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年代》 第1章 会跳的青蛙 1978年的春风,带着江南特有的湿润,吹过锦绣市灰扑扑的砖墙和蜿蜒的河汊。 昨天的锦绣棉纺厂表彰大会依然余音袅袅,状元加厂花林秀云成了话题的中心。 但一些心思活络的人已经眼睛朝外,探索“解放思想”的意义了! 听过老黄牛叫吗,哞…… 对,棉纺厂的下班铃声就这个味,后音绵长,一股骚味。 哞声响起…… 女工们马上松弛下来,青春的激情四射,七嘴八舌的开始嚷嚷,你大爷,她后妈的,笑声不断。 像是一下子从暮年回到了青春激情的时代,太蒙太奇了…… 然后各自揉着发僵的腰,甩着酸麻的胳膊,争先巩后的走出这个看似保障生活的囚笼。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机油混着棉絮、汗水酌着身体上说不清的酸臭味,这年头洗澡都很奢侈的。 厂花加状元林秀云直起腰,后背的骨头“咔哒”轻响了一声。 二十五岁,正是鲜亮的时候,可常年三班倒的纺织厂挡车工生活,还有家里家外连轴转的操劳,早把那份水灵磨得只剩下温婉轮廓下透出的韧劲儿。 她抬手抹了把额角,昨天的状元惊喜并没有让她感觉到生活的甜蜜。 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熟练地弯腰,手指头在机器肚子里飞快地拨弄几下,把最后一点线头捻断、理清,又检查了一遍梭子,这才直起身。 “秀云,还不走?”李红梅的大嗓门从旁边机台传来。 刘红梅是她最好的闺蜜。 她正麻利地收拾东西,脸上带着点掩饰不住的兴奋。 “就走。”林秀云应着,目光扫过李红梅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底,那里露出一小角鲜艳的碎花布头,不是厂里的料子。 她没点破,只笑了笑。红梅男人陈志远在厂办,脑子活,路子野,总能弄点新鲜东西。 走出车间大门,冷风刀子似的迎面刮过来,带着湿漉漉的寒气。 冬雨刚歇,地上汪着水,映着厂区昏黄路灯的光,坑坑洼洼。 林秀云缩了下脖子,把蓝布工装外套的领子使劲往上提了提,盖住半张脸,只露一双眼睛,清亮,带着点疲惫的沉静。 脚步踩在泥水地上,啪嗒啪嗒响。 穿行在同样下班、裹着臃肿冬装的人流里,朝着厂子后头那片低矮拥挤的红砖房家属院走去。 那地方有个名儿,叫锦绣里。 名字挺好听,里头塞着的,是厂子里几百户人家的烟火气、鸡毛蒜皮,还有日复一日碾过去的平淡日子。 一路走过,招呼声不断。 “秀云回来啦!” “状元娘子,今儿可得加个菜啊!” 她微笑着回应大家。 刚拐进三号楼那道堆满蜂窝煤和旧木箱的狭窄入口,一个小小的身影炮弹似的冲了过来,带着一身寒气,一头撞进林秀云怀里。 “妈!”儿子周小海仰着小脸,鼻尖冻得通红,像颗小樱桃,眼睛却亮晶晶的,“你可回来啦!” 林秀云赶紧蹲下,用冰凉的手捧住儿子冻得发凉的小脸蛋,使劲搓了搓:“小海!不是让你在屋里等吗?冻坏了咋办?” 她解开自己那条旧得发硬的灰色羊毛围巾,一圈圈缠在儿子细瘦的脖子上,几乎把他半张脸都包了进去,只露出那双亮得过分的眼睛。 “屋里闷!”周小海瓮声瓮气地说,小手却紧紧攥着妈妈的衣角。 “哟!林家嫂子,回来啦?”一个带着明显腔调、又尖又利的声音斜刺里插进来。 林秀云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她抱起儿子,直起身。 果然,二楼楼梯拐角那个小小的公共水龙头边上,马兰花正佝偻着腰在刷一个搪瓷痰盂。 她裹着件辨不出原色的旧棉袄,头发用几根黑卡子胡乱别在脑后,几缕花白的碎发被水汽贴在额角。 她停下动作,浑浊的眼睛滴溜溜地在林秀云脸上、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她那个扁塌塌的工具包上,嘴角撇了撇,拖长了调子:“啧啧,瞧瞧你家小海这脸冻的!要我说啊,还是你家建刚本事大,这大冷天的,又钻哪个机器底下‘救火’去了吧?这劳模啊,当得可真够‘扎实’!” 这话听着像是夸,可那股子酸溜溜、等着看热闹的味儿,隔着水汽都呛人。 马兰花是锦绣里有名的“喇叭花”,啥事经她一传,保管添油加醋,面目全非。 前阵子林秀云偷偷帮街道小厂改了两件衣服,换了几张粮票的事,就是她嘴里“林家媳妇不安分,想学南方搞资本主义尾巴”给嚷嚷出去的。 林秀云心里像被根小刺扎了一下,脸上却没什么波澜,只淡淡回了句:“马大姐,忙着呢。” 她没接话茬,抱着儿子侧身从马兰花旁边挤过,踏上通往三楼那踩上去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身后,马兰花刻意拔高的、跟邻居搭话的嗓门又响了起来,不用听也知道在编排什么。 “妈,”小海把脑袋从围巾里钻出来一点,凑到林秀云耳边,热气喷在她冰凉的耳垂上,小声告状,“马婶刚才跟楼下王奶奶说,说你挣外快,胆子大,厂里知道了要罚你,还说爸爸只会修破机器…” 林秀云抱着儿子的手臂紧了紧,没说话,只是加快脚步爬上三楼。 走廊里光线更暗,各家门口堆着煤炉、白菜、腌菜坛子,挤挤挨挨。 自家那扇刷着绿漆的木门虚掩着,门框上挂着块写着“光荣之家”的小木牌,漆都快掉光了。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热油和饭菜的香味从门缝里飘出来,暂时驱散了走廊里的阴冷和霉味。 推开门,屋里比走廊暖和不了太多。 一只烧得通红的煤球炉放在屋子中央,上面坐着一口黑黢黢的铝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白汽。 炉子的热量有限,只堪堪驱散了方寸之地逼人的寒气。 一张旧方桌,几把椅子,一个掉了漆的木头碗柜,还有靠墙那张占了小半间屋的大木床,这就是全部家当。 周建刚果然还没回来。 “妈,饿。”小海一进门就从妈妈怀里溜下来,眼巴巴地盯着炉子上的锅。 “好,先洗把脸。” 林秀云舀了点炉子上温着的水,给儿子擦脸洗手。 水有点烫,小海龇牙咧嘴地忍着。 刚擦完,门口就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厂保卫科的孙干事直接往屋里扎:“厂长!吴厂长在不在你家?” 吴厂长就住林秀云家斜对门。 “没在,是不是还在厂里……”刘秀云看着心急火燎的孙干事有点奇怪。 孙干事塞给她一个纸条,话没说完,风似的冲了出去,直奔斜对门。 “厂长!吴厂长!快开门!出事了!出大事了!” 对门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吴厂长那件笔挺的中山装刚脱了一半,还挂在胳膊上,露出里头洗得发白的旧衬衣。 他脸上还残留着大会主席台上的春风得意,被孙干事这通砸门搅得只剩下惊愕和被打扰的不悦:“小孙?慌什么!天塌了?” 孙干事几乎是扑过去的,一把抓住吴厂长的胳膊,把人往里屋拽,声音压得极低,却因为过于急促而嘶哑变形,但这一句话像手榴弹,狠狠炸进了这平静了几十年暮色四合的大院: “……宏海…仓库…棉纱…人赃并获…保卫科扣下了……” 声音戛然而止,门“砰”地一声在孙干事身后关死。 可就是那几个词,足够了。 林秀云手里的毛巾,“啪嗒”一声掉在刚擦干净的桌面上。 她站在门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刚聚集起来的家里的热乎气,瞬间被抽得干干净净。 吴宏海?那个吴厂长家眼高于顶、走路带风的高中生儿子?偷棉纱?人赃并获?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扭头看向保持着开门的姿势周建刚,斜对门那扇门再没打开。 平静只是风暴前的假象。 “砰砰砰——手榴弹终于爆了” 整个楼道,整个大院,轰然炸响! “我的老天爷!听见没?吴宏海?偷厂里棉纱?” “人赃并获!保卫科都抓现行了!” “这胆子…这胆子是铁打的啊?厂长的儿子啊!” “完了完了…老吴这张脸…算是丢到姥姥家了…” “平时看着人五人六的,背地里干这种勾当?呸!” 议论声、惊呼声、叹息声、幸灾乐祸的啧啧声……像开了闸的洪水,从每一扇敞开的门里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小小的楼道。 空气里那点饭菜香和烟火气,被一种猎奇的、兴奋的、带着冰冷腥味的躁动彻底取代。 周建刚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把整个门框堵严实了。 他穿着和林秀云同款的深蓝工装,上面蹭满了黑乎乎的油渍,脸颊上还有一道没擦干净的油印子,头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整个人像刚从油罐里捞出来,透着一股浓重的疲惫。 “爸!”小海欢呼一声扑过去。 “哎!小兔崽子,别蹭!” 周建刚赶紧侧身避开,脸上却挤出点笑,弯腰用还算干净的手背蹭了下儿子的脸蛋,“冷吧?” “建刚,快洗洗,吃饭。” 林秀云赶紧把纸条塞进兜里,把一盆热水端到门口的小板凳上,又递过去一块快看不出原色的毛巾。 周建刚“嗯”了一声,蹲在门口,哗啦啦地洗着脸和手,冰冷的水花溅到地上。 林秀云揭开锅盖,热气“呼”地腾起。 锅里是杂粮米饭,上面蒸着一碗咸菜炒黄豆,一小碟切得细细的萝卜干,旁边还有个豁了口的蓝边碗,里面是几片薄得透亮的白肉,底下垫着几根青菜——那是家里唯一的荤腥。 饭菜摆上桌,一家三口围炉坐下。 昏黄的灯泡悬在头顶,光线勉强照亮方寸桌面。 小海扒着饭,眼睛却总往门口瞟。邻居家孩子的笑闹声、铁皮玩具“呱啦呱啦”的响声,隔着薄薄的门板,清晰地传进来。 “妈…”小海扒拉完碗里最后一粒米,舔了舔嘴唇,小声说,“铁蛋…今天又玩那个铁皮青蛙了,一拧发条,它就跳,跳好远…绿色的,眼睛还会动…” 他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成了蚊子哼哼,但那双眼睛里的渴望,亮得灼人。 周建刚端着碗的手顿了一下,眉头习惯性地拧起。 他没看儿子,只是盯着碗里那几片薄薄的肉,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闷声闷气地说:“瞎想啥呢?那玩意儿不当吃不当喝的。咱厂里工资月月发,日子…稳当。” 他夹起一片白肉,放进小海碗里,“吃肉。” 肉片躺在杂粮饭上,微微颤着。 小海没动筷子,低着头,手指抠着桌沿上一条裂缝。 空气里只剩下煤炉里煤块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隔壁铁皮青蛙那恼人的、单调的“呱啦——呱啦——”。 林秀云默默吃着咸菜炒黄豆,又咸又硬的豆子硌得牙根有点发酸。 她看着儿子头顶小小的发旋,看着丈夫被油污浸得发黑开裂的手指关节。 周建刚那句“稳当”,像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口,闷得她喘不过气。 这日子,是稳,稳得像一潭死水,扔块石头都激不起一点像样的涟漪。 可这死水里,泡着儿子眼巴巴的渴望,泡着丈夫手上洗不掉的油污,泡着她自己心里那点不甘心,一天天,一月月。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旧棉袄的口袋。 里面只有薄薄的几张纸片——几张皱巴巴的粮票、几毛零票。 这是她全部的家当,也是她偷偷帮人缝补、改衣服攒下的最后一点底气。 就在这时,墙角那台蒙着布套的旧收音机,像被掐住了脖子,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滋啦”声,打破了屋里沉重的寂静。 接着,一个带着浓重北方口音、无比清晰的男声,穿透了噪音,硬邦邦地撞进这间狭小冰冷的屋子: “……全会高度评价了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问题的讨论…决定把全党工作的着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解放思想,实事求是…” “解放思想”四个字,像带着棱角的冰雹,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周建刚皱了皱眉,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又念这些…关掉关掉,吵得脑仁疼。”他伸手就要去拔那根缠满胶布的电线插头。 “别关!”林秀云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急促。 周建刚的手停在半空,扭头看她,眼神里带着疑惑。 林秀云没看他,她的目光落在收音机那蒙着灰的木质外壳上,又像是穿透了它,看向很远的地方。 那里面传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在她沉寂已久的心尖上,带着一种陌生又滚烫的悸动。 她嘴里嚼着那粒咸豆子,咸味里,似乎又尝到了一点别的、极其微弱的、带着铁锈和机油味的……希望? 她慢慢放下筷子,手指在口袋里捻着那几张薄薄的粮票,纸片粗糙的边缘摩擦着指腹。 心跳得有点快,撞在肋骨上,咚,咚,咚,像她偷偷踩缝纫机时的节奏。 隔壁铁皮青蛙的“呱啦”声停了。 小海也抬起头,懵懂地看着妈妈,又看看那台还在嗡嗡作响的收音机。 周建刚则看着林秀云,看着她眼中闪烁的、一种他许久未见的光亮,眉头拧得更紧,脸上写满了不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林秀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反而让那股烧灼感更清晰了。 她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干脆。 “小海,自己把碗放好。”她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建刚,我出去一下,找红梅问点事。” 没等周建刚开口,她已经走到门边,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绿漆木门。 走廊里阴冷的穿堂风吹进来,扑在她脸上。她顿了顿,没回头,反手带上了门。 在路上,她摸出兜里那张揉皱的纸条,上面潦草几个字:“秀云,我对不起你,是我混蛋。我没脸求你啥,等我出来。等我混出个人样。 宏海」 潦草的铅笔字,像几条扭曲挣扎的蚯蚓。 她的思绪飘回到了高中时代,吴宏海是她最欣赏的男同学,也可以说是她的初恋,但这一切都已经在岁月的烟火中远去。 她去了李红梅家,穿过二楼马兰花投来的探究目光,一直走到了一楼东头那户门口。 门敞开着,里面透出比别家亮堂得多的灯光,还隐隐有邓丽君软绵绵的歌声飘出来。 陈志远就站在门口,正拿着块抹布擦他那辆崭新的二八“永久”自行车的大梁,擦得锃亮,映着灯光晃眼。 他男人陈志远穿得也比旁人齐整,毛呢中山装,头发梳得溜光水滑,看见林秀云过来,脸上立刻堆起笑,带着点生意人的精明热络: “哟,秀云妹子?稀客啊!找红梅?她刚出去打酱油了。” 林秀云站在门口昏黄的灯光下,楼道穿堂风吹得她额前碎发拂动。 她没看那辆崭新的自行车,目光直直落在陈志远那张带着笑意的脸上。 她拢了拢旧棉袄的衣襟,像是要拢住自己急促的心跳,又像是要攒起全身的力气。 开口时,声音有点发紧,但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志远哥,”她顿了顿,喉头滚动了一下,才继续问,“你上回说的…南方那边,真有缝纫机卖?” 走廊尽头那扇破窗没关严实,寒风呜咽着挤进来,卷起地上一点浮尘。 陈志远擦车的手停在半空,抹布搭在亮闪闪的车大梁上。 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更深的、了然于胸的纹路。 他站直了身体,那身笔挺的毛呢中山装似乎也带上了点不一样的气势。 “嘿!”他短促地笑了一声,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信号,“我就说嘛!秀云妹子你这双巧手,窝在车间里挡车,屈才!”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热劲儿,朝林秀云凑近一步,“有!怎么没有?上海产的‘蝴蝶’牌,崭崭新!就是…” 他搓了搓手指,做了个点钞票的动作,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票子要足,路子嘛…哥有!” 林秀云的心,随着他那句“票子要足”,猛地沉了一下,随即又被“哥有”两个字猛地托起,悬在半空,疯狂地、不受控制地鼓噪起来,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第2章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陈志远的票子理论像七八月的炸雷,震的她久久失神。 林秀云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往上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虚又飘。 脑子里一会儿是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嗒嗒响,一会儿是周建刚拧紧的眉头和那句沉甸甸的“稳当”。 票子,票子!她攥着口袋里那几张薄得硌人的粮票,心口像塞了把冰渣子,又冷又慌。 刚拐上二楼,迎面撞上一股浓烈的劣质雪花膏味儿,呛得她差点闭过气去。 马兰花那张涂得煞白的脸几乎怼到她眼皮底下,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像堵在耗子洞前的母猫。 她手里端着个冒着热气的破搪瓷盆,热水晃晃荡荡,一看就是刚从水房回来。 “哎哟!秀云妹子!”马兰花嗓子拔得老高,生怕整栋楼听不见,“这大冷天的,咋从志远家那头过来呀?找他有事儿?” 她身子往前倾,那盆热水也跟着晃悠,热气熏得林秀云的脸颊绯红。 林秀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半步,后背抵在冰凉的墙壁上。 那盆热水晃悠的幅度,让她心惊肉跳。 “没…没啥大事,”她尽量让声音平稳,侧身想从旁边挤过去,“找红梅问问孩子毛衣的事儿。” “毛衣?”马兰花嘴角一撇,拖长了调子,像钝刀子割肉,“问毛衣问到人家男人屋里头去啦?啧啧…” 她那双眼睛,毒得很,上上下下地扫着林秀云,尤其在她空着的两只手上多停留了好几秒,仿佛想从里面抠出点见不得光的东西。 “我听说呀,志远路子广,啥紧俏玩意儿都能弄来,可得小心着点,那‘投机倒把’的帽子,扣下来可沉呐!” 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恶意的亲热,那盆热水又往前凑了凑,烫人的水汽几乎燎到林秀云的鼻尖。 林秀云只觉得一股血猛地冲上头顶,脸上火辣辣的,手指在棉袄袖子里掐得死紧。 她吸了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管子疼,硬邦邦地顶回去:“马大姐,水快洒了!”说完,再不管她那张变幻莫测的脸,低着头,几乎是撞开那盆热气腾腾的威胁,快步冲上三楼。 身后,马兰花尖细的、不依不饶的嘀咕声,像甩不掉的鼻涕虫,黏黏糊糊地追上来:“心虚啥呀?我可是好心…” 推开自家的绿漆木门,那股熟悉的、带着点油腥和煤烟味儿的暖意涌过来,才让她憋着的那口气稍稍松了点。 小海正撅着屁股趴在床边,用小木棍拨弄着地上一个脏兮兮的破布团,嘴里呜呜地模仿着火车叫。 周建刚不在,墙角那个油污的工具袋也不见了,估计又被哪个车间的机器临时“咬”住了脚。 林秀云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心跳还在咚咚地撞着肋骨,像揣了只不听话的兔子。 她走到煤炉边,伸手烤了烤冻僵的手指,炉火映着她眼底还没散尽的惊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目光扫过墙角那个蒙着灰的旧木箱,那是她唯一能藏点私密东西的地方。 她走过去,蹲下。 箱子没上锁,只是用一根旧布条松松地系着。 解开布条,掀开箱盖,一股樟脑丸和陈年布匹的味道散出来。 里面大多是些旧衣服,压得实实的。 她的手探进去,在最底下摸索着,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用厚布裹了好几层的小包。 心又提了起来,像做贼似的飞快地朝门口瞥了一眼。 还好,门关着,只有小海呜呜的火车声。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小包拿出来,没敢完全打开,只掀开一角。 里面是几张卷了边的票子,最大面值是五块的,还有一小卷毛票,几张粮票。 她用手指捻了捻,薄得可怜。 这点钱,离一台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差得何止十万八千里。 心口那股冰凉劲儿又漫上来了,压得她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敲了两下,节奏很熟悉。 “秀云?是我,红梅!”李红梅那压低了却依旧爽利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 林秀云像被烫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把小布包塞回箱子深处,胡乱盖上盖子,用布条系好,这才起身去开门。 李红梅裹着件半新不旧的枣红棉袄,脸蛋冻得红扑扑的,一进门就带来一股冷风,还有她身上那股永远带着点奶味儿的雪花膏香。 她一眼就瞅见林秀云还没完全恢复的脸色,又看看那口盖上的旧木箱,眉头一挑:“咋了?马兰花那喇叭花又对着你喷粪了?甭理她!那张嘴,茅坑里泡过的!” 林秀云扯了扯嘴角,没接话,只问:“你咋过来了?” 李红梅神秘兮兮地一笑,反手把门带上,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旧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包袱。 报纸外面还缠了几圈布条,一看就是精心打包的。 “给!”她把包袱往林秀云手里一塞,压着嗓子,眼睛亮晶晶的,“打开看看!” 林秀云狐疑地接过来,入手沉甸甸的。 她一层层剥开那缠得死紧的布条和报纸,露出了里面的东西——是一大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蓝色劳动布! 布料厚实,颜色均匀,正是厂里给男工发工装裤的那种料子,簇新簇新的,连折痕都还硬挺着。 “这…这哪来的?”林秀云吃了一惊。这种布,凭票供应,紧俏得很。 “嘘——”李红梅赶紧竖起手指抵在唇边,警惕地朝门口看了一眼,才凑到林秀云耳边,热气喷在她耳朵上。 “志远前阵子不是跑南方嘛,搞了点小门路…这布,没走票!压箱底的,处理价!我想着你不是手巧嘛,这布结实耐磨,给孩子他爸改条裤子,或者给小海做件小工装褂子,顶顶好!省得你总惦记着去买贵的!” 她说着,又从棉袄内兜里掏出两小块碎布头,一块是鲜亮的红布,一块是细碎的小黄花布,“喏,搭头!留着给小海做俩布老虎眼睛,或者缝个小沙包都成!” 林秀云摸着那厚实簇新的劳动布,又看看手里那两块鲜艳的碎布头,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李红梅的心意是滚烫的,可这布…来得太是时候,又太不是时候了。 它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她刚刚被缝纫机梦刺破的囊袋上,提醒着她的窘迫。 “红梅…”她嗓子有点发干,“这…多少钱?我…” “嗨!提钱干啥!”李红梅大手一挥,满不在乎,“几尺布头子,值当什么!你帮我改那件大衣的工钱,我还没给呢!算抵了!” 她推着林秀云往床边走,“快收起来,别让建刚回来看见,他那榆木疙瘩脑袋,指不定又琢磨啥呢!” 林秀云拗不过她,只得把布重新包好,塞进那个旧木箱里,压在几件旧衣服下面。 刚盖好箱子,就听见走廊里传来熟悉的、沉重的脚步声,钥匙串哗啦作响。 周建刚回来了。 李红梅冲林秀云眨眨眼,做了个“我撤了”的口型,又大声冲门口说:“建刚回来啦?我找秀云说点闲话,这就走!”她拉开门,正好和周建刚打了个照面。 “红梅姐。”周建刚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带着一身更浓的机油味挤进门。 他手里还拎着个脏兮兮的破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又是什么报废的零件。 李红梅笑着应了一声,风风火火地走了。 门关上,屋里只剩下煤炉的微响和小海摆弄破布团的窸窣声。 周建刚把那个破布包随手扔在墙角工具袋旁边,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他走到煤炉边烤手,目光扫过屋子,最后落在那个刚盖上的旧木箱上,停顿了一秒。 那眼神没什么波澜,却像带着钩子,让林秀云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走到墙边,伸手去拉悬在灯泡下的那根开关灯绳。 啪嗒。 一声轻微的脆响。 灯没亮。 那根用了不知多少年、早就被油污浸得发黑发硬的棉线灯绳,竟被他轻轻一拉,从中间断开了!半截绳子软塌塌地垂了下来,像条死掉的蚯蚓。 昏黄的灯光下,周建刚的手还举在半空,保持着拉绳的姿势。 他看着手里捏着的那半截黑乎乎的断绳头,又看看头顶那盏没亮起来的灯泡。 屋里一下子暗了不少,只有煤炉的火光跳跃着,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空气好像凝固了。小海也停下了呜呜声,怯生生地看着爸爸。 周建刚慢慢地收回手,低头看着手指间那截断掉的灯绳。 他没看林秀云,也没说话。只是用他那沾满油污、指关节粗大的手指,捻着那截断绳,很慢,很慢地捻着。 粗糙的棉线纤维被他的手指搓揉着,发出极其细微的、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那声音,比马兰花的尖嗓门更刺耳,一下下刮在林秀云的神经上。 她站在屋子中央,怀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块簇新劳动布的厚实触感,眼前是丈夫捻着断绳的沉默身影。 煤炉的火光不安地跳动着,把墙上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 角落里那台沉默的旧收音机,此刻像个冰冷的铁疙瘩。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那收音机突然又“滋啦”一声,像垂死挣扎的病人,猛地抽了一口气。 接着,那个字正腔圆的男声,又一次顽强地、执拗地穿透了电流的噪音,硬邦邦地撞进这间光线昏暗、气氛凝滞的小屋: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要打破思想僵化……” “唯一标准”几个字,像冰锥子,扎破了屋里凝固的空气,也扎在林秀云紧绷的心弦上。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周建刚捻着断绳的手指,终于停住了。他抬起眼皮,目光第一次直直地投向林秀云。 那眼神很深,像两口废弃多年的老井,里面翻涌着疲惫、困惑,还有一丝被那广播词硬生生勾出来的、他自己都没理清的烦躁。 他没问布的事,也没提马兰花可能灌进他耳朵里的闲言碎语。 他只是看着林秀云,看着她在昏暗光影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看着那双此刻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他完全陌生的倔强的眼睛。 他晃了晃手里那半截黑乎乎的断绳头,终于开口了,声音干涩沙哑,像生了锈的铁片在摩擦: “线,断了。” 第3章 大院里的暗流 三个字,砸在地上,闷响。 林秀云脊背绷得像根拉满的弓弦。 好久没有回过神来! 煤炉的火光在她脸上跳动,映着眼底那簇被广播词点燃、又被男人沉默压住的火苗。 她没吭声,喉咙发紧,手指在袖筒里蜷得更深,指甲都掐进掌心 扑通一声,一只老鼠找食吃不小心掉进水池里了,随即是唧唧的逃命声。 周建刚也没再说话。 他低着头,捻着那截断绳,那动作宛如上世纪鲜活的木乃伊。 屋里只剩下煤块燃烧细碎的噼啪声,和小海缩在床边,大气不敢出的细微呼吸。 静。 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半晌,周建刚像是捻够了,手指一松,那半截脏污的断绳轻飘飘落在地上,像死神落幕的景象。 他弯腰,从墙角那个油得发亮的工具袋里摸索,掏出一卷灰白色的电工胶布。 慢条斯理的扯开胶布。 他搬了把椅子,踩上去。 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难听的吱嘎声…… 他毫不在意,仰着头,十分享受的用那胶布去缠灯绳的断口。 胶布太久了,缠了两圈就滑脱,他又缠,更用力,胶布拧成了难看的疙瘩,勉强把断掉的两头接在一起。 他长吁了一口气,拉了一下。 啪嗒。 灯绳没再断,但头顶那盏十五瓦的灯泡,也只是敷衍地闪了闪,亮起一团昏黄模糊的光晕,还不如炉火明亮。 但他看起来十分满足的翘起了嘴角。 林秀云看着那团勉强亮起的光,又看看男人倔强的背影,心口那块冰,好像又往下沉了沉,沉甸甸地坠着胃。 她转身,走到墙角的旧木箱边,蹲下。 解开布条,掀开箱盖,樟脑味儿混着尘土气冲出来。 她的手探进去,越过那叠压箱底的旧衣,越过李红梅刚给的那块簇新的深蓝劳动布,指尖在最底层,一个硬硬的、用厚布裹了好几层的小包上停住。 她顿了顿,手指有点抖。 最终还是把它掏了出来,没打开,紧紧攥在手心。 布包不大,但鼓囊囊的,令人好奇。 她站起身,走到床边。 小海还缩在那里,抱着那个脏兮兮的破布团,大大的眼睛里溢满小孩子懵懂的紧张。 林秀云怜爱的把他揽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细软的头发,低声说:“小海乖,闭上眼睛睡觉,妈给你变个戏法。” 小海很乖,立刻闭上眼,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 背对着周建刚。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在她身上捉摸不透的游弋。。 她吸了口气,胸闷的难受 。 一只手抱着儿子,另一只手,在怀里摸索着,飞快地解开那个硬布包最外层的结。 手指触到里面卷着的、带着油墨味儿的纸票边缘。 心砰砰的跳。 她没数,也来不及数,只凭着感觉,飞快地从那卷得紧紧的票子里,捻出两张最硬挺、面值最大的——两张崭新的“大团结”,十块钱。 她把剩下的票子连同布包迅速塞回怀里深处。 攥着那两张还带着体温的十块钱,紧张的像做贼。 她轻轻放下已经在她怀里装睡的小海,给他掖好被子。 然后转身,没看周建刚,径直走到门口,拉开门。 走廊里的穿堂风像冰水泼面,冷嗖嗖的。 “我去趟红梅家,”随即又补充了一句,“问问小海毛衣领口的花样。” 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屋里昏黄的光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才迈开步子。 哒哒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上。 下到二楼,水房那边有隐约的说话声。 林秀云像惊弓之鸟,贴着另一侧的墙根,飞快地溜下去。 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直到推开一楼陈志远家那扇透着亮光和邓丽君歌声的门,才稍稍缓过神。 陈志远正翘着二郎腿,就着花生米抿小酒,收音机里邓丽君咿咿呀呀地唱着《甜蜜蜜》。 看见林秀云进来,他一点不意外,放下酒杯,脸上堆起那种了然的笑:“哟,秀云妹子,想通啦?” 林秀云反手关紧门,把走廊的冷风隔在外面。她走到桌前,没坐。 昏黄的灯光下,她脸色有点发白,嘴唇抿成一条线。 她摊开一直紧攥着的手。 两张簇新的十元钞票,在她汗湿的手心里,静静地躺着。 崭新的油墨味混着她手心紧张的汗味儿,有点冲鼻。 “志远哥,”她声音有点发紧,但异常清晰,“缝纫机,我要了。这是定金,剩下的…我想办法凑。最迟…最迟年前。” 陈志远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像一朵吸足了水的喇叭花。 他没急着去拿钱,反而慢悠悠地又呷了口酒,眯着眼:“年前?秀云妹子,这可不是小数目。” 他放下酒杯,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不过嘛,谁让你是我家红梅的好姐妹呢!哥帮你垫着点,先让南边发货!这‘蝴蝶’啊,翅膀扇得快,迟了可就飞别人家炕头上去喽!” 他这才伸手,两根指头捻起那两张被汗水微微浸湿的票子,对着灯泡照了照水印,满意地揣进贴身的衬衣口袋里,还拍了拍。 “成了!包在哥身上!”他拍着胸脯,“你就等着听那‘嗒嗒嗒’的响儿吧!” 那声“嗒嗒嗒”,像带着钩子,勾得林秀云心头一热,随即又被巨大的空洞和恐慌淹没。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陈志远家门的,只觉得脚步虚浮,后背一层冷汗,被冷风一激,透心地凉。 回到家中,周建刚已经躺在床上,看样子并没入睡。 她看了看小海,简单洗漱了一下,沉默地躺到床的外侧。 黑暗里,两人背对着背,中间像隔着一条冰河。 只有小海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妈妈怀里拱了拱,发出一点安稳的鼾声。 林秀云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轮廓。 外面不知哪家的猫在凄厉地叫春,一声长,一声短,挠得人心慌。 怀里那点钱像块烧红的炭,烫得她胸口生疼。 陈志远拍胸脯的保证犹在耳边,可那“嗒嗒嗒”的声音,听起来却像催命的鼓点。 天终于亮了,林秀云第一个来到厂里。 巨大的织布机排列成行,像沉默的钢铁怪兽,吞吐着雪白的棉纱。 车间里的轰鸣声似乎比往日更刺耳。 “秀云姐…”年轻女工凑过来,眼神闪烁,“你跟吴宏海…高中那会儿…真没啥?” 马兰花也凑了过来,“哎哟喂,这一晚上,闹腾得我呀,心口直扑腾!你们说厂长的儿子啊!偷自家的棉纱!嘿!这胆儿肥的,能撑破天!你们说说,这得偷了多少?够换几辆‘飞鸽’?够娶几房媳妇?” 她小眼睛眯着,闪着兴奋又刻薄的光,轻蔑地扫过她们每一个人。 林秀云手里的棉纱锭子“啪”地砸在铁皮车板上。 故意快速的让梭子在经线纬线间疯狂地来回撞击,哐当!哐当!节奏单调而粗暴,震得脚下水泥地都在微微发颤。 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来,流进眼睛里,辣得生疼,她也只是飞快地用胳膊蹭一下。 心里那根弦绷得死紧,机器每一声异常的响动都让她心惊肉跳,生怕出点岔子扣了工资。 哞声响起…… 中午吃饭的铃声像救命的稻草。 女工们涌向更衣室,拿出自带的饭盒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 林秀云打开自己的铝饭盒,里面是杂粮饭和一点咸菜。她没什么胃口,用筷子戳着饭粒。 “秀云!” 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李红梅端着饭盒挤过来,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的条凳上,饭盒里是白米饭,上面铺着几片油汪汪的腊肉。 “快尝尝,志远昨天弄回来的,可香了!”她夹起一片就往林秀云饭盒里塞。 