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拟花枝》
1. 第 1 章
立夏已过,山里依旧凉气逼人,夏夜的风裹挟着泥土混杂着青草的气息,在草丛间悄然游走。
来人擦开火折子,轻手轻脚地躲开枯枝残叶。
月光透过茂密的树叶缝隙,在地上洒下一片斑驳的痕迹。
楼春雪屏住呼吸,熄灭火折子,站在原地,靠着异于常人的耳力,静静听着山里细微的动静。
右边草丛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虽转瞬即逝,可她还是捕捉到了。她慢慢靠近,借助月光,看到了一只幽幽泛着光的,趴在地上的蟋蟀。那模样,比寻常蟋蟀大了近一倍。
楼春雪心中大喜,将火折子插进腰带,两手合成碗状,猛地扑过去。
蟋蟀早有预料似的,在被抓住的前一刻,跳到了五尺之外。相隔的距离,和被发现时分毫不差!
楼春雪扑了个空,摔得不轻,火折子也掉到一边。匆匆起身后,重新扑向蟋蟀。
来来回回纠缠了几个回合,连蟋蟀腿都没碰到。
体力耗尽,楼春雪累瘫到地上,双手撑着地面,指尖却触碰到一个硬硬的物件。低头一看,是刚刚掉在地上的火折子,她想也不想,抄起来就向蟋蟀砸去。
蟋蟀猝不及防,赶忙跳向一旁躲过去。
一道流光闪过,蟋蟀化身成一个身着藏青色锦缎,绣着玉色飞鸟襕衫的年轻男子。
男子跌坐在地上,捂着后腰,龇牙咧嘴道:“你还有完没完,抓不到就偷袭,不要脸!”
“你是……”楼春雪惊呼道。
男子不顾摔倒的疼痛,骄傲地仰起头,等着楼春雪对他上天入地独一无二的崇拜与臣服。
“蟋蟀精。”
“什么东西!”男子甩袖气急败坏道,“你来找我竟然不认识我!”
楼春雪起身拍掉粘到身上的枯叶碎片,“你不是蟋蟀精,难不成是老虎成精,等会儿要吃掉我吗?”
她仍旧低着头,眼眸却微微上抬,上下打量着这穿的不伦不类的男子。
此行的目的就是来找蟋蟀,助她赢得缉妖局举办的斗蛐蛐大赛。听着荒诞的比赛,奖金却是高的离谱。
“我是蟋蟀精没错。”男子被楼春雪的眼神盯得不自在,自己犹如猎物一般被凝视着,“你,你们最近来山上的人很多,我都听见了,不就是为了来找我一起去参加什么比赛,赢了能当状元吗?”
楼春雪愣了愣,随即理解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没忍住笑道:“我说你怎么穿个襕衫,呆瓜。”
男子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两圈,又看向楼春雪,抱着臂,不满道:“你穿这破布衣裳,还好意思说我。”
楼春雪傍晚才因为靠耳力做手,被人发现,从赌坊给扔出来,看见告示第一时间,就买了只便宜的母蟋蟀,来山上引诱公蟋蟀,哪里能顾及到自己还穿着破烂的男人装束。
念在这小妖怪可能刚修炼到家,能化成人形,不欲多争辩。她眼珠子一转,嘴皮上下一碰,开始忽悠蛐蛐了,“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男子重复了一遍,回答道,“我才化形没多久,还没给自己取名。”
楼春雪比在赌坊压到大的还兴奋,她佯装苦恼道:“你这样厉害的人……蟋蟀,居然没有自己的名号,这样吧,我送你个名字,如何?”
男子听到前两句,有些飘飘然,他迟疑道:“你先说来听听。”
“春到南楼雪尽,惊动灯期花信。”楼春雪道,“叫南尽,怎样?”
男子愣了两秒,神情莫测,问道:“你叫什么?”
“楼春雪。”
南尽垂眸不知思索什么,又无事般摸了摸下巴,欣赏道:“想不到你还有点墨水在胸里,我以后就叫南尽。”
楼春雪总觉得刚变成人的小妖怪,还不太习惯正常人族的说话方式,“是肚子里有点墨水,不是胸里。”
“没错,”南尽信誓旦旦道,“你们说的不就是胸有点墨吗。”
楼春雪啼笑皆非,“你都是从什么地方学的这些东西。”
南尽指向城内的方向,“墙里面,有个学宫,我这衣服的店铺就是问的那里面的人。”
“学宫,”楼春雪喃喃道,“稷下学宫。”
她心下忽地泛起一股无言的伤感,如果哥哥没因为她,现在应该也能去习业。
南尽道:“不说这些,你也是蟋蟀,不如和我在一起。”
他眼眸亮了一瞬,不似说着玩的。
楼春雪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胡说什么,我是人。”
南尽看上去并未信服,神情坚定且自信说:“我闻到你的气味了,你就是蟋蟀。”
楼春雪记起买的母蟋蟀,她摸向后腰上挂着的小布袋。方才忙着抓这只呆瓜蟋蟀,没注意到身上的另一只,也不知道摔坏了没。
手指捏了捏,母蟋蟀在布袋里活动范围很小,只窜动了两下,又一动不动。
还活着。
楼春雪松了口气,也大概理解南尽为什么会误认为她也是蟋蟀精。
“不行。”
“为什么!”南尽跨进两步,由高至下俯视着楼春雪。
面前的女子肤如凝脂,高悬头顶的月亮从枝叶缝隙中流入几缕柔光,柔软地轻抚着她粘着尘土的面庞。
身上的灰扑扑的粗布衣衫,头顶散乱的发髻,脸颊上斑驳的泥渍,都让南尽想起了在学宫男人说的凌乱美人。
他们嘴里的好像和楼春雪并不相同,那个地方的美人,都穿着漂亮衣服,梳着精致发髻,粉白黛黑,桃腮杏面,美艳无比。但他只对楼春雪一见倾心,难道这就是同类之间的惺惺相惜吗。
南尽更是激动,又逼近一步。
楼春雪不适应这样近的距离,偏过头向后退。
她道:“因为我是男人。”
南尽眼底涌上一抹委屈,“骗人,你若是不同意,也不能用如此劣质的借口敷衍我。”
“没有骗人,”楼春雪思及找不到厉害的蟋蟀,或许还要回来找这呆瓜,“我还要去找蟋蟀,有缘再见。”
“不行,你得跟我说清楚。”南尽见楼春雪真要走,上去拽住她的手腕,“你名字也不像男人的,脸也不像,除了一张嘴巴,有哪一点像男人。而且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我明明闻到了。”
一长段话从楼春雪左耳朵进去,右耳朵穿过,她着急去找,再揪扯一番,夜更沉,山里愈发不安全。
“放手放手!”
“那边有声音,去看看。”
隐隐火光从灌木丛透射过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争执戛然而止,楼春雪心中一紧,手腕却一松,南尽不知何时变回蟋蟀钩在她的袖子上。
她腹诽道,幸亏没求这厮同她去参加大赛。
几个男人拨开灌木丛。
楼春雪定睛一看,神色瞬间冷了下来。她自知再不走可能要无法脱身,趁着几人还未注意到她,尽量降低存在感走开。
“等等,”偏偏对方还是注意到这边,“你在这里有见过蟋蟀吗?”
楼春雪想装作没听见,来人却不肯罢休,直接上来捏住她的肩膀,掰过她的脸,“问你话呢,聋了还是哑了?”
“楼,春,雪。”被簇拥在中间的人看清楚前面瘦弱“男人”的长相,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让我好找你。”
上前问话的男人听到这名字,立刻将楼春雪的两只手腕掰向她身后死死扣住。
楼春雪心中大骇,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陈纵。
“你还没受够教训吗?”
陈纵嗤笑,“楼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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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你这人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就是那张让人讨厌的嘴,招摇撞骗,还爱死鸭子嘴硬。”
慢慢踱到跟前,他摆摆手让人松手,自己抓住楼春雪的手腕,举起来,细细摩挲着被握红的痕迹,“上次靠你兄长才躲过一劫,这次我看谁来救你,或者说,你还想把谁送进大牢。”
楼春雪极力想要摆脱陈纵,抗拒地向后躲,“陈纵,你要是敢动我,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还嘴硬。”陈纵横行霸道多年,全然不把楼春雪的威胁当回事,“你倒霉兄长要是知道拼了命保护的人还是被我逮到,你说他会不会觉得在牢里蹲冤。”
楼春雪死命瞪着陈纵,她愤恨道:“你不得好死。”
“这样,”陈纵苦恼道,“让我亲你一口,今天先放你离开,回去就去提亲,让你当小妾,不当通房,啊!”
陈纵猛然向后退去,甩开手中握着的手腕,惊叫道,“什么东西!”
楼春雪被甩开,跌坐到地上。她急忙摸向后腰的布袋,没有被压到,而衣袖上的蟋蟀,已然消失不见。
陈纵叫人借着火把的光,去查看他脖子上是被什么东西咬了。
只见一只通体墨玉般,散发着幽光的蟋蟀趴在陈纵的衣领上。
小东西雄赳赳气昂昂地立在衣领上,抖动着两根触须,紫黑发亮的牙钳开合间泛着冷光。突然,蟋蟀后腿猛地一蹬,如离弦之箭般蹿上举着火把人的颈间,锯齿状的钳颚瞬间咬进皮肉。
“啊!”
去查看的人惨叫着丢掉手上的火把,疯狂摇晃着脑袋企图甩开蟋蟀。
楼春雪飞速拾起身,踩灭落在地上的火把和枯叶上燃烧起来的零星火焰。
黑暗中,蟋蟀振翅发出尖锐的鸣啸,三两下又跃上另一人的肩头。
那人伸手去抓,反倒被它利爪勾住袖口,紧接着一口咬在虎口。
几人捂着伤口乱作一团,口中骂骂咧咧。
蟋蟀越战越勇,借着跳跃的惯性,用坚硬的尾刺猛戳陈纵裸露在外的肌肤。
“楼春雪,你给我等着!”
几人疯狂逃窜,片刻就消失在林间。
楼春雪泄了气,缓缓蹲下身,抱着头无力道:“多谢。”
南尽要是不在,她能不能成功脱险还有待商榷。
“还说没骗我。”南尽变回人形,生气质问。
楼春雪想了千万种回答,都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南尽解释一番,“你骗我你是男人。”
“我说了我不骗人,”楼春雪戏谑地扫了南尽一眼,扯下小布袋,解开绳结,放走里面的母蟋蟀,就地躺下,难得打趣道,“你是蟋蟀,骗蟋蟀不算骗人。”
“你!”南尽说不过,眼睁睁看着母蟋蟀转了两圈,在看到他的刹那立刻跳走。
“它是谁?”
“什么?”楼春雪以为是陈纵那几个混子,厌恶道,“几个流氓。”
南尽盘腿坐到楼春雪身旁,“我说的是你放走的蟋蟀,是谁,你的,配偶吗?”
楼春雪愣了愣,随后捂着肚子笑到颤抖。
南尽也不急于她给个答案,等她笑够了才追问:“所以是不是?”
“不是,朋友。”楼春雪轻声道,“你很在意?”
“不在意,我也不是那种人,我们现在并无干系,如若你真有什么……”南尽还要负隅顽抗两句,就被无情打断。
楼春雪撑起上半身,盘腿坐在南尽对面,凑上前道:“我们商量一下,你帮我获得斗蛐蛐大赛的优胜,我便同意与你在一起。”
南尽动了动身形,“我也没有那么喜欢你。”
抬眼和楼春雪对上视线,对方期待的眼神就这么望向他,眸子里还映着他的倒影。
“我同意了!”
2. 第 2 章
见对方上钩,楼春雪伸出小指,嘴角勾起一抹笑,“拉钩,谁变谁是小狗。”
南尽不明白拉钩的含义,仍旧乖顺地伸出右手的小指。
楼春雪勾着南尽的指头,来回晃了几下,抓起他拇指,对着自己的拇指摁下去。
“这下谁也不能反悔。”
“反悔会怎么样?”南尽问。
楼春雪站起来,抖落粘到身上的碎叶,眯着眼说:“反悔就永远分开。”
说完她便捡起被陈纵等人遗留下的火把,擦开火折子点燃,向山下走去。
南尽翻身站起,追上去,“这不公平,你随时可以离开,那我怎么办。反悔了就是不想在一起,永远分开,不就是在奖励毁约的人吗?”
楼春雪推开前面及腰的杂草,走到小路上,才回头欣慰道:“怎么变得这么聪明。”
“我一直很聪明。”南尽跟在楼春雪身后,一会儿站在左边,一会儿又跑到右边,“我不同意你的惩罚。”
“你说,应该怎么办?”
南尽放缓脚步,摸着下巴思考道:“还没想好,等我想好,再告诉你。”
“变小狗还不够吗?”
楼春雪也跟着放慢步子,偏过头问。
夜风忽地变大,苍松翠柏的枝叶碰撞簌簌作响。
树梢间“扑棱”一声,枝丫上栖息的山雀惊得振翅而起,几声细碎鸟鸣划破幽静的山林。
紧接着,另外几只山雀接二连三飞起,断断续续清脆的鸟叫越来越远,林间重新恢复平静后,南尽觉得四周变得更加空旷、寂静,诡异的氛围奔涌而来。
“蟋蟀不能变小狗。”他的音量越来越低。
“小心山上有鬼。”楼春雪拨开被风吹到眼前的碎发,吓唬道。
南尽缩了缩肩,不动声色地靠近楼春雪,道:“我不信有鬼。”
楼春雪没理会他,继续向山下走去,“你都能修成人,为何不能有鬼,小心等死后,阎王治你个大不敬的罪名,扔你下拔舌地狱。”
南尽加快脚步紧跟着,“你才要下拔舌地狱,你最会骗人,骗子!”
“呆子!”楼春雪回嘴。
“骗子!”南尽不甘示弱。
楼春雪也从不在嘴上吃亏,“呆子!”
回到城内时,月亮高悬,楼春雪半夜和男子回家,第二日指不定要传出什么骇人的流言。好说歹说下,才同意让南尽变回蟋蟀,趴在她肩上。
眼见越来越接近铜驼曲,南尽聒噪的叫声变得越来越小,最后直接闭嘴沉默。虽然没说话,楼春雪大概猜到他很不满意即将长住的地方。
楼春雪租住的屋子不大,屋内油灯摇曳。她疲惫地瘫坐在床边,盯着满心满眼都是要将屋子看个底朝天的南尽。
“你差不多得了。”
“你不明白,身为雄性,我要保证我们的爱巢足够安全。”南尽大抵也累了,坐到椅子上,“我见你院子里还有两间房,给谁住的?先说好,我只接受一生一世一双人。”
“别瞎操心,”楼春雪催促道,“我要休息,你睡哪里?”
南尽理所当然地就要往榻上躺:“夫妻自然要睡在一起。”
楼春雪身体僵了几分,抄起手边的软枕砸过去,“滚!”
南尽抱着头逃窜回桌子旁,“你真不讲理!明明已经答应和我在一起了,为何不能一起睡?”
“你赢了比赛我才同意与你在一起,”楼春雪不由分说,拉上床幔躲在里面,“你爱睡哪里就睡哪里。”
南尽哭丧着一张脸,慢慢靠近床榻,楼春雪突然出声,“再靠近一步我都不同意。”
他停住脚步,不懂为什么这人能这么狠心,控诉道:“是你让我同你回来的,我回来了,你又不理睬我,连一张休息的榻子都不给我,没有一只蟋蟀跟你一样。再这样对我,我就走了。”
南尽等了半晌,都不见楼春雪回话。越想越气愤的他转头就走,顺脚踢翻了刚坐着的椅子。
“扶起来。”楼春雪终于回话了。
南尽回头,床幔依旧紧紧拉着,他赌气道:“不扶!”
楼春雪“唰”一声拉开床幔,盘着腿正对着他,道:“并非我有求于你,你想同我在一起,我想让你帮我打赢比赛,我们都有求于对方。另外,你踹坏我一个椅子,五十文,先记上,等你有钱再还我。”
“这时候你还和我算钱!”
“能让你白踹坏一个椅子吗!”
两人相视无言,静默着对峙。
终是楼春雪坚持不住,说:“你变回蟋蟀,睡我枕边。”
南尽本还想硬气一下,怕楼春雪真不让他上榻,脾气一点儿都没漏,屁颠屁颠往床榻小跑。
“油灯吹了。”楼春雪道。
南尽紧急刹住,呼呼两下给油灯吹完,转个身变成蟋蟀跳到楼春雪枕边窝下。
“你晚上会叫吗?”楼春雪闭着眼问,“会吵醒我吗?”
南尽示意性地叫了两句,谨防被说耍脾气不说话。
楼春雪发觉自己脑子也不太好,蟋蟀不会说人话。
兴许真的累到极点,没一会儿,南尽耳边传来均匀、悠长的呼吸声。
楼春雪的话,他一点儿都没放在心上,确认人是真睡着没诓骗他,闪身重新变回人形。
南尽凑上前闻了闻楼春雪的脖颈,眸光深深,“气味越来越像人了。”
被挤了整晚的楼春雪费力睁开一只眼睛,施展不开身子。她迟钝地望向另一边,南尽正裹着被角,蜷缩在床榻边缘。
“南尽!”她惊地坐起身,一脚踹去,“你个登徒子!”
南尽摔在地上,闷哼一声,四仰八叉地躺了几秒,才悠悠转醒。
楼春雪冷着张脸,菜刀落在案板上的声音回荡在厨房里,南尽深觉没有菜板,菜刀下一秒落的就是他脖颈上。
“想吃烧鹅吗?”南尽从清醒那刻讨好至现在,“我去买。”
楼春雪头也不抬,“有钱先把椅子钱还我。”
南尽买襕衫的钱都是在学宫门口帮人看蟋蟀得的。脑袋灵光一闪,想起这两日斗蛐蛐大赛炒的热火朝天,正是赚钱的好机会。
他一拍脑袋,夺走楼春雪切菜的刀,“我想到怎么赚钱了。”
自顾自说完,也不顾她的想法,拉着人就往外走。
陈纵没什么正经事,整日在城里游荡。一大早就从家往玲珑局去赌钱,甫一出门,瞧见楼春雪急促的背影。
他昨晚才吃了瘪,气头正盛,二话不说跟上去。
出了巷口,才看到楼春雪不是一个人,身边还跟了个男人,穿的衣裳瞧上去就不便宜,看款式还是个读书人。
陈纵冷哼一声,“我当是什么呢,死活不愿意跟我,原来是有相好了。”
“你先说怎么赚钱。”
楼春雪似乎听到陈纵的声音,转头一看,什么都没有,便又尝试着从南尽手里挣脱开。
南尽道:“长宁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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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好几家卖蟋蟀的小摊,那些富家子弟,有钱也不傻,当然希望花小钱买厉害的蟋蟀,回头赢了人,更能炫耀一番。大多都养尊处优的,公母能分清已是万幸。帮他们挑,赢了比赛的蟋蟀能给五百文钱。”
楼春雪惊喜,“你有这样好的方法,不早说。”
南尽摸摸鼻尖,说:“这法子来钱快,但没几个有钱人得意,府里有人帮他们捉蟋蟀。捉不到就花高价买的,没一个不好。况且,次数多了,老板也不同意,谁愿意做单次买卖。”
不怪南尽一开始不说,的确是没几个人真愿意。
“你如何保证今日有人来找你看蟋蟀。”
南尽说:“斗蛐蛐大赛报名,奖金丰厚,总有人想赌一赌,生意一定比平时好做。”
真如南尽所说,虽然没有富家子弟给的多,加起来倒也挣了不少。
挑好的蟋蟀赢了,买家一高兴,还能多给几十一百文的。
回去路上,南尽从心情颇好的楼春雪手里要了五十文,买了只烧鹅,喜滋滋地抱着油纸袋子。
一入铜驼曲,楼春雪明显感觉到落到他们身上的视线变多了,一向守在巷口的陈纵,今日意外的不在。
隔壁的李大婶正和人聊着天,见到两人,匆匆和说了几句结束话头,招呼他们过去。
楼春雪向南尽投去目光,示意他放宽心。
大婶等他们一进门,急切地握住楼春雪的手,警惕打量着南尽,“春雪,你爹娘走的早,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婶子早就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你告诉婶子,是不是有人胁迫你。”
“婶婶,你在说什么?”楼春雪困惑道,“我怎么听不懂。”
大婶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不知道,有人到处说你被男人睡了,还是个野男人,读书人,有家室,你上赶着去当妾,人家都不要你。”
楼春雪捋了两遍才捋顺大婶说的什么,气的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她或许知道是谁传出去的,今早上听见陈纵的声音也不是错觉。
“婶婶,”楼春雪回握住大婶的手,“你放心,没有的事情,他是来帮我赢比赛的,没有那回事。”
大婶将信将疑地点点头,“那就好,春雪,有什么事,第一时间告诉婶子,别自己闷头解决。”
“知道了婶婶。”楼春雪撑着嘴角道,“我知道是谁在传谣。”
“都是你!”楼春雪一把掀翻烧鹅,“还吃,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怎会名声狼籍。”
南尽心疼地想把扣在桌子上的烧鹅拿起来,迫于楼春雪此刻正在气头上,根本不敢有所动作。她说的不错,要不是自己变回人形拉她出门,也不会被人看见误会。
说到底,都是人族太迂腐。
“消消气,消消气。”南尽只敢心里想想,面上安抚道,“让你名声败坏是我的错,你打我骂我都行。”
楼春雪胸口起伏不定,泪眼婆娑道:“你答应我,不仅要替我赢了比赛,还要帮我教训陈纵。”
她的眼眸蒙上一层水雾,不多时,一滴晶莹的泪珠从通红的眼角滚落,顺着瘦削的脸颊滑至下巴,滴落在衣襟上。不愿被看到着脆弱的一幕,楼春雪仰着头,用手掌擦去泪痕。
南尽才懂得什么叫玉人垂泪滴珍珠,似梨花暮雨。
他也不心疼烧鹅了,疼惜地把楼春雪搂进怀里,“无论你最后愿不愿意同我在一起,我都会为你赢下比赛,也会让陈纵付出代价。”
楼春雪眸色微沉,哑着嗓子说:“好。”
3. 第 3 章
南尽初出茅庐,仗义非常,可能也是同学宫里自诩人间第一流的高门子弟学的,虽没什么十足底气,倒是说了一晚上的豪情壮志。
楼春雪想着挫挫志气,隔天不知从什么地方找了个小竹笼,让他呆在里面带出门。
南尽一百个不同意,非要趴在肩头。
这两日楼春雪深刻体会到了,南尽说不过她,但胜在能犟的过她。
“等会儿带你去斗斗蛐蛐,别拿你那套对付人的方式对付蟋蟀,太过惹眼。”
楼春雪提醒。
南尽挺直腰板,叫了两声。
“别瞎叫,”楼春雪用食指轻轻点了点南尽的脑袋,是人时聒噪,变回蟋蟀聒噪不减,音调还更洪亮了,“带你去桥头的斗蟋野场试试。”
温凉的指腹轻触额头,南尽斜着眼去瞧楼春雪,她目光炙热的看向前方,嘴巴喋喋不休地叮嘱着不要锋芒毕露。
他脑袋懵懵,思索着如果这个时候偷偷亲楼春雪一下,有没有可能和对待陈纵一样对待他。会不会更严重,直接捏死了事。
那也得教训完陈纵后再捏死才行。
“听到了吗?”楼春雪耳朵过于灵敏,一听南尽嗡嗡地低鸣,就明白他又在胡思乱想。
南尽胡乱叫了一声。
桥头的斗蟀野场因着最近缉妖局举办的斗蛐蛐大赛,被围得水泄不通。
楼春雪找了个能挤的进去的摊子,话未出口,那道惹人厌的声音再次出现。
“一个人?你那好骈头不要你了,还是不敢要你。”陈纵流里流气道。
楼春雪皱眉,冷声道:“阴魂不散。”
陈纵嗤笑一声,并不在意,“正好,你那只蟋蟀,很合我意。”
他招招手,唤来身后的跟班,“过去,搜她身,既然能来斗蟋野场,身上肯定装着蟋蟀,不管是不是那晚的,都给我抢过来!”
楼春雪摸向肩头,空无一物,她猛地偏头,南尽又不见了。
我行我素的家伙!
陈纵的人已经上前要搜身,楼春雪不动声色地后退,却与陈纵肩上的南尽对上视线。
什么时候跳过去的?
楼春雪止住脚步。
南尽触须颤了颤,露出尖锐的牙颚,飞快从陈纵后颈钻入衣襟中。
陈纵只觉得后颈瘙痒,下一秒剧痛袭来,他疯狂撕扯衣裳,扯掉上衣,露出仅在几秒内就布满血痕的后背。周遭倒吸气的声音此起彼伏,碍于被欺压已久,此刻竟无人上前帮忙。
陈纵第一反应就是那晚的蟋蟀,极具思想,异常通人性。
南尽毫不恋战,暴露后两脚一蹬,跳回楼春雪肩头。
陈纵几人顾及不上两人,楼春雪趁此缓缓向后退去,不过十步,耳尖微动,即刻顿住脚步。她想也不想,闪身躲进人群中。
一群身着黑衣,腰间配着玄色长剑的人站在桥头,正朝这边摊位看来。为首的男人面容冷峻,腰间的令牌上赫然刻着“缉妖局”三个大字。
“丢人现眼。”
男人语调听不出一丝情感,他向身后的人递了个眼神,立即有人上前给陈纵拿去外衣。
“大哥,”陈纵不似往日嚣张跋扈,低眉顺眼地凑近,低声讨笑,“你还记着楼春雪吗,她得了一只顶顶厉害的蟋蟀,会护主,还会攻击人。我本想要过来给您的,没成想这死丫头不识好歹,你看,我上身全是那只蟋蟀咬的伤痕。”
南尽伸出触须,挠了挠楼春雪的下巴。
楼春雪躲开,压低音量道:“陈纵亲哥,陈观,缉妖局的统领。你以为陈纵为何敢如此肆意妄为,不过是狗仗人势罢了。”
陈观来了兴趣,近来上头的人对蟋蟀比以往挑剔多了,正愁找不到合适的。要是得了个厉害的献上去,被上头赏识,不乏为一件好事。
楼春雪敏锐地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弯下腰,彻底藏匿在人群中。
陈观向四周环视了一圈,扫过所有人的脸,“所以,人呢?”
陈纵笃定道:“一定还在这里,楼春雪狡猾,身手却奇差无比,不可能凭空消失。”
陈观思忖一番,“搜。”
楼春雪暗骂一声,陈观不比陈纵好对付,甚至可以说两人不是一个程度的。说陈纵是狗皮膏药黏人,那陈观就是恶狗,啖人血肉,宛若罗刹。
她将南尽放到地上,叮嘱道:“不论听到什么,发生什么,都不允许出现。记着回家的路吗,在家会面。”然后俯下身,从人群后面穿过。
眼见临近桥头,眼前陡然出现绣着暗纹的玄色衣摆。
“楼春雪,”来人慢条斯理道,“说来也好久不见。”
“是吗。”楼春雪自知今日不可能轻易离开,“要叙叙旧吗?”
陈纵躲在缉妖局的人身后,观察一阵,不见那只蟋蟀,才敢出现。
“快把你的蟋蟀交出来!”
楼春雪让南尽回家那一刻,就打定主意咬死没有所谓的蟋蟀。
“你在胡说什么,我哪有什么蟋蟀。”
“看来还没记住教训。”陈观无奈地叹了口气,睥睨道,“从小到大都是这幅样子,和你讨人厌的兄长不愧为一家人,明明说出,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楼春雪指尖微微颤抖,手心冒出冷汗,“陈观,你若是有点良知,就该放了我哥。”
陈观短促地笑了一声,拔出长剑,挑起楼春雪的腰带,“我猜猜,是藏在衣裳里,还是偷偷放走了,那只已经通人性的蟋蟀,在哪里?”
四周围满了着看热闹的人。虽说缉妖局恶名在外,不过倒是保护了人族不被妖怪侵扰,也并非人见人骂。
楼春雪紧促的眉头豁然舒展开,她高声道:“我就不明白了,缉妖局的人,找不到蟋蟀供给豪门权贵,就要从平头百姓身上抢,怪不得我哥被抓进大牢了,就是没把蟋蟀给你们呗。大家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快跑啊,缉妖局抢人东西不是一次两次了。”
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声噤了两秒,顿时惊恐万分,四散开来,桥头混作一团。斗蟋野场的摊主赶忙收起自己的蟋蟀,来斗蟋蟀的玩客搂紧手上装蟋蟀的器皿。
斗蛐蛐大赛奖金实在过于丰厚,多少人等着比赛去赢钱翻身。一旦威胁己身,便什么也不顾,横冲直撞地要逃离桥头。
陈纵茫然地被人群撞来撞去,怒骂道:“楼春雪,你胡说什么!”
陈观躲开乱窜的百姓,搜寻楼春雪的身影。而此时,她早在人头有攒动之势时,溜回人群。
“你能在楼春雪那里一直吃亏,情有可原。”
陈纵忙着躲避人群,根本来不及思考他哥这句话是夸他,还是夸楼春雪。
顺着人流,楼春雪躲进一条隐蔽的巷子。南尽不知何时重新跳回她身上,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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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停下来,变回人形。
“我都以为要我出手了。”
楼春雪撑着膝盖,喘着粗气,稍稍平复才道:“不是让你回家吗?”
“不行,”南尽俊朗的眉目有些不悦,“该我保护你的,你要出了事,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
“我出事,你再去找一只蟋蟀,不难。”
南尽蹲在楼春雪身前,委屈巴巴地仰头看她道:“我不喜欢别人,我只喜欢你。”
巷子外面吵闹的声音从未停歇,巷子里面安静地落下一根针都能听见声音。楼春雪自诩无人能比得过她的听力,这一秒,她要改变这个想法。
因为,她第一次觉得所有声音是那么遥远,耳边唯独留下南尽炽热而真诚的倾慕。
明明刚刚还想得出逃脱的法子,现在想糊了团浆糊,无法思考。
“别瞎说,回家。”
楼春雪抄小路向铜驼曲走去,南尽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陈观的话他听的一清二楚,两日来,楼春雪身上的味道越来越淡,甚至趋近没有。及冠之年的人,能说出从小到大,证明两人认识多年。
一般来说,化形成人的妖怪,最是惧怕缉妖局的人,接触都不敢,怎会相识如此久的时间。
“今日去报名。”楼春雪熬好粥,盛了两碗放在桌上。
南尽蹲在地上,逗弄着从院里抓来的蟋蟀,“不是还有几日。”
“在想些什么。”楼春雪敲了敲他的脑袋,“明日是报名最后期限,下午就要进行第一场比赛。”
比赛场地设在城隍庙市中。
楼春雪填了报名表,录入姓名。
比赛的第一场,只是筛人,连蟋蟀重量,主人姓名都没有严格考究。
南尽被放在斗盆,竹丝草的草尖未触碰到他,便已然弹起,踹向对方的腹部。
对面的蟋蟀翻滚两圈,没来得及反应,南尽前足猛地撑住对方颚下,整个身子如弓般绷紧——“刺啦”一声裂响,翅膜被撕开道豁口。
斗盆甚至还和开始一般无二,南尽就结束了战斗。
楼春雪最怕的就是这幅场景,比赛是缉妖局举办的,监督比赛的人自然也是缉妖局的。他们常年和开了智的妖怪打交道,要比旁人更容易辨别普通动物与妖怪。
南尽浑然不知自己处在暴露的边缘,他还立在斗盆边,昂首挺胸的抖弄触须。
“是我赢了吧。”楼春雪慌忙转移众人视线。
斗官在震惊之余中宣布楼春雪胜。
南尽接受完楼春雪的“教育”,苦着脸找了个无人处,幻化成人形,跟着游荡在城隍庙市。
真是巧到不能再巧,陈纵也在其中参加比赛。
楼春雪远远望着,南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陈纵的蟋蟀似乎有智慧,懂得如何主动去攻击其他同类,三下五除二便赢得比赛。
楼春雪看向南尽。
南尽也发现这一点,摇了摇头,“我感觉不到它身上有蟋蟀的气味。”
“没有蟋蟀的气味?”
南尽解释道:“世间万物都会有独属于自己的气味,我们蟋蟀靠的就是味道寻找同伴,它身上没有该有的气味。”
楼春雪忆起兄长在被抓前,有提到过蟋蟀一类的话,她直觉这和缉妖局脱不开干系。
所以,缉妖局倒底在搞什么鬼。
4. 第 4 章
黄昏已至,大多数人进行完第一场比试。
楼春雪由着从陈纵那儿发现的异常,专程在斗场内游荡,探查是否有同种情况的蟋蟀。
今日城隍庙大门紧闭,她却听见墙里头传来嬉闹声,隐约间有陈观的声音掺杂其中。
“南尽。”楼春雪唤道。
南尽贴着墙根四处张望,听到唤他名字,立刻跑来。
“叫我做什么?”
楼春雪冲着高墙示意:“跳上去,看看里面在干什么。”
南尽挑眉。那副呆瓜样,保不齐在心中如何吐槽叫他只为这点小事。
见他连形都不化就准备跳上高墙,楼春雪急忙拦住,“你是猪吗!伪装一番再跳上去。”
南尽苦大仇深,不情愿地化了形,纵身一跃。
城隍庙富丽堂皇,琉璃瓦片覆满屋顶,在夕阳余晖下闪动着赤金色的流光。院前的铜制香炉内留着一层厚厚的香灰,零星点缀几柱即将燃尽的香。
黑底金字,遒劲有力的刻着“城隍庙”三个大字的牌匾下,站了四名玄衣缚妖卫。
南尽勾着瓦片,叫了两声。
楼春雪仰头小声说:“进去里面,小心陈观,你打不过他。”
南尽触须抖了抖,叫也不叫一声,转身跳走。
“气性真大。”楼春雪摸摸鼻尖。
等了半刻钟,楼春雪心下稍有不安。
可里面又无打斗声,南尽这家伙被抓必要叫个不住,她在此处定能听到。
“春雪,”南尽悄无声息从别处冒出,“几个富贵人家搁一起斗蛐蛐,陈观是缉妖局统领,自然也在。”
解释倒是合情合理,楼春雪直觉有哪里不对。不过现下没有证据,再待下去,里面的人出来,恐怕要被抓个正着。
怕什么来什么。
里头人没出来,两人转头碰上胜利归来,满面春风的陈纵。
“楼春雪……”陈纵视线触及一旁站着的南尽,故作恍然大悟状,“好骈头还没抛弃你,我当你早成弃妇了。”
“陈纵,你最好嘴放干净些!”楼春雪神情变得凌厉,“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哟,跟你哥一样烈。”陈纵戏谑道,“他牢里受苦,你在外风流。”
楼春雪眼神微眯,二话不说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前去,不等他反应,手臂抡圆了扇去一耳光。
“啪”一声脆响,陈纵脸狠狠歪向一边。
南尽也解气地轻哼说:“该你的。”
脸颊火辣辣的疼痛让他意识到自己又被打了。
“楼春雪!”陈纵火气直冲天灵盖,“上回打我没和你计较,居然还敢动我!老子杀了你!”
说罢,从腰间抽出短刃,朝两人冲来。
南尽一步跨上前挡住楼春雪,随时准备反击。不想陈纵忽然扑倒在地,捂着膝弯哀嚎。
两人皆是一惊,附近毫无旁人气息,有人暗中帮助?
城隍庙里无好人。
“陈纵,”陈观赫然立在高墙之上,俯瞰几人,语调不屑,“太过冲动行事。”
“大哥。”
陈纵敢怒不敢言,捂着膝盖缓缓起身,自觉后退几步让出前方一片空旷位置。
陈观从高墙跃下,定定立在中间,视线扫过两人,绕有趣味的盯着南尽,冷不丁说:“你不像是人。”
楼春雪骇然,拽住南尽将他挡在身后。
“最不是人的就是你,走狗!”
陈观愣住,随即放声大笑:“一模一样,真是一模一样。”
南尽紧张地扯住楼春雪的腰带,以防对方发难,好带她逃离。
陈观却没有动手之意,他招来陈纵,要过装蟋蟀的盒子,举起傲然道:“若不是我,今日你该见着你兄长,论结果,你得管我叫声救命恩人。”
楼春雪绷着一张脸,不懂他举起盒子,意欲何为。
“此话何来?”
南尽的手攥地愈发紧,生怕没留意让她冲上去送死。
陈观点到即止,不欲多透露半分。
将盒子随手向后一丢,心情颇好:“今日先放过你,”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南尽,“和这只,不,应该是这位。”
难不成被察觉到妖怪的气息?可依照陈观的脾性,若是发现,不会有闲心和他们玩无聊字谜。
楼春雪面上不显:“你怕不是当走狗当出失心疯不成,见谁都是妖。”
陈观不怒反笑,嘴角擒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兴味,盯着两人,确认无人面色有变,才轻起唇瓣:“陈纵,走。”
直至城隍庙围墙尽头,他脚步一顿,悠悠偏过头,勾唇须臾,便加快步伐向正门走去。
楼春雪后背冒出层层冷汗,南尽浑然不觉陈观之敏锐与狠毒,直觉此人令人厌恶,愤慨非常:“你那么说他,也不见生气,不会是虚张声势吧。”
“既认为他虚张声势,为何方才不说。”楼春雪睨他一眼。
南尽天经地义:“我又不蠢,里面缉妖局那么多人,打起来我们还活不活。”
楼春雪怪道:“前两次怎得不多考虑一番。”
“陈纵显然草包一个,”南尽眉头紧锁,愁容爬上眼底,吞吐着说:“陈观,见到他就打心底不适。”
“怎么说?”楼春雪好奇。
南尽眼珠子转了转,烦道:“一时半会儿说不清。”防止再问话,提脚就走,“回家,我累一天,饿了。”
余晖藏匿,城隍庙市燃起无数盏灯,悄然代替昏黄夕阳,在地面淌出金河。不逢年过节,街边小摊竟也从长宁大街延续至此。
南尽少见繁闹夜市,兴致勃勃地游走在各个小摊之间。
不远处乍然响起几道惊叫声。循声望去,几匹毛色上好的骏马碾过缺块不全的青石板路,扬起阵阵尘浪。
马匹上的朱门绣户之子华服锦衣,策马扬鞭,全然无视闹市内不可纵马的规矩。平头百姓避让不及,唯有纵身摔向街边躲过马蹄,保全性命。
一鹅黄色衣裙的小女孩跌倒在两人脚边,楼春雪蹲下,扶起她,拍净裙角上的灰尘:“小心点,能找到娘亲吗?”
女孩强忍着泪珠,指着对面买绣品的摊位,呜咽着:“我娘亲在那边,谢谢姐姐。”
老板娘忙着同人讲价,根本没注意到女儿。直到小女孩哭着过去,才匆忙放下手中的帕子,查看有无伤痕在露出来的皮肤上。
劲马飞驰而过带起微风。
南尽眼神从楼春雪身上划向为首之人的脸,与其对视一瞬,咬了口嘎嘣脆的糖葫芦,“我见过他,在城隍庙中,陈观对他客气得很。”
楼春雪愕然:“他也在其中?”
“什么说法?”南尽将糖葫芦递到她嘴边,“吃?”
楼春雪习惯小妖怪间不分你我的强大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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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欲,摇头拒绝:“我哥哥是他府中门客,曾向我提过这人品行优良,有仁爱济世之心。”
南尽咬着竹签顶端,思忖道:“看着不像。”
“哥哥在权贵府邸做些什么,细细想来,我当初不仅一概不知,也不询问。”楼春雪深深自责,无力极了。
陈观即便是缉妖局统领,也无权将权贵府中门客轻松关进大牢,这背后必然有权力更大之人允准。
现在想去赎人,只知拿钱要紧,不知点头之人是否愿意。
南尽疑窦丛生,未接话茬,询问她:“你口中的哥哥,是血溶于水,还是认的?”
楼春雪差点忘记这茬,拧过脖颈,任由夜风吹乱发丝,垂泪欲滴:“他曾救过我,说哪门子亲与不亲。”
自从发现南尽“色|欲熏心”,最受不了她哭,便屡试不爽。凡绕不过去的,流两滴眼泪就一并揭过。
“既然是你的救命恩人,那也是我的!”南尽将竹签插到腰带中,专注而坚定握住她的双肩,“我们一起救兄长出狱!”
铜驼曲不如集市内热闹,稀疏几家门口挂着照明的灯。
油灯只点燃一盏,屋内光线昏暗。楼春雪抿了抿唇:“接下来在外,不要随便现原形了。”
南尽去点其它油灯的手一滞:“为什么?”
“陈观怀疑你,往后会时刻盯紧你的一举一动。”楼春雪一拍桌子,唬他,“只要发现你露出蟋蟀脚,即刻抓捕。”
南尽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一个人我才不怕,来一群人,也许能勉强与我一战。”
“刚才不还怕死。”楼春雪胳膊抬至桌面上,上半身靠向南尽方向,凝重问他,“你说的陈纵蟋蟀不像蟋蟀,那你觉得像什么?”
蟋蟀的确是蟋蟀样,怪就怪在,真让他说像什么,一时半会儿居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总之不像蟋蟀。”
楼春雪犹豫几秒,轻声道:“哥哥和陈观是旧识,两人观念不同,后来便分道扬镳。”
“在被抓进去前,听到过哥哥在院中念叨蟋蟀蝴蝶什么乱七八糟的昆虫。以为只是酒后胡言,如今对上这些,想来还有隐情。打人关押不过是幌子,缉妖局里不可告人的秘密不少。”
南尽额角跳了跳,试探着说:“他有认识过蝴蝶精……和蟋蟀精吗?”
楼春雪揉搓着手背,“从未听过。”
“我们需不需要进缉妖局探查。”南尽说。
楼春雪倒了杯茶,在手中摇晃。她盯着杯中的水波纹,头疼道:“缉妖局重兵把手,不易潜入。但我最难理解的地方,是尝试偷溜进缉妖局找地牢,不出意外地被发现,陈观只是把我丢出来,并未处置。”
南尽呢喃:“照你的评价,不处置你,确实不是他的风格。”
楼春雪实在疲惫,一口饮尽茶水,倒回榻子上,拉上床幔:“睡了。明日早些起,去看看还有何异常,缉妖局太难进了。”
南尽直直盯着床榻,良久才沉声吐出一个字。
“好。”
熄灭油灯,南尽躺回窗边的坐床上,裹紧被子,辗转难眠。抖了抖薄被盖住缩成一团的自己,小声安慰:“没事,长得高大是为保护春雪,不是为了没取得名分前受窝囊气睡小床的。”
……好像更窝囊了。
他紧闭双眼,轻声叹气:“至少专门给我置办了张小床,春雪喜欢我。”
5. 第 5 章
再度睁眼,南尽面朝窗户。窗外艳阳高照,他背后却不住发寒。
“我知道你醒了。”楼春雪幽幽道。
“嗯?”南尽嘤咛一声,装成浅眠中被吵醒的无辜小妖怪,“怎么了春雪?”
“别装,”楼春雪这种鬼把戏十岁时便不用了,“你再晚醒一刻钟,我们彻底无缘比赛了。”
南尽心虚地翻身下床,对着铜镜整理发型,拉展衣襟。
楼春雪平时不太注意外表,铜镜是兄长买来提醒要时刻注重女子的仪容的。她不从,我行我素多了,兄长就不再费口舌。
现在看来,倒是成全了南尽的爱美之心。
城隍庙市集的人愈发多,为了不影响参赛者,缉妖局在庙前围出一大块空地以供比赛。
人声鼎沸的斗蟋场中人员混杂,楼春雪护住衣袖中藏着的南尽,穿过拥挤的人群,目光落在中央悬挂的红漆木牌上。
木牌上粘着的宣纸上写着比赛顺序,她与陈纵皆需赢到最后方可对上。
楼春雪视线下移,见着陈纵连同身边的几个跟班仍在其中,心中疑虑更甚。
只是陈纵一人便罢了,说不定陈观真能搞到厉害的蟋蟀给他。但其他人,陈观看也不看一眼,更别提去找蟋蟀给他们。
“楼春雪,”陈纵宛如苍蝇甩不掉,见人就往上扑,“我当你早输了,竟能留到今日。”
楼春雪不愿理会,思及探查缉妖局,某些漏洞还要从他处查找,忍着脾气随意问:“难不成你是有什么法子,保证能赢?”
正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这话正中陈纵傲然的底气,他几近忘乎所以说:“你自是不用管,我手里的蟋蟀与你们大不相同。”瞥了眼楼春雪腰上用来掩人耳目的竹笼,陈纵不屑一笑,“你那蟋蟀只是会乱咬人,我的蟋蟀可是懂方法。”
陈纵说的话乍一听驴头不对马嘴,仔细琢磨也能找到几处关键信息。
楼春雪也来了劲儿,出言讽刺:“你惯会说大话,从未见你靠能力得过什么东西,大到缚妖卫的身份、家中的妾室,小到一只蟋蟀,都需兄长助力。”她嗤笑一声瞧了陈纵几眼,欲言又止,“算了。”
陈纵平生最恨他人说自己不如兄长,自卑又敏感的希望迫切向外界证明自己的价值。
没本事是真,嗓门大也是真,他梗着脖颈:“放你娘的狗屁,若不是我以身犯险找哪本术法……”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像是被无形的铁钳扼住咽喉,陈纵从嗓子里痛苦的发出“嗬嗬”的嘶吼,脸部涨红。
眨眼之间,陈观已如影子般,立在楼春雪三步之外。
他身着玄色劲装,袍角垂落,纹丝不动,仿佛自始至终便站在哪里。周身萦绕着肃杀之气,震慑住周遭的百姓,喧闹声如波纹向外扩散渐渐消失。
楼春雪倒吸一口冷气,指尖触到小竹笼。
陈观目光似冷硬的刀锋投向她,嘴角扯出极淡的弧度:“别担心,你那只小虫,我暂时看不上了。”
话音落下,一手搭在陈纵肩头,歪着头说:“小心我不念兄弟情义,割了你的舌头。”
手掌从肩头撤走,陈纵霎时卸力瘫软跌倒在地,面色在一瞬之间变得苍白,他眼神闪烁着回应:“是。”
围观百姓不约而同让出宽阔道路,直通向城隍庙门口。
守在庙前的缚妖卫躬身推开朱红大门,恭敬问候:“都尉。”
楼春雪骇然,越过喧哗百姓注视着陈观。此前的七日不过还是统领,今日再听闻已是都尉,连升两级而不见实际功绩,她实在想不出陈观为何能升。
陈观似是预想到她所想,回头睨她一眼,笑意盈盈,眼底却藏着阵阵寒光。他无声说:“来日方长,春雪。”
无名的恶寒侵袭着楼春雪,凝聚成冰锥刺入心底。
比赛再一次开始,楼春雪的对手恰好是陈纵手底下的跟班。
对方的蟋蟀体型较南尽小了许多,翅膀残缺部分,锁在角落发出低鸣。
南尽嗅到奇怪的气味,试探着往前跳了一步,小蟋蟀抖了抖须子畏缩着后退。
见两只蟋蟀斗志缺缺,斗官抽出斗草在盆中挑逗。南尽敷衍地跃过去,轻轻抽了小蟋蟀一钳子,触须颤了两下。
小蟋蟀愣了两秒,翻着肚皮在地上挣扎。
楼春雪忍俊不禁,“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斗官额头滴下一滴冷汗,看向小蟋蟀的主人:“看情况,您的蟋蟀输了。”
“不可能!”那人怒喝,“起来给我继续打!”
小蟋蟀毫无征兆地腿脚僵住,电光火石间迅速翻身,后腿如弹簧般弹射出去,与正在“吭哧吭哧”往斗盆外的南尽撞在一起。
你大爷的!
南尽心里骂道,反应极快地划过盆底,拉出足够距离。
小蟋蟀甩着头,似乎在和什么东西对抗。
南尽意识到不对劲,高亢鸣叫,做出进攻姿态。小蟋蟀听懂了他的意思,短暂的沉默后,发出短促而凄厉的哀鸣。
南尽在犹豫,任谁都不愿结束同伴的生命。看着拖着残躯的小蟋蟀痛苦地挣扎,他狠下心,闭上双眼,准且狠地一跃。
那人见已成定局,朝地上啐了口,扔掉装蟋蟀的盒子,去到陈纵身边,压低音量倒苦水:“这也不顶事啊,就算有脑子,也打不过真蟋蟀。”
陈纵惊恐地张望四周,厉声呵他:“以后不许提这件事!”
“真蟋蟀”“这件事”,楼春雪揣度其中含义,漫不经心地蹲下,伸出食指悬在斗盆上方。
南尽蔫蔫地蹦起来,两只前足圈住食指,腰部发力抬起后足勾上去,一个没留意打了个滑,楼春雪快速张开掌心在下面接着。
他低低嗡了声,屈起后足环抱住指节,求安抚状蹭了蹭紧挨着的指腹。
楼春雪翻转腕部,食指一勾,让某只难过的小妖怪落在掌心。她戳了戳南尽的腹部,哄着他:“别难过了。”
南尽四仰八叉地躺着,爪子轻推开指尖,翻腾着侧过身背对她,几秒后身体一抽一抽的。
楼春雪憋着笑将他翻回来:“探探虚实,才好为小蟋蟀报仇雪恨。”
南尽这才舍得正眼看人,触须颤抖两下,示意他知道了。
夜色如浓墨泼洒,不复白日喧闹。
楼春雪点亮油灯,换上一身黑衣,走出屋子提醒暗自忧伤的小妖怪:“到点了。”
南尽对着地上的小土包宽慰两句,握紧拳头:“我不会让你白死的。”
“你打前面的对手可未手下留情过。”楼春雪关上屋门,点破。
南尽刚激昂的情绪又低落下来:“不一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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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对同类下过死手,它们也懂得我的意思,打不过就装死,主人离开后就可以逃走了。真有怜惜之心,根本不会让它们参加比赛,自然也不会收尸。”
楼春雪有觉被暗示到,问道:“那你,觉得我……怜惜你吗?”
“你?”南尽觑着她,长久后呼出一口气,“我心甘情愿。”
“我明白了。”楼春雪落寞地垂下眼。
风在狭窄的巷口穿梭,令燥热的夏夜染上丝丝凉气。缉妖局高耸的黑墙隐藏月光中,投下如巨兽般的黑影。
“我心甘情愿,你也怜惜我。”南尽讨好了一路,不见起效,急得脑袋上冒出汗珠。
楼春雪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灰色墙体,将自己缩进墙根幽深的阴影中。
“小心。”她低语道,声音压到最低。
南尽不为所动。
楼春雪几不可闻地唉了声,“我最怜惜你了。”
转眼间,南尽融入夜色消失在她眼前。
尖锐的瓦砾对南尽毫无阻碍,他轻巧地翻越墙头,不见一丝一毫的响动。风从耳畔略过,唯余胸腔内沉重而有规律的搏动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缉妖局内部错综复杂,缚妖卫数不胜数,巡逻不间断的进行。南尽极力收敛妖气,在阴影中穿行。
空气中弥漫的朱砂气与零星飘散的金色云雾,不断的散发着强大的压迫感。
长廊尽头的屋子亮着光,窗纸上映出两个男人的影子。一个看着高大强壮,另一个略显清瘦。
两人在争吵,南尽悬挂在对向屋檐上窃听,想到这时候就该让楼春雪来。
清瘦男人扬起手想扇对面的人,却被抓住手腕。动手不成改为动口了:“陈观,你真不是东西,走狗!”
陈观?
南尽跳下屋檐,靠近一步躲进草丛。
“和你妹妹一样,一言不合就想扇人巴掌。”陈观胳膊收回将人拉得及近,手指掐上清瘦男人的脖颈,逼迫他抬起头,“别忘了是谁保下你的!别给脸不要脸。”
清瘦男人余下未被缚住的手又扇上去:“言如珠玑,行若魑魅。”
南尽听得不真切,向前挪了几步。
金色云雾缭绕在他头顶上方,稀碎的朱砂粉末与其交织,一片刺目的红光如同黏稠的血液瞬间弥漫开来!
红光之中,无数细密扭曲的符咒骤然浮现,旋绕在四周。
南尽顿感不妙,神情一凌,跳上屋顶冲向外院。
挂在屋檐上方的探妖金玲在他离开后,猝然发出尖锐的警报声,自院中响彻整个缉妖局。
“谁!”
陈观一掌击碎窗户木框,五指张开重重拍在窗台上跃出,震落几粒碎石。
院中寂寥无声,只余夜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在回答他。
楼春雪站在缉妖局外,里面像是水滴入油锅,轰然炸开。刺耳的哨声一声紧过一声,划破寂静夜空。
无数沉重的脚步声隔着高墙从四面八方响起,缚妖卫亢奋地传递有妖怪闯入的消息,兵刃纷纷出鞘显出嗜血的寒意。
南尽从墙上跳下来,半空中化成人形,落地后紧拽楼春雪手腕,火速说明:“缉妖局有法阵,我被发现了,快跑!”
“去外面找!”
楼春雪瞳孔震颤:“他们要出来找了。”
6. 第 6 章
南尽呼吸微喘:“该去哪里?”
“必然会有缚妖卫从小门来抓我们,”楼春雪贴着墙根,脚步不停,“不能沿着缉妖局逃,我知道有条路。”
缉妖局虽位于燕都内,但地处偏僻,可以说偏移一点,便离开皇城而建了。选址如此,一来妖怪多聚集在灵就山,方便上山抓捕;二来还有一丝虚伪至极关怀的假仁假义,为的便是不让妖怪在被抓时吓到百姓。
楼春雪隐匿在阴影之中,牵着南尽的手,止住步伐细细琢磨一墙之隔的缚妖卫有何动向。
“这边。”她不再往前走,闪身窜进斜后方的巷口。
七拐八拐不知几个弯后,人声渐沸,夜市黄色的光晕刺破深巷的黑暗。
巷口豁然开朗,嘈杂的声浪扑面而来。悬在摊贩头顶各色的灯笼泼下红黄的光斑,流淌在拥挤的人潮上。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与提着灯笼嬉闹的孩童相互交织,混杂成闹人的喧嚣。
寻常路径得小半个时辰,从这条路连滚带爬逃至长宁大街,不过两刻多时两人就能得以喘息。刚从死寂阴沉的缉妖局脱身,突如其来的鲜活气息反而压的他们头晕目眩。
“你对这路很熟悉?”南尽急促地喘气,胸口起伏不止。
楼春雪命都要耗尽,后半段路跑得乱七八糟,要不是南尽拉着,她早躺在地上等缚妖卫来抓。
“从陈观进缉妖局当值,我年年都有几次下学后要去等兄长回家。”
南尽一脑袋疑问:“陈观当值,你兄长去做什么?接陈观啊。”
“不是!”楼春雪猛吸一口气,骂他,“猪脑子。我也不了解,他从不和我谈论。”
“说起这个。”南尽一拍脑袋,“陈观和人在房里吵架,说那人一言不合就打人耳巴子,脾气不好,和他妹妹一样。说的不会是你兄长吧?”
“你胡说,”楼春雪辩驳,“我兄长从来不对人动手。”
南尽讪笑,庆幸她没在意“脾气不好”几个字:“哦,现在怎么办,回家?”
他只想尽快找点事情不让楼春雪回味上句话,没留意前方人影一晃,一个瘦小的身影提着兔子灯笼从巷口跑过,正撞在他腿上。
“哎呦!”
南尽被撞得踉跄几步,与稚嫩的童声同时发出惊呼。
楼春雪反应极快,伸出手一把推开挡道的南尽,想去扶住小女孩。只是动作跟不上想法,南尽推开了,小女孩却仍然摔倒在地。
“好痛。”
两人又同时发出声音。
南尽撞在墙上,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心虚别过眼神的某人。
小女孩坐在地上,揉着屁股惊魂未定,扬起脏兮兮的小脸,一双大眼睛里水汪汪盈满泪水,可怜兮兮的模样竟与楼春雪有几分相似。
楼春雪正要开口,目光落在女孩脸上,微微一凝。是前几天城隍庙市集里摔倒的小女孩。
“你怎么在这里,”她俯下身,轻声询问,“你娘呢?”
“我记得你,姐姐。”小女孩抬起沾了灰的小手,拍了拍,指向不远处的摊子:“我娘在那里。”
妇人仅仅几日的时间,面容憔悴了不少。摊位上的香囊、荷包、络子琳琅满目,摆放整齐,和那日无不相同。要说起唯一不一样的,大概是在每一位顾客挑选时,问上一句有没有见过一位长着络腮胡,个子高大身着棕色麻布衣的屠户。
“你爹是屠户吗?”楼春雪拾起地上的兔子灯,递给小女孩问她。
小女孩一听问她爹,声音一下带上哭腔,蓄在眼眶的泪水“哗”地顺着脸颊留下来,哽咽着说:“是。但是,爹爹……前几日去了灵就山后,就没……没回来了。娘找好多人都问过,没人……没人见过爹。”
楼春雪与南尽对视一眼,他们便是在灵就山相遇。那山妖怪多,靠近缉妖局,人烟罕至,非必要无人会去。
小女孩的爹去灵就山,实在没有合理的想法去解释。
南尽关注点不在小女孩的爹失踪,更惊讶于楼春雪知道她爹是屠户。
“你认识她?”
“听到她娘在问。”楼春雪头也不回,摸了摸女孩毛茸茸的脑袋,“你叫什么名字?有报官吗?”
“我姓阮,叫,叫雁和。”女孩磕磕绊绊回答她:“报官了,第二日我们再去时,几个黑衣服的官爷说别插手,他们会查。后来……后来就杳无音讯了。”
楼春雪沉默,在泪痕斑驳的阮雁和与无助的妇人间游移片刻,牵起她的手:“我们先去找娘亲。”
南尽快步跟上,贴着她低声问:“找她娘干什么?她爹失踪我们要帮忙找吗?”
“对。”楼春雪偏着头胡诌话术,“恶习结业,善习结果。善业多者,来世入善道。”
南尽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叶子果子的。”
楼春雪无奈地拉起他的手,往妇人摊位走:“上辈子作恶多端,这辈子才当不成人。许是见你如孩童般昏昧无知,天道特批你脱离畜生道。”
“才不是,妖族同人族一样,能开灵智修习都是天道在他们出生时注定好的。”南尽驳斥回去,“若是有人出生便无仙缘,只能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获取。”
阮雁和天真地看向他:“那姐姐也有仙缘吗?”
“当然。”南尽骄傲地扬起下巴,“你同我们多待在一起,指不定以后也能成仙。”
“不理他。”楼春雪搂着阮雁和的肉肉的小脸的手一顿,轻抚向前方,“想得仙缘想疯了。”
“你!”南尽愤慨地为自己打抱不平,语气渐弱,哀怨道:“你偶尔也对我好点。”
楼春雪带着两人穿过人群,走到摊位前:“我对你哪里不好,小床花的我的积蓄,你要吃烧鹅也给你买,衣服只穿好的也给你买,还对你不好。你一只……”她睬了眼南尽,欲言又止,“爱吃烧鹅。”
不等南尽作何反应,楼春雪松开他的手,将阮雁和牵至身前:“老板,是您家孩子吗?”
