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真起来鬼都害怕.》 1、潜龙在渊(1) 路潇拎着文件袋,哒哒走下艺术中心的楼梯,脑后马尾辫有节奏地跳动着。 “我熬夜赶出来的《山海奇潭》设定原画全被砍了,一张也没过。”路潇在电话里对室友抱怨,“他们说我设计的怪物不够自然,让我多看看样稿找灵感,可我一看样稿,那不就是特丑的狮子吗?反正我没看出一点妖性来。” 室友安抚她:“别气啦,大不了不干这份兼职嘛,对了,我借用下你桌面上的地铁卡。” “随便用,又去高新区看你男朋友呀?” “看他?呵,我去锤死那孙子!他居然花光首月薪水给我买了条裙子,尺码还特么错了!” 路潇犹豫了一下,小声说:“他买错尺码的原因,不是你自己把体重吹少了10公斤吗?” “你也给我滚!” 路潇笑着挂断电话,冷不防撞上了一个男生,男生怀中的画稿散落满地,她立刻弯下腰帮忙拾起,只见画稿上用干净的线条画着几十种不同的角,纸面右下侧还统一签着“潜龙在渊”的字样。 路潇连声说着抱歉,随口问:“你是褚教授的学生吧?” 男生二十几岁,满眼不谙世事的单纯,此时他露出惊讶的表情:“我们见过吗?” 路潇把整理好的画稿递给他:“潜龙在渊,褚教授和他老师连续创作了八十年的大型浮雕作品,蓝城重点文化项目,到你这应该是第三代传人了吧?” “嗯。”男生没有接画稿,微微点头,错开路潇走上楼,“替我扔了吧,反正是被否的废稿。” 路潇奇怪地回望着他,顺手把这沓画稿夹进了文件夹。 艺术中心外就是地铁8号线,这条线路从艺术中心起,途经蓝城大学,终止于高新开发区,白天倒还好,但晚上过了下班高峰期,最后几站地经常整节车厢也看不见一个人。 路潇戴上耳机,哼着歌走进地铁站,付费时意外从衣兜里摸出了自己的地铁卡,她盯着卡片愣了一秒——自己的卡在这儿,那刚才室友借走的是什么? 但这段小插曲不足以让路潇分神,她切了首快节奏的歌,顺利坐上了通往学校的地铁。 一曲《百鬼夜行》放到尾巴,地铁恰好抵达蓝城大学站,这节车厢里就只剩下路潇自己了,她一只脚即将踏出车门之际,耳后突然飘来一股森寒怪异的冷气。 仲夏之夜,闷热的地铁里,这阵无中生有的冷风让路潇停下了脚步。 她摘下左边的耳机微微凝神,隐约听到了一阵若有似无的哭泣声,然而放眼左右,两侧车厢都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路潇若有所感,退回了车厢,闸门在她眼前重新关合,地铁加速驶入幽黑深邃的地下轨道。 再往前就是这趟线路的倒数第二站,市博物馆,接着就该是线路终点高新开发区了。 路潇团起耳机揣进口袋,漫步走向车尾,巡视到倒数第三节车厢时,车速开始减缓,广播中传来了报站的声音。 “市博物……滋滋……” 紊乱的电流声扰断了报站,车身猛地一震,突然被什么拽着向前奔驰,散落的塑料水瓶因惯性甩上半空,座椅也因异动而发出咯吱咯吱地扭曲声。 七八个乘客逃命般涌入路潇所在的车厢,其中一个女孩看见路潇,立刻对她大喊:“潇潇,快跑!” 路潇抬手对那女孩招了招,然后便看见乘客们的动作慢慢停滞,他们的身体好像流动的岩浆那样逐渐凝固了,路潇上前两步扶住女孩,顺手把人放入了旁边座位。 她叹了口气,抬手盘起马尾辫,用头绳扎紧,衣袖随着小臂上扬的动作滑落,露出了右手腕上的珠串。 珠串不知是何种木头车成,一串共十子,每子都有指甲大小,深褐的木珠上微微泛起金光,珠粒外侧溜圆,面向手腕的那侧却各刻着一枚古怪的符号。 她淡定地卷起袖口,迎着渐渐喧嚣的哭泣声继续前进。 拉开最后一节车厢门,凛冽的寒风立刻吹乱了她的刘海,这节车尾已经被可怖的外力撕开,变成了狰狞的缺口,空气中还弥漫着浓郁的腥气以及怨毒的哭嚎声。 这里就是灾难的起始了。 许多乘客来不及发现异样就被定格当场,少女把玩着手机,情侣拥抱着聊天,男子低头在本子上涂鸦,眼下他们都一动不动地等待着死亡降临。 而车厢正中则伫立着一只难以名状的怪物。 无数残缺的石像被莫名的力量扭曲在一起,形成了类似人类上半身的轮廓,它没有头,粗壮的脖子直接顶到了天花板,石像中有些类似人头的部件正发出凄凄惨惨的哭泣声。 这尊不祥之灵双手握着贴满符箓的铁钎,铁扦向上掀开车顶,向下穿透车皮,正有节奏地凿击着飞速掠后的铁轨,火星迸溅一次,地铁就猛震一下,它像是要用这根铁钎把高速运行中的地铁钉在地上一样。 路潇此时已经把衣袖卷到了臂弯,只见她不慌不忙地放下了文件夹,掏出手机,对着怪物来了发十连拍,快门与闪光惊动了挥舞铁扦的怪物,它身上所有的头骨倏忽转向,几十双眼睛齐齐盯住了路潇,几十张口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杀了她……” “杀掉……” “要她死……” 然而路潇并不理会那怪物的碎语,只安然地看着手机屏幕,很快就收到了几条微信回复。 ——画风很秀,但还不够真实。 ——我们需要那种能吓尿观众的感觉你懂吗? ——你这个设计太假了。 ——很一般。 路潇咬牙收起手机,左手捏住右腕上的珠串,稍微用力,珠串便在皮肤上留下了一圈浅浅的压印,这十枚印痕像是某种古老的象形文字,却无法用任何语系来解析,文字才翻印成型,压痕里就闪过了一线蓝光。 她反握住身后的地铁扶杆,抬头瞄了眼车顶监控,确认摄像头已经毁坏后,手腕便使力一拧,皮肤上的符文随之光芒微现,直径四厘米的钢管被她硬生生卸了下来。 妖物感知到危险,全身头颅连声咆哮,几尊石像从它身上脱落,挪动着残缺的四肢蠕动而来。 路潇右手前甩,改握住钢管末端,左手顺势把珠串撸到了钢管上,然后再次使力一握,木珠竟也在钢管上箍出了同样的印痕。 最近的石像忽然跃起,张牙舞爪扑面而来,路潇不慌不忙地摆出了一个持刀的姿势,冲着石像当头狠敲,两厢碰触之时,钢管上的印痕突然腾起了蓝色的光圈,光圈如被甩开的锁链般无限延长,先虚缠起钢管,再向下绕住了石像,诡异的石像瞬间化为灰烬。 剩下的石像纷纷跳起,路潇避开攻击,踩着座椅向上一跃,半空踏着石像二次借力,以一个极妙的姿态飞出了被铁扦掀开的车顶。 她身体凌空倒悬,钢管笔直抵住了无头怪的断颈中心,接着化掌为拳,砸在钢管顶端,钢管向下沉了十公分,原本缠在钢管上的珠串也因惯性回到了她的手腕上。 借此拳劲,她再次弹高翻转,足尖点着钢管向下一捻,五尺长的钢管瞬间贯穿了怪物的脊椎。 落地起身,路潇淡定地展开了卷起的衣袖。 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怪物定格于高举铁扦的姿势,而后蓝色的符文锁链破体而出,捆住怪物周身,它全身石像齐齐发出悲鸣,随即砰然炸裂开,但飞溅的石块来不及落地就已经消失了。 怪物消失的瞬间,地铁伴随着急刹声迫停于高新区地铁站台前,贯穿车体的漏洞已经恢复成原状,只有车尾的大洞还在不断涌入冷风。 一根五尺长的钢管深深插入车厢中心,尚自嗡嗡鸣响。 路潇回握住钢管,徒手捻去了钢管上的印文。 尘埃落定,她懒散地解开了头发,拿起文件夹,准备回去扮演无辜乘客,然而身后却突然有人叫住了她。 “等等。” 路潇右手不动声色地一甩,珠串落在了掌心,回头看时,发现说话的是车尾涂鸦的男人。那人手里拿着个本子,事发时仿佛正在写着什么,路潇原本以为他也定住了。 男人直视着她:“路潇?” “嗯。” 他从本子里抽出一张纸,一字一字照着念:“路潇,23岁,蓝城大学艺术设计专业,申请安全局实习机会,意向岗位:负责处理16年赤城鬼火的那个部门——这是你递交的实习申请书,没错吧?” 路潇把珠串拨回手腕,点点头:“你是谁?” “安全局特设处,特殊凶器专案组,副组长宁兮。” 2、潜龙在渊(2) 车厢外,十几辆抢险车陆续到场,救援队开始清理事故车辆和地段,工程组打开变形的车门后,医护人员立刻冲进来救助晕厥的乘客,幸而这些人只是被怨气冲撞,并不会留下身体伤害。 救援队指挥官穿过纷乱的员工,径直来到宁兮面前,宁兮抽空对他比了个刷卡的姿势,那人便再次跑开了。 宁兮转回头,继续和路潇说话:“能问问你的师承吗?” 路潇扯下袖子盖住珠串:“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1]” 宁兮被她逗笑了,起身跳出车尾的大洞。 “周一来特设处报道吧。” 路潇跟随他一起离开,两人沿着轨道走向车头。 她看着触目惊心的事故地铁:“这是怎么回事?” “2010年,蓝城公共交通公司发行了第六代地铁卡,卡片正面印有编号和地铁线路,背面镭射印刷着高新区地铁站内景。其中编号no.ss444444-no.ss444477这34张交通卡,被称为地狱卡,平视卡片镭射部分,能看见站台里有许多模糊的人影。据说用这张卡乘末班车进入高新地铁站,列车将带领所有乘客进入异界,至今已有37人因此失踪。2015年愚人节当夜,一位地铁维修工人因同事恶作剧,受困该站,恰好遭遇事故列车,第二天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双目失明,精神错乱,只不断重复着‘石像’两字。” 路潇追问:“为什么不销毁这些地铁卡?” “也试过,公司试图通过刷卡器拦截该号段交通卡,但程序因不明原因失效,经测试,该卡余额永久固定为444元,无需充值,所以也无法通过充值窗口手动查卡。” 言谈之间,他们已经来到了第三节车厢边,救援队指挥官疾步跑过来,递给了宁兮一张旧地铁卡, 宁兮顺手把卡片转交给路潇:“上周六,蓝城第三社区居委会清理拆迁楼,发现了一张无主公交卡,交付交通卡公司注销时,公司确认这是一张地狱卡——也就是你手上拿的这张。” 路潇一摸到卡片就皱起眉,这东西上邪气四溢。 她抬头瞪着宁兮:“你疯了吗?知道这张卡这么危险,还敢带着一车乘客开进高新区地铁站?” “准确地说,是你带进来的。”宁兮很安逸地耸了耸肩,“我把它邮寄给了你,如果你能察觉到这张卡的力场,来这里见我,我就算你通过了面试。” 路潇总算明白室友借走的地铁卡是哪来的了…… “不过有些事,我也没想到。” 宁兮说出这句话时,两个人已经站在了地铁最前方。 只见一道手腕粗的铁质警示杆横嵌入车头,子弹形的车头凹陷进去,风挡玻璃彻底粉碎,各种仪表、设备和电线被甩到外面,尚自啪啪闪着电火花。 他用眼神示意了下损毁的车头:“无论谁带着那张卡来,本都不会激活怨灵,因为这趟地铁开进博物馆站时,我已经让工作人员切断了地铁动力,闭合了轨道,封锁了高新区地铁站,但我没想到地下的怨灵竟然这么强悍,居然能强行运行车辆,要不是我反应够快,撕开车尾追了上来,差点真犯错误。” 路潇回想起车尾外力撕开的大洞,仔细打量了一番宁兮。 这个人身高将近一米九,全身筋骨匀称,步伐轻快,每条肌肉都若伺机而动的野兽般绷紧,他头顶只留着一层极短的发茬,眼角纤长,唇薄而色浅,连微笑时都带着一种距离感——大概是逛10分钟街要被查20次证件的那种可疑人士。 两人从安全出口离开站台,时间已经到了晚上10点。 路潇揉着肩膀打哈欠,向路边晃去:“我打散了怨气化成的妖物,但治标不治本,你还得把怨灵处理掉,我先回家睡觉了。” “哎,你就这么走了?” 路潇止住脚步:“要不然呢,不是周一入职吗?” 宁兮摸摸鼻子,欲言又止:“算了,一路顺风。” 她莫名其妙地坐上出租车,报出了学校的地址。车辆悠悠启动,很快把地铁站甩到了后面,但开出去不到两公里,车速就开始减慢,发动机也发出嗡嗡的故障声,随即被迫停了下来。 路潇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向周边一扫,果然发现方圆十米之内的地面正在石化,慢慢变成和地铁妖物一样的材质,但那东西畏惧她的力量,眼下还不敢现出原形,只是抱住车轮干扰行进。 她往仪表盘上放了十块钱,开门下车:“师傅,我忘了点东西,你先走吧。” 路潇走远几步,地面上的石化反应也跟着转移,发动机的声音很快恢复了正常,出租车安稳地开走了。 她回望明光点点的地铁站,憋着火走了回来。 宁兮果然还坐在地铁站外的长椅上,借着路灯在本子上画画,看见路潇回来也不惊讶,反而问她:“你师父没教过你攻击怨灵会被诅咒吗?” “什么诅咒?” “你不打死它,它就会一直跟着你。” “……” “我知道那东西肯定伤不到你。” “……” “不过你的同学们应该会觉得这个效果很酷炫。” “……” “了解《神奇四侠》里的石头人吗?” “……” “我真想看你在部门年会上出那个cosplay。” 路潇握了握拳,突然很想知道特设处的内部举报电话。 宁兮察觉出她的不满,解释道:“实不相瞒,我已经是特凶组最靠谱的成员了。” 路潇就很好奇,宁兮这种不计后果的行事作风,已经相当于在爱岗敬业的底线上反复横跳了,还有人能比他更不是东西,那得多刺激啊? 宁兮继续在本子上画画,顺口问路潇:“你用的法门我闻所未闻,你不是上陶六院的人吧?” 路潇坐向他身边:“上什么院?青山医院我倒路熟。” “连怨灵这么基础的东西你都不懂,你师父究竟是哪个半吊子?”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路潇随意数着珠串,自己都觉得奇妙,“那个骗子跟我说这玩意儿是杂技,耍了我十五年,直到我20岁开灵视,才知道老家伙没安好心!可后来他不在了……16年我去赤城替他处理后事,偶见鬼火烧山,想帮忙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你们。我现在只是……只是很想了解他生活过的世界而已,而且他还留下了一些东西,必须转交给他的家人。” 宁兮:“你有他的名字和照片吗?