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桃长在冬天里》 第1章 咖啡店小店员 商业街西北角入口,胡家糖坊金灿灿的门牌在深夜十一点熄灭了彩灯。 生意萧条的糖坊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死气沉沉,自店内走出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他长叹一口气,抻了抻自己僵硬的肩膀,揉着发酸的手腕,脚步沉重地往商业街内的那家手作咖啡店走去。 相比糖坊冷冷清清的店面,咖啡店显得热闹许多,即使接近凌晨,店里仍然有几个顾客在说说笑笑。 透过咖啡店的玻璃,穿着男仆装的小店员正撅着屁股卖力擦桌子。他脸颊有点肉,笑起来嘴角有可爱的小梨涡,人长得漂亮、性格也好,总是在上班时来胡家糖坊买一根糖葫芦带走。 自从胡鹭接手自家的糖店,就总能看到这个白白净净爱吃糖的小男生。 说不在意是假的,胡鹭没法不注意到他。 前一个周五的晚上,胡鹭最后一次在自家店里见到男生。 那天是他老爹老妈将糖坊正式交给胡鹭打理的第一天,他满怀自信,撸起袖子熬出一锅完美的糖浆,将各色水果串都裹满糖衣。虽然糖衣有点厚实,但好在卖相不错,他便直接放进了冷柜中,准备冻成冰糖葫芦卖。 总来吃糖的咖啡店小员工似乎就是在那天,碰巧挑走胡鹭首次自由发挥做出的糖葫芦后,便再也没有走进过胡家糖坊。 胡鹭一连七天没见到小店员,抓心挠肝地想,想去人家咖啡店里看看又觉得尴尬,不去吧又总是在想自己究竟是哪里没做好,才弄丢了这么个熟客。 辗转反侧多日,他今晚实在是忍不住了。 糖坊生意不好,一天的营业额还不够水电费,胡鹭愁得吃不下饭,只想看看咖啡店小店员漂亮的脸蛋缓解心头的焦虑。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那对谁都笑得格外甜美的小店员竟然主动推开了店门,朝站在夜色中的胡鹭喊了一声:“你好呀,要不要进来喝咖啡吃甜品?” 要不要喝咖啡…… 胡鹭戴着黑色口罩,盯着小店员嘴角的梨涡,坚定地点头:“要!” 走过小店员身边时,胡鹭先是闻到一股浓郁的咖啡香,虽然醇厚、但却微微发苦,紧接着是隐隐约约的水果糖味,似乎是从小店员的嘴里散发出来的。 唉、真漂亮…… 胡鹭在心里默默画圈圈,画着画着就开始画可爱的小店员,然而他连对方叫什么名字都还不知道。 这家咖啡店很受年轻人的欢迎,似乎是因为老板很潮,吸引来的顾客也都是时尚潮人。 胡鹭穿着一身毫无装饰的搭配,除了硕大的肌肉外一无所有。黑色无袖上衣配卡其色工装裤,坐在一众潮人之中,穿搭显得略微寡淡。 他不喜欢喝咖啡,于是要了杯草莓冰沙,坐在小沙发上盯着忙忙碌碌的小店员。眼神在小店员身旁来回扫过时,他忽然发现,原来店里的手绘菜单旁就挂着当天上班的员工简介。 胡鹭看着挂在墙上的小木牌,默念:“杨陶,初级咖啡师。原来叫杨陶啊……” 草莓冰沙很快从吧台内被端了上来,名叫杨陶的小店员似乎很爱笑,胡鹭每每遇见他,都觉得他笑得格外没心没肺。 杨陶今天穿的男仆装是老板特意订购的,他看起来丝毫没有不情愿的表情,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忍辱负重只因想到自己可怜兮兮的银行卡余额。 咖啡店虽然潮人多,但都不是杨陶喜欢的款,因此绝对谈不上热爱这份工作。他只喜欢肌肉大块没心眼的男人,对一肚子心眼并把“我是gay”这几个字写在脑门上的男人和水果全家桶文艺男没有丝毫兴趣。 杨陶近期最看顺眼的,是商业街入口处那家卖糖的老店里新来的男人。那人无论是长相还是肌肉,都完美符合杨陶的择偶标准。尤其在听说那个男人就是糖坊老板的儿子后,杨陶更加喜欢往塘坊跑,几乎每天都要光顾。 日日光顾倒也不全为美色,他嗜甜如命,一天不吃就不舒服。因此,牙疼是常事。 杨陶原本就不富裕的生活,因为长期光顾牙科诊所,余额更是寥寥无几。 所以他来这家咖啡店打工,只为了赚钱。 赚钱给自己治牙,治完牙再更爽地吃糖,吃完又治、治完又吃,循环往复…… 牙医三令五申不许他再不加节制地这样吃糖,否则很快就不只是牙的问题,身体其他器官也会出毛病。 杨陶被吓得瑟瑟发抖,从牙科诊所回来后,看着胡家糖坊里琳琅满目的糖食,和柜台后肱二头肌比他两条胳膊并一起都粗的胡鹭,心里痒痒的、嘴巴痒痒的、牙齿也痒痒的。 可能是麻药劲快过了…… 不能吃糖,生活就失去希望。 杨陶捂着自己刚拔完牙还肿着的脸颊,默默离开糖坊,开始自己的控糖生活,这一控就是七天。 七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它可以让一个没什么做糖天赋的糖坊新老板站在咖啡店门前望眼欲穿,也可以让一个嗜甜如命的小店员推开门主动揽客。 胡鹭摘下口罩,喝着杨陶端上来的齁甜的草莓冰沙,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但一抬头看见杨陶期待的眼神,他立马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赞叹道:“好喝!” “太好啦!你是第一次来吧,我还担心不合你的口味,因为我们家的冰沙都会做得超级甜,很少有人主动点。” 杨陶想多和面前帅气的男人说几句话,于是抱着木质托盘,朝胡鹭笑得格外甜美。他是标准的小鹿眼,瞳孔黑而亮,加上脸蛋又长得漂亮,一直很受欢迎。 “不会,我很喜欢。”因为是你做的。 胡鹭积极回应,虽然偷偷藏起最后一句话,但看见杨陶笑盈盈的双眼,顿时觉得心中多日以来积蓄的郁闷一扫而空。 糖坊确实入不敷出,但那怎么了,爹妈把店交到他手里就该想到这样的后果,交给他说明也没把这店太当回事。 胡鹭有些自暴自弃。 他一口干掉大半杯冰沙,凉得闭上眼睛直翻白眼,但为了形象考虑硬是一声不吭、咬牙咽进肚子里,冻得牙根都在发颤。味蕾冻麻后反倒尝不出甜腻的果酱味,只觉得吃了口雪,吞进胃里时一路冻僵了食道。 杨陶顺手擦去桌上的水渍:“喝慢一点呀。” “你最近怎么没来买糖葫芦了,是不是我上次做的不好吃?”胡鹭犹豫许久,还是问出了口,“我刚回来做糖,确实手艺不太行。” 杨陶惊讶地微微睁大双眼,抱着托盘急忙挥手:“不是的啦,是我拔了牙,医生让控糖,所以才没有去。” “拔牙了?”胡鹭倒吸一口气,牙根处被刚刚那一口冰沙冰得隐隐有些酸爽,他捂着嘴诧异地问,“是因为糖葫芦买多了?” “没有,我的牙一直不太好……”杨陶托着自己半边脸颊,忧愁地垂下睫毛,“之前店里那个年纪比较大的老板就总劝我不要天天吃糖,但我老是戒不掉,所以总跑医院。唉,不过你上回做的糖葫芦确实很难吃,我只是没好意思回去找你退。” “这样啊……”胡鹭尴尬地端起杯子,挡住自己的半张脸,借着喝冰沙的动作遮住自己垮下去的嘴角。 是的,他根本就不会做糖…… 在胡鹭刚出生时,他家里已经是远近闻名的糖坊,手工红糖风靡一时,在当地也算颇有名气。 年仅一岁的胡鹭在抓周仪式上坚定地选择了糖罐,裹着满手红糖浆塞进嘴里,就此他们一家集体认定,这孩子将来一定会接手家里的产业。 但胡鹭估计是被抓周仪式上那一口齁进嗓子眼的红糖浆给整怕了,从小学到大学都拼命学习,生怕自己一个不努力就得回家继承家业,从此一生与糖为伴,整日搅糖晾糖弄得满身黏糊。 于是大学毕业,他义无反顾地投身娱乐圈。跟兄弟一起开公司,前前后后投了不少钱,结果所谓的好兄弟背刺他,眼瞎签的艺人塌房进去了、投资的电视剧被压住了、制作的综艺也凉透了。他亏得血本无归还背了两百万贷款没还干净,只能遣散所有员工和练习生,落寞地拖着行李箱回到了糖坊,迎接父母的雷霆暴雨和自己的宿命。 也就是那段时间,胡鹭过了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穷日子。 经过他拼尽全力、力挽狂澜,公司负债成功从五十万增长至两百万,‘兄弟’跑路后公司资金链断掉、艺人跳槽后违约金迟迟不付。 事实告诉胡鹭,人倒霉的时候不仅跪着活不下去,即使趴着也会被现实肘击。 这段惨烈的创业经历导致胡鹭回家后做事变得畏手畏脚,生怕哪里没做好就搞砸了家里的招牌。 但越是谨小慎微,糖坊出的岔子就越多。 杨陶一声不吭便再也不来,似乎成了压垮胡鹭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彻底提不起劲,他无数次复盘当天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最终把原因锁定在自己当天亲手做得那几串糖葫芦上。 父母退休后便撒手不管胡鹭,也不管胡鹭会不会做糖、更不在乎店里能不能赚钱,就留胡鹭一人承担起每日做糖卖糖的工作。但因为生意太差,哪怕店里只有胡鹭一个人也没什么好忙的,他整日里清闲的要命,所有没活干的时间,全都用来焦虑。 生意差、精神差,胡鹭整日垂头丧气。 今晚关店后胡鹭见到心心念念的杨陶,和他聊上几句后才觉得心情好了些。但等杨陶转身去收拾别的桌子,胡鹭又萎靡不振地趴下,将脸搭在胳膊上,看着咖啡店门口挂着的捕梦网发呆。 肌肉大块且无助。 杨陶默默地收拾店里的卫生,他今天值晚班,送走除胡鹭外的最后一桌客人,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将杯碟全都泡进水池,杨陶悄悄端出一盘老板为明天的新品尝鲜活动准备的千层蛋糕,背着监控放到了胡鹭面前。 他眨眨眼睛,小声说:“送给你吃。” 胡鹭惊喜地捧着小碟子,十分精致的陶瓷平碟在他手中显得格外小巧,连带着那块三角千层似乎也小得一口就能塞下。 但就是这么一碟小巧的千层,胡鹭磨磨蹭蹭吃了半个小时,等杨陶把店里所有东西都收拾好,面带微笑的坐到胡鹭对面,双手抱胸看着胡鹭时,他才后知后觉有些尴尬。 “你怎么吃这么慢?” 胡鹭尴尬地抓抓短粗的头发:“我不怎么吃甜品。” “那你不早和我说!”杨陶有些不高兴,他看着还没吃完的千层,不自觉地埋怨,“浪费可耻。” 胡鹭立刻端起碟子,将剩下一口的抹茶千层倒进嘴里,嚼巴两下咽下肚子,张开嘴给杨陶看:“吃完了,没浪费。” 杨陶噗得一声笑了出来,收走了胡鹭的碟子。 他脱掉自己的蕾丝围裙,把头发上夹着的猫耳朵也拽了下来,重新打开水龙头冲洗最后一只平底瓷碟。 咖啡店的灯光关了大半,只剩吧台内的水池边还亮着盏白炽灯,将杨陶的背影照得微微模糊。 胡鹭盯着杨陶的背影,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极突兀地话:“你想吃糖葫芦吗?我请你吃新鲜的。” 第2章 大排档里 这话问完后胡鹭就后悔了,他懊恼地戴上口罩,眼神飘忽不定,但又隐隐期待着杨陶的回复。 如果杨陶直接拒绝的话,说不准他今晚会睡不着觉,但要是杨陶同意了,他估计更睡不着。 人生总是两难,唉这确实很不简单了。 杨陶将漂亮的小瓷碟插进通风架中,转过身摘下橡胶手套,笑眯眯地趴在吧台上撑着下巴,精准地抓住胡鹭满屋子乱逛的目光。 “什么时候去吃?”杨陶期待地问。 有人请客当然要去啦,他到现在还没吃晚饭,饿得肚子咕咕叫,工资还没发下来,支付宝余额只够他买一袋家庭分享装小面包配便利店临期打折牛奶。 胡鹭听见杨陶同意、顿时像打了鸡血,他从椅子上猛得站了起来,起身间带歪桌子,又被他悄悄扶正,语气里是按耐不住地激动:“那我们现在去,我请你吃顿宵夜,再给你做糖葫芦!” “好啊~”杨陶走出吧台,关掉店里最后一盏灯,在经过胡鹭身边时伸手勾住了他斜挎在胸前的包带,拉着他向前走。 娘嘞!胡鹭在心里狂吼。 他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不是对我有意思!这进展是不是太快了,我们才刚认识我还什么都没准备好呢! 胡鹭心里像是兀然多出来一口喷泉,正在疯狂向外喷着水泡。 反观杨陶则平静许多,他将胡鹭拽出店内就松开了手,只在转身锁门时暗自啧啧称赞:哎呀胸肌摸着好明显呦~ 或许是已经暗暗关注胡鹭许久,杨陶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不该在此时出现的熟络。 自胡鹭第一天出现在胡家糖坊,杨陶从他手里接过那满满当当一纸袋的雪球番茄时,便牢牢记住了这个男人。 他肌肉壮硕,干活却笨手笨脚,也不大喜欢说话,在糖坊里只静静地称重扫码,眼里是浓郁的几分忧愁。 杨陶头回碰上外形如此符合自己择偶标准的男人,连续十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甚至喷了总舍不得用的大牌热恋香水,每天早上十点准时踏进胡家糖坊,买半斤雪球番茄。 而胡鹭很是迟钝,杨陶怎么花枝招展他都不为所动,每天板着个脸炒糖沙,除了结账时必要的交流,那张嘴里蹦不出半个多余的字。 所以杨陶很快便不打算自找没趣。 如果胡鹭自己不说,几乎没人能从他的表情判断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就像没人会相信一个浑身腱子肉、拳头重得像铁锤的男人,总在心里咬着枕头巾哭唧唧。 胡鹭的内心世界颇为缤纷多彩,他虽然戴着口罩,一路都没怎么说话,但心里已经策马奔腾了八百里,恨不得当即载上杨陶再狂奔八百里。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杨陶实在忍不了这沉默的氛围了。他们从咖啡店一路走出商业街、路过一家家打烊的餐厅,最终目标是通宵营业的大排档。 这一路,胡鹭连屁都没放一个,只顾闷头带着杨陶往前走,步子迈得又大又快,杨陶跟在他身旁几乎快要小跑才能够跟上。 胡鹭终于回过神来,放慢脚步,认真介绍自己的名字:“我姓胡,古月胡,叫胡鹭,鹭就是路鸟的鹭,直接记成冰糖葫芦的葫芦也可以。” 杨陶笑呵呵地说:“那我们也很有缘呀,我的陶是陶瓷的陶,也可以记成是水果杨桃。” 胡鹭却颇为严肃地摇摇头:“我不会记错你的名字的。” “啊?”杨陶惊讶地看着胡鹭,问道,“但是你为什么要说自己的名字可以记成冰糖葫芦,你明明是鹭鸟的鹭。” 胡鹭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因为小时候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所以骗老师说自己就叫糖葫芦。但是对别人不能这样啊,又不是脑子不好使,怎么能记不住重要的名字。” “那你老师也不怀疑吗哈哈哈?”杨陶笑了起来,“名字叫糖葫芦就很奇怪呀,就算是姓唐的人也不会给孩子起这个名字呀。” “立马就被发现了,一年级我还不怎么会握笔,就被罚抄自己的名字一百遍。”胡鹭说起自己的糗事毫不吝啬,甚至还赠送了一则,“写到后来我哭着让爸妈给我改名,他们说我吃饱了饭闲磕牙,又让我抄了一百遍。” “哈哈哈哈哈你真好玩。”杨陶揽上胡鹭的胳膊,贴在他身侧小步往前走。一来可以表达亲昵,二来能摸摸胡鹭结实的手臂肌肉,最后也能控制点不让他走得太快。 杨陶捏着胡鹭紧绷的手臂,感叹道:“这是你的肌肉吗,真硬啊!我都没有……” 说完,他明显感觉到胡鹭的肌肉绷得更紧。 他在心里笑胡鹭有点呆头呆脑,时不时挑起话题和胡鹭聊天。 两人在大排档里挑了个挨着空调的桌子,正对着坐在桌子两边。 胡鹭没打算多吃,害怕自己吃多了腹肌绷不住,但这家店的老板烤串很有一手,还没过马路就能闻见浓郁的孜然和羊肉香。被这阵香味裹挟,杨陶暗自咽下口水,几乎给整张菜单都打遍了“勾”。 “你看着小身板,还挺能吃的啊。”胡鹭看着那张菜单感叹。 杨陶白了他一眼,无语地将菜单和铅笔都塞给他,“我从两点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呢,而且我这身板怎么了,服了你这傻大个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胡鹭急忙找补,“能吃很好啊我也很能吃!老板!牛肉串羊肉串再加五十根!” 杨陶滴溜溜地转了圈眼珠,咬着玻璃杯的边缘,盯着慌乱的胡鹭:“你点这么多,吃得掉?” “我能吃!”胡鹭欲哭无泪,只想抽自己一巴掌,好好治一治自己一激动就说话不过脑的性格。 “好嘛~”杨陶笑得微微弯起眼睛,他喝着大排档免费送的酸梅汤,含着吸管朝胡鹭暗送秋波。 胡鹭却呆愣愣地坐着,两只手都不知该往哪摆,揪着自己的衣角一副纠结的表情。虽然喜欢杨陶,但也不知道怎么更进一步,总觉得怎么说话都有些问题。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变得畏手畏脚,生怕自己再做错事。 也许人生的容错率很大很大,可对于胡鹭来说,错误的存在就是一场不可原谅,他无法忘记父母失望的眼神,也不敢回忆曾经种种狼狈的境况。 冒着孜然香的烤串滋滋流油,满头大汗地老板带着被烟熏黑的袖套,将重重两把牛肉串放进胡鹭面前的小铁盘中。牛肉串堆得像座小山包,胡鹭咽了口口水,摸摸自己负债累累还未鼓起来的钱包,眼一闭牙一咬抓起两串就开撸。 杨陶给自己点了一打啤酒,掰开一瓶递给胡鹭,自己则仰头咕噜噜灌下半瓶,满足地长叹一声,也拿起两串牛肉开吃。 他的双唇是柔嫩的粉色,保养得很好,吃完肉串油亮亮的,也看不见唇纹。 胡鹭悄悄看着,觉得杨陶不像杨桃,他看起来比水蜜桃还柔软。 但谁能告诉他,香香软软的水蜜桃为什么会两口干掉一瓶雪花大啤酒?他不需要喘气吗,怎么一低头一抬头就开了瓶新啤酒? 杨陶喝得高兴,朝胡鹭招招手。酒精快速拉近两人间的距离,杨陶流里流气地把胡鹭拉到身边,大胆地摸了摸胡鹭的胳膊:“哇塞你练得真好,这是炒糖沙炒出来的吗?” 胡鹭点点头,嘴里还塞着肉,含糊地回答:“是啊,每天抡锅铲炒糖……很快就练出来了。” 杨陶眼睛亮晶晶,“你知道吗,我觉得你特别像一个男明星,一个香港武打片演员。” “是吗?”胡鹭摇摇头,“没有人说过。” “但是你比那个明星还要再帅一点~”杨陶又喝了半瓶啤酒,脸颊微红。 “那个,你不会醉吗,喝这么快?” 杨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没刹住车,尴尬地将酒瓶放回桌上,捂着自己的脸往胡鹭身上倒:“其实我不会喝酒,一喝就醉,现在已经醉了。” “你你你你你——”胡鹭浑身僵硬,身体绷得笔直,动也不敢动地任由杨陶靠着自己大臂,只拘谨地说,“你没事吧,真的醉了吗?” “骗你的。”杨陶吐吐舌头,“我是山东的,懂不懂千杯不倒的含金量?啤酒当水喝着长大的。” “山东?那离这里很远啊。”胡鹭忽略了杨陶的戏精表演,“怎么会来这里。” “上学呀,大学在这里。” 胡鹭震惊,猛地站直身体,回头看着杨陶:“你十八了吗?” 杨陶微微皱眉:“上大学又不是只有十八岁才能上,我都二十二了,马上都要毕业了。” “那就好那就好!”胡鹭拍了拍胸口,暗暗庆幸自己没有犯错误。 杨陶无语地抿着嘴,转头继续喝酒撸串。 跟胡鹭的交流简直太过单纯,丝毫没有暧昧之情。 哦,不对。 他有,胡鹭没有。 大排档门外也是一排排的桌椅,凌晨吃饭的人零零散散,喝酒的倒是多,坐在门口吹着晚风大声嚷嚷。 杨陶来时就是看到门外有一群赤裸上身的中年男人在喝酒划拳,才坚定地拉着胡鹭进了店里,虽然空调不给力,但店里总归安静些。 此时门外喝酒的一群男人,正打着饱嗝,踉踉跄跄地推开店门,一屁股靠在杨陶和胡鹭的桌边,张口大喊:“人呢?给我哥们结账啊、嗝呃——” 桌子被男人靠得猛一抖,杨陶支在桌面的胳膊也跟着一抖,整个人险些栽进烤串堆里。 酒气弥漫、烟臭味紧跟着也飘散开来,杨陶立马就不高兴了,铁签子一甩、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第3章 脆弱的小心脏 “有病?”杨陶想一掌推开面前的男人,但又嫌弃他上半身的汗渍,只紧皱着眉骂,“那么大地方不站,往我们这来干嘛?” 男人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脚下虚浮,带着身体转了个圈,抬手指着杨陶,还没说话先打出一道酒嗝。 他眯着小眼睛,脸上的肉堆在一起,打完嗝本想跟杨陶对骂,但上下打量两遍杨陶,却贼笑起来:“哎嘿,你这、这小脸蛋长得还、还……还怪漂亮!怎么自己来喝、喝酒啊?要不要哥哥,陪、陪你?” “结账去前台,不要打扰我们吃饭。”胡鹭将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桌面上,推开男人节节逼近的身体,挡住他看向杨陶的视线。 “嘿呀你!”男人不满地犟着脖子,但他那对眯眯眼又打量了两下胡鹭,忽然大声笑着嚷嚷起来,“哎?这不老、老、老胡家儿子吗!听说你那个、公司啊,你那个公司不行了啊?” 胡鹭一怔:“你谁?” “不认得我?”男人摸着自己吃撑得浑圆的肚子,带着满身酒气烟臭就往胡鹭身上靠,抬起胳膊搭在胡鹭肩膀上,拍拍自己的肚子,“你爸和我,老同学!你们一家子还在做糖?那年不、不是说,你开了个什么公司、养小明星,怎么、没、没养好啊,怎么回来了?” “你和我爸认识关我什么事?”胡鹭冷着脸,拽掉男人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我们家做不做糖又关你什么事?” “我关心、关关心你,没那个意思,叔叔不会说、说话,别往心里去。”男人又一屁股坐到胡鹭对面的沙发上躺下,在撑着自己庞大的身体坐起来,借着酒气念叨,“我就看,你、你爸也不容易,现在经济不好,赚不到几个钱,你要是、困难,找叔!” 他将自己的胸脯拍得啪啪响:“叔借你钱!咱再去创业,再拼他个几年!” “你喝醉了。”胡鹭转过身,抓起手机,拉着靠在沙发边看戏的杨陶离开,随手在前台甩了几百块钱就大步跑出门外。 “哎哎哎!没找钱呢!”杨陶一路望着前台上的几张大红票,心里都在滴血,他急忙拉住胡鹭,“干什么呀,你等会,我回去把零钱拿回来。” “不要了。”胡鹭低着头。他重新戴上了口罩,表情被挡住,只能看见一双在夜色中黯淡的眼眸。 杨陶眨眨眼,小步往后退:“你怎么了?刚刚那个男的发酒疯,你不高兴了?” “我没有。”胡鹭面不改色的撒谎。 如果说父母的失望令他压力山大,那身旁亲朋好友的讽刺更令他无地自容。 自从他回家,以往那些巴巴过来找他,想让他把自己家儿子女儿也捧成明星的亲戚,一改往日的热情,要么就当做从没见过,要么就跑来买包红糖块再顺口讥讽几句。 他从前也心软,签了两个亲戚家的孩子,一男一女,公司倒闭后两人也都回了家。或许是明星梦的破碎让他们心里不舒服,回家后和家里人说了不少,那两个亲戚便上门要了‘青春损失费’,说是替孩子主持公道。 胡鹭不知道有什么公道好主持,就算是公司破产倒闭的前一天,他也没有少了艺人员工一口饭,能拉的资源他都尽量去拉,按月发的工资他也一分不少。 若是要主持公道,他也想要一份‘青春损失费’,来祭奠自己死去的少年志气。 但没有,父母为了息事宁人,给亲戚塞了两份红包就送走了他们。父母转过头来看着胡鹭,无奈地长叹一口气,继续穿串买糖。 胡鹭虽然不愿意,但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闷头炒糖沙。 这段时间来买雪球番茄的人多,胡鹭基本一到店里就开始热锅炒糖,因为这雪球番茄不能久放、放久了糖衣容易化,所以上一锅快卖完时他才开始炒下一锅,从不多炒。 炒糖时,一切喧嚣都离他远去。 只需要将糖块搅成糖浆再炒成糖沙,在这一过程中,糖沙摩擦时的沙沙声,在他耳中竟听出几分平静来。 他以为只要自己回家后努力干活赚钱,一切就能好起来,可世界似乎没有这样的运行方式。父母大手一挥把店留给了他,他虽然分外努力,但店里却愈发冷清。 他喜欢杨陶,杨陶却又再不来光顾。 今天天大的幸运落在他头上,让他可以和杨陶一起手牵手走在凌晨大街上。按电视剧的发展,这应该是他们爱情的萌芽迸发的一晚,但不知道从来窜出来的新亲戚,又毁了今晚的时光。 胡鹭十分落寞,他在心里咬着被角哭唧唧,脸上却还死死绷着,不好意思让杨陶看出来自己已经碎成渣渣的小心脏。 “你在这等等我。”杨陶说着,匆匆跑回大排档里。 他二话不说,一巴掌拍在收营台上,问正数钱的老板:“找了多少钱?” 老板抬头撇了眼杨陶:“还找钱,你们这都没给够,我寻思遇上吃霸王餐的了。” “啊?没够啊?”杨陶的气焰瞬间消了一半,他急忙掏出手机,“还差多少,我来付。” “差58。” 余额还剩五块八毛,杨陶默默关掉微信,点开支付宝:“过去了。” “支付宝到账五十八元——” “剩下的不打包了?”老板指了指他们没吃完的烤串。 “打啊当然打!” “塑料袋不收钱,盒子一个一块。” “拿塑料袋装,谢谢。”杨陶毫不犹豫。 “行,稍等啊。”老板从收银台内走出,站在桌边将一把烤串全塞进刚撑开的塑料袋中,木签轻松穿破塑料袋,烤串的油就顺着破洞往下漏。 “这漏油也没办法,我给你拿层锡纸裹着吧。”老板顺手将两罐还没开封的啤酒递给杨陶,“我家味道怎么样,吃得高兴不?” “吃得挺好,遇到的人不好。”杨陶消下去的火气又噌得涨了起来,他小嘴一张、叭叭开始告状,“那耍酒疯的你也不管,我们在这吃得好好的,那人跑过来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差点吐我身上,要不然我们能走吗,串还没吃完呢!” “哎呦实在抱歉。”老板说,“我刚在后面收拾卫生呢,真是没听到动静。” 杨陶撇撇嘴,心想你就是懒得惹麻烦。 他抬起头,拎着两大袋烤串和啤酒,正好与站在门外的胡鹭对上视线。 胡鹭黑色的上衣似乎要带着他一块融进黑夜,他不放心杨陶自己跑回来,便跟着也走了回来,站在门口见店里已经没有方才那波人,便也没有再往里进。 “走吧大帅哥。”杨陶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朝胡鹭说,“还没吃完呢,找个地方继续吃吧。” 胡鹭默默接过杨陶手里提着的袋子:“去我店里吧,店里没人,比较安静。” “好呀,你说好给我做糖葫芦的来着。”杨陶挥开方才的小插曲带来的不悦,重新笑呵呵,“你没忘吧?” “没有。”胡鹭说,“到店里就给你做。” 杨陶满意地点点头,哼着歌,重新揽上胡鹭的胳膊。 一个帅哥最完美的配置就是三分肌肉三分颜值三分性格再来一点忧郁的故事,胡鹭完美符合他的择偶标准,简直算是分毫不差。 将近凌晨一点,商业街里除了几家通宵营业的酒吧和火锅店,其他所有店铺都拉下了卷帘门。黑漆漆的步行街中只有几个常亮的招牌,照亮他们前进的路,而月光在今天似乎光芒微弱,又时常藏进云后。 胡家糖坊在步行街的店很有排面,偌大的两扇双开大木门,古色古香的招牌和店门两侧的灯笼,甚至还做了三阶台阶,将整个店都抬高不少,远远就能看见那仿古的铺面。 杨陶在很久之前就是糖坊的常客,以前胡鹭的父母还经常和他聊天,偶尔也在谈话中提起自己的儿子。 没有想到他们老两口的儿子帅得这么令人神魂颠倒…… 杨陶暗自捧心,感受自己的心跳。 或许这就是心动的感觉,杨陶激动不已。 胡鹭打开糖坊的木门,里头还有一层铁质的卷帘门,他将背在胸前的包甩到身后,把手里的串也搭在脚边,肩膀微微用力带动胳膊的肌肉,轻轻松将巨大的卷帘门推了上去。 杨陶在胡鹭身后,对着那完美得不像样的后背肌肉微微张开嘴,无声地惊叹。 “你肌肉真好看,我都没有。”杨陶摸了摸自己平平无奇的胳膊,啥也没有。 再摸摸自己的肚子,这里倒是有东西,有捏起来手感超爽的肉。 挫败感骤然袭来,杨陶哭丧着脸,看着两大袋烤串,又捏捏自己的肚子,顿觉锻炼计划应当立刻提上日程,不能让糖油再次控制大脑。 胡鹭打开店里的小灯,摘下口罩和背包,将杨陶拉进店内,重新关上了门。 只在堂食区亮着的两条灯带并不能照亮全部的空间,杨陶站在朦朦胧胧的黑中,望向胡鹭摸索着又去开炒锅边大灯的背影。 他将烤串放在桌面,好奇地问:“你们家是世代做糖吗?” 胡鹭终于摸到电灯开关,啪嗒一声打开,明亮的灯光笼罩整个糖坊。他嗯了一声,走进后厨,将挂在墙上的炒锅拿了下来,二话不说直接开始炒糖,动作利落得让杨陶都惊叹不已。 “不算世代,爷爷那辈才开始做的,做得有点名气,就一直做下来了。”胡鹭说。 “那也很多年了啊,百年老字号,怪不得做什么糖都好吃。”杨陶靠在后厨门口,看了眼冰柜中冻得硬邦邦的糖葫芦,“我想吃一根冰的,可以吗?” “草莓的是今晚新做的,没卖完,其他的都是中午做的。”胡鹭倒了半锅砂糖,打着,“你想吃什么都随便拿。” “对了,你最近怎么不做雪球番茄了呀?”杨陶想起自己连着吃了十来天的糖番茄,今天路过糖坊门口时却没有看见白花花的一堆小圆球堆在玻璃柜的角落。 第4章 一层糖衣 胡鹭低下头腼腆地笑了笑,笑中带着些微微的苦涩,他无奈地摇摇头说:“生意不太好,做了也卖不掉,所以就没做了。” “这样啊。”杨陶有些可惜,咬着冻得梆硬的糖葫芦,牙齿被冰得发颤。他嘶嘶倒吸凉气,捂着自己的牙感叹:“好冰!” “慢点吃,等它化一化。”胡鹭提着铁勺,在锅中顺时针慢慢搅动砂糖。 杨陶就含着一口冰草莓,仰头哈着气:“哈——唔好冰,但是、挺好吃的。” 胡鹭笑了笑:“待会吃新鲜做的,你喜欢什么水果,我给你裹糖衣。” “有什么水果?”杨陶将剩下的冰草莓糖葫芦插回桌上的小草垛中,掀开后厨的布帘钻了进去,贴在胡鹭身旁盯着锅里逐渐融化的糖浆。 胡鹭腾出手指了指身后的保鲜柜:“都在里面,还有洗过的小番茄,可以直接端着吃。” “小番茄~”杨陶愉悦地打开柜门,抱起洗得干干净净的圣女果,往嘴里塞了两颗,“是不是用来做雪球番茄的?” “是,但是今天没做,洗完了就放在里面了。” “便宜我了哈哈。”杨陶满足地眯起眼睛。 糖浆的香甜经高温激发,一缕缕钻进杨陶的鼻子里,他幸福地抱着圣女果,找来牙签叉了一颗,探进糖浆中裹了圈糖衣。 糖衣在空气里缓缓凝固,杨陶等不及,往上倒了点矿泉水,薄脆的糖壳便立马形成。 又脆又甜的糖壳虽然有些厚重,但和圣女果一块儿咬下,果汁在口腔中爆开,丰盈的汁水中和糖的甜味,糖又提升了圣女果的味道层次。 “太爽了。”杨陶一口一个、完全停不下来。 说起来,他是狂热的甜食爱好者,心情好时习惯吃点甜食奖励自己、心情不好就更要吃点甜食安慰自己。一年四季都各有所爱,无论是春夏时各种樱花味、桃花味的小甜点、还是秋冬浓郁香甜的蜜薯和糖葫芦,无一例外都是他的心头好。 外出求学,从沿海到内陆,杨陶很长一段时间都吃不惯这里的饭,只有各色全国统一的小甜品和糖葫芦,能够引领着他慢慢适应新的城市和新的生活。 胡家糖坊就是杨陶在大学期间最喜欢的一家店,在胡鹭还没回来之前,他甚至险些成了糖坊老夫妻的干儿子。好在这事后来不了了之,否则胡鹭回家后发现自己多了个非亲非故的弟弟,大概会在夜里独自崩溃买醉。 看着眼前专心熬糖,在熬糖间隙迅速穿水果串的胡鹭,杨陶心里暗暗涌起奇妙的波涛,似乎颠簸的海浪正将他拍向一片名为胡鹭的沙滩。 打包回来的烤串还有很多,但啤酒只剩两罐,裹好糖衣的糖葫芦正一串串摆在食品编织席上等待自然晾干。 杨陶跟胡鹭打了个招呼,跑去步行街另一边的便利店买了几瓶酒,提着满满当当一袋子酒、穿过宽阔空荡的街道,钻回糖坊只漏半人高空隙的卷帘门中。 小圆桌上铺着层塑料布,漏油的烤串袋被丢进了垃圾桶,胡鹭已经拿来个大木盘子,将烤串都放了上去。 “糖葫芦糖葫芦糖葫芦哼哼哼。”杨陶高兴地唱着歌,将大大小小的酒瓶都摆上桌,接过胡鹭递来的两串糖葫芦,美滋滋地眯起眼。 胡鹭将剩下的糖葫芦都放到一边,帮杨陶开好啤酒,才慢吞吞地问:“晚上吃这么多糖葫芦会不会不舒服?” “不会。”杨陶抿上一口酒,又撸一口串,再来颗裹满糖衣的大草莓,靠着椅背满足地嚼啊嚼。 他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灯带,说道:“给你表演一个一分钟两根糖葫芦,想不想看?” 胡鹭摇摇头:“吃慢一点吧,不用着急。” “你真无聊。”杨陶没能展现绝技,颇为失望。 胡鹭却因为这四个字,又将眼皮垂了下去,有气无力地开了罐啤酒,慢吞吞地往嘴里倒。 “哎哎哎怎么又不高兴了,糖葫芦哥?”杨陶将木签丢进垃圾桶。 胡鹭说:“没有不高兴啊……我很高兴。” “我说你真的很脆弱哎。” “啊,是吗?” 杨陶漂亮的小鹿眼眨巴眨巴,微微有些肉的脸颊看起来格外好捏,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只刚吹饱气的毛绒玩具,嘴角还挂着点油亮的孜然粒。 胡鹭抬起眼便看呆了,半晌又匆匆低下头,耳朵爆红,紧张地自问自答:“我看起来有很不高兴吗?可能是有一点吧,就是最近店里生意不大好,所以会有点影响。” 杨陶搬起椅子,坐到胡鹭身侧:“啊?你们家店很火热呀,以前经常排长队,为什么会生意不好,是到了淡季了吗?夏天好像确实吃糖葫芦的人不多。” 胡鹭对自家店的情况有些难以启齿,主要原因似乎出现在他的身上,是他有问题,所以才把家里的店也搞成这副德行。他闷下最后一口啤酒,伸手去拿杨陶买回来的小酒瓶,拧开就要往嘴里倒。 杨陶急忙拉住胡鹭的手:“哎,哪有这么喝的,你知道这酒多少度吗,直接喝很伤胃的,我都买很多果汁了,兑着软饮喝。” 胡鹭如梦初醒,看着比手掌还小的朗姆酒,尴尬地将小酒瓶放回桌上:“没看清。” “你就是想借酒消愁吧?”杨陶嘟囔着,撕开一瓶养乐多,“一挑就挑中度数最高的,你经常喝酒?” “没有,我不会喝酒。” “啤酒不是喝得挺好?” “那应该不一样吧。” “都差不多,你要是去我老家那,我们那的鲜啤超级好喝,喝一次就让你爱上。”杨陶说起酒来滔滔不绝,手上动作也不停,往杯子里加上养乐多、水溶C、最后在倒进一小瓶朗姆酒。 “尝一尝。”杨陶将酒递给胡鹭,期待地看着他。 胡鹭低下头,竟直接就着杨陶的手抿了口奶白色的酒液,似乎因为凑得够近,也能闻到杨陶手腕上的咖啡味。 混合着酸甜的养乐多,朗姆酒的味道被冲淡些许,微微刺激的酒味中带着些苦涩,但更多的还是充斥口腔的酸甜。 胡鹭微微点头,赞叹:“很好喝。” “果然我的调酒水平依旧如此完美。”杨陶说着,也不避讳,直接在胡鹭刚刚抿过的地方喝了小半杯。 胡鹭悄悄瞪大双眼,但一看杨陶丝毫没有异样的表情,又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吃串,糖葫芦只有杨陶一根接一根地吃,吃到最后胡鹭都有些担心这么多串糖葫芦吃下去杨陶会不会不舒服,悄悄将糖葫芦从微醺的杨陶面前拿走。 杨陶微醺的状态很奇妙,他咬着吸管,盯着胡鹭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欢,嘿嘿傻笑着伸出手,仗着喝过酒、借着醉倒的理由,在胡鹭脸上摸了又摸。 “你喝醉了吗?”胡鹭紧绷着身体一动不敢动。 杨陶几乎整个人都要倒进他的怀中,他只能拼命喝酒,掩盖自己烧红的耳朵。但这两只不争气的耳朵早就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杨陶最后干掉口劲酒,直接撒泼躺在了他腿上,整个人在椅子上摇摇欲坠。 “你别摔倒了。”胡鹭托着杨陶的腰,想将他拉起来。 杨陶摇摇头,伸手捏住胡鹭红透滚烫的耳垂,张嘴吐出一口混着果味的酒气,双眼真真切切地泛出水雾。他呢喃着问:“糖葫芦大帅哥,你可以亲我一下吗?” 胡鹭烧红了脸,拿起最后一小瓶白酒,咕噜噜往嘴里灌。灌倒一半他呛得捂着嘴咳了半天,脑子瞬间模糊,酒精冲击思绪,他整个人变得朦朦胧胧起来,像是飘在云上。 他迷迷糊糊,将手搭在杨陶脸侧:“为什么?我们才刚认识。” “我们认识很久了,至少得有,一个月!” “什么时候认识的,我今天才知道你叫什么。” “没有关系,我们亲一下吧。”杨陶勾住胡鹭的衣领,小声说,“就一下好不好,我喝醉了,你真的很帅。” 胡鹭像个闷葫芦,用力点点头,凑到杨陶嘴边,极轻地贴上那柔软的双唇,又如蜻蜓点水般匆匆分开。 “嘿嘿,真好。”杨陶搂住胡鹭的脖子,“现在几点了?” 胡鹭抬起头,看向店内的座钟,眼前晃悠悠的钟摆像是在坐大摆锤,他只能尽量眯起眼睛,盯着钟摆看上许久,才不大确定地开口:“好像是,九点了。” “你喝醉了吧?”杨陶从胡鹭腿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去座钟旁,抱着钟身将脸贴上去看,惊喜地说,“你看错了,现在是两点钟,是早上两点钟。” “哦。”胡鹭点点头,“两点钟,很晚了。” “我要回学校了。”杨陶托着自己的脸,又使劲晃晃脑袋,“不对,我是要回家,学校进不去。”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胡鹭撑着桌子站起来,张开双臂接住扑来的杨陶。 杨陶像是没有骨头的布娃娃,被胡鹭轻松托起。他抱着胡鹭的手臂,将脸贴在那健壮的肌肉上:“你呢,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我吗?” 胡鹭犹犹豫豫、混混沌沌地搂着杨陶的腰,带着人转过身,朝向糖坊内部一扇向上的小楼梯:“我住在店里,就在楼上。” “啊,这里就是你家!”杨陶突然惊呼,他借着酒意,扑向小楼梯,扒着扶手努力往楼上走,“我想看一看,好不好啊?” “好的,我带你上去吧。”胡鹭已经喝晕了,脑子不知道嘴在说什么,手脚也有自己的想法。 他一把将杨陶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往楼上走。 第5章 两层糖壳 似乎每个人喝醉酒的表现都不一样,杨陶是撒娇耍赖求亲亲,胡鹭则是躺平任捏、对一切命令言听计从。 杨陶说要参观卧室,胡鹭板着脸,一掌推开房门顺道打开灯。 杨陶说不想回家了,胡鹭就从柜子里抱出来新的枕头,放在自己的枕头边。 杨陶躺在床上问你可以脱衣服给我看看腹肌吗,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手已经听话地脱掉了上衣。 这就是胡鹭,喝醉后的胡鹭。 他眼角微微垂下,站在床边,面对着神神叨叨的杨陶,像一只浑身湿透的大狗,充满着丧气。 杨陶自顾自看着胡鹭的腹肌傻乐,伸手揽住胡鹭的腰,将自己的脸贴在那块状的肌肉上。 “真好,原来这就是腹肌的感觉。”杨陶爱不释手地摸着,“你真厉害,我都没有,我只有肉。” 胡鹭面无表情,低头看着杨陶,伸手抬起杨陶的下巴,呆愣愣地开口:“我有一点绷不住了,吃多了,腹肌要消失了。” 杨陶不舍地将脸埋在胡鹭肚子上,晃了晃脑袋:“不要啊。” 胡鹭像是接到了命令一般,又深吸一口气,继续绷紧腹部肌肉。 杨陶咯咯地笑,仰面躺倒在床上,看着卧室空荡荡的天花板和刺眼的主灯,闭上眼挡住灯光,很快便昏昏沉沉地想要睡觉。 “杨陶,你要睡了吗?”胡鹭悄悄抓起衣服,挡住自己消失的腹肌,看着困得睁不开眼的杨陶,暗自庆幸地松了口气。 杨陶迷茫地摇头又点头,抬起胳膊在空中抓握两下空气,开口就是黏黏糊糊的声音,像是在对着胡鹭撒娇:“是的,我要睡了。” “那你盖着被子吧。” “我不需要盖被子,我是山东大男人,不怕苦!不怕冷!”杨陶忽然精神抖擞地坐直,朝空气中挥出数拳,“我要赚钱,我就要赚钱,我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 “一个人?”胡鹭有些撑不住身体,缓缓跪在床边,下巴搭在床沿,抬起一双狗狗眼看着杨陶,不懂考公这两个字怎么会出现在现在这时候。 杨陶委屈地咬着下唇,默默低下头、借着酒劲说:“我不听爸妈的话,还胸无大志,他们一直觉得我丢人,而且我是同性恋,他们不愿意要我这个儿子了。” “你不丢人。”胡鹭慢慢爬上床,坐到杨陶身边,“其实我也什么都做不好,开公司赔了很多钱,现在家里的店也被我弄毁了。” 