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拆迁藏娇的金屋[汉]》 1、梦魇(捉虫) “平生一顾,至此终年。” “呲啦——” 漫天狂舞的火舌淹没了朱红色的大门,摧枯拉朽地吞没了她藏身的殿宇。 火光中立着一人,白衣翩飞,熟悉的面容却被大火掩埋:“小姐,长公主殿下已把卖身契还予奴婢,奴婢自此恢复自由身……” 那人温柔的声音愈发模糊,逐渐散在房梁倾塌的巨响之中。 “小姐……皇后娘娘,奴婢身份低微,只能愿帝后同心,鸾凤和鸣……” “我以后会化作红蝶来看你的,小姐。” 不,别再说了。 无论多少次,在梦里她都发不出声音,喉咙像被堵住。 太监宣读圣旨的尖细声音却愈发猛烈地击打耳膜:“巫女楚服……在宫中……巫蛊之术媚上……施以火刑,不得超生……废陈阿娇皇后之位,迁居长门宫,永不得……” 在楚服最后一片衣摆消失在火光中时,陈阿娇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一只厉鬼在哭嚎:“楚服!” 可眼眶却干涩至极,极尽冷漠,落不下来泪水,整个人像是被撕裂成两半。 一半跟随烈火被卷入炼狱,另一半却钉死在地板上。 陈阿娇的脸上没有一分一毫的情绪,无法逃出生天。 面前的大梁轰然倒塌,恍然间已是天人永隔。 巨大的疼痛和恐惧、委屈、悲伤合力把陈阿娇淹没,一辆轿子沉默地来,把她关进了长门宫,又沉默地走。 坠入了另一种永不见天日的地狱。 一只红蝶从火光中飞来,如同涅槃的凤凰,落在她唇上。 * “啊——” 陈阿娇从梦里猛地惊醒,看到那绣着牡丹的红色床维被风吹起一角,正在春风中摇动。 那精致的布料被烛火燎过,娇弱的绣线被烧焦了,蜷曲黏连在一起,像是一只死于火难的蝴蝶。 轻身灭影何可望,粉蛾帖死屏风上。 曾经和她有过肌肤之亲的青梅,她面前被一把火烧尽,而自己束手无策的滋味太痛。 迷惑了神志,攫取了身体。 混乱中,陈阿娇只能掐着自己的腿根,勉强抑制住不停颤抖着的身体。 这里是皇宫,没有楚服,没有小姐,更没有大火。 楚服早已恢复了自由身,往后不会再和自己产生任何瓜葛。 她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宫里。 对,既然不在后宫,就不会被刘彻杀死…… “娘娘,娘娘。”门外一阵响动,进来了一名宫女,“皇后娘娘,您又做噩梦了。我端来了热水,您洗洗脸吧。” 阿娇急忙躺下,没有回头,依旧是一只手垫在头下,脸朝着床里:“没事,你先出去。” 宫女应了一声,临走前,把窗户支开一条缝。 转过头去的瞬间,阿娇才感觉到自己身上潮热的粘腻,羞耻又甜美异常。 被风一吹,整个人都止不住得战栗起来。 她这才恍惚地想起那场梦,在火刑之前,楚服抱着她泡在温泉里,身体紧紧地缠绕,恨不得像蛇一样交尾。 像是记忆里那样,楚服把她抱在池边,却又在交缠到失去理智的瞬间抽身而去,把她的魂魄重新安回皇后的身体里,自己走进火光中。 陈阿娇在铺天盖地的火光中窥见了春天,却没能得到春雨封赏,只能把自己藏进柔软的床榻中间,寻找近乎于耳鬓厮磨的感觉。 直到额角碰到一只小小的埙,那是楚服留给她的最后念想。 她曾经说,如果小姐还需要自己,以埙为号,自己定将继续为小姐效劳。 阿娇分出一只手来,轻轻抚摸着它冰冷的身子,心想,永远不要回来。 你回来的话,可是会死的。 甘泉宫,方丈地,陈阿娇终究和世世代代的宫女后妃一般,囚禁在此。 可是楚服,何时才能再见呢? 她尚且清明的理智却告诉她,还是永远都别见了。 * 和楚服的初遇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陈阿娇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孩, 夏季酷热,看管她的阿嬷们也备懒,总是被她偷逃了琴棋书画的功课,跑到后院的小溪边去玩水消暑。 阿娇喜欢看水从假山上不疾不徐地流下来,在水面上掀起碎玉珍珠。青石被打磨的圆润,又长了茸茸的青苔,滑溜溜地站不住。 假山石上有凉水漫过,又有树荫遮蔽,是个纳凉的好去处。 她蹑手蹑脚爬上去,看着水欢快的俯冲下面的蒹葭池,然后再分成两股流入不同的溪道,两边种着层层叠叠的浅碧深红。 “你见过真的瀑布吗。” 有人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忽然开口问道。 阿娇以为是阿娘派丫鬟出来抓她回去做功课,吓得在青苔上滑了几下,险些跌进那小溪里头。 那丫鬟动作出奇的快,阿娇只觉得天旋地转了一下,就稳稳被人抱住放在了地上。 头晕目眩后,她看清了面前的人,原来是个比自己长了几岁的丫鬟。 那人蹲在地上,低眉顺首:“奴婢不是有意打扰小姐雅兴的,请小姐责罚。” 原来不是阿娘派来抓她的人。 阿娇看到她的第一眼,就下了这个结论。 眼前的丫头显然和平常的丫头都不一样,鼻梁眉峰都高挺,看她的眼神里也带这些探究,而不是麻木的。 阿娇忽然感觉自己应该在她面前注意一下外表,于是匆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才仔细打量着眼前人。 “你就是管家前几日买下来的巫族人?你叫什么名字?阿娘把你许给我了吗?听说你是被人牙子拐到这里的,真的假的?” 她实在太久没见过外面的人了,一直被要求收敛心性,日日困在后宅中,被迫要做一个知书达理的的小姐。 这下忽然见到一个外面来的异族人,阿娇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一连串问了四个问题才停下来。 那丫头规规矩矩跪在地上,一条一条答道:“是,我是巫族人,名唤楚服。殿下要我来侍奉小姐。” 楚服半晌没听到动静,一抬头,鼻梁上落下来一只温热的小手,鼻子捏着晃了晃,像是被当成了个小铃铛。 “你的鼻子真好看……哎呀,阿娘又不在,你别这么拘束,站起来和我说说话儿。一日日困在这后宅之中,我实在是无聊。” 说着,阿娇伸手就要去拉楚服,被她慌忙避开。 楚服站起来,不自然地拍了拍腿上的灰,等着小姐的吩咐。 她年岁长一些,也比阿娇的个子高,哪怕是弯着腰,阿娇也依然要微微仰着头看她。 兴许因为是巫族,她的面容也比中原人要硬朗许多,低下头的时候,眉眼下有一小片深邃的投影,和阿娇常见的那些清一色的出水芙蓉不同。 阿娇看得愣神,不自觉歪了歪头,笑道:“你长得可真好看。” 这一句话听得楚服胆战心惊。 卖她到这儿的人牙子说,大宅子里的女人都善妒,有许多都不允许身边的人长的比自己好看。 要是碰到个比自己长的漂亮的是要把她的脸毁了的,遇上个唱歌好听的是要把她的舌头拔了的。 这小姐要夸她,该不会是—— 楚服急忙把自己的簪子拔下来,就要往脸上划:“奴婢知罪,这就把脸划烂,还望小姐不要责罚。” “哎!”阿娇没想到竟然还有人夸不得漂亮,急忙伸手拦了下来,“你要是不喜欢我夸你漂亮,我下次不夸就是了,可别破了相啊。我还要看呢。”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阿娇有点郁闷的想,外面的人确实和她想的不太一样,简直是闻所未闻。 原来不是讨厌她。 楚服走了神,手上劣质的簪子松开,掉到地上摔成了两半。 她被爹妈贱卖,颠沛流离,四处辗转,靠的是看眼色行事,知道把自己的身份踩的足够低了,才好苟活下去。 离家多年,几乎已经要忘了人心也是肉长的,只是一味地往自己心上扎眼儿,靠密密麻麻的心眼看人。 楚服头一次知道“心眼儿看人”也会看走眼,居然觉得胸口酸酸胀胀的,险些在小姐面前哭出来:“谢小姐。” 这句话的鼻音有点重,她把头埋低,想把着丢人的泪水自己吞了。 阿娇伸出手挑起楚服的下巴,让她和自己对视,学着传奇话本,有模有样地说道:“你没比我大几岁,阿娘既然买你回来,一定是和我作陪的,并不是为了让你服侍我。不必这样担惊受怕,畏手畏脚,我们就当是外面寻常百姓家的姐妹就是了。” 她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在这勾心斗角的侯府待的久了,无比向往府外的自由日子,也想有个知心姐妹。 “好。”楚服看着她天真的笑靥,心里忽而泛起无限酸楚和宠爱。 楚服大概真的会一点巫术,小时候总是用一点小术法哄她开心。 阿娇只记得,每次她在小院那棵大树下吹埙,小院里都会起风。 落花纷似坠楼人。 花携露湿了她的鬓角,楚服就在那片花雨里,独立,合眼吹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仿佛是从那本摔落在书桌前的的楚辞里,跌下来的人。 馀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阿娇晃着楚服的袖子:“我也想学。” 楚服看着阿娇晶亮的眼睛,一时间不知所措。 “这是巫族用来招引鸟儿的乐器,有时候也用来互相联络,不是好玩的。” “我要嘛,我就玩一会儿。”阿娇软声求道。 她毕竟是买来给未来的小皇后解闷的,这会儿阿娇反倒窝在她的怀里撒娇。 楚服心神纷扰,乱了阵脚。 阿娇察言观色,拱到她怀里撒娇道:“能不能学嘛,能不能学嘛。” 见楚服愣神,她可怜兮兮地问道:“是我肉体凡胎,学不得吗?” 好半天,楚服才缓过神来,有板有眼地回答:“小姐学琴棋书画,不该沾这粗鄙的东西。这埙不过是我们打猎时候用的东西,登不得大雅之堂。” “你不是来陪我玩的吗,这么古板做什么。”阿娇嘟起嘴,显露出一点大小姐的跋扈来,“我就要。” 说完,抬手竟然直接把那埙抢了过来,一闪身就跑到了屋檐下,把埙抱在怀里不肯撒手。 阿娇转过身来,朝她吐舌头:“借我玩一会儿嘛,楚服是小气鬼。” 说完,学着她的样子仰起头吹奏起来。 房檐间漏下来细细密密的光,落在阿娇的脸上。她笨拙的一个一个音阶摸索,吹出不成曲调的声响。 乐声飘忽不定,像是没有落脚处的鸟儿,在树叶花丛中欢快的蹦哒,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 曾有人说楚服,小姑娘不该学这样飘忽不定的乐器,本是浮萍,再这样飘飘悠悠地不落在实处,不利于神魂的安稳。 她当时不以为意,看着阿娇吹奏又无端觉得有道理。 如果能一直这么无忧无虑下去就好了,可人生无常,怎么可能顺遂她的心思。 那一刻,楚服好像得了失心疯。 这样无忧无虑的女孩,日后如果进了宫,又要如何自处呢?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低贱的奴婢,又何必分心来担心王公贵族们的生活。 可她忽然有了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她想把这养尊处优的小姐保护起来,无论用什么方法,不要让她被困在宫墙中,不声不响的死去。 要灿烂、快乐,生生不息。 这样强烈的夙愿像是狠狠刺入她的心底,像是要为了这句话而奋斗终生。 * 楚服当年的担心大抵是正确的,但后面新鲜劲儿过了,阿娇就对这黑乎乎、一吹一嘴灰的乐器失去了兴趣,扔在书房的一角落灰。 后来阿娇把它带到了宫里,也很少吹奏,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她其实没有学成一个曲子,没有人指点根本不会吹出完整的曲调。 那音符每一个都飘忽不定,每一个都不能落在实处,让她神魂不安。 陈阿娇没能灿烂、快乐,生生不息。 她起身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自己满脸的泪痕、已经显现出苍老的面容,一次次对着年少的自己发问:“这辈子要这样结束了吗。” 2、酣春 建元三年,春季来得比往年要迟。 刚刚封后那会儿,传闻这位陈皇后受的是金屋藏娇的荣宠,百姓臣子赞颂武帝和皇后的情义深重,甚至于青梅竹马之情。 举国上下都期待着皇后诞下皇嗣给皇家绵延后代。 可惜直到皇上对她厌倦,失宠,她都没能生下一个孩子。 ——没人知道,她封后至今,仍旧是完璧之身,从未任何所谓的“宠爱”。 “来人。” 秋枣战战兢兢进来,帮皇后娘娘重新画了眉,也就看到了还挂在脸上的泪渍。 “娘娘,要不要请太医来瞧一瞧,梦魇不绝,心病沉积,恐伤肺水。” 像是为了应和她说的话,陈阿娇猛咳了两声,觉得喉间泛起来一丝带着苦味的猩甜。 “我有心病?”陈阿娇抬了抬眉,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满面愁容,叹道,“心病难医,还是别麻烦太医院的大人们了。” 说完,她摆了摆手:“你下去吧,在这站着我心烦。” 秋枣却没动:“我帮娘娘蓖头发吧,再把前几日,少府送来翡翠簪子给娘娘簪上。方才娘娘睡下的时候,赵公公来通报了,晚些时候陛下会来甘泉宫,和娘娘一起用晚膳。” 阿娇觉得方才缓解了一些的头又开始痛起来了。 她按了按太阳穴:“秋枣,陛下好美人,我人老珠黄了,再怎么收拾也不会得宠的……甘泉宫的俸禄委屈你了吗?” 谁都知道皇帝宠幸妃子,高兴了就会给全宫封赏。 但是把这事摆到明面上来说的只有她一个人,十分大不敬的——居然有后妃听到皇帝临幸第一反应说封赏!而且不高高兴兴去迎接,反倒愁容满面! 秋枣没反应过来这话哪里不对,只知道皇后不让她干活,和她一起愁容满面起来:“可是宫里教习嬷嬷说了,后妃见皇上都要梳洗化妆……” “秋枣,”陈阿娇不耐烦道,“你的饭是谁给的?衣服是谁做的?俸禄是谁发的?难道是教习嬷嬷?” 秋枣歪头开始思考,皇后娘娘为什么把这件事和俸禄扯上关系了呢? 陈阿娇总算被她逗乐,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秋枣以前在东宫服侍,是个铁打的实心眼,谁对她好,她也对谁好,是个大喇喇的粗人性格。 刘彻为抵防陈阿娇在后宫和母族牵线搭桥,助长侯国实力,她身边的宫女们全都是刘彻身边人亲自安排、时刻监管着,且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悄悄换走几个。 一年下来,宫里的人就换了好几批,只有秋枣是她求着留下来的。 秋枣刚被分配到陈皇后身边的时候,要半个月去皇帝身前述职一次。 她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担负重任的暗卫,以为陈阿娇如传闻所言,骄横跋扈,穷奢极欲,对这为新皇后很是严苛。 可是秋枣足足在阿娇身边待了三年,发现这“跋扈”且“受到盛宠”的陈皇后比传闻里温和的多,而且十分不受宠,发现自己见皇帝的次数比这位陈皇后还要多。 她每次去皇帝面前都战战兢兢,生怕皇帝不高兴了自己要掉脑袋。 而陈皇后对待她就温柔得多,她只会指使秋枣去御花园捞一网蝌蚪回来,放在瓷缸里养着,长腿了就丢掉。 因为阿娇怕会呱呱叫的东西。 迟钝的宫女总算回过味过来:封后前那些所谓的青梅竹马、金屋藏娇都是男人的空话,当年用来笼络馆陶公主,编出来的市井之言而已。 金屋藏娇的传言尚且如此,穷奢极欲更是无稽之谈。 陈阿娇可是馆陶公主的亲生女儿,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秋枣一颗人心肉长的,不敢违逆天子,但心还是忍不住偏向了皇后娘娘。 毕竟皇后娘娘从来不让她去干掉脑袋的事! 陈阿娇知道她是刘彻心腹,可做事十分妥帖,她也就不在乎了。 谁伺候都一样,刘彻防她像是防贼一样。 可是她能贪图他的什么呢? 图他花心,图他滥情,图他杀伐果断不讲情面? 她能偷什么?难道窃国不成。 秋枣嗫嚅道:“可是,今儿个是十五,皇上定要来咱们宫里头的。您不好好收拾,受罚的就是我了。” 她舍不得唠叨阿娇,只能皱着一张苦瓜脸求她,试图无声地引起她的怜惜。 果然,陈阿娇重重叹了口气:“按你说的。” 秋枣得令,苦瓜脸上裂开半个要笑不笑的笑来,话到嘴边又变了一句:“娘娘可别忘了,今儿是十五,长公主殿下会来看望娘娘,娘娘要好好打扮一下。” 一口一个娘娘地说完,秋枣就欢天喜地地跑去拿翡翠簪子了。 在空荡的宫殿里留下了一串欢快的“哒哒哒”。 那双鞋子也是阿娇要她穿的。 毕竟一个下人,用不着端庄优雅。每天在宫里哒哒哒地跑,活像是一只小马驹。还能给宫里添一点活人的动静。 也让她觉得自己不像一具行尸走肉,尚且像个活人。 刘彻会说什么呢?陈阿娇,你都当了皇后了,还有何不满?你还想得到什么? 阿娘看到她这样一张死气沉沉的脸,会不会后悔把她送到这皇后的宝座上呢?还是会继续到处搜罗补品,盼着她干瘪的肚子里能孕育孩子? 北方匈奴族怎样了呢?还虎视眈眈着汉朝的领土吗? 远在江南的父兄们如何了,大哥还喜欢耍花枪吗?二哥还贪恋女色吗? 她没意识到自己近日有多嗜睡,居然又长长打了个盹,支在桌上,一手撑着脑袋,陷入了昏黑的梦乡。 * 陈阿娇的母亲,馆陶公主刘嫖是窦太后的亲生女儿,当朝皇帝的同胞姐姐,身份极其尊贵,荣宠无数。 当年的时局动荡不安,可汉室的风谲云诡,刘嫖的明争暗斗,全都吹不进未央宫北阙的深宅大院。 现在的阿娇,总是会梦到那个她回不去的宅子。 而那时生长在母亲庇护之下的阿娇,却总是时时刻刻做着马上要离开这一方天地的梦。 宫城好大啊! 远比她们长公主府大得多。 蹒跚学步的阿娇捏着刘嫖的手,盯着上面鲜红的蔻丹左看右看,又抬头望向那朱红色的宫墙,只觉得娘亲指甲上的颜色远比这宫城鲜艳的多。 宫中的路实在是太长太长,阿娇踮着脚,怎么也望不到头。 “阿娇,你看,你以后就要住在这里头,要做皇后,做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之一,没有人能阻断你的前路,没有人能夺走你的荣华。” 刘嫖抱起刚刚记事的阿娇,望着重重关闭的宫门,喃喃自语。 “你要记得,生活在这世上,不争不抢,就只有死路一条。” 阿娇扎眨着眼睛,努力瞪着面前的大门看,好像想从中看出点什么门道来。 可惜,除了斑驳掉漆的门,她什么都没看到。 可是娘亲,门关了,这条路不就不能走了吗? ——这条路已经死了。 回去的路上,她咿咿呀呀,想跟阿娘说,如果前路已死,应该回头还是翻墙呢? 可惜阿娘不懂她是什么意思,还抓着她的手,强硬地问她,宫里的列为皇子你最喜欢谁?喜不喜欢刘荣哥哥? 阿娇不知道刘荣是谁,可是手又被阿娘鲜红的指甲捏痛,只能泪眼汪汪地说喜欢,才总算把自己娇嫩的手腕救了下来。 这一问像是开闸的天河水,以后她每逢入宫,都要有人问她喜不喜欢。 喜不喜欢太后,喜不喜欢皇上,喜不喜欢刘荣,喜不喜欢…… 喜欢的,都喜欢的。 这两个字如同那天重重关闭的门,把她一个人围困在其中,又如同救命的咒语,次次救她于水火。最后,无可避免的,在唇齿间泛滥成灾。 所以,见到楚服的时候,应该说什么呢? 她应该感谢阿娘的赏赐。 所以在刘嫖第一次问起楚服这个伴读丫头是否贴心的时候,阿娇甜甜地笑了起来:“喜欢,喜欢的。” 喜欢,她都喜欢。 阿娇现在长大了一些,显露出和娘亲一样美丽的容貌来。 肌肤如雪、明眸善睐,就算不施粉黛,也依旧是出尘绝世的美艳。 她那么聪明,娘亲教的东西一学就会,渐渐不知天高地厚,对于自己的容貌很是自信,还为了多年来积攒的小聪明沾沾自喜。 于是志得意满,坚信在这种不痛不痒的“争抢”中,只要喜欢宫里那些人,再讨好他们,让宫里所有的人喜欢自己,就一定能做下一任皇后。 可是楚服和宫里的人不一样。 和所有人好像都不一样。 阿娇身边并不是没有贴心的丫头,更有许多从小服侍她的嬷嬷们。 她坚韧、快乐,生生不息,高高的眉骨显得整个人都忧郁异常。明明穿着和别的丫头一样,可是阿娇却能在她身上闻到一种草木开花一样的温热香味。 这样的不同催着阿娇的心里开出来一个小小的嫩芽,和以往都不相同,她想,如果楚服也喜欢我就好了。 “楚服,你长的真好看,我好喜欢。”女孩眉眼弯弯,随时随地都颠倒着这一句话,“就像……就像刘荣哥哥喜欢我的那种喜欢!” 刘荣哥哥喜欢她长得好看,她也喜欢楚服长的好看,因此这个词是理所应当的。 “……奴婢不敢。”楚服给她研墨的手微微颤抖,有些惶恐,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又重又快,磨的墨汁四溅。 这很明显不是喜欢,也不是因为喜欢而过于欢喜。 “啊,你不喜欢我吗?”阿娇抬笔蘸墨,心不在焉地抄写着《诗经》。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阿娇有点苦恼,从她的表情里品出来一点词不达意的味道,遗憾像是泡过了头的茶一样,带着苦味涌到了她的喉口。 她觉得委屈。 她读过了太多诗词歌赋,空泛辞藻翻涌在她的舌尖,却拼不出一句区别于平常她最常说的“喜欢”,却又萌生于喜欢、高过于喜欢的话。 3、情窦 楚服觉得,现在大约应该说些“奴婢也喜欢小姐”,“小姐聪明伶俐,又这么可爱,没人不喜欢小姐”,这样虚情假意又圆滑的话。 或者借着玩笑,说出“我也心悦于你”“奴婢感恩小姐”这样的回答,全都被楚服一一否决。 可能是看她愣了太久,表情木讷得像是个棒槌,阿娇已经从座位上溜出来,笑着攀上她的脖子。 “你怎么不说话了,像个呆头鹅一样。你喜欢我就说喜欢,不喜欢就说不喜欢嘛,很难回答吗?” 楚服终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把阿娇从自己的脖子上拔了下来:“小姐,不可以这样……对谁都不可以,你学习要专心。回头大学士要查你功课的。” “我不写了。”阿娇转头就要跑,被楚服拉回来,无奈道:“好,你别乱跑,坐着儿,我帮你写。” 阿娇渐渐长大以后,馆陶公主忙碌起来,不再去哪里都带着这个小尾巴。 她在京城有了单独的院子,公主还给她请了宫里的教引嬷嬷和大学士,督促她日日苦读。 教引嬷嬷很不赞成公主的做法,背地里偷偷嘟哝,一个以后要进宫的小丫头片子,不学琴棋书画,学什么诗词歌赋、君臣之道呢? 阿娇是个毛孩子,虽然一点就通,但屁股下面像是长了刺,坐不住。 大学士不常在府上久待,上完了课就走,嬷嬷们从不逼着她念书,巴不得她赶紧去后院玩耍,自己也能跟着轻松轻松。 于是大学士留下来的作业,便全落到了楚服的手上。她日日陪在阿娇的身边伴读,也会仿她的字迹做作业。 陈阿娇盘问喜不喜欢这件事无果,坐在楚服的旁边看她帮自己写作业,手里拿着九连环玩,还要扭来扭去的乱动。 没过一会儿,阿娇鼻尖缠上一股奇异的花香。 于是又凑近了去闻楚服头发上隐约的香气,明明是普通的桂花味,却闻的她心如火煎,总觉得和别处的不一样。 阿娇的碎发挠在楚服敞开的衣襟里,楚服瑟缩了一下,伸出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腰。 她只当是孩子顽皮,把阿娇小小的身子往自己大腿根推了推。 阿娇如善从流,鼻子又凑到了楚服的领口,攫取一点她脖子上的气味:“楚服,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也喜欢我? 每当这时候,她的心都跳的好快。 阿娇先是疑惑,而后不由自主地沉迷其中,不舍得离开。 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对另一个人身体有着天然的向往,情窦初开,却又没有人引导,只能迷蒙地到处乱拱,想要给越来越快的心跳找一个出口。 楚服也会这样吗,也会心跳得这么快吗?她想。 楚服一只手搂着她,另一只手稳稳地落笔,精致的脸微微绷起,严肃里又透出几分温柔:“这都是奴婢该做的。” 她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就算是打出来了,也是又臭又长没滋没味的套路话。 之乎者也,之乎者也。 阿娇不喜欢,宁可楚服当个哑巴。 她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只能停步于主仆,没法顺着她的心意再进一步。 翻过了这一层界限她们究竟能去往何方?阿娇不知道。 她在那些不属于“她”的字句里挑挑拣拣,没有一个能拿来用。 她找不出,就逼着楚服帮她找:“你能不能换一句话?换一句不一样的?” 楚服眨眨眼看着她,眼神里写满了迷茫。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们之间的感情,应该比这还要激烈,要像狂风暴雨,要像鸟兽嘶鸣。 阿娇说不出,在楚服的身上蹭来蹭去,最后咬住了她的锁骨,轻轻嘬了一口。 “!小姐,只有夫妻之间可以这样。” 阿娇是被她抓着脖领子拎下来的,像抓小鸡仔。 她自知理亏,也就坐在楚服身边不说话了。 阿娇黔驴技穷,可是楚服是挂在她驴脑袋前面的胡萝卜,让她不由自主,围着磨盘打转。 她在楚服怀里转了个圈,把她手里的毛笔一丢,把自己的手塞了进去,而后福至心灵,十指相扣。 然后阿娇转过头来,表情相当无辜:“写字好无聊啊,这作业不急着做。你陪我出去晒太阳,好不好?我想让你教我吹那首曲子,还想玩蹴鞠。” ……作业又不是你在做。 可是阿娇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嫩白的双颊因为害羞而泛粉,眼皮还有淡淡的红,咬着唇,像是委屈至极,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她知道,楚服吃软不吃硬,抵不住她的撒娇。 果不其然,她们仅仅对视了一个呼吸的时间,楚服原本绷紧的脸松动了:“我去帮小姐拿蹴鞠。” 阿娇生怕楚服翻脸不认人,赶紧跳了起来,指使楚服拿来了几件外袍挑一挑。 楚服依言去了,嘴上还是耐心劝道:“要是回头长公主问起书来,可怎么办?” “娘亲才不会问书呢。”