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兽法则[姐狗]》
1. 看看白月光怎么烂掉的
凌晨五点十分,城市还在夜色中安静沉睡,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悄然驶离天星酒店,快速奔向城东机场。
一路安静,直到开上灯光明亮的高架桥,后座的年轻男人才如梦初醒般地伸了个懒腰,“隽哥,”他拍拍前座的男人:“我看再眼行程表。”
被称作“隽哥”的男人正埋头刷视频,听清楚对方的诉求,手机屏幕一锁,明显带着怨气道:“综艺见面、品牌直播,全都跟那破试戏撞了——怎么,我都打电话拒绝过了,你现在回过味了?”
嘴上埋怨归埋怨,陈隽手却没停,把安排表递过去,叹了口气:“糊涂!”
江启敖接过纸,眼神有点飘,显然没太上心。耳边陈隽还在絮絮叨叨:“做艺人得掂明白轻重,你倒好,抓小放大!非把邀约推了去一个破剧组试戏,是直播不轻松?还是录综艺不舒坦?干嘛非得没罪找罪受呢?”
江启敖终于抬眼,不着调地回嘴道:“也保不准是有受虐倾向,想找点痛苦体验。”
“少跟我嬉皮笑脸。”陈隽恨铁不成钢,换了个交心的说法:“你自己说,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因为综艺有了点起色,是不是该趁热打铁续热度?这万一凉下去,可怎么办?”
“凉拌呗。”江启敖靠回椅背,半开玩笑半认真:“咱们公司的企业文化嘛,做人不能忘本。”
隽哥一时语塞。
江启敖当初是奔着做演员来的,小伙子资质不错,但在这个圈子里混,并不全看资质。江启敖舞蹈专业,外型好,双商高,且各种才艺都不差,可惜到底是非科班出身,加上没什么背景,在他手底下混了两年了,除了十八番的龙套,还没演过像样的角色。
“知道你想演戏,可这事儿急不得,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现在影视行业不景气,剧组都不愿意冒险用新人,没热度哪有好角色会找你?”
说着,陈隽话锋一转:“所以说,眼前有机会就要及时把握。这回谈的可是近几年收视率靠前的旅综,制作组懂运作,拟邀男嘉宾要么长相身材不如你,要么才艺跟不上,你只要去,就是鸡群里的鹤,明白吗?纯呼吸就能吸粉!有了粉丝还怕没戏拍吗?”
陈隽说得唾沫横飞眉尖,见江启敖状似沉思,以为是说进心里去了,顿了顿,试探问:“要不我再联系一下,试镜推了,跟节目组见面?”
江启敖想也不想:“不用。”
“那你不吭声想什么呢?”
“戏。”
……
“你呀!”陈隽痛心疾首,敢情刚才他掏心掏肺全是对牛弹琴,干脆捅破话头:“且不说只是个试戏邀约,就算能演,又怎么样?这破戏一眼就是扑街的命,小成本文艺片、新人导演,还是个三番配角,能火才怪!”
“总归是戏么,”江启敖不急不躁,语气淡淡:“正如您刚才所说,影视寒冬,机会不易,有就要及时把握。”
陈隽噎了一口。这家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非得把路走窄才甘心。”陈隽这回无奈了:“秦河传媒上一个‘戏痴’是徐铭,经纪人放养,一门心思演文艺片,结果怎么样?同期的罗威、周佑安都火半边天了,他混成了个群演。”
江启敖知道徐铭,此人经常四处借钱,口头禅是“最近手头有点紧”,可见混得确实惨。
“徐铭是徐铭,我是我。至少我的经纪人肯定不会放养我。”江启敖很关切地拍拍陈隽的肩膀:“大哥,您松弛点。”
“松弛?”陈隽气极反笑,冷哼一声:“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小子看着精明,其实就是个傻瓜,不挑戏就算了,连班底也不挑!”
“班底?”江启敖皱眉:“什么班底?”
“昨晚上不是发你了么,班底介绍。”陈隽“啧”了一声,看江启敖眉头越皱越深,瞪起眼睛:“你不会没看吧。”
江启敖确实没看。
两人拿出手机一对账,发现这回是手机的问题,文件发送未成功,标题也没说内容,江启敖还以为陈隽错发了空白文档,所以没有细问。
“我现在发你,”陈隽鼓捣着手机说:“你现在看。”
江启敖哭笑不得,以他现在的咖位,有戏拍就不错,哪里还顾得上挑剔班底?
“有必要吗?”
陈隽高深莫测地晃晃手机:“看完你可能就知难而退,不想去喽。”
江启敖无所谓地耸耸肩,在陈隽满怀期待的眼神里,打开文档,一行行看下去。
刚看个开头,他就坐直了。
“迟若霓?”
陈隽点头。
江启敖低头又看一遍那三个字:“烂片女王,迟若霓?”
“多新鲜哪,还有哪个迟若霓?”陈隽语气轻慢:“我昨天问起出品人,那边支支吾吾,半夜才吐露实情——剧组背后是迟若霓,她想靠这部《遥远的风琴》翻身,不光砸钱做出品,还要亲自挑大梁演女主。”
他撇撇嘴,满脸不屑:“吹得天花乱坠,依我看就是胡闹。迟若霓这些年烂戏接到手软,把口碑作成负数,现在想洗白,谁会买账?”
说完,陈隽瞥了一眼江启敖,只见对方眼神有些发沉,像是在思索什么。
大概是被这个消息打击到了吧。
毕竟,有哪个事业刚起步的演员想沾上一个在下坡路愈冲愈猛的“瘟神”?
陈隽看多了娱乐圈事业沉浮,对此见怪不怪,只对江启敖道:“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死命拦你了吧,还要试戏吗?”
出乎意料,江启敖答得干脆:“试。”
……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陈隽再无话可说,把帽檐往下拉拉,闭眼睡觉。
江启敖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两人性格脾气相投,工作上配合一向默契,遇事有商有量。这回却例外。
昨晚一个朋友打电话过来,说认识的剧组在筹备电影,刷到江启敖的综艺片段,觉得他戏感不错、形象也好,想请来试个镜。
毕竟入行已久,陈隽经验丰富。听对方说起投资语焉不详,内心已经有数,再打听导演,得知是个闻所未闻的新人,更加认定是个没谱买卖,就不太感兴趣。
结果江启敖一听,竟然十分起劲。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这穷剧组事儿多得很,明天试镜,还要封闭拍摄,整个周期不能随意离组。”陈隽跟江启敖摆事实讲道理,“你现在是需要曝光的时候,成月不露脸,跟自毁前程有什么区别?”
江启敖只回四个字:“试了再说。”
陈隽劝了又劝,从资源规划到业内趋势,从公司安排讲到电影市场,好话说尽,结果换来的是江启敖一句不咸不淡的“我订好机票了”。
次日最早的航班,直飞F市。原定的全部行程一概推翻,没留后路。
陈隽只能言尽于此。
人各由己。归根结底,他陈隽只是个拿钱吃饭的经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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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罢了,手下艺人不止一个,遇见个非要飞蛾扑火的,他也没义务挡在前头。
日后吃亏碰壁,会有人教会江启敖什么叫悔不当初。
说不定,给他上这一课的就是迟若霓。
破晓的光芒尚未铺开,街面仍笼罩在朦胧的暗影里,陈隽盯着窗外,郁郁地想。
*
上午10点,江启敖在酒店见到了迟若霓。
在此之前,他早已“见”过迟若霓很多次,十几年前他还是个满心想着电子游戏和零花钱的小屁孩时候,迟若霓已经火爆大江南北。她是典型的大女人气质,明眸皓目,举止洒脱。一部武侠片让她成为无数人的梦中情人,江启敖曾经也跟风买过印有她照片的文件夹,在同学录“喜欢的明星”一栏里,一笔一划写下迟若霓。
娱乐圈浮浮沉沉,有些人始终红火,有些则只能短暂地拥有姓名,随即被人们抛诸脑后,而这已属幸运。更多人在名利圈摸爬滚打一辈子,既沾不上“名”也染不上“利”,在大众眼里甚至混不出个面熟。
迟若霓的星路尚算顺畅。在武侠片里凭借花瓶角色走红之后,她紧接着出演了一部收视爆表的现代戏,算是定下了性感妩媚的艳丽路线,随后挤进电影圈,恰逢市场爆火,拍了几部叫好又叫座的电影,在娱乐圈有了相当的分量。
她事业的滑坡期是从婚后开始的。
在《空谷回响》上映那年,迟若霓认识了富豪榜前位的何永杰,两人一拍即合,很快定下婚约。媒体纷纷调侃那一年是“若霓年”,她手握最佳女主,戴着昂贵婚戒,占据无数杂志封面和广告牌,还是多个顶级奢侈品牌代言人,风头无两。
婚后,迟若霓沉寂了两年,偶尔出来拍拍杂志,参加零星商务活动。第三年,她开始复出拍戏,同年,何永杰公司涉嫌非法集资和两人婚变的传闻甚嚣尘上。
迟若霓的婚姻持续了4年时间。
31岁,她重又回归单身。这一年,陷入丑闻和前夫官司的女星面临巨大经济压力,片子一部部拍,恶评也如潮而至,她陈旧地固守着妩媚性感的角色定位,在许多电视剧、电影里演绎着举止轻佻的艳丽女人。
新一代美丽的女明星们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而迟若霓似乎被困在了时间里,糟糕的剧本让观众根本无暇品鉴她是否还存在演技,纷纷给予她“票房毒药”“烂片女王”等评价。
在著名影评网站上,一部迟若霓主演的电影页面上获赞最多的影评是“看到迟若霓披着大波浪穿着紧身裙就可以跑了,烂片标配”,下面有8万多观众表示赞同。
直到去年下半年,迟若霓忽然从屏幕消失了。有说法是偿完了债务,也有说她已经口碑触底,再接不到片约。
江启敖听说过太多关于迟若霓的故事,从娱乐杂志、新闻头条里,也从许多从业者嘴里。
这些描述形形色色,拾掇在一起也挑不出几句好话,简要概括就是,真性情是假,唯利是图是真,虚荣短视,擅长借力。
江启敖不置可否,选择试镜,也是想亲眼看看,当年的白月光究竟怎会烂成了这副模样。
可是见了面,他倒觉得这女人和传说好像不太一样。
眼前的迟若霓素面朝天,头发简单束在脑后,一件白色衬衫,灰色西装长裤。和“性感”“妖艳”没有任何关系。
“客套话就免了。”她开口,落落大方,爽朗直率:“我们开门见山,直接说戏。”
2. 可曾读过什么书
大明星有种压倒性的气场,陈隽和江启敖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好。
迟若霓转向江启敖:“之前刷到了综艺节目的一个片段,你表现不错,角色和我们《遥远的风琴》里面的李遥飞有共通之处,所以想约你来试试。”她翻着江启敖的资料:“平时读书吗?”
江启敖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目的,综艺节目里他饰演一个民国小学徒,没有读书的戏份。
他选择如实作答:“上学时候偶尔看,现在很少了。”
陈隽习惯性地替艺人挽回形象:“启敖最近经常跑通告,不太有时间,而且圈子里的氛围嘛……”
迟若霓不冷不热打断道:“我在问演员。”
陈隽立刻闭嘴。
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好在迟若霓很快问了下一个问题:“喜欢看什么书?”
“小说偏多。”
“最近读的是哪本?”
“《飘摇西京》。”江启敖和她对视一眼:“看过很多遍。”
他说的是实话,也有试探的意思。
迟若霓出道爆火角色正是出自《飘摇西京》的改编作品。
江启敖答完便暗自观察,试图从迟若霓的表情中判断她对此的态度,他预设她提及过往光辉岁月会恍惚或是感慨,但试探并没奏效。
迟若霓面无波澜:“这是你最喜欢的书么?”
“不,武侠江湖很有意思,也有韵味,但还谈不上最爱。”江启敖略加思索:“最喜欢的书是一本现代文学《海东青》。”
迟若霓身体往前倾斜了少许:“这本书好在哪?”
是个有点私人的问题,江启敖答得有点迟疑:“文字简练,叙事节奏舒服,很让人共情——《海东青》是一部描述少数族群的书,书里人物那些经历我没体验过,但看的时候情绪有代入感。”
江启敖本打算说到此为止,可迟若霓的目光锁着他,丰润的唇凝成视线的一个焦点,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关于孤独的情绪。虽然不懂专业的人怎么评判,但我很容易被这类主题触动。”
“有点意思。”迟若霓露出一个浅笑。
江启敖捏了捏指节,难掩兴奋。
他对迟若霓态度复杂,可是作为演员,对戏的渴望更能挑动他的神经。
迟若霓拿出一个活页夹,放在桌前:“我想需要能读懂台本的演员,这是李遥飞这个角色的剧本,人物你自己来剖析。”
江启敖:“没问题。”
“还没说完,”迟若霓眉毛稍微扬了扬:“你只有一个上午时间,看完写一个人物小传,下午现场试戏。”
在江启敖和陈隽惊愕的目光中,她戏谑一笑:“加油。”
酒店套间客厅里,导演徐立、副导演王立山、陈隽三人围坐,看迟若霓慢悠悠烫着茶具,几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迟若霓一边游刃有余地泡茶,一边引导着话题走向,聊剧本、演员,也聊圈内八卦和经济形势。
不难看出,在这里,她占据着主要话语权。
迟若霓向陈隽一一介绍剧组的情况,她是组局者,担当制片人和主演,剧组班底她最熟:徐立是去年才刚混出点名气的青年导演,不过只拍过短片,还从没尝试过大荧幕;王副导参与过一些小成本电影制作;服化道、音乐灯光指导是迟若霓从短剧制作组扒拉来的;唯一有亮点的是编剧张依盈,青年作家,作品拿了不少奖项,但还没有过编剧经验。
听完,陈隽心凉了一半。
虽然迟若霓每介绍一个人,都要注上一句“未来可期”,可听进他耳朵,翻译过来全是“草台班子”“预算极低”。
电影市场是及其残忍现实的,只认真金白银,再多梦想、憧憬、热血,不如一个可靠的制作班底。
知名导演、金牌编剧、明星阵容、豪华特效、巨额投资……这些才是靠谱的成功路径。
但陈隽脑子的这些弯弯绕绕,江启敖全然不知。
一墙之隔,他还在跟那沓厚厚的剧本较劲。
现在江启敖明白为什么迟若霓会问他读不读书了——一上午要看完剧本,自行消化角色,还要马上试戏,换个阅读能力差点的哥们早就歇菜了。
还好他上学时候是个文武兼修的好青年。
翻着本子,江启敖对剧情也有了大致了解。
故事发生在八九十年代的东北小镇锦城,主角来自一个普通三口之家,丈夫李锦刚和妻子许萍玉原是锦城内燃机厂职工,当那个属于工人的黄金年代颓然落幕,下岗潮也席卷了这个北方小城。工厂对双职工家庭提出“二保一”,丈夫决定保留自己的工作,让妻子下岗摆摊营业,而不幸似乎从这一刻起接踵而至。男人因工友操作不当落下残疾,表面乖顺的儿子突然自杀,一向老实本分的妻子企图杀死丈夫骗取保险金……
电影的中心人物是妻子许萍玉,出场时逆来顺受,被丈夫欺辱打骂只是一味忍耐,而在下岗讨生活的过程中,她逐渐学会反抗,得知儿子突然自杀,她也曾一度崩溃,最终咬牙挺了过来,并且主动找上了纠缠过自己的“地头蛇”余彦,与对方合谋杀害丈夫李锦刚,走上了一条犯罪的不归路。
江启敖有一丝讶异。
他对迟若霓“粉转黑”多年,知道头顶“烂片女王”光环,迟若霓这几年接的角色高度同质化。
许萍玉和她过往荧幕形象相差很大。
随即,他的注意力回到自己的角色——李锦刚和许萍玉的儿子,李遥飞身上。
李遥飞的人物性格很鲜明,懂事、体贴,内心敏感。他理解父母面临的巨大生存压力,所以一直顺从他们的期望刻苦学习,期望凭此改变命运。早慧让这个年轻男孩的内心充满孤独,母亲年轻时喜欢弹手风琴,他也喜欢,但为了不让父亲担心影响学业,他只在无人时弹奏,也只有这个时刻,他才短暂地感受到快乐。
李遥飞又是懦弱的。他心疼被父亲打骂的母亲,却缺乏勇气挺身反抗,一直佯装不知情。高考失利,父亲要卖掉那架母亲陪嫁的手风琴时他浑浑噩噩却没有阻止,最终,在偶然听到父亲要求母亲出卖身体换取金钱时,这个少年内心最后一块支柱轰然崩塌,选择纵身一跃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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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
江启敖合上了剧本。
李遥飞已经在他脑海中有了完整的形象,他似乎已经越过纸页,看见了那个脆弱、绝望的少年,看见了那段隐没在烟尘里的失落年代。
江启敖的血似乎在隐隐发烫。
故事不是单薄的故事,李遥飞也不是他从前接触的只有寥寥数句台词的角色。和那些无足轻重的围观群众、主角同事不同,这是一个左右故事发展的人。
故事分崩离析的开始,是李遥飞。
……他很喜欢。
江启敖暗暗下定决心:必须拿下这部戏。
*
房间里,迟若霓捏着那张写满字的A4纸一行行看着,江启敖也捧着剧本,努力熟悉划线台词。
装得很投入,注意力并无法集中。
江启敖从来没写过人物小传——他周围人也没有。随着影视行业飞速发展,演员们享受到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待遇。只要接戏,自然会有人为他们奉上精心处理过的剧本,详尽描写清楚人物的性格特征、在不同情景下遇到不同事件的反应,压根不需要演员自己费心琢磨角色。
江启敖全凭直觉,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张,甚至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可惜迟若霓面无表情,看不出对他的大作是满意还是失望。
他的余光追随着那张A4纸,从迟若霓转到徐导,终于从徐立微微点头的动作里读出点端倪,心头一松。
这时却听副导演王立山说:“小江的形象是不是跟李遥飞不太合?”
江启敖暗道不好,面上依然冷静:“年龄是差了点,做完妆造可以演学生。”
“不是说长相和年龄,是气质。”王副导斟酌着说,“嗯……大荧幕会放大人的特质,面对面能感觉出来,你本人的气质比较有攻击性,李遥飞气质应该更文弱些。”
江启敖不说话了。
一方面是理亏,从网红帅哥出圈到综艺有水花,公司给他的人设是桀骜不驯的“猎豹”,跳舞耍刀枪棍棒干净利落,荷尔蒙气息浓郁,确实跟弱质少年没什么相干。
但另一方面,明明是剧组先抛出的橄榄枝,才刚看了剧本,写了小传,镜还没开始试呢,刺倒是先挑上了,这不是摆明不给人面子么?
陈隽巴不得这帮草台班子拒绝江启敖,却也不愿手下艺人被小看:“启敖上次综艺里的角色也和本人气质差距很大,一开拍马上就进入状态了。”
江启敖内心给陈隽悄悄点赞,装作不经意道:“综艺指导老师确实夸过我的角色贴合度。”
“综艺是综艺,电影是电影。”迟若霓冷不丁插话。
江启敖对自己的追星“黑历史”极为不爽,可惜生杀由人,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也只能装作云淡风轻,礼貌地微笑:“所以,迟老师是认为我不合适?”
圈里都称呼迟若霓为霓姐,突然被cue“迟老师”这个称呼,迟若霓愣神了一瞬。
再抬眼看江启敖,虽然这家伙言语表情无不谦卑,但不知为什么,迟若霓莫名从中品出了一丝阴阳怪气。
3. 下一幕我和他对戏
迟若霓摩挲着那张手写的人物小传,眉蹙了蹙,最后拍了板:“问题不大。”
徐立也耸耸肩:“演员嘛,气质有可塑性。”
江启敖心情像过山车,由忧转喜,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就听迟若霓又说:“回去减减肥,瘦到皮包骨头的状态,气质自然就文弱了。”
江启敖顿时一阵气闷。
减肥?
他傲人的薄肌身材需要减肥?
江启敖兢兢业业泡健身房,天天如同苦行的僧人,拒绝炸鸡火锅冰激凌,一心一意跟牛肉鸡胸西蓝花过日子,朝夕克己,才换来这副好身材。如果瘦到皮包骨头,气质是跟角色合了,可辛苦锤炼出来的腱子肉也得说拜拜。
但内心怨归怨,江启敖也知孰轻孰重。
机会不等人。
肌肉随时能再练,喜欢的角色很难再遇。
几人东扯西聊了会儿,基本认可了江启敖对人物的解读,用迟若霓的原话讲:挖得不深,但半天时间,能挖出这么些东西也算是有悟性。
说说笑笑的画风倏然一转,场务进来,一组人开始架机器,准备试戏。
试镜选取的是李遥飞高考失利,李锦刚要卖掉手风琴时的情景。
江启敖不是第一次面对镜头,看见镜头红灯亮起,却还是没忍住感到紧张。
徐立调整好机位,喊道:“Action!”
江启敖深呼吸,迅速清空脑子里的杂念。
现在开始,他就是李遥飞。
镜头里,气质锋利不羁的“猎豹”不见了,只有一个神色茫然,情绪萎靡的少年。
工厂子弟已经没有出路,他唯一的指望是考上好大学,找份体面工作,挣稳定的工资。废寝忘食没命学习的是他,成绩优异排名靠前的是他,但在高考考场头脑一片空白、关键时刻掉链子的,还是他。
他是失败者,他对不起残疾的父亲,劳累的母亲,也对不起自己。
“李遥飞”眼神空洞地轮向了板着脸的“李锦刚”,又像触了电似的,迅速缩了回来,避开视线端上饭碗:“爸,饭热好了。”
工作人员情绪平静地读着推动剧情的台本。
【李锦刚命令李遥飞把酒拿来,大口灌下,酒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忽然,他呛了一口,猛烈地咳嗽起来,酒洒了一桌,李遥飞忙上前擦拭,被一把挥开。
待重归于安静,李锦刚开口问:“你到底咋搞的呢?”】
“李遥飞”眼圈一点点红了,他脸撇向一边,一字不吭。
【“你平时学校里不是学习挺好的么?”】
一群人静静看着。
这段没有多少台词,考验的是江启敖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镜头特写里,他没有大开大合的表情变化,但躲闪的眼神,耸搭的眼尾,绞动衣角的手指……细节处无一不表达着丰富的情绪。
他失望,自责,无能为力。
【“飞子,我想不通啊,学校里的第一为啥会考不上学呢?”李锦刚的视线忽然瞥见了衣架后的手风琴,灵光乍现,手一指问:“是不是因为那破琴?”】
“李遥飞”自责转为担忧:“爸,不是……”
【李锦刚问:“你是不是因为这玩意儿分心了?”】
“李遥飞”慌张地辩解:“没有,真没有……”
【李锦刚一瘸一拐下床,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他妈的晦气玩意儿早该卖了,你去把收废品的王六叫来。”】
“李遥飞”愣了,护住手风琴,语无伦次哀求:“爸……我妈的陪嫁,不能卖,我保证它跟考试没关系……爸,爸!”
情绪在逐步递进,恐惧、伤心,悔恨与对现状的无力交织。
江启敖的表演和他本人不一样,如王立山所说,他本人看上去有些许锐利,甚至张扬,但戏中,他对李遥飞这个角色的表达上却采用的是“收”的形式。
所有动作、台词,都不剧烈,戏在微表情。
李遥飞和李锦刚对峙良久,最后,在李锦刚“不卖我就砸了它”的威胁里,他眼里闪动的光终于熄灭,了无声息地与李锦刚对视一眼,嗫嚅着说:“我卖。”随即塌下肩膀坐回了书桌。
演到这一幕,徐立喊:“CUT!”
这回王立山先点评:“味道对了。”
江启敖和陈隽相视一笑。
迟若霓却并不给他得意的时间,立刻示意徐立:“徐导,下一幕我和他对戏。”
*
无实物对戏江启敖并不怵,换句话说,这恰恰是他的舒适区。
作为非科班艺人,和秦河传媒签完合同,江启敖立马被送去上了小半年的表演培训课,班上几个学生里,他是最佳选手,无实物表演方面属当之无愧的第一——虽然本来也就没几个学生。
但再往后,他一直在综艺和各种低成本剧集打转。
江启敖还曾因接戏问题和陈隽起过争执,最后被对方拍桌子吼清醒了:“别眼高手低,话撂在这,只有明星才有资格挑剧,糊咖有戏拍就该谢天谢地,根本没立场挑三拣四!”
事实面前,江启敖不得不低头。
低成本网剧剧情潦草,而那几部稍微看过眼的优质剧集,他的角色要么是一闪而过的路人甲,要么是主角热爱八卦的同事,每每出境,台词无非是“又在盯着XX看,你就是喜欢她吧”之类的老掉牙内容。
冲突不在他身上,导演自然懒得细抠。
可眼下,他是主要角色,且对手是迟若霓。
紧张来得比呼吸还简单。
两人相视而立,江启敖思绪乱飞,脑海中时而闪过迟若霓耳熟能详的经典角色,时而是迟若霓那些个烂片。他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克制纷乱的想法。
徐立看着取景器,眉头皱得像小丘:“CUT!”他头疼似的指了一下江启敖:“先不说情绪对不对,你不和她对视,这戏怎么试?”
江启敖马上道歉,请徐导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说完转过脸,这时发觉迟若霓在看他,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紧张?”
江启敖硬着头皮承认:“……略微。”
“老徐,我跟他话聊两句,等下再开机。”迟若霓朝徐立打了个手势,伸手从边桌取了两只杯子:“江启……嘶,就叫你小江吧,你觉得刚才第一幕的表演怎么样?”
江启敖:“还行。”
迟若霓利落地给两只杯子注满水,一杯递给江启敖,端起另一杯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手背擦擦嘴:“按一般的评分标准,及格线60分,你能拿79分。”
话像好话,但江启敖本能预感会有“但是”。
好的不灵坏的灵,下一秒,迟若霓话锋陡然一转:“但是,《遥远的风琴》不是一般剧组,我们只要优质演员。其他地方,60分及格万岁,80分优秀良好。我这儿,80分才是过关的最低门槛,你没够着。”
她收住笑,直视江启敖:“现在还紧张吗?”
江启敖:……
确实不紧张了,心里凉凉的,跟死了差不多。
迟若霓:“及格都没到呢,再差还能差到哪去?现在是背水一战的时候,比起来紧张,你现在应该动用浑身上下每根汗毛、每个细胞,想想怎么用表演说服我、取悦我,让导演和整个剧组相信你就是李遥飞——如果做不到,可以打道回府继续当你的综艺明星了。”
江启敖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知道了。”
被一个周知的“烂片女王”训话,江启敖倒没觉得丢脸,反而对迟若霓有点服气。
行动胜于雄辩,江启敖深呼吸,调整情绪,决心用表现为自己正名。
他静了片刻,示意导演可以继续试镜。
第二幕是母子戏,剧情是卖琴当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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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忽然下雨,李遥飞去给支摊的许萍玉送伞,随后一起回家。
如果用一句话概括这场戏,最贴切的就是“简约而不简单”:场景表面看似平常。但这一幕里,李遥飞高考失利,失去了精神寄托的手风琴,母亲许萍玉看出了儿子的情绪有异;同时,李遥飞也发现许萍玉身上又添新伤,对她遭受的家庭暴力心知肚明。
母与子都发现了彼此的伤痕累累。
在这一幕中,他们都试图走进对方的内心世界。可惜,两人又都缺乏足够勇气,难以正视一直以来内心想要逃避的东西,所以注定失败。
这是母子俩最接近“沟通”的一次对话,也是日后许萍玉每每想起便痛不欲生的遗憾。
“Action!”
镜头开拍,迟若霓迅速投入状态,见来送伞的李遥飞,她上前帮他擦干肩头的水珠,低声抱怨:“大雨下不了太久,歇会儿就停了,你还跑来干什么。”
时间设定是在8月中旬,连续几天酷暑高温,市民都换上了清凉的衣物,许萍玉却还穿着高领衣和长裤,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
李遥飞站着任她擦抹,眼睛无声无息在母亲身上的长袖上扫过,末了问:“妈,你不热吗?”
“热啥?”许萍玉咕哝着拉扯衣服:“都是这雨给造的,下完就凉快了。”
李遥飞“嗯”了一声,找了把板凳坐下,继续默默看雨。
母子间无话可说,自从高考放榜,学习的话题已成为禁句。
一阵漫长的静默后,许萍玉没话找话:“听隔壁摊梅姐说,她外甥女读中专,好得很,毕业出来能当老师,当老师好哇。”
李遥飞声音带着少许嘶哑:“政策一年一个样。”又说:“做老师是好。”
“当老师,稳稳妥妥,比上大学强。”
李遥飞苦笑:“妈,别说这个了。”
李遥飞声音很低,许萍玉没听见,继续说:“工厂都装不下人了,大学生又能咋的?人家都说以后大学生就不包分配了,毕了业照样找不到工作,多念那么些年书净是瞎耽误功夫,一点用没有……”
李遥飞:“别再说了!”
许萍玉一愣,尴尬地闭上了嘴,手足无措地用抹布擦已经擦得锃亮的台面。
回过神,李遥飞为方才的失态懊恼不已:“妈,对不起,我……”
“是妈不好,想说点让你心里好过的,又惹你烦了。”
“不是。”李遥飞摇头。
他怔怔站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妈,你听这风声。”
“风声咋了?”
“像琴声。”
许萍玉不明所以:“啊?”
李遥飞空茫茫地盯着黑夜里的什么,半晌,说:“有时候像哭,有时候像笑,没有拘束,很……自由。”
“CUT!”导演喊。
电影和电视剧制作有很大差异,电视剧侧重用对话展现剧情,人物总在不停交谈。但电影是更强调声光结合的艺术,除了对话,镜头传达的内容也同样重要。
江启敖把握住了这一点。在说台词的同时,配合着迟若霓的节奏,通过表情、动作对角色进行了进一步的细化处理,完完全全沉浸在了剧情,传达了从最初的低沉失落,到烦躁,到愧疚,再到怅然的完整情绪变化。
以至于当导演喊停,他仍然未能出戏,还保持着仰望的姿势,喉结滚动,眼尾泛红。
王立山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递去了一瓶水。
徐导则守在机器旁,等迟若霓过来,搓了搓手,低声道:“确实有灵气,还是你眼睛毒。”
迟若霓给徐立让了支烟:“你觉得怎么样?”
“人可以用。”
迟若霓抽出一支烟来:“是可以。”她没有点火,只把烟抽出,耸动鼻尖深深嗅了一口,眉头锁着:“可好像有哪儿不对劲。”
4. 你是带我去吃饭,还是送我去被潜规则
迟若霓说要三天才定角色,江启敖就在F市等了三天。
虽说综艺有了点起色,但毕竟没有作品,江启敖和真正的流量小生还隔着十八条街,没有通告安排,干脆就地等信儿。
等也不闲等,临别前,他向剧组要了份剧本,说是想回去琢磨琢磨角色。
徐导闻言一笑,笑得有些暧昧:“用功也没必要非揪着这三天。”
迟若霓什么也没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个中含义江启敖品了几天也没品明白。
是认为他对戏上心?还是觉得他作秀?抑或二者都不是?
揣摩不明白,江启敖便把心思放在剧本上,从回酒店就开始认真研读,比考试周临时抱佛脚还认真,游戏不玩了,短视频也不刷了,手机直接交给了陈隽保管。
“我得拼一拼。”
陈隽本想劝他不要在这事上寄予太大希望——希望越大,失望往往也越大。但看着江启敖满腔热血的劲头,最终还是没忍心把泼冷水的话说出口。
就这么着在酒店里闷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晚上,迟若霓给陈隽打电话,说晚上想请江启敖他们俩吃个饭,没有外人。
“剧组选了另外一个演员。”挂下电话,陈隽满脸歉疚地对江启敖说:“她说晚上见面详谈。”
江启敖难以掩饰失望。
从陈隽接电话,他就站在旁边紧张地旁听,期待燃尽,一点点冷却,最后只剩一撮灰。
“别想了,”陈隽安慰他,“迟若霓心劲儿太高,但是电影从来不是心劲儿高就能成的,现在她口碑触底,这部电影大概率还会扑街,不拍就不拍。”
江启敖靠着墙,眼睛里没有一丝光彩:“上次尽力了。”他苦笑:“可能真是没有做演员的天赋。”
陈隽心里也不是滋味,尽管结果是他期望的,可是回想江启敖试戏时全情投入的模样,难免有所不忍。
他站到江启敖身边,努力让语气轻快些:“别讲丧气话。我跟过这么多艺人,看人准头数一数二,至少在演戏这件事上,你有天赋,也肯吃苦,以后能闯出来。”
“打乱了谈好的合作,还得你来开导我。”江启敖低笑了一声,“谢了隽哥。”
陈隽手下带着数个艺人,其中他最喜欢江启敖,不光是因为外形条件,更因为性格。当今小明星都心高气傲,江启敖虽然看着傲,相处起来却很真诚舒服,冲着这点,他信这小子以后能成事。
陈隽拍拍他肩膀:“定一个角色要考虑很多原因,演技只是一方面,还要考虑经历、背景、演员之间化学反应等等。我更倾向于剧组是因为别的因素放弃了你。”
……
尘埃落定,再难受下去也是徒然,江启敖低沉地杵了一会儿,站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陈隽站在窗边,看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盘算接下来的安排。
纵然知道江启敖想演戏,但考虑这小子才艺突出,他对江启敖的规划一直在综艺上,指望先把人捧红了再做演员。所以对接洽剧本的事从没有真正上过心。
这回跟着跑了一趟试镜,他方才发觉低估了江启敖对演戏的热情。
或许以后该换个路子。
陈隽想得正出神,一转脸,见江启敖已经从卫生间出来了,一脸水珠,神色凝重:“隽哥,还有件事。”
陈隽把烟拧灭:“只要别告诉我你把厕所拉堵了,其他我都接受。”
江启敖站在了原地:“靠……待会儿这饭我不想去吃了。”
“别介。”陈隽咧嘴笑笑:“你先吓着我的,一本正经要说什么?”
“还是通告的事。”江启敖思索着说:“以后你看着安排吧,接戏最好,实在没戏综艺也行。我在想不管拍什么,混出点名堂,也许就能让剧组看我一眼了。”
陈隽有一会儿没说话。
他当经纪人小二十年了,接触过形形色色的艺人。几乎每个艺人最初都是满腔纯真,但在大染缸里混久了,“名利”与“艺术追求”的界限总会变得模糊,那些曾经认为无法退让的,在摸爬滚打的路上,往往最后沦落成眼一闭便可踩上一脚的尘泥。
这个过程是世俗,但也不可谓不是一种成长。
陈隽想,江启敖的成长,倒也不必那么快。
“甭琢磨那些不着边儿的,先去见见迟若霓吧。”陈隽想了想,又叮嘱道:“不管怎么说,她在这个圈子里是前辈,待会儿就算心里有意见,千万别当面给人难堪,给个好脸。”
江启敖“嗯”了一声:“我换双鞋就出发。”
“慢着。”陈隽又把人叫了回来。
“怎么?”
陈隽上上下下打量他:“你就准备这样过去?”
江启敖低头看看,衣帽都整齐:“有问题?”
“打扮打扮。”
江启敖怀疑自己听错了。
“就我们三个吃顿饭,打扮什么?”
“人哪有不爱美的,也许迟若霓见你秀色可餐,又回心转意了呢?”
江启敖脸色阴晴不定:“哥,你是带我去吃饭,还是送我去被潜规则?”
陈隽翻了个大白眼:“你一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迟若霓好歹也是个大美女,说得跟你多吃亏似的。我是让你收拾好看点,给人留个好印象,以后有试镜机会还能考虑你。啧,一天天脑子里都想什么美事!”
江启敖对自己被扣上“癞蛤蟆”的帽子无法赞同:“不是我想得美,是你表述不清。”
陈隽有一肚子的槽要吐,千回百转,最后只浓缩成了一个“滚吧”的手势。
时间略紧张,好在江启敖收拾起来并不复杂:抹层爽肤啫喱,潇洒抓抓头发,套上黑色背心加牛仔外套,加上左耳单侧的环形耳钉做配饰。
一切都简简单单,却恰好放大了江启敖五官优越的特质。眉眼恣意,痞帅横生,带着股荷尔蒙逼人的野性难驯,是英俊的年轻男人才有的味道。
出门前,陈隽摸着下巴打量他半天:“以后可以考虑接个古惑仔的角色。”
江启敖照着镜子,毫不客气地补充:“看在这形象的份上,再弄那种台词统共两行的剧本可就不礼貌了。”
经纪人残忍打断他的自恋:“当我什么都没说,走了。”
两拨人前后脚到包厢,江启敖和陈隽刚落座,迟若霓就背着一个大号背包进来了,风风火火,一如既往的直爽:“今天不喝酒,先把菜点上吧,看看你俩爱吃什么,别跟我客气。”
陈隽和江启敖都站起身迎接——不管谁主谁客,娱乐圈里从来是咖位为大,迟若霓名声再臭,依然是知名女星。
“坐吧,自己人。”迟若霓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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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地一挥手。
包间不大,迟若霓坐中间,陈隽和江启敖一左一右坐两侧。点好单,待服务员端上几个凉菜,便随意聊了起来。
陈隽迫不及待进入正题:“霓姐,最后李遥飞这个角色定了谁?”
“尚昀,听说过么?”
“……没有,哪家的艺人?”