杨陶抬起水蒙蒙的眼睛,吸着鼻涕,将额头抵在胡鹭的肩膀上:“胡鹭,我和你说一件事,你不要难过。” “什么事,你说吧。” “你糖葫芦做得真挺难吃的,比你妈做得难吃多了。” 胡鹭石化在床上,他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下,生无可恋地抱住枕头,试图闷死自己一了百了。杨陶扑上去抢过枕头,却看见两行清泪从胡鹭眼角滑落。 “是,我一点都不会做糖,我没有这个手艺,我爸妈把店交给我,一定会后悔的。” 杨陶骤然醒了点酒,看着胡鹭的样子,忽然有些愧疚自己的快嘴,急忙找补:“其实没有不好吃,只是有一点糊味而已。” “没事,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胡鹭说,“真的,你不用在意,我习惯了。没什么的……” 没事的,真的没事的…… 假的,很有事。 他不想让家里辛苦经营了几十年的糖坊毁在自己手里,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爸妈坚决要把店全权交给他,甚至这么久不闻不问,店里入不敷出他们也毫不在意。 胡鹭觉得自己快要被压成扁山楂糖葫芦了,每天都被这间糖坊压得喘不过气。他想撑起糖坊,但越小心谨慎,一切就越不如他所愿。 或许是今晚的酒精卸下了他的防备,紧绷多日的神经骤然松懈下来,一股无以言语的痛苦冲刷着他的身体和心脏。 杨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打了三下自己的嘴,又朝着地上呸呸呸了三下,抱住胡鹭的胳膊,小声安慰:“没事的,怪我刚刚嘴快,明天就想不起来这些事了,你会断片的。” 胡鹭醉到眼里的卧室主灯都重影叠叠,但他大脑中却极为清晰,似乎看见了胡家糖坊几十年的招牌落到地上,而他也彻底成为了一个一事无成的废物。 莫大的空虚笼罩在房间里,胡鹭睁着眼,感受身旁杨陶的呼吸愈发趋于平静,最终那胸膛规律地起伏,柔和的呼噜声像是小猫在撒娇。 他回想起方才两人被酒精控制理智时的一吻,喃喃道:“我真的是很没用,怎么好意思亲你呢?” 于是夜格外静谧,好似一切痛苦都销声匿迹,实则有一人知道,它们只是潜藏在心底。 胡鹭不知何时睡了过去,也不知道梦中走了多少千回百转的弯路,醒来时满身酸痛,胳膊腿都抬不起来,压麻的手臂像密密麻麻的电视雪花屏,肩膀一动都好似无数只蚂蚁在啃噬骨肉。 杨陶还趴在胡鹭的胳膊上睡觉,一动不动、睡得正香。 胡鹭捂着生疼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将手臂从杨陶脸下抽了出来,他满房间找手机,甚至钻到床底下看了一通,最后在糖坊一楼没收拾的餐桌上找到了他和杨陶的手机。 十一点,他们铁定是喝多了,一觉睡到快中午。 胡鹭飞速洗漱,拿凉水将自己泼醒,宿醉后疲惫的大脑隐隐作痛,但他也不能多休息,今天糖坊什么都还没准备,要是再休息,今天就来不及开门做生意。 他利落地套上围裙戴好口罩手套,将昨晚的残局收拾的干干净净,没吃完的糖葫芦也都丢进了厨房的垃圾箱。 糖坊每天卖不完的糖葫芦都会清理掉,胡鹭为了少浪费些水果,这些天成品糖葫芦越做越少,基本每样只做三四根,等卖空了再继续做。 或许是因为店里本来看着就不够热闹,恶性循环,进店的人越来越少,反倒是对面买糖炒板栗的板栗王,生意日渐红火。 板栗王的老板是个话多的,喜欢来糖坊说三道四,带着一身的板栗味儿,抱着发黄的玻璃茶杯,磕上两口栗子就能跟胡鹭唠两小时。 胡鹭是真不喜欢这姓李的瘦老板,但偏偏他刚拉开糖坊的卷帘门,门外就站着好奇地探头的李老板。 李老板一见胡鹭就来劲,他抱着自己的茶杯,搓了搓手掌:“小胡啊,怎么今天开门这么迟啊?” 胡鹭对他无话可说,但也不想撕破脸,于是冷漠地回了两字:“睡觉。” “哎呦年轻人怎么老想着睡觉呢?”李老板似乎万般不解,“我家孩子也是,在家就是睡觉,现在年轻人工作压力大,都没什么精气神。我儿子就是工作忙,一年到头国内国外跑,身体都跑垮了。” 胡鹭背过身翻了个白眼,心想:你儿子你儿子,不知道的以为是我儿子,回来一个月你儿子屁股上胎记什么形状我都知道了,三句不离你儿子,这么乐意炫耀就印个传单,谁路过就给谁塞一把。 这话他也没说出来,他是亲戚眼中的闷葫芦,打一棍子才能听一声响,就算心理活动再剧烈,也很少表现在脸上。 但李老板偏偏就看不懂胡鹭的抵触,他迈进糖坊大门,拧开玻璃杯喝了一口带茶叶的水,又‘嗬呸’一声吐出来,绕着糖坊四下打量,眼神扫过胡鹭时,像是要扒下胡鹭两层皮看看他到底几斤几两。 胡鹭烦得不行,昨晚酒喝多了现在脑子还疼,他垮下嘴角,全当看不见李老板,闷头擦着玻璃柜。 “小胡啊,你爸妈他们呢,怎么最近都见不到了啊?”李老板笑眯眯地问。 “退休旅游去了。” “旅游好啊旅游好,我儿子也说今年过年带我们一家子去三亚过。”李老板自然地坐到糖坊内的靠椅上,“你也得孝敬你父母啊,我听说你事业上压力大,你父母也不容易,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干,把家里的产业做起来,不比你在外边受人白眼要好啊?” “嗯。” “你们上了大学的都这样,我儿子以前也想自己创业,被我给劝下来了。我说我们家也不是大富大贵,哪有资本经得起折腾,你看你家以前多富,这一下子搞得,人又有压力,又辛苦。” 胡鹭狠狠拧干抹布,一言不发地钻进后厨准备炒糖。 家人、亲戚、朋友,现在连对面炒板栗的都来看他笑话。胡鹭气得头晕,咬牙忍着心里的不舒服,一个劲地搅糖。 铁勺在锅内疯狂搅动,还未融化的糖竟然直接被搅成了沙,热气上涌,熏得胡鹭逐渐热出满头大汗。 李老板今天一副不打算走的架势。 他这几年店里的生意一直被胡家糖坊压一头,去年也学着卖糖葫芦雪球山楂,结果不仅没做成,还被拿去跟胡家糖坊做对比。这一对比,人家都说还是胡家老字号做得很好吃,白白送了对面生意。 他气得瘦了十斤,越发看对面不顺眼。没想到胡家那两口子竟然跑了,留个不中用的儿子来看店,这店啊是肉眼可见的生意越来越差,而他家生意则越来越好。 他笑得找不着眼,誓要把以前亏的钱都赚回来,尤其是看着胡鹭那丧气样子,他心里别提有多畅快。 虽然这几天炒板栗炒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但看见胡家糖坊没开门,他还是要抱着杯子来看看。 “哎小胡,你以后是就在家看店,还是再去那电影圈混啊?”李老板靠在后厨门口,朝里头说,“我看现在电影都有什么广告人,那卖牙膏都能拍电影,要是你家糖店不行了,给我板栗王打打广告呗,我给你出广告费。” 胡鹭深吸一口气,咬着后槽牙将一锅熬废了的糖倒进垃圾箱。滚烫的糖浆滋滋冒泡,落进垃圾箱里,激出一阵刺啦声。 他默念:不生气不生气,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手下重新倒了一锅糖开始熬糖浆。 “谁要给你打广告?”杨陶清亮的声音忽然从李老板身后传来。 他双手抱胸,斜眼打量着李老板,不屑道:“你家板栗缺斤少两我就不说了,上次吃两个坏一个吃两个坏一个,我没去找你,你还真以为自己家板栗做得很好?” 第6章 前进与后退 “小兄弟,你这话讲的就不好听了,我都不认得你,怎么张口就讲我的不是呢?”李老板将玻璃杯往展柜前的桌台上一放,眼睛瞪圆,和杨陶的视线对上后,两人便噼里啪啦闪出一阵火花。 胡鹭从后厨跑出来,手里还抓着铁勺,闪身将杨陶挡在身后,抓起李老板的杯子塞进他手里。他推着李老板精瘦的肩膀,将人往糖坊外推:“我不拍电影,你也不要总来我这,照顾好自己的生意,我的不需要你来操心。” 杨陶站在胡鹭身后,用力点头,认同地附和:“就是,你先管好自己家生意吧,蹭热度蹭起来的店,一看就干不长久。” “你!”李老板抬起手指着杨陶,瞪圆双眼,眼珠子都几乎突了出来。 他被胡鹭不由分说地推着往外走,脚下步伐混乱,胸口起伏不定,看着杨陶那张写满了娇蛮的脸蛋,怒道:“你!你和老胡家一伙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看见过你多少次,那老胡把你当宝贝,谁知道你究竟是什么身份!你不乐意买我家东西,我还不乐意卖给你嘞!” “嘿呀!”杨陶撸起袖子上前两步,“你还不乐意卖,你以为你乐意卖我就想买?还有,我什么身份,你说我什么身份?说啊!怎么哑巴了不说话?” 他气势咄咄逼人,压得李老板嘴唇颤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话,最后气得鼻孔扩张,喷出一道热气,站在糖坊门口指着他骂:“你这种不男不女的人,整天跑去老胡跟前晃悠,打的什么心思你当别人看不出来?” 杨陶捏紧拳头:“我什么心思?” “什么心思你自己最清楚!”李老板一出糖坊嗓门就大了起来,咋咋呼呼地扯着嗓子喊,“你这种人我见多了,看见个有钱的就凑上去,蹭完老的蹭小的。” “你、再、说、一、遍!”杨陶大怒,夺过胡鹭手中的锅勺,抡起胳膊就要冲面前的李老板砸过去。 胡鹭急忙抓住了杨陶的手腕,他紧紧将杨陶箍在怀中,眼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好事者甚至举起手机。 胡鹭立马抬起手捂住杨陶的脸,将人往糖坊里拉。 “好了好了,不说了,不和他说。”胡鹭将杨陶拉回店里,也顾不上做生意了,急匆匆将糖坊大门关上,卷帘门甚至也拉了下来,试图隔绝外面的声音。 但李老板尖细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即使沉重的大木门和卷闸门都已紧紧关上,还是能隐约听见几分嘈杂和喧闹。 胡鹭额头抵着卷帘门,半晌无奈地回头,却看见杨陶兀自坐在桌边,眼里泪光闪烁,似乎下一秒泪水就要涌出来。 “你刚刚没听到吗?”杨陶抬起头,看着门边的胡鹭问。 胡鹭低下头说:“对不起。” “我只是很喜欢买点糖吃,只是有点爱漂亮而已,凭什么要这么说我?”杨陶委屈的不行,蛮横的状态在胡鹭选择退缩后便荡然无存,只剩下失望和难过。 胡鹭依旧低着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杨陶猛地站起身,在胡鹭肩膀上推了一掌,“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不是你说的我!我们是陌生人,你不用管我死活。” “不是的,我没有这个意思。”胡鹭急忙解释,“我是看到外面有人在拍,所以才拉你回来的。” “拍怎么了?”杨陶背过身去,“现在跑了,人家不知道会怎么说我。” “对不起……” “胡鹭。”杨陶忽然喊道,“昨晚的事,我们就当从来没发生过吧,当我对不起你,给你添麻烦了。” 胡鹭怔住,拉住杨陶的胳膊:“什么意思,什么叫没发生过?” “字面意思。”杨陶冷下脸,原本总是笑着的脸上、梨涡消失无影。 “可是我们昨晚” “你我都是成年人,睡过怎么了?”杨陶抓起自己的包背在身上,转过身不愿意再面对胡鹭。 按道理说,他早该习惯这些事。 李老板说的那些,甚至不如他爸妈骂他时说得恶毒,但他就是莫名觉得极为生气,气胡鹭不为自己出头、气自己竟然一时鬼迷心窍。 长得帅怎么了,长得帅也不能当饭吃。 杨陶在心里做着一道选择题:是忽视这一次,还是转头就走。 他很快便做出了选择。 从年幼时,他因为太过好看在学校被造谣欺凌,父母从来没有管,只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到了高中,他发现自己喜欢男人,也不敢说出口,害怕被父母发现。但好事者在学校起哄,他暗恋的是越闹越大,最后跟暗恋对象两人都被请了家长。 事实如何,对于杨陶的父母来说不重要,丢没丢人才重要。儿子让他们颜面尽失,还是因为同性恋这样的丑闻,他们愤怒不已。 或许是从未被家人坚定的保护过,杨陶只能自己保护自己,他一定要更强大、要完全不在乎别人的闲话,才能活得稍稍自在。 可对恋人不一样。 他希望能有一个人,无条件的站在自己身边,不需要解释任何事,永远偏向于他。 甚至酒精上头时,他隐隐期待过胡鹭会不会是这样的一个人,然而事实还是甩了他大巴掌,并辱骂他不长脑子。 事已至此,杨陶苦笑一声,对胡鹭说:“昨晚的饭钱多少,我A给你。” “我不要。”胡鹭说,“我、我这个人很呆板,你能说清楚点吗,不然我想不通。” “还要怎么清楚?”杨陶拉开糖坊的卷帘门,用力推动那厚重的木门,留下一句“我们不合适”,头也不回地离开。 胡鹭站在原地,看着厚重的木门被杨陶推开又关上,门外嘈杂的世界一闪而过,他静静站立,片刻后靠着墙壁,缓缓抱头蹲下。 太吵了,太多人了。 胡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头这么疼,好像全世界所有的鸡鸭鹅都在脑子里叫唤,他使劲摇着头,试图把声音甩出去。 难道真的是我做错了吗?胡鹭想,我不想惹事,我想息事宁人,这难道也错了吗? 他再不能理解这个世界。 当他意气风发、桀骜不驯时,世界给了他数不清的巴掌,让他明白不管是跪着还是趴着,该失败照样失败。 现在他已经老老实实回家熬糖,接受一辈子被糖丝困住的生活,只是想努力赚钱把爸妈替他填上的欠债再赚回来,谨小慎微为什么还是有错? 杨陶,杨陶…… 胡鹭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回想杨陶离开时眼中的难过,忽觉心头也被揪住。他坐在地板上,余光瞥见地板上一张白色小卡片,心中骤然一紧。 杨陶的身份证落在地下,或许是刚刚推搡间从包里掉出来的,或许是口袋太浅没有装好,总之,那薄薄一张小卡片,似乎给了胡鹭一种暗示,告诉他没事的、你只需要等待,杨陶一定会再来。 但这本身就是大脑用来安慰心脏的谎言。 胡鹭接受这样的谎言,如同接受曾经避之不及的生活。 然而一天、两天,杨陶再也没来,甚至不曾路过糖坊门前。身份证被胡鹭放在随身的口袋中,他时常朝门口张望,但总不能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发现熟悉的身影。 胡鹭的情绪越发低落,糖坊的生意也随之一落千丈,对门板栗王李老板的风凉话似乎正在变为现实。胡鹭抱着家里留下来的书生啃,又努力讨好每一个来光顾的顾客,但回头客越发稀少,新客也寥寥无几。 再一次的失败似乎已成定势,胡鹭独自坐在糖坊门前,看着已人际萧条的步行街,手中杨陶的身份证还好好的躺在掌心,证件上的照片里,杨陶微微笑着,嘴角的梨涡被灯光照得模糊不清。 “我去找你吧,找完我就离开这。”胡鹭丧气地关上糖坊的门,带着杨陶的身份证,走向那家热闹的咖啡店。 依旧透过玻璃门,胡鹭站在夜色中,望着咖啡店内忙碌的景象。 今天的杨陶没有穿男仆装,而是一身简单的天蓝色校服衬衫,打着领带,对每一个顾客都笑得甜蜜温柔,将精致的蛋糕或咖啡送到他们手上,有时也摆好姿势和他们合照。 胡鹭回想起曾经杨陶也是这样对自己笑,笑中是那般明显的喜爱,他竟然没有把握住,反倒将人推远。 深吸一口气,胡鹭推开咖啡店的大门。 “欢迎光临~”杨陶听见门口挂着的风铃有响动,下意识地开口。 他抬起头,明晃晃对上了胡鹭的视线,隔着一整个咖啡馆、数张桌位,胡鹭的面容逆着光、有些模糊,但在他心里却那般清晰。 杨陶匆匆低下头,躲开胡鹭的目光。 “桃桃?愣着干嘛,去招呼招呼啊!”老板打冰沙的间隙扯着嗓子朝杨陶喊。 “哦……这就去了……”杨陶认命般低下头,哀叹一声,抱着菜单强撑起微笑,朝胡鹭走去。 第7章 bedfriend 老板撩开自己的卷发,漏出耳后一缕红色挑染,她将冰沙倒进矮脚杯中,跟在杨陶身后送餐,小声嘱咐:“记得推荐新品草莓森林啊。” “他不爱吃甜品。”杨陶头也没回。 “哦?原来你认识,看起来确实是个大帅哥,是你喜欢的那款~”老板抛开一个‘我懂’的眼神,笑眯眯地从桌椅间侧身走过,将手中的托盘放到顾客面前。 杨陶面露难色,懊恼地呸了一声,抬起沉重地双腿,一步步走向胡鹭。 他来这家咖啡店工作半年,老板早把他里里外外都摸了个清楚,知道怎么拿捏他后就各种威逼利诱,经常以奖金做筹码、让他带一些稀奇古怪的耳朵发卡,好维持咖啡店的网络热度。 老板姓周,大名写在营业执照上,但营业执照被她收在保险柜里,所以连杨陶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平常她只说自己叫Solstice。 Solstice开店时刚毕业,她素来过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店里装潢全按照自己心意来。 刚开业时,总有人说黑墙太黯淡、粉顶太扎眼、私人咖啡干不过连锁店。Solstice不肯妥协,咖啡店起初很少有客人,她便在门口支了个速写摊,靠给游客画漫画来赚店里的房租。 到了去年晚秋,Solstice不知道从哪听的创业课,在店门口摆了个自己刻的石膏像,投钱搞了个打卡活动。活动本身没热度、反倒是她早起开店黑着脸的视频在网上爆火。 咖啡店起死回生,慕名而来的顾客络绎不绝,最忙时一天连洗碗机都转不过来,上一波杯子碟子还没洗干净,下一波的顾客已经点上了单。 生意一波波往店里来,冷门手作咖啡也在网上爆火,Solstice每天笑得合不拢嘴,打烊前点账点得嘴角飞起。 杨陶就是在店里生意最好的那两天来的。 Solstice一个人忙不过来,在网上发布了招聘信息,为了维持流量和热度,唯一的要求就是长相要得到她的认可。 在时薪35节假日翻倍的巨大诱惑下,杨陶逃了半天课,找艺术学院的朋友化了个五十块钱的日常妆,穿着一身毛绒绒,带着笑脸就去见了Solstice。 结果就是他现在几乎开始靠自己这张脸吃饭,但疲于应对每天各个角度出现的摄像头后,他毅然决然地要辞职,只是Solstice言辞恳切地请求他不要走,并大手一挥将月薪涨到了9500。 杨陶抱着菜单,站在胡鹭的斜前方。 他长叹一口气,在心中默念:九千五九千五,这不是九十五不是九百五,是九千五,四舍五入就是一万!一个月赚一万,就算是碰到不欢而散的bedfriend又怎么样,把他当普通客人来招待就好。 他提起完美的笑容,嘴角的梨涡恰到好处:“你好,菜单可以看一下哦,今天的店长推荐千层草莓森林很推荐,用的是现熬草莓酱和安佳动物奶油,千层皮加入日本宇治五十铃抹茶,每天新鲜现做,口感非常棒,要不要尝一尝?” 胡鹭紧张地将杨陶的身份证攥在手心,低头假装看着菜单,余光偷偷瞄着杨陶。他没找到机会开口,在杨陶礼貌但疏远的微笑中点了草莓森林和一杯焦糖玛奇朵。 “好的,请稍等,大概五到十分钟给您出餐。” 杨陶将小闹钟调好时间放在桌角,正准备转身走人时,胡鹭突然喊住了他。 他心中顿时紧巴巴的,有些害怕胡鹭说话,但更有些期待胡鹭说话。 胡鹭咽下犹豫,将身份证递到杨陶面前:“上次我在店里看到的,你一直没来拿,所以我给你送过来。” “哦,我早就补办了。”杨陶接过身份证,随意地插在口袋中,“谢谢你帮我保管这么久。” “不用……”胡鹭沉默片刻,暗暗深吸口气,低着头缩着肩膀,轻声开口,“我上次没向你道歉,你还生气吗?” “不生气。”杨陶平静地说,“稍等一会儿吧,给你出餐。” “好。” 胡鹭听出杨陶话里的敷衍,只好匆匆选择闭上嘴,坐在咖啡厅角落的靠背沙发上,看着转身走回吧台内忙碌的杨陶。 好像之前也是这样,他坐在这里看杨陶压实咖啡粉、从蛋糕盘里切出一角千层,将千层端到他面前,极小声地说是请他吃的。 杨陶说他早就补办了身份证。 所以不是没发现,只是单纯地不想再见到他,甚至连路过糖坊门口都不愿意。胡鹭心如死灰。 正在冲洗杯碟的Solstice,偷看两眼情绪低落的杨陶,又看看同样低落的胡鹭,困惑地挪着步子蹭到杨陶身边,好奇地打听:“桃桃?你俩怎么个事?” 杨陶将三角千层小心翼翼挪进盘子中,心不在焉地回应:“就那样所以这样。” “什么啊?你俩到底认识不?” “不认识。” “不认识你这副样子?” “哦,以前认识,现在不认识了。” Solstice愈发好奇,丢下手里的杯子,靠在吧台边捏了捏杨陶柔软的脸蛋,龇着牙威胁:“快告诉我,不然扣你两小时工资。” “就是前几天晚上睡过一次啊。”杨陶无奈道,“还能有啥,不合适所以第二天就分开了,老板你难道面对不欢而散的bedfriend不会觉得尴尬吗?” Solstice怀疑地目光打量着杨陶,她问:“你看起来不像是会找一夜情的人啊,怎么突然搞这出?” “你不知道他肌肉有多漂亮,脸又帅、身材又好,技术也好。”杨陶说,“我被迷得神魂颠倒,巴巴地凑了上去。” “还是你主动的?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能让我们桃桃主动,所以你前段时间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就是因为他?”Solstice震惊,装作不经意间瞥了眼胡鹭,“这家伙大夏天衣服穿这么厚,看不着肌肉啊。” 杨陶撅起嘴哼了一声,端起蛋糕和咖啡走出吧台:“我去送餐了,要是回不来,记得解救我啊姐。” Solstice投来一个‘放心’的眼神,又笑眯眯地看着杨陶的身影逐渐靠近胡鹭,趁着店里还没有新顾客,就坐在吧台内的高脚凳上,看着这俩人的交流。 粉色绿色相交的千层在大圆盘中显得很是小巧,厚厚一层抹茶粉洒在蛋糕周围,新鲜的草莓裹了圈草莓粉,就摆在千层顶。 “您好,您的蛋糕和咖啡。” 胡鹭害怕杨陶又转身就走,立马抓住他的手腕,将人拉到自己面前,左右看了眼没人注意到这,才望着杨陶,问:“你是不是还在生我气,我要怎么道歉你才会原谅我?我、我要离开这了,所以想问明白。” “离开?”杨陶眉头紧皱,“什么意思?离开哪里?” “去别的城市赚钱。” “打工?”杨陶不解,“那你家的店呢,店怎么办?” “我让爸妈回来了……我可能没有那个本事管好一家店,继续做下去估计家里的招牌都被我毁了。”胡鹭垂下头,看着面前的千层蛋糕,余光里是杨陶素白柔软的手,正抱着木质的大托盘。 杨陶也顾不上生气了,他素来有话直说,一秒钟都憋不住:“你就这么放弃了?你才回来多久啊,满打满算才一个月!” “拖得越久,最后结局就越难看。” “这家咖啡店最开始半年都没有客人,Solstice水电费都靠自己另外打工来赚,现在不还是活得好好的?”杨陶推了一把胡鹭的胳膊,“你总是这样,畏畏缩缩的,什么事都直接想着退一步。上次也是这样,我在帮你说话,你不仅不支持我,还劝我不在意,那么多人都听见板栗王那人在造谣我,你还说算了。现在你又要走,你这人怎么老是这样!” 胡鹭听懵了,愣在沙发上,看着杨陶气呼呼地端起他的草莓千层,挖了一大块塞进嘴里,嘴巴嚼啊嚼的,唇边还沾了点粉色的奶油。 “你老是这样,我真的很烦这样的人!”杨陶一口接一口地吃着胡鹭点的蛋糕,“你别吃了,我不收你钱,这块我要自己吃。” 胡鹭点点头,将咖啡也推到杨陶面前,往沙发内挪了挪,拉着杨陶坐下。 “你是讨厌我不够坚定吗?”胡鹭问。 “我讨厌你上次没有和我一起骂那个瘦杆李!”杨陶说,“也讨厌你在过来求和的时候,告诉我说你要跑路,你既然要走,还过来找我干什么?” “我怕你一直生我气,所以想解释清楚。” “你别解释,我现在更生气了。” 胡鹭问:“那……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什么我希望你怎么做?”杨陶扭过头,连余光都不想看到胡鹭,“我有什么身份要求你,你自己想走,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都说了我们两个不合适,不合适的意思就是我们要分开,天南海北再也不见,你要走就走,关我什么事。” “我不想和你就这么分开……”胡鹭捧着咖啡杯,小心翼翼地送到杨陶面前,“我想和你说清楚。” “我真的讨厌你!”杨陶大喊。 整个咖啡店骤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投向角落里的这张小沙发,比较熟络的客人已经探着头问:“桃桃你怎么了?” 杨陶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将盘子往托盘里一砸,起身就要走人。胡鹭眼见不对劲,也不管了,拉着杨陶的手腕不让他走:“陶陶,他们都叫你陶陶吗?我可以这么叫吗?” 杨陶低下头,嗫嚅片刻,最终摇摇头:“你都要走人了,还管我叫什么?” “我……”胡鹭欲言又止,“我不知道,我好像舍不得你……” 第8章 甜蜜蜜糖艺队 “你舍不得我?”杨陶斜眼看着胡鹭,“我何德何能啊让您念念不忘?” 胡鹭被刺得说不出话来,一口气哽在胸口,半晌吐不出来。他抬起眼、眼尾垂下,眼神带着迷茫和央求,可怜巴巴的样子和喝醉酒的那晚一样。 杨陶定定地看着他,两三秒后,无奈地长叹一口气,拽开胡鹭的手:“你到底想干嘛,不就是和你睡了一晚吗,至于这么念念不忘死活要缠着我吗?” “我不是,不是因为那个。”胡鹭急着解释,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磕磕绊绊半天也想不出来到底怎么说才能让杨陶开心。 店里高峰期已经过去,Solstice坐在吧台内看了半天戏,终于走了出来,朝胡鹭问:“帅哥,草莓森林味道怎么样?” 胡鹭闻声抬起头。 Solstice将头发扎在脑后,耳边两条夸张的大耳环随着走路的动作前后晃动,她笑着坐在胡鹭对面:“给我们留个好评呗。” “姐,蛋糕被我吃了……”杨陶想起来自己刚刚顺手从胡鹭那抢来的小千层,此时已全进了肚子。 Solstice恨铁不成钢地瞪杨陶一眼,转头冲胡鹭说:“抱歉啊帅哥,待会我补你一份,别生气。” “没事,让陶陶吃吧。”胡鹭的小心思格外明显,他酸溜溜地咬着‘陶陶’两个字,眼神幽怨的看着Solstice。 杨陶感觉莫名其妙,搞不懂胡鹭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他们和好了吗就开始喊桃桃。 Solstice也摸不着头脑,她打着圆场:“那桃桃,你去给这位帅哥再端一份过来,再跟人家好好道个歉。” “我道歉?”杨陶音调骤然拔高,不可置信地看着Solstice,“我咋了我,我什么都没有干,为什么要我道歉?” 胡鹭也附和:“和陶陶没有关系,不需要道歉。” “……”Solstice笑容僵硬,重新说道,“好好好,那桃桃你去拿块新蛋糕。” 杨陶:“他不吃甜品。” 胡鹭:“不用我不吃。” “我说,你们两个是在玩冷战play吗?”Solstice垮下脸阴阳怪气。她起身从杨陶手里抢过托盘,一巴掌推在杨陶后背,转身潇洒离开。 杨陶被推得一个趔趄,直直地往胡鹭身上扑去,他紧急调转身形,向桌角倒去。尖锐的桌角对准他的后腰,杨陶大脑空白,两眼一黑,整个人扑进一个炙热的怀抱中。 预感的疼痛没有袭来,杨陶悄悄抬起一只眼,眼前是一片灰色的布料,鼻尖充斥着焦糖的香气和甜腻,是他最喜欢的甜味,像刚出锅的焦糖布丁一样香甜。 胡鹭紧紧抱住杨陶,紧张到说话都磕巴起来:“你、你没事吧?” “没事!”杨陶急忙从胡鹭身上爬起来。 他扭头瞪了一眼站在吧台旁看戏的Solstice,用嘴型夸张但无声地说:讨厌你。 Solstice送来飞吻并回应:不用谢我。 杨陶捋了捋头发,将刘海全捋到头顶,露出英气的眉毛。他刘海垂下时,整个人看着柔和又可爱,额头露出时会显露些锋芒,棱角也明显了几分。 胡鹭傻傻地看着,伸手将杨陶落在额头前的一缕头发也挑了上去,喃喃道:“陶陶,你可以不生我气吗,我知道你为什么讨厌我了,我会改的。” “你怎么改?”杨陶双手抱胸。 “我以后不会不帮你吵架了,我会帮你吵的。” 杨陶气笑了:“我说的是这回事吗?” “那我不去打工了,我继续开店卖糖,可以吗?” 杨陶说:“你想干什么是你自己的事,问我干什么?” 胡鹭真挚地说:“我可以叫你陶陶吗?” “我说不能你不也叫了这么多声吗,还问我干什么。” “他们都叫你陶陶……”胡鹭纠结地说。 杨陶没脾气了,拽掉自己的胸牌,拍在胡鹭面前:“哥,因为我给自己取的昵称叫桃桃,所以他们才喊我桃桃。” 胡鹭捧起方形小胸牌,上面赫然是‘桃桃’二字。 他心中转瞬间便被春风拂过,荡漾起层层波浪,名叫葫芦的小人就躺在波浪之上,悠哉悠哉地晃悠着身体,唱起雀跃的小调。 别人都喊‘桃桃’,只有他可以喊‘陶陶’,这怎么不算是一种特别,是杨陶默许的特例。 杨陶看着对面大块头的男人一副春心荡漾的样子,无奈地坐到男人身边,霸道地往里挤了挤,自己端起咖啡杯,将冒着热气的焦糖玛奇朵也喝了个干净。 “陶陶,我们算和好了吗?”胡鹭试探。 杨陶翻出一个大白眼,舔了圈嘴唇上的奶泡糊糊:“我们什么时候好过吗?” “啊?”胡鹭垂下脑袋,“那我们之前,不算吗?”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杨陶靠在沙发上,松了松自己的领带,“现在的我不是从前的我了,我是一个独立的自主的有魅力的男人,不会再主动了。” “那我来主动,好吗?”胡鹭歪着头,微不可闻地将脸搭在杨陶的肩膀上,鼻尖轻触垂落的发丝,柔软中带着咖啡的苦香。 杨陶张张嘴刚想说话,身侧的店门忽然被推开,熟悉的风铃声响起,他一个弹跳起步,高喊一声:“你好欢迎光——临!” “哎呦俺娘嘞,吓俺一跳。”推门而入的男人捂着胸口,“桃桃弟弟,俺可有心脏病,别给俺吓进医院嘞。” “抱歉唐哥。”杨陶迅速放下自己的刘海,“要吃什么?” 唐哥笑眯眯地将咖啡店的门全部推开,门外还站着三个男人,都穿着围裙带着厨师帽,朝杨陶挥手打招呼。 杨陶傻站在门口,看着唐哥带来的人,不明所以:“这是怎么了?要砸店吗?” 砸店?胡鹭骤然紧张起来,绷着脸站在杨陶身后,恶狠狠地瞪着唐哥。 唐哥摆摆手:“害!不是不是,上回不是和你说了嘛,俺报了那糖艺大赛,之前没组好队,今天我兄弟几个都来齐了,所以带着大家一起来邀请你,希望你能做我们队的主讲人。” 他振臂一挥:“兄弟们,我们的口号给桃桃来一遍!” 门外三个戴厨师高帽的男人中气十足地“吼”出一声,两脚分开、双手叉腰:“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我们是,甜蜜蜜糖艺队,吼!” 吼声浑厚有力,唐哥越听越得劲,抬起手鼓掌,满意地看着自己的队伍,像是欣赏冠军的奖杯。 “怎么样桃桃,你觉得海选能过不?” 杨陶非常认同地点头:“太厉害了唐哥,你这海选一定能把评委吓住。” “那你能来俺们这当主讲人不?我看网上都说主讲人要漂亮,我们四个糙男人形象都不咋地,真不好意思去邀请小姑娘,人家小姑娘肯定也不会来,所以才想着来找你。”唐哥期待,“就上台介绍介绍我们的作品,其他事都不用你费心。” 店门外甜蜜蜜糖艺队满怀期待,店门内杨陶尴尬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磕磕巴巴地解释自己虽然很想帮忙,但实在是过段时间开学就没时间。 唐哥眼中热切的目光一寸寸熄灭,杨陶又紧急找补:“但是,唉……要不我去请个假……” “他不去。”胡鹭忽然出声。 他越过杨陶的肩膀,看着唐哥重复:“他不去。” “耶?你是哪个哦?”唐哥莫名其妙地看了眼胡鹭,忽然灵光一现,一拳砸在掌心,“哎不是,你不是那个、那个老胡家儿子吗?” 胡鹭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被认出来,他抖了抖肩膀,将杨陶拉到自己身旁,和唐哥面对面:“他不去,你别来打扰他了。” “啥?”唐哥抓抓头发,“桃桃说请假啊,你俩咋认识的?” “他去不了,因为、因为……” 坏了,借口没想好!胡鹭在心中崩溃。 唐哥那头追问:“因为啥?” “因为他已经是我的主讲人了。” 胡鹭说出这话后大脑皮层就仿佛被抹平了,世界按下了十倍慢速,他看见唐哥被说服后诧异的表情、看到杨陶惊讶时瞪圆的眼睛、还看到门外的甜蜜蜜糖艺队正在对他捏拳的动作。 完了……嘴快了…… 杨陶皱着眉凝视着胡鹭,无声地质问:我什么时候要当你的主讲人了? 胡鹭垂眸表示抱歉:对不起…… 杨陶又提起眉毛:你也要参加比赛? 胡鹭再垂眸:抱歉…… 杨陶熄火了,看着玻璃门边的风铃放空大脑。 “那,那个,so姐啊!”唐哥以为自己碰上了竞争对手,不好意思再当着人家面挖墙角,转而走进咖啡店内,“你能来当俺们的主讲人不?” “什么so姐,so姐是谁,这里有这个人吗?”Solstice茫然四顾。 “哎呀就你那洋文名!”唐哥坐到吧台边,“俺没文化,读不懂那洋字,俺让兄弟们再给你喊一遍口号。” “可别。”Solstice抬手,“你怎么不让他们进来?” “我们都刚从厨房出来,一身油,别把你店给熏臭了。” “哎呦还挺懂事。”Solstice给予肯定的夸赞。 而店门口,杨陶已经招呼着甜蜜蜜糖艺队的余下三位队员走进咖啡店,自己则拉着胡鹭直接躲进小仓库,一拳砸开电灯,气呼呼地质问:“谁要当你主讲人了?” “我看你不想答应那个唐哥,没想好就说了……”胡鹭乖乖认错,“对不起陶陶。” “你这次真挺”杨陶话锋一转,张牙舞爪地扑向胡鹭,捏住他脸颊地肉使劲揉,“棒的!太有眼力见了,Solstice根本不管我只会看戏,还得是你这个傻葫芦最棒。” 第9章 和好 最棒……最棒…… 胡鹭整个人飘飘然起来,他任由杨陶对自己的脸上下其手又揉又搓,脸上挂着甜蜜的笑容,好似坐在云端。 “但是!”杨陶话锋又一转,“你心是好的,可糖艺大赛九月才开始海选,你出去打工了,我还在这,到时候唐哥会怎么想我?” 胡鹭瞬间从云端坠入谷底,清醒过来后他毅然决然地选择:“那我不走了,我也参加。” “哈?参加什么?” “比赛我也参加。”胡鹭坚定地握拳,“所以你能跟我和好吗?” 杨陶小动物似地轻轻歪头,似乎对胡鹭说出口的话感到无比惊讶,他自顾自纠结半晌,推开胡鹭:“算了,我最近不想谈恋爱。” “不是恋爱!”胡鹭急忙解释,“不是谈恋爱也可以,只要你别讨厌我就行。” “哦,那随便吧。” 胡鹭眨眨眼:“随便是什么意思?” 杨陶摆摆手,打开小仓库的门向外走,“随便的意思就是,你爱干啥干啥,我可不管。” “那我还参加比赛吗?” “你问我?”杨陶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又被胡鹭一句话惹毛,他扭头狠狠瞪上一眼胡鹭,与Solstice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一般无二。 杨陶揪着胡鹭的衣服,将他拉出小仓库,随手将吧台边的托盘砸在胡鹭胸口。 “你真是呆葫芦,我要被你气死了。”杨陶说。 胡鹭抓着托盘,跟在杨陶身后,也开始帮忙收拾店里的桌椅。他做事相当专注,不止对自己的事认真,帮别人干活也兢兢业业,哼哧哼哧闷头擦了整间店的桌子,杨陶拉都拉不回来。 甜蜜蜜糖队没有在店里待更久,胡鹭擦完桌子一抬头,Solstice正靠在门口挥手送别唐哥,她的耳环折射出刺眼的光芒,胡鹭被闪的眼前出现和两三个白点。 “帅哥,别擦了,桃桃刚去制作间打奶油了,看不着你干活的样子。”Solstice目送甜蜜蜜糖队走远,拉起玻璃门,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胡鹭。 她目光灼灼,盯着胡鹭撸起的袖口,遏制不住八卦的心,打探道:“你跟我们桃桃什么关系啊?” 胡鹭大脑运转片刻,无法为自己和杨陶的关系下一个妥帖的定论。 说是暗恋,好像也不算暗恋,他们都把感情直白地放到明面上来谈。 恋爱关系更是八字还没一撇。 一夜情就更不能了,胡鹭秉持着既然交往过就要负责到底的心态,从未把两人酒后那晚看做一夜风流。 “朋友。”胡鹭这般回应Solstice的好奇。 现在是朋友,以后是男朋友,再之后也会变成爱人。多么完美的一条轨迹,胡鹭放空大脑再发散思维,开始考虑他和杨陶在一起后要去哪里约会,以后婚礼是办在老家还是去国外。 Solstice看着胡鹭明显神游天外的表情,回头发现杨陶抱着盆一边打奶油一边偷看她和胡鹭。她顿时了然,无奈地摇摇头,感叹一声:“可怜的小杨桃要走入爱情的坟墓喽。” 谁能劝一个独身主义者相信爱情,杨陶从来不劝,Solstice也从来不听。她我行我素惯了,偶尔看看身边的小剧场解解乏足够,对于爱啊恨啊的,一向是敬而远之。 这认识才几天啊就又睡又吵又分又和的……Solstice打了个寒颤,摸摸自己的胳膊,自语:“搞不懂你们这些神人都在想什么。” 她口中的神人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 杨陶抱着奶油盆,电动打发器正在高速运转,嗡嗡的噪音吵得他丝毫听不见Solstice在和胡鹭说什么。 该不会在偷偷骂我吧?杨陶贼兮兮地想。 他躲在制作间的帘子后,探出半个脑袋观察胡鹭。胡鹭擦完桌子后有些尴尬,没什么事可做,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人,便拘谨地站在咖啡店门口旁的方桌边,门神似地直挺挺站着。 呆葫芦呆葫芦! 杨陶拿软绵绵的奶油当胡鹭的肌肉,使劲用打发器碾压它们,然而疯狂的旋转中,奶油愈发轻盈蓬松,云朵似地满满鼓起来。 或许是爱?杨陶也不清楚,他想不通自己又喜欢又讨厌的情绪从何而来。 凭心而论胡鹭确实长得够帅,五官挑不出毛病,身材也很完美,如果进娱乐圈也应该蛮有机缘。这样的男人如果性格再果决一些,杨陶必然会疯狂地迷恋上他,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种。 问题就出在这里,胡鹭性格太软了…… 杨陶愁眉不展,哀叹了一声又一声,奶油已经打成了豆腐渣状,汤汤水水混在一起,看着有些恶心。 他将一盆打坏的奶油倒进下水道,掀开布帘,再度看向尴尬地站在门旁的胡鹭。 “好吧,其实他这样看着有点可怜,我绝不是因为喜欢他啊,我只是心软而已。”杨陶嘟囔着,摘下一次性手套,朝胡鹭走去。 杨陶和Solstice打过招呼,提溜起自己的单肩包,食指勾住胡鹭的衣角,拉着他往外走:“走吧,陪我去拿新办的身份证。” “旧的还要吗?”胡鹭乖乖跟在杨陶身后。 他个子比杨陶高出不少,午后的阳光斜照,杨陶被笼罩在他的影子中,晒不到丝毫太阳。 闷热的户外能有一块随时跟着自己移动的阴影,杨陶心里美得不行,走路都轻快起来。 “旧的还我吧。”杨陶向后伸出手。 胡鹭轻轻将小卡片放上去,指尖在杨陶的掌心轻碰,又飞速离开。 “你的新身份证怎么办的这么快?” 杨陶不免有些尴尬,糊弄道:“啊,现在办事效率高,我这都很慢了,有时候当天就能拿。” “是吗?”胡鹭有些怀疑。 杨陶坚定地点头:“当然啊,我虽然决绝,但也没有狠心到当天就决定跟你再也不见。” “那你还想吃糖葫芦吗,我最近重新学了一下,这次不会再熬糊了。”胡鹭期待地问。 杨陶咽下口水,然而这口水却不是馋的。 他回想起那晚,胡鹭端来的糖葫芦一口要配三口酒才能咽下去的痛苦,不仅难吃、还不能表现出来难吃,只能边吃边在心里哭,悔恨自己馋得要命的两三天前。 于是他瑟瑟发抖,并对胡鹭表示:“亲爱的,我觉得我们没必要执着于一根糖葫芦,比如说我记得糖坊里的龙须酥做得也很好吃,我可以吃这个。” “你叫我亲爱的。”胡鹭嘿嘿一笑,整个人骤然弥漫着傻气。 “啊……”杨陶无语地半合起眼睛,“嘴快了,其实我是想叫你勤劳的,因为你刚刚干活还蛮勤劳的。” “这样啊。”胡鹭当真相信了这番驴头不对马嘴的言论,他转而又提起杨陶说的那个龙须酥,十分挫败地解释,“龙须酥我不会做,以前我们家是我爸妈自己做,他俩不愿意干了之后我也没学会,只能从工厂进货。但工厂的不怎么好吃,所以现在我就不卖了,你想吃的话,我回去对着书学学。” “你还看书呢?