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恶毒婆婆重生后[80]》 1、总不能让我替你守寡吧? 七九年,十二月。 茫茫白色埋了李家庄的村路,屋檐下挂起长长的冰溜子,北风呼的像是狼嚎。 寒冬腊月,大雪封天。 七九年的冬沉闷而晦暗,天边见不到一点月光,乡村的土路凹凸坑洼,更没什么路灯可言,狂风下的夜如潮水,淹没了整个乡村,村中的居民早都睡了,只有距离村中极远的一处荒屋中时不时还传来一阵阵咳嗽声。 石美兰病的要死了,裹着薄薄的冷褥子睡在村尾的大祠堂里,一双丹凤眼病沉沉的眯着。 她得了肺痨,传染病,她的老公李老二和她的儿子李天赐一商量,把她挪到了大祠堂里,说她病好了就来接她回来。 大祠堂是平时里祭祀祖先、办年尾宴、村民办喜事的地方,现在临时搭了个木板床,却依旧很冷,她本就肺痨,又被冷风一烧,骨头里就窜起了烧劲儿。 混混沌沌中,她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祠堂里没窗,天好像也一直没有再亮起来,只听见外面的风一直刮,树枝来来回回的晃,她的老公和儿子怎么还没来—— “嘎吱”一声响,祠堂外有人推门进来。 石美兰艰难起身,一句“儿子”还没喊出来,就听见门外有人怯生生的说:“婆婆,我给你送米汤来了。” 石美兰一开口,破锣嗓子都漏风:“怎么是你?” “天赐呢?” 她儿子呢? 外面的胡红花从祠堂外面挤进来,一张小脸冻得通红。 胡红花是她大儿子新娶的老婆。 胡红花的叔叔是猎人,叫胡成军,胡成军当初救了被狼追的李老二,俩男人凑在一起喝了一顿米酒,就把两家孩子的婚事给定下来了。 但是石美兰很不满意这门婚事。 因为胡家就不算是正经人家!胡红花的爹跟人起了争执,跟别人打起来,把人家打死了,被警察抓去枪毙了,家里的地也都赔偿出去了,娘跟人跑了,只剩下她的叔叔胡成军拉扯胡红花长大。 胡成军上山打猎几天不回来,又因为要进城卖兽皮兽肉之类的,一走就是小半个月,连家都没成,以前都把胡红花丢村里,拜托东家喂几口饭,西家送两件衣裳,才勉强养大。 这人家就不是正经过日子的人。 所以石美兰很不喜欢这门婚事,等后来她见了胡红花,就更不中意这个儿媳。 胡红花笨,没读过书,不认字,说话声音跟那蚊子嗡嗡似的,被人骂了也不吭声,缩着个脖子,一脸窝囊相!那腰杆子好像一辈子没直起来过似的,瞧着都让人心里堵得慌,人脑袋不灵光,干活干不好,出去跟人待人接物也不利索,这么个媳妇进了门,他们老李家的屋顶已经塌了一半了。 为什么塌了一半?因为她撑不起来啊! 石美兰本来是想把这门婚事退了的,她另外给自己儿子相看了俩爽快姑娘,结果半年前,他们家李老二去替学校出去买教材的时候,路上被贼人抢劫了,丢了二百块钱,那可是几个村子里的学生准备去一起去买书的钱,那时候,他们家老李一个月工资也就二十块钱啊! 学生里有些家长脾气不好,眼看着钱被老李丢了,就要打断老李的腿,可把石美兰吓坏了! 她把所有钱都掏出来了还不够,最后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胡猎户掏出了一百五十块钱,给他们平了账。 这一回受了人家的恩,石美兰就没好意思再提退婚,而是咬着牙认了这门亲。 后来胡红花进了门,果然跟整个李家人都处不好,一直不受人待见,石美兰提了她多次也提不起来,只能认了这个废物儿媳,天天好好照看。 “你怎么来了?”见到胡红花,石美兰的眉头就拧起来。 外头这么冷,胡红花瘦瘦小小一个小姑娘,怎么能自己过来!她还有肺痨病呢,胡红花也不知道捂着点鼻子! 见石美兰沉下脸,胡红花打了个颤,单薄的肩膀越发佝偻,小声说:“妈,公公和天赐不肯过来,他们说你生病了,快死了——咱们村子的媒婆来了,说是要给公公说亲。” “什么?”石美兰剧烈的咳嗽着,疑心自己听错了:“给谁说亲?” “公公。”胡红花大概是知道自家婆婆是什么脾气,所以那声音越发低,跟蚊子似的嗡嗡嗡嗡嗡:“媒婆来给公公说亲了。” “我还没死呢!”石美兰几乎把肺咳出来了:“你公公说什么了?全说出来,别让我一句一句追着问!” 胡红花哆哆嗦嗦说:“公公,公公答应了,说的是隔壁王寡妇,王寡妇答应了,要了咱家新买的自行车当彩礼。” “王寡妇?”石美兰脑袋嗡嗡的响,挣扎着爬起来,却摔到了地上,一旁的胡红花过来搀扶,正摸到石美兰消瘦的手骨。 胡红花心里一酸。 她婆婆以前干活一把好手,浑身都劲儿,身上的肉都紧绷绷的,高个门前站,咋样都好看,是十里八乡最红的串辣椒,那时候,她能嫁进老李家的门,别人不羡慕她有个要考学的丈夫,反而羡慕她有个能办事儿、霸道但护短的好婆婆。 找个窝囊老公日子虽然过的难,却还能过,但要是找了个刁馋懒滑诈奸坏的婆婆,那可真完蛋了! 别人都说,这老李家只要有石美兰在,家就垮不了。 可是现在,婆婆瘦的像是一把骨头,握上去都能感觉到因为暴瘦而松软滑动的皮,连步子都走不稳了。 但石美兰一定要走。 她不信啊,李老二以前是有点舌头碰牙的小龃龉,但是他们风风雨雨十来年了,她病的要死的时候,李老二不来看她就算了,居然还跑去跟别人说亲去了! 她一定要走过去看。 她要胡红花搀扶着她,一路从祠堂往家的方向走去。 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脚印,脚已经冻麻了,每走一步,都传来一阵阵刺痛。 石美兰从没觉得这路这么长过,走的她头晕眼花,浑身的骨头都快散了,才走到老李家的门口。 老李家在村子里是体面人家,老李的爷爷以前是秀才呢!老李的亲爹也是村长,特意建了两个相邻的房子,左边是老李家,右边是老李亲哥哥家,两家已经分家了。 因为老李以前读过书,他现在在村子里的小学里当校长,每个月领二十块钱和小麦面,有时候学生收不上学费,还会拎回来两斤肉来顶一顶学费,他们家里还有地,算得上是旱涝保收,所以他们家过得也好,院子里有个大堂屋,左右前后四间房,俩儿子以后娶媳妇都住的开。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左边住的邻居,也就是她的大嫂正出来泼洗脚水——这里面住的是她老公的亲哥哥一家,瞧见石美兰,这里的人“哎呦”一声,似乎是回去传信了。 大嫂在喊:“妈,快出来看!石美兰还没病死呢!自己跑回家啦!” 石美兰病重,人还没死老公就找下家的事儿早都在村子里传遍了,一群人等着看笑话呢。 石美兰顾不上管大嫂那头,她蹒跚的推开了家门。 她看见老李家的堂屋里开着亮融融的电灯,灯光从浆糊纸里头透出来,带着温暖的气息。 这亮好刺眼,以前她除了让俩儿子学习,从来不让人开电灯的。 石美兰抖的更厉害了。 隔着昏黄的窗纸,她看见了一个女人的影子映在上面,烟筒里的烟一直往上飘,那些烟里还飘荡着肉的味道。 她在祠堂里冻的要死,一口饭吃不上,李老二居然跟别人开着电灯吃肉! 石美兰心头钝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股力气,硬是推开了搀扶她的胡红花,自己推开了大门,冲进了堂屋。 堂屋里,石美兰的老公李老二,大儿子二儿子,和一对母女正在吃饭。 饭是热腾腾的酸菜猪肉炖粉条,在寒冷的冬天里翻出烫热的白雾,香气和欢声笑语一起填满了整个堂屋,石美兰推开门的瞬间,听见她的老公李老二喜气洋洋、语调高昂的说道:“等来年开了春,我们把婚事办了,你直接从你家搬过来就行,你家那房子留给你闺女,以后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啦。” 李老头一想到他以后要娶王寡妇,李老头就高兴。 王寡妇性格温柔,以后一定听话,处处顺着他。 石美兰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冲,能吵能闹,压了李老头一辈子了,李老头早都烦了,终于能换一个了,他当然高兴。 “咱们俩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办婚礼,会让人笑话的。”坐在主位上的王寡妇难为情的垂下头。 王寡妇很瘦,脸蛋白的像是村头长出来的花儿,风一吹,她就弯下腰,露出一片雪白的脖颈,引人看了又看,她读过书,在村委会和妇联写播报,以前还是下乡的知青呢。 她之前嫁的老公也体面,也是另一个知青,只是前段时间,她的知青老公返城了,偷偷丢下一个她,村里人都可怜她,但王寡妇自己争气,后来带着自己女儿去小镇里的服装厂里找了活儿,一个月能挣十五块钱呢,也不少了,农村里面能自己挣钱的女人可不多。 王寡妇长得好,一低头,柔弱间又添了几分知性,虽然年过三十,但却多了几分岁月沉淀过后的静美。 见到王寡妇这么说,李天赐就在一旁笑:“王婶子,你也是明媒正娶进来的,我们不会亏了你的。” 李天赐长得像是他爹,说话文绉绉的,身形单薄,年岁也小,但是没人敢看轻他,因为他今年九月份考上了大学,在家过完年,就要去学校里继续读书了。 这可是大学生!李天赐毕业是包分配的,一定有好工作,以后说不准还要当大官,整个村子里的人都以李天赐为荣呢! 说话间,李天赐的目光看向了王婶子身旁的姑娘。 这是王婶子的女儿,叫林欣然,穿着一身红棉袄,衬得一张小脸水嫩嫩的,像是夏天荷花湖里面长出来的菱角,脆生生的白。 林欣然十五岁,在他们村子里已经是可以婚嫁的年纪了,察觉到李天赐看她,林欣然低下了头。 这一低头,小女儿家的娇羞跃然而出。 李天赐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们老李家跟隔壁老林家是十来年的邻居,林欣然跟他们兄弟俩一起长大,要不是他爸突然把他的婚事许给一个猎户家的女儿,他应该跟林欣然—— “昕然多吃点。”这时候,一旁伸出来个筷子,给林欣然夹了一块猪肉。 是一旁的李天福。 李天福长的高高壮壮的,脾气冲,身上一股劲儿,往哪儿一站,身板硬挺,眼睛亮的像是一团火,身上缠满了热腾腾的男人气,跟李天赐不同,他没考上大学,但是他有一把子力气,跟了他也吃不了亏。 更关键的是,李天福傻呵呵的喜欢林欣然,林欣然说什么他都听。 此时,李天福热切的看着林欣然,粗声粗气的嗓子都夹起来,哄着她说:“以后你在我家,我顿顿给你做饭吃。” 林欣然娇羞的看了一眼李天福,又抬头怯怯的看了一眼李天赐,最后低下了头——天福哥很好,可她更喜欢天赐哥,但...天赐哥已经结婚了。 林欣然眉眼暗淡了几分,不再去看李天赐,李天赐大概也是想到了自己那个刚娶进门的老婆,脸色一冷。 送个饭,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回来?算了,不回来也好,见了也闹心。 他是读过书的人,他也想要一个读过书的老婆,体面,懂进退,会说话,带出去有面子,带回来能处理好家务,大事小情一把抓,可是胡红花那个窝囊样子,瞧着就让人心烦。 李天赐又看了林欣然一眼,期盼林欣然看他一眼。 但林欣然不再看他了。 青梅竹马,两男一女,好像总有一个人会受伤。 而这时候,一旁的李老二也学着自己二儿子的样子,夹了一块肉,送进了王婶子的碗里。 王婶子又低头,慢慢夹起来吃了。 那些暗地里涌动的小情愫,都藏在了桌面之下,隐匿在了一顿一顿的饭菜里,在这一刻,堂屋里都被这种暧昧而温暖的填满了。 直到房门被人猛然踹开,所有人动作都是一顿。 冷风伴随着尖利的质问一起扑进来,将屋子里的温暖气氛撕了个细碎。 “李建业!”石美兰的声音嘶哑而尖锐:“我还没死呢,你就筹备娶下一个了是吗?” 围在木桌前的众人都被吓了一跳,李老头李建业更是整个人都跳了起来,磕磕巴巴的说:“美、美兰?你不是病着呢吗?” 王婶子匆忙拉着她的女儿站起来,说道:“李家嫂子,你,你不要多想,是媒婆来找我说亲,我才过来的。” 王婶子瑟瑟的往后缩了缩,语调里带着几分惧意。 众人再探头一看,只见石美兰站在门口,整个人消瘦的不成样子,原本漂亮的圆盘脸因狰狞而显得有些扭曲,那一双上挑的丹凤眼被恨意浸的泛着红,干枯的头发像是女鬼的手指,盘在她的面颊旁边,呼啊呼的随着冷风飘着。 “建业!”王婶子更怕了,整个李家村没人不知道石美兰的泼辣,石美兰以前帮她妹子出头的时候,把搞破鞋的男人拖出村口打呢!她连忙去抓李老二:“建业,你说句话啊!” 李建业本来有些心虚,但被王婶子这么一抓,胸膛间立刻涌起来几分保护欲,他将王婶子和王婶子的女儿拦在身后,对门口走过来的石美兰说道:“美兰,你病的都要死了,我跟别人过又怎么了?总不能让我为你守寡吧?” 石美兰重病的事儿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镇上的大夫都说看不好,只能抬回来等死,既然要死了,那他找下一个也正常啊!一个大男人,家里总不能连个生火做饭的女人都没有吧? 李建业想,他也没错啊! 再一看石美兰这副病怏怏要死的样子,他更多了几分底气。 他以前怕石美兰怕了一辈子,但现在她人都要死了,他难道还怕石美兰吗? “我还没死呢!”石美兰撕心裂肺的吼出来一句:“我还没死!” 她还没死! 她死了之后李建业爱怎么找怎么找,但她还没死呢!她还有一口气啊!他们就这么巴不得她立刻去死吗? 她的嘶吼声凄厉的刺破屋顶,引的院中的狗都跟着狂吠,瑟缩在最后的林欣然打了个颤,低声说:“天福哥——石婶子的病会传染的。” “妈!”一旁的李天福听到后,赶忙高声喊道:“妈,咱们出去说,你身上有病,别传染了昕然。” 石美兰脸上的恨意凝固在了脸上,怔怔的看向自己的二儿子李天福,问:“你说什么?” 李天福怂了一下脑袋,没敢说第二遍,而是喊了一声“哥”。 李天福当然在乎娘啦,他也知道要孝顺,但是他更喜欢林欣然,他不愿意让林欣然得病。 “妈,不是我们对不住你,是你自己活不下去了。”李天赐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接受不了,但是这是事实,你生病了,治不好了,我们活着的人得继续过啊!” 李天赐也知道妈重要,但是妈要死了,他们一家人总不能跟着妈去死吧?他们还得活呐! 石美兰身形一晃,险些摔倒。 这时候,跟在最后面的胡红花赶忙扶起石美兰。 胡红花穿着不合身的旧棉袄,打着补丁,脸色干黄,焦急的喊着:“婆婆?婆婆!” “果然是你!”李天赐看见胡红花就生气,当即高声喊道:“让你送个饭,你竟然把人带回来了?把这些事儿告诉我妈,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个家消停一会儿都不行是不是?你就想让我们吵起来你就高兴了?死都不让我妈安心的死!你就是成心让别人看我们笑话吧?” 2、被锁在笼子里的疯女人 胡红花抖了抖,被骂的脸色发白,缩着脖子没敢说话。 李天赐一直不喜欢她,因为她没读过书,做活也笨,什么都干不好,她也不敢反驳,因为李天赐是第一批大学生,他看不上她,骂她,都是应该的。 “妈!”李天赐见石美兰还不动,就加重了语气说:“昕然说得对,你的肺痨是传染病,你还是出去吧,你得为我们这个家想想啊。” “在他妈放什么屁!”石美兰刚才气的说不出话,现在一口气顺过来,终于吼出了一嗓子:“家也是我攒下来的家业!是我攒下来的!我还没死,你们就敢把我的房子给别人!” 石美兰只觉得心寒,随后就翻出无穷的恨意,她甩开胡红花,自己往堂屋里走:“怕传染是不是?怕传染是不是?我传染给你们所有人!谁都别想活!” 她为了这个家兢兢业业呕心沥血,这群人都是白眼狼吗?就没有一丁点良心吗? 堂屋里的一群人被石美兰的模样吓得够呛,他们不怕石美兰,但是怕肺痨病啊! 石美兰走进来,所有人都在退。 “妈!你闹够了没啊?” “你真想让你儿子也得病啊?” “别人家得老人都不拖累自己家孩子,你怎么专挑自己家孩子祸害啊?” 石美兰一步步走过来,说:“我要死了,我娘家可还没死呢!你要娶别人进门,问过我爹娘了吗?” 见石美兰提到娘家,李建业顿时来了底气。 “实话跟你说了吧,你娘家都说了不管这事儿,你弟弟来我这里要了二十块钱,当要回你当年的嫁妆,要回去就扯平了!你娘家都同意了,你还作什么?” 李建业还翻出了石美兰的弟弟给摁手印的纸条,丢给石美兰,说道:“我们老李家对你仁至义尽了!你再胡闹,我就把你送回你娘家去,你哥早都娶老婆了,你回去,他们连个坟都不会给你准备!” “是啊,妈,我们给舅舅不少钱呢,以后我娶媳妇都没钱了!”李天福愤愤不平的说道:“我们家不欠你的,是你自己身子骨不好,生了病,你怎么能报复我们呢?” 李家三个老爷们都是一副厌烦的姿态,他们在想,石美兰怎么能这么不懂事儿?她自己要死了,还非要回来作他们一回! 石美兰被这些话刺激的两眼发红,一步步走过来,颤抖着捡起来那张字条。 上面真是她弟弟的手印,他弟弟不会写字,只会画手印,他的大拇手指头上有一块疤,很特殊,石美兰一直记得。 她就说,她还没死,李建业要娶寡妇,她弟弟怎么会不管呢?原来也管过,但是没打算替她出头,而是用这件事敲竹杠。 