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第一奸臣,李二求我别辞职!》 第一章 大唐第一贪官 大唐都城长安,两仪殿内。 李世民正手持着一封来自西北边陲长田县的奏疏。 这是一份平常的大唐官员年终考评,此时却让他怒不可遏! “臣,长田县令许元,治县五年,罪状如下:” “其一,私开铁矿,盗采官山。” “其二,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其三,治县五年,横征暴敛,巧立名目,聚财百万之巨。” “其四,私自募兵,扩充军备,远超朝廷允许之数。” “其五,私通草原,暗联吐蕃,鼓励商贸,以盐铁茶换取牛马金银,扰乱国策。” “臣许元,自觉罪不可恕,特此自首,请陛下赐死!” …… “岂有此理!” 李世民一声怒喝,将那份奏疏狠狠地摔在龙案之上。 “狂妄!竖子狂妄至极!” 他自继位以来,励精图治,什么事都亲力亲为,一天恨不得掰成两天用,就是想要让大唐的百姓过得更好! 他最恨的便是贪官,最忌的便是目无王法之人。 可现在,这长田县的县令,竟然公然将自己的罪状陈列于奏疏上。 这不是挑衅是什么? 这奏疏上的任何一条,都足以将一个官员抄家灭族,诛灭三族! 可这个许元,这个小小的七品县令,竟敢将这桩桩件件,白纸黑字地写在考评奏疏上,呈送给他看。 李世民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都有些发黑。 他从未见过如此嚣张跋扈的臣子。 “来人!” 李世民的声音冰冷得像是数九寒冬的风。 “笔墨伺候!” 内侍连忙上前,研好了墨,铺开了明黄色的诏书。 李世民抓起御笔,手腕悬停,笔锋带着凌厉的杀气,几乎要透纸而出。 他要下旨,立刻,马上! 将这个不知死活的许元,凌迟处死! 不!还要夷其三族!以儆效尤! 就在他笔尖即将落下的瞬间,一个沉稳而略带苍老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陛下,何事动怒至此?”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绯色官袍,须发半白的老者缓步走入殿内,正是大唐赵国公,也是当朝司徒——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是自晋阳起兵时期就跟在李世民身边的重臣,同时也是长孙皇后的弟弟,现在又是大唐三公之首,李世民最为倚重的臣子之一,入殿可免通传。 他看着李世民那铁青的脸色和龙案上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怒火,眼神中闪过一丝凝重。 “辅机,你来得正好。” 李世民放下笔,指着那份奏疏,怒气未消。 “你自己看,看看朕的好臣子,这个长田县令许元,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长孙无忌躬身行了一礼,这才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份奏疏。 他逐字逐句地看下去,一开始,他也如同李世民一样,为这份奏疏里面的内容所震怒。 然而,他很快又是眉头一皱。 “陛下,此事不对。” “不对?” 李世民冷哼一声,“又不是别人举报他,这是他自己供认不讳,有何不对?” 长孙无忌将奏疏重新放回案上,沉思片刻后,这才问道: “陛下,这世上,可有自己将诛灭三族的罪状写在考功疏上,生怕朝廷和陛下不知道的道理?” 简单的一句话,如一盆冷水,瞬间浇在了李世民的怒火之上。 是啊。 李世民怔住了。 刚才他被那嚣张的言辞气昏了头,却忽略了这个最基本,也最不合常理的地方。 这不合逻辑。 如果这许元是一个巨贪,只会想方设法地掩盖自己的罪行,怎么会如此大张旗鼓地公之于众? 甚至于请自己赐死他? 李世民眼中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疑虑。 “那依你之见,这许元……是为何意?” 长孙无忌沉吟片刻,给出了自己的猜测。 “陛下,臣以为,这位许县令,或许是想用这种方式,引起您的注意。”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道: “按照朝廷规制,一县之令的考评,由州府汇总,吏部最终审核定级,断然是到不了御前的。” “老臣猜测,是吏部的人看到了这份奏疏,既不敢批,也不敢压,更不敢擅自处置,思来想去,唯有上呈给陛下定夺。” “这许元,或是算准了这一点。” 李世民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这个解释,倒也合情合理。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 “引起朕的注意?”李世民的眉头紧锁,“他想让朕注意什么?注意他是个旷古烁今的大贪官,好让朕快些砍了他的脑袋?” 这天下,真有人上赶着找死不成? “这……” 长孙无忌也露出了费解的神色,纵然他想了很多种可能,却都被他一一否决了。 “此举太过匪夷所思,臣也无法揣度其真实意图。” 养心殿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君臣二人,都对着这份诡异的奏疏,陷入了沉思。 良久,李世民忽然嘴角一翘,露出了一丝冷冽的笑意。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既然他费尽心机想让朕看到,是想引起朕的注意,那朕若是不去亲眼看看,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番‘苦心’?” 李世民站起身,走到殿中的巨大舆图前,目光精准地落在了陇右道的凉州地界,那个毫不起眼的小点上。 长田县。 “朕记得,再过几日,便要去陇右行宫避暑?” 李世民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一点,划出一条从陇右行宫到长田县的路线。 “正好,这个长田县,距离陇右行宫倒也不远。” 他转过身,看着长孙无忌,眼中闪烁着洞察一切的光芒。 “恰好朕也好久没有出去走走了!既如此,那朕便借这个机会,去这长田县走上一遭!” “朕倒要看看,这许元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 与此同时。 千里之外的长田县。 县衙后院,一棵枝叶繁茂的石榴树下。 许元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张摇椅上,闭眼感受着午后温暖的阳光。 旁边的小石桌上,还放着一壶刚泡好的清茶和几串葡萄。 “这西域的葡萄就是甜啊!” 他扔了一颗葡萄进嘴里,好不惬意! “算算日子,奏疏送上去已经接近一个月了,太宗皇帝李二,应该看到了吧?” 他早就算好了,自己写那样一份奏疏,吏部那些吃干饭的,肯定不敢私自处理,定会上递给皇帝。 只要李二看到了自己的那份奏疏,他就不信对方能忍得住不弄死自己! “哎,说起来,这破系统也真够坑爹的!” “早不说,晚不说,偏偏等我治理好了长田县,才说要皇帝下旨弄死自己,自己才能回到现代!” 许元内心吐槽了一下自己的系统,随后便又再次沉浸在了午后的惬意之中。 只要等李二旨意一到,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去死了! 到时候,自己就可以回到现代了! 第二章 到达长田县 半个多月后。 陇右道,凉州地界。 一支数千人的队伍,正沉默地行进在这荒凉的官道上。 队伍中的士卒皆身着玄甲,威风凛凛,胯下战马也是神骏非凡,行走间步伐沉稳,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一看便知是百战精锐。 这支秘密大军,护卫着中间一辆看似普通,实则内里宽敞舒适的马车。 这一行人,正是从长安出发,前来长田县外巡的李世民、长孙无忌、尉迟恭等人。 凉州城与长田县虽同属一州,但一东一西,相隔数百里,中间又多是高山,道路艰险,素来少有往来。 若非许元那份石破天惊的奏疏,恐怕也没人会在意这偏远的角落。 “吱呀——” 就在这时,马车的车窗被从内推开,一个小小的脑袋探了出来,梳着双丫髻,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脸蛋粉雕玉琢,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写满了好奇。 她是晋阳公主,李明达。 长孙皇后薨逝后,李世民便将这个最疼爱的女儿带在身边,亲自抚养,视若掌上明珠。 此次听闻父皇要微服巡视凉州,小公主便缠着要一同前来,李世民拗不过她,终究还是应允了。 “舅舅。” 小公主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孩童特有的软糯。 她望向骑马护在车旁的赵国公长孙无忌,小嘴微微撅起,有些委屈地抱怨道: “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呀?兕儿的屁股都快颠成八瓣了。” 长孙无忌闻言,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外甥女,平日里在朝堂上那张严肃的脸庞上,此刻却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就你娇气,当初是谁非要吵着跟来的?” 他笑着打趣了一句,随后抬眼望向前方,安抚道。 “快了,快了,再忍耐片刻,过了前面那个山头,应该就……”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长孙无忌的眼神,瞬间凝固了。 他看到了。 就在前方不远处,那条他们走了半个多月的,颠簸不平、尘土飞扬的土石路,到了尽头。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阔、平坦、灰白色的崭新道路,如同一条灰色的绸带,向着远方的山峦无限延伸。 而在那新旧道路的交界处,一块两人多高的石碑静静矗立。 石碑上,用隶书刻着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长田县。 长孙无忌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他立刻勒住马缰,来到马车旁,对着车帘恭敬地低声禀告起来。 “陛下,我们到了。” “哦?” 马车里的李世民闻言,不由放下了手中的书,掀开门帘站了出来。 此时的李世民,身着一袭寻常富商的锦袍,身上也没有太过招摇的装饰,但那股久居上位的威严,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他随即转身,小心翼翼地将晋阳公主也扶下了马车。 “父皇,我们到了吗?” 晋阳公主拉着李世民的手,好奇地张望着。 李世民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已经死死地锁在了那块界碑,以及界碑之后那条迥然不同的官道上。 “驭……!”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从后方传来,随后,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在李世民的马车后方停下。 此人,乃是鄂国公——尉迟恭! 尉迟恭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那新路的边缘,伸出穿着军靴的大脚,在上面用力地踩了踩,发出“梆梆”的闷响。 他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陛下,辅机,你们快看!” 尉迟恭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奇,眼神死死的盯着前方截然不同的官道。 “这……这长田县的官道上,铺的是何物?怎地如此平整?俺老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样的路!” 他上前几步,俯下身来,用手指在那灰白色的路面上使劲抠了抠,却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更让他惊奇的是,这条宽阔的路面上,竟然连一根杂草都看不到。 这与他们刚刚走过的那条杂草丛生、车辙深陷的破路,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李世民眉头紧紧皱起,他缓步上前,眼神锐利如鹰。 “辅机,你看此物,究竟为何?” 长孙无忌也走上前,蹲下身子,仔细地端详着路面,甚至用指甲刮下一点粉末,放在鼻尖轻嗅。 片刻之后,他站起身,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回陛下,臣也从未见过此物。” 他沉吟了一下,给出了自己的猜测。 “不过,观其色,触其感,应是石灰、沙土与碎石等物的混合,再以什么秘法凝合而成。其坚固程度不输青石,这种工艺……真是闻所未闻呐。” 李世民的目光顺着这条看不到尽头的灰色大道,一直望向远方。 这条路,至少有四丈宽,足以容纳四辆马车并行。 平整,坚实,干净。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许元那份奏疏上的八个字。 “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他说的,都是真的? 李世民的面色,一点点地阴沉了下去。 修路,自然是好事。 可为了一县之地,修筑如此……如此奢华的官道,这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要征发多少民夫?要花掉多少钱粮? 前朝隋炀帝,不就是因为大兴土木,百姓怨声载道,这才导致天下大乱的么? 这个许元,修这样的官道,莫不是将整个长田县的百姓,都变成了修路的苦役? 这分明是好大喜功,是为了他自己的政绩,不惜压榨百姓的恶吏行径! 想到这,李世民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但就在这时,一旁的晋阳公主似乎察觉到了李世民的不悦。 “父皇?” 晋阳公主仰起小脸,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困惑,她拉了拉李世民的衣袖,不解地问道。 “这个县令把路修得这么宽,这么好,走起来又不颠簸,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您为何看起来……好像不高兴?” 听到晋阳公主的声音,李世民的脸色这才有所好转。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胸中那股戾气强行压下,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给晋阳公主解释起来。 “兕儿,修路是好事,但要看怎么修,在何处修。” 他抬起手,指向远方连绵起伏,略显荒凉的群山。 “此地乃长田县,地处我大唐与吐蕃、突厥、西域诸国的交界之地,是真正的三战之所。” “如此边陲之地,匪患横行,战事频发,百姓流离失所,能够在此定居的民众本就不多。” “来这里之前,朕查过几年前的户籍黄册,这长田县,在册人口不过一万余。” 说到这,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那条平坦得有些过分的灰色大道上,眼神也随之变得锐利起来。 “兕儿,你试想,区区一万余人的县,青壮男丁能有几多?” “要修筑这样一条奢靡大道,需要耗费多少人力?需要耽误多少农时?这背后,怕不是万家哭嚎,民怨沸腾。” 李世民的话,让一旁的长孙无忌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这笔账,太好算了。 一万人的县,刨去老弱妇孺,能征发的丁役最多不过两三千人。要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几乎是要将全县的劳力都抽干,让他们不事生产,日夜劳作。 这与那暴隋的行径,有何区别? 晋阳公主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她自幼聪慧,这些年又得到李世民的亲自抚养,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对这些政事多少有些了解。 此时,听完李世民的话,她也明白过来。 这康庄大道看似好,但背后却是无数百姓民夫的血与泪! 李世民见她似乎懂了,心中稍慰,随即转头,目光扫向尉迟恭。 “尉迟敬德。” “末将在!” 尉迟恭抱拳躬身,声如洪钟。 “你让这三千玄甲军就在此寻一隐蔽之地扎营,不得入县。若无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李世民的眼神变得幽深。 “而后,你挑选十几个军中好手留下即可,届时我们依照先前所说,拌做商队进入长田县。” “朕倒要亲眼看看,这许元,究竟在刷什么花招!” 尉迟恭那张黝黑的脸上没有丝毫犹豫,他用力一捶胸甲,沉声应道。 “末将遵命!” 随即,尉迟恭留下十几个军中好手后,将其他人留在了此处,让他们就地扎营,随时注意长田县方向的信号,若有不对,则立即杀入长田县。 第三章入城费? 不多时。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尉迟恭,包括晋阳公主,以及那刚才留下来的十几名护卫,全都换上了普通人的衣服。 而后,一行人驱赶着几辆装着普通货物的马车,沿着那条灰色的官道,向着长田县城的方向继续前进。 车轮滚滚,压在坚硬平滑的路面上,几乎听不到任何颠簸的声响,只有一种平稳的“沙沙”声。 这般舒适的行路体验,却让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的心情愈发沉重。 路修得越好,就越证明许元在“大兴土木”一事上所言非虚,其压榨民力之酷烈,恐怕也远超他们的想象。 临近傍晚时分。 就在他们绕过一道山梁之后,所有人的脚步,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猛然停滞。 连同李世民在内,所有人的眼睛都微微睁大,嘴巴半张,脸上写满了无法言喻的震撼。 只见远方的地平线上,一座巍峨的巨城,拔地而起。 那城墙高耸,目测至少有五六丈高,通体由巨大的青灰色砖石砌成,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一层冰冷而坚实的光泽。 墙体宽厚,城头之上,箭垛、女墙、望楼一应俱全,规制严整,气势磅礴。 这哪里是一个偏远县城的城墙? 这分明是一座足以与长安城比肩的雄关! 长孙无忌倒吸一口凉气,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陛下……这……这便是长田县城?”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干涩与难以置信。 一个边陲小县,何德何能,修得起如此坚城? 李世民没有回答,他的脸色,已经从方才的阴沉,转为一片铁青。 如果说那条水泥路是劳民伤财,那眼前这座巨城,简直就是敲骨吸髓! 修筑这样一座城池,所耗费的人力物力,比那条路不知要多上十倍、百倍! 这个许元,究竟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征发了多少无辜百姓,才建起了这座雄关? “竖子!国贼!” 李世民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握着马鞭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那许元必然是个好大喜功、残民以逞的巨贪大恶之辈!此等人物,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然而,就在李世民怒火攻心,杀意沸腾之际,一个清脆又带着一丝困惑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父皇?” 晋阳公主拉了拉他的衣袖,仰起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纯粹的不解。 “您方才不是说,这长田县总共就一万多人吗?” 小公主伸出白嫩的手指,指着远处那宏伟的城墙。 “父皇,舅舅,兕儿也略懂工造的知识,可是……” “可是,就算把这里所有的人都叫来修城墙,不吃不喝,日夜不停,好像……也修不了这么高,这么大吧?” 童言无忌,却如同一道惊雷,在李世民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愣住了。 是啊。 兕儿说得对。 那许元上任长田县不过五年光景,这一万多人的县,就算把所有人都算上,也绝无可能在短短几年内,修筑起如此规模的城池! 这已经不是压榨民力的问题了,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就算是把整个凉州的人口都填进来,也未必能如此迅速地建成这等雄关。 李世民心中的滔天怒火,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困惑与不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孙无忌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与李世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惊疑。 此事,处处透着诡异。 “走。” “先进城,一探究竟。”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 无论如何,眼见为实。 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先进城去看看再说。 一行人走向城门那边。 此时,城门这边,有穿着统一制式皮甲的士兵站岗,但并未对进出的百姓进行过多的盘查。 李世民注意到,那些背着柴火的樵夫、挑着担子的农人、推着独轮车的妇人,都畅通无阻地进出城门,守城的士兵甚至还会对一些相熟的百姓点头示意,气氛竟显得颇为和谐。 这井然有序,又毫无紧张感的景象,让李世民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与他想象中,酷吏治下,百姓噤若寒蝉的场景,截然不同。 就在他驱使着马车,准备跟随人流一同进城时。 “站住!” 一声清晰的喝令响起。 两名守城士兵伸出长戟,交叉着拦在了李世民的马车前。 李世民的眼神瞬间一凝,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压不自觉地散发出来。 他看了一眼旁边毫无阻碍地通过的平民,又看了看拦在自己面前的长戟,心中涌起一股不悦。 他压着火气,沉声问道: “为何他们能过,我等却要被拦下?” 那为首的士兵上下打量了他们一行人几眼,目光在他们虽然普通但料子不凡的衣着,以及身后的货车上停留了片刻。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谄媚或畏惧,只是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平静地反问了一句。 “看几位的打扮和车马,是行商的吧?” 李世民强忍着表明身份的冲动,与长孙无忌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冷冷地“嗯”了一声。 “是又如何?” 那士兵闻言,脸上不由翻了个白眼,随后收回长戟,对着他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城门旁一个挂着“税务”牌子的小小窗口。 “那不就得了?” “长田县有令:凡我大唐子民,平头百姓,入城分文不取。” “但,过往商贾,欲入城行商贸易,需缴纳课税。” 士兵伸出一根手指,语气平淡,却说出了一个让李世民和长孙无忌都为之瞠目结舌的数字。 “每人,十两。” “另外,你们的货物,也要按照我们许大人制定的分类标准和重量,缴税!” 李世民一行人闻言,顿时面露惊骇之色! 每人十两? 确定不是十文? 在大唐,一个家庭辛勤一年,所得也不过十几两银子。 而现在,仅仅是进这座城的“门票”,就要价十两一人。 这哪里是征税? 这分明是明火执仗的抢劫! 尉迟恭那双铜铃大的眼睛瞬间瞪圆,虬髯根根倒竖,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几乎就要当场发作。 此时,李世民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那是一种暴怒前的死寂。 他缓缓抬眼,目光越过那名公事公办的士兵。 他终于明白许元那奏疏上所言“聚财百万”从何而来了。 靠着这般拦路抢劫的手段,别说百万,便是千万,只要给他时间,也聚得起来! 好一个长田县令! 朕的大唐,竟出了你这等搜刮民财、敲骨吸髓的国之巨蠹! 然而,就在李世民即将爆发的时候,一道声音却忽然打断了他。 “老子说过多少遍了?他妈的你们不长记性是不是?” 只见那士兵身后的城门出来了一行人,为首之人是二十来岁的青年,穿着十分简单,手持一柄折扇,乍一看,颇有一种温润如玉的感觉。 然而,他脸上的气质和嘴里说出的话,却是让他的形象大打折扣。 他听到这边的动静后,面露不悦,然后快速走了过来,一脚踹在那士兵屁股上,直踹得他向前扑去,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他踹完还不解气,对着士兵就骂了起来。 然而,那士兵看清青年的样貌后,脸上不仅没有丝毫怒意,反而还一脸谄媚的凑了上去,连连作揖道歉。 “许大人,我错了,我错了,保证下次不会再犯了!” “艹!” 许元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在他妈强调一次!对于来咱长田县贸易的朋友,态度要好,听不明白吗?” “没有他们的投资,城墙你他么出钱修啊?官道你他么去挖啊?工厂的工钱你他么去结啊?” “是是是……” 那士兵不敢有丝毫忤逆,连连道歉。 不过,许元也没有跟他过多计较,教训完后,便改了一副脸色,笑盈盈的朝着李世民等人走了过来。 “这几位朋友,想必你们是第一次来长田县吧?” “刚才手底下的人不懂规矩,本官在此替他们赔罪了,来来来,为表歉意,诸位的长田之旅,就由本官亲自陪同如何?”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几分惊骇和其他的意味。 许大人…… 莫非,这就是长田县令,许元? 第四章 现代农场 李世民眼底的惊骇之色一闪而过,他与长孙无忌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立刻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对着许元微微颔首。 “这位大人,莫非就是这长田县令许元许大人?” 许元眯了眯眼,悄悄打量李世民和长孙无忌,脸上却是笑了起来。 “正是本官,不知几位朋友如何称呼?”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不慌不忙,当即便说出了早已备好的化名。 “在下李尹,乃是从长安而来的行商!” 李世民简单自我介绍后,又指了指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以及晋阳公主。 “这位是我的账房先生,孙辅机;这位是我手下的镖头,陈敬德;至于这位,则是小女青儿。” 李世民脸上不动声色,朝许元拱了拱手,学着商人的口吻又道: “初来贵宝地,有许多规矩不懂,还望大人海涵。” 他刻意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言语间也透着一股商贾特有的精明与谨慎。 “哎呦!原来是长安来的大掌柜!” 许元一听,脸上的笑容顿时更加热切了几分。 他目光飞快地扫过一行人,心中更是笃定了自己先前的判断。 眼前这位自称李尹的中年人,虽然穿着普通布衣,但那股子气度,沉稳如山,渊渟岳峙,绝非寻常商贾所能拥有。 他身边的那个账房先生,眼神锐利,看似不言不语,实则一直在暗中观察自己,显然是个精于算计的厉害角色。 还有那个黑脸大汉,太阳穴高高鼓起,浑身肌肉虬结,眼神之中还带着凌冽的气势,一看就不简单。 就连那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也不同于寻常大家闺秀,身上带着一股莫名的贵气。 寻常商贾,哪有这般排场? 这必然是来自长安某个顶级商会,甚至是与五姓七望沾亲带故的豪门大族! 想到这里,许元心中一阵火热。 这可是送上门来的大金主! 虽然自己很快就要被李二砍了,但长田县可是自己经略了五年的地方,回去之前,再为这里做一点事儿也是极好的。 “李掌柜说笑了,是本官手下的人没有眼力见!” 许元搓了搓手,语气亲切得仿佛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诸位远来是客,别在门口站着了,来来来,我亲自带诸位进城,顺便给诸位介绍一下我们长田县的投资环境!” 说着,他便要引着李世民等人往城里而去。 就在这时,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脸色为难的看向李世民。 “不过……这位李老哥,虽然你我投缘,但这规矩毕竟不能破,您这一行人和货物的入城费……” 许元嘿嘿一笑,意思不言而喻。 该交的,一文都不能少。 李世民心中冷哼一声,但也知道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 他倒也不恼,只是顺着话头继续问道: “许大人,可这每人十两,外加货物抽成,未免也太高了些。李某走南闯北,也从未见过如此高昂的入城税。” 这话说得极有水平,既点出了价格的不合理,又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高吗?” 许元闻言,却神秘地一笑。 他侧过身,对着城门方向努了努嘴。 “李掌柜,您看那边。” 李世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另一支胡商组成的商队,正赶着十几辆满载货物的骆驼,浩浩荡荡地走向城门。 为首的是一个高鼻深目,满脸大胡子的粟特商人。 他走到那税务窗口前,甚至没等士兵开口,便主动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直接拍在那个税务窗口的石台上。 “老规矩!二十个人,十五车货!快点办,我们赶着去‘西市’抢位置!” 那粟特商人语气急切,脸上非但没有丝毫被盘剥的不满,反而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兴奋与期待。 窗口的税吏熟练地清验完银钱,盖上印章,挥手放行。 那支商队立刻欢天喜地,催促着骆驼,涌入了城中,仿佛慢一步就会错失天大的机缘。 这一幕,让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竟然真是心甘情愿,甚至是迫不及待地缴纳这笔在他们看来堪称天价的税款? 不仅他们如此,接下来的其他商队,也都老老实实的排队,有人甚至还催促税吏搞快点,生怕耽搁了什么似的。 这究竟是为何?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等人的脸上露出不解之色。 商人重利,但这句话用在这里显然不太合适。 这些人,分明就像是在赶着给长田县送钱似的! 许元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的笑容。 “我长田县的规矩,叫做高投入,高回报。他们交上这三百多两的税银,看起来是亏了。但只要进了我这座城,不出半月,他们就能赚回一千两,一万两!” “这点入城费,与他们将要获得的泼天富贵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掌柜,现在您还觉得高吗?” 李世民的眼底闪过几分冷色,听到许元所说,他终于想明白这些商人为何如此乐意交钱了。 此前许元的奏疏中曾提到,他鼓励商贸。 莫非,是许元给这些商人许下了重利,让他们得以在城中赚取数倍的利润,这才让他们如此? 好你个许元! 好一个重商之策! 李世民心中暴怒,自古以来,历朝历代,无不以农为本,重农抑商。 士、农、工、商,阶级分明,商人地位最末,便是为了防止天下之人皆弃本逐末,废农经商。 因为土地,是国之根基。 粮食,是民生之本。 没有了农民种地,一旦遇上天灾人祸,或是突厥、吐蕃大军压境,边境封锁,城中这数万百姓,这满城的商人,吃什么?喝什么? 难道要他们去吃那些亮闪闪的金银财宝吗? 这个许元,将商贾的地位抬高到如此地步,用泼天的利益诱惑天下人来此经商。 长此以往,田地必然荒芜,无人耕种。 这无异于是在沙滩上建造楼阁,看似繁华,实则根基不稳,一阵大浪袭来,便会轰然倒塌,万劫不复! 此举之祸,甚于修路,甚于建城! 这许元,竟敢擅改国策! 李世民的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寒意。 他想的,早已不是一个商人的得失,而是一个国家的兴亡。 然而,他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却被一直暗中观察他的许元,精准地捕捉到了。 许元心中暗道一声;果然没猜错! 这老李,绝对不是普通商人! 寻常商人,听到能赚十倍百倍的利润,早就两眼放光,急着投钱了。 可他呢? 不仅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反而还多了几分疑虑。 这样的人,不好搞啊! 许元心中叹了一口气,不过,这也再次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此人,绝对是顶级大商会,甚至是世家门阀里,负责掌舵的决策层人物! 许元嘴角扬起了一丝弧度,忽然轻笑一声。 “看来,李掌柜是一位真正有远见卓识的人啊。” “您听到我说商人能赚取数倍甚至于十倍的利润,却不为所动,所忧虑的,想必是农业之本吧?” 一句话,让李世民心中猛地一震,瞳孔都为之收缩。 这许元……他看出来了? “您是不是在想,我长田县如此重商,万一无人耕种,粮食从何而来?” 许元将手中折扇打开,优哉游哉的摇了起来,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 李世民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默认。 然而,许元接下来的话,却让李世民等人又是一愣。 “既然李掌柜如此重视农业,那正好。” “本县上半年刚启动了一项名为‘现代高效农场’的项目,不知李掌柜……有没有兴趣投资个十万两二十万两的?” 说到这,他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用手给李世民比划起来。 “您只需要投资三到五年,我保证,收益绝对在十倍以上!” “怎么样,李掌柜?” “要不要……考虑一下?” 第五章 这么熟? “现代高效农场?” 李世民脸色一怔,显然并不明白许元说的是什么。 “如此重利,倒是新奇。李某行走天下,这等好事,可不多见。” 李世民顿了顿,摆出一副沉吟的模样,目光扫过眼前这座雄伟的城池,缓缓开口。 “不过,投资之事,不必急于一时。” “李某初来贵地,想先四处看看,考察一番。” “若是这长田县真如大人所言,是块流金淌银的宝地,区区十来万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 言下之意,便是钱我有的是,就看你这地方值不值我投了。 “哎哟!李掌柜果然是做大事的人!有远见!” 许元一听这话,脸色越发兴奋,果然没猜错,这老头是个大金主啊! “李掌柜说得是,考察是应该的!眼见为实嘛!” 许元热情地一拍大腿,猛地一躬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来来来,本官亲自为李掌柜当向导,保证让您看得明明白白,投得放放心心!” 说罢,他扭头对着城门口那几个还在发愣的官差吼了一嗓子。 “还愣着作甚?快,快去多叫几个人过来,帮李掌柜把货物都拉上,送到城里最好的客栈去!” “若有半点差池,唯你们是问!” 那几个士兵被他一吼,浑身一激灵,连忙点头哈腰地跑去叫人,不多时便来了七八个精壮的汉子,手脚麻利地将李世民商队那几辆马车上的货物接管了过去。 这番殷勤周到的安排,让李世民心中冷哼,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算是领了情。 一行人就这么在许元的亲自引领下,浩浩荡荡地踏入了长田县城的大门。 然而,刚进入城中,李世民等人却再次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了! 方才在城外,他们只是震撼于城墙之高,大道之宽。 可当他们真正走进这座城池,才明白什么叫做天翻地覆。 原本以为城墙不过是许元打肿脸充胖子,搞出来的门面工程,城内恐怕依旧是寻常县城的破败模样。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狠狠地给了他们一记耳光。 脚下的路面,并非寻常的黄土路,而是用一种灰白色的物料铺就,平整、干净,行走其上,竟听不到半点车辙的颠簸声,唯有清脆的马蹄回响。 街道两侧,商铺鳞次栉比,酒楼、茶肆、布庄、当铺、杂货店……各种旗幡招展,琳琅满目。 其繁华程度,竟丝毫不逊于长安城的西市!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让李世民和长孙无忌感到匪夷所思的,是那些建筑。 除了传统的木质结构楼阁,街道上还矗立着许多样式古怪的房子。 那些房子通体灰白,方方正正,棱角分明,有的甚至高达三四层,表面光滑,竟不见一根梁木,一砖一瓦。 不过,很快,街上的行人便又转移了李世民的注意力。 原本在中央的记载中,这长田县不过万余人。 但现在看着这熙熙攘攘的街道,此时已是傍晚,街道上却还有如此多的人,这不由让李世民和长孙无忌都满脸疑惑。 按照这等人流来推算,这长田县,怕是都不止几万人了! 一个边陲小县,何来如此多的人口? 更重要的是,这人群之中,汉人百姓岁是主流,但夹杂在其中的,还有大量高鼻深目、穿着各色长袍的粟特商人;头戴毡帽、身材魁梧的突厥人;甚至还有几个身披氆氇、面色黝黑的吐蕃人。 这些人,或是在店铺前与汉人老板讨价还价,或是与身边的汉人勾肩搭背,用着半生不熟的汉话谈笑风生。 没有隔阂,没有警惕,没有华夷之辨。 他们就像是这城里最普通的一份子,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这片繁华之中。 李世民的脸色,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 私通草原! 私通吐蕃! 他原本以为,这罪状指的是许元与那些异族部落有某些见不得光的秘密交易。 可现在看来,何止是交易? 这分明是引狼入室,开门揖盗! 将这些潜在的敌人,大唐的心腹之患,堂而皇之地迎入城中,与汉民混居! 如此行径,与卖国贼何异? 李世民胸中怒火如岩浆般翻腾,看向许元背影的眼神,已然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然而,就在这股杀意即将抑制不住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爹爹!爹爹快看!” 晋阳公主李明达拉着他的衣袖,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与兴奋。 她的小手指着路边一个摊位,那里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琉璃制品。 “那个水晶珠子好漂亮,里面好像有星星在闪!” 没等李世民回应,她又被另一个摊位吸引了过去。 “哇!那个糖人捏的是人首蛇身的女娲娘娘吗?跟宫里画本上的一模一样!” “还有那个,那个是什么果子?红彤彤的,兕儿从未见过!” 长安城虽是大唐的都城,天下中心,但规矩森严,商品也都以中原物产为主,她根本没有见过这些东西。 西域的葡萄、石榴,吐蕃的牦牛干,突厥的奶酒,再加上许元弄出来的各种新奇小玩意儿。 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来说,这里简直就是一座巨大的宝库。 看着女儿那张写满了“我想要”的小脸,李世民心中的怒火,竟被压下去了几分。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换上了慈父的笑容。 “青儿喜欢,爹爹便给你买。” 他说着,便准备向那卖琉璃珠的店家询问价钱。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店家却一眼看见了他们身前的许元,脸上的表情瞬间从百无聊赖变成了热情洋溢。 “哎哟!许大人!您怎么有空亲自过来了?” “快,快里边请,刚从西域那边收来一批上好的和田玉,您给掌掌眼?” 店家满脸堆笑,点头哈腰,那股子亲热劲,仿佛见到的不是县令,而是亲爹。 许元笑着摆了摆手,看了看李世民等人,解释道: “不了,今日是陪几位丛长安远道而来的贵客四处转转,你们忙你们的。” 李世民微微一怔,这店家跟许元都这么熟? 不过他也没有多想,只认为是许元恰好认识这店家。 可就在这时,旁边几个卖香料的胡商也看见了许元,立刻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高声喊了起来。 “许大人安好!我新到的苏合香,要不要闻闻?” “许大人,今晚来我这喝一杯?刚酿好的葡萄酒!” “大人,您上次说的那个记账方法可真好用,我这个月一盘账,一文钱都没错!” 街道两旁的店家,无论汉人胡人,十有八九都主动跟许元热情地打着招呼。 那不是下民对上官的畏惧和恭敬。 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亲近的爱戴! 第六章 搞神秘 这是何等场面? 李世民眼眸深处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 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亦是眉头紧锁,嘴巴微张,显然也被眼前这一幕搞得有些不知所措。 一路行来,他们之前也曾路过其他地方,也曾拌做商队进城打探当地的情况。 可是,此前见过的官员,要么是高高在上,百姓唯恐避之不及。 要么是故作亲民,场面和睦,却总透着一股子虚情假意的疏离。 可眼前这番景象,却截然不同。 这些商贩,无论是汉人还是胡人,望向许元的眼神里,没有畏惧,只有纯粹的、发自肺腑的亲近与崇敬。 那是一种百姓看待为他们带来好日子的父母官时,才会有的眼神。 做不得假。 就在这时,那一直盯着晋阳公主的琉璃珠店家,似乎是鼓足了勇气,从摊位后快步走了出来。 他手里捧着一串五光十色的琉璃珠,正是方才引得晋阳公主惊呼的那串。 店家走到晋阳公主面前,脸上带着几分憨厚的笑,将那串琉璃珠递了过去。 “小妹妹,可是喜欢这个?” “喜欢就拿着玩吧,不值什么钱。” 晋阳公主眼睛一亮,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接,但还是懂事地回头看了看自己的爹爹。 李世民回过神来,从袖中取出钱袋。 “店家,多谢好意,不知这需要多少银钱?” 在他看来,这种看起来似乎是琉璃的或者是琥珀的东西,应该价格不菲。 然而,那店家一听这话,竟是连连摆手。 “使不得!使不得!” 他仿佛受到了什么侮辱一般,急切地说道。 “这位掌柜,您是许大人的贵客,那就是我们整个长田县的贵客。” “您看得起我这小摊上的玩意儿,是给我脸面,我哪能再收您的钱?” “这要是传出去,说我老王连许大人的客人都敢收钱,我以后还怎么在长田县里做人?” “这不是打许大人、打我们长田县所有人的脸吗?” 店家说得情真意切,一脸的“你敢给钱我就跟你急”的模样。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再次愣住。 他们行走天下,何曾见过这等视金钱如粪土,却把一个县令的脸面看得比天还大的商人? 尉迟恭更是挠了挠头,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这长田县的民风,未免也太……淳朴了吧? 李世民还想坚持,毕竟天子之尊,岂能白拿百姓的东西。 许元却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拍了拍李世民的肩膀。 “哎呀,李掌柜,既然王老板这么热情,你就收下吧。” “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些沙子烧的玻璃珠子,图个新奇罢了。” 许元一番话,将李世民的坚持堵了回去。 李世民深深地看了许元一眼,又看了看那满脸真诚的店家,终于点了点头,示意晋阳公主收下。 “多谢老伯。” 晋阳公主欢天喜地地接过琉璃珠,小脸上满是笑容。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李世民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他侧过头,目光如炬地盯着许元。 “许大人,朕……李某看你与这满街的掌柜都熟络得很。” “莫非,你平日里公务不忙,整日就是在这街上闲逛不成?” 这话问得极有水平,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机锋。 一个县令,不坐衙理事,却和商贾厮混,这本身就是一种渎职。 许元闻言,只是笑了笑,还没来得及开口。 他身旁那名一直跟着的年轻官差,却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脸上带着一股发自内心的骄傲和崇拜,为许元大声解释起来: “李掌柜您有所不知!” “我们许大人常说一句话,叫‘要深入群众,才能了解群众’!” “大人还说,‘只有了解了群众的需求,才能真正地发展好长田县’!” “所以,大人只要一有空,就绝不会待在县衙里。他不是在城里指导这些店家如何改进经营,就是下到田间地头,教农户们新的耕种方法。” “您现在看到的这些商铺,有一大半的经营点子都是许大人给的!您脚下踩的这条路,也是许大人亲自带着我们一砖一石铺成的!” “若非大人事必躬亲,扎根在咱们百姓之中,哪有今日长田县的繁华?” 说完,他还不忘补充一句。 “所以说,您能来长田县投资,那许大人肯定给您亲自看着项目,包准没问题呀!” 这番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李世民再度愣住了。 深入群众,了解群众? 这是什么为官之道?他从未听过。 但细细品味,却又觉得蕴含着极深的道理。 一个县令,能放下身段,亲自指导各行各业…… 李世民看向许元的眼神,多了几分迟疑。 这个许元,难道真是个做实事的人? 就在这时,许元忽然停下脚步,看了看天色。 “天色不早了,李掌柜,今日就先逛到这吧。” 他笑着说道,然后对那名年轻官差吩咐起来。 “你,带李掌柜的伙计们,去咱们城里最好的驿馆住下,切记给我好生招待,账记在县衙头上。” “是,大人!” 官差领命而去。 许元这才转过头,对李世民、长孙无忌和尉迟恭三人神秘一笑。 “至于三位贵客,本官要带你们去见识一下我们长田县真正的特色产业。” “保证让你们大开眼界,不虚此行。” 特色产业? 晋阳公主一听有好玩的,立刻拉住了李世民的衣袖,满眼都是小星星。 “爹爹,我也要去!我也要去见识一下!” 许元闻言,面露难色。 “这个……小妹妹,你恐怕不能去。” “为什么?” 晋阳公主不解地歪着头,小嘴微微撅起。 “因为……因为……” 许元卡壳了,总不能说要带你爹去逛窑子吧? 他憋了半天,才想出一个蹩脚的理由。 “因为这个项目,是……是只有男人才能参加的!” “凭什么!” 晋阳公主顿时不干了,跺着脚抗议。 李世民此刻的好奇心已经被完全勾了起来。 这个许元,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什么产业,竟然还分男女?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 莫非……许元要带自己等人去青楼? 好你个许元! 李世民内心震怒,朝廷虽然不禁止官员逛青楼,但许元竟然如此堂而皇之的邀请自己等人同往。 一县之尊,上值期间,与商贩贱民一同出入风月场所,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这长田县的风气,在他的治下,焉能不败坏? 不过,他也知道,现在不知摊牌的时候,等自己拿到了许元的罪证,再行定夺。 于是,他板起脸,对着晋阳公主沉声道。 “青儿,听话,跟你其他叔伯先回客栈休息。” “爹爹有正事要与许大人商议。” 晋阳公主见爹爹脸色严肃,虽然心中万分不愿,却也只能嘟着嘴,一步三回头地被一名侍卫带走了。 待公主走远,许元这才松了口气,对着李世民三人又是一个热情的“请”的手势。 “三位,请随我来!” 说罢,他便领着三人,拐入另一条街道,径直朝着城中心一座最为高大华丽的酒楼走去。 那酒楼足有四层之高,通体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将周遭的夜色都驱散了几分。 即便隔着老远,也能听到楼内传出的阵阵丝竹之声,以及男女的欢声笑语。 酒楼门口,有一牌匾,上面写着“水兰轩”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门口还站着数名身着统一服饰的彪形大汉,迎来送往,气派非凡。 而透过二楼那半开的窗户,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人影绰绰,歌舞升平,一道道婀娜多姿的身影在其中摇曳生姿。 里面的姑娘,似乎……非常多。 李世民、长孙无忌、尉迟恭三人对视一眼,脸色都变得有些阴沉起来。 他们果然没猜错! 这许元,就是要带他们去青楼! 第七章足疗项目 就在这时,门口的姑娘们看到许元等人过来,赶紧鞠躬行礼,将他们迎了过去。 “许大人,几位贵客,里面请——” 许元一马当先,笑容满面地走进了酒楼大门,似乎对这里十分熟悉。 李世民的脸色已然阴沉下来,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 长孙无忌和尉迟恭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浓重的不悦与警惕。 李世民心头怒意翻涌! 自古娼妓不绝,朝廷对于青楼这种风月之地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自古以来,不论是哪个朝代,官家都不会明律支持娼妓! 因为,若是律法无度,不知这天下,要有多少逼良为娼,要有多少百姓家的女子因此沦落风尘。 好一个长田县,好一个许元! 莫非,这看似繁华的长田县,都是建立在无数百姓罪孽之上的不成? 李世民脸色十分难看,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不过,他并未发作! 他倒要看看,这长田县在许元的治下,到底藏着多少腌臜! 想罢,李世民跟着许元,走向了水兰轩。 刚进门,一股淡淡的檀香混合脂粉气息扑面而来。 堂皇四层高阁、灯火辉煌、丝竹管弦不绝于耳,进出的多是衣冠楚楚的男子,而窗棂后隐约可见红裳翠带、粉黛如云。 厅内宾客盈门,觥筹交错间夹杂着女子娇笑低语。几个身段婀娜的姑娘正翩翩起舞,引得众人连声叫好。 掌柜的是个精瘦老者,一见许元便堆起满脸谄媚笑意,小跑着迎了上来。 “哎呦,这不是咱们县尊许大人吗?今儿怎么有空光临寒舍?” 说罢,还冲着后堂招呼了一嗓子: “快,把最好的包厢腾出来!县尊许大人来了!” 许元哈哈一笑,显然跟此人十分熟络。 “王掌柜,我今日可是带了贵客来的,可得让他们见识一下咱们长田县独有的人情风味。” 那王掌柜立刻躬身应承。 “许大人您放心,每次您来了,我们哪回不是尽心伺候?” 说话间,他又吩咐伙计取来崭新的锦缎袍服,为三位贵客更换行装,并递上铜制手牌,上面雕刻着各自座号和身份标记,看起来极为讲究体面。 “几位爷请随我去雅间沐浴更衣。” 王掌柜殷勤引路,一边给李世民解释了起来。 “我们这里规矩严,要洗净尘埃才能享福呢!” 李世民等三人虽然满腹狐疑,但为了做足表面功夫,也只得依言跟随。 一行人在侍女引领下穿过曲折回廊,被送至二楼最豪华的一处包厢内—— 房内陈设考究,檀木案几、玉石屏风、软榻罗帏俱全,还有温泉池水氤氲蒸腾,其上漂浮新鲜花瓣。 另外,数名妙龄侍女早已候在旁边,为他们斟茶递巾,又细致替换干净衣物,将外面的旅尘一扫而空。 整个过程井井有条,无半点轻佻放浪之态,却偏偏越发显得诡异肃穆,让李世民等人的疑虑反倒更甚几分—— 这是青楼还是宫廷? 待众人焕然一新落座之后,不消片刻,只听外头鼓乐骤响,一队丽质佳人才鱼贯而入,各个妆容精致、仪态万方。 有温婉端庄者,有俏皮灵巧者,也有妖娆妩媚者;或持琵琶弹唱,或执扇曼舞,更有人捧盘奉果献茶,各展所长,美不胜收。 随后,她们齐齐朝许元盈盈施礼: “大人安。” 然后转向三位贵客,一个个露出甜美微笑,自报家门: “小女子阿兰,请爷赏脸。” “小女子采薇,请爷赐教。” “小女子春桃……” 声音宛若黄莺啼鸣,说不尽柔情蜜意,引得包厢中顿时暗香浮动、美色流转,让人为之一晃神魂失守之感…… 这一幕落在李世民眼里,无异于火上浇油。 他额角青筋暴跳,两颊泛起肉眼可见的怒色,但念及尚需稳住局势,他终究只是冷冷瞪了许元一眼,没有发作出来,只把拳头攥得嘎吱作响—— “好,很好啊……你倒会安排!” 长孙无忌亦是一副欲言又止模样,下意识往椅背上一靠,与那些主动靠近自己的姑娘保持距离。 而尉迟恭则干脆闭目养神,不敢搭理任何试图贴近他的艳丽少女。 他性格大大咧咧,倒是没有李世民和长孙无忌那些心思,但也知道许元这样的举动无疑已经触怒龙颜,罪无可恕! 唯独许元,仍旧谈笑风生,全无半点避讳。 他拍拍巴掌,脸上露出几分得意之色,给李世民等人介绍起来: “三位,这些都是我们塞北第一技艺坊“水兰轩”培养出来的姑娘,她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擅按摩舒筋,是专为远道商旅解乏驱劳准备的,你们尽管挑选喜欢的,让她们帮忙松松骨。” 说完,他还煞有介事地补充一句: “放心,我们这里规矩森严,从不会强迫任何良家妇女入行,全是自愿报名学习技艺谋生,她们清清白白,你们可以放心。” 话音刚落,那王掌柜便赶紧附和。 “正是正是!我们这儿可不是寻常烟花巷陌,而是真真正正的大唐首创‘足疗馆’,专治疲劳酸痛!” 然而这些解释,在李世民等耳朵里却如同苍蝇嗡嗡乱叫一般刺耳。 他根本没兴趣听这些狡辩,只觉得自己被彻底羞辱了。 堂堂天子,被区区地方官员如此调戏耍弄,还要假装欣赏歌舞美色,这种滋味如何能忍? 但他要抓许元的小辫根,只能暂且顺水推舟,以免打草惊蛇。 李世民当即板起脸皮,挥退那些凑前来的美女,随便挑选三个姿色尚佳的姑娘站到自己身侧,其余皆遣散出去。 “既然如此,那李某就不客气了!” 李世民强自按捺着心头怒火,朝着许元拱了拱手,便起身欲带人离开包厢。 许元却是一愣,伸手拦住了李世民。 “咦?李掌柜,你这是要去哪儿?就在这儿不行吗?” 李世民脚步微顿,只觉胸中气息翻涌。 他冷哼一声,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许元一眼。 “许大人,李某……办事讲究清净,不喜欢被外人盯着。” 李世民内心冷意更甚,莫非这许元,竟然还喜欢聚众淫乐不成? “噗!” 尉迟恭猛然一喷,嘴角抽搐了一下,差点没绷住笑意。 他瞥了许元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装作若无其事。 长孙无忌则抿唇不语,只用袖子遮掩住半边脸庞,看似镇定,其实手指已悄然收紧衣襟。 许元见状,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误会了什么,当即忍俊不禁,大大方方挡在门前: “诶诶——李掌柜且慢!” 他笑得意味深长,把声音压低些凑近道:“几位是不是想岔了?我们这里可不是青楼那种寻花问柳的风流场所。” “哦?” 李世民眉梢微挑。 许元摊开双手,无奈解释起来。 “真不是你们想的那回事。这叫足疗馆,是专给远道而来的商旅、劳苦百姓松筋活血、驱除疲乏的。姑娘们只管捏脚按摩、弹琴助兴,可没有别的勾当。” 他说到这里,还特意拍了拍自己的腿,一副正义凌然的模样。 “不瞒你说,要是有谁敢私下做那些苟且之事,我这个当县令的,第一个饶不了她!” 李世民闻言怔住,下意识打量四周,再看看面前这些端庄秀丽、举止得体的女子,一时间竟有些怀疑。 “真的只是捏脚按摩?” 许元哈哈大笑,两只手往后一背,笑着摇了摇头。 每次接待第一次到长田县的人,他都要解释一遍,实在是太心累了。 “千真万确!要不这样,让姑娘们现场给您试试?保准让您舒坦得忘掉烦忧,比御医还灵验!” 说完,他挥挥手示意几个技艺最精湛的姑娘上前服侍三人,并亲自坐回主座,将两只鞋袜脱得干干净净,把双足翘到矮榻上: “阿兰,你先给我演示一下,让贵客们开开眼界。” 第八章李世民的猜测 那位叫阿兰的姑娘盈盈行礼,上前跪坐在榻侧,小心翼翼托起许元的小腿,用温热湿巾仔细擦拭,然后十指并用,从脚踝一路揉捏至趾尖,每一下都力道分明、循经走脉。 厅内丝竹悠扬,檀香袅袅,那股独特安逸氛围渐渐弥漫开来。 另一边,那采薇和春桃也分别为李世民等二人解去靴袜,以同样娴熟柔和的动作开始服务起来—— 刚开始时,三人的表情还有些僵硬拘谨,但不过片刻功夫,他们就明显感觉到小腿酸胀消散、全身暖流涌动,说不出的轻松畅快! 尤其尉迟恭,他原本性格粗豪,对这种新鲜玩意儿向来嗤之以鼻,此刻却忍不住眯起眼睛发出满足呻吟: “哎呦,这法子倒真稀奇,比军营里的老郎中强多啦……” 长孙无忌虽然依旧板着脸,但嘴角已经悄然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唯独李世民,还死死绷着面皮。 但随着采薇纤指游走于足底穴位之间,一股酥麻透骨之感直冲脑门,他终于再无法维持威严形象,只能闭目养神假装镇定,却还是忍不住轻叹了一句: “不曾想到,还有如此妙法……” 见此情景,王掌柜立马殷勤递上一杯温茶,小声解释道: “大爷,我们这水兰轩,都是正规生意。姑娘们每日练习琴棋书画与推拿按摩,就是为了让宾客消除疲惫,从未沾染烟花之气,更不会卖淫嫖娼。” 听她这么说,那春桃也附和起来,她声音软糯,却字字铿锵有力: “几位爷可千万别误会我们家许大人!入行之前就签过文契,要是谁敢偷偷与客人有染,被抓到了不仅罚银子,还要送去工地服徭役呢!” “我们姐妹都是凭本事吃饭,可丢不起这个脸啊。” “就是,我们每天都有课业考核,要学礼仪诗书,还能识药辨症调理身体。” 这一番话,让李世民三人皆是再次愣住。 他们原本以为这里就是一青楼,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刚才,确实是有些误会许元了。 李世民眯着眼睛点了点头,心中思考了起来,若是这许元恪守底线,就冲他他办实事的劲头,自己倒是也可以放过他! 房间里气氛骤然缓和下来,没有先前剑拔弩张的不快,多了一份莫名其妙的新鲜趣味与融洽自在。 李世民一边跟许元聊着天,一边体验按摩捏脚,只觉得浑身上下通泰舒爽,如卸重负一般。 一个多时辰后,许元和李世民等人这才从水兰轩里面走了出来。 而此时,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尉迟敬德三人的脸上都是满面红光,而且看起来似乎心情十分不错! “三位今日初到寒舍,不知觉得如何?有没有哪里招待不到?” 许元一边将李世民三人送上马车,一边询问起来。 李世民略一点头,本欲敷衍过去,但终究还是沉吟片刻,道:“嗯……尚可。” 他的语气虽淡漠,但眉宇间已有认可之色闪烁,显然对于许元的印象改观了不少,只是不愿明言罢了。 “哈哈,那就好,那就好!” 许元说着,朝着李世民抱拳告辞。 “李掌柜,你们三位初到本县,舟车劳顿,该早些回驿馆休息。” “我明日辰时再派马车迎接,好好带诸位领略一下我长田县的风光!” 说罢,许元便也离开了这里。 等许元离开后,李世民等人这才坐上马车,往驿馆而去! 车厢内,方才因足疗而带来的那份暖意与舒泰,正随着马车的颠簸,一点点从李世民的身上消散。 长孙无忌坐得端正,闭目养神,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尚未完全褪去,显然也是极为受用。 他缓缓睁开眼,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李世民,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 方才在水兰轩里,陛下虽有不悦,但后来明明已经缓和,甚至可以说是颇为享受。 可这一出来,怎么脸色比进去之前还要难看? “陛下。”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解。 “那许元不是已经解释得清清楚楚了么?水兰轩并非藏污纳垢之地,而是正经营生,为何陛下……似乎余怒未消?” 尉迟恭也收起了那副憨直的模样,神色一肃,望向李世民。 “是啊陛下,俺瞅着那小子不像是在撒谎。那些姑娘们一个个眼神清澈,手上的劲儿倒是实打实的,不像风尘女子。” 李世民没有立刻回答。 他先开马车的窗帘,目光投向了院外灯火通明的街道。 此刻已是深夜,按照大唐律令,位于边境的各州县,都要实行宵禁,街上除了巡夜的武侯,不该有半个行人。 可这长田县的街市,却依旧人声鼎沸,喧闹之声隔着一条街都能清晰传来,宛若一座不夜之城。 “哼。” 一声冷哼从李世民的鼻腔中发出,带着冰冷的寒意。 “这里是凉州,是我大唐抵御西域诸部、吐蕃、突厥的第一道防线!国之边陲,军务为重,宵禁乃是军法之延伸,是为防奸细、探敌情、保境安民的铁律!” “而他许元,一个区区县令,竟敢公然废弛宵禁,夜不设防。你们说,这是为何?” 不等两人回答,他便自问自答,解释了起来。 “朕白日里看得清楚,这城中胡商极多,突厥人、吐蕃人、西域各国的商贩,杂居一处,往来不绝。白天放任他们入城,已是冒险之举,晚上竟还不加管制!” “若说他与那些胡人没有私下勾结,谁信?” 他将目光转向尉迟恭,脸色一正,下达了命令。 “尉迟敬德。” “末将在!” “一会回了驿馆,你派人出城,小心避开他的眼线,联络在那里待命的玄甲军。” “命他们枕戈待旦,养精蓄锐。一旦朕的信号发出,便以雷霆之势,即刻夺下四方城门,封锁全城!朕要将他和他所有的罪证,一网打尽!” “末将遵旨!” 尉迟敬德赶忙抱拳领命。 …… 次日,天光乍破。 李世民等人刚刚起身洗漱完毕,驿馆的伙计便恭恭敬敬地送来了早餐。 几样精致的小菜,一盆热气腾腾的粥,还有几碟从未见过的点心。 “父……爹爹,孙叔叔、陈伯伯,快来尝尝这个!” 一夜好眠的晋阳公主李明达,早就没了昨日的拘谨,此刻正捏着一根炸得金黄酥脆的长条面点,吃得小嘴油汪汪的,眼睛幸福地眯成了月牙。 “这个叫‘油鬼’,好香好脆!还有这个,像牛乳一样,可是咸的,里面还有小虾米和紫菜,兕儿从没吃过这么好喝的东西!” 她指着碗里那半凝固状的,点缀着各色佐料的“羹汤”,一脸新奇。 “哈哈,好!” 李世民看到女儿天真烂漫的笑脸时,心情也是好了几分。 他拿起一根那所谓的“油鬼”,咬了一口。 “咔嚓”一声,外壳酥脆,内里却柔软有嚼劲,面香与油香完美融合,瞬间在口中爆开。 再尝一口那被晋阳公主称作咸牛乳的咸豆浆,入口温润丝滑,虾皮的鲜、紫菜的香、榨菜的脆、油条碎的酥,种种滋味层层叠叠,交织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绝妙体验。 饶是吃遍了天下珍馐的李世民,也不由得眼前一亮。 长孙无忌品尝过后,亦是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 李世民放下手中的碗筷,状似随意地向一旁侍立的驿馆店家问道: “店家,你们这早膳颇为新奇,不知是何名堂?本掌柜在长安,也未曾见过。” 那店家闻言,脸上立刻堆满了自豪的笑容,躬身答道: “回李掌柜的话,您可问着了!这叫‘黄金双煞’配‘白玉凝脂’,是我们长田县独一份的绝配早餐!” 他指着油条和咸豆浆,眉飞色舞地介绍起来。 “这做法,连同这名儿,全是我们那位神仙似的县令许大人,亲手琢磨出来,教给大伙儿的!” “许大人说了,人生在世,吃喝二字。百姓们一大早要下地干活,商旅们要赶路奔波,早餐定要吃得热乎,吃得舒坦,一天才有精神头!” 店家的话音落下,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僵在了那里。 又是许元? 这吃食,也是他发明的? 第九章 相处之法 李世民皱了皱眉,自从进入长田县以来,许元给了他太多意外。 筑城,修路,敛财,享乐……许元无一不通,甚至,还会钻研这等吃食小道。 不过,这也让他对许元产生了更多的兴趣,他倒要看看,这长田县,到底被许元治理成了什么样。 就在这时候,驿馆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身着县衙差役服饰的年轻人快步走了进来,目光在堂中一扫,便锁定了李世民这一桌。 他不敢抬头细看,只是躬着身,恭敬地抱拳行礼。 “敢问,可是长安来的李掌柜一行?” 长孙无忌闻言,赶忙答应一声。 “正是,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那差役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顿时露出几分恭敬之色: “小人奉县尊许大人之命,特来向几位贵客通禀一声。” “今日县中突发几件紧急公务,涉及秋收后粮草入库及与几支商队的关税核定,县尊实在分身乏术,无法前来陪同各位了。” “县尊说,让各位贵客先在城中随意逛逛,体验一番我们长田的风土人情。” “另外,若有任何需要,可随时吩咐驿馆,或者去县衙寻小人。待明日公务处理妥当,他再亲自登门,为今日的失陪致歉。” 李世民闻言,嘴角竟是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弧度。 来不了了? 这倒是巧了。 他正愁这个许元跟在身边,关于长田县的诸多事情不好查探,如今倒是给了自己一个绝佳的机会。 “无妨。” 李世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许县令公务为重,我等自便即可。你且回去复命吧。” “多谢李掌柜体谅。” 差役不卑不吭的行了一礼,匆匆退了出去。 李世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眯了眯眼睛,露出一丝精光。 “走吧,昨日来得晚了,不曾好好逛逛,今天正好仔细看看,他这长田县,究竟是个什么成色。” 说罢,李世民便带着长孙无忌等人汇入了人流之中。 来到大街上,几人这才发现街上的行人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多,现在不过辰时,街上已经人流涌动,商贩云集,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这样的场景,比之长安也不遑多让,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看到这样和谐的画面,李世民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阴沉。 起初,他还只是觉得此地胡商众多。 可走过两条街后,他便发现,这已经不是众多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在他近前,一群身材高大、满脸虬髯的突厥汉子,正围着一个皮货摊子,用半生不熟的汉话与摊主激烈地讲价,唾沫横飞。 旁边,几个身披毡裘、面色黝黑的吐蕃人,牵着几匹神骏的河曲马,在专门的马市区域与人交易,引来不少人围观。 更远处,甚至能看到几个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粟特商人,他们经营着一家珠宝铺子,柜台上摆放着晶莹剔透的琉璃和各色宝石,吸引了几位汉家妇人驻足。 突厥人、吐蕃人、回纥人、粟特人、波斯人…… 各色人种,各种服饰,各种语言,混杂在这座本该是大唐边陲的县城之中,形成了一副光怪陆离、却又诡异和谐的画卷。 李世民的脚步越来越慢,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异族面孔,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这哪里还是他大唐的县城? 这城中,汉人的比例,恐怕连七成都不到! 长田县的地理位置,他比谁都清楚。 西接西域,北望突厥,南邻吐蕃。 此乃三站之地,兵家必争之所。 按照常理,这里不说烽火连天,常年受到劫掠,百姓流离失所,十室九空。 也该是百姓困苦、土地荒芜的窘迫之态! 可眼前的景象呢? 这些本该是豺狼虎豹的异族,非但没有在此地烧杀抢掠,反而安分守己地做着买卖,与汉人杂居共处。 这可能吗? 绝无可能! 除非…… 除非他许元,早已与这些异族私下达成了某种协议! 用什么来达成协议? 无非是土地、财富、甚至是……主权! 他将大唐的土地,变成了胡人的乐园,用大唐的资源,换取了这虚假的繁荣与和平! 想到这里,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从李世民的胸腔中升腾起来。 他是想要让百姓过得舒服,可如果这一切是建立在丧失国威和主权的情况下,那他宁愿不要! 原本他以为许元的奏疏中所说的私通吐蕃突厥只是想引起自己的主意,现在看来,这完完全全就是事实! 好啊! 好得很! 李世民停下脚步,整个人的气势瞬间变得凌厉无比。 “尉迟敬德!”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冰寒。 “末将在!” 尉迟恭一个激灵,立刻挺直了腰杆,身上的憨厚之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百战宿将的铁血煞气。 “你即刻出城。” “命城外玄甲军,即刻入城!” “朕要将这城中所有的胡人,连同那个通敌卖国的许元,一并……” “陛下,万万不可!” 就在尉迟恭抱拳领命,转身便要去寻僻静处发信号的瞬间,一只手坚定地按在了他的手臂上。 是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看着李世民,轻声摇了摇头,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嗯?辅机……” “陛下息怒!” 长孙无忌顶着李世民那股迫人的压力,沉声解释起来。 “臣知陛下心中所想,此地胡汉杂居,比例失衡,确实有天大的隐患。那许元,也确实有私通外敌的重大嫌疑。” 他先是顺着李世民的话,承认了问题的严重性。 随即,他话锋一转。 “但是陛下,请您再仔细看一看。” 长孙无忌伸出手,指向四周。 “您看那些汉人百姓的脸。臣与您一路行来,所见的,是安居乐业的笑脸,是衣食无忧的从容。臣未曾见到一人,脸上有被异族欺压的惶恐与不安。” 他又指向那些与汉人交易的胡商。 “您再看那些胡人。他们虽多,却都遵守着此地的规矩,公平买卖,言语间虽有争执,却无半分骄横跋扈之态。” “臣方才亲眼所见,一个突厥商人不小心撞倒了汉人老翁的货担,非但没有逞凶,反而连连道歉,并主动赔偿了相应的价钱。” “这……依我看,这些胡人,并不像是来这里耀武扬威的,倒更像是被某种秩序所约束的……归化之民。” 第十章 堪比长安第一楼的普通酒楼? 长孙无忌的观察,比李世民更加细致入微。 李世民闻言,暴怒的情绪稍稍一滞,眼中的杀意却并未消减。 “秩序?一个区区县令,能有什么秩序,去约束这些桀骜不驯的豺狼?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或许如此。” 长孙无忌没有直接反驳,而是换了一个角度。 “可陛下,您难道忘了吗?”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穿透力。 “自渭水之盟以来,您日夜思虑的,不就是如何彻底解决北方边患,如何让我大唐与草原诸部,寻得一条长治久安的相处之道吗?” “我们打过,也和过。打,能胜,却不能根除。和,能安一时,却不能保一世。” “您一直想找到一个法子,一个能让那些胡人真正敬畏、并且愿意融入我大唐的法子。” 长孙无忌的目光变得灼热起来,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陛下,万一呢?” “万一……这个法子,这个您寻觅了十数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无上之策,就在这小小的长田县呢?” “嗯?!!” 长孙无忌这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了李世民燃烧的怒火之上。 是啊。 渭水之盟。 那是他一生都无法洗刷的耻辱。 虽然后面他让李靖等人打回了草原,并且将颉利可汗带回了长安,洗刷了耻辱。 但这并不代表,北方的隐患被彻底解决了。 自古以来,北方游牧民族就与中原王朝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他深知,一旦有一天草原人又强大起来,而中原王朝不再像现在这般强盛,那局势又将逆转! 想要彻底解决北方的游牧民族问题,可一直都没有很好的办法。 可眼下…… 李世民看着街上和睦相处的胡人和汉人,他忽然发觉这眼前的一切,似乎有些不太真实! 莫非,这许元,解决了这个千古难题? 不过,李世民虽然猜测这其中有许元的功劳,但也没有放松警惕。 也许,许元真是如他所想,是出卖了某种汉人的利益,才得以维持眼下长田县的和谐之景呢? “哼。” “朕先留着他的脑袋,我倒要看看,他许元,究竟是国之干城,还是……国之巨蠹!” 说罢,李世民便带着几人继续往前走。 出乎李世民等人的意料,这长田县的县城,竟然出乎意料的大! 他们走了一上午,竟然还没有逛完! 怪不得,外面要修那么大规模的城墙,现在李世民才有点懂了。 就这规模,虽然比不得长安城大,但其他的各个方面,都已经大差不差了! 尤其是这里的商品多样性,以及各种奇特的玩意儿,更是比长安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临近午时,集市的忙碌高峰已过,人流虽依旧不少,却多了几分午前的闲适。 走了一上午,随行的晋阳公主李明达到底年幼,她轻轻拉了拉李世民的衣角,小脸上带着一丝倦意。 “爹爹,青儿有些饿了。” 软糯的声音将李世民从沉思中唤醒。 他低头看向自己最疼爱的女儿,伸手摸了摸晋阳公主的头顶,目光在街边扫过。 “辅机,敬德,寻个地方,先用午膳。” “喏。” 长孙无忌应了一声,目光在街边逡巡。 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不远处一家看起来颇为干净整洁的酒楼上。 这酒楼不大,两层飞檐,门脸是寻常的青砖木梁,没有奢华的雕饰,只挂着一块写着“客来酒家”的朴素招牌,看起来就是个招待南来北往行商的寻常去处。 “陛下,那家如何?” 长孙无忌低声询问道。 李世民微微颔首。 他觉得,越是这种寻常的地方,越能看出长田县真实的底色。 “就那家吧。” 几人信步走了进去。 酒楼内的大堂宽敞明亮,摆着十几张四方木桌,此刻已坐了近半的客人,其中既有汉人打扮的商旅,也有几个胡人围坐一桌,高声谈笑,气氛热烈却不嘈杂。 一个穿着短褐,肩上搭着一条白毛巾的店小二眼尖,立刻迎了上来。 “几位客官里面请!想吃点什么?” 李世民等人寻了一处靠窗的清净位置坐下,心中并未抱太大期望。 边陲小县,能有什么佳肴? 长田县虽然比其他地方看起来要富庶一些,但又能有什么吃食?无非就是些烙饼、粟米饭配上几样粗陋的炖菜罢了。 他正准备随口让小二上几样拿手菜,却见那店小二却已将一张纸递到了桌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 “客官,这是咱们店的菜单,您几位看看想用点什么,写在上面招呼小人一声就成。” 菜单? 李世民微微一怔。 长孙无忌也是面露讶异之色,伸手将那张纸接了过来。 在长安,也只有那些最顶级的酒楼,才会效仿宫中食单,制出这等物事,方便贵客点选。 这长田县的一个寻常酒家,竟也有如此章程? 他将菜单在桌上铺开,李世民、尉迟恭几人也凑过头去看。 只看了一眼,几人的呼吸便不约而同地顿住了。 那张颇大的麻纸上,用隽秀的楷书,从上到下,分门别类地写满了菜名,甚至还分了好几个类型。 凉菜类、热炒类、大菜类、汤羹类…… 像什么白切鸡、凉拌三丝、鱼香肉丝、宫保鸡丁、麻婆豆腐、回锅肉…… 洋洋洒洒,粗略一数,竟有五六十种之多! 这…… 李世民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份菜单上的菜品之丰富,花样之繁多,竟是丝毫不逊于长安城里最负盛名的酒楼天香楼! 甚至,其中有许多菜名,譬如那“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光看名字,他竟是连听都未曾听过。 一个边陲县城的寻常酒楼,竟有此等底蕴? 尉迟恭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忍不住咂了咂嘴。 “乖乖,这许县令不光会享受,还真会琢磨吃的。光看这名字,俺老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李世民没有做声,心中却是念头飞转。 在他看来,或许是因为此地胡汉杂居,各方口味不同,为了迎合突厥、吐蕃、西域等各路商贾,才不得不备下如此多的菜色。 然而,就在他目光继续向下扫过菜单时,他的眼神,骤然凝固了。 他的视线,死死地定格在了菜单“大菜”那一栏的末尾。 那上面,赫然用加粗的字体写着几行字: 火爆牛肉、清汤牛肉、红烧牛腩。 等等! ……牛肉? 第十一章 私自宰杀耕牛,重罪! 李世民的脑中嗡的一声,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定睛细看了一遍。 没错,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正是“牛肉”二字! 刹那间,一股比在街上看到胡人遍地时更加冰寒的怒意,从他心底最深处猛地蹿升起来,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 耕牛! 那是耕牛啊! 自古以来,牛,便是农耕之本,国之根基! 无牛,则田地荒废;田废,则粮食无出;粮无,则百姓饥馑,社稷动摇! 是以,历朝历代,皆以律法明令,严禁私屠耕牛! 大唐亦是如此! 即便是老病将死的牛,也需上报官府,勘验之后方可宰杀,以作肉食。 这许元,他要做什么? 他竟然敢在这长田县,公然将牛肉列上菜单,当做寻常菜肴售卖? 这是在公然违抗朝廷律令!是在动摇他大唐的国本! 李世民身上,一股无形的帝王威压弥散开来,让整个桌子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尉迟恭感受到了这股熟悉的气息,脸上的憨笑瞬间收敛,神情变得肃穆。 长孙无忌更是心头一跳,他顺着李世民的目光看到了那几个刺眼的菜名,眼神也是一突。 他赶紧一手压住李世民的手腕,同时抬头看向了店小二。 “这位小哥,敢问一句。” “你们店里这牛肉,可都是从乡间收来的那些……老病之牛?” 他刻意加重了“老病之牛”四个字,企图给许元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只要小二点头称是,那便说明许元至少还知道敬畏国法,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 然而,他话音刚落,那店小二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只见那小二闻言,眉毛当即就立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侮辱一般,脸涨得通红。 “这位客官,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引得邻桌的客人都看了过来。 “我们客来酒家在长田县开店三年,靠的就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您几位可以打听打听,我们什么时候卖过不新鲜的东西?” “还老病之牛?亏您说得出口!” 小二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彻底炸了毛。 他将胸脯拍得“砰砰”作响,一脸的激愤与委屈。 “我告诉您几位,咱们店里的牛肉,那都是每日清晨,从城西的专门屠宰场运来的新鲜货!” “每日一头,现杀现宰!生意好的时候,一天就能卖完一整头!” “生意稍差些,那也绝超不过第二天中午!” “我们许大人有令,城中所有食肆,入口之物,食材都要经过严格的审查!否则查出来,轻则罚款,重则关店封门!” “您说我们用老病之牛?这简直是砸我们饭碗,污我们名声!” 店小二越说越气,但长孙无忌却是彻底僵在了那里。 完了。 他本想给许元找个借口,毕竟这一路行来,长田县跟其他地方比起来是什么样子,他是最清楚的,因此他不想让许元丢了姓名。 可是现在…… 长孙无忌看了看李世民。 果然,此时的李世民脸上十分难看,眼神之中迸发出了如实质一般的杀意! 每日宰杀? 专门的屠宰场? 这已经不是私下偷屠,而是许元以官府之名,将此事,变成了长田县一项合法的、成规模的产业! 长孙无忌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此刻的陛下,已然动了雷霆之怒。 这长田县,怕是要血流成河了。 此时,长孙无忌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 这许元,也太不争气了! 自己本想给他求情,找个台阶下,可他倒好,竟然真的宰杀耕牛,动摇国本,真是胆大包天! 他,到底哪里来的胆子! 想到这,长孙无忌忍不住又问了起来。 “小哥,你……你们如此大规模的宰杀牛只,就不怕……不怕县衙的官差来抓人吗?” 然而,店小二接下来的反应,再一次将他打入了深渊。 只见那小二听到这话,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抓人?抓我们做什么?” 他用一种看乡下土包子的眼神看着长孙无忌,脸上写满了莫名其妙。 “客官,我们这可是正规渠道进的货,走的都是正经章程,县衙的官差凭什么抓我们?” 说罢,他像是为了证明什么,转头指了指柜台背后的墙上,在那儿,贴着一张类似于告示一类的东西。 “您几位瞧瞧!” “这,就是我们许大人亲自签发的‘宰杀牲畜许可证’!” “看到了吗?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盖着咱们长田县的大印呢!全城所有卖肉食的铺子,都得有这个!” “我们店里的牛,那都是花真金白银从屠宰场买来的,有票据的!屠宰场的牛,也是从别处买来的,有交易文书的!” “一桩桩一件件,都有据可查,有法可依!这有啥好怕的?” 小二的声音清脆响亮,充满了理直气壮。 可这每一个字,落在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的耳中,都无异于一声声催命的丧钟。 宰杀牲畜许可证! 长田县大印! 有法可依! 好一个有法可依! 依的是他许元自立的“法”!但抗的却是他大唐朝廷的“法”! 李世民的指节咯咯作响。 长孙无忌的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违律了。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李世民缓缓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那滔天的怒火已经敛去,只剩下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与决绝。 他已经给过许元机会了。 从入城开始,他看到的每一幕,都在冲击着他的认知,也在不断抬高他对许元的期待。 可现在,这所有的期待,都被这“牛肉”和“许可证”砸得粉碎。 如此为官,岂能留他? 就在这杀机毕现的时刻,那店小二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 眼前这几位客官,一个个脸色铁青,尤其是为首那位中年男子,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让他感觉像是被一头猛虎盯住,浑身不自在。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们。 “几位客官……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觉得我们这牛肉卖贵了?” 他试探着问道。 见无人应答,他眼珠子转了转,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道: “哦……我晓得了!” “看几位的口音和打扮,应是初次来我们长田县吧?” 第十二章 私通吐蕃草原 李世民没有说话,长孙无忌则是僵硬地点了点头。 “是……从外地来的。” “这就对了嘛!” 店小二一拍大腿,脸上的疑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的笑意。 “我说你们怎么反应这么大呢,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地说道: “几位客官,可是担心我们宰的是耕牛?” “嗯?” 李世民等人皱了皱眉,不明白店小二是什么意思。 这时,只见那店小二笑呵呵地摆了摆手,解释道: “哎,几位可千万别误会了!借我们一百个胆子,我们也不敢动耕牛啊!那可是咱老百姓的命根子,许大人早就三令五申,谁敢私屠耕牛,是要抓去矿场挖一辈子矿的!” “我们店里用的牛,跟地里干活的牛,那可不是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 长孙无忌急忙追问道: “此话怎讲?” “那您可就不知道了。” 小二的语气中,带着一种长田县本地人特有的优越感。 “咱们吃的这种牛,一部分是来自于许大人在城外专门开辟的牧场,那里养的牛,不耕地,不拉车,就是专门养来吃肉的,叫‘肉牛’!长得又快又肥,肉质可比那些干活的老牛好吃多了!” “另一部分,也是最大的一部分,” 小二伸手指了指北方和西方,接着说道: “则是从草原上的突厥人,还有西边的吐蕃人那里换来的!” “那些胡人,最不缺的就是牛羊了!每年入秋之后,他们都会赶着成群的牛羊,来咱们长田县,跟许大人做生意呢!” 肉牛? 牧场? 与突厥、吐蕃做生意? 一连串闻所未闻的词语,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在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原来……是这样? 许元他……并没有私屠耕牛? 然而,这有什么区别? 他开辟了专门的牧场,来饲养专门用于食用的“肉牛”? 这个想法,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自古以来,牛就是牛,就是用来耕地的,谁会奢侈到专门养一批牛来吃? 李世民的心中,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在这一瞬间,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迅速地冷却了下去。 他很快就明白了。 事情,果然不是他想的那样。 这个许元,行事总是这般出人意表,让人根本无法用常理来揣度。 然而,那股消散的杀意,却并未让他的脸色好看起来。 因为,店小二的话,让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另一个,或许比私屠耕牛更加严重的问题。 与突厥、吐蕃做生意。 用牛羊,来换取长田县的物资。 李世民的眼神,再一次变得锐利起来。 自古以来,中原王朝与北方草原部落之间,并非只有战争。 在和平时期,互市通商,以盐、茶、布匹、铁器换取对方的牛羊马匹,也是常有之事。 但是,这种交易,必须牢牢掌控在朝廷手中! 尤其是铁器、粮食这类战略物资,更是严禁流出! 因为这些东西,一旦到了草原人手里,转眼就能变成射向大唐将士的箭矢,砍向大唐百姓的弯刀! 这个许元,竟然真的私通突厥和吐蕃! 此时,李世民心中很关心,许元到底是用什么东西,去跟那些虎狼之辈,换来了这满城的牛羊,换来了这长田县的繁华? 若是寻常的丝绸、茶叶、瓷器也就罢了。 可若是…… 他敢用铁器、兵甲、粮食去资敌…… 李世民的眸底的杀意再次涌现。 就在这凝重到几乎要滴出水的氛围中,那店小二的声音再次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我说几位客官,你们问也问了,该解释的我也解释了,诸位到底还吃不吃了?” 他将擦桌子的抹布往肩膀上一甩,撇了撇嘴。 “要是不吃,可别耽误我做别的生意,后面还有人排队呢。” 听到店小二的话,李世民抬头看了一眼对方,眼神依旧冰冷,但那股几乎要实质化的杀气,却被他强行压回了体内。 “吃。” 李世民缓缓吐出一个字,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把你们店里,所有和牛肉有关的菜,都给我们上一份。” 他顿了一下,想起什么,又补充道。 “再来一份那个……番茄炒鸡蛋。” “其他的你们看吧!” 李世民说着,把菜单递给了晋阳公主和长孙无忌等人。 “爹爹,就这些吧!够多了!” 晋阳公主乖巧的将菜单递了过去。 长孙无忌等人自然也没有继续点菜,直接将菜单还给了店小二。 “好嘞!” 店小二一听有大生意,脸上的不耐烦立刻烟消云散,换上了一副热情的笑脸,高声吆喝着就去后厨报菜名了。 没过多久,菜肴便如流水般被端了上来。 “客官,您的红烧牛腩!” “水煮牛肉,小心烫!” “凉拌牛腱子!” “还有这道,番茄炒蛋!” 当盘子一一摆在桌上时,饶是李世民、长孙无忌这等见惯了山珍海味的人物,也不由得微微一怔。 只见那红烧牛腩,色泽赤红油亮,汤汁浓稠,肉块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那水煮牛肉,更是奇特,巨大的汤碗里,一片片绯红的牛肉上,铺满了殷红的辣椒和翠绿的葱花蒜末,一股辛辣霸道的香气直冲鼻腔。 而那道番茄炒蛋,更是前所未见,金黄色的炒蛋与鲜红色的块状物交织在一起,散发着一种酸甜的、奇异的果香。 这……这是什么菜式? 别说吃,他们连听都未曾听过。 这香气也太霸道了,与中原菜系讲究的温润平和截然不同,充满了侵略性,勾得人食指大动。 李世民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小二。” 他沉声问道。 “这些菜品,都是你们店里的独家秘方吗?” 那店小二刚放下最后一盘菜,闻言嘿嘿一笑,脸上又露出了那种长田县人特有的骄傲。 “客官您又说笑了。” “这哪儿是什么独家秘方啊。” “我们长田县,大大小小的饭馆酒楼,家家户户都会做!” “哦?” 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只听那小二继续说道: “不瞒您几位说,这些菜的方子,都是咱们许县尊亲自琢磨出来,然后公布给全县所有商户的。” “当然,也不是白用的。” 他伸出手指捻了捻,做了个数钱的动作。 “想用许大人的菜方子做生意,每年都得向县衙缴纳一笔‘菜品授权费’,钱不多,但家家都得交。交了钱,县衙会发个凭证,你就能光明正大地挂牌子卖这些菜了。” 菜品授权费?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面面相觑,再一次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浓浓的震惊。 这个许元…… 怎么从哪儿都能找到收钱的名目? 第十三章 真香! 就在李世民心神激荡之际,一个清脆软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爹爹……” 晋阳公主扯了扯李世民的袖子,小声地嘟囔着。 “青儿饿了,可以……可以吃了吗?” 她眼巴巴地望着满桌散发着异香的菜肴,小鼻子使劲地嗅着,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在宫里,父皇不动筷,她和皇兄皇姐们是绝对不敢先动的,现在自然也要有规矩。 李世民回过神,看着女儿馋嘴的可爱模样,心中那股因许元而起的激荡与冰冷,稍稍融化了一丝。 他点了点头,拿起了一双竹筷,伸向了那碗色泽最是浓郁的红烧牛腩。 一块炖得软烂,被汤汁完全浸透的牛腩,被他夹了起来。 在众人屏息的注视下,李世民将那块牛肉,缓缓送入了口中。 下一刻。 李世民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他的眉毛不受控制地向上挑起,咀嚼的动作也瞬间停顿。 那块牛腩,几乎没有经过牙齿的撕咬,就在舌尖上轻轻化开。 紧接着,一股无比醇厚、香浓、还带着一丝丝回甘的复杂滋味,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一声,瞬间席卷了他整个口腔,冲刷着他的每一个味蕾! 好吃! 太好吃了! 这不是普通肉食的咸香,而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层层叠叠,丰富到了极致的滋味! 他身为大唐皇帝,什么样的御宴没有品尝过? 可没有一道菜,能给他带来如此直接,如此霸道的味觉冲击! 他脸上的表情,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精彩。 有震惊,有错愕,有享受,有难以置信,最终,全都化为了一种深深的迷茫。 “父皇?” 晋阳公主在一旁看得心都揪紧了,她紧张地攥着小手,满怀期待地小声问道。 “味道……怎么样呀?” 李世民仿佛没有听见。 他没有回答,而是放下了手中的牛腩,筷子一转,又伸向了那碗红彤彤的水煮牛肉。 一片牛肉入口。 “嘶——” 一股猛烈的辛辣与滚烫,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但这股辣意非但不让人难受,反而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味觉的另一扇大门。 麻,辣,鲜,香,嫩,滑! 种种滋味在舌尖上爆炸开来,刺激得他额头微微冒汗,浑身的毛孔仿佛都在这一刻舒张开来,畅快淋漓! 紧接着,是凉拌牛腱的筋道爽口,是番茄炒蛋的酸甜开胃…… 每一道菜,都像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带给他截然不同的,却又同样极致的享受。 这位大唐的帝王,此刻完全沉浸在了食物带来的震撼之中,将什么许元,什么通敌,暂时都抛在了脑后。 直到他将每道菜都尝了一遍,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抬起头,看到长孙无忌、尉迟恭,还有自己的宝贝女儿,都眼巴巴地看着他,喉头不住地滚动。 他老脸微微一红,干咳一声,恢复了威严。 “咳。” “辅机,敬德,你们……你们也尝尝。” “青儿,吃吧。” 得了允许,三人如蒙大赦,立刻动筷。 “唔!” 长孙无忌第一口吃的就是牛腩,这位以沉稳著称的赵国公,眼睛瞪得像铜铃,差点把舌头吞下去。 尉迟恭则是直奔那水煮牛肉,被辣得满脸通红,大口哈气,却是一脸过瘾的表情,筷子根本停不下来。 他们和李世民一样,都被这前所未有的美味,彻底征服了。 “哇!” 晋阳公主小口小口地吃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幸福地眯成了月牙。 她先尝了一口酸甜的番茄炒蛋,又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小块不辣的牛腩。 小公主的脸上,露出了无比满足的笑容。 她忽然抬起头,满脸兴奋地对李世民说道: “父皇!这个比御膳房做的还要好吃!” 话音刚落,小公主自己就是一僵。 坏了! 她连忙伸出小手,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一双大眼睛里写满了闯祸后的惊慌。 她悄悄地看了看四周,发现那店小二正在忙别的,其他的人也都在专心吃饭,并没有人注意到这里,这才松了口气。 随即,她冲着李世民吐了吐粉嫩的小舌头,做了个可爱的鬼脸。 李世民看着女儿的模样,眼中满是宠溺,见无人注意到这边,便也没有追究。 酒足饭饱,一行人自那牛肉馆中走出。 午后的阳光洒落,带着边塞特有的干燥暖意,照在人身上懒洋洋的。 方才那顿饭,吃得实在是酣畅淋漓,尤其是尉迟恭,被那水煮牛肉辣得满头大汗,此刻正咧着大嘴,敞着衣襟,用手扇着风,嘴里却还在回味。 “痛快,当真痛快!” 他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满足。 李世民与长孙无忌走在最前,神色复杂,既有美食带来的享受,亦有那份挥之不去的凝重。 “爹爹!” 晋阳公主拉着李世民的衣角,小脸上满是回味与崇拜。 “那个许县令,也不知是何等样人,怎么能想出这般美味的菜肴来?” 她仰着小脸,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里闪着光。 “尤其是那个番茄炒蛋,酸酸甜甜的,青儿还想再吃呢。” 李世民闻言,脚步一顿,低头看了女儿一眼,故作恼怒地将脸一板。 “就知道吃。” 他轻声呵斥道。 “方才在店里失了仪态,爹爹还未曾说你,现在又提?女儿家的矜持都忘了不成?” 话虽如此,他眼中的严厉却是一闪而过,并未真的生气。 晋阳公主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躲到了长孙无忌身后,惹得长孙无忌一阵莞尔。 虽然教育了小女儿一番,但此时李世民的心中却也还在回味。 刚才那顿饭,岂止是美味。 番茄与鸡蛋,辣椒与牛肉,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在那许元手中,竟能搭配出如此惊世骇俗的滋味。 这已经不是厨艺的范畴了。 这是一种思路,一种颠覆性的认知。 这个许元,究竟还藏着多少他们闻所未闻的东西? 几人心中各怀思绪,顺着街道继续前行。 早上只是匆匆一瞥,此刻再次细细打量,才真正感受到这长田县的与众不同。 街道宽阔笔直,皆由青石板铺就,干净整洁,两侧排水沟渠修葺得一丝不苟。 街边的房屋鳞次栉比,青砖黛瓦,虽无雕梁画栋,却也整齐划一,透着一股沉稳厚重的气度。 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李世民的脸色愈发深沉。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繁华了,这分明是一座规划严整,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才建成的雄城。 可这一县之地,真能聚起如此巨量的财富么? 第十四章 福彩? 就在李世民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前方街角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只见一处店铺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熙熙攘攘,不时爆发出阵阵惊呼或是扼腕叹息之声。 “嗯?” 李世民眉头一皱,与长孙无忌对视一眼。 “过去看看。” 尉迟恭自告奋勇,蒲扇般的大手轻轻一拨,人群便不由自主地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路。 几人凑上前去,这才看清了店铺的模样。 门楣上挂着一块崭新的牌匾,上书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长田福彩”。 “福彩?” 李世民默念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这是何意? 再往里看,只见店内摆着一张长长的柜台,柜台后站着几个伙计,正在大声吆喝着。 柜台前,挤满了各色人等,有汉人百姓,有胡商,甚至还有些穿着突厥服饰的牧民。 他们手中都捏着一张张巴掌大小的彩纸,正一脸紧张地用指甲或小木片刮着纸上的某处区域。 “中了!中了!我中了十文钱,哈哈,保本了!” 一个汉子忽然兴奋地大叫起来,高高举起手中的彩纸。 听到他的话,旁边的人群立刻投去羡慕的目光。 而更多的人,则是刮开后一脸颓丧,将手中的废纸扔进一旁的箩筐里,嘴里骂骂咧咧。 “他娘的,又没中!” “再来一张!我就不信这个邪!” 李世民看明白了。 这……这分明就是一处赌坊! 只是这赌博的方式,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比之寻常的掷骰子、押大小,似乎更加新奇,也更能吸引人。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个凄厉的哭喊声。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一个衣衫褴褛,面色蜡黄的汉子,状若疯癫地扑到柜台前,双手死死攥着一把被揉成一团的彩纸。 “我买了!我一连买了十几张!为什么一张都中不了!” 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瞪着柜台后的掌柜。 “你们这定是黑店!里面肯定有鬼!有黑幕!” 他嘶吼着,伸手就要去抓那掌柜的衣领。 “退钱!把我的钱还给我!” 此言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了过来。 那掌柜的是个身材壮硕的中年人,面对这疯癫的汉子,却是面不改色,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冷笑。 他没有动,只是轻轻一拍柜台。 “哗啦”一声。 他身后的几个伙计立刻围了上来,将那闹事的汉子团团围住,一个个面色不善。 “这位客官。” 掌柜的慢条斯理地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个人的耳朵。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他眼神一厉,盯着那汉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说我们店里有黑幕?” 掌柜的冷笑一声,伸手指了指头顶的牌匾,声音陡然拔高。 “你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这铺子是谁的!” “这,是咱们许县尊亲自开设的‘长田福彩’!” “你说许县尊的店有黑幕,就是说咱们县尊大人在坑害百姓!就是诋毁我们整个长田县!”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 周围的百姓闻言,看向那闹事汉子的眼神也变了,从看热闹,变成了鄙夷和愤怒。 那汉子被这气势一吓,顿时萎了半截,但仍旧梗着脖子。 “我……我不管是谁开的!输了这么多,就是有鬼!” 掌柜的嗤笑一声,俯身向前,压低了声音,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再说了,你掏钱来买之前,我可曾把规矩与你讲得一清二楚?” “这福彩,一张十文钱,头彩一千两,二彩五百两,往下还有二百两、百两、十两……一直到最低的十文不等。” “中与不中,全凭天命运气,白纸黑字,童叟无欺。” “怎么?” 掌柜的眼神变得如同刀子一般。 “你自己手气背,祖坟没冒青烟,输了钱,就想来我这里撒野?” “当咱们长田县是什么地方!” 话音落下,那几个伙计又向前逼近了一步,凶光毕露。 而这句话,落在李世民的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许县尊……亲自开设的? 轰! 李世民的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那张因美食而稍稍缓和的脸,在这一瞬间,彻底沉了下去,变得比塞外的寒冰还要冷。 好一个许元! 好一个许元啊! 李世民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拳在袖中死死攥紧,指节都已发白。 朝廷法度,明文规定,官吏不得与民争利,不得经商! 更遑论是开设赌坊这种引人堕落的营生! 这已不是私德有亏,这是国法不容的重罪! 他许元,一个区区七品县令,竟敢如此胆大包天,公然开设赌坊敛财! 他把大唐的律法,当成了什么? 私通草原吐蕃、宰杀耕牛也就罢了! 现在,又多了一条开设赌坊! 当真不把朕放在眼中么! 李世民的眼中,杀意凛然。 长孙无忌在一旁,脸色也是难看到了极点,他轻轻拉了拉李世民的衣袖,示意他冷静。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压下。 他不能在这里暴露身份。 他要看,他要亲眼看看,这个许元,究竟还玩了些什么花样! 他与长孙无忌等人排开人群,缓步走上前去。 此时,那掌柜仍旧死死锁定在那个闹事的汉子身上,嘴角的冷笑愈发浓郁。 “小子,你问我为什么你一张都中不了?” 掌柜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嘲弄。 “规矩,在你掏钱之前,我的伙计就该与你讲得明明白白。” “这‘福彩’,一张十文钱,是给大伙儿一个盼头,寻一个乐子。” “有可能让你一夜暴富,也有可能让你血本无归。” 他顿了顿,用手指点了点柜台上的彩纸。 “这东西,刮开之前,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钱是你自己掏的,纸是你自己选的,最后也是你自己刮的。” “命是你自己的,运气也是你自己的,到头来,你怨得了谁?” 掌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 “再说了,你也不用你那被驴踢过的猪脑子想一想!” “一张十文钱,要是张张都中奖,那咱们许县尊是开善堂的么?” “这铺子还要不要开下去了?我这满屋子的伙计,难道都喝西北风去?” 这番话,粗鄙,却又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反驳的道理。 第十五章 这不就是赌博么? 周围的百姓们闻言,纷纷点头附和。 “就是啊,说的没错!” “赌钱嘛,有输有赢,输了就认,闹什么闹?” “自己手气臭,还怪店家有黑幕,真是没出息。” “十文钱而已,就当是买个乐子,输了就输了,下回再来就是。” 人群的议论声,像是一根根无形的针,扎在那闹事汉子的心上。 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此时! “中了!中了!老天爷开眼啊!” 人群的另一侧,忽然爆发出一个不敢置信的狂喜叫声。 一个穿着短衫的脚夫,双手高高举着一张彩纸,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 “我中了!是五十两!是五十两银子啊!” 五十两! 这个数字,像是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千层巨浪。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到了那个脚夫的身上,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羡慕,以及毫不掩饰的贪婪。 五十两银子,对于一个寻常百姓而言,那可是一笔足以改变命运的巨款! “快!快给我看看!” 掌柜的也是精神一振,连忙招呼道。 那脚夫激动地挤到柜台前,将手中的彩纸递了过去。 掌柜的接过来,仔仔细细地核对了一番,随即脸上堆满了笑容。 “没错!恭喜这位大哥,中了咱们的五等奖,五十两纹银!” 他高声宣布,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说罢,他转身朝后堂喊道: “取五十两现银来,给这位大哥兑奖!” 很快,一个伙计便捧着一个托盘走了出来,托盘上,是五锭码得整整齐齐的银子,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芒。 “来,大哥,您拿好!” 掌柜的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五十两银子交到了脚夫的手中,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沓。 那脚夫捧着沉甸甸的银子,激动得热泪盈眶,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发财了……发财了……多谢掌柜的,多谢许县尊……” 周围的人群彻底沸腾了。 “天呐,真的兑了!” “五十两啊,说给就给,这家店果然是讲信誉的!” “快快快,再给我来五张!不,十张!今天我非得中个大奖不可!” “我也要!我也要!” 一时间,柜台前人头攒动,挥舞着铜钱的手臂如同林子一般,所有人都被那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刺激得红了眼。 再也没人去理会那个先前闹事的汉子。 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疯狂的景象,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那五十两银子的光芒,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 “假的……都是假的!” 他像是回光返照一般,再次嘶吼起来。 “你们都是托!你们都是一伙的!就是为了骗我们的钱!” 然而,这一次,他的嘶吼声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很快便被鼎沸的人声所淹没。 掌柜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他连看都懒得再看那汉子一眼,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大胆。” 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敢在许县尊的铺子里撒野,还敢污蔑县尊大人的名声,胆子不小。” 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温度,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拖出去,送到城外的劳工营去,让他好好挖上半个月的土,等到他脑子清醒了,再放他出来。” 话音刚落,两个一直守在门后,身材魁梧、面露横肉的汉子便走了出来。 他们一左一右,像是拎小鸡一样,架住了那闹事汉子的胳膊。 “不!你们不能这样!” 那汉子终于感到了恐惧,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 “你们这是私设刑堂!这是王法不容的!我要去告官!我要去州府告你们!” 然而,他的挣扎在那两个壮汉面前,显得是那样的可笑。 其中一个汉子不耐烦地在他腿弯处踢了一脚,他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嘴里发出一声闷哼。 “告官?” 那汉子冷笑道,声音里满是鄙夷。 “在长田县这一亩三分地上,许县尊,就是最大的王法!” 说完,两人不再废话,拖着那如同死狗一般的汉子,便朝着门外走去。 那汉子的哭喊声与求饶声,很快便消失在了街角的尽头。 周围的百姓们,对此竟是视若无睹,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一句话,所有人的心思,都还沉浸在那一夜暴富的美梦之中。 这一幕,完完整整地落在了李世民君臣几人的眼中。 尉迟恭那双铜铃般的大眼瞬间瞪圆了,虬髯根根倒竖,一股暴烈的气息从他身上升腾而起。 他猛地向前踏出半步,攥紧的拳头骨节“咔吧”作响。 “陛下!” 他压低了声音,声音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充满了怒火。 “此獠太过猖狂!光天化日,强掳百姓,私设劳役,这……这与强盗何异!” “末将请命,这就去将那人救下,再把这黑店给砸了!” 在尉迟恭看来,这简直是无法无天到了极点! 然而,他的手臂,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了。 是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的脸色同样阴沉似水,但他眼中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理智与算计。 “敬德,稍安勿躁。” 他摇了摇头,随后转向李世民,躬身道: “陛下,万万不可打草惊蛇。” “此事处处透着诡异,这店家一口一个许县尊,显然是将那许元当做靠山。如今人已经被带走,我们若是贸然出手,必然会暴露身份。”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先弄清楚这‘福彩’究竟是怎么回事,坐实了这赌坊与许元的关系,拿到切实的证据,再行发落也不迟。” 长孙无忌的声音,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尉迟恭心头那团熊熊燃烧的怒火上。 李世民没有说话。 他的脸,隐藏在斗笠的阴影之下,看不清表情。 但那双在阴影中闪烁的眸子,却比长田县外的寒风还要冷冽。 劳工营? 私设刑堂? 在朕的治下,在朕的大唐,一个七品县令,竟敢如此目无王法! 好! 好一个许元! 朕倒要看看,你究竟还能有多大的胆子!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杀意,强行压了下去。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准。” 声音沙哑,却重如千钧。 君臣几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已有了计较。 他们排开依旧狂热的人群,缓步走到了那长长的柜台之前。 第十六章 慈善基金 那掌柜的刚刚做成了一笔大生意,心情正好,见到李世民这几个面生的客商走来,脸上立刻又堆起了职业性的笑容。 “几位客官,也要来试试手气?” 他热情地介绍道: “咱们这福彩,规矩简单,十文钱一张,刮开即兑,童叟无欺。” 李世民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心领神会,上前一步,装作一副商人的精明模样,开口问了起来。 “店家,你这话说得好听,可这中奖的,毕竟是少数。我们若是买多了,岂不是要把本钱都赔进去?” 那掌柜的闻言,哈哈一笑。 “客官一看就是个明白人。” 他竟也不隐瞒,反而坦然地说道:“不瞒几位,咱们许县尊定下的规矩,这福彩啊,所有的彩票,总的返奖率,有七成。” “也就是说,每一百文钱的流水里,只会有七十文钱,以奖金的形式,返还给买彩票的客人。” “所以啊,我劝几位,买这个东西,就图一乐,千万别上头。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嘛。” 这番话一出口,李世民几人,包括向来镇定的长孙无忌在内,全都愣住了。 什么? 返奖率七成? 而且,他还就这么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 这天底下,还有这样做生意的? 李世民的眼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他活了这么大岁数,见过贪官,见过酷吏,见过奸商,却从未见过如此“坦诚”的骗子! 长孙无忌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他下意识地追问。 “掌柜的,既然只有七成返奖,那剩下的三成……岂不都进了你们的腰包?这钱,也太好赚了吧?” 谁知,这话仿佛是踩了那掌柜的尾巴。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眉头一皱,竟是露出了几分不乐意的神色。 “客官,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 掌柜的提高了音量,一脸不忿地反驳道。 “白赚三成?说得轻巧!” 他指着柜台上那些印刷精美的彩纸,理直气壮地说道。 “你以为,这彩票是天上掉下来的么?难道印刷不要钱?” “再说了,印刷只是小钱!” 那掌柜将手中的彩纸往柜台上一拍,发出一声脆响。 “伙计的工钱,铺子的租金,哪一样不要开销?” “可这些,跟咱们许县尊的大业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掌柜的声音里,忽然带上了一种莫名的自豪与狂热。 “实话与你们说了也无妨。” “咱们许县尊开这‘福彩’铺子,压根就不是为了赚钱!” 此言一出,不光是李世民君臣,就连周围那些还在狂热购买彩票的百姓,动作都为之一顿,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不是为了赚钱? 那这每日里成千上万的铜钱流水,是做什么用的? 掌柜的似乎很满意自己造成的轰动效果,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近乎于布道般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此乃,长田县之慈善大业!” “除去所有印制与售卖的开销,这福彩铺子所赚得的每一文钱,都会直接注入‘长田县慈善基金总会’!” 长田县慈善基金总会? 这又是什么东西? 李世民的眉头,在斗笠的阴影下,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搜刮遍了自己脑中所有的词汇,也无法理解这九个字组合在一起,究竟代表着何种含义。 一旁的长孙无忌,素以博闻强记著称,此刻也是一脸的茫然。 他与李世民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只看到了同样的困惑与不解。 慈善?他懂。 基金总会?这又是个什么衙门? 就连性子最是粗直的尉迟恭,也察觉到了这名字里的古怪,他挠了挠头,满脸都是想不明白的神情。 然而,那掌柜的,显然没有为他们解惑的打算。 他见这几人光问不买,还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脸上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 “喂,喂,喂。” “几位客官,到底是买还是不买?给个准话。” “若是不买,还请让一让,莫要挡着后面等着发财的乡亲们。”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不耐之意。 李世民没有说话,只是朝长孙无忌递过去一个眼神。 长孙无忌立刻心领神会。 “买,自然是要买的。” 他脸上堆起商贾惯有的和气笑容,从袖中摸出一小串铜钱。 “店家,给我们来几张,也沾一沾这铺子的喜气。” “好嘞!” 掌柜的脸色瞬间由阴转晴,麻利地抽出几张崭新的彩票递了过来。 “客官您拿好,祝您鸿运当头!” 长孙无忌接过彩票,分发给众人。 李世民拿到一张,尉迟恭一张,他自己留了一张。 剩下的两张,他笑着递给了李世民怀中的晋阳公主。 “来,青儿也来试试手气。” “谢谢阿舅。” 晋阳公主甜甜地应了一声,小脸上满是新奇与兴奋。 她学着方才那些大人的模样,拿起柜台上提供的一根细细的竹片,小心翼翼地在彩票的涂层上刮了起来。 李世民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彩票。 纸张的质地颇为坚韧,上面的油墨与图案,也远比寻常的官府告示要来得精致。 他用指甲轻轻一刮。 “多谢惠顾”。 四个小字,清晰地印在纸上。 他面无表情地将彩票放到了一边。 身旁的尉迟恭早就等不及了,他蒲扇般的大手捏着那张小小的彩纸,几乎是粗暴地用指甲一划拉。 “他娘的,也是多谢惠顾!”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随手将彩票揉成一团,丢在了地上。 长孙无忌则是慢条斯理,刮开涂层,看了一眼,随即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显然,也是一无所获。 连着三张不中,周围的百姓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看来这几位外地来的老板,手气也不怎么样嘛。” “这东西看命的,跟有没有钱没关系。” 那掌柜的也是一副“我早就料到”的神情,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在这时。 “呀!” 一声清脆又惊喜的叫声,从李世民的怀中响起。 众人齐齐望去。 只见晋阳公主正举着手中的一张彩票,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李世民。 “爹爹,我这个……好像跟你的不一样。”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小脸上满是惊喜。 李世民心中一动,连忙接过女儿手中的彩票。 只见那刮开的区域里,赫然印着四个字。 “贰等奖”。 而在那四个字的下方,还有一行更小的字。 “纹银伍佰两”。 第十七章 中了二等奖! 伍佰两! 李世民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拿着那张薄薄彩纸的手,都感到了几分沉重。 一旁的长孙无忌和尉迟恭也凑了过来,当他们看清那彩纸上的字迹时,表情瞬间凝固了。 尉迟恭那双铜铃大眼瞪得溜圆,嘴巴半张着,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伍佰两? 就这么……中了? 长孙无忌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那份从容淡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与荒谬的复杂神情。 他下意识地看向那掌柜的。 只见那掌柜的,此刻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李世民手中的那张彩票,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 显然,他也未曾料到,这刚开出来的二等奖,会落在这么几个面生的外乡人手里。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小小的彩纸上,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五十两,已经足以让人疯狂。 那伍佰两,简直就是足以让任何一个平民百姓,彻底改变一生命运的神迹! “中……中奖了……” “天啊!是二等奖!是伍佰两!” “我的老天爷,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快,快看看是不是真的!” 周围的宾客议论纷纷,全都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那掌柜的脸色变幻了几下,最终还是恢复了职业性的镇定。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李世民拱了拱手,语气虽然依旧客气,却多了一丝掩饰不住的郑重。 “这位客官,可否将彩票给小老儿核对一番?” 李世民没有说话,只是将彩票递了过去。 掌柜的接过彩票,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核验了数遍,甚至还取出一方小小的印章,在彩票的某个角落里沾了点水,仔细辨认着那隐藏的暗记。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脸上露出几分笑容。 “恭喜……恭喜这位客官。” “经核验无误,您中的,确实是咱们福彩的贰等大奖,奖金伍佰两!” 他转身朝着后堂,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去!取库银伍佰两的银票一张!” 银票?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的眼中,同时闪过一丝异色。 长田县这等边陲小县,竟然已经通行银票了? 要知道,银票这种东西,只有在京城那样的大地方,才有少量的流通,而且还都是仅限于一些大商号内部之间流通。 谁曾想,这儿居然也能用了! 很快,一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中年人,捧着一个木匣,步履匆匆地从后堂走了出来。 那掌柜的接过木匣,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 里面没有白花花的银子,只有一张淡黄色的纸张,上面用精细的笔墨,书写着“大唐长田县信合钱庄”,以及“凭票即兑,纹银伍佰两整”的字样,底下还盖着几个鲜红的印鉴。 “客官,这是我们长田县信合钱庄的银票,您持此票,可在县内任何一家挂着信合牌子的钱庄,兑换足额的现银。” 掌柜的将银票递给李世民,解释道。 “当然,您用这张票,也能在咱们长田县九成以上的商铺里,直接当银子使唤,方便得很。” 李世民伸出手,接过了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泰山的银票。 指尖传来的,是桑皮纸特有的坚韧触感,而且制作也十分精良,看起来十分考究。 “多谢。” 李世民压下心中的万千思绪,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他将银票小心地收入袖中,然后抱起依旧有些懵懂的晋阳公主。 “我们走。” 长孙无忌与尉迟恭连忙跟上。 他们一行人,在无数道羡慕、嫉妒、贪婪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走出了那间依旧喧嚣沸腾的福彩店。 身后,是更加疯狂的购买浪潮。 “连外乡人都能中伍佰两!我们长田人没道理会输!” “掌柜的,这一叠给我包圆了!剩下的我全要了!” …… 长街之上,人流如织,两侧商铺的叫卖声与方才福彩店内的喧嚣,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方才那股几近疯狂的燥热,被街面上清凉的微风一吹,众人的头脑都清醒了不少。 李世民一行人默不作声地走着,谁也没有先开口。 虽然刚才中了伍佰两,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是一生都难以企及的财富。 对于他这个大唐天子而言,不过九牛一毛。 这时候,还是长孙无忌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侧过身,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几分深思。 “陛下,这许元的手段,当真是别出心裁。” 他的语气里,竟听不出一丝贬低,反而带着一种复杂的赞叹。 “此法看似聚赌,却又与寻常的赌坊截然不同。” “花上几文钱,买个念想,输了,不过一顿饭食的开销,不至于伤筋动骨,更不会让人倾家荡产。” “若是侥幸中了,便是一笔横财,足以改变境遇。” “这一来一回,既给了底层百姓一个改变命运的希望,又将这赌之一事的危害,降到了最低。” 长孙无忌捋了捋颔下长须,眼中精光一闪。 “更何况,他还说,这彩票所得的利润,会尽数投入那‘长田县慈善基金总会’。” “若真如此,此举,倒也算得上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他这番话说得中肯,就连一旁的尉迟恭,这个向来不耐烦动脑子的猛将,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听起来,这事儿好像还真没什么毛病。 然而,李世民的脸色,却并未好看几分,还是那般深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辅机,你看得太浅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冰冷。 长孙无忌心中一凛,躬身道: “臣愚钝,请陛下示下。” 李世民冷哼一声。 “你说说,哪有不偷腥的猫?哪有不贪财的官?” “依我看,这也不过是那许元巧立名目,聚敛钱财的手段罢了。” “慈善基金总会?”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这名目是那许元立的,这总会是那许元设的,收上来的钱,也是由他一手掌控。” “钱怎么用,用在何处,用多少,还不是他许元一人说了算?” “谁来监管?谁能监管?” “到头来,这所谓的慈善大业,不过是他中饱私囊,聚拢人心的遮羞布而已!” 一字一句,如重锤敲心。 长孙无忌的额角,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方才只看到了此法的巧妙,却忽略了这背后最根本,也是最致命的一点——绝对的权力。 第十八章慈善基金总会 是啊。 在这长田县,许元就是天。 他设立的机构,谁有资格去质疑?谁有胆子去监督? 这百万贯的财富,流入这个所谓的“基金总会”,与直接流入许元自己的库房,又有何区别? 想通了这一层,长孙无忌的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 “陛下圣明,是臣……想得简单了些。” 他涩声说道,再不敢有丝毫的辩驳。 “那依陛下之见,我们接下来……” 长孙无忌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探寻着。 “是继续在这街市上逛逛,还是……” 李世民的目光,扫过街边那些店铺,眼神愈发幽深。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怀中的晋阳公主抱得更紧了一些。 小兕子似乎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只是安安静静地伏在父亲的肩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哼。” 良久,李世民发出一声冷哼,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 “既然那掌柜的提到了这个‘慈善基金总会’,那朕,便亲自去看看。”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彻骨的寒意。 “朕倒要瞧瞧,这个被他吹得天花乱坠的慈善大业,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朕更要看看,这究竟是泽被苍生的善堂,还是……藏污纳垢的魔窟!” 说罢,他不再停留,迈开大步,径直朝前走去。 长孙无忌和尉迟恭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连忙快步跟上。 他们在街边寻了个看起来颇为机灵的货郎,丢过去几文钱,随口问了那“长田县慈善基金总会”的所在。 那货郎一听这名字,脸上立刻露出了几分肃然起敬的神色,恭恭敬敬地为他们指明了方向,言语间,竟是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推崇。 这让李世民君臣三人的心中,又多了几分疑窦。 依着指引,他们穿过两条街巷,来到了一处颇为开阔的所在。 眼前是一座独立的院落,青砖黛瓦,看起来并不如何奢华,却也十分齐整干净。 院门之上,一块黑漆金字的牌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长田县慈善基金总会”。 九个大字,笔力雄健,气势不凡。 李世民站在门口,抬头望着那块牌匾,眼神冰冷,一言不发。 他倒要看看,这门里头,究竟藏着怎样的乾坤。 就在这时。 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一群人,正神情肃穆地从里面缓缓走出。 为首的,是一个年约花甲的老者。 那老者身着一身质地上乘的锦缎长袍,显然家境不俗,只是此刻面容憔悴,双眼红肿,神情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与落寞。 他脚步虚浮,几乎是靠着身旁两个家仆的搀扶,才勉强站稳。 而在老者的另一侧,一个身穿长田县衙役服饰的官员,正躬着身子,低声安慰着什么。 只听那官员说道: “老丈,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变。” “令爱泉下有知,也定不希望看到您如此伤心。” 那官员的声音里,满是真切的同情。 随即,他朝着那老者,深深地作了一揖。 “老丈高义,遭此大变,仍不忘捐赠大笔钱财入我慈善基金总会,以继令爱遗志。” “下官……代表长田县慈善基金总会,代表这长田县无数受过恩惠的百姓,谢过老丈的大恩大德!” 这番话,清晰地传入了李世民等人的耳中。 李世民的瞳孔,微微一缩。 长孙无忌脸上的惊愕,更是毫不掩饰。 他们刚刚才断定,这基金总会是许元用来敛财的工具。 可眼前这一幕,又是怎么回事? 一个死了女儿的富家翁,悲痛之余,竟还向这个机构捐赠大笔钱财? 这……这完全不合常理! 只见那身着锦服的老者,闻言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声叹息,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摆了摆手,声音沙哑而苍老。 “不必言谢,不必言谢啊……” 老者抬起头,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悠远而悲戚的回忆。 “几年前,小女流落民间,若非得到你们的帮助,恐怕老朽也不能与之重逢。” “后来,小女更是在基金总会捐建的善堂之中,读书识字,长了几岁,这才让老朽重新见到了她。” “我将她接回家后,那孩子……一直念着这份恩情,总说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许县尊,报答这基金总会……” 说到此处,老者的声音,已是泣不成声。 “谁曾想……谁曾想天不假年,一场恶疾,就这么……就这么把她给带走了……” “老朽如今了无牵挂,这偌大的家业,留着又有何用?” “将这些身外之物捐出来,也算是……也算是了却了那孩子最后的一桩心愿吧……” 老者那番话,被李世民等人清清楚楚的听了去。 然而,李世民此时却是眉头紧皱。 捐钱? 一个死了女儿的富商,悲痛欲绝之下,竟将偌大家业尽数捐给这个所谓的“慈善基金总会”? 李世民知道,这世上定然会有这样的大善人存在。 但! 此时看着眼前的一幕,却是觉得怎么都有些不太对劲。 李世民看着那边的老者,眼神愈发深邃,犹如一口不见底的古井,倒映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 那老者的悲伤,看起来不似作伪,言辞恳切,合情合理。 难道,真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这许元,当真是一个心怀万民,不求私利的大公无私之人,这才让这些乡绅主动捐钱? 为君数十载,李世民见过太多道貌岸然之辈。 越是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背地里的手段往往越是肮脏不堪。 这其中,必然有自己尚未看透的关窍。 就在李世民心中思绪纷乱之际,那名送走了老者的县衙官员,已经转过身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李世民一行人。 见他们衣着不凡,气度沉稳,尤其为首那人,虽抱着个女娃,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势,便知不是寻常商贾。 官员脸上露出一抹职业性的和善微笑,主动迎了上来。 “几位客官,可是从外地来的?” 他拱了拱手,态度不卑不亢。 “看几位的模样,想必也是听说了我们长田县慈善基金总会的名声,特地前来……行善积德的?” 官员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话语中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推测。 毕竟,能找到这里来的外地富商,十有八九都是这个目的。 第十九章污蔑许县尊,滚 此言一出,李世民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眼神中却不见半点笑意。 尉迟恭则是眉头一挑,差点就要发作,却被长孙无忌用眼神制止了。 长孙无忌上前一步,同样回了一礼,脸上挂着一副恰到好处的困惑与好奇。 “这位官爷有礼了。” “我们兄弟几人,确实是从外地来的行商,听闻长田县富庶,特来开开眼界。” 他顿了顿,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语气却转为不解。 “只是我等孤陋寡闻,走南闯北也见过不少乡绅富豪捐桥铺路,或是捐些香火钱给寺庙道观,以求福报。” “却从未听说过,有人会将大笔的家财,直接捐给一个……这样的什么慈善基金总会。” 长孙无忌的措辞十分小心,既表达了疑惑,又没有流露出半点敌意。 他看着那官员,缓缓问道: “恕我直言,这般将钱财汇于一处,就不怕有那心术不正的贪官污吏,上下其手,将这些善款挪作他用,中饱私囊么?” “这长田县开了如此先河,难道就没有一点防备的章程?” 这番话问得极有水平,直接点出了最核心的监管问题。 那官员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 “呵呵,原来客官是担心这个。” 他的笑容里,带着一种长田县人特有的自豪感。 “看来几位是第一次来我们长田县,有所不知,也属正常。” 他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外面日头大,几位里面请,喝杯清茶,下官再为你们细细分说。” 李世民与长孙无忌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抬步走进了这个挂着“慈善基金总会”牌匾的院子。 院内陈设简单,几排屋舍,几张石桌石凳,处处都打扫得一尘不染。 几名穿着布衣的文士正在案前埋首书写着什么,见到他们进来,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又继续忙碌起来,显得极为专注。 官员将他们引至一旁的待客厅,自有杂役奉上清茶。 那官员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这才开口解释起来。 “客官有所不知,我们这‘长田县慈善基金总会’,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机构。”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由衷的敬佩。 “它是由我们长田县的父母官,许县尊,亲手设立的。” “能在这里做事的人,都是经过层层筛选,家世清白,品行端正,还需识文断字,精通算学,其考核之严,不亚于朝廷取士。” 官员说到这里,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而且,许县尊公务再忙,也时常会来此地巡查,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深夜,从不提前知会。为的,就是要杜绝任何懈怠与贪墨的可能。” 他伸手指了指远处那些正在忙碌的文士。 “我们这里,每一分钱的进出,都有着最为详尽的记录。谁捐的,何时捐的,捐了多少,都一一在册,分毫不差。” “而这些钱要花出去,更是难上加难。” 官员压低了声音,神情变得无比严肃。 “大部分的款项支出,尤其是大额的善款动用,都必须要有许县尊亲自审阅,并签下他的手令,盖上他的私印,方能生效。” “没有许县尊的亲笔手令,谁也休想从这账上,挪走一文钱!” 他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本意是为了打消李世民等人的疑虑,证明此处的规矩何其森严,何其可靠。 然而,这话听在李世民的耳中,却是十分讽刺。 呵呵! 好一个“亲笔手令”! 好一个“谁也休想挪走一文钱”! 这岂不是恰恰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 所有的权力,最终都汇集到了许元一个人的手中。 这所谓的森严规矩,不过是为他一个人量身定做的护身符。 他想让钱进来,钱就能进来。 他想让钱出去,一纸手令,钱就能名正言顺地出去。 监管? 他自己,就是唯一的监管! 这与直接把钱存入他许元的私人府库,又有何异? 不,甚至比那更高明。 此法,不仅聚了财,更聚了天底下最好听的名声! 李世民缓缓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大堂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抬起眼皮,目光如两道利剑,直刺那名侃侃而谈的官员。 “说得很好。”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听你这么一说,这章程确实是天衣无缝。” 他话锋陡然一转,变得凌厉起来。 “那我就想问问,既然规矩如此周全,账目如此清晰。” “这几日,或者说,这一个月,你们这账上的钱,都做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善事?” “可有什么实实在在的举动,能让我等这些外乡人,也跟着开开眼界?” “总不至于,这百万贯的善款,就只是静静地躺在账上,等着许县尊他……日理万机之余,偶尔想起,才签个手令吧?” 李世民的身子微微前倾,等待对方的后话。 在他看来,既然许元将这些钱都贪了,自然不可能用它们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来,只要对方说不出个所以然,那这什么所谓慈善基金总会,也就铁定是许元敛财所设的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 那官员在听到李世民这番近乎于当面质问的凌厉言辞后,先是愣了一下。 紧接着,他脸上的表情,并非是预想中的慌乱、心虚,或是词穷。 而是一种……全然的错愕与不解。 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荒谬绝伦的笑话。 “这位客官……你……你刚才说什么?” 官员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你说……我们这账上的钱,没做什么善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原本的和善与职业性微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后的怒火。 “哈哈……哈哈哈哈!” 官员怒极反笑,他指着李世民,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算是听明白了!你们根本不是来行善的,你们是来找茬的!” “你问我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满腔的自豪与愤怒一并喷涌而出。 “我告诉你!” “自许县尊设立慈善基金总会以来,用这里的善款,我们长田县,一共新建了十二座孤儿院,收养了全县乃至周边大部分无家可归的孤儿!” “我们建了十家养老堂,让那些无儿无女、老无所依的古稀老人,都能有个遮风挡雨、安度晚年的地方!” “我们还在城外设立了三处常年不关门的施粥棚,任何逃难至此的灾民,都能在那里领到一碗热粥,一张能活命的烙饼!” 官员越说越激动,双目赤红,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李世民的脸上。 “这些!难道不是善事?这些!难道不是实实在在的举动?” “你们不捐钱也就罢了,我们长田县不差你们这点银子!可你们凭什么站在这里,对我家县尊的心血,对我等同僚的辛劳,血口喷人,肆意污蔑?”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大门的方向,声色俱厉地喝道: “出去!” “我们长田县的慈善基金总会,不欢迎你们这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家伙!” “滚滚滚!” 第二十章 长田县的孤儿院 这突如其来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让所有人都懵了。 李世民那酝酿已久、准备乘胜追击的气势,被这连珠炮似的反驳,硬生生给顶了回去,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愣住了。 孤儿院?养老堂?施粥棚? 还建了十几家? 一旁,长孙无忌的脸上,早已没了那副商人的精明与好奇,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他知道,事情不对劲了。 这小吏的愤怒,不似作伪。 那种发自肺腑的维护与自豪,是演不出来的。 眼看场面就要彻底僵住,长孙无忌赶忙上前一步,对着那怒不可遏的官员深深一揖。 “官爷息怒,官爷息怒!误会,这真是天大的误会啊!”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脸上堆满了歉意的笑容。 “我家掌柜的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几位绝无冒犯许县尊的意思,只是……” “只是我们兄弟几人,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些世面,却从未见过像许县尊这般……这般心怀万民、手段通天的县令!” 他话锋一转,开始不着痕迹地吹捧起来。 “我们实在是太好奇了!一个县令,是如何将一个边陲小县,治理得比江南水乡还要富庶?又是如何想出这等福泽万民的慈善之法?” “我们这次来,除了想开开眼界,更是存了心思,想在长田县境内寻觅合适的投资机会。” “长田县的繁华,我们看在眼里,许县尊的手段,我们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这投资事关身家性命,我等不得不慎之又慎,这才多问了几句,绝非有意冒犯啊官爷!” 长孙无忌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让人找不到任何破绽。 果然,那官员听后,脸上的愠怒也缓和了几分,没有继续赶他们走。 不仅如此,那官员听完长孙无忌的话,脸色忽然一愣,随后露出了几分欣喜之色。 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长孙无忌和李世民一行人。 这几个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尤其是为首的那个,虽然抱着个女娃,但那股子威严,连他刚才发怒时都感到一阵心悸。 难道……真是从外地来的大金主? 他心里的小算盘瞬间打得噼啪作响。 许县尊常说,要“招商引资”,要让更多有钱的商贾来长田县投资建厂,才能让更多的百姓有活干,有钱赚。 眼前这几位,一看就不是普通富商。 若是自己能把这笔“大大的投资”给县尊拉来,那可是天大的功劳一件啊! 想到这里,官员脸上的表情,又一次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怒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大悟后的热情。 “哎呀!原来是这样!” 他一拍大腿,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只是这次的笑,比刚才真诚了许多。 “嗨,下官也是个急脾气,一听有人质疑我们县尊,这火气就上来了。误会,都是误会!几位贵客,快请坐,快请坐!” 他的态度又热情了起来,亲自给李世民续上了茶水。 “原来几位是想来我们长田县投资的大老板!失敬失敬!” 他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下官刚才也是听到你们污蔑许县尊,一时被气昏了头。几位有所怀疑,也属正常。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猛地一亮。 “这样吧!几位若是不信下官所言,觉得我是在吹嘘,不如……我亲自带你们去看看?” “就去我刚才说的孤儿院,还有那施粥棚!你们亲眼去看一看,不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这个提议,正中李世民下怀。 他与长孙无忌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异与期待。 去看看! 必须去看看! 看看这许元,究竟是真有经天纬地之才,还是在演一出瞒天过海的大戏! “如此……甚好。” 李世民缓缓点头,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已是波澜再起。 “那就有劳官爷了。” “不劳烦,不劳烦!为长田县招商引资,也是下官的分内之事!” 那官员顿时大喜过望,立刻转身对院内喊道:“老张,这里你先盯着,我带几位贵客出去一趟!” 简单交代完毕,他便兴冲冲地领着李世民一行人,走出了慈善基金总会的院子。 一行人穿过干净整洁的街道,路上的行人脸上大多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这让李世民心中的疑云,又加重了几分。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官员在一座崭新的院落前停下了脚步。 院墙高大,门楼气派,门楣上挂着一块巨大的黑漆金字牌匾,上书六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长田县第八孤儿院”。 还未走近,一阵阵清脆的、属于孩童的欢笑声,便从院墙内传了出来,充满了勃勃的生机。 李世民一行人站在门口,透过敞开的大门向里望去。 院内,地面铺着平整的青石板,打扫得干干净净。 几十个穿着统一、干净整洁的孩童,正三五成群地在院子里嬉戏玩耍。 有的在推着一种会转的木马,有的在玩着滑梯,有的则围在一起踢着一个用藤条编成的球。 阳光洒在他们天真无邪的笑脸上,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毫无阴霾的快乐。 这一幕,又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李世民、长孙无忌、尉迟恭三人的心上。 李世民脸上的神情,在瞬间凝固了。 他们预想过无数种可能。 或是破败的院落,面黄肌瘦的孩童,一片愁云惨雾。 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是做给外人看的面子工程。 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眼前这样一幅和谐的画面! 这震撼的一幕,让李世民君臣三人,如遭雷击,久久失语。 那笑声是如此真实,那快乐是如此纯粹。 以他们的眼界,自然看得出,这绝非是能靠威逼利诱,就能演出来的场面。 这些孩子身上穿着的,是崭新厚实的棉布衣裳,脚上踩着的是做工精良的小牛皮靴。 那一张张因奔跑而红扑扑的小脸上,带着的是富足人家才有的健康光泽。 他们的眼神,清澈、明亮,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怯懦与麻木。 这……真的是孤儿? 他宫里的皇子公主,锦衣玉食,可那份无忧无虑,似乎也比不上眼前这些孩童来得真诚。 第二十一章 教育为本 看到这一幕,李世民抱着晋阳公主的手臂,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 他喉结滚动,艰涩地开口。 “大人,这些……都是孤儿?” 那官员闻言,脸上露出一抹理所当然的自豪。 “那还能有假?” 他仿佛早已习惯了外来者的这种震惊,语气平淡,却又难掩那份与有荣焉的骄傲。 “我们长田县,从不弄虚作假。” 说着,他似乎看出了李世民心中更深层次的疑虑,便朝院子深处一指。 “几位贵客,请随我来。” 他领着众人,绕过那片满是欢声笑语的玩乐区,来到了一处相对安静的后院。 这里没有滑梯木马,只有几排整洁的房舍和晾晒着衣物的竹竿。 院子的一角,几名穿着朴素、带着印有“慈善基金总会”袖章字样的妇人,正围着几个孩子忙碌着。 而那几个孩子,与方才所见,判若云泥。 他们身上的衣物破烂不堪,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几块勉强蔽体的破布。 身形枯瘦如柴,根根肋骨清晰可见,小小的脸庞上沾满了污泥与灰尘,只露出一双因恐惧或迷茫而显得硕大无比的眼睛。 其中一个稍大些的女孩,正被一个妇人温柔地擦拭着脸颊,可她的身体依旧在微微发抖,像一只受惊的鹌鹑。 另一个更小的男孩,则死死地攥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米粥,狼吞虎咽,仿佛那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这一幕,瞬间击中了李世民的心脏。 他那双阅尽人间沧桑的龙目,瞳孔骤然一缩。 这才对…… 这才是他认知中,流离失所的孤儿该有的样子。 凄惨,瘦弱,令人心头发酸。 然而,这股熟悉的“理所当然”,却让他心中泛起了更加汹涌的惊涛骇浪。 如果这些孩子是刚被收留的模样…… 那方才那些在阳光下肆意欢笑,健康得如同富家子弟的孩子们,曾经……也是这般模样? 那官员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适时地开口解释起来。 “我们长田县的孤儿院,不光收容本县的孤儿。” “许县尊有令,凡是流落到我长田县境内,无家可归的孩童,只要还有条件,一概接收。” 他的目光落在那几个瘦弱的孩子身上,带着几分怜悯,也带着几分庆幸。 “这些,应该是前两日才从西边逃过来的,听说是吐谷浑跟吐蕃那边又起了战事,村子被烧了,爹娘都没了,一路乞讨过来的。” 吐谷浑。 这三个字,让李世民的眼神陡然一凝。 那是大唐的西部边患,是他一直关注的焦点。 他没想到,自己经略天下的余波,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呈现在自己眼前。 那官员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日常工作。 “孩子送来后,院里的嬷嬷们会先给他们检查身体,看看有没有生病受伤。” “然后就是烧水,给他们从头到脚洗干净,换上咱们院里统一的干净衣裳。” “等吃饱了肚子,睡上一个安稳觉,就会给他们安排好住处,以后,这里就是他们的家了。” “吃穿用度,皆由我们慈善基金一力承担。” 长孙无忌在一旁听着,脸上的神情愈发凝重。 他看的不是那些孩子,而是这套流程。 检查、清洗、换衣、安置、供养…… 这不是简单的施舍,这是一套完整、成熟、且高效的救助体系。 这背后所需要的人力、物力、财力,以及那份细致入微的章程,绝非一个寻常县令能够想出来的。 就在这时,一阵朗朗的读书声,从不远处的一间屋舍中,清晰地传了过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声音稚嫩,却整齐划一,充满了某种向上的力量。 李世民猛地转过头,循声望去。 读书声? 在这种地方? 他与长孙无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这边请。” 那官员似乎早已料到他们的反应,微微一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领着他们朝那间屋舍走去。 屋门敞开着。 众人站在门外,朝里看去。 只见宽敞明亮的屋子里,几十个年纪约莫在七八岁到十岁之间的孩子,正跪坐在干净的蒲团上。 他们身姿笔挺,双手放在膝上,仰着头,跟随着前方一位老先生的教导,一字一句地诵读着《千字文》。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们认真的小脸上,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 这一刻,整个院子的喧嚣似乎都沉静了下来,只剩下这纯粹而又充满希望的读书声,在空气中回荡。 李世民彻底呆住了。 他戎马一生,登基为帝,什么样的大场面没有见过。 可眼前的这一幕,给他的冲击,却胜过千军万马。 教育! 这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延续与强盛的根本! 他为了让世家子弟之外的人才能有出头之日,广开科举,设立弘文馆,可即便如此,读书识字,依旧是全天下九成九的百姓,想都不敢想的奢侈之事。 然而在这里…… 在这大唐最偏远的边陲之地…… 一群无父无母的孤儿,竟然在免费学习《千字文》? 李世民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他转头看向那官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莫非……这孤儿院,便是长田县的官学之所?” 在他想来,也只有这一种可能。 许元或许是用了什么法子,将官学与孤儿院合二为一,以此来节约开支。 然而,官员的回答,再一次颠覆了他的认知。 只听那官员笑着摇了摇头。 “贵客说笑了。” “这哪里算得上是官学。” “这只是许县尊定下的规矩,凡是入住孤儿院的孩童,都必须先在这里进行启蒙教育,学一些基础的读写算术。” 他指了指屋内的老先生。 “这位是我们从县里请来的老秀才,专门负责教导这些孩子。” “包括先生的束脩,孩子们的笔墨纸砚,所有的开销,全都是由我们慈善基金总会来出,孩子们不用花一个铜板。” “这……” 李世民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这还不是官学?” “自然不是。” 官员的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独属于长田县吏员的自豪感。 “在这里,只是让他们认些字,明些理,不至于做个睁眼瞎。” “若是其中有天资聪颖,或是对读书有兴趣的,等到了年纪,县里会统一安排,让他们去真正的长田学堂,进行系统的学习。” “当然,那是要收费的。” “每人每年……一百文钱!” 第二十二章 不分贫贱,有教无类 轰! 最后那四个字,如同一道天雷,在李世民、长孙无忌、尉迟恭三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一百文钱? 李世民的身体晃了一晃,若非怀中还抱着女儿,他几乎要站立不稳。 他想到了长安城。 想到了那些王公贵胄,为了给子嗣寻一个好老师,争得头破血流。 想到了那些寒门士子,为了凑够一份束脩,不得不变卖家产,尝尽人间冷暖。 想到了国子监那高高的门槛,将多少天资聪颖的平民子弟,无情地拒之门外。 读书,在大唐,是一条用金钱和门第铺就的登天之路。 可是在这里,在许元治下的长田县,这条路,竟然被硬生生铺到了最底层的孤儿脚下。 一百文! 说白了,看着眼前长田县的百姓收入标准,这一百文,九成九的百姓都能凑到,而且并不算太难。 这岂不是说,这长田县,每家每户的子嗣,不论贫贱与富贵,都能读得起书了? 李世民低头,看着怀中女儿那双清澈懵懂的大眼睛。 他的兕儿,他的皇子公主们,有全天下最好的老师,有读不完的经史子集。 可他治下那千千万万的子民呢? 他从未想过,也从未敢想过,要让所有的子民,都有读书识字的机会。 因为他知道,那不可能。 国库支撑不起,世家不会答应,整个大唐的根基,都承受不住这样的变革。 可许元,一个七品县令,他不仅想了。 他还在这边陲之地,悄无声息地……做到了。 那官员看着眼前三位“富商”如遭五雷轰顶般的模样,嘴角那抹自豪的笑意,愈发浓郁了。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了起来。 “其实,许县尊对教化一事,看重到了极致。” “在我们长田县,除了孤儿院,还设有多所学堂。” “学堂分为‘小学’与‘中学’二级。” “小学负责教导孩童们基础的识字、算术,以及许县尊亲自编纂的《长田县民行为准则》,让他们明事理,知礼仪。” “中学则会教授更深一些的经义文章,还有地理、格物等杂学。” “格物?” 长孙无忌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陌生的词汇,下意识地追问。 “对,格物。” 官员点头,“格物以致知嘛!就是探究万物之理,比如水为何会结冰,铁为何能炼钢,草木为何能生长,诸如此类。”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对视一眼,心中的骇然已经无以复加。 经义文章也就罢了,这“格物”之学,闻所未闻。 这许元,到底想教出些什么人来? 官员没有理会他们的震惊,继续说道。 “凡是有我长田县户籍者,无论其父辈是官是民,是富是贫,只要到了入学年龄,皆可缴纳少量学费,入学读书。” “官宦子弟,与贩夫走卒之子,同坐一堂,学的都是一样的东西,考的也是一样的试卷。” 轰! 这番话又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李世民的心口上。 不分贵贱,有教无类? 孔夫子周游列国,也不过得弟子三千,这是连圣人都难以实现的理想。 而许元,竟要在他的治下,将这四个字,变为现实? 他想做什么? 他到底想做什么? 难道他不知道,士族门阀之所以能长盛不衰,靠的就是对知识的垄断吗? 他这么做,是想把整个天下的世家,都推到自己的对立面上去? 李世民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 他几乎可以预见到,若是此事传到长安,将会掀起何等恐怖的滔天巨浪。 然而,那官员接下来的话,却让这股巨浪,变得更加汹涌,更加离奇。 “当然,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 官员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 “许县尊常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读圣贤书固然好,但若不是那块料,能学一门安身立命的手艺,同样是光宗耀祖之事。” 他顿了顿,似乎在给众人消化的时间。 “所以,在长田县,除了小学和中学,还有另外几所特殊的学堂。” “我们称之为……技工学堂。” “技工学堂?” 这次开口的,是沉默许久的尉迟恭。 他一介武夫,对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不感兴趣,但这“技工”二字,却让他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没错。” 官员赞许地看了尉迟恭一眼。 “在技工学堂里,不教四书五经,不讲圣人文章。” “除了基础的一些礼学和算术之外,只教手艺。” “比如木匠、泥瓦匠、铁匠、甚至是织工、厨子……” “只要是能凭手吃饭的行当,学堂里基本都有专门的师傅负责教导。” “学子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选择想学的技艺。学成之后,便是一门能吃一辈子的手艺,走到哪里都不愁没饭吃。” 此言一出,李世民三人都彻底愣住了。 他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而是彻底的茫然与错愕。 这……这算什么? 办学堂,教人做工匠?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自古以来,百工技艺,靠的都是师徒传承,口传心授。 一门手艺,就是一个家族,一个师门赖以生存的根基。 其中的关键诀窍,更是秘不外传,哪怕是亲儿子,师傅都可能留上一手。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句话可不是说着玩的。 长孙无忌眉头紧锁,他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指出了其中的关键。 “这位大人,恕我直言。” “你说的这技工学堂,恐怕只是个美好的设想吧?” “天底下的匠人,哪个不把自己的手艺当成命根子?” “他们当真肯到你这学堂里,将吃饭的本事,倾囊相授给一群素不相识的外人?” 尉迟恭终于等到了自己发言的机会,不由附和起来。 “就是,俺老黑就不信这个邪。铁匠铺的师父,打铁的火候、淬火的方子,那都是传子不传女的宝贝,能随便教人?” 李世民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这不合常理,更不合人性。 许元纵有通天之能,也扭转不了这根植于人心深处的自私与防备。 然而,面对三人的质疑,那官员却笑了。 笑得云淡风轻,仿佛早就料到他们会有此一问。 “几位贵客说得没错。” “若是在别处,此事断无可能。” “但在我们长田县,这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为何?” 李世民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低沉。 那官员的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李世民身上,一字一句地说道。 “因为,许县尊给的实在太多了。” 这个回答,简单、粗暴,却又直击要害。 李世民三人皆是一怔。 第二十三章 这等光景,何时见过? 这时,只听那官员继续解释道: “能进技工学堂当先生的师傅,那都是许县尊亲自把关,精挑细选出来的,不仅手艺要顶尖,人品也得过得去。” “而一旦被选中,他们能得到的,远比守着一门手艺要多得多。” “首先,是极高的束脩,足以让他们一家老小,过上富足无忧的生活。” “其次,是体面。在长田县,学堂的先生,无论是教书的还是教手艺的,都享受着极高的社会地位,受人尊敬。” “最重要的一点,是养老的保障。” 官员说到这里,语气中充满了无限的向往。 “凡是在学堂尽心教导的先生,待到年老体衰,干不动了,我们慈善基金总会,会负责他们下半辈子的所有开销,生病了给请医问药,百年之后,还给风光大葬。” “试问,有如此优厚的待遇,又有许县尊的信誉做保,还有哪个师傅,会抱着那点所谓的‘秘方’不肯松手呢?” “他们倾囊相授,教出的徒弟越多,越出色,他们的名望就越高,拿到的奖金也就越多。” “因此,那些学子学成之后,或是自己开店,或是被县里的官营工坊招揽,个个都能独当一面,不仅养活了自己,也为我长田县的繁荣,添砖加瓦。” 一番话说完,整个后院,陷入了一片死寂。 李世民、长孙无忌、尉迟恭三人,脸上露出震惊之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来是这样。 不是靠道德说教,也不是靠强权逼迫。 而是用最直接,最有效的利益,去化解那份根深蒂固的人性之私。 高明。 实在是太高明了。 这个许元,对人心的洞察与把控,简直到了妖孽的地步。 他用一个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阳谋,硬生生撬动了“师徒传承”这块传承了千百年的顽石,为长田县,建立起了一套源源不断的人才培养体系。 李世民心中那股名为“忌惮”的情绪,在这一刻,悄然淡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明的欣赏。 这个许元,虽然行事离经叛道,闻所未闻。 但他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落在了实处,都是在为这长田县的百姓,谋一条活路,一条出路。 相较于朝堂上那些只会空谈误国的衮衮诸公,这个七品县令,更像一个真正的……实干之吏。 就在这时,那官员看着三人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了。 他的脸上,堆起了几分讨好的笑容,与方才那份从容自豪,判若两人。 “几位贵客,听小的说了这么多,如今对我长田县,应该有了全新的认识了吧?” 李世民回过神来,缓缓地点了点头,神情复杂。 何止是全新,简直是颠覆。 那官员见状,笑容更甚,搓了搓手,语气里带着一丝期盼。 “小的看几位气度不凡,谈吐儒雅,想来是来我们长田县投资做大生意的。” “您几位尽管放心,我们长田县如今百业待兴,处处都是机会。只要肯干,保管您财源广进。” “这……” 李世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却见那官员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他们几人能听到的音量,神秘兮兮地说道。 “不瞒几位说,小的在县衙里,还不曾得到许大人的赏识呢。” “几位若是生意做成了,日后若是在我们许县尊面前得了脸,还望……还望能为小的美言几句。” 说完,他还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李世民连忙摆了摆手,神色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淡然。 “大人言重了,我等做的生意非同小可,投入巨大,非得将这长田县的里里外外都看个通透,方能下定决心。” “今日听君一席话,已是受益匪浅。只是,还需再盘桓数日,自行考察一番。” 长孙无忌在一旁抚着长须,适时地补充道。 “不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等还想再多走走,多看看。” 那官员也是个机灵人,一听便知今日是谈不出什么结果了。 但他毫不气馁,在他看来,这几位富商只要还在长田县,就迟早是许县尊的囊中之物,今日结下善缘,日后有的是机会。 “是是是,几位贵客说的是。” 他连连点头,恭敬地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小的就不打扰几位贵客的雅兴了。若有任何需要,可随时到刚才的慈善基金总会那边寻我。” 说完,他又是深深一揖,这才退出了后院,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门外。 从孤儿院出来后,李世民等人站在街道不远处,久久未语。 不远处,那座名为“启明星”的孤儿院里,传来的一阵阵朗朗读书声。 声音整齐划一,充满了朝气与希望,与他们这一路行来,所见的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浪小儿,恍若两个世界。 李世民负手而立,静静地听着,眼神悠远,脸上的神情复杂到了极点。 有欣慰,有赞叹,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 “陛下,这等光景,臣等随您巡视天下,何曾见过?” 长孙无忌站在他身后半步,压低了声音,语气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感慨。 “是啊……” 李世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万千思绪都一并吐出。 “遍地饥殍,易子而食的惨状,朕早年也曾见过。可这人人有书读,童稚皆欢颜的景象,朕,自高祖建国以来,却是第一次见。” “父皇,父皇。” 一直安静地跟在身后的晋阳公主李明达,此刻终于忍不住,轻轻扯了扯李世民的衣袖。 她仰起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里,闪烁着纯粹的光芒。 “兕儿觉得,这位许县令,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让没爹没娘的孩子有地方住,有衣穿,还有书读。父皇您常说,为政者当以民为本,他……他做到了。” 小公主的声音软糯动听,话语里的逻辑却简单而直接。 在她的世界里,做好事的人,就是好人。 李世民闻言,低头看向自己的爱女,眼中的复杂化为一片温和的笑意。 他伸出宽厚的手掌,轻轻揉了揉兕儿的头顶。 “兕儿说得对,他做的这些事,确实是好事。” 他顿了顿,话锋却陡然一转,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重新泛起了审视与锐利的光芒。 “但,能做成这些事的,未必就一定是个纯粹的好官。” 他是帝王,虽然他承认这一切许元做得很好,但这不是他评价一个官员的唯一标准! “嗯?” 晋阳公主不解地歪了歪头,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疑惑。 “父皇,这是什么意思呀?为百姓做了这么多好事,难道还不是好官吗?” “呵呵……” 李世民笑了笑,笑容里却带着一丝冷意。 第二十四章 长孙无忌的同乡 李世民没有直接回答女儿的问题,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高大的院墙,以及更远处,那隐约可见的,崭新而坚固的城墙轮廓。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 “兕儿,父皇问你,盖房子要不要钱?” “当然要啦。” “那修路呢,筑城墙呢?” “也要钱。” “那建这么大的孤儿院,养这么多孩子,还要给他们请先生教书,要不要钱?” “肯定要很多很多的钱。” 小公主不假思索地回答,但随即,她似乎也明白了什么,脸上的天真烂漫,渐渐被一丝困惑所取代。 李世民眯起了双眼,眸光如刀。 “没错,是很多很多的钱。” “一个天文数字。” “这长田县,城墙的修筑,道路的铺设,学堂的兴建,孤儿院、养老堂的开销,还有那些匠人师傅高昂的束脩与养老保障……” 他每说一项,手指便在空中轻轻一点,仿佛在清点着一笔笔惊心动魄的账目。 “再加上维持整个县衙运转,养活那么多官吏差役的俸禄。” “这一切加起来,需要的钱财,恐怕就是一州之所有税赋,也不一定够。” 长孙无忌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他顺着李世民的思路,沉声补充道。 “陛下所言极是。目前来看,这长田县的县中收益大头,乃是来自那‘长田福彩’和许元征收过往商人的入城费。” “纵使是他日进斗金,也断然填不上如此巨大的窟窿。” 李世民缓缓点头,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的女儿身上,语气却是在对所有人说。 “所以,问题就来了。” “他的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朕一路行来,见长田县税赋极低,几近于无,百姓安居乐业,脸上并无被横征暴敛的愁苦之色。” “这就说明,这笔钱,不是从本地百姓身上搜刮来的。” “那……会是从何而来?” 李世民的声音不大,却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涟漪。 是啊,钱从哪来? 这是一个最根本,也最致命的问题。 一个七品县令,在短短时间内,聚敛起一州税赋都无法比拟的财富,并且将它全部投入到了地方建设之中。 这听起来,怎么都有些过于魔幻。 “在没有查清他这笔钱的来路之前,朕,还不能断定,他许元,究竟是能臣,还是巨蠹。” 李世民一字一句的说道,眼神透出几分凌冽。 “陛下圣明。此事关乎国本,不可不察。一个人的能力越强,若其心不正,为祸也就越大。” 长孙无忌立刻躬身附和。 李世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随后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目光再次扫过这片欣欣向荣的县城,。 “走吧。” “去别处再看看。” 然而,他刚走两步,身后的长孙无忌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嗯?” 李世民察觉到了异样,回头望去。 只见长孙无忌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立在原地,双眼圆睁,死死地盯着街角处,一顶正缓缓行来的坐轿。 那顶轿子装饰并不算奢华,但抬轿的四名轿夫,步履沉稳,气息悠长,显然是练家子。 “辅机,怎么了?” 李世民眉头微蹙,开口问道。 长孙无忌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与不敢置信。 直到那顶轿子的竹帘被风轻轻吹起一角,露出了里面端坐着的一张年轻而略显倨傲的脸庞,长孙无忌才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是他……” “谁?” 尉迟恭也凑了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只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公子哥。 长孙无忌脸色一怔,随后赶紧朝着李世民解释起来。 “陛下……若臣没有看错的话……” “那轿中的人,臣……有些印象。” “他好像是……凉州司马,卢勋的儿子,好像叫什么……卢……卢华,对就是叫这个。” 话音落下,李世民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的目光,如利剑一般,从那顶远去的轿子,瞬间转向了身旁的长孙无忌。 “哦?” 李世民的脸上露出几分探究之色。 “一州司马的儿子而已,如何能让你记挂在心?” 听到李世民的语气有些不对,长孙无忌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要不是在大街上,长孙无忌当即就要给李世民跪下了。 好在,他没有忘记此时他们一行人的身份,于是只是躬身给李世民请罪。 “陛下,臣……臣有罪。” “这凉州司马卢勋,确是臣举荐的。” 李世民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低头看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依旧锁定着那顶已经走远的轿子,眼神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长孙无忌不敢有丝毫隐瞒,一五一十地交代起来。 “此人是去年上任的,他托了些同乡的关系,寻到了臣府上。” “臣念及同乡之谊,便多问了几句。也曾派人暗中考察过他的履历和风评,在当时看来,其才干尚可,为官也无劣迹,算是个……过得去的人选。” “他……他当时来拜访臣时,带着他的儿子,便是刚才那轿中之人,卢华。因此,臣才有些印象。” 说完,长孙无忌便伏在地上,一动不动,静候发落。 他知道,任用亲故,举荐同乡,这是官场大忌,尤其是在李世民这位雄主面前。 “行了行了!” 李世民眉头虽然皱了皱,但却也并未过多追究。 长孙无忌,乃是他亲封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首,也是长孙皇后的弟弟,堂堂赵国公,任人唯亲,举荐一个州郡司马而已,还不至于怎么样。 “我没有时间听你说这些废话。” 李世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长孙无忌知道,他已经将此事揭过了。 “谢陛下。” 长孙无忌缓缓站直身体,悄悄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李世民没有再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顶轿子消失的方向。 此时,那卢华的轿子在前方一个街口停了下来。 轿帘掀开,一名年轻人在一众家仆的簇拥下,趾高气扬地走向一处门户。 李世民等人定睛看去,不由得微微一怔。 那是一座医馆。 一座规模宏大到超乎想象的医馆。 三层高的木质楼阁,占地极广,门脸阔气,正上方悬挂着一块巨大的金丝楠木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刻着六个大字——“长田县第一医馆”。 第二十五章 天王老子也不行! 医馆门口十分宽敞,各种马车、轿子停满了半条街,更多的则是穿着朴素的平民百姓,正自觉地在门外划出的区域内排着长队,队伍蜿蜒,竟有近百人之多。 队伍虽长,却井然有序,无人喧哗,只有偶尔的低声交谈和几声压抑的咳嗽。 一股浓郁的药草香,从医馆内飘散出来,弥漫在空气中。 然而,卢华的出现,打破了这份井然有序。 他看都未看那长长的队伍一眼,在一众家仆的开道下,径直朝着医馆的大门走去。 “让开,都让开。” “没长眼的东西,卢公子来了,还不快滚到一边去。” 家仆们粗暴地推搡着排队的百姓,硬生生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通路。 排队的百姓们纷纷小声议论起来,但也没有人站出来当出头鸟,大家都看出来这卢华身份不简单,不想多生事端。 卢华对此视若无睹,整理了一下自己华贵的衣袍,便要抬脚迈入医馆大门。 “站住。” 一个清朗而有力的声音,从医馆门口传了出来。 只见一名穿着灰色布衣,胸口绣着一个红色“医”字的年轻伙计,伸手拦住了卢华的去路。 伙计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坚定。 他对着卢华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说道。 “这位公子,看病请到后面排队。” 卢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他上下打量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伙计,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 “排队?”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后面那些衣衫褴褛的“贱民”。 “你,让我,跟他们一起排队?” 他的声音充满了夸张的质问,仿佛这是对他天大的人格侮辱。 那伙计却面不改色,腰杆挺得笔直。 “公子,这是我们医馆的规矩。” “不管是谁,都得排队。先来后到,方为公道。” “公道?” 卢华笑得更厉害了,他身后的家仆们也跟着发出一阵哄笑。 “在这凉州地界,本公子就是公道。我爹是凉州司马卢勋,你这医馆,不想开了?” 他直接搬出了自己父亲的名号,语气中的威胁之意,毫不掩饰。 周围的百姓闻言,脸色皆是一变,但若是仔细看,却都知道他们并不是害怕,而是一种看好戏的眼神。 此时,那医馆伙计的脸上,依旧没有丝毫惧色。 “我们许县尊定下的规矩,在长田县,不管是谁,都得守规矩。” “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排队。” “公子若是不愿排队,那请自便。我们长田县第一医馆,恕不接待。”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没有留半分余地。 “你……” 卢华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搬出自己父亲的名号,竟然还会被一个看门的伙计当面顶撞。 一股怒火直冲头顶,他猛地扬起了手。 “好大的狗胆,我看你是活腻了。” “来人,给我砸了这家破医馆。” 他身后的家仆们立刻面露凶光,就要上前动手。 远处的李世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没有去看那嚣张的卢华,也没有去看那即将爆发的冲突,而是侧过头,冷冷地瞥了一眼身旁面色发白的长孙无忌。 那眼神,仿佛在说:看看你举荐的好人,教出来的好儿子。 长孙无忌如坐针毡,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简直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罢了,我们也上去看看。” 李世民低声自语,眼中的兴趣愈发浓厚。 他想看看,许元定下的规矩,和他治下官员的亲属,这两者之间,究竟谁更硬。 这边李世民的话音刚落,那头卢华嚣张的声音,便再次传了过来。 “规矩?本公子的话就是规矩。” 卢华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指着那灰衣伙计的鼻子,脸上满是贵族阶层与生俱来的傲慢。 “我爹是凉州司马,正四品的大员。你这长田县的县令许元,不过区区一个七品芝麻官,见了我爹也得点头哈腰。” “我,是他儿子。你敢拦我?” 那伙计闻言,非但没有半分惧色,反而挺直的腰杆又向上拔了几分。 他看着卢华,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怜悯,就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顽童。 “这位公子,我最后再说一遍。” “在长田县,许县尊的规矩,就是天。” “你再在此地喧哗,扰乱医馆秩序,按照我长田县新颁布的《治安条例》第三款,便是‘医闹’。” “我们有权将你当场拿下,送交县衙法办。” 伙计的语气平淡如水,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医闹?” 卢华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拿下我?就凭你们?” 他环视四周,目光轻蔑地扫过那些穿着粗布麻衣的百姓,最后又落回那伙计身上。 “老子刚到这长田县,就遇到这样的事儿,还真是稀奇啊!” “来啊,我今天就站在这里,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个狗胆敢动我一根手指头。” 他嚣张到了极点,甚至主动向前迈了一步,将脸凑到伙计面前,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他笃定,在这凉州地界,没人敢真的对他动手。 然而,那伙计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与他多费唇舌。 他缓缓抬起右手,对着医馆侧后方一个挂着“保卫科”牌子的小门,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啪。” 声音不大,却像是一道命令。 下一刻,那扇小门被猛地推开。 “哗啦啦——” 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十几个身穿统一黑色劲装,腰间佩戴短棍的彪形大汉,鱼贯而出。 这些人一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锐利如鹰,行动间带着一股军伍特有的肃杀之气,显然都是练家子,而且是见过血的。 他们没有冲向卢华,也没有发出任何叫嚣。 只是以一种极具压迫感的阵型,迅速散开,将卢华和他那几个瑟瑟发抖的家仆围在了中间。 更让卢华心底发寒的是,另外几人径直走向了他停在街边的华贵马车,不偏不倚,正好堵住了他所有的退路。 卢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身后的家仆们更是双腿一软,差点没跪在地上,哪里还有刚才的嚣张气焰。 卢华喉结滚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他能感觉到,只要自己再敢多说一个字,这些人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他色厉内荏地瞪了那灰衣伙计一眼,最终,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很好。” “你……你们给我等着。” 他,怂了! 第二十六章 朕的儿子也不行? 说罢,他便想在一众家仆的簇拥下,灰溜溜地从包围圈的缝隙中挤出去。 然而,就在卢华即将狼狈离去的时候,只见在排队队伍的末尾,一个身影缓缓走出,径直朝着医馆大门而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老者,身形单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衣,上面还打着几个补丁,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痕迹。 他的一只袖管空荡荡的,随着走动在风中摇摆。 这是一个独臂的残疾老者。 排得长长的队伍,在看到他时,竟主动向两旁分开,让出一条路来。 百姓们的脸上没有丝毫不耐,反而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尊敬。 “王老丈,您来看伤啊?” “快,让老英雄先过去。” 卢华的脚步停住了。 他愕然地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那个独臂老者,就这么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路走到了队伍的最前方,走到了那名铁面无私的灰衣伙计面前。 老者从怀中颤颤巍巍地掏出一个被磨得油光发亮的木牌,递了过去。 那伙计接过木牌,仔细看了一眼。 下一刻,他脸上那冰冷如霜的表情瞬间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尊敬和热忱。 他双手将木牌奉还,随即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扶住老者的另一只胳膊,语气温和得像是换了个人。 “老丈,是您啊。手臂的旧伤又疼了?快,我扶您进去,已经给您留好位置了。” 说着,便要扶着那老者走进医馆大门。 这一幕,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卢华的脸上。 他刚刚因为插队被呵斥,被威胁,被十几名大汉围困,受尽了屈辱。 可转眼间,一个衣衫褴褛,甚至连身体都不健全的“贱民”,竟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插队进去了? 而且,还受到了如此恭敬的对待? 凭什么? 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瞬间吞噬了他的理智。 “站住!” 卢华猛地转身,快步冲了回来,指着那伙计和独臂老者,面目狰狞地嘶吼道。 “这是怎么回事?” “你刚才不是说,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排队吗?” “为什么他可以不排队?为什么这个残废可以插队?” “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否则,今天这事没完。” 他像一头发怒的公牛,双眼赤红。 那伙计缓缓转过身,看着状若疯狂的卢华,不由露出几分不耐。 “说法?” “公子,你乃是官宦之后,读书识礼。却连‘英雄’二字,都不认得了吗?” 他伸手指了指那独臂老者空荡荡的袖管,声调陡然拔高。 “你问他凭什么?就凭他这条手臂,是五年前为了守护长田县,跟在许县尊身后,与入侵的沙匪搏杀时丢掉的!” “就凭当年如果没有他们这些上阵杀敌的军士,你现在根本不可能安安稳稳地站在这里,对我大呼小叫!” “我们许县尊亲口说过,军人,乃国之坚盾,民之卫士。凡为我大唐,为我长田流过血、负过伤的退役军人,皆为我长田县的英雄。” “英雄来看病,终身免费,且无需排队。这是我们医馆的规矩,有问题吗?” 他目光如炬,直视着卢华,一字一顿地问道。 “没有问题!” 一个百姓高声喊道。 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从那近百人的队伍中爆发出来。 “对,没问题!” “英雄优先,这是应该的。” “这是许大人给我们立下的规矩,谁敢有意见?” “就是,人家拿命保卫我们,来看个病插个队怎么了?别说插队,就算让我把位置让出来,我也心甘情愿。” “你一个四肢健全的膏粱子弟,有什么资格跟老英雄比?” 卢华顿时被这股群情激奋的气势,震得连连后退,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 他想不通,也无法理解。 在他看来,这些人不过是一群卑贱的泥腿子,而他,是高高在上的范阳卢氏子弟,是凉州司马的公子。 可现在,这群泥腿子,竟然敢为了一个残废的丘八,当众指责他? “你们这群贱民!” “反了,全都反了!” 卢华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我乃范阳卢氏之后,五姓七望,血统高贵。我爹是凉州司马……他一个残废,凭什么能享受连我都没有的待遇?” 他状若疯魔,指着医馆大门,又指着周围的百姓。 “让你们那个县令许元滚过来给我赔罪!!” “否则,我定要他好看!” “还有你们这群贱民,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然而。 现场回应卢华的,不是百姓的畏惧,也不是那伙计的退缩,而是一声极尽轻蔑的冷笑。 “呵。” 那灰衣伙计看着状若疯魔的卢华,缓缓摇了摇头,眼神中的怜悯之色更浓了。 “还让我们县尊大人过来给你赔罪?”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绝伦的请求,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 “这位卢公子,你怕是没睡醒吧。” “若是许大人真的亲临此地,你,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句话,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寒意,让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冷了几分。 卢华的叫嚣声戛然而止,他被这伙计眼中的那股子笃定给震慑住了。 那伙计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时间,继续说道。 “军人优先,英雄优先。这不单单是我长田县第一医馆的规矩。” “这是我们许县尊,在三年前,当着全县数万百姓的面,亲口颁下的法令。” “这条法令,早已一字不差地,刻进了我长田县的律法法典之上。” “是法,不是规矩。你懂吗?” 伙计说到“法”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看着卢华的脸色也露出几分不屑,仿佛在看一个文盲一般。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卢华。 “你口口声声,说你是范阳卢氏,五姓七望,血统高贵。” “那我倒想问问你,你这高贵的卢氏,为我长田县做过什么?” “是你们修了这宽阔平坦的水泥路,还是你们筑起了那坚固的城墙?” “是我长田县的孤儿没饭吃时,你们开了粥棚?还是我长田县的老人无人养时,你们建了养老堂?”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连珠炮一般,轰得卢华头晕目眩,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伙计伸出手指,指向那刚刚被扶进医馆的独臂老兵的背影。 “王老丈,为长田流过血,断过臂。” “这长田县的安定,有他的一份功劳。这长田县的繁荣,是他和他的袍泽们用命换来的。” “所以,他们有资格享受这一切。” 伙计的目光,重新落回卢华的身上,那眼神中的鄙夷,再也不加掩饰。 “你凭什么?” “别说你只是一个区区凉州司马的儿子。” “就算是天家贵胄,皇帝的亲儿子来了,在这长田县的律法面前,也得一视同仁,不行就是不行!” 这番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周围的百姓听得是热血沸腾,纷纷叫好。 而人群之中,听到“皇帝的亲儿子来了也不行”这句话的李世民,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自己的儿子也不行? 第二十七章 真动手了? 然而,李世民眼中的阴沉,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他没有发怒。 非但没有发怒,他的内心深处,反而涌起了一股强烈的认同感。 他想起了自己的右仆射,房玄龄。那可是自己最倚重的肱骨之臣,文官之首,论功绩,论才华,谁人能及? 可就是这样的人物,想为自己的儿子求娶五姓七望中一家的女儿,都被对方以出身寒士为由,拒之门外。 那些所谓的世家大族,一个个眼高于顶,自诩血统高贵,清流门第。 可大唐立国以来,他们除了盘踞地方,兼并土地,与朝廷分庭抗礼之外,又真正为这个国家,为天下的百姓做过什么? 反倒是那些跟着自己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百战老兵,那些为了守护大唐疆土而流血牺牲的将士们,他们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脊梁。 他们,才最应该得到尊重和优待。 这个许元,虽然言语间有些“大逆不道”,但他做的这件事,却真正做到了李世民的心坎里。 想到此处,他甚至赞许地看了一眼那名言辞犀利的灰衣伙计。 另一边。 那卢华被伙计的一番话,怼得是哑口无言,面色青白交加。 道理,他讲不过。 可他身为范阳卢氏子弟的骄傲,让他无法就此低头认输。 “你……你放肆!” 他憋了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苍白无力的话。 “一群泥腿子,竟敢妄议世家,非议天潢贵胄……你们……你们这是要造反!” 他色厉内荏地指着伙计,还想继续用自己的身份来压人。 然而,就在此时。 “踏,踏,踏——” 一阵整齐划一,沉重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迅速传来。 那声音,带着金属与石板碰撞的铿锵之音,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所有人的心跳节点上。 原本还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们,听到这声音,脸色齐齐一变,瞬间安静下来,自动朝着街道两旁退去,让出一条宽敞的通道。 只见一队身穿黑色铁甲,头戴铁盔,腰挎横刀,手持长矛的士兵,正以一种标准的战斗队列,跑步而来。 他们的盔甲在阳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光芒,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股军人特有的冷峻和肃杀。 “是城卫军!” 人群中,不知是谁低呼了一声。 那一队士兵约有十人,在一名身材魁梧的队正带领下,迅速抵达了医馆门前。 他们没有丝毫停顿,以一种极其熟练的战术动作,“哗啦”一声散开,直接将还在叫嚣的卢华以及他那几个早就吓傻了的家仆,再次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一次的包围,比之前医馆保卫科的包围,更具压迫感。 那明晃晃的矛尖,几乎就要戳到卢华的鼻子上。 卢华为首的几人,瞬间如坠冰窟,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那名领头的队正,目光冷冽地扫了卢华一眼,却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走到那灰衣伙计面前,沉声问道。 “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洪亮而沉稳,不带一丝感情。 那灰衣伙计显然与他相熟,对着他抱了抱拳,然后指着被围困的卢华,言简意赅地将事情的经过,快速复述了一遍。 队正静静地听完,随后转过身,冰冷的目光落在了卢华身上。 卢华被他看得心底发毛,强撑着说道:“我……我乃范阳卢氏,我爹是凉州司马卢勋,你们敢……”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队正便不耐烦地一挥手,直接打断了他。 “抓起来。” “是!” 身后的城卫军士兵,立刻上前一步,将卢华一行人围了起来。 两名城卫军直接朝着卢华抓去,一人伸手如铁钳般扣住卢华的一边肩膀,另一人则直接一脚踹在他的膝弯处。 “噗通”一声。 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卢公子,就这么毫无尊严地跪在了地上。 “啊!你们……你们好大的狗胆!放开我!我是……” 卢华剧烈地挣扎着,嘴里还在疯狂地咆哮。 然而,那队正却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只是冷冷地宣布道。 “依据《长田县治安管理条例》第三款、第七款之规定,此人当众寻衅滋事,扰乱公共秩序,情节严重;且公然侮辱为本县立下战功的英雄,罪加一等。” “现将其拿下,送至城外劳工营。” “劳教十日,以儆效尤。” “带走!” “混账!你们这些泥腿子,知道我是谁吗?!” 卢华被城卫军死死按在地上,依旧不甘心地挣扎嘶吼,面色因为羞辱和恐惧而扭曲。 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些人真敢动手,而且是如此的干脆利落,根本不给他丝毫反抗的机会。 “放开我!我爹是凉州司马卢勋!你们敢动我,长田县的县令他担待得起吗?!” 然而,不管他怎么出言威胁,那队正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没听到他的叫嚣一般,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身旁的士兵,督促他们动作麻利点儿。 “聒噪。” 两个城卫军士兵心领神会,一左一右,伸手便死死扣住了卢华的下颌骨,直接让他没办法再大呼小叫。 很快,这一行城卫军便将卢华给拖了下去,而他的那几个家仆,也被一同带走了。 与他相反的是,他那几个家仆,因为没怎么闹事儿,反而是被轻松的请走的,并不像他那般狼狈。 人群渐渐散开,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散,仿佛什么都未发生一般,只有现场的百姓还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而此时,一旁的李世民长孙无忌等人却是愣在了当场! 他们亲眼看着卢华被毫不留情地拿下,被当众摁跪在地,然后拖走。 这等行径,放眼大唐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不可想象的。 一个区区县令,不!一个区区县城城卫军的小队长,对一州司马之子视若无睹,到底是真的无所畏惧,还是啥都不知道? 而且这一切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任何掩饰。 “我看,这些城卫军根本不怕那什么司马的儿子啊,是许元给他们的底气?” “这……这许元当真大胆,难道他就不怕那卢勋的报复?” 尉迟恭粗声粗气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震惊。 长孙无忌的眉头也紧紧皱起,深邃的目光看向城卫军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这等作风,完全不给凉州司马留半点颜面。”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无法理解的困惑。 按理说,凉州司马卢勋是长田县的顶头上司,许元如此行事,无疑是在公然打上司的脸。 李世民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灰衣伙计,又看了看医馆内进进出出的百姓。 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震惊之余,他又隐约觉得,这长田县的风格,似乎与别处有所不同。 它少了些世故圆滑,多了些凛冽直白。 他想起了那医馆伙计口中所谓“皇帝亲儿子来了也不行”的豪言。 难不成,自己的儿子们来了,还真就没办法插个队?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李世民不仅没有丝毫生气,反而还有些奇怪的情绪,亦或者说,是对长田县这一股作风的认可! 第二十八章 晋阳公主旧疾复发 正当李世民深思之时,身边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呻吟声。 “父皇……兕儿肚子好痛……” 李世民猛地回过神来,他低头一看,只见晋阳公主李明达不知何时已捂住了小腹,原本就略显苍白的脸颊,此刻更是煞白一片,额头上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的娇小身躯微微蜷缩着,眉心紧蹙,似乎在强忍着巨大的痛苦。 “兕儿!你怎么样了?!” 李世民的脸色瞬间大变,所有关于卢华和许元的思绪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立刻蹲下身,焦急地扶住晋阳公主纤弱的肩膀,声音中充满了担忧。 “可是旧疾犯了?快告诉父皇,哪里不舒服?” 他知道自己的小女儿自幼体弱多病,从出生起身体便一直不好,常年卧病在床。 李世民对这个爱女的疼爱,几乎达到了溺爱的程度。 正是因为她自幼多病,他才不顾朝臣规劝,将她留在身边,亲自抚养长大。 可以说,晋阳公主便是他李世民心头最柔软的一块。 尉迟恭和长孙无忌也连忙围拢过来,面色皆是焦急。 “陛下,晋阳公主身子一向娇弱,可不能耽误了。” 长孙无忌沉声提醒,目光瞟向不远处的医馆,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此处不正是医馆吗?不如先进去看看?” “对对对!正是如此!” 李世民猛地抬头,仿佛才想起眼前这医馆的存在。 他亲自抱起晋阳公主娇小的身躯,急声喊道:“快!快进医馆!” 一行人顾不得其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向医馆大门。 此时,晋阳公主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她的双眼紧闭,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颤抖,嘴唇已经开始发紫,气息也变得急促而微弱,似乎随时都会昏厥过去。 “兕儿!兕儿你撑住啊!” 李世民的心脏几乎揪成一团,他看着女儿痛苦的模样,脸上也再无半点帝王威仪,只有无尽的恐慌与焦急。 他额头青筋暴起,抱着晋阳公主的手臂收得更紧了。 这一幕,自然也引起了医馆门口正在排队等候的百姓的注意。 “哎哟,这姑娘看起来病得不轻啊!” “瞧她那脸色,都快晕过去了!” “快!走急诊通道啊!” 一个热心的大娘眼尖地看到了晋阳公主的惨状,立刻指着医馆侧面的一条小门大声喊道。 “那边是急诊!不用排队,赶紧进去瞧瞧!” 其他的百姓也纷纷出言相助,让开了道路,主动帮李世民指引方向。 “这么好看的一个姑娘,可一定要撑住啊!” “这医馆的郎中医术高明得很,定能治好!” 李世民听闻此言,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连连道谢,抱着晋阳公主便径直冲向了那所谓的“急诊通道”。 长孙无忌、尉迟恭等人紧随其后,步履匆匆地进入医馆。 医馆内部,与李世民想象中的传统医馆截然不同。 没有药草的陈腐味,也没有郎中们围坐一堂的景象。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敞明亮的走廊,两侧隔出了一个个独立的房间,每个房间的门上都悬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不同的名称。 “内科?” “外科?” “还有皮肤科?呼吸道疾病科?” 李世民扫了一眼,口中低声念叨,尉迟恭也好奇地看着,长孙无忌更是疑惑地念出几个从未听过的名字。 他们看着这分门别类的“科室”,脸上都露出了惊奇之色。 每个科室里,都坐镇着不同的郎中,或老或少,或严肃或和蔼,但都穿着统一的灰色长衫,面前摆放着一张干净的诊桌。 “这里头是如何瞧病的?” 李世民抱着晋阳公主,一时有些茫然。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灰衣、臂上戴着“导诊”字样袖章的年轻伙计快步迎了上来。 “这位先生,请问这位姑娘有何不适?” 伙计语气温和,带着职业的询问。 李世民连忙将来意说明,将晋阳公主腹痛的症状简要描述了一番。 伙计听完,沉吟片刻,然后指引道: “小娘子这症状,当去胃内科就诊。请随我来。” 他带着李世民一行人,快步走向了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 房间内,一位头发花白的老郎中正戴着一副奇特的、套在眼睛上的“透明片子”,神情专注地看着一张不知名的图谱。 他面容清瘦,眼神锐利,周身散发着一种沉静而专业的氛围。 “杨老,有位急诊病人。” 伙计轻轻敲了敲门,恭敬地说道。 老郎中闻声抬头,看到晋阳公主的状况,立刻收起了手中的图谱,示意李世民将她放到诊床之上。 李世民小心翼翼地将晋阳公主放在铺着洁净棉布的诊床上,晋阳公主疼得紧闭双眼,发出微弱的呻吟。 老郎中动作娴熟地走上前,先是搭上晋阳公主纤细的脉搏,然后又仔细观察她的舌苔和面色。 紧接着,他从桌案上拿起几件李世民从未见过的“器物”。 一件是听筒状的,被老郎中按在晋阳公主的小腹上,他凑近耳朵仔细聆听。 另一件则像是一个小巧的圆盘,上面镶嵌着透明的玻璃,老郎中将其在晋阳公主的腹部轻轻滑动,目光则专注地盯着圆盘内部。 李世民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心中充满了疑惑。 这些闻所未闻的“仪器”,让他们感到既陌生又惊奇。 一番检查后,老郎中收回那些“不明仪器”,他的眉头微微舒展,脸上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神色。 他转过身,对李世民沉声说了起来。 “这位仁兄,你家这位姑娘,可是自幼体弱,尤其腹部常有不适?” 李世民闻言一震,连忙点头:“正是!老丈医术高明,一眼便知!” 老郎中轻轻捋了捋胡须,缓缓开口道。 “小姑娘之疾,并非新发。依老夫看,她年幼之时,应是感染了伤寒之症,且未能得到彻底有效的治疗。” “这病根便留在了腹中,导致脏腑虚弱,气血不畅,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腹部炎症,反复发作。” “今日遇冷或饮食不慎,便会引发剧烈疼痛。” 李世民听到诊断,心头巨震。 他没想到,自己女儿的腹痛顽疾,竟然被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老丈一语道破! 李世民脸上露出几分惊讶,这还真让这人说中了。 那是兕儿五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伤寒差点夺去了她的性命,高烧不退,腹部剧痛,御医们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痛苦挣扎。 自那以后,兕儿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腹痛之症也时常发作,且愈发频繁,愈发剧烈,让李世民这个做父亲的每每心如刀绞。 此刻,这名不见经传的老郎中,仅凭一番望闻问切,竟能将兕儿的病因说得丝毫不差,这般医术,简直堪称神迹! 李世民紧紧地盯着老郎中,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方才所有的担忧与焦急瞬间转化成了一种近乎狂热的渴望。 他急切地向前挪动了一步,声音因激动而略显颤抖。 “老丈所言,句句属实!敢问老丈,兕儿之疾,可有彻底根治之法?!” 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恳求与希冀,既然对方说中了晋阳公主的病情,那也许就有办法根治。 第二十九章 新型医馆 长孙无忌和尉迟恭在旁听得也是震惊不已,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不可思议。 他们何尝不知晋阳公主的病症? 那些自诩医术高明的御医们,在公主面前也只能摇头叹息,开出的药方无非是治标不治本的调理之药,从未有人能像眼前这位老郎中一般,一语道破病根。 老郎中面对李世民近乎失态的追问,却依旧面不改色,他轻轻捋了捋稀疏的胡须,深邃的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但也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专业和沉着。 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平稳。 “这位仁兄,这小娘子之疾,并非新发,病根深种,要根治,却不是这般简单。” 李世民的心脏猛地一沉,仿佛从云端跌落,脸上刚刚燃起的希望之光也随之黯淡了几分。 尉迟恭的眉毛也拧成了一团,粗声粗气地问道: “怎地不简单?难道神医也治不好吗?!” 老郎中没有理会尉迟恭的质疑,目光落在诊床上依旧眉头紧锁的晋阳公主身上,语气中带着几分怜惜。 “这小娘子自幼体弱,身子骨孱弱不堪。如今下重药,虽能速效,却只能压制病症,使其不再发作,却难断根。”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李世民。 “许县令曾言,此类感染之症,欲根除,需一种名唤‘抗生素’之物。” “抗生素?” “许县令?” 李世民、长孙无忌和尉迟恭三人闻言对视一眼,皆是面露疑惑。 又是许元?! 许元还懂医术? 还有,这个什么抗生素,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个名词对他们而言,如同天书。 老郎中看到他们茫然的神色,也不意外,继续解释道: “此物乃是长田县令许元,从古籍残篇中偶然所得的奇方,经他改良研制而成,据说对寻常的感染之症有奇效,能够彻底根除病灶。” “只是,此物现如今仍在研制之中,产量稀少,且药效对人各异,并非所有病症都能对症下药。” 他微微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遗憾。 “尤其你姑娘这旧疾,病因复杂,药效还需精准匹配,目前尚不能确定是否合她的病症,冒然使用,反而不美。” 李世民听完,心中五味杂陈。 希望再次被点燃,却又被现实泼了冷水。 他看向老郎中,眼神顿时有些黯然。 他拳头微微攥紧,但很快又松开,帝王的心智让他迅速接受了现实,转而寻求次优解。 “那……依老丈之见,如今当如何是好?” 李世民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 老郎中看出了李世民的失望,但眼中却带着一丝宽慰,他轻轻捋须,语气柔和地安慰起来。 “仁兄不必忧心,尽管不能立时根治,但老夫却可先为小娘子调理身子,减轻其痛苦。” “待她身体稍有起色,再辅以其他温和药方,假以时日,虽不能完全断绝病根,却也能大大减少病症发作之苦,让她能与常人无异。” “如此,待许县令那‘抗生素’研制成功,且药性稳定,找到适合小娘子的配方时,再行彻底治疗,岂非两全其美?” 李世民闻言,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虽然不是立竿见影的“根治”,但能够缓解兕儿的痛苦,让她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这对他而言,已是莫大的恩赐。 他当即毫不犹豫地连连点头:“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多谢老丈!多谢老丈!” 李世民心中对这位老郎中感激涕零,这比那些只会开些平庸药方、收着天价诊金的御医不知高明多少。 老郎中见状,便不再多言,他转身走到桌案前,拿起一支细长的毛笔,在几张裁剪整齐的白纸上迅速地写下了一连串的药方。 “按此方抓药,先服三日,每日两次,早晚各一次,服药期间饮食清淡,忌生冷油腻。” “行了,去那边交钱吧。” 老郎中将写好的药方递给李世民,并细细叮嘱道。 李世民恭敬地接过药方,心中默默估算着这几服药的价钱。 以皇宫御医的药方为例,其中一味稀有药材便能价值千金,更何况是这般精准对症、效果奇特的方子? 他暗自盘算着,至少也要数百两银子,甚至可能上千两,他都已经准备好出钱了。 自从进入长田县以来,每处都要花钱,但这一次,确实唯一一次让他花得心甘情愿的。 他抱着晋阳公主,小心翼翼地离开了诊室,径直走向了医馆大厅一侧的药房柜台。 “老丈,这是杨老开的药方。” 李世民将药方递给药房内一位年轻的伙计。 伙计接过药方,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便从身后的药柜中精准地抓取药材,动作熟练而迅速,不多时,便将几包药材用油纸包好,递了过来。 “共计……五百文。” 伙计的声音波澜不惊,仿佛在说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数字。 “什么?!” 李世民闻言,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就连手中的药包也差点没拿稳,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是不是听错了? 五百文? 不是五百两银子?也不是五十两银子? 他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伙计,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药包,仿佛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尉迟恭和长孙无忌也惊呆了。 长孙无忌的表情更是精彩,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大出血的准备,结果却听到了一个如此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 这等药方,在长安的任何一家药铺,没有十两黄金根本拿不下来。 甚至那些所谓的“神医”,随意开张方子,便能收取数十两乃至上百两的诊金,而眼下,仅仅五百文? 李世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再次确认了一遍。 “这……这只需如此些许?!” 伙计见惯了这种反应,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语气淡然。 “正是如此,这位先生。” 李世民付了钱,接过药包,走出医馆大门时,整个人都还处于一种恍惚之中。 他回头望向这座看似普通却内藏乾坤的医馆,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感慨。 “此医馆……当真闻所未闻!” “不仅收费低廉,就连里面的那些什么内科外科啥的,看起来好像也十分专业。” 李世民喃喃自语,语气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他抱着怀中虽然痛苦但已然稳定下来的晋阳公主,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 方才在医馆内的所见所闻,彻底颠覆了他对医者和医术的认知。 一个简单的医者,竟然能细分为内外皮呼吸等诸多科室,各司其职,各有所长。 长孙无忌此时也走上前来,他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医馆的牌匾,脸上露出了深思的神色。 “陛下所言甚是。” 他轻抚着下巴的短须,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 “如此细分下来,各科郎中便可专精其道,将心思倾注于一隅。这不仅仅是提高了诊治的效率,更是开辟了一条全新的医道。” 他微微停顿,声音带着几分激动。 “如此一来,郎中们便能潜心钻研医术,不被其他杂事所扰,更能寻得更多救治之法。” “想想看,每个郎中都只精研一科,日积月累,所学所精,岂非比那些驳杂不精的郎中强上百倍?!” “这不仅能大大提高诊治之效,更能免去误诊、拖延,大大降低病人因耽误而导致的不幸!” “如此仁医仁术,岂非福泽百姓之举?此许元,当真有大才也!” 长孙无忌的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他自然能看得出这医馆如此布局,可以节省大量的世间不说,还能更高效的发挥出各个郎中的本事。 他的话语让李世民心中的震撼愈发强烈,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这长田县的模式,简直是对传统医术的颠覆与升华,其背后蕴含的道理,竟与他治国安邦的理念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第三十章 聚众训练,这是谋反? 就在这时,尉迟恭也在一旁附和了起来,他回头看向医馆,脸上写满了佩服。 “赵国公说的不错,俺也觉得此法甚好!” “而且,他们的收费还如此低廉!简直让人不敢相信!” 说到这,他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回忆之色。 “想某幼时,爹娘生病,囊中羞涩,莫说请郎中上门,便是去药铺抓药都捉襟见肘,只能眼睁睁看着爹娘受病痛折磨!” “那些黑心的药铺掌柜,药材价格高昂,令人望而却步!一味寻常的草药,都能卖出天价,害得多少穷苦百姓看不起病,吃不起药,只能等死!” 尉迟恭说着,眼中流露出几分悲愤,那是他对年幼时贫困的切身体会。 “可这里!……这长田县的药材,价格竟比长安城里寻常药铺低了两倍不止!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许元……我倒是对他越来越感兴趣了啊!” “陛下,此人,是个人才啊!” 尉迟恭说着,还向李世民推举了一番许元。 “哦?” 李世民听到尉迟恭如此说,顿时有些意外,尉迟恭平时不怎么参与政事,推举人才这种事情他也是鲜有参与,没想到这次竟然为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小小县令说起了话。 不过他也知道,尉迟恭之所以帮许元,完全是因为许元做的这一切,已经打动了他。 但…… 李世民再次回头看向医馆的方向,深邃的目光中,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若是这许元真的这般大才,又为何会主动请死呢? 李世民的目光凝重,心中对那长田县令许元的疑惑更深了几分。 此人,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的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市场繁荣,医馆更是颠覆了常识。 按理说,这等功绩,足以上奏朝廷请功,甚至加官进爵。 可他偏偏,选择了上奏自请赐死。 他想不通!这其中,莫非隐藏着什么自己尚未察觉的玄机? 李世民的眉头紧锁,但始终想不明白。 夜幕渐垂,天边最后一抹余晖也消散殆尽。 长田县的街巷亮起了点点灯火,人影幢幢,却不显得喧嚣,反而透着一股悠然自得的气息。 李世民一行人已逛得差不多了,虽有心继续探查,但疲惫也渐渐袭来。 “陛下,天色已晚,不如先回驿馆歇息?” 长孙无忌轻声建议道。 李世民点了点头,抱紧了怀中已然沉沉睡去的晋阳公主,步伐向着驿馆的方向迈去。 尉迟恭和房玄龄等人紧随其后,穿梭于逐渐稀疏的人流之中。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拐入通往驿馆的巷口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声响。 那声音初时低沉,继而渐高,隐约夹杂着人声与乐器的韵律,透着一股奇异的热闹。 “那是什么声音?” 尉迟恭耳朵动了动,好奇地问道。 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中央广场方向,灯火通明,人影攒动,仿佛汇聚了整个县城的热情。 “过去看看。” 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探究,他停下脚步,转向广场的方向。 长孙无忌和尉迟恭对视一眼,随即也跟了上去。 随着距离的拉近,那嘈杂却富有节奏感的声浪愈发清晰。 他们走近广场,眼前景象让三人瞬间愣住。 偌大的青石广场上,竟是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 然而,这些人并非聚在一起闲聊,而是分成了数个方阵,各自活动。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群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们身着宽松的布衣,或男或女,正不疾不徐地挥舞着手臂,踢动着双腿。 他们的动作缓慢而有力,招式之间透着一股奇异的协调与韵律,似拳非拳,似舞非舞。 在另一侧,则是一群年轻一些的妇人,她们身姿轻盈,随着一阵快节奏的鼓点,舞动着腰肢,甩动着袖摆。 她们的舞步大胆而充满活力,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 更令人惊奇的是,每个方阵的旁边,都有一支乐队在助阵。 这些乐队乐器各异,有胡琴、琵琶、鼓,甚至还有些他们从未见过的奇特乐器。 他们奏出的乐声或雄浑,或激昂,或轻快,或悠扬,所有人都跟着各自乐队的节奏,一丝不苟地跳舞或打拳。 整个广场,在夜色中显得气势恢宏,声势浩大,仿佛在进行着某种神秘而庄重的仪式。 李世民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他紧紧地盯着眼前这番景象,心中的震撼被一股强烈的警惕所取代。 这群老人和妇人,如此大规模地聚集在此,动作整齐划一,步调协调统一。 这哪里是什么寻常的百姓聚会,分明是某种训练! 李世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两个字——“谋反”。 他握着晋阳公主的手微微收紧,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 谁会没事聚集这么多人,大张旗鼓地进行这种集体“操练”? 而且,他们使用的乐器,奏出的乐曲,虽然听起来不似军中号角,却同样能起到振奋人心的作用。 这许元,莫非是借着这些花哨的由头,暗中训练私兵,意图谋逆不成? 想到此处,李世民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他脸上的表情,在摇曳的灯火映衬下,阴沉得可怕。 作为帝王,如果说有什么事是他最为忌讳的,那一定是谋反这两个字! 就连他的亲儿子,做了十几年太子的李承乾,也在去年,因为谋反,被他亲手废掉,流放黔州! 所以,虽然李世民宅心仁厚,从不轻易动刀,但一旦牵扯到谋反,他会毫不犹豫的出手! 长孙无忌何等人物,他自然察觉到了李世民身上骤然爆发的杀意与猜忌。 他眉头微蹙,却并未立刻附和,反而再次仔细观察起广场上的众人。 这些老人虽然动作整齐,但眼神中却并无寻常将士的锋锐与杀气。 他们的脸上,更多的是专注、舒展,甚至带着几分怡然自得的享受。 “陛下,老臣以为,此事恐怕没有这般简单。” 长孙无忌的声音带着一丝沉稳,恰到好处地打断了李世民的猜测。 李世民的目光转了过来,带着询问与一丝不悦。 “这些老者看似在‘训练’,但其拳脚招式软绵,并无杀伐之气,更像是强身健体之术,而非军中杀伐之术。” 长孙无忌低声解释道。 说着,他指了指那些舞动的妇人。 “陛下您看,那些女子,更像是在跳舞取乐,而非受训。” “况且,陛下,我等对这长田县的兵力部署和防卫力量尚未摸清。” 长孙无忌继续劝道,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谨慎。 “若是此时轻举妄动,万一惊动了许元,恐生变故,我等身在县城深处,恐会陷入被动。” “不如先观望一番,待摸清他们的底细,再作定夺不迟。”长孙无忌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理智的光芒。 李世民闻言,虽然心中疑虑未消,但长孙无忌的提醒不无道理。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快与猜忌,点了点头。 “赵国公所言有理,暂且再看。” 第三十一章 夜探长田 得到李世民的许可,长孙无忌便带着李世民和尉迟恭,慢慢地朝着广场边缘的一个老者方阵靠近。 他们刻意放轻了脚步,不引起旁人注意。 长孙无忌目光一扫,锁定了一个正在休憩、擦拭额头汗珠的老大爷。 那老大爷身板硬朗,精神矍铄,虽然头发花白,但动作之间依旧透着一股不服老的气势。 长孙无忌上前一步,拱手作揖,语气恭敬地问道:“老丈,晚辈冒昧打扰,敢问您们这是……是在做何训练?” 他刻意将“训练”二字咬得略重,目光锐利地盯着老大爷的反应。 那老大爷刚喝了一口随身携带的水壶里的茶水,闻言抬起头,上下打量了长孙无忌一眼。 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不解,随即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 “训练?这算什么训练啊!” 