什么书,甜品大全?” “我爷爷奶奶写的书,胡家糖术。”胡鹭说。 “传家宝?你们家真是百年老店啊!有没有什么非遗传承人之类的啊,我看好多这种店都有非遗技术。”杨陶虽然早就和糖坊老板混熟了,但也是第一次听到这本《胡家糖术》。 书名听起来很像武侠小说里的秘籍,各大门派会为了这本书争夺不休,只为练成举世神功。而胡鹭现如今就是秘籍的继承人,他将承载着胡家百年的期盼,经历重重磨难,终于功法大成,成为一代糖王。 杨陶脑海中飞速闪过这些年看的武侠小说和电影,武打明星们的帅脸在他眼前来回切换,最终定格为胡鹭的脸。 “那你就去参加比赛啊!”杨陶灵光一闪,“唐哥他们要参加的是世界糖艺大赛的海选赛,入选率基本50%,你有秘籍一定能通过海选!” “我吗?我不行……” “呆葫芦,你还没做呢怎么知道自己就不行!”杨陶拽着胡鹭的胳膊,一屁股坐在树阴下的公共长椅上,开始掰着手指挨个数,“你看啊,唐哥他是湘菜大厨,但是喜欢做拔丝地瓜。他就会个拔丝地瓜都敢报,你家都做一百年糖了,有什么不敢报的?” 说完杨陶四下打量一圈,压低胡鹭的脑袋耳语:“而且,很多店都是为了蹭热度才报名的,只要海选过了,他们就会在店门口贴大字报,说什么国际糖艺赛获奖店,然后一盘小蛋糕买888。” “这么贵?!”胡鹭震惊,他在娱乐圈挣扎的时候,公司里的艺人有时候一场演出分币不赚还得贴钱进去。 早知道干这行这么赚钱,他何必在娱乐圈摔上一个跟头又一个跟头,直接回家开个胡氏蛋糕坊,就挨着糖坊,现在估计早就实现财富自由了。 “暴利!超级赚钱,而且只要定价比别的店低那么一点,还能吸引更多的顾客。”杨陶皱起鼻子,“Solstice之前一杯咖啡才卖9.9,加一块千层才21.9,就这还没人买。她后来去搞了个高级咖啡师资格证,又参加了两个咖啡师的比赛,一下子就给店里镀上金了,一杯还没两百毫升的咖啡,39都被抢着买。” “但我刚刚看菜单大部分都二十多?” “因为定价39被骂了。”杨陶说完也觉得有些好笑,忍俊不禁道,“Solstice嘴上说不在乎网上的评论,其实偷偷开小号跟人对喷来着,后来好像是没喷过人家,老老实实把价格改低了。” “现在这样就很好了,有客人、有钱赚。”胡鹭不免有些羡慕。 他所求很简单,只要糖坊每天能出上二三十单,赚够当天的备货和水电钱就行。 Solstice的店是网红店,营收自然是他不敢奢求的,他只希望不要砸了家里的招牌,不要成为坏掉一锅汤的老鼠屎。 杨陶的心却大得多,他将两人的矛盾甩去一边,提起糖艺大赛时兴致满满:“你想不想重振糖坊的辉煌?” 胡鹭暗暗心动,点头:“想。” “跟着桃哥走!”杨陶拍拍胡鹭的大腿,“桃哥保你风生水起!” 他说话时眼眸明亮,像啃着新冒绿草的小鹿,盛夏的绿荫遮住烈日,身后绿化带盈盈绿浪随风涌动。 胡鹭看愣了,热浪与风同起,迎面扑在他脸上。风中似乎有杨陶身上的咖啡香味,勾住胡鹭的心神,盘旋上升。 “好的,陶哥,帮帮我啊。”胡鹭喃喃低语。 如果有爱和期待的话,什么困难好像都不能打倒一个人。至少胡鹭可以再坚持坚持,大不了就是再跪着求求命运放过自己,别让自己输得太难看。 失败这件事,一回生二回熟。 有了上次公司壮烈破产的对比,这次不过是比个赛,至少不会再赔两百万,甚至连成本也只需要付出些时间和材料费,胡鹭重新提起自信。 夸下海口的杨陶再度跟着胡鹭回到了胡家糖坊,坐在他曾睡过一晚的卧室里,噼里啪啦敲打着键盘,替胡鹭满世界搜刮糖艺大赛的资料。 “呆葫芦,快过来。”杨陶激动地指着屏幕,“报名条件你完全符合啊!” 第10章 天降神兵的滑铁卢 杨陶对这类比赛的关心程度,取决于参赛作品中有没有他爱吃东西。正在报名中的第十九届世界糖艺大赛中国区海选赛,其主题是将蛋糕与糖艺结合。 大部分人看到主题后第一时间想到的会是翻糖蛋糕,不出意外参赛作品也大部分都是翻糖蛋糕,但这种蛋糕只有造型好看,口感差得不行,杨陶一向不爱吃、也就没怎么关注,今天为了拉胡鹭参赛才打开了大赛官网。 在糖艺文化蔚然成风之际,世糖赛成为了众多糖塑艺术家与爱好者的证道地,团体赛每年一办,九月份海选、十一月各赛区决出冠亚军、十二月各赛区的冠亚军将赴当年的主赛场参加全球决赛。 有别于传统的技能大赛,世糖赛对参赛者的年龄限定十分宽松,上至70岁退休老人,下至16岁学龄少年,只要提交报名表单、能组成最低四人最高六人的队伍,就可以参加海选。 不收取报名费、不强制要求使用任何官方推荐的材料品牌,参赛者在海选阶段拥有最大限度的自由,只需要在规定时间内提交参赛作品的图文或视频阐述并发布至指定平台,完成资格验证后经由网络投票决出前30%,组委会将依照票数,邀请这些队伍参加区域决赛。 除了高自由度和高通过率,本届世糖赛的评审团队也十分吸睛。 三连卫冕世糖赛的大师杜江边受邀担任主评审,西点慕斯创始人怀特家族的继承人欧菲怀特也莅临现场。作为区域赛的评委,两人不论是名气还是实力都给选手们打了一针强心剂,甚至不少糖艺爱好者都是两人的粉丝。 杨陶就是欧菲怀特的粉丝。 在他眼里,欧菲怀特简直是完美的蛋糕师,他的金发璀璨夺目、眼睛好似一块纯洁的蓝宝石、做出来的慕斯蛋糕比钻石还要珍贵…… 如果能吃一口欧菲做的蛋糕,杨陶大概会兴奋得血压升高直接晕过去。 于是在看到大赛评审团介绍时,杨陶不出意外地发了会儿呆,对着欧菲怀特和慕斯蛋糕傻笑两声。 “陶陶,你怎么了?”胡鹭跑去外面换了件上衣,现在穿的是没什么花样的老头背心,但因为肌肉鼓鼓囊囊,所以将背心撑得饱满。 他双手撑住椅背和桌沿,将杨陶圈住,这样的姿势格外有占有欲,让他觉得自己好似成为了杨陶的正牌男友。 杨陶自然地抬起头,指着欧菲的大头照向胡鹭介绍:“我的偶像,慕斯届的神。” “偶像?”胡鹭默默撇嘴,没啥兴趣,但还是迎合着杨陶问,“他很厉害吗?” 杨陶小鸡啄米似地点头:“神一样的存在,花一百万都不一定能请到他做一次蛋糕。” “这么贵,就纯吃蛋糕?” “那不然还吃啥,再配俩巧克力呗。”杨陶叉掉评委介绍的页面,重新满怀激情地向胡鹭介绍世糖赛,“年龄限制在16-70之间,不需要多厉害,最简单的就是做个翻糖蛋糕,能混过海选就行。” “我不大会做翻糖蛋糕。”胡鹭伸手拉开杨陶身侧的抽屉,从里头拿出一本已经卷边泛黄的蓝皮书,捧在手里翻了一通,遗憾地摇摇头,“我家做中式糖点比较多,没有做过翻糖,书里没有。” “那糖画呢,我看以前也有人做过糖画蛋糕,名次还不错的。” “这个有,还有糖人,一般到旅游旺季的时候店里就开始卖了,糖塑比较复杂,也没什么人买,所以一直没做过。”胡鹭熟练地找到《胡家糖术》中关于糖塑的章节,毫不避嫌地展开递到杨陶面前。 “那我们就从会做的开始做。”杨陶拍案决定,“等着,桃哥给你摇两个人过来组队,我纵横甜品店多年,认识很多做蛋糕的老板。” “陶哥,靠你带飞了。”胡鹭笑了笑,拿起卷边的书,坐回床边慢悠悠地翻看。 公司破产后回家的这一个月里,他已经将这本奶奶传下来的《胡家糖术》读了三四遍,其间记录的每一种糖点的制作工序他都熟记于心。可脑子会了手没会,一站到台前面对咕咕冒泡的糖浆,他的手就不知道还往哪里摆,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细节,不是火大了、就是料加多了。 总是差一点运气,天时地利人和,永远缺上那么一两个,这般重复多次、胡鹭实在是没脾气了。 坐在床边看着杨陶的背影、再时不时背背手中的糖术秘籍,胡鹭忽觉午后的时光美好得令他不愿接受时间的流动。 他想起自己读书时就不算有天赋的学生,但成绩一直保持在上游,实际上要说他多爱学习倒也没有,只是为了不困在粘稠甜腻的糖坊中,所以才拼命想要离开家乡。 或许是大学在那金钱铺成开的繁华商圈中见多了事业有成之士谈笑风生,他也带着一腔热血毅然决然地拼上一拼。 结果就是,他曾经的好兄弟兼合伙人挪用公款、签约的艺人作死酒驾进去蹲了牢、投资的电视剧还被压着播不出来…… 如果倒霉有等级,胡鹭觉得自己已经到了一种极限,那就是不论做什么事,只要结果能分为成功或失败两种可能,那他一定会在失败和丢脸的失败中随机拎走一个。 这样的命运磨灭少年志气犹如碾死一只蚂蚁那般轻松,胡鹭无力反抗,自认倒霉,回到糖坊。 他静静凝望着坐在桌边的杨陶,杨陶似乎永远都不会落寞,始终满怀激情。一个又一个电话打出去,一次又一次被拒绝,但下一次杨陶依旧满怀激情,声音清脆如淅沥沥的雨滴,问手机那头的人要不要一起组队参赛。 “师兄,我是桃桃呀,你今年参加世糖赛吗,我的队伍还缺两个人。啊你已经报完名啦,没事没事我再问问别人。” “狗子,你毕业论文做得怎么样了,有空过来参加个比赛不,捏糖的,你专业对口。……好吧那你努力雕你的大卫吧,我去找别人。” “Solstice!姐姐~你就把你那个一级糖艺师好朋友推荐给我吧~我保证不求他给我做蛋糕吃。”杨陶连续被拒绝多次,没辙了,夹着嗓子可怜兮兮地给Solstice打去电话。 Solstice坐在店里磕着瓜子画水彩,手机架在一旁,遗憾地回复:“sorry哦桃桃,他今年是评委,不能参赛的。” “啊?!评委?!”杨陶猛地推开桌子,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你还有这人脉呢?” “杜江边是我大学同学啊,你不知道吗,他也是油画系出来的。” 杨陶拍拍胸脯:“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认识的是欧菲嘞,刚准备问你怎么一直不告诉我。” “我要是真认识欧菲,店里就不会卖千层蛋糕了,你知道现在千层市场多卷吗?”Solstice叹息,“你在帮你的男朋友组队?” “什么男朋友,没有,就是认识的人。”杨陶一口否定。 Solstice偷笑,无奈地摇头:“不是就不是吧,早晚都会是的。” “这次真不是,我也是单身主义啊。”杨陶满嘴跑火车。 “你单身主义?”Solstice嘁了一声,“狗都不信。” 说完她干脆地挂断通话,继续磕着瓜子画水彩。 杨陶捧着手机,又跌坐回靠椅上,挫败感袭来,他难过地趴在桌子上划拉着手机,不知道还能找谁。 再开朗的人也经不起这么多次拒绝啊!杨陶在心里掉小珍珠。 “算了吧陶陶,不要找了。”胡鹭放下书,拉过座椅靠背,将杨陶连人带椅转了过来,正对着自己。 “我自己的事,我来解决就好。”胡鹭提起‘放心’的微笑,悄悄拉起杨陶的手,捏了捏那柔软的掌心,“你是我的主讲人对吧?” 杨陶挪开视线,但也微微点下头,算作是回应。 “那我就放心了。”胡鹭大吃一口定心丸,见杨陶不抵触,又拉近些许两人之间的距离,两手都握住杨陶的手,笑起来分外健朗阳光。 他大多时候都像个呆葫芦,麻木地做着些没有意义的事,尴尬的笑、礼貌的笑、透着难过的笑、傻乎乎的笑,唯独很少有这般感到安心的笑容。 杨陶在这样的笑容中败下阵来,胡鹭在这一刻忽然变成了一颗会发出暖黄色光芒的小夜灯,温和明亮的光洒在杨陶脸上,照得他心里也暖洋洋。 于是什么矛盾都被杨陶丢到了脑后,他只愿享受当下的幸福与快乐,懒得去想以后的忧虑。 他摸摸胡鹭的手臂,在那鼓囊囊的大臂肌肉上掐了掐,略有些愧疚地说:“呆葫芦,桃哥没给你拉到人。” “没关系陶哥,胡鹭自己拉人。” 杨陶便又扬起骄傲的小脸蛋,哼哼两声自己给自己抬抬咖位:“但我也帮大忙了,不然你现在都在南站排队等车要去打工了。” “是的,多亏有你。”胡鹭想拥抱一下杨陶,但又碍于两人之间的关系刚刚回暖,他实在不好意思主动张开双臂,只暗暗祈祷,希望杨陶可以激动地扑上来,像那晚喝醉后一样。 他会拼命拿个好成绩,至少要配得上杨陶为他的付出,至少要让杨陶看到,他不是一个平庸麻木的普通男人。 组队的事,胡鹭便担在了自己身上,他安慰杨陶不用担心,实则自己心里紧张得要死,心脏扑通扑通乱跳,说不清是因为跟杨陶挨得太近,还是因为将要给爹妈打电话求援。 虽说他似乎没有继承家里的手艺,但他爹妈实实在在卖了四十多年糖,认识的人比他多得多。 第11章 做老公不做哥哥 约莫从八九十年前开始,胡鹭的奶奶在街边卖糖人,她能用麦芽糖拉出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小人偶,卖给牙牙学语的孩子。 除去人偶,也卖糖画和糖葫芦。那时候家里自己种甘蔗,甘蔗成熟之前靠卖糖人为生,到了甘蔗熟时,便全家出动,制糖熬糖凝成一块块红糖,卖去周边几个县城。 而到了胡鹭爸妈这辈,时代发展的速度快到让人咂舌,传统的手工红糖被工厂糖取代,糖画糖人也逐渐消失在生活中。胡鹭爹妈从老一辈手里接下糖坊,开始自己琢磨究竟怎么样才能把店开下去。 糖塑的手艺就是那时琢磨出来的。 所谓《胡家糖术》,大半都是胡鹭的父母苦心钻研后增补上去的,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糖塑本章。用糖捏出不同的造型,腾空游凤、神虎玄龟,一锅锅糖熬做一方千变万化的世界,炫彩非凡。 这门技艺虽然令人惊叹,但收入不稳定,为了养家糊口,胡家糖坊依然做着传统的手工红糖,配合时令卖一些糖葫芦和各色糖点,这些年下来,家里也算积攒了不少口碑。 如果胡鹭的父母没有撒手将糖坊分店全交给胡鹭,大概对门的板栗王也不会如此嚣张,可偏偏他们就是撒开了手,甚至带走了店里的大师傅…… 胡鹭也想过他们是不是要考验自己,可思来想去家里也没什么锅碗瓢盆好让他继承,能考验出来个什么呢? 他给杨陶点了外卖,依旧是那晚的大排档,五斤小龙虾配冰镇啤酒,送到糖坊后,杨陶兔子似地窜下楼,抱着圆盘状的大盒子上来时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 杨陶盘腿坐在卧室的床边,趴在小桌板上扒小龙虾,十三香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撩动胡鹭的心弦。 “呆葫芦,你不来吃小龙虾吗?”杨陶抬起双手,沾满油渍的手套正在缓缓往下滴油。 胡鹭指着自己的手机,小声说:“我去打个电话,你吃吧,就是给你点的。” “那我给你扒一点吧。” “谢谢陶陶。”胡鹭给杨陶接好水放在小桌板边,这才轻轻拉开卧室的阳台门,坐在小阳台的晾衣架下,心情忐忑地给父母打去电话。 或许是他叛逆期时不服管教,上大学前又夸下海口说熬糖这种事谁爱做谁做反正他不做,父母对他几乎是放养的状态,平常联系不多,此番回家也没相处几天,他俩跑去马尔代夫看天看海看白云,留胡鹭独自糖坊里熬糖做糖卖糖糕。 跨国电话打得艰难,胡鹭也不知道马尔代夫那边有没有时差,又或者他爹妈早就离开了那里去往下一座远离尘世喧嚣的小岛、享受美好的退休生活。 而胡鹭显然是为了打破他们的宁静而来的。 在几声等待接通的电话忙音中,胡鹭后背绷得笔直,似乎回到了年幼时被压在桌边练字、写不好就挨上一板子的时候。 那时心中的紧张感具象化为一张鼓,鼓锤毫无节奏地落下,说不好什么时候那薄如面纸般的鼓面就会被锤碎。 “喂?”语音通话被接起,手机那头传来一道温柔的女声,她操持着慈祥的声音,平和地问,“怎么了小鹭,找妈妈什么事?” 胡鹭绷紧的背微微松下,面对母亲,他总归还是能放松些许:“妈,你知道世糖赛吗?” “世糖赛?”胡妈妈思索片刻后回答,“啊,之前听说过,办得挺好的,怎么了吗?” “我想参加。” “哦?你吗?”胡妈妈顿了片刻,语气变得犹豫纠结,许久才整理好语言,“你准备好了吗?需要爸爸妈妈回去帮你吗?” “你们可以回来?”胡鹭震惊,“我以为你们撒手不管我了。” “怎么会呢,但妈妈还是比较希望你说不需要的。”胡妈妈咯咯笑了两声,“我和你爸以前都忙着家里的店,十几年都没像这样好好享受过生活了,你愿意回来,我们才能得个闲。” 胡鹭内心隐隐有些触动,他小声问:“那你们有做糖塑很厉害的人可以推荐给我吗,比赛最低四人组队,我这还差两个人。” “呦你竟然自己找到了一个?”胡妈妈抓歪重点,惊讶道,“我寻思我们家这个大闷葫芦一个人都找不到嘞。” “妈……”胡鹭无奈地垂下眼,“我在你眼里就这么没出息吗?” “好了好了妈妈爱你啊,待会我跟你爸要转机去看狮子了,后面几天估计联系比较麻烦,我把之前总店的大师傅的号码给你,你去找找他,看他愿不愿意出山。”胡妈妈说,“你那个队友是谁啊,跟妈妈透露一下?” “他叫杨陶,总来店里买糖。” “桃桃?在那家咖啡店上班的小桃吗?” 胡鹭点头:“嗯,就是他。” “哎呦桃桃人很不错的哦儿子,以前我跟你爸在店里的时候,可喜欢他来了。”胡妈妈心情不错,“之前还说认他做干儿子呢,不过后来说着说着就忘了,下次我再问问。” 胡妈妈的话宛如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胡鹭脑袋上,他应激似地窜起来嚷嚷:“怎么成干儿子了!不行啊妈不能认啊!” 胡妈妈被突然激动起来的胡鹭吓了一跳,她捂住炸麦的手机出音孔,将其拿远了些,等胡鹭咋呼结束才拿回来:“怎么了啊突然吵起来?又不是亲生的,桃桃家里对他不好,这孩子看着整天没心没肺地傻乐,其实心里压着事呢。你不在的时候,他经常来陪我和你爸聊聊天,有时候还帮店里做宣传。” “你们认了我怎么办啊?”胡鹭崩溃,我是陶陶的正牌老公啊! “什么你怎么办,你当哥呗还能怎么办。”胡妈妈一头雾水。 胡鹭就差对着手机跪下了,他压低声音:“妈,你就别想着认儿子这事了行吗,现在社会不兴这个,说出去人家会笑话咱们的。” 这话背地里的含义是:你认了干儿子那我就成杨陶的哥哥了,当了哥哥还怎么当老公? “啊好好好,你知道的多听你的。”胡妈妈敷衍道,“行了啊,要转机了,我把唐师傅的号码给你,你自己去找他吧。” “好,那你们别想着认陶陶当干儿子了啊。” “行行行知道了……” “真的不能认啊。” “知道了。” “事关我的幸福啊,千万不能认。” “知道了!臭小子一天天的废话多得要命。”胡妈妈干脆地挂断电话,自言自语地嘟囔两句后骤然反应过来,拉住胡爸爸,困惑地问,“老谢,儿子刚刚啥意思啊,怎么又扯上幸福了?” 胡爸挥挥手,如同拂去眼前云烟:“不是比赛吗,比完赛不就幸福了吗,别去打扰他了,让他自己慢慢磨砺吧。” “唉……能磨砺好就是最好,这孩子回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没以前开朗了、还不爱说话,我都担心得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今天一打电话,感觉比前段时间好多了,还能跟我吵起来,应该没什么大事了,”胡妈妈捂着胸口惆怅。 “你这一天三顿一顿也没少啊。”胡爸随口接茬。 胡妈眉毛一扬,提起眼皮瞪着胡爸:“谢才!你不想好了?” 人头攒动的机场中行人大多背着旅行包,低头对着手中的机票寻找自己要去的方向,算不上格外安静,但也不大嘈杂,于是胡妈妈的声音格外明显,甚至能在候机大厅内回荡。 胡鹭某种意义上也继承了胡妈妈的嗓门,但他性格大变后不怎么爱说话,从一颗响葫芦变成了闷葫芦,只在某些细枝末节之上还保留着些许不着调的特性。 拿到胡妈妈给的号码,胡鹭深呼吸了几次,数次抬起手机又放下,组织着自己的语言。 没事的胡鹭,就像合作邀约一样,邀请对方、观察对方的态度、对症下药,你学过的,所以肯定没问题。胡鹭安慰着自己。 他呼出一口浊气,回头透过阳台的玻璃推拉门,看到杨陶正盘腿坐在地上,认真剥着小龙虾,将虾肉一粒粒放在手边的盒盖上。 杨陶发现这束追随着自己的目光,抬起头朝胡鹭笑了笑,嘴角还沾着一片蟹钳的薄壳。 胡鹭顿时充满力量,他回应杨陶以坚定的眼神,转身按下拨号键,等待着铃声的响起。 唐师傅,胡鹭略有印象,也见过几面。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那时候胡鹭刚刚才学会走路,跟在唐师傅屁股后面抓他的大围裙往嘴里塞,因为那布满糖渍的围裙上带着丝丝的甜味。 唐师傅会像抱小狗似地将胡鹭横着托在手臂上,胡鹭柔软的肚子就压在那长期抡锅勺的胳膊上,压得他一张嘴,哇哇吐一地水。 长大后胡鹭就和唐师傅不怎么见面了,听父母说他自己掌管着整个糖坊总店的制糖工艺,前年退休后躲进了山里,说要潜心礼佛,糖坊的活全都交给了他带出来的徒弟。 胡鹭回忆着和唐师傅为数不多的相处时光,忽觉岁月匆匆,强壮如唐师傅,也已风烛残年。他莫名有些惆怅,这份惆怅却很快消散,因为他打出去的电话并没有被接通。 胡鹭已经见怪不怪了,对于自己的运气他从来就没什么期待,于是摇摇头继续拨号,顺便找他妈妈打听了些唐师傅的事。 第12章 谁在按下信号灯 唐师傅约莫在三十年前和胡鹭的父母认识,他起初只是个工厂的小厨子,因为喜欢拉糖,自己琢磨出来了些路子。胡鹭的父母认识他后,几番接触,最终把人拉来合伙做糖,这一做就是三十年。 晚婚晚育的胡爸胡妈,遇上了不婚不育的唐师傅,三个人埋头苦干,短短五年,将胡红糖做出了名堂。 胡鹭不了解自家的产业,也不懂胡红糖代表着什么,只觉得好像哪里的超市都能买到胡红糖,但一袋净利润也就几毛钱,他也就没觉得自家能靠红糖赚多少钱。 经胡妈妈介绍,胡鹭虽然没能打通唐师傅的电话,但拿到了他的地址。唐师傅正在兰山市外的一座山间寺庙中清修,或许也正是因此,他的手机全都关了机,不接任何人的电话。 胡鹭下定决心要拉唐师傅入伙,最不济也得求求唐师傅教自己几手绝技。 他拉开玻璃门,坐到杨陶身侧:“你今晚回去吗?” 杨陶剥了十来只虾肉,整整齐齐地码在盒盖上,他看见胡鹭回来,托起盒盖递到胡鹭面前:“吃不吃?” “给我剥的吗?”胡鹭十分惊讶,没想到杨陶真的在给自己剥虾,受宠若惊道,“你吃吧,我给你剥。” “让你吃就吃啦,这一大盆呢,我一个人吃不完。” 胡鹭微微笑了笑,接过虾肉:“好,谢谢陶陶。” “咦~”杨陶嫌弃地撇撇嘴,“好别扭,能不能别叫桃桃了?” “为什么?别人都能叫,我妈都能叫……”胡鹭有些难过。 总不能只有他不能叫吧,如果是这种特别,那他宁可不要!胡鹭又开始乱糟糟地想,想着想着就给自己想难过了,垂下眼睛慢吞吞地嚼着白嫩的小龙虾虾肉。 杨陶只好又从头解释:“不是同一种性质,你懂吗?别人是别人,没有我们之间这么尴尬的关系,所以怎么叫都无所谓,整天宝宝老婆的喊我也无所谓啊。但如果我现在就叫你鹭鹭,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觉得。”胡鹭老实地说,“我会觉得很高兴。” “……”杨陶无言以对,专心扒虾。 胡鹭也撕开两只手套,陪着杨陶剥虾,边剥边问:“那你今晚回去吗?” “当然回去,不回去住哪?还睡你这?” 胡鹭说:“也可以。” “我不可以,待会吃完就走人。”杨陶拿胳膊肘捅了捅胡鹭,“你拉到人了吗?” “拉到了,但是没打通电话,我可能明天会直接去找他。” 杨陶剥虾的手一顿,扭过头盯着胡鹭,缓缓问道:“没打通叫拉到人了?” 胡鹭心虚地扭开头,躲着杨陶的目光,改口说:“他很大可能会来,我明天直接去找他问问。” “要我陪你一起吗?”杨陶咬开小龙虾的脑袋,含着虾肉猛地一嗦,“周六日我没课,Solstice要去进修得闭店两周,闲着也是闲着。” “如果你陪我……”胡鹭忽然羞涩,低下头红了脸,“那也挺好的,要我帮你订票吗?” “订吧,兰山那可多好吃的,到时候你去找人我去吃。”杨陶果断定下计划,“谁让我夸下海口说要带你拿下比赛呢,找队友这种事,我也得帮帮你。” 或许是闲得没事干,或许是因为心太软,又或许是看见胡鹭便舍不得说重话、总想和他黏在一起。杨陶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正在倒贴,仅仅半天,他又开始积极主动地贴在胡鹭身边。 意识到这点后,杨陶惊出一身汗。 他急忙放下手中的小龙虾,匆匆抽出几张卫生纸,擦着漏在指缝中的油渍。 胡鹭见了,也摘下手套,牵起杨陶的左手,自然地用湿纸巾沿着那白嫩的指节,轻柔地擦去油渍。他擦得专注,睫毛投下一片清淡的阴影,遮住眼下因疲倦而产生的乌青。 杨陶第一次在糖坊见到胡鹭时,胡鹭正在低头给上一个客人装雪球山楂,戴着口罩、眉眼深邃平和。那时只匆匆一瞥,胡鹭的身形样貌便留在了杨陶脑中。 若是初见不够深刻,或许杨陶还能再坚定地远离胡鹭,可他实在有些孤独,这份孤独甚至化成了活生生的小人偶。人偶坐在杨陶的心里,只要胡鹭一靠近就开始敲锣打鼓吹唢呐,催促杨陶快点凑近。 Solstice的店里总有些奇怪的客人,即使她再维护杨陶,杨陶也不可避免会接触到一些素质低下的人。面对那些与其说是搭讪不如说骚扰更合适的人,久而久之他也有些疲惫,随着咖啡店营业额同步上升的薪资逐渐无法抚慰他渴求关爱的内心。他一味地向这个世界输送感情,世界却很少留下回应。 他感到孤独,在十八岁离家后的第四个年头。 宿舍将要退走,舍友们大多各回各家。他和家里关系僵硬,从大二就没有再拿过生活费,只靠自己打工维持生活,所以一旦牙出了问题,他一连几个月都会生活得紧巴巴,三餐都尽量蹭着店里,或者跟Solstice吃同一份外卖。 这样的生活下,他开始对身边一切有好感的人或物拼命释放信号,希望能得到更多的关注或者关怀。 胡鹭抓住了杨陶的信号,即使他因为笨拙而错失过一次,杨陶也没有舍得彻底离开。 人是可以被这个世界改变的,无论是杨陶还是胡鹭,他们都在改变。 “我们一块儿去兰山。”杨陶说,“组队打比赛,拯救这间小糖坊,不让对门板栗王继续嚣张!” 胡鹭将杨陶的双手擦得干干净净,和杨陶一起,坚定地点头:“好,我们一起去,以后板栗王老李再说你,我会把他揍一顿的。” “你陪我一起吵架就好了嘛!”杨陶笑出一对浅浅的梨涡,他张开手掌,将手指在空气中晾干,“呆葫芦,我们先做朋友吧。” “好。”胡鹭说,“我们做朋友,其他的事,后面再说。” 兰山地处两省交界处,万里无平原,山丘一座连着一座。因山多,城市都建在山里,许多房子一推开窗户能看见马路旁就是青山、高楼建在山脚、层层顺着山势攀升。 杨陶的大学时光中很少旅游,有点时间全用来打工赚钱买吃的治牙上了,兰山自然也没来过,只在手机上刷到过几个视频。前两年掀起的旅游风潮,兰山成了极热门的旅游城市,旺季时旅游人次数次直逼千万,物价也高了不少,杨陶也就更没要来的打算了。 这次和胡鹭一起踏上兰山的地界,也算圆了他大一时的夙愿,那时他还心心念念想要去游遍祖国大好河山,现在他只想赚够钱在大学毕业时给自己安置个小家。 胡鹭是一个合格的旅伴,他准备好一切,万事都不需杨陶操心,在任何时候都静静听着杨陶说话,那些别人听起来水分满满的话,他都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再给出些回应。 在兰山脚下,他们已经转了两趟车,高铁转轻轨、轻轨又转小三轮,最终停在这座兰山下。 整座城市都以这座山命名,山中有一座古寺,名为兰山寺,听说香火很旺,来上香的游客络绎不绝。 上山只能靠腿走,缆车什么的都没有建成,四千多级石阶,有些地方还未经修缮,石板湿滑生苔,需紧紧扶着两侧的栏杆才敢放心下腿。 胡鹭常年健身,体格不错,爬山对他来说和上楼没什么两样。杨陶则遭了大罪,他平常生活就不规律,还不爱锻炼,这山没爬上一半就累得抬不起腿。 胡鹭紧紧牵住杨陶,防止他一个不小心脚底打滑摔下去。他面色平静,看不出疲惫,反倒是杨陶已经龇牙咧嘴,软骨头似地抱住胡鹭的胳膊,拼命抬腿又爬了百来级石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丧着脸喊:“休息一会啊,爬不动了。” “喝点水吗?”胡鹭从包里掏出矿泉水,拧开瓶盖递到杨陶嘴边。 杨陶没有拒绝,就着胡鹭的手喝了两口。 咽下清冽的水后,杨陶才感觉活过来了些许,正提起力气准备继续爬山,一抬头看见头上头下全是看不见头的坎坷石阶,顿时想直接滚下山的心都有了。 杨陶痛苦地大喊:“怎么这么高啊!” “我背你上去吧。”胡鹭说着,当即就要脱下背包。 “不要!”杨陶拧起修刮得十分精致的眉毛,降低声音,“都是小孩子才要人背,你背我的话,小心咱俩被拍到网上笑话。” “好吧,那你扶着我,可以搭力在我身上。”胡鹭退而求其次,伸出胳膊让杨陶当做扶手。 杨陶耳朵微微一动,拉着胡鹭的胳膊站起身,重振旗鼓指着山顶:“小小兰山,我轻松拿捏你。” 半小时后。 杨陶又一次哭丧着脸一屁股坐在地下,抱着胡鹭的胳膊隐隐有些委屈:“拿捏不了啊,胡鹭,我的腿怎么在发抖啊?” “发抖了吗?”胡鹭蹲下身,顺着杨陶的小腿肌肉捏动几下,“要不我背你吧,没关系的,兰山就是很难爬,虽然不高,但是路很陡。” 杨陶撅着嘴:“这路这么陡,背着我走很危险的。” “那再走一点点距离,寺庙不在山顶,我们再爬六十米就能到了。”胡鹭陪杨陶一块儿坐在石阶上,让杨陶抱着自己的胳膊,将头搭在自己肩膀上。他心中有些愧疚,“对不起陶陶,我没想到上山这么麻烦。” 杨陶抬手的力气也没有,眼珠子晃了两下当做摆手:“你怎么总是说对不起?拉我一把,我们赶紧上去吧。” 胡鹭闷闷地点头,拉着杨陶从地上站起来。 他们同时抬头,看向上山路层层叠高的台阶,在不远处有一块开阔的平台,平台侧边立着牌子,虽看不清上面的字,但猜着应该就是兰山寺。 第13章 世外客 爬上最后一层半米高的台阶,杨陶瘫在地上大喘气,头顶层层叠叠的树叶投下绿影,遮住大部分烈日,唯留几缕夺目的骄阳透过树叶的间隙,落在杨陶脸上。 视线中清透的天空被绿叶遮住大半,胡鹭的脸探了进来,他眉目深邃、五官立体,朝杨陶伸出手:“走吧陶陶。” “唉……”杨陶叹口气。 胡鹭依旧我行我素地叫着陶陶,杨陶又不好意思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叫胡鹭为鹭鹭,就只能这么尴尬地听着,偶尔应两声。 “大师是出家人吗?”杨陶从胡鹭的背包里抓出矿泉水灌了两口,递给胡鹭让他也喝了两口。 两人都累出满头汗,但在拐过弯看见那隐藏在竹林中的寺庙时,顿时心情大好,颇为轻松地走在平缓的竹林小路之上。 胡鹭记忆中唐师傅应当是喝酒吃肉的,毕竟是厨子,不碰荤腥估计不太可能。于是他看向前方敞开着寺门的庙宇,肯定地说:“应该不是。” “那怎么会住庙里?”杨陶因为刚刚爬台阶爬得双腿发软,被胡鹭牵着手在竹林中缓缓前行,他晃晃胡鹭的手问道,“唐大师今年多大岁数了啊?” “得有五六十了吧,好像比我爸妈还要大一些。” “那还好,要是过了七十五可就不能参加了。”杨陶将心放进肚子里。 胡鹭牵着杨陶,跨进寺庙门槛。 或许是因为今天的温度轰轰烈烈地打破40度,来爬山的人很少,庙里的人自然也不多。缕缕梵香自殿中传出,观音像立在许愿池中,手托瓷瓶、九龙拥立、低眉垂目。塑像旁立着栋小亭子,亭里是昏昏欲睡的大爷,在他面前摆着两盘硬币,可以用手机支付兑换硬币投进观音许愿池中。 杨陶拉着胡鹭走到小亭前,抬头看着许愿流程,轻念:“投掷之前,默念三遍南无观世音菩萨,许下心愿后将手中硬币投进龙口或吊篮之中。” “要换吗?”胡鹭打开支付界面。 杨陶想了想:“先找大师吧,找完再说。” “好。”胡鹭收回手机。他四下看了一圈,却没见到僧人,只能看见零散的几个来上香的游客。 沿着石路绕过大殿,走进庙宇后院,在这里,山中的声音又静了几分,院中载着一颗蓬勃的梨树,花落后多月,绿叶已极为茂盛了。树的枝头缠着层层叠叠的红绸,风来时便随风飘扬,扬起的绸缎上隐隐能看出些墨迹,大概都是香客写下的心愿。 从后院的偏门处走出三个剃发修行的僧人,身穿灰蓝色长衣,手带佛珠,迎面朝胡鹭二人走来。 胡鹭双手合十,行了个不怎么标准的佛礼,他僵硬地开口询问:“师傅,请问在寺中清修的人住在哪里?” 为首的僧人抬手向身后指去:“从此处向内,穿过竹林,沿石台而上,便能看见清修者的住所。小施主来此所为何事,清修之地,今日不曾对游客开放。” “我们来找一个人,我是他的亲人。”胡鹭掏出手机,将唐师傅的照片递给僧人看,“你看,就是这个人,他在这里吗?” “唐先生正在辟谷修行,他将身外之物皆留在庙外,不见任何人。”僧人低头看上一眼便认出了这人是谁。 胡鹭追问:“我们能去找他吗?” 僧人虽表示理解,却平静地摇摇头,“抱歉,清修之地,今日不对游客开放。” 杨陶问:“那就真不能见他了吗?我们不去找,您可以帮我们喊他吗,就说是、额就是……”杨陶拿胳膊肘拐了拐胡鹭的胳膊。 胡鹭立马接上:“就说是胡鹭来找他的。” 僧人微微低头:“施主在此处稍等。” “麻烦您了。”杨陶学着僧人的样子,低头行礼,拉着胡鹭站在梨树下的阴影之中,躲着烈日,对着那扇半开的木门望眼欲穿。 然而等了大半个小时也不见僧人再回来,杨陶热得蹲在地上,胡鹭用手在他脸侧扇着风,安抚道:“应该快回来了,可能是路比较难走。” 杨陶长叹一声:“爬这么久山,不会连人都见不到吧?”说完他又呸呸呸三声,拍打自己的嘴唇,“一定能见到一定能见到!” 胡鹭蹲在他身边,时不时帮忙扇扇风、赶赶蚊子。 很快,他们便见到了人,可那人却不是唐师傅…… 一个五官周正,剃了光头的年轻男人,跟在方才和胡鹭他们说话的僧人身后,从半开着的木门内走出。他眼神锐利,一眼便抓住了蹲在后院那颗大梨树下热得两眼发黑的胡鹭和杨桃,朝他们快步走来。 “你好,寂心师父说你们找我父亲,他正在辟谷修行,不能出山,所以我替他来问问你们有什么事。” 胡鹭困惑不已,他分明听父母说唐师傅不婚不育、这辈子也就一个人,这是从哪冒出来的儿子? 眼前的男人似乎看穿胡鹭的困惑,礼貌地微笑,解释道:“我是父亲收养的,一直住在兰山寺中。” “这样啊……”胡鹭没有太多想打听的心思,他单刀直入,说明自己的来意,“是这样的,我们想请唐师傅出山,参加今年的世界糖艺大赛,不知道能不能行?” “世糖赛?”男人表情有些奇怪,眼神也飘向别的方向,短短几个瞬间,却能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但他很快收敛了心绪,咳嗽两声清清嗓子,说道:“很抱歉,父亲已经决心不再做糖……我想,他应该不会同意的。” 胡鹭和杨陶听见这话都失落地垂下眼睛,但杨陶不愿放弃,继续试着争取:“这位兄弟,请问你怎么称呼啊?” “我随父亲姓,名字嘛,就是这座山。”男人指了指身后的青山,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我叫唐兰山,师傅们平常就叫我兰山。” “兰山兄弟,请你和唐大师再说一说吧,我们真的很希望他能帮帮我们……”杨陶两手并在眼前,朝唐兰山拜托拜托地摆两下。 唐兰山不怎么见外人,从小就在庙中修行,面对杨陶竟有些不敢直视。他别扭地挪开眼,古板得很,板着脸说:“抱歉,辟谷修行对身心要求极大,父亲不想再被俗世困扰,两位,我也无能为力。” 胡鹭原本满眼期待的目光黯淡下来,他丧气地看向杨陶。目光的对视间,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见了对方眼里的失落。他想到是否就是因为自己运气太差,连带着让杨陶的运气也变得奇差无比,一大清早跋山涉水地过来,结果连唐师傅的面也没能见着,更别说妄想着组队了。 梨树在风中被吹得沙沙响,垂落的红绸再度被风吹起,扬起一抹红光,挂在杨陶的肩膀上。 杨陶转身,揭下那条将要飞落的红绸,重新将它系紧了些,好让它能长久地与梨树相伴。他的身影在树下像是被透过枝叶缝隙的阳光镀上了金边,明亮中分外柔和,好似这棵梨树在春日时盛放的白花。 “没办法了,我们走吧……”杨陶系好那将落未落的红绸,抬起食指拂过绸缎上墨色的字迹。他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太难过,见胡鹭情绪不好,便主动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往庙外走去。 胡鹭匆匆和唐兰山告别,捡起放在地上的背包,重新背在肩膀上,顺从地跟着杨陶一块儿,沿着他们来时的路向外走。 来时心里有多高兴,走的时候就有多沉重,好似雀跃的鸟被打湿了翅膀,只能一步步扑腾着在青石板的路上挪动。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庙宇正中央的观音像,侧边的硬币兑换处里,老大爷依旧打着瞌睡。 “还许愿吗?”胡鹭问。 杨陶被晒得眯起眼睛,扭头看着终日烛火不断地大殿,转身坚定地点头:“许!来都来了!” 说着,他极快地拉着胡鹭跑到亭子前,给大爷面前摆着的二维码扫过去六块钱,又从大爷手里接过六枚一元硬币,三颗给自己、三颗给胡鹭。 观音菩萨始终立在这里,对着匆匆而过的各色人间,身旁九条环绕的龙也一并聆听人间心愿的声音。那些或宏大或朴实的愿望,或许真的能在一次次硬币的碰撞声中传进菩萨耳中,而慈眉善目的菩萨也将莅临人类,挥出柳枝撒下甘露,滋养着百态人间。 杨陶双手合十,虔诚地默念三声‘南无观世音菩萨’,他嘴唇微动,无法诉之于口的愿望悄然附着在硬币之上。 随着三次投掷,硬币落进龙嘴之中又弹出,隐没在万千同样寄托着心愿的硬币之中,沉入清冽的一汪池水。 而身侧的胡鹭,抬眼与观音塑像对视良久,最终垂下头,与杨陶一同默念三声,再将手中的硬币投入许愿池。 大多人都希望这些硬币能投进那九条龙的龙嘴之中,或许是神话传说中龙代表着风调雨顺,而观音又是救苦救难的象征,所以人们自然而然地觉得,这些硬币投进龙嘴中、心愿便可灵验。 可胡鹭早觉得自己是个倒霉蛋,他没抱着丝毫能投中的期望,满脑子都是没见到唐师傅的失望和不知比赛该如何的茫然。 发呆之时,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道惊喜地声音,杨陶抓着胡鹭的手腕晃着他的身体,指着许愿池正前方大张的龙嘴惊叹:“你三次都投进了啊!!!全在心想事成这个龙嘴里!!” 胡鹭定睛一看,那龙嘴里虽然堆着许多硬币,他分不清哪枚是自己投进的,但既然杨陶说了,那就一定是真投进了。 “我手气……这么好吗?”胡鹭有点难以置信,他完全没有考虑过能投进,所以视线始终停留在平静的池水之上,等待那三圈涟漪的出现—— 五一假期随机加更来啦,今天的第二更奉上~ 喜欢的宝儿可以留留评论、点点加书架啥的,爱你们么么! 第14章 你谈恋爱了?! 杨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激动地又蹦又跳,连连对着观音菩萨鞠躬,嘴里念叨着:“谢谢菩萨谢谢菩萨,快保佑胡鹭的愿望能实现吧!” 胡鹭有些怔愣,他的手还保持着抬起的姿势,眼神落在杨陶身上,看着他高兴得像是一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和一尊菩萨的石像说着话。 怎么会有人会期待别人的愿望实现呢? 胡鹭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心里这般狂风暴雨的悸动究竟从何而来,他只觉得杨陶太不一样。杨陶不为自己的硬币没有投进龙嘴而失落,他竟然在为胡鹭高兴,并如此热切地期盼胡鹭的愿望得到实现,好似那也是他的愿望一般。 胡鹭牵住杨陶的手,对上那双笑得如月牙般弯起的眼睛,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刹那间水漫兰山,淹没胡鹭躁动中狂跳不止的心脏。 就在两人准备离开时,从大殿侧边的廊亭中忽然跑来个男人,他高声喊着胡鹭的名字,打破兰山寺的宁静。 胡鹭闻声回头,看见是唐兰山正匆忙跑来,手里还抓着一本藏青色封皮的线缝书。 唐兰山跑得气喘吁吁、站在胡鹭面前,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上衣湿哒哒得粘在身上,大滴大滴的汗水也沿着他的下巴往地上落。 “这本书,父亲让我交给你带走。”唐兰山先办正事,将手中的书递给胡鹭。