 裴琰怔住,她的话语,是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见过的痴情,终自己一生,可会有一个女子这般待自己?见江 慈落下泪来,他慢慢伸手,替她拭去泪水,柔声道:“好,我答应你,卫府和子爵府都封着,我后日带你去。” 她的面颊冰凉,泪水却滚烫,这冰热相煎的感觉,长久存留在他的指间—— 除夕这日,却又下起了大雪,未时末,街道上便再无行人,西直大街东面,一辆锦帘马车缓缓行至原一等忠勇子爵府门前。 崔亮和裴琰跳下马车,二人同时伸手,将江 慈扶下。见江 慈穿得有些单薄,也未披狐裘,裴琰道:“怎么不披了狐裘出来?” 江 慈却只是凝望着子爵府门口那白色的封条,嘴唇微颤,裴琰挥了挥手,童敏过去将封条扯下。一衙役持刀过来,喝道:“什么人?!敢擅扯御封?!” 童敏出示手中令牌,那人惶恐不安,退了回去。 崔亮低声道:“小慈,进去吧,看过了,你就不要再想了,好好过年,明年好好地将孩子生下来。” 江 慈低泣着点头,崔亮扶着她踏上积雪覆盖的石阶,裴琰跟在后面。江 慈回头,轻声道:“王爷 ,我想和崔大哥进去,您在外面等我们吧。” 裴琰微愣一下,转而道:“好。”又道:“你们看看就出来吧,府中还等着咱们回去吃年饭。” 江 慈沉默片刻,向裴琰裣衿行礼,郑重道:“多谢王爷 !” 崔亮恐裴琰看出端倪,扶着她的右手微微用力,江 慈再看了石阶下的裴琰一眼,转过头去。 府门“吱呀”开启,江 慈踏入门槛,再次回头。 石阶下,大雪中,他拥裘而立,望着她微微而笑。风卷起雪花,扑上他的面颊,他却一直微笑着,望着她,一直望着她――― 申时初,大雪中,三匹骏马踏起一地雪泥,疾驰出了京城北门。 申时末,蹄声隆隆,鸾铃大振,威震天下的长风卫纷纷出动,由京城北门急速驰出。 守城卫士看得眼花缭乱,却也有些惊慌,低声交 谈。 “看到没有,竟是忠孝王爷 亲自带着人马出城。” “大过年的,这般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唉,今年真是多事之秋啊,只盼着明年能安稳一些。” 风雪中,裴琰打马急奔,寒风刮面,宛如利刃。胸前的那封信函,却如同一团 烈火在燃烧,炙烤得他满腔愤懑无处渲泻。 “王爷 如晤:崔亮携妹江 慈拜谢王爷 多年照顾,今日一别,当无再见之日。蒙王爷 抬爱,亮实感激涕零。唯是持身愚钝,不堪重用,愧对王爷 青眼。 “今天下初定,当重农桑、轻徭赋,用廉吏、听民声,唯善是与,唯德是行。亮之手绘《天下堪舆图》,涓水河以北,一河一山,皆为真实,异日外侮入侵,王爷 当可用之;涓水河以南,则真假相掺,切不可用,谨记。各地矿藏,皆在亮胸中矣。倘日后国家有事,亮自当酌情告知王爷 ,以助王爷 造福苍生,安定天下。 “月落虽已立藩,免除杂役,禁献姬童,但王爷 与萧兄之约定尚有多项未曾落实。亮伏请王爷 ,谨记萧兄恩义,兑现承诺,以慰泉下英灵。亮受萧兄所托,握王爷 多年来行事之证据,倘王爷 有背信弃义之举,亮当以王爷 亲笔之手谕昭告天下。慎之慎之。 “亮当与妹江 慈在山水之间,遥祝王爷 布政天下,威德赫赫,成就一代良臣! 崔亮携妹江 慈永德元年除夕拜上。” 风雪过耳,却浇不灭裴琰心头的烈焰,眼见对面有一骑驰来,怒喝一声,勒住身下骏马,长风卫也纷纷停马。 素烟勒住马绳,望着裴琰抿嘴而笑:“王爷 ,这大过年的,您去哪?” 裴琰知崔亮和江 慈由那地道溜至老柳巷后,定是由素烟接应送出城门。可素烟身后之人,却也不便开罪。至于自己为何要追回崔江 二人,那更是不能让任何人得知,遂压下心头怒火,淡淡道:“素大姐,我只问你一句,他们往哪边走的?” 素烟拢了拢鹤氅,笑道:“王爷 ,我刚从大觉寺进香回来,真不明白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琰怒哼,知多问无益,正待策马,却心中一动,猛喝一声,拨转马头,往南而去。 素烟面色微变,却又镇静,望着裴琰及长风卫远去的身影,笑道:“王爷 ,您纵是猜对,也追不上了。” 尾声 尾声 华朝永德六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晴冷。 月落,山海谷,天月峰,笼罩在茫茫冬雾之中。 月落藩王木风已长成了一个眉目英朗的少年。这日他早早起床 ,想着将昨日圣教主师父所授剑招练熟,等会好让师父有个惊喜,但他又恐练得不好,被师父责骂,便摒退仆从,悄悄潜到天月峰半山腰处的树林中。 他摄定心神,牢记剑诀,精气神合一,剑气撕破浓浓晨雾,越卷越烈。林中落叶随剑气而舞,他的身形渐渐隐于晨雾和落叶之中,待体内真气盈盈而荡,他一声大喝,长剑脱手而出,嗡嗡没入树干之中。 木风走近细看,不由大喜,等会,师父一定会夸自己的。 就是这位师父,在阿爸惨遭毒手后扶持自己,在阿母病亡之后将自己收为徒弟,悉心授艺,视如亲生儿子。他又与都相一起励精图治,令月落蒸蒸日上,国泰民安。在少年藩王木风心中,师父便如天神一般,只要能令他笑上一笑,让自己做什么都愿意。 可是,师父自从不再戴那银色面具,以俊朗面目出现在族人面前之后,却总是有些郁郁寡欢,也许,是政事太辛劳了吧?都相也是,这几年,都相鬓边的白发多了许多,他与师父一文一武,合作无间,殚精竭虑,才令月落日渐强盛起来。 木风正陷入回忆中,忽听到数人极轻的脚步声。他顿感好奇,这冬日的清晨,谁会上这天月峰呢? 他轻步走至林边,悄悄探头,便欲张口而呼,但见师父与都相面容带着几分悲戚,而平无伤更是步履蹒跚,还在不停擦拭着眼泪,大感好奇,便将呼声咽了回去,远远地缀在了后面。 孤星峰,星月洞。 当萧离从怀中取出刻着“萧无瑕之灵位”的木牌,放至祭坛上,平叔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伤痛与思念之情,伏地痛哭,老泪纵横。 萧离与苏俊也是心痛难当,五年过去,当初噩耗传来的剧痛仍是这般清晰,苏俊拜伏于地,萧离仰头而泣。 山风由洞外刮来,仿如万千幽灵呜咽哭泣。萧离从篮中取出水酒祭品,平叔颤抖着手将水酒洒于灵前,哽咽道:“无瑕,你若在天有灵,就回来看看平叔吧。你回来看看月落,现在,咱们族人再也不受欺凌了。无瑕,若没有你——” 萧离竭力平定心神,在灵前跪下,望着灵位上“萧无瑕”三字,低声道:“无瑕,月落立藩,政局稳定,国力也日渐强盛,裴琰也一一兑现诺言。咱们月落第一批士子已参加了今年的春秋两闱,五师弟择优录取了一批有才之士,今年全族粮谷多有剩余,族人也十分齐心,王爷 更是文武双全,你若看到他,会很喜欢的。 “无瑕,崔公子又有信传来,你的儿子,已经四岁多了,他长得很像你,也很聪明,我们很想见见他,可是我们也不知道小慈在哪里,你若在天有灵,就保佑他们母子平安幸福吧。” “师父,都相,你们在拜谁?”少年清朗的声音传来,三人齐齐跳起。萧离与苏俊急忙上前挡住入洞的木风,行礼道:“没什么,在拜祭星月之神。” 木风瞥见平无伤将灵位迅速收入怀中,朗声道:“平无伤。” 木风日渐有君王的气度,平无伤只得过来行礼:“王爷 。” “给我看看。”木风伸手,话语中有着不容抵抗的威严。平无伤与萧离互望一眼,木风更感好奇,猛然上前,右拳击向平无伤。 平无伤不敢还招,只得向后急纵,木风再是两拳,平无伤躲闪间,木牌掉落于地。平无伤不及弯腰,木风已面色一变,喃喃道:“萧无瑕之灵位?!” 他转头望向苏俊,满面不解之色。苏俊心中难过,垂下头,鼻中酸楚,落下泪来。萧离知已不可隐瞒,长叹一声,道:“王爷 。” 木风平静地望向萧离:“都相大人,请给本王一个解释。” 孤星峰顶,寒风呼啸,木风只觉双足麻木,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不敢去面对那个残酷的事实。 原来,月落今日的这一切,全是那个污名满天下的人用他的生命换来的;原来,那个被族人尊呼为“凤凰”的男子,早就已经在烈火中涅磐了—— 他仰望苍穹,那双熠熠闪辉的眸子仿似就在眼前,他长嘶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如震雷闪电,激起遍地雪花。他越舞越快,一时似星落原野,一时似鹰击长空,舞动间,他一声怒喝,身形硬生生定住,长剑横过额前,一绺黑发掉落,殷红的血迹自额际渗落。 “都相大人。”他望着登仙桥下的万丈深壑,沉声道:“本王今日想请你作个见证。” “王爷 请说。”萧离躬身施礼。 木风抬头,遥望东南,声音沉缓而有力:“本王以血对着月落之神发誓,终本王一生,一定要振兴月落,与华桓两国一争长短。要为我族‘凤凰之神’萧无瑕雪耻洗冤,让他之英烈事迹终有一日为万民传颂!” 冬日朝陽,自厚重的云层后喷薄而出,似乎在见证着,月落少年藩王木风于此刻发出的豪言壮语。 这日,华朝内阁首辅、忠孝王裴琰也随明帝陛下前往皇陵祭拜先皇。只是,当他在成陵外深深磕头,眼前浮现的却是那俊美无双的笑容,耳边还是他将自己踢离方城前的那句话。 “少君,咱们来世,再做朋友吧——” 若有来世,三郎,咱们长醉笑一场,年少趁轻狂,纵情 江湖、恣意山水,也许,那样才是真正的朋友。 当他离开皇陵,极目远望,皇陵山峦上的青松在寒风中起伏,宛如那年那日,熊熊燃烧的烈焰。 裴琰无法抹去眼前那一团 烈焰,回到王府,仍旧先进了西园。西园内,陈设依旧,他在藤萝架下的躺椅中躺下,摇摇荡荡,思绪飘摇。 曾经在这里出现过的人都不在了。安澄死了,因为他犯的错误死了;三郎也死了,死前却救了他这个最大的对手;小慈走了,留在西园的,只有那件银雪珍珠裘;子明也走了,在这天下间某一处,时刻督促着他兑现昔日的诺言。 这西园是如此的冷清,但他却只想日日待在这西园,只有在这处,他才可以卸下一日的疲惫,才能隐约听到她纯净的笑声。 可是,西园再好,他也不能久留。他终日要面对的,是与政敌的惨烈决斗,是与对手的惊心较量。即便是他的亲人,那一张张笑脸的后面,也多是算计与提防。 