她活着、有用的时候,这群人甜甜蜜蜜的围着她,指望着她生火做饭,挑起来一家的杂物,她死了,他们就迫不及待的吞掉了她最后的血肉,然后去寻找下一个替代品。 她好像不是人,只是这个家的器物,用坏了就可以丢掉。 看见石美兰一步步走来,王寡妇和林欣然脸上的畏惧更浓,她们怕得病啊! “算了,她不走我们走,我们快走。”王寡妇拉着自己女儿就往门口跑。 “不行,你们别走!”李天福“哎哎”的拉着,说:“你们留这,爸,你去把妈送走啊!是你非这么急着娶媳妇的!” 要他说,这事儿就得等妈死了再办,但是爸非急着要娶,现在好了!闹这么大! 李建业不敢过去,他怕被传染,也怕看见石美兰那双眼,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后面喊:“大儿啊,你说句话啊。” 李天赐迟疑两秒,随后恶狠狠的瞪了一眼胡红花,说:“胡红花,还不把你婆婆带走!” 这都怪胡红花,要不是胡红花今天非多事去送饭,怎么会闹这么大? “婆婆,这可怎么办啊?”胡红花性子软,被李天赐瞪了一眼就要哭了。 李建业也被迫劝说她:“行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啊?快出去吧!你真把儿子传染了可怎么办啊?” 石美兰恨得要死了!她想骂人,可是胸口堵着一口气,她张口的瞬间,竟是不自控的呕出来一口血,随后两眼一黑,就往下倒去。 她倒过去的时候,四周的人都要那血吓死了,一群人喊来喊去,高亢的声音像是要掀翻房顶,一个拉一个的往外跑,只剩下胡红花一个人跪守着她。 跑?不准跑!不准跑! 石美兰尖叫着,怒吼着,却只吐出更多的血,眼前彻底黑下去,什么都看不见了,那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像是隔离到了很远的地方,她拼命的想睁眼,想看清楚,想把这群人的脸皮从脸上狠狠的撕下来,但她没有一点力气了。 愤怒烧掉了她最后一丝活气,她的魂魄在愤怒中被烤干,烤薄,碎成了一片又一片。 死的时候,满屋子的人都跑出去,只有一个跟她从不亲厚的儿媳妇哭着送她。 她看见她死之后,李建业嫌弃她有病,怕被尸体传染,有可能也是厌烦她那天闹得丢人,耽误了他娶新老婆,新仇旧恨叠加一起,干脆把她的尸身丢给娘家,说是退了嫁妆,就该由娘家收拾她的尸身,她娘家人也不愿意,两边人拉扯不停。 她住在隔壁的小叔子一家记得旧日的龃龉,只看笑话,说她活该,她的婆婆痛快的喊着:“谁让她得了那病呦!耽误我儿娶下一个。” 她那个完蛋媳妇也被赶出了门,最后哭唧唧的带着她的尸身回了老胡家,老胡家只剩下一个汉子,看见这事,叹了口气,做主给她买了个小棺材,把人埋进了山里,正好葬在土地庙旁边。 她到死都没想到,是她一直都看不上的儿媳妇给她埋了。 她来人间一趟,在父亲家借住一段时间,在丈夫家借住一段时间,生了病,不能用了,就要赶紧给丈夫的下一任腾出地方来,还得死的利索点,免得给丈夫家添了堵。 她恨,凭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她就这么死了? 死,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人像是飘在了溪水中,被柔软的水流托起来,随着水流走啊走,走啊走,人越来越轻,意识越来越模糊,好像即将忘掉一切。 那些仇啊,怨啊,都要忘掉,忘掉—— 不。 石美兰漂浮在这水中,怨怨的想,她不要忘掉。 她身上坠着这一缕恨,离不开,只混混沌沌的在这转啊转,转啊转,不肯就这么走。 她恨,如果她还活着,如果—— —— 华国79年夏,六月初。 滚热的火球悬挂在天上,爆裂的烫晒着李家村的沙土地,地面都被晒得干裂烫脚,狗狗都得躲在墙根底下吐舌头。 盛夏之中吹过一缕清风,抚过整个李家村,吹动老树新叶,又调皮的钻进了老李家东屋的窗户。 东西前后四个屋,前东屋是最亮堂,最大,是李建业和石美兰的卧室。 卧室被收拾的干净利落,迎门进来是一套大衣柜,这是石美兰的嫁妆,一张贴墙大炕在最后方,墙角的被褥叠放摆的整整齐齐,墙上贴着年画娃娃,笑呵呵的抱着鱼。 眼下正是热夏,窗户旁边堆了一个木头做的矮竹榻,上面铺了凉席,夏天给人纳凉用。 此时,矮竹榻上正睡着一个中年妇女,大概三十多岁,岁月饱满了她的眉眼,让她看起来英姿有力,虽然穿着普通的白色布衫和蓝色裤子,却也能看出来高挑圆润,一张圆脸白皙,唇瓣红润,细眉黝黑,好一副美俏模样。 正是石美兰。 石美兰是李家村里出了名的命好,嫁的老公是教师,生了俩儿子,一个读书成绩好,有望考上大学,一个有一把力气,田里的活儿都他干,这样的人家,石美兰做梦都要笑醒啦。 可偏偏,躺在椅子上的石美兰却好像陷入了一场噩梦中,在矮竹榻上蹬来踢去,睡梦中的脸都越发狰狞。 她的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裳,像是在和谁较着劲。 恰好一阵微风吹过,正吹入窗中,拂过矮竹榻上的石美兰的身上,下一秒,她的双脚猛地踏空,人从矮竹榻翻身惊醒。 醒来时,石美兰的脑子嗡嗡的响。 心底里的怨恨还在胸腔中翻涌,死时的愤怒依旧在脑子里盘旋,但眼前这又是怎么回事? 熟悉的前东屋,看了十来年的衣柜,墙角上挂放着日历,日子正走到七九年六月二号这一天。 她混沌的想,难不成她冤魂不散,变成鬼回来了? 她晃晃悠悠站起来,不熟练的驱使着这副身体,混混沌沌从后屋里走出来,经过走廊,颤巍巍的走到堂屋外面。 太阳从屋檐外落下来,将里外照出一条阳阴分割线,院里的树叶哗哗的摇晃,似乎也在问她:石美兰,你变成鬼又回来了? 她站在屋里,颤巍巍的探出一只手。 滚烫的阳光晒在她身上,她还活着。 不是鬼啊。 她是回来了!像是山精野怪一样,埋到了土里,又从泥泞的坟墓中伸出了手,爬回了她的仇人堆里! 她看起来还是个人,但是她皮囊里面流淌着的不再是血,而是翻涌的恨。 正在她发怔的时候,她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石美兰整个人打了个颤,抬眸看过去。 她亲眼看见一道身影从堂屋里出来,背对着她,小心的从他们院子跳到了左边隔壁的院子里。 那是李建业。 整个村子里,只有李建业喜欢穿白色衬衫和黑色裤子,穿着一双从镇子里买来的黑色皮鞋,每天上油打蜡,戴着个金丝眼镜,斯斯文文,十指不沾阳春水。 李建业! 石美兰伸到屋外的手猛地缩回来,指甲攥刺进肉里,几乎抠出血来! 院墙用砖块垒起来的,几乎有一人高,李建业一个读书人,跳的很费力,完全没发现石美兰已经走出来了。 而隔壁的院子,住的是王寡妇一家。 在看到王寡妇家的房顶时,石美兰眼底里的混沌渐渐褪去,昔日的记忆涌上心头。 她记起来了,眼下是六月份,距离她得肺痨还有四个月,距离她大儿子高考还有一个月,距离胡红花嫁进来,也还有一个月。 她还没得肺痨、没重病呢,但看李建业翻墙这个熟练样,肯定不是第一次了。 原来,早在她生病之前,这对奸夫□□就搞到一起去了,只是她沉迷在生活的幸福和烦恼里,完全没发现。 怪不得她上辈子刚生病,李建业就火急火燎的要娶人进门来。 她恨不得现在就跑过去,给这对渣男贱女一人一个大耳光,但是她克制住了。 她对他们的恨已经太多太多了,单纯的戳穿已经无法满足她,她要让这两个人身败名裂! 站在原地得石美兰恶狠狠的咬着牙,没有选择当场暴怒大吵,而是慢慢走到墙根旁边,听着隔壁两个人的话。 “李老师,你没有让你老婆发现吧?” 悉悉簌簌的声音,隔着一道围墙,落到了石美兰的耳廓里。 与此同时,墙壁这头的李建业刚刚跟王寡妇说上话。 王寡妇正站起身来。 她本名叫王玉莲,她在院子里挨着墙放了一个小椅子,专门给李建业踏脚,此时,王玉莲正扶着椅子,让李建业慢慢下来。 “没有,她睡午觉很死,根本起不来。”李建业的声音满是温柔,隐隐还带着几分愧疚:“哎,玉莲,是我不好,叫你跟我受委屈了。” 李建业跟王玉莲好上已经有一个月了。 最开始吧...是林欣然在李建业所在的学校里读书,王玉莲偶尔能跟李建业说两句话。 王玉莲不像是石美兰那种没读过书的女人,她识字,懂诗词歌舞,甚至还能跟李建业讨论几句古诗古典,让李建业欣喜万分,王玉莲性子软,见了李建业也不会扯着嗓子喊“李建业过来帮我摘豆角”,只会温温柔柔的捋着头发喊:“李老师好。” 李建业被她撩拨头发的风情迷的睁不开眼,心头痒痒的。 后来吧,是王玉莲老公自己返城了,把王玉莲和林欣然俩母女丢下来,王玉莲夜里总是哭,白天也没力气干农活,连带着林欣然读书也读不进去,李建业的二儿子李天福天天往这边跑,帮着犁地。 李建业就想,反正以后说不准会结亲家,他不如提前来帮个忙。 这帮来帮去,俩人偷偷好上了。 既然是偷偷,那就一定不能见光,所以俩人每次约会也只能是趁着所有人都发现不了的中午,石美兰睡着了,大儿子在学校,二儿子在田里忙活,这个时候,李建业才能来做一做真实的自己。 翻过这道墙,他才来到了自己的世外桃源。 听见李建业说她受委屈了,王玉莲只是低下头,淡淡的笑着,没有抱怨什么。 她能抱怨什么呢? 她是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她的丈夫只调动了一个名额回城,他选择自己走,留下了她们孤儿寡母在这片贫瘠落后的土地,让她忍受别人的流言蜚语和明里暗里的欺负,那些磋磨藏在房屋的角落里,藏在地面的石子下,藏在人的舌头尖上,乍一看好像看不见,但是又无处不在。 她的日子可想而知。 她与这里格格不入。 她是被送过来的知青,她老家都不在这里,在这漂泊无依,她读过书,学过大提琴,却被迫留下来,要亲手去处理茅坑,她厌恶这里的一切,可是又被迫留下。 她想活下去,想过得好,就得找个人来倚靠。 最起码,李建业比那些满口大黄牙的烟鬼、醉的找不到家们的酒鬼更强,最起码,李建业还是个愿意付出的男人。 她扶着李建业的手,掌心渐渐往上挪,落到李建业的胸膛间,人也跟着依靠过去,低声说:“跟你,我一点也不委屈,只是我那女儿,让我操心的厉害。” 王玉莲声音里带着几分忧虑:“她根本考不上,送她去读书也没什么用,我琢磨着给她找个活儿——镇子里开了个工厂你知道吗?说是招人呢,坐办公室的铁饭碗,还给分房,我听人家经理说了,只要读过书的高中生,但是如果走关系也行,得去送礼,一个人要一百块钱,要是算上我,要两百呢,我根本没有那么多钱。” 说到最后,王玉莲啜泣起来:“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一个女人,又什么都做不了。” 瞧见王玉莲落泪,李建业立马急了,赶忙说:“这钱我有,我出!拿去给你们母女买俩工作来,你是读过书的人,也该去做办公室的工作。” 他虽然是个怕老婆的软脚虾,但却又真的喜欢王玉莲,王玉莲稍微哭一哭,他就把脑子扔了,裤子一脱直接用老二思考。 “这,这怎么行?”王玉莲闻言红着眼摇头道:“这不合适,这么多钱,你怎么去跟你家那个母老虎交代?我怎么能忍心看你被石美兰那么欺负?” “放心,我能解决!”李建业立马拍胸脯保证。 王玉莲可跟石美兰不一样,石美兰在他家里住着,拿着他的工资,每天指使俩孩子干这个干那个作威作福,但王玉莲什么都没有,他当然要多给王玉莲点东西。 他是个男人!怎么能让自己的女人过苦日子呢? 俩人黏贴在一起,李建业偷偷动了手,但也只是上下摸一摸。 他们虽然偷偷好了,但现在还差一层窗户纸,王玉莲娇羞柔怯,总是推了又推,不敢跟他干那种事儿,再加上中午的时间也不够,所以两个人最多就是亲一亲。 他们亲吻的时候,李建业将王玉莲压在地上。 这是和石美兰完全不同的女人,她温柔,娇弱,可怜,被他吻红的唇瓣,被他捏痛的嘤咛,和那双迷离的眼眸,都让李建业迷醉。 —— 王玉莲只觉得自己轻飘飘的。 蓝的天,白的云,绿的草,干净的衣摆卷在肮脏的尘土里,反而有一种奇怪的爽感,像是撕掉伤口的血痂般痛快,王玉莲看着头顶上的天,胸口里那口恶气终于狠狠的钻了出去。 她丈夫对不起她,村子里的人欺负她,时时刻刻讥讽她是“资本主义家的小姐”,又说她“再清高也没男人要”,她压着这么一口怒,时时刻刻都怨。 她不是寡妇啊,她老公没死,说不准什么时候还会思念她,回来把她接走呢,可所有人都要一声一声寡妇的叫着她,众口铄金下,忘了她的名字,把她钉死在了这个屈辱的称呼上。 直到她被另一个男人讨好、追求的时候,她才能忘记她的丈夫带给她的痛苦,直到当她得到钱的时候,她才能得到快乐,这日子像是沾了砒霜的糖,有毒,但是好甜。 李建业偷情,是简单的贪欲,但王玉莲,却是因为那沉甸甸的枷锁,找不到出路、被日复一日压迫的迷茫,和被抛弃的怨怼。 这些情绪复杂多变的压着她,让她变成一个被锁在笼子里的疯女人,只有同样做“坏事”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她才没有被这稀烂的生活压垮,她那张温柔的外表下,是怎么填都填不满的深坑。 粗鲁落后的农村土地是男人的天下,他们不必掩盖自己的丑陋姿态,解裤子上就行,上得了是他本事,上不了是这贱/女人不知好歹,而同样一片地方,对女人来说却是一场漫长潮湿的雨季,她们要忍受阴暗腐烂发霉的人生,踩着风湿疼痛的腿,在烂掉的东西和更烂的东西里翻来找去,拎出来点能果腹的东西塞进嘴里,想方设法地让自己过得好一点。 快乐的时间很短暂,估摸着石美兰快醒了,李建业意犹未尽的起身,翻墙回去。 王玉莲一脸温柔的送他离开。 木椅子被踩的“嘎吱”一歪,李建业手软脚软、连爬带攀、姿态难看的翻到了寡妇院子的另一边——李家大院。 他翻墙落地之后,心虚的环顾四周。 李家大院大,进门左边一个大牛棚,右边院子里种了点菜,还拉了一个葡萄藤,他弓着腰小心跳下来时,午后一片寂静,院子里的葡萄藤来回的晃动,四周没有看到一个人。 他刚松下一口气,直起腰,突然听见门口有人喊了一声:“李叔,石婶子醒了吗?” 谁在这儿啊? 李建业打了个哆嗦,惊惧的扭头看过去,正看见门口站着个瑟缩胆怯的身影,见他看过来,对方冲他挤出来一个讨好的笑容。 是胡红花,他还没过门的大儿媳妇。 3、恶毒婆婆重生后——救命啊!更恶毒了 胡红花今天来李家,可特意打扮了一番。 她穿了一套新的红花裙子,一看就知道是镇里的新样式,肯定是她叔叔胡成军去镇上买来给她的,但是胡红花长得黑瘦,穿上大红色也不好看,反而越发衬的她黑。 她总是时时刻刻佝偻着脊背,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叫她看上去像是一只心惊胆战的大耗子,被迫走在阳光底下,一点动静都能吓到她。 这样一个人,当然谁都看不顺眼。 李建业其实也不喜欢她,要不是那次被胡成军救了,又酒后喝多了,他也不可能把自己前途无量的大儿子的婚事许给她,因为这件婚事,他大儿子都跟他闹了很久的别扭了,要不是石美兰开口说会想法推掉这门婚事,他大儿子李天赐都不肯跟他说话。 所以他每每看到胡红花,只不情不愿地点个头,看一眼都觉得后悔。 可是他们老李家越是想推掉婚事,这胡红花越是热切,时时会提点东西过来,有时候是动物肉,应该是胡成军打猎打来的,有时候是新做的皮衣,有时候是一些山里挖来的药材,今儿往她手上一看,李建业竟然看到了两本书。 “这是我叔叔从镇子里拿来的。”胡红花脸上堆满了僵硬的笑,忙不迭介绍:“说是对高考有用的辅导书,我想给天赐哥送来。” 李建业平时都不愿意搭理胡红花,但今天却破天荒的对胡红花挤出来一个笑脸,寒暄道:“啊呀,小红花啊,来多久了?” “我刚到。”胡红花鲜少见到李建业的笑脸,一时间高兴极了,以为自己送对了东西,连忙将手里的书本抬得更高了些。 “哦哦,刚到啊,刚到好,刚到好。”李建业心想,刚到就是没看见,他搓了搓手,为了掩盖自己的慌乱,忙指着前东屋说:“你石婶子在里面呢。” 胡红花一边往里面走,一边回头跟李建业说:“好,我进去啦——李叔刚才翻墙干什么呢?” 李建业刚抬腿打算去堂屋里喝点水冷静一下,就听胡红花这么说,差点一跤把自己摔死,磕磕巴巴的回:“啊,墙,墙上有块砖掉了,我,我给糊上了!你别管,去找你石婶子去。” 一边说,李建业一边踉跄着跑回堂屋里去了。 堂屋坐落在四个房间的最中间,左右各两道门,通两条走廊和前东西屋,走廊往后走,接了一个厨房,厨房后面是后西屋和后东屋,这俩屋子也大,是给俩儿子住的。 在农村,很多人家都是俩兄弟,俩姐妹,甚至一家三代睡到同一张炕上,像是他们老李家这样宽绰的少。 堂屋也阔气,里面摆了一张大八仙桌,一家人平时都在这吃饭,偶尔堂屋还留宿客人,李建业经过堂屋,跑到了前西屋去。 从堂屋跑过去的时候,李建业望了一眼前东屋。 石美兰还在睡。 李建业松了一口气,转身快步进了前西屋。 李家的四个房间,三个都住满了人,只有一个西屋是空的,被李建业拿来做了书房,里面放了一张昂贵的红木书桌,后面的书架上摆满了他的书,多数都是一些散文诗词。 他以前出去读过私塾,甚至还去过北京那种大地方,他见过很广阔的天地,但可惜,没赶上高考的机会,只能留在这小村庄里消磨。 