阿娇伸了个懒腰,两滴困倦的眼泪从眼睛里挤出来,“也就只有刘荣不知道同我说些什么,才会念叨那些老学究的诗词歌赋。” 她披上新外袍,在屋里转了两圈,无所谓道:“反正以后都是要嫁给皇帝当妻子,学那么多东西做什么。人家都说,我是去做皇后的,又不是去当文官的。太后娘娘入宫前也不识得几个字,照样能做太后。” 她的娘亲向来是最疼她的,又怎么会逼她做她不喜欢的事。 阿娇想了想,又说:“以后你就跟我一起去宫里,要一直陪着我。” 刘嫖是这整个朝堂中权势滔天、享尽荣华富贵的长公主。而她是个被长公主宠坏了的小姐,就连那些不受宠的皇子们,过得都不如她滋润。 地位如此,怎么可能有人嫌弃她不够知书达理? 她的眉眼和刘嫖很像,带着一种自己不曾觉得、养尊处优的娇蛮,热烈地照着每一个人,像是个金贵的小雀儿,喜欢迎着太阳唱歌,很讨人喜欢。 没人不喜欢她,只是楚服还不配说那两个字。 阿娇似笑非笑地揽住了楚服的胳膊:“好了,别说那扫兴的话了。阿娘都说了,你不过是个玩伴,就算学不好也不会罚到你头上的。再提那些东西,我可要生气了。” 楚服是个下人,知道自己不应该多嘴,低眉顺眼地帮她拢好领口:“是,以后你说一句我跟一句,绝不会顶嘴。” 这话听着顺耳,可是总觉得有些阴阳怪气的。 阿娇挠了挠耳朵,又对上楚服温柔看着她的眼睛,心尖像是被不轻不重挠了一下。 娘亲、爹爹、刘荣甚至从小把她带大的嬷嬷都喜欢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可没有一个人眼神这样干净,不掺杂一点心思。 娘亲和爹爹的眼神里全是望女成凤,刘荣的眼神好像把她当成了一位忠心的臣子,而嬷嬷们每次用这种眼神看着她,都是希望能从她钱袋子里掏点金银财宝。 他们每个人都很“会说话”,善言辞,可说不出一句让她开心的话。 面前这个人和自己一样不善言辞,眼睛却比谁都会说话,像是深种情苗,玷染眉边唇上。【1】 不会说话的话,那就用对视代替吧。 可陈阿娇实在不习惯这样没有所图的温柔,只能仓皇着继续端起凶巴巴的神情,学着母亲教训下人的样子:“那以后我说东你不可往西,我说一你不可说二。” 楚服低头看着刚刚长到自己胸口,却气势汹汹的小孩,还是忍不住笑着弯下腰,刮了刮阿娇的鼻子:“奴婢要是往南往北,说三四五六,小姐要怎么办呢。” 楚服没比阿娇大几岁,身高却高了一截。 弯下腰来看她的动作,也把阿娇的气势压低了一截。 阿娇先是微恼,可是仔细一想又被逗笑了,脸上的气恼几乎挂不住了。 她又羞又气的胡乱推搡楚服的肚子:“贫嘴!” 气愤异常,却不会罚人,像是个小狼崽似的。 楚服想着,又想伸手去刮阿娇的鼻子。 就在这时候,院门忽然开了,进来一个丫头,说道今日大学士全都被皇上诏去了,恐怕有些时日不能来给小姐上课。 阿娇欢呼一声,又抱住了楚服的腰,嚷道:“看,这下可没人逼我们念书了,你陪我蹴鞠。” 说完,把脸埋进楚服的衣服里嗅了两口,闷声说道:“不说话就是答应了,不许反悔。” 巫族人洗衣服是有什么秘诀吗?为什么闻起来这么香。 楚服把她搂进怀里,柔声说道:“我去看看新的蹴鞠做没做好,拿回来陪你玩。” “好。” 于是阿娇坐在屋檐下,跟楚服说快去快回。 楚服刚走到门口,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等等!” 楚服回过头去看她:“怎么了?” “我想吃龙须酥,”阿娇跳起来,三步两步跑到她身边,对了对手指,眼里满是心虚,“阿娘嘱咐过厨房,不让我多吃的,说怕我发胖破了相,你去帮我抓一把来,我们偷偷的。” 楚服就被她的表情逗笑:“好。” 阿娇看着她,也跟着没心没肺地笑,又一次牵住她的手;“我们一起去。” 那时候阿娇十五岁,未来遥远又辽阔,她不懂什么叫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 只是长久以来,绿槐高柳咽新蝉,整个小院都安静的可怕,只能听见自己的心声伴着回声。忽然天降一个长她几岁的姐姐,和她相依偎着,愿意顺着她的心意,分享人世间的热闹烟火,要如何不心动。 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 阿娇一路都硬要牵着楚服的手,腕上的铃铛清脆地摇晃。 两人走过垂花长廊,忽地听见两个人的说话声。 “内史晁错冒险削藩,现在诸侯国人人自危,京城也动荡不安,这样的关头,你不和侯爷老老实实在家待着,跑到京城来干什么!” 说话的是刘嫖身边的一名婢女,灵犀。 她原是宫里的女官,后来被刘嫖赏识,陪嫁出来,现在做了管家。 少年冷笑,恶声恶气道:“狗仗人势的东西,还轮不到你来教训主子!我娘到底在哪?我现在就要去见她。” “你好好待在长公主府中,不得擅自行动,这就是长公主的命令!”灵犀不卑不亢,依旧维持着刚才的语气,“现在外头时局动荡,小侯爷还是在府里安安静静待着。想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过了这几日,任由你享乐。” “她人呢!为什么不来见我!” “长公主是为了保护侯爷!” “她保护什么了!陈家封地苍蝇大小,刀子照样要架到我们头上来了!我们的投名状都没处投,”少年冷笑,“现在还要低三下气的来求自己的亲娘!” 少年的语气却越发尖利和刻薄起来,一声高过一声:“她不是长公主吗?让她出来救救我们啊!她为什么不见我,不见她的亲生儿子!” 他像是在骤雨中失去雌鸟庇护的幼鸟,声音稚嫩又哀怨:“她不能这么对我们……” 声音回荡在小小的宅院上空,被高高的围墙拦住,是无法跃出龙门的锦鲤。 阿娇面色凝滞,往后退了几步。 她其实不太明白其中的利益关系,但直觉自己的二哥句句含沙射影,是在骂她,手心冒出冷汗来。 楚服像是并不觉得惧怕:“小姐在这儿等着,奴婢去取蹴鞠。” 阿娇下意识抓紧了楚服的手,声音有些颤抖:“别,别去了……二哥在生气呢。” “龙须糖呢,也不要了吗?” “那,要吧……” 嘴馋战胜了恐惧,阿娇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有点心虚的微笑。 “我是儿子!儿子!难道不比那个女孩儿高贵吗!陈阿娇真是好命,生下来就是要做皇帝身边的人……” 小侯爷还在对着灵犀一个管家撒气。 楚服目不斜视,沿着墙根慢慢走过去,行了个礼:“见过小侯爷。”又看向站在门口的灵犀:“奴婢来给小姐取龙须糖。” 小侯爷停止了嚎叫,把头转向她,双目赤红充血,神情越发癫狂:“西域来的小丫头?还真是什么好东西都往她的院子里送。” 他忽然凑过去,把楚服的下巴抬起来:“长得这么标志,不如我的侯府里当个同房丫头,日日宠爱,如何呢?等七王大业成了……” 灵犀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七王起义,哈哈哈哈!”他脸上的怒意顷刻全消,清秀的脸上露出不相称的疯狂和愉悦,“她不救我们,可有人救。七王马上就要攻进来了……小妹。” 小侯爷回过头,对着藏在暗处的阿娇露出一个狞笑,声音嘶哑却又轻柔:“知道为什么今天大学士没来给你上课吗?因为皇宫要变天啦,小妹。” “就算变天,与你何干!” 4、葵水 “与我当然没关系啦……可你就不一样了。” 小侯爷那疯狂的红目中居然掺杂了几分兔死狐悲的可怜,松开楚服的下巴,一步一步向着阿娇挪了过来。 “凡是新帝上位,前朝留下来的势力必定会遭受到清缴。娘亲口口声声说不管是谁当皇帝,都是你当皇后,殊不知是把你往火坑里推。” “红颜而薄命,色衰而爱驰。无子,囚禁,冷宫,赐死。阿娇,古往今来,后宫那么多夭折的孩子,那么多绝望的后妃,你觉得自己最像哪个?我且期待着。” “所以啊,在我们家,你才是又笨又可怜的那个。你对刘荣的喜欢,甚至不及你对那个丫头的十分之一!还要每天装着一副青梅竹马的样子。” 楚服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 刘嫖是皇帝的亲姐姐,相夫教子、张罗孩子们的婚事,在这个家里是说一不二的,向来不准许旁人忤逆她。 更不可能受得了亲生儿子当着众人,批判她的决策。 他的指尖在阿娇的额前悬着,像是想摸摸这个妹妹的额头,却终究没有落下。 小侯爷忽然笑起来,苍白又欠打,像是病入膏肓了。 痴儿装疯,句句都是真心实意的话。 但阿娇退后一步,谨记阿娘说过的,大哥二哥没在长安城里长大过,阿娘没有给他们请过你这样好的老师,眼界不如你,平日里少听他们的胡话。 女孩扬起下巴,用看病人的眼神看着他,语气很真诚:“二哥,你是不是病得说胡话了?” 下一秒,阿娇眼前的阴影轰然消失,求锤得锤的小侯爷在她眼前直挺挺地晕倒了。 下人们慌忙围了上来,七手八脚把这说胡话的小侯爷扛起来,抬回了他自己的卧房。 他彻底昏过去前,尚且抓着她的脚踝,手心的温度炽热到吓人,像是拼命想要留下一句遗言:“不要进宫……那些福不是我们该享的。” 那双忧郁又热切的眼睛刻在她眼底,粘连在睫毛上,像是一种可怖至极的诅咒。 陈阿娇想忘却忘不掉,只能仰起头来,看着宅子里那四四方方的天,昼景清和,不像是要“变天”的样子。 朱红色的宫墙里发生了很危险的事情,但是这里看不到。 但是不要进去,不要好奇,不要走入无法通行的死路。 快躲起来。 她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泪来,浑身的血液都在疯狂奔涌,发了疯地往自己的院子里跑。 跑着跑着,她忽然觉得自己身子一轻。 整个人被楚服拦腰抱起。 “我的小姐啊。”楚服颇为无奈,“你要去哪儿啊。” 阿娇抓着楚服的衣襟,抖如筛糠,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块浮木,亲昵地蹭着楚服的下巴,平日里碎嘴子的女孩这时候意外的沉默。 秋风紧了,吹的地上的落叶簌簌地响,又钻进楚服的领口,钻心的凉。 楚服竟然觉得莫名的心慌,不由得紧了紧手臂,把人牢牢地拥在怀里。 阿娇人如其名,身子骨娇软,躺在怀里像是一片轻飘的柳絮,像是要随着风飞走了。 “楚服,二哥说的都是真话,但是我不应该听,对不对。” 阿娇抓着她的领子,用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小声问道,又像是自问自答。 “阿娘说,文帝深爱太后娘娘,恨不得把最好的都给了她。只要我能博得未来的皇帝的欢心,将来也能像太后娘娘那样享福。”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细若蚊呐:“可是我怎么知道他们喜不喜欢我。” 楚服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脖颈处,声音缓缓:“但是小姐不会让长公主殿下不开心,也不会让别人不开心,对不对?” 怀里的女孩想了想,认可道:“这样他们都会喜欢我。”说完,她又眨巴着眼睛问:“那你每天跟着我,也很开心吗?” 楚服隐约觉得自己把自己架到火上烤,但是仍然不能拒绝小姐眨得可怜的眼睛。 她挪不开眼,还是顺从了内心,点头道:“我也很开心。” “那你也喜欢我!”阿娇下了结论,抱着她的脖子背诗:“我知道这叫什么。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公子,云胡不喜……” 楚服眼里,阿娇不过是个还需要人宠着的小丫头,却要学着早熟的样子,穿上不合身的衣衫,去讨好未来的皇储。 可楚服是个卑贱的奴婢,不能对主家妄加揣测。 * 刘嫖知道今天的事情以后,把阿娇带过去吃午饭,顺便问话。 阿娇果然如当初所说,把娘亲哄得开开心心了,又搂着她的脖子问道:“哥哥那么不开心,肯定需要一个逗他开心的人。” 就像楚服那样。 刘嫖笑着问:“阿娇说,娘亲是不是也该给你张罗两个嫂嫂?” 阿娇想了想,重重点头。 娘亲摸了摸她的头,好像更满意了,看着一旁的儿子,柔声道:“连你妹妹都觉得你该成家立业,好有个管着你的人了。我早和宫里的美人说好了一门亲事,等外头太平了,你就把她娶回来,也好收收心。” 小侯爷垂下眼,顺从地点了点头。 儿子少见的听话,刘嫖没忍住,又唠叨两句:“等成了家,你那个相好的姑娘还可以带回来嘛。阿娘不是那种不解风情的人。” * 后面的日子仍然一天天过着,秋衣渐浓,阿娇仍旧是装的每天没心没肺的样子,拉着楚服到处淘。 她只喜欢和楚服玩,看她变戏法、吹曲子,哪怕只是待在一起都好。 渐渐的,阿娇也能卸下故作天真的伪装,短暂的在楚服身边休息一会儿。 满地的落叶,被她踩得咯吱作响。 阿娇放空了自己,什么都不去想,忽然感觉这样靠着她好幸福。 幸福到……很想现在就死掉。 直到有一天阿娇闹着说肚子疼,不要别人管,只要楚服抱。 等回了卧房,楚服只以为小姐玩累了要歇息,把人都驱了出去,屋里就剩下她们两个人。 阿娇被她小心翼翼放进床铺里,掖好被子。 楚服松了口气,一抬手,就惊见满手血色。 阿娇扯动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望着她:“记得给我保密呀。” 阿娘说过,来了葵水,就是女孩可以嫁人的时候。 那是不是就要进宫了呢? 宫里那条路宽敞又明亮,可是好像走不到头,又不能回头,如果走到了死路上,她应该怎么办? 不能进宫。 半柱香后,楚服从外间进来,把屋内早就备上的棉布放在桌上,然后就快步走近阿娇身边来,弯下腰瞧她。 阿娇懒懒地抬了一下眼皮,看着她,眼神问她干什么。 大约是累了,又也许是喝楚服已经足够亲近,她的眼神不再刻意维持那种纯粹的天真热烈。 楚服形容不出来那是什么眼神,或许就是一种一看就能当皇后的感觉。 这是废话。 她放松下来,语气里有种劫后余生的松快:“小姐方才让我好生担心,不是病了就好。肚子痛吗?” 阿娇摇摇头,又莫名想到那些丫头婆子们说的,经期肚子疼了,让人用热热的手捂一捂就好的话,又点点头。 怕她月事期间会受寒,旁边的暖炉已经暖融融地烧起来了,还烧着一壶热水,备好了新的衣服,真可谓是面面俱到。 只是这暖炉好像有些太热了,烘得人有些口干舌燥。 陈阿娇偏过头去不看她,咬着牙根儿说:“干嘛一回来就盯着我看,难不成还能变了个人吗?” 一看就没有事。 楚服却低低笑起来:“只有我一人服侍小姐,怕的就是伺候的不周到,所以要时时刻刻看着才好。” 不知怎的,楚服像是突然开了窍,阿娇缠着她“多说一点”的祈求不合时宜地奏效。 偏偏她还说不过她,总是被莫名其妙得弄得抓心挠肝。 阿娇别过头去,高声叫嚷:“去去去,忙你的去,别盯着我看。” 楚服如善从流,依她所言去忙活自己的,转身去叠棉布,手上动作麻利的很。 她从前做过粗活,手指细长却附着厚茧,指节略粗,为了不在干活时刮到小姐细嫩的皮肤、弄坏昂贵的丝绸,才慢慢把手指软化下来,透出来一点练剑人的文雅。 这手拿笔、练剑、绣花,无一不能,不过当属翻书的时候最好看。 楚服身上有种说不出文雅俊秀,合着她眉目深邃的脸和肩宽腰细的骨相,似乎超脱了男女性别,遗世而独立。 她真好看。 陈阿娇发现自己的确不学无术,搜肠刮肚找不出一个形容楚服的词。 她只能心里默默地长吁短叹一阵,发现自己流氓似的盯着人看了半天,简直要把她每一根头发丝都记住。于是吞了吞口水,有些心虚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心里乱成一团。 陈阿娇相识一个误入毛线团堆的猫,疯玩后发现自己被困得死死地,只能伸着不发达的两只前爪把自己扒拉出来。 可惜没等她扒拉一阵子,楚服就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 盯着她看还不够,还要探身过来,掀开被子摸她的手——掌心捂着一把心虚的热汗呢。 “哎哎哎,你干什么。” 陈阿娇裹着一身毛线,炸毛了——她想翻身躲开楚服的触碰,轻轻一动,身下就血流如注,只能咬牙忍着,猫爪再空中乱挥。 “我看看姑娘冷不冷,月事里可不能着凉,肚子要疼的。” 楚服理直气壮,用自己的帕子给她擦干了汗,拿来了叠好的棉布,又从炉子上拿下刚烧好的热水,兑了一盆温水,端到床边,不卑不亢:“现在该更衣净身,垫上棉布了,小姐。” 陈阿娇盯着她忙来忙去,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自己大概是色令智昏了。 她磕磕巴巴地说道:“不用你,我,我自己……自己来。” 话还没说完,不觉竟然已经红了脸。 还没到春节的时令,就活生生把自己刷成了一幅春联卷子,喜气洋洋。 想她陈大小姐从小洗脸梳头到沐浴更衣,哪一个不是要人伺候着? 可一想到楚服要脱了她衣衫再给她擦拭,她就燥得不行。这下不只是口干舌燥了,就连眼眶都不忍有些发酸,浑身热血好似都奔腾了起来。 楚服显然不把这小姐的威严当回事,一只手轻易就把她推三阻四的两只手握住,力道又恰好不会弄疼她,另一只手掀开了她的被窝。 “小姐头一回来,不知道怎么弄,还得奴婢帮忙。一回生二回熟,小姐下次让我帮你,可也没了。” 她不是那巫族人吗,这都是哪里学的说辞!这样熟练! 陈阿娇又羞又恼,一时间竟然又找不到反驳的话,只能仗着自己的身份拿乔:“我可是你主子!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谁知楚服胆大包天,居然把她两只手按在床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奴才照顾主子,天经地义。” 她头发在拉扯间居然散了一半,居然衬得眉眼多了几分风流。 陈阿娇不由得呆了一瞬。 一失足成千古恨,只是愣神的功夫,被楚服抢先一步。 楚服强脱了阿娇的衣衫,擦拭干净血迹,又垫上了棉布,换上干净又暖和——被她从屋外拿进来以后,用炉子专门暖热了的——衣衫,再重新塞进被子里。 明明应该是感觉害羞的,可阿娇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压不住自己的嘴角,原本拒绝的动作,到最后也成了半推半就。 巫女滚烫的手钻进她刚刚穿好的衣服里,温柔地按在了阿娇的小腹上,似乎注入了几分内力,居然真的环节了初潮轻微的疼痛。 “往后应该就不会痛了。”她的手轻轻拍了拍阿娇覆着一层软肉的小肚子,笑起来,“以后再痛就叫我。” 阿娇的手装模作样地贴在了楚服的手背上,按着自己的肚子揉了揉,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两人一阵唇枪舌战加上手上作乱,搞得有些气喘吁吁。 楚服身上有一股西域的异香,被这屋子里的暖风一带,全都随着汗蒸腾了起来。 那不像是什么香料的味道,倒像是刚洗过澡、身上残留的那一丁点花香和来自皮肉的香气,明明不浓烈,可是灌进鼻息却又分外甜腻。 “你再过来点,我要闻闻你。” 陈阿娇怎么想的就这么说出来了。 脱口后已经预料到之后的拒绝。 可楚服居然看了她一眼,微微皱了下眉,就把脖颈送了过来。 陈阿娇颤着双唇低下头凑近,感受到一阵分外剧烈的心跳。 这是什么,她茫然地想。 恍惚间竟然有些耳鬓厮磨的错觉。 5、不悔 陈阿娇把自己的鼻子埋进楚服的脖颈中间,鼻尖紧紧贴着她那块皮肤。 她想到楚服说过,野外的狼有着足够尖利的牙齿,能准确地找到猎物脖颈下跳动的血,而后咬下去,一击毙命。 而现在,她蠢蠢欲动的虎牙就隔着一层嘴唇,蹭在楚服最脆弱的地方。 咬下去,就能捕获这个猎物,完全占有,拖回巢穴。 这次的亲近,分明不像从前闻嗅时候带来的刺激,反倒像是在干草堆里无意抖落了火星子,把她整个人都烧起来了。 从胸口,一直烧到了被人捂着的小腹。 她清晰地意识到——这就是喜欢。 你想抱着她,拥有她,想和她耳鬓厮磨,而不是想方设法要逗她开心,而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她而开心。 屋外秋风萧索,陈阿娇在楚服的身上邂逅一个不会结束的暖春。 她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一往而深,可却也在看清自己感情的同时,认识到这是个永远不可实现的妄想。 “小姐,该休息了。” 楚服起身,气息蹭过她的耳朵。 陈阿娇像是忽然没了脾气,顺着楚服的话点了点头,就躺进了枕头里,紧紧闭上了眼。 楚服退后两步,重新梳好了发髻。 她端着水盆和脏衣服们,转身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跪在床边,轻声说道:“你让我去拿的糖,我拿回来了。就是有些化了。” 陈阿娇背着身,抬起手来去勾。 楚服重新端起东西,三步并作两步,轻手轻脚退出去了。 门还没关上,陈阿娇忽然叫住她:“你,别走。” 楚服愣住:“我去把——” “我说了别走。” 陈阿娇平日的骄横似乎全部散去,她一个人窝在软榻上,把自己缩成一个团,声音居然很是委屈:“你等下……要回来陪我。” “我需要你。” * 外面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她? 看她何时成人,何时出嫁。 她是母亲棋盘上的棋子,进退不由自己,喜欢谁也由不得她自己决定。 十几年享用的清福,也都垒在棋桌之上,暗中待价而沽。 母亲总是摸着她的头,声音极尽温柔:“往后余生全都有母亲安排。我的阿娇生来就是要享福的,不用你自己在朝堂上风刀霜剑半分。” 是不用,还是不许? 从前,也有那么多可以在朝堂啥叱咤风云的妃子,也能为家族挣来荣光,为什么她不需要? 不允许她有城府,不允许她处心积虑,不允许她有任何自己的心腹,不允许她身强力壮也不许允许她风华绝代。 所以她不学无术、蛮横娇纵、蠢钝愚笨,按着所有人的心愿长成大,堂而皇之接受了所有的锦衣玉食,和未来的凤冠霞帔。 可是陈阿娇,你也读了万行诗书,百页辞赋。 你心里明明也有家国天下、刀光剑影。 现在却连喜欢一个人、离开一个地方,都成了奢望。 难道你就真的又蠢又乖,从来都没有想过改变吗? 她总问楚服,能不能带着自己跑。 楚服总是拒绝她,说这是不被允许的。 所以她要自己逃跑。 * 楚服用屋外的冷水洗了几把脸,才把刚刚那些混乱的念头甩到脑后。 刚刚不过是小姐的玩闹而已。 不过是对她这个伴儿的一点依赖。 她是高门大户的丫头,最开始就是因为知礼节廉耻,才被管家选中来照看这个未来的皇后。 但她也见过这世上各种纷纷扰扰、花花绿绿,知道饮食男女,骄奢淫逸。 更知道自己内心,原本对女性就有渴望。 楚服知道人人都是拿钱办事,苟活于世,可偏偏对阿娇生出来一些年长者责任感。 她应该引着小姐走上不可违逆的正途。 而现在,她静心呵护的小姐,居然对她产生了一点非分之想。 楚服看着水面映出来自己的影子,眉眼锋利,分明不是个美人。 手指抚上并不光滑的皮肤,她心想,这张脸也能勾引到小姐么? 那可真是罪该万死。 她自认为是个二流货色,不过要是真的会影响小姐,还是毁掉的好。 或许她对待小姐再卑微一点,还有挽回的余地。 * 再回来的时候,陈阿娇依旧是方才的姿势躺着,只是刚刚还红润的一张脸又惨白了下来,抿着嘴,好像唇瓣也失去了血色。 两个人各怀鬼胎,见面居然忽然觉得有些尴尬。 楚服瞧着她心情不好,于是走到她床边干巴巴地哄:“怎么了,往后我们阿娇也是大姑娘了,不开心吗。” “大姑娘?”她颤着声音,想蜷缩成一团,又怕血流出来弄脏了被子,只好硬邦邦地挺尸,“可是我不想长大啊。” “我长大了,就要入宫去,很少能见到娘亲,你也要离开我。” 陈阿娇眼睛上挂了一点要掉不掉的泪,小心观察着楚服的反应。 楚服没明白她葫芦里装得什么药,点头。 “楚服,你可能——”她忽然被自己噎了一下,不情不愿地从牙冠挤出来几个字,“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你也和长公主府没有关系。” 楚服继续点头:“楚服知道。” “若我要你从今往后的人生里,无论何时何处,无论是否还在我身边服侍我,都要说一不二的听我的话,你悔也不悔?” “不悔,楚服愿意。” 她就这么跪在床边看着小姐,目光里万分深情。 像是根本没有看出陈阿娇的恶劣心思。 陈阿娇的手摸到她的脸侧,清楚地感受到她的牙关咬紧,又在她的抚摸下渐渐放松下来。 于是指尖又挪动到脖颈处,顺着脉搏,好奇地探索。 脖颈连着脸颊的温度都飞快地上升,可楚服仍然不敢乱动,绷紧了身子给她摸。 楚服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丫环,还是个女的。 女的和女的都一样,自己还是个下人,皮肤粗糙,能有什么好摸的。 等小姐的新鲜劲儿过去了,就不再碰她了,还不如让她一次性摸个够。 这样的念叨细细碎碎,最后全都淹没在了自己短促的呼吸声中。 阿娇的指尖滑到了她的耳根处,搓着她通红的耳垂。 作恶多端。 楚服完全没注意到,她眼里应该纯良无害的小姐在亵|玩然而身子,像是没有意识到任何的危险。 只是她从最开始坦坦荡荡直视着小姐的眼睛,到移开目光,闭上眼,假装这样就可以不把自己内心的污浊透露出来。 阿娇看着她带着点茫然,又有些隐忍的眼神,又带着明显的逃避紧闭双眼,居然感觉到很愉悦。 这个人,就连体温都愿意献出来给她掌控。 那么整个人都交给她,也是可以的吧? 阿娘教过她的,对待喜欢的东西,就应该又争又抢。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那对待喜欢的人,是不是也该一样? “你长得好看,要是趁年轻出去,兴许也有好的姻缘。要是我拦了你的路,你悔也不悔?” “不悔,楚服愿意。” 陈阿娇抬起手来,放到楚服的头顶。 手看似绵软无力,却隐隐带着威胁。 