“目前没正式签约公司,是华影大四的在读学生,演过几个小成本片,基本功很扎实。”
江启敖看不爽迟若霓,但对戏还是关心的。听到这儿,问了句:“他的试镜能看么?”
“尚昀的?”
“嗯。”
迟若霓抿了口茶,意味深长地笑着:“人都定下了,还要看啊?”
陈隽:“剧本好,小江对好本子很执着。”
迟若霓笑而不语,眼睛瞥向江启敖。
江启敖没有反驳陈隽:“想知道什么样的表演能拿下李遥飞。”
“还在为这角色纠结?”
江启敖承认得不太情愿:“是。”
“这倒挺让我意外。”迟若霓手指轻敲着茶杯,笑意更盛:“……片场接触下来,我还以为你不太喜欢跟我搭戏。”
空气忽然静下来,仿佛凝固了。
江启敖万万没想到她会这么犀利。
陈隽更没想到,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哈哈,怎么可能,一听就知道中间肯定有误会嘛!”陈隽赶紧打圆场:“小江特别喜欢您的表演,那几个经典作品总是反复看,想跟您搭戏还来不及,怎么会不喜欢,是吧小江?”
说着,他努力给江启敖使眼色,示意他接话。
可眼皮子快眨抽筋了,这俩人没一个搭理自己。
迟若霓和江启敖默然对视,面色都很平静,气氛中却弥漫着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硝烟味道。
陈隽一面不放弃给江启敖递暗示,一面内心狂喊:死小子,我出发前的叮嘱你忘到姥姥家了?
或许是感受到了陈隽的精神攻击,终于,江启敖收回了目光。
伴随着的还有他不急不缓的一句话:“之前是有点偏见。”
陈隽用力掐了一把大腿,试图用疼痛让自己保持镇定——他此时多么希望江启敖是个哑巴!
迟若霓神色冷淡,只是森森地一笑。
江启敖接着道:“但喜欢迟老师的表演,会把一些片子反复看,也是真的。比如早年的《褪色狂想曲》。”
这句话比前一句更让迟若霓惊讶。
太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和《飘摇西京》《空谷回响》这类声名大噪的影视作品相比,《褪色狂想曲》并不起眼,只是部票房千万量级的文艺片,没拿过大奖,内容也稍显平淡,讲述一个舞蹈演员因伤告别舞台,从绝望转而寻找内心平静的历程。
能记得这部片子,就算不是真粉丝,也一定对她有过深入了解。
迟若霓脸上的表情逐渐由讥讽转为严肃:“所以说,你为什么想接这部戏?”
“《遥远的风琴》本身对我就很有吸引力,剧本优秀,故事有趣。除此之外,对你本人的好奇也是一部分原因。”江启敖说着,略一停顿,目光直直地投向迟若霓的眼睛:“时隔多年,我很好奇,您究竟还有没有心力拍出《褪色狂想曲》这样打动人心的作品?”
5. 激情戏
陈隽觑一眼迟若霓,她抱着手肘坐着,似笑非笑,看不出对江启敖这番大逆不道言论的态度。
趁两边没翻脸,陈隽满脸堆笑试图转移话题:“这小子心直口快了点,霓姐别往心里去,来,尝尝这几个菜,店家烧鹅做得地道极了。”说着殷勤地用公筷给她夹菜。
迟若霓没有理会,起身从背包里掏出了一个平板,划拉两下,递给江启敖:“试镜视频在里面,感兴趣就亲自看。”
江启敖接过平板,扫了两人一眼,点开了播放键。
迟若霓倒是很自然,喝了口茶,又给陈隽夹菜:“让他看,我们先吃。”
这顿饭一直围着电影打转,偏偏俩人你来我往还挺较真,陈隽有点应付不来这尴尬的氛围,菜吃得没滋没味,余光瞥着江启敖。
江启敖在专注地看视频,试镜片段不长,很快,播放条进度见了底。
看完,他沉默着把平板还给了迟若霓。
迟若霓:“没什么要问的?”
江启敖面色很冷:“没。”
“口是心非。剧组觉得尚昀的李遥飞比你好,你就不好奇好在哪吗?”迟若霓笑了起来,那双美丽的眼眸弯起,有种危险又迷人的气质,是她荧幕形象里蛇蝎美人的那一面:“猜猜看。”
江启敖不太想说,和她对视片刻,还是给了个答案:“演技。”
“你们俩也就半斤八两吧。”迟若霓耸耸肩。
江启敖眉微抬起:“专业背景。”
迟若霓还是摇头。
“那是因为什么,公司?年龄?”
一连否了几个答案,江启敖有点摸不着头脑:“总不能是我片酬太高了吧?”
迟若霓转向陈隽:“高吗?”
陈隽的脸皱成了苦瓜,怀疑自家艺人是不是从没看过银行卡余额:“醒醒小江,便宜俩字儿快贴你脑门儿了。”
……
迟若霓笑了起来。
江启敖看她笑,心情也跟着一松,索性问:“到底是为什么?”
迟若霓靠近他,两人的距离忽然被这个动作缩得极近,迟若霓的鼻尖几乎贴着江启敖的鼻尖。
“你不像李遥飞。”
她的语音带着笑,但江启敖顿时脊髓发凉。
试镜那天副导就提过这事,还以为早就翻篇了,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原点。
迟若霓悠然倒茶,接着说:“摄像机能捕捉到很多细节,不过有些幽微处,只有搭档才能感应得出来。主副导演,包括编剧,所有人都在你和尚昀之间摇摆不定。”她放下茶壶,很轻松地笑笑:“最后,我否了你。”
江启敖如同被人猛敲一棍,耳朵嗡嗡乱响。
有无数话想问,想骂,但他没有挣扎的欲望,只死死盯着迟若霓,一言不发。
“你不像李遥飞,我仔细想想,还是不像。哪怕是老戏骨,演绎与自身差距很大的角色也需要花大量精力去研究琢磨。你跟尚昀都不错,他气质更近,我不想冒险,所以弃了你。”迟若霓用牙签戳了一块水果,语气不急不缓,有种运筹帷幄的自如:“有疑问吗?”
江启敖脸色铁青:“没有。”
他还能说什么?迟若霓的坦诚直率近乎残忍。
聊了半天,菜几乎还没动。陈隽眼见氛围又僵了,主动端杯换了个话题:“迟老师,不论如何,感谢您给小江表现的机会,虽然这次没能合作,但我们不看一时看长久,相信以后一定还有机会弥补遗憾。今天就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江启敖沉默着也端起了茶水。
迟若霓端杯,和二人逐一碰了一碰,茶送到唇边,却是没喝:“陈隽,这话可不全对。”
陈隽一怔,随即笑道:“您指正。”
江启敖没有心情说笑,淡漠地等着下文。
迟若霓粲然一笑:“我只说江启敖落选李遥飞,可从没说过这次合作黄了。”
陈隽愣住。
江启敖马上嗅出了话里的意思。
他心底生出了一个巨大的、热切的期望,忍不住将炽烈的目光投向迟若霓。
迟若霓勾唇看他:“拿回去的剧本后来又读了么?”
“读了。”
“有个角色想让你试试,猜是谁?”
江启敖不假思索,脱口而说出一个在心底盘旋已久的名字:
“——余彦。”
*
那天和陈隽的玩笑竟一语成谶:余彦还真就是个古惑仔。
尽管有迟若霓的推荐,试镜流程依然要走,日期安排在隔天。
操碎心的经纪人只好帮江启敖改签机票。
至于陈隽自己,则先一步返程:一方面,先前推迟的通告不能不管,得跟商务、综艺方再做沟通,以免把金主们得罪了;另一方面,他手头有名艺人叫彭屿,下个月即将参加选秀,需要跟节目组各方面打点好关系。
家里一堆工作等着,相较之下,江启敖这边只需按部就班,经纪人贴身陪伴倒显多余。
考虑到时间短,陈隽没有再安排小助理过来,啰嗦交待了一筐独行注意事项,连夜收拾行李回了A市。
江启敖享受了“放虎归山”的待遇,可眼前压力重重,他也顾不得玩乐,一心一意研究起了剧本。
从李遥飞到余彦,简直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李遥飞压抑内敛、斯文安静,凡事为别人考虑,他的人生是不幸家庭与悲观个性的缩影;余彦则恰恰相反,随心所欲、飞扬跋扈,自私自利刻在骨子里,是不折不扣的反社会人格。
单看以“气质不和”为由,把江启敖从李遥飞换成余彦这件事,很难不觉得《遥远的风琴》剧组对江启敖有意见,八成把他当成了个大混球。
可无论如何,有戏演,总比没有好。
再对比人物戏份,李遥飞出场更多,但余彦演好了同样出彩,他的戏几乎都和许萍玉相关联,两人的关系映照着许萍玉整个人物形象的转变。
除此之外,余彦跟许萍玉还有激情戏。
江启敖连吻戏都没拍过。这回,算是从加减乘除直奔微积分了。
薄薄的一册剧本,江启敖看了一遍又一遍,纸页磨得发软,人却是越看越兴奋。
江启敖越琢磨越觉得,余彦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反派角色,特立独行、够狠够疯,这天晚上连喝白开水都觉得特别香甜。
江启敖在酒店闭门钻研得投入,到第二天午饭时,收到了迟若霓的信息,内容很简练:明天上午9点半,老地方试戏。
不待他回复,手机又嗡嗡震动。
江启敖往下划拉,新来信只有三个字:激情戏。
只是看着这几个字,江启敖已经感受到了无所适从的尴尬。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起身去卫生间用冷水冲了一把脸。
冷静下来,江启敖想起了重点。
他问:哪一场?
迟若霓回复很快:没定。
江启敖在屋里拉磨似的转了几圈,坐了下来,开始认真思索戏份的问题。
余彦和许萍玉总共有两场激情戏,一场在动手杀李锦刚之前,另一场在事成之后。两场戏是截然不同的状态,他必须做好情绪上的准备。
这要比演李遥飞难度更大,而他只有一天两夜。
江启敖反反复复读了几遍剧本,揣摩余彦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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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想法,在脑内构想剧本场景,他甚至找了纪录片和九十年代的锦城街头摄影集,以便提升带入时的准确度。
这几十个小时他始终处于高度兴奋状态,几乎没怎么睡觉,陈隽“保持健康作息”的短信回完就忘,仿佛修仙。
最难的部分还是激情戏。
毕竟是电影,这里的激情戏不止是给观众提供感官刺激那么简单,还起着推动剧情和塑造人物的作用,一举一动,都要严密贴合角色特性。
余彦是个狠人,在性上自然也要狠,体现出攻击力和压迫感。
在性上该怎么狠呢?
……
江启敖枯想半天,最终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上,想象力作用有限,是时候拓宽一下看片口味了……
试戏的日子很快便到了。
前一次试戏剧组安排的是桌、椅,还有一些其他简单道具,这次只有一个沙发,一张茶几。
道具的差别,让江启敖对“激情戏”三个字立刻有了实感。
他深呼吸,稳定心绪,也看明白了导演的意图:今天要试的是第一场戏。
许萍玉经常被余彦调戏,她对这个男人的态度是厌恶、逃避的,这次却一反常态主动找上余彦,在险些被侵犯的情况下,完成对余彦的反击,两人也首次达成了合作关系。
剧本里描述这一幕发生在余彦家的客厅,和布景一致。
看他对着道具发呆,徐导叫了一声:“小江!”他显然对江启敖印象不错,说话带着笑:“戏准备得怎么样?”
“一会儿您检验检验。”江启敖淡淡一笑。
机器和灯光还在调试,徐立有心和他聊聊,掏出一根烟,一屁股坐在了沙发,示意江启敖跟过来:“李遥飞那个角色有点可惜,不过角色这种东西,是要看点运气的。”
江启敖抬眼,轻松道:“我运气还行,您看,今天不还是有机会站在这儿么。”
“你小子!”徐导紧紧揽住他的肩膀,略一沉吟:“说说吧,对余彦这个角色怎么看。”
江启敖半开玩笑:“我再写份儿人物小传。”
徐导摆手:“用不着,随便聊聊。”
导演嘴里的“随便”江启敖不敢轻信,见徐立执意要问,他表面依旧轻松,开口却是在心里翻滚一百遍的话:“余彦这个人,通俗来讲就是一个字:‘疯’。性格扭曲,共情能力差,做事随心所欲,但并不是完全无视规则……”
徐立边听边点头,中间冷不丁问:“你谈过恋爱没有?”
江启敖觉得话题有点跳跃,止住话头,答:“谈过。”
“聊聊余彦跟许萍玉。”
江启敖沉默了几秒,才说:“他们两个之间是非常病态的关系,余彦最开始并没有把许萍玉放在眼里,而是当成一个任意玩弄、欺压的对象,后来强迫许萍玉被反杀,才第一次正视这个女人。他是抱着‘找乐子’的态度和许萍玉开始的合作,但随着交集深入,余彦发现自己在影响和改变着许萍玉,看待她的视角也发生了变化——就像观察自己打磨的作品,逐渐产生了欣赏和占有欲……”
“很好。”徐立打断他,看向门口,嘴里叮嘱:“那就给我记住了,最开始这场戏,你必须拿出‘玩弄’‘欺压’的狠劲儿,千万别表现得像个纯情的毛头小子!”
江启敖顺着导演视线看去,原来是迟若霓来了,穿了件白色衬衣,梳了低马尾,没有化妆,一进来却照亮了整间屋子。
他这时才注意到门外面还站着一个年轻男人,和他差不多高,脸是俊的,眉宇间有股又傲又狠的戾气。
毫无疑问,这应该是等待试镜的另一个“余彦”。
6. 皮肉生意也是生意
演员这份工作就是这样。
不管迟若霓想还是不想,这段被欺压的戏,她都要和不同的对手,演上好几遍。
她对此似乎已经习以为常,眼下,正平静地跟导演不知商量着什么。
江启敖再次扫了一眼那个男人,说不上具体原因,就觉得看他不顺眼。
他刻意忽略这种情绪的波动,把注意力转回到剧本上。
设备调好,分秒都珍贵,准备就绪,试镜便开始了。
“Action!”
剧情从迟若霓进入江启敖家里开始。
余彦放“许萍玉”进屋,关好门,打着哈欠摔回沙发,见女人还在客厅中央杵着,玩味地笑了一声:“坐啊。”
从那天饭局结束至今,江启敖和迟若霓没有过任何一句面对面的交流,但目光相撞,两人瞬间就找到了无言的默契。
许萍玉先一步移开视线:“我来找你谈生意。”
余彦仰躺在沙发看着电视,一只手扶着沙发背,另一只手大喇喇拍拍旁边:“坐过来谈。”
许萍玉犹豫着看看沙发,没有挪动脚步。
“怕沙发烫屁股?”余彦等了片刻没有动静,呲牙冷森森看向她:“还是你想干脆去床上谈?”
许萍玉像是被噎了一把,低下头,在沙发边缘坐了下来。
“离那么远谈个屁啊!”余彦又拍了一下旁边,语气明显不耐烦:“坐过来。”
许萍玉只好挨着他坐下。
桌上有烟和打火机,是刚才导演找江启敖谈心时落下的,这时成了绝佳的道具。江启敖漫不经心捞在手里,点燃深吸了一口,过了片刻,徐徐地把烟喷在了“许萍玉”脸上:“开张了新生意?想要哪个摊位,说吧。”
许萍玉被呛得直咳嗽,撇过脸低声道:“不是摊位的事。”
“什么?”余彦似乎有了点兴趣,正想细问,低头看见了女人的脖子,白净细腻,像一块喷香的豆腐。
这里有一个眼神的转换,江启敖刚才还慵懒散漫的目光,扫到迟若霓的脖子,忽而透出兽性的贪婪。
这很容易,他甚至不需要演。
江启敖咬耳似的贴了上去:“也对,皮肉生意也是生意。”
*
余彦是不会怜惜许萍玉的。
煮面的摊子开在石板桥巷口,那是个热闹集市,聚集了炸油条的,蒸粘豆包的,卤酱肘子的……小摊有几十上百。
有多少个摊子,就有多少个家庭,就有多少女人。
这些女人在余彦眼里,没有分别。
他没有特殊需求的时候,她们的作用只是乖乖交租。当然,作为男人,余彦有蠢蠢欲动的时刻。每当这种时刻来临,而他又懒得叫鸡,余彦就会在集市里随便找个愿意被摸欺辱的女人干那事,反正只是做,做完用个把月租钱结账,她们也乐得这么交易。
世道就是这样,工厂倒下了,人还得活着。从前在厂子里卖力气,卖手艺,现在卖不了这些,就该卖些自己拥有的其他东西。
有X的卖X,余彦认为这很正常,也很普通。
许萍玉则是个不正常的——既没钱,也不肯卖。
余彦收保护费,对集市的每个客户都有印象:许萍玉是集市边角煮面条的女人,有个瘸子老公和儿子,年纪不小,但看着招人。
冲着这份招人,余彦经常在收租和闲逛的时候对她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偶尔也上手摸两把,她总躲躲闪闪,余彦就不再勉强。
毕竟集市上招人的娘们儿多得很,哪个不是干,何必找个麻烦的给自己找不自在?
只是,今天的情形又不一样。
今天是许萍玉自己送上门儿的。
他余彦是个什么东西,她不知道吗?
兔子进了狼窝还指望着全须全尾的出去,是天真,是愚蠢,是荒唐,是作茧自缚。
余彦顺着那条雪白的脖子看下去,衬衫下面是隐没在光影里的锁骨,似埋藏无限春光,挑动着他暴躁的神经。
“我不是来……”许萍玉正要反驳,忽被大力摁倒在了沙发上,上面的人像一头饿极了的狼,粗暴地啃咬她的脖子,用口水把那里弄得一片湿漉。
许萍玉惊呆了,她一时忘了反抗,直挺挺地任余彦动作,等对方把脖子啃疼了,才“啊”地一声哭嚎起来,拼命弹蹬着腿,手使劲往余彦脸上拍打:“滚!畜生!”
她力气不算小,可在惯常打打杀杀的男人眼里,这动作像在挠痒。
余彦乐了,一把捉住她乱动的手:“对,我就是畜生。”他引着许萍玉的手,让她感受炽热,“一会儿畜生就要用这儿让你痛快了。”
许萍玉惊惧交加,抖得像片寒风里的叶子:“滚犊子……去你……”
她的话没说完,被什么东西顶了回去。
余彦的舌头冲了进来,霸道,蛮横,携着要把她搅弄得天翻地覆的势头,他故意搅着她的舌头,咂摸出迷乱的、湿漉漉的响声,把许萍玉嘴里的辱骂都弄碎了:“畜……畜生……”
余彦凶狠地用舌头和许萍玉交缠,他对亲嘴不感冒,但对眼前女人这种失控和错乱的表情很满意,她眼里已经含泪了,雾蒙蒙的,还没开始好像已经丢了魂。这让余彦体会到了和叫鸡不同的乐趣,良家妇女不如鸡专业,不懂配合,可这种矜持也是鸡演不出来的,偶尔玩玩正好调剂口味。
许萍玉并不知道余彦在想什么,她已经被恐慌压得喘不过气,像只被老鹰摁在爪下的鸡崽儿,只能任余彦啃食,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个沙漏,力气就那么一点一点地流出去,软成了一滩烂泥,不断在喘息的间隙咒骂:“挨枪子儿的……雷劈死你……”
反抗没有起到震慑作用,反而令余彦觉得兴奋,他停住,舌抽离出来,分别时卷起舌尖在她嘴角顽劣地一勾,扯出了一根长长的银丝。余彦带着笑意把丝线顺着许萍玉的唇角涂抹下去,一直涂到领口,然后猛掐了一把:“能不能拽俩新词?这些我都听腻了。”
“我日——啊!”许萍玉猛地一颤,痛苦地噤了声。
余彦不要脸地咬她的耳廓,喘着气问:“日什么,急了?是不是你的瘸子老公干不爽你,才找上我来了?”
说着,他进一步动作,许萍玉像受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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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的弹动一下,哆哆嗦嗦地挣扎着咒骂:“日你祖宗……你这……没……没管教的……畜……畜生……”
余彦的表情冷下去。
他不在乎祖宗与人发生X关系,也不在乎“畜生”,但不喜欢“没管教”三个字。
“啪”一声脆响,巴掌落在了女人脸上,白皙的皮肤瞬间镀上一层浅红。
余彦揪住许萍玉的头发,话一字一字咬着后槽牙出来:“他妈嘴给老子放干净点,再不干不净的,老子弄死你!”
他只顾发泄怒气,眼里聚满暴戾的血丝。丝毫没有注意,许萍玉右手已经捞起桌上的玻璃烟灰缸,重重地向他后脑砸去。
“CUT!”
片场的气氛简直怪异,静悄悄的,所有人都似乎忘了这是在试镜,直到这一声喊停,才窸窸窣窣响起了声音。
徐立明显很兴奋,搓着手踱步,用手指着江启敖:“小江啊小江,我没看走眼,你真是个混账东西!”
他嘴里的“混账东西”整个人正四肢僵硬,毯子似的压在迟若霓身上。
深入戏里觉不出什么,现在导演喊停,江启敖才发觉这个姿势贴得着实太紧密。他的手还在迟若霓腰间,腿贴着腿,肉挨着肉。
“停了。”
迟若霓推了推江启敖,他如梦初醒,沉下脸匆促地起身,和她拉开一段距离:“刚才姿势不好借位,碰到了一点。”
迟若霓入戏时的慌张、惊恐都没了,她坐好,整理被江启敖揉得乱七八糟的衬衣,摆手道:“没事,试镜结束了。”
江启敖:“我去拿块冰,你敷一下。”
只是指尾蹭到了一点,迟若霓认为小题大做,想说“没必要”,但江启敖已经走了。
他离开,迟若霓也从沙发站了起来,把还在看监视器的徐立叫到了一边,这回是脸色真不好看:“老徐,刚才什么情况,你解释解释。”
开拍前俩人早就商量过,从许萍玉进门开拍,必要的话,拍到余彦强吻结束,试镜的部分就到此为止,足够看出来演员和角色的适配度,也足够观望演员之间的化学反应。
可徐立喊卡的部分比原来多出了一倍还不止!
徐立这会儿也没了刚喊停的兴奋,臊眉耷眼的,导演的气势一点没了:“我的错,看你俩反应很好,拍着拍着给忘了……同样问题绝不会再出第二次,我发誓!”
他的态度,固然有迟若霓是制片人的成分,但更多的,还是发自内心的歉疚:从这部戏筹备之日起,迟若霓付出的比剧组任何人都更多,关键环节事必躬亲,苦活累活毫无怨言,还格外尊重专业人士意见。单从合作角度说,绝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搭档。
可他竟然因为对戏的两人戏感太好,在该卡的地方没有卡。
——还是在拍激情戏的时候。
但凡换别个有脾气的女明星,这会儿大概已经把剧本摔他脸上了,不,不对。人家根本就不会配合到喊停。
迟若霓火气还在冒:“今天总共五个试余彦的,如果每人都这么来一遍,再给我一巴掌,你是看我欠揍还是觉得我喜欢在片场玩SM?”
7. 观众最烦看见的就是丑人
徐立一阵语塞,胖手在明亮的脑壳上徒然地一阵乱摸,想了半天,说:“这事儿确实怨我,我那会儿注意力全在戏上了,直到那一巴掌……这样吧霓姐,你也狠狠给我几耳刮子!咱俩心里都好受。”
说着,伸长脖子把脸递了过去。
……
迟若霓无语。气归气,徐立是无心之失,她并没打算深入追究,没好气剜他一眼:“得了吧,巴掌是你扇我脸上的?打得着你么?”
“小江……小江也挺无辜,他是按着本子演的。”提起来江启敖,徐立又精神起来,眸子发亮:“还是你眼睛毒,这小子,简直是照着剧本里的余彦长出来的!对戏的时候完全掌控了节奏!”
迟若霓一时没接腔。
江启敖并没按戏本演。如果一比一还原,他应该行为更粗暴,也应该把这一巴掌打得响亮。
但他没有。
江启敖最出戏的地方就在动作,从开头掐许萍玉,到那借位的一巴掌。
掌尾碰到了迟若霓的一边脸颊,这么点小事,他却把这看得很严重似的,有点好笑。
“也不用这么早下结论,更何况——”迟若霓说着抬眼,瞄见被讨论的人捧着冰回来了,幽深的眉眼,挺直的鼻梁,高挑矜傲,棱角清晰,分明是个气质冷峻的帅哥。
迟若霓每次见他都是冷着张脸,此时这张脸上多了些焦虑的神色,似乎是在寻找什么,看见站在窗边交谈的迟若霓和徐立,他像是松了口气,神情有一瞬的缓和,仅这一瞬,那冷峻便好似被春风拂过,竟生出些暖意。
这幕恰撞进迟若霓眼里,她愣了一愣,话生生地卡在了喉咙。
“何况什么?”一边的徐立追问。
迟若霓回过神,失笑摆了摆手:“忘了。”
……
试镜结束,当天下午,江启敖踏上了返程的路。
从宾馆到机场的路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司机很健谈,江启敖声称是出差,他便热情地介绍当地特色美食、风土人情,讲话带着东北人特有的幽默感,妙语连珠,像单口相声。
江启敖一反常态没有戴耳机。司机讲,他便听。
有种微妙的感觉,好像听得多一些,他和这个城市的联系就深一些,他所期望的事物也就变得更有据可依,角色。
在F市的时间不过一周,落地却好像大梦一场。
从航站楼出来,助理阿磊已经等在外面,接过江启敖的行李,亲亲热热载他回公司,顺便分享最新八卦:同一个经纪人带的两个小生都认为资源偏向对方,在会议室里打了一架;事业上升期的小花和有家室的男演员因戏生情,被狗仔拍到了约会照片;新晋流量周佑安在A市著名高档小区买了套房……
前面那些是公司高层要操心的事,江启敖漠不关心,但周佑安买房的消息,却让他的身心受到了莫大震撼,差点在车座上就地起立。
“买房?还买在人民路那个望江别墅花园?”
“可不是么!”阿磊留意着周边车况,操作方向盘灵敏地在车流中穿行:“众所周知,全国只有一个望江别墅花园,闹中取静,尽享奢华。”
“家里人买的吧,那地方房价不是贵得离谱吗?”江启敖在回忆中努力寻找佐证,“我记得房价被网友讨论上过热搜。”
“是贵到离谱,但周佑安能赚啊!”阿磊说起钱的话题浑身有劲儿:“他现在已经是顶流明星了,房钱对他来说就是两部戏的收入,不差这点。”
说完,他才想起车上坐着的也勉强算个“流量”,不过大小有差——周佑安这种是重要支流,江启敖充其量是个家门口排水沟。
“哥你也别灰心。”阿磊从后视镜觑一眼江启敖,忙不迭打补丁:“你又帅又多才多艺,一点不比周佑安差,指不定,抓稳了机遇就是下个顶流!”
“能不能抓稳机遇我不知道,但是前面路口有抓拍。”江启敖提醒阿磊:“哥们儿,这是条单行道。”
阿磊“操”了一声,赶紧减速调头。
司机专注开车,江启敖看着窗外霓虹,陷入沉思。
金钱上的差距固然令人心痛,但更令他羡慕的,还有别的东西。
如果不是意外受伤,他可能还在做职业舞者。
当年看到医院诊断结果,江启敖花费很久说服自己,跳舞很好,可是也苦,永远没有假期、没有懒觉,能及早选择换种生活是种幸运。
那部境遇相似的《褪色狂想曲》,他看了又看,心境有所平和,但茫然依旧。
是在这个节骨眼,陈隽找上了门,描绘娱乐圈的光辉前景,也许他以梦想,说“进到这个圈子,你可能家喻户晓,也可能籍籍无名,但唯独不会感到无聊,这里总有东西让你血脉贲张,你将有机会参与众多优秀文艺作品,在戏剧里体验比别人丰富十倍百倍的人生。”
饼画的太大太香,针对文艺青年特点量身定制。冲这番话,江启敖不顾家人反对,签下合同,一头扎进了娱乐圈。
算算,已经过去两年。
两年,当时的新人周佑安、罗威已经家喻户晓,而自己还处在不温不火的尴尬境地。录制综艺节目,客串只有几句台词的剧集,拿比普通上班族稍丰厚的薪水,为一点点可能的戏份四处奔忙试镜。
靠双手掘金,或是实现梦想,无论哪一项,江启敖都没有。
或许后者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点希望,却如此渺茫。
江启敖又想起上午的试镜,才过去了几个小时,已经远得像上辈子。试戏间的灯光,摄影机的细响,迟若霓发间的味道,一切历历在目,又是如此不真实,仿佛只是一场荒唐的梦。
不过很快,就有人帮他确认了这段经历的真实性。
陈隽一身正装在办公室里等着,没等江启敖落座,便迫不及待问:“上午试镜怎么样?”
经纪人和艺人之间的关系首先是业务关系,江启敖在这方面很自觉,一五一十汇报道:“还行,试戏很顺利,导演反馈不错,但没看其他人的表演,成不成就不知道了。”
“先不说导演,迟若霓最关键。”陈隽试图分析:“她什么态度?”
江启敖搜寻记忆,戏外他和迟若霓交流不多,压根瞧不出态度,至于戏里……
他脑海里浮现起了和她接吻的场景。
江启敖皱眉,他并不想对这些事记忆深刻。
陈隽:“怎么,她又把你否了?”
“没有。”
“那她说什么没?或者暗示什么。”
“也没有。”
阿磊看这两人聊半天也没聊出点头绪,插话道:“隽哥,江哥这几天又是准备试镜,又是赶飞机,肯定累坏了,要不咱们先歇歇,一会儿边吃边聊。”
江启敖摆手:“欠觉而已,没事。”
但疲惫也确实遮不住,江启敖挂着两个黑眼圈,面积快要比眼睛大了,以至于看人的眼神都平添了几分幽怨。
陈隽打量他,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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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不满:“天天叮嘱你们注意作息,当我闲的怕你们不能长命百岁吗?我是心疼你们的脸!观众最烦看见的就是丑人,你们倒好,通宵、酗酒,一个个的把皮囊掏空了还指望什么红?”
江启敖不知道酗酒的是哪个倒霉鬼,也不好多问,谨代表自己表态道:“以后注意。”
陈隽冷哼一声:“也就说得好听……阿磊,去把门关上。”
办公室门半掩着,阿磊赶紧把门缝关严。
锁芯“咔哒”一声细响,将嘈杂声音都隔绝在了门外,屋里一下子显得分外安静。
陈隽沉吟片刻,郑重地开了口:“试戏的事先放放。着急喊你回公司是要商量另外一件事——选秀要开始了,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江启敖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淡淡回道:“不是定了彭屿么,我就祝他成功吧。”
“上午赵总透了个口风,这档选秀我们可以争取两个名额。”陈隽用手指比了个“2”:“如果你愿意上,我现在就去找领导谈。”
江启敖还是一派淡然:“刚开始就定的彭屿一个,我加进去,他会怎么想?”
陈隽打断他:“不管彭屿,我就问你,去还是不去?”
这在江启敖看来根本不是问题,他进圈只奔着演戏,而不是唱跳。但为了不驳陈隽的颜面,他佯装内心斗争了一会儿,才答:“不去。”
陈隽明显希望他参加,仍不遗余力地游说:“选秀是个好跳板,热度大,粉丝粘性强,做几年爱豆再转型做演员很有优势,只要你肯去,至少能在舞蹈这块脱颖而出。”
江启敖仍是不松口:“还是把这机会给其他人吧。”
陈隽脸色很不好看,不过没再多说什么。
合作多年,他知道江的脾气,话到这份上,肯定没有商量余地了。
倒是阿磊还在极力劝说:“江哥,你成为流量的机会要来了。作为资深选秀研究员,我可以拍胸脯跟你担保,像你这种现代舞民族舞街舞样样都会的绝对特吸粉,有了粉丝还怕以后没戏拍?肯定片约接到手软!”
陈隽静静看着。
江启敖依然不为所动:“我不适合选秀。”
……
一贯好沟通的艺人最近突然开始跟自己对着干,陈隽恨不得把“不知好歹”四个字直接骂出来,但考虑到办公墙隔音效果,还是忍住了。
他叹了口气:“你来之前,我刚把彭屿训了一顿,今晚有重要应酬,结果他昨天晚上喝大了——知道他是跟谁喝酒去了么?”
江启敖当然不知道。
陈隽也没指望他知道:“徐铭,他合同期满解约了,昨晚跟彭屿吃散伙饭。”
江启敖跟徐铭和彭屿都只算普通同事,听说两人是校友,关系似乎不错,佐证就是徐铭借钱总是先找这位学弟。
他“哦”了一声,顺着话问:“徐铭新合同签哪儿了?”
“哪里都没签。”陈隽声音很冷。
“公司要赚钱,不是做慈善,徐铭自己主意正,一门心思接文艺片,5年了,这些片子就没几部能播出来,他自己更是没混出来半点名堂,哪里有公司愿意签他?”陈隽拿笔戳着桌板,嘴角浮现一丝讥讽的笑意:“……依我看,走到这一步,他和经纪人都有问题,一个不给艺人用心规划职业生涯,认为没希望就放任,另一个随心所欲,毫无约束,任性妄为。”
他停住,平静地看了江启敖一眼。
“你是想步他后尘吗?”
8. 选秀?
房间里鸦雀无声。
阿磊提心吊胆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大气也不敢出。
江启敖回想入圈来的经历,在综艺节目上跳舞、聊梗,表演情节反转小短片……他不讨厌那些经历,它们很新鲜,也很有趣,是校园时期的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但那些都不是陈隽口中的“血脉贲张”。
目前为止,提到“血脉贲张”,江启敖最先想到的竟然是《遥远的风琴》。
从第一次看剧本,到试镜,他久违地感受到了渴望。渴望成为一个角色,渴望参与一部作品。
“再强调一遍,我不是徐铭,接受职业规划建议,但不包括选秀。”江启敖平静地说:“这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如果这次试镜又失败了呢?”
陈隽口中的“又”,把江启敖带回了他错失李遥飞那个夜晚。
江启敖心口憋闷,他刻意忽略掉这点不快,淡淡说:“那就继续试别的,我不挑,不管什么类型的戏,也不论番位,只要剧本好,我都愿意试。”
“知道了。”陈隽疲倦地点头,“你走吧。”又交代阿磊:“你开车送他。”
虽没吵架,这次会面仍是不欢而散。临走到门口,江启敖想到陈隽陪着自己试戏应酬奔波的种种,内心忽而浮现出一丝浅浅的内疚。
他转身,压低声音道:“隽哥,如果能让你好受点,我就明说吧,不参加选秀,不是因为什么心高气傲一意孤行,是真干不了。”
陈隽下意识问:“怎么干不了?”
江启敖好面子,声音又低八度:“……我五音不全。”
最后几字细若蚊呐,陈隽没听明白:“什么拳?”
旁边阿磊是个热心肠的没头脑,惊讶之余大声替江启敖解释:“五音不全,江哥五音不全!”
“再喊响亮点。”江启敖看着阿磊,皮笑肉不笑:“我是跟隽哥坦白,不是跟整栋楼的人露短,您是怕一楼门亭的保安听不见吗?”
阿磊:“……那什么,我先去楼下开车,停车场等你!”
阿磊逃之夭夭,屋里就剩下了陈隽和江启敖两个人。
陈隽最在意的,还是江启敖不肯参加选秀这件事,得知实情气消了,只是不解:“这么重要的事你以前怎么不说?”
江启敖两手一摊:“您也没问啊。”
陈隽本还将信将疑,这时细细回想,一切早有端倪:公司曾数次搞KTV团建,江启敖总是借口不去;综艺节目偶尔安排唱歌环节,他每次都是以舞代唱,陈隽还以为他突然开窍,学会了主动抢镜。
总之,确实没听过江启敖开口唱歌。
陈隽不再怀疑江启敖了,转而怀疑自己这个经纪人是不是有点不称职,对于自家艺人的“重大瑕疵”,竟然毫无察觉。
“公司签约时候不是会全面考察声台形表吗,你是怎么过关的?”
“或许你听过一首歌叫《小螺号》。”江启敖咳了一声:“我唱这首歌还能听。”
……
“算了,就这样吧。”末了,陈隽下结论:“你形象本来也没那么适配选秀,我专心带彭屿更省事儿。”
话说开,江启敖本已心底无事天地宽,琢磨着这句话,却越想越不是滋味。路上,终于忍不住问阿磊:“你不是号称资深选秀研究员么,分析一下,什么叫形象不适配选秀?”
阿磊很有上班人的觉悟,敏锐地先问:“这话说谁?”
江启敖含糊其辞:“……网上一个发帖的博主。”
“哦。”阿磊觉得这问题不值当一问:“那就是内涵他长得丑呗!”
江启敖稳稳中了一枪。
神枪手不知道陈隽的高论,快准狠补上另一枪:“选秀是由观众决定的节目,别忘了隽哥的金句——观众最不待见的就是丑人!”
*
让江启敖寝食难安的试镜结果并没有拖延很久,一周后,合同和剧本一并寄到了公司。
陈隽打电话时,江启敖正在健身房锻炼,听见陈隽说:“迟若霓要你了!”他险些在史密斯机上摔倒:“真的?”
陈隽的兴奋也溢于言表:“我能拿这事儿逗你不成?赶紧回公司看剧本!”