他自问是个文化人,满口礼义廉耻,还时常去写一些书本,经常给当地的报社投过去,偶尔也会中那么一两篇,赚上十几二十块的稿费回来,书房中弥漫的墨香让他整个人都格外放松,他会骄傲的把自己写的东西贴在房间的墙壁上,西屋,是他放置他高尚的灵魂的地方,从来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以前他没事儿的时候,就会在西屋里待着,静静的和他的作品面对面,但今天,他回到西屋之后却没坐下,而是在西屋里翻箱倒柜的找。 他平时也偷偷摸摸藏一点小钱,每个月工资是给石美兰了,但他还有稿费。 男人嘛,怎么能没钱呢? 但是他将所有钱零零碎碎的挤在一起,也不够二百块钱啊! 李建业坐在书房椅子上犯愁,最后一咬牙,起身就往右边隔壁院子里走。 右边隔壁院子是他大哥家,院子和他们家差不多大。 李家有俩孩子,一个李老大,叫李建军,一个李老二,叫李建业。 当初李建业结婚后没多久就分了家,石美兰脾气冲,跟他妈也处不好,跟他嫂嫂也处不好,两边人吵吵吵吵吵,家里没一天安静时候,最后被迫分了家,李老大带着爹娘住大房子,李建业自己跟胡红花分出来住个小房子。 后来啊,他们俩把房子扩建了,反而比隔壁李老大家更大。 不过,虽然分家的时候,石美兰跟大嫂为了争钱争地撕扒的不可开交,但他跟他大哥关系还算不错。 他大哥年长他几岁,性子沉闷老实,他这个当弟弟的,只要有什么麻烦,他大哥都会帮忙的。 李建业便去推了隔壁院子的门。 但李建业运气不好,今天啊,他那个憨厚老实的大哥不在家,在家的,是那个泼辣的李家大嫂。 —— 李建业那头去了隔壁李老大家的时候,胡红花也走进了前东屋里。 她知道中午的时间石美兰会午睡,所以没想过去打扰,而是自己一个人站在堂屋和前东屋之间的走廊里面,抱着手里的书本反复嘟囔自己一会儿要说的话。 “石婶子好,这是我给天赐哥带的书。” “石婶子你今天好漂亮。” “石婶子,我叔给我买了一匹布,村头赵婶子给我扯了一件新衣裳,还剩下一半布料,正好给你也扯一件。” “石婶子——” “你嘟囔什么呢?” 一道声音从门内传出来,胡红花“啊”了一声,一抬头就看见石美兰已经站在了门口,正拧着眉看着她,上下扫过一眼后,道:“你叔怎么挑的这衣裳?” 大红色的裙子,裹着她太过消瘦干瘪的身子,衬得她越发黑,裙子是好裙子,但不合适她。 胡红花紧张的抱着书:“石、石婶子,我我我我——” “行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刚才隔着门板都听见了。 时隔一辈子,石美兰再见胡红花,只觉得亲切,隐隐还有一点愧疚,上辈子胡红花来了他们家,他们谁都不喜欢,但后来看,胡红花才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有善心的人。 笨就笨点吧,笨总比坏好,就冲着胡红花上辈子帮过她,这辈子,她绝对不能让胡红花再进老李家这个大门儿。 想到胡红花上辈子还给她埋了,她对胡红花说话的语调都更软了些,道:“回头再说这些有的没的,先跟我过来。” 上辈子,胡红花埋了她一回,这辈子,她带着胡红花富贵一回。 石美兰拉着胡红花的胳膊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小声点,我们俩去偷看李老二。” 胡红花被石美兰拉着拽着走到右边墙根下,石美兰偷偷摸摸的站在墙边,踮高了脚,往李老大的院子去偷看。 上辈子这个时候,石美兰是真的在睡觉,李老二干的这些事儿她都不知道,这辈子,她可得好好看看。 胡红花完全不知道石美兰为什么去偷看李二叔,但是石婶子开口,她就乖乖的跟过去。 她叔说了,石婶子是好人,刀子嘴豆腐心,跟着石婶子准没错。 她们俩倒不用担心被发现,因为当初分家的时候,石美兰就不愿意跟隔壁的人一出房门就在院子里互相瞧见,所以把两边的墙都修的很高,两院子里的人做什么彼此都瞧不见。 眼下石美兰贴靠过去的时候,正听见李建业挨李家大嫂的骂。 “要借钱?”李家大嫂叫赵二姐,跟石美兰有旧仇,因为当初分家的事儿,两家撕扯钱财,赵二姐没打过石美兰,一直记仇到现在。 眼下见了李建业,赵二姐连堂屋的门都没让李建业进去,听了来意之后,站在院儿中,俩手一叉腰,扯着脖子开始喊:“管我家那口子要钱?我家那口子哪里有你有钱?他都是拿命出去挣辛苦钱!一年四季都不着家,家务活都是我干,我一个女人,辛辛苦苦的过日子,你还好意思管我借钱?” “你读过书,有本事,被你爸安排着当了校长,你大哥呢?只会跑大车!我们家过的那比你们家好?你老婆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当初分家的时候,你老婆为了能多分点钱,拿着账本跟我算了三天的账,我多吃她一口鸡蛋她都要让我还回去,你现在还来找我们借钱,你有良心吗?” “你爸妈都是我们养的,你掏过一分钱吗?你——” 赵二姐一开口就是过去跟石美兰吵架那些事儿,听的李建业头晕脑胀又十分厌烦,忙转头跑了。 赵二姐还觉得不够,追在李建业屁股后面骂,直到李建业回了自己家院子,赵二姐才哼了一声,回了自己家门。 李建业被骂的狗血淋头,走路都打晃儿,一路回了自家院子,回去的时候瞧见石美兰还在睡,胡红花等在走廊里,他暗骂了一声晦气,都没走过去,而是特意多走了两步,从堂屋里回了西屋,然后独自在西屋里生闷气。 这群女人,总是盯着一点钱斤斤计较!一副泼妇骂街的模样,真是十分难看!若叫人传出去,说不准还要嚼舌根,简直丢人至极。 提到分家的事儿,李建业还有些暗恨。 本来他们家挺好的,但是他娶石美兰回来之后,家里就闹得鸡犬不宁,最后闹到分家的地步,说来说去,还是石美兰性子太要强,跟谁相处都要压人一头,才会把好好的家闹成这样。 如果他当初娶的是性格温柔的王玉莲,那就没有这些事儿了。 想起来王玉莲那双脉脉含情的眼,李建业只觉得一股气直冲胸膛。 已经答应给王玉莲的事儿不能办不好! 他到底去哪里弄点钱呢? 钱钱钱钱钱,李建业想着想着,突然记起来,学校里的学费和书费刚收上来,现在正在他手里,加起来正好有两百块钱。 学费和书费一般都要在他手里放两个月,正好可以先挪用一下,给王玉莲。 至于这二百块钱的亏空——他自有办法!现在,先把王玉莲的事儿给办了! 李建业一狠心,起身就去了学校。 李建业走之后,躺在前东屋的石美兰才坐起来,一边走到衣柜前面,一边将屋外面的胡红花喊进来。 “石婶子,李二叔走了。”胡红花从走廊里进来,有点呆愣愣的问:“李二叔为什么出去借钱啊?” “这个给你。”石美兰从自己的衣柜里面翻出来两大盒雪花膏,跟胡红花说:“你拿去以后天天擦,人能白一点。” 胡红花受宠若惊的接过来,大概在想什么好听话,但是脑子卡壳了,一句说不出来,只愣愣的看着石美兰。 “晚上你过来找我一趟。”石美兰低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你李二叔为什么出去借钱了。” “找婶子做什么啊?”胡红花又问。 孩子傻,但实在好奇。 “因为我们要去捉/奸。”石美兰风轻云淡的说。 对付这两个狗东西,石美兰只有一套法子。 看在胡红花上辈子帮过她的份上——今晚上这个好东西,石美兰要分给胡红花一半。 4、开局先跟婆婆捉/奸——这对吗? “因为我们要去捉/奸。” 胡红花脑袋像是被人锤了一把,嗡嗡的响着石美兰的回音。 “晚上早点过来。” 因为我们要去捉/奸。 “偷偷的来。” 我们要去捉/奸。 “婶子用得着你。” 要去捉/奸。 “你现在早点回去,养好精神。” 捉/奸。 “跟你说话呢,听到没有?”石婶子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微微瞪大,问她:“又在神游什么?” 胡红花猛地回过神来,用力的点了点头,本能的想高声回答,但又记起来这玩意儿不能高声回答,所以一脸紧张兮兮的压低声音:“婶子放心,我听到了。” 石美兰满意了,点头道:“早点回去。” 胡红花点点头,一路魂不守舍的往回走。 李家村算是小型村,从村头走到村尾,大概有一百多户,房子是两两相对,左右相连,两个老李家在村子最中间,但胡红花一家靠近山脚下,要回村子,要一路走回去。 当时正是晚上六七点钟,红彤彤的落日像是蛋黄,远远挂在村庄的尽头,云彩被染上一层橙色的光泽,亮亮的光照着家家户户的房顶,也照着胡红花回家的路。 胡红花一路走回去的时候,还有不少大妈婶子坐在自家门口前的小板凳上,一边嗑瓜子,一边跟胡红花唠嗑。 “哎呦,老胡家小红花又去老李家啦?” “没结婚就这么跑呀?” “天赐呢?怎么没送你回去啊?” 村里没有秘密,家家户户都住这么近,谁家跟谁家要结亲,别人家都听的清楚,难免在背后嚼上两句舌根。 石美兰平日里争强好胜,跟谁都能干上一仗,其余人不敢说石美兰,就偷偷说上两句胡红花,话里夹枪带棒语调阴阳怪气的刺一刺。 “小红花可得小心啊,上杆子的不值钱。” “听说你那石婶子最近可忙着呢,挨个儿村子看别人家姑娘呐。” “李老二家大小子要考大学了,一般人他可看不上。” 胡红花当然知道这群人不怀好意,她们说的时候,还用那一双双眼期待、兴奋的看着胡红花,盼着胡红花能来和她们吵一架,她们再连连反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说她们是替胡红花着想,最好能把胡红花气哭,那更好玩儿了,够她们回味好几天。 反正胡红花家里成分不好,子嗣单薄,又没有地,再加上胡红花性子又笨,所以在村子里属于比较下等的人,谁都能欺负,她们人多势众,更不必怕胡红花一个小姑娘。 长舌妇们经常如此,以逗弄玩耍一个晚辈姑娘的真心和尊严为乐趣,你反应越大,她们越觉得有意思。 胡红花的反击也很窝囊——她当作听不见,低着头快步走了。 要不然石美兰上辈子瞧不上她呢!她这个人实在是上不了台面,一点气性都没有,别人踩她脑袋上吐唾沫,她只会自己闷不出声的擦干净。 别人都说她不争气,嘿,别人还真说对了。 欺负她,那你就爽去吧!她都不敢吭声的! 胡红花踩着夏天燥热的土路,一路跑回了家。 胡家院子跟李家差不多大,但是位置偏僻,房子也只有两间,是简单的黄土水泥房,墙面是黄泥混着石头垒叠起来的,比不得李家精细好看,而且墙面也矮,人从外面走过,就能看见里面叔叔的背影。 叔叔很高,矮墙不过到叔叔的胸膛,三十多岁的男人正是壮年,手臂上成块的肌肉隆起,宽阔的后背上可见几道愈合后的疤痕,随着他的动作,被夕阳照出光泽的汗珠从他古铜色的背上滚落,滚到他的腰间,往下便瞧不见了。 她越跑越近,从跑动的角度看见叔叔是在院子里收拾一只野猪。 叔叔手中拿着一把沉重的砍刀,砍刀猛地向下一剁,血肉被砍穿的沉闷声骤然在整个院落中荡开,砍刀流畅的在血肉中轻轻一刮,骨肉就随之分开,血珠在地上迸溅,碎骨茬子直戳戳的顶着天空,血腥气飘在整个院子里。 一个转身间,露出了胡成军整张脸。 他是典型的精壮汉子,浑身都是沉甸甸的腱子肉,面颊下颌窄瘦利落,头发剃成最短的发茬,下颌处已经刺出来了些胡根,一双单眼正平静的垂着,百无聊赖的看着他手里处理过千百遍的东西。 一头庞然大物正在被他拆解成块,刀尖一挑,就规整的挑丢到了案板上,从皮毛到身体各处的血肉骨头,都被胡成军收拾的干净利索。 因为手臂用力,连带着上半身的肌肉都跟着紧绷,他的胸膛挤出来一条明显的肌肉弧度,鼓鼓的右胸膛上有一根青筋随着他的动作而跳动,看起来热腾腾的。 胡红花十分崇拜他。 她的叔叔胡成军,在附近的镇子里都是最知名的猎人,别人十几个人都不敢猎到的野猪,叔叔一个人就能猎到。 眼下这个年岁,外面的馆子和镇上的大酒店都爱收野猪,野猪现在还不像是老虎一样不能猎,因为价钱高,山里又多,所以叔叔这段时间赚了不少钱,才会给她买书,又给她买新衣裳。 “叔叔。”胡红花跑到门口时,慢下了脚步,语调也更低了些,怯怯的看着她叔叔。 叔叔话少,也不和她一桌吃饭,做什么事基本都是直接替她做决定,也不和她讲原因,她也不敢反驳,而且叔叔很忙,经常十天来月不在家。 叔叔赚来的钱都肯给她花,这应该是很疼她的,可是她不敢跟叔叔太过亲近,她觉得,叔叔看起来比石婶子还要凶。 石婶子只是嗓门大,爱骂人,不吃亏,但石婶子不会干出来什么凶悍恶事,石婶子是个很讲道理的人,也不会像是村口那些长舌妇一样以嚼舌根为乐,她跟人吵架骂人,只是因为别人做错事而已,所以她觉得石婶子是个外凶内暖的人。 只要你不做错事,石婶子就不会欺负你。 可叔叔拿着砍刀站在那儿,胡红花就觉得冷,她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听见叔叔声线低沉的“嗯”了一声。 叔叔很少和别人说话,对胡红花也一样,在大多数时候,叔叔就像是一座沉默的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那么静默的立着。 胡红花在院子门口踟蹰了两秒。 就这么两秒之中,胡成军转过头来,那双凌厉的单眼看向胡红花,问:“什么事?” 胡红花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这座死寂的山就突然活了出来,坚硬的石块下露出沉重的棱角,沉闷的土腥气与威压铺面而来,树木静静地注视她,那些枝丫随着风摇晃,像是要挖开胡红花的嘴,看看她的舌头下面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胡红花不想说,石婶子说了,不能告诉别人,可胡成军将手里的砍刀往菜板上一剁,胡红花干巴巴的“啊”了一声,没扛住,磕磕绊绊的把今天石婶子交代给她的事儿给交代了。 “石婶子晚上让我过去。” “石婶子说,李二叔搞破鞋了。” “跟隔壁王婶子。” “让,让我别被别人发现。” “说要带我去、去捉/奸。” 捉/奸两个字落下之后,院儿里一片寂静。 站在案板后的胡成军拧着眉看着胡红花。 胡红花一张脸涨的通红,说出来之后,似乎因出卖了石婶子而愧疚——她性子软弱,别人逼她,她会低头转头就跑,跑回家躲着,但是胡成军一逼她,她没地方跑,家是她唯一落脚的地方,所以胡成军能轻松从她嘴里逼出实话来。 胡红花显得越发窘迫,站在原地捏着衣角都不敢动作,只睁着眼惊慌的看着胡成军。 完、完啦,全都给抖落出来啦!对不起石婶子! 叔叔还站在那里,眉目冷淡,一张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沉沉的盯着她。 胡红花有点紧张。 她害怕叔叔不让她去。 叔叔不喜欢她去做那种危险的事情,更不喜欢她跟不三不四的朋友们一起玩儿,叔叔只让她看书,学习,如果不是她太笨,叔叔肯定会供她读书的,以前叔叔晚上都不让她出门,生怕她跟别人学坏。 更何况这次还跟石婶子掺和去捉/奸,叔叔肯定会让她留在家里,那里都不准去的。 她不能不去呀!她不去,石婶子怎么办! 胡红花一定要去! 她张了张嘴,咬着牙,在“哭一下求求二叔”还是“当场撒泼打滚威胁二叔”之间艰难抉择了一下,最后怂怂的冒出来一句:“求求二叔了。” 窝囊废嘛,当然一直都是这样的啦。 她要是能真想出来点办法,也不至于一点办法都没有。 站在院子里的胡成军拧着眉看了她好一会儿,最终丢下了一个“嗯”后转头就继续剁肉。 胡红花震惊的“哎”了一声。 叔叔竟然这么轻松的就让她去干坏事了吗? 胡红花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顺利,但她也没敢多问,而是守着这个不寻常的约定,快步回到了房子里。 这房子也就东西屋两间,中间带一个厨房,后厨房里放了一些胡成军做的饭——一些只用盐煮过的东西,饭好像还夹生。 二叔做饭就这样,胡红花小时候就是这么吃过来的,现在也能这么吃,她胡乱扒拉了几口饭,就从厨房里离开了。 她回到她的西屋去住的时候,胡成军依旧站在院子里剁肉。 高大的身影被夕阳灼成烫橙色,身影被拉的很长,那张脸看上去依旧没什么表情,似乎是在沉思什么。 他面前还摆着剩下的一部分肉,原本计划应该在十分钟之内收拾完,但现在,他却迟迟下不了刀。 手里的刀突然变的很沉重,他竟然抬不起来,人站在院子里,却好像被丢到了一个不被人所知的洞穴里,安静的,短暂的陷入了一种沉寂。 胡成军静默的站在院子里,直到片刻后,才抬起头往外看。 外面正是太阳落日,最后一丝晚霞淹没在山底,一点近乎是粘稠的光芒勾在云间,这样的颜色,让胡成军突然记起来他第一次见石美兰。 那是在隔壁村子里的事儿了,他一次打猎受伤,在隔壁村的村外歇脚,石美兰路过,给他分了一碗水。 水清冽甘甜,人明媚恣意,但他不太好看,浑身尘土,沾着血滚的满身泥沙。 她大概已经不记得了,那些发生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只有动心者才会记得,而她,收起碗,就奔赴去她自己的故事去了。 