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地你抢的,我中科举你跪什么?》 第001章 我要读书! 药味,混着泥土和汗水的腥气,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笼罩着破旧的土屋。 陆明渊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耳边响着一个苍老而平缓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交代着。 “……没什么大碍,就是暑气入了体,加上这孩子底子本就虚,累狠了,风热入体。” “我开三副药,先清热解毒,再固本培元。喝下去,安生躺个半月,也就好了。” “这半个月切记不要让孩子再下地了,这么小,受不得这么折腾!” 说话的是镇上的老郎中。 “有劳张郎中了。”男人的声音忠厚老实。 这是他的父亲,陆从文。 陆明渊闭着眼,记忆在他脑海中却翻江倒海。 三天前,原身在毒辣的日头下割麦,一头栽倒在地,再醒来时,身体里就换了个来自后世的灵魂。 这三天,他像看一场漫长而无声的黑白电影,将这具身体十二年来的记忆尽数接收。 他的父亲陆从文,年轻的时候考中府试,后来因为某些原因,放弃读书,开始在家里种地。 作为陆家长子,他用自己的一副铁打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 他本有机会继续读书,却为了供养两个弟弟,早早下了地。 他本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如今却被田里的活计和生活的重压,磨得背脊微驼,眼角刻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记忆里,爷爷临终前拉着父亲的手,说的不是让他过好自己的日子,而是:“从文,你是老大,要照顾好弟弟们,要担起陆家的责任。” 于是,陆从文担起来了。 他像一头老黄牛,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他牺牲了自己,现在,又要牺牲自己的儿子。 陆明渊的心头涌起一股陌生的、却又无比真实的委屈与不甘。 这股情绪不完全属于他这个穿越者,更多是这具身体原主残留的执念。 凭什么? 就因为三叔陆从智的儿子陆明文,在族老面前磕磕巴巴背了几句《三字经》,就被认为是读书的料子,要全家之力供养他一人? 而自己,这个同样渴望笔墨纸砚的少年,就必须卷起裤腿,面朝黄土背朝天,用稚嫩的肩膀去换堂兄那虚无缥缈的功名前程? 不值得,也不应该。 陆从文送走了郎中,脚步很轻地走了进来。 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汗味混着泥土的气息,让陆明渊的鼻子有些发酸。 “渊儿,好些了吗?” 陆从文的声音放得很低,生怕惊扰了他。 他伸出一只粗糙、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想探一探儿子的额头,却又在半空中顿住,似乎是怕自己手上的泥污弄脏了儿子。 陆明渊没有睁眼,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个尖厉的女声。 “哟,大哥在家呢?明渊这身子可真是金贵,不就是跟着下地割了几天麦子,就躺了足足三天?” “这郎中也瞧了,药也抓了,还打算在这炕上躺到什么时候?地里的活儿可不等人!” 是三叔母赵氏。 陆明渊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赵氏人未到,声先至,掀开破旧的门帘便走了进来。 一双三角眼先是轻蔑地扫了一眼炕上的陆明渊,随即落在了刚从里屋出来的王氏身上。 “二嫂,我说句不中听的,你可别怪弟妹多嘴。你那小的三岁,天天还要自己带着。” “是怕咱娘亏待了他不成?还是想借着带孩子的由头,躲在家里偷懒,不下地干活儿?” 陆明渊的母亲王氏,手里勾着三岁的儿子陆明泽,原本温婉的脸上瞬间覆上了一层寒霜。 她本是镇上大户人家的女儿,当年不顾家人反对,执意嫁给陆从文。 这些年,她变卖了所有嫁妆,操持家务,早已没了当年的风光。 可骨子里的那份骄傲和对儿子的爱护,却从未被磨灭。 “弟妹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 王氏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冷意。 “我家明渊跟着他爹,顶着毒日头下地割了半个月的麦子,孩子小,中了暑气。” “郎中都说要躺半个月,在你眼里倒成了偷懒?怎么,非要我儿子累死在地里,你才满意?” 她顿了顿,目光直视着赵氏,毫不退让,继续说道:“我是在家带孩子,可这家里的哪样活计我没帮手?” “一家子的饭菜是我做的,你们换下来的脏衣服是我洗的。我平日里还抽空做些刺绣补贴家用,我哪里偷懒了?” 赵氏被噎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立刻拔高了音量。 “哎哟喂,大嫂你可真是好大一张利嘴!我不过是关心侄儿一句,怎么就成了盼着他死了?” “你做点家务怎么了?这陆家的饭,你没吃?陆家的房子,你没住?做点活儿不是应该的吗?说得好像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听到这话,王氏的声音也陡然尖锐起来,积压了多年的怨气在这一刻终于爆发。 “我男人供养了你男人这么多年,放弃了前途,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说过什么?现在,我儿子为了能让你儿子安心读书,才十岁就要下地干活,我们都没有说过一句多话?” “不是我们傻,是因为我们知道读书人才是家族唯一的出路,我们干最苦的活,拿得最少,现在我儿子因为中暑晕倒了,而你还在这里……” “你……” “吵什么吵!嚷嚷什么!当我是个死人吗?” 一声苍老而威严的怒吼,院子里看热闹的邻居们瞬间噤声,探头探脑的脑袋都缩了回去。 赵氏和王氏的争吵也戛然而止。 陆家的老太太陈氏,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拐杖,沉着脸站在院子中央。 她那双浑浊却精光四射的眼睛,冷冷地扫过两个儿媳,最后落在了王氏身上。 “老大媳妇,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叫为了老三的儿子,你儿子就要当一辈子农民?” “这是族老们定下的事!你想造反不成?” 王氏嘴唇翕动,眼中含泪,却终究没敢再多说一个字。 在这个家里,婆婆的话就是天。 赵氏见状,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刚想再说几句风凉话,却被陈氏一个凌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然而,就在这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突然传出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院子里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奶奶,我也要读书!” 第002章 给自己争取一个机会! 陆明渊扶着门框,慢慢地站直了身体。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脸色因久病而显得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院内凝固的空气,被一声尖刻的嗤笑划破。 三伯母赵氏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家金贵的明渊啊。” 她阴阳怪气地拉长了调子。 “怎么,炕上躺着不舒服,想换个地方躺了?还读书?你怕不是烧糊涂了吧!” “当年家里选读书人的时候,族老做主,让你们自己选,一个下地,一个读书,家里勒紧裤腰带供一个。 “你自己个儿抓了锄头,说读书没意思,不如刨地好玩儿!明文拿了书,这才有了今天!” “怎么着?现在看你堂哥穿着长衫,被夫子夸奖,眼红了?后悔了?”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自己选的路,现在想赖账了?” 赵氏一番话,又快又急。 陆明渊脸色淡然,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当年父亲对自己说的话,让自己选锄头! 那个时候陆明渊三岁,他懂得什么? 父亲让抓什么就抓什么了! 没想到居然决定了原身的一辈子! 王氏气得浑身发抖,抓着孩子的手都不由得紧了几分。 刚要开口,却被老太太陈氏一个眼神制止。 陈氏那张布满沟壑的脸沉得能滴下水来。 她不是气陆明渊要读书,而是气这番家丑被嚷嚷得人尽皆知。 她手里的拐杖在青石板上重重一跺,发出“笃”的一声闷响。 “都给我滚进来!” 老太太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还嫌不够丢人现眼吗?把门关上!” 院外看热闹的人群顿时作鸟兽散。 赵氏悻悻地闭了嘴,狠狠剜了陆明渊一眼,扭着腰先进了堂屋。 王氏担忧地看了儿子一眼,也默默跟了进去。 不一会儿,刚刚下地的陆从文和老三陆从智也脚步匆匆地赶了回来。 陆从文一脸焦急,而陆从智则皱着眉头,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悦。 一家人,在昏暗的堂屋里分坐下来,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这里是陆家的脸面,是议事的地方。 正中墙上还挂着一副早已泛黄的“耕读传家”的字画,此刻看来,充满了讽刺。 “说吧,怎么回事?” 陈氏坐在主位上,拐杖就立在手边,像一柄权杖。 赵氏立刻抢过了话头,将刚才在院子里的话又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道。 “娘,不是我这个做婶娘的心狠。实在是家里就这个光景,砸锅卖铁才勉强供得起一个读书人。” “我们家明文,学问做得好好的,眼看明年开春就要再考县试,正是要劲儿的时候。” “后面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哪儿还有闲钱给一个三心二意的人瞎折腾?” 她口中的“三心二意的人”,自然指的是陆明渊。 陆从智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他相貌比陆从文要清秀些,常年不干重活,身上带着一股子斯文气。 “娘,赵氏说的在理。” 他停顿了下,继续开口说道: “其一,当年是明渊自己选的,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岂能出尔反尔?传出去,我们陆家的家风何在?” “其二,”他顿了顿:“读书,是讲天分的。不是谁想读,就能读出个名堂来的。” “我们家明文,自小聪慧,镇上的夫子都亲口夸过,说他是个读书的种子。” “明渊这孩子……从小就野,让他去跟笔墨打交道,怕不是白白浪费钱粮,耽误工夫。” 言下之意非常明显,你陆明渊不是读书那块料。 “你胡说!” 王氏再也忍不住,霍然起身。 “我儿子怎么就不是读书的料了?他小时候也认得字,只是……” “你闭嘴!”陈氏拐杖又是一顿,冷冷地打断了她。 “这里是男人议事,有你一个妇道人家插嘴的份儿吗?坐下!” 王氏的脸瞬间血色尽褪,眼圈一红,终究还是屈辱地坐了回去。 在这个时代,万物孝为先! 公公不在,婆婆就是一家之主! 她的话,谁都得听! 陈氏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大儿子,声音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压力。 “从文,你是他爹,也是这个家的老大。你说,这事儿,你怎么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陆从文身上。 这个沉默的男人抬起头,嘴唇翕动,粗糙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他看了一眼满眼期盼的妻子,又看了一眼目光灼灼的儿子,心中天人交战。 就在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要为儿子争一争的时候,一旁的陆从智幽幽地开了口。 “大哥。”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陆从文最柔软、也最沉重的地方。 “你还记不记得,爹临走前,拉着你的手是怎么说的?” “爹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咱家没能出一个读书人,光耀我陆家的门楣。” “他说,陆家的希望,就在下一辈身上。如今,明文就是我们陆家最大的希望啊!” 他站起身,走到陆从文身边,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哥,为了供明文读书,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我这个做弟弟的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眼看就要有出头之日了,你难道要为了渊儿一时的胡闹,毁了明文的前程,也毁了爹的遗愿吗?” 这番话,字字句句,都像沉重的枷锁,重新套在了陆从文的脖子上。 “爹的遗愿……” 他喃喃自语,眼神中的那点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背脊又驼了几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是认命,是无奈,是无尽的疲惫。 他就要开口,说出那个“算了吧”。 然而,一个清朗而坚定的声音,抢在了他前面。 “三叔。” 陆明渊开口了。 他一直冷眼旁观,直到此刻,他才明白,父亲已经“孝道”和“责任”困住了。 寄希望于父亲,无异于等死! 他必须给自己争取一个机会! 他从门边走到堂屋中央,先是对着主位上的陈氏,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一礼。 “奶奶,三叔,父亲。”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陆从智。 “三叔,您说得对,当年拿锄头,确实是我自己选的。” 他坦然承认,没有半分狡辩。 “但那年我才三岁,只觉得锄头好玩,能跟着爹下地也是好玩。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叫读书,什么叫前程?” 他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可我现在十岁了,我懂了。” “我看着爹日夜操劳,看着娘变卖嫁妆,看着这个家为了‘读书’二字,被压得喘不过气。” “我明白了,光靠着在地里刨食,刨不出我陆家的富贵,更刨不出我陆家的荣耀!” “我也想读书,我想像爹的名字一样,做一个‘文’人,恢复我陆家往日的荣光!”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竟将“光耀门楣”这杆大旗,从陆从智手上接了过来,扛在了自己肩上。 陆从智的脸色微微一变。 陆明渊没有停,继续说道:“三叔母说,明文哥天生是读书的种子,夫子都夸他。” “可我听说,县试每年一考,明文哥今年十三,已经考了三次,连县试都没过。” “这……似乎并不像您说的那样,是天生的读书种子吧?” “你……!” 赵氏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这是他们家的隐痛,如今被陆明渊当众说了出来,无异于狠狠一记耳光。 陆明渊却仿佛没看到她的愤怒,转而面向了真正能做主的老太太陈氏。 眼神恳切,态度谦卑:“奶奶,郎中说了,我中了暑气,身子虚,半个月内不能干重活。我想跟您讨个恩典。” 他深深一揖,声音清越。 “就给我这半个月的时间。我不用家里的钱买纸笔,就用树枝在地上写。” “我也不去学堂,就在家里帮娘做些轻省活计,照看弟弟,剩下的时间,我借明文哥的旧书看一看。” “半个月后,请奶奶、父亲、三伯一同考校我。” “如果我读不出半点名堂,是个朽木疙瘩,那我从今往后,绝不再提‘读书’二字。” “老老实实跟我爹下地干活,为家里、为明文哥挣一份前程,绝无二话!” “可如果……” 他的声音微微一顿,继续说道。 “如果我能读出个名堂来。我也不求家里多花钱,就请奶奶恩准,让我和明文哥一起读书!” “是不是读书的种子,给我半个月,也给陆家……多一个机会!” 话音落下,满室俱静。 赵氏气得嘴唇哆嗦,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从智眉头紧锁,眼神惊疑不定。 陆从文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十岁儿子说出来的话。 而主位上的老太太陈氏,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陆明渊。 第003章 三叔的算计! 陈氏浑浊的双眼,在陆明渊身上来回刮了许久。 她见过太多人,有老实巴交的,有奸猾似鬼的,有志大才疏的,也有庸碌无为的。 可眼前这个孙子,今天却让她有些看不透了。 往日里那个见了自己只会低头,偶尔抬头也是一脸怯懦的少年,今日却像是换了个人。 那番话,条理分明,逻辑严密,不卑不亢,竟是将“孝道”、“家业”、“前程”这些大道理揉捏在一起。 尤其是那句“是不是读书的种子,给我半个月,也给陆家……多一个机会”,更是说到了陈氏的心坎里。 是啊,一个机会。 陆家的希望全压在长孙陆明文身上,可这希望,连考三次县试不过,也显得有些缥缈了。 如今,一个看似已经废了的孙子,突然跳出来,要为陆家再争一个机会。 成本是什么? 半个月的时间,几本旧书。 这半个月,他本就因病不能下地,对家里没有任何损失。 收益呢? 万一……万一他真是个被埋没的读书种子呢? 那陆家就有了双份的希望,光耀门楣的机会便大了一倍。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不成,半个月后,事实摆在眼前,他也无话可说,从此断了念想,老实种地。 如此一来,既堵住了他的嘴,也让大儿子一家彻底死了心,省得日后兄弟因此生了嫌隙。 想到此处,陈氏那张紧绷的脸,线条终于柔和了一丝。 她握着拐杖的手松开了些,在青石板上轻轻一顿。 “好。” “就依你。” 老太太的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最终还是落回陆明渊身上。 “从智,把你家明文看过的那些书拿给他。” “这半个月,你就在家养病看书,家里不指望你干活。” “半个月后,我亲自考你,若真能读出个名堂,往后就跟着你明文哥一起读书。” “家里便是再紧,也供你和明文一起读书!” “娘!” 赵氏一听这话,顿时急了,刚要开口反驳。 “闭嘴!” 陆从智却猛地一拉她的袖子,低声喝止了她。 他朝前一步,对着陈氏躬身道:“娘说的是。是儿子我格局小了。明渊有这个心是好事,我这个做三叔的,理应支持。我这就回去给他拿书。” 说完,他看也不看陆明渊,拉着一脸不忿的赵氏,快步走出了堂屋,回了自己的东厢房。 陆从文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还没从这巨大的转折中回过神来。 他张了张嘴,想对儿子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王氏的眼泪,却在这一刻决了堤。 她不是悲伤,而是喜悦,是激动,是压抑了数年的委屈和期盼,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 她看着堂中那个身形尚显单薄,脊梁却挺得笔直的长子,心中感慨万千。 儿子……她的儿子终于开窍了! 她出身于镇上的大户人家。 当初嫁给进县里赶考的陆从文,便是看中了他的人品,他的才学。 可嫁过来后,她才明白这陆家的弯弯绕绕。 丈夫已经没有希望了,所以她一直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读书,能出人头地,让她在娘家也能挺直腰杆,告诉父亲,她没有选错人。 可七年前,三岁的明渊在那场决定命运的“抓周”上,懵懵懂懂地抓了锄头,几乎让她绝望。 她认了命,觉得长子这辈子也就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了。 这才拼着伤了身子,也要生下小儿子明泽,想着为自己、为这一房再争一个希望。 没想到,一场暑病,竟让明渊迷途知返,脱胎换骨! 王氏在心中暗暗发誓,从今天起,哪怕是卖掉最后一件首饰,她也要给明渊创造最好的读书条件! 堂屋里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小身影,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跑了进来。 正是王氏的小儿子,陆明泽。 他手里攥着几颗红得发紫的野果子,上面还沾着些许泥土。 他径直跑到陈氏跟前,踮起脚,努力地将小手举高。 “奶,吃,饿饿。” 稚嫩的童音,带着一股子天真和讨好,瞬间融化了陈氏脸上最后的冰霜。 “哎哟,我的乖孙!” 老太太一把将陆明泽抱进怀里,在那肉嘟嘟的小脸上狠狠亲了一口,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菊花。 “还是我的幺孙最懂事,知道心疼奶奶。奶奶不饿,幺孙吃,快吃。” 她剥开一颗野果,塞进陆明泽的嘴里,满眼都是宠溺。 这温情的一幕,让屋里的气氛彻底缓和下来。 陈氏抱着小孙子,心情大好,转头对着还愣在那里的陆从文呵斥道:“还傻站着干什么?没听见我孙子都饿了吗?还不赶紧去做饭!” “诶,诶!” 陆从文如梦初醒,憨厚地笑着,连声答应,转身就往厨房走去。 他的脚步,似乎都比刚才轻快了许多。 王氏也连忙起身,擦干眼泪,开始麻利地收拾桌子。 …… 堂屋里,很快飘起了饭菜的香气,一家人围坐下来,在陈氏的主持下,呈现出一派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景象。 而在仅一墙之隔的东厢房内,气氛却几近冰点。 “啪!” 赵氏一把甩开陆从智的胳膊,压低了声音,脸上满是怒火和不甘。 “陆从智,你就是个怂货!娘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敢跟她争一句?” “凭什么?凭什么要给那小兔崽子机会?当年是他自己选的锄头,全族人看着的!” “现在他想反悔就反悔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赵氏气得在屋里来回踱步。 “我们家明文为了读书吃了多少苦?你看看他的手,连笔都快磨出茧子了!” “明年就要县试了,正是关键的时候,多一个人读书,家里的钱就要分走一半!” “你这不是从咱们明文身上割肉,去喂那只白眼狼吗?” “你嚷什么!”陆从智被她吵得心烦,一把将她推开,脸色阴沉地说道:“你以为我愿意?你没看到娘那眼神吗?” “今天这事,我要是敢说个不字,往后在这个家里就别想有好日子过!” “大哥一家会恨死我们,娘也会觉得我容不下侄子,心思歹毒!” 赵氏兀自气愤吗,道:“那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 “便宜?” 陆从智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凑到妻子耳边,声音压得极低。 “你急什么?他不是想当读书的种子吗?行啊,我成全他!” “你当我是真好心,要给他《三字经》和《百家姓》?” 他冷哼一声:“我方才想过了,那两本太简单,万一他真有点小聪明,半个月死记硬背下来,反倒让他得了意。” 赵氏一愣:“那你的意思是?” “《孟子》!” 陆从智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字,眼神变得阴狠起来。 “我待会儿就跟娘说,明文哥马上要考县试,三字经什么的都拿回去复习,家里就剩下《孟子》。” 他看着妻子震惊的表情,得意地解释道:“你忘了?当年明文开蒙后,学这本《孟子》,足足啃了三个多月,还是在夫子逐字逐句的教导下!” “他陆明渊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泥腿子,连个教他的人都没有,就凭他自己,半个月想读懂《孟子》?” “他要是能读懂,我陆从智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到时候,半月之期一到,老太太亲自考校,他连一句话都说不通顺。” “这‘朽木疙瘩’的名声,可就是他自己坐实的,怪不得任何人!” “到那时,他不仅要老老实实滚回去种地,大哥一家也再没脸提‘读书’二字。” “而我们还落了个顾全大局、提携侄儿的好名声。” 第004章 三叔有点傻眼了! 饭后的陆家大院,暑气渐消,夜虫初鸣。 各房都点了灯,昏黄的灯火从窗纸透出。 陆从文正蹲在屋檐下,就着月光,笨拙地修补着一个破了口的锄头。 自从老爷子走了之后,陆从文就放下了书本,拿起了锄头。 半辈子都在跟土地打交道。 在他看来,儿子终究还是要回到田里来的,家伙什得趁手才行。 