妇人刚送走一个只看不买的客人,疲惫地叹了口气,一抬头见女儿被陌生男女牵着,脸上浮现惊慌和后怕,连忙将孩子拉回身边,迭迭感谢:“麻烦你们了,我忙昏了头,没注意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无妨。”楼春雪略过摊位上的绣品,针法多样,针脚控制精准,不见冗杂针迹,足见绣者功底深厚,不似随便绣的。
“您做过绣娘?”她拿起一个绣着冬雪初融图的青色香囊,上面的迎春枝头还残留着未及时消融的雪,“这个多钱?”
老板娘愣了一下,忙回答:“嗯,这十五文。”
价格出乎意料的便宜,楼春雪价也不讲,爽快掏钱买下,丢给南尽,又给了他十文钱,叫他和阮雁和去买糖葫芦。
两人得钱,欢天喜地朝着糖葫芦摊冲过去。
老板娘不明所以,伸手想去拽女儿,卖出绣品而强撑出的亮色又黯淡下去。
楼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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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前一步拦住她:“不瞒您说,我兄长也失踪了。”
触及“失踪”,老板眼中划过带着希冀的光:“姑娘,您的意思是……”
“刚没留意撞到您女儿,和她聊了两句,听她说爹爹失踪了。”楼春雪扯出忧戚的一抹笑,“我兄长,也失踪了,官府不管,我也无法。”
“姑娘,”老板娘话音哽住,眼圈泛红,不忍直视她,“听我一句劝,信自己胜过信官府,他们早都黑心烂肺蛇鼠一窝了。”
老板娘眼中努力掩藏的焦虑与绝望刺痛着楼春雪,当初兄长被抓走时,她同样这般求助无门,好在遇到了南尽,虽说蠢笨了些,不过够听话。
她心中莫名有根弦被触动了。
“我在缉妖局有认识的人,早看不惯那些人的作风,”楼春雪婉言,“您不介意的话。”
老板娘浑浊的眼眸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修长的手指猛地抓住楼春雪的腕部,“姑娘,你说的,”她停住话头,重重叹了口气说,“算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别平白让你好友蒙受灾祸。”
“不碍事,我也是为了兄长,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楼春雪手腕传来粗糙的触感,她轻柔地覆上那双隐隐发抖的手背,声音坚定而有力,“您也别姑娘姑娘的唤了,我叫楼春雪,您叫我春雪便是。”
老板娘心里那点顾虑消除了些,而南尽与阮雁和也买好糖葫芦回来,手中皆拿着两根。
她抬头望向月亮,斟酌一番说:“你若不嫌弃,到我家说。”她低下头苦笑,“待着这儿卖不出去几个荷包,不如抽出时间找我到夫君。”
“娘,我来帮你。”阮雁和见她娘在收拾摊子,把糖葫芦塞给南尽,“你帮我拿着,不许偷吃,贪吃鬼。”
南尽恼火着将糖葫芦咬地嘎嘣响:“小屁孩,怎么说话呢!”
楼春雪拍了拍他的肩膀,怅然问他:“又怎么了。”
“一根糖葫芦两文,我说买五根,她不同意说我浪费钱。”南尽顺手把糖葫芦递给楼春雪,凑到她耳边嘀咕,“你把我们支开,要问老板娘什么?”
楼春雪抬手婉拒:“等会儿吃。五根糖葫芦一人一根,还剩一根呢?”
“……我吃了。”南尽嚼糖渣的声音都在悄摸缩小,音量更是几乎不可闻。
“贪吃鬼。”楼春雪唇边浮起一抹早有预料的浅笑,漫不经心地擦去他嘴角沾着的糖渣,“我去帮忙,你在这儿拿着糖葫芦。”
“我!”南尽耳朵刹时红透,捏着竹签攥成拳头,捂住下颌处被楼春雪蹭过的皮肤,“没贪吃。”
阮雁和将两人的行为尽收眼底,她跳扑在摊位上趴着,晃悠着小腿,歪着脑袋问:“姐姐,你和哥哥是夫妻吗?”
“嗯?”楼春雪弯着身子,收起摆在摊前的荷包,仰起头眼前就是一张充斥着好奇的脸。
她半垂眼帘,若有所思地瞟了眼南尽,那家伙难得拘谨地立在原处,安分守着三根半糖葫芦。
“是不是啊?”阮雁和追问。
楼春雪也很难描述她现在对南尽是什么想法。
最开始的那晚,还当男人对待。后来和蟋蟀样的他比赛比得多了,他也总是偶然间,不经意展现出的质朴到不可思议的想法,逐渐觉得可爱了不少,像什么呢……
她拧眉,苦思冥想半天,得出结论:“可以是。”
其实更像养了只小宠物,解闷逗乐有一套,不过时不时会又犟又气人。
7. 第 7 章
模棱两可的答案在孩子眼中与承认无异。
“那就是喽。”阮雁和瞥了眼在四处张望,头顶冒热气的某人,拾起挂着的络子塞进布袋子里,勉为其难地说:“虽然他很幼稚,还有点贪吃,但是我能看出来,哥哥喜欢姐姐。”
楼春雪将香囊收起,用绳子穿过挂绳,打好结后放进手边的布袋中:“怎么说?”
“诶呦!”
阮雁和后脑勺被敲了一下,她半点不敢耽误地把络子拿出来穿绳系好,再规整放回去:“哥哥刚才路过成衣店,说要给你买身衣裳。绮罗坊的衣裳不便宜,爹爹爱娘亲,生辰时会给娘亲买了件,花了好多好多银两。”
“呀!”阮雁和又挨了一下。
老板娘挂着歉意笑了下:“小孩子瞎说。”
“无事,”楼春雪将布袋子递还回去,“童言无忌。”
此时不仅他们在收拾东西,周边三三两两的摊贩陆续准备离开。
老板娘家住在城西,相对楼春雪所住的地方要嘈杂更多,聚集着绝大多数靠手艺营生的人。
屋内陈设简陋,一眼望到头。一张旧桌,两张长凳占了小半部分的空间,靠窗摆着一张格格不入的梳妆台,上面堆着些丝线和半成品的香囊布料。
“先坐。”老板娘端过来两只茶杯,倒上茶水,“我姓韩,叫我韩娘便是。”
楼春雪细品了一口茶,苦涩感在口腔中久久不散。
“哇!”南尽挨着她坐下,小嘬一口,被烫到舌头发麻。他吐着舌尖,含糊不清:“韩凉,这擦荡的啊。”
韩娘掩嘴,偏头轻笑着将糕点盘推到南尽手边:“吃糖糕压压。”
阮雁和跪在凳子上,双手撑着桌子笑眯眯着说:“娘,我也要吃。”
韩娘起身,在小厨房拾了几块糕点,装在小瓷盘中:“雁和,你去把这个送给王婶婶,说谢谢她前段时间帮我们的忙。”
“好。”阮雁和从凳子上跳下来,接过瓷盘。
楼春雪唇边挨着杯口,听到前门“吱呀”关上的声音,阮雁和迈着欢快地脚步越来越远后,拿开茶杯:“韩娘,帮忙,帮的是什么?”
“没什么。”韩娘坐回凳上,双手绞着裙边,“我夫君是屠户,衣裳的血腥味重,我便洗的勤了些。那日不在,又下了雨,王婶替我们收了衣服。”说到此处,她终是绷不住,捂着脸啜泣:“就是那日后,我夫君,再也,再也没回来。”
楼春雪于心不忍再问下去:“那日是哪一日?”
“六月十四。”韩娘堪堪止住哭泣,用手背抹去眼泪,“我记着他前一天给我说过,为那位官爷办事,事成了能拿不少银两。雁和到了该上学的年纪,我们不求能上官学,多花点银钱进个好些的私塾也是好的。”
南尽打生下来无父无母,亲情淡薄,唯一称得上亲人的,早在几年前就死了。便是如此,他重复咀嚼的动作,味如嚼蜡,心中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韩娘,”南尽犹疑一下,“阮爹,嘶!你掐我楼春雪!”
“掐的就是你,”楼春雪总以为不会被南尽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惊到,“你真够冒昧。”
刚营造起来的伤春悲秋的氛围一哄而散,韩娘眼中泛着泪花,笑地呛了一声:“没事,你们唤他阮大哥就好。”
南尽揉了揉钝痛的腰侧,龇牙咧嘴道:“阮大哥有说官爷找他何事?”
韩娘思量着,指尖在茶杯边缘滑过:“不曾,只说官爷让他们去灵就山找东西。”
“啪”,茶杯被按到,茶水顺着桌面流下,滴落在韩娘藕荷色的衣摆上。指节被烫的红了一片,她却浑然不觉,语调紧张惶恐:“你们说,灵就山妖怪那么多,我夫君,不会,不会被妖怪吃了吧。”
“不可能!”南尽猛然站起,桌上洒落的茶水晃了晃,晕出波纹。
韩娘惊地一时愣住,楼春雪也没预料到他有如此大的反应。
“别激动,”楼春雪顺着毛说,“我知道。”
南尽朝韩娘一觑,见她好整以暇地等待他的话:“妖怪不坏。”
韩娘凝思着将茶杯扶起,重新添上一杯。
“何出此言?”
楼春雪悲叹:“年少被只小妖所救,他重情重义,凡是说妖怪不好,都要驳斥回去。”
南尽耷拉着眼皮:“是。”
“您刚说‘他们’,意思是除了阮大哥,还有人失踪。”楼春雪只觉眼迷雾越来越浓,要看不清眼前的路了。
韩娘惆怅地捧着蓄满茶水的杯子,力不从心地向外吐字:“怪就怪在这里,百工曲除了我夫君,竟再无一人。我也不知所说的‘他们’,究竟有谁。”
“灵就山人烟罕至,平头百姓绕道走都不及,怎会进山?”
楼春雪思绪万千,几条不相干的线,隐隐有相交的迹象,却在关键时刻交错岔开。
灵就山本来无名无姓,无人知晓山中灵气充盈。数千年前,燕都附近出现童颜鹤发的仙人,指着山说:“灵气就在此山。”
从此,山便叫灵就山。
不少人试着去灵就山汲取灵气,有人得道成仙,久居山中;有人碌碌无为,回归市井。
得道之人愈发多,朝廷也下达旨意,建了座仙观在山的最深处。若有人得到仙缘,便可上仙观修行。
但千年下来,人能成仙,山中妖怪也能修炼成人,飞升为仙。灵就山只有一座,妖族要,人族也要,矛盾自然愈演愈烈。
几年前,缉妖局肇建。没多久,妖族被灭得几乎不剩,灵就山也流传起妖族亡魂盘踞的流言。进去要被妖怪缠身,人人自危,山上也就没普通百姓敢去。
楼春雪在桌下戳了戳南尽的大腿,压低音量:“你对灵就山最熟,你感觉呢?”
南尽嗤之以鼻:“人少?灵就山多的是人。”
“什么?”楼春雪面露讶异。
南尽凝视着她,眼中一闪而过从未流露过的狠厉,快到楼春雪全神贯注盯着都未发觉。
他轻快地说:“前段时间灵就山多了不少人,大多数不都是去抓蟋蟀的吗。”
楼春雪端详着南尽,十多年一直敏感的神经告诉她,还有话被藏着掖着。可对方又是不似会藏着话的性子。
她压下心底的疑惑:“仅此而已?”
南尽坦然应声:“是。”
“阮大哥走时,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楼春雪忽略掉那点不对劲的感觉,转头问韩娘。
韩娘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并未,与寻常出门去屠宰场时并无不同。哦,对了!”她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他有提到雁和,说雁和以后指不定能得道成仙。我只当他在说玩笑话。”
大门被推开,阮雁和跑着踏入院子,留下飞扬的尘土在后方悠然下落。
“娘,我回来了!”
韩娘端起茶杯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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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迎接,阮雁和脸颊通红,在外玩疯了,想起有个家没回。
“王哥哥悄悄和我说,城北和城南都有人失踪,他娘让他晚上别出来玩,我就回来啦。”
阮雁和一饮而尽,一口气说完才喘着粗气。
楼春雪和南尽“唰”地起身,撞歪长凳,两人想到一起去了。
“怎么了?”韩娘见他们这么激动,也不自觉地提高音量,“是想到什么吗?”
楼春雪听见消息,脑海中浮现出陈观阴狠的脸:“阮大哥有提过缉妖局吗?”
“有。”韩娘努力回想,眼眸显得更加迷茫,“只是提到一嘴。”
楼春雪像是得了肯定般,带着几分笃定说:“若真与缉妖局有关,必和他脱不开关系。”
韩娘一头雾水,南尽明白她说的人是谁,连连点头:“老贼,一肚子坏水。”
“谁啊?”阮雁和拉了拉楼春雪的衣袖,仰头追问,“谁啊谁啊?老贼说的是谁?南尽吗?”
“喂!小丫头片子,告诉你大名,不是让你直呼其名的。”南尽揪住她的后襟,“叫哥哥。”
“不叫,”阮雁和踮着脚尖,小手握成拳砸向他的腿,“老贼。”
韩娘颇为无奈,分开胡闹的两人:“刚才和哥哥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又闹。”
“没闹。”阮雁和挺起胸膛,有理有据地说,“王婶婶说了,以他人之物慷他人之慨是不对的,南尽说糖葫芦是他给我买的,可钱是姐姐的。”
南尽一把摸向腰上的钱袋子,空空如也。他懊悔把财政大权全权交给楼春雪了,明明银两是两人一同“坑蒙拐骗”来的。
“我再也不会把钱交给你了,春雪。”他愤懑不平。
“哦。”楼春雪淡然一笑,“雁和说的对。”
“春雪~”南尽呜咽一声,“我要回家。”
再待下去,应该也得不出有用的信息。还有十多天入伏,月亮已然偏向南方。
“我们先回家了,韩娘。”楼春雪拍了拍南尽的背,安慰他。
“等等,”韩娘叫住两人,在梳妆台上翻找出一只新绣成的香囊,和扔给南尽的那只竟有几分成双成对之意,“这个香囊送予你们。你们肯帮我们找夫君,实在无以回报。香囊先拿着,往后有机会,定会好好报答的。”
楼春雪下意识想拒绝,手悬在半空一晌,还是接过香囊:“言重了,我们也是为找人,互帮互助。”
南尽朝阮雁和比了个鬼脸,贱嗖嗖地挑衅:“再也不给你买糖葫芦了。”
“贪吃鬼,”阮雁和不甘示弱地回了个鬼脸,“第一次见你就吃糖葫芦,今天见你又吃,牙给你吃掉。”
韩娘捂住阮雁和的嘴巴,点头躬身:“时间不早,我送你们到门口吧。”
“不用,”楼春雪急忙抬手止住,“您看着雁和,我们先走了。”
洁白的月光映在地面,从城西回城北要横穿大半个燕都。
楼春雪踢开地上的石子:“等明日比完赛,在铜驼曲附近打听一番,有谁家丢了人。”
“好。”南尽愁容满面,他紧锁眉头,唤道,“春雪。”
“怎么?”楼春雪偏过头看向他。
南尽高挺的眉骨遮挡住月光,在眼窝处形成一片灰色的阴影。他低垂着眼睫,遮住忧愁的神色,唇瓣紧抿着,看上去严肃至极。
他犹豫了半晌:“我的牙真的会掉吗?”
8. 第 8 章
楼春雪深吸一口气,嗓子干涩,实在找不出什么话说他:“我家丢了人。”
“春雪!”南尽很是严肃,“你知道牙掉了对一只蟋蟀来说,是很致命的打击吗?”
“你的牙不会掉。”楼春雪哄着,绕到他背后推着向前走,“雁和在骗你。”
南尽想想,说:“真的?”
楼春雪啼笑皆非,骗他的时候深信不疑,不骗了倒谨慎起来:“真真。”
时辰几近丑时,两人才回到铜驼曲。街道寂寥无声,只有树上爬的知了偶然鸣叫两声。
“春雪。”
从隔壁门缝间突然传来一声。
楼春雪心惊一下,她眯着眼观察门缝中的人,是隔壁的大婶。
“李婶,你吓我一跳。”她上前问,“怎么一直在门口等我们回家?”
李婶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讪笑着说:“也不是。你叔明天要上工,我半夜才想起没烙饼,爬起来烙了几张。”
她彻底敞开门,迎两人进到院内:“进来坐,我给你们拿些饼。”
楼春雪正欲拒绝,李婶先一步拉着她,将她安顿在院中的石凳上。
南尽被迫也进到李婶家中。
“你们,刚去哪里啦?”李婶上下打量着南尽,热乎劲儿过了头。
南尽不自然地摸了摸耳垂,摸不准李婶在楼春雪眼中算不算得上可信之人,只得闭嘴不言。
楼春雪状似不经意拿出香囊:“缉妖局办了个斗蛐蛐大赛,夜里城隍庙市集热闹得很,我和南尽去转了几圈,买了个香囊。”
她把香囊递到李婶眼前问,“你眼光毒辣,帮我看看,十五文买的值不值?”
李婶侍弄着香囊,手指细摸上面绣着的花纹:“值啊。这手艺,不在宫里当过绣娘,也得在大户人家待过。”她顿了顿,惋惜道,“差就差在丝线不是好丝线。”
“是吗。”楼春雪将香囊挂回腰上,“值钱就行。”
话音刚落,一只杜鹃从房梁上振翅飞起,接二连三带起五六只。它们看上去行动慌乱,节奏急促地在逃离。
李婶一拍脑袋:“你瞧,我说给你拿烙饼的。”
她撑着膝盖起身,俯身进入矮灶房。
灶房里传出碗碟轻微的碰撞声,夜风吹过老槐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清响。
楼春雪手掌触及一片湿润,抬手一看,掌心沾上一点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她凑近鼻端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茶香混合着极其微弱的腥锈气味,说不出的怪异。
灶房喃喃自话的动静转移了楼春雪的注意。
“没什么问题啊?”李婶声音刻意压得很低,“说什么不对。”
“怎么了?”南尽问,“看你愁眉不展。”
楼春雪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放在心上:“没事。”
李婶拿了张油纸包着烙饼从灶房出来:“拿回去吃,你叔嘴挑,老说我饼烙的不行,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
“一定喜欢。”
楼春雪幡然理解灶房中的话,道了谢,出了院门。
直到走回家,李婶才轻掩上自家门。
小院正中间惊出一圈风旋,飞扬的灰尘重归土壤。
南尽插上门闩,鼻头皱了皱,神色骤然冷冽。他四处张望,最终定格在风旋中心:“陈观来过。”
没有脚印,没有被翻动的痕迹,来人似乎只是站在院子中央静默等待。
陈观,如同鬼魅般踏足。方才如若在李婶家漏出一丝马脚,他都会跃过矮墙将他们就地击杀。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楼春雪目光如冰刃扫过院落。陈观此人,谨慎狠毒,迟早要杀而后快。
夜风吹过,在青石板上投下摇曳的,如同鬼爪般的暗影。
油灯只点燃一盏,吝啬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两人紧绷的轮廓。
楼春雪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划过一道道指印,留下几道浅痕:“他怀疑我们不稀奇,你有被看到吗?”
“绝无可能。”南尽半边脸未被油灯照亮,“阵法触发前,我便逃走了。”
他喉结滚动,缉妖局里无处不在的金色云雾与悬浮的朱砂,混合成令人窒息的压迫,萦绕在眼前。他猛地甩了甩头,驱散烙在眼底的情景:“缉妖局里的阵法,只能是懂仙术的人来设置。阵法时间长了要加固,会仙术的人必定还在缉妖局,只要他在,我们很难潜入到深处。”
“既然如此,走一步算一步。”楼春雪转过脸,沉静地注视着南尽,“以后在外面不许随便化成人形,照陈观的性格,保不齐会派人监视。”
她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南尽张了张嘴,只泄气地“嗯”了一声,肩膀垮下来。
窗外更深露重,只有几声零落的虫鸣撕扯着寂静。
三日后的城隍庙,气氛迥异。
朱红大门前所未有地洞开,门前空地被清理得异常开阔,以往供百姓围观的场地被肃立的玄衣缚妖卫取代。他们按刀而立,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接近庙宇的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无声的紧绷。
楼春雪攥紧了袖口,指节微微发白。袖中的南尽紧贴着她的手臂,在里面异常安静,连一丝嗡鸣也无。
她随着人流,被无形的力量推搡着,踏过高高的门槛,迈进那金碧辉煌的殿堂。
殿内香火气浓得化不开,与第一日前进城隍庙所看到的景象简直天差地别,巨大的鎏金城隍神像俯瞰众生。
神像前方,临时搭起八座白玉斗台,上方摆放着雕纹陶制斗盆,光洁的台面反射着殿顶琉璃瓦透下的五彩天光。衣着光鲜的仆役穿梭其间,铺设锦缎软垫,奉上精致茶点。
而在斗台后方的高阶之上,赫然设了一排紫檀木椅。
楼春雪扫视过空着的紫檀木椅,陈观伫立在主位之后,手持长剑剑柄,睥睨台下。
缚妖卫抬出新雕刻的告示牌,新墨淋漓:
决赛更址城隍殿内
胜者赏金万两
万两!
人群哗然,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和切切私语,宛如往滚烫的油锅里泼入冷水。
皇帝近几年越发昏聩,听信小人奸言,不理朝政。缉妖局隶属朝廷,赏金自然也从国库出,一次支出万两数目着实庞大。
熟悉的身形从人群边缘晃过,陈纵抱着手臂,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势在必得。眼睛粗略地扫过余下的十几名参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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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在看一群待宰的羔羊。
他身边的跟班只剩下两人,也换了簇新的锦衣,腰板挺得笔直,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傲慢。
几人穿着打扮与气质不符,在台下的参赛者中略显滑稽突兀。
楼春雪不动声色地侧过身,指尖隔着薄薄的布料,轻弹了一下袖中的南尽。
南尽立刻感受到细微的震动,爬出袖口,蜷伏在她手心。
“规则稍变。”主持斗赛的缚妖卫声音洪亮,震住殿内的嘈杂,“十六位,抽签定台,一局定胜负。”
楼春雪捏着白玉签,触手冰凉她走上第五座斗台,张开手掌悬在斗盆之上。
南尽跃入斗盆,触须警惕地划过光滑的盆壁。
对面的蟋蟀被主人放入,体型健硕,油亮的黑甲在殿内辉煌的火光下泛着乌光,两根长须如钢鞭,甫一落地便气势汹汹地昂首嘶鸣,前足刮擦着盆底,充满攻击性。
楼春雪掠过对手因兴奋而涨红的脸,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高阶之上。
紫檀木椅不知何时已坐满了人,侧方中位坐着位身着月白云纹锦袍,玉冠束发,面容俊朗的男子,正姿态闲适地靠着椅背。他指腹捏着一枚剔透的玉杯,垂眸看着杯中透亮的酒液。
是那日闹市纵马的公子,也是兄长曾服侍过的东家。
在楼春雪看向他的瞬间,那公子也恰好抬眼望来。
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她即刻露出得体的笑容,避开眼神。
盆中,南尽刚做好应战的姿态,对面那只蟋蟀如箭之势猛冲过来,尖锐的牙颚直咬向他的头颈。
风驰电掣间,南尽猛地侧滚翻,险些没避开致命一击。
黑甲蟋蟀扑了个空,势头不减,一头撞在盆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它迅速转身,再次发起冲锋,攻势如疾风骤雨。
南尽左支右绌,在盆底辗转腾挪,每一次跳跃都险之又险。在这种境地下,他竟能趁着越身时,在对方翅膀边缘划开一道道细微的口子。
“咬它!咬死它!”对面的主人不察蟋蟀身上伤痕,只觉攻势凶猛,赢面极大。他一味的激动拍打大腿,唾沫横飞。
高台之上,权贵看得兴致盎然,不时交头接耳,发出低笑声。
那公子依旧捏着玉杯,唇边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目光淡淡地落在斗盆中看似处于劣势的“小虫”身上。
缠斗持续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场都长。
南尽几次看似要发起进攻,又被对方凶悍的扑咬打断。终于,在惊险的擦身过后,他抓住微小的破绽,使出全身力量撞向蟋蟀的侧腹。
角度之刁钻,力道强劲,将对方踹翻在地。蟋蟀晃了晃脑袋,踉跄翻身,凶性更盛,再次扑上。
南尽被扑倒在地,牙颚几乎钳住了前足。
“好!”对面主人兴奋大叫。
千钧一发之际,南尽后足蹬在盆壁上,借力一个巧妙的翻滚挣脱钳制,同时前足如闪电般挥出,挥向因扑空而暴露的头。
这一下敲得恰到好处,蟋蟀撞在斗盆上,顿时晕头转向,在原地打起转,凶悍之气荡然无存。
斗官立刻上前,草尖拨弄确认。
“胜者,楼春雪。”
9. 第 9 章
楼春雪长长吁出一口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一层。她面上不显,捏起南尽,放置在手心,指尖冰凉。
台上,公子在杯底的留下浅薄的一层残酒,杯身轻晃,磕在紫檀木扶手上,一声脆响穿过人群传来。
斗官宣布八名胜者名单,两日后在同一地点与高台之上的人进行最终回角逐。
楼春雪料想到了,他们果真不会轻易让普通人赢下比赛。万两黄金对权贵算不得什么,可贪得者,分金恨不得玉。
她低头顺从听完规则,转身随着人流快步向殿外走去。
人潮汹涌,殿内缭绕着不散的浓郁香火气,直催着人想尽快离开这华丽囚笼。
刚挤出庙门,喧嚣声浪迎面而来。鼎沸人声的缝隙中,一道极其清晰平稳的嗓音,如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落入她耳中。
“酉时四刻,邕楼,梅坞寻香,等你。”
楼春雪的脚步钉在原地,血液倒流,又在下一刻冻结。她难以置信地侧过头,眼角的余光竟不见高阶之上的月白色身影。
南尽仰躺着休息,见她神情难得的惊慌,爪子在半空勾了勾,低声嗡鸣。
“没事。”楼春雪在他头顶点了几下,稍作安抚。抬头时,月白身影竟在正殿旁的亭中静立着,噙着极淡的笑意,嘴巴一张一合。
一群仆从顺着亭下簇拥而上。他悠然步下台阶,融入向庙市汇集的人流,转瞬不见。
楼春雪看见了,他说的是:“我知道你能听见。”
他知道?
兄长未免也太大嘴巴了些,关系亲近,便什么都往外说。
楼春雪掌心渐渐收紧。
南尽吸一口气喘半天,求生欲促使他疯狂地挣扎,最终只有无能呐喊:我,要死了,楼春雪!
掌心被刺,楼春雪这才反应过来,松开手前又捏了一把,没有一点歉意:“没注意。”
“你故意。”
南尽说不出来,但挥舞的前肢足以证明他在为自己抱不平。
陈观起疑派人监视是常规行为,直至家中,紧关门窗后,楼春雪才让憋了一肚子气的小东西现身。
“我不是故意的。”楼春雪匆匆表明自己知道错了,而后将南尽不知道的事情一一诉说。
“他什么意思?”南尽不知两人发生的事,了解完前因后果,果不追究。他
焦急地在屋内走来走去:“他跟陈观是不是一伙的?他把你叫到邕楼,还是邕楼,他想拥有你?我不允许!”
楼春雪被吵的脑仁疼,抓着他强行按在椅子上:“万一只是看在兄长的面上,帮帮我们呢?别疑神疑鬼了,”她并不确信,心中无底,语气沉沉,“车到山前必有路。”
南尽抓住肩膀上的手,向前一甩,继而站起双手撑在桌子上,将楼春雪禁锢在怀中,强硬不可抗拒地说:“我要和你一起去!”
“不行,”楼春雪按着他的胸口推开,对方无动于衷,“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不能让你出面!”
硬邦邦地胸膛抵着她,侵略性极强气息弥漫在她身边。
“那我就留你一个人去面对吗?”南尽握住胸口的手,桎梏着她的手腕,倔强直视着她。
楼春雪顿了顿,一圈涟漪无声漾开。奇怪的想法冒出头,南尽太多行为都像个无知孩童,又是化形不久的妖。以至于到现在,很少真正将他看做一个男人,行为上也少了几分该有的距离。
她不动声色地往后缩了几分,妥协说:“化回原型,藏在我袖中。”
南尽目的达成,松开楼春雪,仰首挺胸说:“就知道你舍不得我一个人在家。”
邕楼是长宁大街上最负盛名的酒楼,飞檐斗拱,气派非凡。而“梅坞寻香”,处在后院深处一间以清幽隐秘著称的雅室。
它依着一方精巧水榭而筑,三面环以疏朗有致的紫竹林,翠影婆娑,隔绝了前楼的一切喧嚣鼎沸。室前更有一株虬枝盘曲的百年老梅,岁寒时节暗香浮动,清冷入骨。
坊间传言,梅树有灵,得以保邕楼百年不衰。
楼春雪进门起,便有侍从主动迎上前,带她去往梅坞寻香。站在雕花的木门前,门内隐约飘出极淡的冷梅幽香,混合着上等沉水香的味道。
推开门,室内光线柔和,并非灯火通明,只在角落点着几盏精致的铜灯,临窗摆着一张宽大的木榻。榻上小几置着素雅的官窑青瓷茶具。
公子换了身天水碧色的锦缎衣裳,背对着门负手立在窗边,观赏着庭院中的老梅树。
听见门响,他缓缓转过身:“你来了。”
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凝神注视着楼春雪紧握的袖口上。
楼春雪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戒备地望向他。
窗外的月光和室内的灯光在他脸上交织出明暗的界限,俊朗的眉目在光影下显得深不可测。
“不必藏了。”公子向前踱了一步,走到榻边坐下,提起温在红泥小火炉上的紫砂壶,斟茶。
水声淙淙,茶香袅袅。
“让它出来吧。一只开了灵智,甚至能化形的蟋蟀精,稀罕。”
他斟满了三杯茶。
楼春雪瞳孔骤缩,袖中的手猛地攥紧。南尽也绷紧了身体,鞘翅下的肌肉蓄势待发。
“你……”楼春雪喉咙发干。
“灵就山,偶得仙机,清修过几年。”公子将斟好的茶推过桌沿,一杯置于自己面前,其余两杯推向楼春雪的方向,“山中有精怪,观其气,察其神,略懂皮毛。”
他抬起眼,波澜不惊,却含着洞察万物的穿透力:“你那小虫,气息纯净,妖力内蕴,化形虽妙,终究难掩本源。瞒得过缉妖局的寻常走狗,瞒不过我,也瞒不过陈观太久。”
“坐。你兄长应是提起过我,”他端起自己那杯茶,吹了吹浮沫,动作从容,“孟城乌,靖远侯世子。”
“久仰世子大名,茶我便不喝了,”楼春雪站着没动,全身的神经绷到极限,“世子唤我来何事?”
袖中,南尽蓄积的力量随时能冲破束缚,给孟城乌致命一击。
空气凝滞,小火炉上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别紧张。”孟城乌抿了一口茶,放下杯子,杯底与金丝楠木小几接触,发出极轻的“嗒”的一声,“若要对你们不利,此刻门外就该是缉妖局的缚妖卫,而非请你来此喝茶。被派来监视你们的人,也不会意外溺死在河中。”
他盯着楼春雪的脸,带着审视:“楼非声,是你兄长?你们除了长相,确再无相似之处。”
楼春雪心头剧震,久久未听过兄长的名字,情绪翻涌的同时,也撬动了她强撑的防备:“你还记得我兄长?”
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岂止认识。”孟城乌脸上浮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怀念的笑意,转瞬即逝。
“非声性子温良,眼里又揉不得沙子。在府中常与我论及民生,针砭时弊。可惜,”他指腹摩擦过光滑的杯壁,“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留在府中做何事都有局限,执意离开能够理解。”
“他被陈观构陷下狱,我知晓。”孟城乌话锋一转,语气沉了几分,“陈观职位不高,在缉妖局却称得上是一手遮天。其背后盘根错节,牵涉甚广,非一时可撼动。”
他微微摇头,未尽之意明了,力有不逮。
楼春雪绷着的肩膀终于松懈了一丝,但警惕未消:“您告知这些,意欲何为?”
“帮你。”孟城乌回答得干脆利落,坦然地迎着她详察的眼神,“不过,能做的有限。一则,我可设法,让你们兄妹见上一面。”
见兄长!
这念头日夜煎熬着楼春雪,她几乎要脱口应下,但强行忍住,等着下文。
“其二,”孟城乌的目光转向她紧握的袖口,“你这小妖伴,身份终是隐患。打长街匆匆见你们一眼时,我已为它安排好身份。
“我身侧有一小厮,名唤阿南。一月前病故,除我身侧亲信外无人知晓。他身契在我手中,其人身形样貌,与你袖中那位,倒有几分相似。”
他从腰间解下一块用红绳系着的,毫不起眼的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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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青铜薄片,薄如蝉翼,不过半个手掌大小,上面蚀刻着极其繁复细密的符文,顺着纹路隐约泛着金光。
“贴身佩戴,可隐其妖气,寻常法器难以窥破。持此身契,”他将放在薄片旁的一张折叠整齐的桑皮纸往前一推,“此后,它便是我府中病愈归来的‘阿南’。与楼春雪,因你兄长在府中为客时相识,互生情愫,故而追随于你。这个身份,够掩护它行走于市井,避开缉妖局的盘查。”
楼春雪看着那枚金光熠熠的青铜薄片和旁边的身契,称得上是绝境中一条无可挑剔的生路。
南尽有了人族的身份,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不必再时刻担心暴露妖形。而能见到兄长,更是她梦寐以求。
楼春雪仍是不解,抬眼看向孟城乌:“世子大恩,春雪感激不尽。只是,您为何帮我们?”
她问出了最深的疑虑,天下没有免费的筵席,尤其在权贵倾轧之地,不争先恐后啖其血肉已算有良心了。
孟城乌端起茶杯,眼神闪过浓重的哀愁与歉意,透过氤氲的热气,显得有些悠远。
“帮你兄长,也算还他当年在府中,那几分赤诚相待的情谊。”他放下茶杯,轻阖双眼,再睁眼时重归清明与锐利,“前些日子,缉妖局不知从何处得了本秘宝,能用活人炼化成虫豸,造出不人不鬼,不死不活的斗虫。”
他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此等邪术,有伤天和。开了灵智,得天地造化的真妖准是被天道容许的,总好过邪祟。”
楼春雪脑中轰然作响,活人炼化成虫豸!
陈纵那日脱口而出的“术法”,他那“懂方法”的蟋蟀,还有斗台上那只痛苦挣扎,被南尽无奈了结的小蟋蟀。
所有的线索在此刻串联起来,织成一张冰冷血腥的巨网。
难怪南尽说它们不像蟋蟀,那根本不是不虫,那是被禁锢折磨的人。
楼春雪猛地吸了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她没问“缉妖局为何不能动”这种天真的问题。
能让孟城乌这种身份都忌惮三分的“盘根错节”,其背后的力量,绝非她能想象与涉及。
孟城乌肯做到这一步,已是冒险。而她对朝堂之事,天下天平等事无动于衷,只需要兄长平安归来。
“多谢世子。”楼春雪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异常坚定。她郑重地对着孟城乌,深深一礼。
孟城乌受了她这一礼,神情平静:“见你兄长之事,需等时机,我会安排人通知你。身契与青铜符,收好。”
楼春雪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两样东西。
青铜薄片入手冰凉,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感,细密的符文在灯光下流转着微不可查的暗芒,桑皮纸的触感粗糙而真实。
她将两物紧紧攥着,握住不知代价何为的希冀。
“还有一事,”孟城乌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陈观此人,心思诡谲,睚眦必报。他既已起疑,必不会轻易放过。这两日,务必谨慎。那万两赏金……”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笑意的无奈,“是饵,亦是催命符,好自为之。”
非声说家妹爱玩,未说爱玩到何种地步,提醒两句总是不为过的。
楼春雪心头凛然,却也生出一丝不快:“明白。”
照他的话,自己倒像成了贪图钱财的小人。
“去吧。”孟城乌挥了挥手,重新转向窗外那株沉默的老梅,背影在灯光下显得孤峭。
楼春雪不再多言,将青铜薄片和身契仔细贴身藏好,再次对着孟城乌的背影深深一躬,转身退出梅坞寻香。
门扉在她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幽冷的梅香与沉水香。
廊外夜风扑面,带着市井的嘈杂与寒意。
前路依旧荆棘密布,杀机四伏。陈观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万两黄金是悬在头顶的利刃。
但此刻,她心中燃起了一簇微弱却顽强的火苗。
楼春雪快步融入楼外鼎沸的人声灯影之中。
夜色正浓,宛若化不开的墨。
10. 第 10 章
浓郁的夜色阻碍视野,巷子顶部细微的响动提醒楼春雪,陈观的人无处不在。
她不懂孟城乌会以怎样的理由,解释今日寻她的缘由,陈观又会做出怎样的行为。但南尽暴露的风险降低不少,也算不无收获。
走出巷子,巷口有家绣品铺子,门楣上悬着蓝布招子被夜风吹的猎猎作响,胡乱打在楼春雪脸上。她扯住招子,转眼透过门缝瞧见借着月光穿线的干瘦老板娘。
她忆起韩娘,思量明日去找人问清楚情况。
月光穿过云雾,照在铜驼曲上方。
楼春雪掩上门,插上门闩,确认屋顶与周围没人,才让南尽现身。
“你说,孟城乌是好是坏?”南尽狼吞虎咽往肚子里塞烙饼。
他饿得受不住了。从比赛完回家,只顾着生气和担心,一口饭食未进口。寻楼春雪的缘由明了,肚子跟着咕咕叫起来。
楼春雪倒了杯茶推过去。方才在梅坞寻香,她有想过让南尽现身,但孟城乌动机尚不明晰,所说之言仍有待商榷。
至于是否真有修炼仙术,她凡胎□□难以琢磨。
楼春雪瞅着南尽,盘算他能否看出孟城乌修仙与否。如若能看出,那身为“同类”的自己,也该看得出。
南尽一手往嘴里塞烙饼,一手端着茶灌。许是容量小,他将茶杯“哐”一声放在桌上:“给我拿碗来!”
楼春雪额角突突地跳,这傻子能看出来,她把茶杯吃了:“不论他居心何在,小心为妙。”
南尽哽了一口,拍着胸脯,好不容易咽下去,吭哧吭哧喘着气说:“他给你的青铜片片,真有奇效?”
腰间布袋里的青铜片有感应般,闪烁两下,从未收紧的束口处漏出来微弱的金光。楼春雪攥着布袋,掌心被隔得生疼。
她对孟城乌还是有所怀疑,法器不敢轻易给南尽使用。可面对陈观,又不得不选择信任。
局面令他们靠近任何一方都十分被动,楼春雪心头像压了块巨石,喘不上气。
“我不知。”她解开布袋,倒出里面的物品。
青铜薄片在桌上“叮铃哐啷”转了几圈,便静静躺在那里,仍闪烁着金光。
南尽塞了一嘴烙饼,拾起薄片。金光毫无预兆地窜起三四寸之高,萦绕在他身侧,又忽地收紧碎裂成金色尘雾,消失在空中。
突如其来的景象使南尽瞠目结舌,立马举起双手撇清关系,嘴里含糊不清:“不是我!我没有!你信我春雪!”
青铜薄片被扔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顷刻间,尘雾又出现在半空中,凝结成金色丝带状,钻入薄片中。
青铜薄片重新散发着金光。
南尽长舒一口气,指着薄片说:“你看,不是我。”
“我知道。”楼春雪捡起,没像被他接触时一样。金光只在表层浮起一秒,又沉了下去。
南尽好奇地把住楼春雪的手腕,不敢直接接触,怕又生变故。
“怎么你拿它无事?”
楼春雪垂着眼,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我有此物,不过样子不大相同,才会有疑虑。”
“哦——”南尽拖着尾音,久久注视着她,“我看看。”
“你不信我?”楼春雪朝梳妆台走去,拉开椅子坐下,翻出一个红色匣子,从里面拿出一枚通体晶莹的玉佩,料子看上去并非她能够触及到的。
玉佩上刻着一只妖兽,羊面人身,虎齿人爪,眼睛处正好透着一点血红料子,无名中透着股凶狠。
南尽看了眼自己的片片,否认说:“没不信你,看着瘆人。”
“兄长给我,说凶气可镇妖气,”她抚摸着透着凉气的玉,“来源我不知晓。”
南尽说:“为何你的玉佩不用随身携带也能隐藏妖气?”
楼春雪斜了他一眼,收起玉佩:“此物有灵,跟久了便会认主。”
“哦。”南尽瞥了一眼看上去有些简陋的青铜片,随意扔在路上,怕是无人会捡,更甚可能会当废物处理掉。
他心里颇不平衡:“怎么我的看着如此寒酸。”
“也给你镶块玉?”楼春雪说。
南尽眼睛亮了亮,立刻又黯淡下去:“别哄骗我了,哪来的钱给我买玉。”
“……”
一句玩笑话戳中楼春雪两个痛楚,她沉闷着脸:“睡觉。”
南尽眼睁睁看着对方拉上床幔,一句就寝前的小情话都不说,便知晓又气了。
他蹬掉鞋子,倒在床上,头枕着胳膊,出神地盯着房顶,嘟囔着说:“又生气,都说家里男子大如天,我也要当天。”
“再胡说八道,我拔了你的舌头,”楼春雪听得一清二楚,“南尽。”
南尽惊恐地捂住嘴,闷着声音说:“不说了。”
“听不见。”
“胡说,耳朵灵敏的和修过仙法的老头一般,他们都不一定有你听的清。”南尽哼哼唧唧,“我说,我不说了。”
“到底说,还是不说。”楼春雪自觉心眼不大,找茬练就的炉火纯青。
“不说!”南尽气得翻了个身,背对过去。
床幔内漆黑一片,楼春雪停止背坐在床榻上,两只手相互握着。她与南尽呼吸声交错相融,清晰可闻。
她在灵就山那一晚,就知道瞒不了多久。一只能化成人形的蟋蟀,如果长时间待在还辨别不出是否是同类,那算是白瞎几百年的修行。
南尽大多数时候,只是提一嘴,看样子并不在意她是不是同类了。
可人心难测,妖心同样。
楼春雪闭起眼睛,深吸气躺下,从脑中剔除这些东西。
南尽明白与否她真实身份已不重要,只要现在同她一条心,便无所谓了。
最后一场比赛的对手是权贵子弟。楼春雪从那日改了规则后,就打定主意不让南尽赢。且昨日孟城乌一番言论下来,得知那群人手上的还不知是何种妖物,更不愿让他以身犯险。
夜里蝉鸣断断续续,像有人在扯着细弦,声调忽高忽低,在树影斑驳的院落漫溢。那声音与白日的张扬大不相同,却有股执拗的穿透力,钻过窗棂,落在南尽耳畔。
“春雪?”他轻声唤。
楼春雪双眼缓缓睁开,嗓音暗哑:“又怎么了?”
从回来后,他们都未提及孟城乌口中所说的东西。南尽在听到时,一直想着这事。闭了眼,脑中也盘旋着所谓的“活人炼化成虫豸”。
他翻腾了两下:“姓孟的说的秘宝,是什么?”
“什么秘宝?”楼春雪搜寻记忆,并未从孟城乌口中得知有何秘宝。
南尽滞了一刻,改口说:“就是活人炼化成虫豸的秘术。”
“说起此事,”楼春雪掀开床幔,起身下床,披上外衣,“兄长屋内有几封和孟城乌的信件,被抓走前没来记得藏,被我翻出来了,里面零零散散提过几句。”
她拔出火折子的盖子,火焰冒了出来。她点燃油灯:“那些话牛头不对马嘴,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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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去看,或许能窥见些不一样的。”
南尽迅速翻身下去,接过油灯问:“你觉得和妖族有无联系啊?而且你不好奇妖族这些年发生过什么?”
“没。”楼春雪瘪了瘪嘴,眼睛提溜咕噜一转,忽悠起小妖怪,“我已下山多年,妖族之事知晓太少。”
南尽半信半疑:“所以你觉得孟城乌口中之物和妖族无关?”
“尚不明了,不能断言。”楼春雪自知说多错多,打断他拔腿朝屋外走去。
油灯的光在照在南尽晦暗不明的脸上,昏昏沉沉,掩盖住了太多情绪。
“果然骗我。”他晃着灯台,灯油在边缘危险徘徊,最终还是落回盏中,“没事,不怪你。”
楼非声的屋子就在楼春雪屋子旁,平日严令禁止任何人出入。这是南尽第一次进到这屋子。
屋内陈列着各种书,南尽随便拿下来一本,都是卷了边翻了皮的。主人再爱惜,也挡不住长年累月的触摸。
“兄长真好学。”他将书放回去。
楼春雪从书桌后的架子上搬下来一摞书,后面挖了个洞,里面放着个木盒子。她把木盒拿出来,手在盒子底部乱摸,“咔吧”一声,盒子机关松动,张开一条缝隙。
南尽匪夷所思,“兄长真没来得及藏起来?”
“嗯。”楼春雪大言不惭,掀开盖子,拿出里面的信件。
信件确如她所说,不多,仅有五封。
南尽放下油灯,展开信件。他眯着眼睛,眉心抽了抽,内心挣扎好久,不情愿地说:“我不认识人族的字。”
楼春雪夺过信纸,“不是去过学宫,还买了襕衫穿,不认字怎么能当状元呢。”
“我是去招摇撞骗的,”南尽窝窝囊囊地说,“不是去学习的。”
楼春雪对着光,信纸上赫然透出几个字。她惊异地将信纸拿到暗处,字消失了。
“你看什么?”南尽探着脑袋,“不给我念了吗。”
楼春雪拽着他,兴奋道:“信上只写了他们平时谈论时政之事,我便寥寥看几眼。不想暗藏玄机。”
“什么鸡?”南尽不识字,只发现多了几个模糊字体,却不知含义,“侯府有鸡圈?”
楼春雪实在说不出什么歹毒的话刺激南尽,此刻南尽站在这里和她谈论鸡不鸡的,已经够歹毒了。
“暗藏玄机,不是鸡。”她耐心解释,“意思是表面普通,内在暗含不为人知的深意。”
“哦——”南尽似懂非懂,“我活了几百年,第一次知道这词。”
她让南尽对光举着信纸,自己则倒墨提笔摘抄:“家中长辈不讲这些?”
“不讲,”南尽摇摇头,“死光了。”
楼春雪笔尖顿住,墨汁在纸张上晕染出一团墨迹。她将宣纸揉成一团丢掉,重抄写一份,愧疚道:“抱歉。”
“没事,”南尽不甚在意,神色淡淡,说出的话却恶毒至极,“你亲人应该也死光了吧。”
笔头在宣纸上划出长长一道痕迹,下一秒被楼春雪揉在一起,砸向南尽。
“你分明很在意!”
“你又急!”
南尽侧过身躲开,手上的信纸落在油灯上,连营救的机会都没有,火舌便将其吞噬殆尽。
“……”
南尽一阵凉意窜上背脊,冷的他打了个哆嗦:“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楼春雪轻瞥了他一眼。
“不信啊。”南尽失望透顶。
11. 第 11 章
燃烧过后的纸灰晃晃悠悠落在南尽鼻头,他不是戳中痛处会选择原模原样报复回去的人。
说出的话情有可原,而楼春雪的反应显然不知道几年前灵就山上,人族与妖族爆发的斗争。除了她修炼能化形后不将自己当妖族同类,或者不是妖族之人才不知外,南尽再想不出别的解释。
他抬手蹭了蹭鼻头,遮住眼中的探究,弄巧成拙糊了一鼻子灰。他俯身将脸凑到楼春雪面前,没心没肺说:“小花猫,像不像?”
深深的无力感席卷着楼春雪。
从决定参加比赛到今日,她无时无刻都绷紧神经,怕暴露南尽,怕关于兄长的坏消息传来。孟城乌的援助她没料想到,盟友的增加却也不意味着她能够有所松懈。
兄长曾说过此人,比起寻常世家公子,算是顶顶的好人。可长街纵马一事,无论是故意为之,还是从心所为,都未把平民百姓的性命放在眼中。
加之近年来皇权微弱,皇帝身体大不如前,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世家出来的纨绔越来越肆无忌惮。陈观背靠谁尚且不知,但一个都尉都敢如此,身后之人只怕更加过分。
以温润如玉著称的孟城乌都不例外。
世道表面维持着虚假的平和,内里早腐败不堪。
寻求公平正义更加艰难。
楼春雪深觉自己谈不上背腹受敌,说孤立无援倒绰绰有余。如今,还有个脑袋瓜不太正常的小妖怪,烧了兄长的信纸,还要问她自己像不像小花猫。
“南尽。”她表情已然不太对劲。
南尽冷汗涔涔,说完话后便后悔了。他尝试补救道:“我记着信纸上的话,要读给你听吗?”
不认字还敢说记着信纸上的话,真将她当傻子玩!
楼春雪积攒多日的怨气再也压制不住,她捏了捏指腹,准备动作都懒得做,抬腕一巴掌扇上去。
陈观说的对,她就是爱打人耳光。尤其面对贱人,最具羞辱性的动作,才能贯彻打人的目的。
南尽被扇的脑袋都懵掉了。以往只见过楼春雪扇其他人,这还是第一次扇他。
脸颊火辣辣的,心头莫名窜起一股无名火,不恼人不羞人,却烧得慌。
他动作迟缓地抬眼望向楼春雪。
此刻她静默地靠着桌子,双手环在胸前,眼尾微微上挑,透着居高临下的疏离感,眼神中没有强烈的情绪或意图,只在单纯的完成“看”的动作。
陈纵不道义,不说被楼春雪打会这么爽。
南尽摸着被扇的一侧脸颊,嘴角逐渐上扬。
“傻了?”楼春雪说。
“没。”南尽笑嘻嘻回应,全然不见被扇的怒气,“我来帮你写。”
话说着,他手上早就攥着毛笔往纸上怼。
凭借记忆里字的形状,大刀阔斧往下摁,鬼画符般的记号跃然纸上。
楼春雪觉得刚刚的一巴掌打轻了。
“别瞎画,”她夺过笔,“浪费纸。”
南尽眼神期待地盯着楼春雪,见她拿过笔后专心誊写,流出一丝沮丧。
隐藏字符不足三字,看上两遍大概能记下,烧了原本信纸也无伤大雅。
楼春雪展开另一张,交给南尽,瞧他蠢蠢欲动地将纸靠近火焰,威胁道:“你敢。”
南尽一下就蔫了:“我没想那么干。”
“你真该打。”楼春雪时刻谨防着他。
不是每张信纸上都有藏起来的字符,都是孟城乌主动送来的信上存有。
信纸中的字乍一看牛头不对马嘴,尝试拼起来,也找不出关联的点。
“山,观,楼,固,妖。”楼春雪隐约能猜出每个字对应的人或事物,之间的关联却无法渗透。
南尽将有字和无字的区分开。十几张信中,有字的一共有四张。
依次排开分别是“山,观,楼,固,妖,夺,灭,陆。”另外画了只蝴蝶,不知是玩笑还是暗指什么。
“我能看懂这个。”南尽喜滋滋地指着蝴蝶,转瞬表情一变,哀伤叹息,“若是她在就好了。”
楼春雪敏锐察觉到“她”,极大可能是个女子。南尽爱憎分明,心思在某些方面能称得上细腻,不过只针对异性。
同性间,她还没见南尽对谁有过好脸色。
也怪她,没带南尽见过好男人。
“她是谁?”楼春雪重新排列几个字的顺序,仍是无果。
南尽唉声叹气:“我没化形前的一位姐姐。”
“你不是蟋蟀吗?”楼春雪研磨,扔给南尽一只笔让他自娱自乐去了,“哪来的蝴蝶姐姐。”
南尽脸上一闪而过果然如此的表情:“仙缘这事没个定数,寿命短的得不到仙缘留个孩子早早死去,寿命长的修炼百年成人,还有千年修仙之路等着。期间还要谨防人族来抓,谁都像你一样,在人族来去自如。”
墨汁溅出,楼春雪说:“你不也胆大包天,刚化形就往学宫跑。可知那地方最多的就是修仙之人,散仙更是数不胜数。”
“我天赋异禀。”南尽哐哐往废弃的宣纸上画了好几个蝴蝶,还有看不出样式的六脚怪物,“人族草包多,沾点仙气就敢说自己能得道升天。”
他又往纸上画了只鸟,涂的一片漆黑:“孟城乌应该不是草包,他远不止于看上去那般无害。修仙之人,哪儿有什么风清月霁一说,都是靠伪装掩饰,只是程度不一罢了。”
南尽此话不无道理,修仙讲究“缘”字,无论人妖,命里无缘,使再多腤臜手段也是无缘。
天道好轮回,万事万物皆有定数。
“兄长呢?”南尽立着笔尖,往六脚怪物周围点了一圈黑点,“孟城乌和陈观与他都有旧交情,两人皆会点仙术,他会吗?”
楼春雪犹疑了,兄长从未提过,也没展示过会仙术一事。寻常人家得点仙缘,便迫不及待往灵就山去,多数连仙观门槛都够不到,只能悻悻而归。
依照兄长性格,却有可能得了仙缘也当没得,安心隐于俗世。
“不知。”她蹭了蹭宣纸上的黑点,未干的墨迹沾染在指尖,“这是什么?”
“雪。”南尽撂下毛笔,握住楼春雪的手腕,拇指按着掌心对向自己,擦去指腹上的墨,“不像吗?”
“不像。”楼春雪指着六脚怪物说,“该不会是你吧。”
“嗯。”南尽尾调上扬,对这幅杰作非常满意。
“可爱。”楼春雪低低笑道。压抑许久的心情终于是放松不少,人憋得太久会出问题的。她扫了眼又投入其中,创作传世之画的南尽,喃喃自语:“若是一直能如此该多好。”
信纸上的字被记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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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巴掌大的纸上,除去烧掉的那一张,楼春雪把剩下的原封不动装进信封,塞到盒子里藏回书架后。
院中寂寥无声,偶有几声虫鸣。
楼春雪静卧床上,翻来覆去仍是难以入睡。别说明日去找韩娘,前些日子在韩娘家中停滞几刻,陈观怕是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她只愿过了明日,输掉比赛,南尽再也不用以蟋蟀形态示人。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终日来回变换,迟早会暴露。
恰逢中伏,日头正晒,楼春雪躲在门檐下叩响木门。
出来开门的是阮雁和,她探着头朝外望了望,好不容易发现贴着门站的楼春雪。她惊喜喊道:“姐姐,你怎么来啦?”
“来问你娘买两张帕子。”楼春雪说,“前两日的香囊我很喜欢,价格也公道,想来再买两张帕子。”
阮雁和没立刻接她话,眼睛在门外搜寻一番:“那个坏哥哥呢?”
南尽安详地吊着,猝不及防被说小话,乱七八糟地踢着前后左右足,以表抗议。
楼春雪毫不留情反手逮住挂在袖口乱动的小妖怪,皮笑肉不笑:“天热,他娇气,出不了门。”
南尽挣扎两下,放弃了。
院内屋门响了两声,韩娘向外唤道:“雁和,是谁啊?”
“是春雪姐姐。”阮雁和敞开大门,拉起楼春雪藏着南尽的那只手。
她这般站着,视线正巧与楼春雪抬起胳膊的齐平。
略微宽松的袖口遮不住南尽,让他暴露在阮雁和面前。
出其不意两人对上视线。
阮雁和:“……”
南尽:“……”
“姐姐,”阮雁和怕虫,松开手往后缩了缩,“你袖子里有只虫。”
楼春雪把手背到身后:“他不咬人,别怕。”
“怎么不进来?”韩娘在屋子门口等了半天,不见有人过来,便走出院子问。
阮雁和听见娘亲的声音,小腿哒哒扑过去,稚嫩的声音带着颤动:“见了只和南尽哥哥好像的虫。”
以往说这话,南尽一秒不带停的要为自个儿正名。这会儿却不见人影。
“南公子没来?”韩娘问。
“他在家中。您唤他南尽就好,不必如此客气。”楼春雪警铃大作,“为什么说姐姐的蟋蟀像南尽啊?”
阮雁和哼唧着,她也说不上来缘由,对视那一眼就觉得南尽老贼来了。可一只虫怎么会是坏哥哥,她摇了摇头:“不知道,感觉像。”
孩童的洞察力比许多成人都强,他们都是一根筋思考,认为什么就是什么,不会有其他想法。
楼春雪拨偏她脑中探究的方向:“蟋蟀是南尽哥哥在养,像他是正常的。”
阮雁和商量着说:“那姐姐能不能不把虫拿出来。”
“雁和怕虫。”韩娘解释,她拥着阮雁和让出一条道,“我熬了绿豆汤,进来喝两碗。”
阮雁和不敢接触楼春雪的右手,拽着她的右手往屋内跑:“姐姐跟我来!”