也许,他命中注定,要继续在这权利场搏杀,要站在寂寞的最高峰,俯视芸芸众生、四海江湖。注定要错过那些最珍贵的东西,要错过一生之爱。 番外、恰长风少年 番外、恰长风少年南安府的春天很美,可我听人说,北郊宝林山的春天更美。 但是,我却不敢上宝林山,因为那里有个长风山庄。那山庄的主人,据说曾经做过武林盟主,听说还有个人,做过赫赫有名、指挥千军万马的震北侯。 而我,只是一个没有父母、守着三间烂瓦屋、靠左邻右舍施舍米粥活下来的孤儿。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我老妈去年蹬腿之前一直叫我“狗蛋”,所以大家都叫我“狗蛋”。 隔壁家的许隽不同,这小子仗着他老子是震北侯军中出来的,去年曾经跟他老子上过一次宝林山,回来吹牛吹到现在。虽然我每次打架能打过他,但吹牛是吹不过的,尽管他老子当年在震北军中只是个伙夫。 于是,我很想上一次宝林山,看一看那个传说中的长风山庄。 那一年的春天,南安府死了很多人,听说他们都得了一种可怕的瘟病。当许隽他老子也死于瘟病,他也成了孤儿。 城里到处都是死人,我和许隽只能将他老子用板车拖到城外的小茅山去埋掉。我在前面拖,他在后面推,可我们力气小,还没到小茅山,就累得走不动,板车也翻了。 许隽只知道哭,我狠狠地骂了他几句,可我也没力气了,没办法将他老子的尸体拖回到板车上。 这时,一辆很好看的马车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车内传来很好听的声音,让我以为是天上的仙女在唱歌。然后,有人帮我们埋了许隽他老子,然后,我和许隽就跟着那几个人一直往北走。他们把我们带到一个很大的庄子,里面有很多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然后,他们告诉我们,从这天起,我们是长风山庄的人。 许隽顿时不哭了,可他脸上还有鼻涕,被站在旁边的一个个头比我还大的小子笑了几句。我当然是不服气的,这小子也不经打,被我几拳便揍倒在地上。 有人来帮那小子,许隽又来帮我,这一架打得十分痛快。直到有几个大人来将我们分开,然后我又听到了那个象仙女般的声音。当我抬起头,便真的看到一个仙女站在了我的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只知道笑:“狗蛋。” 可恶的小子们笑翻了天,被我揍了几拳的那个笑得格外响亮。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怒道:“有什么好笑的!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叫狗蛋!” 那仙女笑得特别好看:“狗蛋可不好听,从今天起,你姓安,叫安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大声道:“不行。” “为什么?”仙女蹲下来看着我。 “我就叫狗蛋,要是改了名,我死了的老妈投了胎会找不到我的。” 仙女笑着站起来,向旁边一个人说道:“就是他了,带去给少爷吧。” 那个人让我叫他“大管家”,我跟着他走了很远,爬到一座很高的山上,他说从今天起我就是少庄主的人,让我一切都听少庄主的。长风山庄的少庄主,听说生下来就是未来的武林盟主,是不是武功很高呢?我很兴奋。 可我大失所望,这个少庄主住在一间草房子里,身子板瘦瘦的,长得比戏班子的人还要俊几分,看他皱着眉头喝药的样子,我忍不住撇了撇嘴。 我撇嘴的时候,这个少庄主抬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倒是很亮,可想到我以后要听这个病秧子的话,我便有些不开心。 大管家却好象很怕这个少庄主,恭恭敬敬说完了就弯着腰退了出去。少庄主走到了我的面前。 他的手背在身后,象个大人一般,我更加看不惯。 “你叫狗蛋?”他好象忍着笑,这让我更不爽。 “是。” “母亲给你取的名字不好吗?安澄,很不错啊。” 原来那个仙女是他的母亲,哪有那么年轻漂亮的母亲。 “可我妈一直叫我狗蛋。” “你也是丁丑年的?” “是。”我看他年纪和我差不多,抢着说道:“我是正月的,我已经满了七岁了。” 他笑了笑,他笑起来眼睛还是那么亮:“我是八月的。” “那我比你大。”我有些小小的得意。 他却笑得更厉害了些:“听说你很会打架?” “还行。” “你打赢了我,我叫你老大,你输了,你叫我老大,还要改名。” 我当然不怕,正要开口答应,他忽然扑了过来。 我没想到他说打就打,被他扑倒。不过我反应也快,将他反压在地上,可我的腰一麻,又被他压在下面,还被他用力揍了几拳。这小子看上去瘦,力气可不小,揍得我眼睛直冒金星。 他骑在我身上,笑得十分得意:“你输了。” “你偷袭我,不算数!” 他拍了拍手,站了起来:“那好,咱们重新来过。你说开始我再和你打。” “打就打,开始!”我用尽全力扑了过去。可这小子象泥鳅一样滑,我几次要逮住他了,他却又总是在最后一刻溜开。 我当然不服气:“有种不要躲,和我正面打。” “也行。”他不再躲,笑得很讨厌:“如果你不怕,咱们换种方法打。” “怎么打?”我当然不怕这个病秧子。 “你既然说你比我大,就先挨我三拳,然后我再挨你三拳。这样轮着来,谁先倒下算谁输。” 他先前揍了我几拳,力气虽大,但想来我还挨得住,但他看上去不结实,可挨不了我几拳,我自然答应了。 他笑得有些得意,慢慢地举起了拳头。 好象只有一拳,他便把我击出了草屋,我眼前发黑,嘴里也全是血。他将我拎了起来,我倔犟地不肯开口,他笑着又击出了一拳,我便飞到了温 泉下的潭水中。我在水里挣扎着,可我的手使不出一分力气,水不断呛入我的喉中,我慢慢下沉。我以为我就要死了,他又揪住我的头发将我的头提出水面。 “从今天起,我是你的老大。” 我还是开不了口,他又将我沉入水中。 当他第五次将我提出水面,他缓缓地举起了拳头。 看着他的眼神,我忽然明白,他这一拳下来,我将永远沉入水底。 番外、雁归来 番外、雁归来 风止雨息,犹有水珠自檐沟滴下。 燕霜乔坐于窗前,透过红菱花镜看到明飞自院门进来,静默少顷,到绣架前坐下,拈起绣针。 绣绷素缎上,数丛芦荻,一行大雁,秋高水长,尽显萧瑟之意。 明飞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轻敲房门。屋内并无反应,他只得推门而入。燕霜乔背对他而坐,已是初冬,她仍是初见时那袭单薄的蓝衫,因低头刺绣,越显纤肩细腰,别有一种风流 韵态。 明飞走近,轻声道:“燕小姐。” 燕霜乔埋头刺绣,明飞略显尴尬,半晌方道:“燕小姐,是相爷派我来的。” 燕霜乔仍不抬头。 明飞只得道:“燕小姐,江 姑娘她——” 燕霜乔倏然转头,她明净的眼神竟逼得明飞不敢直视,他略微移开视线,望向绣架,道:“江 姑娘昨夜行刺相爷,将相爷击成了重伤。” 燕霜乔本是左手托着素缎,右手的绣针还停在一只大雁的左翼处,闻言右手一颤,“啊”地一声,殷红的鲜血在素缎上沁开来,竟象一只大雁中箭后血洒碧空,却仍哀鸣着跟着同伴飞向南方。 明飞被这一滴鲜红晃了一下眼睛,受伤的大雁,萧瑟的芦荻,如同自己当年离开月戎时堂叔的那一箭,射落了南飞的大雁,也射断了自己对故土的依恋。 眼前清香拂动,他忙退后两步,燕霜乔竟逼近他面前,声音前所未有的凌厉:“你们把我师妹怎么样了?!” 明飞竟觉有些狼狈,事先想好的话有些说不出口。眼见燕霜乔面上怒意勃发,再无半分素日的温 婉静雅之态,忙道:“燕小姐放心,相爷并无大碍,也未为难江 姑娘,她只是被禁足,不能出西园。” 燕霜乔先是轻吁了一口气,转而冷笑道:“裴琰又想威胁我做什么?!” “相爷想请燕姑娘再写一封信。”明飞见她猜中,只得直述来意。 燕霜乔怒道:“裴琰想对我小姨怎样?!” 明飞装成迂腐的世家公子,与她数日相处,本以为她心地简单,懦弱好欺,此刻见她聪慧若此,方知她只不过是没有行走江湖的经验,遂收起先前几分轻视之心,道:“燕小姐,你放心,相爷不会伤害江 姑娘和素大姐,只是想用一用她们。再说,燕小姐若不写一封信安了素大姐的心,只怕对素大姐更不利。” 燕霜乔静默良久,转身到案前写下一封书函,淡淡数句,嘱咐小姨勿以自己为念,自善其身,转而想起被人欺骗,连累亲人,心中难过不已。她再解下颈中的红丝绦绳,放于信函之中,递给明飞。看着这张曾在心底激起微澜的俊秀面容,言中便带上了几分讥讽之意:“邵公子。” 明飞见她仍以“邵公子”相称,接住信函的手便凝在了半空。恰好燕霜乔也未松手,二人便各握住信函的一端,四目对视。 她眼神如秋水澄澈,虽比他矮了半个头,却似在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他想挪开目光,又被这汪秋水吸住,正恍惚之时,她已轻声道:“你这般演戏,不累吗?” 明飞面色微微发白,握住信函的手猛然收紧,燕霜乔一松手,明飞竟倒退了两步。 燕霜乔仍是直视着明飞。她生性温 柔平和,即使再厌憎眼前虚伪小人,欲待痛斥他几句,却也说不出那等重话,终冷笑一声:“我现在应该叫你一声明公子,明公子演技超群,佩服!” 明飞听她话语虽算平和,但自有一股刚烈之气,竟不敢再看她,转身出屋。雨又开始下了起来,他匆匆出了宅院,也未与值守的长风卫打招呼,策马在雨中急奔。 四年前以南安府明氏之身入长风骑,浴血战场,屡立战功,得入长风卫。这些年,他有时甚至忘了自己是一个月戎人,总以为自己是南安府明氏族人,是与长风卫们手足相倚的华朝英雄,却在这一刻,冷雨浸肤,才发觉自己终不过是要时刻戴着假面生存的暗人。 这般演戏,确实有些累了。 他再来这个小院,今年第一场大雪刚刚下过。燕霜乔的《雁南飞》绣图也收了最后一针。 明飞下意识望向上次血渍之处,却只见一只小雁,昂然振翅,随在大雁身后。 燕霜乔取下素缎,低头绞着帕边。明飞静静看着,忽道:“燕小姐,我若告诉你令师妹去了哪里,你可否将这绣帕送给我?” 