林秀云赶紧挡住:“别别,红梅,你自己吃…” “客气啥!”李红梅硬塞过去,凑近了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哎,昨儿晚上…志远都跟我说了!你真行!胆子够肥!缝纫机啊!” 她眼里全是兴奋的光,“到时候做好了衣服,可得先给我瞧瞧!哎,那定金…凑手不?要不姐先帮你垫点?” 林秀云心里一暖,又一阵发酸,勉强笑笑:“还行…我再想想办法。” 她低头扒了口饭,腊肉的咸香在嘴里化开,却尝不出滋味。 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马兰花正端着饭盒,跟另外两个女工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眼神时不时往她这边瞟,嘴角撇着,带着那种惯有的、窥探到秘密的得意和鄙夷。 林秀云只觉得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赶紧把头埋得更低。 下午,车间的空气更加沉闷粘稠。 巨大的噪音像无形的墙,把人困在里面。 林秀云挡着车,精神高度集中。 突然,旁边一台机器发出一声刺耳的“嘎吱”怪响,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不好!断经了!”旁边机台的女工尖叫起来。 只见那台织布机的一根经线猛地绷断,高速运行的梭子像脱缰的野马,带着尖锐的呼啸,狠狠撞向旁边的机架!哐当!一声巨响!火花四溅! 飞溅的金属碎片和断裂的纱线像雨点一样扫过来!林秀云离得最近,下意识地猛地侧身扑倒!冰冷的铁质机台边缘重重磕在她腰侧,痛得她眼前一黑,闷哼出声。 “秀云!”有人惊呼。 混乱中,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身形瘦削却异常敏捷的身影已经冲了过来。 是王师傅!七十多岁的人了,动作快得像道影子。 他枯瘦但异常稳定的大手猛地拍在控制面板一个红色的紧急按钮上! 刺耳的蜂鸣声瞬间压过所有噪音! 所有织布机像被掐住了脖子,狂暴的轰鸣戛然而止。 巨大的惯性让整个车间都仿佛震动了一下,随即陷入一种令人耳鸣的死寂。 只有那台肇事的机器,断掉的经线像垂死的触手,无力地耷拉着,梭子卡在扭曲的钢筘里,还在微微颤动,冒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 “伤着没?”王师傅的声音不大,却像定海神针,穿透了这死寂。 他快步走到林秀云身边,眉头紧锁。 林秀云扶着被撞疼的腰,慢慢直起身,脸色有点白,摇摇头:“没…没事,王师傅。就磕了一下。”她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台冒烟的机器。 王师傅没再问,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那台出事的织布机,又扫过围拢过来、惊魂未定的女工们,最后落在闻讯赶来的车间主任那张胖脸上。 主任脸上油光光的,带着点不耐烦。 “老掉牙的‘解放’牌!”王师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像砂轮磨铁,在寂静的车间里炸开,“轴承早就该换了!跟厂里打了几次报告?嗯?当放屁吗!今天断的是线,是梭子!明天断的是啥?是骨头!是人命!” 他越说越气,布满老年斑的手掌猛地拍在旁边的机台上! “啪!” 一声巨响!震得机台上几个空纱管都跳了起来,叮叮当当滚落一地。 所有人都被镇住了。车间主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嗫嚅着:“王…王老,这…这设备更新,也得上面批…” “批个屁!”王师傅气得胡子都在抖,浑浊的眼睛里像烧着两团火,“等上面批?等到猴年马月!等机器吃人吗?”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主任,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惶不安的女工的脸,最后落在脸色发白、扶着腰的林秀云身上,停顿了一瞬。 “下个月!厂里技术大比武!”王师傅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挡车的,保全的,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拿出看家本事来!让那些坐办公室的看看!厂子靠什么吃饭?靠的是机器!靠的是咱工人的手艺!光会念报告,机器能自己转出布来?” 他这话像一块石头砸进死水,女工们面面相觑,小声议论起来。 技术比武?好些年没正经搞过了。 林秀云扶着腰,听着王师傅的话,看着那台还在冒烟的破机器,又看看自己挡着的几台同样老旧、全靠人精心伺候才能勉强运转的“老爷车”。 腰侧被撞的地方隐隐作痛,可心里那点被生活压得几乎熄灭的火星,被王师傅这通怒骂,被“技术大比武”几个字,猛地又吹旺了一点。 她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里搜寻。 越过攒动的人头,在车间另一头保全组的区域,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周建刚也正看向这边,脸上沾着油污,眉头习惯性地拧着。 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越过冒烟的机器,最后落在了她扶着腰的手上。 隔着半个车间的轰鸣初歇后的死寂,隔着飞散的棉絮和淡淡的机油烟雾,两人的目光在空气里撞了一下。 周建刚的眼神很深,像两口望不到底的潭,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机器的担忧,有对王师傅话语的震动,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她刚才差点受伤的…关切? 林秀云心头莫名一跳,赶紧移开了视线,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还残留着那两张“大团结”被汗水浸湿的触感。 王师傅还在大声说着比武的章程,车间主任在一旁唯唯诺诺地擦汗。 周建刚也收回了目光,低头看向自己沾满油污的手。 他习惯性地用拇指搓着食指关节上厚厚的茧子,那里嵌着一道永远洗不掉的黑色油线。 他沉默地走到那台肇事的“解放”牌旁边,蹲下身,开始检查那扭曲的钢筘和卡死的梭子。 他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在他脚边,一个被无意踩扁的、空瘪的“大生产”烟盒,扁得不成样子,铝箔纸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微光。 第4章 奖状 风波过后,林秀云对工厂更失望了。 王师傅那句“靠工人的手艺”像颗火星子,掉进她的心里,滋滋地冒着烟,但就是点不旺。 腰侧被机台撞的那块地方,青紫了一片,晚上脱衣服时钻心地疼,可更疼的是心口。 两张“大团结”换来的“蝴蝶”定金,像块烙铁,烫得她日夜难安。 周建刚更沉默了。 他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 回来就带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机油味,扒拉几口饭,要么钻到墙角那堆破零件里敲敲打打,要么倒头就睡,背脊硬邦邦地对着她。 两人之间那层冰,冻得更厚实了。 只有小海,令她感到温馨。 他悄悄的问:“妈,爸咋不理人了?” 林秀云没法答。 她只能更紧地抱着儿子,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他衣领上磨出的毛边。 夜里,听着身边男人沉重均匀的呼吸,她睁着眼,脑瓜子里全是那台还没影儿的缝纫机“嗒嗒嗒”的幻听,还有陈志远那张拍着胸脯的脸。 钱!钱!这俩字像两只饿疯的老鼠,在她空荡荡的胃里啃噬。 日子快如闪电。 白天在车间,她挡车挡得更狠。 手指在飞速旋转的纱锭间穿梭,快得带出虚影,接线头,换梭子,眼睛死死盯着布面,生怕漏掉一个疵点扣钱。 午饭依旧是杂粮饭就咸菜,李红梅塞过来的腊肉片,她偷偷攒下,用油纸包了,揣回家给小海。 马兰花那探究的眼神和阴阳怪气的嘀咕,她全当耳边风,从来不正眼看她。 这天下午,车间喇叭突然刺啦响了几声,接着是厂办那个女广播员干巴巴的声音:“通知!通知!机修车间周建刚同志,请速到厂办!周建刚同志,速到厂办!” 声音被车间内巨大的轰鸣声吞噬,但林秀云还是捕捉到了“周建刚”三个字。 她心口莫名一跳。 旁边机台的女工碰碰她胳膊肘,小声说:“哟,找你们家建刚?该不是又修好啥大机器,受表扬了吧?” 林秀云没吭声,只是换梭子的手顿了一下。 表扬?她想起周建刚那堆永远修不完的破机器,还有他沾满油污、洗不干净的手。 下班铃响得比往日更磨人。 林秀云收拾好东西,拉着小海匆匆往家赶。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绿漆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机油和饭菜的味道扑面而来,但今天似乎又多了点什么。 周建刚居然在家。他没在捣鼓零件,也没躺下。他就站在屋子中央,背对着门口,手里拿着个东西,正低头看着。 昏黄的灯光下,林秀云看清了,那是一张崭新的、镶着金边的硬壳纸奖状! 红彤彤的底子,上面印着金色的“奖状”两个大字,底下是几行黑色的印刷体字:“授予:周建刚同志,技术革新能手称号。特发此状,以资鼓励。锦绣棉纺厂革命委员会。一九七九年一月。” 奖状簇新,在昏暗的屋里显得格外刺眼。 周建刚就那么站着,背脊挺得笔直,像根绷紧的钢筋。 他低着头,手指在那光滑的硬纸板上摩挲着,动作很慢,很轻。 煤炉的火光跳跃着,在他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看不清表情。但他宽阔的肩膀似乎卸下了一点什么东西,又好像扛上了更重的。 小海先叫了起来:“爸!红纸纸!”他挣脱林秀云的手,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过去,踮着脚想够那张红艳艳的奖状。 周建刚这才像被惊醒,猛地转过身。看见门口的妻儿,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自然,随即又绷紧了。 他把奖状稍稍举高了一点,避开儿子的小手,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巴巴的:“厂里…发的。” 林秀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酸,有点涩,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走过去,目光落在丈夫脸上。 那张沾着没擦净油污的脸上,除了疲惫,似乎还藏着一丝极淡的、被刻意压抑的东西,像是…光亮? “为啥发的?”她问,声音放轻了些。 周建刚避开她的视线,把奖状小心地卷起来,动作有些笨拙,生怕弄皱了边角。 “没啥,”他含糊地说,“就是…车间那几台老掉牙的梳棉机,总噎棉花,我琢磨着改了下风道…省了点损耗。”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林秀云知道,那几台梳棉机是厂里出了名的“病秧子”,动不动就停摆,能修好就不错了,还改进?不知他熬了多少夜,钻了多少次机器肚子。 他把卷好的奖状,小心翼翼地插进墙上那个掉了漆的木头相框后面。 相框里是张他们一家三口的黑白合影,还是小海刚满月时照的,三张脸都笑得有点僵。 “吃饭吧。”周建刚转身去端炉子上的锅,动作似乎比平时轻快了一点点。 晚饭桌上,气氛还是沉默,但那股冰封的寒意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 小海扒拉着饭,眼睛还不住地往墙上的相框瞟,似乎觉得那张红纸比照片还稀奇。 周建刚依旧闷头吃饭,但偶尔,他会抬眼,飞快地扫一下林秀云,那眼神里没了之前的疏离,多了点复杂的、犹疑的东西。 林秀云心里那点火星子,被这若有若无的暖意吹得晃了晃。 她看着埋头吃饭的丈夫,看着他插在相框后的奖状,又想起王师傅那句“靠工人的手艺”。也许…也许建刚是对的?厂里还是看重技术的?她心底那个缝纫机的梦,第一次有了点动摇,像狂风里的小火苗,明灭不定。 吃完饭,周建刚去自行车棚捣鼓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二八大杠。 “妈的!”他低骂一声,又狠砸了一下,那链条终于“咔吧”一声,断开了。 他喘着粗气,额头上青筋都绷着,汗水混着机油流下来,在脸颊上冲出几道黑印子。他胡乱抹了一把,脸更花了,像只狼狈的花猫。 “建刚哥,跟条破链子较什么劲啊?”陈志远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他刚推着自己的新车出来,崭新的“凤凰”二六,车圈锃亮,车把上还缠着红塑料绳。 他斜倚在车座上,一条腿支着地,脸上带着那种惯常的、看透一切的似笑非笑。 周建刚没回头,把断掉的链条狠狠扔进旁边的破铁皮桶里,发出“哐啷”一声响。 “不较劲?不较劲它蹬不动!”他声音瓮声瓮气,带着未消的火气,“就得砸!砸开了,捋顺了,该上油上油!守规矩才能跑得稳当!”他像是在说车链子,又像是在说别的什么。 “守规矩?”陈志远嗤笑一声,推着车往前走了两步,停在周建刚旁边,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清晰,“建刚哥,你耳朵塞棉花了?早上广播里咋喊的?‘解放思想’!听见没?解放思想!”他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手指头在空中虚点着,“守着厂里这死规矩,守着那点死工资,够干啥?够你修这破车?够你给小海买双新球鞋?还是够秀云姐扯块像样的布?” 周建刚猛地抬起头,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眼神像刀子一样剜向陈志远:“陈志远!你少在这放屁!不守规矩,都像…都像那谁似的?”他到底没说出那个名字,腮帮子咬得死紧,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陈志远也不恼,反而笑了笑,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和嘲讽:“那谁?那是蠢!路子走歪了!可咱有手有脚有脑子,正大光明搞活经济,广播里都说了是方向!死抱着铁饭碗,就能抱一辈子?”他拍了拍自己锃亮的车座,“看看,新‘凤凰’!靠死工资?猴年马月!” 周建刚不说话了,只是死死盯着地上那摊黑乎乎的机油,眼神沉得像潭死水。 扳手被他攥在手里,指节捏得嘎嘣响。 回到家。 他拎起墙角的热水瓶,对小海说:“走,跟爸打水去。” 小海欢呼一声,蹦跳着跟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林秀云一个人。 炉火噼啪,映着空荡的屋子。 她看着墙上的奖状,心里那点动摇又慢慢沉淀下去。 手艺是立身之本,这没错。可建刚的手艺再好,也只能换来一张红纸,换不来儿子眼巴巴想要的铁皮青蛙,换不来夜里那盏亮堂点的灯,更填不满缝纫机定金挖出的那个大窟窿。 她咬了咬下唇,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不行,不能动摇!她得想办法,凑够剩下的钱!那台缝纫机,是她的出路! 她走到墙角那个旧木箱边,蹲下,解开布条,掀开箱盖,樟脑和尘土的味道涌出来。 她伸手进去,越过那些旧衣服,手指急切地探向最底层,摸索着那个硬硬的、装着剩余家当的厚布包。 刚摸到布包粗糙的棱角,楼梯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小海清脆的喊声:“妈!我们回来啦!” 林秀云心里一慌,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 慌乱中,她随手抓起箱子里最上面那件东西——正是李红梅给的那块簇新的深蓝色劳动布! 她想都没想,就把那块厚实的布胡乱塞进怀里,用棉袄的前襟紧紧捂住!刚直起身,手忙脚乱地想把箱子盖上—— 吱呀! 门被推开了! 周建刚拎着热气腾腾的水壶站在门口,小海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腿边。 林秀云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一只手还按在掀开的箱盖上,另一只手死死捂着鼓囊囊的棉袄前襟。 心,在那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咚咚咚地狂跳,震得耳膜发疼!血液好像都冲到了脸上,烧得滚烫。 周建刚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 先落在她脸上那抹不自然的红晕上,又落在她按着箱盖的手上,最后,定定地落在了她棉袄前襟那明显鼓起的一大块上! 那块簇新的、深蓝色的劳动布,厚实挺括,隔着薄薄的棉袄,轮廓清晰得刺眼!像一面鼓起的、无法掩饰的旗帜! 时间仿佛凝固了。 炉火还在噼啪作响,水壶嘴冒出的白汽袅袅上升。 小海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似乎也感觉到了那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小手悄悄抓住了爸爸的裤腿。 周建刚脸上的那点因为奖状带来的、微弱的亮光,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林秀云无比熟悉的阴郁,甚至比之前更沉、更冷! 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戳在她捂着前胸的手上,又仿佛穿透了棉袄,钉在了那块崭新的、来历不明的布上! 他什么也没问。 只是拎着水壶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塑料提手被他捏得吱吱作响。 热水壶沉甸甸的,壶身映着昏黄的灯光,微微晃动。 他迈步进屋,沉重的脚步声像鼓点砸在林秀云紧绷的神经上。 他没有走向煤炉放水壶,也没有走向墙角放工具袋。他就那么直直地走到屋子中央,离林秀云只有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然后,他把那壶滚烫的开水,“咚”地一声,重重地撂在了那张旧方桌的正中央! 力道之大,震得桌上的碗筷都跳了一下,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壶里的开水剧烈地晃荡着,发出沉闷的咕咚声,壶嘴喷出一股滚烫的白汽,直冲屋顶! 小海吓得“啊”了一声,猛地抱紧了爸爸的腿。 周建刚没看儿子,也没看桌子。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钉在林秀云棉袄前襟那块无法忽视的鼓起上。 额角的青筋,在昏黄的灯光下,一根根暴凸起来,随着他压抑的呼吸,突突地跳动着。 屋里死寂一片。 只有开水在壶里不安分地翻滚着,发出令人心焦的、沉闷的咕噜声,像即将喷发的火山。 那滚烫的白汽,扭曲了空气,也扭曲了周建刚那张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脸。 第5章 布老虎 时间突然凝滞了。 林秀云半边身子僵硬,按着箱盖的手冰凉,而捂着布的那只手心却全是汗,湿漉漉地贴着那块簇新的劳动布。 她想解释,舌头却像被冻住,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小海吓得缩在爸爸腿边,小脸煞白,大气不敢出。 周建刚的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线。 他没吼,也没摔东西,只是那眼神,像冰锥子,刮过林秀云的脸,又狠狠剜了一眼她怀里那块藏不住的布。 然后,他猛地弯腰,一把抱起吓懵了的小海,动作带着一股压抑的蛮力,转身就走。 “爸?”小海带着哭腔。 周建刚没应,抱着儿子几步就跨到床边,把他往床里侧一塞,动作有些粗鲁。 他自己也踢掉鞋子,重重地躺下去,背对着整个屋子,像一堵冰冷决绝的墙。 被子被他猛地扯过头顶,蒙住了头,也隔绝了所有。 屋里只剩下开水壶沉闷的咕噜声,还有林秀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她慢慢直起身,手指冰凉地松开箱盖。怀里那块布,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胸口发疼。 她看着床上那团隆起的、无声无息的背影,又看看桌上那壶还在愤怒冒气的开水,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委屈猛地冲上眼眶,鼻尖酸得厉害。 她死死咬住下唇,硬是把那点湿意逼了回去。 不能哭。 哭了,就真输了。 她默默地走到桌边,小心地拎起那壶滚烫的水。 壶壁烫手,她忍着,挪到墙角。 又拿起抹布,擦干净桌上溅出来的水渍。 每一个动作都放得很轻,生怕再惊动床上那尊沉默的火山。 这一夜,床板中间那条无形的冰河,冻成了冰川。 林秀云缩在床里侧,身体僵硬。 周建刚背对着她,被子裹得严严实实,连一丝热气都透不出来。 小海夹在中间,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睡梦里也不安稳,偶尔发出几声抽噎。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瓦片,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人心上。 第二天,阴雨绵绵。空气又湿又冷,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周建刚起得比往日更早,动静却放得极轻。 林秀云闭着眼装睡,听着他窸窸窣窣地穿衣,拿起工具袋,开门,关门。 脚步声在湿漉漉的楼梯上很快消失。 他走了,连一句“走了”都没留下。 屋子里那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却一点没少,反而因为他的离开,显得更加空荡冰冷。 林秀云睁开眼,看着灰蒙蒙的窗户。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像一道道冰冷的泪痕。 她坐起身,腰侧被撞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小海也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空荡荡的那半边床,小嘴瘪了瘪,没敢问。 早饭吃得没滋没味。林秀云把小海送去厂幼儿园,李红梅当班。 李红梅一看她脸色,就皱起了眉,把她拉到一边:“咋了这是?眼窝都青了?跟建刚吵嘴了?”她压低声音,“是不是…那块布的事儿?” 林秀云苦笑一下,摇摇头,没力气细说,只哑着嗓子道:“没事,红梅。孩子…你多看着点。” 她摸了摸口袋,里面是昨晚悄悄数了又数的毛票,卷成一小卷。 “帮我…给小海买俩肉包子吧,就说…就说厂里发的福利。” 她把那卷毛票塞进李红梅手里。 李红梅捏着那卷被汗水浸得有点发软的零钱,看着林秀云苍白憔悴的脸,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成!交给我!你也…别硬扛着。” 雨下了一整天,没停。 傍晚去接小海时,雨更大了,冰冷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 林秀云把小海护在伞下,自己的半个肩膀很快就被打湿,寒气顺着湿透的布料往里钻。 刚走到楼下,就看见马兰花端个搪瓷盆在水房门口接屋檐水。 看见她们娘俩,马兰花那双浑浊的眼睛立刻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尤其在小海身上停了好几秒,嘴角撇了撇,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穿透雨声飘进林秀云耳朵里:“啧啧,瞧瞧,这年头,大人不安分,孩子也跟着遭罪哟!淋得跟个落汤鸡似的…” 林秀云脚步顿了一下,伞沿的水珠滴进她脖子里,冰凉。她没回头,也没吭声,只是把小海搂得更紧,加快脚步上楼。 身后马兰花那含沙射影的嘀咕,被哗哗的雨声盖过。 推开家门,一股比外面更阴冷的潮气扑面而来。 屋里没开灯,黑黢黢的。 周建刚还没回来。 炉子里的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灭了,只剩一点暗红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暖意。 林秀云摸索着拉亮灯。昏黄的光线下,屋里更显冷清。 她赶紧把小海湿了的外套脱下来,又拿干毛巾给他擦头发。 小海蔫蔫的,不像平时那么有精神,小手也凉冰冰的。 “冷,妈…”小海往她怀里缩。 “乖,妈生火。”林秀云把他抱到床上,用被子裹好。 她走到墙角堆放蜂窝煤的地方,发现只剩最后两块了,又薄又小。 她费力地夹起一块,塞进冰冷的炉膛,用火钳小心地拨弄着那点余烬,想把它引燃。 潮湿的煤块冒起一股呛人的浓烟,却半天不见明火。烟雾在狭小的屋子里弥漫开来,熏得人眼睛发涩。 好不容易,一点微弱的火苗才颤巍巍地窜起来,勉强舔舐着那块湿煤。 屋里有了点暖意,但依旧驱不散那股浸骨的阴冷和湿气。 林秀云蹲在炉子边,看着那点随时可能熄灭的小火苗,心里的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她想起李红梅塞过来的那个旧报纸包,还塞在木箱里。 她走过去,掀开箱盖,拿出那个包袱,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那块厚实的深蓝劳动布,还有那两块鲜艳的碎布头——红的像火,黄花布细碎明媚。 “妈,这是啥?”小海从被窝里探出小脑袋,好奇地看着那鲜亮的颜色。 林秀云看着儿子苍白的小脸,心里一软。她拿起那块红布和黄花布,走到床边坐下。 “妈给你做个小玩意儿。”她声音放柔了些,从针线笸箩里翻出针线,还有一小团旧棉花。 昏黄的灯光下,她低着头,手指翻飞。 鲜红的布剪成两个圆溜溜的小片,黄花布剪成更小的圆,叠在红布上,用针线细细地缝好,塞进一点旧棉花,再封口。 两个圆鼓鼓、亮晶晶的布老虎眼睛就做好了,黄底红花,透着股拙朴的喜气。 她又拿起那块深蓝劳动布,剪下一块边角料,对折,针脚细密地缝合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布口袋。 把剩下的旧棉花塞进去,鼓鼓囊囊。最后,把那双亮晶晶的布老虎眼睛,端端正正地缝在了小口袋的正前方! 一只憨头憨脑、神气活现的布老虎,就在她粗糙却灵巧的手指间诞生了!深蓝的身体厚实耐磨,鲜亮的眼睛炯炯有神。 “哇!”小海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忘了冷,忘了蔫,从被窝里伸出手,“小老虎!” 林秀云把还带着她体温的布老虎塞进儿子怀里。“抱着,暖和。” 小海紧紧搂住那只深蓝底、亮眼睛的布老虎,小脸贴在粗糙却厚实的布面上蹭了蹭,咧开嘴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周建刚回来了,带着一身更重的湿气和机油味。 他没打伞,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工装外套的肩膀处颜色深了一大片,显然也淋透了。 他沉默地站在门口,像一尊冰冷的湿雕像。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炉膛里那点微弱跳跃、随时可能熄灭的火苗上,眉头习惯性地拧起。 然后,他看到了床上。 小海正抱着那只崭新的、深蓝色底、缀着鲜亮红黄花眼睛的布老虎,笑得一脸满足,小脸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也红润了些。 那只布老虎,针脚细密,眼睛炯炯有神,在灰暗冰冷的屋子里,像一小簇跳跃的、温暖的火焰。 周建刚的目光,在那只簇新的布老虎上停留了好几秒。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他只是沉默地脱下湿透的外套,挂在门后,露出里面同样半湿的旧毛衣。 然后,他走到墙角,在他那堆油污的工具袋旁边,默默蹲下。 林秀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指甲掐进手心。 她以为他又要钻进那堆冰冷的零件里。 但周建刚没有。 他从工具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来的不是扳手螺丝,而是一小卷灰白色的、崭新的电工胶布。 他扯下一小截,粘粘的撕拉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接着,他又从那堆破零件里,翻找出几根废弃的、粗细不一的旧电线。 他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就着炉火微弱的光,低着头,开始用他那双沾满洗不净油污、指关节粗大的手,极其专注、极其耐心地,把那些废弃的电线芯,一根一根地、用那崭新的电工胶布,仔细地缠裹起来。 他缠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在完成一件无比精密的活计。 胶布缠过的地方,留下整齐的螺旋纹路,覆盖了电线原本破旧的颜色。 他缠了一根又一根。昏暗中,只有胶布撕拉的粘稠声响,和他粗重却压抑的呼吸声。 林秀云看着他沉默的背影,看着地上那几根被他细心缠裹得焕然一新的旧电线,又看看怀里抱着布老虎、终于安稳睡去的儿子。 炉火微弱的光,跳跃在他宽阔却显得有些佝偻的肩背上。 她忽然明白了。他不是在缠电线。 他是在缠裹这个家里,那些冰冷、破旧、断裂的东西。用他沉默的、笨拙的、属于保全工的方式。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淅淅沥沥,敲打着江南漫长的冬夜。 炉膛里,那块湿煤终于被微弱的火苗彻底引燃,发出稳定而温暖的、橘红色的光。 第6章 蝴蝶牌缝纫机驾到 炉膛里的火苗总算稳了,橘红的光映着周建刚沉默的后背。 林秀云搂着怀里抱着布老虎熟睡的小海,看着那宽厚却佝偻的肩背。 煤火的暖意慢慢驱散着屋里的湿寒,也一点点化开她心口那块冻硬的冰。 她明白他在干什么,用他唯一会的方式,笨拙地修补着这个家被雨淋湿、被猜忌冻裂的缝隙。 窗外的雨声渐渐稀落,变成屋檐滴水单调的啪嗒。 炉火的光在墙上跳跃,拉长又缩短那沉默的身影。 周建刚缠完最后一根电线,胶布撕拉声停了。 他慢慢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墙上投下一片晃动的阴影。 他没回头,也没看床上,只是走到墙角那堆破零件旁,把那几根缠裹得整整齐齐、焕然一新的电线,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干净的旧铁盒里,盖上盖子。 然后,他走到门后,拿起那块擦工具的、沾满油污的旧棉纱,走到桌边,开始擦那张旧方桌。 动作很慢,很用力,仿佛要把桌上所有的水渍、油污、还有之前那壶开水砸下的无形印记,都狠狠擦掉。 棉纱摩擦着桌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林秀云看着,鼻尖又有点发酸。 她轻轻把小海放好,掖紧被子,下了床。走到炉子边,拎起热水瓶,给周建刚放在桌角的搪瓷缸里倒了大半杯热水。 滚烫的水汽袅袅上升。 周建刚擦桌子的动作停住了。 他低着头,看着那杯冒着白汽的热水,看了好几秒。肩膀似乎微微塌了一下,又很快绷直。 他没说话,也没去碰那杯水,只是继续用力擦着桌子,沙沙声更响了。 林秀云也没再说话。她走到墙角,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地上的煤灰。 两人各自占据屋子一角,默默干着活,像两条互不相交的平行线。 只有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和棉纱摩擦桌面的沙沙声,在寂静的空气里交织、碰撞。 这一晚,冰川没有消融,但那股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敌意,似乎被这沉默的劳作冲淡了些。 床中间依旧隔着无形的距离,但小海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滚到了中间,小脚丫蹬到了爸爸的背。 周建刚的身体僵了一下,最终没有挪开。 日子像上了锈的发条,艰难地往前挪。 周建刚依旧早出晚归,带着一身机油味。 但他回家后,不再总是闷头钻零件堆。 有时会拿起那个旧铁盒,看看里面缠裹好的电线;有时会坐在炉子边,就着昏黄的灯光,翻看他那本卷了边的《机械维修手册》,手指在密密麻麻的图纸上划过,眉头拧着。 林秀云心里那点火星,被王师傅那句“技术大比武”吹着,又被周建刚这无声的改变撩拨着,时明时暗。 她挡车挡得更仔细,连一个跳纱、一个粗节都不放过。 那台缝纫机的“嗒嗒”声,在夜深人静时,依旧在她脑子里回响,只是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压着——技术。手艺。立身之本。 也许建刚的路,才是稳的?她看着墙上那张红艳艳的奖状,第一次对自己的“旁门左道”产生了动摇。 这天下午,车间里的轰鸣依旧震耳欲聋。 林秀云刚接完一个线头,直起腰,用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 突然,车间大门那边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还夹杂着几声惊呼! “快看!那是什么?” “嚯!好大的家伙!” “谁弄来的?” 林秀云循声望去,心猛地一跳! 只见陈志远穿着一件崭新的、城里人才有的灰色夹克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正指挥着两个穿着印有“运输社”字样工装的男人,小心翼翼地从一辆平板三轮车上,往下抬一个东西! 那东西用厚厚的草绿色帆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但露出的底座,是铮亮崭新的铸铁!轮廓方正,线条流畅,透着一种冰冷的、工业化的力量感! 是缝纫机!林秀云脑子里“嗡”地一声!蝴蝶牌!她的缝纫机! 陈志远也看到了林秀云,远远地就扬起手,脸上是压不住的得意和兴奋,声音穿透了机器的轰鸣:“秀云妹子!快!搭把手!你的‘蝴蝶’驾到啦!飞进咱锦绣里喽!” 这一嗓子,像在油锅里泼了瓢冷水!整个车间的目光,“唰”地一下,全聚焦过来! 女工们手里的活都停了,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眼神里有好奇,有羡慕,更有藏不住的惊愕和猜疑。 马兰花那张涂得煞白的脸更是从机器后面探出来,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 林秀云只觉得一股热血“轰”地冲上头顶,脸上火烧火燎!她万万没想到,陈志远会这么高调!直接把这烫手的山芋抬到车间门口来!