他想追上去,可是低头看一看自己脚上的泥泞,窘迫的裤子补丁,想一想他家里的小侄女,算一算他哥欠下的债,他就追不上去了。 那些东西太沉了,把他压下去,压下去,压下去,压在土里,他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一抹红色越飘越远。 再后来,隔壁村的姑娘嫁过来,穿着一身红嫁衣,风吹起来她的盖头,他看见一张比朝霞更灿烂的脸,站在她身边的,是村长的儿子,读过书,会写诗,温文尔雅,身上的西装格外刺眼。 而那时候的他依旧很狼狈,男人没钱,骨头都是软的,头也抬不起来,那顿饭他没有吃多久,人在最热闹的时候离开,胃里一直沉甸甸的疼。就算是很久很久之后,他也不肯去回想那种热闹。 他跟她是毫无交集的,直到后来,他在树林里救下了李建业。 一顿酒,换来了一门好亲事。 当时李建业说这些的时候,他脑子里有一点恍惚,深压在心底里那些不能见光的念头突然冒出来,撺掇他答应。 他这辈子跟她做不成夫妻,但能有共同的血脉,也是好的。 但谁能想到,李建业居然—— 远处的最后一丝夕阳已经落下,手中的刀无意识的砍在脊骨上,位置不对,震的胡成军手麻了一瞬,他猛然回过神来。 人一醒过来,那些过去的事情也就如同夕阳一样,一起坠到山的那边,追不回来了。 他这才发觉他发了这么久的呆,但思绪依旧难以控制,他想,李建业出轨了...那按着石美兰的性子,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只是...只是胡成军不明白,胡红花能有什么用? 他再一侧头,就能看见西屋到现在都没熄灯——烛火旁边似乎有人一直在走来走去,摇晃的影子,象征着主人那颗不安的心。 胡红花胆小,扛不住事儿,一点小事儿都能让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更何况是“捉/奸”这种大事儿,她估摸着今晚上都不必睡了。 胡成军垂下眼睑,最终还是没有阻止。 算了,随她们去吧,反正跟上石美兰,胡红花是吃不了亏的。 石美兰那性子,不去祸害人,已经是万幸了。 胡成军收起手里的砍刀,将所有肉打包装好,放在车里,一路向镇上走去。 夏天燥热,肉食不能多放,他需要连夜送到镇子上去,把这些肉卖掉。 胡成军有一辆专门的三轮车,自己骑半个晚上就到镇子上了。 他从村尾出门,一路经过整个村子的炊烟,在经过李家的时候,没忍住,看了一眼。 李家分为大小李家,大李家就是李老大李建军的家,住着李建军两口子,他们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上头还有李老头和李老太太。 小李家是李建业和石美兰的家,里面有李天赐和李天福俩兄弟。 当初李家分家的时候,李老头和李老太太跟了李老大,准备让李老大给他们养老,所以老李家的宅基地和房子都大一些,但是可惜了—— 胡成军偏头时,李老二家一个人影都没有,连炊烟都没升起来,门窗黑乎乎的,不知道里面的人在做什么。 而大李家门口正坐着两个人,一边吃瓜一边凑到一起说话,正是李家大嫂赵二姐和李家老太太,这对婆媳不知道在说什么,时时刻刻都盯着李老二家门口。 胡成军瞥了一眼,随后没有停留,蹬着三轮离开了大小李家。 村子里天黑的早,月亮挂在云后,清亮亮的照着脚底下的路,这个时候的人基本都在吃饭,或者已经休息,车轮子在地上碾过,发出沙沙的动静。 胡成军前脚刚骑车出村,后脚正看见李建业带着李天赐从村外回来。 李建业和李天赐是如出一辙的瑞凤眼,俩人一样穿着白衬衫,一副斯文端正的模样,这幅做派,远远一看就知道是李老二家里的。 外人常说——谁庄稼人穿个白衬衫啊?不知道的以为他们知青呐! —— 当时他们两个刚下学校。 李建业晚上去了一趟学校,把学校里的钱全都取走了,随后又上了一节晚自习的课,等到一切结束之后,他跟李天赐一起回李家。 李家俩儿子,一个李天赐,生下来就像李建业,爱读书,脑袋瓜聪明,而另一个李天福,只知道玩耍打闹,但幸好力气大,干庄稼活儿也行,性子利索,像石美兰。 李天福不爱读书,所以早早下来干活,李家就供着一个李天赐。 李建业是希望自己这孩子能上大学的,大学啊!李家村第一个高中生,那得多风光! 回家的路上,李建业就跟李天赐说起了他在北京的那段日子。 当时夜色清冽,明月在天,浅浅的辉光照耀大地,李天赐抱着手里的书,踩着坚硬的土地,神色淡淡的听着。 这些话李天赐早都听了千八百遍了,就像是嚼过的甘蔗,淡的咂摸不出一点甜味儿,但李建业非要吐给他,他只能听。 这时候,胡成军的三轮车缓缓骑来。 见了胡成军,李天赐的脸就沉下来了——他还记得自己的婚事就是被胡成军一顿酒忽悠走的。 父母都说,先成家后立业,他出去读书之前必须先结婚,最好在离家之前有个孩子,这样既有了血脉,还有人能替他照看父母,这样才能安稳下来。 虽然他有才华,也觉得自己前途无量,不愿意娶自己不喜欢的,可是他吃的用的穿的都是家里出的,家里定了的事儿,他不能反对。 他家境好,读书好,以后还能上大学,不知道多少人想嫁给他,可偏偏却落到了胡红花那个又笨又蠢的女人的手里,他当然烦,所以他当看不见胡成军,也不肯打招呼。 倒是李建业跟胡成军点了个头。 擦肩而过的瞬间,胡成军瞥了一眼李建业。 李建业背着一个军绿色的解放包,里面装了书,看着鼓鼓的,他一路上一直拿手护着包,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只一眼,胡成军骑车而过。 而李建业已经带着李天赐回了李家。 —— 他们回李家的时候,正瞧见自己家灯灭着,烟筒也没冒烟,看上去像是没烧火的样子。 不对啊。 平时,李家这个点儿早都热热闹闹的做起饭来了,今儿怎么还暗着? 石美兰干什么去啦? 李建业想起来今天中午他翻墙去隔壁的事儿,就觉得心里直突突,走路都走的更快了点,他带着李天赐才刚走到门口,经过大李家院儿的时候,好巧不巧,看着他那尖酸刻薄的嫂子领着他妈站在门口堵着,掐着腰问他说:“李建业!你今儿中午是不是管我借钱来着?来,当着咱妈的面儿好好说说!” 一旁的李天赐狐疑的看向他爹——爹管大娘借钱? 李建业两眼一黑。 这嘴贱的老娘们!怎么什么都说! “儿啊,是不是有这么个事儿?”李家老太太很瘦,站在门口的时候脊背还是佝偻的,但那一双满是皱纹的眼中却流淌着狡诈的精明光泽,看起来像是一只成了精的黄鼠狼,碎碎叨叨的走过来,拉着李建业问:“你跟妈说,是不是石美兰又逼你拿钱补贴她娘家?是不是石美兰把钱都花光了,逼着你出来借钱?” “哎呀!”李建业甩开自己亲妈的手,丢下一句:“没有的事儿,那是我给天赐借的学费,他以后要出去读书,肯定要很多钱,跟石美兰没关系,行了,这事儿以后不要提了,也别去石美兰面前说!” 说完,李建业拉着李天赐就回了自己家院子,期间,他还听见身后大嫂跟李老太太阴阳怪气的说:“看见没?娶了媳妇忘了娘,都懒得搭理你。” 李建业当听不见,只叹了口气,跟一起回了家院子里的李天赐低声说:“这事儿别跟你妈说,你妈也烦。” 他也是机智,才将这件事糊弄过去。 李天赐点了点头。 这时候,俩人刚进院里,正好撞见抱着个生黄瓜啃的李天福从堂屋里出来。 “哥,爸。”瞧见李天赐和李建业,李天福心疼的抱着一米八的自己,一脸委屈的说:“妈病了,说是中午拧着腰了,起不来,现在在东屋里睡觉呢,家里没人做饭,我好饿,爸你做点啊。” 怪不得没开火,原来是石美兰病了。 李建业哪里会做饭?以前他吃他妈做的,后来他吃石美兰做的,这辈子自己没做过,当下只道:“君子远庖厨,随便啃两根黄瓜就行了。” 李天赐也有点饿,但他更不可能做饭,饭都是女人做的,所以他说:“我不饿,我回屋看书了。” “对了哥!”提到看书,李天福还有话说:“今儿白天那个谁来了,给你带了两本书呢,我给你放你屋里了。” 那个谁——就是胡红花,李天赐看不上她,但她却天天过来贴着他。 李天赐当然明白,因为胡红花喜欢他,他这样优秀,胡红花喜欢他理所当然。 但他不喜欢胡红花,所以他不搭话,快步回了后东屋。 李建业本来该去东屋睡的,但他开了门,看石美兰真的在睡,顿时一转念,又说一句:“你妈病了,让她好好休息,我去西屋睡。” 李建业就这么去了西屋,李天赐回了后东屋,李天福只能不情不愿的啃着黄瓜回后西屋。 一家四口,一人一个屋,自己睡自己的。 别的人睡没睡不知道,反正李建业兴奋的半晚上没睡着,天一黑,他就偷偷摸摸揣着那个解放包,翻墙去了隔壁。 他迫不及待的要去跟玉莲儿邀功。 玉莲儿肯定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拿到钱了! —— 与此同时,胡红花也出了门。 5、你弄到了多少钱啊? 虽然早早就跟叔叔“老实交代”过,但是出门的时候,胡红花还是觉得心虚,蹑手蹑脚的出了门。 和白天热闹喧哗,处处都是人气儿的村庄不同,夜里的村庄显得格外的冷清,屋顶深深淹在黑暗之中,莫名的显得有几分阴森,偶尔街边会冒出来一声猫叫狗叫,都让胡红花后背冒汗。 家家户户都睡了,只有要做坏事儿的人才会出门。 胡红花从自己家出来之后,一路战战兢兢贴着土墙走,生怕惊动了一只狗,撞上一个人,虽然她没有偷情,但是她比偷情的人都心虚啊!这两步道走的她腿软脚软。 她来的也巧,人刚走到小李家院墙旁边的时候,正看见李建业翻过墙。 李建业身子骨虚,他就不是干活的人,这院子当初又修建的极高,所以翻墙也不利索,两条腿在半空中蹬啊,踢啊,像是个被人拎住了后脖颈的狗,只剩下两条腿腾空。 折腾了大半天,李建业终于翻过去了。 —— 是夜。 夏季夜晚,村庄的草丛里一直传来各种虫鸣蛙叫,头顶上的月光将植物照出泠泠的光泽,光影从树木缝隙间打落,潮湿的雨露沾染在草尖上,人跑过去,足腕上传来一片舒适的凉意,踏出门的那一刻,一阵清风袭来,吹来自由的气息。 今天的夜晚,美好的像是个被浓郁翠色覆盖的梦。 他跨越所有磨难,如同乳燕投林一般飞过踏出困顿多年的旧牢笼,奔入了这一场梦境中。 天太黑,他看不清楚脚下的凳子,一脚踩歪,随着“噗通”一声响,李建业砸在了地上。 这一声响不算大,但还是惊动了王玉莲。 王玉莲睁开眼,看着头顶上空荡荡的房梁,心想,不会是李建业翻过来了吧? 他疯了?大晚上过来找死吗?她女儿可还在隔壁呢! 王玉莲拧着眉坐起来了。 王家的房子比较普通,院子也小,就是个简单的东西屋,中间夹着一个厨房——大部分村子里的屋子都是这样的构造。 王玉莲以前跟老公睡东屋,女儿睡西屋,后来老公走了,她就一个人睡东屋,听见动静后,她自己慢慢爬起来,披了件衣裳,趿着鞋从家门出来了。 她轻手轻脚的推开木板门,一道人影裹着外面的清风一起扑进来,直接压在她身上,抱着她激动的喊:“玉莲,我来了,我弄到钱了!” 王玉莲这才认出来是李建业。 他身上的白衬衫沾了土,他的金丝镜歪了边,一张斯文儒雅的脸涨得通红,他冲过来的时候,呼吸急促的像是夏天被热的吐舌头的狗,呼哧呼哧的呼吸喷到王玉莲的脸上,王玉莲有些许不舒服,但下一刻,她就忘了这些不舒服。 “弄到钱了?”她问:“你弄到多少钱?” 王玉莲知道李建业是整个李家村里最富裕的一家,但还是想不到李建业能这么有钱,她前脚刚说要,后脚李建业就拿来了。 “二百块钱。”李建业的声音打着抖,他说:“我连夜给你送来了,别耽误了你跟孩子的工作。” 王玉莲听到“二百块钱”的时候,只觉得心胸里涌出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快乐,她被毁掉的人生好像生出了新的砖瓦,连带着李建业都看的十分顺眼起来,她也不再计较什么“深夜前来被人看见”之类的事,甚至主动拉着李建业进了东屋里。 李建业进了屋,就主动拿出钱来给她,王玉莲数了又数,最后从柜子里面小心翼翼的拿出来了一个铁盒子,把钱放进去了。 随后,她抱着李建业,主动吻向他。 对于一个人爱不爱你,城里的小姑娘谈诗词看电影,说那些似是而非的酸话,而农村里的女人不搞这套,她们有最简单的判断方法,就是看他给多少钱。 男人的诚意都写在钱上,只要他给的足够多,那就是爱。 而女人对男人的回馈也很简单,你爱我,我就爱你,我爱你,我就是你的。 孤男寡女爱意正浓,干柴烈火“蹭”一下就烧起来了,两个人胡乱的倒在了大炕上,关键时刻,王玉莲多了点理智,抓着他的手说:“去后面厨房的杂货间。” 那里离西屋远,不会被她的女儿听到。 俩人你摸着我,我抱着你,踉跄着去了杂货间。 这是李建业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杂货间。 这也是李建业第一次全身心的沉醉在夜晚的梦境中,他当然顾不上什么礼义廉耻,恨不得跪下来舔遍杂货间的每一寸,他太过兴奋,浑然不知身后有两个女人跟着他的脚步,一起进了王家的院子。 胡红花和石美兰相遇之后,一同鬼鬼祟祟的绕出后门,跟着李建业的脚步进了这王寡妇的院子里。 俩女人偷偷从窗外往里面看。 看见里面的人抱在一起的时候,胡红花伸手捂住了脸,石美兰伸手攥成了拳。 眼见着俩人去了后面杂货间,石美兰“蹭”的一下站起了身。 胡红花第一次捉奸,完全不知道应该干什么,她看见石婶子站起来了,自己也跟着匆匆忙忙站了起来,脑子里紧张兮兮的想下一步。 月、月黑风高夜,捉/奸/在/床时! 她听过的,她听过的! 以前村子里也出过这种事儿,一般都是一群人一拥而上,打奸/夫的打奸/夫,打淫/妇的打淫/妇,所有人都可以出来看热闹。 那她一会儿是打奸/夫还是打淫/妇呢? 她不一定打得过啊! 但就算是打不过,她也不能退缩! 老话说得好,来都来了,不管赢不赢,她都得上! 这时候,石美兰已经站起身来,偷偷拉开了王寡妇的屋门,一转头就看见她那不争气的儿媳妇在原地哆哆嗦嗦、嘴里还咬牙切齿的杵在原地不动,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气的石美兰一挥手,用口型道:“跟上啊!” 胡红花硬着头皮跟上来了。 跟上跟上跟上!实在不行扯下他们的衣服就跑! 胡红花弱小可怜无助眼泪汪汪,但听话,石美兰一下令,她明知道打不过也会上的。 但谁料,石美兰进来之后,并没有冲到杂货间去,而是直奔东厢房,偷偷摸摸把刚才王玉莲藏起来的钱盒子打开,把里面的二百块钱拿回来了。 随后,石美兰把盒子放回去,起身就往外走。 一旁的胡红花看的目瞪口呆。 婶子——说好的捉奸呢? 石美兰完全没管那档子事儿,她死过一次才知道,钱才是最重要的,男人回头她有的是法子打,钱现在不拿回来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她拿回钱之后,拉着胡红花就往外走,俩人又原路返回到李家院子中。 石美兰把钱捏在手里,一边带着胡红花出家门,送胡红花回去,一边跟胡红花说:“明儿个咱俩上一趟镇里,镇里有个厂子,有好工作,这二百块钱,咱俩去买俩好工作来。” 石美兰对李家这群男人已经彻底死心了,她嫁的她生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是不打算再伺候他们了,但是真要从李家出去,她可能什么都捞不到。 农村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女人天生就是不值钱的,她只能伺候男人,就算是当家做主了,也是男人的隐形奴隶,这宅基地根本就不会写她的名字,她抢不来。 她以前一直都觉得女人离了男人活不了,但后来,她看王玉莲出去找了个工作,过得也挺好,既然王玉莲那个破鞋篓子都能过这么好,她凭什么不能过? 她要过的更好! 至于李建业那个死男人,就给王玉莲去吧,她恶心,不可能去跟王玉莲抢。 要抢也是抢钱才对! 石美兰想到此处,捏着手里的钱,心里才算是好受点。 胡红花目瞪口呆:“咱俩?” “对,咱俩。”石美兰回头看胡红花。 洁白的月色落在石美兰那张明艳大气的圆面上,她回过头,上挑的丹凤眼尾中像是闪着泠光,看着胡红花的时候,温柔的不像是石婶子。 像是一个母亲。 “今儿你帮婶子一把,婶子也帮你一把,李家这样的人家,婶子跟你说实话,不适合你,你待不了,我走了,你更待不了,伺候男人不如自己好好出去找个好工作。”石美兰对胡红花道:“这是好路子。” 这也是石美兰这次要带胡红花一起出来的原因。 钱是她俩一起偷回来的,这好处,就得她们俩一起分,胡红花以前救过她,以后什么好事儿,她都要带上胡红花。 上辈子这好便宜让王玉莲带着她女儿占了,这辈子,她得带着胡红花抢回来! 这钱当初胡家出了一大半呢,这好事儿也得是老胡家的。 “那,那奸呢?”胡红花不知道村子外面的事儿,叔叔忙,从来都不带她出去,她不知道什么是厂子,也不知道工作是要做什么,更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处,所以跟不上石美兰的思路,只纳闷的问:“不捉了么?” 她白给自己打劲儿了。 “捉。”石美兰已经带着胡红花走到了村子路上,她压低了声音,说:“回头捉,今天的事儿,别告诉任何人。” 胡红花紧紧闭着嘴,重重点了头。 