燕霜乔一愣,转而微微点头。 “江 姑娘初二随相爷去了长风山庄,听从南安府回来的弟兄说,她在那里过得很好,相爷也对她不错,还带着她去打猎。” 燕霜乔默默听罢,嘴角不自禁地扬起,她轻轻抚着绣帕上的那只小雁,低声道:“那就好,她最喜欢打猎,肯定玩得很尽兴。” 她转过头来,微微仰头望着明飞:“明公子,能否帮我转达一句话给你家相爷?” “燕小姐请说。” “我师妹天真烂漫,不识礼数,若有得罪相爷之处,还请相爷多多包涵。她于相爷并无用处,还请相爷将她放了,我燕霜乔愿为相爷所用。” 明飞微愣,想了想,道:“燕小姐,若是相爷用你去对付你的父亲,你也愿意吗?” 燕霜乔怔住,良久无言。 明飞细观她的神色,非苦非伤,只是有几分茫然。 燕霜乔沉默许久,低低道:“他不是我父亲,就算是,他也不会以我为重。那夜他弃我而去,你家相爷也当看得明白,他不会因我而受威胁。” 明飞一笑:“燕小姐错了。” 燕霜乔略带疑问地望着他。他浅笑道:“若是我处在那等境况,也只能做出那等选择。燕小姐误会令尊的一片苦心了,想来,他内心也是觉得有愧于你的。” 燕霜乔眼帘微闪,低声道:“你们男子以大业为重,纵是牺牲亲人也在所不惜,可是我们女子也是人,就是生来被你们用来牺牲的吗?血脉亲情,一句‘日后为她复仇’就可抵消吗?” 明飞自小接受暗人训练,听到的多是“为成大业,需当斩断亲情”、“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当不为柔情温 意所绊”,少听过女子之言,此时听到燕霜乔这话,忽想起死于沙场的阿爸、含恨而逝的阿母,竟无法相驳。 燕霜乔又道:“不错,当日他若为我留下,确是无济于事,和以前他为全忠孝、负我母亲是一个意思。可他既做出了抉择,就不必再惺惺作态,感觉有负于我。负便负了,骗便骗了,他之愧意,只不过求个心安罢了。” 番外、雪舞苍原(一) 番外、雪舞苍原(一) 桓天景三年十月,霍州。 十月末的霍州,已经下了第一场大雪。夜色深沉,行进的大军踩着积雪发出的声音,不时惊起鸦雀在黑暗中乱飞。 桓军久处北地,夜间行军训练有素,骑兵先行,早到达预定营地,步兵及粮草随后。宇文景伦勒马于道侧,看着大军行进有度,战败之痛悄然淡了几分,对西面的那片土地更多了些热烈的渴望。 霍州驻军大将苻风出身一品堂,乃易寒的旧部下,自是早遵密令,趁夜迎出霍州城。见礼后禀道:“末将已将束辕屯营的驻军秘密迁往金岭城与庭州屯营,这处屯营较大,容纳五万人不成问题。” 滕瑞早有估算,闻言点头道:“那就有劳苻将军带飞狼营和先锋营的三万人去穆家集。” 苻风离去,宇文景伦正待说话,明飞与易寒快步过来。 明飞面上尚有一丝苦楚,但见宇文景伦明亮的眼神扫过来,便强自把这丝苦楚压下,趋近禀道:“禀王爷 ,确认并拿下了。据其供认,月戎国内尚不知我军前来霍州,数日前大军在安西时,他尚收到命令,命他打探我军动态 、随时回报,他本欲等大军到达霍州时再传出密信,所幸我们截得及时。” 宇文景伦一喜,道:“有劳明将军了。” 明飞得他一言封为大将,忙下跪谢恩。先前因为替宇文景伦找出月戎派在桓军中的暗探、并将其秘密擒拿而有的愧疚淡去。惟愿桓军顺利拿下月戎,族人少受屠戮,至于月戎可否躲过一劫,他愈了解宇文景伦和滕瑞,愈觉希望渺茫。 滕瑞心思缜密,道:“明将军,你得迅速传出密信,只道我军是正常的西调,大军尚在安西、朔陵一带,只有少量人马来霍州进行正常换防,并无西侵动态 。” 明飞自去传出假信。也许,桓军突袭成功,总比双方进行长久的血战,族人伤亡惨重要好,他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宇文景伦、滕瑞、易寒三人并肩而行,滕瑞低声道:“王爷 ,时间不多,上京形势复杂,我们若不在七日内拿下疏勒府,占据优势,皇上也无法再替我们遮掩。到时月戎知道我们大军已到,这场战事将更艰难。” “嗯,左执名义上死于裴琰之手,但以皇兄之精明,当可看出不对,军情一回上京,只怕他会抓住此点大做文章。父皇也是考虑到此点,才给了我一个期限,此次突袭疏勒府许胜不许败。” 滕瑞沉吟道:“就是不知沙罗王可在疏勒府?他若在,月戎的精兵便会来三至四成,咱们得倾尽兵力在疏勒府才行。他若不在,咱们可分开兵力同时攻打疏勒府、昆陆府和燕然道,这样后面的战事会顺利许多。” 易寒道:“但沙罗王的骑兵在东线向来来去如风,行踪无定。沙罗王杀孽深重,怕人行刺,也少在人前露面,可不大好确定他的踪迹啊。” “若能拿下沙罗王,就等于拿下了半个月戎,可若让他溜走,以他之强悍,会给我们带来极大麻烦。” 宇文景伦虽未去过月戎,却因一直志在天下,对月戎作过详细的了解,忽想起一事,道:“疏勒府逢初一是大集会,月戎人对于每年的第一场雪都视为吉祥的象征,会举行篝火大会欢庆初雪。若是沙罗王带了手下前来疏勒府,篝火大会上当可看出端倪。” 易寒忙道:“要不我和明飞去探一探?明飞最熟悉情况,一探便知。” 宇文景伦眯着眼睛望向星空,默默抚摸转动着食指上的玉指环。 这是他的母妃留给他最珍贵的纪念物。那个全桓国最美丽最温 柔的女子,那个能跳出天下最动人舞蹈的女子,她攫夺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这片土地至高无上的君王。纵使她因病早逝,君王仍将深沉的爱给予了她的儿子。 即使他刚在与裴琰的战争中败北,即使朝中支持太子的势力一直在竭力诋毁和打压他,但他一纸加急密函,情真意切,隐约提起母妃遗言,仍打动了他的父皇,默许他向西攻打月戎的计划,同时也替他暂时挡住了朝中的风雨。 只是这一次,他不能再让他的父皇失望,月戎一定要拿下。 否则,他将再也不能重返上京,不能再坐在母妃的陵前,为她唱她最喜欢的歌谣。 而裴琰加在他身上的耻辱,他终有一日要十倍相还。 月落萧无瑕偷袭之仇,待他收服月戎之后,也定要慢慢讨还。 先收月戎,再收月落,他宇文景伦的铁骑终有一日要重踏华朝大地! 雪地反射出的幽幽暗光,让易寒将宇文景伦面上神情看得清清楚楚。 十五年前元妃亲携幼子登“一品堂”,易寒受其所托,收宇文景伦为记名弟子,并正式将一族人的希望寄托在这位二皇子身上。 而宇文景伦也未让他失望,桓国二皇子文武双全,深受帝君宠 爱,执掌天下兵马大权,便是太子也不敢轻撄其锋。 多年相处,他最了解眼前的这位王爷 ,见其面上跃跃欲试之色愈来愈浓,忙向滕瑞使了个眼色。 滕瑞微笑道:“王爷 可是欲亲自前往疏勒府?” “依先生所见——” “看来王爷 不单想亲自一探疏勒府兵力,惑敌之招怕是也已想妥当。但王爷 是万金之躯,还是不宜以身涉险。” “滕先生,易先生。” “在。” “二位认为,此次桓华之战,我军败北,败因何在?” 自黑水河一路向西,宇文景伦始终没有触及过这个话题,此刻坦然相询,自是已逐渐摆脱败给裴琰的陰影。滕瑞心中欣喜,道:“从表因来看,月落出兵、后方不稳是导致我们战败的主要原因。” 宇文景伦点头道:“从根本上来分析,两点:首先,对对手了解估计不足,探子不得力,未查到裴琰竟与萧无瑕联手;其次,对民心力量估计不足,二位皇叔所作所为大失民心,让我们后方不稳,频受暗袭,粮草无法得到保证,不得不退。” 滕瑞微微躬身:“王爷 说得透彻。” “所以,月戎一战,我绝不能再蹈覆辙。疏勒府一行,一为探明军情,二为了解当地民情,本王非去不可。” 见易寒还待再劝,宇文景伦微笑道:“易先生,当年您护着父皇跃马蒲草涧,摆脱叶护王上万人马的追击,可曾怕过?” 易寒仰头一笑,豪情顿生:“易寒剑下岂惧区区月戎人?此去定当护得王爷 周全。” 番外、雪舞苍原(二) 番外、雪舞苍原(二) 月戎族为游牧民族,性喜逐水草而居,后虽逐渐定居,却不象华朝和桓国多建瓦屋高楼,仍以毡篷和土屋为主。即使是其东部第一大府——疏勒府,仍多是毡帐和土屋,城墙也仅是一人高的矮土墙,唯有城墙外的壕沟挖得较宽较深,四方城门搭起木桥,以供人马出入。 月戎人视每年的第一场雪为吉祥的象征,每逢初雪,会在圣洁的云檀树下举行盛大的篝火大会,尽情歌舞,以祈祷阿息山的雪神保佑月戎来年水木茂盛,人丁兴旺,牲畜平安。 月戎曾与桓国在十五年前有过一场战役,其时桓军领兵的是毅平王,而率领月戎骑兵的便是沙罗王。 沙罗王乃月戎可汗的阿弟,纵横月戎草原二十余载,性情狡诈如狐,凶狠如狼,率领两万骑兵在月戎草原上来去如风,所向无敌。 毅平王与沙罗王当年一战,杀得血流成河,最终毅平王凭借人数上的优势将沙罗王逼至疏勒府、昆陆府和燕然道一带。月戎可汗不得不紧急上表,向桓国称臣纳贡,桓军也伤亡惨重,桓皇顺势宣布息战,两国此后再无交 战。 多年未有战事,桓国与月戎民间商贸来往不断,疏勒府位于两国边境,自然成为两国商人集中进行货物交 易的场所。 桓人习 俗,男子过了二十五岁方才蓄须,宇文景伦此番稍作装扮,贴上胡 须,戴上毡帽,与易寒、明飞和十余名飞狼卫装扮成桓国贩卖铜器的商人,于黄昏时分赶到了疏勒府。 此时疏勒府百姓倾城出动,众人随着人流而行,到了疏勒府西门外的草甸子。高耸入云的云檀树下,篝火映红了半边夜空。 月戎是擅长唱歌的民族,且民风开朗外向、自由奔放。此时月牙琴欢快而奏,青年男女们皆着盛装,于云檀树下对面而歌。年轻姑娘们以歌声提问,小伙子昂亮而答。姑娘多问一些关于爱情与富贵、家族与敬老爱幼之类的问题,若是小伙子以歌对答又快又好,姑娘心中满意,便会向他抛出云檀树种。二人悄悄离开人群,增进了解,订下亲事,来年开春种下云檀树种,便可举行婚礼,正式成亲。 由于疏勒府靠近桓国,且多有华桓两国商人来往,故居民多会说中原话,但男女对歌,用的却是月戎话。宇文景伦学过一段时间的月戎语,听得倒也不费力,他负手立于摊档旁,看着热烈奔放、盛装而歌的月戎族青年男女,颇觉有趣。 明飞则用心观察四周情况,不时与来看铜器的人交 谈,借机刺探,过得一阵,在宇文景伦耳边轻声禀道:“疏勒府城中倒是来了一批骑兵,但不能确定沙罗王是否到了此处。” 