上陶六院都卖我面子,我想找出个同行很容易的。” 路潇想了想:“真的吗?” 宁兮笃定地点点头:“嗯!” 于是路潇当真惊喜地拿出手机,扫了宁兮的微信二维码,接着翻开相册,传给他一张图片。 宁兮点开图片认真看了两秒,然后对路潇说:“你认真的吗?” 路潇微微一笑:“我超认真啊!” 图片里,拿着电锯的光头强正一脸猥琐地看着他们。 稍后宁兮开车载着路潇,前往他入住的酒店,行车中,他让路潇加入工作群,然后把自己刚画的涂鸦传回群里。 路潇按照指示打开笔记本,先呦了一声,原来宁兮一路以来写写画画,是在凭记忆复原妖物周身石像的面貌。 她刚才忙着打架,都没有仔细观察过石像,如今照着涂鸦一看,才发现这些残破的石像大都梳着辫子与发髻,穿马褂、长衫和袄裙,其中大多还配有精致的戒指和手镯,是一副旧时代富贵人家的打扮, 车辆抵达酒店,工作群也恰巧传来回音。 <特殊凶器专案组(5) [路潇]:我是实习生路潇,请多指教,宁前辈画了几张图,让我发给你们,[图片][图片]……[图片] [有求必应神小仙]:第二张,那人穿的是鹤麒祥的衣服,一百年前算是奢侈品了,他怀表上刻着饕餮纹,我记得当时蓝城邹家的家纹也是饕餮。邹家祖上靠锻造兵器起家,后来不知怎么就败落了,很巧,高新区地铁站就建在邹家工厂的原址上。 [青城山下饲养员]:我大儿砸画画真好看 [有求必应神小仙]:我大儿砸画画真好看+1 [公事一律敲宁兮]:我大儿砸画画真好看+2 路潇被群里和谐友善的氛围打动,不知道怎么和宁兮转述他们的回复,犹豫了一下,就单把第二条念了出来,片刻后群里叮咚一响,又弹出一条信息。 [青城山下饲养员]:邹家没有后人了,他家祖宅正挂在中介网上出租,替你和中介约了七点见面,地址:蓝城铜炉街601号 3、潜龙在渊(3) 两人来到酒店,路潇单开了间一楼的房。 宁兮点燃一把红色干草,将灰烬沿墙角细细地洒出一线。 路潇顺手打开电视,本地电台果然正在播报这起地铁事故。 “今日晚10点,地铁8号线发生了一起有毒气体泄露事故,共计12名乘客被困车厢,并因毒气产生了集体癔症,经过救治,12名乘客现已全部恢复健康。地铁八号线目前处于停运状态,经有关部门清理评估后,将再次对公众开放,更多新闻请看本台跟踪报道……” 路潇挑了一眼宁兮:“集体癔症?” 宁兮布置完草灰,扑了扑双手:“要不然怎么办?说恭喜您见鬼了?” 路潇指着墙下的灰烬问:“那东西能阻止妖物进来吗?” “完全不会。”宁兮心安理得地说,“这是保证妖物不会离开房间的屏障,防止给酒店添乱。总之你晚上睡觉留点心,别让它冒出来把楼砸了,那样的话你实习成绩估计会不及格。” 宁兮得了一个凶恶的眼神,于是悠闲地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路潇一个人。 她抻了个懒腰,自顾洗漱更衣,等她吹干头发走出浴室,墙上的钟表已经指向午夜了。 赤`裸的脚下,木制地板渐渐坚冷如岩石,还发出了细碎的硬物碰撞声,路潇打开小冰箱,拿出一罐可乐,并碾了碾足跟:“不许吵。” 然后她关掉台灯,拉开窗帘,坐在飘窗上喝起可乐。 耳畔水声叮泠,青河便贴着窗下淼淼淌过,此时水面上还泛起了淡薄的雾气,十里玉屏山在雾霭中若隐若现,阑珊灯火点缀着石壁,隐隐映衬出一幅白龙浮雕。 巨龙身长超过千丈,每一片鳞甲都似而不同,须爪遒劲有力,身姿夭矫,正做上行之势,满江水雾的映衬下,真好像活的一般,有时盯得久了,甚至会产生神龙摆尾的错觉,只不过这条游龙的头部还未雕刻成型,差着最后点睛的一笔。 这就是蓝城最著名的景观,潜龙在渊。 据说百十年前,蓝城大学艺术学院的老院长泛舟青江,看见一位隐士在玉屏山上凿刻这幅《潜龙在渊》图,爱才心切,立刻下舟相见,两人畅谈甚欢,后来老院长干脆接下了隐士的班,继续创作这幅大型雕刻,40年后,老院长将此巨作传给爱徒,爱徒又苦凿40年,直到今天都还不忘初心。 《潜龙在渊》毫无意外地成了蓝城的文化坐标,大批游客迢迢赶来,只为看一眼这幅必将名垂艺术史的巨作。 路潇打开文件夹,取出在艺术中心得到的废稿,一张张举起来比着江对面的浮雕,不对…不对…这张也不对,这些龙角是很威风遒劲,只不过都与那条白龙有着微妙的违和感。 她收起画稿,用厚重的绸缎窗帘裹住身体,倚着窗框闭上了眼睛,睡意袭来,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如果这条巨龙当真有角,会是什么样子呢? 梦里有长龙穿云而过,不得见其首。 温暖的朝光洒上飘窗,路潇从梦中清醒。 一夜之间,深褐色的地板都变成了灰白的岩石,石缝间符箓飘荡,地面咯咯涌动,如同即将喷薄的火山口,此时若有人闯进来,只怕会吓得原地升天。 路潇却视若无睹地跳下飘窗,利索地收拾好自己,踢散草木灰,然后跑去楼上猛砸宁兮的房门,哐哐几声巨响后,门扉洞开,一张椅子飞了出来。 路潇接住椅子放在地上,顺势坐下,笑着问候:“早啊!” “催什么催!阎王要你三更死,你怕迟到是不是?”宁兮套上衬衫,依旧一脸困倦,“几点了?” “六点零三分。” “行吧,早弄完早收工。” 路潇放下他不管,自己去楼下吃自助早餐,片刻后宁兮来到她对面,却只倒了一杯净水慢慢地喝,看也不看满堂琳琅的菜色。 路潇往嘴里塞了个汤包,问他:“你不饿吗?” 宁兮淡定地说:“辟谷。” 路潇对此接受能力颇高,点点头:“老东西跟我提过,有一门喝西北风的功法,能延年益寿,就是这法门容易戗风,所以修炼者都要在肚脐眼上贴防风龙蝎膏——我就不懂,要是整一春天都刮南风的话,你们用风扇造西北风行不行啊?” 宁兮皱眉看着她:“你师父都教了你什么玩意儿?” “我说错了吗?” “辟谷不用喝西北风,也不用贴膏药,只需采纳天地灵气,自然神明而寿。” “老东西又骗我!” “你师父倒是个有趣的人。” “我呸他个有趣!”路潇吃饱了,带着怨气放下碗筷,“他这些年可害惨我了,他之前给我讲故事,说七星连珠这天,百尺深潭里能长出琉璃色莲花……” 宁兮微微一笑:“他说的没错啊,优昙妖莲。” “那玩意儿学名叫优昙妖莲?我要早知道它叫这个名字,肯定有多远躲多远对吧?结果呢,老骗子告诉我那玩意叫甜蜜藕香荷花,能吃,好吃,巧了!七星连珠那天,我去白虎山度假,正好碰见火山湖里长出了那玩意儿……” 宁兮失声发笑:“你不会去摘了吧?” “我特么摘了啊!”回忆到此,路潇深吸一口气,克制住想骂人的冲动,“结果湖里冒出来三十多万斤一大鱼,差点拍死我!” 宁兮耐心地对她解释:“优昙妖莲的本体是优昙皇鲤,莲花不过是它的幻影,就好像你和你影子的关系一样。” “没错啊!我被那破鱼追了一个晚上,怕它扰民,还不敢下山,最后硬是熬到日出,它自己爬回湖里了,我第二天都不知道怎么和旅游局解释山头为什么平了!” 宁兮扫量一番路潇,似乎在重新评估她的实力:“你师父敢开这种玩笑,很信得过你嘛。” “开玩笑?我只想给他开瓢!”路潇静默片刻,然后长长地叹息,“老东西不在之后,我这几年过得很不容易,他除了刀法是真的,别的话都三分真七分假,之前我看不见,权当他讲故事也就算了,偏偏他走之后,我机缘巧合开了灵视……” 如果看不见那些东西,她就不会好奇,不会多管闲事,可惜她看得见、忍不住,居然还打得过! 只是打得过不等于打得死,妖物们各有各的法门,顽固如牛皮癣,她总是被折腾个半死之后,才能找到解脱的方法,这日子过得一步一个坑,十步一个坎,眼看着就要过不下去了。 譬如一个农夫拿着世界上最锋利的镰刀,去割麦田里的野草,却不懂得斩草除根的方法,割去一茬又生一茬,最后要被活活累死。 “这才是你投奔我们的原因。”宁兮点破了她真正的难处,“你的理论基础太差了。” 路潇激动地捶桌子:“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宁兮放下空水杯,笑着摇头:“这么有趣的前辈,真想认识认识。时间不早了,我们去邹家老宅吧。” 蓝城铜炉街是古城保护区,一趟街上20间大院,都挂着文物保护单位的小牌子,其中601号最为气派,门前的拴马桩都比别人高上一大截,可见当年蓝城邹家确实阔绰。 两人把车停到邹家老宅前,看见房屋中介所的人骑着个小电驴,突突开了过来。他把破车锁在树上,拿出一嘟噜钥匙,哗啦啦找了半天,最后用一枚特夸张的铜钥匙拧开了601号的大门。 “二位要租这个房子?那我可提前说好,这房子是保护单位,您住是住,可里面的结构和家具都不能动,文物局给房子拍过照,一样样登过记了。” 朱漆门后竖着一面百鸟朝凤照壁,照壁后是三进大院,房屋四五十间,一百人同住都很富余,眼下部分院落已经分租出去了。 路潇虽然不通察砂望水的学问,也能感知到此间光照充足,阳气鼎盛,房子本身并没有风水上的问题。 宁兮问中介小哥:“我就问你几个问题,知道邹家当初怎么了吗?” 中介皱起眉:“你不会是哪个小报来踩点的吧?” 宁兮拿出钱包,数了三百块钱递给中介:“带看的费用。” 中介接过钱,眉开眼笑,决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邹家的事情翻了个底朝天:“我说的这些都是坊间传闻,巷子里的老人都知道,您且一听,也别太当真……” 4、潜龙在渊(4) “邹家末代有三兄弟,老大是家长,继承了家族的锻造生意,做人做事都挺靠谱;老二没结婚,一辈子醉心琴棋书画,反正家大业大养得起他;最后是老三,这崽子最不是东西,人生一大爱好娶姨太太,凡被他盯上的女人,哪怕生的孩子都满街打酱油了,那也跑不了。这三兄弟全家,连着仆从一起,宅子里统共住着八十多口人……” “……有那么一天,老大全家突然失踪,音信全无,可这一家子产业不能没人管啊?他们就逼着老二上位,老二满脑子文艺细胞,哪里是经商的料,家里实在把他逼急了,他干脆脚底抹油——溜了!偌大的家业白送给了老三,这崽子得意没几个月,他和他的姨太太还有儿女们就都染了奇怪的病,陆陆续续死了,邹家也完了。” 路潇和宁兮对视一眼——邹家老二光棍一个,老三家断断续续死在家里,魂魄不会舍近求远跑去工厂作祟,所以地铁站内的怨灵们,很可能是莫名失踪的老大全家。 路潇再问中介:“邹家既然死光了,房子的地契又是怎么转手的?” 中介老实回答:“其实没有转手,老三家最后还剩个儿子,但是不敢自己养了,改了名字送去乡下,连家底一并带过去的,反正邹家这边就算绝后了。不过他这个儿子也有那种病,30几岁上死的,好在死前留了后,传到现在应该都是玄孙女了吧?” 他们实在没料到邹家还有后人。 宁兮亮了亮证件:“邹家这位玄孙女现在在哪?你尽管说,不用担心客户隐私。” “原来你们不是小报记者呀?”中介看到证件楞了一下,脸色跟着端正起来,“那什么,我们公司收到租金,都直接打给慈安医院了,他家那个玄孙女真的惨,也得了家族遗传病,这些年一直靠房租治病呢。” 路潇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慈安医院?” ———— 那可不是个好地方。 慈安医院位于蓝城南郊,城市下风口,前身是麻风病隔离所,后来又成了结核病研究院,现在这家医院扩大了经营规模,凡是治不了的病人它们都收,专营临终关怀。 医院住院部的装修十分陈旧,白墙霉斑点点,墙围上绿漆皲裂,黑色大理石地砖也满是裂纹,走廊的窗子面北,因此一年四季照不到阳光,即便盛夏的正午,楼里依旧潮湿而阴冷,到处飘溢着消毒水与霉变的气味。 护士长引领宁兮和路潇走上三楼,来到了走廊最深处的病房。 “屠小姐就住在这里,她今天的情况也不太好。” 路潇透过巴掌大的窗子看向室内,只见床单下蜷卧着一个人的形状,那人似在微微颤抖。 “她是什么情况?” “屠小姐的祖父与父亲,都不幸逝世于我们医院,她12岁住进来,到今年已经18岁了,她的病情与家人类似,都是——”护士长为难地组织了下语言,“——都是器官增生。” 路潇没听过这种古怪的病症,追着问:“没有办法治疗吗?” 护士长摇了摇头:“我们医院已经竭尽全力,而且她病症特殊,许多国内外专家也索要过病例,免费替她诊治,可始终不见效果。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如果谁有把握治好她,整个医学界都会替她筹备资源,因为那将是医学史上的一个奇迹。” 路潇点了点头:“开门吧,我们看看她。” 护士长打开房门,走向床边,伏在那人耳边说:“屠小姐,有人来看你了。” 蜷卧的人用力抖了抖,护士长就回报他们:“她知道了,这位先生,您请回避。” 宁兮看了一眼路潇,转身走出病房,顺手带上了门。 门锁哒地一声闭合,护士长轻轻掀起被子,显露出一具可怖的□□。 女孩背对着路潇蜷成一团,没有穿衣服,虽然官方记录她已经十八岁,但体型其实还不如初中生,皮包骨头,瘦得脱相,苍白的躯体上布满手术痕迹,新旧伤口相叠,仿佛是一只撕得粉碎后又重新缝起来的布娃娃。 她背后接近脊椎的位置,对称长出两条多余的手臂,赘生的上肢无比纤弱,摸一下就要折断,好像天使还没来得及丰满的羽翼,又像是……像是一个小小的恶魔要撕开她破体而出。 护士长怜悯地叹息:“她身体每一个部位都能增生,包括无法触及的内脏,病理不明,无法控制,必须常年靠止痛药和镇定剂缓解痛苦,我们每周会为她照一次x光,再行切除增生部位,明天下午,医院将安排手术切除赘生上肢。” 路潇攥了下右腕上的珠串,上前一步,将压印出符文的右手按在少女背上,做出撕拉的动作。护士长不明所以,但少女却随着她的动作呻`吟一声,因痛苦而攥紧的拳头慢慢舒展开。 她捏碎从少女身上撕下的怨气,但这只能暂时缓解痛苦罢了。 路潇问护士长:“增生肢体的dna和她不一样吧?” 