锻炼才进行了两组,但江启敖已经无心继续,利索地收拾东西准备去冲洗换装。
临进浴室,他又想起一事:自从回到A市,和迟若霓就没有联系过,现在既然收到了合同,以后就是合作关系,于情于理,他应该主动发个信息联络一下。
可是一想到对方是迟若霓,江启敖拿手机的手又不太想动。
且不论迟若霓究竟人品如何,也不说她拍的那些个烂片,从直觉出发,江启敖感觉迟若霓这人有点难相处,让他不知该如何招架。
想了想,江启敖把手机塞回橱柜,淋浴去了。
而等半个小时后,当他吹干头发、换好衣服从浴室出来,手机竟然多了好几个未接来电,以及几条未读信息。
未接来电都是陈隽的,未读信息一条来自陈隽,一条来自迟若霓。
本着先外后内的原则,江启敖先点了开迟若霓的信息。
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收到合同了没有?
他没有立刻回复,又返回查看陈隽的信息。
打开,江启敖险些被一连串问号闪瞎眼:??这么大尺度?激情戏?!
——陈隽虽然看过剧本,但看得相当潦草,当初江启敖试的角色是李遥飞,所以他看剧本的重点也都在李遥飞身上。
以至于那天晚上,当江启敖说出“余彦”这个名字,他第一反应是“里头还有这号人?”
直到今天,陈隽才看见了剧本全貌。
然后就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江启敖看着一串问号,对经纪人的精神状态有些担忧,考虑健身房里环境嘈杂,他没有回电,发了条短信过去:“怎么了?”
陈隽回他四个字:“回来再说。”
江启敖回秦河传媒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景:陈隽躺在办公椅上,仰面朝天,状似半死不活,手指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烟头。
跟第一通电话里兴奋的状态完全对不上。
“隽哥?”江启敖生怕又生变故,“怎么了这是。”
陈隽有气无力指指剧本:“先看本子。”
江启敖不敢大意,立刻捧起剧本,逐字逐句认真读了起来。
他看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里,陈隽一边扒拉手机,一边注意观察江启敖的表情,希望看出他发窘或者惊讶。
可江启敖除了认真还是认真。
好不容易等到江启敖终于合上剧本,陈隽迫不及待问:“怎么样?”
江启敖很淡定:“有改动,改动不大,不过很妙。”
陈隽不喜欢他的反应:“……你对那部分激情戏没意见?”
“没什么。”江启敖耸肩,“我上次试的就是激情戏,还行。”
陈隽感觉江启敖和这个破戏在一直给他惊吓:先是没选上,又选上了;以为大尺度剧本已经够意外,结果戏都已经试完了。
陈隽很头疼:“作为经纪人,我希望你想清楚,再决定接不接这个角色。”
“为什么?”
“衣服脱下容易,穿回来难。”陈隽一脸高深:“演大尺度戏这个事儿,没有回头路。激情戏一拍,以后但凡粉丝做视频剪辑,绝不会放过这一段,你桀骜高冷的年下小狼狗人设算是彻底完蛋,只能当X欲熏心的野狼了。”
江启敖一愣:“我什么时候换了个狗人设?不是猎豹吗?”
陈隽对他抓取的重点感到无语:“先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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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一下你的戏路问题吧。”
“有张力的角色对演员来说是好事。”江启敖安慰经纪人,“放心,我好好演,不给咱们公司丢人。”
陈隽还是绷着脸。
他叹了口气,把燃到底的烟头丢进烟灰缸:“算了,你执意想演,我没什么好说的。再啰嗦一句,放平心态,该演戏就演戏,别跟迟若霓走太近。”
江启敖屏住呼吸:“怎么说?”
“迟若霓18岁入行,20岁爆红,圈里传言她走红是靠当时的房地产商男友,人家前脚把她捧起来,她后脚就把人踹了,这男的后来濒临破产求她帮忙,她一点情面不留,直接报警。一路演戏一路抱大腿,凌琛红火的时候她上赶着做剧组夫妻,人家老婆闹起来了她又火速找上富商何永杰。这不,之前还跟何永杰上杂志秀恩爱,一出事就火速切割……”
“这种女人我见多了。”陈隽得出结论:“一门心思走捷径,没有一点文艺人的风骨。这几年迟若霓的心思都在捞钱上,谁看不明白?这会儿又跳出来装艺术家拍电影,估计是捞不着钱了给自己刷漆呢。要是《风琴》的口碑再烂下去,这人搞不好真会发疯,离她远点准没错。”
江启敖沉默了一会儿:“我看好《风琴》是因为剧本,不关心她,只想演戏,”
陈隽点点头:“这样最好。”
…………
赶在最后时限前,江启敖签了合同。
至于迟若霓的信息,他后来回复了,迟若霓只叮嘱他留长发和胡子以便之后做造型,保持健身,其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遥远的风琴》9月上旬正式开机,进组之前,江启敖跟着陈隽一起拎着礼物上门,跟原先谈好合作意向的商家、节目组一一说明情况,以足够诚意维护好关系。
随后,他趁着难得空闲回了一趟家。
跟天底下所有母亲一样,见着儿子,亲妈许女士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看着又瘦了?”
江父的反应就相对客观一些:“瘦是没瘦,怎么胡子拉碴的,像个流浪汉。”
江启敖摸摸许久没剃的胡茬,百感交集:刚开始他也不习惯这个造型,看久了,居然觉得还挺顺眼。
一家人团聚,少不了热热闹闹做饭。江父掌厨,许女士和阿姨打下手,六菜一汤,江启敖吃得心满意足。
席间,一家人围坐一起聊家常。
老两口对江启敖的工作不太了解,除了反复强调“别沾那些违法乱纪的”“钱不够花就刷给你的卡”,最热衷的还是江启敖的感情问题。
江启敖说没有。
他们马上就表现得很失望。敲打他漂泊在外,要找个知心人相互照应,不可过于挑剔,要多关注性格人品。
江启敖只好胡乱编理由:“不是我挑剔,公司不让艺人随便恋爱,怕影响事业。”
“岂有此理,那么多明星出轨的出轨,嫖.娼的嫖.娼,你一个出门没人认识的小艺人,谈个正经恋爱能碍着什么?”江父一边给江母剥虾,一边很愤慨。
江启敖认为这说法过于悲观了:“还是有点人认识我的。”
江父:“你同学吗?那也没几个人嘛。”
江启敖觉得这天简直没法往下聊。
“听你儿子糊弄吧,他就是挑剔。”许女士把剥好的虾夹给江启敖:“上中学的时候不是还在床头贴女明星海报,说长大要找这样的女朋友吗?他呀,不是大美女,入不了他的眼。”
江父讪讪一笑道:“这点随我。”
八百年前的胡话被提起,让江启敖很坐立难安。
父母不知道他上大学短暂交往过女朋友,对他的择偶品味也大有误解。
事实上,比起外表,他更欣赏内在美。海报女星那类女性绝不是他的选择。
更何况,那张海报印的是迟若霓。
9. 针对性慢热
等父母都回了房间,江启敖也趿拉着拖鞋来到储物间,翻找出来了一个陈旧收纳箱。
这里面装着很多已经没有用处,但出于各种原因,尚且没有丢掉的东西。
比如那张曾经贴在他床头的迟若霓海报。
当时流行在房间张贴这玩意儿,江启敖跟同学一起挑挑拣拣买了许多,多数讲求氛围感,模模糊糊,看不出脸那种。
唯独迟若霓那张是个大特写。
她一身剑客打扮,在竹林里架着长刀看人,俯视角度,脸蛋美艳,表情孤高。
或许因为拍得太好,把女人睥睨众生的样子拍得很有感觉。后来他无感甚至厌恶迟若霓,却没有把这张海报丢掉。
江启敖看了一会儿,把海报重新卷起来放回收纳箱。从抽屉找出一支烟,久违地,坐在沙发椅上静静抽完,推开窗散了散味道。
回到房间,他打开桌边的电脑,从迟若霓的生平简历看起,一部部作品点开,戴上耳机逐个播放。
正如陈隽所说,迟若霓18岁入行,20岁爆红,这两年见证了她事业的重要转变。她最初的处境和江启敖类似,只有背景板角色,演技稚嫩。饰演珠宝商店的售货员,总共两句台词,她挑眉、翻白眼、撇嘴,几乎动用全部表情表现虚荣势利,俏丽模样有几分诙谐。
只是看着一连串的酱油角色,江启敖很怀疑那位传说的房地产大亨男友是否真起到了作用。
绯闻捕风捉影,然而迟若霓演技上的成长则一览无余。
随时间推移,虽然依旧台词很少,她的角色丰满程度却有显著提升:傲慢但内心善良的富家小姐、一心渴望立功受赏的年轻女警、努力求职却不断碰壁的毕业生、在名利场如鱼得水的民国交际花……
在她的演绎里,都鲜活生动。
等到来到命运转折点,出演《飘摇西京》的女配苏清青时,迟若霓已经是个成熟的演员。她耍着漂亮的剑花,与昔日爱人横刀相向,用颤抖的声音说台词,与角色浑然一体:“你以为我爱你什么,日日夜夜,我最盼望的是你死,我苏家的仇才算彻底了却。”
那双眼睛与现在不同,很年轻稚嫩,包着一汪随时流泻的泪,可以把观众完全带入到戏里,有很独特的倔强味道。
不意外她能靠这部戏火。重看这段,江启敖完全理解自己年少时的迷恋。
他一部部翻下去。
抛开个人喜好,迟若霓演绎水平的顶峰,还是那部拿奖的《空谷回响》。
这部戏里,迟若霓饰演地下工作者白鸥,为了掩护新到任的高层党员孟少桢,与他假扮夫妻同居,最后不幸在执行任务过程中壮烈牺牲。
片子出自圈内知名大导,他本人以严厉苛刻闻名,拍出来的电影质感属实很好,有家国大义,也有真挚动人的情感。戏里,主角迫于无奈相处一室,从陌生到熟稔,暧昧在相处的日子里野草般生长,却注定不会有结局——孟少桢已有身在根据地的结发妻子,不能逾矩。直到影片末尾,白鸥为救孟少桢而中枪濒死,战火纷飞的城楼下,她也只是把他推远,说“别回头”。
影片刻意留下了一些遗憾。
有趣的是,如今搜索《空谷回响》,除了赞誉颇高的各路影评,还有不少花边新闻。
有些八卦小刊声称,《空谷回响》戏外三角恋不输戏里,迟若霓和饰演孟少桢的凌琛因戏生情,凌琛妻子为此还特意探班宣誓主权。
八卦真真假假,真相如何,众说纷纭。
无论如何,这些并不是值得花费精力去了解的信息,江启敖想。
关于迟若霓,他早已摆脱粉丝心态,无意窥视除演技外的一切。
*
进组的日子很快到了。
开机前三天,江启敖如约入组。经纪人陈隽还要盯即将开始的选秀录制,这一趟只有他和阿磊两人。
抵达目的地,他们先找上生活制片,跟随对方办理入住手续。
剧组住宿一视同仁,演职人员都住同一家宾馆,考虑管理方便,区分了不同楼层。
江启敖安顿好行李,想起陈隽的叮嘱,本打算去和导演打个招呼,一番打听,才知道徐立和迟若霓整日早出晚归,这天正和美术部门研究置景和概念图,人根本不在。
吃了个闭门羹,江启敖便收起了交际的心思,打算先回房间补觉。刚走到长廊,看见一个清俊的男生推着行李箱,正在开隔壁屋门。
江启敖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忽然发觉这人眼熟:“尚昀?”
尚昀猛一听见有人叫自己,感到十分意外,端详江启敖一阵,确定两人并不相识,犹豫着问:“你好,我们……见过?”
“看过你的试镜。”江启敖主动伸手,“我叫江启敖,演余彦,以后大家就是同事了。”
尚昀“哦”了一声,笑着跟他握手:“剧组选角有眼光啊,没想到余彦这么有型。”
江启敖笑笑。
两人商业互吹几句,互加了微信,各自回房间收拾。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阿磊上来敲门,同时带来了另一个消息:晚上聚餐。
江启敖先回浴室冲了个澡,开门时只简单在腰间围了条浴巾,背上一片没擦干的水光:“都谁,整个剧组吗?”
“那怎么可能,那阵仗怕得是杀青。”阿磊拧开一瓶汽水,猛灌一大口:“刚才跟合住的场务组大哥聊了,咱们整个剧组二百多号人,今晚聚餐就是导演制片,加上你们几个主演,估计是说明天剧本围读的事儿。”
话说一半,阿磊把汽水搁在一边,拿出了手机:“江哥你先别动,这个造型特帅,拍照发微博粉丝绝对炸。”
江启敖没好气抽回手机:“我还没落魄到要下海,删了。”
本来是要删的,但看了一眼,浴巾摇摇欲坠,欲拒还迎,成片确实有点味道。江启敖手指一动,照片转给自己,删除原图,又把手机丢回给阿磊:“还打听到什么了?”
“还有……哦,大家说剧组挺大方的,迟若霓工资开得挺高,不过要求也多,不知道是有钱没处花还是真铆足了劲出精品。”
江启敖掸掸手臂上的水珠:“这还用猜?”
“可你说她要是真想做出点成绩,干嘛不请点大咖?现在可是营销时代,多少好电影有口碑没卖气,悄无声息地就播完了。”阿磊叹了口气,“现在市场就这样,流量为王嘛,不知道迟若霓咋想的。”
江启敖只在乎拍戏,认为关心票房属实算杞人忧天,聊了几句别的八卦,便打发他走了。
聚餐是晚上七点,如阿磊所说,来人包括导演副导演、编剧、制片、主要演职人员,饶是如此,仍满满当当挤满了一张二十人台。
开拍前的聚餐主要是鼓舞士气,徐立拿出导演的派头,讲片子的筹备,谈对电影的信心,话很平实,但掏心掏肺,大家听得心热,也跟着连连举杯。
酒过三巡,快到尾声时一桌人各自聚堆聊天,江启敖也跟邻座的女二号邹驰请教经验,忽听见徐立点名叫自己:“小江,你过来!”
江启敖跟邹驰示意,端着酒站起过去打招呼:“徐导。”
徐立碰了酒,夹着烟,上下打量他:“不错,新造型很有味道。”接着压低声音问:“讲真话,从男二换到男三,心里有没有不痛快?”
“我从小乐理不通,正巧躲过学手风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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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课,高兴还来不及。”江启敖颇有风度地说着场面话:“余彦这个角色我很喜欢,也很珍惜,一定好好演。”
“心态不错。”徐立吐一口烟圈,喝了酒的脸微红,态度格外亲和:“该说的不该说的,刚才都已经啰嗦过了。我非常看好你,你呢,要多跟霓姐沟通,你们两个的对手戏非常重要,她是前辈,平时多向她学习,多对戏,找找感觉。”
迟若霓就坐在徐立旁边,说完,他退开,把江启敖往迟若霓那里推了推:“去。”
江启敖怀疑他是故意的。
今晚他跟所有到场演员都有交流,除了迟若霓,徐立就专门找上他查漏补缺。
江启敖不太想跟迟若霓敬酒,因为敬酒不是仰头干了就能了事,还得说两句好听的,以拉近两人关系。
他想不出跟迟若霓有什么话好说。
或者说,有话,但不好听。
江启敖拿起分酒器,慢悠悠倒了酒,想了想,还是主动打了个招呼:“迟老师。”
迟若霓大概不爱化妆,今天仍旧是素颜,穿了件露肩的棉质上衣,头发松散地挽了个发髻,看上去比先前温婉。她正跟另一侧的人说着话,听到声音,才转头看他:“来敬酒?”
“嗯。”
“还以为你准备等我喝高了再过来。”迟若霓主动跟他碰了碰:“开工顺利,大吉大利。”
“大吉大利。”江启敖应着,一口气清了杯子里的酒。
敬酒的人里,他俩大概是最沉默的一对。一杯灌下,江启敖又给迟若霓倒上一杯,俩人碰完,仰脖一倒,纯纯走流程。
“问个问题,”干完最后一杯酒,迟若霓拿饮料清了清口:“偏见还没解除吗?”
依旧是让人措手不及的聊天风格,江启敖硬着头皮回答:“解除了。”
“不诚实。”迟若霓嗤地一笑。
江启敖再一次确认,他确实和迟若霓处不来,这女人的话总是让他不知道怎么接,甚至紧张。而他在别人面前总是游刃有余的,哪怕无话可说也从不会不自在。
“怎么不诚实?”江启敖低下头,故作镇定地看着她的眼睛。
迟若霓眉眼弯弯地逗他:“敬酒都躲着我,还能是为什么?”
……
江启敖一时语塞,头脑风暴几秒,选择了个很缺乏说服力的借口:“我只是慢热。”
“针对性慢热?”
江启敖被噎了一口,无言以对。
迟若霓并不生气,抿了口饮料:“我这个人喜欢直来直去,傲慢或是偏见,你的私事我不在乎,只有一条:戏必须出彩。”
江启敖没吱声,内心却大有英雄所见略同的感慨。
迟若霓语气陡然一转:“新剧本认真看了吧,有什么想法?”
江启敖对这个话题感到自在了许多:“看了,台词改得很妙,尤其是余彦死前和许萍玉的对白,简短有力,水平很高。”
迟若霓示意他靠近一些,咬耳道:“坐那桌主位的是编剧张依盈张老师,她看过你的试镜,很喜欢你。后期我们改剧本的时候,她贴着你的形象,特意把余彦的部分也改了。”
气息喷在江启敖耳朵里很痒,他垂眸看了迟若霓一眼:“嗯。”
迟若霓问:“你怎么看余彦?”
“邪气,抓眼。”
江启敖还想说,迷人。但他是余彦的演员,说这种话难免有自恋之嫌,于是没有说。
“以及——性感。”迟若霓眼睛盯住江启敖的领口,无声往下滑,停在了某一处。微笑道:“好好拿捏,角色的魅力就是演员的魅力,试戏你能拿出八分,正式表演我就要看到十分。”
10. 别太缠绵
随后的三天是剧本围读。
所谓剧本围读,是正式开拍前的一项重要工作,剧组会先抛开服化道、灯光音响这些细节,组织主创人员简单开会,演员按照各自角色进行朗读。这个过程中,编剧全程参与,解答演职人员疑惑,修改剧本也是常有的事。
虽不是正式拍摄,已经能看出大部分演员功力。
饰演李锦刚的陈修杰是小品演员,女二号邹驰是实力配角,两人功底深厚,读台词口齿清晰。尚昀稍显稚嫩,但在一众年轻演员里,已属极佳。
至于迟若霓,事实证明虽然被骂“烂片女王”,并没烂在演技,其专业程度堪称顶级,几乎不需要看台本,便能够准确地给出台词和情绪。
相较之下,江启敖的台词只能算及格。
好在他并无其他短板,随着围读深入,江启敖也渐渐进入状态,竟然隐约感受到了一丝飙戏的快意,甚至在琢磨台词的时候提了些建议,受到了编剧的夸奖。
合作的过程也是相互磨合的过程,不到半天,大家就混了个脸熟。有几个女演员来找江启敖主动搭话,他本着少沾麻烦的原则,冷着脸沉闷地糊弄过去了。女孩们大概觉得这人无趣,很快便走开了。
江启敖松了口气。
他讨厌拒绝别人,让人觉得他冷漠比以后惹人哭要好。
上午出发时是江启敖喊着尚昀,等这一天结束,尚昀主动叫上了江启敖。
“去过很多剧组,还是第一次经历这么精彩的围读。”尚昀跟江启敖混熟了,展露出健谈的本性,边走边打趣道:“我现在后悔了,早知道余彦这个角色这么出彩,说什么也得去试试。”
江启敖也开玩笑回应:“试就试,不怕你抢我饭碗。”
“哥们儿,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抢也抢不过啊。”尚昀咧嘴一笑:“主要图个新鲜,我的戏路被形象限制太死,总演学生、乖乖仔,还没体验过演疯子。”他说着比了个话筒的手势:“采访一下,请问演疯子是什么感觉,爽吗?”
走在林荫下,风吹在脸上很舒服,江启敖眯起眼睛:“爽。现实中没有机会发疯,戏里却可以疯个痛快,某种程度上也算拓宽了人生体验。”
“哥们儿……”尚昀咂舌道:“没看出来啊,你还是个理想主义者!”
这话像在骂人,江启敖蹙眉问:“算吗?”
“反正在我这种现实主义者眼里,绝对算。我演戏就不为什么体验,纯粹希望多点人喜欢我,最好有一大票粉丝为我茶不思饭不想,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提起我的名字。哦对了,还要有花不完的钱。”
人与人的差异真的是很大。
在江启敖看来,除去钱的部分,尚昀的描述简直像个恐怖故事,而这居然能给他带来幸福感。
江启敖:“那你演技确实挺好。”
尚昀“啊”了一声,没明白这没头没脑的称赞所指为何。
江启敖歪头扫了他一眼,平静地揭开了下半句:“你比余彦还不像李遥飞。”
“这话说的……”尚昀先是哈哈笑了两声,笑完又有些怅然地长叹一口气:“可惜啊,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除非踩中狗屎运,闷头演一辈子戏也难红。不过如果有贵人提携就不一样了,好资源一部部喂进嘴里,总有一天能出人头地。”
江启敖没有吱声,这个话题让他想到了迟若霓。
陈隽嘴里“一路演戏一路抱大腿”的女人,来时路也是一个个客串角色铺就的,贵人的提携不过捕风捉影,客串经历却实实在在、有据可依。
只是流言蜚语永远更符合人们所偏爱的设想,真相如何,也就无人在意了。
*
在剧组的日子按部就班,开机仪式之后,就是日复一日的剧组拍摄。
不同于陈隽理解的小文本文艺片,制作方对《遥远的风琴》定位是现实主义商业片,不打算干巴巴讲故事,反在剧本前半段加入了大量黑色幽默元素,将笑点泪点一网打尽。
这无形中也给演员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只有演得好,才会有笑中带泪的效果。
江启敖边拍边学,苦练台词,在开拍十几天后,迎来了第一场重头戏。
——也是试戏那段的正式拍摄。
说不紧张,当然不可能。大伙儿同吃同住同工作,已经进入了熟人状态,在熟人面前演激情戏,尤其考验心态。
拍摄当天,为应对好大特写,化妆师做了细致的妆造,邹驰帮他过了一遍台词,鼓励江启敖轻松上阵。
尚昀专门塞给江启敖一盒口香糖,满眼羡慕:“……我到现在还没演过吻戏呢,靠!当初真应该试余彦。”
对此,江启敖很热心地给予了鼓励:“菜就多练。”
尚昀立刻反唇相讥:“说谁菜?你见识过本吻神的本事么就敢说我菜?!”
江启敖正要和他论一论八卦,听见徐立在外面喊:“小江!”
他赶紧把尚昀撇下,迈着长腿跟上前:“徐导。”
徐立嘴里叼着烟,把剧本卷成一卷,在掌心拍得“啪啪”直响,交待江启敖细节:“待会儿的戏,打耳光借位,不真打,但情绪一定要真,劲儿得给足了——我不要龇牙瞪眼睛那种,太低级!”
“老徐——”
江启敖循声望去,迟若霓已经化好妆过来了。
她一定起得很早。
其他人的装造都比较简单,花费半个钟头足矣。但迟若霓的妆容造型很复杂,毕竟她皮肤白皙细腻、五官明艳,大特写镜头下,说是位辛劳的工人妇女缺乏说服力,需要化妆师制作虚假的眼袋、雀斑和皱纹,这要占用很长时间。
她跟徐立打完招呼,便大大咧咧说:“不用先谈这些,戏排第一,如果入戏需要,打就打,耳光而已。”
江启敖不太赞同地瞥了他一眼。
在别的剧组,大咖女星是不可能亲自演挨打戏份的,不止如此,亲热、接吻……甚至吃饭,也有人用替身,这是明星的特权。
江启敖鄙夷不必要的替身行为,同时,也不认可迟若霓对自己缺乏爱护的心态。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刻薄地想,比起在乎这种细节,她不如少接点烂片。
“我不靠这种方式入戏。”江启敖冷淡地抬眼和她对视:“迟老师是拿影后的人,应该也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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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吧。”
迟若霓挑眉:“年轻人很自信嘛,就不怕话说得太早了?”
“先拍着,一会儿视情况再议,少NG几次就行。”徐立敏锐地嗅出了交锋中的火药味,把烟掐灭,拍拍手:“各部门就位!”
简单走戏,场务打板,Action!
迟若霓状态很好,徐立一声令下,戏外的气场瞬时收敛,精神委顿下去。她略带神经质地站在门口:“我来谈生意。”
置景很逼真,放了一台开着的电视机,江启敖翘着二郎腿拿遥控器换台,连续换了几个,终于换到了满意的拳击比赛,这时才懒洋洋回应:“坐。”
迟若霓不动。
江启敖挑起眼皮,毫无耐心地略了一眼:“我说坐。”
迟若霓犹豫片刻,挪动脚步,警惕地缩在了沙发边缘。
江启敖沉浸在了恶人的角色,一副掌控者的姿态:“听不懂我说话啊。”他拍着腿边的沙发布面,不耐烦道:“坐这儿来。”
按着剧本,威压之下,迟若霓坐在了江启敖旁边。电视上的比赛胜负已分,拳手被揍得血肉模糊,男人的兴趣也逐渐转到了女人身上,恶劣地朝她脸上吐烟,听她辩解“不是摊位的事之后”,贴着耳朵说:“也对,皮肉生意也是生意。”
接着把人摁倒在沙发。
剧本写得简洁,只讲余彦欺辱许萍玉,并没点明怎么欺辱,任演员发挥。
江启敖由着直觉,大胆释放自己性格中最粗鲁恶劣的部分,欺压上前,一手束着迟若霓的手腕,另一手卡着她的下颌逼迫她和自己接吻,听她在吞咽口水声时断断续续骂:“滚!畜生!”
秋老虎反扑,天气比试镜时候的更热,衣物单薄,诚实地把布料下的温度从一方传到另一方。
迟若霓感觉有汗水淌下来,她浑身都很热,力量似乎在热气蒸腾中一点点流失,头脑逐渐变得空白。
忽然听徐立大声喊:“CUT!”
江启敖停下动作,尴尬地保持着迟若霓暧昧的距离,茫然望向导演:“徐导?”
迟若霓的眼尾红着,喘着气,同样充满不解。
“欺辱,欺辱!”徐立空抓着头顶稀稀拉拉的头发,咆哮道:“这是第一场激情戏,不是第二场!别亲得太缠绵了!”
空气中顿时溢满了尴尬。
“你们两个,霓姐!小江!”徐立很刻意地强调:“都去重新找找感觉!十分钟后重拍!”
迟若霓率先回过味,推了江启敖一把:“起开。”
两人还维持着羞耻的姿势,江启敖后知后觉,弓腰从她身上下来,脸色铁青。
化妆师赶紧上前补妆。
远处导演和其他工作人员在交流什么,嗡嗡地响,灯光照着的拍摄中央却一片静默,两个主演站得很远,谁也不看谁,任化妆师静静忙碌。
迟若霓心知肚明,徐立看似骂的是两个人,实际重在点她。
江启敖有问题,这场戏余彦没有温情可言,他没把握准;她自己更有问题,本是耻恼怕恨的,居然亲出了感觉,尽管意识到了不对并且迅速做了调整,镜头却容不得一帧差错。
11. 准备躲我到什么时候
十分钟后,重新开始。
拍戏熬人,因着景别变化,同一个场景要一遍遍拍,遇到激情戏,这份折磨简直更甚。仅余彦骚扰许萍玉这场戏,来来回回拍了七八遍。其中一次是化妆刷落在了茶几,拍到一半发现了穿帮。还有一次是江启敖状态不对,动作太急。
徐立不得不喊卡,把江启敖叫到跟前讲戏:“情绪要准,收一些,余彦是强势的一方,有恃无恐,不是害怕警察来抓,急吼吼干完就跑的毛贼,能分清这中间的区别么?”
江启敖满脸疲惫:“知道了。”
导演站回到监视器后:“Action!”
江启敖和迟若霓对了个眼神,熟练地摆好姿势,这场从他把人摁下沙发开始。江启敖轻车熟路压制住她,很老练地往耳垂啃过去。
迟若霓真如一个质朴的妇人,被欺辱先是呆滞,反应过来立马变了脸色,嘴里破口大骂道:“滚!畜生!”一边紧张地左支右绌阻止江启敖靠近,手胡乱地扑腾。
江启敖表情很淡,仗着高大,轻松地一把抓住迟若霓的手摁在了头顶,她这会儿不是什么青春期喜欢过的明星,只是块任由摆布的肉,轻易就能咬上一口,他垂眼轻蔑地嘲弄:“省着点力气吧,一会儿有你叫唤的时候。”
说完卡着她的下巴,用力一捏,逼迫迟若霓张嘴,蛮横地吻进去。
这回不再是含情的吻了,只有直白的冲动。
剧情按部就班往下走,迟若霓诅咒反抗,江启敖恶狠狠把她摁在沙发,手探进了长裙下摆:“这就来劲了?你那瘸子老公干不爽你,没过过瘾吧?我帮你松快松快。”
他的手像条蛇一般,向前游动——当然,这是在拍戏,他不至于真胡乱揉捏,为确保拍摄效果,他把手放在了一处恰当的位置,模拟着猥亵的动作抚弄空气。
可那空间毕竟还是太过狭小,念着台词,他的指尖无意在她身上轻轻掠了一下。
迟若霓全然沉浸在戏里,惊惧且愤怒,脸涨得紫红,难以置信地咒骂:“日你祖宗……有人生没人教的……畜……畜生……”
江启敖脸色乍冷,“啪”地一巴掌,一个漂亮的借位:“嘴给我放干净点,再不干不净的,老子弄死你!”
这一巴掌没打中,但很逼真,道具发挥作用,血从迟若霓一侧鼻孔缓缓淌出,滴滴答答落在了衣裳和沙发。
江启敖打完巴掌,正要继续,一抬眼看见她不住流淌的鼻血,怒从中来,拧着揪起她的头发:“真他X的晦气!滚!去弄干净!”
说完扭头找掉在沙发缝的卫生纸。
也就是在这个当口,迟若霓扫见茶几边缘的玻璃烟灰缸,说时迟那时快,手迅速一捞,趁男人背对自己,猛地把烟灰缸砸了上去。
“CUT!”徐立喊。
这一幕终于完成。
江启敖却像失了魂似的,呆滞在原地。
烟灰缸是道具组用糖做的,看着沉,其实敲上并不致伤。迟若霓瞧他一动不动,随手在他胳膊上拍了一巴掌:“没事儿吧?”
江启敖回神,低头说了句“没事”,游魂似的走出很远,蓬乱的思绪才归于镇定。
——他搞砸了,本该是假动作,却不小心弄假成了真!
*
拍亲密戏发生误触本是很正常的事。
但对于第一次拍亲密戏的江启敖来说,这件事却像是一根扎在心头的刺,常常不合时宜地在他脑中叫嚣,提醒他上次的对戏有些过火。
这着实不是什么好现象。
江启敖空闲下来的时间,一部分被那毫无价值的对戏片段占据,还有一部分被“不要过分关注这件事”的警示占据。
导致他的精力更多地浪费在了同一件事上。
如果经纪人在,也许能觉察这些异常,并且及时作出提醒。但这些天陈隽很忙,上一通电话还是好几天前,潦草问了几句剧组的情况,重点就跑偏到了彭屿的选秀。
“别忘了偶尔营业跟粉丝打个招呼……对了,彭屿的节目上午播了第一期,你有空转发下微博,链接我马上发你。”
拉票不是难事,江启敖只需编辑信息,号召大家多支持这位“好兄弟”。但处理和迟若霓的关系,他的措施显得很消极。
只是一味地避着。
剧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私下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其中一方刻意避着,就很难打上照面。
不想相安无事地没过上几天,便迎来噩耗:两人又要拍亲密戏。
这次不是拍新内容,迟若霓和编剧张依盈不满意施暴戏拍摄效果,商议之后,大刀阔斧进行了调整,主视角换成了许萍玉,很多余彦的狰狞镜头需要补拍。
这次拍得很不顺。
江启敖不太下得去手,钳制时还够强势,但拍侵犯的部分,他总想着避免上次的失误,手的位置不由自主往外挪,眼看快要挪到镜头外面,气得导演干脆问:“你到底是要欺负她还是要把手伸过来欺负我?”
不得已,江启敖又把手握拳,狠心往里了放:“这样呢?”
徐立念天气燥热,补用镜头又主要是江启敖的特写,头也没抬地打发他道:“算啦算啦,就刚才那条了。”
江启敖这口气却还是堵着。
他也顾不得怠慢迟若霓了,还是计较戏——一个失误导致另一个失误,这是他决然不能容忍的,可现在导演已经认为戏可以了,他总不能跳出来,说不行我不满意激情戏要重拍。
连人家迟若霓都没说什么。
江启敖满心懊丧,首先是恼自己有失分寸,接着又没忍住在心里埋怨起了徐立和迟若霓,这样松松散散把戏过了,难道觉得他的戏就止步于此了么?
心烦意乱中,江启敖收工直奔自动售货机,打算买瓶冰镇饮料解解暑。不巧的是,刚投币选好饮品,迟若霓也过来了。
江启敖现在全世界最不想看见迟若霓,余光瞥见她,压根没细想,饮料也不要了,抬腿就走。
然而气汹汹地低头走一阵,他还是站住了。
这自动售货机地势不佳,加上他择路不当,七拐八拐,拐来了个死角,眼前无出路,只有台立式大空调。
江启敖着实不想面对迟若霓,只好在空调前站定,满头大汗地佯装吹风。直吹到汗都下去,浑身已经发冷,他估摸着迟若霓也该用完了售货机,才放心转回了身。
这一转身,正好和在此等候的迟若霓来了个面对面。
江启敖几乎被吓了一跳,第一反应甚至是转头——尽管转到一半想起来,背后还是那台空调,而他不可能永世在此吹风。
江启敖硬生生把头拧回,跟迟若霓打招呼:“挺巧。”
“不巧。”迟若霓抱着手臂,目光明亮地看着他:“不打算聊聊?”
江启敖和她对视:“聊什么?”
“可以从你为什么躲我开始。”
覆水难收,戏已经拍完,这时候再聊未免太马后炮了些,江启敖态度很不友善地反问:“躲了吗?”
迟若霓抛接着饮料:“买完的东西都不要了,不算躲?”
“只是突然不太渴。”
“买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不渴。”
江启敖耐心告罄,无意和她继续争辩下去:“忘了。迟老师也不必这么古道热肠,剧组演员吃喝拉撒这点小事就不用您费心了。”
“还好,费心对象不多。”迟若霓似笑非笑,压低了声音:“毕竟也不是每个人都跟我拍激情戏。”
江启敖目光冰一样冻结在迟若霓脸上,既然迟若霓执意打开天窗说亮话,遮遮掩掩就没意思了。
他咄咄地直视着她:“今天的戏,我有失误。”
迟若霓点头:“是。”
“但是你还是默许过了,”江启敖神情不变地盯着她:“为什么?”
“我知道你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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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甘……”迟若霓说着,手伸向了江启敖的脸。
江启敖惊异地后退半步,这是剧组公开场所,迟若霓或许疯了,在非拍摄时间这么对男演员动手动脚。
他同时也回忆起,陈隽早就警告过他,迟若霓一心逐利,毫无文艺人风骨,一切事物在她眼里都是牟利的筹码,而用绯闻博取热度恰恰是剧组的常用手段。
他大概率即将成为剧组炒热度的第一枚炮灰。
但迟若霓手在他头顶略过,只是摘了一片塑料片。
那是道具烟灰缸的残片,刚才没被清理干净,现在被夹在那双纤长的手指之间,亮晶晶的。
“哟,好个惊弓之鸟。”
女人戏谑地笑笑,这笑容像是虚浮在表面的一层雾气,下一刻便倏然消解。只听她波澜不惊地说道:“你想精益求精,没问题,但事实是剧组不可能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片段反复推倒重来。一个失误的画外镜头,徐立认为不影响,那就是不影响。”
江启敖无言的怔了一阵,神色复杂地看向迟若霓。
迟若霓还是淡漠的语气:“另外奉劝一句,失误是需要时常揽镜自照、回看复盘,但不意味着拘泥小节、自束手脚,否则——”她话头微顿,撩起眼皮往江启敖身上居高临下地一撇:“你会很难再拍出好东西来。”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磊本来还在旁边等候区守着,见已经收工,自家艺人却还在空调口发呆,有点坐不住,小跑着来到江启敖身边:“江哥,刚才跟霓姐交流什么呢?
江启敖收起东西,跟着阿磊往回走,敷衍答道:“对戏。”
阿磊“哦”了一声:“不像啊,你俩有说有笑的,我还以为在聊天。”
江启敖心里装着事,话也不大中听:“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笑了?”