老大爷粗声粗气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屑和好笑。 “这叫锻炼!你连这都不知?看你模样不像是本地人,莫非是刚到长田县?” 他停顿了一下,将水壶收好,指了指广场上热火朝天的众人,脸上露出了几分自豪。 “我们许县尊说了,这人啊,要想活得长久,就得多动弹!” “他呀,还给我们编了几句顺口溜呢!” 老大爷说着,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念了起来:“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平常多锻炼,活过老神仙!” 他念完,还得意洋洋地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仿佛在炫耀着什么了不得的口诀。 “可是……” 李世民眉头一皱,不由问道: “这锻炼就锻炼,在家不就能锻炼么?还搞个甚么乐队,这又是为啥?” “嗐,这有啥稀奇的?” 老大爷咧嘴一笑,露出几颗豁牙,对着满脸错愕的李世民等人解释着。 “许大人说了,这叫什么……‘广场舞’!” “一开始俺们也不懂,就觉得,光在院子里瞎比划没意思。” “大人就说,要不找个乐队,大家听着曲子,一个步子一个调,多带劲!” 他拍着胸脯,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得意与满足。 “这不,俺们这些老胳膊老腿的,每天晚上都来这儿,跟着乐队扭一扭,可比在家里闷着强多了!” 李世民的眉头紧紧锁着,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他打量着眼前这片欢腾的人海。 耳畔是鼓点与笛声,眼前是各色衣裳舞动的身影,这哪里是寻常百姓的晚间消遣,这简直是盛世歌舞,人间仙境。 他不由得又看向那些随着音乐挥拳的老者,他们的动作虽不迅猛,却带着一股子精气神,脸上洋溢着健康与活力。 再看那些妇人,她们的舞步轻快,笑声爽朗,丝毫不见长安城中百姓的倦怠与麻木。 他心中猛地一震,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 这些长田县的百姓,他们的生活……竟是如此的丰富,如此的滋润。 这比之大唐的都城长安,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为了温饱奔波一生的百姓,简直是天壤之别。 长田县的百姓,他们不必为了明日的口粮而担忧,不必为了病痛的医药费而发愁,更不必为了年迈无依而心生绝望。 他们有余力,有闲心,在每日的傍晚,褪去白日的辛劳,换上一身轻松,来到这广场之上,享受着“锻炼”的乐趣。 这简直颠覆了李世民对“百姓”二字的认知。 他原以为,治国之道,在于安民,在于教化,在于开疆拓土。 可如今,他在这小小的长田县,看到的是一种超越了这些的……真正的“富足”。 不仅仅是物质上的丰裕,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充盈。 长孙无忌站在一旁,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他望着广场上的人群,再看向李世民,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激动。 “陛……掌柜的,您看……”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憧憬。 “此地百姓,安居乐业,夜间无忧,这等治民之法,若是能推广至全国……” 他微微停顿,眼中冒出一缕精光:“那岂不是真正做到了人人富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盛世?” 他的脑海中,勾勒出了一幅大唐万里河山尽皆如长田县般的壮丽画卷。 那将是何等的辉煌!何等的盛世! 李世民闻言,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不见方才的惊叹,反而多了一分凝重。 他缓缓摇了摇头:“辅机,你我身为君臣,当知治国之难,非一隅之地可论。” “长田县毕竟只是个小小的县城,人口不过数万,与我大唐千万子民相比,不过沧海一粟。” 他的目光望向远处夜幕下的县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许元此子,或许有些奇才,有些手段,但其能力,能否驾驭整个大唐,尚不能定论。”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冷厉。 “更何况,眼前这一切的繁华,是否是以出卖国家利益为基础,是否与吐蕃、突厥等贼子有所勾结……” “这都还另说。” 他收回目光,环视了一眼长孙无忌和尉迟恭,眼神锐利如刀。 “若真有那般卑劣行径,朕绝不会放过他!” 长孙无忌和尉迟恭闻言,顿时心头一凛,方才的惊叹与赞许尽数收敛。 他们深知帝王的疑心与权衡,尤其是对于这种突兀崛起的异才,更是容不得半点瑕疵。 两人赶忙拱手称是。 “陛下圣明!臣受教!” 夜色渐深,广场上的“广场舞”也渐渐进入尾声,人群开始散去。 李世民一行人也悄然转身,朝着他们落脚的客栈走去。 一路无言,只有夜风轻拂,带着远处隐约的乐声和欢声笑语,却未能驱散李世民心头的疑虑。 回到客栈,李世民首先安排晋阳公主去休息。 她今日也是见识了许多新奇事,虽然腹痛未愈,但精神却格外振奋,只是小脸儿上已显露疲惫。 “兕儿,你几天旧疾复发,需要静养,你就早些歇息吧。” 李世民温声哄道。 晋阳公主乖巧地点了点头,在侍女的搀扶下回了房。 待公主的房门关上,李世民却并未回房,反而目光转向正准备各自回房休息的长孙无忌和尉迟恭。 两人刚要转身,便见李世民站在廊下,面色沉静,目光深邃,显然还有话要说。 尉迟恭一头雾水,挠了挠头。 “陛下,可是还有什么吩咐?老臣正要去歇息呢!” 李世民没有立即回答,只是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夜风拂过他的面颊。 他凝视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严肃。 “辅机,敬德!” “白天,我们见了长田县的繁华,见了百姓的安乐,见了医馆的奇术,见了所谓的‘大人’之治。” “但朕总觉得……这一切都有些过于‘完美’了。” 尉迟恭一愣,不解地看向李世民。 长孙无忌则微微颔首,心中已有所明悟。 “朕怕,怕的是,白日所见,皆是表象。” 李世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深不可测的探究。 “朕想知道,这长田县的夜里,到底是什么模样,它是否真如白天那般和谐安定?” 说到这,他顿了顿。 “朕总觉得这一切有些不太对劲,进入长田县以来,所见所闻,皆是匪夷所思,超出了朕的认知。” “朕担心,这一切,是那个许元在演戏给我们看!” “毕竟,我也不敢保证,我们从长安一路行来,行踪没有暴露,身份没有暴露!” “若是他早已知晓我们的身份,想要演这么一出戏,想必也不是很难!” “所以,今夜,朕决定,夜探长田。” “你二人陪我一起去看看,这长田县的夜幕之下,是否也像白天那般!” 尉迟恭闻言,眼中瞬间亮起了光芒,他最喜欢这种刺激的探查任务。 “陛下尽管吩咐!末将定当把这长田县的底儿都给您掀出来!” 长孙无忌则是眉头微蹙,心中虽有疑惑,却也明白帝王的警惕不无道理。 “陛下所言甚是,臣等遵命!” 三人说着,便各自换了衣服,让护卫暗中保护,便一同离开了驿馆。 第三十二章 夜市烧烤? 李世民三人出门后,悄无声息地汇入长田县深沉的夜色之中。 几名大内高手则化作寻常夜行的路人,不远不近地缀在后方,将一切可能的危险隔绝在外。 李世民背着手,面色沉凝如水,走在最前。 他需要亲眼看看,这夜幕之下的长田县,是否藏着他未能看透的阴影。 尉迟恭跟在身后,浑身的骨头都透着一股兴奋劲儿,一双豹眼在夜色里四下扫视,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原始的警惕与好奇。 长孙无忌则走在最后,他眉头微蹙,眼神深邃,还在回味着白日里的一幕幕。 从福彩到医馆,从学堂到广场舞,这个许元展现出的治理手段,环环相扣,却又处处透着一股子他无法理解的“新奇”。 按照他的设想,此时的长田县,即便没有宵禁,也该是行人稀疏,家家户户闭门安歇。 然而,他们才走了不过百步,李世民的脚步便微微一顿。 街道之上,并非他们想象中的冷清。 虽不比白日喧嚣,但行人往来不绝,三三两两,或提着灯笼,或结伴而行,脸上不见丝毫惧色,反而洋溢着轻松的笑意。 街边的屋檐下,挂着一盏盏防风的灯笼,昏黄的光晕连成一片,将青石板路照得亮堂堂的,驱散了夜的寒意与黑暗。 “陛下,这……” 尉迟恭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挠了挠后脑勺,有些发懵。 “这都亥时了,怎的街上还有这么多人闲逛?他们都不睡觉的么?” 就算是在长安,此刻胆敢在街上游荡的,不是巡街的金吾卫,就是不要命的蟊贼,哪有平民还在闲逛的。 长孙无忌抚着胡须,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探究。 “敬德,你看他们的神情。” “他们不是无所事事的游荡,倒像是……刚刚散场,各自归家。” 李世民没有作声,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些路人。 有刚从酒家里出来的壮汉,满面红光地与同伴勾肩搭背,高声谈笑。 有年轻的夫妻,提着一包刚买的点心,低声私语。 甚至还有几个少年郎,一边走一边还在比划着什么拳脚招式,口中喊着“哈”“嘿”,引得路人莞尔。 和谐,安定,轻松。 看到此情此景,李世民首先想到的是这三个词。 他原以为白日的繁华,是许元精心布置的一场大戏。 可戏,总有落幕的时候。 眼下这般景象,百姓们发自内心的松弛与安然,是无论如何也“演”不出来的。 难道,那个许元真的有通天彻地之能,能将这区区一县之地,治理到如此地步? 就在他心念电转之际,一阵比这边更加鼎沸的声浪,顺着夜风,从前方不远处的街角隐隐传来。 那声音嘈杂、喧闹,混杂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伙计的吆喝声,还有无数人畅快的谈笑声。 同时,一片冲天的火光将那边的夜空映照得一片橘红,仿佛白昼提前来临。 “嗯?” 李世民眉头一拧,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如此规模的动静,莫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聚众闹事?还是……匪寇袭城? “过去看看!” 他低喝一声,脚步加快,当先朝着那光亮与喧闹的源头走去。 尉迟恭与长孙无忌对视一眼,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立刻快步跟上。 绕过两条被灯笼照亮的街道,当他们转过最后一个街角时,眼前的景象,却让李世民和他身后的两位肱骨之臣,齐齐愣在了原地。 只见眼前一条长长的街道,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街道两旁,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成百上千的百姓摩肩接踵,汇成一条热闹非凡的人间烟火长河。 有卖吃食的摊子,蒸笼里冒着腾腾的热气,铁板上滋滋作响,油锅里翻滚着金黄的吃食,香气混杂在一起,霸道地钻入每一个人的鼻孔。 有卖各色小玩意儿的,泥人、木雕、拨浪鼓,琳琅满目。 甚至还有搭台唱小曲的,拉弓射箭套圈的…… 吃、穿、用、玩,应有尽有。 其繁华热闹的程度,竟是比之京城长安的东西两市,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这是……” 尉迟恭一双牛眼瞪得溜圆,嘴巴半张着,半天没合拢。 “这他娘的是夜市?!” 长孙无忌也是一脸的匪夷所思,他用力地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 长安城也有夜市,但规模不大,且多为权贵豪富消遣之所,哪有这般……属于平民百姓的喧嚣与活力? 李世民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或许是兵营,或许是秘密工坊,或许是许元与外族交易的黑市。 他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活色生香,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平民夜市。 演戏? 这如何演? 难道这满街的百姓,这上百个摊贩,都是他许元豢养的私兵不成? 若真是演戏,这手笔,未免也太过惊世骇俗了。 就在三人怔在原地,被眼前的景象冲击得有些失神之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忽然在他们耳边响起。 “哎!那边的三位客官!看半天了,是不是饿了?” 三人闻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烧烤摊子后面,一个膀大腰圆的摊主正满脸堆笑地朝着他们用力挥手。 那摊主赤着上身,腰间围着一块油腻的布巾,手里抓着一大把肉串,正在一个长条形的炭火炉子上来回翻烤。 “来尝尝俺家的烧烤!这可是许大人亲自传下来的手艺,保准你们吃了一次还想第二次!” 随着他的翻动,一缕浓郁而奇异的香气飘了过来。 那香味霸道无比,混着肉的焦香、油脂的醇香,还有一种他们从未闻过的辛辣香料味,直往鼻子里钻,勾得人腹中馋虫大动。 李世民等人面面相觑。 烧烤? 他们自然吃过烤肉,宫廷大宴,围炉狩猎,烤全羊、烤鹿肉,都已是寻常。 可眼下这摊主口中的“烧烤”,无论是从形态还是香气上,都与他们认知中的烤肉截然不同。 那肉被切成小块,用细细的竹签串起,在炭火上烤得滋滋冒油,上面似乎还撒了些五颜六色的粉末。 尉迟恭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李世民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努力维持着一个外地客商的镇定,带着二人走了过去。 “店家,你这……便是‘烧烤’?” 他指着炉子上的肉串,故作好奇地问道。 “对不住,我等从外地而来,倒是第一次见这等吃法。” “不知,这有何特殊之处?” 第三十三章 烧烤就得配啤酒 “哈哈哈,客官你可问对人了!” 那店家见来了生意,更是热情,一边麻利地翻着肉串,一边唾沫横飞地介绍起来。 “这玩意儿,叫羊肉串儿!是我们许大人亲自琢磨出来的吃法!” 他又指了指旁边陶罐里的各色粉末。 “看见这些佐料没?花椒粉、孜然粉……也都是许大人弄出来的新奇玩意儿!这肉串儿之所以香,全靠它们提味!” 店家将几串烤得焦黄流油的肉串拿起,在三人面前晃了晃,豪气干云地说道: “三位客官,来几串尝尝!我跟你们说,不好吃,不要一个子儿的钱!” 李世民看着那色泽金黄、香气扑鼻的羊肉串,听着耳边“滋滋”的烤肉声,再看看周围食客们大快朵颐的满足模样,腹中竟不争气地“咕”了一声。 他与长孙无忌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动摇与好奇。 也罢。 想要了解这长田县,便要先融入这长田县。 “好。” 李世民点了点头,沉声道。 “店家豪气,我等便来见识见识。” “好嘞!” 店家大喜过望,连忙将他们引到一张空着的小木桌旁坐下。 “三位客官,先来十串羊肉,十串五花肉,再来点素的?” “你看着上便是。” 李世民随意地摆了摆手。 “得嘞!” 店家应了一声,转身去忙活,不一会儿又探出头来,热情地问道: “三位客官,要不要来点酒水?” “吃咱们这烧烤,不配点啤酒怎么行?” “本店的酒水也便宜得很,是我们许大人亲自研发的啤酒,解渴又解腻,清凉爽口,这么大一杯,只需要五文钱!” 店家用手比划了一个颇大的杯子,向几人介绍。 啤酒? 李世民、长孙无忌、尉迟恭三人,再一次愣住了。 又是一个闻所未闻的词。 也不知道为什么,李世民三人一听到这些从未听过的东西,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许元。 莫非,这又是许元搞出来的什么新鲜玩意儿? 从“福彩”到“抗生素”,从“广场舞”到“烧烤”,这个小小的长田县,这许元,到底在脑子里藏了多少新奇古怪的东西? 那摊主见三人一脸茫然,像是看穿了他们的外地人身份,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显得格外憨厚。 “看三位客官的样子,是没听过咱们长田县的啤酒吧?” 他也不等三人回答,便自顾自地炫耀起来,语气里满是与有荣焉的自豪。 “这啤酒,可是咱们长田县的独一份儿!也是许大人捣鼓出来的宝贝!” “这大热天的,忙活了一天,吃着这滚烫的羊肉串儿,再来上一大杯冰镇过的啤酒,那滋味……” 摊主说到兴起,咂了咂嘴,喉结滚动,仿佛自己已经喝上了一口。 “嘶哈……那叫一个透心凉,心飞扬!浑身上下的暑气和乏累,一下子就全没了!” 他说得神采飞扬,听得尉迟恭心里直痒痒,忍不住又咽了一口唾沫。 冰镇过的? 在这夏末的夜晚,还能喝到冰镇的饮品? 李世民心中疑窦更甚,要知道,即便是皇宫大内,藏冰也不是一件易事,多用于给宫室降温或是冰镇些瓜果,寻常酒水很少如此奢侈。 这许元,竟能让平民百姓在夜市上喝到冰镇之物? 他与长孙无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念头。 事已至此,若不亲身一试,如何能窥得这许元治理之术的全貌。 “店家。” 李世民收敛心神,沉声开口。 “便如你所言,给我们也来三杯……啤酒。” “好嘞!三位客官稍等,烧烤啤酒,马上就来!” 摊主高声应和,转身便去张罗。 不多时,那摊主便端着一个大木盘,稳稳地走了过来。 木盘上,几十串烤得滋滋冒油的肉串码放得整整齐齐,旁边是三只硕大的陶杯。 陶杯的外壁上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丝丝白色的凉气从杯口溢出,光是看着,就让人感到一阵清凉。 “客官,你们的羊肉串、五花肉,还有鸡胗、菜卷,都齐了!” “这是啤酒,快尝尝,凉气还没散!” 摊主将肉串和陶杯一一摆在桌上,一股混合着焦香、辛香和麦芽清香的奇特气味,瞬间将三人包围。 尉迟恭早已经按捺不住。 他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抓起一把羊肉串,也顾不得烫,直接就往嘴里塞了一大口。 “唔……哈……” 肉块入口的瞬间,尉迟恭的眼睛倏地瞪圆了。 首先是炭火带来的焦香与羊肉本身的鲜美,紧接着,一种霸道而奇异的麻辣感,如同电流一般,瞬间炸遍了他的整个口腔。 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滋味。 麻,带着一丝丝震颤,让舌头都有些不听使唤。 另外,吃下后,又传来一股辛辣感,但却不是单纯的灼痛,而是一种酣畅淋漓的刺激,直冲天灵盖。 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非但没有冲突,反而将肉的醇厚衬托到了极致,逼得人额头冒汗,口水疯狂分泌。 “过瘾!他娘的,太过瘾了!” 尉迟恭一边哈着气,一边含糊不清地大声赞叹,手上动作不停,一串接一串地往嘴里送。 李世民与长孙无忌见他这般模样,也不由得拿起一串。 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两人的表情瞬间变得精彩起来。 李世民的眉头先是紧紧一皱,似乎在抵抗那股突如其来的麻辣冲击,但紧接着,他咀嚼的动作却越来越快,眼神中透出一丝压抑不住的惊艳。 长孙无忌更是被那股麻意呛得轻咳一声,他抚着胡须,细细品味,眼中精光连闪,显然是在分析这味道的来源。 “敬德,莫要光吃肉。” 李世民放下手中的竹签,端起了那杯啤酒,声音略带一丝沙哑。 “试试这酒。” “哦哦,对,酒!” 尉迟恭这才想起啤酒,他抓起冰凉的陶杯,像喝水一样,咕咚咕咚就灌下了一大口。 “嗝!” 一口冰凉的液体下肚,一个响亮的酒嗝不受控制地打了出来。 尉迟恭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 他那张被辣得通红的脸,先是茫然,随即被一种极致的舒爽所取代。 冰凉的酒液顺着喉咙滑入腹中,仿佛一股清泉,瞬间浇灭了口腔里的燥热与火辣。 一股淡淡的苦涩之后,是粮食发酵后独有的清甜麦香,伴随着无数细小的气泡在舌尖炸裂,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口感。 第三十四章 会爆炸的火器? “爽!” 尉迟恭将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闷响。 “陛下,辅机,快尝尝!这酒……这啤酒,简直是神仙喝的东西!” “又解辣,又解渴,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清爽劲儿!” 见他如此失态,李世民与长孙无忌也不再迟疑,各自端起酒杯,浅浅尝了一口。 入口的瞬间,两人皆是身体微微一震。 冰凉,微苦,爽口,气泡在口中跳跃。 这种感觉,完全颠覆了他们对“酒”的认知。 大唐的酒,多为米酒、浊酒,口感偏甜腻温和,何曾有过这般清冽、这般充满冲击力的体验? 若是说羊肉串的味道是打开了一扇门,那这啤酒,就是直接把他们踹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长孙无忌放下酒杯,目光深邃地看向那依旧在忙碌的摊主,缓缓开口。 “店家,可否问一句,这啤酒……究竟是何物所酿?” 摊主闻言,擦了擦额头的汗,憨笑道:“客官这可问倒我了,俺就是个卖力气的,哪懂这些。”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不过,俺倒是听人说过,好像是许大人用麦子,还有啥……啤酒花之类的东西酿出来的。” “寻常的米可酿不出这个味儿。” 麦子酿酒? 李世民心中一动。 以粮酿酒,自古有之,但这等金黄透明、气泡丰富、冰凉爽口的酒,他闻所未闻。 果真又是许元! 他心中不禁感叹,此人当真是满脑子的奇技淫巧,却又能将这些“小道”用在正途,化为富民的手段。 这份心思,这份能力,倒也可圈可点。 随后,三人一顿风卷残云,桌上的几十串烧烤很快便被一扫而空。 尉迟恭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眼睛还盯着自己的空酒杯。 “陛下,要不……再来一杯?” 李世民抬眼,一道沉静而威严的目光扫了过去。 尉迟恭脖子一缩,顿时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讪讪地摸了摸后脑勺。 他们是来暗访的,不是来吃喝的。 浅尝辄出,了解即可,岂能在此沉溺。 李世民丢下几枚铜钱,正准备起身。 就在此时—— “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爆炸声,毫无征兆地从县城深处的某个方向传来。 那声音如同九天之上的滚滚闷雷,震得整条夜市的地面都似乎微微一颤,桌上的陶杯嗡嗡作响。 “什么动静?!”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瞬间站起,脸色剧变。 尉迟恭更是第一时间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一双豹眼迸射出骇人的精光,警惕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大内高手们的身影也在暗处微微一动,瞬间进入了最高戒备状态。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足以让长安城鸡飞狗跳的巨响,却似乎并未在夜市里引起太大的波澜。 周围的食客们只是被吓了一跳,纷纷抬头看了一眼,便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吃喝谈笑。 摊主们更是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 那烧烤摊主,甚至还扭头对旁边卖醪糟的摊主唠起了嗑。 “老王,听见没?今晚这动静,比前两天又响了点。” “可不是嘛,” 那姓王的摊主撇了撇嘴,接过话茬。 “也不知道许大人的火器研究得怎么样了,这都炸了小半个月了,天天晚上不来这么一两下,我睡觉都不踏实。” “哈哈,谁说不是呢。希望许大人早日功成,到时候给咱们长田县再添一件大杀器!” 两人的对话声音不大,却一字不漏地传进了李世民三人的耳朵里。 三人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火器? 爆炸? 李世民眉头一皱,火器他知道,无非是些火箭、火油罐之类的东西,用以纵火罢了。 可……会爆炸的火器是什么东西? 他征战一生,平定天下,从未听说过世间有何种“火器”,能发出刚才那般毁天灭地般的巨响。 而此时,那摊主见李世民三人一副被惊得魂不守舍的模样,还以为他们是被这阵仗吓到了,脸上的自豪之色更浓。 他擦了擦手,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兮兮的炫耀。 “三位客官是外地来的吧?没见过咱们长田县这等场面?” “不瞒你们说,许大人研究的这火器,可不光是动静大。” 摊主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回味无穷的神采,仿佛陷入了某种美好的回忆。 “去年过年的时候,许大人亲自登上城楼,给咱们全城的百姓都放了一场烟火。” “那家伙,五颜六色的光点‘嗖’一下就窜上天,‘砰’的一声炸开,那叫一个好看,漫天都是彩色的花儿,比天上的星星都亮堂。” “咱们长田县的老老少少,活了几辈子,都没见过那等神仙景象。” 烟火? 彩色的? 炸开之后还很好看?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面面相觑,脑子里更是一片混沌。 在他们的认知里,“火”与“药”的结合,是战场上的焚城利器,是带来死亡与毁灭的狰狞面孔。 可在这摊主口中,它却能化作漫天彩花,成为普天同庆的祥瑞景象? 这许元,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竟能将这等凶险之物,玩弄于股掌之间,既能让它发出毁天灭地之威,又能让它绽放赏心悦目之美? 长孙无忌抚着胡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向前凑了凑,用一种尽量随和的语气问道。 “店家,你方才说,这火器……经常在响?” “是啊。” 摊主点了点头,理所当然地说道。 “那……这般巨响,官府就不管管?也不怕惊扰了百姓?” 长孙无忌追问道,话语里带着几分试探。 此话一出,那摊主脸上的笑容却忽然淡了几分。 他那双原本憨厚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上下打量了长孙无忌一眼。 “这位客官,你问这么细干什么?” 他的语气不再像之前那般热情,而是多了一丝疏离和审视。 “许大人做的事情,都是为了咱们长田县好,为了大唐好,俺们这些小老百姓,哪懂那么多军国大事。” “再说了,听习惯了,就当是听个响,心里还踏实呢。” 他摆了摆手,似乎不愿再多说。 “三位客官,肉吃完了,酒也喝完了,要是没什么事,俺还得招呼别的客人呢。” 这逐客令下的,已是十分明显。 李世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问。 他知道,再问下去,非但问不出什么,反而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个小小的摊贩,竟也有如此警惕之心。 这长田县的民风,当真是不一般。 第三十五章 敬德,进去看看? “结账。” 李世民丢下几枚铜钱在桌上,声音沉稳,听不出喜怒。 他站起身,与长孙无忌和尉迟恭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心照不宣,转身便朝着夜市外走去,方向,正是方才那爆炸声传来的地方。 三人高大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夜市的人流之中。 烧烤摊主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低头收拾着桌上的陶杯和竹签,脑子里却在飞快地转动。 这三个人,不对劲。 他们的衣着虽然是寻常富商的打扮,但那身气度,尤其是为首的那个中年人,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寻常商人,哪有这般气势? 而且,他们问的问题也太奇怪了。 对啤酒、烧烤好奇也就罢了,可对许大人研究的火器,刨根问底,这就不寻常了。 尤其是刚才,自己提到官府时,那老者眼中一闪而过的锋芒…… 摊主擦拭木桌的动作猛地一停。 他想起来了。 前些日子,县衙里贴出过告示,说是如今长田县声名在外,恐有别国或是其他州府的探子前来刺探情报,让全县军民务必提高警惕,若发现形迹可疑之人,立刻上报。 形迹可疑…… 这三个人,可不就是形迹可疑! 摊主的心“咯噔”一下。 “婆娘,你看好摊子,我出去一趟!” 他对着里间正在穿串的妻子吼了一嗓子,连围裙都来不及解,便匆匆挤出人群,朝着李世民三人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 另一边,李世民三人早已离开了喧闹的夜市。 他们循着方才爆炸声传来的方向,穿过几条安静的里坊,来到了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 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一丝淡淡的、类似于硫磺的硝烟味。 前方的路,被一道新立的木栅栏给挡住了。 栅栏上挂着一块醒目的木牌,上面用苍劲有力的墨迹写着八个大字。 “军事重地,闲人免入。” 几名身穿长田县特有黑色劲装的士兵,手持长枪,面容肃穆地在栅栏内外来回巡逻。 透过栅栏的缝隙,可以看到里面是一个巨大的院落,似乎是某个工坊或者军营。 院落深处灯火通明,隐约有人影晃动。 就在这时,院落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几名士兵抬着一个用厚重油布严密包裹着的长条形物体,小心翼翼地从里面走了出来,不知要运往何处。 那东西看起来极为沉重,几个精壮的士兵抬着,脚步都有些踉跄。 整个区域,都笼罩在一种戒备森严的紧张气氛之中。 李世民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般严密的防卫,这般神秘的举动,无一不在印证着他心中的猜测。 方才那如同天雷炸裂般的巨响,绝对大有来头。 再结合刚才那小摊贩的话,顿时便让李世民的眼神之中多出了几分炽热。 若这等威力,当真可以由人来掌控…… 李世民的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既有惊骇,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炽热。 为君者,谁不渴望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 他征战半生,所依靠的,无非是精锐的兵卒,锋利的刀枪,神骏的战马。 可若是有一种武器,能于百步之外,发出雷霆一击,摧城拔寨如探囊取物…… 那这天下的战争,将会是何等模样? 大唐的边境,又将会何等稳固? 想到此处,李世民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他一定要亲眼看看,那能发出巨响的,究竟是何物。 想到这,李世民侧过头,目光投向了身旁的尉迟恭。 “敬德,可有办法进去?” 尉迟恭一言不发。 他那双锐利的豹眼,如鹰隼一般,迅速扫过整个院落的围墙。 这里的守卫滴水不漏,正门硬闯绝无可能。 但对于他这样的沙场宿将,天下间,还没有什么墙能真正拦住他。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院落左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的院墙,因为地势的关系,似乎比别处要低矮一些,而且紧挨着一颗老槐树,枝叶繁茂,正好可以作为掩护。 尉迟恭没有说话,只是朝着那个方向,微微扬了扬下巴。 “陛下,那里!” 一个简单的动作,李世民便已心领神会。 “走。” 他没有丝毫犹豫,当先迈步,三人如三道鬼魅,悄无声息地贴着墙根的阴影,朝着那个角落摸了过去。 月黑风高,正是夜探之时。 几人鬼鬼祟祟地来到了那处低矮的墙角下。 尉迟恭左右看了一眼,确认巡逻的士兵刚刚走过,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他深吸一口气,脚下猛地发力,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只矫健的狸猫,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双手便已搭在了墙头。 手臂肌肉贲张,一个引体,整个人便悄无声息地翻了上去,稳稳地蹲在墙头,动作干净利落到了极点。 他伏在墙上,先是探头朝院内观察了片刻,然后才回过头,对着下方的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伸出了一只蒲扇般的大手。 在尉迟恭的帮助下,即便是养尊处优的李世民和文弱的长孙无忌,也算有惊无险地爬上了墙头。 三人如壁虎般,紧紧贴在墙头之上,借着夜色和树影的掩护,紧张地向院内望去。 然而,他们谁也没有发现。 在不远处街角的黑暗中,那个本该在夜市里卖烤串的摊主,正一脸骇然地望着墙头上的三道身影。 他的心跳得如同擂鼓。 翻越军事重地的围墙! 这已经不是形迹可疑了,这是明目张胆的刺探! 果然是探子! 摊主脸上露出几分兴奋之色,这样的功劳居然被自己捞到了! 他不敢有片刻的停留,猛地一转身,提起衣摆,用尽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发疯似的朝着县衙的方向狂奔而去。 另一边,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在尉迟恭的帮助下,也进入了院墙,三人悄无声息地从墙头翻入院内,稳稳地落在了一处堆放木料的阴影之中。 然而,方一站稳,眼前的景象便让三人齐齐屏住了呼吸。 这院落比他们在外面看到的还要大得多,而且绝非什么普通的工坊。 院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数百名身穿统一灰色短褐的工匠,正在各自的岗位上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 有的在巨大的熔炉前,汗流浃背地拉动着风箱,火星四溅。 有的在长条形的木案前,手持各色工具,仔细地打磨着不知名的零件。 还有的则围成一圈,对着一张巨大的图纸,低声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整个院落,人虽多,声虽杂,却无半点混乱之感。 敲击声,打磨声,风箱的呼啸声,人们的低语声,交织成一曲紧张而又和谐的交响。 每个人都专注于自己手头的工作,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专注。 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投入,绝非任何强迫劳动所能达到的景象。 第三十六章 许元他要造反?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 这哪里是一个边陲县城的工坊? 便是朝廷的将作监,怕也未必有这般井然有序、热火朝天的景象。 尉迟恭则更是心惊,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些工匠。 这些人,一个个手脚麻利,身形矫健,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都有些拳脚功夫在身。 这不是普通的工匠,更像是一支伪装成工匠的军队。 三人不敢多做停留,贴着墙角的阴影,如同鬼魅一般,朝着院落深处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摸了过去。 很快,他们便被一处被单独隔离开来的场地吸引了。 那里,有十几个人正围着一张石台,神情肃穆到了极点。 为首的是一个山羊胡老者,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杆小小的铜勺,从几个不同的陶罐里,分别舀出一些颜色各异的粉末。 黄的,黑的,白的。 他将那几种粉末按照某种特定的比例,倒在一个石臼之中,然后用石杵缓缓地研磨、混合。 整个过程,他的动作慢得如同蜗牛,每一次动作都充满了仪式感,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李世民看不懂那是什么,但他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紧张。 终于,那老者将混合好的粉末倒在一块铁板上,堆成一小撮。 他朝周围的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后。 众人依言,纷纷后撤了十几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神里既有期待,又有畏惧。 老者深吸一口气,从一旁的火盆里,用铁钳夹起一根烧得通红的细长铁条。 他屏住呼吸,缓缓地,将那铁条的尖端,凑近了那一小撮灰黑色的粉末。 就在两者即将接触的一刹那。 “轰!” 一团刺眼的白光猛然炸开,亮得让李世民三人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紧接着,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即便隔着十几步远,依旧烤得人脸颊生疼。 一股浓烈的、带着硫磺气息的刺鼻浓烟,瞬间弥漫开来。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只有一声沉闷的爆燃。 但那瞬间释放的光和热,却比任何巨响都更让人心胆俱裂。 李世民猛地睁开眼,死死地盯着那块铁板。 铁板之上,已是空空如也,只有一缕青烟袅袅升起,仿佛从未有过任何东西。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口干舌燥。 这……这是什么妖法? 几种平平无奇的粉末,混合在一起,竟能生出如此可怖的威力?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不远处。 在那片空地的中央,赫然有一个直径足有数丈的巨大深坑,坑边的泥土都呈现出一种焦黑的琉璃状。 那狰狞的痕迹,无声地诉说着此地曾经发生过的恐怖。 方才那雷鸣般的巨响,应该便是由此而来。 李世民的脸色顿时变得复杂起来,眼底也闪过几分惊骇。 长孙无忌的脸色也变得无比凝重,他抚着胡须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陛下,此物……威力过甚,恐非祥瑞。”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尉迟恭则更是双拳紧握,眼神中除了震惊,更多的是一种身为武将的直觉。 他知道,这东西若是用在战场上,将会是何等光景。 什么玄甲军,什么铁骑冲锋,在这种神鬼莫测的力量面前,怕是都如同纸糊的一般。 李世民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继续深入。 他的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三人绕过那片试验场,又向前摸索了一段距离,眼前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库房。 库房的大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光亮,尉迟恭艺高人胆大,当先一步,悄无声息地将门推开一道缝隙,向内望去。 只一眼,他那张素来沉稳如山的面庞,便骤然变色。 “陛下,您……您自己看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惊骇。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心中一凛,凑上前去。 透过门缝,库房内的景象,让这位大唐皇帝的瞳孔,瞬间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库房之内,并非金银,也非粮草。 而是一排排、一列列,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兵器。 寒光闪闪,杀气冲天。 这些兵器,样式极为古怪,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有一排长刀,比寻常的横刀要长出近一倍,刀身厚重,刀刃却闪烁着流水般的寒芒,刀柄末端还有一个沉重的铁环。刀架上,赫然刻着三个字——“改良陌刀”。 还有一排长枪,枪头之下,多了一个倒钩的月牙形利刃,造型诡异而凶悍。名曰——“钩镰枪”。 除此之外,还有无数造型奇特的短刃、臂盾、以及一种可以快速上弦的精巧手弩。 每一件兵器,都透着一股为杀戮而生的冰冷气息。 而更让李世民浑身发冷的是,在库房的另一侧,堆积如山的,是崭新的黑色甲胄。 从头盔、胸甲、臂甲到腿甲,一应俱全,那幽深的光泽,显示出其优良的做工和惊人的防御力。 这些兵器,这些甲胄…… 数量之多,足以武装一支上万人的精锐大军。 李世民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股冰冷的怒火,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无比森寒,如同腊月的冰窟。 “好,好一个许元。”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毁天灭地前的平静。 “私研火器,私藏甲胄,私铸兵刃……他这是想干什么?” “他这是要谋反!”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重,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铁水浇筑而成,砸在长孙无忌和尉迟恭的心头。 谋反! 这是天下间最重的大罪。 长孙无忌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先前,他还能为许元辩解几句,说他那些行为虽然荒诞,但毕竟是为了兴教育,办慈善,是能臣干吏。 可在此等如山铁证面前,任何辩解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私藏甲胄,在大唐律法之中,便是十恶不赦的死罪,足以诛灭九族。 而眼前这等规模,何止是私藏? 这分明就是在打造一支属于他自己的军队。 许元此举,不是谋反,又是什么?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长孙无忌的脑海中闪过,让他遍体生寒。 就在这气氛凝重到近乎窒息的时候。 “踏踏踏——” 院落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而又杂乱的脚步声。 听声音,人数绝不在少数,正朝着这个院落飞速靠近。 李世民三人心中猛地一惊。 被发现了? 第三十七章 被当成探子了! 李世民等人瞬间收敛了所有心神,闪身躲回了门后的阴影里,透过门缝紧张地向外望去。 只见院落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砰”的一声猛地推开。 一支百人规模,手持火把与长枪的城卫军,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迅速控制了院内的各个要道。 为首的一名军官,快步走到那个还在指挥工匠的山羊胡老者面前。 “刘管事,县衙接到举报,有三名形迹可疑的探子,翻墙潜入了你们这里!” 那刘管事一听,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 “什么?探子?” 他惊呼出声,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和后怕。 “快!封锁所有出入口,任何人不得进出!” 军官一声令下,城卫军立刻行动起来,一部分人守住大门,另一部分人则手持火把,开始一间房一间房地进行搜捕。 整个院落,瞬间陷入了一片紧张的混乱之中。 尉迟恭见状,脸色一变。 他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地对李世民说道。 “陛下,不对劲,得马上走!” “一旦让他们把这里围死,挨个搜查,咱们就成了瓮中之鳖,到时候身份暴露,事情就麻烦了!” 李世民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库房内那如山铁证,将那滔天的怒火强行压入心底。 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他们必须在被发现之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走!” 尉迟恭低喝一声,他一把拉住李世民的胳膊,另一只手推了长孙无忌一把,身形如狸猫般,率先从库房门后的阴影中窜出。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紧随其后,三人贴着墙根,朝着来时的方向疾速撤离。 院内的城卫军已经开始分散搜查,火把的光芒在院落中交织成网,将阴影一寸寸地驱散。 “那边有动静!” 一名眼尖的军士,似乎瞥见了墙角一闪而过的人影,立刻高声示警。 “嗖!嗖!嗖!” 十几支火把立刻朝着那个方向汇聚过来,脚步声杂沓而急促。 “快!” 尉迟恭咬紧牙关,他虽然是万军从中去敌将首级的大将军,但毕竟年岁不饶人,早已过了气血最鼎盛的巅峰时期,此刻带着两人在屋宇间腾挪,远不如当年那般举重若轻。 尤其是李世民与长孙无忌,虽也有些骑射功夫,但在这等需要飞檐走壁的场合,便成了不折不扣的累赘。 尉迟恭一手提着一个,脚下猛地发力,跃上那堆放木料的垛子,借力再次翻上墙头。 “噗通!” 落地的声音,到底还是重了些。 “在那边!别让他们跑了!” 院墙外的街道上,同样有巡逻的城卫军听到了动静,呐喊着围了过来。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三人刚一落地,便陷入了重围。 “陛下,走这边!” 尉迟恭双目赤红,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护在李世民身前,沿着一条昏暗的窄巷冲了进去。 身后的追兵穷追不舍,呼喊声、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李世民的脸色铁青,胸口因急促的奔跑而剧烈起伏,但他心里清楚,此刻绝不能停。 一旦被这群城卫军抓住,他们“探子”的身份便坐实了。 到那时,他这个大唐皇帝,难道要在这长田县的大牢里,跟许元对质不成? 那将是滑天下之大稽,皇家的颜面将荡然无存。 眼看巷子尽头的光亮处,又有数名城卫军的身影出现,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李世民的眼神陡然一厉。 他停下脚步,在奔跑的间隙,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对着夜空,做了一个微不可察的下劈手势。 就在此时。 “咻!咻!咻!” 几道微弱的破空声,从众人头顶的屋檐上响起。 紧接着,数道黑影如同鬼魅一般,从天而降,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那些追兵的身后。 那些城卫军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后颈一麻,便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整个过程,没有一声惨叫,只有几声沉闷的倒地声。 巷口堵截的几名军士见状大惊,刚要张口呼喊,几枚石子便精准地射中了他们的哑穴。 黑影们动作快如闪电,兔起鹘落之间,便将数十名追兵尽数放倒,随即又如潮水般退去,重新隐没于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尉迟恭看清了那些黑影腰间的令牌,紧绷的身体才松弛下来。 是百骑司的精锐。 三人不再停留,迅速穿过巷子,消失在夜色深处。 …… 半个时辰后,驿馆,上房。 房门紧闭,烛火摇曳。 李世民背着手,在房内来回踱步,他换下了一身商人装束,明黄色的常服衬得他脸色愈发阴沉,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砰!” 他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 “好一个长田县,好一个许元!” 他的声音压抑着滔天的怒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朕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这长田县的百姓,朕看过了,对他许元,是发自内心的拥戴,甚至是崇拜。” “他说一,无人敢说二。这民心,他有了。” “那惊天动地的火器,朕也见识了。那足以武装万人的兵甲,朕也看到了。这武备,他也备下了。” 李世民转过身,一双龙目死死地盯着长孙无忌和尉迟恭。 “民心,兵甲,钱粮,他一样不缺。” “你们告诉朕,他这不是在谋反,是在做什么?” 长孙无忌的脸色同样苍白,他抚着长须,手却在微微颤抖。 眼见为实,那如山的铁证,让他之前所有的辩解都显得那么可笑。 可他终究是李世民最信任的谋主,越是这种时候,他越要保持冷静。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陛下息怒,此事……或有蹊跷。” “蹊跷?” 李世民冷笑一声,“铁证如山,何来蹊跷?” “陛下,您想,”长孙无忌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若许元真有不臣之心,行此等灭九族的大罪,必然是小心谨慎,唯恐被朝廷知晓。” “可他为何,要写那一道奏疏,将长田县的种种异状,主动呈报于您?” “这不合常理。” “这无异于一个贼人,在自己家门口挂上一块牌子,上书‘内有金银,速来查探’。这世上,哪有这么愚蠢的谋反之人?” 第三十八章 许元的新型农场 长孙无忌的一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李世民熊熊燃烧的怒火上。 是啊。 许元的那份奏疏,用词古怪,一心求死,分明就是想引起自己的注意。 甚至,自己此行前来长田县,也正是因为想到许元是否有什么隐秘需要报告自己,但又不敢在奏疏上明说,这才用这样的办法传递消息。 所以,自己等人才来到了这里。 如果他真的在准备谋反,为何要主动暴露自己? 李世民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眼中的杀意渐渐被深沉的疑虑所取代。 他缓缓坐下,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罢了。” 他将茶杯重重放下。 “朕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传朕的旨意,”他看向门外阴影处的一名百骑司校尉,“令城外驻扎的玄甲军,明日天亮后,向长田县方向,再推进十里。” “朕要他们,在接到命令的两个时辰内,能够踏平这座县城!” “遵旨!” 黑影一闪而没。 …… 翌日,清晨。 阳光透过窗棂,在桌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李世民三人刚用过早膳,驿馆的院子里,便传来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李掌柜,许某来迟,还望见谅啊!” 话音未落,一个身穿青色官袍的年轻身影,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正是长田县令,许元。 “昨日公务实在繁忙,怠慢了三位贵客,许某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他脸上挂着热络而真诚的笑容,一边说着,一边还朝李世民拱手作揖,姿态放得极低,全然没有一个县令对百姓该有的高高在上的态度。 李世民心中冷哼一声,面上却也挤出商人该有的客套。 “许大人言重了,您日理万机,我等商贾,怎敢叨扰。” 一番虚伪的寒暄过后。 许元笑着说道:“想必三位昨日,已将这小小的长田县城逛了个遍吧?” “城中景致不过尔尔,长田县真正有趣的地方,其实都在城外。” 他看向李世民,目光清澈,带着一丝盛情。 “今日许某正好得闲,不如就由我做个向导,带三位出城去逛逛,如何?” 出城? 李世民、长孙无忌、尉迟恭三人心中同时一动,相互对视了一眼。 李世民盯着许元那张年轻而热情的脸,缓缓地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如此,那便有劳许大人了。” 随后,一行人便收拾了一下,一齐出了驿馆,穿过清晨略显寂静的街道。 街边的百姓见到许元,无不驻足躬身,口中称着“县尊大人早”,那份发自肺腑的尊敬,看得李世民眼皮直跳。 这种拥戴,比之长安百姓对他这个皇帝的敬畏,似乎还要更纯粹些。 出了北城门,官道两侧的景象,依旧是凉州所特有的景貌。 荒凉、苍茫、干旱…… 风中卷着灰尘,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干燥的刺痛。 这,才是李世民记忆中的凉州。 然而,在许元的带领下,他们拐下官道,沿着一条新修的土路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 转过一个低矮的土丘。 眼前豁然开朗。 李世民的瞳孔,在一瞬间骤然收缩。 尉迟恭那蒲扇般的大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吞咽声。 就连一向以智计沉稳著称的长孙无忌,此刻也微张着嘴,脸上的神情,是全然无法掩饰的震惊。 一片无垠的翠绿,夹杂着成熟稻穗的金黄,如同一块巨大的翡翠镶嵌着金边,突兀而又和谐地铺展在他们面前。 水。 清澈的水流在纵横交错的沟渠中缓缓流淌,映着天光,闪烁着粼粼的波光。 远处,有数十名农人正在田间劳作,他们的身影在宽阔的田野间,显得渺小,却又充满了生机。 空气中,再没有戈壁的燥热,取而代之的,是混合着水汽与泥土芬芳的清新气息。 这里是凉州? 李世民在心中反复地问着自己。 他戎马半生,足迹遍布大唐的北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片土地是何等的贫瘠与干旱。 在这里种出粟米,已是邀天之幸。 而眼前这片浩瀚无垠,需要大量水土滋养的水稻田,简直如同神迹。 塞上江南。 一个词,毫无征兆地从他脑海中冒了出来。 他甚至觉得,就算是江南的鱼米之乡,比起眼前这片规划得井井有条,充满了勃勃生机的农田,似乎也要逊色几分。 “李掌柜,如何?” 许元的声音,适时地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 “这便是我长田县的标准化农场之一,此地,主植水稻。” 李世民收回目光,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看向许元。 许元伸手指着远方,像是炫耀自己最珍贵的宝物。 “除了这里,往西还有专种粟米的,往南还有种各类蔬菜瓜果的。” “您看!” 他指向那些四通八达的水渠,“每一个农场,我都命人修了完整的水利系统,引雪山融水,再建蓄水池,确保灌溉无忧。” 他又指了指脚下的路。 “还有这路,全部夯实拓宽,无论是耕种时运送农具,还是秋收时运输粮食,都能让大车直通田间地头,省时省力。” 许元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在李世民的心上。 这不是神迹。 这是一个经过细心规划和无数人血汗付出才完成的庞大工程。 其背后所展现出的统筹能力与远见卓识,让李世民感到一阵心悸。 这一切,都是许元做出来的? 他有如此能力,所图的,难道真的只是一个小小的长田县? “李掌柜。” 就在这时,许元忽然转过头,脸上带着一种商人特有的热切。 “我虽然不到您的底细,但看您气度不凡,想必也是做大生意的。有没有兴趣,也来我们长田县投上一笔?” 投一笔? 李世民愣住了。 他确实是以商人的身份进入的长田县,但没想过真要来这里投资啊。 此前,许元也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但他敷衍过去了,今天没想到许元又特地带着他来看了长田县的农场,还顺势再次提出了投资的请求。 现在,可咋办? 第三十九章 种地科学 就在这时,长孙无忌在一旁轻咳一声,替他解了围。 “哦?不知许大人所说的投资,是指什么?我等商贾,逐利而行,若无好处,可是不干的。” “那是自然。” 许元笑了,笑得像一只看见了肥羊的狐狸。 “不瞒三位,我们长田县如今百废待兴,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所以县里有政策扶持,只要是来投资农事的,保证让他赚得盆满钵满。” “扶持?”李世民眉毛一挑,他顺着长孙无忌的话问道,“不知是何种扶持?” 许元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卖了个关子。 “李掌柜,我且问你,你可知这地里的庄稼,如何才能高产?” “想要粮食增产,都需要哪些条件?” 这个问题,把李世民问得有些发懵。 他是皇帝,不是农夫。 但他毕竟是这个庞大农业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对于国之根本,他有着自己的理解。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 “想要高产,无外乎几点。” “其一,看天时。风调雨顺,光照合宜,老天爷赏饭吃,此为根本。” “其二,无病害。不受蝗灾,不生虫病,如此才能保住收成。” “其三,便是人和。农人勤恳,悉心照料,不敢有丝毫懈怠。” 李世民说完,看着许元,他自认这番见解,已是囊括了农事之精要,乃是天下公认的至理。 “李掌柜高见。” 许元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然而下一刻,他话锋一转。 “但,您说的这些,只对了一半。” “什么?” 长孙无忌眉毛一挑。 说当今天子对农事的见解只对了一半,这年轻人,好大的口气。 许元却不管他们的反应,他蹲下身,从田埂上抓起一把泥土。 “同样的风雨,同样的照料,为何这世间的田地,却有上田、中田、下田之分?” “为何有的田,一亩能产三石,有的田,却连一石都收不到?” 他摊开手掌,将那黑色的沃土展示在三人面前。 “关键,就在于此物。” “土地的肥力。” “肥力?” 李世民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不错。”许元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土地和人一样,也需要吃饭。它吃饱了,吃好了,才能长出更多的粮食。而肥料,就是土地的饭。”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寻常农人只知堆积农家肥,聊胜于无。而我长田县,有独门的法子,能让最贫瘠的下田,在一年之内,变为膏腴肥沃的上田。” “一块下田的产量,能达到寻常田亩的两倍,甚至是三倍之多!” 轰。 此言一出,不啻于平地惊雷。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法掩饰的骇然。 亩产翻两倍,甚至三倍。 这是什么概念? 这意味着,大唐可以用同样的土地,养活两倍,甚至三倍的人口。 这意味着,边军的粮草将再无后顾之忧。 这意味着,困扰了历朝历代无数帝王的粮食问题,将迎刃而解。 这已经不是什么富国之策了。 这是足以改变天下格局的……定国神针! 李世民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他死死地盯着许元,那眼神,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而许元,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气氛的诡异变化。 他搓了搓手,终于说出了最终的目的。 “李掌柜,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你若愿意在我这长田县投资,比如,投个十万两白银进来。” 他伸出一根手指。 “我,许元,以长田县令的官印作保,可以将这提高土地肥力的法子,无偿提供给你。” “同时我以长天县令的身份向你保证,用此法经营农场,三年之内,必能让你收回本钱。” 他又伸出五根手指,在李世民面前晃了晃。 “五年之内,我让你投进来的钱,翻上一番。”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 “若是经营得当,翻上两番,也未可知。” 五年之内,本金翻番! 若是经营得当,翻上两番,也未可知? 许元的声音不响,却像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地砸在李世民的胸口,让他一瞬间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脑中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那句“翻上两番”。 那可是十万两白银。 翻上两番,就是四十万两。 这已经不是生意,这是在凭空造钱! 更重要的是,这钱,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自古以来,种地便是天底下最辛苦、最看天吃饭的行当。 风雨、虫蝗、兵灾、徭役……任何一样,都能让一个殷实的农家,在旦夕之间家破人亡。 也正因如此,底层的百姓一旦没了饭吃,那便是流民四起,天下大乱。 可许元在说什么? 他竟敢拿县令的官印作保,说这看天吃饭的营生,能有稳赚不赔的回报?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狂言! 如果真是如此,这天下,岂还能有吃不上饭的百姓? 李世民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一半是难以置信的荒谬,另一半,却是无法抑制的,灼热的渴望。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再次望向眼前那片无垠的翠绿。 风吹过,金色的稻浪层层叠叠,一直铺到天边。 那些沉甸甸的稻穗,弯着腰,谦卑地垂向大地,却又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富足与骄傲。 关中最肥沃的官田,他见过。 可即便是那些被无数农人精心伺候着的皇家田亩,比起眼前的景象,似乎也少了这份震撼人心的生命力。 他的话,好像又不是在凭空胡编乱造? 一个念头,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李世民的心脏。 如果这是真的,那之前所谓的“谋反”,在它面前,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拥有此等神技,何须谋反? 他若登高一呼,言天下百姓皆可饱腹,那这大唐的江山,怕是顷刻间便要人心浮动。 一念及此,李世民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李掌柜?” 就在这时,许元见他久久不语,脸上的笑容更盛,“怎么,是对我这生意没信心,还是觉得……我许某人信不过?” 李世民猛地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 他知道,此时还需稳住许元,虽然暂时不能答应,但也绝对不能拒绝。 至于许元能让田地增产的这个秘密,他必须弄到手,不惜一切代价。 第四十章 何不亲自问问? 就在此时,长孙无忌在一旁,不动声色地递过来一个眼神,示意他稳住。 李世民心领神会,他故作沉吟,脸上露出一副商贾特有的精明与谨慎。 “许大人说笑了。” 他缓缓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不是信不过,实在是……此事体大。” “十万两白银,不是个小数目,我虽走南闯北,也得掂量掂量。” “这样吧,”他话锋一转,“我对此事实在是好奇得紧,不知可否容我再四处看看,多了解了解?”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现出了一个大商人的谨慎,又透出了浓厚的兴趣。 “当然。” 许元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没有丝毫意外,反而大方地一挥手。 “请便。” “百闻不如一见,李掌柜想看哪里,我便带您去哪里。” 说罢,他便率先迈开步子,引着三人沿着田埂,朝着远处那些正在劳作的农人走去。 脚下的泥土湿润而柔软,带着一股清新的水汽,与戈壁的干燥截然不同。 李世民等人穿着的锦缎靴子,踩在上面,留下一个个清晰而陌生的印记,与这片土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走了约莫百十步,一个正在弯腰除草的老农直起身子,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一抬头,正好看到了走在最前面的许元。 老农先是一愣,随即那张被烈日晒得黝黑的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巨大而灿烂的笑容,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花。 “县尊大人!” 他这一声高喊,嗓门洪亮,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惊喜和热情。 “您怎么下田来了!这地里脏,仔细污了您的官靴!” 这一声喊,仿佛一个信号。 周围田间地头,此起彼伏地响起了问候声。 “县尊大人安好!” “大人又来看我们啦!” 那些农人,有的停下手中的活计,直起身子,远远地挥着手,脸上是同样真挚的笑容。 有的则快步走到田埂边,想离得近一些,恭敬地躬着身子,眼神里却满是亲近。 这…… 李世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他又一次愣在了原地。 眼前的场景,比刚才那片稻田带给他的冲击,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见过百姓。 在他的治下,百姓见到官员,是畏惧,是躲闪,是跪在路边,连头都不敢抬。 他巡视天下时,御驾所过之处,万民俯首,山呼万岁,那是一种源于权力巅峰的敬畏。 可这里呢? 没有畏惧,没有谄媚,更没有那种刻意营造的森严。 只有一种……晚辈见到家中可亲长辈时的那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喜悦和拥戴。 李世民的心,又一次被狠狠地触动了。 他原以为,许元能得城中商贾之心,是因为他重商贸,给了那些商人实实在在的好处。 利益交换,人之常情,他能理解。 可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呢? 自古以来,他们都是被盘剥得最狠,活得最苦的一群人。 为何,他们也对许元如此爱戴? 这种发自内心的拥护,远比金钱和律法所能维系的,要牢固得多。 一个既能得商贾之心,又能得农夫之情的县令……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李世民转过头,目光复杂地看向许元,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 “许大人。” “城中商贾敬你,我能想通。” “可这些田间老农,为何也对你这般……亲近?” 许元闻言,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没有直接回答。 “李掌柜,这个问题,你问我,我说什么,你都未必会全信。” 许元摊了摊手,语气轻松。 “毕竟,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嘛。” “我若说我许元爱民如子,视他们为家人,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总归是少了些分量。” 他指了指不远处那个最先打招呼的老农。 “想知道答案,何不亲自去问问他们?” 说罢,许元便主动朝那群农人走了过去。 “老乡们,都过来一下!” 他笑着招了招手。 农人们立刻围了上来,将一行人团团围住,脸上都带着好奇和淳朴的笑容。 许元拍了拍身边那位老农的肩膀,高声介绍道: “给大家伙介绍一下,我身边这几位,是来自中原那边的大掌柜,大老板!” “他们看咱们长田县日子过得好,想来咱们这投钱,帮咱们把农场建得更大,让大家伙都能赚更多的钱!” 此言一出,农人们的眼睛顿时亮了,看向李世民三人的目光,也变得愈发热切和友善。 “所以,”许元继续道,“这几位贵客有些事儿想问问大家,你们可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能藏着掖着,知道吗?这可是关系到大家伙钱袋子的大事!” “晓得晓得!” “县尊大人放心,我们保证说实话!” 农人们七嘴八舌地应承着,气氛热烈无比。 许元满意地点点头,侧过身,对着李世民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掌柜,请吧。” 李世民定了定神,他知道,这是他了解长田县真相的最好机会。 他向前一步,走到那位年岁最长的老农面前,刻意放缓了语气,让自己显得更像一个和善的商人。 “老丈,打扰了。” 他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老农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摆手。 “使不得,使不得!掌柜的太客气了!” 李世民看着他那张饱经风霜却神采奕奕的脸,认真地问道: “老丈,我走南闯北,去过的地方不少,却从未见过一地百姓,与父母官能如此亲近无间。” “我心中实在好奇,斗胆请教,你们为何……这般拥戴许大人?” “在别的地方,可从没见过官民是这般光景的啊。” 就在这时,老农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因为李世民这句客气的问话,竟泛起了一丝红光。 他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满是老茧的手,嘿嘿笑了两声,露出一口被旱烟熏得发黄的牙。 “这位大掌柜,你问这个,可就问到点子上了。” 老农的嗓门一下子又提了起来,像是要把心里的快活全都喊出来。 “要说俺们为啥拥戴县尊大人,那话可就长了。” 他一拍大腿,神情激动。 “俺们这些泥腿子,大字不识一个,说不出啥大道理。” “俺们就认一个理,谁对俺们好,谁让俺们能吃饱饭,谁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官,最好的官!” 第四十一章 许大人比皇帝还好咧! 李世民眉梢微微一挑,脸上的笑容不变,心中却是一动。 “哦?在老丈心里,许大人便是这般的好官?” “那是自然!” 老农的头点得像捣蒜一样,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肯定。 “何止是好官!” 他左右看了一眼,压低了些声音,却又掩不住那股子自豪劲儿。 “俺们私下里都说,县尊大人,比那京城里的皇帝老爷,对俺们还好哩!” 轰! 这一句话,平平无奇,却像是一道九天惊雷,直直劈在李世民的天灵盖上。 他的瞳孔,在刹那间猛然收缩。 一股冰冷至极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刀锋,自他体内一闪而逝。 站在他身后的长孙无忌,脸色骤然一白,垂在身侧的手指下意识地蜷曲起来,几乎要捏碎自己的指骨。 尉迟恭那双铜铃大眼也瞪圆了。 大不敬! 这可是大罪! 然而,那个老农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丝毫没有察觉到眼前这几位“大掌柜”身上那瞬间爆发又瞬间收敛的恐怖气息。 李世民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的、商贾式的笑容。 但若仔细看,便会发现他嘴角的弧度,已经僵硬得如同一块寒冰。 他放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一阵尖锐的刺痛,才让他将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帝王威压,死死地按了回去。 他不能发作。 此时此刻,他不是大唐天子李世民,他只是一个来自中原的商人。 他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这个在他治下,本该对他感恩戴德的子民,说出了这等诛心之言。 李世民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子田野间清新的土腥味,此刻闻起来,却带上了一丝血腥的错觉。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语气依旧平缓,只是声线,比刚才低沉了几分。 “老丈,慎言。” 他缓缓说道:“圣天子君临天下,爱民如子,这话可不能乱说。” 老农闻言,挠了挠头,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嘿嘿一笑。 “是是是,掌柜的说的是。俺们庄稼人,嘴笨。” “不过……”他又忍不住补充道,“俺们也不是胡说八道,俺们心里有杆秤。” 李世民的目光沉静如水,他盯着老农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 “那老丈能否具体说说,许大人……究竟是如何个好法?” “让你们觉得,他比……比谁都好?” 这个问题,像是打开了老农的话匣子。 他脸上的那点拘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想要与人分享的激动。 “要说县尊大人的好,那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就说这地吧!” 老农一跺脚,指着脚下这片肥沃的田地,眼睛里都在放光。 “俺们长田县,以前都是干巴巴的戈壁滩,能种活庄稼的地,少得可怜,全在那些大户人家手里攥着。俺们这些人,要么给他们当佃户,要么就只能去戈壁滩上刨食吃。” “可县尊大人来了之后,你猜怎么着?” 他卖了个关子,不等李世民回答,便自己揭晓了答案。 “县尊大人带着人,在这戈壁滩上,愣是给咱们开出了这么大一片良田!还从其他地方引来了水,修了这灌溉农场的水渠!” 他比划着,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敬佩。 “有了地,县尊大人就把地分给了咱们这些没地的穷哈哈。而且,头三年,一文钱的佃租都不要!让咱们先缓过劲来!” “不仅如此,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苛捐杂税,什么盐铁税、商税附加、还有那莫名其妙的‘县衙修缮费’等等……县尊大人大笔一挥,全给免了!” 李世民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是波澜再起。 开垦荒地,分田于民,轻徭薄赋…… 这些,都是历代明君圣主所追求的仁政。 他自己登基以来,也一直在朝这个方向努力。 可许元在长田县做的,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彻底,还要……大胆。 “那如今呢?” 长孙无忌在旁边,不动声色地插了一句嘴,他的声音温润,像一个真正的谋士。 “三年免租期已过,你们如今,要交多少租子给县衙?” “租子?” 老农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哈哈大笑起来。 “这位老板,县尊大人说了,这地分给咱们,就是咱们自己的!哪还有什么租子?” “咱们现在啊,只给县衙交税,不交租!” 这句话,让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 “税?”李世民追问道,“税率如何?” 老农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说到这个,掌柜的你可能不信。” “以前俺们给地主家种地,一年忙到头,累死累活,收上来的粮食,地主先拿走七成。剩下的三成,还得交各种税,最后能落到自己手里的,连一成半都不到。” “一家老小,一年到头都是半饥半饱,遇到个灾年,就得卖儿卖女。” 他说着说着,眼圈有些泛红,那是对过去苦日子的后怕。 “可现在呢?”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杆,声音洪亮而骄傲。 “现在,县尊大人给咱们定了规矩!不管你这地里收了多少粮食,是丰年还是灾年,每家每户,一年,就只用向县衙缴纳五石粮食的‘田税’!” “五石!” “就只要五石!剩下的,不管是八十石,还是一百石,全都是俺们自己的!” 老农伸出一个巴掌,在李世民面前用力地晃了晃。 “掌柜的,你算算,你给俺们算算!这日子是不是比以前好了三倍?五倍?” “多出来的粮食,俺们可以存着,也可以拉到城里去卖钱!给娃买身新衣服,给婆娘扯块花布,逢年过节,还能割上二两肉解解馋!” “这样的日子,俺们以前做梦都不敢想啊!” 李世民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着。 五石。 一个固定的数字。 这意味着,农人生产的积极性会被无限地调动起来。 因为多产出的每一粒粮食,都完全属于自己。 这与朝廷按亩产比例收税的“租庸调制”,截然不同。 这是一种……他从未设想过的征税方式。 第四十二章 大唐千秋万代的方法 就在他沉思之际,老农又抛出了一个更重磅的消息。 “还有!还有最重要的!” “县尊大人把那杀千刀的‘人头税’给免了!” “以前啊,朝廷收税是按人头算的。家里多添一个男丁,就得多交一份口赋。俺们这些穷人家,生了儿子都不敢高兴,愁啊!多一张嘴吃饭,还得多交一份税,这不是要人命吗?” “可县尊大人说了,这规矩不对!人是人,地是地,多一个人多一分税的话,谁还敢生孩子?怎么能按人头收税呢?” “他说,咱们长田县,从今往后,税跟着地走!地多的,就多交点;地少的,就少交点;没地的,那就一文钱都不用交!” “这样一来,俺们这些地少的贫农,一下子就松快了!敢生娃了,也养得起了!” 老农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 “掌柜的,你们说,这样的官,是不是好官?是不是活菩萨?” “更别说,县尊大人还不是那种只坐在县衙里发号施令的官老爷。他……他还亲自下地,手把手教俺们怎么种地哩!” “啥是育秧,啥是移栽,啥是追肥,都是县尊大人教俺们这些老庄稼汉的。” “就说这稻子,以前俺们一亩地,能收个两石就算丰年了。跟着县尊大人这么一弄,嘿,去年亩产翻了一番都不止!” “你们说,这样的父母官,俺们能不拥戴他吗?” 老农的话,像是一记记重锤,不断地砸在李世民的心口。 如果说之前发现火器甲胄,是怀疑许元要“武力谋反”。 那么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许元正在做的事情,比单纯的军事叛乱,要可怕千百倍! 他……他在私自改革大唐的国之税赋! 废人头税。 计地征粮。 这样把人头税均摊到田地税上面去? 一瞬间,李世民就明白了这套制度的厉害之处。 减轻贫民负担,鼓励人口增殖,这只是其一。 更深远,更可怕的影响在于——它能从根子上,遏制土地兼并! 土地兼并! 这四个字,是悬在每一个王朝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所有帝王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自秦汉以来,为何王朝更迭,总也跳不出那三百年兴衰的周期律? 根子,就在于这土地兼与赋税! 王朝初期,均田地,轻徭役,百姓安居乐业,国家欣欣向荣。 可随着时间推移,豪强世家、皇亲国戚、功勋贵胄,会利用权势和财富,疯狂地吞并寻常百姓的土地。 百姓失去土地,沦为佃户,甚至流民。 而那些兼并了万顷良田的豪强,却又往往有各种方法逃避赋税。 此消彼长之下,朝廷能收上来的税越来越少,而失去土地的流民却越来越多。 国家的财政,渐渐枯竭,无力赈灾,无力养兵。 最终,只要稍有天灾人祸,便会引得流民四起,烽火燎原,一个强盛的王朝,就这么轰然倒塌。 他李世民,宵衣旰食,日夜操劳,不就是在想办法延缓这一天的到来吗? 可许元…… 他竟然在长田县这个小小的弹丸之地,用一套改革下来的税制,给出了一份近乎完美的答案! 将税赋与土地牢牢绑定。 你占有的土地越多,你要缴纳的税就越多。 这会让那些只知囤积土地,坐享其成的豪强世家,付出巨大的代价。 他们若想少交税,就必须将土地脱手,卖给真正需要耕种的农人。 如此一来,土地便能重新流转起来,而不是死水一潭,尽归豪右。 这……这简直是釜底抽薪的神来之笔! 若能将此法推行天下,大唐何愁不能江山永固,万世长存? 然而……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李世民的脚底板,直冲上后脑。 他猛地想到了这套制度背后那血淋淋的另一面。 能解决王朝的痼疾,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可那些地主豪强,那些士族门阀,那些构成了大唐统治根基的庞大利益集团…… 他们会答应吗?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许元此举,无异于是要从他们身上活生生地剜下一块肉来! 他们会善罢甘休? 绝无可能! 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动用所有的人脉和力量,将这个政策,连同提出这个政策的人,撕得粉碎! 许元,他凭什么? 他怎么敢? 李世民强行将视线从那片金黄的稻田上挪开,重新落回老农那张淳朴的脸上。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紧绷。 “老丈,你说的这些……固然是好。” “可……本县的地主豪强,便会任由许大人如此行事?” “他们……就甘心将世代经营的土地,交出来吗?” 这个问题,可谓十分刁钻,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向了这套完美制度下,最血腥、最不可触碰的核心。 长孙无忌的呼吸也为之一顿,眼神锐利如刀,紧紧盯着老农,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 听到这个问题,那老农,连同他身边几个一直竖着耳朵听的农户,脸上非但没有露出丝毫为难或恐惧,反而…… “噗嗤。” 不知是谁,先没忍住,笑了出来。 紧接着,就像是会传染一样,几个农户都跟着嘿嘿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混杂着快意与嘲弄的情绪。 最先说话的那个老农,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用那粗糙的手背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 “大掌柜,你这个问题,可真是……问得太实在了。” 李世民的眉头,缓缓皱起。 他没有感受到任何恐惧,只感受到了一种……近乎于荒诞的轻松。 这不对劲。 “他们当然不甘心!” 这时,老农收敛了笑意,但脸上的那股子快活劲儿还没散去。 “刚开始的时候,县尊大人要把他们的地收归县衙,再统一分给咱们这些泥腿子,那帮天杀的地主老财,闹得可凶了。” “有的跑到县衙门口哭天抢地,有的串联起来,扬言要去凉州府、去长安城告御状。” “还有几个不开眼的,仗着家里养了些护院家丁,就想跟县尊大人动家伙。” 老农说到这里,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结果呢?”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朝地下努了努嘴,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了一句让李世民和长孙无忌遍体生寒的话。 “大掌柜,您要是真想知道他们甘不甘心,那恐怕……得去地下问问他们了。” 第四十三章 恩威并施 轰隆! 仿佛又是一道无声的惊雷,惊得李世民三人一阵眩晕。 难不成,许元将那些人都给杀了? 这时候,那老农继续说道: “在咱们长田县,天大地大,没有县尊大人的道理大。” “谁敢跟县尊大人说个‘不’字,谁就是跟咱们全县的老百姓过不去。” “那些不听话的,以为自己是土皇帝的地主豪强,早就被县尊大人带着兵,挨家挨户地给‘收拾’干净了。” “脑袋挂在城门口示众的时候,俺还领着孙子去看过哩,正好让他晓得晓得,啥叫王法!” 老农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和绝对的信服。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可这番话落入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的耳中,却不亚于一场剧烈的地震。 全杀了? 一个县令,处死了治下所有的地主豪强? 这……这简直是骇人听闻! 大唐立国以来,何曾有过如此无法无天的地方官! “当然了!” 老农话锋一转,似乎也觉得刚才的话有些过于吓人,又补充道:“县尊大人也不是不讲道理的滥杀之辈。” “那些识时务的,愿意主动配合县尊大人,把土地交出来的,现在日子可好过着呢。” “地不用自己种了,活不用自己干了,每天就在城里喝喝茶,听听曲儿。” “县尊大人给他们算了股,叫什么‘土地入股’,每年年底,都能从县衙的税收里,拿一大笔‘分红’。” “那钱,可比他们以前自己收租子还多,还安稳!” 老农说到这里,脸上流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羡慕。 “说实话,俺们有时候都眼馋得很。啥也不干就能拿钱,这不就是神仙日子嘛!” 李世民的内心,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血腥的清洗,与温和的收买。 雷霆手段,与菩萨心肠。 这两套截然相反,却又相辅相成的策略,被许元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他先用最酷烈的手段,打掉了最顽固的抵抗者,用他们的鲜血和人头,震慑了所有人。 然后再抛出一个无法拒绝的利益蛋糕,将剩下的聪明人,全部转化成了他新制度下的既得利益者。 此等手段,不可谓不高明啊! 李世民猛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对许元的判断,错得有多么离谱。 他以为许元只是一个有理想,但不懂政治的愣头青。 可现在看来,此人分明是一个深谙人性,玩弄权术于股掌之上的人物! 要知道,地方豪强与朝廷派来的官员,是一种微妙的共生关系。 任何一个官员到地方上任,首要之事,便是与当地的世家大族、地主豪强打好关系,寻求他们的支持,如此才能站稳脚跟,推行政令。 这是千百年来的官场潜规则。 可这个许元,他反其道而行之。 他上任之后,非但没有拜码头,反而直接掀了桌子! 他将所有的地方势力,连根拔起,彻底清洗。 然后,在这片被他亲手犁过一遍的土地上,建立起一套完全属于他自己的,绝对服从于他的新秩序。 这是何等的魄力。 不过……等等! 李世民忽然想到了什么! 那老农刚刚说……许元,带着“兵”? 李世民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他捕捉到了这个要命的字眼。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问道,声音低沉得可怕。 “老丈,你方才说,许大人……是带着兵,去收拾那些地主豪强的?” “是啊。” 老农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县尊大人手下的兵,可厉害了!一个个穿着黑漆漆的盔甲,拿着雪亮的钢刀,往那一站,煞气腾腾的,那些地主家的护院家丁,腿都吓软了,哪还敢动手?” 李世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根据大唐律法,一县之令,在军事上,并无调兵之权。 他手中能动用的,唯有县衙里那数十名负责缉盗抓贼的衙役。 即便是长田县地处边塞,情况特殊,朝廷为防御胡人侵扰,放宽了军事管制,允许县令组织“县兵”或“团结兵”,进行自卫。 可这种县兵,规模有严格的限制,通常不过百人,且武器装备简陋,多为农闲时训练的民壮。 靠着这点力量,想去“收拾”那些根深蒂固,家中豢养着数十甚至上百家丁护院的地主豪强? 无异于痴人说梦。 除非…… 李世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昨夜在那个“军事重地”里看到的一幕幕。 那库房中,堆积如山的万余套制式统一的黑色甲胄。 那寒光闪闪,经过改良的陌刀与钩镰枪。 那试验场中,巨大焦黑的深坑,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硫磺硝石气息。 还有那些号称“工匠”,却个个身手矫健,行动间带着军人铁血纪律的青壮。 一个之前只是模糊猜测的答案,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确定。 许元,私自扩军了! 他瞒过了朝廷,瞒过了所有人,在长田县这片不毛之地上,秘密地建立了一支完全听命于他自己的军队! 他隐瞒了长田县的真实户籍人口。 他截留了本该上缴朝廷的税赋。 他用这些钱粮,供养着这支不属于大唐,只属于他许元一个人的私军! 想通了这一点,之前的所有疑团,瞬间迎刃而解。 他为什么能轻易镇压地主豪强?因为他有兵。 他为什么敢推行如此激进的税赋改革?因为他有枪。 他为什么能让全县百姓对他感恩戴德,甚至说出“比皇帝还好”的大逆不道之言? 因为他一手拿着粮食,一手握着屠刀! 顺他者,分田分粮,过上好日子。 逆他者,家破人亡,人头挂城墙。 李世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四肢百骸都感到一阵冰冷的僵硬。 昨夜,他还觉得许元囤积兵甲谋反的事儿或许有些蹊跷,但现在看来,这完全就是近乎已经做实的事实! 李世民的眼中,杀机已然沸腾如潮,几乎要抑制不住。 长孙无忌站在他身后,感受着那股熟悉的,尸山血海中历练出的帝王煞气,脸色苍白,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知道,陛下动了真怒。 这是要见血的征兆。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 一个清朗中带着几分热情的笑声,不合时宜地传了过来。 “几位掌柜的,这边看完了,感觉如何?” 许元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和另一批农户的交谈,面带微笑地走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李世民等人那略显僵硬的神色,还以为他们被老农的热情给吓到了,笑着解释道: “长田县的乡亲们就是这样,淳朴,热情,心里藏不住话。” “走吧,李掌柜,前面还有更有趣的地方。” “我带你们去看看其他的农场,保证让你们不虚此行,对来我们这投资,再无半点后顾之忧。” 许元热情地招呼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李世民死死地盯着许元那张年轻而坦然的脸。 他想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看出一丝一毫的伪装和心虚。 但是,没有。 此刻许元的脸上,只有一片坦荡和真诚。 李世民不可察觉的皱了皱眉,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倒要看看,这个许元,究竟还搞出了什么名堂。 李世民的脸上,重新浮现出那商人般温和的笑容,只是那笑容的深处,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好。” “那就有劳许大人继续带路了。” “客气客气。” 许元哈哈一笑,浑然不觉自己刚刚在李世民心中已经死了好几次了。 他转身意气风发地走在前面,李世民、长孙无忌、尉迟恭三人,默默地对视了一眼,随后便收敛心神,迈步跟了上去。 第四十四章 回城 许元领着三人坐上马车,继续在这片被他彻底改造过的土地上巡游。 一路行去,又是数个规模庞大的农场。 有的种着颗粒饱满、杆粗穗长的西粟,有的则是一排排整齐划一的蔬菜大棚,里面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更有果园,栽种着从西域引来的瓜果,即便尚未完全成熟,那股子清甜的香气已然弥漫在空气中,沁人心脾。 无一例外,这些作物都长势喜人,远超大唐任何一地的收成。 许元走在田埂上,看着自己一手缔造的丰收景象,脸上的笑意愈发真诚和满意。 民以食为天,只要他能让所有人都吃饱饭,过上好日子,那他许元,便没有辱没自己身上的这一身官服。 终于,在一片望不到头的棉花田前,许元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神色各异的三人,脸上带着一种产品经理向客户展示最终成果的自信。 “李掌柜!” “我这长田县的家底,你们也看得差不多了。” “如何?” 他拍了拍身边一人多高的棉花植株,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骄傲。 “我许元敢拿这顶乌纱帽,甚至是我这颗脑袋作保。” “投资我们长田县,绝对是你们这辈子做过的最明智的决定。” “现在投,就是原始股,就是天字号的合伙人。” “我保证,最多三年,你们投进来的十万两白银,连本带利给你们还上。” “五年,我让你们的收益,翻上一番!” 许元的声音铿锵有力,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李掌柜可还有什么疑虑?” “若是没有,咱们现在就可以回县衙,把契书给签了。” “早一天投资,就早一天赚钱啊!” 许元满怀期待地看着李世民,在他想来,见识了如此惊人的农业奇迹,又听到了如此优厚的回报承诺,任何一个有脑子的商人都应该毫不犹豫,甚至是抢着把钱送上来。 然而,李世民的反应,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只见这位“李掌柜”脸上的惊叹之色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为难与犹豫。 他眉头紧锁,似乎在进行着剧烈的天人交战。 “许大人……” 李世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歉意的苦笑。 “您这长田县,确实……确实是让李某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说实话,李某行商半生,从未见过如此……如此不可思议的地方。” 他措了措辞,似乎在极力寻找一个合适的说法。 “只是……这毕竟是十万两白银,不是一笔小数目。” “事关重大,李某……还是想再谨慎一些,再多看看,多想想。” “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李世民的姿态放得很低,语气也十分诚恳,像极了一个被利益冲昏头脑后,又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的老道商人。 长孙无忌也在一旁附和道: “是啊,许大人,我们掌柜的虽然有意投资,但毕竟家底薄,这动辄十万两的投资,还需从长计议,不能急于一时。” 许元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他看着李世民那张纠结的脸,心中有些纳闷。 这都不投? 难道我表现得还不够有诚意?还是说这回报率不够吸引人? 不应该啊。 五年翻一番,这在任何时代,对于任何大宗投资来说,都是足以让人疯狂的利润了。 不过,许元转念一想,或许对方确实有自己的考量。 毕竟是十万两白银,谨慎一点也无可厚厚非。 强扭的瓜不甜,买卖这种事,讲究一个你情我愿。 他相信,等这一行人彻底了解长田县后,定然会主动找自己投资的。 想到这里,许元便也不再强求,洒脱地一摆手。 “无妨。” “李掌柜有此顾虑,也是人之常情。” “既然如此,那便依你所言,再看看,不迟。” 他脸上的热情不减,仿佛刚才的小小挫折并未影响到他的心情。 “天色也不早了,咱们也逛了大半天,想必三位也乏了,我们先回城里歇歇脚吧。” “好,有劳许大人了。” 李世民拱了拱手,暗暗松了一口气。 一行人便不再多言,转身顺着来路,向长田县城走去。 …… 回到城中,已是临近黄昏。 夕阳的余晖将整座城池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街上行人依旧熙熙攘攘,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许元将三人送到他们下榻的客栈门口,便准备告辞。 “李掌柜,今天就先到这里。” “你们好生歇息,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去县衙找我。” “投资的事不急,你们慢慢考虑。” 许元笑着说道,准备转身离开。 “许大人,请留步。” 就在这时,李世民却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许元回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李掌柜还有事?” 李世民脸上挂着那副人畜无害的温和笑容,往前走了一步。 “许大人,你看,今日天色尚早。” “我等对许大人治下的县衙,闻名已久,实在是好奇得很。” 他的语气十分客气,甚至带着一丝恭维。 “不知……我等是否有这个荣幸,能跟着大人去县衙里面见识见识?” “当然,若是大人觉得不便,就当我没说。” 话音落下,许元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 他看着李世民,眼神微微眯起,那双原本清澈坦荡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光芒。 去县衙? 一个商人,对一个县令的官署衙门,表现出如此浓厚的兴趣,这本身就不太正常。 更何况,是在见识了长田县的种种异常之后,对方不仅对投资不感兴趣,却反过来关心长田县的吏治。 许元的心中,警铃微动。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位“李掌柜”,绝非寻常商人。 他对自己,或者说对这长田县,抱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去县衙,是想进一步刺探虚实吗? 许元的脑中,瞬间闪过数个念头。 片刻之后,许元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带着几分玩味,又有着绝对自信的笑容。 在这长田县,他们还能翻天了不成? 想到这,他坦然地一摊手,仿佛刚才的迟疑只是错觉。 “有何不可?” “我这县衙,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随时欢迎百姓上门。” “几位想参观,我许元,自然是扫榻相迎。” “请吧。”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竟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李世民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被笑容掩盖。 “那便多谢许大人了。” 第四十五章 气派的县衙 一行人调转方向,穿过几条街道,很快便来到了一座气派的建筑前。 “长田县衙”四个烫金大字,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当看清这县衙的全貌时,即便是见惯了长安城里巍峨宫殿的李世民,也不由得有些震惊。 这哪里像是一个边陲小县的县衙? 占地之广,规模之大,怕是比一些上州的的州府衙门,还要阔气几分。 青砖黛瓦,飞檐翘角,虽无雕梁画栋的奢华,却自有一股庄重肃穆的气派。 尤其是那两扇朱红色的厚重木门,以及门前广场上铺设的平整石板,无一不彰显着此地主人的财力与权势。 李世民背着手,绕着县衙门口打量了一圈,口中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呵呵……” “许大人的县衙,当真是……气派非凡啊。” 他的语气不咸不淡,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讥讽。 “比之一般的县衙,可是要大上不少啊。” 这已经不是暗示了,这近乎是明着在说你许元僭越了规制。 许元却像是完全听不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一脸理所当然地摊了摊手。 “没办法。”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 “我这长田县,摊子铺得太大,农、工、商、学、医、兵,哪一样不得有人管?” “在县衙里当差办公的人,零零总总加起来,有好几百号人。” “这地方要是不修得大一点,人都没地方坐,还怎么给百姓办事?” 李世民嘴角微微一抽。 好一个几百号人! 一个县衙,便有几百个办事的差役?用得着这么多吗?莫不是以此为借口,借机敛财?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跟着许元迈步走进了县衙大门。 一进门,便是一个宽阔的庭院。 与传统衙门森严肃杀的气氛不同,这里虽然依旧庄重,却更像是一个高效运转的办公机构。 院内人来人往,脚步匆匆,却井然有序,各司其职。 有人抱着成堆的卷宗,有人在低声讨论着什么,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忙碌而专注的神情。 看到许元进来,沿途不断有人停下脚步,恭敬地躬身行礼。 “县尊大人回来了。” “大人辛苦。” 许元微笑着对他们点了点头,随意地摆了摆手。 “行了,都去忙自己的吧,不用管我。” 众人闻言,便又立刻投入到了各自的工作中去。 李世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愈发沉重。 这些人,看向许元的眼神里,不仅仅是下属对上官的敬畏,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信服与崇拜。 这说明,许元对这县衙的掌控,已经到了一个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地步。 就在这时,一个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快步走了进来。 他身着一身青色吏袍,面容白净,眼神灵动,一看到许元,脸上立刻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小跑着迎了上来。 “哎哟,县尊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下官可是等您好久了。” 与此同时,年轻人身后,几名身材高大的衙役,也押着几个垂头丧气、衣衫不整的百姓走了进来。 许元看了一眼那个年轻人,眉头微挑。 “方主簿,何事如此慌张?” 来人,正是长田县的主簿,方云世。 许元又将目光投向那几个被押着的人,沉声问道。 “这几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方云世一听,立刻挺直了腰板,指着那几个人,脸上露出几分愤慨之色,向许元禀报道。 “回禀大人!” “是城西的张家和李家,为了儿女婚约那点破事,起了争执。” “两家人一言不合,就抄起家伙动了手,差点闹出人命来!” “这不,邻居见了,赶紧跑来报官,下官一听,这还了得?当即便派人去把他们都给拿了回来,正要等大人您回来发落呢!” 许元闻言,目光在几人身上淡淡扫过,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原本叫嚣的张李两家人瞬间噤声。 他皱了皱眉,却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对着方云世摆了摆手,语气平淡地说道。 “行了,方主簿,这事我知道了。” “你先去忙你自己的吧,这案子,我亲自来审。” 方云世一愣,随即脸上堆满了笑容,躬身应道。 “是,大人。” “那下官就先告退了,有大人您亲自审理,定能还他们一个公道。” 说完,他便识趣地带着几分得意,转身退了下去。 许元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那几个被衙役押着的百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来人。” “将他们,都带到公堂上去。” “是,大人。” 衙役们齐声应诺,立刻押着那几名当事人,朝着县衙深处的公堂走去。 许元转过身,看向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李世民三人。 “李掌柜,本官要审案了,就不能陪你们了,你们若是有兴趣,就在这县衙里面逛一逛吧!” 李世民眼中精光一闪,正愁没机会深入了解这县衙的运作,许元竟主动邀请,他自然不会拒绝。 他抚了抚并不存在的胡须,故作沉吟地点了点头。 “如此,便叨扰许大人了。” “许大人请自便,我等在一旁观看即可,也见识一下许大人断案的风采。” “行吧!那你们自便!” 许元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便走向了公堂。 李世民、尉迟恭和长孙无忌三人对视一眼,也带着晋阳公主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他们也很好奇,这个看似离经叛道的县令,审起案子来,又会是何等光景。 一行人来到公堂。 与传统公堂的“明镜高悬”不同,这里的光线异常明亮,两侧窗户开得极大,使得整个空间毫无阴森之感。 堂上没有惊堂木,只有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许元大马金刀地在主位坐下,李世民三人则被安排在了堂下侧方的观审席位上。 “带上来。” 许元淡淡开口。 衙役们将几人押至堂中,一字排开。 左边是三个衣着光鲜的人,一个中年胖子,看打扮像个掌柜,旁边是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身后还站着一个满脸刻薄相的中年妇人,而在他们身后,站着一个低着头,不断垂泪的年轻女子。 右边则是一个衣衫褴褛、鼻青脸肿的年轻人,虽然狼狈,但眼神中却透着一股不屈的倔强。 另外,还有两人,则是城东福源布庄的王掌柜和他的儿子。 许元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那中年妇人身上。 “你,先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五一十,不得有半句虚言。” 第四十六章 嫌贫爱富的戏码 那妇人一听,立刻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指着右边的年轻人便破口大骂起来。 “青天大老爷啊,您可要为我们小老百姓做主啊!” 她一开口,便是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就是这个小畜生,这个穷光蛋!他……他不要脸,一直纠缠我家女儿!” 妇人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 “我家闺女,早就和城东福源布庄的王掌柜家的大公子定下了婚约,连庚帖都换了,彩礼都收了!” “这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这个泼皮无赖,明知如此,还三番五次地跑来骚扰我女儿,今天更是胆大包天,直接闯到我们家里来捣乱!” “王公子气不过,与他理论,反倒被他给打了!” “大人您看看,这还有没有王法了?这种不知廉耻,破坏人家姻缘的混账,就该抓起来,狠狠地打板子!” 城东福源布庄的王掌柜立刻点头附和。 “是啊,大人,我儿与李家姑娘的婚事,整个街坊邻里都知道。” “此人行径,实在可恶至极!” 那油头粉面的王公子,也捂着自己脸上的一块淤青,一脸委屈地补充道。 “大人明鉴,我本是好言相劝,让他不要再来纠缠我的未婚妻,谁知他二话不说就动手打人,我……我这都是为了维护我王家的颜面啊!” 他一边说,一边用阴冷的眼神瞥向那个被打的年轻人,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一时间,公堂之上,全是李家女方父母和王家父子对那年轻人的控诉。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将那个遍体鳞伤的年轻人,描绘成了一个死缠烂打、不知好歹的无耻之徒。 堂下的李世民眉头微皱。 若真如他们所言,这案子倒也简单,无非是刁民图谋富家女,争风吃醋罢了。 只是,他总觉得那个被打的年轻人,眼神不像是个无赖。 许元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直到他们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才抬起手,轻轻往下一压。 “说完了?” 三人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说完了,就都给本官闭嘴,别一直吵吵。” 许元的声音陡然转冷,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了整个公堂。 那几人被他冰冷的眼神一扫,顿时感觉喉咙发紧,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许元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了那个始终低头垂泪的女子,和那个被打得最惨的年轻人身上。 他的语气,在此刻却又变得温和了许多。 “你,抬起头来。” 他对那女子说道。 女子浑身一颤,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清秀脸庞。 “你叫什么名字?” 许元问道。 “民女……民女李秀儿……” “好,李秀儿。” 许元点了点头,又看向那个倔强的年轻人。 “你呢?” “草民……赵安。” 年轻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中气尚足。 “赵安。” 许元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放在书案上,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看穿人心。 “现在,换你们两个说。” “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本官。” “记住,本官要听的,是实话。” 赵安看了一眼身旁的李秀儿,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与决绝,他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朗声说道。 “大人,事情并非他们说的那样!” “我与秀儿,是两情相悦,早已私定终身!” 此言一出,那李家妇人顿时又想开口大骂,却被许元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赵安继续说道。 “我们本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正准备托媒人上门提亲。” “可谁知,去年我父亲生意赔光了家底,现在她的父母嫌我穷,看不上我,竟背着秀儿,收了那王家的彩礼,硬要把秀儿嫁给王掌柜的儿子!” 说到这,赵安的声音愈发悲愤。 “秀儿自然是不愿意的!她为了反抗,被她爹娘锁在了家里,不许她出门,更不许她见我!” “秀儿为此绝食以示抗议,我听闻此事,心急如焚,这才上门去求她父母,求他们让我见见秀儿,想让他们成全我与秀儿,我愿意做牛做马,一辈子对秀儿好!” “可他们非但不听,还对我百般辱骂,将我赶了出来!” “恰好,就在那时,这个王胖子带着人来了。” 赵安指向王掌柜的儿子,眼中燃起怒火。 “他仗着有她父母撑腰,仗着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我极尽羞辱,还说秀儿已经是他的女人,让我以后离她远点!” “我不服,与他争辩,他便让家丁对我拳打脚踢!” “他们打我,还当着秀儿的面,用我来威胁秀儿,说如果秀儿不乖乖答应嫁给他,就要打断我的腿,让我这辈子都当个废人!” 听到这里,一旁的李秀儿哭得更凶了,身体不住地颤抖。 赵安的眼圈也红了。 “秀儿她心善,为了保我周全,她……她几乎就要答应了……” “可我赵安,岂能让心爱的女人,为了我而牺牲一生的幸福!” “我绝不愿意!” “我拼死反抗,混乱之中,也打伤了他几拳,可他们人多势众,我很快就被打得……打得站不起来了……” “若非邻居报官,衙役来得快,我今日,怕是真要被他们活活打死在李家门口!” “大人,草民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谎言,甘愿受任何责罚!” 赵安说完,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撞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整个公堂,一片死寂。 只有李秀儿压抑的哭声,和赵安粗重的喘息声。 堂下,李世民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长孙无忌和尉迟恭的表情也同样凝重。 他们都听出来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刁民夺妻,而是一出富家仗势欺人,棒打鸳鸯的恶行! 许元听完,面无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只是将目光转向那个脸色已经有些发白的王公子。 “王公子。” 他淡淡地开口。 “他说的,可是事实?” 王公子心里一慌,但仗着自己有理,立刻梗着脖子反驳道。 “大人,他……他胡说八道!” “明明是他先与我的未婚妻勾勾搭搭,不知廉耻!我……我气不过,这才教训他的!” “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插手?” 李家妇人也立刻跳出来帮腔。 “对!就是这样!大人,我女儿的婚事,我们做父母的说了算!他赵安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管我们家的事!” 他们依旧死死咬住“父母之命”这块大唐律法都认可的挡箭牌。 许元没有理会他们的叫嚣。 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显得异常平静。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向了那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哭泣的女孩,李秀儿。 整个公堂的焦点,在这一刻,全都汇聚在了这个柔弱的女子身上。 许元的声音,出奇的温和,像是在问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李秀儿。” “本官现在,只问你一句话。” “你给我说一下事情的经过,还有你的态度。” 第四十七章 婚姻自由 许元此话一出,整个公堂,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名叫李秀儿的女子身上。 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被浓浓的迟疑和焦急所取代。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赵安,又怯生生地瞥了一眼自己那满脸怒容的父母和一旁脸色铁青的王家父子。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堂下的李世民,眉头锁得更紧了。 他能看出这女子的挣扎与痛苦。 一边是生养自己的父母,一边是心心相印的爱人,这道题,对一个少女而言,太过残忍。 许元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带着一种能让人安定下来的力量。 终于,李秀儿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对着许元,盈盈一拜,声音虽然还带着哭腔,却已然清晰了许多。 “回……回大人。” “民女……民女与赵安哥哥,早已相识。” 她顿了顿,仿佛在鼓起全身的勇气。 “我们……我们已经相恋数年了。” 此言一出,李家父母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那妇人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秀儿,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李秀儿没有理会父母的反应,继续说道。 “可是……可是今年,爹娘却……却突然将我许配给了王家公子。” “他们收了王家的彩礼,便逼着我嫁过去,将我锁在房里,不许我出门。”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与不甘。 “今日,赵安哥哥只是听闻我被关在家中,心急之下才上门来寻我,想求我爹娘开恩。” “可是……可是王公子他不分青红皂白,就带着家丁……就带着家丁打他!” 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 “大人,赵安哥哥是无辜的,他只是想见我一面而已,他什么都没做错!” 许元静静地听完,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如水。 他点了点头,目光如利剑一般,直刺李秀儿的父母。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然的威严,响彻公堂。 “本官问你们!” “本官上任长田县的第一年,颁布的婚姻法内容,是什么!” 李家夫妇被他这声厉喝问得一懵,张着嘴,面面相觑,答不上来。 许元冷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顿地说道。 “本官颁布的《长田县婚姻法》第一条,清清楚楚写着:” “婚嫁之事,当以两情相悦为本,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主!” “第二条,更是明确规定:”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可为参考,不可为强令!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理由,强行干涉他人婚姻自由,违者,将受律法严惩!” 他的声音在公堂内回荡,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本官问你们,你们将女儿强行许配他人,更是将其非法囚禁于家中,这是在做什么?” “是当本官颁布的律法是儿戏,还是觉得这长田县,我说了不算?” 李家夫妇的脸色,已经由白转青,冷汗顺着额角涔涔而下。 此时,李秀儿的母亲已然急了,也顾不上害怕,扯着嗓子狡辩起来。 “大人,冤枉啊!我们……我们这都是为了女儿好啊!” “那赵安现在穷得叮当响,连自己都养不活,我女儿嫁过去,难道要跟着他一起喝西北风吗?” “王家家大业大,我女儿嫁过去就是享福的,我们做父母的,难道还会害自己的亲生女儿不成?” 她一边说,一边捶着胸口,一副用心良苦却不被理解的悲痛模样。 “我们这都是为了她着想啊!” “为了她着想?” 许元还没开口,一旁的李秀儿却忽然抬起头,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母亲。 “娘,你当真忘了么?”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那妇人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三年前,赵安哥哥家里还是县里有名的药材商,那时候,你和我爹,不是也知道我与他来往吗?” “那时候,你们还夸他年少有为,知书达理,对我也是处处维护。” “可自从去年,赵伯伯生意亏了本,家产都赔得差不多了,你们便立刻变了脸,不许我再与他来往。” “今年,更是看上了王家的彩礼,就要把我卖……嫁过去!” “娘,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当真是为了我好吗?” 李秀儿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李家夫妇的心上。 他们张口结舌,脸色涨成了猪肝色,再也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来。 公堂内外,一片寂静。 堂下的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有如此胆识和口才。 许元听完,心中已然明了。 这不过又是一出嫌贫爱富的世俗闹剧罢了。 他将目光转向李秀儿,语气再次变得温和。 “李秀儿。” “你既知赵安如今家道中落,生活陷入困境,那你,还愿意与他在一起吗?”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更加现实,也更加残酷。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她的回答。 李秀儿没有丝毫犹豫。 她转过身,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满身伤痕,却依旧用担忧和鼓励的目光望着她的年轻人。 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坚定。 “民女愿意!” 她斩钉截铁地回答,声音清脆而响亮。 “民女看重的,从来不是他的钱财。” “我们早已私定终身,此生非他不嫁。” “就算他以后要去讨饭,我也愿意陪着他一起!”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而且,赵安哥哥他没有自暴自弃,他现在正在努力,白天去城东扛活,晚上去夜校识字,他想靠自己的双手,重新把日子过起来!” “我想陪着他一起!” 说到这里,她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那是一种对未来的希望和憧憬。 她挺直了脊背,目光灼灼地看着许元,仿佛在陈述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大人,您曾经在开办女子学堂的时候说过:女子能顶半边天!” “我李秀儿,不是那种只会在家里享福的女子!” “现在,我认定的男人正在吃苦,正在努力,我为什么不能陪着他一起?” “我相信我的眼光,我相信我选定的男人!” “就算以后跟着他,一辈子清贫,一辈子劳苦,我也绝不后悔!” 一番话,说得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整个公堂,都被这个柔弱女子身上爆发出的强大力量所震撼。 赵安的眼眶,彻底红了。 他看着身旁的李秀儿,这个愿意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依然不离不弃的姑娘,心中涌起万丈豪情。 他觉得,自己便是为了她,死也值得。 堂下的李世民,目光中满是欣赏与感慨。 这样的女子,倒是不多见! 许元看着堂下这个勇敢的女孩,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他缓缓点了点头。 “好。” “说得好。” “你这份心意,本官很认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声音再次变得严肃起来。 “这件事,本官已经清楚了。” “现在,本官当庭宣判!” 他拿起那块铁木惊堂木,再次重重一拍! “啪!” “李氏夫妇,身为父母,不思以德育女,反倒嫌贫爱富,为一己私利,逼迫女儿婚嫁,更是非法囚禁其人身自由!” “念在你们终究是李秀儿的父母,并未做出更过分的伤害行为,此次,本官便从轻发落。” “判你们夫妇,罚款五两银子,充入长田福彩奖池!” “并且,从今日起,不得再以任何方式囚禁、干涉李秀儿的人身自由,不得再以父母之命,强迫其婚嫁!” “若有再犯,绝不轻饶!” “你们,可服?” 许元的声音冰冷如铁,不带一丝感情。 李家夫妇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 “草民/民妇……服……” 第四十八章 李掌柜是探子? 随后,许元目光转向堂下另一侧的王家父子,声音依旧冰冷。 “王家父子,当街纵容家丁行凶,致人重伤。” “本官判你儿子,于城外劳工营服役半月,以儆效尤。” “另,赔偿赵安汤药费、误工费,共计十两银子。” “你与李家之婚约,自此作废。所赠彩礼钱物,李家需悉数退还。” 许元的声音在公堂之上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目光如炬,缓缓扫过堂下众人。 “双方人等,对此判决,可有异议?” 堂下,那王家掌柜,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上前一步,对着许元深深一揖,态度竟是出人意料的诚恳。 “大人,草民……草民知错了。”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和懊悔。 “是草民教子无方,平日里太过骄纵,才让他养成了这般嚣张跋扈的性子,今日当街打人,更是错上加错。” 他转过身,又对着赵安和李秀儿的方向拱了拱手。 “是老夫有眼无珠,险些拆散了一对有情人,还纵容犬子行凶伤人。” “大人的判决,草民心服口服,绝无半句怨言。” “这十两银子,草民即刻就赔。犬子该受的惩罚,也理应受着,希望他能在劳工营里好好反省,磨磨性子。” 这番话说的倒也算情真意切,让堂下围观的百姓都有些意外。 原本以为这王掌柜会仗着家资丰厚,据理力争一番,没想到竟是这般干脆利落地认了错。 众人看向许元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敬畏和信服。 也只有许县令,才能让这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富户们,如此低头认罚。 许元看着王掌柜,神色稍缓。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长田县的规矩,对穷人如此,对富人,亦是如此。在本官这里,没有谁能例外。” “希望你日后,好自为之。” “是,是,草民谨记大人教诲。” 王掌柜连连点头,拉着自己那早已吓傻了的儿子,退到了一旁。 一场闹剧,至此尘埃落定。 许元将目光投向了那对历经波折的年轻人。 他的视线落在赵安身上,这个年轻人虽然满身伤痕,衣衫褴褛,但脊梁骨却挺得笔直,眼中没有丝毫的颓丧,反而充满了对未来的渴望。 许元温和地开口。 “赵安。” “草民在。” 赵安连忙应道,声音洪亮。 “等你伤好之后,若是有意,便来县衙寻本官。” 许元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本官看你也是个有骨气的汉子,县衙里正缺人手,可以给你安排一份差事。”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赵安自己都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许元淡淡一笑,继续说道。 “这机会,不是白给你的。” “一半,是看在你身处逆境,却不自怨自艾,依旧想着靠自己双手的这份志气。” “另一半,是看在李秀儿面子上。” 他的目光转向李秀儿,带着一丝赞许。 “她能在你最落魄的时候,铁了心跟着你,不离不弃。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本官给她这个机会,让她看看自己选的男人,到底能不能撑起一片天。” “你,可别让本官失望,更别让她失望。” 赵安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激动得浑身颤抖,重重地朝着许元磕了一个响头。 “大人!” “大人放心!” “草民……草民赵安,便是豁出这条性命,也绝不辜负大人和秀儿的期望!” 他的声音哽咽,却充满了力量。 周围的百姓们,看向赵安的目光,瞬间从同情变成了赤裸裸的羡慕。 “这小子,真是走了大运了!” “可不是嘛,能得许县令一句话,这辈子稳了!” “跟着许县令干活,那可是鸡犬升天啊!你看那些在县衙当差的,哪个不是吃穿不愁,走路都带风?” 议论声此起彼伏。 所有人都知道,在长田县,许县令的一句承诺,比金山银山还要贵重。 这个叫赵安的,此前还是一个穷小子,但现在摇身一变,怕是要成为无数人羡慕的对象了。 李秀儿也是喜极而泣,紧紧握着赵安的手,眼中闪烁着幸福和感激的泪光。 堂下的李世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着许元,眼神复杂。 赏罚分明,恩威并施。 既有雷霆手段,又有菩萨心肠。 三言两语之间,便化解了一场纠纷,惩治了恶行,成全了良缘,还顺手收服了一个年轻人的心。 他心中点了点头,这许元,倒是有几分本事。 案子审完了,许元站起身宣布退堂,而后便钻进内堂,处理公务去了,并没有继续关注李世民等人。 另一边,李世民也觉得今日看得差不多了,正准备带着长孙无忌等人悄然离去。 可就在这时,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衙役,神色匆匆地从后堂快步走了进来。 他径直来到许元身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嗯?” 许元的脸色瞬间变了。 原本温和的表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如刀锋般的凝重。 那衙役退下后,许元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那些探子,竟然在驿馆……” “是巧合么?” 许元捏着下巴,眯起眼睛,看向驿馆的方向。 昨天夜里,他就接到了情报,说是军火库那边进了探子,对方身手非常好,城卫军的人还被他们伤了,却没有抓住他们。 好在,今天经过一天的明察暗访,他们查到了那些探子落脚的线索,目标直指城中的一处驿馆。 而那处驿馆,赫然正是那李掌柜等一行人所住的地方。 想到那李掌柜,许元也开始沉思起来。 一开始,自己急于求投资,并没有太过注意,但现在细细想来,那李掌柜身上透出的气势,并不像一个商人。 而且,今日带他们考察了长田县的农场之后,换做别人,恐怕早就开始跟自己讨论投资的事情了,但自己主动提及,他却还是几番推诿。 莫非,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来投资? 那李掌柜一行人,是城外来的探子? 许元想到这里,内心一沉,大脑在飞速运转。 最近这两年,大唐北方的东突厥,在李靖等名将的连番打击之下,早已元气大伤,偃旗息鼓,不成气候。 反倒是西南方向的吐蕃,国力日盛,野心勃勃。 他们不仅不断蚕食着吐谷浑的土地,更对富庶的大唐虎视眈眈,甚至多次出兵试探河西走廊的唐军。 长田县处在吐蕃进攻凉州的咽喉要道上,吐蕃自然多番派人过来打探消息。 但自己这些年早已将长田县打造成了铁桶一块,吐蕃的探子向来都是有来无回,他们摸不清长田县的情况,便一直没有轻举妄动。 莫非,这次,他们又要有所动作了? “来人,秘密派人监视驿馆那边的动静,尤其是李掌柜那一行人,想办法查清他们的底细!” “记住,不要打草惊蛇!” “是!” 属下应了一声,便匆匆走了出去。 第四十九章 探军营? 另一边。 李世民一行人回到落脚之处,褪去了商贾的伪装,眉宇间各自凝着一抹化不开的深思。 房门被亲卫从外面合上,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 长孙无忌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看向端坐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的李世民,声音低沉。 “陛下,这长田县,咱们也看得差不多了。” “观其政,修路、兴学、办福彩、济孤寡,桩桩件件,皆是利国利民的大善之举。” “观其法,今日堂审,虽用的是他自立的《婚姻法》,但断案公允,赏罚分明,既惩了恶,也扬了善,还得了民心。” “这许元……除了擅自截留税赋,私自扩军这两条大罪之外,臣竟是找不出他半点错处。” 长孙无忌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困惑,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若非亲眼所见,臣实难相信,大唐治下,竟有如此富庶安乐之地,其繁华景象,怕是比之长安,亦不遑多让。” “陛下,臣觉得,这许元,或许并没有什么僭越之举啊!” 李世民将手中的茶杯缓缓放下,却是没有立即回答。 随后,他沉思了片刻,这才开口道: “辅机,你只看到了其表,未见其里。” 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洞穿一切的锐利。 “今日在那长田第一医馆门口,对于那些城卫军,你们可有什么发现?” 李世民冷笑一声,那笑意里带着一丝冰寒。 “敬德,你是沙场宿将,朕的玄甲军,你也曾统领过。你再仔细想想,那队兵卒,给你的印象如何?” 尉迟恭被李世民这么一问,神情瞬间严肃起来。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飞速回放着白日的景象。 医院门口,那十余名维持秩序的黑甲士卒。 他们站姿如松,默然而立,身形却如同一柄柄出了鞘的利刃,锋芒内敛,杀气暗藏。 他们的眼神,冷静而警惕,扫视着周围的每一个人,不像普通的县衙士卒,更像是……在战场上猎杀敌人的饿狼。 最关键的,是他们身上那套甲胄。 通体乌黑,样式精炼,胸甲、肩甲、臂甲一应俱全,将周身要害防护得严严实实。那甲片的色泽深沉,绝非凡铁。 还有他们腰间的横刀,刀柄与刀鞘的形制,竟与百骑司的佩刀有七分相似,但似乎……更为凌厉。 尉迟恭的额头,渐渐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猛地睁开眼睛,失声道:“陛下!那……那些人!他们的甲、他们的刀……” “你想到了?” 李世民的眼神变得幽深无比。 “不错。那绝非寻常的城卫军。” “论气势,论军容,论他们身上那股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杀伐之气,便是我大唐最精锐的玄甲军,也不过如此。” “甚至……” 李世民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道。 “有过之,而无不及。” “嘶——” 长孙无忌和尉迟恭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玄甲军是什么? 那是大唐的军魂,是李世民横扫天下的利刃!是精锐中的精锐! 这小小的长田县,一支维持秩序的“城卫军”,竟能与玄甲军相提并论? 这已经不是私藏兵甲的问题了。 这代表着一个更可怕的事实。 长孙无忌脸色煞白,声音都有些发颤:“陛下是说……这许元,他……他有能力,私下里大规模生产制式的精良甲胄和兵器?” 李世民缓缓点头,眼中寒芒闪烁。 “若无此能力,他拿什么来装备这样一支军队?” “奏疏之中,他只说为保境安民,私自扩充县兵,超了朝廷准许之数。” 李世民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度危险的弧度。 “朕当时还以为,他只是多招了些乡勇,弄了些皮甲木枪,不成气候。” “现在看来,是朕小瞧他了。” “他不是在扩军。” “而是训练了一支……虎狼之师!” “朕倒要亲眼看看,他这奏疏里轻描淡写的一句‘扩充县兵’,到底,是私藏了三千,还是五千,亦或……是更多!” 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长孙无忌和尉迟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若真如此,那这看似平静和谐的长田县,恐怕就没这么简单了。 …… 翌日,天色微明。 李世民便已起身。 他走到晋阳公主的房门前,看着睡眼惺忪,被侍女服侍着穿衣的兕儿,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兕儿,今日你乖乖待在驿馆,哪儿也别去。” “父皇要和无忌阿干、敬德阿叔,出去办点事。” 李明达揉了揉眼睛,乖巧地点了点头。 “嗯,兕儿听话。父皇你们早些回来。” “好。” 李世民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转身之际,脸上的温情便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的冷峻与威严。 他带着长孙无忌和尉迟恭,以及带进城的十几名护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驿馆。 一行人快马加鞭,直奔城外。 昨日他们便已从侧面打探清楚,长田县真正的军营,并不在城内,而在县城西北方向,不足二十里的一处山谷之中。 二十里的路程,对快马而言,不过转瞬即至。 随着他们愈发靠近那处山谷,周遭的景象也愈发肃杀。 道路两旁,原本的农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壕沟和拒马,甚至能看到一些伪装起来的暗桩。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与血的味道。 终于,在山谷的入口处,他们的去路被一道高高的围栏拦住了。 那围栏由粗大的原木构成,顶端削得尖锐无比。 围栏之后,隐约可见一座座营房和高耸的瞭望塔。 一块巨大的木牌,立在入口的正中央,上面用血红的大字写着两行标语。 “军事重地!” “严禁擅入!” 字迹龙飞凤舞,却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杀气。 还未等他们靠近,瞭望塔上便传来一声短促的哨声。 紧接着,两名身着同样黑色甲胄的卫兵,手持长枪,从营门内快步走出,拦在了他们面前。 “站住!” 其中一名卫兵厉声喝道,声音不大,却中气十足。 “前方军事禁区,速速退后!” 他的眼神如同鹰隼一般,锐利地扫过李世民一行人,尤其在他们腰间的配饰和坐下的骏马上,多停留了片刻。 第五十章 出动玄甲军? 李世民心中一凛。 好敏锐的观察力! 他连忙换上那副商贾的笑脸,翻身下马,拱手道。 “军爷,军爷莫要误会。” “我等是路过的商人,从凉州而来,准备去往西域。” “只是这天干物燥,一路行来,水囊里的水都喝光了,实在是口渴难耐。” 他指了指空空如也的水囊,满脸堆笑。 “见此地有营寨,便想着……能否向军爷讨一碗水喝?喝完我们就走,绝不叨扰。”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寻常军营的兵卒,遇到这种情况,或许会盘问一番,但给碗水喝,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那卫兵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的脸如同铁铸的一般,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 “不行。” 李世民脸上的笑容一僵。 长孙无忌上前一步,也陪着笑脸道:“军爷,行个方便。我们实在……” “不行!” 那卫兵打断了他的话,语气斩钉截铁。 但就在这时,另一名一直沉默的卫兵,却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他解下了自己腰间挂着的水壶,掂了掂,然后朝前一扔。 “啪。” 水壶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稳稳地落在了李世民的马前。 “拿着。” 那卫兵的声音同样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喝完赶紧离开。” 说完,他便不再看他们一眼,与同伴并肩而立,如同两尊门神,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李世民深深地看了那两名卫兵一眼,他弯腰捡起水壶,对着二人拱了拱手。 “多谢军爷。” 说完,他翻身上马,对着身后众人使了个眼色。 “我们走。” 一行人调转马头,缓缓离去。 直到走出很远,彻底离开了那两名卫兵的视线范围,一行人这才停了下来。 “现在该如何是好?” 长孙无忌上前询问道。 李世民没有说话,缓缓转过头来,那张平日里不怒自威的脸上,此刻正在沉思。 良久,他看了看那一圈围栏,心中依然有数。 随后,他看向身后一行护卫,随手点了四个人。 “你们四个。” “悄悄翻进去,将里面的情况打探清楚。” “朕要知道,这山谷里,究竟藏了多少人,多少兵甲,他们在练什么。” “天黑之前,城门口汇合。” “是!” 四名大内高手没有丝毫犹豫,齐声应诺。 话音未落,四道身影便如同鬼魅一般,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几个闪身,便悄无声息地没入了路旁的密林之中,朝着那座军营的侧翼潜行而去。 四人离去后,李世民勒住缰绳,静立于原地,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远处那座盘踞在山谷中的巨大寨门。 那高耸的瞭望塔,那连绵不绝的营房,那在风中猎猎作响的黑色旗帜。 这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事实。 这绝不是一个县兵营寨该有的手笔。 “敬德。” 李世民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尉迟恭的心头。 “立即派人返回玄甲军,让他们做好战斗准备。” “一旦朕的信号发出,便立刻冲到此处,封锁整个山谷,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若这山谷中的兵马,规模严重超乎想象……若他们有任何异动。” 李世民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哼!” “朕的大唐国土之上,决不允许出现一支连朕都不知道在哪,不知道是谁的虎狼之师!” “遵旨!” 尉迟恭没有丝毫犹豫,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重重地抱拳领命。 他从怀中取出一支小巧的竹哨,递给身后一名最精干的亲卫。 “速去,不得有误!” 那亲卫接过竹哨,对着李世民和尉迟恭一抱拳,随即转身,如一头猎豹般窜入山林,转瞬间便消失了踪影。 一旁的长孙无忌,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同样被那座巨大的军营所吸引。 他不是武将,但也略懂兵法阵仗。 许元啊许元。 你可真是……旷世奇才。 无论是兴农商,办学堂,还是济孤寡,你都做得尽善尽美,便是古之名臣,也不过如此。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这件事上,犯了如此滔天的大忌。 私藏重税,尚有可原。 毕竟你将那些钱,都用在了百姓身上,用在了这长田县的繁荣之上。 可这私建大军…… 还是如此规模,如此精锐的军队。 这触碰的,是帝王心中最敏感,也是最不可触碰的逆鳞。 这一次,怕是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长孙无忌轻轻叹了口气,看向李世民那冷硬如铁的侧脸,他知道,这位帝王的心中,已经对许元判了死刑。 …… 与此同时。 长田县,县衙后院。 与城外山谷那肃杀紧张的气氛截然不同,这里是一派悠闲和煦的景象。 温暖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一张宽大的竹制躺椅上,许元半眯着眼睛,正享受着午后惬意的时光。 他身上穿着宽松的丝绸便服,脸上盖着一本闲书,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在他的身旁,两名身姿窈窕的侍女,正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一个跪坐在旁,纤纤玉手正不轻不重地为他捶着腿。 另一个则站在他身后,指尖轻柔地按捏着他的太阳穴。 茶几上,放着冰镇过的酸梅汤和切好的甜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懒洋洋的甜香。 好不自在。 就在许元快要舒服得睡着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份宁静。 “大人!大人!” 许元不耐烦地掀开脸上的书,皱着眉头看向来人。 正是他的得力下属,县尉方云世。 只见方云世一脸严肃,快步走到他跟前,躬身行礼。 “何事如此慌张?” 许元懒洋洋地问道,重新闭上了眼睛。 “天塌下来了?” 方云世压低了声音,神情凝重地汇报道: “大人,城里那几个可疑的客商,出城了。” “哦?” 许元眼皮都没抬一下。 “去哪了?” “回大人,我们的人一直跟着。他们出城之后,径直朝着西北方向去了。” 方云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看方向,正是咱们长田军营的所在。” 这话一出,原本还昏昏欲睡的许元,猛地坐直了身体。 他挥了挥手,示意那两名侍女暂停,原本慵懒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军营?” 许元的表情变得无比凝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躺椅的扶手。 “哼。” 他发出一声冷哼,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果然有问题。” “我还当他们是哪路神仙,能忍这么久。” 许元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这么迫不及待地跑去军营,目的还能是什么?” “无非就是想摸清我们长田县的兵力虚实,军备情况。” “看来,这帮人,不是吐蕃的探子,就是突厥的奸细,错不了了。” 第五十一章 按照老规矩办 方云世站在一旁,沉声问道: “大人,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是否要立刻派人,将他们……” 方云世做了个“抓起来”的手势。 许元闻言,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无语的瞥了他一眼,直接在方云世的脑门上弹了一下,恨铁不成钢的呵斥起来。 “这种小事,还需要来问我?” “之前抓到的那几批吐蕃探子,是怎么处理的?” 方云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躬身道: “属下明白了。” “明白就好。” 许元打了个哈欠,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几个跳梁小丑而已,抓了便是,没必要惊动我。” “本官对这种小角色,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 说罢,他朝着两名侍女挥了挥手,让她们继续。 “接着奏乐,接着舞……” 说罢,许元似乎觉得这句台词不太对,又改口道: “咳,说错了,是接着按摩,接着捶。” 方云世看着自家大人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嘴角抽了抽,但还是恭敬地应了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只是转身的瞬间,他脸上的恭敬便化为了军人特有的冷厉与果决。 方云世快步走出后院,来到前衙的一处偏厅。 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队正早已在此等候。 “方大人,有何吩咐?” 方云世的眼神变得如同刀锋一般。 “传我命令。” “命特种大队,二中队一小队,立刻出动。” “目标,那李尹以及他的随行一行十数人。” 那队正闻言,神情一肃。 “这是许大人亲自下的令,断定他们是吐蕃或突厥的探子。” “我刚才也听暗哨回报了,那伙人的护卫,此前夜探我军火库,并且全身而退,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 他拍了拍队正的肩膀,沉声道: “所以,务必小心,多带些人手,布下天罗地网。” “记住,一个都不能放走!” “是!” 队正重重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要去传令,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对了方大人,抓到了人,该如何处置?” 方云世看着他那副憨直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抬手,照着许元对自己那样,给了对方一个“脑瓜崩”,只不过力道比许元那一下,可重多了。 “啪”的一声,格外响亮。 “你问我?” 方云世没好气地骂道。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浆糊吗?” “这种事,还需要问我?” “当然是按老规矩办!” “抓了,就全部扔到西山的劳工营里去挖矿!” “让他们为我长田县的建设,发光发热,贡献自己最后一份力量!” 队正捂着脑门,一脸委屈。 “是!属下明白了!” 说罢,他再也不敢多问,捂着隐隐作痛的脑门,一脸郁闷地小跑着去传达命令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城外。 官道之上,马蹄声沉闷而压抑,卷起阵阵尘土。 李世民一行四人,沉默地向着长田县城的方向返回,每个人的心头,都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那座盘踞在山谷中的巨大军营,像一头蛰伏的凶兽,在他们脑海中挥之不去。 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就在距离城门还有数百步之遥时,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的尉迟恭,忽然猛地一勒缰绳。 “吁——” 战马发出一声不安的嘶鸣,人立而起。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动,齐齐停下,目光投向尉迟恭。 “敬德,怎么了?” 李世民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气地烦躁。 尉迟恭没有立刻回答。 他那双饱经沙场的鹰目,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刃,缓缓扫过前方官道两侧的人群。 城门口,人来人往,看似与平常无异。 有挑着担子赶着回家的货郎,有坐在路边树下歇脚的农夫,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的闲汉,甚至还有摆着卦摊的算命先生。 一切都充满了烟火气,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但,就是这份“正常”,在尉迟恭眼中,却透着一股极致的诡异。 “陛下,您看那些人。” 尉迟恭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李世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一开始,他并没发现什么异常。 可当他凝神细看时,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那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担子放在地上半天了,却没有一丝要走的意思,眼睛的余光,始终牢牢地锁定在他们这边。 那个歇脚的农夫,明明额头连一滴汗都没有,却拿着毛巾反复擦拭,视线总是不经意地从他们身上掠过。 那几个聊天的闲汉,嘴巴在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们的站位,隐隐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阵型。 还有那个算命先生,卦摊前的竹筒和龟甲纹丝不动,他那浑浊的眼珠,却透过竹幡的缝隙,死死地盯着他们乘坐的马匹。 不止是他们。 人群中,还有更多这样的“眼睛”。 一道,两道,十道,数十道…… 那些目光,或隐晦,或直接,或冰冷,或充满了审视的意味,像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四面八方将他们笼罩。 李世民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长孙无忌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他们是什么人?” “不知道。” 尉迟恭摇了摇头,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肌肉紧绷,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但可以肯定,来者不善。” 更让他们心惊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周围“正常”的路人,似乎越来越多了。 从城门口的方向,从田间的小路上,不断有人看似不经意地汇聚过来。 他们没有武器,没有穿制式的服装,可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肃杀之气,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这些人,绝对是训练有素的兵士。 而且,是百战余生的精锐。 他们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不靠近,也不散去,那种无声的压迫感,比千军万马的冲锋陷阵还要令人心悸。 长孙无忌的脸色愈发苍白,他凑到李世民身边,急切地低声说道: “陛下,情况不对。”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返回玄甲军大营为好。” “有大军护卫,方能确保万无一失。” “若是……若是在此地出了什么岔子,那后果不堪设想。” 长孙无忌是真的怕了。 他不是怕死,而是怕眼前的这位帝王,在大唐自己的国土上受到伤害。 如果真那样了,那将是大唐立国以来,最大的笑话和耻辱。 第五十二章 李世民暴露了! 然而,李世民听了他的话,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浮现出一抹冷冽的,带着无尽威严的讥诮。 “返回?” 他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霸道。 “辅机,你看清楚了。”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朕的天下,朕的疆土!” “在大唐的土地上,朕何须退避?” 李世民缓缓挺直了腰杆,那股久经沙场、睥睨天下的皇者之气,瞬间迸发而出。 他那如龙一般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扫过周围那些隐藏在人群中的眼睛,充满了蔑视与威压。 “朕就在这里等着。” “朕倒要看看,这长田县,到底是谁的!”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此刻的李世民,无疑是真的动了真火。 长孙无忌张了张嘴,还想再劝,却被李世民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只能满心忧虑地闭上了嘴。 尉迟恭则是热血上涌,豪气顿生。 这才是他追随的那个陛下,那个敢于亲率数千玄甲,冲击十万敌阵的天策上将。 “陛下说的是!” 尉-迟恭重重一拍马鞍:“末将就在此为陛下护法,看哪个不长眼的敢上前半步!” 时间,就在这诡异的对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时。 人群之中,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那人穿着长袍,将自己罩在里面,看起来狼狈不堪,他低着头,脚步虚浮,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李世民的瞳孔猛地一缩。 此人正是他派出去,潜入山谷军营探查消息的亲卫之一。 “陛……李……李掌柜!” 他看到李世民后,便迅速走了过来。 “出什么事了?” 李世民的心,沉到了谷底。 “其他人呢?” 那名亲卫喘着粗气,脸上满是痛苦和恐惧,他一把扯开自己胸前破烂的衣襟。 只见他的左肩之上,赫然插着半截黑色的箭矢。 箭头已经没入血肉之中,周围的皮肉高高肿起,已经变成了骇人的紫黑色。 “我们……我们被发现了。” 亲卫的声音因为剧痛而断断续续。 “那座军营……里面到处都是哨卡,明哨暗哨,多得数不胜数,简直就是个铁桶。” “我们刚进去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被他们发现了。其他人为了掩护属下突围,恐怕……恐怕已经全部陷在里面了。” 李世民的脸色,变得铁青。 尉迟恭更是双目圆睁,怒火中烧。 这些可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是大唐的勇士,居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折在了一个小小的县城军营里。 “里面的情况,查探得如何?” 李世民压抑着心中的怒火,一字一句地问道。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那亲卫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凝重的神色。 “我们……我们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能查探到,只来得及看了一眼……”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那座军营,远不是我们在外面看到的那么简单。” “山谷之后,别有洞天,连绵的营房一眼望不到头,校场之上,黑压压的全是人头。” “那规模……那规模大得可怕!”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恐惧。 “属下……属下斗胆猜测,那座军营里,保守估计,最少能容纳……”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声音都在发颤。 “十几万人!” 十几万人! 这四个字,像是一道九天惊雷,在李世民、长孙无忌、尉迟恭三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十几万…… 这是什么概念? 大唐立国之初,倾全国之力,所能调动的兵马,也不过数十万。 一个边陲之地的县令,私下里,竟然藏了十几万大军? 这已经不是什么私设兵马,触碰逆鳞了。 这是在挖大唐的根,是在明目张胆地准备着一场足以倾覆天下的惊天之乱。 李世民静静地坐在马上,一动不动。 他没有怒吼,没有咆哮。 然而,他周围的空气,却仿佛被冻结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刺骨的杀意,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好一个许元。 私设如此规模的军营。 不是谋反,是什么!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异变陡生。 先前那些伪装成货郎、农夫、闲汉的身影,动了。 他们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缓慢。 但每一步踏出,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精准而稳定。 他们脸上的伪装——那种属于市井百姓的迷茫、疲惫、或是悠闲,在这一刻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如出一辙的冷漠与坚毅。 那是一种只有在生死线上反复打滚,才能磨砺出的眼神。 一个无形的包围圈,正在缓缓收紧。 尉迟恭眼神一凝,猛地一拽马缰,整个人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横身挡在了李世民的马前。 他那双铜铃般的环眼,迸射出骇人的凶光,死死地盯着缓缓围拢上来的众人。 然而,那些人仿佛没有看到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这时候,长田县那紧闭的城门,发出“嘎吱”一声沉重的呻吟。 城门缓缓打开。 一队身着黑色甲胄的士卒,迈着整齐的步伐,从中走了出来。 他们的甲胄样式古朴,通体漆黑,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胸前烙印着一个狰狞的兽首徽记。 每个人都手持长枪,腰挎横刀,背负弓弩,一股铁血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而为首的那名将领,更是让尉迟恭的瞳孔骤然一缩。 那人约莫三十许,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刀,行走之间,龙行虎步,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他没有骑马,就那么一步步走来,但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跳之上。 尉迟恭征战一生,见过无数名将。 但眼前这个人,给他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那是一种纯粹的,为了杀戮而生的气息。 仿佛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出鞘的绝世凶兵,仅仅是存在于那里,就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锋利起来。 这个人,绝对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猛将。 这样的人物,怎会屈居于一个小小的长田县? 就在尉迟恭心神剧震之时,那为首的将领停下了脚步,目光如电,扫过场中。 他的视线在尉迟恭身上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但随即,便落在了被护在身后的李世民身上。 他猛地抬起手臂,声若洪钟。 “长田县军务司办事!” “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第五十三章 你认是不认? 这一声高喝,中气十足,传遍四野。 周围那些原本还在看热闹的真百姓,闻言脸色大变,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命令,连滚带爬地向着远处逃散,顷刻间便走了个干干净净。 官道之上,只剩下了李世民一行人,以及那内外两层,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的黑衣兵士。 那将领的目光,冷冷地锁定在李世民身上。 他向前踏出一步,身上的甲胄发出一声轻微的摩擦声,在这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开口了,声音冰冷,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你们这些探子,还真好大的胆子。” “三番五次,派遣人手,窥探我长田县军营。” “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这话一出,李世民的脸色,瞬间铁青。 探子? 原来他们是把自己等人当成了探子? 但随即,他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要知道,战场上两军交战,一般被抓的探子都没什么好下场,他在犹豫,要不要暴露身份以求自救。 否则,真要阴沟里翻船,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急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长孙无忌来到尉迟敬德身边,小声安排了起来。 “敬德,一会儿若动起手来,你不要恋战。” “寻个机会,立刻突围。” “去通知大营的玄甲军,只有大军在此,我与陛下才能万无一失。” 尉迟恭闻言,身形一震。 让他抛下陛下,独自逃生? 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辅机,这……” “敬德,听辅机的!” 一旁的李世民眯了眯眼,也赞同了长孙无忌的做法。 此刻,他们若是不想暴露身份的话,也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保全他们。 尉迟恭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那股涌到喉咙口的豪言壮语,被他生生咽了回去,最终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他握着刀的手,悄然后撤了半步,身体微微侧过,目光在包围圈的缝隙中,飞速地寻找着最薄弱的环节。 眼见暂时稳住了尉迟恭,长孙无忌立刻换上了一副谦卑中带着些许惶恐的笑容,向前一步,对着那名将领拱了拱手。 “这位军爷,您是不是误会了?”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小锭银子,想要递过去。 “我们不是什么探子啊,我们是从中原来长安做生意的商人,昨日还曾得到你们许大人的亲自接见呢。”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他的姿态放得极低,语气也极为诚恳,活脱脱一个常年在外奔波,深谙与官差打交道的行商模样。 李世民看着长孙无忌的样子,心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但那股属于帝王的骄傲,却让他无法像长孙无忌那样“卑躬屈膝”。 他冷哼一声,一股威严之气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哼。” “长田县,好大的威风。” “莫非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外来客商的?” 他目光直视着那名将领,言语间充满了质问的意味。 “还是说,这名满凉州的长田县,所谓的富庶,都是靠着这般无故劫掠外地商人的钱财得来的不成?” 这一番话,软中带硬,既点出了自己的“商人”身份,又反过来质问对方的行事章法,站在了舆论制高点。 然而,面对长孙无忌的示弱和李世民的质问,那名将领的脸上,却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他看着长孙无忌递过来的银子,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只是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充满了嘲讽与不屑的弧度。 “商人?” 他冷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死到临头,还在嘴硬。” 他说着,向前走了两步,目光如同两把锋利的锥子,狠狠地扎在李世民的身上。 “还要我把话说明白一点吗?” 那将领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压迫感。 “从昨夜你们一行人回到驿馆开始,就已经在我军务司的监视之下了!” “乃至今日,你们前往西北山谷,窥探我长田大营,我们都了如指掌。” 他每说一句,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他们的行踪,竟然全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这怎么可能? 难道在那军火库的时候,他们就暴露了?否则怎么会被人盯上? 那将领似乎看穿了他们的疑惑,脸上的讥诮之色更浓。 “很意外?” “真当长田县的暗哨是吃干饭的吗?” 说到最后,他猛地一指那名刚刚被救回来的,身受重伤的亲卫。 “还有!” “你们派进我大营的那几个人,虽然有些手段,但都已经被解决了,唯有此人,乃是我们故意放出来的。” 说到这,他的嘴角扬起了一丝弧度。 “为的,就是要看到他与你们接头,确认你们到底是不是探子!” “现在嘛,嗯,也算是证据确凿了!” 说罢,那将领脸色一变,死死地盯着李世民,一字一顿,如同最后的审判。 “这位李掌柜。” “你,认是不认?” 李世民的脸色十分难看,虽然知道此时是对方误会了自己等人,但面对对方如此态度,他一国之君,何时受过这等气? “尔等……” 他刚要开口,却又被长孙无忌拉了拉衣角,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此刻,他们为鱼肉,对方为刀俎,针锋相对显然不合适。 长孙无忌再次上前一步,朝着那将领拱了拱手。 “军爷,此间定然有诸多误会,请带我们去见许元许大人,定能解开误会!” 然而,那将领却是冷哼一声,并未答应。 “怎么,还不承认?” “实话告诉你们,抓你们,就是许大人亲自下的命令!” 他慢条斯理地踱了两步,像一只戏耍老鼠的猫。 “其实,我们一早就可以动手了,我们一直没动手,就是在等。” 说罢,他的手缓缓抬起,精准地指向了刚回到李世民身边的那名亲卫。 “等你们最后一只从笼子里逃出来的耗子,回到你们身边。” “如此,人证物证,才算齐全。” 此言一出,如同一道惊雷在众人头顶炸响。 李世民等人脸上的血色,在这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那名刚刚回禀的亲卫,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自己……是对方故意放回来的诱饵? 那岂不是说,自己这一切的行动,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李世民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从始至终,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他们自以为隐秘的行踪,在对方眼中,不过是一场早已写好剧本的滑稽戏。 可这怎么可能? 随行的这些亲卫,无一不是百里挑一的大内高手,身经百战,感官何其敏锐。 而他自己与辅机、敬德,更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对危险的嗅觉早已深入骨髓。 这么多双眼睛,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到自己被监视了? 对方究竟是何等鬼魅的手段? 第五十四章 给许元判了死刑 想到这里,李世民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军事能力问题了。 这代表着,只要对方愿意,完全可以在他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靠近自己,然后…… 取走自己的性命。 他这个大唐天子,九五之尊,在长田县这片地界上,竟然随时都处在被刺杀的边缘,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刚刚被证实的事实。 一种久违的,名为恐惧的情绪,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滋生,让他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帝王,第一次感到手脚冰凉。 看着李世民等人煞白的脸色,那名将领似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他脸上的戏谑之色一收,重新变回了那副冷硬如铁的模样。 “看来,你们是没什么话好说了。” 他挥了挥手,语气中充满了不耐烦。 “拿下。” “全都给我绑了,送到西山的劳工营去挖矿。” “我没时间在这里跟你们耽搁。” “是!” 周围的黑甲士卒齐声应诺,声震四野。 他们手中的长枪一顿,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开始向内收缩包围圈,冰冷的杀气如同实质般压迫而来。 “保护掌柜的!” 李世民身边的亲卫们发出一声怒吼,瞬间反应过来。 他们锵然拔出横刀,不顾一切地挡在了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的身前,组成了一道人墙。 那将领见状,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负隅顽抗?” 他冷哼一声,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既然如此,就让他们吃点苦头。” “动手!” 命令一下,那些黑甲士卒再无犹豫。 他们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如同一群嗜血的猛虎,扑向了那道单薄的人墙。 “敬德,走!” 在刀光剑影交错的瞬间,李世民对着尉迟恭的方向,用尽全力嘶吼了一声。 尉迟恭双目赤红,心如刀绞。 但他知道,这是陛下唯一的生路。 “掌柜的保重!” 他爆喝一声,不再有丝毫犹豫。 整个人气势陡然爆发,如同一头挣脱了枷锁的洪荒猛兽,不退反进,朝着包围圈最厚实的一处直冲而去。 他很清楚,最危险的地方,往往防备也最松懈。 “拦住他!” 那将领似乎早就料到了尉迟恭的举动,厉声下令。 立刻有四名黑甲士卒脱离战团,组成一个简单的战阵,四杆长枪如同四条毒蛇,从不同的角度封死了尉恭所有的突围路线。 然而,他们面对的是大唐的军神,尉迟恭。 “滚开!” 尉迟恭一声怒吼,声若雷霆。 他手中的马槊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过来,划出一道肉眼难辨的乌光。 只听“铛铛铛铛”一连串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那四杆足以洞穿铁甲的长枪,竟被他一招之内尽数荡开。 其中两名士卒更是虎口崩裂,长枪脱手飞出。 尉迟恭得势不饶人,脚下猛地一踏,魁梧的身躯如炮弹般撞入那两名士卒的怀中。 骨骼碎裂的闷响声中,两名黑甲士卒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 缺口已开。 尉迟恭没有丝毫恋战,身形如电,瞬间从那缺口中钻了出去,头也不回地朝着远方狂奔而去。 “追!” 那将领脸色一沉,亲自带着一队人马,紧随其后追了上去。 喊杀声,渐渐远去。 而另一边,战局也已尘埃落定。 失去了尉迟恭这个最强的战力,李世民身边剩下的几名亲卫,虽然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但面对这些配合默契、悍不畏死的黑甲士卒,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 不过短短十数个呼吸的工夫,他们便被尽数制服。 “咔嚓。” 随着一声声清脆的骨节脱臼声。 几名亲卫的胳膊被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反折到了背后,剧痛让他们发出了痛苦的闷哼,却连喊叫都做不到。 黑甲士卒们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牛筋绳,将他们以一种极其屈辱的姿势捆绑起来。 双手被反剪在身后,双膝被迫跪地,绳子的一头绕过他们的脖颈,另一头则紧紧绑在他们的脚踝上。 只要他们稍一挣扎,或是想抬起头,脖子上的绳索就会收紧,让他们痛不欲生。 这是一种专门用来对付最顽固战俘的捆绑方式,足以摧毁一个武人所有的尊严。 “带进城去游一圈,让所有人都看看,这就是探子的下场。” 一名像是小头目的士卒,冷冷地吩咐道。 处理完这些亲卫,剩下的黑甲士卒,将冰冷的目光投向了场中仅剩的两人。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 看着两名士卒拿着绳索,面无表情地向自己走来,李世民的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他,李世民,天可汗,大唐帝国的皇帝,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被人当成探子,被人围攻,如今,竟还要像阶下囚一样被捆绑起来? 一股灼热的怒火直冲头顶,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放肆!” 他爆喝出声,属于帝王的威严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尔等可知……可知我们是谁?” 然而,那两名黑甲士卒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他们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物,充满了漠然。 在他们眼中,只有军令。 冰冷的绳索,套上了李世民的手腕。 另一名士卒,也走向了长孙无忌。 “辅机……” 李世民的声音都在颤抖,他死死地盯着长孙无忌,眼中充满了不甘与屈辱。 长孙无忌的脸色同样难看到了极点,但他比李世民要冷静得多,在士卒靠近的瞬间,他非但没有反抗,反而主动伸出了双手。 同时,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李世民耳边急速说道。 “掌柜的,稍安勿躁。” “忍。” “忍?” 李世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 “陛下。” 长孙无忌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您看,他们从头到尾,都只说是要抓我们去劳工营,并未提及要伤我们性命。” “这说明,事情还有转机。” “敬德已经逃出去了。” “只要我们能拖延时间,等到敬德带着大营的玄甲军赶到,届时,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现在若是暴露身份,万一这许元是个无法无天的狂悖之徒,狗急跳墙之下,我等性命堪忧啊,陛下!” 长孙无忌的这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李世民的怒火之上。 虽然他还是很愤怒,但长孙无忌的话不无道理,现在选择暴露身份,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李世民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冰冷与杀意。 他不再挣扎,任由那士卒将自己和长孙无忌像捆粽子一样绑了起来,推搡着向前走去。 但他心中,已经给许元判了死刑! 第五十五章 玄甲军?真当我不知道? 傍晚时分,长田县县衙之内。 后堂温暖如春,一炉上好的银霜炭正无声地燃烧着,散发出淡淡的檀香。 许元斜倚在铺着厚厚白熊皮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姿态慵懒得像一只冬日里晒太阳的猫。 堂外,一名身着玄甲的将领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铁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稳而有力的“咔哒”声。 “大人。” 将领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末将幸不辱命,已将那伙可疑客商尽数拿下。” 许元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吹了吹茶杯里的浮沫。 将领似乎早已习惯了自家大人的这副模样,继续有条不紊地汇报。 “只是,其中那人随行的一名黑脸壮汉,武艺太过高强,被他冲破了包围,逃了出去,目前尚未抓住。” “末将已派人追索,只是那人身法极快,恐怕……” “逃了就逃了吧。” 许元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漫不经心。 “鱼饵已经吃了钩,总得放条线出去,后面的大鱼才会跟着来。” 将领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大人英明。” 他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 “对了,大人,按照您的吩咐,末将在回来的时候,顺道去了趟城里的驿馆。” “那伙人之中,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娃,也一并带来了。” 许元这才缓缓睁开眼睛,将茶杯放到一旁的小几上。 “带上来,我亲自审问。” “是。” 将领起身,朝着门外挥了挥手。 很快,两名士卒便带着一道小小的身影走了进来。 不是晋阳公主又是谁? 晋阳公主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锦缎襦裙,虽然脸上还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却丝毫不损她那与生俱来的贵气。 此刻,她那双原本清澈如溪水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惊慌与愤怒。 她看着软榻上那个懒洋洋的年轻县令,小小的身子因为气愤而微微发抖。 就在刚才,她已经得知,许元竟然下令抓了她的父皇和长孙舅舅! 这时,将领再次拱手请示。 “大人,这女娃……如何处置?” 不等许元开口,那小小的身影却抢先一步,用清脆而又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质问道。 “许元,我爹爹和舅舅呢?” 晋阳公主面色难看,但却显得从容不迫,天生贵气的她,面临这种场合,也是丝毫不怯场。 “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我警告你,许元!” “你若是敢伤他们一根汗毛,不,是半根汗毛!” “你,还有这长田县的所有人,全都给他们陪葬都不够!” “现在,立刻,马上放了我们!让我出城!” 他稚嫩的声音在后堂中回响,带着一种不符年龄的狠戾。 然而,许元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 许元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他非但没有被景阳公主这番话吓到,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懒洋洋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哦?” 他拉长了语调。 “我还没问你话呢,你倒先吓起我来了?” “出城?” “小姑娘家家的,这么晚了,出城去做什么?”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 “是想……去搬救兵吗?” 这句话,如同平地起惊雷,瞬间让晋阳公主的脸色煞白。 她瞳孔猛地一缩,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许元却仿佛没有看到她的惊骇,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是说,城外那几座山头里,猫着的那几千上万号人?” “你以为,我真不知道?” 轰。 晋阳公主的小脑袋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他知道! 他竟然全都知道! 她着实不明白,许元为何会知道爹爹的玄甲军? 要知道,玄甲军从长安出来,路过的每一个关卡,都不曾留下任何记录,来到长田县前,甚至还故意隐藏了行踪,就是担心暴露身份。 可是,许元竟然全都知道? 一瞬间,晋阳公主的心中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难道许元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身份? 如果真是如此,那现在父皇和舅舅他们岂不是危险了?知道他们的身份还敢动手,这足以说明,许元早有谋逆之心! 果然,父皇此前的猜测是对的! 不过,她毕竟是李世民最宠爱的女儿,骨子里流淌着皇室的骄傲与坚韧。 短暂的惊慌过后,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既然对方已经摊牌,那自己就更不能示弱。 “你……你既然知道?” 李明达的声音依旧在发颤,但语气却变得凌厉起来。 “既然知道,就该明白自己招惹了什么样的存在!” “还不快快放人!” “只要消息传到,不出一个时辰,城外的大军便可兵临城下,将你这小小的长田县踏为平地!” “到那时,你就是想后悔,都没有机会了!” “趁现在大错尚未铸成,你立刻放了我们,或许……或许我爹爹还能饶你一命!” 她挺直了小小的胸膛,试图用玄甲军为筹码,威胁许元放人。 然而,她失望了。 许元听完她的话,竟是发出一声嗤笑。 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不屑与嘲弄。 “放人?” 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你们是谁啊?说放人,我就得放人?” 他缓缓从软榻上坐直了身体,原本慵懒的气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他的目光落在李明达的脸上,眼神平静,却又锐利如刀。 “小丫头,有件事你得搞清楚。” “在这长田县,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听我的。” “我,就是这里的规矩。” 晋阳公主被他这番话堵得一时语塞。 她很想大声喊出自己父亲的身份,但转念一想,爹爹和舅舅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暴露身份,显然是有所顾忌。 自己若是此刻说破,万一真的激怒了这个无法无天的狂徒,后果不堪设想。 见她不说话,许元脸上的笑意又重新浮现。 只是这一次,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冰冷的锋芒。 “至于你说的那些玄甲军……” 他站起身,慢步走到晋阳公主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让他们来。” “全都开到我长田县的城下。” “我,等着他们呢。” 第五十六章 攻入长田县 许元的声音不大,甚至还带着几分懒散,但落入晋阳公主的耳中,却不啻于九天惊雷。 她的小脸瞬间血色尽失,一片煞白。 许元此话是什么意思? 等着他们? 他凭什么? 他哪里来的底气? 城外那可是大唐最精锐的玄甲军,是父皇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是大唐战无不胜的铁骑。 每一名士卒,都足以以一当十。 城外的一万玄甲军,甚至可以说,就是十万大军! 区区一个长田县,就算有些不一样,但守军又能有多少?他凭什么抵挡? 难道,他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底牌? 晋阳公主的心乱了,脸色也第一次出现了凝重之色。 她本以为,只要搬出玄甲军,这个胆大包天的县令便会惊慌失措,立刻磕头求饶。 可现实,却与她预想的截然相反。 对方非但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像是在期待,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这时候,许元重新走回软榻边,却并未坐下,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旁边单膝跪地的玄甲将领。 “行了,也不用审了,他们是什么身份,等城外那些军队开过来,到时候自然揭晓。” 说罢,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 “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是,大人。” 将领没有丝毫犹豫,干脆利落地起身,转身便要带着晋阳公主离去。 “等等。” 许元又叫住了他,遥遥指向一旁呆立着的晋阳公主。 “把她留下。” “遵命。”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后堂之内,转眼间便只剩下许元与晋阳公主二人。 温暖的炭火依旧在燃烧,可晋阳公主却觉得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冰冷得刺骨。 许元打量着她,心中也在快速盘算。 这小丫头的身份绝对不简单,从她的穿着,到她言语间那股浑然天成的贵气,再到城外跟随他们一起而来的玄甲军…… 每一个细节,都指向了一个惊人的可能。 不过,现在还不是揭晓谜底的时候。 权且将她留在身边,当做一个筹码。 等城外那些所谓的“玄甲军”真的来了,一切自然会水落石出。 …… 与此同时,长田县城外,十里坡。 一处临时的军营内,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 中军大帐之内,气氛压抑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砰!” 一声巨响,一只纯铜打造的火盆被一只大脚狠狠踹翻在地。 滚烫的炭火混着灰烬,撒了一地。 尉迟恭双目赤红,一张黑脸此刻更是如同锅底,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骇人的杀气。 “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他如同笼中的猛虎,焦躁地来回踱步,口中发出愤怒的咆哮。 “一个小小的县令,竟敢……竟敢对陛下动手!”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帐内的几名玄甲军将领,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们从未见过自家大将军如此暴怒的模样。 尉迟恭猛地停下脚步,一双环眼扫过众人。 “传我将令!” 他的声音,沙哑而又充满了血腥味。 “所有人,立刻点齐人马!” “一刻钟,我要看到所有弟兄披甲上马!” “随我……杀向长田县!” 啊? 听到尉迟恭的话,大帐里的校尉们都纷纷惊呆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能让尉迟恭这般暴怒? “国公,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尉迟恭脸色阴沉,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才凝重的吐出几个字:“陛下蒙难了!” 这几个字,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瞬间在所有将领的脑海中炸响。 整个大帐,死一般的寂静。 几名将领面面相觑,脸上满是惊骇与不可置信。 陛下……蒙难了? “什么?” “将军,此话当真?” “那狗官好大的胆子!” “血洗长田县!” “末将愿为先锋,必将那狗官碎尸万段!” 群情激愤,杀气冲天。 “都给老子闭嘴!” 尉迟恭一声怒吼,压下了所有声音,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救驾为先,任何差错都不能出。 “现在不是说这些废话的时候。”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立刻传令大军开拔,趁着夜色,直扑长田县城!” “马上行动!” “是,将军!” 众将领齐声应诺,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杀意,转身疾步而出。 很快,整个军营都动了起来。 万马齐喑,铁甲无声。 一万名大唐最精锐的士卒,在冰冷的月色下,化作一道黑色的洪流,悄无声息地朝着长田县城的方向席卷而去。 夜色深沉。 长田县的城墙,在月光下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便被打破了。 “轰隆隆……” 大地开始轻微地震颤。 初时还很细微,但很快,那震颤便越来越剧烈。 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从地平线的尽头奔袭而来。 城墙上的守军,早已发现了异常。 “敌袭——!” 凄厉的号角声,划破了长田县的夜空。 但一切,都太晚了。 几乎就在号角声响起的瞬间,远处的黑暗中,亮起了一片连绵不绝的火光。 火光如龙,蜿蜒而来,速度快得惊人。 不过是片刻功夫,那条火龙便已冲到了城下。 火光映照下,一面面黑色的龙旗迎风招展。 一万名身着黑色重甲的骑士,手持寒光闪闪的兵刃,如同一片黑色的死亡之海,将小小的长田县城围得水泄不通。 那股子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来的滔天杀气,直冲云霄,让城墙上的守军两股战战,几欲窒息。 此刻,尉迟恭手持马槊,立马于阵前。 他看着眼前这座算不上高大的城墙,心中的怒火已经燃烧到了极致。 “让长田县令许元滚出来!” “否则,本将军就要攻城了!” “杀!” 在他身后,万军齐声怒吼,声震四野。 然而,就在此时,城墙之上火光大作。一排排的火把被同时点燃,瞬间将整个城楼照得通明。 密密麻麻的身影,出现在了城垛之后。 同样是清一色的玄色甲胄,同样是手持精良的兵刃,虽然人数远不及城下的大军,但那股子肃杀之气,竟是丝毫不弱。 城楼正中,一道年轻的身影缓缓走出,在一众将士的簇拥下,来到了城墙边缘。 不是许元又是谁? 第五十七章 莫非真是那位 “哟?这不是李掌柜身边的陈老哥么?” 许元看清城下的尉迟恭,也是有些意外,之前在城里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壮汉不一般,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了,但身上的肃杀之气却非同寻常,甚至比自己军中的将军还要恐怖几分。 这样的人,他可不多见啊! 现在,看到对方竟然是这支军队的领军之将,他也不由得愣了愣,没想到对方的身份如此之高。 “许元,赶紧将陛……我家掌柜的送出来!” “若是他有半点三长两短,我对天发誓,定要你这整个长田县,鸡犬不留!” 他的声音,饱含着无穷的怒火,在夜空中滚滚回荡。 许元站在城楼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城外的大军。 当他看到那支军队的瞬间,即便是他,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一抹惊疑之色。 好一支精兵。 这是他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城下的军队,军容之鼎盛,气势之彪悍,是他两世为人,都未曾见过的。 令行禁止,阵列森严。 每一个士卒的眼神里,都透着一股狼一般的凶狠与悍不畏死。 光是这股杀气,就足以让寻常军队未战先溃。 不过,此时的许元却并未露出怯意,反而是在内心快速思量了起来。 按道理说,这统兵之将说的是大唐官话,而那些士卒身上的铠甲,手中的兵器,虽然与大唐普通的军队有些区别,但也还看得出是大唐的制式。 这似乎……不是吐蕃与突厥的人马啊! 许元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支军队的主人,到底是谁? 更重要的是,他们出现得太过突兀。 许元对大唐在陇右道的兵力部署,早已了如指掌。 可眼前这支万人规模的精锐骑兵,就像是凭空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 事先,没有收到任何来自周边州府的军情通报,也没有任何斥候探查到他们行军的踪迹。 这太不正常了。 一支上万人的重甲骑兵,想要做到如此规模的隐秘机动,其后勤、调度、以及对沿途关隘的掌控力,都必须达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军事行动了。 这背后,必然有滔天的权势支撑。 许元的眼睛眯了起来,如此看来,那叫什么李尹的掌柜,其身份恐怕远超他的想象。 说实话,他并不是担心自己拿不下这一万人的玄甲军,这支军队的战斗力看起来虽然十分强悍,但长田县在自己的治下,已经拥有了一支战斗力十分恐怖的军队,想要拿下眼前这些人,并无太大问题。 只是…… 许元吸了一口气,自己已经上奏李世民,请他赐死自己,想必李世民看到自己的奏疏之后,肯定会马上弄死自己。 自己死了,一了百了,但这长田县,可是自己五年来苦心经营的地方。 这里的孤儿院,养老堂,这里的学校,工坊,还有那些刚刚看到一丝生活希望的百姓…… 这一切,都是他呕心沥血建立起来的。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活过的证明。 他绝不能让这一切,因为一场不必要的冲突,而毁于一旦。 许元的眉头,第一次紧紧地锁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迟疑与挣扎。 他这细微的表情变化,被身边一直悄悄观察着他的晋阳公主捕捉到了。 “许大人,你现在怕了?” 少女清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气的高傲与得意,在此刻响起。 她见许元沉默不语,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便以为是城外玄甲军的赫赫军威,终于震慑住了这个胆大包天的狂徒。 晋阳公主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腰杆也挺直了几分。 “我劝你还是早些打开城门,乖乖投降吧。” “城下,乃是我大唐最精锐的军队,现在投降,一切还有缓和的余地,若是等他们攻破城池,到时候,可就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了。” 少女十分有底气,似乎已经看到了许元的末路。 然而,许元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不屑的冷哼一声。 “投降?” 许元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 “莫非你觉得,凭眼下这些人,就可以攻破我长田县的县城?我长田县城城墙之高,城防之固,岂是你说破就破的?” “莫说这一万人马了,就是再来两倍兵力,又能如何?” 许元倒是也没说谎,长田县城被他打造得固若金汤,凭借眼前的这一万人马,确实是不可能被攻破的。 随后,他看向晋阳公主,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倒是你这小姑娘,现在落在本县手中,还如此有底气,莫不是觉得,本县不敢对你怎么样不成?” “我告诉你,惹急了我,开战之前,我就先拿你祭旗!” 说完,许元朝着对方恶狠狠的瞪了一眼,给晋阳公主顿时吓了一跳。 许元行事作风不同于常人,她还真有些担心许元乱来。 这时,许元再次看向晋阳公主,想要从她口中套出一些信息。 “现在,本官有些问题想要问你,只要你们不是吐蕃或者突厥的间隙,你实话实说的话,我不是不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 “否则……” 许元脸上露出几分杀意,这一次,晋阳公主都感受到了。 她毫不怀疑,要是许元不满意,真有可能杀了她。 “你……你想问什么?” 许元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向城外那片黑压压的大军。 “第一个问题,他们,是怎么来的?” 他盯着晋阳公主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长田县地处偏远,但方圆三百里之内,皆是我大唐的关隘与卫所。你们这支上万人的军队,是如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绕过所有耳目,兵临我城下的?” “沿途的驿站、州府,为何没有半点军情传来?” “这不合常理。” 晋阳公主听完许元的问题,脸上露出几分凝重之色,盯着许元看了又看,这才答道: “这个问题我无可奉告,但我劝你不要打听,对你没什么好处!” “哦?是么?” 许元冷笑一声,刷的一声从旁边士卒的身上抽出长刀,指向了晋阳公主,语气陡然转冷。 “你说城下的事大唐军队,可未经兵部调令,擅自调动大军,跨州越府,形同谋逆。” “本官身为长田县令,奉旨守牧一方,盘查奸佞,乃是我的职责所在!” “你若说不清楚,本官就有理由怀疑,你们是伪装成我大唐军队的奸细,意图不轨!” “到时候,就休怪本官下令,城头万箭齐发了!” 此话一出,晋阳公主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县令的思路如此刁钻,竟反过来给他们扣上了一顶“谋逆”的大帽子。 “你……你胡说!” 晋阳公主又急又气,眼眶都红了。 “我们才不是奸细!” “那你倒是说说,你们是谁?” 许元步步紧逼。 “我……” 晋阳公主咬着嘴唇,心中天人交战。 但最后,她作为皇室公主的气节还是战胜了恐惧,面对许元的长刀,她反而向前走了一步,直视许元。 “我们的身份,无可奉告,但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还不悬崖勒马的话,你,还有长田县,都将迎来灭顶之灾!” 嗯? 看到晋阳公主如此态势,这下倒是把许愿给整懵了。 这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他原以为吓一吓对方,对方肯定就什么都说了。 可现在看来,自己看走眼了啊! 而且,从对方的气势来看,恐怕对方所言,并非虚假。 许元的脑海之中开始快速猜测了起来。 如果排除了对方是吐蕃或者突厥的奸细,那他们的身份,或许就好猜一些了。 在大唐,能调动上万人的精锐随行的人,能有几个? 现在是贞观十八年,也就是公元644年。 李世民生于公元599年左右,如今四十多岁,这倒是与那名叫李尹的掌柜年纪相仿。 “莫非真是他?!” 一个荒谬到极点的猜想,浮现在许元心头,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第五十八章 玄甲军,被围了! 但很快,许元就赶紧摇头否认了这一猜测。 开什么玩笑? 那可是李世民啊! 是那个一手开创了贞观之治,被后世誉为“天可汗”的千古皇帝! 一个被无数史学家公认为工作狂,每天批阅奏折到深夜的皇帝,会闲得没事干,千里迢迢地跑到自己这个鸟不拉屎的长田县来微服私访? 可是…… 除了他,还有哪些人呢? 现在又不是战时,就算是李靖那样的人,也没办法调动这么多军队随行吧? 那就只剩下一个选项了:王爷? 许元的脑海中,开始飞速地检索着自己前世了解的那些历史知识。 贞观十八年…… 这个时间点,李唐宗室里能打的、有权的王爷,似乎已经凋零得差不多了。 李世民那些亲兄弟,李建成、李元吉,早在玄武门就成了他皇位的垫脚石。 至于那些堂兄弟,战功赫赫的河间郡王李孝恭,四年前就已经病逝。 掰着指头数来数去,活到今天,年纪又跟那个李掌柜差不多的,在朝中还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 好像,就只剩下一个了。 江夏王,李道宗。 许元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难道那个李掌柜,是李道宗? 作为李唐宗室中少有的帅才,李道宗跟着李世民南征北战,破刘武周,平王世充,征东突厥,伐吐谷浑,战功赫赫,威望极高。 若是他,调动一支万人骑兵,再让沿途官府配合,似乎……并非不可能。 可动机呢? 许元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是因为自己那份“请陛下赐死”的奏疏,已经被李世民看到了? 所以,李世民派了这位宗室王爷,来取自己的项上人头? 可这说不通啊。 皇帝要杀一个七品县令,需要这么大费周章? 一道圣旨,一队禁军,就足以将自己连同整个长田县碾成齑粉。 何必让一位亲王伪装成商贾,潜入县城,还被自己打断胳膊游街示众? 这演的是哪一出? 许元想不明白,这里面的逻辑完全是混乱的。 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而织网的人,却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在落子。 就在许元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城楼之下,传来一声如雷霆般的暴喝。 “城上的许元听着!” 尉迟恭催马上前,手中马槊遥指城头,声若洪钟。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速速打开城门,束手就擒!” “否则,大军攻城,玉石俱焚!” 此时,许元又看了看晋阳公主,心中的猜测越发肯定,这样的气质,确实不是寻常大家闺秀所能拥有的。 眼前的小姑娘,极有可能就是李道宗的女儿,也就是一位郡主。 真要是这样,那可就玩大发了! 自己抓了李道宗和他女儿,现在城下还来了一万玄甲军,稍微处理不好,自己死了不要紧,长田县跟着陪葬,可就白费了啊! 电光火石间,许元忽然眉毛一挑。 不知者无罪,既然对方没有主动挑明身份,那自己就假装不知道! 现在,只有等对方主动挑明身份,他才能掌握主动权。 想到这,他缓缓走到城垛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城外的大军,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攻城?玉石俱焚?” 许元轻笑一声,笑声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这位黑将军,本官倒是想问一句,你们,要用什么来攻城?” 他伸手指了指城外那片空地。 “你们的云梯呢?” “你们的冲车呢?” “你们的投石机呢?” “本官怎么一样都没有看见?” 许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傲气。 “我长田县的城墙,高六丈,厚三丈,皆是以条石与糯米汁浇筑而成,其坚固程度,较之长安皇城,亦不遑多让!” “就凭你们这些连梯子都没有的骑兵,也想攻上我的城头?”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尉迟恭,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本官今天把话放在这里,你们若能有一个人能踏上这城墙半步,我许元,立刻开城投降,引颈就戮!” 这番话,嚣张至极,狂妄至极! 城下的尉迟恭,一张黑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气得浑身发抖。 “你……竖子!安敢如此辱我!” 他怒目圆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立刻肋生双翅飞上城头,将许元撕成碎片。 可是,愤怒归愤怒,他心中却比谁都清楚,许元说的,句句都是事实。 玄甲军,乃是大唐最精锐的具甲骑兵不错,可让他们去攻打一座堪比国都的坚城,那简直就是用最锋利的宝剑去砍最坚硬的石头。 别说攻城了,他们这次急行军,为了追求速度和隐蔽,连多余的弓箭都没带多少。 看着那高耸入云,光滑如镜的城墙,尉迟恭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面对这样的城池,拿什么打? 城楼上,许元将尉迟恭那副吃瘪的神情尽收眼底,脸上的冷笑更盛了。 他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袖,语气悠然地再次开口。 “黑将军,你真以为,本官对你们的到来,一无所知吗?” 此话一出,不仅是尉迟恭,就连许元身边的晋阳公主,也猛地抬起了头,眼中满是惊愕。 只听许元继续说道。 “一支上万人的大军,行军百里,马蹄声、烟尘,岂能做到真正的悄无声息?” “说句不怕打击你们的话,在你们踏入我长田县地界的第一时间,本官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只不过,是在等你们主动现身罢了!”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强大自信。 “本官,早就为各位准备了一份大礼。” 说完,许元缓缓转身,对着身后的传令兵,下达了一个简短而清晰的命令。 “擂鼓。” “吹号。” “传我将令,发信号!” “咚——!” 一声沉闷的鼓声,如同巨人的心跳,在寂静的夜空中轰然炸响。 “呜——呜——” 苍凉雄浑的号角声,紧随其后,划破夜空,传向远方。 许元亲自从一名亲卫手中接过一支信号火箭,点燃了引线。 “咻——!” 一道刺眼的火光,拖着长长的尾焰,如同一条赤色的蛟龙,直冲墨色的天穹,在最高点轰然炸开,化作一团绚烂的烟花,将整片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城下的尉迟恭与玄甲军将士,皆是茫然地抬起头,不明白这许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就连晋阳公主,也蹙起了秀眉,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远方,那原本漆黑一片的山麓之上,突然亮起了一点星火。 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 仿佛是燎原之火,在短短数息之间,无数的火把接二连三地亮起,从山脚一直蔓延到山顶,连成一片! 那密密麻麻的火光,如同一片坠落凡间的星河,将整片西北山脉映照得一片通明! 火光的数量,何止万千! 紧接着,一阵低沉的轰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那声音起初还很遥远,如同夏日远方的闷雷,但很快,便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是马蹄声! 是沉重如山崩地裂的马蹄声! 还有那整齐划一,仿佛踏在人心脏上的脚步声! 大地在颤抖,夜空在嘶鸣! 无数的火把,从东西两侧的山谷中汹涌而出,形成两道巨大的钢铁洪流,如同两只张开的巨钳,朝着被困在城下的玄甲军,猛然合拢! 喊杀声,军号声,战鼓声,响彻云霄! 这一刻,天地变色! 城下的尉迟恭,脸色“唰”地一下变得煞白,毫无血色。 他猛然回头,望向那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的无尽火龙,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惊骇与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们这一万人,竟然被围了! 第五十九章 逼尉迟恭投降 夜风呼啸,卷起城下玄甲军的旌旗,猎猎作响。 火光映照着玄甲军的每一张脸,或惊愕,或茫然,或凝重。 那从山谷两侧奔涌而出的钢铁洪流,如同两条巨大的火龙,将他们死死地钳制在了长田县城下这片狭窄的区域。 天地之间,只剩下如雷的马蹄声,与那震天的喊杀声。 不过,玄甲军毕竟是玄甲军,乃是百战老兵之中的精锐,很快便再次稳住了阵脚,没有丝毫慌乱。 城楼之上,许元负手而立,衣袂在夜风中微微拂动,神情平静得可怕。 他看着城下的玄甲军,也不由得露出几分欣赏,这样的军队素质,的确非同寻常,要是换做其他军队,看到如此阵仗,恐怕早就乱套了。 随后,他又看向了尉迟恭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黑脸,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整个战场,仿佛都成了他掌中的棋盘。 他缓缓迈步,再次走到城垛边,目光穿过摇曳的火光,精准地落在了尉迟恭的身上。 “黑将军。” “现在投降,还来得及。”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森然。 “你这一万大军,既无陛下诏令,又无兵部行文,擅自兵临我长田县城下,意图攻城。” “此为谋逆大罪。” “本官身为长田县令,食君之禄,守土一方,有权亦有责。” “将尔等就地歼灭,以卫我长田县阖城百姓之安危,就算事后陛下怪罪下来,本官也站在道理这边。” 这一番话,字字诛心。 不仅将玄甲军的行为定性为谋反,更是将自己的反击,说成了是保境安民的无奈之举,占尽了法理。 城下的尉迟恭,心脏猛地一缩。 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城楼上那个年轻得过分的身影,眼中的惊骇,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凝重所取代。 漫山遍野的火把,如同繁星坠地。 那滚滚而来的兵锋,绝非虚张声势。 目测之下,这四面八方合围而来的兵马,至少有四五万之众。 四五万人! 尉迟恭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是什么概念? 大唐承平已久,除去边镇的府兵,内地州府,能凑出三五千可战之兵,便已是极限。 而这许元,区区一个七品县令,治下不过一县之地,他从哪里变出来的这几万大军? 而且看这阵势,调度有方,绝非临时拼凑的乡勇。 这一刻,尉迟恭的脑海中,猛然闪过李世民昨天看到城卫军时候的担忧。 当时回去后,李世民便跟他和长孙无忌说了这长田县军队的情况,担心许元私自屯军,是谋反之意,这才有了今天去打探军营的举动。 当时,自己还觉得陛下多虑了。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算有些本事,有些奇思妙想,又能翻起多大的浪花? 可现在看来,何止是不臣之心。 这分明是早已厉兵秣马,暗中积蓄了足以动摇国本的力量! 陛下猜得一点没错,自己……还真是冤枉他了。 这个许元,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反贼! 然而,震惊过后,一股滔天的战意,却从尉迟恭的胸中猛然升腾而起。 他是谁? 他是大唐鄂国公,尉迟恭! 是随着陛下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绝世猛将! 他这一生,经历过的大小战阵何止百场,以少胜多,绝地翻盘的仗,打得还少吗? 几万兵马,就想吓住他尉迟恭? 简直是笑话! “投降?” 尉迟恭发出一声冷笑,笑声嘶哑,却充满了钢铁般的意志。 他猛地一催胯下战马,上前一步,手中那杆沉重的马槊,直指城头上的许元。 “黄口小儿,也敢在老夫面前大言不惭!” “你以为凭着这些乌合之众,就能困住我收下的玄甲军?” 尉迟恭的声音,如同炸雷滚滚,压过了四野的喊杀声。 “我麾下这一万儿郎,每一个,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虎狼之士、百战精锐!” “在老子手中,足以当十万大军用!” 他的目光如刀,仿佛要将许元凌迟。 “许元,老子现在也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立刻打开城门,将我家掌柜的等人恭送出来,然后自缚双手,随老子去请罪。” “否则,待老子凿穿你的军阵,踏破你这破城,定要将你这反贼碎尸万段,让你满城百姓,尽数陪葬!” 尉迟恭一生戎马,煞气何等之重。 这番话吼出,城下的一万玄甲军将士,瞬间被点燃了胸中的血性,齐齐发出一声怒吼。 “杀!杀!杀!” 一万人的吼声,汇成一股滔天巨浪,仿佛要将那高大的城墙都给掀翻。 城楼上,晋阳公主李明达的小脸,吓得一片煞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然而,许元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甚至还笑了笑。 “好大的火气!” 他悠然开口,仿佛在与人闲聊家常。 “将军说得不错,您手底下这支军队,单单是从气势上来看,就不一般,确实称得上是精锐中的精锐。” 承认对方的强大,是最好的心理战术。 果然,尉迟恭听到这话,眉头微微一挑。 只听许元话锋一转。 “不过嘛……今晚可不一样。” “本官手下的这些人,也并非任人宰割的羔羊。” 他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对着身后的传令兵,再次下达了命令。 “再发信号。” “让城外的兄弟们,给这位将军和他的玄甲军的将士们,演练一下我长田县的军阵。” “是!” 传令兵领命,迅速从一旁的箱子中,取出了一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信号火箭。 这支火箭,通体呈幽蓝色。 “咻——!” 又是一声尖锐的呼啸。 一道蓝色的火光,如同一道诡异的闪电,撕裂夜幕,直上云霄。 在最高点,“嘭”地一声炸开,化作一朵巨大的蓝色烟花,妖异而凄美,久久不散。 城下的尉迟恭,瞳孔猛地一缩。 他不知道这蓝色的信号代表着什么,但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却越发强烈。 也就在此时,城外那原本喧嚣的战场,骤然一静。 紧接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响了起来。 “咚!咚!咚!” 沉重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 仿佛有成千上万个巨人,正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踩踏着大地,也踩踏着每一个玄甲军将士的心脏。 尉迟恭猛然转头看去。 只见那原本从山谷中奔涌而出,看似杂乱的两股洪流,在蓝色烟花亮起的那一刻,瞬间动了起来。 他们的调动,看似繁杂无序,东一簇,西一队。 可在尉迟恭这种兵法大家的眼中,却能清晰地看出,那看似杂乱的调动之中,蕴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秩序。 每一支队伍的穿插,每一次的转向,都精准得如同丈量过一般。 没有丝毫的混乱,没有丝毫的迟滞。 这……这怎么可能? 夜间调度数万大军,进行如此复杂的变阵,即便是他尉迟恭自己,也绝无可能做到如此行云流水。 这许元,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六十章 玄甲军,危矣! 就在他心神剧震的这短短半刻钟之内,那漫山遍野的火龙,已经完成了变阵。 原本松散的包围圈,猛然向内收缩了一圈。 如同一个正在缓缓收紧的绞索。 骑兵在外游弋,步兵在前集结。 前排的士兵,统一放下了手中的长矛,换上了一面面高达半人,厚重无比的塔盾。 “哐!哐!哐!” 无数面塔盾,重重地砸在地上,盾与盾之间紧密相连,瞬间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钢铁之墙。 盾墙之后,无数的枪矛如林般竖起,森寒的矛尖在火光下闪烁着嗜血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 这分明是将他们玄甲军最倚仗的冲击力,给彻底限制住。 让他们空有宝马利刃,却无处冲锋。 紧接着,更让尉迟恭感到窒息的一幕发生了。 “喝!”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短促有力的暴喝。 “喝!喝!喝!” 数万人的暴喝声,汇聚在一起,整齐划一,声震四野。 随着喝声,所有的士卒,都用手中的兵器,有节奏地敲击着自己的盾牌。 “砰!砰!砰!” 那声音沉闷而压抑,仿佛死神的脚步,一步步逼近。 肃杀之气,冲天而起。 这一刻,城下那一万身经百战的玄甲军将士,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 他们从对面那支神秘的大军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 那是一种由绝对的纪律和铁血的意志,凝聚而成的恐怖气场。 这……这绝对不是什么乌合之众! 这是真正的百战精锐! 甚至,比他们玄甲军,也不遑多让! 尉迟恭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嘴巴微张,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脸上的骄傲与战意,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震撼与……一丝恐惧。 作为大唐的顶级将领,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能将数万大军,训练到如此地步。 其练兵之能,放眼整个大唐,恐怕也没几个。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尉迟恭的脑海,让他浑身一颤。 “这阵法,比卫公的六花阵,还要精妙,还要……狠毒!” 他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这等强军……究竟是何人所练?” 此刻,就连夜风也似乎凝滞了。 天地间,只剩下那如同巨兽心跳般沉闷的撞击声。 咚!砰!咚!砰! 数万士卒用兵器敲击着塔盾,节奏整齐划一,仿佛一柄无形的重锤,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砸在每一个玄甲军将士的心坎上。 那不是喊杀,却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喊杀,都更具压迫感。 尉迟恭胯下的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似乎也感受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他的一双虎目,死死地盯着眼前那道由盾牌与长矛组成的钢铁丛林。 那森然的矛尖,在火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仿佛择人而噬的毒蛇獠牙。 作为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宿将,他当然看得出来,眼前这些人,绝非寻常府兵,更不是什么乡勇流民。 看那站姿,那握持兵器的手法,那眼神中透露出的沉静与漠然。 无一不是百战老卒才有的模样。 可是,这怎么可能? 大唐境内,何时又多出了这样一支人数数万,且精锐至此的雄师? 更让他心胆俱寒的,是这支军队的纪律性。 从红色信号火箭升空,大军合围。 到蓝色信号火箭升空,大军变阵。 前后不过一刻钟。 数万人的调度,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紊乱与迟滞。 令行禁止,如臂使指。 这种恐怖的执行力,尉迟恭只在一个人麾下见过。 那就是大唐军神,卫国公李靖。 可即便是卫公亲至,在夜间指挥数万大军进行如此复杂的穿插变阵,也绝不可能比眼前这番景象做得更好。 许元的手下,竟然有这等人物? 这个年仅二十的七品县令,他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尉迟恭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他环顾四周,己方一万玄甲军,被死死地压缩在城下这片狭长的区域内。 正面是坚城与那道不可逾越的盾墙矛林。 左右两侧是黑压压的步卒大阵。 后方,则是数不清的骑兵在游弋,截断了所有的退路。 天时,地利,人和。 他们一样都不占。 这一万人,就像是落入了陷阱的猛虎,纵有无边勇力,也只能在原地悲吼,最终被活活困死。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第一次涌上了尉迟恭的心头。 可随之而来的,却不是绝望,而是一股被逼入绝境后,陡然爆发的滔天怒火。 想他尉迟恭纵横沙场数十载,何曾受过这等憋屈? 换做以往,哪怕是面对十万敌军,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策马冲锋,不为胜负,只为快意恩仇,大不了一死而已。 马革裹尸,本就是武将最好的归宿。 然而,今天不行。 他不能死。 或者说,他不能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战死在这里。 眼下,保证陛下以及长孙无忌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才是这次长田之行的关键。 若是陛下在长田县有个三长两短…… 尉迟恭不敢再想下去,那后果,足以让整个大唐瞬间分崩离析。 而他尉迟恭,将成为李唐王朝万古以来最大的罪人。 这个责任,他担不起。 所以,他不能冲动,更不能死,必须想办法,保住陛下的性命。 想到这里,尉迟恭胸中那股沸腾的战意与怒火,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冷却。 只剩下刺骨的寒意与沉重的理智。 战,是死路一条。 投降? 尉迟恭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驰骋疆场大半辈子,纵然不敌,他也从来只有死战不退的道理,让他向一个二十出头的黄口小儿投降?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况且,一旦投降,玄甲军的兵权便落入对方之手,陛下等人的安危,就更无从谈起了。 战也不是,降也不是。 