护士长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我们测定过增生肢体的dna序列,的确与她不符,所以才会产生强烈的排异反应,不过……她祖孙三代增生肢体的dna居然完全一致。” 路潇替少女盖上被子。 “增生部分的dna和她之间有亲缘关系吗?” “这是家族遗传疾病,本就起源于她祖父的突变基因,增生器官和她父系dna大幅度重合也很正常。” “那就是有,我知道了。这段时间请照顾好她。” 护士长讶然:“这段时间?” “她痊愈前这段时间。” 路潇说完离开病房,发现宁兮正坐在走廊长椅上玩着手机。 她也坐下来:“还是那个地铁怨灵,与她有血仇,想从她身体里长出来。” 宁兮一面玩手机,一面回复:“怨灵是邹家老大那一家,这个女孩是老三的血亲,所以当年的真相是老三害死了老大全家,老大家的怨灵诅咒了老三的后裔,再后来,高新区地铁站建在凶杀地上,触怒了怨灵,又造成了这些年的地铁事故。” “他们究竟死得多惨?竟然能生出这么强大的怨气。” 宁兮收起手机,笑了笑:“想知道吗?走,带你开开眼界。” 路潇:“我不想开眼界。” 自从她获得灵视后,每天都在开眼界。 举个例子,二十年前,蓝城大学外的黑桃六酒吧意外失火,烧死了一支大学生乐团。有天晚上,路潇去学校外买水果,正好看见它们在酒吧遗址上嗷嗷卖力地唱摇滚,但路人哪里听得见?她见这群鬼实在可怜,一时没忍住,搭了个腔,结果就被那五个怨灵缠住了。 从此隔三差五,这支灵界乐团就来找她品鉴音乐,还要收她做荣誉团员,给她写单人歌曲,因为人家态度实在诚恳,路潇也不好意思暴力超度,于是为它们注册了个6song账号,让它们自己玩去。 这支乐团打开了网络新大门后,把二十年间的作品一股脑传了上去,本来它们计划的好好的,把最后的歌献给这个世界就去轮回,可每个年代有每个年代的偏好,它们的摇滚风格早落伍了,歌曲不止没人点赞,还被网友一通群嘲,甚至做成鬼畜视频刷上了热门。 有路潇坐镇,它们不敢顺着网线爬过去给网友挨个放血,就开发出了骂人新技能,现在曲也不写了,歌也不唱了,五个鬼一天24小时蹲在6song上和网友对骂,人送绰号“住在6站的喷子”。 这下可好,轮回彻底遥遥无期了…… 死者心存不甘,就会成为怨灵,但大多数怨灵和灵界乐团一样,并不会危害人间,它们只是心愿未了,达成遗愿后,自然会遁入轮回。可有些怨灵死得太惨,遗愿太凶恶,便会酿成地铁卡那样的恐怖灾祸,这种时候,就要有人去打散它们的魂魄。 但那些凶残的怨灵也有求“生”欲,想把它们从虚空中揪出来,不比在大草原上逮一只特定的兔子更容易。 很巧,宁兮特别擅长逮兔子。 5、潜龙在渊(5) 宁兮一个电话,高新区入口就拉起警戒线,竖起管道检修牌,疏散了所有平民,半小时后,整个高新开发区已经了无人烟。 地方接洽官员早早在地铁站外等候。 宁兮有些无奈:“没必要这么高调,清空站台方圆500米就行。” “安全第一,我宁愿被骂也不想写伤亡报告。”负责人看了眼表,“你有两个小时的时间。” “够用。”宁兮对他勾勾手指,“给我一支烟。” 接洽人摸出衣兜里的半盒烟,统统塞给他,然后钻进指挥车开出了封锁线。 宁兮目视他们开远,便拿着烟和路潇走下了地铁站台。 整个区域的电力和监控都已经切断,地铁下伸手不见五指,幸而两个人都有灵视,并不需要常规照明。 走在路潇身后的宁兮突然开口:“借个火。” 他说完这句话,伸手拍了下路潇的肩,路潇瞬间一个哆嗦,汗毛倒立,浑身三千六百个毛孔一起往外冒冷汗。 她猛然回头,看见宁兮手里的烟正冒起红光,立刻横眉立目道:“找茬打架吗?” 不怪她激动。 普通人的头顶与双肩,天生三把长明火,火光越盛,阳气越足,若火光黯淡甚至熄灭,则容易吸引怨灵,当三把长明火全部熄灭时,就是所谓油尽灯枯,离死不远了。 刚才宁兮就是趁路潇没防备,借走她一簇阳火点烟来着。 “你还在乎这点阳气吗?”宁兮白了她一眼,反而觉得她反应过激,他不过是没带打火机,顺手图个方便罢了。 路潇深吸一口气,的确,以她的体质,这点儿阳气分分钟就能补足回来,但那也很不舒服好不好! 她敲了敲墙上的警示牌:“看清楚!公共场所禁止吸烟!” “我不吸烟,用它布阵而已。对了,邹家老大叫什么来着?哦,邹承运——” 宁兮念出那人的名字,将点燃的香烟弹向半空,整只烟瞬间燃尽,灰白的气体凝聚成一团,又抽出无数蚕丝般纤细的线,烟线迅速延伸分化,如同活起来的血管,转眼张满了整个地铁站,烟络有节奏地脉动着,地铁站倏忽迸发出生气,那些经年斑驳的墙壁开始翻新,立柱上的裂纹也逐渐愈合……短短十数秒过后,时间就倒退了十年,地铁站台呈现出了簇新的模样。 但回溯还未结束,一缕烟线紧追着怨灵的气息,扎向时间更深处。 高新站台转瞬即逝,苍凉的大地上,一座旧式砖房拔地而起,道路、墙壁、门楼渐次复原,最后门楼上出现了五个大字——“邹氏铸造厂”。 宁兮眼神一厉:“找到了!” 幻影应声定住。 路潇早就被这通操作镇住了:“这也太酷了吧!” “照虚之界,合苑弟子的基本功。通晓这种术数后,只要知道怨灵的名字,就能追溯到它死亡时的影像。尽管这是幻境,但进入者却真的会被幻境所伤,还是要小心。” 路潇接着问:“既然只是幻影,怎么抓得住地下的怨灵?” “你猜怨灵再次目睹自己的死亡现场后,会不会气得跳出来打我们?我知道民间有些略通道法的人,会扎个纸人,写上怨灵的名字和八字,去凶杀地重现死亡过程,引诱怨灵现身,本质和照虚之界是一样的,不过他们搞不好会被反杀。” 路潇斜了他一眼:“你就不会被反杀么?” 宁兮不屑地轻笑:“这种事的发生概率么,约等于我渡劫时每道雷都劈在你头上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顺着烟络走进了工厂地下室。 这里约二百平宽,四米高,三面墙上固定着实木架子,堆放着各种铸件模具和图纸,灰尘扑扑,看来许多年都没有派上用场了,而今这处地下室中心,却以朱砂为墨,画着一个直径二十米的阵法。 诡异的不止阵法,还有躺在阵法中的12个人。 那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的手脚都被钉在阵法外沿的符文上,手指粗的铁扦穿透胸椎,令他们失去了行动能力,只能无助地哀嚎,血液沿着凹槽流入阵法中央,汇聚成一泊沸腾的血水。 那根致命的铁扦上裹着黄色的符箓,恰如地铁怪物手持的一样。 路潇刚想走近一点看个真切,却被宁兮拉住了手臂。 她回过头,发现宁兮的脸色有些凝重,然后他更加用力地拉着路潇向后退,似乎被那个阵法惊吓到了。 路潇没有反抗,随着他的动作往外走。 宁兮:“我觉得我今天挺适合渡劫的……” 他攥住身边的一缕烟线,使力掐断,烟雾构成的网络立刻从最外沿开始破灭,他拎起路潇用最快的速度往外跑——或者说飞。 路潇最后回望了一眼。 阵法中央时空撕裂,像门一样打开了新的世界。 无色的热浪喷薄而出,瞬间焚化了阵法中的人,然后滚滚烈焰才灌入地下室,热浪接触到的一切都瞬间蒸发,连一丝灰烬也没有留下,那裂隙后浮现出了火光冲天的峡谷与山峦,几只朱红色的巨鸟展开双翼腾空而起,想要飞过这道时空裂隙。 排山倒海的热浪即将吞噬他们时,宁兮甩手把路潇扔出了烟雾,然后自己也跳了出来。 烟雾之外,周围的一切宁静如常。 路潇转身看向不断缩小的烟雾圈,里面已经是一片异界火海,她拿出手机拍了张照,恰巧拍到那只怪鸟俯冲下来,可它一碰触烟雾边缘便消失了,仅有照片记录下了它赤红的残影。 残余的烟络很快消散,地铁站台内再次恢复正常,没有阵法,没有死人,没有火海,也没有怪鸟。 路潇敬仰地注目着宁兮:“这个真厉害!” 但宁兮的脸色却不好看:“邹家老三真够可以的,居然把亲哥献祭了。那个阵法可以打开逖檀世界的通道,因为要献祭灵魂,所以被上陶六院列为禁术,我也只是听人说过而已。” 路潇一面发送照片,一面问:“他能得到什么好处,还不是把自己作死了。” “他通晓这种阵法,未必真就死了。那种鸟叫火犼,生长在逖檀世界最深的峡谷里,以火焰为食,食火日久,喉结处会生出一颗剔透如玉的绿色珠子,直径一毫米到三厘米不等,其中直径一厘米以上的,被称为石喉青眼。这里以前一定有条地下河,因为石喉青眼不能离开水,否则将融化一切接触之物。石喉青眼能打造出分离魂魄的刀,所以一粒千金,有市无价。” 路潇比划了个切菜的手势:“魂魄还能分割?” “当然能,假如你老的不行了,就可以用这把刀剥离魂魄,塞进别人的□□,又或者你的一魄因故损坏,也可以切下来,换个别人的魄上去,从此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一身血债,长命百岁。” “别了吧,我喜欢原装的。” 路潇的手机叮咚一下,微信上传来甲方回复。 [怪谈游戏]:创意不错 [怪谈游戏]:但是图片缺乏细节 [怪谈游戏]:画风太假了 路潇直接给对方转了1万块钱。 [路潇]:定金退你,你单我不接了。 这次对方回复的更快。 [怪谈游戏]:别啊,再考虑考虑,其实我们还是蛮喜欢你的画的 [怪谈游戏]:只不过我们需要更真实的怪物,你画工还得再精致一点,价格我们还可以谈 路潇直接把对方拉黑,关掉手机,对宁兮说:“我实习单位黄了,你们得给我出实习证明。” “没问题。”宁兮稍稍侧目,察觉到不祥的气息弥漫过来,“它们过来了,你上吧。” “凭什么我上?” “因为你跑得没我快。” 路潇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宁兮已经拿出刚才逃命的速度,一个闪身上了楼梯。 “不是……咱们组织这么团结的吗?这好像和动画片里演的不一样啊!”路潇一面数着怨灵的数量,一面呼喊宁兮,“怨灵太多了,我真不行!” 宁兮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别害怕,我们组织很正规的,活着给你出实习报告,死了给你开死亡证明。” 6、潜龙在渊(6) 路潇走出地铁站台,在出口稍作停顿,让温暖的阳光带走了一身戾气。 宁兮倚着车门对她微笑:“都解决了?” “你别后悔。” “嗯?” 路潇板起面孔,一脸认真地说:“你做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 宁兮缩了下肩:“怎么有点害怕……” “下面只有十一个怨灵,还有一个没出现,我对了下人头,幻境里那个戴长命锁的小孩不在这儿。” “孩子的生命力最顽强,活下去的欲念最深,又有父母长辈的执念加持,所以很容易变成怨灵,一旦变成了怨灵,又将是最顽固的怨灵,能挣脱凶杀地的束缚也在情理之中。” 路潇随他坐上车:“它缠着老三家的玄孙女去了吧。所以现在外面还跑着两个祸害,一个小鬼,还有一个杀人如麻的王八蛋,被我逮住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宁兮摇头:“这个脾气,以后工作中见多了案子,还不得气成河豚?先说好,我们部门没有心理干预机制,你感觉受不了的话,自己找家精神病院办收容,别出去报复社会。” 此时两个人的微信同时进入信息,路潇打开了群聊。 <特殊凶器专案组(5) [公事一律艾特我]:@有求必应神小仙,你完了,爸爸回去就让你见识见识火葬场大门朝哪边开,你怎么不告诉我这里有条地下河? [有求必应神小仙]:那条河一夜消失,相当于没有了呀! [公事一律艾特我]:一夜消失这种异常你都不提一下?那是因为有人在这里召唤火犼鸟!整条河都被蒸发了! [有求必应神小仙]:原来为了石喉青眼呀,那东西要一直储存在水里吧?我给你查下蓝城气象变化。 [青城山下饲养员]:大儿砸你没事吧? [公事一律艾特我]:@青城山下饲养员,滚。 [有求必应神小仙]:大儿砸你没事吧+1 [公事一律敲宁兮]:大儿砸你没事吧+2 【公事一律敲宁兮修改群名为“宁兮的爸爸们”】 [有求必应神小仙]:青河中游绿水庄园,热量持续异常。 路潇瞥了一眼正在开车的宁兮,对他的怨气不禁消了几分。 宁兮也看见了群里的聊天记录,因为在开车,没工夫搭理他们,他先对路潇介绍了下未来同事的情况。 “咱们小组相当于外包机构,是上陶六院设在这个世界的联络点,顺便帮着维持一下秩序什么的,组内没有层级,大家都是师兄弟,说话就比较随意,这群孙子……” 路潇问出了那个一直困扰她的问题:“上陶六院是什么?” “你真的一点常识都没有。你猜万年以来,那些修成得道的人都去哪儿了?” “不知道啊,去哪儿了?” “无论人还是瑞兽,修炼到更高的层次,本世界的灵气将无法供养他们,好像蝌蚪长成青蛙后,必须去岸上觅食,他们也要去灵气更充裕的世界里生活,上陶就是本世界的出入口。六院是六个门派,世间修行者尽归宿其间,前辈们都不常驻本世了,但这里毕竟是众多子弟的出生地,有些晚辈的俗世家人都还尚在,所以六院对本世界一直挺关照的。你如果想系统学习术数,我可以帮你向六院引荐——” 路潇一口回绝:“不行不行,我这人天生反权威,受不了别人管。” “那好吧。”宁兮打转向开上公路,直奔绿水庄园,“‘青城山下饲养员’叫米染,是个巫医,不知道怎么说她,唉,大脑皮层可能没长褶子,我一直想手动开颅给她划几道沟来着。” 路潇给米染改了实名备注,顺便加为好友,一秒通过。 “……神小仙叫林川,负责凶器归档,本州发生过的所有事他都知道,外地的也知道一点,以后办案遇到历史问题,可以直接问他。” “……公示一律敲宁兮是咱们组长,凌阳弋。”宁兮说完这个名字,瞥了路潇一眼,发现她当真面不改色,就摇了摇头,“他是凌阳家的人。” 路潇一脸不明所以:“姓凌阳怎么了,很值得骄傲吗?” “你可以的,我看好你!”