韩娘笑着目视两人跑进屋子,眼底裹着化不开的愁绪。门合上的一瞬,余光瞥到消失在巷口拐弯处的一角黑色。
“娘,快进来!”阮雁和脆生生地叫唤着。
“好。”韩娘关上门,插上门闩,“你先帮姐姐舀一碗。”
12. 第 12 章
“春雪今日来找我何事?”韩娘端了两碗绿豆汤放在桌上。
楼春雪掏出三十文递过去:“找您买两张帕子,”她声音低了几分,“再问一下阮大哥样貌穿着,方便我们去找。”
韩娘往屋外瞧了一眼,起身关上房门,也压着音量说:“那日他穿了件灰褐的粗布短衣,下身穿了件黑色的犊鼻裈,还有件白色腰带,上面我给绣了只蝙蝠,很好认。”
“临走前说,子时左右回来,让雁和早些睡,别等他。平日再怎么有事都不过戌时,我心有疑虑,可他又说有大事,就没多问。”
韩娘越说眼眶越红,不提起不会多想,一旦回忆,就要多愁善感了:“我当日要多问一句,想来不会有今日的结果,都怪我。”
“不怪娘。”阮雁和捧着温凉的绿豆汤,踮着脚尖给韩娘拭去泪珠,“娘喝汤,能消暑。”
韩娘接过碗,眼泪止也止不住的落进汤中,她哽咽不止:“现在娘只剩你了。”
阮雁和也被情绪感染,有一搭没一搭的抽泣。
楼春雪感同身受,兄长被抓走,她寻遍认识的人。也想过找孟城乌,可没有路径走。
靖远侯府森严,能偷溜进府内,也进不了内院,见不着人。找下人通传更是难上加难,府内门客那么多,谁记得曾有个叫楼非声的门客。
她摸了摸阮雁和的脑袋:“姐姐一定帮你把爹爹找回来。”
“吱吱。”南尽也不甘示弱地叫了一声。
阮雁和惊地蓄在眼眶中的泪滴哗就落了下来,想叫楼春雪扔掉虫子,又是南尽养的,她只得软软建议道:“姐姐下次别带虫子好不好,就你和哥哥来,我怕。”
楼春雪说:“好啊。”
南尽的前足抖了抖,死了一般翻着肚皮。
比赛设在申时,临近酉时。热气从地面涌出来,燥的人发慌。城隍正殿门框上粘了道符,刚一踏过门槛,凉气席卷全身。
不能参加比赛的人,全数拦在正殿门外。热气逼退不少人,一眼望去却仍围得水泄不通。
楼春雪跨过门槛,扫视高阶上的人,未见陈观。
她松了口气,从南尽头顶顺着抚至尾部:“尽力便好。”
南尽叫了两声,示意他记着。
楼春雪早上叮嘱过,不要输得太假。陈纵的蟋蟀是人炼化而成,那些世家子弟的蟋蟀必然也是。
输掉就好,对方还存有人性,见对手必输无疑大抵不会下死手。见势不对的话,就跳出斗盆,丢不丢脸不管,保命为先。
赛事开始,楼春雪的对手稳坐高阶之上,命侍从将蟋蟀放入斗盆。
两虫对峙,隔着隔板,各自静默无言,滔天的杀气盘旋其上。
斗官抽出隔板,芡草还没伸进斗盆之中,对面亮黑硕大的蟋蟀弹射起飞,眨眼间跳到南尽面前。
南尽像是被它气势震慑住,呆愣一秒后,在对方利牙伸向他之时,轻巧跳到斗盆边缘,步伐透露出几分虚浮与慌张。
黑蟋蟀见状斗志更胜,攻击如暴风骤雨般袭来,南尽次次惊险避开。
缠斗近一刻钟,被逼至斗盆边缘。南尽面对猛冲而来,张开獠牙的黑蟋蟀,一跃至斗盆壁上。
令所有人都没预料到,南尽蓄力跳向对向盆壁时,后足打滑,摔在地上一动不动。
楼春雪:“……”
斗官从未见过此种情况,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判黑蟋蟀赢。
南尽没听着判定胜负的声音,扑腾着脚翻身跃下斗台,往殿外逃,跳入草丛中不见虫影。
斗官抹了把不存在的汗,判定黑蟋蟀获胜。
“我的蟋蟀!”
楼春雪惊呼一声,也跟着跳下斗台,从正殿正门栏上飞跃而过,一溜烟窜出城隍庙。
“哈哈,”黑蟋蟀的主人拍手大笑,拍着孟城乌的肩膀,“好笑!着实好笑!我就说禽兽不如人,遇见危险就跑。”
孟城乌告诫楼春雪别贪,没成想是这么个别贪法。
烈日不见,只剩余晖。
南尽靠着树干,腿边的地面被挖出一个小坑。他不懂明明按照楼春雪的指示做,还要被骂,甚至被赶出门。
没有天理!
楼春雪坚信大丈夫能屈能伸,却没见过大丈夫不伸只屈。
天色暗了下来,楼春雪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打开房门,叫南尽收拾收拾准备出发。
没心肝的某只虫,靠着树干点头打瞌睡。除树干外,身边没有能倚靠的,他晃了晃上半身,载到在灰扑扑的地上,挣扎两下放心睡过去。
楼春雪已经不知道该不该生气了,她转身往灶房走,舀了一瓢水,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路上瓢里水花四溅,落在地上惊起一圈细密的尘土。
南尽似有感应般,艰难地睁开了眼。只见眼前站了个高耸入云的人,手里举着无光的月似的。
楼春雪阴恻恻地笑了笑:“醒了。”
月亮倾斜,南尽差点被淹死。他“唰”一下拾起来,发丝滴着水,从下颌流向脖颈,没入衣襟。
“怎么了?怎么了?”
楼春雪嫌弃地拍了拍他的衣摆说:“都脏了,快去换身衣裳。”
南尽睡得朦胧,解开腰带,脱下外衫与里衣,留下条裤子后,恍然惊觉楼春雪泼水作甚!
他大开窗户,露着精壮的上半身,对着院落中等候的楼春雪叫唤:“你往我身上浇水!”
楼春雪转眼便是大方展示胸膛的南尽,瞳孔骤然放大,一秒不多看地背过身,怒斥道:“南尽!快关上窗!”
他低头看了眼裸露的胸口,惊奇发现有颗暗红色的小痣在两胸之间。“哦”了一声,闭上窗,搓了搓小痣,确认没搓不掉,换上干净的衣衫,推开门告诉楼春雪新发现。
靠近了才瞧见她通红的耳垂与脸庞。
南尽心里暗爽,弯着腰从下至上直视着她的眼睛:“你被我迷住了?”
“没有!”楼春雪别过眼,迫不及待否认。
“哦——”南尽憋着嘴,眯起眼睛,“不信。”
“叩叩”两声,门被敲响。
楼春雪如蒙大赦,飞速走过去打开门,是个陌生男人。
“你是?”
来人欠身说:“世子派我来接你们。”
“孟城乌?”楼春雪问。
来人说:“正是。”
他们被带着在铜驼曲中弯弯曲曲拐了几个弯,看上去十分熟悉地形。
侍从身量不高,脚步极轻,仿佛踏在布满灰尘的地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人越来越少,直至无人处,侍从才停下脚步,指着尽头停着的一辆马车:“世子就在里面,你们直接上去便是。”
它突兀地杵在破败的和寂静中,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车身通体漆着一种玄黑色,在稀薄的月光下流淌着神秘而幽深的光泽。车厢四角包着光可鉴人的金子,雕饰着繁复的纹路,透着不容错辨的奢靡。
前方是两匹毛色油亮乌黑的健马,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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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四蹄雪白,如同踏雪而来。此刻正不耐的刨着脚下的碎石子,从鼻中哼出热气以表不满。
驾车的侍从拉开琉璃镶嵌的车门,侧身让开。
楼春雪想询问带路的侍从能否直接上车,却找不见他的身影。
南尽先一步过去,往车里瞥了一眼,见只有孟城乌在里面,便偏身护着楼春雪,先后登车。
车帘垂落,车门合上,车内一片寂静,剩下马匹的一声嘶鸣与车轮轱辘轱辘前进的声音。
外面令人炫目的华丽外壳像是假象,马车内里空旷而清寂,确与孟城乌有几分相似。
空气中浮动着虚无的冷香,混着梅香,似梅树上凝结的寒露,若有若无,丝丝缕缕沁人肺腑。
仅有的陈设,是固定在车厢正中的矮几,泛着乌木色泽。上面摆着的白瓷茶具,器型简单,透着温润,杯壁薄得近乎透明,必然不少钱。
孟城乌坐在素色厚软的锦垫上,穿着深青常服。
他微微靠着椅子,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清冷的光晕落在脸上,柔和了棱角,又多了些惆怅。
楼春雪沉默片刻,车里的冷香似乎也凝滞一瞬。她声音不高,在安静的空间却显得格外清晰:“世子,从前有去见过我兄长吗?”
孟城乌摩挲杯沿的手指一滞,回答的简洁生硬:“没。”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要补充些,“身份不合适,毕竟当初他离府时,人人皆知我们闹得不好看。这次,也是借你名义去瞧一瞧。”
楼春雪对兄长那段时间的状态印象十分深刻,对两人闹别扭的事也有所耳闻。后来她偷偷瞧见过孟城乌来找兄长,以为两人早就和好了。
车厢再次陷入沉寂。规律的轮声与蹄声停在耳中,竟带着催促般的单调。
楼春雪没再追问,视线投向微微晃动的素锦车帘,侧影在灯影下显得有些单薄。
南尽察觉到弥漫开来的沉郁,伸出手,轻轻覆上她放在腿上的手背。
楼春雪没躲开,指尖抖了抖。
车轮碾过一处不平,车厢轻轻一颤,几上的茶具发出细微的磕碰声,惊醒神游的楼春雪。
她声音滞涩:“青铜符能挡住缉妖局的朱砂金雾阵吗?”
“可以。”孟城乌放下手中的白瓷杯,回答的斩钉截铁,“青铜符镇妖气,不会外溢。朱砂金雾阵也好,缉妖局别的探查手段也罢,”他语气加重说,“只要符咒完好,暂无东西可探查。”
楼春雪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的向下松了几分。
南尽捏了捏她的手背说:“担心我?”
“别胡说!”楼春雪甩开南尽的手,往一边挪了几寸。
孟城乌端起白瓷杯,抿了口茶,遮住嘴角的笑意。
马车驶离曲折幽暗的巷道,汇入皇城主干道。青石板铺就的御道宽阔平整,车轮碾过传来低沉顺畅的笃笃声。
半个时辰,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变得沉闷,马车明显转向。车夫一声低低的吆喝,拉车的玄马喷着鼻响,速度减缓下来。
马车彻底停稳。
侍从说:“世子,到缉妖局了。”
车门被拉开,车帘掀上去,截然不同的阴冷气息冲进车厢,冲散残余的冷香。
楼春雪起身想先下车,被孟城乌拦住:“别急。”
他率先弯腰下了车。
楼春雪与南尽相视一眼,皆是不明白此举欲意何为。
“孟城乌,”陈观哑涩的声音响起,调侃与恨意混杂其中,“好手段。”
13. 第 13 章
“好大的阵仗。”孟城乌讥讽,缓步下车,“陈都尉事务办妥了?”
南尽紧随其后,与楼春雪站在孟城乌身后,双手叉腰挺着胸,颇有一种狗仗人势的感觉。
“劳世子费心,下官自当竭尽所能为朝廷办事。”陈观若有所指地说,“偏偏架不住有人看不惯陈某,使些绊子阻碍陈某。”
孟城乌越过他往缉妖局内部走,低声含着笑说:“陈都尉能力出众,还有此顾虑。”
楼春雪在两人之间打量,心下对于陈观未出现在城隍庙有了解释。
众人穿过缉妖局,走了一刻钟,才到地牢。不知是有意无意,缚妖卫带的路,陈观偏要换,说是好走。
一路上路过不少朱砂金雾阵,直到地牢前的最后一个阵法,也不见有何反应,陈观露着败兴之意命看守打开大门。
两扇玄铁门从中间缓缓裂开一道缝隙,如同深渊张开巨口。
缝隙越来越大,门内是更深的,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几支固定在石壁上的火把,跳跃着昏暗浑浊的光,勉强勾勒出一条向下延伸阴森湿冷的石阶轮廓。
陈观向后扫视一圈说:“请吧,诸位。”
踏入巨门的瞬间,一股更加强烈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浓重的湿气与铁锈味,空气中飘着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甜腥味气息。
脚下的石阶冰冷湿滑,向下延伸,仿佛没有尽头,每一步踏下,都带着空荡的回响。火把的光在两侧粗糙的石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如同无数挣扎的鬼魅。
石阶终于到底。
眼前是一条更为宽阔的通道,两侧是粗大铁柱组成的牢门,一直向黑暗深处延伸。每一根柱子上都刻着密密麻麻的符纹,有妖兽试图破坏逃离,便被附着在上法力击退,倒地痛苦嘶吼。
主干通道的尽头,关押着为数不多的人族。他们异常安静,所有活物都屏住了呼吸。
空气里的阴冷和血腥味愈发浓重,几乎凝成实质,黏在人的皮肤上。
楼春雪紧挨着南尽,每一步都踩得异常小心,死死盯着前方带路的陈观,无心朝两侧深不见底的黑暗牢笼看上一眼。
南尽眼神却没从两侧牢笼脱离过,他眉头紧蹙着,眼底蕴含着诸多难以诉说的情绪。
牢中的妖兽与南尽对上视线,伏低身子屈起后腿,呲着獠牙,喉咙里滚动着“呜呜”声。
南尽被眼前的一幕刺痛到,神情哀伤,垂下脑袋,直盯着脚下黏腻湿滑的青石板。
陈观在岔路口停下,转身面向众人。
楼春雪迫不及待地四顾搜寻兄长的身影,一无所获。她凌厉的目光投向陈观:“我兄长何在?”
陈观嗤笑一声,看向孟城乌说:“世子先在此等候便可。”
“为何?”孟城乌闻言,薄唇紧抿着,“陈都尉为何阻止我见他。”
陈观鹰隼般的眼睛在昏暗的环境中显得异常锐利,“呵”一声冷笑从嗓子里滚出,在空旷死寂的地牢通道激起令人不适的回响。
他语气中暗含着讥诮:“要论他最不想见的人中,你排第一,我只能屈居于第二。”
“这种时候倒有自知之明,”孟城乌常年伪装的让人指不出一丝错误的表情有一瞬的裂开,每个音节都浸满冰碴,“我排不排第一尚且不知,但你,定然是他最讨厌的人。”
陈观挑了挑眉,完全不在意,指挥跟来的镇妖使带走专心致志看热闹的两人。
“别伤心,非声暂且不想看见你。”他刻薄的笑意加深了,“如果你是横着进去看他最后一眼,兴许他会对你展露一丝一毫的笑颜。”
这话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伤孟城乌,他少见的漏出浓烈的情绪,对着磨磨唧唧和镇妖使对抗着不走的两人说:“你们先行一步进去,我稍后来。”
楼春雪找不到拒绝的理由,由着镇妖使带着穿过拐角。她刻意放慢脚步,想多偷听几句陈观和孟城乌争辩的内容。
不知什么原因,她竟然听不到一点两人说话的声音。地牢又变得空旷寂静,顶多听见妖兽低低的吼声。
通道幽深,跟着镇妖使又走了半刻钟,在岔道尽头停下。两面不再是牢房,全是青砖砌的墙面,墙壁上插着更多火把,光线明亮了许多,却也照得此地更加森然。
尽头是一扇青铜门,门上挂着一把青铜锁,两侧站着佩刀的缚妖卫,神情冷漠如石刻。
“你们在此等候便是,陈大人稍后就来。”
楼春雪眼珠一转:“陈观叫你送我们进去,为什么让我们在外面等?”
镇妖使不耐烦地摆摆手:“平日除了陈大人,谁都进不去。叫你们来都是借了世子的面,哪来那么多废话。”
南尽气恼,鼻腔重重哼出一声,上前一步挡住楼春雪:“你怎么说话的!”
镇妖使“唉”了声,手放到佩刀上,不屑道:“一介平民……”
“怨气冲天,”陈观姗姗来迟,手指勾在腰带上,看上去心情不错,大概和孟城乌不敌他,“下去吧。”
镇妖使嚣张气焰一扫而光,弯着腰退下去。
陈观拿出钥匙,插入青铜锁中,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在寂静中格外瘆人。随着机括弹开的“咔啪”声,门锁掉落。
两旁缚妖卫快步上前,捡起青铜锁,用力推开沉重的青铜门。
没有预想中的霉味与腐臭味,反倒是飘散着浓烈的,攻击力很强的一种香气。任哪种香味,都会被此香压一头。
楼春雪嗅了嗅,只觉味道熟悉。从前兄长从缉妖局回来时,身上就是这味道。
陈观刚跨出一步,回过头来,歪着头困惑道:“这位,阿南,还是南尽,是以什么身份进来。”
有孟城乌的提醒,对于南尽被查的底裤都不剩已经不感到意外了。
楼春雪话还未出口,南尽急不可待地说:“他是我妻兄,我不去看他,难不成来看你!”
陈观好笑地往里走:“他若是知道你与楼春雪的关系,巴不得你滚。”
“你多心了。”南尽拉着楼春雪跟上去。
楼春雪从青铜门打开后,便一直心神不宁。她不知道兄长被关了一月有余,变得怎么样了。
门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内部仍有同外部一样的铁柱牢笼,布局与关押忍人族的没有不同,不过是多了一张案几在正中。
案几正对的墙面顶部有一扇小窗,装着细密的铁网,想要丢一张纸条出去都不可能。只有月光能从铁网中穿透,正正好好照在几面之上。
案几前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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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玄色长袍的男人,背影清瘦,难掩孤傲愁郁的气质。
“兄长。”楼春雪失声。
楼非声几乎在声音刚入耳时立刻转过身。他瞠目结舌,呆愣片刻后怒视陈观:“为什么把她带来!”
陈观无所谓地耸耸肩:“她硬要来,还找了孟城乌,我能如何?不让她见你吗。”
南尽观察着存在于这些人口中的人。与他预想中很像,身形高挑清瘦,气质儒雅,谦谦君子样。
没有预想中的蓬头垢面,瘦骨嶙峋,亦或是遍体鳞伤的惨状。楼非声的长发梳的整整齐齐,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
也不同于其他关押的犯人,穿着白色囚衣,反而身着不符合规定的玄色长袍,依然干净利落。
脸上更是干干净净,透着健康的红润,除去唇瓣有一丝惨白,根本不像深陷囹圄的囚犯,更像是来静修养性的。
喉间翻起酸涩,像被什么东西哽着,楼春雪困难的吞咽口水,惊异地看向陈观。
陈观则抱着双臂,非但没有丝毫避讳,反像期待已久般,嘴角向上勾起,咧开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
楼春雪总觉得所有事情都不按常理发生,深深的无力感席卷着全身。她想尽可能平静地与兄长交谈,可话刚从口腔冲出来时,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语调中夹杂着破碎的哽咽。
“兄长……”
“春雪,”楼非声慌张起身,握住粗壮的铁柱,“你不该来这里的。”
楼春雪啜泣着说:“我为何不该来,你比任何人都知道我会多想你,知道你被抓走后,我会有多无助。”
“春雪,是我不对。”楼非声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我若是能控制好脾气,就不会让他们抓住把柄。”
楼春雪抽噎两声,空白的脑子渐渐清醒。此行前来还有别的目的,她握住兄长的手:“不怪你。”
兄妹俩视线甫一相撞,便立即读懂对方眼里的隐藏的深意。
楼非声自然而然地冲陈观说,口吻熟稔而偏向强硬的命令:“你出去,我想和春雪单独说两句话。”
陈观得意的笑容并未收敛,略微挑高一边的眉毛,饶有兴致地看向南尽:“这位呢?春雪的,”他顿了顿,“未婚夫婿?”
楼非声诧异,他方才注意到南尽,以前从未听楼春雪提过有喜欢的人,一月时间,竟已成未婚夫婿。震惊之余,更是气愤。
一个不争取女子家人同意,便同意私定终生的男子,会是个什么好东西!
“你!”楼非声恨铁不成钢,“怎会……”
“兄长!”楼春雪急忙打断他,“南尽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同他,同他情投意合。”
南尽有样学样,扑上去扒着铁柱:“兄长,我同春雪真的情投意合,您就成全我们吧!”
“你!你!”楼非声无可奈何,叹气,没好脸色的朝陈观说,“你呢,该出去了吧。”
陈观不紧不慢地退出牢房,甚至贴心的关上青铜门:“留你们一家人叙叙旧。”
楼春雪口中有千言万语不能说,她焦躁至极,喘着气,手上却传来硬物抵着的触感,一张叠成指尖大小的纸团被塞进手掌心。
“兄长……”
楼非声轻轻摇着头,示意她别说话。
14. 第 14 章
他昨日见陈观在屋内乱发一通气,怒斥伪君子,最见不得这种人一类话时,就猜想到楼春雪和孟城乌见了面,还达成共识。
孟城乌这人,正如陈观所说,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但对比其他世家子弟,他伪的彻头彻底,且能不让人发现。
楼非声絮絮叨叨地唠家常,内容琐碎无趣。
见两人南尽急得想张嘴直接问,楼春雪先一步捂住他的嘴,眼神警告他别说话:“兄长,我一定会筹够钱赎你出去的。”
“别,”楼非声眼中极快地掠过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扯着难看的笑说,“陈观本就不愿放人,才定下天价筹金。你就算是筹到了,他照样不放人。”
陈观敲响青铜门,颇有礼貌地在外面询问:“说够了吗?”
里面一片沉寂。
陈观自说自话:“那就是说够了。”他径直推开门,“该走了。”
楼春雪背对着陈观,小心翼翼地将纸团塞入香囊中,起身说:“贱人。”
“又骂?”陈观真觉得若不是旧情还在,楼家两兄妹这么挑衅他,不知该死几次。
楼春雪抓着南尽,目不斜视地往牢房外走,步伐坚定。
陈观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等着看好戏。缉妖局地牢地势复杂,没人领着绕上几个时辰都不在话下。刚进来时,几人就该意识到这点了。
果不其然,踏出门两步,楼春雪黑着脸转过来:“带路。”
陈观十分满意事情尽在掌握中的掌控感,大度地叫门口的缚妖卫领着两人出去。
他回头向楼非声邀功,见人又坐回案几前,讥讽道:“真不知你们见面只是为了说这些事,”他神色猛地充斥着凌冽,“还是有着我不知道的其他事。”
“滚。”楼非声言简意赅。
陈观“啧”了一声,“我当你会向南尽说。”
“没轮到他。”楼非声当然对南尽难以产生好感。他不理解为何自己收个牢狱之灾,妹妹在外就多了个喜欢之人,她是冲动了点,但必不会在感情上意气用事。
牢门的锁链响动,门“哐当”被打开,陈观缓步踱到案几前,挡住微弱的月光:“别让我抓住你向外传递消息,不然我可不能保证春雪还能不能活着见你出去。”
楼非声沾了沾墨汁,在纸上抄写书中内容。
陈观伸出食指摁住笔头,抽出案几上的一沓大小完全一致的纸张,墨水在纸张上拉出长长的一条痕迹。他一张一张数了过去,见数量不少,脸色才缓和几分:“别让我连你这点打发时间的琐碎行为都收走。”
楼非声依旧缄默不言。
陈观将纸张揉成一大团,手上缠绕过一圈白光,纸团即刻化作一摊齑粉,撒在案几之上。一部分飞落进砚台中,融进墨汁中。
疑虑打消,他正想离开,又注意到敞开的《安邦策要》,漫不经心地拿起合上,从第一页向后翻:“孟城乌说的一点没错,你太清高了,不吃亏不记性。”
楼非声手指紧紧握成拳。当时气急打陈纵时,围观的人都知道是陈纵有错在先,可陈观来后,假模假样象征性询问众人一番,都无人敢出来作证。
被投进一生心血去奉献的百姓背叛,他深陷牢狱还在研学治国富强之法,着实“清高”。
陈观翻完整本《安邦策要》,没见缺页,将书摆放得整整齐齐,眼底藏着深潭,指节在案几上轻叩两声,循循善诱:“非声,别让我失望,他们不值得你这样做。若是有些良心,春雪就不会费心费力筹钱了。”
楼非声攥的指尖发白,压着声低吼:“滚!”
陈观直起身,眉眼上调:“想清楚。”
锁链重挂上铁门,青铜门“咯吱咯吱”关上落锁。
楼非声紧绷的身体瞬间泄气,他瘫坐在椅子上。不仅是怕陈观发现纸条,也在痛恨自己陷妹妹于困境中。
他翻开书,摩擦着上面的字迹。该是多谢前些时日误闯缉妖局的妖怪,引诱陈观破窗而出,他才能趁乱在被法力撕碎的纸张中藏下一张,借此传递消息出去。
就是不知那妖怪成功逃脱没有。
陈观生性多疑,却也过分自负,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才会露出如此多破绽。
楼非声心神不定,为防止陈观发现,他所有信息都没明明白白地写着,只希望楼春雪能找到孟城乌,一同解出谜底。
碎成齑粉的纸灰被一阵风卷起,从铁网中逃窜而出,晃晃悠悠飘荡在月光下。
一阵强风掠过,纸灰猛冲几下,落在南尽眼睫上。他摇头晃掉,揉了揉眼睛:“为什么不让我问,我们此行前去真是只看看兄长?”
看望兄长一事确在意料之外,孟城乌好心,目的怕不止于此。
“当然。”楼春雪瞥了眼一旁蛰伏在地的缉妖局,“要不是孟城乌,我们连见也见不到,还有什么不满的。”
屋檐上的陈观纵身跃下,对候着的镇妖使下令:“再去查查那个南尽,我总觉他有什么不对劲。”
月光摇摇晃,花木染了露水。
夜深露重,楼春雪关上房门,留有一丝缝隙。院中一片黑暗,她抬头深深地望向深蓝如绸缎的天幕。
南尽点上油灯,收拾收拾准备休息,却见楼春雪站在门前:“在看什么?”
楼春雪回过神来,关紧门:“没什么。”她解开在韩娘那儿买来的香囊,拉开抽绳。
南尽见状,挺着腰展示挂着的香囊:“我也戴着。”
楼春雪两眼一黑,手上拆着香囊,嘴上不饶妖:“别用这姿势展示东西了,像个傻子。”
“哦。”南尽弯下腰,注意到她还在拆,“你要重制?”
“不制。”楼春雪说,“兄长给我塞了个纸团,太小了,和香料混在一起,一时半会儿竟然找不到。”
“什么!”南尽拔高音量惊呼,“什么时候事,我一直在旁边站着,我怎么没见着。”
楼春雪干脆将香料倒在桌子上,铺开寻找:“你都能发现,陈观定然也能发现。”
纸团的颜色和其中一味香料的颜色形状都相近,混在其中倒真不好找。
“找到了。”
楼春雪松气,弄丢在外还好说,寻常人捡到看不懂内容便罢了。要是丢在缉妖局,让陈观看到,他们连明天的太阳未必能见着。
展开后的纸团只有半个手掌大小,能写的字数有限,看出来楼非声在尽力传递有用的信息。
楼春雪看的一头雾水。
纸条上是几个看似不着调,东一个西一个随手记录的字,与前几日晚上从书架后找到的信纸中的字有所重叠。
南尽瞄了一眼,找出记录的纸,放在桌上进行对比。
有重复的字,也有表述完全的新信息。
南尽指着“观”字,又指向楼非声给的纸条上的“仙观”说:“它们是一个意思吗?”
楼春雪也意识到了,当日误以为说的是陈观。如今看来,信纸上的很多想当然的字,估计要重思考其含义。
“灵就山上大大小小的仙观百座没有,怎么得有几十座。”南尽用手指在“观”字上画圈圈,“我们怎么知道说的是哪一座仙观。”
仙观虽叫仙观,却不同于道观之类的,更像是稷下学宫之流,授课学习。
第一座仙观建立之初,就是为了供奉修仙之人。可能修仙的人越来越多,仙观也不值钱了,慢慢变成学宫。
楼非声擅授课,去过的仙观不在少数,很难锁定其中一个。
“若有机会再见兄长,便能问问。实在不行,孟城乌也可。”楼春雪眼前的迷雾越来越浓,“倘若他也不知,我们一个一个找过去。”
“找到兄长放出来也不见得能找到。”南尽灰心丧气。
他的话不假,灵就山叫灵就山,却不止一座山,是一片山脉。一个一个找过去,用上传送符也要个把月,且不说传送符他们掏空家底也买不到几个。
到那时,陈观想做事早做完了,兄长大概率会被放出来,一切不就毫无意义了。
楼春雪陷入迷茫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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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开始只是为了救兄长出狱。近期发生的事,了解到的讯息,一直在偏离她的初衷。
冥冥之中,潜意识告诉她,不按照这些轨迹行走,兄长无法被解救。
“守得云开见月明,总会有方法的。”楼春雪去书房拿来砚台和毛笔,让南尽在一旁磨墨。
她在“观”上面写上“仙观”,继续解读其它字。
纸条上记录着:仙观,邕楼,小春雪,缉妖局狗东西,安邦策要。
楼春雪圈起“楼”字,在上方写上“邕楼”:“我先前以为说的是兄长,这么看来说的应该是邕楼。”
“我们可以先去邕楼。”南尽扯住唯一确定的信息。
楼春雪将自己的名字写在纸的最下方:“你连做什么都不知道,去什么邕楼。”
“对了,”南尽正襟危坐,摸着下巴思索,“我第一次下山时,在学宫门口帮人看蟋蟀,听到事。”
楼春雪面上更凝重,她懊悔不已:“忘记你还去过学宫招摇撞骗了!你当时有没有被人记住长相,和孟城乌陈观之流打交道,免不了和世家子弟撞上。”
“不会的,”南尽一点儿也不紧张,“我招摇撞骗都换了副老人样。我发现啊,人和妖都一样,老人的话没道理,偏就更容易让人信服。”
“那便好。”楼春雪稳下心神。留下把柄,按陈观的作风,早晚能查到。
南尽满脸期待地盯着她,如若有实质,身后应是有条尾巴快转上天去了。
“‘有事’是什么事?”她如愿问。
南尽立马变成一脸神秘相:“学宫大多世家子弟,常去邕楼。听他们说,就在前不久缉妖局借口搜查妖怪,进了邕楼,什么都没找到。动静不大,加之可以封锁消息,所以没传出来。”
“和纸条上的信息有何关联?”楼春雪问。
“非也非也,”南尽突然一拍桌子站起身,莫名其妙激昂起来,“据说缉妖局不是没找到东西,是偷偷藏着不让人知道。为了找这样东西,还去翻了孟城乌的梅坞寻香,惹恼了他。”
楼春雪思绪翻涌,抬眼望向南尽:“为什么之前不说。”
“缉妖局干这种事还少吗,”南尽又蔫蔫坐下,“我以为就是和以前一样。我既不知孟城乌和陈观早早认识,也不知邕楼和兄长有关,当时就当个笑话听了,没怎么放在心上。”
“我一直在想,”楼春雪说,“邕楼对谁都爱来不来的样,除去德高望重功绩圆满实力深厚之人,平等看不起每个人,偏偏对孟城乌很是尊敬,甚至专为他留下梅坞寻香。”
南尽只知邕楼历史近千年,从灵就山发现之初,便存在于世间。人族改朝换代,它也随之改址换地。
“难不成,邕楼是孟城乌的?”
楼春雪不屑理他:“邕楼千年前建成,孟城乌能活千年?”
“不能。”南尽叽叽歪歪。
窗外“咕咕咕咕”的鸟叫不绝于耳,楼春雪估摸着再不睡天该亮了,叠好两张纸条,塞回梳妆台下的盒子中:“早起再想,睡吧。”
“怎么还没睡啊,哥。”
陈观头也不抬,处理案上堆着的公文案卷:“说。”
“我前两日去执行任务时,争执间不小心打坏了一男人腿,他背后有些门路,说要报官抓我……”陈纵边说边观察陈观的表情。
陈观不回应,一味的翻着公文案卷。
豆大的汗珠从陈纵额角滑下,落在地上。陈观立即抬眼,眼神锐利,直勾勾盯着他:“第几次了?”
“不,不知。”陈纵心里和明镜一样,每月必有两次需要他哥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不用数都知次数不在少数。
“哥,这是一定是最后一次,以后不会再犯了!”他伸出四根手指朝天,“我发誓!”
陈观不语,越过他向身后的门看去,忽然说:“出来吧。”
“谁?谁出来?”陈纵四下张望,不见一个人影,“哥,这里只有我们两人啊。”
陈观白了他一眼:“蠢货。”
15. 第 15 章
“半夜造访,好兴致。”陈观“唉”了一声,合起公文案卷,转而对陈纵说,“他们不会拿你怎样,可以滚了。”
这话一出,就是同意帮他了,陈纵点头哈腰退出公廨,关紧屋门。
长廊幽幽,寂静一片,半点人影不见,他打了个寒颤,搓着胳膊离开。
“世子何必同盗贼般东躲西藏,”陈观半躺在椅子上,“不像你的作风。”
孟城乌推开屋门,背身关上后,没立刻转过身来:“陈都尉精力充沛,丑时还在处理公务。”
“在其位谋其职,世子最是了解徇私枉法的后果。”陈观脚步散漫地踱过去,立在他身后。
孟城乌眼前的光亮映出一个高大的影子,陈观近六尺高,身形健壮武力高强,又会点仙术傍身,实难对付。
帮楼春雪,也是帮自己,现在看来,只有她才能拿到那本书,对付缉妖局与其身后之人。
“陈都尉刚徇私枉法打发走亲弟弟,不觉讽刺吗?”
陈观搭上孟城乌的肩膀,两人身量差不了几寸,不用低头也能说上悄悄话:“世子这么风清月霁的人,不也清清白白不了,我又算得了什么。”
孟城乌嫌恶地拍开他的手:“你在邕楼当真只找到一本?”
“这不是我能说了算,缉妖局那么多人,我只是领头行动,找到了,书也给不了我。”陈观促狭地说,“您不也在其中吗?要不是您,我们连搜查邕楼的机会都没有啊,上仙——”
孟城乌后悔来找陈观了,完全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既然只有一本,那我便走了。”他偏头向后瞥了一眼,“陈都尉早点休息,刚坐上都尉的位置,别忙坏了。”
前两日让孟城乌使了绊子,公文积攒不少,陈观在公廨呆了一晚,日光从窗户映射进屋里,恰巧蜡烛撑不住挣扎两下熄灭。
镇妖使叩响房门:“大人,您让查的我查到了。”
陈观揉着突突跳地额角,闭着眼说:“进来。”
镇妖使汇报他能查到的,和第一次别无二致。
陈观指节分明的手压在那一沓薄纸上。南尽,这名字在他齿间无声碾过一遍。
记录清白的宛若未被墨汁浸染的宣纸,干净得挑不出一丝错,侍奉孟城乌的经历寥寥几笔带过,包括伤病后回到靖远侯府被放走。
“太正常了。”陈观本能直觉南尽未来可能会破坏他所经营到现在的权柄,“派人多盯着点。”
私下不给孟城乌面子,是与其私交甚密,真动了南尽,传出去,就是不给靖远侯府面子。他为人狂妄,可费尽心机坐到现在的位置,为的就是狂妄,且不说他与孟城乌自小不对付。
“叫楼非声过来。”陈观将钥匙扔在桌上,靠在椅子上闭眼小憩。
镇妖使半分不敢耽误,拿了钥匙往地牢赶去。
等待时间并不长,却也足够陈观休息一阵。
楼非声进来时眼神迷蒙,显然从睡梦中刚醒不久。他没好气地说:“做什么?”
“不做什么。”陈观挥手让镇妖使下去,他从身后的书架上的黑檀木盒中取出一颗小拇指大小的药丸,放置在案角上,“吃吧,不要再让我用手段逼你。”
楼非声如今法力全被封锁,和普通人无异。要是能用仙术,尚且与陈观还有一战之力,没了仙术,对付不用法力的陈观都异常困难。
他识趣地捏起药丸,往嘴里送去。
陈观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见药丸被塞进嘴里,冷哼一声,逼近楼非声,一把掐住他的下巴,逼迫他张开嘴巴。
药丸藏在舌头下面,他了然于心,楼家兄妹外表看着性格迥然,实际都是爱耍小聪明的货色。
楼非声被陈观提起脖颈,在求生欲望的催促下,他口鼻并用地撷取空气,药丸一并被吞入腹中。
陈观得手,松开手,任由对方跌落在地。
楼非声捂着脖颈疯狂咳嗽,眼眶憋得通红:“狗贼,贱人,坏事做尽,不怕上天有灵吗!”
“呦,难得楼兄也会一连串的骂人,”陈观稀奇道,“上天有灵,楼春雪怎会如此这般,让孟城乌逍遥在外。”
楼非声无言以对,上天真有灵,他们哪能落得此番境地。
“言归正传。”陈观蹲下,捏起楼非声的下巴,直视他的双眼,“昨晚,你们兄妹都说了些什么?”
“昨晚不问,现在来问是不是有些晚了。”楼非声抗拒意味快溢出来了。
陈观定定看着他,思索着要用什么手段能迫使他开口。
“潜入不该是晚上吗?”南尽蹲在一堆废柴后,对着对面蹲在木箱后的楼春雪说。
楼春雪催他快点往进走:“凌晨天色昏暗,清冷得多,也不易发现。而且,陈观也想不到我们能虎到这个点来。”
南尽不情不愿地化成蟋蟀,依照前几次的路线潜入缉妖局。
凌晨的缉妖局里,缚妖卫零零散散的守在机要公廨前,他顺利找到陈观所在的房间。
不同于上次触发朱砂金雾阵,几缕金雾在南尽身旁环绕几圈,随风吹向旁边。
“还想用春雪威胁我!”
南尽立马聚精会神,向前移动,竭力捕捉充满针锋相对的每个音节。
不知是不是昨晚横穿整个缉妖局都没触发阵法,他胆大地直接趴在屋顶正上方,倒挂在房檐上。
看见守在门口的镇妖使,着急忙慌地爬回屋顶。
“威胁,”陈观嗤笑一声说,“不用些手段,你会说出来?”
“我已经把知道全告诉你了,你还要怎样!”楼非声气竭。
南尽觉得声音熟悉,被逼至绝境的怒意和几乎崩溃的绝望让音调变了。他又听了几句,才发现另一人是楼非声。
被发现的那一次也是楼非声?
“没有,楼非声,你知道的远不止于此。”陈观步步紧逼,“骗我们去完灵就山,若不是我用楼春雪威胁你,你还不肯说秘宝在邕楼!”
楼非声轻笑,颇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那你杀了我好了,杀了我,我就在乎不了你会动谁。与其让春雪和我一起活在恐惧中,不如一死了之。”
陈观愣住,早该知道他是这种人:“那可不行,我要让你,看着楼春雪因为你的嘴硬,痛苦丧命。”
楼非声眼神无光,淡然地勾了勾唇,视线游移到一旁摆着的匕首。
那匕首应该是谁赐给陈观的,柄上镶嵌了一颗硕大的绿宝石,周围点缀着黄金。匕首由玄铁制成,削铁如泥。
“是吗?”楼非声哑着嗓子,迅速翻身去够那把匕首。
陈观速度更快,抓住他的手腕向反方向扔去。
楼非声在地上滑了一段,撞到书架才停下。一口血从口中溢出,顺着嘴角滴到玄色长袍上,快速隐匿消失。
陈观当然记着他不再有灵力护体,留了力气,面上还装模作样地说:“真是抱歉,伤到你了啊。”
楼非声抬起手,用手背擦去血迹,在下颌处擦出一片血痕。他一手撑着地,释怀地笑了下:“我每日都在地牢想,你抓我来,好吃好喝的供着,不过分的要求你都能满足,就是不想让我死。”
他撑着强行站起来,踉跄两步,忙扶住身前的案几:“同意春雪来见我,不知是有人命令你这么干,还是因为,他们,包括你,都怕我寻死。”
“你们,”楼非声又咳出两口鲜血,溅落在案几上的,“到底想要什么?”
陈观严阵以待,微微仰起头。他不在乎东西最后在谁手里,但忧心楼非声自戕是真。
“来人。”他冲外面喊道,“带楼非声回地牢。”
强烈的危机感攫住南尽,但更深沉,关于迷雾般的过去的好奇感与探究欲,像藤蔓缠绕住脚步,令他无法立即抽身。
他虽为妖族,活得也比楼春雪久了点,知道的却也不多。
“是。”镇妖使推开门,扶着失去行动力的楼非声去往地牢。
南尽明白楼非声走了,戏码暂时落幕,大概听不到什么有用信息。他蹑手蹑脚地从原路返回,向着偏僻的后门疾掠而去。
本该无人的后门,此刻多了几个缚妖卫,架着身穿褐色粗布短衫的男人。
后门接近地牢,南尽留了个心眼,借着小巧身型,扒在门檐上,不仔细瞧都看不见。
“第几个了?”镇妖使叉着腰在一旁指挥,随口问道。
另一镇妖使抖了抖衣摆上的尘土,像是刚从灵就山上下来的:“谁知道,百八十个总该有了。”
百八十个?
南尽震惊,昨日前去地牢,目光所及的人族,加上楼非声,也不足十个。且按照他们行动路线,没见到的人族,最多再有二十个。
所以,还有近七十人,在哪里?
“你说,这万一哪天轮到咱们了……”镇妖使惶恐不安。
他抓了那么多人,良心上不说过不过得去,唯恐那天贵人兴致上来,不要平民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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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有些武力加身的,他们便是第一人选。
另一镇妖使给不了个准话,他自个儿也有过忧虑,思来想去,下面还有上千缚妖卫,轮也轮不到他们。
“放宽心,”他压低音量宽慰道,“那么多缚妖卫,随手举荐几个,都轮不上咱们。”
南尽伸长耳朵去听,没听到个所以然。他放弃去听,试图解读唇语。
……算了,他还是决定尽力听,嘴巴一张一合叽里呱啦说什么呢。
“真的?”那镇妖使半信半疑。
“我能骗你,一个缚妖卫不费吹灰之力能得一个,一个镇妖使养个三四年才能升上去,缉妖统领更不用说,无功无过仅凭积攒的政绩,怎么也要七八年。”另一镇妖使劝解,“要是你,愿意用费了钱财与精力的,还是免费的?”
“说的也是。”镇妖使点点头认同。
后门关上,南尽往地牢方向望了一眼,跃下高门,往楼春雪藏身的地方跳去。
“春雪。”
听到熟悉的声音,楼春雪才从草堆后面现身:“如何?”
“回去说。”
南尽脸上是少见的严肃,楼春雪也不自觉认真起来。
回到铜驼曲,街上人渐渐多了起来。两人一合计,跑到长宁大街一人点了一碗小馄饨,半点不见最开始的严肃气息。
南尽化形成人个把月有余,却从来没吃过小馄饨。
楼春雪初听不信,他贪吃至极,怎么可能没吃过小混沌。
坐到馄饨摊仔细想想,此妖不仅贪吃,还贪睡。燕都许多馄饨摊基本在晨间与夜晚售卖,晨间此妖起不来,夜晚此妖忙着招摇撞骗,确实没时间去吃。
滚烫的馄饨冒着白气,汤面上氤氲着几点油星与翠绿的葱花。馄饨皮是半透明的,裹着淡红的肉影。
南尽昨晚刚躺下,就被突发奇想凌晨去探查缉妖局的楼春雪喊起来。没睡也没吃,这会儿他又困又饿,眼皮子打着架,也要舀起一颗馄饨塞到嘴里。
“喔喔喔!”南尽把馄饨在嘴里翻炒一遍,哈着热气,勉强能吞下。
滚烫的馄饨刺激着南尽,他维持了两秒的清醒,眼皮又沉沉打起架。贪吃的本性又使他对碗里的馄饨念念不忘,再吃一口,被烫得清醒几秒。
来来回回几次,南尽彻底清醒了。
楼春雪从一开始的啼笑皆非,到后面笑也笑不出来的麻木。
馄饨价格便宜,只需五文钱,量也就不多。日头已经上来,热气滚上来不少,南尽吃的浑身冒着热气,意犹未尽填着嘴唇,举起手唤来老板:“再来一碗!”
“好嘞,稍等啊。”
楼春雪放下勺子要去结账,南尽又来这一出:“还吃?”
“不行吗?”南尽捧着碗喝干净汤,“就一碗。”
楼春雪拒绝的话到嘴边说不出来,沉默几秒:“行。”
一碗是谎言,南尽一连几碗连汤也喝尽,碗底只余几点葱花,肚子饱胀得动弹不得。
楼春雪撑着下巴,笑容里逐渐浮起杀意,她数过空碗,十二碗,足足十二碗,就是六十文。
没攒多少家底,全被南尽嚯嚯到肚子里去了。
“饱了?”
南尽揉着肚子:“饱了。”
“饱了就走。”
南尽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不骂我?”
楼春雪没法子了:“找骂?”
“不找。”南尽窝窝囊囊地低着头,跟在后面往家走。
铜驼曲比凌晨出来时多了好几分人气,李婶恰巧从家里出来,看到两人,热情打招呼:“这么早,去哪儿了?”
“南尽想吃馄饨,我们这不起个大早去吃。”楼春雪实话实说。
事实也是如此,本来到铜驼曲了,她只提了一嘴许久没去吃早点,回想以前总和兄长去吃馄饨。
一长句话,南尽耳朵里只有馄饨两字。
李婶暧昧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还是你们年轻气盛。”
“没有的事李婶。”南尽听不出其中的意思,单纯地回复,“就今天起得早。”
“哈哈,”李婶提着篮子,打趣道,“南尽这孩子乖啊。”
南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折煞我了李婶。”
李婶招招手走远,南尽炫耀着说:“李婶说我乖。”
楼春雪拧开门锁:“李婶说你傻。”
“啊?”南尽笑着的脸垮了下来,“不信。”
16. 第 16 章
楼春雪不理他,笑着推开门,回头瞄他一眼,尾调拖长:“不信啊——不信拉倒。”
南尽哼哼唧唧地跟在后面进去,转身准备关上门,门缝中突然横插进一只手。
“等等。”
“?”
他疑惑地从缝隙中向外瞧去。
来人不客气地扒开门,见到南尽,流露出几分惊讶过后,眉间悄然爬上淡淡的“川”字:“你是?”
“横大哥!”楼春雪惊喜地上前一步。
不等介绍,南尽低眉顺眼地悄摸观察,学着她的态度,热情地拉着李横的手,熟稔的宛如一家人:“横大哥,我叫南尽,男子的南,有劲的尽,您怎么称呼?”
楼春雪从不自诩什么学识渊博的翘楚,像南尽这样张口就知是文盲的小蠢蛋,倒衬得她有些文化。
“他以前在侯府打下手,都是体力活,”楼春雪点了点脑袋,“不怎么灵光。”
“这样……”李横看了眼南尽,“听我娘说,你成婚了?”
“婶婶乱说,”楼春雪紧急否认,“我并未成婚。”
李横怀疑地在她与南尽间来回看。
楼春雪头一次觉得说两句小谎,是件稳赔不赚的买卖。以往在赌坊骗人亦或做手,谎话连篇,权贵的钱赚了不知多少,只赚不赔,偶尔可能受点伤,但都不重要。
现在钱没赚,人还赔进去了。
“暂时。”她心一横坐实南尽身份,岔开话题,“横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我见天色已晚,没敢来叨扰你。”李横话语间染上几缕惆怅,“早起在院中听见你与娘说话,便马不停蹄过来找你。本来还不信你成婚了,今日一见你这未婚夫婿,应是个可靠之人。”
南尽敏锐地察觉到李横难以掩盖的情感,眯了眯眼睛,嘴巴一撅,更加热情地招待:“横大哥要不进来坐坐?呀,看我的记性,昨晚和春雪忙了一晚上,早起吃了个早点,这会儿该补个觉了,恕不招待啊。”
李横的脸上出现一丝难忍的悲哀。
南尽挑衅地冲他扬起欠揍的笑。
“你又发什么疯?”楼春雪哭笑不得,偏偏拿他没办法,“别听他胡说,不过确实不好招待。回衮州前,一定好好款待你。”
李横不欲多待,他本意只是来确认楼春雪是否成婚,得到答案,也好死心。
见李横落败着离开,南尽大获全胜的握拳给自己鼓气。
“你发什么疯?”楼春雪目送着李横出门,轻合上门。
南尽不服气:“他喜欢你,你没看出来吗?”
“我知道。”楼春雪轻飘飘地语气弄得南尽内心七上八下。
“什么意思?”他泫然欲泣,颇有被遗弃的可怜样,“你喜欢他?你不要我了?”
“没不要你,”楼春雪从他身侧走过,顺手撸了把垂下的脑袋,“李婶一家是我在衮州为数不多的家人。横大哥前些年回衮州,跟着个小官,路途遥远,一年难得回来一次。”
“你不是燕都人?”南尽坏心情一扫而过,被好奇心取而代之。
楼春雪心下一紧,找补一句:“我最初在衮州,刚化形不久藏身在李婶的村庄。运气不大好,化形时受的伤未好,遇上了匪寇,多亏兄长救我。也是因着这层关系,我才认了他当兄长。”
南尽盯着她的背影久久未说话,小声嘀咕:“真叫你圆回来了。”
“什么?”楼春雪耳力再好,都听不清南尽声母连韵母,把一句话当一个字念的叽歪。
“我说,真好,你还活着。”
这话其实没有任何可生气的点,但她还是忍不住想揍南尽。
“按照话本的情节,救命之恩不得要以身相许吗?”南尽心里明了楼春雪几乎不可能是妖,仍是配合着往下问。
楼春雪搭在门框上的手顿住,讥诮一声,径自往屋子里走:“也要看恩人愿不愿意。报恩不是绑架,如果早知道救人一命会引来祸端,宁可他袖手旁观。”
南尽没头没尾地问:“他叫李横,是哪个字?”
“问这个做什么?”楼春雪说。
南尽不悦地撇开眼睛,翻旧账:“我看见了,你刚指着脑袋,意思说我不灵光。我又不是傻子,看得懂你的动作。我介绍的没错,我就叫南尽,男子的南,有劲的尽。”
楼春雪当他没注意到,当即认真答复,怕又闹起来。虽然不影响什么,但足够烦人。
“横,横竖的横。”
南尽心虚,可够不要脸,舔着脸大言不惭发问:“横竖的横,是哪个字?”
“说了也白说。”楼春雪着实没法了,“下次见人别说你是男子的南,有劲的尽。起名时不告诉你了,是‘春到南楼雪尽,惊动灯期花信’的南尽。”
“为何要给我起名叫‘南尽’?”
“因着我叫楼春雪。”
她还能怎么说,当时脑子里只有个这句诗起得了像样的姓名。如果随口唤个楼大黄,等他发现和平时最爱一起玩大黄狗撞名,免不了大闹特闹一番。
严重点,和大黄绝交也不是没可能。这样,大黄失去一个好友,很是可惜。
南尽压着嘴角“哦”了一声,追问道:“你还没回答我你喜不喜欢他。”
“不喜欢,他和我兄长一般。”楼春雪静默片刻,沉声说,“我不是傻子,当然能看出他喜欢我。可有些事情一旦点破,关系就会分崩离析,不如一直装傻下去。”
“那你能看出我喜欢你吗?”南尽眨巴眨巴忽闪的眼眸。
楼春雪懒得搭理,站在桌前倒了杯水:“傻子也能看出来你喜欢谁。”
“喜欢谁?”南尽期待地跑到她旁边。
楼春雪唇瓣碰着温凉的杯壁,怔愣一瞬:“不知道。”
喜欢很玄乎,当意识到喜欢对方时,早已忘了在哪个瞬间将真心交付出去。她清楚地记得曾在何时心神荡漾过,所以,她不喜欢南尽。
楼春雪捏着杯身,放下瓷杯,落在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笑着看向南尽,笑意未达眼底:“累吗?”
“累啊。”南尽翻过扣着的瓷杯,给自己添满水,又给楼春雪添了杯,“喜欢谁?”
他不依不饶。
楼春雪避开相撞的视线,落在反着南尽背影的铜镜上:“不知道。”
南尽放弃询问,一口饮完杯中的水。
起初图楼春雪长得好看,用人族惯用的伎俩,称呼为一见钟情。他目的不纯是真,想帮她也是真……爱上她,也是真吗?
真心难测,孰能分辨。
一整晚未睡,放松下来困意挡都挡不住。简单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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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沉沉睡到晌午后才幽幽转醒。
强烈的光透过窗纸,正正好好的铺在躺得四仰八叉的南尽身上。楼春雪看过去时,只见他翻了个身,亮光恰好照在脸上。
南尽阖着的眼皮颤了颤,眉头皱了几下,在床上扑腾着抬起胳膊遮住眼睛。
铜驼曲里爱闲逛的大黄午睡时,被日头照到也这番景象。
楼春雪忍不住轻笑一声,起身去了灶房,“哒哒哒”地切葱,等着水开下面条和青菜。
南尽睡醒来,楼春雪刚好将两碗面条放在桌上。他闻着味就飘过来,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开饭。
“我以为你会睡到晚上。”
南尽搅拌着面条,汤底清亮,看着无味吃到嘴里却格外有滋味。他一边秃噜着面条,一边说:“怎么可能有那么多觉。”
“不管你,能从白天睡到夜晚。”楼春雪在他面前吃饭,显得有礼节不少。
面条烫得在南尽嘴里倒了几遍,他吃一堑再吃一堑,总学不会烫东西慢慢吃进嘴里。大着舌头说:“就你不一样,别的蟋蟀晚上行动,你爱在白天。”
楼春雪夹面的手抖了抖:“呆的久自然会同化,人族哪儿有夜间多活动的。”
“陈观,”南尽不假思索,“那老贼最爱晚上活动,半夜进人家院子也不说一声。”
傻子的话总是叫人笑意难忍。
提及陈观,楼春雪凝重地挑着碗里的面条。调查失踪的百姓与缉妖局暗藏的秘密,最难不是没有线索,而是如何避开他。
孟城乌是否靠得住暂且不说,他与陈观之间,算不得清清白白,难说会不会突然使绊子。
楼非声不常和她说三人间的龃龉,甚至说得上一字不提,大部分都是从靖远侯府下人那儿听来的。妄议主子要责罚,下人们管不住嘴也不会太过分,她听到的必然不全。
楼春雪年纪尚小记着的是不多,三人关系不错,可怎么变成如今水火不容的样子竟毫无头绪。
一切像是凭空发生,无人知晓。
南尽端着碗喝干净汤,楼春雪摸着筷子上凹凸的痕迹问:“饱了吗?”
“饱了。”他舔了舔嘴唇,明晃晃地在回味,“要夜探缉妖局吗?”
楼春雪早上吃的不少,加之睡醒没多久,胃口不佳,面条下的没轻没重,剩下不少量。她收起筷子,倒了杯水清清口。
南尽眼力渐长,按着她坐下,主动收起碗筷去洗。
楼春雪欣慰,跟过去想夸赞两句,同时谨防笨手笨脚地某只小蟋蟀摔了碗,却瞧见南尽立在灶台前,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抄起筷子把剩下的面条吃得一干二净。
她想调侃几句,而后即刻意识到南尽吃的她的饭,登时臊得张不了口。
虽说常常不在乎脸面,遇见傻到没有脸面的,甘拜下风在所难免。
且在她看来,亲密无间的关系才能吃了对方余下的食物。
南尽不觉得害臊,听到身后的动静,叼着面条就回头了。发现是楼春雪,立刻拧着眉头训斥她:“挣钱很难的,别浪费粮食,还要我帮你解决。蟋蟀也要注重身材,我胖了以后,你不负责找别的身材健壮的蟋蟀,我上哪儿说理去。”
“你……”楼春雪臊劲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无力反驳,“慢点吃,别噎着了。”
17. 第 17 章
南尽三下五除二解决完面条,舀出几瓢水倒在地上的木盆里,把碗丢到水里。陶碗在水面上浮起,险险没摔坏。
自知差点又闯祸的某妖不动声色地偷瞄了一眼楼春雪,又匆匆收回视线。
碗没坏,楼春雪懒得说他:“别吃撑。”
“好。”南尽应声。
晌午起床,下午闲闲无事。
楼春雪不敢光明正大去查失踪案,手肘支在桌上,撑着脸,目光直直盯着虚掩着的门。
从门缝中溜进来几束日光,悬空的尘埃照得清晰可见,在空中沉浮不止。
门被敞开,日光大片大片的落进来,尘埃如金光。
南尽闯入,挡住部分的光,浮金围绕在他身周。他在衣摆上蹭干净手上的水渍,放下衣袖:“我洗完啦!”
“真棒。”
楼春雪回过神,脑中灵光一现,不怀好意地说:“今日是几月几日?”
“七月初三。”
“想不想玩点有意思的?”楼春雪说。
“什么有意思的?”南尽问。
楼春雪眸光闪烁:“去玲珑坊。”
“玲珑坊?”南尽迈着步子,右膝跪在凳子上,双手撑着上半身往前倾去,“做什么的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楼春雪勾唇,“不过去之前我们得取点钱。”
“取点钱?”南尽不解。
“取点钱!”南尽何止不解,“你这叫抢劫!”
“乱说话。”楼春雪伸出食指抵住喋喋不休地嘴巴,压着声音说,“劫富济贫懂吗?”
她算着时间:“我在燕都呆的时间比你长,里面的人什么样我门清。中伏过后,南方最后一批荔枝杨梅会往宫里运。不出意外,都在中伏过的第一天,今年便在初三这日。”
“你要劫宫里的?”南尽情绪更激动,语气中却透露出隐隐的兴奋,“照人族的规矩,劫贡品不是要杀头吗?”
“妖族不归人族管。”楼春雪挪了挪蹲麻的腿,“再说,我们不劫贡品。燕都上下尊卑的规矩在贵族间早崩坏了,以前是赏给他们的,现在会自己叫人送到府邸了。”
她往官道上望去,地上车轮轧过的痕迹直通向燕都内:“以前严些,流寇不敢来,现如今劫过几次,不见朝廷有什么大动作,胆子也越来越大,不少流民也混进来。皇帝想长生,贵族争权夺利,谁也不想吃力不讨好,都默认放出一箱贡品给流寇去抢,让他们自相残杀才好。”
“修仙的呢?”南尽也不嫌弃身上飘着缕的破衣裳,要真穿个锦绣华服,保不齐被扒光抢走衣裳,“不管吗?”
楼春雪对修仙之人更唾弃:“最是自诩清高一群伪君子,一边装模作样扬言普渡众生心怀天下,一边不认流民匪寇是众生,说人由人对付,妖才需他们动手,不然白瞎了一身本事。平时更是待在灵就山上不下来,修来修去到死还是个半吊子散仙。”
说起修仙者,她嘴巴仿佛淬了层毒,话多的和南尽一般无二:“出过飞升成仙的仙观暂且不说,是有几分本事。剩下的仙观一瓶子不响半瓶子哐当,百年之后旧人死绝不见飞升,换一批新人重头再来又死绝。”
“都说修仙延寿,飞升过的上仙往下一瞧,还以为人间换了一批仙观,一个熟人都没见着。”
南尽嗓子干涩,张了张嘴还是决定噤声。楼春雪怨气和厉鬼没区别,也不知修仙的怎么惹着她了。
“来了。”楼春雪屏气凝神,“流寇组了个寨子,那寨主是名女子,眼神毒辣,一眼便能瞧出谁是装流民领贡品,谁是真流民来的。她若不在,我们今日定能无忧取钱。”
运输贡品该是数量庞大的车队,可官道上的马车稀稀疏疏,车上载的箱子数量也对不上标准。
马车行到树林茂密的地方,脚步没有加快,反倒慢了下来,运输的队伍警惕地朝四周观察。
忽然林中冒出数量众多的手持刀剑的流匪,后面跟着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的面黄肌瘦的流民。
运输的人早有准备,一哄而散,即刻消失的无影踪。
流寇动作干脆利落,劫下贡品,理好流民排成一列。
楼春雪等了片刻,寨主还没出现,她拽了拽南尽,冲上去排在队伍末端。
南尽懵懵地排队:“怎么和我想的不一样,不该一拥而上哄抢吗?”