似乎……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眼下,如果不暴露身份,恐怕是没办法保全陛下了。 尉迟恭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屈辱与不甘,缓缓抬起头,再次看向城楼上的许元。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有愤怒,有凝重,更多的,是无奈之后的妥协。 “许元。” 尉迟恭的声音不再如之前那般暴烈,而是变得沙哑而低沉,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本将问你,你身为朝廷命官,不思为国效力,却在此地私自屯兵数万,甲胄精良,训练有素。” 他手中的马槊,缓缓抬起,直指着那漫山遍野的火龙。 “你此举,与谋反何异?” 第六十一章 我只给你三息时间 城楼上,许元还没开口。 他身旁一个穿着县丞官服的中年人,却已是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对着城下怒斥道。 “放肆!” 此人正是长田县丞,方云世。 他对着尉迟恭怒喝道:“你又是何人?有何资格在此质问我家县尊大人?”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懂吗?” 方云世涨红了脸,义愤填膺地指着远处的黑暗。 “我长田县,地处河西走廊要冲,西接吐谷浑,北临突厥,乃三战之地!” “若非我家县尊大人高瞻远瞩,厉兵秣马,以强军震慑宵小,你以为长田县还能有今日之繁荣?” “若真按朝廷法度,只在此地屯兵千八百人,恐怕这长田县,早就被那些豺狼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我等扩充军备,乃是为了保境安民,何来谋反一说?” “反倒是你!” 方云世话锋一转,矛头直指尉迟恭。 “无陛下圣旨,无兵部行文,擅自带甲兵围困县城,意图不轨!我看,真正想要谋反的,是你们才对!” 这番话说得是有理有据,掷地有声。 然而,许元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方县丞。” “嗯?大人?” 方云世连忙躬身。 “退下。” 许元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大人。” 方云世不敢多言,悻悻地退到了一旁。 许元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城下的尉迟恭,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谋反?” 他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将军,你似乎搞错了一件事。” 许元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 “本官有多少军队,是不是在谋反,这些,与你何干?”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张狂而霸道。 “在这长田县一亩三分地上,本官,就是天,就是法!” “本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轮得到你来置喙?”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无论是城下的玄甲军,还是城楼上的方云世等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许元。 这番话,已经不是谋反了。 这是公然不将朝廷,不将皇帝放在眼里! 这是自立为王! 尉迟恭更是被气得浑身发抖,一张黑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戎马一生,还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狂妄之徒! “你……你这谋逆之徒,竟还敢口出狂言,真当这大唐无人制你不成?” 许元却完全无视了他的愤怒,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行了!” “本官没时间跟你在这里逞口舌之利。” 他的目光变得冰冷,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现在,本官只问你最后一遍。” “降,还是不降?” “给你三息时间考虑。” “三。” “二。” 许元那不带丝毫感情的倒数声,如同催命的钟摆,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城楼上,那冰冷而疯狂的气场,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阵窒息。 许元疯了。 这是在场所有人,心中唯一的念头。 然而,许元的心底深处,却是一片古井无波的平静。 他看着城下尉迟恭那张又惊又怒的脸,心中却是暗自思量了起来。 ‘私屯数万精兵,言语间公然藐视朝廷,形同自立为王。’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坐实了谋逆的大罪。’ ‘等李道宗回去之后,知道了我今天的所作所为,应该会毫不犹豫地下旨将我弄死了吧?’ 而城下,尉迟恭的脸色虽然难看,但同时也十分凝重。 许元身边那个年轻人说的,似乎也不无道理。 长田县,地处河西走廊要冲,西接吐谷浑,北临突厥,乃三战之地! 长田县能有今日之繁荣,确实十分难得。 莫非,是因为这些军队的原因? 不过,不管怎么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无论许元出于何种目的,私屯大军,公然藐视朝廷,这都是不折不扣的谋逆之罪。 而他尉迟恭的使命,是保护陛下,不是来给一个逆贼寻找理由的。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黝黑的脸庞在火光下显得狰狞无比,声音如同从牙缝中挤出,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 “许元,休要猖狂。” 他的目光扫过城楼上的许元,最终却仿佛要刺穿城墙,看到那被扣押在县衙中的两人。 “你若敢动我等一根汗毛,尤其是伤了我家掌柜的和账房先生。” 尉迟恭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 “不出三月,大唐北境所有边军,会尽数汇于此地!” “届时,这长田县,必将化为齑粉,鸡犬不留!”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带着尸山血海的杀气,是来自大唐战将最直接,最血腥的警告。 然而,城楼上的许元,听完之后,却只是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他伸了个懒腰,仿佛完全没将这足以让任何一个边将胆寒的威胁放在心上。 “说完了?” 许元懒洋洋地问道。 尉迟恭一愣,胸中准备好的千言万语,瞬间被堵了回去。 “说完了就赶紧选。” 许元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那神情,像是在驱赶一只聒噪的苍蝇。 “降,还是不降?” “本官还要回去睡觉呢,哪有时间在这里跟你瞎耗?” “你……” 尉迟恭一口气血直冲脑门,险些从马背上栽下来。 狂妄。 实在是太狂妄了! 他尉迟恭纵横天下,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便是面对颉利可汗,面对那些世家门阀之主,也从未有人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睡觉? 数万大军在此对峙,血战一触即发,这个竖子,竟然满脑子想的都是回去睡觉? 这是何等的蔑视。 “竖子安敢如此!” 尉迟恭终于忍无可忍,手中马槊重重一顿,发出震耳的嗡鸣。 “你可知,对大唐玄甲军动手,是何等后果?” 他几乎是嘶吼着喊出这句话。 玄甲军,是大唐的骄傲,是陛下的亲军,是战无不胜的象征。 他不信,这世上真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这支军队下死手。 “哦?” 许元闻言,终于来了点兴趣,他探出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城下的尉迟恭。 “玄甲军?” 他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 “老将军,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 许元一脸油盐不进的表情,慢悠悠地说道。 “你说你们是玄甲军,你们就是玄甲军了?” “本官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吐谷浑,或者是突厥的奸细,假扮成我大唐军队,意图赚开城门,刺探军情?” 他摊了摊手,表情无辜至极。 “毕竟,这年头,什么人都有。本官身为长田县令,为一县百姓安危计,不得不防啊。” 这番话,听起来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可听在尉迟恭的耳朵里,却比任何羞辱都更加刺耳。 这么明晃晃的大唐军制,许元竟然说他们是吐蕃和突厥的奸细? 可是…… 现在他又不能明说自己的身份,真是气煞他了。 尉迟恭脸色铁青,但面对许元的话却又偏偏无法反驳。 第六十二章 投降不投降? 就在这时,城墙上的许元忽然话锋一转。 “除非……” 许元看着他那张憋成猪肝色的脸,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你们能拿出什么东西,证明自己的身份。” 尉迟恭闻言顿时一怔,但很快就明白了许元现在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那就是说陛下和长孙无忌肯定还没有主动暴露自己。 他们是有什么顾虑吗? 尉迟恭沉思了起来,要是自己表明了他们的身份,岂不是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如此一想,他不由得再次犹豫起来。 看到尉迟恭还在迟疑,许元的耐心似乎也耗尽了。 他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漠然。 “看来,你是拿不出证据了。” “既然如此,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许元转过身,对身旁的亲兵淡淡地吩咐道。 “传令下去。” “点燃信号烟花。” “三声之后,大军发动总攻,将这支冒充我大唐官军的敌寇,就地围歼,一个不留。” “是!” 亲兵高声领命,立刻从身后取出一支手臂粗细的信号火箭,架在了城头的发射架上。 另一个亲兵,则举着火把,缓缓靠近。 尉迟恭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疯了。 这个许元,是真的疯了。 他竟然真的敢下令总攻。 “许元,你敢!” 尉迟恭厉声喝道。 许元却连头都懒得回,只是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点。” 咻——砰! 一声尖锐的呼啸声划破夜空,紧接着,一团刺目的红色烟花在半空中轰然炸开,将整片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 那绚烂的红光,落在尉迟恭的脸上,却比寒冰更加冰冷。 随着第一声烟花炸响,城外那如同巨兽心跳般的击盾声,陡然一变。 咚!咚咚!咚!咚咚! 节奏变得更加急促,更加狂暴,仿佛催命的战鼓,敲击在每个玄甲军将士的心头。 四面的大军,开始缓缓向前压迫,包围圈进一步收缩。 那由盾牌与长矛组成的钢铁丛林,如同拥有生命一般,一点点地挤压着他们的生存空间。 许元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而平静。 “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降,还是不降?” 尉迟恭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块烙铁,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投降二字,重如泰山。 他这一生,都未曾说过。 “很好。” 许元似乎对他的沉默早有预料。 “点第二根。” 咻——砰! 又是一声巨响,一朵蓝色的烟花在空中绽放,与那还未消散的红光交织在一起,诡异而妖艳。 第二声烟花响起的瞬间。 “嗡——” 数万张弓弩被同时拉开的声音,汇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轰鸣。 城楼之上,密密麻麻的箭矢探出了垛口,闪烁着死亡的寒光。 大阵之中,无数的弓箭手弯弓搭箭,森然的箭头,已经遥遥锁定了被困在中央的玄甲军。 空气,凝固到了极点。 只等第三声烟花响起,便会是万箭齐发,血流成河。 尉迟恭的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眼下,咋办? “准备。” 就在这时,许元冰冷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 那名举着火把的亲兵,毫不犹豫地走向了第三支,也是最后一支信号火箭。 火光,映照着尉迟恭那张因为挣扎而扭曲的脸。 他的理智与骄傲,正在进行着最后的天人交战。 一边,是驰骋沙场一生的荣耀与尊严。 另一边,是大唐帝国的安危与未来。 终于。 就在那火苗即将触碰到引信的刹那。 “且慢!” 一声沙哑、干涩,充满了无尽屈辱与不甘的怒吼,从尉迟恭的喉咙中爆发出来。 声音不大,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举着火把的亲兵,动作戛然而止,回头看向许元。 许元缓缓转过身,脸上重新挂起了那副玩味的笑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哦?” “将军可是想通了?” 尉迟恭死死地攥着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胸中所有的屈辱与怒火都压下去。 “本将军一生征战,只跪天地君亲,绝无投降之理。”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不容动摇的决绝。 许元眉毛一挑,似乎有些意外。 “但是……” 尉迟恭话锋一转,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许元。 “本将,可以给你证明我等身份的东西。” “不过,此事干系重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你,可敢独自一人,与本将一见?” 城楼上,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许元的身上。 与敌方主将单独会面,这在战场上,是何等冒险之事。 然而,许元却笑了。 那笑容,灿烂无比。 他等了这么久,对方总算是坐不住了! 其实,就算尉迟恭不投降,也不妥协,他也未必会真的怎样。 但显然,尉迟恭在气势上就被压迫了,丧失了主动权,所以,他现在比许元的压力更大,更容易服输。 许元笑了笑,干脆的答道: “有何不敢。” “你,进城来。” 尉迟恭闻言,瞳孔微微一缩,显然没想到许元会如此胆大,还反将一军,让他进城。 进城,便意味着彻底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可事已至此,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沉默了片刻,尉迟恭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好。” 随后,尉迟恭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对着身后的一万玄甲军沉声下令。 “全军原地驻扎。” “甲不离身,刀不离手。” “若天明时本将未归……”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股山崩于前而不惊的决绝。 “便由副将接管指挥。” “遵命!” 万人的应和声,整齐划一,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交代完毕,尉迟恭不再犹豫,独自一人,一骑,缓缓策马,朝着那洞开的城门行去。 “嘎吱——” 沉重的城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冰冷的铁甲在火把的映照下,反射着幽幽的光。 街道两旁,密密麻麻站满了装备精良的士兵,他们手持长矛,身披黑甲,目光森然,如同一尊尊没有感情的雕塑。 那股无形的压力,足以让任何沙场老将感到窒息。 可尉迟恭面不改色,只是策马前行,马蹄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但他心中,其实也十分震撼。 进入长田县以来,他只见过城卫军,便已经让李世民惊叹不已,现在看到这些士兵,这才明白,许元为何会有那等自信,围歼玄甲军。 这些军士的眼神和脸色,都不是寻常人能演的,绝对是真实的一面。 想到这,尉迟恭心中震撼不已,这许元,在这御军方面,也有如此才能? 第六十三章 长田县的底气 尉迟恭一路行至城内,许元早已负手立于台阶之上,神情悠然地看着他。 “将军,这边请。” 许元笑呵呵地开口,仿佛两人是多年未见的老友。 尉迟恭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丢给一旁的兵卒,动作干脆利落。 他没有理会许元的调侃,只是抬起那双虎目,冷冷地盯着他。 “人呢?” 许元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 “人?什么人?” 他摊开手,一脸无辜。 “老将军,你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本官可听不明白。” “你我心知肚明。” 尉迟恭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他已经打定主意,在见到人之前,绝不多说半个字。 许元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也觉得无趣,便扭头看向身旁的亲兵。 “去,问问,李掌柜和他的账房先生,被你们送到哪去了?” “是。” 亲兵领命而去,片刻后便小跑着回来,躬身禀报道。 “回县尊。” “按照您的吩咐,那个姓李的掌柜,和那个叫什么……孙辅机的账房先生,都已经送到城西的矿山劳工营去了。” 亲兵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尉迟恭的耳中。 劳工营。 尉迟恭的瞳孔猛地一缩,一股滔天的杀气几乎要抑制不住地从体内喷薄而出。 陛下,万金之躯,竟然被这竖子送去挖矿了? 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但紧接着,他心头那块悬着的巨石,却又诡异地落了地。 去了劳工营,至少说明……人还活着。 活着,便好。 只要人还活着,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尉迟恭死死地盯着许元,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许元。” 他一字一顿,声音如同从九幽之下传来。 “立刻,马上,派人将他们接回来。” 他上前一步,那魁梧的身躯带着强大的压迫感。 “我家掌柜的身上,自有证明身份之物。” “但凡他们少了一根头发,或者受了半点委屈。” 尉迟恭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困兽的咆哮。 “我今日便是死在这里,城外的一万玄甲军,也会踏平你这长田县,为我等陪葬!” “届时,大唐数十万精锐也会马踏长田,你,和你这一城百姓,都将化为飞灰!” 这番话,是威胁,更是警告。 然而,许元听完,脸上却毫无惧色。 他只是眯了眯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精光。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良久,许元忽然笑了。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他便对着身旁的亲兵,随意地摆了摆手。 “去,派人去西山矿场,把那两个人带过来。” “记住,客气点,别伤着了。” “是!” 亲兵再次领命而去,整个过程,许元的神情轻松得就像是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尉迟恭愣住了。 他准备好的满腔怒火,千言万语,就这么被一个“好”字给硬生生堵了回去。 许元……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 就在尉迟恭惊疑不定之际,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声音,从县衙的侧门处传来。 “陈伯伯?” 尉迟恭闻声猛地转头,看到晋阳公主也没事,脸上顿时露出几分惊喜。 “公……青儿,你没事吧?” 尉迟恭差点说漏嘴,但还是圆了回来。 “陈伯伯放心,许元没把我怎么样!” 说话间,晋阳公主也自顾自的站到了尉迟恭身边,而看到这一幕,许元也并未阻止。 就算是敌对方真要开展,他也不会拿一个小姑娘做筹码,更何况,现在他只是逼迫对方主动亮明身份而已,这个小姑娘,很有可能是李道宗之女,他岂敢乱来? “好了,人也见了,威胁也放了。” 许元打断了两人的叙旧,懒洋洋地说道。 “现在,他们去接人也好需要一点时间, 将军,不妨随本官回县衙等他们,如何?” 不等尉迟恭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走下台阶,朝着县衙外走去。 尉迟恭眉头紧锁,看了一眼身边的晋阳公主,最终还是选择跟了上去。 他现在哪有什么选择权?只能许元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一行人,就这么走在了长田县的夜市之中。 按理说,城外万军围城,杀气冲天,城内此刻本该是家家闭户,一片死寂。 可眼前的一幕,却彻底颠覆了尉迟恭的认知。 街道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竟是比寻常时候还要热闹几分。 货郎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酒楼里传出的划拳声,声声入耳,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没有丝毫的恐慌。 没有半点的畏惧。 甚至,许多百姓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朝着城墙的方向指指点点,脸上带着的,不是害怕,而是……好奇与兴奋? “你们说,城外那些是什么人?穿得那般威风,莫非是朝廷的天兵?” “管他什么兵,到了咱们长田县的地界,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 “就是,有县尊大人在,咱们怕什么?上次吐谷浑那几千骑兵不是很嚣张吗?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被县尊大人的大军打得哭爹喊娘。” “哈哈哈,说的是,咱们只管安生过日子,打仗的事,交给县尊大人就行了。” 这些议论声,毫不避讳地传入尉迟恭的耳中。 他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脸上的神情,从最初的惊愕,到不解,再到最后的凝重,甚至是……一丝骇然。 他戎马一生,经历过的大小战事不计其数,被围困的城池也见过不少。 他很清楚,当大军压境之时,城中百姓该是何等模样。 那是惶惶不可终日,是易子而食,是人间炼狱。 可长田县…… 这里的百姓,竟仿佛没事人一样。 他们脸上洋溢的,是对那位许县令盲目般的信任与崇拜。 这种信任,甚至超越了对战争的恐惧。 这怎么可能? 尉迟恭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终于忍不住,转头看向身旁那个依旧一脸淡然的年轻人。 “许元。”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这是怎么回事?” “外面战鼓擂懂,这城中的百姓,为何……不怕?” 许元停下脚步,闻言轻笑一声。 “怕?”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对他投来尊敬目光的百姓,反问道。 “为何要怕?”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他们信本官,胜过信这天!” “因为他们知道,对于来犯之敌,本官从不手软,也从无败绩!” “你的人马又攻不破这长田县城,有什么好怕的?” 这…… 尉迟恭脸色变了变,很想怒骂许元狂妄,但细细想来,却又无可反驳。 单凭城外的一万玄甲军,就算是没有被包围,好像也确实攻不破这长田县城。 他再次看向那些悠闲百姓,他能清楚地感受到,他们对许元那份发自内心的拥护与信赖,是何等的坚固。 就算许元说的话有吹牛的成分,但就单看百姓的反应来看,也足以印证一些问题。 长田县,有足够的底气! 第六十四章 当了劳工的李世民 “走吧,将军。” “人,应该快到了。” 许元的声音平静,仿佛刚才那番足以震动朝野的对话,不过是寻常的闲聊。 尉迟恭默默跟上,每一步都感觉无比沉重。 他知道,从他踏入这座城门开始,主动权便已彻底易手。 如今的他,连同城外那一万精锐的玄甲军,都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如果许元真的有什么其他的心思,就算是亮明了身份,他们接下来也无法应对。 …… 县衙之内,灯火通明。 与外面夜市的喧嚣不同,这里安静得有些压抑。 一队队黑甲士卒肃立在庭院各处,冰冷的甲胄在火光下泛着森然的寒芒,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许元随意地坐在主位之上,端起一杯尚有余温的茶,轻轻吹了吹。 尉迟恭则如一尊铁塔般立于堂下,双目微闭,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那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晋阳公主则乖巧地站在尉迟恭旁边,小脸上带着几分紧张和好奇,不时偷偷打量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县令。 气氛,凝固如冰。 “踏,踏,踏……”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许元的亲兵快步走入,躬身禀报。 “县尊,人已带到。” 许元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带进来。” “是。” 亲兵退下,很快,一行人便被押解了进来。 为首的两人,正是李世民与长孙无忌。 只是此刻他们的模样,实在有些……惨不忍睹。 身上那华贵的丝绸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满是尘土和破洞的粗布囚衣,上面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黑色煤灰。 李世民的发髻散乱,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狼狈地贴在额前。 长孙无忌更是胡子上都沾了些许泥点,一向从容儒雅的脸上,此刻只剩下铁青与屈辱。 他们身后的几名护卫,也是同样的装束,一个个垂头丧气,哪还有半点大内高手的风范。 从西山矿场一路被带回,他们心中的怒火早已积蓄到了顶点。 可当李世民一脚踏入这县衙大堂,看清堂上情形的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脸上的怒容,瞬间被无尽的惊愕所取代。 “敬德?”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敢置信。 “兕……青儿?” 他看到了尉迟恭,也看到了安然无恙站在一旁的晋阳公主。 李世民的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尉迟恭也被抓了?连同城外的玄甲军,全军覆没了? 这怎么可能! “掌柜的!” 尉迟恭看到李世民这副模样的瞬间,双目猛地睁开,虎目之中血丝满布,一股滔天的惊骇与愧疚涌上心头。 “我……掌柜的,您没事吧?都怪我没用。” 李世民没有理会他,他几步上前,扶住尉迟恭的胳膊,眼神锐利如刀。 “起来!” “敬德,怎么会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同时看向许元,眼里露出了几分杀意。 “你不是出城求援了吗?朕方才入城之时,分明看到了城外玄甲军的旗帜!” “大军已至,你为何会在此处?还这般……” 李世民的话没有说完,但他眼中的质问已经说明了一切。 尉迟恭的脸上,露出一抹比死还要难看的苦涩。 他缓缓起身,魁梧的身躯在这一刻,竟显得有些萧索。 “陛……掌柜的,都怪我无能。” 他深吸一口气,用最简短的话语,将方才城下发生的一切,飞快地叙述了一遍。 从万军夜袭,到被数倍之敌反向包围。 从许元的红色火箭,到那闻所未闻的蓝色变阵。 到最后,面对许元即将围歼玄甲军的事实,他不得已做出了进城与许元谈判的决定。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的心头。 长孙无忌的脸色早已变得煞白,他下意识地看向主位上那个气定神闲的年轻人,眼神中充满了惊惧。 数万精锐? 围歼玄甲军? 这话要是别人说出来,李世民可能都要跳脚了。 然而,他很清楚,这个时候,尉迟恭没有心情跟他开玩笑! 而且,他也从不开玩笑! 李世民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能得到尉迟恭认可的精锐意味着什么。 而且,尉迟恭也亲自说了,他的一万玄甲军,此时已经被许元围住了! 这样的一支军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唐的腹地,出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这简直就是悬在大唐头顶的一把利剑! 就在这时,尉迟恭再次单膝跪地,这一次,他重重地叩首于地。 “掌柜的,现在已经别无他法。” “为今之计,唯有……亮明您的身份,或可有一线生机。” 偌大的公堂,死一般的寂静。 长孙无忌的呼吸都停滞了,他看着李世民,心中一片冰凉。 这一次,是真的陷入了绝境。 身份一旦暴露,他们就成了对方手中最大的筹码,届时是生是死,是辱是荣,全在对方一念之间。 若是许元真有反意,那他们这一行人,便会成为他最大的筹码。 然而,李世民听完,却没有半分怒意。 他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拍了拍尉迟恭的肩膀,那沾满煤灰的手,在玄色铁甲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印记。 随后,他转过身,第一次正眼看向了主位上的许元。 既然身份已经保不住,那便没有再伪装的必要了。 就在这一瞬间,李世民整个人的气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说方才的他,只是一个狼狈不堪、满心怒火的商贾。 那么此刻的他,便如一柄出鞘的绝世神兵,锋芒毕露,威加四海。 那是一种久居上位,生杀予夺,睥睨天下的帝王之气。 他散乱的发髻,破旧的囚衣,不仅没有削减他半分威严,反而衬托得他那双眼眸,愈发深邃,如同蕴藏着星辰大海。 此时,许元也看向了李世民。 这一次,他看到了毫无保留的李世民真实的一面,只感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让他端着茶杯的手,都微微一滞。 第六十五章 鄂国公?赵国公? 好强的气场! 他心中暗惊,瞳孔微微收缩。 这股威势,绝非常人所能拥有。 便是前世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所谓的领袖,与眼前这人相比,也如同萤火与皓月。 果然…… 许元心中冷笑,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 此人,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商人。 必然是常年身居高位的大人物! 就在许元心思电转之际,李世民已经迈步上前。 他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跳之上。 他一直走到堂下中央,才停下脚步,抬起头,目光直视着许元。 “许元?”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威严,让整个大堂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许元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李世民的目光从许元年轻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了自己那身肮脏的囚衣之上,眉头微皱,脸上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嫌恶。 “你不是想要凭证,以证我等身份么?”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可以。” “不过,在拿出凭证之前,我要先洗漱一番。” 李世民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 “穿着这身衣服议事,我不习惯。” 许元闻言,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他缓缓将身子靠回椅背,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叩、叩”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大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有趣。” 他轻声吐出两个字,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 “倒是我疏忽了。” “来人。” 许元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庭院。 “将这几位贵客的行囊原封不动地取来。” “另外,备好热水,让他们好生洗漱一番。” “是,县尊。” 下属领命而去,没有丝毫的迟疑。 很快,许愿的下属便将几个包裹送了进来。 正是李世民等人之前被收缴的行囊。 打开一看,里面叠放着几套干净的常服,虽然不如初见时那般华贵,却也是上好的蜀锦,质地柔软,做工精良。 “几位,请吧。” 许元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们可以去偏房洗漱。 李世民冷哼一声,没有多言,率先拿起一套藏青色的长袍,大步走向偏房。 长孙无忌等人也各自挑了衣服,默默跟上。 尉迟恭则依旧如铁塔般立在原地,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偏房的门被推开。 当李世民与长孙无忌再次出现在大堂之上时,整个公堂的光线,都仿佛为之一亮。 许元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精光。 如果说之前的李世民,是蒙尘的宝珠,虽然狼狈,却难掩其锋。 那么此刻的他,便如同烈日一般,让人难以直视。 一身藏青色的蜀锦长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虽然布料上并无龙纹,却自有一股龙骧虎步,气吞山河的威势。 散乱的发髻已被重新梳理整齐,用一根玉簪束起,面容虽然因一路奔波而略显清瘦,但那双眼眸,却深邃如渊,仿佛能洞悉人心,看透世情。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自成一方天地,让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威严,是真正发号施令,执掌亿万人生死的权力,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帝王气度。 而他身旁的长孙无忌,亦是焕然一新。 一袭灰色的儒衫,让他恢复了往日的从容与儒雅。 他抚了抚已然清理干净的长须,目光开合之间,精光流转,透着一股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智者风范。 两人并肩而立,一个霸道天成,一个温润如玉,却都带着一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贵气。 许元心中了然。 果然,这两人,都不是泛泛之辈,换了一身行头,这股迫人的气场,比之前强了何止十倍。 看来自己的猜测,是越来越接近真相了。 他缓缓放下茶杯,茶杯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现在,可以谈了?” 许元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对方这惊人的气势,对他没有造成丝毫影响。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带着上万精锐的军甲,潜入我长田县境内,又是何目的?” 李世民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他一步步走上前来,目光直视着许元,那股无形的压力,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李世民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敲击在人的心坎上。 “这大唐的天下,朕……我,有何处去不得?” 他话说到一半,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硬生生将那个“朕”字咽了回去,改口称“我”。 但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却已然流露无疑。 许元心中微动,却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等他的下文。 李世民见许元不为所动,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他侧过身,伸手指了指身旁如铁塔般的尉迟恭。 “你可识得此人?” 许元摇了摇头。 李世民的嘴角,笑意更冷。 “他,乃是当朝鄂国公,尉迟敬德。” “轰!” 鄂国公,尉迟敬德? 这几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许元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尉迟恭?那个门神尉迟恭?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玄武门之变的关键人物,大唐的开国猛将? 许元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半拍。 他之前虽然猜测这黑脸大汉身份不凡,可能是军中宿将,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尉迟恭本人。 这可真是……捅了天大的马蜂窝了。 然而,还不等他从这震惊中完全回过神来,李世民的手,又指向了另一边的长孙无忌。 “至于这位。” “他,便是当朝赵国公,长孙无忌。” “嗡——” 许元的脑袋,又是一阵轰鸣。 赵国公,长孙无忌? 长孙皇后的亲弟弟,李世民的布衣之交,凌烟阁功臣第一人,后来的大唐宰相,权倾朝野的关陇集团领袖。 第六十六章 参见江夏王 如果说尉迟恭是李世民手中最锋利的矛,那长孙无忌便是他背后最坚实的盾,最智慧的脑。 这两个名字,随便一个拎出来,都足以让整个大唐抖三抖。 如今,这两个传说中的人物,一个成了他许元的阶下囚,被带到劳工营做工,另一个被他的军队围困在城外,不得已进城谈判。 许元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 虽然他早已猜测李世民等人的身份不一般,但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的身份,竟然高到了这种地步。 能让这两位一文一武的大唐顶级大佬贴身陪同,那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中年人…… 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几乎就要冲破他的喉咙。 许元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落在了李世民的身上。 李世民将许元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心中冷笑。 任你再如何镇定,听到这两个名字,也该知道分寸了。 他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许元,那股帝王威压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现在,你可猜到我是谁了?” 他冷哼一声,带着一丝戏谑和绝对的自信。 “想必,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大堂内,落针可闻。 尉迟恭和长孙无忌都挺直了胸膛,目光灼灼地看着许元。 在他们看来,身份揭晓,一切都该尘埃落定了。 这个胆大包天的县令,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立刻跪地请罪,乞求陛下的宽恕。 然而,许元的反应,却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沉默了片刻,随即缓缓从主位上站起身来。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然后走下台阶。 就在李世民以为他要下跪行礼的时候,许元却只是走到他面前三步远处,停了下来。 然后,他对着李世民,深深地作了一揖。 “下官长田县令许元,拜见江夏王。” “……” “……” “……” 江夏王? 此言一出,整个大堂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李世民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他那睥睨天下的帝王气势,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了大半,只剩下满脸的错愕与茫然。 江夏王……李道宗? 他把我认成了李道宗? 长孙无忌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尉迟恭更是把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这厮,瞎了你的狗眼!” 他脾气最是火爆,当场就要发作,指着许元破口大骂。 “竟敢认错陛……唔!”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世民的眼神阻止了。 此时的李世民,脸上最初的错愕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 似笑非笑,带着几分探寻,几分玩味。 他重新审视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一种看不透的感觉。 是真没认出来,还是在故意装傻? 李世民的心思,电光火石间转了无数个念头。 他本想直接亮明身份,以雷霆之势,彻底镇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县令。 可现在,对方的反应,却给了他一个新的选择。 既然你认错了…… 那倒不如……将计就计。 有了李道宗江夏王的这一层身份,在这长田县,倒也足够用了。 想到这里,李世民眼中的锐利锋芒尽数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宗室亲王特有的雍容与和煦。 他看着许元,语气也变得温和了许多。 “免礼。” 他虚扶了一下,然后饶有兴致地问道。 “许县令,倒是好眼力。” “只是,本王有些好奇。” “你是如何……认出本王身份的?” 李世民那句带着几分玩味的问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大堂内漾开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尉迟恭和长孙无忌的目光,也齐刷刷地聚焦在许元的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们也想知道,这个年轻人,究竟是如何将陛下认成了江夏王李道宗。 面对三道灼人的目光,许元却显得从容不迫。 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踱了两步,仿佛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揣摩几人的心思。 “回禀王爷。” 许元微微一笑,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下官并非眼力过人,只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推断罢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首先,是阁下的年纪。” 许元的目光落在李世民的脸上,那张饱经风霜却依旧英武的面庞。 “看您的骨相与气度,应在四五十岁之间,正值壮年,精力鼎盛。” 李世民眉毛一挑,不置可否,这点许元倒是说的分毫不差。 “其次,是您身边的这两位。” 许元的手势转向了尉迟恭和长孙无忌。 “鄂国公尉迟敬德,乃我大唐军中之胆,是陛下最信任的猛将,轻易不会离开京畿之地。” “赵国公长孙无忌,更是陛下的肱骨之臣,智囊之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乃国之柱石。” “能让这两位一文一武的顶梁柱同时贴身护卫,形影不离,纵观整个大唐宗室,怕也找不出几人有这样的分量。” 许元的分析有条不紊,逻辑清晰。 每说一句,李世民眼中的玩味便淡去一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沉的思索。 长孙无忌抚须的手微微一顿,看向许元的眼神中,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郑重。 这小小的县令,见识与胆魄,都远超他的品级。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许元的声音微微加重,目光再次直视李世民。 “是您麾下的那支军队,玄甲军。” “玄甲军乃是陛下手中的百战精锐,是我大唐的军魂。能调动如此规模的玄甲军,且让鄂国公亲自领兵的,普天之下,屈指可数。” 他顿了顿,将所有的线索汇集到一处,给出了最后的结论。 “综上所述,符合这些条件的人选,其实并不多。” “一位,自然是当今圣上,天可汗、大唐皇帝陛下。” 说到这里,许元自己先摇了摇头,似乎是在否定这个选项。 “而其他人么……” 他对着李世民,再次深深一揖,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除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中的少数几人之外,恐怕也就是那位战功赫赫,身为宗室翘楚,同时深受陛下信赖的江夏王了。” “不过,无论是鄂国公、还是赵国公,亦或者是卫国公、英国公,他们虽然都有统领玄甲军的能力。但此行却是以殿下您为尊。” “下官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江夏王殿下,才符合所有的条件。” 第六十七章 军国秘密泄露了? 一番话说完,大堂内鸦雀无声。 尉迟恭张了张嘴,一脸的匪夷所思,这……这分析得头头是道,竟然还真让他给圆回来了? 长孙无忌的眼中则闪过一抹异彩,他不得不承认,如果抛开他们就是当事人这个前提,许元的这番推理,堪称滴水不漏,合情合理到了极点。 李世民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的许元,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 这小子,用一套无懈可击的逻辑,推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答案。 偏偏,你还无法反驳他。 有趣,实在是有趣。 李世民的嘴角,重新勾起了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他向前走了一步,那股属于帝王的压迫感,在不经意间收了几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李道宗。 “许县令的分析,鞭辟入里,丝丝入扣,让本王都为之惊叹。” 他先是赞了一句,话锋却陡然一转。 “只是,本王还有一个疑问。” “你刚才提到了两种可能。”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要刺穿许元的内心。 “为何……本王就不能是那第一种可能呢?” 这个问题,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击在空气中。 尉迟恭和长孙无忌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也都很好奇,为何许元没有猜对陛下的身份。 闻言,许元从容不迫的笑了笑,随后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王爷说笑了。” 他的语气十分笃定。 “这个可能,下官不是没有想过,但转念一想,便觉得绝无可能。” “哦?” 李世民的兴趣更浓了。 许元叹了口气,似乎觉得解释这个问题有些多余。 “王爷,您想啊。” “当今陛下,乃是千古一帝,勤于政事,爱民如子。” “如今大唐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但国事依旧繁忙如山。每日有多少奏折需要批阅,有多少军国大事需要裁决?” “陛下夙兴夜寐,尚且觉得时间不够用,又岂会有如此闲情逸致,微服私访,来到我这偏远的凉州长田县?” 这番话,说得李世民心中颇为受用。 千古一帝,勤于政事。这评价,谁不爱听? 尉迟恭和长孙无忌也是暗暗点头,这小子,马屁倒是拍得不着痕迹。 然而,许元的下一句话,却让在场三人的表情,瞬间凝固。 “更何况……” 许元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 “若下官所料不差,陛下此刻,应当正在为一件关乎国运的惊天大事,而殚精竭虑。” “那就是……东征高句丽!” 轰! 东征高句丽! 这五个字,仿佛一道九天惊雷,在李世民、长孙无忌和尉迟恭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李世民脸上的那抹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寒与无法掩饰的震惊! 他瞳孔猛地收缩,死死地盯着许元,眼神中再无半分戏谑与玩味,只剩下如临深渊的警惕与骇然! 长孙无忌那只抚着长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几根胡须被他失手揪下,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尉迟恭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那双铜铃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大堂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干了。 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杀意,从李世民的身上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公堂。 这股杀意,是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帝王之怒。 比之前任何时候的威压,都要恐怖百倍! 东征高句丽! 这件事,是他与心腹重臣在两仪殿内商议了数次,却还未在朝堂上正式提出的最高机密! 知道这个计划的,除了他自己,就只有眼前在场的长孙无忌和尉迟恭,再加上远在京中的房玄龄、李靖等寥寥数人! 每一个,都是他最信任的,可以托付性命的肱骨之臣! 可现在,这个天大的机密,竟然从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小小的七品县令口中,如此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这……怎么可能?! 许元说完那句话,看到对面三人那如同见了鬼一般的表情,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暗道一声。 坏了! 他瞬间反应过来自己犯了何等致命的错误! 一时口快,说漏嘴了! 他娘的,自己这该死的现代人思维! 在他的知识储备里,贞观十八年,李世民开始积极筹备东征高句丽,贞观十九年正式出兵,这是写在史书上的,是人尽皆知的“常识”。 可在这个时代,在这个时间点,这根本不是常识! 这是大唐最高等级的军事机密! 一个边陲小县令,却对皇帝心中还未公布的战略意图了如指掌。 这说明什么? 这已经不是胆大包天可以形容的了! 这说明他许元在朝堂中枢,甚至在皇帝身边,安插了眼线! 这在任何一个帝王看来,都是绝对无法容忍的弥天大罪! 一滴冷汗,顺着许元的额角,悄无声息地滑落。 他感觉到了,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 果然。 李世民动了。 他缓缓地向许元走来,整个人像一柄缓缓出鞘的绝世凶剑,锋芒藏于内,杀机敛于心,虽然没了刚才的气势,但反而比之前更加可怕。 他走到许元面前,两人相距不过一步之遥。 李世民的眼神,深邃得如同万年寒潭,他盯着许元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开口。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冰冷。 “许县令。” “你是如何知道,陛下……准备东征高句丽的?” 他的脸色,凝重如铁。 这件事,太大了。 如果消息已经泄露到了这种地步,那说明他最信任的臣子中,有人泄密! 这已经不是许元一个人的问题了,这关系到整个朝堂的稳定,关系到即将发动的国战之成败! 他必须要知道,消息,是从何处走漏的! 此刻,大堂之内,落针可闻。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琉璃,沉重,且一触即碎。 尉迟恭握着腰间刀柄的手,青筋毕露,眼神中的惊骇已经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杀机。 长孙无忌则死死地盯着许元,那双洞察世事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的忌惮与惊惧。 泄密! 这是他们脑海中唯一盘旋的念头。 如此惊天的国之大计,被一个边陲县令一口道破,这背后隐藏的问题,足以让整个朝堂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此时,许元感受着那股几乎要将自己撕碎的恐怖压力,也是意识到自己可能玩脱了。 毕竟,眼前的三人,一个是江夏王李道宗,一个是长孙无忌,一个是尉迟敬德。 无论是谁,都是李世民身边最倚重的人之一,东征高句丽的事情,虽然李世民还未公布,但绝对提前跟他们说过。 然而,现在却由自己说了出来。 这事儿,有些难搞了。 第六十八章 都是猜的? 说实话,许元倒是不怕死,相反,他现在很期待死亡,只要被李世民赐死,他就可以回到现代。 只可惜,那破系统有规定,必须要李世民赐死自己才行,别的死法,可不能让自己回去啊! 许元心中一阵发苦。 他现在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这位“江夏王”和两位国公的手里。 他必须活着,活到让李世民亲自下旨砍了他的那一天。 所以,他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一个足以让眼前这三位大唐顶级人物信服的解释! 无数念头在许元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求生的本能与缜密的逻辑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 他抬起头,迎上了李世民的眼睛,那眼神中的杀意,几乎已经化为实质。 许元灿灿的笑了笑,饶了饶头,不卑不吭的开口: “王爷……您误会了。” “下官……只是……猜的。” 他的声音之中并没有李世民预料之中的慌张,反而是十分淡定,仿佛这不过是意见微不足道的事情。 “猜的?” 李世民的声音更冷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如此军国大事,是你这个小小县令能猜的?” 他缓缓向前逼近一步,浑身气势陡然一提,意图让自己的威严迫使许元说实话。 “说吧!”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李世民很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若真是有人走漏了风声,那他回去后,可就得好好查查了! 然而,看到李世民如此失态,许元却是皱了皱眉,心中一阵嘀咕。 这李道宗搞什么毛线?不就是东征高句丽吗? 很难猜吗? 许元相信,朝中类似房玄龄魏征李靖之流,只要深谙大唐政治,就算李世民不与他们说,他们也能凭空猜出来。 他们可以,自己就不可以? 许元在内心嗤笑一声,但也没有当场反驳李道宗,而是朝他拱了拱手,行了一礼之后,这才不急不缓的娓娓道来。 “王爷息怒!” “请听下官一言!” 他看着眼前的三人,目光坦荡,没有丝毫闪躲。 “下官身处长田,远离朝堂中枢,一介小小县令,如何能与陛下身边的国之栋梁有所联系?” “下官之所以有此推断,并非是听了什么秘闻,而是基于对如今天下大势的一点浅薄分析。” “分析?” 长孙无忌皱起了眉头,他眼神中的怀疑没有丝毫减退。 许元知道,寻常的解释已经过不了关了。 今日,若不拿出真正能震慑住他们的东西,自己恐怕真的要死在这里。 “回赵国公,回王爷。” 许元不再有丝毫的保留,“敢问王爷与二位国公,当今天下,谁是我大唐心腹之患?” 这个问题,让李世民三人都是一愣。 尉迟恭想也不想,瓮声瓮气地答道: “自然是东突厥!不过他们已经被陛下打残了!” 许元摇了摇头。 “鄂国公所言不差,但突厥乃是游牧部落,逐水草而居,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其威胁在于机动,在于袭扰,却无撼动我大唐国本之力。只需经营好边防,以骑制骑,便可保北境无虞。” 说到这,许元顿了顿,目光灼灼地扫过三人震惊的脸庞,一字一句地说道。 “在我大唐周边,有且只有一个国家,与我们很像。” “那就是高句丽!” “高句丽与突厥、吐蕃之流,有着本质的区别。它是一个与我大唐一样,拥有中央集权制度的王朝!” “它有城池,有朝堂,有自己的官僚体系,有耕战为本的立国之策!” “虽然如今它的国力远不及我大唐,但它就像一颗种子,一颗根植于辽东的毒草种子。” “若是坐视不理,任其发展壮大,汲取中原王朝的养分,早晚有一天,它会成长为一棵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彻底威胁到我大唐在辽东的统治根基!”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以当今陛下的雄才大略,又岂会容忍这样一个潜在的巨大威胁,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一步步做大?” “这些事儿,难道不是一个做臣子的该想到的吗?什么都要陛下亲力亲为,那陛下还要我等臣子何用?” 一番话,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大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李世民的瞳孔,在剧烈地收缩。 他脸上的杀意和震怒,正在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骇然的情绪所取代。 地缘政治! 这个小小的县令,口中说出的,竟然是连朝中许多重臣都未必能看透的地缘之利害! 他不仅看透了,还分析得如此精准,如此透彻! 将高句丽的威胁,从本质上与所有游牧民族区分开来! 这…… 这真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个偏远县城的七品县令,能有的见识? 而且,许元这最后一句话,似乎说得……也没毛病! 什么都要朕亲力亲为,要他们做臣子的干什么? 想到这,李世民内心不由点了点头,对许元的话多了几分认可。 李世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发现,自己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评估,一次又一次地被推翻。 每一次,他都以为自己看到了底,可每一次,对方都能拿出更让他震惊的东西。 他的声音,不再像之前那般冰冷,但却多了一丝探究的意味。 “继续说下去。” 许元心中稍稍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已经勾起了李道宗的兴趣。 他定了定神,继续说道。 “方才所言,乃是下官认为陛下必将东征的根本原因,是基于国运的长远考量。” “但这并非全部。” 许元话锋一转,让刚刚缓和的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起来。 “在我看来,促使陛下在近期做出这个决定的,还有两个更直接的导火索。” “哦?” 李世民的眉毛挑了挑,示意他讲下去。 “其一,便是新罗。” 许元沉声道。 “高句丽联合百济,屡次进犯新罗,而新罗乃是我大唐的藩属国。新罗遣使求援,我大唐作为宗主国,自然要出面调停。” “可结果呢?” “高句丽的权臣泉盖苏文,不仅无视我大唐的警告,反而变本加厉,这已经不是藩属国之间的冲突,这是在公然挑衅我大唐天朝的威严!” “以陛下的脾气,天底下谁敢如此拂逆于他?当年突厥颉利可汗何等嚣张,不也被擒到长安,在陛下面前跳舞了么?” “区区一个泉盖苏文,安敢如此?” “所以,出兵伐之,既是为新罗解围,更是为了维护我大唐的宗主国地位,让四夷看看,忤逆大唐天威的下场!此乃师出有名,其一也!” 听到许元的这番话,李世民的脸色愈发深沉,他看着许元,缓缓开口。 “那……第二个原因呢?” 他很想知道,这个年轻人,到底能看透到第几层。 第六十九章 将计就计,朕就是江夏王 许元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 大堂内的气氛,也随着他的沉默,再次变得凝重起来。 良久,他才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李世民,缓缓吐出了几个字。 “第二个原因……是为了……巩固皇权。” “因为,去年的时候,发生了太子谋反这样的大事件,虽然已经被陛下镇压了,但毕竟此事的影响不小,引得朝堂震动。” “为了巩固皇权,陛下必须要借助外战来强化自己的功绩,加强自身权威!” 轰! 如果说之前的话是惊雷,那这一番话,便是一把锋利无匹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剖开了李世民内心最深处的想法,将其血淋淋地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李世民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周身那股刚刚收敛起来的气势,在这一瞬间,以比之前狂暴十倍的姿态,轰然爆发! 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杀意。 而是被窥破心事后的震怒,是帝王权威受到挑战的滔天怒火! “放肆!” 一声怒喝,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整个大堂嗡嗡作响! 尉迟恭和长孙无忌也被许元这句石破天惊的话,骇得脸色煞白。 他们骇然地看着许元,这个年轻人……他怎么敢说? 他怎么敢啊?! 去年,大唐发生了一件动摇国本的大事。 太子李承乾,联合汉王李元昌、驸马都尉杜荷等人,意图谋反! 虽然叛乱被迅速平定,李承乾被废为庶人,但其带来的政治余波,却远未平息。 太子谋反,这是何等丑闻? 这不仅仅是李世民的家事,更是对整个帝国统治秩序的巨大冲击! 朝野上下,人心浮动,各种流言蜚语,不胫而走。 李世民虽然表面上稳住了局势,但他内心深处,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次事件对他的权威,造成了多么大的损害。 他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外战争! 一场足以震古烁今的巨大功业! 来洗刷掉太子谋反带来的污点,来重新凝聚人心,来向天下人证明,他李世民,依旧是那个战无不胜、英明神武的天可汗! 用一场辉煌的胜利,来强化自己的功业,巩固那至高无上的皇权! 这,才是他下定决心,不顾部分大臣反对,也要执意东征的最核心的动机! 所以,目前为止,他也只是对少数几人提过。 可现在,竟然被许元这个小小的县令一语道破! 这一刻,李世民看着许元的眼神,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惊叹和欣赏。 只剩下崩腾的杀意! 许元说完后,见李道宗没有回话,不由抬头看向对方,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就发现面前的江夏王殿下似乎有些反常! 什么情况? 我说错什么了? 我这番分析,有理有据,鞭辟入里,堪称完美啊! 不就是剖析了一下当今陛下的心路历程么? 虽然有点揣摩上意、妄议君父的大不敬之嫌,但也不至于让你这个当臣子的,气成这副要吃人的模样吧? 你李道宗,又不是李世民,你激动个毛啊! 许元心中有些疑惑,按道理说,就算是自己的这一番言论有冒犯李世民的地方,李道宗也不过是故作愤怒,将他训斥一番而已。 可是此时的李道宗,怎么看着都不像是佯怒,而是真的怒了! 他哪里知道,眼前这位“江夏王”的胸膛里,正掀起着何等的惊涛骇浪。 李世民的胸膛剧烈起伏,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眼中的杀意,几乎要化作实质的冰刀,将许元凌迟处死。 但他终究是没有发作,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股足以压垮山岳的帝王威压,竟被他硬生生地,一寸一寸地收回了体内。 此刻,李世民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他被一个边陲县令,三言两语就激得露出了本相,这若是传出去,他这个天子的脸面何在? 更重要的是,眼前这个年轻人…… 是个妖孽! 一个绝对不能用常理揣度的妖孽! 杀了他,很简单。 尉迟恭一刀下去,便万事皆休。 可杀了他,一个能洞察天下大势,能将帝王心术剖析得如此透彻的人才,也就没了。 李世民心中杀意与爱才之心疯狂交战,最终,理智占据了上风。 他要看看,这个许元,到底还有多少东西藏着。 他决定,将计就计。 “许县令,好一个巩固皇权。” 李世民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只是其中再无半分怒意,反而多了一种让人捉摸不定的玩味。 “本王……倒是不知道,当今陛下的心思,竟被你看得如此透彻。” 他刻意在“本王”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像是在提醒许元,也像是在提醒自己。 许元听着这语气,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过火了,连忙补救。 “王爷恕罪,下官妄言了!妄议陛下,乃是大不敬之罪,下官知罪!” “不过……” 说到这,许元忽然话锋一转,再度抬头看向了李世民。 “王爷,不知下官是否能看一下王爷以及赵国公大人、鄂国公大人的印信?” “不是下官不信任王爷与两位国公,只是这长田县毕竟是边塞之地,突厥和吐蕃近年来一直在试探本县,所以本官也不得不小心行事,还请王爷和国公见谅!” 许元总觉得,这一行人的身份似乎没这么简单。 虽然那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看起来都很像是那么回事,眼前的人也颇有王者风范,但他们的反应……不太正常! 为了以防万一,许元还是觉得应该确认一下。 “哼!” 李世民冷哼一声,随后摆了摆手,目光扫向身侧的长孙无忌。 “既然许县令想看,长孙公、尉迟公,那咱们就让他看看呗?” 李世民的语气之中带着询问之意,但看向两人的眼神之中却是让两人配合的意思。 “啊?” 长孙无忌闻言,整个人都懵了。 他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脸上写满了错愕。 信物? 江夏王李道宗的信物? 陛下,您在跟我开什么玩笑? 长孙无忌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他随身的包裹里,装着的可都是您这位皇帝陛下的东西啊! 玉玺的拓印、随身的鱼符、御用的短剑……哪一样拿出来,都能证明您是李世民。 可这里面,哪有半点跟李道宗沾边的玩意儿? 总不能我现给您做一个吧? 尉迟恭也是一脸茫然,不明白陛下这是唱的哪一出。 李世民看着长孙无忌那张呆若木鸡的脸,眉头微微一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同时飞快地递过去一个眼色。 那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确:朕让你拿,你就给朕变出来! 长孙无忌是什么人? 那是跟了李世民几十年的心腹,人精中的人精。 只一瞬间,他就明白了李世民的意图。 陛下,这是要将“江夏王”这个身份,坐实了! 想通了这一点,长孙无忌背后瞬间冒出一层冷汗,暗道自己糊涂。 他连忙笑了笑,随后也说道:“好,那便让许县令看看也好!” 第七十章 许元,你可知罪! 说完,他转身快步走向内堂,那模样,好像真的要去包裹里翻找什么东西。 许元看着这一幕,心中也是犯起了嘀咕。 怎么感觉这赵国公的反应有点奇怪? 按道理说,就算李道宗是王爷,但他长孙无忌,可是李世民心腹中的心腹,还是大舅哥,在朝堂上,更是官至右仆射! 这样的地位,比之尉迟敬德还要高,李道宗虽然也不简单,但在核心决策层的地位,肯定是没有长孙无忌高的。 但现在怎么感觉…… 这长孙无忌,似乎在听从李道宗的命令似的? 不过,也就是这么一想,许元也没有特别在意,毕竟,也许是此行李世民亲命李道宗为主导者呢? 很快,长孙无忌就回来了。 他的脚步沉稳,脸上已经恢复了那副智珠在握的从容表情。 他手中,托着两样物件。 众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第一样,是一块玉佩。 玉佩通体由上好的和田白玉雕琢而成,温润细腻,宝光内敛。 玉佩的边缘,却极为奢侈地镶嵌了一圈赤金,金玉交辉,贵气逼人。 玉佩之上,雕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螭龙,龙身盘踞,龙首昂扬,尽显皇家威仪。 第二样,是一把刀。 更准确地说,是一把装饰华丽的佩刀。 刀长约两尺,刀鞘由鲨鱼皮包裹,上面镶嵌着各色宝石,刀柄则是纯金打造,呈龙首吞刃之势。 这两样东西一拿出来,整个大堂仿佛都亮了几分。 那股扑面而来的奢华与尊贵,是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的。 许元看得眼都直了。 好家伙,这可都是宝贝啊! 就那块玉佩,放到后世,起码也得是博物馆镇馆之宝的级别。 长孙无忌走到许元面前,将两样东西托到他眼前,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许县令,你且看好。” “此玉佩,名为‘金镶玉龙螭佩’,乃是陛下登基之时,亲手所赐,以彰江夏王宗室之尊。此佩,天下独一无二。” “此刀,名为‘赤金盘龙刀’,乃是当年江夏王随陛下征战天下,立下赫赫战功,陛下论功行赏,特赐的御用之物。此刀,同样天下无双。” “这两样东西,皆是陛下御赐,代表着江夏王的身份与荣耀。” “现在,你可还有疑虑?” 长孙无忌的声音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说着,他又从身上拿出了自己的鱼符。 “这是我的鱼符,敬德,你也把你的鱼符拿出来给许县令瞧瞧吧!” 长孙无忌说着,便看向了尉迟敬德。 尉迟敬德见状,也从身上摸出了自己的鱼符,这便是他们身份的象征。 许元看着眼前的玉佩和金刀,又看了看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的鱼符。 他信了。 倒不是因为这几样东西。 虽然它们确实贵重得吓人,但许元也没见过真的江夏王信物长什么样。 他信的,是眼前这三个人的反应。 那“江夏王”的气度,长孙无忌的言之凿凿,尉迟恭的憨直作保。 这三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 此时,许元眼珠转动,脑子转得飞快,脸上的表情,也在一瞬间完成了从惊疑到惶恐,再到谄媚的完美切换。 “哎呀!” 他猛地一拍大腿,脸上堆满了懊悔与惶恐的笑容,那变脸速度,看得李世民眼角都抽搐了一下。 “下官有眼不识泰山,下官罪该万死!” 说着,许元躬身朝着李世民三人拜了拜,这一次,姿态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恭敬,都要卑微。 “长田县令许元,拜见王爷,拜见赵国公,拜见鄂国公!” “不知是王爷与二位国公大驾光临,下官之前多有冒犯,还请王爷和国公恕罪!” “下官之前竟将王爷当成了奸细,还……还命人将您给抓了,此乃滔天大罪,下官万死难辞其咎啊!”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头,脸上满是真诚的忏悔,但眼神之中却满是虚情假意,李世民和长孙无忌都无语了。 这小子,不去戏台上唱戏可惜了! 另一边,许元并未理会两人是否在意自己的忏悔,而是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王爷您有所不知,我这长田县地处边陲,与吐蕃、突厥接壤,时常有奸细混入。下官见王爷与二位国公气度不凡,又来历不明,这才……这才一时糊涂,做下了错事。” “这一切都是下官的错,为了长田县的安危,下官不得不谨慎行事,却不想冲撞了贵人。请王爷和两位国公责罚!” 一番话说得是声情并茂,合情合理。 既解释了自己为何会抓人,又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为国为民、谨慎小心的好官形象,顺便还拍了一下李世民三人的马屁,说他们气度不凡。 滴水不漏。 让人找不出丝毫的破绽。 李世民听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小子,明明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怎么就练成了这身滑不溜秋的本事?俨然像是个官场的老狐狸。 不过,此时的李世民却没有计较这个的心思,他的脸色很快就冷了下来。 “呵呵……” 一声冷笑,从李世民的喉咙里发出,不带丝毫温度。 他盯着许元,一字一顿地开口。 “许元,你……可知罪?” 话音落下,大堂之内,落针可闻。 那股刚刚因为许元插科打诨而缓和下来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尉迟恭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死死锁定了许元。 只要李世民一声令下,他便能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县令血溅当场。 然而,面对这样的情况,许元的脸上却并未有丝毫惊慌之色。 果然! 许元的眼中闪过一丝明了,他从猜到对方身份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他们带着玄甲军来这里的目的。 一个月前,自己借着给吏部上折子的机会,写下了那封惊为天人的奏疏,原本想着,只要李世民看到了那份奏疏,便会李绩下诏处死自己。 然而,一个多月以来,算算时间,再怎么着,李世民也该看到了。 可是,他却一直没有收到相关的消息,朝廷的诏命,他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这就让他有些奇怪了。 难道李世民没有看到那封奏疏? 不应该啊,面对那样的内容,吏部敢羁押在手中? 可是,他又没办法解释李世民为何一直迟迟没有对自己有所行动,为此,许元也只能一直等下去。 现在嘛! 他知道了。 江夏王李道宗,赵国公长孙无忌,鄂国公尉迟敬德! 这三人,也许就是李世民派来处理自己的! 他们是带着皇帝的密令来的! 自己之前那份自请罪责的奏疏,李世民肯定是看到了! 而且,李世民派了心腹宗室,带着两大国公,不远千里来到这鸟不拉屎的长田县,目的只有一个—— 赐死自己! 想到这里,许元非但没有半点恐惧,内心反而乐开了花。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这下,自己终于可以安心等死了,只要李世民下诏处死自己,自己就能回到现代,享受去了! 第七十一章 赶紧拿出来啊! 许元心中的狂喜只是一闪而过,快到连他自己都差点没抓住。 下一秒,他的脸上,便浮现出了一种复杂至极的表情。 有恍然,有苦涩,有解脱,还有一丝丝坦然。 仿佛一个等待了许久的囚徒,终于听到了最终的审判。 他没有再狡辩,也没有再求饶。 只是对着李世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腰,弯成了九十度,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 “下官……知罪。”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像是喉咙里堵了沙子,却又异常清晰。 李世民眉头一挑,眼神中闪过一丝意外。 这么爽快就认了? 这和他预想的剧本,可不太一样。 按照他的推算,这小子听到“知罪”二字,要么会立刻跪地喊冤,要么会继续用他那套歪理狡辩。 可他居然,就这么认了? 长孙无忌和尉迟恭也是面面相觑,搞不懂许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听许元继续用那副坦然赴死的语气说道: “其实,从下官给陛下写下那封奏疏的那一刻起,下官……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下官知道,自己在奏疏中所言,桩桩件件,皆是大逆不道之举。私铸兵甲,私练新军,擅废商税,擅改朝廷律法……任何一条,都足以让下官死上十次。” “但下官不悔。” 他缓缓直起身,目光清澈,直视着李世民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 “这些年来,下官一直活在不安与恐惧之中,每晚都不得安宁,所以,这才写下了那份奏疏,就是为自己求一个心安,为自己赎罪!” 说完,他脸上忽然露出了一抹轻松的笑容。 “其实,刚才见到王爷与两位国公大人的时候,下官心中就已经猜到了。” “能让王爷您这等宗室贵胄,亲自带着赵国公与鄂国公这般国之柱石,一同来到这穷乡僻壤,想必,就是为了下官这颗项上人头而来吧。” 他朝着李世民拱了拱手,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王爷,拿出来吧。” “……” 整个大堂,陷入了一片死寂。 李世民看着许元,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身后的长孙无忌,嘴巴微微张开,那张一向智珠在握的脸上,写满了匪夷所思。 尉迟恭更是挠了挠头,铜铃般的大眼睛里,全是问号。 拿出来? 拿什么出来? 李世民感觉自己的思路,有点跟不上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节奏了。 他下意识地问道: “拿……什么?” 这话一出口,李世民就有点后悔了。 自己堂堂天子,怎么反倒被他问住了?这显得自己何等没有气势。 许元也是一愣。 他看着李世民那张略带茫然的脸,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怎么回事? 剧本不对啊。 你不该是冷哼一声,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卷黄绫,大喊一声“圣旨到”,然后开始宣读我的罪状,最后一句“钦此”,然后我就引颈就戮吗? 怎么还反问我拿什么? 难道……他没带? 不可能啊! 赐死朝廷命官,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没有皇帝的诏书? 这不合规矩啊! 许元眨了眨眼,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带着几分疑惑地反问道: “诏书啊。” “王爷,难道您来这里,不是来赐死下官的吗?” 他顿了顿,似乎是怕对方不明白流程,还好心地补充了一句。 “下官好歹也是朝廷亲封的从七品县令,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就算陛下要赐死下官,按我大唐律例,总得有一份正式的诏书吧?” “不然,下官死得不明不白,传出去,岂不是有损陛下的圣明?” “……” 这一下,李世民和长孙无忌,是彻底不会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款的震惊和茫然。 这小子…… 他怎么感觉,不是在害怕,反倒像是在……催着我们杀他? 而且,他还主动要求看赐死他的诏书? 这是什么操作? 一个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不应该是恐惧、不甘、求饶吗? 可许元这态度,平静得就像是在菜市场买菜,跟人讨价还价一般。 “老板,这白菜怎么卖?” “王爷,这诏书带来了吗?” 这两种问话的语气,似乎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长孙无忌的脑子飞速运转。 难道……这许元,真的悔过了? 他之前在奏疏上所写的一切,都是真情流露? 他知道自己所行之事,逾越了雷池,触犯了国法,所以坦然接受陛下的惩罚? 想到这里,长孙无忌看向许元的眼神,都变得复杂起来。 若真是如此,那此子,倒还有几分风骨。 也是一个……让人敬佩的疯子。 可是,这又和他之前那强硬的态度,以及那支神秘的军队,完全对不上号啊! 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拥有忠君赴死的觉悟,和拥兵自重的实力? 也许,在别人看来,是许元这样的人真的悔悟了,所以才寻死。 但长孙无忌是谁?那是大唐地位最高的人之一,他阅人无数,深谙人性,岂会不知道这其中或许有其他的原因? 人的野心是无限大的,许元若是有谋反的实力,那他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寻死? 这其中,肯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理由,而这个理由,肯定比许元现在谋反更加吸引他,所以他这才会选择请死。 只是…… 这个理由,长孙无忌始终猜不出来。 李世民的内心,同样是波涛汹涌。 但作为帝王,他的疑心,远比长孙无忌要重得多。 忠臣? 这世上或许有忠臣,但绝没有盼着自己死的忠臣! 古时,固然有为了名节而主动求死之士,但许元,绝对不是那种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个许元,如此主动地求死,甚至还贴心地提醒自己要走“流程”,这背后,必然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他在演戏! 虽然暂时不知道许元的目的是什么,但他知道,现在肯定不能遂了许元的愿望! 李世民瞬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他冷冷地看着许元,心中暗道:小狐狸,你以为朕会这么容易就上你的当吗? 朕偏不如你的意。 至于许元奏疏中所罗列的那些罪名…… 在来长田县之前,李世民或许还会觉得那是滔天大罪。 可这一路行来,亲眼见证了长田县的繁华与安定,百姓的富足与笑脸之后,那些所谓的“罪名”,在他看来,反而成了功绩。 擅废盐铁商税与人头税,百姓才得以休养生息,商贾才会云集于此。 擅改佃租,征五石田税,农夫才有耕种的积极性,仓库里才会有堆积如山的粮食。 设立孤儿院、养老堂,才让这乱世中的老弱妇孺,有了安身立命之所。 如此种种…… 哼! 虽然你小子有些偏颇,但尚在朕的底线范围之内,你要死,朕还偏不让你死! 现在,李世民根本根本没有要处死许元的想法,这些天他也看到了长田县跟其他地方的不同,若是每个地方的县令都能像许元这般,那大唐的天下,该有多富庶? 这个年轻人,是个人才,一个足以改变大唐未来的旷世奇才! 杀了他,岂不可惜? 他要留着,要挖掘出许元身上的秘密,要他将这长田县的一切,搬到大唐的其他地方去! 当然,前提是…… 李世民的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前提是,必须搞清楚一件事。 那所谓的数万大军,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才是悬在他心头,唯一的一把利剑! 这,才是许元身上,让他现在唯一还没有放下戒心的地方! 第七十二章 押回长安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中的情绪,嘴角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他清了清嗓子,那一声轻咳,在大堂之内显得格外清晰。 “咳。” “诏书的事,先不急。” 李世民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沉稳与威严,他看着许元,“本王此次奉陛下之命前来,并非要在此地就地处决你。” “而是要将你……押解回京,由陛下亲自发落。” 这话一出,许元心里“咯噔”一下。 回长安? 让李世民亲自发落? 也行! 许元转念一想,这流程虽然麻烦了点,但结果是一样的。 去长安见李世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被历数罪状,然后推到菜市口砍头,似乎……比在这穷乡僻壤被一卷诏书赐死,要风光得多。 死也要死得有排面嘛! 想到这里,他脸上那股坦然赴死的悲壮,又浓了几分。 “下官……遵旨。” 他再次躬身,态度好得让李世民都觉得有些不真实。 然而,李世民的话锋却猛地一转,“不过,在回长安之前,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需要你给本王一个解释。” 许元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 “王爷请讲。” 李世民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转过身,抬手指了指大堂之外,那广阔的县城之外。 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忌惮。 “城外那数万大军,是怎么回事?” “许元,你可知,直到现在,陛下亲军,大唐最精锐的玄甲军,还被你的兵,围在数里之外?” “你这是要造反吗?” 最后一句,李世民几乎是吼出来的。 帝王之怒,如雷霆万钧,整个大堂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尉迟恭更是“呛啷”一声,将腰间的横刀拔出了半寸,刀锋的寒光映照着他愤怒的脸庞。 只要许元回答得有半个字不对,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让这颗胆大包天的脑袋搬家。 长孙无忌也是面沉如水,手已经悄然握住了腰间的玉佩,目光死死地锁定着许元。 在他看来,这才是今日真正的图穷匕见。 这才是许元身上,最大的罪孽。 然而,面对这雷霆之怒,许元只是眨了眨眼,脸上露出的表情,不是恐惧,反倒像是一种……“原来你们在纠结这个”的恍然。 他心里的小算盘打得飞快。 押我回长安是吧? 那我就再给你加点料! 我不仅有兵,我还要告诉你,我的兵是怎么来的,让你李世民知道,我许元不仅拥兵自重,还通敌卖国,私开矿山,桩桩件件都够灭九族! 到时候,到了长安,你若是不杀我,都对不起我犯下的这些罪过! 想到这,许元原本准备好的一套说辞,立刻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决定,实话实说。 当然,是经过“艺术加工”的实话。 “王爷息怒,赵国公、鄂国公息怒。” 许元摆了摆手,脸上带着一丝无奈的苦笑,那模样,像极了一个被逼上梁山的无奈商人。 “造反?下官可没这个胆子。” “至于城外那几万兵马嘛……”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自家后院养了几只鸡。 “都是下官这几年,自己攒起来的。” “……” 李世民、长孙无忌、尉迟恭,三人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自己攒的? 这是能自己攒的东西吗? 这说得跟过年攒压岁钱一样轻松! 只听许元继续说道: “王爷您也知道,我这长田县,以前是个什么鸟样。风沙一起,连饭都吃不饱。” “下官来了之后,寻思着,穷则思变嘛。光靠种地,猴年马月才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于是,下官就动了点歪脑筋。” 他摊了摊手,一脸的光棍。 “下官看咱们这地方,离吐蕃、吐谷浑还有西域诸国都近,就偷偷摸摸在边境开了个互市。” “用咱们这边的丝绸、瓷器、茶叶,换他们的牛羊、马匹、还有金银。” “您还别说,这生意,是真挣钱。” 李世民的眼角在抽搐。 私开边境互市,与外族通商,这是何等大罪?按律,同样是死罪! 长孙无忌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他已经能想象到,这其中蕴含着何等庞大的利益链条,以及……何等巨大的政治风险。 许元仿佛没有看到他们那快要吃人的表情,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 “有了钱,总不能放着发霉吧?” “下官就寻思着,再干点别的。” “这西北之地,最不缺的就是山。下官就找人偷偷开了几座铁矿、铜矿,自己炼铁,自己铸钱……哦不,是自己铸农具。” 他说到“铸钱”二字时,故意顿了一下,看到李世民三人的脸色又黑了一层,才心满意足地改了口。 “有了铁,光造农具也用不完啊。” “于是,下官就顺便……打造了点兵器,弄了些盔甲。” “王爷您看,这逻辑是不是很顺畅?” 李世民已经不想说话了。 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私开互市、私开矿山、私铸兵甲…… 好家伙! 大唐立国以来,谋反的藩王不是没有,但像许元这样,把谋反的流程,说得跟发家致富一样理所当然的,他还是头一个! 长孙无忌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许元了。 此子……是疯子?还是天才? 他竟然真的以一县之力,建立起了一个从贸易到矿产,再到军工的完整闭环! 这……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尉迟恭是个粗人,他听得云里雾里,但大概意思听懂了。 这小子,自己挣钱,自己造家伙,然后自己拉了一支队伍。 这不就是造反的必要条件吗?! 许元看着三人的表情,心中暗爽,继续拱火。 “王爷,您想啊。” “我这长田县,现在富得流油。边境上,吐蕃人、突厥人,一个个眼睛都跟狼似的,绿油油地盯着呢。” “我要是没点人马看家护院,今天刚挣来的钱,明天就得被人家抢了去。” “所以啊,这几万人的军队,其实……就是个保安队。” “对,就是为了保证咱们长田县的钱,不被外人抢走。” 他说得是那么的理直气壮,那么的顺理成章。 李世民听完,竟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 因为他知道,许元说的……竟然他娘的是事实! 大唐的边境线太长了,朝廷的兵力捉襟见肘,很多时候,对于那些边境部落的骚扰,也是鞭长莫及。 一个富庶却没有武力保护的边陲重镇,确实就是一块谁都想咬一口的肥肉。 从这个角度来说,许元练兵自保,逻辑上完全说得通。 可…… 理是这个理,但事绝对不是这个事! 无论你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私练数万大军,将朝廷的精锐兵马团团围住,这就是谋逆!是滔天大罪! 李世民的脸色铁青,他已经不想再跟许元辩论这些“歪理”了。 他现在只想解决眼前最棘手,也最丢脸的问题。 “行了行了!” 李世民冷着脸摆了摆手,打断了许元的“创业分享”。 “你的这些道理,留着去长安,跟陛下说吧!” 他死死地盯着许元,一字一顿地说道。 “现在,立刻,马上!跟本王出去,让你的人,撤走!” “陛下的玄甲军被围,多一刻,就是对我大唐国威多一分的羞辱!” “若有半个玄甲军将士伤亡,本王拿你是问!” ----------------------------------------------------- 第七十三章 令行禁止 许元见状,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再作下去,可能就真走不出这个门了。 他立刻换上了一副尴尬又谄媚的笑容。 “是是是,王爷说的是。” “一场误会,都是一场误会。下官这就去,这就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点头哈腰地在前面引路。 “王爷,两位国公,这边请。” 那变脸的速度,看得尉迟恭都愣了一下,心里暗骂一声:好个滑头的小子。 一行人快步走出大堂,穿过县衙,径直登上了长田县高大的城墙。 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吹得众人衣袍猎猎作响。 站上城头,视野豁然开朗。 只见城外的大地上,黑色的潮水一望无际。 那是许元的军队,玄色的盔甲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军阵森严,旌旗如林,一股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而在那黑色海洋的包围中,有一处小小的“礁石”,红色的旗帜依旧屹立不倒,正是李世民引以为傲的玄甲军。 虽然人数处于绝对劣势,但阵型不乱,依旧保持着冲锋的姿态,宛如一头被狼群困住的猛虎。 饶是李世民,看到这般景象,瞳孔也是骤然一缩。 好一支强军! 这股气势,这股杀气,绝非乌合之众! 长孙无忌和尉迟恭更是心头剧震,脸上的表情凝重到了极点。 “许县令。” 李世民的声音冰冷。 “可以了。” “好嘞!” 许元应了一声,随即转身对自己身后的一名亲卫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亲卫立刻取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木匣。 许元打开木匣,从中取出了三支手臂粗细的竹筒。 他没有大喊,也没有挥舞令旗。 只是亲自接过火折子,将那三支竹筒的引线,一一引燃。 “咻!咻!咻!” 三声尖锐的呼啸,三道带着不同颜色尾焰的“火箭”冲天而起,在高空中轰然炸开,化作三朵巨大的、颜色分别为红、黄、蓝的烟花。 那绚烂的色彩,在逐渐昏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醒目。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都看得一愣。 这是什么传令之法? 就在他们疑惑之际,城外,那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随着三色烟花在空中绽放,那原本静默如山的数万大军,动了! 没有震天的呐喊,没有杂乱的骚动。 只有整齐划一的金属摩擦声。 最外围的军阵,开始缓缓后队变前队,向后撤去。 紧接着是第二层,第三层…… 数万人的大军,如同一部精密到了极点的机器,层层剥离,井然有序地后撤。 他们的动作迅捷而无声,除了甲胄的碰撞声和整齐的脚步声,听不到一丝杂音。 那黑色的潮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 从开始后撤,到与玄甲军拉开足够的安全距离,再到全军转向,朝着远处的军营徐徐退去,整个过程,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太快了! 令行禁止,如臂使指! 城墙之上,李世民、长孙无忌、尉迟恭,三个人已经彻底看呆了。 他们脸上的表情,从凝重,到震惊,最后,化为了一股深深的骇然。 尤其是尉迟恭,他这位大唐军方的顶级将帅,此刻只觉得口干舌燥,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 他死死地盯着那支如潮水般退去的军队,看着他们那严整的队列,感受着他们那股沉默而强大的压迫感。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此前,他还想指挥玄甲军杀出去,现在看来,完全就是异想天开! 城墙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自西北旷野吹来的风,呼啸着刮过每个人的耳畔,像是败军的呜咽,又像是魔鬼的低语。 尉迟恭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死死攥住了城墙的垛口,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作为大唐最顶尖的将帅之一,他一生经历的战阵何止百场,见过的强军不计其数。 无论是当年横扫天下的玄甲军,还是北方草原上悍不畏死的突厥狼骑,他都未曾怕过。 可眼下,看着城外那支如黑色潮水般退去,却连一丝喧哗都未曾发出的军队,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那不是一支军队。 那是一头沉默而巨大的战争巨兽。 它在撤退时所展现出的纪律性与执行力,已经超越了他对军队的认知。 他甚至产生了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 如果……如果方才许元下令进攻,自己麾下那不足千人的玄甲军,能撑过一炷香吗? 答案,让他不寒而栗。 长孙无忌的脸色同样凝重到了极点,他那双一向睿智深邃的眸子里,此刻写满了惊涛骇浪。 他看的不是军阵,而是军阵背后所代表的东西。 是何等恐怖的财力,才能支撑起这样一支数万人的脱产强军? 是何等严苛的训练,才能铸就这般令行禁止的铁血军魂? 又是何等高明的手段,才能让这支军队的指挥调度,精准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 私开互市,私开矿山,私铸兵甲…… 许元方才那一番轻描淡写的“创业史”,此刻在长孙无忌的脑海中,每一个字都重如泰山。 此子,不是疯子,也非天才。 而是一个怪物。 一个在朝廷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建立起一个独立王国的怪物。 而站在两人身前的李世民,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如松,唯有那双龙目之中,翻涌着比城外夜色还要深沉的情绪。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从他们踏入长田县的那一刻起,他们的性命,就从未掌握在自己手中。 许元若是想杀他们,根本不需要什么阴谋诡计。 只需要方才那三色火箭,换一种颜色,换一种组合。 那么此刻,这长田县的城头之上,恐怕早已插上了赵国公与鄂国公的头颅。 他李世民,大唐天子,竟在自己的疆土之上,被人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这股深入骨髓的耻辱与后怕,让他心中那原本只是升起一丝的杀意,瞬间被另一种更为强烈的念头所取代。 许元,必须带走。 立刻,马上,不惜一切代价,将他从长田县这片他自己经营出的龙潭虎穴里,连根拔起! 第七十四章 即将启程 李世民心中有数,只要将许元带回长安,带到那座天下权力的中心,他就如同一只被拔了牙、剪了爪的猛虎。 他那支令人心悸的军队,远在千里之外,鞭长莫及。 他积攒下的万贯家财,也终将为朝廷所用。 到了那时,是杀是剐,是圈禁还是利用,主动权,才会真正回到自己手上。 想到此处,李世民心中的惊涛骇浪缓缓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独有的冰冷与决断。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许元。 那张年轻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人畜无害,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仿佛刚刚那支震慑了三位大唐顶级人物的军队,与他毫无关系。 “许元。” 李世民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收拾一下你的行囊。” “三日之后,随本王与两位国公,启程回京。” 许元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他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不解。 “回京?”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语气里满是困惑。 许元皱起了眉头。 “王王爷……下官有一事不明,还请王爷解惑。” “讲。”李世民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下官……不是已经认罪了吗?” 许元摊了摊手,脸上写满了“坦诚”。 “私开互市,私开矿山,私铸兵甲,拥兵自重,桩桩件件,都是灭九族的死罪,下官供认不讳。” “陛下天威,要取下官的项上人头,一道诏书足矣,下官绝无二话。” “可……可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将下官押解回长安呢?”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他问得是那么的真诚,那么的理所当然。 仿佛在他看来,自己犯了死罪,就地正法才是最有效率、最合乎流程的处置方式。 押解回京,简直是在浪费朝廷的人力物力。 尉迟恭听得眼角直抽,这小子,是真不怕死还是脑子有问题?天底下还有赶着投胎的县令? 长孙无忌则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世民脸色一顿,心中却是嗤笑一声。 弄死你? 朕要弄死你,还会等到现在! 可杀了你,这富饶得如同江南鱼米之乡的长田县,谁来缔造? 这令行禁止,战力堪比京畿府兵的强军,谁来统帅? 还有那新奇的农具,那高产的作物,那闻所未闻的学堂,那能冲上云霄传递讯息的火箭…… 这一切的一切,难道就随着你许元一颗人头落地,而永远埋葬在这西北的风沙之中吗? 朕,要的是整个大唐,都变成长田县的模样。 朕,要的是大唐的府库,如长田县一样充盈。 朕,要的是大唐的百姓,都过上这般富足安康,幼有所养,老有所依的生活。 而你许元,就是打开这座宝库的钥匙。 再说了…… 在这长田县,他真能杀掉许元么? 这些念头在李世民脑中一闪而过,但他脸上却不露分毫。 他只是用一种看死人般的眼神,淡漠地看着许元。 “这是陛下的旨意。”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要你何时死,在何地死,那便是你的荣幸。” “你只需遵从,无需多问。” 这番话,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霸道。 同时,这也是李世民抛出的最后试探。 他死死地盯着许元的眼睛,观察着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许元,你不是有数万大军吗?你不是将这长田县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吗? 现在,朕就要将你从你的老巢里带走。 你若是敢有半分迟疑,半分抗拒,那就证明你心中有鬼,所谓的坦然赴死,不过是伪装。 届时,即便拼着玉石俱焚,朕今日也必将你斩于此地,绝不给这头猛虎留下任何喘息之机。 可你若是……真的毫无反抗,束手就擒,跟着朕回长安…… 那便说明你这匹桀骜不驯的野马,或许还有被驯服的可能。 你这柄锋利无双,却也容易伤到自己的绝世凶刃,或许……还有为大唐所用的机会。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风声,似乎也停歇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许元那张年轻的脸上,等待着他的最终抉择。 只见许元在听完李世民的话后,先是愣了一下。 随即,他脸上那股子疑惑和不解,渐渐变成了一种无可奈何的苦笑。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充满了对命运的妥协和对繁琐流程的无奈。 “唉……” “既然是陛下的意思,那下官……遵旨便是。” 他再次躬身行礼,这一次,动作里带着几分萧索与认命。 就好像一个已经准备好慷慨就义的英雄,却被告知行刑之前还得先游街示众三天,虽然结果一样,但过程实在是令人不爽。 看到他这副模样,李世民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 赌对了。 此子,或许狂悖,或许离经叛道,但似乎……真的没有谋逆之心。 “很好。” 李世民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许。 许元直起身子,脸上又恢复了那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仿佛刚才那个纠结于生死流程的人不是他。 他对着李世民三人拱了拱手,态度谦恭。 “王爷,两位国公,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想必也乏了。” “下官已命人在城中最好的酒楼备下了上房,还请三位移步,先行歇息。”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只是,这长田县上上下下,诸多政务,千头万绪,都需要下官亲自交接一番,才好放心离开。” “可否……请王爷宽限下官三日时间?” “三日之后,下官处理完县中事务,必定净身随行,绝无二话。” 他的安排条理清晰,合情合理。 既表现出了对上官的恭敬,又展现了一个负责任的地方官该有的担当。 那变脸的速度,那态度的转换,看得尉迟恭一愣一愣的。 “准了。” 李世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吐出两个字。 他倒要看看,这三天里,这个年轻人,还会玩出什么花样。 “多谢王爷。” 许元再次躬身,随后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王爷,两位国公,天色已晚,城头风大,这边请。” 李世民没有再多言,拂袖转身,率先走下城楼。 长孙无忌与尉迟恭紧随其后。 许元则亦步亦趋地跟在最后,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那冰冷的青石板上,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第七十五章 资敌? 在长田县城中心的一座三层酒楼,此时这里还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将半条街都映照得纤毫毕现。 楼内人声鼎沸,丝竹悦耳,与城外的萧瑟旷野,恍若两个世界。 “王爷,国公,请。” 一名身着青色劲装,面容干练的年轻人,在前方引路,态度恭谨却不显卑微。 此人正是长田县县丞方云世。 许元以交接公务为由,特派他前来安顿李世民一行。 李世民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地踏入酒楼。 尉迟恭已借口安顿亲兵,先行离去,此刻跟在他身边的,唯有长孙无忌。 甫一进门,一股夹杂着酒香、菜香与上等熏香的暖风便扑面而来。 地面铺着光洁的青石板,擦拭得一尘不染,能映出人影。 四周的梁柱皆由上好的楠木打造,雕梁画栋,极尽精巧。 来往的伙计,个个穿着统一的干净制服,脚下生风,脸上挂着热络的笑容。 大堂之内,座无虚席。 推杯换盏之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李世民的目光缓缓扫过。 他发现,在此处饮宴的,大多是些衣着光鲜,满身绫罗绸缎的商人。 他们谈笑风生,声音洪亮,眉宇间带着一股富足的底气,丝毫没有寻常商贾在官宦面前的畏缩之态。 甚至有几桌的豪商,其排场与气度,比之长安城里的一些世家子弟,竟也不遑多让。 李世民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 农为国本,士为基石。 他治下的大唐,虽不绝商路,但历来奉行的,都是重农抑商之策。 商人逐利,若其地位过高,难免会动摇国之根本。 可在这长田县,商贾之风,竟是如此兴盛。 那许元,将此地治理得富庶,莫非靠的就是这等本末倒置的手段。 李世民心中,对许元的评价,又多了几分审慎与不喜。 “辅机,你看。” 他压低了声音,对身侧的长孙无忌说道。 长孙无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微微一动,随即恢复了古井无波。 “陛下,水至清则无鱼。” “长田县地处西北边陲,土地贫瘠,若无商路互通有无,恐难有今日之貌。” 他的话很中肯,点出了此地的特殊性。 李世民不置可否地冷哼一声,心中却并未释然。 就在此时,邻近的一桌忽然传来一阵豪爽的大笑。 “图利王子,来,我再敬你一杯。预祝我们明年的生意,能再上一层楼。” 一个挺着啤酒肚的胖商人,举着硕大的酒杯,满面红光地喊道。 而被他称作“图利王子”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穿着异族服饰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皮肤黝黑,眼窝深邃,鼻梁高挺,一头卷发用一根金环束在脑后,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他闻言,哈哈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声音洪亮如钟。 “好说,好说。只要你们长田县的粮食和绸缎管够,我们部落的战马和铁矿石,要多少有多少。” 图利? 李世民的脚步,猛地一顿。 这个名字,怎么听着有几分耳熟? 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那个异族青年。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来,与他对视了一眼。 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眸子里,带着几分野性与桀骜,却并无敌意,只是出于好奇地扫了一眼,便又转回去与同伴们继续喝酒吹牛。 可就是这一眼,让李世民心中的那丝熟悉感,愈发强烈。 他似乎……在某份军报的勘舆图上,见过此人的画像。 “辅机。” 李世民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寒意。 “那个人,你可认得?” 长孙无忌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看了一眼,瞳孔便微微一缩。 他凑到李世民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沉声说道。 “陛下,如果臣没有记错……” “此人,应该是西突厥阿史那部旁支,达曼部落首领的幼子,图利。” 西突厥! 达曼部落! 这两个词,如同一道惊雷,在李世民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当年,卫国公李靖奉命北伐东突厥,势如破竹。 可就在大军深入草原腹地之时,一支来自西突厥的骑兵,却屡次三番地袭扰大军的侧翼与粮道。 那支骑兵,便是达曼部落的精锐。 他们所骑乘的战马,比寻常的蒙古马要高大健壮不止一筹,冲刺起来快如疾风,耐力更是惊人。 他们手中的弯刀与箭簇,也远比一般的突厥部落要精良锋利,给唐军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李靖曾在战后上奏,言达曼部落虽小,但其民风彪悍,善于冶炼,兵甲精良,战马神骏,实乃心腹之患。 后来东突厥被平定,达曼部落见势不妙,立刻远遁西域,这才躲过一劫。 可李世民清楚地记得,这个部落,至今仍未向大唐称臣纳贡。 这样一个潜在敌对部落的王子,为何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唐的县城里。 还与一群汉人商人,在此推杯换盏,称兄道弟? 一股怒火,自李世民的心底,缓缓升起。 那许元…… 他的胆子,到底有多大? 私自募兵,私开矿山,私铸兵甲,已是灭九族的死罪。 如今,竟还敢勾结外族,与这等狼子野心的突厥部落暗通款曲。 他到底想做什么? 割据西北,自立为王吗? 李世民周身的气压,瞬间降到了冰点。 就连一旁的长孙无忌,都感觉到了那股帝王之怒,默默地向后退了半步,不敢言语。 而走在最前方的方云世,似乎也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 “王爷,怎么了?可是这楼里太过喧闹,扰了您的雅兴?” 李世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抬起手,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那一桌的图利王子,声音冷得像是从九幽之下传来。 “那个人,为何会在这里?” 方云世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当看到图利王子时,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哦,王爷您说图利王子啊。” 他的语气轻松得就像是在谈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邻居。 “他出现在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不快到年底了嘛,他是奉了他父亲的命令,特地从草原赶过来,跟咱们许大人洽谈明年合作事宜的。” 第七十六章 利润惊人 洽谈合作? 李世民气极反笑。 “合作?” “一个大唐的县令,与一个西突厥部落的王子,有什么‘合作’可谈?” 他刻意加重了“合作”二字的读音,话语中的嘲讽与质问,已是不加掩饰。 然而,方云世似乎完全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深意。 他甚至以为这位“赵国公”是对长田县的生意产生了兴趣,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崇拜与骄傲的神色。 那是一种下属对于上司,发自内心的敬佩。 “王爷您有所不知。” 方云世兴致勃勃地解释起来,浑然不觉自己接下来说的话,将会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何等恐怖的巨石。 “这达曼部落,可是咱们长田县最大的生意伙伴之一。” “咱们许大人,那才叫高瞻远瞩,目光如炬。” 他竖起一个大拇指,满脸赞叹。 “许大人早就打探清楚了,那达曼部落虽然偏居西域,但他们部落有两样东西,是天下闻名的至宝。” “哦?” 李世民的眼神愈发冰冷,他倒要听听,这个许元,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其一,便是他们的马。” 方云世的眼睛都在放光。 “达曼部落境内的草场水土特殊,养出来的马匹,神骏无比,体格高大,冲刺迅猛,耐力悠长,乃是骑兵战马的首选。” “咱们长田县保安队的战马,十有八九,都是从他们部落换来的。” 李世民的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 好一个许元。 用突厥人的马,来武装自己的私兵。 这手笔,当真不小。 “其二呢?”长孙无忌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追问了一句。 “其二,便是他们部落境内的一座露天铁矿。” 方云世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 “据说那座铁矿的储量,大得吓人,而且矿石的品位极高,是铸造兵甲的上等材料。” “所以,咱们许大人就定下了一条妙计。” “咱们用长田县多余的粮食,还有工坊里织出来的布匹、烧出来的瓷器,去跟他们交换战马和铁矿石。” “如此一来,咱们既解决了粮食过剩的问题,又得到了急需的战略物资,他们也得到了生活必需品,这叫……这叫什么来着……” 方云世挠了挠头,似乎在想一个许元教给他的新词。 “哦,对了,叫双赢。” “许大人说,这叫双赢。” 他说得眉飞色舞,浑然没有注意到,面前的李世民与长孙无忌,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粮食。 布匹。 交换。 战马。 铁矿石。 甚至…… 方云世刚才似乎还提到了……成品兵器? 李世民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 他死死地盯着方云世,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方才说,用粮食、布匹……还有什么,去跟他们交换?” 方云世一愣,不明所以地回答道。 “还有咱们兵器坊里,淘汰下来的一些制式兵器啊。” “许县令说了,那些突厥人锻造技术不行,咱们淘汰的刀剑,在他们眼里都是宝贝,能换回更多的矿石呢。” “这两年,许大人每年都要跟达曼部落进行贸易往来,总数得有个七八十万两呢。” “这其中,一来一去,许大人说了,起码有一半的利润!” “一年挣他们三十四万两,关键他们还得感谢咱许大人呢!” 轰! 方云世最后那句话,顿时就将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给震惊了。 一年,三四十万两的纯利? 这还仅仅是与达曼这一个部落的贸易。 李世民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前朝末年,中原经历了数十年的战乱,人口锐减,土地荒芜,经过自己接近二十年的休养生息,这才逐渐富足了起来。 饶是如此,去岁全国的税赋收入,刨去各项开支,最后能纳入国库的结余,也不过区区百余万两。 而这个许元,仅凭一县之地,与一个突厥部落的生意,一年便能净赚三四十万两。 这是何等恐怖的敛财能力? 这个数字,已经不能用富可敌国来形容了。 这简直就是……在抢钱。 一瞬间的震惊过后,更为刺骨的寒意,从李世民的脊梁骨升起。 他猛地想起了方云世话中的另一个关键。 粮食。 布匹。 还有……淘汰的兵器。 李世民的脸色,比外面的寒夜还要冷上三分。 他的目光如刀,死死地剜在方云世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用我大唐的粮食,养肥突厥的牧民。” “用我大唐的兵甲,武装突厥的战士。” “方县丞,你可知……这叫什么?” 他刻意放慢了语速,那股无形的帝王威压,终于不再掩饰,如山洪般倾泻而出。 整个二楼的空气,似乎都因此而凝固了。 周遭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在外。 长孙无忌垂下眼帘,悄无声息地又退后了半步,心中暗暗叫苦。 然而,面对这足以让百战宿将都心惊胆战的威压,方云世却仅仅是愣了一下。 随即,他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畏惧,反而带着一丝不解,一丝坦然。 “王爷,您多虑了。” 他拱了拱手,语气依旧轻松。 “许大人常说一句话,草民觉得很有道理。” “他说,只有饿着肚子,衣不蔽体的人,才会想着去别人的锅里抢食吃。” “试想一下,若是达曼部落的每一个人,都能吃饱穿暖,用上咱们精美的瓷器,喝上咱们甘醇的美酒,过上了安稳富足的日子,他们还会愿意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咱们大唐边境烧杀抢掠吗?” “战争,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番话,如同一股清风,吹散了些许凝重的杀气。 李世民闻言,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 这个道理,浅显易懂,他何尝不知。 以商贸羁縻,化干戈为玉帛,这确实是一条路子。 可…… “妇人之仁。” 李世民冷哼一声,眼中的寒意并未消减。 “突厥人,自古便是我中原心腹大患,其性如狼,贪婪而不知满足。” “你今日予他骨肉,他便会感恩戴德,摇尾乞怜。” “可一旦等他养壮了筋骨,长齐了獠牙,你以为他还会满足于你丢出去的残羹剩饭?” “到那时,他要的,便是你整个长田县,是你大唐的万里江山。” “许元如此行径,无异于养虎为患,资敌自毙。待到达曼部落兵强马壮之日,第一个要吞下的,便是他这富庶的长田县。” 李世民的声音掷地有声,带着洞悉人性的冷酷与身为帝王的决断。 这不仅仅是质问,更是警告。 长孙无忌在一旁听着,心中亦是赞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千百年来,中原王朝用血泪换来的教训。 那个许元,终究还是太年轻,太想当然了。 第七十七章 经济战 谁知,听完李世民这番话,方云世脸上的笑容,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多了一丝……讥诮。 那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对某种杞人忧天想法的轻蔑。 “吞了长田县?”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竟是忍不住嗤笑出声。 “王爷,恕草民直言。” “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 “不,应该说,他们……没有那个实力。” 方云世的腰杆挺得笔直,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自信”的光芒。 “王爷能想到的事情,难道我们许大人会想不到吗?” “没错,我们确实卖了兵器给他们,但您可知,我们卖的是什么样的兵器?” 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自豪。 “我们卖给他们的,是咱们长田县兵器坊三年前,就已经淘汰掉的钢横刀。” “而我们保安队现在列装的,是经过许大人亲自改良,添加了锰、碳等物,锻造出来的合金钢战刀。” “那种刀,削铁如泥,便是寻常的铁甲,也能一刀劈开。” “还有,我们卖给他们的,是射程一百二十步的普通角弓。” “而我们神机营装备的,是许大人设计的滑轮复合弓,省力,射速快,有效射程超过一百八十步。” “更不用说,我们还有许大人捣鼓出来的……秘密武器。” 方云世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 “王爷,您说,当他们的骑兵穿着我们淘汰的兵甲,拿着我们淘汰的武器,面对一支装备领先了他们不止一个时代的军队时,他们拿什么来打?” “用他们的人命来填吗?” “许大人说了,这不叫资敌,这叫倾销。” “用我们淘汰的技术,换取他们最宝贵的资源,同时,还能让他们对我们的‘强大’,产生一个错误的认知。” “让他们以为,我们最强的兵器,就是他们手里的那种。如此一来,既能麻痹他们,又能维持我们绝对的军事优势。” “许大人说了,这就叫防人之心不可无,对他们,我们都会留一手。” 一番话,说得李世民与长孙无忌,尽皆哑然。 两个人的脑子里,都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掀起了惊涛骇浪。 淘汰? 更迭换代? 军事代差? 倾销? 这些闻所未闻的词语,组合在一起,让两人都忍不住眉头紧皱。 那许元,竟然早就想到了这一步? 等等! 神机营?复合弓?还有什么……削铁如泥的合金钢战刀? 李世民忽然抓住了方云世话语中的重点,不由面色一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原以为许元私铸兵甲,已是胆大包天。 却万万没想到,对方的兵器锻造技术,竟然已经先进到了可以进行“更新换代”的地步。 这已经不是一个县令该有的手笔了。 便是朝廷的军器监,也做不到如此频繁地将最精锐的玄甲军兵甲焕然一新。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李世民看向长孙无忌,发现对方的眼中,也满是化不开的震撼。 这个许元,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畴。 然而,方云世似乎觉得这还不够。 他看着陷入震惊的两人,脸上骄傲的神色更甚,仿佛打开了话匣子,继续说道: “王爷,这还只是其一。” “在许大人眼中,真正的战争,从来都不是在战场上打响的。” “哦?” 长孙无忌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他的声音,竟有了一丝干涩,他一个尚书右仆射,在长田县一直都像是乡下人进城一样,这种感觉,让他十分无奈,但又隐隐期待。 方云世微微一笑,学着许元平日里的样子,伸出两根手指。 “军事上的碾压,只是最粗浅的手段,是最后的保障。” “而在这之前,许大人早已用其他的法子,将他们的命脉,牢牢攥在了手里。” “打个比方。” 方云世的眼神变得明亮而深邃,仿佛在讲述一个传奇。 “前年,许大人突然下令,让我们商会的人,以超出市价三成的价格,大量收购达曼部落的牛羊,有多少要多少。” “那些突厥人见有利可图,自然是欣喜若狂。那一整年,整个部落上至贵族,下至牧民,全都疯了一样地扩大牧场,繁育牛羊,想着来年再大赚一笔。”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静静地听着,他们隐约感觉到,关键要来了。 “可结果呢?” 方云世嘴角一咧,露出一个狐狸般的笑容。 “到了去年,他们的牛羊出栏了,比前年多了足足两倍。可就在他们赶着成群的牛羊,准备来长田县换取粮食布匹的时候,咱们许大人……突然下令,不收了。” “一头都不收。” 李世民的瞳孔,猛地一缩。 “不收了?” “对,不收了。” 方云世点头,继续解释起来。 “不仅不收,咱们还放出了风声,说大唐境内去岁风调雨顺,牛羊肉的价格一落千丈。” “您想想,会发生什么事?” 长孙无忌的嘴唇动了动,艰涩地吐出几个字: “牛羊价……贱如草芥。” “国公英明。” 方云世抚掌赞道。 “正是如此。达曼部落一下子多出来几十万头卖不出去的牛羊,这些牛羊每天都要吃草,他们的草场根本不够用。价格,自然是一天比一天低。” “更要命的是,因为前一年所有人都跑去养羊了,他们自己部落的田地,大部分都荒废了,粮食产量,锐减了七成以上。” “手里有大批卖不出去的牛羊,却没有过冬的粮食。” “您说,这时候,他们该怎么办?” 李世民没有说话,但他已经明白了过来,如果真是如此,那对方将会陷入恶性循环的灾难之中。 “然后呢?” 长孙无忌追问道。 方云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然后,咱们许大人就派商队过去了。” “用咱们卖不出去的陈年旧粮,换他们膘肥体壮的牛羊。至于价格嘛……” 方云世嘿嘿一笑。 “以前是一石米换一只羊,现在,是三石米,换他们五只羊,外加一张上好的羊皮。” “他们换不换?” “不换,冬天就得饿死,部落里就会因为抢夺粮食而内乱。” “所以,他们不得不换!” “就这么一来一回,王爷您猜,咱们赚了多少?” 方云世的眼中,闪烁着对许元近乎崇拜的光芒。 “达曼部落去年一整年,辛辛苦苦养出来的牛羊,不仅没赚到一文钱,反而还把前年从我们这赚走的,连本带利地吐了出来。” “而我们长田县,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用陈粮换来了几十万头牲畜,还有堆积如山的皮毛。” “许大人说,这叫……经济战。” “兵不血刃,却能让他们俯首帖耳,让他们部落的经济,完全依附于我们长田县的喜怒。” “这样一来,不仅赚得盆满钵满,还能控制对方境内的产业结构,让他们自顾不暇,哪有能力发动战争?” “今天我们想让羊肉贵,它就贵。” “明天我们想让粮食贵,它就贵。” “他们的生死存亡,都握在咱们许大人的一念之间。” “王爷,您现在还觉得,他们有胆子,有实力,来吞了长田县吗?” 方云世说完,挺胸抬头,静静地看着李世民。 第七十八章 灭国 而李世民,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酒楼里的喧嚣,丝竹的悦耳,商贾的谈笑风生,在这一刻,仿佛都离他远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经济战”三个字,在反复回荡。 这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甚至从未想象过的战争方式。 不见刀光剑影,却比千军万马的冲杀,还要来得凶狠,来得歹毒。 杀人,还要诛心。 将一个彪悍善战的草原部落,玩弄于股掌之间,让他们辛苦一年,最后不仅白忙活,还要感恩戴德地用自己的财富,来换取活下去的口粮。 此等谋略,竟然出自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好一个经济战。 不见刀光,不闻鼓角,却能于千里之外,杀人于无形,灭国于无声。 李世民眼中泛出一丝寒光。 这等手段,比之卫霍的千里奔袭,比之李靖的阴山奇谋,少了几分金戈铁马的壮烈,却多了数倍阴狠歹毒的寒意。 一旦中了此计,便如跗骨之蛆,想要拔除,便要刮骨疗毒,不死也要脱层皮。 更可怕的是,中计者甚至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或许还要对施计者感恩戴德。 “好手段。” 李世民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 “真是……好歹毒的手段。” 他转过头,看向身侧的长孙无忌,发现这位素来以智计闻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妹夫,此刻的脸色,竟也有些苍白。 长孙无忌感受到了李世民的目光,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 他上前一步,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虑。 “方县丞,本公还有一惑。” “你们许大人此计,固然精妙绝伦,但也并非全无破绽。” 长孙无忌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沉声道: “此计的关键,在于对方必须按照他的设想,一步步走入陷阱。” “可突厥人并非全是蠢货,达曼部落能雄踞一方,其首领想必也有几分枭雄心性。” “倘若……我是说倘若,对方看穿了许元的计谋,宁愿部落困顿,甚至不惜玉石俱焚,也要掀起战端,强行攻打长田县,那又当如何?” “以战养战,劫掠我大唐边境,这本就是草原部族的生存之道。” “许元的算计再深,终究是建立在商贸之上。一旦对方掀了桌子,不跟你玩了,直接动刀子,这所谓的‘经济战’,岂非就成了个笑话?” 长孙无忌的话,如同一柄重锤,敲在了问题的核心。 李世民也皱起了眉头,看向方云世,等待他的答案。 是啊。 说一千道一万,草原民族的逻辑很简单。 谈不拢,那就打。 打赢了,你的粮食,你的布匹,你的女人,就全都是我的。 何须与你做什么交易? 李世民的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他看向方云世。 这确实是一个致命的问题。 如果许元没有应对之策,那么他之前所有的布局,都不过是沙上建塔,一推就倒。 然而,面对长孙无忌这几乎是质问的言语,方云世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那丝轻蔑,反而更浓了。 他甚至连思考都没有,便脱口而出。 “国公爷所虑,确有发生过。” 什么?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的瞳孔,齐齐一缩。 方云世仿佛没有看到两人震惊的神情,依旧用那种平淡得近乎冷酷的语气,讲述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就在去年开春。” “西域龟兹国麾下,有一个叫‘赫罗’的藩属小国,人口不过三万,却也凑得起三千控弦之士,在当地也算是一霸。” “他们也曾与我们长田县互市,靠着贩卖一些玉石香料,换取我们的粮食和铁器,日子过得也还算滋润。” “可惜啊……” 方云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怜悯。 “人心不足蛇吞象。” “那赫罗国主,见与我们贸易利大,便起了贪心。先是屡次违反协定,坐地起价,后来更是派兵伪装成马匪,劫掠我们的商队。” “许大人念其初犯,派人去警告过他们一次。” “可他们,似乎把我们许大人的仁慈,当成了软弱。” 方云世说到这里,冷笑了一声。 “他们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甚至公开撕毁了贸易协定,集结了他们全国的兵马,想要趁我们商队不备,一口吞下去,然后远遁千里。” “他们的想法,大概就和国公爷您刚才说的一样。” “掀了桌子,不玩了。” “直接动刀子抢。” 长孙无忌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自己都没注意,自己的脸上已经露出了几分好奇。 “结果呢?” 方云世的脸上,那狐狸般的笑容又一次浮现。 “结果?” “许大人当时听闻此事后,一整天什么都没做,只是坐在书房里,对着西域的舆图看了一下午。” “傍晚的时候,他只对我们说了一句话。” “他说:” 方云世顿了顿,学着许元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既然给脸不要脸,那就连人带国,一起从这世上消失吧。’” 轰! 这句话,比之前所有的震撼加起来,都要来得猛烈。 李世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连人带国,一起消失? 好大的口气! 好重的杀心! 方云世似乎很满意他们的反应,他摊了摊手,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口吻,轻描淡写地说道: “后面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许大人亲率咱长田县神机营与玄甲军一部,合计三千人,轻装简行,一夜奔袭三百里,天亮时分,便出现在了赫罗国的都城之外。” “那赫罗国主,大概还在做着劫掠我大唐商队,发一笔横财的美梦。” “却不知……” 方云世伸出一根手指。 “只用了一个时辰,赫罗国的都城便被攻破,王宫被焚。” “那位赫罗国主,连同他的王族,一起覆灭了!” “然后,我们的大军,就在赫罗国的土地上驻扎了半个月。” “半个月里,凡是参与过劫掠商队的部族,尽数被连根拔起,男女老少,一个不留。” “半个月后,我们的大军带着缴获的牛羊物资,安然返回。” 方云世说完,看着目瞪口呆的两人,微笑着补充了一句。 “哦,对了。” “如今,那个叫‘赫罗’的小国,已经从西域的舆图上,被彻底抹掉了。” “它曾经存在过的那片草场,现在成了我们长田县投资的马场之一。” “现在,二位王爷觉得,还有人敢掀我们的桌子吗?” “许大人说了,生意归生意,规矩归规矩。” “好好做生意,大家一起发财,你好我好大家好。” “谁要是不守规矩,想动刀子……” “那我们就只好,帮他连人带刀,一起埋进土里了。” …… 第七十九章 许元,你可不要让朕失望啊 酒楼的雅间内,落针可闻。 灭国? 许元竟然直接灭了一国? 虽然只是个弹丸小国,但那终究是一个国家,有自己的土地,有自己的子民,有自己的军队。 可是在这个方云世的口中,就仿佛是随手碾死了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三千人,一夜奔袭三百里。 一个时辰,破城。 杀其王族,灭其军队。 这等雷霆手段,这等狠戾作风,哪里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分明是一个纵横沙场多年的绝世凶人。 李世民的心脏,不争气地狂跳了几下。 他想起了自己当年打天下的时候。 那时候,自己也跟许元差不多的年纪吧?为了拿下洛阳的王世充,面对窦建德十万大军,自己亲率三千玄甲军奔赴虎牢关。 一战! 擒双王! 那是何等霸气! 风华少年,挥斥方遒,欲与天公试比高! 如今,他竟然在许元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几分过往。 就在这时,方云世站起了身,对着两人拱了拱手。 “二位王爷,夜已经深了,草民已经为二位在楼上备好了上房,还请早些歇息。” 他的态度,依旧恭敬。 “县衙那边,许大人还在等草民回去复命,就不多叨扰了。” “二位若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吩咐楼下的伙计便可。” 说完,他再次行了一礼,便转身,不带一丝留恋地走下了楼。 脚步声渐行渐远。 雅间里,只剩下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二人,面面相觑,久久无言。 窗外的喧嚣,似乎又一次涌了进来。 可他们二人,却觉得这满室的温暖,都驱不散心中那股愈发浓重的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长孙无忌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他走到桌边,提起茶壶,给自己和李世民都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 “咕咚。” 他一口饮尽,那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脑子也清醒了几分。 “陛下。” 他看向窗边负手而立的李世民,声音沙哑。 “这个许元……” “我们,似乎一直都把他看简单了。” 长孙无忌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 “此人,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狠辣,眼光之长远,臣……平生未见。” “将他带回长安,真不知是福是祸。”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莫名的兴奋与担忧。 “长安城的那潭水,本就深不可测。如今再将这么一条猛龙丢进去……” “恐怕,是要有好戏看了。” 李世民没有回头,他的目光穿过窗棂,投向长田县那灯火璀璨的夜空。 良久,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那笑容里,有凝重,有忌惮,但更多的,却是一种亢奋。 “福兮?祸兮?”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 “辅机,你不觉得,这样才更有趣吗?” 李世民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长安城里,可比不得这小小的长田县。” “百年世家,千年望族,朝堂之上,衮衮诸公,哪一个不是人精?” “他们的手段,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便是朕,有时候也要退让三分。” “朕倒是很想看看。” 李世民的嘴角,笑意更浓。 “许元到了长安,面对诸多情况,究竟是他将满朝文武玩弄于股掌之间,还是被那些世家大族,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他缓缓走到桌边,端起那杯凉茶,一饮而尽。 许元。 你最好,不要让朕失望啊。 …… 与此同时。 长田县县衙,书房之内。 灯火通明,将许元的身影投射在背后的墙壁上,拉得老长。 他正坐在书案之后,一手持笔,一手按着一卷厚厚的宗卷,眉头微蹙,正全神贯注地处理着公务。 方云世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烛光下那个年轻得过分,却肩挑一县十数万人生计的背影,眼神中充满了敬佩与……担忧。 许元头也未抬,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 “都安排好了?” 他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方云世上前一步,躬身回道。 “回大人,都安排妥当了。” “那位王爷……鄂国公,还有赵国公,都已在福满楼住下,小人特意交代了掌柜,好生伺候,不敢有丝毫怠慢。” 许元笔尖未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批复完最后一份文书,他才放下手中的狼毫笔,轻轻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他抬起头,这才发现方云世还站在原地,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退下。 那张一向精明得如同老狐狸般的脸上,此刻竟写满了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 许元有些讶异。 “怎么了?” “还有事?” 方云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终于还是开口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大人……您真的要跟他们回长安?” 许元闻言,笑了。 他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最得力的下属。 “怎么,江夏王不是说了么,陛下要我回长安,难道我还能抗旨不成?” 方云世的脸色却丝毫没有轻松下来,反而更加凝重。 “可是大人,这长田县……” 他环顾了一下这间小小的书房,目光所及,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整个长田县如今繁荣的景象。 “这里的一切,都是您的心血啊。” “小学、中学、技工学堂,刚刚步入正轨;福彩的收益,才将将能覆盖孤儿院与养老堂的开支;水泥路才铺了一半,新的纺织工坊也才建好……” “长田县就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每一步都需要您来搀扶。” “您若是走了,这里……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方云世的声音越说越激动,眼眶甚至都有些泛红。 “更何况,长安是什么地方?龙潭虎穴,吃人不吐骨头!” “您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那些世家大族,朝堂诸公,岂能容得下您?” “此去,生死难料啊,大人!” 他越说,心中的担忧便越是无法抑制。 在方云世看来,许元留在长田县,便是天高任鸟飞的潜龙。 可一旦去了长安,就等于是自投罗网,将自己置于砧板之上,任人宰割。 看着方云世那真情流露的焦急模样,许元心中的某处,微微一暖。 他站起身,走到方云世的面前,伸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八十章 真的谋反又如何? “云世,你想多了。” 许元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自信微笑,仿佛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事能让他感到为难。 “我问你,如今的长田县,没了屠夫,百姓就吃不上肉了吗?” 方与世一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那没了织工,大家就没衣服穿了?” “自然不会。” “没了泥瓦匠,新城就不建了?” “更不会,自有旁人顶上。” 许元笑了。 “这不就对了。” “如今的长田县,早已不是我一个人的长田县。” “它就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农、工、商、学、军,每一个部分都是一个齿轮,各司其职,又环环相扣。” “我,只是那个最初设计并启动了这台仪器的人。” “现在,它已经能自行运转了。” 他看着方云世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说道: “我许元在与不在,其实,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只要长田县的百姓还在,只要你们这些齿轮还在转动,这里,就乱不起来。” “更何况……” 许元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我们不是还有一柄最锋利的刀,悬在所有心怀不轨之人的头顶上吗?” 方云世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城北的方向。 那里,是长田军营的驻地。 是长田县真正的定海神针。 许元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方云世。 “我走之后,县中政务,由你全权主理。” “军事方面,我已经交代过周元,一切如旧,操练不可懈怠,边境贸易的护卫,更要加倍小心。” “一文一武,有你们二人在,我很放心。” 方云世听着这几乎等同于托付后事的安排,心中刚刚平复下去的惊涛,再一次被掀起。 他猛然意识到了一个更可怕的问题。 “大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脸上血色尽褪。 “您……您连大军也不带?” “周元将军和军队,您不带在身边?” 许元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带他们做什么?” 方云世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整个人都懵了。 不带兵马? 那和剥光了衣服,自己走进饿狼群里有什么区别? “不行!” 方云世几乎是脱口而出,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 “绝对不行!” “大人,您此去长安,前路未卜,危机四伏。身边若无兵马护卫,如何能保证您的安全?” “我不同意!我坚决不同意!” 看着方云世那副仿佛要拼命的架势,许元失笑地摇了摇头。 “云世,你冷静一点。” “此去长安,是面见圣上,又不是去西域灭国,带大军做什么?” 他半开玩笑地说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许元要带兵进京,图谋不轨呢。” “难不成,你还真想让我谋反啊?” 他本是一句玩笑话。 然而,方云世听完之后,整个人却猛地一顿。 他脸上的焦急、担忧、惶恐,在这一瞬间,尽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和一种燃着火焰的疯狂。 他抬起头,直视着许元的双眼。 那眼神,不再是一个下属看上官的眼神。 那是一种,信徒仰望神祇的眼神。 他一字一顿,用一种无比清晰,无比郑重的语气,说出了一句让许元都为之错愕的话。 “大人。” “就算是……真要谋反。” “又如何?”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寂静的书房内炸响。 方云世的腰杆,挺得笔直。 “大人您忘了么?您曾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王视百姓如草芥,百姓视君王如寇仇。” “这长田县的十数万百姓,只知有许大人,才有了如今的好日子。至于那远在天边的皇帝姓李还是姓王,与他们何干?” “只要您一句话。”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席卷天下的磅礴气势。 “我方云世,这条命是您的。” “周元将军和他麾下的数万大军、还有神机营的兄弟,只会听您一人的号令,随时可以席卷天下,为您……披荆斩棘!”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在方云世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落下后,彻底凝固了。 就连烛火的跳动,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许元脸上的错愕,也仅仅是维持了片刻。 他没有愤怒,没有斥责,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 那双深邃的眼眸,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狂热、愿为他赴汤蹈火的下属。 良久。 许元缓缓地抬起手,重重地拍在了方云世的肩膀上。 “云世。” 许元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人心的力量。 “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初是在哪里遇到你的?” 方云世整个人猛地一颤。 眼中那燃烧的疯狂火焰,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瞬间黯淡了几分。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许元的这个问题,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深处的闸门。 他还记得。 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是几年前的冬天,大雪封路,寒风如刀。 他,方云世,曾经也是一个饱读诗书,自命不凡的士子。 可是,因为家乡在边境,遭遇了突厥的洗劫之后,他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他一路从北疆逃难到这片不毛之地,昔日的锦衣玉袍,早已变成了满是破洞的肮脏烂布。 手中的笔,换成了讨饭的破碗。 为了一个发了霉的馒头,他可以和野狗抢食,可以跪在地上学狗叫。 尊严? 气节? 那些东西,在活下去的欲望面前,一文不值。 他以为自己会死。 死在那个冬天的某个角落,尸体被野狗啃食,最后化作一堆无人问津的枯骨。 直到,他遇到了许元。 那个时候的许元,比现在还要年轻,刚刚上任长田县令,身边只跟着寥寥数人。 他看到了蜷缩在墙角,已经饿得神志不清的自己。 他没有嫌弃自己身上的污秽与恶臭。 他只是下马,将一件温暖的裘皮大氅披在了自己的身上,又递过来一个滚烫的肉饼。 在得知自己是读书人之后,他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想不想……用你这脑子里的学问,换一个能让所有人都吃饱饭的天下?” 就是那一天。 就是那一句话。 他,方云世,这条命,就再也不属于自己了。 是眼前这个男人,将他这个连户籍都快没了的流民,破格提拔为长田县的县丞,委以重任。 也是他,带着自己,一步一步,将这个曾经人人避之不及的贫瘠死地,变成了如今商贾云集、百姓安居的西北明珠。 第八十一章 又不是回不来了 往事一幕幕,在方云世的脑海中飞速闪过。 他眼中的狂热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复杂与愧疚。 他缓缓地低下了头,声音沙哑。 “属下……记得。” 许元点了点头,收回了手,转身走回书案旁。 他凝视着烛火,幽幽地开口。 “那你再告诉我。” “当初的长田县,是什么样子?” “我们,费尽心血,将长田县打造成如今这个样子,是为了什么?” 方云世没有回答。 因为他知道答案。 许元也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是为了让那些像你我一样,曾被战乱所苦的人,能有一个安稳的家。” “是为了让那些孩子,有书读,有饭吃,不必在小小年纪就去面对世间的残酷。” “是为了让那些老人,能含饴弄孙,安享晚年,而不是倒毙在逃难的路上。” “我们做这一切,不就是为了……避免战乱么?” 许元转过身,目光如炬,直刺方云世的内心。 “可你刚刚说了什么?” “谋反?” “席卷天下?” “云世,你告诉我,一旦我们这么做了,天下将会如何?” “是不是又要烽烟四起,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是不是又要让无数个曾经的你,再次流离失所,和野狗抢食?” 许元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重。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方云世的心上。 “那样做的话,我们和那些掀起战乱,视百姓如草芥的乱臣贼子,又有什么区别?” “我许元,岂不就成了天下的罪人?” “……” 方云世彻底无言以对。 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狠狠地抽了几个耳光。 是啊。 大人说得对。 他们拼尽全力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可自己刚刚,竟然为了大人的安危,想亲手将这一切都给毁掉。 自己……真是糊涂透顶。 “扑通”一声。 方云世双膝一软,直直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大人……属下知罪。”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懊悔与自责。 许元看着跪在地上的方云世,轻轻地叹了口气,走上前将方云世搀扶了起来。 “起来吧。”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此事不怪你。” “但是,云世,你要记住。我们的初心,永远不能变。” 方云世眼眶泛红,重重地点了点头。 “属下……谨记大人教诲。” 可是,道理归道理,他心中的担忧,却丝毫未减。 “可是大人,您此去长安,真的是……” 许元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他的脸上,重新恢复了那份云淡风轻。 “我知道此去,九死一生,或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句话,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而后,他将目光投向窗外,望向那片凝聚了他所有心血的土地。 “我走之后,不管我回不回得来。” “这长田县,都拜托给你和周元了。” “这里,是我的根,也是我的心血。” “你们要想尽一切办法,让这里的繁华继续下去,让这里的百姓,能一直过着好日子。” “决不能,辜负了我。”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郑重。 这不是命令,而是一种托付。 一种,将自己的一切,都交到对方手里的托付。 方云世虎目含泪,猛地一抱拳,躬身到底。 “大人放心!” “只要我方云世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长田县,出半分差池!” 许元欣慰地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看着方云世那张依旧写满担忧的脸,忽然笑了。 “行了,别一副奔丧的表情。” “谁告诉你,我此去就一定回不来了?” 方云世一愣,抬起头。 “大人?” 许元走到椅子旁,重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凉透了的茶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你动脑子想一想。” “那位陛下,如果真的想要我的命,何必这么麻烦?”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是一国之君,我是他的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一纸诏书,一杯毒酒,甚至都不用,随便安个谋逆的罪名,派一支军队过来,就能把我连同整个长田县,碾得粉碎。” “他犯得着,让江夏郡王李道宗和赵国公、鄂国公带着玄甲军亲自跑一趟?” “他们是吃饱了撑的吗?” 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让方云世混沌的思绪,瞬间清明了许多。 对啊。 皇帝若真要杀大人,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这里是长田县,是大唐的疆土。 皇帝想在这里杀一个七品县令,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他这么做,必然有别的深意。 “所以……”方云世试探着问道。 许元将茶杯放下,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所以,他带我回长安,应该不是想立刻杀我。” “不管怎么说,此去,未必就是万劫不复!” 许元没有说下去,但方云世已经明白了。 方云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 “属下明白了。” “大人此去,务必万分小心。” “长田县这里,有属下和周元将军,您大可放心。” 许元“嗯”了一声,似乎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他端起茶杯,刚想再喝一口,却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动作一顿。 “对了,还有一件事。” 他的神色,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严肃。 方云世见状,也立刻收敛心神,躬身肃立。 “大人请吩咐。” 许元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发出一连串极富节奏感的轻响。 “我走之后,朝廷,一定会派人来。” “来彻查长田县的一切。” “查我们的户籍,查我们的税收,查我们的工坊,但最关键的……” 许元的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精光。 “是查我们的军队。” 方云世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大人,您的意思是?” “如今,我们长田县名义上只有一个守备军营,但实际上,周元麾下的长田军,加上各处矿场、商队护卫,以及正在轮训的民兵,总兵力已经超过了十万之数。” 许元缓缓说道,声音压得极低。 “这个数字,太扎眼了。” “一个县,拥兵十万,这是哪个帝王都不可能允许的。” 第八十二章 三日之期已到 方云世的额头,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大人,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很简单。” 许元伸出了五根手指。 “藏。” “让周元把所有人都给我藏好了。” “新兵、民兵,全部解甲归田,变成普通百姓。各处护卫,也全部换上商会的衣服。” “朝廷的人来了,能让他们看到的,越少越好。” “明白吗?” “属下明白!” 方云世毫不犹豫地应道。 许元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还有。” “军械库,尤其是神机营所在的那个山谷,必须列为最高等级的禁区。” “里面的火铳、火炮、手榴弹,一粒铁砂都不能暴露出去。” “那些新炼制的百炼钢刀,新铸的黑铁板甲,也全部封存入库。” “朝廷的人要看,就让他们看我们淘汰下来的那些旧兵器。” 许元的语气,变得冰冷而决绝。 “这些,是我们长田县的底牌,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也是我们将来,用来应对北边虎视眈眈的突厥,和西边蠢蠢欲动的吐蕃的最终武器,决不能轻易暴露。” 方云世听得心神凛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每一个字都刻在了心里。 “大人放心。” “您交代的每一件事,属下,都会用性命去完成。” …… 接下来的两日,许元没有再见任何外人。 他将自己关在了县衙后院的书房里,仿佛要将外界的一切风雨都隔绝开来。 他的面前,不再是寻常的公文,而是一卷又一卷的竹简,一沓又一沓的纸张。 这些东西,堆积如山,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淹没。 若是有外人在此,定会惊得目瞪口呆。 因为这些卷宗上所写的内容,早已远远超出了一个县令的职权范围。 《长田县未来五年农业发展纲要》。 上面详细绘制了新作物的轮耕方法,水利灌溉系统的升级图纸,甚至还有利用沼气进行堆肥发酵的详细步骤。 《论工业标准化的重要性及初步实施方案》。 这一卷,从螺丝的统一制式,到齿轮的模块化生产,再到流水线作业的雏形,几乎涵盖了后世工业革命的萌芽。 《基础教育改革白皮书》。 里面不仅规划了从小学到中学的十二年义务教育,甚至还将拼音识字法、阿拉伯数字以及基础的物理化学知识,都用这个时代的人能理解的方式,巧妙地融入了进去。 还有《新式陆军训练手册》、《神机营武器迭代猜想》、《城市卫生管理条例》、《大唐商法草案》…… 一筐又一筐的书籍和图纸,被他分门别类,用牛皮绳仔细地捆扎起来。 这些,不是他一时兴起的心血来潮。 而是他这几年来,利用系统,结合这个时代的实际情况,呕心沥血总结出来的成果。 是他为这个自己亲手缔造的乌托邦,准备的一份厚礼。 一份,足以让长田县在没有他的情况下,依旧能按照既定轨道,高速发展五百年的厚礼。 当最后一卷《关于处理周边游牧民族经济关系的若干意见》被他封存好后,许元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有些酸胀的太阳穴。 窗外的天光,已经从黎明前的鱼肚白,变成了灿烂的朝阳。 第三天,到了。 他站起身,推开了书房厚重的木门。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 “来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后衙。 早已在门外焦急等候的方云世和周元一个激灵,立刻快步上前。 “大人!” “您……您都弄好了?” 许元看着两人布满血丝的眼睛,知道他们这两天也同样没有合眼,心中不由一暖。 “都弄好了。” 他指了指身后那几乎堆满整个书房的卷宗。 “走吧,去议事堂。” “把县衙里所有主事以上的人,全都叫上。” …… 县衙议事堂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长田县的核心管理层,数十人,此刻尽皆汇聚于此。 负责工坊的,负责农务的,负责教育的,负责商贸的……每一个,都是许元一手提拔起来的干才。 他们看着堂上那个熟悉的身影,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安与惶惑。 许元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人,将他们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没有绕圈子,开门见山。 “今天叫大家来,是有一件事要宣布。” “三日之期已到,我,即刻就要随江夏王和两位国公,入京面圣。” 轰! 一石激起千层浪。 尽管众人心中早有预感,可当这句话从许元口中亲口说出时,整个议事堂还是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大人您真的要走?” “不行啊大人!您不能走啊!” “长安城那是龙潭虎穴,您此去……” 一个性情粗豪的汉子,是负责矿场安全的护卫统领,他猛地踏前一步,双目赤红。 “大人!您待我们恩重如山,把我们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给了我们今天的好日子!” “我们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您去送死!” “大人,您下令吧!” 他“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如同洪钟。 “不如……反了吧!” “弟兄们在矿上挖出来的可不止是铁矿!只要您一声令下,咱们就拉起队伍,这天下谁主沉浮,还说不定呢!” “对!反了!” “大人,我们都听您的!” “死也跟着大人!” 一时间,群情激奋,“反了”这两个字,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那份焦躁与恐惧。 他们不怕死。 他们怕的是,失去眼前这个带给他们一切的人。 方云世和周元脸色大变,刚要开口呵斥。 “够了。” 许元的声音淡淡响起。 仅仅两个字,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瞬间让沸反盈天的议事堂,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重新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许元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动容,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他只是缓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来到那个高喊着要造反的护卫统领面前。 他没有弯腰,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抬起头,看着我。” 那护卫统领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双他从未见过的,冰冷而陌生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平日的温和,没有鼓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怎么?” 许元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我的话,你们现在都不听了,是吗?” 护卫统领浑身一颤,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许元的目光,缓缓地从他身上移开,扫过议事堂里的每一个人。 但凡被他目光扫过的人,无不心头一凛,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那股平日里被他收敛起来的,属于上位者的绝对威压,此刻毫无保留地释放了出来。 整个议事堂的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好几度。 第八十三章 全城百姓送行 “扑通!” “扑通!” …… 议事堂内,响起一片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 以那护卫统领为首,所有刚才叫嚣着要造反的人,全都跪了下去,额头死死地抵着冰冷的地面。 “大人……属下知罪!” “属下该死!” “请大人责罚!” 许元看着跪倒一片的下属,眼中的冰冷才缓缓褪去。 他并不是真要训斥大家,只是这种场合,必须如此做而已。 他走到议事堂中央,指着门口那一口袋一口袋,已经搬运过来的卷宗。 “我走之后,长田县的大小事务,由县丞方云世,县尉周元,共同决断。” “我这几年写下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你们所有人,都要像听我的命令一样,听他们二人的命令。” “谁若阳奉阴违,或有二心……”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股森然的意味,却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听明白了没有?” “属下……明白!” 声音整齐划一,再无半分杂音。 方云世和周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苦涩与决然。 他们上前一步,还想做最后的争取。 “大人……” 可话刚到嘴边,就被许元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 那眼神里,有安抚,有信任,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们只好将所有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化作一声沉重的抱拳。 “属下,定不负大人所托!” 许元点了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环视众人,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间他处理了无数公务的议事堂。 “好了。” “那我,便走了。” 说完,他再也没有丝毫留恋,转身,大步流星地向门外走去。 众人连忙起身,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形成一条长长的队伍,将他送出县衙。 从议事堂到县衙大门,短短数百步的距离,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 …… 县衙之外,长街之上。 一支由数十名玄甲精锐护卫的车队,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李世民、长孙无忌、尉迟恭三人,负手立于一辆极为宽大的马车旁,神情淡漠。 看到县衙厚重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许元的身影从中走出,李世民的嘴角,才不易察觉地向上挑了一下。 “许大人,可算出来了。”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本王以为,还要再等你个一时三刻。” 许元没有理会他话语中的讥讽,只是对着他身后的方云世、周元等人,最后抱了抱拳。 “诸位,留步吧。” 而后,他转过身,看向李世民。 “让诸位久等了。” “无妨。” 李世民指了指身后的马车。 “上车吧,即刻出发。” 许元点了点头,却没有走向李世民他们所在的那辆主车,而是径直走向了后面一辆稍小一些,却也同样精致的马车。 这是他自己的马车。 李世民的眉头微微一皱,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许元在车前站定,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县衙众人。 方云世,周元,还有那一张张熟悉而又充满担忧的脸。 他对着他们,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随后,他一撩衣袍,干净利落地登上了马车。 尉迟恭见状,闷喝一声出发,车夫扬起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清脆的鞭花。 整个车队,缓缓地向前驶去。 方云世等人站在原地,望着那远去的马车,一个个双拳紧握,虎目含泪,却终究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车队的速度不快。 然而,就在车队刚刚驶过一个街区,拐过街角之后。 下一秒。 无论是马车里的许元,还是骑在马上的李世民、长孙无忌等人,全都愣住了。 就连那些面无表情,如同铁铸的玄甲军士,眼中都闪过了一丝惊愕。 只因为,眼前的景象,太过震撼。 原本应该人来人往,喧嚣热闹的街道,此刻,竟然是人山人海。 街道的两旁,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从街头,到街尾,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人头。 有身穿短打,胳膊上肌肉虬结的铁匠。 有戴着高帽,一身儒衫的学子。 有提着菜篮,满脸风霜的妇人。 有拄着拐杖,白发苍苍的老者。 甚至,还有许多被父母抱在怀里,或是牵在手里的孩童。 长田县的百姓,仿佛倾城而出。 然而,诡异的是。 这数以万计的人群,竟然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 落针可闻。 所有的人,都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用他们的眼睛,看着缓缓驶来的车队。 然而,李世民等人却发现,这些百姓的目光,并没有看他,也没有看他身边的赵国公和鄂国公。 甚至,连看那些威风凛凛的玄甲军的眼神,都带着一种近乎漠视的平静。 仿佛他们这些代表着大唐最高权力的人,只是无足轻重的背景。 所有人的目光,都越过了他们,精准无比地,落在了后面那辆属于许元的马车上。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啊。 没有恐惧。 没有敬畏。 甚至没有仇恨。 有的,只是无尽的……不舍。 李世民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气场,笼罩了整条长街。 在这股气场中,他这个大唐皇帝,仿佛成了一个外人。 李世民久经沙场,坐拥天下,什么样的阵仗没有见过。 千军万马的冲锋,尸山血海的堆砌,都未曾让他动容分毫。 可今天,在这长田县的长街之上,面对这数万手无寸铁的百姓,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心悸。 这是一种源自于帝王本能的警惕。 他身边的长孙无忌,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位以智计闻名于世的赵国公,此刻大脑飞速运转,推演着这幅画面背后所代表的一切可能性,而每一种可能,都让他感到背脊发凉。 尉迟恭更是紧紧握住了马槊,手背上青筋暴起,一双虎目死死地盯着周围,仿佛这些沉默的百姓,是比百万敌军更可怕的存在。 马车之内。 许元也察觉到了外面的异样。 那诡异的安静,顺着车厢的缝隙,一点点渗透进来,让他心中陡然一沉。 他伸出手,缓缓掀开了车窗的布帘。 只一眼。 他整个人便定在了那里。 街道上,再没有一丝空隙。 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老人的皱纹,妇人的风霜,汉子的质朴,孩童的天真……此刻,尽数汇聚成了沉默的海洋。 而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是有着生命一般,穿透了空气,穿透了距离,牢牢地凝聚在他的身上。 没有言语。 却胜过千言万语。 这五年的日日夜夜,那些伏案疾书的疲惫,那些与天争命的辛劳,那些殚精竭虑的谋划……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答案。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从心底最深处猛地涌了上来,直冲眼眶。 许元的鼻头一酸,视线瞬间就模糊了。 原来,他所做的一切,他们都记着。 原来,他所以为的孤军奋战,身后一直站着这满城的百姓。 这一刻,什么去长安的凶险,什么朝堂的诡诈,什么未来的命运……似乎都不再重要了。 值了。 他心中只有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重逾千钧。 第八十四章 十里长街送许元 就在这片压抑到极致的寂静中,人群里,不知是谁,用沙哑的嗓子,竭尽全力地嘶吼了一声。 “恭送许大人!” 这一声,如同惊雷乍响,瞬间撕裂了长街上空的死寂。 仿佛是一个信号。 下一刻。 “哗啦啦——” 如同潮水退却,又如山峦崩塌。 街道两旁,那数以万计的百姓,黑压压的一片,竟是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他们没有接到任何命令,动作却整齐划一,发自肺腑。 额头,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磕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 “恭送许大人!”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冲天而起,仿佛要将这天,都捅出一个窟窿。 这一幕,让马背上的李世民瞳孔骤然一缩。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震撼。 前所未有过的震撼。 紧随其后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烦闷与不爽。 他是谁? 他是大唐天子,是这片土地唯一的主人。 可这些他的子民,见他策马当街,连多余的眼神都欠奉一个。 而许元,他的一个臣子,一个偏远县城的县令,却能让满城百姓,俯首叩拜。 “这小子……” 李世民眯了眯眼,看向许元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此时,许元掀开车帘,站到前面。 他看着眼前这黑压压跪倒一片的子民,双眼已是通红一片。 “都起来!快都起来!”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甚至破了音。 “我许元何德何能,受诸位如此大礼!” 他快步冲进人群,想要扶起最前面的一个白发苍者。 可那老者却执拗地跪在地上,浑浊的老泪纵横交错。 “大人,您不能走啊……” “大人,您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啊……” 许元的大声疾呼,非但没能让百姓起身,反而像是点燃了最后的引线。 压抑已久的情绪,彻底爆发。 起先,只是低低的啜泣。 很快,便汇聚成了惊天动地的哭声。 男人们咬着牙,眼泪在满是尘土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沟壑。 女人们更是掩面而泣,悲戚的声音,让闻者心碎。 孩子们似乎也被这气氛感染,紧紧抱着父母的大腿,放声大哭。 整条长街,瞬间化作了一片泪海。 李世民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的那一丝不爽,不知不觉间,竟被一种更为深沉的情绪所取代。 感慨。 还有一丝……后怕。 民如水,君如舟。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句话,他听过无数遍,也说过无数遍,奉为治国金科玉律。 可直到今天,他才真正亲眼见证了,这句话背后所蕴含的,那股足以颠覆一切的磅礴伟力。 他完全可以确定,只要许元此刻登高一呼,这长田县的所有人,都会跟着许元揭竿而起。 另一边,许元看着眼前哭成一片的百姓,心中亦是五味杂陈,酸涩无比。 他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运足了气力,声音盖过了满街的哭声。 “大家听我说!” “都别哭了!” “我只是奉诏入京,去长安向陛下汇报长田这几年的情况,又不是不回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让哭声渐渐小了下去。 所有人都抬起头,用通红的眼睛,期盼地看着他。 许元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大家放心,等我向陛下禀明了咱们长田的好日子,说不定陛下龙心大悦,还会给我升官呢。” “到时候,我再回来,带着大家,把咱们长田县,建得比长安城还要好!” 他用力地挥了挥手,像是在给自己,也像是在给所有人打气。 终于,在他的安抚下,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 许元看着大家的情绪稍稍平复,心中却默默地补上了一句。 哎…… 也许…… 真的回不来了。 他转过身,不敢再看那些充满希冀的眼睛,对着李世民的方向,沉声道。 “王爷,我们可以走了。” 李世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一夹马腹。 车队,再次缓缓启动。 百姓们自发地让开了一条道路,却依旧跟在车队后面,不曾离去。 当车队驶出长田县那高大的城门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再次惊呆了。 城门之外,官道两旁,竟然也已经站满了人。 他们,是那些住在城外的农户、工匠。 他们没有下跪,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沉默地看着。 车队没有停。 他们,便也迈开了脚步,默默地跟在了车队的后面。 一个人,十个人,上百人,上千人…… 越来越多的人,汇入了这支送行的队伍。 他们不言不语,只是跟着。 车轮滚滚,马蹄声声,身后,是数千人脚步踩在泥土上发出的“沙沙”声。 这诡异而又壮观的景象,让车队里所有人都感到头皮发麻。 尉迟恭驻守在城外的数百玄甲军,早已列阵以待。 一名军中裨将策马来到尉迟恭身边,看着那如同潮水般跟出城来的百姓,脸上满是紧张。 “将军,是否要……拦住他们?” 尉迟恭眉头紧锁,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队伍最前方的李世民。 李世民勒住缰绳,回头望去。 那条由百姓组成的长龙,无声无息,却又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然。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尉迟恭会意,对着那裨将摆了摆手。 “让他们跟着。” “是!” 裨将领命而去,玄甲军依旧阵列森严,却并未做出任何阻拦的动作。 车队再次出发。 身后的百姓,也再次跟上。 一里。 五里。 十里。 车队已经驶出去了足足十里地,可回头望去,那条黑色的长龙,依旧紧紧地缀在后面,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 “停车。” 马车里,传来了许元平静的声音。 车夫立刻勒停了马车。 许元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走下了马车。 他转过身,面对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送行队伍。 看着那一张张因为急促赶路而涨红的脸,看着他们眼中那份执拗的不舍。 许元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对着所有人,深深地,弯下了腰,行了一个大礼。 “诸位乡亲,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都回去吧。”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路,还很长。” “回去吧,把长田建得更好,等我回来。” 人群,终于停下了脚步。 许元直起身子,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远处那模糊的城墙轮廓。 那里,是他奋斗了五年的地方。 是他的心血,他的理想,他的根。 随即,他毅然转身,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一撩衣袍,他重新登上了马车。 厚重的车帘,缓缓落下,隔绝了身后的一切。 “出发。” 第八十五章 怎么不领情呢? 数日后。 一行人早已驰出凉州地界,关中沃野千里的景象,已然遥遥在望。 长安,近了。 李世民策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面色平静,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翻涌着连日来未曾平息的思绪。 他时不时会回头,目光越过重重护卫,落在队伍中间那辆朴实无华的马车上。 那里,坐着许元。 这几天,李世民一直在观察他。 他本以为,随着离长安越来越近,这个年轻人会逐渐显露出不安、焦虑,甚至是恐惧。 毕竟,等待他的,将是三司会审,是满朝文武的质询,是天子雷霆之怒。 私炼火器,私铸兵甲,暗组大军,勾连外族…… 桩桩件件,都足以让他死上十次。 可李世民失望了。 或者说,是愈发地惊疑。 许元没有任何异样。 他每日准时出车厢活动,吃饭喝水,甚至偶尔还会拿着一卷书,靠在车壁上看得津津有味。 那份平静,平静得不像一个即将走上断头台的囚徒。 那份淡然,淡然得仿佛此去长安,不是去奔赴一场生死难料的审判,而是去接受一份梦寐以求的封赏。 这种反常,让李世民心中那个盘桓已久的猜测,越发清晰起来。 这小子…… 是不是已经看穿了朕的身份? 他扭过头,与身侧的长孙无忌对视了一眼。 长孙无忌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眼神中同样带着一丝困惑与凝重。 这些天,他也想不通。 许元在长田县所展现出的心智与手腕,绝非寻常之辈。 这样的人,不可能看不清自己眼下的处境。 他如此有恃无恐,究竟是手中还握着什么未知的底牌,还是……真的已经洞悉了一切? 这个谜团,像一根刺,扎在君臣几人的心上。 不把它拔出来,寝食难安。 又行了半日,前方出现一片开阔的河谷。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了瑰丽的橘红色。 “传令下去。” 李世民勒住缰绳,声音沉稳。 “今日便在此处安营扎寨,明日一早再行出发。” “遵命!” 传令兵立刻策马而去。 很快,数百名玄甲军便开始熟练地清理营地,搭建帐篷,埋锅造饭。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一座井然有序的军营便已初具雏形。 李世民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亲卫,径直走向了那座位于营地正中的,最为宽大的帅帐。 长孙无忌紧随其后。 尉迟恭则指挥着士兵,将许元所在的马车,不远不近地安置在了一个被严密看管的角落。 夜幕,缓缓降临。 营地里燃起了篝火,噼啪作响,驱散了关中初秋的寒意。 许元正坐在马车里,就着昏暗的油灯,看着一本从长田带来的农学札记。 忽然,车帘被人从外面轻轻敲了敲。 “许大人。” 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 “王爷有请。” 许元放下书卷,眉梢微微一挑。 李道宗? 他心中泛起一丝疑惑。 自离开长田县后,这位自称江夏郡王的“李道宗”,便再也没有找过自己。 一路之上,除了必要的问话,两人几乎零交流。 怎么今天,在这荒郊野外的,突然要见自己? 心中虽有不解,但他并未表露分毫。 “知道了,我换件衣服就来。” 他应了一声,随即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袍,这才掀开车帘,走了下去。 两名玄甲军士兵,如同铁塔一般,面无表情地站在车外。 见他出来,其中一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在前方引路。 许元跟在后面,目光平静地扫过四周。 整个营地外松内紧,巡逻的士兵看似随意,但步履之间,章法严明,显然都是百战精锐。 而那座位于营地中央的帅帐,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防卫森严到了极点。 许元不由皱眉,这李道宗的行头倒是满大的。 很快,他便被带到了帅帐之外。 “许大人,请。” 引路的士兵停下脚步,躬身道。 许元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伸手掀开了厚重的门帘。 一股混杂着皮革、熏香与茶水的热气,扑面而来。 帐内灯火通明。 巨大的行军舆图铺在桌案上,一身便服的“李道宗”,正负手立于图前,静静地看着他。 而在他的左手边,坐着长孙无忌。 右手边,则是尉迟恭。 这三个人,便是这支队伍中,真正的核心。 “许元,见过王爷,见过二位大人。” 许元不卑不亢地躬身行了一礼。 李世民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如炬,仿佛要将许元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不必多礼,坐。” 他指了指帐内早已备好的一个马扎。 “谢王爷。” 许元依言坐下,腰背挺得笔直,神态自若地迎着三人的审视。 帐篷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只有篝火燃烧的木柴,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爆鸣。 最终,还是李世民率先打破了这片寂静。 “许元。”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此去长安,你可知等待你的是什么?” 许元坦然道: “知道,是陛下的审判。” “看来你还算清醒。” 李世民点了点头,话锋却陡然一转。 “你的罪,很大。” “私自废除盐铁专营,等同于动摇国本。” “私铸玄甲,暗练大军,形同谋逆。” “更不用说,你还与西突厥有大额贸易,致使西域小国覆灭,此乃通敌叛国之举。” 他每说一句,帐内的气氛便凝重一分。 长孙无忌与尉迟恭皆是面色肃然,目光锐利地盯着许元,观察着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然而,许元依旧平静如水。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仿佛李世民口中那个罪大恶极之人,与他毫无关系。 “按大唐律法,这几条罪名,任何一条,都足够让你夷灭三族。” 李世民的声音冷了下来。 许元终于开口了。 “王爷所言极是,下官……罪该万死。”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辩解与求饶。 这一下,反倒让李世民准备好的一肚子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深深地看了许元一眼,缓缓踱了两步。 “不过……” 他刻意拉长了语调。 第八十六章 我是不会为朝廷效力的 “本王这几日,也看了你留在县衙的那些卷宗。” “五年时间,你将一个几近废弃的边陲小县,打造成了堪比上州府城的繁华之地。” “长田县的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单凭这份功绩,你又当得起‘国之良才’四个字。” 长孙无忌和尉迟恭的眼神中,也流露出一丝复杂。 是啊。 一个罪不容赦的乱臣贼子。 一个功在社稷的能臣干吏。 这两个截然相反的身份,竟如此诡异地,集中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李世民停下脚步,重新看向许元,语气中带着一丝上位者的欣赏与施舍。 “本王,惜才。” “所以,本王想在陛下面前,保你一命。” “虽然你罪大恶极,但只要你肯向陛下认罪,交代清楚一切,本王愿以江夏郡王之名为你作保,让你戴罪立功,留在朝中任职。” “许元,你意下如何?” 话音落下,帐内再次陷入了寂静。 长孙无忌和尉迟恭都看着许元,等待着他的回答。 在他们想来,这无异于天降甘霖,是绝境中的唯一生路。 以江夏郡王李道宗的身份地位,在陛下面前保下一个小小的县令,只要许元态度诚恳,并非没有可能。 他应该会激动,会感激,会立刻跪地谢恩。 然而。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许元在听到这番话后,脸上非但没有露出丝毫喜色,反而眉头猛地一皱。 那张原本平静的脸,瞬间就变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为难、抗拒,甚至是一丝不情愿的神色。 “王爷……” 许元缓缓站起身,对着李世民深深一揖。 “王爷的爱才之心,下官心领了。” “只是……”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决绝的表情。 “当初下官向陛下写下那封奏疏之时,便已抱了必死之心,决心以死谢罪。” “您的好意,下官……恕难从命。” “还请王爷,不要保我。” “……” “……?”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李世民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长孙无忌捻着胡须的手指,停在了半空。 尉迟恭更是错愕地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什么情况? 这小子什么态度? 不想活了? 自己好心好意要保他,他居然还不情愿? 这天底下,还有赶着去投胎的人? 李世民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某种程度的……愚弄。 “你的意思是,本王保你,还保错了?” 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怒火。 “下官不敢。” 许元再次躬身,态度谦卑,说出来的话却能把人活活气死。 “只是下官罪孽深重,唯有一死,方能洗刷罪孽,方能向陛下,向大唐谢罪。” “王爷乃是国之栋梁,千金之躯,实不该为下官这等罪人,在陛下面前耗费口舌。”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滴水不漏。 可听在李世民耳朵里,却是无比的刺耳。 他强忍着怒气,盯着许元。 “你就这么想死?” 许元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 李世民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他猛地一拍桌案,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糊涂!” “你以为你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本王保你,不仅仅是因为惜你之才,更是为了天下苍生着想!” “你在长田县的所作所为,的确有功于社稷。若天下多几个像你这样能为百姓做实事的官员,乃是我大唐之福!” “你现在一心求死,是置长田县数万百姓于不顾吗?是置大唐的江山社稷于不顾吗?” “本王给你活命的机会,你居然一点都不领情?” 李世民是真的气。 他自登基以来,还从未见过如此不识抬举之人。 然而,面对他的雷霆之怒,许元依旧是那副“我意已决”的模样,垂着头,不言不语,像一头倔驴。 此时此刻,许元的内心,却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他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 李道宗…… 江夏郡王,宗室重臣,李世民的心腹。 若他真的铁了心要在李世民面前保自己,成功的可能性,还真不小。 毕竟自己只是一个七品县令,对于皇帝而言,杀与不杀,或许真的就在一念之间。 如果李道宗再陈述一番长田县的功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李世民一个惜才之心大起,真把自己给赦免了呢? 那自己后续的所有计划,岂不是全都泡汤了? 不行。 绝对不行。 想到这,许元那张一直保持着平静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疲惫。 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深深的倦意。 “王爷。”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不复之前的清朗。 “您的好意,下官心领了。” “只是……下官是真的累了。” 这话一出,李世民、长孙无忌、尉迟恭三人,俱是一愣。 累了? 这是什么说辞? 许元仿佛没有看到他们脸上的错愕,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 “这五年,在长田县,下官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每日想的,都是怎么让百姓吃饱穿暖,怎么让县里的库府多几枚铜钱,怎么让那些孩子有书可读。” “心,操碎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模样,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倒像个行将就木的古稀老者。 “如今,长田县的一切都已走上正轨,下官……不想再出力了。” “真的,一点都不想了。” 李世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盯着许元,试图从他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跡,可什么也找不到。 那份疲惫,那份倦怠,真实得让他都有些恍惚。 “王爷您也看到了。” 许元摊了摊手,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下官这个人,野惯了,没什么规矩。” “在长田县当土皇帝当惯了,说一不二,没人敢顶嘴。” “这要是真让下官留在朝中任职,与那些公卿大臣们同朝议事……” 他摇了摇头。 “怕是用不了三天,就得把人气个半死。” “下官这张嘴,管不住,也懒得管。到时候,冲撞了哪位国公,得罪了哪位重臣,还不是死路一条?” “与其到时候被人背后捅刀子,不明不白地弄死在哪个阴暗角落里。” “倒不如现在,轰轰烈烈地去长安,让陛下降罪,死得痛痛快快。” 第八十七章 多管闲事 这番话,说得简直是离经叛道。 一个读书人,一个官员,谁不是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想在朝堂之上博一个青史留名? 可他倒好,竟把朝堂说成了龙潭虎穴,把同僚说成了豺狼虎豹,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长孙无忌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这小子,是在拐着弯骂我们吗? 李世民心中的怒火,反倒因为这番话,消减了几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小子…… 不是不想活。 是怕活不了。 他这是在担心,就算自己保下了他,他在朝中无人无势,孤立无援,早晚也会成为朝堂争斗的牺牲品。 想到这里,李世民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笑意。 他重新走回主位,坐了下来,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 “呵呵……” 一声轻笑,打破了帐内的凝重。 “许元啊许元,本王还以为你当真是铁了心要寻死。”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 许元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只见李世民放下茶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语气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自信。 “你是怕,入了朝堂,没有靠山,对不对?” “怕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门阀,容不下你这个毫无根基的寒门县令?” “怕自己的一身才干,无处施展,反倒惹来杀身之祸?” 许元没有说话。 他知道,这个时候,说多错多,最好的应对,就是沉默。 可他的沉默,在李世民看来,就是默认。 “你这顾虑,倒也不无道理。” 李世民点了点头,“朝堂之上,确实不比你那一亩三分地。” “不过……” 他话锋一转,声音也随之抬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有本王在,你的这些担心,就都不是问题。” 他伸手指了指身侧的长孙无忌。 “这位,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当朝司空,赵国公。” 他又遥遥指向帐外尉迟恭所在的方向。 “还有一路护送我等的尉迟将军,陛下亲封的鄂国公。” “本王已经和他们二位商议过了。” 李世民一字一句,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帐篷之内。 “我们都对你,印象不差。” “只要你肯为大唐效力,本王,连同赵国公、鄂国公,可以联名保举于你!” “有我们三人为你做靠山,在这朝堂之上,本王倒要看看,谁敢动你分毫!” 轰!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许元耳边炸响。 他整个人都懵了。 李道宗…… 长孙无忌…… 尉迟恭…… 这三个人联名保举? 这他娘的是什么神仙阵容? 江夏郡王,宗室元老,李世民的左膀右臂。 赵国公长孙无忌,文德皇后的家弟,凌烟阁第一功臣,文官集团的领袖。 鄂国公尉迟恭,玄武门之变的首功之臣,手握重兵,武将集团的代表人物。 这三个人站出来保一个人,别说他只是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就算他是个谋逆的皇子,李世民恐怕都得掂量掂量。 这哪里是保举? 这简直是直接把他抬进了大唐权力的核心圈! 许元原本的计划,是在李道宗提出保举后,自己坚决拒绝,表现出宁死不屈的“风骨”,让李世民对自己产生一种“此人不可控”的印象,从而坚定杀心。 只要李世民想杀他,他才有机会回到现代啊。 可现在…… 一旦自己真的被这三座大山保下来,还怎么“死”? 还怎么脱身? 到时候,自己就真的要被绑死在大唐这条船上,天天跟一群老狐狸勾心斗角了! 不行! 绝对不行! 电光火石之间,许元的脸色,瞬间变了。 之前那副疲惫、倦怠、无奈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惊恐的抗拒。 “不必!”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又急又快,甚至带着一丝尖锐。 这突如其来的反应,让帐内三人都愣住了。 李世民脸上的自信笑容,僵在了嘴角。 长孙无忌刚刚端起茶杯,手就那么悬在了半空。 尉迟恭更是惊得差点从马扎上站起来。 他们想过许元可能会感激涕零,可能会犹豫不决,甚至可能会故作矜持地推辞一番。 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 就好像他们递过去的不是一根救命的稻草,而是一杯穿肠的毒药。 许元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眼神中的决绝,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他对着三人,猛地一揖到地,态度恭敬,说出来的话却像是淬了冰的刀子。 “王爷,赵国公,还有……鄂国公。” “几位大人的好意,下官心领了,也万分感激。” “但是!”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直视李世民,一字一顿地说道。 “下官的事,是下官自己的事。” “是生是死,都该由陛下圣裁,不劳几位大人为我费心!” “你们……就别多管闲事了!” “……” “……” “……” 多管闲事? 这四个字一出口,整个帐篷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李世民的瞳孔,骤然收缩。 长孙无忌捻着胡须的手指,猛地一紧,直接扯断了几根胡须。 尉迟恭的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难以置信的苍白。 疯了。 这小子绝对是疯了。 他们听到了什么? 一个待罪的七品县令,竟然对当朝郡王、两位国公说,你们别多管闲事? 这是何等的狂悖!何等的无礼! “王爷。” 许元的声音,依旧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敲击在三人的心上。 “下官说了,此去长安,就是为了领死。” “你们的好意,我谢过了,但是……我不需要。” “就算你们真的保下了我,陛下也真的赦免了我。”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笑容。 “我也绝不会,再为朝廷效力半分。” “我,一心求死。” 话音落下,他直起身子,不再看三人那副见了鬼似的表情,转身便向帐外走去。 “该说的话,下官都说完了。” “告辞。” 他走到门帘前,手已经掀开了一角,冷风灌了进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也吹醒了,呆滞中的李世民。 “站住。” 两个字,从李世民的牙缝里挤了出来。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那是一种,被彻底激怒后,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许元的身形,顿住了。 他没有回头。 第八十八章 再次谈话 许元没有回头,但背对着帐内那三道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他能清晰地感受到。 李世民缓缓站起身。 帐内的烛火,在他的身影下被拉长,扭曲,周围的烛火都开始摇曳起来。 “你说。”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不带一丝波澜,却让一旁的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你一心求死?” 然而,面度李世民的气势凌人,许元却丝毫没有在意,只是淡淡的回了一个字: “是。” “王爷没什么其他事儿的话,下官就先告辞了!” 许元说完,根本没有给李世民说话的机会,转身就离开了这里。 他当然是故意的! 这李道宗,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竟然想要保下自己。 自己需要你保吗?你就多管闲事! 所以,许元为了不让自己活下来,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只要李道宗对自己没啥好感了,想必他就不会再在李世民面前保下自己了吧? 此时,看到许元离开,尉迟敬德刚要询问李世民是否将他拿回来时,却被李世民抬手阻止了。 他现在脸色很难看,似乎是被许元气乐了。 “好。” 李世民点了点头,然后,他笑了。 那笑声很轻,很低,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意。 “很好。” “许元,你记住。” “在这大唐的疆土上,想死,不容易。” “想活,更不容易。” “但这一切,都不是你说了算。” “是朕说了算。” “你不是想死吗?” 李世民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而霸道的弧度。 “朕偏不让你死。” 他算是看明白了,许元这小子,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竟然是真的在求死! 如果是以前,李世民看到那封奏疏,简单核查之后,就可能轻易要了许元的命。 但现在不同了,他和长孙无忌尉迟敬德亲自赶赴西北长田县,见到了那里的一切,见到了许元为百姓所做的一切。 他李世民,不是这样小气的君主,所以,面对许元的无理,他并未太过在意,反而开始思考起了许元求死的更深层次原因。 尉迟敬德看着李世民那副余怒未消,却又隐隐跟许元杠上的表情,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一步。 “陛下。” “此子桀骜不驯,如同一匹野马,难以驾驭。” “您这又是何苦?” “而且,他竟敢冲撞陛下,罪无可恕,您又何必管他?” “就由着他去长安领罪,岂不更省心?” 然而,李世民却是摇了摇头。 相对于自己的一点儿面子,与大唐百姓的生活相比,这点儿又算得了什么? “辅机,敬德,你们觉得,我大唐朝堂之上,最缺的是什么?” 长孙无忌与尉迟敬德对视一眼,都有些不解。 长孙无忌沉吟道: “回陛下,应该……是……能干实事的大臣。” “不。” 李世民摇了摇头,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是搅动一潭死水的鲶鱼。” “是一把,不讲规矩,只认目标的……快刀!” 他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朕……我欲东征高句丽,一雪前隋之耻,可朝中那些所谓的忠臣,是怎么说的?” “他们搬出圣人经典,引据前朝旧例,一个个言辞恳切,说什么与民休息,说什么国库空虚,说什么穷兵黩武。” 李世民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火气。 “说白了,他们就是怕,怕担责任,怕打输了影响他们的官声和家族利益!” “一群温吞的绵羊,如何能理解雄狮的志向?” 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默然。 他们知道,陛下为了东征之事,已经和朝中不少文臣,尤其是那些世家大族的代表,争执过许多次了。 “可这许元……” 长孙无忌还是有些疑虑,“他一个七品县令,又能做什么?” “他什么都不用做。” 李世民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他只需要,做他自己就够了。” “你们想,这么一个不畏死,不求官,满嘴胡话,却又偏偏手握惊天之才的狂徒,要是把他扔进朝堂里……” 李世民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于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那些平日里最重规矩礼法的言官御史,那些自诩清流的世家子弟,会是什么反应?” “他们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蜂拥而上,用尽一切办法去弹劾他,攻击他。” “而他呢?” “他连死都不怕,还会在乎那些人的唾沫星子?” “到时候,朝堂上乱成一锅粥,而朕……便可以对他稍加利用,促成东征,以堵那些悠悠众口。” 长孙无忌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还是陛下思考得全面,知人善用。” 作为李世民的心腹,长孙无忌自然猜到了李世民的心思,他这是想用许元来吸引朝堂上那些反对他的声音的注意力。 不过,一旁的尉迟敬德就完全听不懂了,只是愣愣的看着李世民和长孙无忌。 赵国公跟陛下这种老狐狸谋划一切的感觉,他是完全体会不了了。 …… 另一边,许元回到自己的马车里,也不由得吐槽起来。 “真是有病!”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那个李道宗,为什么就非得跟自己过不去。 自己也没怎么着啊,甚至在长田县的时候,还差点让李道宗到矿场当劳工去了,难道这李道宗是个M?就喜欢被虐?现在竟然还要保自己? 没道理啊。 许元摸着下巴摇了摇头。 不过他转念一想,似乎也说得通。 毕竟,长田县这五年的变化,是个人都看在眼里。 修路筑墙,改良农田,开办学堂,组建玄甲军…… 哪一件,不是惊世骇俗的功绩? 别说是李道宗了,许元甚至想起,去年西域某个小国的国主,在看到自己通过商路卖过去的精美瓷器和烈酒之后,还派使者过来,说什么要将自己最心爱的公主嫁给自己,请自己去做他们国家的驸马呢。 “唉……” 许元叹了口气,一屁股坐了下来。 “有时候,太优秀也是一种烦恼!” …… 第八十九章 到达长安 十日后。 一路风尘仆仆,一座恢弘巨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长安。 大唐帝国的中心,当世最繁华的都城。 李世民勒住马缰,立于高坡之上,遥望着那片熟悉的,连绵不绝的宫殿与坊市,胸中一如既往地涌起一股豪情。 这是他的城。 这是他的帝国。 每一次远行归来,看到这座由自己一手缔造辉煌的城市,他都会感到由衷的自豪。 可这一次,不知为何,那份自豪感中,却夹杂了一丝……异样。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长安那高大巍峨的城墙上。 很雄伟。 可…… 他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长田县那座崭新的城墙。 长安的城墙,用的是黄土夯筑,外面包着青砖,历经风雨,许多地方已经显出了斑驳的痕迹。 而长田县的城墙,却是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灰白色的坚固材料浇筑而成,墙体平滑如镜,坚不可摧,城墙的结构和防御工事的设计,更是处处透着巧思。 他又看向城外那条通往城门的官道。 行人车马络绎不绝,道上尘土飞扬,坑坑洼洼。 而在长田县,即便是最偏僻的村道,都铺着平整的石子路,路旁还有排水的沟渠。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以前觉得冠绝天下的长安城,在亲眼见识过长田县的规划之后,竟显得……有些寒酸和落后了。 这种感觉,让李世民的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平衡。 他是天可汗,是大唐的皇帝。 他的都城,凭什么要比一个边陲小县差? 李世民的目光,缓缓转向了队伍中那个骑着马,一脸无精打采的年轻人。 他的眼神,变得灼热起来。 必须把这个人留下。 不惜一切代价。 他要让这个人,把长田县的一切,都在长安,在整个大唐,复制出来! …… 一行人来到城下。 李世民对一旁的尉迟恭沉声下令。 “敬德,你带玄甲军先行回营,休整之后,再入宫复命。” “喏!” 尉迟恭轰然应诺,随即带领着那支沉默而精锐的骑兵,转向另一条道路,朝着城外的军营而去。 李世民则翻身下马,对身后的长孙无忌道。 “辅机,我们带许县令,进城。” 说罢,他率先跳下马车,朝着那巨大的城门洞走去。 长孙无忌和晋阳公主、许元等人,也纷纷下车,跟了上去。 一进入城门洞,喧嚣的人声便如同潮水般扑面而来。 许元抬眼望去,瞬间便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 宽阔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商铺,南来北往的行人,金发碧眼的胡商,琳琅满目的商品…… 盛唐气象,果然名不虚传。 然而,作为一个现代的管理者,他的目光很快就从繁华的表象,转移到了其背后的运作逻辑上。 他看着那川流不息的人群和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马,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这么大的人流量,这么多的货物…… 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他快速地在心里盘算了一下。 这要是按照自己在长田县的搞法,在城门口设立关卡,对进出的商队和货物,根据种类和价值,征收一定比例的入城税。 哪怕只是很低的一个税率,以长安城这恐怖的吞吐量,一天下来,得收多少钱? 一个月呢?一年呢? 这笔钱,恐怕都足够再养活一支玄甲军了! 这帮古代的官员,真是……太没有经济头脑了! 许元摇了摇头,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丝鄙夷和惋惜的神情。 “这京兆府尹,脑子里装的是浆糊吗?” “这么大的人流量,要是都跟我一样,进出的货物和商人都交税的话,一年不知道要收多少钱啊!” 他忍不住吐槽了起来。 许元这自言自语般的嘀咕,声音不大。 但这番堪称大逆不道的言论,却一字不落地飘进了身旁几人的耳朵里。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对视一眼,嘴角都忍不住微微抽搐了一下。 好家伙。 人还没进长安城,就开始骂京兆府尹是浆糊脑袋了。 这要是进了朝堂,那还得了? 而另一道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却在此刻毫不客气地响了起来。 “噗嗤。” 许元侧过头,只见晋阳公主李明达正用那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瞅着自己,眼角眉梢都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 这半个多月同吃同住,虽然算不上熟络,但也让许元对这位传说中备受宠爱的小公主有了一些了解。 聪明,善良,但终究还是个没见过人间疾苦的温室花朵。 “许元,你这人好生无趣。” 晋阳公主背着小手,学着大人的模样,绕着许元走了一圈,小脸上满是揶揄。 “怎么满脑子都是钱呀钱的,莫非是钻进钱眼里了?” “谁都跟你一样,是个大财迷不成?” 许元闻言,眉毛一挑,竟是半点没有因为对方是郡主而有所避讳。 他伸出手指,对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流点了点。 “郡主殿下,你看到这些人了吗?” 晋阳公主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看到了呀,很热闹。” 许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看到的,是热闹。” “我看到的,却是生计。” 他收回手,双手环抱在胸前,语气淡漠地开口。 “你这种从小锦衣玉食,不知柴米油盐为何物的金枝玉叶,又哪里知道百姓的苦楚?” “不错,我许元是爱钱,是财迷。” “可我在长田县收上来的每一个铜板,最后都变成了百姓脚下的路,身上的衣,碗里的粮,变成了孤儿院里的书声琅琅,养老堂里的安享晚年。” “我收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有钱花,有饭吃。” “敢问郡主殿下,这,有错吗?” 一连串的话,如同连珠炮一般,砸得晋阳公主有些发懵。 她张了张小嘴,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 长田县的一切,她这十几天也是亲眼所见的。 那平整干净的道路,那吃饱穿暖、脸上洋溢着幸福笑容的百姓,那朗朗读书声不绝于耳的学堂…… 那些画面,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知道,许元说的,都是事实。 他确实将那些钱,都用在了民生之上。 见小妮子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许元心中暗爽,正准备再说几句,让她知道社会的险恶,不料晋阳公主却很快调整了过来。 她皱起了小巧的琼鼻,不服气地反驳道: “你说的长田县,我承认你做得很好。” “可这里是长安,是大唐的国都,是天下的中心!” “若是在这城门口设卡收钱,那让四方来朝的万国使臣怎么看我们?让天下百姓怎么看朝廷?” “这岂不是显得我大唐气度狭小,与民争利?” 说到这里,她学着许元的语气,哼了一声。 “我看你这人,目光才是真的‘短钱’了!” 她故意把“短浅”说成了“短钱”,以示嘲讽。 第九十章 小屁孩一个 然而,许元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嗤笑一声。 “郡主殿下,你还是没明白。” “百姓怎么看朝廷,从来不在于朝廷是否收了这三瓜俩枣的税钱。” 他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 “因为真正需要为这点税钱而计较的底层百姓,他们根本就不会长途跋涉地带着货物来长安贩卖。他们连饭都吃不饱,哪来的本钱?” “而那些能够驱使着满载货物的车队,进出长安城的商人,你觉得他们会在乎这点入城税吗?” “他们不会。” 许元的声音变得沉凝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朝廷从这些富商手中收上税银,再通过兴修水利、开设学堂、抚恤老弱等方式,将这些钱回馈给真正的底层百姓。” “如此一来,财富才能从上层流向下层,而不是永远只在有钱人的口袋里打转。” “这,才叫真正的良性循环。” “否则,富者田连阡陌,穷者无立锥之地。底层的百姓,将永远也体会不到朝廷的好,因为朝廷的恩泽,根本就落不到他们的头上。”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晋阳公主小小的世界里炸响。 良性循环…… 财富的流动…… 这些新奇而深刻的词汇,让她那聪慧的小脑袋瓜,第一次开始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去思考这个看似繁华的帝国。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似乎……他说的很有道理。 看到晋阳公主陷入沉思,许元却没了继续说教的兴致。 他摆了摆手,一脸嫌弃。 “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 “跟你这小屁孩说这些,估计你也听不懂。” “白费口舌。” “小……小屁孩?” 晋阳公主猛地从思索中惊醒,一双杏眼瞬间瞪得溜圆。 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对许元的佩服和认同,瞬间被无尽的怒火所取代。 她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得通红,连白皙的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粉色。 “你……你说谁是小屁孩?” 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有些颤抖。 她今年都十四岁了!再过一两年,都是可以出嫁的年纪了!而许元也不过二十来岁,比她也大不了几岁,竟然说自己是小屁孩? “你凭什么说我是小屁孩!” 许元闻言,懒洋洋地掀起眼皮,那目光极具侵略性地从晋阳公主的头顶,一路扫到她的脚下。 最后,在她那依旧平坦的胸前,不着痕迹地停留了零点一秒。 然后,他撇了撇嘴,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淡淡地说道: “喏,你看。” “要什么没什么,不是小屁孩是什么?” 说完,他根本不给晋阳公主发飙的机会,转身便一溜烟地钻回了自己的马车里,顺手还放下了车帘,将那即将爆发的怒火隔绝在外。 “……” 空气,仿佛凝固了。 足足过了三息。 “许元!你这个无赖!流氓!登徒子!” 晋阳公主气得浑身发抖,一张俏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但也只能对着那紧闭的车帘,不断地跺着脚。 当街掀一个大男人的车帘,她可不像许元那般放肆。 “我……我跟你没完!我一定要让你好看!” 一旁的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因为正在说其他事情,并未听到这边许元和晋阳公主的谈话,看到小女儿气得又羞又恼的样子,表情都变得异常古怪。 不过,李世民也并没有太过在意。 这一路上,晋阳公主经常以求学为由,去找许元聊天,这些天都混熟了,他们也知道许元对晋阳公主没啥恶意,所以没有太管。 …… 很快,马车缓缓驶入朱雀大街,朝着皇城的方向行去。 然而,许元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因为,他虽然没来过长安,但前方的建筑,明显就是皇宫了,这怎么还不停下呢? 不对劲。 这个李道宗,不是江夏郡王吗? 郡王的府邸,就算再受宠,也不可能建在皇城里面啊。 这都快到宫门口了。 难道是自己记错了唐朝的规矩?还是说,这个李道宗的地位,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高得多? 他心中疑窦丛生,但脸上却不动声色。 反正自己一心求死,管他带自己去哪儿,龙潭虎穴也无球所谓。 马车最终在一处朱红色的宫门前停下,又经过了几道繁琐的查验,才得以继续前行。 最终,车队在一座格局精美、环境清幽的别院前停了下来。 这里虽然比不上真正的宫殿那般金碧辉煌,却也是雕梁画栋,一步一景,处处透着低调的奢华。 李世民率先下了马车,对着许元沉声说道。 “许元,今日你且在此处歇息。” “院内一切用度都已备好,若有需要,可随时吩咐下人。” 他指了指站在院门口躬身侍立的几名宫女太监。 “明日,等候陛下的传召。”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带着长孙无忌和依旧气鼓鼓的晋阳公主,转身离去。 