宁兮的眼神里带着些促狭的意味,“总之他只是来体验生活的,以后工作上的事情直接找我,后勤的事情找特设处。” 路潇陆续加上了组员们的好友。 听宁兮这么一说,路潇就脑补凌阳弋是个纨绔二代,混不吝,小说里主角打脸专用的世家子弟,然而一打开这人的朋友圈,她却大吃一惊。 这位凌阳同志参加了几十个公益组织,朋友圈里只有公益信息,从关爱孤寡老人到陪伴特殊儿童,从捐资捐款到重症陪护,包罗万象,不惧苦累,仿佛这人每天一睁开眼,不是在做善事,就是在做善事的路上,光献血记录就晒满了四本,而且每天都热情满满,从不抱怨,要是功德能量化,只怕四大洋都装不下,这是个好人啊! 相比之下,林川的朋友圈就很普通了,不过都是新番动态、游戏链接、还有各种漫展实拍而已,分明一个死宅,看不出什么异常。 米染的朋友圈则被草木图片刷屏,几千条动态全是“今天在某地发现了某种草木、有什么功效”,而且每天要发上几十条,跟个微商似的,路潇果断屏蔽了她。 出乎意料的是,宁兮竟然给米染的每条朋友圈都点了赞,要知道宁兮自己的朋友圈都空空如也,也从不回应其他组员的动态——路潇看了一眼宁兮,他话里的态度不是有点讨厌米染的吗? 没等路潇搞懂小组内复杂的人物关系,车辆已经开到了绿水庄园。 临江别墅区必然属于富人,绿水庄园房价高达每平六位数,据说小区门口的保安都穿着高定制服,因此连公交车开上这条路,都会不自觉地减速慢行,生怕一声喇叭震没了当月工资。 高定保安拦住了宁兮的车。 “先生,您有邀请吗?非本小区车辆禁止入内。” “邀请么——”宁兮开着本地警局提供的便车,在车里搜索一番,果然翻出了一个警灯。他把警灯扣在车顶,还嘀嘀按响两声,“现在行了吗?” 保安不敢阻拦,放他们进入了小区。 两个人并不着急,只开着车来回遛圈,石喉青眼不是凡物,必须使用大量的水来供养,这种水量甚至能影响小区域的气象,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稍后,小区内的温泉会所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会所位于小区边缘,与其他住宅相去甚远,装修低调,没有任何宣传与介绍,门侧高挂着一方巴掌大的木牌,上书“绿水温泉”四个古体字,如果普通人路过此处,只会把这里当成私宅。 这栋建筑乍看起来并无异常,但只要细心观察,就能发现它简直和周边不属于同一个自然带! 温泉会所周边的草木远比其他地方更加茂盛,也更加丰富,而且多得是本地没有的草种,大团蕨类与苔藓漫上围墙,交织成不亚于雨林的壮观景象。 这里的温度和水汽必然常年远超平均值。 宁兮拨通本地接洽人的电话,分分钟查出了温泉老板的身份。 屋主姓王,是个出名的艺术品拍卖商,不只这间温泉会馆,整个绿水庄园都属于他名下的地产公司,财大气粗,声名显赫。宁兮叫对方找到王老板,带去警局稍后见面。 小区保安队姗姗来迟,保安队长堵住了宁兮和路潇。 “先生女士,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宁兮:“这家温泉会所一直这样吗?” “对呀,十几年了,一直就这样,听说是自然温泉呢,不过……”保安队长犹豫一下,说,“以前这里成天水汽弥漫,今天不知怎么突然停了。” 宁兮:“你有会所的钥匙吗?” “啊?啊!没有没有,您想进去的话,我可以替您联系老板,这家温泉会所实行会员制,不对外营业,或者您拿搜查——哎?” 保安队长一句话没说完,就看见宁兮原地起跳,踩着藤蔓借力,顷刻间翻过了四米高的围墙,身姿比一只鸟还要翩然。 路潇尴尬地对保安队长咧嘴笑了下,随即也蹬着墙翻了进去,留下外面一群人徒劳地大呼小叫。 高墙后铺着白沙黑石,砂石上刷出了流水的纹路,枯山水间竖起一棵碳化过的木雕,陈列极尽简洁,整间院落看不到半点儿绿色,和墙外如同两个世界。 顺着砂石上曲折的小径走近建筑,推开楼门,迎面的大堂却很狭促,穿堂而过,可见后面挖着偌大一方汤池.池水又深又阔,左边以暗渠和闸门接入青江,右边设闸口排水回流,这里一点都不像是泡温泉的地方,倒像是核电站的散热水循环系统。 大堂两边分别用竹屏隔开了两间房,路潇顺手拉开一扇竹屏,立时倒吸冷气,招呼宁兮过来看世面。宁兮没有理会她,而是拉开了另一扇竹屏。 两面竹屏后各摆放着一台巨大的蒸汽机。 蒸汽机周围还配套了发电机,可以为整间温泉会所提供动力,驱动照明设备、电视电脑、净化器、制冷机,完全自给自足,非常实用。 石喉青眼之前一定就藏在这里,但是现在它不见了。 7、潜龙在渊(7) 这位王老板是个公众人物,一天要出席800多个公众活动,把有限的生命全用到了无限的名利场上,警方只要查一下公众新闻,就能够排出他未来三个月的日程表,精确到分钟那种,所以很快就在当地最大的酒店里找到了人。 王老板刚在酒坛里泡过,醉醺醺的,直到被警察架上车,嘴里还嚷着再来一瓶。 警察受不了他的样子,拧开一瓶矿泉水交给了他,王老板拿过矿泉水,还当端着酒杯,见谁要敬谁一杯,一路敬进了市警察局。 王老板被警察搀进二楼办公室,按在椅子上,他对面坐着同样刚到不久的路潇和宁兮。 因为本类案件等级较高,未经允许,外人不能旁听,因此警察们都带上门离开了。 王老板笑呵呵地举手:“这个酒带劲儿,干杯!干杯!” 宁兮夺过矿泉水,放到桌子远端,手上因故沾染了一点水渍。 他蹙眉看着手指上的水渍,对路潇说:“你去拿包纸巾来。” 路潇瘫在椅子上:“非工作问题自己解决——” “你去拿纸巾,我帮你申请一间两室一厅的单人宿舍。” “——但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儿上。” 路潇起身离开办公室,走到外面去找值班警察,她刚刚接过纸巾,身后办公室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路潇眼神一厉——办公室里的气场变了,一种磅礴而又妖异的气场奔腾散溢开来,激得她下意识握住了右腕上的珠串。 她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办公室,一脚踹开门,只见宁兮和王老板相对而坐,气氛安静和平,与她离开时并无不同,而那股震慑到她的气场也离奇消失了。 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只有王老板不太对。 他双目圆睁,耸肩耷背,抖得跟个筛子似的,上牙磕着下牙咯咯响,明显是一副吓破胆的模样。 宁兮拄着椅子扶手支着头,还维持着懒倦的姿势,淡定地问:“酒醒了吗?” 王老板点点头,惶恐作答:“醒、醒了,刚才……刚才那是什么?” “什么?”宁兮歪了下头,“哦,没什么。” 王老板害怕地往后挪了挪:“不是,我肯定看见了,你你你你……” 宁兮故作神秘,避而不答,只从路潇手里拿过纸巾,抽出一张擦去手上的水渍。 路潇追问王老板:“你到底看到什么了啊?” 王老板凝神苦思,片刻后茫茫然地说:“我也不知道,就是很粗,很大……” 宁兮正用纸巾擦着手,听他这么一说,差点把自己的手指揪脱节,立刻喝止住他:“哎!你瞎说什么呢!” 路潇眄了一眼宁兮,厌恶地撇嘴:“咦——” 王老板真是被吓坏了,现在依旧一脸木讷,自言自语地说:“我没说错,我真的看到了,还很长……” “给我闭嘴!”宁兮咬牙切齿地指着王老板,恐吓道,“你说话前过过脑子!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门口的警察开始窃窃私语,猜测频出,场面十分尴尬。 “散了散了,围这干嘛啊?“路潇对门外的警察们嚷嚷起来,同时大张双臂,夸张地划了270度的弧线,做出了一个表示很大的手势,“你们也想看啊?不怕吓着啊!” 这可不是一个替宁兮解围的态度……这是怕宁兮不够尴尬…… 门外的警察听闻此言,立刻哄笑出声。 “路潇!”宁兮连名带姓地叫她的名字。 路潇咳了两声,端正脸色,再次对外面的警察说:“走开走开!人家这儿工作呢!” 警察们闻言纷纷散去,并且友善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跑去他们看不到地方继续讨论,欢声笑语隔着门传来—— “太nb了吧……” “真放得开啊……” “肃然起敬……” “还能把人吓傻了……” …… 路潇不敢看宁兮气成茄子色的脸,就对王老板说:“谈正经的,我们叫你来,是想打听一下绿水庄园里那家温泉会所的事。” 此时王老板已经从惊吓中恢复了正常,他挪得离宁兮更远了些。 “温泉会所啊,那是朋友托我代管的,我不过挂个名而已。” 宁兮:“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王老板昂首挺胸,骄傲地说:“褚玉飞!” “褚玉飞!”路潇果然大惊失色,“蓝城大学艺术学院的褚教授?” 王老板对她的反应很满意:“你知道的吧?我和褚教授可是老朋友了。” 路潇稍稍向宁兮偏头,小声说:“褚玉飞就是《潜龙在渊》的第三代传人。” 宁兮面无表情:“哦,艺术界的名人,你和他认识多久了?” “我们是世交,当年他老师和我父亲的关系特好,本地艺术馆里有一幅《青江水月图》,那就是当年他老师送给我父亲的寿礼,我们交给艺术馆托管了。后来他老师过生日,我父亲把青江别墅送给了他,也真巧,他老师改建院子的时候,竟然挖出了一眼温泉,你说蓝城这地方哪来的温泉水系啊?” 路潇:“说说褚教授。” “哦哦,褚教授是他老师的关门弟子,经常跟老师来我们家做客,他老师没结婚,一直拿他当亲儿子,把所有遗产都留给了他。后来他老师急病走了,我想把青江别墅过户给他——送出去的东西不能往回拿是不是?褚教授硬是不要,我非得给,撕吧来撕吧去,最后他说干脆房子算他的,产权算我的,他想来住就住住。后来那一片纳入市规划,他就把别墅改成了温泉会所,可他忙啊,会所盖了这么多年还没盖完,一直没开始营业。” 事到如今,路潇总算摸清了这家温泉会所的来龙去脉。 所以这个所谓的“温泉”,最早是褚教授的老师搞的鬼,后来又传给了褚教授,联系到石喉青眼的特性,只怕如今褚教授的身体里已经不是原本的灵魂了…… 那么在此之前呢?褚教授老师的老师,当年青江岸边与隐士一见如故的前院长呢?更久远前,那位来历成谜的隐士呢?他们的身体里又是谁的灵魂? 《潜龙在渊》雕刻80余年,风格如一,细节连贯,技艺代代精进,业界一直赞颂此门青出于蓝,不负盛名,但如今看来,若80年间雕刻这幅巨型浮雕的始终是同一个灵魂,《潜龙在渊》能有今天这种艺术高度,就不足为奇了。 路潇打开校园网,查了一下艺术学院的课程表,发现褚教授因身体原因取消了今日课程。 她有点着急了,褚教授取走了石喉青眼,肯定是要开始灵魂置换,又有无辜者要倒霉了。 宁兮一面吩咐人定位褚教授,一面又叫警察沿河搜索——石喉青眼不能离开水,必然只能通过青河运输。 稍后运管局和手机定位同时传来信息:一艘中型渔船正沿青河开向下游,目标的手机就在船上! 确认目标位置的同时,附近警局已经派人截停了船只,现场警员确认船只租赁者褚玉飞当场跳河逃生,下落不明,船上只剩下一个男大学生。 现场警员和宁兮连线:“受害人情况很不好,我们现在把他送去医院。” 宁兮叫停了他们:“别急,他怎么了?” “他身上没有伤口,但无法唤醒,心跳和呼吸也越来越微弱,也许是中毒了。” “不是中毒,固定船只不要靠岸,什么都别碰,我们马上到。” 宁兮挂断电话,对路潇说:“赶快走,去晚了人就没了。” 他们由车转船,紧赶慢赶,十分钟后总算登上了这艘停泊在青河中央的渔船。 陈旧的渔船周围水雾缭绕,几乎看不见人影,走得近了,才会发现船后还拖着一个铁笼子,雾气则是从船外二十米的水下冒出的,现场的温度特别高,像是桑拿浴池一样。 现场警员指着甲板上湿漉漉的人说:“我们什么东西都没敢碰,就他不知道怎么处理。” 路潇望向那人,皱起眉头,这人的魂魄飘忽浮动,仿佛随时要脱体而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灵魂没了□□的约束,开始自然散佚,眼看着就要落下一个魂飞魄散的结局。 宁兮甩开外套,直接扎向河底,捡起了褚教授没来得及带走的石喉青眼。 这东西已经被打造成了一把双面带尖的细长菱形匕首,匕首中心嵌着一颗绿色的玉珠,妖光闪闪,绿色的光圈像涟漪一样在水里扩散,光圈扩展出二十米后自然消失,消失的位置江水沸腾,涌动出浓浓的白雾,像是秋日草地上的蘑菇圈。 宁兮半浮出水,对上面的路潇摆手:“把他扔下来。” 路潇拎起半死的男生扔进了水里。 没有灵视的普通人眼里,水下的景象就变成了这样——宁兮手里拿着一把古怪的匕首,一面挽着稀奇古怪的兰花指,一面持刀在男子身上戳来戳去,速度快得跟剁饺子馅儿一样,但是他落手却极轻,刀尖刺破表皮,连一丝血都没有渗出。 只有路潇看得真切,宁兮捏着离体的魂魄,像往枕头里面塞棉花一样,一点点把他的魂魄塞回了身体,但是看着看着,她的眼神就不对劲儿了,仿佛吞了苍蝇一样难看。 宁兮修补完枕头,顺便还缝了个漂亮的花边,男子突然长吸一口气,睁开眼睛,接着吓得嗷嗷扑腾起来,宁兮叫警察把人捞上去,然后将石喉青眼丢进;船后的笼子。 “船就停在这儿,派人守着,不要开动,更不要让那把匕首离开水。送受害人去医院,无需治疗,安心静养,一两个月后就能恢复如初了。” 宁兮交代完石喉青眼的处置方法,发现路潇正发呆,就伸出一根手指朝她的眼前晃了晃:“怎么了?脸色怎这么难看?” “你刚刚那套手法,很奇怪啊……” “人身有三百六十处关窍,每动摇一魂一魄,需要开启三十六处关窍,启合每处关窍又需要不同的手势结印,你理论基础这么差,没见过也很正常。” “但这个我还真学过……我学这个的时候,他告诉我这是古代行军用的手语,不过我早就知道战场上不会为了‘煎炒烹炸烧焖煨焗炖熬蒸煮……’各设计一个单独手势的!” “哈?