“嘿嘿,你俩站一起我只看霓姐,反正她确实笑了。”
……
江启敖尽量平和地对待相依为命的唯一同事:“隽哥上个月说要扣你全勤时也是笑着的。”
“那能一样吗!”阿磊皱巴着脸嘟囔了一句,又想起什么:“对了,刚才隽哥来了个电话,让你有空给他回过去。”
为了不影响拍摄工作,拍戏期间演员手机通常都由助理收着。
阿磊把手机递給江启敖,分析道:“你说会不会跟彭屿有关系?隽哥最近都在忙他的事,选秀节目播了三期了,网上热度很高,彭屿还上了几次热搜。”
过去几年,彭屿一直是和江启敖差不多的小透明,秦河传媒拿他作为练习生培养,出过毫无水花的翻唱歌曲,客串过几个偶像剧,除此以外,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
然而娱乐圈就是这么个命运无常的地方,一夜成名的故事并不新鲜,一档选秀可以把无名之辈捧成红人,彭屿正好赶上了这趟东风。
“彭屿已经火到了上热搜?”江启敖讶异地抬起头。
“可不是么,喏,今天也有。”阿磊打开微博,“彭屿弹唱”的词条赫然在目。
江启敖屏住呼吸,点开了视频。
彭屿的特点是气质清纯,五官端正,非常有少年感,毫无疑问,这段弹唱视频正好放大了他的这一特征。
点开视频,就看见造型清爽的彭屿抱着一把木质吉他,两条长腿垂在椅边,眸光闪烁,表情真挚,配合清亮的音色,有种校草般青春袭人的帅气。
江启敖往下翻评论,全是赞美之词。
【这才是娱乐圈的沧海遗珠啊,怎么之前没火?】
【男神就应该这样,长得帅实力强】
【我要把这首歌单曲循环了】
其中最多的还是给彭屿拉票的——
【全世界安利彭屿#彭屿唱跳俱佳#投票支持15号选手彭屿#请给有颜值有实力的帅哥彭屿投上一票】
令人眼晕的话术全部配有彭屿的精修照片,评论加转发已经上万。
12. 你刚才嚎着要谁
自己的失败固然可惜,但别人的成功更令人心痛。
江启敖看了一眼主页,他最近的粉丝留言还是三天前,是粉丝在一条转发抽奖下面@他,大概凑数用的。
江启敖默默关掉了微博。
阿磊仍在大谈选秀形势:“现在节目热度最大的选手就是何风和彭屿,何风是舞王,跳popping很帅,彭屿综合实力强,这俩必然会成团。”
唾沫横飞之际,他终于想起来旁边还站着个江启敖,话风急转弯:“咳咳,不过要我说,都不如江哥你。”阿磊笨拙地扭腰摆胯:“你随便跳一段,秒杀他们。”
江启敖:“瞎比较什么。”
说归说,心里还是有点介意。陈隽最近工作重心明显在彭屿那边,开机之后只打过一次电话,且这唯一的一通电话目的也不甚纯粹,是为了提醒帮彭屿宣传造势。
江启敖心下不静,对阿磊道:“你先去吃饭,吃饱了帮我随便带点,不用赶时间。我打电话问问是什么情况。”
等阿磊离开,他估算着时间,独自晃悠了一阵,寻了个静处拨通手机。
陈隽大概确实最近很忙,电话半天没人接,江启敖又等一阵,再拨,这回终于通了,听见陈隽声音里带着醉意:“小江?”
察觉对面环境嘈杂,江启敖先问:“方便说话么?”
“跟熟人一起出来吃饭,你说。”
“多注意身体。”江启敖寒暄完,自然地把话题转向重点:“阿磊说你打过电话,家里没出什么事吧?”
“啊,”陈隽的声音似乎清醒了些,“没事。就是有段时间没联系,问问你那边的情况,拍戏顺利吗?”
“还行。”
“那就好,机会难得,多学习,好好拍。”
江启敖感觉陈隽像是有话要说:“没别的了?”
“嗯……其实还有个事,”陈隽支支吾吾:“那个我们谈合作的轻奢品牌你还记得吗?”
这是个主推包袋和服饰的品牌,很看重年轻消费群体,认为江启敖外在形象和品牌符合,想请他做品牌挚友。原本还定好上个月做推广直播,因为江启敖拍戏冲突,把时间往后推了几个月。
“我才有几个商务,这哪能忘。”江启敖有种不妙的预感:“对方不会又要改宣传时间吧?”
“那倒不是。”陈隽小心地寻找措辞:“品牌方很欣赏你,夸你时尚感好,气质独特……就是现在吧,你也知道,经济不景气,他们想合作热度更大的艺人,对销量更……”
江启敖打断他:“他们看中了谁?”
陈隽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彭屿。”
阿磊个乌鸦嘴。
江启敖拿着手机,一言不发。
陈隽艰难开口:“品牌方看中了选秀的热度,提出可以从挚友升级成形象大使,前提是把签约对象换成彭屿。”
艺人和时尚品牌的合作分若干等级:代言人、形象大使、品牌挚友,地位依次下降。代言人地位最高,和品牌深度绑定,代言费丰厚,只有头部艺人才有资格竞争;形象大使相对较弱,合作期限也没有前者长;品牌挚友最不值钱,这两年几乎是批发式签约,和艺人大致就是“帮着吆喝吆喝就行”的关系。
以江启敖的处境,哪怕品牌挚友不值钱,也是相当重要的商务资源。
“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刚签约。”
陈隽这通电话不是征询意见,而是告知。
江启敖疲惫地闭起眼睛。
陈隽听不见江启敖回应,“喂”了一声:“小江?怎么没声了,还在听吗?”
江启敖冷漠道:“继续说。”
陈隽那边安静了两秒,随后絮絮叨叨说:“小江,这事儿不是我偏心,彭屿和你都是我带的艺人,手心和手背哪块不是肉?资源升级,赢面更大,就算我坚持站你这边,也拧不过公司啊!只是个挚友,你还有的是机会……”
“没必要解释这些。”江启敖出奇地冷静:“我只问一件事——你替我争取过没有?哪怕一次。”
陈隽再度陷入沉默,过了很久才答:“抱歉。”
江启敖把电话挂了,猛地朝墙踹了一脚。
混凝土对他的愤怒无动于衷,扑簌簌掉下来了一点土渣。
脚疼。
踢完前脚掌都是麻的,江启敖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仰头看着星光点点的夜空,缓缓蹲了下去。
突然觉得讽刺。
他一直说不红没关系,但如果真的没关系,现在这又是闹哪一出呢?
太阳下山后的夜晚有些冷,江启敖在冷风里颓然枯望,他心里憋闷,哪儿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想干。
手机又嗡嗡地震动起来,打开一看,依然是陈隽。
江启敖直接按了关机。
他所在的地方距离宾馆不到一公里,是处的废弃人工湖,湖已经干涸,附近基础设施老旧,路灯瞎了一半,到了晚上,别说人,连只野猫野狗都见不到。
站在这儿,江启敖有大喊一嗓子的冲动。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正适合宣泄不体面的嫉妒和愤怒。
江启敖喉结滚了滚,蓄力猛喊了一声:“操————!!”
没有回音。
风吹着他微张开的毛孔,带来些许凉意,江启敖看着眼前一片灯火黯淡,方才的狂怒被夜晚尽数抹除,已然毫无踪迹,这让他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安全感。
江启敖两只手围在嘴边,仰头深吸一口气,继续大吼——
“次——”
只有半个戛然而止的气声,后面的“奥”被紧急咽了回去。
不远处站了个人。
迟若霓。
江启敖整个人仿佛一根点燃的炮仗,火舌滋滋冒烟之际,被迎面泼了一头水,一声也嚎不出来了。
“继续啊。”迟若霓双手插兜,潇洒站在夜风里,一副看戏的姿态:“刚才叫得不是挺起劲的,怎么不叫了?”
江启敖一阵尴尬,再定睛细看,来人只有迟若霓一个,稍稍镇定下来:“你怎么在这儿?”
“来跑步。”迟若霓心情似乎很好,笑了笑:“不过刚才行为艺术太精彩了,所以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江启敖沉着脸:“我只是喊了一声。”
“嗯嗯。”迟若霓应着,低头点开了手机:“我都给你录着呢,看啊,先是飞脚踹墙,然后屈膝下蹲,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这个动作完成度很高,有偶像剧那味儿了——啧,下面,”她愉悦地拉快进度条:“这才是你喊的那一声。”
屏幕里操声豪放,江启敖额角青筋狂跳。
“删了。”
迟若霓微笑:“不删。”
江启敖手臂一伸,他人高马大,轻易便抓住了迟若霓的手,劈手就要夺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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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提醒一下。”迟若霓轻巧地翻转手腕,避开江启敖的魔爪:“我还是你在拍剧组的制片。”
“所以?”江启敖抬眉:“要拿我怎么样?”
“别的不好说,”迟若霓笑得很友善:“向导演提个建议,把你心心念念那段不在状态的激情戏重拍一遍还是能做到的。”
……
江启敖的气焰顿时委顿下去。
他真是有点怕这女人了,干什么都好,只求别再聊这个令他尴尬不已的话题。
“怎么不吭声了?”迟若霓看他突然蔫吧,往他身上拍了一掌。
江启敖喉咙动了动,别开脸:“爱删不删,随你。”
好面子的年轻人欺负起来别有一番乐趣,迟若霓有意逗他,继续追问:“透露一下呗,你刚才嚎着要操谁?”
江启敖面无表情:“没谁。”
迟若霓有了个猜想:“不会是因为我揶揄你两句,就嚎着X我吧?”
江启敖已经习惯了她直白的表达,可听见这话,还是没忍住一阵耳根发热:“想多了,跟你没关系。”
迟若霓扬眉,一副怀疑的表情:“那是要操徐立?”
江启敖忍不下去,只得解释:“我骂公司。”
迟若霓“哦”了一声,敛起笑,正经起来:“对戏有影响吗?”
江启敖不假思索:“不影响。”
迟若霓对江启敖的态度就像逗小猫小狗,好玩时候逗两把,但并不当真关心。一听不影响拍戏,又看他态度消沉,便失去兴致继续刨根问底,开始就地压腿,活动关节。
江启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刚吃了瘪,灰溜溜地退场显得有点丢人,但在这干杵着,也挺傻。
他冷眼看着迟若霓热身:“你真要跑步?”
“不然呢?总不能是预测到你要表演行为艺术,专门换身迷彩装猫这儿参观吧。”迟若霓瞥他一眼,“要不要一起跑两圈?”
“我健身。”
“健身跟跑步又不冲突。”迟若霓转动脚踝:“跑步解压,特别是脑子乱的时候,跑完心里会静很多。”
说完,她迈开腿先一步跑了起来。
迟若霓跑步姿态很赏心悦目,她动作轻盈,鹿似的,前掌刮过地面,瞬间便跃起,修长的腿在空中腾跃,很有节奏感。
江启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也跟了上去。
但比起迟若霓的轻松自如,他这头所谓的“猎豹”,可要狼狈多了。
跑步很热,虽然有小风,没跑几步就闷了一头热汗,结成小股顺着额角往下淌,流到眼角有几分刺痛。
没一会儿,江启敖头发湿了,身上也被汗水浸透,湿粘的布料紧贴着后背。
很热,也很累,算不上舒服。
两人一前一后,一圈结束,又跑第二圈。
江启敖跟在迟若霓身后,逐渐适应了速度,腿不再那么沉重,但呼吸节奏还有点乱,喉咙隐隐有股铁锈味,一边跑一边混乱地思索,他怎么就从给陈隽打电话莫名其妙变成了跑步,以及……这一圈怎么这么大,路怎么这么长?
但跑着跑着,除了感慨怎么这么大,怎么还没跑完,别的确实都不会去想了。
这感觉似乎不坏,看不见的都抛开,只关注前面的人,脚下的路,扑在胸前的风,和安静的夜晚。
除了“跟上”,一切念头都沉寂下去。
13. 做个搭子吧
这么着一言不发地跑了四圈,迟若霓终于慢下了脚步。
江启敖也跟着她,慢跑着来到了一个难得没瞎的路灯跟前。
路灯旁的铁艺造型上挂着只背包,迟若霓取下包,打开前说:“我只带了一瓶水。”
江启敖“嗯”了一声。
迟若霓不紧不慢地从袋子里拿出条毛巾,擦擦前额的汗,接着掏出水,拧开瓶盖仰头喝了起来。
江启敖也口渴不已,但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跑完步,迟若霓皮肤泛着很健康的红润,从额头到鼻尖的线条很漂亮,路灯映照下,汗水闪闪,像在发光。江启敖看着看着,喉结不自觉地一滚……好像更渴了。
像是会读心似的,迟若霓放下水,看向江启敖:“渴了么?”
江启敖仓促移开视线:“还好。”
“接着。”迟若霓说完,把剩下半瓶矿泉水丢了过去:“不嫌弃的话就喝,嫌弃的话就继续渴着,自己选。”
江启敖精准地接住矿泉水,手略一顿,还是拧开了瓶盖。
他自认有点小小洁癖,从小到大,哪怕是再亲密的家人朋友,别人吃剩的饭,喝剩下的饮料,他也绝不肯屈尊碰一口。
但眼下实在有点渴。
江启敖把剩下的水给喝了个干净。喝的时候没对着瓶嘴,而是把瓶口拉高,往嘴里倒,避免了直接接触。不过这操作也是自欺欺人,毕竟刚才迟若霓直接喝水,他再怎么骚操作,还是会喝到她的口水,只图个心里安慰。
迟若霓一脸看笑话的表情,竖起拇指道:“讲究人。”
江启敖不为所动,凉凉瞥她一眼,仰头把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干。
等俩人气都喘匀了,迟若霓问:“感觉怎么样?”
江启敖半天没找到垃圾桶,把空瓶揣进裤兜,靠在路灯旁吹着风道:“挺爽的。”
虽然浑身汗,也很累,但确实爽,跟在跑步机上听着音乐跑步不一样的爽。就像迟若霓一开始说的,心里静了很多。
“你经常跑步?”拉伸放松的时候,江启敖主动问。
“没那个时间,偶尔心烦或者压力大的时候才会跑两圈。”
江启敖正想问她今天是心烦还是压力大,就看见迟若霓又从塑料袋里掏出了个眼熟的东西,差点咬住舌头:“你跑步还带着剧本?”
“明天的戏有难度,找找感觉。”迟若霓在路灯下翻看剧本,神色平静。
剧本显然已经被翻过很多遍了,纸张软塌塌的,上面有很多潦草的符号和笔记。她大概对内容已经了然于胸,打开只扫了一下,便合上剧本,闭上眼睛,不知是思考还是背诵。
每个演员温戏都有自己的习惯,江启敖没再打扰她,站在一边默默看。
脑海里忽然弹出一句话,岁月不败美人。
迟若霓十年前很美,现在依然很美。时间对她格外仁慈,流水十年,不减其姿色,只为她增添了些独特的韵味。她面庞的婴儿肥消失,原本娇憨的味道淡了,气质里多了一分慵懒狂野,美得张扬而有力,尤其是她的唇。
尤其是她的唇。
江启敖视线下移。
迟若霓的唇形很漂亮,轮廓明晰,唇珠明显,唇瓣饱满而丰润,很有弹性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象吻上去的触感。
江启敖思绪戛然而止,突然涌起强烈的不安。
他上次想象吻迟若霓已经过去十年。
他上次真正吻迟若霓,只发生在几个小时之前。
这两件事不应该有任何时间上的重叠。
江启敖摸了摸额头上的汗水,周围还是一片宁静,但他有点待不下去了。
“着急回去?”注意到他的动静,迟若霓睁开了眼。
“不急。”江启敖说:“你忙你的。”
“急了就走,我也没别的事,只是静下来找找戏感。”迟若霓说着开始收拾东西。
江启敖愣了一下,他再次认识到,迟若霓对这部戏很认真,比他只多不少的认真。这让他更加疑惑:一个有追求的演员,为什么要接那么多烂片消耗自己?
“怎么了?”迟若霓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在心里骂公司呢?”
不等江启敖应声,她又说:“开个玩笑,没有打探你私事的意思。”
这话立刻打消了江启敖想要问出口的想法。
迟若霓这人外热内冷,两人先前也不过点头之交,今晚一起跑了个步,关系好像进了点,但真说起来,连朋友都还算不上。迟若霓为什么接烂片,又是怎么甘心做“烂片女王”的,这些事他问不出口,也不该问。
“下次再来跑步,可以叫上我。”离开的时候江启敖说。
迟若霓笑笑:“叫你干嘛?”
这地方太偏僻,一个人显然不安全,但江启敖和迟若霓不算朋友,这么说似乎有上赶着的嫌疑。
他略一思索,换了个说法:“我也打算跑步,做个搭子吧。”
“也不是不行,两个条件。”迟若霓说:“第一,以后自备茶水,不想再看见你喝剩水那德性,喷泉呲水似的。”
“不说我也会自备。”江启敖一口答应:“第二呢?”
“别踩我鞋,再踩翻脸。”迟若霓伸出手:“成交?”
江启敖低下头,看看迟若霓白鞋上清晰的黑印子,先是无声笑了一笑,然后抬手跟她击了个掌:“成交。”
*
跑步确实有用。
回去之后,江启敖就对陈隽没那么气了。
大部分经纪人只把艺人看成赚钱的工具,恶劣点的动辄PUA,恨不能敲骨吸髓。但陈隽不是这种人。
完事开头难,当初进圈家里人不支持,江启敖独自来到A市打拼,从租房到各种生活琐事,没少收到陈隽的帮衬。
这些年过去,他跟陈隽已经不止是搭档,更是兄弟。
江启敖恼陈隽不站在自己这边,但真要恨,也恨不起来。毕竟人在职场混,都有各自的身不由己,陈隽也不例外。
可话又说回来,在背叛这门艺术上,正因为是兄弟,捅起刀子才最疼。
江启敖把自己摔进沙发,逐条查看手机提示,全是陈隽和阿磊的电话和短信。
他随便打发了阿磊,盯着陈隽的名字看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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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隽有一连串未接来电,最后是条信息:对不起。
他想了想,没有回复,回拨电话过去,这次陈隽马上就接了:“你回去了?”
江启敖闭了闭眼,只说了一句话:“隽哥,你跟别人不一样。”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相信陈隽能听明白——你跟别人不一样,所以全公司谁都可以站彭屿那边,你不行。
陈隽那边半晌没说话,再开口,声音发哑:“小江,一样的事,我保证绝不会有第二次。”
“我还能信任你吗?”江启敖声音没有起伏。
电话里能听得见陈隽的呼吸:“能。”
“商务资源这些你可以给彭屿,我忍。但影视资源,你以后要先考虑我。”
“不管商务资源还是影视资源,除非有不可抗力,我都会把水端平。”陈隽说。
江启敖挂断电话,盯着桌上的手机,发了半天的愣。
他一向眼里容不下沙子,如果是以前,绝不可能这么快就和陈隽握手言和。
但现在,江启敖没有这么做的资本。
艺人和经纪人是相互信任和仰仗的关系,彭屿走红,陈隽肯定会偏心。他就算百般不愿,却也没有精力换个经纪人。
从头磨合、累积信任……这漫长的过程想想就令人望而却步。
另一边,迟若霓这晚也毫无睡意。
焦虑症状严重的时候,除了吃药,她最经常做的就是跑步,大汗淋漓一把,然后洗澡睡上一觉,第二天继续假装自信满满。
这次不太奏效。
明天有她最吃重的一场戏,她难以放松。
——演员擅长演绎,不仅在镜头里,生活里也一样。人前,迟若霓总是十足把握、轻松自信,四处找演员、拉投资,谈笑风生。
但卸去伪装,她没办法假装如山的压力和自我怀疑并不存在。
山穷水尽四字便是她的现状。事业上,她已经无路可退。
迟若霓最怀念婚前的状态。她那时是众多导演认证的满分演员,形象好、演技佳、肯吃苦,寒冬酷暑,再苦再难的戏份全盘接受,威亚落水亲自上,一遍不过就两遍,从来不吐一个“不”字。
尤其是和凌琛拍《空谷回响》。
这部戏危险程度并不高,可是耗尽了她所有心力,迟若霓第一次觉得,在戏里过了一生,爱了一回,死了一次。
当时在片场,凌琛问她,有没有信心拍出比《空谷回响》更投入的作品,迟若霓想也没想便摇头:“更投入我可能会疯。”又问:“你呢?”
他偏过头看她,笑意很淡:“恐怕也是。除了你,去哪里找更合拍的搭档?”
戏里他们有缘无分,戏外亦无结果。
凌琛英年早婚,门当户对的妻子是名画家,在本行业名声不高,干脆以明星夫人的身份活跃于各种综艺,经常大讲爱情保鲜36计、营销厨艺,成功在大众面前混了个眼熟,常常能在厨卫用品、家居纺织一类的商品包装上看见她的倩影。
夫妻形象深度捆绑,久而久之,凌琛在大众媒体前的标签就是“爱妻狂魔”“好男人”。
14. 层峦叠嶂
当个娱乐圈的好男人,难也不难。
难在身处万花丛中,面对满目莺莺燕燕的诱惑,要做到克己守礼,洁身自好,需要极高的定力。
不难之处则在于,真要没克制住,那也不当紧。花几个钱打发好媒体和狗仔,公关做到位,依然什么都不耽误,还是清清白白好男人。
凌琛就是如此。
他和李青云夫妻关系名大于实,俩人平日各玩各的,利益却是深度捆绑。眼见凌琛这次动了真格,李青云便大胆开价切割财产,房子票子自不必说,还囊括了凌琛刚创办起来的传媒公司,毫不客气来了个狮子大开口。
凌琛无法容忍亲手打拼的财富拱手让人,当然不依。
价格没谈拢,李青云聪明果断,直接以“凌太太”的名义驾到剧组,明里体恤家属,暗里给凌、迟二人上眼药:只要她不点头,这段关系就得藏着掖着,否则迎接他们的就是身败名裂。
迟若霓在娱乐圈混迹十余年,个中道理早已悟透,这世界上如果有什么比钻石更坚不可摧,只能是共同的利益。
纵她和凌琛情深似海,在利益面前,终究还是浅薄了。
凌琛既舍不得财,又舍不得名,同时也舍不得人。
他想到的多全之法,就是委屈委屈迟若霓,先暗度陈仓。反正李青云在外也是桃花不断,待他拿捏了李青云的把柄,便有了谈判筹码,两人的关系自然也能拨云见日,大白天下了。
偏偏迟若霓不肯受这委屈。
她和凌琛没能做到体面收场,断联时闹得个鱼死网破。当初导演绞尽脑汁令他们培养感情,种下的每一颗种子,后来都长成切肤的刀——在片场,他们按着要求,看同样的电影和小说,一起听音乐喝酒,分享压抑在心底最难开口的秘密。破冰效果太好,以至于之后,戒掉凌琛就像戒掉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
迟若霓用了很久从《空谷回响》中走出来,后来就忽然不想再拍戏了。扪心自问,她的演绎巅峰就在这里,激流勇退未尝不是一种痛快的人生选择。
后面的事一如预想,《空谷回响》备受好评,迟若霓再次遇见凌琛,是在电影颁奖仪式上,她荣获最佳女主,凌琛则二次问鼎最佳男主,二人分别站在主创团队左右两端,当摄影师示意大家微笑准备拍照时,被妻子挽着手的凌琛忍不住深深望向迟若霓。
那天晚上是《空谷回响》剧组的收获之夜,最佳导演,最佳剧本,最佳男女主角……迟若霓被渴望已久的荣耀包围,喜悦和忧伤同时冲刷肺腑。晚会后台,她一口气灌下半杯香槟,望着成双入对的人影,终于豪横一把,当场接受富豪何永杰的猛烈追求,开始了和他的第一次约会。
再往后,闪婚息影,回归家庭。
迟若霓对何永杰的感情基于万贯家财,何永杰亦需要一位明星妻子为自己招揽名望,各怀鬼胎的婚姻生活不够美好,也远远谈不上最坏。
未料四年之后,一切分崩离析。
她和何永杰的婚姻终点是一拍两散,伴着一身债务,和满腔仇恨。
是的,仇恨。
凌琛给她带来的只是情感上的伤害,何永杰留下的,却是令她每每想起,都恨不能将之千刀万剐的仇恨。
何永杰不愧金融巨鳄,财经巨子,谎言编织得天花乱坠,到最后一刻,迟若霓才知道多年打拼的积蓄早已被挪用干净,一分不剩。
不止她的钱,还有信任她、将财产交予他们夫妇打理的圈内朋友们的钱。
迟若霓的焦虑自此而起。
何永杰坐牢了,把他的家人摘得干干净净,把她这个妻子坑得彻底。
迟若霓迅速做出决断,亲友的钱必须还,还上,她还有可能从头再来,重振事业;不还,圈内人得罪完,以后永远别想再混这一行。
眼前似有层峦叠嶂,迟若霓想到攀爬这一道道难关,双腿发软,只能咬牙硬上。
娱乐圈瞬息万变,等迟若霓再次杀回名利场,市场已经变了摸样。可迟若霓顾不上这些,她掰着指头掐算还有多少债没还,然后挑挑拣拣,从一堆质量参差不齐的剧本里挑出拍摄周期短、来钱快的,硬着头皮接戏。
一切为了钱。
这件事说来有几分好笑,迟若霓从小就知道钱的重要。有钱就可以穿时髦衣裳,吃豪华大餐,可以念高中大学。她逃离家乡的小镇,为了钱,摸爬滚打,仰人鼻息讨生活,学着演戏做演员,三十年都围着钱打转。
最后居然还是掉进了钱的陷阱,被枕边人骗了个精光。
有很长的日子,她很难睡好觉,因为总是做梦。梦见努力挣的钱又被何永杰骗走;梦见朋友指着鼻子问你把我的钱弄哪去了;梦见网上铺天盖地的辱骂;梦见回到小时候,醉醺醺的父亲扬起皮带的手;梦见又做回售货员,终于把东西卖出去,收银柜里的钞票都不翼而飞。
更令人心寒的是,除掉时光倒流的部分,梦境就是现实。
她从噩梦惊醒,又在现实中窒息——并非夸张,而是生理上真切的窒息,呼吸困难,心跳快要爆炸,胸前闷得像压了千斤的石头,使劲喘气却怎么都吸不进肺,感觉快要活活憋死。
迟若霓体验了两次濒死的窒息,终于想起来应该去医院看看。
得到重度焦虑诊断的时候,她甚至觉得非常惊奇。
在她的认知里,抑郁或者焦虑症是内心脆弱的表现,她并不脆弱。迟若霓最难的时候不是当下,她年少打拼的那段日子里,曾经每天睡在网吧,啃馒头就咸菜,喝不要钱的白开水,那时都还好好的,现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来的焦虑?
她甚至还在演戏,还能扮作信心满满呢!
“过去的经历造就了你强健的心理韧性,所以面对打击,你依然能够保持表面的坚强。但是这件事带来痛苦或许比你想象要深,你感知不到、说不出来,身体却会帮助你表达。”给迟若霓做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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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导的医生很专业,语气温和地向她解释原因。
“感受不到的痛苦也能称之为痛苦?”迟若霓长了见识。
“是的。有些情绪是潜在的。对于你来说,钱很重要,它代表着安全感和自我价值,所以被骗钱引发的是一连串问题,比如信任的崩塌、事业的滑坡。你不光变得一穷二白,更感受到自己被否定了,甚至怀疑一切还能不能好起来,质疑未来还有没有希望。这种深层的打击,你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但它确实在影响你。”
句句切中要害,迟若霓不得不接受医生的意见,同时对诊疗仍抱有一丝疑虑:“我来这儿的事……不会往媒体那边传播吧。”
心理医生是个面目慈善的中年女人,推推眼镜,露出职业化的微笑:“迟小姐,我们是专业人士,必须遵守职业道德。”
迟若霓不信职业道德,演员的职业道德还包括传播真善美,她近期接的几部戏全是恶俗的家庭伦理剧,亲兄弟爱上同一个女人,我拿你当闺蜜你却想当我后妈,渣男玩儿换老婆游戏结果后院失火……
传播不了真善美,很能撒播假恶丑。
但看在医生那一长串很有震慑力的名头,以及咂舌的诊疗费上,她暂且还是接受了这个说法,按着医嘱吃药、锻炼,接受心理疏导。
以及为了偿还债款和医药费,马不停蹄辗转于一个个片场,拍摄那些俗套无趣到她不忍心看第二遍的故事。
直到《遥远的风琴》出现在她的生活。
迟若霓的朋友多是圈内人,何永杰崩盘之后,不少都受了牵连,虽然大家嘴上说着迟若霓也是受害者,还钱不急于一时等等,但钱慢吞吞还着,关系还是疏远了很多。
一来二去,能深入聊几句的,居然只剩下了个以前交情并不深的张依盈。
迟若霓和张依盈早年在一档综艺节目相识,两人家庭背景、学历、工作、性格方面大相径庭,在小说和剧本方面却有相似的口味,时常在这方面进行探讨。
听张依盈谈到对许萍玉的人物塑造,迟若霓眼前一亮。
尤其是看了剧本雏形,读到本分的女人变成恶徒,她的内心涌起久违的畅快。
迟若霓演过形形色色的戏,女主角大多是正面人物,遵纪守法、心地善良。许萍玉则不一样,她杀夫骗保、谋财害命,分明是道德的沦丧,却令人血脉贲张。
坦白说,得知何永杰搞非法集资时,迟若霓也恨不得和许萍玉一样,杀之后快。
做演员的快乐就在此,人生总有各种桎梏,可是在戏里,却能不管不顾,恣意张扬地活上那么一次。
这部戏就这么成了迟若霓的执念。
她和张依盈共同约定,有朝一日,要把《遥远的风琴》搬上大荧幕。这部戏将是她职业生涯里最具代表性的扛鼎之作,必须拿出最好的状态,让每一帧表演呈现最高水平。
她要用《遥远的风琴》,完成事业上的逆转翻盘。
15. 看手机
最考验迟若霓的一场戏,关于李遥飞自杀部分终于开拍了。
“没有百分百的完美,”徐立宽慰迟若霓:“放轻松点,你没问题。”
迟若霓没说什么,低着头看剧本。这些天她在片场绷得很紧,不说笑,也不怎么和人交流,几乎呈现着和许萍玉同步的状态。
被迟若霓的紧张感染,徐立也比平时严肃,组织演员走了四次戏,把要点又罗列两遍,脑门汗涔涔的,这才决定正式开拍。
“准备好了没?”
大家纷纷比出“OK”的手势。
场记板“啪”一声打响,拍摄开始。
许萍玉面对儿子的死讯有几个层次的情感变化:先是否认。被带到停尸间时,虽然看到尸体脚心有和李遥飞一模一样的胎记,许萍玉仍拒绝相信那是儿子,每天还是遵循着从前的习惯,做好饭等待李遥飞回家。
待到几天后,又挨了醉鬼丈夫的拳脚辱骂,这次却只有她一人孤独垂泪,许萍玉终于面对现实,她的情绪转而变为不甘,奔走学校,寻找老师以及和李遥飞接触过的同学,执着探求儿子的死因。
悲伤迟迟未来。
直到丧礼结束后的一个傍晚,许萍玉正在集市煮面,忽然看到一个神似李遥飞的背影,匆忙丢下锅碗瓢盆一路狂奔,跑到跟前却发现是一张诧异的陌生面孔。
这一刻如梦初醒,方醒悟母子已是死别。压抑许久的情绪爆发,她跪坐在地,崩溃大哭。
现在要拍的正是这一场戏。台词不多,肢体语言要求极高。
上一幕拍摄后调整布景花了一个小时,化妆师又修改了迟若霓的妆造,让她看上去更加疲惫憔悴,待全部准备工作做好,已经将近傍晚,现场的气氛格外紧张和压抑。
“Action!”
第一个镜头是迟若霓的特写。
她麻木地煮面。放调料。抬头收钱。视线收回又猛地抬头。看见熟悉的背影,女人神情恍惚走过去,脚步越走越快……
迟若霓眼圈红着踉跄着往前追,眼见马上要抓住年轻男孩的手臂,徐立突然喊:“cut!”
众人齐刷刷看向导演。
徐立平日对迟若霓敬重有加,真说起戏来倒一点不含糊。
“情绪不对。太满了,这个时候,许萍玉还没有真正从心底接受李遥飞的死亡,认错人是压死骆驼前的最后一根稻草,记得吗?这时候骆驼还没倒,她还有盼头,没那么多难受的情绪。”
迟若霓思索片刻,闭了闭眼:“明白了。”
徐立和副导王立山交流一阵,等演员纷纷归位,重坐回到了监视器前:“再来!”
“Action!”
镜头再次对准迟若霓,她恢复麻木的表情,依然是煮面的动作,接着扔下东西去追人。
“Cut!走路这段不对,重来!”
“Cut!路人反应太夸张了,收一下!”
……
一个场景来来回回拍了十几次,天已经黑了,灯光师不得不调整布光,营造日暮将近的氛围。
所有人都疲惫不堪。
但最累的无疑还是迟若霓,不光是体力上的疲倦,情绪不断重复“收——放”“收——放”的过程,更类似一种严苛的精神折磨。
以至于好不容易顺利拍到了许萍玉看清男孩面容的那一幕,迟若霓却哭不出来了。
“停。”
徐立也累了,一时话都不想再说,停顿了几秒,才接着道:“大家都休息二十分钟,找找状态。”他随手扯毛巾擦了擦脸,扁着嗓子强调:“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把这场最吃重的戏过掉。”
迟若霓就地蹲坐,脸上是遮掩不住的疲惫。
看着她低气压的状态,大家有心安慰也不知该如何劝导,默契地为她留出了安静的空间。
过了会儿,没人留意,一人跟了过来。
江启敖拿了瓶水,长腿一迈,蹲在了迟若霓的旁边,用水瓶碰她的胳膊:“润润嗓子。”
迟若霓很累,连接都不想接,闭着眼没动静。
“喉咙哑了影响哭戏。”江启敖也不多废话:“真不喝?那拿走了。”
“喝。”
迟若霓张嘴,发现这一句居然没说出声音,清了清嗓子,重复了一遍:“喝。”
江启敖把瓶盖拧开,把瓶子递去。
迟若霓接过水,大口灌下。
水冰镇过,喝进胃里凉凉的很舒服。她仰头灌了小半瓶,拿手背擦擦嘴嘴,冲江启敖勾了勾手:“有烟吗?”
江启敖不随身带烟,听罢起身:“我去拿。”
没等他起来,迟若霓抓住了江启敖的衣服下摆:“算了,先坐会儿吧。”
江启敖“嗯”了一声。
抽烟不是好习惯,但提神,只有烦闷极了,迟若霓才会想来上一根。
比如现在。
这种拍戏没有状态的情形很少出现,上一次还是拍《空谷回响》。当时一个镜头拍了整整两天,导演一直不满意,迟若霓也心情郁闷,在片场一根接着一根抽烟。
最后是凌琛看不下去,把烟拿走,然后陪她蹲坐在片场,耐心地一遍遍对戏,直到过关。
迟若霓恍惚一阵,轻轻用后脑勺磕着墙壁,心说“醒醒”。
凌琛是根她已经丢掉的拐杖,没必要惦记。
后知后觉,江启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这会儿从远处过来,手里拿了个东西。
迟若霓倚靠在墙上,看着人,眯起眼睛笑了笑,心说还是年轻同事好,虽然嘴里说不出几句中听的话,对她的态度也缺乏敬畏。但人还算好使唤,说了不用,还跟个小狗似的,巴巴的跑去拿烟。
……更何况还挺好看。
江启敖的身材很完美,肩宽腿长,只套了件白T,风一吹,薄薄的布料勾勒出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比模特有看头。
脸蛋也好品,眉骨深邃,下颌线清晰,那双眼睛里有点不耐烦的桀骜,很勾人。
迟若霓抽离出剧本,任思绪胡乱飘飞,转眼江启敖已经走到了跟前。
“给。”他摊开掌心。
迟若霓以为是烟,正美滋滋要接,愣了:“什么玩意儿?”
手掌躺着个小方盒,铁制的,样子很精致,但长度显然放不下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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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润喉糖。”江启敖按了下侧面,盒子弹开,露出一颗颗晶莹的糖果。
“不吃。”迟若霓顿时失去兴致:“以为烟呢。”
“抽烟是好,待会儿您一开嗓,哭声比李锦刚还阳刚。”江启敖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把糖举到迟若霓嘴边,“你说呢?”
“我说你还是闭上嘴比较可爱。”迟若霓懒懒说着,看江启敖还举着糖盒,伸手拿了一颗,没留意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然,信手把润喉糖丢进了嘴里。
味道还不错,凉凉的,略微发苦,但丝丝缕缕凉意蔓延开,确实让又干又疼的嗓子舒服了很多。
或许是因为生理上的焦灼有所缓解,迟若霓的心也随之安静下来。
她闭上眼,稳了稳心神,在脑海里缓缓地过剧本,想象她作为母亲和李遥飞相处的无数个瞬间,回顾她曾经反复揣摩剧本时的体会……
不知过去多久,再睁眼,眸中已是无比清明。
迟若霓对徐立示意:“准备好了。”
二十分钟的调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这次拍摄很顺畅,迟若霓演活了一个在崩溃边缘的失独母亲,前半部分她就像一张绷紧的弓,乍看正常,处处微妙地透着神经质。瞥见熟悉的身影,她不顾一切上前追赶,发现那人并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积到顶点的情绪全然爆发。
弓满弦断。
众人都在看热闹,迟若霓盯着面前与李遥飞有三分相像的青年,突然瘫坐在了地上,无法自抑地嚎啕大哭。煮面的锅还在沸腾,汤汁溢满灶面,有人叫她,有人拉扯她,也有人又惧又怕地想躲开。
迟若霓无暇顾及,她全心全意地沉浸在崩溃之中,感受着心脏被撕裂的痛苦,
一条过。
徐立早已喊了cut,但结束的是镜头,不是演员的情绪,迟若霓的悲痛无法停止,工作人员上前提醒无效,徐立点了支烟,一脸疲惫:“让她缓缓。”
这场戏着实精彩,片场好多人跟着悄悄抹泪,仿佛跟着迟若霓的表演,切身体会了丧失至亲之痛。
但抛开戏,大家的心情还是轻松居多,毕竟总算啃下了硬骨头,可以收工了。
迟若霓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戏里的状态抽离出来,她用湿巾擦了擦脸,起身后做的第一件事,是面向剧组工作人员鞠了一躬:“今天前半段状态不好,拖累了进度,大伙儿辛苦了。”
剧组人员都是老江湖,早习惯了各种拖堂夜戏,对迟若霓这种认真态度反倒一时有点不适应,一个制片接话道:“都是分内的事。”
迟若霓笑笑,身上早不复许萍玉的影子,看起来落落大方:“晚上宵夜我请,大家别客气,喜欢吃什么敞开了点。”
众人一片欢呼雀跃,击掌吹哨声不绝于耳。
迟若霓冲助理小茹打了个“走”的手势,经过江启敖的时候,她回头冲他眨了一下眼睛,声音几不可闻:“看手机。”
片场乱糟糟的,江启敖也不知道自己在合群地慌乱个什么,掏口袋的时候把手机掉在了地上,等捡起来细看迟若霓的信息,意外地发现竟不是揶揄他的话,而是个正经问句。
晚上跑会儿?