她想彻底地占有眼前这个人,像是对待一切珍稀的东西,不择手段的掠夺,强词夺理的强迫,在她的身上和灵魂上,都印上自己的标识。 要楚服全心全意的臣服,而后让她萌发全心全意的爱。 要绝对的掌控,然后要她千金不换的心。 “你要是以后负了我,我就会把你抽筋剥皮,生不如死。你悔也不悔?” 楚服刚要张嘴,却又见陈阿娇把手挪到了她的唇边:“想好再说。三个不悔,你人可就永远归我了。” 说完,陈阿娇的手指半是威胁半是戏弄地,轻轻掐进了她的唇齿间。 她漂亮又骄矜,细长的手指上还带着那些糖的甜。 楚服张了嘴任她抚弄,感官全都集中在舌面上,克制不住地微微勾起舌尖,去舔她指腹上的糖。 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舔舐干净的,直到陈阿娇抽身离去的时候,楚服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在做什么。 “我是让你说话。” 挂着就晶莹水液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阿娇笑着歪了下头,“可你在做什么呢,楚服?” “不悔,楚服愿意。”楚服的头脑已经不清醒了,甚至已经忘了解释,“我愿意为小姐效忠,献肝脑涂地,犬马之劳。” 陈阿娇微微弯起一点唇。 她马上就可以拥有楚服了,对吗? “这京城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和刘荣订婚的事。你要切记出了院门少言语,免得落人口实。 夜里灯火幽微,那一点亮光又被屋内金玉珠帘来回推搡戏弄,晃得人眼花。 楚服跪在床边,居然都有些看不清陈阿娇的眼神。 她像是过分虚弱,眼皮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呼吸也很缓慢。 靠近些,再靠近些,再看清一些。 楚服贴在陈阿娇身边,这姿势显得有些过于亲昵:“那你的身边,还有其他人吗?” 陈阿娇挑眉:“多嘴。” 她凑到楚服的耳边:“你就是喜欢我……对不对?” 然后她抬手把发间的簪子拔下来,递给楚服。 陈阿娇挽着的青丝披散开,像是将军卸甲,卸下了所有杀意。 她懒懒散散地歪在床铺里面,却有种睥睨天下的气势:“里面有机关,能拔出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来。算不上削铁如泥,只说防身,倒也够用了。” 楚服依着她说的话打开簪子,果然看见了那把闪着幽幽蓝光的、细细的匕首,拿出来握在手心。 这匕首放在她手里显得有些小。 “知道给你这个做什么吗?” “护小姐周全。” 陈阿娇捏着她的手腕看了看,叹了口气:“也算是奖励吧……给你这个,也许是屈才了。委屈你一阵子,往后找到机会,我找人给你再做一把好剑。” “好。”楚服点头,慢慢把匕首收进簪子里。 啪地一声。 伤人的利器重新变为无害而美丽的首饰。 陈阿娇看着楚服小心握着木簪的模样,从她眼里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会使么?不会把自己给割伤了吧。这可是剧毒,没有解药。” 楚服又点点头,神情十分认真:“幼年学过几招。” 说完,她就在屋子里比划起来。 刀光剑影,出手狠辣。 别人耍起刀枪,带起来的风呼呼的刮,可楚服不会。 楚服像是融入了周围的空气,一招一式都化解在了风中。 不花拳绣腿,刀刀入骨,不成体系,却含着不容小觑的力道,应该是多年自己拼出来的,没什么师承。 阿娇问道:“被买过来之前是做什么的?” “在西北老家,打猎。” 打猎两个字,言简意赅。 可这猎物到底是人还是动物,就难说了。 这样好的身手,又会些巫蛊之术,为什么会被人牙子卖到这里? “那你爹娘是做什么的?” “我爹跟着族里的阿爹,打猎。从小就这样。我祖上原本是江南人,当年修长城的时候逃了徭役,跑去了河西,也就是漠北。我和我爹娘都生在那边,从没回来过。” 楚服抬手蹭了蹭鼻尖,擦掉上面的汗珠。 那是一个有些血气的动作。 “七岁那年,阿娘生下了小弟,营养不好,要买东西。阿爹没钱,就把奴卖给了一个药商,没过多久他被老爷们捕了,因而回到中原,把我丢进军中洗衣做饭,我跟着学过一些招式。后来缩减军费,奴就又被卖到了人牙子手上,辗转了几手才到了长公主府上。” 陈阿娇仍旧有些疑惑:“你这样的身手,还会被人卖进来?” “那时候我还小,没本事。” 陈阿娇忽然态度不明地哼笑一声。 她抬手,极快地夺过木簪,几乎是眨眼地功夫,那刀尖就停在了楚服额前。 “说谎话的小孩会被惩罚哦。” 她的语气仍然很轻松,可刚才那点旖旎气氛瞬间全部散尽。 捉都捉不住。 这身手分明不像是个不学无术的娇蛮小姐。 楚服瞬间冒出冷汗。 朝夕相处的人,居然也能藏住这么多秘密吗? 那现在是不是意味着……小姐真的把她当成身边人了? “哦,”陈阿娇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语气玩味,“我还以为你不怕这种东西呢。” “我要是不怕死,也不会苟活到现在了。” 兴许感觉到这只是来自阿娇的试探,楚服尽力伸长了脖子,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交在她手里,肩颈的肌肉也随着不自然的抽动着,似乎在尽力展示着自己的人畜无害:“楚服做不了死士,只能做个普通的——” 话没说完,她就感觉到陈阿娇手里的刀尖轻轻蹭过了自己的喉咙。 楚服的瞳孔不可抑制地紧缩起来,盯着眼前的少女。 往日天真的伪装在他身上彻底看不见了,她眼里分明贪婪又疯狂,也流淌着欲望。 这是从前从未见过的。 下午那个柔弱不堪的阿娇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甜腻。 “你不普通,你是我千挑万选出来的,唯一的人。知道我要留你做什么用吗?” 楚服艰难地摇了摇头,而后忽然福至心灵:“能死在小姐手上,楚服心甘情愿。” “你死了,我去哪儿再找一个这么听话,还这么喜欢的?” 这句话总算取悦了陈阿娇,于是楚服只好再接再厉:“您可以用任何方式来驯服我,小姐。” “那你最好喜欢上我,自己驯服自己。” 陈阿娇把刀放回了刀鞘里,重新丟回楚服手中。 她像是训狗一样,抬手拍拍楚服的脸,又摸摸她的头:“你要记得哦,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我一个人的。” 而后陈阿娇重新软回塌里,像是撑着她身子的那一口气断裂,被倦倦地呵出一口气:“好了,走吧。我要睡了。” * 第二日清晨,楚服是被冻醒的,手里还紧紧捏着那根精巧的簪子。 簪尖紧紧抵在胸口正中,抬起来以后,留下一个不深不浅的坑。 身上是冷的,可是那木簪居然还带着她的体温。 楚服迷迷糊糊翻了个身,然后借着模糊的天光,盯着那簪子上嵌着一块玉。 里头写了个“陈”字。 她的脑子还不清楚,只是下意识的把冻的发白的唇贴在了玉上,烙下一个冰凉的吻,感觉自己的舌尖烫的吓人。 6、风云(捉虫) 烧糊涂了的小侯爷说的没错,七王联合起义,喊着“诛晁错,清君侧”的口号一路杀了上来。 娘亲不再像先前那样在外奔波,阿娇伏在她膝上,听她和二哥说话,实在不清楚这些人究竟都是谁,觉得有些困倦。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十分压抑的味道,让人喘不上气,昏昏欲睡。 来长公主府拜访的人少了很多,刘荣也不来了,清净非常。 反倒是刘彻,三天两头往长公主府跑,混了个脸熟。 既然是皇子,就都有机会成为未来皇帝,成为阿娇将服侍的人。 她没有招惹任何人,也不想服侍什么人,可是这未来的夫君很会讨人嫌,非要站在她面前唯一一条路上。 三个月后,这场叛乱总算被压下去。 于是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像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只有阿娇闻到了空气里淡淡的忧伤。 刘彻快把长公主府的门槛都踏破了,刘荣方才想起来和这位“未来的皇后”联络感情,要来公主府拜访蹭饭。 大学士们又来给她上课了,可最后一个给她布置作业的老师,阿娇左等右等都没有来。 她只好皱着鼻子小声问:“老师,晁错老师去哪啦?” 话音刚落,她忽然想到那句话——“诛晁错,清君侧”,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这位中年的老师愣住了,一时间好像苍老了数十岁,嘴唇翕动着,说不出一句话。 当时皇帝派中尉到晁错家,骗他去宫中议事。两人走到长安东市,忽向晁错宣读诏书,当场腰斩。 那时晁错,尚身穿朝服,可脸上却并没有一点惊讶,十分平静地留下了他在这世上最后一句话:“臣领旨。” 最后,他混浊的眼睛里落下一滴泪:“难为你还记得他这个罪臣。” “他是个很好的老师。”阿娇小声说道。 为君执刃者,终将为刃所伤。 其实三个月过去,那位老师讲过什么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能隐约想起他坚毅的深情。 可是小女孩特有的温柔性格,促使她多安慰两句面前这个悲伤的大人。 那天她几乎什么都没学,陪着自己的老师在书房里谈天说地了,递帕子给他拭泪。 她说,哪怕我一个深闺的小姐,都知道晁错先生是心有大任的人。后世人定能为他洗脱冤屈,还他清白身。 把一个大男人聊到眼眶红红。 最后他掏出一卷《太子知术数疏》,放在了阿娇的掌心。 “好孩子,你有这样的心,将来定也能成一分大业。你是他的学生,也该有一份。这是他留给我的一份手稿,就送给你罢。” 阿娇接过那份带有灼热体温的书卷,小心翼翼的揣进怀里,笑了起来:“阿娇谢过老师。” 大学士看着她亮晶晶的眼,喉头滑动几下,最后低声说道:“得此良妻者,能成大业。鼠目寸光、荣华富贵者,恐怕难以相配。” 阿娇猝然变了脸色,可面前的男人像是花光了力气,颓然转身,慢慢消失在院门外。 * “方才是长公主殿下身边的灵犀姐姐来传的信儿,大皇子殿下来看望小姐了,还特意带了些水粉盒子,胭脂膏子,还有一盒上好的青黛呢。长公主让小姐好好打扮一番。” 阿娇刚读完那份手稿,对丫头们端上来的东西东西兴致缺缺。 她随便沾了一点胭脂抹好,又抬手借着楚服的衣袖,狠狠擦了擦。 刘嫖派来的丫头十分不长眼,像是看不到阿娇的神色一样:“小姐化了妆可真漂亮,肯定能讨好大皇子殿下。大皇子殿下和小姐青梅竹马,一定喜欢小姐进入的打扮……” 刘荣,又是刘荣,荣华富贵的大皇子刘荣。 “啪!” 阿娇的手猛地抽搐一下,手边茶盏被掷到丫头身上,在膝下的裙子处留下一大片茶渍。丫头手一抖,手里端着的胭脂膏子向地上扑过去,落地前被楚服捞住,沾了满手粘腻。 阿娇的神色依旧倦倦:“没规没矩,敢在主子面前嚼舌根。” 丫头浑身抖如筛糠:“奴婢……奴婢不敢。” 她抬了抬眼皮,又无力地把眼皮垂了下去:“碍眼。” 楚服使了个眼色,丫头春枣和季蓝急忙扑过来,把那丫头架出去了。 她则蹲下来,把地上的水渍和瓷碎悉数收拾好。 甫一抬起身子,她感到身后贴上来一个个软乎乎的怀抱。 阿娇居然爬到她后背上。 女孩贴着她耳际,游戏似的玩她耳边的碎发,呼吸吹得她背脊都僵直:“什么青梅竹马,要真论起来,恐怕你与我更像是青梅呢。” 栗姬恨刘嫖给皇帝送美人,分走自己的宠爱,恨他们家恨得要发疯。 而今她反倒要装成狐媚子,来勾引刘荣了。 春枣收拾完那丫头进来,阿娇已经从楚服背上跳下来,“她嘴巴不干净的,我教训过了。原是她问了那大皇子身边的近卫,说大皇子想你想的心切,茶饭不想,京城一安定就来看小姐,才多嘴了两句。” 阿娇心里冷笑,但是面上不显,笑得见牙不见眼:“下回应该把和大皇子相关的原话一一告诉我,别自己曲解了意思。” 风渐渐萧瑟起来,灌进脖颈钻心的凉。 阿娇站在院门前,裹着厚斗篷,用脚尖踩着地上干枯的叶子玩。 她化了妆,也染了猩红的胭脂,衬在斗篷白色的容貌里面,艳丽异常,却又显得明眸皓齿,一双眼睛越发晶亮,铜镜一般照着天下万象。 像是个不解风情的懵懂小孩。 楚服抬手抱起阿娇的腰,把她放进轿子。 她的的头靠在缓慢摇晃的轿上,手扶着轿子里的一小节木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心里纷乱如麻。 日出东方,把楚服的身影印在了轿子的帘上。 楚服肩宽,只是瞧着她背影就让人觉得安心。 她刚刚被买入府中的时候,虽然身上的脏污进府以后梳洗过,可是身子十分瘦削,两腮凹陷,甚至连眉毛都掉的稀稀拉拉的了,能看出平日里在牙花子手上的确食不果腹,就算身上有本事也很难翻得起风浪。 在阿娇院里这半年,她好歹得了半个算得上家的地方,能吃饱穿暖,身量似乎也拔了一节,加上日日劳作,身上还长了结实的肉,居然显出来一点英姿挺拔、剑眉星目的少年气。 这样好的人,跟着她在深宅里,只能当个描眉擦脂的大丫鬟,实在是可惜。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楚服立即回过头来:“小姐怎么了?” 她那张脸转过来,惹得一众轿夫忍不住偷笑。 临出门前,阿娇拿起脂粉盒子给她乱抹了一通,把她变成了个大花脸丫头,把身上那点锋芒全都遮蔽了。 岂止是遮蔽,简直是完全变了样子。 眉毛被描成了短粗的八字眉,嘴画的嫣红,乍一看,像是刚刚偷吃了生肉,愁眉苦脸的斑点狗。 斑点还正好戳在它眉头上。 这狗昨晚没睡好,现在双眼迷离地跟着队伍前行,狗耳朵倒是竖的很高。 “我昨天赏你的簪子戴了吗。”隔着帘子,阿娇想到她现在的样子都忍俊不禁,只能随便抓了一句搪塞。 楚服点点头,也不顾她看不见:“戴了。” 她要是有尾巴,估计竖的高高的,左右晃。 阿娇笑着靠在轿子上,没再说话,让这斑点狗的尾巴一直晃到了正厅附近,忽然夹紧了。 路两侧立着配剑的大皇子近卫,身上穿着甲胄,寒光森森,好大的阵仗。 楚服把她扶下车,听见陈阿娇在她耳朵边嘀咕道:“这儿是又不是侯府,在这儿耀武扬威什么呢。” 陈家的侯国名为棠邑侯国,在江南淮水一带,离京城远。长公主嫁给侯爷后,本是随着他去了侯国,可为了常来京照看皇上太后,总住在宫中,饮食起居都不便利,就在皇城附近置办下这处宅院。 阿娇六七岁就跟着长公主到了京城,常常一待就是大半年。因路途遥远舍不得孩子辛苦,鲜少随着母亲一并回乡,也就长留在京城里。 这自然还有另一种意思,让她逢年过节,去博后宫中寂寞的窦太后欢心,还能和皇子们一同做伴,培养感情,为将来立后一事早作打算。 这不是正经的侯府,又挨着皇城,有其中的侍卫把手,自然十分低调,没什么排场可言。 可真不是大皇子殿下来彰显恩宠的好地方。 * 进了门,阿娇先扑进长公主的怀里,甜甜喊了一声:“阿娘。” 馆陶公主刘嫖把女儿抱入怀里,笑着打趣几句,眼睛就瞥到了楚服身上。 这孩子似乎太魁梧了些,欣长挺拔,腰肢劲瘦,哪怕是去当大皇子的护卫都说的过去了。 楚服被人看得有些不自然,下意识缩了下脖子。 阿娇忽地猛咳一声,把视线重新吸引到自己身上后,笑着对刘嫖说道:“一个丫头而已,阿娘关心她做什么。” 被冷落了半晌的大皇子看着这母女其乐融融地场景,笑道:“姑母和妹妹日日都能团聚,可苦了远在侯国的姑父和两位弟弟,独守空房,难免孤寂。” 七王之乱刚过,皇上恐怕不愿意京城里有任何一个“王爷”。 他说这话完全不留情面,像是要把馆陶公主一家全都赶回江南一样,简直是把自己当成了京城的主子,下起逐客令来了。 好大的脸。 阿娇从刘嫖怀里钻出来,拎着一壶暖酒走到了大皇子刘荣面前斟了一杯,笑意盈盈地端起来:“您这话说的可真是醋溜溜的,原是想见我大哥了。不如过几日朝中清闲了,阿娇陪着哥哥。” 说完,把手里的酒杯递给了刘荣。 他没有伸手去接。 7、虚情 “阿娇,你长大了。”刘荣看着她的目光分外赤裸,“也……变漂亮了。” 那乌发间明晃晃的蝴蝶簪很快抢走男人的视线。 某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后宫里源源不断的美人,其中许多都是馆陶公主刘嫖进献的。 母亲憎恶她们,日日在后宫中咒骂,掐着他的脖子告诉他,刘嫖是个想要分走他宠爱的贱人。 刘嫖养出来的女孩和那些美人一样漂亮,却衬得她毫不掩饰的欲望越发伶俐。如果他娶了这样锋芒毕露的太子妃,岂不是娶回来一个仇人,放在她眼皮子底下添堵吗? “阿娇年岁还小,比不得哥哥成熟。” 说完,又把手里的酒往前递了一递,轻声道:“这是特意温的酒,哥哥还是热着喝了吧。放的凉了,来日练字习武的时候手颤,要拿不稳剑的。” 这是关心吗? 还是命令呢? 那些宠妃都是这么争宠的吗?都是这样下作地分走了母妃的宠爱? 两人就这么对望着,谁也没挪开视线。 外人看着如胶似漆,实则针锋相对。 一个虚情,一个假意。 屋里忽然陷入了诡异的沉寂,竟然没人能从中,品出来一点青梅竹马久别重逢的暧昧气息来。 直到有人来报,王夫人派人来给长公主送礼了,这僵局似乎才总算裂开一条缝。 像是忽然醒过来似的,刘荣拿过她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的确还是温的。 那刘彻送来的礼物虽都不稀奇,可里头有一匹皮毛光滑的漂亮小马很得她的心。 马身上还配着精致的鹿皮马鞍,还填满了毛绒绒的鹿毛。 两月前,阿娇在门边放纸鸢,看到刘彻骑马来拜访。那马通体纯黑,遒劲肌肉上覆了一层薄汗,毛发在空中扬起,十分自由肆意,看得她眼都直了。 刘彻看到她的眼神,于是笑笑,伸手邀请道:“阿娇姐姐要骑马吗?” 阿娇往后退了一步:“我不会骑马。” “那回头我送姐姐一匹马,给姐姐玩。” 那孩子随口一说,阿娇也随便一听,并没往心里去。 没想到两个月过去,他还记得。 只是这马太过漂亮,不像是能跑远路的。 阿娇不在意,她知道自己的路算不得长,算不得远,不需要过多的劳累这匹小马,只要能骑着它去太阳底下转转就好了。 那马十分温顺,第一次见面就由着楚服给她套上辔,载着阿娇在院里转了一圈。; “没想到你还会骑马。”阿娇趁着马儿载着她们跑远,小声对着楚服说道。 楚服迎着太阳,微微眯起眼睛,对着她笑:“这样性子温顺的马好骑,没什么可怕的。” “你会驯马,那是不是也会训别的?猫啊狗啊,还有老虎和鸟儿,是不是都会啊。” “是,还会驯虫子呢。到了夏天我就告诉虫子,不要咬我的阿娇。” 阿娇笑骂道:“你又哄我!到底是在和谁学的这么些油嘴滑舌?” 说着,扬起马鞭,作势要打人。 楚服急忙伸手握住鞭稍,也不顾在手上划出一道刺眼的红痕:“小心伤了自己,惊着马儿。” 而后小心环视了一圈四周,才小声对阿娇说:“巫族会吹驯马哨子,不过人耳听不见。” 喔,还有这一茬。 如果能聚集很多巫族人的话…… 她脑子里还没想出一个成型的想法,身下的马儿不知被什么吓到,忽然嘶鸣起来,抬起了前蹄。 而后忽然开始狂奔。 陈阿娇终究还是个刚刚成年的孩子,惊叫一声,感觉自己的心被这马甩到了嗓子眼,蹦蹦跳跳地飞到了半空里。 虽然手下意识死死牵住了缰绳,可使劲了全身力气,依然控制不住身下这匹马,带着她狂奔起来。 周围一群婆子丫鬟小厮全都惊叫起来。 刘荣刚刚抬脚,就见呼吸之间,那画着大花脸的高个儿丫头已经拔腿追了上去,翻身坐到了阿娇身后。 冒着热气的身体从陈阿娇的背后拢了上来,她的心仿佛忽然落回了胸口里,发出了咚一声闷响。 楚服握住陈阿娇的手,朝后狠狠一拽,抱着她和那受了惊的马角力。 “楚服!” 阿娇的声音都在抖,只觉得喉间泛起一点腥味来。 楚服没吭声,只是低下头,下巴正好碰在她后脑上,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蹭了一下。 而后她手扬起来,在马上狠拍了一掌,低头呵斥了一句什么。 马儿居然很快安静下来,又开始乖顺地踱步。 阿娇的脑子像是一锅煮开了的猪食浆糊,七荤八素地冒着泡泡。 她脸色原本被吓得惨白,停下来以后,血倒灌到脑子里,憋得通红。 气儿还没喘匀,就感觉身后那个热乎乎软塌塌的抱枕抽身而去,又回到了马下面站着,话语不容置喙:“小姐先下马吧。” 说完,又抬手去扶她。 她哆哆嗦嗦抬起手,被人半扶半抱地放到了地上,外袍的腰带又被紧了一下,总算喘匀了气。 一抬头,刘荣又凑到了她眼前。 “怎么样,吓着没。” 原本是一句平常的问话,阿娇居然被激起了一点不大不小的斗志,压着颤抖的喉咙,回复得体又客气:“多谢殿下关心,不至于吓着,倒是很新奇。” 刘荣原以为王夫人和刘彻这下拍马屁没拍对地方,嬉皮笑脸等着阿娇恼怒呢。 现在看来,她居然还挺满意? “阿娇若是喜欢,我那儿还有几匹漂亮的马,你得空去我府上随便挑。” 还没等她编出来一个推拒的理由,大皇子带着的一条猎狗忽然汪汪叫着冲了上来,对着阿娇狂吠。 刚刚的马似乎的确没吓到她,但这条疯狗确实吓到了锦衣玉食的小姐。 阿娇“啊呀”一声,倒到了匆匆赶来的刘嫖身上,像是没骨头似的软了。 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她抬起眼皮,对着楚服挑了下眉毛。 楚服立马扬起了刚刚的马鞭,对着那狗呵斥起来。 “方才就是这狗对着马儿挑衅,才吓到了那马,引起失控,险些伤了小姐。大皇子殿下还是离这狗远一些,免得着疯狗不长眼伤了人,可就是我们长公主府的不是了,不如趁早了结了他!” 她那点油嘴滑舌也算是找到了用武之地,处决一个疯狗的功夫,居然也能演出一场戏来,对着那狗就是指桑骂槐。 刘荣听了,面上都有点挂不住笑。 好端端的一顿放,怎么成了这么一副景象? 都怪刘彻非要今天来送什么礼物! 抢了他的风头和关注还不够吗。 而他只是想让那条狗吓一吓刘彻送来的马,吓一吓这弱不禁风的小丫头片子……让她厌恶刘彻那些礼物而已。 可是显然这点小心思也落了空,他便没了招数。 自觉将成九五之尊的少年拉不下脸来,去做讨好的事情。 这一幕到了刚刚知道“我手下的人会和小动物说话”的阿娇眼里,反倒成了楚服像只大狗似的,和那狗吵起来了,居然觉得有趣。 总之楚服骂了半晌,把那狗拖到了后院,又重新赔给了大皇子殿下一只软萌可爱的小奶狗,让他带回去养。 原本心怀不轨的刘荣牵着猎狗过来,抱着半大的奶狗回去。 * 回了正厅,两人相对无言,刘荣只能把那奶狗放在桌上大眼瞪小眼,心不在焉。 刘嫖倒很是高兴,嘴里扯些家长里短的闲话糊弄着,话题又绕回了阿娇那两位不争气的哥哥身上。 她随口提起来:“你哥哥昨儿来我房里用晚饭的时候,还撒娇说看上了你身边的那个丫头,想要纳了做通房,带回家去。只是那丫头不愿意,居然跑了。” “还有这事?” 阿娇正把玩着王夫人送来的其他礼物盒子们,顺嘴应和一句,才咂摸出不对来,低声道:“我那儿近日可没有什么美貌的新丫头,哥哥也没向我讨过。他还未娶妻,房里放这么多美人,也不怕有人闲言碎语。往后谁家的小姐愿意嫁给他。” “自古以来,公子王孙,谁不风流?哪怕是圣上都爱美人,更何况你哥哥,”刘嫖不以为意,“怎么,舍不得那丫头?” 皇上喜欢美人,更喜欢这些尸位素餐的王侯们喜欢美人。 阿娇瞥了一眼这“斑点狗美女”,脸上忽而露出一抹笑来,转过头正对上刘荣的视线。 “娘亲说的对,男儿爱风流乃天经地义。只是哥哥的主意,不该打到我的头上来,讨我的东西。若是喜欢,外头那么些人随他挑去,难不成还能亏待了他的?” 她说话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温酒,喝下去的动作可真是有些许豪迈。 8、马蹄 送走了刘荣,吃饱喝足也玩耍够了的二哥总算收拾行李准备返乡。 阿娇去门口送行的时候,楚服还在研究刘荣的那条疯狗。 临行前,小侯爷死性不改,凑到阿娇的耳边啧啧称奇:“阿娇,你一个人在京城若是缺少奴婢,就同二哥说,二哥去江南再给你物色几个说话柔软的小丫头送过来。这西域来的你要是用的不习惯,不用硬撑着。” 阿娇这一天连着被两个男人拢去说悄悄话,简直烦不胜烦:“二哥说笑了,我这儿的丫头们都挺好的,不劳您费心,也不劳您记挂。” 可惜这男人没有一点眼力见,完全不知什么是善罢甘休,反倒又把头往前凑了凑:“我说,那婢子那样凶残的性格,你如何驾驭的住。倒是我自从上次见到她,就觉得跟她一见如故,不如你送了给我?就是那个,叫什么,楚服的。” 竟然还没忘! 阿娇皱起眉,难得的在家里这些“大人”面前露出一点歪鼻子斜眼的表情,分外嫌弃。 她没好气地说道:“什么漂亮丫头,我这儿可没有,我调教的这些人也都不是服侍男人的那块料子。二哥想要美人在怀,出了这门什么人没有?我这就让人去帮二哥订个逍遥快活的地方,临行前好好玩玩。” 说这话的时候刘嫖正站在前头,帮他清点要带走的行李。 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传入刘嫖的耳朵。 二哥虽然玩世不恭,在京许多天也没少去“逍遥快活”,可被刘嫖知道他没日没夜的花天酒地也是要挨骂的,当即被她吓到,忙央道:“好妹妹,我错了,仔细着点别让娘听见。我不讨了还不成吗。” 求完,又低头嘟哝道:“你也是越发小气了,一个丫头而已,至于对我置气,伤了兄妹和气么?” 阿娇叉起了腰,昂首挺胸:“明明是你先抢小妹的东西,你不知羞!” 二哥被气笑,抬起手把她精致的发揉乱:“好好好,她是你的,谁也抢不走,二哥不开玩笑了还不成吗。小孩子丫丫,说话倒是一套一套的。” * 后院里,楚服正和那条猎狗大眼瞪小眼。 她生怕自己脸上那些油彩一样的妆吓到狗,加上脂粉糊在脸上实在是痒的抓心挠肝,早就卸了妆。 不愧是当朝长子养出来的猎犬。这狗到了陌生的环境也不怕生,甚至还很亲人。它先是讨好地对着楚服蹭了两下,尾巴摇出了残影,把“狗腿子”这三个字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后兀自走到了马厩下面的水槽喝水。 