俩人分开之后,石美兰回了李家,把钱藏起来,在东屋里美美的睡了一觉。 —— 而李建业和王玉莲两人在隔壁没羞没臊了半个晚上,最后,李建业双腿发颤的翻墙回了李家,在西屋倒头就睡。 这一觉直接睡到第二天早上,甚至错过了早读! 嗨呀!耽误大事儿了! 昨夜的旖旎已经来不及品味,枯燥的生活重新打到面前,李建业匆忙从被窝里爬起来,手忙脚乱的往屋外跑,跑到堂屋时,正看见石美兰穿戴整齐的要出门。 “你去哪儿啊?早上做了什么,我要拿着路上吃。” 石美兰头都没回的丢下一句:“我要去镇上,没空做你的饭。” 李建业惊讶的看着石美兰的背影。 怎么回事啊?石美兰以前最紧张他吃睡了,他的白衬衫有一道褶子,石美兰都要问个大半天,今儿却直接撒手不管了? 6、找门路 “你咋能不做饭呢!”李建业有点生气:“我们一家老小都得吃饭啊!你没事儿往镇子里跑什么?” 昨天说生病了、不做饭就算了,今天把自己收拾的光鲜亮丽的出门,一看就没病了,没病了还不做饭!是想干什么?谁家的女人不做饭啊! “我不做饭?是我不做饭吗?是你不起来吃饭,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间了。”石美兰回过头来看向李建业,说道:“我为什么去镇子里?我去玩儿吗?后个儿你妈过生日,我现在要去镇上请厨子了,我不去你去?” 李建业一拍脑袋,记起来这件事了。 他妈马上过五十六了,按理来说不是大寿,不该搞太大,但是老李太太爱排场,每年过生日都要大摆特摆,收一波礼金来。 宴席这种事儿,男人们是不会插手的,只能让女人来,所以一直都是李家二媳妇石美兰跟李家大媳妇赵二姐俩人一起安排的。 提到赵二姐,李建业就知道石美兰今天气一定不顺。 石美兰刚嫁过来那两年,李家还没分家,一家人住着,赵二姐总仗着自己是大嫂,暗地里欺负石美兰,石美兰初来乍到,受了不少暗气——李建业也没办法啊,女人们的事儿,他个男人也管不了哇。 那时候,赵二姐已经生下来一个小儿子了,叫李天宝,那是老李家的第一个孙儿,老李家上下疼得很,李天宝总出去闯祸,有一年烧了人家的柴火垛和一片房子,人家上门来要赔钱不说,还连累石美兰种了一年的地也被烧了。 石美兰气不过,也要赵二姐赔钱,赵二姐就说,都是一家人赔什么钱?所以死活不肯赔,石美兰跟赵二姐大打一架,人虽然是活在一个家里的,但是见面都像是仇人一样。 俩儿媳妇闹成这样,俩儿子见面也尴尬,说句话都得小心翼翼的,所以这家也是实在待不下去了,李老太太和李老头只能分家。 分家,两家媳妇又是大撕了一场,除了家里的田产地产以外,还涉及到俩老人的赡养问题。 分家之后,老人得找一个门户跟着住,同时,老人的大部分遗产也都得给这户人家,谁养老,谁就得钱。 这俩老人可不是普通老人啊,老话说得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当然,这个宝说的不是李老太太,说的是李老头。 李老头当时是李家老村长。 别小看村子里村长这个位置,村子这种地方,在山里,远离城镇,法律不健全,村子里发生什么大事小情,都是村长来决定的,有什么好东西也都是村长家的,李老头当时可有大用,能给家里挣很多钱呢,反倒是李老大和李老二这俩青瓜蛋子,处处不如爹。 爹大儿小,所以现在俩儿子要分家,不是俩儿子谁愿意养,而是看爹要选谁。 李老头在俩儿子之间选了选,最终选了大儿子家里。 那时候石美兰还没生孩子呢,但大儿子家里已经有了个孙儿了,李老头疼孙儿,实在是舍不得孩子,就去了大儿子家中,给赵二姐乐坏了,以后公公的钱都是她儿子的钱,她能不高兴吗? 后来,两家分院而居住,石美兰砌了高高的墙,一户成了两户,石美兰当时盖房子的时候,花费了不少钱,全都是跟李老头借的,赵二姐非吵,说石美兰肯定不会还,因为她儿子当初那放火的钱就没给石美兰,以己度人,她觉得石美兰也这样。 但石美兰硬气,当场就写了欠条,以后每年石美兰都要还钱,所以他们家里根本没攒下钱来,李建业那点钱除了维持生活以外,都还过去了,其它的养孩子的花销和补贴都是石美兰自己种地赚的——表面上,看石美兰日子过得好,但实际上,她也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 不过,这都是十几年前的老黄历了。 大概五六年前吧,李老头在一次两村械斗之中伤了腿,就从村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了,因为伤了腿也干不了农活,所以一下子成了没用的老头,赵二姐就不太愿意了。 再然后,大哥出去跑活儿,十几半个月不回家,赵二姐照看俩老人,再加上她儿子长大了娶不到老婆,更是闹心的不行,每天看俩老人都不顺眼,天天想找茬,从石美兰这里薅点钱来养老人。 因此,石美兰跟赵二姐关系不好,见面就吵。 但现在,家里老人要办宴席,她们俩还得一起去操办。 村子里这破地方就这样,所有人都守着一片土地,日夜操劳浇灌,催生出了宗族这一颗大树,人一生下来,或者一嫁过来,就会成为大树的一部分,他们多多少少都会吸取到大树的养分,所以也必须做点事情来回馈这个大树,哪怕心里都快要被对方恶心死了,也得捏着鼻子继续一起干活。 所以石美兰一定会气不顺,而石美兰一旦气不顺,就会跳起来骂人,她那张嘴,凶的像是一把锄头,三两句话就能把人祖坟刨出来。 果不其然,石美兰一句话就切中了要害。 “你怎么睡这么晚、昨晚上干什么去了?”石美兰那张圆面上多了几分掩盖不住的嫌弃和挑剔,道:“你自己起不来,还要怪我了?我是不是要端着碗送到你床前求你吃一口?” 李建业自己心虚,被骂的抬不起脑袋来,闷闷的不说话,再抬头的时候,石美兰已经推着李家的自行车出了李家门了。 自行车车轱辘嘎吱嘎吱响起来,外头的人已经走远了。 石美兰走了之后,李建业这才敢踢了一脚脚底下的砖块,骂了一句“母老虎”。 他就烦石美兰这样!一个女人,天天嗓门那么大干什么?每天就知道找人麻烦,老话说得好,夫为妻纲,她就得老老实实伺候人才对啊! 真是不如他的玉莲。 玉莲好,玉莲好啊,昨晚上柔顺乖巧的像是一只小羊羔,玉莲才不会这样跟他说话呢!他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娶了石美兰呢? 李建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下意识瞥了一眼隔壁王寡妇的院子。 这男人一开荤啊,裤/裆里就会长出虫子,顺着骨头就爬上脑子里,开始释放病毒,让人每天就只会想裤/裆里那点事儿。 墙太高,不走过去什么都看不见,但现在是大早上,所有人都忙活着呢,李建业也不敢翻墙过去。 他咽了口唾沫,拿着手里的解放包,转头走了——等今晚上,他再找机会过去。 —— 而在李家门外,胡红花早早的等在了门口。 她今天穿了一套上白下蓝的宽裙子,脚上踩了一双小皮靴,一看就不便宜,但是她穿上不好看,衬的她越发黑。脸上应该是涂了一层雪花膏,瞧着嫩了些,但人太黑,又太瘦,瞧着像是只偷灯油的小老鼠。 昨天晚上干了一晚上坏事,胡红花现在瞧着萎靡极了,脑袋都是耷拉的,更像是小老鼠了。 “婶子。”见石美兰出来,胡红花打了个哈欠。 她还记得呢,婶子要带她去镇上。 石美兰上下扫了她一眼,心说回头还要带她去外面买两身合适的衣服,随后骑上二八大杠,道:“上来,我带你走。” 她们俩说话间,隔壁大李家的赵二姐从院子里出来了。 赵二姐想去镇子还得和别人家借行——她昨天就跟别人打听了,村子里的赤脚大夫钱二牛要将自己收的一车药材送到中药店里去,她正好借车,一路蹭过去。 她一出来,就看见石美兰跟胡红花俩人坐在一个车上,顿时撇了撇嘴。 石美兰不愿意跟她去镇子里,她也不愿意跟石美兰去镇子里,俩人都互相讨厌,她见了石美兰,就要阴阳怪气一下:“哎呦,带着儿媳妇出门呐?啧啧,没进门呢就这么亲热啊?” 石美兰也嗤了一声:“比你没儿媳妇强,你们家天宝娶的到老婆吗?不过也怪不得你家天宝,谁让你们家连个自行车都没有呢。” 赵二姐被气的跳脚,大声骂:“你们家有钱?有钱李建业干嘛来跟我借钱?你们家没我家有钱!” 石美兰一脚蹬在自行车上,不甘示弱的道:“你家有钱,这次宴席你出多少?” 关于老人的赡养,一直都是七三开,李老大家要出七,因为俩老人养在李家,当初分家的时候,李老大家里也拿了最多的地。 提到出钱,赵二姐一下子不吱声了,只闷头的往钱大夫的院里去。 石美兰哼了一声,骑着车跟上。 胡红花坐在后座,听着俩婶子吵架,是一句都跟不上,只抓紧自己的裙子,一句话都不说的听着。 钱大夫的院儿在村头,也不远,不过走几步道的事儿,一转眼就到了,她们到的时候,好巧不巧,钱大夫骑着三轮正要出门,赵二姐赶忙上去,说想一起搭车去镇上。 不过钱大夫的三轮车后面已经坐了一个人啦。 对方听到动静,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白皙的鹅蛋脸。 居然是王玉莲。 瞧见是王玉莲,车座后面的胡红花下意识抓了一把石美兰的后腰。 昨儿胡红花还在暗地里偷看王玉莲跟李建业俩人颠鸾倒凤不知道德伦理为何物,今儿就看到王玉莲穿戴整齐规规矩矩的坐在三轮车上,难免让胡红花觉得不自在。 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是,就是——那些坏事不是她做的,但是她看见了,她也会觉得尴尬和恐慌,她畏惧这种坏。 所以她每当碰到这种人性的恶的时候,总会手足无措的逃离,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可以叫一声“王婶子”,但她知道了,只觉得浑身发紧。 她攥着石美兰腰上的一点软肉,越攥越紧。 那肉手感也好,弹弹软软,捏起来劲儿劲儿的。 石美兰身上有肉,她爱做美食,从来不亏待自己的嘴,一家四口都吃的高高壮壮嘴里带油,人也长的圆润,胸脯饱满,小肚子浑圆,透着成熟女人的味道。 被胡红花一捏,石美兰低头瞟了一眼,看见胡红花那双惴惴不安的眼时,那张漂亮的圆脸上多了几分宽和,像是哄孩子似得,低声道:“行了,婶子知道,没事。” 胡红花紧紧贴着石美兰,嗅着石美兰身上淡淡的皂角气息,畏惧的心思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她贴过去,用干瘪的脸去蹭石美兰的后背。 这后背也软和,像是一块鸡蛋羹一样,贴着的时候触感好舒服,不只是肉/体上的舒服,还有一种传递过来的放松,好像是黑夜里,外面都是鬼,但她躲到了安全的床上,陷在了温暖的被子里,她什么都不用怕,只要缩进去就行。 她难以形容这种感觉,苦思片刻,觉得这应该是妈妈。 —— 石美兰完全没在意后面的小老鼠在抠扯什么玩儿,她的目光重新落到了王玉莲的身上。 她猜到了王玉莲出来是要干什么。 拿到了钱,当然是要去走关系找工作。 而王玉莲显然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石美兰,她不自在的躲了躲,缩着身子说:“已经坐了我了。” 她不想跟赵二姐、石美兰她们一起去镇子里。 赵二姐的脸一下子就拧起来了了。 “哎呀,挤一挤嘛,挤一挤能坐下。”钱大夫赶紧说:“一起去就行了。” 老李家的俩妯娌,一个比一个难缠,钱大夫可不敢推赵二姐的求。 钱大夫这么说了,王玉莲就没再反驳。 赵二姐瞟了王玉莲一眼,用不小的声量嘟囔了一句“寡妇事儿多”,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另一头。 王玉莲捏紧了裙摆,没说话。 钱大夫赶紧开始蹬车,他的三轮车上除了药材还装了两个女人,蹬起来十分沉重。 反倒是石美兰的车轮子更轻些,毕竟胡红花轻的很。 王玉莲不说话,但赵二姐闲不住,她坐下来之后就跟王玉莲唠嗑,问她:“你去城里干什么啊?又给你老公写信啊?他什么时候回来接你啊?” 赵二姐平日里说话也没有这么难听,她是被王玉莲刺过一次之后,才这么阴阳怪气说话的。 而王玉莲显然招架不住这些,她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捏着手里的背包不说话。 她不说,赵二姐继续说,长吁短叹的讲:“哎呀,这可怎么办啊?你老公都不要你了,你以后怎么过日子啊?” 王玉莲是读过书的人,她没办法像是赵二姐这种乡村女人那样大吵大嚷,面对这种藏在关怀之下的尖锐,她只会柔柔的笑一笑,轻声道:“李家大嫂放心吧,我家那口子每个月都给我邮钱回来,我这趟就是去取钱的——他还在想办法给我女儿在镇子里找个活儿呢。” 王玉莲当然知道赵二姐想听什么,赵二姐就想听她说她过得不好,她偏不说。 赵二姐脸上那种关切中藏着恶意的笑容就这么淡下去了,虚浮的笑容沉下去,其中的恶意就这么半尴不尬的僵在她的脸上。 听到人家过得好,她就懒得多问一嘴了,多想几遍都闹心,怎么别人老公都比她的好呢!连个寡妇都有钱花,她却要紧巴巴的过日子。 她不说话了,只闷闷的坐着,继续生闷气。 从村子里到镇子并不近,几个人慢慢悠悠骑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镇子里。 镇子叫春风镇,不算大,一个小时就能绕着骑完一整圈,这儿都不通火车,想要坐火车,还得从这个镇到另一个镇里去。 但这个镇子地理位置好,人口也多,镇里最好的厨子就在这,每次要做宴,都得上来请,提前预定酒席,镇子里也有专门的商场,以及很多饭店,镇子里有两条街的路还是水泥路呐! 到了镇子里后,王玉莲和她们分开,不知道去了哪里,而石美兰则和赵二姐去找了厨师,定下了酒席之后,两个女人各出了自家的钱,随后就该回去找钱大夫。 但石美兰没回去,而是在定完之后就分开,她说要带着胡红花去镇上的农贸大市场里挑几件衣服——胡成军给胡红花从大市场里挑的衣裳实在是太丑了! 赵二姐酸溜溜的丢下一句“这么有钱管我借什么钱”,然后头也不回的转头走了——李建业一时不慎来管她借钱这件事儿,她能念叨十几年。 石美兰丢下一句“你有钱你全村最有钱,赶紧去买个自行车吧,钱大夫都驮不动你了”,气的赵二姐眼冒金星,然后转头驮着胡红花就去了农贸大市场。 —— 八十年代的农贸大市场简朴又吵闹,人们支个摊子就开始卖,卖什么的都有,前面卖菜卖肉的,后面卖鞋的卖衣裳的,石美兰拉着胡红花走,把胡红花看的眼花缭乱。 她哪里看过这么多好东西!以前最热闹的,就是村里一起过年尾,但是过年尾也没这么多人呀! 石美兰在大市场里转了一圈,挑了个铺子,给胡红花买了几套衣裳,又给自己买了几套衣裳。 石美兰会挑衣裳,她给自己挑靓丽的颜色,红色绿色亮蓝色,她皮肤白,个子高,压得住,一眼望过去好看的紧,给胡红花挑了一套牛仔裤,上半身挑了一个白色带黑色圆形斑点的长袖衬衫,衬衫的中段系在腰间,打成一个蝴蝶结,里面一小截腰身若隐若现——香江电影里的姑娘都这么穿。 石婶子把麻花辫头发散下来,买一支黑白半点的发卡带上,唇上涂个口红,竟然意外的漂亮。 她看起来时尚极了。 胡红花虽然瘦,又矮了些,但比例好,她以前总低着头,看起来窝窝囊囊的,但现在抬起脑袋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站在镜子前面的时候,她都有点不认识自己。 胡红花照镜子的时候,石美兰在跟一旁的老板娘攀谈,问出了些关于制衣厂的事儿,期间老板娘还一个劲儿夸胡红花。 “小姑娘长得真漂亮,这些可都是香港来的衣服,就你穿最好看!” 胡红花觉得自己飘忽忽的,像是踩在云端上。 她好像不是丑小老鼠了哎,石婶子把她打扮成漂亮小红花了! 今天对于胡红花来说,是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她也过的太美好了吧! 一旁的石美兰满意的看了她一圈,随后痛快的买了账。 这些花了足足二十三块钱,是李建业一个月的工资,把胡红花看的脸色发白。 “好多钱啊。”胡红花在石美兰身后怯怯的说:“石婶子——” “花。”石美兰冷笑一声:“咱俩不花,都给破鞋花去了。” 俩人买完新衣裳,石美兰拉着胡红花直奔着今天最重要的地方而去——春风制衣厂。 她们俩到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一群门口一堆人等着应聘,全部都是姑娘,来应聘制衣厂的裁缝,王玉莲就混在其中。 7、我嫁给谁都行 春风制衣厂是附近几个镇子里最大的制衣厂,坐落在镇子的最西边。 原本春风制衣厂位置在柏城镇,但是春风镇的镇长拼命地拉柏城制衣厂的袁老板过来投资,还给了许多政策上的帮扶,袁老板就在春风镇这里开了一个分厂,叫春风制衣厂。 制衣厂刚来,第一件事就是招人手。 要缝制衣服的女工,要懂设计的设计师,要会说外语的文秘,要能出去谈渠道卖衣服的销售,还要能出去送货的卡车司机,什么都要招。 因此,前来招聘的人特别多,挤挤挨挨的堆在制衣厂工厂大门的门口。 