“流民混口饱饭,流寇也非穷凶极恶之人,运送贡品的队伍早知此处有人埋伏,车上东西不会贵重,大多是一些干粮和几捆铜钱。”楼春雪向后退了一步,后背贴着南尽的胸膛,掩着嘴低低说,“我们要的是钱,干粮可要可不要。”
“不要吃的?”南尽自然且不要命地揽住离他腹部还有一截的腰,柔软的发丝蹭着下巴。
烈日炎炎本该燥热难耐,鼻尖却飘过一阵冷香,与梅坞寻香的冷香不同,似乎还有难以言说的甜味。
他有些神志不清,意乱情迷地胡说八道:“饿了不给吃饭,不仁义。”
南尽的袖子挽在肘弯上,楼春雪不留情地掐住小臂上的软肉,指尖都泛了白,他依然面无表情。
“不疼?”她不信邪地又在另一个裸露着的小臂上掐了一把。
南尽扭曲着脸,表情却挂着笑,一时间是说不出的诡异:“痛。”
“痛还耍流氓,”楼春雪甩开他的手腕,跟着队伍往前挪动,“登徒子,再敢犯浑,给你炸成蟋蟀干。”
南尽含糊着不应,摸了摸留有发丝触感的下巴,垂着眼,“没耍流氓……”
流寇其实是流民组建起来的,朝廷派官员围剿过,灭了几次又自发组起来,次数多了威胁不大,就没什么人愿意管。
流民知其来历,并不怕他们,来蹲守的多了,熟起来还能聊上两句。
楼春雪从头到尾来的次数很少,五六年来不过三四次,与他们并不相熟。
分发贡品的流寇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说:“你以前是不是来过?”
“你记着我?”楼春雪心里发虚。
“当然,”那姑娘从铜钱中数出几十枚,连着几张干饼递给她,嘴角掠过的狡黠快到无人看见,“我记着你去年冬天来过一次,穿的单薄,鼻头脸颊都冻得通红,眼里泛着水光,玉骨冰心,可生怜人。中间几次不见你来,还以为……”
她顿了下,抱歉地笑了笑:“见你没事便好。”
楼春雪不记着眼前的姑娘,接过东西,让出位置让南尽去领:“劳烦姑娘记挂。”
“且慢。”
南尽手还没挨上铜钱,一道响亮坚实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那姑娘抬头一看,恭敬地喊了句:“寨主好。”
楼春雪回头,一个身着劲装,头发高高束起的健壮女子闲庭信步而来。她暗叫不好,拽起南尽的手,缓慢后退。
女子察觉到他们的动作,横眉厉声下令:“抓住在领贡品的两人!”
“跑!”楼春雪目光快速在周围环绕一圈,锁定人少的方向,拉着南尽就跑。
南尽看了眼姑娘,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然后上手夺过没来得及拿到手的铜钱。
眨眼睛,姑娘只见手心空空。
流寇反应迅速,从林子中又涌出不少人,彻底堵住楼春雪逃跑的路线,其余流寇围上来圈住他们。
楼春雪对林中埋藏的人数已有心理准备,出来的瞬间仍旧十分诧异。
南尽准备强行破开出口,楼春雪立刻按住他,轻轻摇了摇头。
流寇让出一条路,那女子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凶狠地瞪了眼南尽,明显看到他抢夺铜钱的那幕。
“楼春雪。”她叫道。
女子精准地喊出她的名字,楼春雪心中一颤。她听闻过此人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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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都传她眼里容不得沙子,刚硬正直,说一不二,见不得人撒谎骗人。
既然能叫出她是谁,大抵知道她的身份,也知她最擅骗人。
以往的行迹随便拉出来一条,都能轻松惹怒这位性情刚烈的寨主。
楼春雪不敢轻易应答,沉默着盯着她。
梁丛篱抬眼轻扫两人:“鱼配鱼,虾配虾,乌龟配王八。”
“我配你大……”楼春雪话未说完被南尽拦下,他注视着梁丛篱,神情严肃。
楼春雪远不如表面看的脾气好,虽说心思深沉想得多,却架不住一点就炸的脾气。
以前兄长惯着,不让人伤她半分,她做什么都有恃无恐。兄长被抓没两日,南尽凭空出现,百依百顺地惯着。
最该学会收敛脾气的阶段,又多了个人维护纵容她,导致性子一点没改。
就在楼春雪以为南尽要帮着去骂梁丛篱时,他听不懂隐喻似的,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是蟋蟀配蟋蟀,天生一对。”
楼春雪动容之心跌落谷底:“……”
围观的流寇和流民叽叽喳喳,官兵来都不一定能控制住所有人不说话,此时竟然鸦雀无声。
饶是像梁丛篱这样见过不少奇葩的人,面上都能看出一丝不可置信。她眼皮跳了跳,冒出楼春雪真需要帮助的念头。
“你……找了个傻子。”
热到直冒汗的天居然吹过一阵冷风,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被吹散。
“……没,”楼春雪无力辩驳,“也许。”
“不管怎么说,以你兄长的地位与姓孟的关系,也沦落不到来领取抢来的贡品的地步。”梁丛篱掷地有声,“楼春雪,你兄长知道你这般吗?”
楼春雪凝重地说:“你怎么认识我兄长的?”
梁丛篱知道她会如此问,冷笑道:“去年你来领贡品,你兄长就跟在你身后,被我撞见。”
她没听见!
能做到不被她发现,按理说兄长修炼程度必然不俗,怎能在当时被陈观污蔑抓捕时不还手。
“我兄长他……”
梁丛篱打断她:“我懂你想问什么。若不是你穿的楚楚可怜,楼兄也不会忧心跟着你。试问他有多少次在为你收拾烂摊子,这回来领贡品,怕不是又要去赌坊诈钱。”
“少信口雌黄了,我们兄妹间的事不用你管。”楼春雪冷脸,被戳到痛处急于反驳。
梁丛篱指着南尽,痛心疾首地说:“骗钱就算了,还找了个傻子,为一张脸也值得你找个拖累,你兄长可知!”
“是,那又如何。”楼春雪瘦弱,挡不住南尽,却执意挡在他身前。
南尽等着她反驳,等到承认,变了脸气急:“你瞎认什么!”
楼春雪脚往后踩了他一下:“你也知道他是傻子。一个傻子不好养活,我们来领点东西不应该吗?何况我兄长蒙冤入狱,孟城乌那种人怎会舍身营救。”
“姓孟的不救,我救!”梁丛篱迈进一步。她个头较寻常女子高出不少,身材健硕,不看脸难以想象是名女子。
楼春雪羡慕,如果能有这身材,扇陈家俩兄弟时,一定能给他们扇的耳鸣目眩,不像过家家般,除了惹恼造不成分毫伤害。
“你如何救?”她未明说,拒绝的意思呼之欲出,“缉妖局里武力高强的人遍地皆是,有灵力会仙术更不在少数,强闯不亚于白白送命。”
梁丛篱能坐上寨主的位置不是吃干饭的,她对着一众兄弟挥挥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流寇们不过几秒散开,回到该在的位置上。
楼春雪见此秩序,武力值再高些,和朝中的禁卫军比起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随我回寨。”梁丛篱撂下一句转身就走,笃定他们会跟上来。
事情也如她所愿,楼春雪与南尽相视一眼,默契地跟了上去。
18. 第 18 章
寨子在山窝之间,易守难攻,着实是个好地方。
楼春雪途中记下路线,方便一言不合打不过时逃跑。
“清桃,上茶。”梁丛篱坐到主位之上。
分发贡品的姑娘也跟了过来,她闻言,欠身退出屋子。
梁丛篱见她盯着林清桃,介绍说:“她以前是官家小姐,父亲被连累抄了家,流放途中又遭遇山洪与家人失散,流亡到詹州附近差点让乡绅强娶了,幸亏与我相遇。”
她眼中透出丝丝痛惜:“可怜她跟着我吃苦受累,近些年皇帝老儿忙着当千年老王八,管不到我们身上,才好过了些。”
楼春雪稍感惋惜,深知对他人命运关心起不到作用,自己腹背受敌求助无门,只想快些把话题拉回到楼非声身上。
南尽却苦着脸,伤心林清桃的遭遇。
梁丛篱见状,对他好感几分:“傻兄弟也是性情中人。”
“哎,过奖!”南尽抱拳,倒有几分江湖意气,“梁寨主还是别叫我傻兄弟了,在下有名字,叫南尽。”
梁丛篱思忖着点头说:“不知您今年多大年纪了?好让我能知道该唤你南兄还是南弟。”
楼春雪同样好奇他有多大年纪,据说能化形成人的妖兽,保不齐要修炼近千年,不过那都是道听途说。
她好整以暇地望着南尽,期待能从他嘴里吐露出什么象牙来。
南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多大,他估摸着说了个大差不差的年纪:“三百多岁吧,具体多久我就不太清楚了。”
“!”她就不该放任南尽说下去,“南尽爱胡说八道,他刚刚及冠。”
梁丛篱怔愣着想不出该怎么接话,正好林清桃端着茶水进来,她忙不迭接过:“我这儿茶都是旧茶,你们将就着喝。”
“哈哈,那他是比我小些岁数,该我唤他弟弟。”她尬笑两声,“不说这些了,我对你兄长被抓一事有所耳闻,但能查到的太少,尤其是缉妖局,密不透风,烦请你与我细细讲讲其中缘由。”
楼春雪见事情轻易翻篇,绕回兄长身上,腰背微微直起:“说来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同废物般无力还手,兄长哪里能为我出头被陈观抓住,他那样谨慎一人。”
“陈观我有所耳闻,和他交手过一次,出手狠辣,实在难对付。”梁丛篱愁眉不展,“楼兄和陈观间的事我听他提过,可能不比你多。但我不明白,”她视线投向墙上挂着的字画,“陈观抓他是为何?他们间没有任何利益冲突,楼兄的存在也碍不到陈观。”
楼春雪顺着她所看的方向瞧去,一眼认出是兄长的字迹,对梁丛篱的戒备放下一些:“陈观做事不需要理由。”
依照现在手上掌握的线索,他们对陈观关押楼非声的缘由能猜出五六分。南尽称兄道弟顶多做做样子拉进双方距离,楼春雪不说的,他也不能说。
楼春雪不想来了空手回去,挑挑拣拣地说:“我与南尽认识了一个绣娘,他丈夫失踪多日。我们查找一番,发现城南城北城西都有壮年男子失踪,且都与缉妖局有关,就怕兄长与他们被抓的缘由一样。”
“可我同兄长的关系,陈观怕是派人跟踪我们了,再查下去……”
她话未说尽,梁丛篱读懂她的意思,仗义包揽:“放心,你将所知道的失踪人口告知我,我让手下的人去查。”
“麻烦梁寨主了。”楼春雪起身对着她作揖行礼。
南尽照猫画虎跟着行了一礼:“麻烦梁寨主了。”
梁丛篱三步并作两步从主位上下来,扶住楼春雪:“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楼兄帮了我不少。”
城西有韩娘一家住着,城东住着他们,唯独城南城北无从下手去查。
今日见到梁丛篱解决了一大心事,对于兄长的事,楼春雪犹豫一会儿,软下声音,轻轻拽着梁丛篱的衣袖问:“我兄长什么都不告诉我,不知道梁姐姐能不能说些你们之间的事。”
听她换了称呼,语软声低,配上倩丽的长相,梁丛篱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见着这番娇俏撒娇的美人,不禁微微红了脸:“说的什么话。”
她望了眼天色,招呼林清桃备些饭菜,留两人吃晚饭。
林清桃将此番场景尽收眼底,不情不愿地应下,不悦地瞟了眼楼春雪。
南尽正对楼春雪朝别人撒娇吃味呢,转头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目光相接时,连带着对寨主的不满一起瞪了回去。
林清桃莫名其妙,提起裙摆跨过门槛,将任务分布下去后,去厨房盯着。
寨子里做的都是家常便饭,梁丛篱取出一壶酒,在他们的百般推脱下,强硬地两人各倒了一杯。
“去年冬日,朝廷那帮狗贼没现如今这般无视我们。”她饮下一杯续上,浑浊的酒液倒映着浓的化不开的愁容,“我与楼兄相识后,临近新春时,他来寨子里,带了些在燕都皇城内才能买到的小玩意儿。还有来自蛮夷那边的小东西,连燕都没得卖,也不知道他怎么搞来的。”
“寨子里有边境来的孩子,见到蛮夷的东西欣喜万分。”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仔细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黄昏时分,屋内光线不足,林清桃拔开火折子,点燃蜡烛放置在桌上。
烛心燃起发出“噼啪”的响声,梁丛篱全神贯注,忽然间的声音惊的她身体轻微颤了下。
“我以为像梁寨主般骁勇的女子,没东西能吓到您。”楼非声靠近燃烧着噼啪作响的火堆,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烤火,并不惧怕迸溅的火星子会灼烧衣裳。
他低低笑了笑,垂下长睫挡住眼中的疲态,嘴里呼出的白气被火焰的热浪吞噬,在毫秒间消失。
梁丛篱从未见过如此俊朗秀气的男子,不禁看得出神。
她也是边境来的孩子,知道燕都富庶,不知死活地带着老弱病残们,莽撞地一头扎进燕郊。
“朗朗如日月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
林清桃将楼非声带来的小玩意儿给寨子里的孩子散下去,回来便看见他身姿挺拔如松,静静地站在火堆边上,温润的眉眼间掺杂着几分疏朗,不禁感慨一番。
“楼公子新春之际,不陪着夫人吗?”她掩嘴调侃道。
楼非声淡然笑着:“家中只有一个活泼好动的妹妹。与其讲她等着我陪,不如说我在家等着疯玩的她回家。”
“楼公子很爱护妹妹。”梁丛篱不大喜欢那个顽皮孩子,要叫楼非声费心费力去保护,不该是女子所为。
楼非声搓了搓干燥的掌心,对着手心呼出一口热气,岔开话题:“屋里的孩子们呢,喜欢我带来的小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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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
“一个个见了,如饿惨的小狗扑食,高兴的不得了。”林清桃说,“外面天寒地冻,楼公子拿来的炭火也燃起了,不如进屋里聊。”
楼非声婉拒:“我此行顺路而来,回去晚些院中得多出个小雪人来。”
不用说她们便知说的是谁,梁丛篱挽留不得,亲自送至寨子外。
这边楼非声身影刚消失在浓雾中,那边林清桃急匆匆拿着半枚雕刻着“蝴蝶戏牡丹”的玉佩追出来,她轻喘着气问:“楼公子呢?”
“走了有一会儿了,怎么了?”梁丛篱拍着林清桃的背,给她顺气,“慢些说。”
林清桃将玉佩放在手上展示:“我进屋子看孩子们,木古拉不知从哪儿拿来这半枚玉佩。我见料子不凡,应是楼公子刚来是被孩子们缠着掉了的。”
梁丛篱拿过端详。玉佩边缘圆润,不像是被摔碎,应该本就是只有一半。
“下山的路仅有一条,你去看着孩子,屋内燃着炭火当心他们打翻。”她朝着布满积雪的山路看了眼,放弃喊人牵来马匹,“我脚程快些应是能追上。”
话音刚落梁丛篱便马不停蹄地往山下奔走,不过半刻,她便看到雾中隐约可见的声音。
楼非声没按照既定路线下山,他突兀地调转方向,冲着一条小路走去,直冲山后的另一座高山。
梁丛篱着急地加快步伐,那条路通向灵就山深处,再走十几里路妖兽出没频繁。
大雾弥漫,她追上楼非声时,对方已经停下,宛如雪中青松立在一个石刻墓碑前。
墓碑小小的,坟包也小小的,不想成年人的墓。
难不成是他的孩子,亦或是另一个夭折的妹妹?
“楼公子?”梁丛篱上前唤道。
楼非声微不可见的僵了一下,向墓碑走近一步挡住上方的刻字。
“梁寨主。”他回头应道。
细听能发觉他语气并不善,但总能通过脸上和善的笑让人忽略掉。
梁丛篱掏出玉佩:“楼公子,你玉佩掉到寨子里了。”
冷冽的风从两人之间刮过,雪簌簌从树上落下来。
玄色马皮手套上躺着显眼的羊脂白玉佩,楼非声静静地盯着,忽而一笑:“原来如此,是我疏忽了。”
梁丛篱平日都有林清桃在旁辅佐,说话办事不经脑子,她看不懂楼非声动作暗含的意思:“身后是您的孩子吗?还是兄弟姐妹?要是知道你来祭拜,我应该带些祭品来。”
“言重了,”楼非声抖抖袖子上的落雪,有意无意挡着她的视线上前,“专程送玉佩来给我,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劳烦您再破费。”
“说的什么话,”梁丛篱把客套话当了真,结实地拍了拍楼非声的肩膀,“你我之间别生分了。”
楼非声稳住身形,笑得有些许勉强:“天寒地坼,楼某送寨主回寨里。”
寨子里的小孩谁都不服爱闹,能镇压他们的人少之又少,林清桃怕是招架不住多久,她没到必须要探究清楚的地步。
梁丛篱动作快得起飞,话落刚落人已在几尺之外。她回头说:“过了除夕,我再带清桃去好好拜访你。”
视线移走那短暂的一秒,她看清了墓碑上刻着的字。
“吾爱介明昭”。
19. 第 19 章
“吾爱介明昭?”
“对,”梁丛篱颔首,肯定道,“我虽说不上一句学富五车,可字还是能认得的。”
楼春雪目光在桌上的饭菜间游离,无处安放:“我……我从未听过兄长有喜欢的人。”
“坟茔甚小,许是那女子去世多年,你才未从楼公子嘴里听他提起。”林清桃虽不待见楼春雪,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手掌搭在她的手背上,捏着她的手指,“猝不及防多一个嫂嫂,任谁来都难坦然受之。”
“你们还记着坟冢在何地?”楼春雪声线微哑。
梁丛篱面上染了丝愧色:“都怪我当日要多嘴问一句坟里埋的什么人。后来带着清桃去祭拜她,发现坟被迁走了,料想到楼兄大抵不愿意让人扰了她的清净。”
“梁寨主多虑。”楼春雪筷子尖轻拨碗内的菜蔬,只觉食之无味,“兄长迁坟,定是早有想法,他做事常常考虑甚久。”
往日活跃的南尽,此刻却悄无声息,忽然没头没尾地问:“您确定叫介明昭吗?”
“自然,”梁丛篱斩钉截铁,“我眼力向来都好,若非楼兄把坟茔迁走,也不会记忆犹新记如此之久。”
“你有印象?”楼春雪听出他话语里微乎其微的急切与紧绷,“认识她?”
南尽嗓子里像卡了根鱼刺,哽在喉咙里说不出一个字。最终还是藏下情绪,恢复到以往不着调的模样说:“没,听着耳熟,多问一句。”
楼春雪低应一声,眼底疑云未散,心中仍是不相信他的话。南尽此人什么样子她一清二楚,真耳熟好奇当问其样貌年纪,而不是急于求证名字是否正确。
除非,他对这人了解颇深,样貌年纪了熟于心。
梁丛篱接连喝了几盅:“原以为你身为楼兄的胞妹,知悉的比我们更多。”
“不,”楼春雪注视着杯子里的酒液,试探性地端起,放在唇边,“他什么都不告诉我,他觉得这是在保护我。”
酒液沾到唇瓣流入口中,预想中的辛辣没有来,她放下心一口闷掉。
“自家酿的,但饮无妨。”
梁丛篱还想给她斟满,楼春雪抬手挡着杯口:“多谢寨主好意,我酒量实在一般,喝多了得麻烦南尽背我回去。”
“罢了,不勉强。”梁丛篱收回酒壶,冲林清桃使了个眼色,门窗一并被关紧,谈论正事。
夕阳渐沉,屋内又燃起几根蜡。
“梁寨主,你不是说自家酿的放心喝吗!”
南尽背着软若无骨,意识不大清醒的楼春雪,脖颈间尽是她呼出的温热气息,融进夏夜更显燥热。
梁丛篱挠了挠头,她也想不到这孩子酒量差到一杯倒。
“我先带她回去,查人的事有劳梁寨主了。”南尽只想尽快把不省人事的醉鬼弄回去。
路上堆着路灯火照明,守在寨子外的流匪纷纷对着寨主的客人问好。
南尽一个接着一个回应,离开寨子盘踞的领地时,已是满头大汗。
月光宛如揉碎的银箔,透过繁密的枝叶洒落到林间小径上。
低缓的虫鸣与惊起的鸟叫消散进夜色里,楼春雪埋在南尽颈肩哭哭唧唧的动静,在寂静中清晰明了。
他的心一揪,哄孩子似的:“别哭别哭,难过什么呀。”
“哥哥~”楼春雪脑袋迷糊,分不清现实与幻想,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臂渐渐收紧,啜泣道,“我好想你。”
南尽仗着某人醒来记不得事,胆大地占她便宜:“哥哥在,哥哥也想你。”
楼春雪抬起头,审视着南尽的侧脸,蓦地对着他的肩膀,狠狠咬了下去。
“嘶!”痛得南尽条件反射地想松手,又担心背上的人会摔下去,忍痛说,“属狗的吗。”
楼春雪松开口,恨恨道:“占我便宜,我认出你了,南尽。”
南尽瘪瘪嘴,偏头细细打量着枕在他受伤处的楼春雪,脸颊疼惜地蹭了蹭她的额头,遗憾地说:“该清醒时不清醒,对我占你便宜倒是敏感的很。”
他似想到什么,陡然笑出了声:“照人族的年纪说,你叫我祖宗都不为过。”
楼春雪听的不真切,潜意识里也猜得出他没说好话,小腿晃荡着时不时撞到他的大腿:“狗蟋蟀,又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没说。”南尽把她往上颠了颠,“别乱动,我们回家。”
夜深人静,铜驼曲静悄悄的,南尽刚推开“嘎吱”作响的木门,被身后的一道充斥着质问的声音叫住:“你带她去做什么了。”
南尽听出是是谁,面带不善的转过身:“与你何干?”
“她饮酒了?”李横像是蹲守已久,亦或者是听见动静才出来的,“你带她出去饮酒,还这般晚才归家,可有将她当回事?”
他想了一下午,仍是想不通春天回衮州前,孑然一身半分情爱不沾,下一秒会削发为尼出家修行的狠心无情道大弟子,在短短半年内,竟然要成婚了。
察觉楼春雪可能听不见,李横装也不装了,对着南尽露出不屑神情,口不择言地讽刺:“真不明白楼兄怎么接受你,一点学识都没有,像个莽夫,能给春雪什么好日子。春雪对楼兄那么崇拜,喜欢的该是才高八斗之人。”
“越界了,你只是春雪的哥哥,”南尽不懂李横激动个什么劲儿,不过这话也如蚊蝇般叮到他,没什么伤害却够膈应人。他眼珠子一转,坏心眼地勾起嘴角,“而我,是春雪的情哥哥——嘶啊!”
“我情你大爷。”
楼春雪还没下山时便趴在南尽背上浅浅睡去,途经几处吵闹的街区,睡意被扰转醒。昏昏沉沉的脑袋被李横一搅和,又多了几分清明。
听见某只蟋蟀大言不惭地败坏她为数不多的好名声,干脆利落地往南尽大腿上一踢。
南尽往受伤的方向趔趄,楼春雪紧紧抱住他:“别把我摔了,小蟋蟀。”
“摔到我也不会把你摔了的,我的祖宗啊。”南尽朝李横挑衅一笑,“真不好意思,哥哥,”他这两字咬得及重,“春雪的情况,不能和您多聊,我们得先回家。回头得空,有什么话再同我们说。”
李横直视着两人半晌,拂袖而去。
南尽撇过头对着楼春雪说:“你哥哥生气了。”
楼春雪抬头看了眼,又枕回去:“你明天去给他道个歉。”
“不道,”南尽一脚踹开门,气鼓鼓地说,“我也生气了。”
“那我给你道歉?”楼春雪伸出手指,戳他脸颊上的软肉,“狗东西。”
“真的?”南尽关上门,直直往屋内走。
“假的。”楼春雪掐住他的脸上的肉,“你还真想让我给你道歉。”
南尽没遇见难缠的敌人,浑身也能伤痕累累。他委屈地嚷嚷:“你真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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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叨叨,”楼春雪辨认出是家中院子,“睡觉。”
南尽借着月光,将楼春雪放到床榻上,对着躺得毫无章法的人下不了手。
他的手悬在被蹭得歪歪扭扭的腰带上,纠结半天,往下拽掉楼春雪的鞋,给她滚到贴着墙壁睡,盖好被子,掖好被角。
屋内没烛火照明,而妖兽目能夜视,楼春雪的样貌在黑暗中一览无余。
南尽屈起膝盖,跪到床榻边,俯下身。两人距离不过分毫,呼吸交缠相织,心跳声似乎都可以听到。他伸出手,轻柔地抚开散在楼春雪脸上的发丝,瞳孔像是失了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后,忽地亮了起来。
即便如此,他眼神依然含着浓郁的阴霾:“你是不知介明昭,还是不知她叫介明昭。”
楼春雪睡熟了,自然无法回答。
初见时便感觉有印象,方才逡巡一圈,更是熟悉。南尽捏了捏她的耳垂,描摹着她的眉眼,自说自话:“我们有在哪儿见过吗?”
屋内一片寂静,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南尽没趣,直起身拉上床幔。他没有躺回自己的小榻上,而是摘掉青铜符藏在枕头下,化形成蟋蟀,从轻掩着的窗户缝中窜出去,往灵就山深处去。
随楼春雪下山后,他还没回来过。
妖族自从几年前的大战后,伤亡惨重。留下能修成人形妖兽少之又少,要算起能扛下重任的更是少了一半,他就算一个。
“数数日子,你有近一月未归。”
“被绊住了脚步,好在查到点线索。”南尽扶起坐在石凳上的年长妖兽,“至少知晓姐姐踪迹,也知晓书的位置。不过,”他顿了顿,“棘手的是,书在缉妖局。”
“务必带她回来。”狐长老咳了两声,拄着缠绕着藤蔓的拐杖,强撑着孱弱的病躯,“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狐爷爷,”南尽犹豫不决,最终还是问了出来,“您可听过楼非声。”
“楼非声?”狐长老捋了捋胡子,思索须臾说,“没有几年,有些事远得像上辈子发生的。他,是个难得一见的君子。”
南尽不确信墓碑上的是重名,还是本就是同一人:“为何这么说?您与他有过交集?”
狐长老“呵呵”笑了几声,像是想起些难以忘怀的事,忧伤道:“他十三四岁去了仙观修习,天资卓绝,没几年退门出师,游历于一些小仙观授课。其他人巴不得天天待在灵就山上吸收灵气,他倒奇怪,每日上山下山不嫌累,不知道非回一趟家干什么。”
“我想想啊,”他长呼出一口浊气,蹒跚着步履走到山洞口,望着月明星稀的天,“他虽不是缉妖局的人,却与他们关系甚密,消息灵通,几次救下被陷阱围困住小妖兽,还亲力亲为送回来。”
“如果不是他,我们所有妖,难逃一死,连苟延残喘都是奢求。”狐长老将拐杖在地上重重地跺了一下,眼中仿佛还映着当年的熊熊火焰,“可惜,后来我们失去了联系。你可是有他消息了?”
“算是。”南尽说,“所以姐姐,和楼非声认识吗?”
狐长老朗声说:“认识,何止是认识。你忘了,你还未化形成功时,也见过楼公子。”
他有见过楼非声!
脑海中模糊的画面在一点点变得清晰,封存的记忆逐渐解封。
南尽想起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关于楼非声的……
20. 第 20 章
南尽还没学会化形,可族里不少妖都感慨他天赋异禀,再过几百年一定能飞升成仙。
姐姐也摸着他的脑袋,说他会成为了不起的神仙。
神仙是什么?
南尽从诞生起的几百年间,一直在灵就山深处,整日不是修炼就是修炼,他不喜欢也不同意说他有天赋。比起天赋,妖兽们最该看见的不该是他日复一日的努力么。
姐姐抬眼看了眼即将落下的夕日,温温柔柔地把他放回枝头挺翘的树叶上,点了点他的脑袋:“别太辛苦了。回来要是还见你在修炼,定要你好看。”
南尽伸长脖子,往前蹭着姐姐的指头,低低嗡鸣几声。
姐姐急于离开,冲他莞尔一笑,如沐春风。
南尽不觉得这笑是给他看的,他贴着姐姐的指头慢慢滑到树叶边缘,快掉下去时,勾出叶子荡到背面,倒转过来盯着姐姐的背影。
他不是姐姐最好的弟弟了。
南尽闷闷不乐,翻身跃上树叶,顺着交叉的枝干跟上姐姐。
方向朝着人烟稀少的地方延伸,南尽挂在树干上,与粗壮的大树融为一体。
姐姐站在悬崖边上,风从她身边拂过,挽发的绸带和风一同吹到出现在她身后的男人身上。
男人抓住绸带,亲昵地抚摸着姐姐的眼尾:“久等了,明昭。”
明昭,是姐姐的名字吗?
“我也刚到不久。”介明昭环住男人的腰,“你都忙瘦了。”
男人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从喉咙里溢出一声闷笑:“每次见我,都要说我瘦了。在你眼里,我会这般不爱惜身体。”
“会,”介明昭将脸埋在男人怀里,埋怨他说,“你一忙起来,便会没完没了。”
她抬起头,伸出食指戳了戳男人的胸膛:“楼非声,你心里装着太多人,可有留我一席之地。”
他是,楼非声?
“这里,”楼非声抓住介明昭的手,往自己胸口上按:“全是你。”
“贫嘴。”介明昭抽出手,面色忽地凝重起来,“缉妖局近来猖狂许多,他们全然不在乎两族和平!”
她轻轻叹了口气,向后退一步拉开些距离,眼中映着浓浓的悲戚。
楼非声看得见介明昭身后的悬崖,手伸向她的后腰阻止她继续向后退,见对方停住,也不敢轻易放下。
介明昭抓着袖口,指尖微微泛白:“你不会和他们一样的,对吗?”
楼非声的手顺着介明昭的腰侧,缓缓抚上她的肩头:“不会,等新帝登基,安顿好一切,我们带着春雪游历四方。若想安稳度日,找个世外桃源也未尝不可。”
“心怀天下,你舍得走吗?”
楼非声摸了摸介明昭的眼尾,垂下眼,盯着她的唇瓣说:“我爱你,也信他。”
说着,他瞳孔极轻地缩了缩,转瞬即逝的灼意被理智强行压下。再抬眼时,仍是波澜不惊的模样:“等我们成婚。”
“什么?”介明昭不懂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耳尖却悄然爬上一抹红,“我在问你舍得走吗,你说些什么话。”
楼非声说:“心怀天下,足以实现的方式太多了。可这些是我的事,我更希望你能安然自乐,不要烦心。”
“一说到此处,我更得说说你。”介明昭嗔怪,“春雪十多岁了,有些事你总该告诉她。你得承认,她需要成长,她不是一个依赖保护存活的菟丝花。”
楼非声少见的执拗地辩驳:“她是个孩子。等一切结束,所有的不堪都会埋葬在燕都。你,春雪,还有我,都将不必再掺和到吃人的斗争中。”
明白这人只是面上看着温和近人,骨子里犟的和驴没两样。介明昭气恼,又无可奈何,甩开手赌气地说:“随便你。”
南尽不懂两人在叨咕些什么,可姐姐却生气了。他忘记自己是跟踪过来的,急呼呼地从树上往下跃,向着楼非声的脖颈咬去,牙颚长得差点儿能裂开。
咬死你个畜生!
他如箭矢般直冲过去。
楼非声警觉,转身挡在介明昭身前,一把抓住杀意尽起小蟋蟀。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介明昭一时反应不过来,待看清他手中挣扎的小虫,她懊悔地叹气说:“我无事,竟没发现你跟着来了。”
“认识?”楼非声收回指尖流转的灵力,聚到介明昭跟前,“小蟋蟀,为何偷袭?”
南尽两只前□□叉,头偏到一边,头上的须子控制不住地抖动,看样子是气炸了。
“他哪里会说话。”介明昭两手并在一起摊开,放在南尽下方。
楼非声将南尽放置在她手心,松开手说:“怎么没见过。”
介明昭伸出食指顺着他的脑袋向后轻抚,平复他的心情:“我也不知他从何而来。开始以为是只普通虫豸,后来发现他颇具灵性,去问了问狐长老,说他极有修炼成仙的资质,便一直养在长老处。”
“可有名。”楼非声问她。
介明昭摇头:“照常说,这样小虫的姓名,也是父母亲来取。若是无父无母,常常活不到成年,更别说修炼千年后化形自己来取了。”
她眼含深情地看了眼楼非声说:“话说,你为何给我取名‘介明昭’。”
楼非声愣了愣,记忆实在有些久远。当初可怜她,随口一言的祝愿,实在想不到如今对她一往情深了。
“你伤得太重,我想你能长寿安康。”
“这三字与长寿安康有何干系?”介明昭没问个清楚,南尽已经不耐烦了。
他敌视地盯着楼非声,焦躁地在介明昭手里乱动。
介明昭抱歉地对着楼非声笑了笑:“我先带他回去,过几日你不是要带春雪去仙观吗?我再找你。”
楼非声沉默片刻,沉声应了句。
他望着渐远的背影,牢牢锁住,眼睛一眨不眨。
曾经无数次以为,除了亲人,他再不会交付真心。
天命不可算尽,就如介明昭的出现。
楼非声唇角慢慢溢出来一抹笑,他轻声喃喃自语:“君子万年,介尔昭明。”
南尽趴在介明昭肩膀上,将楼非声脸上的变化看得一清二楚。他看向满面春风的姐姐,闷闷不乐的瘫软着身子,有气无力地哼唧。
“别哼唧了。”介明昭说,“等会儿回去先找你算账,又不告诉长老爷爷就跑出来。”
南尽不爽,那个叫楼非声的,给姐姐下了什么迷魂汤,下次见面,偷偷解决他。
“你当时便不喜欢他。”狐长老捋着胡子,笑吟吟说,“如今呢?”
南尽自那一面后便再也没有见过楼非声,时间一久,再加之前几年受了些伤,关于姐姐的记忆时有时无。
若有人提起,大概还能记起,无人去提,他也不会主动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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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见到了楼非声,他也没有想起。
“一般。”
南尽神色晦暗,避开狐长老满含笑意的目光。
楼非声对妖族有恩不假,可他若真爱姐姐,为什么不让她归家,为什么要将姐姐的尸身藏起来。
狐长老在地上敲了敲拐杖,一只浑身雪白,只有两只耳朵上染了一缕黑色的小兔子跳着出现,化身成一个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女孩。
“长老爷爷。”
“将这几日的情况说与促织听。”狐长老吩咐道。
南尽紧接着话音说:“我有名了,叫做南尽。”
“南尽?”狐长老沉思,“哪两字?”
南尽忘了楼春雪的话,张张嘴又闭上,不甘心地说:“随意起的。”
狐长老不疑有他,照南尽的学识,随意起的可能性大得离谱。
小兔子声音也如七八岁的女孩般稚嫩,她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前段时间,我们在灵就山腹地,发现了一处山洞。洞口设着禁制,仅仅站在外边,都能感受到里面灵气非常之充沛,比得过灵就山中的任意一处。”
“此处过于不同寻常,雪朔在洞口四周闻到过缉妖局的气味。”狐长老沉重道,“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他们嚣张下去了!”
“长老爷爷,您先别激动。”南尽宽慰他,“既然有禁制,缉妖局也只能在周边行动,进不去的,不必担心。”
狐长老担忧地说:“他们找不到进入的方法无妨。怕就怕在,山洞外的灵气异常充沛,里头藏有出世便能惊动人妖两界的宝物。无论落在哪一方手上,都免不了一场大战。”
几年前的大战,南尽被藏在洞里,惨烈状况一知半解。
但妖族存活下的妖兽提及此事,无一不色变。他便知道,必然比他想象的要令人痛苦的多,凄惨的多。
“禁制一日不解,缉妖局的淫|贼一日进不去。您且放宽了心,此行下山,我会一并去查。”
狐长老在南尽的肩膀上拍了拍,忽然看见他腰间佩戴的香囊,问道:“你同明昭真是顶顶像。”
他招呼着小兔子精,在洞里找出一个黑檀木盒子,打开拿出其中的一枚玉佩。
玉佩形状不同于普通的,明明是半枚圆,上方雕刻着完整的鸳鸯莲塘图。
南尽想起梁丛篱说的蝴蝶戏牡丹的那半枚玉佩。
“这是?”他心中或许早有答案。
狐长老摸着玉佩上的纹路说:“是我在明昭房里找到,见图案与材质皆不凡,便一直放在盒中。从前明昭最疼你了,我将玉佩赠与你,你若是找到她,就还给她。”
南尽接过玉佩,拿在手上观察。他从未见过楼非声手上那枚玉佩,对比不了是否是同一材质,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
“时间不早了,早些回去吧。”狐长老叮嘱道,“万事小心。”
南尽收起玉佩,躬身行礼后,化为原形往燕都城内去。
狐长老胸口淤积仇怨,久久难消。他望着交接明亮的残月,说:“雪朔,你说我们曾经是不是对人族太仁慈了,才落得个差点灭族的后果。”
雪朔放下黑檀木盒,小跑上前拉住狐长老粗糙宽大的手:“长老爷爷,小南尽那么厉害,一定能找回秘宝。”
“但愿如此。”狐长老长长舒出一口气,“南尽……这孩子,别同明昭一般,赤诚过了头。”
21. 第 21 章
溜进家,屋内静悄悄的。
南尽轻轻拨开床幔,见楼春雪同出门前看到的姿势一样。又扭头在屋内环视一圈,最终定格到窗前映着身影的铜镜上。
他拿出玉佩,注视许久,才踱步到镜箱前,指尖划过凸起的纹路,最终停留在铜扣拉环上。
楼春雪会骗人,摸不清楚几句真,几句假。
在梁丛篱处的表现如若是装的,便太过恐怖了。
南尽缓慢地扭过头,盯着拉得严实的床幔,心尖泛着微微的酸涩。
“楼春雪,”他呢喃着,“你对我会有真心吗?还是你们楼家人,都薄情寡义。”
朝阳初升,雾霭染成金沙,院子里未来得及打理的杂草上的露珠,闪着细碎的光。
待到朝阳升至顶端,楼春雪两眼才睁开,掀开床幔,映入眼帘的便是南尽毫无睡相的睡姿。
楼春雪太阳穴突突跳,昨晚的记忆停留到喝下那杯酒为止。
她低头观察着身上的衣服,还是昨晚的那一件,除了衣裳有些凌乱,其余一切看着都很正常。
南尽有感应似的,眼皮挣扎着颤动了几下,彻底睁开。坐起身见到楼春雪已经坐在床边,揉着惺忪的睡眼说:“难受吗?想不想喝水?给你倒一杯?”
楼春雪按着太阳穴,张嘴却出不了声,捏着嗓子咳了两声。南尽扑腾起身,稀里哗啦倒了杯水喂到她嘴边。
楼春雪顺势喝下,抬眼看了人一眼,忽而笑了一声:“你何时学会照顾人的。”
“我一直都很会。”南尽咧着嘴,龇着牙笑。
楼春雪不接茬,理了理衣裳,将杯子放回桌上,指尖被杯口滑落的水洇湿。她用手指上的水渍在桌上画出半枚玉佩,撑着下巴说:“兄长的玉佩,我从来没见过。”
南尽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楼春雪看向他,久久不语。她起身,笑着岔开话题:“昨日没来得及说,想知道我们去领贡品做什么吗。”
“做什么?”南尽自觉没有追问。
“玲珑坊。”
昨日发生的种种,都没让楼春雪忘记那六十枚铜钱。
她去赌坊有个规矩,就是从来不花自己的钱。到处招摇撞骗,骗不赢了,便去帮人忙,找丢了的小狗,抓铜驼曲的婶婶们那无钱且爱赌的丈夫,帮没钱去学宫的人去偷书誊抄,还有等等等等。
虽然钱不多,却也能积少成多。
唯一的问题就是,容易被楼非声抓。年纪小点时,楼非声抓不住她,孟城乌和陈观也来瞎凑热闹,一个比一个卖力,跟比赛似的,仿佛谁先抓到她能赢一般。
再大点儿,也不知他们忙了还是如何,连楼非声也鲜少管她去招摇撞骗了。
南尽思量一番,诚恳发问:“那是何处?”
“去了便知。”楼春雪说。
玲珑坊位置距离邕楼不远,处在繁华闹市之中。
其余赌坊难与其相比的,便是朝廷曾钦点过的。
对楼春雪来说,唯一难与之相比的,是除了玲珑坊,其他赌坊都不允她进入。
“玲珑坊?”南尽望着头顶上耀眼夺目的金匾,并时不时用余光瞟着将自己打扮得灰头土脸,还粘了一簇胡子的楼春雪。
她这副模样,与第一次见时相比,多了簇小胡子。
楼春雪用指尖搓着胡须,刻意压粗声线:“正是,家里没几分钱了,我们不能往外吐钱,得往回收钱。”
门口维持秩序的打手见到楼春雪,瞬间头大了。他别过脸去,装作没看见,任由两人大摇大摆进去。
“您怎么又来了。”掌柜见着楼春雪,面部扭曲一瞬,凑上来企图委婉拦住她,“最近赌坊风水一般,十赌十输,您要不过几天来?”
“怕什么。”楼春雪多次感慨朝廷虽昏庸,但钦点过的赌坊倒是不错,起码不引人来赌。
她也曾疑惑过,是不是这赌坊有什么问题,后来观察过几日,发现对谁都是这般,倒也不算区别对待。
掌柜只觉棘手,思来想去,先放了楼春雪进去。
他只是个打工的,赌坊赔钱只要不赔到工钱发不出,也无所谓这糟心孩子耍赖。难办就难在,前几天上头刚下了令,不让楼春雪再赌钱了,他也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来。”掌柜招手把一旁看场子的跑堂叫来,头对头低声吩咐,“你去邕楼问问,孟世子在否,在的话告诉世子,她来了。”
“谁来了?”跑堂摸不着头脑。
“你只管说‘她来了’这三个字,世子自然知道是谁。”
“得嘞。”
掌柜往楼春雪的方向看了眼,深深叹了口气。
赌坊内人声鼎沸,汗味若有似无地萦绕在南尽鼻尖。他屏住呼吸,左闪右躲地避开拥挤过来的一群大老爷们儿,还要盯着楼春雪的动作。
南尽的目光聚焦在下注的瘦削“男人”身上,“他”此刻正在用指尖轻轻敲击着桌沿。
楼春雪垂着眼,注意力全在骰盅。
庄家视线在众人间游移一霎,将三粒骰子扣进骰盅,在赌桌上划过,抛向空中。
哗啦啦的声响淹没在喧嚣中,对楼春雪而言,每一声碰撞清晰如钟鸣。
左三,右四,左二……
楼春雪闭眼,在脑中勾勒出骰子翻滚的轨迹。
庄家将骰盅扣下:“押大押小,买定离手。”
“啪!”
一枚碎银混合铜钱落在赌桌中央,接着又接连落下十几枚,在桌上如水花般炸开。
赌客纷纷押注,抛出手中的银钱。
不过多时,押注大小的数量已有分辨。
庄家看着“大”上堆成小山的钱币,嘴角微翘,手指上细微的动作无人知晓。
落定的骰子被桌下移动的暗钉拨动了半格,发出轻微的位移。
“还有谁想下注。”庄家说。
一切响动尽收耳中,楼春雪不犹疑一分一毫,将全部身家投入“小”字当中。
身旁的大哥见状,推了推她提醒说:“小兄弟,我见你刚来。你有所不知,上几把开出来都是小,这把怎么样也该是大了,你全压小赔的几率很大啊。”
南尽不懂赌,却也听明白这番话,急忙想要把钱收回来:“我们可就这点钱,你别败家了。”
“一经下注,不得有悔。别坏了玲珑坊的规矩。”楼春雪抓住他的手腕,对着大哥说,“谢谢提醒,我们随便玩玩,输了也不打紧。”
大哥将信将疑,但也认同她的话:“赌钱这东西,只能玩玩,别认真了。一旦认真,输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人,比比皆是。”
无人再下注,庄家含笑打开骰盅——是七!
小!
又是小!
大哥一拍桌子,悔恨不已:“早该压小的!”
庄家收走输家的钱,依照比例付给赢家,楼春雪到手净赚六十文。
南尽激动地拍打着自己:“赢了!真赢了!你好厉害!”
楼春雪受用,收好一百二十文,等待庄家下一次摇骰子。
不少人犯了难,接连几次都是小,万一下一次也是小,可又不能一直开出来是小。
庄家照旧将骰盅抛掷,扣在赌桌之上。
接下去几次,大小分布均匀,楼春雪想输的时候,下注钱数极少,想赢的时候,多数押入。
钱数越压越大,气氛渐渐高涨,有几人连赢数把,已然溺惑其中,无法自拔。
骰子再一次落定,庄家的眼睛骤然亮了分毫,嘴角泛着丝丝笑意。
楼春雪本聚精会神去听骰子下落的响动,听清楚落点后,神情瞬间冷了几分。
待所有人下了注,楼春雪还没有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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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尽不免焦急催促:“再不下就迟了。”
“不下。”她语气坚决。
南尽费解:“为何?”
楼春雪无法解释缘由,随口说:“赌博伤人,不得沉迷。”
南尽摸摸比来时鼓了不少的钱袋子,还算满意:“也对。”
那大哥离得近,隐约看楼春雪有些真本事。
照理说,这局钱数大,赢了加本金能拿到手不少,此时贸然收手,不像常人所为。除非小兄弟玩不明白,亦或是此局有诈。
前者不大可能,后者可能性大大增加。
大哥伸出去的手又缓慢收回,将身上近半数的钱放回钱袋子里。
庄家笑眯眯地打开骰盅,假模假样地看了眼三枚骰子说:“三个六,围骰,庄通杀。”
赌桌上不见前几局的哗然,死寂笼罩在着方寸之地。
楼春雪眼神暗了暗,心道果然如此。
庄家没动手脚,掷出三个六,她无话可说,骂不出一句下作。
大哥惊得说不出话,如果说先前只是怀疑楼春雪是高手,现在就是确信。
庄家通杀的场面并不多见,而小兄弟一收手,庄便是掷出了围骰,说是巧合,难让人信服。
“呀,幸亏没下,下了不得赔死。”楼春雪抵着下巴,劫后余生般地长舒一口气。
南尽则是探着脑袋去看,赌桌上的骰子成深棕色,十八点红色的点数着实刺人眼。
他问:“围骰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庄家把钱都收走了?这到底怎么玩儿?”
一连三问,楼春雪耐心回答:“简而言之,就是猜大小。押小,点数相加在四至十以内,则赢;押大,点数相加在十一至十七以内,则赢。”
她顿了下,继续说:“有一种情况,三枚骰子点数一致则为围骰,不论是否在点数之内,押大押小皆输,一概视为庄赢。”
南尽听得一知半解,不过好在是明白庄家为何通杀了。
大哥正欲搭话,那些将身家尽数压入的人不干了,拍桌而起,指着庄家的鼻子语无伦次地骂:“你做手脚!怎么可能掷出三个六,下三滥的东西!还钱,还我钱!”
庄家向早有准备的打手投去一个眼神,转而谦敬而疏离地劝解:“盈亏有数,世事如棋;博弈之趣,贵在从容。您若执意如此,伤了雅兴,恐非玲珑坊本意。”
话语间的威胁之意溢于言表,全数身家尽输的不甘与悔恨,促使着输钱之人狠下心,盯着庄家身前的筹码,意料之中地伸出手,妄想捞回一些本金。
庄家防备着,一把掐住输钱之人的手腕,柔声却狠厉地下令:“请出去。”
打手一得指令,架着输钱之人向玲珑坊外去。
赌场内乱哄哄,尤其赌桌周边,更是混杂。此般情境下,该是吵闹一片,愣是无人敢大声喧哗。
楼春雪抓着南尽的腰带,与他紧挨在一起。
就在这时,通向玲珑坊后方的雕花花黄梨木门轻微地响动一霎。
紧接着,木门后一声模糊的询问,穿过窃窃私语的人群,也依稀辨得出与孟城乌的声音极其相似。
“走!”楼春雪当机立断。
南尽不明所以,仍乖乖地,莽撞地撞开挤在一起的人群,开出一条路供两人离开。
“走去哪儿?”
“先离开玲珑坊。”楼春雪敏锐地察觉到,问话之人就是孟城乌,那句模糊地问询“她几时来的”,问的就是她。
不出意外,是来抓她的。
楼春雪烦躁地向着后门望去,好巧不巧同纱隔后走出的孟城乌对上视线。
仅仅一眼,便能断定,就是来抓她的。
但她不解,孟城乌来找她干什么?
“快跑!”
南尽循声回头,也看到了纱隔后的孟城乌,问也不问一句,拉着楼春雪飞窜离开。
22. 第 22 章
玲珑坊刚往外丢了个人,门口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两人艰难从人堆中挤出去,堪堪跑至百米之外的巷子里。想着孟城乌该不会追来了,便靠在墙上喘着气。
“跑什么啊?他又不是陈观,况且,陈观来了你不上去揍他两拳都算好的了。”
南尽这会儿想起对方算是盟友了,叉着腰仰头顺气,猝不及防与屋顶上长身玉立的孟城乌对视,“大爷的。”
“楼春雪,”孟城乌立在屋顶上,俯视着下方的人,“作甚要跑。”
楼春雪僵直着背脊,仰起头直视着高处之人:“又不是傻子,你既来抓我,我能不跑。”
孟城乌按揉着眉心,头疼道:“你既然知道我回来抓你,为何还要到玲珑坊去。”
楼春雪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曾经兄长去灵就山上修习时,顾及不到自己,便托付给孟城乌来管教她。
那时的孟城乌,除了某一段时间对她关怀备至,未持续半月,便又将她丢给下人去看管。
孩子的记忆留不到现在,她总奇怪,六岁前的记忆想不起半分。
楼春雪只模糊有六岁后的记忆,而楼非声也早不去靖远侯府做门客,与孟城乌的关系在渐行渐远,很久不提及靖远侯府里的任何人或事。
混迹在市井中的楼春雪,听过不少孟城乌的美名,潜移默化中对靖远侯世子敬而远之了。
可偏偏,见到人的那一刻,楼春雪就是觉得一个孤芳自赏的贵族公子,会屈尊降贵亲自来鱼龙混杂的赌坊来抓她。
“他居然能认出你,”南尽认真观察着楼春雪的脸,“明明都不像你了。”
“又不是傻子。”楼春雪捏了捏南尽的小臂,对着高墙之上的世子说,“无论是什么身份,孟世子都不该亲自来找春雪。”
孟城乌低垂着眼皮,沉郁道:“我答应过非声,不让你再沾染。”
楼非声被关进去后那么久,孟城乌连找都没找过她,今天反而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多半又去找过兄长了。
楼春雪不欲将心里的困惑说出,想到失踪的案子没着落,即便有梁丛篱的帮助,她也得亲自去找寻线索。
孟城乌能在此,证明陈观的人近不得身。
“春雪有一事相求。”她大声说。
孟城乌没成想是求他办事,而不是问他是不是又去见楼非声了:“且同我去梅坞寻香细说。”
说完这句,孟城乌才从高墙上落下,走在前方引路。
南尽贴着楼春雪诚挚发问:“他不是有家吗?怎么总去梅坞寻香,家里人将他赶出来了?”
楼春雪在他腰上轻拧了一把:“瞎说给你嘴巴缝住。”
挠痒痒似的一下,丝毫没震慑住南尽,他瘪了瘪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
孟城乌脚步微不可见地顿了一下,诧异于竟有如此蠢笨的妖兽。亏是楼春雪的人,否则在人族这般游荡,早晚被吃干抹净。
邕楼内部别有洞天,大得离谱。
孟城乌的脚只踏进去半步,便立刻有人上前奉迎。
正巧临近酉时,他示意堂倌照以往习惯传菜,轻车熟路地走入梅坞寻香。
“晡时将过,你们又在玲珑坊待了许久,想必未用餐食,便让人去备了些。”
楼春雪客套一番:“劳烦世子了。”
“不必见外,”孟城乌在圆桌旁坐下,正对着门。
茶壶里不论何时都备着温度适宜的茶水,他翻开三盏白瓷茶杯,斟茶。
楼春雪拉着南尽坐在孟城乌对面的凳子上,接过茶盏。
南尽偷瞄了她一眼,学着她的样子拿过茶盏,凑到鼻尖嗅了嗅,多余地咂了一口说:“香香的。”
孟城乌不动声色地看了南尽一眼,并未多说什么:“所求何事?”
“陈观的监视与我们而言,总归不便。”楼春雪烦忧道,“仅仅依靠我与南尽的能力,躲过陈观的监视已然不易,但想要扳倒缉妖局……”她突然顿住,幡然醒悟。
孟城乌的目的是扳倒缉妖局,她只是为了救楼非声。
可孟城乌说他动不得陈观,动不得缉妖局,而能救兄长的唯一可能,便是扳倒陈观,扳倒缉妖局。
楼春雪盯着孟城乌,缄默不语。
自己的性格对方定然了解的透彻,只要能救兄长,什么手段都敢使。孟城乌要的就是她的莽撞,她的不择手段。
但南尽同她不死在陈观手下,已是竭力,竟还要扳倒缉妖局,孟城乌怎么敢,怎么敢信任两个混子。
孟城乌却以为楼春雪言之未尽,等着他主动提供援助。
“你也知近日陈观势头正盛,圣上又痴迷长生,缉妖局正中其下怀,更不可动。”他浅浅品了口茶,叹气,“我能做的,只有暂时帮你避开他的眼线。”
“多谢,”楼春雪无意识地抓住桌帏,皮笑肉不笑道,“世子。”
孟城乌,当真不可全心托付。
当真孤立无援……
门被叩响,堂倌鱼贯而入,捧着的素白盘子看着不起眼,等到放置到桌上,楼春雪才认出是透影细白瓷。
堂倌放下餐食,低着头将托盘扣在胸口静步退出。
“粗茶淡饭,聊表心意,莫要介意。”
楼春雪扫了眼端上来的菜品,轻笑一声说:“世子过谦了。”
她倒不是恭维,随意瞟眼,就知他平日过得多奢靡。
蟹酿橙、桂花鸭、金齑玉脍、菱角馔、石榴糕,哪一个是普通百姓能够接触到的。
偏生孟城乌会藏,看着普通不值钱的,压根经不起深究。
南尽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一声,音量不大,照楼春雪的耳力,听到是绰绰有余。
她偏头看眼捂着肚子的小妖怪,挑了挑眉。
南尽的目光疯狂在楼春雪与桌上的食物切换,意思不言而喻。
楼春雪像是没看见,孟城乌注意到,率先动筷夹了一筷子鱼脍。
楼春雪轻叹一声,也跟着夹了一筷子。
见到两人都动了筷,南尽才无所顾忌地进食。
楼春雪心中有事,并无胃口。
她放下筷子,说:“陈观此人谨慎多疑,世子有何法子?”
“我会些术法,暂时能隐匿你们踪迹,陈观的人看不见你们出去。”孟城乌说,“维系时间尚且不知,在远离邕楼前仍得多加小心。”
“先前杀过他的人,就当是告诫,若是再杀,便是挑衅了。”他补充说,“太过招摇,陈观一旦出手,事情便会棘手。我想,你我都不愿这种情况出现。”
“是。”楼春雪垂下头,遮住冰冷的神色,“世子能帮助至此,春雪感激不尽。”
门陡然被“笃笃”敲响,外面传来侍从急促的声音:“世子,灵就山有异动,陈观刚带人去了。”
此话一出,三人齐齐转向雕花木门。
楼春雪万分好奇灵就山有什么异动。
至今得到的线索,无一不与这座仙山有关,异动会不会与兄长所说之事有干系,又或许还能从此得到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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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城乌藏着掖着的也不在少数,他不再留两人,嘴上还客气说:“真是不巧,说要款待一番……”
他低头看向半刻钟前刚端上桌的膳食,现如今只剩下留着汤底的透影白玉瓷盘。尽管以礼仪周全何时都挑不出错的他,也没忍住扭曲了一瞬的表情,“看样子,我是多心了。”
楼春雪紧拧着眉头,嘴巴一张一合,一时找不出词骂这饿死鬼。
“世子见笑了。”
“理解。”孟城乌指尖在空中绕几下,凭空画了张符。
符文闪烁须臾飞向楼春雪与南尽,接触到的瞬息炸成金色粉末笼罩在其身周,不过一秒,汇聚成一缕金光穿过屋顶,不知所踪。
“效果我无法保证持续到几时。”他从袖中掏出一袋钱,搁在桌上推过去,“非声不会希望见到你再去玲珑坊之类的地方,他对你管教一向严格。”
楼春雪没动,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道理还是懂的。
显然,南尽不懂。碍于有权利手下这笔钱的人不动,他能做的只有干着急。
“拿上吧,”孟城乌越过他们,在门前止步,指腹按在凸起的雕花上,“算是我欠非声的。”
“世子若是想让我收下这笔钱,不必说——”
“并非!”孟城乌打断她,“我欠非声的太多。”
他话中掺杂的情感有真有假,楼春雪不了解,他心知肚明。
“你收下,我心还能好受些。”孟城乌推开门,对着侍从说,“可知为何异动。”
“尚且无法得知。”侍从跟在他身后步履飞快,“陈观等人应是也不知,带了许多人前去。”
孟城乌想再问,记起楼春雪还在屋内,转口说:“先去看看。”
南尽确认孟城乌走远了,胆大包天地在屋内观察,得出含蓄得奢靡的结论。
“钱真的不要吗?”他蹲在桌边,平视着堆放的钱袋。
“拿上。”楼春雪警告,“只许拿,不许用。”
南尽未来得及亮起的眸光重新黯淡回去了。
楼春雪只知孟城乌的灵力强悍,可符文的效果长短需要多少灵力,却是一概不知,希望能撑到失效之前离开邕楼。
一踏出内室的门,一名侍女立马拦住他们:“楼姑娘,世子命我为你们带路。”
“我们知道怎么出去。”南尽掂着钱袋子,感慨孟城乌出手阔绰,礼节还周到。
侍女轻笑说:“不从正门出。”
楼春雪赶忙接过话茬:“劳烦了。”
侍女手朝向与正门截然相反的一方:“这边请。”
另一条路,是绕着那颗不分季节盛开的梅树而走,楼春雪鼻尖掠过第一次来此处时的梅香,当初只隔着窗远远见过一眼。
暗香浮动,细若游丝,在夏日里令人察觉到一凉意,却又能冷而不冽,淡而不寡。
见了全貌,她才知梅树的根浸在水中,居然也存活。
“梅树可有灵?何时才能化成妖?”南尽有话就问的莽夫品格,恰好圆了楼春雪的疑惑。
侍女答道:“梅树自然有灵,何时化妖,看的是契机。不过孟世子在,梅树怕是难以化妖。”
楼春雪注视着梅树。
它静静地立在水中,水面无波无澜,繁茂的枝叶隐在琼楼间,不见日月,静谧地绽放着绯红的花。
无名的酸涩与悲悯顷刻间席卷着楼春雪。
仿佛,梅树与她曾经相识过一般
究竟是梅树难化妖,还是亦有人似妖。
23. 第 23 章
侍女站在廊下,指着前面进进出出许多人的门说:“前方便是侧门。世子说,鲜有人通过侧门,你们可放心从此处离开。”
“替我多谢世子。”楼春雪微微点头。
侍女眼眸弯了弯,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突然说:“你长得真像一个人。”
楼春雪诧异,摸了摸脸颊重复:“同我长相相似?”