许元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王府……在宫里? 这算什么规矩? 他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别院,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这个自称李道宗的家伙,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诡异。 不过,这股不安并未持续多久。 许元向来是个随遇而安的主。 既然想不通,那便不想了。 反正自己的终极目标是求死,管他把自己安排在龙潭还是虎穴,又有何区别? 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浑身的骨节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嘶……” 这一动弹,顿时牵扯到了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娘的。” 许元揉着自己的屁股,一脸的生无可恋。 这十几天的长途跋涉,简直就是一场酷刑。 大唐的官道,跟他在长田县修的水泥路比起来,简直就是搓衣板和席梦思的区别。 就算皇帝的座驾再怎么豪华,也架不住这持续不断的物理颠簸。 他的屁股,感觉都快被颠成八瓣了。 许元也懒得进屋,直接走到院中的一处石凳旁,毫不顾忌形象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随即,他又觉得不舒服,干脆直接躺在了石凳上,双腿翘起,搭在石桌上,嘴里还叼了根不知从哪儿顺来的草根。 那副模样,活脱脱一个市井的泼皮无赖,与这清幽雅致的皇家别院格格不入。 院门口侍立的几名宫女太监,看得眼角直抽抽,却又不敢上前多说一句。 这位,可是“李道宗”亲自领进来的人。 许元闭上眼睛,开始为明天的朝堂对决,在脑中进行预演。 明天,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千古一帝李世民,该怎么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他给彻底激怒呢? 直接骂他? 不行,太低级了。而且以帝王的城府,未必会当场发作,说不定还会觉得自己是个憨直的忠臣。 揭他的短? 玄武门之变?这事儿估计是他的逆鳞,碰了必死。 但这风险太大,万一他恼羞成怒,不走流程直接把自己拖出去砍了,系统判定任务失败怎么办? 必须得在朝堂之上,百官之前,让他下不来台,让他不得不杀自己,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到时候,长孙无忌?尉迟恭?李道宗? 哼,他们就算想求情,在这种涉及国本和帝王颜面的大是大非面前,也断然不敢开口。 完美。 就这么干! 许元越想越是得意,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只觉得浑身舒坦。 旅途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竟就这么躺在冰凉的石凳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九十一章 上早朝 次日。 天色未明,寅时的晨钟尚未敲响。 整个长安城还笼罩在一片深沉的静谧之中。 许元正做着一个美梦,梦见自己任务成功,回到了现代,左手冰可乐,右手大烧烤,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正放着最新的电影。 “许大人,许大人?” 一阵尖细的声音,如同魔音灌耳,将他从美梦中强行拽了出来。 许元猛地睁开眼,眼前是两个模糊的人影,正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推着他的肩膀。 “谁啊?” 他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带着浓重的起床气。 “他么的让不让人睡觉了?大清早的,扰人清梦。” 待到视线渐渐清晰,他才看清,是个穿着内侍服饰的宦官。 对方看起来约莫四十来岁,面皮白净,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一看就知道是宫斗剧里的那种老狐狸。 “许大人,寅时已过,该起了。” 那宦官的声音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陛下召见,请您随我等入宫面圣。” 许元愣了一下,随即一股无名火就窜了上来。 他坐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了一眼天边那抹深邃的蓝黑色。 “现在什么时辰?” “回许大人,寅时三刻。” “寅时?” 许元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满脸的不可思议。 “你们没搞错吧?天都还没亮呢!这李……陛下他不用睡觉的吗?” 他差点就脱口而出“李二”两个字,还好及时改了口。 “就算是砍头,也得让人睡个饱觉吧?” 他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让那个宦官脸上的笑容都僵了一下。 宦官眼底闪过一丝异色,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那笑容淡了几分。 “许大人说笑了。” “陛下每日都是这个时辰起身,准备早朝。” “今日陛下特意嘱咐了,让您也一并上朝听政,我等不敢耽搁,还请许县令速速更衣洗漱。” 早朝? 许元一听这两个字,刚刚还满腔的怒火和怨气,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瞌睡虫也跑得无影无踪。 可以啊! 效率这么高的吗? 原以为还要等个几天,没想到今天就能上朝,直接一步到位。 这感情好! 早死早超生! 他心里的那点不平衡,顿时就舒坦了。 “行,等着。” 许元麻利地从石凳上翻身下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跟着宦官进了屋。 在宫女的侍候下,他迅速地洗漱完毕,换上了一身崭新的七品县令官服。 铜镜里,映出一个剑眉星目、面容俊朗的青年,虽然官袍的品级不高,却也掩盖不住那一身独特的气质。 许元满意地点了点头,跟着两个宦官,走出了别院。 清晨的皇宫,寒气逼人。 高大的宫墙在晨曦前的黑暗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 长长的宫道上,一盏盏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将道路勉强照亮。 许元跟在宦官身后,一边走,一边在心里不住地吐槽。 这皇帝和中央的官员,也太倒霉了。 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上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风雨无阻。 这哪是人干的活? 简直比后世的996还要苦逼。 还好自己当初穿越是在长田县那种穷乡僻壤,天高皇帝远。 自己规定卯时上班,下午申时就下班,中间还有午休,小日子过得不要太滋润,这要是让自己在长安当官,怕不是没几天就得疯了。 一行人沉默地穿行在幽深寂静的宫道上。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巨大宫殿。 殿前广场宽阔无比,汉白玉的栏杆在微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庄严肃穆的气息扑面而来。 太极殿。 大唐帝国的权力中枢。 此刻,殿前的广场上,已经陆陆续续有官员抵达。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等待着宫门开启的那一刻。 许元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毕竟一个七品县令,在这满地朱紫的京城里,实在是不起眼。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走到殿前台阶下时,恰好有一行人也从另一侧走了过来。 为首的是一位身穿亲王蟒袍,面容儒雅,顾盼间自有一股威严之气的中年男子。 他身后还跟着几位身着紫袍的大员,个个神情肃穆,气度不凡。 那中年男子一眼就看到了许元身前引路的宦官,脚步微微一顿,脸上露出一丝讶异之色。 他竟是主动停下脚步,朝着那宦官温和地开口打了个招呼。 “王公公,今日怎么是你亲自出来迎人?” 那被称为王公公的宦官,正是之前叫许元起床的那位。 见到来人,他立刻躬身行礼,态度恭敬至极。 “见过诸位大人。” 周围其他官员听到这声称呼,也都纷纷侧目,朝着那中年男子行礼。 一时间,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落在了那个站在王公公身后的、面生的年轻人身上。 他们心中都充满了疑惑。 王德,王公公。 这可是陛下的贴身内侍,是宫里的大总管。 平日里早朝时分,他必然是在殿内伺候陛下,怎么今日反倒亲自跑到殿外来接人了? 而且接的,还是一个穿着七品官服的毛头小子? 这年轻人是谁? 什么来头? 竟有如此大的面子? 那位王爷显然也有着同样的疑惑,他看了一眼许元,目光中带着一丝探寻,再次问道。 “王公公,这位是?” 王公公直起身子,脸上的笑容依旧无可挑剔,他侧过半个身子,将身后的许元让了出来。 “回王爷的话。” “这位,便是陛下昨日点名要召见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周围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凉州,长田县令,许元。” 当王德那不疾不徐的声音落下时,整个太极殿前,陷入了一瞬间诡异的寂静。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那几位身着紫袍的大员,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惊讶,错愕,难以置信。 最后,所有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许元的身上。 许元? 就是那个在奏疏中言辞狂悖,自己求死的许元? 一个月前,许元的那封奏疏,可是在吏部引起了极大的反应,不少官员都知道了长田县有这么一个狂悖的县令,故而原本不能直接递交给陛下的奏疏,都破例送到了陛下面前。 可现在…… 众人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探寻与审视。 他们想象中的许元,要么是个饱经风霜的边疆悍吏,要么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 可眼前这个年轻人…… 剑眉星目,身姿挺拔,虽穿着一身不起眼的七品官服,却难掩其卓然的气度。 看起来,不过二十弱冠。 嘶…… 有人在心中倒吸一口凉气。 如此年纪便能出任一县之长,岂不是意味着,他十四五岁便已高中了? 这等天资,放眼整个大唐,也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 第九十二章 李世民?李道宗? 一时间,窃窃私语声四起。 “他便是许元?也太年轻了些。” “看着不像奏疏里那般桀骜不驯啊。” “人不可貌相,此子能在长田县那等地方做出如此政绩,绝非等闲之辈。” 那位身着亲王蟒袍的江夏王李道宗,眉头微微蹙起,看向许元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深意。 他并未再多言,只是那审视的目光,让许元觉得有些不太自在。 就在这时。 “铛——” 一声悠远而洪亮的钟声,自太极殿深处传来,回荡在整个宫城上空。 晨钟已响,早朝将至。 官员们立刻噤声,整理衣冠,神情肃穆地迈上汉白玉台阶,鱼贯而入。 人流涌动,唯有许元和王德,依旧站在原地,并未挪动脚步。 没办法,王德没动,他也不知道要去哪。 许元看着那一个个不是蟒袍就是紫袍的背影,撇了撇嘴,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身旁的王德。 “哎,王公公。”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浑不吝的市井气。 “刚才那几个老头,谁啊?一个个鼻子翘上天,看着都挺怪的。” 王德眼角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老头? 鼻子翘上天? 整个大唐,敢这么形容那几位爷的,怕是只有眼前这位了。 他心中暗自苦笑,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滴水不漏的恭敬笑容。 “许大人慎言。” 王德微微侧身,用更低的声音回道。 “方才与您照面的那几位,皆是国之栋梁,天子重臣。” “那位带头的,是梁国公,房大人。” “他旁边那个胡子有点长的,是申国公,高大人。” “至于最后那位板着脸,身穿亲王袍服的……” 王德顿了顿,语气愈发恭敬。 “乃是江夏郡王,李道宗殿下。” “哦,梁国公,申国公……” 许元漫不经心地听着,嘴里还跟着嘟囔。 可当最后一个名字钻入他耳朵时,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江夏王?李道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脸上的轻松惬意瞬间凝固。 许元猛地扭过头,死死地盯着王德,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再说一遍,那个板着脸的,是谁?” 王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但还是立刻躬身回答。 “回许大人,正是江夏王李道宗殿下。” 轰隆! 许元的脑子里仿佛有万千惊雷同时炸响。 他懵了。 整个人僵在原地,如同一尊石雕,只有瞳孔在剧烈地收缩。 江夏王……李道宗? 刚才那个男人,是李道宗? 那…… 那从长田县开始,一路跟着自己,跟自己称兄道弟,还时不时被自己吐槽没见过世面的那个“李道宗”,又是谁? 一个荒谬到让他头皮发麻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深处疯狂地涌了上来。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李世民一天闲的没事儿么?能亲自跑去长田县? 许元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在长田县府衙,赵国公和鄂国公,对那个自称江夏王的男人,态度恭敬得有些过分。 赵国公,鄂国公。 他们两人,论爵位,论资历,哪一个不比江夏王李道宗要高? 他们凭什么要对一个郡王如此毕恭毕敬? 还有那一路上,一万玄甲军精锐贴身护送。 就算是亲王出行,也断然没有这般夸张的仪仗。 当时自己只觉得是皇帝恩宠,为了保护未来的驸马,却从未深思过这其中的不合常理之处。 而这些,都被他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一直掌握着主动权呢,却没想到,自己从头到尾,都被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等人蒙在鼓里了。 这一刻,许元感觉自己的天,好像塌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王公公,我问你个事。” “许大人请讲。” “陛下……这段时间,可曾一直在宫中?” 王德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讶异,但还是如实回答。 “回许大人的话,并未。” “前段时日天热,陛下携宫眷往九成宫避暑去了,并不在长安城中。” 王德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许元的心口上。 “也是昨日,才刚刚回宫。” 昨日……才刚刚回宫。 许元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 一切都对上了。 全都对上了! 那个自称江夏王李道宗的男人,那个对自己政绩赞不绝口,那个说要保举自己入朝的男人…… 不是李道宗。 而是当今大唐天子,李世民! 怪不得! 怪不得长孙无忌和尉迟恭会对“他”那般恭敬! 怪不得能调动一万玄甲军作为护卫! 自己早该想到的! 许元一脸苦恼,这么简单的道理,却因为自己以为李世民不会去那种地方,就主动给忽略掉了。 就在许元魂不守舍,天人交战之际。 殿内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 “王德,宣许元,觐见。”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德精神一振,立刻躬身应道:“喏。” 他转过身,对着失魂落魄的许元,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许大人,陛下宣您进去呢。” 许元猛地回过神,抬头看向那座深邃威严的太极殿。 殿门洞开,像一只等待猎物的巨兽之口。 他知道,那张龙椅上坐着的,就是那个自己“认识”了一路,却又完全陌生的千古一帝。 那个被自己蒙在鼓里的男人,此刻正等着看自己的好戏。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无力感袭上心头。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对这位帝王的恐惧还是钦佩,此时的许元,内心多少是有些不安的。 然而,这股情绪仅仅持续了片刻。 许元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那双原本有些涣散的眸子,重新凝聚起了光芒。 慌什么? 怕什么? 不就是李世民吗? 不就是皇帝吗? 自己来长安的目的是什么? 是求死! 如果自己犯了事儿,想求生或许很难,但现在不同啊,自己就是来找李世民下诏赐死自己的,怕个蛋! 想到这里,许元那颗坠入谷底的心,竟然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 他甚至还扯了扯嘴角,露出几分从容的冷笑。 随后,许元整理了一下身上的七品官服,挺直了腰杆,大步流星地迈入了太极殿。 太极殿内,是幽深而肃穆的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沁人心脾,却也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殿内空间极为开阔,一根根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了整个穹顶,雕梁画栋,极尽奢华。 数十名身着各色官袍的文武大臣,分列两侧,如同一尊尊沉默的雕像。 在许元踏入大殿的那一刻,所有的目光,都如同事先排练好了一般,齐刷刷地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审视,好奇,轻蔑,探寻。 各种各样的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许元能清晰地感受到,站在文官队列最前方的房玄龄,那双睿智的眼眸中带着一丝探究。 而那位真正的江夏王李道宗,则毫不掩饰自己的审视,眉头紧锁,似乎想从许元脸上找出什么破绽。 然而,许元只是目不斜视,腰杆挺得笔直。 他的视线,越过了层层人群,最终落在了大殿最深处,那九层白玉台阶之上的龙椅。 龙椅之上,端坐着一人。 他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玄色十二章纹龙袍,面容与许元记忆中那个自称“李道宗”的男人一般无二,只是此刻,少了那份旅途中的随和,多了几分君临天下的威严与深不可测。 正是大唐皇帝陛下,李世民。 第九十三章 陛下,我求死的啊 四目相对。 李世民的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戏谑,几分玩味。 他很期待。 当许元认清自己的真实身份后,会是怎样一副惊慌失措、魂飞魄散的模样。 是会当场吓得瘫软在地? 还是会语无伦次地跪地求饶? 无论哪一种,想来都会非常有趣。 然而。 李世民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许元走到了大殿中央,在距离龙椅十丈左右的位置停下脚步。 他没有丝毫的迟疑与慌乱。 他撩起官袍的下摆,双膝跪地,动作行云流水,标准得可以写进教科书。 “凉州长田县令,臣许元。” “叩见陛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礼毕,他便俯首跪地,保持着标准的姿势,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石像。 没有惊愕。 没有诧异。 甚至连一丝情绪的波动都没有。 就好像,他早就知道龙椅上坐着的是谁一样。 嗯? 李世民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不对啊。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许元会是这般平静。 这小子,难道早就已经知道了朕的身份? 李世民的眉头不易察察地挑了一下,心中那份掌控一切的愉悦感,悄然淡去了几分。 这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从许元身上感受到了。 “许元。” “抬起头来。” “臣,遵旨。” 许元缓缓抬头,目光再次迎向了李世民,眼神清澈,不卑不亢。 李世民盯着他,缓缓问道。 “再见朕躬,你……为何毫无惊色?”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再见? 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陛下之前就见过这个许元? 许元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疑惑”。 他仿佛没听懂李世民的言外之意,一本正经地反问道。 “启奏陛下,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臣乃陛下子民,面见天颜,自当心怀敬畏,行跪拜之礼。” “不知……臣应当有什么反应?”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诚惶诚恐。 “莫非是臣的礼数有所疏忽,或是神情有何不妥,冒犯了圣驾?” “……” 李世民被他这一番话给噎住了。 他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这小子,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本事,当真是一流。 他总不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朕之前用其他身份骗了你,你怎么一点被耍了的惊讶表情都没有?这让朕很没面子。” 李世民心中有些无语,心里暗骂了许元一声,也懒得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他清了清嗓子,威严的目光扫过全场,沉声道。 “众卿。” “今日召此人上殿,乃是有一事要向诸位言明。” “此人,便是凉州长田县令许元。想必有些卿家,已经听说过他的名字了。” 话音落下,殿内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果然是他! 那个写自罪奏疏的狂徒! 李世民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说道。 “没错,他就是一个月前,递上那封罪己奏疏,自陈私铸甲兵、私通外敌、废弛国策等五大死罪的那个狂悖之徒。” 闻言,所有大臣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许元身上。 大唐立国以来,只有听过臣子歌功颂德的,何曾见过自己给自己罗织罪名,上赶着求死的? 如果此人不是脑子有问题,那就是在哗众取宠了! 然而,李世民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都当场愣住了。 “不过。” 李世民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朕要告诉诸位的是,这一个月,朕并非如外界所传,在九成宫避暑。” “朕,带着赵国公与鄂国公,亲自去了一趟长田县。” “朕在长田县,亲眼看到了许元所做的一切。” “他奏疏中所言的‘通敌’,实则是开放边贸,造福百姓。” “他所谓的‘私铸甲兵’,乃是为了组建县兵,抵御胡蛮。” “至于其他的,也都情有可原,朕与赵国公、鄂国公,全都考察过了。” “所以,今日朕召集众位爱卿上朝,就是要给一个月前的许元奏疏一事,为他正名,做个了结。” 说到这,李世民站起身,朝着许元看了看,这才接着宣布: “朕宣布,长天县令许元,无罪!” 话音落下,整个太极殿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李世民这番话给震得外焦里嫩。 亲自去查探? 罪状变成了功绩? 还要当朝赦免,为他正名? 这……这是何等的圣眷啊! 一时间,无数道羡慕嫉妒的目光,投向了那个依旧跪在地上的年轻人。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这个年仅二十来岁的边塞小县令,即将一步登天,平步青云。 然而。 就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 本该是主角的许元,却懵了。 他跪在地上,抬着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龙椅上的李世民。 无罪? 赦免我? 我他么需要你赦免我啊? 我千里迢迢跑来长安,不是为了让你给我发奖状的! 我是来求死的啊! 你不杀我,我怎么完成系统任务?我怎么回去啊? 不等众臣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许元猛地一个头磕在了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咚”响。 “陛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悲怆与决绝。 “陛下圣明烛照,恩同再造!臣……臣感激涕零!” “但是!” 许元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竟是硬生生逼出了两行清泪。 “但是,臣之罪,天地难容,神人共愤!” “臣每日每夜,都活在无尽的煎熬与愧疚之中,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一闭上眼,便是长田县枉死的冤魂,便是大唐被臣动摇的国本!” 他声泪俱下,演技之精湛,让后世的影帝都得汗颜。 “如今,臣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前来京城伏法,只求一死以谢天下!” “陛下却要赦臣无罪,这是要将臣置于何地?这是要让臣背负一生的罪孽,永世不得安宁啊!” “陛下!” 许元再次重重叩首。 “臣不求功名利禄,不求青史留名!” “臣,只求一死!” “恳请陛下,看在臣一心为国的份上,成全臣这最后的心愿!” “请陛下,下诏赐死!” “臣……谢主隆恩了!” 说完,他便以头抢地,长跪不起,一副你不杀我我就不起来的架势。 …… 死寂。 整个太极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说,刚才李世民的话是投下了一颗惊雷。 那么许元此刻的行为,就是直接引爆了一座火山。 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傻了。 这是什么情况? 陛下金口玉言,亲自为你开脱罪责,说你无罪,反而有功。 这是天大的恩宠!这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 结果你……你非但不谢恩,反而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陛下说的不对,你就是有罪? 你还求着陛下杀了你? 一瞬间,所有大臣看向许元的目光,都变了。 你小子,陛下的面子都不给,真求死啊? 第九十四章 就是不给面子 太极殿内,死寂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百官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张着嘴,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们见过邀功请赏的,见过喊冤叫屈的,也见过战战兢兢不敢言语的。 却从未见过,一个被天子亲自赦免的人,非但不感恩戴德,反而以头抢地,哭着喊着求皇帝杀了自己。 这是何等的荒谬。 何等的……不知好歹。 龙椅之上,李世民脸上的肌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硬。 那抹刚刚还挂在嘴角的,属于胜利者的玩味笑意,此刻早已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足以冻结空气的铁青。 “放肆。” 两个字,从天子的牙缝中挤出。 声音不高,却如同两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一股名为“天子之怒”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座大殿。 跪在地上的许元,毫不退缩,只是再度朝着李世民拜了拜。 “请陛下成全!” 碰! 李世民一巴掌拍在御案上,刚要发火,但下一秒又强行忍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许元。 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朕,是天子。 朕金口玉言,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你无罪。 这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圣眷? 你竟然敢当众驳朕的面子? 你让朕的脸,往哪里搁? 然而,那股滔天的怒火在即将爆发的边缘,却又被李世民硬生生压了下去。 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不对劲。 这小子,真不是在演戏。 此前,自己和长孙无忌等人都以为,许元虽然表面求死,但也许是知道自己犯了不可饶恕之罪,所以以进为退,故意求死,再展现出自己的价值。 如此一来,自己只要赦免了他,他便会感激涕零。 然而,现在李世民觉得,也许许元并不是在演戏。 他是真的想死! 为什么?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做出了一番连朝中宿将都未必能及的功业,前途一片光明,朕也已然表态要重用他。 他为什么要一心求死? 李世民想不通,但他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背后,一定有他不知道的隐情。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现在,绝不会让许元死。 而且,今日朕才当众宣布他无罪,转头就因为他顶撞自己而杀了他,那朕成什么了?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烦躁,声音冷得像冰。 “许元。” “朕再说一次。” “君无戏言。” “朕说你无罪,你,就是无罪。” 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 百官们闻言,都暗自松了口气。 陛下圣明,没有被这狂徒激怒。 然而,许元一听这话,心里顿时就急了。 无罪? 你说我无罪我就无罪啊,你以为这大唐你家的啊? 许元决定加把火。 你说我没罪是吧?那我就主动说出来,让满朝文武看看,我到底有罪没罪! 想到这,他猛地抬起头,满脸悲愤,似乎是豁出去了。 “陛下!臣有罪!” “臣在长田,私开铁矿,盗采官山,按大唐律,此乃杀头之罪!” “请陛下,明正典刑,赐臣一死!”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私开铁矿?这可是动摇国本的大罪! 然而,李世民眼皮都没抬一下,冷冷地吐出几个字。 “你那是为长田县铁匠营提供原料,促进生产,予民牟利。” “此事,朕批准了!” 许元懵了。 批准了? 我他么什么时候跟你申请过? 他心一横,再次高声喊道。 “陛下!臣横征暴敛,在长田县强征商税,聚敛财富百万贯,富可敌国!此乃抄家灭门,夷及三族之罪!” “请陛下,赐臣一死!” 嘶—— 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百万贯? 许多大臣一辈子俸禄加起来都未必有这个数。 这小子,胆子也太大了。 李世民的嘴角,却勾起一抹冷笑。 “你那是为孤儿院、养老堂筹措善款,鼓励商贸,合理征税。” “朕,不予追究!” “……” 许元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这也不行? 他双目圆睁,抛出了自己最后的,也是最重磅的罪名。 “陛下!” “臣在长田,私扩军备,编练玄甲,拥兵自重,带甲数万!此乃谋逆大罪,当诛九族!” “请陛下,赐臣一死!” “轰!” 这一次,整个太极殿彻底炸了锅。 私自练兵! 而且还是玄甲军! 这已经不是胆大包天了,这根本就是明火执仗地造反! 所有大臣,包括房玄龄和长孙无忌在内,脸色都变了。 他们齐齐看向李世民,想看看陛下这次要如何应对。 这等谋逆之罪,若是都能赦免,那大唐的国法,岂不成了儿戏? 李世民的脸色,也终于沉了下来。 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许元,那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殿内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许元心中一喜。 来了! 总算说到点子上了吧? 谋反之罪,神仙难救! 我这下死定了吧? 就在他满心期待地等着那句“拖出去斩了”的时候,李世民却开口了。 “你那些县兵,是为了抵御西突厥与吐蕃劫掠,为国戍边,保境安民。” “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朕,不但不罚你,还该嘉奖于你!” “……” 许元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 他张着嘴,呆呆地跪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完了。 没招了。 自己能想到的所有死罪,都被李世民三言两语就盖过去了。 这还怎么玩? 整个朝堂,此刻也是一片诡异的沉默。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龙椅上的李世民,以及台下一脸吃了屎一样难受的许元。 一个拼了命地想死。 一个拼了命地不让他死。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大唐开国二十年,从未见过如此离奇的朝会。 许元还想挣扎一下,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罗织什么罪名。 “陛下,臣……” “够了!” 李世民一声怒喝,如平地惊雷,直接打断了他。 “许元,朕的耐心是有限的。” 天子的怒火,这一次不再压抑,而是如山洪般倾泻而出。 他盯着许元,眼神中带着几分不耐。 李世民现在也是处于暴走的边缘了。 这小子,也位面太不识相了! 要不是他知道许元的能力,想要重用他,但凡换个人,这样跟自己作对,不说被砍了吧,也早就将他轰出去了! 第九十五章 哼,朕还拿捏不了你? 李世民缓缓踱步走下御阶,一步一步,走向许元,声音冰冷刺骨。 “许元,你一心求死,朕偏不成全你。” “朕知道,你把长田县看得很重,那里是你的心血,对吗?” 许元闻言,心中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李世民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俯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朕给你最后一个选择。” “要么,你给朕好好地活着,接受朕的封赏。” “要么,你可以选择去死。” “但等你死了,朕立刻就以长田县谋反的名义下旨,将长田县……夷为平地!” “朕知道,你在长田县威望极高,你若还在,你能控制住长田县,朕可以当那里的一切不存在,但你要是死了,朕可不相信其他人,没有反叛之心!” “反正那地方,不过是边陲一隅,无关紧要。留着,一旦被吐蕃和突厥利用,反而会成为我大唐的心腹之患。” “朕,不会放任这样一个不受朕控制的地方存在。” 李世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但他话语中的内容,却让许元如坠冰窟,浑身冰凉。 他看出来了。 李世民不是在开玩笑。 这位开创了贞观盛世的千古一帝,绝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 他为了皇位,连亲兄弟都能杀。 为了大唐的安稳,屠平一个小小的县城,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李世民看穿了他。 他看穿了长田县,是自己唯一的软肋。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死,但他不在乎。 他只知道,用这个方法,一定能拿捏住自己。 许元缓缓抬起头,对上了李世民那双深邃如渊的眸子,同时大脑也在飞速运转。 系统的任务是,是必须由李世民下旨赐死,自己才能回归现代。 自杀,不算。 被别人杀,不算。 意外死了,也不算。 现在,李世民摆明了就是不肯杀自己,还用整个长田县的百姓来威胁。 今天,想死是死不成了。 强求下去,只会真的激怒他,到时候他恼羞成怒,真的牵连到了长田县,那自己五年来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自己虽然很想回到现代,但若是以长田县的军民为代价,那…… 罢了。 许元心中叹了一口气,放弃了继续激怒李世民的想法。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今天死不成,不代表以后死不成。 只要自己还留在大唐,以自己的作死能力,还怕没有惹怒李世民的机会吗? 想通了这一点,许元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向李世民屈服了。 “臣……”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认命般的疲惫。 “遵旨。” 龙椅之上的李世民,俯视着阶下那个终于肯低下高傲头颅的年轻人,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很好。 是匹烈马,但只要是马,朕就有办法给你套上笼头。 他缓缓走回御阶之上,重新落座,那股君临天下的气势再度笼罩全场。 “哼。” “到了长安,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还想由着你的性子来?还拿捏不了你?” 李世民心中暗暗哼了一声,脸上却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从容。 他目光扫过殿下百官,声音重新变得洪亮。 “诸卿都听见了。” “许元治理长田,保境安民,抵御外辱,发展民生,此乃大功。” “方才他自陈其罪,朕看来,不过是少年人心性,行事不拘一格罢了。” “功,就是功。过,朕也赦了。” “我大唐,赏罚分明。” 这番话,既是说给百官听,也是在给今日这场荒唐的闹剧定下最终的基调。 陛下说他有功,那他就是有功。谁敢再议,就是跟陛下过不去。 众臣连忙躬身: “陛下圣明。” 许元依旧跪着,一言不发,心里却在冷笑。 不拘一格? 我那些罪名,随便拎出来一条都够夷九族了,到你嘴里就成了不拘一格? 这皇帝的脸皮,比长田县的城墙还厚。 李世民似乎很满意百官的反应,他将目光重新锁定在许元身上,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宣布了他的“奖赏”。 “许元听封。” 许元身体一僵,不得不抬起头。 只听李世民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朕念你于法理刑名之上颇有见地,又敢于任事,特授你为大理寺丞,正六品上。” “即日入大理寺,辅佐大理寺卿,审理天下奇案,匡扶我大唐法度。” 大理寺丞? 许元愣住了。 大理寺,那是大唐最高的审判机构,配合刑部,掌管刑狱案件的审理。 李世民竟然让自己去当大理寺丞? 大理寺丞,官阶虽不算顶尖,但权柄极重,乃是天子脚下真正的实权官员。 大唐的一般县令,也就七品,有的是正六品下,看起来跟大理寺丞差不多,但倘若是让他们来选,他们肯定会选这个大理寺丞的职位。 毕竟,天子脚下,晋升的空间更大嘛! 不过,对于许元来说,这一切都无所谓了,反正自己就是混吃等死的,什么官职都一样,自己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等后面找机会惹怒李世民,让他赐死自己得了。 行。 李二,这次算你狠。 用长田县的一切威胁我是吧?不杀我是吧?你不就是想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吗? 你让我当大理寺丞是吧? 好得很。 那我就把这大理寺,给你搞个天翻地覆! 我就不信,等我把长安城里的王公贵胄、皇亲国戚得罪个遍,你还能像今天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说我无罪! 到时候,不用我求死,那些想让我死的人,能把太极殿的门槛都给踏破了。 咱们,走着瞧。 就在许元心中跟李世民较劲的时候,李世民似乎还嫌不够,继续说道。 “许元,你在京中尚无居所,朕便在崇仁坊赐你一座三进的宅邸。” “另,赐内侍省宫女二人,仆役四人,以备驱使。” 封官,赐宅,赏人。 一套流程下来,天恩浩荡,无可挑剔。 李世民说完,好整以暇地看着许元,那眼神仿佛在说:朕给了你天大的恩宠,现在,你该叩头谢恩了。 许元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事已至此,任何推辞都是徒劳,只会招来更严厉的打压。 既然死不了,那就只能先活着。 他缓缓叩首,额头触碰冰冷的金砖,声音听不出喜怒。 “臣,许元,叩谢陛下天恩。” “很好。” 李世民满意地点了点头,见他终于安分下来,也懒得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他龙袖一挥,将这一页彻底翻了过去。 “许元之事,就此议定。” 第九十六章 李世民的决心 李世民环视朝堂,目光落在了为首的房玄龄和站在不远处的褚遂良身上。 “朕巡视凉州,离京一月有余。” “这段时日,朝中政务,由房爱卿与褚卿总领,二位辛苦了。” “说吧,朕不在的这些天,可有什么要紧事发生?” 话音一落,整个太极殿的气氛为之一变。 方才那种个人恩怨与帝王心术交织的诡异氛围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真正处理国家大事的庄重与严肃。 谏议大夫褚遂良闻言,立刻手持笏板,从队列中走出,躬身一拜。 “启奏陛下。”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条理清晰。 “陛下离京之后,国事平稳。然月前,洛、亳、徐、鄜、宋五州之地,上报旱情。” “彼时正值仲夏,禾苗生长之际,久旱不雨,百姓忧心。” 李世民眉头微蹙: “灾情如何?可曾处置?” 褚遂良不慌不忙地继续道:“臣等不敢怠慢,已遵陛下往日之法度,第一时间命户部开仓,调拨粮款,遣专员前往五州赈灾。” “同时,亦从国库拨款至当地官府,由地方官牵头,召集民夫,兴修水利,开凿沟渠,引水灌溉。” “如今一月过去,五州旱情已得到初步遏制,虽有歉收之虞,然百姓安置妥当,未曾生出流民,亦无大乱。” 听完这番话,李世民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处置得当,做得不错。” 这便是贞观朝堂的效率。 天子不在,重臣各司其职,国家机器依旧能有条不紊地运转,应对天灾,安抚万民。 “陛下谬赞,此皆臣等本分。” 褚遂良躬身退下。 李世民的目光,随之转向了另一位须发半白,神情肃然的老者。 房玄龄。 “梁国公。” “老臣在。” 房玄龄出列。 李世民身体微微前倾,语气也变得凝重了许多,那是一种即将开启一项宏伟事业的专注。 “关于东征高句丽一事,朕临行前所做的部署,如今准备得怎么样了?” 此言一出,殿内所有武将的耳朵,几乎都在同一时间竖了起来。 东征高句丽。 这五个字,像一团火焰,瞬间点燃了太极殿内沉寂的空气。 这早已不是秘密。 自前隋起,高句丽便是我中原王朝心头的一根刺。 当今天子雄才大略,一统天下之后,目光早已投向了那片白山黑水。 恰逢去年,高句丽权臣渊盖苏文篡权,并且联合百济进攻新罗,大唐遣使与其沟通,但遭到了渊盖苏文的拒绝,并且态度十分傲慢。 因此,大唐皇帝陛下便准备借机东征高句丽,这件事,朝堂上的人,都已经不陌生了。 房玄龄闻言,神色间却流露出一丝为难。 他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 “启奏陛下,各项事宜,皆在筹备之中。” “只是……其中有一桩难处。” “讲。” 李世民的语气很平静 房玄龄硬着头皮说道:“陛下临走前,曾下旨命洪州、饶州、江州等地船坞,日夜赶工,建造用以跨海征伐的舰船。” “然,近日江南道递上奏疏,言及此事,恐有变数。” “其一,是预算不足。建造大型海船,耗费巨大,所需木料、桐油、麻绳、铁钉皆是天价,户部此前拨付的款项,已然捉襟见肘。” “其二,也是最要紧的。船坞的工匠们上报,说此次建造的舰船,乃是内河船只的放大样式,虽体型庞大,但龙骨与船身结构,未必能抵御海上风浪。” “工部与将作监的官员为此争论不休,以至工期延误。若照此下去,年底之前,恐怕未必能完成陛下所要求的数量。” “嗯?” 房玄龄话音刚落,台上的李世民便嗯了一声。 他没有怒喝,也没有咆哮,但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已经多了几分冷意。 东征高句丽,是他从年初就已经开始筹谋的国之大策。 这是他的夙愿,也是他要超越前隋,证明自己文治武功的丰碑。 可现在,大战未起,还在准备阶段就出了岔子。 “预算不足?未必能抗风浪?” 李世民缓缓站起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决然。 “朕要的是能将我大唐十万将士,安然送过沧海的无敌舰队,不是一堆只能在内河里打转的破木头!” “钱不够,就加!” “人不够,就征!” 他猛地一挥龙袖,声音如雷霆般炸响。 “传朕旨意!” “命户部,再追加五十万两白银的款项,专门用于造船!” “着令工部,立刻增派民夫、工匠,三班轮换,日夜不休!” “朕不管他们用什么法子,年底之前,朕要的船,一艘都不能少!” 李世民此话,没有留有余地,这说明,他已经做好了决定,不容质疑。 一瞬间,太极殿内,所有大臣都是噤若寒蝉。 房玄龄更是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拜倒在地。 “陛下息怒!” “老臣……遵旨!老臣即刻便去督办此事,定不负陛下所托!” 然而,就在这百官噤声,针落可闻的死寂之中,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陛下,臣有话说。” 众人循声望去,皆是一愣。 只见谏议大夫褚遂良,手持笏板,再次从队列中走出,神情肃穆,眼神中没有丝毫畏惧。 李世民收了收脸上的冷意,随后淡淡的看向褚遂良。 “褚卿,还有何事?” 褚遂良深吸一口气,不卑不亢地躬身一拜。 “陛下息怒。臣并非有意触怒龙颜,只是东征高句丽一事,干系国本,臣不得不冒死进谏。” 李世民冷哼一声,没有让他起来。 “讲。” 一个字,冰冷刺骨。 褚遂良却仿佛没有感受到那股压力,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朗声道: “陛下,方才梁国公所言,江南船坞之事,臣亦有耳闻。此事之难,非止于预算与工期。”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 “臣以为,此乃上天示警,陛下不可不察啊。” 上天示警? 这四个字一出,满朝文武,无不色变。 李世民那双鹰隼般的眸子,瞬间眯了起来,透出极度危险的光芒。 “褚遂良,你此话何意?” 褚遂良直起身,直视着天子的目光,毫不退缩。 “启奏陛下。今年开春,北地多处便有倒春寒之兆,损伤麦苗无数。入夏之后,洛、亳、徐、鄜、宋五州又逢大旱,百姓困苦。如今,为东征之事建造舰船,又屡屡不顺,工匠无措。” 他往前一步,声音越发恳切。 “陛下,臣更得太史局密报,太史令李淳风夜观天象,言及今年秋冬之交,东南星宿暗淡,水汽凝聚不散,恐……恐岭南、江淮一带,将有滔天水患。” “陛下试想,若真有水患,届时国家财力、人力皆要用于救灾,安抚流民。我大唐,又哪里还有余力,支撑一场远跨重洋的国战?” “寒灾,旱情,造船不顺,再加上这水患之忧……陛下,这桩桩件件,难道不正是上天在警示我等,劝陛下暂缓东征,当以休养生息,安抚万民为重吗?” 第九十七章 许元,你怎么看? 褚遂便这一番话,掷地有声,逻辑清晰,层层递进。 从已经发生的灾害,说到尚未发生的预警,最后全部归结于“天意”。 这在极其信奉天人感应的时代,无疑是一记重磅炸弹。 这番话说完,整个太极殿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李世民没有说话,只是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片刻之后,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褚大人所言,甚是在理。臣,附议。” 一位白发苍苍的官员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前隋殷鉴不远啊,陛下。” “是啊,陛下。” 此人话音刚落,就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立刻便有数名文官站了出来。 “隋炀帝三征高句丽,耗尽国库,民夫死伤百万,最终激起天下民变,导致国破家亡,此乃血的教训。” “我大唐立国不过二十余载,虽有贞观之治,但国力尚未恢复至前隋鼎盛之时,此刻轻起大战,恐重蹈覆辙。” “高句丽蕞尔小国,盘踞辽东,遣一上将,领兵数万,足以震慑,何须陛下御驾亲征,倾全国之力?” “天象示警,民心为本,恳请陛下三思。” 一时间,附和之声此起彼伏。 这些人,大多是上了年纪的文臣,他们经历过隋末的战乱,深知和平的来之不易,对于战争,有着天然的畏惧与抵触。 而隋炀帝三征高句丽失败,更是他们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李世民静静地坐在龙椅上,看着下面这些苦口婆心的臣子,眼神中的怒火反而渐渐平息了下去。 他当然知道太平盛世来之不易,但…… 这些人,未免有些太过于鼠目寸光了! 一群只知埋首故纸堆,不知天下大势的腐儒。 隋炀帝那是好大喜功,准备不足,暴虐无道,自取灭亡。 朕,岂能与他相提并论? 你们只看到了眼前的灾祸,只记着过去的教训,却看不到更远的将来。 高句丽,早已不是蕞尔小国。 它吞并周边部族,学我中原制度,早已成了气候。 如今渊盖苏文篡权,其人更是枭雄心性,野心勃勃。 此刻大唐国力蒸蒸日上,兵锋正锐,正是一举将其荡平的最好时机。 若是错过这个机会,等他彻底整合了辽东,羽翼丰满,再想动他,便难如登天。 此消彼长之下,高句丽,必成我大唐心腹大患。 这些道理,李世民心中如同明镜一般。 但他知道,跟这些臣子很难讲通。 他们只相信天象,只相信历史的旧账本,难道朕的宏图霸业,就要被这些所谓的“天意”和“旧例”给束缚住手脚吗? 李世民的目光扫过群臣,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孤寂感。 满朝文武,竟有这么多人都看不到这一层吗?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无意中扫过了那个依旧跪在大殿中央,从头到尾都像个局外人一样的身影。 许元。 嗯? 李世民的眼睛微微一亮,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对了。 朕怎么把他给忘了? 在长田县的时候,这个小子曾经跟自己有过一番长谈。 当时,他便精准地指出了高句丽与其他外族的根本不同。 他说,突厥、吐谷浑之流,不过是部落联盟,聚散无常,如同一盘散沙,即便强大,也是一时之患,只需分化拉拢,便可轻易击破。 而高句丽则不然。 它是一个与大唐高度相似的中央集权王朝,有稳固的官僚体系,有统一的军队,有强大的民族凝聚力。 这种敌人,一旦任其发展,未来必定会成为大唐最可怕的对手。 所以,对付高句丽,不能用怀柔之策,必须在其尚未完全成长起来之前,以雷霆万钧之势,一战而灭,永绝后患。 这番话,言犹在耳。 其见识之深远,格局之宏大,当时便让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等人拍案叫绝。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小子,是坚定的主战派。 他的观点,与朕,不谋而合。 好。 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 既然这些老臣子听不进朕的话,那就让你这个“不拘一格”的年轻人,来跟他们辩上一辩。 用你那套离经叛道的歪理,好好给这些老顽固们上一课。 想到这里,李世民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看着许元,原本冰冷的语气,竟缓和了不少。 “许元。”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正低着头,神游天外,思考着要怎么具体激怒李世民的许元,猛地一个激灵。 叫我? 他茫然地抬起头,发现满朝文武,包括龙椅上的皇帝,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自己身上。 这又是什么情况? 难道是觉得刚才赏得不够,还要再加点什么? 还是说,终于想起来,我还有罪在身,要收回成命,拉我出去砍了? 许元心中七上八下,不明所以。 只听李世民缓缓开口,问道: “对于东征高句丽一事,褚卿与众卿以为,天象示警,应暂缓行事。” “你,怎么看?” 此言一出,许元当即一愣。 问我? 问我怎么看东征高句丽? 他下意识地就想起了自己在长田县对李世民吹过的牛逼。 高句丽中央集权论,养虎为患论,以及必须一战灭国论。 这些观点,可都是他从后世的推论结合自己的领悟得出来的。 现在,皇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问起来,这不正是自己表现的绝佳机会吗? 只要自己将之前的论点复述一遍,条理清晰地驳倒褚遂良等人,必然能让李世民龙颜大悦,对自己更加看重。 到那时,圣眷在身,平步青云…… 等等。 平步青云? 我他妈要的是平步青云吗? 许元脑子里仿佛有道惊雷炸响,瞬间清醒了过来。 我的目标是什么? 是惹怒李世民,让他一气之下砍了我的脑袋,然后我好回现代去。 现在,他主动把一个天大的机会送到了我面前。 东征高句丽。 这明显是李世民心心念念的头等大事,是他要建立不世之功的执念所在。 看看平时脾气好的他,刚才那副要杀人的样子就知道了。 谁反对他东征,他都得急! 那我……要是现在站出来,旗帜鲜明地反对他呢? 我不仅反对,我还要支持褚遂良,把天象示警这一套神神叨叨的东西,说得比他们还溜。 这不就是当众打他的脸,往他心窝子上捅刀子吗? 以李二这暴脾气,当场把我拖出去砍了都有可能。 就算不当场砍,也绝对会对我厌恶到极点。 到时候,自己再在新岗位上随便搞点事情,两罪并罚,何愁一死? 第九十八章 背刺李世民 妙啊。 简直是天赐良机。 许元的眼神,在一瞬间就变了。 那原本准备滔滔不绝的腹稿,被他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经过深思熟虑,忧国忧民的沉痛表情。 他先是轻轻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仿佛在组织语言。 这个动作,让龙椅上的李世民露出了期待的眼神。 很好,看样子是要开始了。 尉迟恭和长孙无忌也对视一眼,他们同样记得许元在长田县的那番高论,此刻都等着他站出来,舌战群儒,力挺陛下。 就连那些反对的文官,也好奇地看着这个刚刚搅动了朝堂风云的年轻人,想听听他能说出什么惊世之言。 在万众瞩目之下,许元缓缓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 “启奏陛下。” “臣,以为……”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然后,他看向褚遂良,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语气无比诚恳地说道: “褚大人,所言极是。” “既然天象已有示警,那我大唐,便不该逆天而行。” “东征一事,当……从长计议。” 此话一出。 整个太极殿,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龙椅之上,李世民脸上的那一丝期待,僵住了。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掏了掏耳朵,难以置信地看着许元。 这小子……说什么? 他支持褚遂良? 他说不该逆天而行? 这还是那个在长田县跟朕侃侃而谈,分析高句丽必灭之局的许元吗? 长孙无忌手里的笏板差点掉在地上,他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里,第一次写满了茫然与错愕。 尉迟恭更是把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看看许元,又看看皇帝,同样满脸诧异。 这小子疯了? 之前在长田县把李世民误认为李道宗的时候,还唾沫横飞地说高句丽是心腹大患,非灭不可,今天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说什么天象示警了? 听到许元的这番话,李世民差点没气个半死。 他感觉自己的肺都快要被这个混账小子给气炸了。 朕让你出来,是让你给朕当枪使,是让你来驳斥这些腐儒的。 不是让你站到朕的对立面去,给他们摇旗呐喊的。 朕……让你出来舌战群儒。 你……跑去给对方当了腔喉? 李世民死死地盯着许元,那眼神,恨不得当场给他活剐了。 他看懂了。 许元脸上那副“忧国忧民”的沉痛表情,是装出来的。 这小子,从头到尾,都是在故意跟他唱反调。 他不是蠢,也不是临阵倒戈。 他就是单纯地,想让朕不痛快。 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狠狠地打朕的脸,以此来激怒朕,好让朕杀了他? 李世民的脸色很难看,整个太极殿的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十几度。 然而,李世民只是看着许元。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即将暴怒的雄狮,在竭力压制着自己的野性。 吸气。 呼气。 他缓缓闭上眼睛,再猛地睁开。 不能杀。 至少现在不能。 刚刚才金口玉言,赦免了他的“谋逆”之罪,封赏了他宅邸官职,多余的都忍过来了,还差这一口气么? 就当是为了大唐,就当是朕被狗咬了…… 李世民心中不断安慰自己,用手舒了舒胸膛,这才感觉自己好受了几分,胸中的那股滔天怒火,也硬生生地被他给压了下去。 他再次看向许元,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很好。 许元,你有种,你给朕等着! 李世民没有计较许元的话,他现在的主要目的是要促成东征,而不是跟许元置气。 想到这,他缓缓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只见他目光扫过褚遂良,扫过那些附议的文臣,最后,如同两道利剑,刺向跪在地上的许元。 “诸位爱卿,都说天象示警,都说要以隋为鉴。”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清晰地回荡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朕想问问你们。” “突厥,吐蕃,吐谷浑等等,与高句丽,有何不同?” 此问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褚遂良等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世民没有等他们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突厥,是聚散无常的部落,如同一盘散沙。朕只需分化拉拢,便可使其内乱,轻易击破。” “吐谷浑,亦是如此。” “吐蕃,虽然跟他们有所区别,但本质上也是如此。” “这些,不过是疥癣之疾。”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陡然变得凌厉。 “但高句丽不同。” “它学我中原制度,设官僚,建军队,有稳固的国体,有统一的民心。” “它不是一盘散沙,而是一块正在不断凝实变硬的顽石。” 李世民的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许元,仿佛这些话,就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你们只看到眼前的天灾,却看不到辽东那头猛虎,正在舔舐伤口,磨砺爪牙。” “渊盖苏文篡权之后,对内高压,对外扩张,其野心昭然若揭。” “你们说要休养生息,难道那渊盖苏文,就会陪着我大唐一起休养生息吗?” “错!” 李世民一字一顿,声如洪钟。 “我大唐多等一日,高句丽便会多强一分。此消彼长,待其羽翼丰满,辽东,便会成为一柄永远悬在我大唐头顶的利剑。” “到那时,再想动它,所要付出的代价,将是今日的十倍,百倍。” “前隋之鉴,不在于征伐,而在于暴虐无道,准备不足。” “莫非你们觉得,那昏君,能与朕相提并论?” “今日之战,非为赫赫战功,而是为我大唐万世之安宁。” “所以,此战,势在必行。” 一番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从地缘,到国体,再到长远的战略,李世民将当初许元在长田县说与他听的“高句丽必战论”,用自己的帝王气魄,演绎得淋漓尽致。 整个太极殿内,鸦雀无声。 之前还在苦苦进谏的褚遂良等一众文臣,此刻全都低下了头,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们无言以对。 因为陛下所言,句句在理,鞭辟入里。 他们只看到了过去的教训和眼前的困难,而陛下,看到的却是整个天下的未来格局。 这种胸襟,这种远见,让他们自惭形秽,更让他们无从辩驳。 一时间,满朝文武,哑口无言。 第九十九章 既来之则安之 这时候,李世民声音再次在太极殿中响起。 “东征高句丽,乃为大唐万世基业。” “此事,已定。” “诸位爱卿要做的,不是在此空谈天命,徒费口舌。”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许元的身上,那眼神中的寒意,几乎要将空气冻结。 “而是各司其职,为大军出征,做好万全之备。” “退朝。” 话音落,李世民猛地一甩龙袍,转身便向殿后走去,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那明黄色的背影,决绝而又孤高。 “恭送陛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迟迟响起,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栗。 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殿内那股几乎令人窒息的压力,才悄然散去。 官员们如蒙大赦,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脸上神色各异,有惊叹,有后怕,有钦佩。 而许元,却只是平静地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得意,也看不出丝毫的畏惧,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君臣对峙,与他毫无干系。 只是心中有些惋惜,这样都没能激怒李世民,着实有些意外。 他跟随着人流,缓缓向殿外走去。 出了太极殿,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许元眯了眯眼,看着眼前这巍峨连绵的宫殿群,一时间有些茫然。 长安。 他来了。 可然后呢? 李世民赐了他一座宅邸,可那宅子在哪条街,哪个坊,他一概不知。 他正琢磨着是不是该随便找个看起来面善的官员问问路,一个略显尖细的嗓音,自身后响了起来。 “许大人,请留步。” 许元回头。 只见一个身穿内侍官服的中年太监,正满脸堆笑地快步向他走来。 正是先前引他入宫的王公公。 “王公公。” 许元拱了拱手,神色平静。 王公公走到近前,对着许元躬了躬身,姿态放得比之前还要低上几分。 “许大人,可是要去陛下钦赐的府邸?” “正是。” 许元点头,心中了然。 这不是偶遇,这是监视。 李世民那家伙,果然还是不放心自己。 “那可巧了。” 王公公笑得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 “陛下早有吩咐,让咱家在此等候大人,送大人去府上安顿。” “有劳公公了。” 许元不动声色地说道。 “许大人客气了,这都是咱家分内之事,大人,请。” 王公公在前面引路,腰杆微微佝偻,步子迈得又快又稳,显然是宫中老手。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重重宫门,许元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打量着这皇城的格局。 出了皇城,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等在路边。 上了马车,一路行去,长安城的繁华景象,如画卷般在眼前展开。 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与长田县的井然有序不同,这里多了一份帝都独有的喧嚣与贵气。 约莫一刻钟后,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许大人,到了。” 王公公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许元掀开车帘,走了下去。 眼前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宅院,朱红色的门楣,门口立着两尊石狮子,虽然算不上顶级豪门,但也绝非寻常人家可比。 地段清幽,闹中取静,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大门早已敞开,院内,四名男仆,两名侍女,正垂手而立,低着头,神情恭敬中带着一丝紧张。 “许大人,这便是陛下赐下的宅子,里面的一应物件,都是宫里拨出来的。” 王公公指着院内,介绍道。 “这六个下人,也是陛下特意挑选的,都还算机灵。” 他将一串钥匙和一份地契文书,双手奉上。 “您点点数,若是没什么问题,咱家就该回去复命了。” 许元接过东西,扫了一眼,便揣入怀中。 “一切都好,有劳王公公费心了。” “不敢当,不敢当。” 王公公连连摆手,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转身便要告辞。 “公公慢走。” 许元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王公公脚步一顿,疑惑地转过身来。 “许大人还有何吩咐?” 许元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物,快步上前。 那是一锭足四五两重的金子,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他没有多言,只是趁着与王公公错身的瞬间,不着痕迹地将那锭金子塞进了对方宽大的袖袍之中。 动作行云流水,快得让旁人根本无法察觉。 王公公的身子猛地一僵。 袖中的沉重与冰凉,让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他下意识地捏了捏,那坚硬的触感,确认了那是什么。 金子。 而且分量不轻。 “公公一路辛苦,这点茶水钱,不成敬意,还望公公莫要嫌弃。” 许元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王公公的脸上,瞬间绽开了一朵菊花。 他迅速调整好表情,压低声音,凑到许元耳边。 “许大人您这可真是……太客气了。” “以后在宫里,若是有什么需要咱家帮忙的,大人尽管托人捎个话。” “咱家别的本事没有,跑跑腿,递递话,还是使得的。” 这句话,便是一份承诺。 “那就多谢公公了。” 许元微微一笑。 目的,达到了。 送走了满心欢喜的王公公,许元这才转身,走进了属于自己的院子。 管他呢,既然暂时死不了,那就先享受享受吧。 既来之,则安之! 他抬眼,看向院中还站着的那六个人。 四名男仆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身形挺拔,眼神灵动。 两名侍女,则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个清秀可人,一个明眸皓齿,都算得上是难得的美人胚子。 他们依旧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等待着新主人的训话。 许元踱步到他们面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很温和,没有丝毫官老爷的架子。 “都抬起头来。” 六人闻言,迟疑了一下,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中带着好奇与不安。 “你们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男仆,壮着胆子先开了口。 “回……回大人,小人叫石头,我们……我们都是从掖庭宫挑出来的,本是要送进宫里伺候贵人的。” 送进宫里伺候贵人? 许元眉毛一挑,有些意外。 怪不得。 这几个下人,无论是相貌还是精气神,都远超寻常府邸的仆役。 原来是预备役的宫女太监。 第一百章 监视 李世民这手笔,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是恩赐?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 许元懒得去猜,他现在只想安顿下来。 他看着眼前的六人,淡淡地说道。 “以前你们是什么身份,我不管。”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这许府的人。” “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不用晨昏定省,也不用时刻伺候。” 六人听到这话,皆是一愣,面面相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许元没有理会他们的惊讶,继续说道。 “你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个院子打扫干净,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待会儿你们自己去把院子里的空房间收拾一下,各自挑一间住下。” “平日里,你们就负责采买、洒扫、修缮这些杂事,把自己照顾好,也把这院子照顾好,就行了。” 这番话,更是让六人彻底傻了眼。 哪有主人家是这么吩咐下人的? 不要人伺候,还让他们把这里当自己家? 这位新来的许大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元看着他们呆若木鸡的样子,也不解释,只是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们中间,有谁识字吗?” 六人再次你看我,我看你。 片刻的沉默后,那名长相清秀的侍女,往前走了一小步,怯生生地开了口。 “回大人……奴婢,奴婢月儿,以前跟着家父,读过几年书,粗通文墨。”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头埋得更低了。 “月儿?” 许元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很好。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里面是他从长田县带来的部分金银。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径直走上前,将这个钱袋,塞进了月儿的手中。 “啊!” 月儿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手一抖,钱袋差点掉在地上。 那沉重的分量,让她的小脸瞬间变得煞白。 “大人!这……这是……” 她结结巴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许元看着她,语气不容置疑。 “从今天起,你就是这府里的管家。” “这里面的钱,是府里所有的开支用度。” “以后柴米油盐,人情往来,一切花销,都由你来支配。” “你,说了算。” 啊? 月儿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侍女,连宫门都还没进,现在,这个刚见面的主人,竟然将整个府邸的财政大权,都交给了她? 这怎么可能! “不……不行!” 月儿吓得连连后退,拼命地摇头,眼眶都红了。 “大人,万万不可!奴婢只是一个丫鬟,担不起……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这钱,奴婢不敢要!” 许元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脸上却依旧是平静的微笑。 “我说你担得起,你就担得起。” 月儿愣住了。 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主子,咬了咬嘴唇,最终,对着许元,深深地,深深地,福了一礼。 “奴婢……遵命。” 将府内诸事尽数交予月儿,许元便没有再说什么。 天色尚早,许元决定先出去办点事情。 刚走出巷口,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流,许元的脚步便微微一顿。 他的眼角余光,瞥见街角茶寮下,一个卖货郎打扮的汉子,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许元不动声色,嘴角却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果然。 李世民对自己,还是没这么放心啊。 好。 那便让你看。 他像是毫无察觉一般,信步走在长安宽阔的街道上。 东看看,西瞧瞧,时而驻足于小摊前,拿起一两件新奇玩意儿把玩,时而又被路边的杂耍吸引,饶有兴致地看上一阵。 那模样,活脱脱一个刚从乡下地方进京,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好奇的年轻官员。 而那道目光,始终如影随形。 从茶寮下的货郎,到人群中的路人,再到下一个街角的更夫。 人换了三拨,但那股被窥探的感觉,却从未消失。 许元心中冷笑。 手法倒是专业,可惜,跟错了人。 他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脚步,似乎在犹豫该往哪个方向走。 就在此时,一队金吾卫策马而过,街上行人纷纷避让,瞬间造成了一片混乱。 就是现在。 许元身形一矮,如游鱼般钻入拥挤的人群。 几个腾挪闪转,他便借着人群与建筑的掩护,拐进了一条狭窄的辅街。 再出现时,已是在百米之外的另一条主干道上。 他回头,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 身后的尾巴,已经被他甩掉了。 许元轻蔑一笑,整了整衣袍,步伐从容地朝着此行的目的地走去。 西市。 大唐最繁华的商业中心。 这里商铺林立,胡商云集,天南海北的货物在此汇聚,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而许元的目标,是西市最显眼,也是最气派的一家店铺。 “云锦布庄”。 三层高的阁楼,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门前车水马龙,宾客如云。 往来的皆是达官显贵,贵妇名媛。 她们身上穿着的,无一不是最新潮、最华丽的布料,而这些布料,大多都出自这家云锦布庄。 可以说,云锦布庄引领着整个大唐的时尚风潮。 这几年,长安城里不知有多少老牌布庄,被它挤得门可罗雀,濒临倒闭。 许元刚一踏入店门,一个眼尖的伙计便立刻迎了上来。 “这位郎君,里面请。想看点什么料子?是想做官袍,还是家常便服?” 伙计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嘴上说着行话,一双眼睛却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许元。 一身青色常服,料子不错,但并非顶级。 面容俊朗,气质沉稳,不似寻常人。 是个有身份的,但应该不是顶级权贵。 伙计心中瞬间有了判断。 许元环视了一圈,店堂之内,各种色泽艳丽、花纹新奇的布匹挂满了墙壁,看得人眼花缭乱。 “你们掌柜的在吗?” 许元淡淡开口,没有去看那些布料。 伙计一愣,随即笑道:“郎君稍待,小的这就去请。” 能直接点名找掌柜的,要么是来头不小,要么是来找茬的。 观这位郎君的气度,显然是前者。 很快,一个身材微胖,面容精明的中年男人,从后堂快步走了出来。 “是哪位贵客找杜某?” 他脸上挂着生意人特有的和煦笑容,目光在许元身上一扫,拱手道。 “在下便是此间掌柜,杜远,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第一百零一章 情报据点 许元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只是从袖中,摸出了一块毫不起眼的铁牌。 铁牌通体漆黑,上面只刻着古朴的“云锦”二字。 他将铁牌递到杜远面前,只是那么一亮。 杜远脸上的笑容,在看到铁牌的那一刻瞬间凝固,瞳孔猛地一缩,呼吸都停滞了半拍。 那和煦的笑容变成了震惊,震惊又化为了狂喜与敬畏。 “大……” 他下意识地就要躬身行礼,那个尊贵的称呼即将脱口而出。 “嗯?” 许元眉头一挑,发出一声轻哼。 杜远浑身一激灵,立刻将到了嘴边的话,死死地咽了回去。 他猛地醒悟过来,连忙压低了声音。 “贵……贵客,里面请,后堂有刚到的新茶。” “带路。” 许元收回铁牌,神色平静。 杜远不敢怠慢,连忙亲自在前面引路,将许元请进了后堂的一间雅室。 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喧嚣。 雅室内,陈设古朴,一缕檀香,袅袅升起。 许元随意地坐下,端起茶杯,目光却在打量着这里的一切。 没错。 这家名动长安,日进斗金的云锦布庄,真正的主人,是他许元。 这里,是他早在几年前,便落下的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 当初在长田县,他利用现代知识,捣鼓出了全新的印染技术和纺织工艺。 一开始,他是与一个内地行商合作,由对方负责在关中地区销售。 合作很愉快,利润也相当可观。 但人心不足蛇吞象。 那个商人见利润丰厚,便起了贪念,妄图独吞技术,将许元踢出局。 许元又岂是任人拿捏之辈。 他当机立断,终止了合作,转而扶持了当时只是那个商人手下的小管事,也就是杜远。 他出技术,出本金,让杜远在长安开了这家云锦布庄。 凭借着远超这个时代的布料品质和花色设计,云锦布庄一炮而红。 短短几年,便摧枯拉朽般,将包括他那个前合作伙伴在内的所有竞争对手,全部挤出了高端市场。 另外,这家布庄,也绝不仅仅是为他赚钱那么简单。 它真正的作用,是许元安插在长安城的一个情报据点。 三教九流,达官显贵,这里每天人来人往,是消息最灵通,也最不容易引人怀疑的地方。 就在许元思索之际,房门被轻轻敲响。 “主……主上。” 杜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进来。” 门被推开,杜远快步走了进来,身后没有跟任何人。 他反手将门关好,这才转过身来。 噗通一声。 他竟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属下杜远,叩见主上!” 声音中,满是重逢的激动与无上的崇敬。 若非主上当年提携,他杜远如今恐怕还是个任人欺辱的小管事,哪有今日的风光。 “不必多礼,起来吧。” 许元放下茶杯,抬了抬手。 “在我这里,不兴这个。” “谢主上。” 杜远这才颤巍巍地站起身,但腰依旧躬着,头也不敢抬。 他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许元,激动地问道。 “主上,您……您是何时到的长安?” “昨日。” 许元淡淡地说道。 “刚到便来你这里,是想问问,我让你打听的事,有结果了吗?” 听到正事,杜远的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回主上,半月前收到您的飞鸽传书,属下便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和人手,去打探关于朝廷对长田县的消息。” 许元目光一凝,静待下文。 长田县,是他一手打造的根基,那里有他最忠心的部下,有他未竟的事业。 他虽然被李世民带到了长安,但心中却始终挂念着那里。 他要知道,李世民是如何处置长田县的。 杜远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 “但是……主上,这一次,属下无能。” “无论是朝堂的邸报,还是兵部的调令,亦或是从凉州那边传回来的消息……”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全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许元的眉头,第一次皱了起来。 “对。” 杜远肯定地回答。 “就好像……长田县这个地方,被所有人遗忘了一样。” “朝廷没有下达任何关于长田县的处置决定,没有官员的任免,没有军队的调动,甚至连提都没有人再提一句。” “属下派去凉州的人回报说,长田县一切如常,依旧是方县丞在代理县务,我们的人也都安然无恙。” 杜远的声音越来越低,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属下想尽了办法,甚至花重金买通了几个部司的小吏,可依旧是一无所获。” 雅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那缕檀香,依旧在空中袅袅盘旋,仿佛凝固了时间。 许元的眉头,在杜远说完最后一个字后,便紧紧地锁了起来。 没有消息? 这比传来任何坏消息,都让他感到不安。 李世民是何等人物? 千古一帝。 他在长田县看到了什么? 远超这个时代的农具,颠覆性的农田规划,还有那支装备了黑甲,手持神臂弩,甚至配备了火药武器的玄甲军。 任何一样,都足以让一个帝王寝食难安。 按照正常的逻辑,在他许元前脚离开长田县,李世民的后手就应该已经到了。 要么,是雷霆万钧之势,直接将玄甲军缴械,将他所有心腹全部下狱,彻底铲除这个潜在的威胁。 要么,是怀柔安抚之策,派来信得过的大臣接管,将长田县的模式收为国有,慢慢消化吸收。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 这就有些太反常了。 李世民到底在想什么? 许元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梨花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叩、叩”的轻响,每一个节拍,都像是敲在杜远的心上。 他来长安,抱着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念头。 但长田县,是他五年以来的心血,那里承载着太多人的一切,他自然不希望自己影响到长田县的未来。 他可以死,但长田县的火种不能灭。 可李世民这毫无动静的一手,却让他所有的预判都落了空。 这位帝王,似乎根本不在意长田县的存在,就好像他从未去过那个地方一样。 遗忘? 不可能。 唯一的解释是,李世民在等。 他在等一个更好的时机,或者说,他在等自己露出更大的破绽。 第一百零二章 方云世和周元的担心 许元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凛冽的寒光。 这盘棋,比他想象中还要复杂。 “主上,是属下无能。” 杜远见许元久久不语,脸色凝重,心中更是惶恐,连忙躬身请罪。 许元敲击桌面的手指一顿,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他抬眼看向杜远,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这不怪你。” 他淡淡地说道。 “皇帝陛下自然有他的手段,若是这般简单就打探到了消息,反而没那么真了。” “起来吧。” 杜远这才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站直了身子。 随后,他又远试探着开口。 “主上,如今您已驾临长安,这云锦布庄……” “往后,是否就由您亲自打理了?账目和产业,属下这就给您交接。” 在他看来,主上亲至,他这个代为掌管的下人,理应交还大权。 许元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不必。” “你做得很好,云锦布庄以后,依旧由你全权负责。” 杜远一愣,脸上满是错愕。 “主上,这……” 许元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抿了一口。 “我现在是朝廷命官,大理寺丞,没这么多时间处理生意上的事情。” 他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着杜远。 “生意上的事情,你无需向我汇报。若有需要与长田县对接之处,直接与方县丞联系便可,他知道该怎么做。” “属下明白!” 杜远重重地点头,将这句话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迟疑。 “主上,还有一事……” “说。” “半月之前,除了您的传书,属下还收到了来自长田县,方大人和周元将军的密信。” “哦?” 许元眉毛一挑,露出了几分意外。 方云世是他的县丞,主理政务,心思缜密。周元是他一手提拔的玄甲军统帅,忠勇无双。 这两人都是自己的得力助手,走之前不是就已经将他们的工作安排好了么?现在又联名给自己写信,所为何事? “信呢?” 杜远不敢怠慢,连忙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信封,双手呈了上去。 许元接过信封,入手便能感觉到信纸的厚重。 他拆开火漆,抽出里面的信纸,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信中说,许元长安一行,前途未卜,为保主上在长安万全,他们二人商议之后,私自做主,从玄甲军最精锐的斥候营中,挑选了数十名身手最好、头脑最灵活的弟兄,由两名千户率领,分批潜入长安,以便随时听候主上差遣。 许元看完信,不由苦笑一声。 这两个家伙…… 自己来长安就没打算回去,他们这又是何必呢? 不过,他心里也清楚,这是方云世和周元的一片忠心。 他们是真的怕自己在这个吃人的地方,无声无息地被人给害了。 许元将信纸缓缓折起,重新放回信封。 他抬起头,看向杜远。 “人呢?” 杜远似乎一直在等着他这句话。 他恭敬地退后一步,对着雅室后方的一面屏风,轻轻拍了拍手。 “啪啪。” 两声清脆的掌声落下。 屏风后方,传来轻微的机括转动声,一扇暗门悄然打开。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沉默地走了出来。 他们穿着和杜远一样的管事服饰,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悍卒气息,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身形挺拔如枪,步伐沉稳有力,眼神锐利如鹰。 那是一种在尸山血海中反复磨砺后,才会拥有的独特气质。 两人走到许元面前三步处,站定。 没有丝毫犹豫,单膝跪地,右手握拳,重重地捶在了自己的左胸之上。 这是一个标准的玄甲军军礼。 “斥候营千户,张羽!” “斥候营千户,曹文!” 两人异口同声,声音低沉而有力。 “参见县尊!” 许元看着跪在眼前的两人,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一抹了然的笑意。 张羽,曹文。 他都认识。 这两人,都是最早跟随他的那批老人。 张羽箭术超群,百步穿杨,为人冷静,擅长潜伏追踪。 曹文刀法刚猛,勇冠三军,性格火爆,最擅冲锋陷阵。 当初平定长田县周边马匪,征讨不服的羌人部落,这两人都曾跟在他身边,立下过赫赫战功。 没想到,方云世和周元竟是将他二人派了过来。 “起来吧。” 许元的声音很平静。 “谢县尊!” 两人起身,依旧垂手而立,身形笔直,目不斜视,等待着命令。 许元看着他们,淡淡地问道。 “方云世和周元,让你们来做什么?” 张羽上前一步,抱拳回答。 “回县尊,方大人和周将军有令,我等此来长安,不为他事,只为护卫县尊周全!”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 “我等二人,共带了四十八名斥候营的弟兄前来。如今,弟兄们已化整为零,以商贩、伙计、脚夫等各种身份,散布于长安城各处,安顿了下来。” 曹文接口道,声音如洪钟。 “县尊,您若有任何差遣,只需一声令下,兄弟们随时可以集结!无论是谁敢对您不利,我们便先拧下他的脑袋!” 话语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杀气。 许元闻言,心中轻叹了一口气。 他在这里根本不需要什么护卫,要是李世民想要自己死,那便是遂了自己的愿,要是李世民不想让自己死,在这长安城,还有人能杀自己? 但现在,人已经来了。 他总不能再把他们赶回去。 罢了。 既然来了,那便留下吧。 或许,在某些时候,他们真的能派上用场。 许元心中有了决断。 “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 “不过,我在这里很安全,暂时不需要你们贴身保护。” 张羽和曹文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不过,既然你们来了,那便先在这边住下吧。” 他的目光扫过两人,随后又看向杜远。 “杜远,朝廷那边,你继续派人渗透和打探,任何关于凉州,关于长田县的风吹草动,哪怕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议论,都要尽快通知我。” “是!” 杜远赶紧作揖,答应下来。 随后,许元便告辞了几人,离开了云锦布庄。 第一百零三章 入职大理寺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 许元换上一身寻常的青色常服,独自一人,步行前往皇城之中的大理寺。 朱雀大街上行人渐多,两侧的坊墙高耸,将整座长安城切割成一块块豆腐般的整齐格子。 空气中弥漫着清晨特有的微凉与一丝炊烟的暖意。 大理寺的官署坐落在皇城一隅,门前两尊镇邪的石獬豸,在晨光中显得威严肃穆,无声地昭示着此地的铁面无私。 高悬的匾额上,“大理寺”三字笔走龙蛇,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门口的卫士见许元衣着普通,本想上前盘问,但许元只是淡淡地从怀中取出了昨日宫中内侍送来的任命文书与金鱼袋。 卫士看到那明黄色的绸缎与象征身份的鱼袋,神色一凛,瞬间躬身行礼。 “大人请。” 许元微微颔首,迈步踏入了大理寺高高的门槛。 院内青砖铺地,廊柱皆为丹漆,来往的官吏脚步匆匆,神情严肃,空气中都仿佛凝结着一股律法的沉重。 他按照卫士的指引,来到一座偏厅,通禀了身份。 不多时,一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官员快步从内堂走了出来。 此人面容和善,身着一身绿色官袍,见到许元,脸上立刻堆起了热情的笑容,拱手道: “想必这位便是新任的大理寺丞,许元许大人吧?” 许元回了一礼: “正是在下,敢问足下是?” 青年官员笑容不减,姿态放得很低:“下官大理寺评事刘畅,见过许大人。昨日便听闻陛下简拔英才,不想许大人如此年轻有为。” “刘评事客气了。” 许元淡然道。 他能感觉到对方的善意,但这官场之上,初见的善意背后藏着什么,还需慢慢观察。 刘畅似乎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物,见许元话不多,便主动引着路,一边走一边介绍道: “许大人,咱们大理寺卿孙大人今日恰好告了病假,寺中事务暂由大理正郑庭之郑大人总揽。下官已经通禀过,郑大人正在公廨房等您。” 他又稍稍靠近了些,压低声音补了一句。 “郑大人是大理寺的老人了,资历深厚,脾气嘛……有些古板。大人您初来乍到,多担待些。” 许元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点了点头: “有劳刘评事提醒。” 穿过几重回廊,两人来到一间颇为宽敞的公廨房前。 刘畅在门外躬身禀报: “郑大人,许寺丞到了。” “让他进来。” 一个苍老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从房内传出,听不出喜怒。 刘畅对许元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则识趣地停在了门外。 许元推门而入。 房内陈设古朴,一股浓郁的墨香与陈旧书卷的气味扑面而来。 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端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老者身着绯色官袍,身形清瘦,面容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半开半阖,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他便是大理正,郑庭之。 许元进来后,他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慢条斯...理地用茶盖撇着杯中的浮沫。 这是一种无声的下马威。 许元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按照礼制,不卑不亢地拱手道: “下官许元,见过郑大人。” 郑庭之这才缓缓放下茶杯,抬起那双浑浊却又透着精光的眸子,上下打量了许元一番。 那目光,不像是上官审视下属,倒像是在估量一件货物的成色。 “你就是许元?” 他慢悠悠地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种天然的傲慢。 “是。” 许元回答得干净利落。 “听闻你是从凉州那等边鄙之地调任过来的?看你如此年轻,能有如此殊荣,倒是奇事。” 郑庭之的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 “有什么问题吗。” 许元滴水不漏地问道。 郑庭之轻哼了一声,身子往后一靠,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盘问道: “老夫观你年纪轻轻,不知是出自何门何阀?家中可有长辈在朝中任职?” 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问题。 官场,历来是世家门阀的天下。 一个人的出身,几乎决定了他能走多远。 许元的黑眸深邃如井,平静地迎着对方审视的目光。 “回郑大人,下官乃凉州长田县人士,布衣出身,家中世代务农,并无长辈在朝为官。” 此言一出,郑庭之眼中最后那点兴趣也消失殆尽。 他脸上的轻蔑几乎不再掩饰,仿佛听到了什么脏了耳朵的笑话。 “呵,布衣……” 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随手从案几上拿起一份文书,看也未看便丢了过来。 “也罢,既然是朝廷的旨意,老夫也不好说什么。” “你既已入职,便不能白食俸禄。” “城南镜湖新出了一桩案子,你今日便去处理了吧。” 那份文书轻飘飘地落在许元脚前,像是一种施舍。 许元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大理寺丞,从六品上,乃是卿、少的佐官,负责审核寺内呈上来的各种疑难案件,是坐堂审案的主官之一。 让他一个堂堂大理寺丞,去做那些评事、司直才需要亲赴现场的勘察核验之事,这已经不是下马威,而是赤裸裸的羞辱。 他双拳在袖中微微握紧,一股寒意自眼底升腾而起,刚要开口质问。 “许大人!” 门口的刘畅一步跨了进来,抢在他开口之前,满脸堆笑地躬身将地上的文书捡起,双手呈给许元。 “许大人,郑大人这是器重您,想让您尽快熟悉我大理寺的办案流程呢。您刚来,下官陪您走一趟。” 说着,他不动声色地对许元使了个眼色,同时用身体微微挡在了许元与郑庭之之间,轻轻拉了许元的衣袖一下。 许元眯了眯眼,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看了一眼满脸焦急的刘畅,又看了一眼书案后那张倨傲冷漠的老脸,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在了手中的文书上。 “既是郑大人吩咐,下官自当遵从。”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让公廨房内的温度降了几分。 郑庭之见他服软,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挥了挥手,像是驱赶苍蝇。 “去吧。办不好,就别回来了。” 说罢,便又端起茶杯,闭目养神,再也不看许元一眼。 第一百零四章 复查命案 许元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公廨房。 直到走出老远,来到一处无人的廊下,刘畅才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虚汗。 许元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他。 “刘评事,你刚才为何拦我?” 刘畅苦笑一声,压低声音道:“许大人,您息怒。下官知道您心里有火,但这郑大人,咱们真的惹不起啊。” “哦?”许元眉毛一挑,“一个大理正而已,官阶与我也只差了半级,有何惹不起的?” “哎哟,我的许大人!”刘畅急得直跺脚,“您有所不知,这位郑大人,他可不是普通人。” “他出自五姓七望中的荥阳郑氏,是根正苗红的世家嫡脉。咱们这位郑大人,为人最是看重门第,睚眦必报,心胸狭隘至极。今日您若是当面顶撞了他,往后在这大理寺,恐怕是寸步难行。” “荥阳郑氏……” 许元口中咀嚼着这四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芒。 五姓七望么。 这些盘踞在大唐骨血之上的世家门阀,果然是无处不在。 要是在自己的长田县……哼! 刘畅见他神色不善,以为他还在气头上,连忙继续劝道: “许大人,按说您是大理寺丞,审理卷宗才是正职,的确不该被派出去跑腿。可您毕竟是初来乍到,郑大人又是寺里的老前辈,咱们给他这个面子。忍一时风平浪静,没必要为这点小事,凭空树此大敌啊。” 许元听着刘畅的苦心劝说,心中的寒意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冷冽的讥诮。 忍? 他许元若是会忍,就不会在长田县搞出那番惊天动地的局面。 他若是怕,就不会在太极殿上,当着满朝文武和李世民的面,自揭“谋逆”大罪。 连皇帝他都敢掰手腕,一个区区荥阳郑氏的旁支老头,又算得了什么? 他来长安,就没想过要平平安安地回去。 不过,他也明白,刘畅此举是出于一片好心。 想到这里,许元脸上的冰冷散去,换上了一副平和的神情,对刘畅拱了拱手。 “多谢刘评事提醒,是在下刚才冲动了。” 刘畅见他听劝,长出了一口气,连连摆手: “大人言重了,下官也是为您着想。走走走,我先带您去领取官服,然后咱们再去卷宗室,熟悉一下城南那桩案子。” “有劳。” 在刘畅的带领下,许元很快便办妥了入职手续。 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绯色官袍,腰间挂上了象征身份的银质鱼符,整个人看上去少了几分边地的锐气,多了几分朝堂的威仪。 随后,两人一同来到了堆积如山的卷宗室。 刘畅轻车熟路地从架子上找到了对应的卷宗,递给了许元。 许元接过,展开细看。 卷宗写得很简单。 【贞观十八年,秋,八月十六。】 【城南镜湖,发现浮尸两具,乃一对母女。】 【母,张王氏,年三十有四。女,唤作小蝶,年十六。】 【据坊卒及邻里所言,母女二人于昨日晚,结伴前往镜湖洗衣,彻夜未归。】- 【县衙仵作初验,二人身上无明显外伤,口鼻有泥沙,肺腑积水,应为失足溺亡。】 【然,此事在城南引得百姓议论纷纷,舆情骚动,故移交我大理寺复核,以安民心。】 许元的手指,轻轻划过“失足溺亡”四个字,眼神微微眯起。 一对常在湖边洗衣的母女,会双双失足溺亡?还引起了“舆情骚动”? 这案子,怕是没那么简单。 许元合上卷宗,指尖在“失足溺亡”四个墨字上轻轻一点。 “刘评事。” 许元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下官在。” 刘畅连忙躬身应道。 “你在这大理寺当值多久了?” 许元问道,目光依旧停留在卷宗上。 刘畅微微一怔,不知这位新任上官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老实回答:“回大人,下官入大理寺已有六载。” “六载,不算短了。” 许元抬起头,深邃的目光直视着刘畅。 “那你告诉我,常年生活在镜湖边的母女,熟悉水性,为何会在一个本不该洗衣的深夜,双双‘失足’溺亡?” 刘畅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想过,但县衙的卷宗已经定了性,他们大理寺复核,大多不过是走个过场,谁会去深究? “这……或许是天黑路滑,一人失足,另一人情急施救,不幸……” “情急施救?” 许元打断了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十六岁的女儿,三十四岁的母亲,就算一人落水,另一人也不至于慌乱到把自己也搭进去。更何况,这卷宗上说,此事引得‘舆情骚动’,若真是意外,百姓何至于此?” 刘畅被问得哑口无言,冷汗沿着鬓角滑落。 他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看似年轻的寺丞,绝非郑庭之口中那种只会钻营的寒门子弟。 那双眼睛,仿佛能洞穿人心,看透一切虚妄。 许元将卷宗“啪”的一声合上,掷在案上。 “走,备车。” “我们去城南。” 刘畅心头一凛,不敢再有丝毫怠慢,急忙应道:“是,大人!” ……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穿过繁华的朱雀大街,拐入坊市交错的城南。 这里的景象与皇城截然不同。 高大的坊墙被低矮的民居取代,宽阔的官道变成了狭窄的青石板路,空气中弥漫着生活的气息,混杂着炊烟、市井的喧嚣,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 马车在一条名为“柳絮巷”的巷口停下。 巷子很窄,仅容两人并肩而行。 还未走近,一股悲戚与嘈杂的气氛便扑面而来。 一栋破旧的民宅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街坊四邻。 人们交头接耳,脸上或是同情,或是愤慨,或是畏惧。 人群中央,一扇斑驳的木门敞开着,从里面隐隐传来压抑的哭声。 许元和刘畅刚一出现,他们身上那崭新的绯色与绿色官袍,便如滴入清水的墨点,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议论声戛然而止。 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充满了审视、警惕,甚至是一丝毫不掩饰的敌意。 一个头发半百,满脸皱纹如同老树皮的汉子,正蹲在门槛上,怀里抱着一个瓦罐,双眼赤红,布满血丝,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被掏空了魂魄的麻木与绝望。 他便是死者张王氏的丈夫,小蝶的父亲,张铁。 第一百零五章 另有真相 看到许元两人走近,张铁那死寂的眼神里猛地燃起一团野火,他霍然起身,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挡在了门口。 “官爷?”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充满了无尽的悲痛与恨意。 “你们还来做什么?” “人是你们县衙说淹死的,案子也是你们结的,现在还来我家门口,是来看我张铁的笑话吗?” 周围的邻里也开始鼓噪起来。 “就是,人都没了,还来惺惺作态!” “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黑!” “可怜的老张家啊,就这么不明不白地……” 刘畅何曾见过这种阵仗,被百姓们指着鼻子骂,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低声道:“许大人,这……” 许元却面色如常,仿佛那些戳人脊梁骨的唾骂都与他无关。 他没有理会周围的鼓噪,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濒临崩溃的男人。 “老丈。” 许元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你看清楚。” 他缓缓抬手,解下腰间的银鱼符,托在掌心。 “这不是县衙的铜鱼,而是我大理寺的银符。” 人群的骚动为之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枚在阳光下闪着清冷光芒的银质鱼符上。 大理寺? 那是天子脚下审理天下奇案的地方。 张铁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惑,但恨意并未消减。 “大理寺又如何?还不是官?” 许元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叫许元,新任大理寺丞。”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给县衙的卷宗盖印。” “而是因为我收到了城南百姓的呼声,听闻此案有天大的冤情,特奉圣命,前来复核。” “我不是来结案的,我是来翻案的!” “翻案”二字,如同惊雷,在沉寂的人群中炸响。 所有人都愣住了。 张铁那充满恨意的眸子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地盯着许元,仿佛要从他脸上分辨出这句话的真假。 许元神情坦荡,没有任何心虚,任由他审视。 “官爷……您说的……是真的?” 一个胆大的邻人颤声问道。 “本官奉职查案,言出必行。” 许元的声音斩钉截铁。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是火山般的爆发。 “冤枉啊——” 张铁再也支撑不住,这个饱经风霜的汉子,双腿一软,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中的瓦罐摔在地上,碎成数片。 他用拳头狠狠捶打着地面,发出困兽般的嘶吼。 “青天大老爷啊!我婆娘和闺女死得冤啊!” 他这一跪,这一喊,仿佛点燃了引线。 周围的百姓们也纷纷激动起来,七嘴八舌地喊道: “大人,您要为老张家做主啊!” “什么失足溺亡,鬼才信!” “那家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时间,群情激奋,所有的压抑和愤怒,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刘畅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一桩看似普通的案子,竟在民间积压了如此大的怨气。 许元上前一步,亲手将跪在地上的张铁扶了起来。 他的手很有力,让悲痛欲绝的张铁不由自主地站稳了身子。 “老丈,有冤,我们进屋慢慢说。” “本官在这里,就一定会给你一个公道。”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安抚了张铁,也让周围的百姓渐渐安静下来。 众人自动让开一条路。 许元扶着张铁,迈步走进了那间阴暗潮湿,家徒四壁的屋子。 刘畅连忙跟上,顺手关上了房门,将外界的喧嚣隔绝。 屋内陈设简陋至极,一张破旧的木桌,几条长凳,便是全部的家当。 许元让张铁坐下,自己则站在他的面前。 “张铁,把你所知道的一切,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不要有任何遗漏,也不要有任何猜测,我只要事实。” 张铁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的微光。 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脸,沙哑地开口。 “大人,前天……前天晚上,我家婆娘带着小蝶,说是去城西的王老爷家做些缝补的零活,能挣几十个大钱。” “她们以前也常去,一般戌时前就能回来。” “可那天,到了亥时,人还没回。” 张铁的拳头紧紧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心里慌,就出门去找。到了王老爷家,那看门的狗东西却说,她们早就走了。” “我沿着路一路找回来,没见着人影。我又跑到县衙的衙门想报官,可那里的差役说,才失踪几个时辰,不合规矩,让我第二天再来!” 说到这里,张铁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毒和悔恨。 “我就不该听他们的!我就该连夜去找!” “结果……结果第二天一早,就有人在镜湖里……发现了她们娘俩……” 汉子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 “县衙的人来了,把尸首捞上来,就在湖边看了几眼,又在旁边找到了一个装着几件旧衣服的篮子,就说……就说她们是夜里去洗衣,不小心掉进湖里淹死的……” 许元静静地听着,眼神愈发冰冷。 他等张铁的情绪稍稍平复,才缓缓开口问道: “你一直喊冤,告诉本官,你为何如此笃定,她们不是失足溺亡?”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张铁心中愤怒的闸门。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许元。 “怎么可能!” 他咆哮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扭曲。 “大人明鉴!我家虽然穷,但也不是傻子!谁家会大半夜的,跑到黑灯瞎火的湖边去洗衣服?那不是找死吗?” “再说了,我家洗衣,向来是半月攒一堆再去洗,距离上次洗衣,这才没过几天呢!” 这些推断,与许元之前的怀疑不谋而合。 但接下来张铁的话,才真正让许元和刘畅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张铁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他伸出自己那双粗糙的大手,比划着一个掐脖子的动作。 “更重要的是,大人……当时尸首捞上来的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闺女小蝶的脖子上……有一圈发紫的掐痕!清清楚楚!” “我婆娘……我婆娘身上的衣裳被撕破了,胳膊上、腿上,全是一块青一块紫的伤,那根本不是淹死,那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啊!” “我当时就跟县衙的仵作说了,可他……他看都不看,就说那是尸斑,说我胡搅蛮缠,直接就让人把尸首拉走了!” “大人,这不是冤枉,是什么!” 第一百零六章 开棺验尸 掐痕?伤势? 许元面色一变,这些足以定性为他杀的关键证据,在县衙的卷宗里,竟然只字未提! 这已经不是失职,而是渎职! 他终于明白,郑庭之为何会把这桩看似简单的案子丢给他。 这根本不是下马威,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这案子背后,恐怕牵扯着县衙,甚至是他口中的那个“王老爷”。 办好了,得罪一大批人。 办不好,正好落下口实,将他这个寒门出身的寺丞,彻底踩进泥里。 这时候,张铁说完,再次跪倒在地,对着许元连连叩首,额头撞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大人,求求您,给草民做主啊!” “求求您,查明真相,抓住那个天杀的畜生,为我妻女报仇雪恨啊!” 许元扶起张铁,声音低沉而坚定。 “你放心。” “本官既然接手此案,就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将真凶绳之以法。” 他看着张铁那张写满绝望与期盼的脸,郑重地说道: “但是,要推翻县衙的定论,我需要最直接的证据。” “张铁,我现在需要得到你的同意。” “为了查明真相,本官必须亲自开棺验尸。” “我知此举乃是大不敬,会惊扰逝者安宁。可若不如此,真凶便会永远逍遥法外,你妻女的冤魂,也永世不得安息。” “你,可愿意?” 许元的话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寂的池塘,在柳絮巷所有人的心头都激起了千层巨浪。 开棺验尸。 这四个字,对敬畏鬼神、讲究入土为安的大唐百姓而言,无异于惊雷。 惊扰亡者,是大不敬。 更是对死者家属最深切的二次伤害。 方才还群情激奋的街坊邻里,此刻都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眼神里流露出迟疑与不安。 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张铁那张悲怆的脸庞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他嘴唇哆嗦着,看着许元,又仿佛透过许元,看到了棺木中妻女冰冷的面容。 “大人……这……这……” 他哽咽着,一个“不”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许元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沉静而锐利,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他知道这个决定的分量。 但他更清楚,若无铁证,县衙那帮人只需一个“扰乱公堂”的罪名,就能将张铁打入大牢,让这桩冤案,从此再无见天之日。 死寂之中,张铁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脸色也在急剧变化。 冤屈。 不甘。 滔天的恨意,如岩浆般在他的胸中翻涌,最终灼穿了那层名为“传统”与“禁忌”的薄冰。 “噗通!” 张铁再次双膝跪地,这一次,他不是哀求,而是决绝。 他朝着那两具薄皮棺材,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与青石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婆娘,小蝶!” 汉子嘶吼出声,声带仿佛都被撕裂。 “你们在天有灵,别怪我这个没用的男人!” “今日惊扰你们安宁,只为能手刃仇人,告慰你们的在天之灵!” “若不能沉冤得雪,你们在九泉之下,才叫永不安宁!” 说完,他猛地回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许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大人!我愿意!” “请大人开棺验尸,还我妻女一个公道!” “开!” 一声悲吼,字字泣血。 周围的邻里无不动容,一些妇人已经掩面低泣。 许元深吸一口气,对张铁点了点头。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刘畅。” “下……下官在。” 刘畅的脸色早已煞白,声音都在打颤。 “备好笔墨,将本官验尸所见,一字不漏,全部记录在案。” “是……是,大人。” 在几个胆大的邻人帮助下,那两具简陋的棺木被抬到了院子中央。 刘畅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用袖子掩住了口鼻,眼神躲闪,不敢直视。 随着“嘎吱——”一声刺耳的摩擦声,第一具棺材的棺盖被撬开,缓缓移到了一旁。 棺中躺着的,正是年仅十六岁的少女,小蝶。 或许是天气尚不算炎热,又或许是死亡时间不长,尸身并未出现腐败迹象,但那张曾经姣好的面容,已经开始浮肿发青,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光彩。 刘畅只看了一眼,便胃里翻江倒海,猛地扭过头去,干呕起来。 许元却面无表情。 这点场面,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 想当初,他在长田县外与突厥游骑血战,尸山血海都闯过来了,死人,他见得太多了。 那些为了保卫家园而战死的玄甲军弟兄,每一个都比这惨烈百倍。 他没有丝毫犹豫,俯下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开始仔细地检视尸体。 少女的容貌,即便在死后浮肿的状态下,依旧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柳叶眉,瓜子脸,若是活着,定是这柳絮巷里最动人的风景。 许元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她的脖颈处。 那里,有一道清晰的紫黑色勒痕,因为尸身浮肿而显得有些扭曲,但依旧能辨认出,那是手指用力掐扼后留下的痕迹。 周围的皮下组织,布满了细密的出血点。 这绝不是什么尸斑。 许元又轻轻拉开死者的衣袖,手臂上、肩膀处,果然如张铁所言,有着大片青紫色的瘀伤,是遭受钝物击打或被用力抓握所致。 这些,都是他杀的铁证。 但还不够。 仅仅凭这些,县衙完全可以狡辩为施救不当所致。 要一击致命,就需要更有力的证据。 许元的视线,缓缓上移,最终停留在了死者那微微张开,已经变得青紫的嘴唇上。 她的下颌,似乎有一种不自然的僵硬。 许元心中一动,伸出戴着薄麻手套的手指,轻轻探向死者的口腔。 阻力传来。 她的牙关咬得很紧,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许元没有放弃,他从一旁捡起一根干净的细木棍,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撬开了死者的牙关。 就在口腔被打开的那一瞬,许元瞳孔骤然一缩。 在死者的舌下与牙齿之间,赫然嵌着一小块暗红色的东西。 那是一块……带着皮的碎肉。 第一百零七章 去县衙 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明白这位年轻的大人,在对着一具尸体的嘴巴看什么。 只有刘畅,强忍着恶心,凑过来瞥了一眼,随即又是一阵反胃。 许元用木棍的另一端,极其小心地将那块碎肉挑了出来。 血肉已经有些发白,但形状依稀可辨。 它带着弧度,边缘是参差不齐的撕裂状,上面还连着一小片皮肤。 不是死者自己的。 许元将那块碎肉举到眼前,对着天光仔细分辨。 片刻之后,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看清楚了。 这是一小块人的耳垂。 是被硬生生咬下来的下耳垂! 许元心中了然,也许,这便是来自凶手的罪证。 许元没有说破,只是将那块碎肉将其塞了回去,随后又让死者的嘴巴恢复了原样。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 “开第二具。”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冷静得让人心寒。 很快,母亲张王氏的棺盖也被打开了。 相比女儿,母亲的尸身状况要凄惨得多。 她身上的瘀伤更多,青紫交错。 许元俯身检查,很快便发现了新的问题。 张王氏的嘴角高高肿起,唇角有破裂的伤口。 许元轻轻拨开她的嘴唇,发现她的两颗门牙,竟然已经脱落,这是被人狠狠击打面部才会造成的伤势。 他的手指,顺着死者的脸颊,缓缓滑向脑后,在那浓密湿冷的发丝间仔细探寻。 很快,他的指尖在一个地方停住了。 那里,有一处不正常的凹陷。 他拨开那片被血污黏连在一起的头发。 一个边缘清晰的、由钝器重击造成的创口,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伤口不大,但很深,颅骨已经有了明显的塌陷。 这才是真正的致命伤。 许元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测,这两人绝不可能是自己溺亡,而是死于他杀。 凶手为了掩盖罪行,伪造了她们失足溺亡的假象。 而县衙,竟对如此明显的伤痕视而不见。 这其中,若是没有猫腻,鬼都不信。 “封棺,别钉死。” 许元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平静。 几个汉子上前,将两具棺盖重新合上。 那令人窒息的悲戚,再次笼罩了整个院子。 张铁踉踉跄跄地扑了过来,一把抓住许元的衣袖,浑浊的双眼里充满了血丝,满是希冀与绝望的交织。 “大人……可……可有发现?”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期盼,生怕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许元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如钢铁般的坚定。 “嗯。” “本官不仅发现了证据,而且是足以让真凶无可抵赖的铁证。” 张铁闻言,浑身一震,眼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周围的百姓们,也都激动了起来,看着许元的目光,仿佛在看救苦救难的神明。 “大人!凶手是谁?” “大人,您一定要抓住那个天杀的畜生啊!” 许元抬起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 喧闹声立刻平息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指令。 许元环视一周,目光从每一张或悲愤、或期盼的脸上扫过。嘴角也慢慢扬了起来。 想让我来当冤大头是吧?那我就遂了你的愿。 不过,我得把事情彻底闹大! 许元心念一动,随后便开口道: “诸位乡亲。” “光有证据还不够。” “县衙一手遮天,草菅人命,若我们只拿着一纸文书去,恐怕只会石沉大海。” “要想让青天昭日,冤屈得雪,我们还需做一件事。”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凌厉无比,直刺人心。 “现在,所有人,抬起棺材!” “随我……去县衙!” “本官今日,就要当着全长安城百姓的面,问一问他们长安县衙!” “这朗朗乾坤,昭昭日月,究竟还有没有王法!” 话音落下,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便如同被投入火油的干柴,瞬间爆燃。 “好!我们跟大人去!” “抬棺!去县衙讨个说法!” “他奶奶的,欺人太甚!今天就跟他们拼了!” “有许大人为我们做主,我们怕什么!” 积压在心底的愤怒、恐惧与不甘,在这一刻,被许元彻底点燃。 民意,如洪流。 张铁更是用袖子狠狠一抹眼泪,从地上一跃而起,双目赤红,仿佛一头要择人而噬的猛虎。 “抬!就算死在县衙门口,我也要为我妻女讨回公道!” “抬棺!” “走!” 无需多言。 几个壮实的汉子怒吼着,上前将两具棺木稳稳地抬上了肩头。 许元转身,绯色的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大步走在最前方。 许元身后,是两具沉重的棺木,是撕心裂肺的哭嚎,是百十号被怒火点燃的柳絮巷街坊。 这支怪异而悲怆的队伍,就这么走出了幽静的巷陌,汇入了长安城繁华的主街。 长街之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当那两具未经漆饰的薄皮棺材赫然出现在街心时,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卖胡饼的小贩忘了吆喝,挑着担的货郎忘了赶路,就连那高头大马上锦衣华服的公子哥,也勒住了缰绳,惊愕地望了过来。 紧接着,死寂被彻底引爆。 “那……那是什么?” “是棺材!天爷啊,有人当街抬棺!” “这是要告御状吗?出了多大的冤情啊!” 议论声如潮水般四散开来,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驻足观望,然后不约而同地跟了上去。 队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壮大。 从最初的百十人,很快变成了数百人,黑压压的一片,如同一股压抑着雷霆的乌云,缓缓地朝着县衙的方向移动。 走在许元身侧的刘畅,脸上的血色早已褪尽,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 他额头上的冷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顺着脸颊往下淌。 “大……大人……” 刘畅的声音带着哭腔,他几次想去拉许元的袖子,却又不敢。 “大人,三思,三思啊!” 他压低了声音,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咱们有圣旨,有证据,直接去县衙,让府宋大人重审便是,何……何必闹到如此地步?” “当街抬棺,聚众而行,这……这在国朝可是大忌!” “就算最后案子破了,您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让县衙颜面扫地,那宋大人岂会善罢甘休?朝堂之上,御史台的言官们,也定会参您一本行事乖张,罔顾法度啊!” 刘畅说得情真意切,在他看来,许元此举,无异于政治自杀。 赢了案子,输了前程。 第一百零八章 长安县令宋文 然而,许元却连脚步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他甚至没有看刘畅一眼。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前方那座威严的府衙轮廓上,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只是,那嘴角不易察觉的一抹弧度,却带着一丝外人无法理解的嘲弄与期待。 “刘主簿。” 许元的声音淡淡传来,清晰地落入刘畅耳中。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刘畅一愣,随即更急了:“知道您还……” “我就是要让他们参我。” 许元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依旧平淡,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疯狂。 “我就是要让县衙颜面扫地,就是搅得整个长安不得安宁。” “老子不怕!” 啊? 刘畅彻底懵了,他张着嘴,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许元的逻辑。 这是什么道理?有人上赶着找弹劾? 许元没有再解释。 他来长安城,又不是来给人做牛马的。 既然李世民现在不愿弄死自己,那只有自己想点办法了。 他现在搞得满城风雨,到时候必定有很多人站出来弹劾自己。 只有当朝堂上再也无人能容得下他时,当李世民不得顺从大多数朝臣的民意时,自己就完成了。 此时的长安城,并没有所谓的京兆府,而是分为东西两个县管辖,以朱雀大街为中轴线,东面由万年县管辖,县衙设在宣阳坊。 而西面则由长安县管辖,县衙设在长寿坊。 终于,一行人在许元的带领下,来到了长寿坊的长安县县衙。 门口的石狮子威严地矗立着,朱红的大门紧闭。 门前,一排衙役早已闻讯而出,手持水火棍,排开阵势,神情紧张地看着那片缓缓逼近的黑色人潮。 为首的班头,色厉内荏地高声喝道: “站住!” “府衙重地,不得喧哗!尔等刁民,聚众于此,意欲何为?还不速速散去!” 他的声音很大,却掩盖不住尾音里的那一丝颤抖。 寻常百姓,见到这阵仗或许就怕了。 但今日,跟在许元身后的,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张铁,是义愤填膺的街坊,是数不清的、被这惊天冤情所吸引的长安百姓。 无人后退。 那两具棺木,在衙役们惊恐的目光中,被稳稳地抬到了府衙门前的台阶下。 “砰!” 棺木被重重地放在地上,发出的闷响,如同战鼓,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班头脸色一白,还想再喝骂什么。 许元却在这时,缓缓上前一步。 他站在人群的最前方,站在那两具棺木之前,绯色的官袍在肃杀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刺眼。 他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了一块乌木腰牌,随手抛了过去。 “大理寺丞许元,奉命复查张王氏母女溺亡一案。”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开门。” “本官,要抬棺入堂。” 那班头手忙脚乱地接住腰牌,只看了一眼,上面那鎏金的“大理寺”三个字,烫得他差点把腰牌扔在地上。 大理寺丞! 还是奉旨查案! 班头的腿肚子瞬间就软了,脸上的嚣张跋扈荡然无存,只剩下骇然与惊恐。 他哪里还敢多说一个字,连滚带爬地冲向大门,一边拍门一边嘶喊: “快开门!快!大理寺的许大人来了!快去禀报宋大人!” “吱呀——” 沉重的府衙大门,在一片混乱中,缓缓打开。 许元面无表情,一挥手。 “抬进去。” 张铁和几个汉子怒吼一声,再次将棺木扛上肩头,迈着沉重的步伐,踏入了县衙的门槛。 百姓们也想跟着涌入,原本府衙是不允许这么多人一起进来的,但许元却再度说道。 “本官在此,让他们一起进来!” 没办法,那县衙的衙役不敢多说什么,只得放行。 说完,他便带着刘畅和张铁等人,跟着棺木,走进了那座深邃威严的府衙大院。 院内,早已有人得知了这一切。 衙役们奔走相告,官吏们面面相觑。 当两具棺木被径直抬到公堂前的院子中央放下时,整个县衙衙,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许元!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声怒喝,从公堂之上传来。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绿色官袍、面容方正的中年官员,正站在堂上,满脸怒容地看着许元,他身后还跟着几名主簿、录事。 此人,正是长安县衙的最高长官,长安县令,宋文。 长安县与万年县,跟天下的其他县可不同,其他地方州县,分为上县、中县、下县。各县的县令官职品衔也不同,从七品到六品都有。 就像之前许元所在的长田县,原本也只是一个下县,他许元此前,也只是七品小官。 但长安县和万年县可不同,他们是天下第一县,所以两个县令的官职品衔都是正五品上!比现在许元这个大理寺丞的六品官还要高。 然而,许元只是抬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 “宋大人。” 他拱了拱手,权当行礼,语气里没有半分敬意。 “本官奉旨前来,只为一件事。” “为民伸冤,还死者公道。” 宋文的目光,落在了那两具棺木和旁边双目赤红的张铁身上,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 “原来是张铁家的案子。” 宋文冷哼一声,拂袖道。 “此案本府早已审结,其妻女乃是失足落水,不幸溺亡,人证物证俱在,早已盖棺定论。许大人何故听信这刁民一面之词,将一桩寻常的意外,闹得如此兴师动众?” 他这话,既是撇清关系,也是在给许元扣帽子。 许元闻言,却是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比冬日的寒风还要冷。 “哦?宋大人所了解的,似乎与本官亲眼所见的,出入颇大啊。” 他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气势瞬间压了过去。 “本官是大理寺丞,受圣人亲命,有权督办、复审县衙所有存疑之案!” “宋大人,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本官今日,不是来与你商议的。” “升堂,重审此案!将与此案有关的所有人等,立刻给本官带到堂前!” 许元伸手指着堂上的惊堂木,一字一顿地说道。 “宋大人若是不审,没关系。” “本官今日,就在你这县衙大堂上,亲自来审!” 这番话,无异于当众撕破了脸皮,狠狠地抽在了宋文的脸上。 宋文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指着许元的手指都在哆嗦。 “你……你……放肆!” 他身为长安县令,五品大员,长安城的父母官,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可偏偏,许元手里捏着“圣人旨意”这张王牌,他再怒,也不敢公然抗旨。 僵持。 空气仿佛凝固。 第一百零九章 重审 最终,宋文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好……好一个大理寺丞!” 他猛地一甩袖子,坐回堂上,重重一拍惊堂木。 “来人!将发现尸身的报案人王二,给本官带上来!” 他终究是妥协了。 但他却只传了一个最无关紧要的报案人,显然是想敷衍了事,看许元能耍出什么花样。 很快,一个贼眉鼠眼的小个子,被带了上来,跪在堂下,战战兢兢。 宋文看向许元,冷笑道:“许大人,人犯已带到,你不是要审吗?请吧。本官倒要看看,你能审出什么惊天大案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许元的身上。 许元却连看都没看那王二一眼。 他只是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宋大人,急什么。” “人,还没到齐呢。” 说完,他转头看向身旁早已吓傻了的刘畅。 “刘主簿。” “下……下官在!” 刘畅一个激灵,连忙应道。 许元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整个公堂内外。 “你,立刻带上县衙的衙役,去一趟城南富户王逊家。” “记住,把王家上上下下,从他那个卧病在床的老娘,到他新纳的小妾,再到他家的管家、护院、厨子、马夫、丫鬟、仆役,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给本官‘请’到这里来!”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宋文更是霍然起身,怒道:“许元!你这是要干什么?王逊乃是本分商人,与此案何干?你这是滥用职权!” 许元缓缓转过头,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宋文。 然后,他对着正要出发的刘畅,补充了最后一句,那声音,冷得像九幽寒冰,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 “告诉王家的人,本官只给他们半个时辰的时间。” “半个时辰内,谁没到。” “谁,就是杀人凶手!” “不来,可以试试。” 许元此话一出,瞬间让整个县衙公堂为之一颤。 宋文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淨,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堂外那黑压压的百姓,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惊天的哗然。 所有人都被许元这石破天惊的手段给震慑住了。 “下官……遵命!” 刘畅的魂都快吓飞了,但此刻,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选择。 他对着许元重重一躬,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转身,就要往外跑。 “等等。” 许元的声音再次响起。 刘畅身子一僵,战战兢兢地回过头。 许元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然后又悄悄交代了几句。 刘畅的瞳孔猛地一缩,眼中闪过一丝骇然,随即化为明了。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再无半分犹豫,转身带着一队衙役,快步离去。 许元直起身子,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堂上,恰好与宋文那双惊疑不定的眼睛对上。 就在刘畅领命转身的那一刻,许元敏锐地捕捉到了宋文脸上那一闪而逝的慌乱。 那不是单纯因为被挑衅而产生的愤怒,而是一种……心虚。 一种秘密被人窥破,即将大白于天下的恐惧。 许元嘴角的弧度,更冷了。 看来,自己赌对了。 这长安县令宋文,即便不是同谋,也绝对是知情不报的包庇者。 公堂内外,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等待。 张铁跪在棺材旁,像一尊石雕,一动不动,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县衙的大门方向。 百姓们没有散去,反而越聚越多,将整个县衙围得水泄不通,窃窃私语声汇成一片压抑的嗡鸣。 堂上的宋文,如坐针毡。 他几次想要开口呵斥,可一看到许元那副云淡风轻、稳操胜券的模样,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半个时辰后。 终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喧哗声从门外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平静。 刘畅回来了。 他身后,跟着一大群人。 为首的是一个身穿锦缎、体态臃肿的中年男子,满脸的倨傲与不耐。 他身后,跟着一群家丁护院,簇拥着几个女眷,最后面,则是乌泱泱一大片的丫鬟仆役,足有四五十号人,个个神色慌张,交头接耳。 正是城南富户,王逊一家。 许元的目光,如同鹰隼一般,迅速地从这群人脸上一一扫过。 管家、护院、厨子、马夫……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了锦衣男子身旁的一个年轻人身上。 那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面色有些苍白,眼神躲闪,一副被酒色掏空了的模样。 最关键的是,他的右耳上,缠着一圈崭新的白布。 虽然包扎得还算精细,却依旧掩盖不住那底下隐约渗出的血迹。 许元的瞳孔,微微一缩。 找到了。 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转头看向身旁,那个从王家人一进来就脸色煞白的宋文。 许元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宋大人,那位耳朵受伤的公子,是何人?” 宋文的身子不易察觉地一颤,喉结滚动了一下,干涩地回答道: “他……他便是王逊的独子,王宸。” “王宸。” 许元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但他心中,已然掀起滔天巨浪。 张王氏的耳垂,是被生生咬断的。 而这个王宸的耳朵,却带着伤。 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许大人!” 一声怒喝,打断了许元的思绪。 那为首的王逊,显然是忍耐到了极限。 他上前一步,挺着肚子,用下巴指着许元,气焰嚣张。 “你就是那个大理寺来的许元?” “本老爷奉公守法,安分经营,你凭什么将我全家老小都传唤到这公堂之上?” “别以为你是个大理寺丞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告诉你,今日你若不给本老爷一个说法,我定要上告!”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狞笑。 “实话告诉你,我表哥,乃是当朝户部员外郎!你一个区区六品寺丞,最好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户部员外郎,也是五品。 官阶确实比许元高。 在寻常官员面前,这确实是足以压死人的背景。 第一百一十章 梳理真相 然而,许元听完,只是笑了。 那是一种极尽嘲讽的冷笑。 他缓缓走回案桌后,拿起那块被宋文拍过的惊堂木,掂了掂。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猛地将其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 “啪!” 一声巨响,如同晴天霹雳,在整个公堂炸开。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王逊那嚣张的叫骂,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心脏,都随着这声巨响,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许元缓缓坐下,冰冷的目光扫过王逊,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本官让你说话了吗?” 一句话,让王逊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 许元不再看他,目光如利剑一般,直刺那个耳朵包着白布的年轻人。 “王宸。” 那年轻人浑身一抖,如同被蛇盯住的青蛙,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你,认罪吗?” 王宸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眼神慌乱,结结巴巴地说道: “认……认什么罪?我……我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他还在装傻。 许元嘴角的冷笑愈发浓郁。 他也不再废话,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顿,字字如刀。 “张王氏,张李氏,母女二人,就是你害死的。” “还不承认?” 轰! 此言一出,无异于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 满堂皆惊。 “你……你血口喷人!” 王宸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了,指着许元尖声叫道。 “你有什么证据!凭什么说人是我杀的!这是污蔑!这是诽谤!” 他状若疯狂,似乎想用声音的大小来掩盖内心的恐惧。 “许大人!” 一旁的宋文也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他脸色铁青地站起身,厉声道。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此案本县早已审结,定论为失足溺亡,人证物证俱在!你没有任何新的证据,凭什么在此凭空污人清白,重审此案?” 他这是在提醒王宸,也是在给自己壮胆。 “证据?” 许元闻言,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慌乱,反而露出了一丝玩味。 他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地说道: “宋大人,别着急。” “你所谓的‘人证物证俱在’,在本官看来,不过是漏洞百出的笑话而已。” 他缓缓站起身,踱步走到堂前,目光扫过那两具棺木,声音变得沉重而清晰。 “宋大人的卷宗上说,张王氏母女,是为张家浆洗衣物,前往曲江池,不幸失足落水。” “听起来,合情合理。”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锐利。 “可本官倒想问问,张铁一家,以浆洗为生,平日里,是不是将几日积攒的脏衣,集中到一起,一次洗完?” 他看向人群中的柳絮巷街坊。 立刻便有几个妇人高声回答:“是啊!许大人,铁哥儿家就是这样的,攒一大堆才去洗,省时省力!” 许元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脸色开始变化的宋文身上。 “案发当日,张王氏母女并未归家。而本官在她们家中,却看到了还在家中的脏衣。” “请问宋大人,既然她们是去洗衣,为何不将家中所有的脏衣,一并带去?” “这,是疑点一。” 宋文的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 寻常百姓家的生活习惯,他一个五品大员,哪里会去留意。 不等他想出说辞,许元的声音再次响起,一步步将他逼入绝境。 “卷宗上记录,根据报案人王二的证词,以及仵作的推断,死者死亡的时辰,大概在戌时。” “戌时。” 许元重复了一遍,加重了语气。 “戌时,天色已黑,距离皇城宵禁,已不足半个时辰。” “而案发现场,也就是那曲江池边,还留有半盆尚未清洗的衣物。” 许元的声音,在寂静的公堂中回荡,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本官再问问各位,她们母女二人,常年以此为生,难道会不知道宵禁的时辰吗?” “她们难道会算不清楚,剩下那半盆衣服,在半个时辰之内,根本就洗不完吗?” 他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一个比一个诛心。 “若是洗不完,错过了宵禁,她们又该如何回家?” 许元猛地转身,双目如电,死死地盯着已经开始浑身冒汗的宋文。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给出了自己的结论。 “所以!” “她们去曲江池边,根本就不是为了洗衣服!” 此言一出,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深潭,在早已波澜四起的公堂内外,再次激起千层巨浪。 嗡! 堂外黑压压的百姓,那压抑着的议论声,瞬间冲破了临界点,化作了海啸般的喧哗。 “不是去洗衣裳?那她们去干什么?” “许大人说得对啊!戌时都快宵禁了,谁家还会去那么远的湖边洗衣服,不要命了吗?” “这里面果然有鬼!” 一句句的议论,像是一根根无形的钢针,扎在宋文和王家人的心上。 许元没有理会鼎沸的民意,他只是转过身,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再一次落在了早已面无人色的宋文身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宋大人,除了这些生活常识上的漏洞,其实还有一样最明显的罪证。” 许元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向那两具黑漆漆的棺木。 “罪证,就摆在你的面前,摆在所有人的面前。” 他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股森然的质问。 “可是你,却视若无睹。” 宋文的心脏狠狠一抽,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乌云般笼罩了他的整个心神。 他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喝道: “许元!你休要在此危言耸听,妖言惑众!” “危言耸听?” 许元笑了,那笑容里,满是冰冷的讥诮。 他不再与宋文废话,猛地一挥手,声如洪钟。 “来人!” “开棺验尸!” 短短四个字,字字千钧,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堂外的百姓们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两具棺木上,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好奇,还有一丝丝对真相的渴望。 当众开棺,当众验尸。 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的举动! “不可!” 宋文发出一声惊叫,几乎是本能地出声阻止。 “尸身早已入殓,岂能……岂能再受叨扰!此举有违人伦,大为不敬!” “不敬?” 许元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让死者沉冤昭雪,是对她们最大的尊敬。” “而让真凶逍遥法外,才是对亡魂最大的亵渎!” 他不再给宋文任何反驳的机会,目光如刀,扫向那几个不知所措的衙役。 “本官乃大理寺丞,奉圣上口谕,复查此案。” “你们,是想抗旨不遵吗?” 第一百一十一章 真凶 “哗啦。” 几个衙役吓得腿一软,手中的水火棍都掉在了地上。 圣上口谕,抗旨不遵。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谁也戴不起。 张铁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疯了一样地扑到棺材前,用手去抠那棺材钉。 “开!开棺!求许大人为我妻女做主啊!” 刘畅见状,一咬牙,对着手下喝道: “还愣着干什么!开棺!” 几名衙役再不敢迟疑,连忙上前,用撬棍,“咯吱咯吱”地撬开了棺盖。 一股淡淡的尸腐之气混合着棺木的味道,弥漫开来。 百姓们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捂住了口鼻。 许元却面不改色,他亲自走下堂前,来到棺木旁边。 他没有丝毫的嫌恶,反而蹲下身,仔细地审视着那具已经有些浮肿的女尸。 “诸位乡亲,都看清楚了。” 许元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引导着所有人的视线。 他先是指向死者张王氏那青紫色的脖颈。 “这里,有一圈清晰的勒痕。这说明,死者生前,曾被人用绳索之类的东西,从背后死死勒住过脖子。” 接着,他的手移到了尸体的胸腹部,那里有几处不甚明显的皮下淤血和凹陷。 “还有这里,有明显的钝器击打伤。这说明,凶手在行凶之时,手段极为残暴。” 最后,许元轻轻拨开死者被江水泡得发白的头发,露出了她那残缺的右耳。 “最关键的,是这里。”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 “死者的右耳耳垂,被人活生生地咬了下来!” 嘶——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许元站起身,目光如炬,直视着浑身抖如筛糠的宋文。 “勒痕,殴伤,咬伤!” “宋大人,你现在还敢告诉本官,告诉这满堂的百姓,她们是失足溺亡吗?” 他一步步走回堂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宋文的心脏上。 “如此清晰的他杀之证,就摆在你的眼前,你的仵作难道是瞎子吗?看不见?” “还是说,你这个长安县令,明知是凶杀,却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故意将其定为意外?” 许元的声音,如同腊月的寒风,刮得宋文脸上一阵阵生疼。 “你将人命视作草芥,将律法玩弄于股掌,你这官,是怎么当的!” “你……你……” 宋文的嘴唇哆嗦着,面如金纸。 他被许元这番话,逼到了悬崖边上,退无可退。 此刻,他知道,包庇是肯定包庇不住了。 他唯一的生路,就是咬死证据不足! “就算……就算是他杀!” 宋文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嘶声狡辩道。 “可凶手是谁?证据又在何处?” 他猛地一指堂下的王逊一家,声音尖利。 “你凭什么就认定是王家所为?你凭空污蔑朝廷命官的亲眷,该当何罪!” 他似乎找回了一丝底气,梗着脖子,死死地盯着许元。 “许大人,你说她们不是溺亡,那你倒是说说,她们究竟是怎么死的?” “你若是拿不出铁证,今日之事,本官定要上奏陛下,参你一本!” 他相信,许元绝对拿不出能一锤定音的证据。 “铁证?” 许元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好,本官今日,就让你死个明白。” 许元眼神一厉,猛地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 “来人!” “将王宸,给本官拿下!” 此令一出,刘畅等长安县的衙役,却迟疑了。 他们下意识地看向宋文,又看了看那边气焰嚣张的王逊。 一边是顶头上司,一边是官宦之家。 他们这些小小的衙役,谁也不敢动。 王宸更是吓得脸色惨白,连连后退,躲到了他父亲王逊的身后。 “谁敢!” 王逊挺身而出,如同一只护崽的公鸡,怒视着许元。 “我儿乃是良善之辈,岂容你在此随意拿捏!” 公堂之上,一时间陷入了僵持。 许元看着这荒唐的一幕,怒极反笑。 “好,好一个长安县衙。” 他缓缓点头,随即,猛地提高了音量,对着衙门之外,发出一声穿云裂石般的断喝。 “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话音刚落。 “踏!踏!踏!” 一阵整齐划一,沉重如山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紧接着,十几名身穿黑色劲装,腰佩制式横刀,眼神冷厉的大理寺衙役,如狼似虎般冲了进来。 他们身上那股肃杀之气,与长安县衙这些懒散的衙役,形成了天壤之别。 为首的一人,对着许元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大理寺总捕头赵五,前来听令!” 原来,这才是许元之前附在刘畅耳边,真正的命令! 让刘畅去王家传人的时候,顺道去大理寺,调人手过来! 他知道,长安县令宋文,既然敢如此断案,那断然不会配合自己,所以这才让刘畅去大理寺带人。 这一刻,宋文的脸色,彻底化为了死灰。 他明白了,从一开始,他就落入了许元的算计之中。 这个年轻人,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狠辣,简直骇人听闻。 “拿下。” 许元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是!” 赵五起身,一挥手,两名大理寺衙役便如鹰隼扑兔一般,瞬间越过人群,一把就将躲在王逊身后的王宸给揪了出来。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王宸惊恐地尖叫着,手脚并用地挣扎。 “爹!救我!救我啊!” 然而,那两名大理寺衙役的手臂,如同铁钳一般,死死地锁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 他们拖着王宸,就像拖着一条死狗,直接扔在了公堂中央。 许元缓缓走下堂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瘫软在地的王宸。 “王宸,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现在认罪,尚可算你自首,报由陛下圣裁,或可留你一条性命。” 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若是等本官将最后的铁证摆出来,到那时,神仙也救不了你。” 王宸浑身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恐惧,但随即又被侥幸所取代。 他抬起头,依旧嘴硬。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人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他还在装傻。 “好。” 许元点了点头,不再废话。 他的目光,落在了王宸那只缠着绷带的右耳上。 “你的耳朵,是怎么回事?” 第一百一十二章 铁证如山 王宸的心猛地一咯噔,眼神瞬间慌乱起来,他下意识地捂住耳朵,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是……是前几日,不小心在家中,跌……跌倒摔伤的,怎么了?” “跌倒?” 许元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 他一步步,慢慢地走到王宸面前。 王宸惊恐地看着他,身体不断地向后缩。 “你……你要干什么?” 许元没有回答他。 就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猛地出手,快如闪电。 一把,就扯下了王宸耳朵上的那圈绷带! “啊——!” 王宸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是一种混杂着剧痛与恐惧的嘶吼。 “许元!你敢动用私刑!我要告你!我一定要告你!” 他疼得在地上打滚,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 许元却对他的咒骂置若罔闻,他举起那条还带着血迹的绷带,然后指向王宸的耳朵,让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诸位,请看清楚。” 人群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尖。 只见王宸的右耳上,血肉模糊,而在那耳朵的最下方,本该是耳垂的地方,却空空如也,只有一个极不规则的伤口! “敢问各位,谁家跌倒,能把自己摔得只掉了一块下耳垂?” 许元的声音,在寂静的公堂上,显得格外清晰。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疑惑不解。 是啊,摔倒怎么可能只把耳垂给摔没了? 王宸看着众人那怀疑的目光,听着许元那诛心的话语,他彻底慌了。 一种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般将他笼罩。 “不……不是的……我……” 他还想狡辩。 但,已经晚了。 许元缓缓转身,走到了张王氏的棺木旁。 他从袖中取出一双薄薄的丝质手套,缓缓戴上。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他将手,伸进了死者那微微张开的嘴里。 片刻之后,他收回手。 他的两根手指间,夹着一小块已经发黑、泡得发白的碎肉。 那块碎肉的形状,赫然就是一块耳垂的模样。 许元捏着那块碎肉,一步步走回到王宸的面前。 他蹲下身,将那块从尸体口中取出的碎肉,与王宸耳朵上那个血淋淋的伤口,并排放在了一起。 大小,形状,完美吻合! “轰!”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了。 真相,大白于天下! “原来是这样!” “天啊!这个畜生!他害人时,定然是被那女子咬下了耳朵!” “怪不得!怪不得许大人要开棺验尸!原来铁证在这里!” 堂外的百姓,彻底沸腾了。 愤怒的吼声,咒骂声,如同山呼海啸,几乎要将这县衙的屋顶都给掀翻! 堂外的喧嚣,堂内的死寂,在这一刻形成了一种诡异而鲜明的对比。 所有的声音,无论是愤怒的咒骂还是震惊的抽气,似乎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最终汇聚成一道道实质般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公堂中央那骇人的一幕上。 一块从死者口中取出的碎肉。 一个血肉模糊、形状残缺的耳朵。 两者并列,完美吻合。 这不是铁证是什么? 许元缓缓站起身,重新投向王宸。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一字一顿地砸在王宸的魂灵之上。 “王宸,这块肉,你可认得?” “它,是不是你的?” 这句问话,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宸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崩”的一声,彻底断了。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怪响,整个人就像是被抽掉了骨头,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恐惧,如同最深沉的寒潭之水,将他从头到脚淹没。 他想摇头,可脖子僵硬得如同生铁。 他想否认,可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完了。 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你……你血口喷人!” 一声暴喝,如同困兽犹斗的嘶吼,从旁边传来。 王逊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此刻已是扭曲狰狞,他猛地冲上前来,试图将儿子护在身后。 “我儿的耳朵,明明是自己摔伤的!你……你这是屈打成招!这是污蔑!” 他指着许元,手指因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许元!你不过区区一个大理寺丞,竟敢如此构陷朝廷命官的家眷,我……我要告你!” 到了这个地步,他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然而,许元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闭嘴!” 许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本官现在审问的是杀人凶犯。” 他往前踏了一步,那股从尸山血海中历练出的煞气,毫无保留地压向王逊。 “你若再敢咆哮公堂,阻挠办案,休怪本官将你以同案共犯之名,一并拿下!” “你!” 王逊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看着许元那双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睛,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也随之灰飞烟灭。 许元不再理会他,重新将目光锁定在已经失魂落魄的王宸身上。 他的语气,在此刻却诡异地缓和了下来,带着一丝诱导的意味。 “王宸,事已至此,人证物证俱在,再多狡辩也是徒劳。” “念在你年少无知,一时冲动犯下大错,本官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许元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钻入王宸的耳中。 “将当日的行凶经过,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若有半句虚言,大理寺的十八般酷刑,本官不介意让你一一尝遍。” “若能坦白从宽,本官上奏刑部之时,或可为你求情,网开一面。” 这番话,既是威胁,也是最后的通牒。 对于此刻的王宸而言,却像是溺水之人抓到的最后一根浮木。 他那涣散的眼神,终于重新聚焦。 他看着许元,仿佛看着能决定自己生死的阎罗。 “我……我说……” 王宸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两片砂纸在摩擦。 “我说,我全都说。” 他跪伏在地,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将那罪恶的一幕,用颤抖的声音,重新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第一百一十三章 真相大白 “是……是我做的……” “我……我早就看上了张家的那个女儿,她……她长得好看……” “那日,我借口府里有活计,故意将她们母女留到很晚,天都快黑了……” “我想着,只要过了戌时,城门关闭,她们回不了家,就只能留宿在王府……” “到时候……到时候我就可以……”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不知是悔恨还是恐惧。 “可是……可是我去找她的时候,她却宁死不从,还大喊大叫,说要去报官!” “我怕事情败露,一时心慌,就……就伸手去捂她的嘴,想让她别叫……” “我没想杀她,真的没想杀她……可是她挣扎得太厉害,还咬了我的耳朵,我一时气恼,就掐住了她的脖子,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她已经不动了……” “她死了。” 公堂内外,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听着这禽兽的自白,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王宸似乎陷入了那日的回忆,眼神变得更加惊恐。 “她娘……她娘听到了动静,从外面冲了进来,看到女儿死了,就像疯了一样扑上来跟我拼命!” “那婆娘力气大得很,经常做农活,我……我竟然被她按在地上打!” 王宸下意识地摸向自己那血肉模糊的右耳,脸上满是痛苦和狰狞。 “就在这时候,府里的下人王二听见声音赶了过来!” “我让他帮忙!王二见我被那泼妇缠住,就……就抄起院里的一根洗衣棒,对着她的头……就砸了下去……” “就一下……那婆娘就倒在血泊里了……” 话音落下,王宸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瘫倒在地,不住地磕头。 “大人,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求您,看在我爹的份上,饶我一命吧!” “我愿意赔钱,多少钱都行!求大人网开一面,网开一面啊!” 他涕泪横流,狼狈不堪。 就在此时,人群中一个穿着下人服饰的汉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正是王宸口中的王二。 他也跟着拼命磕头,声泪俱下地求饶。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是……是少爷让我干的,小的也是一时糊涂,求大人饶了小的一条狗命吧!” 这一幕,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王逊和宋文的脸上。 王逊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公堂的柱子上才没有倒下,面如金纸。 而长安县令宋文,更是双腿一软,若不是身后的衙役及时扶住,恐怕早已瘫坐在地。 完了。 什么都完了。 所有的狡辩,所有的包庇,在凶手亲口认罪的这一刻,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许元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他的目光依旧冰冷。 他像是没有看到那两个磕头如捣蒜的凶手,而是继续用平稳的语调问道。 “杀了人之后呢?” “你们是如何处置尸体的?为何仵作的验尸结果,会是溺亡?”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催命符,让王宸和王二的哭嚎声戛然而止。 王宸颤抖着抬起头,看了一眼面无人色的父亲,又看了一眼魂不附体的宋文,声音细若蚊蚋。 “是……是我爹……” “我爹说,出了人命,我这辈子就毁了,王家的名声也毁了。” “他说不能报官,他……他连夜去找了宋大人……” “他们两个商量好了,让我和王二把尸体用马车偷偷运出城,扔进城外的野湖里,伪装成失足落水的样子……” “宋大人说……他说他会交代好县衙的仵作,一口咬定是溺水,只要没有苦主追究,这件事……很快就能过去……” 轰! 此言一出,不啻于平地惊雷! 如果说之前百姓们只是愤怒于凶手的残暴,那么此刻,这股愤怒便彻底转向了那个身穿官袍的父母官! 官官相护,草菅人命! “狗官!真是个狗官啊!” “为了巴结权贵,连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杀人偿命,包庇者同罪!陛下,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民意如潮,声浪滔天。 宋文的官帽歪斜,脸色惨白如纸,汗水浸透了官服的后襟,他嘴唇翕动,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许元缓缓地扫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轻蔑与厌恶,毫不掩饰。 他知道,真相已经水落石出。 许元不再看那些罪人,他收敛起满身的煞气,整理了一下衣袍,一步步走下公堂。 他没有走向那两个杀人凶手,也没有走向瘫软如泥的宋文。 他走到了那个从始至终,都跪在棺木旁,如同石化了一般的男人——张铁面前。 许元来到他的身边,轻轻地将手,搭在了他那因为悲恸和愤怒而剧烈颤抖的肩膀上。 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温度。 “张大哥,逝者已矣,还请节哀。” 张铁缓缓抬起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早已是泪痕纵横,布满血丝的双眼里,此刻却爆发出一种复杂难明的光。 有感激,有悲痛,有大仇得报的快慰。 “许大人……” 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许元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承诺。 “你放心。” “大唐的律法,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凶手,也绝不会饶恕任何一个包庇罪恶的官员。” “杀人者,偿命。” “这是天理,也是国法。” “本官,会还你的妻女一个公道。” 说完,他转身,面向堂外那乌泱泱的百姓,面向这朗朗乾坤,声音陡然拔高,声传四野。 “来人!” “将杀人凶犯王宸、王二羁押!” “即刻带回大理寺天牢,严加看管,听候本官亲自审理宣判!” “是!” 赵五带着大理寺的衙役轰然应诺,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将还在哀嚎求饶的王宸和王二死死摁住,用牛筋绳捆了个结结实实。 许元没有停顿,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摇摇欲坠的长安县令宋文和王逊身上。 “至于你们二人……” 许元的声音不高,却像是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了宋文和王逊的心口上。 两人的身子,不约而同地剧烈一颤。 许元踱步上前,目光先是落在了早已面无人色的长安县令宋文身上。 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像是在审视一件死物。 第一百一十四章 琅琊王氏 “宋大人。” 他淡淡开口。 “身为长安县令,食君之禄,牧守一方,本应为民做主。” “你却知法犯法,勾结豪绅,罔顾人命,伪造卷宗,颠倒黑白。” 许元每说一句,宋文的脸色便更白一分。 说到最后,宋文的嘴唇已经毫无血色,哆嗦着,像是随时会倒下去。 “本官倒想请教一下宋大人。” 许元微微倾身,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传入宋文耳中。 “依我大唐律法,以上种种,合并论处,该当何罪?” 宋文的瞳孔骤然收缩。 冷汗,如同溪流一般,从他的额角滚滚而下,瞬间浸湿了官帽的系带。 他想开口辩解,却发现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恐惧,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 然而,求生的本能,让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他深吸一口气,那张铁青的脸上,硬生生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许……许大人……” 他声音干涩地开口。 “许大人,你……你初到长安,或许对京中之事还不甚了解。” “本官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背后……也不是没有人的。” 这话语里,威胁的意味已经毫不掩饰。 “今日之事,是本官一时糊涂,铸下大错。” “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宋文看着许元,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也带着一丝警告。 “许大人若是愿意高抬贵手,放本官一马,就当交个朋友。” “这对你,对本官,对大家,都有好处。” 他这是在暗示,也是在赤裸裸地收买。 然而,许元听完,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落在宋文的耳朵里,却比惊雷还要刺耳。 “好处?” 许元直起身子,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凛冽的寒霜。 “好。” “本官现在就给你再添一条罪名。” “行贿朝廷命官!” “你!” 宋文如遭重击,那刚刚鼓起的最后一丝勇气,瞬间被击得粉碎。 他踉跄着后退,眼神中只剩下绝望。 就在这时,一直瘫软在旁的王逊,猛地站了出来。 这位方才还失魂落魄的王员外,此刻脸上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狰狞。 “许大人!” 他嘶声喊道。 “只要你肯放我儿王宸一马,此事就此揭过!” “我王家,愿意献上长安城东福来酒楼,外加白银千两,作为……作为给许大人的赔罪!” 他咬着牙,直接开出了价码。 见许元神色不动,他眼中闪过一抹狠厉,话锋一转。 “许大人,你可要想清楚了!” “我表兄,乃是当朝户部员外郎,周明远周大人!” “你今日若做得太绝,便是与周大人为敌,与我整个王家为敌!” “为了两个已经死了的泥腿子,得罪一位朝廷大员,你觉得,这笔账划算吗?” 他以为,搬出自己的靠山,足以让这个年轻人掂量掂量后果。 可他等来的,依旧是许元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许元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那眼神,根本没有丝毫在意。 这种无声的蔑视,比任何恶毒的言语都更让王逊感到屈辱和愤怒。 “许元!” 他不再称呼官职,而是直呼其名,声音尖利刺耳。 “你别给脸不要脸!” “我乃琅琊王氏族人!” “琅琊王氏,你可曾听说过?” 他挺起胸膛,仿佛这几个字,便是他最坚硬的铠甲。 “你一个从凉州那等不毛之地来的边官,走了什么狗屎运才爬到今天的位置,竟敢不把我琅琊王氏放在眼里?” “我告诉你,今日你若敢动我父子分毫,来日,我王家定会让你在整个官场,寸步难行!” “你会知道,得罪我琅琊王氏,是何等愚蠢的下场!” 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百年世家深入骨髓的傲慢与跋扈。 公堂内外的空气,似乎都因此而凝固了。 连那些愤怒的百姓,在听到“琅琊王氏”这四个字时,声音都下意识地小了许多。 那是刻在整个时代骨子里的敬畏。 然而,许元却笑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笑了,嘴角咧开,露出一口白牙。 “琅琊王氏?”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满是玩味。 “呵。” 一声轻笑,充满了无尽的嘲讽。 “本官只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这句话,是当今天子,亲口所言。” 许元的声音,重新变得洪亮,清晰地传遍了公堂的每一个角落。 “本官今日在此,审的是杀人凶犯,办的是大唐国法!” “不是你王家的家法!” 他猛地一甩袖袍,那双漆黑的眸子,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厉声喝道。 “来人!” “将涉嫌包庇杀人凶犯,伪造卷宗,行贿朝廷命官的罪人王逊、宋文,一并拿下!” “押入大理寺,听候审讯!” “是!” 赵五等人轰然应诺,早已按捺不住的衙役们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你们敢!” “放开我!我乃朝廷命官,你有什么资格拿我?” 宋文嘶吼起来,完全不配合。 然而,许元又怎会管自己有没有资格?他要的就是把事情闹大。 没资格? 没资格更好!这样那些朝臣不就有参自己的理由了? 在百姓们震天的叫好声中,他们被死死摁住,用牛筋绳捆了个结结实实,狼狈得如同两条丧家之犬。 许元看都未再看他们一眼。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片喧嚣之地。 阳光洒在他的黑色官袍上,勾勒出挺拔而决绝的背影。 身后,是无数百姓敬畏、感激、狂热的目光。 …… 回到大理寺后。 许元端坐于审讯桌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堂下跪着的王宸和王二。 没有严刑拷打,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只是将那块从尸体口中取出的,属于王宸的耳垂碎肉,轻轻放在了桌上。 两人残存的心理防线,便彻底崩溃了。 对于许元的问话,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所有罪行细节,原原本本地又复述了一遍。 “录入卷宗,签字画押。” 许元的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书吏笔走龙蛇,很快便整理好了供词。 王宸和王二颤抖着,用沾满朱砂的手指,在供词上按下了自己鲜红的指印。 那指印,如同催命的符咒。 “即刻将卷宗整理成册,一份送呈刑部复核,一份留档。” 许元站起身,冷冷地吩咐道。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等刑部批文一下,秋后问斩。” 他的话,宣判了这两人的最终结局。 …… 第一百一十五章 李世民将计就计 太极宫,甘露殿。 香炉里,上好的龙涎香正升腾着袅袅青烟。 当朝天子李世民,正坐在龙案之后,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折。 他眉头微蹙,显然是为国事所烦忧。 就在这时,贴身内侍王德迈着小碎步,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躬身立于一旁,欲言又止。 “说。” 李世民没有抬头,声音沉稳。 “陛下……” 王公公小心翼翼地组织着措辞。 “下面人来报,今日午后,大理寺丞许元……在长安城中,做了一件……惊世骇俗之事。” “哦?” 李世民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朱笔,抬起头,露出了一丝兴趣。 对于这个被他从凉州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人,他始终保持着高度的关注。 “他今日,入职大理寺丞之后,带着人去城南办案,随后没多久,就命人抬着两具棺木,从西市一路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地去了长安县衙门,说是要为民伸冤,而后……” 王公公将打探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禀报上去。 “砰!” 话音未落,李世民便一掌拍在了龙案之上,上好的紫檀木桌发出一声闷响。 “胡闹!” 天子一怒,龙威浩荡。 王公公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简直是胡闹!” 李世民的脸上满是怒容。 “国之重臣,朝廷命官,行事竟如同市井泼皮一般,当街抬棺喊冤,成何体统!” “大唐官吏的颜面,朝廷的威仪,都被他丢尽了!” 甘露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 然而,李世民骂了几句后,却又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了解许元。 那小子在凉州时,行事就天马行空,不拘一格,但每一步,都必有其深意。 他绝不是一个鲁莽之人。 “结果呢?” 李世民的语气缓和了下来,重新坐回椅中,眼神变得深邃。 王公公连忙回话:“回陛下,许大人……当着县衙官员和满城百姓的面,开棺验尸,找出了真凶。” “真凶是户部员外郎王申的表侄王宸,从犯是其家中下人王二。” “此案,长安县令宋文亦有参与,他与王宸之父王逊官商勾结,伪造仵作验尸文书,企图将一桩恶性杀人案,掩盖成失足溺亡。” 听到这里,李世民的脸色,再次阴沉了下去。 这一次,不再是恼怒,而是真正的震怒。 “好一个长安县令!” “好一个官官相护!” 他的声音里,透着刺骨的寒意。 “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就在这天子脚下,竟敢如此草菅人命,颠倒黑白!” “这些蛀虫,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李世民缓缓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 甘露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皇帝沉重的脚步声在回响。 王公公跪在地上,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忽然,李世民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眼中的怒火,不知何时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如鹰隼般的精光。 他刚才虽然愤怒,但也在思考许元为何如此做? 现在,他想通了。 “这个许元……” 李世民低声自语,嘴角竟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就这么想死?不惜把这件事闹大?” 他自然知道许元求死之心,眼下许元这样做,也只有这个理由了。 不过……你想死,我可不会轻易让你死! 李世民看向窗外,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 “你故意闹大,我就遂了你的愿,让所有人都直到这件事,让朕……想压都压不下去。” “如此一来,无论背后牵扯到谁,朕都必须一查到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王公公听得心惊肉跳,却不敢插话。 李世民的眼中,闪烁着帝王独有的,算计与权衡的光芒。 “琅琊王氏……” 他轻轻念出这四个字。 “五姓七望,同气连枝,盘根错节,朕早就想动一动他们了,却一直苦于没有一个合适的由头,一个足以让天下人心服口服的理由。” “如今,王家自己把脖子伸了出来。” “而许元,则是给朕递上了一把最锋利的刀啊。” 说到这里,李世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传朕旨意。” “召大理寺卿孙伏伽、御史大夫韦挺、刑部尚书张亮,即刻入宫议事!” 李世民旨意一下,不过半个时辰。 三道身影,便步履匆匆地踏入了甘露殿。 为首的,正是大理寺卿孙伏伽、御史大夫韦挺,以及刑部尚书张亮。 三人皆是朝中重臣,此刻却神情肃穆,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 他们心中都在猜测,天子深夜急召,所为何事。 殿内,龙涎香的青烟依旧盘旋。 身着明黄色龙袍的李世民,负手立于窗前,只留给他们一个如山岳般沉稳的背影。 “臣,孙伏伽。” “臣,韦挺。” “臣,张亮。” “叩见陛下。” 三人躬身行礼,声音整齐划一,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李世民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像是藏着一片风暴前的大海,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都免礼吧。”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三人直起身,垂手立于殿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李世民的目光,如同利刃一般,缓缓扫过孙伏伽和张亮的脸。 “今日长安城中发生的事,想必三位爱卿,都已有所耳闻了。” 他开口了,语气平淡得可怕。 孙伏伽和张亮的心,却猛地向下一沉。 果然是为此事。 “朕倒是想问问你们二位。” 李世民踱步走下御阶,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两人的心弦上。 “孙伏伽,你身为大理寺卿,掌天下刑狱,纠察百官。” “张亮,你身为刑部尚书,总核全国刑名,复审大案。” 他的声音骤然转冷。 “就在这天子脚下,朕的京城之内,竟出了宋文这等与豪绅勾结,草菅人命,伪造卷宗的父母官。” “你们告诉朕,此事发生之前,你们大理寺和刑部的眼睛,是瞎了,还是耳朵,聋了?” 这番话,已不是质问,而是赤裸裸的斥责。 天子之怒,如雷霆万钧。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世家大族是一根刺 孙伏伽和张亮的额头,瞬间便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两人“噗通”一声,齐齐跪倒在地。 “陛下息怒!” “臣等失职,请陛下降罪!” 他们将头深深地埋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 他们知道,这件事被许元那么一闹,已经不仅仅是一桩杀人案了。 这已经变成了扇在整个朝廷脸上的一记响亮的耳光。 而他们,就是最直接的负责人。 李世民看着跪在地上的两名心腹重臣,眼中的怒火并未消退。 “失职?” 他冷哼一声。 “若非许元今日将此事当着满城百姓的面捅出来,你们是不是还被蒙在鼓里?” “是不是还要等那王氏母女的冤魂,夜夜来敲朕这甘露殿的大门,朕才能知道,朕的治下,竟有如此黑暗之事?” “京城尚且如此,那天下各州县呢?” “还有多少个宋文,多少个王家,在鱼肉百姓,在践踏我大唐的律法?” 李世民的声音,一声比一声严厉。 孙伏伽和张亮二人,汗出如浆,早已浸湿了背后的官袍。 他们无从辩驳,只能连连叩首。 “臣等罪该万死!” 许久,殿内的气压才稍稍缓和。 李世民重新坐回龙案之后,揉了揉眉心,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 “起来吧。” “谢陛下。” 两人如蒙大赦,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却依旧不敢抬头。 “现在,事情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李世民看着他们,沉声问道。 “都说说吧,此事,该如何收场?” 孙伏伽与张亮对视一眼,心中快速盘算起来。 张亮作为刑部尚书,率先开口,语气谨慎。 “回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尽快消除此事在民间造成的不良影响。” 他顿了顿,见李世民面无表情,便接着说道。 “可派遣京兆府衙役,告诫城中百姓,此案已由大理寺接手,朝廷必会严查,严禁百姓私下议论,以讹传讹,扰乱视听。” 孙伏伽也立刻附和。 “郧国公所言极是。” “堵不如疏,更要尽快定案。王宸、王二杀人罪证确凿,王逊、宋文包庇行贿,亦是铁案。” “臣建议,从重从快处理,将一干人犯明正典刑,昭告全城,如此,方能平息民怨。”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是传统的雷霆手段,也是官场处理这类丑闻的惯用伎俩。 先压下舆论,再严惩罪犯,给百姓一个交代,把事情的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 然而,李世民听完,却笑了。 那是一种冰冷的,带着一丝嘲弄的笑。 “封锁消息?严禁议论?” 他重复着张亮的话,眼中的光芒变得锐利起来。 “朕看,你们不是失职,你们是蠢!” 两人心中一惊,又想跪下。 “站着!” 李世民一摆手,止住了他们的动作。 “现在满京城都闹得沸沸扬扬,你们怎么阻止?怎么控制?你们管得了一时,管得了一世吗?” “难不成,你们要把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控制起来不成?” “这……” 孙伏伽和张亮两人顿时面色迟疑起来,以前不都这么处理的么? 但是两人看着李世民的样子,显然是知道李世民不想这么做,当下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李世民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殿内众人。 “哼,这个许元,真是胆大妄为,不过……” 他眯了眯眼,脸色沉稳,似乎早有打算。 “他不是想把事情闹大吗?” “那朕,就帮他闹得更大一些!” “传朕的旨意,不仅不准封锁消息,还要给朕大肆宣扬!” “朕要让长安城中,每一个百姓都知道,王家是如何行凶的,宋文是如何包庇的!” “而后,再严肃处理这件事,朕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在我大唐,便是权贵豪门,犯了法,也绝无幸免之理!” 这番话,掷地有声,让孙伏伽和张亮都愣住了。 天子这是……要借题发挥?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从一旁响起。 “陛下,请三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直沉默不语的御史大夫韦挺……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位老者。 那老者身形清瘦,须发皆白,正是当朝左仆射,房玄龄。 他方才一直在殿后听着,直到此刻,才觉得不得不站出来。 房玄龄躬身一礼,神色凝重。 “陛下,此事牵扯到琅琊王氏,非同小可。” 他抬起头,直视着李世民。 “五姓七望,向来同气连枝。” “今日陛下若将王家之事闹得太大,让他们颜面扫地,恐怕……会引起其余几家的非议,甚至是……联合抵制。” “为了区区一个杀人案,引得朝局动荡,臣以为,得不偿失。” 房玄龄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李世民刚刚燃起的火头上。 殿内的气氛,瞬间又变得微妙起来。 李世民闻言,脸上的霸气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意。 他盯着房玄龄,看了许久。 久到房玄龄的后背,都感到了一丝凉意。 “房卿。” 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有些反常。 “你这是在劝朕,向他们低头?” “臣不敢。” 房玄龄立刻垂下头。 “朕记得,前些年,你长子房遗直欲与范阳卢氏联姻。” 李世民的声音幽幽响起,像是在回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朕,堂堂大唐天子,你乃是朕的左膀右臂,大唐宰相!想娶他卢氏的一个女儿,花了多少心思?托了多少人去说和?” “结果呢?” 他猛地一拍龙案,声音陡然拔高。 “朕可是听说,结果你等来的,是他们的百般推诿,是他们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 “在他们眼中,你这个当朝宰相,还不如他们那些所谓的百年门楣!” “而且,朕此前欲与他们联姻,下嫁公主给他们,可他们却想方设法阻挠,拒绝于我,仿若朕的公主,配不上他们一般!” “这口气,朕已经忍了很久了!” 李世民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是动了真怒。 “几年前,朕下令修撰《氏族志》,将他们五姓七望尽数列为三等,就是为了告诉天下人,什么才是真正的尊贵!” “可结果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 “民间嫁娶,依旧以五姓为尊。朕的《氏族志》,在百姓心中,竟比不过他们那几本破烂不堪的族谱!” “房卿,你说,他们该不该治?” 李世民的目光直刺房玄龄,脸色已然冷了下来。 感受到天子那股不容置喙的决心,房玄龄心中暗叹一声。 他当然知道皇帝的心结,世家大族一直都是李世民心中的一根刺,想要彻底将其拔出。 而且,房玄龄他自己本就是寒门出身,一路摸爬滚打上来,又怎会不明白那些世家大族对朝堂的掣肘有多深? 他躬身再拜,语气诚恳。 “陛下圣明,臣自然明白陛下的苦心。” “打压世家门阀,亦是臣等毕生所愿。” “可是,陛下……” 房玄龄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忧虑。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如今,朝中官员,地方州县,有多少是出自他们门下?又有多少人,曾受过他们的恩惠?” “这股力量,盘根错节,早已深入骨髓。” “陛下今日若拿琅琊王氏开刀,手段太过激烈,万一……万一他们联合起来,以称病不朝、挂印而去相要挟,届时,朝廷政令不出中书省,地方州县陷入瘫痪。” 房玄龄的声音,沉重无比。 “这天下,还如何治理?” “请陛下,三思而后行啊!” 此言一出,整个甘露殿,彻底陷入了死寂。 第一百一十七章 潇洒一番 孙伏伽和张亮等人,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缓了,生怕惊扰了这凝固如铁的气氛。 他们都清楚,房玄龄说的,是实话。 是血淋淋的,却又不得不正视的实话。 五姓七望,这几个字,便是一座压在皇权头顶的大山。 自晋以来,至前朝隋,中原王朝飘渺不定,世家大族才是控制天下的核心,他们的影响力早已根深蒂固,更有数百年的积累,哪是这么容易就搞得定的? 李世民缓缓坐回龙椅,身子微微后靠,整个人都陷入了御座的阴影之中。 殿内的烛火,映得他脸色明暗不定,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情绪。 是啊,若是他们真的联起手来撂挑子,这天下,还真不好办。 李世民揉了揉眉心,只觉得一阵疲惫。 虽说这些年他励精图治,天下渐安,科举也为朝廷输送了不少寒门俊才,百姓的日子也算过得去。 可这大唐的骨架,依旧是由这些世家大族支撑起来的。 朝堂上的公卿,地方上的刺史,乃至各州县的佐官,十有七八,都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拔掉一个王家,很简单。 可拔掉王家之后,牵扯出的那张盘根错节的大网,又该如何处置? 真要撕破了脸,朝局动荡,政令不出长安,那才是天大的麻烦。 难道,朕真的要向他们低头? 为了大局,再一次咽下这口恶气? 李世民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案。 殿内众臣,心也跟着这声音,一下下地揪紧。 就在这凝滞的气氛中,李世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道身影。 许元。 以前的长田县。 那个地处边陲,贫瘠荒凉的县城。 以前的长田县虽穷,可当地的土地豪绅却是一个不少,欺压百姓,兼并土地,与如今的王家,并无二致。 可许元是如何处理的? 李世民的眼睛,在阴影中,骤然亮了起来。 那小子,肯定有办法! 想到这里,李世民紧绷的嘴角,忽然向上微微一勾,露出了一丝莫测的笑意。 殿下的房玄龄等人,看到皇帝这个表情,心中都是一凛。 他们知道,陛下,已然有了决断。 “梁国公说的,确有道理。” 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如同大树之根,牵一发而动全身,确是不能操之过急。” 房玄龄闻言,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以为陛下是听进去了。 “陛下圣明。” 然而,李世民的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病根就是病根,若是不治,迟早会要了大唐的命。”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 “此事,朕已有打算。” “饭,要一口口吃。这根,也要一寸寸地烂掉,朕才有机会,将它连根拔起。” 李世民缓缓站起身,走到殿中,目光落在孙伏伽身上。 “王逊、宋文官商勾结,草菅人命一案,必须要严查,要彻查。” 他的声音,冷如寒冰。 “孙伏伽,此事由你大理寺主理,朕给你一道密旨。” “给朕查,一查到底!” “不要管他背后牵扯到谁,也不要给任何人面子。” “朕要知道,这张网,到底有多大。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把王家背后所有的人,一根一根,都给朕揪出来,登记在册。” “朕暂时不动他们,但朕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脖子上,已经悬了一把刀。” 孙伏伽心中剧震,他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这是要借此案,先摸清整个山东世家的底细,建立一份黑名单。 今日不发,是为了日后一网打尽。 好狠的帝王心术。 “臣,遵旨!” 孙伏伽伏身跪拜,声音铿锵有力。 李世民点点头,又道。 “此案了结之后,朕,要亲自审理。” “朕要让天下人看看,动我大唐的百姓,践我大唐的律法,是什么下场。” “臣等,遵旨。” 孙伏伽、张亮、韦挺三人齐齐跪下,山呼应诺。 房玄龄看着这一幕,心中暗叹一声,却也不再多言。 他知道,皇帝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节奏。 一场针对世家门阀的,漫长而无声的战争,从今夜起,已然拉开了序幕。 …… 另一边。 大理寺。 当许元在卷宗的末尾,落下最后一笔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黑透了。 他伸了个懒腰,只觉得浑身筋骨都有些僵硬。 “许大人,辛苦了。” 一名寺丞走过来,恭敬地递上一杯热茶。 “您是先在寺里歇下,还是回府?” 许元接过茶杯,抿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驱散了不少疲惫。 “回家。”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更何况,李世民赐下的宅子里,还有几个乖巧可人的宫女等着伺候,鬼才愿意呆在这! 告别了同僚,许元独自一人,走出了大理寺的衙门。 夜凉如水,月色如霜。 长安城的街道,在经历的白日的喧嚣后,大部分已经安静下来。 只有远处的一些坊市,依旧灯火通明,传来隐隐约约的丝竹之声。 许元信步而行,正盘算着回家是先泡个澡还是先吃点夜宵,不知不觉间,却被一阵格外热闹的声浪吸引了过去。 他抬眼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的一条街巷,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红灯笼挂满了屋檐,连成一片火红的海洋。 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满面春风的富商,还有谈笑风生的文人骚客,络绎不绝地涌入其中。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和女子身上特有的脂粉香气。 欢声笑语,丝竹管弦,交织成一曲靡靡之音。 许元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这里,便是平康坊。 大唐的心脏,长安的灵魂,无数男人梦寐以求的温柔乡。 官办的教坊,私人的青楼,鳞次栉比,还有各种酒楼、茶肆、赌坊夹杂其中,当真是歌舞升平,夜夜笙歌。 许元摸了摸下巴,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来长安,还没见识过这传说中的销金窟呢。 来都来了…… 何不潇洒一番?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这味儿可太对了! 打定主意,许元便迈开步子,朝着那片最璀璨的灯火走去。 他没有选择那些看起来小家碧玉的院落,而是径直走向了坊内最中心,也最是宏伟气派的一座三层高楼。 那楼阁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门口挂着两排数百个大红灯笼,将门前照得纤毫毕现。 门楣上,一块巨大的金丝楠木牌匾,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云舒坊。 许元刚走到门口,一个身影便如花蝴蝶般迎了上来。 “哎呦,这位郎君,看着面生得很呐。” 来人是一个半老徐娘,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穿着一身花团锦簇的绫罗,手里挥着一方香帕,正是此楼的老鸨。 她一双眼睛毒辣得很,只一眼,便认出了许元身上穿着的官袍。 虽然朝廷早有禁令,不允许官员嫖妓,出入青楼等场所,但其实很多官员都会私下里来,但像许元这么光明正大走进来的,倒是第一次见! 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个官吗? 不过,既然许元不怕,那老鸨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当即就迎了上去。 “郎君,您可真是来对地方了。” 老鸨笑得满脸褶子都挤在了一起,热情地引着许元往里走。 “我们这云舒坊,可是这平康坊里数一数二的字号。” “不说别的,单说我们楼里的姑娘,那都是一等一的绝色。更有艳压群芳的‘长安十二钗’,每一个,都足以让郎君您流连忘返,乐不思蜀啊。” 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许元却有些不耐地打断了她。 “行了。” 他从袖中摸出一锭足有十两的金子,随手抛了过去。 “别跟我说这些虚的。” 金锭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被老鸨眼疾手快地一把接住。 那沉甸甸的分量,让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无比真诚。 “把你们这最好的姑娘叫出来,陪我喝一杯。” 许元淡淡地说道。 “其他的,别多嘴。” “哎哟!好嘞!” 老鸨将金子往怀里一揣,笑得合不拢嘴。 “郎君您真是爽快人,妈妈我最喜欢跟您这样的贵客打交道了。” 她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引着许元往楼上雅间走,可脸上的神色,却又带上了一丝为难。 “不过嘛……”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措辞道。 “郎君,我们这云舒坊最好的姑娘,乃是洛夕姑娘。” “只是这洛夕姑娘,她有她的规矩,可不是有钱,就能见得到的。” “哦?” 许元脚步一停,挑了挑眉。 老鸨见他似乎来了兴趣,连忙解释道。 “我们洛夕姑娘,讲究的是一个‘缘’字。” “只有得到她的认可,入得了她的眼,方能成为她的座上宾,与她共饮一杯。” 许元一听,顿时乐了。 他心中暗道,有意思。 没想到小说和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桥段,今天还真让自己给遇上了。 这味儿可太对了! 他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老鸨。 “这位洛夕姑娘,是不是还卖艺不卖身?”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调侃。 “莫非,还要设置什么诗词歌赋之类的考验,答对了,才能见上一面?” 老鸨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她那双在风月场里练就的火眼金睛,头一次有些看不透眼前这个穿着绯色官袍的年轻人。 来平康坊的男人,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想见洛夕一面。 便是那些自诩风流的才子,也以能与洛夕姑娘对上一首诗为荣。 眼前这位,怎么听着,竟像是觉得这事儿很可笑? 她愣了片刻,才讪讪地干笑了两声。 “郎君说笑了,我们洛夕姑娘,自然是仰慕才学的。” “若郎君能在诗词上……” 话未说完,许元便笑着摆了摆手,直接打断了她。 他摇了摇头,脸上的笑意更浓,只是那笑意里,却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慵懒与不屑。 “不必了。” 许元的声音很淡。 “我来这里,是寻开心的,不是来考状元的。” 他目光扫过这灯火辉煌的销金窟,语气里透着一丝玩味。 “既然这位洛夕姑娘缘分未到,那便算了。” “你把除了她之外,你们这最漂亮的、没有那些弯弯绕绕规矩的姑娘叫来陪我喝几杯便可。” 说罢,他便抬脚,似乎连这雅间都不想进了,转身就要下楼,打算在大堂寻个位置随便坐坐。 许元的心思很简单。 他累了一天,只想找个美人,喝点小酒,听听曲子,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 至于那些弯弯绕绕的才子佳人戏码,他实在是没半点兴趣。 老鸨见他这般干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过,既然是许元要求,她也没有多言,当即便准备转身离开,给许元安排一位合适的姑娘过来侍奉。 就在老鸨欲退走之时。 一个轻佻中带着傲慢的声音,从楼梯口传了过来。 “呵,我还当是谁,口气这么大。” “原来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许元闻声,脚步微顿,侧头望去。 只见一群衣着华丽的年轻人,正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个锦衣公子,从楼下缓缓走上来。 为首那公子,约莫二十出头,面容倒也算俊朗,只是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倨傲与阴翳。 他手中摇着一柄洒金折扇,明明是夜晚,却偏要做出这副风流倜傥的模样。 方才开口说话的,正是他身边一个谄媚的跟班。 那跟班见许元看来,非但不惧,反而更加得意,对着身旁的锦衣公子奉承笑道。 “张公子,您瞧,这人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知道自己配不上洛夕姑娘,便主动退让了。” 锦衣公子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用扇子点了点那跟班。 “你啊,就这张嘴会说。” 另一名跟班也连忙凑趣。 “赵兄此言差矣!张公子龙章凤姿,才高八斗,洛夕姑娘这等奇女子,自然是为张公子这般的人物准备的。” “依我看,今夜过后,这平康坊便要传出一段张公子与洛夕姑娘的佳话了。” “哈哈哈哈……” 一行人旁若无人地哄笑起来,那笑声刺耳至极,充满了对许元的鄙夷和嘲弄。 他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上来,径直朝着许元这边走来。 那最先开口的尖嘴猴腮跟班,更是嚣张跋扈到了极点。 他走到许元面前,见许元还站在楼梯口,竟是连话都懒得说一句,直接伸出手,便朝着许元的胸口推去。 “滚开,别挡着张公子的路。” 那动作,理所当然,仿佛只是在驱赶一只挡道的野狗。 在他看来,一个穿着不入流官袍的家伙,能来云舒坊,已是天大的运气,哪里敢招惹他们这群长安城里的顶级衙内。 推开了,也就推开了。 然而。 就在他的手掌,即将触碰到许元胸前衣襟的那一瞬间。 异变陡生。 一只手,不知何时探出,快如闪电,后发先至。 第一百一十九章 郧国公张亮之子? 那手掌并不算大,五指修长,骨节分明,看起来甚至有几分秀气。 可就是这只手,却如同一把烧红的铁钳,牢牢地扣住了那跟班的手腕。 “嗯?” 那跟班只觉得自己的手腕像是被一道铁箍给锁死了,无论他如何用力,都无法再前进分毫,更无法挣脱。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 他惊讶地回过头,正对上许元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 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 仿佛他捏住的,不是一个人的手腕,而是一截枯枝。 “你……” 跟班刚想开口怒斥。 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猛然从手腕处传来,瞬间席卷了他全身的神经。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云舒坊的靡靡之音。 那跟班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 他感觉自己的腕骨,似乎要在对方的指间被生生捏碎。 许元不喜欢惹事。 尤其是在这种地方。 可这不代表,他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嘲讽他几句乡巴佬,他可以当做是犬吠,一笑置之。 但动手推搡,便是越过了他的底线。 真当自己是路边的野草,谁都能上来踩一脚,然后扬长而去? 那锦衣公子一行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他们脸上的嘲笑还未散去,便凝固在了嘴角。 谁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乡巴佬”,竟敢当众对张公子的人动手。 “狗东西!你找死!” 那被捏住手腕的跟班疼得龇牙咧嘴,另一只手下意识地便握拳朝着许元的面门砸了过来。 “放手!你他娘的快给老子放手!” 他声色俱厉地怒吼着,试图用威胁来让许元屈服。 许元看着那挥来的拳头,眼神没有丝毫变化。 他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周遭所有的嘈杂。 “推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放手?” “现在想让我放手,就放手?” “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话音落下的瞬间,许元扣住对方手腕的手,猛地发力。 同时,他另一只手随意地抬起,精准无比地格挡住了对方砸来的拳头。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 那跟班只觉得自己的拳头像是砸在了一块铁板上,震得他整条胳膊都麻了。 而他还来不及反应。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彻整个楼梯。 许元竟是面不改色地,当着所有人的面,硬生生将那跟班的手腕,给扭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 “啊啊啊啊——!” 比之前凄厉数倍的惨叫声,从那跟班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一般,软倒在地,抱着自己那只已然变形的手腕,疼得满地打滚。 许元松开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甚至还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刚才捏过对方的手指,然后将手帕随手一丢。 做完这一切,他看都未看地上哀嚎的跟班一眼,转身便准备离开,一脸淡然之色。 “站住。”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那为首的锦衣公子,终于收起了脸上的错愕,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如水的怒意。 他缓缓走上前,拦住了许元的去路,手中的折扇也已收起,眼中的杀机毫不掩饰。 “打了我的人,就想这么走了?” 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交代?” 许元停下脚步,却连头都懒得回。 他只是侧了侧身子,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对方一眼。 “交代?” 许元轻笑一声,语气里满是讥讽。 “你的狗乱咬人,我帮你管教一下,你应该谢谢我才对。” “你!” 锦衣公子气得脸色铁青,他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你好大的胆子!” 其余的跟班也反应了过来,立刻一拥而上,将许元团团围住,一个个摩拳擦掌,凶相毕露。 “小子,你知不知道你得罪的是谁?” “敢对张公子不敬,我看你是活腻了!” “冲撞了张公子,今天别想竖着走出这个门!” 一声声的怒喝,从四面八方传来。 整个云舒坊二楼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那些原本在寻欢作乐的宾客,还有那些莺莺燕燕的姑娘们,都吓得噤若寒蝉,远远地躲开,生怕被殃及池鱼。 老鸨更是吓得一张脸煞白,想上来劝解,却又不敢靠近。 许元被围在中间,脸上却依旧不见丝毫慌乱。 他缓缓转过身,终于正眼看向了那个锦衣公子。 他的目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好奇。 “哦?” 他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那我倒还真想听听,这位公子,是何方神圣?” 见他死到临头还敢如此嚣张,那锦衣公子身边的一名跟班,顿时挺起胸膛,满脸傲然地厉声喝道。 “你给老子听清楚了!” “这位,乃是当朝刑部尚书,张亮张大人的公子!” “你一个不入流的小官,见了张公子,还不速速跪下磕头赔罪!” 刑部尚书,张亮。 这四个字,如同一块巨石,砸入了云舒坊这潭本就不平静的春水中。 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那些远远围观的宾客,看向许元的眼神,已经从看热闹,变成了赤裸裸的怜悯与幸灾乐祸。 得罪了谁不好,偏偏得罪了当朝刑部尚书的儿子。 那可是郧国公张亮。 陛下的心腹,凌烟阁的功臣。 在这长安城里,张家的公子,到哪里不是横着走?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地小官,今天怕是得把命交代在这里了。 老鸨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差点没直接瘫倒在地。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今晚竟会同时撞上这两尊煞神。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 身处风暴中心的许元,在听到这个足以让任何京官都为之色变的名号后,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淡淡笑了。 郧国公张亮的儿子? 对于这位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历史人物,许元自然是知道的。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就会因此怕了。 且不说方云世和周元已经派人到长安来保护自己,就是没有他们,许元也根本不会惧怕这个所谓刑部尚书张亮的名头。 开玩笑,李世民我都敢怼,张亮又算个啥? 第一百二十章 人间绝色 “哦?” 许元轻轻挑了挑眉,目光在那锦衣公子的脸上一扫而过。 “刑部尚书张亮,郧国公。” 许元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原来是张顗张公子,失敬,失敬。”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半分的“敬”意,反而充满了玩味。 见许元竟一口道出了自己的名字,张顗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但旋即被更深的傲慢所取代。 他冷哼一声,下巴抬得更高了。 “既然知道本公子的名号,还不跪下领罪?” “现在磕头,本公子或许还能放你一马。” 他以为,报出家门之后,对方就该屁滚尿流地跪地求饶,这是过去屡试不爽的招式。 可今天,他注定要失望了。 许元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摇了摇头,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若是不赔罪,又当如何?” 许元这轻飘飘的语气,却比任何羞辱都来得更加刺耳。 整个二楼,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又当如何? 张顗脸上的傲慢,彻底凝固了。 他那双阴翳的丹凤眼里,瞬间燃起了熊熊怒火,脸色涨得如同猪肝一般。 “你……你说什么?”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句话。 许元懒得再与他废话,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漠然。 “我说,别给自己找不自在。” “否则……” 许元顿了顿,语气森然。 “就算是刑部尚书的儿子,我也照打不误。”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疯了。 这个大理寺的年轻小官,一定是疯了! “好……好……好!” 张顗怒极反笑,他指着许元,手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好一个照打不误!” “本公子今日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几斤几两,敢说出这等狂言!” 他猛地一挥手,对着身后的家奴恶狠狠地咆哮道。 “还愣着做什么!” “给本公子上!” “打!给我往死里打!打断他的手脚,出了事,本公子担着!” “是!” 那群如狼似虎的家奴早就摩拳擦掌,得了主子的命令,当即便怒吼着一拥而上。 整个楼道,瞬间被一股暴戾之气所充斥。 许元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来。 他本不想惹事。 可这些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他的底线。 当真以为他许元,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不成? 他双脚微微错开,一股凌厉的气势从他体内迸发而出。 在凉州那一年,他亲手操练玄甲军,每日与军中悍卒对练,一身的杀伐之气,早已深入骨髓。 此刻稍一释放,便让那些冲在最前面的家奴,心头猛地一寒,脚步竟是不由自主地慢了半拍。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 一道清灵如佩玉相击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楼上传来,仿佛一道清泉,瞬间浇熄了这沸腾的火气。 “诸位郎君。” 那声音婉转动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慵懒与娇柔,却又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两位郎君皆是为洛夕而来,若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动了干戈,岂不有失了君子风度?” 这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所有人的动作,都为之一顿。 许元那即将挥出的拳头,也暂时收了回去。 他翻了翻白眼,谁他娘是为了什么洛夕而来? 老子根本就不认识你是什么洛夕还是晚夕的。 “谁他么为了……” 许元回过头,正要反驳开口之人。 然而。 当他转过头,循着声音望向那楼梯拐角的瞬间。 他剩下的话,就这么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只见三楼的雕花栏杆旁,不知何时,俏生生地立着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 一个美到让人窒息的女子。 她身着一袭淡红色的曳地长裙,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繁复的流云纹,在灯火的映照下,流光溢彩。 身姿婀娜,娉婷袅娜,宛如风中弱柳,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清雅高华。 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松松地挽了个飞仙髻,髻上只斜斜地插着一支羊脂白玉簪,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多余的饰物。 简约,却更显其绝代风华。 她的肌肤,白皙如雪,细腻得仿佛上好的瓷器,在迷离的灯火下,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而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是她的那张脸。 黛眉如远山,眸光似秋水,琼鼻挺秀,朱唇不点而红。 那是一张完美到无可挑剔的脸,清丽绝俗,不染半点尘埃,仿佛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子。 可偏偏,在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深处,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媚意。 清纯与妩媚,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在她身上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种致命的诱惑。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什么都没做,却仿佛夺走了这满楼的灯火,成为了天地间唯一的焦点。 许元,看得有些呆了。 他两世为人,见过的美女不在少数。 可无论是前世那些浓妆艳抹的明星,还是这一世在宫中见过的那些妃嫔宫娥,与眼前这女子相比,都仿佛瞬间黯然失色。 这……这是何等的人间绝色。 就在许元失神之际,周围的人群,已经彻底沸腾了。 “是洛夕姑娘!” “天啊,洛夕姑娘竟然亲自出来了!” “能得见洛夕姑娘一面,今晚便是不虚此行了!” 一声声激动而又压抑的惊呼,从四面八方传来。 那些原本剑拔弩张的衙内们,此刻也都收起了脸上的凶相,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痴痴地望着那道绝美的身影,眼中满是狂热与仰慕。 这就是那个洛夕姑娘? 许元的心头微微一动,瞬间便反应了过来。 怪不得能引得这么多人仰慕呢! 就在刚才,他还对这个素未谋面的“洛夕姑娘”充满了不屑与鄙夷,觉得那些附庸风雅的规矩,不过是故作清高的噱头。 可现在…… 在亲眼见到这女子的绝世风姿之后,许元忽然觉得,那些规矩,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他来这平康坊,本就是为了寻一美人,饮酒作乐,放松心情。 而眼前这位…… 此等绝色,若是不能与之共饮一杯,岂非是人生一大憾事? 一念及此,许元眼中的冷冽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浓厚的兴趣。 第一百二十一章 穿着官服来的? 此时,那被众人称作洛夕的女子,已迈着莲步,缓缓从楼上走了下来。 她的脚步很轻,落地无声,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地上,宛如一朵盛开的紫色莲花。 她走到许元与张顗的中间,盈盈一福,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般清脆动人。 “两位郎君,都是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风度翩翩,气宇不凡。” 她先是恰到好处地恭维了一句,目光在两人脸上一转,最后落在了张顗身上。 “张公子,您是云舒坊的常客,洛夕一直感念您的厚爱。” 说罢,她又转向许元,美眸中带着一丝探寻。 “这位郎君虽然面生,但观其气度,亦非凡俗之辈。” “两位何必为了洛夕这蒲柳之姿,伤了彼此的和气?” 