他累得够呛,胡鹭带着杨陶走后,他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阵不可说的直觉,促使他一路狂奔回清修院,找父亲拿到了这本糖塑道之书,一刻都不敢停,拔腿狂奔回寺庙,终于赶在胡鹭和杨陶离开前喊住了他们。 胡鹭接过那本书,指腹轻摩书封左上角的‘糖塑道’三个大字,问唐兰山:“这是唐师傅要给我的?他是让我学习这本书里的东西吗?” 唐兰山抬手示意胡鹭翻开书籍,指着那有深有浅的墨迹,说道:“这书是我父亲离开糖坊后写的,里面记载着他这几十年里做糖的全部窍门,包括糖塑的技艺,也记录在内。他一直说有机会要把书交给糖坊,但因为修行不可半途而废,所以成书后始终没找到机会送过去。” “那这岂不是唐大师的武功秘籍!”杨陶惊讶地捂着嘴,又想起他曾经看的那些武侠电视剧。隐居的世外高人凝聚此生全部心血,著成一本功夫秘籍,这秘籍就传给那唯一一位天命之人,由他去发扬光大。 杨陶眼里又闪起亮点,他看着唐兰山,虽然这人似乎比胡鹭还要呆板无聊,但看在他这么辛苦地送来秘籍的份上,杨陶决定不背后悄悄和Solstice吐槽他,留他一份清白在人间。 唐兰山敏锐地抓住了杨陶的目光,但他非常别扭地向往后躲,皱着眉头说:“父亲还说,他已经没法再捏糖了,不能再回到糖坊他心里也无比痛苦。所以如果你们不嫌弃,我可以和你们组队参加比赛,父亲他会全力支持。” “你吗?”胡鹭看着唐兰山,似乎完全不相信他竟然是会做糖塑的人,这人看起来像是苦行僧,皮肤晒得黝黑、头发也剃了个干净。 唐兰山拍拍胸脯:“怎么,看不上我?我六岁就开始学拉糖,连观音像都能用糖拉出来,虽然比不上我父亲,但参加个比赛还是绰绰有余。要是想,我就帮你们,若是不想,直说就行。” “没有没有!”杨陶急忙说,“当然想啦!大师您也是出家人吗,会不会耽误你修行啊?” 唐兰山鞠一礼,脱下自己灰蓝色的长袍外衣,漏出里面一件朴素的白短袖。他摸摸自己的光头,“我没出家,只不过自小长在寺中,随师父一同修行罢了。” 也不怪胡鹭和杨陶误会,实在是唐兰山无论外貌还是言行,都和这兰山寺无比契合,全然融为一体,让人自然而然地就以为他也是寺中的僧人。 唐兰山重新套好长衣,纵使是夏季,他也整整齐齐地将每一颗纽扣都系好。汗水湿透他的衣服,沁出一团深蓝色的水渍。 “唐大师,请收我们为徒!”杨陶夸张地双手抱拳,朝唐兰山深深鞠躬。 唐兰山摆动双手:“不敢当,叫我唐兰山就行。” “好的兰山兄!”杨陶激动中掐住胡鹭的胳膊,“那你和我们一块儿下山吗?” “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在庙中也有任务,需要和师傅们一一道别。”唐兰山还是那个唐兰山,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庙里的规矩,不是僧人、但心境却已然受佛法熏陶良久,“二位先行下山吧,留下联系的方式,我会主动与你二位联系。” 说着,唐兰山从兑换亭处拿来个小本子,放进胡鹭手中:“在这写吧,或许还要个三五天,我父亲的辟谷修行需要人看护,所以我得等他这一次辟谷结束,再下山找你们。” 胡鹭低头,在小本子上写下自己的号码和杨陶的号码,备注好两人的名字,交还给唐兰山:“这是我们的手机号。” 唐兰山接过本子,垂眸看了眼,在胡鹭和杨陶两人中打量一番,最终朝向杨陶问:“你是叫杨陶吧?” 杨陶震惊:“大师你还能算人名呢?” 唐兰山含蓄地微笑:“不敢,只是觉得这名字和你很适配,猜一猜而已。” 杨陶也没管那么多,告别唐兰山,看着他的身影重新消失在庙宇之中后,他欢天喜地,绕着观音像跑了三圈,最后站在那被胡鹭掷进硬币的龙嘴前碎碎念:“谢谢菩萨谢谢菩萨啊,这么快就灵验了,谢谢菩萨!” 胡鹭将那本《糖塑道》塞进了背包中,他沉默地站在杨陶身边,数次张嘴,但都不好打断杨陶,一直等到他们沿着上山的那条路往山脚下走时,他才吞吞吐吐地说出口:“唐兰山好像比较愿意和你说话。” “有吗?”杨陶回忆着跟唐兰山的沟通,没觉着有什么特别,便不大在意地说,“没有吧,我觉得还好啊。” 胡鹭也就不说了,但他低下头看着脚下的石阶,紧紧牵住杨陶的手又握得更紧了些。 难道是他的错觉吗,还是说是他太过敏感? 胡鹭心神不宁,总觉得唐兰山刚刚眼神有意无意地在往杨陶身上瞥,而且一瞥就是许久,甚至在和杨陶说话时,那黝黑的脸上还泛出红光。 下山的路更为陡峭,那些上来时觉得攀爬得格外费劲的石台,下山时看着又高了些许,加上藏在林间、终年不见日光,缝隙中的青苔湿滑粘腻,踩上去极容易脚底打滑。 杨陶自己平衡能力不好,又有点恐高,便一手抓着栏杆、另一手被胡鹭紧紧牵住。他双腿发软,慢慢往山脚下挪。挪下一层石台,他就长舒一口气,心情好似在坐跳楼机,生怕一个脚滑直接滚到山脚从此一了百了。 就在费劲下山的间隙,好消息再度传来。 “噜啦噜啦嘞,噜啦噜啦嘞,勇敢向前进,前进有奖品——” 猪猪侠的主题曲在山间回荡,胡鹭眨眨眼,看向杨陶。 杨陶尴尬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接起来电,让唱到一半的猪猪侠戛然而止。 “小桃,你在哪呢?”从杨陶的手机里传出的声音一听就是个男人。 嗓门大、轻浮,这是胡鹭对那人的第一印象。 他别扭地坐在石阶上,心里的葫芦小人气得直跳脚,捶胸顿足地哀叹怎么杨陶身边这么多男人,怎么一个二个地都莫名对杨陶不一样。 他哀怨地看着杨陶,杨陶却已然和手机里的那个人男人聊了起来。 “舜舜!”杨陶激动地捧着手机喊,“你终于给我打电话了,看到我给你发的消息了吗?” “看到了呀宝贝。”名叫贵舜的男人似乎很喜欢被杨陶称为舜舜,笑得愈发开怀。 胡鹭的心情顿时跌进谷底,如果此时他手中有只小人,估计已经在扎针了。他用眼神碾着身旁的杂草,听着杨陶和那个男人互相称呼亲密,心情更为不好,伸手直接拽了把野草,团在手里发泄哀怨。 杨陶靠着栏杆,还未发现胡鹭的不对劲,他扬起头期待地问:“那你是要回来了吗?” “嗯哼,你猜我现在在哪?” “不会在我学校门口吧?” “冰狗~”贵舜打了个响指,“快下来吧,我给你买到了欧菲做的慕斯蛋糕,拿干冰冻着呢,再不吃要坏了。” 杨陶立马哭丧着脸:“我今天不在宿舍,我在兰山市呢……” “兰山?”贵舜顶着大太阳,仰头看着杨陶学校极高的宿舍楼,默默挪动脚步钻进树荫下,“你去兰山旅游了?” “差不多吧……”杨陶说得含糊,满心都是欧菲的慕斯蛋糕,他馋得快哭了,生怕回去晚了吃不上,捞起还坐在地上的胡鹭就往山下飞奔。 胡鹭陪着他跑得心惊胆战,仓促间不断地大喊:“陶陶你慢一点,别跑这么快,容易摔倒!” 手机那头站在杨陶学校门口的贵舜耳朵微动,听见了胡鹭的声音。他眉头一拧,问道:“你旁边有谁在?哪个男的在叫你桃桃?我不是和你说了吗,你喜欢的那种类型出渣男的几率很高的,要谨慎谨慎再谨慎。” “哎呀他不是渣男,他人很好的。”杨陶随口回答,“你晚上先找个地方住吧,我今晚不一定能回得去,蛋糕能留到明天吗,我真的很想吃啊!” “放心吧,都漂洋过海了再留一天也无所谓。”贵舜说,“但你怎么知道他就不是渣男呢,你忘了之前的事了?你们接触多久了?我千叮咛万嘱咐你谈恋爱要和我说,怎么又没说?万一又是来骗财骗感情的怎么办?” 第15章 你朋友真多 “不会的,呆葫芦没那么多心思!”杨陶想也不想地回答。 贵舜啧啧咂舌,蹲在马路牙子边,宽松的休闲西装过长的下摆铺在地上,扫起一片薄灰。干燥闷热的内江市在这个季节总是折磨人,贵舜顶着大太阳热出一身汗,巨大的保温箱里是用干冰保存的慕斯蛋糕。为了防止蛋糕被热化,贵舜一下飞机连饭也没吃就飞奔过来找杨陶,没想到杨陶竟然不在学校。 命运啊,捉摸不透……贵舜拍拍自己的裤腿,从地上站起来,对杨陶说:“不着急,慢点回来也没事,我在内江等你。”: “我舜最好了。”杨陶夹着嗓子软绵绵地说,“所以你是因为我给你发的那个消息回来的吗,你是不是打算” “哎,我忘记问了,你旁边这个男的,就是你说的队友?”贵舜打断杨陶的话。 杨陶顿时有些心虚,吞吞吐吐半天,眼神飘忽不定地转上两三圈,这才老老实实地承认,“啊,是啊,胡鹭是我的朋友。” “嗯你又有朋友了。”贵舜阴阳怪气,“好朋友还是男朋友?” “哎呀你别嗓门这么大!”杨陶愠怒道,“你怎么嗓门越来越大了?我都说了他不是渣男,你怎么不信我呢!” 贵舜听着杨陶像是真有点生气了,无奈地摇摇头,招手拦下辆出租车,语重心长地嘱咐:“好,我不多说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说多了你又要和我吵架。” “是你每次都不听我说的话,老是自以为是。”杨陶撇撇嘴,“你还没告诉我,这次回来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贵舜忽然卡壳。 他按下出租车的车窗,想吹吹风,但刚按下就被司机制止,说是车上已经开了空调。 贵舜耸耸肩,只好放弃打开车窗,不过窗外的热浪蒸腾,他想想估计风也是热的,扑在脸上能把皮肤水份都烤干。 收到杨陶发来的信息时,贵舜正将刚做好的蛋糕丢进垃圾桶,看到消息他几乎没有犹豫,当天就关掉了在法国的糖艺工作室,跑去欧菲那买了蛋糕,一路拎着回来见杨陶。 促使贵舜买下回国机票的,还有另一部分重要的原因。在不久前,贵舜策划大半年的糖展宣告流产,巴黎糖艺界对他极尽打压排挤,他无法立足,只能另寻出路。 贵舜从来都不信命运,但这一次,在他孤身游荡在巴黎街头,坐在自己的糖艺工作室对面长椅上,开始为今后的人生规划新的一条路时,杨陶活力满满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满怀激情地问他要不要参加世糖赛。 或许世糖赛就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可以打破他沉闷的内心,让他重新燃烧起创作的欲望。 于是贵舜回来了,几乎是毫不犹豫。 但他没有想到杨陶身边又有了新‘朋友’,杨陶甚至极为维护这位‘新朋友’。 贵舜手托着下巴,靠着车窗,眼里是向后飞掠的街景,他思索着怎么让杨陶把他那个‘新朋友’带过来让自己看两眼。 内江是一座朴实的城市,自蔗林中诞生出这片大陆上最精妙绝伦的糖艺文化,经过几百年的发展,中式糖塑正在与翻糖艺术一较高下。 贵舜希望内江能够成为自己的栖居地,留存心中对于糖艺最后一丝热爱,所以他来到这里,也回应杨陶的邀请。 得知贵舜回国后,杨陶临时改了车票,原本他们打算在兰山市多待两天,但为了不让贵舜久等,杨陶决定今晚就回内江。 胡鹭自然也跟着一起,但他从兰山下来后就一直兴致缺缺,在车站吃饭时嚼着刚炸出锅的薯条也味同嚼蜡。 “呆葫芦,你咋了?”杨陶咬下一大口汉堡,仓鼠似地全包进嘴里嚼啊嚼,说话也就不怎么清晰,含糊地问,“你只么不高兴?” 胡鹭抬起头,看着杨陶的样子,伸手戳了戳他鼓起的脸颊,“我没有不高兴,很高兴。” “骗人不发财。” 胡鹭举手投降:“好吧,有一点不高兴。” “为什么啊?”杨陶擦掉嘴边沾着的沙拉酱,将剩下的汉堡推给胡鹭,“唐兰山答应和我们组队了哎,为什么不高兴?” “我也不知道。”关于自己心里酸溜溜的那些事,胡鹭没说出口,他随意找了个借口,想将话题揭过,“可能天气太热了吧。” “那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杨陶挖上一大口冰淇淋,“我的朋友,做翻糖蛋糕很厉害的一个艺术家,他从巴黎回来找我了,说不准就是答应了我的邀请。” “刚刚电话里那个人吗?”胡鹭没有表现出激动,反而平淡地确认。 杨陶说:“是,他叫贵舜,翻糖蛋糕大师。” “你们是朋友吗?”胡鹭状似不经意地问。 杨陶漂亮的脸蛋上浮现笑意,他似乎是回忆起了些美好的记忆,向胡鹭分享:“怎么说呢,算是朋友吧,其实我们是在网上认识的,认识之后我才知道他竟然是我亲戚,但比较远房,如果不是因为一块儿打游戏,估计我俩一辈子都不见一面。” “哦,那他是你的亲戚啊。”胡鹭松了口气,在心里窃喜,“我听他还叫你宝贝啥的,你们……” 杨陶挑挑眉:“爱称而已,我们认识之后很快就熟络起来,彼此叫叫宝贝,调侃一下对方,没啥特别的含义。比起做远房亲戚,我跟他还是做朋友更好一些。” 胡鹭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他闷闷不乐:“那他很关心你啊,从法国回来还特意给你带了蛋糕。” “得了吧,这是我应得的。”杨陶摆摆手,“你都不知道他这人多烦,刚刚一通电话就给我打得火冒三丈。对了,回内江之后我们一块儿去见他吧,不然他肯定千方百计想见你。” “见我?”胡鹭不明所以,“见我干什么?” 杨陶解释:“昨天咱俩不是找不到人组队嘛,我一想不问白不问,就给贵舜发了微信,问他要不要来帮我夺冠啥的。他也没回我,我寻思有壁没发过去呢,没想到他不声不响就跑回国了。” 胡鹭心中忽然升起浓烈的危机感,他正襟危坐,四下找着镜子,最后抬起手机屏幕仔细观察着自己的脸和发型。 杨陶叼着薯条,呆呆地看着胡鹭忽然开始捯饬自己的头发,“你干啥呢?” “不是要见你的朋友吗?”胡鹭说,“所以我想形象好看一点。” 杨陶忍俊不禁,身体前倾,伸手捏住胡鹭的耳朵晃了晃:“你干嘛啦,还注重形象,不知道的以为你要去跟他相亲。” 胡鹭板着脸:“怎么能是相亲呢,我又不认识他。” “好好好,真是呆葫芦。”杨陶收回手,“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他人怎么样,有照片吗?”胡鹭旁敲侧击想知道贵舜是个什么样的人,好提前准备竞争技巧,不能被这人比下去。 小男人心思,胡鹭暗暗唾弃自己。 杨陶把胡鹭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他忍着笑意,找了张贵舜的精修照发给胡鹭,在看见胡鹭点开照片后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时,趴在桌面上暗暗地笑。胡鹭不知道那张照片里,贵舜的每一个毛孔都被精心磨平、身体每一寸肌肉线条都按照美术的黄金比例刻画,连腹肌都是ps技术贴上去的图。 这般过于完美的精修照让胡鹭如临大敌,汉堡也不吃了,冲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用凉水扑在脸上,试图洗去皮肤的疲惫。 被留在卡座内的杨陶托着下巴,看着忽然对自己的脸上心起来的胡鹭,耸了耸肩,自言自语地感叹:“怎么突然奇奇怪怪的。” 奇奇怪怪的胡鹭回内江的一路上都对自己的脸极为宝贝,他甚至想买下在高铁上推销香膏的乘务员手里那盒涂哪哪白的雪花膏,被杨陶一个眼神瞪了回去,乖乖缩回手。 杨陶气呼呼地掐了把胡鹭的胳膊:“高铁上买多贵啊,你店都那样了,怎么还不知道节俭。” 胡鹭理亏,但听着杨陶软绵绵地发脾气,心里却觉得杨陶简直像是哈气的小猫,不管怎么看都只有可爱两个字。 “和你说话呢,怎么又不理我!”杨陶使劲晃了晃胡鹭的身体。 两人打闹间,座椅后的小桌板也被震得摇晃起来,坐在两人身后的乘客不耐烦地拍拍他们的座椅,没好气地说:“哎帅哥,跟你男朋友别打了呗,给我咖啡都差点干倒了。” 杨陶顿时收回张牙舞爪的模样,乖乖缩在座椅里,抬起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胡鹭。 胡鹭无奈,回头向身后的乘客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乘客白他一眼,重新戴上颈枕,闭眼靠着座椅睡觉。 胡鹭也不生气,反倒很是高兴。 原来在别人眼里,他和杨陶真的看起来像是情侣。 目前没有比这更让胡鹭高兴的事了,他顿时自信起来。什么唐兰山、什么贵舜,难道这些人站在杨陶身边,也会被路人认成杨陶的男朋友吗? 但在给自己打强心剂的同时,胡鹭也隐隐察觉到自己这支拼拼凑凑拉起来的队伍似乎暗藏危机。上有对杨陶莫名格外关注的唐兰山,下有跟杨陶宝宝来宝宝去的贵舜,这两人在糖艺上还都小有成就。 胡鹭担心自己被秒成渣渣,愁得黑眼圈都重了不少,他急忙轮刮眼眶,紧急消除黑眼圈。 第16章 内江的夜 从兰山回到内江,高铁要在群山、平原、江河之上飞驰数小时,从昏沉的暮色驶入浓重的黑夜。凌晨时分,高铁的前照灯扫过站台,满载着乘客的钢铁巨兽打开门,送出大波大波推着行李箱的人类。 在闷热的夏季里,内江的气温大多时候都保持在平稳的区间内,常年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不喜欢在这样一个夏夜里出门,唯恐粘腻的晚风缠在自己身上。 杨陶活动着自己睡得僵硬的脖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累死我了,屁股都坐烂了。”杨陶碎碎念,他仰着下巴,看向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只觉得浑身都黏糊糊得不舒服。 胡鹭也没好到哪去,他心里想得多,这一路心跳总是时快时慢,闹得他预定了明天的体检,想去查查自己是不是有点心律不齐。 凌晨该各回各家,但杨陶的学校有门禁,过了十一点就进不去,他平常晚班结束就住在Solstice给员工置办的小房间里。但这次,因为贵舜的到来,杨陶决定直接杀去酒店,也别等明天了,就现在、他一定要吃上那口欧菲做的蛋糕。 胡鹭亦步亦趋地跟在杨陶身侧,两人一块儿走出车站闸机,在夜色下同步深吸着闷热的晚风。 “我坐出租去酒店找贵舜,明天注意手机,到点我喊你哈,咱仨一块吃个饭。”杨陶从胡鹭手里接过自己的挎包,背回肩头。 “你们俩住一间房吗?”胡鹭眉头拧起。 “昂,是啊,他说他开的是大床房。” 胡鹭拉住杨陶的手腕不让他走:“不太合适吧……” “怎么了?”杨陶问,“哎呀我们俩大男人,没啥好避嫌的。” “要不回我那睡吧,你睡卧室。”胡鹭说,“酒店不舒服。” “胡鹭,你不对劲。”杨陶眯起眼睛,摸着自己的下巴,“我真不跟你开玩笑了,我要去吃蛋糕了!” “你的牙最近怎么样,还疼吗?” 杨陶隔着脸颊肉摸摸自己的牙龈,忧愁地说:“最近没疼,就是碰到凉的热的都不舒服。” “晚上别吃蛋糕了,对牙齿不好。”胡鹭劝到,“我送你去酒店,蛋糕留着明天吃,而且这么晚了,吃甜食身体很难代谢掉。” 杨陶捂住耳朵向前跑:“不听不听葫芦念经,你跟Solstice一样烦人。” 胡鹭追在杨陶身后,夜风扑在他的脸上,像是柔软的手掌抚摸他的肌肤。他看着杨陶的背影,雀跃得像是不谙世事的少年,在任何时候都充满活力地面对这个世界。 “陶陶,你对自己的牙齿和消化系统好一点,不然它们真的会闹脾气。”胡鹭苦口婆心地劝。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老妈,杨陶就是他养的儿子,他跟在任性的孩子后头变着法子地劝了又劝,生怕孩子自己作死。 呸呸呸! 胡鹭赶紧甩甩头,把这可怕的想法甩出去。什么老妈老爸的,他是男朋友是老公! 青春期时,胡鹭的爸妈也对他严加看管,在非主流造型流行的那段时间严禁他烫头穿孔,更不许抽烟纹身。他们做糖最忌讳的就是抽烟,如果一片烟灰落进糖浆之中,那整锅糖的下场都是融化后倒进下水道。 胡鹭不知不觉也学会了他爸妈的样子,看见杨陶作息不规律、饮食不健康、习惯不正常就忍不住想说两句。他也觉得自己这样很奇怪,或许也显得惹人烦,但总是忍不住。 送杨陶到酒店后,胡鹭没能趁机见到贵舜,他独自回到糖坊,收拾了一会儿店里的卫生就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第二日、日上三竿,杨陶的电话打来,胡鹭新换的猪猪侠铃声把他从梦中叫醒,他揉着眼睛,打起精神接电话:“陶陶,我在,怎么了?” 杨陶正在刷牙,他瞪了一眼死活非要在他刷牙的时候上厕所的贵舜,烦得不行,转身含着牙刷跑去酒店的飘窗边打电话:“胡鹭,你起床了吗?” “嗯,刚醒。”胡鹭从床上坐起,眯着眼睛,“你昨晚吃蛋糕了吗?” 杨陶没想到胡鹭睡醒第一件事竟然是问他有没有吃蛋糕,哭笑不得地捂着眼:“我没有吃!” “那就好。”胡鹭清醒了些,“有什么事吗陶陶,是要我去酒店接你吗?” “不是,我问问你喜欢吃什么,贵舜请咱俩吃饭。”杨陶提起吃就高兴,不小心咽下去一口牙膏泡沫,冰凉的薄荷味冲得他立马窜进卫生间漱口。 胡鹭还没想好吃什么,就听见手机里传来杨陶的干呕声,他立马着急起来,不安地问:“怎么了陶陶?你怎么了?吐了吗?” 贵舜从厕所走出,抬手在杨陶背上轻拍两下,拿起正在通话中的手机,对着胡鹭说:“他没事,咽了口牙膏沫子,正在扣嗓子眼想吐出来。” “你是?”胡鹭对突然出现的男声有些警惕,他转念想起昨晚杨陶是和贵舜住在一起的,这人应该就是贵舜,心里那股不可言说的情绪便又涌了上来。 “我是杨陶的男朋友。”贵舜欠兮兮地撒了个大慌。 杨陶一听,吓得真把刚刚吞下去的牙膏沫吐了出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呕’,把贵舜和胡鹭都吓了一跳。 “你滚蛋,别害我!”杨陶抬起手背擦了一把嘴,恶狠狠地瞪着贵舜,下巴还挂着泡沫,急着朝胡鹭解释,“你别听他瞎比比,他就是嘴贱。” 胡鹭担心得很:“我不听,你还好吗,刚刚吐出来了吗?” “嗯嗯吐出来了。”杨陶将手机放在洗手台上,低下头洗脸,不忘用眼神瞪着贵舜不许他再犯贱。 “你们什么时候出酒店,我去接你们。”胡鹭问。 “不用,我们打网约车就行。”贵舜靠在门边高声喊,“桃桃说想吃内江新开的那家墨西哥餐厅,你知道在哪吧,直接去就行,就说是我预定的三人位。” 胡鹭眉头皱得更紧,他听着贵舜的话心里有些不舒服,但碍于杨陶在场不好明说,便当做没听见,继续和杨陶说话:“陶陶,是去Ghostlands吗,我们去兰山前路过的那家刚开业的餐厅?” 杨陶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是是是,嘿嘿,你迟一点再去哦,我要回学校换身衣服。” “那我去你学校接你,好不好?”胡鹭问。 杨陶思索一番,拿洗脸巾擦干脸上的水渍,答应胡鹭:“行吧。对了,店里还有你自己做的糖吗?贵舜想尝尝,他答应和我们一起组队了。” 贵舜歪起嘴冷哼一声,抬着头转身走掉,留给杨陶一个高傲的背影。 杨陶耸耸肩:“他好像又不高兴了,哎呀不管他了,唐兰山有给你打电话嘛?我们早组队早报名早提交作品,这样能有更多的时间投票。” “还没有,他应该要再等几天吧。” “那等他来的这几天,我们先和贵舜磨合一下,他这个人脾气很怪,而且风格也比较……呃……比较奇怪。”杨陶想起贵舜在网上被骂得祖宗都不能认的那一系列作品,为了不让胡鹭多想,他按下不提,“总之就是,先互相认识认识。” “好,我听你的。”胡鹭安心地回应。 说起Ghostlands,这是今年五月刚刚落地内江的墨西哥风味西餐厅,装修期间胡鹭多次路过。他曾经在大学时去过不少次Ghostlands在上海的总店,知道它的价格并不便宜,所以总在想它怎么会开来内江,以及开在这里还会不会延续网红的热度。 胡鹭、杨陶与贵舜三人前后脚走进餐厅,侍应生胸前戴着闪闪发亮的幽灵胸针,朝他们迎面走来。 与店名极为契合,Ghostlands译为幽魂之地,店内装潢沿用他们一贯的风格,怪诞诡谲,处处都有幽灵的元素,连餐桌都是特制的形状,桌椅弯曲,配合灯光就好似进入了真正的ghostland。 侍应生身着墨西哥特色服饰,宽大的帽檐遮住他大半张脸,投射下的阴影让他的动作显得如鬼魅一般,菜单也好似凭空变出。 “您好先生,这是我们今天的菜单。”侍应生揭开菜单,摊开在杨陶面前。 翻译得长而华丽的英文菜单看得杨陶眼花缭乱,他连忙把菜单塞给贵舜,尴尬得喝了两口桌上的甜汤压压惊。 贵舜熟练地翻看着菜单,点菜过程中时不时用余光瞥一眼胡鹭,暗暗评估胡鹭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然而,出乎贵舜意料的,胡鹭并不像杨陶说的那样敏感,相反他毫不拘谨、但也不过分殷切,自然地坐着,给杨陶填上新茶。 在贵舜的印象里,遭受过打击的男性创业者普遍会变得极为自卑或敏感脆弱,高消费的场所最容易暴露他们的劣性。这些人喜欢装腔作势,对自己一知半解的东西侃侃而谈,试图借此找回自信。 Ghostlands的灯光开始转换,从昏暗的灯光逐渐转向明亮,墨西哥风情的乐队开始演奏,这是贵舜刚点的曲子。轻盈跳跃着的鼓点配合着小号,节奏感极强的音乐像一只只绕着广场跳跃的鸽子和会动的木偶。华丽的地毯上是彩色线条画出的幽灵图案,Ghostlands有自己的品牌故事,他们自诩是流浪的幽魂,要向世界传递墨西哥的美食与音乐。 整个大厅客人很少,侍应生们几乎不离开客人视线范围内,只需要招手就能立刻来到桌前。 贵舜翘着腿,胸口戴着他自己做的宝石领带夹,西装裤下的红底皮鞋格外醒目,显得他今天的气场十分锐利。 “wanderer,七月有特殊赠礼可以给我们拿三份吗?”胡鹭覆手盖住杨陶正在喝的小甜水,抬手喊来另一位侍应生,“另外再来碗甜汤。” 第17章 请问有穷人频道吗 在Ghostlands,侍应生自称为流浪者,大部分熟客会选择称呼他们为wanderer,当然喊服务员也完全没问题,‘流浪者’们热衷于告诉每一个新客关于这块幽魂之地的故事。 贵舜有些许诧异,他在巴黎时去过一次开在尼斯的Ghostlands,也是在去过之后才了解到这家独特的墨西哥餐厅,没想到看起来像土包子的胡鹭竟然也毫不漏怯。 他藏下对胡鹭明目张胆的打探,转为暗地观察,试图通过这顿饭了解胡鹭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而杨陶已经满怀期待地看着侍应生,希望得到一碗新的甜汤。 侍应生礼貌地微笑,从胡鹭手下接过空荡荡的汤碗:“请稍等,赠礼和甜汤稍后一并为您奉上。” “麻烦了。”胡鹭微微点头,坐直身体后继续为致力于拍出爆款打卡照的杨陶补光,同时不忘偷偷瞪一眼贵舜,表达自己对他非要让三个人坐成三角形的不满。 是的,他们三个人围绕着圆桌坐得十分均等,每两人之间的距离甚至拿尺子量都量不出误差,完美呈现等边三角形。 三角形确实很稳定,但胡鹭很不爽,他不认为自己有必要跟贵舜保持稳定,即使这是杨陶为比赛特意拉来的外援。 贵舜也不甘示弱瞪回去,捏着菜单的手指骨节分明,指尖用力至发白。他自然懂得胡鹭的意思,这人完全把他当做了情敌,他虽然能直接解释清楚,但却并没有这么做。 面对情敌有竞争心理才容易暴露出自身的劣性,贵舜已经摩拳擦掌等着揪出胡鹭的问题,好用来劝不知不觉间又上头的杨陶放弃。 贵舜旁敲侧击:“你之前来过这里啊,味道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推荐的菜?” 胡鹭自然地接话,回想自己大学时开在外滩边的Ghostlands国内首家总店,却只能想起来那天风很大,他刚一下车发型就被吹得像是钻进鸡窝里睡了一觉,以及店里的‘流浪者’太过热情,拼命给正在点单的客人送上甜汤,导致他还没吃上一口塔可就已经喝得半分饱。 严格来说Ghostlands并高端,它甚至走的是网红路线,致力于吸引更多的年轻人到店打卡,但相对这座城市而言,它已经算是消费水平最高的餐厅。它很有个性,不止店内装潢有个性,品牌文化乃至菜品也处处充斥着创始人的奇思妙想。 胡鹭随便说了几个能记起来的塔可和卷饼,“Tacoalpastor,Fajitas都不错,味道大部分人都能接受。另外你可以给陶陶点个Quesadilla,他喜欢芝士。” “你喜欢猪肉馅的?” “我喜欢牛舌塔可。” 贵舜轻挑眉毛:“那按主厨推荐来吧,正好我虽然不知道吃什么好,但不喜欢牛舌。对了,Guacalome你要加吗?桃桃应该不喜欢这种味道。” “那个……”听到自己的名字,杨陶默默举起手,小声问,“你们能说点我这种小老百姓能听懂的东西吗?叽里呱啦说啥呢一个字我也没听明白。” 胡鹭将视线转回杨陶身上,温柔地微笑,转而带着方言味向杨陶解释:“没得事,就是在说点猪肉卷还是牛肉卷,卷里面加不加绿酱。” “噢~”杨陶半信半疑,“那两个都尝尝吧,反正来都来了!” “陶陶喜欢奶酪吗?”胡鹭起身从贵舜手中拿过菜单,转而摊开在杨陶面前,指着其貌不扬的一块小饼说,“就是这个,奶酪馅的饼。” 杨陶看着菜单,虽然英文看不太明白,但他忽然在菜单背面发现了中文小字,于是对照着图片纠结地点菜。 这个这个看起来好吃,那个那个好像也不错。 杨陶专心致志,耳边是侍应生滔滔不绝的介绍,告诉他每一份菜品的来源和味型。 而胡鹭与贵舜,两人的眼神一经碰撞就擦出火花,双方都觉得很不爽,都不想搭理对方。 Ghostlands大概是被幽灵腌入味了,连桌布仔细看都会发现边缘处理的破破烂烂,像是披在幽魂身上的白布。 侍应生带走了菜单,大厅的音乐在两三分钟后忽然转变,柔和温婉的吉他声悠悠响起,嗓音沧桑沙哑的歌者唱起流浪者的颂歌。 胡鹭率先鼓励:“这首曲子点得真好,非常好听。” 贵舜不屑地冷笑出声,引来胡鹭恶狠狠的一眼,他却不胜在意,反而抬手示意胡鹭好好看看杨陶。 胡鹭一转头,发现杨陶正尴尬得想钻进桌布里,嘴角弱弱飘出一句:“我没点歌啊……” “你看,马屁拍到马腿上。”贵舜讽刺道。 胡鹭抬起眉,不搭理看热闹的贵舜,而是握住杨陶的手:“那我们下次来还点这首歌,确实很好听。而且每点一首曲子,也会有对应的甜点上桌,所以没有点错,确实是可以吃的曲子。” “那我点的这个是什么甜品啊!”杨陶高兴起来,期待地托着下巴,看向小小的舞台中那架优雅的立式钢琴,演奏者的十指正行云流水般在琴键上游走。 “好像是慕斯蛋糕,樱桃味的。”胡鹭回忆着方才的菜单,好在他自上学时记忆力就很不错,否则也记不住那小得跟蚊子似的小字。 杨陶的眼睛愈发明亮,他搬着自己的椅子,和胡鹭挨近了些,小声和他蛐蛐:“会不会菜的分量很小,我们吃不饱,出去还得再来三碗麻辣烫。” “不会的,吃不饱多点几份就行。”胡鹭也低下头,在杨陶耳边轻声说话。 两人完全把贵舜当成了透明人,越挨越近,最后杨陶都快要挤进胡鹭怀中。贵舜眼皮狂跳,再也忍不住,咳了两声瞪着杨陶,咬住后槽牙:“杨陶,我昨晚和你怎么说的?” “哦好吧。”杨陶默默搬着自己的椅子,坐回原位。 他双手接过侍应生端上来的甜汤,小口地喝着,咬住软烂的南瓜吸溜进嘴中,满足地享受着醇厚的奶油南瓜甜汤。 贵舜昨晚非要说胡鹭不见得是好人,让杨陶一定要谨慎谨慎再谨慎,在没彻底了解之前,不能见色起意巴巴倒贴上去,那样会显得很掉价,而且也容易被骗。 杨陶嘴上说着好的明白了,实则一点没往心里去。 在杨陶心里,糖坊的老板夫妇是好人,所以他们的儿子也不会是坏人。况且胡鹭呆呆的,容易难过,总需要他安慰,他自然要承担起作为陶哥的责任,不能让胡鹭白叫他哥。 也搞不清楚谁大谁小,按年龄算应该是胡鹭比较大,但从心理年龄上来讲,杨陶总觉得自己要比胡鹭成熟。 胡鹭实实在在像温室里长大的花朵,经不起冷雨凄风,如果这个世界向他迎面砸来些泥石,他便在犹豫中选择退却。 然而杨陶往往会选择顶上去,一副‘老子烂命一条有本事砸死我’的态度,硬生生在远离家乡的城市,自己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 他爱吃,不止爱吃各种小蛋糕,也熟练掌握内江每一条街道最好吃的店分别有哪些。 Ghostlands的菜色很丰富,不止有墨西哥传统菜,也能吃到融合西餐,甚至今天还供应川式热炒。 杨陶在侍应生端上第一盘塔可时便又将贵舜的叮嘱忘去了九霄云外,他咬着嘎嘣脆的炸玉米片,将自己没喝完的甜汤越推越远,一直推到胡鹭手边才反应过来,含着玉米片尴尬地笑了笑。 胡鹭心情万分愉悦,或许是在简单几轮接触后发现贵舜完全算不上情敌,也就不再绷紧神经,而是放松地享受食物,时不时帮杨陶切两块鸡肉,或者裹上一圈鳄梨酱再放进杨陶的盘中。 如果不是糖坊正入不敷出,胡鹭非常希望每天都能吃到这样美好的食物,而不是待在店里点均价七块八的拼好饭。他一时半会也弄不明白自己曾经多到用不完的零花钱是怎么一点点被败空的,只知道如果不省着点用,那他连交物业费的钱都掏不出来了。 “桃桃,你看到我今天戴的耳环了没啊?”贵舜将自己烫卷的刘海拨开,漏出耳边镶着绿宝石的耳坠,伸头给杨陶看。 杨陶抬起头,嚼嚼嚼,盯着那绿宝石耳环看了两秒,表示赞叹:“真好看,你刚戴上吗,我怎么在酒店没看见?” “哦对,刚刚在包里摸到的。”贵舜拨弄耳坠,眯起眼睛笑问,“要不要给我带情侣款啊,我在尼斯旅游的时候买了两对,送你一对。” 杨陶还没来得及说话,身旁的胡鹭先开口替杨陶拒绝:“不用了,桃桃喜欢我会送他的。” “啊?”杨陶一口鸡肉卡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茫然地问,“送我啥?” “你喜欢绿松石吗?”胡鹭问,“或者我送你粉钻好吗,蓝宝石、黄钻,都可以,我都可以送,你只拿我的礼物好吗?” “什么跟什么啊?”杨陶呆愣在准备,看着拼命较劲的胡鹭和贵舜,咔嚓一声咬碎玉米片,“小学门口十块钱一大盒的那种吗?” “你喜欢那种?”胡鹭一贯以来的消费习惯正在拼命打架,他不认为十块钱买一盒塑料有什么价值,但如果杨陶喜欢,他也会去买来。 “我不喜欢。”杨陶说,“我啥也不喜欢,就想好好吃完饭然后吃蛋糕。” “哦对,蛋糕。”贵舜提起蛋糕,整个人又高傲起来,翘着二郎腿将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欧菲每天就做一个蛋糕,我插了五十多个人的队,挨个赔钱才当天买到当天给你带回来呢。” 杨陶感动得眼冒星星:“舜儿,辛苦你了,我就知道你是我一辈子的好朋友。” 贵舜美滋滋地轻哼一声,抬着下巴不屑:“还好吧没有很辛苦,主要是为了让你知道,我给你的东西已经是很多人都给不了的了,你眼界要放开一点,别见到谁都爱上。” 胡鹭双手紧紧攥着座椅扶手,他沉默片刻,忽然招手喊来侍应生。 ‘流浪者’小臂处搭着白毛巾,欠身询问:“先生,有什么需要?” “今晚能点一场烟花秀吗?” “抱歉先生,我们在这里暂时没有获得烟花燃放许可,但可以为会员最快提前两天预定无人机灯光表演。” “那给我们准备一场无人机表演吧。”胡鹭接过侍应生递来的平板,输入自己的预留姓名和手机号码,“要把这位杨先生的名字拼出来,这是我送他的礼物。” “好的胡先生,您在Ghostlands会员系统中还有十二万整的预存款未用,无人机表演是另行付款还是用预存款抵消呢?” 胡鹭有些诧异,他没想到自己以前花钱那么大手大脚,竟然在一家只去过两次的餐厅充了十几万。 “抵消吧,不够再补。”胡鹭说,“能查查我什么时候充的钱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好的先生。”侍应生在餐车上架好平板,飞速翻阅着后台记录,“您在Ghostlands上海店开业当天消费七千元将会员等级升为熟客,又一次性预存了二十万,之后花八万元购入了当天限量发售的牛皮幽灵摆件。” 幽灵摆件?胡鹭想不起来自己有买过这玩意,但应该确实是他自己花出去的钱。他大学时刚离开父母的视线范围,仗着从小到大不论生活还是学习都没受过委屈,又带着金钱养出来的傲气,小鸟似的扑腾翅膀,开始满世界败家。 贵舜认为判断一个人的好坏要看他的资产,可胡鹭从来不是一个对钱有概念的人。他不知道自家的工厂每年的净利润有多少,也没有考虑自己创业的本钱从何而来,更没想过父母只骂了他两句就帮他还掉百万贷款意味着什么。 他只觉得自己在大学毕业后经历了人生中最惨烈的失败,于是就此萎靡不振。 所以不怪杨陶只凭与胡鹭短暂的几次接触,便认为他是一株长在温室里的花朵。胡鹭确实经不起风雨,因为他成长的一路都在沃土之上享受明媚的阳光。 杨陶在围观胡鹭与侍应生的对话后三观仿佛被血洗,微张着嘴愣在原地,胡鹭在他眼里也成功从灰扑扑的葫芦变身为金灿灿的葫芦。 杨陶怒道:“有穷人频道吗?哈喽?请问哪里能切换频道?我连补牙都得省吃俭用,怎么你们一个买宝石像买塑料,一个吃饭充卡充二十万?”—— 河神(贵舜cos版):亲爱的桃桃,请问你掉的是这颗银葫芦呢,还是这颗金葫芦,又或是这颗灰扑扑的葫芦呢? 桃:能三个都要吗,我想吃点好的 第18章 脑残粉和恋爱脑绝配 杨陶不大高兴,嚼着玉米片,像发怒的仓鼠,为自己抱不平:“请问这是在做什么呢?是朝我炫富吗?啊你一个宝石耳坠,你又来一个十二万的无人机,干什么?” 胡鹭感觉杨陶真的有些生气了,偷偷伸手想拉住他的手,却被猛地甩开。他立马慌了神:“对不起陶陶,我刚刚过分了。” “嗯你过分,你确实过分。”杨陶气呼呼地说,“我以为你现在生活多困难呢,可怜巴巴地过来找我,跟我说什么店开不下去了要出去打工了,结果你现在是干什么?” 杨陶气得想拍桌子,但碍于在餐厅里,不好大声嚷嚷着打扰人家弹钢琴的氛围,只能压低怒火:“你把我当猴耍呢!” “鹅鹅鹅哈哈哈嘎嘎嘎。”贵舜笑得前仰后合,他乐得看戏,尤其是看胡鹭吃瘪的样子,让他心里无比畅快。 杨陶扭头,猛瞪贵舜:“你笑什么笑,我没说你是吧?是谁说自己在巴黎街头无处可去要睡公园?是谁说自己落魄到和流浪汉挤在同一个街角?买宝石跟买玩具似的,可给你装上了,装的开心不?” 贵舜正襟危坐,收敛笑容,老老实实地回答:“开心。” “你还开心了?”杨陶气得眉毛扬起来,精致圆润的小鹿眼里是明晃晃的愤怒,他拍着自己的大腿骂道,“你以后再被骂想让我安慰你是不可能的了,你都有钱了,吃点苦是应该的。” “哎哎哎我错了。”贵舜偃旗息鼓,再也没有孔雀似的傲气,“桃桃?祖宗?桃哥?哎呦别生气啊,真没别的意思,我这不是想让你早点认清那人的真面目吗。” “谁的真面目?”胡鹭明知故问,指着自己,“我?” 贵舜翻着白眼:“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吗?” “我没有假面目,对陶陶该怎样就怎样,不像你,以为自己有点钱就可以对他的生活指手画脚。”胡鹭不甘示弱地回怼。 “哎我说你!”贵舜来脾气了,“是杨陶求我我才回来的,不然你以为我愿意和你一起吃饭?你要是不乐意,那你自己参加那什么比赛,别拉着我和桃桃。” “我需要你吗?”胡鹭皱起眉头,步步紧逼,“你怎么就知道陶陶心里怎么想的?你问过他吗?你尊重过他吗?” “我不尊重他?”贵舜气笑,“我没尊重难道你尊重了?骗他说自己日子过得多凄惨,实则是个富二代,自己有钱在自己圈子里玩玩得了,还跑出来玩弄他的感情?” “我从来没有骗过陶陶。”胡鹭严肃地说,“我们家总共就两个店一个厂,我也从没说自己过得有多惨。” “你没说狗说的。” 杨陶被这两人一来一回吵得头疼,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停停停!” “你们两个都不许再吵。”杨陶给胡鹭和贵舜一人塞了一份塔可,“赶紧吃,吃完出去。” 胡鹭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吃着杨陶给他夹的鸡肉,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些气愤之后的余韵未平,也有黯然而生的隐隐担忧。 他是有些心虚的,虽然他从未撒过谎,但也确实隐瞒了一些事。 比如他家不止步行街那一家店,在上海也有一家,而且上海那家店才是他们家重要的收入来源,比内江的步行街店重要十几倍不止。另外他们家在广东还有个厂子,但他从未去过,也不了解厂子的营收情况如何。 和杨陶说步行街店干不下去就出门打工也是真的,但那是因为他回来时和爸妈约定,如果连家里的店都管理不好,就从此再也不想着创业,老老实实给家里干活,或者自己出去谋生。所以他那天说要去打工,是真的打算打工,没有跟杨陶开玩笑。 