被比自己体型大了许多的马踹了一脚,居然也不怕,反倒对着马群狂吠起来。 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狗。 楚服心想。 她生怕这疯狗再吓着马,呵斥它安静。 兴许是感受到她身上的威压,那狗立即夹着尾巴回头看了她一眼,咧开嘴露出一个“笑”来,然后小心的摇着尾巴走到了她脚边,状似无辜地抬头看看她,又低下头闻她的鞋。 “狗腿子。” 她嘟哝了一句,就蹲下身去,当了个半吊子兽医,在那狗身上胡乱摸了一通,忽然面色一滞,俯下身凑近了狗的鼻子。 结果被狗摇着尾巴舔了满脸口水。 楚服被舔的一脑门子官司,皱着眉站了起来,感觉到了一点不同寻常。 只是刘荣没安好心,想坑害一下王夫人和刘彻?这手段也太不入流了些。 还是说想要这狗吓到小姐,趁机抱她,揩一把油呢? 刘荣虽然尚且未娶妻,可是他母妃受宠,自己成家的也早,身边少不了美妾和丫鬟侍奉,这么少得了鸳鸯交颈,锦被红浪,怎么可能如此急色近利? 楚服按了按眉心,只觉得这狗虽然不怕生,性子却实在太急躁。 她走到马厩旁边的水池想要洗干净那些狗口水,忽然看到马夫正牵着那新来的小马驹,往阿娇的院子里赶。 太漂亮了。 漂亮到像是断定了阿娇看到它,第一反应一定是上马瞧瞧一样。 “等等!” 那马夫被惊了一惊,回过神来,忙拱手道:“楚服姑娘。” “这马要牵到哪里去?” “哦,我见这马儿马蹄修的不太漂亮,准备修下马蹄,然后再牵回马厩,小姐喜欢了就牵出来骑着玩儿。” 楚服盯着那马在地上磨蹄子的动作,丢下一句“牵住马在这等等”,就转身把那猎犬抱了过来,放到了马旁边,那狗果然又开始狂吠。 “这马是从前门牵进来的吗?” “是。” 她蹲下身,扯起马蹄,果然看见马蹄上的蹄铁里嵌着一块浸满了鲜血的布。 把四块蹄铁解下来,楚服端详片刻,又凑近闻了闻。 对上马夫惊恐的眼神,楚服顿感失态,于是故作严肃,神神秘秘道:“这是河西的布,我只是觉得亲近熟悉,拿来瞧瞧,就先带走了。刚刚你也瞧见了,小姐很喜欢这匹马,你好生照顾着,往后有你得赏的时候。” * “你是说,马蹄铁上有新鲜血迹、柑橘皮磨的粉,还有薄荷和艾草?可以刺激刘荣的马?” “刘荣好骑射,身边总是喜欢带着猎犬,也喜欢骑马。他今天早上那样大摇大摆地出门,走过了半个长安市,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来了长公主府。” “有心之人抓了动物来现杀,塞入马蹄,在刘荣走之前,正好来得及把马送进来。” 楚服汇报完,赶紧把那味道有些熏眼睛的布条收了起来,放在一边,体贴地倒来一杯浓茶放在陈阿娇的桌前。 陈阿娇按了按额角,脸色铁青:“我就说他怎么非选择今日来送……是在和刘荣争宠吗?” 她故意地,甚至是带了一点恶意,用了“争宠”这样被这些男人讨厌的词汇。 后妃使手段,是争宠。 那这些男人在她面前献殷勤,凭什么被美化成谋略? 刘彻“争宠”远比刘荣的高明,也比刘荣的精细。他会记得刘嫖和陈阿娇的喜好,不遗余力地讨好,想来在皇帝和窦皇后面前也是如此。 他是个很会“争宠”的孩子。 “刘彻是皇子里学识最好、也最有帝王之相的人,就连一味宠爱栗姬的皇帝都喜欢他。甚至左右逢源,太后也喜欢,只可惜母妃并不够得宠,而且他自己年岁还——哈欠——” 她起得太早,话说了一半就开始打呵欠,手无意识地抓紧了桌上放着的竹简,愣是被上面的倒刺划破了一条口子。 这一下十分不巧,那倒刺大约扎进了什么经脉里面,居然井喷似得往外冒血。 她茫然的想,要是朝堂上的事,有这血花一半坦率就好了。 什么阴谋阳谋,不如血雨腥风来的痛快。 楚服倒吸一口冷气,险些惊叫出声来,比阿娇的反应还大。 她着急忙慌去找了止血药来,给她包扎。 只能算她幸亏学的机灵了一些,没有大呼小叫,再把外面那群丫头招进来围观。 陈阿娇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半跪在自己面前,不发一言。眼神在她和那冒血的手指上来回逡巡,直到那些血全都被楚服用白布条捆上:“在晚一会儿,伤口可就要结痂了。” “嗯,”楚服半眯着眼睛看她,带着一点笑低下头,用牙齿叼住布条的一端,扯远,打结,“只不过奴婢的心可就要流血了。” 这一套动作枯燥得很,本应该没什么看头,却平白生出一点漫长又勾人的滋味。 阿娇微笑着看她,目光似有些烧灼,不知是盯着那些色泽艳丽的血还是楚服的脸,嘴里没由来地念了一句:“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 楚服给她打了个漂亮的结,不明所以:“小姐说什么?” “夸你漂亮,”陈阿娇重复了一句,顶着手上那个布馒头,又转过头去念了几句《道德经》,轻轻叹了口气,“楚服,二哥说得对。长安城真的变天了。” 她的语气不咸不淡,像是真的在讨论天气一样。 “哪有什么变不变天,年年如此罢了。小姐只要记得冬冷加衣,没什么难捱的。” “我听人说,穷人家开春就把棉服典当,等到了冬日再赎买回来。加不起衣裳的,就成了路边冻死骨。” 楚服没想到阿娇的话题忽然扭转了,眉心一跳。 她语气如旧,可这一番话让她想起了旧年在外流浪之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胸口居然疼痛难忍。 在长公主府上吃饱穿暖,不过短短不到半年的光景。 “阿娘叫我和她一同去用晚饭,你留在这练功,不必去了。”陈阿娇合上竹简起身要走,楚服急忙取来厚袄给她披上。 陈阿娇走了两步,忽然转回头来冲着阿娇一笑,露出一颗虎牙来:“我给你带宵夜,好不好?” 她说的宵夜大多是些汤饺、或者猪油烙饼一类的吃食,楚服半夜饿了经常一个人窝在被子里啃干巴巴的死面饼,下意识点头。 阿娇转过头去,蹦蹦跳跳地走了。 和刘嫖共用晚饭的次数并不少,但是屏退了下人,只留着灵犀一个大丫头在身边还是十分少见。 阿娇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也不加菜,只是小口小口喝着羹汤。 “阿娇,你今天说的,埋怨你哥哥爱美人的话可都是真的?往后你是要做皇后的,嫁得是太子,是皇上。怎么能因为他们后宅后宫里养了几个女人就心生妒忌?这可不是成大业的人该有的。” 该来的还是来了。 阿娇闭着嘴看着她,眼里满是明晃晃的倔强。 像是写了几个大字: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刘嫖好气又好笑,伸手弹了一下阿娇的额头:“跟你说话呢。” 而后随口说道:“难不成是为你哥哥抢你新欢小丫头,吃醋了?” 无心之举总能戳人肺腑,阿娇本想装疯卖傻搪塞过去,却被这一句话正中坏心思,一肚子坏水哗啦啦顺着脊背流下去了,额头冒汗,被汤羹呛了个正着。 “都说了多吃菜别一直喝汤,看看,呛着了吧。” 和喝汤有什么关系! 9、刘嫖 阿娇咳了半天才缓过劲,咬了一口白面馍馍:“服侍的下人而已,这些年哥哥们从我那讨走的漂亮丫头难道还少?你情我愿的,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这是……?” “你说的,在这宫里不争不抢,就只有死路一条。” “阿娘不是要你争这个。”刘嫖无奈,敲了敲阿娇的额头,“什么时候教过你要争男人的宠爱了?” 阿娇不做声。 刘嫖对这个女儿向来是耐心至极,看她陷入思索,也不催她给出回答。 屋外秋风紧,把蛐蛐儿的声音破碎的卷进屋里,零零星星不止共有几只,却十分有韵律得一声挨着一声,数着寿命,像是汤里密密匝匝黏在一起的油花。 听得人心烦,却又叫人惶惶不安。 屋里刚刚积攒起的一点母女情深好像都随着这油花般的蛐蛐声晃荡,又慢慢地散开了。 屋里两颗肉长的心已然难以贴近。 半晌,阿娇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皇上要得是个给他下崽子的女人,而非贤妻。女人不妒忌,反倒心胸宽广,那便不是妻子,而是良臣。男人会觉得你不够爱他。” 刘嫖没想到阿娇想的是这些,微微一愣,停下了手中的筷子。 她抬起头,和阿娇对视,从她眼神里看出了无限坚决。 看着阿娇已经显出几分成熟的眉眼,忽然有了一种平常人家父母“孩子一晃就长大了”的唏嘘感。 她自以为给自己的女儿铺了一条最好的路,阿娇应该如她所想,心思单纯,无拘无束,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呢? 小女孩不该想这些,就该锦衣玉食,烈火烹茶。 “你也是长大了,会说些这样的话。” 阿娇懵懂地眨了眨眼:“哦,最近听几位妈妈聊市井闲谈有感。” 刘嫖点头,对着灵犀吩咐道:“找几个驯马女来,教阿娇骑马。若是喜欢石井烟火气,九月九我带你去京郊踏秋便是。” 灵犀应了一声。 阿娇果然高兴起来:“我还记得呢,前几年的九月九,娘亲带我去宫里头找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很是欢喜。” 刘嫖看着她高兴,心里却没有半分愉悦:“今年恐怕不能在太后宫里多待。我要带你去王夫人处拜见。” “会见到太子哥哥吗?”阿娇眨眨眼,有些淘气地问,“他也会去拜见太后娘娘吧。” 黑色的夜从陈阿娇背后淹过来,像是有团看不清楚的鬼,伏在女孩儿的耳边,喃喃说着诱哄的话语。 阿娇无知无觉,依旧翻搅着那碗浓浓的鸡汤。 说到马,她思绪没忍住又飘到了刘彻送来的马儿的马蹄上,而后又不可抑制地想到了楚服的脸。 “你喜欢太子吗?”刘嫖闻到。 “阿娇不知道。婆婆们都说,男人都喜欢小家子气一点,才会放松了对女子的警惕,未来才更有出路。” “出路?什么出路。” 刘嫖像是被人踩了尾巴,慌了神,抓住阿娇的手腕,涂了蔻丹的指甲陷入肉中,阿娇碗里的汤晃出来半碗,油汪汪地淌到了桌上。 “娘!疼……” 刘嫖疾言厉色:“那你说说,你还想要什么出路。当皇后难不成还满足不了你吗!” 阿娇这才反应过来失言,瞳孔收缩,一眨不眨盯着刘嫖的手,说不出话。 屋里最后一点温存也散了。 幸好刘嫖并没多刁难她,很快放开了阿娇泛红的手腕。 她深吸口气:“阿娘失态了。” 而后转向灵犀,目光狠厉:“那些婆婆们都是唬你的……灵犀,把阿娇房里那些岁数大的妇人全都捡出来一个个搜过,嘴巴和手脚不干净的,都打发了。” “至于院里的丫头们,”她话音顿了顿,似乎在犹豫。 阿娇缩回座位上,颤颤巍巍,也等着发落。 这院里人来来往往,谁都可以离开,楚服不行。 “既然阿娇喜欢,就多挑几个干活麻利,长得好看的,身材高挑的,送去她院里。平日里多帮阿娇梳洗梳洗,我那存的脂粉眉黛,多挑几个给她送去。” 说着,刘嫖尖利的指甲就又落在了阿娇的身上,轻轻擦过她脸颊和额发,柔声道:“囡囡打扮一下,就是窈窕佳人,定有君子好逑,对不对?” 阿娇勉强扬起一个笑,讨好的蹭了下她的手心:“阿娘说的对。” 刘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你要记得,你是珍宝。谁都想巴结我,得到你,和你一起享荣华富贵。做我的女儿,我会为你铺好前路。你不用为自己谋划什么。” 阿娇走后,刘嫖靠在美人榻上,让灵犀温酒。 灵犀从刘嫖还是个千娇万宠的小公主都时候就跟着她,殿下皱一下眉头她就能猜到公主在为了什么事烦心,出言劝慰:“小姐长大了,殿下应当高兴才是。” “阿娇是我剜下来的一瓣心,是我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殿下爱女之心,天下人皆知。爱之则为之计深远,小姐不会不明白。” 女儿是她身上的一部分,那就应当有她掌控大局,全权豢养。 不得逃出生天。 刘嫖:“灵犀,你说她会不会生出谋逆我的心思。” “小姐不会。” 小姐不会。 小姐也的确不会。 她那么单纯,怎么会懂男人的心思,怎么会懂如何为自己谋划前程呢。 第二日醒来,就有丫头来报,说灵犀一大早起来,还没点卯,就赶着来院里了。 她也没把阿娇惊醒,直接把做事的婆婆们都赶出去,把厢房搜了个遍,打发走了一大半。干净的不干净的东西全都翻出来,一箱箱堆在院子里。 剩下的丫头们战战兢兢,也都城门失火池鱼遭殃。 唯独楚服的箱子塞在阿娇床下,躲过一劫。 箱子里的东西说来也乏善可陈,只是阿娇送她的那把藏了毒剑的簪子被她小心包起来,压在箱底。 若是被发现了,大概要判一个有心害主的罪名。 “以后在小姐面前做长舌妇的,说了不该说的,去伙房用烧红了的碳把你们的舌头都烫掉。” 训完了院里剩下的丫头们,灵犀拧着帕子,像是送给谁的白绫,手上十分用力。 而后,她意味深长打量了她们一圈,走到楚服跟前。 “听说现在是你在小姐身边,近身伺候?” “是。” “小姐器重你是你的福气,长公主也欢喜。只不过能留在小姐身边的都是体面人,你虽然在长公主府的时间不长,也该动我们这儿的规矩。我知道你在外头野的时间长了,心也野,知道的事情也多。可你要是说了不该说的传到了小姐的心里,长公主要怪罪下来,谁也保不了你。” 昨晚阿娇回来后兴致不高,草草梳洗后就睡下了,随便留了个闷葫芦丫头守夜,什么话也没跟楚服说。 楚服并不知这是怎么了。 她想问,又觉得自己是个下人,问了是僭越,不问又是不关心,只能闷闷不乐在床上翻来覆去。 最后爬起来打了整宿的坐。 现在整个人困的恹恹,还要挨莫名其妙的骂。 她自觉问心无愧,但还是被那一句“心野”骂得有些做贼心虚,感觉胸口有只心猿,骑着马在心里来回乱撞。 往前细数她短暂的十几年人生,大约总是被这样的训斥和嫌恶填充。 没人告诉她要如何油嘴滑舌,绝处逢生,她只知道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情——佝偻着肩膀,闷头装鹌鹑。 于是骂了有小半个时辰,灵犀都没见到这“小姐侯爷都争着要”的鹌鹑长什么样。 “奴婢对小姐绝无二心。” “人都哪去了,一大早的怠工,造反了不成!楚服,春枣!” 屋内传来阿娇脆生生一声叫嚷。 小姐醒了。 楚服猛地抬头,对上灵犀的眼神,居然在对方眼里也看到了一点惊慌。 “站着。”灵犀抬手把她按住,“不用你去。” 说着,就指挥刚带来的两个丫头去屋里伺候。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走到门前,手放到了门上,作势要推开:“小姐……” 门忽地从里朝外猛地推开,陈阿娇已然穿戴齐整,手上拎着一条长鞭:“我说怎么今天叫天天不应,原来是有人拦着啊。” 她今天抹了胭脂,穿着一条浅红色的裙子,没有搭厚重的外袍,两个袖子被穿堂风鼓起来,整个人像是开在门框中的牡丹,凿石见火一样绽放。 灵犀和一种丫头们七嘴八舌地冲着她行礼,哭丧一样:“小姐。” 陈阿娇就抬起鞭子,在空中狠狠一甩。 啪! 院里登时安静下来,楚服觉得身侧忽然多出来许多鹌鹑来,陪着她一起缩脖子。 陈阿娇的眼神掠过旁人,直直盯在楚服身上,慢条斯理开口:“你骗我。” “你说过只听我一个人的话。” 这话的尾音很软,简直像是在撒娇。 但是楚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敢细想。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挪动了两步,手腕被陈阿娇的鞭子尖缠住了,而后猛地一勾。 鞭子上有伤人的尖刺,她被迫往前俯冲了一下,仰起头对上陈阿娇闪着危险的眼睛,有些怕却不敢挪开视线。 陈阿娇绷着脸俯下身,温热的气息钻进她的领子里,却撩人得很:“你不乖。等人都走了,来我屋子里领鞭子。” 灵犀眼睛在眼眶里来回打转,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但眼下只有她一个人还能说上一句话,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小姐,殿下安排我来把您院里的婆子打发了。” “阿娘让你来的,我当然知道。只是楚服和春枣这几个人都是在我屋里的。你把她们也叫出去训,谁服侍我?本末倒置。” 最后几个字刻意拖长了尾音。 灵犀只觉得有股寒气从背后爬了上来。 10、小姐 小姐果然是长大了,这眼神和语气和长公主简直如出一辙。 有她当年的风姿。 “是我考虑不周。” 陈阿娇依旧保持着附在楚服耳边的姿势,眼神却缓缓从她脸上挪开。 她的胭脂抹的并不浓,还在眼尾轻轻带了一笔,可衬得眼睛里像是也有跃动的火。 环视一圈,在那两个小丫鬟身上停驻片刻,最后落到灵犀的身上:“是么。一大早在我院子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活像是我这儿不干净一样。” 声音不大不小,却压得有些低,像是动了怒。 说完,陈阿娇松开了缠在楚服手腕上的鞭子,在袍袖的掩盖下,冰凉的手指小心攀附上留下的红痕。 而后满意地听到一声闷哼。 被抚摸伤痕的人像是被碰到了碰不得的地方,浑身一颤,犹疑不定地偏过头打量她,眼睛像是在乞怜。 “殿下说了,那婢女野路子来的,一身是胆,心也是野的,服侍不好小姐。加之院内婆子们嘴碎,担心烦了小姐的耳朵,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灵犀汇报的同时,陈阿娇侧过脸来,像是什么小动物一般亲昵的往楚服的脸上蹭了两下,轻声问道:“疼不疼?” 也不等楚服回答,她又重新直起身。 “既然没查出什么,那就回去让阿娘放心,下回少做这样大张旗鼓的事。还有,这院子里人可已经够多的了,再多送来几个人,要比皇上的后宫还热闹了,灵犀姑姑请都带回去吧。” 说完,她又转过头去看着春枣:“愣着干什么,把东西都搬进去。” 春枣得令,赶紧招呼姐妹们把过了检的箱子搬回屋里。 灵犀刚排好的队形被全都打散,院子里的丫头们在春枣的带领下又变得闹哄哄了,拥到了阿娇和灵犀中间,像是可以把她们分隔开来。 阿娇喜欢她们平时吵闹一些,显得这院子里不冷清。 没了众人的簇拥,灵犀身上居然显现出几分形单影只来。她只能捏着方才训丫头用的水红手帕,像是色厉内荏的将军剩下的一块血色披风,猎猎作响。 “灵犀姑姑可还有别的事情么?” 陈阿娇离开楚服身边,向着灵犀缓步靠近。 秋风吹过灵犀的手,淘气地把她手上的手帕卷走,那点“气势”飘飘悠悠落了地。 灵犀带来的丫头瞥见了,急忙弯下腰要去捡。 快要碰到的时候,手帕一角被阿娇轻轻踩住了:“既然脏了,还是丢掉吧。楚服,从我屋里拿一盒新帕子来,让姑姑仔细挑选。” 这还没出阁的半大孩子居然真给她一种压迫感,像是当年她还在宫里做事的时候,路上遇到的那些不好惹的娘娘妃子。 可她又觉得,这孩子并不是纯粹为了找她的麻烦,居然好像是为了给什么人出气一样。 灵犀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抬起头,看见楚服端着一个精致的漆盒走过来了。 阿娇打开盒子,随手挑了一块织锦帕子,笑着递给她:“我这儿帕子多的是,你可不必在我这拘着。要是没有别的事情。楚服,送客。” 灵犀巴巴地早起做工,结果不光任务没完成,还被小姐使了下人轰了出来,自诩是长公主管家的面子被驳得狗屁不是,气得又开始绞手绢。 她想回头再看一眼,结果发现楚服跟在她后面,把小姐的身形挡了个严实,还低着头盯着她:“灵犀姑姑还有事吗。” 一个买来的、呆头呆脑、还不懂规矩的野丫头,到底凭什么得到小姐的青睐! 这么想着,她居然就说出来了:“真不知你一个没根的野丫头片子,又不机灵,到底给小姐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贴身伺候,居然比我一个看着她长大的还亲。” “灵犀姑姑是长公主府的管家,每日早起就要忙活,不像我天天跟在小姐身边,情感总是有些不同。” 灵犀没有和这丫头谈天说地的兴趣,可也发觉这孩子兴许并没有她想象中一事无成。 “刚才怎么不见嘴皮子这么利索。”她哼笑道。 楚服抬起头,神情认真:“方才灵犀姑姑教训的是,奴婢入府时间没有姑姑长,心境也不如姑姑磨砺多年,难免浮躁。” 灵犀愣住,不想这丫头居然还有阿谀奉承的功夫。 可紧接着楚服压低了声音,坠上了一句:“恐怕以后丫头们进府,要多培训几年,等性子磨平了,再来服侍小姐和长公主殿下才好。” “什么?” 楚服却不继续言语,只是盈盈一拜:“奴婢就先送到这儿了。” * 被闹了一早上,陈阿娇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满身疲倦。 灵犀一行人前脚刚踏出院门,她身子晃了晃,像是一片失了力气的枯叶蝶,满身嫣红全都黯淡下来,黑亮的鞭子被抱在怀里,像是洪水中抓住的一块浮木。 春枣和季蓝看她脸色有些白,忙把人搀扶到外屋的热炕上,把餐食都摆到炕桌上来。 她被满脸担心的丫头们围了个严严实实,一群人大概感刚才小姐的救命之恩,这个喂小姐一口粥,那个喂小姐一口火腿,十分殷勤。 居然有种左拥右抱的感觉。 方才虽然饿的有些没力气,可饭到了嘴边又有点食不知味,草草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 阿娇还记得刚才楚服看她的眼神,游移不定,恐慌地摇尾乞怜,好生生疏。 她四下里扫视了一圈——其实也不用扫视,那丫头高的很,一眼就能从人群里看到她——楚服还在送那灵犀姑姑! 一个管家而已,这么好送吗。 方才明明是自己救了她,不然谁知道那管家要把她弄到哪里去。 别人都知道来讨好自己,怎么偏偏这个楚服就这么例外? 她可真是耳聪目明啊,去讨好管家了! 阿娇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无名火,干脆延续了方才娇蛮的模样,把筷子一甩,嚷道:“不吃了,都撤下去,你们走。” 丫头们不知道哪里惹到了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劝道:“小姐,一日之计在于晨,你再吃一口吧。” “不吃了不吃了,都出去。”她伸手去搡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丫头的时候,听得门帘一声响动。 一群人齐刷刷地回头,看到楚服站在门口,看着这一群莺莺燕燕围着阿娇的架势,不知该往哪里去。 她好像刚刚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唇抿成一条线, 春枣最机灵,把桌上的一盘点心端起来塞进楚服的怀里,说了句你来喂,转身便跑出去了。 丫头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鹌鹑一样鱼贯而出,作鸟兽散。 楚服端着那一盘桃花形状的点心,看着面前迅速钻进自己披风里避不见人的小姐,失了主心骨:“小姐没好好吃饭吗。” 阿娇:“就不吃就不吃就不吃。” 说完,两人意识到她说了什么,同时愣住。 楚服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阿娇把自己彻底裹成了一个圆溜溜的蛋,滚到炕里面不肯动了。 这下可真是色令智昏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了。 阿娇在心里唾弃自己,狠狠地咬住了下唇。 方才褪去血色的脸此时飞满了红晕,简直比胭脂还胜三分。 她为什么不回话,为什么不理我,我刚才说的话是不是让她不喜欢了。 不对,什么欢喜喜欢的,她是我的人,怎么能不欢喜。 她怎么还不来看我! 兴许是闷的久了,阿娇又一把把斗篷掀开,正准备抬头呵斥楚服一顿,抬头就对上她含着笑的眼睛。 楚服正半跪在炕上,伸手把她身上的斗篷揭下来。 她明明整个人都撑在阿娇的身上,整个身子压过来,阿娇就会避无可避。可她姿态却是低的,低到阿娇伸手一推就能推开,兴许还会溅起地上不起眼的尘埃。 楚服,你乞怜又害羞的眼神里,难道就真没有一丁点别的情绪了吗? 你君君臣臣,忠心耿耿的外皮下面,是不是讳莫如深,藏着别的心思呢? 阿娇试探性地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胸口,好像想撕开那片衣领,扒开那层皮肉,掏出她的心把玩一番。 而后那微凉又修长的指尖一路攀上肩膀,她就在阿娇掌心下一颤,乖顺地低下头直起身,作势要走。 “等,等等!”阿娇抬手抓住她肩膀处的布料,迫使她停下动作,抬起头,像是不经意似的抵住她的额头。 “小姐。” 阿娇不知道小姐这两个字原来能叫的这么非比寻常,像是露珠坠在干枯的花瓣上,明明又轻又润地滑过,濡湿的地方却更加心痒难耐。 模模糊糊,居然有种食髓知味的快乐。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叫我阿娇好不好。” “小姐,这不合规矩。”楚服嘴上推拒,可是语气愈发宠溺。 像是为了惩罚她的推拒,阿娇捏到了刚才楚服手腕上留下来的红痕,而后毫不怜惜地按了下去。 楚服吃痛,却依然不松嘴,甚至语气里还带上了点委屈:“小姐,你做什么啊。” 阿娇无意识舔了下干裂的唇瓣。 干枯的花瓣被风一吹,丢盔弃甲地随风散开,落在楚服唇齿间的一汪粘腻的池水中。 涟漪阵阵。 说着,她就借着阿娇用力捏着她手腕的动作,用那受了伤的腕子发力把人生生带了起来。 阿娇忽地失重,身子恍恍惚惚地一轻,不知道她这到底是要惩罚谁,只能无助地挺了下腰,帮她省了半分力。 楚服把她半抱在怀里,轻声哄道:“小姐好好吃饭,好不好。” 她手软脚也软,不得不依了她,被人哄着张开了嘴。 11、鞭子 楚服捏起桃花酥放在她唇边。 指尖轻轻蹭过她的唇珠,又时不时碾过嘴角。 