她顿了顿,红唇轻启,提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男人都为之疯狂的建议。 “不如这样,今夜,便由洛夕做东,请两位郎君共饮一杯,权当是洛夕为二位赔罪调解,如何?” 此话一出。 现场先是一静,随即掀起了轩然大波。 与两位公子共饮? 这……这是何等的殊荣! 要知道,洛夕姑娘轻易不见外客,更别提主动邀人共饮了。 而且,还是一次邀请两个! 然而,人群中很快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反对之声。 “不行!洛夕姑娘,这万万不可!” “张公子也就罢了,此人是谁?不过一莽夫罢了,凭什么能与洛夕姑娘同席?” “就是!此人不过一外地小官,言语粗鄙,举止鲁莽,怎配与洛夕姑娘共饮?” 那些爱慕洛夕的才子们,不敢得罪张顗,便将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许元。 在他们看来,让许元这样的人与他们的女神同桌,简直就是一种亵渎。 张顗身边的那些跟班,更是立刻跳了出来,大声叫嚷。 “说得对!我们公子是什么身份?今晚是特意来寻洛夕姑娘的,他算个什么东西?” “一个乡巴佬,也配和我们公子一起喝酒?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一声声的质疑与呵斥,如潮水般涌向许元。 而作为当事人的张顗,脸色更是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他今晚来此,本就是打着包下洛夕,一亲芳泽的主意。 洛夕姑娘主动邀约,他自然是心花怒放。 可这邀约里,竟然还带上了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乡巴佬。 这算什么? 把自己和他相提并论? 这对他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满脸真诚的洛夕,又将那充满杀意的目光,投向了许元。 “洛夕姑娘,你的好意,本公子心领了。” 他的声音,冰冷而不带一丝感情。 “不过,今夜本公子来此,是想单独与姑娘小酌几杯。” 他刻意加重了“单独”二字,随即用下巴指了指许元,嘴角勾起一抹极尽轻蔑的冷笑。 “至于他?” “他是什么身份,也配?” 此时,云舒坊的空气在这一刻停滞了。 张顗此话,无疑是一点面子也不留了,不仅是针对许元,更是表明了自己连云舒坊的面子也不想给。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洛夕的身上。 这位绝代佳人,此刻成了风暴的中心。 她那张完美无瑕的俏脸上,终于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为难。 原本从容得体的微笑,也微微僵硬。 她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里,光芒流转,迅速地在张顗的傲慢与许元的平静之间来回扫过,显然是在权衡着什么。 “张公子……” 洛夕朱唇轻启,声音依旧动听,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uc的迟疑。 “这……”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便被张顗毫不客气地打断了。 只见张顗脸上那轻蔑的冷笑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大度”。 他仿佛根本没把许元放在眼里,只是对着洛夕微微颔首,姿态摆得十足。 “洛夕姑娘,你无需为难。”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 “本公子今日前来,自然是懂云舒坊的规矩,懂洛夕姑娘你的规矩。” 他顿了顿,眼神中透出强大的自信,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琴棋书画,本公子今日,都奉陪到底。” “想来,以本公子的才学,要博得姑娘的青睐,获得与姑娘同饮的资格,并非难事,我相信姑娘也会守约的。” 他说这番话时,下巴微扬,眼角的余光甚至都懒得瞥向许元,仿佛那只是空气。 这份自负,几乎要溢出整个云舒坊的二楼。 随即,他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终于将目光转向许元,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路边的蝼蚁。 “至于你。” 张顗的声音骤然转冷,充满了警告与威胁。 “我劝你,还是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吧。” “别忘了,你身上还穿着官服。” 他伸手指了指许元腰间的鱼袋,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我大唐律法,朝廷可是严令,官员不得擅入青楼妓院这等烟花之地。” “你再不走,信不信本公子明日便让家父写一封奏疏上去,你这身官皮,怕是就保不住了。” 这番话,瞬间又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大家这才看清,许元身上穿着的,似乎确实是官服。 看到这,不少人都是脸色一变。 是啊,这可是实打实的罪名,许元到底是谁?竟公然穿着官服来这等地方? 然而,许元接下来的反应,再一次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面对张顗这足以让任何官员都心惊胆战的威胁,许元非但没有半分惧色,反而笑了。 那是一种带着几分戏谑,几分无所谓的笑容。 他轻轻地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鱼袋,发出清脆的声响。 “张公子拿大唐律法来压我?” “可惜,我不吃这一套!” 许元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 “刚才老鸨不是说了么,洛夕姑娘有洛夕姑娘的规矩。”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张顗,直直地落在了那道绝美的身影上。 “本来么,我对这些风花雪月之事,确实没什么兴趣。” “不过……” 许元话锋一转,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现在看到了洛夕姑娘本人,我临时改主意了。” “这个资格,许某今日,要争上一争。”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三关 “轰!”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 他竟然真的要争? 他凭什么争? 张顗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发出了夸张的大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争上一争?” 他身后的那些跟班、家奴,以及周围那些巴结他的衙内们,也立刻跟着哄堂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鄙夷与嘲讽。 “听到了吗?这个乡巴佬说他要跟张公子争!” “他知道张公子是谁吗?他拿什么来争?用他那身蛮力吗?”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一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粗鄙武夫,也敢在张公子面前谈论诗词歌赋?” 张顗好不容易才止住笑,他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水,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许元。 “小子,你可知本公子师从何人?” 他傲然挺起胸膛,一字一顿地说道。 “当朝大儒,颜师古,便是在下的恩师!” 颜师古! 这三个字一出,人群的议论声瞬间又上了一个台阶。 那可是当世顶尖的大学者,连陛下都敬重有加的人物。 身为颜师古的弟子,张顗的才学,在整个长安城的年轻一辈中,都是出了名的。 “诗词歌赋,文韬经略,本公子不敢说冠绝长安,却也非寻常人可比。” 张顗的下巴几乎要抬到天上去了。 “你这种货色,名不见经传,怕是连大字都认不全几个吧?” “我劝你,还是赶紧滚蛋,免得待会儿自取其辱,把脸都丢尽了!” 面对这扑面而来的嘲讽与羞辱,许元的脸上,依旧古井无波。 那份从容与淡定,与周围的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心中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颜师古的弟子? 很了不起么? 老子脑子里装的是上下五千年的精华,随便抄一首唐诗宋词出来,都能把你按在地上摩擦。 跟我比文采? 你这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孔子面前卖三字经。 许元越想越觉得有趣,脸上的自信也愈发浓厚。 他懒得再跟张顗这等跳梁小丑多费唇舌,而是将目光完全投向了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微妙沉默的洛夕。 他对着洛夕微微一拱手,声音清朗。 “诗词歌赋,文韬经略,许某不才,也略懂一二。” “不知洛夕姑娘今夜的规矩,究竟是什么?” “又要如何,才算通过姑娘的考验?” 许元这番举动,直接将张顗晾在了一边,也成功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了这场“竞争”的规则本身。 洛夕那双美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许元。 眼前这个年轻官员,身上有一种很独特的气质。 他不像张顗那般锋芒毕露,也不像其他才子那般故作风雅。 他很平静,平静得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让人根本看不透他的深浅。 但正是这份平静,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自信,仿佛这世间,就没什么事能难得住他一般。 洛夕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的波澜,恢复了她作为云舒坊头牌的专业与从容。 她对着二人盈盈一福,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为在场的所有人,揭开了那层神秘的面纱。 “承蒙诸位郎君厚爱,洛夕的规矩,其实一直未曾变过。” “共分为三关。” 她伸出纤纤玉指,白皙得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美玉。 “第一关,诗词。” “第二关,棋术。” “第三关,策论。” “三关,皆由洛夕亲自出题,并做评判。”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许元与张顗,红唇轻启,吐出了那让所有男人都为之疯狂的最终奖励。 “只要这三关,都能得到洛夕的认可。” “那么,洛夕便愿与之共饮一杯。” 她微微一顿,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媚意,补充了一句。 “甚至……共度良宵,也未尝不可。”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 整个二楼的气氛,瞬间被推向了高潮。 所有男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眼中闪烁着嫉妒与渴望的火焰。 然而,许元听完,眉头却不由自主地轻轻皱了起来。 诗词,棋术,策论。 就这? 这三样,对于大唐的士子而言,几乎是必备的技能。 这长安城里,卧虎藏龙,才俊辈出,想要找几个精通此道的高手,难道很难吗? 为何这么久以来,竟无一人能够连过三关,成为洛夕的入幕之宾? 这里面,怕是没那么简单。 许元的疑虑,似乎被心思玲珑的洛夕看穿了。 她见许元皱眉不语,便主动开口,声音中带着一抹淡淡的幽怨与自嘲,仿佛在解释,又像是在诉说自己的命运。 “郎君可是觉得,这三关的门槛,似乎并不算高?” 许元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洛夕凄然一笑,那笑容,美得让人心碎。 “郎君有所不知。” “洛夕虽得大家追捧,谬赞一声这云舒坊的头牌。” “可说到底,这云舒坊,终究不过是一处风月之地。” “而洛夕的身份,也不过一介青楼女子罢了。”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洗不掉的卑微。 “那些在诗词、棋术、策论上真正负有盛名的大儒宗师,哪个不是爱惜羽毛,自重身份之辈?” “他们,又怎会屈尊降贵,来到这烟花柳巷,为了我这么一个风尘女子,去与人争风吃醋,传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所以,并非是无人能过,而是真正能过之人,根本不屑于来。” “久而久之,洛夕这三关,便成了长安城里一个无人能破的笑谈罢了。” 这番话,说得坦诚,却也说得心酸。 它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现实。 洛夕的美貌与才情,为她赢得了无数的追捧者,却也为她筑起了一座无形的牢笼。 她看得上的人,看不上她的出身。 看得上她出身的人,她又看不上其才学。 许元,瞬间便明白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赌注 这种情况,其实很常见。 很多出身青楼的名妓,最终的命运却十分悲惨,也正是这个原因。 才学与身份,在这里成了一对矛盾。 这洛夕姑娘,看似风光无限,实则也是个可怜人。 他心中闪过一丝念头,随即恢复了平静。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了洛夕的身上,声音清朗,不带一丝杂质。 “许某明白了。” “既然规矩如此,那便请洛夕姑娘出题吧。” 他微微一顿,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 “这三关,许某今日,便来闯上一闯。”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群再次骚动起来。 他竟然真的要闯。 听完了洛夕那番近乎于劝退的解释之后,他竟然还要闯。 这人是真有惊世之才,还是说,他根本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 一旁的张顗,在短暂的错愕之后,脸上那轻蔑的笑容愈发浓厚。 他上下打量着许元,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已经剥光了衣服,准备登台献丑的丑角。 “闯关?” 张顗嗤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鄙夷。 “就凭你?” 在他看来,眼前这个许元,以前从未在京城听过他的名号,想来不过是个走了狗屎运,从某个穷乡僻壤爬上来的小官罢了。 这样的人,或许有几分蛮力,有几分小聪明,但要论文采风流,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若真有才能,以如今陛下求贤若渴的态势,早就该名动京城了,岂会等到今天? 他断定,此人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一个想要借着自己和云舒坊的名头,博取眼球的无耻之徒。 想到这里,张顗冷哼一声,决定今晚就要当众拆穿许元。 他往前走了一步,逼近许元,脸上挂着猫戏老鼠般的笑容。 “小子,既然你这么有自信,敢不敢跟本公子,玩得再大一点?” “既然洛夕姑娘给了你这个机会,那本公子也给你一个机会。” “光是闯关,多没意思。” 他环视一周,故意提高了音量,确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们,不如打个赌,如何?” 许元眉毛一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哦?赌什么?” 张顗脸上的笑意变得狰狞起来,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里透着一股残忍的快感。 “就赌今晚这三关的胜负。” “你若是输了,本公子也不要你的钱,更不要你的命。” 他伸出手指,在许元身上那身官服上虚点了一下。 “你,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你身上这身官皮,连同里面的衣服,全都脱光。” “然后……” 他拖长了音调,脸上的表情越发扭曲。 “你就抱着你的官服,从这里出去,到朱雀大街上,从街头到街尾,走上一圈。” “嘶——”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个赌注,太狠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羞辱了,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整。 一个朝廷命官,若是做出此等事情,颜面扫地事小,这辈子别说在官场上抬起头来了,就是这个人,也跟死了没什么区别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许元的身上,他们想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会是何种反应。 然而,许元的反应,再一次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甚至连一丝怒意都没有。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张顗,就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可以。” 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干脆利落。 人群又是一阵哗然。 他竟然答应了? 他疯了吗? 张顗也是一愣,他没想到对方答应得如此爽快,这让他准备好的后续的讥讽言语,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但随即,他心中便是狂喜。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这可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了。 就在张顗准备开口敲定此事时,许元那平淡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输了,照你说的办。” “那么……” 他抬起眼皮,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利剑,直刺张顗的内心。 “若是你输了呢?” “你输了,又当如何?” 张顗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 “我输?” “本公子会输给你这种货色?” 他笑得弯下了腰,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好,好,好。本公子就陪你做一场白日梦。” 他直起身子,傲慢地一挥手。 “你说,你想让本公子怎么办?” 在他看来,自己根本没有输的可能性,无论对方提出什么条件,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许元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很简单。” “我也不要你的钱,不要你的命。” 他学着张顗刚才的语气,缓缓说道。 “就跟你说的一样吧。” “你也脱光了衣服,去朱雀大街上,走上一圈。” 张顗脸上的笑容一僵。 许元却像是没看到一般,继续不紧不慢地补充道。 “哦,对了,还得加一条。” “你一边走,要一边大声喊。” “喊什么?” 张顗下意识地问道。 许元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他盯着张顗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你就喊:‘我,是郧国公、刑部尚书张亮之子,张顗!’” “轰!” 这句话,比刚才张顗的赌注,更具爆炸性。 如果说张顗的赌注是要毁掉许元的前程。 那么许元的赌注,就是要将他张顗,连同他背后整个张家的脸面,一起踩在脚下,狠狠地碾压。 张顗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从他的胸腔中猛地窜起,直冲天灵盖。 “你……你找死!” 他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暴起,显然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许元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摊了摊手。 “怎么?” “张公子,这是不敢了?” “还是说,你对自己,根本就没什么信心?” 激将法。 虽然简单,但对张顗这种眼高于顶、自负到了极点的人来说,却最为有效。 “谁说我不敢!” 张顗怒吼一声,双目赤红地瞪着许元。 “好!本公子就跟你赌了!” “我倒要看看,待会儿你像条狗一样在朱雀大街上爬的时候,嘴巴还能不能这么硬!” “好。” 许元点了点头,然后便不再看他,转而对着楼上的洛夕微微拱手。 “洛夕姑娘,可以开始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盛世长安 这番举动,无疑是火上浇油。 那彻底的无视,比任何恶毒的言语都更让张顗感到屈辱。 周围的看客们,此刻早已是兴奋到了极点。 有好戏看了。 今天这云舒坊,怕是要见证一场长安城里多年未有的豪赌了。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楼上的洛夕,那双美眸中异彩连连。 她深深地看了许元一眼,这个男人,一次又一次地刷新着她的认知。 他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那份敢于将郧国公之子也拉下水的胆魄,绝非寻常官员所能拥有。 他到底是谁? 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洛夕恢复了职业的素养。 她对着二人盈盈一福,清雅的声音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既然二位郎君已有约定,那洛夕便做个见证。” 她轻轻拍了拍手。 很快,便有侍女端着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分别在许元与张顗面前的案几上摆放妥当。 香炉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檀香,让这充满了火药味的空间,多了一丝文雅之气。 一切准备就绪。 洛夕走到二人中间,目光扫过全场,朱唇轻启,宣布了第一关的题目。 “第一关,诗。” “如今我大唐国泰民安,陛下圣明,四海升平,长安城更是天下万邦来朝的盛景之地。” 她顿了顿,声音清脆悦耳。 “便请二位郎君,以‘盛世长安’为题,各赋诗一首。” “为示公允,以一炷香为限。” 说着,侍女便点燃了案几旁的一根线香。 张顗一听题目,脸上那因愤怒而扭曲的表情,瞬间又被强烈的自信与傲慢所取代。 盛世长安? 这个题目,他写过不下数十遍了。 当即陛下也喜欢诗文,而且尤其喜欢称颂大唐盛世的诗文,所以民间的文学风向也都有略微的偏颇。 无论是恩师颜师古的课业,还是与其他才子们的诗会唱和,这都是最常见的题目之一。 对他来说,简直是信手拈来。 他瞥了一眼许元,冷笑一声,傲然开口。 “洛夕姑娘,无需一炷香。” “此等题目,于本公子而言,不过是探囊取物。”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蔑地摇了摇。 “一刻钟,足矣。” 说完,他又将嘲讽的目光投向了许元。 “至于你么……” 他拉长了语调,讥讽道。 “恐怕就是给你三炷香的时间,你也未必能憋出两个字来吧?” “哈哈哈哈……” 他身后的跟班们立刻跟着起哄大笑。 “就是,张公子何等才情,岂是这等乡巴佬能比的。” “我看他连毛笔会不会握都难说,还写诗呢。” 周围的看客们,也大多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 毕竟,张顗的才名在外,而许元,籍籍无名。 这场比试,在他们看来,从一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然而,就在这一片嘲讽声中,许元却忽然开口了。 “我不像你啊,小爷我不需要一刻钟。”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所有的笑声,戛然而生。 众人都是一愣。 张顗更是眉头一皱,冷笑道:“怎么?嫌时间太长,等不及要去朱雀大街了?” 许元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他看着张顗,如同看着一个还在为得到一块糖而沾沾自喜的孩童。 “我的意思是……” “我已经写好了。”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整个云舒坊的二楼,在这一刻,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用一种看疯子般的眼神看着许元。 写好了? 这才刚说完题目,点上香,你跟我说你写好了? 张顗先是愕然,随即爆发出了一阵更加夸张,更加疯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真是笑死我了!” 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说什么?你写好了?” 他指着许元,对着周围的人大声喊道。 “你们都听到了吗?他说他写好了!” “他莫不是以为,写一句‘长安城,真雄伟’,就算是一首诗了吧?” “我看他不是来比文采的,是来讲笑话的!” 人群中也爆发出一阵哄笑,没有人相信许元的话,都以为他是在故弄玄虚,哗众取宠。 面对这山呼海啸般的嘲讽,许元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只是径直走到了自己的案几前。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 没有丝毫的停顿,没有片刻的思索。 笔尖在雪白的宣纸上,行云流水般地游走。 那姿态,洋洋洒洒,一气呵成。 众人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写了什么。 他已经停笔了。 整个过程,不过是短短几个呼吸之间。 然后,许元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再次惊掉下巴的动作。 他拿起另一张空白的宣纸,轻轻地覆盖在了自己刚刚写好的诗作之上。 做完这一切,他将毛笔往笔架上一搁,看也不看一旁的张顗。 “张公子,你不是说要一刻钟么?” “请便。” “等你写好之后,我们再一同揭晓,对比一番即可。” 说完。 他竟然就这么施施然地走到了旁边的一张空桌前坐下。 自顾自地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又捏起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慢悠悠地送进了嘴里。 他翘起二郎腿,端着酒杯,就这么一边喝酒,一边吃着水果,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案几前,已经彻底僵住的张顗。 “张公子,愣着干什么?快写啊!” 许元此举,无疑实在张顗脸上抽了一耳光,他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那刚刚因许元狂妄举动而僵住的表情,瞬间被怒火点燃。 “装神弄鬼!” 张顗在心中怒骂一句。 写好了? 怎么可能! 从洛夕姑娘出题,到这厮提笔落笔,前后不过十几个呼吸的功夫。 别说是作诗,就是抄一首诗,也未必有这么快。 当年才高八斗的曹子建,尚且用了七步才能成诗呢,试问这大唐天下,哪个大儒也不敢说自己有这样的才能! 他断定,这姓许的,不过是写了几个字在上面糊弄鬼,想用这种方式来扰乱自己的心神。 可笑。 他张顗,会受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影响?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目光从许元那张悠闲自得的脸上移开,重新落回自己面前的宣纸上。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写盛世,全是盛世 然而,心神一旦乱了,想要再聚拢,又岂是那么容易。 许元那翘着二郎腿,一边饮酒一边吃果的悠闲姿态,就像一根根尖锐的钢针,不断刺着他的眼球,扰乱着他的思绪。 周围看客们投来的目光,也从一开始的纯粹看戏,变得复杂起来,带着探究,带着怀疑,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 这些目光,都化作了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膀上。 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起,盘旋,消散。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张顗的额头上,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提笔,落下几个字,又觉得不妥,烦躁地将纸揉成一团,扔在一旁。 换纸,再提笔。 “盛世……” 他开了个头,却又觉得气势不够,脑中一片空白,后面的句子怎么也续不上。 该死! 他的心越来越乱。 反观许元,仿佛一个局外人,一杯酒饮尽,又悠然地给自己满上,甚至还对着楼上抚琴的乐师,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仿佛在欣赏一出与自己无关的戏剧。 这份极致的从容,与张顗的焦躁形成了鲜明对比,也成了压垮他心防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恶!” 张顗低吼一声,双目赤红。 他猛地闭上眼睛,脑海中疯狂回忆着恩师的教诲,回忆着长安城的繁华,回忆着朱雀大街的车水马龙,回忆着大明宫的巍峨雄壮。 一幕幕景象,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忽然,一道灵光如同闪电,划破了他脑中的混沌。 有了! 张顗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爆射出惊喜与自信的光芒。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抓起毛笔,饱蘸浓墨,手腕翻飞,笔走龙蛇。 这一次,他下笔极快,充满了压抑许久后爆发的畅快淋漓。 片刻之后,他重重地将笔搁在笔架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脸上重新挂上了那标志性的自负笑容。 他长舒一口气,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望向了依旧在喝酒的许元。 见二人都已停笔,楼上的洛夕莲步轻移,缓缓走了下来。 她身姿婀娜,步履间环佩叮当,一颦一笑,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弦。 她先是走到了张顗的案几前,对着他盈盈一福。 “张公子,请。” 张顗傲然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洛夕素手轻抬,拈起了那张写满了字的宣纸,红唇轻启,用她那清泉般悦耳的声音,当众诵读起来。 “盛世长安帝气雄,九重宫阙入云穹。” “千门万户笙歌沸,一路驼铃丝雨风。” 声音落下,满堂先是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好诗!” “不愧是张公子,出手便是不凡!” “‘帝气雄’、‘入云穹’,何等的气魄!将我大唐长安的雄伟气象,写得淋漓尽致!” “最后一句‘一路驼铃丝雨风’更是点睛之笔,写出了万邦来朝的盛景,妙,当真是妙!” 张顗身后的跟班们更是扯着嗓子吹捧。 “那是自然,我家公子可是颜大人的高徒,岂是某个乡下来的泥腿子能比的?” “有些人啊,哗众取宠,写了几个鬼画符就以为是诗了,待会儿揭晓出来,怕不是要笑掉人的大牙。” 嘲讽的目光,再次齐刷刷地射向了许元。 张顗听着周围的赞誉,脸上的得意之色愈发浓厚,他胸膛挺得笔直,享受着众人崇拜的目光,仿佛已经赢得了这场赌局。 此时,洛夕的美眸中也闪过一抹赞许。 她微微颔首,点评道: “张公子的这首诗,对仗工整,气势恢宏,意境开阔,确是一首咏叹盛世的佳作。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写出此等诗篇,足见公子才思敏捷。” 这番评价,无疑是极高的了。 张顗听得心花怒放,对着洛夕拱了拱手: “洛夕姑娘谬赞了。” 说完,他便将目光转向许元,那眼神中的轻蔑与讥讽,已经不加丝毫掩饰。 他仿佛已经看到,许元接下来将要如何的颜面扫地。 洛夕放下张顗的诗稿,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走向了许元的案几。 所有人的呼吸,在这一刻都屏住了。 他们倒要看看,这个狂妄的年轻人,究竟写了些什么东西。 洛夕的目光,落在那张覆盖在上面的宣纸上,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地,将那张纸,掀了开来。 底下,一行龙飞凤舞,却又风骨天成的字迹,映入眼帘。 洛夕的美眸,在看到那几行字的瞬间,猛地一缩。 她红唇微张,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周围的人群见到她这般反应,更是好奇到了极点,纷纷伸长了脖子。 “洛夕姑娘,念啊!” “是啊,快念出来,让我们也开开眼,看看这位许大人究竟写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作’。” 在一片催促声中,洛夕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依旧在品酒的许元。 然后,她朱唇再启,一字一顿地,将那首诗,念了出来。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诗句念罢。 整个云舒坊,陷入了一片死寂。 先前那雷鸣般的喝彩,那肆无忌惮的嘲讽,那嘈杂的议论,在这一刻,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呆立当场,脸上挂着惊愕、茫然、与不可思议。 许元的这首诗,跟张顗的那首描写的完全不同。 如果说张顗的诗,是一副描绘长安盛景的工笔画,宏大,壮丽,却也失之刻板。 那么许元的这首诗,就是一幅写意的水墨画,寥寥几笔,却勾勒出了一幅活色生香,充满了少年意气与生活气息的灵动画卷。 “五陵年少”,点出了人物的豪门身份。 “金市东”,点明了地点的繁华。 “银鞍白马”,是何等的鲜衣怒马。 “度春风”,又是何等的潇洒不羁。 最后一句,“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更是神来之笔。 将那份少年人的张扬、洒脱、快意人生,描绘得入木三分。 这首诗里,没有一个字提到“盛世”,却处处都彰显着盛世的自信与繁华。 这首诗,欲张顗的直抒角度不同,只是以一个豪门少年郎出门游玩的角度,便将长安城的繁华写了出来。 只有真正的盛世,才能孕育出如此无忧无虑、纵情享乐的少年郎。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才有人喃喃自语。 “这……这首诗……” “嘶……意境,意境全出啊!” “不提盛世,却写尽了盛世风流……高下立判,高下立判了啊!” 第一百二十六章 棋术 风向,在这一瞬间,彻底变了。 洛夕那双美眸,此刻正异彩连连地紧紧盯着许元,那眼神中,除了震撼,更多了几分浓得化不开的好奇。 她再次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 “许大人的这首诗,另辟蹊径,不写宫阙之雄伟,不写万邦之来朝,而是截取了一副长安游侠的行乐图。” “以小见大,以动写静,寥寥二十字,却画面感十足,仿佛一位白马少年郎,就这么迎着春风,踏花而来,带着满身的阳光与笑意,闯入了我们的眼中。” “这等才情,这等构思,小女子……佩服。” 她对着许元,深深地,行了一个万福。 这个男人,给她的惊喜,实在是太大了。 而另一边,张顗的脸色,早已难看到了极点。 从洛夕念出第一句诗开始,他的心就猛地往下一沉。 待到整首诗念完,听着周围人态度的转变,听着洛夕那毫不掩饰的激赏,他的脸,已经由红转青,由青转白,最后涨成了猪肝色。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毫无悬念。 最让他感到屈辱的是,对方写出这首足以流传后世的绝妙好诗,几乎没花任何时间。 那份从容,那份写完后便喝酒吃果的淡然,根本不是装出来的。 而是绝对的自信。 一种根本没把他张顗放在眼里的自信。 周围人的目光,此刻也变了味。 同情,怜悯,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这些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脸上,让他无地自容。 “第一关,诗。” 洛夕清雅的声音,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也为这场比试,做出了最终的裁决。 “张公子的诗,气势磅礴,已是难得的佳作。” 她先是肯定了张顗。 随即话锋一转。 “但这位公子的诗,意境更胜一筹,且……用时更短。” “故,此关,这位公子胜。” 张顗的身体晃了晃,双拳紧握,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他虽然狂傲,却不是不识货的蠢材。 他听得出许元那首诗里的不凡,也明白自己输得不冤。 只是这份当众被人踩在脚下的耻辱,让他几乎要发狂。 “好……很好。” “我们,还有第二关。” 张顗没有再争辩什么,因为任何争辩,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只会显得更加可笑。 他要做的,是在下一关,把今天丢掉的脸面,全都找回来。 洛夕点了点头,示意侍女将笔墨纸砚撤下。 她走到二人中间,宣布了第二关的规则。 “第二关,棋术。” “小女子不才,于弈棋之道,略懂一二。” 她的目光在二人脸上一扫而过。 “便由小女子,分别与二位郎君对弈一局。” “胜负倒在其次,只需棋力能得小女子认可,便算过关。” “若二位皆能过关,则以对弈过程中的表现,分个高下。” 这个规则,听起来似乎比作诗要宽松一些。 张顗一听,眼中顿时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论诗,他今日确实是遇到了妖孽。 但论棋,他同样有着绝对的自信。 他的棋艺,师从国手,在长安城的年轻一辈中,鲜有敌手。 “我先来!” 不等许元开口,张顗便抢先一步,沉声说道。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自己了。 许元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做了个请的手势。 很快,一张精致的棋盘被摆在了中央,黑白两色的玉石棋子,在灯火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洛夕款款落座,素手拈起一枚白子。 “张公子,请。” 张顗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了棋局之中。 这一局棋,对他来说,只许胜,不许败。 棋局开始。 周围的人群也安静了下来,围在四周,静静观战。 洛夕落子,优雅从容,棋风飘逸灵动,如春风拂柳,看似柔和,实则暗藏机锋。 而张顗,此刻一扫之前的浮躁,变得沉稳无比,他落子果决,步步为营,棋风大开大合,充满了侵略性,如猛虎下山,气势逼人。 一时间,棋盘之上,风云变幻,杀机四伏。 所有人都看得屏息凝神。 就连许元,也收起了那份懒散,目光落在了棋盘上,眼神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姓张的,棋力倒确实不弱。 时间,在黑白棋子的交替落下中,缓缓流逝。 一炷香。 两炷香。 转眼间,半个时辰过去了。 棋盘上的棋子,已经密密麻麻,犬牙交错,局势变得异常胶着。 洛夕的额头上,也沁出了一层薄汗。 她原本以为,以自己的棋力,应对张顗应该绰绰有余。 却没想到,对方的棋力之高,竟远超她的预料。 有好几次,她都险些陷入对方布下的陷阱之中。 又过了许久,当洛夕落下最后一子时,她看着棋盘上的局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平局。 竟然是平局。 她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张顗,那双美眸中,充满了惊叹。 “张公子的棋力,竟已至此等地步。” “小女子,佩服。” 这番话,是发自内心的赞叹。 满堂再次哗然。 谁都知道,洛夕姑娘不仅才貌双绝,棋艺在整个平康坊也是数一数二的,寻常的国手都未必是她的对手。 这张顗,竟然能跟她下成平局? 这棋术,当真是高明。 张顗的脸上,终于再次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站起身,对着洛夕拱了拱手。 “承让了。” 随后,他转过身,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向了许元,心中冷哼一声。 小子,诗才上我输你一筹,但这棋艺,我看你如何能及我。 诗才,他认栽。 可这弈棋之道,乃是国手亲传,是他浸淫十数载的得意之技。 他就不信,眼前这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乡下县令,还能在这棋盘之上,翻了天去。 张顗身后的跟班们,立刻心领神会,再次鼓噪起来。 “听到了吗?我家公子与洛夕姑娘弈成平局,这棋力,放眼整个长安,年轻一辈中谁人能及?” “就是,某些人刚刚靠着一首歪诗侥幸赢了一局,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待会儿可别连棋子都不知道怎么拿,那才叫贻笑大方。” 讥讽之声再次响起,刺耳,却又带着几分底气。 毕竟,能与洛夕下成平局,这份棋力做不得假,是实打实的真功夫。 周围的看客们,也纷纷点头,看向许元的目光,又带上了几分审视与怀疑。 刚刚那首诗带来的震撼,似乎被这场精彩的对弈冲淡了不少。 “这位公子的诗才,确实惊艳,可这棋艺嘛,就不好说了。” “是啊,弈棋之道,讲究的是童子功,非一日之寒。张公子能有此造诣,定是下了苦功的。” “看来这第二局,胜负已分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碾压 议论声中,许元却恍若未闻。 他只是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缓步走到了棋盘前。 “公子,请。” 洛夕的声音依旧悦耳,只是那双看向许元的美眸中,除了好奇,更多了几分郑重。 这个男人,总能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意外。 她不敢再有丝毫轻视。 许元微微颔首,从容落座,对着洛夕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的脸上,没有张顗那种如临大敌的凝重,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接下来不是一场关乎颜面的赌局,而只是一场寻常的消遣。 洛夕不再多言,素手拈起一枚白子,清脆落盘,以为先手。 棋局,再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一方小小的棋盘之上。 张顗更是死死地盯着许元的每一个动作,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紧张与心虚。 然而,他失望了。 许元落子的动作,甚至比洛夕还要随意。 他似乎根本没有思考,洛夕的棋子刚刚落下,他的黑子便紧随其后,仿佛随手丢下一般。 快。 太快了。 这已经不是落子如飞,简直就是不假思索。 “装模作样。” 张顗在心中冷哼一声,嘴角勾起一抹不屑。 围棋乃是算学,一步之下,往往要推演后面数十步的变化。 如此草率落子,不是无知,就是狂妄。 在他看来,许元显然属于前者。 然而,随着棋局的进行,张顗脸上的冷笑,却一点点地凝固了。 周围看客们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疑惑,渐渐变成了震惊。 洛夕的眉头,不知何时,已经紧紧地蹙了起来。 她的棋风飘逸灵动,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可许元的棋,却像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網。 你看似随手的一子,却总能落在最关键的位置,封死你所有的去路。 你看似破绽百出的一步,当你兴冲冲地杀进去时,才发现那是一个早已挖好的陷阱,周围早已布满了杀机。 没有大开大合的冲杀,没有气势磅礴的围剿。 许元的棋,如春雨润物,细密而无声,等你察觉到危险时,你的疆土,早已被他蚕食殆尽,无力回天。 洛夕落子的速度,越来越慢。 从一开始的从容,到后来的深思熟虑,再到现在的举棋不定。 她的额角,沁出了细密的香汗,脸色也渐渐变得苍白。 棋盘之上,白子所占的疆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黑子吞噬、压缩。 大龙被斩,实地被破。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整个棋盘的局势,已然呈现出一面倒的屠杀之势。 周围,早已是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仿佛在看什么神迹。 如果说张顗与洛夕的对弈,是两位顶尖高手之间的龙争虎斗,精彩纷呈。 那么许元与洛夕的对弈,则更像是一个成年人,在指点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 不,甚至不是指点。 是碾压。 是降维打击。 啪嗒。 洛夕手中的一枚白子,无力地从指间滑落,掉在了棋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这声响,也惊醒了在场的所有人。 她抬起头,看向对面那个依旧神色淡然的年轻人,那张绝美的容颜上,写满了无法掩饰的震撼与苦涩。 她朱唇轻启,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公子棋力通神,小女子……甘拜下风。” 竟然……主动认输了! 名满平康坊,棋艺足以与国手争锋的洛夕姑娘,竟然在半刻钟之内,就主动认输了。 轰!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天呐!我看到了什么?洛夕姑娘竟然认输了?” “这……这怎么可能!前后不过半刻钟啊!” “此人的棋力,究竟高到了何种地步?” “妖孽,当真是个妖孽!” 如果说第一局的诗才,还能用灵感偶得来解释,那么这第二局的棋力,却是实打实的,做不得半点假的硬功夫。 张顗的身体,猛地晃了晃,脸色煞白如纸。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棋盘,看着上面黑子对白子形成的绝杀之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引以为傲的棋艺,在这等神乎其技的手段面前,简直就像个笑话。 对方,根本就不是在跟他比。 对方,自始至终,都只是在戏耍他。 就在这时,许元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地落在了张顗的身上。 他没有嘲讽,也没有奚落,只是淡淡地开口。 “张公子。” “三局,我已胜其二。” “这第三局,还有必要进行下去吗?” “或者说,你现在是否该兑现诺言了?” 平淡的话语,却像是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张顗的脸上。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也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带着戏谑,带着同情,带着看好戏的期待。 张顗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让他现在脱下官服,抱着衣服,从这里走到朱雀大街,高喊自己是蠢材? 他做不到! 他张顗,刑部侍郎之子,颜师古的高徒,怎能受此奇耻大辱。 窘迫与愤怒之下,他几乎是口不择言地狡辩起来。 “谁说你赢了!” 他涨红着脸,强行辩解道。 “洛夕姑娘设下的是三道关卡,是‘三关’,而非‘三局两胜’!” “我第二关棋术,已得洛夕姑娘认可,算是过关了。而你,不过是过了两关,这第三关策论,你尚未开始!” “你若是第三关过不了,那便是未能连过三关,便算不得赢家!” “若是我第三关得到洛夕姑娘认可,那我自然是我赢!” 此言一出,满堂皆是愕然。 随即,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鄙夷之色。 这等强词夺理,简直是把所有人都当成了傻子。 输了就是输了,哪来这么多借口。 许元听完,都被对方这番无耻的言论给气笑了。 他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世家公子的“风度”。 不过,他也不恼。 他看着张顗那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好。” “既然张公子非要自取其辱,那我便成全你。” 他决定了,要让这个家伙,输得心服口服,输得再也找不出任何借口。 第一百二十八章 策论 许元转头看向洛夕,拱了拱手。 “洛夕姑娘,还请出第三关的题目吧。” 洛夕深深地看了许元一眼,那眼神中的异彩,几乎要满溢出来。 这个男人,究竟还隐藏着多少惊人的秘密。 她压下心中的波澜,恢复了作为主考官的端庄,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 “第三关,策论。” “此题,并非小女子所出。”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愣。 只听洛夕继续说道: “这道题,乃是今年陛下亲设的进士科考题。” “凡历朝历代,兴亡皆有定数,未有千年不衰之王朝。陛下求问天下士子,王朝衰亡,根源何在?我大唐,又当如何施政,方能跳出这兴衰之律,得享长治久安?” 这题目一出,整个云舒坊的气氛,瞬间变得肃穆起来。 这已经不是寻常的文人游戏,而是上升到了朝堂国策的高度。 在场的许多士子,更是呼吸一窒,这正是他们梦寐以求,却又不敢轻易触碰的终极议题。 洛夕的美眸在二人脸上一扫而过。 “二位郎君,便以此题展开策论,谁的观点更有深度,见解更为高明,谁便算胜出,如何?” 许元与张顗,自然没有异议。 张顗更是精神一振,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 诗、棋,他都输了。 但这策论,才是他真正的强项! 他是谁? 他是大儒颜师古的弟子,自幼饱读经史,对历代兴亡之道,早已烂熟于心。 这道题,对他而言,正是扬长避短,扳回一城的天赐良机。 他上前一步,对着众人朗声开口,已然开始了陈述。 “学生以为,凡古代王朝,难逃三百年之大限,其根本原因,不出两点。” 他伸出两根手指,神态自信,侃侃而谈。 “其一,在吏治腐败!” “王朝初立,君臣奋发,吏治清明。然承平日久,官场便滋生暮气,贪腐横行。上欺君王,下压百姓,致使政令不出中枢,国家根本动摇。” “其二,在天灾频发!” “王朝中后期,官僚体系腐败,此时若遇大水大旱,饥荒遍地,百姓本就无隔夜之粮,再遭贪官污吏克扣赈灾钱粮,则生路断绝。” “民无活路,唯有揭竿而起,聚啸山林,最终烽火燎原,将那煌煌王朝,付之一炬。” “故而,王朝更迭,根源便在于吏治与天灾,二者互为因果,循环往复,终成定数!” 一番话说完,张顗挺直了胸膛,脸上带着智珠在握的笑容。 他这番论点,乃是当世儒家之共识,引经据典,条理清晰,可谓是无懈可击的标准答案。 话音落下,周围果然响起了一片赞同之声。 “张公子所言极是,一针见血。” “没错,历代王朝之败亡,无不因此二者。” “此乃金玉良言,老成之见啊。” 听着周围的赞誉,张顗的信心,彻底回来了。 他将目光投向许元,眼神中充满了挑衅。 他倒要看看,这个乡下来的泥腿子,还能说出什么比这更高明的见解来。 然而,面对他志得意满的目光,许元却只是轻轻地笑了笑。 那笑声不大,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张顗刚刚建立起来的自信气场。 “呵呵。” 许元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动作不急不缓。 “张公子号称长安才子,大儒高徒,见解……就只有这些?” 他的声音很平淡,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若是如此,今年的进士科,张公子怕是无望上榜了。”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刚刚还赞同张顗观点的众人,此刻都像看疯子一样看着许元。 狂! 太狂了! 张顗那番论点,引经据典,中正平和,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答案”。 你许元凭什么说人家连进士科都考不上? 张顗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仿佛被人当众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怒极反笑,指着许元,声音都在发颤。 “好大的口气!” “乡野村夫,不知天高地厚!” “你说我的见解浅薄?那你倒是说说,王朝衰亡的根源,究竟何在?” “我洗耳恭听,看看你这无知小子,能有什么惊世骇俗的高论!”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看,这个许元,不过是个哗众取宠的小丑。 许元施施然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这声响,不大,却瞬间压下了全场的嘈杂。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他的身上。 许元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张顗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 他淡淡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了云舒坊的每一个角落。 “吏治腐败,天灾频发。” “张公子说的,对,也不对。” 众人一愣。 这是什么意思? 只听许元继续说道:“说它对,是因为历朝历代的灭亡,确实都伴随着这两个现象,无一例外。” “说它不对,是因为这二者,都只是表象,是王朝这棵参天大树病入膏肓后,从树干上流出来的脓疮,是末梢枯死的枝叶。” “它们是病症,却非病根!” “病症?而非病根?” 张顗下意识地反驳,“一派胡言!若非官逼,何来民反?若非天灾,百姓何至于流离失所?” “那你倒是说说,病根是什么!” 许元嘴角微微上扬,吐出了两个字。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土地。” “或者说,是土地兼并!” 话音落下,整个云舒坊,死一般的寂静。 在场的多是读书人,对这两个字并不陌生。 可他们从未想过,有人会用这两个字,来概括一个王朝兴衰的终极密码。 许元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惊,他的声音变得沉凝而有力,仿佛一位站在历史长河边的智者,在剖析着千百年来的兴衰规律。 “一个王朝,自建立之初,便注定会诞生一个以皇室为核心的庞大利益集团。” “这个集团里,有随君王打天下的开国功勋,有辅佐社稷的文武大臣,有盘根错节的皇亲国戚。” “王朝初立,百废待兴,君主为了稳固统治,会大行封赏,加官进爵,赏赐田亩。” “这,是王朝活力的开始,却也埋下了衰亡的种子。”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时空。 “承平日久,这些功臣勋贵集团,便会利用手中的权势,开始疯狂地兼并土地。” “良田美池,沃野千里,被他们用各种手段,或强买,或豪夺,尽数收入囊中。” “这,是其一。” 第一百二十九章 土地兼并,王朝兴衰 随后,许元接着说了起来。 “其二,便是天下的富绅豪族。” “天下太平,商业繁荣,他们赚得盆满钵满。可商人地位低下,再多的钱财,也不如握在手里的土地来得安稳。” “于是,他们便会用赚来的钱,去大量地购买、兼并土地。” “官僚用权,富绅用钱,他们像两只贪婪的巨兽,不断吞噬着本该属于寻常百姓的田地。” 许元的声音顿了顿,给众人留下了思考的时间。 洛夕那双美眸中,异彩连连,她已经完全被许元的论述吸引了进去。 张顗的脸色,则从涨红,渐渐转向了苍白。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开口。 因为许元所说的,句句都是事实,是写在史书上,发生在大唐每一寸土地上的事实。 许元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上了一丝悲悯。 “久而久之,会发生什么?” 他自问自答。 “百姓手中的土地,越来越少,而官僚与富绅手中的土地,越来越多。” “失去了土地的百姓,为了活下去,只能租种这些权贵豪绅的土地,从一个自耕农,沦为他们的佃农,甚至是家奴。” “他们辛苦一年,刨除上缴给地主的租子,再刨除朝廷的苛捐杂税,到手的粮食,往往只够勉强度日。” “这一切的后果是什么?” 许元的目光如刀,直刺人心。 “不发生灾荒,遇到一个有良心的东家,尚能苟活。” “可若是遇到一个刻薄寡恩的地主,遇到一场大旱,一场蝗灾,会如何?” “地里的收成本就锐减,地主却不会减免半分租子,朝廷的赋税,更是一文都不能少。” “百姓手里那点可怜的口粮,瞬间便会消耗殆尽。” “卖儿卖女,易子而食,最终,路有饿死骨。” “当一个人生不如死的时候,你跟他讲王法,讲道理,还有用吗?” “没用了!” 许元的声音陡然拔高,掷地有声。 “他们唯一的活路,就是拿起锄头,拿起菜刀,跟着某个振臂一呼的人,去抢,去夺,去推翻这个让他们活不下去的世道!” “这,便是民乱的根源!” “所以,张公子。” 许元将目光重新锁定在张顗身上,那眼神中的锐利,让张顗不敢直视。 “你所说的吏治腐败,天灾频发,只是点燃这堆干柴的火星。” “而真正让这天下遍布干柴,一烧就着的,是我刚刚所说的——土地兼并!” “这才是深植于每一个王朝骨髓里的顽疾,是导致官僚豪绅阶级与平民阶级矛盾激化,最终不可调和的根本原因!” “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国库的税收,便会越来越少,因为土地都集中在无需纳税或少纳税的权贵手中。” “而百姓的活路,也会越来越窄。” “国弱民穷,这,便是一个王朝,在经历数十年或上百年的辉煌之后,不可避免走向下坡路的真正原因!” “它就像一个轮回,一个诅咒,困住了从秦汉至今的每一个王朝,无一能够幸免。” 一番话讲完,许元再次坐下,端起了那杯早已微凉的茶。 整个云舒坊,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在咀嚼着许元刚刚那番话。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们的心坎上。 振聋发聩! 醍醐灌顶! 他们读过圣贤书,通晓历代史,却从未有人,能从如此刁钻而又精准的角度,将这千古难题剖析得如此鲜血淋漓,如此透彻见骨。 原来,那史书上一个个冰冷的王朝名字,一次次惨烈的农民起义背后,都藏着这样一个简单而又残酷的逻辑。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叹与议论。 “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是啊,我等只知皮毛,这位许公子,却已洞见其骨!” “土地兼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这等见识,这等格局,此人究竟是谁?” “妖孽,真是个妖孽!” 这一次,再没有人质疑,再没有人觉得许元狂妄。 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了敬畏与叹服。 洛夕站在台上,一双美眸凝视着许元,那眼中的异彩,几乎要化为实质。 这个男人,给她的震撼,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如果说第一关的诗才,是风流。 第二关的棋艺,是神鬼莫测。 那么这第三关的策论,展现出的,便是一种足以经天纬地的磅礴大才! 而作为这一切焦点的张顗,此刻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了。 那是死灰。 是一种信念崩塌,骄傲被碾碎后的死灰。 许元的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像是对他智商的无情鞭挞。 他引以为傲的经世之学,在这等穿透历史迷雾的真知灼见面前,简直就像是孩童的呓语,可笑,且幼稚。 他输了……吗? 他能感觉到,周围那些原本还支持他的士子,此刻看向他的目光,已经带上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与怜悯。 不! 他不能就这么认输! 他张顗,决不能在这里,成为一个笑话! 一股绝境之下的疯狂涌上心头,张顗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许元,几乎是嘶吼着发出了最后的反击。 “说得好听!” 他的声音尖锐而沙哑。 “就算你说的都对!就算根源是土地兼并!那又如何?”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 只见张顗面目狰狞,强行狡辩道: “看出问题,谁不会?这天下但凡有些见识的臣子,谁不知道土地兼并乃是国之大害?” “可知道了又如何?自前秦商鞅变法至今,历朝历代,可有谁真正解决了这个问题?” “没有!一个都没有!” “你说得头头是道,不过是拾人牙慧,故作惊人之语罢了!” “关键,不在于发现问题,而在于解决问题!” “你!” 他用手指着许元,眼中闪烁着最后一点希望的疯狂火苗。 “你既然把这病根说得如此透彻,那你倒是说说,该如何解决?” “我大唐,该如何施政,才能跳出这兴衰之律,得享长治久安?” “你说啊!” “你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你刚刚那番话,便全都是空谈!是废话!” “这一局,你便不能算是过关!” 第一百三十章 摊丁入亩 张顗这一番话,顿时让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最初的震惊,再次转向了许元。 是啊。 发现问题,固然了不起。 可若是没有解决之法,那便与空中楼阁无异。 这位许公子,能给出答案吗? 这个困扰了历朝历代无数圣君名臣的千古难题,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真有破解之法? 面对张顗几近狰狞的质问,许元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是那般云淡风轻。 他甚至,还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嗤笑。 “呵。” 这声笑,比之前任何一句反驳,都更具杀伤力。 它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张顗那早已摇摇欲坠的自尊心上。 许元没有急着回答,反而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 那姿态,仿佛眼前歇斯底里的张顗,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在问我的解决之法前,许某倒想先听听张公子的。” 他将茶杯轻轻放下,目光望向张顗,带着一丝玩味。 “既然张公子也知土地兼并乃国之大害,想必心中也早有良策。” “不如说出来,让大家品鉴一二?” “我……” 张顗语塞。 他哪里有什么良策? 他方才那番话,不过是情急之下的强词夺理,是为了将许元拖下水,找回一丝颜面。 可现在,许元却把皮球又踢了回来。 周围的士子们,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那眼神中,充满了审视与期待。 他张顗,长安才子,大儒高徒,总不能连一个对策都说不出来吧? 豆大的汗珠,从张顗的额角滑落。 他脑中飞速地运转着,搜刮着所有读过的经史子集,试图找到一个能站得住脚的说法。 半晌,他才磕磕巴巴地开口。 “这……这自然是有的。” “为政之要,在于用人。” “当……当选贤与能,整顿吏治,严惩贪官污吏,使权贵不敢肆意妄为。” “此其一。” “其二,当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使百姓有喘息之机,不至于轻易破产。” “其三,朝廷当设常平仓,丰年购粮,灾年放粮,以济灾民……” 他越说越快,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将那些书本上的陈词滥调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然而,他说得越多,周围人眼中的失望之色便越浓。 这些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却是谁都会说的空话、套话。 选贤与能?怎么选?标准是什么?谁来监督? 轻徭薄赋?税少了,国库空虚,军国防务怎么办? 设常平仓?好政策,可执行下去,又有多少粮食能真正落到灾民手中,而不是被层层盘剥? 这些,全都是治标不治本的空谈。 不等众人议论,许元便再次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选贤与能?张公子是觉得,如今朝堂之上的房相、司空,皆是庸才?” 张顗脸色一白:“休要胡说,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轻徭薄赋?” 许元又笑了笑,“贞观之初,陛下便已定下国策,如今已是天下皆知的善政,何须张公子再提?” “至于常平仓,前隋便有,为何大业末年,天下依旧饿殍遍野?张公子可曾想过其中缘由?” 许元每问一句,张顗的脸色便苍白一分。 最后,许元的声音陡然转冷。 “张公子所言,不过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连病根都未曾触及,谈何药方?” “简直是……纸上谈兵,误国误民!” “你!” 张顗被这八个字批语,气得浑身发抖,一口气没上来,险些晕厥过去。 他指着许元,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许元却不再看他,仿佛他已经是个无足轻重的失败者。 他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那满脸好奇与期待的洛夕姑娘身上。 “张公子的策论说完了,现在,该轮到我了。”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听许元朗声说道: “我之策论,其实很简单。” “王朝兴衰,根在土地。阶级矛盾,源于贫富。” “想要解决这矛盾,便要先让占这天下绝大多数的底层百姓,安稳下来。” “如何安稳?” 他伸出两根手指。 “吃饱,穿暖。” 众人点头,这个道理很朴素,谁都懂。 可懂,不代表能做到啊。 “想要做到这一点,也很简单。” 许元的声音,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自信。 “第一步,便是革新税制!” “将如今以人丁为主的租庸调制,改为——摊丁入亩!” “摊、丁、入、亩?”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心头炸响。 这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愣住了,眼中充满了迷茫与不解。 他们从未听过这个词。 就连台上那见多识广的洛夕,美眸中也闪过一丝困惑。 许元没有卖关子,他清晰的声音,开始为众人解惑。 “所谓摊丁入亩,顾名思义,便是将原本按人头征收的丁税,平均摊入田亩之中,与田税合并。” “自此之后,朝廷征税,只看土地,不看人头!” “今后,一个农夫,家里有十口人,却只有一亩薄田,他只需交一亩田的税。” “而一个豪绅,家里只有五口人,却有万亩良田,那他,便要交一万亩的税!” 话音落下。 整个云舒坊,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便如同滚油中滴入了一滴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 “只……只按土地收税?” “这……这怎么可能!” “如此一来,那些没有土地的百姓,岂不是就不用交税了?” “而那些坐拥千顷良田的世家大族……他们要交的税,岂不是要翻上百倍千倍?” 在场的士子们,许多人本身就出身于地主豪绅之家。 他们在瞬间便算清了这笔账,一个个脸色大变,看向许元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疯子,一个怪物! 这哪里是变法? 这分明是要从他们身上割肉,要掘他们这些世家豪族的根啊! 张顗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呆立当场。 他终于明白,自己和许元之间的差距,到底在哪里了。 那不是学识的差距。 而是思想,是眼界,是格局上,如同天堑一般的鸿沟! 他还在想着如何修修补补,而对方,却已经想到了要将整个屋子推倒重建! 第一百三十一章 该履行赌约了 许元没有理会众人的哗然,他的声音,依旧沉稳有力。 “我知道,诸位在想什么。” “你们在想,如此一来,国库的税收,会不会减少?朝廷的运转,会不会出问题?” 他冷笑一声。 “恰恰相反!” “摊丁入亩,非但不会让国库空虚,反而会使其更加充盈!” “因为,天下间的土地总量,是恒定的。将税收与土地牢牢绑定,便堵住了无数偷税漏税的空子。” “那些将田地挂在他人名下,或是隐瞒人口的权贵豪绅,将再无空子可钻!” “他们有多少地,就要交多少税!” “如此,朝廷税收有了保障。而底层百姓呢?” 许元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悲天悯人的情怀。 “他们不再背负沉重的人头税,没有地的,少地的,负担将大大减轻。如此,他们便有了活下去的希望,有了积攒家资,甚至赎买田地的可能。” “百姓的日子好过了,民心自然就安稳了。” “没有了活不下去的百姓,那些所谓的民乱,自然就成了无根之水,无源之木!” “当然。” 许元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更加深邃。 “摊丁入亩,也只是第一步。” “它能缓解眼前的矛盾,却无法根除土地兼并这颗毒瘤。” “想要真正实现长治久安,跳出这王朝兴衰的轮回,还需要朝廷后续推行一系列的土地国策,限制土地买卖,打击豪强兼并,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但这,便是后话了。” 许元说完,重新坐回了原位。 整个云舒坊,再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这一次,不再是震惊,而是震撼。 是一种灵魂被洗涤,思想被颠覆后的巨大震撼。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反复咀嚼着“摊丁入亩”这四个字。 他们越想,便越觉得此法之精妙,之可行。 它就像一柄锋利无比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向了王朝身上那最致命的肿瘤。 虽然过程会很痛苦,会引来既得利益者的疯狂反扑。 但它,却真正地指明了一条通往长治久安的光明大道!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从高台之上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洛夕姑娘,正满眼异彩地看着许元,轻轻地鼓着掌。 她的双颊,因为激动而泛起一抹动人的红晕。 她的眼中,不再仅仅是欣赏,而是多了一种名为“敬佩”与“仰望”的东西。 这个男人…… 他不仅有惊艳绝伦的诗才,神鬼莫测的棋艺。 他更有着……足以经天纬地的治世之能! 若说之前,她只是觉得许元是个有趣的,才华横溢的男人。 那么现在,她在许元身上,看到了一位真正经世济民的大才,一位未来足以名垂青史的国之栋梁的影子! “不必再比了。” 洛夕的声音,清脆而坚定,传遍全场。 “第三关,策论。” “这位公子,胜!” 这个结果,再没有任何人有异议。 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在“摊丁入亩”这等石破天惊的旷世良策面前,张顗那点陈词滥调,连给其提鞋都不配。 人们看向许元的目光,彻底变了。 那是一种看待当世大贤的目光。 而作为失败者的张顗,此刻,却成了全场最可悲的笑话。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面如死灰,眼神空洞。 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毕生引以为傲的学识、才华、见解,在许元面前,被碾压得粉碎。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他会就此颓然倒下时,他眼中却猛地迸发出一丝不甘的怨毒。 他不服! 他不服自己会输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 可他却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就在这时,许元那平淡的声音,悠悠地传了过来。 “张公子,比试结束了。” “按照我们之前的约定……” 许元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 “朱雀大街,你……准备好了吗?” 轰! 人群瞬间炸了。 对啊!还有赌约! 输的人,要去朱雀大街裸奔!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张顗,眼神中充满了幸灾乐祸。 这下有好戏看了! 张顗的身体猛地一颤,那死灰般的脸色,瞬间涨成了酱紫色。 去朱雀大街裸奔? 他堂堂长安才子,张家的嫡孙,若是做了这等骇人听闻之事,以后还如何在长安立足? 他的名声,他张家的脸面,将彻底被踩在泥里! “你……你休想!” 张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叫了起来。 他死死地盯着许元,色厉内荏地吼道: “不过是口舌之戏,何必当真?” “想让我张顗去裸奔?” 他挺起胸膛,强作镇定。 “告诉你,能让我张顗丢这个脸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这是……要耍赖了? 众人一片哗然,纷纷向张顗投去鄙夷的目光。 赌不起,就不要赌啊。 现在输了就想赖账,真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 许元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了。 他脸上的玩味和戏谑,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漠然。 整个云舒坊的温度,仿佛都随着他的脸色,下降了好几分。 “哦?” 他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朝着张顗走去。 他的步伐不快,却带着一股迫人的压力。 “你的意思是,要赖账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意。 张顗被他看得心头发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却依旧嘴硬道:“是又如何?我就是不认,你能奈我何?” “奈你何?” 许元笑了。 那笑容,冰冷刺骨。 “我确实不能把你怎么样。” “不过,明天开始,长安城所有的茶楼酒肆,勾栏瓦舍,说书先生的嘴里,恐怕就要多一个新段子了。” “就叫……《刑部尚书之子张顗赌输不认账,欲效仿古人裸奔却无胆》?” “你说,这个名字,会不会火遍全京城?” “你!” 张顗的眼睛瞬间红了,浑身气得发抖。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这是要让他社会性死亡,让他成为整个长安城的笑柄! “你敢!” 许元停下脚步,与他相隔三尺,静静地看着他。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但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万两买赌约 许元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张顗,不言,不语。 然而,这沉默,却比任何雷霆万钧的呵斥,都更具压迫感。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 张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许元那淡漠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他毫不怀疑。 若是自己今天真的抵赖到底,明天自己的糗事就能传遍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到那时,他张顗,将彻底沦为全天下人的笑柄,他父亲刑部尚书张亮的名声,他郧国公府的清誉,都将因他而蒙上洗不掉的污点。 这个后果,他承担不起。 终于,他泄了气,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整个人都垮了下来。 “我……” 他艰涩地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认栽。” 人群中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张顗的脸,由酱紫转为惨白,又由惨白涨成猪肝色,羞愤欲绝。 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只是,裸奔之事,绝无可能。”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哀求,一丝屈辱,死死地盯着许元。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许元脸上的冰霜,终于缓缓融化。 他嘴角重新勾起那抹玩味的弧度,仿佛刚才那个煞气逼人的样子,只是众人的错觉。 他慢悠悠地踱回自己的座位,重新坐下,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 “张公子言重了。” 他轻轻吹了吹茶水,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我可没有那些特殊癖好,也懒得真逼着张公子去行那等有伤风化之事。” 张顗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难道,他要放过自己? “许某这个人,不好名,不好利,也没什么特别的兴趣爱好。” 许元顿了顿,终于抬眼看向张顗。 “既然张公子觉得自己的脸面,不值当去朱雀大街上走一遭。” “那便……换个价钱吧。”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在桌面上敲了敲。 “一万两纹银。” “买下这个赌约,此事,便就此作罢。” “如何?” 此言一出,整个云舒坊,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万两? 一万两白银是什么概念? 足以在长安城最好的地段,买下一座三进的大宅子,再养上百十号仆役,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就算是朝中三品大员,一年的俸禄加各种赏赐,也不过千两左右。 这一开口,就要了人家十年的俸禄。 就算郧国公的收入,俸禄并不是大头,但一万两,也绝不是什么小数目! “你……你说什么?” 张顗的声音都在发颤,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万两?你……你是在抢钱吗?” “抢钱?” 许元闻言,轻笑出声,摇了摇头。 “张公子此言差矣。” “许某可没有拿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是你自己,觉得自己的名声,张家的脸面,比去朱雀大街走一遭要金贵。” “我只是……给了你另一个选择而已。”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张顗,一字一句道: “当然,你也可以不给。” “朱雀大街,依旧为你敞开。” “一万两白银,买你张顗的名声,买郧国公府的脸面。” “这笔买卖,在我看来,划算得很。” “你!” 张顗气得浑身发抖,一张脸憋得通红。 他知道,自己又被对方拿捏住了。 对方将选择权抛给了他,可他,根本没得选。 “我爹乃是当朝刑部尚书,一年的俸禄也不过千百两!” 他嘶吼道,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我哪里去给你弄一万两银子?” “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许元的回应,轻描淡写,却又冷酷无情。 张顗被堵得哑口无言,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半晌,他才像是斗败的公鸡,颓然地垂下头。 这件事,要是传出去,回去肯定要被打个半死。 “我……我今日出门,未曾带这么多钱。” 这是他最后的遮羞布了。 然而,许元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 “无妨。” 许元淡淡地说道,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没带钱,可以写借条。” 他甚至还体贴地冲着不远处的侍女招了招手。 “劳烦,取笔墨纸砚来。” 侍女不敢怠慢,连忙取来了文房四宝,恭恭敬敬地摆在了张顗面前。 那雪白的宣纸,在张顗眼中,却如同一张催命符。 “写吧。” 许元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 “白纸黑字,写明你张顗,欠我许元白银一万两。” “三天内你要是不还钱,我自会拿着借条,登门郧国公府,向张尚书讨要。” “你!” 张顗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怨毒与杀意。 登门讨要? 这是何等的羞辱? 这等于是在他父亲,在整个郧国公府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好。 你够狠。 张顗心中发了狠。 到时候,你若是真敢来,我就敢让你有来无回。 我郧国公府,想要捏死一个无名小卒,便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屈辱和愤怒,竟被一股阴冷的杀意所取代。 他不再争辩,不再迟疑,抓起毛笔,甚至都顾不上去研墨,直接蘸了蘸砚台中现成的墨汁。 他手腕颤抖着,笔走龙蛇,在宣纸上奋笔疾书。 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划破纸背。 “借条在此!” 他将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狠狠地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你若有胆,便来我郧国公府取!” 说完,他怨毒地瞪了许元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样貌,深深地刻进骨子里。 然后,他猛地一甩袖袍,再也无颜在此地多待一刻,拨开人群,狼狈不堪地落荒而逃。 一场惊心动魄的赌局,就此落下帷幕。 云舒坊内,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冲天的议论声。 众人看向许元的目光,已经不能用简单的震惊来形容了。 那是混杂着敬畏与好奇的复杂眼神。 此人,不仅有经天纬地之才,更有翻云覆覆雨之手段,胆大包天之魄力。 他到底是谁? 而此时,作为舆论中心的许元却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他施施然地拿起那张借条,吹了吹上面的墨迹,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好,揣入怀中。 就在这时。 一道清脆悦耳,如黄鹂出谷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公子。” 许元回头。 只见那高台之上的绝色佳人洛夕,不知何时已经走了下来。 她莲步轻移,来到许元面前,盈盈一拜。 那姿态,比之前作为评判时,更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恭敬与谦卑。 “今日之事,小女子大开眼界,亦是受益匪浅。” 她的美眸中,异彩连连,毫不掩饰自己对许元的欣赏与好奇。 “不知公子,可否赏脸,移步二楼小女子房间,容小女子……为您亲手烹上一壶新茶?” 第一百三十三章 许元的背景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二楼? 房间? 这是要邀请许元共度良宵了? 那可是整个长安城,无数王孙公子,青年才俊,梦寐以求而不得入的地方。 如今,她竟然主动邀请一个初次见面的男子。 这份殊荣,独一份。 许元看着眼前这位容貌绝美,气质出尘的女子,微微一笑。 刚才虽然他故意得罪张顗,内心有着自己的算计,但不可否认,这其中也有想要跟这位洛夕姑娘共度良宵的想法。 毕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姑娘相邀,在下岂有不从之理?”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请。” 洛夕的脸上,绽放出一抹动人心魄的笑容,如同百花盛开。 “公子,请随我来。” 在无数道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注视下,许元跟随着洛夕,穿过喧闹的大堂,走上一道雅致的木梯,进入了云舒坊的后院。 后院别有洞天,清幽雅静,与前堂的喧嚣判若两界。 洛夕将许元引至一间陈设雅致的绣楼前,推开了房门。 一股淡淡的,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馨香,扑面而来。 这便是洛夕的闺房了。 房内陈设并不奢华,却处处透着精致与品味。 紫檀木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类典籍,一张古琴横于窗下,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 看得出来,此地的主人,是一位真正的才女。 “公子请坐。” 洛夕招呼许元在窗边的软榻上坐下,自己则款款走到一旁的小泥炉边,开始生火煮茶。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优雅从容,本身就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许元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很快,茶香四溢。 洛夕提着一把小巧的紫砂壶,为许元斟上了一杯碧绿清透的茶汤。 “此乃今年江南的雨前龙井,公子尝尝。” 许元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茶水入口,先是微苦,随即回甘,满口清香。 “好茶。” 他由衷地赞叹道。 洛夕嫣然一笑,也在他对面坐下,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许元。 那目光,带着探究,带着好奇,更带着一丝丝的仰慕。 “小女子有一事不明,斗胆请教公子。” “姑娘但说无妨。” 洛夕沉吟片刻,终于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公子的‘摊丁入亩’之策,石破天惊,堪称经世良方。如此大才,为何……小女子在长安城中,却从未听闻过公子的名号?”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不知公子,师从何人?又来自何方?” 许元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迎上洛夕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眸子。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反而,他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下,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姑娘若是以为我是某大家世族之人、亦或者是什么名师高徒的话,恐怕在下要让姑娘失望了。” 他轻笑一声,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神秘。 “至于来处……”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玩味起来。 “凉州,长田县。”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在下来长安之前,不过是那里的一任小小县令。” “因得陛下垂青,侥幸调任京中,任大理寺丞一职。” 他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琐事。 然而,这话落在洛夕的耳中,却不啻于平地惊雷。 长田县令? 大理寺丞? 她虽然身处风月场,但对朝堂之事,并非一无所知。 大理寺丞,正六品上的京官,掌刑狱案件审理,位不高,权却不轻。 更重要的是,这个职位,是大理寺真正有实权的官员。 一个边远小县的县令,竟能一步登天,直入大理寺? 这背后所代表的圣眷,不言而喻。 看着许元那张过分年轻,却又显得无比深邃的脸,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仅仅是几句话,她便从其中找出了许元背后的关系背景信息。 许元看着她沉思的模样,不由也扬了扬嘴角。 他知道,这个洛夕姑娘看起来并没有这么简单,不过,他也并不在意,反正来这里,也不过是消遣时间罢了。 这时候,许元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了几分,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 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似兰非兰的独特体香。 “洛夕姑娘,我的来历,现在你清楚了,并非达官显贵,只是一个没什么根基的小官而已。” “那么……” 他的目光,灼灼地落在她微微开启的红唇上,一字一句地问道: “方才在楼下,姑娘说,要是在下能闯过三关,便与许某共度良宵……” “这话,可还当真?” 轰! 洛夕只觉得一股热气从心底直冲头顶,瞬间染红了双颊,连带着白皙的脖颈和耳根,都泛起了一层动人的粉色。 她见过太多故作风流的才子,也见过无数猴急的权贵。 可从未有任何一人,敢像许元这般。 如此的……直接。 直接得近乎粗鲁,却又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霸道。 那些人,好歹还斯文伪装一下,不管是否真心,总不会这般直截了当。 许元就不一样了,他没有丝毫的遮掩,没有半点的试探,就这么赤裸裸地将欲望摆在了台面上。 仿佛他不是在询问,而是在确认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让她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能在云舒坊成为头牌,她又怎会被许元这点举动吓到? 短暂的失神过后,她迅速稳住了心神。 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迎着许元那侵略性十足的目光,轻轻地,妩媚地笑了起来。 那笑容,如春风拂柳,百花盛开,足以让任何男人为之失魂。 “自然当真。” 她朱唇轻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许元的耳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娇嗔。 “能得公子垂青,是小女子的福分。” “只是……” 她眼波流转,风情万种。 “公子这般直接,倒叫小女子有些……受不住呢。” 洛夕说着,随手撩了撩头发,随后又道: “公子,现在时辰还早,何不煮酒论诗,让洛夕为你弹奏一曲,等晚些时候,再……再共度良宵?” 洛夕虽然没有拒绝许元,但也委婉的提出了意见,怎么说现在才刚天黑,时辰还早呢。 许元看着她这副又羞又媚的模样,闻着那愈发浓郁的体香,心头也是一阵火热。 不得不承认。 眼前的这个女人,无论是容貌、身段、才情还是这举手投足间的风情,都堪称顶级尤物。 是个男人,便很难不动心。 我他么又不是来跟你谈诗论文的,鬼才在这些无聊的活动中浪费时间呢! 许元心中翻了个白眼,脸色却是忽然露出几分狡黠的笑意。 下一刻。 许元不再言语,直接伸出手臂。 他一把将毫无防备的洛夕,从软榻的另一头,直接拽进了自己的怀中。 第一百三十四章 出手阔绰 “呀!” 洛夕惊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一个坚实而滚烫的胸膛。 男性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茶香,瞬间将她包裹。 她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不由红了起来。 许元这也……这也太直接了! 演都不演一下的吗? 洛夕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双手抵在他的胸前,又羞又急。 “公子……你……你还没准备好呢……” 她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颤抖。 “外面……外面还有侍女呢。” 许元低下头,看着怀中满脸红霞,美眸中带着一丝慌乱的绝色佳人,只觉得腹中邪火更盛。 他轻笑一声,大手却毫不客气地环住了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将她死死地固定在自己怀里。 “放心。”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这间绣楼,是云舒坊最清净的地方,隔音也是最好的。” “就算里面天翻地覆,外面也听不到半点声响。” 说罢,他不再给洛夕任何反应的机会。 拦腰一抱,便将怀中的玉人整个横抱而起。 洛夕再次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下意识地伸出双臂,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脖颈,生怕自己掉下去。 许元抱着她,大步流星地走向内室那张精致的雕花床榻。 纱幔轻垂,烛影摇红。 他将她轻轻放在柔软的床榻之上,随即,高大的身影便覆了上去。 “公子……” 洛夕最后的声音,被尽数吞没。 一夜风雨,红浪翻滚。 …… 翌日。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洒落在房间之内,留下斑驳的光影。 许元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侧过头,静静地看着身旁熟睡的佳人。 经过一夜的雨露滋润,洛夕那本就绝美的容颜,此刻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妩媚。 长长的睫毛,如同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秀气的琼鼻下,是那被他肆虐了一整晚,此刻依旧微微红肿的樱唇。 她似乎是累极了,睡得极沉,呼吸均匀绵长,整个人如同一只乖巧的小猫,蜷缩在他的臂弯里。 那副小鸟依人的模样,与昨日那个妩媚玲珑的花魁,判若两人。 许元看得,竟又有些失神。 他伸出手,轻轻地将她散落在脸颊上的一缕青丝,拨到耳后。 指尖触碰到她温润如玉的肌肤,那细腻的触感,让他心中一阵悸动。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床榻的一角。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方雪白的丝帕。 丝帕之上,一朵殷红的梅花,开得那般刺眼,又那般娇艳。 落红。 许元瞳孔微微一缩。 他倒是没想到,这名动长安,引得无数王孙公子竞折腰的洛夕姑娘,竟还是完璧之身。 昨夜的疯狂与索取中,他并未太过在意。 此刻看到这抹红色,心中却没来由地生出了一丝异样的情绪。 他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将那方丝帕拿起,仔细地折叠好,郑重地放入了自己的怀中。 他动作很轻,生怕惊醒了身旁的人儿。 随后,他悄无声息地起身,穿戴整齐。 最后再看了一眼床上仍在熟睡的洛夕,他眼中闪过一抹温柔,随即转身,推门而出。 绣楼之外,晨光正好,空气清新。 许元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神清气爽。 他刚走下楼梯,便看到一个身影,早已等候在了那里。 正是这云舒坊的鸨母,徐娘。 徐娘一见到许元,那张敷着厚厚脂粉的脸上,立刻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她快步迎了上来,一双精明的眼睛,不住地在许元身上打量。 “哎哟,许公子,您可算起来了。” 她笑得见牙不见眼,语气里满是调侃。 “看公子这神采奕奕的样子,昨夜,怕是把我们家洛夕折腾得够呛吧?” 她说着,还故意瞟了一眼许元的腰。 “就是不知,公子您这腰……还撑得住吗?” 许元闻言,脚步一顿。 他刚才下楼时,确实因为昨夜透支过度,腰杆下意识地有些佝偻。 此刻被徐娘点破,他脸上却没有丝毫尴尬。 他反而轻笑一声,原本微微佝偻的腰杆,瞬间挺得笔直,如同一杆标枪。 “那是自然。” 他淡淡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徐妈妈与其关心我的腰,不如多关心关心你的头牌。” 他转过头,瞥了徐娘一眼。 “派个机灵点的侍女上去,煮些清淡的粥品,好生伺候着。” “我担心她今日,怕是起不来了。” “哎哟!” 徐娘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笑得花枝乱颤,胸前波涛汹涌。 “瞧公子说的,这我们都懂,都懂。” 她看向许元的眼神,更多了几分异样的神色。 这位爷,不仅有才,有胆,有钱,这体力……也是个中翘楚啊! “公子放心,老身这就去安排,保证把我们家洛夕伺候得妥妥帖帖。” 徐娘连忙应承下来。 许元点了点头,正欲离开。 忽然,他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徐娘,神情变得严肃了几分。 “还有一件事。” “公子请讲。” 徐娘连忙躬身。 许元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利剑。 “从今往后,洛夕的身子,只属于我一个人。” “其他人,谁都不能碰她。” “明白吗?” 徐娘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她的脸色,变得有些为难。 “这……” “公子,您这不是为难老身吗?” 她苦着脸说道。 “洛夕可是我们云舒坊的摇钱树,这长安城里,不知多少王公贵族都惦记着她呢。” “您这一句话,就让她从此不再见客,这……这断了老身的财路,老身也没法跟那些贵人交代啊。” 这倒是实话。 洛夕卖艺不卖身,是云舒坊最大的招牌。 多少人一掷千金,就为听她弹一首曲,或是求她一支舞。 这要是彻底成了许元一个人的禁脔,云舒坊的损失,将是不可估量的。 然而,许元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看着她那副为难又不敢反驳的样子,也懒得再跟她废话。 他直接从怀中,摸出两锭黄澄澄的金锭。 那金锭,每一锭都有十两重,在晨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芒。 他随手一抛。 “啪嗒。” 两锭黄金,稳稳地落在了徐娘面前的桌子上。 “这里是二十两黄金。” “就送给徐娘喝茶了,还请徐娘多照拂一二。” 他哪能不知道这些老鸨的心思?不过就是想要些钱物罢了。 好在,这个他并不缺。 徐娘的眼睛,瞬间就直了。 她死死地盯着那两锭黄金,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二十两黄金! 那可是二百两白银! 寻常三品大员一年的俸禄,也不过千两白银。 他这一出手,就给了自己一个京官近三个月的俸禄! 这……这是何等的大手笔! 什么王公贵族,什么财路,在这一刻,都被徐娘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脸上为难的神色,瞬间被狂喜所取代。 “够!够!太够了!” 她手忙脚乱地将那两锭黄金揣进怀里,那动作,仿佛是怕黄金长了翅膀飞走一般。 她抬起头,看向许元的眼神,已经充满了谄媚与敬畏。 “公子您放心!” “从今往后,洛夕姑娘就是您的人了!” “老身保证,绝对没有人再碰洛夕姑娘。”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大理寺卿孙伏伽 许元迈步走出云舒坊,晨间的凉风吹在脸上,让他因一夜放纵而有些发热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精致的绣楼,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将那方染血丝帕好生收好后,这才将旖旎心思暂且压下,整了整衣冠,恢复了一个大理寺丞该有的沉稳与威严,朝着李世民赐给自己的府邸方向走去。 回到宅子的时候,月儿等人都已经起来忙碌了,这座宅子毕竟年久无人居住,他们昨天都没有打扫完毕,今天一大早就又开始忙活。 许元对此倒也挺满意,至少这些侍女和仆从,都不是懒惰之人。 简单洗漱用过早膳,许元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绯色官袍,腰间系上银鱼袋,大步流星地赶往大理寺。 然而,当他踏入大理寺官署的那一刻,却不由得愣住了。 预想中清晨时分该有的井然有序,荡然无存。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堪称混乱的景象。 数十名身穿各色官服的官吏、胥役,如同没头的苍蝇一般,在公廨之内来回穿梭,脚步匆匆,神色惶急。 地面上,散落着不少被碰掉的卷宗和竹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到近乎凝滞的气氛。 每个人都在低声而急促地交谈着,却又刻意压低了声音,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整个大理寺,像是一个被狠狠捅了一棍子的马蜂窝,嗡嗡作响,却又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许元眉头微皱。 这是怎么了? 什么案子这么着急?让整个大理寺乱成这副模样? 这里可是大唐的最高司法机构之一,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至于么? 他心中泛起一丝疑惑,信步走了进去。 官署里当值的人本就不多,此刻更是显得人手严重不足,竟无一人有空闲上来与他这位新任的寺丞搭话。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堆卷宗后抬起头,满头大汗,眼眶下带着浓重的黑影,正是大理寺主簿刘畅。 刘畅一眼便瞧见了许元,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放下手中的文书,快步迎了上来。 “许大人,你可算来了!”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明显的疲惫。 许元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的疑惑更甚,他扶住刘畅的胳膊,沉声问道: “刘兄,这是怎么了?大理寺为何如此……混乱?” 刘畅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苦笑一声,将许元拉到一处稍微僻静的角落,压低了声音。 “许大人,你还不知道?” “昨夜,出大事了!”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后怕与惊悸。 “您昨天不是将宋文和王宸的案子报上去了么?” “昨夜子时,陛下亲自下旨,敕令我大理寺与刑部,联合彻查长安县县令宋文、富商王逊官商勾结一案!” “所有涉案人员,无论官职高低,一律捉拿归案,严加审讯!” “陛下还下了死命令,今日午朝,就要在太极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审宋文!” 刘畅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是心神激荡。 他也没想到,这件案子居然惊动了陛下,而且还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许元闻言,瞳孔骤然一缩。 昨夜子时? 那岂不是在他将王宸等人的案卷呈交御书房之后,没过多久发生的事? 他知道李世民是雄主,行事雷厉风行,却也没想到,会快到这种地步! 从他递上奏折,到皇帝下令彻查,再到决定午朝公审,前后不过几个时辰。 这已经不是效率高了,这简直是快得不可思议! “陛下的反应……这么快?” 许元喃喃自语,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原本以为,此案会经过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来回扯皮月余,最终才会有一个结果。 却万万没想到,李世民竟直接绕过了所有流程,选择了最直接、也最震撼的方式——午朝亲审! 这是要将此事,办成铁案! 是要借宋文和王逊的项上人头,来震慑整个长安的官场! 刘畅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满是凝重。 “何止是快啊!” “现在整个长安城,都因为这件事炸开了锅!所有与宋文、王逊有过牵扯的官员,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我们大理寺和刑部,从昨晚到现在,眼睛都没合过,抓人、审讯,连轴转。咱们衙门有不少大人,更是一夜未眠。” 许元缓缓消化着这个惊人的消息,他看了一眼乱作一团的公廨,忽然问道: “那我呢?现在大理寺乱成这样,我该做些什么?有人给我说要做什么吗?” 他一个新来的寺丞,没人吩咐,还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刘畅闻言,猛地一拍自己的脑门。 “哎哟!你看我这记性!” 他脸上露出几分懊恼,急忙说道:“许大人,我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今天一大早,大理正郑大人亲自过来找你,见你没来,特意嘱咐我,等你到了,务必第一时间告诉你。” “大理寺卿孙大人有令,让你准备妥当,今日午朝,随他一同进宫面圣!” 啥? 许元再次愣住了。 进宫面圣? 参加午朝? 他不由有些意外,疑惑地看着刘畅。 “刘兄,你逗我玩呢吧?” “我一个区区正六品上的大理寺丞,按照规制,是没有资格参加朝会的。孙大人为何要点名让我去?” 大唐的朝会,分为元日、冬至举行的大朝会,朔望日举行的常朝,以及每日处理政务的内朝。 无论是哪一种,能参与的,至少也是五品以上的京官。 他一个六品寺丞,连站在太极殿末尾的资格都没有。 然而,刘畅摇了摇头,神色严肃。 “千真万确!这是郑大人亲口所说,绝不会有错。” “至于为何,郑大人也没说,只说是孙大人的意思。” “不过……” 刘畅顿了顿,凑近了些,用气音说道: “我猜,八成是陛下的意思!” “毕竟,这案子是你一手查出来的,陛下要当朝公审,让你这个首功之臣在场,合情合理。” 李世民? 许元不由皱了皱眉,这倒是有些可能。 这道命令的源头,并非来自大理寺卿孙伏伽,而是来自那位高居九重之上的帝王,李世民! 想通了这一点,许元的心绪反而平静了下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既然是皇帝的旨意,那便去走一遭。 他也想看看,这大唐的朝会,究竟是何等模样。 “我明白了。” 许元对着刘畅点了点头,神情恢复了淡然。 “多谢刘兄告知。” …… 午时将至。 许元整理好衣冠,独自一人,来到了巍峨的宫门之前。 朱红的宫墙,金色的琉璃瓦,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出威严而肃穆的光芒。 他站在路边,静静等候。 不多时,一辆朴实无华的青布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了不远处。 车帘掀开,一位身穿绯色官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锐利的老者,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虽然年迈,但腰杆挺得笔直,如同一棵饱经风霜的苍松,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老者下车后,目光便在宫门前的人群中扫视。 当他的视线落在许元身上时,微微一顿,随即迈步走了过来。 许元心中一动,立刻明白,这位,恐怕就是自己要等的人。 “你,就是许元?” 老者走到他面前,开门见山地问道。 许元不敢怠慢,连忙躬身行礼。 “下官大理寺丞许元,参见大人。” 老者神情严肃,微微颔首,一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睛,将许元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老夫,大理寺卿,孙伏伽。” 第一百三十六章 有病吧? 啊? 孙伏伽? 许元顿时一愣,没想到这个老头,就是当朝大理寺卿,掌管大唐大理寺的最高长官! 是他上司的上司,真正的顶头上司! 许元心中剧震,再次深深一揖,语气愈发恭敬。 “下官参见孙大人!” 孙伏伽面色不变,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时辰不早了,随老夫进宫吧。” 说罢,他便不再多言,转身朝着宫门走去。 许元连忙跟上,亦步亦趋地走在他的身后半步之遥。 一路上,气氛沉默而压抑。 穿过一道道宫门,走在漫长而空旷的宫道上,四周禁卫林立,气氛庄严肃杀,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 眼看着前方的太极殿越来越近,许元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问向孙伏伽: “孙大人,不知今日大人要我一同进宫所为何事?为何……特意要下官前来?” 孙伏伽的脚步没有停顿,也没有回头。 他只是用一种平淡无波的语气,吐出了几个字。 “是陛下的意思。” 还真是李世民的意思? 许元心头一凛,当即闭上了嘴,再不敢多问半句。 很快,两人便来到了太极殿外。 孙伏伽整理了一下官袍,回头看了许元一眼,眼神深邃。 “走吧,陛下已经等着你了。” “是。” 许元恭声应道。 孙伏伽这才点了点头,率先迈步,踏入了这座代表着大唐权力中枢的宏伟大殿。 许元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 宽阔无比的大殿之内,两列文武官员,身穿各色官服,分列左右,肃然而立。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最高处,那张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之上。 那里,端坐着一位身穿龙袍,头戴冕旒的中年男子。 他虽然静坐不动,但身上那股睥睨天下,唯我独尊的帝王之气,却充斥着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正是大唐天子,李世民。 孙伏伽目不斜视,领着许元,穿过百官的队列,径直走到了大殿中央。 “臣,大理寺卿孙伏伽。” “臣,大理寺丞许元。”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人齐齐躬身,对着龙椅之上的李世民,行了君臣大礼。 龙椅之上,李世民的目光越过身前的孙伏伽,落在了许元的身上。 他那双深邃如星海的眼眸里,看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 “平身吧。” 淡淡的三个字响起,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 “谢陛下。” 许元与孙伏伽直起身子,垂手而立,不敢有丝毫逾矩。 整个太极殿,落针可闻,文武百官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都汇聚在了这个新晋的大理寺丞身上。 他们都在好奇,这位从凉州边陲之地骤然崛起的年轻人,究竟有何等三头六臂,竟能让一桩寻常的溺亡案,掀起如此滔天巨浪。 就在这万众瞩目之下,李世民开口了,语气竟带着几分温和。 “许元。” “臣在。” 许元立刻躬身应答。 李世民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初至大理寺任职,可还习惯?” 这句问话,听似寻常关怀,却让许元心头一凛。 他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瞬间变得锐利了许多。 然而,许元神色不变,恭声回道:“托陛下洪福,臣在大理寺一切安好。” 李世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身体微微前倾,一双龙目紧紧锁住许元。 “那么,你可知,朕今日为何要特意召你来参加这午朝?” 你问我?我他么怎么知道? 不是你叫我来的么?有病吧! 许元心中暗自吐槽一声。 不过,他自然不能把心声说出来,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些,姿态摆得极正。 “臣愚钝,不敢妄测圣意。” 李世民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那笑意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你这小子,滑头得很。” 他轻哼一声,却并未追问,仿佛早已料到会是这个答案。 “也罢。” 李世民收起了脸上那仅有的一丝温和,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腊月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座大殿。 “来人!” 殿外的金甲卫士闻声而动,声如洪钟。 “在!” “将罪臣宋文,带上殿来!” “喏!” 话音刚落,大殿之外便传来一阵沉重的铁链拖拽之声。 那声音“哗啦啦”作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百官的心头。 很快,在两名如狼似虎的金吾卫押解下,一个身穿囚服,披头散发,形容枯槁的男人被拖了进来。 正是前长安县令,宋文。 他双腿发软,几乎是被架着进来的,曾经的官威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脸的死灰与绝望。 “噗通”一声,他被卫士狠狠地按跪在地。 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紧接着,又有数名内侍,抬着几只沉甸甸的大木筐,步履沉重地走入殿中。 “咚!咚!咚!” 几只大筐被重重地放在了宋文的身后,发出的闷响让所有人都心头一跳。 筐里,装满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卷宗、账册、以及无数的竹简信牍。 这,便是铁证如山。 李世民从龙椅上缓缓站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殿中跪着的宋文,以及那几筐罪证。 他的声音,不再有任何情绪,只剩下帝王专属的冰冷与威严。 “诸位爱卿请看。” 他随手指向那些木筐。 “昨日,许元刚上任的第一天,就揪出了宋文这等贪官,天子脚下,他尚且不知收敛,朕不知道,大唐的其他官员,还怎么给朕保证清正廉明!” “这,便是朕命大理寺卿孙伏伽、刑部尚书张亮,连夜从宋文府上以及相关人等处,查抄所得的罪证。” 听到这话,朝堂上不少人都议论起来。 孙伏伽,张亮,两人一个掌管大理寺,一个掌管刑部,都是大唐的重要官员。 尤其是刑部尚书张亮,可是陛下的心腹,向来只办密案、大案。 动用他,足见陛下对此案的重视程度。 李世民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他信手从离得最近的一个筐里,拿起一卷卷宗,甚至没有打开,只是掂了掂。 “官商勾结,鱼肉百姓,侵占田亩,强买强卖。” 他每说一个词,声音便冷一分。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说罢,他将那卷宗重重地扔回筐中,发出一声巨响。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户部官员的队列之中。 “而其中,牵涉最深,影响最为恶劣的,便是王家!”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李世民那如同审判般的声音,再次响起。 “经查核,户部员外郎王原,勾结山东盐枭,倒卖官盐,侵吞税款,以权谋私。” “罪大恶极!” 第一百三十七章 共进午膳 李世民此话一出,整个朝堂,死一般的寂静。 户部队列中,一名身穿青绿官袍的官员,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倒在地,面如死灰,正是户部员外郎王原。 他抖如筛糠,却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 因为,在那几只大筐里,有他亲笔所书的信函,有他与盐枭往来的账目,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龙椅之上,李世民的脸色铁青,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是动了真怒。 他的目光,如利剑一般,缓缓扫过殿下战战兢兢的文武百官。 凡是被他目光所及之人,无不垂首躬身,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许久,李世民的目光收回,落在了许元的身上。 他脸上的怒意,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明的神色。 “今日之事,能将这朝堂之下的腌臜,揭开一角,让朕看到这朗朗乾坤之下的蠹虫。”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全赖一人之功。” 此话一出,朝堂瞬间起了骚动。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许元的身上。 羡慕,嫉妒,惊疑,忌惮…… 各种各样的情绪,在这些目光中交织,仿佛要将许元整个人都洞穿。 李世民看着许元,嘴角竟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正是因为许元,彻查城南母女溺亡一案,才顺藤摸瓜,牵扯出了长安县令宋文与富商王逊的官商勾结。” “也正是因为他,才让这些盘根错节,藏于阴暗角落的罪恶,浮出水面!” “许元,这件事,你当为首功!” 轰! 这句话,不亚于平地惊雷在朝堂之上炸响。 无数官员倒吸一口凉气,看向许元的眼神,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只是好奇与审视,那么现在,其中的不少人,就带上了一丝浓浓的敬畏,与……敌意。 尤其是那些出身世家门阀的官员,眼神更是十分复杂。 许元让人抬棺在京城闹事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朝野,那些世家大族之人皆是有所耳闻,对于许元的这种举动,自然是有无数人看不下去的。 许元一个寒士,面对世家的事情,就算真要处理,也当能压则压。 可许元却并没有这样做,反而用尽了法子,将此事闹到这种地步,甚至还让陛下不得不亲自审查! 他,到底为何? 所有人都不知道许元的真意,但那些出身世家的官员,却都对许元早有敌意! 公然侮辱世家,此子断不可留! 另一边,许元站在那里,面色平静,心中却早已将李世民骂了个狗血淋头。 好你个李二! 真他娘的是个老狐狸! 历史上说你雄才大略,虚心纳谏,开创贞观之治,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善于权谋的伪君子罢了! 你明明是早就想对门阀士族动手,却苦于没有一个合适的由头。 我给你开了口子,你顺水推舟,把这桩案子无限放大,借我的手,来敲打那些你不顺眼的世家。 你不想着感谢我,反而要将我推到前面来当挡箭牌! 真是个心机boy! 这种时候,你把所有功劳,所有风头,全都推到了我的身上。 这是赏赐吗? 这分明是把我架在火上烤! 从今天起,我许元,怕是就要成为天下所有世家门阀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这皇帝,当真有病! 许元心中疯狂吐槽,脸上却古井无波。 他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惶恐都没有表现出来。 因为…… 这正合他意! 结仇世家门阀? 那不是更好吗? 我来这长安,本就是来求死的! 只有树敌够多,够强,多到你们这些世家门阀联合起来,必欲除我而后快。 到那个时候,就算你李世民想保我,恐怕都保不住吧? 想到这里,许元嘴角扬起几分笑意。 在这诡异的寂静中,许元向前踏出一步,对着龙椅深深一揖。 他的声音,清朗而坚定。 “臣,谢陛下隆恩!” 没有推辞,没有惶恐,更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就这么坦然地,接下了这份足以将他焚烧成灰的“赏赐”。 这一下,不仅是满朝文武,就连龙椅上的李世民,都愣住了。 他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诧异。 剧本,不应该是这么走的。 按照他的设想,许元这个年轻人,在听到这番话后,理应是诚惶诚恐,极力否认,将功劳全都推回到君主身上,以求自保。 这才是为臣之道,更是生存之道。 可这小子…… 他怎么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认了? 他难道看不出,自己这是在把他推向风口浪尖吗? 他就不怕五姓七望那些人的疯狂报复? 从许元在长田县的表现来看,他根本就是个官场老狐狸,又怎会做出这番愣头青才能做出来的事情? 李世民深深地看了许元一眼,心中的疑惑一闪而过。 不过,他终究是帝王,很快便收敛了情绪。 不管许元是怎么想的,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好。” 李世民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他转头看向孙伏伽与张亮。 “孙卿,张卿。” “臣在!” 二人立刻出列。 “所有查获的罪证,即刻入卷归档,所有涉案人员,由大理寺与刑部联合审讯,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朕要知道,这张大网之下,究竟还罩着多少国之蛀虫!” 李世民的声音,再度恢复了冰冷与威严。 “臣,遵旨!” 孙伏伽与张亮躬身领命。 “退朝!” 李世民一甩龙袖,转身便向着殿后走去。 “恭送陛下!” 文武百官山呼行礼。 许元也跟着众人行礼,刚准备转身离开,一个尖细的声音却在他耳边响起。 “许大人,梁国公、赵国公,三位请留步。” 一名内侍总管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脸上带着恭敬的微笑,先是朝着许元微微行礼,随后又看向一旁的长孙无忌和房玄龄。 “陛下口谕,宣许寺丞,房相,长孙仆射,后殿议事。” 许元心中一动,点了点头。 “有劳公公。” 很快,他便随着内侍,与刚刚走下台阶的房玄龄、长孙无忌二人汇合,一同向太极殿的后方走去。 ……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为何? 甘露殿。 这里是皇帝处理日常政务与休憩的地方,远比太极殿来得随意舒适。 此刻,殿内已经摆上了一席精致的午膳。 菜品不多,但样样都是珍馐,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李世民已经换下了一身沉重的冕服,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少了几分帝王的威严,多了几分家常的随和。 “都坐吧,不必拘礼。” 他笑着招呼道,“陪朕用顿便饭。” “谢陛下。” 许元三人谢恩落座。 房玄龄与长孙无忌显然早已习惯了这种场面,神态自若,举止得体。 席间,李世民与二人谈论着一些朝堂政务,气氛轻松了许多。 许元则默不作声,安安静静地当个听客。 “许爱卿,怎么不动筷子?” 李世民的目光,忽然落在了许元的身上。 “尝尝这御膳房的手艺,可还合胃口?” 许元闻言,拿起象牙箸,夹了一块烤得外酥里嫩的羊肋。 入口,咀嚼。 然后,他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轻轻蹙了一下。 这动作极为细微,但还是被一直观察着他的李世民,精准地捕捉到了。 “许元,何故皱眉?” “莫非是朕御膳房做的菜,难以下咽?” 房玄龄与长孙无忌也停下了筷子,有些好奇地看向他。 许元很快便恢复了常色,放下筷子,恭声回道:“多谢陛下赐宴,佳肴美味,臣……食之甚幸。” 他说得客气,但那句“食之甚幸”里,却透着一股子勉强。 房玄龄与长孙无忌对视一眼,心中皆是暗道这年轻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在陛下面前,流露出对御膳的不满。 然而,李世民却并未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 “哦?听爱卿的口气,似乎是这御膳,不合你的胃口?” 话音刚落,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朕倒是忘了。” 李世民看着许元,眼中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朕听闻,你在长田县时,曾在那里的酒楼,弄出了不少新奇的菜式。” “什么爆炒,什么红烧,味道极佳,连朕和赵国公、鄂国公在那里的时候,也曾多吃了不少。” “吃惯了你长田县的美食,再来对比朕的御膳房,倒是确实有些不足了。” 听到李世民这略显酸溜的话,许元也不敢托大,当即连忙起身,躬身行礼。 “陛下谬赞了,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乡野吃食,偶然得之,岂能与宫中御膳相提并论。” 他顿了顿,语气诚恳。 “臣在长田县时,不过是为了让治下百姓能多些果腹之物,这才琢磨了些新做法,实乃是情势所逼,当不得陛下如此夸赞。”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御膳,又解释了缘由。 然而,李世民却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摆了摆手,打断了许元的话。 “行了,在朕面前,就别说这些场面话了。” 李世民的目光落在许元身上,带着一丝洞察人心的锐利。 “朕吃过你长田县的菜,也吃着这御膳房的菜,哪个更好,朕心中有数。” 他的话语很平淡,却让许元的心头微微一凛。 这位帝王,比他想象中还要直接。 “不过……” 李世民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随意起来。 “长田县是长田县,长安是长安。” “既然来了这长安城,入了这朝堂,那便要习惯这里的一切。”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饮食,只是其一。” 这句话,听似在说菜肴,实则意有所指。 长安的规矩,朝堂的规矩,远比这饮食要复杂得多。 许元何等聪明,立刻便听出了弦外之音。 他再度躬身,神色肃然。 “臣,谨遵陛下教诲。” 李世民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 殿内的气氛,因为这几句简短的对话,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轻松。 然而,没过多久,李世民简单吃了一些东西之后,便放下了茶杯,一个看似不经意的问题,被他抛了出来。 “许元。” “臣在。” “你从长田县动身,到如今入主大理寺,算算时日,也不短了。” 李世民的指节,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你可知,为何朕至今,都未曾派人去长田县,接替你的县令之职?” 轰。 这个问题,犹如一道惊雷,在许元的脑海中炸响。 他整个人,瞬间一愣。 这个问题,何止是他知道,简直就是一根刺,一根一直扎在他心头,让他夜不能寐的刺! 自打他离开长田县的那一刻起,他就在等。 等李世民的后手。 在他看来,长田县,那个被他打造成铁桶一块,百姓只知有许青天,而不知有朝廷的地方,对于任何一个帝王而言,都是卧榻之侧的酣睡猛虎。 更何况,那里还有一支战力堪比玄甲军的私兵,还有能开山裂石的火药! 这些东西,无论哪一样,都足以让一位帝王寝食难安。 按理说,李世民在亲眼见识过长田县的一切,并且将自己调离之后,第一件事,就应该是立刻派遣心腹,以雷霆之势,接管长田县的一切。 收编军队,掌控工坊,更换官员,将那个“许元”的烙印,从长田县的每一寸土地上,彻底抹去! 这才是帝王心术,这才是最符合逻辑的做法。 为此,许元早已布下了后手,他在长田县的情报网,日夜不息地监视着每一个进入长田县的陌生面孔。 只要朝廷的兵马一动,他这边立刻就能收到消息。 可是…… 没有。 什么都没有。 长田县一如往昔,他离开时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朝廷仿佛彻底遗忘了那个地方,没有派去一兵一卒,甚至连一个接替他的官员都没有任命。 这太不正常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世民到底在想什么? 这个问题,如同一团迷雾,始终缠绕着许元,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此刻,被李世民当面问出,他心中的惊疑,更是达到了顶点。 许元抬起头,迎上李世民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眸,他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却只看到一片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摇头。 “臣……愚钝。” “不知陛下深意。”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条件 这是实话。 他确实想不通。 听到这个回答,李世民的脸上,忽然绽开了一抹笑容。 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得,几分……看穿了晚辈心思的玩味。 “呵呵。” 他轻笑出声。 “许元啊许元,你倒是聪明,可有时候,也把朕想得太狭隘了。” 许元心中一动,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李世民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甘露殿的殿宇,望向了那遥远的凉州。 “你是不是以为,朕亲眼见过长田县的富庶,见过那里的百姓只认你这个县令,见过你那支玄甲军后,心中便会充满猜忌与不安?” “以为朕会将你调离,再派大军前去,将你辛苦建立的一切,都收归朝廷,为你打上一个‘乱臣贼子’的烙印?” 李世民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在许元的心上。 他……他竟然全都知道。 许元的心,沉了下去。 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这本就是君王与权臣之间,亘古不变的矛盾。 人性如此,并非是李世民个人狭隘而已。 可李世民接下来的话,却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朕知道,长田县的百姓,只认你许元。那又如何?” 李世民的语气,陡然变得高亢,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雄浑气魄。 “他们,终究还是朕大唐的子民!” “他们脚下的土地,终究还是朕大唐的疆域!” “在这偌大的天下,有一处地方,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富庶得堪比江南鱼米之乡。朕这个做皇帝的,难道不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吗?” 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掷地有声。 “莫不是以为,朕李世民,会和前隋那位一样,连自己治下有一个不受绝对掌控的富庶之地都容忍不了?” “那样的帝王,也配开创盛世?” 许元呆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龙椅之上的那个男人,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 震撼。 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从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 虽然他知道李世民在历史上评价颇高,但所谓哪个帝王不心狠?从玄武门之变一路走来,杀兄杀弟他都做了,又岂会妇人之仁? 所以,许元一直以来,都将李世民当成一个权谋家,一个有能力但绝不是大善人的君主来看待。 他认为,君主的第一要务,永远是江山社稷的稳固,是权力的绝对集中。 任何潜在的威胁,都必须被扼杀在摇篮里。 长田县,就是那个最大的威胁。 所以他断定,李世民一定会对长田县动手。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李世民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那番话里,没有丝毫的猜忌与算计,只有身为帝王的自信,与海纳百川的胸襟! 有这样一个富庶和谐的地方,他李世民没有不高兴的道理! 这一刻,许元忽然明白了。 自己,终究还是小看了这位被后世与秦皇汉武一起评价的男人。 他的格局,他的眼界,远非自己所能想象。 他或许善于权谋,但他更是一位有着雄才大略的君主! 他的心中,装的是整个天下,是万千黎民! 一瞬间,许元心中那份一直存在的,源于穿越者的优越感,悄然崩塌。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佩。 是的,敬佩。 对这位大唐帝王的敬佩。 许元脸上的神情变幻,从最初的惊疑,到震撼,再到此刻的释然与敬佩,全都被李世民尽收眼底。 看到许元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真情实意的钦佩,李世民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 想从这个滑得像泥鳅一样的小子脸上,看到这种表情,还真是不容易。 他端起茶杯,悠然地喝了一口。 不过…… 紧随其后,李世民的嘴角,又勾起了一抹莫测的弧度。 “当然。” 他缓缓开口,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朕之所以不动长田县,除了方才说的那些。” “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许元刚刚平复下去的心绪,再一次被提了起来。 还有一个原因? 而且是……更重要的原因? 他立刻拱手: “还请陛下明示。” 李世民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一双鹰隼般的眸子,牢牢地锁定了许元,随后一字一顿的说了出来。 “这个原因,就是你。” 啊? 闻言许元懵了。 因为自己? 他看着龙椅上那个男人,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不再是先前睥睨天下的霸气,反而带着几分追忆,几分……感慨。 李世民没有让他久等,声音缓缓响起,仿佛在叙述一个亲眼所见的故事。 “朕与无忌,还有敬德他们,在长田县的那段时日,并非只是走马观花。” 他的目光飘向远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位于凉州边陲的小小县城。 “朕看到了什么?” “朕看到了田间地头,新粮堆积如山,农夫脸上洋溢着的是发自内心的笑容,而不是为了应付官府的伪装。” “朕看到了工坊之内,炉火熊熊,人人各司其职,不见一个游手好闲之辈。” “朕看到了学堂之中,朗朗书声,不论男女,无论贫富,皆有受教之权。” “朕甚至看到,那里的百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李世民的声音顿了顿,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盯着许元。 “许元,你可知,这八个字,朕只在古籍中见过。” “可朕在你治下的长田县,亲眼见到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激动。 “朕常说,天下初定,四海升平。可朕心里清楚,那不过是相较于前隋末年的乱世而言。” “如今的大唐,饿殍虽少,但百姓依旧过得清苦。所谓太平,不过是有吃有穿,苟活于世罢了。” “可长田县不一样。” “那里的百姓,才真正称得上是富足、安乐、和谐。” “朕想要这天下,朕想要这大唐所有的子民,有朝一日,都能过上那样的日子。” 话音落,甘露殿内,一片死寂。 许元的心,在狂跳。 他终于明白了。 李世民的野心,远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他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太平的江山,他要的,是一个前无古人的煌煌盛世。 而长田县,就是他亲眼看到的,那个盛世的雏形。 就在许元心神激荡之际,李世民的脸色,忽然变得无比郑重。 他收起了所有的感慨与追忆,帝王的威仪重新笼罩了整座大殿。 “朕之所以不动长田县,之所以将这一切都原封不动地留着。” 他看着许元,一字一顿。 “是因为,朕要与你,谈一个条件。” 第一百四十章 真正的盛世 条件? 许元的心猛地一紧。 他立刻躬身行礼,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干涩。 “陛下……但请吩咐。” 李世民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从龙椅的台阶上走了下来。 他没有穿龙袍,一身常服,却依旧带着让人无法直视的压迫感。 他走到许元的面前,停下脚步。 两人的距离,不过三尺。 许元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能感受到他目光中那如山如海般的重量。 “朕的条件,很简单。” 李世民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在许元的灵魂深处。 “朕要你,帮朕。” “帮这天下万民。” “朕要你,将长田县的一切,都复制到这大唐的每一个州,每一个府,每一个县。” “朕要这大唐的四海八荒,有朝一日,都变成长田县的模样。” “朕要这天下,真正的做到……” 他深吸一口气,吐出了那四个,足以让任何一个读书人热血沸腾,心神俱裂的字。 “天下大同!” 轰隆。 许元的脑海,仿佛被一道天雷劈中。 天下大同。 这不仅仅是一个词,这是一个自古以来,无数圣贤毕生追求的终极理想。 可现在,这个理想,被当今天子,大唐的皇帝李世民,如此郑重地,当成一个“条件”,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一刻,许元感受到的,不再是震撼。 而是一种近乎荒谬的……晕眩。 他看着眼前的李世民,看着这张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脸。 他看到了那双眼睛里的火焰。 那是渴望,是野心,是作为一个帝王,想要开创万世基业的,最纯粹的欲望。 这一刻,李世民不再是那个权谋深重的君主,而是一个有着伟大梦想的理想家。 而自己,就是他实现这个梦想,所选中的……那个人。 李世民看着许元脸上那无法掩饰的震惊,他很满意。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相信,天下间没有任何一个臣子,能够抵挡住这样一份信任,这样一份足以名留青史的宏伟蓝图。 随即,他脸上的威严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恳切的神情。 “许元,朕知道你才华盖世,非寻常人可比。” “朕也知道,你心中自有丘壑,非池中之物。” “朕得到你,如鱼得水,更如汉高祖得张良,亦如汉昭烈帝得诸葛丞相。” 他的手,轻轻地拍了拍许元的肩膀,动作亲昵,却带着千钧之力。 “朕将这整个天下,都摆在你的面前。” “朕将这万世的功业,都交到你的手上。” “如果你能辅佐朕完成这宏愿……” “朕可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凝视着许元,目光中充满了期许与信任,声音放得极低,极缓。 “你,可愿意?” 他问得诚恳至极。 他甚至为了拉拢这个年轻人,放下了自己九五之尊的架子。 在他看来,自己已经给出了所有能给的一切。 信任,权力,以及一个足以让任何人都为之疯狂的梦想。 没有人能拒绝。 绝不可能有人会拒绝。 长孙无忌他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都觉得,这个叫许元的年轻人,下一刻,就该涕泗横流,跪地谢恩,发誓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这才是正常的剧本。 然而。 许元沉默了。 殿内,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李世民的笑容还挂在脸上,眼神中的期许也未曾消散。 他耐心地等待着。 等待着他想要的那个答案。 然而,许元的内心,此刻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李世民的雄才大略,他承认。 这份信任,他也感受到了。 若是换了任何一个真正想要在这个时代建功立业的穿越者,此刻恐怕早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可是…… 他不是。 他来长安,不是为了封侯拜相,更不是为了什么天下大同。 他来长安,就是为了求死的。 答应李世民? 开什么玩笑。 一旦答应下来,自己就成了李世民手中最锋利的刀,成了他实现梦想的肱股之臣。 一个对实现“天下大同”有着无可替代作用的功臣,李世民会杀他? 那自己还怎么死?还怎么回家? 不行。 绝对不行。 想要让他赐死自己,就绝不能顺着他的心意来。 他越是看重什么,自己就越要表现出不屑一顾。 他越是想要什么,自己就越要拒绝。 只有跟他反着来,让他对自己从期许变为失望,从失望变为厌恶,从厌恶……变为杀之后快。 自己才有机会。 想到这里,许元的心中,瞬间有了决断。 他抬起头,迎上了李世民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眸。 殿内的气氛,在此刻凝固到了极点。 然后。 “咳咳!” 许元咳嗽了一下,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甘露殿的每一个角落。 “臣。” 他顿了顿,吐出了后面的三个字。 “不愿意。” 话音落下。 时间,仿佛静止了。 李世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眼中的期许,瞬间凝固,然后,如同琉璃一般,寸寸碎裂。 他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许元的神情,平静无波,他看着眼前的帝王,再一次,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启禀陛下。” “臣,不愿意。”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秒。 一股恐怖到极致的怒火,从李世民的身上,轰然爆发。 “你!” 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错愕,转为难以置信,再转为……滔天的暴怒。 那张英武的面容,瞬间涨得通红,青筋在他的额角和脖颈上疯狂地跳动。 他搭在许元肩膀上的那只手,猛地收了回去,五指紧紧攥成了拳头,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脆响。 他浑身,都在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 一种被当面背叛,被无情戏耍的,极致的愤怒。 他李世民,大唐天子,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铁血皇帝。 他何曾如此放下身段,去恳求一个臣子? 他将自己最大的梦想,最深的信任,毫无保留地捧到了这个年轻人的面前。 换来的,却是如此冰冷,如此干脆,如此……离谱的三个字。 第一百四十一章 气死李二 不愿意? 他凭什么不愿意? “为什么?” 李世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他的双眼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死死地盯着许元,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然而,许元只是微微垂下眼睑,语气淡漠。 “没有为什么。” “臣,就是不想做。” 这句回答,比之前那句“不愿意”,更加诛心。 没有理由。 不是条件不够,不是能力不行。 就是单纯的,不想。 这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对帝王,对皇权,对这所谓的万世功业的……蔑视。 “好……” 李世民气到极致,反而笑了。 那笑声,嘶哑而冰冷,充满了无尽的杀意。 “好一个许元。” “好一个……不想做。” 他猛地转过身,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似乎在极力压制着拔剑杀人的冲动。 他怕。 他怕自己再多看许元一眼,就会忍不住,当场将这个不知好歹的竖子,碎尸万段。 “滚。” 一个字,从他的喉咙深处咆哮而出。 “给朕……滚出去!” 许元闻言,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平静地躬身,行了一礼。 “臣,告退。” 说罢,他转身,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走出了甘露殿。 仿佛身后那足以焚尽一切的帝王之怒,与他毫无关系。 就在许元的身影消失在殿门的瞬间。 “砰!” 一声巨响。 李世民一脚踹翻了身旁的案几,上面的奏折、笔墨、茶杯,散落一地。 “竖子!竖子!安敢欺朕!” 他的咆哮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早已候在殿外的长孙无忌等人,听到动静,脸色大变,连忙冲了进来。 “陛下!” “陛下息怒!” 他们看到殿内一片狼藉,和那个状若疯魔的帝王,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陛下,龙体为重啊!” 长孙无忌冲到最前面,抱着李世民的腿,苦苦劝道。 李世民双目赤红,指着殿门的方向,气得浑身发抖。 “你们听到了吗?你们都听到了吗?” “朕……朕如此待他,他竟敢……他竟敢说他不愿意!” “好大的胆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一把推开长孙无忌,在大殿中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 他一边走,一边骂。 “不识抬举的东西!” “朕真是瞎了眼,才会看重他!” “天下大同?朕看他是想天下大乱!” 长孙无忌等人跪在地上,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们从未见过李世民发这么大的火。 这比当年在玄武门前,还要可怕。 良久。 李世民似乎骂累了,胸口的起伏也渐渐平复了一些。 他停下脚步,眼神中的暴怒,化作了无尽的冰冷与厌恶。 他喘着粗气,恶狠狠地开口。 “传朕旨意!” 一名内侍连滚带爬地跪了过来: “奴婢在。” 李世民的目光,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告诉晋阳。” “明日,不必去许元的府邸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充满了嫌恶。 “那样的东西,也配得上朕的女儿?” “是……是!” 内侍吓得屁滚尿流,急忙退下。 长孙无忌等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片苦涩。 他们知道,这位陛下,是真对许元伤透了心。 然而,正当那名传话的内侍准备悄无声息地退出去的时候,一个沙哑到极致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等等。” 内侍的身子猛地一僵,转过身重新跪伏在地,等待李世民的吩咐。 “陛下……” 李世民没有看他。 他依旧站在那片狼藉之中,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像是一座即将崩塌的山岳。 那滔天的怒火,似乎在瞬间被抽空了,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萧索。 李世民想不通。 他将自己最宏伟的梦想,最深沉的信任,都捧到了那个年轻人的面前。 他甚至愿意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那个被他视作掌上明珠的晋阳,都许配给他。 可许元…… 罢了! 李世民缓缓闭上眼,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内心舒畅了许多。 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赤红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复杂难明的晦暗。 他摆了摆手,声音里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意。 “算了。” “这小子,是故意的!” “但朕,偏不让他如意!” 李世民冷哼一声,他此时已经反应过来。 许元那小子一直在求死,刚才的举动,分明就是故意为之,否则一开始听自己说那些话的时候,脸上也不会露出那些钦佩之情。 哼!你想死,朕偏不让你死! 李世民想到这,这才感觉重新拿捏了许元,心情也好了许多。 “不用去晋阳那儿了。” 李世民朝着内侍挥了挥手,让他退到了一旁。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一脸错愕。 他们跟在李世民身边这么多年,从秦王府到这甘露殿,从未见过这样的陛下。 前一刻,还怒火滔天,恨不得将那许元碎尸万段。 下一刻,却又自己收回了成命。 这已经不是偏袒了。 这简直是一种……近乎纵容的无奈。 房玄龄的眼神变了。 他看着龙椅前那个疲惫的背影,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 他当然知道陛下对许元的看重。 无论是“摊丁入亩”的惊世之策,还是长田县那神乎其神的政绩。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份看重,竟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当面顶撞,龙颜大怒,却连一丝一毫实质性的惩罚都没有。 甚至……还依旧让自己最宠爱的晋阳公主,与他往来。 这许元,到底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 不。 房玄龄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能让陛下如此失态,又如此隐忍的,绝不是什么花言巧语。 而是…… 房玄龄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了西方,凉州的方向。 长田县。 陛下和无忌他们,都曾跟他描述过那个地方。 说那里的富庶,堪比江南。 说那里的百姓,安乐和谐,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当时的他,听了只当是陛下和无忌言语间有所夸大。 毕竟,那等景象,只存在于上古典籍的记载之中,是圣人所追求的至高理想。 可现在看来…… 或许,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甚至,他们所描述的,还不及长田县真实的万分之一。 否则,根本无法解释陛下今日这般反常的举动。 长田县,究竟是何等模样? 那个叫许元的年轻人,又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一刻,房玄龄的心中,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好奇。 第一百四十二章 风向不对啊 …… 另一边。 许元步履从容地走出了皇城。 身后的那座巍峨宫殿,以及殿内那足以焚尽一切的帝王之怒,似乎都与他无关。 他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整个人优哉游哉,仿佛刚刚只是出门逛了一圈。 回到大理寺时,衙门内外的氛围,明显不一样了。 此时,这里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但所有见到他的官吏、差役,无不躬身行礼,脸上堆满了谦卑而热切的笑容。 “许寺丞,您回来了。” “许寺丞安好。” 许元刚一脚踏进大理寺正堂,一群同僚便立刻围了上来。 为首的大理寺少卿,脸上笑得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许寺丞,恭喜,恭喜啊!”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是啊许寺丞,听闻今日在甘露殿,陛下亲自褒奖了您,您可真是圣眷正隆,我等望尘莫及啊!” “日后还请许寺丞多多提携,多多提携啊!” 一声声恭维,一张张笑脸,热情得让许元有些不适应。 他知道,发生在太极殿的事情,已经被人传了回来。 在这些人看来,自己已经是陛下眼前的红人,是即将平步青云的权臣。 然而。 许元看着眼前这番景象,眉头却不自觉地,深深皱了起来。 不对劲。 这很不对劲。 他要的,不是这个效果。 他来长安,可不是为了平步青云升官发财的! 可现在呢? 连大理寺这帮整日与刑名打交道的老油条,都认为自己是陛下的红人了。 那朝堂上那些人精,又会怎么想? 这样一来,就算自己再怎么惹事,恐怕他们也会因为顾忌李世民的颜面,不敢轻易弹劾自己。 甚至,有些人为了讨好李世民,还会主动帮自己收拾烂摊子。 这还怎么死? 这计划,从一开始就跑偏了。 不行。 许元心中警铃大作。 绝不能让这种“圣眷正隆”的印象,继续发酵下去。 避免夜长梦多,必须想个办法,尽快干一票大的。 一票足以让李世民彻底对自己失望,甚至感到威胁,不得不杀了自己的大事。 想到这里,许元脸上的笑意尽数收敛。 他随意地应付了众人几句,便径直回了自己的公房。 关上房门,他坐在书案后,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 片刻之后。 “来人。” 门外,刘畅的声音立刻响起。 “寺丞,有何吩咐?” “进来。” 刘畅推门而入,脸上也带着几分喜色,正要开口道贺。 却见许元面沉如水,似乎很是苦恼的样子。 刘畅心头一凛,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躬身道: “寺丞。” 许元开门见山,声音低沉。 “刘评事,我问你,咱们大理寺最近,可有什么得罪人的活儿?” “啊?” 刘畅闻言一愣,满脸都是不解。 “就是那种……没人肯干,谁碰谁倒霉的案子。” 许元又补充了一句。 刘畅彻底懵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许元,试探着问道: “寺丞,您……您这是何意啊?” 这位新上司的行事作风,他实在是有些看不懂了。 放着青云路不走,怎么偏偏要去钻牛角尖,找硬骨头啃? 他连忙劝诫道: “寺丞,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您如今圣眷正隆,正是稳扎稳打,积攒资历的时候,何必去碰那些烫手的山芋?” “再说了,现在整个大理寺,谁还敢像之前那样,故意拿案子为难您?他们躲您还来不及呢。” 刘畅说的是实话。 现在谁不知道许元得了陛下的恩宠,在大理寺,乃至整个长安官场,谁敢惹他,就是跟陛下的脸面过不去。 然而,许元却根本不为所动。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刘畅,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问你你就说。” 刘畅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也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绞尽脑汁地思索起来。 大理寺掌管天下刑狱,疑难杂案不计其数。 但要说没人敢碰,谁碰谁倒霉的…… 忽然,刘畅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他下意识地左右看了一眼,确认房内没有外人,这才压低了声音,凑到许元跟前。 “寺丞,这……倒确实有一件。” “说来听听。” 许元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刘畅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细不可闻。 “是一桩旧案了,卷宗一直在库房里压着,陛下也曾下旨让大理寺彻查,可……可咱们大理寺上下,都把它当成烫手山芋,一直在拖着。” “哦?为何?” 许元来了兴趣。 刘畅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为难和恐惧。 “因为……这案子,牵扯太大。”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据下官听闻,这案子……似乎跟宗室有关。” 宗室? 李唐皇族? 有点意思。 许元的手指,在桌面上停下了敲击。 刘畅见许元神色不变,咬了咬牙,又抛出了一个更重磅的消息。 “不仅如此……好像还牵扯到了……” “梁国公府的……公子。” “嗯?” 闻言,许元不由得眉毛一挑。 梁国公府! 那不就是房玄龄的府邸吗? 当朝宰相,天子心腹,肱股之臣! 还有宗室。 李唐皇族! 这案子,一头牵着皇亲国戚,另一头连着当朝宰辅。 这简直…… 简直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就是为他许元量身定做的催命符啊! 得罪一个宗室,或许李世民还能忍。 得罪一个房玄龄,或许李世民也能看在自己“才华”的份上,压下去。 可若是将这两方势力,绑在一起得罪个遍呢? 到时候,物议沸腾,朝野震动。 于公,是为了平息宗室与宰相的怒火,稳定朝局。 于私,是房玄龄在旁边吹风,宗室在背后施压。 他李世民,怕是想保自己,都找不到由头吧? 想到这里,许元眼中的光芒,亮得有些骇人。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奋。 “快说,具体是什么案子?” 刘畅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只见许元双目放光,嘴角微微上扬,那神情不像是听到了什么烫手山芋,反倒像是饿狼见到了鲜肉。 这位上司,莫不是疯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许元有病吧? 刘畅心中咯噔一下,连忙后退半步,结结巴巴地说道。 “下官……下官也只是道听途说,了解得不甚详细。” “这种陈年卷宗,向来都是由郑寺正亲自掌管,旁人轻易接触不到。” “郑庭之?” 许元眉毛一挑,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他在何处?现在就带我过去!” 这雷厉风行的架势,这急不可耐的语气,让刘畅更加迷惑了。 他呆呆地看着许元,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位许寺丞,是真的不明白“宗室”和“梁国公府”这八个字,在长安城里意味着什么吗? 那不是案子,那是催命的阎王帖啊! “还愣着做什么?” 许元见他不动,眉头一皱,催促道。 “是,是!” 刘畅一个激灵,再不敢有半分迟疑,连忙躬身引路。 “寺丞,这边请。” …… 一路行去,刘畅的心中七上八下。 他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许寺丞明明已经前途似锦,为何偏要去触碰那人人避之不及的霉头? 难道……是陛下另有深意,想借许寺丞这把刀,敲打一下宗室和勋贵? 可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不多时,二人便到了大理寺正郑庭之的公房外。 还未等刘畅通报,房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郑庭之那张略显圆润的脸,堆满了笑容,快步迎了出来,姿态放得极低。 “哎呀,许寺丞,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郑庭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谄媚。 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对许元爱答不理,随手就将人打发去巡查地方的大理寺正了。 太极殿午朝的事情,早已传遍了整个衙门。 如今的许元,可是陛下眼前的红人,是随时可能一步登天的存在。 郑庭之心中正惴惴不安,生怕许元因为之前被外派的事情记恨自己,找机会报复自己。 此刻见许元主动上门,他更是心头一紧,以为是来兴师问罪的。 “快请进,快请进,给许寺丞看茶!” 然而,许元接下来的反应,却让郑庭之准备好的一肚子道歉之词,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只见许元非但没有半点记恨的模样,反而对着他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甚至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郑寺正客气了。” 然而,许元拱了拱手,态度谦和得让郑庭之都有些受宠若惊。 “本官今日前来,其实是有事相求。” 郑庭之闻言一愣。 求我? 他脑子飞速旋转,一时间竟没能明白许元的路数。 “许寺丞言重了,但凡郑某能帮的地方,您尽管开口!” 他嘴上说得豪爽,心中却愈发警惕。 许元也不跟他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 “本官听闻,寺内积压着一桩旧案,似乎牵涉到了宗室与梁国公府?” 话音刚落,郑庭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这件案子他自然是知道的,但因为牵扯过大,大理寺一直都在刻意压着,许元此时提出来,莫非是想要自己去办? 虽然自己是大理正,许元只是大理丞,但现在许元的地位不同往日而语,他还真摸不准许元的路数。 郑庭之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许寺丞,您……您听谁说的?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啊。” 他一边说,一边摆手,试图将这件事糊弄过去。 然而,许元下一句话,却又再次将郑庭之给搞蒙了。 “郑大人别急,我的意思是,要郑大人把这件案子的卷宗给我,让我去负责这起案子!” “啊?!” 郑庭之嘴巴张了张,愣在了原地。 自己没听错吧? 开什么玩笑。 把这案子交给许元? 这要是办好了,得罪了宗室和梁国公府,许元有陛下护着,自己可没有。 这要是办砸了,惹得龙颜大怒,他这个大理寺正更是吃不了兜着走。 怎么看,这都是个天坑。 他连忙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劝说道。 “许寺丞,听我一句劝。您如今前途无量,圣眷正隆,实在不必去趟这浑水。” “这案子,水深得很,里面的干系错综复杂,一个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下官也是为了您好,断然不会派您去办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您……” “郑大人。” 郑庭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许元毫不客气地打断了。 许元脸上的笑容已经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喙的认真。 “郑大人不必多言,下官虽然没什么能力,但也想要报效朝廷,尤其是今日得到了陛下的恩宠,更是要为陛下分忧。” “郑大人,这件案子,已经积压了一年之久了吧?如果再不有个结果,要是陛下知道了,岂不是让大理寺蒙羞?” “下官不才,愿意接下这个任务!” 郑庭之彻底懵了。 他看着许元坚定的眼神,再一次怀疑自己的耳朵。 此前,他还以为许元是在开玩笑,但现在看来,怎么都不像是作假。 “许……许寺丞,您没说笑吧?” “你看我像是在说笑吗?” 许元反问。 见郑庭之还在犹豫,脸上写满了抗拒,许元忽然做出了一个让在场两人都目瞪口呆的举动。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不由分说地塞到了郑庭之的手中。 锦袋入手,那实在的份量让郑庭之的手都抖了一下。 只听许元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道。 “还请郑寺正行个方便。” “此事,本官必须得办。” “……” 公房之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郑庭之和刘畅,两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呆呆地看着许元,又看看郑庭之手上那个钱袋。 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疯了! 这位许寺丞,彻彻底底地疯了!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别人避之不及的催命案,他抢着要。 抢也就罢了,竟然还不惜掏钱贿赂上官,只求能把这口黑锅背在自己身上? 这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操作? 他不会是有病吧? 郑庭之捏着手里的钱袋,只觉得那冰凉的丝绸,烫得他手心都在冒汗。 他想不通。 他活了半辈子,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离谱之事。 但有一点他看明白了。 眼前这个年轻人,是铁了心要跳这个火坑。 罢了,罢了。 反正路是他自己选的,到时候出了事,也怨不得自己。 第一百四十四章 旧案卷宗 想到这里,郑庭之长叹一口气,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他将钱袋推了回去,脸上满是复杂的神色。 “许寺丞,您这又是何苦。” “既然您执意如此,那……那本官也就不多劝了。” 他转身走到墙边的书柜前,费力地从最底层的角落里,拖出来一个落满了灰尘的木箱。 打开箱子,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郑庭之从里面取出一沓厚厚的卷宗,递给了许元。 “这便是那桩案子的全部卷宗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最后提醒了一句。 “许寺丞,下官多句嘴,此案牵扯太大,远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您……万事,适可而止。” 许元接过那沓沉甸甸的卷宗,如获至宝。 他对着郑庭之郑重地拱了拱手。 “多谢郑寺正成全。”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便带着依旧处在呆滞状态的刘畅,回了自己的公房。 …… 房门被“砰”的一声关上。 许元将卷宗放在书案上,吹了吹上面的灰尘,迫不及待地翻开了第一页。 刘畅站在一旁,看着自家上司那副专注而兴奋的神情,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反复重塑。 卷宗的纸张已经泛黄,字迹却依旧清晰。 许元一目十行,迅速地浏览着。 很快,他便理清了这桩旧案的来龙去脉。 事情的起因,并不复杂。 一年前,长安城郊外的蓝田县,有不少百姓的田地,被一个叫“会昌寺”的寺庙以极低的价格,甚至是强占的方式吞并。 那些失去土地的百姓,走投无路之下,聚集起来前去理论,却遭到了寺庙武僧的暴力驱赶。 甚至,还有官兵参与其中。 冲突之中,当场便打死了七八个带头反抗的农人。 出了人命,事情便闹大了。 蓝天县衙不敢怠慢,立刻上报了大理寺。 大理寺派人前去查探,顺藤摸瓜,一路追查到了会昌寺的账目和田契之上。 然而,就在调查即将深入的时候,一股来自上层的巨大阻力,凭空出现。 所有参与查案的官吏,都收到了各种明示暗示的警告。 案子查到这里,便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大理寺上下,谁也不敢再碰这块烫手的山芋,只能将卷宗封存入库,任其蒙尘,就算是陛下曾亲自下令要严查此事,也被大理寺以各种理由一拖再拖。 许元的指尖,轻轻划过卷宗上那些百姓按下的血手印。 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了“会昌寺”三个字上。 “会昌寺……” 许元口中,轻轻咀嚼着这三个字。 指尖摩挲着卷宗上那略显粗糙的纸面,他的眼神深邃,仿佛要透过这泛黄的纸张,看穿一年前那桩血案背后的重重迷雾。 一桩看似寻常的寺庙圈地,打死佃农的案子。 可卷宗里,却处处透着诡异。 按理说,寺庙购置田产,这在大唐并不少见。 佛门兴盛,寺产丰厚,有些僧人行事霸道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但这案子,却硬生生牵扯出了宗室与梁国公府这两尊庞然大物。 这就很不寻常了。 难道这会昌寺,本就是某位宗室亲王,或是房玄龄的私产? 他许元虽初来乍到,但也清楚,这大唐的皇亲国戚与当朝宰辅,还没缺钱到需要用一座寺庙来为自己敛财的地步。 这等手段,太过低劣,也太容易留下把柄。 以他们的身份地位,根本不屑于此。 那么,真相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会昌寺,只是一个摆在明面上的幌子。 真正侵占土地田产的,另有其人。 想到这里,许元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宗室是吧?国公府公子是吧? 许元眯了眯眼,缓缓合上卷宗,站起身来。 “此事,还需亲自去看一看。” 他转头看向一旁,那个从刚才开始就如同木雕泥塑般,呆立不动的刘畅。 “刘畅。” “啊?下……下官在!” 刘畅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脸上还残留着未曾褪去的惊骇与茫然。 他到现在还没从“许寺丞花钱买罪受”的震撼中缓过来。 “备车。” 许元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平静得可怕。 “我们去一趟会昌寺。” “现……现在就去?” 刘畅的舌头都有些打结。 “不然呢?” 许元瞥了他一眼。 “是,是!下官这就去!” 刘畅不敢再有丝毫迟疑,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他觉得,自己这位上司,不仅是疯了,而且疯得病入膏肓,已经没救了。 …… 半个时辰后。 一辆朴实无华的青布马车,缓缓停在了朱雀门西街的街口。 许元掀开车帘,向外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座气势恢宏的寺庙,坐北朝南,巍然屹立。 青瓦红墙,飞檐斗拱,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庄严肃穆的光辉。 寺门前,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前来上香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檀香气息。 正是会昌寺。 单看这香火鼎盛的模样,谁能想到,这庄严的宝刹背后,竟沾染着无辜百姓的鲜血? 刘畅跟在许元身后下了车,看着眼前这座金碧辉煌的寺庙,喉结忍不住上下滚动了一下。 长安城内,寺庙林立,但这会昌寺,无疑是其中名声最盛的几座之一。 传闻,其第一任主持,乃是得道高僧,曾为太上皇讲经,深受皇室敬重。 也正因如此,会昌寺在长安的地位,向来超然。 大理寺,向来只办凡俗之案,对于这种牵扯到佛门,尤其是与皇室关系匪浅的寺庙,一向是敬而远之。 现在,许寺丞竟要动寺庙? 刘畅只觉得两腿发软,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然而,身前的许元,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般,脸上毫无敬畏之色。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虔诚的信徒,嘴角反而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越是金玉其外,内里往往败絮其中。 这个道理,他前世就懂了。 “走吧。” 许元理了理衣袍,抬脚便向寺门走去。 刘畅深吸一口气,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二人穿过人流,踏入寺门后,许元没有跟众多香客一般在前殿停留,而是直接往僧人居住区域的后院而去。 然而,当他准备踏入后院之门的时候,立刻便有一名知客僧迎了上来。 那僧人约莫二十岁上下,面容白净,僧袍整洁,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和煦微笑。 “二位施主,是来上香,还是来拜佛?” 第一百四十五章 会昌寺 许元见状,微微行了一礼,淡淡开口。 “本官要见你们寺里的住持。” 那知客僧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他上下打量了许元一番,见他穿着一身寻常的便服,虽然气质不凡,但也不像是什么达官显贵。 笑容淡了几分,语气也变得公事公办起来。 “不巧,本寺住持今日有要事在身,正在会见贵客,不便见外人。” “还请施主改日再来吧。” 这番说辞,倒也在许元的意料之中。 他点了点头,神色不变。 “无妨,那本官就在此等候。” “住持何时有空,本官何时再见他。” 说着,他便寻了一旁的石凳,作势就要坐下。 这下,那知客僧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没想到眼前这人如此不知趣。 寺庙迎来送往,他见的人多了,最烦的就是这种死缠烂打之辈。 他的耐心瞬间告罄,语气也变得不善起来,毫不客气地驱赶道。 “这位施主,莫要在此胡搅蛮缠!” “都说了住持在会客,你听不懂人话吗?” “再说了,我们住持是何等身份?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你又是什么身份,也配见我们住持?” 他一连串的质问,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傲慢。 刘畅站在一旁,饶是他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僧人,也太过分了些! 他刚想上前说明来此的目的,然而,许元却抬手拦住了他。 他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让熟悉他的人知道,这是他耐心耗尽的前兆。 “佛门净地,六根清净。” 许元缓缓站起身,目光微眯,直视着那名知客僧。 “没想到,一个出家人,火气竟比我这个俗人还大。” “看来,这会昌寺的清规戒律,也不过是摆设而已。” “你……” 那知客僧被噎了一下,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 “既然你们不讲礼数,那本官,也只好跟你们讲讲王法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许元眼中寒光一闪。 他不再废话,直接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在那知客僧的眼前一晃。 令牌由玄铁打造,入手冰凉,正面用阳文篆刻着“大理寺”三个古朴大字,背面则是一只象征着明辨是非的獬豸神兽。 “大理寺办案!” 许元的声音陡然转冷,字字如铁,掷地有声。 “现在,我可以见你们住持了吗?” 看到那块令牌,知客僧的瞳孔猛地一缩。 大理寺? 他脸上的傲慢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显而易见的惊讶。 但是,也仅仅是惊讶而已。 他的脸上,并未出现许元预想中的慌乱与恐惧。 这让许元心中更加确定,这会昌寺的背后,果然有恃无恐。 那知客僧定了定神,竟是再次拦在了许元面前,虽然态度恭敬了些,但立场却依旧强硬。 “原来是大理寺的官爷,失敬失敬。” 他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 “只是,官爷,实在是不巧。住持正在会见的贵客,身份非同小可,便是大理寺卿亲至,也须得先行通报。” “今日住持已经说过不再见客,还请官爷明日再来吧。” 他嘴上说着,身体也再次挡在了许元和刘畅面前,不给他们任何进入内院的机会。 到此,许元的耐心,终于被彻底磨平了。 他冷笑一声。 “好一个身份非同小可。” “本官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能大得过我大唐的王法!” 话音未落,他猛地探手,只听“呛啷”一声龙吟。 跟在身后的刘畅只觉得腰间一轻,他那柄从未出鞘过的佩刀,已然落入了许元的手中。 冰冷的刀锋,瞬间架在了那知客僧的脖颈之上。 森然的寒意,让那僧人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本官再说最后一遍。” 许元的声音,冷得像是从九幽地府传来。 “让开。” “再敢阻拦大理寺办案者,妨碍公务,视为同党。” “就地正法!” 最后四个字,杀气凛然。 那知客僧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他只感觉到脖子上一片冰凉,锋利的刀刃已经割破了他的皮肤,一丝温热的鲜血,顺着刀身流下。 他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脸上血色尽失,再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周围的香客见状,早已吓得尖叫着四散奔逃,偌大的前殿,瞬间空旷下来。 许元看都没再看那瘫软如泥的僧人一眼,提着刀,径直朝着后院走去。 刘畅咽了口唾沫,连忙快步跟上,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天呐! 在佛门圣地动刀,这位许大人的胆子,是不是太大了? 二人一路畅通无阻地穿过殿堂,直奔后院的住持禅房。 然而,还未等他们靠近,许元的脚步,却在后院的月亮门前,猛地停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辆停靠在后门角落的马车上。 那是一辆极为奢华的马车。 车身由上好的紫檀木打造,车壁上雕刻着繁复的流云纹路,四个角落,各悬挂着一盏精致的琉璃宫灯。 就连拉车的两匹骏马,都是神骏非凡的西域大宛马,神采奕奕,一看便知价值千金。 这样的规制,这样的用料,绝非寻常的富商巨贾所能拥有。 甚至,连当朝一品的国公宰相,都未必会如此排场。 更让许元眼神一凝的是,在那马车的车辕之上,他看到了一个不起眼,却又无比清晰的徽记。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无数翟羽和金线绣成的“凤凰”图样。 李唐宗室! 皇室的人。 许元眉毛一挑,这印证了他的猜测。 但紧接着,一个更深的疑惑,浮上了他的心头。 皇室宗亲,前来拜访会昌寺高僧,本是光明正大之事,为何要将马车停在如此偏僻的后门? 正当许元心念电转,试图从这辆奢华马车的细节中,拼凑出那位神秘贵客的身份之时。 后院深处,通往住持禅房的月门内,忽然传来一阵轻柔的笑语。 那笑声婉转清脆,如银铃摇曳,却又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娇媚,在这清冷的佛门净地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刺耳。 紧接着,两道人影相携而出。 二人举止亲密,几乎是依偎在一起,正低声说着什么。 那女子身形婀娜,步步生莲,身上穿着一袭华贵的宫装长裙,裙摆上绣着金凤,流光溢彩,一看便知非凡品。 而她身旁的男子,则是一名僧人。 月光透过稀疏的枝丫洒下,照亮了二人的面容。 许元的目光,在那一刹那,彻底凝固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辩机和尚与高阳公主? 那女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是云鬓花颜,容色绝丽。 一双凤眼,眼波流转间,媚眼如丝,仿佛能勾走人的魂魄。 她明明是一身华贵的装扮,气质高贵,可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天生的狐媚之态,妩媚到了骨子里。 而她身边的那个和尚,同样年轻,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 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五官俊朗得不像话,竟是个标准的小白脸长相。 他身上穿着一袭月白色的僧袍,却丝毫没有出家人的宝相庄严,反而与那女子说说笑笑,眉目传情,动作亲昵得没有半分避讳。 那女子的一只柔荑,甚至还若有若无地搭在他的臂膀上。 这哪里像是佛门高僧与贵客,分明就是一对热恋中的男女! 看到这副场景,许元身后的刘畅,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下意识地张大了嘴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佛门清净地,住持禅房外,一僧一女,如此……如此不知检点? 许元的心,却是在瞬间沉了下去。 他的目光落在那年轻僧人的袈裟之上。 那袈裟的样式,正是会昌寺住持的规制。 此人,便是会昌寺的住持。 可他身边的女子又是谁? 那身宫装,那份气度,无一不彰显着她皇室宗亲的身份。 就在此时,那对“璧人”也终于注意到了月门外持刀而立的许元与神色惊骇的刘畅。 女子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的媚意瞬间凝固。 一丝慌乱自她眼底一闪而过,但很快便被一层冰冷的傲慢所取代。 而那年轻的俊俏和尚,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臂从那女子的手中抽了出来,与她拉开了一步的距离。 这个细微的动作,充满了欲盖弥彰的意味。 年轻住持的脸色先是闪过一丝惊慌,随即化为浓浓的阴沉。 他快步上前,挡在女子身前,一双桃花眼死死地盯着许元,声音中带着被撞破好事后的恼怒。 “你们是何人?” “谁让你们擅闯此地的?” “不知道这里是贫僧的私人禅院,闲人免进吗?” 他的声音极力维持着镇定,但那微微颤抖的尾音,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许元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平静地越过年轻住持,落在他身后那面带寒霜的绝色女子身上。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先前那个被许元用刀吓瘫在地的知客僧,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上还挂着泪痕。 他一看到年轻住持,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指着许元,声音凄厉地哭喊道。 “住持!住持!就是他!” “此人自称是大理寺的官差,不由分说,便持刀闯了进来!” “弟子阻拦不过,还请住持恕罪!” 年轻住持听到“大理寺”三个字,瞳孔微微一缩。 但紧接着,知客僧的话,便给了他发作的理由。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所有的心虚与慌乱,仿佛在这一刻,都转化为了滔天的怒火。 他猛地一甩僧袖,对着许元厉声训斥。 “好一个大理寺!” “好大的官威!” “本寺乃是太上皇御赐的皇家寺庙,先帝亦曾下过明诏,言明会昌寺乃清修之地,无论是皇室宗亲,还是朝中百官,无故不得擅闯,违者严惩不贷!” “你区区一个大理寺的官差,竟敢无视陛下诏令,持刀硬闯佛门圣地!” “是谁给你的胆子!”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气势汹汹,仿佛要用这番话,将自己与那女子的不轨之事彻底掩盖过去。 然而,面对他的雷霆之怒,许元却笑了。 那笑容,冰冷而玩味。 他心中的最后一块拼图,在此刻,终于落定。 皇室。 房家。 还有这桩藏在佛门净地里的奸情。 大唐历史上,能将这几个要素完美结合在一起的,还能有谁? 高阳公主。 辩机和尚。 门外那辆奢华的马车,是高阳公主的座驾。 而眼前这个色厉内荏的俊俏和尚,哪里是什么得道高僧,分明就是那个与公主私通,日后落得个腰斩下场的辩机! 想通了这一点,许元心中再无半分波澜。 他甚至连解释都懒得解释,只是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淡淡地瞥了辩机一眼。 “奉命查案。” 许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大理寺,乃陛下亲设,掌天下刑狱,辨屈直,雪冤枉。” “奉王法,行天理。”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利剑一般,直刺辩机的心底。 “别说是你这小小的会昌寺。” “便是大明宫,若是案情所需,本官一样能进去查。” “怎么?” 许元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难道在你辩机和尚的眼里,这会昌寺的门槛,比皇宫还要高不成?” 此言一出,辩机脸上的怒火瞬间凝固。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这话,他没法接。 承认会昌寺比皇宫门槛高?那是谋逆大罪! 否认?那他刚才那番引经据典的训斥,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你……” 辩机的嘴唇哆嗦着,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这是强词夺理!” 他憋了半天,终于挤出这么一句苍白无力的反驳。 站在他身后的高阳公主,原本冰冷的俏脸上,也浮现出一抹凝重。 她显然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寻常的青年官员,竟如此的牙尖嘴利,三言两语便将辩机逼入了死角。 辩机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新的倚仗,惨白的脸色恢复了一丝血色。 他的眼神,再次变得阴狠而得意起来。 “好,说得好!” 他冷笑一声。 “就算你大理寺能进皇宫,那也是奉了陛下的旨意!” “本住持倒要问问你,你今日要查的,是什么案子?” “若是要调查我等凡俗僧人,倒也罢了。” 他侧过身,露出身后那神情倨傲的女子,刻意提高了声音,语气中充满了炫耀与威胁。 “可若是想调查皇室成员,你可有陛下的亲笔手令?” “没有手令,便是构陷皇亲,乃是死罪!” 他得意洋洋地看着许元,仿佛已经看到了他跪地求饶的模样。 “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 “这位,乃是当今陛下的女儿,圣上亲封的——高阳公主殿下!” “你,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官差,胆敢在此冲撞公主凤驾,打扰贫僧与公主殿下论经说法。” “本住持问你,陛下的手令何在?” “若是拿不出来,本住持今日便要联合公主殿下,上本参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辩机和尚的声音在清冷的后院中回荡,充满了冷意。 他仿佛已经看到,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官吏,在“高阳公主”这四个字面前,吓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 第一百四十七章 我怕你高阳? 然而,许元依旧静静地站着。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辩机预想中的惊恐。 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波澜都未曾泛起。 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得像一潭古井,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仿佛在看两个跳梁小丑。 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让辩机的心中,莫名地咯噔一下。 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浮上心头。 就在此时,一直站在辩机身后,用一种审视和冰冷目光打量着许元的高阳公主,终于动了。 她莲步轻移,从辩机的身后走了出来。 月光为她华贵的宫装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辉,那张绝美的脸上,此刻已不见半分先前的媚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属于皇室的威严与傲慢。 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许元身上停留。 而是直接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瘫软在地,瑟瑟发抖的知客僧身上。 “是你,将人放进来的?” 高阳公主的声音清冷如冰,不带一丝感情。 那知客僧浑身一颤,连滚带爬地磕头,声音里带着哭腔。 “公主殿下饶命!公主殿下饶命啊!” “是……是此人持刀硬闯,弟子……弟子实在是拦不住啊!” 高阳公主的凤眸微微一眯,眼中寒光一闪而过。 “本宫记得,在入寺之前,曾再三叮嘱过辩机大师,今日论法,不喜人扰。” “任何人,不得踏入这后院半步。”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辩机大师当时也传下了法旨,想必,你也听到了?” 知客僧的头磕得如同捣蒜一般,额头都见了血。 “听到了,听到了!弟子都听到了!” “既然听到了,为何还会让人闯进来?”高阳公主的语气骤然转厉。 “是你将本宫的命令,当做了耳旁风吗?” “不……不是的,公主殿下!是……” 知客僧还想辩解,高阳公主却根本不给他机会。 她猛地一甩云袖,声色俱厉地呵斥道。 “废物!” “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会昌寺留你何用?” “来人!” 随着她一声令下,月门之外,那辆紫檀马车旁侍立的两名宫中侍卫,立刻应声而入。 他们身披软甲,腰挎横刀,步履沉稳,眼神锐利,显然不是一般人。 “将此僧拖出去,掌嘴五十,逐出寺去!” “公主殿下饶命!饶命啊!” 知客僧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却被两名侍卫像拖死狗一样,捂住嘴巴,毫不留情地拖了出去。 很快,后院外便传来了沉闷的击打声,以及那知客僧压抑不住的呜咽。 整个过程,许元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眼神没有丝毫变化。 他身后的刘畅,却是看得心惊肉跳,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 好狠的手段! 这分明是杀鸡儆猴! 惩罚这知客僧是假,真正的目的,是给他和许元一个下马威! 处置完知客僧,高阳公主这才缓缓转过身,将她那双带着冰霜的凤眸,第一次正眼投向了许元。 她的下巴微微扬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你,就是大理寺的官差?” 许元没有回答。 高阳公主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 “本宫不管你是什么官,也不管你奉了谁的命。” “你可知,你方才持刀闯入,惊扰本宫与辩机大师探讨佛法,已是犯了滔天大罪。” “本宫现在问你,你,该当何罪?” 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都凝固了。 然而,面对公主的质问,许元却笑了。 他看着眼前这位盛气凌人的金枝玉叶,缓缓开口。 “探讨佛法?”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 高阳公主眉头一蹙: “不错。” 许元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更浓。 “公主殿下既是来与大师探讨佛法,为何不走寺门正道,偏要将马车停在寺庙后院的窄巷?” 此言一出,高阳公主的脸色,瞬间微微一变。 辩机的眼神,也闪过一丝慌乱。 许元却像是没有看到一般,继续不紧不慢地问道。 “其二,我佛慈悲,讲究众生平等,普度世人。” “公主殿下与大师所论的,想必是精深奥妙之佛理。” “如此能度化人心的佛法,为何要屏退左右,不让旁人听闻?” “本官不才,也想旁听一二,以沐佛恩,难道这也不行吗?” 这番话,说得高阳公主的脸色,由白转青。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用佛理来诘问她,让她所有的威势都仿佛打在了棉花上。 不等她想出说辞,许元那如同梦魇般的声音,第三次响起。 这一次,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却也更加的诛心。 “其三,公主殿下与辩机大师如此投缘,彻夜论法,实乃一桩佳话。” “只是不知,此事……驸马都尉,梁国公的公子,可知晓?” 许元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高阳公主和辩机的耳边轰然炸响! 如果说前两个问题只是让他们难堪,那么这最后一个问题,就是一把最锋利的尖刀,毫不留情地撕开了他们最后一块遮羞布,将那桩最见不得光的丑事,血淋淋地暴露在了月光之下! 辩机的脸唰的一下,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如纸。 高阳公主更是如遭雷击,娇躯猛地一颤,脚步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稳。 她那张美艳的脸上,傲慢、冰冷、威严,在这一刻尽数破碎。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惊恐,与被戳破丑事后的羞愤! “你……你放肆!” 高阳公主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许元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羞恼成怒之下,她彻底失去了理智。 “大胆狂徒!竟敢在此胡言乱语,构陷皇亲!” “来人!给本宫将他拿下!” 她厉声尖叫,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有些扭曲。 “给本宫杀了他!!” “是!” 那两名刚刚行完刑的侍卫,闻声而动,没有丝毫犹豫。 他们对视一眼,猛地抽出腰间的横刀,一左一右,带着凌厉的杀气,朝着许元扑了过来! 刀光在月下闪烁,带着刺骨的寒意。 这两人能成为公主的侍卫,自然不是普通人,都是百战精锐,出手便是杀招,配合默契,直取许元的要害! 辩机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的快意。 高阳公主的脸上,更是露出了狰狞而扭曲的笑容。 在她看来,这个不知死活的官差,下一刻,便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刘畅吓得魂飞魄散,惊呼出声: “大人小心!” 第一百四十八章 气死你! 然而,面对这致命的夹击,许元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就在两柄横刀即将及体的瞬间。 他动了。 没有多余的动作。 只是简单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身影一晃,便鬼魅般地从两柄刀的缝隙中穿了过去。 紧接着。 “锵!” 一声清越的刀鸣。 许元手中的佩刀,不知何时已经出鞘。 一道快到极致的寒光,在空中一闪而过! “铛!铛!” 两声清脆的金铁交击之声。 那两名侍卫只觉得虎口一麻,手中的横刀便不受控制地脱手飞出,高高抛起,插在了远处的泥地里。 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个反应。 许元的身影,已经如同鬼魅一般,贴近了其中一人的身前。 他反手握刀,用刀柄,不带半分烟火气地,轻轻撞在了那侍卫的胸口。 “砰!” 一声闷响。 那名身材魁梧的侍卫,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整个人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口吐白沫,当场昏死过去。 而另一名侍卫,则被许元一记干脆利落的肘击,狠狠地砸在了后颈。 他双眼一翻,身体一软,也步了同伴的后尘,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整个过程,兔起鹘落,快如闪电。 从侍卫出手,到两人倒地。 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当刘畅的惊呼声刚刚落下,场中,便已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许元,依旧持刀而立,神色淡漠。 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飞了两只恼人的苍蝇。 他那几年在长田县,可不仅仅是修路改田,治理民生。 为了震慑那些桀骜不驯的边境部落,他曾亲率玄甲军,踏破祁连山。 死在他刀下的部落首领,不知凡几。 就凭这两个宫中侍卫,又岂是他的对手? “……” 辩机脸上的快意,彻底凝固了,化为了无边的惊骇。 高阳公主那狰狞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了脚。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地上躺着的两名侍卫,又看了看那个持刀而立,宛如杀神般的青年。 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这……这怎么可能? 他不是一个文官吗? 怎么会有如此恐怖的身手? 高阳公主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化为一片煞白。 她第一次,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恐惧。 就在这时,许元缓缓收刀入鞘。 他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朝着已然六神无主的高阳公主与辩机和尚走去。 他的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两人的心口上。 “公主殿下。” 许元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我对你和你身边这位大师的那点破事,说实话,不是很感兴趣。” “我今天来,是为了一桩人命案。” “不想事情闹大,不想让你背着驸马和辩机大师单独‘讨论佛法’的事情传遍整个长安城,就带着你的人,趁早离开。” 许元淡淡的看向高阳公主,并未因为对方的美貌而有所惊异,同样也没有因为对方的身份而有所屈服。 “闹大了,对你,对房家,对陛下,可都没什么好处。” 威胁。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高阳公主气得浑身发抖,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她从小恃宠而骄,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你……你等着!” 她指着许元,色厉内荏地尖叫道。 “本宫现在就进宫!本宫要告诉父皇!” “本宫要让父皇将你碎尸万段!!” 说罢,她再也待不下去,转身便要冲出月门。 许元看着她仓皇而逃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朝着匆忙离开的高阳公主又喊了一声。 “对了,公主殿下。” “进宫的时候别忘了跟陛下提我的名字啊,我叫许元……” “你——” 高阳公主的脚步猛地一个踉跄,愤愤的回头看了一眼许元,看到对方似乎没有丝毫惧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发誓,一定要许元好看! 高阳公主的身影消失在月门之后,后院重新陷入了一片死寂。 刘畅站在许元身后,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的心跳如擂鼓,直到此刻,还未从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中平复下来。 高阳公主。 那可是当今陛下的亲生女儿,金枝玉叶。 而自家大人,竟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将公主殿下给气走了。 甚至,还反过来威胁了公主。 这……这胆子也太大了。 刘畅悄悄抬眼,看向自家大人的背影,那道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愈发挺拔,也愈发深不可测。 许元的目光,从月门处缓缓收回,视线落在了院中的和尚身上。 辩机和尚。 许元的眼神很平淡,没有杀气,也没有怒意,就像是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然而,就是这样平淡的目光,却让辩机的心,不受控制地沉了下去。 方才因高阳公主在场而升起的几分底气,此刻已然烟消云散。 剩下的,只有无边的寒意。 他强自镇定心神,整理了一下身上略显凌乱的僧袍。 他试图重新端起那副得道高僧的架子,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开口。 “施主好大的威风。” 辩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的颤抖,却依旧强撑着冷硬。 “连公主殿下都敢顶撞,看来,贫僧是小瞧了你。” “现在公主已经走了,你待在这里,还有何事?” 他仗着自己与公主的亲密关系,自认为眼前这个小官吏就算再大胆,也绝不敢真的动他。 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 动了他,就等于彻底得罪了高阳公主。 然而。 许元看着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看得辩机心里直发毛。 “大师说笑了。” 许元的声音不紧不慢。 “公主殿下是来与大师‘论法’的,而我,是来找大师办案的。” “两不相干。” 说着,他缓缓从自己的官袍内衬里,取出了一卷卷宗。 动作不快,甚至有些随意。 “啪。” 他随手将那卷宗,丢在了辩机面前的石桌上。 力道不大,却发出一声清晰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是什么?” 辩机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大师自己看,不就知道了?” 许元做了个请的手势,神态悠然。 第一百四十九章 引蛇出洞 辩机心中疑窦丛生,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伸出手,拿起了那卷卷宗。 月光下,他缓缓展开。 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便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那张原本还算英俊的脸,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卷宗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贞观十七年秋,蓝田县王家村,村民王二,因阻挠会昌寺圈地,与会昌寺僧侣发生冲突,被武僧杖毙于田埂之上,尸骨未寒,其家中三亩薄田便被纳入寺产……” “贞观十八年春,长安县李家庄,村民李大石等五户人家,拒不肯低价售卖祖产,半月后,一场无名大火,将其屋舍烧成白地,五户人家流离失所,其地契……最终落入会昌寺之手。” “……” 一桩桩,一件件。 时间,地点,人名,事件经过,记录得详尽无比。 每一行字,都像是一柄淬了毒的尖刀,狠狠地扎在他的心口。 每一笔墨,都仿佛化作了那些冤死百姓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双眼。 这……这些事…… 他怎么会知道的? 辩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手脚冰凉。 这些事情,他自问做得极为隐秘,所有经手的人,要么是寺里和公主的心腹,要么……就已经成了不能开口的死人。 眼前这个许元,是从哪里查到的? “施主,这个玩笑开得有些大了!” 辩机将卷宗合上,虽然脸上有些心虚,但还是尽量维持住了自己的高僧做派。 “施主可要想好了,这是污蔑!是构陷!” “你凭什么说这些事是贫僧做的?证据呢?你有什么证据?” 面对他的反问,许元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不承认?” 许元淡淡地反问,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没关系。” 他说着,又从怀中,慢条斯理地掏出了几张纸。 那似乎是……地契。 “大师或许可以再看看这个。” 许元将那几张泛黄的纸,轻轻放在了卷宗之上。 辩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死死地钉在了那几张地契上。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去拿。 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一种比刚才更加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毒蛇般缠上了他的心脏。 许元也不催促,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 辩机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捏起了最上面的一张地契。 地契上,写的是蓝田县王家村那三亩薄田的归属。 ——辩机。 他脸色一变,随后又拿起第二张,第三张…… 每一张强占来的土地,最后的所有人,写的全都是他辩机的名字! “哼……这不可能!” 辩机面露寒色,他将那些地契轻轻撕碎,随意地丢在一旁。 “施主,这些地契文书,都是假的!” “倒是施主你,伪造文书,陷害于贫僧!你可知这是何等大罪?” 许元侧身,轻易地避开了那团废纸。 他看着还稳得住阵脚的辩机,脸上的笑容终于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漠然。 “大师,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许元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寒风,瞬间让辩机冷静了下来。 辩机没有回答,死死地盯着许元,眼中闪烁着怨毒与几分惊惧交织的光芒。 他知道,许元能找到这里来,并且拿出这些东西,肯定是已经查到了什么。 但以前的时候,高阳公主让人已经处理掉了那些尾巴,同时还将大理寺的卷宗压下去了,无人敢再追查。 现在,许元竟然拿着这些找上了门,这到底是有人故意为之,还是许元个人的的行为? 不过,不论如何。 他,辩机,道岳法师的高徒,名满长安的佛学大家,连高阳公主都倾心于自己,享受无上荣光。 何曾被人逼到如此境地? “这位施主,你如此作假,陷害贫僧……到底想怎么样?” 辩机看向许元的眼神之中,已经多了几分寒意。 此刻,许元在他眼中,已经判了死刑。 不管怎么样,他于高阳公主的事情,自然是不能暴露的,否则,不管高阳公主如何深得当今陛下宠爱,只要这件事被捅出去,扫了皇家的颜面,他和高阳公主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高阳公主身份尊贵,尚且只是失宠或者是剥夺爵位。 但他自己,一定会死! 不过,眼下,辩机需要的值许元来此的真正目的。 他知道,对方既然没有当场将他拿下,而是拿出这些东西给他看,必然是有所图。 “我想怎么样?” 许元摇了摇头。 “我不想怎么样。” 他只是看着辩机,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只是来查案的。” “此案,辩机大师牵扯其中,本官奉命查案,自然要上门询问相关细节,刚才跟高阳公主的侍卫动手,只是意外而已。” 许元说着,随后便似笑非笑的看向辩机。 “辩机大师,你说,刚才我拿给你看的那些东西,真是作假的吗?” “你……” 饶是辩机再能忍,看到许元如此挑衅,也有些兜不住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决定忍了下来,随后面色不善的看向许元,警告起来。 “大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你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但贫僧要提醒你一句。” 他刻意顿了顿,语气中充满了威胁的意味。 “贫僧,乃是当今高阳公主殿下的佛学老师。” “公主殿下对贫僧,甚是器重。” “若是因为你,耽误了贫僧给公主殿下讲解佛法,公主殿下是绝不会放过你的。” “你可想清楚了?” 然而,面对他的口头威胁,许元却还是不为所动。 “大师,你觉得,我怕公主吗?” 许元满脸戏虐之色,顿时让辩机一愣。 是啊,刚才许元可是当着高阳公主的面打伤了她的两名护卫,甚至还出言嘲讽,这幅做派,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害怕公主的人啊。 这时,许元忽然笑了一声,随后又轻松的走到了一旁。 “辩机大师,本官本来是想上门询问一下这案件其中的细节,但现在看来,大师应该是不会与我说了。” “既然如此,那本官也不必浪费时间了。” “临走前,我送大师几句话!” 许元回过头看向辩机,眼神之中也没了戏谑,而是多了几分冷冽。 “会昌寺,佛门净地,香火鼎盛。” “出了你这么个东西,真是……玷污了佛祖。” “对了。” 许元转身,走到院门处,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 “佛门不是讲究因果轮回么?” “大师难道就不怕,那些在蓝田县,在李家庄,枉死的无辜百姓……找上你么?” 许元说到这,看到编辑眼中闪过几分惊惧,不由哈哈一笑,回头边走边说: “不管大师信不信,我倒是信的!” “我相信,他们的灵魂,还在等着大师。” 第一百五十章 抓贼抓脏! 话音落下,许元不再停留,转身带着一脸便秘模样的刘畅,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片充满了罪恶与阴谋的后院。 只留下辩机和尚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脸色煞白。 …… 离开了会昌寺,走在寂静无人的长街上,晚风吹过,刘畅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他跟在许元身后,几次欲言又止。 终于,他还是没能忍住心中的疑惑,快走几步,凑到许元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 “大……大人。” “嗯?” 许元目不斜视,淡淡地应了一声。 “大人,方才……方才我们给那辩机和尚看的那些证据……” 刘畅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解。 “那些卷宗和地契,是咱们在大理寺里临时伪造出来的假东西。” “您拿给那个辩机大师看,真有用么?” “下官怎么感觉,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呢?” 听到这话,许元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在清冷的月光下,看着一脸困惑的刘畅。 许元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高深莫测的冷笑。 “谁告诉你,那是假的?” 刘畅顿时愣住了。 “啊?可……可是属下亲眼看到,那是大人您根据卷宗资料临时造的啊……” 刘畅都无语了,下午的时候,他可是亲眼看到许元制作的那一堆假证据,现在许元告诉他是真的? 扯淡呢么! 就在这时,许元打断了他的话。 “纸是假的,墨是假的,印章是假的,甚至连上面的字,都是本官模仿来的。” 许元看着一脸茫然的刘畅,嘴角的笑意更冷了几分。 “但是,上面记录的那些事,那些被强占的土地,那些被活活打死的百姓……” “却是真的。” 此言一出,刘畅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终于明白了。 许元看着他震惊的模样,缓缓解释道。 “大理寺之前查到的,都只是一些风闻,一些捕风捉影的线索,根本没有对案情实质太有用的证据。” “直接去查,只会打草惊蛇,什么都查不到。” “所以,我才将这些零散的线索串联起来,伪造了这么一份‘证据’。” “目的,就是引蛇出洞。” 许元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精光。 “如果辩机心中无鬼,他看到这份漏洞百出的伪证,只会嗤之以鼻,甚至会当场抓住把柄反咬我们一口。” “可你看看他刚才的反应。” “表面淡定,实则惊慌,恐惧,语无伦次,最后甚至只能搬出高阳公主来压我。” “如此种种,已经成功地向我证实了一件事。” 许元冷哼一声,眯了眯眼,回头看向会昌寺的方向,嘴角扬起了一丝笑意。 “卷宗上写的那些事,他,全都做过。” 刘畅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原来,竟是如此。 大人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拿出什么确凿的证据去指控辩机。 他是去“诈”的。 是用一堆看似真实,实则处处都是破绽的假物,去敲开辩机那紧锁的心防,去刺激他灵魂深处最真实的恐惧。 审讯犯人,攻心为上。 这一招,叫引蛇出洞。 刘畅看着自家大人那张在月色下显得有些过分年轻,却又深邃得如同古井般的侧脸,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也彻底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几分狂热的敬畏。 跟着这样的大人办案,何愁沉冤不得昭雪,何愁奸邪不能伏法。 然而,敬畏过后,现实的顾虑又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他定了定神,快步跟上许元的步伐,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 “大人,下官明白了。” “辩机和尚心中有鬼,卷宗上那些事,八九不离十就是他做的。” “可是……可是那高阳公主……” 刘畅的脸上写满了纠结。 “那辩机和尚,明显是公主殿下的人,而且看样子,两人关系匪浅,绝非寻常的佛学师徒那么简单。” 他小心翼翼地措辞,生怕触怒了许元。 “咱们这么查下去,就是把公主殿下往死里得罪啊。” “大人,您想,高阳公主可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儿之一,更是当朝左仆射,房相的儿媳妇。” “房玄龄房相,那是何等人物?门生故吏遍布朝野。” “为了一个和尚,同时得罪了皇室和相府,这……这实在是不值当。” 刘畅苦口婆心地劝着。 在他看来,许元虽然智计百出,但终究还是太年轻,不懂这长安城里盘根错节的人情世故。 有时候,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谁的拳头更大,谁的背景更硬。 “大人,要不……咱们收手吧?” “把查到的这些东西,往上一报,就说查无实据,让上面的人去头疼。” “咱们已经尽力了,没必要把自己的前程都搭进去。” 刘畅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恳求。 然而,他这番发自肺腑的良言,换来的却是许元一声不带任何温度的冷笑。 “呵。” 许元脚步未停,只是偏过头,用一种看傻子似的眼神瞥了刘畅一眼。 “收手?”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块冰,砸在刘畅的心头。 “刘畅,你以为我得罪了高阳公主,今天我已经把她得罪死了,无所谓再多一些了,现在收手,她就会放过我?” 刘畅顿时语塞。 “天真。” 许元毫不客气地评价道。 “而且,谁告诉你,陛下的女儿,陛下就一定会护着?” 这句话,让刘畅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当机了。 这是什么话? 天底下,哪有不护着自己女儿的父亲? 更何况,那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许元看着他那副呆滞的模样,就知道他没转过这个弯来。 他耐着性子,声音却依旧冰冷。 “寻常人家,父亲护着女儿,天经地义。” “可那是寻常人家。” “咱们这位陛下,是寻常帝王吗?” 许元反问。 刘畅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开玩笑,能从尸山血海的玄武门杀出来,开创贞观盛世的君主,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女儿,就葬送自己的名誉? “这就对了。” 许元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在陛下的心中,没有什么比大唐的江山社稷,比他李家的皇室颜面,更重要。” “一个公主,与一个和尚,在寺庙后院私会,这事传出去,丢的是谁的脸?” “是皇家的脸!” “会昌寺,打着皇家寺庙的旗号,强占民田,逼死人命,败坏的是谁的名声?” “还是皇家的名声!” “更何况,她高阳还是房相的儿媳妇。出了这种丑事,你让房相的脸往哪搁?让满朝文武怎么看房家?怎么看皇家?” 第一百五十一章 李世民怒了 许元每说一句,刘畅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一时被高阳公主那尊贵的身份给吓住了,不敢往深处想。 此刻被许元一点破,顿时只觉得冷汗涔涔。 “这桩案子,对高阳公主而言,是一柄双刃剑。她可以仗之行凶,也可以因此毙命。” 许元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到时候,是为了安抚为大唐操劳一生的房相,还是为了维护那早已荡然无存的皇家颜面,亦或是为了平息天下百姓的悠悠之口……” “你说,在天下百姓和她一个德行有亏的公主之间,陛下会怎么选?” 许元停下脚步,回头静静地看着刘畅。 “他分得清。” 最后这三个字,掷地有声,充满了无可辩驳的自信。 刘畅呆呆地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看着眼前的许元,忽然觉得,自己所以为的权势滔天,在自家大人眼中,不过是一场可以计算和利用的棋局。 高阳公主是棋子。 辩机和尚是棋子。 甚至连房相,乃至当今陛下,都成了他棋盘上的角色。 可是,这位大人到底要什么?要官运?要权势? 怎么感觉,都不像呢? 良久,刘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躬身一揖到底,语气里充满了由衷的敬佩。 “大人深谋远虑,下官……愚钝了。” 许元摆了摆手,神色重新恢复了平静。 “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远处的黑暗。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刘畅立刻问道,语气中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绝对的服从。 许元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声音果决。 “现在,立刻回大理寺。” “点上十来个身手最好的弟兄,备好快马,今晚,咱们连夜出城。” “出城?” 刘畅一愣,有些跟不上许元的思路。 “不是要去寺里抓人吗?出城做什么?” 许元冷笑一声,胸有成竹。 “辩机不是傻子。” “我今晚这么一闹,他必然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蓝田县肯定还有不曾处理完的证据,他一定会连夜将这些东西解决掉的。” 许元的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光芒。 “所谓擒贼擒王,捉贼捉赃。” “他今晚,一定会动。”