宇文景伦望着云檀树下载歌载舞的人群,装作欣赏的样子,微笑着点了点头,低声道:“想法子问一下城中的粮食情况,沙罗王若到,粮草必是消耗极大的。” 明飞微笑着转过头去,继续与来购买铜器的人欢笑交 谈。易寒手拢袖中,微眯着眼,貌似闲适,全身神经却紧绷着,随时准备护着宇文景伦脱离险境。 此时弦月挂在云檀树梢,覆着积雪的草甸子上,篝火渐多,歌舞喧闹,人群拥挤。华桓两国来的商人趁机摆好摊档,推销货物,气氛十分热烈。 宇文景伦自入侵华朝至战败后退回黑水河以北,再向西兵发月戎,一直是军马匆戎、忙于战事。这一刻,站在这片将要征服的土地上,望着眼前百姓安居乐业、欢声笑语的景象,紧绷了几个月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他负在身后的双手,也随着欢快极有韵律的月牙琴声,十指微微敲击。 笑闹声由远而近,一群年轻人拥着一名紫衣少女自云檀树方向过来。紫衣少女雪肤明眸,着传统的月戎服饰,在小伙子的簇拥下欢快走着,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在经过宇文景伦一行所摆下的摊档前,紫衣少女忽然停下了脚步,围拥着她的人便都站在了摊档前。 紫衣少女眼波流转,忽然执起摊档上的一个青铜贮币盆。她和着音乐的节奏,在铜盆底部欢快敲着,唱道: “雪神她有智慧的双眼 她给我们带来光明和希望 雪神让我来问问 聪明的小伙子们 你们将用什么 来将它盛满?” 她歌声婉转明媚,唱完犹在铜盆底部有节奏地敲着,众人知她在考选伴侣,便皆望向那五六个年轻小伙。 年轻小伙们互相对望,一人便抢着唱道: “雪神她有广阔的胸襟 她给我们带来无尽的财富 美丽的姑娘啊 我将用世上最珍贵的珠宝 来将它盛满 放在你的帐篷前。” 紫衣少女抿嘴摇头,众小伙便都陷入沉思之中。 宇文景伦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双手也慢慢环抱在胸前。 此时围在摊档前的人越来越多,众人七嘴八舌替小伙子们出着主意,有的小伙子答是牛羊土地,有的小伙子答是美丽的鲜花,有的小伙子则答是一辈子不变的爱情,但紫衣少女皆含笑摇头。 乐曲渐盛,篝火愈艳,易寒望着眼前的景象,二十多年前双水桥的灯会依稀闪现。他再看看身边的明飞,明飞似是也想起了什么,神情十分温 柔。易寒心中一暖,女儿终可托付良人,自己终能为双水桥头那温 婉若水的女子做些什么,终对得起最初的那份心动,这一生再无遗憾。 眼见只剩下最后一名俊秀的小伙子未曾对答,紫衣少女面上隐有失望之色。 宇文景伦心中想到了一个答案,但他自不能以歌对答,见那名小伙子还在沉思之中,他暗中弹出一粒石子,小伙子抬头向这边看来。宇文景伦趁别人不注意,轻轻地晃了晃双手。 小伙子双眸一亮,笑了笑,将双手举于面前,和着音乐的节奏用力拍了几下。 待众人目光都望向他,他清亮热烈的歌声响起: “雪神她有慈悲的心怀 她护佑我们幸福平安 她教导我们要勤劳和善良 美丽的姑娘啊 我将用我的双手和劳动 用汗水将它盛满 为你带来一生的幸福!” 紫衣少女笑容渐转灿烂,她从腰间的囊中取出云檀树种,掷向俊秀小伙。围观之人纷纷鼓掌喝彩。 番外、雪舞苍原(三) 番外、雪舞苍原(三) 篝火大会经此一扰,有短暂的停歇。但不久,默公子大力拍响手掌,乐曲再起,篝火复旺,草甸子又陷入狂欢之中。 易寒和明飞早已领命暗中跟随那些骑兵而去,宇文景伦则与飞狼卫们收拾好摊档。他再在篝火大会细心观察了一番,待人们尽欢后慢慢散去,一行人夹在拥挤的人群中回了城。 疏勒府西门,把守着大量士兵,从衣着装扮来看,正是沙罗王的骑兵。宇文景伦一行经过盘查入了城,他在城中问了几家店铺,了解了一下酥油、盐巴的价格和货量,便带着飞狼卫住进了事先选好的客栈。 客栈前后几进,均是土屋。甫入客栈,宇文景伦便命飞狼卫将坐骑全牵去后院,待客栈伙计取来草料喂马之时,借口草料太差,与伙计吵了起来。 掌柜闻讯赶来,忙道现在城中上好的草料都被默都护下令征去,眼下又是下雪天,只有这等草料供应,不停告罪,宇文景伦这才作罢。 经过这番察探,宇文景伦心中有了计较,不多时,易寒与明飞也悄悄回了客栈。 易寒进屋,拍去身上的雪花,轻声笑道:“看样子,今年的雪会很大,对我们既不利又有利。” 明飞取过纸笔,到宇文景伦身边坐下,边画边道:“阿克沁大营,在西北门外草甸子的背风处。一直驻扎着少量骑兵,由都卫桑硕统管。他们去的正是此处,堂主和我趁黑进去查探一番,可以确定,沙罗王就在阿克沁大营!” “可以肯定?!” 明飞直视宇文景伦,缓缓点头:“我看见了他的赤雪驹!” “‘赤雪逐风,沙罗威临’,见赤雪如见沙罗王,加上城中酥油、盐巴短缺,粮草急征,定是沙罗王到了此处无疑。”宇文景伦微笑道,又问:“能不能推断他大概带了多少主力在此?” 明飞久谙刺探之术,又知宇文景伦心思极密,便在纸上将察探来的粮草数、战马数、巡骑数一一推演,末了道:“沙罗王精锐骑兵两万,此番应该到了六成。” 宇文景伦极为满意,再想起篝火大会之事,问道:“可曾探知,沙罗王的手下为何要追捕那名少女?” 明飞将写了字的纸递到烛火上烧掉,轻声道:“末将轻功一般,是堂主摸到内营探听到的。说是沙罗王下了死令,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将那名少女抓回来。抓捕不力,沙罗王还处决了几个人。现在阿克沁大营的骑兵,分批出来抓捕她。” 宇文景伦思忖片刻,道:“传令出去,命其余几批飞狼卫,在城中散布消息,让沙罗王的人以为那少女还在城中。” “是。”易寒过来道:“以沙罗王的严命来看,只要他得知那少女还在城中,定会在此按兵不动,有利咱们行动。” 明飞自去传命,宇文景伦却又带着易寒出了客栈。 此时雪虽下得大了,但从篝火大会返来的人们似乎并未尽兴,特别是从草原四面八方赶来的粗豪大汉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找上一间酒寮,喝上几口烧刀子酒,酒到浓时,再吼上几嗓子。间或有各国商人推销货物,也偶有人口角生事、打架斗殴,疏勒府城中热闹非凡。 宇文景伦一路走来,看着城中景象,再想起先前篝火大会,若有所思,不发一言。易寒素来性子淡,也不出声,只是默默随他走着。 数人迎面而来,当先一人眼睛一亮,拦在了宇文景伦的面前,拱手见礼,用中原话笑道:“正说要找兄台一叙,可巧。在下疏勒府默怀义,多谢兄台一石之恩。” 宇文景伦见正是篝火大会上那位默公子,心中一动,忙也拱手还礼道:“在下元静,桓上京人氏,默公子不必客气。” 默怀义笑容极为温 秀,道:“我先前见元兄衣着,便知元兄定是上京世家贵族,果然是元氏高门。” “元氏虽贵,在下却非嫡系。”宇文景伦微笑道:“在下只是一名商人,在两国间贩点铜器,混口饭吃,默兄高看了。” 默怀义爽朗笑道:“元兄若真是世家贵族,怀义倒还不敢高攀。怀义素来敬重守信重诺的商人,正是有了商人走南闯北营谋商利,才有了天下货物之流通、百姓生活之便利。不知元兄可否赏面,与怀义喝上几杯?” 默怀义相貌俊秀,此番谈吐极为不俗,颇有几分滕瑞之风。宇文景伦又想借他打探散布些消息,见他相邀,正中下怀,客套几句后,几人寻到一间干净些的酒肆,要了上好的烧刀子酒和烤羊肉,喝将起来。 一番交 谈下来,宇文景伦对这默公子刮目相看,只觉他与一般月戎蛮人不同,若非知道他是默都护的儿子,便以为他是华朝或是桓国的士子文人。 他知默尚主管疏勒府的经商民刑,而月戎乃游牧民族出身,文官是地位较低的。默怀义言谈间对此也颇有不满,对华 桓两国尤其是华朝颇有向慕之心。 宇文景伦杯到酒干,状极豪爽,言语间却不动声色地谈到:此番由上京远来月戎之时,见到本国宣王的军队败北返京,只怕上京政局将有大变云云。他知默怀义乃默尚的独子,回去后定会将这些事情无意中透出去,而默尚要统一调度粮草给沙罗王,只要这风声传到沙罗王耳中,己方突袭更多了几分胜算。 待到几壶酒干,默怀义俊面酡红,有了几分醉意。此时北风忽盛,将酒肆的青色软帘吹开一条缝隙,默怀义面色微变,急速起身冲了出去。 过了良久,他才又掀帘进来,面色怏怏。他坐回桌前,仰头喝干一大杯酒,宇文景伦语带关切,问道:“怀义,可是出什么事了?” 默怀义怅然若失,轻声道:“我以为是阿丽莎,可惜不是。” “就是先前与你对歌的那位?” “是。可她不知到哪里去了,她说下个月再来找我,希望我能早日见到她。” 宇文景伦见他似有几分伤心,劝道:“怀义不必纠结,世间好女子多的是,你们也只是一歌之缘,万一她不来找你——” “元兄此言差矣!”默怀义有些激动,大声道:“我们月戎人最重承诺,特别是与心爱女子在雪神面前许下的诺言。我与阿丽莎一歌定情,今生今世便不能违背诺言。她一定会来找我的!” 宇文景伦出身皇族,桓人虽彪悍粗豪,却也不会如月戎人这般当众直述情爱之事。他喜这默怀义率性直爽,忙起身道歉,默怀义也不在意,二人继续喝酒,话语投机,尽兴后方才作辞。 番外、雪舞苍原(四) 番外、雪舞苍原(四) “你醒了?” 宇文景伦眯了一下眼睛,片刻后,景物逐渐清晰,他笑了笑:“你还活着?” 紫衣少女闻言大笑:“放心吧,我不是僵死鬼,不会拉人垫背的。”她的中原话讲得极标准。 宇文景伦挣扎着坐起,但四肢仍有些麻木。紫衣少女用枯枝挑了挑火堆,烈焰腾起,照得她的脸红艳明媚。她斜睨了宇文景伦一眼:“你没冻死,算是万幸,可把我累坏了。” 宇文景伦思绪渐渐清晰,忽然醒觉此时竟是夜间,想起先前遭遇雪暴时尚是清晨,难道自己竟昏迷了一日? 他遇事沉稳,纵是担忧易寒等人,急于回到霍州军营,却也知焦急无益。遂又垂目若帘,神形安静,不多时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四肢愈暖。 待气归九天,他轻吁一声,缓缓坐了起来。睁开眼,一双明眸近在咫尺。 “你是什么人?”明眸中充满好奇。 宇文景伦微惊,转瞬微笑道:“在下元静,自桓国而来,经营些铜器生意,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敢问姑娘芳名。” 