总算把那盘糕点就着茶水吃了一半,阿娇身上有了点力气,把人从炕上推下去,取出鞭子重新抵在了楚服的肩膀上:“我还没训你呢!去那边跪下。” 楚服弓着身子,被她用鞭子顶着,嘴角却挂着一点浅笑,伸出手来,轻轻勾走她唇边的糕点残渣。 指尖要抽离时,被阿娇忽然吮住,叼在了虎牙上,狠狠咬下去。 口腔里太过湿热,尖锐的刺痛被包裹在里面,一时间竟然有点流连忘返。 “这是我的惩罚吗?”楚服笑问道。 这话像是戳到了阿娇的逆鳞,她把楚服的手指啐出来,抵开她的身子,甩开鞭子在她的腰上不轻不重抽了一下。 楚服嘶了一声,这次在阿娇含笑的眼睛里看到了藏不住的怒火,于是顺势单膝跪到地上去了。 “灵犀姑姑有一点说的不错,你人是个野丫头,心也是野的。不好好治治,还不知道有什么歪门邪道等着我呢。” 话落,又在她大腿上甩了一鞭。 这次不再是调戏般的训诫,反而用了力气,钻心的痛从大腿根猛窜入胸口,大概已经肿起来了。 鞭子用料好,十分轻巧,陈阿娇用起来毫不费力,轻易就能隔着衣服,把人打得皮开肉绽。 “全府上下,都知道该巴结的那个人,是高高在上的皇上,是刘荣,是那一大群乌泱泱的皇子和后妃,总归不是我。你也和他们一样,对不对?” 阿娇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她其实没生气,更也没法给自己找一个合理的理由——灵犀一个大管家,过来收拾下人是很合理的事情,她犯不着。 因而,她不过是想耍小姐脾气,内心真正所求,连自己都难以剖析。 于是她又抬起手来,想要再抽一鞭子。 “小姐妄自菲薄了。” 楚服斟酌字句,缓缓开口。 “全府上下的人的都敬爱疼爱小姐。” 屋内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暖炉里炭火的比剥声响,缓慢地挠着耳朵。 最终,阿娇的手一软,扬起的最后一鞭吧嗒掉在了地上。 她做不了像刘嫖那样优秀的谋士,杀伐果断,纸醉金迷只为利益而活。 陈阿娇,胆小软弱,不过是个只懂娇蛮的软弱小姐罢了。 我大概再也拿不起鞭子了。她茫然地想。 那我还能干什么呢?她小声在心里问自己。 “最讨厌你说这些酸话了,你为什么不能像个真正的漠北来的人呢?为什么漠北的人来了,也要像那些穷酸书生一样,油嘴滑舌。” 她也不清楚为什么那时候要哭,熟悉的无助感把她淹没,可这次她就像其他任性的孩子一样放声嚎哭,像是过年过节,讨不到灶糖吃的小孩。 她是个娇气的小姐,从小在江南水乡里,像是那里名贵的莲花一样,被静心呵护着养大。哪怕是北上到京城,也是 可阿娇年仅十四,见过的世面还远没有楚服一个奴婢多。 如果真要她自己做主,她却又恍惚不知自己要得到什么。 是阿娘说的,永远取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吗?是那些人宣扬的,她和刘荣青梅竹马的爱情吗? 最后,她期待中的温暖怀抱并没有如期而至。 楚服不知站在何处,语气温柔又无奈,声音像漠北的风一样卷着粗粝的黄沙,有些艰涩:“小姐,我不一样的……” 抽噎声没停。 阿娇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从自己的身体里脱离出来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哭的不能自已的自己,狠狠唾弃,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太没用了。 她糊涂异常,就在思考用左手还是右手抽自己一巴掌的时候,楚服居然把鞭子捡起来了,重新塞进她的手里,十分温柔地说:“我爱你。” 没有小姐,也没有奴婢。 阿娇想问为什么,可是嘴巴却又张不开。 楚服帮她把鞭子重新握紧,蹲下来和她满是泪水的眼睛对视,却没有再解释刚刚那句十分逾矩的话,声音很是平稳:“既然小姐喜欢,那我就多给小姐讲讲漠北,还有军营,还有……匈奴。小姐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那我就给小姐讲什么,给小姐奉上什么。” 阿娇后来有仔细琢磨过这句话。 其实是楚服得寸进尺,趁虚而入,把她十四年来养尊处优的日子扒开一角,安安稳稳的人生里灌满了来自漠北的黄沙风,又装作无事发生。 魂魄在一瞬间重新归位,眼中凝聚的泪花终于绽开,从脸颊滑落。 “我想……要什么?” 可是你想要什么呢? 吕雉当政之后,汉朝的皇帝不会允许这世上再出现一个吕后。就算陈家的两位小侯爷,你要如何在这世上到找一处容身之所? 你想要的,到底是万寿无疆,还是纵横四海?到底是,到底是…… 陈阿娇攥紧了手里阿娘送她的鞭子,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不,你什么都选不了,只能螳臂当车和命运抗衡。 “其实……楚服,我想你能建功立业,而不是在我闺房里磋磨一生。” “那你呢?嗯?”楚服的手总算伸了出来,带有不容抗拒的力道,一点一点擦干净她脸上的泪水,“难道你不想吗?刘荣并不适合做皇帝,您和长公主一样清楚,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陈阿娇为之一振,抬手自己把眼泪胡乱抹干了,注视着楚服那双黑白分明的瞳孔。 她们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个答案,马蹄铁。 “楚服,我喜欢你。” 阿娇总算破涕为笑。 她不知道楚服是否理解,这种喜欢究竟是哪种程度的剖白。 可楚服眼睛里没有半分受宠若惊,好像这就是她应得的一样。 傻子。 “我什么都做不到,我不能违抗母亲的命令,我也不能像两位哥哥一样继承侯位,我有时候觉得我还不如死了……” “你可以的,阿娇,做你想做的。”楚服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声音坚决异常,“你要活的要灿烂、快乐,生生不息。” “……嗯!”她坚定地点头。 * “世人爱淡妆,官家小姐和后妃大多喜好施小朱。女孩子家初试红妆,总是喜欢颜色艳丽的……” “都说世事多艰,就连女人身上多半点鲜活颜色,也是原罪。”刘嫖摇摇头,“她是我刘嫖的亲生女儿,身上流着我给她的刘家血脉。不过是多用了两块胭脂罢了,不足为奇。” 她桌前摊着几封信件,全都是为了巴结陈家,推荐自己女儿入宫做秀女的,写的尽是些温良恭俭让。 刘嫖粗粗扫了几眼,只留下一封。其余的,全都拿起来,在蜡烛上尽数烧了。 逃过一劫的那一封只有草草几个字,大抵是夸耀自家闺女相貌出众,街坊邻里无不称奇。 她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而是指着桌上剩下那封信,笑道:“看吧,这都是些糊涂蛋子,没人知道那老皇帝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宝马香车美人。阿娇果然留着的是我的血,性格还是随我,一点便通。” “过几日就让这聪明人带着他闺女来吧,打扮得漂亮些,我可看不惯那棺材妆。到了宫里什么样式的胭脂眉粉没有。” 灵犀应了一声,看着刘嫖涂的鲜红的蔻丹,还是犹豫着开口:“可,小姐现在不磨砺性格,将来离开了您的庇护,何处容身?如何自处?” “因而我要她漂漂亮亮地做皇后!以后便是太后,以后就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子,怎么会有人约束她?”刘嫖冷笑道,“虽说推崇淡妆和节俭。你在后宫待了这么多年,见到哪个妃子真的喜好淡妆?不过都是人前装一下。” "便是天生丽质,也少不了化些胭脂。刘姓的男人究竟喜欢什么,恐怕这世间没有人比你我更清楚了。” 她烧净了信,便就着蜡烛暖黄的灯光,端详起自己的指甲来,语气又恢复了淡然:“下次这样的事便不要再提了,听得人烦闷……阿娇身边没什么不干不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灵犀低眉顺眼,想到那满院子欢腾的丫头,只觉得头昏,含糊道:“小姐只是有些顽皮了。” “嗯,”刘嫖点了点头,“对嘛,这个年纪的女孩,就是要顽皮些……” 12、手帕 其实那天之后,阿娇又恢复了原先和楚服打打闹闹的日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没了到处惹是生非、沾花惹草的二哥,后宅的日子清静又安宁。 只是他留下一封信,三日之后送到阿娇手中,只寥寥数语,写伴君如伴虎,未来难保永世长乐。若她愿意回江南来,两个哥哥就算没有侯位,养她一个小丫头也不是难事。 陈阿娇知道,这不过是哥哥宽慰她的话而已,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肯放她离开。 送她《太子知术数疏》的那位大学士已经告老还乡,阿娇先前见到的大学士们陆续不声不响离开,除了他一人,没人记得和她告别。 长公主府上不会缺了巴结的人,走了一批自然还有一批,像是开春后堂前的燕子。 院里娇气的花开过一轮,先生们就全换了新面孔。 只可惜这些人似乎越来越知道何为“巴结”,全都对诸子百家、黄老之学不屑一顾,更不可能同她谈论朝堂上的情况,于是讲着讲着,居然不约而同地,谈起三从四德来。 最甚一次,她誊抄在一张丝帕上的《郑风-风雨》夹在一卷书里,被一个白胡子老头发现了。 那丝帕的颜色是藕粉色的,一看便是闺房女孩的东西。 一手漂亮的好字,居然写着这种“楚人遗风”,简直是不学无术。那老头勃然大怒,居然对着她骂起来“淫词艳曲”“不堪入目”“骄奢淫逸”,说这世道不公,失德的女子不配为人妇、更不配做未来天子枕边人来。 阿娇从来没见到这样侮辱人的词汇,“娇横”的少女抓着毛笔,被骂的浑身颤栗。 这位白胡子老头是家中次子。哥哥家财万贯,好吃好喝供着他,努力了半辈子,最后才勉勉强强,靠着上下打点,混了个名头。 考官看他有趣,才留在身边,让他去长公主府好好教书,好讨几分赏赐。谁知道这人哪怕自己家财万贯,依然倨傲,自以为是什么清高不入流的清官,骂起世家小姐豪绅毫不收敛。 最后是灵犀和楚服合力把人轰了出去。 楚服握着阿娇的手,挥起鞭子。 阿娇清晰的感受到自己这个人都还在颤栗,不知是因为被骂得恐惧,还是因为他所说的“世道不公”。 鞭子落在的时候她闭上了眼,感受到楚服的手轻柔而平稳,却又十分有力地在空中发出清脆巨响,划破了这位两袖清风的清官的两侧袖子,汩汩鲜血冒出,顺着他的手淌到了长公主府门口的地上。 第二日,他以冲撞了长公主的缘由,流放岭南。 刘嫖说,这些人为了讨好我们,大约是讲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了,而今你自己认字,这就够了。 说完,便不再为她请先生了。 这虽然是好的,可是没人再告诉她朝堂上的事情了。 于是陈阿娇在下一次来葵水之时,特意跑去告诉娘亲自己已经来了葵水,以为自己做了“成人”,便也能左右自己的言语和耳朵,想让阿娘告诉自己外面的事情。 可是刘嫖如临大敌,给她准备了许多补气血的药物,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还给她拿来了许多女人才能戴的珠钗,却对朝堂风云只字不提。 ——明明长大了,但她还是跳不出长公主府高高的围墙。 也没再有人教她那一套珍贵的手稿。只能靠她自己研读。 为了读懂那几位老臣的“遗书”,阿娇越发勤奋好学起来,也不让楚服给她代笔作业了,大有头悬梁锥刺股的架势。 就连灵犀都忍不住调侃,小姐这是打算去朝堂上做公卿,来日加官进爵吗? 她走了后,陈阿娇和楚服不约而同对视一眼。 阿娇黯淡笑笑,把怀里那团成一团的手帕抽出来,塞进了楚服手中:“加官进爵,可就写不了这些‘艳曲’了。” 楚服把手帕展开抚平,又仔细叠好,一双眸子闪着星光:“赏我的吗?”说完,不待阿娇点头,已经揣进了自己的怀里,“那小姐可不许反悔了,这是我的宝贝了。” 阿娇:“……” 她居然……有点高兴? 阿娇轻咳一声,居然有些理解了自己那喜欢拈花惹草的两位哥哥。 随手送出去的东西被人宝贝地收藏起来,原来是这种滋味。 那些流连青楼的男人们,那些追求所谓一见钟情的男人们,也是为了这样的心动吗? 就在她愣神之际,楚服已经把毛笔洗好,重新塞进她的手里。 “关于朝堂上的事情,我可以替小姐去外头打听,不过真假参半,可要小姐自己分辨了。” 说完,楚服弯下腰盯着她的眼睛:“他自己,不过是个无知的婴孩,长了花白的头发,装作个大人的模样而已。这世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思考。就像……” 两人在对方的眼里读出来两个词,刘彻,还有马蹄。 把马蹄的事情,两个人不约而同闭口不提,被当做了一场隐秘又盛大的成人礼。 * 日子一天一天凉下来,长安城里的树一个个全都掉光了叶子,像是缺门牙又没头发的老太太。 可惜宫里头那位老太太并不安分,没了门牙,依然想啃朝廷这块大骨头,膝下儿子女儿哪怕是侄子都恨不得分上一块肉。 要从“没门牙的老太太”嘴里抢下来一块肉的刘荣站在太后宫门口,几次抬手又咬着牙放下来,不知该敲还是不敲。 娘亲强势,儿子必然懦弱——这就是刘荣的写照。 就连拜访他亲奶奶窦太后,他都十分不愿意,纯属赶鸭子上架。 十月风凉了,太后身子不好,早早地就烧上煤炭了,还炖着滋补的中药。为了驱散中药的味道,边用烤橘子来掩耳盗铃。 屋里总不通风,把整个太后宫闷成了一个陈皮药炉子,又热又难闻,简直睁不开眼睛。 太后偏还喜欢擦些香喷喷的东西,他在床边一坐,便是头昏脑胀,口不择言。 七国之乱后,汉廷终于重回安定,臣子们纷纷上书,说长子刘荣已经长成,又博学多才,请皇帝册封为太子。 皇帝把那些请立太子的折子全都扣下了,回回都说明日再议,折子都摞得小山般高了。 加上阿娇的舅舅梁王刘武来朝。他有平定七王之乱的功德在身,加上是皇帝的亲手足,皇帝很是高兴,直说过几日要在宫里头办家宴,一家子团聚一下。 皇帝开过死后让刘武继位的玩笑,栗姬听到了心里去,十万火急,拿着宫里头的各类财宝,把前朝全都打点了一通。 除此之外,栗姬无人可求,和刘嫖又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只能又扭着刘荣的耳朵把他拎去太后宫里求情,要他好好说说软话。 刘荣在外面徘徊了许久,依然绷着一张小脸,不肯敲门进去。 一旁的近侍看不下去了,小声催促道:“太子殿下,娘娘的吩咐是让你来看看太后,可不是只要你看看门呀。” “用你说?”刘荣眉毛一挑,骂道,“胳膊肘往外拐,我这不是在看吗?” 说完,他咬着牙敲了敲门,做出一个视死如归的表情。 开门的居然是许多日未见的阿娇。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喝凉水都塞牙。 陈阿娇看到他就觉得头疼,这次几乎都有些笑不出来了,只能挤出一个有点牙疼的笑:“见过刘荣哥哥。” 刘荣也奇道:“你怎么在这。” 两人一齐在对方的身上飞快打量一番,同时认定了一件事情——这人就是来干正事的。 窦太后眼神不好人尽皆知,因而在穿上也并没有太大的讲究, 但老太太看不见人,可闻得见味道。阿娇身上带着个很是甜腻的鹅黄色香包,刘荣身上也挂这个黑绸红线的香囊,一看便不是俗物。 阿娇笑道:“梁王来朝,太后娘娘高兴,特意唤我来宫里侍奉到宫中家宴之后。” 又问道:“哥哥是来做什么的,也是来侍奉太后的吗?” 刘荣想到太后宫里的味道就酸牙根:“不,不……我就是来,看看。”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太后宫门前。 阿娇似乎看出了刘荣的心思,原本稍稍快他一步,走到门口的时候偏偏就站到了刘荣后面。 刘荣诧异转身,阿娇呲牙一笑:“请。太后在宫里等着呢。” 刘荣:“……” 他转过头来,又一次对着太后殿门口长叹一声,踌躇起来。 可惜阿娇不是他身边不敢说话的近卫,奇道:“殿下,太后在宫里头等您呢,您怎么不开门啊?是推不动吗?” 他身边的近卫摇了摇头,对着阿娇露出谄媚的、又有点色眯眯地笑:“小姐有所不知,我们殿下最近兴趣和旁人都不相同,爱好赏门。方才在宫门前……” 刘荣:“吃里扒外的东西!”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对门没有特殊癖好,更不可能连个门都推不开,他转回头去咬紧牙关,伸手狠狠一推,猛然想起来自己没有闭气。 噗嗤。 阿娇刚用帕子捂住嘴里的笑声,刘荣就十分气愤地转过头来:“是谁在笑!” 13、耳骨 兴许是瞎子的缘故,太后宫中很是节俭,金玉装潢许久不添新,就连白发的宫女也都是陪她从年少时期熬过来的。时间在太后宫里静止不动,像是一张华美却已经死去多时的蛛网,把这座宫殿牢牢困住,任小蜘蛛们在它身上,贪婪汲取着脂膏。 刘荣进门才看到,太后身边坐着刘彻。少年细嫩的小手被老人的手紧紧攥着,像是一副陈旧的镣铐。 窦太后的手虽然养尊处优,能看出从未劳作过,可也没有一点血色,嶙峋到可怖。 刘彻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站起身来,朝他行礼,唤他皇兄。 既然刘荣来了,阿娇原本的位置也就做不得了。楚服默不作声把座位上的软垫收了,重新搬来椅子让阿娇坐下。 手里忽然一暖,阿娇回过神来,楚服把一个朱漆描金的小手炉放到了她的掌心。 除了里面小碳灼烧的温度,似乎还残留着楚服手心里那一点余温。 阿娇的两只手把手炉拢住,把温度全都捂在了自己手下。 那边刘荣皱着鼻子,很不情愿地在窦太后身边坐下,声音装得十分甜蜜:“祖母太后近来身子可还好?孙儿怕皇祖母一人在宫中无聊,特来请安,没想到皇弟也在,真是巧啊哈哈。” 最后那一声笑很是勉强,干巴巴地掉在地上,烂果子一般的闷响。 窦太后不答话,伸出一只空着的手,缓缓地伸过来,循着声音的方向摸索了几下,被刘荣伸手抓住。 太后捏住了他的手,摩挲几下,像是在确认刘荣的身份。 刘荣把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敷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太后浑浊的眼睛里似乎动了动,嘴角笑意更甚:“好,哀家身子骨好着呢。你们孙儿几个多来瞧瞧我,就更好了……皇帝有福气,生了你们这几个好皇儿,哀家心里自然高兴。” 太后说到底也是宫里寂寞的老人罢了,和天下的祖母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和这两个皇孙聊起家长里短来。 阿娇对宫里头的事情并不熟悉,更不敢插嘴,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暗暗听着,被楚服伸了手扶住脑袋。 楚服的袖子里像是塞着一个大香囊,明明似乎只是用皂角沐浴过,偏偏有种沉心静气的清香,居然能盖住太后宫里头十几种味道。 她的掌心紧紧贴着阿娇的耳朵,是个有些逾矩的触碰,可阿娇当时并没在意,只是被熏的昏昏欲睡。 就在她迷迷糊糊准备幽会周公的时候,只听太后话锋一转,问道:“哀家听说,最近东宫可是要翻新一遍,可是有什么人要住进去了?” 老太太像是高兴过了头,忘记面前两个孙儿都是太子之位的争夺人,旁边还有阿娇这么个“外人”,居然直接问起来了。 阿娇的瞌睡虫一下被卷走,警觉地支起了耳朵。 太后像是无知无觉,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东宫搬进去一个人,哀家也是要送件宝贝才是。可惜哀家老眼昏花,看不出什么宝物是好的。不如你们自己个儿在宫里头转转,挑一样好东西,替我送人。” 太后老眼昏花了,可惜还没老糊涂。 大约世上的母亲都会更加怜惜自己的小儿子,隔辈亲在这一生风雨如晦的老人身上并没有显现出来。 反倒随着时间的增加,越来越惦念自己远在中原的小儿子,恨不得什么好的都是他的。 两人这一趟本身就是讨并不喜欢他们的太后欢心,可太后反倒把这这问题抛给他们,无疑是让两人互相猜疑,自己和对方在太后心中到底是什么地位。 刘荣的眼珠在太后宫里来回打量,入眼并没有见到什么自己没有的“好东西”。 皇子皇孙出声就是锦衣玉食,只爱稀奇玩物和绝世美人。若是假惺惺地装上一装,便道是“失传典籍”“名师贤士”,这太后宫里恐怕找不出来一个,宅邸封地更是免谈——太后她老人家自己都没有这些东西! 刘荣的母妃栗姬可是当今后宫里头最受宠的妃子,他对太后宫里的什么都兴致缺缺,看不上眼。 于是笑道:“我眼拙,看太后宫里的东西是个顶个儿的好,真挑不出来。更何况,儿孙该当孝敬祖母太后,送的东西是对晚辈们的挂念,送什么都是好的,让人时时刻刻想着祖母的好。” 他话音未落,阿娇已经用帕子捂住半张脸,压不住唇角了。 他这话是已经把自己当成太子了,志得意满,觉得被封为太子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更觉得太后垂垂老矣,死了是早晚的事情。 死人才要时时挂念,活人要常常探望才是! 难道他是盼着太后去死吗? 太后“唔”了一声,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又转向刘彻,柔声问道:“你呢,你选什么?” 刘彻闻言松开了手,哒哒哒在屋里转了一圈,从太后那落灰的书架上取出来一本书来,放到桌上,拉着太后的手去摸,乖巧道:“孙儿以为这本《论语》最好,上面还有皇祖父的批注,句句真言,不可多得。赐给东宫太子,必定能祝他学习治国之道,将来也能成一代明君。” 刘荣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嫌弃,嘴也朝两边撇下去,脸上明晃晃写了三个大字:拍马屁。 刘彻对着刘荣天真地笑笑:“皇兄有所不知,这宫里头可还有一件真宝物呢。” 太后问道:“还有什么?” 刘彻忽然转头,紧盯着阿娇的眼睛。 像是真的看到了这世间的制胜秘诀、无价之宝,像是头狼看到猎物,却完全不像一个人看着另一个“人”一般。 凶残至极,不带一丝情感的疯狂欲望从他眼底生出,如同参天巨藤,刺入胸膛把她牢牢钉在了椅子上,从后心穿出,打上一个漂亮的结,血腥味从她身下轰然炸开。 利用她,然后彻底毁灭。 少年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上露出一个极其古怪的笑容,万分无邪,童言无畏:“那当然是阿娇姐姐了——” 一阵恶寒顺着尾骨窜上来,把陈阿娇重新解救。 她不明显地颤栗一下,脸上露出一些适时的茫然,起身屈膝行礼:“殿下说笑了。” 啊呸,好恶心,还要忍着。 窦太后却仿佛十分高兴一般,重新拉住刘彻的手:“我这个外孙女儿啊,可是长得最好的,就是被我和她母亲惯的有些脾气了,待人却也是极好的。谁要是娶了她啊,福气才大着呢。” 刘彻笑着,眼睛却转向了刘荣,一眨不眨:“等姐姐大婚那日,我必定送上重金贺礼,好沾一沾祖母太后说的福气才是。” 窦太后笑道:“嗨呦,你这孩子,机灵着呢。既然如此,我做主把这福气给你了可好?” 刘荣轻咳一声,笑道:“祖母玩笑了,也不问问阿娇的意思。” 窦太后像是已经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也不借着追问,头僵硬地转了转,转向了阿娇:“阿娇呢?怎么不说话。” ……刚刚不是才说过。 阿娇只能又站起来,走到太后身后去立侍:“太后娘娘,我在。” 刚说完,门外走进来一个宫女,说太后要的晚膳都备齐了。 “这几个孩子年岁小,恐怕已经饿了,你且传菜罢。” 说完,又笑道:“哀家这儿饮食清淡,恐怕不合你们的胃口,特意让御膳房加了些有油水的荤菜。不如你们平日里吃得那么精致,也算换换口味。明儿晚上家宴,哀家特意喊来阿娇,在我宫里睡着。既然今日你们都来了,不如就在我宫里头住一晚上,好陪哀家说说话儿。” 说话间,宫女们端着餐食鱼贯而入,头一道是一只符离贡鸡,用刀背敲断了大腿骨,把两只腿塞进腹内,翅膀从开口塞入,只留后半部分在外,形如“贵妃醉卧”。先是用热油炸的金黄酥脆,又用百年老汤、多为香辛料,焖煮入味,是道不可多得的佳肴。 后面都是些上林苑种的一类青菜烧肉,的确如太后所言,十分清淡。 祖孙几人落座,阿娇站到窦太后的身后布菜。 窦太后似乎短暂地遗忘了方才的暗潮汹涌,又开始和两人调笑起来,一顿饭有惊无险。 饭后,吃饱喝足的刘荣起身推辞去帮太后煎药,出了正殿,总算呼出一口完整的气来,把肺里积压的浊气排了出去,抬脚走向偏殿。 大概是想到刘彻和刘荣都已成年,太后让身边的大宫女收拾了偏殿,请他们入住。 阿娇来给太后解闷,睡在碧纱橱外头的隔间内,也已经烧上了暖炉。 那药是滋补气血的,窦太后身子骨毕竟衰竭,再补的药喝下去也不见得多么有效,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三个孙辈各怀鬼胎,被窦太后安排睡下。 阿娇在床边陪到了半夜,才拨开太后的手,起身要走,腿却麻了,踉跄两步,向前扑过去。 她闭上眼,整个人落入一个温软的怀抱中,皂角的清香扑鼻而来,感觉自己的头脑不甚清明,往楚服的怀里钻了钻,找到何时的姿势以后,轻轻嘤咛了一声。 楚服把她放到床上。 温暖身躯抽身而去的瞬间,她感受到了别样的寒冷,钻进骨头缝里却变成了痒意,抬手就抓住了一块不料,下意识往身侧拽了过来,喉咙里滚出来几个混沌的音节,恍恍惚惚。 