16. 真心话与大冒险
江启敖和迟若霓成了“跑”友。
世风日下,没人会相信荷尔蒙旺盛年纪的一男一女半夜碰头只为跑步,就算他俩大大方方说是夜跑,以八卦的膨胀速度,要不了一天就会被传成野.战。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悄咪咪的进村,打枪的不要。
晚上,俩人刻意错开时间,在人工湖碰了头。
迟若霓到的时候,江启敖已经等在了路灯下,穿着运动裤,紧身T——是那种裹得很紧反而显得十分暴露的款式,她没忍住多瞥了两眼,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衣服不错。”
江启敖大概是被夸惯了,没对此有特别反应,只是一双眼睛上上下下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迟若霓:“有话直说。”
“你从什么时候有军旅情结了?”
迟若霓不解地往身上看了一眼,才明白他在叽歪些什么——出门时间紧张,她随手套了件牛油果绿的运动短袖,只想着穿上舒服,并没留意颜色。
两次夜跑都穿绿衣服,是巧了些,但远没巧到需要单独点明的程度,迟若霓怀疑江启敖大概对着装色彩有什么挑剔的龟毛怪癖。
迟若霓胸怀宽广,尊重世间的一切怪癖,前提是不能挑剔到自己身上,当即就火力十足撅了回去:“碍着你眼睛了?”
江启敖挨了一怼,仍不改脸色,镇定自若地找台阶道:“唔,还是先热身吧。”
两人于是开始活动热身。因为没有统一的动作,各自依照意愿行事,你伸胳膊我蹬腿,你弯腰来我转身,虽只有两人,倒是舞出了一片眼花缭乱的热闹。
迟若霓瞥了一眼江启敖,他压着腿,表情仍是一派与运动精神不甚相符的淡漠,再配上这身肌肉毕现的衣裳,宛如一位销售业绩不理想的健身房私教。
迟若霓看见他这一板一眼的样子,就很想逗一逗,招惹招惹。
“跟上回一样,跑四圈,不过玩点不一样的。”热完身,迟若霓提议:“第四圈竞速,输了大冒险。”
“怎么大冒险?”江启敖问。
迟若霓打量着江启敖,调笑道:“不用难度太高,把你那碍事上衣脱了,做30个俯卧撑就行。”
江启敖脸上终于显示出波澜:“您是不是很自信一定比我快?”
“不然呢?”
江启敖听她说得理所当然,平和地道:“那就比比。”
闲聊结束,正式开跑。
经上次一役,迟若霓已对江启敖的跑步水平有了充分了解,对取胜简直胸有成竹。未料跑到第四圈,形势突变。
俩人本是一前一后紧跟着,第三圈终点线刚过,还没等迟若霓有所动作,江启敖忽然跟充了氮气似的,猛地加速,一溜烟蹿到了前面,卷起一阵薄荷味的风。
跑过去还很欠地冲她回头一笑:“慢了。”
迟若霓哪忍得这种挑衅,咬牙奋起直追。
她很多年没这么玩儿命地跑过了,上次还是很多年前为拍摄追逐戏,导演强调“想象歹徒就在你后面,慢一点就会一命呜呼”,迟若霓只得拿出搏命的气势,抱着个包裹在铁路狂奔,出片时面部一脸狰狞。
这次却不是为了拍戏效果,而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大冒险。
俩人夺冠争金似的跑了半天,迟若霓跑得心肝震动,腿肚子直打转,在江启敖那一身兼具使用价值和观赏价值的腱子肉面前,输得是心服口服。
口干舌燥地挣扎到终点,她弯下腰,一只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在江启敖背上拍了一掌,喘着气说:“去把水拿来。”
年轻人精力惊人,江启敖步伐轻快地拿背包,一来一回,脸色都没变,甚至还有精力讨打:“上衣就不必脱了,30个俯卧撑,您请吧。”
迟若霓白他一眼,咕咚咕咚喝了小半瓶水,一抹嘴,幽怨地看向了江启敖:“跑个步,至于把兵法那套用上吗?”
江启敖一本正经解释道:“那天没吃饭,心情也不好,我郁闷的时候跑不起来。”
迟若霓盘腿坐在水泥台上,看他说得一脸认真,有几分好笑:“看来你今天心情很好咯?”
“还行。”
迟若霓把湿漉漉的碎发别在耳后,莞尔道:“我也还行,总算把戏给过了。”她举起矿泉水瓶:“今天在片场,谢了。”
江启敖配合地用水瓶和她干杯,一手递出了白天的糖盒:“你嗓子还没好,拿着这个吧,护嗓的。”
迟若霓看看糖,又看看他,没立刻接。
“怕我下毒不成?”江启敖挑着眉毛看她。
迟若霓沉默片刻,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你别是……对我有什么想法吧?”
江启敖刚喝一口水,听见这话“噗”地喷了。
他生长这二十多年,只遇上过被告白,还从未被人以防贼的语气问过这种问题——尽管对象是迟若霓。
偏偏是迟若霓。
换别人,他大可以潇洒地当个笑话一笑而过,可迟若霓……
江启敖曾经对她有很多想法,也一度对她失望至极,想法尽失。现如今朝夕相处,他终于得以近距离观察真正的迟若霓,自己还没理明白应该拿什么样的态度看待这位昔日偶像,先被对方防范于未然上了。
江启敖理不清自己的想法,只好揪着迟若霓的问题仔仔细细滤了一遍,不论怎么品,丝毫减不去嫌弃和提防,越想越不是滋味,一颗心简直要乱成了马蜂窝,撤开两步,脖子根隐隐发红:“什么?”
迟若霓看着胳膊上那一串被呲的水珠,心情也很一言难尽:“淡定点,有就有,没有就……”
“没有!”江启敖答的斩钉截铁,神情严肃几近冷酷:“你误会了。”
听他这么说,迟若霓非但不尴尬,反而爽朗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那是我自作多情了,别介意。”她自嘲似的一哂:“说来邪门,这几年一扯上男男女女那点事儿,我就老走背运,可能有点神经质了。”
江启敖这会儿站得离她有点距离,能看见她耳垂下面的一颗小痣,也能看清她脸上的表情。迟若霓好像有两幅面孔,跑步的时候,她总很接地气,脸上的表情时常很生动,笑容真实而鲜活。而在剧组和其他大众场合,她又是另一幅面孔,笑容更像是一层硬壳面具,爽朗友善之下,永远透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距离感。
说这话的时候,她好似又戴上了那副面具。
江启敖沉默了一会儿,在她旁边蹲了下来:“是说你前夫?”
迟若霓转过脸,对视几秒后,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不是说没兴趣,打听这些干嘛?”
江启敖语塞,举手投降:“得,不问了。”
“糖拿来。”迟若霓抓过润喉糖,往嘴里倒了一颗,轻轻咬碎。看江启敖闷声蹲着,心情愉悦地伸了个懒腰,碰了碰他:“哎,俯卧撑少做几个行不行?”
江启敖想到她方才跑步力竭的狼狈相,摇了摇头:“也别俯卧撑了,换真心话吧。”
迟若霓立刻拒绝:“我宁愿再跑四圈。”
“好歹听完,我还没说问什么。”
“反正不会是什么好话。”迟若霓说完抬头,“你想问什么?”
江启敖沉吟片刻,认真道:“你为什么会决定让我演余彦。”
这个问题出乎迟若霓的预料。
不挖八卦绯闻,也不聊什么心理创伤,是戏,关于《遥远的风琴》。
她很乐于谈的话题。
“直觉。”迟若霓缓缓敲着糖盒,思考着说:“余彦这个人坏,但是不能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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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平庸,他得坏到能挑起一个沉寂状态的女人的复杂情绪:仇恨,厌恶,欲念,向往。我需要演员表现出强张力,会耍狠,自由散漫,狂妄偏执,贪婪残忍,也得会缠绵,要把他身上那种抓人的劲头表现出来。”
说到这儿,迟若霓一顿,看向他:“知道么,选演员这事儿有时候就像买东西,你心里预设的细节越多,看着货架,就越难挑到满意的,我挑余彦就是这样。看了十几个演员的资料,没有一个是我要的感觉,直到那天跟你对戏。你眼里带钩子,有情绪,尤其是有时看人跟看垃圾似的那种眼神,啧,挺带感的。试完戏我就一个念头,李遥飞太干净了,不适合你,毫无疑问,你是余彦。”
江启敖摸了摸鼻子,头回从迟若霓嘴里听这么多好话,居然有点不习惯。
迟若霓说完,看江启敖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转而敲打道:“咳,可别夸你两句就把尾巴翘上天了,我论的是你跟角色的适配性,台词还且得练。”
“我是在想,”江启敖眸光微敛:“看人跟看垃圾似的那种眼神是哪种眼神,这样吗?”
迟若霓嘴角弯了弯,指指下面的深坑:“你再这么瞅我,信不信我一脚把你踹下去。”
“踹吧。”江启敖很大度地张开手:“踹完还得再搜罗个垃圾人跟你对戏。”
“去你的。”
迟若霓笑了起来,笑完摇摇头,感怀道:“说心里话,我现在满脑子就一件事,希望能安安稳稳把《风琴》拍好。”
江启敖“嗯”了一声:“一样。”
俩人蹲坐在干涸的人工湖边,一时没说话。
可能是因为终于完成了最难熬的戏份,进行了酣畅淋漓的锻炼,也可能是因为旁边有个赏心悦目且关系纯粹的“同志”,迟若霓感到了久违的放松。
只是这地方景色着实贫瘠了点。
面前虽是个湖,但没有水,也缺乏植被,石土被晒得干裂,表面散着些塑料袋残片和废旧电池之类的垃圾,被细细的月光映照,一派荒芜。
看着看着,迟若霓忍不住叹了一句:“要是这坑里有水就好了,放点鱼苗,栽片荷花,往这儿一坐,啧,有点君子月下对谈的氛围了。”
“有水就会滋生蚊子,”江启敖接话:“少不了咬你。”
迟若霓撇过头:“扫兴,能不能去学学说话的艺术。”
江启敖立刻改口:“咬我。”
迟若霓没忍住笑了起来:“神经。”
江启敖也跟着笑了笑,换了个姿势,坐在边沿,一只腿弯曲,另一只长腿悬在空中:“其实自打进组压力很大,有过很多动摇的时刻,会质疑我到底能不能演好余彦,质疑自己给戏的准确度,但拍摄时间越长,有件事我却越笃定——你不仅依然是表演能力最一流的女演员,也是名优秀的制片。”
“我没待过太多剧组,说这话可能口气大了点,不过综合对业内的认识和工作经历,我还是坚持这个观点,”江启敖低头思索片刻,说:“从表演、大局观以及统筹能力上说,你就是最好的,《风琴》会成功。”
迟若霓有一会儿没想到接什么。
好像第一次听江启敖长篇大论说这么多。他上一秒还开着不着调的玩笑,现在又看起来非常认真。
但无论如何,他所说的,是很久很久,没有听过的话了。
就像有些故事里,光亮可以驱散鬼魅。这种听起来很真诚又很温暖的话,也会驱散睡梦里让她惴惴不安的东西——那些药物也阻挡不了的部分。
比如动辄好几万赞的“迟若霓现在只能拍烂片”的评论。
迟若霓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咀嚼了好几遍,手指机械地抠了抠糖盒,摸出一颗糖丢进嘴里,发出的声音陌生得几乎不认识:“是么。”
17. 不要吵我
他们之间的下一次“约跑”,却遥遥无期。
剧组的工作强度提升,连续几天的密集拍摄,让所有人都很疲惫。
好几次,徐立都有点压不住火,片场有人想顶嘴,看看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嘴角的泡,也都不好再说什么。
江启敖的日程主要集中在拍戏和武训,剩下的时间就是蹲守在片场,观察研究陈修杰和邹驰几个实力派的表演,反复练习台词。
好哥们儿尚昀像是跟他较劲似的,除了跟他挤着琢磨戏,收工也不肯休息,总要在房间苦练一阵手风琴才睡。只是乐器大抵还是需要有几分天赋,尚昀纵然刻苦,琴艺却不敢恭维,琴声快时好似惊驴狂叫,慢时好似哮喘病人咳老痰。一首《青春舞曲》在他手里如泣如诉,好不悲凉。
这就苦了隔壁的江启敖。
不堪噪音折磨,在没等来跑步邀约的日子里,他经常在附近转悠,估摸着尚昀拉琴尽兴了,再回房间洗漱睡觉。
这几天都没有见到迟若霓。
她本人行踪不会宣之于众,江启敖正苦于如何打听之际,阿磊带回了消息。
“听说最近好像有公司撤资,霓姐出去筹钱了,”阿磊讲起八卦总是兴头十足:“拍电影可真是烧钱哇!”
江启敖正在洗脸,听完站在洗手台边,脸上的水珠都没顾得上擦,沉思了好一阵子。
他后知后觉,隐约明白了迟若霓口中的“安安稳稳把戏拍好”是什么意思:远非作为演员,兢兢业业入戏拍戏那么简单。
有公司撤资了。
这无疑是个很糟糕的消息,迟若霓需要拉投资。但怎么拉,具体做些什么,江启敖毫无概念。
没多久,他便有机会窥得一二。
这天晚上,江启敖在隔壁健身馆刚做完训练,正要上楼,看见宾馆侧门停了辆商务轿车。
汽车不停正门停侧门,这本就十分可疑,江启敖再瞄一眼车牌号,发觉有几分眼熟,便停住不做声地观察。
副驾先跳下了一个瘦小的女人,左右观察两眼,随后转一圈来到里侧,快速地拉开了车门。
江启敖从车门的缝隙里,认出了躺在座椅上头发蓬乱的迟若霓。
他眼皮一跳,快步跟了上去。
看了一眼,江启敖的眉头立刻皱成一团。
商务车里弥漫着浓重的酒味,迟若霓看上去已经人事不省,脸色苍白,紧闭着眼睛,一只手被助理拉扯着,另一只手里还攥着手机。
“怎么搞的?”江启敖挤到前面,低声问迟若霓的助理小茹。
“晚上有酒局,拦不住,出来就已经这样了。”小茹比迟若霓瘦小一圈,又拖又拽累得满头汗,看见江启敖,仿佛见了救星:“小江,还得麻烦你帮忙搭把手把她弄上去,动作快点!”
不必她交待,江启敖已经把人抱了下来。
车上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女式皮包,外套,呕吐袋,矿泉水瓶,成团的纸巾,充电宝……小茹在一旁火急火燎地收拾。
夏末秋初,晚上的风已经卷着些凛冽的凉意,江启敖没有耽搁,大步流星抱着迟若霓走到了室内。
她大概最近没有休息好,尽管有化妆品遮盖,仍能看见眼眶下面两团阴影,眉毛拧着,鼻梁上有细密的汗珠。江启敖感觉到胳膊触碰到的皮肤很烫,她的汗水濡湿了头发,像刚跑完步似的,散乱地粘在脸上。
江启敖试了试,没有吹开。
这样的迟若霓不风光,也不体面,但看了让人很心疼。
江启敖低头盯着看了一会儿,小声叫她:“迟老师。”
迟若霓似是听见了,眉毛拧得更紧了,呼吸急促,但并没有睁眼。
小茹收拾好了东西,快步跟了过来,拎着大包小包对江启敖说:“我们坐西边电梯,慢是慢了点,人少,免得有心人看见借题发挥。”
江启敖点头。
剧组就是个小社会,最易搅弄风波。让人撞见他半夜三更和醉酒的迟若霓在一起,第二天不一定编排出什么流言蜚语,万一再被拍到照片,截吧截吧搞不好还会弄出点绯闻。
他一个小咖倒是其次,影响电影就麻烦了。
但这个电梯实在有点慢得过头。
江启敖正仰头看着屏幕上那串数字往下蹦,忽然感觉衣领一紧,喘不上气。
他低头看,是被迟若霓揪住了胸口的布料。
她依然没有醒。
迟若霓似乎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额头满是豆大的汗珠,眼睑还紧闭着,睫毛在快速地颤动,手揪得很用力,整个身体几乎僵直。
江启敖感觉这状态不对劲,又叫了一声:“迟老师?”
迟若霓没有给他反馈。
江启敖看向小茹:“她这是怎么了?”
小茹面色焦虑地又按了一遍电梯按钮:“做噩梦吧。她压力大的时候就会这样,我们快点上……”
她的话没说完,便被一阵尖叫声打破。
江启敖难以置信地低头。
是迟若霓在叫。
她没醒,这症状像是发癔症,两眼紧闭,手死命揪着江启敖的衣服,只是一味地用力叫喊。
江启敖没见过这阵仗,第一反应是捂她的嘴,但两手抱着人,实在没有更多手可以用,瞪眼问小茹:“怎么让她闭嘴?”
小茹:“我也不知道呀!”
走廊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大概是保安听见了动静,一个粗哑的声音远远问:“谁搁那叫唤什么呢?”
电梯仍没到,这样下去非惊动更多人不可。
“这破电梯怎么这么慢!”小茹狂按电梯按键,声音紧张得有点抖。
“撤。”江启敖当机立断,抱着迟若霓径直右转,一边对小茹道:“绕一圈南边还有个货梯。”
小茹立刻跟上,两人步履匆匆,赶在保安到来之前挤进了残破的货梯,迅速关门按下楼层。
电梯徐徐上升,迟若霓也停止了尖叫。
江启敖终于松了口气,他后背已经满是汗水,顾不上计较货梯里布满脏污的防护木板,靠上去,低头看着迟若霓,半晌,抬头问小茹:“……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霓姐睡眠不好,看着像是做噩梦。”小茹含混地说:“做梦嘛,什么反应都有可能。”
“正常人做噩梦不这样。”江启敖眼神犀利:“你刚才说她可能是压力导致的应激。”
电梯里温度不低,但小茹不由打了个寒颤。
见多了江启敖在片场的样子,总捧着个剧本磨台词,偶尔跟尚昀说说笑笑,她认为不过是个性格偏冷的酷哥。
而刚才一句话之间,她突然发觉江启敖和余彦竟然有些相似,板起面孔有种可怖的压迫感。
“嗯……这毕竟是霓姐的私事,所以……”
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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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敖语气和缓,却不容置疑:“我需要知道她怎么了,必要的话及时送医。”
电梯空间逼仄,本就很是压抑,再迎上对方刀子似的眼神,小茹简直芒刺在背,正犹豫要如何搪塞,听见了迟若霓虚弱的声音:“江启敖。”
江启敖马上就豹子变了猫:“嗯。”
迟若霓眼皮子都懒得撩开,闭着眼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不去医院,有话问我,别为难我助理。”
“霓姐!”小茹简直要哭出来,看见救世主似的抓住她的手:“这会儿怎么样了?”
迟若霓不想说话,一张嘴,胃里那点东西好像马上就要顺着喉咙爬出来,但她更受不了手被小茹抓着乱晃,癫得她更加难受,故而闭气缓了会儿才回:“还没死。”
……
另俩人听见这噎人的话,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而迟若霓也对于这片刻的安宁感到很满意,便又补充:“你俩都闭嘴,不要吵我。”
于是小茹和江启敖双双陷入沉默,委屈且安静地护送迟若霓回了房间。
进了屋,江启敖先把人安置在了沙发。
迟若霓喝多了酒,又被江启敖抱着颠簸一路,进了房间,精神有所放松,浑身的不适也紧跟着争先恐后往上涌。她人还没坐稳,先抱着垃圾桶就是稀里哗啦一阵狂吐。
小茹忙里忙外帮她束起头发,轻拍后背。江启敖不好近身,就转头去帮忙接水,拿湿巾。
大概因为先前已经吐了太多次,除了胆汁,迟若霓并没真正呕出来什么东西。
江启敖倚着门冷眼看着,有种不熟悉的烦躁情绪在不停翻滚。迟若霓显然有什么问题,做噩梦的时候跟被人掐了脖子似的,这绝不是一句压力大或者酒喝多了就能解释的。
直等到迟若霓状态稳定了些,江启敖坐到了对面,推过去一杯刚倒上的温水:“缓缓。”
迟若霓脸上呈现着脱了水的惨白,或许是吐过的原因,似乎清醒了不少。她很配合地接过水漱口,用纸巾擦擦脸颊,慢慢轮转着眼球看向了江启敖。
“江启敖。”
江启敖第一次听见迟若霓如此虚弱的声音,不自觉也轻声应道:“嗯。”
“不算什么毛病,酒品不好,见笑了。”她手抠着沙发边,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别往外瞎传。”
江启敖沉沉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闷声道:“我有数。”
“小茹。”迟若霓点兵似的又叫小茹。
“哎。”
江启敖观察着两人的脸色,随时准备回避。未料迟若霓并没有避开他的意思,捂着头坐了一会儿,说:“临走的时候,我记着王幸霖答应了投资。”
小茹积极地回答:“是啊,不光说要投,还说投就得投个响,至少两千万。”
迟若霓的反应却没有那么乐观:“听他吹吧,老骗子,从他嘴里掏钱跟要命似的,才不可能这么多。”她沉吟着问:“他最后说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这话把小茹问愣了:“没有提见面呀……他就叮嘱我要送你安全回来。”
迟若霓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酒局如赌局,这场赌局的输赢已经显而易见,迟若霓这一宿腆着脸陪笑,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活了。
“都回去吧。”她像是终于被疲倦击倒,肩膀塌下去,一只手盖住眼睛,朝他们摆了摆手:“没事,让我一个人静静。”
18. 早泄患者
江启敖走在最后。
关门的瞬间,他看着迟若霓的背影,忽觉她像只被雨水淋湿的鸟,落魄中很有几分可怜。
他迟疑地问小茹:“真让她一个人在这?”
“霓姐这人要强得很,不让旁人照顾。”小茹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说:“走吧,真有事她肯定会打我电话。”
等着电梯,江启敖想起迟若霓抱着垃圾桶吐的场景,心头依然很不舒服,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话题又回到了迟若霓身上:“她今晚喝了多少酒?”
“大概一斤半。”
“一斤半红酒?”
“一斤半白酒。”
江启敖认为震惊这个词已经太含蓄了。
难怪迟若霓难受成这样,他大学时期自诩酒量不错,八两白酒下去第二天得萎靡一天。一斤半,是他绝不敢轻易挑战的海量。
有的人的酒量是天生好,还有的人是靠题海战术练上去的,不知道迟若霓属于哪一类。
“她说那个王幸霖是谁?”江启敖又问。
“幸悦传媒的董事长。”小茹显然对这人没什么好感,提及此人,不明显地撇了撇嘴角:“这人出名的恶趣味,自己不爱喝,特喜欢灌别人酒。他今晚就是存心膈应人,坐下菜还没吃一口,非喊着要霓姐带头先喝十杯,说什么‘十全十美,良好开局’。我呸!这帮老男人,一个赛一个恶心。”
江启敖的脸色越发难看。
“不是说你啊,小江,你年轻着呢。”小茹看了他一眼,赶紧说:“今天还挺谢谢你的,早点休息。”
江启敖含糊着应付了小茹,回到房间,先冲了个澡。
水流哗哗地冲刷身体,把汗味和酒味一扫而空,却荡不平他心里的苦闷。
酒局是很微妙的场所,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喝是其乐融融,商务局牵涉利益关系,再好的酒,推杯换盏也没了滋味,尤其当自己扮演求人办事的角色,还得满脸赔笑,体验感就更不必提了。
用陈隽的话说,投资商的钱是那么好拿的吗?得吹着、捧着、哄着,至于酒,当水一样往下灌吧,别拿自己当回事。
没人喜欢这种局,迟若霓却要受这种罪。
一个人人喊打的“烂片女王”,就为了“安安稳稳把戏拍好”。
回想起当初和陈隽那番对迟若霓看似鞭辟入里的人格分析,还真是十分无聊,捕捉只言片语,竟真以为自己是上帝,拿捏起了高高在上的姿态。
江启敖出神地想着,低头看手指已泡出褶皱,方觉这个澡洗的时间略长了,关上水龙头,擦擦头发,围上浴巾走出浴室。
习惯性拿出来手机,想随手看看,意外地没解开锁。
再定睛仔细一瞧,根本不是他的手机。
手机总不可能凭空多出一个,江启敖坐在床头,一番回想,终于寻到了线索:抱迟若霓下车时候她一直抓着手机,怕弄丢,他就顺手揣进了裤子口袋,而后稀里糊涂带回了房间。
另一边的迟若霓则对被顺走了重要物品浑然不觉。
她还在难受着。
一部分原因是酒精,更多则是因为幸悦传媒的董事长王幸霖。
迟若霓在酒桌厮杀了十几年,到如今,她一面能在这种场合叱咤风云,一面仍对此厌恶不已。酒满上,她就和桌上那些琳琅满目的菜品一样,成了下酒的佐料。得陪人说话,陪着笑,就算心里不痛快,也得捏紧鼻子把酒一一咽下。
狗日的王幸霖,酒也灌了,好话也听了,投资的事就是不肯咬个牙印。
想到这儿,迟若霓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她从床上挪下来,扶着墙,一步步蹭到了卫生间,腿软得像两根胶条,伸手从架子上拽了条毛巾,随便往屁股底下一塞,坐在了马桶旁边。
早就吐不出来了,但守着马桶,安心一点。
迟若霓靠着浴室的玻璃墙,闭着眼,艰难地喘息。想到王幸霖,她继而想到撤资的那家公司,想到不知道该从哪变出来的三千万。
三千万……
钱的数目不大,红火的时候,不过是她一块手表,一只玉镯。可落魄了,就成了笔难倒人的巨款。
想到钱,迟若霓胸口憋闷,眼前事物也面目模糊起来。她抿了口水,安静地等待这股难受劲头过去,却似乎在混沌中听见了门铃。
努力辨认了很久,她确信响声不是幻觉,犹豫片刻正要站起来,声音又停了。
兴许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她想,随它去吧。
然而没等一会儿,门铃又开始欢快地歌唱。
迟若霓应了一声“来了”,打着颤起来,慢腾腾地挪出卫生间,挪向门口。
这个执着的访客最好有什么非半夜12点说不可的事,她无声地骂骂咧咧,开门的时候才想起忘了看一眼窥视镜。
看见门外站着的是江启敖,迟若霓警惕地问:“有事?”
江启敖摊开掌心:“错拿了你的手机。”
一递一还,这事本该就如此了了。孤男寡女,深更半夜,迟若霓没打算放江启敖进门,点头道了声谢,便想关门送客,偏偏这时腿脚一软,身不由己地往下一秃噜,门没关上,险些当面给江启敖磕一个。
江启敖反应敏捷,伸出胳膊一把将人捞了起来,顺手把门关上在了背后,不咸不淡说了句讨揍的话:“还个手机,没必要行这么大礼。”
迟若霓浑身无力,只剩下了点骂人的劲头:“滚蛋。”
“扶你进去就滚。”江启敖架着她的胳膊,边走边问:“去卧室?”
迟若霓头晕目眩,开口就下意识想呕,好像不吐出来点什么这嘴闲张开了似的。压制着这股冲动,她简短说了句:“去厕所。”
江启敖没再多问,一言不发地把她搀进了卫生间。
迟若霓现在见到马桶格外亲切,进去又是一阵呕吐,阵仗很大,这次连水都没吐出来。
她吐得呕心裂肺,江启敖一点忙帮不上,站在一边只有干着急,只能逮着她喘息的空隙提供参考意见:“送你去医院吧。”
迟若霓声音虚得像裹了棉花,全无犹豫地拒绝了:“不去。”
江启敖不甘于做一个毫无作用的人,看迟若霓又奄奄一息地不再动弹,转身去客厅拿了一只坐垫,一件睡衣外套,丢在迟若霓跟前:“把衣服穿上,垫着这个,别坐地上。”
像是猜到她要说什么,他语气坚定地补充:“是个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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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把你这么半死不活地扔着回去睡大觉,要么送你去医院,要么叫你助理过来,否则我哪儿也不去。”
“半死不活”这话真是不中听,迟若霓念在助理已经跟着奔波操劳一天,而江启敖还算个好使唤的跑腿,裹紧了身上的外套,没再就这件事发表意见,只说:“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有个白色药箱,你拿过来。”
江启敖立刻照办。
药箱很乱,除了药,还塞了透明胶带和驱蚊喷雾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多药已经剥去纸盒,只有薄薄的铝箔板包装,瞧不出剂量和适用病症。迟若霓从这堆东西里挑挑拣拣,找出了一个塑料瓶子和一张铝箔药板。
瓶子江启敖认识,是经常在电视上做广告的胃药,那张药板就比较神秘了,背面被抠得七零八落,只能看出开头是“盐酸”末尾是“汀片”,不知道用于治疗何种疾病。
江启敖是虚心好学的,迟若霓吃着药,他便拿出手机搜索。
“你搜什么?”
刚把字打全,就被迟若霓抓了个现行,江启敖把手机屏幕翻过去,淡定道:“随便搜搜。”
迟若霓虽虚得好像吹口气就会倒下,人依然强硬,不由分说:“拿来我看看。”
江启敖不想给,但又不敢跟迟若霓较劲,怕一用力把她拽晕过去,皱着眉头交出了手机。
“有话就问我,你搜这……”迟若霓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没好气“呵”了一声,把手机扔还给江启敖:“搜得真靠谱。”
盐酸+汀片,这个组合大概就像人名里的建国或者子涵,搜出来结果一长串,最上面的是最常见答案。
江启敖看着手机,赫然显示:盐酸达泊西汀片,适用于18至64岁男性早泄患者……
江启敖沉默半晌,张口道:“没想到早泄还影响酒品。”
迟若霓正处在痛苦之中,对他这看似机灵的玩笑反应十分漠然:“闭嘴。”
江启敖果真闭嘴了,但口闲手不闲,一言不发地继续查看其他更靠谱的答案。
迟若霓看着江启敖一行行往下划拉,仿佛是要决心彻查到底,再隐瞒也无意义,便坦白道:“不用查了,药是缓解焦虑的,平时没这么严重,也就失眠多梦。”说完,她流畅地换上威胁的语气:“小茹不会多嘴,现在只有我和你,要是让我从第四个人嘴里听见这件事——”
“我就自绝于全剧组。”江启敖凉凉地说着,神情很是郁然:“迟老师,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心里有数。”
迟若霓眨了眨眼睛:“哦。”
对话结束,两人陷入沉默。
各怀心事地坐了一会儿,江启敖问:“胃好点没有?”
迟若霓正专注地为钱发愁,本已经忘记了还有个烧灼的胃,不提便罢,一提,疼痛感立刻有了存在感,她捂上肚子,倒抽一口凉气:“没有。”
这也正常,说明书上写着用药四十分钟起效,而迟若霓吞下药方才过去十分钟。看着迟若霓痛苦地左摇右摆,江启敖想要做些什么,可他既不是专业大夫,又不是肠胃特效药,能做什么呢?
想着想着,江启敖灵光一现:“按摩一下应该会好点,”他说着伸出手:“用不用帮忙?”
19. 闷骚
对于江启敖的提议,迟若霓第一反应是:“你行吗?”
虽然江启敖趁机搞偷袭的可能性约等于零,迟若霓还是对他的好心充满怀疑,毕竟,江启敖实在不像是个会按摩的人。
——以他的形象和尊容,一撸袖子说“我会纹身”很有说服力,说“我会按摩”,很难不让人疑心是诈骗。
然而江启敖信誓旦旦自称擅长,迟若霓最终还是被说动了,松开捂肚皮的手,视死如归地道:“来吧。”
江启敖把手覆了上去,循循开始了揉动。
他的手很大,也很热,贴在胃上的瞬间便蔓延开了一股暖意。不知道是温度还是按摩的效果,亦或者是纯粹心理作用,才刚按上,迟若霓的疼痛似乎就缓解了一半。
“力度还行吗?”江启敖问。
“可以。”迟若霓瞥一眼江启敖努力伸长的胳膊,点拨他道:“你往这儿来点,坐这么远多别扭。”
江启敖犹豫了一下,调整位置,现在两人的姿势有点像搂着,他用半边身体给迟若霓做靠背,左手按着她的腹部,一下,一下。
迟若霓这回舒服了,边眯眼享受着,边打量认真按摩的江启敖:卫生间的灯光色暖,照在他的脸上,越发显得五官立体深邃。
他脸上没有表情,目光只聚焦在迟若霓的腹部,似乎面前是非常重要的大事,需要一心一意对待。
迟若霓眼里的江启敖正投入劳动事业浑然忘我,乃不知他此时的煎熬。
原来的姿势江启敖只奉献一只手,现在已经把迟若霓圈在怀里了,手和她柔软的皮肤只隔着一层几近于无的真丝布料,每一次按动,她身体的温度便会真实地传送到他的掌心。
如果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这人是他年少时期就单方面称之为“老婆”的迟若霓。
江启敖庆幸大学认真完成过“青年大学习”,不然在这种关头,难以想象该调动些什么记忆来保持理智的清醒。
迟若霓只美滋滋地享受着服务,对江启敖内心的天人交战浑然不觉,按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应该表扬几句:“手法挺专业的,学过?”
江启敖巴不得聊点什么转移注意力,话也比平常密了些:“自学。以前练舞经常顾不上吃饭,偶尔胃不舒服,就给自己按按,熟练了。”
“练武?武术?”
江启敖的手明显一顿:“我修舞蹈专业。”
迟若霓一点头:“哦对,知道。”
准确来说是曾经知道,迟若霓请江启敖试戏的时候看过他的简历,只是她日理万机,当然无法把剧组每个演员边边角角的小事都记在心上,况且江启敖气质凌厉,把舞蹈和武术弄混,再正常不过了。
江启敖似乎对这说法也并不介意,依旧埋头卖力地按摩。
“你学跳舞,后来怎么演戏了。”迟若霓接着问。
“伤了。”江启敖说得很平静:“舞蹈专业大部分都是因为伤病转行,不过我本来身体条件也不算好,太高。”
胃的灼痛感在逐渐减弱,迟若霓轻笑了一声:“凡尔赛吧,高什么时候还成了缺点。”
“我的舞种是这样,太高灵活性不行。”
迟若霓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个矮个子版本的江启敖,默默打了个叉,矮个头的江启敖或许更受到舞蹈老师的青睐,但绝对不是她理想的余彦。
“你那伤呢,现在好了没有?”
“对日常生活没影响,但不能接受高强度训练,做不了职业舞者。”
迟若霓“哦”一声,这时想起什么:“所以你说喜欢《褪色狂想曲》——你是不是看了这部片子,才想做演员?”
说到这儿,迟若霓明显感觉到江启敖的身体一僵,他稍微加了点手上的力度,说道:“算是,那阵子正迷茫,除了跳舞,我也不会别的什么,不知道以后该干嘛,每天在床上躺着,除了看电影就是发呆。看完《褪色狂想曲》稍微想开了点,感觉人生还没完全完蛋,可以试着找找别的出路。”
这些话是走了心的,迟若霓认真听着。
江启敖停了一停,气息扑在迟若霓的耳朵上,热烘烘的:“没过多久,有几张照片在网上火了,经纪人找上我,说我的条件可以去拍戏,我想到《褪色狂想曲》,就入了演员这行。”
忽然被唤醒久远的记忆,迟若霓不免有几分感慨:“这片子当时拍得特别费劲,我不会跳舞,导演让我去舞蹈学校呆了大半年。”她掐指算算:“十年前的事儿了,那会儿你应该还在念中学。”
“是啊,念中学,正忙着追星。”江启敖看她一眼,不太自然地抛出了一个问题:“当舞蹈生的感觉怎么样?”
迟若霓注意力还停在上半句:“你初中还追星?追谁?”
江启敖呼了一口气:“当时我爸妈喜欢看《飘摇西京》,我也看了几集。”
迟若霓一愣:“我啊?”
江启敖没表态,强行把话题扭转回去:“你还没说呢,去舞蹈学校感觉怎么样。”
“最大的感受,”迟若霓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你们专业的男生挺骚的。”
江启敖:……
“班上有好几个男孩儿,总是穿着十厘米的细高跟,大冬天,羽绒服里配透视内搭,一劈叉‘唰’地就把腿支到了头顶,跳起舞扭腰撅胯的,我都不好意思细看。”
江启敖咳了一声:“是有比较个性的学生,但大部分人不这样。”
“你意思是大部分像你。”迟若霓笑了一声:“得了吧,其实你也挺骚。”
江启敖一脸冰霜:“我?骚?”