王氏则在屋里,借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小心翼翼地缝补着陆明渊身上那件半旧的褂子。 灯火下,她的侧脸柔和,眼神里却满是藏不住的忧虑。 老太太的话是金口玉言,可三房那两口子,是省油的灯吗? 就在这时,东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陆从智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页泛黄的线装书,施施然地走了过来。 “大哥,大嫂。” 他先是客气地打了声招呼,然后将目光投向屋内,看到了坐在桌前发呆的陆明渊。 “明渊啊,书我给你拿来了。” 陆从文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有些局促地搓着手,“从智,辛苦你了。” 王氏也停下了手里的针线,起身迎了出来。 当她的目光落在那本书的封面上时,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那书的封面上,写着两个古朴的篆字——《孟子》。 “三弟,你这是……” 王氏的声音有些发颤。 陆从智仿佛没看到她难看的脸色,一脸诚恳地解释道:“大嫂,你别误会。本来是想给明渊拿《三字经》和《百家姓》开蒙的。” “可这不是巧了么,明文明年就要下场,正是温书的关键时候。” “那些书,他都带去县里的私塾了,说是要从头到尾再梳理一遍,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叹了口气,将手里的《孟子》往前递了递,语气里满是无奈:“我翻了半天,家里就剩下这本《孟子》了。” “我想着,明渊既然敢在娘面前立下军令状,想必是有几分把握的。” “再说,大哥当年也读过书,这些年肯定也教过他一些。” “若明渊真是那块璞玉,是真正的读书种子,起点高一些,直接从《孟子》学起,说不定更能激发他的天分,岂不更好?”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为何不给启蒙读物,又把陆明渊高高架了起来。 言下之意,你要是真有本事,区区一本《孟子》算什么? 你要是连《孟子》都看不懂,那你之前说的话,就是在全家人面前吹牛! “你!” 王氏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 这哪里是提携,这分明是捧杀! 是陷阱! 《孟子》是何等典籍? 义理精深,文辞浩荡,别说一个从未正经上过学的孩子,就是许多读了几年书的童生,都未必能通解其意。 让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明渊,在无人教导的情况下,半个月内读懂《孟子》?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陆从智!你分明是故意为难我儿!” 王氏再也忍不住,指着他的鼻子,便要怒斥出声。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人用这种阴损的法子断了前程! “娘。”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陆明渊缓缓从桌边站起,走了出来。 他先是对着母亲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他越过母亲,径直走到了陆从智面前。 他的目光平静如水,没有愤怒,没有怨怼,甚至没有丝毫波澜。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陆从智,看的这位精于算计的三叔,心里竟莫名地有些发虚。 “三叔。”陆明渊开口,他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从陆从智手中接过了那本厚重的《孟子》。 “多谢三叔。” 陆明渊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姿态谦逊,无可挑剔。 “三叔说的是,侄儿若真是读书的种子,便不该畏难。” “侄儿多谢三叔!” 见到陆明渊如此平静,陆从智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本以为会看到一场哭闹。 可陆明渊没有。 他接了,还感谢了。 这一下,反倒让陆从智的算计显得有些上不得台面了。 陆明渊直起身,将书抱在怀里,随即轻轻咳嗽了两声,脸色显出一丝病态的苍白。 “夜里风凉,侄儿这身子骨弱,怕是受不得寒。就不陪三叔在此闲话了,先行回屋看书去了。” 说完,他再次对陆从智和自己的父母点了点头,便转身走回了屋内,将那扇陈旧的木门轻轻关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卑不亢。 他没有争辩一句。 是啊,你给我《孟子》,我便读《孟子》。 半个月后,若我读出来了,便是我天资过人,你陆从智慧眼识珠。 若我读不出来,是我自己不中用,也怨不得你给的书难。 这其中的气度与格局,哪里像一个十岁出头的农家少年? 陆从智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他感觉自己像是铆足了劲打出一拳,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说不出的憋闷。 王氏怔怔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中久久不能平息。 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已经不需要再像护着雏鸟一样护着儿子了。 “咳,那……大哥大嫂,我就先回去了。明渊身子要紧,你们也早些歇着。” 陆从智干巴巴地说了两句,便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陆从文看着三弟的背影,又看看紧闭的房门,嘴巴张了张,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重新蹲下去,继续修他的锄头。 只是这一次,他的动作,明显慢了许多。 …… 西厢房内,一灯如豆。 陆明渊坐在那张破旧的书桌前,轻轻抚摸着《孟子》那粗糙的封面。 他当然清楚三伯陆从智的险恶用心。 但他更清楚,在目前这个家里,他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资格。 奶奶陈氏肯松口给他半个月的时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是他用尽了两世为人的心智才争取来的机会。 若是在书本这种“小事”上继续纠缠,只会让老太太觉得他斤斤计较,贪得无厌。 甚至会怀疑他是否真的有读书的决心。 那样一来,只会适得其反,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彻底葬送。 所以,他必须接。 不但要接,还要接得漂漂亮亮,让所有人都说不出一个“不”字。 第005章 有极限,才符合逻辑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杂念摒除。 前世,他也是从底层一步步打拼出来的,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 什么艰难险阻没遇过? 这点小场面,还乱不了他的心。 他对自己有信心。 两世为人的灵魂,好歹历经九年义务教育,渡过那千军万马的独木桥,踏入大学殿堂的卷王。 若是连半个月啃下一本《孟子》都做不到,那确实也别谈什么科举,别谈什么改变命运了。 老老实实当一辈子农民,也算是认清了自己。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他翻开了书的第一页。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古朴的繁体字,没有标点,从右到左,竖行排列。 对于一个习惯了简体横排的现代人来说,本该是晦涩难懂的。 然而,就在陆明渊的目光与那些文字接触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了他的心头。 那些原本陌生而复杂的字形,仿佛一个个活了过来,在他的脑海中自动分解、重组,清晰地烙印下来。 不仅是字形,就连那字里行间蕴含的微言大义,那些需要夫子讲解数遍才能领会的深意,竟也如清泉流过心田,豁然开朗。 他只是看了一眼。 就好像已经读了千百遍。 陆明渊心中一动,半晌才回过神来,当即闭上了眼睛。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 刚才看过的那段文字,一字不差地在他脑海中浮现,清晰的仿佛就刻在那里。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 他又迅速翻到下一页,目光飞快地扫过。 “……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闭眼。 回忆。 一字不差! 再翻! “……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闭眼! 回忆! 依旧是一字不差! 过目不忘! 巨大的狂喜,如同山洪海啸一般,瞬间席卷了陆明渊的整个身心! 他激动的浑身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读书的种子? 我何止是读书的种子! …… 陆明渊合上《孟子》的最后一页,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子时中野,夜深人静。 他没有丝毫困意,精神却前所未有地亢奋。 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依旧回荡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情。 这一觉,睡得极沉,也极短。 当窗外天光微亮,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时,陆明渊猛地睁开了双眼。 卯时初。 他坐起身,只觉得神清气爽,昨日深夜读书的疲惫感一扫而空。 他看了一眼窗外,估摸着时辰,心中掀起了比发现“过目不忘”时更为剧烈的波澜。 从子时中野到卯时初,满打满算,不过两个时辰,也就是四个小时。 他竟然……自然醒了? 而且没有半点儿昏沉困倦之感,反而精力充沛的仿佛睡足了十个时辰。 陆明渊的心脏“怦怦”的剧烈跳动起来。 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 过目不忘,让他拥有了无与伦比的学习效率。 而这超乎常人的精力,则给了他远超常人的学习时间! 别人一天温书四个时辰已是勤勉,六个时辰便是极限。 而他,刨去吃饭劳作等杂事,一天至少能匀出八个时辰用在书本上,并且精力始终处在巅峰! 效率是别人的数倍,时间是别人的两倍。 两者相乘…… 陆明渊的眼神亮得吓人。 若是这样还考不中一个秀才,搏不出一个前程,那他真的可以找块豆腐撞死,白费了这天大的机缘。 他不再犹豫,披上件单衣,借着窗棂透进来的熹微晨光,再次翻开了那本《孟子》。 这一次,他不再是通读,而是开始逐句背诵、理解、揣摩。 屋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咳嗽声。 是父亲陆从文。 陆从文正要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下地。 他推开自己那屋的门,习惯性地朝西厢房看了一眼,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透过那扇简陋的窗户,他看到了自己的儿子。 晨光勾勒出陆明渊清瘦的侧影,他坐得笔直,手中捧着书卷,神情专注。 陆从文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那双常年握着锄头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死死地攥住了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一股巨大的、尖锐的酸楚和悔恨,如同尖刀般剜着他的心。 他想起了三弟陆从智当年信誓旦旦的模样。 “大哥,你信我,我们家明文,那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是真正的读书种子!” “只要等明文考上了功名,就能免去徭税,到那个时候,咱们陆家就舒服了。” “刚好你家明渊,敦厚老实,是个干农活的好把式。