紧接着,一个滚烫的东西凑了过来,可用鼻尖和脸颊都无法判断面前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实在困极了,睁不开眼,只能像小狗一样伸出舌尖来,轻轻碰了一下。 哦,是耳朵上的软骨。 滚烫的耳廓口感绝佳,她忍不住轻吮,唇舌却在下一秒失了方向,扑了个空,在空气里发出一声小小的“啵”。 “小姐,你说什么?” 腿侧贴过来一个热乎乎的东西,黏糊糊的。 “命令你……不许走!” “我一直在,小姐,我永远也不会离开……” 得到了满意答复的阿娇轻轻哼了一声,断断续续补充道:“太后那边……还有。” “我看着呢,睡吧。” 夜色的掩映下,楚服一双眸子亮得惊人,灼热又缠绵。 青天白日里被遮掩的欲望如藤缠树。她全无睡意,恨不得用目光把她全身上下都包裹起来,缠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 最后却只在衣袖的最末端,留下一个无痕的轻吻。 她过足了瘾,餍足地舔着唇瓣,想要把衣料留在唇齿上的印记也全都卷入身体。 而后总算大发慈悲,给阿娇盖上了厚实的被子。 14、餍足 厚实的被子像是一层温暖又坚固的堡垒,阿娇往被子深处瑟缩了一下,却仍然觉得不安。 直到眼前也落下一片滚烫。 她翻了个身用脸压住楚服的手掌,贪婪地蹭了两下,才跌入混乱而又炽热的梦境。 梦里,那片滚烫如同一汪温水,在她耳边颈侧缠绵,又在腰间流连,最后又向下没入,涟漪阵阵。 它发现了一汪温泉。 “楚服,切记在宫中谨小慎微,不要闯祸。在这宫里头,我可只有你一个人。” 午后的一句吩咐,明明是玩笑口吻,却在夜深人静中被楚服从心底拿出来反复琢磨。 她在阿娇的床板枯跪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终于确认了方才那出格的举动、难以控制的妄念究竟是什么。 ——是应当被唾弃、谴责的,寡廉鲜耻的心动,是她掩藏已久的非分之想。 早在初见时种下、相处中萌生,终于在今日破土而出,贯穿胸膛。 楚服就这样安静地看了阿娇好一会儿,才抽出手来,把中指放在唇边轻轻嗦了一口,转身出了门。 今夜她要和太后宫的宫女们一同守夜。 长夜漫漫,宫中只燃着零星的寒灯,分外难熬。细瘦如针的竹影扎在地上,像是野兽尖锐的爪牙,要刺穿心怀不轨之人的胸膛。 楚服提着宫灯走过,踏在那竹影之上,半个身子被吞噬。 阿娇方才作乱的唇舌仿佛没有离开,残留的潮湿太过温热,附着在她的耳廓上,□□冷的风吹散一点,就更黏糊地蔓延在她的皮肤上,一寸寸划开了她谨小慎微的外壳。 逼出了更加肆无忌惮的欲望。 楚服是个懂得节制的人,可伟大的长生天曾经把猎人的本能赐予她的血肉。 “叼住她的喉咙,牙齿从最脆弱柔软的地方刺破。” “已经咬住的东西……死也不要松口。” 她闭上眼,脑子里满是阿娇漏出来一小截的细嫩脖颈。 早上梳头的时候还偷偷磨蹭过一下。 心底那颗名为心动的嫩芽被巨大的满足和越发强烈的不甘抽芽疯长。 逾矩的奴婢站在深宫中央,伸出一双细长的手,像是要做困兽之斗。 那双手已经习惯了拿刀,可是面对这座沉默的宫城,依然会克制不住颤抖。 “长生天……保佑我吧。” 小姐……我是个不知魇足、不听话的坏狗,你不该给我甜头的。 她厌恶着自己,深恶痛绝,却还想更进一步,吻她的唇,脖颈,胸膛。 吻你的心脏,看它会不会为了我而颤抖。 入侵你身上所有和我完全相同的部位。 把它们变成我的,你也变成我的。 * 刘彻和刘荣的偏殿在太后宫的一左一右,两人比赛似的亮着灯,时不时还让自己身边的近卫来看一眼对面有没有睡下,一味如痴如醉地诵书——区别是刘彻拿着下午讨来的那一本《论语》。 跟到后宫中的近卫都不能佩刀,但腰带还是硬质的,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楚服和守夜的宫女一同站在太后的寝殿门外。 太后宫内响着太后断断续续的鼾声,一位年轻的宫女有些犯瞌睡,小声和楚服聊起天来:“你是长公主府上的丫头么?先前没见过你,还是头一次见那位小姐同人如此亲密。” 楚服点了点头,问道:“姐姐这么说,可是在太后宫里侍奉许久了。” 宫女叹道:“不过六年。我明年就二十六了,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才分到了这边的好活计。” 说完,她撩起袖子,手上密密匝匝的冻疮和疤痕,看得人心惊肉跳:“原先我在冷宫里做工,后来冷宫里死空了,被调到了这儿来,便不能被放出宫去了。” 她痴痴地盯着楚服那尚带着稚嫩的脸。 这女孩的眼睛有些细长,像是一把沾了露水的长刀,显得整个人又冷又钝,像一把厚背刀一样坚实又凶险。 “我可真羡慕你们啊,等岁数够了被发配出了府,说不定还能沾一沾长公主殿下的光,配个侍卫小厮,好好过日子去呢……你可曾想过,离开了长公主府,你要去哪讨生活呢?你想去哪儿,想做什么?” 对了,离开了小姐,她就要去讨生活了。 楚服仰起头来看着空中挂着一弯银钩,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我想做什么? 我也想掌握高无上的权柄,突破主仆之间的牢笼把小姐占为私有。 楚服咬紧了还残存着一点柔软触觉的唇,视线在空中来来回转了转,落回了宫女身上:“还不知道呢……可能回老家吧。” 世间何人不是幕天席地?活在从以苍穹之下,便是当做同寝。 小姐入了宫,她就去皇陵死——便当做同穴。 她说的含含糊糊,可是宫女又唉声叹气起来:“我的老家在北边儿,早就被匈奴杀干净了,没处儿可去。” 两人说话的功夫,刘荣败下阵来,熄灯睡下。 * 偏殿虽然不如自己寝宫舒服,但是也少不了漂亮的宫女温床。 刘荣在自己宫里被母妃管束,战战兢兢,加上早就被那些君子之言和圣人之语哄得心浮气躁,不免看着偏殿侍候的宫女口干舌燥,不管不顾吹灯钻进热乎被窝。 可惜他脑袋刚刚沾枕,就听见外面闹哄哄的。 刘荣耳朵里是黄鹂娇啼,身上缠得是温香软玉:“殿下,不来玩了吗?” 他气血上涌,不管不顾地就要继续,偏偏门外又响起一阵急促敲门声:“殿下,殿下……” 这狗东西喊殿下的声音怎么这么难听呢? 他后面说了什么,刘荣都没听到,咬着后槽牙不予理会,就抱着那宫女往褥子里头滚,结果外头的近卫一声高过一声:“殿下,殿下,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四个字像是晨钟暮鼓,敲得他惊醒过来,忙问宫女:“太后晚上常闹觉不成?” 宫女嘤嘤:“奴新来的,只知道太后娘娘肺热炽盛,痰液积聚,一夜少说要起来两回。” 刘荣胡乱听了个“痰液”,以为没什么大事,抱着宫女又滚回了温柔乡里头。 * 楚服第一个听到异响,回隔间把阿娇抱坐起来,靠在床上,给她套衣服。 阿娇也还没睡醒,居然像个孩子,张手要抱。 而后得偿所愿。 她被放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还裹上温暖的斗篷。 隔间算不上大,放上一张拔步床后就显得十分狭小,居然有些隐秘的温暖。 ……仿佛能轻易被人攻城掠地,承受她一切隐而不发的欲望。楚服的神志被这狭小挤压着,推搡着,刚刚已经强行压制住的火气却重新从心口处烧起来,越演越烈。 她像逗弄小孩一样,恶趣味地把小姐抱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晃了晃:“小姐,该醒醒了。”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虔诚,可眼睛却紧盯着她睡到微微张开的湿润唇瓣,隐秘而疯狂。 阿娇重心不稳,在楚服的腿上晃来晃去,发出一声轻哼。 而后,她十分不满的翻了个身,胡乱撑着面前人柔软的胸口跨坐在她的大腿上,睁开一双毫无睡意的眸子,笑吟吟看着目光十分专注的楚服:“你又不听话了。” 楚服一眨不眨地看着阿娇,被抓包后也不慌,欲盖弥彰地扯了下她的腰带:“奴在按照小姐的吩咐,帮小姐穿衣服。” “我竟然不知道,皇宫里伺候穿衣,和在长公主府里的礼数不同,”阿娇的手点在她滚烫的锁骨上,慢慢下滑,扯开她规矩束紧的衣襟,“还要人抱着才能换衣服。” 她俯下身来,又一次凑近楚服的耳朵:“刘荣那边……?” 熟悉的触感和温度像是甜蜜的毒药,楚服身子一僵,牙关里挤出一句:“全都安排好了。” 楚服隐隐期盼、又恐惧着着这奖励再次落下。 ……再来一次,可就要受不住了,小姐。 陈阿娇像是读懂了她身体轻微的抗拒,只是直起身很满意地拍拍她的脑袋。而后双腿夹住她的腰,把自己整个人都挂在了她身上,理直气壮:“抱我过去。” 前路亮着灯,楚服不敢一直抱着她,在距离灯火一步之遥的时候,把怀里的人放到了地上。 阿娇忽然张开手揽住她的脖子,像个得了灶糖的小孩,满意地蹭了蹭面前人的下颌:“我的被窝你没盖上,里面的热气会跑的。” 楚服的声音又快又轻:“我去帮小姐暖着。” 阿娇迷糊地抬头去听,楚服却已经把她往前推了推,自己彻底淹进了夜色,从后门出去了。 黑暗里,她还有别的任务。 15、心眼 上了年纪的老人喜欢闹夜,外头这样不安宁,窦太后早就半梦半醒了。 今天的饭菜油水比平日翻了几番,她一高兴又多吃了些。饭后喝了中药又喝浓茶,一来一去闹起腹痛,平躺着就干呕起来。 阿娇到的时候,都爱后正伏在宫女的膝上,吐个不停。 “给我吧。” 宫女闻言起身。 阿娇把太后的背捋顺,听见老人口中喃喃着母亲的名字。 “女儿……嫖……呕。” 她拍着老人的后背,轻声应着:“太后娘娘,我们在呢。” “嫖儿……陈午……芝麻大小,靠女儿。” 陈阿娇这才听明白,有些好笑。太后是在说,自己亲爹的封地芝麻大小,以后的荣华富贵还要靠她女儿,陈阿娇自己去挣。 皇帝紧紧握着权柄,看谁都如同杯中蛇影。世家大族不能仰仗打得出功勋的儿子,只能寄托于往后宫里塞美貌的女人。 窦太后给自己的亲闺女谋划了大好前程,可却不顾她一个外孙女儿的意愿。 “外祖母,”她有些恶劣地俯下身,对着太后的耳朵:“我是阿娇啊,外祖——” 她话音没落,殿门哐啷一声响,殿外急匆匆走进来一个人影。 他两只眼圈黑得很是纯净,却闪着熠熠光辉,像是在说着“可算没白熬终于等到了!” 陈阿娇看的一愣,话到了嘴边,顺着嘴角掉到地上去了:“殿下这么晚了还没睡吗。” 刘彻摆了摆手,坐在了床的另一边,握住了窦太后的手。 然后他气沉丹田,声如洪钟:“太后奶奶!你怎么样了!” 窦太后就算是没醒,估计也要被吓醒了。 阿娇有心说她是瞎子,可还没聋。 没想到大约是有所谓“祖孙连心”——哪怕他俩压根没血缘——窦太后还是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 刘彻赶忙倒了一杯热水,把着太后坐起来,大声说道:“喝点水吧,太后奶奶!” 阿娇生怕太后再突然咳嗽呛到,赶紧伸手去扶着。 两个人像是抢玩具的小孩,一拉一扯,谁也不放手。 窦太后可算彻底醒了,喝下了刘彻倒的水,靠在阿娇怀里,有气无力地说道:“亏了你们两个好孩子记挂着我。哀家不碍事。” 说完,她眯起眼睛,用瞎眼打量起面前这两个孩子,不知道她是从哪品出来的郎才女貌之感,越看越高兴:“我看你们两个人啊,郎才女——” 她话还没说完,殿门又咣啷一声打开。 殿门口进来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正是刚刚办完事的刘荣。 他从来没给太后侍过疾,三步并作两步地闯进来,扑通一下滑跪到了窦太后床前,声泪俱下:“太后——您没事吧。” 窦太后被吓了一跳:“嗨呦,是不是摔倒了?快起来快起来。绿梅,给他瞧瞧腿,这一下摔得可不轻。” 刘荣这才想起来,太后已经瞎了,根本看不见他急切的动作和焦急的脸。 他进来的时候并没看清面前的情况,闭着眼就往下扑,此时抬起头,才和这便宜妹妹、倒霉弟弟对上视线。 窦太后的衣冠瞧着比他的还整齐,哪里像需要侍疾的人。 太后身边的白发宫女绿梅见怪不怪,干脆请刘荣也坐到床上去,帮他上跌打损伤药。 * 殿内明争暗斗,殿外却坦率得有些吓人。 楚服倚在门边,手臂随意交叠在一起,中指上挂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布袋:“太后宫里不缺宫女。长公主殿下特意把你留在宫中,可不是要你专心侍奉太后的。” 她抬眼望去,眼前正是偏殿那貌美如花的宫娥。 宫娥身上还有些暧昧红痕,零零星星,十分显眼。 她对着楚服盈盈一拜:“奴家听殿下差遣,已经完成了任务。” 楚服蹙眉:“可我不是让你多拖一会儿吗?什么香囊脂粉一类的好东西不也都给你了吗?怎么那么快就放他出来了?” 她小声嘤嘤:“我就是哼唧了两声,谁知道殿下如此神速。” 楚服:“……” 真是个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宫女小心翼翼凑到楚服身边,扯着她的袖子嘤嘤:“今晚他回来,我缠着他多来几次还不行吗。” 楚服不着痕迹躲开她的手。 她从袋子掏出来一把金瓜子,随意掂量了几下,塞给宫女:“咱都是奴才,妹妹说几句体己话。这样的好差事难得一见,多长些眼色,殿下年轻力壮,把你讨去做妾室,可就翻身当主子了。来日还得妹妹仰仗你呢。” 宫女急忙把金瓜子揣进了袖子里,千恩万谢地走了。 * 抹完了跌打损伤药,刘荣也不肯挪窝,非要挨着自己的太后奶奶坐着。 原本宽敞大床硬塞下三个少年,变得格外拥挤。居然有一点民间老太太四世同堂,儿女承欢膝下的感觉。 她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欢喜的不得了:“都是些好孩子,快去睡吧,哀家不碍事。” 三个人长了八百个心眼子,也都不懂得适可而止。没一个肯先行离开。 团团围坐,像是等着方才那卡了半句的“郎才女貌”会落在什么人的头上。 阿娇说:“两位殿下在偏殿住着,不便走动。太后娘娘现在身体也乏了,请殿下先去歇息。” 刘彻和刘荣对视一眼,谁也不肯让步。 刘荣敞着衣襟,大喇喇坐着,努力夹着嗓子,端得是一副委屈巴巴:“我腿伤了,也想留在太后奶奶宫里头。” 刘彻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借口,只能捏了捏窦太后的手,又给她倒了一杯水。 窦太后捏紧了阿娇的手,又咳了起来。 阿娇抬手用自己的帕子去捂,浓痰滑腻腻地透着帕子漏过来,慌神到口不择言:“姥姥!” 窦太后的手渐渐脱力松开,垂到被子上:“阿娇说得对……哀家身子骨不打紧的,有她一个外孙女儿陪着就是了,你们两个明儿还要用功念书,还是快去休息才是。” 直到殿门被关上,陈阿娇扶着太后,在她身后垫上两个垫子慢慢把人放倒。 窦太后像是甚至忽然清明起来,歪过头来,头下意识朝着不远处烛光的光源,声音嘶哑:“外人都走了,也和该你我祖孙两人聊聊天了。” “儿在。” “阿娇,他们两个你今儿也算一同见了……你更心悦于哪个?” 阿娇眼珠子转了转,不知道太后问这个是闹什么,只能挑出来几个成语,含混答道:“大皇子殿下文武双全,十皇子殿下德才兼备。” “若让你挑选一人作为夫君,你会选谁?” 陈阿娇有些错愕。 她心想直说哪个也不想选,可也知道由不得自己。 若没有变数,未来的天子一定在他们二人中间产生,且大概率是长子刘荣继位,窦太后也一直试图拉拢刘荣之母栗姬。 她掐着掌心斟酌字句:“……儿以为,十殿下更有经纬之才。” “唔。”窦太后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而后,她居然轻轻笑了一声:“即便是德才兼备,也不是我们女子能够依赖仰仗的。刘彻是个聪明的孩子,明面上夸你,不过也是图你母亲支持,也顺道能拉上我这个老婆子而已。” “儿清楚,只是觉得栗姬心高气傲,刘荣从小又骄又纵,就算能被立为太子,也难做出一副成绩。” “好……好。这也是你母亲授意吗?” “不……母亲从未跟我说过这些。” 窦太后喘了两口粗气,伸手握住阿娇的手腕。 她没用力气,很是轻柔:“是啊,你母亲拿你当个孩子,舍不得让你接触这些。我还在一日,自然能庇佑自己的孩子一日。只是我时日不多了,以后凡事要靠你们两个人自行决断,你须得锻炼出一些手段才是。” 阿娇仿佛听出来了什么,拼命地摇头,往后退了两步却被窦太后制住:“别这么说……外祖母长命百岁。” “傻孩子,现在可不是说什么长命百岁的时候,我又不是大王八,怎么可能不死呢?从我们放话出来要你做皇后那一刻,你便已经不能再全身而退了。” 窦太后的语气仍旧是温柔的,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没有半分怜惜。 16、好梦 “你若不能继位皇后,诞下子嗣,延续母族的荣耀,到时候成了皇帝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势必被铲除!轻则贬为庶人,重则满门抄斩都不为过。” “你父亲侯国芝麻大小,已经不管事了,存亡仰仗你母亲,唇亡齿寒。你有自己的想法虽然是好的,可是他们两个究竟谁做皇帝到底不是我们能决断的。你这两头押注的做法并不可取,更不能顾此失彼。” 在这昏黄的室内,阿娇恍然觉得面前的老人精神矍铄,无神的眼睛也在烛火和月色掩映中,显现出别样的色彩。 “你再不喜欢刘荣,哪怕是厌恶他,他也是皇子……不是弃子。皇帝那边有我和你母亲打点,这两位皇子如何平衡,外祖母和你母亲可都要仰仗你了。” 这话并不像是平日里对一个小女儿,更像是对一个信赖的臣子托孤。 阿娇眼前那条朦胧的路似乎散开晨雾,露出了原本荆棘丛生的形貌。 “……儿,遵旨。” 窦太后忽然轻轻笑了,抬手精准地摸着阿娇的额发:“孩子,我相信你。你和嫖儿身上都流着我的血,留着他们刘家人的血,你不会差的。” * 楚服守在阿娇的隔间门口等她回家。 窦太后不知道要和阿娇聊些什么,她等到有些困倦了还没回来。 她是个闲不住的,在附近转了转,摸着黑去看屏风上的画。 大多是花鸟鱼虫,远山溪流。她行走人间,见过许多名山大川,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直走到最后一扇,居然是一幅女将的工笔画,她手中拿着一柄巨大的虎纹铜钺,仅是看画便能感受到她异于常人的力量。 画的左小角写着名字,却又被人刻意抹去了。 楚服拎起手里快要熄灭的蜡烛,凑近了看,才依稀辨认出“妇好”“图”几个字。 她仰起头,忽然有种莫名的心安,像是胸膛亏空的一块被人细细密密填满,魂魄也在刹那间变得完整。 ……我好像知道我要做什么了,我也想要这样一把铜钺。 她从出生起,几乎就一刻不停地和刀枪剑戟打交道。买走她的那些人大多身上都配着剑,路遇的劫匪们大多提着刀,军营里的人喜欢耍花枪,将军们手里拿着画戟。 楚服每一个都摸过,可最后没有一个留在了她自己的手上。 短暂地兴奋过后,她困得像一条搁浅的鱼,胡乱把刚回来的小姐卷成了花卷就塞到床里面,自己倒在外间的床上睡得昏天暗地。 幸而宫宴是在夜里,早起的太后并没为难阿娇,让她睡饱了再起来,还送来了一套朱红和金黄色的印花彩纱丝棉直裾袍,要阿娇试试合不合身。 楚服想,阿娇穿上了以后,肯定像一只漂亮的小狐狸。 楚服把叠好的新衣服放在桌上,站在床侧,看着小姐两颊泛红的睡颜,思及昨晚,脸居然慢慢红起来了。 敢默不作声的回味,她的胆子也是越发大起来了。 阿娇睡得香,无知无觉的往被子里躲,不知是要逃到梦境边,还是去往更深处。 那滚烫的梦境十分锲而不舍,有着甩不掉的粘腻。 她被梦追着,渡过了一条又一条溪流,翻过一重又一重的惊涛骇浪,神魂颠倒,怎么都逃不开。 毁在这儿……也不错。 她的唇角被磨蹭到发热,正要放任自己被淹没,主动交出掌控权的时候,被人晃醒了。 水淹的感觉好像还留在身上,阿娇如坠深渊,睁眼就看到水源站在她床边上,十分的道貌岸然:“小姐,该起床了。” 声音无波无澜,哪有什么跑了调的惊涛骇浪。 分明就是一条搁了浅的死鱼。 她一张嘴,不知到该说什么,心底里那点讳莫如深的悸动却激动起来,没个把门地从嘴里逃逸了,抓都抓不住。 阿娇:“……楚服。” 楚服:“小姐,你该更衣了。” 见过名山大川的眼睛明明如此多情,可看向她的时候却只有一坛死水,任凭阿娇如何翻搅都无法掀起涟漪。 昨晚的亲密和那场春梦一起了无痕。 青天白日里的楚服又恢复了一个下人该有的模样,毕恭毕敬。好像昨晚那个把人抱在怀里穿衣服的人不是她,好像夜色掩映下那个疯狂出格的人不是她。 伺候更衣的时候,阿娇连她的手都感受不到,像是刻意回避着肌肤相触,衣服就已经乖乖套到了她自己的身上。 “楚服,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了。” 楚服转到她面前来,帮她理好腰带和香囊:“夜长梦多,奴婢要是在梦里搅得小姐睡不安稳,就去帮小姐调配一些安神香来。” 阿娇很想说,你就是闹的我睡不好。 闹得我恨不能永远也不要醒过来,永远抱着你沉沦。 可一句话,她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想到楚服袖子里那股醉人心脾的皂角香,阿娇忽然觉得有些眼馋,于是随口应了一声:“那你去帮我配一份吧。” 楚服应了一声好。 然后她松开手,往后退开几步:“太后娘娘要小姐换了衣服,去给她瞧瞧呢。” 窗外明明是让人心情舒大好的天光,却好像是一道禁忌,压得面前人动弹不得。 “你就没什么别的要问的吗?” 问问你在梦里究竟都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也问问我……愿不愿意啊。 可是楚服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小姐,别让太后娘娘等着急了。” 死鱼,木头,坏狗。 她在心里用尽了自以为恶毒的话术,转过头恶狠狠瞪着她,眼里像是有千言万语,可最后只是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了。 楚服抱着她换下来的中衣,不知道小姐生了什么气。 梦里梦到她,是个这么烦的事情吗?需要用安神香来驱赶。 她把心里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压了下去,像往常一样叠好了换下的中衣中裤,却忽然感觉这衣服手感不对,翻动两下居然沾了一手的粘腻。 出于猎人的本能,她把指尖抬起来闻了闻,眼睛瞬间瞪大了。 ……小姐她? 她比阿娇年长,加上先前在军营里厮混,什么荤段子都听过,瞬间明白了过来。 楚服表情十分镇定,也不叠了,取出来一套新的放好。 又把这衣服一股脑抱起来,宝贝似的都装进了自己床下的木盆里,还盖上了盖子,盘算好浣洗的时间,才收拾好余下的东西,随着一群宫女到前厅伺候着。 浣衣房洗的不一定有她手洗的干净。 楚服在心里想。 * 阿娇穿着新裙子,无聊得在太后宫里头转圈。 第一圈,窦太后被皇帝派来的轿子带去叙旧了。 梁王来朝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叙旧,而是讨平叛七王之乱的赏。 梁国居于中原要塞,土地肥沃,几乎是富可敌国。在七王叛乱之时,他率军抵御数月之久,为汉军争取了时间,立下汗马功劳。 这样的英雄人物,能看得上什么赏赐呢? 要许他绝世美女,还是权势滔天? 第二圈,阿娘也跑去和栗姬“叙旧”了。 阿娘和栗姬向来不和睦。 她送给皇帝那么些美人儿填充后宫,分走了栗姬的宠爱,害得她不能早日封后,简直很透了这位长公主,又有什么旧可以叙? 刘荣将来要是做了皇帝,那栗姬就是太后。谁要做刘荣的皇帝,可不就是倒大霉了。 第三圈的时候,太后派人来传信,说今日天气晴朗,要宫女们带着阿娇去御花园转转,也好解闷。 凛冬将至,即便御花园有这世上最好的花匠,也奈何不了一片凋敝的景象。 假山上没了苔藓和鸟鸣,那一汪湖水也想是死水般平静无澜,并不像夏日那般清透。 兴许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阿娇许久不曾踏足御花园,兴奋不已,捏着地上干枯的花瓣蹦蹦跳跳。 宫女们大多三四十岁,自然跟不上她的脚步,在后面叫苦连天:“小姐,您跑慢点。” 阿娇不听,跑得浑身起了一层薄汗,把宫女们都远远地甩开了,才渐渐慢下脚步。 楚服紧跟在她身侧,趁宫女还没追上来,拉过她的肩膀,把人半箍在怀里,拿起帕子给她擦脸上的细汗。 可是阿娇不知道自己心里在别扭什么,像是那只蹭在自己脸颊的食指也有些不同寻常。 “小姐为什么要跑?” “花园里头太冷,我想,跑起来就好了。” 御花园里头,明明是这样好的阳光照在身上,晒的人脸都烫了起来,可阿娇却没感觉到半点温暖。 这条火红的新裙子看着热闹,实则轻薄得很,裹上白狐裘依然觉得冷。 楚服把她的汗擦干了,松开手去叠帕子。 阿娇便又要跑起来,却被一个温暖的身子环抱住了。 “小姐要去哪?”楚服的脸颊蹭在她的发际,“前面可全是花泥,你的新鞋子会脏的。” 昨夜那追着她的海浪仿佛又把阿娇紧紧桎梏。 她慌乱地想要逃开自己越演越烈的心跳,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转身跳上了楚服的后背:“那你背着我,我要去那边的亭子,就从这走。” 楚服任命地叹口气,拔腿往那片泥泞里面走。 阿娇在她背上趴着,把手里的干花一点一点插进她用一根红绳束起的长发中间。 “小姐喜欢这儿么?” “这儿可是御花园,难道你敢说半分不是?” “可是小姐不是觉得冷么。” 楚服深一脚浅一脚地,好容易踏过了那一片花泥,抬起头却忽然愣住了。 那亭子原本在枯枝败叶的掩映下,看不出全貌。 