至于钱这回事,他在回家后就把卡全都给了老妈,老妈捣鼓了两天帮他还清贷款后就再没还给他,他也没好意思张口要钱,店里的钱走的是单独的账户,所以他现在用的储蓄卡还是高中时候用来攒零花钱的,里头拢共就四千,这些天用得就剩五百了。 方才他被贵舜抬起了脾气,一时冲动才说要订什么无人机表演,丝毫没考虑自己仅剩五百余额的银行卡,脑子里想得全都是‘不能让那小子拽起来’。现在冷静下来也觉得不好,尤其是看到杨陶为此生气,他更是懊悔。 “陶陶,你还生气吗?”胡鹭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抬起酒杯挡住下半张脸,不让贵舜听见自己在说什么,“要不,我把那个无人机取消?” “我谢谢你,我要是真看见我的名字在天上飞,那这辈子咱俩都没可能再见面了。”杨陶说得斩钉截铁。 胡鹭惊出一身冷汗,匆匆自桌边站起,快步找到侍应生,取消了刚定下没十分钟的无人机灯光秀。 侍应生打开胡鹭的会员界面,里头个十百千万的数晃得胡鹭心神不宁,他叹口气问:“剩下这些钱能取出来不?” “可以的先生,需要为您办理吗,余额会原路退回至您办理会员时预留的银行卡号中。” 胡鹭抬起手:“等等,先不退,先留着吧。” “好的先生。”侍应生微笑。 胡鹭忽然想起自己以前花钱大手大脚的时候被老爸老妈骂过不少回,要是手上又有钱了,估计不知不觉就花没了,还不如放在这里当定期存款,等真活不下去的时候再拿出来。 他想想便有些愁绪,现在手里这张卡他用着用着都见了底,也不知道这一天天都花去哪里了,明明点外卖都在蹲点抢神券。 等他回到桌边,杨陶已经吃饱喝足抱着手机啪啪打字,隐隐约约能看见是白绿的聊天气泡,大概是和谁在吐槽吧。 胡鹭情绪再度低落,在侍应生将贵舜带来的慕斯蛋糕用一台铺着幽灵餐布的推车送到他们面前时,他完全没有好奇的心思,满脑子都在想为什么与人交往会有这么多岔子,以及贵舜真的很烦。 欧菲的蛋糕重新点燃杨陶的激情,他放下手机,将方才吵闹的一切都抛去脑后,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蛋糕。 “太完美了,不亏是我偶像做的蛋糕!”杨陶捧着脸星星眼。 这下轮到贵舜不高兴了,他虽然愿意不远万里给杨陶带蛋糕,但却不想杨陶在蛋糕面前惦记着他的同行兼竞争对手。贵舜亲自动手,给杨陶切下一块最大的慕斯蛋糕,怪声怪气地说:“我都跟你说了,欧菲不是好人,你怎么还把他当偶像。” “你说的话能当真吗?”杨陶反问,“而且能把蛋糕做得这么好的人,心灵一定是真善美的,你就是见不得人家比你受欢迎,故意诋毁他。” “放屁。”贵舜脸上的傲气裂开半分,多年来作为糖艺界大肆批判的对象,面对被杂志和点评人吹上天的欧菲,他一向是没什么好脸色,“你见过他吗,要不是他在采访的时候乱讲话,我至于被那些不懂糖艺的人骂吗?” 杨陶为欧菲辩解:“那人家当时也没说错啊,记者问他怎么看待你的那副模仿达芬奇的大作,他就说了句没看懂在做什么,换我说我也说没看懂啊,本来你就很抽象,看不懂也是正常的。” “那你说跟他说能一样吗?”贵舜气得龇牙,“你去说哪个记者会搭理你,就是因为他没情商,所以我俩才一直不对付。” 胡鹭光明正大地听着八卦,他虽然心里非常想附和贵舜,但依然坚定地站在杨陶身边:“虽然我也不喜欢欧菲,但他如果没有优点,陶陶能喜欢吗?有时候,即使是朋友,也得尊重对方的眼光,不能什么事都把自己当皇帝。”胡鹭说这话时格外咬重‘朋友’二字,希望贵舜能明白他和杨陶的关系只是朋友。 贵舜原本听胡鹭前半句话,以为与胡鹭将要化干戈为玉帛成为好兄弟,后半句还没听完他就发现自己刚才的想法简直蠢笨如猪。他对杨陶和胡鹭下达精确定义:“一个脑残粉,一个恋爱脑,你俩真是绝配。” “承你吉言。”胡鹭抬手抱拳,“你开窍还挺快的。” “谁要和你绝配?”杨陶大吃一口蛋糕,“你傻啊,他骂咱俩呢,你听不出来?” “听出来了,但是不想骂回去。”胡鹭帮杨陶擦去嘴角的奶油,“你的朋友我会很尊重的。” “没看出来。”杨陶低头专心吃蛋糕,“你们两个都很烦,今天不许和我说话。” 胡鹭十分听话地将脑袋缩了回去,完全看不出有一点富二代的样子,也不怪杨陶误以为他家道中落。 这场闹剧终于逼近尾声,杨陶被胡鹭和贵舜气得牙疼,他一边吃着冰凉的慕思蛋糕一边捂着脸颊直抽气。虽然牙疼,蛋糕却丝毫没少吃。 离开Ghostlands,杨陶终于放松地伸展身体,拍拍吃撑的肚皮,满足地感叹:“爽,真好吃。” 贵舜双手抱胸,走在杨陶身后:“你是猪吗,都说了蛋糕吃不完可以打包,非要一次性全吃光。” 胡鹭不满贵舜说话的方式语气,张嘴就怼回去:“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陶陶愿意吃怎么了,蛋糕做出来不就是给人吃的。” 杨陶嘿嘿一笑,果断帮着胡鹭气贵舜,他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噜噜噜,就吃就吃。” 第19章 呆葫芦变金葫芦 “你俩合起伙来了。”贵舜无奈地看着杨陶嘻嘻哈哈的样子,挑起他耳边一缕微卷的发丝在指尖摩挲,“你头发长了,要不要去修一修。” 杨陶抓住自己的小卷毛,小心地将它们挂在耳后:“先干正事吧,等Solstice回来我让她帮我剪。” 杨陶的头发是蓬松的小卷毛,烫得很好看,以前是Solstice闲的没事干,亲自用卷发棒一根根烫出来的形状,后来在理发店托尼那定了型。Solstice总是喜欢揉杨陶的头发,并夸赞他的头发软绵绵的像小羊,咖啡店的客人也喜欢他的发型,所以杨陶总是养长了就再去修修烫烫,让发型常年保持在蓬松的小卷状态。 胡鹭偶尔也会想摸摸杨陶的头发,但又不好意思开口,只能看着杨陶顶着小卷毛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像是人形的小羊在求摸摸。 “我也会理发。”胡鹭自告奋勇,“要体验一下吗,我大学的选修课是宠物造型,专门给小狗小猫理发。” “看不出来你还会这门精细的手艺。”贵舜夸张地大笑两声,“但你会给人剪吗?” “就是就是,人和小猫小狗不一样的,我的发型很重要的,不能剪坏。”杨陶也跟着点点头,额头上搭着的几缕刘海十分有弹力,随着他点头的动作晃动。 胡鹭被那两缕小卷毛晃得心乱,“那还是等Solstice回来吧,我只给选修课老师家的小比熊剪过卷毛。” “小比熊!”杨陶提起小狗也兴奋得不行,“我一直想养一只小狗,如果毕业留在内江的话,我就去狗舍接一只回来。” “你什么时候毕业?对了,今天周一,你有课吗?”胡鹭问。 杨陶抬高手臂拍拍胡鹭的肩膀:“大兄弟,你有发现现在正是暑假吗,学校都没几个人,还上啥课?差不多咱们参加完比赛,我就要边实习边准备毕业了。” “啊,七月了,确实放暑假了……”胡鹭这才反应过来,他伸手将倒退着走路的杨陶往自己身前拉了拉,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都过迷糊了,大学毕业之后经常连周几都记不住。” “别说我了,你们两找个地方聊聊呗。”杨陶没有忘记今天的主要任务,他甘当胡鹭与贵舜之间的桥梁,积极搭建两人良好的关系,“大家都了解了解,以后都是队友啦。” 贵舜冷哼一声,傲娇地扭过头:“不和欧菲脑残粉当队友。” “哎呀那我不喜欢欧菲了!”杨陶晃晃贵舜的胳膊,“我觉得你做的蛋糕才是真的艺术品,什么欧菲什么杜江边,比你都差远了。” “哼,算你有眼光。”贵舜轻松被哄好。 杨陶又扭头看着胡鹭,晃晃他的胳膊:“呆葫芦你也是最棒的,我觉得胡妈肯定是在考验你呢,说不准你通过这次考验就直接成为胡家糖坊真正的继承人,到时候什么烟花秀什么无人机,不都随便你飞?” “好吧。”胡鹭被哄得服服帖帖,他勉强保持微笑看向贵舜,“我会好好向他学习的。” “好!我们简直是完美的team!”杨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十分期待即将开始的世糖赛,他挥舞手臂指向前方开阔敞亮的大路,高声宣布,“今天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让你们两个彼此了解。” 自Ghostlands向步行街走大概需要七八分钟,因为离得近,三人便没有打车。午后阳光炙烤大地,沥青路面被蒸烤出刺鼻的焦糊,马路上只有偶尔驶过的公交车和零星几辆私家车,人们似乎都躲在室内,不愿接触这般热烈的骄阳。 杨陶很爱漂亮,自然害怕晒黑,躲在胡鹭身后的影子中,弯着腰,捉着胡鹭的衣角,低下头小步往前走。胡鹭配合的放慢脚步,缓缓走过短暂的树荫,又在阳光下寻找角度帮杨陶挡下轰轰烈烈的太阳。 两人身边的贵舜啧了两声,实在看不下去,主动走到斜前方。他小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耳边的绿松石衬得他好似一只仰着脖颈的孔雀,每走一步身后的尾羽都翘在空中晃动。 “我说你俩,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贵舜憋着半肚子气,余光瞥见胡鹭春心荡漾低下头羞怯的笑,瞬间成了满肚子气。他又带着一贯的语调,怪声怪气地问杨陶,“上周问你,你不是说自己单身吗?” 杨陶扬起脸,乖巧地看着贵舜,露出甜腻的笑容:“我就是单身呀,没有谈恋爱。” “那这位是?”贵舜指着胡鹭。 胡鹭自我介绍:“队友。”兼未来老公。 “哦,纯真吗?” “很真。”杨陶用力点头。 “勉强信你一回。”贵舜随手摘下绿化带中一片叶子,在手中折叠又撕裂,“还没和我说去哪呢,就这么一直走啊?” 杨陶拉起贵舜,蹦跶着跨过路口的石墩,遥遥一指,在面前宽阔的步行街西北角入口,胡家糖坊的门牌依旧金灿灿,不需要彩灯也能闪瞎对面板栗王的眼。 “喏!糖坊到啦!”杨陶迫不及待向贵舜介绍,“你记得我之前和你说有家店糖葫芦和小甜饼做得特别好吃吗,就是它!” “那对夫妻档老店?”贵舜若有所思,“哦~怪不得你对这人这么特别,以前没少白吃人家的东西吧?” 杨陶吐吐舌头,像小时候一样喜欢沿着路牙边那一条石砖走直线,他身形摇摇晃晃:“这话说的,我也付钱的好吗,但老板太热情要请我吃,我也不好拒绝的。” “我妈妈吗?她上次还问起你。”胡鹭牵起杨陶的手,扶着他在路牙边走独木桥。 “胡妈妈去哪里玩了呀?”杨陶问,“她的朋友圈一会儿马尔代夫一会儿肯尼亚的。” “环游世界吧,和我爸一起,提前退休享受生活。” “真好呀,胡妈妈人可好了,其实我一直没和你说,我差点成你弟弟,胡妈妈说要认我做干儿子呢。” 胡鹭想起这事,短暂的后怕后心中涌现对缘分的感叹:“前两天才知道的,不过还好你没成我弟,要是成了,我就不能……” “不能什么?”杨陶好奇。 胡鹭又忽然羞涩,怎么都不肯再说。 “不能跟你谈恋爱。”贵舜看得来气,替胡鹭补上没说话的话。 杨陶听了,倒也没什么反应,而是嘻嘻哈哈地带了过去,当做玩笑一般,听过就忘掉。偶尔对胡鹭特别的感情会让杨陶有些摸不透自己心思,但那一阵悸动过去后,他又会冷静下来,几番思索,总还是觉得胡鹭不合适。 只能当做暧昧朋友,但要说更近一步,好像永远缺了点东西。 杨陶说不出这点东西是什么,胡鹭自然也不知道,他们都各怀心思,带贵舜走进颇为寂寥的糖坊。 店里今天没有备货,糖柜空荡荡的,只有常温货架上码放着整整齐齐的红糖。袋装、罐装、拿纸包住的块状,各色的红糖都贴着醒目的标签——胡红糖。 贵舜虽然是翻糖蛋糕师,但对中式糖塑也偶有了解,他在看到胡红糖的一瞬间就明白了这家糖坊是谁的铺子,连带着看胡鹭的眼神也带上了些难以置信。他拿起一袋红糖,仔仔细细地看着商标和喷码,诧异地问胡鹭:“这是你进的货,还是你们家自己的糖?” “我不跟你说了吗,我家俩店一厂,包装好的红糖都是从厂子里送来的,手工糖只有上海店偶尔还在做。” 贵舜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着手里算得上大名鼎鼎的胡红糖,再看看这间算得上凄惨的铺子,难以想象竟然真的有人能把这么好一家铺子开成这样。 “你知道你家糖多有名吗,怎么桃桃和我说,你都快把这店开倒闭了?” 胡鹭瞬间尴尬地转过身,假装忙碌:“有名吗,我不知道啊。” “很有名吗?”杨陶也好奇地问,“我以前听胡妈妈说他们家红糖卖得很好嘞。” “怎么形容呢,就是一提到红糖,都会觉得胡红糖就是最好的。”贵舜想了想,更通俗易懂地解释,“就是你买腐乳会下意识觉得致和的最靠谱,买豆豉油会觉得干妈的最好,买红糖大家也会首选胡红糖。” 胡鹭听得一愣一愣的,似乎是没想到自己家的红糖竟然真有这么大能耐。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货架上的红糖,忽然想起这些日子里,虽然糖葫芦和糖糕点都卖不出去,但总有零零散散的人来买红糖,还多次问他怎么不卖手工糖了。 胡鹭那时没好意思说是因为自己还没学会怎么做红糖块,只说店里没空,导致许多熟客都失望地走掉。 杨陶也恍然大悟:“呆葫芦,你还真是个富二代,胡妈妈真的在考验你吧,将来要把厂子也给你继承?” 胡鹭将信将疑:“不能吧,我从小到大都没去过广东的厂子,连上海的店也只有上大学的时候缺钱了才去找大师傅要。” “以后不能叫你呆葫芦了,得叫你金葫芦。”杨陶若有所思,“这样说的话,我们岂不是得把目标定得高一点,如果只是混过海选,会不会砸了胡红糖的招牌?” 贵舜认同的点点头:“如果没有我的话,决赛够呛。如果有我,不拿冠军会砸了我的口碑。” 第20章 糖艺辅导一对二 贵舜的名气大,眼高于顶、不好合作,但偏偏又确实很懂糖艺,能力和他的性子一样让人又爱又恨,如果不是遭受排挤,他也应当坐在世糖赛的评委席。 很难说他接受杨陶的邀请是否存了些别的心思,还是说只单纯想来帮个忙。 世糖赛在即,这支生拉硬拽出的小队伍总算是凑够了参赛的人数,除去还在庙中的唐兰山,其余三个人都聚在了胡家糖坊之中。 面对满墙的胡红糖,贵舜不免有些怀念。他想起自己最开始学习糖艺时,那时艾素糖还没有成为糖塑主流用料,他就是用小卖部里六块一袋的胡红糖,加上点白糖、麦芽糖,煮成一锅滚烫的糖浆,反反复复地练习如何用糖塑造万物,烫得满手都是泡也乐此不疲。 现如今,红糖在糖塑中的使用率大大降低,糖塑艺术家们更倾向于使用艾素糖,传统的糖材料已逐渐隐入凡尘。 从五十年代起,胡家就在种甘蔗、收甘蔗、熬糖和卖糖中度过一年四季。胡红糖是胡家两代人的心血,糖塑却逐渐成为了家人们不再宣之于口的‘秘密’。 胡鹭成长的过程中,只在抓周宴上被红糖糊了满脸,其余时间家里的作坊和工厂都有爷奶、爸妈和师傅们忙活,粘稠的糖浆从来沾不到他四季都合身的衣服。 家里对胡鹭没有多余的要求,在家家以孩子考上大学为荣的时代,胡鹭用一张张近乎满分的卷纸,让自己能享受家庭的托举而无任何心理负担。 没有经济上的压力,家里的生意从来都顺风顺水,一切磨难都在胡鹭出生前被父母解决,所以他对钱的概念始终模糊,没钱了就去店里找大师傅要,想要的东西都自己刷卡买。 这样爽快的日子过久了,骤然在创业之路上遇见诸多奇葩,胡鹭终于尝到人间苦涩,体会了一把断崖速降般的赔钱速度和慢如蜗牛的赚钱效率。 从货架上小心地拿下一包红糖,胡鹭看着包装袋上激光打印的‘胡红糖’三字,心中蓦然升腾起几分恍若隔世般的错觉,似乎这袋红糖真真切切的穿越了七十年的时光,从尚还年轻的爷奶手里,来到他的掌心。 “想不到你家竟然就是做胡红糖的。”贵舜的态度和语气都缓和不少,大概是因为对胡红糖的雏鸟记忆,让他连带着也对胡鹭有所改观。 杨陶看见贵舜终于放下高傲的架子,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像往常一样亲昵地靠在贵舜身上,“我以为你只会做翻糖蛋糕呢,原来你还了解中式糖塑,怎么没见你做过?” 贵舜推开杨陶的脑袋让他站直身体:“小时候做,早就没做过了。” “这次主题是糖艺和蛋糕的结合,你那翻糖雕塑肯定是没法做了,比赛规定了一定要有蛋糕胚,兼顾美观与口感。”杨陶挨个给贵舜数着比赛规则,“怎么样?有没有灵感?” 贵舜摊开手:“毫无。” 杨陶失望地说:“那咋办呀?葫芦,你有灵感吗?” 胡鹭隔着包装袋捏红糖砂,苦涩地摇头。他丝毫没有灵感,唐师傅给的那本《糖塑道》也还没有看完,对糖塑仍旧只有一知半解,处于半瓶子晃荡的状态。 贵舜却敲了敲杨陶的脑袋,嫌弃地补充:“我麻烦你想一想我是谁好吗,没有灵感归没有灵感,但做个蛋糕不还是轻轻松松。” “啊!”杨陶灵光一闪,“对啊,我们贵舜可是超级有名的翻糖艺术家,虽然多被诟病,但实力不可小觑!” “行了,别拍马屁了。”贵舜皱起眉头,坐在糖坊的小圆桌旁,修剪整齐的指甲轻敲木桌,“你们两个呢,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杨陶不明所以。 胡鹭也十分不解,他将红糖放回货架上,假装没听清贵舜在说什么。 贵舜望着沉默的两人,两眼一黑,顿觉未来有些许灰暗,他咬牙从手机里翻出世糖赛海选赛的作品要求,指着那明明白白三行小字,大声念出来:“第一,参赛者需保证作品制作过程有完整视频记录,前后两台机位同时录制,确保视频过程真实、完整、无剪辑成分。第二,因团体赛特殊性质,为避免假赛、带过等不公行为出现,视频内容需充分体现团队所有人的能力,禁止一人揽全部。第三,通过初审后,将视频以十倍速形式上传至投票平台,接受网络公开投票。” 杨陶眨眨眼睛:“应该和我没关系吧,我只是一个主讲人,我的能力就是带着蛋糕演讲呀。” “所以我也要做?”胡鹭问。 贵舜翻了两人一个大白眼:“不然呢?难道就我一个人做?” “还有个人,叫唐兰山,人可帅了,他还没来呢,应该过几天就到。”杨陶举手回答。 “这人很会做糖塑?” 杨陶说:“嗯……他说他可以用糖拉出来观音像,应该是非常厉害,而且他是胡鹭家大师傅的儿子。” “唐大师?” “对对对,你怎么知道的?” 贵舜无语地抿嘴:“你刚刚自己说的他叫唐兰山,那他爹也姓唐吧,姓唐的大师傅就那一个,做糖塑的都知道,是享誉国内外的中式糖塑艺术家。” “妈呀,那么牛呢。”杨陶惊讶中捅了捅胡鹭的胳膊,“你家卧虎藏龙啊,你不会在藏拙吧?” 胡鹭投来令人放心的眼神,质朴又老实:“我应该是真拙。” “别讲小话了!”贵舜一掌拍在桌面,“我开课的时候就烦你们这种学生,我在上面讲,你们在下面讲,这么有能耐你们怎么不上来讲?” 杨陶吐吐舌头:“你现在又不是老师了……” “嘶——”贵舜眉毛扬起,抬手就要去拧杨陶肉乎乎的脸颊肉,半路却被胡鹭挡住。 胡鹭成功守护杨陶的脸蛋,他虚心向贵舜求教:“老师,请赐教。” 贵舜悻悻收回手,步入正题:“桃桃我知道,除了吃啥也不会,你呢,你对糖塑的了解怎么样?唐大师在你家那么多年,你应该风格比较偏向他那种形式吧?” 胡鹭顿时有些惭愧,虽说家里三代做糖,但他从小就不喜欢也不了解,对唐大师的印象还停留在幼时那高大魁梧的男人身上。提起糖塑,除了粘腻的手套和围裙,胡鹭什么也想不起来。 但他这个人有一个大优点,那就是背书快,不论是《胡家糖术》还是《糖塑道》,他都记得倍熟。 理论成立,开始实践。 贵舜问:“知道中式糖塑主要有哪几种制作手法吗?” “吹、拉、塑。” “有什么特点?” “动态形象,线条流畅。” “翻糖蛋糕呢?” “不知道。”胡鹭直截了当,“书上没写。” 贵舜饶有兴趣:“你家还有书呢?唐大师写的?” “嗯。”胡鹭说,“唐大师是专门做糖塑的,他写的书虽然和传统糖塑的做法有重合之处,但自己的经验和技巧占比更多。” “确实,唐大师拉糖吹糖技术精绝,我以前还特意去你们家在上海的店那里,就为了看唐大师的那尊青鸟报信西王母。”贵舜回忆起那尊堪称神迹的糖塑仍然连声惊叹,“唐大师真是糖塑界的传奇,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见他一面,可以为我引荐吗?” 胡鹭虽然也想爽快答应,但却只能含糊推脱:“大师傅在寺中修行,已经不再做糖了,这次我去请,他也没有出山。” “我知道。”贵舜有半分失落,“算了,先管眼前事吧,我回来的急,很多材料设备都没带回来,你店里有拉糖的工具吗?” 胡鹭紧皱眉头思索片刻,不太确定地摇头:“说不好,我得去找找,说不定会有。” “干佩斯那些呢?” “干佩斯是什么?” “行吧,估计是没有,你回去先找找看有什么设备,我跟桃桃去买糖。” 杨陶原本都听得昏昏欲睡,这一下激灵起来,迷糊地问:“啊?买糖?买什么糖,胡鹭就是卖糖的啊。” “买艾素糖!不然用白砂糖拉?还是要用红糖拉?”贵舜戳戳杨陶的额头,“再买点干佩斯。其实你们做翻糖比较简单,不需要什么基础,很容易就能上手。” “但翻糖会不会不符合比赛主题啊?”杨陶担忧,“不是说要糖塑和蛋糕结合吗?” “你是猪吗,翻糖也是一种糖塑!”贵舜愈发无力,甚至想将这两个学生直接退学,“你只要会烤蛋糕胚就行,别好奇。我教一个人就够累了,再来一个真受不住。” “嘿嘿,那我一定把蛋糕胚烤得超级无敌香。”杨陶做了个打蛋的手势,并拍着胸脯保证,“你俩就放心吧,我天天在店里烤蛋糕烙千层皮,要啥味的蛋糕胚我都能给你们做出来。” 胡鹭赶忙来捧场:“陶陶的蛋糕做得非常好吃。” “那是。”杨陶骄傲地仰起头,像一只求夸奖的绵羊,头发绵软蓬松,打着卷,柔顺有光泽。 这场不怎么正式的一对二糖艺辅导,在同样不正式的午后正式开班。屋外夏日炎炎,行人稀少,糖坊对门的板栗王生意正逐渐下滑。 在夏天,炎热的气候让人们失去吃糖的欲望。 胡鹭给杨陶留好糖坊大门的钥匙,转身在库房里埋头翻找父母留下的设备,包括熬糖锅、烤灯、操作台这些必备的硬件。 第21章 兰山来者 运气很好,糖坊中还保留着曾经制作糖塑时的一干用具。 趁着杨陶还没回来,胡鹭一鼓作气,把设备上沉积的灰尘擦得干干净净,硅胶垫也全部用水洗过吹干。在糖坊靠二楼楼梯口的地方,胡鹭腾出一块不大不小的空间,用做他们糖艺速成班的教学场所。 做完这一切后,胡鹭背靠光洁的墙壁,视线上扬,古朴的座钟里,钟摆随着时间的流逝规律地摆动,发出沉闷的哒哒声。 这声音像脚步,也好似有人敲门。 近日来他心头总有悸动,每每望见杨陶出现在目光所及之处,他总蓦然生出些许拘谨,手和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心脏的跳动被杨陶轻松牵起,虽杨陶的笑容跃动,又因杨陶垂下的嘴角而坠落。 也许是真有些心律不齐,又或许心动就是如此纷乱。胡鹭捂着胸口,回味杨陶的笑容,感受自己乱糟糟的心跳,自言自语:“是不是真该去体检了?” 不知道跟着贵舜去哪买糖的杨陶久久没有回来。胡鹭坐在空荡荡的糖柜后,捧着《糖塑道》看得认真,屋内的灯光逐渐亮过天色,糖坊挂着今日休息的牌子却被一人轻轻拿走。 胡鹭闻声抬头,放下手中的书,看向门口的来人。 是唐兰山,他竟然不声不响地直接来了糖坊。 胡鹭立马起身迎接:“你好,兰山师傅。” 唐兰山穿着黑布长衫,全然不似这个时代的人。他身形笔直如松,背着个布做的挎包,包里塞着寥寥无几的生活用品,跨步走进糖坊。 “唐师傅辟谷结束了?”胡鹭问。 唐兰山摇摇头:“父亲不许我多留,劝我尽早来找你们。” “先坐。”胡鹭转身去接水,放在唐兰山所坐的桌前,“兰山师傅吃饭了吗?我正准备点外卖,你有什么想吃的,我一块点。” “不必,过午不食。”唐兰山抬手制止,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我喝水就好。” 死板。胡鹭言简意赅地将唐兰山分入这一标签,他也不多费口舌,心里还记着这人当时在庙里莫名其妙朝杨陶抛媚眼的事,想起来就有些不高兴。 如果唐兰山能知道胡鹭的心声,估摸着会板起脸好好解释一遍他并不是朝杨陶抛媚眼,是杨陶的小卷毛在阳光下太扎眼,他总在想怎么把那卷曲的头发拉直。 “直接叫我唐兰山就好。” “啊?”胡鹭放下手机,抬起头看向唐兰山,愣了几秒还是没喊出口。他总觉得唐兰山年纪很大,但看模样又很年轻,只是行事作风老成,今天再见,又发现这人穿衣风格也很古板。 唐兰山将布包从肩上取下,靠在座椅旁。他素来不苟言笑,常年在山中修行,与社会脱节许久,此番下山,他特意买来一本百科全书,重新学习融入社会。 和胡鹭简单聊过几句后,唐兰山便没了再说话的心思,重新拿出那本厚得像砖头的百科全书,开始认认真真地阅读。 胡鹭讶异地微张着嘴,最终选择不打扰这位世外高人,默默坐回柜台中,点好外卖就边看书边等杨陶回来。 和杨陶一块儿回来的正是胡鹭点的外卖,外卖员提着两大兜子饭菜,杨陶也提着两大兜子糖,两人同步走进糖坊。 “外卖!” “葫芦!” 胡鹭猛抬起头,反扣上书,快步走出柜台,接住杨陶手中沉重的两袋糖材料。外卖员自顾自把饭菜送到后便匆匆离开,赶去送下一单。 杨陶则哭丧着脸,摊开自己被勒得通红的手心,可怜巴巴地哭诉:“贵舜自己就提一袋!让我提两大袋,驴也不能这么干啊!” “疼不疼?”胡鹭心疼地揉着杨陶的掌心,拉着杨陶往后厨走,用清冽的凉水冲洗杨陶疲倦紧绷的手掌肌肉。 “疼啊当然疼了!”杨陶皱起脸,在胡鹭胸前擦干手上的水,“待会我和贵舜吵架,你要帮我。” “收到。” “上道!”杨陶拍拍胡鹭的胸口,转身雄赳赳气昂昂地要找慢悠悠晃荡回来的贵舜理论,刚掀开帘子,忽然和坐在店内看书的唐兰山视线交汇。 “妈呀!”杨陶吓了一跳,很快反应过来,尴尬地将手背在身后,朝唐兰山打招呼,“哈喽唐师傅,你怎么来啦,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唐兰山掏出之前留下的那张小纸条,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浮现几分不易察觉的无奈:“这两个电话都是空号,打不通,我就只能直接来了。” “空号?”杨陶接过小纸条,发现纸上两段号码中的6和0都写得极像,不仔细看根本分不清,即使仔细看估计也很难抉择究竟是6还是0。 “抱歉呀唐师傅。”杨陶双手合十,转头又将胡鹭拽到自己身边,指着小纸条问他,“你这字咋这样,这是6还是0你自己分得清吗?” 胡鹭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发:“当时写的有点急,下笔没轻没重的。” 杨陶象征性地捶了胡鹭一拳,朝唐兰山真挚地道歉:“对不起哦唐师傅。” 唐兰山看着杨陶的小卷毛在眼前晃悠,忽然又想拉直它们,直勾勾地盯着杨陶,一时忘了回应。 “唐兰山!”胡鹭不满地眯起眼,凑到唐兰山耳边大喊一声,“你怎么了?” 唐兰山这才回过神,他重新收起那张写着号码的小纸条,揣回口袋里,又掏出个翻盖的按键手机,当着胡鹭和杨陶的面一个个按动数字键盘,将两人正确的手机号添加进电话本中。 “1、3、8、5、5、5” 声音嘹亮的机械音在糖坊中回荡,很难想象在人们习惯5G高速智能网络的今天,还有年轻人坚持用着老式翻盖手机…… 胡鹭和杨陶都体面地没有说话,但刚放下一大麻袋艾素糖的贵舜,却在看见唐兰山和那声音奇大的翻盖手机时哈哈大笑,十分没有情商地凑上来:“兄弟,你怎么还用老年机呢?” 唐兰山抬起头,看见贵舜的第一眼,他微不可闻地皱起眉。 贵舜身上的香水味浓烈,耳边的绿松石耳坠十分骚包,他丝毫没有辜负胡鹭给他贴的‘轻浮’标签,也没有辜负网上对他的骂声,表里如一,高傲又轻浮。 “我不需要智能手机,这个足够用了。”唐兰山后退半步,试图躲开贵舜身上的香水味,那双在贵舜耳边晃荡的绿松石耳坠,让他忽觉十分刺眼。 “你平常不用wechat?”贵舜问,“现在现金都不好用吧?” “我住在山上,没有多少需要花钱的地方。”唐兰山耐着性子解释。 贵舜恍然大悟:“哦,你就是桃桃说的那个,唐大师的儿子?看不出来你会糖塑,倒像个和尚。” “我自幼在寺中长大,受佛法熏陶,但并未出家。”唐兰山说,“这位兄台为何突然出言讥讽?你看起来也不像会糖塑的样子。” “我讥讽了吗?”贵舜笑起来,看向杨陶问,“我一直这样啊,有讥讽的意思吗?”问完又看向胡鹭,“你呢,觉得我讥讽了吗?” 胡鹭不想掺和进来,选择闭口不言。 杨陶则熟练地打圆场,这边安抚贵舜:“哎呀我都说了你最厉害,不要见到一个同行就觉得他是你对家啊!”那边又安抚唐兰山,“唐师傅你别理他,他这个人就是嘴欠,其实人很好的,他就是我们队伍的第四个人,是做翻糖雕塑的。” 唐兰山微微点头,不再多争辩,心中已打定主意要远离贵舜,便迅速平静下来,默念佛经摒弃干扰。 “shift!”贵舜原本就因为在巴黎长期遭受糖艺界排挤而变得敏感多疑,他懒得分什么黑白,只要是同行他就毫无好脸色。唐兰山又是他最讨厌的那种老古板,一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十分暴躁地骂了句脏话。 杨陶无奈地叹气,拿自己这个易怒的好友没什么办法,只能试着转移话题:“舜~时间紧任务重,你不是说要先看看我和葫芦的水平嘛,快开始吧。” “不吃饭吗?”胡鹭在贵舜和唐兰山较劲时就跑去拆外卖,此时正端着饭盒准备往桌上摆。 杨陶闻见了熟悉的小炒牛肉味,顿时喜上眉梢,放下贵舜不管了,扑到胡鹭身旁和他起拆外卖。 “海肠捞饭!”杨陶惊讶地问,“我回来的时候正好想吃这个,怎么会这么巧!” 胡鹭腼腆地笑笑:“可能是心有灵犀。”其实是因为看到了你的朋友圈。 杨陶又激动地掏出两个黄色小盒:“还有焦糖布丁。” “嗯,给你点的,那家店就剩两个了,你自己吃,不要分给别人。”胡鹭压低声音,背着贵舜悄悄嘱咐。 杨陶悄悄藏起布丁,“我晚上偷偷吃。” “晚上吃会牙疼。” “那我明天偷偷吃。” “好,我明天再给你买。” 杨陶瞬间被俘获,捧住胡鹭的脸揉了揉,怎么看怎么满意,感叹道:“你有时候真的让我超级心动啊。” “心动?”胡鹭也心里一动,“那,我们……” 杨陶却没再听胡鹭的后半截话,他抱着海肠捞饭又坐回桌边,把贵舜和唐兰山较劲的戏码当成下饭小菜,饭都吃得格外香—— 抱歉bb们昨晚大战杰瑞凌晨五点才睡,这章没写完,先赶个更新,两点之前补齐。 / 补齐啦!前几天忙着搬宿舍把存稿用光了,我再攒攒存稿,攒够了就把更新时间挪到九点或者十点~ 第22章 熬糖 焦糖布丁该怎么做呢? 抱着盒饭坐在柜台内的胡鹭,满脑子都是那两块焦糖布丁。 杨陶似乎太容易开心了,一碟小蛋糕、两块焦糖布丁、三串糖葫芦,都能让他高兴许久。胡鹭从没见过这样容易满足的人。 杨陶真心为自己可以吃到甜点而感到快乐,哪怕只是盒跟手心差不多大的布丁。 有时胡鹭会认为,杨陶的梨涡就像是糖浆冒泡后‘噗’的一声炸开时留下的小小涟漪。 糖坊里,四个性格各异的年轻人分散坐在几张桌子上。 唐兰山坚定贯彻自己过午不食的理念,小抿一口水,捧着他那本厚重的百科全书继续阅读。 贵舜也没吃,但他只是为了控制体重。 唯二坚持吃饭的是胡鹭和杨陶,两人都凑在柜台内的小桌子上,头对头,嘴巴嚼啊嚼。 在吃饭这点上来说,两人十分契合,不论每天多累,一日三餐永远不少,有时晚上还得来顿夜宵。哪怕是在高铁上,两人也会在饭点时咬牙买下68元巨款的宫保鸡丁饭。 如果在半年前,胡鹭完全不会在意68元,但如今他已不是那个说金钱不是一切的阔少。他正肩负着振兴糖坊的巨大使命,也承担着沉重的心理压力,加上可用银行卡余额不足五百,导致他不得不在点外卖时多次蹲点抢神券、且善于使用拼好饭程序。 杨陶则不同,他会趁着还没毕业,直奔袋鼠快跑的学生价专区,搜刮所有6元以下的小甜水。 胡鹭余光时不时看见杨陶低下头吃饭时过于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每一颤动,胡鹭的心也紧紧跟着一动。 扑通扑通,是一颗颗葫芦在跳水。 杨陶到吃饭一半,捂着嘴,小声和胡鹭讨论着背对而坐的贵舜与唐兰山二人:“你说他俩怎么突然就互相看不顺眼了呢?” 胡鹭十分配合,凑近杨陶,“或许是性格差得太多。” “我们两个性格也差很多啊。”杨陶不认同,“我觉得,贵舜脾气还是太坏了,唐师傅一看就很老实,只能被他欺负。” “他说叫他唐兰山就好。” “直接叫大名吗?”杨陶丝毫没发现胡鹭的内心戏,他纠结地看着唐兰山,“会不会显得不尊重?” “他和我差不多大。”胡鹭说,“可能比我还小一点?” “不会吧,唐师傅看起来得有三四十岁啊。” “我们家大师傅今年也才六十,他三十岁的时候我都还没出生,哪来一个三四十的儿子。”胡鹭专心分析,“而且我都没听说过他有儿子,难道是退休后认的?” “不是。”不远处正专心看书的唐兰山忽然开口。 胡鹭和杨陶顿时像做错事的小孩似的肩挨着肩靠在一起,低下头悄悄用余光看着对方,俨然一副讲小话被抓包的模样。 唐兰山放下书,向胡鹭解释:“你不记得我是正常的,你出生前一年,我被父亲收养,也曾在胡家糖坊中暂住过一段时间,但那时你还没出生。后来父亲将我送去兰山寺,我便被寺中师父们带大,所以不曾见过你。” “这样啊。”胡鹭终于理清唐兰山的来历,虽然还有诸多困惑,但他也不急着今天就全打探清楚,大不了晚上跟老爸老妈打电话八卦,一样可以弄清唐师傅和唐兰山的故事。 杨陶也按捺下好奇,收拾着外卖盒。他手上被糖材料勒出的红痕逐渐消退,常年兼职干活的手臂虽然没有太明显的肌肉,但也不会因为提两袋重物就酸胀发抖。 艾素糖、干佩斯、翻糖膏,市场内能找到的糖艺材料杨陶和贵舜都多多少少买了些。贵舜一直是做翻糖雕塑,以前卫的设计理念和精美的艺术效果而出名,基本功非常扎实,本身也是雕塑系出身,和Solstice甚至是前后届的校友。 贵舜始终背对着唐兰山,秉持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即使在余光中也不愿意看见那又穿上灰蓝色长袍的身影。他敲敲制作台的台面,朝杨陶喊:“过来桃桃。” 想到自己将要体验人生第一次糖塑,杨陶内心十分激动,并且跃跃欲试,拉着胡鹭一块儿站到贵舜面前:“来了老师,开始上课吧!” “你先来吧,看看水平大概在哪。”贵舜侧身让开位置,喊胡鹭先行坐下,自己提起一袋艾素糖往小锅中倒去,“自己控制温度,随便拉个什么东西,缎带还是羽毛,都可以,我看看你基本功怎么样。” 胡鹭没什么自信,硬着头皮开火熬糖。贵舜雷厉风行,连一点缓冲的时间都没留给胡鹭,胡鹭不免有些紧张,连擦拭硅胶垫的动作都显得有些僵硬。 而不知何时,唐兰山站到了制作台周边,他静静地看着,也不说话,视线紧盯着小锅中正缓缓融化的糖浆,看不出在想着什么。 回想《糖塑道》一章,熬糖要讲求配比、温度、调色。 胡鹭静下心神,时不时用手遮在小锅上方试探糖浆温度,直到糖沙融化为糖浆,在锅中冒出小泡,又逐渐翻滚为大炮,他挑中一盒用过大半的食用色素,缓缓向锅中滴入两滴。 只需要两滴,粉色随着糖泡席卷整锅糖浆,用一根搅拌棒,顺时针缓缓搅动,让色素充分融入糖浆,一锅‘粉糖’便成功诞生。 超过百摄氏度的糖浆需要倒在硅胶垫上降温,刚一到出锅,便在硅胶垫上四散开来,眼看要流出垫外,贵舜没忍住出声提醒:“先倒一半就行了,不然你要被烫死。” 胡鹭忙收手,将小锅重新放回电磁炉上,顺手打开烤灯,戴好手套、凝心聚气,静静等待着糖浆降温。 传统的糖塑中,由于未引入烤灯,制作者必须赶着时间将烫拉出形状,但凡迟了慢了,糖便无法塑型。如今有了烤灯,糖艺师们有更多的时间打磨细节,中式糖塑也逐渐向翻糖类糖塑的真实感和高精度靠拢。 等待降温的时间,胡鹭回想着《糖塑道》中二章的内容。 吹、拉、塑,三种不同的技法,能做出大不相同的形态,最适合入门的无疑是拉糖,胡鹭打算先拉朵简单的牡丹花。 糖浆降温后挪至烤灯下让其保持温度,从中取出一小块仍旧滚烫的糖块,胡鹭被烫得暗暗咬住后槽牙,即使隔着手套,也难以适应这样的温度。 贵舜心知大多初学者都有这道坎,也就没有出声。开始是克服糖浆的烫,到后来,不仅仅要适应这份烫,还得直接捏着精细的部件放在酒精灯上烤,火苗稍不注意就会烧到手指。 做糖塑的,手上胳膊上总会有烫疤,即使再小心也避免不了,更何况小心也会让心不静,若一门心思都想着怎么不烫手,那还捏什么糖。 胡鹭一声不吭,好在戴着手套,温度稍微降下些许,他也能忍着烫开始拉糖。 想让糖呈现金属的光泽感,需要快速反复拉伸,将空气拉入糖中,这是一项不需要多少技术的活,只要手够快就行。 然而胡鹭手中的糖,中部越拉越细,两端却大块堆积,始终保持着原样。无奈,他只能将整块糖都团成一团,重新开始拉伸,这样一来一回,虽然光泽感勉强拉出来了,但却并不顺滑,期间掺杂着些许颜色的断层。 已经拉到这了,胡鹭也没法重来,他直接将拉好的糖分成小块,一个个分开在操作台上。为了不让块与块之间粘连,中间间隔很大,空气便在这些间隔中快速流通。 一小块粉色的糖放在掌心,用拇指单独揉捏,拉伸后将其压在手心,使边缘呈现出花瓣的褶皱。 做花瓣的难度不高,但很费时间。中式糖塑不像翻糖那样能直接用模具压出花瓣的形状,只能通过手的操作,不断重复拉花压褶的过程,有时一朵牡丹甚至要做百来片花瓣,十分考验耐心。 做好第一片花瓣后,胡鹭听见杨陶小声地鼓励他,夸他花瓣做得十分好看,他顿时干劲满满,拉花瓣的动作也逐渐熟练了起来。 然而新的花瓣还没拉完,方才分开的糖块已经有了凝固的趋势,逐渐变得韧性十足不好拉伸。胡鹭只好将它们重新放在烤灯下加热,但烤灯下还有一滩没拉过缎光的糖,凝固的糖块融化后,不出意外地和它们粘在了一起。 胡鹭忍着烫,手上动作慌乱起来,焦急地想将两种不同质感的糖分开,却越忙越乱,反倒让它们混得更厉害。 “不要管那些了,这些花瓣够用,先拼出来再说。”贵舜将烤灯台挪走,点燃酒精灯,推到胡鹭面前。 胡鹭手心里还有最后一坨用作捏花蕊的糖,他这时才忽然发现自己还没有给花蕊调上别的颜色,但现在再用色素也来不及了,只能破罐子破摔,粉色花瓣配粉色花蕊,虽然颜色相同,但好在质感有异,配色不算太难看。 将凝固后一片片花瓣的根部对准酒精灯的火焰,微微融化些许,再轻轻拼在花蕊之上,虽有些粗糙,但大体上看,已然是一朵漂亮的牡丹花。 胡鹭将花捧在手心,整个过程中始终憋在心头的浊气,终于随着牡丹的完成缓缓呼出。即使这朵花在他掌心显得十分小巧,甚至从他的视角来看,花瓣拼接的有些歪斜,但这仍然是一朵完整的牡丹,是他生平第一次亲手做出的糖塑。 贵舜从胡鹭手里接过这朵粉白色牡丹,快速拉糖时融入的空气为花瓣镀上金属般银白色的光,让这朵牡丹看起来像是银做的一般。 “不错,挺好的。”贵舜勉强满意地点头,“你以前学过?” “没有,只看书,今天第一次做。” “那还挺好,很多初学者第一次连拉光泽都拉不好。” 正当杨陶准备扑倒胡鹭身上好好吹吹彩虹屁时,始终沉默不语的唐兰山却忽然开口:“你看的哪本书?” 第23章 前途……灰暗啊 胡鹭一怔,但还是据实回答:“大师傅写的糖塑道啊。” 唐兰山眉头皱得更紧,他十分不悦,拿起一团糖捏在手中反复拉伸。没有带手套,温度不低的糖直接接触皮肤,光是看着还不觉得有什么,但胡鹭刚刚才体会了一把这样的温度,他看得牙齿发酸,直觉得唐兰山的手皮都要被烫掉一层。 唐兰山双手快速拉糖,表情严肃:“你很怕烫,因为怕烫,所以不敢整个握住糖,拉伸时也总是犹犹豫豫,最后拉出来的色泽才不够平滑。做糖塑怎么能怕烫呢?书里不是写了吗,做好烫掉一层皮的准备,否则怎么能做好糖塑?” 胡鹭哑然,他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好像不管怎么说都显得自己没什么出息。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胡鹭本都打算忍忍算了,贵舜却翻着白眼和唐兰山呛上。 贵舜套上手套,也拽下来一块糖在手中揉搓,边揉边说:“有些人会点东西就好为人师,想当老师先考教资。哦,我忘了,教资要网络报名,智能手机都不会用的人,应该也报不了名吧。” 胡鹭默默带着椅子向后靠。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纷争再度开始。