这让她怎么下台?! “志远!你…你咋抬这儿来了!”林秀云又急又气,声音都变了调,想冲过去阻止。 “怕啥!”陈志远满不在乎,指挥着人把沉重的机头往车间门口的水泥地上放,发出沉闷的“咚”一声,“让大家伙儿都开开眼!看看啥叫现代化!这玩意儿,往后就是咱锦绣里的头一份!秀云妹子,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帆布掀开一角,露出缝纫机头乌黑油亮的机身,金色的“蝴蝶”商标在昏暗的光线下闪闪发光! 那冰冷的金属光泽,像刀子一样刺着林秀云的眼睛,也刺着周围所有人的神经! “我的老天爷…真是缝纫机!” “蝴蝶牌的!得多少钱啊?” “林秀云哪来这么多钱?该不是…” “嘘…小声点!没听陈志远说是她的吗?” “哼,谁知道…” 议论声嗡嗡地响起来,像一群讨厌的苍蝇。 马兰花尖细的嗓音尤其刺耳:“哎哟喂!我说呢!怪不得前阵子神神秘秘往人家屋里钻,原来是置办大件儿去了!这‘蝴蝶’翅膀硬,飞得可真高哇!” 林秀云手脚冰凉,僵在原地,只觉得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她看着那台闪闪发光的缝纫机,本该是喜悦的源头,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只想逃! 她下意识地在攒动的人群里搜寻,想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想看看周建刚此刻是什么表情。 就在这时,车间另一头保全组那边,突然爆发出更大的骚动!一阵急促尖锐的哨声刺破空气! “技术比武!提前了!保全组集合!快!三号梳棉机故障停机!王师傅点名了!机修组周建刚!机修组周建刚!速到三号梳棉机!” 车间主任拿着个铁皮喇叭,声嘶力竭地吼着,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拉了过去!连陈志远和他那台扎眼的缝纫机都被晾在了一边。 林秀云的心猛地一揪!周建刚!三号梳棉机!那不是他前阵子刚改进过风道的那台“病秧子”吗?又出事了?还偏偏赶在技术比武的时候!王师傅点名…这要是修不好… 她顾不上那台刺眼的缝纫机了,拔腿就往保全组那边跑! 挤过攒动的人群,只见三号梳棉机庞大的身躯像头死去的巨兽,瘫在车间中央,周围围满了人。 王师傅站在最前面,脸色铁青,花白的眉毛拧成了疙瘩。 几个保全工围着机器,拿着工具,急得满头大汗,却束手无策。 “让开!”一声低沉沙哑的吼声传来。 人群被一股大力分开,周建刚挤了进来。 他没看任何人,脸上沾着新鲜的油污,工装袖子卷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径直走到那台趴窝的“病秧子”面前,蹲下。 巨大的梳棉机内部结构复杂,此刻像一团纠缠的死结。 周建刚没急着动手,他先绕着机器走了一圈,耳朵几乎贴在冰冷的机壳上听,粗粝的手指在几处关键部位飞快地敲击、摸索。那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熟练和专注。 周围鸦雀无声,只有机器内部残余的热气发出的轻微嘶嘶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突然,他停在一个位置,眉头猛地一拧!抄起旁边工具箱里一把最大的活动扳手,毫不犹豫地伸进一个极其狭窄、布满油污的缝隙里!手臂肌肉瞬间绷紧,青筋暴起! “咔哒!”一声沉闷又清晰的金属断裂声!伴随着一股浓黑的机油猛地从缝隙里滋射出来!溅了他半身! “啊!”有人惊呼。 周建刚眼皮都没眨一下,任由黑糊糊的机油顺着脸颊往下淌。 他扔开扳手,手闪电般探进那还在冒油的缝隙里,猛地往外一拽! 一个断裂的、足有小孩拳头大小的轴承内圈,带着扭曲的滚珠,被他硬生生拽了出来!那断裂面狰狞扭曲,一看就是金属疲劳到了极限! “找到了!轴承内圈疲劳断裂,卡死了传动轴!”王师傅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斩钉截铁! 周建刚看都没看那废铁,随手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 他抹了把脸上的油污,动作快得惊人。 转身就从自己那个油得发亮的工具袋里,掏出一个用崭新电工胶布缠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正是他昨晚缠好的那根备用传动轴!尺寸、接口分毫不差! “快!清理油污!换轴承!上新轴!”王师傅立刻指挥旁边看傻了的保全工。 周建刚已经扑了上去。 他半跪在冰冷油腻的水泥地上,整个人几乎钻进了机器底部。 他换轴承的动作快如闪电,拧螺丝的手稳得像铁钳。沾满油污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部件间翻飞,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位,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效率! 林秀云站在人群外围,看着他沾满油污却异常灵活的双手,看着他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台机器的侧脸,看着他额角滚落的汗珠混着黑油滴在地上…她忘了那台扎眼的缝纫机,忘了周围的议论,心提到了嗓子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紧张得能拧出水。 终于,周建刚猛地从机器底下钻出来,浑身油污,像从墨缸里捞出来。 他看也不看,反手抓起旁边一把大号活动扳手,手臂肌肉贲张,对着机器侧面一个沉重的飞轮锁紧螺母,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扳! “哐——嚓!” 一声震得人牙酸的金属咬合声! 紧接着,他猛地拍下启动按钮! 嗡——! 巨大的梳棉机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像沉睡的巨兽被唤醒!机身剧烈地震动了一下,随即,皮带轮开始平稳地转动!刺啦刺啦的梳理声由慢到快,重新响彻车间! “转起来了!修好了!”人群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王师傅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重重拍了下周建刚沾满油污的肩膀:“好小子!干得漂亮!” 车间主任也松了口气,赶紧拿起铁皮喇叭,激动的声音响彻整个轰鸣的车间: “技术比武,机修组周建刚,排除重大故障!记头功一次!通报表扬!” “机修组周建刚!” “周建刚!” 广播声、机器轰鸣声、工友的叫好声混在一起,震耳欲聋。 林秀云站在喧闹的人群边缘,看着那个被众人围在中间、浑身油污却像发着光的男人。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抬手用还算干净的胳膊蹭了下脸上的油汗,蹭出一道滑稽的白印子。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喧闹的人群,越过攒动的人头,笔直地、毫无预兆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隔着轰鸣的机器,隔着飞散的棉絮,隔着那台被遗忘在门口、闪闪发光的“蝴蝶”牌缝纫机,他们的目光在空气里狠狠撞在一起。 周建刚的眼神很深,里面翻涌着刚修好机器的锐气,有被认可的微光,还有一丝…林秀云完全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像审视,又像困惑,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油污,努力想看清什么。 林秀云的心,被那目光烫得一哆嗦。 广播里“机修组周建刚”的余音还在车间里回荡。 第7章 蝴蝶飞进家里 她慌忙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工装下摆。 这边,不甘寂寞的陈志远,大嗓门叫唤起来,带着点被抢了风头的不爽和压不住的得意:“嘿!瞧见没!咱秀云妹子的‘蝴蝶’!这才是真金白银的好东西!搁门口算怎么回事?走!抬家去!” 他吆喝着那两个运输社的伙计,重新把帆布盖回那台崭新的缝纫机上,七手八脚地往平板三轮上抬。 林秀云再没勇气抬头看周建刚的方向,像只受惊的兔子,几乎是逃也似的,跟着那台扎眼的三轮车,在无数道目光的洗礼下,狼狈地挤出车间大门。 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止不住打了个寒颤,心中的忐忑更甚了。 傲娇的陈志远一路高谈阔论,唾沫星子都溅到伙计脸上了。 声音在空旷的厂区回荡,引得路过的工人都侧目。 林秀云恨不得把脸埋进衣领里。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缝纫机的“嗒嗒”声和车间里周建刚扳手拧紧螺母的“哐嚓”声,混在一起,吵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 三轮车吱吱呀呀地拐进锦绣里家属院。 正是下班做饭的点儿,狭窄的楼道里挤满了人。 蜂窝煤炉子的烟味、炒菜的油烟味、老爷们的汗味,老娘们的香粉味,汇合在一起,比北京的二锅头还上脸。 陈志远的大嗓门一进楼道,就像在油锅里扔了颗炮仗。 “借过借过!好东西进门喽!” 陈志远吆喝着,指挥伙计抬着那裹着帆布的大家伙往楼梯上挪。 “啥好东西啊志远?这么大阵仗?”有人好奇地问。 “哟!这形状…该不是缝纫机吧?”眼尖的已经猜出来了。 “缝纫机?!蝴蝶牌的?我的老天爷!” 议论声瞬间炸开!小小的楼道像烧开的粥锅。 各家各户的门都开了条缝,探出脑袋,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打在那帆布包裹上,又齐刷刷地射向跟在后面、脸色苍白的林秀云。 “林家嫂子买的?” “林秀云?她哪来那么多钱?” “啧啧,怪不得…” “前阵子马兰花不是还说…” 马兰花果然第一时间就挤在水房门口,手里还拎着个滴水的拖把,眼睛瞪得溜圆,像见了鬼! 她看着那被抬上楼的大家伙,又看看林秀云,涂得煞白的脸上表情变幻,最后定格在一种混合了嫉妒、鄙夷和幸灾乐祸的复杂神色上。 她没说话,只是嘴角撇得老高,那眼神,比刀子还利。 林秀云只觉得后背像爬满了蚂蚁,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山火海。 好不容易挪到三楼自家门口,陈志远哄哄不嫌事大的吆喝着,伙计们小心翼翼地把缝纫机放在门口狭窄的过道上。 “得嘞!秀云妹子,宝贝给你送到家了!” 陈志远抹了把汗,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回头让建刚兄弟帮忙挪进去!这玩意儿,沉!” 他拍了拍那冰冷的帆布包裹,又凑近压低声音,“钱的事儿,不急!哥说话算话!” 他说完,带着伙计风风火火地下楼走了。 留下林秀云一个人,对着门口这个裹着帆布、散发着崭新油漆和机油味道的庞然大物,还有楼道内、上下层无数道或明或暗、含义不明的目光。 她掏出钥匙,手指抖得厉害,捅了好几下才插进锁眼。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绿漆门,一股熟悉的、带着煤烟味的暖意涌出来,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冰冷和慌乱。 她几乎是逃进屋里,反手就想关门,把那台缝纫机和外面所有的目光都关在外面。 “妈!”小海像颗小炮弹似的从床边冲过来,扑进她怀里,小脸兴奋得通红,“楼下好吵!陈叔叔说咱家有‘蝴蝶’!蝴蝶在哪?会飞吗?”他好奇地探着小脑袋往门口看。 林秀云一把搂住儿子,把他往屋里带:“小海乖,先吃饭。” 她不敢看门口,更不敢想周建刚回来看到这台堵在门口的缝纫机会是什么反应。 心被一只僵尸的手紧紧拽着,七上八下。 她草草热了饭,和小海坐在桌边。 小海扒拉着饭,眼睛还不住地往门口瞟。 林秀云食不知味,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捕捉着楼道里的每一点动静。 邻居的议论声渐渐散去,但仍有像蚊子哼哼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进来: “…真抬上去了?” “…可不,堵门口呢!林家那门才多宽…” “…周建刚能乐意?他那脾气…” “…等着瞧吧,有热闹看喽…” 每一句都像针扎在她心上。 她看着碗里冰冷的咸菜,又看看儿子亮晶晶的眼睛,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恐慌涌上来,堵得她喉咙发硬。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脚步声终于踏上了三楼的楼梯。 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步都踩在林秀云的神经上。 钥匙串哗啦作响,门被推开。 周建刚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脸上带着比往日更深的疲惫,还有没擦净的新鲜油污。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门口那个裹着帆布、几乎堵住半边过道的大家伙。 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 楼道里那些若有若无的议论声,像被按了暂停键,瞬间消失了。 只有几家门缝里透出的灯光,沉默地照着。 周建刚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锥子,先是死死钉在那台缝纫机上,仿佛要穿透帆布,看清里面那让他心烦意乱的东西。然后,那目光缓缓抬起,越过缝纫机,落在了屋里饭桌旁僵坐着的林秀云脸上。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额角那道没擦净的油污,像一条扭曲的黑蜈蚣。嘴唇抿得死紧,下颌线绷得像块生铁。 他没说话,也没动。 就那么站在门口,站在那台扎眼的缝纫机和无数窥探的目光中间,像一尊沉默的、压抑着怒火的铁塔。 空气凝固了。 小海吓得缩在妈妈身边,大气不敢出。 林秀云的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手脚冰凉。她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时间一秒一秒地爬过。 楼道里的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人窒息。 突然,周建刚动了。他猛地弯腰,不是去碰那台缝纫机,而是伸手抓住了帆布包裹的一角! 他手臂上的肌肉瞬间贲张,青筋暴起!那沉重的机头,竟然被他一个人,硬生生地拖拽起来! 帆布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嗤啦”声!像撕破了什么紧绷的东西! 林秀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要干什么?把机器扔下楼吗? 然而,周建刚只是咬着牙,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用尽全身力气,把那台沉重的缝纫机,一点一点地、粗暴地拖进了屋里!沉重的铸铁底座刮过门槛,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哐当!”一声闷响! 缝纫机被他重重地撂在了屋子最靠里的墙角! 紧挨着他那堆油污的工具袋和破零件! 崭新的、“蝴蝶”缝纫机,鹤立鸡群的站在那些沾满油污、黑乎乎的铁疙瘩旁边,显得格格不入,又异常刺眼。 宛如光明与黑暗的交汇。 巨大的声响震得墙壁都仿佛抖了一下,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做完这一切,周建刚直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着,喘着粗气。 他看也没看那台缝纫机,也没看林秀云,只是狠狠抹了把脸上的汗,混着油污,抹出一道更深的黑印子。 然后,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到煤炉边,抄起炉钩,泄愤似的狠狠捅了几下炉膛里半死不活的煤块! 火星四溅!炉灰扬起!呛人的烟雾瞬间弥漫开来! 他像头被困在笼子里的暴躁野兽,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戾气。 捅完炉子,他把炉钩往地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响,震得小海一哆嗦。 然后,他走到墙角,在他那堆工具袋旁,重重地蹲下,背对着整个屋子,整个人蜷缩进那片油污和冰冷的阴影里,像一座沉默的、拒绝融化的冰山。 屋里死寂一片。 只有炉钩落地的余音,和炉膛里被捅得猛烈燃烧起来的煤块,发出噼啪的爆响。 橘红的火光跳跃着,照亮墙角那台簇新冰冷、格格不入的“蝴蝶”牌缝纫机,也照亮了旁边那个蜷缩在阴影里、沾满油污的沉默背影。 林秀云搂着瑟瑟发抖的小海,看着墙角那台终于进家门、却像颗炸弹般存在的缝纫机,又看看丈夫那拒绝沟通、仿佛凝固在油污里的背影。 门外,那些被巨响吸引的、更加肆无忌惮的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进来: “我的娘!刚才那动静!” “抬进去了?周建刚没给扔出来?” “扔?瞧见没,那脸黑的!跟锅底似的!” “啧啧,这日子,有得熬喽…” “马兰花,你不是消息灵通吗?赌一包烟,看这台‘蝴蝶’啥时候变哑巴?” 马兰花尖细的笑声像刀子一样扎进来:“赌就赌!我看呐,撑不过三天!周建刚那闷葫芦,发起狠来…嘿嘿…” 林秀云猛地站起身,冲过去,“砰”地一声摔上了门!门板撞在门框上,震得墙皮都掉下来一小块。 巨大的声响隔绝了外面那些恶意的声音,也震得墙角那个蜷缩的背影,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屋里只剩下炉火噼啪的燃烧声,和小海压抑的、细细的抽泣声。 林秀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胸口剧烈起伏。 她似乎越来越不理解身边的人,中央已经要求解放思想了,她一个女人尚有梦想,可棉纺厂这些人还想活在和过去一样庸庸碌碌的囚笼里,她着实看不懂,也很伤心。 她冷冷看着墙角那台簇新冰冷的缝纫机,又看看丈夫那沉默如山的背影,心沉入了大海。 三天? 马兰花,你太小看我林秀云了! 夜深了。 小海哭累了,终于在她怀里抽噎着睡去。 周建刚依旧蜷在墙角那片油污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像尊石像。 炉火渐渐弱下去,屋里光线昏暗。 林秀云轻轻把小海放到床上盖好。她站起身,走到墙角。没有看周建刚,目光只落在那台被粗暴撂在工具堆旁的缝纫机上。 她蹲下身。 手指有些抖,但异常坚定地,抓住了包裹缝纫机的厚重帆布一角,用力一扯! “嗤啦——” 帆布被掀开,露出了里面乌黑油亮、线条流畅的机身。 金色的“蝴蝶”商标,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只沉睡的、随时可能振翅的生灵。 林秀云没停。 她找到机头旁边的摇把,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一颤。她咬紧牙关,回忆着陈志远之前显摆时比划的动作,握住摇把,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摇! 咔…咔咔… 机头内部传来生涩的、齿轮咬合的艰涩声响。摇把沉重得像灌了铅,她的力量太弱了。 她不死心,憋着一口气,手臂肌肉绷紧,再次狠狠一摇!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金属撞击声,从机头内部传来! 紧接着,是极其细微的、金属部件开始顺畅转动的嗡鸣! 这声音太微弱了,在寂静的夜里,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屋里的死寂! 墙角,那个蜷缩在油污阴影里、仿佛已经凝固的身影,肩膀猛地一颤! 第8章 蝴蝶振翅高飞 屋里的气氛十分的诡谲。 林秀云的心脏狂跳,仿佛鱼儿跳上了岸边。 她盯着那台在昏暗中泛着幽光的缝纫机,手指还紧紧攥着冰凉的摇把,指节发白。刚才那一下,几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也抽干了她所有的勇气。 小海在睡梦中不安地翻了个身,嘟囔着令人怜爱的呓语。 林秀云像被惊醒,猛地松开摇把。她不敢再试第二下,生怕那点微弱的生机被自己莽撞地掐灭。 她迅速拉过被掀开的帆布,胡乱地盖回机头上,遮住了那点刺眼的金属光泽,也像遮住了自己那颗狂跳不安的心。 屋里重新陷入沉寂。 只有炉膛里煤块燃烧的微弱噼啪声,和周建刚压抑的、沉闷的呼吸声。 林秀云靠着冰冷的机身,慢慢滑坐到地上,黑暗中,她睁大眼睛,看着墙角丈夫那凝固成一团的沉默剪影,又看看床上儿子模糊的轮廓,一夜无眠。 天刚蒙蒙亮,楼道的嘈杂声便多了起来。 周建刚终于动了,他沉默地站起身,没看墙角盖着帆布的缝纫机,也没看靠在机身旁、一脸疲惫的林秀云。 他径直走到门后,拿起工具袋,开门,关门。 动作简单而坚决。 不久,脚步声便在清晨寂静的楼道里很快消失。 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随着他的离开,似乎暂时被带走了大半。林秀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撑着发麻的腿站起来。 她走到床边,小海还在熟睡,小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安静。 她俯身亲了亲儿子温热的额头,指尖轻轻拂过他怀里那只深蓝底、亮眼睛的布老虎。 她走到门边,习惯性地伸手去拉悬在灯泡下的开关灯绳。 手指触到的,是昨天被周建刚用胶布缠裹好的断口。 粗糙的胶布裹了好几层,缠得歪歪扭扭,像条丑陋的伤疤,却异常结实。 她轻轻一拉。 啪嗒。 昏黄的灯光亮起,一瞬间驱散了屋里的灰暗。 这盏灯,终于又亮了。 日子依旧平淡的过着,但那根弦却绷得很紧。 周建刚更沉默了,依旧早出晚归,回来就带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机油味。 但林秀云发现,他不再总是蜷在墙角那片油污的阴影里。有时会坐在桌边,就着灯光翻他那本卷了边的《机械维修手册》,手指在图纸上划过,眉头紧锁。 偶尔,他的目光会无意识地扫过墙角那台盖着帆布的缝纫机,眼神复杂,像在看一个解不开的谜题。 林秀云的心,就在丈夫这若有若无的注视下,在车间里马兰花她们探究的窃窃私语里,悬着,晃着。 那台缝纫机像个烫手的山芋,堵在墙角,也堵在她心口。 而陈志远给的期限像悬在头顶的剑,钱!剩下的钱!还遥遥无期,该怎么办呢? 这念头日夜啃噬着她。 这天傍晚,林秀云刚把小海从幼儿园接回来,李红梅就风风火火地追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袋。 “秀云!等等!”李红梅喘着气,把布袋往她手里一塞,压着嗓子,眼睛亮得惊人,“快!拿着!好东西!” 林秀云狐疑地打开布袋口。里面是几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布料!有细碎的浅蓝小花布,有素雅的米白棉布,还有一块厚实的深灰咔叽布!虽然不是崭新,但都干干净净,保存得很好。 “红梅?这…” “嘘!”李红梅警惕地左右看看,凑得更近,“放心!干净的!我娘家嫂子在街道被服厂管库底子的,这些是压箱底的处理货,有点小瑕疵,不影响用!便宜得很!你手巧,正好练练你那台‘蝴蝶’!” 她说着,又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塞进林秀云手里,“喏,这还有两副新针,一轴线!算姐支援你的!” 林秀云捏着那沉甸甸的布袋和温热的小纸包,鼻子一酸,嗓子眼像堵了团棉花:“红梅…我…” “甭谢!”李红梅大手一挥,脸上是那种两肋插刀的仗义,“赶紧的!做出样子来!堵住马兰花那帮人的臭嘴!让建刚也瞧瞧,咱女人的本事!” 她用力拍了拍林秀云的肩膀,转身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抱着那袋布料和小纸包,林秀云只觉得怀里沉甸甸的,心里也沉甸甸的。是压力,也是暖意。 她拉着小海快步上楼,生怕再遇见谁。 刚拐上三楼,就看见自家门口站着个人影——是马兰花!她手里端着个破搪瓷盆,假装在泼水,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死死盯着林秀云怀里那个鼓囊囊的布袋! “哟!林家嫂子回来啦?” 马兰花拖着调子,眼神像钩子,“这怀里抱的…又是啥好东西啊?鼓鼓囊囊的…” 林秀云心猛地一紧,把布袋往身后藏了藏,没理她,掏出钥匙开门。 马兰花撇撇嘴,嗤笑一声,端着盆扭着腰回屋了,门关得震天响。 进了屋,林秀云反手锁上门,后背抵着门板,心还在怦怦跳。 她把布袋放在桌上,看着那几块布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细碎的蓝花布纹路。 那台盖着帆布的缝纫机,在墙角沉默着,却像有魔力一样吸引着她的目光。 小海好奇地扒拉着布袋:“妈,花布布!做啥?” 林秀云看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又看看那台机器。 李红梅的话在耳边回响——“做出样子来!”“堵住马兰花的臭嘴!”“让建刚瞧瞧!” 一股滚烫的冲动猛地冲上头顶!干了!她豁出去了! 她走到墙角,深吸一口气,一把掀开那厚重的帆布!乌黑油亮的机身再次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她拉过家里唯一那把旧木椅,放在缝纫机前。椅子腿有点晃,她找了块小木片垫稳。 然后,她拿起那块细碎的浅蓝小花布,又找出上次做布老虎剩下的旧棉花。手指因为激动和紧张微微发抖。 她回忆着以前帮人改衣服时的步骤,小心翼翼地把布铺在光滑的金属台板上,拿起一块划粉,笨拙地、歪歪扭扭地,在布上画了个小小的、方方的轮廓。 这是第一步,她要做个最简单的小沙包。给小海的。 她拿起李红梅给的新针,穿上白线,虽然手指冰凉,但心里暖洋洋的。 她看着那根细长的银针,又看看缝纫机头上那个小小的、闪着寒光的针眼。心一横,学着陈志远比划的样子,把穿了线的针,小心翼翼地插进针孔。 一次,没穿过去。 两次,线头歪了。 三次…手心全是汗。 她咬着下唇,屏住呼吸,终于,在第四次,线头颤巍巍地穿过了那个细小的孔洞! 她长长舒了口气,才发现后背都湿透了。 但这一切心里都是甜的。 她把线在梭芯上绕好,笨拙地卡进梭壳,然后,她坐到了椅子上,冰冷的金属椅面激得她一哆嗦。 她脚踩上踏板,冰凉的铸铁触感从脚底传来,像鱼儿跳进了大海,无比的兴奋。 小海抱着他的布老虎,乖乖地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妈妈,小脸上满是好奇和期待。 林秀云深吸一口气,手指按住布料边缘,脚,试探性地、轻轻往下一踩—— 嘎吱… 踏板只沉下去一点点,机头内部传来生涩的摩擦声。针杆纹丝不动。 她加大力气! 嘎——吱——! 声音更刺耳了! 针杆猛地往下一沉! 针尖“噌”地一下扎透了布料! 可线没勾上! 针头带着线又猛地缩了回去,在布面上留下一个孤零零的小针孔! 失败了。 林秀云的心沉了一下。她不甘心,重新调整布料,再次用力踩下踏板! 嘎吱!噌! 又是一针!线还是没勾上!布面上又多了一个针眼。 一次,两次,三次… 嘎吱声和针尖穿透布料的“噌噌”声在寂静的屋里单调地重复着。 汗水顺着林秀云的鬓角滑下来,滴落在冰冷的金属台板上。她咬着牙,手指因为用力按着布而发白,脚踝因为生疏别扭的姿势而酸痛。 小海打了个哈欠,抱着布老虎,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快睡着了。 就在林秀云几乎要放弃,沮丧地想把布扯开时,她不知第几次狠狠踩下踏板,同时手指下意识地带着布料往前轻轻一送——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撞击声! 紧接着—— 嗒!嗒!嗒!嗒! 一连串细密、清脆、如同雨点敲打窗棂般的声音,骤然响起! 缝纫机头内部沉睡的齿轮和杠杆,像是被这恰到好处的力量瞬间唤醒! 针杆带着银针,化作一道上下跳跃的残影! 洁白的底线被飞快地拉上来,和面线在布料的夹层里精准地咬合在一起! 针脚细密均匀,像一串串跳跃的音符,流畅地在浅蓝色的碎花布面上延伸! “嗒嗒嗒嗒嗒嗒…” 这声音不再微弱,它清晰、稳定、充满了生机!像一只蛰伏的蝴蝶,终于抖开了它冰凉的翅膀,在寂静的屋子里振翅飞翔! 林秀云惊呆了! 她甚至忘了脚还踩在踏板上,只是呆呆地看着那跳跃的针尖,看着布面上飞速延伸的、整齐的针脚线!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激动,像电流一样瞬间窜遍全身! 她成功了!她的“蝴蝶”,真的飞起来了! “妈!响了!小蝴蝶响了!” 小海被这突如其来的“嗒嗒”声彻底惊醒,兴奋地从板凳上跳起来,抱着布老虎,指着缝纫机又蹦又跳,小脸涨得通红! 林秀云看着儿子兴奋的小脸,听着耳边这悦耳的“嗒嗒”声,连日来的压抑、委屈、恐慌,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充满生命力的节奏冲刷得干干净净! 她忍不住咧开嘴,想笑,眼眶却先一步湿热了。 手指带着布料,在针尖下轻快地移动,脚下踏板的节奏越来越稳,越来越快! “嗒嗒嗒嗒嗒嗒…” 这声音,像一首初生的歌谣,充满了笨拙的欢喜和破茧而出的力量,穿透了薄薄的门板,在寂静的楼道里清晰地回荡开来! 几乎是同时,隔壁马兰花家那扇紧闭的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拉开! 马兰花那张涂得煞白的脸探了出来,耳朵几乎贴在门缝上,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写满了不敢置信和恼羞成怒! 她听着那持续不断的、清脆的“嗒嗒”声,涂得鲜红的嘴唇扭曲着,像吞了只苍蝇! 楼下,刚走上楼梯的周建刚,脚步猛地钉在了台阶上! 他手里拎着的工具袋“咚”地一声掉在地上,几件工具滚落出来。 他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昏暗的楼梯拐角,抬着头,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家紧闭的门板。 那清晰的、节奏均匀的“嗒嗒嗒嗒”声,像无数根细密的针,透过门板,精准地、不容抗拒地,扎进了他的耳朵里! 第9章 第一单生意 “嗒嗒嗒嗒嗒嗒…” 马兰花活像见了鬼,想骂又骂不出声,最后“砰”地一声把门摔得震天响!震落几缕墙灰,仿佛连空气都跟着颤抖。 林秀云才不管门外洪水滔天。 她全副心神都钉在眼前跳跃的针尖上。浅蓝的碎花布在银针下驯服地移动,细密均匀的针脚飞快延伸,仿佛被赋予了生命。 指尖拂过温热的布面,感受着那细微的震动,她的内心说不出的畅快,澎湃。 小海乐颠颠的抱着布老虎,绕着缝纫机又蹦又跳,小嘴里“嗒嗒嗒”地配音,清脆的笑声混在机器的节奏里,驱散了这个憋屈的小屋内积压已久的阴霾。 随着蝴蝶浅吟低唱,一个浅蓝碎花布面的小沙包赫然出现在掌心。 “小海,试试!”林秀云把还带着机器余温的沙包递过去。 小海欢呼一声,接过沙包,小手掂了掂,转身就朝墙角扔去!沙包划出一道小小的弧线,“啪”地撞在墙上,又弹回地上。 “妈!真棒!”小海像只撒欢的小狗,捡起来又扔,乐此不疲。 而那只深蓝底、亮眼睛的布老虎被他暂时冷落在床上,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这个来者不善的新伙伴。 林秀云看着儿子雀跃的身影,又低头看看自己微微发颤的手指——那是用力过猛和高度兴奋的后遗症。一种久违的、近乎滚烫的成就感,从指尖一路烧到心窝里。 她真的做到了!这“嗒嗒嗒”的声响,是她亲手敲开的门缝! 接下来的几天,锦绣里这个国营老厂的空气里都带着股诡异的气氛。 林秀云家那台“蝴蝶”的“嗒嗒”声,成了家属院最刺耳的“背景音”。仿佛在宣告着某种新生的力量。 白天她在车间挡车,耳朵里灌满织布机的轰鸣,心里却惦记着墙角那台冰冷的机器。下班接了孩子,脚步匆匆上楼,反手锁门,掀开帆布,就扑到那方小小的金属台板前。 李红梅给的几块布料,成了她练手的沙场。 碎花布做了沙包,米白棉布裁成小手绢,边缘细细地卷了边缝好,针脚从最初的歪歪扭扭,到后来渐渐齐整。 那块厚实的深灰咔叽布,她犹豫了很久,最终狠下心,比着小海的身量,笨拙地裁剪、缝合,做出了一件小小的、口袋歪斜的工装马甲。 每一件成品,无论好坏,都带着滚烫的“嗒嗒”声烙印。 小海成了她最忠实的观众和模特,穿着歪口袋马甲满屋跑,神气得像个小将军。 马兰花在楼道里遇见,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阴阳怪气:“哟,林家嫂子手艺见长啊!这马甲口袋…啧啧,有特色!”林秀云只当没听见,把儿子搂得更紧,脚步更快。 周建刚的态度,成了家里最琢磨不透的“天气”。 他依旧沉默地早出晚归,带着一身洗不净的机油味。但林秀云发现,他不再刻意回避墙角那台缝纫机。 有时深夜回来,她靠在机身旁累得睡着,迷迷糊糊睁眼,会瞥见他高大的身影立在屋子中央,目光沉沉地落在盖着帆布的机头上,像在研究一台出了故障的复杂设备。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困惑的审视。 他依旧不和她说话,但那几根缠裹着崭新胶布的电线,被整齐地收在旧铁盒里,放在他工具袋最顺手的位置。 家里的煤炉,似乎也总在她需要赶工熬夜时,被添得更旺一些。 这种无声的、近乎本能的“维护”,像冬日里微弱的炉火,虽不热烈,却固执地存在,让林秀云悬着的心,不至于彻底冻僵。 这天傍晚,林秀云刚把小海哄睡,正就着昏黄的灯光,在咔叽布上练习锁扣眼。 针尖在厚实的布料里艰难穿行,手指被顶得生疼。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敲门声。 “秀云?在家吗?”是李红梅的声音,压着嗓子,却透着一股子兴奋。 林秀云赶紧放下针线,起身开门。李红梅挤进来,反手关上门,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像两盏小灯泡。 她没废话,直接从棉袄内兜里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片,塞到林秀云手里。 “快看看!姐给你揽的活儿!” 林秀云狐疑地展开那张纸。是一张街道被服厂印制的简易订货单,抬头写着“锦绣街道被服厂”,底下是几行手写的字: 订货单 品名:男式工装长裤(劳动布) 数量:叁拾(30)件 尺寸:统一大号(附参考尺寸) 要求:裤裆、膝盖处双层加固,右侧大腿加工具袋一个(尺寸见图),锁边牢固。 工价:每件完工合格,付加工费陆角(0.6元) 交期:拾日内(10天) 预付定金:叁元整(3.00) 经手人:李红梅(代) 锦绣街道被服厂(盖章) 林秀云的目光死死钉在“叁拾件”和“陆角”那几个字上,脑子嗡地一声,像被重锤砸中!三十件!一件六毛!