他是怎么教你的?” 路潇想了想,语言不好表达,干脆现场给他表演了一套简易番茄鸡的烹饪方法。 宁兮:“这六个结印对长华三脉,能让濒死者延寿一刻钟,是种很实用的术法。” 路潇:“去青城报到前,我想先刨了那个老东西的坟。” 事到如今,褚教授已经失去了石喉青眼,无法更换身体,在警察的大力追捕下,何时被捕只是时间问题。 便在他们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候,路潇却接到了来自医院的电话。 “陆女士,之前你说这边有什么问题,都要及时通知你,刚才屠小姐的情况急剧恶化,现在已被送进手术室,她的心脏突然开始分裂,情况相当糟糕,可能支撑不了多久了了。” 8、潜龙在渊(8) 屠小姐正在发生不妙的变化。 她的心脏二分为四,增生出一半功能不全的心房,这不是人间的疾病,院方根本无能为力,只能用设备暂时维持着她的心脏机能,至于能维持多久,长不过一小时,短不过下一秒…… 屠小姐和褚教授都已病入膏肓,怨灵对两人恨意深重,必定会潜伏到其中一人身边,等待其死亡,所以只要守住这两个人,就可能抓住怨灵,结束这断孽缘。 两人经过一番商议,决定兵分两路,宁兮前往医院,想办法延缓屠小姐的病症,路潇则要在警察的辅助下,尽快找到跳水逃生的褚教授。 其实警方确认了褚教授身份的同时,已经搜查过学校、住家、他常出没的商业场所、《潜龙在渊》雕刻现场,以及与他较为亲密的同事朋友家,结果都一无所获。 这家伙在蓝城潜伏80余年,早把本地的情况摸透了,虽然躲不过一世,但躲过一时还蛮轻松的,问题是屠小姐没有时间等他了。 青江岸边,路潇坐在车里,听着官方接洽人传来一个又一个坏消息,心里就也跟长了两个心脏一样,怦怦地乱跳个没完。 接洽人问:“还需要我们做什么?” “不是……找人这件事不应该你们更熟吗?” 接洽人皱了下眉:“你们是这个案子的主办单位,当然如果你不想做,我们也可以全权接手,不过后果只能你们来承担。” 路潇望向车外,一辆巡逻警车恰巧开过,红蓝色的警灯照进车窗,她突然明白自己并非以一个学生的身份和他说话。 此时此刻,后边车里有一组机动警察供她随时调遣,还有更多人在警局待岗,她一句话,能让蓝城所有警备力量20分钟之内集结,乃至于□□程封锁道路、暂停航班、控制商政要员…… 她是货真价实的特凶组外勤,甚至不是实习生,不是谁的下属,在这个没有层级关系的小组里,她自己就代表了特凶组的最高权限。 因为他们是人类面对未知力量唯一也是最后一道防线,如果他们倒了,其他人就只能认输,甚至坐以待毙。 她怎么能把责任推给完全无能为力的普通人? “帮我准备一杯水。” 她的要求很快得到满足,一杯水放在了她的面前。 路潇走下车,把水杯放在引擎盖上。 这世界的基本规则是因果。 有因才有果。 想跨越因得到果,其实不算很难,只要支付相当于因的寿命就行,至于支付多少,全看冥冥中一杆不讲道理的秤,总是取多予少,上不封顶,俗称兑命。 这种法术是术数的根基,凡入此行,不需要学习就自然通晓,但基本不会有人尝试,就像3岁的孩子和80岁的老人都知道怎么死亡,但他们绝对不会毫无理由真的那么做。 有些旁门修巫术的人,会用这种方法诅咒仇家,可往往自己被反噬死了,仇家却并无大碍,偶尔有一兑一换了的,大概也是注定长寿的青年人换了快死的老年人,将来能扭转乾坤的贵人换了一世潦倒的无名小卒,岂止不值两个字能概括的? 可路潇现在没办法了,她决定试一下。 路潇屈指弹了一下水面,水滴迸溅,散发出金色的光芒,她猛地一甩右手,杯中的水便拉出一道金色的水线,犹如长鞭直甩上天,而后长鞭倏忽如长蛇复生,急速扎进她的手心,清水漫溅,金光入掌,整条水线还有一米消失之时,她突然握拳,剩下的一米水线瞬间熄光并且落在了地上。 “不对!”路潇皱起眉头,“邹承启已经死了!” 邹承启就是邹家老三。 接洽人说:“既然他已经死了,我们就转移去医院吧。” “不,邹承启的灵魂已入轮回,我不敢追踪他的三魂七魄,但这个人最少死了几十年,邹承启不是褚教授。” 路潇低下头,陷入沉思。 目标一定是邹家人,既然不是邹承启……她灵机一动,想起那个不怎么惹人注意的邹家老二——邹承文醉心琴棋书画,褚教授沉迷雕刻,这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她这样想着,第二次将手伸进杯中。 始终在旁围观的接洽人开口问:“你没有问题吗?” 路潇摇了摇头:“我没事。” “那你脸怎么白了,不行给他打个电话吧。” “我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不行。” 水线再次扬起,金光通明,这次水线还剩两米就被她捏碎了。 “找到了,还真是他啊……”路潇撑着引擎盖喘了几口气,想到一个问题——屠小姐是老三姨太太生下的后裔,如果老二才是杀害老大的凶手,那这个屠小姐应该是老二的子孙才对啊,哎?这他们家的人物关系可就有点复杂了…… 路潇说:“他在《潜龙在渊》那儿。” “我们已经找遍了浮雕附近每一寸土地,没有发现人。” “那家伙跟黄鼠狼一样,超能钻的,我带路。” 路潇与司机交换位置,坐上了警车驾驶位。 此时整个《潜龙在渊》景区都已被封锁,搜索工作仍在继续,路潇叫停了现场的工作人员,管接洽人要了一根甩棍,然后徒手攀上了浮雕。 她身姿轻巧地沿着龙鳞向上攀爬,一直来到了峭壁百米高处、游龙前爪的位置。 若从远处观望,旁人只会觉得这只龙爪锋利虬劲,做抓握状,而攀援到龙爪上方某个特定角度,才能看见龙爪抓破石壁,抠出了一个只容一人通过的孔洞。 路潇轻巧地荡进来,两足落地,弓着身体钻进了通道,借助灵视,她惊讶地发现《潜龙在渊》并非一座浮雕,龙身潜藏于山内的部分同样被雕刻出来了! 路潇想象不出这幅雕刻的全貌,那恐怕是透支她艺术鉴赏能力的绝世佳作,只是……世人可能没有机会见识到了。 她寻着叮叮咚咚的凿击声一路前进,转过一个拐角,通道尽头亮起一盏矿灯,褚教授——或者说邹承文,正全神贯注地雕刻着一片龙鳞,毫不理会这位意外闯入的客人。 路潇也没有理他,通道里集聚着浓重的怨气,怨灵一定就在附近,当务之急是找到怨灵,拯救医院中那个无辜的少女。 突然间,褚教授手里的凿子掉落在地,然后倾身歪到,他背后的骨骼发出令人不安的摩擦声,在空洞的石窟中格外清晰瘆人。 路潇闻声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 褚教授的情况比屠小姐还要糟糕。 一颗原装眼珠掉出眼眶,悬挂于脸颊,原本眼眶的位置则窝着一颗更小的眼珠,这颗畸形的眼珠时而滴溜溜乱转,时而努力向上翻白眼,非常有主意,完全不听大脑使唤。 这还不算要命。 他背部隆起一个乌龟一样的壳,仔细分辨,能看出那是一层纤细的赘生肋骨,它们有些已经被挤碎,还有些反扎进体内,深深刺入心脏或者肺的位置,应该已经造成了脏器出血。 路潇拿出手机,准备打给警察,还没摁完号码,屏幕上先弹出一条信息。 信息来自宁兮——她快死了,抓紧时间。 通道里响起凄凄哀哀的哭声,时远时近,时大时小,摸不到源头。 路潇收起手机,甩手握住珠串,一拳砸在石壁上,蓝光迸溅,坚硬的岩石渗出黑色的浆液,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影子倏忽飞开,窜到了路潇的头顶。 她抽出甩棍,缠上珠串,一跃而起直插向那影子,原本平平无奇的甩棍突然具备了超越材质的坚韧,一击之下,深入岩石三寸! 影子瞬间窜开,却被甩棍上蓝色的符文链条紧紧咬住不放,符文越缠越紧,怨灵的速度也越来越慢,而且它拖着这条发光的尾巴,根本逃不脱路潇的追捕,很快就被面对面抵在了墙壁上。 两相对峙间,低沉的哭泣忽然变成了凄厉的哀鸣。 影子像闸口一样,喷出了大量磅礴的黑色液体,瞬间淹没了面前的路潇,然而这黑色的液体并非实体,触物既散,液体碰到的一切都变得冰冷入骨,这就是怨灵枉死后凝聚的怨气,它的痛苦,它的悲哀,它的不甘心…… 两分钟之后,怨气发泄殆尽,蓝色的符文也将怨灵牢牢桎梏起来。 怨灵逐渐呈现出了人的轮廓,仿佛是路潇自己投在石壁上的影子。 路潇轻柔地说:“好啦好啦,我都听到啦,剩下的事情放心交给我,安心离开吧,你将从仇恨中解脱,融入新的生命,去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吧。” 符文最后一次闪烁,洞窟内恢复了宁静。 警察接到危险解除的通知,立刻悬降入他们所在的洞口,运出了已经无法动弹的褚教授。 回到地面后,教授彻底有进气没出气了。 他背后赘生的肋骨不再生长,但已经长出的部分刺入内脏,每次挪动都会造成新的出血,此时的他就像一堆多米诺骨牌,风一吹都可能导致全盘崩溃。 警察们只能把他挪到青江河滩上,让他自己换个舒服的姿势坐着。 路潇坐向他身边。 她看了一眼褚教授,对方摇了摇头,于是路潇朝警戒线外的接洽人摆手,示意不要叫急救了。 此时天已入夜,对岸楼台如新,头顶明月如故,他们身前是延绵无尽的青江,身后是栩栩如生的《潜龙在渊》图,清光辉映下,水面上又升起了淡淡的薄雾…… 9、潜龙在渊(9) 邹承启的太太,本该是邹承文的未婚妻。 邹家二少爷与未婚妻青梅竹马,还有层指腹为婚的关系,又都是受过西式教育的新人,志趣相投,所以时常一同游船、喝茶、跳舞,一天天好不快乐,如无意外,他们的婚后生活也将十分美满,怪只怪他年轻时太贪玩,总想着成家立业后便难得自由,因此一直拖着不肯完婚。 后来他染了肺结核病,当时肺结核病还属于绝症,无药可医,沾上就是个死。 双方家庭都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女方家断然不会把女儿嫁给行将就木的人,可这时候,他们突然发现女儿怀孕了。 这种事瞒是瞒不住的,以当时的社会氛围,女方家要么把女儿嫁给邹承文,过门后直接守寡;要么给女儿一笔钱,让她离开家乡,去外地买房置地自己过自己的,权当没这个人了。 后一种选择显然更和人性,于是邹承文与未婚妻商议,将她送到海外留学,彻底远离这些闲言碎语,过几年轻松愉快的日子。 可两人并没有考虑到,他们背后还有着更复杂的家族利益。 女方家筹备了一家贸易公司,邹家也辛辛苦苦地跑完了贸易公司的手续,两家齐心合力,花了大钱才办妥这套流程,每年能多几十万的进项。 如果这时候女方悔婚,男方家的脸往哪儿放? 如果让她嫁进门守寡,女方家的脸又往哪儿放? 两边都没脸了,这每年几十万的生意还怎么继续合作? 他们都是既要面子又要钱的人。 于是就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他们让女人嫁给邹承文的弟弟,邹承启。 邹承启虽然吊儿郎当,一身毛病,身无长物,还娶了一堆姨太太,但他到底是周家的三少爷,正妻位还空着,所以女人嫁过来不算降了她的名份,她就是周家名符其实的少奶奶,往后照样吃香的喝辣的,她腹中的孩子也能以周家子嗣的名义继承家产。 除了未婚妻和邹承文,所有人对这个安排都很满意,邹承启这东西更不在乎家里给他塞一个女人,他背地里还和姨太太嬉笑,说他这辈子饺子也吃过了嫂子也玩过了,可以算作十分圆满。 商量妥帖,两家便各自准备起来。 邹家宅邸内喜气洋洋,处处张灯结彩,成车的聘礼和嫁妆出出入入,下人们各自得了红包,每日也都欢声笑语的。 只有邹承文快要气疯了,先是和大哥吵,后来又和大嫂吵,但是他一个快死的废人,说话又能有几斤分量?到后来说得别人烦了,干脆以晦气为名,不准他进前院,连下人都不愿理他了。 于是他想,要疯就疯到底,便趁着十五这日大哥全家去庙里上香,雇了一伙强盗半路劫车,把人绑去工厂献祭了,换来一颗石喉青眼。 有了工具,还要有试验品,毕竟打通人身三百六十处关窍的手势结印非常难学,他不可能直接拿自己试刀,几乎杀光三弟全家后,邹承文终于熟练运用起这项技巧,也给自己换了一副健康的身体。 他将自家杀了个七零八落,最后只剩下老三的几位女眷和他的孩子,女眷们各自散了,孩子也被送去了乡下,一场悲剧发酵至今,成就了今天这场结局。 邹承文慢悠悠说完这些往事,宁兮也刚巧从医院来到了青江畔。 宁兮翻过警戒线,走到两人身边,对路潇点点头。 路潇看到他的眼神后安下心来——屠小姐得救了。 此时邹承文的状态一刻不如一刻,他用残存的左眼望向江面,目光飘忽,仿佛看到了什么。 路潇追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石喉青眼的?” “他们婚礼当日,我受不了家里热热闹闹的气氛,便求人把我抬去了青江岸边的工坊。那天我原想跳下去,可又觉得辜负了清风朗日,于是我就像现在这样,坐在延伸出江面的竹楼里,一直等,一直等,等到伙计们都回家了,对岸的酒肆茶房也关门了,月满中天之时,我突然看到了一条龙。” 路潇皱了皱眉:“什么龙?” “潜龙在渊。”说到这四个字,他暗淡无神的左眼里突然迸发出光芒,甚至抬起无力的右手,在江面上绘出了龙的轮廓,“白龙长逾千丈,浮水而来,鳞光闪闪,须爪如生,一任南行,隐于雾中!” “……我此生从未想过,天地间竟真有这样威严震撼的神物,可它为什么偏偏出现于我将死之时?如果再早一些,如果我还能提笔,必将这幅图景流传于世!思及于此,我不禁痛哭,我见到了如此俊逸的神迹,却没办法将它传颂下去,那见与不见又有什么不同,倒不如不来与我相见!” 