杨陶插不上嘴,一句话也没敢说,悄无声息地和胡鹭交换位置,坐到制作台前像玩橡皮泥一样搓着糖球。 胡鹭站在杨陶身侧,微微弯腰,双手撑在桌沿和座椅靠背之上,低头看着杨陶的手在糖块上戳弄,戳出的小坑像极了他笑起来时唇边的梨涡。 再旁边,贵舜和唐兰山针锋相对。 唐兰山内敛,但对糖塑的态度却格外严肃,他板板正正地严格按照书上写的步骤,拉糖捏糖,丝毫没有错误,脸上的表情和他的动作一样波澜不惊。他甚至没有抬头看贵舜,只专心捏着手中的糖人,分出百分之一的心思回应贵舜的嘲讽:“看轻眼高者,多娇纵、自满,不宜多交往。” “你!”贵舜气得手指一时没收住力气,糖块骤然扭曲变形。 看着手中已经乱成一团的半成品糖人,贵舜狠狠将它摔在制作台上。‘啪’的一声响,杨陶浑身一颤,悄悄抬眼看着发火的贵舜,极小声地和胡鹭吐槽:“你有没有觉得他俩跟炮仗似的?贵舜本来就是个大炮仗,我看唐师傅其实也是个炮仗,就是有点闷。” “我觉得你觉得对。”胡鹭点头,将刚刚自己亲手做好的牡丹花捧在手心,递到杨陶面前,“送给你。” 杨陶惊讶地看着那朵有些歪斜的花,害怕自己捏碎它,小心翼翼地接过,丝毫多余的力气都不敢使。 “为什么送给我?”杨陶问。 胡鹭咳嗽两声,别扭的转过头:“没什么,就是想送给你,你不想要的话扔了就行。” 杨陶看着胡鹭泛红的耳尖,无声的笑了笑,将牡丹托在掌心,另一只手捏住胡鹭的耳朵揉弄两下,说:“谢谢你呀,我带回去用玻璃盒装起来。” 胡鹭低着头,心中方才被唐兰山训完后产生的烦躁一扫而空,此时那里争先恐后地盛开鲜花,一朵朵都喜盈盈的摇晃枝叶花蕊。 与这半边岁月静好截然相反的,是另一边蛮触相争的躁动。 贵舜越看唐兰山越不顺眼,他本意倒不是为了胡鹭出头,单纯看不惯唐兰山在自己面前越俎代庖,摆出一副为人师表的假架子。 “我问你是从刚生下来就会做糖塑的吗?”贵舜问,“我教了那么多学生,没有哪个一开始就是天才,如果你不懂怎么引导初学者,就不要插我的话。” 唐兰山心思不乱,手中动作愈发精细。他极快的捏制牡丹花,甚至没有多分几个糖团,直接揪着花蕊那一团大糖,用指甲快速挑起小小一团糖,指腹按压让糖向外延伸,做成花瓣的形状。 他从小在山里学糖塑,没有烤灯,就在木桌子上练习,从锅里倒出熬好的糖,等降温些许糖能成型就赶紧拉。即使烫手,他的力度也丝毫不减,十指反反复复地起泡、掉皮、成茧。 没有走过捷径,全靠自己摸索,唐兰山对糖塑的态度也和他人一样死板,他分毫不差地执行着书上的步骤,把任何多余的动作都当做错误。 “糖塑是精细活,要求不高,做出来的东西就是怪瓜裂枣,上不得台面。”唐兰山说。 贵舜冷笑一声:“我最烦你们这些守旧派,一天天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活该被时代淘汰。” “哎!”杨陶听着觉得不对劲了,赶紧放下手里捏到一半的小熊,站起来拉架,“怎么能这么说呢,这样有损我们的团结,都不要吵架,我们是一个Team啊。” 贵舜双手抱胸,扭过头不看唐兰山,对着杨陶问:“你觉得是我的问题吗?” 杨陶咂舌:“我没这么说。” “那不就行了。”贵舜说,“你别掺和,反正我没错。” 胡鹭默不吭声,但悄悄伸手将杨陶拉了回来,示意他不要掺和。杨陶瞪一眼胡鹭,无声质问:“你不是说一直帮我说话吗?” 胡鹭表示自己完全没有要拉偏架的心思,他就是不想掺和进响炮仗和闷炮仗之间的战斗,也不想让杨陶卷进去。 “我无意与你争锋,你完全可以不认同我的观念,但胡鹭是我父亲最看重的孩子,我答应过父亲要把所有的糖塑技巧传授给他,在这一点上,你又为何要来插手?”唐兰山说着,手中的牡丹已然成型,片片花瓣柔软飘逸,金属的光泽让花瓣如琉璃银瓦一般。 杨陶和胡鹭同步惊讶地瞪大双眼。 杨陶是赞叹这朵牡丹的美艳,胡鹭则震惊于唐兰山说的话。 什么叫最看重的孩子,还要把所有技巧传授给他?胡鹭顿觉压力山大,肩膀像是扛着两座山,压得他整个人都矮了半分。 胡鹭试探着追问:“什么意思?我只是想比个赛,没有别的想法。” 他的问题没有得到回应。 贵舜又发起火来:“我插手?是不是你先插嘴的,我在这教学,你当场下我面子,难道还成了我的错?” “这有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唐兰山不解,“你没有指出来的问题,我指出来了,这也有错?” “你这叫找茬。” “你若无茬,我又怎么会找到?”唐兰山滴水不漏。 “好啊,那我们来比一比,看看谁有茬。”贵舜不屑一顾,“听说你很会拉观音像,你的养父还是唐皁师傅,我不欺负你这个智能手机都不会用的老年人,主题就定人像,三天为限,谁的作品好,谁才有资格来做这个队伍的技术指导,输的那个人就老老实实打下手。” “哎等等啊,海选都还没过呢怎么你俩先比起来了?”杨陶焦急道,“兰山师傅你可不要答应他啊。” 唐兰山却一反常态,他将手中已成型的粉璃牡丹放置桌面之上,朝贵舜抱拳拘礼:“三日后,不见不散。” “祝你好运,唐、兰、山。”贵舜咬牙切齿。 唐兰山没有多说话,转身就走。胡鹭追着他走出糖坊,在门牌的灯光下不知说了些什么,最终唐兰山坚定地背着包离开步行街,胡鹭则无奈地回到糖坊,对杨陶摇了摇头。 杨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抬起拳头猛捶两下贵舜,嚷嚷道:“就怪你,你干啥啊?能不能改改你这臭脾气!” “我怎么了!”贵舜也不甘示弱地嚷嚷回去,“拜托你搞清楚,我是在帮你男朋友出头好吗,如果不是你对他一脸花痴样,我至于跟那个老古董吵起来吗?” “还是我的错了呗?”杨陶反问,“还有,我什么时候有的男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那谁知道你俩在玩什么情趣游戏。”贵舜说,“反正我不能输,你这地方的制作间借我用一用。” “你问胡鹭去,又不是我的店。”杨陶坐在桌边生闷气,掏出藏在口袋里的焦糖布丁,一口闷下整个。 浓郁的焦糖味在嘴中融化,甜润香浓的味道让杨陶逐渐冷静下来,他看向胡鹭,眼中却是隐隐的担忧:“你们闹成这样,比赛怎么办?” 胡鹭将制作间的钥匙借给贵舜,朝杨陶露出沉稳的笑容:“没事,不会影响什么的,这几天我先自己多练练。” “唉,行吧。”杨陶放下担忧,又撕开一盒焦糖布丁,“Solstice没回来,咖啡店不开门,我每天待在宿舍也没意思,勉为其难跟你一起练习吧。” “桃桃做我助理。”贵舜不容置喙地开口。 胡鹭警惕地看着贵舜,拦在杨陶身前:“你干什么,陶陶怎么给你做助理,他也不会糖塑。” “不会捏糖,熬糖还不会吗?” 胡鹭义正言辞地说:“唐兰山也没有助理,你要是有人帮忙,岂不是对他不太公平?” 贵舜生平最恨的就是不公平,胡鹭的话正好撞进他的心坎,他表情顿时前所未有的严肃起来,提着一袋子糖冲进制作间:“不用管我了,你们随意。” “葫芦。”杨陶看着贵舜风风火火的背影,“你说,咱们的队伍还有未来吗?” “会有的。” “我怎么觉得前途一片灰暗呢?” “那正好可以睡觉了。”胡鹭张嘴接了句没营养的烂话。 第24章 甜豆脑 “怎么能说这么没出息的话呢?”杨陶板起一张严肃的脸蛋,但他过分漂亮的五官没法显出丝毫的威慑力,看起来倒像是闹着玩一般回应胡鹭,“我们要有蓬勃向上的生命力,不畏惧任何艰难险阻,哪怕前路荆棘遍地,也要努力踏平!” 胡鹭觉得杨陶这一番说辞很像上学时升旗仪式上优秀学生代表会说出来的话,他想摸摸杨陶的头发,但最终还是忍耐下来。 不记得是哪本书上说的了,爱情最是忌讳急功近利,越是着急,就越容易失去机会,胡鹭将其铭记于心。 “贵舜和唐兰山都不在,那我们明天……”胡鹭试探着问,“要不要一起出去一趟?” “去哪里?”杨陶没有直接拒绝,“你不是说明天自己练习吗?怎么又要出去了?” “我听说,商超那明天会有糖展,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胡鹭不太熟练的邀请笨拙又直白,“我去看一看大师的作品,学习学习。” 杨陶对胡鹭匆忙找出的借口持保留意见,但他依旧答应了胡鹭:“好啊,那我们明天一起去。” 胡鹭惊喜地抬起眼,眼眸中是藏不住的欢喜。他欢欣雀跃地想去牵杨陶的手,虽然被杨陶不着痕迹地躲开,但他仍然高兴得很:“你有什么喜欢吃早餐吗?明天我去接你的时候给你带。” 杨陶沉思片刻,灵光一闪:“甜豆脑,浇红糖和白糖的都各来一份。” “你喜欢甜豆脑?”胡鹭诧异地说,“我们四川吃咸的比较多,早餐店都是咸的和辣的。” 杨陶听到这有些许惆怅,没有回答胡鹭的话,对甜豆脑的执着在他将视线投向糖坊外的夜色时,缓缓消散。 夜空和星星逐渐降临,杨陶也准备回宿舍。 在假期,学校的宿舍虽仍对学生们开放,但门禁时间提早了许多,杨陶也再不能像还未放假时那样,天天拖到宵禁前十分钟才闯进校门。他得早点回去,于是打算和胡鹭道别。 “哎,等等。”胡鹭喊住杨陶,转头看向亮着灯的制作间,贵舜大概正在里头熬糖。他想想也不会有什么意外,索性将糖坊留给贵舜看管,自己则背起杨陶的挎包,说,“我送你去打车。” “不用,我又不是小孩子,这么一点路,难道还怕我被拐跑?” “不是怕你被拐跑,是想多和你待上一会。”胡鹭问,“不愿意吗?” 杨陶摇摇头,主动揽上胡鹭的胳膊:“愿意啊,那就和我再走一走吧,正好我也想身边能有个人聊聊天。” 内江是一座与大海永不相见的城市,所以这里的风总是有着山的味道,在甘蔗成熟的季节,风里是蔗糖的香甜。即使大批糖厂早已不复往日荣光,人们也逐渐忘却过去和糖相关的辉煌,但总有一小部分人仍在坚持。 胡家糖坊在内江诞生,时至今日,即便总店和厂房都已迁移去更加发达的城市,胡鹭的父母仍没有放弃内江的这家店。糖坊占据着内江最热闹的商业街里最好的位置,人们习惯在夜色刚刚降临时和亲朋一起来这条街上散步、吃烧烤,所以那些零星的独身者,好似被落寞的氛围缠身。 杨陶喜欢这座城市,喜欢每当甘蔗成熟的季节到来时糖厂的忙碌,也喜欢大街小巷里摇晃着铃铛叫卖的糖葫芦车。所以他情愿留下,哪怕身旁亲友寥寥无几,也没有想过离开。 如今,他本以为会像前两年一样,在闷热的夏季独自打工赚学费,永远一个人孤独地走在街头,期待着不可能出现在路灯下的归宿。 胡鹭的出现,让杨陶的夏天一改往日的枯燥。 两人肩并着肩,沿着步行街的中轴线,缓缓向外走去。 胡鹭将脚步放得极慢,他舍不得走完这条路,希望杨陶无时无刻不停留在自己身侧。 “你老家在哪里?”胡鹭问。 “山东,青岛。”杨陶说,“我家就住在黄海边,离海滩只有一公里,以前每天晚上吃过饭,都会去海滩散步。” “那你来这里会不习惯吗?” “现在已经习惯了。” “想过回家吗?”胡鹭一颗心又提起来,“你之前说毕业的事,毕业还会留在这吗?” “会吧?”杨陶的尾音拉得很长,“也许会,嗯……也不清楚,如果不留在这里,我也不知道去哪。” 胡鹭识趣的没有再问,他给杨陶打好网约车,守着杨陶在路边等车来。马路上一辆辆四轮车飞驰而过,“唰”的过去一辆、“呼”的又过去一辆。 网约车在路口绿灯亮起时缓缓驶来,停在两人身前。杨陶转身朝胡鹭挥挥手:“明天见。” “明天见,陶陶。”胡鹭同样轻声回应。 听见胡鹭总是把这过分亲昵的两个字挂在嘴边,杨陶已经没有再反驳的意思。他关上车门,透过贴着防晒膜的车窗看路边的胡鹭,黑漆漆的看不清晰。 漫长而燥热的夏季里,杨陶喜欢在空调房里睡上一整天,整栋宿舍楼只有十几个没走的学生,大部分都在参加某一比赛的集训,起得比太阳还早。这导致宿舍楼极为安静,走廊也不再会八点钟准时喧闹起来,杨陶关掉闹钟,躺在床上和枕头缠缠绵绵。 他几乎要忘记今天和胡鹭还有约定,直到被猪猪侠的来电铃声吵醒,不可明说的小号声骤然回荡在他的床铺间,他猛地睁开眼睛。 “完了!”杨陶一咕噜爬起来,“睡过头了睡过头了!” 他飞速洗漱,洗面奶的泡沫在手指间飞扬,清水甚至没来得及带走发根处的泡沫,人就已经离开了水池边。 着急忙慌地跑下楼,胡鹭正站在校门口,杨陶一眼就看见了他。 “葫芦!”杨陶朝门口的方向挥手,他小跑出校门,熟练地抱住胡鹭的胳膊,说话时声音还带着刚醒时的黏糊,“你来的好早哦,等很久了吗?” 胡鹭耳尖又冒出红云:“不早,我刚到。” 他今天开了车来,之前因为住在糖坊,没什么要用车的时候,所以这辆车在停车位上一停就是大半个月,已经落满了灰尘。 为了面子上好看,胡鹭早起送车去洗了个清水澡,又趁着车子洗澡的间隙跑去早餐店买了豆腐脑,但忙碌的老板一口回绝了胡鹭加糖的请求,他只好提着两盒什么都没加的豆脑跑回糖坊,自己往里面加红糖和白糖。 两盒豆脑摆在副驾驶前的中控台延伸区上,杨陶刚一打开门就看见了它们。 红是胡红糖熬出的糖浆,白是绵软的白砂糖,甜味已经隔着袋子溢出,杨陶不用打开看都知道里头的豆腐脑是什么味道。他兴奋地解开束在碗口的塑料袋,低头凑近闻了闻,浓郁的红糖甜味冲刺他的鼻腔,很甜、也很让人开心。 “不是说没有卖甜豆脑的吗,上哪弄来的?” 车里的空调温度格外凉爽,胡鹭抬起前挡风玻璃下的遮阳网纱,正正好将八九点刺眼的阳光挡住。车内光线柔和许多,胡鹭握着方向盘,紧张地解释:“我自己放的糖,不知道好不好吃,可能有点凉了。” “好吃啊。”杨陶喝上一大口嫩滑的豆脑,胡鹭还没说完话他就已经吃上了,此时正满足地微眯起双眼,“谢谢你呀葫芦,你人真的很好。” 忽然被发好人卡的胡鹭更加紧张,他手一抖打开了雨刮器,来回摆动的雨刮让他在慌忙中显得手忙脚乱。 好不容易控制好雨刮器,回头一看,杨陶已经笑的放倒了座椅,捧着豆腐脑咯咯地躺着傻笑。 胡鹭戳了戳杨陶毫无锻炼痕迹的胳膊,小声说:“别笑话我了。” “葫芦你笨笨的。”杨陶重新坐直,快速喝掉碗底的最后一口豆脑,继续打开另一碗,但这次却没有直接喝,而是递给胡鹭,“你吃饭了吗?” 胡鹭将豆脑推回杨陶面前:“我吃过了,这是给你买的,你喝。” “好吧,笨葫芦。”杨陶心情好得不得了,“出发出发!” 第25章 针锋相对 胡鹭口中说的糖展,实际上是内江仅存的几家糖艺工作室联合举办的小展会,就在市中心最大的一家商场负一楼大厅。来看展的人不多,基本都是老人带着孩子来凑热闹,像胡鹭和杨陶这般年纪的很少,一上午也没看见几个。 说是学习大师作品,但胡鹭的心思却不在眼前美轮美奂的糖塑上。他总是偷偷打量着杨陶,又常常在杨陶的视线转来前及时别过头,欲盖弥彰地对着某一件作品点头称赞,俨然一副看懂的架势。 杨陶自然知道胡鹭的心思全在自己身上,但他这人近来很是拧巴,面对胡鹭主动的示好保持着距离,心里却又十分想和胡鹭贴近,便常常将贵舜的叮嘱丢在耳后,偶尔主动的有些过分。 如果胡鹭误会两人的关系,杨陶也能理解,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又怎么好要求胡鹭总顺应自己的心意呢? 美轮美奂的糖塑一件件摆放在人头攒动的商场中央,胡鹭就站在这些糖塑旁,透过晶莹剔透的糖制缎带,试图将杨陶的样子永久的刻在眼中,时时刻刻留在心底。 贵舜和唐兰山的比试将要出结果的当天,胡鹭依依不舍地结束了和杨陶的约会。 这三天里,他借着寻找灵感的由头,和杨陶逛遍了博物馆、动物园、水族馆等一切能被称之为恋爱圣地的地方,虽然杨陶依旧时而主动时而疏离,但两人间的距离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拉近不少。 当发现今天就是比试的最后一天,他们即将跟随贵舜或唐兰山其中一人开启艰难的糖塑学习之路时,两人都对毫无压力每天吃吃喝喝的日子表达了深深的不舍。 回到糖坊,三日里甚少走出制作间的贵舜终于推开深棕色的木门。正坐在柜台内分享新鲜出炉还冒着热气的焦糖布丁的胡鹭和杨陶同步扭头,望向满脸憔悴的贵舜。 贵舜的脸色差的吓人,他下巴冒出胡茬,眼下一片乌黑,眼神也疲倦不堪,走路姿势摇摇晃晃,似乎下一秒就要栽倒。 杨陶吓了一跳,急忙扶住贵舜:“你怎么这个样子?” “我没事,我去洗个澡睡一觉,这次定然叫那个唐兰山哑口无言。”贵舜撑着一口气挥挥手,独自朝糖坊二楼借他暂住的客房走去,背影弯曲着,似乎把全部的精气神都留在了制作间。 “这是做出了什么惊世巨作啊”杨陶看着贵舜在二楼转弯处消失的声音喃喃自语。他将目光转向木门半开的制作间,和胡鹭对视一眼,小声问:“要不,我们偷偷看一眼?” 胡鹭内心是希望唐兰山能赢下这一局的,毕竟相比连智能手机都不用的唐兰山,花孔雀一般的贵舜显然更有威胁。况且贵舜总是过多的干涉杨陶的生活,而唐兰山和杨陶连熟络都算不上。 抱着这样不好明说的心思,胡鹭劝道:“还是等唐兰山来了我们再一起看吧,不然咱俩作为评委可能会偏心。” 杨陶被胡鹭滴水不漏的理由说服,他频频点头:“你说的对,要是我们先入为主了,确实对唐师傅不太公平。” “很快就能看到了。”胡鹭安慰道,“说不准唐兰山已经在过来的路上,我们一吃完焦糖布丁他就出现在了门口。” 杨陶回过神来,重新扑向他的巨无霸布丁,嘴里念念有词:“什么重要的事现在都比不过趁热吃布丁!” “下次买直径50厘米的好不好?”胡鹭擦干净柜台上滴落的糖渍,俯下身在杨陶耳边问,“或者你教我怎么做,我自己做给你吃。” 杨陶叼着勺子转过头,眨眨眼,恍惚间在胡鹭眼中看见自己呆滞的表情和泛红的脸颊。 他吓了一跳,急忙将头扭回去,脸都恨不得要埋进布丁里,含含糊糊地说:“你,你自己在网上学,我不会做这个。” “好。”胡鹭说,“我今晚就学。” 胡家糖坊别的不说,制作间里不论什么工具都一应俱全,就连贵舜那样挑剔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家糖坊可以称作是糖艺爱好者的天堂。 胡鹭从小在这里长大,但作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他和糖的渊源浅薄许多,糖坊里的一切于他而言,想熟悉都需要花费与旁人同样多的时间。 焦糖布丁越来越大,从一口就能塞下的外卖赠品,逐渐放大到碗装不下、碟装不下,现在已经大到要用盆来装。杨陶为此着迷,沉溺于布丁的天堂中,感受着焦糖和黄油的香气在舌尖融化。 坐在杨陶身侧的胡鹭,几乎只吃了两口便坐在一旁,静静看着杨陶大快朵颐着面前暖黄色的布丁。 糖坊的大门装着自动感应的门铃,只要有人靠近门槛,便会发出一声‘叮咚’的响声。 “叮咚——咚——咚——” 杨陶嘴边挂着一圈糖渍,和胡鹭同步抬起头。 眼前,唐兰山两手托着一个巨大的长盒,缓缓走进糖坊。那盒子立在他的掌心,挡住他的视线,看着有些摇摇欲坠,隐隐还有些倾倒的趋势。 “唐师傅!”杨陶热情地喊了一声,急忙放下勺子,走出柜台,帮着唐兰山一块抬起那巨大的盒子。 胡鹭也赶来帮忙,三个人一起抬着长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光是抬起盒子,他们就已经能感受到不轻的分量,更别说唐兰山一路搬过来,纵使再云淡风轻,脸也累得发红。 “唐师傅你休息休息吧。”杨陶端来杯水,放在唐兰山面前。 唐兰山还是那样,木着一张脸,没什么表情,张口便死板地说:“不用叫我唐师傅。” “啊……”杨陶尴尬地后退一步,“那我叫你?” “直接叫唐兰山就行。” 杨陶一句话堵在嘴里,他半天说不出口,总觉得尴尬的不行,直接喊大名也显得不礼貌。他回头求助地看向胡鹭,嘴边一圈糖渍竟然开始反光。 像山羊胡子。胡鹭笑了起来,抽出两张餐巾纸,用茶水沾湿,将杨陶拉到自己面前,仔细擦干净那将要凝固的糖浆。 杨陶被搓得眯起眼睛,时隔多年又感受到小时候被奶奶洗脸的痛快,他紧抿着唇,在胡鹭擦干净那圈糖渍后,又自己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两把。 “那我叫你兰山哥,行吗?”杨陶实在觉得直接喊唐兰山很奇怪,便自己又想了个称呼,期待地看着唐兰山。 唐兰山沉默地点头。这下轮到胡鹭不高兴了,他酸溜溜地小声念叨:“会不会有点太亲切了?” “什么?”杨陶没听清。 胡鹭摇摇头:“没事,我没说什么。” “好吧。”杨陶也不纠结,他朝着二楼大喊,“舜!下来了!唐师、兰山哥已经到了!” 贵舜刚巧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简单的白色T恤和短裤上印着不少水渍,透出肌肤的颜色。他靠在二楼的楼梯扶手处向下望去,脸上冒出的胡茬已被刮得干干净净,洗去所有疲倦后的他一身清爽,甚至在看见唐兰山时,也有余力出声讥讽:“呦,这不是唐大师吗?” “贵先生,我来履行三日前的约定。”唐兰山一丝不苟、坐得笔直,将茶杯搁在桌上,起身望向贵舜。 贵舜‘嘁’了一声,缓缓走下楼梯:“贵先生是谁,你见过有人姓贵吗?” “哦哦这个,我忘记说了!”杨陶一拍大腿,急忙冲进两人之间,向唐兰山解释,“他不姓贵,因为嫌弃自己的姓很难听,所以一直都只叫自己贵舜,也不许别人喊他真名。” 胡鹭好奇地探头:“那他真名叫啥?” “叫黄贵呜呜呜…!”杨陶的嘴被贵舜一把捂住,他挣扎着想逃离魔爪,双手在空气中挥舞。 贵舜咬牙切齿地威胁:“你敢说出来,一辈子别想让我给你做甜点吃。” “唔!呜呜呜?呜呜呜呜!”杨陶一个劲地呜呜叫,混乱中终于抓住了胡鹭的手,借着胡鹭的力气,将自己挣脱出贵舜的束缚。他捧着自己被掐红的脸颊,控诉道,“你这个人就是脾气差!我又没真说出来!” “我管你有没有真说出来,反正就是不能说。”贵舜烦躁地甩走下巴上挂着的水珠,将视线投向唐兰山带来的盒子上,他上下打量着不透明的盒子,讥讽道,“不知道唐大师到底几斤几两,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唐兰山平淡如常:“隔热而已。您的作品呢?” 贵舜拍拍手,指挥着杨陶:“桃桃,去端过来吧。” 杨陶抬起食指,指着自己:“我?” 贵舜打量几眼杨陶那毫无锻炼痕迹的四肢,嫌弃又无奈地说:“算了,你这瘦胳膊瘦腿的,别端摔着了。” “嘁。”杨陶撇嘴,“那你自己去端。” 胡鹭也附和:“要公平,唐兰山也是自己端来的。” 刚想让胡鹭帮忙端出来的贵舜无奈歇了这份心意,他烦躁地转身:“哎行行行,烦死了。” 这很不优雅。 如果说糖艺是一门艺术,那搬运这份艺术的不应该是艺术家。让糖保持平衡需要集中注意力和强健的手臂,搬糖,便不能保持优雅的体态。 为了公平,贵舜也找来一块不透明的桌布,整个盖在糖塑之上。他最后观摩十秒自己的作品,深吸一口气,端起巨大的托盘,侧身通过制作间的木门,小心翼翼地往外挪。 托盘上那块糖塑高高隆起,被桌布盖着,和唐兰山带来的盒子一样,完全看不出里头究竟是什么模样。 第26章 泪水与垂怜 两座长宽高各不相同的作品,分别摆放在糖坊内的两张桌子上。 贵舜信心满满,他的作品顶部似乎是锋利的,有几根尖锐的东西将桌布顶的凸起。灰色的桌布透不出内部糖塑的颜色,但单单从模糊的外形上看,已然能想象出那朴素的桌布下是何等惊人的作品。 而左边,唐兰山带来的盒子便显得有些平平无奇,无论从何种角度观察,都让人难以猜测其中究竟藏着怎样的糖塑。 这两人一个沉默内敛一个锋芒毕露,互相也都看不上对方,彼一交锋,总是火药味满满。 今天这场比试,主裁判是胡鹭,不论是唐兰山还是贵舜,都将视线投向跃跃欲试的胡鹭。胡鹭虽然技术还处于入门阶段,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理论学家,对糖塑的鉴赏标准通过看书已经了解大半,让他来做决断者,虽然在私心方面不好把控,但至少比随便拉来个不懂行的人指手画脚要强得多。 胡鹭深吸一口气,率先将手伸向被桌布盖着的糖塑。一时间,所有人都紧绷着神经,屏住呼吸,等待着那张桌布被揭开。 “小胡啊!” 胡鹭一个趔趄,他听见身后传来的这声呼唤就头疼,但只能收回手,转身看向来人。 对门的板栗王李老板又溜达了过来,捧着他的大玻璃杯,熟门熟路地跨进糖坊:“我刚看有个小伙子捧着个大箱子来了,你这又是搞了什么新奇玩意啊?” 杨陶刚提到嗓子眼的好奇心被李老板骤然打断,他将桌子拍的哐哐响,不满地看着李老板说:“不是我说大叔,你就这么喜欢溜达?” “怎么又是你?”李老板看见杨陶,顿时觉得自己这趟真是白来了,转身就要走。 “怎么就不能是我了?”杨陶追着李老板问,“你自己跑过来的,我又没去你那晃悠,你还问起来了。” 李老板狠狠啐了一声:“晦气。” “你说什么呢?”胡鹭挡在杨陶身前,他身形高大,不仅将杨陶完全挡住,更是比李老板壮硕许多,瞪着李老板时压迫感十足。 杨陶暗自窃喜,对胡鹭这次毫不犹豫就站在自己身边表示肯定,悄悄划掉了曾经给胡鹭扣掉的分数。 李老板愈发觉得晦气,他急着要走,也不跟胡鹭掰扯了,全当看不见这一屋子人,捧着玻璃杯,二话不说就拔腿往外跑。 但进来容易,出去却难。 贵舜直接将李老板拉了回来,按着他坐下,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位就是李老板吧,我听桃桃说起过你。” “就是他!”杨陶手一指就开始告状,“上次就是他害我在网上裸奔,我都快被扒的毫无隐私了,全是他害的。” 李老板一看这架势,今天自己估计讨不着好,笑得尴尬,连连摆手,嘴里说着:“误会,都是误会。” 听见这话,胡鹭心中一怔。 和杨陶闹掰的那几天里,他根本没心情打开手机,自然也不知道杨陶究竟经历了什么。不知不觉和好后,杨陶也从来没说过,他便理所应当的觉得应该没什么事,现在回想起来,才发觉畏缩不前让自己错过了什么。 他心里原本乐呵呵的葫芦小人,开始翻腾打滚、嚎啕大哭,痛斥他的疏忽,哭完就坐在葫芦藤下抱着膝盖放空大脑,活活把自己哭成了一颗水蓝色的葫芦。 “李老板,今天请你和胡鹭做个评委,看看眼前这两件作品,哪个更胜一筹。”贵舜笑着拍拍李老板的肩膀,“应该有时间吧?” 李老板讪讪地笑,不想也得说想:“这话说的,当然有了。” “那就好。”贵舜松开手,“我怕小胡偏心呢,你应该懂点糖塑吧?别纯是门外汉,来这就为了对着胡鹭放放屁。” “略懂,略懂。”李老板握紧自己的茶杯,假正经地面向两件还未揭开面纱的糖塑。 李老板的到来令杨陶有些闷闷不乐,他靠着糖坊的柜台,视线越过胡鹭的肩膀,定格在桌面之上。 “开始吧。”胡鹭再一次开口。 这次没有人打扰,桌布骤然飞舞,长盒落入地面,两件人物糖塑出现在众人眼中。 此刻,糖坊的时间仿佛被定格,连掠过的蚊虫,身影都好似被无限拉长,在空中留下一道灰黑色的拖影。 杨陶瞪大双眼,缓缓走至胡鹭身边,喃喃道:“天啊,这真的是用糖做的吗……” 贵舜和唐兰山都第一时间看向对方的作品,眼中同时露出诧异,不可置信地望着对方,似乎不敢相信那尊人像竟然真是对面这个人做出来的。 一向嘴里吐不出好话的李老板也看的愣神,他揉着眼睛,又确认了一遍,才肯定眼神看到的不是幻觉。 胡鹭走至贵舜面前,伸手,触摸那无比精致的雕塑。 女人的脸庞晶莹剔透,发丝如水般流淌,她垂眸落泪,七滴眼泪挂在脸颊之上,她戴着七种颜色的匕首组成的头冠,与眼泪相对应。 流光溢彩、无比华丽。她是西方基督教中的七苦圣母,或者说,她是众人更为熟悉的——圣母玛利亚。 玛利亚的身体呈现半透明的状态,长裙和头冠都是用干佩斯捏制而成,裙身飘逸柔美、头冠锋利而泛着金属光泽,而那金灿灿的长发似乎代表着圣光的降临,令她无端显出悲悯的表情。痛苦的脸上挂着泪,每一滴泪珠,仔细看都能发现里头藏着特别的颜色,泪与匕首相对应,匕首的颜色,也就是泪的颜色。 “玛利亚,基督教中耶稣的母亲,她是谦卑、顺从的典范,却也代表着对苦难者的保护。”胡鹭围绕圣母糖塑转了一圈,将视线定格在她脸颊上的七滴泪珠,“七苦圣母的形象在画集中往往表现为刺穿胸膛的七把长剑,为什么你没有这么做?” 贵舜眼中满是对自己的欣赏:“你不觉得玛利亚的故事很可悲吗?什么圣灵感孕,什么圣母七苦,我都不喜欢,没必要。美只要存在就好了,利刃成为冠冕难道不比七把剑捅烂心脏要好看?” “你的想法很独特,我算是知道为什么陶陶说你总是被骂了。”胡鹭微微点头,“关于创作理念等会儿再谈吧,再看看唐兰山的。” 唐兰山所做的也是一尊神话糖塑,但与贵舜的风格不同,他的糖塑通体皆用透亮的糖拉成,没有翻糖膏的参与。 眼前的糖塑豹尾人身,长发披散向后飘摇,仅在额间环绕一缕藤条,虽是人兽双形,却身披长袍,衣袂飘飘、神姿英发。 “山海经中记录过,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胡鹭仔细打量着这尊神女雕塑,“这是西王母吧,脚下还踩着青鸟。” 唐兰山点头表示肯定。 胡鹭继续问:“长久以来西王母的形象都是庄重严肃的,你竟然会选择这样的形象,跟你本人一点不符合啊。” “只是想展现自然之力的狂放而已。”唐兰山看着自己日夜赶制的作品,虽然有些细节还不够精致,但发丝拉得根根分明,在西王母周身纷飞,宛如真的有风袭来。 杨陶已经看傻了眼,他一会儿摸摸玛利亚的冠冕,一会儿又摸摸西王母脚下的青鸟。 如果没有胡鹭解释,他完全看不出这两尊糖塑究竟有什么含义,更不知道分别代表着什么。若是让他来说,他很可能会把西王母看成人马座,并冒着傻气地问怎么没有那柄弓箭。 “葫芦,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杨陶顿时觉得这间糖坊就他一个没文化的人。 胡鹭不好意思地捋起刘海,心里小小地窃喜片刻:“没有,就是正好碰上之前了解过的,要是换别的,估计我也不认识。” “谦虚啥?”杨陶拍拍胡鹭的肩膀,“听桃哥的,有实力就要大声炫耀。” “好。”胡鹭说,“那我下次炫耀。” “还以为你是不学无术的富二代呢,原来在藏拙啊。” 李老板这时候倒是坐不住了,跳出来说:“小胡就是事业运不行,那小时候考试年年第一,大学也考的好,进了那啥,什么蛋来着。害,就是运气不行,我一直跟他爹妈说,让孩子找个活干,别整天太放纵他,那老胡家两口子也没听我的。” “那人家能听你的吗?听你的才是真完蛋。”杨陶嘴比脑子快,转头又拉着贵舜炫耀起来,“你看!我就说胡鹭人很不错的吧,他就是很厉害,各方面都挺好的,你就是对同行太有偏见。” 贵舜闭上眼懒得看这两人,催促道:“还评不评了?不评我上去睡觉了。” “评啊。”杨陶松开手,“你俩快决出胜负,这样我和胡鹭就知道拜谁为师了。” “呦?还拜师呢?”李老板又凑了上来,“整这出是为了干啥啊,就给小胡找个师傅啊?哎我说小胡啊,你爸妈真是舍得下血本,你可要好好孝顺他俩。” “不是你咋这么爱教育人呢?”杨陶烦得要命,“不知道的以为胡鹭是你儿子呢,一天天管这么多。” “哎你个小伙子怎么这么没礼貌?” “我没礼貌,你才没礼貌吧,你看你瘦的跟猴似的,就别整天打听别人的家事了,先照顾照顾自己行吗?” “你你你简直、粗俗!” “我粗俗?”杨陶睁大双眼指着自己,“你个卖板栗的你还高雅起来了?” 第27章 一决胜负 “你们这些小年轻,讲两句就开始不高兴,我们那时候都巴不得长辈能多讲两句,生怕自己学不到东西。”李老板感到不悦,但抬眼一看胡鹭已经捏紧了拳头。这小子块头大,他平常过过嘴瘾还行,真吵起来他也怕自己这把老骨头被拆散架,便不服气地嘟囔着又说上两句,但却含糊不清,逐渐也就没了声音。 胡鹭是懒得听任何人教导的,他从小到大不说千娇万宠,好歹也是没尝过多少委屈。结果大学一毕业,离开家里的保护伞,发现外面不仅真在下雨,而且雨下的还挺大。李老板这种人在胡鹭看来已经算是没什么恶意的了,除开爱多嘴、爱看热闹、爱教育人,勉强还能像个智力正常的人一样进行沟通,这已经超过大部分人了。 他还是改不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两边都劝了劝,好说歹说终于也是让杨陶冷静了下来,代价是今晚就要做出直径五十厘米的超大型焦糖布丁。至于李老板,就没什么好温柔劝慰的,挥挥拳头威慑两下,老头子也就知趣地闭上了嘴。 因这一屋子人都在,李老板还不能直接走人,得绞尽脑汁地想着法子评价眼前的两件作品,愁得满头冒汗。 圣母玛利亚和西王母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物,她们一个是基督教中耶稣的母亲,一个是神话传说中掌管不死药的神母,胡鹭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们两人竟然会同时出现。而现在,他甚至要从中选一个相对更优秀的,才能给这场比试画上句号。 看着贵舜和唐兰山的表情,胡鹭心理压力巨大,沉默的糖坊中,空气凝结成巨石,直往他身上压。 眼看胡鹭实在不知如何开口,杨陶无奈,悄悄将手藏在袖口中,勾住胡鹭的小拇指晃了晃,主动开口对唐兰山说:“兰山哥,西王母为啥要踩着鸟啊?我看很多糖塑,鸟都是往天上飞的样子。” 唐兰山回答道:“大多数人认为青鸟是西王母的信使,承担着报信的职责,但也有一些史诗记载,青鸟是沟通神界的使者,它的出现就预示着西王母的降临。” “原来是这样啊。”杨陶说,“但我还是没听懂。” 唐兰山只好再通俗易懂地解释一遍:“青鸟是西王母的象征之一,正好糖塑缺个底座,我没有找到太多能支撑结构的材料,只能在底部加上一只青鸟,来保证整个塑像不会头重脚轻。在很多比赛中,支撑性材料的使用都会有限制,所以在糖塑的形态上,不仅要考虑创意和内涵,还要根据实际情况调整元素,稳定性是糖塑的首要前提。” “这样啊。”杨陶认真听讲,频频点头,在听唐兰山说完后转头看向胡鹭,问到,“聪明葫芦,你听懂了吗?” “差不多。”胡鹭终于准备好措辞,先是朝贵舜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后缓缓说道,“这件玛利亚的雕塑,将翻糖膏和艾素糖融合在一起,色彩十分特别,七种颜色分别代表圣母七苦,很有创意也很特别。但是,翻糖雕塑和中式糖塑大有不同,我觉得,使用翻糖膏占比过大,有些自降难度。” 他说完,又朝唐兰山礼貌一笑,继续说:“西王母这件,虽然属于完完全全的中式糖塑,在选题和技术上都挑不出来错误,但是美中不足的是,确实没有玛利亚精细,也少了分特别。可糖的延展性和飘逸度十分特别,在静态中展现了动态感,我觉得也是不可多得的作品。所以——” 贵舜烦闷地催促:“所以什么?别磨磨唧唧的。” “所以,李老板你觉得哪位的更好?”胡鹭把烫手山芋抛给板栗李,顺带为着自己的私心介绍了一下唐兰山,“对了,这是我们家大师傅的儿子,叫唐兰山。” 杨陶也不甘示弱,紧随其后把贵舜推出来:“这是蝉联世界西点大赛翻糖赛三届冠军的贵舜,前几天才从法国回来。” “哎呦……哎呦呦哟!”李老板被夹在中间,尴尬地擦擦额头的汗珠,敷衍地吹捧道,“都是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 “喂!”杨陶敲敲桌子,“所以谁先投个票?别磨叽了,要不葫芦你先来?” 胡鹭犹豫不决:“还是李老师先来吧,尊老。” “那你来。”杨陶转而去催李老板,“都叫你老师了,快点吧,你平常话不是很多吗?” “你这小子。”李老板气得牙痒痒,连连懊悔自己今天过来凑了热闹,他随手指向唐兰山所做的西王母,说道,“那就这个吧,我看着还是这个更好,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从头到尾很统一。我也就是年轻的时候学过点这玩意,炒了几十年板栗了,早忘得差不多了。不过有一点我还是记得的,这糖塑,就讲究一个形神兼备,糖不是石头也不是泥巴,它这个材料啊就注定有缺点。唉,我们当年啊,学这些也就是捏个糖人、搞搞糖画,一下子这么多年过去,都发展成我看不懂的样子了。” 杨陶见缝插针地阴阳:“哟,看不出来您也会糖塑呢。” 李老板挺直脊背,不知是没听出来杨陶话里的意思还是在装聋作哑,竟然颇有几分自豪地吹嘘自己年轻时的经历,“你们年轻人没经历我们那时候,那时候我们家家都学这门手艺,天南海北的跑,这祖国大地哪里有糖画糖人,哪里就有我们。我还记得我自己琢磨着做糖人的那个晚上……” 杨陶听不下去了,满脸嫌弃地走到胡鹭身侧,拉着胡鹭,将两人的脑袋凑在一起,小声问:“不是我说,你咋认识这人的?你没回来那时候,我也经常在你家店里看见过他,我那时候还寻思这人是你家店里的人呢,后来去买板栗才知道他不是你家人。” “我爸妈那辈认识的,好像还是远亲,没办法。”胡鹭无奈地摇摇头,“听他说话左耳进右耳出就行,别真当回事,不然他说起劲了躲都躲不开。” 胡鹭愁眉苦脸的表情成功把杨陶逗乐,他把李老板的声音当成背景音乐,借机问胡鹭:“你觉得谁的好?” “你知道我想选谁吗?” 杨陶点点头,但他却十分为难地低下头,耳朵因为羞愧而泛红:“胡鹭,你选贵舜吧,我去投给兰山哥。贵舜很要强的,如果只有我投给他,他一定会不高兴,所以你短暂地违背一下本心,行吗?” “小事,其实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评价他俩,我选唐兰山,只是因为他和我更熟悉一些。”胡鹭说,“但我会告诉唐兰山的,总不能把两个人都瞒着,我们两个半瓶子酱油,竟然对他们两瓶满着的酱油晃荡起来了。对了陶陶,其实贵舜没有他说的那么会中式糖塑吧,不然也不会用了大半的翻糖膏做造型。” 杨陶扭头偷偷看两眼贵舜,确认这人注意力都在板栗李身上后,将声音又压低几分,蚊子一般哼哼着说:“别听他吹牛,他也就小学时候在少年宫学过几节课,这么多年都是做翻糖的,要是真的很有把握,就不会三天不眠不休了。其实他就是犟,见不得有人比他更出风头,这次输了也挺好,正好让他做做脱敏训练。” “我估计唐兰山知道了,会觉得自己胜之不武。”胡鹭猜测,“你看他的样子就很板板正正,说不准告诉唐兰山这件事,他一个愧疚,就主动找贵舜和好了。” 杨陶又偷看一眼表情逐渐不耐烦的贵舜,虽然对胡鹭描绘的场景没抱什么期望,但还是暗暗和胡鹭定下了这一约定。 两人将凭二己之力掌控整场比试,胡鹭投给贵舜,杨陶投给唐兰山,加上李老板那一票,唐兰山拿下这一局已成定势。 贵舜对于这样的结果表现的很平静,他甚至突然有耐心听完李老板最后那一摞废话,静静地坐在桌前,掏出刮刀,旁若无人地继续打磨七苦圣母的衣裙。唐兰山似乎也并没有很高兴,他十分可惜地看着桌上的两尊糖塑:“可惜来的路上太热了,现在想长久保存也来不及,只能砸掉了。” “砸掉?”杨陶惊讶道,“为什么?这么好看,为什么不留着?” “糖塑的保存需要合适的温度和湿度,长时间暴露在户外,有些地方的糖已经开始融化了。”唐兰山对待杨陶十分有耐心,温和地解释,“糖塑是在瞬间中创造永恒的艺术,可这份永恒需要万分用心的守护,否则就如昙花一朵平,转瞬即逝。” “好可惜……”杨陶有些舍不得这样美的作品,鼓起勇气询问,“能吃吗?眼睛记住了它,嘴巴还没尝过呢。” 不等唐兰山说话,胡鹭急忙阻止:“这个不能吃,非常难吃,而且也有很多灰尘,不是很干净。” 杨陶有些许失望:“好吧,还以为翻糖不能吃这种能吃呢。话说这种糖塑的前身是不是以前那种糖人啊?小时候我爸妈也不让我吃糖人,说吹出来的不干净。” 唐兰山说:“是的,我们做糖人也一般只用作欣赏,不会当成食物。” 杨陶心想怪不得自己一直没吃过糖人,感情是人家根本不把糖人当小零食卖,都觉得是玩具。 贵舜和唐兰山之间的这场比试算是了却,众人心里轻松许多,送走聒噪的李老板后也有心思聊聊天。 除了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的贵舜。 杨陶有些担心,他从冰箱里取出一壶酸梅汤,将冰凉的褐色液体倒进贵舜手边的茶杯中,小声安慰:“你不会生我气了吧,就因为我选唐兰山没选你?” “我不是傻子。”贵舜说,“不用小心翼翼的,我哪次真对你发过脾气?况且,这次确实是我技不如人。” 贵舜刚准备说自己输得起,一抬头,越过圣母的肩膀,看见唐兰山正满脸复杂地看着他,顿时心里那点刚积攒起来的释然便消失无踪。 他依旧狠狠瞪了眼唐兰山,不服气的眼神终于让他有了几分平日里的傲慢。 