全部做完…就是十八块钱!十八块!她手指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控制不住地发抖! “红梅…这…这…”她嗓子发干,声音都变了调。 “成了!姐给你拍胸脯保证的!”李红梅激动地拍着她肩膀,“我嫂子在厂里管外发,这批裤子是给新建工地的临时工赶的,量不大,要求也不算高,正好给你练手!定金都帮你预支出来了!”她又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三张卷了边的“大团结”,塞进林秀云冰凉的手里,“拿着!买线买扣子!” 三张崭新的十元钞票!沉甸甸的!带着油墨味!林秀云只觉得手心滚烫,像捧着烧红的炭!十八块!加上这预付的三块定金…离还清陈志远的缝纫机钱,一下子近了一大步!巨大的狂喜和同样巨大的恐慌,像两股巨浪,狠狠撞击着她的心脏!三十件!十天内!她一个人…行吗? “可是…红梅,我…我这手艺…”林秀云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指,又看看墙角那台缝纫机,心里一点底都没有。锁扣眼还歪歪扭扭呢! “怕啥!”李红梅瞪起眼,“谁生下来就会跑?你这两天做的小玩意儿,针脚不是越来越稳了?这裤子结构简单,就是费功夫!姐信你!”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点狠劲儿,“再说了,马兰花那喇叭花,这两天可没少编排你!说你这‘蝴蝶’啊,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你就不想狠狠扇她个大嘴巴子?把这三十件裤子,漂漂亮亮地做出来,甩她脸上?!” 李红梅的话,像一针强心剂,猛地扎进林秀云心里!扇马兰花嘴巴子!这个念头,带着一种原始的、解气的诱惑力!她看着手里那三张崭新的钞票和那张沉甸甸的订货单,又看看墙角那台沉默的缝纫机,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儿猛地冲上头顶!干了! “行!”林秀云抬起头,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红梅,我干!谢谢你!” 送走风风火火的李红梅,林秀云反锁上门。屋里安静下来,只有小海均匀的呼吸声。 她走到墙角,一把掀开帆布,露出“蝴蝶”冰冷的机身。她将那张订货单和三张大团结,端端正正地压在缝纫机台板的一角。 昏黄的灯光下,钞票上的水印和订货单上鲜红的公章,像两簇燃烧的火苗。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拿起订货单上附着的参考尺寸图,又翻出家里仅有的几张旧报纸。 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铺开报纸,拿起划粉,借着灯光,笨拙却无比专注地,开始在报纸上放大、描摹裤子的裁片轮廓。 每一根线条,都画得小心翼翼,反复比对尺寸图。 这一画,就画到了后半夜。腰酸背痛,眼睛发涩。 直到最后一片裁片画好,她才直起僵硬的腰,长长舒了口气。看着地上摊开的、巨大的报纸裁片,像一张作战地图,铺满了她的战场。 第二天是厂休日。天刚蒙蒙亮,林秀云就揣着那三块钱定金,拉着还睡眼惺忪的小海,一头扎进了寒风凛冽的清晨。她要去买布!买线!买扣子!买一切赶工需要的东西! 供销社的布料柜台前人挤人。深蓝色的劳动布堆在柜台上,像一片沉静的深海。 林秀云挤到前面,手指捻着布料的厚度和密度,仔细比对。她挑中了一匹颜色均匀、厚实耐磨的,跟售货员讨价还价半天,又心疼地算了又算,才咬牙扯了足够三十件裤子的布!厚厚一大卷,沉得坠手。 接着是线,选了最结实的黑色棉线,买了好几大轴。 厚实的金属裤钩、耐磨的树脂扣子…每一样,她都精打细算,货比三家。三张大团结,很快变成了一把毛票和几个钢镚儿,揣在兜里叮当作响。 最后,她给小海买了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自己啃着从家里带的冷窝头。 抱着沉重的布料,牵着啃包子的小海,林秀云几乎是小跑着回的家。 一进门,她顾不上喘气,立刻把布料小心地摊在唯一那张大床上。深蓝的劳动布散发着新布特有的、略带酸涩的浆味儿,厚重而充满希望。 她再次拿出报纸裁片,铺在布上,用划粉沿着边缘细细地描画。 布料太厚,划粉的痕迹很浅,她描得格外用力,指尖都压得发白。 剪刀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她深吸一口气,沿着画好的线,剪下了第一刀! “咔嚓!” 清脆的断裂声,像吹响了冲锋的号角。 接下来的日子,林秀云彻底成了旋转的陀螺。 白天在车间,轰鸣的织布机是她逃不开的劳役。 手指在纱锭间穿梭,心却早已飞回家中那方小小的金属台板前。 午饭时间,她三口两口扒完饭,就躲到更衣室角落,拿出裁好的布片和针线,争分夺秒地锁扣眼、缝裤兜。 马兰花端着饭盒凑过来,尖着嗓子:“哟,林家嫂子,这是…家里揭不开锅啦?上班时间还接私活?”她故意把“私活”两个字咬得又重又响。 林秀云头也不抬,针尖在厚布上飞快地穿梭,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主任批的,不影响工作。马大姐有意见?” 马兰花被噎得一愣,撇撇嘴,哼了一声扭着腰走了。 旁边几个女工互相看看,眼神复杂,却没人再敢吭声。 林秀云埋头飞针走线,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下班铃声一响,她总是第一个冲出车间。 接了小海,娘俩一路小跑回家。门一关,世界就只剩下那台“蝴蝶”和堆成小山的深蓝色布片。 小海很乖,自己抱着布老虎和小沙包在床边玩,不吵不闹。 昏黄的灯光下,林秀云伏在缝纫机前。脚踩踏板的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稳。“嗒嗒嗒嗒嗒嗒…”的声音像疾驰的马蹄,在小小的屋子里奔腾不息。针尖化作残影,在厚实的劳动布上犁出一道道整齐的线迹。 裤缝、裤裆、加固层、工具袋…冰冷的金属部件在她手下驯服地组合、连接。 手指被顶针硌得生疼,指尖磨起了水泡,水泡破了又结痂。 腰背因为长时间的弓着,酸痛得像要断掉。 眼皮沉重得打架,她就用冷水狠狠扑脸。 深蓝色的布屑沾满了她的头发、眉毛、衣襟。小海什么时候抱着布老虎蜷在床边睡着的,她都不知道。 周建刚深夜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女人像钉在缝纫机前的一尊雕塑,背影单薄却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昏黄的光晕笼着她,深蓝色的布屑像雪花一样粘在她汗湿的鬓角和疲惫的肩头。 脚下堆积着缝好的裤腿,像一片深蓝色的海浪。 那“嗒嗒嗒”的声音,急促、密集、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穿透力,在寂静的深夜里固执地回响。 他沉默地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被灯光投在墙上,拉得很长。他没说话,也没像往常一样去捅炉子或蹲墙角。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女人那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的背影上,停留在她沾满蓝色布屑的、磨破了皮的手指上,停留在墙角那堆越来越多的、深蓝色的“海浪”上。 他看到了桌上那张压在缝纫机台板下的订货单,看到了那鲜红的公章和“叁拾件”的字样。 空气里弥漫着布料浆洗后的微酸味、机油味,还有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浓重的疲惫气息。 周建刚的喉结,极其缓慢地滚动了一下。 他垂下眼皮,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油污、指关节粗大的手上。 他沉默地走到墙角,在他那堆工具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来的不是扳手,而是一小罐凝固发黑的润滑脂和一把细长的小油壶。 他走到缝纫机旁。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来一片阴影和浓重的机油味。 林秀云正全神贯注地缝合一条裤裆加固线,机器的“嗒嗒”声震得她耳膜发麻,根本没察觉身后有人。 直到一只沾着黑油的大手突然伸过来,按在了飞速旋转的皮带轮上! “嗒嗒”声戛然而止! 林秀云吓得浑身一激灵!猛地抬起头,撞进周建刚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他靠得很近,浓重的机油味和汗味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想护住手里的裤子,以为他要发难。 周建刚却看也没看她,也没看那裤子。 他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紧紧盯着缝纫机头内部那些高速运转后暴露出的金属部件——针杆连接处、挑线杆轴承、梭床轨道…那里面积累了一层细细的蓝色布绒和灰尘。 他拧开那个小油壶的盖子,动作沉稳。 细长的壶嘴对准一个极其微小的注油孔,手腕稳定,一滴不多一滴不少,将清亮的机油精准地注入。 然后,他用手指蘸了一点凝固发黑的润滑脂,极其小心地、均匀地涂抹在几个关键的摩擦部位。 他的动作异常专注、异常熟练,带着一种保全工特有的、对待精密机械的虔诚。 粗粝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部件间翻飞,精准而轻柔,与他平时修理厂里那些笨重铁疙瘩时的粗暴截然不同。 做完这一切,他拧紧油壶盖,收好润滑脂罐。依旧没看林秀云,也没说话。只是伸手,再次握住了皮带轮,轻轻一拨。 嗡—— 皮带轮顺畅地转动起来。 他收回手,转身走到墙角,在他那堆工具袋旁,像往常一样沉默地蹲下,蜷缩进那片油污的阴影里。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秀云呆呆地看着重新顺畅转动的皮带轮,又看看墙角那个沉默的背影。 指尖还残留着刚才被他靠近时带来的、带着机油味的压迫感,还有…那滴精准落下的、清亮的机油。 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里似乎混进了一丝机油特有的、金属的味道。她重新把布料压到针尖下,脚,用力踩下踏板! “嗒嗒嗒嗒嗒嗒…” 缝纫机重新欢唱起来!声音比之前更加清脆、更加流畅!针尖跳跃的节奏更快、更稳!仿佛那只冰凉的“蝴蝶”,刚刚被注入了一股沉稳的力量,抖擞了精神,飞得更高、更远! 深蓝色的劳动布在针尖下驯服地移动,一条裤腿的轮廓迅速成型。 林秀云抿紧嘴唇,眼神亮得惊人,手指带着布料在针尖下飞速穿梭。墙角,那蜷缩在阴影里的高大身影,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仿佛被这更加急促有力的“嗒嗒”声,震动了心弦。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屋里,橘黄的炉火跳跃着,映着一角沉默的油污,和一角飞针走线的深蓝。 只有那“嗒嗒嗒”的声响,像永不停歇的战鼓,敲碎了锦绣里沉寂的冬夜。 第10章 生活的线没断 “嗒嗒嗒嗒嗒嗒…” 此刻,林秀云的心情和缝纫机一起欢唱,急骤,有力,带着一种豁出命去的狠劲儿。 深蓝色的劳动布屑像细碎的雪沫,在昏黄的灯晕里飞舞,粘在林秀云的头发上、眉毛上、汗湿的脖颈上。 她俨然忘我,整个人像被一层蓝色的薄霜覆盖,只有那双紧盯着跳跃针尖的眼睛,亮得惊人,也熬得通红。 手指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顶针箍着的地方磨破了皮,渗着血丝,又被厚厚的蓝色布屑糊住,火辣辣地疼。 指尖被针屁股顶得发木,每一次用力推布,都像有无数根小针在扎。 腰背更是酸胀得像塞满了浸透水的棉花,稍微一动,骨头缝里都咯吱作响。眼皮沉重得打架,好几次针尖差点戳到手指上,全靠咬破舌尖那点腥甜和剧痛提神。 但她的心里想灌了蜜。 墙角那堆深蓝色的“海浪”,在缓慢而坚定地涨高。 缝好的裤腿、裤腰、工具袋…分门别类,堆成了小山。离十天的期限,还剩最后三天。三十件裤子,刚完成了一半。 小海蜷在床边的小板凳上,怀里抱着布老虎和小沙包,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早就睡熟了。 脸上蹭了几道蓝印子,肯定沾了妈妈的光。 林秀云缝完一条裤裆的加固线,剪断线头,长长吁出一口气,带着浓重的疲惫。她直起僵硬的腰,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目光扫过墙角那堆“战利品”,又落在床上那卷厚厚的、等待裁剪的深蓝色布料上。 还有一半…她长长的吁了口气,抓起桌上的搪瓷缸,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干得冒烟的喉咙,带来片刻惬意又虚假的清醒。 她撑着桌子站起身,想去拿块冷窝头垫垫肚子。 刚迈出一步,眼前猛地一黑!像有人突然拉掉了电闸!天旋地转! 她踉跄着扶住冰冷的墙壁,才没一头栽倒。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妈?”小海被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声音带着哭腔。 “没事…小海乖,妈没事…”林秀云靠着墙,大口喘着气,眼前金星乱冒。 胃里空得发疼,像有只冰冷的手在使劲攥着。 她看着儿子惊恐的小脸,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眼眶。 她强撑着挤出个笑,走到床边,拿起那个硬得像石头的冷窝头,狠狠咬了一口!粗粝的玉米面渣子刮着喉咙,她用力地、机械地咀嚼着,仿佛要把所有的疲惫和恐慌都嚼碎了咽下去。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 周建刚回来了,带着一身深夜的寒气和新染的机油味。 他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目光像探照灯,扫过屋里。 狼藉的战场:满地的蓝色布屑,堆积如山的半成品裤子,女人惨白的脸,沾满蓝色碎屑的头发,还有她手里那个啃了一半、硬邦邦的冷窝头。 小海光着脚丫站在冰冷的地上,小脸上挂着泪痕,怯生生地看着他。 空气凝固了一瞬。只有煤炉里煤块燃烧的微弱噼啪声。 周建刚皱紧了眉头,脸上冷的如冰。他没说话,径直走到墙角他那堆工具袋旁,沉默地蹲下。 但这一次,他没有立刻蜷进那片油污的阴影里。他翻找着,动作有些粗暴,发出叮当的碰撞声。 很快,他站起身,手里拿着一个旧得掉漆的铝饭盒。 他走到煤炉边,炉火已经很微弱。他拿起炉钩,泄愤似的用力捅了几下,火星四溅!然后掀开饭盒盖,把里面两个硬邦邦的杂面馒头,直接放到了炉盖子上!冰冷的馒头接触到滚烫的铁盖,发出滋啦的轻响。 做完这一切,他又沉默地走回墙角,蹲下,背对着屋里。 只是那宽阔的脊背,似乎比平时挺直了些,带着一种无声的、压抑的紧绷。 林秀云看着炉盖上那两个渐渐被烘热、散发出微弱麦香的馒头,又看看墙角那个沉默如山的背影。手里冰冷的窝头突然变得难以下咽。 她默默放下窝头,走过去,拿起一个温热的馒头。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冰冷的手指微微一颤。 她掰开一半,塞进小海手里:“小海,吃。” 小海捧着温热的馒头,小口小口地啃起来,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 林秀云拿着剩下半个馒头,走回缝纫机前。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看着墙角那个背影,声音干涩沙哑,“…谢谢。” 墙角的身影纹丝不动,仿佛没听见。 林秀云不再说话,坐下来,重新把布料压到针尖下。脚踩上踏板。 “嗒嗒嗒嗒嗒嗒…” 机器的节奏重新响起,似乎比刚才更沉、更稳。 她啃着温热的馒头,嚼得很慢,让那点带着炉火温度的麦香,一点点驱散胃里的冰冷和身体的虚脱。 第二天在车间,林秀云感觉自己像在梦游。巨大的机器轰鸣震得她脑仁疼,眼皮重得像挂了铅坠。 她强撑着精神挡车,手指在飞速旋转的纱锭间穿梭,动作明显比平时慢了一拍。好几次接线头差点跟不上,惊得她后背直冒冷汗。 午饭时间,她端着冰冷的饭盒,躲到更衣室角落。 刚拿出裁好的布片和针线,准备继续赶工锁扣眼,马兰花那令人厌烦的尖嗓门就响了起来,带着刻意的惊讶和浓浓的幸灾乐祸: “哎哟喂!大伙儿快瞧瞧!咱们的林劳模这是咋啦?眼窝子青得跟熊猫似的!啧啧,这脸白的…该不是晚上伺候那台‘蝴蝶’,累着了吧?” 她扭着腰走过来,涂得煞白的脸凑得很近,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恶毒的光,“我说秀云妹子,钱是好东西,可也得有命花不是?这白天黑夜地连轴转,可别把身子骨熬垮喽!到时候啊,别说这‘铁饭碗’端不稳,怕是连那‘蝴蝶’的翅膀,都扇不动喽!” 周围的几个女工都看了过来,眼神复杂。 林秀云捏着针线的手指猛地收紧,针尖狠狠刺进指腹!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了不少。 她抬起头,迎上马兰花挑衅的目光。一夜未眠的疲惫和积压的怒火在眼底燃烧,但她脸上却挤出一个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虚弱的笑: “马大姐费心了。我身子骨硬朗,撑得住。” 她晃了晃手里的布片,“这点小活儿,不耽误厂里的‘大饭碗’。倒是您,” 她目光扫过马兰花那张妆容厚重的脸,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像冰凌碎裂,“操心别人家的事儿,黑眼圈也挺重啊?晚上…没睡好?” 马兰花被噎得脸色一僵,涂得鲜红的嘴唇哆嗦着,想反驳,林秀云已经低下头,针尖在布片上飞快地穿梭起来,动作又快又稳,仿佛刚才的虚弱只是错觉。 马兰花讨了个没趣,哼了一声,扭着腰走了。 林秀云低着头,飞快地锁着扣眼。指尖的刺痛和心口的怒火,像两股拧在一起的鞭子,抽打着她的神经。 她必须更快!必须在马兰花彻底把闲话传到上面之前,把这三十条裤子漂漂亮亮地交出去! 最后三天的冲刺,林秀云彻底把自己榨干了最后一丝力气。 白天在车间,她靠着掐大腿、冷水扑脸硬撑。下班接了孩子,娘俩几乎是小跑着回家。门一关,她就扑到缝纫机前,像上了发条的机器。 “嗒嗒嗒嗒嗒嗒…”的声音从傍晚响到深夜,又从深夜响到凌晨。 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密,像狂风骤雨敲打着破旧的屋顶。 深蓝色的布屑在灯下飞舞,几乎要把她埋起来。手指上的水泡磨破了又磨起新的,渗出的血丝混着蓝屑,染得顶针都变了颜色。 腰背的酸痛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沉重。 小海蜷在板凳上睡着了,小脸上蹭满了蓝印子,像只小花猫。 周建刚深夜回来时,看到的景象一次比一次触目惊心。 女人像一尊即将碎裂的蓝色雕像,钉在缝纫机前,只有那双手,在针尖和布料间机械地移动着,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执着。 他依旧沉默地蹲在墙角。 但林秀云几次恍惚中抬头,都撞见他深沉的、复杂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她颤抖的手上,落在墙角那堆越来越高的深蓝色裤子上。 第九天深夜。 最后一条裤子的裤线缝合完毕! 林秀云剪断线头,手指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剧烈地痉挛着,几乎握不住剪刀。 她看着墙角那堆叠放整齐、深蓝色一片的三十条工装裤,像一片凝固的海。完成了!她真的完成了! 巨大的狂喜还没来得及涌上心头,就被排山倒海的疲惫彻底淹没。 她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栽,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属台板上! “咚!”一声闷响! 额角的剧痛让她瞬间清醒,也惊醒了蜷在板凳上的小海。 “妈!”小海吓得哭喊起来。 墙角那个沉默的身影猛地弹起!像头被激怒的豹子! 周建刚几步跨到缝纫机旁,高大的身影带着浓重的压迫感笼罩下来。 他一把抓住林秀云几乎瘫软下去的肩膀,手指像铁钳,力道大得惊人! 林秀云被迫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得吓人的眸子里。 那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强烈情绪——有震惊,有愤怒,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焦灼! “你…”周建刚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轮磨铁,“不要命了?!” 林秀云被他吼得一愣,额头磕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她想挣开,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巨大的委屈和后怕猛地冲上来,她看着墙角那堆她拼了命换来的裤子,又看看眼前男人那张盛怒的脸,连日积压的疲惫、恐慌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 “不要命?”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尖利颤抖,指着墙角那堆深蓝色的裤子,“我要命!我要小海的命!要这个家的命!厂里的工资够干什么?够买粮还是够买布?够给儿子买铁皮青蛙还是够换根结实的灯绳?!” 她越说越激动,眼眶通红,泪水在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这三十条裤子!十八块钱!是我豁出命挣的!是我林秀云凭自己手艺挣的!不偷不抢!碍着谁了?!你告诉我!碍着谁了?!” 她吼完,胸口剧烈起伏,生活太多的伤痕逼着她成为一个强大带刺的女人。 小海被吓坏了,抱着她的腿哇哇大哭。 周建刚被她吼得僵在原地,脸上的愤怒凝固了,变成了更深沉的、近乎茫然的东西。 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看着她额角磕出的青紫,看着她沾满蓝色布屑、磨破出血的手指,又看看墙角那堆像小山一样的深蓝色裤子…十八块钱…铁皮青蛙…灯绳…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她,几步走到墙角那堆工具袋旁,像头困兽般烦躁地翻找着什么,动作粗暴,发出哐当乱响。 林秀云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搂着大哭的儿子,精疲力竭。额角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 屋里只剩下小海的哭声和周建刚翻找东西的噪音。 突然,翻找声停了。 周建刚直起身,手里拿着的东西,不是什么扳手螺丝。 是那卷崭新的、灰白色的电工胶布。 他沉默地走到悬着灯泡的灯绳下。昏黄的灯光照着他沾满油污、指关节粗大的手。 他扯下一截胶布,粘粘的撕拉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然后,他抬起手,动作异常专注、异常沉稳地,将那段崭新的胶布,一圈一圈,严严实实地,缠绕在昨天他亲手接好的、那个缠裹着旧胶布的灯绳断口上。 一层,又一层。缠得密不透风,缠得结结实实。 仿佛在加固一条随时可能崩断的、维系着什么的线。 缠好。他拉了一下。 啪嗒。 灯,依旧亮着。 他收回手,低头看着手指间那卷剩下的胶布,又缓缓抬起眼皮。 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落在林秀云身上,也没有落在裤子上。 他的目光,穿过哭泣的孩子,穿过满地的蓝色碎屑,笔直地、沉沉地,落在了墙角那台冰冷沉默的缝纫机上。 那金色的“蝴蝶”商标,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只沉睡的、随时可能振翅的生灵。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像在宣布一个事实: “线,没断。” 第11章 十八块毛票 沉默的男人就像老黄牛,话不多,活踏实,但有时候踩你脚面,冷不防的后弹蹄。 周建刚好像就是这个德行,妥妥的中国传统男人。 说完,他再没看林秀云一眼,也没看哇哇大哭的小海,转身就走到墙角那片油污的阴影里,像尊石像般沉默地蹲下,把自己重新封冻起来。 林秀云万般滋味的搂着抽噎的儿子,周建刚那句话,像块石头砸进她翻腾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浪花,是更深的茫然和疲惫。 线是没断,可人呢?她看着墙角那堆深蓝色的“山”,巨大的成就感被透支殆尽的虚脱感狠狠压了下去。 十八块钱…像悬在眼前的一块肉,香,却让她心疲力尽。 她胡乱抹了把脸,哄着小海重新睡下,自己也几乎是爬着挪到床上。身体一沾床板,骨头缝里都发出酸涩的呻吟。 脑子里始终嗡嗡作响,缝纫机的“嗒嗒”声还在幻听,和周建刚那句没头没尾的“线没断”混在一起,搅得她辗转反侧,不得安宁。 天刚蒙蒙亮,林秀云就被生物钟硬生生拽醒。 眼皮肿得发烫,浑身骨头像被拆开重组过,每动一下都疼得钻心。 她挣扎着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扑到墙角那堆裤子前。 三十条,叠得整整齐齐,那可是她最得意的成果,也是她往下走的勇气。。 她一条条仔细检查裤缝、加固点、工具袋的针脚,还好,除了最早几条针脚略歪,后面的都算齐整牢固。 她长长舒了口气,悬着的心落下一半。剩下的,就看街道被服厂那个王主任了。 用冷水狠狠扑了把脸,刺骨的冰凉让她打了个激灵,精神勉强振作一点。 她找出一个干净的旧麻袋,小心翼翼地把三十条裤子叠好装进去。 麻袋鼓鼓囊囊,沉甸甸的,像装着一座小山。 她咬咬牙,把麻袋甩上肩头,压得她僵硬了好一阵子。 “妈…”小海揉着眼睛坐起来,看着妈妈背上那座“蓝山”,小脸上满是担忧。 “乖,在家等妈。”林秀云亲了亲儿子温热的脸蛋,声音沙哑,“妈去…交差。” 她把钥匙塞进小海手里,又往他怀里塞了个冷窝头。 扛着沉重的麻袋,林秀云几乎是挪下楼的。 每一步都踩在酸软的棉花上。 刚出楼道,就撞见马兰花端着痰盂出来倒水。 看见林秀云背上那鼓囊囊的麻袋和她惨白憔悴的脸色,马兰花那双浑浊的眼睛立刻亮了,嘴角撇出一个刻薄的弧度: “哟!林家嫂子,这是…去交‘大活儿’啦?” 她把“大活儿”两个字咬得又重又响,像含着块糖,“啧啧,瞧这脸色,熬得不轻吧?也不知道那街道厂的王主任,眼光高不高?可别白费了力气,最后落个‘次品’哦!” 她拖长了调子,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 林秀云脚步顿了一下,肩上的麻袋似乎更沉了。 她没理马兰花的阴阳怪气,只是把腰挺直了些,咬着牙,一步步挪出了家属院。身 后,马兰花嗤笑的声音像条甩不掉的毒蛇,丝丝地追着。 街道被服厂在城东,离锦绣里有段距离。 林秀云背着麻袋,走得气喘吁吁,额角的虚汗混着布屑往下淌。 深冬清晨的寒气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麻袋粗糙的边缘磨着她的脖子,火辣辣的。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走,快点到。 终于看到那排低矮的灰砖厂房。 门口挂着块掉了漆的木牌子:“锦绣街道被服厂”。 林秀云喘着粗气,把麻袋卸在传达室门口,感觉半边身子都麻了。 看门的老头探出头,打量着她和那巨大的麻袋:“干啥的?” “交…交工。”林秀云喘着气,掏出那张皱巴巴的订货单,“李红梅嫂子介绍的,三十条裤子。” 老头扫了眼单子,又看看她灰头土脸的样子,撇撇嘴,朝里面努努嘴:“库房,找王主任。” 库房在后院,又大又暗,堆满了各种布料和半成品。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粉尘和浆洗布料的味道。 王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她正拿着个本子清点一堆布料,脸色板得像块铁尺。 “王主任,”林秀云把麻袋拖到她面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是林秀云,来交那三十条工装裤。” 王主任抬起眼皮,厚厚的镜片后射出两道审视的光,像探照灯一样把林秀云从头扫到脚,尤其在她沾满蓝色布屑、磨破出血的手指上停留了几秒。她没说话,只是放下本子,走到麻袋前。 “打开。” 林秀云赶紧解开麻袋口,一股新布和浆洗的味道涌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把裤子一条条拿出来,摊在旁边一张还算干净的大木桌上。 王主任拿起第一条裤子。动作很慢,很仔细。她先是把裤子抖开,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光,一寸寸地检查布面有没有瑕疵、污渍。 然后,手指用力地搓揉裤裆和膝盖的双层加固处,又扯了扯工具袋的缝合线,力道大得林秀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接着,她拿起一把闪着寒光的铁尺,量裤长、腰围、腿围,每一个数据都核对订货单上的尺寸,分毫不差。 最让林秀云紧张的是锁边。王主任的指甲又长又硬,她直接用指甲尖,顺着裤缝锁边的线迹,一点点地刮!刮过去!像是在刮林秀云的心!那“噌噌”的声音,在寂静的库房里格外刺耳。 林秀云屏住呼吸,手心全是冷汗。她看着王主任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看着她刮过自己最早缝的那几条针脚略歪的裤边,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完了…要被挑刺了… 王主任的指甲停在了第一条裤子后裆的锁边线上。那里,针脚确实有点歪斜。 她没说话,只是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那审视的目光像冰锥一样,直直地扎在林秀云脸上。 空气凝固了。林秀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几天几夜熬出来的心血,仿佛瞬间就要被这目光冻成冰渣。 “这线,”王主任终于开口了,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念报告,“歪了。” 林秀云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嗓子发干,想辩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额角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王主任却没再看她,目光又落回裤子上。她的手指,继续沿着那条歪斜的线迹刮下去,力道似乎更重了些。 刮到裤腿内侧,那里是林秀云后期熟练后缝的,针脚细密均匀,像用尺子量过一样。王主任的指甲刮过,没发出半点滞涩的声音。 她放下第一条裤子,没说话,拿起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 林秀云的心,随着王主任拿起每一条裤子,都像坐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 看着她检查那些歪斜的针脚时紧皱的眉头,看着她刮过后期平整线迹时微微舒展的嘴角。 时间像被拉长了无数倍,每一秒都是煎熬。 终于,三十条裤子,全部检查完毕。 王主任摘下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揉了揉鼻梁。她没看林秀云,只是拿起订货单和一支红笔,在“交验结果”一栏,刷刷地写下了几个字。 林秀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不敢呼吸。 “合格。”王主任的声音依旧平板,却像一道惊雷炸在林秀云耳边! 合格!她没听错!是合格!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疲惫和紧张!林秀云只觉得眼前发黑,腿一软,差点没站稳!她死死抓住桌角,才没让自己瘫倒下去。 眼眶热得厉害,她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那点湿意涌出来。 王主任把订货单推到她面前,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点一点。”她把信封递过来。 林秀云颤抖着手接过信封。很沉!她打开封口,里面是一叠厚厚的、卷了边的毛票!一块的,五毛的,两毛的…花花绿绿,散发着油墨和汗渍混合的味道。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哆嗦,就着库房昏暗的光线,一张一张,仔细地清点起来。 一块,两块,三块…十五块六毛…十六块…十七块…十八块!整整十八块! 她点了一遍,又点一遍!没错!是十八块!加上之前预付的三块定金,一共二十一块! 沉甸甸的毛票,沾满了她汗湿的手指!这是她熬了九个日夜,用血汗和手指尖磨破的皮换来的! “谢…谢谢王主任!”林秀云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她紧紧攥着那叠厚厚的毛票,像攥着整个家的命脉。 王主任没回应她的感谢,只是重新戴上眼镜,拿起本子,又去清点她的布料了,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在她转身时,林秀云似乎瞥见她那板得像铁尺的脸上,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林秀云把毛票仔细地揣进贴身的衣兜里,那厚厚的一沓紧贴着温热的皮肤,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她重新扎好麻袋口——这麻袋和裤子都归厂里了。 她脚步虚浮地走出昏暗的库房,冬日上午清冷的阳光照在脸上,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肩上的重负卸下了,心里那座沉甸甸的“蓝山”也搬走了。 十八块钱!她真的挣到了!走在回锦绣里的路上,脚步虽然依旧沉重,心却像要飞起来。 她盘算着:还陈志远的缝纫机钱,还能剩下一点…给小海买点肉,再…给家里添盏亮点的灯泡? 她甚至开始幻想,当她把剩下的钱拍在周建刚面前时,他那张总是拧着眉头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刚走到家属院楼下,就看见陈志远叼着烟,靠在他那辆崭新的“永久”自行车上,正跟马兰花说着什么。 