就让他……让他帮衬着家里。” “将来明文出息了,还能亏待了他这个堂哥?” 他信了。 他这个老实巴交了一辈子的人,信了自己那打小就比他聪明的弟弟。 他亲手折断了儿子读书的路。 这些年,儿子从未有过一句怨言,默默地跟着他下地。 小小的年纪,手上就磨出了和他一样的茧子。 他越是懂事,陆从文的心就越是像被油煎一样难受。 直到昨天,儿子突然像是变了个人。 向老太太争取来了这半个月的机会。 他原以为,儿子只是一时意气。 可现在,看着窗内那道身影,他才明白,读书的火苗,从未在儿子的心中熄灭过。 它只是被自己这个当爹的,给死死地压住了! “爹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给你挣出一个读书的机会!” 陆从文在心中默默念叨一句,悄悄地退了回去。 再出门时,脚步放得更轻。 西厢房内,陆明渊对父亲的百感交集一无所知。 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书本的海洋里。 一个时辰。 仅仅一个时辰。 当太阳的光辉彻底洒满庭院时,陆明渊已经将整本《孟子》,连同那些细密的注解,在脑海中过了整整一遍。 他自信,现在随便抽出一段,他都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 然而,就在他准备一鼓作气,开始第二遍精读时,脑海传来阵阵痛楚! “唔!” 陆明渊闷哼一声,眉头紧皱,下意识地丢开书本。 痛楚来得快,去得也快。 在他放下书本,不再强行记忆思考的片刻之后,那股疼痛便如潮水般退去。 只留下一阵阵轻微的、可以忍受的余痛和强烈的精神疲惫感。 他靠在椅背上。 “原来如此……” 他立刻就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恶疾,而是精神力过度消耗的征兆。 就好像前世连续加班七十二小时,整个大脑都像要宕机一样。 这“过目不忘”和“超凡领悟”的能力,并非没有代价。 它需要消耗大量的精力。 刚才那一个时辰的高强度记忆和理解,几乎将他一夜恢复的精力消耗殆尽。 再有天赋的读书人,也需要休息! 毕竟人的身体是有极限的! 陆明渊非但没有沮丧,反而松了口气。 有极限,才符合逻辑。 有逻辑,就意味着可以被掌控和提升。 他站起身,推开房门,准备到院子里走走,让大脑休息一下,顺便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 他刚一脚踏出房门,一道尖酸刻薄的声音就从东厢房那边传了过来。 “哟,这不是我们家发宏愿要考状元的读书人吗?这才什么时辰,日头刚晒到屁股,就不读了?” 第006章 陆明文要回来了 说话的,正是三婶王氏。 她正端着一盆淘米水准备泼到院角的菜地里。 看到陆明渊从屋里出来,立刻就停下了脚步。 王氏心里正不痛快。 自家儿子陆明文读书的时候,天不亮就被他爹从被窝里揪起来,逼着去书房念书。 一直到晌午吃饭才能出来! 可这个陆明渊倒好,装模作样地读了一个时辰,就出来闲逛了? 果然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还想跟她家明文比? 简直是笑话! “还真以为自己是读书的料了?” 王氏心中暗啐一口,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院子里的人都听见。 “我们家明文,每日晨读,雷打不动,至少三个时辰,不读完《论语》二十篇是绝不肯出房门的。” “有些人啊,就是嘴上说得好听,没那个耐性,也没那个命!” 陆明渊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跟一个眼界只在这一方庭院的妇人计较,平白拉低了自己的格局。 陆明渊没有理会王氏的挑衅,径直走到院子中央。 迎着初升的朝阳,缓缓地打了一套前世为了强身健体而学的太极拳。 动作舒缓,气息绵长,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奇妙的宁静之中。 他的无视,在王氏看来,却是被说中了心事后的心虚和逃避。 “哼,装神弄鬼!” 王氏重重地哼了一声,将盆里的淘米水“哗啦”一下全泼了出去,转身扭着腰回了东厢房。 陆明渊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他的心神,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对自己身体和能力的探索之中。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拳架的展开和呼吸的吐纳,脑海中那股疲惫感正在一丝一缕地慢慢消散。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缓缓发热,有了一些不一样的变化! 陆明渊收拳而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时。 那股虚弱与疲惫,消散了七七八八。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轻盈。 这套在前世被公园大爷们当做广播体操的太极拳,在这个世界,似乎展现出了某种不可思议的效用。 或许,这就是他安身立命的第一个“理”。 陆明渊转身,脚步轻快地走回了自家的西厢房。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床上,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着,正是他三岁的弟弟,陆明泽。 陆明渊放轻脚步走过去,本想将他叫醒,却发现小家伙的眼睛已经睁开了。 “醒了?” 他放柔了声音。 陆明泽点了点头,小小的身子从破旧的被子里钻出来,张开双臂。 陆明渊笑了笑,俯身将他抱了起来。 小家伙的身体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却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然后在他的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哥。” 声音软糯,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却像是一股暖流,瞬间融化了陆明渊心中最后那一丝属于异世的隔阂。 这是他的弟弟,是他这一世需要守护的人。 “欸,哥在。” 他熟练地帮弟弟穿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衣服。 陆明泽乖巧地配合着,直到穿戴整齐,小手还一直紧紧抓着陆明渊的衣角,仿佛一松手,哥哥就会不见一样。 …… 日头西斜,炊烟袅袅。 陆从文从田里回来时,路过村口的老槐树,几个乘凉的庄稼汉正摇着蒲扇闲聊。 “哟,从文,这是捡到金元宝了?看把你给乐的。” 一个老汉打趣道。 陆从文咧开嘴,只是憨厚地笑着,摆了摆手。 “哪有啥喜事,瞎乐呵。” “不对啊,你这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另一个邻居凑过来,好奇地问。 “快说说,是不是你家明文又得先生夸奖了?” 在他们看来,陆家二房的陆明文,才是陆家的希望。 陆从文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但随即又绽放开来,那是一种更加质朴,也更加真挚的喜悦。 他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骄傲。 “不是明文。” 他顿了顿,然后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是我家明渊,也开始读书了。我心里……高兴!” 这话落在老槐树下几个庄稼汉的耳朵里,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短暂的寂静后,是一阵哄堂大笑。 “从文,你没发烧吧?”一个汉子用蒲扇指了指他。 “你家明渊?那个从小跟着你在田里打滚,晒得跟个黑炭似的小子?他读书?” “就是啊,读书那玩意儿,是咱们这种泥腿子能碰的吗?那得是明文那样的文曲星下凡才行。” “明渊都下地这么多年了,筋骨都定了型,现在捡起书本,还能读出个名堂?” 这些话里,没有太多恶意,更多的是一种根植于骨子里的认知。 他们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深知命运的轮廓有多么坚硬,不是谁想改就能改的。 读书科举,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与他们无关,也与他们身边的人无关。 陆从文的脸涨红了,不是羞愧,而是急切。 他笨拙地挥着手,想为儿子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汇成一句最朴实的话。 “我儿子想读,我就让他读!” “哪怕是砸锅卖铁,我也得让他试试!万一……万一就成了呢?” 回应他的,是更大声的,善意的笑声。 “行行行,你家要出两个状元郎了,我们可等着喝喜酒啊!” “从文,快回家吃饭吧,你婆娘该等急了。” 笑声中,陆从文不再解释,只是咧着嘴笑了笑,向家里走去。 ……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 “父亲回来了?”陆明渊抬起头,看见了门口的父亲。 “欸,回来了。” 陆从文放下锄头,憨厚地笑着,走过去摸了摸小儿子的头。 “明泽乖,没给你哥添乱吧?” 陆明泽仰起小脸,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我帮哥哥烧火了!” “好,好,我们明泽长大了。” 这时,西厢房的门帘一挑,一个身形同样清瘦的妇人走了出来,正是王氏。 她手里捧着一叠东西,用一块干净的蓝布包着。 “当家的,你回来了。” 她走到陆从文面前,将手里的布包递过去。 “这是我这个月攒下的绣活,一共二十匹帕子,你明日抽空去趟县里,把它们卖了。” 陆从文接过布包,入手微沉,说道:“卖了给你换身衣裳吧,这身上的再补也不合适。” 王氏却摇了摇头:“不换了,明渊要读书,总不能连像样的纸笔都没有。” “我问过村里的吴秀才,一套笔墨纸砚,最便宜的也要大半两银子。” “这些帕子我用了心的,应该能换回一两银子。” “给明渊买些笔墨纸砚,剩下的,就给他买几本旧书。” 他一个字都没反驳,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那布包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贴着胸口放好。 一家人,围着一张破旧的方桌,喝着寡淡的稀粥,配着一碟咸菜,却吃得格外香甜。 就在这份静谧的温馨中,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吆喝声。 “从智家的!从智!在不在家?” 是村里专靠赶牛车帮人捎带东西去县城的赵老头。 话音未落,东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陆从智快步走了出来,脸上堆着热切的笑。 “赵大爷,在这儿呢!是不是我家明文有信捎回来了?” 赵老头喘了口气,从牛车上跳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可不是嘛!明文少爷让我给家里带个话,说他明日就从县学回来了!” “让你们提前把屋子拾掇拾掇,再备些好吃的,他在县里念书,可清苦着呢!” 第007章 书我已经背熟了 “我们家明文回来啦?” 陆从智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喜得眉飞色舞。 “好!好!好!回来得好!” 他一边搓着手,一边在院子里踱步,眼神不经意地扫过西厢房这边。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他正愁怎么掐灭大哥家那小子的读书梦呢,这下好了。 自己的宝贝儿子一回来,那可是县学里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随便考教几句,就能让那泥腿子出身的陆明渊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让他自己断了那不切实际的念想! 省得日后真读出点皮毛来! “老婆子!娘!快出来!明文要回来了!” 陆从智扯着嗓子就朝正屋喊去。 一听见宝贝孙子要回来的消息,陈氏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瞬间笑成了一朵菊花,精神头十足。 “我的乖孙要回来了?哎哟,可想死我老婆子了!” “这可是我们陆家的大喜事!明文回来,得去祠堂给老祖宗上炷香,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也得让村里那些长舌头看看,我们陆家,是要出状元郎的!” 她的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陆从智身上,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道。 “从智,去,把后院那只下蛋的老母鸡给杀了!给我乖孙炖锅鸡汤,好好补补身子!” “读书最是耗费心神,可不能亏待了!” 三婶王氏立刻在一旁帮腔:“娘说的是!明文可是咱们家的宝贝疙瘩,不像有些人,不干正事,就知道瞎折腾,白费粮食!” 这话,明晃晃的就是冲着西厢房这一家子来的。 陆从文的脸瞬间涨红了,端着碗的手微微颤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终究没说出一个字。 母亲的话,就是家里的天,他不能反驳。 他妻子的脸色也白了白,默默地低下头,将小儿子往怀里揽了揽。 那只老母鸡,是她养了两年多的。 平日里下的蛋,她一个都舍不得吃,全攒着想给孩子补身体,或是换点盐巴。 现在,却要被杀了,整个院子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 唯有陆明渊,依旧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喝着碗里最后一口粥。 他抬起头,迎上二叔和三婶投来的挑衅目光,又看了看祖母有些得意骄傲的脸。 他的眼神很静,不起一丝波澜。 堂弟陆明文,县学里的读书人。 明天就回来了。 二叔大张旗鼓地说着这个消息,就是想要让陆明文考教考教自己。 正好,陆明渊也想试试! 他用了一天将孟子背得滚瓜烂熟,也需要验证验证! 他这个过目不忘的本事,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鸡鸣三遍,陆家大院的东西两厢,几乎同时有了动静。 东边,是陆从智兴奋的搓手声和三婶王氏压低了嗓门的催促。 他几乎是跳着起了床,胡乱地用冷水抹了把脸。 连早饭都顾不上吃一口,便穿上了一件半新的短褂,脚步轻快地朝着村口的大槐树下走去。 他的儿子,今日就要回来了。 村口的老槐树下,已经三三两两聚了些早起闲话的村人。 见陆从智来了,一个个都笑着打趣。 “从智,这么早,等明文少爷呢?” “那可不,”陆从智挺直了腰杆,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孩子在县学里念书辛苦,难得回来一趟,我这当爹的,总得来迎一迎。” …… 而西边,天光尚未完全透进屋子,陆从文已经披衣下床。 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吵醒了尚在熟睡的妻儿。 他没有点灯,就着那点微弱的晨光,端起昨夜剩下的半碗稀粥,咕噜几口喝下。 拿起那把磨得光滑的锄头,便推门走进了清晨的薄雾里。 秋收的季节,每一粒粮食都是一家人的命。 二弟要去村口等侄儿,这是天经地义的喜事。 那地里的活,自然就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肩上。 读书好啊。 能读书,便是最大的指望。 这身子骨累一些,又算得了什么? 他愿意用自己这一身的力气,去为儿子铺出一条通往书山的路。 …… 西厢房内,陆明渊并未点灯。 窗外天光已足,足以让他看清书页上那些沉静了千年的文字。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他没有出声,只是在心里默念。 一个时辰,悄然而过。 当窗外的阳光开始变得炽热。 他将整本《孟子》在脑海中从头到尾地梳理一遍,确认再无一丝错漏之后,他缓缓合上了书。 院子里很静,静得能听到灶房里母亲准备午饭的轻微声响。 东厢房那边,却毫无动静。 陆明渊的眉头微微皱起。 二叔陆从智,平日里虽说懒散,但终究是个壮劳力。 农忙时节,哪怕是磨洋工,也能帮着分担不少。 可今天,为了迎接他那宝贝儿子,竟是连地都不下了。 那地里成片的稻子,就靠父亲一个人收割? 一股无名的火气,夹杂着对这具身体父亲的心疼,从他心底升起。 他站起身,将书本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又拿起墙角的草帽和一把小些的镰刀,推门而出。 “渊儿?你怎么……” 正在院里晾晒衣物的王氏看见儿子拿着农具出来,不由得一愣。 恰在此时,东厢房的门帘被掀开一条缝。 三婶那张刻薄的脸一闪而过,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得意。 我就知道! 什么读书,什么长进,都是装模作样! 一听说我们家明文要回来了,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这不就乖乖滚回地里刨食去了? 泥腿子,终究是泥腿子,还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白费了心思防着他! 那眼神,像一根针,刺得王氏脸色发白。 陆明渊却仿佛没有看见,他只是对着母亲平静地笑了笑。 “娘,书已经温习完了。我去地里帮帮爹。” 说完,他便迈开步子,走出了院门。 …… 田埂上。 陆从文刚刚割完一垄,正扶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田埂的尽头。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用力地眨了眨眼。 没错,是明渊。 他的儿子,穿着一身干净的短衫,头戴草帽,手里……还拿着一把镰刀! “你……你来做什么!” 陆从文的心猛地一沉,一股怒气混杂着失望涌上心头。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夺过陆明渊手里的镰刀。 “谁让你来的!回去!快给我回去读书!” 面对父亲的雷霆之怒,陆明渊淡淡的开口。 “爹,今天的书,我已经温习完了。” “温习完了?”陆从文气地发笑。 “这才什么时辰!那本《孟子》何其厚重,圣人经典,岂是你一天两天就能看完的?” “你这是在敷衍我!是不是听说明文要回来了,你心里就……就打了退堂鼓?” “没有。” 陆明渊摇了摇头,目光清澈如洗。 “爹,书我已经背熟了。” “背熟了?这才几天?你就背熟了?”陆从文不信,眼中甚至有了失望。 陆明渊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开始背诵起来。 第008章 我儿子,是文曲星下凡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王曰:‘何以利吾国?’ 大夫曰:‘何以利吾家?’ 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 没有丝毫的停顿,没有半点的磕绊。 陆从文脸上的怒气,渐渐凝固了。 他以前也是读书人,《孟子》自然知晓。 这一刻,他握着镰刀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仿佛是第一天认识他。 这……这是他的渊儿? 那个曾经被断定为没有读书天分的儿子? “……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 “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一段背完,陆明渊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父亲。 田野里,只剩下风吹过稻浪的沙沙声。 陆从文的嘴唇翕动着,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眼中的震惊,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我……我前天晚上才把书给你……” “你,你就用了一天就都背熟了?”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天。 “爹,您不信?” 陆明渊微微一笑,“您随便考。” “我……我考你……” 陆从文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努力地回想着自己为数不多的那点墨水。 想起了当初吴秀才教他时,反复强调的几个地方。 “那……那篇,讲‘五十步笑百步’的,后面是什么?” 他用尽全力,才问出这么一句。 陆明渊不假思索,朗声应道。 “……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 一字不差! 陆从文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他还不死心,或者说,他不敢相信这天大的喜悦是真的。 他又想了想,问道:“那……那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前面是怎么说的?”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陆明渊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尤其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在这片广阔的田野上回荡,竟有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 “哐当”一声。 陆从文手中的镰刀,掉在了地上。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竟是“噗通”一声,跪坐在了田埂上。 他抬起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儿子。 那张清瘦的脸庞,在阳光下,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 那双沉静的眼眸,深邃得像是藏着星辰大海。 这不是他的儿子。 不,这正是他的儿子! “过目不忘……你……你真的过目不忘……” 陆从文的声音在颤抖,他伸出那双满是泥污和老茧的手,想要去摸一摸儿子的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 生怕自己这双粗鄙的手,玷污了天上的文曲星。 “爹,我没有骗您。” 陆明渊走上前,将父亲扶了起来。 “《孟子》我已经全部记下了,今天晚上,就让奶奶和二叔他们考教。” “我只是想告诉您,读书和劳作,并不冲突。张弛有道,方能长久。” “好……好……好啊!” 陆从文终于从那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一把抓住儿子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仿佛要将这天大的喜悦给摇实了。 他哭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庄稼汉,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男人,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 在这片他耕耘了半辈子的土地上,嚎啕大哭。 泪水混着汗水,从他那饱经风霜的脸颊上滚滚而下。 那是喜悦的泪,是激动的泪,是压抑了十几年,终于看到希望的泪! 文曲星! 他的儿子,是真正的文曲星下凡啊! 什么陆明文,什么县学里的读书人,在自己儿子这神仙般的本事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镰刀,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然后郑重地塞到陆明渊手里。 不,他随即又抢了回来。 “不,你不能干这个!你的手,是用来拿笔的!不是用来拿镰刀的!” 他语无伦次,拉着陆明渊就往回走。 “走!回家!爹不累!爹一点都不累!爹现在浑身都是劲儿!这些活,爹一个人就能干完!” “你快回去,回去看书!不,别看《孟子》了,爹明天就去县城,把那些帕子卖了,给你买新书!” “买全套的!买最好的!” 他兴奋得满脸通红。 陆明渊被父亲推上田埂。 而陆从文仿佛喝醉了酒般回到田地里,嘴里颠三倒四地念叨着“文曲星”、“祖宗显灵”之类的话。 他不再让陆明渊碰一下镰刀,甚至不让他弯一下腰。 