“那些人是明骚,你是闷骚。”
江启敖感觉这个话题不宜深聊下去:“所以学了大半年,您不至于只有这一个感受吧?”
“也不,还累。”迟若霓皱着眉头,努力回忆:“跳舞比拍戏更累,每天天不亮就得练功压腿,刚开始大腿根儿疼得都快废了——你家里怎么会让你学这个,是怕学习不好考不上学吗?”
江启敖马上反驳:“不好意思,本人学习很好。”
“嗯嗯,学习好。”迟若霓满口应着,脸上却是不加遮掩的不以为然。
江启敖自小便以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为荣,被她如此误会,不由辩解道:“我是小时候为了强身健体学的舞蹈,因为跳得好,老师才建议我继续学,文化课并不差。一直到高二,我爸妈都还指望着我本本分分考个普通专业。”
迟若霓发觉看似酷的要死的江启敖真是好逗得很,三两句话就能把他全家身份证号给套出来,故意问:“那你怎么没考?”
“那会儿叛逆,让我往东我偏朝西,家里一个高管,一个大学老师,下一代跳舞,他们觉得是不务正业。可越是这么说,我就越要跳出个名堂给他们看看,梗着脖子报了舞蹈。”他顿了顿:“事实证明,还是他们看得长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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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若霓对这套说辞不太买账:“不可能全是因为叛逆,你一定也喜欢跳舞。”
江启敖没有否认:“跳了那么些年,不讨厌。”
“跟演戏比呢?”
“差不多,都还算喜欢。说起来舞蹈也是表演的一种,不过影视演员能调动的要素更多,动作、表情、语言;舞蹈演员就单一一些,只用肢体表达情绪。”他似乎有所领悟:“可能因为我们跳舞的擅长动用肢体,你才会觉得‘骚’。”
迟若霓乐了:“别找补,跟那些没关系,你就是闷骚,每次从片场的大镜子跟前过都不正眼看,斜着眼睛瞄。”
江启敖无言以对,同时注意力有了些许小小的偏移:迟若霓头快抵着他的下巴了,发丝蹭得有点痒。
“刚才你说,读中学时候是我粉丝,那是什么时候脱粉的?”迟若霓又论起了先前的话题:“应该有年数了吧,第一次见面眼神欠欠儿的,我可还记着。”
江启敖欲言又止。
“说。”迟若霓用手肘戳他,并没有当真用力,有点痒。
他没回应,她就又戳了一下:“说吧,今天坦白局,既往不咎。”
“进圈才脱粉。主要是当时刚把你从青春偶像升级成职业灯塔,一连串……”江启敖斟酌措辞,换了个委婉的说法:“水准不高的片子就开播了,我这铁粉当时有点接受无能。”
迟若霓这回没有接话。
她望着墙上的花砖,却又似乎没在看,目光空空的,显得很落寞。
江启敖突然感到懊恼。
不该说的。
随便编个理由多好,网上脱粉的原因五花八门,打个喷嚏染个头发连系鞋带太丑都能成为脱粉理由,怎么就非要在这个时候实话实说?
“不聊这些了吧。”江启敖低声说。
迟若霓眼前有些模糊,她飞快眨了眨眼,把雾气驱散,坦然地开了口:“没什么不能聊的。”
“婚后那几年我没拍戏,是在备考N大学导演专业,想正经学点东西。底子不好,考了三年,不过到头只上了两节课——一节自我介绍,一节课程导论。”
她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讲别人的事。
“第三节课专业课还没开始,我前夫就出事了,这些你应该听说过,要打官司、赔钱,我也被牵涉进去,念书的事儿就这么撂下了。”
江启敖没有出声,静静听着。
“总之闹得挺难看的,最后婚离了,钱也没了,我欠了一屁股债,卖房卖车卖首饰,能卖的都卖完,还是不够,就接戏,不挑,什么来钱快接什么。”
迟若霓停了下来:“有烟么?”
江启敖洗完澡过来的,刚换的衣服,没有装烟,他也不想让迟若霓这种情况下抽烟,空着的另一只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难受就别说了。”
迟若霓只是平静地一笑:“我也不是逮谁都说,如果你是个普通同事,我才懒得掰扯这些,但你过去不是我粉丝吗,我得洗洗地,也算给老粉一个交代。”
“已经粉回来了。”江启敖声音很轻。
“你让我说完。”迟若霓说。
“嗯。”
迟若霓靠回去,望向天花板:“我是想让粉丝看到我在往前走的。烂戏接多了,没事儿,一旦回血,我就选好本子再来。好导演不用我,也没事儿,我自己找人拍。路是烂,但哪怕摔在泥坑里一万次,我也要站起来一万次。”
20. 说好的对我没兴趣呢
迟若霓语气淡然,说得平静。
江启敖却感到了无法言喻的震颤,他用几乎是崇拜的目光,凝视着迟若霓的侧脸。
她依然淡淡地说着:“《风琴》是我和张依盈忙了一年才定下来的项目,我们一点点拉投资、拢班底、选演员,好不容易撑起来了,在拍摄的节骨眼上,出现了资金问题。”
“你还是去给我拿根烟吧。”迟若霓笑了笑,对江启敖说。
江启敖站起来,去客厅的茶几上拿了烟和打火机。
他把烟给迟若霓点上,看她沉默着吞云吐雾。
“这几年运气背,”就在江启敖以为要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迟若霓说:“但我一直觉着,越是运气背,就越得折腾。”她低笑了一声,笑得疲惫:“我这垂死挣扎的一弹蹬,就是《风琴》了。”
迟若霓看上去已经不疼了,说了这么久的话,没有再出现难受的反应。
可江启敖却从旧日偶像的话里,感受到了一丝心疼。
“会好的。”他怜惜地拍了拍迟若霓的后背:“一定会好。”
迟若霓呛了一口:“……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听内容这么匮乏的安慰。”
江启敖确实不擅长安慰人。
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小时候他还是个暖心体贴的萌正太,谁哭了都会去递纸巾、嘘寒问暖。但随着青春期降临,江启敖在某一天幡然醒悟,他根本不适合再当什么暖男,他的无心举动,很可能招惹小姑娘春心萌动,轻而易举就会惹人家伤心垂泪。
拒绝别人挺麻烦的,所以江启敖转而扮起冷酷,只在熟悉的朋友面前展露本性。
江启敖读书时的朋友大多是二货欢乐多的类型,烦恼大多还处在追不上女生和游戏打不过的层面,彼此间的安慰更接近于插科打诨。而应对各色领导和公司老板,则属于“职场生存”技能,场面话多于走心。大学时期倒是在室友牵线下谈过一次恋爱,女孩儿很优秀,可惜关系没持续几天,刚一起吃过两顿饭,还没度过相亲般的尴尬期,女生接到赴外巡演,他突受重伤,二人皆面临着事业上的重大变动,也就自然而然地分了手。
迟若霓这么问让他有点无措:“你想听什么?”
迟若霓缓缓吐了口烟,挥了挥手:“算了,除了三千万,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听。”
江启敖望着迟若霓忧郁的面庞,罕见地升起想哄人开心的念头,而他又是如此不擅长讨好一个令他心驰神荡的异性,以至于说起话来,唇舌都笨了三分:“三千万啊……我倒是知道一个办法……”
迟若霓直接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了他的嘴。
“打住。”她懒洋洋一抬眉:“知道你要说什么:三千万,千万要幸福,千万要健康,千万要快乐。我第一次听这段子的时候你可能还在撒尿和泥巴玩儿呢,省省。”
江启敖笑笑,捏开迟若霓的手指,微微摩挲着指尖,退回了两人惯常互损的交流模式:“可能各地习俗不同吧,我小时候玩儿泥巴不用尿。”
迟若霓扫他一眼:“德性。”
两人相视而笑。
过了片刻,江启敖敛起笑意道:“不开玩笑了。”
他脸上浮现出几分凝重,思考片刻,自作主张拿走了迟若霓叼在嘴里的烟,低头吸了一口,正色道:“应该是能找出个办法。”
这话江启敖自己说着都吃了一惊。
拉三千万的投资,他能想到的有途径有两条:一条是找陈隽。他人脉广,认识不少传媒老板。再一条就是……靠家里。
江家家境中产偏上,让父母为不了解的事物一下子拿这么多资金出来肯定不现实,但是亲妈许女士整天和有钱阶级打交道,搭桥牵线介绍一两个大佬应该不成问题。
江启敖皱眉抽着烟,有种矛盾的情绪。
他以前从没想过靠家里,哪怕通告最少、最缺钱,又遇上黑心房东坐地起价的日子,他居无定所、奔波数日,也没动过家里的卡。
因为跟陈隽签合同的时候就吹过了,他,江启敖,要靠自己混出个模样。
慷锵有力,发自肺腑。
腰杆儿多硬啊,从来不靠家里,一靠就靠个大的。不刷家人的银行卡,刷母亲大人的脸。
可是让他坐视不管,江启敖也做不到。
抛开那些扰乱他的情感因素——那些对迟若霓的同情、心疼,或者其他还没捋清楚的想法,就事论事,江启敖认为《遥远的风琴》本身就是优质项目,剧本抓人,剧组用心,如果就这样被耽误,作为参与者他也不能甘心。
“我说,”迟若霓在江启敖脑门儿上弹了一下:“抽着我的烟,喊你还不搭理,有这么小牌大耍的吗?”
“琢磨事情呢,没听见。”江启敖回过神,揉了揉被弹的地方:“力气不小,看来您是不难受了。”
迟若霓没接茬,认真盯着他看了几秒,面无表情问:“琢磨什么,钱吗?”
江启敖叼着烟沉默着和她对视。
空气忽然安静极了,只有排风扇,嗡嗡地响动。
不清楚怎么就动了手,迟若霓看见江启敖把烟摘下,仿佛是看见信号枪响后的硝烟,她倾身上前,一把揪住了江启敖的衣领,抵住了他的额头。
他们开始接吻。
酒精蒸得迟若霓后脑勺发懵,思维混乱,血仿佛在倒流,但吻着的感觉很熟悉。一个歇斯底里的吻,让她想起对亲热戏的时候,江启敖把她压倒在沙发,凶悍地撬动她的唇齿,和她纠缠不休。
有些NG的片段,会让她生出他们是在偷欢的错觉。
迟若霓手用力揉搓着江启敖的头发,没有头绪。
有火在烧,她甚至弄不清这火是被什么引起来的,是钱,还是江启敖,亦或者是余彦。
源头模糊,爱欲晦暗不明。又或许本也没有必要弄太清楚——如果随波逐流,只关注当下,她的结论是江启敖是个聪明的学生。
第一次片场试戏还只懂蛮横索取,而一来一回的交锋之间,他已掌握了唇舌交接的节奏,熟练地挑逗起了迟若霓。
这具年轻的身体里仿佛嵌着夏天被暴晒后皴裂的地皮,见着一点雨露,便要执着地吞噬干净。迟若霓吻着,呼吸着,将他蛊惑,又被他掠夺,江启敖的吐息扑在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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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让她沉沉地想把身体交与欲望主宰。
戏内与戏外渐渐合一。
捕食者的一面亮出獠牙,当江启敖把迟若霓困在墙上深吻的时候,她欣然默许,手撩起了睡衣的下摆。
这回被江启敖扣住了,他停下,目光灼灼,喘息着盯着她。
迟若霓正意乱情迷,被这么突兀地一扣,怔住了。
那点横冲直撞的醉意瞬间就蒸发了个干干净净。
她像是对这一时的失控感到十分荒谬,“呵”地干笑了一声。
江启敖抬手,想要拥抱她,被迟若霓挡开了。
她搡开江启敖,抹了把脸,按着头喃喃自语道:“真喝多了。”
江启敖说不清是后悔、失望、庆幸哪个更多些,五味杂陈着保持面上的平静:“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了点。”迟若霓说。
她嘴上含含糊糊说完,看向江启敖:“对不住,刚才是真喝上头了,不然我怎么也不至于吐完亲人。”她用玩笑的口吻说着,好兄弟似的拍江启敖的肩膀:“你受苦了。”
江启敖亲的时候不受苦,现在方觉苦。
而这苦亦不是因为迟若霓吐过后和他接吻,而是因为她这漫无所谓的态度。
他咀嚼着这话,心肝肚肺渐渐冷了下去,冷眉冷眼地回应道:“我不介意。”
迟若霓觉着这话很可乐,露出一个微笑:“怎么着?我是不是还得夸你一句大度?”
江启敖看着她微笑的唇,便觉得心痒,尤其这唇是他一分钟前吻着的,现在却因为他的一时克制而只剩下了远观的资格。
受这种不甘心的驱使,他扬起脸,露出那双食肉动物的眼睛:“也可以再来一次。”
这回轮到迟若霓发愣了。
她刚才亲江启敖是一时上头,冲动来的快,去得更快,哪里可能再来一次?
更何况,尽管她喜欢这幅漂亮皮囊,但讲道理,英俊男孩儿满世界都是,着实不必非得玩弄江启敖这棵窝边草。
迟若霓轻轻叹息了一声,冲江启敖勾了勾手,待他满眼期待地凑上前,把手插进了他浓密的发间,揪皮球似的慢慢摇晃着道:“说好的对我没兴趣呢?X虫上脑了是吧!”
江启敖也不反抗,任她提溜着脑袋晃了几晃,才松松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镇定自若地解释:“我当时胡说的。”
这是干脆不认账了。
不认的账,当然无从辨别真假。
迟若霓疲惫地合上眼睛,男欢女爱是桩趣事,却不是个有趣的话题,聊到这儿,迟若霓觉出了乏味。
神经犹如一列多米诺骨牌,她感到乏味,随即也感到了疲倦和虚弱,一天积攒的辛劳忽而全部席卷而来,比起继续探究江启敖叵测的心理活动,她更情愿躺床上沉沉睡上一觉。
“一点了,扶我回卧室,你走吧。”迟若霓说。
江启敖对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始料未及,然而看着迟若霓那苍白的面孔,心疼又取代种种遗憾不甘,甚至转为了自责。
他深深看她一眼,为她拂开额前的乱发,搀扶迟若霓回了房间。
21. 姜茶
料想今后再见面会尴尬,事实上并没有。
迟若霓后续几天接连在组,早上到场很早,晚上盯完戏才收工,不难看见江启敖。他仍是老样子,脸上很少见笑,总在读剧本练台词。
正面碰上,他也会点个头,毫不避讳地跟她说“早”。
迟若霓见状,自顾自把心放回了肚子,只当江启敖那天晚上是胡言乱语——年轻男人几乎都有这毛病,况且不过是亲了一下而已。在片场他们已经亲过那么多次,多一次少一次,又有什么区别?
拍摄一天天推进,天气也日益冷了起来。
周三那天,通告单上有一场江启敖的落水戏。这日温度很低,拍户外戏本就辛苦,落水戏更是极大的煎熬。江启敖和群演一起往身上层层叠叠缠保鲜膜,走完戏,按着导演要求,在木桥上和其他人大打出手,滚落到结冰的湖里。
拍摄有条不紊,尽管如此,落水的镜头还是反复拍了六遍。
出水的时候,江启敖已经冻得说不出话,阿磊用毛巾擦了他身上的水,给他披了件特厚的羽绒服,江启敖哆哆嗦嗦站在一边听着徐立的夸奖,依然生不出半点暖意。
头重脚轻,江启敖预感这次可能要病倒了。
当天的戏份已经拍完,江启敖这天没有精力跟着尚昀继续蹲守剧组,准备坐车回宾馆洗热水澡。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停车场,看见了等着的迟若霓。
她倚靠在车边,见了江启敖,隔着老远冲他竖了个拇指:“舞蹈没白练啊,刚才落水的动作很漂亮!”
江启敖立刻觉得暖和了不少,快步走近:“你怎么在这儿?”
迟若霓踢踢脚下,江启敖这才发现她旁边是个泡沫保温箱:“剧组准备的热水驱寒效果不行,帮你们叫了个姜茶外卖,喝点暖暖,回去睡一觉会舒服点。”
阿磊及时地拍马屁:“还得是霓姐!最关心我们。”
江启敖还怔怔站着,迟若霓兀自弯腰拿出了包装很好的热饮,一杯递给阿磊,一杯塞进了江启敖的手里,“啧”了一声:“爪子也太冰了。”
姜茶应该是热的,江启敖冻得已经丧失感知,手掌只感到麻,他握住那杯姜茶,方觉自己的要求并不多——不是什么拥抱、触摸,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那些东西太遥不可及。
一杯姜茶就很好。
看一眼阿磊,他正聚精会神跟人发信息,江启敖背过身,不着痕迹地挡住阿磊的视线,低低地开口:“大冷天守在这儿,只为送杯茶?”
迟若霓抬眼一笑:“不然呢?”
江启敖安静地注视着她,没有说话,心却跳不由自主地开始加速。
车和他,构成了露天停车场里一处独立的牢笼,迟若霓是这里唯一的囚徒。他的胸膛离迟若霓只有一拳距离,只要低头,就像那晚一样,吻上她的唇。
迟若霓只是微笑。
她不会再与江启敖发生什么了。
这并非江启敖的过错。江启敖并不坏,身材好,长得帅,而且很可爱。这种可爱不是扭捏做作的讨好,而是一种天然的流露,跟酒桌上那种说着“喝一杯酒就给你投二十万”的男人不一样,江启敖年轻,尚不熟练以利换利,抛出对她的好时不记得开价,也没有拟定潜在的回报,甚至会像陪她夜跑一样遮遮掩掩。
面对这样的真挚和纯粹,迟若霓当然会有所触动。
可触动太过有限。
江启敖靠近的时候,迟若霓在心里一声叹息。
她盘算着,如果江启敖真的亲过来,该给他个嘴巴子,还是踹上一脚。江启敖却不动了。
“今天风大,你应该带个帽子。”江启敖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住,嘴角缓缓形成一个笑,有点欠:“迟老师,既然只是送杯茶,你一直盯着我的脸干什么。”
迟若霓松了口气,说不上是轻松还是失落:“看你脸皮几尺厚。”
江启敖被骂着,笑意不减,举起杯子:“谢谢。”
迟若霓看着微笑在他小麦色的面庞加深,似有蝴蝶在撞击肋骨,那么一点点的触动变得摇摆不定,忽左忽右,振幅在微妙地增加。
她嗤笑一声,移开了眼睛:“你再啰嗦几句,茶要冷透了。”
“知道你很关心我,”江启敖这时候才把吸管插上,喝了一口茶,看着她道:“不过现在温度正好。”
迟若霓轻笑:“闷骚德性。”
闷骚的人似乎已经全然接纳了这个评价,自在地拿眼撩着迟若霓:“茶很好,但要是有人肯帮忙捂个手,拥抱一下,就更好了。”
迟若霓看着他,笑了一笑,提高嗓门叫了声:“阿磊!”
阿磊放下手机:“怎么了霓姐?”
迟若霓手一指:“你江哥呼唤你给他人工取暖呢,赶快过来搂着。”
江启敖睁大眼:“我呼唤了吗?”
迟若霓适时后退一步,阿磊已经大狗似的飞扑到了江启敖身上:“早说啊,我还怕你嫌弃我,现在就用我火热的少年之躯温暖你。”
“滚蛋,膀子一搂跟锁喉似的,再压一会儿我要没气了。”
“哦。”
闹完,阿磊从江启敖身上蹦下来,习惯性地拨拨头发,看向四周:“霓姐走了?”
江启敖目送着迟若霓的背影:“走了。”
阿磊没观察到江启敖恋恋不舍的眼神,一口气把剩下的姜茶喝干,抹了抹嘴:“别说,霓姐心还真细,买的这个姜茶挺好喝的,姜味儿浓但是不辣,小武说他一个从来不喝姜茶的人都喝得干干净净。”
“别把你抹嘴的手到处乱摸。”江启敖正抽着湿巾往阿磊手里递,动作迟疑了一下:“小武?”
“嗯,就跟你一起拍落水戏那哥们儿,我游戏搭子,正跟他聊天呢。”阿磊擦擦手,亮出手机:“喏,也是霓姐送的茶。”
江启敖劈手夺过手机,屏幕上是张他认识的脸,举着一个饮品杯,不用放大就能看出来,和他手里的一模一样。
刚才的愉快像是一只饱满的气球,被这张这照片一戳,顷刻干瘪下去。
江启敖无法不感到沮丧。照片是只重锤,锤醒了他,迟若霓对他不错,可这份不错是放在称上称好了的,像一道简单的除法题,公平公正,不偏不倚,他得到的和别人一样,不多一点也不少一点,连手里的姜茶都是统一批发。
他可以捉紧那个趁虚而入的夜晚回味不放,迟若霓的态度却是坦坦荡荡的“喝上头了”。
回去的路上,江启敖没太说话。车里暖气很足,他的四肢已经热了,可脑子始终兴奋不起来,阿磊笑嘻嘻给他看刷到的恶搞视频,江启敖扫两眼,只觉得很无聊。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回酒店。
进到房间,江启敖正要脱衣洗澡,手机响了。
这电话来得不是时候,江启敖卡在一半穿也不是脱也不是,再看一眼来电人是陈隽,也顾不得计较衣服了:“哥?”
“方便说话吧?彭屿选秀刚结束,通告满,我这忙得脚打后脑勺儿,一直没顾上跟你细聊。”
江启敖“嗯”了一声:“你说。”
“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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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想掺和引资的事了?”
江启敖无法把那一晚的经历说出来,即便绕开那个意乱情迷的热吻,孤男寡女的夜谈也暧昧至极。
他简短地道:“剧组有困难。”
陈隽“嗐”了一声:“有困难也不关演员事嘛!是迟若霓没少跟你们卖惨吧?甭搭理她,安分拍戏就成了,迟若霓着急就让她急去呗,没指望的又不是咱们。”
江启敖之前还能心平气和听陈隽对迟若霓品头论足,现在则听出了一脑门火气,粗鲁道:“所以怎么说,行还是不行?”
“事情比较复杂。”陈隽不得不跟着聊回主题,“项目跟我们公司没关系,我只能私下牵线,但现在这行情你也知道,钱难赚,投资人钱包捂得紧。《风琴》这个片子吧,剧本是可以,可导演是新人,还有个口碑坠崖的迟若霓,业界普遍不看好。既然是个大家都不愿意出钱的项目,我又拿什么去推介呢?”
江启敖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心里难免还是有点急:“隽哥,你还没来探过班,不了解情况,让人来亲眼看看就知道了,剧组很专业也很用心,迟若霓也很负责,考察完一定会……”
“我都明白,放心吧!”陈隽打断他,“这段时间我忙彭屿的事情多,但你的事也一直记挂着,等着吧,忙完这阵子我就去探班。你现在的任务是安心拍戏,多跟前辈学习。等找到机会,哥肯定给你拉高端影视资源。”
这一番话大事化小,落脚点好像成了江启敖跟彭屿争风吃醋。
话不投机,江启敖也无意多说,潦草附和几句挂了电话。
打这通电话之前,他还只是伤感,现在几乎有些愤怒。戴着有色眼镜的陈隽独断且不讲理,他并也不了解迟若霓,却能大言不惭地对她评头论足。
怀揣着复杂的心情,江启敖心不在焉地洗完了澡。
半晌无事,江启敖就在房间看剧本,练台词。到了晚上,尚昀以给好哥们儿补养的名义,买了红焖羊肉、烧饼、啤酒,拎到了江启敖的房间。
当地有家驰名的红焖羊肉,肉质酥烂、香而不腻,正是尚昀拎来的这家。一打开包装袋,屋里登时飘起喷香的肉味,江启敖和尚昀两人饿虎扑食似的一顿大吃,风卷残云似的干掉四斤羊肉和几只烧饼,才缓过神儿来,悠哉悠哉喝起了啤酒。
江启敖和尚昀交好,一来是因为两人年纪相仿,有共同话题;二来是尚昀虽长着一张巧嘴,人倒很实,对认定了的朋友有什么说什么,不搞虚头。
喝着酒,尚昀便说明了这段日子困扰他的一桩事:毕业在即,是签公司,或是不签。
江启敖听到这儿,抬起了头:“现在?你之前不是说想等个一两年。
“拿什么等?拍完这部,还不知道下部戏在哪。”尚昀撂下酒瓶,连连叹气:“之前吧,我还指望着拍完《风琴》火一把,履历漂亮点再签公司,现在哪还敢。”
“怎么不敢?”
“你还不知道吗?”尚昀大惊小怪地飞他一眼:“剧组资金的问题一直没解决呢,霓姐今天下午又离组,听说是去引资。”
江启敖一口酒哽在了喉间。
迟若霓,引资。这两个关键词马上触动了一个联想,江启敖眼前浮现出她喝到烂醉,虚弱地狂吐不止的样子。
胃顿时沉甸甸的。
“我反正不报希望了,没钱就没法制作,更没法营销,怎么火?现在对《风琴》么,只求拍完别压着不上映就谢天谢地喽。”尚昀越说越郁闷,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所以依你看,我要不要签个公司?”
22. 涂鸦
江启敖经验有限,能给尚昀的指点更加有限,到最后,只是给了句堪称废话的建议:“第一次签约别签太长,记得找个律师帮你看合同。”
送走尚昀,江启敖仍旧念着迟若霓,再三踌躇,给母亲许女士打了个电话。
同样的话题,许女士的态度比陈隽客观得多,听江启敖描述完大概情况,就问了几个关键问题:
有没有盈利的把握?
电影主题和卖点是什么?
主创团队怎么样?过往作品的票房和口碑?
市场定位和受众情况?
……
江启敖毕竟只是个演员,涉及不到项目制作,这些问题自然答不上来。
“这样吧启敖,”许女士不再继续追问:“我认识些对影视投资感兴趣的朋友,这个小忙可以帮,但不保证成功,你可以让负责人直接跟我联系,最好先搜集资料发给我。”
江启敖知道许女士谈起工作雷厉风行,绝不许诺做不到的事,马上说好。
“还有,我看天气预报说锦城这几天降温,穿厚点,多喝水,当心感冒。”许女士习惯性地叮嘱他:“钱不够就刷卡。”
江启敖听着许女士从商业模式无缝切换到居家模式,鼻梁发酸,破天荒地对曾经的叛逆产生了一丝悔意:“嗯,你跟爸也注意身体。”
*
迟若霓这一趟找的不是别人,而是位老相识——凌琛。
剧组成立之初,团队想法是先凑钱完成拍摄,粗剪出个片花,再去吸引新的投资,故此前期筹集的资金不过堪堪够花。
撤资问题一出,意味着连基本拍摄都会受到影响。
筹钱变成了个刻不容缓的问题,迟若霓和张依盈一通分析,决定迅速找出个最稳妥的解决办法。
她想到的办法是凌琛。
凌琛有钱,哪怕在演员圈子里,也属于有钱人。
简单来说,他的起点,是大部分人奋斗一辈子也爬不到的终点。
凌琛出身演艺世家,父亲是老一辈国民级演员凌念华,年轻时相貌堂堂、丰神俊逸,演过不少脍炙人口的经典角色,婚后重心移向家庭,接戏不多,圈内人脉却极为丰厚。
凌琛母亲家世更显赫——当然,能让他爹在黄金帅龄抛下事业选择结婚,肯定不是一般女人。凌琛外公外婆是国内一家高档家居公司的创始人,老两口只两个女儿,大女儿是现任公司董事长,把持公司管理大局。小女儿,也就是凌琛的母亲,没捞到经营大权,索性把目光转向了社会活动,经常活跃于各项公益慈善场所。
钱和人脉是通往娱乐圈不二法门。从凌琛决定踏上父亲的职业道路那一刻起,就有无数橄榄枝争相恐后往他手里塞。
凌琛没有过任何“无效出演”,凡他接剧,要么优质剧本,要么名气大导。
他的第一部戏是历史正剧的客串角色,十分钟的戏,一号导演搬着小板凳给他逐句讲解,老戏骨们倾囊相授表演技巧,无一不热心。
用凌琛自己的话说:“演戏上没走过弯路。”
资源过人,再加上凌琛对演艺事业怀有热忱,肯伏下身用心钻研,很快,他就成了业界鼎鼎有名的优质艺人。
做演员,凌琛获奖无数,经典角色傍身;做明星,凌琛高大英俊,气质高贵,奢侈代言不断;做老板,他这些年亲手创立飞拓传媒,参与影视投资,悄然掌握着行业越来越多的话语权。
面对这么一个六边形人生成就的旧搭档,迟若霓遇到困难,第一个想到的是他。最不愿意求助的,也是他。
飞机的轰鸣声低下去,稳稳滑翔在云层之上。有人睡着了,机舱里响起轻微的鼾声。
迟若霓身心俱疲,却毫无睡意。
她打开手提包,看了看助理准备过的合同,拿出了一个不起眼的厚笔记本。
这是她的片场日志。
迟若霓的从艺之路几乎是凌琛的反面:年少离家,初中学历,在当上演员之前,她在饭店端过盘子刷过碗,站过柜台卖过化妆品,兜售过保险,后来经人介绍去做兼职剧组群演,方才渐渐摸到了演艺圈的门槛。
不论在哪,她都愿意学点什么。
当服务员的时候,会用收款机的比不会用的工资高;做销售员的时候,会给客户化妆的又比只会生硬介绍产品的工资高;到演员这一行势必也是一样。
演得好的,比演技烂的更有机会,更大概率出人头地、赚大钱。
迟若霓笃信学东西有用,钻研之余,乐于往本子上记学下的东西。上学的时候她就这么做,哪怕母亲提前一年就告诉她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负担不起她继续念书,迟若霓还是坚持把笔记本记了满满四本。
虽然最后也只是被家人卖了废纸。
记录下什么东西,就好像埋下了标记。
迟若霓翻看本子,知道还在往前走,心底就会踏实一些。
离开家后,她的本子都存着,记录的内容五花八门,有工作守则,有收银机用法,有化妆步骤,也有打电话营销话术。
从开始演戏,她就写片场日志。零零散散记录关于入戏、演戏的内容。
迟若霓问空姐要了毯子,一页页翻看。
这本子很厚了,前面的页片久经岁月,摇摇欲坠,被胶带勉强固定着。越靠前,记录频率越密集,越靠后频率越低,后面或许隔几个月只记录一句话——入行后,她签约经纪公司,上表演课,且演戏且摸索,对表演逐渐有了自己的见解,值得记录的内容自然就越来越少。
她爱惜地翻过去,在某一页停了下来。
其他页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这一页,却只有一行字,一张笑脸。
“就当做是从角色身上借来一段时光,痛快一场。”
字很漂亮,飘逸潇洒,后面的笑脸则画风略跳脱。
迟若霓的指尖描摹页面,记忆恍惚回到多年以前。
凌琛在外人面前总是一派儒雅作风,而后和迟若霓混熟了,在她面前却异样地稚气,看她在本上写写画画,就玩闹着抢过本子非要写上两页。
迟若霓好笑:“我学习呢,有你什么事儿啊”
“知道是你的武功秘籍,宝贵得很,所以必须占一页。”凌琛无赖地拿起笔,自顾自写了起来:“通融通融吧,万一以后不见面,你翻看这个本子的时候还能想起我。”
当时她好像一直在笑,笑凌琛莫名其妙。
未料想这话一语成谶,没多久,他们俩就闹掰到老死不相往来。
迟若霓盯着字。
她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凌琛?
很难描述具体哪一时、哪一刻,但有那么一阵子,她真心以为他们会有漫长的未来。
剧组前期体验生活,他们骑着自行车在麦田里游逛,用土灶烧饭做菜,第一次用灶膛的凌琛弄得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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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黑灰,两人在农家院你追我赶,鸡飞狗跳地用灶灰打仗;夜里,他们坐在一张竹凳上看电影,边聊电影,边就着醋泡花生米喝酒划拳。
迟若霓早早闯荡社会,冷眼看俗世男女爱恨纠葛,对男人,她习惯从利益角度评判,也习惯接受他们只觊觎她的皮囊。
从凌琛身上,她看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文艺与市井,戏剧与现实,金钱与爱,都可以写作凌琛。
他初见她的时候,并没有太多对外表的惊诧,戏一天天拍下去,才显出对她的不同。迟若霓痛经难耐时,凌琛半夜亲自驱车几十公里到附近镇上买止痛药;道具失控,他第一反应是护着迟若霓。
迟若霓享受和凌琛之间的拉扯,却又因着他的身份倍感煎熬,挣扎之际,在夏天的一个平常夜晚,凌琛敲响了她的门。
“我一直和李青云各过各的,夫妻关系有名无实。”
“我好像爱上你了。”
迟若霓从各种花边新闻里已对前者有所耳闻,并不意外,后者却是实实在在令她乱了心。
她只想着老天对她不薄,因为凌琛是这样好,相貌堂堂,能力出众,而又如此钟情于她——电视上汽车广告一晃而过,迟若霓随口叹一句“好看”,他便眼也不眨地购入了一辆金色帕加尼风神。
这样一个在影视界风头无两的男人,会大方赠她礼物,也会满头稻草地和她对戏,以不开玩笑的口吻说:“学历没什么了不起,解读文本的能力和拍出好戏的野心才更重要,你强过很多人。”
迟若霓不动声色,心下早已目眩神迷,欢欢喜喜和凌琛做了一对爱侣。
美好的日子没过太久,李青云便有了动作。
迟若霓不怨李青云,李青云家庭背景深厚,不仅是凌琛的发妻,更是他公司一飞冲天的关键助力。易地而处,若她是李青云,也断然不会让从自己身上发了财的人就这么拔腿跑了的。
她没法怨李青云,便只能怨凌琛,怨他所谓痴情相付,终究敌不过名与利,竟然不肯给这段关系一个清白说法。
凌琛也怨迟若霓,怨她在各色人前伏低做小无数次,怎么就偏偏不能再为他多忍一次。
而迟若霓爱凌琛,正是以为他与从前那些男人不一样,以为和他在一起,便无需再忍。
矛盾横亘其间,无法调和,两人就此分手。
李青云满意而归,迟若霓拉黑凌琛,憋着一口气,忍着恶心,煎熬,在众人指指点点中把戏拍完,宣布杀青第二天,她就病倒了。
《空谷回响》好评如潮,她再没有看过一遍。
但片场日志中的这页涂鸦,迟若霓几次犹豫,始终没有撕。
认清一个人是一件事,放下是另一件事。
迟若霓刻意回避着和凌琛有关的一切,在她焦虑到频频做噩梦之前,是经常会梦见凌琛的。梦见她和凌琛在片场的种种。
然后醒来,睁眼是何永杰肥润的后背。
她的睡眠最早就是从那时候坏起来的。看看何永杰大张着嘴巴打鼾的脸,迟若霓很难继续睡下去,便会念起凌琛。其实关于凌琛的很多记忆已经模糊,细节总在变,她以为永远不会忘却的瞬间,在不断走样、变形,剩个轮廓,需时时靠想象填补。就像她无法确定凌琛说爱她那晚究竟穿着什么颜色的衬衣,唇边的胡茬有没有剃干净。
无所谓,反正再后来,这些也都不重要了。
23. 好久不见
自从何永杰把钱弄走,凌琛就不再是迟若霓梦境的主角。
面包当然比爱情更令人心神不宁,对于挨过饿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但现在,迟若霓还是要找凌琛。
凌琛有钱,也欠她的。这些年她再难再苦,没有向他伸过手,现在她走投无路,放下身段上门求助,这个忙,他不得不帮。
迟若霓心情平静地下了飞机,路过卫生间,仔仔细细对镜补妆,理了理头发。
她预想到凌琛会来,但没想到他会亲自开车。来到停车场,一个助理模样的人帮迟若霓拉开副驾驶车门,驾驶座上赫然坐着气派至极的凌琛。
她愣了一下,车门“啪”一声已经关上了,将他们二人独留在了这一片狭小的密闭空间。
迟若霓回过神,挤出了一个笑:“好久不见。”
确实是很久了。
而过了这么久,凌琛像是一点没老,依然相貌堂堂、风度翩翩,皱纹似乎一根也没有多长,唯有气度更加华贵。
他笑了一笑,手从后座捞出了一捧新鲜的玫瑰:“十分挂念。”
两人都借着这间隙打量着对方,迟若霓大方地接过玫瑰:“花我就笑纳了,但丑话说在前,我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话丑无所谓,人美就行,”凌琛依然神采飞扬地笑着:“总算把你盼来了,我可不会被轻易吓倒。”
时间正好是饭点,寒暄一阵,凌琛开车载迟若霓先去吃饭。
这情形下,路上自然是要聊点什么,两人避开当年龃龉不谈,天南海北地说东说西,内心却不约而同地有些怅然。
人果真是会变的。
他们已经不在一个圈子,凌琛合作的大导演员,迟若霓如今已交攀不到,而迟若霓合作的班底,也难入凌琛的法眼。话虽从未停下,却始终聊不同频。
遥记当年,他们的话可总是整宿整宿说不完的,乃至于现在回忆起来,迟若霓都要疑心那嘴碎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另一重人格。
聊来聊去,只得继续聊影视新作,对话仿佛影视发烧友之间的对谈。
“就没有点私人问题想问我么?”在点评完一部近期轰轰烈烈扑街的大投资电影之后,凌琛说。
迟若霓被这话问住,笑了笑:“最近什么打算?”
“你问哪方面的打算?”
“那得看影帝愿意透露哪方面。”迟若霓自然地把话题引到项目:“去年你投的那部喜剧片那么赚,今年有没有新的投资计划?”