马兰花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飞,手指还朝着她家的方向指指点点。 看见林秀云空着手回来,脸色虽然疲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亮光,陈志远眼睛一亮,掐了烟就迎上来,脸上堆起热络的笑:“哟!秀云妹子!回来啦?怎么样?王主任那关过了没?我就说嘛!你的手艺,没问题!” 马兰花也凑过来,脸上是那种看好戏的假笑:“就是就是,林家嫂子出马,一个顶俩!那裤子,指定让王主任挑不出毛病!” 林秀云没心思应付他们的虚情假意,只想快点回家,把那个好消息告诉小海。 她敷衍地点点头:“过了。陈哥,钱…我凑够了,下午给你送去。” 陈志远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搓着手:“不急不急!妹子办事,哥放心!”他眼珠转了转,又压低声音,“不过秀云啊,你看你这手艺,放着也是放着。哥最近又联系了个大活,给供销社加工一批劳保手套,量更大,工钱也…” 林秀云心里“咯噔”一下。手套?又是没日没夜的赶工?她看着陈志远那张精明的笑脸,又想起过去九天那炼狱般的日子,一股强烈的抗拒感涌上来。 她打断他:“陈哥,我先回家看看孩子。”说完,不再理会陈志远和马兰花各异的脸色,低着头快步上了楼。 推开家门,小海立刻像小炮弹一样冲过来:“妈!裤子呢?钱呢?” 林秀云一把抱起儿子,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悦和轻松:“成了!儿子!成了!钱拿到了!”她小心地从怀里掏出那厚厚一叠毛票,在小海眼前晃了晃,“看!妈挣的钱!” 小海看着那花花绿绿的票子,小嘴张得老大,眼睛亮得像星星:“哇!好多钱!妈真厉害!” 林秀云抱着儿子,感受着他小小的、温热的身体,听着他童稚的欢呼,连日来的所有疲惫、委屈、提心吊胆,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沉甸甸的十八块毛票和儿子的笑容彻底熨平了。 她走到墙角,看着那台盖着帆布的缝纫机,第一次觉得那冰冷的金属光泽,也带上了一丝暖意。 她走到桌边,想把钱收好。目光扫过桌面,却猛地顿住! 桌上,放着周建刚那个旧得掉漆的铝饭盒。饭盒盖开着。 里面,不是他平时带的杂粮馒头。 是四个雪白的、还冒着微弱热气的肉包子!油汪汪的,散发着诱人的肉香! 第12章 风雨夜归人 两年后的黄昏。 雨,下得像天漏了个窟窿。 不是那种江南常见的、缠绵悱恻的毛毛雨。 是深秋的冷雨,又急又猛,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噼里啪啦,没个消停。 天空闪过一道闪电。 公安局那两扇黑沉沉的大铁门,“哐当”一声后关上。 一个高大黝黑的男人立在门前,双目直直的看向深夜。 他叫吴宏海,手里就提着一个破网兜。灰绿色的尼龙绳,边缘都磨得起了毛刺。 里头胡乱塞着两件辨不出颜色的旧单衣,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还有一个硬邦邦的、啃了一半的杂面窝头。 这就是他在里头熬了七百多天,换来的全部家当。 雨水顺着打绺的、油腻腻的头发往下淌,流进脖领子里,冰得他一哆嗦。 他抬起手,胡乱抹了把脸。雨水混着眼角不知是水还是别的什么,又咸又涩,糊住了视线。 手背上那道蜈蚣似的疤,被冰冷的雨水泡得发白、发胀,像条丑陋的死虫子趴在那里。 自由了。 这两个字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慌,又带着一种虚浮的、踩不到底的轻飘。 街对面,昏黄的路灯在瓢泼大雨里挣扎着,光晕模糊成一团。 雨幕像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帘子,把远处的锦绣里家属楼那片熟悉的灯火,隔得朦朦胧胧,像是隔着一片汹涌的海。 回去? 吴宏海喉咙里发出一点嗬嗬的声响,像破风箱。回去?回去看老东西那张死人脸?还是看那些街坊邻居躲瘟疫似的眼神? 他攥紧了破网兜的绳子,尼龙绳勒进指节,生疼。牙关咬得死紧,腮帮子上的肌肉一棱一棱地鼓起来。 雨更大了,砸在头顶的瓦檐上,汇成一股浑浊的水流,瀑布似的浇在他脚边的泥地上,溅起冰冷的泥点,打湿了他那条同样辨不出本色的单裤裤脚。 他猛地一低头,肩膀缩着,冲进了雨幕里。 雨水瞬间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破布鞋踩在积水里,噗嗤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冰窟窿里。冷,冷得骨头缝都透着寒气。 “哟!这谁啊?瞧着面熟?” 一个尖细的、带着明显恶意的声音从旁边小卖部的雨棚下传来。 吴宏海脚步没停,甚至没扭头看一眼。他知道是谁,街尾那个整天游手好闲的二流子。 “嘿!哑巴啦?吴大公子?哦不对不对,”那声音拔高了,带着刻毒的兴奋,“是吴大劳改犯!出来啦?里头饭食咋样啊?比咱棉纺厂的细粮白面香不?” “哈哈哈!”雨棚下爆发出几声哄笑。 吴宏海只觉得一股血直冲头顶,握着网兜的手攥得更紧,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他强迫自己加快脚步,只想快点离开这恶心的声音。 “呸!劳改犯!晦气!”一个半大小子,大概是二流子的跟班,故意从旁边积着脏水的小水洼里猛跑过去,泥浆子“哗”地溅起老高,全泼在吴宏海本就湿透的裤腿上,留下大片肮脏的黄黑色斑点。 泥点子冰凉,带着垃圾的腐臭味。 吴宏海脚步猛地顿住。 雨水顺着他低垂的额发往下淌,遮住了眼睛。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那个正得意地回头冲他做鬼脸的半大小子。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又像荒野里饿急了的狼。 半大小子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鬼脸也忘了做,被那眼神吓得一缩脖子,哧溜一下钻回了雨棚下。 吴宏海没动。他就那么站着,任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上的泥点,冲刷着裤腿上那片恶心的污迹。 过了好几秒,他才像一具生锈的机器,重新迈开腿,一步一步,沉重地往前挪。 脊梁骨挺得笔直,像根插在泥水里的标枪,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僵硬。 锦绣里的灯光近了。 隔着雨幕,能看到筒子楼黑洞洞的窗口,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只有零星几扇窗透出点昏黄的光。 快到院门口了,他甚至能看到自家那扇熟悉的、刷了绿漆的门板轮廓。 脚步,却越来越沉。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他停在离院门还有十几米远的一个堆满杂物的墙角阴影里。雨水顺着破旧的砖墙往下淌,在他脚下汇成一小股浑浊的溪流。 他靠着冰冷湿滑的墙壁,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冷的,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和…怯懦。 回去?推开那扇门?迎接他的是什么?是老头子砸过来的茶杯?还是邻居们扒着门缝的指指点点?是马兰花那张刻薄的嘴?还是……林秀云那平静得让他心慌的眼神?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喘不上气。 他猛地抬起手,狠狠一拳砸在粗糙的砖墙上! “砰!” 闷响被雨声吞没。指骨瞬间传来钻心的疼,皮肉绽开,血丝混着雨水,在灰黑的砖面上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暗红。 还不够疼,远远不够。 他像头困兽,在狭窄的墙角里焦躁地转了个圈。 目光茫然地扫过雨幕,不能回去,至少现在不能。他需要喘口气,需要找个地方,把这身湿透的、散发着霉味和屈辱的皮囊晾一晾。 去哪儿? 脑子里一片空白。 雨水流进眼睛,涩得发疼。 他下意识地朝着跟锦绣里相反的方向走,漫无目的,脚步踉跄,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水里,踩在坑洼不平、被雨水泡软的路面上。 不知不觉,拐进了一条更黑、更窄的巷子。风在这里打着旋儿,呜呜地响,像鬼哭。 这是新风巷,早些年盖厂房堆废料的地方,后来就成了城市角落里的疮疤,乱搭乱建的棚户歪歪扭扭挤在一起,垃圾堆在墙角,散发着馊臭。 雨水冲刷着路面,露出底下被踩得稀烂的煤渣和碎砖头,硌得他脚底板生疼。 黑,真黑。只有远处路口一盏半死不活的路灯,在雨幕里透出点昏惨惨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两边低矮棚户扭曲的轮廓。 雨水顺着破油毡、烂石棉瓦的缝隙往下淌,滴滴答答,敲打着不知谁家扔在墙根的破铁桶,声音空洞又瘆人。 吴宏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破网兜拖在泥水里,像个累赘。 脑子里像塞满了湿透的棉絮,沉甸甸,木然然。冷雨浇在身上,似乎连最后一点热气都带走了,只剩下麻木。 就在这时! “啊——!放开我!救命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像把淬了冰的锥子,猛地刺破了雨幕的喧嚣和巷子的死寂!尖锐,惊恐,带着濒死的绝望! 那声音,就从前面拐角不远处的黑暗里传来! 吴宏海浑身猛地一激灵!像被通了电!脑子里那团浆糊瞬间被这声尖叫撕得粉碎!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他甚至没看清前面发生了什么,身体已经先于脑子做出了反应! “操!” 他低吼一声,像头被激怒的豹子,肩膀猛地一甩!手里那个破网兜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前方的黑暗!网兜里的破衣服、搪瓷缸子、硬窝头,天女散花般飞了出去! “哐当!哗啦!” 东西砸在什么东西上的闷响,伴随着一声粗野的咒骂:“妈的!谁?!” 借着巷口那点昏惨惨的光,吴宏海看清了!三个黑影,正把一个穿着浅色衣服的人死死按在湿漉漉、布满垃圾的墙角!地上挣扎的人影,看身形是个女的! 一股邪火“轰”地冲上吴宏海的头顶!烧得他眼睛赤红!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了,只剩下两个字:弄死他们! “滚开!”他喉咙里爆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像受伤野兽的嚎叫!整个人像炮弹一样冲了过去! 雨还在下,冰冷刺骨。 巷子里弥漫着垃圾的馊臭和血腥味。 吴宏海背靠着冰冷湿滑的砖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每一次吸气,肋骨都像被钝刀子狠狠刮过,疼得他眼前发黑。喉咙里一股浓重的铁锈味,他忍不住“咳”了一声,带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混着冰冷的雨水,砸在脚下的泥浆里。 刚才那几分钟,像一场混乱、血腥的噩梦。 他记不清自己挨了多少下。 拳头,脚踹,还有那该死的、带着锈迹的铁管子砸在胳膊上的闷响。 只记得自己像疯了一样,脑子里只剩下监狱里打群架时那股不要命的狠劲。 拳拳到肉,专往软肋、下颚、眼眶招呼!逮着一个就往死里揍!一个流氓被他砸碎了鼻梁骨,血糊了满脸,惨叫着滚到一边。另一个被他一个头槌撞在胃上,蜷缩在地上干呕。最后一个,被他抢过来的铁管子狠狠抡在小腿上,骨头裂开的脆响,在雨夜里清晰得瘆人! 但这一次他并没有犯罪的感觉,反而有一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快感。 那三个家伙,丢下几句狠话,连滚带爬地消失在巷子深处的黑暗里,像几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癞皮狗。 赢了?吴宏海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他抬手抹了把脸,雨水混着温热的液体,流进嘴角,又咸又腥。 是血,额头破了,颧骨也火辣辣地疼,胳膊肘那挨铁管子的地方,骨头缝里都在叫嚣。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身本来就破旧的单衣,被撕扯得更烂,沾满了泥浆、血污和不知名的秽物。 一只鞋也不知道甩哪儿去了,光脚踩在冰冷的泥水里,冻得没了知觉。 真他妈的…狼狈。 他自嘲的笑了笑,撑着墙想站直。 那个被他救下的女人,还蜷缩在墙角。 浅色的呢子大衣糊满了泥浆,湿漉漉地裹在身上。她双手死死抱着头,身体筛糠似的抖着,像一只被狼群恐吓后孱弱的山羊。 吴宏海皱紧了眉,麻烦。天大的麻烦。他一点不想沾上任何麻烦。 他撑着墙,转过身,拖着那条疼得钻心的腿,一瘸一拐地往巷子口走。 只想尽快离开这鬼地方,找个没人的角落,舔舔伤口。 雨还在下,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身上的伤口和污秽,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和疼痛。 就在他快要走出那片被路灯微光勉强照亮的区域时—— “等…等等!”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声音还在抖,带着明显的哭腔和惊吓过后的沙哑,但很清亮,像被雨水洗过的玻璃。 吴宏海脚步一顿,没回头。 “你…你叫什么名字?”那声音追问,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执着。 吴宏海心里那股邪火又有点往上拱。他猛地转过身,雨水顺着他打绺的头发往下淌,糊在脸上那道流血的伤口上,让他半边脸看起来狰狞可怖。 他眼神凶狠,像头被逼到绝境的狼,声音嘶哑地低吼:“问个屁!滚!” 吼完,他啐了一口嘴里的血沫子,再次转身要走。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我叫田琳琳!” 那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穿透雨幕,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甚至…有点命令式的意味,追着他的背影。 吴宏海像被施了定身咒,脚步硬生生钉在了泥水里。 田…琳琳?这名字有点耳熟…商业局…田局长?!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回过头。 巷子墙角,那个女人已经扶着湿滑的墙壁,艰难地站了起来。 她胡乱地抹开糊在脸上的湿发,露出一张被雨水冲刷得有些苍白的脸。狼狈,却掩不住五官的精致和轮廓的姣好。 那双眼睛,此刻还带着惊恐未消的水汽,却直直地看向他,亮得惊人。雨水顺着她尖俏的下巴往下滴。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一身褴褛、满脸血污、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的男人,没有丝毫的退缩。她甚至往前艰难地挪了一小步,沾满泥浆的皮鞋踩在水洼里。 “你…需要帮忙吗?”她看着他,清晰地又问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吴宏海脑子里混沌的雨幕。 帮忙? 吴宏海愣住了。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冰冷的雨里。 血水混着雨水,顺着他破烂的袖口往下淌,滴在脚下的泥浆里。肋骨疼得他吸气都困难,光着的脚冻得快要失去知觉。 他需要帮忙?他需要的东西太多了!他需要一个地方避雨,需要一块干布擦擦这身泥血,需要一瓶烈酒灌下去驱散这透骨的寒气,更需要一个能把他身上“劳改犯”三个字洗刷掉的漂白粉! 可这话从一个刚被他从流氓手里救下来、穿着呢子大衣(虽然脏了)、一看就跟“锦绣里”这种地方格格不入的女人嘴里问出来,显得那么…荒诞,又那么…刺耳。 帮忙?她能帮什么?给他钱?给他一身干净衣服?还是…给他一个体面的身份? 吴宏海扯了扯嘴角,想扯出一个嘲讽的笑,结果只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他“嘶”了一声。 他喉咙里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含混不清的音节,像是野兽受伤后的呜咽。 他下意识地想把手插进裤兜,摸到那空荡荡、湿透的布料才想起,自己连个像样的兜都没有。 他猛地想起什么,用那只没怎么受伤的手,哆嗦着伸进湿透的上衣内兜。指尖触到一张被水泡得发软、几乎要化掉的纸片。他费力地掏出来。 昏黄的路灯光下,那张印着鲜红公章的“刑满释放证明”,已经被雨水彻底浸透、泡烂了。 字迹模糊成一团团蓝色的墨晕,纸张软塌塌地黏在一起,像一块肮脏的抹布。上面的名字和日期,都糊得看不清了。 他盯着手里这团烂纸,眼神空洞。这就是他的身份。一张被雨水泡烂的废纸。 “呵…”一声短促的、带着浓重鼻音的笑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充满了自嘲和绝望。 他把那团烂纸狠狠攥在手心,黏腻的纸浆从指缝里挤出来。 他抬起头,重新看向那个叫田琳琳的女人。 雨水冲刷着她的脸,她的眼神依旧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探究和…也许是怜悯?不,不是怜悯。那眼神深处,有种更复杂的东西,像一团在雨夜里燃烧的、小小的火苗。 吴宏海的心,被那眼神烫了一下。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暴戾猛地冲了上来。他不需要怜悯!更不需要这种高高在上的“帮忙”! 他猛地别开脸,不再看她。 用尽全身力气,拖着那条伤腿,一瘸一拐地,再次转身,朝着巷子外更深的黑暗和雨幕走去。 背影在昏黄的光晕里,显得格外佝偻、狼狈,却又透着一股死犟的、不肯低头的狠劲。 田琳琳站在原地,看着他几乎融入雨幕的背影,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她忽然抬手,用力扯下自己脖子上那条同样沾了泥水的羊毛围巾——一条浅米色、质地精良的围巾。 她紧走几步,追到巷口,对着那个快要消失在雨中的背影,用力喊了一声: “喂!拿着!” 她扬手,把那团柔软的、带着她体温的围巾,朝着吴宏海的背影用力抛了过去! 围巾在空中划过一道湿漉漉的弧线,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啪”地一声,掉在了他前面几步远的泥水里。 吴宏海的脚步,第二次顿住了。 他低着头,看着泥水里那团浅色的、迅速被污水浸透的织物。雨水疯狂地砸在上面,溅起细小的水花。 巷子口斜对面,那家还没打烊的小杂货铺里,门缝底下透出点微弱的光。 一台老旧的红灯牌收音机,正滋滋啦啦地响着,一个严肃的男播音腔,努力穿透雨声和电流干扰,断断续续地飘出来: “…全国…科学大会…胜利召开…提出…科学技术是生产力…要尊重知识…尊重人才…” 吴宏海像没听见。他盯着泥水里那条围巾,看了足足有十几秒。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伸出那只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手,没有去捡那条围巾,而是从旁边浑浊的泥水里,摸索着,捡起了自己那只不知何时甩掉的、同样糊满泥浆的破布鞋。 他直起身,把破鞋夹在腋下,光着一只脚,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彻底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雨夜里。 第13章 前进还是后退 下午,林秀云揣着那十八块毛票,又添上自己之前省下的三块多零钱,凑足了缝纫机的尾款,去了陈志远家。 陈志远正翘着腿听收音机,邓丽君咿咿呀呀地唱着。 看见林秀云递过来那卷厚厚的毛票,他脸上笑开了花,手指麻利地捻着票子,对着灯泡一张张看水印。 “瞧瞧!我就说嘛!秀云妹子是能干大事的人!” 他拍着胸脯,把钱揣进贴身的衬衣口袋,还用力按了按,“这‘蝴蝶’啊,算是彻底落在你家炕头上了!” 林秀云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缝纫机,真正是她的了。 “对了,秀云,”陈志远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蛊惑,“早上跟你提那事儿,考虑得咋样?供销社那批劳保手套!量大!工钱比裤子还高点!一双给一毛二!做熟了,一天弄个几十双不成问题!”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一天就是好几块!顶厂里干好几天!” 一天好几块!林秀云的心猛地一跳!这诱惑太大了!缝纫机的钱还清了,可家里哪哪都需要钱。 小海的衣裳短了,煤块又快烧完了,那盏昏黄的灯泡…可一想到过去九天那炼狱般的日子,那磨破的手指,那熬红的眼睛,那磕在台板上的剧痛…她本能地打了个寒颤。 “陈哥…这手套…”她嗓子发干,“量大,时间紧吗?” “紧是紧点,”陈志远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可架不住工钱高啊!供销社急着要货,年前就得交!咬咬牙,熬个把月,过年的钱都挣出来了!” 他看林秀云还在犹豫,又加了一把火,“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你要是不接,我立马找别人!新风巷那边,等着接活的人可排着队呢!” “新风巷”三个字,像根刺扎了林秀云一下。那是刚兴起的个体户聚集地,鱼龙混杂。 陈志远路子广,要是真给了别人…她看着陈志远笃定的眼神,又想想那“一天好几块”,挣扎的念头渐渐被压了下去。家里太需要钱了。 “…行吧,陈哥。”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点疲惫的妥协,“我接。啥时候要料子?” “痛快!”陈志远一拍大腿,“料子我明天就给你送来!厚帆布和棉线!你就擎等着听那‘嗒嗒嗒’数票子的声儿吧!”他笑得志得意满。 走出陈志远家,冬日下午的阳光惨白无力,照在身上没多少暖意。 林秀云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像刚卸下一座山,又扛上了一座更沉的。手套…又是没日没夜的赶工。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的衣兜,里面剩下几块零钱,是她的“战利品”。 她拐进供销社,咬咬牙,买了一小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又挑了个二十五瓦的新灯泡。肉用油纸包着,新灯泡揣在兜里,玻璃壳冰凉。 回到家,小海看见肉,高兴得直蹦。 林秀云把新灯泡换上,拉下灯绳。 啪嗒。 屋子里瞬间亮堂了许多!昏黄的光晕变成了清亮的白光,把屋里每个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连墙角缝纫机盖布上的褶皱都清晰可见。 “哇!好亮!”小海拍着手,新奇地在灯下转圈圈。 林秀云看着这满室清辉,心里那点因手套订单带来的阴霾,似乎也被驱散了些。 她系上围裙,开始切肉。肥肉在热锅里滋啦作响,冒出诱人的油香和焦香。 她奢侈地切了两片厚厚的五花肉,煸出油脂,然后下了一大把腌好的咸菜炒香。最后,把剩下的杂粮饭倒进去,翻炒均匀。咸菜的咸香、猪油的荤香、米饭的焦香混合在一起,在亮堂的屋子里弥漫开。 这是真正的咸菜肉丝炒饭。油汪汪,香喷喷。 小海扒在桌边,眼巴巴地看着,小鼻子一耸一耸。 林秀云盛了两大碗。一碗推给小海,一碗放在周建刚常坐的位置旁边。 她给自己盛了小半碗杂粮饭,就着点咸菜。 看着儿子狼吞虎咽,小嘴塞得鼓鼓囊囊,满嘴油光,她心里那点沉甸甸的感觉,又被一种细微的满足感填满了。 天色渐黑,周建刚回来了。 他推开门,目光扫过桌上那碗油亮喷香的炒饭,又扫过墙角那盏散发着清辉的新灯泡,最后落在正低头扒饭的林秀云身上。 他沉默地放下工具袋,走到桌边坐下,狼吞虎咽一碗饭很快见了底。 林秀云的心跳有些快。她鼓起勇气,轻声说:“那个…缝纫机的钱,我还清了。陈志远的。” 周建刚捻筷子的手指顿住了。 他依旧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有那粗重的呼吸声,在安静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还剩了点钱,”林秀云的声音更轻了些,带着点试探,“买了点肉…换了灯泡。”她指了指头顶。 周建刚缓缓抬起头,看了好几秒。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但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建刚,”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又开口:“你说…陈志远他们,是真能挣着钱吗?” 周建刚扒饭的动作猛地一顿,几颗米粒粘在嘴角。他抬起眼皮,那双因为常年盯着机器而显得有点浑浊的眼睛看向林秀云,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你咋又提这茬?”他语气硬邦邦的,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把筷子往碗上一拍,“啪”的一声脆响,“投机倒把!那是正经人干的事儿?早晚得出事!你看看吴宏海……” “吴宏海是偷!”林秀云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像被针扎了一下,身体也绷直了,“陈志远他凭自己力气跑货,光明正大!” “光明正大?”周建刚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穿个喇叭裤,留个大鬓角,放些靡靡之音就叫光明正大了?厂里风言风语都传成啥样了?他李红梅是泼辣能顶事,可顶得住上面查?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他越说越气,唾沫星子都溅了出来,手指头梆梆地敲着桌面:“咱们是工人!是正经端国家铁饭碗的!秀云,你心思别活泛,厂里不会亏待老实肯干的!你看我,季度先进!照片都贴光荣榜上了!你又是挡车工状元,这比啥不稳当?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股突兀的力道,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他不再看任何人,抓起墙角的工具袋,像逃避什么洪水猛兽一样,几步就跨到门口,拉开门,高大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楼道昏暗的光线里。 林秀云端着碗,僵在原地。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冰冷的委屈,像潮水一样漫上来,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细微的满足。她放下碗,手指冰凉。 就在这时,厂里的喇叭突然响起。 “通知!通知!全厂职工请注意!为响应厂党委号召,激发职工钻研技术热情,提高生产效率,我厂将于本月二十五日,举行全厂技术大比武!挡车工、机修工、保全工…所有技术岗位职工,均可报名参加!优胜者,给予表彰奖励!报名截止日期,本月二十日!请各车间积极组织,踊跃报名!再广播一遍…” 她下意识地又看向墙角那台盖着帆布的缝纫机,冰冷的机身,在清亮的灯光下泛着幽光。 陈志远那手套订单的“嗒嗒”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和王师傅那句“靠工人的手艺”碰撞在一起,在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突然,门又被猛地推开! 周建刚高大的身影去而复返! 他站在门口,胸口微微起伏,脸上带着一丝未褪尽的仓促和…一种极其罕见的、近乎莽撞的急切! 他根本没看林秀云,也没看小海,盯着他的工具箱,像在宣布一个重大的决定,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机修组,周建刚。” 第14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经过思想的挣扎和沉静,她决心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尽管前方荆棘密布,她也会无怨无悔。 下午,林秀云请了半天假,她决定去找个铺子,在家里接私活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她没去供销社,也没回家。 而是绕过了机器轰鸣的厂区正门,沿着高大的、灰扑扑的厂区围墙,一直往后走。 围墙根下,堆满了废弃的机器零件、碎砖烂瓦,还有不知谁家倒的炉灰渣子。 空气里飘着一股铁锈和垃圾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她毫不犹豫的往前走,越走越偏。围墙拐了个弯,后面露出一条狭窄的、被两排低矮破败的棚户挤压出来的巷子。 这就是新风巷,最近解放思想最严重的地方。 巷子口还算宽敞,地上铺着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缝隙里长着枯黄的杂草。 往里走,路面就变成了坑洼的土路,被前几天的雨水泡成了烂泥塘。 碎砖头、烂菜叶子、破布条、甚至还有半只腐烂的死老鼠,随意丢弃在泥水里。 几条瘦骨嶙峋的野狗,正围着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疯狂刨食,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 林秀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泥水溅脏了裤脚。她屏着呼吸,避开那些令人作呕的垃圾堆和虎视眈眈的野狗。一直走到巷子快尽头的地方。 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半死不活地杵在那里,虬结的树根拱破了地面。 树下,一个穿着脏兮兮黑棉袄、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头正蹲着抽旱烟。 烟袋锅子一明一灭,映着他那张布满沟壑、缺了颗门牙的脸。浑浊的眼珠慢吞吞地抬起,上下打量着林秀云这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找谁?”老头声音嘶哑,像破风箱。 林秀云攥了攥手心,指甲掐进肉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大爷,听说…您这儿有铺面出租?” 老头浑浊的眼珠在她洗得发白的工装上转了一圈,又落在她脸上,似乎在掂量什么。 半晌,他慢悠悠地抬起枯瘦的手指,朝着老槐树斜后方一个更阴暗的角落指了指:“喏,就那间。靠公厕的,味儿冲点,” 他咧开缺牙的嘴,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最便宜。八块钱一个月。” 林秀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巷子最深处,紧挨着公共厕所的一个低矮棚子。 墙是用碎砖和黄泥胡乱垒起来的,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参差不齐的砖头。屋顶盖着几块破石棉瓦,边角都碎了。一扇摇摇欲坠的、用几块烂木板钉成的门板,歪斜地挂在门框上。门板底下,渗出一滩可疑的、散发着强烈尿臊味的黄水。 林秀云的心沉了沉。她深吸一口气,屏住,走到那扇破门前。伸手,轻轻一推。 “吱呀——嘎——” 刺耳的、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声音响起。 门轴大概锈死了,推开得异常费力。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重霉味、灰尘味、老鼠屎味和隔壁公厕飘来的、令人窒息的氨水臊臭的浊气,猛地扑面而来!呛得她眼前发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强忍着恶心,侧身挤了进去。 里面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门缝和墙壁高处几个破洞里透进点微光。 巴掌大的地方,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踩上去软绵绵的。 墙角结着蛛网,几只受惊的潮虫飞快地钻进墙缝里。墙壁更是惨不忍睹,大片大片的墙皮像鱼鳞一样剥落下来,簌簌地往下掉着灰渣。空气里那股霉味浓得化不开。 创业太难了,林秀云的心情五味杂陈,她决定租下这个门面,尽管位置偏僻荒凉,但在这个敏感时期,还是低调点好,希望酒香不怕巷子深吧。 定好铺子,林秀云开始悄悄谋划开业的日子。 半个月后,正在家捣鼓缝纫机,厂里的广播突然响了。 “通知!通知!全厂职工请注意!锦绣棉纺厂一九七九年技术大比武结果,现予公布!” 林秀云心里咯噔一下,看向蜷缩在工具箱旁的周志刚,他的身体明显僵硬起来。 广播员的声音继续,刻板地念着一个个名字和奖项: “……挡车工组第一名:细纱车间,张秀芬同志!……保全工组第三名:前纺车间,刘大勇同志!……” 每念一个名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人心上。 终于—— “……机修工组!优胜者名单如下:” 广播员的声音顿了一下,仿佛在制造悬念。 “第三名:准备车间,王强同志!” “第二名:后纺车间,李卫东同志!” “第一名——” 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连小海都感觉到了那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抱着布老虎,大气不敢出。 广播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激昂,响彻整个家属院: “第一名:梳棉保全车间——” “机修组周建刚同志!” 听到这个名字,林秀云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为周志刚感到高兴,她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固执而自尊的男人。也为自己,为生活,为这个矛盾的时代迸发出莫名伤感的情绪。 “你真要干?”周建刚的声音响起,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的目光扫过林秀云的脸,又落在那台冰冷的机器上。 