他自己像是换了个人,挥舞镰刀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何止一倍。 陆明渊没有再争,他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面,将割倒的稻子一把把抱起,整齐地码放在田埂上。 父子二人,一个疯魔般地割,一个沉静地收。 硬是在日头偏西之前,将剩下那一大片稻田收拾得干干净净。 金黄的稻谷堆在骡车上,高高耸起,像一座小山。 …… 陆从文牵着那头老骡,走在前面,脚步轻快得仿佛能飞起来。 陆明渊跟在车旁,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投射在乡间的小路上,一前一后,一高一矮,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 村口,老槐树下,又聚拢了些歇工的村人。 他们大多是扛着锄头,满身疲惫,准备回家吃饭。 当看到陆从文那辆满载而归的骡车时,脸上都露出了几分羡慕。 “从文,可以啊,今年收成不错。” 一个黑瘦的汉子笑着打招呼。 “那是自然。” 陆从文咧着嘴,一口白牙在黝黑的脸庞上格外显眼。 这时,有人眼尖,看到了跟在骡车旁的陆明渊,不由得咦了一声。 “从文家的,你家明渊不是在屋里用功吗?这才一天,怎么就跟着你下地了?” “莫不是吃不了读书的苦,想通了?”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善意的哄笑声。 在他们看来,读书是天大的事,也是天大的难事。 陆家庄能出一个在县学念书的陆明文,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至于这个陆明渊,早前不就试过了吗?不是那块料。 如今装模作样一天,就打回原形,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别这么说孩子,”另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劝道。 “读不进去就算了,不是那块料,强求也没用。回来跟你学种地,将来也是个好庄稼把式。” 若是换做今天之前,陆从文听到这些话,怕是只能低着头,尴尬地赔笑。 但今天,他不一样了。 他非但没有丝毫窘迫,反而将胸膛挺得更高,声音洪亮。 “你们懂个啥!” “我儿子,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那本厚厚的《孟子》,一天!就一天!全都背下来了!一个字不差!” “他是看书看完了,心疼我这个当爹的一个人在地里受累,才出来帮忙的!” “我儿子是读书的好苗子,更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这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慷慨激昂。 然而,老槐树下的村人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比刚才更响亮的笑声。 “哈哈哈,从文,你这是高兴糊涂了吧?” “就是,一天背完一本《孟子》?县学里的秀才老爷也不敢这么说大话啊!” “行了行了,知道你心疼儿子,想给孩子脸上贴金,咱们都懂,都懂。” 第009章 大哥大嫂就是疼孩子 没有人相信。 在他们朴素的认知里,这比地里能长出金子还要荒唐。 他们只当是陆从文爱子心切,又拉不下脸面,才编出这么个离奇的由头来为儿子遮掩。 一个个脸上都挂着“我们看破不说破”的笑容。 陆从文见他们不信,急得脸红脖子粗,还想争辩,却被陆明渊轻轻拉了一下衣袖。 “爹,回去吧。” 陆明渊的声音很平静。 “跟他们说不着。” 有些事,说再多遍,不如做一遍。 陆从文看着儿子那双平静的眸子,心头的火气竟奇迹般地平复了下去。 是啊,跟这些凡夫俗子争辩什么? 我儿子的本事,是给那些大人物,给朝廷的老爷们看的! 他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众人,牵着骡子,昂首挺胸地走过老槐树。 等到父子俩的身影消失在村道拐角,老槐树下的议论声才再次响起,只是这次,话语里多了几分不屑。 “我看从文是魔怔了,为了个儿子,什么胡话都敢说。” “可不是嘛,他陆家是走了什么运?出了一个陆明文还不够,还想再出个文曲星?” “那他家祖坟可真不是冒青烟,是烧高香,着大火了!” “哈哈哈哈……” …… 陆家大院,西厢房的门,是开着的。 王氏正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针线,眼睛却不住地往院门口瞟。 当那熟悉的老骡身影和一大车稻谷出现在视野里时,她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可当她看清跟在车旁,那个穿着短衫、裤腿上沾满泥点的身影时,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是渊儿。 他……他真的下地去了。 王氏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开始旋转。 什么变了性子,什么想要读书,都是假的。 都是她这个做娘的,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她怕被丈夫和儿子看到自己的失态,猛地站起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了房间。 “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 陆从文察觉到了不对劲,他放下骡绳,不解地挠了挠头:“你娘这是……咋了?” 陆明渊没有回答父亲,他走到那扇紧闭的房门前。 “娘。” 门内的哭声,微微一滞。 “我已经把《孟子》背完了。” “爹已经考教过了,不信,您可以问爹。” 门后,一片死寂。 陆明渊继续说道:“我知道您不信。没关系。今晚,二叔和明文堂哥就要回来了。奶奶肯定要当着全家人的面,考教我和明文的功课。” “到时候,您和爹,就坐在旁边听着。儿子是不是在用心读书,是不是那块料,到那时候,您一看便知。”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转身帮着父亲开始卸车上的稻谷。 房门内,王氏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泪水依旧在流淌。 她不知道该不该信。 理智告诉她,这不可能。 可那是自己儿子…… 是真是假…… 就等到晚上吧。 她抬起袖子,狠狠地擦干了眼泪。 不管是最后的希望,还是最终的绝望,她都等着。 …… 夜色如墨,陆家有点压抑。 陆从文闷头烧火,灶膛里的火光映得他那张黝黑的脸忽明忽暗。 王氏则在案板上切菜,刀刃与木板碰撞的声音。 陆明渊坐在小板凳上,怀里抱着三岁的弟弟陆明泽。 小家伙已经睡了一觉,此刻精神正好。 “哥,我饿。” 小明泽的鼻子用力嗅了嗅,小声说。 锅里炖着一只老母鸡,是王氏养了很久的,下蛋最勤。 本是想给大病初愈的明渊补身子,也庆祝儿子重新读书。 ……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一阵喧闹的说笑声,由远及近。 “明文啊,你可得记住了,陈夫子说的话,那都是金玉良言!” “今年县试,你定要一举拿下案首,给你爹,给你奶奶,给咱们陆家长长脸!” 这声音尖细而得意,是三婶赵氏。 紧接着,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了起来。 “何止是县试!我老婆子今天在祠堂,听族老们说了,只要明文过了县试,入了府学,将来就是秀才公,是举人老爷!” “咱们陆家,就要出第二个读书人了!” 是老太太陈氏。 她的声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与期盼。 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行三人走了进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老太太陈氏,她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根银簪子。 她的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都盛满了笑意。 跟在她身侧的是三叔陆从智,他比陆从文要白净斯文些,脸上挂着几分自得的笑容。 扶着老太太的手往里走,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 被二人簇拥在中间的,便是十三岁的陆明文。 他穿着一身簇新的青布长衫,身形瘦高,下巴微微扬起,眼神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矜持与傲气。 他刚从县学休沐回来。 “娘,三弟,明文,回来了。” 陆从文站起身,搓着手,脸上挤出笑容。 王氏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低眉顺眼地喊了一声:“娘。” 老太太陈氏“嗯”了一声,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灶台那口锅上,眉头一皱。 “磨蹭什么?明文在县学里苦读,难得回来一趟,饭菜怎么还没好?还不快端上来!”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不容置喙。 “诶,好了,马上就好。” 陆从文连忙应着,手脚麻利地将饭菜一一端上堂屋的八仙桌。 一家人分主次坐下。 老太太陈氏自然是上座,陆从智和陆明文坐在她的左手边。 陆从文、王氏则带着陆明渊和弟弟,坐在了下首。 …… 当陆从文将那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炖鸡端上来时,满屋的香气瞬间达到了顶峰。 金黄的鸡汤上飘着几点碧绿的葱花,鸡肉炖得酥烂,香气钻进鼻孔,勾得人腹中馋虫大动。 小明泽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口水“吧嗒”一下滴在了衣襟上。 他眼巴巴地望着那碗鸡,小声对陆明渊说:“哥,肉。” 老太太陈氏拿起筷子,直接将最大的一只鸡腿夹起,放进了陆明文的碗里,脸上的笑容慈爱得能化出水来。 “明文,多吃点。读书最是耗费心神,得好好补补。这只鸡,就是专门给你炖的。” 陆明文矜持地点了点头,说了声“谢奶奶”,便埋头吃了起来。 赵氏在一旁看得心花怒放,嘴上却道:“娘,您也太偏心了,就惯着他。” 话是这么说,她却又夹了一块翅膀,放进儿子碗里。 陆从智嘿嘿笑着,给老娘夹了一块肉,一家人其乐融融。 桌子的另一头,气氛却冷得像冰。 小明泽眼巴巴地看着陆明文碗里的鸡腿,小嘴瘪了瘪,却懂事地没有哭闹,只是将头埋进了陆明渊的怀里。 陆明渊心中微叹。 他伸出筷子,在那碗里拣了一块不算起眼的鸡肉,仔细地剔掉骨头,吹凉了,才放进弟弟的碗里。 “吃吧。” 他轻声说。 这个动作,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池塘。 三婶赵氏那双精明的眼睛立刻扫了过来,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不阴不阳地开口了。 “哎呦,大哥大嫂就是疼孩子。” “明渊今天没念书,跟着大哥下地割了一天稻子,可不是累坏了?是该吃块鸡肉好好补补!” 第010章 这个问题,哪里是考背诵? 这话一出,堂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她每一个字都带着刺。 “没念书”、“下地割稻”,精准地戳在王氏最痛的地方。 这哪里是关心,分明是在炫耀她的儿子在县学苦读,而陆明渊,已经“自甘堕落”,成了一个泥腿子。 “砰!” 老太太陈氏的脸色骤然一沉,将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 她冰冷的目光刀子一样刮过陆明渊,最后落在陆从文夫妇身上,怒道:“我早就说过,他不是那块料!偏你们不信邪,非要让他装模作样地读一天!” “怎么,读不下去了,就跑去地里撒野?我们陆家的脸,都被你们大房丢尽了!” 陆从智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一副置身事外的看戏模样。 王氏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浑身都在发抖。 