“是赚了一些,没有外界传言那么多。”凌琛望她一眼:“至于新计划,不是在我旁边坐着么?”
从上车聊到现在,这是迟若霓听的最舒服顺耳的一句。
她欢快地笑起来:“有你这话,一会儿要多碰两杯。”
“别的不打算问问吗。”凌琛看着她笑,一面心里觉着快活,一面又有些遗憾:“就只关心工作,对我的生活没有兴趣吗?”
迟若霓礼貌微笑,没说话。
凌琛开着车,看她一眼,自揭谜底:“我离婚了。”
……
往事不可追。
迟若霓不想触碰过往,可聊着聊着,还是聊到了这个话题。
她脸上表情有一瞬的失神,随即刻意轻描淡写道:“聚聚散散,也正常。至少你老婆手下留情,把飞拓留给你了。”
“前妻。”凌琛纠正:“我跟她离婚六年了。”
六年,算起来大概就是迟若霓结婚没多久的事。
意外的消息,但迟若霓更惊讶的是她的心情竟然没什么波动,跟听小茹说起其他圈内八卦一样,只有作为看客的唏嘘:“六年……那现在,李青云一个人?”
“不知道,没联系。”凌琛眯起眼睛:“你怎么只关心她,不问问我是不是一个人?”
迟若霓张了张嘴,这回什么也没说出来。
其实也无需多问,凌琛身边不会缺女人。他和李青云还保持着婚姻关系的时候,便有不少围绕他的风言风语,他对此只声称是逢场作戏。现今婚姻关系已经正式终结,凌琛自然更不大可能守身如玉。
“随便问问,”安静了一会儿,迟若霓微笑:“还是聊点别的吧。”
凌琛余光瞥她一眼,继续踩下了油门。
车一路向前,很快开到了凌琛预定的高端景观餐厅。
这地方有几分会所性质,会员制,私密性极好,氛围也足。推开包厢门,餐桌布置得温馨雅致,一张玻璃之隔,面前便是整座城市的浮华夜景,车流如同蜿蜒的河道,交织延展,串联起整座钢铁森林,无数摩天大厦沉默地遥望,偶见玻璃幕墙上斑斓的霓虹流光。
绝佳的浪漫场所,然而迟若霓对浪漫的热情远不及对待人民币,这大好风景,她落座只略略瞟了一眼,毫无留恋地拿出了风琴的资料,开始了游说。
“饭还没吃上一口就急着谈工作,”凌琛含笑听她说了几句,调侃道:“你真是一点没变。”
“没有工作哪里来的饭吃。”迟若霓似是嗔怨,又似撒娇:“经历这些年的是是非非,还能一点没变,我就当你是夸我啰?”
“讲几句真心话而已么。”凌琛仍是笑:“如果说哪里有变化,大概就是比从前更漂亮了。”
迟若霓眨眨眼,不客气地笑纳了这番恭维:“过奖了。”
“若霓,”凌琛语调忽然柔和下来,唤了她的名字:“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迟若霓缓缓搅动着瓷杯里的茶勺,轻叹了一口气。
她面带郁色,心底,却如同一面镜子一样平整无波,只是认为凌琛这话问得十分虚伪。
凌琛不是旁人,他人脉广阔,耳目众多,迟若霓被何永杰骗了个精光,这在大众层面是个秘密,可在他这个级别的人物这里,并不该有什么隐秘,
哪怕他不看娱乐新闻,总也不会错过财经板块的狂轰滥炸——何永杰涉嫌非法集资和诈骗的信息曾引起过轩然大波,一度是各个媒体平台热议的话题,他就一点不好奇么?
他也知道她过得不好吧,随便点开条和她有关的报道,都是谩骂和嘲笑,有想过拉她一把或哪怕说一句好话吗?
迟若霓在钱财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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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名誉扫地的低谷时期,曾盼过无数次凌琛主动出现并救她于水火,然而一次都没等到。当她为翻身孤注一掷,求助无门,主动放下身段找上他,他又是如此的关切同情。
这就是凌琛。
他深情,不过深情永远有限,需谨慎地在不影响名誉与地位的前提下进行。
迟若霓一向不愿细诉这些年的遭遇,认为此举像咀嚼吐过的甘蔗渣子,很没劲。可眼下既然是求人,就不该强充硬气。听凌琛如此发问,迟若霓索性抛舍开了脸面,搅动着红茶,细声细气地将这些年的经历向凌琛和盘托出,从把何永杰如何骗她,她又怎样接戏还钱,直说到剧组缺钱的现状,无论凌琛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一概讲得清清楚楚。
“情形就是这样。”迟若霓抬起眼眸,平和地冲他一笑:“三千万就能让戏拍下去,我现在筹不来钱,只能找你了。”
凌琛听她说着,虽对大部分情节并不新奇,可随着她叙述,心情也是百转千回,最后只感到万分心疼。
男人大多如此,得不到的方是最好。当年凌琛正和迟若霓爱得轰轰烈烈,为了飞拓不得已才和她遗憾收场,一晃过去八年,他事业越发成功,也和李青云脱清了关系,可这段憾事却像一跟扎在手上的软刺,时不时让他不痛快一下。
现在,迟若霓就坐在她面前,依然地美艳动人,且无人投靠,只有他了。
凌琛的救美情怀立刻拉高到了喉咙口,握住她的手:“三千万不多,四千万。”他果断地拿起手机,另一只手握住了迟若霓:“我现在就让人去办,这笔钱算我个人借你的,不急还。”
这话令迟若霓心口的石头落地,至于那被抓住的手,也就没有挣开,于是这顿饭欢声笑语地吃到了末尾。
晚餐结束,凌琛送迟若霓回了酒店。
迟若霓下榻的酒店就在餐厅附近,凌琛和她并肩而行,绅士地把她送到门口。看女人刷卡开门,凌琛紧张地站直了身体。
他想知道迟若霓会不会请他进去坐坐。
倒也不是一定要发生什么,他这些年志得意满,身边莺莺燕燕,不缺鱼水之欢。但迟若霓毕竟是与他有过真感情的女人,凌琛很希望两人能像过去一样,亲密地聊聊,说上几句体己话。
迟若霓开了房门,一看凌琛站在门口还无道别的意思,便明白过来,做了个“请”的手势:“进来坐会儿?”
此言正中凌琛下怀,他很欣然地一点头,跟着进了房间。
凌琛订下的是件舒适的套房,他经常出入于此,对布局十分熟稔,进了屋,便泰然地从冰箱里拿了两瓶啤酒,和迟若霓坐到了沙发。
然而喝了两口酒,没聊几句,便有些乏味了。
迟若霓当然还是好的,可两人的的确确是无话可说——能聊的,刚才已经在饭桌上聊完了,三言两语,又说回到了老话题,当他意识到同一件事已经叙述了第二遍,自己也咂摸出了无趣。
东拉西扯聊了几句,眼见话题又要冷下去,凌琛忽而冒出一个念头,说道:“过段日子我有几天空闲,干脆去《风琴》做个客串吧?”
24. 蛋糕
对这个提议,迟若霓满口答应。
凌琛毕竟是个戏骨形象,在影视界有相当的号召力,虽然只做个客串,亦是为《风琴》增添亮点,她当然热烈欢迎。
然而凌琛打的却是另一副算盘。
他这些年没找过迟若霓,是因为那段遗憾的过往虽遗憾,却不影响生活大局——他的公司越来越红火,偶尔参与的电影反响颇佳,交际人物概无白丁,财运上更是赚得盆满钵满。
只有喝了酒,做完乐事,打发年轻的漂亮小姐出门之后,他偶然会点起一支香烟,念叨起当年,顺便为迟若霓的遭遇叹一句红颜薄幸、命运无常。
至于其他时间,那是一概不会去想这件事的。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再遇上活色生香的迟若霓,凌琛的心思又活泛了。
他很想找一找当年的感觉。
凌琛生活顺遂,比从前更要多了一些耐心和乐观,凡是都很乐意往好处看。和迟若霓话不投机,他不认为这是迟若霓心境变化所致,只是认定两人太久没有共处,一时有些找不到谈天的线索。念及和迟若霓当年在剧组结缘,所以这回,他仍旧指望着剧组生活能够帮二人重温旧梦,捡拾一下搁置多年的真情挚爱,也算是美事一桩。
两人各怀鬼胎,就这么着共同敲定了客串事宜。
*
迟若霓回到剧组这天,正好是尚昀的生日。
《风琴》剧组关系处得不错,生活制片听说尚昀和道具组一个小姑娘同天生日,特意定制了一个大蛋糕,借着机会让大家热闹热闹。
迟若霓从机场回来,换身衣裳就赶赴了片场,正巧赶上分蛋糕的环节,听着尚昀能说善道地巴拉巴拉感谢一大圈,把个分蛋糕祝词说得好似获奖感言。
在场众人只顾起哄,吹口哨鼓掌声不绝,趁没人注意,迟若霓拿了一小块蛋糕,从人堆里溜达了出来。
人越多,气氛越热烈,她越想往外躲着。
曾经迟若霓也很乐于参与这种热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身处人群,反而令她更感到孤独,看着周围人兴奋的面孔,情绪却像在胸口顶着,怎么也沸腾不起来,只感到格格不入。
但蛋糕还是要吃的——迟若霓不馋这点零食,而是迷恋玄学。她偶然曾听人说沾喜气有助于转运,自此以后,身边凡有人有喜事,便也会态度不甚积极地参与其中。
端着盘蛋糕,就算是沾染了寿星的喜气。
迟若霓转了个弯,独自走到无人的另一侧墙边,蹲下来,长长地吁了口气。
天是真冷起来了,一口气吐出去便是一片白。她的视线随着那团袅袅地散开的白雾往上看,没有云,月亮高悬,碎星满天。
这样的好天气,她心头的沉重却有增无减。
这一趟会见凌琛,钱有着落了。迟若霓心里仍旧很不痛快。
这不痛快不是因为凌琛不是她的,而是因为凌琛拥有的不是她的。
且不论身后背景,至少有段时间,迟若霓在发展势头上曾不输凌琛,两人站的是同一个领奖台,接触的是同等级的作品。现在她成落水狗,看到凌琛那气派的劲头,侃侃而谈的自信,她的羡慕、嫉妒油然而生。
迟若霓思索着,挖了一勺蛋糕。
这一口蛋糕还没送进口,墙角忽然窜出一个黑影。
迟若霓吓了一跳:“谁?”
黑影朝她走来,步伐轻快,由暗转明,那一张帅气的脸庞也在光线下现了形,江启敖手插在裤兜,拽拽地一点头:“是我。”
众人欢乐的场合,她一个人躲到犄角旮旯处蹲着吃一碟蛋糕,这行为不太体面。迟若霓略一犹豫,本想站起来,但转念一想,江启敖早已见识过她更不体面的境地,于是只欠了欠身:“你跑这来干什么?”
江启敖在人群里一直注意着迟若霓,迟若霓走开,他的心也跟着飞走了。本只是大着胆子追来看看她一个人是要去哪,怎会想到她就在这墙后面猫着。他不好意思承认跟踪的行径,便随口找理由道:“那边吵,过来打个电话。”
“哦,”迟若霓点头:“你打。”
江启敖装模作样按了几个键,又装模作样听了一阵,收起手机,挨着她蹲坐下来:“没接通,不是要紧事,晚点再说。”
年轻男孩的一点小心思,又如何能瞒过迟若霓这只狐狸精?她知道江启敖是在耍阴谋诡计,只是懒得揭穿,继续吃着蛋糕,一声不吭地想自己的事。
江启敖看迟若霓情绪不高,以为她还是在为筹谋资金的事情烦恼,尽管才初有点眉目,仍决定把进展讲予她宽心:“我前几天托人联系了几个老板,这几人没做过影视项目投资,但恰好是张老师的书迷,所以对《风琴》很感兴趣,有和剧组合作的意向。”
迟若霓早已从徐立那里听说过这事,却不知与江启敖有关,惊讶抬眼:“你托人?托的哪的人?”
江启敖犹豫了一下才说:“我家人。”
怕迟若霓误会,他又补充:“只是个说得上话的关系,人家也不是看介绍人的面子,是冲着张依盈。”
迟若霓对这话倒不作怀疑,毕竟如果真是江启敖自己的人脉,这戏痴似的傻小子哪至于现在还没拍过正经戏呢?
这确实是好事。
迟若霓前一刻还心情黯淡,经他提醒,忽感到一切正欣欣向荣,心情立刻明媚了三分,连带着这会儿看江启敖,也是格外地喜爱,亲昵地伸手拍拍他的后脑勺:“行呀你,干得漂亮!”
江启敖自从上次和迟若霓分别,就一直眼巴巴地盼着两人再有机会独处,眼下机会难得,他略一思忖,大着胆子问:“有奖励么?”
迟若霓依然是抚摸大型犬似的抚摸着江启敖的脑袋,微微地笑:“你想要什么奖励?”
江启敖不说话,一双幽深的眸子却是转着转着,聚焦到了迟若霓的唇边。
迟若霓的手停住,笑容也缓缓地淡了下去。
她喜欢逗江启敖,也乐意与江启敖玩笑,但不可能纵容他胡闹过界。
江启敖察言观色,垂眸道:“就吃口蛋糕吧。”
迟若霓甫一轻松,正举着手着要把纸碟递过去,却见江启敖喉结滚动,下一秒便捉住她拿餐勺的手,在蛋糕上轻轻一滑,挑起一块奶油。
他手上忙着,目光则直勾勾地注视着迟若霓,一眼不错,接着俯身,偏头卷起舌尖,缓缓地,舔走了勺子上那团粘腻的蛋糕。
他舔的是勺,但这姿态仿佛舔的是迟若霓的手指。
像是被股电流击中,迟若霓指尖一颤,皮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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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回过神,她在他手臂不轻不重拍了一巴掌:“干什么?”
江启敖尝到甜头,心甘情愿地挨下这一掌,又往迟若霓身边凑近了点,若无其事问:“什么时间跟对方见面?”
迟若霓稳下心绪,拿着叉子戳着蛋糕:“徐立说他们主要是想看剧本和粗剪片花,再等等吧。”
江启敖蹙眉:“能等吗?”
迟若霓感到江启敖似乎是真情实感地急她之所急,便说:“有个熟人帮忙,撤资的窟窿很快能填上。”
江启敖听着,冷不丁来了一句:“凌琛?”
迟若霓手里的勺子“啪嗒”掉在了地上。
江启敖垂眼看着地面,似乎轻笑了一声:“真是他?”
迟若霓转过脸,深棕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锋锐而寒冷:“你听谁说的?”
江启敖沉静地回答:“没谁,我猜的。”
迟若霓无言地盯着江启敖。她和凌琛断联八年,江启敖随便一猜,竟能猜中这个名字,概率堪比彩票中头奖。
真活见鬼了。
江启敖抬起眼来,对上迟若霓审视般的视线,似乎并不紧张,也没有猜对答案的喜悦:“你做过一个系列采访,那是我第一次听你很频繁地提另一个人的名字。”
“哪个系列采访。”迟若霓声音很冷。
“《空谷回响》花絮特辑,一共六期。”江启敖面无表情地说着。描述多年以前连迟若霓本人都不记得的细节让他觉得自己有点像偏执的变态:“你说凌琛很优秀,跟他对戏特别开心,特别痛快。还说他很照顾你。”
迟若霓皱着眉,似乎在边听边回忆。
“采访很长,不止这些,你去搜《空谷回响》特辑,应该还能找到几个模糊的视频。”他顿了一顿:“时间太久了,你那时候也没什么军旅情节,喜欢金色,接受采访的时候手里总抓个金光闪闪的手机壳,上面印着财神的图案,还带着金色的鸭舌帽……”看着迟若霓费解的表情,他说:“这都是琐事,忘了也正常。”
说着说着,江启敖有点生气。
他看过《空谷回响》,戏里两人的感情互动自然细腻,影评一大串“不像演的”。
事实上,凌琛很会演,迟若霓也很会演,网友八成是在看图说话。
江启敖并不太看采访,翻到太多诸如此类的评论,便仔仔细细把《空谷回响》的花絮扒了一遍。
然后越扒越怀疑。
众所周知,在娱乐圈,如果两个艺人动辄表达暧昧,频频示爱,大概率是炒作;如果缄口不提、避而不见,那才是有真东西。
然而《空谷回响》之后,迟若霓和凌琛竟然再也没有过同框,哪怕各种甚至后续采访也都对这部电影避而不谈,实在很可疑。
迟若霓和凌琛很大概率发生过什么。
江启敖很不爽。
他没办法直白说出他的不爽。
论起来,迟若霓是制片人,是前辈,为了戏到处拉投资辛苦奔忙,找谁不找谁轮不上他指手画脚。至于迟若霓多年之前欣赏哪个搭档,更跟他江启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可他就是没办法遮掩满腔醋意,酸不溜丢的话顺嘴而出:“只有老搭档最难忘,是吧?”
25. 天作之合
迟若霓听得头疼,狠狠剜了江启敖一眼:“闭嘴。”
虽然不指望江启敖这张狗嘴吐出象牙,但迟若霓最不乐意听他提的,就是凌琛——尤其是听他回顾采访里那些夸凌琛的话,简直让她臊得脚趾直抓地。
“你……”
江启敖又要开口,迟若霓二话不说揪起江启敖的衣领,恶狠狠道:“还说?”
江启敖指了指迟若霓的衣角:“我是想说,衣服沾上奶油了。”
……
迟若霓低头看向外套,她穿了件黑色外套,现在衣摆一块突兀的白,扎眼得很。
还真是沾了奶油,
悻悻地松开手,两人都站了起来。
江启敖虽在外端着个不搭理人的架子,在迟若霓跟前却极为伶俐,他自觉地接过迟若霓手里的蛋糕纸盘,捡拾地上的蛋糕勺,统统丢进垃圾箱,拐回来看迟若霓翻找纸巾,又弯下腰,对她道:“我来吧。”
迟若霓把纸巾递了过去。
江启敖先仔细擦除沾在衣服上的固体奶油,接着拿出了一张酒精湿巾,折成小块,继续擦拭剩下的痕渍。
迟若霓居高临下地盯着江启敖的发顶,忽而觉出了一点微妙的不平衡。
江启敖是她的粉丝,这本没什么,可他们之间信息太不对称了。
她的十几年从业生涯在他跟前几乎透明,江启敖甚至能引经据典说出她几百年前用过的手机壳长什么样,可她却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不能讲一无所知,可至少是所知不多。
迟若霓看着江启敖晃动的脑袋,思索片刻,伸手捏住对方的下巴,迫使他抬起了头:“说说你自己。”
这话没头没尾,江启敖那张天然混不吝的脸上显出一丝茫然:“说我什么?”
迟若霓也不接他话茬,索性掏出手机,搜索江启敖的名字。
看了片刻,她扫了江启敖一眼:“你家是C市的?”
江启敖不知这临时起意的查户口是要怎样,他稍稍扬起下巴,把自己从她掌心释放出来,边用湿巾擦拭衣裳,边平静地回答:“我在C市长大,老家在C市下辖的一个县,风景很美。”
风景不风景的当然不属于迟若霓的关心范畴,她浏览着手机,一行行看下去,然后笑了起来:“绰号‘猎豹’?”
“公司给的人设。”
“你们公司人人都要有个这样的人设吗?”迟若霓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为什么给你选‘猎豹’?”
江启敖很喜欢猎豹这个花名,但经不住迟若霓这么着贴着脸问,低声道了句“不知道”,又问:“你觉得应该叫什么?”
迟若霓乐呵呵地想了一阵,摇了摇头:“不知道,你这闷骚的个性,还真不好形容。”
江启敖暗暗松了口气,他担心迟若霓说出什么不讨人喜欢的东西。
“让我再看看,”迟若霓继续往下翻,然而江启敖比不得她,名气经历都贫瘠得很,人物介绍翻了两下就见了底:“没了?就这?”
江启敖清理干净了迟若霓的衣服,站直了,擦着手垂眼看她:“资料信息不全,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
迟若霓抬了抬眉毛:“说点不那么大众的。”
“KTV拿手曲目是《小螺号》。”
迟若霓愣了一下:“糊弄鬼呢。”
江启敖淡淡地说:“是真的。”
迟若霓指节抵着唇角:“还有什么?”
“最擅长现代舞,但更喜欢民族舞。”
“继续。”
“曾经追星,且追星之路较为曲折,反复仰卧起坐,先后经历了粉转黑、黑转粉,现在是死忠粉状态。”
迟若霓这次没忍住笑:“神经吧你。”
“攻击粉丝,好没同理心的明星。”江启敖看着她笑,莞尔道:“当心我又脱粉。”
迟若霓的目光在江启敖脸上停留片刻,神色有一瞬间的缓和。
江启敖不是讨人喜欢的个性,乍看几乎像块养眼的石头,好看是好看,可又冷又硬,不像同龄的尚昀,一张好嘴总能把人哄得心花怒放。
但不知道为什么,迟若霓却很喜欢和江启敖待在一起。
和这块石头相处总是很舒服,每次和他插科打诨,说过笑过,她总会有种畅快的感觉,像呼吸刚下过雨的空气,肺腑都透着清新。
远方人群这时又爆发出一阵哄闹,灯光像火,看过去显得很温暖。
“脱吧脱吧,爱脱不脱。”回过神,迟若霓伸手拍拍他的脸颊,朝人堆一扬下巴:“该回去了,趁人还没撤,再去蹭个庆生镜头。”
两人就此一前一后往回走,江启敖跟在后面,问道:“一会儿合影留念?”
“拍你看过的那种电影花絮,以后宣传用得上。”迟若霓讲到要紧处,停住脚,叮嘱江启敖:“剧组能卖男色的不多,你一个,尚昀一个,得讲点奉献精神。只要摄像头开着,就得给我演起来,该露肌肉露肌肉,该卖兄弟情就卖兄弟情,一会儿别把骚气藏那么深,摄像机前跟尚昀拥抱一下,互相递个眼神什么的,很多人吃这套。”
她看江启敖目光直愣愣的,满脸沉重,直眉瞪眼地问:“不会这就接受不了了吧?”
江启敖昂着脑袋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演员这工作与鸭的界限好像也并不是那么分明啊……”
*
所谓好事成双,前几天刚听说资金问题迎刃而解,这日,《遥远的风琴》剧组又迎来一件喜事:影帝凌琛即将亲临客串。
这个消息马上点燃了整个剧组。
凌琛毕竟是资源优越的演技派大神,谁人不知“凌琛出品,必属精品”,凡他挑剧本,非佳作不参与,再加上荧幕形象优越,温文尔雅,英俊谦和,业内不少人都是他的迷弟迷妹。
从听说这件事,整个剧组上下一片欢腾。
尚昀满眼放光,在更衣室满地转圈:“我收回前言,咱们这回真有希望火了,这可是我偶像凌琛,含金量超高的影帝啊!你知道他上一部和上上一部电影的票房是多少吗?”
江启敖对高票房只有个模糊印象:“不知道。”
“这个数!”尚昀比划了个数字,继续一心一意吹嘘自己的偶像:“国内影史票房前十他在榜一半,什么水平?”
不等江启敖答话,尚昀继续高呼:“牛X的水平!”
……
尚昀不愧是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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琛头号迷弟,江启敖感觉他一句话不说,尚昀能围绕凌琛牛X这个话题自说自话一整天。
江启敖翻着剧本,尚昀还在喋喋不休:“凌琛这次来可是太好了,我偶像自带观影基本盘,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咱们票房有了托底保障!说不定还会指导一下咱们演戏,哎呦,我可太幸福了,谁能想到能被偶像亲自指导演戏!”
满耳朵“凌琛”“凌琛”听得江启敖直窝火,剧本翻了半天都没看下去一页,他决定给尚昀一点打击,好让此人闭上赞美凌琛的嘴。
听到这儿,他明知故问:“凌琛客串谁?”
“调查李锦刚案子的刑警,方国军。”
“哦,方国军。”江启敖很关心地问尚昀:“那拍他出场这几部分,李遥飞都凉透了吧,他指导你演什么,尸体吗?”
尚昀仿佛一下子被人戳了死穴。
“靠!”他大叫一声。
江启敖满意地笑了。
打击效果很明显,尚昀好像一棵被霜打过的茄子,终于不再继续念叨凌琛,抱着剧本老老实实背台词去了。
凌琛不愧是娱乐圈摸爬滚打老油条,且不论演戏如何,做人是滴水不漏。当天下午,人还没到,先给剧组人员一人点了份价值不菲的咖啡西点,等美味的零食分发到位,人才姗姗到来。
他倒是没什么影帝的架子,初来乍到,一身咖色大衣,卡其内搭,米色长裤,本来就五官俊美,这一身打扮更显得温润如玉,一边和身边人交谈,一边笑着和剧组众人挥手致意,成功把剧组男女老少迷得东倒西歪。
“影帝就是影帝,这气度,这气场!”尚昀啧啧道:“帅得没边儿!”
江启敖抿着唇,冷眼旁观被围簇在中间的两个人,没有接腔。
凌琛确实帅,也确实气度非凡。
但引起他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他和迟若霓的关系。
他们显然很熟。
剧组主创都在,凌琛与陈修杰、邹驰等人应该也是老相识,见面还拥抱了一下。他态度一贯和煦,跟众人说话时都带着笑意,但只对着迟若霓,会咬着耳朵窃窃私语。
迟若霓应该还是很欣赏凌琛吧,听他说话时那么认真,偶尔还与他相视而笑。
他们俩的社交距离也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不知道本人有没有意识到,脚挨着脚,肩擦着肩,肉眼可见的亲密。
除了张依盈,江启敖从没见迟若霓离谁有这么近过。
他很少有机会观察到这样的迟若霓,没有做许萍玉的服化,妆容精致,身上是件长款大衣,收腰设计,剪裁得当,腰是腰,臀是臀,显出满满的女人味。
不是最初见面的清汤寡水,也不是一起夜跑时的邻家女郎。而是一个真正的大明星,魅力超群,难以企及。
其实这才符合大部分人对她的第一印象。
这样的迟若霓很适合和凌琛站在一起。他们身上有同样众星捧月的气质,并肩而立,便是活脱脱的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如果是面对这样的迟若霓,江启敖似乎说不出那些互呛的玩笑,也无法想象在某个夜晚,与她坐在浴室地板,抽同一支烟。或是躲到无人在意的角落,分享一盘蛋糕。
26. 女团舞
下午戏份不多,迟若霓主要任务就是陪着凌琛现场看拍摄,帮助他了解剧组的工作进度。
凌琛对于班底原本没报什么期待,这趟现场查看,倒觉出了意外之喜。
迟若霓给他细致介绍过《遥远的风琴》班底资料,履历上没什么亮眼成绩,凌琛想当然觉得水平平庸。但来到现场,老演员对工作氛围的敏感让他马上意识到,迟若霓那些吹嘘竟没有太多水分。
兴许因为导演编剧都是新人新赛道,满怀着热忱,从剧组调度,服道化,再到演员表演……一一看过去,纵然挑剔如凌琛,硬是没揪出半点毛病。
“《风琴》比我预想中要好。”看了一会儿,他得出结论。
迟若霓心里得意的快冒泡儿了,面上堪堪保持着淡定:“毕竟这么多人用心的成果。”
“演员谁找的?”凌琛问。
“怎么,不好?”
凌琛摇头:“恰恰相反,眼光很毒辣。”
迟若霓舒了口气,用拇指点点胸口:“我,一个一个现场亲自盯出来的。”
凌琛有些惊讶,用充满欣赏意味的目光深深看了迟若霓一眼:“眼光这么好别浪费,这几年飞拓也谋划着做艺人经纪,想签约一批演员,你考虑下,到时候来兼个职帮忙选人吧。”
迟若霓哈哈一笑:“你在飞拓这么有话语权,要不先考虑一下,把《风琴》列入那个‘映界’片单,怎么样?”
飞拓传媒这几年参与制作了不少现象级影视项目,针对电影领域,打造了重量级的“飞拓·映界”系列,每年仅有1-2部精品重磅佳作能够有幸列入其中,享受制作和宣传上的优厚待遇。
凌琛听罢此言,皮笑肉不笑地哼笑两声。
情归情,利归利。
对待投资,凌琛坚定“稳”字至上,除非遇上知根知底的导演编剧,他断不肯轻易把飞拓搬出来,更别说列入到“映界”片单了。
就算他打算与迟若霓重温旧梦,且《风琴》颇有惊喜,这点依然不能改变。
凌琛没打算在这件事上深论下去,笑完,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邹驰和陈修杰找对了,年轻演员也不错,演戏很有看点。”
“你看好谁?”
“演李遥飞的。”凌琛使了个眼色:“一眼科班选手,情绪到位,台词好。还有个惊艳的,那个余彦,演戏完全不套路化,很难得。”
迟若霓唇角勾动:“他啊,确实不是科班。”
“哦?”凌琛顺着话问:“他不是表演系的学生?”
“他学的是舞蹈。”迟若霓说。
“那他天赋不错,表演挺自然,情绪爆发力强,形象也抓眼,不过——”
凌琛说到一半,停住了,迟若霓追问:“怎么?”
“他好像很关心我们,时不时就在往看这儿,是我的粉丝?”
说话间,江启敖又望了过来,目光恰好与迟若霓碰了个正着。见迟若霓面带嗔怒地瞪他,他便笑笑,转过头继续听导演的训话。
凌琛瞥见迟若霓脸上的表情,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应该是我想多了。”他又翻开了手头的资料:“再说说方国军这个角色吧。”
凌琛毕竟专业能力强,迟若霓说着,他现场翻着剧本。等徐立这边拍摄内容收尾,围观的凌琛不仅过完了客串台词,还对着资料表又熟悉了一边过戏的演员。
放下剧本,凌琛主动与片场的演员们握手,还很有风度地与众人拍照合影。
一连串的手等着他握,凌琛自始至终微笑不改,一点没有不耐烦的迹象,握到最后是江启敖,他的动作停住,转头问迟若霓:“这位叫什么名字?”
迟若霓缓慢眨动着眼睛:“江启敖。”
江启敖的手滞在半空,拿不准这位亲民的影帝要做什么,犹疑之间,凌琛用力握住了他:“听说你很会跳舞。”
江启敖也以同样的力度握了回去,态度并不像其他人那般热情:“学过。”
旁人都在讲话,凌琛微笑着上前半步,仿佛很亲切似的低声说:“这一行门槛不高,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演戏,但能不能演出个名堂,可就说不准了。”
江启敖愣了一愣,凌琛已经站了回去:“祝你好运。”
*
晚上,为了给凌琛接风,剧组定了两间超大豪华包房,备了酒菜,一群人吃吃喝喝,算是宾主尽欢。
徐立最起劲,两杯酒下肚,攥着凌琛的手不放,嗓门震得话筒嗡嗡响:“凌琛老师真是演技高超,艺德更高哇!您来指点我们《风琴》剧组,就是给我们雪中送炭!这杯酒我干了,您随意!”
他喝得豪放,凌琛看他一杯杯往下灌,也主动喝了几杯,酒下肚,面色微红,坐下来,拍了拍迟若霓的手臂:“我有点醉了。”
“酒量还得练。”迟若霓风情地勾唇一笑。
“喝急了。”凌琛像是真醉了,说话不太连贯:“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激动了点,酒下得太快。”
迟若霓挑起眉毛,略有些尖刻地玩笑道:“你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这就激动了?”
“今天不一样。”凌琛把头倚靠在沙发背上,着看她,顿了顿说:“盼了这么多年,终于又和你在同一个剧组。”
迟若霓没有说话。
凌琛沉默着,视线从她的脸渐渐向下滑落,最后定格在手上。
过往同时叩动两个人的心弦,他曾经在同样的场合醉过,那次真是被被灌了酒,他和迟若霓也是这么挨着坐,尤记得有人拿着麦克风深情吟唱,其他人在玩游戏,骰子的声音哗哗响,在某一个嘈杂停止的短暂间隙,他握住了迟若霓的手。
迟若霓的睫毛颤了颤,灯光很暗,看不清,仿佛停着一只颤动的蝴蝶。
那只骨肉停匀的手就在面前,凌琛只要抬动手臂,就可以再一次地覆上去,这时有人喊他的名字:“凌琛老师,您要不要点歌?”
他问什么。
坐在点歌机旁边的人又说:“您要不要点歌?我可以帮您点。”
问话的是那个叫尚昀的年轻演员,旁边坐着那小子——他看不顺眼那个,眼神冷得像淬过冰。凌琛转过脸,迟若霓的手已经握住了酒杯,标准的笑容像层面具:“人家问你话呢。”
“你们先唱。”凌琛摆摆手,拿起酒喝了一口,再一抬眼,发现江启敖依然以戒备森严的眼神盯着他,忽而笑了,转问旁人:“他怎么不唱歌?”
凌琛是这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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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主角,他此时坐在这里,就如同一个坐在王位至高无上的皇帝,这句话也如同传递圣旨一般,层层传到了江启敖的耳朵里。
江启敖:“不想唱。”
这答案又如同击鼓传花,经着一个个人又传回到了凌琛处。
凌琛这下有点不高兴了。
等到下一个切歌的间隙,他按下控制面板的静音键,拿起了茶几一只闲置的话筒,笑着道:“既然大家一起出来玩,就要玩个尽兴,有才艺的也要表演点才艺。”
包厢里回响着凌琛富有磁性的声音,众人都把这当做重要讲话,认真地聆听,热情地鼓掌。
只见他手一指,指向了江启敖:“那个……小江,”他勾了勾手指,“你不是会跳舞么,来吧,跳一段。”
江启敖靠坐在沙发,毫无反应。
“怎么,不好意思?”凌琛声音很温和,语气仿佛早已是剧组的一员:“不用不好意思,今天都是自己人,玩嘛。”
江启敖仍是一尊佛似的岿然不动,尚昀悄悄用胳膊肘顶了江启敖一下:“影帝叫你呢,给他个面子。”
坐在凌琛旁边的徐立看他毫无反应,也有点着急,直接喊了一声:“小江!能跳就跳嘛!”
众人齐刷刷瞅着江启敖。
江启敖可以不给凌琛面子,但不能不给所有人面子。
他独望了眼迟若霓,她抱着手臂,面带笑意,一副看热闹的姿态。
江启敖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掸掸衣服上不存在的尘土,平和地问:“想看我跳什么?”
众人又齐刷刷看向凌琛。
凌琛一笑:“大家提议吧。”
人都是爱看热闹的,终于能在乏味的歌声中找点不一样的乐子,且对象是平日里一贯矜冷的江启敖,众人都充满了热情,十分积极地开始搜寻舞蹈视频,一群苍蝇似的嗡嗡乱响。
凌琛走的是个亲民的路线,看了几眼旁人的手机,不动声色地给出了选材上的推荐:“现在什么舞最火?”
“女团摇摆舞。”有人起哄。
“小江这么man,跳女团舞?”
“就是有反差才有意思,超man帅哥跳女团舞多有感觉。”
有不明真相的群众现场搜索,所谓的“女团摇摆舞”并不女团,没什么专业性,更适合用业余主播卖弄风情来描述,重复地扭胸摆胯,手贴着身体上下爬动,技巧乏善可陈,相较之下表情倒是比较精彩,眼神始终保持迷离状态,舌尖时不时扫过下唇边沿,骚气得很露骨。
围观者情绪高涨地讨论着,江启敖置若罔闻,只是冷淡地看着凌琛。
他才艺傍身,从小便习惯被叫着展示表演,后来又做专业舞者、演员,第一课就是“解放天性”,当然不至于放不开。
可是这种情形下,江启敖却很不痛快。
全剧组谁要他跳舞,他都没意见,凌琛除外。
俩人不熟是一个原因,看他不爽是另一个原因。此外,江启敖无法对凌琛绵里藏针的恶意装作视而不见。
凌琛把话题带到了想要的方向,这时功成身退,面带醉意地对身边的迟若霓温文一笑:“大伙儿想看他表演,这位大舞蹈家不至于这么扫兴吧?”
27. 那就跳吧
“那就跳吧。”江启敖这时说:“我看眼视频。”
有好事者响亮地吹了个口哨,更有热心群众已经找到了bgm的歌曲,开始在大屏播放。
尚昀是又兴奋又担忧,小声说:“你扭两下就得了,这舞有点那什么,不好细跳。”
“无所谓。”江启敖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句,低头继续看手机上跳舞的主播。
他看了两遍,第二遍幅度不大地试着走了一遍动作,把手机丢给了尚昀:“可以了。”
江启敖一脸淡定,迟若霓却莫名被勾出了点期待。
江启敖演戏的样子她很熟悉,但跳舞的江启敖,却是第一次见。
不是余彦那种嚣张痞气的状态,也不似日常的桀骜高冷,或许因为擅长,无论是表情还是肢体动作,他浑身透着两个字:松弛。
随着热辣的音乐响起,江启敖轻松地一个侧滑步,卡着音乐节奏扭动起来,分明还是那套妩媚妖娆的动作,在他身上却变了味道。他复刻的舞蹈力量感十足,摆臂、抖肩、扭髋,视频里那些绵软的动作被他做得刚劲洒脱,丝毫不拖泥带水。再配上那张面无表情的帅脸,不仅不媚俗,反而很有酷拽的态度。
偶尔瞥一眼镜头,是熟悉的,看垃圾一般的犀利眼神。
非常……性感。
拍视频的都噤声了,目不转睛地张大了嘴。
迟若霓莞尔看着,终于共情了那些往直播间给主播一掷千金的人。
如果江启敖也去做主播,她大概乐得做一次榜一金主,用钱把这小子钉死在屏幕前,最好从早扭到晚,一秒都别停。
舞曲不长,很快,副歌结束,淡入尾声。
江启敖轻松地摆胯转身,到最后一个pose,视频里主播是比心wink,他则不然,精准卡着节奏,手指比枪,口中模拟“砰”地一声,垂眼收枪吹气。
漂亮的收尾。
下面“好帅”“牛X”赞叹声络绎不绝,尚昀带头鼓掌,大声嚷嚷道:“牛啊哥们儿,把一个擦边舞跳出耍帅效果,把我风头全抢完了!”