“是,”侍女仔细打量,惋惜说,“尤其是眉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从前世子常常与他来梅坞寻香,近几年倒是没见过了。”
眉眼相似,常与孟城乌来梅坞寻香……
两句话,楼春雪大致猜到侍女口中的人是谁:“此等缘分,往后有机会定要见见。”
“也不知那位公子何时会来。”侍女语气夹杂着些许期待,“姑娘若是见了,怕会惊讶于世上竟有眉眼如此相似之人。”
楼春雪身上符文失效时间尚且不定,她就此打住话头尾,说:“相见之事需有缘分,缘分到了,日后必然能相遇。我们还有事,不与姑娘多聊了。”
“呀,怨我话多,耽误楼姑娘许久,”侍女轻跺地面,懊恼道,“我送姑娘出门。”
楼春雪拦住她说:“不用,你也有事要做。侧门近在眼前,我们自行出去便好。”
从侧门出去,正对着玲珑坊的后门,她心下腹诽:怪不得孟城乌能如此快过来,是听见风声了?还是他也派人跟踪他们了。
南尽怼了怼楼春雪的胳膊:“你就不好奇与你相似之人是谁?万一是你失散多年的另一个哥哥或弟弟呢。”
楼春雪不屑回答这样痴愚的问题。
一想到是南尽问出的,能够联系到与她也许有亲缘关系,倒也动了脑子思考,值得一答。
“你有见过我兄长,”楼春雪问,“我们长得像否?”
昏暗的牢房模糊了楼非声的长相,南尽还是有点印象,他答:“有。”
楼春雪又问:“孟城乌与我兄长关系如何?”
南尽思索片刻回答:“也许不错。”
说完,他立刻顿悟,两手一拍说:“你是说那姑娘口中的公子,是兄长!”
楼春雪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孺子可教也。”
南尽摸着后脑勺“嘿嘿”傻笑,目光触及到前方,骤然变得凌厉。
变化之快,令楼春雪都反应不及。
“你是刚才在玲珑坊里的人,在此蹲守我们有什么目的!”南尽上前一步,遮住了楼春雪的大半个身子。
大哥显然不是来找南尽的,他频频往南尽身后望,躬着腰搓着双手说:“方才我观察另一位小兄弟,见他有几分本事。”
他有些难以启齿,将过而立之年的人,竟要来求一个看上去还未及冠的孩子,“我想让你们以后来赌钱时,带着我。”
说完这话,他的脸从脖子直直涨红到头顶。
南尽浑身炸起的毛抖了抖,软趴趴的耷拉回身上,他眨着眼,一时半会儿回答不出合适的话,半晌才说了个:“啊?”
大哥急忙说:“不愿也行,我只是来问问,刚刚出来找你们,见到你们和靖远侯世子去了邕楼,才想到侧门碰碰运气。”
楼春雪揪着南尽后腰的衣服,脸颊贴着他的背,小声说:“你问他,为什么不在正门等。”
南尽咳了一声清清嗓子,疾言厉色地诘问:“你怎么不去正门等。”
“我,我,”大哥半天说不出所以然,最后双眼一闭,心一横,“我去了邕楼正门等你们,店小二赶我走,说我,说我站哪儿影响他们生意。我就来侧门碰碰运气,真让我碰到你们了。”
楼春雪估摸着符文时效不见得能持续多久,戳着南尽的腰低声说:“先离开邕楼地界再说。看他穿着,应该在城郊住着,问他住哪儿,我们先跟他回去,届时陈观的人察觉,好有借口。”
“你怎么不说,”南尽回首,脖子要拧断了才堪堪看见楼春雪的发顶,“每句话让我传达不是个事啊——又掐我!”
大哥对楼春雪的印象,就是个身形清瘦,体型较小,不修边幅的男人。
两人的行为明眼人看着暧昧异常,他话又磕绊起来:“你们,你们是断袖。”
“断袖?”南尽头次听到有人用“断袖”形容两人关系,他问,“什么是断袖?”
“废话真多,叫你问你就问。”楼春雪戳着他的腰窝。
南尽“哦”了一声,对着大哥说:“你家住哪儿?”
“城南。”大哥不解他问住所是何意,却仍然诚实回答。
“先去你家里聊聊,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南尽昂着脑袋,努努嘴说。
大哥听到有希望,笑容止都止不住,眼角堆起深深的纹路:“我这就带你们去。”
他上前走了几步去迎两人。
在玲珑坊时,围在桌前不走动,方才也只站在路口。此时走动起来,他们才发现大哥走路跛脚,右腿提不起来,在地上拖着。
“你的脚……”南尽抬起的脚落下,盯着他的腿看。
大哥似乎不怎么在意,憨笑两声说:“前月上灵就山落下的伤,没钱治,就跛着了。”
楼春雪闻言,探出脑袋去看。不怪她好奇心重,实在是时间节点与地方过于敏感,大哥住的地方也符合陈观选择的标准。
本想让南尽唬那大哥,离了巷子就找机会跑。而现在,她想亲自与大哥聊聊,说不定能找到失踪案线索。
那大哥从头至尾没见到楼春雪,待她从南尽身后漏出脸,才看见这人除去衣物身型,与玲珑坊内的脏兮兮的男子全然不同。
“你,不是刚才的人。”他跛着腿,失望地往后缩了一小步。
“大哥,刚才那人是我哥哥,他还在邕楼里。”楼春雪掐着嗓子,尽量与男装是时的嗓音区分开,“他是我未婚夫,我们先出来而已。你有什么要求,先与我说说,我回去再告知哥哥。”
“好,好吧。”那大哥只能不疑有他,转身带路。
邕楼地处燕都中心,比从铜驼曲到城南近许多。
城南虽与城东皆为城郊,却远远不如其繁荣。
半路,大哥忍不住问:“你们真会告诉那个,那个公子吗?”
“当然了,”楼春雪牵起南尽的手,试图印证他们是一伙的,“你在玲珑坊也看见他与我哥哥关系亲近了。我叫阿喜,他叫阿知,不知道该叫大哥什么?”
“叫我荆,你们叫我荆大哥就行。”那大哥跛着脚,走的慢,却也能从晃着的上半身,看出他在努力加快步伐。
“对了,荆大哥。”楼春雪故作无意道,“你会找我哥哥,想必赌技一般,常常输钱。照理说玲珑坊这吃人不吐钱的地方,谁进去上了瘾,都要退一层皮。你看上去也不像被逼疯的样子,不赢钱也该是没输过钱。”
她伸出两根食指,指尖相对,碰在一起,眼神犀利:“说不通啊。”
荆大哥忙着看前面的路,并未注意到楼春雪神色。被袖子遮住了一半的手掌渐渐握成拳,掌心与指腹即便被握在内侧,也依稀看出失了血色的边缘。
“我女儿病了,急着用钱。”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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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腿前,我以前是个猎户,给有钱人供货。偶尔有余存的兽皮兽肉,就拿到市集上买,能多添点钱,也能给我女儿买点小玩意,逗她开心。”
说起跛腿时,他都没有如此大的反应。
“听人说赌坊来钱快。”荆大哥扭头对着两人笑着说,可眼里分明装满了苦涩,“钱没多少。短时间里挣不到钱,我女儿没钱治病,活不了几日,我要那钱也就没用了,不如赌一把。”
“今日,是我第一次去赌坊,没想到会碰到你哥哥,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跟着他混,赢了些钱。”
黄昏时分,几人穿过曲折的巷子,来到城南的城门处。
城南边没有房屋,路边挤着卖零零碎碎的小物件的人,随便铺一张布,就是一个摊位。
夕阳斜斜地穿过摇曳的柳树,错落有致地落在荆大哥饱经风霜的脸上。
柔软细长的枝条摇曳生姿,光影也随之变化。
楼春雪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正琢磨无名的感情由何而来时,南尽在旁边早就哭得稀里哗啦。
他呜呜地抹着泪,四下张望,掂量着腰上的钱袋子,说:“等我一下,荆大哥!”
荆大哥隐约猜到南尽的意图,伸出手没去阻止住他,反而被楼春雪拦下了。
楼春雪勾着唇轻缓地摇了摇头:“由他去吧。他太性情了,你不让他去买,他回家里能憋屈一晚上睡不着觉。”
“这,都说无功不受禄,我求你们办事,哪有你们给我送礼的道理。”荆大哥摆摆手仍觉不妥。
“你就当是玲珑坊送的。”楼春雪坦言说,“哥哥没什么本事,不过是比寻常人多了些小伎俩,能从庄家手里赢点钱罢了。”
三言两语间,南尽行动颇快,手里提着烤鸭酥饼,还有孩童玩的小玩意。
荆大哥受之有愧:“我不能白拿你们的东西,现在虽无以为报,以后定会倾力报答。”
楼春雪没当真,从南尽手上拿过买的玩物,往城外走。
猎户住城外,方便晚间打猎,不受城中门禁限制。
荆大哥所住之处仅有他一户,最近一户,在三百丈之外。
房子不大,外围一圈竹篱笆墙,爬着牵牛花藤。牵牛花的花苞合拢,支在茎上。
院落里冒着缕缕烟,被竹墙挡着看不见是什么在烧。
“小澄。”荆大哥手未触到竹门,声音已经传进屋里。
荆澄从屋里出来,步伐虚浮,脸色惨白,确是重病在身的模样。
“爹。”她看到后面不认识的人,瞬间噤了声。
荆大哥让开路,介绍说:“阿喜,阿知,爹的朋友。”
荆澄一声不吭,目光疑惑地在楼春雪身上逡巡,冷不防说:“我见过这个姐姐。”
楼春雪瞳孔骤缩,可盯着荆澄的脸,实在想不起从何处见过她。
南尽想法完全不同,他更觉得这是好事,隐隐兴奋地说:“你认识的人真多。”
“再怎么说,我在燕都生活了十二年。不是闭门不出,总会有人认识我,而我不认识她。”楼春雪试探道,“你在哪里见到我的呀?”
荆澄扶着门框,缓缓靠在上面,温温吞吞说:“晚上,你从山上下来。”她又看了眼南尽,“旁边也许是这个哥哥,可当时一眨眼,他就不见了。”
楼春雪与南尽相视,从彼此眼中看到难以置信。
当时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下山的位置有座房子。
那样黑暗的环境,能看见他们,还能记住长相,眼力怕是与楼春雪的耳力有的比较。
24. 第 24 章
“你当真看到的是我?”
荆澄断定:“是你。虽然你当时灰头土脸的,男子装扮,样貌却相差不多。”她目光挪向南尽,“长相相似,身边还站着同一个男子,怎么想,都该是姐姐。”
不得不说年纪小的人直觉强,楼春雪肯定荆澄并不百分百确认,不过是根据眼里的“证据”,推断那人是自己。
不由她解释,荆大哥先替她说话了:“许是你看错了。阿喜有个孪生哥哥,长得与她一模一样,个头也相差无几。”
荆澄歪着脑袋,半信半疑。
荆大哥招呼他们进屋。屋内陈设简单,但打扫得格外干净,桌上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苦涩的气味若有若无地弥漫在狭小的屋子里。
“你们先坐,我去烧些水。”
楼春雪来不及说话,荆大哥已然走到屋子外,往院子里的土灶旁去。
她进来时仅关注着荆澄,没注意院中布置。此刻才看到土灶旁还摆了个小炉子,炉子上是一个锅底烧黑的药锅,使用的频率应是不少。
“你们,”荆澄戒备地打量着桌上的东西说,声音细弱却清晰,“是来做什么的?”
楼春雪视线从院子里收回:“我们在玲珑坊和你爹遇到的。听说家里有个病了的女儿,见他也不便,想着相识一场有缘分,特意过来看望你。”
荆澄不说话,沉默地低垂着眼。
南尽瞅着莫名心慌,他将一只手持莲花的木制小人立在荆澄面前:“卖东西的大娘说,这个小人有保佑孩子健康成长的寓意。”
荆澄斜着扫了眼南尽,将他浑身上下端详了个遍。
“磨喝乐。”她眼中没有欣喜,对于收到礼物习以为常。
她朝土灶的位置瞥了眼,缓慢端起药碗,仰头喝下。喝的只剩碗底时,猝然呛了一口,深褐色的药汁顺着嘴角洒在身上。
楼春雪快速扶住她,拍着她的背顺气:“慢点喝。”
荆澄缓过来,低头看到身上的药渍,喉咙里嗬着粗重的气,听起来像破旧的风箱:“我想换件衣服,能麻烦这位哥哥先出去吗?”
南尽在屋子里看了一圈,手指向自己:“我?”
楼春雪轻抚的动作稍作迟疑,随后漫不经心地从荆澄的背上滑落。走至南尽身后,掌心贴着他的背,把他推到门外,另一只手顺带捞了一袋酥油饼和烤鸭,关门前塞到他手里说:“你去缠着荆大哥,热饼热鸭什么的都行,只要能让他慢点进屋。”
“为什么?”南尽总觉得楼春雪让他做的事都很莫名其妙,还不说缘由。
他的视线透过楼春雪的头顶,看见扶着桌沿捂嘴咳嗽的荆澄。
她瞳孔极黑,与瞳若琥珀、顾盼间自带华光的楼春雪区别甚大。那片深黑像蒙着层雾的古井,探不到底,仿佛能吸入魂魄。
似曾相识……
南尽眸中有一闪而过的今紫色异芒,怀中的青铜符竟也随之颤抖起来,散发着微弱的热量。
他在兴奋,压制住的妖力有破开青铜符之意。
“我知道了。”南尽捂住胸口的青铜符,一步三回头地往土灶的方向去。
不知怎的,他想同荆澄对上手,像是曾经与她斗争三百回合,自己一次都没赢过。
但看着荆澄羸弱的模样,自己都为有此想法而感觉好笑。
楼春雪紧贴着南尽,将他脸上的变幻的神情一览无余。那模样,活脱脱像极了一见钟情的憨傻小子。
楼春雪心里很不是滋味,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情绪在作祟,出口的话都注意不到试探,暴脾气的本性如脱缰的野马:“有话快讲,他没那么聪明,拦不住多久。”
荆澄解开衣带,自顾自地走到里间更换衣物,围屏完全遮住了她的身影。
她任何时候都太淡定了,永远不着急说出答案,逼着对手按耐不住,才娓娓道来。
楼春雪自知不能心急,一旦心急,就会落了下风,思虑会被荆澄带着走。
许是也在意南尽拖不住荆大哥太久,荆澄没墨迹,换了个外衫就出来了。
她理了理袖口的褶皱,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你知道神仙与凡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楼春雪坐回凳上:“支开他,只是为了和我说这些玄虚之谈?”
“不全是。”荆澄喉间溢出一声极淡的笑,笑声里无半分暖意,“若说凡人眼观八方,耳听六路,是夸大,可神仙,是真。”
楼春雪眄视着病弱到活不过明年今日的人说:“你想说,你是神仙?”
“不,我不是。”荆澄摩挲着小巧的磨喝乐,乍一看不错,可细微处是掩盖不住的粗糙不精致。
荆澄又走回里间,楼春雪听见里面传来刻意放轻的翻动声响。
过了一会儿,她拿了个与南尽买的极其相似的木质小人出来:“我很感激你们有这份心。”
她手上的磨喝乐,不论从材料,还是雕工上,要比南尽买的贵重得多。
两相对比,颇有讽刺之意。
“你想说什么?”楼春雪失去了耐心。
“现世所宣扬的天赋之说,不过都是欺骗人心的谎言罢了。”荆澄因着疲惫,语调愈发粗重,“为何有人天资聪颖,却穷极一生困在仙观;有人资质平平,修为却稳步提升,不见滞涩,寿命愈长,靠着累积得道成仙。”
楼春雪指节在桌上有规律地敲击着,静默着看向荆澄。
“你们不懂,他们也不会让你们懂的。”荆澄的手在颤抖,“有些人生来,便有一根骨头与凡人不同,他们称之为——‘仙骨’。”
“仙骨?”楼春雪此前从未听说过,只知道凡人修仙虽难如登天,但非绝无可能。
荆澄合起双眼,仰着头深吸一口气,起伏的胸膛渐渐平息:“仙观不是通向九重天的玉阶,那尽头,连着吃人的阎罗殿。”
她们此前从未见过面,楼春雪对荆澄做不到全心交付:“我们素昧平生。看模样,你比我小不了几岁,为何选择告诉我这些?”
“袋子,”荆澄咬着唇瓣,“靖远侯府特有的云锦,边缘用金线绣着缠枝莲纹的钱袋子。”
楼春雪往身上摸了一把,想起来两个钱袋子都在南尽身上。她用的钱袋子是素色棉布制成的,毫无特点可言。
“你认识孟城乌。”她试探着说。
名字入耳的一霎那,荆澄浑身都抖了起来。那般平静地一人,都压制不住内心的憎恨,恨意几乎化作实质。
“何止是认识。”荆澄平复好心情,走到楼春雪身后,苍白冰凉的手搭在她的脖颈下方,动作自然而温柔。
楼春雪不觉后脖颈被凉到,反而有一股奇异的温热转瞬即逝。
转眼,荆澄再看向自己时,眼神中居然隐隐透着一种深切的、近乎悲哀的怜悯。
“你本不该在此蹉跎。”荆澄的声音很轻,“世间广阔,唯有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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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你容身之处。”
楼春雪还想深究,荆澄不给她机会,说了句“远离孟城乌”,就抬起推开房门,踩着虚浮的脚步走下木阶。
荆大哥在往土灶里塞柴火,见到荆澄出来,急匆匆地撂下手里的活,责备又宠溺地说:“怎么出来了?山下的夜里也凉,回屋里待着去。”
“我来看看你和阿知在做什么?”荆澄弱弱地说。
“阿知说你想吃点东西,我就把鸭子热一热,再熬点粥。”荆大哥心情明朗不少,“很久没有听你说过想吃饭了,多吃点好多吃点好。”
南尽心虚地蹲到地上,捡起荆大哥扔下的木柴,一个劲儿地往土灶里塞。
是阿喜让他拖住荆大哥的。荆大哥那么爱女儿,说是荆澄想吃,不得好好做一顿搓搓。
荆澄没追究,笑笑越过去,盯着锅里的粥,皱着鼻子闻了闻,问道:“爹,熬的是什么粥,花花绿绿的。”
“五色药粥,”荆大哥掰着手指数,“里面有黑豆,黄小米,白茯苓,红枸杞,绿荷叶。对你好处多,能养生。”
“又花钱买不中用的东西。”荆澄皱着眉,“郎中说了,我的病找不到病因,能靠药吊到现在,已是奇迹。你别总费心思了。”
荆大哥暗沉着眸色说:“试试也无妨。”
“爹劳心了。”荆澄指着南尽“啪嗒啪嗒”落泪,被火焰热到流汗,还不忘塞柴的手,“你再任由阿知添柴,粥要糊了。”
“糊,粥要糊了?”南尽望着快冒出来的火光,和已经燃起白烟的锅,着急忙慌地用手里的柴往外拨。
燃起的木头“轱辘轱辘”滚到南尽脚边,火舌攀上他的衣角,糊味不再是粥的了,还多了烧草木的淡焦味。
滚出来的木头聚到一起,腾起几尺高的火焰,照亮了方寸之地。
荆大哥连拖带拽地抓住想脱下外衣的南尽,蹲下拾起一把沙土,扔了上去。
未蔓延起来的火熄灭了,一切都有惊无险。
“笨蛋。”楼春雪不敢置信,苦着脸三步并作两步跨出屋子,“荆大哥,你们没伤到吧。”
“没,没事。”荆大哥心有余悸地检查荆澄身上有没有被火星子溅到,“让爹看看你,吓到了没?”
“我无事。”荆澄拨开她爹的手,后退一步躲开冒出的黑烟,不曾想撞到赶来的楼春雪怀里。
荆澄比对方矮了两寸多,需得抬起头看她。
仅这一抬头,她竟觉得楼春雪和一个人很像,而她,也只从这个角度见过那人。
“你,”荆澄止住,摇了摇头,拉开距离说,“是我多想了。”
“何出此言?”楼春雪只觉迷雾越来越浓,荆澄身上的秘密,怕是能让她所探查的事情有极大的进展。
荆澄眯眼笑了笑,不回答:“爹,饭还没好吗?太阳要落山了。”
荆大哥搅着粥,锅底果然粘住了:“马上,你先同阿喜姑娘回去。看你们两个年岁差不多大,应该很能聊得来。”
“应是,”楼春雪应声,“荆姑娘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
“始逾十六。”荆澄婉言说:“阿喜姑娘料事如神。”
“待十月十六过后,我得比荆姑娘大三岁了。”楼春雪随口说道,她自如地挽起荆澄的胳膊:“谬赞,待会儿山脚下更深露重,荆姑娘和我一同在屋里头等着,如何?”
“当然。”荆澄笑着与她对视,两人皆各怀鬼胎。
25. 第 25 章
荆大哥看着是个糙人,手艺意外得好。
南尽在梅坞寻香吃了整整一桌子菜,此时还能喝下两小碗粥,吃了半只烤鸭。
“收敛一点。”楼春雪忍不住提醒道。
“知道知道,”南尽嘴唇泛着油光,吃得埋汰,还知道从兜里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擦干净嘴巴,“荆大哥,我冒昧问一句,你这脚,是怎么伤的?”
荆大哥“嗐”了一声,放下筷子,双手搓着膝盖说:“我着急用钱,几个月前,缉妖局找熟悉灵就山地形的壮年男子,说是一个人有十两银子。”
又是缉妖局?
两个人一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希冀与麻木。
希冀是此趟来对了,麻木是又与缉妖局有关。
荆澄吃饭慢,听到爹说起跛腿的事,觉得眼前的饭食之无味了,跟着一起放下筷子,捧起粥一点点地啜。
“然后呢?”南尽迫不及待地问。
荆大哥抹了把脸,唉声叹气:“缉妖局的官爷说行动是秘密的,不让我们宣扬,不然钱拿不到手,家人也会大祸临头。”
“荆姑娘知道吗?”楼春雪问道。
“不知道。”荆大哥说到此,不敢去看闺女的眼睛,“小澄早慧,我怕她看出端倪,那几日都不敢与她多说几句话。”
“砰”地一声,荆澄重重将碗放到桌上:“所以你是知道此行危险,执意要去。若不是你运气好,惦念家里还有个女儿,也会留在灵就山回不来。靠着山吃饭,差点让山给吃了。”
“你别气,爹不是回来了嘛。”荆大哥为人老实,做错了事,想辩解一句都不会。
父女俩话里话外,说的都是缉妖局此次行动,隐瞒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荆大哥,你们何时去的灵就山?他们有说让你们去山里做什么了吗?”楼春雪接连询问。
荆大哥回想着:“大概是六月中旬的一天,具体是哪一天,记不清了。”
“六月十四。”荆澄紧接着说,“那日爹久久未归。平时进山打猎不会亥时不归,我便在门口等着爹,”她目光从巴巴听故事的两人身上划过,“你们从山上下来后,爹没两刻钟一瘸一拐地下来了。浑身是血,小腿肿得厉害,一块青一块紫的,硬扛了几日去看郎中,才知道是断了腿。”
楼春雪有印象,六月十四去山上找蟋蟀,下山时走的就是城南。
“是,是小澄说的那样。”荆大哥说,“缉妖局的官爷没具体说找什么,六月十四的晚上,快进山了才说要找一个墓,墓上面可能有‘介明昭’或者‘楼非声’三个字。”
陈观,连介明昭的存在都知道。
楼春雪的手被紧紧握住,南尽看上去比她还要在意荆大哥的话。
“那你,”楼春雪回握住他的手,“是怎么逃出来的。”
“缉妖局不是要举办个什么劳什子比赛,”荆大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想着去都去了,我不找还会有其他人找,就偷偷溜走抓蟋蟀去了。正偷溜着回来,听到缉妖局的小官爷说要抓了我们,情急之下跑下山。天黑,山里路不平坦,滚到坡下面,腿撞到石块上。”
合情又出乎意料的答案。
“你不怕陈,”楼春雪忙改口,“缉妖局的官爷回头发现人数不对吗?”
“怕,怎么能不怕。”荆大哥面上也在困惑,“回来后躲了两天,也没啥动静,想着这事儿估计就过去了。打猎是不能了,随便做个散工,人家见我腿脚不方便,也不要我。”
以楼春雪对陈观的了解,他不可能不清点人数,除非有人替荆大哥做了替死鬼。
“官爷对你们有登记在册吗?”
“有,所以我逃出来那几日不敢出门,最后不了了之了。”荆大哥沉重地叹了口气,“前一天我临时叫了个兄弟,他没登记,不知道逃走了没。”
“还记得他着装吗?”楼春雪追问。
时间不算久,荆大哥依稀有些印象:“上身是褐色的,下身是黑的,腰间,腰间好像还系着根白色腰带。他平日穿的差不多,当日同样不例外。”
和韩娘的丈夫穿着差不多,楼春雪压住激动的心情:“他叫什么,你记得吗?”
“你们到底想问什么?”荆澄呵住楼春雪,审视着在循循善诱的她,对莫名到来的两人的目的深表怀疑,“如果只是关心我爹,不需要问的如此详细。”
“别见怪,她就爱刨根问底,在家里也常常对我这样。”南尽严肃道,“阿喜,你看你,老毛病又犯了。”
楼春雪嘴角抽了抽,僵硬地笑着说:“怪我总管不住嘴。”
见气氛不对劲,荆大哥招呼三人继续动筷:“饭还没吃完呢,快吃快吃,七月天热,今晚不吃完,明天该馊掉了。”
“叨扰良久,怎么没见荆夫人。”南尽直肠子地问道。
气氛再一次沉寂下来,荆澄的脸黑了又黑,荆大哥的面色也不大好。
楼春雪立马觉得坏了,若是正常去世,父女两人不该是这表现,除非荆夫人的死亡另有隐情,不容提起。
“阿知!”楼春雪找补道,“别多嘴。”
荆大哥显然不如方才情绪高涨,落寞地砸吧着嘴:“不怪他,寻常人来了不见女主人家都会问一句。她娘三四年前去世的,小澄对此一直心有芥蒂。”
“爹,我困了。”荆澄强硬打断她爹的话,“让他们走吧。”
南尽战战兢兢地偷瞄楼春雪,自知理亏,不敢多言。
楼春雪拽着南尽从凳子上起来,俯了俯身子:“冒犯了,荆姑娘。”
荆澄直接越过她,最后仍是不忍,擦身而过时止住脚步,低声说:“刚刚说的话,只是不愿孟城乌再害到无辜的人。我不知道你为何能身体康健,但别再和他交往了。”
话虽短,包含的信息闻所未闻。楼春雪抓住她的手腕,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荆澄回头盯着她,眼神冷漠得令人如坠冰窟:“你是聪明人,会自己想办法查下去。还有,别让你哥哥带着我爹在玲珑坊里赌。”
楼春雪的手逐渐松开,她含糊地“嗯”了一声,直视着荆澄走进围屏后。
“荆大哥,打扰了。”她欠身说,“玲珑坊之事算了,我认识的人不少,想想办法帮你找份工。赌钱有损,别当成营生的活,容易害死人。”
荆大哥听不清她们嘀嘀咕咕什么:“怎能劳烦你们,肯帮我的这份心,我都无以为报。”
“什么话啊,”南尽拍了拍荆大哥的肩膀说,“相识一场就是缘分,有缘就是朋友,朋友就要互帮互助。”
“哈哈,”荆大哥的心情转阴为晴,“是,是朋友。”
“那我与阿知先走了。”楼春雪挥手告辞。
荆大哥将两人送至门外,脚步放缓却不肯停:“随时再来。”
“知道啦,荆大哥。”南尽倒着后退,高扬着手说,“随时来看你。”
楼春雪拍了他一掌:“别摔了。”
“怎么会。”
南尽自信说完,就被凸起的石块绊倒,乱七八糟地趔趄了几步,才稳住。
楼春雪不言,嘴角的弧度暴露了她呼之欲出的斥责。
“再也不会了。”南尽认错认得极快。
荆大哥无奈地摇着头,合上竹门。
荆澄听着外间没了动静,扶着围屏走出来,她看到碗筷交叠的桌上,放着南尽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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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着的素布钱袋,大小却对不上。
她心情复杂地退回里间。
“为何要把孟城乌给的钱和咱们赢的钱互换袋子?”南尽把精致的钱袋抛到空中,又伸手接住,铜币在里面碰撞得叮当作响,“直接给不就好了吗?”
楼春雪在思考荆澄说的话,敷衍地回答:“孟城乌那钱袋子值不少钱,就怕荆大哥拿出去卖了。”
“哦~”南尽拿到眼前仔细端详,“是看着值钱许多。”
他扣了扣上面的金线说:“金的。”
“而且,孟城乌给的银子,比铜币值钱得多。”楼春雪思考无果,选择放弃。
想到荆澄病弱消瘦的身形,她怅然道:“慧极必伤,荆澄过分聪慧了。”
“她和你说什么了?”南尽投去探询的目光。
楼春雪灵光一现,想起南尽本体是妖了:“你们妖族,有没有仙骨的说法?”
话音一落,便后悔了。照编造的身世,她现在也是妖。
南尽像是没有察觉到,摸着下巴专注地说:“仙骨,有点印象。”
“是什么?”楼春雪急迫道。
南尽不好学,还厌学。狐长老教授知识时,他不是在打瞌睡,就是偷跑去玩,漫山遍野地抓野兔。
后来被族里成精的小兔子咬怕了,改抓野鸡野鸭了。
“忘了。”他坦坦荡荡。
楼春雪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你能记得什么?”
“我,”南尽委屈巴巴的,唇瓣蠕动,失望地朝一旁黯然神伤,“错付终身。”
“别无病呻吟了。”楼春雪唯一可信赖的帮手宛如废物,最该悲痛欲绝的人该是她,“找个机会再去找找韩娘,总感觉荆大哥与阮大哥认识。”
“怎么说?”
“荆大哥描述的兄弟着装,与韩娘对阮大哥着装的描述高度一致。”楼春雪似乎在一团乱麻中找到了起始点的线头,接下去要能抽丝剥茧,就能理清一切,“且韩娘说过,阮大哥是前一天晚上告诉她的,那么没有登记在册也是有可能的。出于兄弟情义,阮大哥没有供出荆大哥的可能性不小。”
南尽恍然大悟:“有道理。”
“缚妖卫负责清点人数,如非认识,是对不上名号的。不过陈观为什么要找介明昭的墓,这么大的行动,孟城乌不可能不知道。实在找不到原因,只能去问问他了。”
楼春雪将荆澄的告诫抛之脑后,什么远离孟城乌,能救出兄长的方法,就是好方法。
孟城乌的目的是扳倒缉妖局,她的目的是救出兄长。只要找到缉妖局的罪证交给孟城乌,兄长就能平安无事。
“想不想去灵就山里。”南尽停在一条山径前,“咱俩第一次遇见,就是从这里下来的。”
楼春雪环顾了一圈,确是初次相遇之地。她回头望向来时的方向,荆大哥那座孤零零的房子,变成了一个冒着微弱光亮的点。
荆澄目力过人,能看到并非全无可能。
“从梅坞寻香出来时,孟城乌的人就说了陈观进山了,你想和他撞见吗。”楼春雪拒绝。
“去灵就山深处,撞不到陈观,他进不去的。”南尽亢奋地说,“你不是想知道仙骨是什么吗?带你去见狐狸爷爷,他活了几百年几千年,知道的比我多。况且,你不想见见我的家人吗?我已经见过你兄长了。”
楼春雪与他四目相对,目光灼灼。
山风歇了,虫鸣收了声,世间仿佛只剩下他们。
呼吸轻悄悄,心摇摇如悬旌,她在被情丝裹挟缠绕。
或许从第一次纵容时,他已然与其他人不一样了。
“好。”楼春雪轻柔地说,眉眼带笑。
26. 第 26 章
“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楼春雪看着越来越偏僻的路径。
地上人为踩出来的山径上野草茂盛,路被严严实实地盖住。
她不该纵容自己无条件信任没心没肺的小妖怪。
“妖族圣地。”南尽神秘兮兮地说。
走过八百遍回妖族的路,他信心满满地拍着胸脯保证:“回家的路我还能不认识。”
死马当活马医,楼春雪对比着山里乱窜被妖兽吃掉概率大,还是南尽带她到荒无人烟的山林腹地抹脖的概率大。
衡量一番,果断选择后者。
月亮晃晃到头顶,南尽对着一面高耸的断崖峭壁说:“到了。”
楼春雪无论从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任一方向看,都看不出有妖族部落的影子:“你的意思是,我需要一头撞死到崖壁上,然后魂魄穿过去?”
“哦,我忘了,有结界。”南尽逃避对视,尽量避免一场不必要的毒打。他指尖飞速掐诀,“呼”地冒出一缕幽蓝的光,点在她眉心。
蓝光流入,楼春雪眼前变得模糊一片,她用力眨了眨眼,不起作用。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后,再睁眼,才慢慢清晰。
眼前的峭壁凭空多出一人宽的洞口,像是被劈开一样。里面漆黑狭窄,任谁来都不觉安全可靠。
“走吧。”南尽小拇指往楼春雪手边够,犹豫了一下,观察着她的神色,最后还是放下手,“带你去见长老爷爷。”
楼春雪不敢轻易踏足。
南尽推着她往里走,说道:“放心。结界是为了防止人族误入,也是为了保护妖族。寻常人看到的,就是一面峭壁,跟你看的一个样子。”
楼春雪听着他的话,总感觉他已经不把自己当同类了:“你……”
南尽看荆澄的眼神历历在目,她愣了愣,放弃挑明。
盟友不可失,尤其是了解全部内情又能提供帮助的。
而且,她不想失去南尽,或许他们早就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了。
楼春雪垂着眸,小心躲过地上的碎石,进入到窄洞才看见里面是一个缓坡,不陡峭却也不够安全。
“见到爷爷别紧张。”南尽目视着前方,双手搭在楼春雪的双肩上扶着她,“他很和善的,就是长得有点凶巴巴的。和你正好相反,你看着温柔和善的,实际凶巴巴的。”
他悔不当初:“最初就是被你那张我见犹怜的脸欺骗了。”
楼春雪冷哼一声,往后踹了一脚,实在地踢在南尽的小腿上。
“好痛!”南尽抱起膝盖,揉搓着被踢到的地方。
单脚站立,稳不住上半身。一人宽的通道,加之地面坡度不平缓,容不得半点幅度大的动作。
左边撞到肩膀,南尽往右闪躲,右边又撞到手臂,他被迫侧过身子,背部莫名其妙多了块凸起的石头,正中腰脊。
疼痛迫使他往前撞去,结实地与凹凸不平的洞壁来了个亲密接触。
楼春雪听着后面接连不断的闷哼声,施舍地转身给了个眼神。
只见南尽乒铃咣啷地摔在两侧洞壁上。
“南尽,”楼春雪问,“你的狐爷爷,有带你去看过郎中吗?”
南尽气喘吁吁,扶着洞壁思考不过来,“哈”了一句:“看什么?”
“也是,没必要。”楼春雪觉得先前的怀疑多余了,一只愚蠢的小蟋蟀能有什么坏心思。
在洞里走了接近一盏茶的时间,眼前终于出现亮光了。
久久处在逼仄的环境里,楼春雪有些喘不上气,她迫切地放快步子,冲出去的瞬间,整个人都通透了不少。
峭壁之后别有洞天,妖族的部落与人族的镇子极像,排除街上有“人”有妖,乍一看以为人妖和解了。
两人的突然到访,引起了守卫的注意,他拔出长剑,紧绷着脸上前质问:“你们是谁?”
“是我,”荧光一闪,南尽变回蟋蟀,趴在楼春雪肩头,“吱吱,吱吱吱。”
守卫神情放松下来,如释重负地笑着说:“是你啊,我都忘记你已经化形了,长老这会儿应该在族老会。”
南尽闪身幻化回人形:“我去洞里等狐爷爷。”
“今晚怕是等不到喽。”守卫将手里的长剑插回剑鞘,“灵就山腹地有异象,人族那五年腌臜玩意儿连夜去勘察了,长老们放心不下,商讨是否也该去看看。长老嘛,一说就是一晚上,你要不先休整一下,和这位……”
他对着楼春雪上下端详道:“这位怎么看着面孔有些陌生。”
南尽把楼春雪往身后拽了拽,蒙混道:“她是别处的小散妖,没见过正常,正常。”
守卫仍有些狐疑,挥挥手让他们进去:“要不你们先去族老会看一眼,他们早几个时辰就进去了。”
“行,谢谢哥哥。”南尽匆匆道。
楼春雪被南尽拉着,不担心走丢,放心地四处打量。
妖族的建筑与人族的风格并无二致,杉木结构的房屋建的各式各样,别有一番趣味。
街上的妖族形态各异,悠闲散步有,高声阔谈有,诡异的是几个人形小孩穿梭嬉戏时摇身一变回妖兽,跑两步又变回人形。
她以为南尽在妖族里认识的人不少,毕竟照他的年纪能够化形,算得上是天之骄子,不及供奉,也要被妖捧着才对。
可一路走来,路过的人目不斜视,偶尔有几个好奇陌生长相瞧上一眼,并不会多看。
“到了。”
楼春雪看着眼前的建筑,类似于人族的宗祠,但大了不少。
“这就是族老会?”楼春雪问。
南尽点头,把她拉到旁边的树丛后躲起来,将她按在粗壮的树干上,凑到耳边说:“别动。”
话毕,许是凑得太近,楼春雪身上那股浑然天成的香味,在鼻尖萦绕。南尽深深嗅了一口,像是梅坞寻香里的梅树,冷冷清清的。
他忍住没敢亲上去,拉出一些距离后,开始像流氓一样脱衣服。
刚低头解开腰带,他头也不抬地一把抓住飞来的巴掌。
截住楼春雪的巴掌,南尽沾沾自喜地说:“我就知道!”
“啪!”
他忘记了,手有两只,巴掌会有两下。
“你知道个蛋!”楼春雪甩了甩作痛的手,“脱衣服干什么?”
南尽双手捂着脸,呜呜道:“衣服上有我的味道,等会儿里面的长老要是出来,察觉不到你。”
“嘴巴呢。”楼春雪轻轻放下南尽的手,指尖在他隐隐泛红的脸上划过,心里有些懊恼没留住劲,“下手有些重了。”
南尽撅起嘴说:“这儿。”
楼春雪顺手捏住他上下嘴皮子:“下次先说,别搞得像流氓一样。”
南尽说,“可我们不是夫妻吗?”
楼春雪扫了他一眼。
“哦,不是啊。”南尽大胆控诉,“那你见人就说咱俩是未婚夫妻,这不败坏我名声嘛!”
“世道迫使。”楼春雪抱着胳膊说,“我不说,回头不知道被有心人传成什么样,陈纵之流的人多了去。”
怎么样都是自己没理,南尽脱下外衫,披到对方身上。
两人相对而立,楼春雪往后倾了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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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后面是树干,拉不开间距。
南尽盯着她乱糟糟的发型,伸手理了理,责怪道:“你还没我穿着得体。”
楼春雪手指抵着他的胸口:“我哪来闲心装扮,别与我闲话了,做你的事情去。”
“好,”南尽又拢了拢在滑落的外衫,“别脱,长老们和守卫哥哥不同,他们活了成千上万年,很容易瞧出,”他即刻刹住,自以为自然地改口,“你是别的地方来的妖。”
“知道了。”楼春雪拽着衣襟紧紧裹在身上。
南尽从树丛中迈出去,叩响门:“狐爷爷,是我,南尽。”
窸窸窣窣的声音顷刻消失,楼春雪靠着树干,闭着眼倾听。
里面几个苍老有劲的声音不约而同的困惑道:“南尽,何许人也?”
“是促织。”
几位长老豁然。
“进来。”是说出“促织”两字的声音。
南尽推开门进去,转身缓缓关门,视线在藏身树丛中扫了一遍,看不到楼春雪的影子,便安心合上。
“怎么只穿了个里衣。”狐长老眯着眼睛,“脸上红红的几道印子,又干什么去了?”
“被猫抓了。”南尽轻轻摸了摸脸上的巴掌印,又对众长老行了一礼,“我在城内听闻了一些消息。”
“缉妖局派人去了灵就山腹地,对其注重非常,”他站在中央,迅速判断孟城乌所处阵营,“人族朝廷不遑多让,得知缉妖局有所行动后,即刻派人前去。”
“哦?听你的意思,人族内斗,分化两派。”狐长老似叹似恨地说:“可惜他们仍旧手握妖族秘宝,我们不能轻举妄动。今晚我派人去探查过,缉妖局的人数不多,其余服饰的应该就是朝廷单派的人了。他们大多是有灵力修为,其中一人,修为更是深不可测。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秘宝?
楼春雪侧过身,探出头,看不见里面一星半点儿。
她缩回脑袋,身前不知何时站了个七八岁大小的女孩,正满眼好奇地盯着她。
“你是谁?”女孩脆生生问,“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她突然上手摸着南尽的外衫,说:“你怎么穿着促织弟弟的衣服,不对,他现在叫南尽。你怎么穿着南尽弟弟的衣服?”
弟弟?
面前的女孩从外形上看,无论如何都要比南尽小。
“南尽,”楼春雪难以置信地喃喃重复,“弟弟。”
她脑中闪过从进来后的所有画面。认不出南尽的守卫,无视南尽的众妖,喊南尽弟弟的小女孩。
难不成南尽在妖族的地位很低么。
怪不得平日她打骂对方,他都好脾气的全盘接受,是习惯使然吗。
楼春雪已然微微愠怒,她还是和善地弯下腰问:“你为何唤南尽弟弟?”
“他才三百多岁,我已经五百六十九岁了,当然要叫他弟弟。”女孩挺直背脊,“你也别拿我当小孩子。”
五百……六十九岁。
楼春雪额角抽了抽:“他看上去是个成人模样,你看上去,还是个稚童。”
“我只是年岁比他大,今年才化形,”女孩背着手,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明年我就能长到他那般大了。”
“话说回来,”她歪着头,“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
不等楼春雪回答,她又凑上前去闻了闻,紧锁眉头说:“你身上有南尽弟弟的味道,还有人味。”
楼春雪后背紧贴着树干,避无可避。心底暗哂:妖族总在奇怪的事情上一脉相承,她身上的味道究竟有什么可闻的!
27. 第 27 章
“我是南尽的,”楼春雪犹豫要不要骗一骗女孩,想起南尽的质问。
她虽嘴上不饶人,还是听到心里了。
“好友。”
“未婚妻。”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楼春雪猛地回头看去。
南尽从族老会里走了出来,门敞开着,后面站着一众长老。
“她是我未婚妻,”南尽穿过小腿高的草堆,“雪朔,来找狐爷爷吗?”
“嗯,”雪朔一蹦一跳地跑到狐长老身旁,摇着他的胳膊,“狐爷爷,姐姐让我问你何时归。”
“爷爷今晚不回家,你与姐姐早些歇息。”狐长老揉揉雪朔毛茸茸的发顶。
“好吧~”雪朔失望地垂下手,瞥了眼南尽,“弟弟呢,回家吗?”
“我也不回家,我今晚要回,”南尽卡住了,他现在有两个家,“回燕都的家。”
“啊——”雪朔拖着长长的调子,“你在燕都怎么能有家。”
几位长老皆诧异地转眼审视着楼春雪。
“我未婚妻住在燕都,自然也是我的家。”南尽大言不惭道,全然不记得自己是寄人篱下。
“那是她家,”雪朔直指楼春雪,又转手指向南尽,“不是你家。人族娶妻与妖族可不相同,得有属于自己的大宅子,不然漂亮美人跟你干甚,当无家可归的乞丐吗。”
南尽噤声思索着。
他的确一直在吃楼春雪的,用楼春雪的,还大摇大摆地住进了她的家,甚至是占了她一半的屋子。
他会不会有点得寸进尺了。
“我不在意身外之物。”楼春雪打圆场道。
她注意到长老们的眼神了,说不上友善。从方才的对话里,人妖水火不容。胆敢暴露身份,下一秒便会曝尸荒野。
“南尽,我们也该离去了。”楼春雪提醒道。
南尽环视一圈,护犊子地挡在她身前:“狐爷爷,消息我既已带到,就先去寻书了。”
“不急的话,”狐长老挽留,“今晚住下来,明日再启程回都城内。”
南尽看向楼春雪寻求意见。
住下来和把命留下来有何区别,但想要询问的消息还没着落,她第一次求助般的望向南尽。
南尽心颤了颤,手掌搭在她的肩上,用力捏了两下,无声说:“别担心,不会有事。”
“狐爷爷,她长大的族群多内敛,”南尽说道,“我们找完书,便回去。等过两日,我再给您拿回来。”
狐长老神色复杂地应允:“好。让雪朔拿些萤烛给你们,长青苑里光线不大好,别在里面磕了碰了。”
雪朔得令,从腰间的袋子里掏出两个泛着萤光的透明琉璃小球,小跑上前递给他们:“给你们。”
“多谢。”楼春雪接过小球,对着这新奇玩意仔细端详着。
“诸位长老,我们便先行离开了。”
“不知姑娘,”狐长老忽地拔高音量,“家在何处。”
楼春雪心下一紧,却还是扯着嘴角,语气自如:“兖州。曾与家人在一处山村,遭遇横行霸道的散仙,无力抵抗,唯于我流亡至此。”
“失言冒犯,”狐长老手肘搭在腰间,欠身说,“姑娘莫要介意。”
“长老言重。”楼春雪客套一句,疲于交涉,“南尽还有事未完成,我们便不留了。”
狐长老闻言轻点着头,目光似要深深刻在她的面庞上:“去吧。”
楼春雪撇过脸,不动声色地往南尽身后移。
狐长老领着身后一众妖,退回族老会内。
“我回家啦,”雪朔踮起脚尖,拍拍南尽的脑袋顶,“你乖乖的。”
“知道了。”南尽稍微弯了弯膝盖。
雪朔扭着腰,对着他背后的人说:“他看上去不着调,还是很可靠的。”
楼春雪只勾唇笑了笑。
雪朔往城镇的反方向跳着离开。
“走吧,”南尽抖开外衫的袖子,握起楼春雪的手腕,塞进袖口,“去长青苑。”
“那是什么地方?”楼春雪配合地穿上他的外衫。
衣服对楼春雪来说太大了,南尽展开袖子,一寸一寸往上折:“类似于人族的学宫,多了个藏书阁。妖族所有的书都在其中,你想知道的仙骨,应当也能查到。”
“雪朔,”楼春雪回忆道,“她与你是何关系?”
“仇人。”南尽淡然说出。
楼春雪锤了他一拳:“好好说。”
南尽皱着脸捂住胳膊:“说的是真的。没化形前,她差点把我吃了,讲要为民除害,除哪门子害,道貌岸然!”
“除了仇人外的关系。”
南尽道:“朋友,若照年岁说,是姐姐。”
“我当你与她十分相熟。”楼春雪目视前方,人烟逐渐多了些,她忆起与雪朔的对话,忧心地问道,“你在妖族的朋友多吗?会不受到待见吗?你一个化形不久的小妖怪,怎么会去到人族,没人劝说一下吗?”
她问完,便静等南尽接话。
可走了近百米,身旁的人仍是一声不吭。
楼春雪奇怪地看向他,往常嘴最碎的小妖怪,竟然能忍住不回答。
“你在吃醋。”南尽等的就是对方憋不住看他,“还担心我。”
“没有。”楼春雪白眼一翻,加快步子。
“你有,”南尽追上去,跟在她屁股后面聒噪,“以前你肯定不会问我和谁的关系,都不惜得思考,觉得会浪费时间。在不熟悉的人面前谨慎得很,就怕落下不好的印象影响以后通过他办事。在荆大哥家,我看了荆澄的一眼,你表情便不太好了,明显是在意我的。不过我得提前跟你解释一下,免得未来吵架你和我翻旧账。我看荆澄不是喜欢,是来自于妖兽魂魄深处的野性,简而言之是想与她打一架,不过我也不懂怎么会有如此卑鄙的感受。”
楼春雪忍不了一点了,小蟋蟀吵得人脑袋痛。她转身伸手试图捂住南尽的嘴,却先一步被抓住手掌。
南尽得意,弯下腰凑到她面前,眼神犀利自得:“你从前问任何人问题,目的性都极强。今日问我,纯粹关心。”
他骄傲地昂起头:“承认吧楼春雪,你对我心动了。”
楼春雪胸膛起伏,轻喘着气否认:“没有。”
南尽松开手往后退了退,怕楼春雪会动手。他无所谓地耸耸肩:“总有一天你会承认的。”
长青苑在整座镇子的中央,门口有守卫把守,南尽掏出一枚令牌,举起。
守卫推开沉重的木门,放两人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露天的矮几,楼春雪四下环顾一圈,惊奇地发现与学宫的相差无二,甚至说得上完全复刻过来的。
南尽走到连廊的右边,催促她:“快走,藏书阁里的书有许多,我可不想翻到白天。”
楼春雪骇然之余,不断打量着周围。
藏书阁位于长青苑的后方,虽叫阁,但仅有两层高。
令人想不到的是,长青苑门口已有守卫,藏书房门口还有。对于一个连入口都难以找到的地方,是否太过谨慎多余了。
南尽重复在长青苑门口的动作,守卫谨慎到拿到手上观察一遍,确认是真的,才放行。
“藏书阁里有贵重之物吗?”楼春雪问。
“没有。”南尽说。
他拿出雪朔给的两个琉璃小球,放在手心。妖力从掌间腾起震碎其外壳,里面的流萤从一团缓缓散开之一片,周遭在须臾间亮了起来。
“这是什么?”楼春雪尝试触碰在空中的光点。
“萤火虫。”南尽领着她直奔一处小山水观景台旁,在小山景上扭了两下,藏书阁里面发出“咔哒咔哒”机关转动的声响,“等我们找完东西,它们会自行飞回雪朔那里,可以理解为是她的宠物。”
楼春雪了然,跟着他来到往藏书阁深处走。
地面凸起一片砖块。
南尽蹲下身,在地上的砖块摸索,不知按到那一块砖,地面裂开一道口子,机关声再起,地下的石阶逐渐显露。
“去下面。”
机密程度异常,楼春雪觉得南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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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莽了,随意带外人进入。
她故意问:“外面没有?”
“外面都是孩子们的书。”南尽没反应,抬脚往地下走。
一团萤火虫主动跟随跟过去,另一团留在楼春雪身边。
顺着石阶进入地下,便是一个开阔的石砌空间,列着有序的几十排书架。
南尽站在最前方的书架边上,萤火虫心有灵犀般聚集在外侧的标注上。久久注视后,他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我不认字。”
楼春雪扶额,忘了有这一遭:“待一切事情解决,我再教你认字。”
她无奈地抬起头去看,身边跟着的萤火虫随着视线上移到标注上。
!
她瞳孔骤然紧缩,笑容僵在脸上。
兄长的字,怎会出现在妖族的藏书阁中!
可从南尽在地牢见到楼非声的反应来看,先前定然不识得。
难道,不认识是装的。
看他平日的表现,不像是装的,怎么会有人装傻子能装的那么像。文盲更不易装,但凡不留意照着字念出来,便会露馅。
“你也不认识?”南尽沮丧道,“一本一本翻,要翻到猴年马月去。”
“史部,”楼春雪说,“史部,地理类。”
“地理,”南尽走到旁边的书架旁,盯着标注,抱着胳膊肘,摩擦着下巴,认真地提出假设,“按顺序来说,这是天理。”
楼春雪难忍嘴角不抽搐,半晌说不出指责的话,最终叹了口气,走过去看了一眼,依然是兄长的字。
她纠正道:“上面写着,史部·时令类。”
南尽自愧弗如:“我是不是很傻。”
“不傻,”楼春雪更相信他的傻气是天生的,“你只是太纯真了。”
她并不是溺爱,如若有机会,她也愿意像南尽一般,无忧无虑地活在世间。
“仙骨既不是众所周知,”楼春雪沿着书架继续走,“那便是辛秘传闻,找子部的术数类。”
“……”南尽不敢言。
楼春雪叹道:“是我心里没数,里面可有纸笔。”
“在上一层,我去拿。”南尽噔噔噔地上楼。
楼春雪盯着他的身影消失后,沿着书架一路看去,全部是兄长的字迹。
别人怎么分类书籍她或许不知,兄长怎么分类她比任何人清楚。
楼春雪抚摸着上方的字迹,疑窦丛生。
楼非声保护欲强盛,不许她接触会产生矛盾的群体中。
她从前不在乎,现如今被动非常。
“拿来了。”南尽举着纸和笔,握着块砚台墨块吭哧吭哧拾阶而下。
楼春雪将其摆在地上,盘腿就地坐下,蓦地抬头问:“水呢?”
“渴了?”南尽不问一句做什么,又要噔噔噔下楼。
楼春雪害怕他真跑到什么地方去烧一壶水拿来,拉着他的衣摆:“不渴,研墨需要水,不然墨块溶解不成墨汁。”
“哦,”南尽呆呆应声。
楼春雪没听见他出藏书阁的门,就舀着一一捧水回来了。
“从哪里取的水。”她握着墨块,顺时针研制。
南尽背过身甩了甩手上的水渍:“小山水景观盆机关,从那里面捞的。”
“你们也讲究这些?”楼春雪起初没觉得什么,现在想想倒有些意思,问了句。
“我们不讲究这些,”南尽也盘腿在她旁边坐下,“狐爷爷说,藏书阁是一个人族男人主张建的,我不知道是谁,你知道吗?”
楼春雪蘸墨的手一滞,她大概知道是谁:“我怎么会知道。”
是试探,还是无心之问,她判断不出。
南尽直勾勾盯着楼春雪手下的笔,笔画构成完整的字:“呀,你的字与书架上的字好像。”
他惊讶地很刻意,扑上去想装作仔细观察字形,不料一掌摁翻砚台,墨汁洒了一地。
“……”楼春雪怒。
“……”南尽汗下。
她缓缓转过头:“南尽,你是不是有病。”
28. 第 28 章
倒霉蛋七手八脚地爬起身,收拾好杂乱的地面后,手掌搭在膝盖上,乖巧地跪坐在旁边。
楼春雪鉴于他表现良好,便不追究责任。她重新铺好一张纸,蘸了蘸墨汁,把书架侧面的字誊抄下来,待墨迹彻底晾干,才敢给南尽。
“找一样的字。”她吩咐道。
南尽双手接过宣纸,态度虔诚万分:“好。”
楼春雪怀疑让他单独去找的决定对不对。但面前几十上百列书架,即便找到了对应的术数类,要从中翻出存有仙骨记录的书,依旧难上加难。
她索性要回宣纸,蘸墨,添上几笔:“找到术数类,别瞎胡拿,重点拿功法秘籍、资质鉴别、百科典籍、修仙传记类。”
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南尽眼睛要看花了。
两人沿着书架一路往前,终是在书架顶端看到“子部”两字。
农家类,兵家类,天文算法类……术数类。
“帮我找找我写的几类。”楼春雪说。
这列书架里,她所列举的细类并非齐全。她先挑出可能会出现仙骨的,再吩咐南尽去下一排书架继续找。
南尽没动,反倒从腰带里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说:“狐爷爷给过我一张纸,说让我照着上面的找。”
楼春雪翻书的手猛地一顿,眼前发懵:“为什么不早说。”
“没想起来。”南尽嗡嗡地说。
总不能说,要试探她是否知晓楼非声与妖族的关系,已密切到如此地步。
楼春雪疲倦不堪,伸手要过狐长老给的纸条,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仙骨记录所在的书籍名称——《仙门通典》。
“去找。”她懒得再掰扯。
南尽攥着狐长老给的纸条,逃离楼春雪视线所及之处。
有了纸条,找起书来快了许多。楼春雪蹲在地上,凭借对兄长的了解,判定重要典籍不会放在显眼处。
在书架底部与顶部找寻了两三个书架,终于在最底层角落找到那本《仙门通典》。
“南尽。”楼春雪扬声唤道,“我找到了。”
南尽抱着一大摞书从书架后面钻出来,下巴垫在书页上,含糊道:“我也找到了,《仙门通典·卷一》《仙门通典·卷二》《仙门通典·卷六》……”
楼春雪呆滞地看了眼手上的《仙门通典》,应该叫《仙门通典·卷三》。
“你从哪里找到的?”
南尽腾出一只手,指着身后的书架说:“就在这一列的最高一层,全是。”
楼春雪望着角落的书架。
“许是以前谁拿来看的,没放到正确的位置。”南尽托着书放置到长桌上。
楼春雪心有疑虑,率先翻开手上的卷三。南尽不识字,翻书也找不到,上半身趴在桌上,支着胳膊旁观。
页码在增加,密集的字扰人心烦。
就在她以为没希望时,“仙骨”二字赫然出现在下一页的首行。
“找到了?”南尽已昏昏欲睡,见她表情有变,清醒过来,探着脑袋追问。
“是。”楼春雪指尖落在一行字的下方,引导南尽去看。
“仙骨者,隐于血肉之属,藏于人体之隆椎,乃天地灵气凝于凡躯之极也。蕴先天之气,藏玄奥之秘,为叩仙门、登大道之基。
凡夫俗子纵苦修百年,无此骨则难窥真境;有缘者得之,或生而携蕴,或阴险损招,能纳灵气如江海,御罡风若等闲。”
“听不懂。”南尽用着纯真无邪的眼神盯着她。
楼春雪边往下读,边解释说:“意思是,仙骨隐藏在血肉之躯的范畴里,在人体的隆椎处,是灵力凝聚在人体的上限。普通人没有这根骨头,不能成仙,有缘的人天生就有,如果用阴险的招数,也能拿到……”
她翻到下一页,眉心拧起,摸着书页中间被人撕掉、留下毛糙边缘的书页:“被人撕了。”
“不可能,狐爷爷都不许人拿出密室,怎会被撕掉。”南尽原本听得津津有味的脸霎时一变,严肃地拿过书翻了翻,“藏书阁密室的机关有两道,如若开启第一道后,一刻钟内不按下第二道开关,便会封锁起来,直到长老来开启。知道机关的人极少数,绝不会是人误入时撕下,肯定有人故意而为。”
“有人曾闯进来过?”