紫衣少女冷笑一声:“我们月戎人的名字,从不告诉说谎的人!”说着执起一根燃烧着的枯枝,带起火星,击向宇文景伦前胸。 宇文景伦身形后仰,又向旁侧翻,少女扑了上来。过得两招,宇文景伦便知她武功不高,但提格击刺间自有一股雄浑的气势,使的似是槍招,且是善于马上作战的槍术。 少女手中枯枝直取他前胸,他从容侧身,微笑道:“在下元静,此乃本名。” 她再横击,他空翻落地后仍是微笑:“在下确是商人,不过做的是替人保镖的生意。” 少女一笑,火枝在空中旋出一道火影,直击宇文景伦左肩。 宇文景伦身形凝然不动,右手一探,擒住她的手腕。少女落地,微微前冲,宇文景伦探手将她扶住,和声道:“只因此次走镖,所保货物贵重,有所隐瞒,姑娘莫怪。” 少女松开火枝,拍了拍手,笑道:“绮丝丽,我叫绮丝丽。” “绮丝丽?”宇文景伦轻声重复。 “是,在你们的话中就是‘盛开的云檀花’的意思。我小的时候,人人都说我象云檀花一样美丽,所以就叫这个名字。”绮丝丽展颜一笑,又贴近宇文景伦看了他几眼,摇头道:“你虽长得俊,但应该叫元威,而不应该叫元静。” 宇文景伦用手一摸,才知先前贴上的胡 须早已不见,不由苦笑。绮丝丽却已“唉呀”一声,跑回火堆边,宇文景伦也闻到了一股焦味。 宇文景伦看着绮丝丽解下火堆上架着的马肉,神情有些不忍:“可惜了我这匹上好的白雪驹。” 绮丝丽笑声隐含讥讽:“好象是你先杀的它,借它躲过雪暴,我不过让它再救你一次,又何必假惺惺地说可惜?!” 宇文景伦顿知这绮丝丽性情坦荡,容不得一丝虚伪,大笑点头:“是是是!倒是我矫情了!” 雪仍在下着,宇文景伦一块烤焦的马肉下肚,再恢复了几分内力。 绮丝丽吃得也极快,大块马肉不多时不见,吃完她似是嫌有些油腻,抓起一把雪,手搓了两下,却又面露痛楚,将雪团 甩落。 宇文景伦瞥见,面色微变,坐了过来。绮丝丽忙将双手背于身后,宇文景伦未加思索,双臂展开,自她腰间环过,抓住了她的双腕。 此时他的双臂环住了她的腰,她的头正好抵在他的胸前,柔软而清香的感觉令他一怔,慢慢将她的双手拉到面前。 他低头看着那被绳索勒得满是血痕的手,又看了看火堆边用绳索穿过的大块马皮,再环顾四周,轻声道:“走了多远?” 绮丝丽抽出双手,微微一笑:“你太重,我拉得吃力,走不快,估计离先前那里大概十余里路吧。” 宇文景伦想起她在暴风雪中并没有独自逃离,而是将昏迷的自己拉到十余里外有灌木枯枝的地方,生起火堆,自己才捡回了这条性命,心内感激,正待说话,绮丝丽似是知他所想,笑着捏拳捶了一下他的左肩:“你救了我一命,我救回你,互不相欠!” 宇文景伦坐回原处,笑道:“正是,咱们互不相欠了!” 火焰有些黯淡,绮丝丽再丢数根枯枝,宇文景伦望着火堆,陷入沉思之中。 绮丝丽道:“我是向南边走的,雪暴由西向东,你的同伴多半难逃一劫。现在大雪还在下,你既然没事了,天一亮,咱们还得往南走,等大雪停了,你才能往东边去。” 宇文景伦心忧易寒等人,却也只能点点头。 绮丝丽抚了抚肩头,又打了个呵欠,宇文景伦忙道:“你睡吧,我来守着。” “好。你看着点,雪夜会有野狼的。”绮丝丽到马皮上躺下,宇文景伦解下身上貂领冬袍,盖在她的身上。 绮丝丽并不睁眼,伸出左手,于空中打了个响指,又做了个手势,正是草原上马贼惯用的手语:“小子,多谢了!” 宇文景伦笑着摇摇头,将火堆再挑旺些,不多时,便听到绮丝丽均匀的呼吸声。 火焰跳跃,明明暗暗。再过片刻,宇文景伦侧头看了看,绮丝丽已经熟睡,火光映得她双颊通红。他注目良久,伸出手去,将貂领冬袍轻轻向上拉了拉。 雪还在无边无际地下着,宇文景伦恐绮丝丽冻醒,不停加着枯枝,待晨光微现,绮丝丽忽然跃了起来。 她眯眼看了看天色,道:“只怕还有大风雪要来,这里不能再呆,咱们得赶紧往南走。” 宇文景伦望了望东边,心头微叹,忽觉肩头一暖,正是绮丝丽将貂领外袍披回他的肩头。 二人虽是初识,却共经生死劫难,又互相守护,都觉如同相识多年,不由同时而笑。 晨光中,绮丝丽笑容明媚,纵是漫天风雪也遮不住她的丽色,宇文景伦不由呼吸微窒。 积雪厚重,寒风劲朔。二人一路向南,行进极慢,绮丝丽内力不足,走得个多时辰,停了下来,手撑腰间,大口喘气。 宇文景伦知得在天黑前找到能避风雪并有干柴的地方,不然二人便会毙命于雪野之中。见绮丝丽面色发白,站立不稳,他步子一横,在她身前蹲下。 “抱稳了。”绮丝丽尚未反应过来,宇文景伦已将她负起。 番外、雪舞苍原(五) 番外、雪舞苍原(五) 此般相依,风雪虽烈,二人却不觉寒冷。急速跳动的心相隔如此之近,对方身上气息中人欲醉,一时都不知身在何方。宇文景伦暂时忘却数万大军、艰难重任,只有满怀温 香,绮丝丽也觉便是此时再有狼群,也丝毫无惧。 轻哼声将二人惊醒,同时低头,只见那婴儿正睁大眼睛,似是好奇地盯着二人,看得一阵,许是觉得不是母亲,小嘴便张开欲哭。 绮丝丽忙轻拍哄着,宇文景伦又去热了羊乳,待婴儿喝饱睡去,二人同时抬头,对望片刻,又同时压低声音大笑。 直至此时,紧绷了半夜的神经终得以舒缓。二人笑罢,在一块木板上并肩坐下,宇文景伦稍稍犹豫,拍了拍左肩,绮丝丽脸颊微红,但仍轻轻靠上了他的左肩。 过得一会,绮丝丽忽然好奇心起,低头看着婴儿,道:“你猜,这是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宇文景伦看了看,微笑道:“长大了是个勇士。” “我觉得是个女孩,咱们硕风部的女子,并不比男儿差。” 二人对望片刻,宇文景伦笑道:“要不,咱们打个赌?” “赌什么?” “输了的讲笑话,直到把赢了的逗笑为止。如果没有逗笑,就罚唱歌。” “好。”绮丝丽颇觉有趣,忙应了,又去解婴儿的襁褓。可刚解开一根束带,便停了下来。 宇文景伦见她停下,问道:“怎么了?”绮丝丽不答,他侧头一看,只见她面颊晕红。他省悟过来,本能下想大笑,强自忍住。 绮丝丽和硕风部的大嫂大婶们相传佳,也曾帮她们带过孩子,并非没有见过男婴与女婴的区别。可此时,要她当着一个年轻男子的面去分辨男婴女婴,纵是性情豪爽如她,也觉有些羞窘。可听到宇文景伦压在喉间的笑声,她性子受激,嗔道:“有什么好笑的?”转过身去,解开了襁褓。 她低下头,双肩有些微僵硬,片刻后又系好襁褓,转过来笑道:“我赢了,是个女孩!” 宇文景伦视线不曾离开她片刻,看得清楚,哈哈一笑,右手忽然击出,绮丝丽上身后仰,手中一空,宇文景伦已将婴儿抱了过去。 绮丝丽大窘,宇文景伦解开襁褓一看,大笑道:“原来硕风部的马贼,不但长得美,还会耍赖,哈哈―――”他未笑完,怀中婴儿忽然大哭,伴着哭声的是一泡急尿,溅得极高,悉数射在宇文景伦胸前。 宇文景伦笑声顿住,高高举起男婴,望着胸前湿漉漉的一大片,极是狼狈。 绮丝丽指着他,笑得前仰后合,险些岔气,半天方才稍稍止住。见男婴还在大哭,她忙接过,可视线掠过宇文景伦胸前,再度大笑。宇文景伦不由也是苦笑。 绮丝丽此时双眸弯弯,颊染瑰红,宇文景伦看得痴了,忽觉若是能每日看到这样的笑容,便是被多淋几泡童子尿,那也无妨。 绮丝丽渐渐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先前与狼格斗,本有些脱力,笑着笑着身子一低,依在了宇文景伦胸前。 宇文景伦忽觉心跳一阵加快,片刻后,嘴角渐涌微笑,双臂慢慢展开,正待将她拥住,却听得一串急响,臭气薰鼻。二人急速分开,只见男婴小脸涨得通红,自是拉出了大便。 这个夜晚,二人手忙脚乱,男婴饿了、拉了都是大哭,宇文景伦一时热羊乳,一时到毡帐中寻找干净的尿布烘热,还要顾着火堆不灭,又怕绮丝丽和男婴不抗风雪,重新架起毡帐,竟觉比指挥一场大战还要吃力。 二人只能趁男婴睡着的间隙轮流打个盹,绮丝丽有些支撑不住,又不肯独自酣睡,宇文景伦索性拂了她的睡穴,左手抱着男婴,右臂将她揽于肩头。篝火跳跃,风雪呼啸,他听着身边之人的呼吸声,忽然想起幼时承欢母妃膝下的日子,只觉心头某处变得很软很软,从未有过的柔软。 次日清晨,宇文景伦到帐中找出几件旧外衫,二人穿上,又在附近查看了一番,未见其他牧民,无法找到这名男婴的亲人。此处干柴不足,且有野狼出没,二人只得将那女尸埋于雪地之中,抱了男婴,继续南行。 风雪仍是很大,又要顾着婴儿,这番行进更慢,到了中午,二人在大雪中迷了方向,所幸误打误着,找到一处被牧民遗弃了的草围子,方才略喘了口气。 宇文景伦纵是内力高深,这三日下来也觉支撑不住,绮丝丽更是面色发白,见这破草围子避风极佳,干柴又足,二人便索性不再南行,在草围子住下。 到了晚间,绮丝丽有些受了风寒的迹象,宇文景伦找来干草铺上,将她强按着睡下,抱着男婴守于她身边。 次日清晨,绮丝丽醒转,一缕陽光从草围子外透进来,她眼睛微眯了一下,喜得坐起,道:“雪停了。” 她一转头,只见宇文景伦正抱着男婴斜靠在木柱上,睡得极香。陽光熹微,她长久望着他的眉眼,目光不曾挪开半分。 他的呼吸很均匀,纵是熟睡,仍给人一种沉稳威肃的感觉。绮丝丽慢慢伸出手去,却不敢碰触他的面颊,只在空中虚画着他的眉眼,片刻后摇了摇头,低声道:“睡觉也这么严肃,你还是笑的时候俊一些。” 宇文景伦怀中的男婴忽然睁开双眼,轻声哼哼,似是表示赞同。绮丝丽吐舌一笑,又将食指竖于唇前:“别吵醒他。” 男婴极是配合,咂了咂嘴,又合上眼睛。绮丝丽松了口气,抬起头,正对上宇文景伦略含笑意的双眸。 她觉自己心跳似是停了一下,偏身子僵住,不能移动。 她与他就这么对望着,都觉似有话要说,又似是想避开对方的目光,可直到男婴再度啼哭,才都慌慌然收回目光。 男婴已近半岁的样子,吃饱喝足了便精神十足,一时望着宇文景伦嬉笑,一时又伸手去拽绮丝丽的长发。 陽光灿烂,寒风渐息,这一日,二人与男婴玩耍着,谁也没有提出一个“走”字。待到夜色降临,绮丝丽望着熟睡的男婴,轻声道:“元静。” 宇文景伦拍了拍左肩,绮丝丽抿嘴一笑,靠上他肩头,道:“得给他取个名字。” 宇文景伦想了想,道:“他是我们在风雪中捡到的,你们硕风部男子多姓跋野,叫他跋野风吧。” “跋野风?”