杨陶这才悄然松了口气,朝胡鹭眨眨眼睛,两人背过身偷笑,互相给对方竖起大拇指。 胡鹭无声地赞叹:“厉害。” “承让!”杨陶双手抱拳,低头行礼。 第28章 关于某种命运 杨陶将坐在桌前的贵舜拉起来,推着他往楼梯口走,嘴里小声念叨着:“好啦,你也别多想,你是做翻糖的,比不过人家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兰山哥要是来做翻糖,指定也是比不上你的。这次你就委屈委屈,不要在心里生气了哈。” “我都说了我没生气。”贵舜被迫放下刮刀,半推半就地上了楼梯,“我也不觉得自己比唐兰山差,你不选我,只能说明你没眼光。” “啊行行行,我没眼光。”杨陶无奈,“我天资愚钝看不懂您的大作,您老人家先歇着吧,受累三天了,别把自己熬坏了。” 贵舜摇摇头,顺着杨陶走上二楼,透过弯折的扶手缝隙,能看见唐兰山的半抹背影,灰黑色的长衣似乎印上了玛利亚金发的辉光。 贵舜沉默地走回客房,将房门落锁,独自坐在床边。 看着糖坊装修简单的客房,贵舜仰头倒在床铺间,抓住枕头盖住自己的半张脸,只留下一双眼睛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 三月初在巴黎,知名的娱乐报纸大肆评价他的外貌,称呼他为糖艺届的明星,意料之外的爆火让贵舜享受到无与伦比的快乐,但紧随其后的,是对他私生活无止尽地窥视和对他的作品展开的批判。作为老牌西点师的欧菲也在采访中评价他的作品不知所云,一时间,他在巴黎糖艺届举步维艰。 人们似乎极快地爱上他,又极快地恨着他。 无数次的深夜,贵舜叩问自己是否真的拥有做糖艺的天赋。正如杨陶所说,他无比要强,不愿意接受自己落于人后,可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打击,早已让他有些吃不消。 隔着糖坊客房单薄的门板,杨陶的声音再度传来。 “舜舜,你睡一会,待会吃饭的时候我叫你。”杨陶顿了顿,又接着说,“和唐兰山一起吃饭,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贵舜说服了自己,他回应杨陶的是简单一句同意,很快便沉沉睡下。 梦里,玛利亚的长发依旧灿烂夺目,她温婉动人,望向贵舜的双眸中藏着万里星河。而因艺术展被抵制,贵舜匆匆回国,曾经的玛利亚糖塑被留在了巴黎那间工作室中。玛利亚久久地捧着自己的泪珠,透过玻璃展柜望着巴黎那条悠长的街道。 她是贵舜最喜爱的作品,不是七苦圣母,而是圣光玛利亚。 即使只是仓促间的一场比试,贵舜也没有打算丢掉玛利亚,他已经想好了,利用这几天的时间再好好打磨一下细节,待彻底完成后就送去哪家展厅寄存,等以后有机会重新开工作室再将玛利亚接回来。 但有人比贵舜更快地为玛利亚准备了玻璃展柜。 定下晚上吃饭的地方后,胡鹭给父母打去了电话,电话那头胡妈妈的声音比前几天又活泼了不少,听起来应该是玩得很高兴。杨陶听见声音,也凑上去和胡妈妈聊天,许久不见的两人如同老友一般,隔着手机屏幕也激动地张开双臂,作势要拥抱对方。 于是,唐兰山就独自站在了桌边。不过他本人估计没觉得有什么,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站在贵舜留在一楼的那件圣光玛利亚糖塑面前,仔细研究着翻糖材料和硬质的艾素糖相连接的地方。 唐兰山并不觉得贵舜真的输于自己,在看见贵舜的作品时,他就已经对这个高傲的男人有所改观。虽然贵舜依旧是那副眼高于顶的样子,但唐兰山却很想向他讨教关于翻糖雕塑的问题。 面对流泪的玛利亚,唐兰山忽然不愿她的命运也是摔碎或融化。 “兰山哥?” 杨陶的声音飘忽着传进唐兰山的耳中,他扭过头,发现胡鹭和杨陶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他困惑地问:“怎么了?” “刚刚喊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杨陶朝唐兰山招招手,“我们在给胡阿姨和谢叔打视频呢,胡阿姨说想见见你。” “好的,来了。”唐兰山将不知不觉便握在手中的刻刀放下,整理好自己的衣领,走至镜头前,朝胡妈妈微微笑着问候,“干妈,好久不见。” 胡鹭瞬间瞪大双眼,他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头,看着爹妈那笑容满面的表情,怀抱最后一丝期望问:“干妈?你们什么时候认的干儿子” “哎?儿子你怎么不知道呢?”胡妈妈也很诧异,“你还没出生小唐就是我干儿子了,后来你出生,我们也让你认老唐做干爹啊,你这孩子,这么多年都过忘了?” “原来你们是表兄弟啊!”杨陶恍然大悟。 胡鹭急着解释:“不是,先等等。”他面向唐兰山问,“你怎么一直没说?” “我认为你知道,你也并没有主动提起。” “我俩第一次见不就在那庙里吗?你看我像认识你的样子吗”胡鹭深觉无力,有种假想敌忽然变兄弟的荒谬感,他捂着额头,背过身说,“你们聊吧,我得缓缓。” 杨陶耸耸肩:“你们家还挺drama。” “桃桃啊?什么叫抓妈啊?”胡妈妈即使隔着千万里的距离,在大陆的另一头也不忘求知。她保养得愈发红润的脸颊显出富态,身后是打开的木窗,隐隐能看见长颈鹿在悠闲地漫步。 杨陶终于对胡鹭的家境有了鲜明的认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胡家确实家底殷实,能敞开了把百年老店送给儿子练手,哪怕店铺都快倒闭了也毫不在意。 “没什么呀胡姨,就是和兰山哥认识这么久才知道他是胡鹭的哥哥,吓了一跳。”杨陶重新笑着看向镜头,朝胡妈妈挥挥手,“那我们先挂了哦,下次再和您打电话呀。” “行,你们几个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啊。”胡妈妈爽快地拍拍自己的靠在身边的鳄鱼皮手提包,“争取比赛拿个好名次,到时候我挨个给你们发大红包。” 杨陶乖巧地点头,拉来在一旁沉思自己为什么多出来个哥哥的胡鹭,又按住唐兰山的手臂,三个人一块朝胡妈妈鞠躬,在笑声中结束这通跨国通话。 终于回过神来的胡鹭,神色复杂地看着唐兰山:“怎么这些年一直没见过你?” “你在上海读书,我在兰山,本就不可能见面。”唐兰山平静地解释,“况且我课余都待在庙中,只在你周岁时被父亲带着来过一次,此后便再未见过你的面。因此,你出现在兰山寺中时,我不曾提起这段渊源。” 胡鹭几乎要眼冒金星。 在26岁这年,胡鹭忽然拥有了一个哥哥。虽然这个哥哥不是他爹妈亲生的,但对于始终是独子的胡鹭也十分有冲击力。倒不是他不愿意,主要前不久他还因为唐兰山对杨陶格外温柔而暗暗吃飞醋,背地里偷偷说过许多次唐兰山像块死气沉沉的木头,现下抬眼看见唐兰山那张脸,他实在是觉得尴尬。 “之前对你态度不是很好,你别见怪。”胡鹭试图弥补,“我要是早知道,也不会这样。” “没事,我态度也算不上很好。” 杨陶白眼一翻,忽然学起贵舜的表情,指着面前客气起来的两个人说:“你俩,还有楼上那位,要不是我在中间缓和缓和,早就把屋顶掀了。一个个的都是炮仗,一点就炸。” “陶陶,你之前不是说我不是吗?”胡鹭提出意见。 杨陶眼珠灵巧地转上一圈,反问:“我有说吗好吧,就算之前有说,但我现在改主意了。” 这样玩转小聪明的机灵鬼杨陶把胡鹭迷得眼睛都不知道眨了,就跟在杨陶身后,甘愿做一条小尾巴,随着杨陶这头晃到那头。 唐兰山站回流泪的玛利亚糖塑前,想起方才想做的事,朝胡鹭问了一嘴:“你知道哪里能买玻璃展柜吗,尽量能密封的那种。” 胡鹭终于停下跟着杨陶转悠的动作,踱步走到糖塑前,疑惑道,“做什么?你不是说糖塑要直接砸了吗?” “以前在山里,做好的糖塑不能长久保存,才选择砸碎成糖渣,这样留着下次融化了还能用。”唐兰山解释道,“但这是我的习惯,不是别人的。” “你帮贵舜买的呗。”胡鹭一语道破本质,他忽然想起方才比试结束时杨陶让他找时间向唐兰山讲清楚内情,正巧现在贵舜在楼上睡觉听不见一楼说话,胡鹭便原原本本将他和杨陶做票的事讲给唐兰山听。 “正好说到贵舜,陶陶让我跟你说,你别把贵舜当坏人。”胡鹭靠在桌边,“他说,贵舜其实没怎么学过中式糖塑,一直以来都是做翻糖的,之所以和你较劲,是因为心理状态没调整好,接受不了这个世界上随便从山里出来个人都比他优秀,所以才这样。” 唐兰山愣住了,他思索片刻,再次求证:“他并不懂中式糖塑?” “说是刚入行的时候在少年宫学过几节课,后面就没再接触了,但在你面前非要装一把,所以把自己说得跟全能选手似的。” “没想到……”唐兰山喃喃自语。 “嗯?说什么?” 唐兰山缓缓摇头:“没事,我会找时间单独和他聊聊的,不必担心。” “我说你一看就是很靠谱的样子。”胡鹭扭头对杨陶说,“陶陶,我和唐兰山说过了,可以放心了。” “好~”杨陶声音软绵绵的,在柜台内抬起手挥了挥示意自己听见了。 唐兰山主动拍拍胡鹭的肩膀,“我没上过大学,高中毕业后就极少下山,对这里不太熟悉,展柜的事,麻烦你帮我留意留意。” 发现唐兰山算自己哥哥后,胡鹭对他的敌意骤然消散,又觉得这事也算是在为贵舜考虑,杨陶知道了指定会高兴,便毫不犹豫地同意,当即就给家中常合作的包装厂子打去了电话。 第29章 胡桃队 距离世糖赛海选赛第一轮作品上传还有十五天的时间,报名表已然提交,胡鹭四人的名字并列在团队成员一栏中。 至于队名,贵舜和唐兰山都表示不在意不过问不干涉,胡鹭纠结半天,最终和杨陶一同敲定了“胡桃队”三字,简洁明了,便于记忆。 由于要录制视频的硬性要求,糖坊制作间的空间不足以容纳四人同时操作,胡鹭便短租了一间简装的平层,将一干材料都搬了过来,当做他们四个备赛的场地。 原本只想着混过海选拯救糖坊,没想到混着混着突然志向远大了起来,如今隐隐有要冲击冠军的架势。胡鹭深感压力沉重,每天抱着书复习,在唐兰山的指导下慢慢上手,日夜不休地抓紧一切时间集训。 四人团队的分工很明确。 作为创意搭建和造型把控的‘导演’——贵舜。 包揽大头制作塑形任务的‘演员’——胡鹭、唐兰山。 以及承担较为轻松的辅助工作,类似‘场务’的主讲人——杨陶。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但毫无基础的胡鹭在集训中可谓吃尽苦头。想要靠短短十几天的训练,就比肩众多深耕糖塑多年的大师,这听起来像是痴人说梦,胡鹭也觉得有点异想天开。 可一向瞧不起人的贵舜却突然说:“艺术是最害怕天赋的东西,或许没有人是天生的足球冠军,但多的是人生来就注定会成为著名的艺术家。勤学苦练数十载才得以踏进美术届最优秀的学府的某个人,他精心打磨十二个月的作品被放在展会的中心。可他抬头一看,六岁的孩子因为天赋极佳被特招入校,十八岁的少年早已在国家艺术馆拥有两间展厅。” 他说话时眼下依旧是一片乌黑,好似还未走出多日前的疲惫:“我们这一行,努力是送给愚钝者的鸡汤,当你终于努力走到了山顶,就会发现努力在天赋面前不值一提。你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有天赋了,可谁也预料不到世界的哪个角落会忽然冒出来个神童,带着仿佛被上帝赐福的天赋,轻松追赶旁人几十年的努力。” 这一番话成功将胡鹭本就不多的自信再度消磨大半,他低垂着头,看着手中已经被翻卷边的书和总不得要领的作品,丧气地长叹一声。 贵舜说完便转身走掉,只剩杨陶还留在原地。 “我觉得你理解错他的意思了。”杨陶看着明显又忧虑起来的胡鹭,拖着椅子来到他身边,“他应该是想说,你不一定知道自己拥有的究竟是天赋还是毅力,说不准你就是那个被上帝赐福的神童。” “我吗?”胡鹭苦笑,“怎么会呢,我连一朵牡丹花都拉不好。” 杨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啊,你看他俩有谁说过一句你练习时做的东西烂吗?贵舜都要气死了,他昨天还在跟我念叨,说人比人气死人,你一上手就能做百花图,他刚学的时候连片羽毛都拉不好。” “真的吗?”胡鹭有些难以置信,他放下书,重新捧起今天刚拉的几朵牡丹,挨个端详,看了半天终于傻笑两声,“好像确实还可以。” “所以说,谁就一定能说你比不上人家?我在网上看了很多帖子,大部分人的水平都不如你一个初学者,只要用心学,我们一定能拿到好名次的。” 胡鹭看着杨陶挨在自己身侧,忽然很想伸手搂住他的肩膀,将人拢在自己怀里好好拥抱。但杨陶过来说了几句话便走开了,重新回到工作室的另一边,继续和贵舜讨论海选赛的作品该如何设计。 穿着绿色泳镜青蛙短袖的杨陶早晨刚来时,确实也像只小青蛙,他活力满满地蹦跳着和每个人打招呼,棉麻的短裤轻盈,露出膝盖和白净的小腿,翘在椅子上晃悠。 胡鹭又托着下巴多看了会儿,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到眼前的糖艺制作台上。 他今天的任务是在唐兰山回来前做好这幅百花繁春图,这图虽看着繁杂,但实际操作起来却并不是很难,只是万分考验耐心。长约一米的框架中需要用超百朵大小不一的花卉填满,对制作者的技术和心性都有极大的要求。 在今天之前,胡鹭已经做完了这幅图的大部分,今天只剩最后几朵花的制作和拼接。他的十根手指已经有六七根都烫掉了皮,指腹稍一用力就痛,每一片花瓣的捏制都要咬牙去做。 胡鹭每每想歇歇时,脑海中便会回响起唐兰山说的话。 如果连这么一点温度都忍不了,还怎么做糖艺? 想到此,胡鹭又咬牙坚持,继续重复揉搓着糖团,捏出一朵朵牡丹。 不多时,唐兰山抗着几块足足有半人高的亚克力板,带着两个也扛着亚克力板材的拼装工人,从工作室正门走进来。他们几人叮叮哐哐不知在敲打些什么,胡鹭抬头看了几眼,瞧着没什么兴趣,便又低头继续手上的工作。 百花图仅差最后两朵牡丹,胡鹭准备一鼓作气将其做完,尽早开启下一部分的学习。 “你们先拼着,我去将东西端出来,留一个侧面先别封。”唐兰山将亚克力板放下,嘱咐好拼装工人,这才缓缓向贵舜的方向走去。 由胡妈妈拨款租下的这间空间十分开阔,足以容纳六七十人同时办公,比贵舜曾经的工作室都大了三倍有余,现在仅仅用作四人的集训地,敞亮到说话都得靠嗓子喊。 见唐兰山过来,先是杨陶打了声招呼,而后贵舜抬起头撇了眼来人,算作是他仅有的礼貌。 唐兰山已经能做到对贵舜的态度毫不在意,他本就在山中修行数载,待人处事一向极为平和,在经历刚下山的无措时他确实有些焦躁,对贵舜的反应大了些。 如今,唐兰山自觉已经适应了城市的生活,他住在曾经胡家的老房子中,每天跑步来这里,今天接到胡鹭的消息,说定做的亚克力展柜已经做好了切割,他便花费了大半天的时间去厂子中验收,再带着拼装工人赶过来。 “贵舜,我和胡鹭给你定了展柜,可以将玛利亚放进去。”唐兰山说。 贵舜抬起头,将手中的电容笔放下,撩起自己略有些长的碎发,满怀疑问地问:“你们两兄弟突然献什么殷勤?” 杨陶知道内幕,偷笑中将没什么参与感的胡鹭摘出去:“葫芦可没说要送你,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捏的话,到底是谁要送我不说。” 唐兰山大大方方地承认:“我想送,算作对你的补偿。” “有病?”贵舜脾气照旧恶劣,丝毫不买账,“我说唐师傅,您是觉得我很可怜吗?还需要什么补偿,你把我当小孩吗?” 唐兰山也照旧对他的坏脾气置若罔闻,重新说:“是我言重了,我只是不想看玛利亚消逝。” 贵舜没了话,他想借着画图把唐兰山当空气,低头一看,平板已经被杨陶抱着带去了胡鹭身边,两人正头对头贴在一起聊天。 贵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抬头又想拿唐兰山撒气,却发现唐兰山已经端着玛利亚的糖塑,缓缓向亚克力展柜边移动。 “这个地方还有正常人吗?”贵舜将手边的电容笔狠狠拍进抽屉,发出憋了三四天的疑问。 回答他的只有亚克力板碰撞的声音和胡鹭杨陶的说话声,像上课时看见学生在底下光明正大刷视频时一般,贵舜再度回忆起自己曾开课当老师的那段痛苦时光。他烦闷得要命,干脆抓起手机直接越过唐兰山,早早回了酒店睡大觉。 唐兰山也在解决好展柜后准时离开,留下不着急走的杨陶还陪在胡鹭身边,等待着繁星降临。 只剩两人的工作室更显得空旷,杨陶随便说句话都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从房间的这头传到那头。他半趴在桌子上,看胡鹭专心于拼接最后几片花瓣,惆怅地发牢骚:“明天我就得回去上班了,Solstice说给我带了很多套衣服,不知道又是些什么东西。” 胡鹭手中的动作一顿,他思考片刻后继续拼花,嘴上却装作不经意地说:“你不想做的话就辞职吧,我也很缺员工,可以给你开高薪。” 杨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坚定地拒绝:“胡老板,你家这间店都快倒闭了,上哪给我发工资?” 胡鹭哑口无言,他将手中拼好的牡丹底部靠近酒精灯,缓缓按进百花图中。 杨陶继续说:“我在咖啡店是有提成的,营业额越高我赚的越多。你的老板思维不会懂我这种打工人的,我只是嘴上说说不想干,实际丝毫没有要跳槽的想法。” 胡鹭笑了笑,没有多说,而是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摘下手套,将百花图推至杨陶面前:“看看,做好了。” 百花图平躺在桌面,虽为‘图’,却极为立体,好奇置身于真正的花丛中。百花环绕着寥寥几缕绿水盛放,打眼一看便是极为夺目的花团锦簇,每朵花都极力绽放至最娇艳的状态,说百花争春也毫不为过。 胡鹭极为满意自己这次的成品,或许是贵舜和唐兰山现在都不在,他没了压力,便颇为骄傲地等着杨陶的夸赞。 可杨陶却只在浅浅看过一眼后,就将视线定去别处。 长久的静默袭来,胡鹭的小骄傲顿时消散,他的心骤然提到嗓子眼。 第30章 他的掌心 杨陶吸了吸鼻子,没有夸赞胡鹭的百花图,而是看着那双晾在空气中的手,问:“呆葫芦,你的手怎么了?” 胡鹭顿时傻愣在原位。 由于每天高强度地拉糖捏糖,他的手早已经被烫掉一层又一层的皮,尤其是频繁用力的几根手指,状态更是惨不忍睹。为了能让热量散得更快,他习惯摘下手套后便掌心朝上,好让自己能舒服些。 没想到连胡鹭自己都没在意的小习惯,竟然被杨陶一眼看穿。 “啊。没怎么,可能刚刚温度没控制好,有点红而已。”胡鹭将手心朝下,盖在膝盖上,打算岔开这一话题,便看着时间说,“不早了,晚饭还没吃呢,一起去吃饭吧。” 杨陶扭开头,透过半扇落地窗,望着屋外已经漆黑的夜色,星星在城市中都不好见到,即使偶尔有一两颗得以露头,也很快被夜间的灯光夺走颜色。 回想曾经还不认识胡鹭时,糖坊的生意兴隆,胡妈妈总是一大早就开始忙活,一直干到凌晨才熄灭门匾的环形灯。那时候杨陶常听胡妈妈念叨离家多年独自在外打拼的儿子,说胡鹭有多优秀,从小到大多让人省心。听得久了,杨陶的心中自然而然也就有了对胡鹭的印象,以至于当他真正见到胡鹭时,下意识便觉得这人和自己想象中相差甚远。 胡妈妈总说胡鹭吃不得苦,从小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所以她惦念最多的就是胡鹭。 思及至此,杨陶说:“胡妈妈肯定会很心疼的。” 胡鹭尚未反应过来,眨眨眼睛,看着杨陶复杂的神色,不明白他究竟要说些什么。 杨陶耸耸肩,故作轻松地说:“别误会,就是突然想起来胡妈妈之前总是提起你,说你从小就是娇气包,所以我在想,你怎么会受了苦都憋着不说。” 胡鹭先是无奈地笑笑,试图改正自己老妈向杨陶输入的错误印象:“我妈她老是觉得我不成器,什么都得家里人帮衬,虽然他们确实帮了我许多,但我真没她以为的那么脆弱。” “胡妈妈很爱你,所以才格外心疼你。”杨陶帮着胡鹭一起将那副刚刚完工的百花图靠墙立在桌面之上,“这多好啊,他们不会因为你是男孩就认为你理所当然应该经历磨难而不能吭声。在我家里,只有姐姐才拥有说不舒服的权利,我要是说了,他们估计会以为我在装病。” 胡鹭皱起眉:“这是什么道理,男人女人都会生病,遇到委屈也都会想宣泄,为什么只允许你姐姐说不舒服?” “可能我爸妈比较传统吧,就,男是男、女是女,都要符合标准,否则就是离经叛道了。”杨陶无所谓地说。他后退两步仔细观赏这完全由胡鹭独立完成的百花图,补上方才没说的夸赞,“你真的很有天赋,也很努力,一定可以拿到好名次的。” 胡鹭不是喜欢刨根究底的人,他敏锐地察觉杨陶不愿多说家中的情况,于是也不再多问:“名次越高越好……我只是担心自己拖累了他们两个。” 杨陶拍拍胡鹭的肩膀,坚定的目光如星火般耀眼:”不会的,相信自己,你一定会做的特别特别棒。” “但愿。”胡鹭看着面前的百花图,一时间,娇艳的鲜花成了未来的使者,个个都承担着特别的使命,在沉静的空气中,花瓣幻然好似迎风舒展。 杨陶转过身,四下寻觅,视线在整间工作室中扫视,最终定在贵舜的位置前。 胡鹭不明所以,在原地看杨陶缓缓走向贵舜那张有些凌乱的桌子。 “你先别想着吃饭了。”杨陶低下头在抽屉中翻找的同时对胡鹭说,“去把手洗干净,我给你处理一下烫伤的地方。” 胡鹭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没烫伤,有点红而已。” “快去啦。”杨陶催促道,“别用洗手液,就冷水冲一冲就行。” 胡鹭拗不过杨陶,只好听话地走进洗手间,将隐隐还能感受到灼烧感的双手放在水龙头下冲洗。清冽的自来水流经胡鹭多日来因接触半凝固糖浆而烫伤的皮肤,水流迅速的降温比在空气中挥舞有效的多,至少当下胡鹭就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好了吗?”杨陶从贵舜那里找到了碘伏棉签和烫伤凝胶,他将其都抓在手中,整个人往洗手间内探进来半个身体,催促着胡鹭,“过来吧,消消毒。” 胡鹭甩甩手上的水珠,带着潮湿的双手,乖乖坐到了杨陶对面,将自己的双手摊开放在膝盖上。 “什么时候烫伤的,怎么一直不说?”杨陶抽出两张绵柔巾,专心擦去胡鹭手上多余的水珠,连每一寸指缝都不放过。 “一直都是那个温度,可能摸久了也会有影响吧。有时候没反应过来,糖还没降好温手就摸了上去。”胡鹭解释道,“总会烫出茧子的,没啥好担心,忍忍就没感觉了。” “有人心疼你,为什么要忍?” “嗯?谁?”胡鹭低下头偷笑,“是你吗?” 杨陶努努嘴,说:“是你妈妈。” “她不在这里,看不到,所以没必要说。”胡鹭说,“之前网上不是总说,孩子只有在身边有人时摔倒才会哭泣,如果只有他自己,那他只会拍拍膝盖爬起来。” “那就当是我有点心疼你吧。”杨陶说,“我刚在Solstice那里工作时,也经常被烫到,但是钱难挣屎难吃,烫着手了也得忍着把活干完。你一定要多注意,不舒服就摘掉手套休息休息,练习也不急于一时,你已经做的够好了。” “好。”胡鹭声音轻柔起来。他抬起另一只还没涂上凝胶的手,撩起杨陶耷拉在额头前、遮住眉毛的卷发。 终于如愿以偿地摸到杨陶的脑袋,胡鹭心里激动地通通乱跳,表情却还维持着平静。他假装正经,以此排解内心无处安放的激动,像一只即将爆炸的气球,急需一个出气口,才能避免轰然炸裂的命运。 “晚上想吃什么吗?”胡鹭问,“感觉你最近吃饭都少了。” “可能天气太热了吧。”杨陶随口说,“天热就不怎么想在外面吃,我有时候晚上回去会煮碗小甜汤喝,晚饭吃不吃就无所谓了。” “那今晚吃吗?” “另一只手。” 胡鹭听话地将手递出去。 冰凉的凝胶在指腹上厚厚地涂上一层,而杨陶温热的肌肤又似乎要将凝胶化开。在这一冷一热间,胡鹭觉得自己的手有些发痒,连带着心里也开始发痒。 杨陶低垂着眼眸,浓密的睫毛遮住瞳孔的光点,挺翘的鼻尖像是被精心雕刻过一般,不论怎么看都挑不出半分不足,甚至连皮肤都看不出瑕疵,脸颊泛着健康的血色,即使不化妆也完全不逊色于任何网红或明星。 胡鹭就这么看得出了神,连杨陶收起药膏贴在他面前大喊他的名字都毫无察觉。 “胡鹭!”杨陶忍无可忍,掐住胡鹭的胳膊用力拧了一把,气鼓鼓地问,“你最近怎么回事?做糖做傻了吗?怎么总是发呆,在你面前叫你都没反应?” 胡鹭急忙解释:“抱歉,我刚刚走神了。” “我知道你走神了,我是问你为什么最近总走神。”杨陶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他懒得起身了,直接将凝胶和碘伏棉签远远一丢,瞄准贵舜的位置,一个完美的抛物线,两样物品在那宽阔的木质桌面上翻滚数圈,最终稳稳在桌沿边停住。 胡鹭的十根手指都被涂上了厚厚的凝胶,他只能张开手指,将双手都举在胸前,呆呼呼地看着杨陶说:“可能是最近背书把反应力背坏了。” “背书还有这种副作用呢?”杨陶不大相信,他揣好胡鹭的手机和钥匙,勾住胡鹭的小拇指,拉着这傻大个走出工作室。 黑漆漆一片的电梯连廊中感应灯不知道何时损坏掉了,杨陶拉着胡鹭走来后才发现头顶的灯迟迟没有点亮。随着拐弯处的灯光熄灭,大块的黑暗笼罩在杨陶周身,眼前唯有鲜红的电梯楼层,正在快速地跳动。 胡鹭倒是不怕黑,他素来胆子就大,或许是因为坚定唯物主义理念,连看恐怖片都能做到面不改色。于是,在这样一片漆黑的环境下,胡鹭很明显便察觉到杨陶的紧张。 “你怕黑?”胡鹭问。 “不怕啊。”杨陶坚持嘴硬。 胡鹭直接忽略这句话,他平抬起自己的手,举到杨陶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要不要拉拉手?” 杨陶刚准备拍掉胡鹭的手,证明自己也有强大的男子气概,但下一秒他就看见原本应该在这层停留的电梯,竟然直接略过了他们,停在了楼下一层。 瞬间,杨陶浑身汗毛战栗。他紧紧攥住胡鹭的手,还未干透的凝胶在指缝中胶着,但黏腻的触感没有促使他松开手,在极为怪异的环境中,他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着胡鹭不松手,声音隐隐有些颤抖:“它它它怎么没停?” 胡鹭再次如愿同杨陶十指相扣,他忍着笑意,解释道,“那边的电梯只停单数楼层,我们一直是坐右边这部电梯的,你忘了?” 杨陶恍然大悟,他尴尬地看着自己被胡鹭紧紧握住的手,冷静下来后便想将手抽离出来。但胡鹭手劲极大,杨陶挣扎两下发现毫无用处,便也就随着胡鹭去了。毕竟电梯的问题虽然只是杨陶自己吓自己,但他们头顶的灯却是实实在在灭了两盏。 十指相扣的掌心内温暖潮湿,谁也说不清究竟是紧张时冒出的虚汗,还是那些未干的凝胶。 杨陶心乱如麻,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面,嘴里默念‘保持冷静、坚守本心、抵抗诱惑、绝不恋爱’。 第31章 菠萝晚风 电梯已经年久,轿厢内的贴木地板也有些损坏,边缘翘起,有些地方甚至踩上去嘎吱响。杨陶每次坐这部电梯都有些心惊胆战,双眼紧紧盯着楼层显示的小屏幕,一有颤动就下意识想去按报警铃。 这栋写字楼确实已经有些年岁了,电梯维护不怎么频繁,估计也就检查检查大体上有没有质量问题,其余的都一概不管。 杨陶小心翼翼地踩上电梯轿厢的地面,紧紧挨着胡鹭,嘴里闲不住,小声吐槽:“你不觉得这电梯看起来就很危险吗?每次开门都有延迟。” “是有一点,这栋楼建了很多年了,修电梯的时候技术不怎么先进。”胡鹭低头看着贴在自己身侧的杨陶,“你害怕?” “废话,一踩上来整个轿厢都晃,谁能不怕?”杨陶说,“你说奇不奇怪,我没来之前,手机里从来看不到电梯事故的新闻,自从遇见这部电梯,一天能看十几个,搞得我都想爬楼梯了。” “忍几天,我再去看看新房子,找到了我们就换。” “少爷,你也太败家了。”杨陶吐槽,“这地方你可是押一付三直接租了四个月,现在半个月都没住到就想着换地方。那房东可说了不退租啊。” “没关系,押金能退。” “跟你这种富二代没话好讲。”杨陶说着,余光瞥见电梯快要到达指定楼层,心里压着的石头缓缓落地。这时他也不嫌弃电梯快速下行时让他产生的耳鸣了,做好准备重回大地的怀抱。 电梯顺利到达负一层停车场,胡鹭牵着杨陶走出电梯,在黑漆漆的车库内左转右转,终于找到那辆藏蓝色奔驰C。 自从上次胡鹭开车去接杨陶看展会后,这辆车的使用频次便直线上升。落地约莫三十来万的价格,让它完美地融入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宽大的后备箱也方便胡鹭平常的采购和进货。于是原本在家待得油光水滑的车,跟着胡鹭跑了几天后已经灰扑扑的看不出原来的样貌,藏蓝色车身也被剐蹭出数道划痕。 胡鹭心大,觉着不影响开,就一直没送去补漆。 杨陶看到后却心疼地锤了一拳胡鹭:“你开车能不能注意点,每次坐你车我都心惊胆战。” “抱歉陶陶,我今天会慢慢开的。”胡鹭伸手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朝杨陶做了个请的手势,“请上车,Ghostlands还是夜市?” 杨陶坐进副驾,熟门熟路地从前储物槽中抓了颗青梅糖塞进嘴里。含着极酸的青梅糖,杨陶疯狂分泌口水,他将糖块用舌头顶去口腔一侧,就着酸酸甜甜地味道,扭头问刚上车的胡鹭:“你在Ghostlands充的钱还没用完?” “还有蛮多。”胡鹭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们都快把他家吃成食堂了。”杨陶感叹,“你当时花钱也太潇洒了吧,我充欢乐豆都不敢这么充!” “那个时候刚上大学,手里有点钱就留不住。”胡鹭说,“现在不会了,现在我很节省。” “你刚刚还说要重新租房子……” 胡鹭启动车辆发动机,在并不算吵闹的轰鸣声中,空档滑出停车位。 他生硬地转移话题:“那晚上吃什么?Ghostlands的菜单最近都不清爽,要不要跟我回糖坊,我做点清淡小炒。” “胡师傅你会做饭?”杨陶惊讶地问。 “当然。”胡鹭方向盘打得飞起,轻松拐过直角弯,云淡风轻地说,“前几年我一个人住,都是自己给自己做饭。” “小瞧你了,我以为你糖葫芦做的稀碎,肯定也不会做菜呢。” “现在糖葫芦也会做了。”胡鹭见缝插针,向杨陶透露自己这段时间在唐兰山的指导下,制糖技术进步神速。 曾经那些卖不出去只能进垃圾桶的糖葫芦都已经是过去式,现在坐在这里开车的,是重生归来的胡鹭,他将成为胡家糖坊新的大师傅。 原来做糖是这么一件让人高兴的事,胡鹭想。 他开着车,载着杨陶在夜间的马路上飞驰。窗外是向后退去的绿化带,眼前是开阔的马路,身边坐着喜欢的人,每一次的呼吸,他都无比欣喜。似乎只要和杨陶待在一起,心脏就不可能平静,它永远满怀激情地跳动,像是被关在盒中狂舞的弹球。 “你想吃什么水果,我回去做糖葫芦给你吃。”胡鹭说着,将车缓缓停在路边。他解开安全带,对杨陶说,“等我一下,我去买两颗菠萝。” “菠萝?我不吃菠萝,辣舌头。”杨陶想喊住胡鹭,但胡鹭走得极快,早已经走到那停在路边的水果摊前。 这个月份里,街头卖的大多还是海南菠萝,果肉厚实、清甜多汁,相较于其他季节味道更浓厚、适口性也更强。胡鹭之前用来做糖葫芦的菠萝都是提前三天从海南订,后来生意变差,紧跟着进货资金紧张,菠萝糖葫芦便直接被胡鹭下架,直到今天也没有再出现于糖坊的保鲜柜中。 杨陶托着下巴,透过车窗看胡鹭站在路边,在满车菠萝中挑挑拣拣。如果不考虑别的,光是看胡鹭的身形样貌,足够杨陶爱上他一次又一次。即使某天他们都变成玻璃缸中的金鱼,杨陶会在七秒前爱上胡鹭,即使七秒后失忆,一转过身也还是会爱上。 内江的风总是甜腻,或许是离装满菠萝的货车太近,杨陶甚至能透过车窗的缝隙,闻到酸甜的菠萝香气。他咔嚓两下嚼碎青梅糖,直接咽下肚,将额头抵在车窗玻璃上,眼中只有胡鹭高大的背影。 直到胡鹭提着两颗削好的菠萝回头,杨陶也依旧保持着头顶车窗的姿势,甚至连鼻子都压得趴了下去,在玻璃上挤成了小猪鼻子。 胡鹭没忍住,笑着走到副驾驶的窗边,隔着玻璃弯下腰,伸出手指抵在杨陶的鼻子处,小声说了一句,“你像小猪。” 杨陶也听不清,但敏锐地捕捉到‘猪’这个字,气鼓鼓地皱着鼻子,坐直身体不搭理胡鹭。 胡鹭从车头绕去主驾驶,将黄澄澄的菠萝放在座位中间的隔断处,单手扶着方向盘,右手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摸上了杨陶的额头。 “干什么?”杨陶顶着红脑门,“你刚刚是不是骂我了?” “嗯?我没有啊。” “我都看见你的嘴型了。” 胡鹭眉毛微挑,收回手掌、目视前方:“你看错了,我是在说‘你真可爱’。” 杨陶皱着眉半信半疑:“真的假的,突然夸我干嘛,你不对劲。” “我一直不太对劲,从这个夏天开始的时候就是这样了。”胡鹭左打半圈方向盘,看着侧边的后视镜,将车子重新开回主道。 杨陶捧起削好的两颗大菠萝,还没吃就已经觉得牙酸舌头疼,他十分不理解地问胡鹭:“你喜欢吃菠萝啊?这玩意多辣舌头啊。” 胡鹭却轻飘飘地来了一句:“不喜欢吃菠萝,喜欢吃杨桃。” 啪嗒—— 杨陶凝固在副驾驶,手里的菠萝水灵灵的,隔着袋子被杨陶抠出五个指甲印。 “你跟谁学的!”杨陶耳朵不知不觉便爆红得像要滴血,他紧张地抠着菠萝,隐隐有招架不住的趋势。 胡鹭的情话系统却好似电量告竭直接断线,他竟然老老实实地回答:“贵舜教的,他说你一定喜欢。” 杨陶深吸一口气,所有旖旎的气氛全都消散殆尽,他冷漠地松开了手中那颗可怜的菠萝,平静地说:“哦,那你以后少跟他学。” 胡鹭紧张地问:“你不喜欢吗,那我以后都不说了。” “刚刚喜欢,现在不喜欢了。”杨陶将话说的模棱两可。他把菠萝放上中控台在副驾驶前的延伸区,和车内那款蜡笔小新滑板车摆件并排挨着。 眉毛粗粗的蜡笔小新的表情在呆滞中带着丝丝无语,杨陶莫名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或许和小新一模一样。 “晚上吃菠萝糖葫芦吗?”杨陶问。 胡鹭摇摇头:“今晚不做糖葫芦。” “为什么?”杨陶震惊,“你刚刚买菠萝前还说会给我做的!胡鹭你不守承诺!” 胡鹭在红绿灯前停下车,利用等红灯的间隙向杨陶解释:“刚刚买菠萝的时候想起来了,你之前说牙医不让你晚上吃糖,所以我们白天再吃吧。” “又不差今天一晚上,而且我上次拔牙是拔的智齿,和吃不吃糖没有关系。”杨陶据理力争。 胡鹭在杨陶的健康方面寸步不让:“但是你今天中午刚吃了可丽饼,糖分很高。” “但是你刚刚答应我了。”杨陶说,“我不喜欢没有诚信的人。” 胡鹭顿时陷入两难的境地,他支支吾吾不知道要怎么解释,驶过红绿灯后眼瞅着离糖坊越来越近,胡鹭急中生智:“好吧,那我们先吃饭,吃过饭我给你做,但是你晚上如果要回去,记得刷牙。” 杨陶这下终于满意,连带着看那踩着滑板的蜡笔小新也顺眼许多,莫名感觉小新的表情没有刚刚那么呆滞了。他高高兴兴地哼着歌,期待着黄澄澄的菠萝糖葫芦。 然而胡鹭打的主意十分朴实,朴实的令人觉得无奈。 他就是单纯想用晚饭填饱杨陶的肚子,好让杨陶吃不下别的东西。在这一计划中,菠萝的作用忽然凸显出来,它开胃助消化,比健胃消食片还管用。 “待会先吃点菠萝,我去做饭,你在卧室等着就行。”胡鹭将车稳稳停在步行街入口处,打开车门锁,“我先去停车,你要先下车吗?” “不要。” 车门锁啪的一声又关上。 “那你晚上还回去吗?”胡鹭小声问,“卧室给你放了枕头。” 第32章 杨桃卧室 杨陶警惕地看着胡鹭:“这也是贵舜教你的?” “嗯什么?”胡鹭一怔,反应过来后急忙辩解,“不是,枕头是我自己放的,因为你上次说只有一个枕头不方便,所以我换了新的四件套,也买了新的床垫和枕头。” “停停停,不用讲这么详细。”杨陶捂住双眼,“到时候再说吧,要是时间太晚,我就睡客房。” “客房不是很舒服……”胡鹭嘟囔。 杨陶微笑着回答:“没关系,我不介意。” 这话本只是搪塞的借口,但当杨陶端着切好的果盘走上糖坊二楼、单手推开主卧的门准备找个电影边看边吃时,他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在车上究竟做了多正确的决定。 胡鹭的卧室之前是简约的原木风,装修风格一看就是胡妈妈那个岁数的人喜欢的样式?床、柜子、桌子,都是深浅不一的木头制成,地砖也是木纹砖,整个房间十分古色古香。 离上次杨陶过来不知道有没有一个星期,这间屋子就已大变模样。 正对着卧室门的窗帘从原来的深灰色换成了浅绿色,这使得整个房间的颜色瞬间明亮不少;再一低头,脚下是毛线编织的地毯,遮住原来朴素的木纹砖;左边的衣柜门上贴着几张手绘的糖塑设计图;右侧的书桌也铺上了白绿渐变的桌垫。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在整间卧室的正中心,那张明显抬高了的双人床上,铺着粉绿相间的水果杨桃床上四件套。 杨陶站在门口,惊掉下巴,迟迟不敢迈下踏进房间的第一步。 粉嫩嫩的被罩上是大小不一的青绿色杨桃,五角星的形状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那图案其实是水果杨桃。然而杨陶自小就因为名字的谐音,对水果杨桃印象颇深。 小学时上语文课学到《画杨桃》一文,他还充当了老师的教具,亲手切开过一颗巨大的杨桃,捧在手中举给全班同学看那五角星般的横切面。 从那时起,杨陶就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名字时常会被同学们写错,因为这两个名字听起来没有什么不同,即使费尽口舌的纠正,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我嘞个……亲娘啊,这是要干啥啊……” 纵使杨陶完全不想自恋,但这样一间卧室摆在眼前,他就是再愚钝,也会觉得不对劲。 保持着微张着嘴巴的姿势走进卧室,杨陶还沉浸在惊讶中回不过神来。他将果盘放于床边低矮的小圆桌上,单手扶着床垫的边沿,缓缓坐上地毯。 究竟是什么样的契机,使胡鹭忽然转变审美,把卧室装扮的如此小清新,杨桃元素随处可见。不止床单,杨陶坐下后才发现,连床头柜上都摆着盏杨桃小夜灯,床头上方挂着的画也换成了水彩杨桃。 杨陶咽下一口唾沫,双手颤抖地往嘴里塞了块菠萝,不敢去想那可能性最大的原因。身处这样一间卧室中,他尴尬地拼命往嘴里塞水果。原本两个人吃都绰绰有余的果盘,在杨陶的风卷残云下,很快便被一扫而空。 嘴里没了东西嚼,杨陶只能将双眼紧盯面前投影布上的综艺画面,假装自己一点都没发现这间屋子的改变。 震惊之余,杨陶的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极为诡异的想法,伴随着真人秀爆笑片段中夸张的笑声,他喃喃自语:“这不会还是贵舜那狗东西出的馊主意吧……” “陶陶,可以帮我开个门吗?”胡鹭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端着两盘菜,站在门口等着卧室的门从内打开,表情仔细看来还有些许紧张和焦虑。 杨陶按下心头的尴尬,起身拉开卧室门。 两人视线接触时,都明显不自在地偏开脸,僵硬地各退一步,生怕撞在对方身上。 杨陶急匆匆地转身,将小圆桌上已经空盘的果盘端走,好让胡鹭手里的菜能有地方放。或许是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就习惯了在卧室吃饭,所以这次连犹豫都没犹豫,胡鹭就直接让杨陶上了二楼。坐在柔软的地毯上,面前是半面墙那么大的投影幕布,如果从阳台向下看去不是繁华的商业街,这间卧室完全就像出身于某个平淡温馨的小区。 胡鹭做菜的手艺确实如他所言很是不错,色香味俱全。