“不,不是闯进来。”南尽摇头,“那人一定知道机关怎么打开,如果不是族中长老,就是与规划建造藏书阁的人关系亲近。”
他曾有一秒怀疑过楼春雪,可转念一想,她除了力气大些打人微痛,连半点武力都不曾有。
要逃过门口的守卫,简直是天方异谈。
“要去禀告狐长老吗?”楼春雪合起《仙门通典》,语气凝重。
南尽犯了难,他想让楼春雪留下看管藏书阁的密室,免得其余书籍也遭毒手,又怕她会遭遇危险。
《通典》被撕已是怪事,外面守卫也不见得完全可信。
进退两难时,他在张望下瞥到飘在空中的萤火虫,登时有了主意:“你们回去告诉雪朔,让她请狐长老来藏书馆密室,这里曾被人闯入过。”
萤火虫绕了两圈,示意听到了,随后从通道飞出去,仅余一团负责照明。
楼春雪注意到壁烛:“墙上有烛台。”
“狐长老不允许我点燃,”南尽羞赧地说,“曾经在长青苑学知识时,他带我来参观密室,就主动提出点烛台,差点把密室烧了。后来他就不许我在独自进密室点灯。”
“你应该多谢狐长老。”楼春雪望着一排排木制书架,从中看出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们来有段时间,”楼春雪将十几本书分了一半给南尽,“趁现在,检查其他书籍是否有人为损坏。如果没有,”她锁定静静躺在桌上的《仙门通典·卷三》,“小偷就是冲着那一页上的内容来的。”
“好。”
南尽不识字,页数有没有被撕掉,还是有眼睛能看到的。
翻完四五本,每本的页码十分完整,折页也少之又少。
一经对比,《卷三》被撕掉的一页,更显不正常。
待到两人都翻查到最后一本,楼春雪恍惚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从长青苑门外匆忙赶来。来人不止一个,数量上,比在族老会时见到的要少一半左右。
“南尽!”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狐长老的拐杖来不及拄,拖在石阶上碰的“砰砰”作响。
身后跟着方才见过的雪朔,还有两三位长老,以及一位面生的女子。
“狐爷爷,”南尽跨步上前去扶,“我们寻找仙骨的典籍时,意外发现《仙门通典》丢失了一页。”
“丢了,”狐长老步子都缓了下来,诧异道,“一页。”
“是。”南尽翻开《卷三》,找出被撕掉的那页,“其余《通典》我们翻找过了,只有这一页被撕下。”
狐长老长舒一口气,不及刚才急切:“不必担心,我知晓是谁撕下的。”
“您知道!”南尽又不服气了,“后面跟来这么多人,不该是天大的事吗?平日您看密室看得和宝藏一般。”
“还不是雪朔告诉我,萤火虫带消息说你又把密室烧了,我们急忙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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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狐长老拄起拐杖,敲在南尽腰上。
雪朔也在一旁搭腔:“对啊,团团们来说你点烛台把密室烧了!”
南尽趔着躲过去迎来的一拐杖,辩驳说:“我分明说的是书被撕了,它们乱传消息。”
雪朔一看楼春雪身边的萤火虫,便知怎么一回事了:“你们在团团们走后是不是聊天了。说了多少次了,团团是共生的,脑袋里只能装一件事情,你这边一说,它们那边一听,当然记得是你们最后闲聊的内容。”
“脑袋里只能装一件事,”南尽“哈”了一声,“不就是傻子嘛。”
飞去找雪朔的萤火虫姗姗来迟,两团相见听到最后的话,是被吐槽是傻子。
它们相望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到对“傻子”一词的不认可,凑到一起拼成匕首的形状,冲着南尽刺去。
“又小心眼。”南尽飞速变回蟋蟀,跃到桌上躲过。
团团们急刹,调头再刺,颇有不把他交代在密室不罢休的气势。
楼春雪欲拦,可不见其余人阻止,便歇了心思:“狐长老,您所说的人是谁?”
她要得知仙骨的信息,缺少部分,总觉有问题。
狐长老注视着楼春雪,莫名温言地聊起往事:“藏书阁里绝大部分书,都是他搜集而来的。搜集不到的,他能记得的,便誊抄下来,赠与我们。”
雪朔化形不久,开智却有百年。她谈起狐长老所说之人,激动地说:“对啊。他还帮了我们许多,妖族差点覆灭之时,也是他帮我们重建妖族,为长老们疗伤。就连开启密室的机关,也是他想出来的,他就是神仙。”
楼春雪听得云里雾里,依稀捕捉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你们所说之人,究竟是何人?”
她犹豫一秒,故意质疑说:“真如你们说的厉害。”
“别不信。”雪朔挺直腰杆,“虽然他是人族,和其他所有人族都不同。不过他许久未来过了,也许是云游去,帮助其他地方的妖族了。”
“他叫楼非声。”狐长老听叽叽喳喳的小兔子说不到重点上,补充说,“你们在都城待了许久,有听说过他的消息吗?”
“谁!?”楼春雪失声。
她发现自己反应过激,舔了舔嘴唇,尽可能语气平缓:“狐长老,您能再说一遍吗?”
“楼非声,”狐长老说,“看你的反应,认识他?”
认识,何止是认识。
楼春雪需要冷静一下,她对兄长干的事情了解不多,但并非一无所知。
知道他与妖族可能有点联系,但仅限于出于品性的良善伸出援手相助一二。
甚至于梁丛篱,能和楼非声有何关系,闻所未闻。
楼春雪有些许凌乱。记忆中的兄长每晚准时准点回家,甚至在仙观求学的几年,宁愿花费一个时辰,也要从灵就山上回到家中。
偶尔学宫休假,也会带她去灵就山。
楼非声不愿提的事,不愿让她接触的人或物,她都会偷摸从别处了解一些。加之常虎胆包天去跟踪,便知兄长瞒她许多事。
至于是什么事,就不清楚了。
就算如此,竟还有她没发现的,简直不可思议。
“您说的,拿走那一页的人,”楼春雪心中冒出点苗头,“不会就是楼非声吧。”
“是。”狐长老在她脸上逡巡一圈,感慨地说,“有人说过,你眉眼间与楼非声有几分相像吗?”
“没有。”楼春雪毫不犹豫地否决。
楼非声背着她帮了多少人,梁丛篱、妖族长老、连邕楼的侍女也识得。
29. 第 29 章
“见你们长相上相似些,以为你们会有关系。不过楼公子确实没有提过有什么亲属,往姑娘谅我冒昧之举。”狐长老缓缓说,“你与南尽交往甚密,身为他的长辈,对姑娘有所疏忽,还望海涵。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楼春雪目不斜视地望向南尽,见他在各层书架上来回躲避萤火虫的攻击,不自觉地勾起嘴角,浅笑道:“阿……喜。”
“啊,我死了。”
南尽体力见底,自暴自弃地变回人形,躺到地上任由萤火虫“匕首”扎到他的胸口,散成无形的一团。
“臭小子,”狐长老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快起来,别给我丢脸!”
“是了是了,”南尽不紧不慢地拾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衣角微脏。”
一直不说话的女子此刻站了出来,替狐长老顺了顺气:“爷爷,南尽孩子心气,莫与他置气。”
女子的五官像是被墨精心粹染的画,眉梢带着天生的弯意,眼下那颗极淡的痣,更添几分妖冶。
“该找人来治治你的。”狐长老转身对着身后的一众长老道,“让诸位白走一遭,若无他事,便请先回,今晚未尽之事,明日再议。”
长老们皆知南尽脾性,乌龙之事在他身上不少见,纷纷表示无妨,陆续离开密室。
那女子上下端详楼春雪一番:“我叫穗幽,禾穗的穗,幽静的幽。”
“春雪,”楼春雪改了主意,刻意隐去姓氏,暗中观察他们的神色,“阳春白雪中,春雪二字。”
几人表情如常,唯有狐长老愣了下,略微颔首:“好名字。”
穗幽上前,从南尽身边越过,无视地上某人的存在,握起楼春雪的手:“雪朔都与我说了,南尽擅自说你是他未婚妻。想怎么教训,由你,我们不会管。”
南尽腾地站了出来,焦急辨认众人面色,见无人有异,才如蚊蝇般嗡声辩解:“没有擅自。”
楼春雪回握住穗幽的手,莞尔道:“他人虽傻气,却着实真诚。我自然会心生好感,不过其他事情,尚且难说。”
南尽没反驳她的话,眼尾都耷拉下来,看上去委屈至极。
雪朔“唉”了声,踮脚拍拍他的背安慰说:“不会讨女子欢心,还是个笨蛋,不喜欢你也是正常的。”
南尽气鼓鼓地往前跨了一步,躲开触碰到他的手。
既已拿到想要的,待下去只会让暴露的风险变大,楼春雪辞别说:“现在走,刚好赶上城门开,我与南尽还需回去休整,便不留了。”
穗幽来时见天刚漏出一点白边,估摸他们回去正巧能碰上破晓。
目送两人走上石阶,脚步渐远直至消失,她眸光逐渐幽深:“爷爷,您觉得春雪此人,如何?”
“春到南楼雪尽,惊动灯期花信。楼公子起的一手好名。”狐长老哀道,“原听南尽说起,我不曾有疑。”
他环顾着整间密室:“妖族欠楼公子的太多,今世难报,唯愿后世莫忘。”
雪朔和南尽一样直脑筋,虽不懂狐长老为何忽然没头没尾地痛惜起楼非声,仍附议之:“楼公子还会来吗?我有些想他了。”
“当然。”穗幽也期待至极,那般谦谦公子,总叫人挂念。
东方泛白,南尽行在路边,躲着地上的小草,“你会嫌弃我笨吗。”
叶上露珠颤颤,在尖端抖抖落下。
晨光初透林霏,山风携暑气未盛。眼前忽而出现一池澄明如镜的清泉,栖在菱叶上的蜻蜓惊起,掠过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留下一道淡影,投入朦胧晨雾中。
“不会,”楼春雪蹲下,指尖在水面轻点,“蠢一点好。”
祥和的泉面勾起南尽对往事的回忆。七月清晨难说不燥热,山间却还是会有凉意渗入。
他的外衫在楼春雪身上,凉意并未令他清醒,脑子反而愈发混沌。
思绪飘向远方。
姐姐活着时,常与楼非声到灵就山中任意一处相坐而谈。一谈总要半天光景,人与妖之间,哪来那么多话说。
南尽是黏人精,或偷偷摸摸,或光明正大跟去。
楼非声不说,他凭借雄性敏锐的直觉,明显感到对方想把他就地斩杀。
楼非声也是黏人精,更是小气鬼,心眼小小,硬装大度。
可他身为楼春雪的兄长,介明昭的爱人,南尽无可奈何。
此人真是,城府颇深,阴险狡诈。
“他怎么总想咬我。”楼非声揪住从水里窜出来的小蟋蟀,觉得神奇地往水中瞧了一眼,“蟋蟀会潜游,倒有几分稀奇。”
介明昭瞪着南尽,弹了下他向后伸去咬人的小脑袋:“又跟来。”
南尽不肯罢休,后足蹬在介明昭手指上,借力挣脱束缚,急速在半空中旋转,直冲楼非声而去。
反观楼非声淡定站在原地,甚至身形都未有一丝偏移。他指尖掐诀,流转出白色光晕,化成丝带状围绕南尽旋转几圈,骤然收紧,将他定格在半空中。
“甚有魄力。”
在场两人没想到,南尽经过前几次的失败,不知到从何处找来的帮手。稀奇古怪的蜜蜂、蝴蝶、瓢虫等小虫子们,一窝蜂地朝楼非声冲来。
目标明确,行动果决。
楼非声舍不得伤它们,向后连连退去。池边石块上的青苔滑脚,他在灵就山精神难得放松,一时松懈竟跌入池中。
南尽得意鸣叫两声,以示首次大获全胜。
介明昭慌张伸手去捞,气恼道:“你本事愈发大了。”
南尽挣扎着听见姐姐生气了,瞬间泄劲,没了胜利的喜悦感,半死不活地悬在空中。
“护短这一点,倒像你。”楼非声山下烦事扰心,许久没彻底放松过。
他朗声温言劝说,“不必同他生气,孩子心气多需谅解。”
“你会惯坏他的,”介明昭不认同纵容孩子的理念,替在池边浮游的楼非声擦净脸颊,争论道,“他才多大,再不制止,早晚要杀到人族去找你。”
她回首正欲怒斥南尽,见他吊在空中和死了一样,火气消了多半:“脾气真大,等你化形,让狐长老好好教你学学礼仪。”
南尽哀鸣。
现在狐长老会教授礼仪,他不学,介明昭看不见,没处生气,挺好的。
南尽试了试水温,有凉感,不刺骨。他脱下里衣,一脚跨了进去,水立刻没过他的头顶。
水的重量温柔地裹拥着他的肢体,耳朵没入水中的刹那,世界静谧无声,只剩心脏在胸腔内轻跳。
“南尽!”
楼春雪的声音有些不真切,仿佛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南尽!”
声音更近。
“扑通”一声,有人落水。
南尽好奇地睁开眼睛,看到楼春雪冲他游来,友商与慌乱几乎要溢出来。
水中对视上,楼春雪见他没事,两种情绪加起来一并转化为愤怒。
南尽着急忙慌摆手,在水下尤显笨拙。他张嘴想解释,咕噜咕噜灌了一肚子水,挺着肚子冉冉浮起。
“南尽!”楼春雪从水中冒出,“你想死吗!”
“不想,”他仰头漂在水面上,无力狡辩道,“我说我只是在回忆往昔,你信吗?”
“有什么需要跳到水里回忆的,”楼春雪扬起水泼过去,急切不似假,真情难掩,“知不知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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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你迟迟未浮出水面,多,多……”
不知是进水,还是气急,眼眶红了一片。
她无声地呢喃。
……多怕失去你。
南尽从前见她哭得随意,不掺杂半分情感都无法招架。
如今美人怒意还凝在眉梢,鼻尖泛着被盛怒染上的粉,湿发贴在脸颊,水流从额头蜿蜒滑落,汇入涟漪的水面。
他顷刻间丢盔弃甲,划拉着水游过去,心疼地想触碰楼春雪的脸颊。
“啪”,清脆地一声向。
南尽的手被打偏,他揉了揉红了的手背,更担心楼春雪的手痛不痛。
“你的手,”他说,“痛吗?”
“你早知道我兄长与妖族有联系。”楼春雪被刺激得等不到回家,翻起旧账:“有什么想与我说的?”
在密室时她没转过弯来,从妖族出来至此泉水边上,简单复盘梳理了一下。
越梳理越觉不对劲,南尽的作死行为又给她任督二脉打通了:“不断向狐长老强调我妖族的身份;外衫借口藏起异地妖族身份给我穿;耍滑头阻止我说出姓名。”
“你想替我隐瞒些什么。”楼春雪游到岸边,手撑在地上,从容不迫地背身跃起坐到边沿。
南尽巴巴游过去,不敢轻易上岸。
楼春雪眼中露出半分狡黠,洇湿指尖的水珠,下一秒便出现在南尽脸上。
她脸色依旧冰冷:“手段拙劣。”
“什么时候确认的。”楼春雪步步紧逼。
南尽抿了抿嘴唇,嗓音干涩:“没有完全确认,有十之八九确认。”
“与完全确认有何差。”
楼春雪不想承认现在挑破不是聪明人所为,可小蟋蟀会擅作主张了。
为了掩盖她的身份,甚至学会骗人。
楼春雪不想南尽为她擅自犯险。聪明人若能控制住笨蛋,世上大抵不会有那么多傻子蠢死。
“什么时候发现的?”她又问。
南尽往水下潜了潜:“还在怀疑,现在确定。”
“讨厌我吗?”楼春雪收起腿,往岸上挪了挪,给他留够上岸的空间,“知道我骗你。”
“不讨厌,”南尽浮起,从水里跃出,跪坐在楼春雪对面,急呼呼地说,生怕晚一点被误会,“喜欢你。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很喜欢你了。我也不多为什么,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一根红线,将我的心捆在你身上。”
他上半身裸着,下半身的裤子贴在身上,头发也湿答答的。
这会儿诉说心意,实在不是个好时机。
楼春雪又见到南尽胸口的红痣了。她轻点在上方,指甲划过,在白皙的肌肤上落下一道刺眼的红痕。
南尽浑身湿透,见对方也狼狈,一把抓住她即将收回的手腕。
楼春雪不挣脱,静静等待着下一步动作。
南尽把她的手贴在胸口,低头闭上眼。
楼春雪觉得从手腕处涌上一股暖意,顺着血脉流向全身。
身上的衣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透,发丝的水迹也随之一并蒸发。
南尽身上也干了。他在人族学了些礼义廉耻,光裸着上身,自己先不好意思。
他搜寻到脱下的里衣,连滚带爬地过去捡。
楼春雪撑着上半身,侧过脸望向他。
南尽身形精瘦,弯下腰,背部线条堪称完美,清晰的脊柱从脖颈笔直向下没入裤腰之中。
楼春雪像是被雷电击中,瞳孔忽然放大。她摸向自己脖颈与背脊相连的椎骨。
荆澄奇怪的行为,似乎可以得到解释。
那不是随便一摸,她在摸自己的隆椎,在找仙骨!
30. 第 30 章
“南尽,”楼春雪声线不稳,带着颤地说,“回家,现在就回家。”
“这么着急吗?”南尽左一胳膊,右一胳膊地穿起里衣。
楼春雪三下五除二脱下他的外衫,抛过去。
明白荆澄的奇怪行径后,楼春雪只觉得背后发凉。她摸向自己的脖颈下方,确有一道细微,极其不明显的竖向疤痕。
不过还有一点不理解,荆澄隔着衣物,怎么摸出疤痕来的。
书在脑海中一页一页翻过,从介绍仙骨到结束,中间从未提及“阴险损招”的具体内容。而被楼非声撕掉拿走的一页,极大可能说的就是此方法。
所以,兄长被陈观抓走的原因不止一个,他也要这页书的内容吗?
可孟城乌说过,陈观现下忙着替权贵做活人变虫豸的勾当,对此事应当不了解。
昨日荆澄的提醒,又让孟城乌的不可信度大大提升,他所说的关于陈观的一切,难辨真假。
“不是要回家吗?”南尽穿好外衫,系好腰带,“发什么呆。”
楼春雪思绪回笼,瞳孔渐渐聚焦:“先回去。”
上山花费时间不少,折返路线依旧。
从妖族出来天还蒙蒙亮,到城外时,已然天光大亮。
楼春雪在城外的包子铺买了两个包子递给南尽,他没接。
“嫌少?”她瞥了一眼。
南尽轻轻摇头,把包子推回去:“你昨晚没吃,你吃。”
楼春雪愣了愣,将包子硬塞到他手里说:“你吃,我没胃口。”
南尽搂着还发烫的包子,胸口暖烘烘的。
瞧着楼春雪近些日子愈发消瘦,他不忍道:“但凡有线索,你吃都顾不上。平时吃不完饭,我二话不说解决的事就不说了,昨天你除了中午,几乎再未进食。”
“我决定了!”他神经兮兮地握紧拳,捏扁可怜的包子,对天发誓说:“再也不收拾你的烂摊子了,我要看着你把所有饭都吃进肚子里。”
聒噪的早集,也难掩南尽振聋发聩、不知能坚持几时的誓言。
楼春雪眉眼舒展,晨曦映在她的侧颜上,温暖又轻松:“你在嫌弃我。”
南尽即刻伸出另一只手的中间三根手指,慷慨道:“苍天有眼,我南尽岂是会嫌弃心仪之人的混蛋。”
“又得寸进尺。”
楼春雪从不觉得自己多理智,不然遇到陈观也不会一气之下给他一耳光,不会明知孟城乌伪君子却仍与他合作。
不过前两者,是无可后退的余地,而对南尽的失态和不理智,糊弄两句大概会过去。
“没有,你明明差点接纳我了。”
她没想到,南尽其他事上可以糊弄,这件事上执着得到一个答案。
楼春雪看着他手里扁扁的包子,一边暗骂老板不舍得放馅,一边惋惜包子没完成被吃掉的使命,就失去最完美的形态。
“你清楚陈观去灵就山做什么了吗?分辨得清孟城乌足够可信吗?查清楚失踪的百姓去哪里了吗?知道兄长撕下那一页《通典》的内容是什么吗?”她字字珠玑,故意挑逗南尽脆弱的心理防线,“什么都没完成,还有心思谈情说爱。”
不说还好,经她嘴一提,南尽这才意识到,即便他们查出不少东西,可没有一件有结果。
“那我们怎么办?”他不好意思把扁扁的包子给楼春雪吃,自己“吧唧”一口吃掉,嚼吧嚼吧说,“回家,还是去找谁,或者夜探缉妖局。”
楼春雪见他岔过去泉水边的事,松了口气:“先回家,缉妖局最近不必去。虽然孟城乌和狐长老都说他去了灵就山,但以他的脾性,不在缉妖局时,会勒令缚妖卫看守更加森严。”
“陈观怎么这般难对付,”南尽将另一个包子塞到嘴里,嚼吧嚼吧咽下去,“不能把他流放到苦寒之地吗?眼不见心不烦。”
“别说玩笑话了,”楼春雪厌烦陈观,拿他无可奈何,现下不少行动受限全因他,“他正得权贵欢心。皇权衰微,如若以往,依照他的势头,少不了人弹劾。”
“现在不也能弹劾,”南尽跟屁虫似的紧跟着她问,“皇帝不是还没死吗?”
楼春雪拐进巷子中,抄近路回铜驼曲:“就是因为没死,他还会收敛一些。一旦皇帝驾崩,那些皇子们指不定怎么斗。到时候受到伤害的,只有无辜的百姓。”
“百姓还在乎谁当皇帝吗?不是谁当拥护谁吗?”
楼春雪睨了他一眼:“随便一个长老爷爷,你也会像对待狐爷爷一样对待他吗?”
“如果养我长大,也许会。”
楼春雪怔了下,忘却当初南尽说过父母早亡。许是明了心意,亲近之感油然而生,信任在秘密点破时陡升,对南尽会难以遏制地吐露过往,寻求认同。
她侧身躲过堆叠的木箱说:“我父母也早早不在了。”
南尽在后面扶着上方摇摇欲坠的木箱,待楼春雪过去,才放开手。
“我知道,你与我说过。”
“我忘记他们怎么去世了,连他们的坟墓也没见过。”楼春雪心中泛着酸楚,“年年清明,人人祭奠先辈。兄长不带我去,我默契的不提,因为我们谁也不知爹娘葬在何处。”
“你别难过,我也没去过。”南尽心有千言万语想去安慰她,说出口只会一句“别难过”。
发现不能安慰到她,胡乱说了几句笨拙的话,到最后越来越没底气,丧气地垂下脑袋。
楼春雪咬咬牙,偶尔会生出自己竟然对南尽能生出好感,简直天理难容。
“你……算了。”她从小巷穿出,前方不远处便是铜驼曲,巷口正站着李横。
他背着包袱,李婶涕泪纵横地送别。
李横一眼就瞧见狼狈赶回的楼春雪,而身边的南尽,除去浅色的衣摆上沾染了几处灰尘,再无狼狈之处。
他欣喜的面容一扫不见,眉宇见染上怒意。
李婶还在难过,抬头见大儿子盯着身后生气,好奇地回头看去,发现巷子外几丈处站着的楼春雪。她擦擦眼泪,招呼道:“春雪,早起出门了?”
再仔细一瞧,发觉她装束与平常不同,浑身脏兮兮,发丝凌乱。
“呦!春雪,从哪里搞得这么脏,快,婶子帮你烧水洗洗。”
她不满地指向南尽:“春雪污泥浊水,你倒干干净净,怎么照顾她的!”
“我,”南尽觑了眼楼春雪,明明不似李婶说的夸张。他张开双臂,低头转圈圈看了遍身上,“也脏兮兮。”
他话不假,从小蟋蟀的角度来看,衣角微脏已是脏兮兮。
李婶拉着楼春雪的手,硬将人拽进家里。
楼春雪推脱不过,踉踉跄跄进了院子后,李婶先将她浑身地尘土拍拍抖抖,角角落落都不放过。
“你们早早出门去做什么了?”李婶打湿一张帕子,轻柔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污渍,摸着她身上的衣服小声说:“你这脸色不大对啊。悄悄告诉婶子,那个叫南尽的,是不是对你不好,还赖在你家不走。”
“没有,”楼春雪接过帕子自行擦,“他对我很好,至少我不在意形象。”
李婶冲外面看了眼,将信将疑。
南尽踮着脚往里面看,李横挡在他面前。
“我不知道春雪喜欢你什么。”他似是非常困惑不解,“春雪被楼兄养大,还去学宫学习过,从小接触的都是文人墨客。怎会,怎会喜欢你这种名字都不会写的笨蛋!”
“你的意思是,”南尽不理他,探着脑袋越过李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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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院子里,敷衍的虚心求教,“我没有一点符合她的要求,她还是爱我。”
“你!”李横的一拳像是打在棉花。
他气急败坏的甩袖进屋甩上门,将南尽隔绝在门外。
南尽“切”了一声:“休想调拨我们的关系。”
楼春雪拗不过,好不容易出来,人干净几分。
南尽默默靠近,娇俏地依偎在她肩膀,即便这种姿势不舒服,他还是弯着腰告状:“刚刚李横想挑拨我们的关系。”
“他?”楼春雪疑惑,拨开他挤压变形的脸,“李横不是那种人,他只是看不上你。”
“什么!”南尽弹起来,“他凭什么看不上我,连你的青眼都没得到的男人,不许说我!”
楼春雪无奈地点了点南尽的胸口:“他向来眼高于顶,对自己严苛,对别人更严苛,我并不喜欢他的性子,但他一家对我与兄长属实不错,故将他当哥哥对待。”
南尽问:“如果他不是你不喜的性格,会同意他的示好吗?”
楼春雪沉默了一瞬,抬脚往家里走:“你不该考虑的这个问题,但我一定不会喜欢他。”
如果一定要选一个知根知底的人成婚,兴许会考虑。不过她宁可一人孤独一生,也不愿将就度日。
答案还算满意,南尽小跑跟着上去,喜滋滋地跑到她前面,亲力亲为地打开铜锁,敞开大门迎接。
楼春雪欣慰地接受,进到屋子里,把南尽堵在门口说:“我要换衣服,等着。”
南尽差点没刹住碰到门框上,他呆呆地摸了摸鼻头,“哦”了一声。
楼春雪轻合上门,低低笑了声:“傻子。”
简单休整一下,楼春雪整理起现有的线索。
她坐在楼非声书房的案几前,找出未解开的纸条。盯着漆黑的暗格,试探着伸出手去里面摸索,显而易见是她想多了。
楼非声大概能料想到她会找到书架后的暗格,那页纸不会放在轻而易举能找到的地方。
“怎么又拿出来了。”南尽翻找着桌上散乱的纸张。
楼春雪环视一圈书架,脑子里出现个不可思议,又不切实际的想法。
“翻书,在夹页里找找狐长老说的那页纸。”
南尽微微张着嘴,确认自己没听错,他本以为楼春雪来翻两下就会回去休息。
从昨天早上两人就没停过脚步,他有灵力支撑不痛不痒。楼春雪凡胎□□,早上没吃饭,昨晚在梅坞寻香和荆大哥家里只示意性的动了动筷子。
此刻她的嘴唇毫无血色,脸色更是苍白。
“晚些找也无所谓,你不如多休息一会儿。”南尽双手搭在她肩膀上,强硬将人按在椅子上,“别操劳过度,我看着心疼,你回屋休息,要找什么我帮你。”
楼春雪别过脸,挣开他的手:“兄长还在缉妖局的地牢里,我要是早点找出真相,说不定就能不考孟城乌救出他!”
“怎么又不靠孟城乌了,”南尽跟不上楼春雪的思路,“不是说把缉妖局的罪证交给他,就能救出兄长吗?”
“并非。”楼春雪眉黛低颦,“荆澄让我远离孟城乌不是危言耸听。”
她摸了摸后脖颈说:“你在外面时,她摸了我的脊椎,神态悲悯。当时不懂她在悲悯何事,现在兴许有些头绪,她觉得我被孟城乌剔除仙骨了。我不解她从何而知仙骨一事,为何会认定我有仙骨,从小到大,无人说过我有仙缘……”
“不对,”楼春雪神情骤变,猛地站起身,“有人说过,却不是说我有仙缘。”
体力不支,又一猛烈地站起,她眼前一黑脚下一软,踉跄几步,支撑不住倒下。
闭眼前,只见南尽慌张地三步并作两步跨过来,心急如焚地揽住她。
31. 第 31 章
秋日的山中凉意渗骨,雾气弥漫。
“可曾有人说过你有仙人之姿。”仙师立在高阶之上,睥睨着下方在挖泥土的楼春雪,“仙缘深厚。”
楼春雪从记事起,总被人评价妍姿艳质、绝色佳人是也。听得多了,此番仙师说“仙人之姿”,她并不当回事,头也不抬地回道:“经常。”
仙师像是没料到她回答的如此不客气,愣了一下,随后轻笑一声说:“你与非声真不一样。”
听见兄长的名字,楼春雪才停下手中的动作,用手背撩起额前的碎发:“你认识我兄长。”
其实楼非声手一点也不巧,常常给她梳的发髻又丑又不牢固,还会扯头皮。为了不伤害兄长的赤诚之心,她已经在默默地努力学习自己梳发髻了。
“认识,”仙师说,“我是他师傅。”
“你?”楼春雪上下打量他,看着比楼非声大十几岁,怎么能当兄长的师傅。
“不信,”仙师说出她未宣之于口的话,“你可知修为越高,容貌衰老越缓慢。”
楼春雪又垂下头,摆弄地上的泥土:“你有一百岁吗?”
仙师缓缓步下台阶:“一百三十五岁。”
楼春雪又一次惊讶地抬起头,目光直直锁向台阶上的人。
仙师的脚落在缓步台上,迟迟未动。修行到他这种地步,行动不刻意压制,要比寻常人轻缓许多,按理说楼春雪听不见,第一反应应该看向他所站原位。
“那你怎么没成神仙?”楼春雪袖子挽在手肘上方,指尖与小臂上的灰褐色泥土尤为显眼。
人蹲在高大的梧桐树下,小小一团,脆弱易碎。
“缘分未到。”仙师停在缓步台上,“汝年芳几许?”
楼春雪瞟了他一眼:“你是我兄长的师傅,居然不知道我多大。而且,神仙不是什么都知道吗,你算不出来?”
仙师啼笑皆非,年纪尚小,警惕心蛮强,还会呛人,真真与楼非声不同。
“会算的是神棍,不是神仙。”
楼春雪低下头去抓地上的泥土:“神棍先生,你算的出我的年纪吗?”
“你对我敌意很大,”仙师往下继续走,“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别误会,我对所有人都是一个态度。”
楼春雪耳尖动了动,迅速起身,在楼梯边浮满残荷的陶缸里洗净手臂,放下袖子。
做完一切,她仰头对着近在咫尺的仙师说:“多谢你夸我漂亮。”
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边冲来人跑去,边甜甜喊道:“兄长!”
楼非声膝盖轻低地面,手指蹭了蹭楼春雪的眉骨:“去做什么了?染上泥巴了。”
他又顺着眉骨往下摸上楼春雪的衣摆:“衣服也湿了。秋日寒凉,出门前告诉你进山别玩水,又将我的话当耳旁风。玩泥巴加玩水,今晚乖乖待在书房背书。”
楼春雪哀嚎,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立刻被楼非声抓住衣摆。
“还想跑,”他说,“进了灵就山,你能跑到哪里去。乖一点接受现实,说不定我能从轻发落你。”
见逃脱不过,楼春雪认命。
楼非声拍了拍她的脑袋,起身对着刚步下台阶的仙师说:“师傅,书我找到了,与舍妹先行离开。”
“去吧。”仙师摆摆手,目光投向躲在楼非声身后的小姑娘。
她表情难以言说,似乎从当事人嘴里听到,也不相信。
“兄长,他真是你师傅,”楼春雪紧紧拽着楼非声的袖子,“长得一点都不像。”
楼非声放慢脚步,帮楼春雪提起裙摆,跨过足有她小腿高的门槛:“师傅修为极高,长相自然年轻些许。”
楼春雪回头望去。
仙观修得雅致,在山的幽僻处。外面松涛阵阵,里面修竹疏朗,日头未升,山雾犹在。
唯一不合适的,便是仙观的牌匾上篆刻着“烟霞观”。
仙观不在山顶,在山下,除非夏日盛阳,否则难见霞光,不过烟雾倒是易有。
“兄长呢?”她躲开地上的泥水,“修为也高吗?”
楼非声笑笑不语,牵起她冰凉的小手说:“这会儿知道脏了,刚刚玩泥巴怎么不嫌弃。”
“不一样,”楼春雪嗔道,“我在做善事。”
“什么善事?”楼非声柔声问。
“天将雨,”仙师望着云层渐厚的阴沉天,“蚁徙其穴。”
树根下的蚁群不再重复转圈,顺着楼春雪堆出来的小径爬出泥地,寻找高处的洞穴度过秋雨频繁的时节。
“要去哪里?”楼春雪蔫蔫地说,“靖远侯府,还是学宫。”
楼非声知道她玩性大,每日去学宫都要死要活的:“两地都不去,允许你去李婶家玩,不过午饭后,就要待在书房里背书。”
“一定要背?”
“一定。”
楼春雪不想下山了。
“那你呢?”她不妥协地问,“找陈观还是孟世子。”
“我不去何处,在书房挑你下午要背的书。”楼非声故意捏了捏楼春雪的手,“怎么样?”
“你还是去找陈观或者孟世子吧,”楼春雪噘着嘴劝说,“待在家里远不如去闯荡一下。”
楼非声心里软软的,转瞬又忧郁道:“过两日我要去鄞州一趟。”
“去鄞州做什么?”楼春雪赶忙抬头看兄长,“我也想去。”
“路途遥远,”楼非声婉言拒绝她的请求,“你年纪小,吃不消。”
他此番是随靖远侯一同去平定兖州。
兖州靠近边域,本就不大太平,三年前来了一群流寇,其中有几个会些仙术的,更肆无忌惮地烧杀抢掠。
本就不安分的流寇,一夜间全冒了出来。
楼非声带着仅有三岁的妹妹,与陈氏兄弟和李婶母子逃到燕都,中间经历无数苦难也不曾放弃。
他抱走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的楼春雪,自己却实实在在地目睹父母为保护孩子能逃走,被残忍杀害。
仇恨难割舍,听闻靖远侯即将去往兖州平定斗乱,便即刻请命一同前去。
靖远侯对楼非声的才智卓绝有所耳闻,碍于年纪尚轻,思量一番,还是决定带他前去。
楼非声不能告诉妹妹真实目的,否则她说什么都要跟去。
“你不也才十四岁,”楼春雪不满地说,“我四舍五入一下,也十岁了!”
“我不是去玩,有政务在身,”楼非声蹲下,平视着她,“于情于理,带你都不合适。”
“你问问靖远侯,”楼春雪还想争取,“他同意了你会带我去吗?我去问也行。”
楼非声被她天真的想法逗得忍俊不禁,食指弯曲刮了刮她的鼻梁,浅笑说:“傻瓜,等我回来,不让你背书了,带你去鎏光阁买小金铃。”
“小金铃,”楼春雪睁圆眼睛,“真的吗?”
“兄长何时骗过你。”楼非声捏住她脸颊上好不容易长出来的肉。
楼春雪勉强接受交换条件,揉揉脸蛋,腿不长,步频却格外快:“我们去看看小金铃还在不在。”
楼非声注视着妹妹透着欢快的背影,眼底映着悲伤:“爹爹没给你买来,兄长必不会让你久等。”
楼非声随靖远侯出了城门。
楼春雪溜上城墙,爬上豁口,扫视一圈城楼下的长队,从骑在马上领头的靖远侯,看到最后的步履坚毅的士卒,也没看见兄长的身影。
她失望地在旌旗与马车挡住的地方寻找,万一风一吹,马车一颠簸,兄长就出现了。
楼非声也感应到灼灼目光,抓紧马缰,放缓速度,回头望向城墙上方。
他挥手笑道:“春雪,等我回来。”
楼春雪隔着遥远的距离,清晰地听见兄长的话,坏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直到队伍的末尾变成一个黑色的小点,她才不舍收回视线,从城楼上飞窜下去。
楼春雪没照往常回家的路线走,她顺着主街去了鎏光阁。
鎏光阁离邕楼近,她路过时,忍不住朝里面多看几眼。
“看什么呢?你哥没跟着你。”
楼春雪闻声马上锁定声音来源,见到站在金碧辉煌的一个店家门前,穿着短打便服的陈观。
她抬眼往牌匾上看去,赫然刻着气势恢宏、纸醉金迷的“玲珑坊”三个大字。
最近她总觉得眼睛越看越远,视野宽阔不少,眼力较从前强了几倍不止。
“你不是在兴财馆做工吗,怎么在这里?”
陈观放下抱着的手臂,冲四周看了几圈,才走过来蹲在她面前:“你哥呢?”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楼春雪倔强不让他只问不回答。
陈观不耐地“啧”了一声:“我先问你的,你没回答我,我凭什么回答你的问题。”
难得吃瘪,楼春雪气得鼓起腮帮子:“坏家伙,不懂得尊老慈幼。”
“你尊老了没。”陈观摁住楼春雪的脑袋,捂住她的嘴巴,谨防再絮絮叨叨:“废话少说,你哥呢?”
头顶的手宛如一座山压在楼春雪身上,她动弹不得,泄了气老实交代:“跟靖远侯去鄞州了。”
“跟靖远侯,去鄞州?”陈观以为是她年纪小,两字读音相近听岔了,纠正道,“是兖州,你听错了。”
楼春雪反纠正他:“我兄长说的,去鄞州。兖州那么乱,回去做什么啊。”
陈观拍拍她的头顶,哑然失笑:“我说中午吃的糙米,你都要去看一眼我家米缸少没少。楼非声骗你说去鄞州,你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凡和李婶提一嘴,都能知道靖远侯此番是去兖州平定流寇的。”
楼春雪觉得自己要栽到地里了,她捂着头顶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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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说八道!回兖州,兄长怎么可能不带我。”
“带你扰乱正事吗?”陈观撑着膝盖起身,长叹一口气说:“果然是回兖州了,楼非声你太清高了。”
“清什么高什么!等我兄长回来就打碎你的谎言。”楼春雪心底隐隐有预感,陈观没骗她。
陈观懒得和楼春雪扯皮,玲珑坊的其他打手也在找他:“你去问李婶,她不骗你。”
楼春雪眉头紧锁,故作镇定地往鎏光阁去。
也亏今日为送楼非声,没穿她那乱七八糟的衣服,翻出孟城乌送的衣服套身上。
刚一进鎏光阁,一身价格不菲的衣服吸引柜上先生的注意。人俏丽,衣华贵,年纪看上去六七岁,身边居然没有侍女跟着,也不像是燕都世家面熟的小姐。
“怎么称呼您?”
楼春雪心思都飘到兖州去了,随意说:“我姓楼。”
“楼?”柜上先生从未听闻过燕都有姓楼的世家贵族,“您是哪家的小小姐,看上哪样,直接跟您送进府邸中。下次要是喜欢别的样式,差侍女来便可,能少跑一趟路。”
楼春雪只想再看一眼小金铃,忽略柜上先生的问题:“你们是不是有一只小金铃,我能看看吗?”
她身上的衣服属实不是寻常人家能买得起,柜上先生犹豫一番,应道:“是有个小金铃模样的腰间金铃佩。小小姐在此等候,我这就去拿来给您。”
楼春雪在鎏光阁里四处瞟了瞟,指着客堂说:“我可以坐在那边等你吗?”
“您请。”柜上先生引她过去,招呼茶役:“上些茶点。”
楼春雪叫住:“不用,我坐着就好。”
她坐在椅子上,脚够不到地,晃荡着好奇地观察着鎏光阁。
来此处的人,衣着没有不华丽的,身边最少跟了两个侍从。柜上先生们热情招待,生怕一个不留意让这些难缠的主子们不满意。
她抬头往二楼看去,上面聚集着更尊贵的客人,三楼还有雅间。
“何其巧也。她就是今早在烟霞观被仙师说有仙骨的人。”
“她?”站在右位的男子手指在窗框上轻敲,“不出所料。”
“她这年纪,仙骨之力,尚未尽释。年纪再大些,仙骨潜藏能力激发越多,剔除后被怀疑的可能就越大。”
男子缄默不言。
“不过,看她的衣着长相,如果是某个世家小姐……”那人言之未尽,意思却不言而喻。
男子抬眼看向穹窿状的顶部,浮雕栩栩如生,金丝楠木流转着稀碎的金光,奢靡至极。
“不必在意,她无依无靠。”
那人仍有疑虑:“她的衣服,普通百姓十年不吃不喝也买不起。”
男子叫来刚进屋的柜上先生:“她要什么?”
柜上先生去找腰间金铃佩,半路被堂倌带到楼上:“一只小金铃坠子,店内款式皆是单款单件,孟世子若是想要,我这就给您取来。”
“不用,”孟城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温言说:“麻烦你留一下,过两日我再来买。”
“我现在去告诉楼下的小小姐金铃佩卖出去了。”柜上先生收下银子,卖力讨好。
孟城乌摆摆手:“拿去给她看看,她不会买的。”
柜上先生躬身退下。
孟城乌慢慢坐到椅子上,闭眼抓着扶手,太过用力,指尖泛白颤抖。
他似乎在内心挣扎一阵,睁开眼后,眼底透着决绝:“我对她知根知底,你放心去做,不会惹来麻烦。”
在楼非声回来之前,做完一切,就不会有任何麻烦。
“你在想什么,看上去心不在焉。”
靖远侯单手抓着缰绳,察觉到身边这个堪称千年难得一遇的奇才也会有忧心事,笑着问了一句。
楼非声年纪不大,心智成熟的颇早。
他没说是莫名觉得心神不宁,只扯出一个挑不出错的笑容回答:“属下在想,有侯爷这般运筹帷幄之人,此行定无差池。想到家乡终于要安定了,一时不查,这才走了神。”
靖远侯爽朗地大笑说:“城儿向我举荐你时,我当你这小子使了什么腌臜手段。这些时日接触一番,本事之大,有时令本侯都自愧不如。”
楼非声压下心中的不安,赤诚回道:“侯爷言重,属下不过是尽己所能,若无前路侯爷指点、世子举荐,纵有微末本事,也难有施展之处。”
对于孟城乌肯举荐,楼非声非常感激,不然春雪难有如今生活。
待日后有机会,要单独谢过他才好。
“楼非声,”孟城乌听到身后的门碰撞关闭的声音,心颤了颤,“你常说感谢我的伯乐之恩,我用仙骨来当谢礼,你应当会原谅我的。”
普通人得到仙骨,是灭顶之灾,我是在救他们。
是救。
一定是救。
32. 第 32 章
楼春雪等的以为柜上先生把她忘记了,准备拍拍屁股走人,对方又带着小金铃来了。
“小小姐,让您久等了。”柜上先生捧着个檀木盒子。
“无碍。”楼春雪跳下椅子,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小金铃是不是还和上次来看时一样。
柜上先生打开木盒,小金铃亮堂堂的,价格想当然的昂贵。
楼春雪清楚兜里有几个子儿,怕弄坏,只远远看了一眼,那双圆溜的眼睛万般期待地看着柜上先生:“半个月后,小金铃还在吗?”
柜上先生不忍直视她的双眼,明知不是他的问题,却心虚地说:“货卖有缘人。若有别的客人看上,只能按序售卖。”
楼春雪豁达地拍手走人:“就知如此。不过这样式早已不时兴,卖去出应当不易,你不如给我留着,权当卖了。”
“小小姐,不合适。”柜上先生对着伶牙俐齿的小女孩,一时无从下口。如若面对的是普通百姓家,他不从就不从了,像楼春雪这种看不出来历又可能是高门大户的,不敢轻易得罪,斡旋道:“做生意最讲缘分。”
他甚至不敢告诉楼春雪喜欢就立即买下,真怕她从兜里掏出几个金锭子。
事实来讲,柜上先生多虑了,楼春雪也怕他说付定金或直接买下之类的话。
她惋惜说:“好吧,过些时日再来。”
柜上先生送走楼春雪,擦了把汗。
甫一踏入铜驼曲,年幼的李横举着个手工小风车,撞到楼春雪身上。
“哎呦——”楼春雪陷入陈观所说的话中,躲避不及,被撞得重重摔在地上。
她扭曲着脸骂道:“谁不长眼!”
“春雪,对不起春雪,”李横风车也不玩了,丢到一旁,忙去扶起地上哀嚎的人,“你没事吧。”
楼春雪见是他,气是起来又下去,反复横跳几次后,气笑了:“李横哥哥,你这个月已经撞倒我五次了!”
李横羞红了脸,楼春雪小小一团,长得精致可爱,不自觉想和她一起玩,虽然多数时候是他故意制造的接触机会。
不过他保证,今天真没看见。
比自己小四五岁的妹妹直接指出他故意行径,李横不免躁得慌:“不是,我不是故意的。”
楼春雪起身,语重心长地说:“李横哥哥,以后要看路。下次再撞倒我,我的拳头可不会和你开玩笑。”
她也是料定远在鄞州的兄长听不见,才敢出言不逊。
“别玩了!回去吃饭李横。”李婶出门来寻李横回去吃早饭,见到楼春雪也在,变脸极快,“春雪,送完回来啦。非声去兖州用不了几日,这几天你先住婶子家,一人在家不安全。”
“兖州……”楼春雪神思被李横撞飞,此刻被李婶拉了回来,她不信兄长在此事上骗他。
李婶不知情地满怀憧憬:“待兖州平定,回去看看。不过路途遥远,得攒好久的钱。”
如果在兖州,楼非声一去一回,再平定几日混战。顺利的话少说一月打底,多了要两月不止。
楼非声料定她现在知道,也无可奈何。
所以楼非声要将她一人扔到家里一月之久,她从没与兄长相别超过两日。
楼春雪眼眶一下就红了,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李横视线没从她身上离开过,见她哭,以为是撞的那一下,登时急得团团转:“娘,春雪哭了。”
楼春雪哭得无声,李婶真没第一时间发现,“哎呀”两声,将她搂进怀里,轻柔地拍着她的背说:“怎么啦春雪,给婶子说,婶子帮你出气!”
“兄长,兄长骗我,他去鄞州,去的是兖州,不让我去,我不能捣乱,不碍事。”楼春雪放声大哭,断断续续说不全一句话。
李婶在凌乱的哭腔里,半蒙半猜地组全她的要表达的意思:楼非声骗她去的是鄞州,实际回了兖州,为的就是不让她去,担心她捣乱碍事。
“怎么会,春雪顶顶聪明,不会碍事。路途遥远坎坷,非声只是怕春雪遇到危险,他在保护春雪。”李婶紧紧扣住她的后脖颈,拍背的动作不停,给足安全感。
楼春雪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想先回去一下,中午来找婶婶。”
楼非声不在的前几日,楼春雪起床第一件事,便是站在城楼上看一会儿。夜间城门关闭后就坐在门槛上,望着铜驼曲尽头。
过了几日,本性压不住原形毕露了,捣蛋比以往要放肆得多。某日早晨准备去城墙,扫到陈观出门,兴致上来,跟着他跑进玲珑坊。
她趴在赌桌边,被人群挤着。围着赌桌的人少见多怪,误认为是谁家男人赌魔怔了,想拿孩子当筹码。
庄家落下骰盅:“押大押小,买定离手。”
楼春雪被四面八方投掷筹码的手挤得东倒西歪,耳边忽地传来骰子滚动的声音。她指着安静立在赌桌上的骰盅,稚嫩的声音流露着对世界隐性规则无知:“骰子又动了。”
平地惊起一声雷,嘈杂的赌桌瞬间寂静无声,庄家一掌拍向骰盅,镇静道:“小姑娘,别乱说,玲珑坊讲究诚信。赌钱有输有赢正常,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楼春雪察觉到气氛的转变,硬着头皮说:“无人,可能,是我听岔了。”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稍有举动便会生根发芽。
赌桌旁的客人越来越少,压下的赌注也越来越少,楼春雪身后无人遮挡,暴露在外。
陈观在内场巡视,一眼锁定那个跃跃欲试的小小身影。
倒不是她穿着有多好认,只是在这般环境下,突兀到不是瞎子,就能看见不合群的孩童。
凑近一看,便认出是谁。
“诶?”楼春雪后领被拽着拖向玲珑坊外,“陈观,你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楼春雪,你究竟懂不懂,玲珑坊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陈观毫不留情地把她丢到外面,居高临下,“非声知道后,首当其冲被责骂的人是我。”
“我又没做什么!”楼春雪被摔倒地上,捂着隐隐作痛的屁股。
陈观半蹲在她身旁,点着她的眉头中间说:“进去就挨骂,谁在乎你做了什么。”
霎时,楼春雪额间多了个红点,她往后挪了挪:“轻点,你劲越来越大了!”
可能是错觉,也可能是陈观最近长块头了,她总感觉对方壮实了许多。
“少来,我没用劲。”陈观想尽快驱逐楼春雪,威胁她说,“再不走,告诉你哥。”
“走就走!”楼春雪顾不上屁股疼,一瘸一拐离开。
没往前走两步,邕楼里窜出来个堂倌拦住她:“世子有请。”
“世子?”楼春雪心情正坏,看了眼邕楼,不像是什么满堂春,犯不得诱拐她,“鸡蛋来请也不去。”
堂倌微怔,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柿子鸡蛋,面上波澜不惊地解释:“孟世子有请。”
“孟世子?”楼春雪不敢得罪他,听说权贵最爱给普通百姓穿小鞋,她好声好气地说,“在哪儿,现在就去。”
“随我来。”堂倌在前方引路,径直上了三楼的雅间。
他在门口轻轻敲响三下,便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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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等候。
里面不过几秒,传来温和的一声:“进。”
堂倌推开门,侧身让楼春雪进去后,关上门后留在屋外。
“孟世子。”楼春雪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孟城乌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顶,亲近地拉近话题:“今日发髻梳的格外好看。”
楼春雪不解为何谁来都要摸她的脑袋,如同摸小狗一般。
“非声去兖州前,让我多照看你。”孟城乌过意不去,“近些日子忙过了头,实在抱歉。”
“孟世子的事重要些。”楼春雪客客气气,心里却呛他装模作样。
孟城乌何时不忙,借口罢了。
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楼春雪思来想去,也不觉得孟城乌能求她做什么。
孟城乌直切主题,拿出一枚羊脂白玉佩,放在桌子上:“非声去兖州前,我就想送与他。前段时日繁事锁身,忘却此事,再想起时,他已然动身。”
“那世子等我兄长回来给他,给我作甚?”楼春雪当即猜出他的目的。
孟城乌与楼春雪相处过一段时日,深知她思绪敏捷,早有说辞:“我也这般想过。非声归日无定数,两日后我要去灵就山上修行,不知何时会回。”
楼春雪诧异地看向他。
照常说,他们这种有家底的人,等到孩子开智,便会带到灵就山上待上几日让仙师瞧一瞧。若仙师说无缘,大抵一辈子当个凡人;若说有缘,该天天待在仙观日日修行。
从楼非声口中得知,孟城乌被靖远侯夫人带去过,无功而归。
现在忽然说要去仙观修行了,她诧异之余也觉合理。
有钱有权的人,什么办不到。
“那我拿回去。”楼春雪指尖刚触及玉佩,一种奇异的感觉缠绕上心头。心脏砰砰跳了两下,她没当回事,收下后问:“孟世子还有何事?”
孟城乌不经意沿着话题,像是关心妹妹的暖心长辈:“非声带你去仙观的次数不少。”他把玩着桌上的瓷杯,“按你的年纪,许多人家已经去找过仙师问有仙缘与否。你聪明伶俐,仙缘应当不俗。”
“没有,我遇见的仙师没说过我有仙缘。”楼春雪说。
孟城乌不露声色:“正巧,你同我一起去仙观,问问你可有修仙资质。”
楼春雪拒绝的话未说出口,孟城乌紧接着说:“不用急着拒绝我,去问一句,以后便可跟着非声一起去仙观修行。”
这话正中楼春雪的痛点,她当即改口说:“几时去?”
孟城乌心满意足:“明日,你和堂倌说是我的客人,他会领你进来,我会来找你。”
“行。”楼春雪想和兄长一起去仙观修行的想法,不是一天两天,可兄长说什么都不让她去。
如果有了修仙的资质,被仙师点拨一二,能够吸纳灵气修习法术,兄长不同意也要同意了。
楼春雪收起玉佩说:“我先回去了,你明天一定要带我去,别忘了。”
“放心。”孟城乌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
明日过后,他的地位与权力,将会再升一层。
孟城乌蓦地笑出了声,眼角没沾半分暖意,如同冬日干冷的风。
他苦涩又无奈地喃喃自语:“爹,你放心,靖远侯府不会没落。有我在,皇帝都得修座仙观将我们供奉起来。”
楼春雪下楼梯的脚一滞,惊讶地往那间雅间看去。
权贵如此看重能否修仙?知道自己有修仙的可能,高兴得欢忻鼓舞到癫狂。
她摇摇头,没放心上。
33. 第 33 章
回到家后,楼春雪满心欢喜地收拾行囊,想着去灵就山,怎么也要住上几天。
更换衣物时,那枚玉佩从衣襟滑落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声音清脆。
楼春雪慌忙地捡起来,指腹摩挲着玉面,唯恐磕出裂痕。
“没事,没摔坏。”她对着玉佩自我安慰。
翻看着玉佩,她在邕楼雅间没注意,这会儿才看清上面雕了只栩栩如生的貔貅,连鬃毛的弧度也透着精致。
兄长素来不爱财,孟城乌为何送他貔貅?
楼春雪想不通,只好揣着疑惑将玉佩收起来,等兄长回来后给他。
行囊收拾到一半,她忽然想起没告诉李婶,“吭哧吭哧”跑过去,语气雀跃:“婶婶,我要和孟世子去两日灵就山,明天动身。也许明晚回来,也许过几日回来,你不用担心。”
“去灵就山做什么?”李婶纳闷道。
楼春雪神秘兮兮,左右张望一圈,即便归期对不上,仍怕他突然回来撞破。
“孟世子能修习仙术了,他带我去尝试一番,有没有修仙的缘分。”
“好事啊!靖远侯世子能修仙了,非声跟着他,往后前途不更坦荡了。”
李婶嗓门高,声音响亮,她一喊叫,周遭路过的,在门外闲聊的一齐看了过来。
楼春雪赶紧扑上去,扒在李婶身上,捂住她的嘴巴:“别说别说!”
李婶费解地问:“有啥不能说的。普通人上赶着修不成仙,靖远侯世子能修仙,过几日燕都人早晚能知道。”
楼春雪几个时辰前从孟城乌口中得知的。
他没声张,便是不想让旁人知晓。没几日传得满城皆知,追根溯源查一查,马上就知是她传播的。
“你别说就是了,我也是偷偷听见的。”她找了个借口。
“行,婶子保证不乱传播。”
可孟城乌要的效果,就是楼春雪告诉李婶,李婶传出去,之后待他回来,一切显得尤为顺理成章。
李婶也没乱传,耐不住闲聊时总忍不住透露几句,说着说着,流言如藤蔓般蔓延。
一传十,十传百。
第二天楼春雪出发去邕楼,隐约听见有人低声议论。
靖远侯府式微,此次去平定兖州战乱也是迫不得已。
要是府中多一个有仙缘的子弟,再立下战功,往日荣光恢复指日可待。
楼春雪站在邕楼前,堂倌一眼瞧见她,挂着得体的笑迎上来:“楼姑娘,这边请。”
“你怎么认得我?”她好奇地问。
堂倌说:“昨日见过,今日自然记得。”
楼春雪看着堂倌的脸,却想不起他是不是昨天见过的人。
堂倌目不斜视引她去雅间,推开的仍是昨日那扇门连孟城乌坐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楼春雪心里莫名发虚,担心孟城乌听到今早的流言,反悔不带她去灵就山。
事实证明她担忧并非多余,孟城乌不仅听见流言了,现在还要当面与她说:“流言我有听闻一二。”
楼春雪行囊提不稳了。
“别怕。”计划进展的比想象中顺利,孟城乌语调溢出几分轻松,“总要被人知道,从谁嘴里传出去,并不重要。”
楼春雪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沉了回去。
“再坐片刻,就该启程了。”孟城乌起身接过她的行囊,将她安顿在窗下榻。
正处在好奇的年纪,楼春雪坐不住,四处张望。
目光扫过后方不远处的一座大院子,里面立着棵高大的梅树,满枝绯红的花开得不合时宜。
正常情况下,梅树在农历十一月至次年正月开花。
眼下才九月末,天气也无异常,分明不是开花的时节,却开得热烈。
“那棵梅花树开得好早。”
“是,它的花从未凋谢过。人人都猜测它有灵,我却没瞧出特别之处。”孟城乌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说,平淡询问,“春雪看得见?”
“看不见,”楼春雪半个身子探出窗,“但觉得亲切。”
“当心些。”孟城乌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制止她往外探,“该走了。”
“好。”
楼春雪没多想,抱起行囊,随他从邕楼侧门登上马车,眼底满是对灵就山的期待。
城外的路还算平整,靠近灵就山脚下,路面愈发颠簸。
孟城乌毫无预兆地叫停马车:“从此处,需步行上山。”
楼春雪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感慨权贵还讲究诚心。
“去哪座仙观?”她问
“水云观。”孟城乌答得简洁。
楼春雪不搭话,因为她没去过。
孟城乌没让侍从跟随,只与楼春雪沿着山路步行上山。
没了旁人,楼春雪说话也放得开,三句里有两句在问楼非声的事。
孟城乌耐心十足,一一作答。聊到尽兴处,他掏出一枚通体晶莹的玉佩,悬在楼春雪面前:“非声有,也送你一枚。”
玉佩昨日就该连带给楼非声的一同送,又怕楼春雪出门转手卖了送她的,硬是等到今日上山才拿出来。
“送我?”楼春雪随意扫了眼没接,仰头拒绝,“送我做什么,我不要。”
孟城乌晃晃玉佩说:“昨晚思来想去,既然给了非声,还麻烦你带回去,不送你一枚,倒显得我厚此薄彼。”
楼春雪仍拒绝:“不用过意不去,我不要。兄长说过,无功不受禄。”
楼非声说的,楼春雪时常选择性听从或装不知道。
但她能认定得听从的,便绝不含糊,会执行到底。
孟城乌不勉强,收回玉佩:“非声将你教得极好。”
楼春雪收敛地压下嘴角,挺直的脊背却暴露了骄傲的小心思。
山路渐渐被野草覆盖,楼春雪警铃大作。
直到一座藏在深山中,灰扑扑的仙观出现在眼前,心才落回肚子里。
她悄咪咪瞟了眼孟城乌,似乎不信权贵人家会选择如此不起眼的仙观修行。
“还以为你在侯府生活过几日,对我有些了解。”孟城乌似乎看穿她的想法,偏头与她对视,“我不喜奢靡,金碧辉煌,反而俗气。”
是了,孟城乌在吃穿用度上,一向不喜惹人眼球。虽说看着朴素,楼春雪实打实在放养在侯府那一两月,和衣饰房的姐姐婶婶们闲聊两句,得知侯府奢靡得含蓄。
衣裳样式普通,料子不普通;用餐瓷器看着朴实,出处不朴质。
一家子偷着奢侈。
“你昨天送我兄长的羊脂白玉佩,和今天送我的透体玉佩,看着都不便宜。”楼春雪直言不讳,回视着他。
孟城乌没想到她识货,暗自庆幸昨日没贸然送她。
“靖远侯府没有没落魄到送不起玉佩的地步,”他走上前,轻轻叩响仙观厚重的实木门,声音沉闷,“积攒几世的家底,不会在一朝一夕间败光。”
“敲门里面能听见吗。”楼春雪手掌挨在门上,凉意顺着掌心渗进来,“木门厚重,不用劲敲,传不进去。”
孟城乌往后退了两步,目光沉沉落到她的后脑勺上。
楼非声果然没告诉她,有仙骨之人,即便不刻意吸纳灵气、锤炼□□,也可耳聪目明;无仙骨之人,吸收灵力,修炼仙法便可强塑□□,五感通透,虽不及天生有缘着,也能异于常人。
正想着,楼春雪手心一空,厚重的大门从内部被拉开。开门的是位十多岁的小弟子,他看见楼春雪,迷茫了一下,待看到后面的孟城乌,拱手行礼说:“世子,师父已在后院等候。”
孟城乌颔首,先一步跨过门槛,又驻足回头,语气温和:“当心脚下。”
相处两日,楼春雪总觉得孟城乌比去年热情些,好歹没再把她扔给下人管。
前院类似于一座小庙,门框恰好挡住供奉雕像的上半张脸,只露出下半截,那嘴角明显向下撇,带着怒意。
仙观里,会供奉怒气冲冲的神仙吗?