林秀云没有立刻回答。她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我知道,你租了房子,到了晚上我们悄悄搬过去吧。” 说完,他推开门出去了。 “我去找个推车。” 门关上的瞬间,林秀云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小海扑进她的怀抱,兴奋不已的说:“妈妈,爸爸获奖了吗?我是不是又有肉肉吃了?” 林秀云抚摸着他的额头动情的说:“有,你爸爸很了不起的。” 深夜,喧闹一天锦绣里终于平静了下来,哄睡好小海,她们俩默契的交换了一下眼神,开始深夜行动。 终于“秀云裁缝铺”的纸牌子挂在歪脖子槐树下。 风一吹,哗啦啦响。 林秀云蹲在门口刷浆糊补墙缝,干的热火朝天,却又悄无声息。 周建刚闷头刨木头,尘屑飞扬,黢黑的脸盘俨然又多了一层沧桑。 “招牌歪了。” 他哑着嗓子,踮脚把牌子扶正。 第15章 小人难防 有了门面,生意更好了,除了陈志远委托的大单,找上门的生意络绎不绝。 但就怕有人眼红,被贼惦记,耍一些恶毒伎俩。 一天晚上,林秀云刚刚做好一条时尚的喇叭裤。 突然,门“砰砰砰”的响起。 “开门!工商所!林秀云!开门!”一个冰冷而熟悉的男声在门外厉喝。 周建刚猛地从小板凳上弹起来,动作太快,带倒了凳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林秀云手里的喇叭裤“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没等他们有任何反应,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木板门,被人从外面猛力地一撞! “哐啷!” 门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板歪斜着被彻底撞开! 果然,一个身穿灰蓝色制服的工商所执法人员堵在了门口,都认识,上次去家里警告过她们,说有人揭发林秀云接私活,投机倒把,差一点把缝纫机没收。 看着那张方脸,还是那两道深刻的法令纹,帽檐下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直直钉在脸色惨白的林秀云身上!他身后,跟着的还是那两个年轻面孔,眼神冷漠。 “林秀云!”方脸男人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冷笑,声音像冰渣子,“屡教不改!顶风作案!证据确凿!” 他目光如鹰隼,瞬间扫过地上那条崭新的米喇叭裤,又狠狠钉在墙角那台沉默的缝纫机上,手臂猛地一挥,斩钉截铁: “没收作案工具!搬走!” “是!”他身后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应声而动,像两条出笼的恶犬,直扑墙角那台蜜蜂牌缝纫机! “不——!” 林秀云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比脑子更快,像一头护崽的母狼,猛地扑了过去! 她用整个身体死死挡在缝纫机前,双手张开,十根手指死死抠进机头冰冷的铸铁缝隙里!指甲在粗糙的铁皮上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不能搬!这是我自己的!我的嫁妆!”她嘶喊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劈裂,眼泪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汗和灰,狼狈不堪,“我没搞资本主义!我就是想…想挣口饭吃!想给我儿子买条不吊脚的裤子!” “嫁妆?”方脸男人一步上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嘲弄和鄙夷,他猛地伸手,一把抓住林秀云的肩膀,用力将她狠狠推开! “搞资本主义的嫁妆!一样没收!搬!” 他力气极大,林秀云被他推得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 两个年轻人没了阻碍,立刻弯腰,一人抓住缝纫机头,一人去抬底座。 “我操你祖宗!!!” 一声炸雷般的、带着血腥味的咆哮在狭小的屋子里轰然炸开! 一直像座沉默火山般压抑着的周建刚,彻底爆发了!他眼睛瞬间变得血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 就在那两个工商所的人弯腰去搬缝纫机的瞬间,他像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猛地弯腰抄起了地上那把沾满木屑和灰尘的、沉甸甸的长扳手! 他根本没有任何思考,身体里的血冲上了头顶!手臂抡圆了,带着全身的力气和滔天的怒火,那把沉重的扳手像一道黑色的闪电,裹挟着破风声,狠狠砸了下去! “哐——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扳手没有砸向任何人! 而是重重地砸在了门框上!那本就腐朽糟烂的木门框,被这含恨一击砸得木屑纷飞!豁开了一个巨大的、狰狞的缺口!断裂的木茬像野兽的獠牙,裸露出来! 巨大的撞击声和木料碎裂的巨响,像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都僵住了! 空气瞬间冻结!冰冷刺骨! 两个弯腰搬缝纫机的年轻工商,像被施了定身法,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僵在那里,脸色煞白,惊恐地看着那把还嵌在门框木茬里、兀自嗡嗡震颤的沉重扳手,又看看周建刚那双赤红如血、像要吃人的眼睛! 方脸男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血腥味的暴力震慑住了!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的冷酷被一丝惊骇取代,但随即就被更强烈的愤怒和权威被挑战的暴怒覆盖! 他猛地一指周建刚,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几乎要戳到周建刚的鼻尖上,声音因为极度惊怒而尖利变调: “反了!反了天了!暴力抗法!妨碍公务!把他给我一起铐起来!带走!” “建刚——!”林秀云背靠着墙,看着丈夫那血红的眼睛和门框上狰狞的缺口,魂飞魄散!嗓子彻底劈了,发出泣血般的嘶喊! “哟!这是要翻天啊?!工商同志!您瞧瞧!无法无天啦!要杀人啦!” 一个尖利刺耳、带着夸张惊恐和煽风点火意味的女声,像毒蛇吐信般,猛地从门外看热闹的人群里钻了出来! 马兰花那张刻薄的脸挤到最前面,手指着门框上的缺口和周建刚手里的扳手,唾沫横飞,小眼睛里闪烁着恶毒的快意: “抓他!快抓他!连他老婆一起抓!无法无天!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就该狠狠整治!” 方脸男人被马兰花这一嗓子喊得脸色更黑,像刷了一层锅底灰。 他带来的两个年轻手下也回过神来,脸上惊惧未消,却硬着头皮,眼神凶狠地朝周建刚逼近了一步。一个甚至下意识地去摸腰间挂着的、锃亮的手铐! 周建刚还保持着挥砸的姿势,胸口剧烈起伏,坚硬如山川般。 他死死盯着逼近的工商,握着扳手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手背上那道结痂的伤口似乎又要崩裂开。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翻涌着狂暴的戾气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像一头随时会扑上来撕咬的困兽! 空气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和血腥气,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断! 林秀云背靠着冰冷掉灰的墙壁,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看着丈夫血红的眼睛和步步紧逼的灰蓝制服,看着马兰花那张兴奋刻薄的脸,看着地上那条被踩脏了边角的喇叭裤,看着墙角那台即将被搬走的、凝聚着她所有挣扎和希望的缝纫机…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身体深处,却有一股更冰冷、更尖锐的东西,猛地刺了出来! 她的右手,无意识地、痉挛般地摸向缝纫机台面上那个敞开的针线盒子,指尖触到了冰冷坚硬的金属。 是那把剪线头的剪刀,小巧,锋利,刀尖闪着寒光。 她猛地攥紧了它!冰冷的铁器硌进掌心,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那刺痛像一道电流,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恐惧和绝望! 她攥紧了那把小小的剪刀,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第16章 脊梁骨不能弯 就在这千钧一发、火星子随时要燎原的瞬间—— “闹腾啥呢?!” 一个苍老、沙哑,却像口破旧铜钟般沉浑洪亮的声音,猛地从门口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剑拔弩张! 所有人,齐刷刷地扭头! 门口,看热闹的人群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开,自动让出一条道。 王师傅背着手,站在那里。 老头还是那身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的深蓝工装,脚上一双沾着油泥的老旧翻毛皮鞋。他身形不高,甚至有些佝偻,但站在那里,像一棵在风雨里扎根了百年的老树,自有一股沉甸甸的份量。 他眼皮耷拉着,浑浊的眼珠慢悠悠地扫过门框上那个被扳手砸出来的、狰狞的破洞,扫过周建刚手里那把还带着木屑的沉重扳手,最后,像两盏穿透迷雾的小油灯,稳稳地、沉沉地钉在了方脸男人那张惊怒未消的脸上。 “王…王工?” 方脸男人脸上的暴怒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下去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强装的镇定。 他下意识地把指着周建刚的手收了回去,背到了身后。 王师傅没理他,枯瘦得像老树皮的手指抬起来,随意地朝墙角那台缝纫机点了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耳朵里:“这机子,”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周建刚,“我徒弟媳妇的嫁妆。那机脚底下的三角木楔子,我徒弟亲手刨的,亲手楔进去的。” 他眼皮一撩,看向方脸男人,浑浊的眼珠里透着一股子洞悉一切的锐利,“怎么?工商所的同志,管天管地,如今还管到工人家里头,使唤自家的嫁妆了?” 方脸男人脸皮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人当众抽了一耳光,火辣辣的。他梗着脖子,声音明显弱了下去,却还带着强撑的官腔:“王工!您老德高望重,但…但这可不是使唤嫁妆的事儿!她!林秀云!屡教不改,接私活!搞资本主义那一套!这机器就是作案工具!必须没收!您徒弟他还暴力抗法!妨碍公务!性质恶劣!” “私活?”王师傅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沙哑的嗤笑。 他慢悠悠地弯下腰——那动作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迟缓,却没人敢催他——枯瘦的手捡起了地上那条被踩了一脚、沾了灰的喇叭裤。 他抖开裤子,动作很轻,像是怕碰坏了什么。那样式时尚的线条,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然充满创造的活力。 “给街坊邻居裁件像样的衣裳,”王师傅抖着那条裙子,浑浊的目光扫过门外一张张看热闹的脸,最后又落回方脸男人脸上,“挣俩鸡蛋钱,给孩子买条不吊脚的裤子,穿得体面点…这就是你们嘴里喊的‘资本主义’了?”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那厂子里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整天磨洋工混日子的,算什么?!社会主义的蛀虫?!” 他抖着那条喇叭裤,像举着一面无声的旗帜:“这手艺!这针脚!这心思!正经!比厂里那些混吃等死、糟蹋国家布料的,强百倍!” 巷子里死一样的寂静。刚才还嗡嗡的议论声彻底没了。 连野狗都缩回了垃圾堆深处。 马兰花那张刻薄的脸瞬间煞白,像只受惊的老鼠,拼命缩着脖子,想把自己藏进人堆里,生怕被那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到。 王师傅不再看方脸男人那张青白交加的脸。 他把裙子仔细叠好,放在旁边那张被周建刚带倒的小板凳上。然后,慢条斯理地解开自己洗得发白、领口磨得起毛的工装外衣扣子,手伸进内兜里摸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那只枯瘦的手上。 他摸出来一个用旧手帕层层包裹的小包。那手帕灰扑扑的,边角都磨破了。他动作缓慢,一层一层,极其仔细地揭开。 里面,是三张崭新的、边缘挺括的“大团结”!十元面额!三十块钱! 在八十年代初,这绝对是一笔巨款!一个熟练工小半年的积蓄! 王师傅枯瘦的手指捏着那三张钞票,没有半分犹豫,“啪”地一声,重重拍在了方脸男人僵在半空的手里! 钞票硬挺的边角硌着方脸男人的掌心。 “罚款,三十!”王师傅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硬气,“白纸黑字,二十块的罚单!剩下十块,算多退少补的押金!收条!开给我!” 方脸男人像被那三张钞票烫着了手,下意识地想缩,却被王师傅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死死按住!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还没完。 王师傅那只枯手又伸进了内兜,这次摸出来的,是一张叠得方方正正、边缘都起了毛边的纸片。 他抖开,上面印着锦绣棉纺厂鲜红的抬头,底下是几行手写的字迹,盖着公章和一个清晰的名字:王德顺。 “厂里八级技工,王德顺!”王师傅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用这红章子,用这三十年工龄,担保!” 他把那张纸片也拍在方脸男人另一只手里,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他,“工具,还给她!人,我徒弟,”他指了指还握着扳手、胸膛剧烈起伏的周建刚,“我领走!有任何问题,去厂里技术科找我王德顺!我顶着!” 方脸男人彻底僵住了。 他左手捏着那三张滚烫的“大团结”,右手捏着那张盖着红章的担保书。王德顺三个字,像三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 在锦绣市,在纺织行业,八级工王德顺这个名字,就是一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分量比他们所长还重! 他看看手里的钱和纸,又看看眼前这个穿着破旧工装、背微微佝偻、眼神却像磐石一样坚硬的老头,再看看门外鸦雀无声的人群,最后目光扫过周建刚手里那把扳手和林秀云依旧攥着剪刀、指节发白的手。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强烈的憋屈感涌了上来,压过了最初的暴怒。 他脸皮抽搐了半天,嘴唇哆嗦着,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破锣: “…下…下不为例!” 说完,他像是再也待不下去,猛地一挥手,像驱赶什么晦气的东西:“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挤开门口的人群,大步流星地走了。 那两个年轻的工商,如蒙大赦,赶紧松开摸着铐子的手,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灰蓝色的制服,像一股退潮的脏水,转眼就消失在新风巷污浊的夜色里。 看热闹的人群,也像被风吹散的浮萍,悄无声息地散了。马兰花跑得最快,连滚带爬地钻进自家门板后,“砰”地一声关得死死的。 狭窄的铺子里,只剩下王师傅、周建刚、林秀云,还有地上那条叠好的喇叭裤。 死寂。 只有周建刚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王师傅没看他们,他走到门框边,看着那个被扳手砸出来的破洞。枯瘦的手握住还嵌在木头里的扳手把,用力一拔! “哐当!” 沉重的扳手被他随手扔进了墙角那个敞开的工具箱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这才转过身,走到林秀云面前。 林秀云还保持着那个姿势,背靠着冰冷掉灰的墙,身体微微发抖。 手里,依旧死死攥着那把小小的剪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惨白,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剪刀尖刺破了掌心一点皮肉,渗出细小的血珠,混着冷汗,黏腻腻的。 王师傅浑浊的目光落在她攥着剪刀的手上,又缓缓移到她惨白如纸、泪痕狼藉的脸上。 那张年轻的脸,写满了惊魂未定、屈辱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 老头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神很深,像两口沉淀了太多岁月风霜的古井。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不高,沙哑得像久经风霜的大山,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能砸进人心里的力量: “丫头,”他叫了一声,很轻,“脊梁骨弯了,就真站不起来了。” 脊梁骨弯了,就真站不起来了… 这句话,像一道带着电流的惊雷,不是劈在耳边,而是狠狠劈在了林秀云死死攥着剪刀、几乎痉挛的心口上! 她猛地一颤! 像是被这句话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被这句话猛地戳破了那层死死支撑着她、让她攥着剪刀准备拼命的硬壳。 所有的恐惧、委屈、愤怒、后怕…在这一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最后一道堤坝! 攥着剪刀的手指,倏地松开了。 “当啷…” 一声清脆却异常微弱的轻响。 那把沾着她掌心一点血痕的、冰冷的小剪刀,掉落在积满灰尘和木屑的水泥地上,弹跳了一下,安静地躺在了灰土里。 与此同时,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从林秀云通红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一滴,两滴…重重地砸在灰扑扑的地面上,砸在那把小小的剪刀旁边,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湿漉漉的痕迹。 她背靠着冰冷的墙,身体顺着粗糙的墙面慢慢滑下去,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她没有放声大哭,只是肩膀剧烈地、无声地抽动着,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无声地奔流。 仿佛要把这一夜,这一天,这几个月积攒的所有委屈、惊惶、不甘和恐惧,都随着这滚烫的液体,冲刷干净。 王师傅看着她无声恸哭的样子,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 他默默地弯下腰,捡起地上那把沾了灰和血点的小剪刀,用粗糙的拇指抹掉上面的灰尘,轻轻放回缝纫机台面上的针线盒里。 然后,他走到周建刚面前。 周建刚还僵在那里,像座凝固的雕像。手里还虚握着那把并不存在的扳手,手臂上的肌肉僵硬地绷着,眼睛里的血红还没完全褪去,胸膛依旧剧烈起伏。 刚才那爆发出的、几乎要毁灭一切的暴怒,此刻变成了沉重的、无处发泄的压抑,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 王师傅抬起枯瘦的手,没说话,只是用力地、重重地拍了一下周建刚宽厚却紧绷的肩膀。 “啪!” 一声闷响。 这一巴掌,像是带着某种奇特的力量。周建刚紧绷的身体猛地一震,眼里的赤红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茫然。 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自己的师傅。 王师傅没看他,浑浊的目光扫过这间一片狼藉、充斥着硝烟和绝望气息的破铺子,最后落在墙角那台沉默的缝纫机上。 “收拾收拾。”老头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日子,还得过。” 第17章 野草逢春 平静的生活过了几天,让这个千疮百孔的家庭稍微喘了口气。 晚上,一家人吃过晚饭,便各忙各的,夫妻感情并没有开店上的协同而融洽起来。 “啪!” 一声轻微的脆响,铅笔尖断了。 小海抬起头,小脸在灯光下泛着一层不正常的潮红,鼻尖上沁着细密的汗珠。 他皱着小眉头,声音带着点蔫蔫的委屈:“妈…我热…难受…” 林秀云的心猛地一沉!几步冲过去,手背飞快地贴在小海的额头上! 好烫啊!林秀云惊慌失措。 “建刚!小海!小海又烧了!”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慌而变了调。 蹲在地上的周建刚身体猛地一震!像根被强力拉开的弹簧,“腾”地弹了起来!带到了身边的煤油瓶。 “哐当!”瓶子没碎,但乌黑的煤油汩汩地淌了出来,迅速在地面上蔓延。 周建刚根本顾不上!他布满油污和锈泥的手胡乱在同样沾满油污的裤腿上蹭了两把,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野的急切。 然后,他像头护崽的猛兽,一步跨到台子边,长臂一伸,就把烧得小脸通红、蔫蔫的小海紧紧抱在了怀里! “走!”他只吼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劈裂,抱着儿子就往外冲!高大的身躯撞得门框啪啪作响,木屑簌簌落下。 林秀云脑子嗡嗡作响,腿脚发软地跟着冲了出去。 乌黑的巷子此刻显得如此幽长。 还是那个熟悉的、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区医院走廊。还是那个戴着老花镜、一脸严肃的赤脚医生老赵。 他扒开小海烧得滚烫的眼皮,用手电筒照着仔细看了看瞳孔,又拿起冰凉的听诊器,贴在小海瘦弱的、急促起伏的胸口听了一会儿。眉头越拧越紧,拧成了一个死疙瘩。 “上次肺炎没好利索!落下根了!”老赵摘下听诊器,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这回更凶!烧得太高了!光打针不行,得住院!赶紧去办手续!先交五十块钱押金!” “五…五十?”林秀云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五十块!天文数字!刚被工商所罚款三十块钱,家里已经一穷二白,怎么可能啊! 她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掉灰的走廊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没栽倒在地。 墙壁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衣衫刺进皮肉,却丝毫压不下心口那股灭顶的绝望! 周建刚抱着滚烫的儿子,脸色惨白如纸。 他腮帮子咬得死紧,猛地转身,像头红了眼的野兽狰狞吓人。 他把怀里的小海塞给摇摇欲坠的林秀云,自己扑到那个小小的、装着铁栅栏的缴费窗口前。 手伸进身上所有的口袋,疯狂地掏!裤兜,上衣兜,甚至内衣那个隐秘的小口袋! 一把皱巴巴、沾着汗水和油污的毛票、分币,被他哆嗦着手,一股脑地全掏了出来,“哗啦”一声铺在冰冷的水泥窗台上。 红的,绿的,灰的…最大面额是几张一块的。 他眼睛血红,死死盯着窗口里面那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女收费员。 收费员眼皮都没抬,手指熟练地在算盘上噼里啪啦拨弄了几下,冷冰冰的声音像刀子一样戳出来:“两块二毛钱。还差二十七块八毛。” 还差二十七块八! 周建刚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浑身瞬间冰凉!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窗台上那堆可怜巴巴的零钱,又猛地扭头看向林秀云怀里烧得昏昏沉沉、小脸通红的儿子。 一股巨大的、无处发泄的恐慌和绝望瞬间攫住了他! “我…我去借!”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劈裂,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悲怆,“我去找王师傅!找陈…找志远他…”他语无伦次,转身就要往外冲,脚步踉跄。 “借个屁!” 一个炸雷般的声音,猛地从医院走廊入口处炸开!那声音又急又冲,瞬间盖过了医院里所有的嘈杂!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循声望去。 只见李红梅像阵风似的刮了进来!她肩上还挎着一个鼓鼓囊囊、撑得变了形的巨大蛇皮袋,袋口用麻绳草草扎着,随着她急促的脚步一甩一甩。 她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风尘仆仆,头发被汗黏在额角,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烧着两团火! 她一眼就看见了缴费窗口前失魂落魄的周建刚,看见了林秀云怀里烧得通红的小海,看见了窗台上那堆可怜的零钱! “干儿子!”李红梅尖叫一声,几步就冲到了缴费窗口前! 她二话不说,肩膀一耸,那个沉重的蛇皮袋“咚”地一声砸在水泥地上!她看也没看周建刚,更没理会窗口里那个目瞪口呆的收费员,直接蹲下去,两手抓住蛇皮袋底部,用力往上一掀! “哗啦——!” 袋子里的东西像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出!花花绿绿的布料堆了一小堆,有厚实的灯芯绒,有鲜艳的碎花棉布,还有几卷挺括的“的确良”。 在这些布料上面,赫然压着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四四方方的硬物! 李红梅一把扯开报纸!里面是一摞崭新的、边缘挺括的“大团结”!十元面额!厚厚一沓! 她看也没数,直接抓起厚厚一叠,估摸着有七八张,“啪”地一声,重重拍在缴费窗口的水泥台上!钞票的硬边磕在水泥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先救我干儿子!办住院!最好的药!赶紧的!” 她冲着窗口里那个已经看傻了的收费员吼,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 收费员被这气势镇住了,手忙脚乱地拿起那沓钱,飞快地点数。 李红梅这才喘了口气,转头看向抱着小海、已经彻底呆住的林秀云。 她眉头拧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焦躁和泼辣:“哭!哭顶个球用!能把钱哭来?能把病哭好?”她一边数落,一边弯腰,从那堆倾泻出来的布料里,随手抽出几块颜色最鲜亮、质地最好的“的确良”,看也没看,一股脑地塞进林秀云空着的怀里! 布料柔软光滑,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湿气息,塞了林秀云满怀。 “拿着!”李红梅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这是广州最时兴的料子!紧俏货!回去就给我裁!做裙子!做衬衫!样子我都画好了,在袋子里!”她指着地上那个大蛇皮袋,“工钱按件算!做得好,一件两块!做不好,扣钱!扣完为止!” 她喘了口气,看着林秀云依旧发懵的脸和通红的眼眶,语气稍微缓了缓,但依旧硬邦邦的:“押金算我借你的!工钱里扣!听见没?赶紧给我支棱起来!小海等着救命钱呢!” 林秀云怀里抱着滚烫的儿子,怀里又被塞满了冰凉的、光滑的“的确良”布料。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像冰与火,在她混沌的脑子里激烈地碰撞。 她依稀记得那天在新风巷遇见陈志伟的情景,陈志远蹬着崭新的凤凰自行车,后座绑着两个鼓囊囊的大蛇皮袋。 他冲林秀云咧嘴一笑,牙齿在晨光里白得晃眼: “秀云姐,哥们儿南下发财去了!这破厂,爱谁守谁守!” 她以为这只是一句玩笑,想不到他们这么快就找到了财富之门。 她不由得更加感慨! 她看着李红梅那张被汗水浸湿、写满疲惫却眼神灼亮的脸,听着她粗鲁却滚烫的话语,感受着怀里那几块仿佛带着南方灼热阳光气息的崭新布料… 那死死冻结在心口的绝望坚冰,被这突如其来的、蛮不讲理的滚烫洪流,狠狠地、猛烈地冲击着! 咔嚓…细微的碎裂声,仿佛在灵魂深处响起。 第18章 绝处逢生 医院太老旧了,走廊惨绿的墙皮,纷纷剥落像烂疮一样张牙舞爪。 “妈…”小海烧得迷迷糊糊,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干裂起皮的小嘴无意识地蠕动着,发出小猫一样细弱的呻吟,“疼…手疼…” 林秀云轻轻的抚摸着小海的手掌,“妈妈在,小海加油。” 李红梅塞给她的那几块鲜艳的“的确良”布料,不知何时从她无力的臂弯里滑落,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沾满了灰尘和不知谁踩上去的泥脚印。 那抹刺眼的鲜亮,躺在惨绿剥落的墙根下,显得那么突兀,又那么讽刺。 走廊尽头,靠近楼梯口的阴暗墙角,周建刚像一尊彻底风化的石像。他高大的身躯蜷缩着,蹲在那里,头深深埋在膝盖里。 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以他为中心,无声地弥漫开来。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吊瓶里的药水缓慢地滴着,像是生命在无声地流逝。 “秀云姐!” 李红梅那标志性的、带着外地口音的破锣嗓子又响起,像把烧红的锥子,猛地扎破了走廊里沉滞的死寂!也狠狠扎在僵坐着的林秀云和蜷缩在墙角的周建刚心上! 她风风火火地从楼梯口冲上来,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边缘都卷了毛的作业本纸。纸上用圆珠笔画着几条歪歪扭扭的线条,勉强能看出是两条裤腿异常肥大、裤脚收紧的裤子——喇叭裤! 李红梅几步冲到林秀云面前,看也没看地上沾灰的布料,更没看墙角死气沉沉的周建刚。 她把那张画着歪扭喇叭裤的纸,几乎怼到林秀云木然的眼前,声音又急又冲,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焦躁: “发啥呆呢!我的亲姐!刀都架脖子上了还愣神儿!裁啊!拿起剪子裁啊!等着钱从天上掉下来砸你脑袋上啊?” 她手指用力戳着那张破纸,“就这个!喇叭裤!广州满大街都是!拉风得很!赶紧给我裁出来!” 林秀云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像生锈的轴承。 空洞的目光,茫然地从那张画着可笑裤子的破纸,移到李红梅那张因为激动和疲惫而涨红的脸,最后,木然地落在长椅下、墙角边那几块沾满了灰尘的鲜艳布料上。 灰扑扑的,像被遗弃的垃圾。 李红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她猛地弯腰,一把将那几块沾灰的布料捞了起来!动作粗鲁,带着一股子蛮劲。 “灰怕啥!”她抖开布料,用力地、啪啪地在空中甩打!布料发出沉闷的响声,灰尘像烟雾一样扑簌簌地飘落下来,在惨白的灯光下飞舞。 “沾点灰就死啦?!洗洗就掉!太阳底下一晒,照样鲜亮!” 她把抖干净的布料用力往林秀云怀里一塞,眼睛死死盯着林秀云那双依旧空洞无神的眼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尖锐: “人要是自己个儿趴下了,烂在泥里了,那才真叫脏!真叫没救了!比这地上的灰还不如!” 布料冰凉的、光滑的触感,再次贴上林秀云冰冷的皮肤。李红梅的话,像淬了火的鞭子,狠狠抽在她麻木的神经上! 李红梅还不罢休,她一把抓住林秀云那只依旧冰凉、攥着儿子的手!用力掰开她紧握的手指,将那只僵硬的手掌,狠狠地按在怀中那块光滑冰凉、质地精良的“的确良”布料上! “摸着!”李红梅的声音像炸雷,在她耳边轰鸣,“给我好好摸着!广州来的!正宗的‘的确良’!供销社里那些老娘们儿打破头都抢不到的好料子!滑溜不?挺括不?跟咱厂里发的劳动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粗糙的手指用力压着林秀云的手背,在那光滑的布料上来回摩挲,动作近乎粗暴: “裁一件!两块!两块钱!”她盯着林秀云的眼睛,一字一顿,像在凿刻,“小海这一瓶药,就有着落了!裁两件,明天的药钱也有了!听见没?!你儿子的命,就在你手里这把剪子上!” 这几句话,像烧红的烙铁,带着滚烫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狠狠烙进了林秀云冻僵的脑子里!尤其是最后那句——“你儿子的命,就在你手里这把剪子上!” 林秀云按在光滑布料上的指尖,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 那冰凉滑溜的触感,不再是死物,瞬间活了过来!像一条冰冷而充满力量的活鱼,猛地钻进了她混沌、绝望、冻僵的思维深处!狠狠地搅动起来! 她猛地抽回手! 不是退缩,而是一种被点燃后的、爆发的力量! 她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终于亮出獠牙的母兽,从长椅上一跃而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她看也没看李红梅,看也没看依旧蜷缩在墙角的周建刚,甚至没有再看一眼怀里烧得滚烫的儿子——孩子有药水吊着,暂时死不了!可药水,是要钱的! 她扑向长椅另一端!那里放着她那个用碎布头拼成的、同样破旧的针线布兜!她一把扯开布兜的系绳,手伸进去,准确地抓住了那把冰冷的、沉甸甸的大剪刀! “咔嚓——!” 锋利的剪刀刃狠狠咬合的声音,在死寂的医院走廊里骤然炸响!像一道撕裂暗夜的惊雷!