走进了一抬头,里面居然站着一个双眼哭得通红、脸色惨白、穿着一身藕粉色衣衫的女子站在亭子上,怔怔地看着她们。 17、绵阳 大冷的天,她也不穿斗篷,就穿着一件单衣,抖着唇看向她们,满眼羡慕。 两人都被吓了一跳,阿娇几乎以为白日撞鬼,正要尖叫,就听见身后追上来的宫女们无奈叹气道:“绵阳公主,您怎么在这儿呐?” 那“绵羊公主”被吓了一跳,咩咩地说道:“我……我来这儿……晒太阳。宫里头没,没有,没……” 大宫女蹙眉,高声问道:“你说什么!” 绵羊公主更害怕了,浑身抖如筛糠,泪如雨下:“煤……” 阿娇是个外人,不好对皇帝的家事说什么,只能往楚服的脖颈里钻了钻,当缩头乌龟。 她的动作像是撒娇,可却一点也不含糊,唇直接贴上了楚服的后颈。 楚服的后背几乎立即僵直了,拖着她的手也不自觉用力,力道像是要把人生生掐出青紫的痕迹。 阿娇有些吃痛地哼了一声,楚服像是想起了自己奴才的身份,立即松了力道,甚至还把人往上抬了抬,任劳任怨。 这边的动静引来了几个十分壮实的嬷嬷,一脸不耐烦地看着绵羊公主:“殿下,你明日边要去和亲了,现在和我们置什么气呢?皇上吩咐的事情我们还没交代完,你也不穿外套就这样跑出来了……” 绵阳公主是七王叛乱中,胶东国的嫡长女。 七国之乱被平定,她们这一干“罪人子女”,也全都进了宗人府,听凭发落。 就在汉军主力被七王的联军绊住之时,匈奴趁京城动荡,毁和亲盟约,再度来犯。 皇帝坚信攘外必先安内,又舍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 于是等平定七王之后,立即命人从宗人府挑出和亲人选。 “身体最皮实”、也“最会说话”的胶东女儿就这样当选,被封为绵阳公主。 她没有下宗人府,反倒一到京城,就以“公主”的身份立即接来宫里,住在最好的公主殿,好吃好喝养了几天,接下赴漠北和亲的圣旨。 在她之前,前去和亲的汉室宗室女不计其数。人们甚至连她们的名字都不记得。 生为宗室女,享受皇恩浩荡,是福气。 不被折辱,而是被封了个公主,送去和亲,为汉室与汉朝子民挣得安宁,这也是福气。 这些她全都知道。 可是接下圣旨那一晚,她还是抬头看着残缺不全的月亮,问道:“为什么是我呢?” 绵羊公主也知道以后再也不能见到自己的亲人了,本来已经准备坦荡接受自己的命运了。 皇帝派来了教匈奴语的嬷嬷,还要她们好好照顾。 心高气傲,不是求和的做派,更不是一个和亲公主该有的做派。 于是宫里的嬷嬷们专戳她“马上就要见不到父母”“去了匈奴可就要一女侍多夫”的痛处。 再灌上“以后也是对汉朝有所贡献,不是白白死了,陛下念着你的功劳,不会苛待你父母”的迷魂汤,把原本还有些心气的公主的傲骨踩碎了,搅和成稀泥让她自己喝。 公主实在忍不了了,加上屋里没有燃着炉子,冷的要命,就站在亭子上想要往下跳。 可又怕自己死了,自己的娘亲更没法活了,只能站在这里发呆。 嬷嬷们生怕她真的想不开了,要轻生,给她裹上厚斗篷,好说歹说,让她坐下来了,还给她塞了个手炉,让她在亭子里好生坐着。 绵阳公主一边哭,还不忘了一边招手朝着阿娇咩咩:“那边的妹妹也别站着了,来这边坐着,陪我说说话儿吧。” 嬷嬷们不敢言语,看着这没规没矩的“外人”从一个丫头后背上一跃而下,哒哒哒跑到绵阳公主的身边,一屁股坐下:“姐姐,漠北离长安,是不是很远。” 周围一圈宫女大骇,生怕她又勾起了这个公主的苦痛。 可绵阳公主渐渐收住了哭声,稳下自己的声音,答道:“很远。” “那你往后还回来吗?” “回不来的,往后就在那边住着了。” “哦——”阿娇拖长了嗓音,忽然伸手一指楚服,笑道:“她是我们家从漠北买回来的,等我们放她出府了,就叫她回家去看你,跟你说说话儿。” 公主看着她,嘴角抽动几下,最后居然勾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好。” 她说。 有人还在家乡惦念着,是不是死后也能魂归故土? 往后即便无法归骨,羁魂兴许也能幸复乡里。 半晌,有太后宫的宫女出来寻,要小姐回去准备晚宴。 阿娇站起来拍了拍灰:“姐姐,我要走啦。” “等等,”绵羊公主期期艾艾拉住她,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小荷包,咩咩地递到她的手上,“等个三四十年,帮我把这荷包埋在长安好吗?或者现在埋了也可以……埋在开了花的地方。” 当做我的遗物冢。 阿娇有些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 “我不回来啦,”她扬起一个笑脸,“所以只能拜托你帮我找个家了。” * 回去的路上,阿娇喊起累来,加上为了保住陈阿娇这金贵万分的鞋子,又是楚服任劳任怨把人背回去的。 阿娇把玩着那绵阳公主自己修的兰花荷包,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楚服,楚服。”她叹了口气,“我现在觉得……这宫里头也没这么好了。” 来时只觉得此为一年好景,橙黄红绿时。 走时却觉得空廊落叶,深砌苍台。 被一群宫女围着,阿娇不便细想,只能把绵羊公主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关起来,不忍细看,塞进了楚服的手里。 “明年春沐带着,找个朝北的花圃埋了吧。” “要写什么吗?” 阿娇端详着铜镜里,自己被画的娇艳欲滴的脸,回神愣在原地。 ……对哦,她忘记问绵阳公主本名叫什么了。 * 华灯初上,琵琶弦动。 大殿中飘着香麝,高烧银烛。 烛光照得阿娇红妆艳丽非常。她挨着母亲坐在宫宴上,却感觉有些如芒在背。 这次宫宴,皇帝带了栗姬在身边侍奉,王夫人并几位夫人也都坐在座下。 只是几位女人的脸色看上去都不是那么好。 按照往常刘嫖和栗姬剑拔弩张的关系,一个高兴,另一个定然是要不悦的,很少有两个人脸上都带着怨气的时候。 反观坐在皇帝下首的梁王,一脸春风得意。 如果他有个尾巴,估计现在已经高高举起来了。 宫宴还未开始,皇帝和身边几位夫人谈论着几位皇子和公主,眉眼间俱是慈祥。 像是察觉到了探究的目光,梁王蹙眉回过头来。 而后眉心舒展,混不吝地笑了一下,朝着阿娇走了过来,对着刘嫖随意地一拱手:“皇姐许久未见,还是风华如旧。” 阿娇行礼:“见过梁王殿下。” “这是你女儿?”梁王刘武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和你长的真像啊……陈午那么个粗人,也能有这么标志的女儿,长得越发出挑了。” 说罢,他抬手轻轻摸了摸阿娇的发,又十分自然地落到她的脸侧,被她偏头躲开。 几乎是同时,门口忽然进来一个穿着一席绿衣的高个儿,刚进门就对着皇帝扑通跪下了,颤颤巍巍行了个大礼。 梁王的手也堵住了,满殿里的人都回头看过去,只见门口那人行了礼,被嬷嬷们扶着站了起来,居然是上午刚碰上的绵阳公主。 她也画了淡妆,瞧不出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了,反倒面容沉静,有些“誓为汉室争得荣光”的气势在。 大约是殿内烛火晃动地有些厉害,迷了皇帝老儿的眼。他眯着眼睛愣愣看了一阵子,才笑着同殿内人说道:“这是胶东王女,绵阳公主。过几日前去匈奴和亲,特来与我们再聚一回。” 皇帝话音落下,他身边机灵的小太监立即跑到绵阳公主身边,带人坐下。 人都齐了,梁王便也不好来回走动,重新回了自己的位子上。 “京城动荡多日,多亏祖宗神灵护持、阿武忠勇果敢,才得以平复,朕不免也有些伤怀。今日家宴,朕只愿骨肉同欢,永享太平。和阿武、阿姊叙叙旧情,宽慰祖先。” 梁王起身敬酒:“臣弟先敬皇兄一杯,愿皇兄和母后身体安康,寿比南山。” 说罢,也不等皇帝说话,自行饮了坐下。 皇帝并没有理会他,而是笑着转头看向刘嫖:“太医说,朕近日不便多饮,不如就让阿姊陪你。阿姊为人向来豪爽,醉了就在母后宫里睡下,明早再打道回府。” “皇帝金口玉言,那臣便也不再心疼宫中佳酿了。”刘嫖笑答道。 “佳酿”——指的是些存放多年、辛辣的烈酒。 刘嫖不能违抗皇帝老儿的安排,起身对着太后和梁王各敬一杯,兀自喝了。 在宫里喝醉了并不是什么好事,要是说出几句大逆不道的话,可是有砍头的风险的。只是皇帝老儿似乎就是想要看梁王吐出点“真心话”来,看着梁王和刘嫖对饮,还时不时激将几句。 梁王有些醉醺醺地笑起来:“这酒怕不是皇兄登基前,我拉着你的袖子要你挖出来给我喝的,也算了结一件夙愿。” 皇帝在栗姬的侍奉下喝着滋补汤,微笑着看向两人,倒真像是个关心手足的好兄长。 阿娇从没沾过酒,更不喜欢应对宫里这样的场面,只能闷头吃着眼前的宫宴。 说是宫宴,但大部分都迎合着皇帝老儿那陈旧的口味,其实并没有太后宫里吃的好。 而且每一道都是一点点,只有头几道味道尚且说得过去。 她生怕母亲空腹喝酒要胃痛,小心觑着台上皇帝的脸,还是扯了扯刘嫖的袖子:“娘,喝多了烧胃,你吃点饭再喝。” 梁王大约确实是有些醉意,居然把头转向了阿娇,若无其事地笑道:“你娘千杯不醉呢。还从没见过她喝醉过。” 说完,他想是想到什么,抚掌大笑起来:“你是她女儿,想必酒量也了得。张公公,不如给阿娇也倒上一杯,如何啊?” 宫宴上大言不惭,使唤皇帝身边的大太监? 这梁王哪怕是醉了,做法也有些过火了。 阿娇的脸色惨白,就见着那张公公毫不犹豫,垫着小脚拿来了一个精致的琉璃酒盏,放在自己面前,满上一盏烈酒。 “姑娘,这可是匈奴使臣送来的琉璃盏,珍贵异常。倒入酒液,可有七彩之色,可不是一般的好东西呢。” 像是在说——好东西。赏你了。别给脸不要脸。 18、和亲 梁王有些醉醺醺地笑起来:“这酒怕不是皇兄登基前,我拉着你的袖子要你挖出来给我喝的,也算了结一件夙愿。” 皇帝在栗姬的侍奉下喝着滋补汤,微笑着看向两人,倒真像是个关心手足的好兄长。 阿娇从没沾过酒,更不喜欢应对宫里这样的场面,只能闷头吃着眼前的宫宴。 说是宫宴,但大部分都迎合着皇帝老儿那陈旧的口味,其实并没有太后宫里吃的好。 而且每一道都是一点点,只有头几道味道尚且说得过去。 她生怕母亲空腹喝酒要胃痛,小心觑着台上皇帝的脸,还是扯了扯刘嫖的袖子:“娘,喝多了烧胃,你吃点饭再喝。” 梁王大约确实是有些醉意,居然把头转向了阿娇,若无其事地笑道:“你娘千杯不醉呢。还从没见过她喝醉过。” 说完,他想是想到什么,抚掌大笑起来:“你是她女儿,想必酒量也了得。张公公,不如给阿娇也倒上一杯,如何啊?” 宫宴上大言不惭,使唤皇帝身边的大太监? 这梁王哪怕是醉了,做法也有些过火了。 阿娇的脸色惨白。 却见着那张公公毫不犹豫,垫着小脚拿来了一个精致的琉璃酒盏,放在自己面前,满上一盏烈酒。 她几乎是下意识就想要抬手,把那酒盏掀翻在地。 张公公看出她想要做什么,肥腻的手伸出来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女孩的手上青筋暴起,恨不得立刻从腰间抽出长鞭之时,听见这太监不怀好意地低下头,精明的眼珠子转着圈:“陈姑娘,这可是匈奴使臣送来的琉璃盏,珍贵异常。倒入酒液,可有七彩之色,可不是一般的好东西呢。” 像是在说——好东西。赏你了。别给脸不要脸。 梁王像是看不到母女两人的表情,自顾自地说道:“皇姐还不知道吧,前几日,匈奴使臣来见,曾经求娶的可不是什么公主,而是阿娇这位……小郡主呢。” 阿娇虽然是郡主,可豪门世家讲究的就是女子闺名深藏闺中,怎么可能知道她的名讳! 下午,那个侍奉绵阳公主的嬷嬷奇怪的笑容,忽然就说得通了。 原来匈奴打了胜仗,要求娶皇帝的亲外甥女儿呢。恐怕那些嬷嬷们也见过她的画像了。 张公公很会见色行事,梁王开口的瞬间就松开了对阿娇的桎梏,退回了皇帝的身边,像是方才什么都没做过一样。 转眼间只剩她一个人,站在灯火通明的殿中,接受着众人目光的审视。 该怎么做? 阿娇一只手按在长鞭上,另一只手像是被那些目光所操控着,抬起手伸向酒杯。 她早已习惯了对母亲、对皇室的上位者言听计从。 现而今,几乎无法反抗。 刘嫖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几乎瞬间明白了过来。 她抬起醉眼,死死盯着皇帝身边的栗姬。 栗姬的唇边挂着端庄的笑,一眨不眨地回望过来。 像是在说,你能奈我何? 梁王像是不满意当前的现状,拱火道:“皇兄爱惜自己的外甥女,分外心善,没有让你远嫁他乡,你说,你该不该敬皇兄一杯呀。” 阿娇咬着后槽牙,拿起了酒杯。 “我来。”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刘嫖惊愕回头,看到绵阳公主居然站了起来,笑道:“臣女以罪臣女之身,被陛下封为公主,臣还没向陛下谢恩。” 说完,她大踏步走向阿娇面前,抬手夺走那杯匈奴来的琉璃盏。 那里面的酒猛的晃动,撒到了阿娇的手背上。 绵阳公主对着她笑,眼睛还是那样温柔、那样水汪汪,像是一只无害又纯良的绵羊:“若以梁王之言,臣女也当感谢阿娇让出和亲之位,我才能将功补过了。” 她转过身,对着皇帝盈盈一拜:“臣女一拜,祝愿天子与太后日月同辉,圣寿无疆。” 抬头一饮而尽。 皇帝被如梦似幻的烛光簇拥着,整个人如同要立地成佛一般漠然。 他兴许想说些什么,却又在绵阳公主的动作中失了声,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她并没有停下,而是抢过张公公手上的小酒壶,给自己再次满上,再次对着皇帝拜下:“愿以臣女血肉之身,永绝兵戈,百姓安居乐业。” 说完,她续上了第三杯:“祝我大汉海晏河清,山河永固。” “臣女定不负陛下嘱托,维护大汉和匈奴的和平,造福汉朝百姓……” 那样柔软的人,灵魂原来这样坚毅。 满座寂静。 没人能想到,绵阳公主居然在宫宴上如此慷慨激昂,也无人不知她这三个愿望一个也成不了真。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难道就能抵挡住匈奴的千万铁骑来犯不成? 她那一席绿衣,在融金一般的大殿中、草木凋零的秋天里那么生机勃勃,最后在阿娇的眼睛里化成了晃动的影壁。 阿娇来不及擦拭滚落的眼泪,吮吸虎口上留下的那一点酒液,用力到嘴里出现了血腥味,才堪堪藏住了喉咙里稀碎的呜咽。 最后变成如同失去母亲的幼兽一般的哭声。 醉醺醺的梁王像是有些被触动,手中的酒杯滚落到地上。 他有些不自然地直起了身,身边的侍从已经给他换了个新的杯子放到桌上,一抬头,居然对上了皇帝有些阴沉的视线。 今日早朝之时,皇帝曾与众卿讨论给梁王的封赏。 有一位言官直言匈奴来犯,汉朝边境民众苦不堪言,梁王何不封为大将军,乘胜追击,披挂征战边疆? 皇帝不是不想安定边疆,只是他自己不精通骑射兵法,又难以信任手下的权臣名将。 梁王若是能结果了虎符,真的平定了西北,两次军功傍身,岂不是要被他一个皇帝还要得民心? 得人心者得天下,到那时候,窦太后和梁王想要“兄死弟及”,可就不是他能拒绝的了。 像是心有灵犀似的,两人齐齐转过头去,看向了太子首选人,刘荣。 刘荣依旧是那么一副木讷的模样,不知道把她的话听进去几成,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太后宫里的美妾。 刘彻像是察觉了他们的目光,站起身对着绵阳公主敬道:“皇姐此番前行,功在千秋万代。” 见这两人的视线同时被揽到自己身上,他才接着往下说:“皇弟虽人微言轻,也妄想为皇姐尽绵薄之力。听闻匈奴单于好中原乐曲,皇弟求琴匠重金打造了一副好琴,来日送去皇姐宫中。” 这是赤裸裸的献殷勤。 栗姬把头“啪”一下转过去,先是恶狠狠地瞪着刘彻,几乎简直恨不得在他身上挖出几个洞来。 紧接着,她又“啪”一下转过头去看着刘荣,神情万分恨铁不成钢。 绵阳公主虽为胶东人,酒量过人,可这几杯酒下肚,也有些醉意了。 她喝尽杯中酒,请求回宫歇息。 阿娇追到她身边,小心搀扶着。 走出殿门几步远,她才小声问道:“方才多谢姐姐相助。” “算不上相助,清醒着离开家太苦了,我只是想大醉一场,”绵阳公主轻轻抚上她的脸,把她脸上粘连泪水的碎发拂开,“也只可能是,有些心疼你吧……” “对不起……”阿娇有些艰涩地说道,“本来应该是我代替你的。” “谁来不都一样吗?”绵阳歪了歪头,忽然笑出了声,“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不过都是要嫁去匈奴的女儿罢了。兴许匈奴真的不再来犯,我的爹娘手足也能被皇帝开恩放出来,女孩们也不必再去和亲了,应该是我感谢你。” 她的眼神有些涣散,但还是断断续续组出不成调的字句。 “我不是伟光正的人,舍不得离开……宁可死在长安。” 她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一人若是能做这么多,那即便远在西北,我也能寻得心安处。”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我心安处即故乡。 嫁出去一个年轻貌美的公主,难道就能安定匈奴想要入侵中原的狼子野心吗? 难道能像褒姒和妲己一样吗?美女能消磨了中原男人的斗志,一个外帮美人,也能迷惑匈奴单于的心不成。 绵阳公主不相信。 可她还是抱有一些不成文的幻想,幻想着若是真的能从此安定,汉朝的女孩儿们便不用再去和亲受辱了。 世上大部分决心的开始,都始于顿悟自己究竟在守护着什么。 绵阳的眼睛里有阿娇看不懂的母性和慈爱——那是女性决心要守护自己子民的源头。 她缓了缓,又问道:“我还没正式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娇,陈阿娇。” “陈阿娇……我叫刘笙,生生不息的意思。”绵阳公主被嬷嬷们扶着,依然有些站不稳,抬起手来拍了拍阿娇的肩膀。 “好。”阿娇泣不成声。 绵阳公主笑着擦去她眼角的泪:“好孩子,有什么好哭的呢……” “刘笙……若我以后有幸封后,定会好好关照你的父母,汉朝的军队也一定会把你好好接回来的,你要好好的,等我们……大汉一定会强大起来,一定不再需要和亲公主了……” 绵阳公主把她捂着半张脸的手拉下来,脸上的宠溺渐渐被一种坚毅所取代。 她沉声说道:“我相信你们。” 最后,她送着那一袭绿衣被嬷嬷搀扶着走远。 绵阳公主回过身,对着阿娇挥了两次手,动作和举着旌旗的将士们居然有几分相似,像是个大义凌然的女将军。 宫宴还在继续,阿娇却像是被虎口那几滴酒液灌醉,又像是哭到昏聩,已经有些不省人事。 * 闹剧并不像阿娇盼望的那样结束。 她被刘嫖半拖半拽地带回了太后宫的侧殿,按在了座位上,依然气得浑身颤抖。 19、醉酒 刘嫖喝得双目赤红,脸上依旧维持着冷静。 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拿了一壶冷酒来,掷在桌上。 “陛下的默许一切不过是缓兵之计,他不可能真正让梁王继位……你看出来了吗,阿娇?” “……女儿没有。” “没有,”刘嫖的手指摩挲着面前的酒壶,忽然提起酒壶,怼到她面前来,“你都忙着别的事情了,是吧!” 她眼睛里的恐惧和愤怒让阿娇毛骨悚然,紧接着伸手掐住阿娇的下颌,轻轻一扣。 阿娇的嘴被迫张开,一壶烈酒猛然灌下,呛得她眼角都泛出泪花。 “朝堂上瞬息万变!他这一个变数难道还不够吗!你有没有想过,他如果继位,你还能做皇后吗!你为什么没有想过?” “还有,你为什么会和那个和亲公主扯上关系?生怕皇帝不知道你关心朝政吗!他忌讳后宫干政……你这样怎么能让他愿意封你为皇后?” “可是阿娘……”陈阿娇狼狈地咽下了酒,几乎顾不上自己被掐痛的脸颊,面对盛怒的母亲只能发出呜咽的低吼。 “我只是今天和绵阳公主有过一面之缘,更何况,梁王殿下说本来该去和亲的人……” 刘嫖的眼睛里居然滚下泪水来,比她更先一步:“你可是要当皇后的人啊?为什么要担心和亲?难道我对你十几年的教导,比不上刘武(梁王)那个混蛋的一句你要去和亲了?” 陈阿娇拼命地抬起手来,想要推开刘嫖:“要是皇后,连结识朋友都不能,那我宁可不封……” 女孩的力量完全不敌一个成年女子,她的肩膀被刘嫖用酒壶重重一砸,整个人向后栽去。 后脑磕在石阶上,痛呼被卡在喉咙里。她像是一条脱了水的鱼,无法呼救。 大腿根被母亲踩住,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 “做皇后就是身为女人最好的选择!明明已经把所有的路都给你铺好了,你为什么要违逆我!” 刘嫖歇斯底里,手从脸颊挪到了阿娇的脖颈间,用力掐住,提了起来。 她的前额紧紧地贴在母亲的额头上,这样亲密无间的互动却没有半分温情。 陈阿娇极力反抗着,气音里带着一股血腥的味道,居然挤出来一声短促的嗤笑:“狗屁......皇后。” “现在不做皇后,未来有多少人会踏在你的头上!和亲,早死!你现在的荣华富贵不过都是一场空!等我死了,天下可就没有人能庇佑你!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你说啊!你说啊!” 肺里的空气逐渐变得稀薄,阿娇几乎已经忘记如何呼吸,只讨好地、拼尽全力地张开嘴想要回答,却完全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要仰旁人鼻息而活? 难道她就没有别的活路可走吗? 这天下没有比皇后更好的选择了吗?要是皇后真的这么好,怎么不让男人去当当皇后,她去坐坐皇帝的龙椅呢? 可濒死的恐惧把她完全掌控,可是刘嫖压制着她反抗的动作,眼前像是被人蒙上一层又一层的黑纱,耳朵里被灌满了嗡鸣声。 无法反抗,也不敢反抗。 幻觉浮现。 她甚至在渐渐变黑的视线里,看到了楚服的脸。 脖子上的力道骤然减轻,几乎是被人生拉硬拽开的。 “殿下……这里是太后宫中,您不能冲动,回了公主府您要怎么罚都可以。” 殿门似乎是开了,穿堂风把阿娇轻柔的裹起来。 男女老少的说话声全都灌入她的耳朵里,像是人声鼎沸,又像是鬼影重重。 色彩慢慢回到她的眼中,可楚服的脸依旧印在阿娇的眼睛里。 ……救救我。 她嘴唇无声的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 * 陈阿娇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那个小小的隔间里的。 她只记得那条路好长,记得自己的声音嘶哑至极,明明用尽全力尖叫,却也发不出响亮的啼哭。 楚服……你说,有人生来就一定要做皇后,没有其他的选择么? 你为什么不肯多和我说几句话,我命令你,你要多跟我说话…… 她哭闹起来,楚服,我不要嫁给太子,当什么皇后……我们逃跑吧。 嘴里忽然被塞进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润玉石,正巧卡在她的齿缝间,让她发不出声音。 玉石上带着熟稔的体温,她下意识舔了一口,感觉到苦涩。 被人控制住口舌,阿娇很不满,拼命地挣-扎想要把那块玉石吐-出去,却只换来了那人一句低低的耳语。 “小姐,不要再说话了。口石上面有药,你要乖乖叼着,不能吐-出来。” 明明没有一句威胁、一句惩罚。 明明她才是那个被骂的。 可楚服黑沉沉的眼眸和喑哑的声音里,侵略意味实在太明显,太过势在必得。 像是只要她不听话,下一秒就要承受铺天盖地的摧折。 阿娇忽然想看看,平日里这样老实的人到底能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于是万分乖巧地安静下来。 楚服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俯下身轻轻在她额前烙下一吻,而后抱着她继续赶路。 把阿娇重新放下的时候,玉石上的药已经全都化在阿娇的嘴里了,于是伸出手指缓缓把那块玉石取出来。 阿娇的牙齿忍不住作乱,追着她的手指不遗余力地咬。 可惜入侵者过分灵活,不仅带着玉石全身而退,甚至再次用那粗糙的手指侵入了她的口腔。 这次是两根。 “咬吧。” 她的语气过于缱绻,不知究竟是在讨赏还是谢罪。 阿娇用力把她的手指咬在嘴里,舌尖顶上她的指缝,从指根包裹到指尖,很是急迫。 酒意上涌,她的眼尾全都被烧红了,甚至还泛上来一些可怜的生理性眼泪,像个捕猎成功的狐狸一样得意洋洋。 阿娇盯着她的眼睛,发狠地咬住嘴里的手指,直到出现了血腥味才吐出来:“学会讨罚了……?好听话啊。” 气势虽足,可惜整个人都是软的,几乎连好好坐着都做不到。 她只能栽倒进楚服的怀里,仍然撑着小姐的威严命令道:“不许走……扶着我。” 楚服十分听话地伸手把人接住,把女孩横抱起来,坐在床上。 她身上只有着很淡很淡的酒香,更多的是在大殿中沾染上的麝香和各种香料的味道。 楚服搓洗衣服的时候,留在她中衣上那一丁点皂角香气早就被驱散了。 可女孩无知无觉,一味的向着楚服的怀里蹭。 她当然不可能舍得走,只是闻得心头有些火大。 她把人团成一团抱在自己的怀里,手却不偏不倚,正好轻轻拍着阿娇被灼烧着的尾骨:“我不会走的。” 灼热的酒液在女孩的身子里留下一道绵延的豁口,楚服的手明明带着安抚意味,却恰到好处的挤压那豁口的边缘。 体温就从那里开始攀升,像是冻雨来临前夕一壶烧开的热水。 滚水迫不及待地要倾轧而出,发出细密水声的求救。 渴水的人明明就在她身边,却依然保持着得体的礼节,残忍地观望。 那温度并不受阿娇的掌控,在体内横冲直撞,越来越猛烈地聚集、逸散、聚集。 阿娇难耐的扭动了一下,尾骨处的手就带了些力道,惩罚似的轻轻一拍。 “小姐……你是要我做什么吗?” 阿娇原本还在犹豫着要如何开口,可是抬头却看到楚服全然赤|裸的目光,发觉自己一切犹豫和沉沦都被此人尽收眼底。 从最初对视的那一眼开始,她就开始,萌生选择眼前的人度过余生的想法,却被皇后之位束缚,被规训,被伦理纲常和父母教诲压制。 