虽然之前他独居时下厨房大多是为了煮泡面和热外卖,但偶尔也会心血来潮做一顿饭,久而久之,厨艺也算稳定下来。 由于今天没有提前买菜,胡鹭只能用家中现有的食材准备晚饭。他带着身上的油烟味,不好直接坐在地毯上,于是偏过头往门口走:“我去把米饭也端上来,再换件衣服。” “啊,行,你去吧。”杨陶低下头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干,左右摸了半天,将原本躺在地毯上当屁垫的抱枕扔上床,给胡鹭腾出能坐的位置。 面前的小炒菜虽然油亮,颜色却很清爽,杨陶掏出手机拍下照片,眨眼睛就开始编辑朋友圈,配图是卧室的背景和桌上的两盘菜,文案则神秘兮兮地写‘和某人一起吃饭,他亲自下厨’。 “嘿嘿。”杨陶抱着手机,看着照片里超级不经意露出的一角床单,向后仰倒在地毯上翻滚。 虽然刚进这间卧室的时候确实有些震惊,但过了那段尴尬的时间,杨陶又莫名觉得高兴。他抬起手,拽住平铺在床上的一角被子,将鼻子凑过去闻了闻。 洗衣液的花果香,没有奇怪的味道。 杨陶将脸埋进被子里,深吸一口气,双手捂着胸口,恍惚中真觉得自己跑来了一片杨桃林,而这片树林的主人是那个哪里都好就是性格慢吞吞的傻葫芦。 “变态葫芦。”杨陶小声笑骂。 “我吗?”胡鹭的声音忽然从杨陶身后响起。 杨陶惊坐起来,像做错事般捂住自己的嘴,只露出一双水润的眼睛,带着小小的心虚。 “没关系,来吃饭吧。”胡鹭顺手就揉了揉杨陶的卷发。他将碗筷摆好,坐在杨陶身边,往两人的碗里都盛满饭,将木筷递给杨陶,“之前听你说在学校外卖总点小炒黄牛肉,我今天本来想做的,但是家里没有那种红辣椒了,只能改成青椒炒肉,你尝尝好不好吃。” “闻着就很好吃。”杨陶夹起一筷子肉丝和青椒送进嘴里细细品味,缓缓点头,赞叹道,“好吃,没想到你厨艺很好啊,比我点的外卖还好吃。” 胡鹭一被杨陶夸就羞涩地低下头,像个怀春的大小伙子,一个劲地说:“喜欢就多吃点,还有这个,芹菜香干,我把老的芹菜都择掉了,应该口感都还不错。” “好吃好吃。”杨陶端着碗大口扒饭,完全将自己前不久说的不吃晚饭忘去了九霄云外。 他吃饭从来都很是认真,专心于解决黄牛肉和芹菜,时不时抬起头看看综艺,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碗筷碰撞的声音都小的几乎没有。 胡鹭时常觉得,看杨陶吃饭是一件幸福的事,他有时可以用余光看上许久,也不说话,就当做是下饭菜,越看吃的越香。但有时也会觉得奇怪,比如说杨陶吃面从来不吸溜,而是一筷子一筷子送到嘴里咬断,喝汤也是用勺子舀起一勺后将整个勺头都含进嘴里,全程不发出一点声音,也很少说话,甚至连筷子都从不会敲到碗壁或盘边。 胡鹭想起这件事就有些好奇,正好今天和杨陶一块吃饭,身边也没有别人,他便小声说:“陶陶,你吃饭好安静。” “有吗?”杨陶夹菜的动作顿住,他回忆片刻,疑惑道,“我也会说话啊,之前吃饭的时候我们不是经常聊天吗?怎么了,听不到我的声音你觉得寂寞?” 胡鹭默默往杨陶碗里又夹上一筷子肉:“就是,想起来你吃面的时候从来都不吸,基本都是用筷子夹着再咬断。” 杨陶恍然大悟,他笑着说:“这个啊,这个就是小时候的习惯啊,家里人说不能吸溜,我因为吃饭礼仪这件事,小时候挨了好多顿打呢。上大学以前,我吃饭一句话都不说,后来和舍友出去吃饭,慢慢才改了习惯,得在吃饭的过程中聊聊天,否则我舍友们会觉得气氛不好。但吃面的方式不影响我社交,所以就还是小时候的习惯。” “这样啊。”胡鹭想说你家还挺严格,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评价杨陶的家事,便紧急改成了,“那我也要保持安静,我之前的朋友总说我没什么气质。” “谁说的,他咋话这么密。”杨陶问,“你哪里没气质了?我觉得你气质很好,不用改,这都什么年代了,又不是王公贵族,谁在乎吃饭这一套。” 杨陶说着,忽然来了脾气,一压手就将筷子插在米饭里:“我最烦那些人天天说规矩规矩,吃饭都一堆规矩,我还这样插筷子呢,咋了,难道有鬼半夜来找我?” 胡鹭默默将杨陶的筷子拔下来,横放在碗上:“这个还是别了。” 杨陶不屑地撅起嘴:“你别听那什么朋友瞎说,我就觉得你这个人的气质很好。” “怎么又变成安慰我了。”胡鹭欲哭无泪。他粗略统计下来,总觉得自从遇见杨陶,他的人生仿佛多了个导师。杨陶总能精准地抓住他刚冒出一点头的悲观或焦虑,将它们全部扼杀在萌芽时期。 杨陶抿起嘴唇,双手交叠:“因为你总是觉得自己不行啊,其实比你差的人有很多,比你好的我倒是没见过几个。” 第33章 陈旧一棵树 “我有这么好?”胡鹭傻笑,“别哄我了,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杨陶抬起手指,在眼前晃了晃,“不不不,我是说真的,比你帅的不见得比你有钱,比你有钱的不见得比你聪明,就算是个聪明绝顶的高富帅,那他能会做糖塑吗?比较不能只用自己的短处去比别人的长处,要是总是这么比,那全世界的人都比你优秀。” “谢谢陶陶老师,又一次开导了我。”胡鹭又夹了一筷子菜递给杨陶。 杨陶摆摆手:“小事小事,桃哥说好要带你在世糖赛闯出名堂的,这也算是我分内事了,得保证你自信满满地上赛场。” 胡鹭低下头,看着碗里不知不觉就已经见底的米饭,余光一瞥发现杨陶碗里也只剩半碗,便端起小饭锅问:“要不要加碗饭?” 杨陶犹犹豫豫,遮住自己的碗,默默将素白的陶瓷小碗端到自己怀里遮住:“这次真不用,有点吃饱了,都怪你买的菠萝,吃完连饭都吃不下去。” “那糖葫芦就明天吃了,好不好?”胡鹭眼底笑意渐渐涌起。 今夜的菠萝计划已成功。 他揉揉杨陶的头发,“我是想着让你饭后吃一点助消化的,没想到你直接吃完了。” 杨陶哼了一声,将碗放回桌上,擦干净自己的手指,拍着身边的床吐槽:“你说我为什么吃那么多,我一进房间都快吓晕了,满屋子杨桃,除了吃菠萝我还能干啥?” “怎么了,不好看吗?”胡鹭不明所以,顺着杨陶的手看向自己刚换上还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床上四件套,床单颜色清新、干净整洁,他自认为没有问题,“我昨晚才换上,感觉比较适合夏天就买了。” “不是好不好看的问题……”杨陶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他总觉得直接问胡鹭‘你是不是因为我叫杨陶所以才换的杨桃床单’会显得自己很自恋,万一胡鹭只是单纯喜欢杨桃这个水果,那他岂不是丢人丢大发了? 于是杨陶只能尴尬地笑,毫不走心地夸赞:“其实挺好看的,有链接吗,我给自己也买一套。” “有,我找给你。”胡鹭拿起手机,翻出间隔不久的订单记录,转发给杨陶。 他的购物软件里最近的订单大多都是制作糖塑时会用到的工具,什么烤灯、锉刀、硅胶垫,在黑白灰的各类工具中,夹着这么一套青绿色的床品,不免有些突兀。 杨陶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好奇。 吃饭前杨陶发的朋友圈这时也引来了贵舜的注意,贵舜私聊调侃杨陶又吃上了四川特产,弄得杨陶连手机屏幕的边都不敢露给胡鹭看,生怕自己和贵舜的聊天记录泄露出去。 “原来你是真的喜欢杨桃啊,刚刚在车上是我想多了。”杨陶嘴里还留着被菠萝的汁水刺痛的酸麻,舌根处隐隐作痛,他语气干巴巴地问,“对了,之前胡妈妈做过杨桃糖葫芦呀,怎么没见你做了?” “杨桃水太多了,糖衣凝不住,我没敢做,做出来也是浪费。”胡鹭诚实坦荡,直接向杨陶交底,“当时是我学艺不精,现在说不准可以了,要不我明天试试……” “汁水多的问题能通过技术改变?”杨陶将信将疑,“算了。我对杨桃没啥兴趣,就是突然很好奇你怎么想到换装修的,风格转变这么大。” 胡鹭忽然低下头,恨不得把脸埋进盘子里,他声音变得极小,跟蚊子似地哼哼:“因为哼哼你……” “什么?”杨陶完全没听清,他将身子凑过去,耳朵甚至离胡鹭的嘴唇只有一指的距离。 胡鹭心率飙升,紧张地连连咽口水。 “因为喜欢你。”胡鹭一咬牙,大声说出口。 他干脆抓住杨陶的肩膀,直视着那双从来都水润动人的眼睛。想象杨陶是林间的一只鹿,极易受惊,所以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但也不能太轻浮,要坚定地走过去、放慢脚步、绝不中途停下。 杨陶被这五个字砸蒙了脑袋,整个人软趴趴的没力气,像坐在盘子里的布丁,随着胡鹭的摇动来回晃动,仿佛失去了对四肢的控制权。 “喜欢我?”杨陶亲耳听见早就不是秘密的这句话,却丝毫开心不起来。 他垂下眼眸,睫毛遮住眼中的情绪,让胡鹭难以看清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想些什么呢…… 杨陶攥着自己的手指,想起夏季伊始,他头回见到以往只出现在胡妈妈嘴中的胡鹭,往后每天都将自己打扮得格外靓丽,一次又一次踏进胡家糖坊,只要胡鹭亲手给他装一袋雪球番茄,他整天都会无比高兴。 后来晚风醉人,酒也迷人心窍,他们竟然浑浑噩噩地在这间卧室里坦诚相待。 可是那时的胡鹭不像杨陶想象的那样,能永远坚定地站在他身侧,能不怕他惹麻烦、不怕他蛮横无理、不怕他耍脾气闹别扭……那时的胡鹭都做不到这些,所以杨陶只能选择放弃。 如今胡鹭慢慢变成杨陶理想中恋人的样子,可杨陶依旧忘不掉心里的那根刺,以至于他在面对自己希冀已久的‘爱’时,竟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回应。 心里的刺扎的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哪怕没有板栗老李那次口不择言,两人之间也早晚会出现问题。 只是杨陶没想到问题来得那么快,他刚刚准备好迎接一段感情,刚刚鼓足勇气告诫自己要积极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困难,困难仿佛有所感应,一秒都不愿多等,山洪泥流般轰鸣而来,冲垮杨陶外强中干的防线。 这道防线最初建立起来时,杨陶尚且不懂爱究竟有何意义。 从确认自己喜欢男人的那天起,杨陶在家里的每一天都过得胆战心惊。 他是传统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成长的每一步都被父母规划的妥妥帖帖,丝毫都不能踏错。 小学、初中、高中,父母要求杨陶一定要考上公办学校的实验班,长达八年的住校生涯,在学校里,除了学习什么都不能干。 身边的同学已经能讨论游戏皮肤或娱乐八卦时,杨陶可支配的只有一台连贪吃蛇都玩不了的翻盖手机。他耻于使用那台手机,到高中住校的三年里,他没有主动打过一次电话回家。 同学不经意透露出杨陶在学校内和另一个男生的关系不一般,学校内风言风语愈演愈烈,父母被请去学校,在办公室内争吵又哀求,最终还是带着杨陶回家反省半个月。 杨陶站在办公室的门口,羞愧难当,抬不起头。 反省的半个月里,杨陶的生活被按下暂停键。 父母试图送杨陶去全封闭的改造学校,希望自己的儿子变回从前懂事的样子,收拾行李的那几天,姐姐从大学回来,抱着父母的腿苦苦哀求,杨陶才得以留下。 代价是她必须和自己选择的男友分手,接受家里的安排。 杨陶想反抗到底的心就此碎裂,他不敢再任性,怕姐姐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长久以来,杨陶的人生都像一潭死水,直到高中毕业,他终于忍受不了这无边的寂寞,决定亲自向死寂的潭中投进巨石,激起足以洗刷过往一切的惊涛骇浪。 提交高考志愿的前一分钟,家中正好有亲戚上门拜访,杨陶觉得是命运在拯救自己,他赶着父母去给亲戚开门的那一分钟,把所有志愿都改成了天南海北的学校。 由于学校发的志愿填报名册始终在父母手里,杨陶从未被赋予选择未来的权利,自然也对志愿填报的规则模糊不清。他不在乎自己要去哪里上学,只要离开黄海边,去哪都是最好的选择。 原本足以考上双一流的成绩付诸东流,杨陶毫不后悔,他甚至原本就带着几分故意,故意填一所父母都看不上的学校,期待父母知道后的暴怒和癫狂。 行李箱在这时忽然显得那么大,杨陶收拾了许久,除去日复一日穿着的校服,夏季的衣服甚至装不满半边行李箱。他留下父母在查完分后喜气洋洋给他买的智能手机,只带着那台陪伴他六年的老人机,揣上学校发给他的一千元奖金,用回老家看望奶奶的借口,悄悄坐上了开往四川的火车。 在内江这座小城的普通二本学校里,杨陶用高出同专业所有学生一百多分的分差,以一种极其荒谬的方式,留在了这座小城。 学费减半,书本全免,加上助学贷款,杨陶几乎能解决学期内的大多问题,但在贷款发下来之前,他要赶紧找到工作,在开学前给自己买好手机、赚够两个月的生活费。 原本想拿着高考成绩去做家教,奈何人生地不熟,杨陶也没钱等着月结家教费,只能先找日结的兼职。 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牛肉面馆做兼职。 每天都是刷碗刷碗刷碗,炙热的夏季,后厨没有空调,杨陶几乎每天都穿着汗湿的短袖,半死不活地栽进合租房中的单人床。 胳膊连抬起都费劲,双手被洗洁精泡得发白、又逐渐干裂。 裂开的皮肤下一次接触泡沫,就像给伤口撒盐一般疼,即使带着胶皮手套,杨陶也控制不住地手抖。 第二份工作,来到酒店当清洁工。 三层楼,90个房间,每一间都要打扫得干干净净。这份工作比刷碗好不到哪去,但至少手不会再开裂了,只是换成了直不起腰。 好在累是累了点,但工资不错。杨陶还清了房租,还买了新的手机,剩下的钱足够两个月的生活费。 到了正儿八经要上学时,父母不知从哪得知杨陶的住所,风尘仆仆地赶来,见到杨陶的第一眼便痛哭流涕。 杨陶拉着行李箱,平静地看着他们,心里涌起阵阵爽快,他扭曲地憎恶自己的家庭,拒绝父母递来和好的橄榄枝。 第三份工作有些奇怪,在台球厅当助教。 杨陶不会打台球,经理就说你只需要哄着夸着客人就好,他便试了试,抱着球杆站在球桌边,每进一个球,就僵硬地朝击球者微笑。 经理说你这不行啊,你要会哄着客人去办卡啊,算了算了,陪酒你干不干,正经的,就哄着来喝酒的男人女人买买酒。 杨陶攥着袖子,一时财迷心窍,问一瓶酒能赚多少钱?结果经理嘿嘿一笑,问他做哪种,在外头陪普客那就拿1点提成,但要是愿意进包厢做私陪,一瓶酒能拿3点,私客给小费也大方,就是样子大多都没普客好看。 杨陶心想都是人类,再不好看能不好看到哪里去,于是一咬牙,丢掉球杆转而做起了陪酒—— wb今天有521小剧场~ 第34章 爱高兴进度10% 陪酒这工作和销售差不多,无非就是说说好话,哄客人们买买酒。但做了没两天,杨陶总是被起哄推上台跳舞,下台后还要不停地喝酒,喝得两眼发晕经理也不来救他。 他实在受不了了,连夜跑路回学校,连当天的工钱都没要,从此再也没想过靠脸吃饭。 没有赚钱的工作,杨陶只能先行在学校做着勤工俭学的岗位,但是时薪很低,基本都是上个学期的工资下个学期才发到卡里。 手头上没钱,杨陶整天都在焦虑,好在本地的舍友安慰他说,在内江这座小城,只要勤快些,怎么都不会饿死。 杨陶边念书边打工,和家里几乎彻底没有联系。姐姐最初还时常关心杨陶,现如今忙于家庭,也许久没再打来电话。父母更是彻底消失在杨陶的世界,杨陶乐得如此,但赚钱后也会按时转点钱给他们,好慢慢还清血缘孽债。 去年年末,已经订婚的姐姐打来电话,问杨陶要不要回家做她的伴郎,还说他们有了个新弟弟,刚出生,叫杨鸣。 杨陶不知该作何感想,相差二十岁的弟弟他也不敢见,不知道这个孩子究竟是父母的退路还是姐姐的死路。他留在内江没有再回家,也缺席了姐姐次年的婚礼,只在手机上随份子,私聊发了几句恭喜。 最后那两千的份子钱还被姐姐退回杨陶手里,她总是担心杨陶照顾不好自己,说什么也不要杨陶的钱,只是嘱咐杨陶,以后要是想回家了,就回青岛,只去她买的房子里见她。 杨陶和杨瓷,原本是一对双胞胎的名字,只是作为哥哥的杨陶早夭离去,剩下的杨瓷便成了长女。三年后家中次子出生,为了弥补当年的遗憾,这个孩子继承了那个与杨瓷相配的名字,也就是如今的杨陶。 作为弥补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杨陶,生命中大半的时间,都是为了填补那个早夭的孩子带来的伤痛而存在。 连最亲近的父母,杨陶都未尝体会过他们的偏爱,如今却渴求相识不久的那人永远无条件地迁就包容,这件事杨陶自己也觉得荒谬。 面对胡鹭的期盼,杨陶一时没有回应,沉溺在过去难以回神。 “陶陶,你不高兴吗?”胡鹭小心翼翼地问。他盘腿坐在一旁,良久未曾打扰杨陶的思绪,等到杨陶终于抬起头,他才极小心地牵起杨陶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磋磨,用自己手心的温度,驱散杨陶皮肤的寒意。 正值盛夏,杨陶的手心却冒着冷汗。 “没事。”杨陶抬起手揉了揉鼻子,他看着胡鹭关切的表情,忽然又想放肆一把,将额头抵在胡鹭肩膀处,鼻音厚重,声音听起来像在撒娇,“让我再想想吧……” 胡鹭轻拍他的后背,柔声哄着:“你怎么高兴怎么来,不要有压力,我知道自己以前的样子可能不够讨人喜欢,但是我会尽快改好的,你就当我今天在说梦话吧,不要往心里去。” “你的梦话说的好直接,我怎么忘记?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啊,朋友不像朋友的。”杨陶惆怅地叹气。虽说他想给自己留出足够的时间思考和胡鹭的关系,但目前的情况就是他像个渣男,始终吊着胡鹭的胃口,勾得胡鹭都快成了舔狗。 而杨陶也是个意志不坚定的,每每下定决心不谈恋爱,还没坚持三两分钟,一看见胡鹭示好,立马就把刚立下的誓言抛去了九霄云外。 也不怪贵舜回国第一件事就是连夜批判杨陶见色忘友不长脑子,杨陶自己有时睡觉前发现自己竟然在想念胡鹭,也会吓出一身冷汗,暗骂自己不争气。哪怕如此,第二天睡醒他也照旧跟没事人一样出现在胡鹭面前,完全不记得昨晚自我反省了些什么。 如果人不需要做选择就好了,永远浑浑噩噩地过下去,随波逐流没什么错,只要能活得轻松,哪怕做平庸的人类又能怎样呢。 说到底,不甘心才是痛苦的养份。 杨陶松开手,卸掉全身力气,整个人躺在柔软的地毯上。他双手各自抓住地毯上一撮绒毛,感受指缝间柔软的触感。 卧室新换的地毯是青草的颜色,但触感比草地柔软。那些模仿青草的毛线,蹭在杨陶的脸颊处,它们被呼吸的气息吹动,也如真实的草地那般微微摇动。 杨陶躺在地毯上,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他抬起手,五指张开,从指缝中看投影仪投出的综艺,真人秀已经进展到尾声。 “葫芦,你不觉得我这个人很矫情吗?” 胡鹭正在收拾碗筷。他将吃过的碗叠放进锅中,拿湿纸巾擦拭着小圆桌上的油渍,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觉得。” “为什么?”杨陶没力气坐起来,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枕着自己的手臂,视线中只能看见胡鹭忙碌的背影。 胡鹭的肩膀宽厚,腰却不粗,两条长腿交叠起来,桌下的空间立马显得十分拥挤。 “我不知道,就是觉得你哪里都好。”胡鹭将用过的湿巾团成一团,抛进卧室旁的垃圾桶。他转过身,跪坐在杨陶身边,“你脾气好,从来都不生气,性格也好,对谁都和善。如果以后能对我格外特别些,我会觉得你更好。” 杨陶笑得弯起眼睛,他打趣似地拍着胡鹭的大腿,明显没把胡鹭的话当真:“我还脾气好不生气?你说出去谁会信啊,我朋友都说我这个人很蛮横无理的。” “他们不懂你。”胡鹭握住杨陶张开手指的手,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同他十指相扣,“你没有真的生气,偶尔有脾气很正常,只要哄一哄就好了,他们不愿意哄,所以才觉得你爱生气。” 杨陶蓦然又傻了,他愣愣地看着胡鹭,许久才缓过神来,暗骂自己不争气,又被迷了心智。但他心里还是忍不住高兴,像灌下一整瓶气泡水,那些小气泡正在跳跃升腾,烟花般绽放在心头。 “我是爱生气,你知道爱生气吗,那个总是皱眉头的小矮人。”杨陶嘿嘿傻笑,拉着胡鹭的手让他也躺下。 两人都侧躺在地毯上,面对着面,杨陶的视线顺着胡鹭的鼻梁缓缓下滑,停留在那双抿起的薄唇之上。 杨陶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他胡乱地说着:“我姐姐小时候看白雪公主,最讨厌爱生气,但是我特别喜欢爱生气,因为我就是喜欢和所有人反着来。所以你是白雪公主,我是爱生气,只有把我哄成爱高兴,我才会原谅你。” “好,但我不是白雪公主。”胡鹭说,“我是男的,应该是葫芦娃。” 杨陶大脑宕机,他努力重启,但努力半天也没搞明白胡鹭的逻辑究竟在哪里,干脆抛开逻辑,拉着胡鹭研究他究竟是哪个葫芦娃。 是会喷火的那个,还是能吐水的那个? 研究半天,觉得哪个都不合适,杨陶干脆自己编了个新的故事,“这样吧,你就做八娃,其他七个葫芦娃要去救爷爷,你就专门来救我吧。” 胡鹭鼓掌赞叹:“好,那你喜欢什么,我要把你喜欢的都送给你。” “啊……我喜欢……”杨陶犹豫了,按理说他这时候该回答‘喜欢世界上所有的甜品、愿望是吃遍所有蛋糕’,但面对胡鹭,杨陶忽然不在乎那些甜品了。 他伸出小拇指,勾住胡鹭的小拇指:“我喜欢永远有人陪在我身边。” “我永远陪在你身边。”胡鹭撞了撞杨陶的额头,紧紧勾住杨陶的手指,“你现在还是爱生气吗?” “现在还是爱生气。”杨陶说,“但是有一点高兴了,变成爱高兴的进度有10%吧。” “那我要努力,争取尽早填满进度条。”胡鹭完美融入杨陶跳跃的思维中,陪他聊着毫无逻辑的童话故事。 “陶陶,如果你有不开心的地方,可以和我说。” “嗯?说什么?”杨陶不明所以。 胡鹭见此,也只摇摇头,拍拍杨陶的手背说:“我先下去洗碗,已经很晚了,你要回去的吗?回去的话,我开车送你。” 杨陶眼神飘忽不定,他默默拿起手机,藏到身后,腼腆地笑笑,然后翻身爬上床,抱住胡鹭新买的大枕头垫在下巴下。 “洗澡睡觉。”胡鹭了然,抱着小饭锅脚步轻快地下楼。 杨陶则趴在柔软的床上,和那水彩笔画出的杨桃大眼瞪小眼,觉得自己头顶正在冒着傻气,看起来或许像刚一壶烧开的开水。 哦,说错了,水果杨桃没有眼睛,它只是一颗像五角星的水果。 忽然烦躁地锤两下被子,杨陶抱着同样印满杨桃的枕头滚去大床的另一边。靠近阳台的床头柜上摆着反扣的《糖塑道》,杨陶好奇地拿起这本书,举在眼前观摩。 翻开的那一页夹着张手绘的设计图,杨陶一抬起书,那张纸就飘了下来,正好盖在杨陶脸上。 “什么东西?”杨陶捏起这张薄到透光的纸,定睛一看,是铅笔画的蛋糕。 蛋糕胚是最普通的圆柱形,但胚身环绕着一圈楼梯,楼梯上站着几个正在爬楼的方块小人。在楼梯的顶端,是一栋巍峨耸立的大楼,大楼单独用箭头标注着‘mirror’,意思是镜子。 这张设计图和贵舜为海选作品起草的样式差不多,都采用最基础的蛋糕结构,通过向上延伸的设计,凸显蛋糕的立体度。 只是贵舜尚且还在考虑题材,胡鹭已经悄悄画好了设计图。 第35章 一层又一层 这几天里,胡鹭在工作室忙着搓百花图,回家后还要画设计图,虽然糖坊暂时休业,但店里丝毫不见灰尘,估计也是经常打扫。 如此说来,胡鹭不仅逼着自己加快训练进程,还得在回家后琢磨设计糖塑蛋糕,将设计草稿贴得哪哪都是,甚至还有空给卧室换装修,把什么床品窗帘大地毯全都换了个遍。 杨陶想想都觉得佩服,对胡鹭的精力也有了新的认知。 设计图画得精美,线条用橡皮擦了数遍,致使纸张变薄,尤其是中心设计复杂的地方,几乎吹弹可破。杨陶将这张纸小心地捧在手心,怎么看怎么喜欢,他只觉得胡鹭真是做糖塑的天才,虽然刚入行,但比起贵舜和唐兰山,也并没有云泥之别。 正好贵舜的消息杨陶还没有回复,他掏出手机拍下半张设计图,私聊发给了贵舜。 杨陶:怎么样,厉害吧! 杨陶:[设计图.jpg] 贵舜很快便回了段语音,他正在酒店泡澡,高举着手机仔细琢磨画中的那些方块小人。 “我洗澡呢,这是你画的?” 杨陶也不管贵舜洗不洗澡,一个视讯就打了过去,迫不及待地炫耀:“胡鹭画的图,厉不厉害?你半个方案都没做好,人家搓完了百花图还画了八九张设计图,你就没有一点压力吗?” 贵舜不屑地将手机放回浴缸边的置物台上,捧起满手泡沫堆在胳膊上搓揉,“我有什么压力,他什么时候能拿个人金奖,我什么时候才会真正把他当同行看。” “切,早晚的事。”杨陶趴在床上,翘着脚,托着自己的下巴翻看《糖塑道》,“唐兰山也没有金奖,你不还是对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一样吗?他爸是唐大师,只要他参加比赛,怎么可能拿不到奖。”贵舜提起唐兰山依旧没好气,用力吹走面前的泡沫,伸出手指弹了弹那被吹向空中的泡泡们,“你还在胡鹭那呢?晚上不回去?” “啊,不回了啊,都快凌晨了。”杨陶头也没抬地回答,“我就是想问问你,你觉得设计图怎么样,反正我们商量很久也没商量出来结果,干脆就用胡鹭画的这份呗,我觉得挺好看的。” “明天带过来当面聊。” “今天兰山哥给你的玛利亚买了展柜,你是不是回去偷偷高兴了?”杨陶八卦地问,“你不觉得兰山哥人很不错吗,长相还是你喜欢的类型,就没有一点点别的心思?” 贵舜冷哼一声,“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见色忘友一点底线都没有?” “说话真难听。”杨陶撇撇嘴,“今天胡鹭对我可好了,你体会不到就说我没底线,是不是羡慕我?” “滚蛋。”贵舜嫌恶地皱起眉,“我这辈子不可能和同行谈恋爱,你少到处给我配男人,我不缺。” “略略略!“杨陶吐着舌头晃脑袋,翻个身的功夫,正好看见胡鹭收拾好碗筷重新回房间。他立马挂断电话,从床上蹦下来:“这么快!” 胡鹭接住杨陶,同他一块坐在床边,嘴上说着“没有几个碗”,手则顺势揽住杨陶的肩膀。 杨陶从胡鹭胳膊下又钻了出去,伸长手臂够来那张设计图,展开挡在脸前,笑嘻嘻道:“八娃,你偷偷画图不告诉我!” 胡鹭看着那张修改过许多次的设计图被杨陶抓在手里,忽然有种日记被公开的羞耻,他低下头不好意思看杨陶:“晚上闲的没事就会画画图,不是很好看。” “不好看吗?”杨陶又仔细看了看这张像素风格的糖塑蛋糕,“我觉得很好看啊,明天带去工作室,大家一起商量看看能不能落实吧。” “这个吗?”胡鹭有些惊慌,他将设计图从杨陶手里抢过来,藏在身后,“不太好吧,我这就是瞎画的,没什么价值。” 杨陶双手叉腰,眉毛挑起,眼睛瞪得圆圆的,指着胡鹭说:“不试试怎么知道没价值,自信起来好吗,我都不自卑,你怎么总觉得自己比不过别人?人怎么能同时拥有千万家产和自卑呢?” “没有千万家产。”胡鹭一板一眼地解释,“卖糖不是很挣钱。” 杨陶两眼一黑:“我说的不是钱的事……” “好吧,那我明天带过去。”胡鹭将设计图叠好,压在手边的杨桃夜灯下,他把被杨陶抱着压皱的枕头拍平,重新放回床头,掀开被子邀请,“爱生气,你要睡觉吗?” 杨陶坐在床上,双手撑着床面,耳朵藏在微软的头发下,已经红成了琉璃珠。贵舜刚刚的调侃犹在耳侧,杨陶想起和胡鹭第一次约会那晚,喝醉后胡鹭就开始显摆肌肉。他伸出手,意味深长地戳戳胡鹭的肚子,小声嘟囔:“你洗澡了吗?要不要洗个澡,然后我们” “还没有,你先洗吧。” “哦,那我先洗?”杨陶磨磨唧唧地爬下床,背靠着衣柜,手指在身后勾勾搭搭,“没有衣服。” 胡鹭从床上站起,拉开衣柜下的抽屉,翻出一套轻薄的短袖短裤递给杨陶:“将就一下。” “……”杨陶顿时清醒不少,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抱着衣服头也不回地钻进浴室。 胡鹭呆站在衣柜前,抓着自己的头发:“我又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杨陶听着胡鹭的嘟囔,没好气地拧开热水,蹲在瓷砖地上,任由花洒喷出的水流洒满全身。 在水幕下,杨陶张牙舞爪地扭来扭去,像雨林中疯狂扑腾的哑巴鹦鹉,无声地尖叫。 他借着水帘的声音遮挡,没好气地吐槽:“讨厌的胡鹭,怎么一会儿一个样,烦死了!” 要不就是三两句话就把他勾得傻乐着找不到北,要么就一问三不知直愣愣地说些让人毫无旖旎心情的话。 胡鹭在浴室门口敲敲门,声音又透过门缝传来:“陶陶,你没事吧,我刚刚听见有声音,你没有摔跤吧?” “没有!”杨陶紧闭双眼,往头发上搓泡泡,“洗头呢。” “好,有事叫我,我就在客房睡。” 杨陶猛地睁眼,泡沫顺着额头滑进眼中,火辣辣地疼。 “什么?”杨陶大喊一声,眯起被泡沫刺痛的眼睛,盯着满头洗发水,拉开半扇浴室门,“你干嘛去客房?” “客房还没换床垫啊。”胡鹭说,“所以你睡主卧吧,主卧舒服一点,我去客房。” 说罢胡鹭就抱着自己的枕头,走出了被杨桃占满的卧室,徒留还顶着泡沫睁不开眼的杨陶,傻站在浴室门口,对着骤然空下来的房间,难以置信地发问:“这是什么事?” 浴室里花洒还在敬业地‘哗啦啦’,一刻不停的水流让整个浴室布满水汽。水汽积蓄,冲着唯一敞开的门,向外逃窜。 卧室空调大开,凉风习习,和身后水汽弥漫的浴室温差极大。杨陶光着身子,身前凉风身后热气,被一冷一热夹在中间,顿觉自己的脑子也有点卡壳。 “他这是什么意思?”杨陶摸不着头脑,眼睛还是睁不开,他重新站回水帘下冲洗泡沫。双眼紧闭,肌肤的感受更为明显,柔滑的泡沫顺着大腿滑落,热水冲洗满身的疲惫,但却冲不走心中的困惑。 杨陶第一次遇到胡鹭这种人,每次自觉了解后就又能发现胡鹭更奇特的一面,像剥洋葱似的,剥了一层还有一层…… “到底喜不喜欢我?”杨陶忽然又有些拿不准。 米白色的泡沫顺水流进地漏口,卧室逐渐与室外宁静的夜接壤,只有浴室里偶尔还传来几声杨陶的自言自语。 “喜欢!”胡鹭将设计图拍上桌,“我当然喜欢!” 工作室内,杨陶正在和贵舜据理力争,就胡鹭的设计稿展开辩论,试图说服贵舜就用这张稿。 两人僵持不下,神游在外的唐兰山这时轻飘飘来了一句:“胡鹭喜欢自己的设计吗?” 胡鹭将杨陶嘱咐的‘自信’两个字刻进心底,毫不犹豫地回答,把设计稿当成自己的孩子,做它坚定的后盾。 “你看。”杨陶双手环抱,靠坐在电脑椅上,双腿极潇洒地架在小矮柜上,“三比一,少数服从多数。” 贵舜顿觉头疼,恶狠狠地剜了唐兰山一眼:“你们三个一家人,做事都一条心。” 唐兰山举起双手表示退出这场争端:“我不参与评价。” “二比一还是我赢!”杨陶仍旧嚣张。 贵舜指着胡鹭:“本人也有投票权?” 胡鹭无奈退场。 这场围绕设计图的争论,又一次回到杨陶和贵舜之间,两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让步。到最后杨陶气得将桌子拍得哐哐响,指着贵舜的鼻子骂:“你这个人心高气傲简直不可理喻!” 贵舜毫不留情也戳着杨陶的额头骂回去:“比不上你见色忘友胳膊肘往外拐。” 杨陶拍掉贵舜的手,抓起自己的双肩包就要往外走,一言不发地背影看起来真像生了气。胡鹭心一慌,急忙冲上去拉住杨陶:“陶陶,别生气。” 杨陶视线越过胡鹭的肩膀,送给贵舜一个大白眼,没好气地把包带调紧了些:“我去上班。” “外面太阳大,我送你去吧。”胡鹭指着玻璃窗外艳阳高照的天气,蒸腾的热浪虽然被隔绝在屋外,但肉眼可见刺目的阳光依旧让人望而生畏。 第36章 摇摆不定 杨陶推开胡鹭的手臂,独自走出工作室半开的小门。高楼之中,虽然室内面积宽敞,但过道狭窄,白天也不见阳光,光线昏暗低沉。 杨陶知道胡鹭跟在自己后头,便头也不回地说:“你回去吧,Solstice今天回来,我让她顺路过来接我去店里,你留在这继续搓糖吧。” 胡鹭帮杨陶按了电梯,并肩站在杨陶左侧:“不碍事,我下去陪你等。” “随便你。” 等电梯逐渐上行的间隙,胡鹭好似若无其事地说:“其实你没必要为了我总是和贵舜吵起来。” “没有你我也总是和他吵,偶尔相亲相爱一下就够了。”杨陶眉头微皱,侧目打量胡鹭,“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我帮你你还不乐意?” 胡鹭垂眸看着身前跳动的电梯层数显示屏,声音比往常更低沉:“我没有,我只是担心你和他闹别扭。” 杨陶气闷地用脚尖踢着地面:“八娃,你真的很怪。” 胡鹭问:“哪里怪了?” “别人对喜欢的人都是巴不得他能事事想着自己,恨不得夜夜如狼似虎地扑上去,你怎么一会儿激情澎湃、一会儿又无精打采的,到底是不是真心想搞对象?”杨陶说,“你昨晚在客房睡得舒服吗?” “还可以,你呢?” “我不舒服。” 胡鹭尴尬地问:“是床垫不舒服吗?” “是有人让我不高兴。”杨陶说完,电梯门正好打开,他率先走进电梯,在熟悉的一整个轿厢的晃动中按下一楼的按钮,继续对胡鹭说,“客房应该挺不错吧,你那么喜欢,下次让我也试试什么感觉。” 寂静的空气在轿厢内流动,胡鹭沉默半晌,在快速下行的电梯里,耳鸣声逐渐增大。他揉着耳朵,等电梯停稳,才缓缓说道:“我想着,你可能不喜欢太急躁的追求者,我想好好追你,让你开心。” “我难以想象。”杨陶说,“你忘了我俩怎么认识的吗?” “你总来店里买雪球番茄,打扮得很时尚,我第一天就记住你了。” “哈?我们不是半夜吃烧烤喝酒后在房里认识的吗?”杨陶靠在一楼前台接待处,手指无聊地划着手机屏幕,时不时看着门外有没有出现Solstice的身影。 忽然胡鹭轻轻的笑声传进杨陶耳中,杨陶这才反应过来,推开胡鹭的身体,笑骂道:“原来你知道我那几天在打扮自己,那怎么见我来从不抬头,我真以为你心如止水,都不好意思找胡妈妈要你的联系方式。” “我心有波澜。”胡鹭说,“不敢看你。” 话音刚落,Solstice的身影出现在整扇透亮的门外,胡鹭比杨陶更早发现,但他默不作声,抱着一种难以明说的心思,隐隐有些不愿回高楼之上的工作室。 厚重的玻璃门被缓缓推开,门外闷热的空气涌入室内,随即是一串钥匙的叮呤咣啷。 Solstice结束两周的进修课程,风尘仆仆地赶回内江,迫不及待要带领自己的咖啡店走向新的辉煌。她在门外便看见了胡鹭和杨陶凑在一起聊天,两人赏心悦目,致使她顶着大太阳看了许久才推门打断他们。 “离这么近,说什么好事呢?”Solstice凑了上来,突兀地出声。 杨陶一惊,这才发现Solstice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自己身后。他懊恼于自己又被胡鹭勾走脑子,只要胡鹭一说话,他便思考不了别的事,满脑子都只有这一个人。 “姐,你终于回来了。”杨陶暗自庆幸,“你不在的这些天我都寂寞死了!对了,我们的工作室在楼上,之前我和你提起的那个长住法国的翻糖艺术家就在上面。” 胡鹭听此,放松地微笑,朝Solstice微微点头示意,向后退两步,“那我先上去了。” 杨陶亲昵地和Solstice黏糊在一块儿,两人不像老板和员工、倒像是一对姐弟。 “拜拜葫芦,要是贵舜再欺负你,你等我回来解决他。”杨陶握住拳头展示自己约莫为零的肌肉,“我上班去了,有事手机上说吧。” “好。”胡鹭说,“今晚回来吗?” “看情况,忙得太晚就不来这了,到时候再和你说吧。”杨陶摆摆手,催着胡鹭,“你快上去吧,净聊天耽误事了。” Solstice在一旁对这两人的关系好奇得不行,她盯着胡鹭的背影,直到那壮硕的人走进电梯,才拿胳膊肘碰了碰杨陶:“桃桃,我有个事要问问你。” 杨陶顿觉不妙,转身向外走:“不知道不了解听不见。” “啧!”Solstice追上杨陶,“回来!哎!我就问问!” “能有啥好问的,我俩现在没什么关系。” “那就是以后可能有关系?”Solstice开始八卦,“姐给你带了礼物,和姐说说,那个大个子怎么样?眼神可不骗人,你们俩指定有问题。” “姐你别瞎八卦了,赶紧回去收拾店吧。” “跑这么快干什么?”Solstice追着杨陶喊,“车在这边!” 杨陶的身影一滞,他忧愁地叹口气,转过身捂住脸,躲住Solstice如狼似虎地视线,逃一般往路边停着的车里钻。 Solstice哈哈大笑,扶着车门,俯身调侃杨陶:“你春心又动了吧。” “我没有!”杨陶声嘶力竭地为自己争辩,然而声音在烈阳炙烤的白昼中忽显微弱,升腾的热浪似乎抵住声带,发出的声音反倒听着有些心虚了。 高楼之上,胡鹭紧赶慢赶,终于在Solstice的车没开走之前冲回工作室,扒着只能半开的窗户向楼下望去。 窗户离地极高,向下看去时,路边停着的车都如瓢虫般娇小,胡鹭只能看见Solstice坐进车内,然后那辆极亮眼的红车便驶入大路,在路口右拐,消失于视线内。 “为什么这么着急?”唐兰山的声音平静、人也平静,端坐在制作台前,胡鹭狂奔向窗边时带起的风甚至刮灭了他融糖的烛火。 抬眼望着胡鹭显得那般不安的背影,唐兰山竟也好奇地问:“你们两个吵架了吗?” 胡鹭眼见红车开远,心里骤然有些空落落的,他合上窗户,坐回桌前,手里摆弄着今早做的几个像素块。 “没有吵架。”胡鹭说,“我们两个很好。” “看不出来,你和杨陶,还有贵舜,总是吵成一团。”唐兰山将手里的逐渐碾压至透明的糖叠在一起,一条柔软飘逸的锦布由此诞生。 贵舜耳朵尖,立马捕捉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瞪着唐兰山:“你们俩又在说我什么坏话?” “没有说。”胡鹭向身后挥挥手,打发了贵舜。他盯着唐兰山手里用糖捏制而成的衣裙,问道,“这种捏法很难控制糖的温度吧,稍微不注意就硬了。” “是,所以要快刀斩乱麻,赶那几秒的时间。”唐兰山重新揪出一团糖,将其在掌根处微微用力向外推,糖团受力挤压,在硅胶垫上被摊成一片近乎透明的糖衣。 将糖衣从硅胶垫上揭起,这步一定要轻柔快速,力气大了容易拉断糖衣,动作慢了糖则会毫不留情地凝固。 “衣物的褶皱根据它所处位置的不同,捏法相应也要改变。”唐兰山快速在这片薄薄的糖衣上捏出数道小褶,“裙摆大腰身细,这时褶皱就要捏得宽,若是捏披帛,则着重塑造柔若无骨的感觉,那便不需要捏太多褶皱,只在个别地方弯曲定型即可。” 胡鹭半知半解,自己也揪下一团糖,模仿着唐兰山方才的动作,亲自动手实践。 在捏制衣物时,翻糖的好处就显现出来。贵舜习惯精心打磨衣物的褶皱,让糖变得比布料还轻盈,这需要极长时间的调整,衣角纷飞的每一个角度都需要规划。 然而唐兰山大多时候只能舍弃真实性,由于艾素糖的凝固时间的限制,没法像使用干佩斯那样多次调整,只能一次成型。 “贵舜,你来一下。”唐兰山将示范用的糖块丢回小锅中重新融化,正好想起方才他们提的设计图的事,便重新喊来贵舜。 贵舜放下笔,将平板倒扣在桌面,没好气地问:“干什么?” “我认为如果做像素方块,艾素糖比翻糖膏要好用不少。”唐兰山揪出一块新的糖团,那长尺压平,修整边缘,极快地切割出数十个小方块。 这些方块大小一致,很快便变得干硬,它们的边角虽然整齐,却因为受力而有些变形,但瑕不掩瑜,大体上依旧是板板正正的正方形。 贵舜虽然嘴上说着不乐意,但身体很诚实地走了过来,他低下头,将手撑在制作台边,打量着那批小方块。 “大部分情况下,确实翻糖有更多的可能性。”唐兰山说,“但透光性较好的艾素糖,做镜子大楼会更好。” “镜子大楼?”胡鹭耳朵微动,“你们不是说不做吗?” 贵舜翻个白眼:“哪敢不做,不做我家桃桃要为了你和我决裂。” 胡鹭顿时失落地垂下头,手里拉糖的动作也成了机械性地来回摆动,任谁都能看出他心中的失望。 唐兰山无奈地摇摇头,为了不让胡鹭多想,帮贵舜找补两句:“别误会,是你们下去之后我和贵舜又讨论了下可行性,觉得确实利大于弊,所以才想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