楼春雪想得入神,没留意前方,“咚”地一头撞在孟城乌背上。
她揉着额头向前望去,原来小弟子口中的师父,已经站在廊桥尽头。
“雾惪仙长。”孟城乌行了一礼。
雾惪仙长本是普通百姓,走大运得以修炼仙术,面对孟城乌时,面上端着仙长的架子,语气藏不住的客气:“有失远迎,世子勿怪。”
孟城乌不在意虚礼,淡笑说:“怎会,未来几日,需得麻烦仙长。”
楼春雪却觉得雾惪仙长的目光总在她身上打转。她蹙着眉往孟城乌身后站,躲开令人不适的眼神。
“身后这位,便是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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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之前提及的孩子。”雾惪仙长察觉自己急迫过头,侧身让开通往后院的路,“进屋详谈。”
孟城乌晦暗不明地扫了眼雾惪仙长,转头面向楼春雪时,又放柔语速,字句稳当当的,听得直叫人觉得踏实:“随我进去吧。”
楼春雪心里总觉不对劲,敏锐的直觉让她对面前两人都多了几分戒备。非要选一个,她宁愿相信认识稍久的孟城乌。
屋内装潢同屋外如出一辙,摆放的物品却不显朴质。
屋主人看上去偏爱收集瓷器,几个架子上摆满了形制、色泽、烧制工艺各异的瓷瓶。
他还尤爱书画。墙上挂了十几副叫的上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名家大师书画,书架上还堆了不少。
楼春雪默默对比,觉得孟城乌装模作样倒也不错。观感上挑不出错,让人觉得欣慰不少。
“世子来意我已知晓。”雾惪仙长自行坐到主位上,“聪慧的孩子,确实更容易有仙缘。凡事皆有意外,若无仙缘,不必灰心泄气,日后仍有机会。”
楼春雪对雾惪仙长的身份产生些怀疑。
四十多岁模样,既修了仙,实际年纪会更大些。可他明知孟城乌的身份,加上对方即将成为修仙者中一员,除去见面时的礼数,此时摆起架子,像是在给孟城乌下马威。
“仙长有话直说。”楼春雪豁达,“有仙缘,无仙缘,我的生活都不会发生改变。”
“你倒看得开。”雾惪仙长抬手,冲她勾勾手指说,“过来。”
楼春雪不大情愿,求助地看向暂时唯一可信任的长辈。
孟城乌冲她微微点头,示意她可以过去。
楼春雪磨磨蹭蹭地挪过去,在雾惪仙长前三四尺的地方定住。
雾惪仙长眼中闪过一丝不悦,耐着性子招手说:“无需怕我,只帮你检查是否有修仙资质。”
楼春雪只能又向前挪了几步。
雾惪仙长食指与中指并拢,点在她眉间。
一股如绸缎般丝滑无阻的白雾从他掌间流出,从相接处涌向楼春雪全身。流淌过后,在其后脖颈处汇聚,刹那间无影无踪。
见雾惪仙长喜笑颜开,楼春雪以为是好消息,迫不及待地追问:“能吗?”
然而雾惪仙长开门见山:“不能。”
“那你笑什么?”楼春雪顿时气鼓鼓,想上去揍他。
雾惪仙长意识到失态了,收起笑容,遗憾道:“万事万物讲究缘分,没有就是没有,强求不来。等你长大些,可再来一次,那时或许有机会。”
“老神棍。”楼春雪撇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对着孟城乌说,“我要回家。”
人人都说她聪慧早熟,但终究是个六岁的孩童,楼非声常常惯着宠着,脾气小不了。顺心时乖巧,不顺心了,只想做些让自己舒坦的事。
“莫任性,”孟城乌劝慰道,“年少许多孩童来仙观,首日有仙缘的人少之又少。待上些时日,灵就山灵气浸染一番,后几日得到仙缘的,也有几人。”
“我还有机会?”楼春雪眼里亮起光,打消了下山的念头。
孟城乌肯定地说:“有。”
“住哪?”楼春雪不客气地问雾惪仙长。
“早已准备妥当,”雾惪仙长说,“水云观的弟子会领你前去。”
楼春雪捕捉到他说的是“你”,不是“你们”:“孟世子不去吗?”
“我与雾惪仙长有要事商谈,春雪先去休息。”孟城乌轻声说。
楼春雪不疑有他,拢了拢肩膀上的行囊:“好,谁带我去。”
雾惪仙长说:“方才在门口迎接二位的,只管告诉他,就会带你前去。”
楼春雪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门刚闭紧,雾惪仙长急切地,要向静待着的靖远侯世子说明情况。
孟城乌食指抵在唇瓣上,无声“嘘”了一下,制止他说话。
兴奋过了头,雾惪仙长竟忘记楼春雪耳力已然异于常人。
其实,雾惪仙长不说,孟城乌也能从他方才的表情中猜到结果。
雾惪仙长蹑手蹑脚走到窗户边,推开一条缝隙,见楼春雪和那名小弟子碰面,往寮房方向走。
孟城乌盯着他的背影,眼睛慢慢眯起,有些事情,一人知道即可。
两个人知道,难免日后生出异心,便留他不得了。
34. 第 34 章
寮房在那座形似庙宇的屋子北边,中间隔着座荒园。
园子疏于打理,草木稀疏得露着黄土,花丛叶子光秃秃的没有半点儿生气。该秋日盛开的菊花,零星地开了一两朵。花瓣蔫蔫地垂向地面,褶皱得像好几日未喝饱水的枯草。
外面无人照管的野花开得泼辣艳丽,院内有人看管的花,难逃枯败。
楼春雪悄悄捏紧包裹带。
“你从何处来?”小弟子好奇地问。
她答得简介:“燕都。”
“我也是燕都人。”小弟子眼睛一亮,遇见同乡,人又颇为健谈,便喋喋不休地说,“我几月前来的,数数日子,有段时日没回去了。你知道吗?在我来云水观前,都不敢相信自己能修仙,你看我有飞升的潜质吗?”
“你与雾惪仙长相熟吗?”楼春雪想起那心里话写在脸上的长相,即便展露出仙术,也信任不起来。
小弟子歪着头,想了想说:“谈不上相熟,仙长算是我远房曾祖,他大抵一百来岁,具体多大,家里人也说不清。”
亲戚还不算相熟,楼春雪暗忖这同源同宗性格真一样:“他是你曾祖,你不相熟?”
小弟子蹦过水沟,伸出手示意楼春雪拉着他跳过来。
楼春雪摇摇手,足尖点地,轻巧地往前一跃,跨了过去。
“我爹出生前,雾惪仙长就入了仙门,等我出生,他早成了云水观的仙长。”小弟子领她进了座围合的小院,里面并排列着几间寮房。
“半年前家里祭祖,请雾惪仙长回来。我顽皮捣蛋,撞到他,本觉得他得劈头盖脸骂我,”他压低声音说,“结果雾惪仙长只是多看了我几眼没追究,反而说我有仙缘,是块修仙的料子。”
“喏,最里那间便是你的。”小弟子指着一间寮房。
“好。”
楼春雪放下包裹,想多听些关于雾惪仙长的事,马不停蹄出来,小弟子却快得不见踪影了。
她凭借记忆里的路线,返回后院,正巧碰见孟城乌和雾惪仙长从屋里出来。
“何时回来的?”孟城乌瞥见她身后空了,猜测她去了寮房放下行囊又折返回来。
“方才。”楼春雪答道,她打量着四周,往返路上都未看见别的仙长仙师,除了曾孙弟子,只有两三个打扫院子的,“仙观内无别的仙长吗?”
孟城乌提早想好说辞:“本还有一位仙长,仙观偏僻,时常见不到弟子来求学,便去了别处云游。”
一句话打消了楼春雪两个疑虑,相比关注云水观有几个弟子仙长,她更在乎何时开始修行。
雾惪仙长却让她再等等。
这一等,竟等了大半个月。
在此期间楼春雪不是与小弟子打理荒园,就是去云水观后面的小溪抓鱼烤鱼。
接连下了几场雨,天气骤冷,她和小弟子不约而同地再没找对方去过小溪了。
屋外一阵一阵的雨,雨丝在屋檐下织成珠帘。
楼春雪百无聊赖地趴在窗棂上,数着从檐上聚集坠落的水珠,瞥到回廊处一道月白的衣角。
她揉了揉眼,总感觉最近眼力愈发好了。
再睁眼时,孟城乌已站在对面的回廊。
“雾惪仙长说有处山洞灵气正盛,”他不疾不徐地走到楼春雪面前,隔着窗说,“晌午过后,我们便去。”
楼春雪撑着胳膊直起身,缓了缓压麻的脚:“去山洞有什么用,我在灵就山待了好几日,也没能有资格修炼。”
“许是灵气不够浓郁。”孟城乌回望着阴沉沉的天,雨下得让人心烦,他也不例外,“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过两日我们就该回燕都城内了,不如走之前试一试。”
楼春雪咬着唇瓣,犹豫一番说:“好吧,那我准备一下。”
孟城乌忽而想起什么,垂目弯起唇角:“回去后,送你个东西。”
“送我?”楼春雪误以为还是那枚透体晶莹的玉佩,婉拒道,“不行,兄长说了……”
“不是玉佩。”孟城乌打断她,“另一个,你会喜欢的。”
他的手搭在窗框上,关上窗前叮嘱:“午间歇息片刻,下午要走许久山路。”
他刚转身,一个小弟子迎面撞了上来。
“世子!对不住,对不住!”小弟子踉踉跄跄地后退,连连道歉,“我一心来找春雪妹妹,没注意到世子。”
孟城乌盯着袖口上的灰色手印,拍了拍后发现污渍有些许顽固,无奈地说:“无事,以后别再冒冒失失的。”
“谢世子体谅。”小弟子喜笑颜开地向他打听,“听雾惪仙长说,你们将要启程回燕都了。”
窗户“吱呀”一声被推开,撞在墙上反弹回去。
楼春雪在云水观大半个月,都是小弟子陪她玩,想到即将要见不到,生出一丝丝不舍。
“我们都住在燕都,等你回去,去铜驼曲找我。”她半个身子探出窗户,“只要说我的名字,就有人带你去找我了。”
小弟子答应:“行,等回燕都,我一定去找你。”
孟城乌忆起他是雾惪仙长的曾孙,垂眸多看了一眼。
申时,云越压越低,雨丝细密。
楼春雪一人拄伞走山路危险,孟城乌牵着她的手,跟在雾惪仙长身后。
连下几日雨,山径上的石板长出不少青苔。
楼春雪脚滑好几次,孟城乌及时拽着她的胳膊提起来,防止她摔进泥水里
地上泥泞的泥土地上,有几枚轮廓不清楚的脚印,在雨水的冲刷下即将消失。
“这条路有人走吗?”她跳过一处积满雨水的坑洼。
“没人。”雾惪仙长脚下如有屏障一般,泥水近不了他的身,“我们昨日偶然从另一处找到的山洞,回仙观时走的这条小径。”
楼春雪看了看自己沾了泥水的鞋,又看了看孟城乌的鞋,也没能幸免于难。
楼春雪一副纯真的模样,抬眼想问问雾惪仙长,自己有资格修仙后也能像他一样时,对上他那阴鸷又势在必得的眼神,吓得心里一颤。
“怎么了?心神不宁的。”靖远侯握着酒杯在桌上敲了敲,“非声,此次平定兖州,你功劳最大!”
楼非声捂着心口,心还在不安地跳动,可兖州已然平定,修仙的几人也被自己封了修为,与常人无异,翻不出什么浪花。
“侯爷谬赞。”他举起酒杯,里面清凉的液体却是茶,“全靠侯爷调度有方,才可如此顺利平定兖州。”
靖远侯十分受用,仰天大笑几声,将桌案拍得震天响:“听闻你是兖州人,等回燕都,圣上的赏赐下来,本侯给你多休假几日,带着你妹妹,回兖州住一段时日。”
楼非声放下酒杯,提着衣摆快步走到殿内中央,叩拜行礼:“多谢侯爷。”
“别说生分的话。”靖远侯眼眸闪烁,打探道,“过上几年,你也该娶妻生子了,可有中意的人选。”
楼非声听出靖远侯话里的意思,诚惶诚恐地回道:“非声惶恐,眼下只愿追随侯爷,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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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长一事,尚不在考虑范畴中。”
他顿了顿,补充道:“何况非声无父无母,还有一个妹妹。无论谁家姑娘嫁予非声,于她而言,不公平。”
靖远侯不急于一时。
楼非声年纪轻轻,所展现出的才智绝非寻常人可比,更何况他深得仙缘。自己虽为凡人看不透他仙力深厚与否,从被抓的几个流寇来瞧,必定不俗。
此人若能一直为靖远侯府效劳,何愁没落。
“不急,”靖远侯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凡是回去在商讨也不迟。”
楼非声叩谢,退回席位,心悸却仍未停息,反倒愈演愈烈。
心跳如擂鼓,楼春雪捂着心口,晃了晃胳膊。
孟城乌低头询问:“何事?”
楼春雪心底的不安愈发强烈,开口音调都在颤抖:“可以不去吗?”
“不去可不行。”雾惪仙长留意着两人的动静,回答比被问的人还迅速。
楼春雪立刻察觉到不对劲,回去的想法更加坚定:“为何不行?此次前来,不是为了我吗?我不想去,你们又没损失,还不用费力费心冒雨前去。”
接连的反驳打得雾惪仙长措手不及,一个小童伶牙俐齿的程度超出他的预计。
“我们为你劳心劳力许久,你说不去就不去,可不行。”
孟城乌举着伞,静静盯着争辩的一大一小两人。
显然,从前半月和今日雾惪仙长的急迫程度,他察觉到对方比自己还着急。
孟城乌不信雾惪仙长多忠诚,除非他另有所图。
而唯一能图的,只有仙骨。
“雾惪仙长说的对,”他轻抚着楼春雪的背脊,“不如去试一试。”
楼春雪打定心思不去了,拽着孟城乌就反方向走。
雾惪仙长眼看成功在即,不愿放弃来之不易的机会,丢下伞抓住楼春雪的手腕,力道之大,仿佛可以捏断她的腕骨。
楼春雪痛得想要甩开雾惪仙长的手,无济于事。她脚下踩着湿滑的青苔,趔趄一步。
孟城乌默默放手,向后退开几步,与打斗的他们隔开一段距离,以免被误伤。
楼春雪手得以空,攀上雾惪仙长的胳膊,直接踹在他的腹部,借力向后蹬去。
雾惪仙长捞起一个小孩轻而易举。
见没效果,楼春雪看着近在咫尺的手背,毫不犹豫狠狠咬下去。
牙齿嵌进手掌,尖锐的痛感混着皮肉撕裂的灼热感炸开,雾惪仙长下意识甩开手。
楼春雪顺势跳到地上。
湿滑的地面使她脚下打滑,身后便是一道陡坡,可怜地只有几个零星的枯枝灌木做缓冲。
她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本能让她伸出手去抓身旁的孟城乌,可他不知何时走远了。
绝望感如潮水淹没着她,身边一切事物如放慢般,狰狞的雾惪仙长,事不关己的孟城乌,看得一清二楚。
早知如此,就该听兄长的话,乖乖在家等他归来。
“春雪……”楼非声站在城楼上,望着远方即将飘过来的乌云,轻声呢喃。
兖州本地的官员谋士没听清,纠正道:“是秋雨。”
他小臂支在城墙的砖块上,长叹一口气说:“算算有三年兖州都没下过大雨了,向来下些蒙蒙细雨意思两下。看乌云的厚度,得是大雨。”
楼非声应了声。
三年前的大雨,他和春雪逃出兖州;三年后的大雨,他该启程回燕都,带春雪重回故土。
35. 第 35 章
“春雪,春雪。”
“楼春雪……我看见你眼皮跳了,楼春雪,郎中来说你太累昏倒的,可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再不醒我就去找郎中来给你开几方苦的要命的药。”
“楼春雪,再不醒我亲你了。”说话的人顿了片刻,指尖轻柔地蹭过她垂落的发丝,无赖道,“那就是默认了。”
楼春雪眼皮颤了颤,头痛欲裂,耳边有个人絮絮叨叨地唤她,叫得人心烦意乱。
“你敢——”她费力地睁开眼,无神地盯着床榻顶部,动作像是刻意慢放了似的,缓缓转过看向床边跪坐的人,瞳孔聚焦,声音气若游丝,仍带着惯有的利落,“南尽。”
南尽嘴都撅了起来,见楼春雪真醒了,悻悻收回凑近的脸。看她面色惨白,眼中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觉得如何?我去请郎中来。”
某人平日是没正行,心倒是蛮细的,对她分外关心。
楼春雪撑着坐起身说:“不用。”
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许多六岁前的记忆断断续续涌现,随后不给予她任何反应的时间,大量灌入她的脑海中。
楼春雪的脸更惨白了,忍不住用力晃着头,想把那些混沌的画面抛出脑中。
南尽慌地赶紧将她放倒在床榻上,动作急促却温柔:“你先躺好,我去找郎中!”
楼春雪来不及制止,指尖擦过他的袖口,关门声接踵而至。
她怅然地笑了笑,刚重新拾起身,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春雪,我能进来吗?”
是李横,他不是回兖州了吗?
楼春雪低头检查身上的衣物,换了件极薄的衫子。大抵是李婶帮的忙,南尽再不济也不会私自碰她的衣物。
“不大方便,我出去吧。”她掀开被子下地,脚下一软,赶忙扶着床沿稳住身形。
身体虚弱,两日未脚踏实地,一时间走路都生涩不少。
李横听到里面说完话后,久未有动静,怕她有事,拍打着门喊:“春雪,你怎么了?”
正要破门而入时,门从里边被打开了。
“横大哥,你不是回兖州了吗?”楼春雪虚弱地抓着门框问。
李横眉头紧锁,想去扶一扶楼春雪,手却抬起又落下,落在身侧紧紧握成拳:“昨日准备离开时,南尽火急火燎地来找我娘,说你昏倒了。放心不下你,就……就推迟几日再走。”
“不用放心不下我,有南尽照看你尽管放心。”楼春雪摆摆手,往他身后看去,“婶婶没来?”
“我娘有事脱不开身,等会儿过来。”李横的拳头又握紧几分。
楼春雪了然,没点破。南尽不可能将她一人放在家中,跑去寻郎中前必然到李家找李婶来。
李婶没来,来的是李横,她不用想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楼春雪没打算让他进屋,堵在门口,目光瞟见窗户下方的小榻,怔愣一瞬。
李横对她不只是兄妹之情,其中夹杂着男女之情多多少少多留意几下会察觉到,甚至不愿对方踏足属于她的领地。
而南尽仅有情愫,一览无余,她却能容忍两人同住一屋。
对南尽的包容,楼春雪想,要远比其他人多得多。
从前不以为意,总感觉小妖怪养来养去,无非养了只粘人的人形小宠物。
她对小妖怪动了对人该有的情感后,似乎要就得用对待旁人的方式与界限,来对待早已亲密无间的他,难说不觉得怪异。
她用余光扫了眼李横,下定决心。
“横大哥,我想了想,”楼春雪咳了两声,捂着嘴,“我与南尽尚未成婚,虽同住一屋不同床,终究不妥。屋中他的小榻,我身子康健时移动不了半分,如今病着……”
她又猛咳几声,额头抵着伏在门框上的胳膊,看上去分外虚弱。
“你不便,我帮你。”心疼楼春雪是一方面,李横巴不得南尽搬出她的小屋子。
三句两句,李横从附近找来两个强壮的男子,都是做力气活的,穿着露肩短打,手臂孔武有力。
俩壮汉以为要搬多大个床榻,进屋一看,齐齐生出小题大做的无语。
“李哥,早说是张小床,哪儿用得着我们两个人。”个子稍高的强壮男子蹲下,手臂弯卡着床沿,轻松将小榻抬了起来。
楼春雪已经换了件颜色较为艳丽的厚外衫。随手挑的一件,料子宽松,她不在意的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显得身形更加单薄。
直到院门口传来南尽焦急的声音,带着点喘:“先生,您快些!慢些也行,还是快些吧,别摔了,慢点儿慢点儿!”
南尽拽着年过半百的郎中,扶着他门都没进,抬眼便看到一个手臂有楼春雪腰粗的壮汉,举着他摇摇欲坠、可怜兮兮的小榻往楼非声的书房走。
楼春雪紧裹着松垮的衣衫,楚楚可怜地站在旁边,无助又茫然。
“始作俑者”李横,满脸凶相地站在楼春雪前面,防止她阻碍男人搬小榻。
南尽直视着郎中,身子跑出去大半:“先生,您等会儿!我的未婚妻遇到危险,我得去救她!”
郎中欲言又止,面前的门“砰”地关上。
“南尽!”院子里传来一道虚弱得只能扯着喉咙喊的骂声,“你有病吗!”
郎中年纪大了,跟着南尽步履匆匆赶来,累得满头大汗。他擦去额角滚落的汗珠,犹豫一番敲门道:“小哥。”
顷刻,门慢慢开了,南尽讪讪地说:“您请进。”
郎中握着帕子沾去汗,朝里边儿望了眼,说:“方便吗?”
南尽扭过头,眼神询问楼春雪。得到肯定的答案,他侧开说:“方便。”
楼春雪早备好两捆铜钱,塞给两个壮汉:“麻烦两位大哥。方才南尽多有冒犯,这些钱,是我请你们二位喝酒。”
“使不得!”两个壮汉把钱推回去,一个小榻哪好意思要这么多:“家里多了两个陌生人,南尽兄弟激动情有可原,而且小榻费不了几个力气。”
楼春雪说什么都不肯拿回钱。
壮汉不敢使劲推回,来来回回几次,人竟然到了门外。
“麻烦两位大哥了。”楼春雪干脆退到门后,留了条门缝,恰好能漏出脸来笑说,“钱留着不喝酒,吃些好菜也不错。”
俩壮汉捧着钱面面相觑。
送走客气的大哥,楼春雪转眼盯着李横。
李横识趣地放软声音:“无事我便回去了,你自保重。”
“自保重什么!”南尽接着话茬呛他:“我保重她,她不需要自己保重。”
“你少胡言乱语。”楼春雪勾住他的腰带,拖着他往身后拉,“横大哥,等你从兖州回来,我们再聚。”
李横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直到拐角,才舍得收回目光。
“你发什么疯?”门刚关上,楼春雪戳了戳南尽的胳膊,嗔怪道:“你脑子里装了些什么?是我让两位大哥帮忙搬得,你进来就动手像什么样子。”
南尽听她语气不强烈,放下心来,嘟嘟囔囔地解释说:“可李横站你前面,俩大哥搬着我的小床去书房。怎么想怎么都觉得是他们在欺负你,不让你阻拦我的小床受苦。”
楼春雪听后,呆愣了一瞬,忽然笑出声。随即,心下又难免泛起一缕哀愁,软得发酸。
像南尽般不论她身处何处、做何事情,凡有一丝不好的苗头,下意识认为是她受了欺负。
上一个如此待她的人,现如今被陈观关在缉妖局的地牢中。
郎中被拉来是给人看病:“打牙犯嘴的,老朽无兴趣。你们之中谁要看病?”
他的目光在楼春雪身上逡巡一圈,又移至南尽的脑袋上。
“是她。”南尽扶着楼春雪的肩头,将她往前推了推:“她昏睡了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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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醒来。”
“是一日。”楼春雪纠正。
郎中的长髯随着嘴唇抖了抖,他眯起眼睛仔细一瞧,恍然道:“老朽有印象,昨个儿是位婶子请我来的。旁边的小哥一直守着你,倒痴情。”
楼春雪瞥了眼南尽,只见他耳尖漫着红,娇俏地盯着她。
“我并无大碍,麻烦您多跑一趟。”她说着就要将郎中请出院子,又多给了些钱。
南尽不依,非要让郎中号脉开方。
拗不过他,楼春雪让郎中开了些安神的方子。
南尽积极请命跟去抓药。
身边清净了不少,顶头的日头暖烘烘的,那点儿困倦又翻腾上来,她直接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摇摇晃晃,眼皮便沉了。
南尽提着药包回来时,楼春雪歪在躺椅上。
椅子轻微地在晃,树影正好挡住她的脸。
南尽小心翼翼地将药包放进厨房,蹑手蹑脚走到楼春雪身边,手臂刚穿过她膝弯,人便哼唧两声醒了。
“你回来了。”楼春雪揉了揉眼皮。
“嗯。”南尽僵在原地,胳膊用不用力捞起她,全凭接下去的语气,“刚回来,你去歇会儿,我帮你熬药。”
“你会熬药?”楼春雪看也不看地侧身从躺椅上起来。
南尽收回手臂,挠了挠头:“我不会。”
“不会还理直气壮。”楼春雪啼笑皆非,“我来熬,你大字不识,能看懂药方上的字吗?”
南尽嗫嚅两句,噤了声。安静蹲在药炉旁片刻,最终拦住不让她费心熬药,连跑带颠地去找李婶来教。
听完熬药注意的事项,他又跑进书房拿来宣纸和占了墨汁的笔,嘀嘀咕咕地让李婶在上面写些什么。
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
药方里是些酸枣仁、茯苓、合欢皮等安神的药材,味道说不上难喝。
楼春雪喝完,晚饭不打算吃便要睡了,南尽生拉硬拽非要她吃两口。
许是安神药作用显著,她竟也不烦躁,任由着南尽闹来闹去。闹着没被打,胆子愈发大,穿插几句要将小榻搬回来的想法,全被她一口否决。
闹完了,楼春雪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定吃几口,安神药当真效果奇好。
夏日本就天暗得晚,楼春雪歇息下,窗外还透着昏黄的暖光。
醒来后,屋内彻底暗了下来。
她拉开床幔,屋里少了个人,不大地空间,竟也生出一丝空荡荡的感觉。
摸不清几时,外头的虫也不鸣了,时间应是接近丑时。
楼春雪走到院中,却见书房燃着的灯透过窗纸透出来。
南尽还没睡?
她放轻脚步靠近,屋里静悄悄的,连她也听不见一丝声响。
“南尽。”楼春雪压低声音喊了一句。
没有回应。
楼春雪推开一条缝隙想看眼情况,门下露出宣纸的一角。她微微一顿,明明下午时分屋内的地面干干净净的。
一想到里面可能变得乱糟糟,她的怒火腾起,与其让南尽到书房住,不如扔进厨房。
她大力推开门,却见南尽侧躺在书案旁的地板上,周身散着半干的宣纸,远一点的看起来大多都干透了。
纸上写满歪歪扭扭的字体,手劲控制不住,若非浓成一团,便是细得如未捻紧的棉线。
他听到动静,叽歪一声,翻了个身,头一歪又睡了过去。
身上靛蓝色的衣裳,染了不少墨渍。没藏进袖口的手松开,毛笔从指缝溜出去,在宣纸上拖出长长的一条墨痕。
指腹更是黑黢黢的,怕是写烦了,直接用手蘸了墨。
他脸上更惨不忍睹,一道道用墨黑色的指印划出的淡灰色痕迹,交错相织,像只玩尽兴的猫。
脚边的宣纸也展示出它的全貌,鬼画符似的写地大大的“南尽”二字,透着执拗和不甘。
36. 第 36 章
楼春雪环视四周,散落的宣纸上墨迹半干未干,仔细辨认,依稀看得出写的都是“南尽”。
大傻子半夜不睡觉,在书房练习写姓名?
她踮着脚尖尽量避开南尽的“大作”,走到他与书案之间。桌上仅留一张纸,上面的字迹特征明显,显然是李婶的。
合着那会儿躲她与李婶说悄悄话,是想偷偷摸摸练名字,谁又刺激这大笨蛋了。
“傻子。”楼春雪屈膝蹲下,抚过宣纸上的字迹,惹得指腹上沾了墨。她抬手,轻轻点了点南尽的鼻尖,脸上唯一的干净的地方,也染了灰,落了痕。
南尽察觉到身旁有人,还敢对他动手动脚,本能地飞速出手,精准扣住来人腕部。猛将人拽倒在地,牢牢压在身下,控制对方动弹不得。
楼春雪猝不及防,惊呼一声。
待看清楚眼前之人是楼春雪,他被定住般,冷汗顺着脊椎直直往下淌。
“你!”楼春雪刚要发怒,目光骤然定格,直勾勾地望着南尽左耳边。
“我,”南尽别扭地捂住耳朵,侧头看了看,没见有异常,“怎么了?”
视线被挡,楼春雪一把推开他的胳膊:“让开!”
南尽“咚”地一声被推坐在地,不可置信地望着翻身起来的人:“你推我!”
“你在地上躺这么久,就没看见书案底下的盒子吗?”楼春雪斜睨他一眼,俯身趴在书案下,想去取下藏着的木盒。
木盒纹丝不动,嵌在案底,和书案浑然一体。
“什么盒子?”南尽手脚并用往前蛄蛹,屁股下的宣纸被他推得在腿窝堆成厚厚一沓。他歪着脑袋,以极其别扭的姿势仰头,观察书案下方。
果真有一个非常不明显的小方盒子,颜色材质与书案一模一样,若不是楼春雪说,他看百遍也未必能发现。
“要拿下来么?”
“拿。”
楼春雪对比了盒子大小,约莫有她的手掌般大。但盒身与案底贴得几近严丝合缝,缝隙细到连银针都戳不进去,根本无从下手。
她在案底四周摸索按压,全无隐藏按钮之类的开关。
“去院子里取斧头来。”楼春雪从书案下挪出来,盘腿坐在旁边,晃了晃桌角,并未听见盒身与桌子碰撞的响动。
她的胳膊肘支在膝盖处,手掌撑着脸沉吟片刻,随即面色不善地看着南尽。
“劈桌子,还是……”南尽缓缓捂上脖颈。
楼春雪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说呢!”
南尽委屈地爬出来,搓了搓脖子,向外不紧不慢地走去:“你看我的眼神,明摆着要砍的人是我。”
“现在还舍不得砍你。”
南尽脚步一滞,眼里的欣喜现出一秒,紧接着而来的是一句:“再磨叽先砍你。”
他不敢再耽搁,吭哧跑到院子的柴堆旁,扛起斧头往回赶。
屋内的楼春雪早已站起身,清理干净书案上的物品,整齐地摆在墙角。
她撸起袖子,用不知从何而来的两条细棉绳捆住袖口,以防滑落。
“给我。”楼春雪一手叉腰,一手向后伸去,示意南尽将斧头递给到她手上。
“你,”南尽盯着她纤细的手臂,两只胳膊不见得有他一只手臂粗壮,犹疑道,“行么?”
“一把斧头,我能提不动?”楼春雪又将袖子往上撸了一节。
她年少能扛着斧头砍柴,今日提不起劈桌子,不让人笑话了去。
南尽顺从地把斧子递过去,放在楼春雪手心:“喏。”
入手不沉,等他彻底松了劲,接过斧子的手往下直坠,楼春雪连忙换成双手拖住。
斧头虽不算重,可要挥起来劈砍,绝非单凭力气就能做到。
“你来。”她轻喘一口气说,“我伤病未愈,你也不拦着些。”
南尽敢怒不敢言,窝囊地拿回斧子,比对着角度,劈下去前谨慎地问:“角度尚可?”
“劈。”楼春雪点头。
避免责任转移的风险,南尽大胆地劈下去。
书案顷刻间裂成两半,无数碎木屑飞溅而出。
楼春雪抬起胳膊挡住脸,预想中碎屑扎到裸露皮肤的感觉并未出现。她胳膊下移,露出眼睛,模糊地看清面前竟凭空多了个屏障,碎屑尽数被挡在外面。
她惊奇地看向南尽,只见他挑眉自得地暗爽:“夸我。”
“好样的。”楼春雪无奈叹息。
斧子举过头顶,南尽保持着这个姿势,疑惑道:“好样的不是夸人长相好的吗?”
楼春雪纵使听过他无数无厘头的话,每每遇见新的“疑难杂症”,也得愣住反应半天。
南尽不觉累般,手仍高高举着:“‘好样的’难道说的不是好的样子的人吗?”
他能想到长相无可厚非,楼春雪耐心解释:“夸你有本事,做得好。”
南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手起斧落,只用了两下,木盒“哐当”一声掉到地上。
书案碎得七零八落,那木盒竟完好无损。
“继续。”楼春雪下达指令。
南尽对准木盒,猛地劈下去!
斧子出人意料的被一股无形之力弹开,木盒稳稳留在原地,未受到丝毫伤害。盒身表面闪过一道流光,隐隐显出细密的符文图案。
南尽匪夷所思地放下斧子,蹲在地上,试探地用手触摸木盒。
盒子没有抵触他的触碰。
“兄长在上面附着了部分灵力,无法强行打开。”楼春雪蹲到他旁边,拿起木盒翻看,盒身光滑,无钥匙孔或明显解锁机关,顿感棘手,“鲁班五行盒。”
“没有钥匙,不能硬破,”南尽失望地瘫坐在地上,眼珠子一转,馊主意脱口而出,“不如去地牢找兄长。”
“还嫌命不够长。”楼春雪就差没把木盒扔到他脸上去,“陈观好不容易被灵就山的异动吸引去注意,此刻再去不是自投罗网吗。何况,孟城乌怎会允许我们……”
她猛然停住,瞳仁不受控的颤抖,似梦似真实的画面忽地回到她脑中,声音沉郁道:“我想起来一些事。”
慷慨激昂的人冷不丁变了语气,南尽放弃观察木盒,紧盯楼春雪骤变的表情,不自觉地严肃起来:“想起什么?”
“六岁前的一些片段,”楼春雪揉了揉太阳穴,头又开始痛了,“只是片段。”
“和孟城乌有关?”南尽敏锐地捕捉关键,她是在提起孟城乌后,才变的脸色。
楼春雪晃了晃神,边揣摩鲁班五行盒,边向南尽叙述:“我孩童时,兄长常去灵就山修行,怕我乱跑,麻烦不少人看管过我。孟城乌曾主动招揽过这吃力未必讨好的活,没两日便将我扔给侍从。”
她敲了敲刻着“进”字的一面,却在另外几边始终找不到“金、木、水、火、土”五行刻字。
鲁班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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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盒,懂了诀窍不难解开,可楼非声打造的,偏不刻五行标识。
“有段时日,他对我格外好。”楼春雪眉间凝起愁绪,“甚至趁兄长随靖远侯平定兖州时,带我去灵就山测试是否有修仙的资质。”
头痛似乎更强烈了,眼前模糊了一片,耳朵嗡鸣,她强撑着说:“中间一定发生过什么,我死活想不起来。回来后高热不退七日有余,再有意识时,兄长已经在我床头守了不知多久。”
南尽喉头滚动了一下,扶住摇摇欲坠的楼春雪。见她难受的模样,宁愿不去听那些过往:“别想了,木盒打不开,明日再做打算。实在不行,我们去找个能工巧匠,总有办法。”
说起能工巧匠,城西住着不少,许久未去寻的韩娘和阮雁和,也住在城西。
楼春雪收起木盒,搁在书架上,想拢起地上一堆碎木头,没碰到,南尽抓着她的手腕说:“我来,小心碎木屑扎到手。”
“没那么娇气。”楼春雪轻轻挣开,又被他另一只手牢牢攥住。
“算了,”她不再坚持,“你来。”
南尽拾起大块的木头,抱到院子里,来来回回跑了几趟,总算搬完了。
楼春雪坐在拉倒一旁的椅子上,神思飘远,从头复盘所有已知与未知的事情。
得知缉妖局荒谬的比赛,找到南尽去参赛;再到遇见韩娘,知晓她丈夫失踪;重遇孟城乌,萍水相逢以至于陌生的关系,他却主动伸出援手,告知缉妖局的阴谋;借他之力探望地牢中的兄长,南尽偶然撞见缉妖局抓捕无辜百姓;遇见荆大哥父女,与阮大哥的失踪相连接……
每件事情看似毫无关联,却总能在某个节点上串联起来。
诸多疑问悬而未解。
孟城乌的立场究竟是什么?缉妖局招募熟悉灵就山的人去寻找什么?荆大哥阮大哥知道些什么会被抓?被抓走的百姓被关押在何处?
最重要的一点,陈观抓走兄长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春雪,我搬完了。”
南尽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楼春雪恍惚回神,深深叹了口气说:“睡吧,我回屋了。”
“不夸我好样的吗?”南尽的眼睛在夜半烛火下亮得惊人。
楼春雪眼尾漾开淡淡的笑意,极轻地笑了声:“好样的。”
躺回孤零零的小榻,南尽清醒地盯着房梁。
木盒在书架上摆放着,不强行唤醒上面附着的灵力,瞧上去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木制盒子。
他扑腾起来,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木盒,回忆楼春雪所说的“鲁班五行盒”。
五行应当说的是“金、木、水、火、土”。
向来不信邪的南尽拿起木盒,上下左右翻来覆去看了个遍,只在其中一面看到一个字。
但他……不认识。
“万一呢。”南尽将手覆在不认识的字上,源源不断的灵力从掌心送入。
在相接的瞬间,灵力顺着木盒表面轻缓地流转一圈,尽数退回掌中。
“不行。”他发愁地旋转着盒子,随手往上一抛,接住后又抛起。
如此重复几次,木盒落点偏移了些,从手中滑落掉到地上。这次没有被附着的灵力弹开,反而发出与地面碰撞的响声。
“真灵性。”南尽弯腰捡起木盒,翻找落在地上的边角,发现表层的涂漆被撞掉了一小块。
他惊喜地瞪大眼睛:“难不成……你吃软不吃硬。”
37. 第 37 章
为了验证猜想,南尽高高举起木盒,松手任它落下。
木盒摔在地上高高弹起,与第一次无意摔下的声音与反弹起的高度完全不一致。
“诶?”他捡起来翻看一遍,除了摔掉漆的小角,其余地方完好无损,“故意又行不通了。”
抱着木盒躺回小榻上,南尽借着窗外亮堂的月光观察盒身,每一面皆完美契合在一起,没有缝隙下手。
他凑到耳朵边晃了晃,没晃出名堂,里边儿听上去没东西。
检查半天,找不出别的异常,南尽将木盒放在枕边,枕着胳膊闭眼思考。
一刻钟不到,意识全无。
隔日一早,天蒙蒙亮楼春雪便清醒了。这几日睡得多,休息够了,身体比前些日子忙时轻松得多。
她站在院中央,乍起胳膊伸懒腰,身体总算恢复大半。
他们不常在家里做饭,除了米缸里留存的一些陈米,没别的存粮了。
楼春雪扭头望向书房,窗户开着条窄窄的缝隙。
昨晚出来时没有,估摸着是南尽半夜开的。
窗户敞开,晨光扑面而来。
南尽眼睛被光刺了一下,抗拒无果,睁开眼看向光源来处。
楼春雪裹着曦光,隔着窗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醒了。”
不醒也不行。
南尽爬起来,枕边的木盒被撞到,滚落到地上。
撞击的响声唤回昨晚的记忆,睡醒的混沌感一扫而空,他脑袋比眼睛先清醒:“我昨晚不小心把它摔倒地上,兄长的灵力没有保护木盒。”
楼春雪挑了挑眉,靠在窗棂:“只要不是故意损毁,盒子就能打开?”
“是的。”南尽翻身下床捡起木盒,犯难道,“发现后我又摔了一次,落下去的瞬间灵力出现阻挡。”
楼春雪想得通,楼非声做事谨慎,又爱留有一丝余地。
“别管木盒了。”她说,“家里没存粮,去早市吃饭。”
南尽把木盒放回书架原位,兴致勃勃地跟过去。
出了门,李婶提着竹篮,比往日早些时候出门。她看到两人,招呼道:“你们也去早市?”
“和南尽吃早点。”楼春雪锁上大门,钥匙往后一抛,稳稳落到南尽怀里,“横大哥启程兖州了?”
李婶摩挲着竹篮的提手,恋恋不舍地说:“傍晚时分启程的。脚程快的话,五六日就到兖州了,愿他一路顺遂。”
“好人有好报,横大哥为兖州尽心竭力,老天不会亏待他。”楼春雪抚了抚李婶的背,安慰道。
李婶稍微好受点,握起楼春雪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暧昧的眼神在两人间交替:“今日十五,长宁大街早市晚市热闹不比寻常,去逛一逛,买些小首饰多好。”
她后面那话,是对着南尽说的。
南尽也想花自己钱买个小首饰给楼春雪,可家里的钱他一毛拿不到。更何况一到用钱的时候,干什么都得经过“账房先生”的同意。
“十五了,”楼春雪从斗蟋蟀大赛结束后,忙得忘了日子,“是该好好逛一逛。”
李婶早起为的是去市肆买新鲜便宜的菜,唠会儿嗑差点忘了出门的目的,一拍脑袋说:“不聊了,去得晚新鲜菜都买光了。”
“行,婶婶回头见。”楼春雪挥挥手,目送着李婶疾步出了铜驼曲巷口,和迎面走来的一位妇女结伴而行。
她望着巷子的尽头,思绪在所知讯息中穿梭。
七月十五,和韩娘说阮大哥失踪的六月十四,已过去近一月光景。
不管缉妖局对阮大哥用刑与否,或如孟城乌所说炼化成虫豸,皆凶多吉少。
“南尽,晚上去长宁大街转一圈,看看能否碰到韩娘和雁和。”
“现在去哪儿?”南尽肚子合时宜的咕咕叫了两声,“好饿。”
楼春雪戳了戳他的肚子:“想吃什么?”
“随便。”南尽抓住她的手往肚子上贴,“有没有感觉我肚子饿扁了。”
“饿扁?”楼春雪顺势捏了把他故意吸气的腹部,“少吃点,胖了。”
许是错觉,她真觉得南尽肚子上长肉了。想起之前误打误撞看到他光洁的上身,也不知道那点精壮的肌肉吃没了没。
“没胖!”南尽连忙退后,遮住腹部,难过地狡辩,“昨晚吃得多了点。”
楼春雪半信半疑,往前逼近一步,指尖戳着南尽遮在腹部的手背上,抬眼瞥了眼他,两人间的距离不过一拳。
“我昨晚歇息得早,姑且信你。”
南尽呼吸一滞,不仅腹部的劲松懈了,整个人也松了劲,肚子“嘭”一下鼓了出来。
楼春雪手指差点折在上面。
南尽无言,从脖子起就涨红的脸说明他此时十分无地自容。
楼春雪握着指节,朗声笑说:“多吃些也无所谓,虽不及富可敌国,养你只贪吃鬼绰绰有余。”
或许是她早上对南尽的打击太大,可以吃十碗馄饨的小妖怪,看着眼前两碗馄饨口水咽了又咽,捧着个素包子小口啄食,舍不得一口吃掉。
“快吃。”楼春雪对着滚烫的馄饨吹了几口,吃进嘴里又“呼呼”滚了几下,才吞进肚里,“你一点儿也不胖。”
南尽强硬地别过脸:“不吃!”
“快吃——”楼春雪把馄饨往他面前推了推说,“就算胖了,不是证明我把你养得很好么。”
南尽缓缓转过脑袋,眉毛一高一低,眼睛挤着一大一小,困惑溢于言表:“你真觉得把我养得很好吗?”
楼春雪埋头往嘴里塞馄饨,缄默不言。
她当然不觉得,虽不知南尽在妖族里过得怎样,但在她这儿,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要担心陈观会不会发个疯。
南尽能把自己养胖,跟她一点儿关系没有,单纯逮着机会就吃。
“吃完去哪儿?”香味萦绕在南尽鼻尖,他吞咽着口水,盯着馄饨嚼包子。
“啧。”楼春雪搅拌着陶碗里剩下的汤底,计从心来,“孟城乌给你的青铜符可带着?”
南尽在身上左掏掏,右掏掏,找出小小一片青铜符。
“能变回去?”楼春雪四下张望,俯身胸口压在桌子上,低声问。
南尽摇了摇头:“不能。带着小铜片,灵力会被封禁。”
楼春雪往后仰了一下:“忘记这茬了。”
她支着下巴,盯着远处蹙眉思索着。半晌,耳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骤然沉声说:“找个合适说话的地方。”
桌上还有两碗馄饨,南尽犹豫不决:“浪费不大好吧。”
“吃掉。”楼春雪将碗往他前面又推了下,触手的陶碗已经不烫了,“当为我省钱。”
南尽看似迫于无奈,扭捏道:“既然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在下’?”楼春雪好笑地看着他,“从哪儿学来的话?”
南尽扒着馄饨,勺子与陶碗碰撞出闷闷的声音:“昨天去抓药时,听见个小男孩说的。”
楼春雪笑笑不说话,看着他囫囵吞枣吃完,换下一碗吃:“慢点,没人和你抢。”
南尽含糊着说:“你不是听见陈观的人又找来了吗?”
答案出乎意料,楼春雪胳膊交叉放在桌上,往前一靠,欣慰地说:“学聪明了。”
几个小馄饨吃不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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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南尽甩出张帕子,抖抖细致地擦了擦嘴说:“跟你许久,表情就知道你想的什么。”
帕子上是从韩娘处买的,想不到他一直带在身上。
“怎么拿着韩娘买的帕子。说到韩娘,许久未去城北见雁和了,往后有机会再去吧。”楼春雪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朝陈观手下藏身之处瞥了一眼,正对着那人的方向走过去。
她偏过头直视着南尽的眼睛,尽是不怀好意和算计:“你猜我现在想的什么。”
南尽心领神会,收起帕子揣进怀里,嬉皮笑脸地说:“在想怎么好好爱我。”
“爱你个大头鬼。”楼春雪不客气地瞪他说,“去找孟城乌。”
南尽吃味了,碍于计划不得不妥协,嘴上却不饶人地讥诮:“姓孟的有什么好的,荆澄不是让你远离他了吗?你三天两头去找一个众所周知的伪君子,有考虑过自己是有妇之夫吗?”
楼春雪被闹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神如刀刺过去:“再说舌头割了。”
“你要割我舌头,”南尽难以置信地捂着嘴,揪住她的衣袖,无声无泪地啜泣,“居然为了孟城乌割我舌头,你说要找他干什么!”
“能做什么。我兄长在靖远侯府当了许久门客,孟城乌一定了解些。”楼春雪嫌弃万分地甩开他的手,“你在侯府当差多年,不记得我兄长的事情就算了,还敢和我无理取闹。你不做工,吃的喝的用的全是我兄长攒下来的钱,懒惰又爱闹事。你如此不体谅我,大不了分道扬镳,反正还没成婚!”
南尽后槽牙快咬碎了,总觉得楼春雪趁机槽了他几句呢。
“分就分,谁稀罕!”他抬起胳膊,用袖子挡着嘴巴,呜咽呜咽地朝反方向跑走。
楼春雪见南尽一副小女人姿态,无力地腹诽:这又是和谁学的?
头顶的瓦片极其细微地响动了半秒,她垂下眼眸,往邕楼走去。
“你是说,两人吵了一架?”陈观翻卷宗的手一顿,上面的内容赫然是官府近些日子报的失踪案。
“是的。”镇妖使说,“暗卫跟着楼春雪,见她和门口的堂倌说了几句话,便被带进去了。”
“那个叫南尽的呢?”陈观翻页。
“从跟踪两人起,他们形影不离,两名暗卫,无,无甚必要。”镇妖使背后冒出一层冷汗,磕绊着往下说,“属下就擅作主张撤了一名暗卫,派去寻找身世普通身强力壮的庶民。”
陈观继续翻看卷宗,抬眼瞥他一眼:“放松,我懂你们为何不监视南尽。楼春雪确实要比他聪明许多,行事能力也强。”
镇妖使一口气没来得及松下,陈观紧接着起身,合上卷宗,低声笑了笑,面色和善,语气仿佛渡了层冰:“别忘了能和楼春雪待在一起的,不可能是废物。他这小子,心眼比你想的要多。”
他背过身挥挥手:“擅作主张,自行领罚。”
镇妖使不敢违命,拱手退出廨舍。
陈观手掌重重按在卷宗上,报失踪的百姓越来越多,官府不可能压着不差。虽说闹大无伤大雅,大不了一齐杀掉了事,可对上面不好交代,也不便于那位取得民心。
真真烦心。
“来人。”他道。
镇妖使在门外应答:“大人有何吩咐?”
陈观吩咐:“告诉暗卫,往后抓人尽量抓无编户的流民。”
镇妖使在外道:“是。”
陈观目不斜视盯着躺在桌上的卷宗,里面失踪人口翻得了熟于心。唯独第一次抓那群屠夫猎户时没有准备,登记造册不完善,他心下总觉漏了些什么。
可人数对来对去,盘问几番也无异常。
大概真是他多疑惯了。
38. 第 38 章
晨起城西的工匠陆陆续续往城内去。今日十五,晚间长宁大街有灯会,城郊跟着热闹不少。
南尽半途回了趟家,找出鲁班五行盒,搁在手里掂了掂:“我理解不能有错吧。”
一群孩童从巷子拐角嬉闹飞窜,一个小男孩回首喊叫后面落下的孩子,没留意结实地撞上躲避不及的南尽。
手中的盒子应声落地,掉在地上,尘土飞扬。
他慌张地蹲下捡起木盒,想起此行来的目的,又期待地翻看盒身。发现泥土地实在不结实,盒子毫发无损,只多粘了些尘土,失望地垂下脑袋。
男孩手足无措,以为木盒对南尽很重要,急得说话都结巴了:“我不是故意的,你,你没事吧,我可以赔给你!”
南尽头也不抬,摆摆手无所谓道:“不用,你要是用点劲多好。”
男孩闪烁着双眼,不解地问:“用劲你不会更痛吗?”
南尽唉声叹气,一脸深沉地看向男孩:“你不懂——”
“是你!”
两人异口同声。
是在医馆遇见的小男孩,南尽眼珠子提溜一转,看了看手上的木盒,佯装生气说:“你把我盒子撞掉了,本来上面有写字的,现在尘土粘上去擦一下全没了,你说怎么办?”
旁边的孩子眼尖,从头到尾都没见木盒上有字,站出来打抱不平:“你胡说,盒子上压根没字,想讹人能不能高明点!”
不高明?
南尽不屑地瞅他一眼,要是楼春雪在,不得把他夸得上天入地了,小孩子就是没眼光。
“盒子是我的,我从家拿来的,有没有字我能不知道。”他将盒子卡在肘弯,叉着腰俯视比他矮了小半个身子的孩子们。
小男孩也看出他单纯讹人,愧疚之心烟消云散,欲言又止几次,才说:“你既然说写字了,上面写的什么?”
问得好!
南尽等得就是问他:“金木水火土!”
“鲁班五行锁?”小男孩当即猜出木盒机关的种类。
南尽讶异道:“你居然知道。”
“我爷爷会做鲁班五行盒。”小男孩骄傲地扬起脑袋,“他是城里最厉害的工匠。”
躲在人群后的一矮个子女孩举起手里栩栩如生的木雕娃娃,怯生生地补充:“我手里的小人就是他爷爷雕的。”
围成一圈的孩童七嘴八舌地炫耀,纷纷说自己拥有男孩爷爷送的木雕玩具。
南尽清清嗓子,摆着长辈的姿态问:“你爷爷是?”
小男孩嘴撅得能挂住水壶,偏过头斜眼瞧他:“在下的爷爷正是大名鼎鼎的喻惠之!”
“……”
南尽算上遇见楼春雪一人下山,满打满算与人族接触仅两月有余,记不得有名的能人巧匠。
气氛略有尴尬,他呵呵笑了两声:“原来是喻,喻,喻爷爷。”
小男孩默默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不与你说了,我要去玩。”
“别!”南尽赶忙拉住小男孩。
本准备离开的孩子又齐齐把目光投向他。
南尽拉不下面子,干脆臭着脸,拽着小男孩往他们跑出来的巷口去:“你摔我木盒的事还没算账,不伤害你在其他人处的面子,咱们去别处谈。”
小男孩踉跄着走过拐角,胳膊上的力忽然松开,面前高大的男人蹲下来与他平视:“你爷爷能做那什么五行盒,就一定能解开。帮我解开,我就不告诉他你把我撞了。”
“告状精,”小男孩抱臂,“你连我爷爷是谁都不知道,瞎说八道些啥。”
南尽怕得罪小男孩,进而惹得人家爷爷不高兴。万一楼春雪回头找了男孩爷爷,被拒绝不得杀了他!
“刚刚我脾气大了些,”他双手合十求道,“你行行好。”
男孩不为所动。
南尽心一横,暗暗劝慰自个儿是以大局为重,春雪知道不会责怪他。
“不瞒小兄弟说,那日见我去抓药,就是因为我妻子病重。”他黯然神伤,落寞地别过视线,“她昨日病故了。”
“真的假的。”小男孩环抱在胸前的手缓缓落下,“你妻子去世,和鲁班五行盒有什么关系。”
南尽见计划通,哀道:“里面是我亡妻的遗物。”
“嘶——”
身后传来几声倒吸气的声音,南尽猛地回头,只瞧见几个没来得及缩回去的小脑袋。
“杨皓,”内向的小女孩眼里隐隐有着泪光,“你帮帮这个哥哥吧,他虽然人品看着一般,可死了妻子,好可怜。”
“我!”南尽止住话头,后槽牙快咬碎了,“人品还好。”
杨皓咬着下嘴唇,犹犹豫豫地说:“行吧,我带你去找爷爷。”
他冲着墙角后的孩子们挥手:“你们先去玩,晚上记着来找我去灯会。”
“好!”
孩子们纷纷应声。
南尽盯着他们走远,看着前面带路的杨皓问:“你爷爷姓喻,你为何姓杨。”
杨皓说:“我是爷爷收养的孤儿。”
“你爷爷也无儿无女吗?”南尽四处张望,总感觉每一条路过的巷子,都像韩娘住的那条巷子。
杨皓想了想,说:“我没见过。”
南尽颔首,正欲问些无关紧要的话打发时间,杨皓便停住,指着前方其貌不扬的房子:“到了。”
“没骗我?”南尽不相信一名扬名燕都的木匠,给自己的屋子建得如此,嗯……随心所欲。
杨皓重重地点头,不觉有何不对:“是。”
“皓儿,不是出门玩耍去了,怎的又回来了。”
院中传出一道声如洪钟的询问,直直敲在南尽心头,他的心似被紧揪了一下。
“爷爷,”杨皓轻巧地跨上台阶,推开厚重的木门,“有位哥哥想让你帮他解开鲁班五行盒。”
“哦?”喻惠之的视线越过杨皓的头顶,看到定在原地的人。
疑惑和警惕在他眼底掠过。
门外男子身上透着一股妖气,却又隐约能察觉出不俗的灵力。这绝非一只化形成人的小妖怪该有的程度。
“是门外那位?”
南尽循声,看向喻惠之。
两人视线相撞,他心头揪紧的感觉更甚,然而并不觉危险。
“是我,老先生。”南尽目光在能够触及之处粗略扫过。他步子跨得极大,正想越过门槛,却发现脚下空空如也。
喻惠之怪哉,南尽暗自思忖。
身为远近闻名的木匠,院子造得随意,毫无美观之感;同时若真远近闻名,也不会穷得连门槛也装不上。
“进来吧。”喻惠之转身,坐到院中的石凳上。
南尽放下脚正常进门,四下观望。
喻惠之身旁的石桌上摆着墨斗和曲尺,地上堆着几把锯子、刨子、凿子和斧头等工具。
不远处的空地上搭着一个简易棚子,下方摆着木具操作台,还有些待交付的木活和废材。
“没礼貌!”杨皓跳起来挡住他打量的视线,不悦地说,“没人告诉你进别人家不要乱看吗?”
南尽往后退了一步,张口下意识要反驳,想到有求于爷孙俩,硬憋住改口说:“在下冒犯了。”
杨皓小大人般挺胸抬头,昂着下巴,伸出手掌心向上。
“什么?”
杨皓仍不说话,手掌晃了两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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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我懂了。”南尽手弯卡着木盒,抬起胳膊往下查看自己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给他。
“你懂个屁!”杨皓咬牙切齿地踮脚夺过木盒:“你就把鲁班盒带到棺材里去。”
“皓儿,”喻惠之提醒道,“注意言辞。”
杨皓抱着盒子,憋屈地垂着脑袋,踱到喻惠之身边:“爷爷,给。”
喻惠之摸了摸他的头顶,偏头对南尽说:“孙儿无礼,南公子莫怪。”
南尽连连摆手:“没有,是我没理解到他的意思。”
喻惠之接过木盒,拿在手上的一霎,微微一怔。随即翻转着观察完盒身,把刻着“进”的一面对向自己。
“未刻五行,不循常理。制盒者心意之深,不愿他人所启,可见一斑。”
杨皓也探着头看,仔细端详一会儿,惊讶地指着说:“爷爷,这盒子制作的手法与你好像。”
喻惠之淡然笑道:“天下之大,手艺相同的人数不胜数。”
“我妻子没来得及告知其打开的诀窍,便病故了。”南尽急切地上前道,“老先生若能打开它,我必将感激不尽。”
喻惠之闻言,瞧着南尽的模样似乎是不大信任他的。
“老先生~”南尽急了。
现在打开木盒,回去春雪刮目。
喻惠之摸着木盒上“进”的刻字,问他:“你妻子姓楼?”