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提前去,等着他,给他送一份大礼。” …… 与此同时。 夜色深沉的皇城之内,甘露殿依旧灯火通明。 温暖如春的殿内,熏香袅袅。 当朝天子李世民,正看着手中的奏疏,眉头微蹙。 “父皇!” 一声娇滴滴,却又带着无限委屈的呼喊,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李世民抬起头,便看到自己最宠爱的女儿之一,高阳公主,正梨花带雨地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宫女内侍,一个个噤若寒蝉。 “高阳?这么晚了,怎么进宫来了?” 李世民放下手中的朱笔,脸上露出一丝慈父的笑容。 “快过来,让父皇瞧瞧,又是谁惹朕的宝贝女儿不快了?” 高阳公主几步跑到御案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李世民的腿,便开始抽泣起来。 “父皇……父皇您要为女儿做主啊!” 她的声音哽咽,听上去委屈到了极点。 “女儿今天去会昌寺,与辩机大师探讨佛法,本是清清静静的一桩雅事……” “谁知,谁知那大理寺的官员,竟然……竟然带着刀就闯了进来!” “他不仅打扰了女儿与大师论法,还……还出言不逊,嚣张跋扈,根本不将女儿放在眼里,不将皇家放在眼里!” 高阳公主避重就轻,将自己与辩机私会之事,描绘成了高雅的佛法交流。 又将许元查案,说成了无理闯入,冒犯公主。 她声泪俱下,将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金枝玉叶,演绎得淋漓尽致。 “哦?” 李世民闻言,脸上的笑容果然淡了几分,眉头也重新皱了起来。 “大理寺的官员?如此大胆?” 他扶起高阳,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温声问道。 “告诉父皇,是何人如此不知礼数?” 高阳公主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咬着银牙道。 “是新任的大理寺丞,许元!” “许元?” 听到这个名字,李世民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殿内的气氛,也随之骤然一冷。 怎么又是他? 这个许元什么意思,朕一直跟他推心置腹,他现在还要找朕的茬儿不成? 他去会昌寺做什么? 而且,偏偏是在高阳也在的时候。 李世民的脑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难道……又是这套求死的把戏? 他知道高阳与辩机走得近,也知道高阳的脾性,所以故意跑去会昌寺,故意去顶撞高阳,将事情闹大,好让朕不得不杀他? 想到这里,李世民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抹怒意。 朕爱其才,数次容忍他的出格之举,甚至不惜为他铺路,想让他成为一柄真正能为国所用的利剑。 可他倒好。 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朕的底线。 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在告诉朕,他许元宁死,也不愿为朕所用吗? 这是在将朕这个帝王的耐心,当成他肆意妄为的资本。 简直,岂有此理! 李世民越想越气,脸色也愈发阴沉。 他可以容忍许元桀骜不驯,但他不能容忍许元用这种方式,来践踏他作为帝王的尊严。 “好了,莫哭了。” 李世民强压下心中的怒火,拍了拍高阳的手背,声音低沉。 “此事,父皇知晓了。” “区区一个大理寺丞,敢冲撞公主凤驾,父皇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你先回宫歇息去吧。” “多谢父皇!” 高阳公主见目的达到,立刻破涕为笑,又撒了一会儿娇,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告退。 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李世民脸上的最后一丝温情也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山雨欲来般的阴沉。 殿内的暖意,仿佛也随之消散,只剩下冰冷的寂静。 “王德。”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淡淡地开口。 “奴婢在。” 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殿侧的阴影中走出,正是大内总管王德。 他躬着身子,连头都不敢抬。 李世民的目光,幽深如井,望向了宫外的无边黑夜。 “去。” “传许元。” “即刻入宫觐见。”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事出反常 李世民的面色,沉如静水。 那双深邃的龙目之中,正酝酿着一场看不见的雷暴。 他没想到,许元竟然把主意打到了自己女儿身上,就算是他再好的脾气,此时也有些忍不住了。 如果许元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他也不介意,让许元知道知道,自己才是大唐的君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从殿外滑了进来,正是去而复返的大内总管王德。 他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直至殿中,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李世民的眼皮微微一跳。 他了解王德。 若是一切顺利,王德此刻应是带着许元,在殿外候旨。 而现在…… “人呢?” 李世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能穿透人的骨髓。 王德的身子,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 “回……回禀陛下。” 他的声音干涩而嘶哑。 “奴婢……奴婢未能将许大人带来。” 李世民敲击扶手的动作,戛然而止。 殿内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说清楚。” “奴婢先去了许大人的府邸,府中下人说,大人自上午离家后,便再未回去。” “奴婢又立刻赶往大理寺衙门。” 王德不敢有丝毫隐瞒,将事情一五一十地道来。 “大理寺中,也……也不见许大人的踪影。” 李世民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不在府上,也不在衙门。 这个许元,大半夜的,能跑到哪里去? “他去哪了?” 李世民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显而易见的不耐。 王德的身子又是一颤,连忙回话。 “奴婢询问了衙门里当值的寺丞和官差。” “据他们所说……” 王德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许大人在傍晚时分,曾回过衙门一趟,但很快就又离开了。” “离开时,他还从寺里点走了十名身手最好的武侯官差,备了快马,一行人……出城去了。” “出城?” 李世民怔住了。 他预想过无数种可能。 许元可能是在哪个酒楼买醉,也可能是在哪个同僚家中高谈阔论,甚至可能是在故意躲着自己。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许元居然会在这个时辰出城。 “去哪?” “据说是……往蓝田县的方向去了。” 王德小心翼翼地回答。 “说是要去执行什么紧急公务。” “紧急公务?” 李世民脸上的怒意,此刻竟被一种深深的疑惑所取代。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勤勉了? 朕给他升官,他百般推脱,仿佛那官印是什么烫手的山芋。 朕让他入朝议事,他能躲则躲,恨不得当个透明人。 怎么现在,天都黑透了,他反而带着人快马加鞭地出城办公务去了? 这不像是他的行事风格。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李世民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片刻之后,他收回视线,声音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王德。” “奴婢在。” “传大理正郑庭之,即刻入宫。” …… 一盏茶的功夫后。 大理正郑庭之,一路小跑地赶到了甘露殿。 他满头大汗,官帽都有些歪斜,显然是来得极为匆忙。 一进殿,他便感受到了那股几乎要将人冻僵的低气压,心中顿时叫苦不迭。 “微臣,参见陛下。” 郑庭之跪伏在地,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深夜被陛下急召,绝无好事。 “起来吧。” 李世民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谢陛下。” 郑庭之战战兢兢地站起身,躬着腰,眼观鼻,鼻观心,不敢直视龙颜。 李世民也不与他废话,开门见山地问道。 “郑卿,朕问你。” “许元今夜出城去蓝田县,是办什么案子?” 郑庭之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果然是为了那个煞星。 他就知道,这个许元早晚要捅出天大的篓子。 他张了张嘴,脸上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眼神闪烁,似有迟疑。 “怎么?” 李世民的目光如刀,直刺过来。 “朕问话,你也要三缄其口吗?” “微臣不敢!” 郑庭之吓得浑身一哆嗦,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知道,再犹豫下去,倒霉的就是自己。 他一咬牙,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回陛下,许寺丞……是去查办蓝田会昌寺侵吞土地一案。” “会昌寺?” “侵吞土地?” 李世民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个名字,他有印象,似乎是皇家出资修建的寺庙之一,去年的时候,似乎确实有传出过一阵风声,但具体的案件信息他已经不记得了。 郑庭之见状,不敢再有丝毫隐瞒,连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陛下,此案是去年的旧案了。” “去年八月,有蓝田县民状告会昌寺,说寺中僧人,仗着皇家寺庙的名头,低价强买,甚至直接侵占百姓田产。” “若有不从者,寺中武僧便会……便会动用武力,已有多人因此致残,甚至……还有几条人命牵涉其中。” 郑庭之越说,声音越低。 因为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御座之上那位帝王的气息,正在变得越来越危险。 “此案牵扯甚广,尤其……尤其是还牵扯到了会昌寺,以及……” 他偷偷抬眼,觑了一眼李世民的神色,声音细若蚊蝇。 “以及……高阳公主殿下。” 说完,他立刻补充道。 “所以,此案一直被搁置,大理寺迟迟未能结案。” “只是……只是许寺丞今日刚到大理寺,不知从何处听闻了此案,竟……竟主动请缨,说要接手此案。” 郑庭之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无奈。 “陛下明鉴,此事绝非微臣授意,实在是许寺丞他……他自己坚持要查的,微臣也拦不住啊。” 他急着将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干净。 生怕皇帝以为,是他在背后指使许元,去触高阳公主的霉头。 李世民听完,却没有立刻发作。 他的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更加浓郁的困惑。 主动请缨? 去查一个烫手到大理寺都不敢碰的案子?一个牵扯到皇家寺庙,牵扯到他女儿高阳的案子? 第一百五十三章 怀疑高阳公主 李世民沉默了。 他靠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摩挲着扶手上冰冷的龙首雕刻,脑中飞速地运转着。 郑庭之不敢打扰,只能低着头,冷汗顺着额角不断滑落,浸湿了衣领。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许久之后,李世民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把案子的详情,原原本本地,给朕说一遍。” “是,陛下。” 郑庭之如蒙大赦,连忙将卷宗上记录的案情,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讲述了一遍。 从最初的民怨,到后来的强占,再到最后的武僧行凶致死。 他说得越详细,李世民的脸色,就越是阴沉。 等到郑庭之说完,整个甘露殿的空气,都仿佛凝结成了冰。 李世民的眼中,已是一片寒霜。 这个案子,复杂吗? 不,一点都不复杂。 在李世民这样的千古一帝眼中,这案子简单得甚至有些可笑。 证据,人证,物证,只要想查,轻易就能查个水落石出。 会昌寺,高阳公主…… 呵,好一个皇家寺庙,好一个朕的宝贝女儿。 大理寺为何迟迟不结案? 郑庭之说得隐晦,但李世民心里跟明镜似的。 无非就是投鼠忌器,怕得罪了高阳,怕得罪了高阳背后的房家,更怕……得罪了自己这个皇帝。 想到这里,李世民忽然将下午高阳那番哭诉,和眼前的案子联系了起来。 原来如此。 许元下午去会昌寺,撞见高阳和那辩机和尚,根本就不是什么刻意挑衅,也不是什么所谓的冒犯凤驾。 而是……真的是在查案? 这个念头一出,李世民心中对许元的那股无名怒火,顿时消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 有惊讶,有不解,但更多的,是对许元如此积极态度的怀疑。 他为什么这么做? 这小子,之前明明什么都不愿意做,为何偏偏要主动往这浑水里跳? 他对这件案子,为何如此上心? 仅仅是为了所谓的公道? 李世民不信。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他看着底下战战兢兢的郑庭之,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郑庭之。” “微臣在。” “朕再问你。” 李世民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森然的寒意。 “当初,大理寺在查办此案时,是否……收到过来自高阳的压力?” 郑庭之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个问题,比之前所有的问题加起来,都更要命。 说没有,是欺君之罪。 说有,是把公主殿下彻底卖了。 无论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说!” 李世民一声低喝,如同一道惊雷,在郑庭之的耳边炸响。 郑庭之再也撑不住了,双腿一软,重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当初……当初,公主殿下确实……确实派人来寺里传过话。” “说……说会昌寺乃是为皇家祈福之地,不容宵小之辈污蔑……” “让……让大理寺办案,要……要注意分寸,莫要……莫要冤枉了好人……” 郑庭之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已是难以分辨。 不过,李世民还是听清了! 郑庭之话虽说得委婉,但谁都听得明白。 这哪里是提醒? 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听完郑庭之的话,李世民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 注意分寸? 莫要冤枉了好人? 好一个注意分寸,好一个莫要冤枉了好人! 郑庭之的话,字字句句,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高阳公主所做作为,这已经不是干预司法那么简单了。 这桩案子里,可是牵扯着数条人命。 他最宠爱的女儿之一,高阳,竟然为了一个和尚,为了一个所谓的皇家寺庙,去为一个牵涉数条人命的案子施压。 她把国法当成了什么? 把人命当成了什么? 李世民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冲头顶,眼前都有些发黑。 他扶着龙椅的手,青筋根根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仿佛要将那坚硬的木质扶手生生捏碎。 佛门净地? 皇家寺庙? 现在看来,不过是藏污纳垢,草菅人命的邪魔外道之所。 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 但就在这怒火即将喷薄而出的瞬间,李世民的脸色,忽然又是一变。 那滔天的怒意,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化为了彻骨的寒意和一种更为急切的情绪。 不对。 高阳的性子,他这个做父亲的,再清楚不过。 骄纵,任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既然她敢对大理寺施压,就说明她对这件案子,对那个辩机和尚,看得极重。 那么…… 许元呢? 许元现在带着区区十个人,就这么一头扎进了蓝田县。 大理寺,高阳尚且打了招呼,此案发生的蓝田县,她又岂会没有准备? 李世民的瞳孔,猛然收缩。 他太清楚自己这个女儿了。 她和别的公主不一样。 高阳有自己的公主府,有自己专属的侍卫,那些侍卫可不是什么摆设,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她若是真铁了心要保下会昌寺的僧人,她会怎么做? 利用自己的公主身份,调动蓝田县的县衙官兵,甚至驻军,给许元安上一个“冲击皇家寺庙,冒犯公主凤驾”的罪名,先斩后奏,也不是没有可能。 到时候,许元带着那十个大理寺官差,面对整个蓝田县的官方力量,如何能讨到半点好处? 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李世民再也坐不住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豁然从龙椅上站起,在殿中来回踱步,步伐急促,再无半分平日里从容不迫的帝王仪态。 这个许元,真是个不省心的混账东西。 办案就办案,为何要如此行险? 为何不等自己一道旨意下去,名正言顺地去查? 非要搞什么夜奔蓝田,这不是把自己的脑袋往人家的刀口上送吗? “王德!” 李世民一声爆喝。 “奴婢在!” 一直躬身立在殿门处的大内总管王德,一个激灵,连忙上前。 “传朕旨意,即刻传召鄂国公尉迟敬德,入宫觐见!” “快!让他用最快的速度!” 李世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急和颤抖。 “遵旨!” 王德不敢有丝毫怠慢,领了旨意,转身就往殿外飞奔而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 守株待兔 整个甘露殿,只剩下李世民粗重的呼吸声,和跪在地上,已经彻底傻掉的郑庭之。 郑庭之愣在原地,整个人都懵了。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这……这是什么情况? 陛下不应该是先担心高阳公主的名誉受损吗? 不应该是先想着如何将此事压下去,保全皇家颜面吗? 怎么…… 怎么反而先担心起许元的安危来了? 甚至不惜深夜急召国公入宫,看这架势,是要调兵? 为了一个许元,调动兵马? 郑庭之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位许寺丞,到底是什么来头? 难不成…… 一个荒唐至极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郑庭之的心底冒了出来。 难不成,这个许元,是陛下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 与此同时。 蓝田县郊外,一处破败的农家院落左近。 夜色如墨,寒风卷着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平添了几分萧瑟。 许元一身黑衣,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 他蹲伏在一片半人高的草丛之中,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远处那条通往农家院落的唯一小径。 在他的身后,刘畅和十名大理寺的武侯官差,同样屏息凝神,潜伏在黑暗里。 从傍晚抵达蓝田县,他们便没有进城,而是直接来到了这处荒郊野外。 天色早已黑透,冰冷的夜露打湿了衣衫,寒意顺着领口不断往身体里钻。 “大人。” 又一阵寒风吹过,刘畅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压低声音问道。 “咱们……还要等多久?” “这都子时了,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 “您说……会不会是您判断错了?那辩机和尚,根本就没想过来这里。” 许元没有回头,视线依旧锁定着远方。 “急什么。” 他的声音很平稳,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做贼的人,总会心虚。” “辩机那秃驴今日在寺中被我那般逼迫,又眼睁睁看着你出城,他若是不心虚,那才有鬼了。” 许元选择的这个埋伏地点,并非随意为之。 院落里住着的那户人家,姓张,人称张老倔。 半年前,会昌寺强占土地,就数这张老倔一家反抗得最为激烈。 张老倔有三个儿子,都会些拳脚功夫,当初和会昌寺的武僧硬是打了一场,虽然最后还是被强占了田地,人也被打伤,但却不像别家那般,连个屁都不敢放。 也正因如此,这张家,就成了辩机眼中最扎眼的一根刺。 一个最有可能出来作证的活口。 许元算准了。 辩机要抹除证据,要杀人灭口,这张家,必定是他的首选。 他要做的,就是守株待兔。 时间,在寂静的等待中缓缓流淌。 寒意越来越重,就连那些身强力壮的武侯官差,也有些扛不住了,不住地搓着手,哈着白气。 刘畅的耐心,也快要被消磨殆尽。 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出城报信的举动,反而打草惊蛇,让对方不敢妄动了。 就在这时。 一直如雕塑般纹丝不动的许元,眼神忽然一凛。 他的耳朵,几不可查地动了动。 黑暗中,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属于风声和虫鸣的异响。 是马蹄声。 而且,来人很小心,在马蹄上裹了布。 若非他五感远超常人,根本无法在这风声鹤唳的夜晚察觉到。 “都打起精神来。” 许元的声音,瞬间变得低沉而冷冽,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刃。 “鱼儿……上钩了。”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刘畅和十名官差,身体皆是猛地一震。 所有的困意和寒冷,在这一刻,尽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猎人发现猎物时的兴奋与紧张。 所有人立刻握紧了手中的佩刀,将呼吸压至最低,一双双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那条黑暗的小径尽头。 夜幕里,死一般的寂静。 风声仿佛都已停歇,只有众人越发沉重的呼吸声,在墨色的夜里回荡。 刘畅和那十名武侯官差,此刻已经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顺着许元的目光望去,在那条蜿蜒小径的尽头,黑暗仿佛活了过来,正在蠕动。 来了。 “吱呀——” 一声轻微的,仿佛夜枭啼鸣般的声响,从远处传来。 那是脚步踩在枯枝上的声音。 紧接着,一道道黑色的影子,如同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小径之上。 他们没有走正路,而是贴着路边的阴影,身形压得极低,动作迅捷如猫,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一共七八人。 每个人都穿着紧身的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双在夜色中闪烁着寒芒的眼睛。 杀气。 冰冷刺骨的杀气,即便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也清晰可辨。 他们没有丝毫犹豫,目标明确得可怕。 那七八道黑影在靠近张家院落的瞬间,骤然提速,瞬间化作离弦之箭,直扑那扇破旧的院门。 为首那人甚至没有去推门,而是猛地一个提气,一脚踹出。 “砰!” 一声巨响,木屑纷飞。 脆弱的木门,被他一脚直接踹得四分五裂。 “啊——!” 院中,瞬间响起了张老倔一家惊恐的尖叫。 “什么人!” “你们要做什么?” 伴随着男人愤怒的嘶吼与女人的哭喊,是兵器入肉的沉闷声响和凄厉的惨叫。 这些黑衣人,根本不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机会,进院就是下死手。 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 灭口。 看到这一幕,刘畅的眼睛瞬间就红了,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下意识地就要起身。 然而,许元的动作比他更早。 他依旧蹲伏在草丛里,身体没有丝毫移动,但他的右手,已经悄然探入了怀中。 眼看着一名黑衣人已经冲入正屋,举起了手中的钢刀,对准了炕上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 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破空之声,尖锐刺耳,撕裂了夜的宁静。 那正要挥刀的黑衣人,动作猛地一僵。 他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薄如蝉翼的飞刀。 那飞刀整个没入了进去,只留下一截刀柄,精准地钉断了他的手筋。 “铛啷。” 钢刀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呃啊!” 剧痛此刻才传遍全身,那黑衣人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捂着手腕连连后退。 “什么人?” “有埋伏!” 院内其余的黑衣人反应极快,瞬间放弃了对张家人的追杀,背靠背聚拢在一起,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 许元缓缓从草丛中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辩机大师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你们还真是看得起这户庄稼人,竟派了这么多人来。” 随着他的话音,刘畅和十名官差也纷纷起身,拔出腰间的佩刀,刀锋在夜色下泛着森然的寒光,从四面八方,缓缓向院落逼近。 包围之势,已然形成。 第一百五十五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然而,那七八名黑衣人看到这一幕,眼中非但没有惊慌,反而闪过一丝狠厉。 为首那人,看了一眼手腕被废的同伴,又看了一眼气定神闲的许元,沙哑着嗓子开口。 “你就是许元?” “看来,我们今晚的目标,要多上一个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许元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冷笑。 “口气不小。” “就怕你们的牙口,不够好。” “动手!” 那为首的黑衣人不再废话,一声爆喝。 七八道黑影,瞬间动了。 他们竟是分出了四人,毫不犹豫地朝着许元本人冲杀而来,另外四人,则迎向了刘畅和十名官差。 其战术之明确,配合之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找死。” 许元眸光一寒,不退反进。 他身形一晃,如同一缕青烟,主动迎上了那四道凌厉的刀光。 “锵!锵!锵!” 金铁交鸣之声,在院落中骤然炸响。 许元手中不知何时也多了一柄长刀,刀光如练,泼洒而出,竟是以一人之力,硬生生将四名高手的合围攻势,尽数挡下。 他的刀法,大开大合,却又精妙无比,每一刀都恰好斩在对方最难受的节点上,逼得那四人连连后退,攻势为之一滞。 而另一边,刘畅等人却陷入了苦战。 这些大理寺的武侯官差,也都是军中好手,寻常三五个贼匪根本近不了身。 可眼前这四个黑衣人,却个个身手不凡,招式狠辣,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一个照面,便有两名官差被逼得险象环生,手臂上已然见血。 刘畅心中大急,手中钢刀舞得虎虎生风,死死缠住其中两人,可依旧无法扭转战局。 这伙人,太强了。 若非大人以一人之力拖住了对方一半的人手,恐怕他们这边早已出现了伤亡。 双方,竟是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焦灼之中。 许元这边游刃有余,不断给对方施压,而刘畅那边,却是在苦苦支撑,险象环生。 就在这时。 “轰隆隆——” 大地,开始轻微地震颤起来。 一阵密集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滚雷一般,从官道的方向传来。 这声音,与之前黑衣人那裹了布的马蹄声截然不同。 这是上百匹战马,在全速奔腾。 紧接着,黑暗的尽头,亮起了一片火光。 那火光如同一条火龙,迅速蔓延,将这片夜空都映照得一片通明。 马蹄声,呐喊声,甲胄碰撞声,响成一片。 不过短短十数个呼吸的功夫,那条火龙便已兵临近前,将整个张家院落,连同许元埋伏的草丛,围得水泄不通。 火光之下,只见一排排身着县兵服饰的官兵,手持长枪,举着火把,面容肃杀。 粗略看去,至少近二百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正在激斗的双方,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 刘畅和那些官差,脸上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喜色。 是援军? 是蓝田县的官兵来了。 可那些黑衣人,脸上却非但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 而许元,他的眉头,却在这一刻,深深地皱了起来。 不对劲。 这一切,太快了。 从他们动手,到现在,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蓝田县的县兵,就算反应再神速,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集结如此多的人马,精准地找到这个偏僻的院落,并形成合围之势。 这不像是来增援的。 这更像是一场……早就安排好的戏码。 就在许元心中警铃大作的瞬间,场中发生了更加诡异的一幕。 那八名黑衣人,竟是齐刷刷地脱下了身上的夜行衣,随手扔向院中一处角落。 其中一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了火折子,轻轻一吹,便将那堆夜行衣点燃。 熊熊的火焰,瞬间升腾而起,将他们身为刺客的最后一点证据,吞噬殆尽。 做完这一切,那为首之人,竟是看也不看许元一眼,转身就朝着那群官兵跑了过去。 他一边跑,一边高声喊道。 “县令大人!我等奉命在此保护张氏一家,谁知竟遇上一伙凶徒,前来行凶抢掠,我等兄弟几人拼死抵抗,还请县令大人为我等做主!” 这一幕,让刘畅和所有大理寺官差,全都看傻了。 他们脑子一时之间,根本转不过弯来。 什么情况? 恶人先告状? 许元的脸色,则是在这一刻,彻底沉了下去,难看到了极点。 他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什么引蛇出洞。 什么守株待兔。 从头到尾,他才是那只兔子。 对方根本就不是要杀张家的人灭口,张家只是一个诱饵,一个把他引到此地的诱饵。 自己以为是螳螂捕蝉。 殊不知,那黄雀,早已在身后张开了网。 火光摇曳,将许元的脸映得忽明忽暗,他的眼神,冷得像是腊月的寒潭。 果然。 只见那群官兵之中,一个身穿绯色官袍,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走出。 他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那“报信”之人,随即目光便落在了院中持刀而立的许元等人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与残忍。 “张县令!” 那“报信”之人对着胖子躬身行礼。 被称作张县令的胖子,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猛地一挥手,声色俱厉地高声喝道。 “大胆狂徒!” “竟敢在我蓝田县境内,深夜闯入民宅,行凶抢掠,简直是目无王法!” 他的声音,传遍了整个院落。 “来人啊!” 张县令马鞭一指许元等人,脸上满是“正义凛然”的怒火。 “将这伙胆大包天的匪徒,给本官就地格杀!” “一个不留!” “杀!” “杀!” “杀!” 四面八方的县兵齐声呐喊,举起手中的长枪,枪尖在火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缓缓向前逼近。 包围圈,正在不断缩小。 肃杀之气,铺天盖地而来。 “住手!” 刘畅终于反应了过来,又惊又怒,他急忙从怀中掏出大理寺的腰牌,高高举起。 “我等乃大理寺官差,奉大理寺卿之命,前来蓝田查案,尔等谁敢放肆!”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有些颤抖。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蓝田县令,竟是如此颠倒黑白,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对他们下杀手。 然而,那张县令看到刘畅手中的腰牌,却是发出一声嗤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大理寺官差?” 他脸上的肥肉抖了抖,眼中满是鄙夷与不屑。 “一派胡言!” “尔等凶徒,死到临头,竟还敢冒充朝廷命官,罪加一等!” 他猛地一拉缰绳,厉声喝道。 “兄弟们,不要听这伙匪徒妖言惑众!” “他们这是在拖延时间!” “给本官上!杀了他们,本官重重有赏!” “动手!” 刘畅等人彻底被这县令无耻的嘴脸给激怒了。 “你敢!” 刘畅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张县令怒吼道。 “我等乃是京官,你一个小小县令,竟敢对大理寺的人动手?” “你这是要造反吗!” 张县令闻言,脸上的笑容更盛了,那是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造反?” “本官是在为民除害,剿灭匪徒。” “至于你们的身份……”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等你们都成了死人,谁又在乎,你们到底是谁呢?” 第一百五十六章 来了 说罢,对方那肥胖的脸上露出几分狞笑,每一寸皮肤都在扭曲。 刘畅等人面露冷色,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 这些人,明明就是在此设局等着他们的! 他们是奉命查案的京官,是大理寺的脸面,如今却要像一群无名的匪徒,屈辱地死在这荒郊野岭。 死后,可能还要被人当做匪徒,背上万世的骂名。 怒火、不甘,种种情绪在胸中翻腾,几乎要将他们的理智焚烧殆尽。 然而,此刻的许元,却是无比的冷静。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张牙舞爪的张县令。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院中,停留在那些刚刚脱下夜行衣,此刻正一脸戏谑地混入县兵之中的“刺客”身上。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惊慌,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意外都没有。 那双深邃的眸子,平静得如同一口千年古井,不起半点波澜。 但若是有人能看清他眼底深处,便会发现,那里正有一片比这夜色更深沉的寒意,在缓缓凝聚。 从这些县兵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猜到了。 这些人……太快了。 一切都太快了。 蓝田县兵的集结与包围,快得不合常理。 仿佛他们不是闻讯赶来,而是一直就等候在附近。 等着一个信号。 等着一场戏,开锣。 而自己带着刘畅和十名官差前来此地设伏,此事,天知地地,也只有他们这十来个人知晓。 他们之所以会暴露,之所以会从猎人变成猎物。 只有一个可能。 自己人里,出了内鬼。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划过许元的脑海。 他的目光,终于从那些“刺客”身上移开,缓缓地转向了自己身后。 转向了那几名正背靠着背,持刀警戒,满脸悲愤的大理寺官差。 刘畅也注意到了许元的目光,他心中一凛,顺着许元的视线扫过。 一,二,三……九。 加上他自己,正好十人。 可他们出来的时候,明明是十一名官差。 少了一个。 “王平!” 刘畅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一个名字脱口而出。 那个平日里看起来最是老实本分,沉默寡言的同僚。 他不见了。 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是在混战之中,还是在县兵包围之前? 刘暢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对面的张县令,双目赤红,状若疯虎。 “王平呢?是他向你们报信的?” “哈哈哈哈……” 张县令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马背上的肥肉都在剧烈地颤抖。 “你们事到如今,还看不明白吗?” 他笑够了,才慢悠悠地用马鞭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一名亲兵。 “王平兄弟弃暗投明,早已向本官报信,揭露尔等假冒官差,图谋不轨的罪行。” “本官,正是奉了他的讯息,才连夜点兵,前来剿匪的啊。” “你!” 刘畅气血攻心,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他指着张县令,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 “你……你这颠倒黑白的狗官!” “你可知我等乃是大理寺办案,奉的是圣上钦命!” “你敢对我们动手,你这是在公然对抗朝廷,你这是谋反!” “谋反?” 张县令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毒蛇般的阴冷。 “好大一顶帽子。”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院中被团团围住的众人,眼神里充满了怜悯与嘲弄,像是在看一群已经死到临头的蝼蚁。 “许元,许大人,是吧?”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自始至终都异常平静的年轻人身上。 “你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也很有能力。” “可惜啊,你不该来蓝田,更不该查这个案子。” “有些水,太深,不是你这种没有根基的小角色,能趟的。” 张县令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恶意。 “得罪了天上的贵人,就要有粉身碎骨的觉悟。” “现在,本官就是把你,连同你的这些手下,全都当成匪徒就地格杀。” “然后上报朝廷,就说蓝田县境内突现一伙悍匪,深夜劫掠民宅,被本官率兵剿灭。” “你说,这天底下,除了你们这些死人,还会有谁知道真相呢?” “又有谁,会为了你们这几个死人,去得罪那位贵人呢?”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击在众人心上。 是啊。 他们死了。 真相,也会被永远地埋葬。 一时间,大理寺一行人的脸色都十分难看,连刘畅都感到了一阵无力。 然而,在这剑拔弩张,杀机四伏的死局之中,许元却忽然笑了。 那笑声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讥讽与冰冷。 “是么?” 他终于抬起了眼,正视着马背上的张县令,缓缓开口。 “张县令就这么自信,凭你手下这几百个酒囊饭袋,就能将我们这十来号人,全都留在这里?” 这话说得平淡,却自有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 张县令的脸色微微一变,他没想到,死到临头,这个人竟还敢如此狂妄。 他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许元。 火光之下,那年轻的官员身形挺拔如松,手中长刀斜指地面,刀尖上,还带着一丝未干的血迹。 他的眼神,平静,淡漠,却又像藏着一头择人而噬的猛虎。 不知为何,被这道目光盯着,张县令竟是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 但随即,这丝心慌便被无边的狂傲所取代。 他看了看自己身后黑压压的兵士,看了看那上百杆在火光下闪着寒芒的长枪。 优势在我。 他冷哼一声,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胜券在握的残忍笑容。 “许大人,看来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本官承认,你们大理寺的人是有几分本事。” “可那又如何?” “双拳难敌四手,猛虎也怕群狼。” “你们只有十个人,不,现在只剩下九个了。” “而本官,这里有足足百余名精锐县兵。” 他猛地一挥马鞭,声音陡然拔高,厉声喝道。 “本官懒得跟你们废话了!” “家里的新纳的小妾,还等着本官回去疼爱呢。” “来人!” “给本官上!” “弓箭手准备!” “但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杀!” 第一百五十七章 故意陷害 随着他一声令下,外围的县兵瞬间分出一部分,张弓搭箭,箭头对准了院中的许元等人。 而前排的枪兵,则齐齐发出一声呐喊,挺着长枪,迈着整齐的步伐,缓缓向前压迫而来。 枪林如山,步步紧逼。 那股由上百人汇集而成的肃杀之气,仿佛一座大山,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空气仿佛都被挤压得凝固了。 “大人!” 刘畅和剩下的官差瞬间将许元护在了中心,面色惨白,却无一人后退。 “跟他们拼了!” “就算是死,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 到了这一步,已是退无可退。 言语,已是多余。 许元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他也知道,张县令说的是事实。 对方既然敢动手,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就是要将他们彻底灭口。 今日之局,唯有死战。 “杀出去。”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 “是!” 众人齐声应喝,声震四野。 就在那如墙推进的枪林,即将触碰到他们身体的一刹那。 话音刚落,许元动了。 “杀!” 他一声爆喝,身形如电,不退反进,竟是主动朝着最密集的长枪阵,迎头撞了上去。 “锵!” 刀光一闪,血光迸现。 最前排的两名县兵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便觉得喉间一凉,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杀!” 刘畅等人亦是紧随其後,怒吼着挥刀,与那逼近的枪林,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刹那间,金铁交鸣之声,惨叫声,怒吼声,响彻了整个夜空。 战斗,瞬间进入了白热化。 许元等人虽是精锐,奈何对方人多势众,且配合着弓箭手的压制,他们几乎是寸步难行。 一个照面,便有两名官差被长枪刺中大腿,惨叫着倒地。 刘畅左臂也被箭矢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直流。 包围圈,在不断地收缩。 他们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 死亡的阴影,如同乌云一般,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张县令骑在马上,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然而,就在此时。 异变陡生。 “噗!” “噗!” 两声沉闷的,利刃入肉的声音,突兀地从战场的边缘响起。 只见包围圈外围,两名正拉满弓弦,准备放箭的弓箭手,动作猛地一僵。 他们的咽喉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紧接着,那血线骤然扩大,鲜血如同喷泉一般涌出。 两人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捂着脖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什么人?” 有县兵惊恐地大喊。 可他的话音未落。 “咻——”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一般,从他身侧的黑暗中掠过。 那县兵只觉得脖颈一凉,随即整个世界便天旋地转起来。 他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自己那具正在喷血的无头身体。 这诡异的一幕,让整个战场都为之一滞。 紧接着。 又是好几道黑影,从四面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渗透了进来。 他们如同暗夜里的幽灵,又像是最高效的收割机器。 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手中握着造型奇特的短刃,每一次出手,都精准而致命。 抹喉,刺心,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那些在许元等人面前还耀武扬威的蓝田县兵,在这些黑影面前,却脆弱得如同纸糊的一般。 惨叫声,此起彼伏。 不过短短十数个呼吸的功夫,那密不透风的包围圈,竟是被硬生生地撕开了数道口子。 至少有二三十名县兵,倒在了血泊之中。 整个阵型,瞬间大乱。 “稳住!都给本官稳住!” 张县令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慌乱。 他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但他知道,若是今晚让许元等人逃了出去,那他就完了! 然而,此时压力骤减的许元,也停下了手中的刀,他看着那些在人群中穿梭,高效收割着县兵生命的黑影,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其中两道身影,他再熟悉不过了。 那魁梧的身形,那迅捷如风的身法,那狠辣无匹的刀术。 正是斥候营千户,张羽、曹文。 至于他们怎么会在这里,那自然是许元早已安排好的。 在他离开长安,前来蓝田之前,曾借着采买的由头,去了一趟城西的云锦布庄。 毕竟,蓝田县人生地不熟的,他就带了十来个大理寺的官差,实在不放心,所以便多留了个心眼。 没想到,自己这步闲棋,竟真的成了救命的关键。 张羽与曹文,皆是百战余生的军中悍将,一手杀人技艺早已磨炼得炉火纯青。 他们麾下的斥候营锐士,更是精锐中的精锐。 这些人潜入战场,便如虎入羊群。 蓝田县的县兵,说到底,不过是一群拿着兵器,比寻常壮丁稍强一些的农夫罢了。 平日里欺压乡里,作威作福尚可。 可一旦对上真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百战老兵,那便只剩下被屠戮的份。 惨叫声,此起彼伏,却又总在响起的一瞬间便戛然而止。 前一刻还耀武扬威,自以为胜券在握的兵士们,此刻只觉得手脚冰凉,胆气尽丧。 他们甚至看不清敌人来自何方。 只看到自己身边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地,悄无声息地倒下。 有的被抹了脖子。 有的被刺穿了心脏。 甚至有人,头颅都不知被什么利器整个削飞了出去。 鲜血和死亡的气息,浓郁得令人作呕。 “顶住!给老子顶住!” 张县令在马上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声音里却带上了无法掩饰的颤抖。 他那张肥胖的脸,此刻已是惨白如纸,豆大的冷汗从额角滚滚而下。 然而,他的命令,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军心已散,阵型已乱。 所谓的包围圈,早已被撕扯得千疮百孔。 压力骤减的许元一行人,甚至不需要再主动出击,只需站在原地,冷眼看着这场一边倒的屠杀。 刘畅捂着流血的左臂,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震撼。 他看着那些在人群中穿梭的黑影,只觉得背脊发凉。 这就是……许大人真正的底牌么? 就在此时,异变再生。 “轰隆隆……” 一阵沉闷如雷的声响,自远方的黑暗中传来,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大地,仿佛都在微微颤抖。 是马蹄声。 第一百五十八章 鄂国公亲自来了 火光。 更多的火光,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亮起,如同一条蜿蜒的火龙,正朝着这个小小的院落,疾速扑来。 厮杀声,戛然而止。 无论是正在屠戮的斥候营锐士,还是惊恐万状的蓝田县兵,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那片奔腾而来的火光。 张县令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难道……是公主殿下派来的援兵? 许元则是双眼微眯,心中同样泛起了嘀咕。 张羽和曹文是他叫来的,可这支兵马,又是何人? 马蹄声越来越近,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清晰可闻。 那股铁血肃杀之气,隔着老远,便已扑面而来,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很快,那条火龙便冲到了近前。 当先的骑兵勒住马缰,一支支冰冷的骑枪,从四面八方,将整个张家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火光之下,只见这些骑士个个身披明光铠,手持制式横刀与长枪,胯下战马神骏非凡。 他们军容之整肃,气势之森严,远非蓝田县兵这种乌合之众可以比拟。 “禁……禁卫军!” 有县兵认出了那独特的铠甲制式,失声惊呼,手中的长枪“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张县令更是如遭雷击,浑身的肥肉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禁卫军,那是陛下的亲军,是拱卫京师与皇城的最强战力。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除非…… 一个让他不敢深思的念头,浮现在脑海。 马蹄声响,禁卫军的阵列向两侧分开,一名身形魁梧如山,面色黝黑如铁的老将,骑着一匹神骏的乌骓马,缓缓踱步而出。 他头戴兜鍪,身披玄甲,腰间挎着一柄古朴的马槊,一双环眼不怒自威,顾盼之间,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 正是当朝鄂国公,尉迟敬德。 尉迟敬德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院中这片狼藉的战场。 当他看到那些身穿大理寺官服,浑身浴血的官差时,那双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许元何在?” 他的声音,沉浑如钟,响彻夜空。 许元深吸一口气,拨开护在身前的刘畅,上前一步,朗声应道。 “下官许元,在此。” 尉迟敬德的目光,瞬间锁定在了他的身上。 他上下打量了许元一番,见他虽然气息有些不稳,但身上并无明显伤处,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 “蹬。” 他竟是直接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到许元面前。 “许元,你小子没事吧?” 尉迟敬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真切的关切。 许元心中一暖,之前从长田县一路到长安的路上,尉迟敬德就曾对他多有照顾,两人脾气也挺对付,两人算是有些交情。 此刻尉迟敬德对自己的关怀,绝不是装出来的。 想到这,许元躬身行了一礼。 “下官无碍,一点皮肉小伤,劳烦鄂国公亲至,实不敢当。” “无事便好。” 尉迟敬德点了点头,随即脸色一沉,转过身,对着身后黑压压的禁卫军,发出一声怒喝。 “将此地给本公围起来!” “所有持械之人,无论官兵匪徒,胆敢妄动者,杀无赦!” “喏!” 数千禁卫军齐声应喝,声震寰宇。 他们动作整齐划一,瞬间便将内圈的蓝田县兵和斥候营锐士,全都缴了械,控制了起来。 而张羽和曹文带领的斥候营将士,早已趁着夜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溜走了。 他们不同于别人,要是让李世民知道许元手里还有这么一张王牌,必然会不放心,所以许元没有让李世民知道的必要。 待场面被完全控制住,尉迟敬德才重新转向许元,沉声问道。 “说吧,许大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许元整理了一下思绪,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 “启禀国公爷,下官奉旨查办蓝田会昌寺一案,查知今夜会有人前来此地销毁罪证。” “故而,下官率领大理寺同僚,在此设伏,意图捉贼捉赃。” “不曾想,人是等到了,却也等来了蓝田县令张大人所率领的县兵。” “张县令不问青红皂白,便诬我等为匪徒,下令格杀。” “若非下官早有后手,只怕此刻,我等已是这荒郊野岭的冤魂了。” 他的声音平淡,不带一丝情绪,却将其中那惊心动魄的杀机,和盘托出。 尉迟敬德静静地听着,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沉。 听到最后,他那黝黑的面庞,已是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一股狂暴的杀气,自他身上勃然而发,让周遭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好,好一个蓝田县令!” 老将军怒极反笑,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来人!” “把那个狗官,给本公拖过来!” 两名如狼似虎的禁卫军立刻上前,粗暴地将早已瘫软在马背上的张县令,像拖死狗一样拖了过来,狠狠地扔在了尉迟敬德的马前。 “噗通”一声。 张县令摔了个狗吃屎,满嘴都是泥。 “鄂……鄂国公……饶命啊!” 他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嚣张,此刻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地,对着尉迟敬德连连磕头,磕得额头鲜血淋漓。 “国公爷明鉴,这……这都是误会,天大的误会啊!” “误会?” 尉迟敬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冰冷得像是要将他冻结。 张县令吓得一个哆嗦,语无伦次地狡辩起来。 “是……是啊,国公爷。” “下官……下官是收到密报,说有一伙穷凶极恶的匪徒,流窜至我蓝田县境内,今夜要在此处行凶劫掠。” “下官爱民心切,这才连夜点兵,前来设伏剿匪。” “谁知……谁知竟会冲撞了许大人。” “下官……下官是有眼不识泰山,将许大人他们当成了匪徒,这……这都是误会啊!” 他一边说,一边涕泪横流,看上去好不可怜。 然而,尉迟敬德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这种颠倒黑白的把戏,他这辈子见得多了。 “是么?” 尉迟敬德冷笑一声,忽然抬起了脚。 “嘭!” 他穿着铁靴的脚,狠狠地踹在了张县令那肥硕的肚腩上。 张县令一百多斤的身体,竟是被这一脚直接踹飞出去数尺之远,像个皮球一样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哀嚎着停了下来。 “不知死活的东西。” 尉迟敬德啐了一口,眼神里充满了鄙夷与厌恶。 “在本公面前,还敢巧言令色。” “来人,给本公将他捆起来,堵上嘴,打入囚车!” “还有那些县兵,一个不留,全都给本公押回去,听候发落!” “喏!” 禁卫军得令,立刻上前,用牛筋绳将张县令捆了个结结实实。 第一百五十九章 李世民的恩情 眼见求饶无望,张县令知道自己彻底没戏了,脸上瞬间被绝望与疯狂所取代。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最后的嘶吼。 “我乃高阳公主殿下的人!” “尉迟敬德,你不能动我!” “你带我去见公主殿下,我要见公主殿下!” 然而,尉迟敬德却像是没听见一般,根本不理会他的叫嚣,只是挥了挥手,让人将他拖了下去。 直到那嘶吼声渐渐远去,他才重新看向许元,脸上的怒气也消散了不少。 “许大人,除了这个狗官,可还有别的收获?” 许元闻言,目光缓缓转向了院中。 转向了那些最开始与他们交手,此刻正混在县兵之中,被禁卫军看押起来的“刺客”。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自然是有的。” 他伸手指了指那群人。 “国公爷请看。” 尉迟敬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那群人虽然穿着寻常百姓的衣服,但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精悍,显然都是练家子。 其中有几人,在火光的映照下,那光溜溜的头顶,显得格外醒目。 在那头顶之上,赫然烙着几个清晰的戒疤。 是和尚。 尉迟敬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只听许元那平静的声音,缓缓响起。 “这些人,便是下官今夜真正要等的‘贼’。” “至于他们究竟是谁,受何人指使,为何要深夜来此。” 许元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森然的寒意。 “想必,将他们带回大理寺的天牢,好生审问一番,一切就都清楚了。” 闻言,尉迟敬德的目光在那几个头顶烙着戒疤的俘虏身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多了一丝更为深沉的怒意。 他没有再多问。 有些事情,看到,便懂了。 “很好。” 尉迟敬德缓缓点了点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的一名禁卫军校尉沉声下令。 “将这些贼秃,连同那个狗官,一并押入大理寺天牢,严加看管。” “伤员立刻救治,死者就地收殓,登记在册。” “此地,查封。” “待天明之后,移交大理寺与刑部共同勘验。” 一道道命令,清晰而果决,不带丝毫拖泥带水。 “喏!” 禁卫军校尉轰然应诺,立刻带人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这片狼藉的战场。 尉迟敬德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许元。 “许大人,这里交给他们,你随我回城。” 许元拱了拱手。 “有劳鄂国公。” 回长安的路上,马蹄踏在官道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 许元与尉迟敬德并辔而行,身后是数百名精锐的禁卫军扈从,铁甲铮铮,气势森然。 一路无话。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许元的心中,却翻涌着无数的疑问。 尉迟敬德为何会来? 还带着禁卫军这等大杀器,如此精准地出现在了最关键的时刻。 这绝不是巧合。 他侧过头,看向身旁这位如山岳般沉稳的老将,火光映照下,那张黝黑的面庞上,镌刻着岁月的风霜与沙场的铁血。 终于,许元还是忍不住了,决定搞清楚。 他斟酌了一下言辞,低声开口。 “鄂国公。” “嗯?” 尉迟敬德目不斜视,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 “下官有一事不明,您……为何会带着陛下的禁卫军来此?” 许元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禁卫军,乃天子亲军,非圣旨不得调动。 他许元,一个小小的大理寺丞,还没这么大的面子吧? 听到这个问题,尉迟敬德那张万年不变的铁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丝微妙的波动。 他勒了勒缰绳,让胯下的乌骓马放慢了些许脚步。 他转过头,深深地看了许元一眼。 那眼神,有些复杂。 有欣赏,有感慨,甚至还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 尉迟敬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叹息,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自然是陛下的意思。” 短短几个字,却如同一道惊雷,在许元的心头炸响。 李世民? 许元感觉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他深夜出城设伏,此事极为隐秘,除了刘畅等少数心腹,无人知晓。 远在皇宫大内的李世民,又是如何得知的? 还如此精准地派出了援兵。 尉迟敬德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嘴角咧开一个难看的弧度,似笑非笑。 “你小子,这次惹的麻烦,可不小啊。” “就在你出城后不久,高阳公主便哭哭啼啼地跑进了宫里。” 许元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是她。 只听尉迟敬德继续说道。 “公主殿下在陛下面前告你的状,说你滥用职权,诬陷会昌寺高僧,意图构陷皇亲,搅得蓝田县上下不得安宁。” 尉迟敬德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弄。 “陛下听完,自然是要找你这个正主问话的。” “可派人去你府上,去大理寺,都寻不到你的人。” “一问,才知你许大人,竟带着十来号人,连夜出城,直奔蓝田县去了。” 说到这里,尉迟敬德的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许元啊,你知道陛下听闻此事后,说了什么吗?” 许元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陛下当时脸色就沉了下来,一言不发,在甘露殿里来回踱步。” “半晌,陛下想通了事情的缘由,担心你在蓝田县遇险,这才让王德持着手谕,连夜去禁卫军大营,找到了本公。命我务必将你囫囵个儿带回来!” 尉迟敬德的目光灼灼地看着许元,最后总结道。 “所以说,你小子该庆幸。” “庆幸陛下对你的看重与信任,远在你自己的想象之上。” “这份圣眷,放眼满朝文武,也找不出几人。” “连我们这些跟着陛下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家伙,都得眼红啊。” 许元沉默了。 他勒住马缰,任由战马在原地缓缓地踏着步。 尉迟敬德的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他的心里。 一股暖流,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的胸中激荡。 李世民。 那个高坐于龙椅之上,掌控着整个大唐帝国命运的男人。 他对自己,还真是够意思的。 这份信任,这份维护,沉甸甸的,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从凉州长田县,到如今的长安大理寺。 这位千古一帝,似乎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予自己最大的支持。 只是…… 第一百六十章 亲自迎接 许元缓缓抬起头,望向远方长安城那模糊的轮廓。 自己此来长安,并非是为了高官厚禄,也不是为了名垂青史。 李世民给予自己的一切,自己恐怕是……无福消受了。 许元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将心中纷乱的思绪暂时压下。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没办法给李世民承诺,只能说,在对方能下诏赐死自己的前提下,自己可以多帮他一些,这倒是无妨。 他重新催动战马,跟上了尉迟敬德的步伐。 …… 当许元一行人回到长安城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晨曦的第一缕微光,刺破了笼罩长街的薄雾,给青石板路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 尉迟敬德没有带许元回府,也没有进宫,而是直接将他带到了大理寺的门前。 这里,才是风暴的中心。 刚翻身下马,许元便看到大理寺卿孙伏伽,正领着一众官吏,神色焦急地等在门口。 见到许元和尉迟敬德的身影,孙伏伽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迎了上来。 “鄂国公,许元,你们可算回来了。”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尉迟敬德一个眼神制止了。 尉迟敬德的目光,越过孙伏伽,望向了大理寺的正堂之内。 那里,灯火通明。 一道身影,正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 那身影虽然只穿着一袭寻常的玄色常服,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君临天下的气度。 许元的心,咯噔一下。 大唐皇帝,李世民。 他竟然亲自来大理寺了。 尉迟敬德对着许元使了个眼色,率先大步走了进去,躬身行礼。 “臣,尉迟恭,参见陛下。” 许元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满是尘土与血迹的官袍,也跟着走了进去,单膝跪地。 “臣,许元,参见陛下。让陛下忧心,臣罪该万死。” 那道身影缓缓转了过来。 正是李世民。 他没有穿龙袍,没有戴冠冕,脸上带着一丝熬夜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 他的目光,先是在尉迟敬德身上扫过,随即落在了许元的身上。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许元,从头到脚。 当看到许元虽然狼狈,但精神尚可,身上并无重伤时,李世民那紧绷的面庞,才明显地松弛了下来。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一口气里,有后怕,有庆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怒火。 “起来吧。” 皇帝的声音,有些沙哑。 “谢陛下。” 许元与尉迟敬德起身。 李世民没有理会尉迟敬德,而是径直走到许元面前,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说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何要瞒着所有人,深夜带人去蓝田县?”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许元不敢有丝毫隐瞒,将自己如何从会昌寺侵占民田的案子查起,如何发现武僧暴力致死,又如何顺藤摸瓜,查到张家院落这个销毁证据的窝点,一五一十地,全部说了出来。 他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蓝田县百姓,因为守护自己的田地,被活活打死的事实。 大理寺的正堂之内,一片死寂。 只有许元那清冷而平稳的声音在回荡。 李世民静静地听着。 随着许元的叙述,他那刚刚缓和下去的脸色,重新变得阴沉,变得铁青。 当许元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堂内的空气,仿佛都已经凝固。 一股冰冷的帝王之怒,压得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李世民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的怒火已经收敛,只剩下无尽的冰冷。 他盯着许元,沉声问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 “你怀疑,会昌寺住持,辩机大师,是此案的幕后主使?” 李世民刻意加重了“辩机大师”四个字。 辩机是谁? 那是玄奘法师的高徒,佛法精深,名满京华的得道高僧,更是他李世民亲自下旨请入会昌寺,为皇家祈福的御用僧人。 怀疑他,便是动摇皇家的颜面。 许元闻言抬起头,迎上李世民那锐利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说道。 “回陛下。” “大理寺办案,向来只重证据,不问身份。” “辩机大师是否是主使,臣不敢妄言。” “一切,都要等那些被押入天牢的人犯,审讯结束之后,才能知晓。” “届时,证据确凿,自然水落石出。”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表明了自己秉公办案的立场,又将皮球踢了回去。 李世民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眼神复杂。 半晌,他才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 “那朕再问你。” “此事,是否与高阳有关?” 终于,问到最核心的问题了。 整个大堂的官员,连呼吸都屏住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问题,才是真正的杀招。 回答是,便是公然指证公主,乃是欺君罔上。 回答不是,便是包庇罪犯,亦是欺君。 许元却像是没感觉到这其中的凶险一般,神色依旧平静。 他微微躬身,答道。 “臣,不敢妄言。” “公主殿下金枝玉叶,臣不敢有丝毫揣测。” “不过……” 他话锋一转,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陛下若想知道答案,其实很简单。” “只需派人去查一查,昨夜,高阳公主府上的护卫,是否……都还在府中当值。” 许元的话音,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池塘,激起千层骇浪。 在场的所有官员,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心跳都仿佛慢了半拍。 查公主府的护卫? 这话里的意思,太明白了。 这是在暗示,昨夜伏击他的刺客之中,有高阳公主的人。 这是在剑指龙女,直斥凤雏! 李世民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一个危险的针尖。 他死死地盯着许元,那张因熬夜而略显疲惫的脸上,此刻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那股无形的帝王威压,让整个正堂的温度都下降了数分。 许元就那么平静地站在那里,迎着皇帝的目光,并未有丝毫惧意,身形笔直,宛如一杆刺破青天的长枪。 第一百六十一章 高阳公主 半晌。 李世民缓缓地移开了视线,他没有再看许元,而是转向了侍立在身侧的一名内侍。 “去。” 皇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查。” “喏。” 内侍连头都不敢抬,躬着身子,小步快跑着退出了大堂,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晨曦的微光里。 李世民转过身,重新踱步回到主位之上,缓缓坐下。 他没有说话。 整个大理寺正堂,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尉迟敬德像一尊铁塔般立在原地,目光低垂,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孙伏伽等一众大理寺官员,更是大气都不敢喘,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降低存在感。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堂外的天光,由鱼肚白,渐渐转为明亮的金色。 堂内的烛火,在晨光中显得有些黯淡,却依旧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映照着一张张凝重而紧张的脸。 许元的心,也并非如表面那般平静。 他在等,等大理寺天牢的审讯结果,也在等那名内侍带回来的消息。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堂外传来。 一名大理寺官差,手捧着几卷刚刚誊写完毕的案牍,脸色煞白,步履踉跄地冲了进来。 他一路跑到堂下,直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带着颤抖。 “陛……陛下!” “审……审出来了!” 李世民的眼皮猛地一抬,两道锐利如刀的目光,瞬间锁定在了那名少卿的身上。 “说。” 只有一个字。 却重若千钧。 那名少卿哆哆嗦嗦地将手中的案牍高举过头顶。 “回……回陛下,所有……所有案犯,尽数招供了!” “那……那些烙着戒疤的武僧,确系会昌寺僧人,常年负责寺内护卫。” “另外……另外那几名黑衣刺客……”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后面的话,是什么禁忌一般,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说!” 李世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耐的怒意。 那少卿浑身一颤,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 “另外那七名刺客,乃是……乃是高阳公主府的护卫校尉!” 轰!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尽管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当这个结果被血淋淋地揭开时,在场的所有人,还是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孙伏伽的身子晃了晃,险些直接瘫倒在地。 尉迟敬德那双铜铃般的大眼里,也瞬间爆出骇人的精光,虬结的胡须无风自动。 许元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他能理解李世民此刻的心情,内心不由叹了一口气。 “他们为何要伏击许元?” 李世民的声音,已经冷得像是从九幽之下传来。 “据……据他们招供,是……是奉了会昌寺住持,辩机和尚的命令。” “目的,便是要……要将许大人灭口,阻止他继续追查蓝田县,会昌寺强占民田,致人死命一案!” 话音落下。 李世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紧紧地攥住了龙椅的扶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 青筋,在他的额角隐隐暴起。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正在他的胸膛里疯狂地燃烧,升腾。 会昌寺。 辩机。 高阳。 强占民田,草菅人命,伏杀朝廷命官。 好。 很好! 他的好女儿,会昌寺的高僧,真是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惊喜”! 就在此时。 先前那名被派出去的内侍,也一路小跑着赶了回来。 他甚至顾不上礼仪,直接冲进堂内,跪倒在地,声音急切。 “陛下!查……查清楚了!” “高阳公主府昨夜当值的护卫,少了七人,至今未归!” “而且……” 内侍抬起头,脸上满是惶急之色。 “而且,就在方才,公主殿下……她……她乘着马车,行色匆匆地……去了会昌寺!” “什么?” 李世民猛地睁开双眼,霍然起身。 如果说,之前的供词是铁证,那么高阳此刻的举动,便是畏罪潜逃前,最愚蠢的自曝! 她去会昌寺做什么? 不言而喻! 通风报信,安排辩机逃亡! “混账!”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终于从皇帝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那声音里,蕴含着滔天的怒火,彻骨的失望,以及一丝……作为父亲的痛心疾首。 整个大理寺正堂,在这声怒吼之下,簌簌发抖。 “摆驾!” 李世民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神中的杀意,几乎要凝为实质。 “去会昌寺!” …… 晨曦中的会昌寺,宝相庄严,佛光普照。 然而,今日的这份宁静,却注定要被金戈铁马所打破。 大批的禁卫军,如同一道黑色的铁流,无声无息地涌来,将整座寺庙围得水泄不通。 铁甲铮铮,刀枪如林。 肃杀之气,冲散了缭绕的檀香。 鄂国公尉迟敬德,亲自立马在山门之前,一双环眼扫视着四周,声音沉凝如铁。 “任何人,不得进出!” “一只苍蝇,也休想飞出去!” “喏!” 禁卫军将士轰然应诺,声震四野。 而李世民,则已经带着许元等人,在一队禁卫的护卫下,大步流星地踏入了会昌寺。 他没有理会那些惊慌失措,前来叩拜的僧人,而是直接走向了内院。 一行人穿过前殿,绕过回廊,径直朝着寺庙深处走去。 脚步声,在寂静的寺院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当他们来到内院的一处偏僻禅房外时,脚步声,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因为,他们都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压抑着声音的交谈。 也看到了,那扇虚掩着的房门。 李世民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对着尉迟敬德使了个眼色。 老将军心领神会,一挥手,身后的禁卫军立刻散开,悄无声息地将这处小院彻底封锁。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亲自上前,猛地一脚,踹开了那扇禅房的木门。 “砰!” 一声巨响。 门内的景象,瞬间暴露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禅房之内,果然站着两个人。 一人,正是身着一袭华贵宫装,满脸焦急之色的高阳公主。 另一人,却已经脱下了那一身象征着得道高僧的袈裟,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青色布衣,身边还放着一个早已打包好的行囊。 不是辩机,又是何人? 第一百六十二章 此案你全权做主 他们似乎正准备开门离开,却没想到,门会以这种方式,被从外面打开。 四目相对。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高阳公主脸上的焦急与决绝,瞬间凝固,随即,所有的血色,都从她那张娇艳美丽的脸庞上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骇然与惨白。 她看着门口那个身穿玄色常服,却威严如天神的身影,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父……父皇……” 辩机的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惊恐与绝望的神色。 他苦心经营的一切,他所有的镇定与从容,在看到李世民的那一刻,彻底土崩瓦解。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李世民的目光,冷冷地扫过辩机和他脚边的行囊,最后,落在了自己女儿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 他没有立刻发作。 那极致的愤怒,反而让他变得异常平静。 只是那份平静之下,是足以毁灭一切的火山。 高阳公主毕竟是皇室贵女,最初的惊骇过后,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发颤地开口。 “父皇……您……您怎么来这里了?” 李世民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朕倒想问问你。”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一句话,便将高阳所有的侥幸,击得粉碎。 她知道,再撒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父皇既然能找到这里,就说明,他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一丝不甘,最后化为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父皇,女儿……女儿是来找辩机大师的。” “女儿听闻,许大人查案,似乎……牵扯到了大师。” “大师是女儿的佛学老师,德高望重,女儿担心他因此蒙受不白之冤,受奸人所害。” “所以……所以女儿才想,让他暂时寻个清静之地避一避,等父皇查明真相,还他一个清白之后,再回来。” 这番话说得,倒也算合情合理。 将一场畏罪潜逃,说成了一场对良师的保护。 若不是因为此事牵扯过大,而且证据在手,李世民还真不会对他最宠爱的女儿产生怀疑。 这一次不同了。 “是吗?” 李世民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为他好,就要让他逃?” “辩机大师,朕且问你,你若心中无鬼,清白无垢,何至于要深夜换上便装,背上行囊,如丧家之犬一般,仓皇离京?” 李世民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惊雷炸响。 “你告诉朕,为何要逃!” 辩机被这帝王之威一喝,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面如死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世民不再看他,那双锐利的眼睛,重新锁定了高阳。 他看着自己这个曾经最宠爱的女儿,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有失望,有愤怒,也有一丝……最后的怜悯。 “高阳。” 他打断了还想再辩解的女儿,声音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看在你是朕女儿的份上。” “过来。” 过来。 到父皇这边来。 这是命令,也是最后的机会。 高阳的身子,猛地一僵。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瘫倒在地的辩机。 最终,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她知道,她没得选。 一边,是她的情人。 而另一边,是她的父亲,更是这大唐天下,至高无上的君王。 她缓缓地转过身,迈开了沉重如铅的脚步,一步一步,朝着李世民的方向,走了过去。 一步。 两步。 高阳公主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之上。 她走得很慢,仿佛要用尽一生的力气,走完这短短的数丈距离。 那张曾经娇艳无双,顾盼生辉的脸庞,此刻只剩下泪痕与死灰。 她终于走到了李世民的面前。 那股熟悉的,让她从小敬畏又依赖的龙涎香气息,此刻却让她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父皇……” 她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乞求。 李世民却没有看她。 他的目光,越过了女儿的肩头,落在了那瘫软如泥的辩机身上,眼神中最后一丝属于父亲的温情,也被彻骨的寒冰所取代。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许元。” 许元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臣在。” 李世民的视线,终于从辩机身上移开,转向了许元,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外人看不懂的波涛。 “此案,由你查起。” “那么,也由你了结。” “朕就在此看着,此案所涉一应人等,无论身份,无论地位,皆由你全权处置。” 皇帝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禅房之内,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寒铁铸就,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这话,是说给许元听的。 更是说给他身前这个不争气的女儿听的。 全权处置。 这四个字,已经诠释了他此刻的心情。 许元心中了然,他知道,这是帝王在借他的手,清理门户,斩断这桩足以动摇皇室颜面的丑闻。 他没有半分犹豫,再次躬身。 “臣,遵旨。” 话音落地的瞬间,许元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 如果说方才在大理寺,他是直谏的利刃,那么此刻,他便是执法的阎罗。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电,直刺辩机。 “来人。” 许元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院外。 “将罪僧辩机,控制起来。” “喏!” 两名身披玄甲的禁卫军校尉立刻大步跨入,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将瘫在地上的辩机死死按住。 辩机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却发现那两只按在自己肩头的手,稳如泰山,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绝望,如同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许元走到辩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辩机。” “本官现在,当着陛下的面,宣告你的罪行。” 许元的声音,开始在禅房中回响,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惊堂木,下下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第一百六十三章 求情 “其罪一,身为会昌寺住持,本应弘扬佛法,普度众生。你却借佛敛财,在蓝田县,以会昌寺之名,强占民田百余亩,致使数十户百姓流离失所,此为贪婪不法。” 闻言,高阳公主的身子,轻轻一颤。 “其罪二,有百姓不忿,前往理论,你非但不思悔改,反而指使寺中武僧,以暴力相向。期间,武僧失手,将一名叫做王老四的农户,当场活活打死!” “为掩盖罪行,你一不做,二不休,竟下令将同去的另外两名农户一并打杀,并伪造成三人互殴致死的假象,企图瞒天过海。此为草菅人命,心肠歹毒!” 李世民紧握的拳头,指节已经根根发白。 许元的声音没有停顿,反而愈发森寒。 “其罪三,受害者家属不甘,前往蓝田县衙报官。你却早已用金银打点,致使蓝田县令对此案百般推诿,拖延不决,令沉冤不得昭雪。” “家属无奈,只能冒死前来长安,叩响登闻鼓,此案才得以转交我大理寺。” “然,即便到了大理寺,你依旧动用关系,施加压力,令此案迟迟没有进展。此为藐视国法,结党营私!” 说到这里,许元顿了顿,目光扫过辩机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你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吗?” “本官告诉你,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昨夜,本官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在你那几个帮凶意图潜逃之际,守株待兔,将之一网打尽!” “经过连夜审讯,所有从犯,皆已画押认罪!” “辩机,你指使武僧行凶杀人,证据确凿,供认不讳!” 许元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法槌落下,做出了最后的宣判。 “按《唐律疏议》,凡谋杀人者,处斩!指使杀人者,同罪!” “本官宣判,罪僧辩机,即刻押赴大理寺天牢,择日……” 他微微一顿,看了一眼李世民那阴沉如水的脸色,宣布了结果。 “问斩!” 许元说完所有话后,辩机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彻底瘫了下去,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响,一股腥臊之气,从他的胯下弥漫开来。 他,竟是直接吓尿了。 “不……不要……” “陛下饶命……公主殿下救我……” 辩机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得道高僧的模样,他拼命地扭动着身子,望向高阳公主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最后的祈求。 “公主……看在往日为师的情分上……救救贫僧……” 这一声“公主”,让高阳公主如遭雷击。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皇,那张惨白的脸上,满是哀求。 “父皇!”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两步,抓住了李世民的衣角。 “父皇,请您网开一面啊!” 李世民垂眸,看着跪在脚下的女儿,没有说话,眼神却冷得像冰。 高阳公主的声音带着哭腔,急切地辩解道。 “父皇,辩机大师……他……他是会昌寺的活佛啊!” “大师佛法精深,曾协助玄奘大师翻译佛经,于我大唐佛学,有莫大的贡献!” “而且,蓝田县之事,最初……最初只是武僧失手,并非大师本意啊!他只是一时糊涂,才铸成大错!” “更何况,大师身为会昌寺住持,在长安信众之中素有威望,若是因此事而处以斩刑,恐……恐会引起民间非议,于我皇室声名不利啊!”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父皇,他……他还是女儿的佛学老师啊!求父皇看在女儿的份上,饶他一命吧!女儿愿以父皇的恩宠,换辩机大师活!”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倒也确实有几分道理。 于公,辩机有功,且影响甚大。 于私,他是公主的老师。 李世民那如同磐石般坚硬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松动。 他紧锁的眉头,微微皱起。 杀一个和尚不难。 但杀一个在民间极有声望,又与玄奘法师有旧,还是自己爱女老师的和尚,确实需要多考虑一层。 帝王的思虑,本就比常人复杂。 他下意识地,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平静得有些过分的。 然而。 许元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根本没有回头。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没有去看皇帝的眼神。 也没有理会高阳公主那哀婉欲绝的求情。 他在装傻。 但他心里,却比谁都清楚。 李世民,你动摇了? 你觉得高阳说的有道理? 是,她说的都有道理,但她唯独漏了最重要的一条。 那就是,你李世民的脸面! 这辩机和尚,跟你最宠爱的女儿高阳,私通款曲,给你戴了一顶天大的绿帽子,你难道还能容他活下去? 今天不杀他,此事迟早会败露。 到那时,整个天下都会知道,你大唐天子李世民的女儿,与一个和尚在寺庙里行苟且之事。 你皇家的颜面何存?你李家的脸面何存?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我许元如今身为大理寺丞,就是要为那几个死在田埂上,连名字都快被遗忘的百姓,讨回一个公道。 这是法。 更是理。 至于你李二的家事…… 也罢。 昨夜,你派尉迟敬德率禁军救我,算是承了你一份人情。 今日,我便替你挥下这一刀,尽早斩断这桩天家丑闻,为你保住最后的体面。 这个人情,便算还了。 许元心中念头急转,脸上却依旧古井无波。 他就是要用这种沉默的姿态,告诉李世民。 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人,我杀定了。 这一刻,李世民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禅房内的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冰块。 许元的沉默,无疑跟李世民的意愿相驳。 终于,那身着九龙衮袍的帝王,先开了口。 “许元。” “除了问斩,可还有……其他的处置之法?” 这话问出口,李世民自己都觉得有些无力。 许元依旧没有回头,甚至连身体的姿态都没有丝毫改变。 他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陛下,臣以为,问斩,已是唯一的处置之法。” 他的声音顿了顿,话锋一转,说出了一句让李世民都为之一愣的话。 “臣,这是在帮陛下。” 帮朕? 李世民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许元,好大的口气。 可不知为何,李世民心中涌起的并非怒火,而是一种更深的困惑。 他盯着许元的背影,想知道他什么意思。 但许元没有再多言半句。 他知道,话说到这里,就足够了。 有些事,点到为止,让帝王自己去想,远比说破要好。 第一百六十四章 撕破脸皮 可他不想说,有人却忍不住了。 “放肆!” 一声尖利的怒斥,划破了禅房内诡异的气氛。 高阳公主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泪痕未干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愤怒与怨毒。 她仿佛一头被激怒的母狮,死死地盯着许元的背影。 “许元!你好大的胆子!” 她以为,父皇的询问,已经是给了这个小小的大理寺丞天大的面子,是给了他一个转圜的余地。 可他,竟然如此不识抬举! “父皇已经开口,给了你转圜的机缘,你竟敢如此不识好歹!” “你眼中还有没有陛下?还有没有君臣之礼?” 高阳公主的声音越来越高,她指着许元的鼻子,厉声呵斥。 “一个小小的大理寺丞,竟敢对父皇不敬,难道陛下做事,还需要得到你的同意吗?” “你这是藐视皇权!” 她这番话,就是利用至高无上的皇权来打压许元,让许元因为皇权,而放过辩机。 因为她相信,没人会因为秉公执法,而得罪皇室。 然而。 这次,他注定惹错人了。 许元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 他的脸上,没有高阳预想中的惊慌失措,更没有丝毫的畏惧。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冰冷的,带着几分嘲弄的冷笑。 撕破脸皮吗? 也好。 他本就没打算在这大唐安安稳稳地做个太平官。 结仇? 尤其是跟这种受宠的公主结下死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借她的手,让李世民忍无可忍,给自己弄死。 原本他还觉得,自己就这么揭穿高阳公主和辩机和尚的奸情,会让李世民特别没面子,为了照顾李世民的面子,他这才暂时收手。 可现在嘛…… 许元心中念头飞转,嘴角的笑意却愈发玩味。 他没有理会高阳那些色厉内荏的指控,只是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公主殿下。” “辩机大师,真的……只是你的佛学老师吗?” 他慢条斯理地问道,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 “你们之间,当真没有其他任何关系?” 此话一出,整个禅房,瞬间落针可闻。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 尉迟敬德那张黑脸,猛地一僵,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 两名按着辩机的禁卫,动作也是一滞,惊骇地望向这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大理寺丞。 就连那瘫软如泥,已经半死的辩机,听到这句话,也像是被针扎了一般,浑身剧烈地一颤。 而李世民的脸色,则是在一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那是一种由错愕,到惊疑,再到阴沉的剧变。 那双龙目之中,酝酿着山雨欲来的风暴。 许元! 他什么意思? 朕是偏袒你,是欣赏你,但你若敢拿皇室的清誉胡言乱语,构陷朕的女儿…… 朕不介意,亲手送你上路! 然而,所有人的反应,都比不上高阳公主。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惨白如纸。 那是一种混杂着极致震惊与无边恐惧的表情。 他怎么会知道? 这不可能! 这件事,天知地地,只有她与辩机…… 然而,她毕竟是公主,很快就收住了自己的慌乱,装作愤怒的样子,怒斥许元。 “你……你胡说八道!” “许元!你敢污蔑本宫!你这是在找死!” “父皇!此人妖言惑众,意图玷污皇室声名,其心可诛!请父皇立刻将他拿下,凌迟处死!” 然而,看着她极力掩盖脸上慌乱的模样,许元脸上的冷笑更甚了。 这就乱了方寸? 看来,这位传说中的高阳公主,定力也不怎么样嘛! 他没有理会高阳,只是淡淡地耸了耸肩,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公主殿下何必如此激动。” “本官也只是合理推断,随口一问罢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了高阳,那眼神,仿佛能刺穿人心。 “要不这样。” “我们不妨,将房遗爱,房驸马请过来当面对质一番?” “问问他,公主殿下您,与辩机大师的关系,究竟如何?” “不知房驸马是否知情?” 房遗爱! 当这三个字从许元口中说出时,高阳公主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如果说刚才许元的话是惊雷,那么现在,这三个字,就是一把精准无比的匕首,狠狠地捅进了她的心脏。 房遗爱…… 那个懦弱无能的丈夫,他……他知道? 不,他不可能知道! 可是,许元为什么会提到他?难道许元真的掌握了什么证据? 一瞬间,高阳公主脸上的慌乱彻底掩盖不住了,指着许元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另一边,李世民此刻的脸色比刚才更加冷了几分。 他从许元那句云淡风轻的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 从自己女儿那瞬间煞白的脸上,看出了惊天丑闻的端倪。 他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起来,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与羞辱感,直冲天灵盖。 “许元。” 李世民的声音,已经冷得像是从九幽之下传来,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你想说什么?” 许元迎着帝王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不闪不避,坦然地摊了摊手。 “陛下,臣说了,臣是在帮您。”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公主殿下身为有夫之妇,却频繁与一僧人,在这禅房之内单独相处,研习佛法。” “一待,便是数个时辰。” “陛下不觉得,这其中……有些不合常理吗?” 许元缓缓踱步,目光扫过这间布置雅致的禅房。 “再者,这会昌寺上下,僧人众多。” “公主殿下与辩机大师过从甚密,难道就真的无人知晓,无人议论?” “随便找个僧人过来问一问,想必……也能知道一些真相吧?” 这已经不是暗示了。 这是明牌! 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李世民,你的宝贝女儿,跟这个和尚,不清不楚! 李世民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他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只有一片冰冷的,彻骨的羞辱。 “你血口喷人!” 高阳公主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像疯了一样扑向李世民。 “父皇!他污蔑我!他在污蔑女儿的清白啊!” “他没有任何证据,全凭一张嘴胡说八道!” “父皇!您一定要为女儿做主,将这个奸贼拖出去斩了!立刻!马上!” 她哭喊着,哀求着,试图用自己的眼泪,换来父皇的雷霆之怒。 “够了!” 李世民猛地一甩袖袍,一股无形的帝王威压,瞬间将高阳震慑在原地。 他没有去看自己哭得凄惨的女儿,那双蕴含着滔天怒火的眼睛,死死地锁定在许元的身上,一字一顿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证据呢?” “许元,朕,要看证据。” 第一百六十五章 败露 “证据?” 许元听着这两个字,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意料之中的弧度。 他迎着李世民那几乎要将人凌迟的目光,非但没有半分退缩,反而向前踏了一步。 “陛下,想要证据,有何难哉?”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接下来要说的,不过是去后花园赏花一般简单。 “这禅房之后,便是辩机大师清修的内院吧?” “既然公主殿下与辩机大师只是师生之谊,想必大师的住处,也定然是清净无染,不染凡尘的。” “不知我等能否进去看看?”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但总会留下一些为人津津乐道的痕迹。 许元记得很清楚,史书上那浓墨重彩的一笔。 高阳公主与辩机和尚的私情之所以败露,正是因为御史抓到的小偷,销赃时被查出了一件赃物。 一件本不该属于任何僧人的奢华之物。 金宝神枕。 那是高阳公主赠与辩机的定情信物,也是他们这段禁忌之恋的铁证。 许元笃定,那枕头,此刻应该就在辩机的卧房之内。 “陛下!” 果然,不等李世民开口,高阳公主已经失声尖叫起来,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慌。 “不可!” 她跌跌撞撞地扑到李世民身前,死死地抓住他的龙袍下摆,仰起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父皇,那是佛门清净之地,擅入的话,这是对佛祖的大不敬啊!” “而且……而且许元这分明是在羞辱女儿!他找不到证据,便想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来污蔑女儿的清白!” “父皇,您不能信他啊!” 然而,她越是如此,李世民的心,便越是往下沉。 他看着自己女儿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惊惶,那双龙目中的最后一丝希冀,也彻底熄灭了。 如果真的清白,何惧一查? 如果真的无辜,又何必如此失态? 此刻的李世民,已经不想再听任何辩解了。 他只想知道真相。 哪怕这个真相,会像一把刀子,将他这个帝王的尊严,割得鲜血淋漓。 “让开。” 李世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没有推开高阳,只是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 “父皇……” “朕说,让开!” 一声低沉的怒喝,如同惊雷炸响,高阳公主的身体猛地一颤,抓着龙袍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皇,从他那张阴沉如水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 完了。 李世民不再看她一眼,只是抬了抬下巴,对着那扇通往内院的木门。 “开门。” “喏。” 尉迟敬德沉声应道,亲自上前,一把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 一声轻响后,一股禅房特有的檀香气息,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这里的脂粉香气,飘散而出。 李世民的鼻翼,微微动了动。 他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他迈开脚步,龙行虎步,踏入了那方寸之地。 许元跟在他的身后,神色自若。 尉迟敬德和两名禁卫则押着瘫软如泥的辩机,紧随其后。 最后,是面如死灰,被无尽恐惧攫住心脏的高阳公主,身不由己地被两名宫娥半扶半拖着,跟了进去。 辩机的卧房,不大,但布置得极为雅致。 书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墙上还挂着几幅字画,看上去,倒真像个潜心修佛的有德高僧。 李世民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一开始,确实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可很快,他的脚步,便在一个衣柜前停了下来。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木柜。 但李世民的视线,却死死地锁在了柜门的一条缝隙上。 从那里,隐约露出了一抹……不属于僧袍的,艳丽色彩。 他的呼吸,陡然一滞。 站在他身后的尉迟敬德,也察觉到了不对,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李世民伸出手。 那只掌握着大唐江山的手,此刻,竟有些微微的颤抖。 他缓缓地,拉开了柜门。 下一刻。 几件叠放整齐的女子衣物,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款式,那料子,那上面用金线绣出的凤凰暗纹…… 高阳公主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那是她的衣服! 是她为了方便与辩机私会,特意留在这里的! 李世民的身体,晃了晃。 他的目光,从那些衣物上移开,落在了柜子的角落里。 那里,放着一个梳妆盒。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蹲下身,打开了盒子。 几支精致的珠钗,一对玉镯,静静地躺在里面。 每一件,他都认得。 那都是他赏赐给高阳的。 然而,这还不是最致命的。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床榻之上。 那床榻收拾得很整洁,被褥也都叠得方方正正。 只是,那枕头…… 李世民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 那不是一个普通的枕头。 它通体由金丝楠木雕琢而成,上面镶嵌着美玉和珍珠,流光溢彩,奢华无比。 金宝神枕! 那是他亲赐给爱女的嫁妆,是希望她与驸马房遗爱,能够夫妻和睦,琴瑟和鸣的! 可现在! 这件本该出现在驸马府卧房里的御赐之物,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一个和尚的床榻之上! 轰! 李世民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一股气血,直冲天灵盖。 那是一种混杂着滔天怒火、极致羞辱与无边悲凉的复杂情绪,几乎要将他的胸膛撑爆。 “陛下!” 尉迟敬德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死死地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皇帝。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李世民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快!传太医!” 尉迟敬德对着门外嘶吼。 “……不必。” 一个微弱,却充满了无上威严的声音,从李世民的牙缝里挤了出来。 他撑着尉迟敬德的手臂,缓缓地,重新站直了身体。 虽然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龙目之中,却燃烧着足以焚尽一切的火焰。 “朕……没事。” 家丑。 这是天家的奇耻大辱。 而另一边。 当看到那金宝神枕的一刹那,高阳公主就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狡辩,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都成了最可笑的笑话。 她双腿一软,整个人彻底瘫倒在地。 “父皇……女儿……女儿知错了……” 她匍匐在地,额头紧紧地贴着冰冷的地面,泣不成声。 “女儿一时糊涂……求父皇饶恕……求父皇饶了女儿这一次吧……” 回答她的,是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 那沉默,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让人感到窒息和绝望。 第一百六十六章 结束 许久。 久到高阳公主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李世民那冰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房遗爱……” 他缓缓地吐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样。 “他,知不知道?” 这个问题,像是一把更锋利的刀,捅进了高阳公主的心脏。 她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摇头。 “他……” 高阳公主脸色有些迟疑,可是当她感受到头顶那道几乎要将她洞穿的目光时,似乎又有些不知所措,迟迟没有开口。 “说!” 李世民猛地一声爆喝,声音中充满了暴戾与不耐。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欺瞒朕吗?” 这一声吼,彻底击溃了高阳公主最后的心理防线。 她颤抖着,用细若蚊蝇的声音,绝望地回答。 “他……他应该……知道……” 应该知道。 这四个字,像四座大山,狠狠地压在了李世民的心头。 他最宠爱的女儿,与人私通。 他的女婿,大唐开国功臣之子,房玄龄的儿子,竟然对此知情,并且选择了隐忍。 他岂能不知道,房遗爱知道此事,但却没有揭露,那自然是担心高阳公主的身份,不敢揭露。 要不是来了许元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这件事就算有很多人知道,自己也一定不会知道! 李世民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平静。 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个人情绪,无论是愤怒,是羞辱,还是悲痛,都尽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帝王的,深不见底的冷漠与威严。 他转过身,不再看地上的女儿一眼。 他的目光,落在了许元的身上。 “许元。” “臣在。” 许元微微躬身,神色平静。 “此案,牵涉的所有人犯,从会昌寺主持,到行凶武僧,再到这个辩机。” 李世民的语气,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公事。 “一应人等,皆交由你大理寺,依照大唐律法,从重,从严处置。” “臣,遵旨。” 许元干脆利落地应下。 李世民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声音冷了三分。 “至于高阳……”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她是皇室之女,其罪,自有宗法处置。你不必过问。” “臣,明白。” 许元自然不会反对,高阳公主是李世民的女儿,自己已经揭露了,他要怎么处置是他的事情。 李世民肯将辩机交由国法处置,已经是给了他,给了大唐律法天大的面子了。 至于高阳,那是他的家事,许元无权,也不想干涉。 “来人。” 李世民对着门外,冷冷地命令道。 “将高阳公主……带回宫中,严加看管,没有朕的旨意,不许踏出宫门半步!” “喏!” 门外的禁卫立刻冲了进来,一左一右,架起了已经失魂落魄的高阳公主。 “父皇!父皇!” 高阳公主终于从绝望中惊醒,疯狂地挣扎起来。 “女儿知错了!父皇……” 然而,李世民却连头都没有回。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冰冷的雕像,任由女儿凄厉的哭喊声,渐渐远去。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 李世民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屈辱与怒火,都一并吐出。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禁卫统领。 “传朕口谕。” “去一趟梁国公府。” “宣房玄龄,房遗爱,即刻入宫。” 会昌寺内,偌大的禅房随着李世民的龙驾离去,瞬间变得空旷而死寂。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天子雷霆之怒后那令人心悸的余威。 许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那队禁卫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彻底消失在庭院之外,他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的心情很复杂。 其实,向李世民揭露了高阳公主跟辩机和尚的奸情,这件事并不能让他感到有多少快感。 诚然,那些冤死的百姓,确实得以沉冤昭雪,但对于李世民来说,高阳公主此事对他的打击,恐怕不亚于输掉一场战争。 刚才,许元都察觉到了李世民对自己的态度,已经有了些许变化。 尤其是最后,李世民转身看他的那一眼。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赞许,有审视,有身为帝王的冷酷,但更多的,是一种疏离。 一种刻意的,冰冷的疏离。 不过嘛…… 许元嘴角一扬。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高阳公主是李世民的心头肉,是这位千古一帝心中最柔软的那一抹所在。 亲手揭开这块血淋淋的伤疤,将天家的丑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李世民就算再欣赏自己的才能,心中也必然会生出一根拔不掉的刺。 帝王之爱,如烈火烹油,能将人捧上云端,亦能将人焚为灰烬。 许元从不奢求君王的恩宠。 他要的,是敬畏,是距离。 唯有如此,他才能在这波谲云诡的长安城里,活得更久一些。 “许大人。” 尉迟敬德的声音将许元的思绪拉了回来,这位黑脸的国公爷,此刻看着许元的眼神,也充满了惊叹与……一丝同情。 这小子,胆子是真的比天还大。 许元收敛心神,脸上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辩机,以及那些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会昌寺僧人。 “鄂国公,剩下的事,便有劳了。” 他对着尉迟敬德微微一拱手。 “将辩机,连同会昌寺所有涉案人等,一并押入大理寺天牢。”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封锁会昌寺,所有账目、地契、往来书信,一应物件,全部查封,带回大理寺详查。” “另外,高阳公主留在寺中的所有侍卫、宫娥,一并收押,听候审问。” 一道道命令,从他口中有条不紊地发出。 大理寺的官差们如梦初醒,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曾经香火鼎盛、权贵云集的会昌寺,在这一刻,迎来了它的末日。 哀嚎声,哭喊声,锁链拖地的声音,交织成一片。 许元没有再看一眼。 这桩震动朝野的大案,到此,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他转身,迎着夕阳的余晖,迈步走出了这座寺院。 …… 第一百六十七章 晋阳公主到访 许元回到位于崇仁坊的宅邸时,已是接近午时了。 马车在门前停稳,许元揉着发胀的眉心,掀开车帘,正欲下车。 可他一眼,便看到了自家府门前的异样。 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静静地停在不远处。 那马车的形制,用的木料,甚至是拉车的几匹骏马,都绝非凡品。 更让他眉头微蹙的,是马车周围肃立的几名侍卫,以及垂手侍立的几名宫装侍女。 这些人,一个个气息沉稳,站姿笔挺,显然是受过严格宫廷训练的。 有客来访? 许元心中升起一丝疑惑。 这时,府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的贴身丫鬟月儿,提着一盏灯笼,正急急地从里面跑出来。 “公子,您可算回来了!” 月儿看到许元,像是见到了救星,连忙迎了上来。 许元下了马车,将缰绳递给门房,目光却依旧停留在不远处那辆华丽的马车上。 “月儿,家里来客人了?” “是……是啊。” 月儿的表情有些古怪,似乎是激动,又似乎是紧张。 “对方说是公子的朋友,已经在……已经在院子里等了快两个时辰了。” 朋友? 许元更加疑惑了。 自己在京城,除了此前为自己做事的云锦布庄的杜远,以及刚从长田县调来的曹文与张羽,再加上前夜一起共度良宵的洛夕,还有谁? 而且看这排场,来人的身份,绝对非富即贵。 会是谁呢? 他不再多想,掸了掸衣袍上的微尘,迈步走进了自家院门。 刚一踏入庭院,他的脚步便猛地一顿。 月光如水,洒在院中的石桌石凳上,也洒在了那道纤细秀丽的身影上。 只见一个身着鹅黄色宫装的少女,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石凳上,单手托着香腮,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石桌上的茶杯。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 清澈如水的眼眸,在看到许元的那一刻,瞬间亮了起来,仿佛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 “许元!你总算回来了!” 少女站起身,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薄嗔,声音清脆悦耳,如黄鹂出谷。 许元愣住了。 来人竟然是她? 晋阳公主,李明达。 她怎么会跑到自己这里来? 晋阳公主见他发愣,已经提着裙摆,轻快地跑了过来。 她围着许元转了一圈,微微嘟起了嘴,有些不满地说道。 “我都在你这里等了足足两个时辰了,茶都凉了好几回。” “说吧,你要怎么补偿我?” 她的语气,熟稔而亲昵,仿佛两人是相识多年的好友一般。 许元看着她那张天真烂漫的脸,心中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几分。 面对这位公主,他倒是没有太多的拘谨和礼节,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晋阳公主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他没有行礼,甚至连“殿下”的称呼都省了,直接用了“晋阳公主”四个字。 此言一出,跟在后面的月儿和其他下人,顿时吓得脸色一白。 天啊! 这位……竟然是当朝公主殿下。 而自家公子,竟然敢用这种近乎无礼的态度和公主说话?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晋阳公主似乎也对许元的直接有些意外,她眨了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随即,嘴巴撅得更高了。 “哼,真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 她双手叉腰,故作生气地说道。 “我可是奉了父皇的旨意,特地来给你送东西的。” “既然你这么不欢迎我,那算了,我这就把东西都带回去!” 说着,她真的转过身,对着院外的侍卫招了招手,作势要走。 “哎等等!” 许元一听这话,脸上的表情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的目光越过晋阳公主,落在了院子角落里那几个用油布盖着的,硕大无比的箱子上。 原来那些是给自己的啊! 前一刻还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化作了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 他一个箭步上前,笑呵呵地拦住了晋身前。 “哎呀,公主殿下,您看您这话说的,我怎么会不欢迎您呢?” “您能大驾光临,我这小小的寒舍,简直是蓬荜生辉啊!” “月儿,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府上最好的茶拿出来,给公主殿下泡上!” 这嘴脸,这态度,变化之快,让一旁的月儿等人瞠目结舌。 晋阳公主看着他这副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如同两道可爱的新月。 “这还差不多。”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在石凳上坐下。 许元也厚着脸皮,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目光不住地往那几个大箱子上瞟。 晋阳公主看出了他的心思,也不再卖关子,用白玉般的手指了指那些箱子。 “喏,这些都是父皇赏你的。” 她清了清嗓子,学着宫里太监的语调,半开玩笑地说道。 “父皇说,你初到长安,府邸简陋,担心你过得不习惯。” “所以,特命我给你送来些宫廷御用之物。” “那里面,有上等的蜀锦苏缎,有景德镇的官窑瓷器,还有些金银玉器什么的……” 晋阳公主如数家珍地介绍着,语气轻松。 但许元听在耳中,心中却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他看着那些沉甸甸的大箱子,又看了看眼前笑靥如花的晋阳公主,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李世民…… 这位帝王的心思,当真是深不可测。 刚才在会昌寺,才因为高阳之事,对自己生出了疏离之意。 这才多久?赏赐就已经送到了家门口。 而且,还特意派了自己最宠爱的晋阳公主亲自前来。 这番示好,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诡异,让许元所有的预判和准备,都落了空。 自己都以为自己成功了,李世民肯定已经开始讨厌自己,进而方便自己后续的计划,但目前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啊! 晋阳公主李明达,显然没有许元那么多复杂的心思。 她看到许元盯着那些箱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看不懂的深沉,不由得歪了歪脑袋,清澈的眼眸里满是疑惑。 “喂,许元?” 她伸出纤纤玉手,在许元眼前晃了晃。 “你在想什么呢?” 少女的声音将许元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抬起头,对上那双纯净无瑕的眸子。 “父皇赏了你这么多好东西,你怎么连句谢谢都没有?还一动不动的,像个木头桩子。” 晋阳公主微微嘟起了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满。 她觉得许元的反应很奇怪,太奇怪了。 寻常臣子得了御赐,哪个不是感激涕零,恨不得焚香叩拜,朝着皇宫的方向三跪九叩? 可他倒好,不仅没有半点欣喜,反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第一百六十八章 相邀 许元闻言,却没有立刻接话。 他还在思考着李世民此举的含义。 按道理说,自己刚刚才把高阳公主和辩机的丑事捅到了父皇面前,让皇家颜面扫地。 按照常理,李世民就算不立刻降罪于自己,也该对自己冷处理,敬而远之才是。 最后在会昌寺那一眼,那冰冷刻意的疏离,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可为什么? 为什么转头就送来了如此厚重的赏赐? 还偏偏派了晋阳这个最不可能被迁怒的公主过来? 难道……李世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还不够失望? 或者说,在他心中,高阳公主这个女儿的清誉,其实根本就不算什么?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许元自己给否决了。 不可能。 从史书的记载,到今日的亲眼所见,李世民对子女的爱护,尤其是对几个嫡出的公主,那绝对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高阳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若非如此,也不会养成那般骄纵跋扈的性子。 许元沉默着,没有回答晋阳公主的问题,深邃的目光反而变得更具探究性。 他忽然开口,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公主。” 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陛下他……对您的姐姐高阳公主如何?” “嗯?” 晋阳公主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 她眨了眨眼,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父皇当然很疼爱高阳皇姐啊。” “宫里谁不知道,父皇最宠的就是高阳皇姐了,几乎是有求必应,当然了,本公主也深得父皇恩宠,嘻嘻!” 有求必应? 许元的心,沉得更快了。 晋阳公主的回答,非但没有解开他的疑惑,反而让整件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既然如此宠爱,那自己这个亲手撕开皇家伤疤,让这桩丑闻大白于天下的“罪魁祸首”,为何还能得到赏赐? 李世民对自己,为何还这般“客气”? 这不合逻辑。 “真是搞不懂……” 许元揉了揉眉心,感觉脑袋更疼了。 算了。 帝王心,海底针。 自己一个现代人的思维,或许永远也无法真正揣测透这位千古一帝的真实想法。 既然想不通,那便懒得再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那股凝重的神色瞬间消散,转而换上了一副略带疲惫的笑容。 “没什么。” 他摆了摆手,对着晋阳公主的方向,随意地拱了拱手。 “劳烦公主深夜跑这一趟,臣,谢过陛下的恩典。” 这敷衍的态度,让晋阳公主的眉头顿时蹙了起来。 她在这里眼巴巴地等了两个时辰,等到花儿都快谢了,结果就换来他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 少女的脾气也上来了。 她从石凳上站起,双手叉腰,腮帮子鼓鼓地瞪着许元。 “喂!许元!本公主在你这破院子里,喝着凉茶,吹着冷风,足足等了你两个时辰!” “你就这么一句谢恩就完了?” “你必须补偿我!” 许元看着她这副娇蛮可爱的模样,只觉得有些好笑。 连日来查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随口问道。 “哦?那公主要我怎么补偿?” “昨夜为了查案,我可是一宿没合眼,现在困得要死,马上就要去睡觉了。” 他顿了顿,半眯着眼睛,用一种带着几分戏谑的语气,慢悠悠地说道。 “要不……陪睡算了?” 陪……陪睡? 此言一出,整个院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跟在后面的丫鬟月儿和几个下人,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当场跪下去。 天啊! 公子他……他到底在说什么胡话? 这可是当朝公主殿下啊! 晋阳公主李明达,那张宜喜宜嗔的俏脸,先是茫然,随即,一抹惊人的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白皙的脖颈,一直蔓延到了耳根。 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 “你……你……” 她伸出手指着许元,气得嘴唇都在哆嗦,那双漂亮的杏眼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水汽。 “你这个登徒子!无赖!” “本公主要撕了你的嘴!” 话音未落,她便扬起手,像一只发怒的小母狮般,朝着许元扑了过来。 “哎哎哎!” 许元早就料到她会有此反应,身子一矮,便灵巧地躲了过去。 他一边躲,一边朝着自己的卧房方向溜去,嘴里还不停地嚷嚷着。 “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公主殿下。” “我真的要睡觉了,困死了困死了。” “没什么事的话,您就请回吧,让下人送您!” 眼看他就要溜进屋里,晋阳公主气得在原地直跺脚。 “你给我站住!” 她这一声喊,带着几分急切,倒真的让许元停下了脚步。 许元转过半个身子,倚着门框,挑了挑眉。 “还有事?” 晋阳公主见他停下,这才止住了追打的势头。 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跳,脸上的红晕却依旧未曾褪去。 她瞪着许元,有些色厉内荏地说道。 “我……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 “过几日,是重阳佳节,宫中要举办重阳宴会。” “你……你得陪我一起去!” 这才是她今天真正的目的。 送东西是父皇的旨意,是公事。 而这个邀请,才是她自己的私心。 重阳宴会? 许元闻言,微微一怔。 他对大唐的节日并不算特别了解,但这名字一听,便知是皇室宗亲、王公贵胄们齐聚一堂的场合。 他下意识地就想拒绝。 那种场合,规矩繁多,应酬不断,对他而言,比查一桩惊天大案还要累。 可当他看到晋阳公主那双带着几分紧张,又带着几分期盼的眼眸时,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单纯直率,不带丝毫心机的少女,心中也确实生不出半点恶感。 和她相处,很轻松,很舒服。 在这座处处都是算计和阴谋的长安城里,这样一份轻松,显得尤为难得。 也罢。 许元心中有了决断。 他站直了身子,脸上的戏谑之色收敛了起来,换上了一副认真的表情。 “好。” 他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 得到肯定的答复,晋阳公主那张还带着薄怒的俏脸,瞬间阴转晴。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灿烂而满足的笑容。 “这还差不多!” 她得意地哼了一声,仿佛打了胜仗的将军。 “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会派人来接你的!” 说完,她再不迟疑,提着裙摆,转身便带着自己的侍卫侍女离开了,轻快的步伐,像一只得胜归巢的百灵鸟。 许元站在门口,看着那辆华丽的马车消失在巷子的尽头,脸上的笑意,才缓缓浮现。 他摇了摇头,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昨晚累得够呛,得好好补补觉。 第一百六十九章 朝野震动 一觉好眠。 或许是连日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许元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待到日上三竿,他才悠悠转醒。 洗漱完毕,换上一身崭新的大理寺官袍,许元踱步走出宅邸,前往官署。 长安的清晨,喧嚣而富有生气。 许元走在人群中,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却并未听到有任何关于会昌寺辩机和尚和高阳公主的那些流言蜚语。 连一丝一毫关于皇室丑闻的风声都没有。 待他踏入大理寺官署,这种感觉愈发强烈。 同僚们见了面,照常拱手行礼,谈论的也是昨日积压的卷宗,某个案子的疑点。 气氛一如往常,平静得宛如一潭死水。 这太不正常了。 许元很清楚,在自己那个时代,史书是如何记载这件事的。 《新唐书》有云: “主(高阳公主)与浮屠辩机乱,帝怒,斩浮屠,赐主死”,虽然后半句“赐主死”存疑,但“斩浮屠”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而这桩丑闻更是闹得满城风雨,让李唐皇室颜面尽失。 可现在呢? 表面上似乎啥也没发生。 许元坐在自己的公房里,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他明白了。 是李世民。 这位千古一帝,用他那雷霆般的手段和无上的皇权,在短短一夜之间,将这即将燎原的滔天大火,硬生生地掐灭在了萌芽状态。 他封锁了所有消息的源头。 所有涉案的僧侣、公主府的侍从,此刻恐怕都在天牢的最深处,永远也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对于这件事,许元也没什么好说的,他固然有借助此案特意得罪李世民的意思,但提前揭露高阳公主和辩机和尚的奸情,也是为了报答李世民对自己的知遇之恩。 毕竟,这件事要是闷得越久,到时候爆发出来,影响力就越大。 现在揭开,李世民不仅封锁了消息,还保住了皇室的颜面,也算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正在他思绪万千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尖细的通传。 “圣旨到——” 这三个字,让整个大理寺瞬间安静下来。 许元抬起头,只见一名身着绯色宦官服,面白无须,眼神却格外锐利的中年太监,手捧一卷明黄色的圣旨,在一众小黄门的簇拥下,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李世民身边最得宠的内侍,王德。 大理寺卿孙伏伽,少卿张亮,连同所有官吏,无不面色一凛,慌忙起身相迎。 “臣等,恭迎公公。” 王德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最终,精准地落在了许元的身上。 他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许元,许大人何在啊?” 许元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一声不好。 但面上,他却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走出队列,躬身行礼。 “下官大理寺丞许元,在此。” 王德点了点头,展开圣旨,清了清嗓子,用他那独特的,带着几分阴柔却又充满威严的嗓音,朗声宣读起来。 “门下:大理寺丞许元,性刚才敏,明察秋毫,屡破奇案,于国有功。今会昌寺一案,不畏权贵,匡扶正义,朕心甚慰。特晋封为大理寺正,钦此。” 大理寺……正? 圣旨的内容不长,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许元的心上。 整个公堂,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叹和议论。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许元身上,充满了震惊、羡慕,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嫉妒。 大理寺正,正五品上。 虽然品级只比从六品的大理寺丞高了一阶,但权责却天差地别。 大理寺丞,说白了,就是个高级办事员,听从少卿和寺卿的指令。 而大理寺正,却是评议刑狱的专职官员,有独立的审判建议权,直接对寺卿负责。 在大理寺这个衙门里,他许元,现在是一人之下,百人之上了。 这升官的速度,简直比坐火箭还快。 他才来长安多久? 才入大理寺多久? 许元脑子里一片混乱,但也只能先接旨。 “臣……许元,叩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音,干涩无比。 这哪里是恩典? 这分明是又一道枷锁。 李世民这是在告诉他,也是在告诉满朝文武,他许元,是天子看重的人。 这下好了,别说找死了,以后恐怕连个敢给他穿小鞋的人都没了。 王德笑眯眯地将圣旨交到他手中,还亲热地将他扶了起来。 “许寺丞,恭喜了,哦不,现在该叫许寺正了。” “陛下对您,可是赞不绝口啊。” 许元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敢当,全赖陛下洪恩,王总管谬赞了。” 宣旨的流程走完,孙伏伽等人纷纷上前道贺。 王德却并未急着离开,反而屏退了左右,凑到许元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许大人,少年得志,前途无量啊。”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不过,杂家还是要多句嘴。” “陛下说,您是把好刀,锋利得很。但刀,有时候太快了,容易伤到自己。” 许元瞳孔微微一缩。 王德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动作看似亲昵,却让许元感到一阵寒意。 “以后再有类似的事,牵扯到宫里,牵扯到天家颜面,不妨……先递个折子,跟陛下通个气。” “有些事,不必查得那么清,不必做得那么绝。陛下心里,自有一杆秤。” “莽撞行事,可不是为臣之道啊,许大人。” 这番话,名为提点,实为警告。 许元瞬间明白了。 李世民赏赐自己,晋升自己,是在安抚,也是在补偿。 但他同时,也对自己这种不顾皇家脸面,直接将事情捅破天的做法,感到了极度的不满。 杀,是舍不得杀。 毕竟自己还有用。 但敲打,是必须的。 许元心中郁闷不已,面上却只能装出受教的模样,深深一揖。 “多谢王总管提点,下官……谨记在心。” “嗯,孺子可教。” 王德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他一走,大理寺的同僚们立刻围了上来。 刘畅更是激动地一拍许元的肩膀。 “大人,您这么快就升官了!” “大理寺正啊!这下咱们可算是有个能主事儿的自己人了!” “恭喜许大人,贺喜许打人!” “许寺正,今晚可得请客啊!” 恭维声,道贺声,不绝于耳。 许元强颜欢笑,一一应付着。 可他的心里,却只剩下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完了。 这下彻底完了。 自己不仅没能让李世民厌恶自己,反而还被他套上了一个“爱之深,责之切”的标签。 这皇帝,怎么就不按套路出牌呢? 捅了他女儿这么大的篓子,不杀自己就算了,还给升官? 这可怎么办? 许元只觉得一阵头痛欲裂,前路一片迷茫。 第一百七十章 重阳宴会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平康坊的云舒坊,依旧是整个长安城最旖旎,最销魂的地方。 许元独自一人,坐在洛夕房间的窗边,看着楼下喧嚣的人群,手中的茶杯,已经见了底。 他今天没有像往常一样,进门便急不可耐。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喝着茶,一言不发。 洛夕跪坐在他对面,素手为他添上一杯新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绝美的容颜。 她没有问。 从许元踏入这个房间的那一刻起,她就感觉到了他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郁结之气。 那不是查案的疲惫,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烦闷与无力。 又一杯茶下肚,许元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洛夕。” “嗯,我在。” 洛夕的声音很轻,很柔,像一缕晚风,能抚平人心的焦躁。 “你说,这世上,有无数人想活而不能活,少数想死的人却不能死,这是什么道理啊!” 许元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洛夕的动作顿了顿,抬起那双清亮如水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公子说笑了,洛夕不知公子所忧为何,但洛夕知道,公子心中自有自己的计较。” “哎……还是你会说!” 许元一把搂过洛夕的腰肢,却是再度苦笑一声,满是惆怅。 洛夕并没有追问,只是缓缓起身,走到许元身后,伸出纤纤玉手,轻轻地为他按揉着紧绷的太阳穴。 她的指尖温润柔软,带着淡淡的兰花香气,力道恰到好处。 “公子,你似乎太累了。” 洛夕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有些事,想不通,就暂时不要想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许元闭上眼睛,感受着那份难得的安宁,心中的郁气,似乎也消散了不少。 洛夕见他不再言语,手上的动作愈发轻柔。 她俯下身,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许元的颈间。 “许郎,让妾身……伺候你宽衣吧。”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魅惑,却又充满了抚慰人心的温柔。 许元没有拒绝。 或许,只有在最原始的欲望沉浮中,他才能暂时忘却那些烦恼。 一夜缠绵。 …… 接下来的两天,许元准时到大理寺点卯,然后,便坐在自己的公房里,喝茶,看书,发呆。 新晋的大理寺正,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堆积如山的卷宗,他看也不看。 下属呈上来的案情,他挥挥手,让别人去处理。 他想得很明白。 既然自己兢兢业业,努力查案,换来的是步步高升,是李世民的“器重”。 那反其道而行之呢? 一个占着茅坑不拉屎,只拿俸禄不干活的官员,一个无用之人。 想必,就算是李世民,对这样的人,耐心也是有限的吧。 他就不信了。 自己努力作死,还能死不成? 许元端起茶杯,看着窗外,眼神里,闪过一丝执拗的疯狂。 等着吧。 等这位皇帝陛下发现自己只是个华而不实的草包。 厌恶,就会慢慢滋生。 到时候,自己离那个最终的目标,就又近了一步。 第三日,天光大亮。 许元穿了一身寻常的青色布袍,独自一人,信步来到了城东的乐清坊。 今日是九月初九,重阳佳节。 他答应了晋阳公主,要陪她赴宴。 乐清坊的一处茶肆外,他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静静地等待着。 秋日的长安,风中已带上了几分凉意。 街上行人往来如织,不少人手里都提着茱萸香囊或是菊花酒,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气。 许元看着这人间烟火,心中也想到了长田县,那里的百姓,现在也在积极准备着重阳佳节了吧? 约莫一刻钟后,一辆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青帷小马车,不疾不徐地停在了茶肆门口。 车帘掀开,一道纤细的身影跳了下来。 许元抬眼望去,微微一怔。 来人正是晋阳公主。 只是今日的她,褪去了一切皇室的华贵与繁琐。 一身淡紫色的窄袖襦裙,勾勒出少女初成的玲珑曲线,裙摆上绣着几朵素雅的兰草,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曳。 满头青丝并未梳成繁复的宫髻,只是简单地用一根发带束起,头上也只簪了一支素雅的银钗,再无他物。 脸上未施粉黛,却更显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这般打扮,让她看起来不像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倒像是个邻家初长成的娇俏小妹。 李明达一眼就看到了窗边的许元,清亮的眸子里瞬间漾起一抹笑意,提着裙摆,快步走了过来。 “许元,抱歉,让你久等了呀。” 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给许元道了歉意。 许元并未起身,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算是打了招呼。 晋阳公主也不在意他的无礼,反而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托着下巴,一双明媚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她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期待和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 “许元,我今日这身,好看么?” 许元闻言,不由皱眉看了看对方。 这小妮子什么意思? 他目光从她清丽的脸庞,划过素净的衣衫,最后又回到她那双满是星光的眸子里,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嗯,尚可。” 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这两个字,若是让宫里那些谄媚的臣子听到,怕是要惊掉下巴。 对当朝最受宠的公主殿下,竟敢用“尚可”二字来形容。 然而,李明达听了,那双眸子却笑得愈发明亮,仿佛弯成了一对月牙儿。 “真的?” 她高兴得脸颊都微微泛红。 “能得你一句‘尚可’,可真不容易啊。” 她很清楚,能从许元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已经很不容易了,他的冷淡是真的,他的赞美,哪怕只有一丝,也必然是发自内心的。 许元懒得理会她的女儿家心思,放下茶杯,直接问道。 “说吧,重阳宫宴,究竟在何处?” “若是在宫里,我劝你还是别带我去了,免得污了陛下的眼。” 李明达闻言,却是神秘一笑。 “谁说要去宫里了?” “跟我来便是。” 说罢,她便起身,不由分说地拉着许元上了那辆青帷马车。 马车内空间不大,布置得也颇为简洁,但角落里熏着的淡雅兰香,还是暴露了主人不凡的身份。 车夫一扬马鞭,车轮辘辘,朝着城西的方向行去。 第一百七十一章 卢家的星罗庄 一路上,许元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似乎对目的地毫无兴趣。 李明达看着他这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模样,忍不住开口。 “今日的宴会,不在宫中,也不在任何王公府邸。”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星罗庄。” “星罗庄?” 许元睁开眼,这个名字,他有些耳熟。 李明达点了点头,解释道。 “嗯,城西卢家的庄子。” “卢家?” 许元眉头微挑,范阳卢氏,五姓七望之一,天下顶级门阀。 李明达继续说道。 “这次的重阳宴,并非父皇操办的宫廷大宴,而是长安城里一些与我年岁相仿的年轻人,自发组织的一场登高雅集。” “发起人,便是卢家的嫡长子,卢照邻。” “他广发请柬,邀请了长安各家的公子小姐,说是以文会友,共度佳节。” “所以,今日来的,都是年轻人,没有那些老古板,你也不必拘束。” 原来如此。 许元心中了然。 说白了,就是一场顶级的权贵二代社交派对。 发起人是顶级门阀的继承人,参与者也必然都是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许元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随即又闭上了眼睛。 马车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 忽然。 “咕噜……” 一声不合时宜的声响,打破了车厢内的宁静。 声音的源头,正是许元的肚子。 李明达先是一愣,随即掩着嘴,想笑又不敢笑,一双眼睛完成了月牙。 许元的脸皮再厚,此刻也泛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红晕。 他睁开眼,有些无奈地瞪了李明达一眼。 李明达连忙摆手,努力憋着笑。 “我……我不是故意的。” 许元叹了口气,干脆破罐子破摔。 “公主,那宴会上……可有吃食?” “什么?” 李明达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看着他。 许元揉了揉自己的肚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饿了。” “早上起得晚,没用早膳,就赶来赴约了。” 他其实一直习惯不了大唐一日两餐的制度。 辰时一餐,申时一餐,中间隔得太久,对于习惯了一日三餐的他来说,简直是种折磨。 李明达看着他那理直气壮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花枝乱颤。 “你……你这人,真是……” 她实在找不到什么词来形容许元。 放着满车厢的旖旎气氛不顾,放着即将到来的权贵交际场不问,心心念念的,居然只是吃的。 “有!” 李明达好不容易止住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星罗庄是卢家的,卢家可是豪族,他们能少了你吃的么?放心吧,饿不着你这位新晋的大理寺正!” “那就好。” 许元满意地点了点头,再次心安理得地闭上了眼睛。 …… 约莫半个时辰后,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车窗外,人声鼎沸,车马喧嚣。 许元睁眼望去,只见前方一座气势恢宏的庄园,门前早已停满了各式华贵的马车,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来来往往的,皆是锦衣华服的少年男女,一个个神采飞扬,非富即贵。 显然,这里就是卢家的星罗庄了。 马车在庄园侧门停下。 许元和李明达下了车。 他们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多瞩目。 毕竟,今日到场的宾客实在太多,而且李明达一身素雅,许元更是普通布袍,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几名一直远远跟在马车后的便衣护卫,悄无声息地围了上来。 李明达对为首一人吩咐道。 “你们在此等候,不必跟进来。” “喏。” 护卫躬身领命,随即隐没于人群之中。 李明达这才转过头,对许元嫣然一笑。 “走吧,许寺正,带你去见识见识,我们长安年轻人的热闹。” 说罢,她便率先朝着那扇朱漆大门走去。 许元双手负后,不紧不慢地跟上,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片繁华盛景。 随后,许元随着李明达步入庄园,一股奢靡之气扑面而来。 眼前并非寻常的庭院,而是一片精心雕琢的山水画卷。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飞檐斗拱,雕梁画栋。 脚下是青石铺就的蜿蜒小径,两侧是奇花异草,争奇斗艳。 远处有人工开凿的溪流,潺潺流淌,溪上架着汉白玉的小桥,精致玲珑。 三五成群的锦衣男女或在亭中对弈,或在水榭抚琴,或在草地上吟诗作对,一派风雅景象。 许元心中暗自咋舌。 他娘的。 这些世家门阀,当真是富得流油。 自己在长田县那县衙已经修得够大了,然而跟这里比起来,还是差了不少。 万恶的阶级社会。 他正腹诽着,几道身影便迎了上来,是三名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子,看样子与李明达年纪相仿,皆是容貌出众。 “公主,你可算来了,我们都等你好久了。” 为首一名身着鹅黄衣裙的女子开口,声音清脆如黄鹂,还微微对着晋阳公主行了一礼。 她们走上前来,正要屈身行礼,晋阳公主却笑着摆了摆手。 “今日是卢家哥哥的雅集,咱们不论君臣,只论朋友,几位姐姐不必多礼。” “嘻嘻,那就依你。” 那黄裙女子掩嘴一笑,显然跟李明达关系甚好,不曾计较。 随后,她的目光却好奇地落在了许元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着许元这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公主,这位是……?” 另一名穿着水绿罗裙的女子也凑了过来,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 “是啊,你今日怎么还带了位公子哥儿来?以前可从未有过呀,难不成……嗯?哈哈哈……” 她们的目光在许元和李明达之间来回逡巡,那眼神中的揶揄,不言而喻。 李明达的脸颊“唰”的一下就红了,像是熟透了的苹果。 她有些慌乱地摆着手,急急解释道。 “几位姐姐休要胡说。” “这位是许元,许寺正。”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郑重一些。 “是父皇从长田县亲自简拔回京的能臣,如今已官拜大理寺正。” “许寺正才学惊人,我……我只是觉得这等雅集有趣,便带他来见识见识,开开眼界。” 然而,那三名女子听了,却是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即齐齐捂着嘴,发出一阵压抑的偷笑声。 那笑声,让李明达的脸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们显然没信,但见公主窘迫,也就不再追问,只是那眼神里的意味,却是愈发浓厚了。 李明达又羞又恼,跺了跺脚,干脆拉过许元,给他介绍。 “许元,我给你介绍。” “这位是汝南郡主,这位是东莱郡主。” 她指着那黄裙和绿裙的女子说道。 随后,又指向最后一位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身着杏色长裙,气质温婉的女子。 “这位是胡国公的女儿,秦月离。” “她们都是我宫中最好的姐妹。” 第一百七十二章 冤家路窄 两位郡主,一位国公之女。 这阵容,当真是长安城顶级的名媛闺蜜圈了。 许元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对着三人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许元,见过二位郡主,见过秦小姐。” 既无谄媚,也无倨傲,平淡得就像是在跟街边的路人打招呼。 这份从容,反倒让那三位见惯了阿谀奉承的贵女高看了他一眼。 介绍完毕,李明达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一般,松了口气。 她推了推许元。 “好了,你先自便吧,到处走走看看。” “我许久未见月离姐姐她们,要先说会儿体己话。” 他们四个小姐妹,多日不见,自然有不少话要说,带着许元不太方便。 “行。” 许元巴不得如此,他对着几人一点头,转身便走,没有丝毫留恋。 看着他干脆利落的背影,秦月离眼中闪过一丝好奇,轻声对李明达道。 “明达,这位许寺正……当真与众不同。” 李明达看着许元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嘴上却哼了一声。 “他就是个怪人。” …… 许元才懒得管那些女人在背后如何议论自己。 他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 吃饭。 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过整个庄园。 很快,他便在不远处的一座水榭旁,发现了一张长长的条案。 条案上铺着锦缎,上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吃食。 金黄酥脆的各式糕点,晶莹剔透的水晶包,还有切好的时令鲜果,码放得整整齐齐,旁边甚至还有冒着热气的肉脯和烤羊腿。 许元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腹中的饥饿感,此刻排山倒海般涌来。 他加快脚步,径直朝着那张条案走去。 周围的公子小姐们都在忙着交际,或是附庸风雅,对这食物区竟是无人问津,这可就便宜了许元。 他走到案前,也毫不客气,随手拿起一块枣泥糕就塞进了嘴里。 甜而不腻,入口即化。 好吃。 他又拿起一串葡萄,紫莹莹的果实饱满多汁,一口下去,满嘴清甜。 许元吃得不紧不慢,但速度却一点不慢,风卷残云一般。 他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更不在乎旁人异样的目光。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正当他拿起第三块桂花糕,准备送入口中时,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却从他身后响了起来。 “哟,我当是谁呢?” “这不是大理寺的许元许大人吗?” 这声音尖酸刻薄,透着一股子浓浓的嘲讽。 许元动作一顿,眉头微微皱起。 这声音,有些耳熟。 他转过身去。 只见一名身着宝蓝色锦袍的年轻公子,正带着两个跟班,摇着折扇,一脸讥诮地看着自己。 不是旁人,正是那日被自己在云舒坊坑了一万两银子的张亮之子,张顗。 还真是冤家路窄。 张顗看到许元,眼中满是轻蔑和得意。 他上下打量着许元,目光在他那沾着糕点屑的嘴角停了停,笑得更欢了。 “许大人,怎么,堂堂朝廷命官,跑到这儿跟饿死鬼投胎似的?” “莫不是在大理寺俸禄太低,许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他声音不小,故意扬了起来,瞬间吸引了周围不少人的注意。 一道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这边。 许元却像是没听见一般,转过身,将手中的桂花糕慢条斯理地吃完,又端起一杯果酿,抿了一口,露出满足的神色。 他的无视,让张顗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张顗脸色一沉,向前一步,声音更大了几分。 “许元,本公子在与你说话,你聋了不成?” 他见许元还是不理,心中愈发认定,这许元是怕了自己。 也是。 他不过是个毫无根基的县令出身,自己可是堂堂国公之子。 上次被他摆了一道,不过是自己一时不慎。 事后,自己一直等着他上门讨要那一万贯钱,只要他敢来,自己有的是办法炮制他。 可等来等去,这小子竟是毫无动静。 在张顗看来,这便是畏惧,是妥协。 他今天在这里撞见许元,自然要将上次丢的面子,加倍找回来。 他脸上挂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继续挑衅。 “怎么,许大人,今日怎么不见那日的嚣张啊?据我所知,这重阳宴会,可是需要邀请才能前来的,不知道许大人是怎么进来的?” “莫不是,为了吃食,混进来的?”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这位许元是谁?莫不是就是前几日在云舒坊打了张顗公子脸面的那位?” “可不是么,当时我就在场,张顗公子丢了脸,今日自然要找回来了。” 听着周围的议论,张顗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了。 他就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许元踩在脚下。 然而,许元终于有了反应。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杯子,转过身,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张顗。 他不想惹事,但事情偏要来惹他。 “我当是什么品种的狗吠呢,原来是张公子啊!” 许元咧嘴一笑,嘴上却是十分歹毒。 “对不住啊张公子,刚才吃得尽兴,没听清是你的声音。” 全场,瞬间一静。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青袍男子,竟敢如此刚硬。 张顗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说什么?”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许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哦,张公子,我的意思是……你一个手下败将,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犬吠?那日在云舒坊,还没输够么?” 手下败将。 这四个字,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张顗的脸上。 “你找死!” 张顗勃然大怒,当即就要上前动手。 许元却不慌不忙,从怀中慢悠悠地掏出了一张折叠好的纸。 他将那张纸展开,对着张顗晃了晃。 “张大公子,眼神若是不差,应该还认得这个吧?” 那是一张欠条。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最下方,还有张顗亲手画的押,以及鲜红的指印。 许元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却带着一丝戏谑。 “我为何不去你府上讨要?” “我自然是怕你堂堂国公府,连区区一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来,传出去,岂不是丢了张公的脸面?” “既然今日在这里碰上了,那正好,择日不如撞日。” 他将那欠条往前一递。 “欠条在此,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张大公子,连本带利,现在就还钱吧。” 第一百七十三章 先还钱! “噗嗤。”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没忍住,笑了出来。 紧接着,窃窃的笑声和议论声,如同潮水般四散开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张顗欠钱不还,反倒污蔑人家怕他。” “哈哈,这脸打得,真是又响又亮。” “国公之子,竟赖着一万贯不还,真是丢人现眼。” 这些议论声,像是一根根钢针,狠狠扎进张顗的心里。 他的脸也由红转青,由青转白,精彩纷呈。 张顗死死地盯着许元,那眼神,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今日,他张顗的脸,算是彻底丢尽了。 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很好!” “许元,你很有种!” 他猛地一挥手,将那欠条拍开。 “区区一万两银子,本公子还还得起!” “但今日这笔账,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眼中迸发出怨毒的光芒,死死盯着许元。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竟敢当众辱我!今日,我便要在这星罗庄,找回这个场子!” 他环视一周,提高了声音,像是要向所有人宣告。 “许元,当着诸位的面,你敢不敢接我一招?” 张顗声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许元身上。 所有人都很好奇,这个被张顗如此对待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们都想看看,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泥腿子寺正,要如何应对卢国公之子的怒火。 然而,许元脸上的表情,却平静得有些出奇。 他甚至没有看张顗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只是低头,用手指轻轻弹了弹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那份闲适与从容,与周围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张顗见他这副模样,只觉得胸中怒火更盛,几乎要将理智焚烧殆尽。 “许元!你是个男人,就别当缩头乌龟!” 许元终于抬起了眼皮,那双漆黑的眸子古井无波,淡淡地扫了张顗一眼。 “想跟我比?” 他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可以。” 听到这两个字,张顗的脸上刚刚露出一丝得色,以为许元已经屈服。 可许元接下来的话,却像是一盆冰水,从他头顶浇下。 “先把欠我的钱还了再说吧。” 许元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还钱?” 张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他没想到,在这种场合,许元竟还敢提钱的事。 这简直就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又一次狠狠地抽他的耳光。 “你……” 张顗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许元,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哪里能立刻拿出一万两银子? 他一个国公之子,平日里花销巨大,手头虽有闲钱,却也绝不可能随身带着如此巨款。 许元将他的窘迫尽收眼底,脸上的讥讽之色更浓。 “怎么?张大公子,堂堂卢国公府,不会连区区一万两都拿不出来吧?” “那我可真是高看你了。” 这话,与他之前的话术如出一辙,但此刻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羞辱的意味却放大了十倍不止。 周围的哂笑声,再也压抑不住。 “原来是真的欠了钱啊,看这张公子的样子,是还不上了。” “啧啧,没钱还敢如此嚣张,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这下可丢人丢到家了。” 议论声如针,刺得张顗体无完肤。 他的脸由红转青,由青转白,只觉得天旋地转,恨不得地上裂开一条缝让他钻进去。 就在他骑虎难下,几欲崩溃之际,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 “张兄莫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同样衣着华贵的公子哥排开众人,走了出来。 “区区一万两银子,岂能让张兄为难?” 那公子对着张顗一抱拳,随即环视四周,朗声道。 “张兄,你不必因为钱财介怀,我等虽然不才,但手里还有些闲钱,就给他凑足一万两,我等倒要看看,这小子如何赢得了张兄。”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岂容他在雅集上如此放肆?” 他振臂一呼,立刻得到了不少人的响应。 “不错!王兄说得对!” “不能让这厮小瞧了我们!” “张兄,我这里有八百两,你先拿去用!” “我这里有一千两!” 有人带头,便立刻有人跟上。 这些世家子弟,或许各怀心思,但在排外这一点上,却是出奇地一致。 许元对此也不例外,毕竟他们经常一起玩,自己一个初到长安之人,自然会遭到针对。 很快,十几名年轻人站了出来,纷纷解下腰间的钱袋,或是从怀中掏出银票。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捧着托盘上前,不一会儿,托盘上便堆起了一座小山。 “张兄,钱凑够了!” 为首那王姓公子清点了一下,对着张顗点了点头。 张顗看着那堆积如山的银钱,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与感激。 他对着众人重重一抱拳。 “诸位高义,张顗铭记于心!今日之恩,他日必报!” 说完,他猛地转过身,底气瞬间又足了。 他抓起几张官方的银票,狠狠地摔在许元面前的地上。 “许元,一万两,一文不少!” “现在,钱你拿到了,可敢与我一较高下?” 他的眼神怨毒,仿佛一头被激怒的野兽,要将许元撕成碎片。 许元看也未看他一眼,只是蹲下身,不急不缓地将地上的银票一张张捡起,又将那些散碎银两拢入钱袋。 他仔细地清点了一遍,确认数目无误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将钱揣入怀中。 那副财迷的样子,看得众人又是一阵鄙夷。 做完这一切,许元才站起身,拍了拍手,仿佛在做什么天经地义的事情。 “上次的事情,钱货两清了,很好。” 他抬眼看向张顗,眼神里却满是戏谑。 “但是,谁说我拿到钱,就一定要跟你比了?” “什么?” 张顗再次愣住,他身后的那些支持者也全都愣住了。 许元嗤笑一声。 “张公子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你欠债还钱,本就是天经地义。我收回我的钱,也同样是天经地义。” “这两件事,跟我要不要陪你玩,有什么关系?” 他摊了摊手,一脸无辜。 “我凭什么要浪费自己的时间,陪一个手下败将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说完,他竟是真的转过身,作势要走。 第一百七十四章 再来一万两 这一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张顗的脸彻底变成了猪肝色。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跳梁小丑,从头到尾都被许元玩弄于股掌之间。 “你站住!” 张顗怒吼一声,一个箭步拦在了许元面前。 “你怕了?” 他死死地盯着许元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畏惧。 “你就是怕了!你怕再输给我一次,所以不敢比!” “怕?” 许元笑了,笑得无比灿烂。 他环顾了一圈周围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世家子弟。 “我不是怕,我只是觉得……” 他顿了顿,慢悠悠地说道。 “没有彩头的比试,太过无趣。” “彩头?” 张顗皱眉,“你要什么彩头?” 许元伸出一根手指,在张顗面前晃了晃。 “不多。” “就刚才这个数。” “再来一万两银子,作为你我比试的赌注。” “你赢了,这两万两,你一并拿走。” “我赢了,这后来的一万两,就当是我陪张公子玩耍的辛苦费。” “如何?”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许元。 这家伙,不仅狂,而且贪。 简直是贪得无厌,狂得没边。 张顗的脸色,瞬间又变得惨白。 一万两。 又是该死的一万两。 刚才那一万两,已经是十几位朋友东拼西凑才凑出来的,现在上哪儿再去找一万两?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无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股刚刚升腾起来的底气,瞬间被抽得一干二净。 然而,他身后的那些人,此刻却已经被架在了火上。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仅仅是张顗和许元两个人的事了。 他们十几个人一起出钱给张顗撑腰,若是张顗此刻怂了,那他们所有人的脸,也都会被一起丢在地上。 “赌!张兄,跟他赌!” 先前那王姓公子咬了咬牙,第一个站了出来。 “我们难道还怕了他不成?” “就是!张兄,别被他吓住!他这分明就是虚张声势,想让你知难而退!” “上次不过是他运气好,我不信他还能赢第二次!”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们再帮你凑!” 拱火声此起彼伏。 这些年轻气盛的公子哥,最是受不得激。 许元越是嚣张,他们就越是要把许元踩下去。 张顗看着身后群情激奋的朋友们,心中最后的一丝理智也被热血冲垮。 他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退无可退。 “好!” 他猛地一拍大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跟你赌!” 话音落下,他身后的那些人立刻行动起来。 只是这一次,凑钱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 他们身上的现银,刚才已经掏得差不多了。 “我这里没现银了,这块随身玉佩,乃是前朝古玉,至少值一千百两!” “我这柄玉骨扇,是苏杭名家所制,也值五百两!” “还有我这支金步摇!” 很快,琳琅满目的首饰、玉佩、名贵挂件,被堆在了托盘上。 一名懂行的管事上前,粗粗估算了一下。 “公子,这些物件,加起来足可抵一万两。” 张顗看着那堆珠光宝气的物件,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找回了所有的自信。 他抬头,冷冷地看着许元。 “许元,赌注在此!” “今日,你我便再比一次诗词!” 他特意加重了“诗词”二字,眼中闪着复仇的火焰。 “上次是洛夕姑娘的题目限制了我的发挥,今日,你若还能胜我,我张顗以后见到你绕着走!” 看着他那副自信满满的样子,许元心中乐开了花。 真不错!又是一万两到手。 这些长安城的公子哥,真是人傻钱多的典范。 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 “可以。” 那云淡风轻的态度,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随即,他嘴角一勾,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既然张公子对自己如此有信心……” “那今日这比试的题目,便由你来出好了。” 他懒洋洋地补充了一句。 “省得你输了,又给自己找借口。” 许元此话一出,无异于将刀柄送到了张顗的手上。 张顗先是一愣,随即狂喜。 “此话当真?” “自然。” 许元耸了耸肩,一脸的无所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又不是你!” “好!” 张顗脸上的怨毒与屈辱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扭曲的亢奋,也懒得计较许元话语中的侮辱。 他觉得许元是狂妄到了极点,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力。 诗词之道,是他张顗自幼浸淫的领域,也是他身为世家子弟最大的骄傲。 上次输,不过是题目刁钻,非他所长。 今日题目由他来定,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自信能赢回来。 “许元,这可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了!” 张顗心中咆哮,面上却是一片得意之色。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全场,声音陡然拔高。 “今日乃九月初九,重阳佳节。” “我等齐聚于此,登高望远,赏菊饮酒,正是盛事。” 他顿了顿,目光如剑,直刺许元。 “你我二人,便以此‘重阳’为题,各作诗一首。” “限时一炷香。” “谁的诗作能得在场诸公认可,便算谁赢。” “你,可敢应战?” 这个题目,中正平和,最是考验真才实学,既能描景,又能抒情,发挥空间极大,张顗自信,凭借自己多年的积累,定能作出一首镇得住场面的佳作。 而许元一个破案子的泥腿子,又能懂多少风花雪月? “有何不敢。” 许元的回应,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这平静的态度,反而让张顗心中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安。 但他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来人!笔墨伺候!” 一声令下,星罗庄的下人不敢怠慢,很快便抬来两张方几,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香炉也被点上,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宣告着比试的正式开始。 水榭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了星罗庄里面的所有人。 另一侧的画舫之上,帷幔轻纱之后。 晋阳公主李明达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跟秦月离和另外两位郡主也不由自主的跟着其他人来到了这边。 不过,当她从别人口中的值张顗跟许元的过节乃是在云舒坊结下的时候,小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几分诧异。 许元竟然去过那种地方?还跟那个洛夕姑娘不清不楚? “哼!这个许元!” 不知怎地,晋阳公主有些气愤,但很快又被现场的气氛所吸引,也来不及多想,朝着许元和张顗对诗的这边而来。 …… 第一百七十五章 重阳佳节倍思亲 水榭周围,此刻已是人头攒动。 听闻卢国公之子与新任大理寺正以万两白银豪赌诗词,庄园里的年轻公子、世家小姐们,几乎全都闻讯赶来。 众人将两张方几围得水泄不通,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场中的二人。 张顗站在案前,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 他正在凝神构思,脑海中闪过无数关于重阳的华美词句。 今日之景,今日之人,皆可入诗。 他要作一首气势恢宏,尽显世家气派的诗,将许元彻底碾压。 而另一边,许元却毫无这般郑重的姿态。 只见他随手拿起一支狼毫,饱蘸浓墨,甚至没有片刻的思索。 笔尖落下,行云流水。 那姿态,不像是临场创作,倒像是早已烂熟于胸的默写。 看到这一幕的张顗,心中猛地一突。 又是这样! 上次在云舒坊,他也是这般迅速! 难道此人……当真是个不世出的奇才? 不!不可能! 张顗用力甩了甩头,将这荒谬的念头驱逐出去。 他一定是故弄玄虚,想用这种方式来扰乱我的心神! 我不能上当! 强行压下心中的悸动,张顗也开始落笔。 他毕竟家学渊源,功底扎实,很快便进入了状态。 而此时,许元已经停笔。 他将毛笔随手一搁,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便好整以暇地站到一旁,仿佛一个没事人。 从他提笔到落笔,不过短短几十息的功夫。 那炉中的青烟,才刚刚燃下指甲盖长的一小截。 众人见状,皆是哗然。 “写完了?这就写完了?” “未免也太快了些吧?这般仓促,能写出什么好诗来?” “我看多半是自知不敌,胡乱写了几句,准备破罐子破摔了。” 讥讽和怀疑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张顗的耳中。 他心中一定,脸上的自信之色更浓。 没错,一定是这样。 他加快了笔下的速度,很快,一首七言绝句也跃然纸上。 “我亦作毕!” 张顗放下笔,长舒一口气,脸上满是自得。 他对自己这首诗,颇为满意。 九九芳辰宴府开,金杯叠影沸歌台。 茱萸香里欢声合,醉看诸峰入座来。 此诗描绘了重阳佳节,国公府大宴宾客的盛况,场面宏大,意境开阔,结尾一句“醉看诸峰入座来”,更是带着几分豪气干云的洒脱。 堪称佳作。 “请卢兄为我等品鉴!” 张顗对着人群中一名气质儒雅的青年一抱拳。 此人乃是初唐四杰之一的卢照邻,亦是范阳卢氏的子弟,在场的年轻士子,无不以他为首。 由他来评判,最是公允。 卢照邻微微颔首,缓步走出。 他先是拿起了张顗的诗稿,轻声念诵。 “九九芳辰宴府开,金杯叠影沸歌台。茱萸香里欢声合,醉看诸峰入座来。” 声音落下,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喝彩之声。 “好诗!气象不凡!” “张兄此诗,将今日雅集盛景描绘得淋漓尽致,当为上乘之作!” “‘醉看诸峰入座来’,此句尤为精妙,以诸峰比拟宾客,当真功力不俗,有盛唐气象!” 赞誉声中,张顗的下巴不自觉地抬得更高了。 他斜睨着许元,眼神中充满了挑衅和不屑。 仿佛在说:看到没有,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差距。 卢照邻脸上也带着欣赏的微笑,点了点头。 “此诗应景应情,对仗工整,确为佳作。” 他放下张顗的诗稿,随即拿起了许元的那一张。 只看了一眼,卢照邻脸上的笑容,便瞬间凝固了。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嘴巴半张,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 周围的喝彩声渐渐平息下来。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卢照邻神情的变化。 “卢兄,怎么了?” 张顗心中一咯噔,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卢照邻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张薄薄的宣纸,仿佛灵魂都被吸了进去。 半晌,他才抬起头,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许元,而后,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缓缓念出了那首诗。 “独在异乡为异客,” 第一句出口,场间便是一静。 那股热闹喧嚣的气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灭。 “每逢佳节倍思亲。” 第二句出,许多背井离乡来长安求官的士子,眼神瞬间就变了。 一股名为“乡愁”的情绪,毫无征兆地击中了他们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遥知兄弟登高处,” 卢照邻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 众人仿佛看到了一幅画面:在家乡的高山上,自己的兄弟们正佩戴着茱萸,思念着远方的自己。 “遍插茱萸少一人。” 最后一句念完,全场死寂。 如果说张顗的诗,是一副色彩艳丽、场面宏大的工笔画,描绘的是眼前的繁华。 那么许元的诗,就是一幅意境悠远、留白无穷的水墨画,勾勒的是心中的孤寂。 前者是锦上添花,后者是锥心刺骨。 一个在写“景”,一个在写“情”。 一个在写“众人”,一个在写“我”。 张顗的诗,好则好矣,却像是无根的浮萍,听过了,便忘了。 而许元的诗,却像是一颗种子,深深地扎进了每个游子的心里,让人辗转反侧,难以忘怀。 高下立判。 张顗的脸,刷的一下,血色尽褪。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嘴里喃喃自语。 “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写的,是今日的重阳。 而许元写的,是千古的重阳。 卢照邻手持着那张诗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虽然也与张顗算是旧识,然而眼下这种情况,他也不得有半分偏袒。 他没有直接宣布结果,而是环视四周,缓缓开口。 “诸位,以为如何?” 这其实已经不是一个问题了。 短暂的沉默后,人群中爆发出比之前热烈十倍的赞叹声。 “‘每逢佳节倍思亲’……此句,当为千古绝唱!” “闻此诗,我竟……我竟想家了。” “许寺正之才,我等望尘莫及!” “此诗一出,长安城内,再无重阳诗!” 支持的声音,如潮水般涌向许元。 这一次,再没有人为张顗说话。 因为在这首诗面前,任何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 张顗听着耳边传来的赞叹,每一句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他身体晃了晃,只觉得天旋地转。 上次输了,他可以归结为题目不好。 可这一次,题目是他自己选的,他自认为写出了平生得意之作,却依旧被对方用一种碾压的姿态,彻底击败。 他甚至连嫉妒的情绪都生不出来了。 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挫败和茫然。 这个人……到底是人是鬼? 第一百七十六章 张顗真怂了 一旁的画舫之上,亦是一片寂静。 那句“遍插茱萸少一人”,仿佛还萦绕在梁上,久久不散。 晋阳公主旁边的一位郡主眼圈泛红,用丝帕轻轻拭着眼角。 “公主……这诗,写得真好。” 李明达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透过纱幔,凝视着水榭中央那个孑然而立的身影。 那个人,明明身处喧嚣热闹的中心,却偏偏写出了世间最深的孤独。 是他真的有感而发? 还是说,他只是一个精于笔墨,擅长拨弄人心的顶级文人? 李明达忽然发现,她有些看不透这个叫许元的大理寺正了。 他时而市侩如商贾,为万两白银斤斤计较。 时而狠辣如酷吏,办起案来雷厉风行。 此刻,他又展现出了足以让天下文人黯然失色的绝代才情。 “真是个怪人……” 水榭之中,死一般的寂静被一声轻笑打破。 许元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悠悠地落在了面如死灰的张颛身上。 “张公子,一万两,承让了。”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却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张颛的自尊心上。 张颛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许元,那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按照赌约,这只是第一场。” “许元,你别以为你就赢定了,这次,输赢还不一定呢!” 张顗脸色难看,但还是色厉内茬的跟许元对峙起来。 然而,许元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 “那么请问张公子,第二场,我们比什么?” 此言一出,周围刚刚还沉浸在“遍插茱萸少一人”意境中的众人,顿时被拉回了现实。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又聚集到了张颛身上,那目光中,同情有之,但更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戏谑。 张颛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比什么? 他还敢比什么? 诗词? 眼前这人随手一首,便可能是压得整个大唐文坛都喘不过气的千古绝唱,自己再上去比,与自取其辱何异? 可是,就这么认输吗? 当着晋阳公主和满场长安勋贵的面,输掉两万两白银,还要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不!他做不到! 他张颛,乃是国公之子,是京中有名的才子,他不能输,尤其不能输给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泥腿子! 张颛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大脑飞速运转,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必须找到一个许元绝不可能擅长的领域,一个他自己有着绝对把握的领域,来扳回这一城! 武艺?也不行,看此人的体魄明显比自己更强壮。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远处亭台中坐着的一个身着素色僧衣的年轻僧人。 刹那间,一道电光划过他的脑海。 有了! 张颛的眼中,瞬间迸发出一抹近乎疯狂的光亮。 他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脸上的绝望和屈辱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病态的亢奋。 “许元!” 他猛地抬高了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第二场,我不与你比。” 许元眉梢一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哦?那你想如何?” 张颛嘴角勾起一抹狞笑,伸手指向亭台中的那名僧人。 “那位是慈恩寺的慧基禅师,乃是玄奘大师的高徒,今日也是我等将他请来的。”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名眉清目秀,气质出尘的年轻僧人正双手合十,静静地站在那里。 “下一场,我请慧基禅师,与你比!” “如何,敢接吗?” 许元也看了过去,眼神中闪过一丝玩味。 “可以。” 他点了点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你想让他与我比什么?” “论道!” 张颛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两个字,他盯着许元,一字一顿地说道。 “就在昨日,玄奘法师于大慈恩寺,刚刚译完一部大乘佛法要义。” “第二场,你便与慧基禅师辩经论道!” “你若能赢,我张颛这两万两白银双手奉上,从此以后,在这长安城内,见了你许元,我扭头便走!” “你,可敢?” 哗——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整个水榭周围,瞬间像是炸开了锅,议论声此起彼伏。 “张颛这是疯了吗?竟然要请慧基禅师跟这人论道?” “这……这也太不讲道理了!许寺正是朝廷命官,主管刑狱,慧基禅师乃是佛门高僧,大德弟子,这二者如何能相提并论?” “这已经不是比试了,这分明就是耍赖!” “张公子此举,有失风度啊!” 没错,就是耍赖。 在场的公子小姐,哪个不是人精?谁看不出张颛这是黔驴技穷,只能用这种近乎无赖的方式来找回场子。 你许元诗才绝世又如何? 你总不可能连佛法也精通吧? 这慧基禅师虽然年轻,但在长安城年轻一辈的信众中,早已是声名鹊起,传闻他佛法精深,辩才无碍,连玄奘法师本人都对其赞不绝口。 让许元和他辩经,这不等于让一个旱鸭子去和龙王爷比试水性吗? 听着周围的议论,张颛的脸颊火辣辣地疼,但他此刻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颜面?风度? 那些东西在两万两白银和父亲张亮的雷霆之怒面前,一文不值! 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赢! 不惜一切代价地赢回来! 只要能赢,就算背上骂名又如何?总好过输得倾家荡产,沦为整个长安城的笑柄! 他死死地盯着许元,眼神中的挑衅和疯狂,毫不掩饰。 另一边,画舫之上。 晋阳公主李明达的秀眉,也因为张颛这无赖的提议而微微蹙起。 她身旁的两位郡主盒秦月离也都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这张颛,真是输不起了,行径未免太过下作。” 李明达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依旧锁定在许元的身上。 她很好奇,面对这样不公平的赌局,这个总能出人意料的许寺正,会如何应对?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许元会断然拒绝的时候。 许元却笑了。 他看着状若疯魔的张颛,缓缓地点了点头。 “论道?” “没问题。”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让全场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他竟然……答应了? 张颛也是一愣,随即便是狂喜。 他生怕许元反悔,连忙追问:“你当真敢应?” “有何不敢?” 许元摊了摊手,神色轻松得仿佛只是要去喝杯茶。 第一百七十七章 论道 他的心中,自有一番计较。 论道? 他对佛学的研究,确实仅限于前世的积累,但毕竟后世的佛学可是经过一千多年的发展,岂是现在能比的? 自己那些东西,想来也够用了。 反正自己横竖不亏。 今天这一万两,已经稳稳地落袋为安。 就算这第二场输了,也不过是双方打个平手罢了,还有机会。 再说了,万一要是赢了呢? 许元瞥了一眼那个名叫慧基的年轻和尚。 对方虽然号称什么天才禅师,但毕竟年轻。 而自己脑子里装着的,可是领先这个时代一千多年的信息和逻辑思维。 辩经论道,说到底也是一种辩论。 未必,就不能赢。 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为何不试一试? 见许元答应得如此爽快,张颛心中最后的一丝不安也烟消云散,他只觉得许元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狂妄到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地步。 “好!好!好!” 张颛连道三声好,转身对着人群中的卢照邻一抱拳。 “还请卢兄,为我等做个见证,安排场地!” 卢照邻深深地看了一眼许元,眼神复杂,最终还是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来人。” 他扬了扬手。 “将方几撤下,取两个蒲团来。” 星罗庄的下人效率极高,很快,水榭中央便被清理出一片空地。 两张松软的蒲团,被相对着摆放在了地上。 气氛,也随之从方才的诗酒风流,变得庄严肃穆起来。 人群自动向后退开,围成了一个更大的圈子。 在张颛的恭请下,那名叫做慧基的年轻僧人,缓步从那边的亭台走过来。 他先是朝着四周的众人,包括画舫上的晋阳公主方向,不卑不亢地行了一个佛礼,而后,才走到了场中,在其中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下。 许元也走了过去,在慧基的对面坐了下来。 直到这时,他才得以近距离地打量自己这位对手。 慧基的年纪,看起来与自己相仿,绝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他面容俊秀,皮肤白皙,一双眼睛清澈如水,仿佛能映照出人心最深处的念头。 他身着一袭浆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朴素至极,但穿在他身上,却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禅韵。 整个人,就像一块温润的玉石,宁静,平和,却又蕴含着让人不敢小觑的内敛光华。 许元心中暗自点头。 原以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学究,没想到竟是如此年轻。 能在玄奘法师门下脱颖而出,又被张颛这等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奉为座上宾,想来,是有些真才实学的。 就在许元打量对方的时候,慧基也正平静地看着他。 与张颛的怨毒和卢照邻的复杂不同,慧基的眼神里,只有一片纯粹的平和与淡淡的好奇。 他双手合十,对着许元微微颔首,声音温和如春风。 “贫僧慧基,见过施主。” 其人谦逊有礼,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即将占据绝对优势而有半分倨傲。 “大师,有礼了。” 许元也客气地回了一礼。 慧基缓缓开口,继续说道。 “贫僧听闻,此番论道,乃是许大人与张施主的赌局。” “只是,贫僧有一事不明。” “佛法乃是度世之法,非是争强好胜之工具,不知今日,许大人想论何道?” 他这话问得极有水平,既表明了自己并非主动挑衅,又将出题的权利,客客气气地交到了许元的手上。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许元身上。 只见许元洒然一笑,摆了摆手。 “大师言重了。” 他看了一眼旁边脸色紧张的张颛,语气轻松地说道。 “我与张公子的赌局,其实方才已经分出胜负,是我赢了。” “这第二场,若再由我来出题,岂不是显得我有些欺负人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慧基,神情坦然。 “所以,还是由大师那边出题即可。” “无论什么题目,我都接着。” 此言一出,全场再次陷入一片静默。 众人看向许元的目光,已经从看傻子,变成了看一个狂徒。 狂,也要有狂的资本。 方才那一首诗,固然惊才艳艳,将张顗都比了下去,但这次可是论道,而且还是与玄奘大师的得意门生,慧基禅师! 佛法论道,与诗词文章,乃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天地。 他真的……也懂? 张颛紧张地攥紧了拳头,手心里的汗水,几乎要将衣袖浸湿。 他死死地盯着许元,又看了一眼对面的慧基禅师,心中不断地祈祷着。 一定要赢! 一定要让这个泥腿子身败名裂! 水榭中央,蒲团之上。 听到许元如此干脆利落的回应,慧基禅师那古井无波的眼眸中,也泛起了一丝涟漪。 他双手合十,再次对着许元微微颔首,行了一礼。 “许施主胸襟,贫僧佩服。” “既然如此,那贫僧便占些便宜了。” 慧基的声音依旧温润平和,仿佛能抚平人心中的一切焦躁。 他略作思忖,目光变得深远起来。 “贫僧自幼随家师修习佛法,近日有幸随侍在侧,助家师翻译天竺携回之经文。” “在翻译之时,贫僧心中常有一惑。” “天竺佛法,与我中土禅意,似有细微之别。” “佛家向有‘渐悟’与‘顿悟’之争,贫僧于此,感触尤深。” 他说到这里,抬起眼帘,清澈的目光望向许元。 “故而,今日贫僧想与许施主论的,便是这渐悟与顿悟的境界之分。” “不知施主,意下如何?” 渐悟?顿悟? 这两个词一出,在场的勋贵子弟们,大多露出了茫然之色。 他们平日里斗鸡走狗,吟诗作对尚可,但对于这高深的佛法玄理,便如听天书一般。 唯有卢照邻等少数几位真正博学之人,眼神瞬间凝重起来。 这题目,看似简单,实则直指佛法修行的根本! 一个不慎,便会闹出笑话。 许元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 他看得出来,这位慧基禅师,虽是张颛请来的外援,却无半点争强好胜之心。 他提出这个问题,眼中闪烁的,是真正的求知与探索的光芒。 此人,是真正的修道之人。 第一百七十八章 顿悟、渐悟 对于这样的人,许元心中也生出了几分敬意。 “大师这个问题,问得好。” 许元点了点头,坦然应下。 “那不知在大师看来,是渐悟为先,还是顿悟为重?” 他没有急于发表自己的观点,而是将话语权又抛了回去。 慧基见他如此,眼中赞许之色更浓。 眼前之人,行事滴水不漏,气度沉稳如山,绝非池中之物。 “贫僧愚见,以为修行之道,在于渐悟。” 慧基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佛曰:‘戒、定、慧’,此乃修行之基石。” “持戒,方能心定;心定,方能生慧。此过程,如登山,需一步一个脚印,循序渐进,绝无可能一步登天。” “无论是诵经、坐禅、还是行善,皆是积累资粮的过程。” “水滴石穿,铁杵成针。修行者通过日复一日的苦修,洗涤尘心,消除业障,智慧与德行随之增长,这便是渐悟。” “直至功德圆满,福慧具足,方能得证菩提,成就佛果。” “此理,亘古不变。” 慧基的论述条理清晰,引经据典,将“渐悟”的道理阐述得淋漓尽致。 他认为,修行就如烧水,必须持续添柴,水温才会一点点上升,最终沸腾。 这个过程,是不可逾越的。 周围的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但都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 卢照邻更是频频点头,显然是认同慧基的观点,这也是中原佛教这个时期大多数人的见解。 张颛的脸上,已经抑制不住地浮现出了一抹喜色。 在他看来,慧基禅师的这番言论,已是无懈可击的至理。 他就不信,许元还能说出什么花来! 他看向许元,眼神中充满了挑衅和得意。 然而,许元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待到慧基说完,他才缓缓点了点头。 “大师所言,确有至理。” 他没有反驳,而是先给予了肯定。 这一手,让准备看他如何辩驳的众人,都有些意外。 张颛脸上的笑容一僵。 这是什么意思? 认输了? 就在众人疑惑之际,许元话锋一转。 “不过,在下也有一点浅见。” 他挺直了腰背,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慧基的身上。 “在下曾听过一句话,名曰:‘修行以行制性,悟道以性施行’。” 修行以行制性,悟道以性施行? 众人咀嚼着这句话,只觉深奥无比,不明其意。 唯有慧基禅师,身体猛然一震,双目之中,迸发出一道骇人的精光! 他死死地盯着许元,嘴唇微动,仿佛在反复品味这句话的深意。 许元的声音,继续在水榭中回响。 “大师所言的持戒、坐禅、苦修,便是这前半句,‘修行以行制性’。” “人之初,性不定,或善或恶,如脱缰之野马。故需以‘行’为缰绳,通过戒律与实践,来约束、驾驭这匹野马,使其归于正途。此乃渐悟之功。” “这一点,我与大师的看法,并无二致。” 听到这里,张颛松了口气,嘴角再次勾起。 说了半天,还不是在赞同慧基禅师?故弄玄虚! 可许元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但是,” 许元语气一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修行之目的,为何?” “难道就是为了永远握着缰绳,与自己的本性角力吗?” “非也!” “修行的目的,是为了‘悟道’!” “何为悟道?便是这后半句,‘悟道以性施行’!” “当修行者通过‘渐悟’的积累,将野马驯服,心性澄明之后,便有可能在某一瞬间,豁然开朗,明心见性!这便是‘顿悟’!” “那一刻,便如黑暗中划过一道闪电,照彻大千世界!” “从此之后,修行者不再需要用‘行’来刻意约束‘性’。因为他的‘性’,已与‘道’合一。他的每一个念头,每一次呼吸,皆是修行;他的随心所欲,皆不逾矩。” “这,便是‘以性施行’的境界!” 许元的声音掷地有声,他没有支持渐悟,也没有支持顿悟,而是将二者,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渐悟是基础,是过程,是量变的积累。 顿悟是升华,是结果,是质变的飞跃! 没有渐悟的积累,顿悟便是空中楼阁,无根之萍。 而没有顿悟的升华,渐悟便可能沦为刻板的苦修,终其一生,也只是一个握着缰绳的牧马人,永远无法体会到人马合一,驰骋天地的自由! 一番话说完,整个水榭内外,鸦雀无声。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许元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给彻底镇住了。 画舫之上,晋阳公主李明达美眸异彩连连,她身旁的两位郡主和秦月离,更是张大了嘴巴,久久无法合拢。 卢照邻呆立当场,眼神中充满了震撼与不可思议。 他喃喃自语:“修行以行制性,悟道以性施行……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而张颛,则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记闷棍,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大脑一片空白。 他听不懂。 但他能看懂周围所有人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可能又要输了。 “这……” “这……这位许大人的见解,简直……简直闻所未闻!” “太精辟了!将渐悟与顿悟的关系,说得如此透彻!”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叹。 他们看着许元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是欣赏他的诗才,那么现在,就是彻彻底底的敬畏! 这是一个何等妖孽的人物? 诗才冠绝天下也就罢了,竟然连佛法玄理,都有如此骇人听闻的见解! 可是,问题来了。 许元的观点,并非完全否定慧基禅师,反而是将其包容、升华。 这……到底该怎么判输赢? 就在众人心中为难之际,一个清朗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阿弥陀佛。” 只见慧基禅师缓缓从蒲团上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僧衣。 他神情肃穆,对着许元,深深地弯腰,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礼。 这一下,所有人都惊呆了。 许元也连忙起身,想要去扶。 “大师,使不得!” 慧基却没有起身,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声音中充满了由衷的敬佩与感激。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经。” “‘修行以行制性,悟道以性施行’,此十二字,已道尽修行之真谛。贫僧困惑多日之疑虑,今日豁然开朗,茅塞顿开。” 他缓缓直起身,目光清澈地看着许元。 “施主于佛法之境界,远在贫僧之上。” “此番论道,是贫僧,输了。” “哦不,我贫僧与施主此乃论道,不能以输赢来定,不过,施主的境界,确实高于贫僧,贫僧还需修行!” 第一百七十九章 脸都不要了 输了。 他亲口承认,自己输了! 哗—— 全场哗然!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的哗然! 慧基禅师,玄奘高徒,长安城年轻一辈中最负盛名的僧人,竟然……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认输了? 而且看他的样子,没有半分不甘,反而充满了喜悦和感激! 这……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张颛浑身一软,彻底瘫倒在地,面如死灰,眼神中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慧基禅师却仿佛没有看到周围人震惊的目光,也没有理会瘫倒在地的张颛。 他再次对着许元合十一礼。 “贫僧今日得闻大道,心有所悟,需即刻返回寺中静思,先行告辞了。” 说罢,他顿了顿,脸上露出诚挚的笑容。 “待贫僧将施主的高见,告知家师玄奘法师,想必家师也定会想与施主见上一面。” “他日施主若有闲暇,还请务必移步大慈恩寺,贫僧定会为施主引荐。” “届时,贫僧再与施主,共论佛法。” 说完,他也不等许元回答,更不管在场众人的反应。 转身,迈步,衣袂飘飘,带着满身的禅意与刚才的感悟,就这么洒脱地离开了星罗庄, 只留下一个从容的背影,和满场石化的人群。 许元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也是微微一笑,拱了拱手。 “大师,慢走。” 目送慧基禅师的身影消失在水榭的尽头,许元收回目光,脸上的笑意淡淡,仿佛刚才那场石破天惊的论道,只是一场寻常的清谈。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精准地落在了那个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张顗身上。 “张公子,论道已毕,胜负已分。” “一万两的赌注,是不是也该兑现了?” 此言一出,众人猛然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对啊! 还有赌注! 又是一万两!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张颛身上。 那目光中,再无半分同情,只剩下看好戏的玩味。 张颛身子一颤,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万两。 又是一万两! 他刚刚才凑了一万两还给许元,如今又要输掉一万两? 许元见他不语,也不催促,只是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卢照邻。 “卢兄,有劳了。” 卢照邻此刻看着许元的眼神,早已是敬佩得五体投地,闻言立刻会意。 “许兄放心。” 他一拱手,转身便走向了方才众人凑钱的地方。 片刻之后,他便捧着几个沉甸甸的锦盒走了回来。 “许兄,这是方才张公子第一场所押之物。” “有前朝大家的字画,有西域进贡的宝玉,还有几张长安城中各大商号的银票……” 卢照邻将东西一一摆在许元面前的案几上,公事公办。 张颛看着那些自己心爱的珍玩,眼珠子都红了。 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嘶声道:“不行!那些都不是我的,那些是诸位朋友一起凑的,怎么能算在我一人头上?” 明显,面对这两万两的巨额债务,他这是要耍赖了。 众人眼中都露出鄙夷之色。 输了诗,输了道,如今连人品也要输得一干二净么? 许元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哦?” “张公子的意思是,想赖账?脸都不要了?” “我没有!” 张颛梗着脖子,色厉内荏地吼道:“你我方才做赌,这些都是诸位朋友凑齐的,理应算是他们输的,又岂能算在我头上?” “这些东西,你不能动!” 他死死地护住那些财物,像是护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呵呵。” 许元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似乎也懒得与他多费唇舌。 就在此时,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从画舫上传来。 “张公子此言差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晋阳公主李明达不知何时已站到了船头。 她身姿窈窕,面罩轻纱,一双凤目清亮如水,此刻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 “方才许县令与慧基禅师论道之前,本宫听得清清楚楚。” “在场诸位,想必也都听见了。” 晋阳公主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水榭。 “既然如此,那现在张公子想要耍赖,岂不丢了人品?” “张公子,本宫说的,可有错?” 公主殿下亲自下场作证了! 张颛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如纸。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可迎上晋阳公主那清冷的目光,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敢当着大家的面儿不要脸,敢跟许元耍赖,却万万不敢在公主面前放肆。 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噗通。” 张颛双腿一软,再次瘫倒在地,这一次,眼中再无挣扎,只剩下无尽的死灰。 晋阳公主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不再看他,目光转向许元时,却已然带上了几分柔和与笑意。 “许大人,公道自在人心。” “多谢公主殿下主持公道。” 许元嘴角一扬,对着画舫的方向,长长一揖。 这小妮子,关键时候倒是出来帮了自己一脚。 有了公主的金口玉言,一切便再无悬念。 卢照邻直接命人将那些财物打包,送到了许元身边。 张颛失魂落魄地被人扶着,踉踉跄跄地离开了星罗庄。 他甚至不敢再看许元一眼,那道身影,已经成了他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灰溜溜的背影,在众人眼中,显得无比萧索与可笑。 张颛一走,水榭中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变。 方才的剑拔弩张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热烈而又微妙的氛围。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许元身上。 “这位……这位许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诗才惊世,连佛法玄理都有如此见地,简直……简直不是凡人!” “我只听说他此前是凉州长田县令,没想到竟是这般潜龙在渊的人物。” 人群中响起了压抑不住的议论声,人们都在打听着许元的来历。 那些原先对许元不屑一顾的勋贵子弟,此刻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他们纷纷端着酒杯,主动上前。 “许兄,在下工部侍郎之子,余慎,久仰许兄大名,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虚啊!” “许大人,我是李轩,许大人那首《重阳思亲》,必将名传千古!” 卢照邻更是直接站到了许元身边,俨然一副至交好友的模样,为他引荐着各路才俊。 “许兄,这位是……” 面对着雪片般涌来的结交之意,许元始终保持着温和的微笑。 他既不倨傲,也不谄媚,与每个人都从容应对,谈吐有度,滴水不漏。 这份气度,更是让众人暗暗心折。 第一百八十章 护食的晋阳公主 而在水榭的另一侧,那些大家闺秀们,也早已是芳心涌动。 她们隔着纱帘,或躲在团扇之后,一双双美目,不住地向许元这边瞟来。 “那位许大人,当真了得。” “是啊,不但文采飞扬,连样貌也是这般俊朗不凡。” “更难得的是那份气度,面对卢国公之子不卑不亢,面对慧基禅师从容不迫,真乃人中龙凤。” 窃窃私语声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好奇。 画舫之上,气氛更是热烈。 两位郡主一左一右地凑到了晋阳公主身边,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明达,快说说,这位许大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就是就是,你从哪里寻来这等宝贝人物?以前怎么从未听过?” 秦月离也眨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紧紧盯着晋阳公主。 她们三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动心”二字。 晋阳公主李明达看着她们这副模样,心中不知为何,竟生出了一丝不悦。 就像是自己珍藏的宝贝,被人觊觎了一般。 她清了清嗓子,故作淡然地说道:“他本是一个县令小官,现在不过是升任大理正而已,还能有什么来头。” “哟?” 一位郡主掩嘴轻笑,打趣道:“公主殿下莫不是怕我们姐妹与你争抢,不愿意多说?” 另一位郡主也促狭地眨了眨眼:“我看啊,咱们的晋阳公主,是动了凡心,开始护食喽。” “你们……你们胡说八道些什么!” 晋阳公主的脸颊“腾”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她又羞又恼,伸出粉拳轻轻捶打着身边的两位郡主。 “再乱说,我便不理你们了!” 那娇羞的模样,更是引得两位郡主和秦月离笑作一团。 画舫之上,一时间春光旖旎,笑语嫣然。 接下来的雅集,彻底变成了许元的主场。 无论是曲水流觞,还是飞花令,但凡需要比拼才学的项目,众人都会主动邀请许元参加。 许元自然是来者不拒。 结果毫无悬念。 以他脑中存储的千古名篇,对付这些唐朝的才子们,简直是降维打击。 “飞花令,带‘月’字。”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许元抬起酒杯,随口道。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 几轮下来,对手们搜肠刮肚,冷汗直流,许元却依旧气定神闲,信手拈来。 众人除了叹服,再无二话。 不过,一直赢也没什么意思。 许元深谙过刚易折的道理,在一些无关紧要的比试中,便会有意无意地“失手”一两次,输给旁人。 这非但没有损害他的声望,反而让众人觉得他此人不仅有才,而且谦逊,不喜争强好胜,对他更为亲近。 一时间,场中气氛热闹祥和,其乐融融。 玩乐之间,晋阳公主那边却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她正与一位世家小姐对弈,下的正是时下流行的围棋。 只是公主殿下棋力平平,被对方杀得节节败退,一张俏脸都皱成了包子。 她眼珠一转,忽然想到了什么,对着不远处的许元招了招手。 “许元,你过来一下。” 许元闻声走上画舫,躬身行礼:“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你……你可会下棋?” 晋阳公主指着眼前的棋盘,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 许元看了一眼棋局,便知公主已是回天乏术,笑了笑。 “围棋之道,博大精深,想要赢,就得需要日积月累的精盐。” “不过,在下倒是会一种新的棋法,简单有趣,公主可愿一试?” “哦?新的棋法?” 晋阳公主和对面的小姐都来了兴趣。 许元点了点头,便将棋盘上的黑白子清开。 “此棋名为五子棋,规则简单,黑白双方,谁先将自己的棋子在横、竖、斜任意一个方向上连成五子,便算获胜。” 他一边说着,一边简单地演示了一下。 规则确实简单,一听就懂。 晋阳公主顿时来了兴致:“好,就玩这个!” “公主殿下请稍等。” 许元却又神秘一笑,附在晋阳公主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了几句。 “此棋虽简,却有必胜之法,名为‘三三禁手’、‘四四连活’……” 他将后世总结出的一些五子棋速赢诀窍,简明扼要地讲给了晋阳公主听。 晋阳公主听得美眸发亮,连连点头。 新一局棋开始了。 果然,得了许元秘籍真传的晋阳公主,拉着对手就要玩五子棋,接下来的她,如同开了窍一般,落子如飞,思路清晰。 不过十几个回合,便成功构成了一个杀局。 “哈哈,我赢了!” 晋阳公主看着棋盘上连成一线的五个白子,高兴得拍手欢呼起来,像个得了糖吃的孩子。 对面的小姐输了棋,却也不恼,反而对这新奇的五子棋大感兴趣。 画舫上的其他闺秀们也纷纷围了过来,央着许元教她们。 水榭内外,欢声笑语,一直持续到月上中天。 因为是重阳佳节,长安城中不施行宵禁,是以星罗庄的雅集,也一直到了深夜才散去。 归途中。 许元与晋阳公主,共乘一辆宽大的皇家马车。 车厢内点了安神的熏香,马车行驶得极为平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白日里又是设宴,又是观赛,还玩了许久,晋阳公主显然是累坏了。 上了马车没多久,她的小脑袋便一点一点的,眼皮也开始打架。 初时,她还强撑着,想与许元说些什么。 可说着说着,声音便越来越小,最后,身子一歪,竟靠在了许元的肩膀上,沉沉睡去。 少女温热的呼吸,轻轻地拂过许元的脖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兰花香气。 许元身子微微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 他低头看去,只见昏黄的灯光下,少女的睡颜恬静而美好,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 她的嘴角微微翘着,似乎在做什么美梦。 一缕晶莹的口水,顺着她的嘴角,悄然滑落。 许元看着这一幕,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调整了一下坐姿,好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 第一百八十一章 月儿的心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微微一晃,缓缓停了下来。 就是这轻微的颠簸,让沉睡中的晋阳公主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悠悠转醒。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时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男子气息,混杂着安神香的味道,让她有些贪恋。 肩膀处传来的温热与倚靠的坚实感,更是让她下意识地蹭了蹭。 然而,下一刻,她猛然清醒了过来。 自己……自己竟然靠在许元的肩膀上睡着了? 轰! 一股热流直冲脑门,晋阳公主的脸颊瞬间红得像是天边的晚霞,连带着白皙的脖颈和精致的耳垂,都染上了一层动人的粉色。 她像是被火烫了一般,猛地坐直了身子,双手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裙角,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许元一眼。 “公主殿下醒了?” 许元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打破了车厢内的尴尬。 “我……我……” 晋阳公主支支吾吾,舌头像是打了结,“我方才……不是故意的……” 那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小女儿家的羞赧。 “无妨。” 许元的声音依旧温和,“公主日间玩累了,倦了也是人之常情。” 他越是这般体贴大度,晋阳公主便越觉得无地自容,她甚至能回想起,自己嘴角似乎还有些湿润的感觉……天啊,自己不会是流口水了吧? 想到这里,她的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恰在此时,车外侍女的声音传来: “殿下,公主府到了。” 这声音对晋阳公主而言,简直是天籁之音。 “我……我到了,我先下车了!” 她如蒙大赦,慌慌张张地便要起身。 “嗯,慢些。” 许元提醒了一句。 晋阳公主掀开车帘,几乎是逃也似的跳下了马车。 待双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被夜风一吹,她发烫的脸颊才稍微降下温来。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这才转过身,对着车厢里的许元,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 “今日之事,多谢许大人。” 这一声“谢”,不仅仅是谢他送自己回来,更是谢他今日在雅集上为自己挣足了脸面,谢他带来那新奇有趣的五子棋,也谢他……方才的温柔与体谅。 “公主殿下言重了。” 许元的声音从车内传出。 晋阳公主看着那被车帘遮挡住的身影,贝齿轻咬红唇,又道:“许大人,那……再见。” 说完,她再也不敢停留,转身带着侍女,快步走进了公主府的大门,那背影,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许元坐在车内,听着外面远去的脚步声,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 这小公主,还真是……纯情得可爱。 