邹驰笑得见眉不见眼,开玩笑道:“没事,你会拉绝命手风琴,小江跳得再帅也没用,你的琴声一出,谁还记得他?”
一群人嘎嘎乐,拿着手机笑得东倒西歪。
凌琛也笑,只是眉头不见舒展,似乎笑得并不十分开怀。
江启敖则一脸淡定,他静静地看了眼和凌琛攀谈的迟若霓,对尚昀说了句“去透个气”,便独自出了包厢。
乐子结束,众人继续喝酒划拳,歌声又起,依然是时悦耳时嚎啕。
凌琛的心情却像是被江启敖那随意的一舞踏入了泥潭,缓缓下坠,再无法浮起。
作为一个中年男人,他不喜欢江启敖,不喜欢他那种近乎野性的气质,不喜欢他年轻健硕的身体,不喜欢他轻松游移的舞步,更不喜欢他看迟若霓时,那不加掩饰的,爱慕的目光。
人到中年,有钱有势,能做成许多事情,却无法让时间倒流,重温一遍年轻。而一个年轻的江启敖就摆在他面前,蓬勃旺盛,令他妒忌,也令他怀念。
凌琛想,他真是老了。
尽管他看上去仍旧英姿勃发,可他越来越多地怀念从前,只有老了的人才不断怀念过去,年轻的人只会雄心勃勃,似狼似虎地翘首盼着未来。
他不动声色地咽下一口酒,目光移向身旁的迟若霓。
交往很多女人,他仍然最欣赏迟若霓。
她不再年轻,却从不曾老去,这个女人身上有股雌狮般的气质,总是充满野心,坚不可摧。在她身边,时间都要放慢脚步,轻缓地行走。
这样一个妙人,他们过去如此亲密,可惜还是未能免俗,如同两条相交的线,从陌生到熟悉,距离一再拉远,最终又归于了陌生。凌琛一度掌握迟若霓最隐秘的习惯,譬如她睡觉磨牙,烦躁时喜欢用无名指抠手心。对上眼神,他就能够与她共振,知道接下来想该聊戏剧理论还是对台词,该喝酒还是出门走走。
可现在,他竟有些力不从心,看不清楚迟若霓在想什么——譬如现在,他完全无法理解迟若霓有天不聊,有情不调,却一直在摆弄手机,玩那无聊的消消乐。
“劳驾,帮我点首歌,”凌琛起身,叫住前排的尚昀:“点首《空谷回响》的主题曲《回响》。”
尚昀终于和偶像搭上话,满脸荡漾,一边手指飞快地按动屏幕,一边真情实意地赞美:“我也喜欢这歌,您嗓子适合,唱起来肯定好听!”
凌琛没有把握他唱得会不会好听,他想唱这首歌,只是因为他当初是伴着这首歌,与迟若霓谈情说爱。
这首歌一点上,马上被有心者置顶到了最前面,凌琛坐下没多久,包厢随即响起熟悉的前奏,是大提琴的声音,悠扬而深沉。
凌琛听见音乐,整个人几乎一激灵,再看迟若霓,显然她也惊了一跳,不可思议地盯着大屏幕。
凌琛对迟若霓的反应很是满意,拿起徐立递过来的话筒,分给迟若霓一只:“一起唱吧。”
迟若霓面带笑容,对眼前的话筒却是碰也不碰:“不会。”
凌琛竖起眉毛:“开玩笑吧,以前大家不是还一起唱过么?怎么可能不会?”
“时间太长,忘了。”迟若霓仍是笑着:“你唱吧,我台下聆听。”
生怕马屁拍不到位的徐立马上带头欢呼:“凌琛老师要唱歌啦,大家鼓掌!”
一片掌声噼里啪啦响起来,凌琛再想劝什么,已然来不及,又不好驳了一群热情听众的面子,只好随着即将结束的前奏紧迫地开了口:“当我望向你……”
毕竟不是专业歌手,凌琛换气、发声都缺乏技巧,胜在音色和情感到位,一开嗓,浓烈的情绪便抓住了所有人,是种痛彻心扉的情意。
迟若霓这时收起了消消乐,站了起来,起身往外走。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拿着麦克风的凌琛身上,这点动静并不明显,与之相比,大家更关心凌琛的歌词乱了一拍。
唯有凌琛看了眼合上的门,空了一句,磕绊着继续唱了下去。
迟若霓不知道要去哪,从那首歌开始,那间包厢就一分钟也待不住了。推开门,她低着头,沿着走廊毫无目的地一路往前走。
走到尽头,她才机械地停下了脚步。
空气里烟味混着廉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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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薰,KTV隔音效果平平,各个包间都在引吭高歌,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鬼使神差的,她却似乎能在魔音绕梁中辨别出凌琛的声音。
听见他唱关于爱与心动,唱得到与失去,唱过去与未来,用那把低沉温柔的好嗓子。
迟若霓摸索一阵,从大衣口袋的角落摸出打火机,轻轻按动,消防栓玻璃跃出了两点星火。
她没有点烟,只是盯着玻璃上的闪烁的火光,安静地思索。
凌琛有才华,英俊,潇洒,多金,对女人也慷慨,她一路从男人堆里爬过来,栽在这样的男人身上不亏。
可是既然栽过一次,就不会有第二次。
——凌琛暧昧的眼神,闪烁的措辞,她读的懂,也要佯装不懂。
尽管他现在给出的一切美好如童话,那多情的眼神,掌心向上的手,好像牵上去,这些年的颠沛流离就能一笔勾销,他们之间事业的悬殊并不存在,前途一片光明。
他甚至还为她吃醋。
迟若霓想到凌琛对江启敖使出的下马威,毫无温度地笑了一声。
男人有时候就是会这样,为一个女人或者别的事物争风吃醋,出于尊严、权威、脸面,最不大可能的,就是出于爱。
不过不重要,爱或不爱,迟若霓无意追究,也不在乎。
她不想待在那房间,也不愿容忍这歌声,仅仅是因为当初唱这首歌的时候,她正经历着属于自己的辉煌年代,这首歌装裱着她和凌琛站在同一层台阶的璀璨时光。
转眼间,她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凌琛却成了一句话便能搅动波澜的业界大腕。
迟若霓说不清当年对他爱恨几何,可如今,她嫉妒凌琛,也需要凌琛。
约么一首歌的时间,迟若霓把玩着打火机,心事重重地想了很多。
再抬眼,噪声已经换了旋律,视线里多出了两个人影。
KTV的走廊是一个L型结构,公共卫生间紧贴最后一个包厢,再往里走,就是迟若霓站着的这处死角了。
两个虎背熊腰的壮汉互相搀扶着,走到厕所门口停了一刻,没有进去,而是继续摇摇晃晃地走向迟若霓。
她立刻提起警觉,飞快瞥了眼来人。
锦城街头盛产这种膀大腰圆的地痞混子,眼前这二位不仅长相雷同,审美也颇志趣相投——脖子上都挂着显眼的大金链子,身着低腰裤紧身上衣,露着腰间颤巍巍的一截肥肉。发型倒是不同,不知是出于客观条件限制亦或是各自的独立审美,一个剃着光头,另一个留着张扬的莫西干。
就差把“不是好人”四字刻在脸上了。
“今天这歌不白唱啊,出来撒个尿还能碰见个美女……”
光头打了个响亮的嗝,几米开外,酒气熏天。
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迟若霓看清是陌生面孔,不动声色收起火机,低下头,侧身避让着准备走人。
只是还没迈出两步,眼前一黑,前路多出了一堵肥厚的肉墙。
迟若霓抬眼,是光头的脸。
他对上迟若霓阴冷的目光,仍嬉皮笑脸,伸出一只手:“观察你半天了,美女,交个朋友呗。”
28. 英雄救美
迟若霓随即低下了头,平和地道:“让让,堵着路了。”
“啧,给个面子嘛,看你眼熟,咱们指不定儿见过。”光头用肥手拍拍莫西干的肩膀,“这是我兄弟彪子,你可以叫我虎哥,出门可以打听打听,都是附近有头有脸的人物。”
迟若霓仍旧低着头:“让开。”
“别急着走嘛,先答应陪我们哥俩喝两杯,不会为难你。”光头凑近了一点:“给个面子吧,我还是第一次碰见你这么漂亮的姑娘。有人说过没,你长得有点像那个……”他抓抓后脑勺,转向莫西干头:“那个女的叫什么,就前几天你看的电视剧里那个骚娘们儿,叫什么来着?”
迟若霓一动不动,脸色青白地等着后话。
“柳飘飘。”莫西干头说着,醉醺醺的目光像把刀,一路从迟若霓的胸口划到大腿:“电视不好看,不过那女的骚得够劲,一身肉都长对了地方。”
没有哪个女演员叫柳飘飘,迟若霓沉默地垂着头,这是她饰演角色的名字。
“狗屁的柳飘飘,那不是真名。”光头说:“她还有个片,忘了叫什么,是跟亲兄弟俩那个的,哎操,电视傻.逼得很,她演骚.货演得倒挺好。”
迟若霓像只鸵鸟,依然低着头不动。
“不是哄你,我看你这小脸比明星还漂亮。”光头继续喋喋不休:“这样,你陪我们哥俩喝两杯,大家就交个朋友,彪子认识剧组的人,要是愿意再陪我们唱个歌,还可以给你介绍个电视演演。”
莫西干头嘿嘿笑了两声:“小电影演不演?”
迟若霓深呼吸,平静地重复:“我说了,让开。”
“啧,别这么不给面子嘛,白长这么个漂亮脸蛋,这么拿腔拿调给谁看?”光头挤着眼睛,猥琐地笑了起来:“还是说,小美人儿吃硬不吃软?想吃硬的就直——”
话没说完,迟若霓猛一抬腿,膝盖狠力顶上他的裆部,不等他做出反应,左右开弓,“噼啪”照着光头脸上就是两个大耳光。
光头被打懵了,愣了一秒,捂着腿哀嚎着蹲了下去。
“操!TM的臭娘们儿,敢打人?”
一边的莫西干头也震惊了,对这样一个体型比自己小一圈的女人居然敢动手,他既意外又愤怒,搡了她一把,接着抡起另一手里的酒瓶,瓶子往墙上一cei,朝着她的脸刺了过来。
狰狞的笑容在莫西干嘴角绽开,女人不是她的对手,刚才突袭成功胜在出其不意,现在可要受点苦了!他不仅要让这手狂的娘们儿挨拳脚,还要用碎酒瓶子划烂她的脸,给她点颜色看看!
隔着小山一般壮硕的身影,迟若霓看到似乎有保安赶了过来,但只来得及仓促瞥了一眼,就再也顾不得其他。
密集的拳脚落下,刀锋似的碎酒瓶就在她面前挥舞,迟若霓忍着疼,仓皇地推倒走廊上的装饰石膏柱和花瓶,捂着脸四处躲避。
——得护着脸,毕竟还要上镜,受伤了会影响拍戏。
可后路毕竟是死角,不一会儿,她就被逼到了尽头。
完了,迟若霓镇定地想,这回得挂彩。
她还想护着脸,被莫西干头一把攥住扯开手臂,迟若霓看见他的右手高高举起,碎酒瓶的尖端在暖光灯下闪烁着钻石一般的光芒。
“划!”迟若霓避无可避,不惧反怒,瞪着眼爆发出狂吼:“找死你就划!”
大概是被她的气势震慑,莫西干头的手顿住了,正犹犹豫豫是继续还是放下,被一个人拍了肩膀。
迟若霓和莫西干齐齐顺着这只手看过去,看见了一脸阴霾的江启敖。
不知他什么时候出现的,此刻利落地揪着衣领向后扯了男人一把,紧接着,四两拨千斤地,飞快掐住了莫西干头握酒瓶的手腕。
这动作极快,醉汉吃痛龇牙,骂了句“操!”,刚要重新挥舞起碎酒瓶子:“你妈……”
江启敖不给他展开细骂的机会,抓紧莫西干头的手腕,另一手扣住他的后背,腰腹发力,轻松一带,眨眼完成了一个干净漂亮的拦腰摔,“砰”地把人撂了下去。
不等他站起来,猛一脚把他踹翻了个滚。
“操……”
玻璃渣碎了一地,莫西干头这回彻底安生了,痛苦地蜷缩在地板上。
江启敖转向傻眼观望的光头,冷森森问:“你也想感受一下?”
光头对上江启敖的眼睛,几乎被他眼里的戾气唬得一怔,屁滚尿流地站起来,搀扶起还在地上哎唷乱叫的莫西干头:“走。”
“他们伤到你没有?”江启敖低声问迟若霓。
迟若霓摇了摇头。
这回闹出的动静有点大,隔壁包房有人好奇着打开门张望,服务生和保安也聚了过来。
迟若霓背过身,整理弄乱的衣服,正思考着怎么避过围观目光低调撤离,突然眼前一暗,什么东西扑头盖脸地落到了她的身上。
江启敖的外套。
衣服还带着江启敖的体温和他身上的气味,迟若霓嗅着这股味道,心中安定下来。她用衣服遮着脸,只漏出一双眼睛,听见江启敖对保安说:“我女朋友被那两个人骚扰了,我们是受害一方,如果有什么异议,报警吧。”
这一招是虚张声势,毕竟是社会事件,如果真闹得出动警察、惊动媒体,不论占不占理,都会对艺人形象造成不利影响。江启敖拿捏准了KTV不想报警,且那两个混混自知不占理,也不希望报警,顺利得偿所愿,三言两语打发了经理和保安,揽着迟若霓快走两步,推门拐进了消防通道。
门吱呀一声推开,又重重合上,唤醒楼道里的声控灯,洒下一片朴素的白光。
白色的灯管光芒惨淡,照在江启敖身上,却显得干净清爽……前提是忽略他胳膊上的血迹。
迟若霓一眼瞥见刺目的一片红,皱起眉,上前一步抓住江启敖的手腕,小心捋起袖子:“刚才弄的?”
江启敖被迟若霓捏着手,目光柔和下来:“心疼了?”
“是啊。”迟若霓咬牙切齿道:“心疼没多给那俩杂碎几巴掌。”
江启敖笑了,他喜欢迟若霓这种狠劲,纵是骂人也骂得风采卓绝、气势昂扬。
“你呢,真没事?”他问着,在光线下仔细查看迟若霓。
江启敖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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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若霓,这检查也就格外细致,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恨不能把每根头发丝都检验清楚。
迟若霓觉着他这阵仗着实小题大作了,便道:“废话。”
江启敖被堵得无话可说。
迟若霓又重新去看江启敖的伤口,那口子不深,但很长,血淋淋地让人心惊,不禁埋怨道:“刚才受伤怎么不讲?”
江启敖确认迟若霓无伤无损,情绪放松下来,轻描淡写回答:“玻璃划了一下而已,小伤,再说对面也没占到便宜。”
“没怎么打过架吧?”
“这也能看出来?”
迟若霓嗤地一笑,也不点明“没占到便宜”这话多么外行:“以后掂量着点,水平不够就别强行耍帅。”
江启敖抓取的重点很别致:“帅吗?”
迟若霓懒得和他东拉西扯,兜头往江启敖后脑勺轻拍了一巴掌:“别贫了,先把这伤口处理一下,去医院吧。”
看江启敖还坐着不动,迟若霓扬起眉毛:“怎么,还得八抬大轿抬你不成?”
江启敖看她:“你陪我就去。”
“我?”迟若霓瞪起眼,冷笑一声:“你想明天在娱乐版块看见咱俩的绯闻么!”她忽想起江启敖刚才胆敢在KTV经理面前谎称二人是男女朋友,又揪起他的耳朵:“你小子做什么美梦呢?又异想天开了是不是?”
江启敖本分地挨着揍,捉到迟若霓技能冷却的瞬间,适时伸出了那只鲜血淋漓着的胳膊,眨了眨眼:“疼。”
迟若霓看着胳膊上还在外渗的血珠子,松开了江启敖的耳朵。
不管怎么说,江启敖是英雄救美才落了伤,她作为被救的“美”,似乎是应当担负部分责任。
迟若霓目光从江启敖的胳膊移向他的眼睛。
江启敖见缝插针,再次申明立场:“你陪我就去。”
“那你就让这伤口烂着吧!”迟若霓没好气说,然而没两秒又挥了挥手:“……楼下有药店,要么你去买药,我在这等着,买好帮你包扎。”
江启敖很欢喜这个主意,再三确定迟若霓不是开玩笑,随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去了药房。他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迟若霓半只烟还没抽完,他已经旋风一般地拎着药回来了。
迟若霓夹着半截烟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半边胳膊还在流血的江启敖,这时方觉着,“猎豹”绰号的确名副其实。
她掐灭烟头,对着江启敖一点头:“坐吧。”
地上铺了简陋的塑料袋,江启敖便老老实实坐下,伸长了胳膊任她处置。
迟若霓多年不曾伺候别人,更不要说替旁人包扎伤口,此时做起这细致活儿,不由十二分地小心。
她用酒精湿巾给手消了毒,仔细用蘸了碘酒的棉签清洁伤处,确认都擦干净了,细细撒开一层药粉,戳戳点点,把粉末在江启敖线条漂亮的胳膊上均匀铺好,顺嘴问:“疼吗?”
江启敖有杆就爬:“疼。”
迟若霓眉毛挑了起来。
“迟老师,”江启敖依然是那副冷静的面容,话却说得很不要脸:“你给我吹吹吧,吹吹就不疼了。”
29. 跟他较哪门子劲
江启敖经常要接受动作训练,破皮流血根本就是家常便饭,从没见他在乎过。迟若霓随口一问,居然让这小子装上了。
迟若霓也不多废话,手中用了点力,棉签往伤口一戳:“现在呢?”
江启敖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不太由衷的笑容:“还是不吹了。”
迟若霓看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一层一层往上缠纱布。
她聚精会神忙活着,然而江启敖的视线依然非常有存在感,仿佛一个专拍特写的镜头,不用特意抬眼就知道在围着她打转。
迟若霓忍了一会儿,终于没按捺住:“知道么,按着锦城的民风,你这样盯着人一直瞅是要挨打的?”
“打吧,”江启敖很无所谓地张开手:“你打个痛快,我看个痛快,大家都满意。”
迟若霓果真在他脸颊轻打了一巴掌,呵斥道:“胳膊别乱动。”
江启敖安分坐好,不再动弹,然而两只眼睛仍然不肯闲着,滴溜溜地盯着迟若霓转来转去。
迟若霓不和他一般见识,三下五除二缠好最后一条纱布,贴上无菌贴,就此大功告成。
“走吧。”她把剩下的东西放回袋子,打了个结,丢给江启敖:“回包厢。”
“现在就走?”
“不然呢?”迟若霓反问。
“坐下聊会儿吧。”江启敖看着她:“就一会儿。”
迟若霓犹豫了,不是因为江启敖这几近撒娇的举动,而是因为她打从心底也不想回去——回去,就意味着要凌琛在面前强颜欢笑。
迟若霓找了张干净纸张,垫在台阶上,挨着江启敖坐了下来。
消防通道直通顶楼,面前是一扇狭窄的窗格,开着半面,不悦耳的歌声从这半扇窗棂里隐隐绰绰地飘荡入室,倒是另有一番惬意的氛围。
迟若霓很欣慰这难得的安宁,听了一阵,从口袋里翻出了香烟:“抽吗?”
江启敖摇头。
迟若霓点燃香烟,自顾自吞云吐雾。
只是这样坐了片刻,声控灯灭了。
屋里顿时一片漆黑,两人不约而同地“啊”一声大叫,灯又亮了
如此反复数次,迟若霓寻思两人一直这样哇哇大叫不成样子,随意撩起了话头:“那回你在人工湖泄愤,是为什么事儿?”
时间斗转,江启敖几乎忘了这桩旧事,彼时他感到遭受了巨大的背叛,对陈隽失望至极,然而现在回看,实在不值一提。
“小事。”江启敖略尴尬地一笑:“同事爆火,公司把我的商务资源给了他,其实也算正常操作。”
在迟若霓眼里这的确算小事,她点点头:“想开点,机会还多。”
“嗯。”
江启敖不敢奢望其他,迟若霓肯问起他的小事,说两句不痛不痒的安慰,已然是一种慰藉了。
他侧脸去看迟若霓,看她无表情地只是猛猛抽烟,内心的愉悦转而变成一股怜惜,很想拥她入怀,轻轻抚摸她单薄的脊背。
然而迟若霓是不需要怜惜的,抽完烟,她咳了一下,语气仍是恶狠狠的:“轻饶了那俩杂碎。”
江启敖叹了口气:“还有气?”
迟若霓没有说话。
“事不好闹大,不然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江启敖安抚她道:“另外,也不用把那些话放心里。”
迟若霓这回抬起了头:“你听见什么了?”
“什么都没听见。”
迟若霓看着他,沉着脸揪那截烟屁股。
“真没听见。”江启敖无奈地笑了一声:“不过头回见你气成这样,猜也知道是听了胡话。”
迟若霓把烟尾的纸拆开,撕出滤嘴,轻飘飘问:“万一不全是胡话呢?”
“反正这俩混混不可能跟你讨论《风琴》吧?不提《风琴》,那论的就不是现在的你。”江启敖说:“我只知道演员靠作品,不管你之前怎样,你现在就是塑造许萍玉的迟若霓,明年各大奖项颁奖礼上势必有这个名字。”
迟若霓嗤笑一声:“去你的,戏还没完,马屁就拍上了。”
“没拍,”他说得泰然淡定,似乎并无刻意夸张的成分,而是纯粹的叙述:“实话。”
迟若霓一旁听着,这一晚上躁郁不安的内心忽然静了下来。
“去他的柳飘飘。”她想:“还有铁粉指望着我,我的戏路还长。”
想到这里,一晚上的郁结似乎忽然解开了。迟若霓微微笑着,熟练地把手放在江启敖的发顶,这次没再揪他的头皮,而是亲切地抬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说得好。顺便说句,今晚舞跳的不错。”
江启敖翘起了嘴角:“你前搭档好像不这么想。”
江启敖长得好,不笑好看,笑起来也好看。他五官深邃,扬起唇角不傻气,反倒有股痞帅。可惜平时总是冷着脸,太少见他笑。
“凌琛……”迟若霓盯着江启敖的面庞,话顿了顿,大手一挥:“你不用跟他一般见识。”
江启敖听着她的语气,凌琛被形容得小肚鸡肠,但再往深了细品,这小肚鸡肠里,又似乎包含着一种“自己人”才能施加的贬损。
他心里顿时不是滋味起来:“为什么?”
迟若霓看了眼江启敖的脸,瞧他眉眼垂着,伸手勾了勾他的下巴:“不为什么,跟他较哪门子劲。”
江启敖醋火攻心:“我不能和他较劲?”
迟若霓笑了:“拿什么较,敢问你有哪部电影还是哪个角色能与他比?”
江启敖简直要呕血,他确实没有一丁点可与凌琛相提并论。
但情感总是充满盲目,并不全然讲究理性。如果是从前,江启敖绝不会大着脸要和凌琛一较高下,就像蚂蚁不会去比肩大象,可当他们共同爱着天上的月亮时,这比较便是不可避免的了。
江启敖过去比不得凌琛,现在也比不得凌琛,可以后——
他几乎快咬碎了后牙,暗自发誓,他以后必要强过凌琛!
这话只能暗自想,不能说出口,说出来就成了笑话,江启敖内心复杂地一通思索,醋意仍是翻滚地烧心挠肺,混乱中,他抓住了迟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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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的手,昏头昏脑道:“那也要比……谁让你们以前在一起过!”
迟若霓的笑容淡了下去,冷脸看着他:“所以呢?”
……
江启敖哪有立场谈什么所以,胡言乱语完,就没话了。
迟若霓甩开他的手:“凌琛对我还有用,八百年前的烂账了,我自己都懒得翻,你少给我添乱!”
她是训人,但这话听在江启敖耳朵里,却是申明这段关系已属于过去式。江启敖的一身硬刺立刻化作了一团软毛,低眉顺眼地“嗯”了一声:“知道了。”
两人又坐了一会,聊了几句不着调的话题。迟若霓总是被江启敖逗乐,并未觉察时间飞逝,直到张依盈打来电话,才发觉已经把那一屋子剧组同事晾了整一个小时,连忙错开时间赶回了包厢。
包厢里欢乐氛围依旧,嚎啕的歌声正在进行时,大家都在兴头上,没人对中途消失的两个人多加追问,迟若霓自然也不提及走廊里的纠纷,进门就要落座。
张依盈却把迟若霓拉到了一边:“你和小江干什么去了?”
“抽了根烟,能干什么。”
“拉倒吧。”张依盈低声说:“你现在去照照镜子,出门的时候脸色一个赛一个难看,回来俩人一个个的满脸春风,什么牌子的烟这么养人,爱神特供?”
迟若霓看不见自己脸上的表情,瞄了一眼已经在人群里坐了一会儿的江启敖。
是挺明显的。
这小子平日里总冷着一张脸,没个笑模样,在她跟前倒是能说爱笑的。眼下像是没能在两个模式之间彻底完成切换,虽然没有笑容,但眉梢眼角扬着,不似平常冷峻。
她叹了口气:“真没干什么,就聊了几句。”
“我不过问你的私事。”张依盈拍着她的肩膀:“想想一会儿怎么安抚凌琛吧,影帝那张脸从你出去就一直阴着,这会儿黑成锅底了。”
迟若霓撩起眼皮,看向凌琛。
凌琛手里端着酒杯,对面是徐立,看样子徐立喝多了,脸涨红着机动地说着什么,凌琛面无表情地作聆听状,视线投向她。
“老徐个没眼色的还瞧不出高低,一直给他敬酒。”张依盈无奈地说,“我怕一会儿局面难看,这才打电话把你叫回来。”
“知道了。”迟若霓说。
她坐回凌琛旁边,心情忐忑等着他开口。
他不高兴了,显而易见。迟若霓太了解这位老搭档,荧幕上的绅士精英、翩翩公子,私下并不是什么没脾气的好好先生。凌琛不好过的时候,他周围人更休想好过。
她等待着凌琛的盘问,可等来等去,凌琛只是给她倒了杯茶。
“你喝完酒容易失眠,我看这里有桂圆水,要了一壶。”凌琛莞尔一笑:“唱完歌点的,加热过一次,现在应该温度正好。”
迟若霓喝了两口,放下杯子:“……谢谢。”
“出去跑这么久,肯定口渴了,再喝一些。”凌琛皮笑肉不笑,又为她把茶水续满:“如果就这么扔下,我这点心意不就浪费了?”
30. 火花
第二天还要拍摄,娱乐活动进行到凌晨,准时散场。
迟若霓跟凌琛装腔地聊完半宿,可说是经受了一场漫长的精神折磨,回到宾馆,她蹬开鞋子,一头栽倒在床上。
不知是疲惫使然,还是该归因于那壶桂圆水,这一夜虽然噩梦连连,她睡得倒深沉,一觉直奔天亮。
次日一早,迟若霓赶到片场的时候,凌琛已经先一步到了。
他翻着剧本,任化妆师摆弄发型,见了迟若霓,温和地笑了起来:“昨晚睡好了没有?”
虽是同一张面孔,今天的凌琛不阴阳怪气,看着十分可亲,迟若霓暗自松了口气,抬头报之一笑:“挺好的,你呢?”
“没怎么睡,”凌琛苦笑:“失眠了。”
迟若霓看他的脸,似乎是有几分憔悴。
“怎么回事?”
凌琛侧过脸看她,开玩笑道:“可能是紧张。”
迟若霓嗤笑一声:“你会为一个客串角色紧张?”
“那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凌琛说:“跟知根知底的影后拍对手戏,紧张也合理。”
凌琛时常被人调侃影帝,自然地也用“影后”调侃迟若霓,并未设身处地想到“影后”于如今的迟若霓而言,更接近一种讽刺的称呼。
迟若霓脸色暗了一瞬,幸而化妆师要开始做面部妆造了,谈话就此打住。
上午的第一场戏,正是二人的对手戏。
时隔多年,老搭档配合起来依然默契十足,徐立一声“action”,两人立刻入戏。警察方国军气质刚毅果决,接受盘问的许萍玉魂不守舍,寥寥一小段表演,两人的角色形象立得稳稳当当。
一遍过。
围观者无一不咂舌。
好演员与好演员的碰撞着实精彩,看凌琛和迟若霓对戏是享受,从两人入画,戏便不再是戏,而是现实。
徐立马不停蹄地拍着,情绪比平常亢奋许多:“CUT!准备下一幕!”
道具组匆匆上场,布置新的置景,凌琛继续做新造型,抽空重温台词。
迟若霓从演员的角色跳脱出来,紧绷的神经乍一松弛,这时候才想起通告单:“老徐,下一组凌琛和谁对戏来着?”
“小江!”徐立手一指。
迟若霓横起眉毛:“谁的主意?”
徐立吭哧吭哧指挥人调整机器,也不看迟若霓的脸色,仍是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我啊!你想么,凌琛老师第一天来剧组,得给他多点惊喜,资深影帝和实力新人,这个组合肯定能擦出火花!”
何止是有火花,迟若霓心说,第一天就把这俩人凑一起,爆炸都有可能。
但已经做好的安排,她这时候再插手干预也不妥,迟若霓搬了凳子找位置坐下,以吃瓜群众的姿态默默看戏。
没见江启敖本人有什么反应,倒是尚昀,激动得像只猴,整个片场就见他上蹿下跳,不时蹦跶着往江启敖背上锤一拳:“跟我偶像对戏要好好演,别给兄弟丢脸!”
江启敖出奇沉稳,被惹烦了才偶尔回尚昀一拳,待一切就绪,稳步走向拍摄场地。
这场对手戏时间在李锦刚死亡案件之后,主要拍摄刑警方国军与余彦的交锋。
戏外是影帝与新人,戏里并不分高低,各凭本领。
镜头开机,江启敖气场夺人,活脱脱一个狂傲散漫的余彦。
对上凌琛饰演的方国军,他全无惧色,散漫地往沙发上一靠,长腿架上茶几,顺手解开衬衫两颗扣子,叼着烟慢悠悠地吐了个烟圈:“哟,我还以为谁呢,咱们威风凛凛的方队,怎么亲自上门了?”
方国军压着步子进屋,气场威严地扫视一圈,从兜里掏出证件和一张照片,往茶几上一按,手指点了两下,目光紧锁着余彦:“眼熟吗?”
这些日子练得狠,江启敖的台词已经炉火纯青,把控着节奏道:“记不住,你也知道——”他眯起眼笑着弹了下烟头,烟灰扑簌簌地落在凌琛裤脚:“都说贵人多忘事,我记性不好。”
两人一来一回递着台词,尚昀蹲在一边,紧张地看着,恨不得撸起袖子上去替江启敖演上几段,其他围观者也是目不转睛,看得十分投入。
迟若霓扫视一圈,双手交叉抵着下巴,心情澎湃极了:这就是她要的表演,戏要成了!
凌琛荧幕形象以儒雅贵公子见长,这次饰演的方国军比他本人要威严冷峻得多,然而演技使然,任谁看,他在戏里俨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警察,眼神透着十足的敏锐。
戏还在继续。
方国军劈手掠去余彦的烟,在茶几边缘一拧,留下一个焦黑的印子:“从咱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少算也十年了,啧,那会儿你还是个孩子呢,天天跟在一个黄毛后头,‘天哥’‘天哥’地叫,脸都快笑烂了,他把抽完的烟头摁你胳膊上,你连个屁都不敢放。进到看守所,黄毛是怎么跟你介绍我的,还记得吗?”
余彦原本轻慢的神情消失了,眼神沉了几分,没有出声。
方国军帮他接了下去:“方阎王。”
他把烟灰弹开,拿出钢笔在纸面上轻轻一点:“自打黄毛挨枪子儿,这称呼是没人叫了,但我保证,只要想,这名头还能更响亮。现在我问你,2月3号晚上,你骑着那辆黄河川崎250去哪了?”
“CUT!”徐立一声大喊,“状态非常棒!保持住!”
江启敖这才吐了口气,和凌琛对戏并不轻松,他看上去游刃有余,实则后背早被冷汗打湿。
凌琛同样投入,听到“卡”声,他微仰头闭眼,活动了下肩颈,花了几秒才把“方国军”的皮剥下来,走到监视器旁时,声音依旧带着点戏里的威严:“徐导,效果怎么样?”
徐立盯着画面,笑着点头:“挑不出毛病。”
尚昀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江启敖惯常冷着脸,冷漠地回应了尚昀。接着目光看向迟若霓,看见她悄悄竖了个拇指,才露出点吝啬的笑意。
中间休息时间并不长,江启敖和凌琛补好妆,下一场拍摄便紧接着开始了。
开拍之前,凌琛又找到了徐立:“徐导。”
徐立相当尊重这位影视大咖,马上热情地“哎”了一声。
镜头没开机,凌琛仍旧是谦谦君子的模样,笑着拍了拍剧本:“一会儿还是方国军和余彦的对峙戏啊。”
徐立点头:“是哇。”
“我这人拍戏有个习惯,演到兴头上喜欢自由发挥,不完全按照剧本走。”凌琛谦和地说着:“方国军和余彦这段,张力还是弱了点,我待会儿表演可能会加入点自己的想法,您要是觉着还行,不用喊卡。”
徐立听了这话,满心满眼觉着凌琛作为老戏骨兢兢业业,为了一个客串角色费心至此,更是佩服极了:“那敢情好!”
三二一,新戏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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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彦面对着方国军的咄咄逼问,仍是一副流氓腔调:“我记性真不好,您说您,来看我从来也不带点牛奶水果补养补养,还总拿着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吓唬我。”他笑容一敛,脚架上茶几,踩上桌面的照片:“这让我怎么能欢迎您呢?”
接下去是动作戏,余彦耍横,方国军三下五除二把人拷住,这一幕就该结束了。
可凌琛演得入了戏,把人拷上还不算,手肘钳住余彦的肩膀,“咚”地一声把他掼在地上,先是踹了几脚,接着掐着脖子威胁道:“现在学着欢迎也不晚。”
迟若霓呆了,徐立也呆了。
江启敖更呆,后边这一截全然是剧本上没有的内容,他甚至没来得及表情管理,更不要提还手——且手还被拷着了,全程茫然着挨了揍。
“卡!”慢半拍的徐立大喊:“卡了卡了卡了!”
凌琛这时仿佛才出了戏,十分友善地搀扶程启敖起来,还帮他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关切地问:“没伤到吧?”
江启敖青白着脸看凌琛,一言不发。
那几脚不仅踢得用力,还踹得全面均匀,有一脚不偏不倚正落在江启敖的伤处,没伤到才见鬼。
凌琛见他不答,神色很坦然地当做无事发生了:“果然还是年轻,身体好。”接着问徐立:“导演,这段怎么样,用不用重拍?”
大冷天,徐立擦着汗:“不拍了吧,动作戏,点到即止就好。”
凌琛依然微笑着,却是站到了监视器镜头前,看了一遍方才的表演,温和地说:“刚才那段不能用,还是要重拍。”
徐立面对迟若霓还能拿出导演的权威,但不知为什么,看见笑眯眯的凌琛,他打心眼里发怵:
“啊……还拍?”
“小江倒地的时候看镜头了。”凌琛和蔼地回答:“再来一遍。”
徐立的光脑壳又开始冒汗了,这戏加得莫名其妙,拍了怕是也用不上,可对上凌琛那副亲民的笑容,他又不好意思驳斥。
徐立期期艾艾看向了迟若霓:“霓姐你看……”
迟若霓不满已久,她就是要等着,看这帮人什么时候想起来还有她这个制片!
哪怕凌琛再大的腕儿,《风琴》也是她迟若霓的剧组,他才来多久,就要变天了么?
然而这愤然迟若霓只藏在心里,并不表露在外,等徐立问起来,她方才不慌不忙拿起保温杯,悠然地喝了口茶,平静地下了结论:“不拍了。”
凌琛紧皱眉头盯着迟若霓。
迟若霓也回看过去,泰然中不掩坚定。
两人对视片刻,凌琛忽而一笑:“听若霓的,那就不拍了。”
众人都舒了口气,好似无事发生一般,继续有说有笑着又准备下一项任务。
倒霉的只有江启敖,那伤口似乎被踢开了一块,稍微一动弹就疼得厉害,可是迟若霓不提,他也不好把这点伤勋章似的露给人看,只得硬捱着疼痛,僵着半边身子完成了当日的拍摄。
到了晚上,江启敖还做着美梦迟若霓来给他换药。
这也不能全怪他自作多情——迟若霓作为他受伤的知情者,斩钉截铁杜绝新加动作戏,江启敖想当然地解读成了对他的爱护。
顺着这个思路,他美滋滋认为迟若霓恐怕不光会来给他换药,还会温柔地安抚他几句。
然而等到十一点,江启敖没等来迟若霓的任何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