在门口的台阶上,一个穿着西装、胸口上带着铭牌、三十来岁的女人站在台阶上,对所有人喊道:“应聘女工的往左边排队,会修机器的师傅往中间排队,高中生往右边排队,所有人挨个儿过来写登记表。” 石美兰定睛一看,上面的铭牌写的是陆经理。 人群便哗哗哗的分开,分成三列。 石美兰拉着胡红花过来的时候,人群全都分完了,石美兰瞧见王玉莲悄无声息的站在了一旁去,一直没动作。 而站在最上方台阶上的女人看见了王玉莲,给了王玉莲一个眼神,王玉莲就退出了人群里,站在了最外面。 等所有人都进去应聘之后,那个女人走过去,将王玉莲带进去了。 石美兰心想,原来是这么走关系进去的。 她琢磨了一会儿,没有带着胡红花去排队,而是躲到了一旁站着。 —— 这时候,王玉莲已经跟着陆经理进了工厂里。 工厂很大,里面有五栋楼,分为一栋二栋三栋四栋和一个食堂,一栋二栋都是车间,三栋是女工宿舍,四栋是办公用的地方,同时也是设计师、销售、财务工作的地方。 陆经理带着王玉莲进了四栋,经过前台,又走到自己办公室,最后把门一关上,转过身来看王玉莲。 陆经理今年三十岁,长了一张长脸,厚嘴唇狐狸眼,干练中夹杂着一点性感,身上飘着女强人独有的压迫感,她看了一眼王玉莲,问:“钱准备好了吗?” 王玉莲老公返城之前,曾经多次来城镇里寄信,他有点背景,通过老公,王玉莲结识了陆经理,但也只是认识,并不熟。 这次制衣厂开办,陆经理作为人事经理,负责招聘厂子里的人,王玉莲为了自己的女儿,主动上门寒暄,希望能走走后门。 陆经理却是个不讲人情,只讲钱的人,当即告诉王玉莲,想找好工作可以,拿一百块钱就能买一个名额,没钱免谈——她这是拿工厂的名额,来给自己吃回扣。 “准备好了,二百块钱,下个月我老公邮给我,我跟我女儿一起买,但是得麻烦您等到下个月。”王玉莲脸上涌起了些许讨好的笑容,道:“还多亏了陆经理。” 而王玉莲不愿意别人当她是个被抛弃的女人,所以字字句句都要提她老公,假装那个知青老公还没有和她断联系,给自己撑着门面。 钱其实早就在手上,只是王玉莲耍了个心眼,她怕被忽悠,不肯直接给出去,等下个月入职了,一切尘埃落定了,她自然愿意给。 陆经理当然看出来了王玉莲的小心思,但她没多说,而是点点头,道:“行,再过大半个月,七月初的时候厂子正式施工,你们到时候过来就行,钱别忘了啊,到时候我给你们俩安排文员的活儿,进来就坐办公室,那孩子读过书,我让你女儿做秘书,你做文员,这二百块钱,不让你们俩白花。” 王玉莲连忙点头。 陆经理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王玉莲满怀欣喜的离开了。 陆经理则自己拿了车钥匙准备出门去吃饭,再买点好东西开心一下。 至于剩下的招聘工作,都由下面的文员助理去安排。 要不是为了这二百块钱,陆经理今天都不会过来——她一个月工资也就三十五,二百块钱几乎是小一年的工资了。 她的车也只是一个小自行车,陆经理骑上自行车,从工厂里出去,准备回自己家。 镇子比较偏远,是在春风镇的最西边,她一路骑车回去,要走很长一段的土路,这路她也走的少,今儿也正好倒霉,走着走着,车胎越骑越慢,恰好前面有个土坡,她站起来蹬,恰好土坡拐角处骑出来个人,两辆车子竟然撞上了! 车子突然沉重的一歪,她的人“哎呦”一声,一屁股就跌坐在了地上。 她这一摔可摔的太实诚了,脚踝“嘎嘣”一声响,人倒在地上就起不来了,四周也没什么人,她正疼的眼前发黑呢,突然听见有人高喊了一声:“哎呦!妹子咋的了这是?” “你这车胎坏了,一会儿得重新换一个,我们得推到路口去。”有人跑过来,帮她搬开车子,又把她扶起来,问她:“妹子,好点了吗?” 陆经理一睁眼,就看见一个穿着深绿色棉布裙的女人蹲在她面前,女人头发乌黑,眼眸明亮,唇瓣胭红,一张口就是飒爽的关切:“这摔的挺厉害啊,还能骑车不?” 陆经理脑瓜子嗡嗡的,慢慢摇头,说:“脚踝疼。” 然后这女人就动作利索的脱下了她的鞋,说要帮她看看,一边还有个老实寡言的小姑娘帮她把车扶起来了。 这女人力气好大,显然是常年干活的,手上活儿利索,三两下的功夫,陆经理就没那么疼了。 这女人话多,一边给她揉一边说话。 陆经理被人揉了好一会的脚踝,也跟着听了不少。 这女人叫石美兰,有个侄女胡红花,她们俩从李家村来,想要在这春风厂里谋个生计,说是想干文员,但是这厂子里要求文员有大学学历,她们俩只能遗憾而归,没想到路上撞到了她,实在是对不住。 滚热的温度从肌理上贴过来,石美兰话中的遗憾越发沉重,陆经理看着石美兰那张飒爽明媚看起来就没什么心眼的圆脸,一时嘴上没有把门的,就说了一句:“你要想进也行,但是一个人得交一百块钱。” 这一句话说出来,陆经理又有点后悔。 这卖职位的事儿都是偷偷来的,她跟王玉莲还算认识,才会卖,但这个女人才刚见面,她怎么就能卖呢! 万一传出去了,被别人知道了可怎么办?她这位置本来就来的不容易!要是被刷下去了,就一点钱挣不到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石美兰一拍大腿,道:“妹子,你可真是大好人啊,以后我们娘俩进去了,都听你的话。” 看石美兰这样儿,陆经理又觉得卖了也行。 俩人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石美兰竟然当场就解下包给钱,陆经理还头一次瞧见这么爽快的人,顿时也对她多了点喜爱。 给钱的人谁不喜欢嘛! “走!我们现在就回去!”陆经理都不提什么“七月初”了,而是直接带人回厂子,说:“今儿就把你们俩入职办了,七月初你就来入职,员工办公室和宿舍你也先挑。” 三人当场折返,石美兰跟陆经理都搞成亲姐俩了。 文员的位置本来就不多,一共也就四五个,现在一下子来了四个,基本都收齐了。 等把入职办完,挑了员工宿舍和办公室后,石美兰才带着胡红花折返。 她们离开厂子的时候,大概是下午三四点,头顶上的太阳火辣辣的照着她们,石美兰跨上车,胡红花坐在车后座。 俩人离开了很久很久,胡红花才敢松一口气——之前那陆经理的车是石婶子故意撞上去的,她看着都害怕死了。 陆经理被石婶子骗了,还给石婶子数钱呐! 石婶子好坏呀。 这时候,骑着车的石美兰跟胡红花说:“以后咱俩就在这上班,一个月能领三十块钱呢,比你李二叔都多。” 胡红花小小的“哇”了一声。 骗、骗人怎么啦?这也是石婶子的本事呀! “婶子好厉害啊。”她凑过来说。 石美兰低哼了一声,道:“我当然厉害。” 陆经理能收王玉莲的钱,那她给钱就一定没错,这叫对症下药。 至于王玉莲——她还不知道呢,她连钱都没有啦! 一想到这个事儿,石美兰蹬车的劲儿都更足了些。 真期待他们什么时候发现呐。 石美兰从春风镇蹬车回去,足足蹬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李家村。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她们俩回李家村的时候,还经过了李家村的学校。 —— 这个时候,正赶上学校放学。 学校是几个村子一起出钱修的,李家村是附近几个村子里最大的村子,所以李家村出钱最多,学校就建在了李家村的村口,附近几个村的孩子都会跑来上学。 学校一共三间平房,容纳了共六十多个孩子,分为大小班。 小班的学生都是小孩,有的小孩只简单认认字之后就会退学,去帮着家里种地,而剩下的学生,学着学着就去了大班。 大班的孩子基本都是要备战高考的,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的都有。 学校里没有机器铃,但有手动铃,到了放学的时候,学校的老师就在外面敲锣。 铜锣当当当几声响,顺着窗外飘进了教室里,教室里的学生们发出了些吵杂的动静,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喊了一句“下课”,学生们就欢呼着站起来往外跑。 坐在椅子后的林欣然抬起头,正看见老师和同学们相继离开。 五点的夏日天色明亮,窗外是临近晚间的温和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落到讲台上,黑板上的粉笔印子像是刻下来的浮雕,字字铿锵——距离高考,27天。 她痴痴地看着。 那个7字的尾巴一直往下刺,刺到了黑板之外,消散在无尽的空气中,变成了飘来飘去的灰尘,在空气中起舞。 高考。 她爸爸跟她说过很多很多次,让她高考,离开这个落后愚昧的李家村,飞到传说中的北京去,去看看天有多高,地有多广。 但是她考不上。 无数次摸底考试,无数次连夜复习,她的成绩在班级里一直是最末流,爸爸希望她考中,所以走了关系让她提前来了大班,但是也跟不上,她甚至无法通过毕业考试。 卷纸上鲜红的“x”给她的人生判了死刑,她无法离开这里。 父亲对她失望了,最终决定连她和母亲一起抛下,独自一人回了遥远的北京,只留下她和母亲,她们没有根基,无法在这里吸收到营养,只能慢慢枯萎。 按照她的正常轨迹,她应该离开学校,准备回村子里嫁人,嫁给谁,就给谁生孩子,做饭,洗衣服,带孩子,做饭,洗衣服,生孩子,做饭,洗衣服。 重复的,没希望的未来,像是一潭死寂的深湖,这就是她的人生。 黑板上的雪白数字变的越发刺眼,她人还坐在椅子上,但心却好像沉到了冰冷的湖水里,她浑身发寒,难以呼吸。 “欣然——” 一道声音骤然在头顶上响起,将她唤回夏日傍晚放学后的教室里,她一抬头,就看见穿着白衬衫的少年笑着问她:“在想什么?” 是李天赐。 李天赐长得很好看,他跟李校长一样的好看,两人都生了一双瑞凤眼,面白唇红,笑起来很像是电影明星。 林欣然看着李天赐的脸,努力的挤出来一丝笑容来,说:“在想题。” “有什么不会的,我教你。”李天赐放柔了声音,随后伸手揉了揉林欣然的脑袋。 可爱乖巧的小妹妹低下头去,轻声道:“回头再学吧,现在先回家。” 李天赐含笑点头。 少男少女的春心萌动都藏在夕阳余韵之中,两人并排从学校里出来,正好看见石美兰驮着胡红花经过。 “那是胡红花吗?”有人“哇”了一声:“她今天好漂亮。” “是石婶子给她买的衣服吧!” “新婆婆当然要给新儿媳买衣服啦!” —— 那些人群的欢呼声落到自行车上的石美兰和胡红花的耳朵里,胡红花低下了头。 她有点窘迫。 而石美兰则是眉头一皱,转而问身后的胡红花,道:“小红花,跟婶子说句实话,你喜不喜欢李天赐?你想嫁给他吗?” 胡红花坐在后车座上,闻言抬头看向婶子。 她只能看见石美兰的后背和不远处落日的太阳,她迷茫的想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贴靠在石美兰的身上,说:“我嫁给谁都行。” 女人生来就是要嫁人的,不嫁人要被人笑话死,嫁人之后就要伺候公婆,伺候老公,生孩子,生很多孩子,所有农村的女人都知道这件事,从小她们就是这样想的,胡红花也不例外。 她对李天赐好,也不是对李天赐好,而是对她的丈夫好。 谁是她的丈夫,她就对谁好,而谁是她丈夫这件事,要叔叔做决定。 叔叔也没有害她的,李老二家这个亲家,在整个李家村里都是数一数二的人家了,别人家都吃糠咽菜了,石美兰却能顿顿吃肉,还有钱买衣服,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 她只是想要个好丈夫而已,让自己下半辈子过的好点,至于这个好丈夫是谁都没关系,是好丈夫就行。 石美兰这就放心了。 “不喜欢他就好。”石美兰冷飕飕的跟胡红花说:“他不是个好东西,李老二搞破鞋的事儿他都知道,还跟着瞒着不告诉我,这种人不嫁也好,以后婶子给你找个好的。” 胡红花听见不嫁也好的时候,略微有一些纠结,她贴靠在石婶子的后腰上,感受着石婶子身上软软的触感,然后小声嘟囔一句:“那我以后还能来找石婶子吗?” 石婶子不是她婆婆了,还愿意带她出去买衣服吗? “什么?”石美兰没听清楚。 “没事。”胡红花说:“都听石婶子的。” 石美兰加快了蹬车的步伐,经过了那些放学的小孩。 —— 一群小孩儿瞎扯的声音不止落到了石美兰和胡红花的耳朵里,还落到了李天赐和林欣然的耳朵里。 林欣然没说话,像是没有任何反应,但李天赐却冷着脸,大力拉着林欣然快步离开了。 他们走出很远之后,李天赐才跟林欣然道:“我今晚就回去跟我妈说退婚,我妈肯定会给我退的。” 他爸不一定会做这个主,但是他妈心疼他,从小到大,不管他要什么,妈妈都会给他,这一次也一样。 林欣然当然知道李天赐为什么说这些,那些从不曾挑破的心意就像是湖水下面的一点波澜,外人看不见,但身处在湖水里面的人,总能感受到水流舔舐过手指的触感。 她反手握紧李天赐的手臂,低低的“嗯”了一声。 她不知道李天赐会这样喜欢她多久,也不知道李天赐会为了她做多少,但在此时此刻,李天赐的靠近让她感觉到温暖。 李天赐对于她来说——是这死寂的湖水里的一颗稻草,带给她一点生的希望,她不想松开。 —— 他们的手才刚刚拉上没多久,林欣然就听见一阵大喊:“欣然!” 林欣然和李天赐像是触电了一样,同时松开手,转头看去。 不远处正跑来一个大高个,皮肤晒得黝黑,手里还抱着一个脆生生的瓜,一路跑过来,大声喊道:“我今天在田里抱了个瓜给你——哥,你也在这啊。” 正是李天福,李天赐的弟弟。 李天福读书读不进去,早早的就退学去种地了,以前他小的时候,石美兰也去地里忙活,后来他长大了,石美兰渐渐就不去了,只让李天福一个人去忙。 瓜田里搭了一个瓜棚,李天福偶尔还睡在那儿,清甜的瓜果养出了他壮硕的体格,没读过书的脑袋也不会绕弯,简单来说,就是个傻大个。 跟含蓄聪明,斯文温柔的李天赐不同,李天福十分大大咧咧,且外向热情,尤其是对林欣然更热情。 他每次遇到林欣然,就会不断地围着林欣然绕来绕去,嘴里的话一句接这一句往外蹦,像是有无数句话想跟她说。 如果说李天赐是一颗松竹,只在风来时,才会向林欣然挥舞枝丫,那李天福就是一只活泼的狗,围着林欣然跑来跑去,林欣然踢他一脚,他都要欢欢喜喜的来舔两下脚指头。 林欣然下意识看向李天赐。 李天赐抿紧了唇瓣,不做声,只抬腿走在前面。 林欣然抱着西瓜跟在李天赐身后,她很想跟李天赐说一句“我也不会和他在一起”,但是最终也没说出口。 李天福还在叭叭叭的说——他多傻啊,看不出来自己哥哥跟自己喜欢的人之间的暧昧涌动,像是个强插进来的第三者,不仅烦人,还一直狗叫。 等走到家之后,林欣然才松了一口气,一边往家门口走,一边咬着下唇想,三个人的路也太过拥挤了些,她得跟李天福说清楚。 思虑间,她走回她家。 门板“嘎吱”一声被她拉开,竟然看见家中没有人,她高喊了一声“妈妈”,但没有回应。 妈妈在哪儿? 她不知道,她家的杂货间正一片狼藉。 8、退婚 今天,王玉莲刚从镇子里回来,前脚刚进家门,后脚李建业就在大白天溜进了她的院儿里! 她吓坏啦! 这村子里大白天人来人往的,要是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办啊?她赶李建业走,可李建业不肯走,她越推他越兴奋。 男人都是那二两肉的奴隶,一发起情来,就像是路边逮着谁都要交/配一下的狗,谁都拦不住。 王玉莲没办法,只能拉着人重新去了杂货间。 杂货间里堆放着各种东西,占地最大的是个藤椅,人难免就压上去,藤椅变成了一叶扁舟,随着汹涌的海浪摇摇晃晃,身体渐渐沉入到了欲念的黑海中,唯有王玉莲脖颈下的风光是唯一的白色。 两人结束后,相拥着瘫到藤椅上,距离仿佛无限拉近。 性,是互相靠近的捷径,只要男女之间发生了这种事儿,那什么亲生父母兄弟姐妹老婆儿子都要往后靠一靠,他们在这一刻,是隐晦而坚固的同谋。 王玉莲今天办成了一件大事,解决了自己和女儿的麻烦,对李建业也更温柔了些,她问:“那钱,你打算怎么跟石美兰说?或者,等我开工资之后我月月还你,你偷偷填补上。” 他们看起来竟像是一对真心相爱、互相为彼此考虑的夫妻了。 “不用。”李建业亲了她一口后,信心满满的说:“我已经想到办法了,一会儿别管听到什么乱子,你都别出来。” 说话间,李建业起身穿衣裳,准备从杂货间走出去。 但就在李建业要迈步出门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林欣然的动静。 李建业和王玉莲都吓了一跳,李建业连门都没出,直接从杂货间的窗户翻出去——他小心的开门,没敢走正门,又一路往后跑,从王玉莲家的院墙翻了出去。 村子的布局是左右对称的两条,像是一对筷子一样,两边各五十多户,正门口彼此相对,而后面基本都是自家后院,种点地之类的,再往外面走就是各家的苞米地,再走,就是一些山路。 李建业翻出墙垣之后,一溜烟钻进苞米地里,不见了。 李建业蹑手蹑脚的跑了,王玉莲心惊胆战的看着,等李建业安全跑掉之后,她才从杂货间中走出来,一边打掉身上的浮尘,一边急忙钻进厨房里。 她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个破锄头,林欣然正抱着瓜从隔壁西屋出来,撞见她就说:“妈,你刚才去哪儿了?” “妈妈去杂货间里拿了东西。”