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破开一切绝望的决绝! 林秀云一手紧紧攥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剪刀,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了怀里那块冰凉的、光滑的、承载着她儿子救命钱的“的确良”布料! 她的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刚才的麻木和绝望被一种近乎凶狠的、燃烧的亮光取代!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的布料和剪刀,里面再没有茫然,只有一种孤注一掷、背水一战的疯狂和专注! 把儿子交给周建刚来来守护,林秀云回到了她的梦想所在地——“林秀云裁缝铺” “哒哒哒…哒哒哒哒…” 缝纫机的声音,在死寂的深夜重新响起。 手指因为长时间的高强度操作和之前的紧张,有些僵硬发颤。但她控制着,稳稳地扶着光滑的布料,引导它在针板下匀速移动。 银色的机针上下跳动,发出细密而急促的“哒哒”声,像战鼓,敲打在这方自由的小天地里。 汗水顺着她的鬓角、鼻尖往下淌,滴落在布料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顾不上擦。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旋转:快!再快一点!这件成了,两块!小海下一瓶药的钱就有了! 时间在“哒哒”声中艰难爬行。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 终于,“咔哒”一声轻响。最后一道线迹走完。 林秀云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有些脱力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片刻后,她猛地睁开眼,拿起旁边的大剪刀,“咔嚓”一声,干脆利落地剪断线头。 一件米白色的“的确良”女式衬衫,在她手中抖开。领子是小方领,袖口微微收束,胸前做了两个小巧的贴袋。针脚细密匀称。昏黄的灯光下,布料流淌着柔和的光泽。 成了。 她疲惫不堪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麻木和更深切的焦急。 她小心翼翼地将衬衫叠好,放在一旁。那里,已经整齐地叠放着另外两件同样款式、不同花色的衬衫—— 三件。六块钱。 她颤抖着手,拿起这三件衬衫,抱在怀里。布料冰凉光滑的触感贴在皮肤上,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微弱的心安。 她走到五斗橱前,她拉开抽屉,把衣服小心地放进去。抽屉里,还躺着李红梅给的那张画着歪扭喇叭裤的纸。 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又坐回了缝纫机前。掀开布罩,拧亮小灯。昏黄的光束再次打在冰冷的针板上。 她拿起那张画着喇叭裤的破纸,凑在灯下仔细看了看。又翻出几张旧报纸铺在旁边的凳子上。拿起铅笔头,手指因为疲惫和用力而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地在废报纸上勾画起来。线条依旧歪斜,但比上次流畅了许多。 “哒哒哒…哒哒哒哒…” 缝纫机的声音,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再次倔强地响了起来。 单调,细密,却像一把无形的凿子,在沉沉的绝望里,硬生生凿开了一道通往光明的缝隙。 第19章 开业典礼 一个阳光和洵的上午,新风巷的入口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不知何时挂起了一块崭新巨大的招牌! 红底金字,在初春还有些苍白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宏海皮鞋厂”!那四个烫金大字,龙飞凤舞,透着一股子暴发户的张扬气派! 鞭炮还在疯狂地炸响,浓烈的硝烟味混合着硫磺的刺鼻气息,被风卷着,直往林秀云这边扑。 无数红色的碎纸屑,纷纷扬扬,飘过烂泥地,飘过垃圾堆,有几片甚至被风卷着,飘到了了林秀云门口的歪脖树上,留下几点刺目的猩红。 硝烟弥漫中,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被众人前后拥护着出现了。 走在前面的正是工商所所长赵振华和他的几个员工,还有商业局的领导,电视台和报社的记着。 只见正主吴宏海一身崭新的藏蓝色西装,料子笔挺得能当刀使。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油光水滑,苍蝇站上去都得打滑。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那笑容比他西装上的亮光还晃眼。 他身边,紧紧挽着他胳膊的,是田琳琳。烫着一头时髦的卷发,穿着件掐腰的米色呢子大衣,脖子上系着条亮闪闪的丝巾,脸上化了妆,嘴唇涂得红艳艳的,时尚又美貌,在这个小城犹如出水芙蓉,鹤立鸡群。 “吴老板!开业大吉啊!” “宏海皮鞋厂!这名字大气!” “吴厂长好福气!虎父无犬子!” “田小姐今天真靓啊!吴老板好福气!” 一声声谄媚的、拔高了调门的恭贺声,争先恐后地从硝烟里钻出来。 几个穿着崭新工作服(大概是皮鞋厂第一批工人)的小伙子,还有几个油头粉面、一看就不是新风巷住户的男人,簇拥着吴宏海和田琳琳,点头哈腰,满脸堆笑。那阵仗,把本就不宽的巷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吴宏海显然很受用,微微昂着头,一只手随意地挥着,像是领导视察。 田琳琳依偎在他身边,脸上带着矜持的微笑,目光扫过周围破败的环境时,那笑容里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嫌弃,但很快又被更浓的笑意掩盖。 鞭炮的碎屑还在飘,像红色的雪片,落在吴宏海锃亮的皮鞋尖上,落在田琳琳米色大衣的衣摆上,也落在林秀云门口那片刚被周建刚扫干净、此刻又被硝烟和喧闹重新覆盖的烂泥地里。 热闹整整持续了一天,整个新风巷都被惊动了。 开业仪式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新风巷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吴宏海和田琳琳手挽着手回到了他们的豪华轿车里,那份甜蜜令人羡慕。 车门关上的那一刻,田琳琳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疲惫和不耐烦。 “宏海,这里真是太脏了,我一刻都不想待。” 田琳琳抱怨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 吴宏海微微一笑,伸手握住田琳琳的手,低声说道:“宝贝,忍忍吧。这里毕竟是我的起点,等我们赚了更多的钱,就再也不用回来了。” 田琳琳点了点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期待:“宏海,你一定要努力,我可不想一辈子待在这种地方。” 吴宏海点了点头,眼神中带着一丝坚定:“放心吧,我会的。我会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 新风巷的夜晚格外寂静,星辰闪耀,弯月当空,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打破了这份宁静。 林秀云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杯茶,眼神中带着一丝沉思。 她知道,吴宏海的皮鞋厂开业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日子,新风巷将会迎来更多的风波。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林秀云抬起头,看到周建刚走了进来。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担忧,眼神中带着一丝迷茫。 “秀云,你说吴宏海真的能成功吗?” 周建刚低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安甚至嫉妒的味道。 林秀云微微一笑,低声说道:“建刚,做好我们自己就行。吴宏海虽然有钱有势,但他太过于高调,他迟早会遇到麻烦的。” 周建刚点了点头,眼神中带着一丝迷茫:“秀云,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吴宏海看起来很厉害,他的皮鞋厂也开得很大,我们是不是应该和他合作?” 林秀云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建刚,你别被他的表面迷惑了。吴宏海这个人……”林秀云闭口不言,似乎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 周建刚愣了一下,也不再追问。 就在这时—— “那个……师傅?” 一个怯生生的、带着明显犹豫的女声,在门口响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似乎生怕惊扰了什么。 林秀云和周建刚同时循声望去。 门口的光影里,站着一个年轻姑娘。约莫十八九岁,梳着两条不算油亮的麻花辫,穿着件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灰蓝色旧工装,袖口和下摆都短了一截。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折叠起来的、颜色鲜亮的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脸上带着乡下姑娘初进城的那种局促不安,眼神躲闪,却又藏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期盼。 她的目光怯生生地落在林秀云脸上,又飞快地瞟了一眼那台刚刚停止轰鸣、还散发着机油和布料气息的缝纫机。 “我……我……”姑娘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浓重的乡音,脸涨得通红,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才把手里那块攥得死紧的布料往前递了递,“我……我想做条裤子……就……就广播里说的那种……喇叭裤……您……您这儿能做吗?” “喇叭裤,可以啊。” 林秀云微笑着看着这个紧张的小姑娘。 “给我看看料子。”她的声音不高,却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姑娘像是得了赦令,赶紧把手里攥得死紧的布料递过去。 那是一块涤纶面料,颜色是时下最流行的、带着点荧光的翠绿色!料子不算顶好,有些硬挺,边角处甚至能看到一点抽丝的痕迹。但在昏暗破败的小屋里,这块鲜亮的翠绿,简直像一道劈开阴霾的闪电! 林秀云接过料子,冰凉的指尖触到那滑溜微硬的质感。她熟练地将布料抖开,迎着门口浑浊的光线仔细查看布料的纹理、厚度、弹性和光泽度。眼神专注,像老农在查看一株新苗。 “嗯,涤纶的。”她用手指捻了捻布边,“料子有点硬,下摆喇叭口不能开太大,不然容易翘着,不垂顺。裤腰最好加个松紧带,穿着舒服点。” 她抬起头,看向那紧张得直揪衣角的姑娘,语气平稳,“你想做多长的?到脚踝,还是再短点?” 姑娘被她专业又平静的态度感染,稍微放松了些,小声说:“就……就到脚踝吧。广播里说,喇叭裤要长点才好看……” “行。”林秀云点点头,目光扫过姑娘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袖口短了一截的灰蓝工装,心里大致有了数。 “你先站直了。” 她放下布料,从地上那个小木箱里摸索出一根软尺。 “抬下胳膊。” 她温柔的叮嘱着,开始仔细地量取她的腰围、臀围、大腿围、裤长…… 第20章 屈辱的重逢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新的布料来了。” 人影一闪,李红梅已站在了房间里。 她目光深深的注视着林秀云,没有言语,奇奇怪怪的。 林秀云微不可查的眨了一下眼睛,作为最铁的闺蜜,她看懂了李红梅的来意,她是担心她会受到吴宏海的影响。 她上前一步微笑道:“正好你来陪我,建刚该去接小海了。” 说完话,她上前挽着李红梅的胳膊,闺蜜之情溢于言表。 两人正准备畅聊,突然—— 一阵清脆得有些刺耳的高跟鞋敲击石板路的声音,由远及近,“嗒、嗒、嗒”地朝着这破败的角落逼近。 那声音带着一种与新风巷格格不入的、居高临下的节奏感。 紧接着,一股浓郁得呛人的香水味,混合着某种高级雪花膏的甜腻香气,蛮横地冲进室内的空气里。 光影晃动。 一个高挑、时髦的身影,像一幅色彩浓烈到晃眼的画,突兀地嵌在了那扇破败歪斜的门框里。 是田琳琳。 她烫着一头时兴的大波浪卷发,蓬松地披在肩头,发梢染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栗棕色。 身上穿着一件剪裁极其合体的米白色薄呢大衣,领口别着一枚小巧精致的金镶玉胸针。大衣敞着怀,露出里面一件大红色、领口开得略低的羊毛衫,衬得她脖颈修长雪白。下身是一条……裤子! 那裤子的款式,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颜色是极其纯粹、深沉的海军蓝。料子紧绷绷地包裹着她修长笔直的腿型,从大腿到膝盖都服服帖帖,线条流畅得像刀削出来的一般。 而到了小腿处,裤管却像变魔术一样,陡然向外、向下扩张开来!形成一个优雅而张扬的巨大喇叭! 裤脚宽大得足以塞进两个拳头,垂坠感十足,随着她走动的步伐,像两片蓝色的海浪,轻盈而有力地摆动着,几乎扫到地面。 喇叭裤!而且是所有人从未见过的、剪裁如此大胆、线条如此流畅、料子如此垂坠挺括的喇叭裤! 田琳琳就站在门口,微微抬着下巴,涂着淡淡唇彩的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那双描画得十分精致的眼睛,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优越感,慢悠悠地扫过这间破败恶臭的小屋,扫过李红梅那张写满惊愕的脸,扫过那个穿着旧工装、攥着翠绿涤纶布、呆若木鸡的乡下姑娘,最后,精准地、带着点玩味地,落在了林秀云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破屋里只剩下那股浓烈香水味在嚣张地弥漫。 谁都没有想到,刚刚离开的田琳琳会去而复返,来到这不起眼的裁缝店。 李红梅最先反应过来,她看着田琳琳身上那条简直像从画报里走下来的裤子,再看看那乡下姑娘手里那块硬邦邦的翠绿涤纶布,一股巨大的落差感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下意识地想开口,却被田琳琳身上那股逼人的气势堵了回去。 那乡下姑娘更是手足无措,攥着布料的手指收紧又松开,脸涨成了猪肝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秀云慢慢地抬起头,迎向田琳琳那双带着审视和优越感的眼睛。 四目相对。 没有火花四溅的敌意,也没有卑微的躲闪。 林秀云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只有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被刺痛的光芒。 田琳琳的嘴角那丝玩味的笑意加深了。 她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目光从林秀云脸上移开,再次扫视了一圈这破败的环境,红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足以让屋里每个人听清的清晰: “哟,林大状元,”她刻意加重了“状元”两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真搁这儿……开张了?”她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林秀云手里捏着的软尺和姑娘身上那件旧工装,轻轻嗤笑了一声,“这地儿……这活儿……啧啧,还真是……屈才了。” 那声“啧啧”,像一根带着倒刺的针,精准地扎进了林秀云心底最敏感的地方。 屈才?她是在说这破屋,还是在说她林秀云这个人?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猛地冲上林秀云的心头!她凭什么,高高在上,俯视,轻蔑她的“手艺”。 林秀云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那截冰凉的软尺。 不能失态,林秀云。尤其不能在这个女人面前! 她强迫自己松开紧攥软尺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那层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是眼神更冷,更深。 田琳琳似乎很满意自己制造的效果。她像只骄傲的孔雀,欣赏够了这破屋里的窘迫和沉默,才慢悠悠地转开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 她抬起戴着精致小羊皮手套的手,优雅地掸了掸自己米白色呢子大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那姿态,仿佛刚才踏足的不是一间裁缝铺,而是什么不洁之地。 “走吧,宏海。这味儿……熏得人头疼。” 她对着门外,声音娇慵,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门外,一个穿着崭新藏青色毛呢中山装的身影应声走了进来。正是吴宏海。 两年牢狱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颓唐的痕迹,反而添了几分精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 脸上带着一种春风得意的笑容,眼神锐利,像刚磨好的刀。他脚上蹬着一双锃亮的黑皮鞋,鞋尖上沾了点巷子里的泥渍,但他显然毫不在意。 他走进来,那股混合着新皮鞋皮革味和淡淡烟草味的气息,立刻加入了与香水味争夺空气的战局。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目光飞快地扫过屋内,在李红梅脸上顿了一下(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玩味),又掠过那个局促不安的乡下姑娘,最后落在林秀云身上。 “秀云?”他像是才认出她,语气带着点故作的惊讶和夸张的热情,“真是你啊!刚才琳琳说看着像,我还不敢信呢!”他往前走了两步,皮鞋踩在坑洼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上下打量着林秀云,带着一丝怜惜,还有一点怨恨。 “哎呀,这地方……怎么选这儿了?” 他环顾四周,啧啧摇头,语气里满是“关切”的惋惜,“委屈你了!以你的手艺,怎么着也得找个敞亮点、干净点的门脸儿啊!这破地方……啧,配不上你林大状元的手艺嘛!” 他刻意模仿着田琳琳刚才的腔调,把“状元”和“破地方”咬得格外清晰。 林秀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破屋的阴冷更刺骨!吴宏海这看似关心、实则句句扎心的话,像淬了毒的软刀子,比田琳琳直白的轻蔑更让人难以招架! 他那春风得意的笑容,那身崭新的行头,还有他身边那个光彩照人、穿着进口喇叭裤的田琳琳……都像一面面刺目的镜子,照出她此刻的狼狈不堪! 李红梅气得脸都青了,拳头捏得咯咯响,想骂人,却被林秀云一个极其轻微、却带着不容置疑力度的眼神制止了。 吴宏海像是没看到林秀云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嘴唇,他笑着,目光又落到那个呆立着的乡下姑娘身上,看到她手里那块翠绿的涤纶布,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嘲弄。 “哟,这是要做喇叭裤?”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指着田琳琳那条垂坠感十足、线条流畅的进口喇叭裤,对着那姑娘,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姑娘,看看!这才叫喇叭裤!进口的料子!香港过来的板型!你那块布……”他摇摇头,啧啧两声,剩下的话不言而喻。 那乡下姑娘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攥着布料的手抖得厉害,头几乎要埋进胸口里。巨大的难堪让她恨不得立刻消失。 田琳琳配合地微微侧身,展示着自己那条价值不菲的裤子,嘴角噙着矜持而优越的笑意,眼神像在看一场有趣的猴戏。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股浓烈的香水味和高级雪花膏的甜香,混合着破屋的恶臭,形成奇特的气氛。 像是欣赏够了这难堪剧情,吴宏海慢条斯理地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棕色牛皮钱包,钱包的皮质和金属搭扣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光。 他两根手指捻出两张崭新的“大团结”(十元钞票),随意地、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姿态,轻轻甩在离林秀云最近的、布满灰尘的缝纫机台板上。 啪嗒。 钞票落下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寂静的空气里。 “老同学一场,开张大吉。”吴宏海脸上的笑容依旧得体,甚至带着点“慷慨”的意味,“一点心意,拿着,买点好料子,收拾收拾门面。这破地方……唉,看着都心酸。”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的怜悯像裹着蜜糖的砒霜。 那两张崭新的“大团结”,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林秀云的心尖上! 屈辱!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宏海!走啦!跟个土裁缝有什么好说的?一股子穷酸晦气味儿!” 田琳琳不耐烦地蹙起精心描画的眉头,伸出戴着精致小羊皮手套的手,轻轻挽住了吴宏海的胳膊,身体微微靠向他,带着点撒娇的催促,“皮鞋厂那边还等着你去拍板新生产线呢!耽误了正事!” 吴宏海被田琳琳挽着,顺势转身。 他最后看了一眼僵立在那里、脸色煞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的林秀云,又瞥了一眼台板上那两张刺目的钞票,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胜利者的弧度。 “走了,秀云,好好干。” 他丢下这句轻飘飘的话,像掸掉一粒灰尘。然后,任由田琳琳挽着,像一对璧人踩着高跟鞋和锃亮皮鞋的节奏,旁若无人地转身,消失在新风巷浑浊的光影里。 只留下那股浓烈刺鼻的香水味,久久不散。 破屋里,死一样的寂静。 李红梅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口的方向,嘴唇哆嗦着,想骂,却气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乡下姑娘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啜泣起来,手里那块翠绿的涤纶布被她攥得皱成一团。 林秀云依旧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 “林……林师傅……”那姑娘带着浓重哭腔的、细弱蚊蚋的声音,怯生生地响起,像一根即将断裂的丝线,“这裤子……还……还能做吗?” 这一声微弱的询问,像一道微弱却执着的电流,猛地击穿了林秀云被屈辱和疼痛冻结的麻木! 她涣散的目光,骤然聚焦! 视线猛地从缝纫机台板上那两张刺目的“大团结”上移开!像躲避什么肮脏的东西! 然后,她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破釜沉舟的亮光,死死地钉在了——田琳琳刚才站立的地方,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那条进口喇叭裤惊鸿一瞥的、完美而嚣张的线条! 那线条,流畅,张扬,像一道蓝色的闪电,劈开了她混沌的脑海! 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如同惊雷炸响:她能做!她林秀云,一定能做出比那更好、更合身的喇叭裤!用不着进口料子!就用手里这块翠绿的涤纶布! 这念头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屈辱、疼痛和绝望!一股滚烫的、带着血腥气的力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太急太猛,她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 “秀云!”李红梅惊叫一声,想上前扶住她。 林秀云却猛地伸手,死死抓住了冰冷的缝纫机机身!乌黑的铸铁传来刺骨的寒意,让她濒临崩溃的身体和意志,奇迹般地重新站稳! 她看也没看李红梅,更没理会台板上那两张钞票。她那双因为愤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燃烧着骇人的火焰,死死盯住那个还在啜泣的乡下姑娘! “做!”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度,像一把出鞘的刀,狠狠劈开了死寂的空气,震得破屋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她一把抓起台板上那块被姑娘攥得皱巴巴的翠绿涤纶布!布料在她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然后,她另一只手,像抓住救命稻草,更准确地说,像抓住一把复仇的利刃,死死攥住了小木箱里那根白色的划粉! 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她猛地低下头。 她将那块翠绿的涤纶布,狠狠地、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力道,“唰”地一下,铺展在冰冷的缝纫机台板上。 布料在乌黑的金属台面上摊开,那抹刺眼的翠绿,像一道倔强的宣言。 她攥着划粉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 她眯起眼,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标尺,扫过布料的经纬,扫过田琳琳那条裤子残留在脑海中的嚣张线条。 然后,她抬起手臂! 白色的划粉尖端,带着她全部的愤怒、屈辱、不甘和破釜沉舟的决心,狠狠地、无比精准地,落在了那翠绿涤纶布光滑的表面上!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摩擦声响起。 一道笔直的、利落的白色粉线,如同闪电般,在翠绿的涤纶布上,悍然延伸! 第21章 血线生花 “嗤——” 白色的划粉尖,像一柄淬了火的匕首,狠狠划过翠绿涤纶布光滑的表面。 太用力了,指尖因此根根突起,白得发青。 她没有丝毫停顿!她的眼神,如同最老练的猎人锁定了猎物,冰冷、专注,燃烧着骇人的火焰!所有的屈辱、剧痛、眩晕,都被她死死地压在了这近乎疯狂的专注之下! 嗤!嗤!嗤! 一道又一道白色的粉线,带着一种近乎暴烈的决绝,被狠狠地画在布料上!裤腿中线、前后浪、臀围线、膝围线……每一道线都精准、利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 腰背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随着她每一次俯身、每一次手臂的划动,疯狂地啃噬着她的神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带来窒息般的痛楚。 眼前阵阵发黑,额角的冷汗像小溪一样往下淌,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猛地甩了甩头,试图甩掉眼前的黑雾。动作太大,牵扯得腰背又是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她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不得不死死撑住冰冷的缝纫机台板才稳住身形。 “秀云!”李红梅看得心惊肉跳,声音都变了调,冲过来想扶她,“你歇会儿!我来……” “别动!”林秀云头也没抬,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凶狠的命令,“把剪刀给我!” 李红梅被她这语气震住,下意识地从地上小木箱里翻出那把豁口的大剪刀递过去,她的心还在微微颤栗。 林秀云接过剪刀,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破屋的恶臭,呛得她肺管子生疼。 她强迫自己忽略身体发出的所有警报,将剪刀锋利的豁口,对准了布料上第一道笔直的白色粉线! 她左手死死压住布料边缘,布料在她手下微微颤抖。右手紧握剪刀,刀尖稳稳地抵住划粉线的起点。 然后,她猛地发力! “咔嚓!” 一声清脆、带着布料撕裂质感的脆响,在死寂的破屋里骤然炸开! 锋利的剪刀豁口,像一把无情的闸刀,沿着白色的粉线,悍然切开了翠绿的涤纶布!布料在剪刀下发出轻微的、顺从的呻吟。一条笔直的、利落的切口,如同战士劈开的第一道壕沟,在翠绿的“战场”上延伸开来! “咔嚓!咔嚓!咔嚓——!” 密集的剪刀开合声,如同急促的战鼓,瞬间取代了之前的死寂! 林秀云的手,稳得可怕! 她的眼神锐利如鹰,紧紧追随着每一道白色的粉线,剪刀沿着线迹飞速移动、开合!每一次下剪都精准、狠辣,没有丝毫犹豫!翠绿色的布片随着剪刀的轨迹,一块一块被分离出来,带着崭新的、锐利的边缘。 汗水混着血水,顺着她的下巴颏,不断滴落在飞速移动的剪刀上,滴落在翠绿的布料上,洇开一小团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腰背的剧痛让她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身体细微的、无法控制的痉挛,但她剪裁的动作却丝毫不见滞涩,反而带着一种被疼痛和屈辱催生出的、近乎狂暴的速度和力量! 破屋里只剩下这令人心悸的剪刀声,和她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空气里弥漫的恶臭和残留的香水味,似乎都被这充满力量和血腥的气息冲淡了。 翠翠(那乡下姑娘)早已忘记了哭泣,她僵立在角落,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眼睛瞪得溜圆,惊恐又敬畏地看着那个嘴角淌血、脸色惨白如纸、却如同疯魔般挥舞着剪刀的女师傅。 她感觉自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次剪刀落下,都让她忍不住跟着一哆嗦。 李红梅也是大气不敢出,她看着林秀云那近乎自虐般的专注和狠劲,看着布料上不断洇开的血点,心疼得直抽抽,却又被那股强大的、毁灭般的气势所震慑,不敢上前打扰。 终于! “咔嚓!” 最后一声清脆的利响! 林秀云手中的剪刀猛地顿住!刀尖悬在最后一块布料的边缘,微微颤抖。 她面前,那块完整的翠绿涤纶布,已经被彻底分解!前片、后片、裤腰贴边、口袋布……一片片形状各异的绿色部件,带着崭新的、锐利的边缘,散落在冰冷的缝纫机台板上,像一片片被利刃劈开的、生机勃勃的树叶。 完成了! 最关键的裁剪! 林秀云握着剪刀的手,因为长时间的极度用力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身体猛地一晃,手中的剪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 她眼前瞬间被浓重的黑暗彻底吞没!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腰背的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让她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她软软地、不受控制地朝着冰冷坚硬的地面栽倒下去! “秀云——!!!” 李红梅的尖叫声撕心裂肺! 她像头护崽的母豹,猛地扑过去,用尽全力接住了林秀云软倒的身体! 入手一片冰凉!林秀云的身体软得像面条,脸色白得像一张被水泡过的纸,嘴唇更已被咬破,血肉模糊。 “秀云!秀云你醒醒!别吓姐!” 李红梅抱着她瘫软的身体,急得声音都变了调,眼泪唰唰的往下流。 她手忙脚乱地拍着林秀云冰冷的脸颊,触手一片湿冷的汗和血。 翠翠也吓傻了,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水!快拿水!”李红梅冲着翠翠吼。 翠翠这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的水桶边,舀了半瓢水,手抖得水洒了一地。 李红梅接过水瓢,小心翼翼地凑到林秀云干裂苍白的唇边,试图喂她一点。 冰凉的水顺着林秀云的嘴角流下,打湿了衣襟,她却毫无反应。 “掐人中!快掐人中!”李红梅想起土法子,用拇指指甲狠狠掐住林秀云鼻下的人中穴! 剧痛似乎刺穿了那层厚重的黑暗。 林秀云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呻吟。 她极其缓慢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模糊不清,眼前满是李红梅那张写满惊恐和泪水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晃动着。 “红……梅姐……”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气若游丝。 “醒了!醒了就好!吓死姐了!” 李红梅喜极而泣,紧紧抱着她冰凉的身体,“咱不做了!咱回家!这破裤子咱不做了!命要紧啊!” 回家? 不做了?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针,猛地扎进林秀云混沌的意识! 不! 不能回家! 裤子……必须做出来! 她涣散的目光猛地聚焦!像垂死的鱼突然被丢回水里!