路潇看他快完了,却还扯东扯西,生怕他咽气之前说不出怎么拿到石喉青眼的。 “这和石喉青眼有什么关系啊?” “那时候,有个赶夜路的少年人听见我痛哭,特意登楼来看我,我与他说了那条龙的事,少年觉得我很可怜,就教我知道了石喉青眼这种东西,还教会我打通人体三百六十处关窍的法门,再后来的事情,便如你们所知了。生与死于我并不重要,我此生心心念念,不肯往生,都只是为了完成这幅《潜龙在渊》图,可到底啊,到底没有办法了……” 宁兮:“那位少年长什么样?” 邹承文陷入回忆:“是位很客气的学生,长着一头白发,年纪比这位姑娘还小些,那人说话声音又轻,眼神又温柔,还懂得那些奇怪的法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我在蓝城等了一百多年,却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三人一同望向江面,静静等着什么。 忽然间,一阵无源的风吹来,江面上的白雾凝聚成了龙的形状。 巨龙身姿夭矫,鳞爪与浮雕上别无二致,连浮雕上未曾刻画的龙头也活灵活现,龙首上生着如玉的角,双角分化成闪电般的纹路,角尖曳动着冷光,这既不是牛的角,也不是鹿的角,不是路潇所能想象到的任何一种角,这是只属于龙的角。 雾龙顺着清河缓缓游动,千米之后,还原成了淡淡的雾气。 邹承文瞠目结舌,完全说不出话来,他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一次这让他疯狂一生的神迹! 宁兮轻声说:“一百年前,我南下青城,偶见月满中天,风清气爽,一时放肆现出原形,没想到竟然结下一段孽缘。” 邹承文却听不见他说什么了,他依旧维持着眺望江面的姿势,眼中光芒渐渐暗淡,随即终止了呼吸。 宁兮回头对接洽人勾了勾手指,叫他们把已经死去的邹承文抬走,事到如今,地铁怨灵已被打散,伤害它们的凶手也魂归西天,这起案件该画上句号了。 警方将邹承文送上车,当场开具死亡报告,准备即刻拉去火葬场消尸,而后接洽人开始和地铁公司以及景区沟通,安排后续恢复事宜。 宁兮表情冷淡地看着路潇:“你刚才使用了禁术。” 路潇笑着耍赖:“我理论基础差,根本不懂什么叫禁术啊!” “别装,我知道你听得懂,你不是六院的人,这次就算了,但不准再用那种禁术,这种法术不只会消耗寿命,更会损伤魂魄,可不是什么大不了一死的法术。” 路潇轻轻摇头:“可那种时候,我还能怎么办?” 宁兮用右手比成枪的手势,戳在自己心脏的位置:“如果一个警察对着自己的胸口来一枪,就能换一个犯人被捕,你会准许他用这种方式破案吗?” “我当然不会让别人这么做,可是我——” 宁兮直接打断了她:“你你你!你什么你!你靠自残破了这个案子,下次轮到别人遇上同样的事情,要么也给自己一枪,要么就要面对道德审判。你道德高尚,你不怕魂飞魄散,那就滚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奉献生命,别用我的组员衬托你的圣母光环。” “嗯,以后不用了。”路潇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便很痛快地许诺了。 她沉默片刻,改换一种更困惑的语气:“可无论如何,我不是刚刚救了个人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跟我沟通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客气点呢?” “我为什么要对你客气?” 路潇点了点头:“哦,那我懂了,你们这个物种就是不会说人话。” 宁兮挑眉:“你活的不耐烦了?” 路潇揉了揉肩,这次竟然没有回呛他。 宁兮继续说:“我要通过水路押运石喉青眼,晚几天才能回青城,你自己去部门报到吧,哦,还有一件凶器正被运来蓝城,明天上午10点抵达,你今晚回宿舍收拾一下,明天把那件东西一起带回凶器组。” “没问题。”路潇答应一声,起身离开了江畔。 她坐上车不久,宁兮的手机叮咚一响,进来几条微信信息,点开一看,信息来自凶器组。 <特殊凶器专案组(5) [少年英雄小哪吒]:@公事一律艾特我 [有求必应神小仙]:上道 [公示一律敲宁兮]:上道+1 [青城山下饲养员]:上道+2 10、鸟焚其巢(1) 大四没什么课,许多同学已经开始实习或者毕业旅行了,所以路潇外宿一夜,并没有引起太大关注。 地铁遇袭的室友被医院释放,医疗记录上写着她吸入致幻气体,产生臆想,并无大碍,只需服药一周即可活蹦乱跳,其实那瓶看起来高大上的药片,不过是加了色素的淀粉而已,但室友吃完药,还真感觉脑子清醒了不少! 此时室友正趴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路潇收拾行李。 路潇被她盯得发毛,忍不住回头笑着说:“你要表白就趁早,明天可见不到我了。” “潇潇,你昨天晚上真的没有坐过地铁吗?” “真的没有,从我进门起你都问过八百次了,再问我就给你的复读机断电。” 室友抱着被子原地打滚:“可我好像看到你了,还抱过你来着,像做梦一样,地铁里有好大一只怪兽,我差点以为自己穿进了铁甲小宝……” “我看你脑子还是不清醒。”路潇用一板巧克力砸中她的头,“地铁卡我会挂失的,你别管了,你那点有限的想象力留着用在自己的婚礼上吧,还有,以后不要再看铁甲小宝了。” “为什么不让我看?”室友剥开巧克力,一面吃一面问,“对了!你去的是不是正规公司啊,怎么连准备的时间都不给人家留?你和我定个暗号吧,如果你被黑`社会控制了,就给我打电话说暗号,我带着你姐夫去救你!” “你们两个捏在一起,战斗力最高相当于一只半橘猫,也敢跟我夸这种海口?” “你这是侮辱我的人格!” 路潇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晃了晃:“你女神签名版的礼盒装小说,我不想带走了,要不要?” “喵!” 路潇走过去,把小说放到了她的床上。 室友突然张开双臂抱住她,还没说话,眼泪先掉了下来:“潇潇,以后见不到你了可怎么办呀!” 路潇无可奈何地拍着她的背:“我又不是去英勇就义,会回来参加你的婚礼的。” “那我一个月结一次婚……” 路潇哑然无语,不懂以她的智商是怎么考上大学的,这可能就叫吉人自有天相吧。 稍后学妹们来与路潇道别,顺便瓜分了那两箱书籍杂物。路潇把打包好的衣服交给校红十字会的学妹,留下洗衣店的清洗费用,让她帮忙送洗之后,再捐赠出去。 如此一番分配完,她身边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手提箱,里面装着两套换洗衣服、证件、银行卡,以及一台超薄笔记本电脑,行李箱上方横着一把装在黑布袋中的长刀。 刀身全长五尺,刃宽一寸许,背向弯出睫毛般的弧度,微微压沉了塑料行李箱的盖子。 这就是她准备带去青城的全部物品了。 路潇关掉灯,躺回双人床的下铺,摩挲着入住第一天就压印于上方床板的符文,悄悄擦去了一个符号。 上铺的室友早已去外地工作,开始了新的人生,而她也将走入人生的下一阶段,只是她的人生却不能和任何朋友分享。 这一夜她没有休息多久,清晨四点,电话铃声吵醒了她的清梦。 路潇拿起枕边的手机,想看看谁这么没眼色,结果屏幕上却打出一个111开头的号码。 111是全国统一的报警号码,后边加上州代码或者市区位号,就是各个地区警察厅或警察局的官方号码。 她立刻端正态度,按下通话接听键。 “路小姐!飞机即将抵达机场,飞行员撑不住了,你能不能马上来接应?” 路潇一时没听明白,什么就撑不住了:“啊?” “总之车已经去接你了,两分钟后到,你马上下楼!” “哦哦,好的!” 路潇挂断电话,跳下床,飞速洗脸刷牙换衣服,然后拎起箱子与刀走向寝室门。 她在门口处停住脚步,回首看了一眼仍旧沉睡的室友。 那家伙半个身体悬出床外,眼看着就要掉到地上,她见状微笑,举手擦花了门框上方的符文,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路潇下到二楼平台的时候,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也跑了上来。 七八个人与她迎面相遇,开口便问:“你是路小姐?” 路潇刚一点头,对方立刻接过她手里的刀和箱子,抢劫似的掉头就走,路潇紧随而上,跟着他们来到楼下,只见两台挂着警牌的车直接开到了宿舍门口,不等她多问一个字,对方已经像捉贼一样把她摁进了车里。 路潇欲哭无泪,明天蓝城大学就会传出新闻,说她涉嫌吃喝嫖赌坑蒙拐骗被警察拘捕了…… 车辆启动,趁着日出时分街上空旷,直接将油门踩到底,飞也似的开往入城口。 车中,陌生男人塞给路潇一本文件夹。 “就是这个东西,我们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 文件夹里装满照片,照片上是一面镜子。 那种最常见的塑料圆镜,手掌大小,背面贴着一层绿色塑料壳,壳子上画着几朵鲜艳的牡丹,看起来和超市中的廉价化妆镜别无二致。 然而镜子里面,却映出了一间诡异的房间。 这间老式闺房装修典雅,右侧安着一扇花菱木窗,光线昏黄暗淡,左侧房门微敞,门前遮着珠帘,房间当中摆放着雕工精致的檀木妆台和一只四脚高凳,妆台边缘的香炉上青烟正袅袅。 一个女人背对画面坐在高凳上,她身上穿着黑色旗袍,裙摆垂下遮住脚踝,凳子腿下只露出一双红色绣花鞋,长长的头发从肩头披到身前,女人手持木梳微微偏头,做出了一幅梳姿。 这整整一文件夹的照片,全都拍着这幅画面,只不过每张照片上女人的姿态都有细微的不同,好像某个视频的连续抓拍。 路潇指着照片说:“我要接收的是这个镜子吗?” 男人摇头:“不是镜子,是镜子里面的东西。上个月本地某富豪买下一座古宅,那个王八——抱歉——那个富豪看见宅院的井口被石头填住了,觉得很有意思,就找人挖开井口,从井下掏出了一面铜镜,当时镜子里就出现了这个画面。” 路潇有点明白了:“然后画面转移了?” “对,当时那个富豪也觉得邪行,立刻叫人烧掉铜镜,可铜镜融化的时候,画面突然转移到了他的眼镜上,他一着急,踩碎了眼镜,然后画面又转移到了旁边的车玻璃上。” 路潇:“我知道了,这个画面会不停地转移到光滑平面上,那飞行员撑不住是怎么回事?” “凡是这个画面出现过的地方,半径20米之内,所有人的血液都会渐渐变淡,而且这种改变不可逆转。离开镜子的作用范围,病变速度会减缓,但不会停止;始终呆在镜子的作用范围,病变过程将会加快。经过检测,受害人体内的血小板数量迅速减少,现在幸存者只能靠人工输板维持生命,还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路潇微微皱眉:“那你还带着它上路,为什么不直接叫我们过去?” “因为这个东西会动!哪怕它原本的载体没有破损,画面也会主动转移到人多的地方!它第一次失踪后,我们费了很大力气才找到它的载体。后来我们发现,只要带着它一起运动,在速度足够快的情况下,它就无法逃走,所以我们立刻把它运上飞机,直接送到了这儿来,一则是飞机足够快,二则是飞机足够高,可以中断它对外界的影响。” 官方自然不敢选□□用机场交接这种凶器,所以临时征用了市郊的电梯试验场,这里场地开阔,离市区相当远,方圆两公里内又没有人家,所以不易造成意外事故。 车辆即将开下高速时,路潇叫停车队,拿走了文件夹、行李箱,以及那把刀,然后让其他人原地待命,她则孤身开着车,靠导航找到了目的地。 只见无边荒野中,孤零零伫立着一座高楼,一架小型直升机降落在楼前,气氛安静得毫无生气。 路潇抵着飞机踩下刹车,直接拎着刀跳上了飞机侧翼。 她顺着窗子看向驾驶舱,发现飞行员与后方座位上的两个人都已经昏迷,后排的女人抱着一只金属箱,即便这种状态下,她双臂依然紧得像抱着炸`弹一样。 路潇用刀鞘击碎座舱玻璃,伸手抽出了金属箱。 打开箱子,里面果然是那把廉价塑料镜,镜子中,诡异的女人依旧背对着画面悠悠梳妆。 路潇右手拿着镜子,左手用力攥了下腕上的珠串,蓝色的符文链条瞬间缠住镜子,然而符文的力量也就到此为止了——符文无法穿透镜子触及怨灵本体,而怨灵被束缚在镜子中,也没有办法逃走。 那女人梳妆的动作停顿一下,接着又继续打扮起来。 路潇十分羡慕她优秀的发质,这要换成自己早该梳秃了。 她带着镜子拎着刀,回到车里,打电话给接洽人,让他们封锁由此开往青城的高速公路,并在公路两侧50米外派人巡查,严禁平民靠近。 “哦,还有,等我开上高速,你们也把飞机上的人送去医院吧。” 路潇挂断电话,打开音乐app,开始单曲循环《罗刹海市》,伴着妖异的音乐声,车辆义无反顾地开往青城。 11、鸟焚其巢(2) 车辆开下高速,无视“塌方禁行”的警告牌,驶入了一条封闭公路,沿途每隔三百米,便能看见一个伪装成超速探头的监控器,而这条路的终点,就是安全局驻青城特设处了。 特设处原址是某位军阀的行馆,上世纪初期,军阀合家一夜消失,次日,进入楼内调查的警备连也集体失踪,行馆便逐渐荒弃,直到八十年前,安全局突然在此成立了一个特设处。 路潇抵达这里时,工作人员已经全部撤离,她按照电话指示开进警戒线,把车扔在停车场,然后徒步穿过了办公楼。没想到这栋黑色的正方形建筑后,竟然保留着一片郁郁葱葱的绿地,她沿着林荫路又行进半公里,终于看见了电话里提到的二层小楼。 “你把东西交给林先生,然后来行政楼办一下入职手续。” 嘟的一声,连线终断,路潇茫茫然看着这栋二层楼。 白墙红顶的西式洋楼,层高近四米,维护得不错,但怎么看都和特设处风格不搭。 