王玉莲掩盖道:“你这哪来的瓜啊?” 还得给她女儿做饭呢!已经临近了林欣然放学时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 林欣然就甜甜的笑:“妈妈,放学路上李天福给了我个西瓜,我们俩说了会儿话,耽误了一会儿。” “没事。”王玉莲在灶台前抬起头,跟自己女儿笑道:“妈也刚做饭,你去前屋歇着。” 林欣然“哎”的应了一声,但是没有去歇着,而是拿出菜刀来将西瓜切好。 红瓤西瓜被齐整的摆放在铁盆里,瓜果的水甜气息在厨房之中蔓延,她切瓜时,听见妈妈坐在灶台后面,语调温柔的和她说:“闺女,你爸爸帮妈妈找了关系,这次你考不上,咱俩就去镇子里上班。” 王玉莲是一个很好的母亲,她的那些龌龊龃龉怨恨厌恶悲伤都不愿意和她的女儿说,她希望她的女儿永远快乐,所以她又说:“考不上就考不上,你爸会给你想办法的,你以后也一定能返乡,去你爷爷奶奶家过好日子。” 林欣然被她妈妈忽悠的一愣一愣的,迟疑着问:“真是爸爸给我找的吗?爸爸没有嫌我学习不好吗?” “怎么会呢?”王玉莲垂下头,一边摆弄着手里的锄头,一边说:“你爸爱你,不会说你的。” 王玉莲说这些的时候,只觉得口中发苦。 莲心为谁苦? 为她的女儿苦。 她这辈子就这样了,她没本事,留不住自己的男人,但她一定,一定要让自己的女儿过得好。 而林欣然浑然不知,她欢呼一声,捧着西瓜就跑回了隔壁西屋去写作业。 她要努力学习! 她翻开书包的时候,王玉莲将那坏的锄头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她要攥紧李建业,这个男人有用,能让她过得好,那她就一定要跟李建业打好关系。 至于石美兰的死活...她不在乎。 与此同时隔壁李老二家也开了灶台。 —— 烟筒里突突突的往外冒着烟雾,厨房之内,石美兰拉着胡红花一起做饭。 新鲜的素菜往油锅里一扔,“撕拉”一声就冒出烟来,再往里扔些腊肉,香的人直咽口水。 今儿回了村子里时,正赶上吃饭的点儿,石美兰没放胡红花走,而是打算留人一起吃一顿。 胡红花的叔叔又去镇子上了,他很忙,平时都是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的,胡红花平日里只能自己一个人在家吃饭,今天正好留下。 胡红花喜欢跟婶子在一起,立马帮着婶子做饭。 李天福是个粗手粗脚的男人,从来不在厨房待着,而李天赐放学回来之后,见了胡红花转头就皱眉头。 胡红花今天是很好看,但李天赐不喜欢。 石美兰给她选的风格十分适合她,让她看上去明媚了很多,香江的风格就是这样热辣大胆的,但是胡红花打扮成这样,那里像是一个朴素的人? 这样一个招人眼球的女人,竟然是他的未婚妻! 他要是把胡红花带出去,不知道多丢人呢。 他的未婚妻应该是一个温柔似水的女人,而不是这种奇怪的打扮。 再一看,胡红花现在这样热切的伺候他妈妈,无外乎是想早点嫁过来,提前过来讨好婆婆而已,最终还是为了能嫁给他。 他可是个香饽饽,这些女人为了嫁给他,什么样的手段都能使的出来。 一想到胡红花对他的无数倒贴,李天赐就觉得烦,转头就回了后东屋里写作业,厨房里就只剩下了石美兰和胡红花两个人。 石美兰杀了一只鸡,又取了晒干的腊肉,炖了一锅老鸡汤,最后往里洒了一把粉条,又做了一碟腊肉炒辣椒,最后弄了一锅米饭来。 米饭和肉的香气飘散在这个厨房中,等饭做好了,西屋和东屋那俩儿子都出来了,往堂屋桌子旁边一坐,等着碗筷自己飞到手里。 但今天没有。 因为平日里操控这种从天而降的法术石美兰女士今天没管他们俩。 石美兰只拿了她自己和胡红花的碗筷,俩人坐在桌旁就开始吃。 失去了母亲的法术,这俩儿子大眼瞪小眼的看着,李天赐先问:“妈,怎么没给我拿筷子?” 石美兰瞪了他一眼:“自己没长手?” 李天赐也不知道他妈这是窝的什么火,但妈妈发话了,他只能自己起身去拿碗筷——也只拿了他自己的,没给李天福带。 李天福只能自己起身再去拿。 李天福起身去厨房的这么一个空荡里,石美兰突然跟李天赐说:“我跟小胡商量过了,你们俩这婚事实在是不合适,你们俩一个太好一个太坏,根本就不是一起过日子的人,今儿话说开了,婚事就这么退了。” 李天赐本来因为石美兰将胡红花带过来而心生不满,但现在听到石美兰的话立马全散了,下意识问了一句:“妈,真的吗?” 在农村订婚这种事儿都是大事儿,退婚一次可不容易,李天赐是真没想到,石美兰能这么轻松就给他退婚,而且,李天赐更没想到,胡红花竟然愿意! 他讶然的看向胡红花。 以前胡红花白天给他送衣服,晚上给他送鞋子,各种好吃的都送给他,天天不间断的来找他,今天更是赖在他们家要给他做饭吃,可见胡红花对他喜爱之深。 这样喜欢他的胡红花,竟然肯这样轻易的退婚吗? 他还以为胡红花会一直纠缠他呢。 石美兰点头,看了一眼不说话的胡红花,问道:“红花,你愿意吗?” 胡红花嘴里塞了好几块鸡肉,闻言一个劲儿点头,道:“我愿意。” 婶子做饭好香好香好香! 她答应这么迅速,好像一点都不留恋,按理来说,李天赐该感到高兴的,甩掉了这么一个大麻烦,可是现在胡红花就这么随随便便答应下来,反而让李天赐有些不满。 平时这个胡红花一直说喜欢他喜欢他喜欢他,什么都愿意帮他做,现在又这么轻易的不喜欢了,甚至一点都不纠缠他,这个女人怎么能如此多变呢? 他考上大学十拿九稳,他以后可会是大学生!那个胡猎户当初为了得到这一门婚事,还特意把他爹灌醉了喝了一晚上的酒,好不容易才得来的!跟了他才有好日子,离开了他,胡红花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李天赐并不喜欢胡红花,但他喜欢被人追捧。 他平日里总是摆出来一副高高在上、烦得要死的模样,而不管他怎么甩脸色,胡红花都不走,这就让李天赐滋生出一种得意来,谁不想要这么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异性死心塌地的追求呢? 李天赐越想越不舒服。 他平日里被胡红花伺候惯了,现在胡红花突然不伺候了,他当然不高兴。 他不喜欢胡红花是一回事儿,但是胡红花轻易的放弃他,那不是把婚约当成儿戏吗? 她凭什么这么轻易的退婚? 李天赐越想越堵得慌,饭也不想吃一口,但胡红花却胃口大开,把饭吃光光之后,石婶子还说:“早点回去休息,没事儿来找婶子玩儿。” 胡红花起身,擦擦嘴就往外走。 李天赐心里还是堵得慌,想来想去,竟然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说道:“我去送送她。” 石美兰一个眨眼间,李天赐就跟着胡红花出去了。 “你不用来送我。”从石家院子出去的时候,胡红花说:“石婶子会跟我叔叔说的。” 李天赐当然说不出来什么“咱俩不能退婚”之类的话,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后生硬的问:“我妈是怎么跟你说的,让你这么轻易的答应了退婚?” 也没怎么说呀。 胡红花眨巴眨巴眼,说:“婶子说了,我们不合适,你是要考大学的。” “你怕影响我考大学?”李天赐明白了,他点了点头,后咳了一声,道:“我能考上,你别担心这个,我妈只是太夸张,太紧张我的高考了。” 他就说,胡红花怎么可能放弃他?胡红花不过是被石美兰说的退缩了而已,但在胡红花的心里,一定还是喜欢他的。 他再看向胡红花的时候,就看见胡红花歪着头看他。 当时已经是天黑了,头顶上的夕阳落在胡红花的身后,她一张瓜子小脸上带着一点茫然,一双桃花眼定定地望着她,晚霞将她的发丝照的凌乱的飞舞,彩霞在她的面颊和身上流动,莫名的让人觉得她有点好看了。 李天赐的语气放的更轻柔了,他说:“退婚这事儿是我对不住你,但你以后还可以来找我玩儿,以后有什么要求,你都可以跟我提。” 他虽然不可能娶胡红花,但是也不会阻拦胡红花喜欢他,他会满足胡红花那些不过分的小愿望的。 毕竟胡红花那么喜欢他嘛! 胡红花不明白李天赐为什么说这些,退婚之后他们就该不认识了,她要找也只是找石婶子玩儿,但是她怂,她不说,只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就走。 李天赐竟然站在原地目送她。 这男人就是贱,你走他就追,你追他就走,你不把他当回事儿了,他突然就把你当回事儿了,但这无关情爱,只是一种胜负的较量。 别人喜欢他,显得他很厉害,有人天天吹捧他,显得他很优秀,他只是想要这个而已,至于别人的真心,不值钱——贫苦地方里飞出来凤凰基本都是这样的性格,自私自利自负自卑虚荣,再加上一点文采,一张好脸,一点聪明的脑子,杂糅成了一个看起来很斯文温和的人,但撕下来那层人皮,里面是什么玩意儿都不知道呢。 李天赐眼见着胡红花越走越远,正准备转身回院里去时,突然听见有人叫他,他一回头,就看到村子后面跑来两个村子里的叔叔,高喊着说:“不好了,天赐,你爸李建业出事儿了!” 9、这女人伺候男人,天经地义 “什么?”李天赐回过头来,忙问道:“我爸怎么了?” 平日里他爸就经常在学校批改作业,晚上会晚些再回来,有时候还会给大班的高考生们补习,那些学生们来不及走,干脆在学校的老师办公室里打卧铺。 临近高考,李建业时常补习到八九点才回村,所以刚才吃饭的时候李建业不在,一家人都没多想。 “出大事儿了!”跑来的叔叔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好几下,急的李天赐直追问。 “你爸今晚上走山路,去的让小毛贼给抢劫了!人都被打破头了!要不是被路过的人发现,估摸着都能昏死在山里啊!”村里的叔叔喊道。 李天赐震惊的“啊”的一声喊出来,随后忙回李家报信。 当时石美兰正在饭桌上吃饭,听到这件事儿的时候,缓缓抬起脸。 那张如满月般明亮的脸上带着几分讥诮与不屑,声量往上抬着,问:“小毛贼?咱们李家村有吗?” 李家村的现任村长李茂脾气火爆,也是老李家本家的亲戚,李建业要叫李茂大哥。 李茂这人没别的,就是下手重,当初几个村子争地械斗,李家老爷子腿伤退位之后,李茂提着个锄头就上了,硬是一锄头一锄头打出来了个村长的位置。 这样个人,后来守下了李家村最大的地,威慑四周。 虽说现在已经是法治社会了,但是“法治”这俩字离他们太远了,他们生在大山里,长在溪流中,自己衍生出了一套乡村法则,那些法律管不到的地方,村规来管,那些警察来不了的地方,村长来天天来,越是这种落后的地方,越崇尚暴力。 小毛贼确实是有流窜作案的,他们这个年代并不安全,但是李茂下手狠,抓到人是真的打,还要这群小毛贼的家属带钱来赎人,不然就一直关着,饿死也不还——久而久之,那些小毛贼也不敢来李家村。 那些小毛贼,如果被李茂抓到,都不如被镇子里的警察抓到。 “对!有小毛贼把我爸给打了!也不知道是哪来的!”李天赐慌了神:“妈,我们快去找爸吧!” 李天福也慌忙的站起来。 唯有石美兰,神色淡然的放下了手里的碗筷,不紧不慢的道:“去吧。” 他们一家三口俩急一慢,混在人群中出了门。 三人前脚刚出门,后脚隔壁李老大家的门儿也开了。 今天刚跟石美兰去过镇子里、提前回来的赵二姐听见动静,捧着饭碗出来看热闹来了,一听说是李建业被小毛贼给抢了,连忙呼天唤地的跑回了屋里,不到十几秒的功夫,李老太太就着急忙慌的跟着出来了。 李老太太,也就是李建业的亲妈,石美兰和赵二姐的亲婆婆,性子比赵二姐都难搞。 赵二姐的毛病就是爱吹牛,爱占小便宜,爱偷懒,总指使别人干活,爱嚼舌根,偶尔会露出点畜生嘴脸来,但是多数时候也是个人,石美兰能摸清楚这个人为什么翻脸,也明白她的底线在哪儿。 但石美兰摸不明白李老太太在想什么。 李老太太她对自己生的俩儿子有一种特别强的占有欲,大儿子出去跑车,一个月里十几天都不在家,她的这种占有欲就全都落到了小儿子李建业身上。 据说李建业没结婚之前,李老太太晚上总是要跟李建业一起睡。 后来石美兰刚跟李建业结婚时,晚上俩人一进门,李老太太就找理由进来,十几分钟敲一次,甚至还在门板外面厅里面的动静,里面的动静稍微大点,李老太太就在外面咳嗽,大早上石美兰和李建业还没睡醒,李老太太就继续推门自己进来,说要喊李建业出去吃饭。 这种行为让石美兰匪夷所思。 她不明白她这个婆婆到底想干什么! 她跟她自己丈夫睡一起犯天条了吗? 平时生活里,李老太太对石美兰的要求堪称苛刻,要石美兰做个好儿媳,处处都要把她儿子伺候的妥帖,端着婆婆的架子,想方设法的挑石美兰的毛病,一看到石美兰和她儿子亲热她就浑身难受,嫉妒的酸水儿都要从胃里涌出来,因此看石美兰越发不顺眼。 她是那样爱她的儿子,舍不得把她的儿子交给另外一个女人啊!她必须得找一个十全十美百依百顺的女人来伺候她儿子,这样她才能放心呐! 而石美兰哪里受得了这个?她跟李建业是丈夫和妻子,又不是主人和奴才,她做女人该干的洗衣服做饭就够了,凭什么要她无限迁就李建业啊? 夫妻新婚燕尔,李建业帮她做点事儿,照顾她,那不是很正常吗?人家李建业都愿意干,你个当妈的挑什么刺儿? 所以她刚嫁过去的时候,跟李老太太那几年是经常干仗,她们俩女人一打起来,李建业就跑到学校里不回来。 原本李老太太和赵二姐这对婆媳的关系也不怎么好,但是石美兰嫁进来之后,这对婆媳突然都有了一个共同的讨厌的人,一下子就变得密不可分起来了,经常是两个人联手给石美兰找麻烦。 石美兰又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呢?她是个被人欺负了一次,大半夜都睡不着觉,要想办法报复回去十次的人,所以日夜争斗不休,直到后来分家,老李家才算是得了一阵安静日子。 说个好笑的事儿——石美兰刚跟李建业搬出去住的时候,李老太太还经常在李老大家踩着砖头往李老二家的院子里看呢。 她是那样舍不得她的儿啊! 现在,李老太太一听说她儿子出事儿了,一路从门内冲出来,她身子看起来瘦小,但是跑起来的时候却像是裹着一阵风,一边跑一边嚎:“我的儿,我的儿啊!” 村子里就这么一条大道,石美兰当时跟俩儿子走在前面,李老太太从后面追上来,她看见石美兰时直接两眼冒火,“哇”的一声怪叫着扑上来,要去抓石美兰的头发。 “我儿子被小毛贼抢了的时候你在哪儿?你在家吃肉呢!我儿子辛辛苦苦挣钱,都让你给花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李老太太向来这样,不管是什么事儿,只要她儿子出事儿了,那就一定是石美兰的错。 别看李老太太平日里消瘦苍老,一跟人说话就哭诉自己俩儿媳妇都对自己不好,好像是个可怜老太太似得,但到了这种时候却矫捷的如同猿猴一般呐,奔着石美兰的脑袋就上了! 廉颇老矣,但很能饭啊! 四周的人只来得及冒出来一个受惊的气音来,想阻止但根本没这个时间。 而这时候,走在前面的石美兰仿佛脑袋后面突然长了眼睛似得,整个人突然灵巧的往旁边窜了一步。 这一步窜的好,扑过来的李老太太竟是“哎呦”一声,一脑袋杵到了地上,疼的半天爬不起来,惊的赵二姐、李天赐、李天福一起上来扶,四周顿时响起“妈”“奶奶”“奶奶”一阵的连环动静。 “妈,您这是干什么呀?”石美兰一脸惊讶的回过头,夸张地瞪大眼,跟李老太太道:“李建业被人抢劫了都要怪到我头上来吗?您怎么不怪您自己呢?要是您当初没把他生出来,他现在就不用遭这罪了。” 李老太太又疼又气,消瘦的脊梁佝偻着,皮肉都耷拉下来,像是身上都没肉撑着了,一张老脸皱巴巴的拧在一起,摔的根本说不出话。 李天赐一脸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妈,这个时候了,别说风凉话了,我们还是去找爸吧——爸都被小毛贼抢了,你不着急吗?” 李天赐跟他爸一样,老李家女人们一旦打起来,他就跟缩头乌龟似得,只顾着转移战火、息事宁人。 石美兰心里冷笑了一声。 上辈子这个时候,她确实很急,以至于这死老婆子冲过来抓她头发,她都没顾上打架,把人扯下来后,就继续往后山去。 那时候,李建业说,他打算带着学校里的学费去镇子上给孩子们买书的,结果那二百块钱被小毛贼抢了。 上辈子的石美兰十分相信李建业,根本没多想,李建业被抢了,她只担心李建业,只琢磨着怎么还钱,但是重活了一次才知道,那二百块钱哪里是进了小毛贼里的手?那是进了王寡妇的杂货间! 今日这事儿,不过是李建业亲自搭台来唱的一场戏罢了,他是自己还不起这个钱,只能换个法子,给自己把罪名洗干净。 不过石美兰也不拆穿,她道:“走吧,快去看看你爸。” 不走快点都赶不上这场好戏,李建业演丢钱,她也得演一个心疼老公的好老婆。 一群人浩浩荡荡又跟着去了后山。 他们到后山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后山里已经聚了十几个人。 发现李建业的是李家村的一个村民,回村的路上发现山路上躺了个人,低头一看,哎呀,这不是李校长吗? 李校长可惨呦! 