绮丝丽念了一遍,点头道:“好。” 她心中有话,便觉当说出来,纵是有些害羞,也只迟疑少许,终抬头看着宇文景伦,道:“他已经没有亲人,我得把他带在身边,你若是回了桓国,以后还会来看他吗?” 番外、雪舞苍原(六) 番外、雪舞苍原(六) 宇文景伦心中酸楚,强自抑住,急急打马而行。雪后初晴,坐骑又是千里挑一的骏马,行得一日,便赶到了两国交 界处。 眼见天色渐黑,前方又是阿息山,正犹豫要不要黑夜过山时,忽见前方有几骑过来,他忙将毡帽拉下些,缓缓而行。 那几匹马奔得很急,宇文景伦面向另一侧。可当其中一人策骑而过时,他眼神掠过,急忙咳嗽。那人身子一震,勒马回头,宇文景伦将毡帽除下,望着他微微而笑。 马上那人正是明飞,他乍见宇文景伦,大喜不已,但此处尚是两国边境,不便行礼,只向他点了点头,又招呼前面几名飞狼卫回转。众人心中狂喜,急忙拥着宇文景伦回转霍州军营。 一路上明飞细禀,宇文景伦才知那场雪暴,除了自己得以幸存,就只易寒仗着武功高强、明飞熟悉地形而逃过一劫,其余飞狼卫均已在雪暴中失踪。 明飞避过雪暴,便四处寻找宇文景伦,未果后回转霍州。滕瑞得禀,急派飞狼卫乔装打扮,冒着暴雪入月戎寻找宇文景伦。但众人一直在当日那处附近寻找,两日后找到被飞石击中而受了轻伤的易寒,却始终未能找到宇文景伦。 滕瑞不能大规模寻人,又不能露了大军行踪,数日来急得头发都白了许多,这夜见宇文景伦无恙归来,实是狂喜,他素来持重,只是例常见礼,但眼眶未免有些湿润。 待宇文景伦用过晚饭,滕瑞知不能再拖,摒退众将,走近道:“王爷 ,您既归来,今夜是最好的突袭时机。” 宇文景伦却望着案几沉思,许久都不说话。滕瑞疑道:“王爷 ?” 宇文景伦抬头道:“先生,景伦心中有些犹豫。” “愿闻其详。” 宇文景伦站起慢慢踱着,叹了口气,道:“不瞒先生,景伦此次去月戎,感受颇深。沙罗王虽然暴虐,但月戎边境民众尚是安居乐业,生活自得其乐,我们如若攻打,势必要破坏现在这种安宁。这一仗———到底该不该打?” 滕瑞未料宇文景伦归来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由愣住,想起了当日在镇波桥上崔亮的话。 他当日虽拒绝离开宇文景伦,但这数月来时时想起崔亮所言,再加上目睹宁平王、毅平王所造杀孽,后又因此而战败,内心无时不在煎熬之中。深夜独坐灯下,他也不时拷问自己。此刻听宇文景伦之言,长长叹了口气。 宇文景伦望着他,道:“先生。” 滕瑞收起愧意,静静问道:“敢问王爷 ,前朝燕国是如何灭亡?” “帝弱,为权臣挟制,军阀各据一方,内乱频仍,最后为南梁所灭。” “再敢问王爷 ,王爷 此番若是不征月戎,借机掌控西边二十六州,而是回上京交 回兵权,以后可能登上帝位?” 宇文景伦摇了摇头:“希望渺茫。” “太子身后是何势力?” 宇文景伦眉宇黯然,滕瑞微叹:“太子若是登基,其身后支持的各部贵族便会趁机坐大,太子长期受他们挟制,自会分权给他们。到时皇权进一步被削弱,各部必会为了疆土草场争夺不休,先燕之乱只怕就会重演。到时受苦的可是桓国万万百姓。” 宇文景伦不言,滕瑞续道:“何况,这些贵族只知为本部落争利,对皇上和王爷 的汉化改革诸多不满,若让他们掌权,皇上的一片苦心经营,王爷 的一番雄心壮志,只怕都会付诸东流。眼下,只要我们火速拿下月戎,且将伤亡降到最低,就可控制西部大权,到时您上位是水到渠成,夺回权柄,一统北疆,就―――” 宇文景伦摆了摆手,道:“知道了,先生,是景伦一时心软。” 滕瑞躬腰道:“请王爷 相信滕瑞,我已拟好作战策略,只要能突袭拿下沙罗王,必可以最小的伤亡收服月戎。王爷 若是怜惜月戎百姓,日后多施惠政便是。” 那火焰般的影子在心头掠过,宇文景伦毅然决断,道:“好,一切就依先生安排!” 顿了顿,他又道:“此战以拿下沙罗王为要,其余月戎各部,特别是南面的硕风部,先不要去动他们!” 桓天景三年十一月初六,夜。 桓宣王率大军突袭月戎,在军师滕瑞的布置下,一万人攻昆陆府,一万人攻燕然道,五千轻骑箭兵布于阿布利峡谷,正面则以飞狼营和先锋营三万骑兵闪电奔袭,直取疏勒府沙罗王大营。 这三万人是桓军最精锐的骑兵,雪夜如闪电奔行,于后半夜包围了疏勒府阿克沁大营。火箭将大营烧得烈焰冲天,桓军骑兵流水般冲踏,沙罗兵死伤无数。 沙罗王从梦中惊醒,率部仓卒应战,无奈阵脚已乱,近两万精兵被桓军上百支分队切割开来,沙罗军如同羊群遭遇野狼,血染阿克沁大营。 沙罗王阵前被宇文景伦一刀砍中左腿,只得在数千名死卫拱护下杀出一条血路,向西南奔逃。 未及百里,至阿布利峡谷。易寒率五千桓军发箭如雨,杀声震动雪野。“赤雪”马虽神勇,也无法救主逃离。沙罗王誓死不降,拼至最后一刻,最终力竭,死于易寒剑下。但其死后仍拄刀立于雪野中,巍然不倒,只是双目圆睁,似在遥望南方。 桓军拿下疏勒府、昆陆府、燕然道三处后,兵不卸甲、马不落鞍,一路向西,如烈火燎原,席卷月戎大部分疆土,并于十一月十五日包围了月戎王都―――阿什城。 宇文景伦采纳滕瑞之言,为减少平民伤亡,并不发起攻城战,而是包围阿什城,切断其水源,并不断派人城下喊话,劝降月戎可汗。 月戎可汗与沙罗王兄弟情深,沙罗王战死后他便病重,阿什城兵力不强,派出去请求各部驰援的信兵悉数被斩,但月戎可汗仍不投降。 兵围七日后,城中百姓断水断粮,死伤惨重。就在宇文景伦犹豫是否要发动攻城战之时,十一月二十三日夜,月戎可汗率三千卫兵攻出城门,同时,阿什城内火光冲天。 月戎可汗率部冲向桓军,个个勇猛无当、悍不畏死,桓军一时阵形散乱,城中再冲出上千骑,从包围圈缺口幢速逃逸。 桓军重新集结,将月戎可汗所率三千人逐一剿杀,最后剩可汗孤身一人,立于上万人包围圈中,刀横胸前,痛骂桓贼后,吐血而亡。 月戎可汗一死,阿什城不攻自破,桓军入城。宇文景伦急调人手扑灭大火,又迅速调集水粮分发给城内百姓。 番外、雪舞苍原(七) 番外、雪舞苍原(七) 二月二十一日,宣王凯旋回朝,皇帝亲率文武百官在上京威武门前迎接,宣王威望一时无两。 宇文景伦回朝后,先向皇帝交 旨复命,接着又和军师腾瑞、易寒诸人忙着处理各项交 接事宜,马不停蹄地忙碌了五天,才把诸事处置停当。这才惊觉,三人自回来之后,都没回过家。宇文景伦忙下令两人回府休息,两人自是推辞一番。宇文景伦笑道:“事情哪有做完的时候?本王仰仗两位的日子还长着呢,二位要是熬坏了身体,岂不是本王之过?我也要回府休息一下,正好和滕军师一道走。”两人这才作罢。 宇文景伦和腾瑞骑着马边走边谈,此时,天空忽然下起了雨,宇文景伦笑道:“前面就是先生府上,可否让景伦进去避避雨再走?” 腾瑞忙道:“王爷 说哪里话?王爷 屈尊,寒舍蓬荜生辉。”两人打马直奔滕府而去。 宇文景伦和滕瑞进了腾府客厅,只见陈设简陋,厅中摆着几张旧椅子和几案,四壁萧条,只有堂屋正中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中堂。 宇文景伦叹息道:“先生也未免素俭太过了。” 滕瑞淡淡一笑,一边让座一边说道:“寒舍简陋,还望王爷 不要见笑。腾某人追随王爷 ,求的是能舒展抱负,成就千秋功业,并非为求一己之富贵。王爷 请坐。” 宇文景伦一边落座,一边笑道:“先生胸有大志,景伦佩服。能得先生相助,实在是景伦之福啊。” 滕瑞肃容道:“王爷 明鉴,腾某人这条命已经是王爷 的了,还请王爷 以后不要再说这些客套话了。” 宇文景伦大笑道:“好,倒是我矫情了,以后我们就不要来这套虚的了。” 一个家仆上来奉上清茶,宇文景伦接过,喝了一口,不禁赞道:“好茶,入口甘美,沁人心脾,中原的茶果然不同凡响。” 滕瑞微笑道:“这是我江 南家乡的青螺茶,此地没有,我是托相熟的商队从华朝带过来的。小女自己用从梅花上收集来的雪水泡制的。” 宇文景伦笑笑,似乎漫不经心地说道:“对了,先生回来以后尚未回府见过小姐吧?先生不必陪小王了,先去见见小姐吧,离家这么长时间,家里一定惦记得紧。” 滕瑞忙道:“这怎么可以?于礼不合———” 宇文景伦摆摆手,笑道:“先生刚还说让小王不要拘礼,怎么自己倒拘泥起来了?上次和先生说的事情,不知先生可曾和小姐提过?小姐意下如何?” 滕瑞犹豫了一下,道:“回京之前我曾在书信里提及此事,不过尚未收到小女的回音,我已随王爷 凯旋回京了。” 宇文景伦“哦”了一声,沉吟了一下,道:“既然已经来到府上,可否请先生现在就去询问一下小姐的意思?景伦希望能得到一个准信。”说罢,目光炯炯地望着腾瑞。 滕瑞心中甚是为难,面露难色。 宇文景伦微微一笑,道:“先生放心,景伦并非那等仗势欺人之人,如若这门亲事非小姐所愿,景伦绝不会苦苦相逼。” 滕瑞沉吟一下,也知始终要做个决断,便站起来,作了一揖,道:“既如此,那就请王爷 稍等片刻。”告罪后,便走入后堂; 片刻后,宇文景伦便听见后面传来了动静,隐隐听见有女子的轻轻的惊呼声、说话声和笑声。虽然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楚说什么,但宇文景伦也听出其中掩饰不住的喜悦和欢快。 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在厅中慢慢踱步。他虽然也来过滕家几次,但每次都是直接就进了滕瑞那个书籍盈架的书房,极少在客厅逗留。此时他不由仔细地打量起这个不大的客厅,见它陈设虽然简朴,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他坐着的八仙椅前,放着一个小火炉,炉中的炭火红透,给这个小小的客厅平添了几分暖意,几案上供着一瓶腊梅,不起眼的的黄花,传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清淡香气,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傍晚,却让人感到了一丝正在萌生的暖意。 