而且路潇观察这栋楼时,一股诡异的感觉忽然漫上心头,既像是伏击已久的猎鹰见到兔子,又像是预兆到了枪口的鹿,让她非常不自在。 她尚且犹豫的时候,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小路潇?” 说话的女人比路潇大几岁,穿一件长及膝盖的白色长裙,略长的卷发扎着发圈,露出一张干净和善的面庞。路潇已经在朋友圈见过她的照片,知道她叫米染,群内昵称“青城山下饲养员”。 米染主动接过她的箱子:“辛苦辛苦,宁兮很不好对付吧?” 路潇跟随她进门:“嗯,我该找哪个部门投诉他?” “哈哈哈!”米染忍不住大笑,“大概是动物管理局吧!” 洋楼一层只布置了壁炉和沙发,楼梯上突兀地挂着一只鹦鹉笼,空旷又单调,完全不像办公场所,米染抢先一步蹦上楼梯,拧开了二层楼门,请路潇进去。 二楼比一楼面积小些,整层楼没有中墙支撑,东南两侧开着宽大的玻璃窗,采光充足通透,北墙打成了格子柜,西墙下则摆放着一排色彩鲜艳的沙发,上面还堆着不少私人杂物,南窗前横置一条五米长的原木桌,凌乱的文件中间挤着一只金鱼缸,桌边有四把外观迥异的椅子,各自体现着主人的喜好。 ——仿佛某家无组织无纪律的大学生创业公司,注册半年就破产那种。 沙发上玩手机的男人抬起头,友好地对路潇招手:“认识我吗?林川!” 路潇自然认得他,这个人群内昵称“有求必应神小仙”,每次都冲在嘲讽宁兮的第一线。 路潇把镜子递给他:“联络员叫我把凶器交给你。” 林川跳到桌前,找出一只收纳袋,刷刷填好了凶器来源、日期、编号,然后接过镜子随便一装,直接走到门口,打开门把镜子丢了出去。 路潇被他的操作惊呆了! 他把自己辛辛苦苦带回来的凶器给扔了? 镜子碎了怨灵会逃走的! “你干什——”路潇一步跨到林川身边,伸手打开了门,“——么鬼?” 门外竟然不是她刚刚进来的那条走廊,而变做了一间陌生房间。 房间呈圆形,最前方修着一片半月舞台,台侧还有打碟区,棚顶挂着光芒万丈的球状放射灯,音乐声震耳欲聋,好似30年前的老式迪厅。 路潇满面狐疑,慢慢关上房门,摇滚乐戛然而止。 她无法理解眼前的所见所闻,缓了缓,再次尝试开门。 这回外面换成了一间花房,阳光穿透高高的玻璃穹顶,照耀着满室缤纷的花卉,馥郁的花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路潇砰地摔上门,扭过头,林川正倚着墙笑嘻嘻地看着她。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盒巧克力豆,一边吃一边说:“现在我们开始入职第一课——学会开门。” “特设处就是为了这间房间成立的。80年前,有关部门收到这座公馆的异状报告,立刻着手调查,结果调查队有去无回,后来经过测试,终于确定问题出在‘这个位置’的门上——换扇新门效果也相同——每次开门,门后都将随机展现一个房间,房间形象从远古石窟到高科技机房应有尽有,房间总量更加不可计数,所以几乎不可能打开一间房两次。这些房间不属于现实世界,房间内的任何情况都不会影响到门外——他们为了证实这点,在房间里引爆过一枚战术导弹。” 路潇:“我好像听到过类似的传说……” “嗯,官方阅览了大量野史、正史、非公开记录,怀疑这扇门在500年前、2000年前、4700年前、乃至更久远的传说时代,也曾出现于不同的地点,但后来又都离奇消失了。” 林川说着说着,忽然笑起来:“当然,我们对这扇门的了解要比官方更多。六院的四位前辈,曾断断续续控制过这扇门800年,还往里面塞过各种麻烦的东西,而且他们留下了控制这扇门的方法。五年前,六院为了安置组长,主动联系有关部门接管了这个房间。” 路潇一脸无可奈何:“能不能先放我出去办个手续?咱们回来再谈这扇门的用法。” 林川:“你记得门外是什么吗?如果你真的记得,就能出去。” “门外……”路潇回忆了一下,“带黄铜扶手的木质楼梯,大概宽两米、高四米。” 她这样想着,伸手打开门,走廊果然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可是她刚要迈出去,林川却啪地把门推上了。 林川摇头:“不对。” “不对?” “虽然很像,但不是,我们走廊的扶手没有花纹。这扇门会根据你的揣测制造房间,千万不要被它欺骗。” 路潇仔细思考着他的话,问了个很关键的问题:“咱们部门有人身保险吗?意外失踪能赔付多少?” “其实不难啦,你只要记得门后任意一件东西的样子,就能够回到现实世界,刚才米米进门前,把你的行李留在了门外。还有,房间不能生成活物,还记得楼下的鹦鹉吗?再试一次。” 我的刀……路潇拉开门,这次门口果然放着她的箱子与刀,透过楼梯缝隙,还能看见鹦鹉正在笼子里上蹿下跳。 “我们沿用了前辈们的习惯和编号,把接收到的凶器封进房间,阻止诅咒扩散,而留下的标签相当于钥匙,只要记得标签的样子,就能再次取出它们。” 路潇松了口气:“所以那把镜子还能找回来,对吧?” “短期内看是这样的。房间里的东西会逐渐‘异化’——物品会缓慢变形,甚至产生奇异的能力;生物则会记忆扭曲、精神错乱。我们这类人命格够强,倒很难被影响,但普通人恐怕就出不去了。” 路潇把行礼拎进门:“我把刀留在这儿,等下就能进来了吧?” “如果你进不来,去一楼做前台也不错呀!”林川脸上可没有一点同情的表现,“我和米米研究下这面镜子,你办完手续直接来找我们。” 路潇扫了一眼他幸灾乐祸的脸,出门回到了前楼。 此时机构已经恢复运转,通往行政楼的路上多了一道岗哨,大楼后门紧闭,路潇刷脸过关,被人引进三楼后勤处。 内勤阿姨利索地给她录入了信息。 “这张磁卡可以刷开三层以下所有的门,不要弄丢了。这把钥匙通配停车场a区所有车辆,每台车都安装了gps和监控,你可以用钥匙关闭设备。还有这张匿名银行卡,日常开支请随意,只要别太过分基本都没问题——像林川那样想刷台勒克莱尔主战坦克去参加漫展肯定是不行的;任务期还会临时取消金额上限——像林川那样想刷二十吨黄金做cos盔甲肯定也是不行的。这台手机一键直拨特设处,需要我们配合随时打电话……” 内勤说完了注意事项,把所有东西收进一个文件袋,郑重地交给她:“欢迎入职。” 路潇接过纸袋:“我还需要一份实习报告。” “没问题,你已经是安全局特勤了。” 路潇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一个美术生怎么能做特勤?没办法和学校解释啊!我爸妈知道不得疯了?职业最好和我专业相关,越普通越好,我只想拿到三个学分。” “这样啊,那我看看……”内勤敲了几下电脑,“两个月后青城要召开七国环境与发展会议,我替你虚构一个会展策划的职位吧。” “非常合适,麻烦你了。” 路潇客气地与内勤告别,拿着东西回到了二层洋楼。 不知为什么,再次站到这里时,那种狩猎与被狩猎的感觉越发清晰,这栋楼对她散发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力。路潇揉了揉发冷的后颈,觉得这可能就是高级凶宅的力场。 路潇回到洋楼二层,推门而入,里面却变得空无一人。她想起离开时林川那句话,便回忆着那面镜子的模样,再次拧动了门把手。 门后,林川对她微笑:“宋姨是不是又说我坏话啦?” “20吨黄金值多少钱?” “哎呀!我不是没刷出来嘛,宋姨怎么总提这事呢!” 路潇走进来带上门,先观察了下周边的环境。 她身处一间普通小学教室,房间最前方挂着黑板,中间有二十几组桌椅,后面刷着儿童节板报和宣传语,卫生角里还立着拖把和扫帚,此时这房间正值夜晚,全靠头顶的四只管灯照明。 米染与林川隔着一张课桌相对而坐,仔细观察着那把塑料镜。 路潇早把镜子研究了个遍,可惜她理论基础薄弱,什么都没看出来,这时候也没必要再班门弄斧了。 她安静地走到教室后面,将四把椅子并做一排,选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开始摆弄文件袋里的小物件。 12、鸟焚其巢(3) 前朝末年,路家出过一位解元,而路潇家所在的老街,也因此被叫做解元巷,后来时局动荡,路家逐渐人丁稀薄,留下的这支承蒙祖上荫庇,学历都是博士打底,可惜这条延绵百年的文脉,好像要断到路潇身上了。 但路潇觉得这事儿不该怪她,要怪就怪她爸妈识人不清。 她年方两岁时,父母决定把祖屋东厢房租出去,换点奶粉钱,一位租客主动找上门来,此人见识广博,举止潇洒,用她父母的原话说叫“仙风道骨”,一看便知是个正派人物。彼时两人正值事业起步期,忙得没日没夜,便常常将女儿托给租客照料,路潇的人生观就这么被带跑偏了。 别的小孩看《猫和老鼠》,租客带她看“人类一辈子也见不到的灵异生物图解”…… 别的小孩学琴棋书画,租客教她画“你不用知道是啥看着酷炫就完了”的奇怪符箓…… 别的小孩看电视练习降龙十八掌,租客传授她“乞讨界超实用的传统杂技表演”…… 别的小孩缠着爸妈要玩具,租客送她“虽然这东西看着像个破钉子但它实际上是麒麟的牙哎哎你不要也别扔了呀”的破钉子…… 别的小孩披着床单装白娘子,租客领她去红山最高峰蹦极但并没有拴绳子…… 起初路潇年幼,常常被租客糊弄得团团转,后来她拿得起刀了,两人的关系就直接步入到鸡飞狗跳阶段,家里跟住进了一只拆迁队一样。 路潇上初中时,因母亲工作的缘故,举家搬去了橙城。那年租客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他又从不和亲友往来,一直就这么形单影只的一个人,所以三年后,路潇主动回到蓝城读高中,然后还考入了蓝城大学。 有那么一个不靠谱的大人陪伴,路潇在家里总要提起十二分的警惕,反之来到学校后,她便感觉精神放松、昏昏欲睡,教室里冷硬的木头桌椅比自己的床还要舒服,这还怎么学习?怎么进步?怎么在知识的海洋里畅游? 此时此刻,她躺在教室后方,听着林川和米染轻声絮语,眼皮便不自觉打起架,忍不住睡了过去。 明明已经睡着,但意识居然是清醒的。 她不知何时坐在了一张老式木床上,有个女人正背对着她梳妆,室内光线阴暗,飘散着淡淡的龙涎香气,分明就是那面镜子中的景象。 路潇意识到自己和镜子呆得太久,沾染了怨气,怨灵想要借助怨气“魇”住她。这种程度的梦魇怎么可能降住她?路潇轻松站起身,安逸地走走看看,都没有急着脱困。 这间闺房高不足两米,抬手就能碰到天花板,棚顶也非传统的横梁结构,而是实打实的石材,右边珠帘后,门扉同样是一面厚重的石板,只不过精细雕刻出了微敞的图案,细看左侧窗格,也是石板上刷了一层木漆而已。菱花窗外,远远可见另一扇画有乘龙升仙图的厚重石门,门前四口大缸中盛着灯油,烛火长明,隐隐照亮此方。 原来闺房在墓下……路潇看向梳妆台前的女人,猜想她怨气这么重,大概是被迫生殉了。 当路潇准备一览怨灵真容时,房间角落忽然闪动起青金色的光。几根缠着铜链的青铜巨柱破土而出,锁链交织成网,不断抽拉,而后石墙、菱花窗、梳妆台、女鬼……一切可见之物都被具数绞碎,视野内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铜柱与锁链! 铜柱起起落落,越来越快递变幻着图案,每次图案定型,铜柱上的裂纹就更深一分。 初见洋楼时的紧张感再次袭来,这感觉不对! 路潇高跃而起,踏向哗哗抽拉的铜链,大腿粗的铜链应声而断!她抓住铜链断口,如扬鞭般甩开,在地上凿出一道又深又长的沟壑,辗转腾挪间,一枚符文渐渐在她手下成型。 她最后一次扬起铜链时,快成闪电的铜链也缠住了她,挤碎骨骼的痛楚中,刚刚画好的符文迸发出赤红的光! 路潇乍然恢复神志,却没有收住力气,挥舞手臂砸碎了旁边的书桌。 林川做作地拍着胸口:“你干嘛啊?” 路潇警觉地四下环顾:“这房子不对劲儿!梦里有东西想弄死我!” 林川摩挲下巴做沉思状:“你有没有考虑过,可能是你太菜了?” 前方墙角,一点不易察觉的青金色正缓缓蔓延。 路潇攥住腕上的珠串,用眼神示意那不祥的变化:“我菜我让位,你强你先上。” 林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立刻收起镜子跑到门口:“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伸手拉开门,眼神随即微变。 外面不是走廊,而是一个房间,并且这间新房间深处,也出现了青金色的光泽。林川反复拉开门,始终找不到正确的路,那些新房间里的青金色越铺越广,逐渐和教室里的青金色汇合,狰狞的铜柱与锁链重现,再次撕碎了墙壁与门扉,他们身处之地顿时化作一片青铜丛林! 他们离不开这栋凶宅,因为有一个房间正在疯狂地扑向他们! 林川随手一捉,掌心便多了把黑色的纸伞,他撑开伞,飘逸地升上天空,然而铜链却尾随着他无限延伸,根本无从逃脱,林川只能束伞坠下,落地处激起漫天尘埃,千米内铜柱次第倒伏,可更多的铜柱即刻生出,再次围剿起他。 米染的情况同样不妙,她是肉体凡胎,甚至承受不了阵法中张狂的杀气,眼看着锁链就要缠住她时,身着七重黑袍的灵突然脱体而出,转身伸手向下一压,青铜便如锈死般减缓了速度。 灵体跟拎衣服似的拎起□□,发出米染的声音:“我镇不住它多久!快想办法!” 林川闻言说:“小路潇,拉住米米!” 路潇从善如流,捉住一道锁链翻上半空,拽住了米染的身体。林川蹲下身,手指碰触土地的瞬间,视野内的青铜全部爆裂,地面整体下陷百米有余,凡是与地表相连的物体,都像被液压机反复锤锻过一样,均匀地糊在了地上。 然而平静未能延续多久,地面就开始隆隆作响,有什么激烈地和林川对抗着。 