她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悲愤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娘!渊儿他……” 然而,一只沉稳的手,轻轻地按住了她的手腕。 是陆明渊。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挡在了母亲面前。 他没有看盛怒的奶奶,也没有理会幸灾乐祸的三叔三婶,甚至没有瞧一眼那个埋头吃肉、假装没听见的堂哥陆明文。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 “三叔送的那本《孟子》,侄儿已经背完了。” “书既读完,自当为父亲分忧,下地做些力所能及之事。这,亦是圣人教诲的孝道。” 陆明渊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枚投入死水潭中的石子,在堂屋里激起了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死寂之中,一声尖锐的嗤笑如利刃般划破了压抑的空气。 三婶赵氏用一方帕子掩着嘴,眉眼间尽是刻薄的讥讽:“哎哟,我当是什么大道理呢。” “莫不是今天下地,日头太毒,把脑子给晒傻了?胡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她顿了顿:“一天看完《孟子》?你当自己是文曲星下凡,还是圣人夫子转世?真是笑掉人的大牙!” 她身旁的陆从智也跟着嘿嘿笑出了声,摇着头,以长辈的姿态说道:“明渊啊,莫要说这等玩笑话。一天看完《孟子》,便是县学的陈夫子亲至,怕是也做不到的。” “砰!” 一声巨响,老太太陈氏那只枯瘦的手重重拍在八仙桌上,震得碗碟一阵乱响。 她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已经彻底沉了下来。 “好,好一个陆明渊!” 她怒极反笑,声音却冰冷如霜。 “书读不进去,自甘堕落也就罢了,如今竟还学会了撒谎骗人!” 老太太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她指着陆明渊,对一旁的陆从文怒斥道:“你就是这么教儿子的?不学无术就罢了,还骗人?” “今日,我若不请出家法,往后还不知要教出个什么无父无母、欺瞒长辈的孽障来!” “家法”二字一出,王氏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褪,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 陆从智在一旁看得是眉开眼笑,悠闲地夹了一筷子菜,一副置身事外,只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就在这时,一个沉闷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响了起来:“母亲,何必这么着急?” 说话的,竟是一直沉默不语的陆从文。 他缓缓站起身,这个平日里在老太太面前永远是低眉顺眼、憨厚老实的庄稼汉,此刻腰杆却挺得笔直。 他的目光没有闪躲,平静地迎向老太太陈氏惊愕的视线。 “明渊有没有撒谎,考教一番,不就知道了?” 这番话,不卑不亢,却让整个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老太太陈氏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大儿子,仿佛第一天认识他。 陆从智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个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的大哥,今天怎么敢当面顶撞娘? 难不成……这个陆明渊,真能过目不忘? 一个荒谬的念头在老太太和陆从智心头一闪而过,但随即就被他们掐灭。 不可能,绝不可能! 赵氏最先反应过来,她眼珠一转,立刻又笑了起来,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哟,大哥这是怎么了?平日里最是老实本分,今天也跟着孩子学坏,学会合起伙来骗人了?” 她故作夸张地说道:“也罢,既然大哥都这么说了,那咱们就考教考教。省得传出去,倒说我们三房容不下侄子,刻意打压。” 她说着,便扭头看向自己的儿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朝陆明文使了个眼色。 “明文,你就在县学念书,平日里夫子也常拿《孟子》考教你们。今日,便由你来考考你堂弟!” 这个提议,正中老太太下怀。 她冷哼一声,算是默许了。 陆从智更是得意洋洋,心中暗道,陆明渊啊陆明渊,你还敢撒谎,看你今天怎么收场!让你丢脸丢到祖宗面前去! 王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紧张地攥着衣角,手心全是冷汗。 尽管方才儿子悄悄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放心,可她如何能放得下心? 那可是整整一本《孟子》啊! 整个饭桌上,唯有一人,神情自若。 那便是陆从文。 他重新坐下,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儿子,真的不一样了。 今天他在田地里考教过,陆明渊真的能过目不忘! 一天背完《孟子》,那是神仙才有的手段! 他儿子肯定是文曲星下凡! 得到了奶奶和母亲的示意,陆明文放下了筷子,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了擦嘴。 他站起身,十三岁的少年,身形已经抽长,穿着一身簇新的青布长衫,颇有几分读书人的架子。 他走到堂屋中央,微微扬起下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看着比他矮上一个头的陆明渊。 “堂弟。” 他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又刻意压着几分沉稳,模仿着县学夫子的腔调。 “既然你如此自信,说已将《孟子》尽数背完。那我便考考你。” 他踱了两步,做出沉吟的模样,道:“我便借着前几日,陈夫子在学里考教我的一个问题,来考教考教你。” “《孟子·告子上》,有言:‘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夫子问,何为‘义’?为何‘生’与‘义’不可得兼之时,必舍生而取义?请堂弟,为我等解惑!” 话音落下,满室皆静。 赵氏和陆从智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这个问题,哪里是考背诵? 分明是在考校经义! 这已经不是一个十岁蒙童能回答的问题了,便是许多读了几年书的学子,也未必能说明白其中深意。 陆明文这是存心要让陆明渊在众人面前,哑口无言,下不来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第011章 终究是根基不稳,错漏百出 陆明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堂屋里每一个人的耳中。 “堂哥在县学里,陈夫子可曾教过,何为‘孝’?” 陆明文一愣,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么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下意识地挺直了胸膛,傲然道:“孝者,善事父母也。此乃蒙学便教的道理,何须夫子多言?” “说得好。” 陆明渊点了点头,继续询问道:“那敢问堂哥,若父母将亡,需以己身为药引方能救治,此时,是‘孝’大,还是‘生’大?” 陆明文的脸色瞬间变了,这个问题太过刁钻,也太过极端。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无论回答哪个,似乎都有悖圣人教诲。 不等他想出说辞,陆明渊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疾不徐,仿佛在讲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生’,是人之本能,如草木向阳,如飞鸟归林。但人之所以为人,而非草木禽兽,便在于除却本能之外,心中尚存有比‘生’更重之物。” “于我而言,父亲为我父,母亲为我母,他们予我性命,予我衣食。若有朝一日,需我舍生以全孝道,那‘孝’,便比‘生’更重。” “于将士而言,家国在后,百姓在后。若有朝一日,需他舍生以卫家国,那‘忠’,便比‘生’更重。” “于读书人而言,心中道理,人间公义,千古传承。若有朝一日,需我辈舍生以存大道,那‘义’,便比‘生’更重。” 他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满脸震惊的众人,最后落回到陆明文那张已经有些发白的脸上。 “故而,‘义’,并非虚无缥缈之物。它是孝,是忠,是读书人安身立命的道理,是这天地间应该长存的公道。” “当这公道与一己之私欲性命相冲突时,舍生,方能取义。这,便是我对夫子之问的解惑。” “堂哥,以为然否?” 一席话说完,整个堂屋落针可闻。 三婶赵氏和三叔陆从智,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了。 老太太陈氏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没有了怒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精光。 她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这个孙子。 他们陆家,真的要出两个读书种子? 不……陆明渊,似乎比陆明文,更像一块读书的料! 王氏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用手背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那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她的儿子,她的渊儿,没有骗她! 他不仅背下了书,他还懂! 他以后也是读书人了,她以后回娘家,也能挺直脊梁了! 陆明文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精彩至极。 他本想用经义难题来羞辱对方,却不料反被对方上了一课。 这番道理,说得深入浅出,连他自己听了都觉得心中豁然开朗,竟是半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强烈的嫉妒与不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内心。 “说得好听!” 他冷哼一声,强行挽尊。 “经义不过是些空谈,背诵才是根基!你既说看完了《孟子》,我便考你几段偏的!” “《滕文公下》,‘公孙丑问曰’一篇,你且背来!” 这是《孟子》中极为生僻的一章,寻常学子都未必能通篇背诵。 然而,陆明渊只是略一思索,便朗声背诵起来。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段干木……” 他的声音清朗,吐字清晰,节奏平稳,没有一丝一毫的磕绊。 洋洋洒洒数百言,竟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听得众人目瞪口呆。 陆明文的脸色愈发难看,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不信邪,又接连考了《离娄上》、《尽心下》中的几段冷僻文章。 无一例外,陆明渊对答如流,甚至连语气助词都分毫不差。 堂屋内的气氛,从最初的压抑讥讽,变成了此刻的死寂与震撼。 陆从智夹着菜的筷子停在半空,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赵氏那张刻薄的脸上,也只剩下了呆滞。 陆明文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知道,在背诵上,他已经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可他不能认! 他要是认了,以后在家里还如何抬得起头? “背得倒是熟练。” 他强撑着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可你当真理解其中含义?” “我再问你,《尽心上》有云:‘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 “何为存心?