他在那幅中堂前面停下来。那是一幅泼墨写意山水,一派迷蒙烟雨,萧疏山石,漠漠平林,上书《溪山烟雨图》。宇文景伦在书画上平平,但也看出作画者笔锋脱略,墨骨潇洒。画上题着两行诗句:“故国无非心安处,家园本是梦来乡”,宇文景伦认出是滕瑞的笔迹,便知画的是他江 南家乡的风光。 中堂前面的几案上放着一部书,宇文景伦拿起来,见是一本《兵策》。这书他早就读得滚瓜烂熟,也不为意,只是等得无聊,便随手翻开,却见书中誊写的字迹秀雅端庄,每篇下面还用密密的蝇头小楷作注释和批评。其中很多观点,宇文景伦竟是前所未见,不禁好奇心起,坐下细细阅读起来。 那些评论,有些十分短小,如“腐儒之见”、“蠢”、“妙哉妙哉”、“于吾心有戚戚然”、“不知此腐儒当此时节,亦这般罗嗦聒吵不成,好笑好笑”或“如见作者,当与之浮一大白”等等,有些却是长篇大论,并时有惊人之句。看到有趣精妙之处,宇文景伦也不禁暗暗叫绝。他竟觉眼前似见一顽皮少女手捧书卷,一会儿皱眉撇嘴,一会儿嘟嘟囔囔,一会儿又拍掌大笑,他自己也不禁莞尔微笑。 不知不觉间,书已看完,宇文景伦才惊觉时间竟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滕瑞竟还没出来。他伸伸懒腰,随手把书放回桌上,忽然发觉书的封底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绮字。宇文景伦忽然有点忐忑起来,数九寒天,他手心竟然微微渗出汗水,坐在这个小小的客厅里,竟让他比大战前夕还要紧张。 又过了一会儿,滕瑞方从后堂匆匆走出。他深深向宇文作了一揖:“滕瑞失礼,怠慢王爷 。请王爷 恕罪。” 宇文景伦大笑:“无妨无妨,本王正好拜读了令千金的高论,真是别开生面。” 滕瑞忙道:“小女献丑,让王爷 见笑。” 宇文景伦笑道:“那件事情,不知小姐意下如何呢?” 滕瑞面露尴尬之色,欲言又止。 宇文景伦微感失望,强自笑道:“先生直说无妨,想是小姐看不上景伦这等粗鲁武夫吧。” 滕瑞忙道:“岂敢岂敢,非也非也。小女、咳——,她、她说,选女婿得合她的心意,必须要经过了她那一关才行。” 宇文景伦大感好奇,道:“哦,那小姐想怎么考量小王呢?” 滕瑞尴尬笑道:“她说,她要出个考题,请王爷 回答。若答得合她的心意,她便答允婚事。若她认为答得不合意,那便只能自叹福薄,请王爷 另选佳人。” 番外、这年初见(一) 番外、这年初见(一) 华朝延载四年,四月二十七日,河西府。 这年距承熹五年的华桓之战已过去了整整二十年。时光荏苒,华朝皇帝在这二十年里都已换了三位。除了当年在河西一役中痛失亲人的人们,河西府的百姓们,也渐渐淡忘了那场令全城蒙难、死伤数万人的河西血战。 但这一日清晨,大街上疾驰的马蹄声惊醒了许多人,他们纷纷披衣起床 。不多时,城中便传开了消息:忠孝王府的小王爷 裴洵,来到了河西,要在野狼谷,代忠孝王爷 向当年死难将士和百姓致祭。 二十年前,成帝死于庄王及卫昭谋逆,明帝登基。十二年后,明帝病逝,明帝年仅九岁的幼子宪帝登基,不过三年,死于天花。 明帝再无子,静王被贬为海诚侯后也抑郁而亡,遗下二子一女。经董太后和内阁商议,只得迎了静王秦妃所生幼子谢衍即帝位,是为当今安帝。 安帝初登基时,年仅七岁,奉明帝董皇后为孝仁皇太后,奉生母秦氏为懿仁皇太后。其时内阁首辅董大学士已年迈,安帝又年幼,两宫太后只得命忠孝王、内阁首辅裴琰为顾命首辅,全权处理一应军国大事。 裴琰殚精竭虑,辅佐幼帝,四年来兢兢业业,并临危不乱,平定了数次谋逆风波。 延载二年,肃海王姜遥、庆威侯姜远谋逆,发动宫变。裴琰率部血守皇宫,保护了安帝和两宫太后,将姜氏兄弟格杀于乾清门前,除静淑公主及其所生子女免于一死,姜氏被诛九族。 延载三年,何太妃在安帝的参汤中下毒,同时,宣远侯何振文偷偷潜入皇宫,意图行刺安帝。忠孝王裴琰以身挡刃,救下幼帝一命,击毙何振文,何太妃畏罪服毒。事后追查,何氏兄妹是受玉间王及其生母谈妃指使。两宫皇太后大怒,下旨裭夺玉间王封号,玉间王被押递京城,囚于皇陵,数月后以一带白绫,自杀身亡。 经历这数次宫变谋逆,华朝宫廷风雨飘摇。所幸有国之柱石、社稷重臣忠孝王裴琰一手擎天,力挽狂澜,才使国运稳定。北面又有镇北侯宁剑瑜力守边关,令一直虎视眈眈的桓威帝始终不敢发兵南下。 为褒奖忠孝王裴琰龚,延载四年二月,安帝下旨,为裴琰加相国、总百揆,允其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兼备九锡之命。 裴琰惶恐,坚辞不受,并欲挂印而去。安帝哭倒于弘泰殿,痛呼“相父”,百官也随之痛哭,裴琰无奈,只得拜领君命。 自此,忠孝王裴琰声望达到顶点,总揽朝政。华朝百姓,不知安帝者大有人在,但不知忠孝王裴琰者,寥寥无几。 听说忠孝王命儿子前来为二十年前的死难将士和百姓致祭,河西府百姓倾城而出。有那等上了年纪之人,回想起当年桓军屠城血战,唏嘘不已。 辰时初,野狼谷便挤满了前来致祭的人。随着百岁老者的嗟呀声,祭鼓敲响,哀乐幽幽,东面,一群少年素衣孝带,策骑而来。 当先一名少年,约十七八岁,头戴玉冠,身形秀拔,面容俊雅,神情带着几分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严肃和庄重。他身后跟着数位十六七岁的少年,俱是英姿勃发,一时看花了河西府百姓的双眼。 见百岁老者上前,玉冠少年忙下马亲扶,道:“劳动乡亲,实乃裴洵之过!” 河西府百姓,倒有许多人曾见过这小王爷 裴洵。河西、寒州、晶州三地自二十年前被赐给忠孝王为封地,裴琰曾多次巡视封地,小王爷 裴洵也经常随行。 此时,未见过裴洵的,均在心中暗赞了句:不愧是忠孝王府的小王爷 ,风采比当年一剑擎天的剑鼎侯裴琰也差不了多少。 裴洵依礼致祭,礼罢,又代父王颁下王令:免河西三年税粮,继续寻找当年河西战役死难者遗孤,妥善安置。 众人拜送裴洵离去,裴洵却未回城,带着身后一群少年打马向南。 驰过数十里路,过镇波桥,再往西走出约半里路,有一处坟墓。 众少年面容肃穆,神情哀痛,齐齐下马参拜。裴洵看着墓碑,轻叹一声,在坟前跪下叩首,又接过侍从递上的水酒,缓缓洒下。 “安伯伯,父王今年不能前来河西。这杯酒,是您最爱的长风山庄的酒,洵儿给您磕头了。” 他身后少年也一一上前洒酒磕头,一虎头虎脑的少年说得极大声:“安伯伯,我是陈贲。来之前,父亲说了,要我多给您磕几个头,说您会保佑我将来娶一个象童家婶婶那样的大美人。” 宁思明忍不住笑出声来,又觉场合不对,咽了回去。见裴洵也是忍着笑,便伸手打了下陈贲的头顶:“臭小子,你才多大,就惦记着美人。” 陈贲怒道:“小宁子,跟你说多少遍了,不要打我的头。我老子打我从来只打屁股,可不打头的。” 童修忙过来劝和:“好了好了,别闹了,赶紧都给安伯伯磕头。回河西都还有任务。” 少年们依次在坟前叩首,又拥着裴洵上马,驰向河西渠。 到得镇波桥,裴洵想起曾听父王说过的往事,便再次下马。 他慢步踏上镇波桥,看着一带银波,看着河西渠南北的千亩良田,轻拍着桥边石栏杆,叹道:“白云苍狗,人世悠悠。二十年前,这里曾是修罗战场,今日却是沃土良田。” 宁思明也叹道:“是啊,当年父侯在这里一槍当关,王爷 在这里反败为胜,驱逐桓贼。可惜我等小辈,无缘得见当年父辈们的风采!” 陈贲、许和、童修等人都听父叔们说过当年之战,皆默立一旁,遥想当年战况,神往不已。 陈贲“唉”了一声,满面遗憾之色,道:“为什么桓贼都不再打过来呢?他们若是再来,我一定―――”说着,他擎出身后双刀,银刃翻舞,宁思明等人只得皱着眉头避开去。 陈贲越舞越来劲,许和也来了兴致。他二人是从小打到大的,又都是学的刀法,而陈安和许隽二人在教儿子武艺时,也憋了那么一股子气,要在儿子身上胜过对方。十六年来,两小子倒也各有胜负。 眼见许和与陈贲战在了一起,越打越激烈,宁思明眉头微皱,接过侍从手中长槍,大喝一声,腾身而起,右手长槍如银龙怒捣,挟着他八分真气直搠入二人刀影之中。 “呛啷”声响,三人齐齐后退几步。陈贲低头见右手刀刃崩了一块,怒指宁思明:“小宁子,你又帮许和!” 许和也怒道:“谁帮谁了?明明是你技不如人!” 番外、这年初见(二) 这年初见(二) “一共派六批人马去找,但没有发现此人踪迹,也无任何线索。看样子,怕是离开河西府了。”童修年少持重,轻声禀来,条理清楚。 裴洵一袭便装,眉头微皱,边听边往郡守府外走。听罢,思忖片刻,道:“继续找,附近有什么钓鱼的好去处,一个都别放过。” 他纵身上马,童修忙拉住马缰:“小王爷 ,都天黑了,您去哪?” “去个地方走一走。” “那让安思他们跟着―――” 裴洵摆摆手:“不必。” 童修还待再说,见裴洵略带威肃的目光扫来,便将话咽了回去。 回雁关前,芳草萋萋,树木参天。当年的军营,已找不到一丝痕迹,遍地都是深可及腰的野草。 下弦月如银钩挂在夜空,繁星相簇,夜风也带着夏天的气息。裴洵下马慢慢走着,寻找着记忆中零碎的片段。 二十年前的华桓之战,父王说起时虽然都只是淡淡带过,但他的神情总会带着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惆怅,甚至有隐约的伤感。 这些年来,父王也曾多次带着自己来河西府,来到这回雁关前。他总是默默地在回雁关前走着,或在某处长久伫足,或在某处抚树叹息。 只有在这些时候,裴洵才觉父王目光中有着难见的柔和,或者,那不是柔和,而是――― 军营旧址往西,山路蜿蜒,山腰处有棵大树。父王某次曾在里坐了大半夜,裴洵抚上树下的大石,慢慢坐了下来。 夜风吹动着山间松涛,夹揉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箫音。裴洵猛然站起,细心倾听,循着箫音往西而行。 箫音悠悠扬扬,宛如风暴过后的大海,曲调中透着一丝悲凉,却又有着历经风波之后的平静。 前方是一处小山坡,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个身影,淡淡的星月光辉投在他的身上,白衫轻寒。 