平时那板板正正的白衬衫都沾上灰尘泥土,还被撕了一个大口子,金丝眼镜都丢了,不知道掉到了那里,额头上有一个大伤口,看起来是被石头砸的,倒地上一点动静没有,把村民吓了一大跳。 不知道的以为李建业死了呐! 这村民一声尖叫,转头就叫来了一帮人。 李家村的村民们都匆忙拿了火把来,一路用来照明——也有手电筒,但电池太贵,农村人舍不得用,基本都是拿着火把进后山,一根根火把照亮了山里的路,也照亮了地上的李建业。 李建业显然是刚醒,正捂着受伤的脑袋跌坐在地上。 其余人看见了李建业都是在旁边围着蹲着,不去碰,而第一个跑过来的人自然是李建业的亲妈李老太太。 李老太太一见到地上的亲儿子的模样,“嗷”一声就飞扑到了李建业的身上,抬头就开始嚎:“儿啊!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啊?” 其余人都跟在后面,李老太太抱着李建业,李天赐和李天福则先将李建业扶起来,而石美兰在一旁站着。 等到村子里的人基本来齐刷了,李建业才开口道:“就是个小毛贼,戴着毛巾围着脸,我没看到脸是谁,声音也不熟悉,拿刀顶着我,抢走了学校里的学费。” 说话间,李建业抬起头来,下意识在四周转了一圈。 不止村里人来了,他家里人也来了,但是王寡妇没来。 李建业心里松了口气,继续把这场戏演下去,他说道:“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小毛贼。” 四周的人一片哗然。 “这小毛贼胆大包天!今天敢抢/劫明天就敢强/奸,后天就要杀/人了!” “那可是二百块钱啊!得把这个人找出来!” 有人说要去找村长,有人说要挨户搜一搜,有人追问李建业看没看见这小毛贼是什么模样。 李建业含糊其辞的摇头,说:“没看到脸,天黑,也没太看清个高身材,上来还给了我一板砖,我脑袋都懵了,现在实在是认不出来是谁。” 他当然认不出来,因为根本就没这个人。 他就想含含糊糊的把这件事儿给忽悠过去,把自己摘干净。 而他说完这些,还有点愧疚似得抬起头,看向一旁的石美兰道:“老婆,我把钱弄丢了,怎么办啊?” 人群静了一瞬。 这丢了二百块钱,这个大窟窿可怎么填啊? 提到钱,所有人眼珠子都闪了几分算计的精光,就连刚才一直在哭的李老太太都收声了——儿子是亲儿子,心疼是真心疼,但...儿子成家了,也轮不到她来管嘛。 李老太太转而看向石美兰,理直气壮道:“你快想想办法啊!” 她儿子,当然就得儿媳妇伺候啊!这女人伺候男人,天经地义! “老公,别担心,只要你人没事儿就行。”出乎意料的,石美兰没有一点生气,李建业丢了钱她不骂人,李老太太语气不好她也没吵。 她那圆面上的浓眉一挑,说话都铿锵有力:“这钱咱俩一起还,明儿我就去我娘家借点,绝对不耽误那些学生们的事儿!” 四周的人“嚯”了一声,都连连赞叹。 瞧瞧人家李建业娶的这个好老婆,二百块钱的债都跟着一起还,这才是好老婆! 别看石美兰平日里对自己老公凶巴巴的,关键时刻可真靠得上啊! 李建业心里的石头也骤然落了地。 他折腾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句话啊! 他总算是把石美兰也给绑上了债啦! 10、年度狗血撕逼大戏之齐聚当场 至于这一场“抢劫”,根本不是多大的事儿,村子里查不出来的。 果然如同李建业所想,这事儿闹大了,但也没闹大。 村长一听说这件事,立刻将村子里所有人都召集到祠堂里。 所有人都站在自己家的位置上,由着村长带着,挨个领着李建业认人,但是李建业坚称自己认不出来,这事儿也就只能作罢。 村长警告了一些有点嫌疑的地皮流氓,但是就是找不到能定罪的,开始转而去怀疑是村外来的人——因此,村长连夜组织了一群人每天晚上去夜巡。 这次是李建业,下次说不准就是谁家姑娘被祸害了!这可得仔细查着! 而李建业本人却对这件事并不上心,似乎一转头就忘了,第二天就催着石美兰去她娘家借钱。 “那些孩子们可还等着书本呢,我是没什么,但他们马上要高考了,等不及啊。”李建业叹了口气,道。 石美兰也不推脱,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带着李建业回了隔壁的石家村。 —— 石家村距离李家村骑车大概半个小时的路程,石美兰带着李建业直奔娘家而去。 石美兰的娘家在石家村就是普通人家,石老爹是在村子里帮人养猪的,家里没有地,石老娘靠纳鞋底、帮人做衣服赚点油钱,家里收入微薄,但她们家却有四个孩子。 前面三个都是女孩,石美兰行三,只有第四个是男孩,也就是石美兰的弟弟。 石美兰的弟弟叫石金玉,石金玉被家里宠坏了,整日要吃吃喝喝,活生生弄成了个二流子模样,早些年岁数小点的时候,手上没钱就跑到三个姐姐家里打秋风,一会儿说要买件新衣服给妈妈,一会儿说爸爸老寒腿犯了要买点药,用各种理由要钱。 石金玉唯一的优点就是说话好听,特别是跟女人。 他跟自己妈妈会撒娇,跟自己姐姐会诉苦,每次要钱的时候,都会说尽好话。 “妈,你放心,我不会乱花钱,妈妈最好了,妈妈~” “姐,我这点钱也不是花在我身上,都是花在妈身上,我真心疼妈啊。” “姐,你帮帮我,等我以后挣钱了,肯定给你买很多好东西。” “哎呀!姐,我看你受委屈,我心里也疼啊!姐夫对你不好你可要回家啊,弟弟肯定给你撑腰。” 他这么一说好话,石家的女人拿他没办法不说,连外面的女人都拿他没办法,他还忽悠了一个好老婆,是石家村里一个种植果园的小农户家的小女儿。 人家岳丈家里就一个女儿,几乎就绝后了,不愿意把女儿嫁给石金玉这样的二流子,但人家女儿看准了石金玉,撒泼打滚非要嫁。 石金玉虽然自己没本事,但是他命好,有三个姐姐呀,大姐二姐都是早早嫁人,现在都在外村很少回来,石美兰后来也是,她们姐三个都赚了一笔嫁妆,给了石美兰的弟弟当聘礼,娶上了。 这老丈人儿身体越来越不好,石金玉就能吃上了老丈人儿家里的绝户,所以他现在有了不少钱,小日子过的十分滋润。 要不然说他命好呢!在石家吃自己姐姐血肉,出了家门出岳丈家绝户,一口都不剩下。 —— 以前石金玉闯祸的时候,石美兰只觉得她这个弟弟不懂事儿,爱胡闹,但本性不坏,总爱偏袒她弟弟,就算是石金玉真干出来点错事儿,石美兰也不相信他是故意的。 不过,经历了上一辈子的事儿后,石美兰才知道,这弟弟才是真靠不住的。 在自家姐姐重病要死,被婆家欺负的时候,他这个做弟弟的没有替姐姐撑腰,而是选择讹了姐夫一笔钱就走。 这样的弟弟要来有什么用? 他做的那些错事,不是没长大,也不是蠢,而是他坏。 他要么装傻充愣,把所有坏事丢给别人做,要么逃避责任,假装是个小孩什么都不懂,占姐姐们的便宜。 她以前总是把他当亲弟弟看,但这一次实在是被伤够了,所以回娘家要钱绝不手软。 石老爹和石老娘手里根本没钱,他们挣到一分钱,都要去给儿子花,石美兰回家提出要借钱,石老爹和石老娘都百般推辞。 “你都嫁出去了,怎么还管家里要钱,这是要被人笑话的。”石老娘一边纳鞋底一边拒绝,脸上满是对石美兰恨铁不成钢的厌烦:“你要为你弟弟想想啊!” 李建业的麻烦那是老李家的,去找老李家解决啊!去找李建业他哥啊!干嘛回来找老石家啊? 石美兰冷着脸看着他们。 以前石老爹石老娘就偏向弟弟,不管弟弟做什么都觉得对,但那时候,石美兰心里也对这个弟弟有亲情,所以没在意,现在亲情被打散了,就只剩下了一笔笔账。 上辈子的事儿,她爹妈也一定知道,就半个小时的车程,肯定有人去和他爸妈说过,弟弟要了钱就回去,她爹妈也一定默许,只这样一想,她就觉得恨。 他们生怕在她身上占不到便宜,只想把她丢到远远去,能压榨出最后一点钱更好,压榨不出来也千万别被沾上。 都是一个爹妈生的,怎么她在他们眼里,就是个赔钱货呢! “我都嫁出去了,你每年怎么都管我要十块钱过年?这就不被人笑话了?弟弟家的孩子在李建业学校里念书从来没交过钱,你们不知道吗?” “我为弟弟想,你就不能为我想想?我就不是个人了?”石美兰咄咄逼人,道:“妈,我以前给家里那么多钱,家里都白收了?你们现在不给我,我只能出去管石家的叔叔们借了,看你们觉不觉得丢人。” 石老爹在一旁“啪嗒啪嗒”的抽旱烟,最后没办法,只能把石金玉给叫过来。 没过十几分钟,石金玉就来了,一进屋就看到姐姐姐夫都在,他笑呵呵的打了个招呼,才一落座,就听见姐姐说要借钱。 石金玉脸色一下子跨了。 “你姐夫最近被人抢劫了一笔钱,我们需要补上去,你手里不是有点儿吗?借我们,我们迟早会还的,我们可以打借条。” 石金玉以前说了那么多漂亮话,都只是说一说而已,他知道,他那三个姐姐一个比一个省心,都怕家里人受累,她们在外面咬死了牙扛着都不会给家里添麻烦,所以他随便吹牛也没关系。 但他没想到,石美兰现在居然真要啊! 他就是随便说说而已啊,石美兰怎么能当真呢! 怎么回事啊?石美兰以前明明是天塌下来都咬牙扛着的性子啊!现在怎么还真管他要钱了?姐姐怎么能这样啊! 石金玉磨磨唧唧的不想给,但一想到姐姐可能要出去管村子里面的人借钱,回头又要说他不借,石金玉就觉得丢人。 他是老石家的根儿,要是连这点家事儿都处理不好,回头肯定要被人笑话,别人会说他当不住这个家。 男人嘛,面子比天大。 算了,借就借吧,反正他姐不会不还,借条都有了。 “借可以。”石金玉不情不愿的说:“但钱只有一百,没有二百。” 石美兰痛快的点头了,只是签字的时候她让李建业去签。 李建业没多想,抬笔就签字了——反正他签还是石美兰签都一样,他们是夫妻嘛,永不分离的,这钱他也不会赖账,慢慢就还了。 石美兰拿到钱后,就带着李建业就从石家村离开,说要回李家村再管别人借八十块钱,再加上家里原先留下的二十来块钱,加在一起顶上这个窟窿。 李建业对石美兰的这一番作为十分满意,并且暗暗自得。 他这个老婆没白娶。 女人嘛,嫁进了他的家门,就得事事以他为主,为他筹算,石美兰这回替他跟娘家借钱,死活薅来一百块钱的事儿,让他看到了石美兰对他的忠诚。 娶老婆干什么?当然是要用的啊!老婆就得有用,当初李建业娶石美兰,就是因为石美兰精明能干,半点不吃亏,长得好看,带出去有面子,手脚利索,带回来能做饭。 现在,他对石美兰的条件又加了一条:一起背债。 一个好老婆,就是要跟老公一起背债,不管老公到了什么处境,她都要不离不弃的跟随,不管老公要干什么,她都要好费心血来支持。 能将一个男人扶持到一定的高度,这个女人就会获得无数人的赞誉和掌声,这,才是一个女人最大的荣耀。 他以前还想把石美兰换了,去娶王玉莲,但是今天之后,李建业觉得,石美兰也没必要换。 看在石美兰这样任劳任怨、为了他跟娘家借钱的份儿上,他愿意一直跟石美兰过,就算是他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但也就是玩一玩,他的妻子还得是石美兰,王玉莲再听话乖巧他都不换。 因为石美兰是个好女人呐! 当日,他们从石家村回来之后,李建业还想搬回前东屋,跟石美兰温存一下,但石美兰说他受伤了身子不好,还是把他安置在了西屋。 李建业没多想,就这么继续留在了西屋。 —— 而石美兰从石家村回来、安置好李建业之后,果真开始满村子借钱,不过她每次去都拉着李建业一起,借条都写的李建业的名字。 石美兰跟李建业在村子里都是体面人,而且欠钱也不是因为什么赌债,是因为人祸,借钱也是为了赶紧给高考的孩子们买辅导书,村子里的人都愿意借。 不过石美兰跟谁借,都没有去跟村尾的老胡家去借,石美兰说,是因为她要退婚事,所以没脸去借钱,李建业也同意了——石美兰连退婚这么难办的事儿都给办成了,可见石美兰多有用。 李家村的人有的借了有的没借,加起来借了三十多块钱,就连赵二姐,也被李老太太逼着借了二十块钱,现在距离二百元也就只剩下了十几块,瞧着不多了。 而这时候,出了一件事,中断了石美兰的借钱计划。 隔壁的李老太太要过五十六岁寿宴了。 石美兰的报复,也已经推到了最关键的一步。 —— 六月十二日,是一个金光晃晃的大热天。 天上万里无云,烈阳炙烤地面,树上的知了“只哇只哇”的叫,等到了下午,镇子里来的老厨师带着一帮徒弟就来了李老大家的大院子,热热闹闹的张罗开了。 李老太太爱热闹,爱面子,一大清早就起身来,穿了一套鲜亮的新衣裳出来,瞧见客人们来,个个儿笑的见牙不见眼,挨个儿跟着张罗。 赵二姐则要把公公推出来,推到一旁桌子后,让瘸腿的公公出来跟人聊天——公公自从腿瘸了之后脾气越发暴躁,一点不满意就大吵大嚷,他需要通过骂儿媳来重新树立威信,所以人越多,他骂儿媳骂的越厉害。 赵二姐心烦得很,把他放在李家本族亲戚的桌旁就不管了,转头过去收礼金。 礼金收的也很少,别人都是五十大寿办一次,六十大寿办一次,李老太太一年办一次宴席,别人来吃席都不愿意随大红包,都是这家一块,那家五毛,还有的人提着菜过来的,连酒席钱都还不够! 这赔本宴席,偏偏这死老太太非要开! 公爹爱骂人,婆婆爱装阔,老公常年在外跑车,儿子在镇上打工钱还总不够花,她这过的是什么苦日子! 赵二姐越发生气,好不容易找个地方坐下缓口气儿,还要听旁边的人夸石美兰。 “哎呀,老李家摊上石美兰这个好儿媳妇,可真是祖坟冒青烟呐。” 赵二姐要被气死了。 她被李老太太逼着借了二十块钱给石美兰,也没人夸她一句呐! 正气着呢,她远远瞧见石美兰跟李建业带着李天赐和李天福一起来了。 她们俩自家人吃自家饭,倒是不用随礼,但赵二姐看着不痛快,就把李天赐和李天福安排到了主桌去,又以“凳子不够”为理由,把李建业和石美兰安排到了隔壁的客桌去,不让他们俩坐主桌。 赵二姐还跟石美兰说:“二弟妹啊,这嫂子忙活一早上了,你来得正好,给嫂子搭把手,去厨房烧个茶水去。” 赵二姐就不愿意看石美兰歇着——四周又都是客人,她这个时候支使石美兰,石美兰也不好发火。 果不其然,石美兰顺从的站起身来,道:“嫂子你坐着吧歇会儿吧,我去厨房帮忙。” 赵二姐高兴了。 石美兰去厨房之后,赵二姐远远看见又有客人来,赶忙去门口迎接。 这位客人是村里人尽皆知的王寡妇,她没带女儿,就自己来的。 王寡妇今儿显然打扮过,穿着一身淡素色的连衣裙,头发在脑后用一根笔挽成低垂鬓,不像是农村人,像是民国画儿里走出来的古人,脸前垂下来两根头发,整个人透着一股子风韵犹存的劲儿。 赵二姐撇了撇嘴,语气平淡道:“来啦。” 王寡妇随礼了五毛钱,赵二姐心里骂了一声蹭饭的死寡妇,随便把人安排到了客桌去,恰好跟李建业坐一桌。 才一转头间,外面又来俩人,是胡成军和胡红花。 瞧见胡红花,赵二姐翻了个白眼,这是石美兰的狗腿子,再一瞧胡成军,狗腿子她叔——这人可是稀客,胡成军性子特独,很少跟村子里的人来往,据说前段时间刚去镇上送肉,又赚了不少钱。 也不知道今儿咋这么有兴趣,来她们家吃席来了。 她半搭不理的去收了礼金,发现竟然是两块钱! 赵二姐这下高兴了,笑呵呵的把人带到了客桌上。 这一回,这客桌上左侧坐了李建业,王玉莲,右侧坐了胡成军和胡红花。 这四个人都认识,又都是人品似乎还可以、没做过什么缺德事儿的人,所以彼此坐在一起时,也并不吸引人注意。 看起来就是平平常常的一些人嘛! 但在这餐桌之上,李建业偷看王玉莲,王玉莲不经意的用鞋尖踢过李建业的腿,胡红花深深地低下了头,胡成军挺直腰杆,神色冷淡地坐着。 宴席上还在说话,李建业跟胡成军道歉,说退婚都是石美兰的意思,他都不知道,哎呀!他忙呀,这女人真是胡作非为,等他知道了婚都退了,这女人们不懂事儿,可别影响咱们兄弟俩的情分呐! 说话间,李建业夹住了王玉莲的鞋。 俩人就这么在餐桌之下光明正大的调情,彼此都有些兴奋——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反而更爽。 胡成军静静地听着,像是什么都没看到,胡红花则快把脑袋埋进自己的衣服里了。 偶尔胡成军抬头,看一眼李建业那张奇怪的兴奋的脸,又渐渐垂下眼眸来,当做没看见。 四周宴席吵杂,李建业的声音混在一片喧闹之中,逐渐泯成了背景音,他沉默的颔首,点头,和往常一样,平静的像是一座安静的山。 直到远处吹来一阵清风。 “厨房里茶水还没开呢。”石美兰从房里走出来,经过喧嚣的人群,笑着说:“咱们喝几杯酒得了。” 石美兰背对着胡成军,给桌上的李建业和王玉莲一人倒了一杯酒。 胡成军看着她的背,又在她转身时垂下眼眸,她端过来的酒他一杯饮尽,四周的什么声音他都听不见了,只剩下她走路的动静,倒水的声音,和她眼底里的笑意。 他那样死板的山,也会为她哗然。 —— 但石美兰根本没注意到胡成军。 这座山哗成什么样她都不知道,她的目光凝在李建业和王玉莲的身上,看见这俩人都将酒水饮尽,只觉得心口都跟着加速,恶狠狠地咬了咬牙。 上辈子这对渣男贱女骗她的钱,背着她偷破鞋,她还没死就踩着她脑袋往上爬,死前的恨意她一天没忘过。 这辈子,她要让这两人身败名裂!一辈子抬不起头。 —— 而李建业和王玉莲浑然不知。 等到酒过三杯,大厨刚把做好的菜端上来,王玉莲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王玉莲觉得身上好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