楚服眼中,同样流出来爱意,昭然若揭。 只不过一个不敢做,一个不敢说。 那就就从现在开始,飞蛾扑火吧。 “要做什么?” 楚服听到她喉咙里玩世不恭的闷笑:“我是不是有点太纵容你了,让你忘了到底谁是主子?” 阿娇每个字都咬得缓慢,忽然抬起手来,翻身把楚服按倒。 动作十分利落。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可动作却不见半分生涩,轻车熟路撩开了楚服的粗布衣服,露出线条分明的腹肌,冰凉的手指沿着纹路,一寸一寸用力碾磨。 像是已经在心里预演过千百回。 大约巫族人的体质实在特殊,明明是这样一层漂亮又紧实的肌肉,皮肤却依然很容易留下红痕。 楚服方才闯入太后宫从长公主手里抢人的时候,都还很冷静,此时却激动到无法抑制。 明明刚才还能轻易单手抱起女孩,现在却像是失了所有的力气,任人摆布,诚惶诚恐。 春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现在真正出现在现实里,她却不敢细看,几乎连呼吸都忘了。 狐狸褪下自己火红的皮毛。 像是甩开了所有伦理纲常的,里面的肌理雪白如玉。 两具相同的身体交叠在一起, 楚服看到她肩膀处一大块淤青,眼瞳猛地缩紧了。 “小姐,你的伤……” “没关系的,楚服……”阿娇像是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伤势,把巫女的两只手腕握在手心,猛地压在了软枕上,俯下身来看她,满意地在楚服的顽固眼神里看到了慌张。 原来你不是一潭死水。 你也会怕,你也会慌张和欢喜。 你为什么不能把情绪让我看到? 楚服像是一块还没被人开凿的璞玉,里面隐藏着华美的光泽,外壳却黯淡无光,分外坚硬。 ——绝对暗藏着某种热烈的心思。阿娇分明能看到。 20、唇舌 “刚刚是你闯进太后宫里,把我救出来的?” “是。”被阿娇过于热切的目光烫到,楚服不自觉地偏过头逃避,“我见你迟迟未归……唔。” 像是不满与楚服过于沉着冷静的语气,阿娇听着听着,居然把一根食指伸进了她的唇齿间,拨弄起她的舌头来。 巫女在心里对自己默念,快离开这儿,不可以再继续…… 不知何时,红罗帐垂落下来,又被夜风吹得波澜迭生,像不安的湖面。 屋内的那一对明灭不住的红烛借势穿透了帐幔,充盈了这小小一方天地。 红烛,红衣,红帐,红酥手。 像是大婚。 流淌阿娇瓷白的肌肤上,即便是冰肌玉骨,要染上了几分暧昧不清的颜色。 楚服听见自己心如擂鼓,唇舌都焦渴。 身上的女孩太过于美好,让人蓄不起离开的决心。 阿娇用手掐住她的下巴,把人的脸重新掰正:“你都敢从长公主的手里抢人了,还不敢正眼瞧我?” 她的手指仍旧没从楚服的嘴里拔出来,反倒是漫不经心地翻搅着,涎水被翻腾,顺着唇边漫出来。 楚服的喉头滚动一下。 她几乎快要被羞耻感和一些隐秘的激动淹没。 像是为了安抚身上的女孩,她追着那根细白的手指轻轻吮吸了几口,总算等到了她大发慈悲的收了手,终于说出话来:“小姐,我们这样不合礼数……” 她们为女子,为主仆,为青梅,却不能堂而皇之迈入更加深入的关系之中。 “礼数?”阿娇有些恶劣地对着她的敏感处下了狠手,“我是你的主子,我就是你的礼法戒律!要什么礼数!” “不,别!”楚服想要哀求,却猛然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过分甜腻和可怜了,又紧紧闭上了嘴。 像是有多么坐怀不乱一样。 “我还以为你刚刚那样勾我,是想讨赏呢。”阿娇被她气笑,手下却完全没有卸力,“刚刚勾我的时候理直气壮,现在怎么反倒想起来讨饶了?” 楚服垂下眼帘,长睫遮住了眼睛里的神色,低声说道:“奴婢不敢讨赏。” 如果一定要讨,她可以求小姐开恩,让自己一直留在他身边吗? 小姐她是未来的皇后,终究不会属于她。 除此之外,她烂命一条,大概也没有其他的愿望了。 阿娇忽然意识到自己多说无用,这块璞玉用最坚硬的壳对着自己呢,口是心非得狠:“看来,还得我主动赏你点……合你心意的好东西了?” 面前的巫女避而不答,却是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既然不会说话,那这张嘴还是做点别的吧。 我就当你是邀请了。 于是她阿娇下去一个带着酒气的吻。 简单的浅尝辄止,带着过分生涩的主动,能品出来浅浅的甜味。 阿娇并没有闭上眼睛,像是生怕漏掉楚服的一丁点反应,又像是来自灵魂深处的诱引。 炙人的温度从阿娇的身上迅速传递到楚服的身上,把她的血液也烧沸。 楚服敞着衣领,被困在女孩身躯和床铺中间,肌肤相贴的部分在急速升温。她滴酒未沾,却好像也醉了,抬起手来扶住她劲瘦的腰肢,承接着女孩所有生涩又疯狂的渴|望。 她的主子明明在毫不留情的逼迫,可却又小心翼翼,不敢更进一步。 楚服终于无法忍耐,伸出一点点舌舔上了她的唇瓣。 然后是唇缝,齿列,舌尖。 像是教学一样,一点点诱敌深入,抵死缠绵。 楚服发觉自己是个监守自盗的人。 明明说着要保护她,可是现在动心的是她,忍不住非分之想的也是她。 她一边唾弃着自己,一边放任着自己的防线溃不成军,腰腹用力,把女孩顶入怀中,一只手不容抗拒地按在了她的后颈,另一只手则拢在她细瘦的腰间。 然后,几乎带着强制意味地,十指不受控的收紧。 把这春宵一刻当成短暂的占有。 混乱的升温让醉酒的阿娇如坠云端。 唇齿相交,明明都是没有经验的人,可楚服比她急切很多,像是一个渴水的人看到了泉眼,拼命地索取滚热的水流。 原本十分克制的两只手开始作乱,蹭过颈肩又滑进腰侧。 她整个人都软了被楚服吻得呼吸不过来,眼睛里也渐渐泛起了泪水,忘了挣扎,只能含混不清地说道:“停……停下。” 她觉得身体里控制不住的滚水找到了落处,挣脱开楚服的桎梏,抬头轻咬了一下巫女的下唇,伸手在她的脖颈上摩挲:“真好,你也疯了……” 疯? 楚服一早就疯了。 早在她被小姐驯服、小姐赐予簪子的那一日,她就疯了。 那玉簪曾经一次又一次碾过楚服的舌尖和皮肉。 所以她才想让小姐也尝尝玉石的味道…… 也想尝尝,玉石方才尝过的味道。 楚服盯着阿娇一张一合的唇,理智全然崩塌,被亲的欲|火乱窜,几乎听不见她后面的话,只想再亲下去。 初次偷欢,加上身体刚刚受了伤,阿娇很快就感觉到困倦。 她哼哼唧唧蜷缩到她的怀里呜咽,像是哭又像是在笑:“这次赏你的东西还满意吗?” 酒烧着她的神智,直到干涸。 于是她沉沉睡过去,又在不久之后忽然惊醒过来。 身上干燥又舒服,就连差点被掐断的脖子都是舒爽的,被人仔细照料过。 肩膀处的大片淤青已经被人揉开了,贴着冰凉的药膏。 楚服依然大敞衣襟,神情专注地抱着她。 阿娇迷糊地在她脖子上亲了一口,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好,扶着宿醉的额,总算找回了一点理智:“你还没说,你是怎么跑到太后宫里找到我的,难道就没人拦着你吗?” “我见你迟迟未归,于是去秉明了太后娘娘。偏殿门前不过是长公主身边几个婢子在外面守着,拦不住我。” 楚服垂下眼睛,克制地在她的下颌落下一个吻,声音有些低哑。 “小姐有危险,我不得不擅闯。小姐说过,我留在你身边就是护你周全。我只听你的话,赴汤蹈火……”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阿娇伸出两指捏住唇。 “什么赴汤蹈火的,不吉利,不许提。”阿娇拧起眉。 楚服顺从地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说:“我进去的时候,你已经没了意识。听说今天是个大吉的日子,我不敢叫太医来惊动了什么人,就把你带回来吃药了。” 阿娇这才想起来刚刚放在嘴里那药石,混着清苦的药味,也顺带想起了那两根作乱的手指,磨了磨牙根,羞恼道:“你下次可不许放……那种东西进来了!” 两个人就着这样的姿势紧紧依靠着,阿娇的意识在清醒和迷离之间游移,呼吸渐渐弱了下去。 她手中依然紧紧握着绵阳公主赠与她的,那枚小小的荷包,不肯松开。 宫宴结束,陈阿娇回到长公主府,高烧几日不退。 刘嫖害怕她真的病弱缠身、无法生育,愧疚不已,亲自跑去向皇上讨人参。 梁王留在宫中,和皇帝同吃同住,愈发雄赳赳、气昂昂。皇帝派他来长公主府送人参的时候,简直像是一只刚打完鸣的红腹大公鸡,仿佛人参是他赏的。 哦,那鸡是前几日后厨阿婶抓的野鸡,放在小菜圃里养了几日,就拔秃了毛,上了餐桌,说是要给阿娇补补身体。 人参汤自然没有鸡汤好喝,更何况野鸡的味道的确比家养的好很多,她甚至能从它炖不烂的骨头里吃出几分“倔强”的感觉。 梁王在京城,日子过的越来越奢靡。 不过是来“蹭个饭”的功夫,一副仪仗浩浩荡荡拉到了长公主府门口,简直是示威。他穿着黑金花萝提花缎,袖边领口都拼着金色香云纱印花,简直比皇帝穿的还要招摇。 到了门口,他大手一挥,让人把几箱高丽参送进府上,说要给小侄女补补身体。 满城的风言风语渐起,说原本匈奴求娶的人,就是陈阿娇,刘嫖拼死反抗,这才没去成,所以这几年连年送和亲公主,陪嫁数不胜数,这才让百姓生活愈发艰辛。 “看,她这没由来的病就是遭报应啦。听说身上还有青紫的伤疤,估计是拒和亲的时候被罚的呢。” 好像汉匈不和,都是因为她这个小姐不愿意和亲而已。 这些流言蜚语无孔不入,从那高高的围墙外面翻出来。 威严能管得了人的行为举止,可是管不住人的口舌。 刘嫖气得在府里又摔又砸,什么话脏就用什么话骂着栗姬。 “都是栗姬!嫌弃我送去的美人分宠,不想让你和她的宝贝儿子联姻,才想出来这么恶毒的招数,败坏你的名声!” “啪!”御赐的瓷瓶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她以为满紫禁城只有她有这个能耐吗?” 21、蛇信 阿娇站在一旁,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疯狂颤抖起来,牙关都在打战,挤不出来一个字。 她颤抖的动作太过于明显,盛怒中的刘嫖疑惑地看过来,示意人在她身边加一个火炉。 像是想起来身为母亲的身份,又像是觉得栗姬并没有再多的能耐了。 刘嫖忽然又从盛怒转为温柔,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汗湿的脖子:“药食这样补着,还常吃人参,你的身子怎么反倒这样越来越娇弱了呢?” 母亲那双干燥的手又放到了阿娇的手背上,眼神分外慈祥,像是刚刚那个摔东西的人不是她一样。 人参、燕窝、阿胶。 大补的东西灌下去,烧得肝火旺盛,阿娇的身子是滚烫的,脸却一日比一日白了,心也像是烧到尽头的炭火。 刘嫖请太医来看过几次,只说有些体虚之症,诊不出什么毛病。 诊不出毛病就是最大的毛病了,刘嫖每天胆战心惊,甚至忘了诊不出毛病也有可能是真的没病。 ——她确实是装得。 “冬日里不常走动,身子自然也就懒了。”阿娇随便扯着有的没的,不着痕迹躲开了刘嫖的手,“来年开春去河边转转,兴许就——” 她话没说完,腿一软,轻飘飘栽进了楚服的怀里。 她们像是演习了许多遍,楚服变戏法似的掏出斗篷,三下五除二把阿娇包成了个大粽子。 那斗篷是天水碧色的绒毛斗篷,绒毛把阿娇的脸衬得又小了一圈,白净了一圈,几乎到了惨白如纸的地步。 “走动?”刘嫖收回了手,像是听不懂她语气里的敷衍,“你要是想多走动,过几日我带你去后宫里玩一圈就是了,去看看太后娘娘,何必非要去外头呢。” 去宫里? 再去被你掐一次脖子吗? 还是去讨栗姬的嫌? 她还朦胧记得,自己还小的时候,年轻貌美的栗姬尚且拉着她稚嫩的小手逗弄,说真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将来肯定有福气。 在很早之前,宫里皇嗣还很少,刘嫖和栗姬也还没交恶,都是深宫里的闲人,常常围坐一起,谈笑风生,相互“指腹为婚”。 栗姬的态度转变,大概起于刘嫖第一次送美人到皇帝床上的时候。 美丽的妃子已经独守空房多日了,大把的无用的闲暇时间都陪着自己膝下的孩子们。 她摸着她小小的脑袋,喃喃着:“这样好的人儿,以后还是莫要像我一样,在这宫里头耗着了。” 说完话,她视线下移,落到她手上御赐的玉环。 栗姬捏住阿娇细嫩的手腕抬到自己的眼前,忽视了阿娇凄厉的尖叫,那张漂亮的脸瞬间变得扭曲起来:“可凭什么你入宫就是至高无上的皇后,不需要像我一样,日日夜夜胆战心惊,哈哈哈哈哈……” 她病了吗?为什么变脸可以这么快。 栗姬的语气又变得甜腻而轻柔:“阿娇,你去和亲好不好,去嫁给那群匈奴人,再也不用回来了,哈哈哈哈哈……” 阿娇几乎要被吓哭,抽回手来跑回刘嫖的身边。 红墙里是吃人的宫城。 宫城会把里面正常的女人们一个接一个的吃掉。 再生出来一群白白胖胖的皇子们。 等她渐渐长开一点,她忽然发现栗姬有些老了,容色不如从前。 年老色衰的栗姬好像忽然开始很厌恶她,也不再牵她的手,总是推搡她,还故意给她喝很烫的茶,给她吃难吃的糕点。 她脾气忽然变得十分诡异,时而温柔似水,时而又泼辣蛮横。 也是因为这些,陈阿娇不再喜欢栗姬,也说不上厌恶她,只是觉得有些隐隐约约的后背发凉。 我以后也要入宫,也会变成这样吗? 思绪回笼,阿娇有些不自在地回道:“不必了,我在家里静养着就是了。” 刘嫖如善从流:“那就再过几日,小年的时候,我再带你去宫里头,去瞧瞧太后娘娘和……栗姬。” “栗姬?”阿娇蹙眉,“你自己都不愿意见的人,要我去做什么?” 刘嫖的表情纹丝不动,保持着面具一般的慈祥:“娇娇,不管外人说什么,你都不必往心里去。你只需要知道,往后风风光光做你的皇后,别的都不要去想。” 雄鸡梁王前脚刚走,后脚紧跟着来了一个彬彬有礼的刘彻。 他姑姑长姑姑短的哄刘嫖开心。像只来讨粟米的鸽子,每天咕咕咕咕的叫。 刘荣则是一只缩头的鹌鹑,入主东宫之后就没了什么消息,只听说太后宫那个宫女被刘荣封了妾室,已经怀上了孩子。 可黄鼠狼皇帝的态度总是这样暧昧不明,把这一群鸟耍的团团转。 他一边抓着皇子们的功课,给刘荣送谋士——尽管送去了东宫也就没了水花——还时常亲自问功课,一边又就这样在宫里头养着梁王。 坊间“兄死弟及”的“谣言”越传越真,都说刘荣是个懦弱的性格,就算当了皇帝也会被自己的亲叔叔夺位。 涉及国本,朝上的大臣们都不满起来。 皇帝又不是断子绝孙,生不出儿子来,哪里需要梁王这一个“旁支”来继位? 偏偏梁王大兴土木,居然推脱说宫室还在装修,求“借住”在皇宫!同一天,窦太后一病不起,滴米不进,梁王也就顺理成章请求“留在宫中服侍太后”。 皇帝草木皆兵,觉得所有人全都在觊觎自己尊臀底下的皇位,急忙让刘嫖把尚在养病的阿娇接去宫里头侍疾,看阿娇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感激。 阿娇本就是装病,其实日日跟着楚服修行,肌肉都练出来了。 只是这几天精神不是很好,总是嗜睡,又常常在梦里啼哭。只说甚至呼吸都有些不畅快,像是有人压着胸膛。 楚服不让人惊扰她,斗篷一裹,把人打横抱起,大马金刀地坐上了马车。 两个人就这么咣当咣当,乘着腥风血雨,踏着狼子野心,大摇大摆进了宫。 阿娇很是通情达理,一落地就在装病的太后面前咳了个昏天暗地,差点连皇帝都惊动了。 窦太后面前大概女儿的前程更岌岌可危。见到,哦不,遇到此情此景,大惊失色,病也不装了,儿子也不管了。 幸而这次太医院查出了病根,其实只是吃补药过了头,肝火旺盛,夜里惊厥,才引得失眠惊厥。 其实“肺气郁结”大概一早就有了,只是阿娇觉得自己尚且年轻,随便糊弄了几句,就把太医打发走了。 宫里病成一团,梁王被顺理成章送回梁国。 大臣们得了栗姬的好,再加上国中的确需要一个太子来稳固朝纲,那不争气的长子刘荣,终于被时势送上了太子之位。 栗姬得意洋洋,像刚刚下了蛋的母鸡,恨不得在宫里引吭咯咯。 阿娇也很高兴,总算不用天天被阿娘盯着,吃人参汤了,而是换成了和太后一般无二的清汤寡水。 头两日换了口味,她还津津有味,只是后面就变得也清心寡欲,只能从楚服的嘴角上捞一点滋味。 窦太后把自己宫里头有些姿色的宫女全都遣散了,整个太后宫空荡荡的,滋生了太多隐秘角落。 太后这清心寡欲的宫殿,而今却成了小辈们干柴烈火的避风塘。 陈阿娇把人按在宫墙上亲吻。 阳光照不进逼仄的巷子深处,高贵的小贵人对着自己的奴婢索吻,几近于忘乎所以。 楚服隐约觉得这不是个该亲近的地方。 她不敢看阿娇的眼,只能盯着她身后满是灰尘、看起来并不体面的墙。 太后宫里流动着浅浅的草药香气,甚至把整片红墙全都染透,冲淡了耳鬓厮磨的暧昧气氛。 她想把自己的目光从那斑驳掉漆的红墙上挪开,又被女孩发间流光溢彩的簪子晃了眼。 这可是……宫里啊。 心里天人交战,楚服只能闭上双眼,感受着唇上温热的触感。 她只能一遍遍告诫自己。 所有得天独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族们,对所有东西都会兴致缺缺,又因为第一次偷腥迎来短暂的兴奋。 可后面大约都是家常便饭,不会再对第一个动心的人产生更多留恋,甚至反而更快的厌倦。 她不想让小姐厌倦自己,哪怕是欲擒故纵,让厌恶她也好。 可阿娇不管不顾,踮起脚来,把楚服压在大红色的宫墙上啃噬。 像是蛇信一样细细密密的撕咬。 楚服比她还要像蛇,舌是滚烫的,可又染不上一点情热。 麦色的肌肤被按在墙上,强烈的色彩冲击着女孩的视线。她知道楚服说不出什么感人肺腑的情话,于是用舌头把她的声音全都堵了回去。 也把一切表白的话都吞进肚里。 她几乎是有些哀求地想,哪怕不表达爱意,也别说出让我难过的话了,楚服。 阿娇也并不往里继续深入,只是在她的唇瓣上讨要自己的“滋味”,亲密却又带着点疏离。 楚服想要扇自己一巴掌,让自己停下对小姐的“纵容”。 这次她们都没有醉,两个人都异常清醒。 一个局促不安,一个却在肆意妄为。 楚服的手虚虚地搭在她的腰上,用尽全力隐忍着想要做乱的手,指节都略微发白。 好想逼迫她再疯狂一点…… 忍耐到濒临崩溃的边缘,阿娇忽然偏过头,小声说道:“嘘,有人来了。” 而后,居然整个人压到了她的身上,亲密无间的抱住。 22、醒梦 楚服舔了舔唇瓣,得令一般伸手箍住了她的腰肢,把人提到了自己的腰上,手拖住抱牢,又粘腻地凑过去讨吻。 算了,宫里就宫里吧。 “芳姑姑,我家娘娘派我来悄悄问问,这几日陈小姐的病可好些了么……” “你们王爷想要什么打听不到,还要派你一个小丫头来问我?” 说话的年轻宫女压着声音:“这不是怕惊动了太后娘娘吗。前几日我家娘娘送来的可是一两千金的补药,让我来瞧瞧有效用没有。若是好用,她命人再送点过来。” “太后吩咐过,小姐一切饮食起居都是按公主的份利将养着。我又不是太医,指看得出她是又能跑又能跳的,昨儿个一顿饭吃了两碗大米饭呢……” 阿娇两腿夹在楚服的腰上,眼睛里兴奋的光一点点转为极为深沉的颜色。 她晃了晃手腕,轻巧地跳回地上,顺手抹了一把并没留下痕迹的唇瓣,转眼换了一副病殃殃的神情,板着脸走到了巷口。 楚服站在她身后,眼神有些晦涩。 像是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阿娇回过头来,对着她粲然一笑。 转了个角的功夫,她像是刚从御花园赏雪回来,脸上虽不见病气,可见身子依然不好。 那边两个宫女急忙转过身来问好,阿娇并不理会,只是走到那年轻宫女身前的时候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了几眼,在她身上闻到了淡淡花香。 此时尚未开春,宫里日日放着新鲜花朵的恐怕只有王美人的宫中。 王美人,就是刘彻的生母。 她走到进前,亲自伸手把两人拉起来,对着那个年轻宫女露出来一点凄惨的笑容:“我一个人在太后宫里,过得实在是无趣。我住的偏殿备着茶点,不知能不能请这位妹妹陪我说说话儿?” 陈阿娇在太后宫里时常打赏这些奴婢们,这些奴婢只当她是未来皇后,宫城往后的主子,不敢怠慢。 只她一个眼色,芳姑姑立即垂下眼退下了。 那个小宫女只觉得天高地远,眼前只剩下这么一个病弱美人牵着自己的手,带她到温暖的宫殿里,还赏给她一个软软的蒲团坐着。 太后宫似乎连烛台都和别的地方有万分不同,几个铜制的烛台中燃着十分柔软的火苗,绚丽却不喧嚣,散开的光晕都仿佛是微笑着的。 宫女只觉得像是躺在母亲温柔的怀抱里,戒备心全无。 美人言笑晏晏地问她近况,她居然不知不觉中,就把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 眼前的美人,好像没有最初看到的那么病弱,反倒是娇软的。身上有些许奇香,闻得她心情舒畅,简直恨不得能贴在她身上闻。 只可惜总觉得如芒在背,好像身后有极其锐利的目光死死瞪着她。 等她从太后宫里走出百步远,才渐渐从那种恍惚中缓过来,居然想不起来王美人吩咐自己要问的,自己可是都问过没有。 她自己想了想那些问题,沿着墙根往前走,很快就对着记忆里美人的脸,编出来一套好说辞,高高兴兴回去复命了。 阿娇盘问完,塞给她些碎银子,就打发人走了。 偏殿的门刚刚关上,背后便悄无声息地附上来一个人,把她圈在了椅子和自己的身子中间。 楚服把她面前的火光全都遮挡住,如同天狼食月,用自己的影子完全把女孩的身子覆盖住后,才俯下身来看着她:“这就是你和我要巫蛊术的原因?” 阿娇笑着点点她微微鼓起来的腮,仍旧沉浸在刚刚打探来的消息里面。 “不好玩吗?陛下生了足足十三个孩子,可依然觉得膝下空荡,没有可用之人。刘荣懦弱,其余人,不是骄奢淫逸,就是穷兵黩武。他们若是有自己母妃争宠时候的半分聪明,刘彻的野心都没那么好实现。” 不知是不是刘家血脉好美人,景帝手下十三王,一个比一个淫逸。 好男色的,好乱|伦的,好生养的,甚至于口吃的,比比皆是。 最可笑的是六皇子,封为长沙王以后,知道自己和皇位无缘,也没有什么美女可以进贡,居然在皇帝寿宴之时,装疯卖傻地跳舞,还说地方太小,伸展不开。 就这样,皇帝居然也十分高兴,又赏了他三个郡。 可见圣心有多么容易讨好。 刘彻分到的胶东国,更是无人不垂涎三尺。 “胶东农田千顷,多产鱼盐,平民富足安康。他不过刚刚当上胶东王,王美人宫中的东西可就都不输栗姬宫里的了,连他们这些丫头的月银,都涨起来了。这样的好地方,谁不想得到呢?” 就连我都想。 刘笙对她的评价很精准。 阿娇善良,或许也有些合纵连横的手段,有些过人的美色,可她活得太过顺风顺水,缺乏肩负起“黎明百姓,海晏河清”这八个大字的勇气,甚至就连自己的母亲都不敢反抗。 若将来国将不国,她能不能像刘笙那样,说出“遣妾一身安社稷”的话呢? 她需要的是底气,不是所谓封后的金口玉言,而是情报,金银,一步步握住权柄。 楚服扯了扯唇角,笑得很难看:“这些消息,难道没有其他办法能打探到了么?” “王美人宫里的人,话术大抵都是从他们母子口中听来的。他们既然如此看不起其他皇子,想必总有些拿得出手的东西,能哄皇帝老儿的开心咯。” 反正都逃不过联姻的安排,不如随波逐流,浪兴则撒网,从中多捞些油水,也好过坐以待毙。 陈阿娇把手腕上的小香包解下来,丢在桌上:“刘彻既然敢这么说,就有想要夺太子之位的决心。” 巫女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像是认可了她的解释,可以依然没挪动身子,一字一顿缓慢地说道:“原来你要我教你媚术,是为了这个。” 阿娇挑了挑眉,并没有说什么。 并没有被“媚术”所蛊惑的巫女撑在她面前,眼睛里满是狂热的痴迷,像是天上地下只能看到她一个人。 阿娇忽视了她直白的掌控欲,在楚服的臂弯里伸了个懒腰。 腰线劲瘦,诱哄着人一手掌握。 可她身上每一处肌肉都是楚服精心练过的,比谁都知道这看似羸弱的身子蕴含着多么恐怖的爆发力。 楚服克制地伸出手来,碰着她腰际顺滑的绸缎,任由它从自己手心流走,才憋出一句:“想打探消息,可以用在我的身上。我什么都可以帮我做。” ——原来是吃醋了。 “让你喜欢上我,还需要媚术吗。”她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阿娇的肩不受控制地耸起,有些宽大的绸缎从她肩头跑开,瓷白的皮肤下,锁骨清晰可见。 如果能在这里留下一片红痕,一个牙印…… 楚服用手抚上她的后心,哀求道:“你刚刚用哪只手牵她了……告诉我,好不好?” 面前的女孩把手放到了她的脸颊上,带了些力道,像是抚摸又像是巴掌,在楚服眼里却如同柳絮拂过。 她轻声发问:“就算是这只手——你要做什么?” 楚服低下头,埋进她的掌心,神情专注的舔了几口,像是这样就能把那女孩留下来的印记全部舐去。 虔诚到不像是引诱。 温热的触感沿着滑腻的肌肤落入身体深处,她的腰背瞬间顶出好看的弧度。 原来只是吃醋了。 她盯着楚服晃动的发顶,眼前像是起了薄雾。 眨了眨眼,她后知后觉的发现,那是一层泪。 她把手缩回来,抓着巫女的发顶把人拎起来和自己对视,饶有兴味地看到这人唇角带着的潋滟水光。 “楚服,你听好了,我要你清醒的爱上我,不要浑浑噩噩的沉沦于我。你和她们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楚服舔了下唇角,忽然很想刨根问底,让阿娇再说出来几句话,好让她今夜有梦可做。 “小姐……” “笃笃。” “陈小姐,太后娘娘唤您去正殿。” 旖旎氛围被打破,楚服不等吩咐,就十分有眼力地退到一边,低头不敢看她,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知道了。”阿娇从座椅上站起身,拿斗篷的时候,细细端详了一下楚服明显隐忍的神情,居然有些吃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