裴洵有些不敢提步,生怕被夜色笼罩着的是一个虚幻的影子,怕自己一发出声响,他就会和箫声一起,消失不见。 待箫声稍歇,裴洵轻轻取出腰间竹笛。这曲调他似乎听过,却不是很熟悉,他只得依着旋律吹出简洁的曲调相和,只是在数处未免有些停滞。 白衣人静静地听着,每当裴洵有所停滞时,他便起箫音,引着裴洵将曲子吹下去。裴洵越吹越是流畅,宛如流水,从高山处奔腾而下,不管途中遇到巨石还是沟壑,都欢快向前,激起白浪,最终流入平湖,归于寂静。 白衣人慢慢转过身来,寒星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裴洵怕他再度离去,忙端端正正地长身一揖:“昨日在下鲁莽,坏了兄台钓鱼的兴致,这厢给兄台赔罪,兄台莫怪。” 白衣人的声音淡漠而优雅:“你是什么人?” 裴洵稍稍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抬头微笑:“在下姓裴,表字世诚。” 白衣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中却似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许久,他终于慢慢地开了口:“怎么会这首曲子?” 裴洵细细想想,道:“幼时曾听父亲吹过,有些印象。只是记不齐全了。” 白衣人的嘴角慢慢上翘,绝美的笑容在夜色中绽放。裴洵不禁敛住呼吸,他甚至有些怀疑,眼前站着的,是天上的星月,而不是尘世中人。 白衣人却忽然将竹箫揣于腰间,攀上了面前的那棵大树,不一会,他坐在树上,低头望着裴洵,笑道:“上来吧。” 裴洵暗喜,足尖在树干上点了两下,便坐在白衣人身边。 山间的夜晚是这般安静,夜雾如波浪般轻涌。裴洵自幼在裴琰和董涓严格的训育下长大,每日忙于学文练武,身边又时刻有长风卫护拥着,何曾样单独出行,这样和一个陌生人坐于树上,静静地欣赏夜色。 他很想知道身边这人姓甚名谁、从何而来,却又不敢开口,不敢破坏这份宁静。 白衣人却忽然象变戏法似的,手往身后一探,取出一个酒壶来。他望着裴洵笑:“可能饮酒?” 裴洵一笑,接过酒壶,拔开壶塞,酒似银箭,直入咽喉。他大口喝下,正待说话,浓烈的酒气呛得他一阵急咳,喉间、肚中似有利刃在搅。 白衣人哈哈大笑,慢悠悠取过酒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又斜睨着有些狼狈的裴洵,笑道:“你还没满十八岁。” 裴洵不明他怎知自己尚差一个月才满十八,白衣人唇边笑意更深:“这酒名‘十八春’,必得满了十八岁的男子汉才饮得,小子今晚可没有口福了。” 裴洵哪信,劈手便来夺酒壶,白衣人闪躲数下,知武功不及他,便由他夺去酒壶。裴洵回却学了乖,只慢慢小口喝着。 可白衣人又象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取出一样东西。他将包着的蒲叶打开,香气四溢,竟是一只“叫化鸡”。 裴洵撕下一块,塞入口中,不禁赞道:“真是好手艺,比我王―――王伯父家的做得还要好。” 他想起父王最爱吃叫化鸡,又想起昨日那套钓具,便放下酒壶,直视白衣人,语出至诚:“兄台,你那钓具,不知可否送给我?” 白衣人靠在树干上,淡笑:“你昨日愿出高价钱购买,怎么今日却要求我相送了?” “此等巧夺工之物,非铜臭之物所能购得,昨日是我将此物看轻了。想来兄台只愿将这心爱之物赠给意气相投之人,在下不才,愿与兄台结交 。” 白衣人看着裴洵面上诚挚神色,如陽光般的笑意慢慢从双眸中散开,良久,他仰头喝口酒,道:“我姓萧,名遥。” 裴洵大喜,拱手道:“萧兄。” 白衣人微微欠身还礼:“世诚。” 裴洵心情畅快,连饮数口,又念了一遍:“萧遥?”再想起他昨日在河西渠边钓鱼喂猫的洒略姿态,叹道:“兄台倒真当得起这二字。” 萧遥斜靠在树干上,看了裴洵一眼:“你父亲,经常吹这首曲子吗?” “吹得不多,父亲在京城,只有到河西来的时候,才偶尔吹起,我随侍左右,听过两三次。” 番外、华稗.齐稗.桓稗 番外、华稗.齐稗.桓稗 【稗官野史】泛指记载轶闻琐事的文学作品。稗官:古代小官。专给帝王述说街谈巷议、风俗故事。后来称小说为稗官。野史:不是官家编撰的史书。 泱泱九州,千载风流 ,无数史实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严肃而冷静的史书,有时很难还原历史事件的真相,如同华朝末年那段风起云涌的岁月,谁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其后华灭齐兴,桓国衰落,也是波谲云诡、惊心步步。 华朝灭亡后,齐国太祖命“天玄阁”掌门崔逸会同史学家编撰了《华史》。但崔逸有感于史笔的局限性,另将搜集到的有关华末齐初两朝的文献、笔记、传奇乃至民间谚俗等悉心整理,辑为《华稗》、《齐稗》。 崔逸又北上桓国,遇上在桓“南子之乱”中幸存下来的一些文士,志同道合,又合力编写了《桓稗》。从而让我辈得以从这些被史学家嗤之以鼻的野史稗末中,一窥那段令人心潮澎湃的岁月。 稗者,非正史也,或有胡 言乱语、怪力乱神之言,诸位看官可一笑之。 一、华稗 安帝之死 华末,安帝以七岁稚龄登基,幸得顾命首辅、忠孝王裴琰一力扶持,才安然度过数次宫变谋逆。 可惜安帝身子较弱,一直居于深宫,不好文史武功,独好研究香料。 南方的乌琉国盛产香料,尤以“沉香榍”闻名于世。世有传言:在月圆之夜,若“沉香榍”盛开,其所散发的香气千载不消,若能吸其香魂,将月夜飞升。 这仅是民间传闻,但安帝信之不疑,可惜“沉香榍”极难栽活,乌琉国上千年来仅有一株成活,“沉香榍”的种子也不过八颗。 但乌琉国当时与岳藩连年激战,自也与华朝交 恶。安帝求“沉香榍”不得,郁郁寡欢,后来甚至不早朝、不见臣子,也不纳嫔妃。 忠孝王裴琰为解帝忧,同时也为了平定南方局势,于天命之年再度披甲,领南安府、玉间府八万人马驰援岳藩。 两载征战,岳藩世子战死沙场,藩王岳景陽死于流箭,裴琰也旧伤复发,终将乌琉国大军击败,华朝大军以风卷残云之势扫过乌琉大地。 裴琰收服乌琉,带回八颗“沉香榍”的种子,安帝狂喜。当场下旨:因其要一心培植“沉香榍”,不胜帝位,欲禅位于忠孝王裴琰。裴琰惊骇,伏地痛哭,吐血不已,安帝无奈,才收回圣命。 只是自此以后,安帝再未出现在朝臣面前,而是自闭于后宫禁苑,一心培植“沉香榍”。 悠悠八载时光,忠孝王裴琰操劳过度,旧伤复发,撒手人寰。其长子裴洵继任忠孝王位,兼任顾命首辅。 安帝得知裴琰去世,于后宫痛哭三日,却仍一心培植“沉香榍”。 他精神渐渐陷入痴狂,三次下旨,要将帝位禅让给忠孝王裴洵。裴洵惶恐不安,不敢上朝,政事无人主理,朝廷渐陷入纷乱之中。 安帝培植“沉香榍”不成,性情大变,屡诛身边宫女内侍,宫中人人自危。 仅剩最后一粒“沉香榍”种子时,安帝日夜蹲守于幼苗旁,任何人一旦接近,必诛之。一名姓许的内侍不小心入了禁苑,安帝命人将其乱棍打死,许内侍收有两名义子,心伤义父之死,愤而谋逆。 他们纠集不轨之徒,冲入内廷。幸得忠孝王裴洵得到消息,及时赶来,在禁苑门口与逆贼发生激战。 一番血战,裴洵击毙全部谋乱者。正要向安帝请罪问安,谋逆者流出的鲜血汇成血溪,缓缓渗入泥土之中。 当日正是月圆之夜,禁苑门口的上千人,目睹了奇异的一幕: 鲜血渗入“沉香榍”幼苗的周围,幼苗迅速抽芽生长。安帝大喜,终于明白了“沉香榍”要以人血养之,眼见幼苗生长速度越来越慢,安帝拔出长剑,便欲砍杀众人,众人齐齐回避,裴洵跪地泣呼。 安帝无奈,站于“沉香榍”旁,引剑自刎。 安帝的鲜血喷在“沉香榍”上,“沉香榍”终于生出花蕾,安帝跪于花蕾前,抱住花蕾,颈中之血不停地流在花蕾上,月华笼罩在他身上,发出一种凄冷的光。在这片凄冷的光华中,“沉香榍”终于盛开,清香溢满整个皇宫。 安帝临终前望着盛开的“沉香榍”,状极欣慰,他用尽最后力气,将玉玺抛给跪于一旁的裴洵。 香雾四溢,渐渐淹没了安帝及“沉香榍”。 等香雾渐渐散去,已不见了安帝身影,地上仅余一株枯萎了的“沉香榍”。 裴洵及众臣伏地痛哭,但因事涉怪力乱神,裴洵下严令,当夜之事不得外泄,违者诛九族。 安帝无子,谢氏皇族凋零。众臣无奈,只得拜请忠孝王裴洵救国于危难之中,即帝位,改国号为“齐”。 裴洵是为齐太祖,尊亡父裴琰为高祖圣光孝皇帝,尊母亲董氏为圣光孝太后。立崔氏为皇后。 二、寒月剑 “寒月剑”为千年名剑,也曾为华朝开朝圣祖所用佩剑。华圣祖用“寒月剑”纵横天下,开辟了华朝江 山。 但立国以后,圣祖叹“寒月剑杀气过重,饮血过多,现当以礼治国,宜封之”,遂将“寒月剑”封于皇陵地底。 华承熹五年冬至,成帝死于庄王及卫昭谋逆,皇陵方城在大火中烧为灰烬。二十年后,方城重修,工匠于某夜挖地基时,寒光迸现,笼罩整个皇陵,“寒月剑”重现于世。 忠孝王裴琰得知“寒月剑”重现于世,欣喜不已,持剑弹刃,叹道:“寒月出世,天下可定。” “寒月剑”重现于世的当月,裴琰便收了一名义子。义子姓萧名遥,俊美无双,风华绝代。裴琰遂将“寒月剑”赐给义子萧遥,并亲授其长风剑法。 第二年,桓威帝再度以十五万大军南下,裴琰率长子裴洵、义子萧遥再度领军北征,与桓军决战于成郡。 萧遥为左军将军,其长相太过俊美,桓军骂阵时屡屡嘲笑之。萧遥遂以银色面具遮住真容,并在阵前割血立誓:一日不将桓军击败,一日不以真容示人。 萧遥英勇善战,并屡有智谋,其统率的左军所向披靡,风头超过裴洵率领的右军。两军将士皆对其钦服不已,因其持“寒月剑”纵横沙场,都呼其为“寒月将军”。 麒麟谷一役,桓相滕瑞使诈,引萧遥入深谷。萧遥阵前临危不乱,率五百死士力守谷口,及时等到主力大军前来。但萧遥却中箭跌入急流之中,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