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一把推开李红梅!动作之猛,牵扯得腰背传来骨头碎裂般的剧痛,让她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别……别管我!”她嘶哑地低吼,声音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裤子……拿裤子来!” 她挣扎着,用手死死扒住冰冷的缝纫机台板边缘,指甲抠在金属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拖拽着剧痛难当、如同散了架的身体,一点一点,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 腰背的伤处传来一阵阵令人牙酸的、骨头错位般的剧痛。 她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牙龈都渗出了血丝。 但她站起来了!像一棵被狂风暴雨摧残得几乎折断、却死死咬住岩石不肯倒下的老树! “针……线……”她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炭火里捞出来,灼烧着她的喉咙。 她伸出那只沾满血污和灰尘、还在剧烈颤抖的手,指向散落在台板上的绿色布片。 李红梅看着她这副惨烈到极致的模样,看着她眼中那燃烧一切的火焰,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只剩下无边的酸楚和心疼。 她抹了把脸上的泪,一咬牙:“行!姐帮你!” 她飞快地从地上小木箱里找出针线,拿起一枚最粗的缝衣针,动作麻利地穿上黑色的棉线,打了个结,递给林秀云。 林秀云接过针线,那冰凉的针身和柔软的棉线,像一剂强心针,让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奇迹般地稳住了几分。 她扶着缝纫机,拖着剧痛的身体,一步一挪地走到机子后面,坐在那张缺腿的破板凳上。板凳用砖头垫着,依旧不稳,她坐上去时身体晃了晃,牵扯得腰背又是一阵钻心的痛。 她强忍着,将缝纫机的压脚抬起,拿起一块前裤片和一块后裤片,对好边缘的粉线。 她的手指因为剧痛和脱力而颤抖得厉害,对了好几次才勉强对齐。然后,她将布料小心地塞到压脚下,放下压脚,死死压住。 做完这一切,她已经气喘吁吁,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看不清针板的位置。 “红梅姐……摇轮……”她的声音微弱,带着祈求。 李红梅立刻明白了,赶紧走到缝纫机侧面,双手紧紧握住那冰冷的摇轮。 林秀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呛得她肺快要爆炸了。 她将颤抖的右脚,重重地踩在了冰冷的踏板上。 “摇!”她嘶哑地命令! 李红梅立刻用力,顺时针摇动摇轮。 “咯噔……哒哒哒哒哒——!” 那熟悉而有力的缝纫机轰鸣声,再次在破败的小屋里骤然响起,如同不屈的战鼓,瞬间压倒了所有的呻吟和哭泣。 机针化作一道银亮的残影,疯狂地上下跳动。 黑色的棉线被飞快地牵引,在翠绿的涤纶布边缘,沿着白色的粉线,留下一行行细密、匀称、结实的针脚。布料在压脚和送布牙的作用下,平稳而迅速地向前移动! 林秀云的右脚,每一次踩下踏板,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死死咬着下唇,鲜血顺着嘴角无声地流淌下来,滴落在她沾满污垢的裤子上。汗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只能凭着感觉和肌肉记忆,死死盯着那跳动的机针和移动的布料边缘! 哒哒哒哒哒——! 声音密集如骤雨!节奏铿锵有力! 这单调而强大的声响,成了她对抗疼痛、对抗屈辱、对抗这破败命运的唯一武器! 翠翠早已忘记了害怕,她呆呆地看着那个如同在烈火中煎熬、却依旧死死钉在缝纫机前的单薄身影,看着那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看着那被汗水彻底浸透的后背……一种巨大的、从未有过的震撼,像电流一样击穿了她的心脏!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李红梅咬着牙,双手稳稳地摇动着摇轮,配合着林秀云踩踏板的节奏。 她看着林秀云那惨烈的模样,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不敢停,不能停!她只能拼命地摇!仿佛这样,就能分担一点姐妹的痛苦!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轰鸣和惨烈中,缓慢地流逝。 一条裤缝缝合好了。 两条裤缝缝合好了。 裤裆的十字缝,最考验手艺的地方,也在一阵更加密集的哒哒声中,被完美地缝合在一起! 林秀云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每一次踩踏都像是耗尽了生命最后的力气。眼前早已是一片模糊的血色和黑暗。她完全是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和肌肉的本能在操作! 终于! 最后一道裤脚边缝的线迹走到了尽头! “摇……后扳……”林秀云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气若游丝。 李红梅立刻将摇轮用力向后一扳! “哒!” 最后一声清脆的落针声,为这场惨烈的战斗画上了句号。 缝纫机的轰鸣声骤然停止! 破屋里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耳鸣的寂静。 林秀云那只死死踩在踏板上的右脚,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那只脚,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用力,已经麻木僵硬得像块石头。 她搭在缝纫机台板上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整个人像一根被彻底抽掉了骨头的弦,软软地朝旁边歪倒下去。 “秀云!” 李红梅尖叫着扑过去,再次抱住了她瘫软的身体。 这一次,林秀云没有再挣扎。她像一片被狂风彻底撕碎的落叶,软软地倒在李红梅怀里,双眼紧闭,脸色是死人般的灰白,只有胸口还在极其微弱地起伏着。 “翠翠!快!拿水!毛巾!”李红梅抱着她冰凉的身体,急得声音都劈了叉。 翠翠如梦初醒,慌忙跑到水桶边,胡乱撕下自己里衣还算干净的一角布,沾了冷水,跌跌撞撞地跑回来递给李红梅。 李红梅用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林秀云嘴角的血污,冰凉的触感似乎让昏迷中的人有了点反应。 林秀云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几声破碎的、意义不明的气音,眼皮却沉重得无法掀开。 “秀云!秀云你撑住!姐在这儿!姐在这儿!” 李红梅一边擦,一边带着哭腔呼唤,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林秀云毫无血色的脸上。 就在这混乱和绝望中—— 翠翠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缝纫机台板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那条刚刚缝合好的裤子。 翠绿色的涤纶布,在昏黄的光线下,竟然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裤型笔挺流畅,从紧绷合身的大腿到膝盖,线条利落得像刀裁出来一般。 而到了小腿处,裤管向外、向下扩张开来的弧度,竟然带着一种意想不到的优雅和垂坠感。 虽然料子确实有些硬挺,不如田琳琳那条进口料子垂顺,但林秀云巧妙地调整了喇叭口的斜度和大小,让它既保留了喇叭裤张扬的风格,又避免了布料过硬导致的翘起和僵硬。裤腰处预留的松紧带位置,针脚细密匀称。 这……这是用她那块硬邦邦的涤纶布做出来的裤子? 这真的是刚才那个血人一样的女师傅,在剧痛和昏迷边缘挣扎着做出来的裤子? 翠翠的眼睛越瞪越大,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忘记了哭泣,忘记了害怕。她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步步,不由自主地走到缝纫机前。 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那翠绿光滑的裤腿。 冰凉的、带着新布料特有气息的触感传来。 “天……天爷啊……”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无法置信的颤抖,“这……这裤子……”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李红梅怀里昏迷不醒、脸色灰败的林秀云,又低头看看台板上那条仿佛带着魔力的翠绿喇叭裤。 一种巨大的、从未有过的震撼和感激,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她“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了冰冷潮湿的泥地上! “林师傅……呜……”她再也控制不住,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那哭声里不再是委屈和难堪,而是充满了无边的感激和一种近乎信仰的虔诚! “谢谢您!谢谢您林师傅!您……您就是活菩萨啊!” 她的哭声在破败的小屋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力量。 李红梅抱着林秀云冰凉的身体,看着跪地痛哭的翠翠,再看看台板上那条在昏暗光线下仿佛发着光的翠绿喇叭裤,眼泪更是汹涌而出。 她紧紧抱着怀里昏迷的姐妹,感受着她微弱的心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值了!秀云,你受的罪,值了! 就在这时,破屋高处那个钉着木棍、糊着旧报纸的小窗洞外。 一道人影飞快地缩了回去。 是马兰花。 她踮着脚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惊骇、鄙夷和隐秘兴奋的复杂表情。 她刚才扒在窗洞边,把屋里发生的一切——林秀云满脸是血地裁剪、昏倒、李红梅哭喊、翠翠跪地磕头、还有台板上那条颜色刺眼的裤子——全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像只受惊的耗子,悄无声息地溜回巷子对面自己的摊位,对着旁边卖鸡蛋的老婆子,压低了声音,语气夸张又带着幸灾乐祸: “哎哟喂!吓死个人了!你是没看见!林秀云那头上……啧啧,血呼啦差的!跟个血葫芦似的!就为了给个乡下丫头做条破裤子!人都昏死过去了!那李红梅哭得跟死了亲娘似的!那乡下丫头还跪地上磕头呢!我的老天爷……这新风巷……以后怕是要热闹喽!为了条裤子,命都不要了?我看啊,是穷疯了!被吴宏海那两口子臊得没脸,搁这儿发狠找补呢!啧啧……” 第22章 昏光里的路 林秀云的身体,在李红梅怀里轻得像一片被秋雨打透的枯叶。 脸色是死人般的灰白,嘴唇裂开几道干涸的血口子。只有胸口那点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起伏,证明她还吊着一口气。 “秀云!秀云你醒醒!别吓姐啊!” 李红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林秀云冰冷的脸上,混着血水往下淌。 她手忙脚乱地用那块沾湿的破布擦拭着,冰凉的布巾触到皮肤,昏迷中的人似乎微微瑟缩了一下,喉咙里溢出几声破碎模糊的气音,眼皮却沉重得像焊死了。 “水!再拿点水!”李红梅冲着跪在地上哭得浑身发抖的翠翠吼。 翠翠像受惊的兔子,连滚带爬扑到门口的水桶边,手抖得厉害,舀起的水洒了大半瓢,才哆哆嗦嗦端回来。 李红梅接过瓢,小心翼翼地凑近林秀云干裂的唇边。冰凉的清水顺着她毫无血色的嘴角滑落,打湿了脖颈和衣襟,留下深色的水痕,人却毫无反应。 “掐!掐人中!”李红梅想起土法子,用拇指指甲狠狠掐住林秀云鼻下的人中穴!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 剧痛似乎再次刺穿了厚重的黑暗。 林秀云的眼皮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细缝。涣散的瞳孔里没有焦距,只有一片模糊晃动的光影,是李红梅那张涕泪横流、写满惊恐的脸。 “铺……铺子……”一个破碎的、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从她干裂的嘴唇里艰难地挤出来,像游丝般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执拗。 都这样了!还想着那破铺子! 李红梅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再也忍不住,抱着林秀云冰凉的身体,爆发出压抑的嚎啕:“我的傻妹子啊!命都要没了还铺子!咱回家!姐这就带你回家!” 就在李红梅咬着牙,试图把林秀云瘫软的身体从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抱起来的瞬间—— 一道高大沉默的身影,像座移动的山,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寒气,猛地撞开门口看热闹的人群,堵在了那扇歪斜破败的门洞前! 是周建刚! 他不知从哪里赶回来,脸上还沾着未干的油污,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 那双平日里总是浑浊木讷的眼睛,此刻却瞪得溜圆,瞳孔深处倒映着妻子那惨白染血、了无生气的脸,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灭顶的恐惧和痛苦彻底吞噬! “秀……秀云?!”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蛮牛,几步就冲了进来,高大的身躯带起一股劲风,差点撞翻旁边还在啜泣的翠翠。 他冲到李红梅身边,几乎是蛮横地一把将林秀云冰凉瘫软的身体夺了过来,动作又急又重,扯得林秀云嘴角的伤口又涌出殷红的鲜血。 “你干什么?!” 李红梅被他这粗暴的动作惊得尖叫起来,想抢回来。 周建刚却像是完全听不见,他紧紧抱着妻子轻飘飘的身体,那双沾满机油黑泥、指甲缝永远洗不干净的大手,此刻却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他笨拙地、慌乱地用手去擦林秀云脸上的血污,粗糙的手指蹭过她冰冷的脸颊,反而把那片暗红抹得更开,更狰狞。 “秀云!秀云!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建刚!” 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巨大的恐惧,不停地摇晃着怀里的人。 “别晃了!周建刚你个蠢货!你想害死她啊!” 李红梅气得目眦欲裂,扑上去死死抓住周建刚的手臂,“她昏过去了!得送医院!送医院你懂不懂?!” “医……医院?”周建刚像是被这两个字点醒了,混沌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对!医院!去医院!”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医院!在哪?医院在哪?!” 他像是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抱着林秀云就要往外冲,脚步踉跄,高大的身躯因为巨大的恐慌和怀里的重量而微微摇晃。 “你等等!”李红梅急得跳脚,一把扯住他,“就这么去?你想让她一路吹风流血死吗?找块布,把她头包上,挡着点风。” 周建刚猛地顿住脚步,像是被点醒的梦中人。 他慌乱地四下张望。破屋里空荡荡,除了灰尘就是垃圾。他的目光最后落在缝纫机台板上——那里,还散落着几块裁剪下来的翠绿色涤纶布边角料。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腾出一只手,一把抓起一块最大的绿色布片,也顾不上布料边角粗糙,更顾不上那刺眼的颜色,他手忙脚乱地、用那块沾着机油和灰尘的翠绿涤纶布,胡乱地、一圈又一圈,紧紧裹住了林秀云还在渗血的额角! 绿色的布料瞬间被殷红的血洇透了一大片,像一块丑陋的补丁,贴在林秀云惨白的脸上,触目惊心。 “走!”周建刚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不再看任何人,抱着被翠绿破布裹住额头的妻子,像一头负伤的、只知道护住幼崽的猛兽,低着头,朝着门口那片浑浊的光影,义无反顾地撞了出去! 他高大的身影撞开门口拥挤的人群,像一艘破开浊浪的船,蛮横地冲进了新风巷喧嚣的人流里。 “让开!都他妈给我让开!” 他抱着林秀云,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肩膀撞翻了旁边一个卖鸡蛋的箩筐,鸡蛋碎裂,黄白狼藉了一地!摊贩的惊呼和咒骂被他甩在身后。 他眼里只有前方,只有医院的方向。 李红梅和翠翠愣了一下,赶紧追了出去。 “哎哟!撞死人了!” “我的鸡蛋!” “那女的……头上血糊糊的……吓死人了!” “那不是周建刚吗?他抱的是林秀云?天爷!咋弄成这样了?” 巷子里瞬间炸开了锅!惊叫声、议论声、咒骂声混成一片。 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追随着那个抱着满头“绿血”女人、状若疯魔般奔跑的高大身影。 周建刚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耳边只有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的轰鸣。 怀里的身体那么轻,又那么沉。每一次颠簸,都让他感觉妻子的生命正在他臂弯里飞速流逝。 “秀云……撑住……秀云……” 他一边狂奔,一边语无伦次地、嘶哑地低吼着,更像是在哀求,“医院……马上就到了……你撑住……别睡……” 风灌进他的嘴里,像刀子一样割着喉咙。可他不敢停!一步都不敢停!脚下的路坑洼不平,他几次趔趄,都死死抱紧怀里的人,硬生生稳住身形,继续跌跌撞撞地往前冲! 李红梅和翠翠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看着周建刚那不要命的奔跑姿态,看着林秀云软垂的手臂在颠簸中无力地晃动,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冲出了新风巷那令人窒息的狭窄和浑浊。街道稍微宽敞了些,但周建刚的速度丝毫没有减慢。他像一头红了眼的公牛,横冲直撞。 一辆拉煤的板车差点被他撞翻,车把式的怒骂被他甩在风里。路人纷纷惊恐地避让,对着这个满头大汗、脸色狰狞、抱着满头是“绿血”女人的疯子指指点点。 “人民医院!人民医院在哪?!” 周建刚嘶吼着,声音已经彻底劈了,带着绝望的哭腔。 他像个无头苍蝇,在陌生的街口茫然四顾。 “这边!往左!过了百货大楼就是!” 李红梅在后面扯着嗓子喊,嗓子都喊哑了。 周建刚像听到了冲锋号,猛地一个急转,朝着李红梅指的方向,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冲刺! 视线模糊,晃动。惨白的天花板,刺眼的日光灯管……还有一张凑得很近的、戴着白口罩、只露出一双严肃眼睛的脸。 “瞳孔对光反射迟钝……血压很低……” 一个冷静的男人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她想动,想说话,可身体像被拆散了架,每一根骨头都在尖叫着剧痛。 “醒了?”那戴口罩的医生注意到她眼皮的颤动,移开了手电筒。 他动作麻利地解开她额角那胡乱缠绕的、已经被暗红血污彻底浸透的翠绿色涤纶布。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伤口边缘,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林秀云忍不住闷哼一声,涣散的意识被这痛感强行拉回了一些。 “伤口不规则,边缘有污染,需要清创缝合,失血不少。” 医生检查着,语速很快,对旁边一个年轻护士吩咐,“准备清创包,破伤风皮试。还有,通知外科会诊,怀疑腰椎有损伤,先拍个片。” “腰椎?”林秀云捕捉到这个词,混沌的脑子嗡地一声!腰背那要命的剧痛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她挣扎着想抬头,却被医生轻轻按住。 “别动!”医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躺着!” 林秀云无力地躺了回去,只能转动眼珠,她这才看清周围的环境。惨白的墙壁,刺鼻的消毒水味,自己躺在一张铺着白布、冰凉的检查床上。床边站着刚才那个戴口罩的医生和一个端着盘子的年轻护士。再远一点…… 她看到了周建刚。 他就站在检查床几步远的地方,背对着她,面朝着惨白的墙壁。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像一棵被霜打蔫的老树。 林秀云的心猛地一缩。 医生已经手脚麻利地开始给她嘴角的伤口消毒。冰凉的碘伏棉球擦过皮肉翻卷的伤口,剧痛让她身体猛地一颤,倒抽一口冷气。 周建刚佝偻的背影,随着她这声抽气,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转过身! 他想上前,脚步却像被钉死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沾着暗红血污的棉球被扔进污物桶,看着医生拿起闪着寒光的针和线…… “忍着点,要缝合了。”医生的声音依旧冷静。 针尖刺入皮肉的锐痛传来!林秀云死死闭上眼睛,身体因为剧痛而绷紧,指甲深深抠进检查床冰凉的边缘。 “呃……”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她紧咬的牙关里溢出。 周建刚猛地闭上了眼睛!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像是承受不住这无形的酷刑。 林秀云在剧痛中艰难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是丈夫捂着脸无声痛哭的、佝偻颤抖的背影。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委屈、怨恨、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猛地冲上她的心头。比额角的针扎更痛!她猛地别开脸,不再看那个背影,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好了。” 医生剪断线头,动作利落地包扎好伤口,“伤口处理完了。现在去缴费,然后拍腰椎片子。” 一张印着红色印章的单子递到了周建刚面前。 周建刚像是被惊醒,猛地放下捂着脸的手。 脸上泪痕纵横,混着油污,一片狼藉。 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通红的眼睛看向那张缴费单。 “多……多少钱?”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清创缝合、破伤风、挂号、还有待会儿的X光片……先交五十块押金。”护士的声音公事公办。 五……五十块?! 周建刚的脸瞬间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灰败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工装裤的口袋,里面瘪瘪的,只有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几斤粮票。 他掏出来,摊在掌心,那几张可怜的毛票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无比寒酸。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将钱死死攥在掌心。巨大的窘迫和绝望,让他佝偻的背脊弯得更低了,几乎要折断。 他不敢看医生的脸,也不敢看检查床上妻子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自己沾满污泥和血迹的鞋尖。 “我……我……”他喉咙里像是堵着一把滚烫的沙砾,发出嗬嗬的声响,“我……我回去拿……拿钱……”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乞求。 “快点。病人需要尽快检查。”医生皱了皱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周建刚像是得了赦令,猛地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急诊室,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惨白的走廊灯光里,脚步踉跄而仓惶。 林秀云躺在冰冷的检查床上,看着丈夫那狼狈逃窜的背影,看着他因为掏不出钱而佝偻颤抖的样子,再想到他昨夜那狂暴的一脚和今早那两张刺目的“大团结”……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屈辱、怨恨、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像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死死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鬓角的纱布。 新风巷深处那间破屋门口,此刻却比医院还“热闹”。 李红梅叉着腰,像一尊门神,堵在歪斜的木门前。 她脸色铁青,胸脯气得剧烈起伏,一双杏眼喷着火,恶狠狠地扫视着围在门口指指点点的人群。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人做衣服还是没见过人昏倒?都给我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她的大嗓门像铜锣,在巷子里嗡嗡作响。 人群被她吼得缩了缩脖子,但好奇和议论并未停止。 “李大姐,林师傅……真没事吧?刚才周建刚抱出来的时候,那头上……啧啧,吓死个人了!”一个相熟的卖菜婆子凑过来,压低声音问,眼睛却不住地往黑洞洞的门里瞟。 “没事!死不了!” 李红梅没好气地呛回去,“就是累着了!流了点鼻血!瞧把你们一个个吓得!没见过世面!” “鼻血?”旁边一个嗑着瓜子的中年女人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李红梅,你蒙谁呢?鼻血能把绿布头都染成酱猪肝色?当我们瞎啊?” 她吐掉瓜子壳,眼神瞟向门里,“我说,该不会是昨儿晚上被周建刚打狠了,今儿个又逞强,伤口崩开了吧?啧啧,为了条裤子,命都不要了?值当吗?” “你放屁!”李红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 她一步跨到那女人面前,手指头几乎戳到对方鼻子上,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刘金花!你嘴里再敢喷粪试试?信不信老娘撕了你这张破嘴!秀云那是自己不小心磕的!什么打不打的?你再敢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那叫刘金花的女人被她这泼辣劲儿吓得后退一步,脸上挂不住,也拔高了声音:“哟!急眼了?被我说中了?谁不知道周建刚昨儿晚上在院里发疯!那动静大的!马兰花可都听见了!摔盆砸碗的!林秀云今儿个就顶着伤出来,不是被打的是怎么的?李红梅,你也甭替她遮掩!新风巷这地界儿,有啥事能瞒得住?” “马兰花?!”李红梅的火气瞬间被点燃到了顶点!她猛地转头,刀子似的目光精准地刺向人群外围,那个正缩着脖子、眼神闪烁、想悄悄溜走的干瘦身影。 “马兰花!你个长舌妇!给我滚过来!”李红梅一声暴喝,像平地惊雷。 马兰花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绊倒。 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她讪讪地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红……红梅妹子,你叫我干啥?我……我可啥也没说啊……” “你放屁!”李红梅几步就冲过去,一把揪住马兰花的衣领子,那干瘦的老太婆在她手里像只小鸡仔。 “刘金花说你听见了?你听见啥了?啊?你给老娘一字一句说清楚!说不清楚,老娘今天就把你这身老骨头拆了扔粪坑里去!” 李红梅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声音震得马兰花耳膜嗡嗡响。 “哎哟!哎哟!杀人啦!”马兰花杀猪般地嚎叫起来,手脚乱蹬,“李红梅你放手!我……我就是听见他们家昨晚上吵得凶!摔东西!周建刚那嗓门大的……谁知道……谁知道他打没打人啊!我又没趴他们家窗户根底下看!你……你放开我。” “吵得凶?摔东西?”李红梅揪着她的衣领子不放,声音冷得像冰碴子,“那你刚才跟刘金花嚼什么蛆?说什么秀云被打了?马兰花,我告诉你!秀云额头上那伤,是今天在新风巷自个儿不小心磕门框上磕的,跟周建刚没关系,再让我听见你满嘴喷粪,编排我妹子,看我不把你那点破事都抖落出来!你家二小子去年偷厂里铜线卖的事儿……” “哎哟我的祖宗!”马兰花一听这个,脸瞬间吓白了,也顾不上嚎了,连忙压低声音讨饶,“红梅妹子!红梅祖宗,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嘴贱,我胡说八道,林师傅那伤是磕的,是磕的,跟周建刚没关系,我保证,我保证再也不乱说了,你……你可千万别说啊!” 李红梅重重地哼了一声,像扔破麻袋一样把马兰花搡开:“滚!再让我听见一句,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马兰花踉跄几步站稳,屁都不敢放一个,灰溜溜地挤开人群,头也不回地溜了。 刘金花和其他几个嚼舌根的女人,一看马兰花这怂样,也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吱声。 李红梅环视一圈,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众人:“都听清楚了?林秀云的伤,是磕的!谁再敢胡说八道,编排我妹子,编排周建刚,先掂量掂量自己屁股干不干净!别怪老娘翻脸不认人!散了!都给我散了!” 人群被她这泼辣劲儿镇住,虽然还有好奇,但到底不敢再围观,低声议论着,慢慢散开了。 破屋门口终于清静下来。 李红梅喘着粗气,胸口依旧起伏不定。她转身,疲惫地靠在冰凉粗糙的门框上。 刚才骂人的那股狠劲泄去,担忧和心疼又涌了上来。她望着巷子口的方向,那是周建刚抱着林秀云消失的地方,眉头拧成了疙瘩。 “红梅姨……”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是翠翠。她一直没走,缩在门边的阴影里,怀里紧紧抱着那条刚刚做好的翠绿色喇叭裤,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林师傅……她……她不会有事吧?”翠翠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睛红肿得像桃子。 李红梅看着这朴实的乡下姑娘,看着她怀里那条在昏光下依旧鲜亮夺目的裤子,心里五味杂陈。 她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翠翠的肩膀,声音缓和下来:“没事。你林师傅……命硬着呢。医院去了,会好的。”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裤子上,“这裤子……是你的。拿回去吧。钱……等你林师傅好了再说。” 翠翠却猛地摇头,把怀里的裤子抱得更紧了:“不!红梅姨!这裤子……我不能白拿!林师傅是为了给我做裤子才……才……”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又涌了出来,“我……我就在这儿等着!等林师傅回来!我要亲手把裤子钱给她!我……我帮您看着铺子!您要是累了,就去歇会儿!” 李红梅看着翠翠那执拗又惶恐的眼神,再看看她怀里那条仿佛带着林秀云血气的裤子,一股酸楚直冲鼻腔。她没再坚持,只是疲惫地点点头:“行……那你……帮姨看着点。”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破屋。里面还残留着浓烈的石灰浆味和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她走到缝纫机旁,看着台板上散落的绿色碎布、剪刀、划粉,还有那两张被遗忘的、刺目的、崭新的“大团结”。 李红梅的目光落在那两张钞票上,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厌恶。她伸出手,不是去拿钱,而是一把抓起旁边那把豁口的大剪刀! 锋利的剪刀豁口,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 她咬着牙,眼神凶狠,像是要剪断什么肮脏的东西,对着那两张簇新的钞票,狠狠地、毫不犹豫地—— “咔嚓!咔嚓!” 两声干脆利落的脆响。 崭新的“大团结”,瞬间被锋利的剪刀豁口拦腰剪断,变成了四截毫无价值的废纸。 李红梅看也没看那散落的纸片,随手将剪刀扔回台板,发出“哐当”一声轻响。仿佛剪掉的不是钱,而是吴宏海和田琳琳那两张令人作呕的、施舍怜悯的脸! 做完这一切,她才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地坐在那张缺腿的破板凳上。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墙,闭上眼睛。破屋里死寂一片,只有她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门口,翠翠抱着那条翠绿欲滴的喇叭裤,像一尊小小的守护神像,固执地站在那里。 她望着巷子口浑浊的光影,眼神里充满了无边的担忧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 昏黄的光线,将她的身影和怀中那条鲜亮的裤子,在破败的门框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倔强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