何为养性?又如何事天?” 这已是《孟子》中最为精深玄妙的义理之一,连县学的陈夫子,也只是让他们记下,并未深入讲解。 他就不信,陆明渊这都能懂! 陆明渊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陆明文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慌。 “‘存心’者,存良心,存本心也。” “‘养性’者,养善性,养天性也。” “人有善性,如水就下,此乃天命。不使其被外物蒙蔽,便是‘存’与‘养’的功夫。” “至于‘事天’,顺应本心善性,尽自己的人事,便是顺应天命,这便是‘事天’。” 一番话,简明扼要,直指核心。 陆明渊说完,微微一笑。 “堂哥,我背的、解的,可都对?” 陆明文彻底懵了。 对吗? 他不知道! 夫子没讲过这么深,他自己更是看得云里雾里,哪里分得清对错? 可此时此刻,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能说不对吗? 他能说自己不知道吗? 那张读书人的脸面,让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句话。 他只能硬着头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嗯……对,就是如此。” 话音刚落,陆明渊却忽然“呀”了一声,带着几分懊恼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瞧我这记性!刚刚背《滕文公下》时,竟漏了一句!” 他清了清嗓子,重新念道。 “……段干木踰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内,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 “我刚刚背到‘不为臣不见’,直接跳到了‘段干木’。 中间这句‘古者不为臣不见’,竟是说重了。” 他一脸歉意地看着陆明文,真诚地说道:“看来只看一天,终究是根基不稳,错漏百出。” “明文哥苦读十年,学问扎实,想必是一时太过劳累,竟也没注意到小弟的错处。是小弟的不是。” “噗——” 陆明文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喉头一甜,险些喷出一口血来。 羞辱!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什么叫“你也竟没注意到”? 这分明是在说他学艺不精,名不副实! 他感觉全家人的目光都像一根根钢针,扎在他的背上,让他无地自容。 “我……我文章还没温习完,先回房了!” 他再也待不下去,几乎是逃也似的,狼狈地冲出了堂屋。 “明文!明文!” 赵氏尖叫一声,也顾不上吃饭了。 她猛地站起身,一双淬了毒的眼睛死死瞪着陆明渊,尖酸刻薄地骂道:“你个小畜生!你安的什么心?你是故意让你堂哥下不来台,好显得你自个儿能耐是吧?我们陆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心思歹毒的孽障!” 陆明渊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平静地回道:“三婶说笑了。这么多文章,圣人也有错漏,我才看了一天,漏了一句半句,再正常不过。明文哥寒窗苦读近十年,尚有疏忽之时,我一个蒙童,记错了岂非理所应当?” 第012章 这二十两银子,本就该是明文的 一句话,噎得赵氏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啊,连你儿子都没听出来,你还有脸怪别人记错了? “你……你……” 赵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陆明渊“你”了半天,最终只能一跺脚,恨恨地追着儿子去了。 陆从智尴尬地坐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后讪讪地放下筷子,也找了个借口溜了。 一场剑拔弩张的家宴,终于以闹剧收场。 堂屋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大房一家四口,和沉默不语的老太太陈氏。 陆明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神情淡定地拿起汤勺。 他从那碗几乎没怎么动的鸡汤里,舀起一块最肥美的鸡腿肉,恭恭敬敬地放进老太太碗里。 “奶奶,您消消气,喝口汤。” 随后,他又给父亲陆从文,母亲王氏各舀了一勺带着肉的鸡汤。 陆从文黝黑的脸上,憨厚的笑容几乎咧到了耳根,他看着自己的儿子,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光彩和骄傲。 王氏则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笑着,那笑容里,有欣慰,有激动,更有扬眉吐气的畅快。 接着,陆明渊又给三岁的弟弟陆明泽夹了一块小小的鸡翅。 小明泽乖巧地说了声“谢谢哥哥”,便埋头欢快地啃了起来。 沉默许久,老太太叹息一声。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王氏和陆从文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那只油光水滑的鸡腿,被一双苍老却有力的手,缓缓推回了陆明渊的碗前。 “心意,奶奶收到了。” 陈氏的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懂得孝敬长辈,这是读书人最要紧的本分。奶奶没白疼你。” 她顿了顿,枯瘦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只鸡腿。 “可奶奶年纪大了,肠胃不好,吃不得这般油腻的东西。” “倒是你,正是长身体、费脑子的时候,合该多补补。” 陆明渊抬起头,没有推辞,只是点了点头,轻声道:“谢奶奶。” 他知道,这块鸡肉,如今已不止是食物。 它是一种认可,是这个家中权力更迭的无声宣告。 陈氏满意地嗯了一声,缓缓站起身,身上的气势仿佛比往日里高了几分。 她环视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陆明渊身上:“既然开了窍,成了读书的种子,那地里的活,以后就别沾手了。家里的事,有你爹,有你娘,还有我这把老骨头。你的事,就一桩——读书!” “这几天,你就在家里把看过的书再温习温习。等过了这阵子,我让你爹带你去县里,进私塾,正经地拜个先生!” 说完,她不再看大房一家人激动得快要溢出来的神情,转身,佝偻着背,一步步朝门外走去。 老太太一边儿走一边儿念叨着:“我去看看明文那孩子,别是气急攻心,读坏了身子……” 老人家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那股无形的压力也随之散去。 “啪!” 陆从文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他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那份发自肺腑的狂喜:“出息了!我儿出息了!哈哈哈!” 他激动地将自己碗里仅有的几块肉,一股脑地全夹给了陆明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多吃点!爹不饿!” 王氏的眼泪再一次决堤,这一次,却是喜悦的泪,是扬眉吐气的泪。 她也学着丈夫的样子,将碗里的鸡肉挑出来,小心翼翼地放进儿子的碗里,哽咽着说:“渊儿,娘的好孩子……以后,让你外公家那些人也好好看看,我王氏的儿子,比谁家的都强!” 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有朝一日能挺直腰杆,带着金榜题名的儿子,回到那个将她逐出家门的王家大院。 陆明渊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鸡肉,心中微暖。 他没有再分给父母,因为他知道,此刻,看着他吃,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慰藉。 他将那只最大的鸡腿夹起,放到了弟弟陆明泽的碗里。 三岁的小明泽,正抱着自己的小鸡翅啃得满嘴是油。 看到碗里又多了一只大鸡腿,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顿时亮了。 他看看鸡腿,又看看哥哥,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左手啃了一半的鸡翅换成了大鸡腿,右手则依旧紧紧攥着奶奶给的那只。 两只小手,各拿一个鸡腿,脸颊吃得鼓鼓囊囊,像只囤食的小松鼠。 他含糊不清地冲着陆明渊举起右手那只还没动的鸡腿,奶声奶气,却无比认真地说道。 “哥哥,七(吃)!” 憨态可掬的模样,让满屋的喜悦,又添了几分纯粹的温馨。 …… 与东厢房的暖意融融不同,西厢房内,空气冷得像冰。 陆明文将自己关在房里,听着隔壁隐约传来的笑声,一张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桌上的书本被他烦躁地推到一旁,砚台里的墨汁溅出几滴,在书页上留下丑陋的墨点,正如他此刻的心情。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 赵氏端着一碗没动过的鸡汤走进来,看到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疼得无以复加。 她将碗重重地放在桌上,咬牙切齿地骂道:“那个小畜生!真是歹毒的心肠!明文,你别往心里去,他就是走了狗屎运,瞎猫碰上死耗子!” 陆从智跟在后面,一脸的愁容,搓着手不知该说什么。 “娘,没用的。” 陆明文抬起头,双眼通红,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 “今天这事一出,奶奶的心,已经偏到他那边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今晚回家的真正目的。 “爹,娘,我这次回来,是想跟家里商量一件事。” “县学的陈夫子说,高家庄的高老爷,那位乙卯科的举人,今年开了府学,亲自授课。” “凡是能进他府学的,不说十拿九稳,考中秀才的把握也能大上三成!” “只是……那束脩,要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银子! 这个数字让陆从智和赵氏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几乎是他们这个家刨去吃喝,两三年的全部进项! 陆明文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我本想着,我是家里唯一的读书人,全家供我一个。” “这二十两银子,爹娘和奶奶咬咬牙,大伯、婶娘那边再出出力,总能凑出来。” “可现在……现在陆明渊那小子突然冒了出来,奶奶还亲口说要送他去私塾……” “这笔钱,家里断然不会再为我出了!” 赵氏一听,顿时急了,一拍大腿。 “那怎么成!我儿的前程,怎么能被那个小杂种给耽误了!不行,我这就找老太太理论去!” “你给我站住!” 一直沉默的陆从智,此刻却突然低喝一声,拦住了妻子。 他那双总是显得有些懦弱的眼睛里,此刻却闪烁着一丝精明的光。 他来回踱了两步,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猛地停下脚步,压低了声音:“哭闹有什么用?老太太现在正在兴头上,你去不是自讨没趣吗?” “那怎么办?就眼睁睁看着我儿的前程被毁了?”赵氏不甘心地叫道。 陆从智眼神阴鸷地看了一眼东厢房的方向:“放心,儿子,你只管安心温书,这二十两银子,爹给你凑!” “你哪来的钱?”赵氏狐疑地看着他。 陆从智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凑到妻子和儿子耳边,用只有三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阴恻恻地说道。 “你忘了?大嫂嫁过来的时候,可是带着一箱子嫁妆的。” “这些年她零零散散当了一些,可我听说,那箱底,还压着几件最值钱的宝贝呢……” “这二十两银子,本就该是明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