他收回思绪,对车夫摆了摆手: “回府。” …… 许府。 夜已深沉,府中下人们早已歇下,唯有月儿的房间还亮着一豆灯火。 当许元推开院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的专属小侍女,正趴在院中的石桌上,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是困到了极致,却依旧在强撑着等他。 许元放轻了脚步,缓缓走了过去。 他刚一走近,月儿那睡眼惺忪的眸子便警觉地睁开了。 看清来人是许元后,她脸上顿时绽放出欣喜的笑容,所有的困意一扫而空。 “公子,您回来了!” 她连忙站起身,声音中满是雀跃。 许元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眉头微皱:“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 “我在等公子呀。” 月儿嘻嘻一笑,献宝似的从身后捧出一个用干净布巾包裹着的小碗。 她小心翼翼地揭开布巾,一股香甜软糯的气息顿时弥漫开来。 碗里盛着一个白白胖胖,还撒着些许黄豆粉的物事。 “公子,你看。” 月儿捧着碗,仰着小脸,满眼期待地看着许元。 “这是我们家乡的风俗,重阳节这天,家里人要一起打糍粑吃的。” “我想着公子今天肯定也累了,就提前做好了一个,想等您回来尝尝……” 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有些不好意思。 “……可是,一不小心就等到了现在,都有些凉了。” 许元看着眼前这个睡眼惺忪,却依旧记挂着自己的小丫头,又看了看碗里那个朴实无华的糍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穿越至此,他见过的,多是官场上的虚与委蛇,或是勋贵间的利益交换。 这般纯粹而不含任何杂质的关心,却是他许久未曾感受过的温暖。 他伸出手,没有去接那个碗,而是直接从月儿手中捻起了那个糍粑。 在月儿惊讶又期待的目光中,他将糍粑送入口中,轻轻咬了一口。 糍粑已经凉了,失了几分温热时的软糯,却依旧嚼劲十足,黄豆粉的干香与糯米本身的清甜在口中交织,味道意外的不错。 “好吃。” 许元看着月儿,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真的吗?” 月儿的眼睛瞬间亮得像是缀满了星辰。 “嗯,真的。” 许元三两口将整个糍粑吃完,然后伸出手,轻轻揉了揉月儿的脑袋。 “好了,你的心意我收到了。现在,立刻,马上去睡觉。” “是,公子!” 月儿得到了夸奖,心满意足,脆生生地应了一声,一蹦一跳地回房去了。 许元站在清冷的月光下,看着她欢快的背影,嘴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份香甜。 他也该休息了。 …… 次日,佛晓。 天色将明未明,整个长安城还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晨曦之中。 太极宫,甘露殿。 殿内灯火通明,大唐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李世民,早已结束了晨练,身着一袭常服,端坐于御案之后,批阅着如山般的奏折。 内侍总管王德,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侍立在一旁,为皇帝研墨。 整个大殿安静得只听得见笔锋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放下了手中的朱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说吧。” 他头也未抬,淡淡地开口。 第一百八十二章 李世民捞老了 听到李世民的话,王德躬下身子,用一种平稳无波的语调,开始汇报昨夜从各处汇总而来的信息。 “启禀陛下,昨日晋阳公主殿下于星罗庄参加重阳雅集,许元与她同行。” 李世民“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席间,郧国公之子张颛,再度与许元设赌,赌注为一万两。” 听到这里,李世民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张德逊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他又知道了。 “第一赌,以‘重阳’为题作诗。张颛先作,后许元以一首‘重阳思亲’,满座皆惊,张颛完败。” 王德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只是在陈述事实。 随后,他又递上一本折子,上面写着的,正是许元在昨日集会上写的诗。 李世民批阅奏折的动作停了下来,接过折子打开看了看,顿时眼前一亮。 “哦?”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他低声咀嚼着这句诗,眼中渐渐露出讶异与欣赏之色。 好诗! 简单平白,却道尽了异乡游子的心声。此句一出,必为千古绝唱。 许元这小子,诗才竟高到了如此地步? 王德仿佛没有看到皇帝的反应,继续道:“第二赌,张颛请来化生寺慧基禅师,与许元论道,辩‘渐悟与顿悟’之别。” “结果,许元以‘修行以行制性,悟道以性施行。’一偈,令慧基禅师心悦诚服,当场认输。” “啪嗒。” 李世民手中的朱笔,掉落在了御案之上。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之色。 “你说什么?” “他……赢了慧基?” 慧基禅师乃是玄奘高徒,佛法精深,在长安城中享誉盛名,连他自己都曾听过几次慧基讲法,深感其佛学之渊博。 许元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个大理寺丞,竟然在佛法上,辩赢了慧基禅师? 而且还作出了“修行以行制性,悟道以性施行”这等蕴含无上禅理的偈子? 这……这怎么可能? 李世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动容的神色。 他一直以为,许元只是个断案能力出众,有些小聪明的酷吏。 可现在看来,自己,乃至满朝文武,都远远小看了这个年轻人。 此子,胸中沟壑,怕是深不见底啊! 良久,李世民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重新捡起朱笔,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看来,这小子,还真是一条潜龙啊。” 他沉吟片刻,话锋一转,声音也冷了三分。 “对了,高阳那边,如何了?” 王德立刻回答道: “回陛下,高阳公主自被幽禁之后,日日哭闹,请求面见陛下,言辞之间,多提及……提及她生母在世时,陛下是如何疼爱于她,说她生母身份低微,去得又早,自己甚是可怜……” “哼!” 李世民听到这话,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眼中闪过一丝怒其不争的寒意。 “她还知道她生母身份低微,去得早?” 皇帝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威压,让整个甘露殿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朕正因念及其母,才对她百般宠爱,视若掌珠,远超其他公主。可朕的这份宠爱,换来的不是她的知书达理,反倒是恃宠而骄,目无法纪,连房相的颜面都敢随意折辱!” “如今犯下大错,不知悔改,反倒拿她那可怜的母亲来博取朕的同情?” “简直混账!” 李世民将手中的奏折重重地拍在桌上,胸口起伏不定。 王德立刻跪伏在地,大气都不敢出。 “传朕的旨意!” 李世民的声音冷若冰霜。 “继续给朕关着!什么时候她真正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朕!” “奴婢遵旨。” 李世民发泄完怒火,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似乎有些疲惫。 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眼问道:“给房府的赏赐,都送到了么?” “回陛下,昨日已尽数送达。房相公亲自接收,让奴婢代为转达,谢陛下隆恩。” “嗯。” 李世民这才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缓和。 “这也不枉朕,对他房家的一点补偿了。” 他叹了口气,正准备拿起另一本奏折继续批阅,却忽然感觉鼻子一痒。 “阿嚏!” 一个响亮的喷嚏,打破了大殿的宁静。 王德脸色一变,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快步走到一旁取来一件厚实的貂裘大氅。 “陛下,天凉了,您可得注意龙体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满脸关切地要将大氅为李世民披上。 “陛下,要不您先休息会儿?切莫着了风寒。” 李世民摆了摆手,将王德递过来的貂裘推开。 “朕还没那么娇贵。”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但那一声喷嚏带来的鼻腔酸涩感,却在提醒着他一些不愿承认的事实。 自己的身体…… 他心中自嘲一笑。 自玄武门喋血,登临大宝以来,二十年间,他宵衣旰食,励精图治,自问不输秦皇汉武。 可岁月,终究是最公平的敌人。 他能感觉到,近两年来,自己的精力已大不如前。 一个风寒,或许就能让他躺上数日。 终究……还是上年纪了。 这股突如其来的苍老感,像一根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李世民的心头,让他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 有些事,再不去做,恐怕就来不及了。 他的目光越过堆积如山的奏折,仿佛穿透了甘露殿的重重殿宇,望向了遥远的东方。 高句丽。 那个盘踞在辽东,屡屡挑衅大唐国威的顽疾。 前隋三征,百万大军折戟,国力耗尽,终至覆灭。 这是中原王朝心头的一根刺。 也是他李世民,此生必须拔除的一根刺。 昨日已是重阳,寒冬将至。 待到明年冰雪消融,大地回春,也不过区区几个月的时间。 不能再等了。 李世民眼中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如鹰隼的精光。 他转头,看向侍立一旁的王德,声音变得沉凝而果决。 “王德。” “奴婢在。” “你现在就出宫一趟,去许元的府邸,传朕的口谕,让他今日也来参加早朝。” “奴婢,遵旨。” …… 第一百八十三章 再次进宫 另一边,许府。 天光乍亮,许元伸了个懒腰,起了个大早。 昨夜睡得不错,没有了在长田县时那种随时可能被刺杀的紧绷感,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月儿已经备好了洗漱用具和简单的朝食,许元三下五除二解决完毕,换上那一身绯色的官袍,准备出门。 今天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 去大理寺点个卯,喝喝茶,看看卷宗,然后准时下值。 完美。 这种混日子的生活,才是他梦寐以求的退休状态。 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刚一拉开府门,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只见府门外,一辆朴实无华的宫中马车静静地停靠着,马车旁,一个身形瘦削,面容恭谨的老太监,正含笑看着他。 不是内侍总管王德又是谁? 许元眼皮狠狠一跳,心里咯噔一下,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 这宫里头号的大太监,一大早堵在自己家门口,能有什么好事? “王总管,您这是……” 许元脸上挤出一个客气的笑容,拱了拱手。 王德躬身回了一礼,姿态放得很低。 “许大人,咱家是奉陛下口谕,特来请您入宫的。” “入宫?” 许元一愣,“现在?” “正是。” 王德笑眯眯地道,“陛下有旨,命许大人今日参加早朝。” 靠! 果然! 许元只觉得一道天雷劈在了自己脑门上。 参加早朝? 开什么玩笑。 他一个六品官,屡次被李世民叫上太极殿参加大朝会,那都是三品以上大佬们才有资格站的地方,一直叫自己去算怎么回事儿啊? 李世民这老小子,绝对没安好心! 昨天自己刚在外面出了点小风头,今天就要把自己拎到朝堂上去? 不会是看自己这几天在大理寺太清闲,混日子混得太舒服,故意要给自己找事儿作吧? “这个……王总管,是不是搞错了?” 许元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下官官阶低微,按制,是没资格……” “许大人。” 王德脸上的笑容不变,但语气却多了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 “这是陛下的口谕。” 简简单单的回答,堵死了许元所有的话。 许元无奈地叹了口气。 得,看来这安生日子,是到头了。 “那便有劳王总管带路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认命般地登上了那辆驶向权力中心的马车。 …… 太极殿。 大唐帝国最核心的所在。 百官序列,分文武而立,殿内庄严肃穆,落针可闻。 许元被王德领着,站在了队列的最末尾,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 即便如此,他一身与周遭紫袍、绿袍格格不入的绯色官服,还是引来了不少若有若无的探寻目光。 许元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不多时,随着内侍一声高亢的唱喏。 “陛下驾到——” 身着龙袍的李世民,步履沉稳地走上御阶,端坐于龙椅之上。 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座大殿。 早朝开始。 李世民先是按照惯例,处理了几件由中书省递上来的地方赋税问题。 言辞简练,处置果决,尽显一代雄主的风范。 许元百无聊赖地听着,心中还在腹诽,这老李把自己叫来,不会就是为了让自己旁听学习的吧? 就在此时,李世民处理完最后一本奏折,将其放到了一边。 他没有再拿起新的奏折,而是抬起头,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百官。 大殿内的气氛,悄然一变。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皇帝接下来说的话,才是今日早朝的重头戏。 只听李世民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诸位爱卿。” “昨日,重阳已过。” “算算时日,距离明年开春,也就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了。” 他的声音顿了顿,变得铿锵有力。 “东征高句丽的诸多事宜,也该正式提上日程了。” 话音落下,满朝皆静。 旋即,一股压抑不住的激动与战意,在武将的队列中弥漫开来。 终于……要来了! 李世民看着群臣的反应,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霍然起身,目光如电,直接点名。 “李世勣!” 须发斑白的英国公李世勣立刻出列,声如洪钟。 “臣在!” “朕命你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明年开春后,总领我大唐骑兵、步卒,自河北道出,经辽东,直取高句丽王都!” 李世勣单膝跪地,重重一叩首。 “臣,遵旨!” 李世民的目光转向另一人。 “张亮!” 郧国公张亮慨然出列。 “臣在!” “朕命你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总领水师,自莱州渡海,直取高句丽南境,与李世勣大军,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张亮同样跪地领命。 “臣,领命!” “韦挺!” “臣在!” 吏部尚书韦挺出列。 “朕命你为馈运使,总领后勤,负责此次东征行军所需一切粮草、辎重之转运!” “臣,万死不辞!” 一连三道任命,如三道惊雷,在大殿之上炸响。 大唐最顶尖的几位帅才,尽数被委以重任。 战争的齿轮,在这一刻,正式开始转动。 李世民看着阶下战意昂扬的将领们,沉声道: “即日起,尔等便可开始调动兵力,操练士卒,督造战船,赶制羽箭!” “朕要你们,在明年开春之前,做好一切出征的准备!” “待春暖花开之日,便是我大唐二十万大军,踏平高句丽之时!” “臣等,遵旨!”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震得殿宇嗡嗡作响。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此事已定之时,李世民的话锋,却猛地一转。 他那锐利的目光,越过前方的一众紫袍大员,精准地落在了队列末尾,那个穿着绯色官袍的年轻人身上。 大殿内的喧嚣,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皇帝的视线,齐刷刷地聚焦到了许元的身上。 许元心中咯噔一下。 不好。 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掉。 只听李世民那带着无上威严的声音,再度响起。 “许元。” 这两个字,像是带着某种魔力,让整个太极殿落针可闻。 站在许元身边的几位低阶官员,下意识地就挪开了半步,将他凸显了出来。 许元头皮发麻,只能硬着头皮出列,躬身行礼。 “臣……在。” 李世民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自今日起,大理寺正许元,调任军器监少监。” 第一百八十四章 拿捏许元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军器监少监? 这是从五品上的官职,比许元现在的大理寺正高了足足小两级。 可……这调动也太奇怪了。 一个专司刑狱的法官,调去管兵器制造? 这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领域。 陛下这是何意?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际,李世民的下一句话,更是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专司负责,此次东征所需之一切兵器、甲胄的监造事宜。” 许元闻言,心中一声长叹。 果然来了。 他瞬间就明白了李世民的全部意图。 什么调任,什么升官,都是虚的。 这老狐狸,从头到尾,盯上的就是自己在长田县搞出来的那一套军械。 甚至,许元怀疑,李世民还想让自己搞出火器来。 李世民这是在告诉他,别混日子了,赶紧把你那些压箱底的宝贝疙瘩,都给我大唐军队复制一遍! 他这是要让自己,彻底绑死在东征高句丽这辆巨大的战车之上啊。 与此同时,太极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身上,有惊愕,有嫉妒,有疑惑,亦有审视。 在他们看来,从一个六品的大理寺正,一跃成为从五品上的军器监少监,这已是破格之举。 更何况,还是总揽东征兵甲监造这等泼天的功劳。 在众人眼中,这不啻于一步登天。 然而,许元却并不这么认为。 自己越重要,李世民就越不会让自己死。 看来,又得主动作死了! 于是乎,许元在众目睽睽之下,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躬身。 “陛下,臣……惶恐。” 满朝文武皆是一愣。 惶恐? 这种时候,不应该是叩首谢恩吗? 李世民坐在龙椅之上,眼神中也闪过一丝诧异,但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许元。 只听许元继续说道。 “臣才疏学浅,于刑狱一道尚且摸索,于军械营造之事,更是一窍不通。” “监造兵甲,事关国之征伐,干系数十万将士之性命,此等重任,臣万万不敢担。” “恳请陛下,另择贤能。” 话音落下,整个太极殿,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看着那个穿着绯色官袍的年轻人。 他……他在说什么? 他竟然,当众拒绝了陛下的任命? 疯了吧他! 就连程咬金那等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此刻也瞪圆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房玄龄与李世勣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惊骇。 他们伴驾多年,从未见过有人敢在太极殿上,如此干脆利落地回绝李世民的旨意。 这已经不是胆大包天了。 这是在寻死。 唯独,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两人老神在在,似乎并不意外。 他们早就习惯许元这种作死的状态了,从长田县一路走来,许元就曾多次作死,来到了长安之后,也是如此。 他们也实在不明白,许元年纪轻轻的,为何非要寻思? 此时,龙椅之上,李世民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 他原本微微前倾的身体,缓缓靠回了椅背,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刚刚还带着一丝欣赏的笑意,此刻已是寒霜遍布。 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自御座之上弥漫开来,笼罩了整座大殿。 大殿内的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十几度。 李世民就那么看着许元,没有怒斥,没有咆哮,只是那么平静地看着。 可越是这种平静,越是让人心惊胆战。 他没想到,许元真的敢拒绝。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拒绝他这位天可汗。 这小子,是在作死。 可这种场合,这种作死的方式,未免也太不给他这个皇帝面子了。 良久。 李世民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股彻骨的冰冷。 “许元。” “你可知,朕为何要东征高句丽?” 许元一怔,不知李世民为何有此一问,只能答道:“高句丽犯我疆界,不尊王化,陛下兴雷霆之师,乃是为扬我大唐国威。” “说得好。” 李世民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为了这一战,朕集结了二十万大军。”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如今,这二十万大军,粮草、兵马,皆已齐备。” 说到这里,他话锋猛地一转,目光如刀,死死地钉在许元身上。 “朕的大军,兵锋所指,可向东,直取平壤。” 他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但若是有变,亦可……向西。” 向西!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许元脑中轰然炸响。 他瞬间遍体生寒,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知道李世民在说什么。 大唐疆域,关中以西,是陇右道,有凉州,有长田县。 李世民这是在威胁他。 二十万大军,可以东征高句丽,也可以西征……平定某个“不听话”的地方。 他一直以为,李世民是个好皇帝,是个明君。 但他也没有忘记,在这所有身份之前,李世民首先是一个皇帝。 一个通过玄武门之变夺权上位,踏着尸山血海登上权力顶峰的帝王。 为了帝国的利益,为了他身为帝王的颜面,他绝对不会介意让长田县从地图上消失。 许元眉头紧皱,他想作死没错,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官职,甚至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但他不能不在乎长田县那数万百姓的安危,不能不在乎自己在那片土地上所付出的一切。 那一刻,许元心中所有的侥幸,所有的挣扎,都化作了一声无声的苦笑。 看来这次,又死不成了! 说到底,还是自己太过牵挂长田县的一切了啊! 罢了,许元心中苦笑一声,随后开口。 “陛下天威,臣……岂敢不从。”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沙哑。 “军器监少监一职,臣……领旨。” “谢陛下,隆恩。” “臣定不负所托,为陛下、为大唐督造军械,以保大唐万世基业!” 听到这句答复,大殿内那股冰冷凝滞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无数官员暗中松了一口气,偷偷擦去额角的冷汗。 龙椅之上,李世民脸上的寒霜缓缓褪去,重新恢复了那份深不可测的平静。 他深深地看了许元一眼,嘴角扬起了几分笑意。 哼!还拿捏不了你? 李世民算是看出来了,许元这个人不在乎权势,不在乎身份,但他也有他的软肋。 长田县,就是他不得不关心的地方! 既然如此,以后就更好掌控他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李治 李世民心中心情大好,也不再计较许元刚才的冒犯。 “很好。” 李世民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常态。 “众卿,无事便退朝吧。” 说完,他站起身,拂袖转身,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 “退朝——” 内侍尖锐的唱喏声响起。 百官躬身行礼。 “恭送陛下。” 待李世民的身影消失在殿后,文武百官才直起身来,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许元,眼神复杂至极。 这个年轻人,今天算是把鬼门关走了一遭。 就在许元准备起身,跟着人群溜走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许大人,请留步。” 许元抬头一看,正是内侍总管王德。 王德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恭谨的笑容,只是此刻在许元看来,这笑容怎么看怎么像一只老狐狸。 “陛下有旨,让您在此稍候。” 许元的脸上顿时满是苦色,这李二,到底要干嘛呀! 然而,不管怎么样,他也只能认命地点了点头,在一众同情的目光中,眼睁睁看着所有人都走光,偌大的太极殿只剩下他和一个老太监。 王德引着许元,穿过重重回廊,来到一处偏殿。 “许大人,请在此稍候,陛下稍后便至。” 说完,王德便躬身退下,留下许元一人,忐忑不安地坐在殿中。 没过多久,一阵脚步声传来。 许元连忙起身,只见李世民换下了一身厚重的龙袍,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走了进来。 而在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如冠玉,眉目清秀,身着一身月白色锦袍,气质温润,眼神谦和,宛如一块上好的美玉,让人见之忘俗。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李世民身后,姿态恭谨,尽显翩翩君子之风。 许元心中一动,正在猜测此人身份。 李世民却已经大步走了过来,脸上竟是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仿佛之前在太极殿上的剑拔弩张,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许元来了,坐。” 他随意地指了指旁边的坐榻,态度亲和得让许元有些发毛。 这老小子,变脸比翻书还快。 “来,朕为你介绍一下。” 李世民拉过身边的年轻人,笑着对许元道。 “这是朕的太子,李治。” 果然! 刚才看到此人的时候,许元就已经有了猜测,没想到,这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竟然真的是未来的唐高宗,李治。 他心中了然,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躬身下拜。 “臣许元,拜见太子殿下。” 李治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虚扶住许元的手臂,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许大人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清朗悦耳,没有丝毫皇子储君的骄矜之气。 “久闻许大人之名,父皇多次跟我提起你,在长田县兴利除弊,活人无数,乃是国之栋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番话说得极为得体,既表达了对许元的欣赏,又没有显得过分拉拢。 许元心中暗赞,这位太子,果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太子殿下谬赞了。” 就在这时,李世民发话了。 “正好到了饭点,王德,传膳。” 他看向许元,笑道:“许元,你也留下,陪朕和太子一起用膳。” 许元哪敢拒绝,只能应下。 很快,几样精致的小菜被端了上来。 席间,李世民仿佛彻底忘了早朝时的不快,谈笑风生。 他夹了一筷子菜,放到许元碗里,状似随意地说道。 “许元呐,你在长田县的那些事,朕都很清楚。” “说实话,在踏入长田县城之前,朕对你是抱着杀心去的,但在之后,朕和长孙无忌以及尉迟敬德在暗访的过程中,渐渐发现了你治理长田县的另类之处。” “虽然……有些异端,但不管怎么说,你将一个贫瘠的边陲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富足,商贾云集。这才是真正的本事。” 许元连忙谦虚道: “皆是仰赖陛下天恩,臣不敢居功。” 李世民摆了摆手,转头看向身边的李治,语气中带着几分语重心长。 “治儿。” “儿臣在。” 李治立刻放下碗筷,正襟危坐。 李世民指了指许元,对李治说道。 “你要多向许元学学。” “学他这种脚踏实地,为民办事的精神。而不是学朝堂上那些老臣,只知道引经据典,空谈大道。”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光中带着一丝过来人的感慨。 “这天下,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 “治理之道,在于实干,而非空谈。这一点,许元比你,比朝中大多数人都看得透彻。” 这番话,既是夸赞许元,也是在提点太子。 李治闻言,脸上露出诚恳受教的神色,他站起身,竟是朝着许元,郑重地行了一礼。 “父皇说的是,儿臣定当向许大人虚心请教。” 他又转向许元,目光真诚。 “还望许大人日后不吝赐教。” 许元吓了一跳,赶紧起身避开。 开玩笑,让当朝太子给自己行礼,他还没活够呢。 “太子殿下言重了,臣愧不敢当。” “臣不过是尽了些许本分。为国效力,乃是臣子应有之义。” 李世民看着两人的互动,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让李治看到,什么是真正的能臣。 他也要让许元明白,自己对他,是寄予厚望的。 “既然如此,那便正好。” 李世民一拍大腿,像是临时起意,顺水推舟地说道。 “治儿,你近来在东宫读书,也有些烦闷了。从明日起,你便不用去弘文馆了。” 李治一愣:“那儿臣……” 李世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便跟着许元,去军器监转转。” “多看,多听,多学。看看国之利器,是如何从一块凡铁,锻造成百战之兵的。” “军器监内,诸般事宜,你多听听许元的。” 此言一出,许元和李治,同时愣住了。 许元心中,一万头羊驼呼啸而过。 搞了半天,这李世民不光是把自己绑上了战车,还顺手给自己塞了个“太子太傅”的活儿? 不,这比太子太傅还坑。 没有官职不说,还得对太子负责! 真尼玛坑爹啊! 第一百八十六章 李世民也吃丹药? 此刻,许元心中十分无语。 自己这算什么? 没名没分,却要带着未来的皇帝,在军器监那种龙蛇混杂、机密遍地的地方瞎晃悠。 这要是太子磕了碰了,甚至出了什么意外,那不都得算在自己身上? 更何况,这李二刚才那番话的语气,那语重心长、饱含期许的眼神,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托孤的味道? 许元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他下意识地偷偷撇了撇李世民,虽然对方的脸色依然十分刚毅,看不出丝毫问题,但眼眶还是有些凹陷,整个人的身形也不像年轻人那么挺拔了。 这李二,也是人呐! 不过,许元可不想整天带着李治! “陛下,万万不可。” 许元躬身行了一礼,赶紧推辞。 李世民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看着他: “有何不可?” 旁边的李治也露出几分疑惑之色,看向许元。 许元硬着頭皮,组织着语言。 “陛下春秋鼎盛,龙体康健,太子殿下跟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学到的才是真正的帝王之道,治国之术。” 他的腰弯得更低了些,姿态放得极低。 “臣不过一介乡野村夫,侥幸蒙陛下天恩,才有了今日。” “臣所知所学,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道,恐会……带坏了太子殿下。” 这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既捧了李世民,又把自己贬到了尘埃里。 言下之意,您老人家还活得好好的,别这么早就安排后事啊。您才是最好的老师,我算个屁,别让我把您儿子教歪了。 李治听了,脸上不由露出几分异样的神色。 这位许大人,当真是谦逊君子。 然而,李世民听完这番话,却并没有像许元预想中那样龙颜大悦,或是出言反驳。 他只是沉默了。 那双曾睥睨天下,令无数英雄豪杰为之折服的眸子,此刻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暮气。 他缓缓地转过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殿外那棵枝繁叶茂的古树,久久不语。 偏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沉重。 许元和李治站在原地,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良久。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李世民的口中溢出。 “春秋鼎盛……” 他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一丝无人能懂的疲惫。 “朕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许元和李治,眼神复杂。 “你们看朕,似乎并无病痛,每日依旧可以处理堆积如山的奏折,临朝听政,威加四海。” “但……” 他顿了顿,抬手轻轻捶了捶自己的后腰。 “早年随父起兵,南征北战,身上留下的暗疾太多了。” “那时候年轻,不觉得有什么,可如今年岁渐长,这些旧伤就像是藏在骨头缝里的蚂蟥,日夜不停地在啃噬着朕的精气神。” “朕的这副身子骨,早就垮掉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可话语中那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却让许元和李治同时心头一震。 李治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哽咽。 “父皇……” 李世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目光却落在了许元的身上。 “前些日子,宫中方士进献了一些丹药,说是能延年益寿,固本培元。”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刚开始吃的时候,确实觉得精神好了不少,批阅奏折到深夜也不觉得疲累。” “可现在,那些丹药的效果,也已经越来越差了。” “朕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闭上眼,就是金戈铁马,就是尸山血海……” 丹药? 听到这两个字,许元瞳孔猛地一缩。 他心里咯噔一下,万万没想到,强如李世民这样的一代雄主,竟然也和历史上那些帝王一样,开始迷恋丹药了。 虽然许元巴不得李世民早点弄死自己,好让自己完成系统任务回到现代。 但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这个流露出疲态与脆弱的帝王,他心中那点现代人的恻隐之心,还是被触动了。 这可是千古一帝李世民。 若是他能多活几年,对大唐,对百姓,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想到这里,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陛下,丹药……不可长食。” 话一出口,许元就后悔了。 自己多什么嘴啊! 果然,李世民和李治的目光,同时带着一丝讶异,齐刷刷地看向他。 李世民挑了挑眉:“哦?莫非,许元你还懂丹道?” 许元心中叫苦不迭,脸上却只能维持着镇定,硬着头皮躬身道。 “回陛下,臣不懂丹道。” “那为何说丹药不可长食?” 李世民追问道,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 许元深吸了一口气,沉思了片刻,这才说道: “臣虽不懂丹道,但臣知道,自古以来,从未听闻有真正的长生之人。”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偏殿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所谓仙丹,所谓灵药,不过是饮鸩止渴的毒药罢了。” “陛下您想,那些方士为了让丹药体现出立竿见影的效果,让服用者感觉精神振奋,体力充沛,必然会在其中加入一些……特殊的成分。” “这些成分,或许是一些微量的毒物,或许是一些虎狼之药,它们的作用,便是强行透支服用者的身体精元,将未来的生命力,提前激发出来,以换取一时的强盛。” “偶尔为之,尚可。但若长此以往,日积月累,毒素在体内沉淀,精元被不断亏空,身体的根基便会彻底被掏空,最终油尽灯枯,暴毙而亡。” 一番话说完,许元只觉得口干舌燥,后背已是一片冰凉。 他这是在公然否定皇帝的追求,甚至是在暗指皇帝身边有奸佞小人。 这和在太极殿上拒婚,性质同样恶劣。 殿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李治听得目瞪口呆,他从未听过如此离经叛道的言论。 而龙椅的主人,李世民,则是死死地盯着许元,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精光闪烁,看不出是喜是怒。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照你这么说,古往今来,追求长生的帝王,都是错的?” 许元头皮发麻,但话已至此,只能继续说下去。 “陛下,秦皇汉武,哪一个不是雄才大略,惊才绝艳之辈?” “自古帝王,又有哪个不渴望长生不老,永掌江山?” “可结果呢?” 许元抬起头,迎着李世民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 “他们如今,也不过是史书上的一段文字,地底下的一抔黄土罢了。” “陛下,这世间若真有长生,那些消失在历史中的人物,又去哪了?” “所谓长生,真正的长生之术,绝不是靠吞服那些来路不明的丹药。” 第一百八十七章 长生之道 李世民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许元的话,很直白,也很现实。 秦皇汉武……一抔黄土…… 是啊,连那两位横扫六合,开疆拓土的千古英雄,最终都难逃一死。 自己……又怎能例外? 他眼中的那丝迷恋与侥幸,渐渐被一种清明所取代。 他看着许元,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 “听你的意思,你似乎知道……别的长生之道?” 面对李世民的询问,许元却不卑不吭,再度沉思片刻,整理了一下措辞,这才说道: “臣不敢妄言长生。” “但臣知道,有一种方法,可以让陛下将亏空的身体元气,慢慢补回来。固本培元,祛除暗疾,从而延年益寿,福祚绵长。” 李世民的眼睛瞬间亮了。 “什么方法?” 就连一旁的李治,也屏住了呼吸,好奇地看着许元。 许元微微一笑,缓缓吐出了四个字。 “养生,锻炼。” “养生?锻炼?” 李世民和李治同时一愣,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么一个……朴实无华的答案。 许元点了点头,不急不缓地解释道。 “是的,陛下。” “人体如同一座城池,年轻时气血充盈,城墙坚固,百病难侵。但随着年岁增长,以及征战劳累,城墙便会出现损耗与缺口。” “丹药,就像是饮鸩止渴,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看似一时风光,实则加速了城池的崩塌。” “而真正的长生之道,早已被验证过无数次,那便是——养。” 他看着李世民,目光灼灼。 “首先,是规律作息,顺应天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保证充足的睡眠,让身体得到充分的修复。” “其次,是合理膳食,辅以药膳。戒除油腻、生冷之物,根据时节与身体状况,用温和的药材调理膳食,慢慢滋养五脏六腑,补回亏空的元气。” “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持之以恒的锻炼。” “并非是让陛下如军中将士般操练,而是每日坚持一些舒缓的运动,如散步、导引之术,让全身气血流通,筋骨强健。” “如此一来,气血旺盛,正气存内,邪不可干。身体机能自然强大,许多小病小痛便会不药而愈,那些陈年暗疾,也能得到极大的缓解。” “这样,避免了大多数病症的侵扰,陛下自然能够活得更久,看得更远。” 许元侃侃而谈,将现代的养生理念,用李世民能够理解的方式,娓串道来。 李世民的脸色平静,但却沉思了起来。 许元说的这些道理,听起来似乎简单至极,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 不求仙,不问鬼,只求诸于自身。 通过调理自己的身体,来达到健康长寿的目的。 这……似乎比那些虚无缥缈的仙丹神药,要靠谱得多。 是啊。 与其将性命托付于那些虚无缥缈的丹药,托付于那些装神弄鬼的方士,为何不信一信自己这副身躯的潜力? 李世民缓缓地点了点头,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最后一丝对丹药的迷恋与侥幸,终于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的清明与决断。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顿了顿,又补充道。 “很好。” 他重新看向许元,眼神中带着一种许元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欣赏,有审视,还有几分难言的信任。 “朕,就信你一次。” 话音刚落,那股属于帝王的威严便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仿佛刚才那个流露出疲态与脆弱的男人只是幻觉。 “行了,此事朕先谢过你的提醒,你先带着治儿去军器监吧。” “太子,记住了,要跟着许元好好学,这对你以后有用。” “是,父皇!” 李治躬身行礼,答应一声。 “臣,遵旨。” 许元也躬身行礼,说罢,便带着李治退出了偏殿。 直到两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李世民才仿佛卸下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坐回了龙椅上,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王德无声无息地走上前来,为主子轻轻揉捏着肩膀。 李世民闭着眼,沉默了许久,忽然抬手指了指御案旁一个做工精致的紫檀木盒。 “王德。” “老奴在。” “把那些丹药,都给朕扔了。” 王德的手猛地一抖,险些没站稳,脸上满是惊愕之色。 “陛下,这……这万万不可啊!” 他急切地劝道。 “这可是方士们费尽心血,为您炼制的延寿仙丹啊!就这么……扔了?” 王德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许大人的话,固然有些道理,可毕竟只是他一家之言。万一……” “朕意已决。” 李世民睁开眼,打断了他的话,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见王德还想再劝,李世民摆了摆手,目光飘向了窗外,陷入了回忆。 当初在长田县的时候,李世民跟长孙无忌以及尉迟敬德曾因为长田彩票一事,去过当地的养老院,那里的老人基本都在锻炼,个个精神抖擞,可不似自己这般啊! “去吧。把丹药处理干净,不许留下一颗。” “另外,传御医过来,让他们根据许元所言,为朕拟一份药膳食谱。”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许。 “再替朕……重新规划一下作息。” “老奴……遵旨。” 王德深深一拜,拿起那个曾被陛下视若珍宝的紫檀木盒,一步步退出了大殿。 …… 另一边。 许元带着李治,一言不发地走在出宫的路上。 灿烂的阳光照在身上,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他紧锁着眉头,脸色比锅底还黑。 这叫什么事儿? 自己不过是多了一句嘴,怎么就把太子这个烫手山芋给接手了? 带着太子去军器监? 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大唐的兵工厂,是锻造杀人利器的地方!里面到处都是火炉、铁锤、刀胚、甲片,龙蛇混杂,机密遍地。 这要是太子殿下磕了碰了,掉根头发丝,自己都吃不了兜着走。 更要命的是他的身份。 当朝太子,未来的皇帝,跑到军器监去当差? 这消息要是传出去,军器监那些官员工匠还不得炸了锅?一个个都跑来围观储君,谁还有心思干活? 想到这里,许元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盯着李治。 李治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小心翼翼地问道。 “许……许大人,有何吩咐?” 第一百八十八章 李世民的算计 许元伸手指了指他身上那件用料考究,绣着暗纹的太子常服,皱了皱眉。 “你这身衣服,不行。” 李治一愣。 “不行?” 许元没好气地说道: “嗯,太显眼了。” “军器监不是你的东宫,那里人多眼杂,都是些五大三粗的工匠和兵卒,您还是不要以太子的身份过去,不然会碍事儿。” 李治点了点头,许元说得不无道理。 “好,许大人,我这就回东宫去换一身衣服。” 半个时辰后。 当换上了一身寻常青色布衣的李治重新出现在许元面前时,许元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衣服是够朴素了,可那股从小在皇家浸润出来的贵气,那种从容不迫的仪态,却像是刻在骨子里一样,怎么也掩盖不住。 布衣之下,难掩其华。 算了。 凑合吧。 总比穿着太子常服去要好得多。 许元无奈的摊了摊手,领着李治,乘坐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径直赶往了位于长安城东的军器监。 还未靠近,一股混合着煤烟与铁屑味道的热浪便扑面而来,紧接着,便是“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的捶打声,仿佛一曲激昂雄浑的钢铁交响乐。 这里,便是大唐帝国战争机器的心脏。 在门口验明了身份文书,许元带着李治走了进去。 一名身材微胖,面容和善的中年官员早已等候多时,见到许元,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是许大人吧?许大人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才华,真是让童某佩服之至啊!” 对方先是客套了一番,热情的跟许元握了握手,这才自我介绍起来。 “在下童豹,军器监大监,许大人,以后就是同僚了,可不许跟我客气啊!” “童大监客气了,以后还要多仰仗童大监。” 许元拿出吏部和兵部的任命文书递了过去。 对方可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对自己这么热情,他自然没有冷脸相待的道理。 童豹接过文书草草看了一眼便收了起来,随后,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许元身后的李治身上扫过,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这位小郎君是?” 许元面不改色,随口胡诌道。 “哦,不用管他,陛下派给我的帮手而已。” 他拍了拍李治的肩膀,又跟童豹熟络的介绍起来: “这小子皮实得很,童大监有什么粗活累活,尽管使唤他,不用跟我客气。” “见过童大人!” 李治很配合地对着童豹躬身行了一礼,一言不发,将一个初来乍到、有些怯懦的乡下少年演绎得惟妙惟肖。 童豹是什么人?能在军器监这种要害部门当上一把手,眼力劲自然非同凡响。 他一眼就看出李治气度不凡,绝非寻常乡下小子,但见许元如此说,他哪里敢多问半句。 这位可是陛下钦点的少监,而且一来就负责一切军械甲胄的监造,明摆着是圣眷正浓的红人。 他立刻哈哈一笑。 “原来是许大人的自家兄弟,那自然不是外人。许大人说笑了,哪能让小郎君干粗活。” 一番客套之后,童豹便领着许元向监内走去,一边走一边介绍着情况。 最后,他停在一处最大的官署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许大人,陛下已有旨意传下。” 童豹的脸色变得无比郑重。 “从今日起,这军器监内,从甲胄监造到火器研发,所有事宜,皆由您一人说了算。” 他伸手指着周围热火朝天的工坊,沉声说道。 “下官和监内上下数千工匠官吏,皆听少监调遣。” 童豹看着许元,语气中带着一丝莫名的意味。 “陛下传下口谕,说……以后这里就随便你怎么折腾,就算你把这军器监给拆了,他老人家也绝不过问。” 听闻此话,许元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不仅没有丝毫的高兴,反而察觉出了几分不对劲儿。 “童大人,陛下还说什么了吗?” 他觉得,李世民没这么好心。 果然,童豹看了看左右,这才凑近了些,一脸苦涩的给许元解释起来。 “许大人,这里没有外人,你我都是给陛下办差,我也就不跟你绕弯子了。” 童豹的眼神无比真诚,甚至带着一丝……同情。 “陛下随你怎么折腾没错,但给咱们军器监定下了不少的任务。” 说着,他从宽大的官袍袖中,摸出了一本装订精致的册子,郑重其事地递了过来。 册子是明黄色的绸缎封面,入手沉甸甸的,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皇家威仪。 “都在这儿记着呢。” 童豹指了指册子,脸上的肥肉都跟着抖了抖,语气也变得沉重起来。 “陛下有令,年底之前,若是不能如期完成……”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 “到时候,别说你我,这军器监上上下下数千号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跟着吃挂落。” 许元嘴巴微张。 果然,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不过,这时候,一旁的童豹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 “哦,对了,许大人。” “陛下还传达了另外的意思,对你来说也许是个好消息。” “陛下说,督造军械,钱的事,你不用愁。” “民部那边,会全力配合。要多少,给多少。” “许大人,事情我已经交代完了,这里以后就交给你了,我先走了!” 童豹说完,跟许元打了声招呼,一路小跑着就离开了这里。 许元自然没有多问,他知道李世民派自己来这里,就是接管他的工作的,虽然童豹是军器监的最高领导,但明显是收到了李世民的旨意,要把这里的一切都脚给自己。 然而,此时的许元还在想着刚才童豹的话。 银子要多少给多少? 听到这话的时候,许元非但没有半点高兴,一张脸反而瞬间黑了下来,黑得能滴出墨水。 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还不闻不问。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李世民这是把所有的借口都给他堵死了,只留下一条路——把事儿办成。 办不成,后果自负。 这老狐狸,算盘打得真是震天响。 他接过那本沉甸甸的册子,指尖甚至能感觉到一丝冰凉。 他缓缓翻开,册子上罗列的条目极多,分门别类,清晰明了。 【攻城器械部】 【远程兵器部】 【单兵兵器部】 【重型兵器部】 …… 每一个条目之下,都详细标注了年底之前需要完成的数量,动辄成百上千。 许元粗略地扫了一眼,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工作量,别说年底之前,就是再给他一年,都未必能完成。 第一百八十九章 使唤李治 然而,当他仔细看下去时,却是忽然笑着摇了摇头。 册子上只写了各类军械需要达成的效果,却并未指明具体的样式和规制。 比如攻城器械一栏,写的是:需造一物,可于三百步外,一击洞穿五丈高之城墙,操作简便,十人可控。 又比如单兵兵器一栏:需锻一刃,可令步军正面迎击敌人骑兵,给予敌人骑兵重击,还必须要可以轻松量产…… 通篇下来,全都是这种目的性的描述。 什么床弩、陌刀、明光铠……这些大唐现有的制式军械,竟然一个字都没提。 许元叹了一口气,李世民这算盘打得也太响了。 他想要的根本不是军器监现在生产的这些破铜烂铁。 他想要的,是自己在长田县搞出来的那些“新玩意儿”。 可从头到尾,李世民一个字都没提“长田县”,只是用这种模糊的要求,逼着自己把那些东西“搬”出来。 这算什么? 这是连专利费都不想给,就想白嫖自己的技术啊。 许元猛地合上了册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脸上却忽然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带着几分森然的冷意。 “这么玩儿是吧?” “很好。” 他缓缓吐出两个字,眼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燃烧的精光。 不就是白嫖吗? 行啊。 既然你李二想把我吃干抹净,那可就别怪我不仁义了! 民部的银子要多少给多少是吧? 那可就别怪我狮子大开口,把你的国库给搬空了。 还有这军械督造,要采购的东西可不少。 从上等的铁矿、精煤,到坚韧的木料、兽筋,哪一样不得花钱? 靠朝廷那点效率,猴年马月才能办齐? 势必要借助民间商会的力量。 而他许元麾下的商会,可不是吃素的。 云锦布庄的杜远,可不仅仅是个布庄老板那么简单。 想到这里,许元嘴角扬起了一抹笑意。 这笔生意,他接了。 不但要接,还要做得漂漂亮亮,不仅要完成朝廷的人物,还顺带可以给自己的商会捞上一笔。 当然,在这背后,许元的心底还有着更深一层的考量。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忙碌的官署,望向远处那些热火朝天的工坊。 烟囱里冒着滚滚的黑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铁锈和煤灰味。 工匠们赤裸着上身,挥舞着铁锤,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烧红的铁胚,火星四溅。 这,就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生产力。 原始,低效,充满了汗水与辛劳。 许元轻轻叹了口气。 他想做的,从来不只是当一个官,赚一点钱。 他想改变这个时代。 想要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单靠种地和仁政是不够的,必须提高生产力。 在自己死之前,能为这个时代做点事,也算不枉来一趟。 随后,许元收了收自己的心思,转过身,目光落在了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李治身上。 这位太子殿下正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显然还没从刚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殿下。” 李治一个激灵,连忙躬身。 “许大人有何吩咐?” 许元看着他,淡淡地说道。 “想学东西,就不能光站着看。” 李治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头。 “李治愚钝,还请许大人吩咐。” 许元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官署,那里似乎是存放卷宗档案的地方。 “给你一个任务。” “一个下午的时间,我要你把这军器监所有能调动的人手,从七品官到不入流的工匠,他们的花名册、各司何职,全都给我整理出来。” 李治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 这活儿,听着可不轻松。 然而,许元的话还没说完。 “另外,军器监现在所有的库房,存了多少铁料,多少木材,多少煤炭,多少军械成品和半成品,我也要一份详细的清单。” 许元看着李治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要的,是具体到斤两、尺寸的精准数据,而不是一个大概的估算。” “能做到吗?” 李治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从小在东宫长大,接触的都是经史子集,帝王心术,何曾处理过这等繁琐至极的庶务? 不过,既然是许元安排的,他自然只能答应下来。 “许大人放心,我一定办好。” “不错不错!” 许元见李治如此态度,心情大好。 “就是要像你这样,才能学到东西!” 他话音刚落,便浑不在意地朝旁边候着的两名小吏招了招手。 “来,搬张躺椅过来。” “再来壶上好的毛尖,一碟蜜饯。” 两名小吏面面相觑,有些迟疑,但看着许元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是麻利地跑去照办了。 很快,一张舒适的竹制躺椅被抬了进来,旁边的小几上摆好了茶水点心。 许元毫不客气,大马金刀地躺了下去,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甚至还让一名小吏给他捶起了腿。 李治站在原地,彻底懵了。 他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问道。 “许……许大人。” “您这是?” 许元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惬意的轻哼。 “嗯?” 李治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问道:“学生这就去整理名册与库房清单,只是……不知许大人接下来有何打算?” 在他想来,许元作为主官,总该有个统筹全局的章程。 谁知,许元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才懒洋洋地开了口。 “我?” 他终于睁开眼,看了看一脸求知欲的太子殿下,理所当然地说道。 “我当然是躺在这里等你啊。” “……” 李治的表情瞬间凝固。 他感觉自己像被人当头敲了一闷棍,嗡嗡作响。 等你? 我辛辛苦苦地跑前跑后,给你当牛做马,你就在这里喝茶捶腿,等着我? 一股难以言喻的憋屈和荒谬感涌上心头,李治的脸颊微微涨红,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他贵为太子,未来的国君,何曾受过这等待遇? 许元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暗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他看李治那副不服气的模样,慢悠悠地坐直了身子,挥手屏退了捶腿的小吏,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 “殿下,你是不是觉得,本官在故意为难你,自己偷懒?” 李治抿着嘴唇,没说话,但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许元叹了口气,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痛心模样。 “殿下啊,陛下让你来军器监,是做什么的?” “是……是来跟许大人学习如何办差的。” 李治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就对了!” 许元一拍大腿,声音都高了几分。 “学习,怎么学?光靠我嘴上说,你耳朵听,那叫纸上谈兵。” 他指了指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 “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本官现在给你的,就是一个亲身实践的绝佳机会!” “让你去清点人手,是让你明白一个衙门是如何运转的;让你去盘查库存,是让你懂得何为家底,何为基础。” “这些东西,书本上可学不来,东宫的老师们,也绝不会教你。” 许元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感染力,说得是头头是道。 李治被他这番大道理说得一愣一愣的,脸上的怀疑之色竟消退了不少。 第一百九十章 李治凌乱了 见火候差不多了,许元话锋一转,带上了几分“委屈”。 “殿下啊,你从小在宫里长大,怕是不知道外面的规矩。” “寻常人家的子弟,要去拜师学艺,那束脩、节礼,逢年过节的孝敬,一样都不能少。若是想学真本事,还得给师父端茶倒水,洒扫庭除,没个三五年都摸不到门道。” 他看着李治,摊了摊手。 “本官呢?什么都没问你要,见面第一天,就把这么重要的差事直接交给你上手实践。” “你说说,天底下,还有比我更大方、更尽心的老师吗?” 李治彻底被绕进去了。 他皱着眉头捋了捋,好像……真是这么个道理? 看着李治那半信半疑、若有所思的样子,许元心中乐开了花。 “去吧,殿下。” 他重新躺了下去,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调调。 “好好干,我相信你的能力。” “……好。” 李治虽然心里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终究是被许元那套歪理给说服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转身朝着堆放卷宗的官署走去。 看着太子殿下那略显单薄的背影,许元嘴角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化作一抹带着几分狡黠的冷笑。 小样儿,还拿捏不了你? 李世民,你个老狐狸,想白嫖我的技术是吧? 行啊。 那我先把你儿子当免费劳力使唤使唤,总得收点利息回来。 反正现在不使唤,等他以后当了皇帝,自己想使唤也使唤不动了。 这买卖,不亏。 然而,李治万万没有想到,许元随口安排的一个任务,工作量竟是如此恐怖。 军器监作为大唐最重要的军工机构,下辖官吏、工匠、杂役数千人,卷宗档案堆积如山,库房更是分门别类,错综复杂。 一个下午的时间,李治几乎跑断了腿。 他穿梭在弥漫着陈腐墨香与纸张霉味的档案室,亲自核对每一个人的姓名、籍贯、职司。 他又亲自下到阴暗潮湿的库房,忍受着刺鼻的铁锈味和煤灰味,盯着库丁一寸一寸地丈量木材,一斤一斤地称量铁料。 从前的他,连奏疏都是由下人呈递到面前,何曾干过这等粗活? 等到夜幕悄然降临,远处坊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李治才终于直起了早已酸痛无比的腰。 他手里捧着两本厚厚的、刚刚整理完毕的册子,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 手指被粗糙的竹简磨得生疼,原本华贵的太子常服上也沾满了灰尘。 但他眼中,却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疲惫与兴奋。 他深吸一口夜间清冷的空气,快步走回了许元所在的官署。 然而,当他推开门时,看到的景象却让他哭笑不得。 官署内灯火通明,而那位“尽心尽力”的许大人,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张竹椅上,脑袋歪向一侧,发出了轻微而有节奏的鼾声,已然是睡熟了。 “许大人?” 李治试探着叫了一声。 许元毫无反应。 “许大人!” 李治提高了音量。 “嗯?” 许元一个激灵,猛地坐了起来,迷迷糊糊地抹了把脸,眼神还有些涣散。 “哦?是殿下啊……完事了?” 李治将手中的两本册子递了过去,声音因疲惫而有些沙哑。 “幸不辱命。军器监在册官吏工匠共计三千七百二十一人,名册在此。另,各大库房铁料、铜料、木材、煤炭及各类成、半品军械库存清单,亦在此处。” 许元接过册子,睡意瞬间一扫而空。 他没有先看人员名册,而是直接翻开了库存清单。 烛光下,他的目光如电,手指在纸上轻轻划过,一排排数据飞快地映入他的脑海。 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心中有了计较。 不愧是皇家军工厂,家底确实厚实。 铁料、木材这些基础原材料,储备量相当惊人。 但是…… 许元微微皱眉。 这些都是寻常的铁料和木材,用来打造制式的陌刀、明光铠尚可,可要用来制造自己脑海中的那些新式军械,比如需要高强度钢材的连弩机括,或是需要特殊韧性木料的投石机力臂,就远远不够了。 采购的空间,很大嘛。 至于人手,三千多人,勉强够用。 可问题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想要打造那些划时代的大杀器,就必须先建造能够炼出精钢的高炉,制造出更精准的镗床和锻压设备。 而这些辅助工具的建造,才是最耗时、最耗费精力的。 看来,得双管齐下。 想到这里,许元再无半分懈怠,眼中精光一闪。 他将库存清单放到一旁,拿起那本人事花名册,又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狼毫笔,蘸饱了浓墨。 “殿下,辛苦了。” 他头也不抬地说了句,随即笔走龙蛇,开始在名册上飞快地圈点、标注。 李治本以为忙碌了一天终于可以歇息,却见许元这架势,心中不由得又提了起来。 只见许元将那三千多名工匠,按照各自的技艺特长,迅速分成了十几个大组。 “冶炼部,所有会炼铁、炼钢的工匠,归入此部。” “锻造部,所有铁匠、铜匠,归入此部。” “木工部……” “……” 他一边说,一边在册子上写下批注,条理清晰,毫不拖泥带-水。 李治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他花了一个下午才整理出来的繁杂信息,在许元手中,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变成了一套井然有序的生产体系。 很快,许元停下了笔。 他将批注好的册子推到李治面前,神情严肃。 “殿下,再交给你一个任务。” “按照我划分的这些部门,将所有工匠重新编组,任命暂时的负责人,并让他们各自清点本部门能用到的所有工具。”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 “明天一早,我来军器监之前,我要看到一份完整的、可以立刻投入运作的生产分组名单,以及一份详细的工具清单。” 说完,许元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褶皱,仿佛刚才那个打瞌睡的人不是他一样。 “本官今日就先回去了,殿下做完这些,也早些休息吧。” “对了,为了方便你,我在这边的房间,就留给你吧!” “不用谢我!” 话音未落,他已然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官署,背着手,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只留下李治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灯火之下,看着面前那本被批注得密密麻麻的册子,风中凌乱。 第一百九十一章 开工 次日,晨光熹微。 许元打着哈欠,迈着四方步,晃晃悠悠地再次踏入了军器监的大门。 昨日的一番布置,只是个开端。 今日,才是真正大展拳脚的时候。 他径直走向那间被他临时征用的官署,准备看看那位太子殿下的工作成果。 然而,推开门,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微微一怔。 官署内,烛火燃尽,只剩一缕青烟袅袅。 太子李治并未离去,而是趴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上,就那么沉沉地睡着了。 他身上那件华贵的锦袍早已皱巴巴,沾染了墨迹与灰尘,一张俊秀的脸上满是疲惫,眼下还有着淡淡的青黑。 在他手边,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叠崭新的册子,正是自己昨夜交代下去的任务。 一名小吏见许元进来,连忙躬身上前,压低了声音。 “许大人,这位大人他……忙了一整夜,刚合眼没多久,要不要小的去叫醒他?” 许元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 他走到案前,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册子,轻轻翻开。 字迹工整,条理分明。 三千七百多名工匠,按照他划分的十几个部门,被重新编组,每个部门都暂定了负责人,甚至连各部门现有的工具种类和数量,都一一列明,详尽无比。 许元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这工作量,就是精通此道的人,也需大半夜才能完成。 这位太子殿下,能在一夜之间弄完这些,显然也是花了不少精力。 “不必了。” 许元将册子放回原处,声音放得很轻。 “让他睡吧。” 他转身走出官署,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当然不是在故意为难李治。 李世民将李治丢给他,名为学习,实为监工,顺便偷师。 可李世民不懂,真正的帝王之术,从来不在于掌握了多少奇技淫巧,而在于是否真正懂得这天下的运转之道。 李治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他读万卷书,却不曾行万里路。 他知道一石米多少钱,却不知道农人需要流多少汗才能种出这一石米。 他知道一把陌刀的制式,却不知道打造这把刀需要多少铁料,耗费多少工匠的心血。 自己现在所做的,便是将这些书本上永远学不到的东西,掰开了,揉碎了,活生生地展现在他面前。 让他亲手去摸,亲眼去看,亲身去体会。 唯有如此,当他日后君临天下,执掌乾坤之时,才能真正体恤民情,洞察国本,而不是成为一个悬于九天之上的孤家寡人。 这,才是自己教给他的第一课。 思绪流转间,许元已经走到了军器监中央的巨大空地上。 他拍了拍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四周。 “冶炼部,锻造部,木工部,所有负责人,立刻来此见我!” 话音落下,片刻之后,十几个面带疑惑的工匠头目从各个工坊快步跑来,在许元面前站成一排。 这些人大多是经验丰富的老工匠,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儿子还年轻的上官,眼中充满了审视与不解。 许元也不废话,直接将手中的一份名册递了过去。 “从即刻起,军器监所有工匠,打破原有编制,全部按照这份名单重新分组。” 他指向锻造部的负责人,一个膀大腰圆的黑脸老铁匠。 “张师傅,你带一百个最好的铁匠,放下手里所有的活计,专门负责打造斩马刀和钩镰枪,图纸在此,务必保证每一柄都与图纸分毫不差。” 他又看向木工部的负责人。 “李师傅,你带两百人,一半打造床弩的弩臂和机括,另一半,负责打造陌刀和长枪的木柄,我要最坚韧的柘木,明白吗?” “还有你们,甲胄部,全力赶制明光铠,我要在年底之前,看到至少五万副崭新的甲胄出现在库房里。” 许元一道道命令接连下达,干脆利落,掷地有声。 工匠们面面相觑,虽然心中还有疑虑,但许元手中那份详尽到每一个人的分组名单,以及那些他们从未见过,却精妙绝伦的图纸,让他们不敢有丝毫怠慢。 “是,大人!” 众人轰然应诺,立刻转身去调集人手。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许元又叫来冶炼部的负责人,指着旁边一大片空地。 “在这里,按照我给你的这张图纸,立刻组织人手,给我建一座全新的高炉。”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严肃。 “记住,地基要挖三尺深,用巨石和糯米汁加固。炉身要用特制的耐火砖砌成,所有尺寸,必须分毫不差。” 他又指了不远处的河道。 “另外,调集一部分人手,沿着河边,给我建一排新的锻造间,我要用水力驱动锻锤,明白我的意思吗?” “图纸,我稍后会给你画出来。” 水力锻锤? 那负责人当场就懵了,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但看着许元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他只能将满肚子的疑问咽下去,重重地点了点头。 “小的……遵命!” 一时间,整个军器监仿佛一台沉寂已久的巨大机器,被注入了全新的动力,开始轰隆隆地运转起来。 数千名工匠被重新调配,各司其职。 砸墙的,挖地的,搬运物料的,整个场面人声鼎沸,热火朝天,却又在一种无形的秩序下,显得井井有条。 然而,在这片喧嚣之中,许元却悄悄拉出了一个约莫百人的独立工作组。 他将这百人带到一个偏僻独立的院落,这里已经被提前清空,并有专人看守。 “从今天起,你们的任务,就是制造这些东西。” 许元拿出数张图纸,分发给不同的小组。 这些图纸上画着的,并非完整的器械,而是一些奇形怪状的零件。 有的是一截中空的铁管,有的是一个精巧的弹簧机括,还有的是一些带着卡槽的木托。 “你们,分成十个小组,每个小组只负责制造图纸上的这一样零件。” 许元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我只有一个要求,严格保密。不许问,不许说,不许打听其他小组在做什么。你们只需要将自己手中的零件,做到最好,最标准。” “做好的零件,直接交给我,由我亲自验收。” “若有泄密者,杀无赦!” 第一百九十二章 单纯的李治 最后三个字,他说的杀气腾腾,让在场的所有工匠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们不知道这些零件组合起来是什么,但他们能感受到,这东西,绝对不是他们以前见到过的任何一种兵器。 这,正是许元为东征高句丽准备的杀手锏。 而且,他要的不仅如此,而是要模块化的生产,标准化的零件,流水线的装配。 他要让那帮企图觊觎中原王朝的土著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降维打击。 就在许元有条不紊地布置着一切时,一个略带沙哑,却异常清亮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许大人。” 许元回头,只见李治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常服,正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他的脸上虽然还带着倦色,但双眼却炯炯有神,闪烁着一种许元从未见过的光彩。 许元眉毛一挑,嘴角习惯性地泛起一丝促狭的笑意。 “哟,殿下醒了?” 他上下打量了李治一番,故意调侃道。 “怎么样,昨晚的工作还顺利吗?” 他本以为,李治就算不抱怨,也总会露出一丝委屈或者郁闷的神情。 谁知,李治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快步上前,对着许元,郑重其事地躬身,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礼。 “学生李治,拜谢老师。” “……” 许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愣愣地看着李治,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老师? 这小子,昨晚被我使唤了一夜,睡傻了? 李治却仿佛没有看到许元错愕的表情,他直起身,目光诚恳无比。 “学生昨日,初时确有不解与怨怼,觉得先生是在有意刁难。” “但当学生亲手整理完那三千七百人的名册,亲眼核对过库房里堆积如山的铁料木材之后,方才恍然大悟。”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与后怕。 “在此之前,学生只知军国大事,皆在庙堂之上。却不知,一纸诏令的背后,是数千工匠的日夜辛劳;一支大军的组建,是无数物资的汇集支撑。” “先生让学生躬行实践,是教学生书本上学不到的道理,是让学生看清这大唐运转的根本。” “此等教诲,胜读十年圣贤书。” “这一声‘老师’,先生当之无愧。” 李治的话,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许元的耳中。 许元彻底呆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目光清澈、神情肃穆的少年太子,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这悟性,是不是有点太高了? 自己不过是想找个免费劳力,顺便给他上一堂实践课。 怎么这小子,自己就升华了主题,还给自己戴上了一顶“帝师”的高帽子? 看着李治那副求知若渴、真心实意的模样,许元第一次觉得,李世民那个老狐狸,好像……还真给自己送来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许元心中念头急转,脸上那份僵硬的错愕,缓缓化为一丝玩味的笑意。 他清了清嗓子,伸手虚扶了一下。 “行了行了,殿下言重了。” “本官可担不起‘帝师’的名头,你还是叫我许大人,或者许少监吧。” 他嘴上说着客套话,心里却在暗自嘀咕。 不愧是未来的高宗皇帝,这情商,这觉悟,确实不是一般皇子能比的。 没有因为身份尊贵而心生怨恨,反而能从枯燥的劳作中,窥见治国理政的真谛。 就凭这份心性,已经胜过那个心高气傲的太子李承乾太多了。 李治见他不受此礼,也不强求,只是眼中的尊敬之色愈发浓郁。 “是,许大人。” 许元满意地点点头,这小子,上道。 他转身从一旁的案几上,拿起一份刚刚写就,墨迹未干的册子,递了过去。 “既然殿下有所领悟,那正好,看看这个。” 李治恭敬地双手接过,只见封面上写着四个大字——《军器监工匠守则》。 他翻开册子,细细看了起来。 许元也不催促,负手而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殿下,你看完了这份守则,就拿着它,去找陛下。” “告诉他,军器监,要加人。” “至少,再给本官增派三千名辅工。” 李治闻言,抬起头,俊秀的眉毛微微蹙起。 他将册子又快速翻阅了一遍,目光在其中几条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许大人。” 他合上册子,有些不解地问道。 “学生昨夜清点过人手,军器监现有工匠三千七百余人。按照大人您的规划,锻造部、木工部、甲胄部等皆是三班轮换,日夜赶工。” “如此算来,人手应当是足够的,为何还要增派三千人之多?” 李治问得很认真。 他不是在质疑,而是在虚心求教。 他昨晚的辛苦没有白费,此刻对于军器监的人员和产能,已经有了最直观的了解。 在他看来,许元的安排已经是将人力运用到了极致,再加人,似乎有些多余了。 许元闻言,瞥了他一眼。 到底还是生于深宫的太子殿下。 这脑子里想的,全是账本上的数字,全是资源的最大化利用。 妥妥的封建大家长,初级资本家的思维。 他只看到了三班倒能让军器监的炉火二十四小时不灭,却没想过,烧的是工匠们的血肉和精神。 “殿下,本官问你,现在是什么季节?” 许元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李治一愣,下意识地答道:“秋末,马上入冬了。” “没错,马上入冬了。” 许元点了点头,声音沉了下去。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你觉得,工匠们顶着寒风,挥舞铁锤的力道,和夏日里一样吗?” “炉火是暖和,可那些负责搬运铁料、木材的辅工呢?他们的手脚冻僵了,动作会不会变慢?” “进度慢了,为了赶上工期,是不是就要让他们干更长的时间?” 许元一连串的问题,让李治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确实……没考虑到这一点。 许元却没有停下,他伸手指了指那份守则。 “你再看看本官定的规矩。” “所有工匠及辅工,每日工作不得超过四个时辰(八小时)。每十日,轮休一天。” “伙食标准,每日两餐,必须见荤腥。凡因工受伤者,医药费由军器监全包,并额外发放抚恤。” “本官既然接手了军器监,这里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许元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们是工匠,是大唐的子民,不是可以随意消耗的牲口。” “本官要的,是一支能长期、稳定、高效产出精良军械的队伍,而不是一群为了赶工期,累垮了身体,磨灭了心气的疲敝之师。” 第一百九十三章 采购物资 说到这里,许元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盯着李治。 “殿下,本官再问你,昨夜整理卷宗的滋味,如何?” 李治的脸颊瞬间染上一抹红色,有些赧然。 “学生……觉得颇为辛苦。” “是啊,很辛苦。” 许元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那只是让你熬了一夜。若让你不眠不休,连着熬上一个月,三个月呢?你这身子骨,撑得住吗?” “你撑不住,他们这些常年劳作的工匠,一样撑不住。” “所以,本官现在告诉你,为何要加人。” “因为,人,才是根本。” “不懂得体恤下情,不懂得以人为本,只知道一味压榨的上位者,永远也成不了真正的明君。” 许元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李治的心上。 李治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额头上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握着那本薄薄的册子,却感觉重如千钧。 他一直以为,自己饱读诗书,明晓事理,对“爱民如子”这四个字,理解得足够透彻。 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所谓的理解,不过是悬于空中的楼阁,是纸上谈兵的空谈。 许元没有给他讲什么高深的大道理,只是将最残酷,也最真实的现实,血淋淋地剖开给他看。 “学生……知错了。” 李治深吸一口气,再次对着许元,深深一躬。 这一次,他弯下的腰,比上一次更低,态度也比上一次更加虔诚。 “学生只看到了账面上的数字,却忽略了人心向背。只想着完成陛下的任务,却忘记了工匠也是活生生的人。” “多谢先生教诲,学生受教了。” 他抬起头,眼神中的迷茫已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学生这就去面见父皇,定会将先生的意思,一字不差地转达,并说服父皇,增派人手。” 说完,他紧紧攥着那本《军器监工匠守则》,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背影挺拔,步履铿锵。 许元看着他的背影,满意地摸了摸下巴。 孺子可教也。 送走了太子,许元也没闲着。 他在热火朝天的工地上转了一圈,检查了一下高炉地基的挖掘进度,又指点了一下水力锻锤的选址问题,这才慢悠悠悠地回到了自己的官署。 他舒服地靠在宽大的太师椅上,随手从旁边的果盘里捏起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丢进嘴里。 甜。 他眯着眼睛,享受着这难得的片刻悠闲。 “来人。” 他懒洋洋地喊了一声。 一名小吏立刻小跑着进来,躬身候命。 “去,把军器监负责采买的管事,给本官叫来。” “是,大人。” 小吏领命而去。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身材微胖,穿着一身绿色官袍的中年官员,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 他一进门,便对着许元长揖及地。 “下官军器监主簿崔世,拜见少监大人。” 许元眼皮都没抬,又捏了颗葡萄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 “崔主簿,本官记得,你是负责军器监所有物资的采买,没错吧?” 崔世连忙点头哈腰,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是是是,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示下,下官一定办得妥妥帖帖。” “嗯。” 许元这才慢条斯理地坐直了身子,从案几上拿起一卷厚厚的清单,随手甩了过去。 “喏,这是清单,你看看。” 崔世赶忙上前两步,双手接住。 他展开清单,只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就瞬间凝固了。 清单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物资。 “上等精铁矿石,二十万斤。” “百炼钢,十万斤。” “河西柘木,十万根,要求树龄皆在十年以上。” “上好牛皮,十五万张。” “……” 清单极长,从铁料、木材、皮革,到木炭、石灰、糯米,甚至还有一些他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比如硫磺、硝石,而且数量都极为庞大。 崔世的眼珠子越瞪越大,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脸颊滚滚而下,拿着清单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 “大……大人……这……这么多的物资,恐怕……恐怕……” 许元悠闲地吐出葡萄籽,淡淡地打断了他。 “恐怕什么?国库没钱?还是长安城买不到?” 崔世面色微皱,随后解释起来。 “大人,钱不是问题,陛下既然让您总管军器监,钱粮方面肯定会足额拨付。只是……只是这数量实在太大了,而且您要的都是上等货色,长安城内外的商家,根本没有这么多存货啊。” “就算有,分散在各家手里,一家家去收,没有两三个月,根本凑不齐。” 许元嘴角一撇。 “两三个月?” 听到对方的话,他差点没把口中的茶水都喷出来。 “本官没时间等你两三个月。” “半个月。” “半个月之内,清单上所有的东西,本官要在这里,亲眼看到。” “什么?” 崔世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手里的清单“哗啦”一声掉在了地上。 半个月? 这怎么可能!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捡起清单,面无人色地哀求道:“大人,您……您这是要下官的命啊。半个月,就算把下官劈成八瓣,也办不到啊。” 许元从椅子上站起身,缓步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办不到?”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几分不屑。 “崔主簿,你在这军器监,当了几年差了?” 崔世一愣,结结巴巴地答道:“回……回大人,快……快十年了。” “十年啊……” 许元拖长了声音,伸手帮他整理了一下歪掉的官帽,动作轻柔,眼神之中却有几分调侃之意。 “十年时间,跟长安城里那些大大小小的材料商,应该都很熟了吧?” “哪家有多少存货,哪家背后有什么靠山,谁家的货价钱最公道,谁家喜欢囤积居奇,你应该都一清二楚吧?” 崔世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他听懂了。 许元这是在敲打他,莫非他知道…… 崔世有些怀疑的看向许元。 莫非他知道自己和那些商行的关系? 第一百九十四章 敲打 一瞬间,崔世的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后背的冷汗,几乎要将官袍彻底浸透。 不,不可能。 他才来军器监几天?怎么可能知道这些陈年旧账。 崔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弯腰,颤抖着双手,将那份掉落在地的清单重新捡了起来。 这一次,他看得更仔细了。 他很快就发现了新的问题,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大人,大人您看。” 崔世的手指点在了清单的末尾几行,声音都带着几分嘶哑。 “这硫磺、硝石、还有这……嗯……猛火油?这些物什,以往可从未入过我军器监的采买名录啊。” 他抬起头,脸上适时地露出了恰到好处的为难之色。 “军器监的预算,每年都是有定额的。您添了这么多新东西,而且数量如此庞大,这开销……怕是……怕是要翻上好几倍啊。” “这已经不是一成两成的问题了。” 崔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许元的脸色。 “而且,您只给了半个月的时间。下官说句斗胆的话,别说半个月内运到,光是寻访到有这么多存货的商家,怕是就要跑断腿了。” 他将“困难”二字,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的是在为军国大事而忧心。 许元听完,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他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 “本官问你钱的事了吗?” 淡淡的一句话,却让崔世的心猛地一沉。 “陛下的钱,不是你的钱,也不是本官的钱。” 许元放下茶盏,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你只管照着单子去办。钱不够,本官自会去向陛下要。” “听明白了吗?” 崔世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许元这番话,看似不讲道理,实则堵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崔世的脑子飞速运转,立刻换了一副说辞。 “是是是,下官多嘴了,大人恕罪。” 他连连躬身,姿态放得极低。 “大人,下官不是担心钱的事。下官是担心……这采买的质量啊。” 他抬起头,脸上满是“忠心耿耿”的忧虑。 “您清单上列的这些,尤其是后面新增的几样,咱们军器监原本的供货商……也就是长安城里那几家最大的商行,他们未必有啊。” “若是为了凑齐这些东西,临时去找些不熟的商会,万一……万一他们以次充好,或者在里面掺了假,这可是要耽误军国大事的。” “到那时,这罪责……下官万死莫辞啊。” 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既撇清了自己的责任,又把问题重新抛了回来,还隐晦地点出了那“几大商行”的存在。 许元心中不由冷笑。 好个崔世,果然是官场的老油条。 他怎么会听不出对方的弦外之音? 什么担心质量,什么怕耽误军国大事,都是屁话。 说白了,军器监这么大一块肥肉,一直都是由固定的“几大商行”在供应。 而他崔世,作为采买主簿,就是这些商行和军器监之间的桥梁。 每年过手的银钱何止百万贯,他从中抽取的“好处”,怕也是一个天文数字。 如今,自己这份清单上,出现了许多新生事物,那些老牌商行没有。 这就意味着,崔世必须去找新的供应商。 新的供应商,就意味着旧有的利益链条要被打破。 他担心的不是质量,而是自己的回扣。 甚至,他这是在暗示自己,想要顺利办成这件事,就必须通过他,通过他背后那“几大商行”,否则,这事就办不成。 许元心中了然,脸上却不动声色。 若是平时,水至清则无鱼,他吃点回扣,只要不影响大局,许元也懒得去管。 可现在是东征高句丽在即,军械筹备是重中之重,这崔世居然还想拿捏自己,想为了他那点油水,来掣肘自己? 简直是不知死活。 许元心中闪过一丝冷意,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 他靠回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崔世,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哦?” “那依崔主簿之见,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崔世见许元似乎是“听”进去了,心中一喜,连忙凑上前一步。 “大人容禀。” 他压低了声音,一副出谋划策的模样。 “下官想,可否给下官几日时间,先去问问那几家老主顾?毕竟合作了这么多年,知根知底,货品的质量总归是有保障的。” “若是他们能想办法凑齐,自然是最好。只是……您要的这些东西,有些实在罕见,又是急单,这价钱上……怕是要比市价,高出一到两成。” “若是他们也实在无能为力,那下官……再另寻他法,如何?” 崔世说完,便小心翼翼地看着许元,等待着他的答复。 这番话,既是试探,也是要价。 所谓的高出一到两成,究竟是货价高了,还是他崔主簿的回扣要高了,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许元心中跟明镜似的。 他甚至有些想笑。 这崔世,大概还以为自己是以前那些对后勤采买一窍不通的监官,可以任由他糊弄。 “几大商行?” 许元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嘴角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可以。” 崔世闻言,如蒙大赦,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 “本官就给你五天时间。” 许元竖起五根手指。 “五日之后,本官要看到结果。” “去吧。” 他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 “是是是,下官遵命,下官一定办妥。” 崔世如获至宝,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生怕许元会反悔。 看着崔世仓皇离去的背影,许元眼中的笑意渐渐变冷。 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全国范围内,能提供他清单上那些高品质材料,尤其是硫磺、硝石、河西柘木的,除了他手底下早已遍布大唐各州府的长田商行,还能有谁? 长安城那所谓的“几大商行”,或许有些存货,但想要在半个月内凑齐如此庞大的数量,而且还要保证品质,简直是痴人说梦。 崔世这是想利用信息差,从自己这里抬高报价,再去长田商行低价采买,两头通吃。 算盘打得倒是不错。 许元冷哼一声。 他之所以答应,不过是想看看,这条养在军器监里的蛀虫,胃口到底有多大。 若是对方识相,只是想多捞点油水,本官或许还能容你多在这个位置上坐几年。 可若是他贪得无厌…… 许元眼中寒光一闪。 那就别怪本官心狠手辣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认可 太极宫,甘露殿。 李世民放下手中的奏疏,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 殿内的龙涎香安静地燃烧着,青烟袅袅,却驱不散他心中的一丝烦闷。 东征在即,千头万绪,即便是他这位天可汗,也感到了一丝压力。 “陛下。” 内侍王德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躬身道:“太子殿下求见。” 李世民眼皮一抬,略感意外。 “让他进来。” “是。” 很快,身着太子常服的李治,捧着一叠厚厚的册子,快步走入殿中。 “儿臣,参见父皇。” 李治恭恭敬敬地行礼,神色间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兴奋与郑重。 李世民打量着自己的儿子,见他眉宇间多了几分干练,少了些许稚气,心中不由微感欣慰。 “起来吧。” 他语气平淡地问道:“这么晚了,来寻朕,可是军器监那边出了什么事?” “回父皇,军器监一切顺利。” 李治将手中的册子高高举过头顶,由王德接过来,呈送至御案之上。 “只是,许大人让儿臣来向父皇请示两件事。” “哦?” 李世民来了兴趣,随手翻开了最上面的一本册子。 封皮上,用一丝不苟的馆阁体写着四个大字——《工匠守则》。 “第一件事,许大人说,军器监如今的三千七百余名工匠,大多是技艺精湛的老师傅,负责核心的锻造与组装。但若要在年内完成五万副明光铠,以及诸多新式军械的生产,还需要大量的辅工进行搬运、粗加工等杂活。他请求父皇,再增派三千辅工。” 李世民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一挑。 三千人,不是个小数目。 不过想到那五万副明光铠,他又觉得合情合理。 “准了。” 李世民颔首,目光落在了那本《工匠守则》上。 他越看,眉头就皱得越紧。 “每日工时,不得超过八个时辰?” “每十日,轮休一日?” “两餐见荤,足量供应?” “凡因工受伤者,医药费由军器监全包?若有伤残,发放抚恤金,奉养终身?” 李世民的指节,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响。 大殿内的空气,似乎都因此凝固了。 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如鹰,直视着李治。 “稚奴,你告诉朕,这许元是在督造军械,还是在开善堂?” 自古以来,官府的工匠地位虽比民夫高些,却也绝无这般优厚的待遇。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李治心中一紧,但一想到许元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又鼓起了勇气。 “父皇息怒。” 他躬身道:“儿臣初见这份守则时,也与父皇有同样的疑虑。但许大人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器’,不光指工具,也指人。” “他说,让工匠吃饱穿暖,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他们才能心无旁骛,才能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军械的生产中去。如此,效率反而会大大提升。” 李世民沉默了。 他不是听不进道理的昏君。 许元的这番话,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但又过于惊世骇俗。 “朕既已将此事全权交予他,便信他一次。” 李世民缓缓开口,算是同意了。 “此事,朕也准了。” 他合上册子,目光再次落在李治身上,话锋一转。 “稚奴。” “儿臣在。” “这几日,你跟着许元,觉得此人如何?” 这才是李世民真正关心的问题。 一个臣子的能力再强,若不能为太子所用,甚至与太子不睦,那便毫无意义,甚至是个祸害。 李治闻言,神色变得无比认真。 他沉吟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回父皇,儿臣初见许大人,亦觉其人行事不循常理,甚至……有些懒散不羁,看似不太可靠。” 李世民眉头一皱,又听李治继续说道。 “可这几日相处下来,儿臣才发现,许大人实则心细如发,对每一件事都事无巨巨细。” “便如这些册子。” 李治指了指御案上剩下的几本。 “这上面,详细规划了锻造部、木工部、甲胄部等十几个部门的生产流程。从一块铁矿石如何变成斩马刀,一根柘木如何制成刀柄,再到最后如何组装入库,每一个步骤,需要多少人,耗时多久,都写得清清楚楚。” “他安排的这些工作组,分工明确,环环相扣,完全没有冲突。儿臣粗略算过,依照他的法子,军器监所有工匠,几乎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无一人闲置,也无一人会因工序衔接不上而耽误功夫。” “儿臣觉得,若非对军器监的人员配置、物料库存了如指掌,绝不可能在短短两日之内,做出如此详尽周密的规划。” “从这件事上,便足以看出许大人的经天纬地之才。” 李治的语气中,充满了发自内心的钦佩。 听着儿子这番条理清晰的分析,李世民眼中的意外之色,愈发浓郁。 他没想到,李治对许元的评价,竟会如此之高。 这正是他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许元不过二十出头,未来的路还很长。 稚奴想要坐稳江山,乃至开创盛世,正需要这样不拘一格,能力超群的肱股之臣来辅佐。 他们二人能通力合作,远比任何赏赐都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安心。 李世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好,很好。” 他看着李治,眼中满是嘉许。 “你能看到这一层,说明你没有白去。继续跟着他,多看,多学。” “是,儿臣遵命。” …… 五日时间,转瞬即逝。 军器监内,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数座新建的土高炉拔地而起,黑烟滚滚,直冲云霄,炉膛内火光熊熊,将无数精铁矿石熔炼成滚烫的铁水。 而在军器监旁边的渭水支流边,一排排崭新的水力车间也已落成。 巨大的水轮在河水的推动下,不知疲倦地缓缓转动,通过复杂的齿轮和传动轴,带动着一柄柄巨大的水力锻锤。 “哐当!” “哐当!” 沉重而富有节奏的轰鸣声,响彻整个河谷,每一锤落下,都让地面为之震颤,也将烧得通红的钢锭,锻打得火星四溅。 效率,比之前纯靠人力的锻造,提升了何止十倍。 许元站在一处高地上,满意地看着这片热火朝天的工业景象。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远处快步走来。 第一百九十六章 设局 主簿崔世。 几日不见,他脸上的惶恐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下官,参见少监大人。” 崔世走到近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许元转过身,神色淡然地看着他。 “五日之期已到,事情办得如何了?” 崔世闻言,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腰也弯了下去。 “托大人的福,下官幸不辱命。”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单子,双手奉上。 “下官跑断了腿,磨破了嘴,总算是说动了长安城里那几家最大的商行。” “他们说了,大人您是为国分忧,为陛下东征筹备军资,他们就算是砸锅卖铁,也一定将您清单上的物什给凑齐了。” 许元接过单子,没有看,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崔世。 “哦?都答应了?” “都答应了,都答应了。” 崔世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一副“我功劳很大”的表情。 只是,他话锋一转,面露为难之色。 “不过……” “不过什么?”许元淡淡问道。 “不过,几位东家也说了。” 崔世的姿态放得很低,语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笃定。 “大人您要的这些东西,尤其是那河西柘木、上等的硫磺和硝石,存量本就不多。他们为了凑齐这么大的量,几乎要把整个关中的存货都搜刮干净,甚至还要从外地紧急调运。” “所以,这价钱上……” 崔世偷偷觑了一眼许元的脸色,伸出三根手指。 “要比市价,再高上三成。” “而且,半个月的时间,实在是太紧张了。调集货物,长途运输,都需要时间。他们再三保证,最快,也需要一个月,才能将所有物资,悉数运抵军器监。” “这已经是他们能做到的极限了。” 说完,崔世便低着头,静静等待着许元的雷霆之怒。 在他想来,价格暴涨三成,工期延长一倍,这位年轻的少监大人,必然会暴跳如雷。 到那时,自己再假意周旋一番,将价格稍微压下一点,便能将此事彻底坐实。 然而,他预想中的怒火,并没有出现。 许元脸上,连一丝一毫的意外都没有。 他只是平静地听着,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仿佛崔世说的,不是一件关乎军国大事的采购,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一下,反倒是崔世的心里有些发毛了。 这位许大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许元心中冷笑。 三成?一个月? 长安城那几家商行,就算把库房底子都掏空,也凑不齐自己清单上十分之一的量。 他们现在敢大包大揽,无非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他们已经查到了长田商行的存在,并且准备从长田商行进货,再转手卖给军器监。 这三成的加价,就是他们和崔世准备一起瓜分的利润。 至于一个月的时间,则是他们讨价还价,以及运输的缓冲期。 算盘打得噼啪响,简直把自己当成了冤大头。 许元甚至有些佩服他们的贪婪和胆量。 不过,他并没有当场戳破。 鱼儿已经咬钩了,现在还不是收线的时候。 “可以。” 许元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崔世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他……他答应了? 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 “只是加价三成,延长到一个月,是吗?”许元又问了一遍,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是……是的大人……” 崔世有些结巴,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行。” 许元点了点头,将那份单子随手递还给他。 “那就这么定了。你告诉他们,钱不是问题,本官自会向陛下报备。但东西的质量,若是有半点差池……” 许元的声音陡然转冷,眼中寒光一闪。 “本官到时候,可不会轻易饶人。” 崔世被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气骇得浑身一哆嗦,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是是是!下官一定转告!一定让他们用最好的货!” “去吧。” 许元挥了挥手。 崔世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 看着他仓皇的背影,许元眼中的冷意更甚。 入夜。 长安城,云锦布庄。 后院一间雅致的静室内,檀香袅袅。 许元坐在主位上,轻轻呷了一口刚沏好的新茶。 杜远恭敬地站在一旁,身形笔挺,神色沉静,与白日里那个八面玲珑的布庄老板判若两人。 “大人,都查清楚了。” 许元放下茶杯,抬了抬眼皮。 “说。” “今日与崔主簿接洽的,共有四家商行。分别是山西的‘四海通’,苏州的‘聚宝行’,还有扬州的‘金玉满堂’和长安本地的‘永安货栈’。” 杜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显然是早已将所有信息烂熟于心。 “这四家,明面上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商号,但往上追溯,背后或多或少,都有五姓七望世家大族的影子。” “哦?” 许元眉头一挑,“具体是哪几家?” “‘四海通’背后是太原王氏的旁支,‘聚宝行’和‘金玉满堂’与清河崔氏、范阳卢氏都有生意往来,至于那家‘永安货栈’,背景最深,似乎与博陵崔氏有些关联。” 许元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果然如此。 也只有这些盘根错节的世家,才有胆量和底气,敢在朝廷的军需上动手脚。 “他们的生意,都查了?” 许元问道。 “查了。” 杜远点头道:“属下派人暗中探查过,这四家所有涉足的生意加起来,清单上的精铁、百炼钢、牛皮等物,最多只能凑出两成。” “至于十年以上的河西柘木,还有上等的硫磺、硝石,他们根本没有存货。” “唯一的可能,便是从别处购买调运。” 许元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从别处购买调运? 天下间,能在半个月内凑齐这么大批量的战略物资,除了他自己的长田商行,还能有谁? 这群人,是打着空手套白狼,转手就赚三成差价的主意。 “很好。” 许元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皎洁的月色。 “继续盯着他们。” “我要知道,他们接触了谁,从哪里进的货,货又存放在哪里。” “事无巨巨细,我都要知道。” 杜远躬身,语气没有丝毫迟疑。 “属下明白。” “去办吧。” “是。” 杜远的身体如同鬼魅般融入阴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静室内,只剩下许元一人。 他看着天边那轮明月,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悄然张开。 接下来,就等着鱼儿们自己,一头撞进来了。 …… 第一百九十七章 半月之期 半月之期,倏忽而至。 军器监,早已脱胎换骨。 曾经的沉寂与萧条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钢铁的森林,一座座高炉如巨兽般矗立,喷吐着滚滚浓烟,仿佛要将天都染成灰色。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 水力锻锤不知疲倦地起落,每一次砸下,都让大地随之颤抖,火星迸射间,一块块烧红的钢锭被锻打成型。 数千名工匠与辅工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脸上却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干劲。 吃得饱,穿得暖,有轮休,受伤了有保障,死了家人有抚恤。 这样的好日子,是他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如今,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将全部的力气,都用在手中的活计上。 这日,一队精锐的金吾卫,簇拥着数架华丽的龙辇,缓缓驶入了军器监的范围。 工匠们纷纷侧目,眼中带着敬畏与好奇。 当先的龙辇上,走下一位身着明黄常服,面容威严的中年男子。 龙行虎步,不怒自威。 正是大唐天子,李世民。 紧随其后的,是当朝左仆射房玄龄,以及司空长孙无忌。 两人皆是当世人杰,此刻却也一脸震撼地看着眼前这片从未见过的工业景象。 另外,还有尉迟敬德和其他的几位重要朝臣,也都是跟着李世民一起来这里参观许元改造后的军器监的。 许元早已得到通报,快步从一处工坊中迎了出来,脸上恰到好处地带着几分惊讶与惶恐。 他快步上前,躬身行礼。 “微臣许元,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李世民看着他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心中不由觉得好笑。 这小子,还跟朕装上了。 昨天夜里,若不是他撺掇着稚奴,说什么军器监初见成效,恳请朕这个父皇前来视察,给工匠们提提士气,朕今日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李世民心中腹诽,面上却不动声色,威严地一摆手。 “平身吧。” “朕今日只是微服来看看,不必多礼。” “谢陛下!” 许元直起身,姿态恭敬。 李世民的目光越过他,扫视着四周,那一声声震耳欲聋的锤击声,非但没让他觉得嘈杂,反而让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 这,就是大唐强盛的脉搏之声。 “许元。” 李世民开口道:“朕听稚奴说,你这军器监如今已开始量产军械了?” “回陛下,正是。” 许元不卑不亢地答道:“各项工序皆已理顺,各类军械,都已投入生产。” “好!” 李世民赞了一声,眼中精光闪烁。 “那便由你带着朕与两位爱卿,四处看看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该从何处看起,你来安排。” 许元闻言,心中早有定计,立刻躬身道:“陛下,军器监部门繁多,若要一一细看,恐耗时良久。不若,便从这斩马刀与钩镰枪的车间看起如何?” “斩马刀?” 李世民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 这个名字,他可太熟悉了。 当初在长田县,他和长孙无忌以及尉迟敬德偷偷潜入军械库,便在那座小小的军械库中,见识过此等利器的图纸与样品。 当时他就断定,此物若能量产,必将成为大唐骑兵克制敌军重甲的无上法宝。 没想到,这么快,许元就已经将它变成了现实。 想到不久的将来,大唐的虎贲将士,人手一柄斩马刀,在辽东的战场上所向披靡,李世民的心头便是一阵火热。 何愁高句丽不破?何愁大唐不强? “准了!” 李世民大手一挥,迫不及待地说道:“便先看斩马刀!” “陛下,二位大人,请随我来。” 许元侧身引路,带着一行人,朝着河边那片规模最大的水力车间走去。 越是靠近,那股金铁交鸣的巨响便越是清晰,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此处奔腾咆哮。 当李世民、房玄龄和长孙无忌三人亲眼看到车间内的景象时,饶是他们见多识广,也不由得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一条从外面引来的水流穿过车间,带动着一排排足有两人高的巨大水轮缓缓转动。 水轮通过一套复杂而精密的齿轮与连杆,将水的力量,传递给一柄柄重达数百斤的巨型锻锤。 那锻锤起起落落,带着万钧之势,精准而有力地捶打在烧得通红的刀坯之上。 “哐当!” 每一次落下,都迸射出漫天火雨,整个车间都为之震颤。 这种力量,这种效率,远非人力所能及。 “精妙!当真是无比精妙啊!” 李世民看着这壮观的一幕,忍不住由衷赞叹。 他戎马半生,自然看得出这水力锻锤的价值。 它不仅省去了海量的人力,更重要的是,这种持续而稳定的巨力锻打,能将钢材中的杂质最大程度地去除,使得锻造出的兵器,无论韧性还是硬度,都将达到一个全新的高度。 房玄龄与长孙无忌也是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 他们想得更远。 此法若能推行天下,用于农具、工具的生产,于国于民,将是何等巨大的功绩! 这个许元,脑子里究竟还藏着多少惊世骇俗的东西? 许元看着三人脸上的惊叹,心中也是颇为自得,但他面上却依旧平静。 他抬起手,示意车间内的主管。 那主管立刻会意,敲响了旁边的一面铜锣。 “当!当!当!” 清脆的锣声响起,正在忙碌的工匠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巨大的水力锻锤也随着机关的闭合,缓缓停止了动作。 整个车间,瞬间安静了下来。 许元走上前,朗声道:“诸位,都停一停。” 他转身面向李世民,躬身道:“陛下,今日您亲临视察,乃是军器监全体匠人的无上荣光。” “这第一炉锻造出的斩马刀,刚刚完工。” “臣以为,这开锋第一刀,当由陛下亲自来试,以彰天子神威,以壮我大唐军威!” 此言一出,周围的工匠们顿时爆发出了一阵低低的欢呼,看向李世民的眼神充满了崇敬与狂热。 第一百九十八章 断了? 李世民闻言,也是龙颜大悦,心中豪情万丈。 “好!” 他朗声笑道:“那朕,今日便来试试,你许元为我大唐,究竟锻造出了一把怎样的神兵利器!” 话音刚落,一名身材魁梧的老师傅,便双手捧着一个长条形的木匣,恭恭敬敬地走了上来。 他将木匣打开,一柄崭新的斩马刀,静静地躺在其中。 刀身修长,线条流畅,在工坊火光的映照下,反射着森然的寒光。 那是一种近乎完美的青黑色,刀刃处,一道雪亮的锋线,仿佛能将人的视线都一分为二。 许元亲自上前,双手接过斩马刀,转身呈递给李世民。 “陛下,请。” 李世民伸出手,握住了刀柄。 入手微沉,分量恰到好处。 他将刀缓缓抽出,一道清越的龙吟之声,在寂静的车间内回荡。 好刀! 李世民只是看了一眼,便在心中给出了评价。 许元适时地指向不远处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测试架。 那上面,立着一个用硬木扎成的靶人,身上还披着一副缴获来的敌军铁甲。 “陛下,请用此木人,一试锋芒。” 李世民点了点头,手持斩马刀,一步步走向那木人,眼神变得锐利如鹰。 整个车间的空气,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李世民的身上。 李世民没有多余的言语。 眼神一凝,手臂肌肉贲起,看似随意的一步前跨,腰身却猛然发力。 一道青黑色的寒光,在昏暗的车间内划出一道惊艳的弧线。 “唰!”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令人牙酸的切割声。 那披着铁甲的硬木靶人,从肩部到腰间,被斜斜地一分为二。 切口光滑如镜。 上半截靶人连同那破碎的铁甲,滑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哐当!” 整个车间,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 “好!” 尉迟敬德这个老将看得是热血沸騰,忍不住第一个吼了出来,声如洪钟。 “陛下神威不减当年啊!” “好刀!当真是削铁如泥的好刀!” 周围的工匠们也跟着沸腾起来,一张张被烟火熏黑的脸上,满是激动与崇拜。 他们亲手锻造的兵器,在天子的手中,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神威! 这是他们身为工匠,至高无上的荣耀! 李世民看着手中完好无损的刀刃,眼中也满是惊喜与激动。 他能感觉到,方才那一刀,他甚至没有用上全力。 此刀的锋利与坚韧,远超他的想象。 “哈哈哈,好!” 李世民朗声大笑,心中的豪情被彻底点燃。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一旁为了测试而准备的一排合抱粗的木桩上。 “再试试它的韧性!” 说罢,他也不等众人反应,转身便朝着那排木桩走去。 许元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心中却已然开始默数。 房玄龄与长孙无忌对视一眼,抚须微笑。 此等利器若能量产,大唐征伐高句丽,何愁不胜? “喝!” 李世民一声低喝,双手持刀,一记力劈华山,狠狠地斩在第一个木桩上。 “咔嚓!” 木屑纷飞,那坚硬的木桩应声而断! “好!” 尉迟敬德再次大喝,仿佛是他自己砍下的一般。 李世民兴致更浓,毫不停歇,转身又是一刀,砍向第二个木桩。 “咔嚓!” 第二个木桩,断! 刀身在火光下依旧寒光凛冽,不见丝毫卷刃。 李世民越发满意,提气运力,挥刀砍向第三个木桩。 这一下,他用上了十成的力气! 他要看看,这斩马刀的极限,究竟在何处! 然而,就在刀刃与木桩接触的刹那,异变陡生! “铛!” 一声清脆刺耳的金铁断裂声,突兀地响彻整个车间。 那声音,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所有人的热情之上。 李世民只觉得手中一轻,一股巨大的反震之力顺着刀柄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 他定睛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他手中那柄神兵利器,竟然从中断作了两截! 更可怕的是,那断掉的前半截刀身,在巨大的惯性下,旋转着飞了出去,“嗖”的一声,擦着他的耳边飞过,深深地钉入了远处的墙壁之中! 嗡鸣声不绝。 那一瞬间,李世民甚至能感觉到刀锋划过脸颊带来的森然寒意。 若是再偏一寸…… 后果不堪设想! 整个车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笑容僵在原地,如同一个个泥塑木雕。 “护驾!” 王德那尖锐惊恐的叫声,第一个打破了死寂。 守在四周的金吾卫如梦初醒,瞬间拔刀出鞘,组成一道人墙,将李世民死死地护在中央,神色紧张地戒备着四周。 尉迟敬德、房玄龄、长孙无忌三人也是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煞白地冲了过来。 “陛下!” “陛下可曾受伤?” 现场一片混乱。 李世民站在人墙之内,看着手中只剩一半的刀柄,又看了看远处墙壁上兀自颤抖的断刃,惊魂未定。 片刻之后,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从他心底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转过头,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眸,死死地盯住了许元。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冰山崩塌般的寒意。 “许元。” “你,是不是该给朕一个解释?” 这股滔天的怒火,让整个车间的温度都仿佛降到了冰点。 许元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见了鬼般的震惊与惶恐。 他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陛下息怒!” “微臣……微臣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向负责锻造的那位老师傅,声色俱厉地喝问道:“刘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本官给你们的图纸,给你们的锻造之法,你们究竟是如何做的?为何会出此等纰漏!你是想害死本官,害死军器监上上下下数千口人吗?!” 那名叫刘三的老师傅早已吓得瘫软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捡起那半截断刀,看着那参差不齐的断口,脸上满是茫然与恐惧。 “大……大人……陛下……小人……小人冤枉啊!” 他颤抖着声音道:“小人敢对天发誓,每一步,都是严格按照大人的法子来的,不敢有丝毫的差池……” “那刀为何会断!” 许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追问道。 刘三看着那断口,结结巴巴地猜测道: “或……或许……是淬火之时,这一柄刀的温度……没有掌握好……对!一定是这样!这只是个例!只是个意外啊陛下!” “意外?” 许元冷哼一声,仿佛对这个解释极不满意。 他转过身,对着李世民重重一拜,朗声道:“陛下,臣以为,此事绝非意外那么简单!” “为了查明真相,也为了给陛下一个交代,臣恳请,将第一批锻造出的所有斩马刀,全部当场检验!” “臣要看看,这究竟是个例,还是另有缘由!” 第一百九十九章 坏了 李世民面沉如水,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那眼神中的威压,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许元却仿佛没有察觉,梗着脖子,再次高声道:“来人!将库房中第一批出炉的五十把斩马刀,全都给本官抬上来!” “当着陛下的面,一把一把地试!” “是!” 很快,数名辅工便抬着几个大木箱,快步跑了过来。 箱子打开,一柄柄崭新的斩马刀陈列其中,在火光下依旧泛着幽冷的寒光。 只是此刻,再也无人觉得它们是神兵利器,反而觉得那寒光中,透着一股不祥的味道。 几名身强力壮的金吾卫校尉,主动站了出来。 其中一人,拿起一柄斩马刀,走到木桩前,深吸一口气,猛地劈下。 “咔嚓!” 木桩断裂。 众人心中刚升起一丝希望。 那校尉又挥刀劈向第二个木桩。 “铛!” 又是一声脆响。 斩马刀,应声而断。 现场的气氛,瞬间又压抑了几分。 李世民的脸色,又阴沉了一分。 第二个校尉上前,拿起第二把刀。 他学聪明了,只用了七分力。 “咔嚓!” 第一刀,断木。 “咔嚓!” 第二刀,断木。 “咔嚓!” 第三刀,断木。 就在众人以为这把刀质量尚可之时,他挥出了第四刀。 “铛!” 刀,还是断了。 接下来的一幕,成为了在场所有人毕生难忘的噩梦。 “铛!” “铛!” “铛!” 清脆的断裂声,如同催命的音符,在这座巨大的车间内此起彼伏。 五十把崭新的斩马刀,被一一检验。 结果,令人心胆俱寒。 其中效果最差的,第一刀下去,连木桩都没砍断,自己就先崩成了几截。 效果最好的,也不过是和李世民最开始那柄一样,连砍了三四个木桩之后,便不堪重负,断裂开来。 一刻钟后。 五十次试验,无一成功。 车间中央的空地上,堆满了破碎的刀刃,像一堆无人问津的废铁,无声地嘲笑着之前的一切。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所有工匠都跪在地上,头深深地埋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房玄龄与长孙无忌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质量问题了。 这是足以动摇国本的大事! 若是这些兵器装备了军队,上了战场……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李世民缓缓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到了许元的面前。 他脸上的怒火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看着许元,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许元。” “你长田县的百炼钢,也是这般一折就断的么?” 这句看似平淡的问话,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许元的心上。 这是在质疑他的根本,质疑他赖以立身的一切! 许元“噌”地一下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与惶惑。 “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 他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猛地站起身,冲到那群跪着的工匠面前。 “说!” 他指着刘三,厉声质问道: “本官给你们的《百炼成钢法》,上面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时辰,每一个火候,你们都严格遵守了吗?!” 刘三和其他工匠师傅们吓得连连叩首,声音都带着哭腔。 “大人明鉴!我等绝不敢有半分懈怠,皆是按照您的法子来的啊!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那为何会这样!” 许元像是魔怔了一般,喃喃自语,“流程没有错,工艺没有错……为何会这样……” 他脸上的困惑与不解,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连房玄龄和长孙无忌都开始怀疑,这其中是否真的另有隐情。 看着皇帝那越来越冷的眼神,许元仿佛才回过神来。 他再次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脸上带着几分厚颜,几分急切。 “陛下,此事……此事定有蹊跷!微臣……微臣也想不明白!” “请陛下息怒,容臣戴罪立功,定会将此事彻查到底!给陛下一个交代!” 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厚着脸皮道: “或许……或许只是这一批的材料出了问题……对,一定是材料!” “陛下,请再给微臣一次机会!下……下一个车间……是微臣设计的钩镰枪……还请陛下移步一观?” 李世民那张阴沉如水的脸,比车间里淬火后冰冷的钢铁还要硬上三分。 他没有再看许元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侮辱。 “带路。” 许元脸上那份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急切瞬间收敛,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个失态的人不是他。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对着李世民的背影恭敬地一躬身。 “陛下,这边请。” 一行人,在一片死寂中,离开了这座堆满废铁的斩马刀车间。 金吾卫们手按刀柄,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帝身后,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低眉顺眼的工匠,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房玄龄与长孙无忌交换了一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与不解。 许元这是怎么回事? 是当真出了纰漏,还是……另有所图? 很快,众人便来到了相邻的另一个车间。 这里的空间更为狭长,两侧的火炉与水槽布局也大不相同,架子上整齐地码放着一杆杆通体乌黑的长兵。 枪头呈钩状,刃口闪烁着冷冽的寒芒,枪身笔直,尾部配有沉重的铁鐏。 正是钩镰枪。 “陛下,”许元侧身,伸手示意,“此地便是钩镰枪锻造之所。” 李世民的目光扫过那些钩镰枪,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是冷哼了一声。 许元仿佛没有听见,转头朗声道:“取一杆新制的钩镰枪来!” 立刻有工匠小心翼翼地捧来一杆,双手奉上。 李世民看着那杆钩镰枪,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亲自一试。 毕竟,他是天策上将,是沙场上杀出来的皇帝,对兵器的熟悉与热爱,早已刻入骨髓。 “陛下!”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尉迟恭一步跨出,蒲扇般的大手按住了枪杆,对着李世民躬身道:“此等粗活,何须陛下亲自动手?”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眼神却无比认真。 “方才那断刀之事,已是惊险万分。这东西万一再有个好歹,伤了陛下龙体,末将万死难辞其咎!” “请陛下准许,让末将来试!” 这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 李世民看了看尉迟恭那张写满忠诚的黑脸,紧绷的嘴角微微松动了一丝。 他点了点头,松开了手。 “准了。” “谢陛下!” 第二百章 李世民的怒火 尉迟恭大喜,一把抄起那杆钩镰枪,入手只觉分量十足,心中顿时多了几分信心。 他掂了掂,舞了个枪花,虎虎生风。 “好分量!” 他赞了一声,转身大步走向车间中央的空地。 那里,同样摆放着一个披甲的木人靶。 尉迟恭深吸一口气,双臂肌肉虬结,如盘龙卧虬。 “看某家的!” 他一声爆喝,脚下猛地发力,整个人如同一头出闸的猛虎,朝着木人靶冲了过去。 手中那杆钩镰枪,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直刺靶心! “噗嗤!” 一声闷响。 那钩镰枪的枪头,摧枯拉朽般地刺穿了木人靶胸前的铁甲,透体而过! “好!” 有金吾卫的校尉忍不住低声喝彩。 尉迟恭脸上也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他手腕一抖,枪杆横扫,想用那倒钩将木人靶的甲胄撕裂开来。 然而,就在他发力的瞬间。 “咔嚓!” 一声比方才斩马刀断裂时更加沉闷,也更加刺耳的碎裂声,响彻全场。 尉迟恭只觉得手中传来一股巨大的阻力,紧接着,便是一轻。 他定睛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只见那杆乌黑的钩镰枪,竟然从枪头与枪杆的连接处,齐根断裂! 那沉重的枪头,还挂在木人靶的身上,而他手中,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木杆。 这…… 这算什么事? 现场的气氛,刚刚升起一丝暖意,瞬间便被这一声脆响,打入了万丈冰渊。 凝固。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尉迟恭举着半截枪杆,黝黑的脸膛涨成了猪肝色,尴尬地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甚至不敢回头去看皇帝的脸色。 李世民的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转过头,那双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死死地盯着许元。 这一次,连那令人心悸的平静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火山爆发前,那种毁天灭地般的压抑。 “许元。” 李世民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一字一句地捅进许元的心窝。 “这就是你给朕的交代?” “这就是你改进的军器监?” 他伸手指了指地上的断刀,又指了指靶子上的断枪,嘴角勾起一抹极度危险的弧度。 “朕给了你特权,半月之期,给了你三千辅工,给了你十数万贯的钱粮。” “你就用这些……一折就断的废铁,来报答朕的信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 “你莫非……是真的想死不成?!” 这声怒喝,让整个车间的工匠都匍匐在地,抖如筛糠。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更是吓得脸色发白,想要上前劝谏,却又被那股帝王之怒骇得不敢开口。 李世民一步步逼近许元,眼神里的杀意几乎凝成了实质。 “你别以为,你那长田县固若金汤,你手下的兵马能征善战,朕就奈何你不得。” 他俯下身,几乎是贴着许元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朕告诉你。” “今日,你若不能给朕一个说法。” “朕立刻发兵!” “哪怕是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朕也要让你的长田县,从这大唐的版图上,彻底消失!” “你信不信?” 面对这几乎等同于最后通牒的威胁,许元却连眼皮都没有多眨一下。 他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苦笑。 他抬起头,迎着李世民那要杀人的目光,不慌不忙地拱了拱手。 “陛下,息怒。” 他的声音平静得有些诡异。 “这些……都只是意外。” “微臣也是第一次在长安督造兵器,或许是水土不服,手艺生疏了,不小心失了手。”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失手? 你管这叫失手? 五十多把兵器,接连报废,差点伤了圣驾,动摇国本,你轻飘飘一句“失手”就想揭过去? 就连房玄龄都觉得许元是不是疯了。 李世民更是气得笑了起来,怒极反笑。 “好一个意外,好一个失手。” 他点了点头,缓缓直起身子,眼神中的寒意足以冻结一切。 “朕看,朕的耐心,也快要失手了。” 说罢,他一甩龙袖,转身便要离去。 他不想再看下去了。 再看下去,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当场下令将许元拖出去砍了。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略显稚嫩,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响了起来。 “父皇,请留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太子李治,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很清亮。 他走到李世民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父皇,请再给许少监一次机会。” 李世民眉头一皱: “雉奴,此事与你无关,退下。” 李治却没有退缩,反而抬起头,直视着自己的父亲。 “父皇,这半月以来,许少监是如何做的,儿臣都看在眼里。” “他日夜都泡在军器监,从未有一日懈怠。从图纸的绘制,到高炉的垒砌,甚至是如何挥锤,如何淬火,他都亲力亲为,亲自教导工匠。” “他的心血与努力,儿臣是亲眼所见的。” “今日之事,处处透着诡异,儿臣相信,许少监绝非有意欺瞒父皇。” 李治的话,说得恳切无比。 他虽然年少,但身为太子,他的话,分量极重。 许元站在一旁,看着这个为自己仗义执言的少年,心中流过一丝暖意。 不错。 这小子,总算没有白教。 知道在关键时刻,该站在哪一边。 李世民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复杂。 他看到了李治眼中的真诚与坚持,那股怒火,不知为何,竟悄然消退了几分。 半晌,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将满腔的怒火都吐了出去。 他转回头,重新看向许元,眼神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杀气,多了几分审视与玩味。 “好。” “既然太子为你求情,朕,就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嘲弄。 “你,还想让朕看什么?” “朕倒要看看,你这军器监里,还有什么‘惊喜’在等着朕。” 许元闻言,脸上立刻浮现出感激涕零的表情,对着李治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随即又转向李世民,深深一揖。 “谢陛下隆恩!谢太子殿下!” 他直起身,脸上带着一种神秘的自信。 “陛下,请移步下一个车间。” 第二百零一章 心态炸了 这一次,没有人再抱有任何希望。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看着许元,仿佛在看他如何表演完这最后的闹剧。 一行人再次挪动脚步,来到了一处更为开阔的场地。 这里,没有林立的火炉,只有几座巨大的木制器械,静静地矗立着。 那器械结构繁复,由坚实的木料构成主体,上面绞着数张巨大的牛角弓,弓弦粗如儿臂,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重型三弓床弩。 而且,是经过许元改良后的版本。 “陛下,”许元指着那巨大的战争机器,介绍道,“此乃三弓床弩,经微臣改良,射程与威力,皆远胜于前。” 李世民只是冷眼看着,不置可否。 许元也不在意,直接下令。 “来人,将床弩推出去,准备试射!” “是!” 数名健壮的辅工立刻上前,合力将其中一架床弩缓缓推到了车间外的空地上。 远处,早已立好了一个厚达三尺的巨型木靶。 “目标,三百步外,木靶!” 一名校尉高声喝令。 几名辅工合力转动绞盘,将那粗大的弓弦一寸寸地拉开,扣在机括上。 “咯吱……咯吱……” 木头发出的呻吟声,听得人牙酸。 当弓弦完全上紧时,整个床弩都仿佛蓄满了毁天灭地的力量。 一名辅工将一根手臂粗细,顶端是三棱精钢箭头的巨型弩箭,安放在了箭槽之中。 “预备……” 校尉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李世民的目光,也紧紧地锁定在那架床弩之上。 “放!” 随着一声令下,操作的辅工猛地砸下机括。 “嗡——!”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能撕裂空气的弦响,骤然爆发! 那根巨型弩箭,瞬间消失在原地。 下一刻,三百步之外的巨型木靶,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轰!” 木屑漫天飞舞! 那厚达三尺的坚实木靶,竟然被这一箭,从中间直接洞穿! 弩箭余势不减,又飞出数十步,才深深地钉入了后方的土墙之中,只留下一个不断震颤的尾羽。 威力惊人! 现场,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这一箭的威力给震慑住了。 就连李世民,那古井无波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动容。 此等利器,若是用于攻城…… 房玄龄与长孙无忌对视一眼,眼中是掩饰不住的震撼。 这许元,果然还是有真本事的。 尉迟恭更是看得两眼放光,喃喃自语:“乖乖,这一箭下去,便是重甲骑兵,也得被串成糖葫芦!” 许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他高声道:“继续!第二箭!” 辅工们立刻上前,再次开始费力地绞动绞盘,准备上弦。 所有人的心中,都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 或许,斩马刀和钩镰枪真的只是意外。 这床弩,才是许元真正的杀手锏! 然而,就在弓弦即将被拉到满弓的刹那。 异变,再次发生! “嘣!!!” 一声远比弓弦震动要响亮、要刺耳无数倍的崩裂声,如同晴天霹雳,在众人耳边炸响! 只见那粗如儿臂的牛筋弓弦,竟然在巨大的张力下,应声绷断! 断裂的弓弦,如同两条狂暴的巨蟒,带着万钧之力,狠狠地抽打在床弩的木制主体上。 “咔嚓!噼啪!” 一阵令人心惊肉跳的木料碎裂声响起。 那坚固无比的床弩主梁,竟然被抽出了数道深可见骨的裂痕!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断裂的床弩之上,那狰狞的裂口,如同一个嘲讽的笑容,对着天子,对着这在场的所有人。 李世民的胸膛剧烈起伏,双拳在袖中攥得咯咯作响。 那张脸,已经不是阴沉,而是一片铁青,是暴风雨来临前,天边最压抑的那一抹铅灰色。 他缓缓地转过头,目光重新锁定在许元的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审视与玩味,只剩下被戏耍到了极致的暴怒。 “放肆!” 两个字,如同九天之上炸响的惊雷,震得整个车间嗡嗡作响。 所有的工匠,连同那些金吾卫,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头颅深深地埋下,不敢有丝毫动弹。 “许元!”李世民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好大的胆子!” “斩马刀,断了。钩镰枪,折了。这三弓床弩,更是当着朕的面,自己崩了!” 他一步步走向许元,龙靴踩在坚实的地面上,发出沉重的闷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脏上。 “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你是在告诉朕,朕的军器监,就是个笑话吗?” “你是在告诉朕,朕这个皇帝,识人不明,用错了你这个废物吗?” 面对皇帝排山倒海般的怒火,许元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动作。 他竟然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不解与迷茫。 “陛下,息怒,息怒。” 虽然不解,但他拱了拱手,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这次……这次确实是意外中的意外,微臣也未曾料到。” “您看,这威力不是还在吗?只是这弦和木头,稍微脆弱了那么一点点。” “问题不大,问题不大。” 他这副举重若轻,仿佛在谈论今天天气好坏的模样,彻底点燃了李世民的怒火。 “问题不大?” 李世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许元的手指都在颤抖。 “许元!你竟敢如此戏耍于朕!” “你……” “陛下!”许元打断了皇帝的咆哮,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诚恳,“您再信微臣最后一次。” 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下一件!下一件肯定行!” “下一件若是再出问题,不用您下旨,微臣绝不找理由!” “保证合格!”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 可听在众人耳朵里,却显得如此荒诞不经。 一而再,再而三,事不过三。 这都已经是第三次了,谁还敢信他? 李世民死死地盯着许元那张“真诚”的脸,看了足足十息。 他胸中的雷霆怒火,忽然间就那么平息了下去。 不是消散,而是被压入了更深的海底,化作了足以冻结一切的玄冰。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朕,今日倒要看看。” “看看你许元,究竟要让朕失望到何种地步!” “走!” 李世民猛地一甩袖袍,转身便朝着下一个车间走去。 第二百零二章 给我一个解释 接下来,便是一场漫长而绝望的巡礼。 甲胄车间。 一具新制的明光铠被立在靶位上,在火光下熠熠生辉,看似坚不可摧。 尉迟恭甚至都懒得再请命,一名金吾卫校尉上前,手持铁骨朵,卯足了劲,狠狠一锤砸下。 “铛!” 一声脆响之后,是令人牙酸的金属变形声。 那坚固的胸甲,竟如同纸糊的一般,被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凹坑,边缘甚至出现了细密的裂纹。 不堪一击。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转身。 “下一个。” 唐横刀车间。 一柄新出炉的横刀,刀身笔直,寒光凛凛。 试刀的校尉甚至没有用它去劈砍铁甲,只是对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桩挥下。 “咔嚓!” 木桩应声而断。 可不等众人喝彩,那校尉却“咦”了一声,举起了手中的刀。 只见那锋利的刀刃上,赫然出现了一个米粒大小的豁口。 仅仅是砍断一根木头,便已卷刃。 李世民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下一个。” 陌刀车间。 巨大的陌刀,长柄重刃,威风凛凛,乃是步卒对抗骑兵的国之重器。 这一次,两名金吾卫合力挥舞,朝着一个重甲木人劈去。 “当!” 金铁交鸣之声震耳欲聋。 火星四溅。 那重甲木人晃了晃,安然无恙。 而那柄巨大的陌刀,却从中断为了两截,半截刀身“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了绝望的哀鸣。 李世民看都未看,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下一个。” 马鞍车间。 最后的希望。 一副崭新的马鞍,皮质柔韧,木骨坚实,看上去做工精良。 一名身材魁梧的金吾卫上前,双手按住马鞍两侧,双脚离地,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咯……吱……” 一声不祥的呻吟,从马鞍的木制骨架内传出。 紧接着。 “啪!” 一声脆响。 那看似坚固的鞍桥木骨,竟然就这么……裂了。 至此,军器监半月之内“改良”出的所有新式军械,斩马刀、钩镰枪、三弓床弩、明光铠、唐横刀、陌刀、马鞍…… 全军覆没! 无一合格! 整个巡视的队伍,彻底陷入了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名为绝望的气息。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站在一片狼藉的废品之中,像一群迷失了方向的旅人。 李世民也停下了。 他没有再往前走,因为已经无处可走了。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许元。 他没有发怒,没有咆哮,甚至连一丝情绪的波动都没有。 他就那么看着,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许元。” 他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可怕。 “现在,你该给朕一个解释了。” “朕,在等着。” 这平静的话语,却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具压力。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他们知道,这是皇帝耐心耗尽的最后通牒。 而此刻,最无法理解这一切的,反而是太子李治。 他站在人群中,一张俊秀的脸庞写满了困惑与不可思议。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这半个月,他几乎天天都来军器监。 他亲眼看着许元如何绘制图纸,如何计算数据,如何改良高炉,如何教导工匠淬火的火候与时间。 许元的每一个步骤,都严谨到了极致,堪称完美。 他甚至亲眼见到,为了一个零件的弧度,许元能拿着锤子,亲手敲打上百次。 那样一个追求完美,几近苛刻的人,怎么会造出这么一大堆的……废铁? 这不合常理!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李治的脑子在飞速地运转,将这半个月来的所有细节,像过筛子一样,一遍遍地在脑海中过滤。 图纸,没问题。 工匠,没问题,都是军器监的老人了。 工艺,没问题,许元亲自盯着的。 流程,没问题,许元制定的《工匠守则》比任何人想的都周全。 等等…… 流程? 从原料入库,到锻造,再到成品…… 原料! 李治的脑海中,如同划过一道闪电。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半个月前,他曾好奇地问过许元,关于采购精铁、木料等原材料的事情,要不要他帮忙去盯着。 当时许元是怎么说的来着? 说是什么采购的小事儿,让自己别过问? 还说什么负责采购的崔主簿,干了十来年了,肯定没问题,免得底下人觉得咱们不信任他,反而不好做事。 当时李治觉得有理,便没再多问。 现在想来,整个军器监的生产环节,从设计到制造,许元几乎是事必躬亲。 唯独这最源头的,也是最关键的一环——原材料的采购与验收,他不仅没有亲自去管,甚至还阻止自己去过问! 这……是疏忽吗? 不! 以许元的性子,绝不可能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疏忽才对啊! 除非…… 一个大胆到让李治自己都心惊肉跳的念头,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地上的那些断刀、裂甲、残枪。 不对劲! 他快步走了过去,在一众惊愕的目光中,蹲下身子,捡起那半截断裂的陌刀。 他将断口凑到眼前,仔细地观察着。 精钢的断口,本该是细腻而均匀的青灰色。 可眼前的这个断口,却色泽驳杂,甚至能看到一些细小的、如同砂砾一般的黑色杂质。 他又捡起一块破碎的胸甲碎片,用手指在断裂处用力一捻。 指尖传来一种粗糙的磨砂感。 这不是百炼钢! 这连最基本的精铁都算不上! 李治的心,越跳越快。 他站起身,目光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一个跪在角落里,年纪最长的老工匠身上。 他悄悄走了过去,将周围的人隔开,压低了声音。 “老丈,你莫怕。” “你过来,帮我看看这些东西。” 那老工匠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被太子殿下点名,更是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殿……殿下……” “别怕。”李治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出了任何事,有我担着。你只管告诉我,你看到的实话。” 这股镇定的力量,似乎感染了老工匠。 他战战兢兢地被李治扶了起来,又被悄悄地拉到一边。 李治将手中的陌刀断刃递给他。 “看看这个。” 老工匠颤抖着手接过,只看了一眼,浑浊的眼睛里便闪过一丝惊异。 他又被带到那断裂的钩镰枪前,仔细查看枪头与枪杆的连接处。 最后,他又被引到那开裂的鞍桥木骨旁,用指甲掐了掐那木头。 看完这一切,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招手叫来了另外几个经验最丰富的老师傅。 几人凑在一起,对着那些残骸指指点点,用只有他们自己能听懂的行话,低声地、急切地商议着。 第二百零三章 李治求情 他们的脸色,从最初的恐惧,渐渐变成了惊愕,然后是愤怒,最后化为一种悲哀的笃定。 片刻之后,那为首的老工匠,重新走到李治面前,扑通一声,再次跪了下去,声音里带着哭腔。 “殿下!” “不是臣等手艺不精啊!” “也不是工序的问题!” “是这料……这料不对啊!” 他举起手中的断刃,皱着眉头说道:“殿下您看,这所谓的‘百炼钢’,里面全是杂质,比咱们后厨烧火的铁条好不了多少!淬火的时候就‘噼啪’乱响,臣等还以为是火候不对,没想到……没想到根子就烂了!” 另一个工匠也忍不住哭诉起来: “还有那柘木,说是上品,可您看这断口,里面又松又脆,分明是用刚砍下来没多久的湿木料,强行烘干了来充数的!这种木头,别说做枪杆,做烧火棍都嫌它不禁烧啊!” “还有那铁料,说是精铁,杂质比铁矿石都少不了多少!” “皮料也是以次充好……” “全都……全都是劣料啊!”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李治看了看许元,虽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但却不知道许元为何要如此做! 然而,此刻一旁的李世民却听得是怒火攻心! “混账!” 他猛地转身,一脚踹在旁边的一个置物架上。 “哐当!” 架子上的铁料、工具、半成品,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 这巨大的声响,让所有人都吓得一哆嗦。 李世民双目赤红,目光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烙在了许元的身上。 这一次的怒火,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真实,都要炽烈! “许元!” “这就是你想让朕看到的?” 然而,面对那双足以噬人的赤红龙目,许元脸上的表情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先是怔了一下,仿佛没听懂皇帝的问话,随即,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化为一片惨白。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委屈、还有一丝茫然无措的苍白。 他低下头,看了看满地的残骸,又抬起头,望向盛怒的天子。 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仿佛被这滔天的怒火吓傻了。 最后,他像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双膝一软,颓然跪倒在地。 “陛下……” 许元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丝哭腔。 “微臣……微臣不知啊……” 他抬起袖子,用力地抹了一把脸,动作间满是狼狈与惶恐。 “微臣这半月,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懈怠。” “图纸是微臣亲手所画,工序是微臣亲自所定,就连淬火的火候,微臣都日夜盯着,绝无差池。” “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抬起头,眼中竟真的泛起了水光,那份真切的委屈,看得一旁的房玄龄和长孙无忌都有些动容。 这不像装的。 这简直就是倾尽心血却换来一场空之后,最真实的绝望。 许元猛地对着地面,磕了一个响头。 “砰!” 沉闷的响声,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颤。 “微臣有罪!” “微臣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微臣万死难辞其咎!” 他又磕了一个头。 “请陛下降罪!” “要杀要剐,微臣绝无半句怨言!”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充满了悲怆。 “只是……恳请陛下,千万不要迁怒长田县的百姓。” “他们都是大唐的子民,是陛下的子民啊。” “若是为了微臣一人之过,而使长田县阖县遭殃,那……那陛下岂非要背上屠戮子民的恶名?” “史书工笔,如刀如剑,微臣不愿看到陛下圣名有损,遗臭万年啊!” 这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肝胆俱裂。 既是认罪,又是求情,更隐隐带着一丝以自身性命为赌注的“劝谏”。 你杀我,可以。 但你不能因此毁了长田县,否则,你李世民的名声就完了。 李世民死死地盯着他,胸膛的起伏渐渐平缓,但那眼中的赤红,却化作了更加深沉的墨色。 他根本不想听这些。 这一刻,他只想用这个欺君罔上之徒的血,来洗刷自己今日所受的奇耻大辱。 “你以为……” 李世民缓缓抬起手,冰冷的杀意,已经锁定了许元的脖颈。 然而,就在他即将开口下令的瞬间。 “父皇!” 一声清朗而急切的呼喊,从旁边传来。 “扑通!” 又是一声膝盖落地的重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太子李治,竟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脸色发白,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父皇,请暂息雷霆之怒!” 李世民的眉头皱得更紧,目光如刀子般刮向自己的儿子。 “治儿,此事与你无关,退下!” “不!”李治倔强地抬起头,迎着父皇的目光,“此事与儿臣有关!” 他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地说道:“这半月以来,儿臣几乎日日都待在军器监,亲眼看着许少监如何呕心沥血。” “他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懈怠,所有工序皆是亲力亲为,堪称严苛。” “儿臣可以作保,许少监他,绝无半分不臣之心,更不可能故意造出这些劣品来欺瞒父皇!” 这番话,掷地有声。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异。 太子殿下,这是在用自己的前途,给许元做担保啊! 李世民冷哼一声: “你亲眼所见?那你告诉朕,眼前这些废铜烂铁,又作何解释?” “问题不在许少监,也不在工匠!” 李治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他指向满地的残骸,眼中闪烁着一种发现真相的光芒。 “问题……出在原料上!” “方才,儿臣已经请几位经验最丰富的老师傅查验过了。” “父皇,您看到的这些,根本就不是什么百炼钢,也不是什么上等柘木!” “全都是以次充好的劣料!” “方才那些老师傅说了,这所谓的‘百炼钢’,杂质遍布,连寻常的熟铁都不如!那柘木,更是用未干透的湿柴强行烘烤,内里早已朽坏!” “用这样的材料,就算是有神仙手段,也造不出合格的军械啊!” 李治将自己刚才的发现,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第二百零四章 要做就一步到位 整个车间,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工匠都惊愕地抬起头,望向太子殿下,眼中充满了感激与激动。 原来……不是我们的错! 李世民脸上的暴怒,瞬间凝固了。 意外。 他确实感到了意外。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跪在地上的老工匠,声音低沉而威严。 “抬起头来。” 那几个被李治点过的老工匠,身体一颤,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头。 “太子所言,可是属实?” 为首的老工匠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重重地叩首。 “回陛下,太子殿下所言,句句属实!” “臣等方才仔细查验过所有损毁的军械,无一例外,全是原料出了问题!” “请陛下明察!” “请陛下明察!” 其余的工匠也纷纷跟着叩首,声音里带着压抑已久的委屈。 这一下,真相大白。 李世民眼中的杀意,缓缓褪去了一些。 怒火并未消失,只是找到了一个新的宣泄口。 他的脸色依旧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但至少,不再是那种被戏耍的暴怒了。 然而,跪在李治身旁的许元,却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几不可察地翻了个白眼。 他的心中,一万头羊驼呼啸而过。 搞什么? 这李治,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冒出来? 我这戏都演到最高潮了,眼看着就要达成“天子赐死”的成就,从此脱离这苦海,你跳出来搞什么事? 我死的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救我啊? 这个耿直的熊孩子! 李世民的目光,再一次落回到了许元的身上。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一种探究,一种洞穿人心的锐利。 他不是傻子。 恰恰相反,他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聪明人。 李治能发现的问题,那些工匠能看出的端倪,他冷静下来之后,自然也能想明白。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许元。” “原料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你身为军器监少监,难道就一无所知?” 他算是看出来了。 从头到尾,这个许元都透着一股子不对劲。 从最开始的信誓旦旦,到失败后的插科打诨,再到最后那番看似肝胆俱裂的陈词。 他太冷静了。 冷静得不像一个即将被砍头的臣子。 刚才那副惊慌失措、万念俱灰的模样,现在回想起来,全是装的!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在了许元的身上。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们想看看,这个年轻人,要如何回答这道送命题。 说不知道,是为失察之罪,蠢。 说知道,是为知情不报,坏。 无论怎么答,都是死路一条。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 一直低着头的许元,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脸上的惨白和惊惶,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平静的淡然。 甚至,在那淡然的深处,还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一句足以让整个车间空气都凝固的反问。 “陛下,微臣若是从一开始就上奏,说为军器监供应了十年原料的几大商行,送来的都是劣质品,您会信吗?”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李世民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没想到,许元非但没有辩解,反而把问题直接扔回给了他。 许元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紧接着抛出了第二个问题,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微臣若是告诉您,盘踞在长安城,乃至整个关中,把持着钢铁、木材、皮料命脉的那几大商行,都有问题,您又会信吗?” 李世民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刚硬的直线。 信吗? 他当然……不信! 这些商行,与朝中千丝万缕,关系盘根错节,有些甚至是勋贵们的产业。 他们是帝国运转的一部分,是稳定的基石之一。 你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小县令,凭什么一句话就否定这一切? 许元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继续说道。 “好,就算陛下圣明,信了微臣。” “可他们当时,并未犯下今日这般通天大错,您,又会如何处置他们?” “是抄家灭族,还是仅仅罚酒三杯?” “若是不信,或者只是不痛不痒地处理,那微臣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李世民的心头。 他让李世民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现实。 知道了,没用。 因为在今天之前,许元空口白牙,拿不出任何证据。 没有证据的指控,就是诬告。 就算他拿出了些许证据,面对那几大商行盘根错节的势力网,最终也只会被压下去,不了了之。 而他许元,要做的,就是要让这一切发生,要让他们退无可退! 自己已经给过他们机会了,既然不要脸,那就让所有人都看见,让所有人都无法抵赖! 李世民怔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许元,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好啊……” 李世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好一个许元。” “原来你是在借朕的手,来处置那几大商行?” 他终于明白了。 这小子,从头到尾都在演戏。 演给工匠看,演给太子看,更是演给他这个皇帝看! 他用五十把斩马刀,一百杆钩镰枪,还有满地的残次品,布下了一个惊天大局。 局中,他自己是饵,而李世民的雷霆之怒,则是那把最锋利的刀! 可是,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军器监的几大供应商,当真……都有问题?” 李世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怀疑。 这牵扯太大了。 大到连他这个皇帝,都觉得有些棘手。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了一旁还跪着的李治。 在场众人,太子是最没有可能撒谎,也是最接近真相的人之一。 接收到父皇的目光,李治立刻挺直了腰板。 他刚才也被许元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给震住了,此刻回过神来,脸上写满了义愤填膺。 “父皇,许少监所言,恐怕句句属实!” 李治的声音清亮而坚定,充满了年轻人的正义感。 “这半月来,儿臣时常查看军器监的账目。” “儿臣发现,那几大商行供给原料的价格,比市价足足高了三成有余!” 他握紧了拳头,脸上泛起一丝羞恼。 “原本,许少监不让儿臣插手原料之事,儿臣还以为,价格高些,想必是优中选优,质量定然是最好的。” “可万万没想到,他们竟敢如此胆大包天!” “拿着高价,卖的却是连寻常货色都不如的劣品!” “这简直是……简直是拿我大唐将士的性命开玩笑!岂有此理!” 太子的证词,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说许元的话还带着算计的成分,那么李治的话,就是最纯粹的事实。 高价,劣品。 内外勾结,侵吞国帑,贻误军机! 第二百零五章 为了给你赚钱 “砰!” 李世民一拳砸在身旁的机床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整个车间都为之一颤。 他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阴沉如暴雨将至的天空。 “好,好得很!” 他怒极反笑,目光扫向身侧一直沉默不语的长孙无忌。 “辅机!” 长孙无忌心头一凛,立刻躬身出列。 “臣在。” “马上去查!” 李世民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冰冷得如同腊月的寒风。 “给朕把那几家商行,从上到下,查个底朝天!” “还有军器监内,所有负责采购,验收的官员,一个都不要放过!” “朕要知道,到底是谁,给了他们这么大的胆子!” 长孙无忌的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重重一揖。 “臣,遵旨!” 说罢,他没有丝毫拖沓,转身便带着几名禁卫,大步流星地离去。 一场席卷长安的风暴,已然拉开了序幕。 车间内的气氛,随着长孙无忌的离去,稍稍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世民处理完这件事,目光再次落回到了许元身上。 此时,他眼中的怒火已经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 他缓缓踱步到许元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告诉朕,你这么做的目的。” 李世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朕不信,你费尽心机,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就是为了扳倒区区几个商行。” “动这么大的阵仗,你的图谋,绝不止于此。” 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已经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许元在心里再次翻了个白眼。 我的陛下啊,您不是号称千古一帝,雄才大略吗?怎么这点事,还是想不明白呢,我的苦心,您是一点都没看出来啊。 不过,既然现在死不了了,那就索性明说了吧。 他也不再卖关子,长叹了一口气。 “陛下,微臣这么做,自然不是为了几个商贾。” 他顿了顿,抬起头,直视着李世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微臣,是为了钱。” “为了……明年开春,您东征高句丽的钱。” 东征高句丽! 这五个字一出口,犹如平地惊雷。 房玄龄和李治同时脸色一变。 这是朝廷的最高机密,虽已定下,但尚未公之于众,许元一个小小县令,如何得知? 李世民的眼神也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要将许元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许元却仿佛没有察觉到这微妙的气氛变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陛下,打造兵器不要钱吗?” “三十万大军的粮草辎重,行军打仗,不要钱吗?” “建造跨海的战船,不要钱吗?” “战死的将士,伤残的弟兄,战后的抚恤,又不要钱吗?” “陛下可曾算过,这林林总总加起来,是一笔多么庞大,多么恐怖的开销?” 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把小锤,敲在李世民的心坎上。 这些,都是他日夜思虑的问题。 李世民冷哼一声,脸上露出一丝自负。 “这些,朕自然知道。” 他背着手,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油然而生。 “朕也算过,这一仗,速战速决,最多一年便可功成。” “打完之后,我大唐的国库,虽不宽裕,但还能有一点点剩余。” “不至于伤筋动骨,更不至于让百姓拮据。” 他看着许元,眼神中带着一丝傲然。 “朕之所以现在打,就是因为如今的大唐,国力鼎盛,兵强马壮,有这个底气!” “若是再等下去,等到我大唐由盛转衰,那高句丽,可就未必能打得赢了。” 他说的,是基于对整个国家实力绝对自信的判断,他相信自己的计算,不会有错。 然而,李世民说完,许元却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陛下,速战速决,自然是上上之策。” “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谁又能说得准呢?” 他幽幽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内回荡,让李世民刚刚升起的那股睥睨天下的豪情,微微一滞。 “若是高句丽负隅顽抗,多坚持一年,甚至两年呢?” “微臣知道,陛下定会说,我大唐虎狼之师,绝无可能。” “好,那我们不说一两年,就只多坚持半年,甚至,仅仅多坚持三个月呢?” 许元每说一句,李世民的眉头便收紧一分。 这些可能性,他不是没有推演过,但都被他以大唐强盛的国力自信地压了下去。 可此刻,被许元当着众人的面,如此赤裸裸地提出来,却像是被一根根尖针,扎在了他最不愿触碰的软肋上。 许元的声音,还在继续,不疾不徐,却字字诛心。 “多出三个月的粮草辎重,多出三个月的军械损耗,多出三个月的伤亡抚恤,这笔钱,又要从何处出?” 李世民的脸色沉了下来,冷哼一声。 “哼,我大唐境内,国泰民安,府库充盈。” “便是多出些许开销,从各处挤一挤,也未必凑不齐!” 帝王的威严,不容许丝毫的退让。 “挤一挤?” 许元咀嚼着这三个字,嘴角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似是悲悯,又似是嘲弄。 “陛下圣明。” 他先是恭维了一句,话锋却陡然一转,变得无比锋利。 “那若是……再遇上灾情呢?” 灾情二字一出,房玄龄的眼皮猛地一跳。 李世民的瞳孔也是微微一缩。 “譬如黄河决堤,或是关中大旱?” 许元的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众人眼前瞬间浮现出饿殍遍野,民不聊生的惨状。 “到那时,朝廷既要耗费巨资赈灾安民,又要支撑前线数以百万大军的靡费……”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盯着李世民,问出了那个让帝王无法回避的问题。 “这钱,又该从何处挤?” “是从嗷嗷待哺的灾民口中挤,还是从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身上克扣?” “……” 李世民彻底愣住了。 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引以为傲的计算,他那看似万无一失的国库储备,在许元这两个简单却又致命的假设面前,瞬间变得脆弱不堪,摇摇欲坠。 整个车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许元这石破天惊的推演给震慑住了。 是啊,打仗,谁敢保证一定顺利? 天灾,谁又能提前预料? 将一个国家的财力,绷到如此紧张的境地,去赌一场战争的胜负,这……这简直是在走钢丝! 第二百零六章 一举两得 “大胆!” 一声雷鸣般的暴喝,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满脸虬髯的尉迟恭踏前一步,铜铃般的眼睛怒视着许元,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许元,你这是在咒我大唐不成?” 他声如洪钟,震得整个车间嗡嗡作响。 “陛下雄才大略,东征乃是扫平边患,为万世开太平的功业,岂容你在此妖言惑众,动摇军心!” 这位猛将显然不善言辞,但他对李世民的忠心却是毋庸置疑的。 在他看来,许元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陛下,对大唐最恶毒的诅咒。 尉迟恭猛地一抱拳,对着李世民沉声道。 “陛下,此子口无遮拦,危言耸听,理当重重责罚!” 李世民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锁在许元的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风暴正在酝酿。 没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然而,李世民只是缓缓地抬起了手,制止了还想说话的尉迟恭。 “敬德,退下。”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尉迟恭一愣,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躬身退到了一旁。 李世民的视线,如同两道实质的利剑,重新聚焦在许元的身上。 “让他……说下去。” 得到了皇帝的许可,许元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那声叹息里,有无奈,有失望,仿佛一个老师在面对一个不开窍的学生。 他这样,让李世民感觉很不爽,怎么像是教训自己似的? 可是,现在偏偏又不能说什么。 “陛下,一个国,不能将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更不能将国运,尽数押在一场战争之上。” “天灾人祸,咱们姑且不论。” “就算国泰民安,四海升平,难道国库里的钱,就一定要为了打仗,花到一文不剩才算数吗?” 他的语气,渐渐带上了一丝质问的意味。 “有了余钱,为何不想着如何让我大唐的万千黎庶,过得更富足一些?” “为何不想着,如何去提高他们的……福祉?” “陛下若当真觉得钱多的没处花,不如,就将天下百姓的赋税,先免上一年,如何?” 这句话,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李世民、房玄龄等人的心上。 免税一年? 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的想法! 自古以来,帝王想的都是如何从百姓身上收取更多的赋税,来充实国库,支撑朝廷运转和战争。 何曾有人想过,要把多余的钱,再还给百姓? 不等他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许元又抛出了一个更加残酷的现实。 “陛下常言贞观之治,盛世已现。” “微臣也承认,比起前隋末年的乱世,如今的大唐,确实是人间乐土。” “可陛下是否还记得,前隋鼎盛之时,天下有户八百九十余万?” “而今,我大唐休养生息近二十载,天下户数,也不过三百余万户。” 这个数字,像一盆冰水,从李世民的头顶浇下,让他通体冰寒。 这是事实。 一个他刻意不去深思,但却无法否认的事实。 战争,让这个曾经强盛的国度,损失了超过一半的人口。 许元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带着一丝苍凉。 “陛下,大唐如今,可以说是国泰民安。” “但要说‘富庶’二字……” “恐怕,还远远谈不上吧?” “……” 哑口无言。 李世民,房玄龄,李治,甚至是一旁的尉迟恭,全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许元的话,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剥开了贞观盛世那光鲜的外衣,露出了其下依旧虚弱的内里。 大唐,远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强大,那么富有。 良久,李世民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之气全部排出。 他看着许元,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震惊,有欣赏,有忌惮,还有一丝……困惑。 “你说了这么多的大道理……” 李世民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与今日之事,又有何干系?” 他还是没想明白,许元这番关于国计民生的长篇大论,和他设局扳倒几大商行,到底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许元闻言,心中又是一声暗叹。 我的陛下啊,您怎么还是不明白? 还是说……您这位杀伐果断,连亲兄弟都下得去手的天可汗,在面对自己治下的世家大族时,终究还是太仁慈了? 作为君王,不应该这么善良啊。 他不再兜圈子,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森然的冷光。 “陛下,这几大商行,背后站着的是谁,您心中当真没数吗?” 李世民的眼眸骤然一凝。 许元冷笑一声,继续道。 “五姓七望,盘根错节,早已是我大唐的附骨之疽。” “今日出事的这几家商行,背后或多或少,都有清河崔氏、博陵崔氏的影子。” “他们的生意,遍及大江南北,垄断钢铁木材,说是富可敌国,绝不为过!” 这番话,让车间内的空气再次凝固。 如果说之前扳倒几个商行,还只是经济案件,那现在牵扯出五姓七望,性质就彻底变了! 这是要动摇国本的政治斗争! 许元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如同刀锋般的决绝。 “既然他们敢把这生意头脑,动到我大唐的军国利器之上,动到数十万将士的性命之上……”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弧度。 “那陛下,就别怪您心狠手辣了。” 他直视着李世民,一字一顿地说道。 “借着这次他们自己递上来的刀……” “把他们……连根拔起!” “陛下明年东征高句丽的军费、粮草、抚恤,所有的一切开销……” “不就都迎刃而解了吗?” 轰! 李世民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死死地盯着许元,那双威严的龙目中,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许元真正的目的了! 什么整顿军器监,什么惩治奸商,都只是表象! 这小子,从一开始,盯上的就不是那几家商行,而是商行背后,那些富可敌国的世家大族! 他要做的,不是惩罚,而是……抄家! 用世家大族的钱,来打朝廷的仗!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疯狂,如此的大胆,以至于连他这个以胆魄著称的帝王,都感到一阵心悸。 许元仿佛嫌这把火烧得还不够旺,又添上了一把干柴。 “如此一来,国库的钱,一分都不必动。” “陛下若是心善,甚至还能用省下的钱,给天下的百姓免上些许赋税。” “到那时,这些世家大族侵吞民脂民膏,人人唾骂,而您散尽家财,充作军费,为国出征。” “百姓感念的,只会是陛下的天恩浩荡啊!” “一举数得,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 第二百零七章 有这么多吗? 一举数得! 名利双收? 许元的最后几个字,如同魔鬼的低语,在李世民的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他内心最深处的欲望之上。 车间内的空气,仿佛已经凝成了实质,不少人都在面面相觑。 李世民的的瞳孔一缩,就这么看着一脸淡然的许元,似乎想看看那张年轻却又深不可测的脸上,到底还能给他怎样的惊喜。 震惊? 不,已经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那是惊骇,是狂喜,是见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全新世界后,那种混杂着贪婪与恐惧的战栗。 这是……抄家! 用世家的钱,打大唐的仗! 这个念头,像是一颗被点燃的火种,瞬间在他心中燎起了熊熊大火,烧得他四肢百骸都有些发烫。 他身子微微一晃,若非身后便是御座的扶手,怕是已然后退了一步。 不只是他。 一旁的房玄龄,这位以算无遗策著称的大唐首相,此刻也是面色煞白,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看向许元的眼神,已经不再是欣赏,而是彻头彻尾的敬畏。 这个年轻人,不是在算计,他是在挖坑。 也许从一开始,许元就已经想好了这一切,今天演这一出戏,就是为了挖一个足以埋葬那几大商会的巨坑! 而长孙无忌,这位阴谋算计的大家,此刻嘴唇紧抿,藏在袖中的双手,指节已经捏得发白。 他第一次感觉到,有一种力量,是他完全无法掌控,甚至无法理解的。 许元的胆子,似乎太大了! 至于尉迟恭,这位刚刚还怒发冲冠的猛将,现在则是张大了嘴巴,一脸的呆滞。 他那简单的脑袋瓜子,显然还没完全转过弯来。 但他隐约听懂了一件事。 许元不是在咒大唐,他是在给陛下送钱,送好多好多的钱,多到足够把高句丽按在地上摩擦的钱! 想到这里,他看向许元的眼神,瞬间从愤怒变成了……崇拜。 良久,良久。 “呼……” 李世民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那口气息滚烫,仿佛将胸中的万千惊涛骇浪都一并吐出。 他的眼神恢复了清明,但那深处燃烧的火焰,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旺盛。 他笑了。 没有半点声音,只是嘴角咧开一个森然的弧度。 那是属于帝王的,看到猎物落入陷阱时的笑容。 “好一个‘一举多得’。” “好一个‘名利双收’。” 李世民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许元,你这颗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 他此刻真的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才能造就出如此一个妖孽。 许元微微躬身,神色平静。 “微臣只是就事论事,为陛下分忧罢了。” “为朕分忧……” 李世民咀嚼着这四个字,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缓缓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发出一连串极有节奏的轻响。 他在思考,在权衡,在计算。 这个计划太过庞大,也太过疯狂,稍有不慎,便可能引火烧身,让整个大唐都陷入动荡。 可那诱惑,又实在太大了。 大到足以让他这位天可汗,赌上一切! 终于,敲击声停了。 李世民抬起眼,目光如电,直刺许元。 “朕问你。” “此计虽好,但……应该不足以解决东征高句丽的开支吧?他们这点钱,对于庞大的军费开支来说,起不了多少作用吧?”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严肃,充满了帝王的威严与审慎。 “东征高句丽,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军械、粮秣、抚恤、赏赐,林林总总,不下千万贯之数。” “这还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 “就凭那几家商行……” 他的眉头紧紧皱起,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他们,当真能拿出这么多的钱财?” 这才是最核心的问题,计划再好,若是最终拿不到钱,那一切都是空中楼阁,甚至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况且,得罪死了那几大世家,对于朝廷来说,也没什么好处!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也同时看向许元,这也是他们最大的担忧。 几家商行,就算背后是崔氏,但要让他们一口气吐出一千万贯,这无异于杀鸡取卵,恐怕会逼得他们铤而走险。 然而,听到李世民这个问题,许元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轻轻地翻了个白眼。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毫不掩饰的无奈,仿佛在说:我的陛下啊,您的格局,怎么就这么点大呢? 李世民一愣,差点没被他这个表情给气得跳起来。 这小子,胆子是越来越肥了! 不等李世民发作,许元已经开口了。 “千万贯?” 许元不屑一笑,这几大商行的底细早就被他摸清楚了。 “您这也太小瞧他们了。” 李世民的脸也黑了下来,沉声道: “你什么意思?” 许元叹了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微臣的意思是,您尽管狮子大开口便是。” “别说一千万贯,您就是要一千五百万贯,他们也得捏着鼻子给您凑齐了!” “什么?!” 这一次,连李世民都控制不住,惊呼出声。 一千五百万贯?! 这个数字,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极限。 要知道,如今大唐一年的国库总收入,也不到两千万贯。 这几家商行,就能拿出相当于国库一岁入的钱财? 这怎么可能! “许元,你莫要信口开河!”长孙无忌也忍不住出声呵斥,“一千五百万贯,足以买下半个长安城了!你这是要将他们挫骨扬灰不成?” “国公大人此言差矣。” 许元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自信。 “除了这档子事儿,现在陛下给他们这个赎罪的机会,并非要将他们挫骨扬灰,反而是给了他们一个活命的机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震惊的面孔,缓缓解释道。 “诸位可知,这几大商行,背后站着的是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 “这两家,自汉魏以来,经营了数百年。” “他们的生意,早已不是简单的贩卖货物,而是渗透到了大唐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行业。” “北方的铁矿,南方的茶山,东海的盐场,西域的商路,哪一样没有他们的影子?” “他们是世家,更是门阀,是盘踞在大唐身上的巨大毒瘤,数百年间,吸取了无数的民脂民膏。” “这几十年来,天下虽屡经战乱,可他们的家底,却从未伤筋动骨,反而在每一次改朝换代中,变得愈发雄厚。” 许元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微臣说的一千五百万贯,都只是一个保守的数字。” “一个……不至于让他们立刻就跳起来跟您拼命的数字。” “只要不把他们往死里整,只要还给他们留下一丝喘息的余地,让他们觉得这笔钱是‘买命钱’,而不是‘抄家钱’,他们就绝对会出!” “因为,命,比钱重要。” “只要家族的根基还在,人还在,钱……总能再赚回来的。” “可若是为了钱财,惹得陛下龙颜大怒,真的降下雷霆之威,那他们,可就什么都没了。” 第二百零八章 朕之幸也! 一番话说完,整个车间再次陷入了死寂。 李世民怔怔地坐在那里,额头上,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冷汗。 他被许元描绘的那个庞大而富有的地下王国给吓到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这些世家已经足够了解,足够警惕。 可今天他才发现,自己看到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许元说的没错,这不是敲诈,这是阳谋。 是用他们的命,来换他们的钱。 只要这个度把握得好,他们就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呼……” 李世民再次吐出一口浊气,这一次,他的眼神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是兴奋与贪婪,那现在,就是纯粹的欣赏与……佩服。 他看着许元,由衷地赞叹道。 “哈哈,许元,朕果然没有看错你!” “朕得你,乃朕之幸,大唐之幸啊!” 这一句话,份量极重。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撼。 能得陛下如此评价,这许元的前途,当真是不可限量。 李世民此刻的心情,可谓是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东征高句丽最大的难题——钱,就这么被许元轻描淡写地解决了。 而且,还顺带着敲打了世家,充实了国库,甚至还能有余钱给百姓免税,收拢民心。 这简直是……完美! 他越想越是高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然而,笑容刚刚绽放,他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头又猛地皱了起来。 “等等。” 李世民的视线,从许元的身上移开,落在了车间角落里堆积如山,却被打上了不合格印记的钢锭和木料上。 “钱的事情,暂且算是解决了。” “可眼下,还有一个最棘手的问题。” 他指着那堆废料,沉声问道。 “这一批材料,是你亲自验收的,花了我们半个多月的时间,从各地紧急调运而来。” “如今证明,它们全都是以次充好的废物。” “军器监的生产已经停滞了半月之久,若要重新采购,一来一回,又不知要耽误多少时日。” “东征在即,军械打造,刻不容缓。” “此事,你预备如何解决?” 这个问题,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众人刚刚升腾起的热情之上。 是啊,计划再好,钱再多,可没有合格的材料,军器监就是个空壳子,什么兵器都造不出来。 这才是眼下最要命的难题。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的脸色也重新变得凝重。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在了许元的身上。 看他这一次,又该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然而,面对李世民严肃的质问,许元却只是淡淡一笑,摆了摆手。 “陛下,别着急。” 他那云淡风轻的态度,让李世民看得又是一阵牙痒。 这小子,好像天塌下来他都不当回事。 只听许元不紧不慢地说道。 “陛下,这些材料,若是按照微臣原本的要求,那自然是不合格的。” “毕竟,微臣想要打造的,是前所未有的神兵利器,对材料的要求,自然也是吹毛求疵。” “但是……” 他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容。 “这并不代表,它们就是一堆废铁。” “哦?”李世民的兴趣被提了起来,“此话怎讲?” 许元走到那堆钢锭前,随手拿起一块,在手里掂了掂。 “这些百炼钢,杂质确实多了些,韧性也差了点。” “但,微臣有办法,让它们重新变得合格。” “当真?” 李世民的眼睛瞬间亮了。 许元点了点头,胸有成竹地说道。 “只不过……要多花一些功夫罢了。” 他顿了顿,话里有话地补充了一句。 “另外……就是要钱。” 李世民:“……” 房玄龄:“……” 长孙无忌:“……” 众人都是一阵无语。 搞了半天,这小子又绕回到钱上去了。 不过,此刻的李世民,心情正好,而且刚刚凭空多出了一千五百万贯的预期收入,正是财大气粗的时候。 区区一些改造材料的钱,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要多少?” 李世民大手一挥,尽显帝王豪气。 许元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伸出了两根手指。 “在原有的预算上,再加四成。” “微臣需要加派人手,改造高炉,增添一些特殊的辅料,用以提纯钢水,增强韧性。” “这些,都需要钱。” 李世民想都没想,当即拍板。 “准了!” “朕回头就让民部给你拨款!” “谢陛下!” 许元躬身行礼,目的达成。 李世民看着他那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心中好气又好笑,但更多的,却是期待。 他站起身,走到许元面前,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钱,朕给你。” “人,朕也给你。” “朕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 他盯着许元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所说的那种,足以横扫天下的新式兵器。” “什么时候,能让朕亲眼见到第一批成品?” 这个问题,才是李世民今日此行的最终目的。 整个车间的空气,都因为他这句话而变得紧张起来。 许元沉吟了片刻。 他脑中快速计算着高炉改造,材料提纯,以及锻造开刃的全部流程时间。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给出了一个确切的答复。 “回陛下。” “第一批,半个月后,可交陛下御览。” “半个月?” 李世民的眼中,精光爆射。 “好!” 他重重地一点头,声音斩钉截铁。 “朕就给你半个月的时间!” “半个月后,朕会再来军器监。” “届时,朕要亲手试试,你这神兵,究竟有多锋利!” 说罢,他深深地看了许元一眼,猛地一甩龙袍,转身大步向车间外走去。 “摆驾!回宫!” 王德尖细的嗓音响起,房玄龄、长孙无忌等人连忙躬身行礼,快步跟上。 尉迟恭临走前,还特意走到许元身边,蒲扇般的大手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 “好小子,有你的!” “半个月后,俺老黑也来开开眼!” 说罢,便咧着大嘴,雄赳赳气昂昂地跟了上去。 很快,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便离开了军器监。 第二百零九章 许元的女人 待李世民等人离开后。 许元这才转过身,看向一旁的李治。 此刻的李治,脸上还带着未褪的震撼,看向许元的眼神,充满了复杂难明的光彩。 他这些天都跟着许元,但却没能发现许元所做的这一切,还是在等事情发生后,他才推断出了一部分真相。 不过,许元却并未在意他的眼神,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随手一抛。 册子在空中划过一道精准的弧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李治的面前。 李治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入手颇沉,封皮上用硬笔写着三个大字——《格物初篇》。 “殿下。” 许元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这是高炉改造的图纸,以及提纯钢水的辅料配方。” “陛下已经应允,钱粮人手,会即刻拨付。” “这半个月,便有劳殿下在此督办,务必让这些废料,脱胎换骨。” 他的语气,不像是在请求一位亲王,更像是在给一个下属分派任务,理所当然,不容置喙。 李治捏着那本册子,指节微微发白。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青年,第一次感受到了父皇口中那种“不拘一格”的真正含义。 这是一种源于绝对自信的漠然,仿佛皇权贵胄在他眼中,也不过是达成目的的工具而已。 半晌,李治才点了点头,声音还带着一丝少年的清亮。 “许大人放心。” “我……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许元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他没有再多看一眼那些价值连城的图纸,也没有再多交代一句,转身便向车间外走去。 直到来到阳光下,这才慵懒的伸了个懒腰,在原地嚎了一嗓子。 这半个多月来,从查验军械,到揪出内鬼,再到今日朝堂之上的惊天豪赌,他的精神一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此刻,弓弦终于可以稍稍松弛。 “今晚可得好好放松一下!” 许元自顾自的说着,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 洛夕姑娘。 那个在云舒坊中,素手调琴,眉眼如画的女子。 算起来,他已经许久未曾去看过她了。 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 …… 半个时辰后,云舒坊。 暮色初垂,华灯初上。 这里是长安城最温柔的销金窟,空气中都弥漫着脂粉的香气与丝竹的靡靡之音。 许元一袭青衫,走入这片繁华之中,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洽。 他熟门熟路地穿过前厅,那些迎来送往的龟奴、姑娘们见到他,都纷纷躬身行礼,口称“许大人”,眼神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敬畏。 没人敢上来招惹。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大人,是头牌洛夕姑娘的座上宾,更是连老鸨徐妈妈都得罪不起的人物。 而且,这些天许元的事情也渐渐从宫中传了出来,如今已经有不少人都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再加上他是陛下眼前的红人,自然没有人敢对他不敬。 许元没管这些,径直走向后院,洛夕的“晚照阁”便在最清净的角落。 还未走近,一个相熟的小丫鬟便提着灯笼,小碎步地迎了上来。 “许大人,您来啦。” 丫鬟脸上带着职业的笑容,但眼神却有些闪躲。 许元点了点头,脚步未停。 “洛夕姑娘呢?” 小丫鬟的脚步一顿,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低声道: “洛夕姑娘她……她正在天字一号房陪客。” 许元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小丫鬟的脸上,眼神平静,却让那小丫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周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冷了下去。 “陪客?” 许元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子寒意。 “陪的哪路客人,需要劳动她的大驾?” 小丫鬟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声音都带上了一丝哭腔。 “是……是扬州来的一位大盐商,出手……出手很阔绰。” 扬州盐商。 许元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此前与洛夕第一次之后,便与老鸨徐妈妈约法三章。 洛夕入云舒坊,是卖艺不卖身,如今更是他许元的人,从此以后,不见任何外客。 为此,他还给了老鸨不少钱财。 现在,云舒坊却还要洛夕去陪客? “天字一号房,是么?” 他没有再看那小丫鬟一眼,抬脚便向着楼上最奢华的那个包间走去。 他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动他的人。 “哎,许大人,许大人您别……” 小丫鬟急得快要哭出来,想要阻拦,却又不敢。 就在许元一只脚踏上楼梯的瞬间,一道身影如风一般从旁边的账房里闪了出来,堪堪拦在了他的面前。 来人一身锦绣,满头珠翠,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正是云舒坊的老鸨,徐妈妈。 “哎哟,我的许大人,您可算是来了,奴家都盼了您好些日子了!” 徐妈妈笑得一脸谄媚,张开双臂,看似热情,实则不动声色地挡住了许元的去路。 “洛夕姑娘房里一直给您温着上好的雨前龙井呢,您快随我来,先去歇歇脚,润润喉。”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拉许元的袖子,想将他引向洛夕的阁楼。 许元的手臂微微一震,一股巧劲发出,便让徐妈妈的手落了个空。 他的目光越过徐妈妈的肩膀,望向楼上那扇紧闭的房门,声音冷得像是腊月的寒冰。 “徐妈妈。”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徐妈妈脸上的笑容一僵,随即又立刻化开,赔笑道: “许大人,您瞧您说的,您的话,奴家哪个字敢忘?” “只是今日这事儿,是个意外,真的是个意外。” “您先去洛夕姑娘房里稍坐片刻,她那边……很快就结束了。” 她一边说,一边给旁边的小丫鬟使眼色,显然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搅黄了楼上那位财神爷的兴致。 许元的脸色,越发阴沉。 “很快是多快?” “我的女人,在里面陪别的男人喝酒,你让我去她房里喝茶等她?”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徐妈妈的心上。 “你觉得,这合适吗?” 第二百一十章 洛夕替自己付钱了? 徐妈妈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她知道,今天这事怕是难以善了了。 这位许大人,平日里看着温文尔雅,可一旦发起火来,那眼神……是真的会杀人的。 “大人,您听奴家解释!” 徐妈妈急忙道。 “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那位爷是扬州来的贵客,点名要见洛夕姑娘一面,奴家也是推脱不过。” “真的只是喝几杯清酒,说说话,绝不会有旁的事,奴家用项上人头担保!” 许元冷笑一声。 “你的项上人头,值几个钱?” 他看着徐妈妈,眼神锐利如刀。 “我只问你,我当初给你那笔银子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洛夕从此只属于我一个人,不再见任何外客。” “现在,你告诉我这是意外?” “你当我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 面对许元毫不留情的质问,徐妈妈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中也是叫苦不迭。 她深吸一口气,知道再瞒下去只会让事情更糟,索性把心一横,露出一副为难至极的神情。 “许大人,您是讲道理的人,您听奴家说。” “咱们洛夕姑娘是什么名头?那可是名动长安的谪仙子,多少王公贵胄想见一面都求之不得。” “您说,这天天将人关在阁楼里,水花都见不着一个,外人还以为我们云舒坊苛待了她呢。” “这对姑娘的名声,对我们云舒坊的生意,都不是好事啊。” 她见许元面色稍缓,似乎听进去了几分,便又趁热打铁道: “再说了,那位爷是真心仰慕洛夕姑娘的才情,出手又大方。洛夕姑娘就去露个面,弹个曲儿,那赏钱就跟流水似的往里淌。” “这……这也是好事儿啊,您说是不是?” 许元依旧不为所动,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所以,为了你的生意,为了那点赏钱,你就可以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 眼见道理讲不通,徐妈妈的脸上终于也褪去了谄媚,多了一丝无奈与苦涩。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许大人,您是贵人,不把这点小钱放在眼里。”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幽怨。 “可我们是开门做生意的,洛夕姑娘……她也要过活啊。” 许元眉头一皱。 “什么意思?” 徐妈妈抬起眼,直视着许元,一字一顿地说道: “意思就是,许大人您来的这几回,兴致都好,可……您一文钱都没付过啊。”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许元的脑海中炸响。 他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脸上的冰冷与愤怒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错愕。 一文钱……都没付过? 自己却是没付过! 可是,自己不是跟洛夕姑娘两厢情愿么?洛夕姑娘根本没提过这事儿啊! 难道不是她自愿的么? 徐妈妈看着他震惊的表情,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 “您每次来这里过夜后,洛夕那傻丫头,第二天一早,就要自掏腰包给奴家送钱来。” “许大人,您是知道的,洛夕姑娘就算再怎样,也是我云舒坊培养长大的,我们在她身上花的钱也不少啊,她不挣钱,那咱们怎么开得下去呢?您说是吧?” “还有,洛夕姑娘和您在这儿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要钱?您喝的那一壶雨前龙井,就够寻常人家半年的嚼用了。” “所以,之前账房里的窟窿,都是洛夕那丫头,拿自己的体己钱,一笔一笔,硬生生给您填上的。” 徐妈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心疼,也带着一丝埋怨。 “许大人,不瞒您说,那丫头如今身上,怕是比奴家这张老脸还要干净。” “今日之事,真不是奴家逼她。” “是她自己……实在是没法子了。” 说完这番话,徐妈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垂下头,不再言语。 整个楼梯口,陷入了一片死寂。 许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石化的雕像。 胸中的滔天怒火,在这一刻,被一股更为猛烈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震惊,是愧疚,是无地自容的羞赧。 卧槽! 自己还以为遇到了真爱,就可以白嫖呢! 谁曾想,自己如今却落得个吃白食的……小白脸? 这要是传回长田县去,岂不是让方云世他们笑掉大牙么? 一瞬间,他之前的所有理直气壮,都化作了此刻的啼笑皆非。 他看着徐妈妈,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声音干涩。 “你的意思是,我来这里,本是需要付钱的?” 徐妈妈见他神色变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这位爷是听进去了。 她脸上的苦涩更浓,点了点头。 “许大人,您是明白人。” “云舒坊打开门做生意,迎来送往,靠的就是一个‘钱’字。” “洛夕姑娘虽说是卖艺不卖身,可她终究是咱们云舒坊的人。” 徐妈妈叹了口气,继续解释道。 “这孩子打小就在坊里长大,我们请最好的先生教她琴棋书画,用最好的料子给她裁衣,熏最好的香,吃最好的饭菜……这些,哪一样不是白花花的银子堆出来的?” “您说,她如今名满长安,成了咱们云舒坊的头牌,她挣的每一文钱,是不是都得分一半给坊里?” 这话说的在情在理,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许元沉默了。 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是他自己,先入为主,想当然了。 他以为他和洛夕是两情相悦,便脱离了这风月场的规矩。 却忘了,洛夕首先是云舒坊的洛夕,然后才是他的洛夕。 她身在这泥潭之中,就得守这里的规矩。 倒是自己疏忽了。 一想到那个清冷如仙的女子,为了给自己填补花销,掏空自己本就不多的体己钱,许元不由得一阵摇头。 “这丫头,之前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许元内心有些感动,他此前对洛夕虽然有些感情,但说到底不过是鱼水之情,但刚才听到徐妈妈说了这一切,他心底不由有些感动,也多了几分其他的情感。 许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再次看向徐妈妈。 “徐妈妈,我明白了。” “此前是我误会了。” “说吧,给洛夕赎身,需要多少钱?”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三万两,赎身 此言一出,徐妈妈的眼睛瞬间瞪大了,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赎身? 这位许大人,竟然要给洛夕姑娘赎身?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她定了定神,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只是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试探与精明。 “许大人,您……您说笑了。” “洛夕姑娘可是咱们云舒坊的摇钱树,是这长安城里独一份的风景。” 她开始滔滔不绝,细数着洛夕的价值。 “您是不知道,想为洛夕姑娘一掷千金的王孙公子,能从这云舒坊排到朱雀大街上去。” “扬州来的那位盐商,前几日还跟奴家透了口风,说愿意出八千两,只为求洛夕姑娘陪他游一趟曲江。” “还有工部侍郎家的余慎公子,更是放言,只要洛夕姑娘点头,彩礼万两,八抬大轿立刻就抬进门。” 徐妈妈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许元的脸色。 “咱们云舒坊在洛夕姑娘身上倾注的心血,那更是没法用金钱来衡量的。” “所以这赎身的事儿……不是奴家不肯,实在是……” 许元听得有些不耐烦,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他不想听这些废话。 他现在只想把那个傻姑娘带走,带离这个是非之地。 “别跟我绕弯子。” 许元的目光如电,直刺徐妈妈的内心。 “开个价。” “多少钱,我替她还了。” 简单,直接,不容拒绝。 徐妈妈被他这股气势所慑,后面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不是在开玩笑。 她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 价格低了,对不起洛夕这块金字招牌,也对不起自己这么多年的投入。 价格高了,万一对方只是随口一问,把人吓跑了,那可就鸡飞蛋打了。 她咬了咬牙,伸出三根手指,声音都有些发飘。 “三……三万两。” “白银。” 这个数字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心惊肉跳。 三万两白银。 这足以在长安城最好的地段,买下几座三进的大宅子,再养上百十号下人,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寻常花魁,哪怕是顶尖的,赎身价也不过三五千两。 她这个价格,足足翻了十倍。 这已经不是狮子大开口了,这简直是吞天。 不过,洛夕姑娘名满京城,而且才艺双绝,更是美若天仙,为她倾倒的风流才子数不胜数,尤其是普通花魁可以比的? 徐妈妈说完,便紧张地看着许元,准备迎接对方的勃然大怒,甚至是拂袖而去。 然而,许元脸上的表情,却出乎她的意料。 没有愤怒,没有还价,甚至没有太多的惊讶。 他只是微微挑了挑眉。 三万两? 确实很贵。 贵得离谱。 但转念一想,以洛夕的名气和才情,在这长安城中,愿意为她一掷万金的人,恐怕真的不在少数。 这个价格,虽然是漫天要价,却也并非全无道理。 对他而言,钱,能解决的问题,从来都不是问题。 更何况,是为了那个让他心生愧疚的女子。 “好。” 许元点了点头,一个字,干脆利落。 徐妈妈彻底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许……许大人,您说什么?” 许元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我说,好。” “三万两,我应了。” “明日一早,我会让人将钱物送到云舒坊。” “从今往后,洛夕,是我的人,与你云舒坊,再无瓜葛。” 徐妈妈张着嘴,半天没能合上。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让她有些晕眩。 三万两!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有了这笔钱的分红,她甚至可以关了这云舒坊,回乡买上千亩良田,做个富家翁了。 她激动得浑身发抖,连忙点头哈腰。 “是是是!奴家……奴家这就去准备文书!” “许大人您放心,一切都按规矩办!” 许元却摆了摆手,目光再次投向楼上那扇紧闭的房门。 “文书明天再说。” 他的声音,重新冷了下来。 “今晚,我要带她走。” 徐妈妈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 “啊?这……” 她面露难色,急忙劝道。 “许大人,这不合规矩啊。” “再说了,楼上那位爷……也不是好惹的,咱们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不是?” “要不,您先去洛夕姑娘房里坐坐,等她弹完这一曲,奴家保证,立刻让她过去陪您。” 许元根本懒得听她辩解。 他直接迈开脚步,绕过徐妈妈,向楼梯上走去。 他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他一刻也不想让洛夕多待在那个房间里。 “交代?” 许元冷哼一声,脚步不停。 “我的女人,不需要给任何人交代。”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经踏上了二楼的走廊。 “哎,许大人,许大人!” 徐妈妈在后面急得直跺脚,却又不敢真的上前拉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天字一号房。 “完了,完了,这下要出事了!” 天字一号房内。 檀香袅袅,琴音铮铮。 洛夕一袭白衣,端坐于古琴之后,素手拨弦,神情清冷,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在她对面,一个身形富态,满身绸缎的中年男人,正端着酒杯,一脸迷醉地欣赏着。 正是那位来自扬州的大盐商。 就在琴音转入高潮之际。 “砰!” 一声巨响。 包间的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琴音戛然而止。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整个房间都为之一震。 屋内的两人皆是一惊,齐齐向门口望去。 只见许元一袭青衫,身形挺拔地站在门口,脸上罩着一层寒霜,目光如利剑一般,直直地射向屋内。 洛夕看清来人,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手中的动作停下,美眸中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涌上一抹慌乱与无措,贝齿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 “许……许郎?” 那扬州盐商被人搅了兴致,顿时勃然大怒。 他将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顿,指着许元喝骂道。 “你是什么东西?敢闯本大爷的房间!” “瞎了你的狗眼!” 他见许元不说话,又转向门口,对着外面怒吼。 “徐妈妈呢?死哪去了?这就是你们云舒坊的待客之道?” 第二百一十二章 洛夕的慌乱 然而,许元对他的叫嚣充耳不闻。 他的眼中,只有那个穿着白衣,脸色有些苍白的女子。 他径直走上前,无视了那个还在咆哮的盐商,一把拉住了洛夕的手。 她的手很凉。 “跟我走。” 许元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洛夕被他拉着,踉跄着站起身,眼中满是复杂的神色,有惊喜,有委屈,还有一丝担忧。 “许郎,你……” 那盐商见状,更是火冒三丈。 当着他的面抢人,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放肆!” 他猛地站起身,肥硕的身躯挡在了两人面前。 “想走?问过本大爷没有?” 他身后跟着的两个护卫,也立刻上前,隐隐将许元围住。 “小子,我不管你是谁,今天不给本大爷一个说法,你别想走出这个门!” 盐商指着许元的鼻子,恶狠狠地威胁起来。 许元的脸色,冰冷到了极点。 他缓缓抬起眼,看向这个不知死活的胖子。 “让开。”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那盐商的气焰不由得一滞。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平静,漠然,却又深不见底,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盐商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但仗着自己财雄势大,还是硬着头皮道: “你……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我可是……” 就在这时,徐妈妈终于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她一见这剑拔弩张的架势,魂都快吓飞了。 “哎哟,我的爷,都消消气,消消气!” 她连忙挤到中间,陪着笑脸对许元说道。 “许大人,您有话好说,别动气。” “好歹……好歹让洛夕姑娘把这一曲弹完,也算是全了我们云舒坊的规矩,您说是不是?” 她想做个和事佬,先把眼前的局面稳住。 许元却根本不理会她。 他拉着洛夕,就要绕过那盐商离开。 “弹完了?” 许元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嘲讽。 “从今以后,她的琴,只弹给我一个人听。” 说完,他不再有任何犹豫,拉着洛夕的手,径直向外走去。 那两个护卫见状,下意识地想要阻拦。 许元头也未回,只是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滚。” 一股无形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那两个护卫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身体一僵,竟是不敢再动弹分毫。 他们是走南闯北的练家子,手上也沾过血,自然能感觉到,眼前这个青衫年轻人身上那股凌厉的气势,绝不是普通文官能有的。 那是在尸山血海里才能磨炼出来的杀气。 就这么一瞬间的迟疑,许元已经拉着洛夕,走出了包间,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房间里,只剩下目瞪口呆的扬州盐商,和一脸苦相的徐妈妈。 “反了!反了!” 盐商气得浑身肥肉乱颤,指着门口的方向破口大骂。 “他算个什么东西!徐妈妈,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徐妈妈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堆满了歉意,对着盐商深深一揖。 “张爷,您息怒。” “实在是抱歉,扫了您的兴致。” 她凑上前去,压低了声音,在那盐商耳边说道。 “那位爷……您惹不起。” “洛夕姑娘,刚刚已经被他赎身了。” “三万两白银,眼都没眨一下。” 盐商的骂声,戛然而止。 他瞪大了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 “三……三万两?” 徐妈妈苦笑着点了点头。 “今晚您所有的花销,奴家给您免了,就当是给您赔罪。” 云舒坊很热闹,但刺客,走廊上只余许元和洛夕两人的脚步声。 许元的大手紧紧攥着洛夕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微微吃痛,却又给她一种莫名的安心。 他一言不发,脸色冷得像腊月的寒冰。 洛夕的心七上八下,像是揣了只乱撞的兔子,几次想开口,却都被他身上散发出的迫人气息给堵了回去。 她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而来,更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愤怒。 是因为那个扬州盐商? 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一路无话,直到许元推开她闺房的门,将她拉了进去,再反手将门“砰”的一声关上。 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 许元松开了手。 他没有点灯,房间里有些昏暗,只有月光透过窗棂,洒下一地清辉。 他就这么站在阴影里,静静地看着她。 不说话,不动弹,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那目光,不似之前在包间里的凌厉,却更加沉重,像一座山,压得洛夕喘不过气来。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洛夕被他看得心慌意乱,双手不自觉地绞着衣角,原本清冷的脸庞上血色尽褪。 她终于承受不住这死一般的寂静,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率先打破了沉默。 “许郎……” “我……我与那位张爷,真的没什么。” “他出了很高的价钱,妈妈让我来陪他饮酒,弹一首曲子……仅此而已。”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没有底气。 因为她发现,许元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 他似乎根本不在意那个盐商。 洛夕的心,沉得更快了。 她咬着唇,声音细若蚊蚋。 “我……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许元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口气,很长,很沉,仿佛将胸中所有的郁结之气都吐了出来。 “我没有怪你。”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洛夕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错愕。 不怪她? 那他为何如此…… “我怪我自己。” 许元往前走了一步,从阴影中走出,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颊,神情复杂。 “是我疏忽了,竟不知道……你拿自己的体己钱,替我付了账。” 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洛夕脑中轰然炸响。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许元,嘴唇微微张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他知道了? 是徐妈妈说的? 一瞬间,羞愧、窘迫、还有一丝被看穿心思的慌乱,齐齐涌上心头,让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许元看着她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最后一点火气也消散了,只剩下怜惜和愧疚。 第二百一十三章 女主人 他伸出手,轻轻拭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 指尖的温度,让她浑身一颤。 “傻丫头。” 许元的声音柔和了下来。 “以后,不许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刚才,我已经跟徐妈妈说过了。” “三万两白银,明日一早,会有人送来。” “你,跟我走。” 洛夕的脑子一片空白。 三万两…… 跟我走…… 她怔怔地看着许元,仿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你现在就去收拾东西,拣要紧的带上。” 许元收回手,语气恢复了那种不容置喙的干脆。 “我们立刻就离开这里。” 洛夕的睫毛颤了颤,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看着许元,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感动,有惊喜,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迟疑。 她没有动,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许元眉头一皱。 “怎么?你不愿意?” “不是的!” 洛夕连忙否认,生怕他误会,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我……我只是……” 她欲言又止,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许郎,我知道,为我赎身,一定花了很多很多钱。” “三万两……那……那是很多钱呀。”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和自卑。 “可是……我离开了这里,就不再是那个名满长安的洛夕了。” “我……我恐怕,再也无法为你创造那么多的价值了。” 洛夕从小在云舒坊长大,耳濡目染的,都是银钱交易,万事万物,皆可估价。 她自己,就是云舒坊最昂贵的珍宝。 可一旦离开了这个让她发光的金丝笼,她还剩下什么? 她的琴棋书画,她的歌舞才情,一旦不再能换成白花花的银子,那还算价值吗? 许元花了三万两替她赎了身,她又该如何回报这笔巨款? 许元静静地听着,他没想到她会顾虑这个。 他看着眼前这个因为自卑而微微蜷缩着身子的女子,心中忽然一阵刺痛。 他上前一步,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强迫她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洛夕,你看着我。”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 洛夕被迫抬起眼,撞入他深邃如海的眼眸里。 “我花钱给你赎身,不是在做一笔买卖,我也不需要你为我创造什么价值。” 许元盯着她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我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 “因为,你是我许元的第一个女人。” “这个理由,够不够?” 洛夕的瞳孔,猛然一缩。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中了。 酸涩与感动,如潮水般汹涌而上,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和不安。 是我许元的第一个女人…… 原来,是这样吗? 不是因为她的美貌,不是因为她的才情,更不是因为她能带来什么利益。 仅仅是因为,她是他的女人。 洛夕的眼眶慢慢湿润,她长于云舒坊这样的风月之地,见惯了情之一字的种种,心中早已不报什么希望。 甚至于对此前的许元,也不曾抱有太大的期望,只是把两人的际遇当做了一场缘分。 可是,此刻的她,却忽然发现自己远远没有达到那样的境界。 两行眼泪顺着脸颊留下,但却不是委屈,不是窘迫,而是前所未有的感动与心安。 许元抬手,再次为她拭去泪水,动作轻柔。 “好了,去收拾吧。” “我的女人,不需要活在别人的价值里。” 洛夕含泪点头,这一次,再没有任何犹豫。 她转身打开衣柜,里面挂满了华美的衣裙,每一件都价值不菲。 可她只是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她从柜子最深处,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是几件她刚来长安时穿的旧衣裳。 然后,她又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精致的首饰盒,里面珠光宝气,琳琅满目,全是这些年恩客们送的。 她却只从里面拿起一支最朴素的木簪。 最后,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古琴包好。 这是她最珍视的东西。 “好了,许郎。” 她背着琴,提着小小的包裹,走回到许元面前,眼里的泪痕还未干,脸上却绽放出一个清浅而绝美的笑容。 仿佛卸下了一身枷锁,重获新生。 许元点了点头,牵起她的手。 “走。” 两人走出云舒坊的大门时,夜已深。 长安城的夜风,带着一丝凉意。 洛夕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座灯火辉煌的销金窟。 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虽然也算半个牢笼,但不管怎么说,也是她的半个家。 今夜,她终于离开了。 马车早已等在门口。 许元扶着她上了车,马车缓缓启动,汇入了长安城的夜色之中。 …… 许府。 已是深夜,但前院灯火通明。 管家带着府里所有的下人,男男女女十几口,全都恭敬地站在院中。 他们都是今天下午刘畅刚从牙行买来的,还没完全熟悉新主人,此刻都有些忐忑不安。 马车停稳,许元率先下车,然后转身,向车里伸出了手。 一只素白纤手搭了上来,随即,洛夕提着裙摆,款款走下马车。 院中所有的下人,在看清洛夕容貌的瞬间,都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美的女子! 简直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仙子。 许元牵着洛夕的手,走到众人面前,目光扫过全场。 “都听好了。” 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我身边的这位,是洛夕姑娘。” “从今日起,她便是这座府邸的女主人。” “你们见她,如见我。她的话,就是我的话。” “都听明白了吗?” 下人们先是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齐齐躬身行礼。 “是!见过小姐!” 声音整齐划一。 尤其是月儿,虽然脸上似乎愣了愣,但却还是第一时间上前给洛夕接过她手中的物品。 洛夕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张俏脸瞬间涨得通红,下意识地往许元身后缩了缩。 许元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然后对月儿吩咐道:“月儿,你给洛夕小姐安排最好的院子,再找两个机灵的丫鬟过去伺候。” “是,公子。” 管家恭敬地应下。 第二百一十四章 也许留下来也不错 安排好一切,许元才带着洛夕,向后院走去。 洛夕的心,依旧在砰砰狂跳。 女主人…… 从云舒坊的头牌,到许府的女主人。 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她的身份,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一切,都让她觉得像是在做梦。 “许郎……” 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感激。 “谢谢你。” 许元脚步一顿,转头看她。 “跟我,不必说谢。” 他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忙了一晚,你也累了,先去洗漱一下,好好休息。” 洛夕却摇了摇头,柔声道:“许郎奔波,才是辛苦,让妾身……伺候您洗漱吧。” 这声“妾身”,说得自然而然。 她已经开始适应自己的新身份了。 许元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神坚定,便也没再拒绝。 “好。” 浴房里,热气氤氲。 巨大的柏木浴桶里,早已撒满了助眠安神的花瓣。 洛夕挽起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皓腕,细心地为许元宽衣解带。 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许元坐在浴桶里,任由她用温热的巾帕为自己擦拭着后背。 雾气蒸腾中,女子的身影婀娜,面容娇美,眼神里满是柔情。 许元的心,不由得一荡。 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洛夕的手腕。 “啊!” 洛夕一声惊呼,整个人重心不稳,直接被一股巨力拉进了浴桶之中。 水花四溅。 “许郎,你……” 她又惊又羞,衣衫尽湿,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曼妙玲珑的曲线。 许元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香肩上,呼吸着她发间的清香,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来,你也一起洗。” …… 一番云雨,水波不兴。 洛夕慵懒地靠在许元的怀里,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潮红,眼神却有些迷离。 她像一只温顺的猫儿,安静,乖巧。 许元搂着她光滑的香肩,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肌肤。 他能感觉到,她似乎有心事。 “在想什么?” 他柔声问道。 洛夕沉默了片刻,将脸颊在他胸膛上蹭了蹭,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迷惘。 “许郎……” “嗯?” “我好像……一点都不了解你。” 她抬起头,望着许元的眼睛。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他的倒影,也映着深深的困惑。 “我知道你是长田县令,前阵子才调任大理寺丞,还听说你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前几天又调任了军器监少监。” “我知道你才华横溢,一首诗能名动长安。” “我知道你雷厉风行,敢为了我,一脚踹开扬州盐商的门。” “可是……”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不知道你的过去。”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不知道在你心里,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许郎,你能告诉我吗?” “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一切。” 卧榻之上,氤氲的热气尚未完全散去。 许元低头,看着怀中女子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里面盛满了探寻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关于我的一切?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那些遥远得仿佛隔了一世的往事。 洛夕见他不语,心中一紧,以为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连忙垂下眼帘。 “许郎若是不便说,便当妾身没问过。” 许元却笑了,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重新看着自己。 “没什么不便的。” 他的声音温和而醇厚,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 “只是在想,该从何说起。”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 “我的来处……很远,远到你无法想象。” “那里没有皇帝,没有世家,人人平等,女子也可以读书、做官,甚至可以和男子一样,在天地间任意驰骋。” 他没有说穿越,只是用一种洛夕能够理解的方式,描绘着那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洛夕听得入了神,眼中异彩连连。 那该是怎样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后来,我来到了这里,来到了大唐。” 许元的话锋一转,将思绪拉回了大唐。 “第一个落脚的地方,便是凉州,长田县。” 他的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怀念与自豪。 “那时的长田县,很穷,很破,百姓吃不饱穿不暖,黄沙漫天,盗匪横行。” 他开始讲述,从如何整治吏治,到如何修建水渠,引水灌溉。 从如何发明曲辕犁和筒车,让荒漠变成良田。 从如何建立水泥窑、砖窑,让百姓住上坚固的新房。 再到如何组建军队,清剿马匪,让商路重开,县城恢复繁华。 他的话语不快,却充满了画面感。 洛夕仿佛能看到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一个年轻的县令,带着一群质朴的百姓,如何用双手和汗水,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 她能看到麦浪滚滚,牛羊成群。 能看到孩童在干净整洁的街道上嬉笑打闹。 能看到百姓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是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世界,充满了生机与希望。 “长田县,现在一定很美吧?” 洛夕轻声问道,眼中充满了向往。 “美。” 许元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里有我亲手种下的葡萄,有我亲手规划的坊市,还有……一群最可爱的人。” 洛夕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许郎,我……我能去看看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的期盼。 “我想看看你说的那个地方,看看你创造的一切。” 许元闻言,收紧了手臂,将她更紧地拥在怀里。 “当然。” 他低头,在她的额头上印下温柔一吻。 “等长安的事了了,我就带你回去。” “好。” 洛夕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唇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 听着他讲述的那些波澜壮阔,她心中的最后一丝不安与自卑,也悄然消散。 原来,她的许郎,是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 能成为他的女人,是何其幸运。 疲惫与心安一同袭来,她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 …… 第二百一十五章 撮合之意 许元低头看着怀中睡颜恬静的洛夕,她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出一片浅浅的阴影。 呼吸均匀,带着一丝兰花的清香。 许元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从系统发布了那个任务之后,他一直都在想办法让李世民赐死自己。 可是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似乎是李世民用长田县的一切威胁他的时候开始吧?他似乎没有再那么想死了。 现在…… 他低头,看着怀中这个将自己全身心托付给他的女人。 他想起了长田县。 想起了方云世那张总是写满“县尊英明”的脸。 想起了周元那憨厚却坚定的眼神。 想起了张羽和曹文等人带着斥候营的兄弟们,在篝火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豪迈。 想起了长田县的每一个百姓,见到他时,那发自肺腑的尊敬与爱戴。 这个时空,似乎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他舍弃不掉的东西。 他不再是那个一心求死的孤魂。 他有了牵挂。 或许……一直留在这里,也不错。 许元伸出手,轻轻拂开洛夕脸颊边的一缕秀发,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 接下来的半个月,日子过得平静而惬意。 许元每天按部就班地去军器监当值。 白日里,他便在热火朝天的工坊中,与工匠们一同研究图纸,改进高炉,监督着新式武器的锻造进程。 到了晚上,他便会准时回到许府。 而府中,总有一盏温暖的灯火和一道温柔的身影在等着他。 洛夕渐渐适应了自己女主人的新身份。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强颜欢笑、八面玲珑的云舒坊头牌。 她开始学着为许元洗手作羹汤。 一开始,自然是手忙脚乱,不是忘了放盐,就是不小心把菜烧糊。 每当这时,她总会羞红了脸,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而许元却毫不在意,每次都将那些味道古怪的菜肴吃得干干净净,然后笑着刮一下她鼻尖上不小心蹭到的灶灰。 除了柴米油盐,两人更多的时候,是在书房中度过。 许元处理公务时,她便在一旁安静地研墨。 许元练字时,她便在一旁素手抚琴,悠扬的琴声伴着淡淡的墨香,岁月静好。 偶尔,许元也会兴致来了,手把手地教她画几笔山水。 温香软玉在怀,红袖添香夜读。 神仙眷侣,大抵也不过如此。 而每个夜晚,当褪去衣衫,共赴巫山云雨之时,更是极致的缠绵与快活。 …… 与许府的温馨宁静不同,长安城的朝堂之上,却是暗流涌动。 太极宫,甘露殿。 李世民坐在龙椅之上,手里把玩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如意,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那笑容,灿烂得让殿下的长孙无忌和房玄龄都觉得有些晃眼。 “辅机,玄龄,你们猜猜,这次抄没了那几家商行,到今天为止,朕的内帑充裕了多少?” 李世民的声音里满是快慰。 长孙无忌捋着胡须,沉吟道:“陛下雷霆手段,想来收获颇丰,臣猜……或已经有五六百万贯?” 房玄龄则更为大胆一些: “那几家商行背靠世家,富可敌国,臣斗胆猜个八百万贯。” “哈哈哈!” 李世民发出一阵畅快至极的大笑,龙袍下的身躯都因快意而微微颤抖。 他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 “不对,都猜少了。” 他收敛笑容,眼中精光一闪,缓缓吐出一个让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的数字。 “一千五百万贯!” 嘶! 饶是两位宰相见惯了大风大浪,此刻也是面露骇然之色。 一千五百万贯! 这几乎相当于大唐国库一整年的岁入了! “那些个蠹虫,平日里趴在朝廷身上吸血,这次,总算是让他们连本带利地吐了出来!” 李世民冷哼一声,将玉如意重重地放在案几上。 “有了这笔钱,东征高句丽的军资,便再无后顾之忧!” 房玄龄躬身道:“陛下圣明,此举一则充盈国库,二则敲山震虎,让那些世家有所收敛,实乃一箭双雕之妙计。” 李世民得意地笑了起来,目光转向长孙无忌,带着几分调侃。 “辅机啊,朕可听说,那几家商行里,还有你长孙家的一些干股?” 长孙无忌老脸一红,连忙躬身请罪。 “陛下恕罪,是臣管教不严,家中确有几个不成器的子弟与那些奸商有所牵连,臣已将他们重重责罚,并将所有干股收益尽数上缴国库,不敢有分毫私藏。” “罢了罢了。” 李世民摆了摆手,他也就是随口敲打一下。 “朕知道你。不过……” 他话锋一转,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们说,朕该如何赏赐许元那小子?” “这次能有如此大的收获,他可是首功。” 提到许元,李世民的眼神里满是欣赏。 这个年轻人,总能给他带来惊喜。 若是…… 李世民嘴角一扬,他早有打算,如果可以的话,他要用皇室的身份,彻底栓牢许元,以保证许元对大唐的完全忠心。 为此,他不惜特允自己最心爱的女儿晋阳公主与许元来往。 想来,许元应该不会拒绝吧? 然而,就在李世民幻想着未来的时候,内侍王德迈着小碎步,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躬身在李世民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世民脸上的笑容,在听到王德的禀报后,一点一点地凝固了。 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解。 能让陛下瞬间变脸的,会是什么事? 李世民挥手让王德退下,沉默了许久。 他的脸色,显得异常复杂。 有恼怒,有惋惜,还有一丝……纠结。 刚刚他还想着把晋阳嫁给许元呢! 可现在…… 王德刚刚禀报,许元前些日子,竟从云舒坊赎了个花魁回家,日日同进同出,恩爱非常,俨然已是许府的女主人。 一个青楼女子! 李世民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倒不是瞧不起青楼女子,可问题是,许元若娶了那女子为正妻,自己的晋阳公主总不能嫁过去做小吧? 他大唐最尊贵的嫡出公主,岂能为人妾室?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若是不把晋阳嫁给他……李世民又觉得实在可惜了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年轻人。 一时间,这位杀伐果断、开创了贞观之治的千古一帝,竟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如何是好? 他心中烦闷,起身在殿中来回踱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腰间的玉带。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大气都不敢出,只能静静地看着。 整个甘露殿,落针可闻。 就在李世民纠结万分,不知如何是好之际。 殿外,一名小黄门快步跑了进来,脸上带着喜色,跪地高呼。 “启禀陛下!” “天降祥瑞!” “长安城,下雪了!” 李世民脚步一顿,转头看向殿外。 只见不知何时,原本晴朗的天空,已变得铅灰。 一片片洁白的雪花,正从天穹之上,洋洋洒洒,飘落而下。 这是贞观十八年,长安城的第一场雪。 第二百一十六章 瑞雪兆丰年 此刻,鹅毛般的大雪,无声无息,自九天垂落。 不过片刻功夫,便为巍峨的太极宫覆上了一层素白的绒毯。 琉璃瓦,朱红墙,雕栏玉砌,尽数被这苍茫的白所掩盖。 天地间,一片寂静。 李世民负手立于甘露殿的门廊下,仰头望着这漫天飞雪。 那张因许元之事而紧锁的眉头,不知不觉间,已然舒展开来。 胸中那股因纠结而生的烦闷,仿佛也被这冰冷的雪花一并洗涤了去,荡然无存。 好一个瑞雪兆丰年。 “到底是又一年岁末了啊。” 李世民发出一声悠长的感慨,声音里带着几分帝王的沧桑。 他伸出手,任由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掌心,瞬间融化成水。 那感觉,清冽而真实。 他侧过头,看向身后躬身侍立的王德,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德。” “老奴在。” 王德连忙上前一步,将头埋得更低。 “传朕旨意。” 李世民的目光依旧望着殿外的风雪,声音在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着内侍省,从内帑中取出上好的绢布、绵绸,凡在京六品以上官员,每人赐一匹。” “就说,天降祥瑞,朕与众卿,同赏此雪,同沐天恩。” 这便是帝王。 喜,则天下同喜。 王德心中一凛,立刻领会了圣意。 陛下这是龙心大悦,要施恩于百官了。 “老奴遵旨,这便去办。” 王德应诺一声,正要退下,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脚步微微一顿,小心翼翼地开口。 “陛下,老奴多句嘴。” “往年这第一场雪落下,冻裂地,您都要去行冬猎之礼,以彰我大唐武功。” “不知今年……” 李世民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朗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你不说,朕倒是快忘了这一茬!” 他转过身,眼中重新燃起了那股属于沙场君王的锐利与豪情。 那股纠结于儿女情长的烦闷,此刻已被对疆场的热血彻底取代。 “去!” “为何不去?” 李世民一挥龙袖,声音掷地有声。 “我大唐的江山,是马背上打下来的,不是在书斋里谈出来的!” “这祖宗的规矩,不能忘!” 他踱步回到殿中,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巨大舆图,最终落在了长安城北的一点上。 “传旨!” “两日后,于城北嵯峨山,甘泉宫,举行冬猎!” “命在京文武百官,诸位皇子、皇孙,皆需参加!” “朕要让他们都看看,我李家儿郎的弓马,还利否!” 最后一句,杀气凛然。 王德心头一颤,不敢有丝毫怠慢,深深一揖。 “老奴,遵旨!” …… 而此时的许府,却是另一番光景。 与皇宫的威严冷肃不同,这里温暖如春。 书房内,红泥小火炉烧得正旺,细白的炭火发出轻微的哔剥声。 炉上温着一壶清茶,沸水翻滚,带出袅袅的白气与清幽的茶香,满室氤氲。 许元懒洋洋地靠在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闲书。 洛夕则像一只温顺的猫儿,将头轻轻枕在他的腿上,一双美眸透过窗棂,痴痴地望着外面那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她从未如此安宁地看过一场雪。 在云舒坊,下雪的日子,意味着要烧更多的炭,意味着那些寻欢的客人会带着一身寒气闯进来,意味着她要弹出更热烈的曲子,来暖那些冰冷的人心。 雪,于她而言,向来是冷的。 可今日,隔着一扇窗,依偎在心上人的怀里,她才发现,原来雪景,可以美得如此令人心醉。 “许郎。” 她轻声呢喃,声音软糯。 “嗯?” 许元放下书卷,低头看她。 “你看那雪,把树枝都压弯了,像不像挂满了棉花?” 洛夕的眼中,闪烁着孩童般纯粹的光芒。 许元笑了,伸手抚过她柔顺的发丝。 “像。” 洛夕仰起头,眼中满是期盼。 “我想出去走走。” “想亲手摸一摸那雪,想听一听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声音。” “好不好?” 看着她小心翼翼又充满向往的样子,许元的心底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俯身,在她的唇上轻轻一啄。 “好。” “明日,我便带你出城去,寻一处干净的地方,让你玩个够。” “真的?” 洛夕的眼睛瞬间亮了。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洛夕满足地笑了起来,将脸颊在他的衣衫上蹭了蹭,像是在撒娇。 就在这满室温馨之时,门外传来了下人恭敬的禀报声。 “老爷,门外有人求见。” 许元眉头微挑。 这个时辰,天寒地冻的,会是谁? “何人?” “回老爷,那人并未通报姓名,只说……是您的故友。” 故友? 许元心中顿时升起一丝疑窦。 在长安城,称得上朋友的,能有谁? 难道是从长田县来的? “请他去前厅稍坐,我稍后便至。” “是。” 下人退去。 洛夕也坐直了身子,体贴地为他整理了一下略有褶皱的衣袍。 “许郎快去吧,莫让客人久等了。” “嗯。” 许元点点头,起身披上一件外袍,心中带着几分好奇,朝着前院走去。 穿过回廊,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前院的地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白雪,上面只有一串小巧的脚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院中。 而脚印的尽头,正静静地站着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少女。 一身火红的貂绒斗篷,在这纯白的天地间,如同一团燃烧的烈焰,耀眼夺目。 风雪吹拂着她的兜帽,露出半张精致得如同瓷器般的侧脸。 听到脚步声,少女缓缓转过身来。 粉雕玉琢,眉眼如画。 一双眸子,清澈得如同初雪,却又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淡淡的疏离与贵气。 当看清来人的一瞬间,许元整个人都愣住了。 晋阳公主? 李明达? 他瞳孔微缩,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怎么会来这里? 宫里的公主,金枝玉叶,不好好待在温暖的宫殿里,怎么会在这风雪交加的夜晚,独自一人跑到臣子的府邸来? 这不合规矩! 他快步上前,在三步之外站定,脸上露出几分疑惑。 “是你?你怎么来了?” 他并未行礼,在私人场合,晋阳公主也从未让他行礼,他也没有这个习惯,所以根本不管这一套。 第二百一十七章 家眷? 晋阳公主那双清亮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叫他起身,也没有说话。 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欲化未化。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许元心中叫苦不迭,这位小祖宗到底想干嘛? 过了半晌,晋夕公主才朱唇轻启,声音清脆,如玉珠落盘,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清冷。 “怎么了?许元,本公主就不能来看看你了?” 许元翻了个白眼,晋阳公主无事不登三宝殿,谁知道她这次又有什么事儿找自己。 “行了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么?” 许元摆了摆手。 “不知公主殿下深夜冒雪到访,所为何事?” 晋阳公主抬起手,掸了掸斗篷上落下的雪花,动作优雅从容。 “本宫是奉父皇之命而来。” 父皇之命? 许元心中更是一突。 李世民又在搞什么鬼?派他最疼爱的女儿来传旨? 只见晋阳公主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令牌,上面刻着一个“李”字。 “父皇有口谕。”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邀许少监两日后,同往甘泉宫冬猎。” 冬猎? 许元微微一愣。 晋阳公主继续说道,像是在背诵一段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父皇说,许少监近来为军器监之事劳心劳力,殚精竭虑,以致清减不少,特赐你休沐数日,参加冬猎,也好散散心。” 听到这话,许元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劳心劳力?殚精竭虑? 他心中疯狂腹诽。 我劳什么心了? 军器监的大小事务,一股脑全扔给了太子李治,让他去头疼。 我每天掐着点去报个到,喝杯茶,然后就溜之大吉。 这半个月,除了陪洛夕,就是陪洛夕。 日子过得比谁都滋润。 不过,腹诽归腹诽,他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立刻换上一副感激涕零、诚惶诚恐的表情。 “微臣惶恐!” “区区薄劳,何足挂齿,竟劳动陛下如此挂怀,实乃天恩浩荡!” 他演得情真意切。 随即,他脑中灵光一闪。 冬猎? 出城? 这不正好吗? 方才洛夕还念叨着想出门赏雪,这机会不就来了? 甘泉宫在嵯峨山,那里的雪景,想必比城中更美。 想到这里,许元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他对着晋阳公主,再次躬身一揖,态度诚恳无比。 “请公主殿下回禀陛下,微臣定当准时赴会,绝不辜负圣恩。” 冬猎,嵯峨山,出城,赏雪。 许元内心暗自点了点头,这倒是个不错的机会。 他抬起头,看向面前这位依旧裹在火红斗篷里的小公主,试探性地开了口。 “对了,公主殿下。”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商量的意味。 “这甘泉宫冬猎,规矩上……可否携带家眷?” 家眷? 晋阳公主闻言,微微一怔。 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一丝疑惑。 许元在长安,孑然一身,哪来的家眷? 莫非是说他府上的那些下人? 她正要开口询问,却见许元身后的那扇门,被一只纤纤素手从内里轻轻推开。 吱呀一声轻响,打破了雪夜的宁静。 一道身影,自门后温暖的灯光中缓步而出。 来人身着一袭月白色的居家常服,外罩一件素色披风,未施粉黛,青丝如瀑,只用一根简单的发簪松松挽住。 她不像晋阳公主那般,带着灼人的华贵与烈焰般的张扬。 她就像是从一幅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仕女,眉眼间带着江南水乡的温婉与柔情,周身氤氲着一股令人心安的静谧气息。 风雪似乎都在她身前变得温柔起来。 “许郎,是哪位故友来访?” 女子轻声开口,声音如春涧流水,清脆悦耳,带着一丝对客人的好奇。 她款款走到许元身边,很自然地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了庭院中那道火红的身影上。 当看清晋阳公主的瞬间,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化为得体的温和,微微颔首,算作见礼。 而此刻的晋阳公主,已经完全呆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子,脑中一片空白。 美。 实在是太美了。 是一种洗尽铅华,直抵人心的美。 是一种让同为女子的她,都感到心跳漏了一拍的美。 她是谁? 为何会从许元的内宅走出来? 又为何……会用那般亲昵的称呼,叫他“许郎”? 一个个疑问如同惊雷,在晋阳公主的心湖中炸开,掀起滔天巨浪。 许元并未察觉到气氛的诡异变化,见洛夕出来,他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和。 他侧过身,极为自然地对着晋阳公主介绍道。 “殿下,我来给你介绍。” “这位是洛夕,想必,公主殿下应该听说过吧?我就不过多介绍了。” 说完,他还笑着指了指洛夕,对晋阳公主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释自己刚才那个冒昧的问题。 “我方才想问的,便是能否带上她一同前往。” 轰! 最后这句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溃了晋阳公主心中所有的侥桑。 家眷…… 原来,他说的家眷,就是她。 原来,他不是孑然一身。 他已经……有她了。 晋阳公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这漫天的风雪还要冰冷刺骨。 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煞白一片,毫无生气。 那双原本清亮灵动的眸子,此刻也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雾,光彩尽失,只剩下无尽的空洞与茫然。 她一直期待着什么? 期待他能看到自己的心意? 还是期待父皇能将自己许配给他?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此刻,所有那些朦胧的,少女的期盼,都碎了。 碎得彻彻底底。 在她面前,许元和那个叫洛夕的女子并肩而立,男的俊朗挺拔,女的温婉绝美,在风雪中,在灯光下,宛如一对璧人。 那么的……刺眼。 “殿下?” 许元见她半天没有反应,只是傻傻地站着,脸色还那么难看,不由得关心了一句。 “你咋了?可是冻着了?” 这一声询问,将晋阳公主从失神中惊醒。 她猛地回过神来,眼神慌乱得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不敢再看那两人。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啊……这个……” 她语无伦次,目光四处躲闪。 “冬猎……家眷……” “往年……好像……好像是可以的……” “有……有大臣带过的……” 她的话说得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完全没了平日里金枝玉叶的从容与镇定。 说完,她像是再也无法在此地多待一刻。 “本宫……本宫想起来了!” 她忽然拔高了声音,像是在为自己的失态寻找一个蹩脚的借口。 “父皇还等着本宫回去复命!我得走了!” 话音未落,她便猛地一转身,提起裙摆,几乎是逃也似的朝着府门的方向快步走去。 脚步踉跄,甚至差点被门槛绊倒。 那火红的斗篷在风雪中划过一道仓皇的弧线,很快便消失在了门外茫茫的夜色里,仿佛一团即将熄灭的火焰。 第二百一十八章 甘泉宫冬猎 庭院中,重归寂静。 许元看着晋阳公主落荒而逃的背影,满头雾水。 “这丫头……搞什么鬼?” 他莫名其妙地嘟囔了一句。 洛夕静静地站在他身旁,一双美眸幽幽地望着府门的方向,眸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那抹红色彻底不见,她才收回目光,转向许元。 “许郎。”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 “方才那位,便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晋阳公主殿下?” 许元点点头,丝毫没有隐瞒。 “是啊,就是她,李明达。” 洛夕的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 “看公主殿下的样子,似乎……与许郎的关系匪浅呢。” 这话问得极有水平,既不显得嫉妒,又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许元闻言,失笑地摇了摇头。 他伸手,将洛夕有些冰凉的手拢入自己的掌心,一边为她搓着取暖,一边解释道。 “你别多想。” “当初我从长田县来长安的路上,多亏了这小妮子一路上的诸多照顾。” “她没什么坏心思,就是个被宠坏了的小丫头罢了。在我眼里,她和孩子没什么区别。” 许元说得坦坦荡荡。 “所以,我也就看着顺眼,当个朋友处着,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洛夕静静地听着,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 她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垂下了眼帘。 “原来如此。” 她轻声应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外面风大,我们进去吧。” “嗯,好。” 许元应着,正要揽着她回屋。 就在这时,府门外忽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宫女服饰的小丫鬟,正提着灯笼,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看装束,正是方才跟着晋阳公主的人。 那小宫女跑到近前,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然后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许……许少监,我家公主殿下让奴婢来传一句话。” 许元眉头一挑。 “讲。” 小宫女喘匀了气,这才恭敬地开口。 “公主说,她方才一时心急,忘了父皇还有一句口谕。” “陛下让您,将这半个月在军器监打造的新式军械,凡是小型的,便于携带的,比如新式弓弩之类的,都带上一些,一同前往甘泉宫。” 小宫女顿了顿,继续说道。 “陛下说,正好趁着冬猎,人多兽多,也让百官们都开开眼,顺便……验证一下这些军械的威力。” 许元闻言,心中顿时了然。 果然。 李世民的冬猎,从来都不是单纯的游玩。 这是要拿他新造的武器,在文武百官面前,搞一次实战演习啊。 “我明白了。” 许元点了点头,神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代我谢过公主殿下提醒。” “奴婢遵命。” 小宫女再次行了一礼,这才转身匆匆离去。 庭院里,又只剩下许元和洛夕二人。 雪,下得更大了。 两日时光转瞬即逝。 贞观十八年初,嵯峨山甘泉宫,迎来了它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刻。 天光乍亮,通往山麓的官道上,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如长龙般蜿蜒前行。 旌旗招展,羽林卫甲胄鲜明,护卫着居中的那座巨大龙辇,气势威严,压得道旁积雪都仿佛矮了三分。 长安城内,六品以上的文武百官,皇子公孙,勋贵世家,几乎倾巢而出。 许元身着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骑在马上,混在文官的队伍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身边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大臣,一个个裹得严严实实,在马背上被寒风吹得微微发抖,脸上却还带着几分期待的兴奋。 抵达甘泉宫外的皇家猎场,此处早已清出了一片巨大的空地。 空地中央,一座临时搭建的祭台庄严肃穆。 身着衮冕的李世民自龙辇上走下,步履沉稳,龙行虎步。 他面带红光,显然心情极佳。 “陛下驾到!” 内侍王德尖细的嗓音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百官肃立,齐齐躬身行礼。 “参见陛下!” 山呼之声,在雪原上空回荡。 李世民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平身。 他亲自登上祭台,接过王德递上的三支长香,神情肃穆地对着天地三拜。 没有繁琐的礼节,没有冗长的祝祷。 这位开创了贞观盛世的帝王,只是用他那雄浑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简单地说了几句。 “上苍赐福,降此瑞雪,兆我大唐来年丰稔。” “今日冬狩,朕与诸位臣工同乐,亦是为我大唐将士祈武运昌隆。” 说罢,他将长香插入鼎中。 青烟袅袅,直上天际。 祭祀完毕,李世民走下祭台,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脸上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今日冬猎,只为君臣同乐。但若无些彩头,未免太过乏味。”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朕意,将诸卿分为两队,比试一番,如何?” 此言一出,底下顿时热闹起来。 尤其是以尉迟恭为首的一众武将,个个摩拳擦掌,兴奋不已。 “陛下圣明!这才有意思!” 尉迟恭那洪钟般的大嗓门第一个响应。 李世民含笑看着他,继续说道:“一队,便由尉迟敬德你来领头,率领我大唐一众武将勋贵。” 尉迟恭闻言,胸膛一挺,脸上满是傲然之色。 这简直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 跟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比打猎? 这不是稳赢吗? 他咧开大嘴,笑得像个孩子。 “另一队嘛......” 李世民的目光在人群中缓缓移动,最后,精准地落在了许元的身上。 “许元。” 许元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一声“果然来了”。 他硬着头皮出列,躬身道:“臣在。” 李世民的笑容愈发灿烂。 “你便领着我大唐的四十五岁以下的文臣,作另一队。如何?” 轰!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武将那边,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陛下,您这不是开玩笑吧?” 尉迟恭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让许少监带着一群文官,跟我们比打猎?” “这不是把兔子往狼嘴里送吗?” 他身后的武将们也是个个面露讥诮,看向文官队伍的眼神充满了不屑与同情。 而文官这边,则是一片愁云惨淡。 让他们写写文章,处理政务,那是他们的强项。 可骑马射箭,追踪猎物,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一个个大臣唉声叹气,面如土色,仿佛已经看到了四个时辰后,自己这边猎物寥寥,被武将们无情嘲笑的场面。 第二百一十九章 新型军械 唯有许元,依旧站在那里,面色平静,无悲无喜。 他不想打猎。 他对这种贵族游戏毫无兴趣。 但他更清楚,李世民点他的将,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输赢,而是为了他带来的那些东西。 这是阳谋。 是皇帝陛下亲自为他搭好的舞台。 他不上也得上了。 “怎么?” 李世民看着他,故意问道:“许少监,可是觉得不妥?” 许元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朗声道:“臣,遵旨。” 李世民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 他大手一挥,宣布规则。 “时限为四个时辰。两队人马,不限手段,四个时辰后,在此地汇合。” “届时,以猎物总重论胜负。” “胜者,朕有重赏!” “喏!” 尉迟恭那边轰然应诺,气势如虹,迫不及待地就开始点兵点将,准备出发了。 许元转过身,看着身后一张张写满了“沮丧”和“为难”的脸,只觉得一阵头大。 带这支队伍,难度可比登天还大。 “诸位同僚。”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 “陛下有旨,我等奉命行事便是。” “胜负乃兵家常事,还请诸位莫要太过挂怀。” 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文官们依旧提不起半点精神。 许元也不再多言,只是对着不远处候着的周元招了招手。 周元会意,立刻指挥着几名县兵,将几个沉重的木箱抬了过来。 “许少监,这是何物?” 长孙无忌好奇地问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几个神秘的木箱上。 许元笑了笑,亲自上前,打开了其中一个箱子。 “咔哒”一声。 箱盖掀开,一排排造型奇特的器物整齐地码放在其中,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那是一种弩。 但又和寻常的军弩截然不同。 它的体积更小,结构看上去更为复杂,弩臂之上,还有一个精巧的匣子。 “此乃我在军器监改良的单兵连弩。” 许元拿起一具,向众人展示。 “无需臂力张弦,单手便可上弦。弩匣之内可容纳十支短矢,扣动扳机,便可十矢连发。”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 文官们都愣住了。 单手……上弦? 十矢……连发? 这……可能吗? 他们这些文臣,大多对军械一知半解,但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 大唐军弩威力虽大,但上弦极为费力,发射速度更是缓慢,战场之上,一轮齐射之后,往往需要很长时间重新填装。 可许元手里的这个东西,听起来简直像是天方夜谭。 许元看出了他们的怀疑,也不多做解释。 他抬起连弩,对准了百步开外的一棵枯树。 他甚至没有怎么瞄准,只是随意地抬手。 “咻咻咻咻咻!” 一阵密集的,令人牙酸的破空声响起。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 下一刻,那棵足有碗口粗的枯树,树干上已经插满了密密麻麻的弩矢。 每一支弩矢,都深入树干半寸有余,尾羽还在嗡嗡作响。 整个过程,不过是两三个呼吸的功夫。 “嘶……” 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给惊呆了。 这是何等恐怖的威力。 又是何等惊人的射速。 若是两军对阵,一方手持此等利器,那对另一方而言,将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屠杀。 “诸位。” 许元放下连弩,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 “我等文臣,气力远不及武将。正面相搏,我等毫无胜算。” “但,我们有这个。” 他拍了拍手中的连弩。 “只要使用得当,一只兔子,一头野鹿,与一头猛虎,在我等面前,并无区别。” 他的话,像是一剂强心针,瞬间注入了所有文官的心里。 方才还满脸沮丧的大臣们,此刻一个个双眼放光,死死地盯着箱子里的连弩,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许少监,快,教教我等如何使用此物!”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气氛,瞬间被点燃了。 许元笑了笑,开始耐心地向众人讲解连弩的使用方法。 这些文官虽然体力不行,但脑子却是个顶个的好用。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大部分人都已经熟练掌握了操作要领,甚至有几位已经能像模像样地射击远处的目标了。 猎场上,一时间只听得“咻咻”的破空声不绝于耳,文官们的脸上,也重新找回了自信与兴奋。 “这还没完。” 就在众人兴致最高的时候,许元又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让人抬来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小的一个箱子。 “诸位请看。” 他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了一个长筒状的物事。 那东西由黄铜打造,擦拭得锃亮,可以伸缩,一头大,一头小,上面还镶嵌着打磨光滑的琉璃镜片。 “此物,名为‘千里镜’。” 许元举起它,对着众人说道。 “当然,它看不了千里之遥。” “但,它却能将远处的景象,拉到眼前。” 他又一次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将远处的景象,拉到眼前? 这比刚才的连弩,还要让人匪夷所思。 那岂不是……神仙的手段? “许少监,此言当真?” 房玄龄第一个走了上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房相一试便知。” 许元将千里镜递了过去,并指导他如何使用。 房玄龄将信将疑地拿起千里镜,学着许元的样子,闭上一只眼,将镜筒对准了远处山林的方向。 下一刻。 这位以沉稳著称的大唐宰相,身体猛地一震,握着镜筒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这……这……这……” 他一连说了三个“这”字,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却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周围的人看得心痒难耐。 “房相,您到底看到什么了?” 长孙无忌急切地问道。 房玄龄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说道。 “我……我看到……远处山巅的一棵松树上,有一只雀鸟正在梳理羽毛。” “它的每一根羽毛,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从这里到那座山巅,少说也有数里之遥。 肉眼望去,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可现在,房玄龄却说他能看清一只鸟的羽毛? 长孙无忌再也按捺不住,一把从房玄龄手中“抢”过千里镜,也学着样子看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也陷入了同样的震撼之中,久久不能言语。 接下来,千里镜在文官们手中传递。 每一个拿到它的人,都会发出一阵阵不可思议的惊呼。 他们看清了远处的飞鸟,看清了雪地上的兽迹,甚至看清了已经进入林中,变成了一个个小黑点的尉迟恭等人的背影。 “神器!” “此乃神器啊!” “有此神器在手,我等何愁找不到猎物?” 文官们彻底沸腾了。 如果说,连弩给了他们与武将一搏的“力量”。 那么,这千里镜,就给了他们稳操胜券的“智慧”。 许元看着众人的反应,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等到众人情绪稍稍平复,这才开口布置战术。 “诸位同僚,我等体力有限,不可如武将般纵马驰骋,四处追猎。” “所以,我等需分工协作。” 他将所有文官分成了十个小组,每组五到六人。 “每组之中,选出眼力最好的一人,专门负责用千里镜搜寻远处的猎物。此为‘眼’。” “一旦发现目标,由‘眼’指明方向与距离,其余人等负责以连弩猎杀。此为‘手’。” “如此,可以最大限度地节省我等体力,提高效率。” “诸位,可明白了?” “明白了!” 这一次,众人齐声应答,声音洪亮,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干劲。 许元将剩下的九具千里镜,分发给了每个小组的队长。 他看着眼前这支由文官组成的,装备堪称豪华的“特种狩猎队”,嘴角微微上扬。 “诸位。” 第二百二十章 结果斐然 一时间,号角声在山谷间回荡,宣告着这场盛大的冬狩正式拉开序幕。 尉迟恭一马当先,高举着马槊,如同一道黑色的旋风,第一个冲入了茫茫林海雪原。 他身后,秦怀玉等一众武将勋贵嗷嗷叫着,策马奔腾,烟尘与雪沫齐飞,气势汹汹,仿佛不是去打猎,而是要去冲垮一座敌军大营。 留在原地的文官队伍,在许元的指挥下,则是不紧不慢,井然有序地分作十组,各自寻了有利地形,潜伏下来。 他们没有武将那般纵马驰骋的豪情,却多了一份猎人般的耐心与冷静。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猎场的气氛,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愈发热烈。 不过,这份热烈,似乎只属于武将那一方。 不到半个时辰,便有尉迟恭麾下的校尉策马奔回,身后拖着一头肥硕的野猪,那野猪身上插着三五支羽箭,显然是经历了一番围堵。 “报!鄂国公旗开得胜,猎得三百斤野猪一头!” 骑士高声唱喏,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他将野猪重重地扔在属于武将一方的空地上,激起一片雪花。 “好!” 留守的勋贵们发出一阵喝彩。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紧接着,程咬金的队伍也送回了猎物,是两只皮毛油亮的狐狸和几只野兔。 然后是秦怀玉,他亲自射杀了一头壮硕的梅花鹿。 …… 一时间,武将那边的空地上,猎物越堆越多,血腥气混杂着众人的欢声笑语,传出很远。 每一次有猎物被送回,都会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和赞叹。 反观文官这边,却是静悄悄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那片专门为他们预留的空地,依旧是干干净净,只有一层薄薄的积雪。 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围观的皇子公孙、世家子弟们开始窃窃私语。 “看来……胜负已分了啊。” “这还用说?让一群拿笔杆子的去跟拿刀的丘八比打猎,陛下这不是难为人嘛。” “许少监虽然弄出了些新奇玩意儿,但打猎终究靠的是骑射功夫和体力,文官哪有这个?” “是啊,你看尉迟恭他们,在林子里跟疯了一样,文官们估计这会儿正躲在哪儿喝热茶取暖呢。” 讥笑声,议论声,同情声,不绝于耳。 就连那些原本对许元抱有几分期待的官员,此刻也开始动摇了。 王德侍立在李世民身侧,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皇帝陛下的脸色,轻声道:“陛下,看来……文臣那边,确实是有些吃力了。” 李世民端坐在铺着厚厚虎皮的御座上,手中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参茶,脸上却无半点波澜。 他甚至没有往那堆积如山的猎物上看一眼,只是饶有兴致地望着远处山林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层层阻碍,看到其中的景象。 “不急。” 他呷了一口热茶,声音平淡而沉稳。 “这才刚开始。” “胜负如何,还未可知。” 王德闻言,心中一凛,不敢再多言。 他知道,这位帝王的心思,从不以常理揣度。 陛下说未可知,那便一定还有变数。 李世民放下茶杯,觉得有些淡了,便习惯性地侧过头,想唤自己的宝贝女儿。 “兕儿,来,给父皇添些茶水。” 声音温和,充满了宠溺。 然而,他等了片刻,却没听到那熟悉的、清脆如银铃般的应答声。 嗯? 李世民微微蹙眉,又喊了一声。 “兕儿?” 依旧没有回应。 他这才循着感觉,将目光投向了晋阳公主所在的位置。 不远处,他的掌上明珠,大唐最受宠爱的小公主李明达,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没有看那热闹的猎场,也没有关注那堆积的猎物,更没有听见自己父皇的呼唤。 她小小的身子裹在华贵的狐裘披风里,显得愈发娇俏玲珑。 只是那张往日里总是挂着灿烂笑容的小脸上,此刻却写满了与她年龄不符的愁绪。 她那双明亮如星辰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望着某个方向,眼神有些发直,有些呆。 时而,她会轻轻地叹一口气,那口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旋即消散。 时而,她又会不自觉地咬住下唇,眉头微蹙,仿佛心中有什么解不开的结。 李世民的目光,顺着女儿的视线,缓缓移动过去。 那里是女眷们聚集的地方。 莺莺燕燕,环佩叮当,皆是长安城中最尊贵的女子。 而在那群华服丽人之中,有一个身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分外醒目。 那是一个女子。 她没有穿着那些勋贵女眷们繁复华丽的宫装,只是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长裙,外罩一件同色的披风,领口和袖口镶着一圈洁白的兔毛。 她没有佩戴什么名贵的珠钗首饰,乌黑的秀发只是用一根简单的碧玉簪子挽起,有几缕发丝垂在颊边,随着寒风微微拂动。 她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同一株雪中的寒梅,清冷,孤傲,却又自有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她的容貌极美,是一种清丽脱俗的美,眉眼如画,肌肤胜雪,尤其是一双眸子,清澈得如同山间的溪流,却又带着一丝淡淡的疏离,仿佛世间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更难得的是她身上那股气质。 恬静,淡然,带着几分书卷气,不似闺阁女子,反倒像个饱读诗书的女学士。 李世民心中瞬间了然。 此人,他虽未见过,但今日乃是跟许元一同前来的。 洛夕。 必然是她了。 李世民阅人无数,后宫佳丽无数,何等绝色没有见过? 但眼前这个女子,却让他也不禁暗暗点头。 好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 难怪,能让许元那般看重。 他又看了一眼自己那正为情所困的女儿,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可真是……有些难办了。 一边,是自己视若珍宝、疼爱到骨子里的女儿。 另一边,是自己倚为栋梁,未来要为大唐开疆拓土的肱股之臣。 强行拆散许元和那女子? 李世民不是做不出这种事,但现在不行。 正是用人之际,为了东征大业,为了他心中的万世宏图,许元这样的人才,绝不能因此而心生芥蒂。 可……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兕子黯然神伤? 他这个做父亲的,心里又如何过得去? 他李世民的女儿,天之骄女,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一时间,这位杀伐果断的帝王,也感到了几分为难。 最终,护犊之心还是占了上风。 罢了,女儿的心结,总要解开。 他决定,要为自己的女儿,撑一撑腰。 第二百二十一章 李明达的心思 “兕儿!” 这一次,李世民的声音加重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晋阳公主娇躯一颤,如梦初醒。 她猛地回过神来,看到父皇正看着自己,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带着几分探究,几分了然,还有一丝她看不太懂的复杂。 “父……父皇……” 她的小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像是熟透了的苹果,连耳根都泛着粉色。 她慌忙低下头,迈着小碎步跑到李世民身边,声音细若蚊蚋。 “儿臣……儿臣方才走神了,请父皇恕罪。” “走神?” 李世民看着她这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心中好气又好笑。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状似随意地问道:“在看什么,看得那么出神?” “没……没看什么。” 晋阳公主的头埋得更低了,两只小手紧张地绞着自己的衣角。 “儿臣只是在看……在看那边的雪景。” “哦?雪景?” 李世民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父皇怎么瞧着,你是在看许元带来的那位洛夕姑娘呢?” 他一语道破。 晋阳公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慌乱。 “父皇!您……您胡说!儿臣没有!” 她急急地辩解着,可那通红的脸颊和闪烁的眼神,却将她心底的秘密出卖得一干二净。 “你看你这孩子。” 李世民放下茶杯,伸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语气中满是宠溺。 “往日里,你就像个小太阳,走到哪儿都高高兴兴的。怎么今日,却学着那些小妇人,唉声叹气,满面愁容?” “是不是……知道了许元和那位洛夕姑娘的事,心里不痛快了?” 被父皇如此直白地点破心事,晋阳公主又羞又窘,眼圈一红,泪珠儿就在眼眶里打转。 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嘴上却依旧倔强地否认。 “才没有!儿臣……儿臣才不在乎!” “好,好,你不在乎。” 李世民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这个女儿脸皮薄。 他收敛起玩笑的神色,表情变得认真起来。 他凝视着晋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兕儿,你跟父皇说实话。” “你,是不是真的对那许元……嗯?” 晋阳公主的心猛地一跳,她看着父皇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所有的伪装和狡辩都变得苍白无力。 她咬着唇,沉默了许久。 最后,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看到女儿承认,李世民心中既是欣慰,又是心疼。 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给了女儿一颗定心丸。 “既然如此,那父皇便为你撑腰。” 晋阳公主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皇。 只听李世民继续说道:“许元与那洛夕姑娘,关系的确匪浅,如今更是同住一个屋檐下。” 听到这里,晋阳眼中刚刚燃起的光芒,又黯淡了下去。 “但是……” 李世民话锋一转。 “据父皇所知,他们二人,至今尚未去官府登记,录上官牒。” “也就是说,在《唐律》面前,他们,并不算是真正的夫妻。” “此事,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兕儿,你明白父皇的意思吗?” 听到这话,晋阳公主的心瞬间乱了。 她如何能不明白父皇的意思? 只要没有官府的文书,那洛夕姑娘,便只是许府的一个女主人,一个没有名分的女人。 而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 只要父皇一句话,许元便只能迎娶她。 然而,她抬起头,看到的却是洛夕那清冷而孤傲的身影,想到的,是许元前日在府里与她相互依偎的温馨画面。 那样的两个人,若被自己强行拆散…… 晋阳公主猛地摇了摇头,那双含着泪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无比的坚定。 “不。” 她的声音虽轻,却斩钉截铁。 “父皇,不要。” 李世民的眉头微微蹙起,有些意外,也有些不解。 “为何?难道你不想?” “想……” 晋阳公主诚实地点了点头,随即又用力地摇头。 “可是……可是不能。” 她带着哭腔,声音哽咽。 “许元与洛夕姑娘,他们……他们是两情相悦的。” “女儿看得出来,洛夕姑娘看他的眼神,和他看洛夕姑娘的眼神,都是一样的。” “若是女儿横插一脚,那……那女儿成什么人了?” “女儿不能……不能这么自私。” “自私?” 李世民闻言,心中既是心疼,又有些薄怒。 “你是朕的女儿,大唐的晋阳公主!” “你看上了谁,是他的福分!何来自私一说?” “父皇!” 晋阳公主急了,她上前一步,抓住了李世民的衣袖,仰着满是泪痕的小脸,恳求道。 “此事与洛夕姑娘的出身无关。” “女儿……女儿只是不想让许元为难。” “父皇,您是天子,金口玉言,若您下旨,他不敢不从。” “可那样得来的,不是女儿想要的。”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请父皇……答应儿臣,不要插手此事,好吗?” 看着女儿那梨花带雨却又异常倔强的模样,李世民心中的怒火,终究还是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抬起宽厚的手掌,轻轻拭去女儿脸上的泪痕。 “痴儿,痴儿啊。” “罢了。”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此事,朕便不管了。” …… 就在帝王与公主为儿女私情而烦恼之时,猎场的另一边,气氛已然达到了顶峰。 “驾!” 随着一声暴喝,尉迟恭那魁梧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林海边缘。 他身后,一众武将勋贵,个个红光满面,马背上、身后,都挂着或大或小的猎物。 时辰已到,狩猎结束。 武将们陆续归来,将最后的战果扔在那片早已堆积如山的空地上。 狼、熊、野猪、袍子、雪狐…… 各色猎物层层叠叠,血腥气冲天而起,却也彰显着无与伦比的武勇。 李世民的目光从女儿身上移开,望向那片战果,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好!不愧是我大唐的勇士!” 他朗声赞道。 尉迟恭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来,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如钟。 “陛下,幸不辱命!” 他那张黝黑的脸上,写满了得意与骄傲,眼神不经意地瞥向文官那边空荡荡的场地,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哈哈哈,看来今日这彩头,是要归我们这些粗人了!” 程咬金也凑了过来,抚着自己的大胡子,瓮声瓮气地说道:“那是自然!让那帮白面书生跟咱们比这个,不是欺负人嘛!” 周围的勋贵们顿时发出一阵哄笑。 “许少监他们人呢?” “估计是空手而归,不好意思出来见人了吧?” “哈哈,有可能!说不定早就在哪个山坳里烤火取暖,等我们结束呢。” 议论声此起彼伏,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戏谑,望向那片沉寂的文官营地。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计时的内侍高声唱道:“陛下,狩猎时辰已到!” 李世民点了点头,正欲开口宣布结果。 突然,远处林间小道上,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 那人身上穿着文官的服饰,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众人定睛一看,正是许元麾下的一名文吏。 第二百二十二章 胜负已分 “报——” 那文吏跑到御前,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 “陛……陛下……” 李世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何事如此慌张?” 尉迟恭在一旁大笑道:“怎么?可是你家许少监在林子里迷路了,要本公派人去寻他回来?” 那文吏涨红了脸,连连摆手。 “不……不是!” 他终于喘匀了气,提高了声音,对着李世民躬身一礼。 “启禀陛下!许少监让小的先行一步,前来请援!” “请援?”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请什么援?难道在林子里遇见了老虎,打不过?” “笑死我了,打猎打到要请援,闻所未闻!” 那文吏急得直跺脚,大声道:“不是的!许少监说……”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许少监说,我等文官手无缚鸡之力,猎物……猎物实在太多,搬不动了!” “恳请陛下,派些人手过去,帮忙搬运!” 此言一出,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的笑声,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搬……搬不动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错愕与荒唐。 尉迟恭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文吏挺起胸膛,重复道:“许少监说,猎物太多,我们搬不动!”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短暂的寂静过后,是冲天的哗然。 “不可能!” “吹牛吧?他们连个兔子都没打到,哪来的猎物?” “这许元,莫不是疯了?” 质疑声,嘲讽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却明显底气不足。 御座之上,李世民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等的就是这个。 他将目光投向了尉迟恭,眼神中带着几分戏谑。 “敬德。” “臣在!” 尉迟恭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你带一队人过去,替他们把猎物都搬回来!” “遵旨!” 尉迟恭大声应诺,大手一挥,点了百十名最精锐的府兵,气势汹汹地跟着那名文吏,向林海深处走去。 无数好奇的勋贵子弟、皇子公孙,也都按捺不住,纷纷跟了上去,想要一探究竟。 队伍穿过一片白桦林,绕过一个山坳。 很快,前方传来了文官们兴奋的交谈声。 众人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 当他们转过最后一道弯,眼前的景象,让每一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瞳孔,在瞬间收缩。 呼吸,在刹那间停滞。 只见山坳中的一片空地上,许元正带着一群文官,围着几堆……不,那不是几堆。 那是……几座肉山! 一座由十几头野猪堆成的小山。 一座由数十只梅花鹿、黄羊、袍子堆成的小山。 还有一座,竟是由三头黑熊和七八头饿狼的尸体堆成的! 每一头猎物身上,都插着制式相同的乌黑弩箭,箭矢入肉极深,显然都是一击毙命。 那血腥的场面,那庞大的数量,那视觉的冲击力,让每一个跟来的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立在原地。 尉迟恭那双铜铃般的大眼,瞪得滚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 他看着眼前这比他们武将的猎物加起来还要多上至少一倍的“肉山”,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这他娘的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打猎? 这是进货来了吧! …… 当尉迟恭和他的人,如同打了败仗的公鸡一般,垂头丧气地将那如山般的猎物一趟又一趟地运回营地时,整个猎场彻底沸腾了。 文官那边的空地上,猎物越堆越高,很快就反超了武将,并且以一种碾压的姿态,达到了对方的两倍之多! 之前所有嘲笑过文官的人,此刻都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李世民从御座上站起身,他走到两堆猎物中间,脸上的笑意再也无法掩饰。 他环视全场,声音洪亮,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此番冬狩,胜负已分!” “文臣之功,远胜武将!” “赏!” “许元,赏黄金百两,锦缎百匹!” “所有参与狩猎的文官,皆有封赏!” 山呼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文官们一个个扬眉吐气,激动得满脸通红。 赏赐过后,李世民的目光落在了许元身上,眼中满是欣赏与好奇。 “许元,众卿家,告诉朕,也告诉这些不服气的武夫们。” “你们,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这个问题,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文官队伍中。 许元微微一笑,并未开口,而是对着身旁的一位官员点了点头。 那官员立刻会意,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启禀陛下!” “我等文官能有今日之收获,非我等之能,实乃全赖许少监所制之神兵利器!” “哦?神兵利器?” 李世民明知故问。 “正是!” 那人从身后一人手中,取过一个黄铜制成的镜筒。 “此物,许少监命名为‘千里镜’。” “我等无需像鄂国公他们那般,在林海中纵马驰骋,辛苦搜寻。” “只需寻一高处,用此镜一望,方圆数里之内的猎物踪迹,便一清二楚,无所遁形!” 说着,他将千里镜呈上。 王德连忙接过,转交给李世民。 李世民学着许元之前的样子,单眼凑近,望向远方山峦。 片刻之后,他发出一声惊叹。 “妙!妙啊!远山之松柏,竟历历在目!” 他又将千里镜递给身旁的尉迟恭等人。 一众武将轮流看过之后,个个面露骇然之色。 这东西若是用在战场上,敌军动向岂不是尽收眼底? 这时候,那人又拿起一把造型奇特的单手连弩。 “陛下请看,此乃‘元戎弩’之改良版,许少监称之为‘闪电’。” “此弩轻便,上弦极快,我等文弱书生,也能单手操作。” “发现猎物之后,只需瞄准,扣动扳机,匣中十数支弩箭便可在瞬息之间,如飞蝗般尽数射出!” “便是那皮糙肉厚的黑熊,也抵挡不住如此密集的攒射,当场毙命!” “我等文官,便是凭借这‘千里镜’索敌,再以这‘闪电’弩围杀,故而才能有此收获!” 讲解完毕,他再次深深一揖。 “陛下!此等利器,若能装备我大唐将士,用于沙场之上,何愁高句丽不破!何愁突厥不平!” “届时,我大唐兵锋所指,必将所向披靡!” “天佑大唐!陛下圣明!” 长孙无忌、房玄龄等重臣率先反应过来,齐齐出列,躬身下拜。 “天佑大唐!陛下圣明!” 所有文武百官,此刻尽皆拜服,恭贺之声,如山崩海啸。 第二百二十三章 沁园春-雪 李世民手持千里镜,心中豪情万丈。 他放声大笑,声震四野。 “好!好一个许元!好一个神兵利器!” 他大手一挥,意气风发。 “传朕旨意!” “今日所有猎物,尽数烹了!朕要在此地,大宴群臣,不醉不归!” “喏!” 内侍们高声应和,立刻传令下去。 整个营地顿时忙碌起来,炊烟袅袅,肉香四溢。 李世民看着这热闹的景象,又看了看远处夕阳下巍峨的雪山,胸中豪气更盛。 他转身对众臣说道:“这酒肉尚需时候,诸位爱卿,可愿随朕一同登上那座山峰,一览我大唐的北国风光?” “臣等愿随陛下!” 群臣轰然应诺。 于是,意气风发的李二,便在一众文武的簇拥下,迎着寒风,向着山巅行去。 李世民龙行虎步,行于最前,胸中豪情激荡,连呼吸间喷出的白气,都带着一股君临天下的霸道。 许元与一众文武跟在身后,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山林间,显得格外清晰。 山路虽有些湿滑,但在场的无一不是身强体健之辈,或是久经沙场的武将,或是养尊处优的文臣,自有内侍搀扶,倒也不算艰难。 行至半山腰,那持续了一日的风雪,竟是奇迹般地停了。 厚重的云层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开一道口子,万丈金光穿云而出,如利剑般洒向人间。 众人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 待到他们终于登上山巅之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只见西方的天际,一轮巨大的落日正悬于群山之间,将半边天空染成了瑰丽的橘红与金紫。 残阳如血,晚霞似火。 光芒铺洒在无垠的雪原之上,为这银装素裹的北国山河,镀上了一层神圣而温暖的金辉。 群山巍峨,莽原苍茫。 江山如此多娇。 “好!” 李世民负手而立,迎着山巅的猎猎寒风,龙袍被吹得翻飞作响。 他望着这壮丽的河山,只觉得胸中块垒尽去,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与豪迈油然而生。 “如此江山,真乃天赐我大唐!” “陛下圣明,方有如此盛世!”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等人立刻跟上,由衷赞叹。 李世民畅快地大笑起来,笑声在山谷间回荡。 他的目光扫过群臣,最后,定格在了许元的身上。 眼前的许元,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平静地注视着远方的落日,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仿佛也映着这万里江山。 李世民心中一动。 他忽然想起了之前尉迟敬德的禀告,说这许元,不仅格物之学独步天下,其文采更是惊才绝艳。 不仅在云舒坊以诗词棋术等获得了洛夕姑娘的认可,更在重阳佳节,于卢照邻府中,他以一首《重阳思亲》,技压全场,再次让张亮的儿子张顗,输得颜面无存。 今日此情此景,若无诗词助兴,岂不可惜? 想到这里,李世民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许元。” 许元闻声,从壮丽的景色中回过神来,转身躬身行礼。 “臣在。” 李世民指着眼前的万里河山,朗声笑道:“如此美景,诸位爱卿可有佳句?” 群臣你看我,我看你,虽有不少文采斐然之辈,但面对如此壮阔雄浑的景象,一时之间,竟无人敢轻易开口。 寻常的辞藻,配不上这天地之大美。 李世民的目光再次落到许元身上,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 “朕听闻,你在重阳诗会上,曾令满座皆惊。今日,此情此景,可能为朕,为我大唐的这片江山,赋词一首?” 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许元身上。 有好奇,有期待,也有几分看好戏的审视。 特别是尉迟恭等一众武将,刚刚在狩猎上输了阵仗,此刻都想看看这个让他们颜面扫地的文弱书生,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许元心中一阵无语。 这李二,兴致来得也太突然了。 这跟后世公司年会上,老板突然点名让你表演个节目的感觉,何其相似。 不过,他抬起头,再次望向眼前的景色。 眼前之景,让他心中也生出几分豪气!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一个无比熟悉的旋律,一首刻在灵魂深处的词,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有了。 许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与忐忑,对着李世民再次深深一揖。 “陛下有命,臣,遵旨。” 他清了清嗓子,整个山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呼啸。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他的下文。 许元的声音响起,清朗而沉稳,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厚重与沧桑。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仅仅开篇十二个字,便如一幅宏大的画卷,在所有人面前轰然展开。 李世民的眼神瞬间一凝。 好大的气魄! 只听许元继续念道: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惊艳。 这几句,将静态的雪景写活了! 山脉如舞动的银蛇,高原似奔跑的白象,静中带动,气势磅礴,简直是神来之笔!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许元的声音微微一顿,仿佛在回味这景色的娇媚。 众人也随之将目光投向那被晚霞染红的雪山,一时间竟都痴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这一句出,气氛陡然一变。 如果说上阕写的是景,那这一句,便是由景入情,转入了对历史的咏叹。 李世民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不知什么原因,他好像能预感到,接下来的,才是这首词的精髓。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 “魏武昭烈,稍逊风骚。” 许元的声音陡然高亢起来。 群臣闻言,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秦皇汉武,何等雄主?魏武帝曹操,汉昭烈帝刘备,又是何等枭雄? 到了他口中,竟只是“略输文采”、“稍逊风骚”? 狂! 太狂了! 然而,这股狂气,却偏偏与眼前的天地雄景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非但不让人觉得突兀,反而更添几分睥睨天下的豪情! 就在这时,许元目光如炬,扫过众人震惊的脸庞,继续开口。 “一代天骄,拓跋太武,只识弯弓射大雕。” 他没有用伟人原著里的成吉思汗,而是换成了曾经统一北方,让南朝闻风丧胆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对于唐人而言,这个名字更具威慑与实感。 而且,现在是大唐,唐宗宋祖成吉思汗什么的,他是用不了的。 尉迟恭等武将,虽然不懂平仄韵律,但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他们是懂的。 听到许元如此评价这些古代帝王,他们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竟比打了胜仗还要快意! 词至此处,已是巅峰。 然而,许元的气势却再次攀升,他向前一步,面对李世民,声音如洪钟大吕,响彻山巅。 “俱往矣,”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第二百二十四章 造船事宜 轰! 最后一句,如同一道九天玄雷,狠狠劈在每个人的心头。 秦皇汉武,魏武昭烈,这些震古烁今的英雄人物,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要论真正的风流人物,还得看今天,看现在! 看谁? 答案不言而喻! 这已经不是在咏物怀古了,这是在用最磅礴的诗词,铸就一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桂冠,亲手戴在了当今陛下的头上! 整个山巅,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首词无与伦比的气势和格局彻底镇住了,一个个呆立当场,脑中只剩下那最后一句“还看今朝”在反复回响。 李世民,这位开创了大唐盛世的铁血帝王,此刻也愣在了原地。 他怔怔地望着远方的山河,又缓缓转头,看着面前的许元,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震惊,有欣赏,有激动,甚至还有一丝……知己之间的相见恨晚! 许久。 “哈哈……哈哈哈哈!” 李世民仰天长啸,雄浑的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快意。 “好!” “好一个‘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他走上前,用力拍了拍许元的肩膀,虎目之中精光四射。 “许元,你这首词,上阕写景,气吞山河,已是千古绝唱。下阕论史,点评古今,更是将帝王胸襟与霸气写到了极致!” “秦皇汉武,魏武昭烈,皆乃人杰,然在朕看来,你这评价,亦不为过!” “而这最后一句‘还看今朝’,深得朕心,深得朕心啊!” 能得到李世民如此高的评价,这首词,已然封神。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许元躬身,姿态谦逊。 “有何不敢当!” 李世民大手一挥,“此等佳作,当浮一大白!走!众卿家,随朕下山,赴宴!” “臣等遵旨!” 群臣轰然应诺,看向许元的眼神,已经充满了敬畏。 李世民意气风发,带头向山下走去,群臣紧随其后,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人群之中,唯有晋阳公主李明达,悄悄落后了几步。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那个被众人簇拥的身影上。 他又一次,光芒万丈。 可他的身边,站着同样风华绝代的洛夕姑娘。 两人并肩而行,偶尔低声交谈,男子俊朗,女子清冷,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晋阳公主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心中微微一酸,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幽怨与落寞。 …… 次日,李世民又兴致不减地带着文武百官,在甘泉宫游玩了一整日,君臣尽欢,方才启程返回长安。 冬狩之事,算是告一段落。 又过了数日。 长安城,太极宫。 两仪殿内,气氛有些凝重。 许元与英国公李勣,还有刚刚从登州返回的郧国公张亮,垂手立于殿下。 御座之上,李世民的面色看不出喜怒,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 “张亮。” 李世民开口,打破了沉默。 “臣在。” 张亮连忙出列,躬身应答。 “登州船场之事,你再细细说一遍。” “是,陛下。” 张亮整理了一下思绪,沉声回禀。 “启禀陛下,自许少监筹措来第一笔资金后,登州船场便立刻全力开工。如今,龙骨铺设,船身构建,皆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资金方面,有陛下的支持,加上几大商行的帮助,已是全无后顾之忧。” 他话锋一转,面露难色。 “只是……如今已入寒冬,天气愈发寒冷,北风凛冽,河面时有薄冰。” “许多需要浸泡的木料,工序被迫中断。不少工匠也因严寒,染上了风寒,无法上工。” “长此以往,臣担心……” 张亮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一下李世民的脸色。 “臣担心,造船的进度,会因此被大大拖慢,恐怕……不一定能赶在明年开春之前,如期交付第一批战船。” 此言一出,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东征高句丽,国之大事。 战船,乃是跨海作战的重中之重。 若是战船不能如期交付,整个东征大计,都将被打乱。 李世民的指节,停止了敲击。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刀,扫过殿下的三人,最后,落在了许元的身上。 “许元。” “此事,你怎么看?”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张亮身上,转移到了许元这里。 英国公李勣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 他可是听说过这位许少监的本事,总能想出些匪夷所思却又行之有效的法子。 许元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启禀陛下。”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仿佛眼前的难题,不过是寻常小事。 “郧国公所言,乃是实情。天寒地冻,非人力所能抗衡。若强令工匠在冰天雪地中赶工,非但事倍功半,恐还会折损更多人手。”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张亮听了,感激地看了许元一眼。 李世民眉头微蹙,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了敲。 “那依你之见,此事当真无解了?” 长孙无忌此时也开口道: “陛下,许少监所言不差。眼下之计,唯有增派人手,添置御寒之物,尽量将延误的工期抢回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房玄龄也附和道: “赵国公言之有理。只是如此一来,耗费的钱粮又将是一笔巨款。” 这几乎是所有人的共识了。 遇到解决不了的困难,就用人命和钱粮去填。 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李世民的目光却没有离开许元,他总觉得,这个年轻人不会只说些众所周知的大道理。 他从许元的眼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焦虑。 那份平静,本身就不正常。 “许元,朕问的是你。” 李世民的声音加重了几分,“你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许元抬起头,迎上李世民锐利的目光,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浅笑。 “陛下,臣的确没有办法让河水不结冰,也没有办法让工匠不惧严寒。” 他话锋一转,声音中带上了一丝自信。 “但是,臣有另外一个法子,可以让陛下在开春之际,拥有足够强大的战船,顺利从水路,进攻高句丽。” 第二百二十五章 宝船图纸 什么?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张亮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解决眼下的问题,却有另一个法子?这是什么道理?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疑惑。 李世民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身体微微前倾,沉声道:“说!是什么法子!” 他知道,许元从不说空话。 许元再次躬身:“陛下,臣的法子,用言语难以描述清楚,可否请陛下赐臣纸笔,容臣当场为陛下画出来?” “准!” 李世民大手一挥,“王德,取文房四宝来!” “喏!” 内侍王德不敢怠慢,立刻小跑着将一张巨大的宣纸在殿中的空地上铺开,又将笔墨纸砚一一奉上。 许元也不客气,走到宣纸前,拿起一支狼毫,蘸饱了墨汁。 他没有丝毫犹豫,手腕翻飞,笔走龙蛇。 大殿之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在纸上滑过的“沙沙”声。 李世民、长孙无忌、房玄龄、李勣、张亮,所有人都围了上来,伸长了脖子,紧紧盯着许元的笔尖。 很快,一个前所未见的巨大轮廓,出现在了宣纸之上。 那不是他们所熟悉的任何一种船型。 “这……” 张亮作为造船的督办,第一个发出了惊疑的声音。 “这船……船底为何如此平坦?而且,船身竟分成了这么多隔断?” 他看到,许元画的船,内部被一道道横板分成了许多独立的小格子,像蜂巢一样,诡异无比。 许元一边画着,一边解释道:“张将军,此船名为宝船。船底平坦,吃水更浅,更利于在近海与江河航行,也更加平稳。” “至于这一个个隔断,名叫水密隔舱。即便船身有一处两处破损进水,海水也无法流遍全船,战船不会轻易沉没。” 水密隔舱! 仅仅这一个设计,就让在场的几位人精,瞬间明白了其价值。 这对于战船而言,简直是革命性的! 这意味着,大唐的战船,将拥有远超敌人的生命力! 许元的笔没有停下,他很快又画出了侧面图。 高耸的多桅杆,硬帆设计,以及一个比寻常战船大了数倍的巨大船身,都强烈地冲击着众人的认知。 “此船,长四十四丈,宽一十八丈,可设九桅,张十二帆,可容纳兵士千人以上,战马数百匹。” 许元放下笔,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 嘶—— 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长四十四丈?宽一十八丈? 这是什么概念? 如今大唐最大的五牙战舰,长度也不过十几丈。 许元设计的这艘船,简直就是一个浮在海上的巨型堡垒! “最重要的是!” 许元的声音再次响起: “此船的设计,虽看似复杂,但许多结构都采用了标准化的模块构建,只要吃透图纸,其建造难度,并不会比五牙战舰高出多少。只是耗费的木料与人工会更多。” “如此一来,我们无需解决冰冻问题。只需在登州船场之外,另辟新地,集中所有资源,以流水线之法,全力建造此等宝船。只要能赶在开春前造出三五艘,其运力与战力,便足以抵得上数十艘寻常战船!” 原来如此! 众人恍然大悟。 放弃被天气困住的旧船场,用一种效率更高、威力更大的新船,来换取时间! 好一个釜底抽薪之计! 所有人都被这艘名为“宝船”的宏伟设计图,以及许元那天马行空般的思路,彻底震撼了。 这已经不是在解决问题了,这是在创造奇迹! 李世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黏在那张设计图上。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 作为皇帝,他比任何人都能看出这艘宝船的战略价值。 这东西,不仅仅是用来东征高句丽的。 有了它,大唐的水师,将真正成为无垠大海的霸主! 他伸出手指,缓缓划过图纸上船身的线条,忽然,他的手指停在了船身中后部一个巨大的、被特意标示出来的空白区域。 “许元。” 李世民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不解。 “此船中部,为何空出如此巨大的空间?莫非是用来囤积粮草的巨仓?” 这个问题,也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那个空间太大了,几乎占据了船身最核心的位置,却什么都没画,实在令人费解。 许元神秘一笑。 “回陛下,此处,是为将来加装一种‘机器’所预留。” “机器?” 李世民一愣,这个词汇对他来说,相当陌生。 “何为机器?” 许元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将比这艘宝船本身,更加颠覆这些古人的世界观。 “一种可以取代人力与风帆,让这艘万吨巨舶,自己动起来的东西。” “什么?!” 这一次,连一向沉稳的房玄龄都忍不住失声惊呼。 让船自己动起来? 这是什么神仙方术? 长孙无忌更是眉头紧锁,下意识地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许元,休得胡言。船只航行,不依风帆,便依人力划桨,自古皆然,岂有自己动起来的道理?” 许元没有反驳,而是看向李世民,问了一个问题。 “陛下,可曾见过烧水之时,沸水之气,将壶盖顶得‘砰砰’作响?” 李世民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自然见过。” “臣所说的机器,名为‘蒸汽机’。” 许元的声音变得郑重起来。 “它便是利用这水汽之力。将水烧开,产生巨大的蒸汽,用这股力量,去推动一个巨大的轮盘转动。再通过齿轮传动,最终带动船身两侧的明轮,让战船得以破浪前行。” “有了它,战船将不再受风向的限制!逆风可,无风亦可!其航行之速,将远胜世间任何船只!” 整个两仪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呆立当场,大脑一片空白。 蒸汽? 推动这庞大的巨大海上堡垒? 这……这听起来,简直如同天方夜谭! 许元看着众人呆滞的表情,知道他们无法理解,便继续抛出重磅炸弹。 “臣在长田县时,便已开始着手研究此物。只是,目前还有一些技术上的难题未能攻破,比如需要耐受极高温度和压力的钢铁气缸,以及如何保证机器的绝对气密。” “但臣相信,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和工匠,这些问题,终将迎刃而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声音陡然拔高。 “而且,陛下,这蒸汽机若能功成,其用处,绝不仅仅在于行船!” “它可以用于纺织,一台蒸汽纺纱机,一日之功,可抵百名织女!” “它可以用于冶炼,以蒸汽之力鼓风,炉火之旺,远胜人力百倍,钢铁产量亦可提升十倍!” “它可以用于开矿,抽排矿井积水,起吊沉重矿石,事半功倍!” “它甚至可以装在车上,造出无需牛马拉拽,便能日行千里的‘火车’!” “陛下,此物,将是足以改变天下格局的国之重器!” 第二百二十六章 民乱之源! 许元描绘的一幅幅工业革命的蓝图,如同一道道天雷,狠狠地劈在了李世民君臣几人的脑海里。 他们仿佛看到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正在缓缓打开。 一个生产力被极度解放,物资变得无比丰富,国力强盛到不可思议的煌煌大世,就在眼前! 李世民,这位开创了贞观之治的千古一帝,此刻,彻底失态了。 他嘴唇微微颤抖,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许元,眼神里充满了震撼、狂喜,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他恐惧于这种力量的强大,更狂喜于这种力量,将掌握在他大唐的手中。 “无需人力……日行千里……” 李世民喃喃自语,他猛地从御座前走下,几步冲到许元面前,双手用力抓住了他的肩膀。 “许元!”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沙哑。 “此物……你说的这个蒸汽机,何时能成?!” “朕要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它给朕造出来!” 看着李世民那双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眸子,许元的心,也重重地跳动了一下。 他之所以将蒸汽机的事情和盘托出,除了解决眼下的问题,其实也存了一份试探之心。 在他看来,封建帝王最看重的是什么? 是稳定。 是皇权的至高无上。 而蒸汽机这种东西,代表着生产力的飞跃,也必然会带来社会结构的剧烈变动。商贾地位提升,工匠阶层崛起,甚至会催生出新的豪强。 这些,都是潜在的,不可控的因素。 换做任何一个守成的皇帝,听到这种“奇技淫巧”,第一反应恐怕不是惊喜,而是警惕和排斥。 他们会认为,这东西会“乱人心”,会动摇国本。 可是,李世民没有。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没有一丝的警惕。 在他的眼中,许元只看到了无与伦比的渴望与雄心! 这位帝王,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稳定守旧的帝国。 他想要的,是一个不断开拓,不断进取,光耀万古的无上天朝! 这一刻,许元对眼前的男人,生出了一股发自内心的敬佩。 他知道,自己没有看错这位雄主。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荡,对着李世民,郑重无比地深深一揖。 “陛下有命,臣,万死不辞!” “只要陛下肯集全国之力,给臣足够的支持,不出三五年,甚至更快,臣必让第一台蒸汽机,在大唐的土地上轰鸣转动!” “好!” 李世民松开许元的肩膀,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畅快与豪迈。 “朕给你工部最高权限,给你军器监所有支持!钱、人、物,你要什么,朕给什么!” “朕,等着你的好消息!” “哈哈哈哈……” 李世民的笑声在大殿中回荡,充满了帝王的霸气与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他看向许元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件足以定鼎江山的绝世瑰宝。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震撼。 蒸汽机……火车…… 这些词汇,像一把把重锤,敲击着他们固有的认知,让他们的大脑至今仍嗡嗡作响。 虽然他们并不懂许元说的这些是什么,但他们知道,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或许真的要在这个年轻人的手中,拉开序幕了。 然而,就在这君臣同心,气氛达到顶点的时刻,许元却再次上前一步,神情肃穆。 “陛下。” 李世民笑意一敛,看向他: “许爱卿,你还有何事?” “陛下,空有宝船与蒸汽机之图,不过是空中楼阁。” 许元的声音冷静得像一盆凉水,瞬间浇熄了殿内刚刚燃起的狂热。 “想要将这些图纸变为现实,并非臣一人之力可为。” “更非军器监一处之地,便能竟全功。” 李世民眉头微蹙,他听出了许元的话外之音。 “你的意思是?” 许元抬起头,目光灼灼地迎上皇帝的视线。 “臣请陛下,成立一个全新的衙门。” “一个独立于工部、军器监之外,专门负责研发格物之道,钻研新技术、新器械的衙门。” 他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回荡在两仪殿的每一个角落。 “臣斗胆为这个衙门请一道旨意。” “每年,朝廷需从国库中拨出一笔固定的巨款,专门用于此衙门的各项开销,无论丰年灾年,雷打不动。” “臣还要请一道圣令。” “凡此衙门所需之能工巧匠、算学大家,天下州府,皆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此言一出,殿内刚刚平复的气氛,瞬间又变得微妙起来。 长孙无忌的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 房玄龄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深思。 每年固定一笔巨款? 还要调动天下的人才? 这动作……是不是太大了些? 李世民眼中的火焰,也缓缓冷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特有的深邃与审视。 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踱步走回了龙椅,缓缓坐下。 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咚。 咚。 咚。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大殿内,落针可闻。 许元静静地站着,他知道,李世民在顾虑什么。 过了许久,李世民幽幽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许元,你可知,你所说的蒸汽机,若真能功成,会对大唐,对天下,意味着什么?” 许元躬身,脸上不卑不亢! “臣知晓。意味着生产力的极大提升,意味着大唐国力将远迈汉唐,臻至前所未有之境地。” “说得好。” 李世民点了点头,话锋却陡然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但你可曾想过,生产力提升之后呢?” “一台蒸汽纺纱机,可抵百名织女。那多出来的九十九个织女,去做什么?” “无需牛马的火车,日行千里。那天下万万千千的脚夫、马夫、船夫,又该如何生计?” “当天下百姓,不再需要为了衣食终日劳碌,他们有了大把空闲的时间,又会去做什么?” 李世民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沉重,一句比一句冰冷。 “民若饱暖,则思淫欲。民若有闲,则易生事端。” “自古帝王心术,以农为本,便是要将万民牢牢束缚在土地之上,让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疲于奔命,如此,方无余力他顾,天下方能长治久安。” “你这蒸汽机,固然能让大唐富强,可也同样是给了天下万民,一柄可以撬动江山社稷的利器!” “届时,人心思变,天下动荡,这个后果,你想过没有?” 第二百二十七章 钦天监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让房玄龄和长孙无忌瞬间变了脸色。 是啊! 许元此举,只看到了蒸汽机带来的强盛,却忽略了其背后足以颠覆整个社会秩序的可怕力量! 这已经不是“奇技淫巧”了,这简直就是动摇国本的洪水猛兽!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许元身上,带上了一丝警惕。 许元却笑了。 他笑得云淡风轻,仿佛李世民提出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 “陛下。” 他抬起头,直视着龙椅上那位面色凝重的帝王。 “臣以为,陛下之言,只对了一半。” “哦?”李世民双眼微眯,“哪一半错了?” “陛下说将万民束缚于土地,可保天下安定,此为至理。” “但陛下说,天下动荡之根源,在于民之有闲,臣不敢苟同。” 许元的声音斩钉截铁。 “臣以为,天下动荡的真正原因,从来都不是百姓吃饱了没事干,而是他们吃不饱,穿不暖,活不下去!”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当百姓看不到希望,唯有死路一条时,他们才会揭竿而起,铤而走险!” “若人人有衣穿,有饭吃,能娶妻生子,能安居乐业,谁又愿意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干那谋反的勾当?” “国泰民安,盛世太平,这才是江山永固的真正基石!” “至于那些多出来的劳力……” 许元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更加自信的笑容。 “陛下,您可曾想过,为何我大唐的疆域,始终局限于此?” “为何西域之外,是何光景,我等知之甚少?” “为何大海的尽头,又有何等天地,更是无人知晓?” 李世民一愣,没明白他为何突然扯到疆域上。 “你的意思是?” “陛下,臣以为,大唐的舞台,不应仅仅是这片中原之地。” 许元的声音,充满了无穷的蛊惑。 “陛下,可否再赐臣一张更大的纸?” 李世民心中一动,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立刻喝道: “王德,取纸来!要多大,有多大!” “喏!” 王德再次手脚麻利地铺开一张比刚才画宝船还要大上数倍的巨幅宣纸。 许元深吸一口气,再次执笔。 这一次,他没有像画宝船时那般行云流水,而是变得极为专注和谨慎。 他的笔尖,时而停顿思索,时而疾走勾勒。 殿内的君臣们,再次围了上来。 他们看到,许元先是画出了一个他们熟悉的轮廓。 太行山、秦岭、昆仑山、祁连山…… 长城蜿蜒,黄河长江,奔流入海。 那是大唐的疆域图。 房玄龄、长孙无忌等人看得连连点头,这舆图之精准,比之工部所藏,怕也相差无几。 但紧接着,许元的笔锋并未停下。 他向西,画出了连绵的雪山,广袤的沙漠,画出了一个状如巨靴的半岛,更在遥远的西方,画出了一片被海洋包裹的巨大陆地。 他又向南,画出了星罗棋布的岛屿,一片被火焰笼罩的大陆。 再向东,越过高句丽和倭国,是一片无垠的汪洋,汪洋的彼岸,是两块南北相连的,前所未见的崭新大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一个时辰后,当许元落下最后一笔时,他已是满头大汗,而殿中的君臣们,则早已陷入了呆滞。 他们看着眼前这张完整的世界地图,一个个瞠目结舌,大脑几乎停止了运转。 “这……这是……” 李世民的手指,在舆图上微微颤抖,他指着大唐西边的天竺,又指着更西边那片大陆。 “这……这便是天下万国舆图?” “回陛下,正是。” 许元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自豪。 “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并非所谓的天上地下,而是一个巨大的球体。” “什么?球体?” 尉迟恭瞪圆了眼睛,忍不住嚷嚷道:“这怎么可能?要是圆的,那住在底下的人,岂不是要掉下去了?” 这个问题,也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许元笑了笑,指着舆图解释起来。 “陈将军,这便是格物之理。我们之所以能站立,并非因为天圆地方,而是因为我们脚下这个巨大的球体,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万事万物都牢牢地吸附在它的表面。” “而我们所说的大唐、天竺、西域,不过是这个巨大球体上的一小块地方而已。” 他指着那些被海洋隔开的巨大陆地。 “陛下请看,在这里,在这里,还有这里,都生活着无数的人,有着不同的国家和文明。” “他们的土地,比我大唐要广袤得多。” “他们的物产,比我大唐要丰富得多。” “只是因为大海的阻隔,我们彼此不知罢了。”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李世民、房玄龄、长孙无忌,这些大唐最顶尖的头脑,此刻都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被彻底粉碎,然后又被强行重塑。 世界……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他们不愿相信,可许元画出的西域、吐蕃、天竺等地的轮廓与相对位置,又与他们所知的,分毫不差。 这让他们不得不信! 李世民的目光,死死地黏在那张巨大的舆图上,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一片比大唐广袤百倍的土地! 他看到了无穷无尽的资源,数之不尽的财富! 他想起了许元刚才的话。 “若人人有衣穿,有饭吃……” 是啊! 大唐的土地和资源是有限的,可若是将整个世界都纳入大唐的版图呢? 那些因蒸汽机而多出来的劳动力,将不再是动乱的根源,而是大唐开疆拓土,征服四海的最强兵源! 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如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据了李世民的整个脑海! 一统天下? 真正的……一统天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句话,在此刻,有了全新的,足以让任何帝王为之疯狂的含义! “好……好……好一个天下万国舆图!” 李世民猛地一拍龙案,霍然起身,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他之前所有的顾虑,所有的担忧,在这张地图面前,都变得烟消云散,不值一提! 他指着许元,大声道: “你那个新衙门,朕准了!” “钱粮!人力!朕都给你!” “朕要你,不仅要让蒸汽机轰鸣起来,还要让朕的宝船,载着我大唐的无敌将士,去亲眼看一看,这舆图上的每一寸土地!” 这位千古一帝的雄心,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许元心中大定,对着李世民深深一揖。 “陛下圣明!” 李世民激动地来回踱步,随即又兴奋问了起来。 “此等开创万世之基业的衙门,该当何名?” 许元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探究天地至理,观测日月星辰,臣以为,可名为‘钦天监’。” 第二百二十八章 忙碌 钦天监! 李世民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光芒更盛。 “好!就叫钦天监!” 他目光转向许元,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军器监那边,你已将流程理顺,各部协同也已上了正轨,后续只需按部就班即可。” “自今日起,朕便命你,为这新设钦天监之监正,官拜正三品!” “由你全权负责钦天监之一切事务,不受六部掣肘!” “朕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拿出一个详细的章程来!”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站在一旁,同样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的晋王李治。 “雉奴。” “儿臣在!” 李治一个激灵,连忙躬身。 “你也一样,从今往后,跟在许元身边,好生学习,切记不可懈怠!” “喏!” 李治躬身领命,声音中还带着一丝未从震撼中平复的颤抖。 他偷偷抬眼,看了一眼身前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许元,这个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的青年,今日在这两仪殿上,先是以蒸汽机颠覆了他对“器物”的认知,又以一幅世界舆图,彻底碾碎了他二十年来对“天下”的理解。 李治的心中,既有对未知的惶恐,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他预感到,自己的人生,乃至整个大唐的国运,都将因这个男人的出现,而驶向一个波澜壮阔,却又无法预测的航向。 李世民看着自己的儿子,又看了看许元,满意地点了点头。 “许元,你且先退下吧,章程之事,朕给你便宜行事之权。” “臣,遵旨。” 许元再次躬身一揖,神情依旧平静无波。 然而,当他转身,缓缓走出两仪殿,沐浴在冬日冰冷的阳光下时,他的内心,却早已是万马奔腾。 老李! 李世民! 你个老毕登,真是一点也不厚道! 逮着我一只羊薅是吧?还往死里薅? 许元心中腹诽,脸上却不动声色。 自己提出来,只是想让大唐更加富强,想让这个我所热爱的时代,能有一个更加辉煌的未来而已。 我可没想过要亲力亲为啊! 从长田县令到大理寺丞,屁股还没坐热。 又从大理寺调任军器监少监,好不容易把炼钢搞军械的流程理顺了。 现在倒好,直接蹦出来一个“钦天监”,官拜正三品,监正。 听上去是风光无限,可这不就是把自己当块砖吗?哪里需要哪里搬! 许元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长长地吐出一口白气。 罢了。 他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他也知道,这钦天监的监正,除了自己,还真就没人能干。 无论是蒸汽机,还是世界舆图,这些超越了时代千年的知识,都只存在于他一个人的脑子里。 若是交给旁人,不说能不能理解,怕是会将这足以引领一个时代的伟大部门,变成另一个争权夺利的泥潭。 为了这个时代,也为了自己能在这个时代活得更舒坦些。 这活,还得自己干。 …… 自两仪殿议事之后,许元便彻底告别了清闲。 接下来的一个月,整个长安城都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紧张与忙碌。 许府的书房内,灯火彻夜不熄。 一卷卷的文书堆积如山,从地面一直摞到了房梁。 许元与晋王李治,两人皆是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却依旧在埋头苦干。 “老师,这是工部递上来的条陈,他们希望能与钦天监共管天下矿藏的勘探与开采。” 李治将一份奏本递了过去,声音有些沙哑。 现在,他已经彻底将许元当成了自己的老师,而李世民也已经默认了这件事,虽然还没有对外宣布,但已经有不少人都知道,许元现在不仅是钦天监监正,更是未来的帝师了! 许元头也不抬,一边在一张巨大的图纸上勾画着什么,一边随口问道: “理由?” “工部尚书认为,矿藏乃国之根本,事关重大,若由钦天监一家独掌,恐有不妥。” “哼。” 许元冷哼一声,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笔。 他抬起头,看向李治,眼神锐利。 “殿下,你觉得呢?” 李治被他看得心中一凛,沉思片刻,才小心翼翼地答道: “学生以为……工部之言,亦有其道理,但钦天监之独立性,又是父皇金口玉言定下的,此事……学生愚钝,尚不知如何处理。” “没什么愚钝的。” 许元将笔放下,端起旁边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这不是对错问题。” “工部想要分一杯羹,人之常情。” “但钦天监的职责是什么?是研发,是创新,是做前人未做之事。” “我们的眼睛,要看的是星辰大海,是蒸汽轰鸣,是钢铁洪流。” “若是一开始,便为了矿山这点蝇头小利,与六部扯皮不休,那这钦天监,不做也罢。” 他的话,掷地有声。 李治听得心神震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老师的意思是?” “驳回!” 许元斩钉截铁。 “告诉工部,钦天监只要勘探权,以及对新发现矿藏的优先使用权。至于开采与管理,一概不管,仍由他们负责。” “我们只要技术,不要利益。这样,他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李治闻言,双眼一亮,恍然大悟。 “老师高明!” 他连忙拿起笔,将许元的意思批注在奏本上。 这样的场景,在这一个月里,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钦天监,这个尚未正式挂牌的衙门,就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整个大唐官场掀起了滔天巨浪。 它涉及的东西太多了。 从钱粮预算,到人事调动,再到与六部九寺的职权划分。 每一项,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事。 许元就像一个经验老到的舵手,带着李治这艘尚显稚嫩的小船,在波涛汹涌的官场中,精准地避开一个个暗礁,朝着既定的目标,坚定航行。 而李治,也在这日复一日的高强度工作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着。 他看许元的眼神,早已从最初的敬畏,变成了发自内心的崇拜。 …… 第二百二十九章 晋阳公主病危 除了处理这些繁杂的文书,许元还将另一件大事提上了日程。 那便是钦天监的选址与建造。 这个未来的大唐科技心脏,绝不能设立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内。 它需要足够广阔的土地,来进行各种实验。 它需要绝对的安全与保密,来防止技术的泄露。 最终,在许元的亲自勘探下,地点被选在了长安城以西五里外的一处开阔地。 这里背靠秦岭余脉,前有渭水支流,地势平坦,人烟稀少,却又交通便利。 在他禀告后,李世民一声令下,数万名工匠和民夫被征调而来。 当工部的官员带着营造图纸,信心满满地来找许元时,却被许元直接否决了。 “这种土木砖瓦的结构,太慢,也太脆弱。” 许元看着图纸,摇了摇头。 工部侍郎愣住了。 “许监正,这……这已是我大唐最顶尖的营造之法了,不用此法,那该用何法?” 许元笑了笑,没有过多解释。 他只是走到一片空地上,让人取来了沙子、碎石,以及几大袋他让军器监用特殊方法煅烧出来的,一种灰色的粉末。 在所有工匠和官员疑惑的目光中,许元亲自上手,指挥着众人按特定比例,将这三样东西与水混合在一起,搅拌均匀。 然后,将这些灰色的泥浆,倒入一个个预制好的木头模具之中。 “这是何物?” “看着黏糊糊的,能盖房子?” “许监正莫不是在戏耍我等?” 工匠们议论纷纷,脸上写满了不信。 许元也不理会,只是吩咐道: “晾着,等它干透。” 第二天,当众人再次来到这里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模具中的灰色泥浆,已经凝固成了坚硬无比的石块。 一名胆大的工匠,拿起铁锤,用尽全力砸了下去。 “当!” 一声脆响。 铁锤被高高弹起,震得工匠虎口发麻。 而那灰色石块上,仅仅只是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白印。 “这……这是神仙土吗?” “比青石还要坚硬数倍!” 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向许元的眼神,已经如同仰望神明。 “此物,我称之为‘水泥’。” 许元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用它,混合沙石,便是‘混凝土’。” “以此物为基,以钢筋为骨,建造出的房屋,百年不倒,坚不可摧。” “以此物铺路,可使道路平坦如镜,雨雪无碍。” “工期,更可缩短十倍不止!” “当然了,若能在其中就辅以钢铁,则强度更高!” 那一刻,整个工地都沸腾了。 水泥、混凝土、钢筋…… 这些闻所未闻的名词,为这些大唐最顶尖的工匠们,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钦天监的建造,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如火如荼地展开。 …… 一个月后! 就在许元为了大唐的未来,忙得脚不沾地之时。 皇城,太极宫。 甘露殿内,温暖如春。 李世民正在批阅着奏折,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一个月来,许元和太子李治递上来的关于钦天监的章程,他都看过了。 条理清晰,思虑周全,远见卓识。 尤其是太子在其中的成长,更是让他倍感欣慰。 他仿佛已经看到,在不久的将来,大唐的宝船舰队,载着无敌的玄甲军,驰骋在世界舆图的每一片海洋之上。 蒸汽机轰鸣着,将大唐的货物与文明,输送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一个日不落的庞大帝国,正在他的手中,缓缓拉开序幕。 想到得意处,他忍不住端起茶杯,想要轻呷一口。 然而,就在这时。 “陛下!陛下!” 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呼喊声。 李世民眉头一皱,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何事如此惊慌?” 话音未落,殿门便被猛地推开。 贴身内侍王德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满头大汗。 噗通一声,他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陛下!不好了!” “晋阳公主殿下……病危了!” “哐当!” 李世民手中的茶杯,应声落地,摔得粉碎。 茶水溅湿了他明黄色的龙袍,他却浑然不觉。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在一瞬间变得无比沙哑,仿佛来自九幽地狱。 “兕儿……兕儿她怎么了?” 王德浑身颤抖,泣不成声: “公主殿下……今晨突然昏厥,气息微弱,太医署的御医们……已经全都过去了,可……可是……” “可是什么?快说!” 李世民猛地一拍龙案,整个人霍然起身,一股恐怖的帝王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 王德被吓得魂飞魄散,伏在地上,颤抖着说道: “可是……御医们都说……束手无策!” 束手无策! 这四个字,像是一柄千斤巨锤,狠狠地砸在了李世民的心上。 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前一刻,他还是那个指点江山,欲要征服世界的千古一帝。 这一刻,他只是一个听到女儿病危消息,心急如焚的父亲。 “备驾!快!去晋阳府!” 他发出一声嘶吼,甚至来不及等内侍备好御撵,便提着龙袍的下摆,疯了一般地冲出了甘露殿。 一路之上,宫女太监纷纷跪伏于地,噤若寒蝉。 他们从未见过,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会如此失态。 晋阳公主府邸。 还未进门,一股浓重刺鼻的药味便扑面而来。 李世民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他冲进寝殿,只见殿内跪了一地的御医和宫人,一个个面如死灰,手足无措。 为首的太医令,正拿着金针,手忙脚乱地在公主的身上施针,可那颤抖的双手,早已暴露了他内心的慌乱。 李世民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冲到了床榻边。 只一眼,他的心,便如同被刀绞一般剧痛。 床榻上,他最疼爱的女儿,那个平日里如阳光般明媚的小兕儿,此刻正了无生气地躺在那里。 她的小脸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双唇发紫,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胸口只有一丝微不可见的起伏。 若非如此,李世民几乎要以为,躺在这里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兕儿……我的兕儿……” 李世民伸出手,想要去抚摸女儿的脸颊,可他的手,却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迟迟不敢落下。 他怕,怕自己一碰,这脆弱的生命,便会如琉璃般破碎。 “你们这群废物!” 他猛地回头,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御医们。 “朕养着你们,有什么用?” “连公主的一点风寒都治不好吗?” 太医令“噗通”一声,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声音带着绝望。 “陛下……恕罪!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此症,来势汹汹,诡异无比,非是寻常风寒……” “臣等……臣等已用尽了所有办法,可……可公主殿下的脉象,依旧越来越弱……” “恕臣等无能!” “无能?” 李世民的眼中,杀机毕现。 “朕要的不是你们的无能!朕要兕儿活过来!” “若是兕儿有任何不测,朕要你们太医署……所有人,陪葬!” 冰冷的声音,让殿内的温度,仿佛都降到了冰点。 所有的御医,都吓得魂不附体,将头深深地埋在了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第二百三十章 孙思邈的谶言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此刻,这股足以颠覆社稷的雷霆之威,尽数倾泻在这小小的寝殿之内。 殿内死寂一片,只剩下宫人压抑到极致的颤抖,以及御医们粗重而绝望的喘息。 李世民猩红的双眼扫过一张张惨白无色的脸,那眼神中翻涌的,是失望,是暴怒,更是即将失去挚爱的无边恐惧。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这群他眼中的“废物”。 他的目光,落在了床榻边一个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的小侍女身上。 那是晋阳公主的贴身侍女,青儿。 “你,过来。” 李世民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青儿浑身一颤,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了李世民的脚边,泪水早已糊满了整张脸。 “回……回陛下……” “告诉朕,这一个月,公主到底怎么了?” 李世民强压着心中的狂躁,一字一顿地问道。 “为何会突然病重至此?一五一十,若有半句虚言,朕诛你九族!” 青儿被这凛冽的杀气一激,反而止住了哭泣,只是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她磕着头,用带着哭腔的颤音,断断续续地说道: “回陛下……自……自一个月前,从宫里回来后,公主殿下她……她就一直闷闷不乐的。” “闷闷不乐?” 李世民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是。” 青儿不敢抬头,只是飞快地回答。 “公主殿下时常一个人发呆,问她什么,她也不说,只是摇头。” “很多时候,她都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待就是一整天,不许任何人进去。” “奴婢……奴婢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怎么劝都没用。” “后来,公主殿下就说自己胸口发闷,喘不上气。” “奴婢给她请了府医,也抓了几次药,可……可都不见好转。” “今天……今天早上,公主殿下只是轻轻咳嗽了几声,然后……然后就突然晕过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说到最后,青儿的声音再次被悲伤淹没,泣不成声。 李世民静静地听着。 侍女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他的心里。 一个月前…… 闷闷不乐…… 胸闷…… 李世民的大脑飞速运转,一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片段,此刻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 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云游天下,仙风道骨的身影。 药王,孙思邈。 当年,兕儿尚在襁褓,孙思邈受邀入宫,曾为她诊脉。 那时的场景,历历在目。 孙思邈捻着长须,面色凝重,留下了一段让他至今心有余悸的批语。 “公主殿下在娘胎中动了胎气,先天不足,心脉孱弱。” “此症,非药石可医,需精心养护。” “切记,不可使其大喜大悲,更不能长时间心情郁结,否则……郁结之气攻心,气血不畅,恐有性命之忧。” 性命之忧! 这四个字,在当年,是悬在他心头的一把利剑。 而此刻,这把剑,已然落下! 李世民的身躯,猛地晃了一下。 王德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扶住。 “陛下!” 李世民却一把推开了他,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不是什么风寒,不是什么恶疾,而是孙思邈的谶言,应验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慌乱与恐惧,瞬间攫住了这位帝王的心脏。 他可以面对百万大军而面不改色,他可以谈笑间决定一个国家的生死存亡。 可是现在,他只是一个眼睁睁看着女儿生命流逝,却无能为力的父亲。 “孙思邈!” 李世民突然发出一声嘶吼,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快!传朕旨意!去终南山!不,派朕的百骑司去!八百里加急!将孙神医给朕请来!”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 “快去啊!” 然而,跪在地上的王德却没有动。 他抬起头,脸上满是为难与绝望。 “陛下……来不及了。” “终南山路途遥远,即便百骑司日夜兼程,一来一回,最快也要数日。” “公主殿下她……她恐怕……等不了那么久了。” 等不了了…… 这三个字,像是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熄了李世民心中燃起的最后一丝火焰。 他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是啊。 来不及了。 他看着床榻上气息微弱的女儿,那张小脸上已经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死灰色。 他知道,王德说的是实话。 兕儿,等不到了。 绝望,如同深海的巨浪,瞬间将他吞没。 他缓缓转过身,再次看向那些跪在地上的御医,眼中的最后一丝理智,被疯狂的怒火所取代。 “既然救不了公主,那你们……就全都给她陪葬!” “来人!给朕把太医署这群酒囊饭袋,全都拖出去,斩了!” “喏!” 殿外的金吾卫应声而入,甲胄铿锵作响,杀气凛然。 御医们顿时魂飞魄散,哭喊着磕头求饶。 “陛下饶命啊!” “臣等罪该万死!陛下饶命!” 整个寝殿,瞬间化作了人间炼狱。 就在这时。 “父皇!手下留情!” 一声清朗而急切的呼喊,从殿外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晋王李治一身常服,面带焦急之色,快步走了进来。 他看到殿内的情景,脸色也是一变,连忙几步冲到李世民面前,跪倒在地。 “父皇!请息雷霆之怒!” 李世民看着自己的儿子,赤红的双眼没有丝毫的温度。 “雉奴,你也要为这群废物求情吗?” 李治重重地叩首,抬起头,迎着李世民的目光,沉声道: “父皇,儿臣并非为他们求情。” “只是此刻斩了他们,于小妹的病情非但无益,反而会耽误救治。”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救小妹,而非泄愤杀人啊!” 李世民闻言,身躯一震。 是啊。 杀了他们,兕儿也活不过来。 他胸中的暴虐之气稍稍平复了一些,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无力感。 他颓然地摆了摆手,声音嘶哑。 “救?怎么救?” “连孙神医都远水不解近渴,这满朝文武,天下之大,还有谁能救朕的兕儿?”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 李治看着父亲绝望的神情,心如刀割。 但他深吸一口气,眼中却闪过一丝决然。 他再次叩首,朗声道: “父皇,或许……还有一个人可以一试。” 李世民缓缓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中,看不到一丝希望。 “谁?” 李治抬起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许元,许老师。” 第二百三十一章 晋阳公主的宿命 “他?” 李世民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在思索这个名字与医术之间有何关联。 李治见状,连忙解释道: “父皇,您忘了么?儿臣曾听闻,许老师在长田县任县令之时,曾开设医馆,医术超凡,救人无数,被当地百姓奉为神明。” “而且……” 说到这里,李治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床榻的方向。 “而且,儿臣斗胆猜测,小妹这一个月来的郁郁寡欢,或许……就与许老师有关。” “什么?” 李世民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神采。 李治不敢隐瞒,将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 “自一个月前,两仪殿议事之后,许老师便被父皇委以重任,日夜操劳钦天监之事,再未入宫。” “小妹她……她的心思,父皇应该也能猜到一二吧?小妹她或许是心中思念,又碍于公主身份,无法言说,这才……这才郁结于心。” “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 “若真是如此,或许让许老师来见见小妹,能有奇效。” “退一万步说,即便不是这个原因,以许老师那神鬼莫测的格物之学,说不定……他真的有办法救小妹!” 李治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李世民混乱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对啊! 许元! 朕怎么把他给忘了! 那个总能创造奇迹的年轻人!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试! “快!” 李世民仿佛瞬间活了过来,眼中重新燃起了灼热的光芒。 他一把抓住王德的衣领,厉声喝道: “传朕口谕!立刻去许府!宣许元即刻进宫!” “用朕的御驾!不!用百骑司最快的战马!” “告诉他,若是晚了一步,让他提头来见!” “喏!” 王德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 与此同时。 许府。 书房之内,灯火通明。 巨大的沙盘上,已经矗立起一个精巧的建筑模型,正是钦天监的雏形。 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图纸和文书之间,许元正手持一支炭笔,在一张雪白的宣纸上飞速地勾画着什么。 那是他根据记忆,绘制出的人体内部器官结构图。 他深知,钦天监未来的发展,绝不仅仅是蒸汽与钢铁,生物与医学,同样是重中之重。 他正画到关键之处,眉头紧锁,全神贯注。 突然。 “砰!砰!砰!” 府邸的大门,被人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擂得山响。 “许大人,圣旨到!开门!快开门!” 门外,传来急促而威严的呼喊声。 许元一怔,停下了手中的笔。 这么晚了,宫里怎么会来人? 他放下炭笔,起身走出书房,只见管家正带着一队身着玄甲、杀气腾腾的骑士快步走来。 为首的,正是百骑司的一名校尉。 “许监正!” 那校尉见到许元,连客套的礼节都省了,一个箭步上前,脸上满是焦急。 “陛下急召!请您立刻随我进宫!” 许元眉头微蹙。 “出了何事?如此紧急?” 那校尉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说道: “晋阳公主殿下……病危!” “什么?” 许元闻言,脸色骤然一变。 晋阳公主? 李明达? 那个历史上以聪慧早夭闻名,让李世民悲痛欲绝的小公主? 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个在冬狩时,怯生生躲在李世民身后,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自己的小女孩。 病危? 怎么会这么突然? 他来不及多想,救人如救火,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懂。 “月儿!” 许元沉声喝道。 “在!” 侍女月儿连忙从一旁跑了过来。 “把我那个黑色的木箱取来,快!” “是,公子!” 许元转头看向那名校尉,神情已经恢复了冷静,眼神却锐利如刀。 “备马。” “府外已经备好了陛下御驾!” 校尉答道。 许元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片刻之后,月儿气喘吁吁地捧着一个半人高的黑色木箱跑了过来。 许元接过箱子,没有丝毫犹豫,大步流星地朝着府外走去。 车轮滚滚,碾过深夜长安的青石板路,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响声。 许元坐在颠簸的御驾之内,怀中紧紧抱着那个黑色的医疗箱,面沉如水。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晋阳公主,李明达。 历史上的记载寥寥数语,却都指向一个事实——这位备受李世民宠爱的公主,年仅十三四岁便香消玉殒。 难道,这便是宿命么? 不。 他不信命。 既然他来了,就绝不允许那样的悲剧,在自己眼前重演。 马车在宫门前一个急刹,甚至不等停稳,许元便已掀开车帘,抱着箱子一跃而下。 “许监正,这边!” 王德早已等候在侧,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一丝谄媚笑意的脸,此刻写满了惊惶与焦灼。 他提着灯笼,几乎是小跑着在前面引路,一路上畅通无阻,所有的禁卫都像是得到了死命令,纷纷让开道路。 寝殿之外,空气仿佛都已经凝固。 金吾卫甲胄森然,肃立两侧,压抑的杀气几乎化为实质。 殿内,隐隐传来皇帝压抑到极致的粗重喘息。 许元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丝毫犹豫,抱着箱子,大步踏入殿中。 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檀香,扑面而来。 殿内灯火通明,却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毫无血色。 李世民背对着殿门,如同一尊即将喷发的火山,那宽阔的背影,此刻却透着一股孤立无援的萧索。 李治跪在一旁,脸上满是泪痕。 而地上,横七竖八地跪着一群抖如筛糠的御医。 许元的目光,只在他们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径直越过,落在了那张被明黄色帷帐笼罩的床榻之上。 他快步上前,没有行礼,也没有说话。 这一刻,他的眼中只有病人。 “许元,兕儿她……” 李世民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许元没有回头,只是沉声应道: “陛下,请在外稍待。” 他撩开帷帐,晋阳公主那张苍白的小脸,瞬间映入眼帘。 只一眼,许元的心便猛地沉了下去。 面色灰败,双唇发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 这是典型的缺氧和心力衰竭的症状。 危险! 极其危险! 第二百三十二章 急救 许元来不及多想,伸出两根手指,搭在李明达纤细皓白的手腕上,闭上了眼睛。 脉搏……若有似无,如游丝一般,随时可能断绝。 “都愣着干什么!” 许元猛地睁开眼,厉声喝道。 这一声断喝,如同平地惊雷,让殿内所有人都浑身一颤。 那些瘫软在地的御医们,茫然地抬起头,看向这个突然间气场全开的年轻人。 “你,过来!” 许元指向离他最近的一名老御医。 “听我号令,取金针,刺人中、内关、涌泉三穴,以强心复苏。” “你,去备参汤,要百年以上的老山参,浓煎,吊住她的元气!” “还有你,去取热水和布巾,随时准备!” 许元的命令清晰、果断,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那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让这些久在宫中、早已被磨平了棱角的御医们下意识地便要听从。 “可是……许监正,公主殿下凤体金贵,这……这针法太过刚猛,万一……” 那老御医迟疑着开口。 “万一?” 许元转过头,眼神冷得像冰。 “再等下去,就不是万一了,是神仙难救!” “出了任何事,我许元一力承担!” “现在,立刻,马上,执行!” 李世民转过身来,看着这一幕,布满血丝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有了皇帝的首肯,御医们再不敢耽搁,立刻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 许元则迅速打开自己的黑色木箱。 箱子内,各种造型奇特的金属器械和玻璃瓶罐,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他取出一个形似听筒的东西,一端放在自己耳中,另一端的金属圆盘,则隔着一层薄薄的丝衣,轻轻贴在了晋阳公主的胸口。 他需要最准确地判断她的心跳和呼吸。 急救,在争分夺秒地进行着。 金针刺下,参汤备好,一切都在许元的调度下,有条不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寝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过了多久,许元一直紧锁的眉头,才微微松开了一丝。 他拿下了听诊器,再次探向晋宁公主的脉搏。 虽然依旧微弱,但比起刚才,已经平稳了许多。 那张灰败的小脸上,也终于泛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色。 “陛下。” 许元站起身,声音有些疲惫。 “公主殿下的性命,暂时无忧。” 呼…… 殿内,响起一片长长的舒气声。 李世民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险些跌倒,幸好李治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父皇!” “无妨。” 李世民摆了摆手,几步冲到床边,看着女儿稍微好转的脸色,虎目之中,泪光闪烁。 然而,许元的下一句话,却让刚刚放下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但是,公主殿下尚未脱离危险,也并未清醒。” “这只是权宜之计,病根未除,随时可能复发,下一次……恐怕就没这么幸运了。” 许元的话,像一柄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看着床榻上依旧昏迷不醒的李明达,心中也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他知道历史,知道这个聪慧善良的小公主命不长久。 难道自己真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那个既定的结局吗? 他早已将她当成一个需要呵护的小妹妹,一个朋友。 可现在,他这个朋友,却只能躺在这里,生死一线。 而他,却似乎束手无策。 一股烦躁和焦虑,从心底升起。 李世民看着许元紧锁的眉头和凝重的脸色,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又被浇上了一盆冷水。 连许元都没有办法了吗? 这个总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年轻人,也无计可施了吗? 不! 他不接受! “许元!” 李世民猛地转身,一把抓住许元的手臂,因为用力,指节都有些发白。 “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 “格物之学也好,仙家方术也罢!” “朕命令你,一定要救活兕儿!一定要让她醒过来!” 帝王的威严,此刻化作了一个父亲最绝望的恳求。 “你若能救活她,朕许你国公之位,许你封妻荫子,你要什么,朕就给你什么!” 李世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疯狂的狰狞。 “你听到没有?!” 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巨大力道,和李世民眼中那几乎要噬人的疯狂,许元反而冷静了下来。 不能急。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 自己是医生,不是神仙,抱怨和焦虑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 “陛下,请您冷静。”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人心的力量。 “请容臣,再为公主殿下仔细诊断一次。” 说完,他不等李世民回答,便轻轻挣开了他的手,重新坐回床边。 这一次,他没有再用那些“奇技淫巧”,而是用上了最传统,也最考验功底的“望闻问切”。 他仔细观察着李明达的眉心、气色,倾听她平稳下来却依旧沉重的呼吸。 他的手指,再次搭上了她的脉搏。 这一次,他摒除了所有杂念,将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一丝微弱的跳动之中。 沉、弦、涩。 脉象沉,主里症。 脉象弦,主肝郁。 脉象涩,主气滞血瘀。 再结合公主侍女之前的描述,一个月来郁郁寡欢,胸闷气短…… 一个清晰的诊断,在许元的脑海中逐渐成型。 果然如此。 孙思邈的诊断没有错,先天心脉孱弱是根源。 而李治的猜测,恐怕也八九不离十。 情志不遂,思虑过度,导致肝气郁结,气机不畅,郁气上冲,壅塞于胸中,阻碍了心脉气血的运行。 所以才会胸闷气短,最终导致心阳欲绝,昏迷不醒。 病根,就在于她胸腔中那股无法疏解的郁结之气。 只要将这股气排出来,让她苏醒,再辅以药物慢慢调理,便能转危为安。 许元缓缓睁开眼睛,眸中闪过一丝精光。 有办法了。 “陛下。” 他站起身,转向李世民。 “臣,找到病因了。” “快说!” 李世民急切地追问。 “公主殿下并非身染恶疾,而是因情志郁结,导致一口浊气淤积于胸中,上犯心脉,才致昏厥。” 许元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想要让殿下醒来,必须将这口郁结之气,从她体内排出来。” 李世民闻言,眼中顿时重新亮起了光芒。 “那还等什么!快做!” 他催促道,仿佛已经看到了女儿睁开眼睛的模样。 第二百三十三章 暧昧推拿 然而。 许元却在此时,脸上露出了一丝迟疑。 “只是……这法子,有些……有违礼法。”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什么礼法!” 李世民怒道。 “只要能救兕儿,就算是上天摘星,下海捞月,朕也准了!” 许元看着床上气息依旧微弱的李明达,知道不能再犹豫了。 救人如救火。 他心一横,沉声道:“好。” “陛下,请您下令,包括您在内,所有人都退到殿外,任何人不得靠近!” 许元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众人一愣。 李治和御医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李世民也皱起了眉头: “为何要所有人都出去?” 许元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大步走到殿门前,亲自将那厚重的殿门,关上了一半。 然后,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后定格在床榻上。 “因为,臣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能有外人在场。” 他说着,竟径直走向床边,伸出手,似乎要去解晋阳公主的衣带。 “住手!” 李世民的眼睛瞬间红了,一声雷霆暴喝,响彻整个寝殿。 “许元!你好大的胆子!” “兕儿乃是金枝玉叶,千金之躯,岂容你这般轻薄!” 帝王之怒,再次降临。 那股几乎要将人碾碎的威压,扑面而来。 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已吓得跪地求饶。 许元却只是停下了动作,猛地回过头,直视着李世民那双喷火的龙目。 他的眼神,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有一种医生面对无知家属时的急切与不耐。 “陛下!” 他竟也提高声音,喝了回去。 “胸中郁结之气,非药石可除,必须以特殊推拿之法,从膻中穴入手,顺着气脉,将其强行逼出体外!” “此法要求对穴位拿捏精准无比,不能有分毫之差,更不能隔着衣物!” “再晚片刻,郁气攻心,心脉彻底断绝,届时就真的是神仙难救了!” 许元的声音,字字如刀,句句如锤,狠狠地砸在李世民的心上。 他甚至上前一步,逼视着这位九五之尊。 “陛下,现在,请您立刻出去!” “您若信我,就将公主交给我。若是不信,臣现在马上就走!” 这一番话,如当头棒喝。 李世民被他这番近乎呵斥的话,给吼得愣住了。 他怔怔地看着许元,看着他眼中那片赤诚与焦急,看着他那不惜顶撞君王也要救人的决绝。 他心中的滔天怒火,竟像是被一盆冷水,瞬间浇灭。 是啊。 他怎么糊涂了。 许元是在救人,不是在做什么。 性命和颜面,孰轻孰重? 他若是在乎颜面,兕儿可能就真的没命了! 想通了这一点,李世民眼中的暴虐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决断。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许元,又看了一眼床上的女儿。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随即,他猛地转身,对着殿内还处于震惊中的众人,下达了命令。 “所有人都给朕出去!” “退到殿外百步,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胆敢靠近一步者,杀无赦!” “喏!” 李治、王德和一众御医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很快,偌大的寝殿,便只剩下了李世民和许元,以及床榻上昏迷的李明达。 李世民走到殿门前,亲自将那厚重的殿门缓缓合上。 “许元。” 在殿门即将彻底关闭的瞬间,他沙哑的声音传来。 “朕的兕儿,就交给你了。” “砰。” 殿门,彻底紧闭。 李世民,这位大唐的皇帝,此刻就如同一尊门神,亲自守在了门外。 殿内,恢复了绝对的安静。 许元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将所有的情绪都抛之脑后。 他的眼中,再次只剩下了病人。 他走到床边,看着那张恬静而苍白的小脸,重重的吸了一口气。 “公主殿下,得罪了。” 说罢,他伸出略微有些颤抖的手,轻轻解开了那明黄色的宫装罗带。 丝滑的衣料褪去,露出了里面月白色的中衣。 许元尽量不去看那少女已微微有些起伏的曲线,将中衣也一并解开,使其平整地铺在两侧,露出了少女光洁平坦的胸口与小腹。 纵然他心中已是心无杂念,可当那一片如玉的肌肤映入眼帘时,依旧感觉一股热气直冲脑门。 一滴温热的液体,从鼻腔中滴落。 他下意识地一抹,竟是鼻血。 该死。 许元心中暗骂一句,连忙仰起头,用手指捏住鼻梁,同时从医疗箱里迅速拿出一小团棉花塞住。 救人要紧。 他强迫自己抛开一切杂念,将目光锁定在需要施术的穴位上。 他的神情,变得无比专注。 他的手指,缓缓抬起,并拢,带着一股温热的内力,精准无比地落在了少女胸口正中的膻中穴上。 稳、准、沉。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指下那股若有若无的郁结之气。 找到了。 下一刻,他的手指开始以一种特定的韵律,缓缓地、却坚定地向下推拿。 力道由轻到重,由浅入深,仿佛在引导着一股迷途的气流,为它寻找正确的出口。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缓慢。 许元的额头上,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终于。 当他的手指,推至最后一处关键穴位时。 “咳……咳咳……” 床榻上的少女,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咳嗽。 紧接着,她悠悠地吐出了一口悠长的、带着一丝浊气的气息。 成了! 许元心中一喜,指下的那股淤塞之感,已然消失无踪。 他缓缓收回手,只见晋阳公主那一直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苍白的小脸上,也迅速地漫上了一层健康的红晕。 不过,她那一口浊气虽被许元的推拿之法从心脉逼出,却并未能顺畅地排出体外。 它上涌至喉间,便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死死地卡在那里。 晋阳公主的眉头刚刚舒展,便又痛苦地蹙起。 她的小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是想要咳嗽,却又咳不出来。 不好! 许元心中警铃大作。 这口气若是排不出来,倒灌回胸腔,刚刚所做的一切,便前功尽弃! 甚至会因为这股浊气的冲击,导致心脉二次受损,那便真的回天乏术了。 怎么办? 电光石火之间,许元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用手去拍背? 不行,力道不好控制,反而可能伤及脏腑。 用针去刺喉间的穴位?太险了,稍有不慎,便会伤及要害。 时间,已不容许他有丝毫的犹豫。 看着李明达那张因窒息而逐渐转为青紫的小脸,许元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第二百三十四章 许元你个登徒子! 顾不上了!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俯下身。 少女身上独有的、带着淡淡体香和药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许元的心跳漏了一拍,但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他一手轻轻托住李明达的后颈,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让她的小嘴微微张开。 然后,在自己也未曾预料到的情况下,他对着那两片已经失了血色的柔软嘴唇,印了上去。 没有丝毫旖旎,更无半点杂念。 这一刻,他只是一个医生。 他用力一吸。 一股腥甜而浑浊的气流,瞬间被他从少女的口中吸了出来,涌入自己的口腔。 许元强忍着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迅速侧过头,将其吐在地上。 “咳……咳咳咳……”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床榻上的少女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 随着咳嗽,她那纤弱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将积压了数月的郁闷与病痛,都一并咳了出来。 那张青紫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恢复了红润。 呼吸,也终于变得平稳而有力。 成了。 许元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直起身,正准备再次为公主探脉,确认情况。 然而,也就在这时。 床榻上,那双一直紧闭的、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一般,轻轻地颤动了两下。 然后,缓缓地睁开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清澈如一泓秋水,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 此刻,那秋水般的眸子里,正带着一丝初醒的迷茫与脆弱,倒映出许元那张略显疲惫,却又近在咫尺的脸。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寝殿之内,只剩下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许元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少女那双漂亮的眸子里,自己的影子是如何从一个模糊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忘了后退,也忘了言语。 而李明达,这位大唐最受宠爱的小公主,她的意识也正在一点点地回笼。 她感觉到了。 感觉到了胸口前所未有的舒畅。 感觉到了身体久违的暖意。 也感觉到了……眼前这个男人。 一个陌生的,英俊的,却离自己如此之近的男人。 他……他在干什么? 他的嘴唇,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热…… “啊——!” 一声穿云裂石般的尖叫,猛地从晋阳公主的喉咙里爆发出来,瞬间撕裂了寝殿的宁静。 许元早有预料,在那尖叫响起的刹那,他便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猛地向后弹开,动作迅捷无比。 “许元,你个登徒子!” 晋阳公主趁机猛地坐起身来,一把抓过旁边的锦被,死死地护在胸前,一双美目又惊又怒地瞪着许元。 然而,她这一下坐起身,才惊恐地发现…… 自己身上那件明黄色的宫装,不知何时竟被解开了,只着一件月白色的中衣,而且连中衣的系带都是松开的。 大片的肌肤,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之中。 “啊——!” 比刚才更加凄厉,带着无尽羞愤与惊恐的尖叫,再次响彻寝殿。 “砰!” 这一次,殿门是被一股巨力直接撞开的。 “兕儿!” 李世民那焦急而狂怒的吼声,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第一个冲了进来。 在他身后,是面色惨白的太子李治,以及一群手持兵刃、如临大敌的金吾卫。 完了! 这是殿内所有人心中同时冒出的念头。 这一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然而,许元却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展现出了惊人的反应速度。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李世民等人冲进来的瞬间,他一个箭步,再次冲回床边。 他没有去解释,也没有去辩白。 他只是张开双臂,用自己的后背,如同一面坚实的盾牌,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坐起的晋阳公主身前,将所有人的视线,都隔绝在外。 “陛下!公主殿下衣衫不整!还请陛下回避!” 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镇定。 李世民冲到一半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那满腔的怒火,在看到许元这个保护的姿态,以及女儿虽然满脸羞愤、却面色红润的脸庞时,瞬间凝固了。 因为刚才一瞥,已经看到床榻上的晋阳公主已经坐了起来。 也就是说,许元救活了她! 而自己,却因为女儿的一声尖叫,便如此不信任地冲了进来。 一股巨大的尴尬与愧疚,涌上心头。 他看着许元那宽阔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躲在许元身后,只露出一双羞愤眼眸的女儿,老脸一红。 “都……都给朕滚出去!” 这位大唐皇帝,猛地转过身,对着身后还处于震惊中的李治和金吾卫们,发出了一声恼羞成怒的咆哮。 “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准再进来!” 众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李世民自己也快步走到门前,亲自将那厚重的殿门,再一次重重地关上。 “砰”的一声,仿佛也关上了他这位老父亲的尴尬。 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许元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身后依旧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红扑扑小脸的晋阳公主。 “公主殿下,您现在感觉如何?”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而专业,就像一个纯粹的郎中。 “胸口还闷么?呼吸可还顺畅?” 晋阳公主李明达,此刻的内心是复杂的。 愤怒、羞涩、惊恐,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冰雪聪明,虽然刚才情况混乱,但此刻冷静下来,也大致猜到了发生了什么。 自己病得快要死了,是父皇请来了这个叫许元的监正。 然后,他用了一种很……很奇怪,也很羞人的法子,救了自己。 她悄悄地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那股盘踞在胸口,让她一个月来都喘不过气的郁结之感,真的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舒畅。 她知道,是眼前这个男人救了她。 可是…… 一想到刚才那羞人的一幕,她的脸颊便烫得厉害。 “我……我没事了。” 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不敢去看许元的眼睛。 “只是……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 第二百三十五章 刚才不都看过了? 许元仔细观察着她的脸色,见她虽然神情还有些郁郁,但气色红润,呼吸平稳,眼中也有了神采,便知她已无大碍。 剩下的,便是心病了,那需要慢慢调理,非一日之功。 “无妨,大病初愈,气血两虚,静养几日便好。” 他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公主殿下请先更衣,臣在殿外等候,稍后会为您开一副调理的方子。” 说罢,他便转身,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嗯……” 然而,他刚走到门口,身后便传来一声带着痛苦的闷哼。 许元心中一紧,连忙回头。 “公主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只见晋阳公主蹙着秀眉,那双刚刚恢复了一些力气的小手,正无力地垂在被子上。 “我……我感觉双手没什么力气。” 她有些虚弱地解释道,眼中带着一丝无助。 “想……想穿衣服,也抬不起来。” 她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许元,然后,用一种近乎请求的语气,说出了一句让许元差点当场石化的话。 “许监正,你……你能不能,帮我把衣服穿上?” 许元整个人都懵了。 他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什么? 帮她……穿衣服? 刚才情况紧急,为了救人,他可以抛开一切礼法。 可现在,人已经救回来了,神志也清醒了。 再让自己帮一个十二岁的公主穿衣服,那……那性质可就完全变了! “殿下!这……这万万不可!” 他想也不想便断然拒绝。 “男女有别,于礼不合,臣万万不敢逾矩!” 晋阳公主闻言,那张本就红扑扑的小脸,更是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她咬着嘴唇,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 但不知为何,一股倔强的情绪涌了上来。 “可是……” 她小声地辩解道。 “刚才……刚才你不是都……都看完了么?” “这……这有什么的。” 见许元依旧是一副“宁死不从”的表情,她眼珠一转,又补充了一句。 “而且,我听人说,在郎中的眼中,是没有男女之别的,只有病人,不是么?” 这一句话,如同神来之笔,直接将了许元一军。 许元张了张嘴,竟一时语塞。 是啊。 医者眼中,并无男女之别。 这话,是他自己曾经用来标榜自己专业性的。 没想到,今天却被一个小姑娘拿来堵自己的嘴。 他看着晋阳公主那双清澈又带着一丝狡黠的眼睛,还有她那副确实很虚弱的模样,心中天人交战。 答应,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传出去自己就是十恶不赦的登徒子。 不答应,似乎又显得自己心有杂念,违背了“医者仁心”的初衷,而且……万一她真的没力气,着了凉,病情反复怎么办? 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情感。 或者说,一个医生的责任感,战胜了一个男人的避嫌之心。 “好。” 许元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感觉自己像是要上刑场一般。 他硬着生生地转过身,走到床边,拿起那件被解开的月白色中衣。 “我……尽量不看。” 他说着,竟真的闭上了眼睛。 他想,只要自己不去看,心中便能无愧。 然而,他却低估了这件事的难度。 闭上了眼睛,触觉便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 他摸索着,想要帮她将中衣的带子系上。 丝滑的衣料之下,是少女温热而细腻的肌肤,那触感,如同最上等的暖玉,让他指尖微微一颤。 “嗯……” 少女发出一声轻微的嘤咛,身体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许元的心,也跟着猛地一跳。 因为没有睁开眼,反而让他的手到处乱摸,让两人之间的气氛更加暧昧了几分。 晋阳公主咬着嘴唇,小脸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却又倔强地一动不动,只任由许元帮她把中衣整理好。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与少女体香,两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终于,那最后一道系带被打了个结。 许元如蒙大赦般松开手,连退两步,这才睁开眼睛。 “殿下,请更衣完毕。” 他的声音低哑,有些勉强镇定,但动作却极为利落,将外袍递到榻前,又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不敢多看一眼。 晋阳公主轻轻嗯了一声,双手颤抖地将外袍披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绯红的小脸和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这时,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用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胸口果然畅快无比,再没有那种窒息压迫之感! 她心头微微一喜,看向许元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复杂,说不清是羞涩还是感激,又或者……还有点别扭的小自豪? 门外传来阵阵焦急而压抑的脚步声,还有李世民低沉而威严的呵斥: “谁让你们堵在这里?滚远些!” 金吾卫、太子李治、王德等人全都守在殿门之外,一个个神色紧张,如临大敌。 就在此时,“吱呀”一声,寝殿厚重的大门终于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内—— 只见许元站在门槛处,神情肃穆,从容拱手道: “陛下、公主已醒,可以进来了。” 话音未落,他便侧身让路,让李世民第一个冲进寝殿,其余众人鱼贯而入,各怀心思地环视四周。 晋阳公主已经坐直身体,被褥整齐盖至腰间,上身宫装穿戴妥帖,仅有鬓发略显凌乱,但小脸红润明亮,与先前奄奄一息判若两人! “兕儿!” 李世民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床前,一把握住女儿冰凉的小手,大拇指反复摩挲掌心脉搏,那双历经风霜的眸子里满是担忧与疼惜: “感觉如何?可还难受?” 晋阳公主垂下长睫,小声答道: “父皇放心……女儿只是有些虚弱,并无大碍。” 说罢,她偷偷瞟了许元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把锦被往上拉了拉,将脖颈遮得只剩半张俏脸露在外面,好像这样就能把刚才的一切全部藏起来似的…… 太子李治跟到床边,看见妹妹恢复精神,也是松了口气,小声嘀咕一句:“幸亏请来了许大人……” 其他几个远远看着的御医也松了一口气。 “不愧为格物监正,当真妙手回春啊!”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不停,却无人再提方才那场混乱与误会,全当没看见一般,各自装聋作哑,以免惹祸上身…… 第二百三十六章 住到许元府上去! 片刻之后,李世民确认晋阳公主没事后,眉宇终于舒展开来,他望向许元,语调郑重: “许元,此番辛劳救驾之功,无以为报。朕且问你:兕儿此病,可否根除?日后可还有性命之忧?” 寝殿内骤然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集于许元身上—— 这是决定生死存亡的大问题,没有任何虚假敷衍的余地! 许元迎着皇帝炽热如炬的注视,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夸大其词,而是坦然说道: “启禀陛下。公主所患乃先天不足,加之近日受寒郁结,经络阻滞,是以突发厥症。臣虽暂解燃眉之急,但欲彻底痊愈,还需长期调养。”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下意识瞟了一眼榻上的少女,对方正用一种既期待又害羞、甚至隐约带点委屈的小表情盯着自己看,让他莫名有些心虚,于是赶紧收回目光继续道: “尤需每日推拿膻中、中府等要穴,引导气血流通,再辅以汤药滋补,经年累月,自可渐趋康健。但若疏于调理,则恐旧疾复发……” 话音未落,李世民点了点头,随后便随口道: “既如此,从今日起,你每日务必亲赴东宫,为兕儿诊治推拿,不得懈怠!” 他语速极快,没有半分商量余地,更没有给任何异议留出口子,说完就像钉钉子一样盯死了这个安排! 整个寝殿瞬间陷入诡异寂静—— 最震惊的是晋阳公主本人,她原本还因获救而庆幸欢喜,这会听父皇这么说,当即花容失色,下意识脱口喊道: “不、不必如此吧?!父皇,这样太麻烦……岂不是耽误许监正公务?” 她慌忙摆摆小手,本想据理力争,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软绵绵毫无底气,而且越解释越显娇嗔撒娇意味十足,引得左右侍从纷纷偷笑不止…… 想起刚才的尴尬,李明达都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太子李治也忍不住插言劝谏一句: “父皇,要不要另请医官轮值?总不能一直劳烦县令兄长吧……” 然而李世民根本不吃这一套,他虎目圆睁,一挥袖袍断然打断二人的辩解,道: “一日千金!兕儿性命岂容疏忽?旁医庸碌无用,如今唯独格物监正在此技艺超绝,由不得你们推辞!” 他转头看向许元, “许大人名下诸务皆可暂缓,以保兕儿平安为首要!朕准你专司此职,有何不可?” 说罢,他居高临下扫过全场,那股君临天下的不容置疑,让所有反驳的话都噎回肚里去了…… 寝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冰渣,每个人都屏息静待下一句裁决。 许元额角青筋跳动几次,很想拒绝,可面对圣旨一般的话语,他只能硬撑到底。 但就在这时,李世民忽然又再度开口,好像想起了什么! 只见李世民忽然沉吟片刻,突然一拍额头,朝着许元摆了摆手,这才说道: “不妨这样!省得卿名繁杂奔波。不如让兕儿搬去你的府邸常驻,由你亲自照料,每日随时诊查。有变故亦能及时应对!” 他说完以后,全场鸦雀无声,比之前更甚百倍! 晋阳公主本人,此刻简直五味杂陈、小鹿乱撞、一颗芳心上下翻腾难以平复! 她第一时间愣在那里,美眸圆睁,下意识攥紧锦被;继而浮现短暂欣喜,然后很快变成浓烈羞涩与踟蹰纠结。 若是父皇这样安排,她自然是很高兴的,这样就能每天都见到许元了。 但是…… 她偷偷瞅男主方向,本欲抗辩,却发现对方竟没表现出明显抗拒或排斥。这让她原本鼓起勇气准备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最终,她期期艾艾试探性说道: “父皇……这样是不是太兴师动众啦?万一扰乱县令叔叔生活怎么办呢?” 声音柔柔弱弱,还夹杂几分关切体贴,以及某种难以察觉的小女生私心期盼,希望有人替自己做决定一样含蓄矜持又充满期待感…… 一旁的许元一开始还抱残守缺想着找借口婉拒,但仔细琢磨一下现实情况后,很快权衡利弊做出了选择。 他知道,除了自己没人能胜任这份工作,而如果拖延治疗导致病情反复,到时候更加不妥! "许元谨遵圣命!公主体质特殊,迁居府邸确实方便随时诊疗,臣愿竭尽所学,保证万无一失!" 话音刚落, 榻上的晋阳公主明显松了一口气,那双秋水般澄澈眸子闪烁晶莹波光,忘记矜持地点点螓首:"谢……多谢许大人!" 尾音软糯甜美,又带着几分娇羞,几不可闻。 看到二人大致达成共识,李世民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此前冬猎的时候,他就想给自己的宝贝女儿做主了,现在也算是达成目的了。 "很好!就这么定了!王德!" "奴才在!" 王德立马挺胸接旨. "速去备车马护送兕儿及随侍人员移居格物监正府,不准有丝毫闪失!" "遵旨!" 随后,李世民特意停顿片刻,用只有他们三人才听得到的声音温柔的叮嘱起来: "兕儿,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阿爹,在许元府上安心养病,想阿爹了就随时进宫来看看阿爹。" 这一刻,这里没有睥睨天下的帝王,而只有一个对女儿怀着深沉爱意的老父亲。 “父皇放心!兕儿一定经常回宫来看您!” 晋阳公主眼眶泛红,父女俩抱在一起。 许久之后,李世民这才带着人离开了这里,让晋阳公主跟许元一起出宫。 片刻后。 车马辚辚,自皇城朱雀门而出,一路行至长安西城的格物监正府邸。 没有浩浩荡荡的仪仗,甚至连金吾卫的护送都被李世民遣散了,只余一辆宽大的御用马车,和几名随行的内侍与宫女。 夕阳的余晖将整座府邸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许元率先跳下马车,转身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将晋阳公主搀扶下来。 “殿下,当心脚下。” 李明达的小手在他宽厚温暖的掌心中轻轻一触,便如受惊的兔子般飞快缩了回去,小巧的耳垂泛起可爱的粉色。 她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即将成为自己“新家”的府邸。 没有皇宫的巍峨壮丽,亦无东宫的精致典雅,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官员宅邸,青砖黛瓦,门前两座石狮子也显得憨态可掬,透着一股沉静而安逸的生活气息。 这里她不是第一次来了,但这一次来这里,却有着不同的心绪。 这让她紧绷了一路的心弦,莫名地松弛了几分。 就在此时,府邸的大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 一道倩影款款而出,身着一袭素雅的湖蓝色长裙,青丝如瀑,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住,不施粉黛的脸庞却清丽绝伦,宛若空谷幽兰。 她目光流转,第一时间便落在了许元的身上,眸中含着一丝询问,随即又看到了他身旁那位明显有些局促不安的娇小少女。 来人正是洛夕。 第二百三十七章 相处融洽 她只是微微一愣,便立刻恢复了从容,莲步轻移,来到近前,对着晋阳公主盈盈一拜。 “民女洛夕,见过晋阳公主殿下。”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如珠落玉盘,不卑不亢,自有一股大家闺秀的风范。 晋阳公主反倒被她这番举动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连忙摆手。 “不……不必多礼,洛夕姐姐快快请起。” 她下意识地朝许元看去,眼神里带着求助。 许元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心中涌起一股浓浓的歉意。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挡在二人中间,语气干涩地解释道: “洛夕,事情紧急,来不及与你细说。” “公主殿下凤体违和,陛下圣命,让殿下暂居府中,由我随时照料。” 他话说得极为简略,但其中的信息量却足以让任何一个女子心生波澜。 一位皇帝最宠爱的金枝玉叶,一位正值豆蔻年华的绝美公主,要住进自己情郎的府邸,由他“随时照料”。 这背后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许元已经做好了迎接洛夕或惊或怒,哪怕是委屈质问的准备。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洛夕听完之后,脸上没有丝毫异色。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许元,那双清澈的眸子仿佛能洞悉一切。 片刻之后,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对着许元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然后转身,亲热地拉起了晋阳公主略显冰凉的小手。 “原来是这样,倒是洛夕失礼了。” “殿下一路奔波,想必也乏了,房间早已备好,请随我来吧。” 她的态度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亲切,仿佛在迎接一位许久未见的自家姐妹。 晋阳公主本就心中忐忑,此刻感受到对方手心传来的温度与善意,心中最后一道防线也彻底瓦解了。 她反手握住洛夕,小脸上满是真诚。 “洛夕姐姐,你……你莫要叫我公主殿下,听着生分。” 她鼓起勇气,仰头看着洛夕,一字一句道: “父皇让我来此,是为治病,并非作威作福。从今日起,这里便没有晋阳公主,只有一个需要姐姐照拂的小妹,李明达。” “姐姐若是不嫌弃,便唤我一声‘兕儿’,或是‘明达’都好。”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让洛夕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了几分。 她莞尔一笑,柔声道:“好,那我以后,便托大叫你一声兕儿妹妹了。” “嗯!” 晋阳公主用力地点了点头,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姐姐,我……我来得匆忙,什么都未曾带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 洛夕闻言,笑容愈发温柔。 “兕儿妹妹,人来了便好,缺什么,只管与姐姐说。这府里的一切,你都可随意取用。” 说罢,她不再理会旁边已经看得目瞪口呆的许元,亲昵地牵着晋阳公主的手,朝内院走去。 “走,姐姐带你去看看你的院子,就在我的隔壁,清净得很。里面的被褥、陈设都是新换的,你看看喜不喜欢,若是不喜欢,咱们再换。” “谢谢姐姐……” “跟姐姐还客气什么。” 两个女子的身影渐行渐远,时不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欢声笑语,很快便消失在了月亮门的后面。 只留下许元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庭院之中,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他皱起了眉头,眼神里满是化不开的疑惑。 不对劲。 这实在太不对劲了。 以他两世为人的阅历,又岂会看不出晋阳公主那双清澈眼眸深处,对自己毫不掩饰的孺慕与依赖? 那是一种少女情窦初开时,最纯粹、最炽热的情感。 洛夕又是何等冰雪聪明的女子,她又岂会看不出来? 按照正常的剧本,此刻不该是暗流涌动,醋海生波吗? 为何两人竟能在一炷香不到的功夫里,就情同姐妹了? 这不合常理。 许元摇了摇头,想不通,索性不再去想,转身吩咐下人安顿好公主带来的侍女,自己则走进了书房。 …… 夜色渐深,一轮明月高悬。 许元的书房里依旧亮着灯火。 他坐在案前,手中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始终无法聚焦在书页的文字上,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傍晚时分的那一幕。 洛夕与晋阳公主相处融洽的画面,像一团解不开的迷雾,笼罩在他的心头。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 洛夕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缓步走了进来。 她将甜羹放在桌上,柔声说道: “许郎,夜深了,喝完这个早些歇息吧。” 许元放下书卷,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试探。 洛夕为他整理书卷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抬起眼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问什么?” 她轻启朱唇,慢条斯理地反问:“问郎君为何带回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 “还是问,这位公主殿下看你的眼神,为何那般不同寻常?” 许元被她一语道破心事,顿时有些语塞。 他本以为洛夕是在故作大度,强颜欢笑,但此刻看她的神情,却是真正的云淡风轻,没有半分勉强。 “你……当真一点都不介意?” 许元忍不住追问,脸色有些古怪。 洛夕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绕过书案,走到许元身后,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按揉着他的太阳穴。 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我为何要介意?”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的男人,能得当朝公主的青睐,这不正说明我洛夕的眼光冠绝天下吗?” 许元身子一僵,显然没料到她会是这个答案。 只听洛夕继续幽幽说道: “郎君非池中之物,将来必定是要搅动风云,名垂青史的大人物。” “似你这般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身边又怎会只有我一个女人?” “自古英雄爱美人,美人亦倾慕英雄,此乃天经地义之事。” 她的手指顺着他的鬓角缓缓滑下,语气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酸楚,反而满是通透与了然。 “洛夕不是善妒之人,也从不奢求能独占郎君。” “我所求的,不多。” 她顿了顿,俯下身,温润的呼吸轻轻拂过许元的耳畔,带着醉人的香气。 “只求在郎君的心里,能永远为我留一个位置,一个谁也无法替代的位置,便足够了。” 一番话,如同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许元的四肢百骸,将他心中所有的疑虑、困惑、乃至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愧疚,尽数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转过身,一把将身后的佳人揽入怀中,紧紧抱住。 千言万语,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只能用最直接的行动,来回应这份深沉而豁达的爱意。 “洛夕……” 许元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她发间的清香。 “我许元此生,定不负你。” 洛夕在他怀中轻轻一笑,双臂环住他坚实的后背,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聆听着那强而有力的心跳。 “我信你。”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变得愈发皎洁。 烛火摇曳,将两道紧紧相拥的身影拉得颀长。 许元拦腰抱起怀中的人儿,大步流星地走向内室的床榻。 锦被翻红浪,秀帐掩春光。 第二百三十八章 钦天监正式成立 …… 时光流转,长安城自深秋步入凛冬。 自晋阳公主入住许元的府邸,已逾一月。 府中岁月静好,公主的病情在许元的精心调理下日渐安稳,而朝堂之上,风云却在悄然酝酿。 这一月来,太子李治几乎是长在了钦天监。 他每日跟着许元,从机构的设置、人员的编排,到各类器械的规整、图纸的归档,事无巨细,皆亲身参与。 太子殿下的勤勉与好学,让整个初创的衙门都充满了干劲。 终于,在腊月初八这一天,一切准备就绪。 是日。 腊八节,天降微雪,满城银装。 太极殿内,暖炉烧得正旺。 文武百官列于两侧,殿中气氛肃穆。 早朝议过几项边疆军务之后,许元自武将之列走出,行至殿中。 他身着崭新的绯色官袍,腰悬银鱼袋,面容沉静,躬身行礼。 “陛下。” 李世民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温和地投向他。 “许爱卿,有何事要奏?” 许元朗声道:“启禀陛下,臣幸不辱命,钦天监衙门,已筹备妥当。” 他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回荡在庄严的殿宇之内。 “自今日起,便可正式开衙,为我大唐,广纳天下贤才!” 话音落下,满朝文武,无不侧目。 钦天监! 这个由许元一手奏请设立,独立于六部之外的神秘衙门,终于要正式登上大唐的舞台了。 李世民闻言,龙颜大悦。 他身子微微前倾,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烁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期待。 “好!” “许元!你果然没让朕失望!” 他环视群臣,声音中气十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众卿听旨!” 百官齐齐躬身:“臣等在!” 李世民站起身,踱步于御阶之上,朗声宣布: “朕今日,于这太极殿上,正式宣告!” “大唐钦天监,立!” “其职,上观天象,下察地理,中通万物之格,专研利国利民之器,辅弼社稷,富国强兵!” “监正许元,总领其事!” 群臣山呼:“陛下圣明!” 李世民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太子李治的身上。 “太子李治。” 李治自队列中走出,躬身行礼。 “儿臣在。” “钦天监招揽天下能人异士,此乃开天辟地之举,关乎我大唐百年国运。” 李世民的声音沉稳而坚定。 “此事,便由许爱卿与你,共同主理。你当多看,多学,多思。” 李治心中一凛,随即涌上一股热流。 “儿臣,遵旨!” 这不仅仅是一项任务,更是父皇对他的看重与栽培。 李世民点点头,目光又转回许元身上,话锋一转,抛出了一道让满朝文武都为之震动的特许。 “许元。” “臣在。” “朕,再予你一道特权!” 李世民的眼中精光一闪。 “凡我大唐疆域之内,无论士农工商,贩夫走卒,乃至……朝中官员!”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 “只要是你许元看中的可用之才,钦天监,皆可优先录用!” “吏部、兵部,不得阻拦!”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顿时响起一片细微的哗然之声。 这道皇权特许,分量太重了! 这意味着许元拥有了在大唐范围内,跨越阶级、跨越部门的自由“挖人”的权力! 许元心中亦是微震,他能感受到这份信任背后沉甸甸的重量。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拜倒在地。 “臣,许元,谢陛下隆恩!” “必不负陛下所托,为大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散朝之后。 漫天飞雪之中,许元与太子李治并肩而行,走向宫外的钦天监衙门。 积雪覆盖了宫城的红墙金瓦,天地间一片素白。 李治为许元撑着伞,稚嫩的脸上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忧虑。 “老师。” 他终究是没忍住,轻声开口。 许元侧头看他。 “殿下有话但说无妨。” 李治抿了抿嘴唇,斟酌着词句。 “父皇将招揽人才的重任交予我等,治儿心中感激,却也……有些忧虑。” “哦?” 许元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殿下在担忧什么?” 李治叹了口气,眉头紧锁。 “老师,这人才……究竟该如何招揽?” 他停下脚步,看向许元,眼神里满是求教的恳切。 “科举取士,尚有诗词文章、经义策论作为准绳,优劣一目了然。” “可我钦天监所需之才,多是能工巧匠,或是满怀奇思妙想之辈。” “这些人,天南海北,性情各异,身怀的本事也千奇百怪。” 李治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浓浓的困惑。 “我们该如何评判他们的才学高下?” “总不能让他们每个人都当场造个物件,或是演说一番自己的想法吧?” “那样一来,且不说耗时耗力,恐怕也难以做到公允。届时,又该以何为标准?” 许元静静地听着,脸上不见丝毫忧色,反而露出一抹赞许的微笑。 太子能想到这一层,足见他这一个月的学习并非走马观花。 他拍了拍李治的肩膀,示意他继续前行。 “殿下所虑,确是此事的关键。” 他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不过,殿下无需担忧。” “关于此事,臣,早有准备。”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钦天监崭新的衙门前。 这里没有传统官署的威严肃穆,反而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学堂与工坊的结合体。 几栋青砖大屋错落有致,院中甚至还铺设了一小段铁轨作为试验之用,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机油与木屑的混合气息。 许元领着李治,径直走入自己处理公务的主事堂。 堂内窗明几净,一张巨大的木制书案上,铺满了各式各样的图纸。 许元绕过书案,从一个上锁的木箱中,取出了一卷早已备好的厚厚纸张。 “殿下,请看。” 他将那卷纸在案上缓缓展开。 李治好奇地凑上前去,定睛一看,顿时愣住了。 这并非寻常的告示,上面用清晰的楷书,分门别类,罗列着密密麻麻的条文。 其标题赫然写着——《大唐钦天监首期招贤简章》。 许元的手指点在纸上,为李治解说起来。 第二百三十九章 招贤 “殿下请看,臣将钦天监所需之才,暂分为三科。” “一曰‘格物科’。” “此科,招纳对天地万物运行之理有独到见解者。不问出身,不拘一格,凡能解释风雷雨电、山川地理、草木枯荣之理者,皆可报考。” “二曰‘数理科’。” “此科,专纳精通算学、几何之士。上至测绘星图,下至计算工程,皆需此等人才。” “三曰‘匠作科’。” “此科范围最广,凡是擅长机关、营造、冶炼、造船等一切工艺的匠人,皆在此列。” 李治看得目不转睛,嘴巴微张,脸上写满了震惊。 这种将人才划分得如此细致的方式,他闻所未闻。 许元的声音继续传来。 “至于殿下担心的考核标准,臣亦有对策。” 他指着简章的后半部分。 “三科皆设笔试。” “数理科,臣出了一套算学试卷,限时做答,以分数高低定去留。” “匠作科,则考校绘图与机关结构之辨识,同样以试卷作答。” “至于最难评判的格物科,臣设为开卷策论,题目只有一个——‘论万物之本’。考生可尽书己见,言之有物,言之成理者,便可入围。” 李治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他看着那张纸上条理分明的考核制度,一个个新奇而又合理的词汇——“笔试”、“试卷”、“分数”、“入围”,像一道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以……以试卷取才……” 他喃喃自语,眼中异彩连连。 “老师,此法……此法简直是……神来之笔!”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许元的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崇敬。 “科举以文章定士子之才,老师此法,则是以格物数理定百工之能!二者异曲同工,皆是为国取士的不二法门!” 他终于明白了。 许元不仅仅是建立了一个新的衙门,他是在建立一套全新的,与科举并行的人才选拔体系! 这套体系,将那些被传统科举排斥在外的能工巧匠和奇人异士,全都纳入了国家栋梁的选拔范围之内。 其意义之深远,简直不可估量! 许元淡然一笑。 “殿下谬赞了,不过是些浅见罢了。” 他将那份简章卷起,郑重地交到李治手中。 “还请殿下即刻命人将此简章拓印千份,先遍传长安城各处。再加印万份,发往大唐各州府。” “三日后,钦天监,正式开门纳贤!” 李治双手接过简章,只觉得它重如千钧。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坚定。 “老师放心,此事我即刻去办!绝不耽搁!” 说罢,他拿着简章,转身便行色匆匆地离去,背影中充满了少年人的干劲与使命感。 …… 三日后。 钦天监衙门之外,人山人海,盛况空前。 告示一张贴出去,整个长安城都沸腾了。 闻讯而来的人,将整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这里有身穿锦衣,好奇观望的世家子弟;有布衣芒鞋,眼神忐忑的年轻学子;更有满身油污,背着工具箱的工匠;甚至还有几个须发皆白的西域胡商,也在人群中探头探脑。 三教九流,汇聚一堂。 衙门内,早已被改造成了数个巨大的考场。 许元站在高处,俯瞰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心中豪情万丈。 随着他一声令下,早已等候多时的吏员们打开了大门。 “开考——!” 数百名通过初步筛选的报名者,怀着激动、紧张、好奇等种种心情,涌入了考场。 他们按照自己所报的科目,被分流到不同的考室。 数理科的考室内,一片寂静,只听得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一道道在时人看来刁钻古怪的算学题目,让不少人抓耳挠腮,却也让一些天赋异禀之士,眼中放光。 匠作科的考场则更为直观,试卷之上,印着各种复杂的零件图,或是残缺的机关图,要求考生补全,或是说明其功用原理。 而最为热闹的,当属格物科。 考题只有一道——“论万物之本”。 有人引经据典,从道家玄学入手;有人洋洋洒洒,从阴阳五行破题;更有人胆大包天,提笔便写“力乃万物之本”,试图用最朴素的语言,去解释自己观察到的世界。 许元缓步走在各个考场之间,看着这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或自信或迷茫的脸庞。 他知道,一场颠覆时代的变革,已经随着这些小小的试卷,在这座古老的都城里,悄然拉开了序幕。 两个时辰后。 已经是下午时分,持续了大半天的考核,终于落下了帷幕。 吏员们收拢着试卷,考生们则带着各异的神情,三三两两地离场。 有人面露喜色,显然是胸有成竹。 有人垂头丧气,只觉天旋地转。 更多的人,则是满脸的茫然与新奇,今日所见所考,彻底颠覆了他们对“学问”二字的认知。 许元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并未言语。 他知道,一颗种子已经种下。 无论今日结果如何,这些人,都会将钦天监的考核方式,连同那些新奇的题目,带向大唐的四面八方。 这本身,就是一场规模宏大的思想启蒙。 又是两个时辰后。 钦天监主事堂内,灯火已经亮了起来。 太子李治亲自带着几名书吏,紧张地核对着最后的分数。 堂内很安静,只听得到毛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算筹偶尔碰撞的轻响。 终于,最后一份试卷的成绩被登录在册。 李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拿起那本厚厚的名册,快步走向正在窗边负手而立的许元。 “老师。”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又有些许的迟疑。 许元转过身,目光温和地看着他。 “殿下,结果出来了?” 李治用力地点了点头,将名册呈了上去。 “出来了。” 他抿了抿嘴唇,似乎在斟酌该如何汇报。 “只是……结果可能与老师预想的有些出入。” 许元接过名册,并不急着翻看,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哦?殿下说说看。” 李治的眉宇间染上了一丝忧色。 “老师,今日前来应考者,共计六百一十七人。” “然,按照老师您定下的标准,三科综合评定,能入‘可用’之列者……”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 “……仅有一百零二人。” 这个数字,显然让年轻的太子殿下感到有些沮丧。 六存其一。 这个录取比例,未免也太低了些。 第二百四十章 步入正轨 然而,许元听后,脸上却不见丝毫失望,反而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他点了点头。 “一百零二人么……” “已经很不错了,比我预想的,要多出二十人。” 李治愣住了。 “多?” 他有些难以置信,“老师,这还算多?” 许元翻开名册,目光扫过那些陌生的名字,口中淡然道:“殿下,万丈高楼平地起,钦天监亦是如此。” “这一百零二人,便是我大唐格物之道的第一批火种。”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有他们在,便足够了。”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安定人心的力量。 李治看着许元那沉静的侧脸,心中的焦虑与沮丧,不知不觉间便消散了大半。 许元合上名册,将其交还给李治。 “殿下,此事还需你去做。” “请老师吩咐。” “明日一早,张榜公布录取名单。” 许元的声音清晰而沉稳。 “同时,再发一则告示。告诉那些落榜之人,钦天监的大门,永远为有才之士敞开。” “他们此番落榜,非其不才,或只是学识不精,或方向不对。” “让他们回去之后,不必气馁。可选自己擅长的一门手艺,或一个道理,潜心钻研。待到有所成就之日,随时可再来钦天监,进行二次考核。” “只要身怀真才实学,钦天监,永不拘一格降人才。” 李治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他明白了。 老师这番话,不仅仅是在安抚落榜者,更是在为整个大唐的能工巧匠们,指明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一条不同于科举,却同样能够获得朝廷认可,施展抱负的康庄大道! “老师高瞻远瞩,治儿明白了!” 李治重重地躬身行礼,眼神中满是崇敬。 “我这就去拟告示!” 说罢,他拿着名册,再次转身匆匆离去,脚步比来时更加坚定有力。 主事堂内,又只剩下许元一人。 他缓步走到那张巨大的书案前,看着上面录取的一百零二个名字。 良久。 他终究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想要将钦天监真正打造成自己心中的那个科学圣殿,何其难也。 这个时代,终究是文人的天下。 读书人皓首穷经,钻研的无非是四书五经,是治国平天下的屠龙之术。 又有几人,会去低头看看脚下的泥土,去抬头仰望天上的星辰? 今日来的这六百余人,已经是矮子里面拔高个了。 其中真正能称得上懂得数理之人,少之又少。 其水平,恐怕连后世一个初中生都远远不如。 想要找到能与自己并肩而行的得力帮手,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 许元拿起笔,在纸上缓缓写下几个字。 “路漫漫其修远兮……” 他随即又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 脸上,重新浮现出坚毅之色。 “罢了。” “前路再难,也得一步一步走下去。” “没人能帮我,那就自己来!” 他目光一凝,心中已有了计较。 …… 次日。 钦天监衙门内,新录用的一百零二名属官、匠人,全都整齐地站立在院中。 他们神情各异,有激动,有忐忑,更多的则是对未来的迷茫与好奇。 许元从主事堂内走出,身后跟着几名吏员,抱着一卷卷厚厚的图纸。 他站定在众人面前,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 “诸位。”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从今日起,你们,便是大唐钦天监的第一批成员。” “或许你们现在还不明白钦天监究竟是做什么的,没关系,我会让你们亲眼看到,亲手做到。” 他没有说太多慷慨激昂的废话,而是直接侧身,示意吏员将图纸展开。 哗啦啦—— 数十张巨大的图纸,被一一悬挂在预先准备好的木架之上。 院中的众人,瞬间被那些图纸吸引了全部的目光。 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那是什么? 那是一张张他们从未见过的图纸! 上面用着一种极其精准的线条,绘制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器物。 每一个部件都被拆解开来,标注着详尽的尺寸与名称。 其画法之精妙,结构之复杂,逻辑之严谨,远超他们毕生所学。 “此物,名为‘新式曲辕犁’,可比当今的犁节省一半的人力,且耕地更深。” 许元的手,指向第一张图纸。 “此物,名为‘多轴纺车’,一人操作,可抵旧式纺车五人之功。” 他又指向另一张。 “还有这个,‘活字印刷术’,有了它,我大唐的书籍,将不再是世家豪门的专属,天下寒门,皆可有书读!” 许元的声音,一句句,一声声,如重锤一般,敲击在所有人的心上。 农具。 纺车。 印刷术。 …… 每一件,都看似平常,却又都直指国计民生的根本! 众人看着那些图纸,眼神从最初的震惊,渐渐变为了狂热。 他们终于有些明白了。 他们要做的,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玄学,而是真真切切,能够改变这个世界的东西! 许元看着众人的反应,微微颔首。 “这些,便是你们进入钦天监的第一批任务。” “我会根据你们各自的特长,将你们分组。” “你们要做的,就是吃透这些图纸,然后,将它们,变成现实!” “有没有信心?” 短暂的寂静之后,院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有!” …… 是夜。 长安城落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二场雪。 许元踏着积雪,回到府邸。 白日里的喧嚣与豪情渐渐沉淀,心中只余下一片宁静。 他推开院门,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正要往自己的书房走去,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他嗅了嗅鼻子。 空气中,除了府中惯有的淡淡熏香,似乎还夹杂着一丝…… 焦糊味? 许元眉头微蹙,循着那味道,目光投向了平日里鲜少踏足的厨房方向。 厨房的窗户里,透出明亮的灯火,还伴随着一阵悉悉索索的忙乱声,以及压低了声音的交谈。 “洛夕姐姐,快,快帮我加水!” 是洛夕的声音,带着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 “啊?哦哦!水……水在哪里?” 是晋阳公主李明达那清脆又带着几分慌乱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一阵“刺啦”的声响,伴随着一小股黑烟从门缝里冒了出来。 许元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加快脚步,走上前去,轻轻推开了厨房的门。 第二百四十一章 腊八粥 门刚开一道缝。 眼前的景象,让他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只见平日里干净整洁的厨房,此刻简直像是遭了贼。 灶台上,案板上有不少零碎的食材。 而灶台前,正站着两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 洛夕还好,她身着一身利落的便服,秀美的脸上虽然沾了几点污渍,但举手投足间,依然带着那份独有的优雅与从容。 而她身旁的晋阳公主,那可就……惨不忍睹了。 小公主那张倾国倾城的俏脸上,左一道黑,右一道灰,活脱脱一只刚从烟囱里钻出来的小花猫。 她正手忙脚乱地拿着一个水瓢,不知该往哪里倒,看到许元突然出现,整个人都僵住了。 “呀!” 一声短促的惊呼。 两女同时回过头,看到了门口的许元。 “许……许郎?” 洛夕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晋阳公主更是像受了惊的小鹿,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瞪得溜圆。 许元看着这一片狼藉的景象,又看了看公主那张滑稽的小脸,有些哭笑不得。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谁知,他话音刚落。 晋阳公主反应了过来,她也顾不上自己满脸的黑炭了,一个箭步冲上前来,用她那小小的身子,使劲将许元往门外推。 “不许看!” 小公主的脸颊涨得通红,不知是急的还是被火烤的。 “许元,你……你快出去!回书房看书去!” 她的力气不大,但态度却异常坚决。 “我……我跟洛夕姐姐忙完了,再去找你!” 洛夕也赶忙上前来帮忙,一边推着许元,一边捂嘴柔声道:“许郎,你先回去吧!” 许元被两个女孩连推带搡地推出了厨房。 “砰”的一声。 厨房的门,在他面前被紧紧关上。 许元站在门外,看着紧闭的房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袖上被蹭到的一个黑色手印,满脸的疑惑。 这俩丫头,到底在搞什么鬼? 许元站在门外,低头看了看衣袖上那个清晰的黑色小手印,不禁莞尔。 也不知道这两丫头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还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他摇了摇头,不再多想,转身朝着自己的书房走去。 白日里的种种思虑与谋划,还需静下心来,一一梳理。 …… 书房内,烛火明亮,温暖如春。 许元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执笔蘸墨,正准备将今日钦天监分组的一些细节记录下来。 半个时辰后,书房的门便被“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了。 他抬起头,只见洛夕和晋阳公主一前一后,俏生生地走了进来,她们两人手里,都各自捧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许元放下手中的毛笔,眼中带着一丝笑意。 “你们忙完了?” 洛夕莲步轻移,将手中的食盒轻轻放在书案上,柔声说道:“许郎,你忙碌了一整天,想必也饿了。” 她顿了顿,目光流转,带着一抹温柔。 “今日是腊八,我便想着,给你熬一碗腊八粥暖暖身子。” “腊八粥?” 许元微微一怔,他每日沉浸在各种图纸与政务之中,早已忘了时日。 原来,今天已是腊月初八了。 洛夕点了点头,随即又看了一眼身后的晋阳公主,眼底的笑意更浓了。 “本来是我一个人在做的,结果兕儿妹妹瞧见了,一时兴起,也非要亲手为你做一碗,说是要……要挑战一下。” 听到“挑战”二字,许元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了晋阳公主。 小公主正低着头,两只小手紧紧地捧着自己的那个食盒,听到洛夕的话,小脸“唰”的一下就红了。 许元想起方才在厨房里看到她那副“小花猫”的狼狈模样,嘴角的笑意再也忍不住了。 “咳。” 他轻咳一声,想掩饰自己的笑,却没能成功。 晋阳公主立刻就察觉到了,她猛地抬起头,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瞪着他。 “你笑什么笑?” 小公主有些恼羞成怒。 “我……我那是头一回用那样的灶台!烟那么大,火又那么不好控制!” 她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解,声音清脆,却底气稍显不足。 “若是我熟悉了,定比洛夕姐姐做得还好!” 许元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更多的却是一股暖流淌过。 这位金枝玉叶的小公主,竟会为了给自己做一碗粥,而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这份心意,比什么都珍贵。 一旁的洛夕见状,生怕两人又斗起嘴来,赶忙上前打圆场。 “好了好了,许郎,快别逗兕儿妹妹了。” 她打开自己带来的那个食盒的盖子,一股温润香甜的气息,瞬间在书房内弥漫开来。 “快尝尝我的吧,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只见那白瓷碗中,盛着一碗色泽诱人的腊八粥。 粥体晶莹剔透,熬得极为粘稠。 红枣、莲子、桂圆、花生、薏米等各色食材点缀其间,错落有致,宛如一件艺术品。 单是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许元拿起汤匙,轻轻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米粥的软糯,红枣的甘甜,莲子的微苦,桂圆的清香……种种滋味在口中完美地融合,层层递进,最后化作一股暖意,顺着喉咙滑入胃中。 甜而不腻,软糯可口。 “好手艺。” 许元由衷地赞叹道。 他抬眼看向洛夕,目光中满是欣赏。 “洛夕,没想到你的厨艺竟也如此精湛。” 得到心上人的夸赞,洛夕的脸颊上飞起一抹动人的红晕。 她微微垂下眼帘,轻声道: “许郎谬赞了。” “我自幼在云舒坊长大,坊里的姐姐们,不仅要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她的声音柔柔的,像江南的春雨。 “这些浆洗烹调的活计,也是要学的,为的……便是将来能更好地侍奉良人。” “许郎要是喜欢,以后我多给你做一些。”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已细若蚊吟,但其中的情意,却让许元的心头微微一荡。 就在这时,一个同样精致的食盒被“啪”的一声,重重地放在了书案的另一侧。 晋阳公主挺着小胸脯,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献宝似的将自己的作品推到了许元面前。 “许元许元!快尝尝我的!”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的肯定也不比洛夕姐姐的差!” 许元闻言,目光从洛夕身上移开,落在了眼前这个食盒上。 食盒的样式,与洛夕的那个一模一样,皆是宫中之物,精美异常。 他的心中,不禁升起了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 难道说…… 这位从小到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晋阳公主,当真在厨艺上天赋异禀? 毕竟,连口对口呼吸救人这种事她都能想出来,说不定在做饭这件事上,也能创造奇迹呢? 第二百四十二章 还行? 许元怀着这样一丝微弱的希望,在晋阳公主那亮晶晶的、满是期盼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地伸出手,打开了食盒的盖子。 盖子揭开的一瞬间。 许元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书房内,那股原本香甜温润的气息,瞬间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怪味道冲淡。 那味道,仿佛是烧焦的木炭,混合着发酵的酸味,以及一种过量的咸涩感。 他低下头,看向碗里。 碗里,没有晶莹剔不用透的粥,也没有错落有致的食材。 只有一团黑乎乎、粘稠得如同泥浆一般的东西。 在那片深邃的“黑暗”之中,只能隐约看出一些食物烧焦后的残骸,早已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样。 这……这是腊八粥? 这确定不是哪个炼丹方士炸炉后的产物? 许元感觉自己的眉心在突突直跳。 晋阳公主也看到了他脸上那僵硬的表情,她的小脸更红了,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许元的胳膊,小声地辩解道: “看、看着是不太好看……” “可……可味道肯定是不错的!我放了好多好东西呢!” 她努力地为自己的作品挽回颜面,一双大眼睛里写满了“你快尝尝,你快夸我”的讯息。 “你快尝尝呀!” 小公主催促道。 许元看着她那副样子,再看看碗里那团不可名状之物,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这怎么尝? 这怕不是要出人命的。 可对上晋阳公主那双清澈见底、满是信任与期待的眸子,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一旁的洛夕也捂着嘴,强忍着笑意,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罢了。 许元心中一横。 不就是一勺粥么,还能比上阵杀敌更可怕?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拿起汤匙,小心翼翼地……在那团黑色物质的边缘,刮下了一小点。 真的,就一小点。 在晋阳公主越来越亮的目光中,他闭上眼睛,仿佛奔赴刑场一般,将那一小点黑色的东西,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下一秒。 许元感觉自己的整个灵魂,都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 咸! 酸! 苦! 涩! 还有一股浓浓的焦糊味! 无数种古怪而霸道的味道,如同千军万马一般,在他的舌尖上炸开,肆意冲撞,攻城略地,试图彻底摧毁他的味觉。 这是何等的酷刑! 许元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头上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强忍着当场将这东西吐出来的冲动,喉结上下滚动,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一点点东西咽了下去。 整个过程,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怎么样?怎么样?” 晋阳公主见他咽了下去,立刻凑上前来,满脸期待地追问。 “好吃吗?” 许元缓缓地睁开眼睛。 他看着眼前这张天真烂漫、不染尘埃的俏脸,看着那双写满“求表扬”的大眼睛,心中那股即将脱口而出的痛苦呻吟,终究还是被他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他脸上的痛苦神色,在短短一瞬间被收敛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深莫测的平静。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晋阳公主,缓缓地点了点头。 “嗯。” “还行。” “真的?” 晋阳公主的眼睛瞬间瞪大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她原以为,许元不当场吐出来,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没想到,他居然说“还行”? 许元看着她惊喜的模样,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再次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决定将这场戏演到底。 为了让自己的评价显得更加真实可信,他还煞有介事地补充了几句。 “嗯,用料很足,心意到了。” “就是……” 他沉吟片刻,仿佛一个专业的美食家在点评。 “下次盐可以少放一些。” “还有醋,似乎也多了一点,盖过了一些食材本身的味道。” “火候也稍微大了一些,下次可以用文火慢熬。” 晋阳公主哪里听得懂这些细节。 在她听来,许元这番话,无异于天底下最动听的夸赞! 他没有说难吃! 他还给我提了改进的建议! 这说明我的作品,是得到了认可的! 小公主的心中,瞬间被巨大的满足感和成就感填满了。 她得意地扬起下巴,看了一眼旁边憋笑都快憋出内伤的洛夕,仿佛在说:看吧,我就说我很有天赋! “我就说嘛!” 她喜滋滋地说道,完全没注意到许元那已经开始有些抽搐的嘴角。 “第一次做能有这个水平,已经很不错了!” 说着,她大概是太过兴奋,也想亲口品尝一下自己的杰作,验证一下许元的评价。 “我也尝尝!” 她拿起许元用过的汤匙,毫不嫌弃地舀了一大勺,比许元刚才那“一小点”要多出十几倍。 然后,在许元那惊恐而又来不及阻止的目光中,她将那满满一勺的“黑暗料理”,心满意足地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晋阳公主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凝固。 她的眼睛,越瞪越大,眼珠子都快要凸出来了。 下一秒。 “噗——” 一口黑色的粥,被她毫不犹豫地喷了出来,幸好洛夕眼疾手快地拉了许元一把,才没被波及。 “咳!咳咳咳!” 小公主被呛得满脸通红,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拼命地用手扇着自己的嘴巴。 “呸!呸呸呸!” “这是什么东西!又咸又酸!好难吃!” 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流了出来。 书房内一片狼藉。 小公主缓了好半天,才终于顺过了气。 她看着碗里那团依旧散发着古怪气味的黑色物质,又扭过头,看向旁边那个一脸无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许元,小脸不由有些委屈。 “许元!” 晋阳公主的脸颊气得鼓鼓的,指着他悲愤地控诉起来。 “你这个大骗子!” 晋阳公主双清澈的杏眸中,此刻已蒙上了一层水雾,泫然欲泣。 方才有多得意,现在就有多委屈。 她感觉自己方才那副献宝的模样,像极了一个跳梁小丑。 而许元,就是那个坐在台下,一边看戏一边憋着笑的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