南尽诧异,莫不是骗到认识的人了。他恭维道:“老先生神机妙算。”
“姓楼,”喻惠之长叹,“我帮你打开盒子,你带我去看一眼你妻子。人也好,棺也罢,只想见见能制作出如此精妙的木盒之人。”
南尽喉头滚动,强装镇定:“好。”
楼春雪要知道自己在外宣扬她死了,会撕烂他的嘴的。
喻惠之轻抚过木盒,静静坐着不动。
良久,他忽地睁开眼,平静无波的眼里蓦然有了波动:“南公子,恕我无能。”
“老先生,您光坐着,怎么就无能了。”南尽不解。
喻惠之道:“木盒上附着灵力,非一般人可打开。”
他也困惑:“如果想解开,直接去问制盒之人便好。”
他们如果能见到楼非声,不至于四处求人想法子。
南尽皮笑肉不笑地回答:“制盒之人现在没法打开。”
“暂时见不到,”喻惠之问,“还是永远见不到。”
南尽头皮发麻,后悔讹杨皓。他总觉得再聊下去,就算一言不发,喻惠之也能把他摸透。
“别紧张,我有一故人,同样姓楼。”喻惠之轻轻地把木盒放到石桌上,带着近乎凝重的审慎,“恰巧他也会制作此类机关盒。”
喻惠之犹记,教那人制作机关盒时,深感他悟性极高,技艺十分灵巧,实属难得一遇的天才。在其他方面,天赋更高。
可惜他有必须坚守的志向,不愿潜下心修行。
当初极力反对,可喻惠之下山入世一段时日后,逐渐理解他为何坚持。
心存天下,见人生疾苦,为之动容。
“那人姓甚名谁?”南尽试探道,“或许在下认识。”
喻惠之盯着他许久,笑了笑摇摇头说:“罢了,你大概不认识,说了徒增忧思。”
南尽看向木盒,连远近闻名的木匠都束手无策,难道真要干掉陈观,去找楼非声解开了吗。
他仍存一丝侥幸,不死心地问道:“不见五行,除了制盒者,无人能解?”
“正是。”喻惠之说,“其中诀窍,非布局者,难窥其踪。”
南尽眉头紧锁。
木盒里究竟装了什么东西,能让楼非声设下如此决绝的禁锢。
39. 第 39 章
喻惠之久久凝望着木盒,疑虑从未打消。
有此等木工技巧,且灵力强悍的人,世上找不出几个。更巧的是,面前这位公子的妻子,也姓楼。
而那人,有一妹妹,却不同于眼前的口中的妻子。
她身负仙骨,无论如何也病不死,甚至老死的可能也微乎其微。
“老先生知道还有谁能解开这盒子吗?”南尽仍求一丝希望。
喻惠之久久沉默,捻着胡子沉思:“我知一人,却久未同他联系,不知能否寻到人。”
“谁?”南尽迫不及待问。
喻惠之坚定说:“楼非声。”
南尽:“……”
见他表情不对,喻惠之眉梢微动:“认识?”
何止认识,南尽嘴角抽了抽,别过眼去:“有所耳闻。”
杨皓跨步闪到他眼前,撑着弯曲的膝盖,眯着眼睛戳破:“你看上去明摆着认识。”
这小子!
南尽一把抓住他的脑袋瓜子说:“不认识就是不认识。”
喻惠之轻咳一声:“皓儿,不可妄言。”
杨皓扒着南尽的腕子,奋力挣扎:“我没有妄言,他心眼子全写脸上,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
“南公子,是我把皓儿惯坏了。”喻惠之上前将杨皓往后拽了一把,“您见谅。”
南尽适时松开手:“您说您与兄长,楼非声认识,方便问问是怎么认识的吗?”
他追问,不全满足得是他的好奇心,更多是因楼春雪此刻不在。他心下思忖:若春雪知晓此人,必然会谈及;既然从未没谈起,便是不了解有喻惠之的存在。
此番问个明了,正好回去说与她听。
喻惠之低着头,忽而豁然地从喉间溢出一声笑。
他转身在石桌上的一堆木材中取出个精美的木雕娃娃,塞给杨皓,将他往门外推了推:“去给小玉儿去。”
杨皓搂着木雕娃娃,识趣地跑出院子,顺手带上门。
喻惠之看着南尽,盯了半晌也没盯出他是个什么东西,似人不是人,似妖不是妖的。
“你管楼非声叫兄长。”他不信世上有巧合能多到每一点都能对上,周身便瞬间冒出雄厚到如有实质的灵力,压得妖喘不上气来,“据我所知,非声只有一个妹妹,且无论如何他妹妹都不能病死,你是谁。”
南尽大惊,有此般灵力之人,居然会隐匿在灵就山外,还是城郊这般不起眼的地方。
他自知打不过对方,呼吸粗重了几分,脚下已经有些站不稳了,还是语调坚毅地回答:“南尽。”
“谁问你叫什么。”喻惠之身后飞出去一道灵力幻化成的带子,绕着南尽转了几圈,窜进他的腰带,勾出一枚小巧的青铜符。
青铜符甫一从南尽身上离开,妖力便从符内释放回到他身上。
喻惠之一脸果然如此,伸手接住青铜符:“妖。”
南尽眼见局势不妙,还没化回原形,被骤然爆发出百倍上的灵力镇住,挪不动脚。
“哇!别杀我——”
喻惠之靠近,凌厉地观察着南尽惨白的脸,联想到确有一段日子没从他人口中听过楼非声的名号了,又问:“刚化形的小妖不足为惧,你背后之人是谁?”
“我背后没人。”南尽紧紧抱住怀里的木盒,心想今日就是死,也要保护好线索!
“我自有办法让你开口,”喻惠之话音平淡,手向后一伸,一柄通体青色的剑赫然出现在他掌中。
他不急于指向南尽,随意握着,周遭的空气的温度却冰冷黏稠:“我并不排斥妖。但若你不说,我便只能按自己的猜想来处置了。”
“别——”南尽向往后撤,身子如同被巨石压住动弹不得,他哀嚎一声,“你不排斥妖杀我作甚,逗我吗?况且你想的什么告诉我啊,别让我死得稀里糊涂。”
“你做了什么还不清楚?”喻惠之打心里认为他不是好妖。
就算楼非声的妹妹真是他妻子,楼非声也不会同意让妹妹嫁给一只妖。
南尽无言以对,砸吧着嘴吐不出一个字,莫名气笑了:“老先生,你有病啊。要说我偶尔想在未婚时偷偷亲一口春雪,你接受不了这种流氓行径,想杀我,我认……我不认!现在让我自己想原因……不对了不对了,你是不是想找借口杀我,道貌岸然!”
他顿悟,横眉冷对之。
喻惠之提起剑,抵在南尽的脖颈处,似是在思索他话里的真实性:“真不知?”
南尽不语。
喻惠之收起剑,手指张开,剑竟没落到地上,反倒从剑首化作一缕尘雾消散。
“非声许久无消息,你可知。”
南尽身上的重压在长剑消失之际一并不见,他迅速拉开距离,戒备地在指尖蓄存灵力,确认喻惠之没打算跟他堂堂正正地打一架,才放松下来,活动全身僵硬的筋骨。
“老先生不是认识他么,能不知道?看上去你也没有多关心兄长。”
喻惠之早年教过不少难缠的弟子,像南尽这般傻气里透着股精明劲儿的,确实少见。他不免想起那个满身尖刺的小女孩,实在想不通怎会看上这傻小子。
见喻惠之不说话,南尽心虚地吭吭唧唧道:“他被缉妖局的人抓进去了。”
“不可能!”喻惠之想也不想地反驳,“非声为人处世叫人抓不出错,何至于被缉妖局抓进地牢。”
“你未必多关心他。”南尽不管三七二十一,他可没有尊老爱幼美好品质,方才假模假样谦谦有礼的态度,一半学楼春雪,一半学孟城乌。到了不需客气的时候,无师自通:“别装舐犊情深,按照年岁讲,指不定咱俩谁比谁大。”
喻惠之清楚一只能化形的妖,岁数大抵在五百岁有余,面前的小妖怪再天赋异禀,也不能小到两百岁。
老先生又不说话了,南尽嚷嚷的声音慢慢变小。他气性上来时不管不顾,吵闹完了,联想到后果,忧心又不愿表现,脸上便出现一种嘴角往下耷拉溢出担忧,眉目间端着一股子傲慢的割裂表情。
万一喻惠之小心眼,给楼春雪告状,说他四处宣扬妻子去世了,还不尊老。
后果堪比毁天灭日。
“我听到的是陈观故意激怒兄长,抓住他的错处给人抓进去的。”南尽人看上去站得都直了些,“具体怎么激怒,春雪没说过。”
喻惠之摇了摇头,颇为不解:“非声不轻易与人红脸,除非他们对非声妹妹做了极为过分的动作或出言不逊。但按理说,非声妹妹的修为,不该受此待遇。”
南尽轻蔑地瞥他一眼,就是不关心,老家伙威胁过来威胁过去,最该威胁的人是他自个儿。
“什么修为,”他更正说,“春雪一直是普通人。”
喻惠之更想不通:“可否劳烦你带我去见见非声妹妹。”
“干什么?”南尽警惕地把盒子往身后藏,人也倒退几步。
喻惠之安抚他:“我与非声往日关系匪浅,说到底,他曾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南尽眼见老先生有求于自己,从刚刚使用灵力威胁他,那灵力比楼非灵力强悍是毋庸置疑的,一不留神又蹬鼻子上脸地要求:“你帮我将木盒打开,我带你去见。”
喻惠之几年前收养完杨皓,本就好的脾气被磨没了。他不恼,只将南尽当做才开智的孩童,耐心劝说:“并非我不想打开,非声的灵力比我高上些许,恕我无能为力。”
回忆起在地牢里楼非声清瘦单薄的背影,和隐约能感受到的稀薄灵力,南尽嗤笑一声:“兄长灵力强不强我会不知道,你就是不想帮忙。”
就算是故意收敛灵力,也不该稀薄到那种地步。
“何出此言?”喻惠之认同杨皓说面前之人心眼子摆明面上,他敏锐地察觉到一定有事被瞒着了。
“兄长灵力明明没你厉害。”南尽眼角挂着按捺不住的烦躁,视线早飘到了门外,身体也渐渐向门口方向倾斜。
喻惠之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碍于没有亲眼见到楼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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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妹妹,不敢轻易将往事告知眼前辨不出好坏的小妖怪。
“不如你带我见见非声妹妹。”
“别非声妹妹的叫了,她有名字,叫楼春雪。”南尽大手一挥,早不满意老头非声妹妹、非声妹妹叫了,“楼是,兄长的楼,春是……算了,说了你也不知道。”
“她在何处?”喻惠之尽管只见过楼春雪几面,那孩子从小表现出来的聪慧,是断然不会把一个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算得上表现优越的小妖单独放出来。
“不知道。”南尽眼睛耷下来,精气神被抽走了似的。
春雪只说让他来城西,没说她去哪儿。
忽有一阵微风拂过,院中的树沙沙响了几声,南尽望了眼抽出新梢,枝叶繁茂的柿子树。
“许是邕楼。”他说。
风又悄然掠过,梅花香气浸入屋内。
“邕楼是世子的地界,陈观的人总该进不来吧。”楼春雪不再像见几次拘谨,回家般自如坐下,拈起透影细白瓷的杯子。
孟城乌关上窗,低声笑了笑说:“未免太过看得起我了,邕楼算不上我的地界,只是来得稍勤,熟识的人多,待遇便好。”
楼春雪细细抿了口茶,是新茶,入口香气四溢。近两年靖远侯府愈发得意,颇有往年之威风,圣上赏了座新宅子,旧宅更是大刀阔斧地修整了一番。
孟城乌身为靖远侯的嫡子,近些年风头正盛,为人处世上却十分低调,以至于说他无能为力帮助楼非声出狱时,她会信以为真。
现在细细想来,十之八九是推脱。
剩下十之一二的可能,只能是缉妖局背后撑腰的不是臣子宦官,而是皇城之内的人。
“说来以前世子待我极好,”楼春雪轻手放下白瓷杯,“可惜我兄长后来志不在朝廷,与您日渐疏远了。”
孟城乌含笑:“非声向来有想法,他志不在朝堂,谁来也无可奈何。”
“世子当真没法子救兄长出狱吗?”楼春雪急切地一掌摁在桌上,白瓷杯里的水晃了晃洒在桌面上。
她慌乱地在身上找帕子,想去擦掉茶水。
孟城乌在窗边榻子的小几上捞走随意搭着的手帕,不疾不徐地走到楼春雪身后,伸手将帕子按到茶水洒下的地方。
清亮的茶水瞬时被手帕吸收。
这幅姿势,仿佛把楼春雪圈在怀里。
“别脏了你的帕子。”孟城乌虽与她靠得极近,却中间仍保持一拳的距离。
楼春雪浑身不自在,上半身往前紧挨着桌沿。她身上有帕子,是在韩娘那儿买的一对,压根没打算拿出来擦。
早知道孟城乌有此行径,大不了再买一对。
孟城乌拾起湿了一角的手帕,往桌子中间一扔,盖在了白瓷壶上。
“有我在,非声不会有事,你安心去查该查的一切。”
孟城乌向后退了几步,真如关心小辈的长辈,挂着和煦的笑。可他的瞳孔偏黑,垂下来看楼春雪时,更遮住了大半,黑眼珠却亮得愈发锐利:“想来你快十八岁了,非声定能在你生辰前脱离缉妖局的魔爪。”
“你这般年岁,能经历如此多劫数十分少见。”孟城乌不管对方是否接话,径自走到窗前,打开窗,盯着外头一处屋顶。
“荆途虽艰,澄心莫改,年少经霜未必是劫,”他收回视线,转身正对着楼春雪,语气依旧软和,字句却像冰锥钻人肺腑,“不察时势,坎坷即为催命符,再无转圜余地。”
荆途虽艰,澄心莫改。
是荆澄……
楼春雪不自觉地吞咽口水,落在桌下的手紧紧握住,指尖颤抖着泛了白。说出的话听不出半分起伏:“多谢世子警醒。”
“何来警醒。”孟城乌道,“我比你兄长年长不过两岁之余,你且当我是以哥哥的身份提醒两句。”
提醒,楼春雪皮笑肉不笑地顺应着他的话,心里早将他骂了百遍。
一个两个全是贱人,来一个跟踪便罢了,两个一起跟踪。
40. 第 40 章
时辰尚早,孟城乌不急着让楼春雪走。他正愁找不到机会“提醒”一番,想不到对方不请自来。
既然来了,那便是有事相求,这事也不会是问能否救楼非声出狱的呆瓜问题。
“今日前来,除了此事,”他轻言细语地说,“还有何事?”
虽有荆澄的告诫在前,楼春雪不能全然相信,此次前来,便是问一月前陈观带人上山寻找何物。
但孟城乌方才一番话,她对荆澄的话坚信了几分,却又没有合适的理由提出来。
“无事?”孟城乌不相信。
楼春雪犹豫地摩擦着衣角,思虑良久说:“我寻到了兄长同世子来往的书信。”
孟城乌意外地挑了挑眉,还以为楼非声会烧毁信件:“写的什么?”
楼春雪诧异地抬眼,他会不知道?
“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无关紧要你也不会来找我。”孟城乌道,“你可知妖族秘宝。”
“妖族,”楼春雪顿了一下,“秘宝。”
孟城乌看她的样子,便知南尽那小傻子有些心眼。
“妖族秘宝是两本秘籍,分为上下两本。上本在缉妖局手中,”他斜眼轻瞟着满脸困惑的人,“下本除了非声,无人知晓在何处。”
怪不得,陈观说什么不肯放人,孟城乌也不愿涉嫌救人。
“陈观用尽一切法子,甚至拿你的性命威胁,也没能让他透露出下本藏匿的位置。”孟城乌眸光一动,“前些日陈观去灵就山一事,想必以你的性格,大抵会去打探。你能动用的力量寥寥无几,打探不出什么,可你又格外聪慧,非声留下的东西,只要有蛛丝马迹,定能解开谜底。”
楼春雪闷头沉思,全然没发觉耳边喋喋不休的声音已然停止。
孟城乌坐在榻子上,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嗯?”他尾调上扬,“非声可不会忽视他人说话。”
外头忽然飘过一大片云,遮住日光。屋内暗了几分,楼春雪抬头望向笼罩在阴影里的孟城乌。恍惚间,脑中飘过六岁时灵就山上那场料峭的秋雨。
“你,”她摇摇头甩掉那些不愉悦的记忆,“没事。”
“所以,他留下的东西,在哪儿?”孟城乌接着话说。
楼春雪直勾勾地注视着窗前的孟城乌。
厚重的云层被风吹走,日光从云的缝隙中一束接一束射下,不过多时,天光大亮了。
他的面庞也清晰了许多,嘴角依旧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
楼春雪垂眸:“书房。”
“你看过了。”孟城乌说。
楼春雪没听出问的语气,自然,他也非常确定自己看过信件的内容了。
“对。”
孟城乌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拿起小几上的白瓷杯,杯盖与杯身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脆:“你想救非声,我也想,有什么便说,不必我一句一句问。”
楼春雪的示弱适可而止,在这种人面前,装傻充愣没用,示弱讨好亦无用,只能敞开了心扉合作:“灵就山,仙观,妖族,兄长的名字,还有‘夺、陆、灭、固’四字不知其义。”
回答的在孟城乌意料之内,信件是他与楼非声传的,他解释道:“‘楼’不是楼非声,是邕楼;‘夺’指夺取秘宝;‘灭’指消灭妖族。”
“剩下两字呢?”楼春雪问。
孟城乌缄默不语,与她无声对峙片刻,说:“非声没和我说。”
他肯定知道。
楼春雪眼皮颤了颤,顺势询问说过的几字意义:“为何要消灭妖族,两族人明明相处融洽。”
“妖族在灵就山上生活近万年,人族发现灵就山不过千年。”孟城乌笑说,“弱肉强食才是人性,先来后到一说只是抵死反抗不过的道德施压。非声不同你说正常,你那时年岁还小,知情与否都无济于事。”
楼春雪咬了咬唇瓣,说:“既然世子寻到缉妖局把柄,不告诉我,我怎能找到下本。”
孟城乌越来越欣赏楼春雪了。从前总认为她小聪明不断,脾气大,知道对方意图却端着架子装不懂。真论起智慧,少不了被磋磨一顿。
如今相处之下,倒比小时候成长许多。
“比起说是两族大战,不如说是人族忌惮妖族,挑起争斗。”
孟城乌对那场堪称屠杀的纷争,不全然知晓。但以他的身份,耳濡目染间将事情拼凑得差不多了。
门外侍女叩响房门问:“世子,午膳时间到了,可要用餐。”
孟城乌看向楼春雪,只见她摆了摆头:“不必。”
“是。”侍女退下。
楼春雪这才隐隐觉得胃里空落落的,南尽那家伙,没给他留点钱,该是能在家里翻到钱去吃饭。
“圣上年老,却希望长生。”孟城乌眼中透着释然,话语间彰显着他对皇帝的惋惜,“圣上求取长生心切,不免听信小人谗言。不知从何处听来妖族有秘宝可长生不老,病中昏头转向应了六皇子铲除妖族的请求。”
说完这话,他观察着楼春雪的反应。
楼春雪一时半儿哪能将“陆”和六皇子联系起来,坐在凳子上,神情认真等他继续说。
孟城乌微微扬起下巴说:“妖族被重创,近些年六皇子与其党羽从未放弃过寻找它们,但竟然偶尔在灵就山中遇见几只散妖,找不到妖族部落。”
楼春雪背部绷紧,生怕下一句他蹦出“我已经跟踪你们找到妖族部落”之类的话。
“陈观每月要派人去找,”孟城乌凝重一瞬,“妖族秘宝的上本,便是上月找到的。而这一月,他们又发现一处灵力异常充沛的山洞,无人能突破外面的结界。”
他顿了顿,说:“若是什么稀世珍宝便也罢了,独独不能是秘宝的下本。”
“世子,缉妖局的陈都尉求见。”熟悉的侍从声打断两人的谈话。
楼春雪诧异地看了眼孟城乌。
孟城乌同样意外:“有说何事?”
“没明说。”侍从想了想,“陈都尉说,是世子想要的东西。”
楼春雪自觉起身,行了一礼说:“世子既然有事,春雪先行离开了。”
孟城乌本想留她,又担心陈观乱来出什么岔子,应允一声:“待空闲几日,我会派人接你前来。”
晌午时分,邕楼人潮拥挤,楼春雪跟着侍女从上次离开的后门走。
侍女与上次的不是一人,她脚步轻快,看着活泼许多。
约靠近后门,越是嘈杂。通过廊桥的拐角,入眼便站着几个零零散散的屠户,身前搁着盖了油腻腻白麻布的小车。
楼春雪放缓脚步,问道:“他们推的什么?”
“应该是,”侍女仰起头望去,“猪呀牛呀之类的肉吧。”
“是每日十五给邕楼供给吗?”楼春雪随口问了句。
侍女摇头:“那倒不是,我前几日见到过一次。”
“姐姐,你还知道厨房的事。”楼春雪小声问。
听见这话,侍女耳尖红了一瞬,随即打哈哈说:“没有,我贪吃,经常去玩,和厨房的伙计自然熟识些。”
楼春雪低眉寻思,此处离梅坞寻香有一大段距离。说修仙者耳聪目明一类的话,她更觉是夸大其词,孟城乌与陈观谈话,还能听到她在此问些家长里短、无关紧要的话。
“不用送我了。邕楼正值晌午,本就忙,”她在拐角往前两步处站定,“您先回去吧。”
侍女见后门就在眼前,确如对方所说,没推辞,嘱托两句让她小心,就转身原路返回。
楼春雪见侍女身影消失,冲着屠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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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慢慢走去。
她不着急过去,在人群里搜寻一番,直直对着一个推着独轮小车的年轻屠户走过去。
车轮卡在门槛上,屠户往前推了几下,无果。他歪着上半身看了眼车轮下的坎,攥住把手,蓄力往前猛地一推。
楼春雪看样子,正欲侧身通过,却被忽然动起来的独轮车撞到,摔倒在地。
她扶着地闷哼一声,抬起被擦破皮的手掌。
年轻屠户始料不及,没注意到旁边出现个瘦弱女子,这一下怕将她撞得不轻。
“你没事吧。”
楼春雪抬眸,眼眶里蓄着泪水,看了他一眼说:“无事。”
年轻屠户看到她手心的通红,在白皙的手掌上触目惊心。
他把车推到墙边,让开门口的位置,蹲到楼春雪身边,在身上抹了抹手心的油腻,从腰间取出一张干净的手帕,递过去:“你掌心都出血了,擦擦吧。怪我没看到有人,严重的话,我可以去买药给你。”
楼春雪意外地瞥了他一眼,想不到看着粗糙的男子,实际还挺精致。
她接过帕子,刚覆在伤口上,瞟见角落绣着的花纹,技法一般,应当不是在铺子里买的,极大可能是家人给修的。
“这是您妻子给的吗?”她揭开帕子,见覆在伤口的地方还没被污染,松了口气,“既然是妻子给的物件,被我弄脏岂不可惜了。”
“没事的,”年轻屠户将手背到身后,摆明了不接,“我妻子绣了不少这样的手帕,就是让我擦汗擦手用的,何况是我撞了你。”
手帕在手上,楼春雪见这绣法虽青涩,却看着眼熟。她展开定眼一瞧,赫然与韩娘的手法有几分相似。
她说什么都不肯,年轻屠户没法,收回帕子。
“这位哥哥,看你们是给邕楼厨房送肉的。”楼春雪掏出自己的帕子,想了想,又收回去。
“是啊。”年轻屠户说。
楼春雪唉声叹气:“不瞒您说,我有个朋友,她爹是猎户。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城西少了好多屠户,她爹没途径给酒楼的厨房供肉,没钱赚,愁眉不展几日。你是屠户,能不能帮我问问?”
“此言差矣,我撞了你,本就欠你的。”屠户年轻正仗义,听到她有所求,毫不犹豫地答应,“回家我去问,下次你来城西南巷,说是佟吉的朋友,就能找到我。”
话音刚落,佟吉四处瞅了瞅,压低声音说:“不过你要小心些,城西最近失踪了不少人,据说是妖族干的。像咱们这种凡人,没个灵力傍身,多注意些能避免一下。”
“谢谢大哥。”楼春雪不用想,便知传言是陈观干的。
她紧攥着掌心,伤口的痛感蔓延。
片刻后,楼春雪松开手,一丝血滴顺着指尖滴落在地面上。
血迹滴的地面轻微有些坡度,形成一个小小的圆,被旁边的尘土包裹着,流向梅坞寻香的方向。
楼春雪顺着血流的轨迹,看到了那颗高大的梅树,殷红的梅花依旧摇曳生姿。
“夏日里,梅花还能开得像血一样。”陈观大马金刀地坐在窗边的小榻上,懒洋洋地呷了口茶,“啧”了一声,“世子的手也流血了,瞧着寓意不大好啊。这可不行,来人,把茶杯的碎渣收拾掉,顺便给世子处理一下伤口,看着怪瘆人的。”
“不必!”孟城乌难以维系脸上得体的笑,阻止外头的人进来。
他任由手心的血流到小几上,深吸一口气:“如果只是来告诉我这些,派人通传便可,何须陈都尉亲自来。”
陈观无畏地打量着屋内的布置:“亲自来才显重视,世子不常常这样吗?”
他逡巡在屋里的目光移到旁边的孟城乌身上,一字一字地说:“尤其是对宫里那位。”
“世子原来不似表面上避世绝俗啊——”
41. 第 41 章
人人皆觉靖远侯世子淡泊名利,唯有孟城乌知道,他为了重振靖远侯府,暗地里做过多少天理难容的勾当。
面对陈观的试探,他并不否认,只微微勾唇,笑意凉薄:“像陈都尉这般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人,本该最能理解。”
“不理解。”陈观不吃官场上同级推杯换盏、虚与委蛇那一套,更何况,孟城乌的把柄已落在他手上,“世子还没猜我发现了什么。”
孟城乌打算咬死不认,既无实打实的证据,也无旁人佐证,顶破天流言蜚语传几日,掀不起大浪。
陈观指尖在小几上有节奏地敲击着,清脆的声响在静谧中格外清晰,他竟难得有耐心等候。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无人想先一步打破窒息的沉默。
性子使然,陈观闲得发慌,与孟城乌闲聊起来:“除了梅坞寻香,应该还有几座院子,世子知道叫什么吗?”
孟城乌低声笑道:“缉妖局现下不忙着查明灵就山异动之事,陈都尉倒有闲心问我邕楼的院子叫什么。”
“说起灵就山异动,”陈观眸光亮得吓人,两手猝然拍在小几上,侧身向孟城乌靠近,“我正是在查异动时,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世子真不想听听。”
看样子,陈观是铁了心地要得到答案。
孟城乌想得到他为何如此急切。
圣上身体每况愈下,储君人选却迟迟敲定不下。倒不是圣上挑不出合适人选,而是他觉得自己能活,能长生。
长生了,当然不需要储君继位。
“你说。”
孟城乌谈笑间,指尖已悄然蓄起强劲的灵力。只要陈观吐出半句不利的话,不管上面那位会不会怪罪下来,人必须先死。
陈观偏像是有意折磨,让他讲,反而一言不发。
孟城乌习惯与其无声对峙,耐着性子等待。
良久,陈观动了。
他站起身,闲庭信步地站到孟城面前,俯下身,掐住对方的手腕,温热的气息贴着耳廓:“灵力用得如此娴熟,没少下功夫吧,孟城乌——”
尾调带着几分戏谑,被拖得很长,亦如孟城乌骤停几拍的心跳。
“你,”他往后一靠,抬眼直视着陈观,眼底不见半分心虚,“只为说这个?”
陈观没看到预想中的慌乱,不由觉得无趣,松开孟城乌的腕子,举起双手往后退了几步:“忘记世子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他挑了挑眉,语气玩味:“下官有一事不解,为何世子对旁人一点即懂,对我偏爱装傻充愣。”
孟城乌启唇欲说,陈观急促打断:“你清楚我要说的是什么。”
“陈都尉,”孟城乌眼眸中盛满浓浓的不解,“你今日之举,未免太过无理取闹,想来是六殿下将你宠得无法无天了。”
演得倒真像那么回事。
陈观觉得事情愈发有趣了:“殿下德心仁厚,对待下属宽容大度,就是不知三殿下和世子关系如何?”
“世子与三殿下素来交情平平,若不是我无意间发现端倪,大抵和众人一样蒙在鼓里。”他从嗓子里溢出一声低哑的笑,“所以,三殿下是有想法了。”
这话明摆着指控他与三皇子有勾结,此事可大可小,全凭他此刻的态度定夺。
孟城乌情绪常是内敛的,此刻却突然放声大笑,不顾世家子弟风范,笑得前仰后合:“陈观,我原以为你是聪明人。”
他神情骤然凌厉,眼底翻腾着骇人的戾气:“你该知道,与我挑明了,未必能活着走出梅坞寻香。”
陈观瞳仁微微震颤,显然兴奋难耐,似乎他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激怒对方:“动手的后果,世子比我清楚。”
不是变相的求饶,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气氛僵持片刻,孟城乌无奈叹气,周身的戾气消散,恢复到月霁风清的世家公子样。他不疾不徐地起身,掌心凝起一层清浅银辉,一柄银素长剑悄然显形。
剑身纤薄透亮,灵力内敛如静水深流,恰似它的主人,温润中暗藏锋芒。
他温和而残忍地勾唇笑看着对方,隐在柔光后的剑刃,闪过不易察觉的寒锋:“陈都尉既是六殿下的人,想必知晓他的品性。”
陈观见状,手垂在身侧,五指虚拢成拳,掌心腾起刺目的暗红光晕,一柄玄铁重剑赫然破光而现。
剑身沉重,他却稳稳当当地握住。
他眼底翻涌着按耐不住的兴奋,手腕轻旋,重剑在空中划过一道暗沉弧光,被漫不经心地调转了方向。
“孟城乌,在此处动手,可不是你的风格。”
他的语气称呼,已经不顾尊卑之分。
“我敢唤出剑,当然不会叫人知晓。”孟城乌游刃有余地说。
陈观沉着脸,略微歪头:“世子好大的口气。”
孟城乌心中暗忖,只觉棘手,没想到陈观会急切到直接来找他摊牌。
杀了无妨,难免要应付六皇子一众人的诘问,不杀又令人烦闹。
他抬腕,剑身散发着莹莹幽光,杀意渐浓。
照理说,陈观并非耐不住性子、愚不可及之人,除非发现能将他定死的东西。
灵就山,山洞。
孟城乌联想到多年前的某件事,瞬间眼里杀意滔天。
陈观见他神情异动,便知他已猜出自己前来所谓何事了,无视刺骨的杀意,戏谑地把玩着剑柄:“孟城乌,我想你该知道我所来何事。”他身上暴戾的气息渐熄,兴致索然,“我的行事作风,除去非声,只有你最为了解,如若我死在这儿,明日这件事便会传遍燕都,包括灵就山上那些隐世不得道的老仙人。”
“你如此急迫,我并不认为仅仅是这件事。”孟城乌闭起眼睛,长舒一口气,收起长剑。
陈观大手一松,玄铁重剑转瞬消失:“皇帝要死了,储君之位尚未敲定。”
孟城乌转身,盯着窗外的梅树,心下已有定论。
“叮铃——”
铃声明明轻缓,传入他耳中,却刺耳至极。
陈观见孟城乌背脊一僵,便知赌对了,他晃了晃手上的小金铃:“方才回家路过,想进去看看春雪那小丫头在不在,意外发现个小金铃,看世子的样子,是认识?”
“见过。”孟城乌嗓音干涩,“三皇子愚钝软弱,确实不堪储君之位。”
陈观满意地收起小金铃,客气地作揖:“今日多有烦扰,下官便不叨扰了,这就回去禀告六殿下。”
脚步声渐渐远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孟城乌的心上,狠厉几乎要撕碎他的多年的伪装。
“来人,”他开口,语气依旧温和有礼,“收拾干净。”
侍从在听到陈观说屋内茶杯碎了时,已在不远处侯着。进来时,小幅度地搜寻茶杯碎掉的位置,低眉顺眼地小步上前。
孟城乌拍了拍衣摆说:“当心划伤手。”
说罢,和往日一般,拂袖离去。
邕楼人声鼎沸,嘈杂中透着井然有序。人多的地方再规整,免不得会有追逐嬉闹的孩子在其间游窜。
孟城乌身旁只跟着一个侍从,离他尚有一段距离,那孩子直直撞到他时,侍从已然来不及阻止。
“当心。”孟城乌伸手扶住撞到自己腿上的小孩。
小孩捂着被撞得生疼的额头,蔫蔫地道歉:“大人恕罪。”
“孟城乌!”
孟城乌循声望去,见一个满脸喜色的男子冲他而来,面露疑惑:“您是?”
小孩却飞出去,扑向男子怀里:“爹!”
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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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接住孩子,宠溺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让你不要乱跑,偏不听。”
“世子不认识我了?”他抱起小孩,笑意不减,“在学宫时,我们可要好至极的同窗。”
孟城乌审视着眼前的男子,从尘封的学宫记忆中不计其数的要好同窗中慢慢搜寻,渐渐与一张少年的面容重合:“怎会,许久未见,严大人别来无恙。”
“哈哈,”严玮朗声笑道,“世子还是这般客套。我昨晚刚回燕都,恰巧遇见六殿下,他还谈起你。听闻你至今未婚,连个心仪的世家小姐都无没有,我家中有个妹妹,性情温婉,哪日我设宴,你们见上一面?”
“严兄见了六殿下?”
“去找娘亲。”严玮将孩子放下,轻轻推了推他的背,“昨晚到燕都城门,正巧撞到六殿下也回城了。反正夜里无事,便来邕楼吃了顿酒,酒喝多了,话也多了,谈的人啊、事啊自然不少。”
小孩拽了拽严玮的指尖,一步三回头地嘱咐:“爹,你早些来找我和娘亲。”
孟城乌抬手握住孩子的肩膀,笑意盈盈地说:“严兄回燕都,我竟未能亲往相迎,实在失礼。今日这顿饭,理应我来请。”
“诶!你我之间何须客气,不必讲这些虚礼。”严玮嘴上推辞,却已牵着孩子的手往雅间走去。
孟城乌神色晦暗不明。
严玮回燕都一事本就不同寻常,他不先回府休整,倒先去宴请六皇子,看来皇帝当真命不久矣了。
邕楼餐食分两种,权贵人家讲究精致奢华、用料昂贵,普通人想来尝鲜,也有较为实惠的选项。
孟城乌慢步跟上,在嘈杂的人声中,似乎听到了那只小妖的声音。他回首望去,在拥挤的人群中一无所获,只得收回目光,随着严玮离开大堂。
“掌柜!”南尽的本能让投向他的视线如有实质,待回首望去,那道目光又消失了。他摩挲着耳垂,没放心里,高声道,“我要一只烤鸭!”
“您稍候,”掌柜手伸向不远处空置的客座,“堂倌会带您前去落座。”
南尽似懂非懂地说:“行,那我落座后找谁点菜。”
掌柜说:“入座后,自有堂倌来为您点单。”
南尽忽然想到了什么,在身上摸索了一遍,掏出几枚铜币,大言不惭地问:“能买一只烤鸭吗?”
掌柜在邕楼待了多年,还未见过敢在此处这般问,他差点以为面前的年轻男子是来找茬的:“不能。”
“半只?”南尽两只手圈住孤零零的几枚铜钱。
“也不能。”
南尽叹气:“好吧。”
说罢,他收拾起放在柜台上的铜钱,数了一遍放回钱袋子。
在邕楼买不了烤鸭,南尽无奈去了常去的店家,那家给打折,味道也好。可惜的是春雪吃不到好鸭子了。
那家烤鸭店旁有个肉铺,南尽摸着下巴,端详着案板上的肉,想买些回家炖个红烧肉之类的。奈何身上没几分钱,悻悻作罢时,鼻尖微动,嗅到一丝熟悉的气味。
“春雪?”他诧异道。
南尽当即四下寻找,在肉铺里看到坐在长凳上的身影。但此刻,她面前站着个陌生男子,正给她递东西。
南尽紧张地蹑手蹑脚跑到门边,露出一双眼睛偷偷张望。经过上次的教训,他不敢轻易上去教训男子,只能默默咬碎牙往肚子里咽。
楼春雪接过那方被打湿的白手帕,上面什么都没绣。她轻轻擦拭手上的伤口,垂着脑袋,忽地勾唇一笑:“别咬后槽牙了。”
“什么?”佟吉一脸茫然,摸不着头脑。
楼春雪往门外瞅了一眼,看到迅速缩回去的脑袋,笑容更深了:“我男人。”
南尽“哐叽”一声,摔了出来,场面登时莫名变得诡异了。
42. 第 42 章
佟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问道:“是你丈夫吗?”
南尽站起身,从身后抱起摔落在地的木盒,憨厚笑了两声:“算是。”
楼春雪轻点下巴,与他异口同声:“暂且不是。”
话音刚落,南尽立刻垮脸,受伤地捂住胸口:“不是吗~”
佟吉了然地看向楼春雪道:“我一个糙人弄不好这伤,正好我娘子在后院,她手巧。”
楼春雪攥着手帕,颔首道:“麻烦佟大哥了。”
刻意留给两人相处空间,楼春雪看得明白,南尽却浑然不觉。他上前一步拦住要往后院去的佟吉,急声说:“佟大哥,不麻烦了,我来,我能处理好。”
佟吉脚步一顿,迟疑地瞥了眼低头擦手的楼春雪。
“你处理不了,”楼春雪头也不抬,不去看某人闪烁着的大眼睛,“毛手毛脚的,别让我再受次伤。”
听见这话,佟吉脚重新抬起脚。离开前院后,立刻放慢速度,也不着急去找口中在家的娘子了。
这两人看上去没到新婚燕尔的地步,多半也是婚期将近了。
新婚夫妇婚后少矛盾,婚前倒常拌嘴。瞧两人的模样,大概是婚前婚后都要拌拌嘴、吵吵两句。
脚步声渐远,楼春雪才抬头,伸出受伤的手掌,带着楚楚可怜地说:“很痛,帮我看看。”
南尽即刻丢盔弃甲,全然忘了方才被说毛手毛脚的委屈,急忙上前:“你别动,怎么单独放你出去一趟,就伤成这样了?”
“没当心摔了,多亏佟大哥好心带我处理伤口。”楼春雪哪儿敢说实话。
若是敢说伤口是故意弄得,免不了南尽半夜爬她床头,在她耳边念叨个没完没了。
伤口乍一看触目惊心,南尽仔细拿湿帕子擦拭干涸的血迹,才发现伤得着实不轻。
他责怪地瞪了她一眼,叨叨道:“你说说,到底怎么个不小心法,摔这么重。”
楼春雪抿唇不语。
南尽得寸进尺地逼问:“说啊。”
“再说。”楼春雪漠然开口。
南尽瞬间不吱声了,再说下去挨顿骂是轻的,万一真被拒之门外,岂不得不偿失。
“不说。”
打一个巴掌总得给个甜枣,楼春雪轻轻抚上他替自己擦伤口的手,柔声说:“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普通人难免磕磕碰碰,你总不能把我关在家里,一辈子不出门吧。”
南尽愣了愣,眼中闪过一丝惊奇,像是发现新鲜事:“我能把你关家里?”
“你想?”楼春雪略感意外。
南尽揭开湿帕子,冲她掌心吹了吹,眼底满是心疼:“哪里舍得。只是惊讶,你们人族会把喜欢的人关起来。”
“妖族不会?”楼春雪手心一阵凉,痒痒的。她想抽回手,没抽动,反而被握得更紧。
“反正我没听说过,”南尽指尖缠绕起淡淡的灵力,轻点在她的伤口上,“姐姐告诉过我,爱一个人,就要尊重他的所有想法和决定。”
火辣辣的伤口上,灼烧感与痛感渐渐消散,直至消失。
楼春雪低头看去,方才狰狞吓人的伤口,只剩下一片浅淡的绯红。
南尽双手搭在她的膝盖上,抬眸定定望着她,语气直白又纯粹:“我爱你,自然也尊重你。若是你真想我把你关起来,我也依你。”
这般幼稚滚烫的爱意,打得楼春雪措手不及。从小到大,她见识过的,多是明晃晃的恶意,就连兄长的关心,也向来含蓄内敛。
她急忙转变话题,追问南尽上午去了何处。
一提这事,南尽咬牙切齿地拿起木盒,愤恨道:“我找到了个小男孩,他说他爷爷是最厉害的木匠,能解开这盒子。”
“是骗子?”楼春雪见木盒完好无损,便知事情没成。
南尽摇头说:“不是。”
没等她问,又抛出个惊人的消息:“那爷爷说,他是兄长的师傅,兄长的木工手艺就是他教的。他连我的真身都看了出来,修为定然在兄长之上。不过试了一番后,却告诉我,兄长附着在盒子上的灵力,他也束手无策。”
“你的意思是,”楼春雪手不自觉地握紧手指骨,语调也变严肃了,“兄长修为强悍。可他这样厉害,怎么,怎么会被陈观抓住?”
再见楼非声一面,已是迫在眉睫,太多谜题,唯有他能亲手解开。可如今,连原本能信任的孟城乌,已变得不能全心托付。
那些权贵们表面针锋相对,暗地里却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姑娘,我这儿有些金疮药,”后门被推开,一道温和的女声响起,“虽不是什么上等良药,但疗伤效果还算不错。”
待看清前院两人神色凝重的模样,局促道:“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没有,”楼春雪从长凳上起身,藏在衣摆下面的脚踢了踢还蹲在地上的南尽,给他使了个眼色,“劳烦您跑一趟了。”
南尽跟了她那么久,早默契十足。他弹起来,大步上前接过金疮药瓶:“多谢。”
“说什么劳烦、多谢的。”那女子摆手一笑,略带歉意地说,“叫我佟娘子便好。佟吉跟我说了,是他没留意撞到了姑娘,该我们先同你说抱歉才是,你倒先谢起我了,哪儿能使得。”
南尽扒开金疮药的瓶塞,鼻尖凑近闻了下,苦涩呛鼻,而后,隐约有股清凉微甘的气味反上来。
确认里面是金疮药,他踱步到楼春雪身旁,背过身挡住佟娘子的视线,欲盖弥彰地倒了些许粉末在疤痕处。又掏出兜里的帕子,盖住伤口的位置,翻过她的手背,打了个笨拙丑陋的结。
“好了。”他自得道。
楼春雪勾起一抹纵容的笑,无奈地看向佟娘子。
佟娘子回以一笑:“对了,佟吉说你们是来问事的,我这就去后院叫他。”
看着佟娘子转身回了后院,楼春雪伸出受伤那只手的指尖,点了点南尽心口:“闻什么?鼻子灵到辨出药的真假。”
南尽抓住她的手指,凑到鼻子前,对着掌心的部分嗅了两下,得意地说:“当然。灵就山中药材多,狐爷爷偶尔带我们去采药,去个一两次,笨蛋都能记全药材的味道。”
“哦?”楼春雪半信半疑,“那你说说,闻到了那些药材。”
南尽鼻尖与她手掌贴得越来越近,呼吸仿佛拂在皮肤上。
楼春雪将中指搭在拇指下放,弯成一个圈。“啪”地一下,指尖弹在南尽地鼻尖上,压低声音嗔道:“流氓。”
南尽揉了揉鼻头,憋着嘴正经起来:“有三七、血竭草、乳香藤、白芷、防风、炉甘石、龙骨,还有薄荷。”
“真知道啊,”楼春雪宛如捡到宝了,“本来以为你是目不识丁的文盲,不懂这些。”
“我只是不会写人族的字,”南尽抗议道,“不是真的什么都不会。”
还想再问些什么,“吱呀”一声,楼春雪噤了声,往后门看去。
佟吉站在门口说:“来后院说,等会儿前院来人,会有些扰人。”
楼春雪顿谨慎地静待两秒,没听到后院有异响,南尽也没浑身炸毛,便问:“前门需要关吗?”
“不用,”佟吉摆摆手,“都是街坊邻居,来买肉会主动喊我的。”
闻言,两人跟着佟吉进了后院。
院中的屠宰台上血迹斑斑,沥血槽里积满了血水,一旁还晾着半扇鲜肉和几串风干到一半的腊肉。
“见谅见谅,”佟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早上刚宰了羊和猪,给邕楼送去,没来得及收拾。”
“是我们贸然叨扰了。”
佟娘子站在屋内,正对着门的桌子上摆着几张素色帕子和针线。她扶着门框说:“进来,外面血腥气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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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楼春雪两人沿着院墙走,绕过泥泞的院子,进到屋内时,佟娘子早把针线帕子收拾妥当。
“你们要问什么来着?”佟吉坐到凳子上,一只胳膊搭在桌上。
楼春雪想起来此的目的,把在邕楼后门的说辞再说了一遍。
佟娘子端来沏好的茶,放到楼春雪手边时,目光无意间落到她手上缠着的帕子上,恰好一处花纹露了出来。
“你们是在韩娘哪儿买的帕子吧。”
楼春雪愣了一下,翻手亮出帕子上完整的花纹:“是。”
“我这手艺,就是跟韩娘学的。她以前在宫里当过绣娘,手艺极好,年纪到了便出了宫。”佟娘子坐到佟吉身旁的位置上,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述起她所知晓的,“她和她的丈夫,是青梅竹马,对待对方都死心塌地。虽然说韩娘的丈夫是个屠户,但硬是等到韩娘二十五岁出宫,这份痴心,实在少见。”
说到此处,她惋惜地叹息说:“两人生了个女儿,刚五岁,计划着攒些钱给孩子送学堂去,可惜啊……”
楼春雪呷了口茶,顺着她的话头问:“是不是失踪了?”
“你们知道?”佟娘子像是找到了知音,“你说这多可惜啊。怕是灵就山上的妖兽蓄意报复,都怪我们近几年捕猎不知节制,把他们逼急了。”
从几人口中听到的全是灵就山上的妖兽作祟,看来缉妖局铁了心要推倒妖族身上。
“谁说是灵就山的妖兽做的?”楼春雪问,“我倒未曾听闻。”
“呀,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想不起来了。”佟娘子皱眉想了想,“街坊邻居都这么说的”。
佟吉在旁补充道:“韩娘的丈夫阮大哥,就是去了灵就山失踪的。但我听同行说,失踪前,缉妖局找过阮大哥。”
幸好佟吉夫妇年轻,性子活络,平日就爱听些街坊趣事。楼春雪觉得再深入往下问,说不定能拼凑出缉妖局找屠户、猎户去灵就山的真相。
“找阮大哥做什么,提醒他小心点灵就山的妖兽吗?”
“我听的不是这样的。”佟娘子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我听别人说,一开始失踪的那些屠户、猎户,是因为在灵就山上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才被妖兽抓走的。”
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再威逼利诱找到的屠户猎户,总有不守规矩地小范围宣扬。一传十、十传百,知道的人便多了。
“不得了的东西,”楼春雪乘胜追击,“我好像也听说过。”
“后面缉妖局还找过一些,报酬丰厚。他们倒是没上山后回不来了,反倒到家几天后才失踪。”佟娘子心有余悸地拉住佟吉的手,“我那时刚有孕,他不放心我一人在家,没敢接那活,逃过一劫。”
“您有孕了?”一直沉默的南尽忽然开口。
下山后,这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怀孕的人族。他探头探脑地端详着佟娘子,没觉得她和寻常女子有何不同。
佟娘子满脸幸福,摸了摸平坦的肚子:“是啊,算算日子,刚三月。”
“三月啊。”南尽频频侧头看向楼春雪,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
有些妖族,怀胎三月就该生了。
春雪是人族,他是妖族,以后要是有了孩子,是按妖族的习性来,还是人族的习性来。
楼春雪照着他的腰狠狠掐了一把:“又;胡思乱想!”
南尽痛得“啊”地一声,往旁边躲过去,捂着腰委屈巴巴。
楼春雪不再理会他,垂眸陷入沉思。
如果缉妖局还在找熟悉灵就山的凡人,证明兄长藏的东西还没被找到,那么他们还有机会。
可问题是,缉妖局费尽心机,找一座坟做什么?
介明昭身上,又藏着什么秘密,让楼非声不惜任何代价藏匿,让陈观冒着被弹劾的风险也要派人去寻。
这一切,透露着不同寻常的诡异。
43. 第 43 章
佟吉没去,那他能知晓缉妖局搜寻屠户的真正用意吗?
楼春雪抬眸问道:“佟大哥,屠户和猎户对灵就山的地形,都这般熟悉?”
“猎户自然熟稔,屠户……便难说了。不过有些屠户本身就是猎户出身,自去山中打猎,带回家中宰杀,次日拿到市场上售卖。”
两人此番是在邕楼相见的,楼春雪心中疑窦更甚,又追问道:“您自家有店面,今日怎会亲自去往邕楼送货?我友人的爹,也能去送吗?”
“那倒不成。不瞒姑娘说,邕楼要珍奇异兽,须得运气极佳,对灵就山地形了如指掌,才有机缘碰上一只。邕楼虽也遣人去捕猎,但也寥寥无几,故而有人送来,向来是来者不拒的。我前两日好运,碰上只不凶猛的,猎得后便送了去,赚了十几两银子,足够半年用度。”
“听来佟大哥当真好本事。”楼春雪温言恭维一句,视线转向身旁的南尽。
只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眼角余光不住地往佟娘子那边瞟,全然没将谈话放在心上。
“咳!”
楼春雪重重干咳一声。
南尽猛地回神,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干笑两声随口接话:“你们往邕楼送奇珍异兽,岂不是满邕楼的人都知晓了?”
本意只是证明他在听,而楼春雪听后却瞬间惊觉。
邕楼既知他们熟悉灵就山地势,又明知他们无修仙之力,且都是寻常屠户,家人来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看来真要去寻韩娘仔细问问,阮大哥往日里是否曾往邕楼送过货。
“叨扰佟大哥许久,我再去别处想想法子。”
眼见没能问出太多有用的讯息,南尽愣了两秒,诧异道:“这便要走了?”
“不然留下来吃饭?”
佟娘子本有挽留之意,正欲顺势开口,却被楼春雪几句话不着痕迹地岔了过去。
离开肉铺,往前再行几里路便是长宁大街。
街上已张灯结彩,各式摊贩比往日来得更早,沿街排布热闹非凡。
“去找韩娘。”楼春雪脚下不停,转了方向。
南尽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地叽歪:“想吃饭。”
楼春雪脚步一滞,淡淡说:“去吃。”
她就近找了个摊子,买了两张白饼,扔给南尽。
捧着两块寡淡干巴的白饼,南尽纵是满心憋屈,也无从发作,只得将火气全撒在无辜的饼上,狠狠撕咬起来。
“吃慢点,别噎着。”
南尽一边愤愤地叼着饼,一边时不时瞪楼春雪一眼,憋屈地将两张饼尽数咽下,至于噎不噎,反倒顾不上了,只觉得心口堵得慌。
韩娘家的院门虚掩着,阮雁和正站在门口,背对着巷子。
楼春雪加快步伐,扬声道:“雁和。”
阮雁和闻声,飞快转过身来,望见两人,撒丫子飞扑到她怀里。
“小心点。”
阮雁和搂着她的腰,仰头笑嘻嘻地说:“好久没见春雪姐姐,雁和好想你。”
南尽凑上来,真挚发问:“哥哥不想吗?”
“不想。”阮雁和斩钉截铁。
楼春雪揉了揉她的发顶,阻断即将爆发的“口舌之争”:“你娘在家吗?”
“在呢。”
南尽撇撇嘴,拎起阮雁和的后领,将她往院子里拽:“那就快带我们去见你娘。”
“不带你,”阮雁和奋力挣扎,“坏人不准进我家。”
“我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还揪我领子!没礼貌也不准进。”
“我有礼貌!”
“你没有!”
楼春雪眼前一黑,该来的还得来。
韩娘在屋内都听到外面的动静,出来一看,见到是两人,连忙招呼:“来了怎么不吱声,快进来快进来。”
她轻轻点了点阮雁和的脸颊:“不许和哥哥吵架,多没礼貌。”
南尽像抓到了把柄,双眸一亮:“你没礼貌,你也不准进家门。”
“南尽!”楼春雪“啪”一声拍到他背上。
韩娘见状,只觉有意思:“雁和这孩子,以前总爱与她爹这般斗嘴。”
这话倒提醒了楼春雪此番前来的目的,她勾着南尽的手指,跟着韩娘走进院子。
“天色不早了,晚间长宁大街有灯会,你们二人不如与我们一同前去?”
“好啊。”南尽应声。
“韩娘,我们这两日跑了不少地方,问了好些人,发现近来失踪的屠户不在少数,你身边可有熟识的也遭了难?”楼春雪话锋一转,切入正题。
“有几个,不过我只认识,阮大哥更相熟些。你们可是查到什么新线索了?”
楼春雪斟酌片刻:“有一些头绪,似乎与缉妖局有关,目前尚无实证,不敢妄下定论。”
“可我听人说,这事儿是灵就山上的妖兽干的,”韩娘脸上掠过一丝愁容,“怎么,怎么又牵扯到缉妖局了?”
“对啊,小伙伴们都这样说,我们最近也不敢去山脚的小溪边玩了。”阮雁和趴在桌上,噘着嘴抱怨道。
“怕什么,”南尽满不在乎地说,“妖兽很友好的。”
阮雁和翻了个白眼:“你是妖兽吗?你怎么知道他们友好。”
“我就是啊。”南尽坦言。
“又逗雁和。”楼春雪咬牙切齿,“妖兽那么厉害,阮大哥去了未必能脱身,你别想着去玩儿。”
“我爹很厉害哒,”阮雁和站上凳子,挺着腰板说,“我爹之前猎过妖兽,还给邕楼送去过。”
“阮大哥真有这本事?”楼春雪顺势惊讶。
韩娘颔首:“算不上,恰好运气不错,碰上只。也正是因为那次给邕楼送了妖兽,得了十几两银子,才想着早点把雁和送进学宫,让她多学些东西。”
“邕楼为何要收妖兽?”楼春雪不动声色地追问。
“权贵们觉得新奇,又传言吃了妖兽的肉能增长灵力,便争相追捧。”韩娘叹了口气,“我早年在宫里做过几年绣娘,宫里的贵人也常吃。”
楼春雪放在桌下的手,悄然覆上南尽紧握的拳头,轻轻捏了两下以示安抚。
南尽紧咬的后槽牙缓缓松开,翻过手掌,紧紧回握住她的手,指尖微微泛白。
“韩娘,看你收拾这一兜子,是等会儿就去灯会吗?”楼春雪不再深究,岔开话题。
“是啊,灯会大家来得早,早去些时间,能买得多点。”
楼春雪松开南尽的手,起身说:“我们帮你。”
韩娘拦着她:“不用,我来,你们坐着就行。”
没拦着南尽,他钻空子蹦起来,拿起韩娘收拾好的绣品,跨步往屋外走,顺带将凳子上的阮雁和抱了下来:“快走,我已经迫不及待和春雪逛灯会了。”
阮雁和小跑跟上去,有样学样地说:“我也迫不及待和春雪姐姐逛灯会了。”
“你们!”韩娘无奈地看了眼他们。
“由他们去吧,两人都是小孩子心性。”
灯会酉时开始,戌时结束。
小孩子心性或许是说来玩的,没成想两人真是。一路打闹拦都拦不住,赶到长宁大街时,已经接近申时末。
韩娘一言不发,匆匆将绣品摆上去。
南尽和阮雁和鹌鹑似的,低着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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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作声,更不敢看某个冒火的人。
“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有。”
两人异口同声,手上的动作都快了几分。
赶在灯会正式开场前,绣品总算摆放妥当,街上的人流也渐渐多了起来,灯火次第亮起。
楼春雪与韩娘打了声招呼,带着南尽往深处走去。
路过邕楼,她脚步微顿,偏头瞄了眼满眼新奇的南尽。
“饿吗?”
“嗯?”他思绪飘远,没听清她的话,困惑地转头望向楼春雪。
“你……”楼春雪盯着半张着嘴,呆愣愣的某只小妖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饿不饿。今日一路奔波,没让你好好吃顿饭,心里生我气吗?”
南尽脸颊瞬间染上一层红晕,连忙摇头:“没有,我没生气。”
“没有的话,吃饼的时候那么恨。”楼春雪戏谑道。
“恨饼,不恨你。”南尽语气蔫蔫的。
“进去吧,”楼春雪冲邕楼里面扬了扬下巴,“带你吃点好的。”
“太贵了,不去。”南尽还记得买烤鸭时囊中羞涩的场景。
“我没你想的那么穷。”
邕楼人头攒动,即便价格不菲,依旧宾客盈门,络绎不绝。
堂倌招呼他们到一处临窗的位置坐下。
“吃什么?”楼春雪撑着侧颊问。
“烤鸭……”
楼春雪眼里透出果然如此,对堂倌吩咐道:“南炉鸭、鱼莼羹、冰糖藕、清炒瓠瓜、荷叶粉蒸肉、一份雕胡饭、两份冰酪。”
“二位点这些,怕是吃不完。不如先上主菜和冰酪,若是不够,再给二位添上。”
“不用,”楼春雪低头浅笑,笃定道,“能吃完。”
堂倌稍作迟疑,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邕楼定然知晓哪些屠户熟悉灵就山的地形。”楼春雪压低声音,神色凝重了几分,“陈观与孟城乌早便相识,两人的关系,属实不清白。”
“为什么不清白?”南尽胳膊架在桌上,身体前倾。
楼春雪望向窗外,街上的灯笼陆续亮起。
孟城乌在邕楼究竟是什么身份,我尚且不知,但他必定手握不小的权力。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邕楼建造的年代久远,绝不可能是靖远侯府的家业,但为什么孟城乌能在邕楼肆无忌惮,从前他与其他客人并无二致,毫无特殊之处。”
“为什么?”
“仔细想想,他是在觉醒灵力,得以修仙之后,地位才稳步攀升。天下能修仙者何其多,为何偏偏是他得到邕楼的青睐?”
“为什么?”
楼春雪黛眉颦蹙,踹了南尽小腿一脚:“什么为什么,没话说不要硬说。”
“嘶——”南尽疼得蜷起腿,龇牙咧嘴说,“有话说!”
“我是想说,他若真有灵力,或许是比其他修仙者强上许多,甚至有可能飞升成仙呢?”
“也是,将将而立之年,往后日子还久,若真有仙缘,飞升并非难事。”楼春雪发愁,揉着太阳穴说,“可他若是真能飞升,我们想要对付他救出兄长,恐怕难如登天。”
“不对啊,不管是人是妖,开智不久,便能看出是否有仙缘。就像我刚化形那会儿,狐爷爷说我天生有仙根,将来能飞升。”
仿佛有什么被遗忘的关键信息呼之欲出,楼春雪的目光穿过南尽,落在后方桌案上。
瓶中插着的花枝已然枯败,侍女正上前更换新鲜的花枝。
仙观中的记忆骤然翻涌上来,被忽略的细节,被遗忘的片段,此刻一点点清晰起来,即将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