林川的脸色越来越差:“好强……” 路潇原话奉回:“你有没有考虑过,可能是你太菜了?” 林川:“我竟天真以为你会拉高我们小组的平均素质。” “你剧终在这里的话,小组的平均素质的确会显著提升。” “米米!把她给我扔下来!” 虽然他们嘴上还有功夫打趣,但心里却明白,铜柱与锁链都是镇压凶灵的封契,被它随便拿来用用而已,等它演化完全套阵法,就会出来跟他们合影。 林川终于到了强弩之末,他被地下的力量弹飞,那些铜柱与锁链越动越快,三个人除了玩命窜逃,没有余力再想其他,十数秒后,遍地青铜定格于最后一重阵法,像是猛兽酝酿着踏出牢笼。 林川嚎了一嗓子:“完了完了!它要出来了!” 米染勉强维持着镇定:“想个办法拖它一会儿,然后重新布阵封印!” 林川:“我们连凶灵的怨气都镇不住,等本体出来,吃掉咱仨一口一个嘎嘣脆!拖个毛线!” 路潇回应:“如果有把好刀,我可以争取点时间!” “这地方哪有刀?我的伞借给你!” 他说完抡圆手臂,把手中的伞掷向路潇,黑色的伞若攻城弩`箭长啸而来,接连击碎两道铜柱,路潇握住伞柄的时候差点被惯性带飞出去。她运了口气站稳,饱含深意地看向林川——你绝对是故意的! 林川才不和她对视,奔向米染协助她布阵去了。 一声巨响过后,青铜具数化为齑粉,大地皲裂成纵横交错的沟谷,深不见底的谷里涌出黑雾,渐渐填平地表,这还未蜕化出形象的凶灵根本不管林川和米染,直接卷起滔天巨浪扑向路潇。 路潇甩了甩手里的伞,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少说也有百十斤,她右手持着伞柄,左手从伞尾一直捋向伞尖,掌心拂过处,伞面上出现了十二道暗色的符环。 她分开两足双握伞柄,迎浪一击,伞尖所指巨浪一分为二,落在地上摔裂成无数块,碎块再次液化,又流回了深谷里。 巨浪后出现了一只白色的灵。 它刚刚破除封印,还没有完全凝聚成形,只是一团略微像人的混沌白光,如同幼儿随手捏出来的橡皮小人。 路潇抢先砍出第一刀,灵体抬手格挡,两相撞击,冲击力荡开一圈雾海巨浪,伞面最下方的一枚符环随即消失。她心中诧异,这一刀不亚于泰山压顶,竟然没能击散它的形体! 路潇不敢放松,接连挥出七刀,第七道符环解体,伞面才堪堪击伤它的形体,黑雾溃堤般喷涌而出,而刀风的余力劈开雾海,倏忽掀起了两面千丈高墙! 她提身再进的时候,米染突然大喊:“不要弄坏那把伞!” 路潇半路收招,转身回望,只见林川捂着肩膀半跪在地上,很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她低头查看纸伞,伞骨因为无法承受超乎常理的对峙,已经出现了裂痕。 这东西应该是林川的化形,伞坏了的话他也会受伤的。 路潇不敢继续打了:“你们画完阵法没有?” 13、鸟焚其巢(4) 如果米染说没好,路潇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拖时间,大概会当场尬舞一段笑死凶灵吧,幸好米染回答——“带过来吧!” 路潇提着伞跑向米染,凶灵尾随而至,那锲而不舍的样子好像路潇上辈子在它坟头蹦过迪似的。 林川和米染相对而立,两人之间,一个巨大的十六边形腾起冲天红光。 路潇自觉地跳进阵法,灵体便有样学样地落入圈套。米染抓准时机,想把它拉到地上,但力量到底差了些,路潇见状返跳回来,重重踩了它一脚,然后借力跃出阵外。 它被踩落的一刻,林川俯身按住地面,以阵法为界限,直径百米的土地瞬间塌落,生造出一个深达百米的深渊,仿佛有座无形的山压住了那只灵。 两人变幻结印,阵法由红转金,现在只要有一件能压制凶灵命格的器物,就可以封印住它了。 米染摘下腰间的玉佩,丢进阵法,这块曾祭过天地的古玉瞬间化为齑粉,尚不足镇压这只灵的命格,她也顾不得什么了,一通翻箱倒柜,把零零碎碎的配件大把大把撒出去,希望有什么碰巧管用,但这种想法显然天真。 她喊到:“我没办法了!我破产了!” 对面的林川也几乎把家底败光:“我也破产了!骗人的吧!本世哪还有这么强的灵!” 短短数秒钟后,林川已成强弩之末,阵法内的裂隙越来越深,凶灵挣脱在即,而他们绝无可能压制住它第二次!林川被凶灵弹开的一瞬,路潇忽然从深渊上方蹁跹跃下,踩中了刚欲脱离的凶灵。 两厢碰触的刹那,阵内爆发出犹如直视骄阳般刺目的白光! 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蹭到路潇的手背,被她顺手抄住了。 片刻后白光消散,世界恢复正常,变回了那间普通的教室。 他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推开门冲回了办公室。 三个人正气喘吁吁时,一个带着义工小红帽、挂着义工小袖标的男人推门进来:“刚才我怎么进不了门?” 米染把人身丢到沙发上,飘着说:“有只超凶的灵破坏了房子的稳定。” 林川举起自己的伞:“我受伤了!” 男人摘下胸前的献血光荣贴纸,贴到伞面的裂隙上:“好多了吧?” 林川抡伞便打:“好你爸爸!” 米染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指着被追逐的人说:“咱们组长,凌阳弋——你刚才为什么跳下去?” “你们需要一件命格够强的器物,刚巧我很合适,而且那时候也找不到别的东西了吧?”路潇就近坐在桌子上,不断地揉眼睛,“我可能要瞎了,现在看什么都是白色的,闭上眼睛也没用。” “让我看看。”米染飘过来,忽然揪住路潇的肩膀扔向门口。 路潇被毫无防备地抛起来,眼前的景象立刻恢复清晰,而她刚刚站立的位置,则出现了一团太阳般耀目的光球。路潇半空调整姿势,双足落地,那团光球便追随而来,再次包裹起她。 她整个人光芒万丈! 路潇嗷了一嗓子:“这是什么鬼!” “你刚才跳进阵法,用自己封印了那个灵,现在你就是它的整个世界,是它无垠虚空中唯一的存在,它除了你什么都感觉不到,所以只能围着你转。同样,我们都看不见它,也接触不到它。” 米染拍拍她的肩膀:“其实还蛮安全啦!你封印了它,它就是你的一部分,譬如人的手指不会想戳瞎自己的眼睛,它也不可能伤害你。只不过,如果你有一天变得虚弱,或者它变得强大,只要有那么一瞬间的契机,它就将与你关系对调,接管你的身体,把你变成被封印的灵——所以千万小心不要发烧感冒摔断腿哦!” 路潇闻声辩位,对着凌阳弋喊:“我不同意!组长!组长我这可是工伤!你们要负责!” 凌阳弋坐到桌前,拿出一堆印着红十字的卡片,开始写给贫困学生发红包时附带的寄语:“公事一律找宁兮,不过看你这么可怜,我中午帮你定个饭吧,我知道有家叉烧饭特别好吃!” 林川发现路潇手里攥着东西,便团了团纸打向她的拳头:“那是什么?” 路潇张开手:“封印时拿到的,可能是它原本房间里的东西。” 这是一张小小的金箔,上面以古体字写了一个编号——呈津十三年,柒陆柒。 林川长长地哦了一声:“居然是那个房间吗?哎呀呀呀!真是太巧了!啊哟!那个房间啊!可怎么说呢?啧啧啧——” 路潇听他故弄玄虚了半天,很冷静地通知:“等我眼睛好了就打死你。” 六千年前,去留山的一位前辈第一次发现了这扇门,把很多无法处置的危险品放了进去,并且登记入册。六千年间,这份名册经过另外三位前辈之手,最后传给了宁兮,凶器组迄今还沿用着前辈们的编号习惯。 第一位前辈的最后一段记录,写于呈津十三年,前辈说他找到了一种特殊的酒。 那是一朵奇异的兰花,每一千年,兰花便会落下一片花瓣,花瓣里自然生出芬芳的酒液,凡闻到酒气的人,都将不自觉地想要饮用,而真正喝过酒的人轻则身死,重则神形俱灭。 虽然前辈道行高深,却依然抵抗不了酒液的诱惑,他饮下那酒之前,把名册送回了山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名册上,这酒的编号便是柒陆柒。 路潇听完林川的讲述,心中猜测:“那么这个灵,说不定就是你们耍酒疯的前辈。” 林川:“有可能,也许他担心自己酒后做出危险的事,把自己封印了,但现在除你之外,谁都看不到他的本体,也没办法验证。” 路潇手足无措,坐立不安:“不管它是谁!你们快把它弄走啊!” 林川:“最简单的方法,当然是你自己把它驱逐出去。” 路潇凝神试了试,然后摇头:“我做不到,它命格很强。” 林川:“或者么,你把身体的支配权交给它,让它暴露出来,然后我们找六院的高手打散它,不过到时候你的身体断个胳膊断个腿什么的可就说不定了。” “那也不行啊!” 此时米染挂断电话,过来通知他们:“宁兮说这件事先别声张,如果六院知道她封印了去留山前辈的灵,被打散的九成九是小路潇自己——”她说完盯住林川,“宁兮特意让我问你,听明白了吧?” 林川愤怒道:“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难道我长得像二五仔吗?我师门陶墟,和去留山有什么关系!” 米染飘着说:“大概是因为你去年告诉他师父,他私自换了修炼心法,害他躲进皂山半个月没敢出来吧。” 林川痛击桌面,大义凛然地质问:“你扪心自问,那半个月的假期你开不开心?” 米染:“开心……” 路潇插进人群:“救救我啊,我还瞎着呢!” “你们两个就会看热闹,怎么都不帮帮她?”米染拉着路潇,让她坐到椅子上,随便拿来一张纸撕成小人,“你可以让它附在物体上,它借助外物获得自由后,就能接触到这个世界了,现在对着纸人叫它的名字试试。” “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随便起一个,铁蛋狗剩龙傲天,顺口就行。” 路潇转而问林川:“那位前辈叫什么?” 林川:“冼云泽。” “冼云泽——” 三字出口,围绕着路潇的白光转瞬消失,她的视野恢复正常,而纸人则晃晃悠悠地立了起来。 它几千年没有控制过实体,早忘记了走路的方式,眼下只能半飘半跳地奔向路潇。纸人停在距她最近的桌边,高扬起头,急切地蹦蹦哒哒,和刚才那个强大的灵完全没有相似之处。 路潇觉得有趣,弹了下纸人的头:“有点可爱啊!” 凌阳弋丢来一只钢笔,正好砸倒纸人:“这只灵被关了几千年,又被房间异化,已经完全丧失神志,恭喜你收服了一个智障。” 纸人努力推开钢笔,一条腿意外被笔帽勾断,它呆呆地看了眼自己的断腿,没当回事儿,还转来转去地寻找路潇。 路潇挪开它身上的钢笔,皱起眉:“好残忍……” “它现在和你共用一副身体,只要你安全,它就不会受伤。”凌阳弋打开手机电筒,照在墙上,“打个比方,你是放映机,它就是影像,而纸人是幕布,烧掉幕布,影像会不见吗?当然不会!只有砸掉放映机,影像才会消失。同理,现在也没人能伤害它,杀死它唯一的方法就是先杀掉你。” 凌阳弋抓住纸人随便撕碎,路潇再次被白光环绕。 “用这个试试。” 路潇接过凌阳弋递来的手工小熊,小熊胸前缝着十字标,大概是他参加公益活动的纪念品。 路潇对着小熊小声叫:“冼云泽。” 白光再次消失,而小熊站了起来。 小熊显然比纸人更好用,只见它跑得更快了。路潇在桌前左右横跳,小熊便东倒西歪地胡蹦;路潇围着长桌转圈,小熊便追着她满桌子哒哒跑。 路潇有点受不了:“那什么……它以后就一直这样了?” 米染飘到桌顶看着他们追逐:“它才刚刚复苏,会有点黏人,等恢复些智力或者记忆就好了,如果前辈能完全恢复神智,主动脱离你,当然是最好的结果。” 片刻后,小熊终于瞄准时机,跳进了路潇的怀里,然后蹬鼻子上脸,一直爬到了她的头顶,趴在那里不动了。 路潇把小熊扯下来,扔回桌子上:“要不然我们把它送去警犬基地培训几天吧?这也太烦人了!” “你不要赋予它实体就好啦!” “我有什么办法!它跟贴着我眼睛打光的氙气灯一样亮!” 14、鸟焚其巢(5) 米染指着路潇的行李说:“挑个喜欢的房间放行李吧。” 路潇不敢相信:“你们就住在这间凶宅里吗?” “对呀,上班很方便!” 路潇表示拒绝,毕竟上班第一天,这栋房子就给她留下了极为恶劣的印象:“宁兮跟我说,部门会提供宿舍……” “唉,居然有人相信他……”凌阳弋把写好的卡片摞起来,叹息着摇头,“本地残联有个帮扶智力障碍人士的基金,要不要我帮你申请一个名额?” 路潇咬牙切齿,心想这个小组的人怎么都这么会说话?她还没做什么,那只满桌子哒哒乱跑的小熊忽然奔向凌阳弋,踢翻了他的马克杯,水渍湿透已经写好的卡片,害他白写了大半天。 凌阳弋拎起小熊扔到沙发上,抬头瞪了路潇一眼。 路潇摊手:“和我有什么关系?” “它现在还没有智商,不会主动发起攻击。而你和它之间情绪相通,只有你想伤害别人时,它才会表现出攻击倾向。它踢翻我的水杯,是因为你想这么做。” “没可能啦,我怎么会那么幼稚!”路潇失口否认,转头望向小熊。 那小家伙正努力从沙发上爬起来,小熊旁边则躺着米染的身体。 说起来,她起初还以为米染和林川都是普通人类,但现在看来,这两个家伙可不简单。林川的力量大到没有上限,而米染本身就是一个灵,只不过她和她的□□之间有血脉传承,所以才能完美的隐藏住非人气息。 路潇不禁有些好奇,米染的人身是普通的肉体凡胎,还是精工巧匠打造出的奇妙傀儡?她心里这么一想,小熊就已经掀开了米染的上衣,试图摸一摸她的肚子。 众人都看到了这幅羞耻的场景,幸亏小熊刚刚把衣服掀开一线,路潇已经一个箭步翻过桌子,迅速抓住了它,然后尴尬地抻平了米染的衣摆。 林川抚胸倒吸冷气:“真没想到你是这种小路潇……” “我不是,我没有,这都是误会……” 凌阳弋瞄了一眼路潇,然后默不作声地系上了衬衫领口的扣子,好像怕她对自己做什么似的。 路潇看了看手里的小熊,这家伙简直是个定时炸`弹!她抬手把小熊放到头顶,觉得它还是呆在这里比较安全。小熊得偿所愿,果然不再捣乱,安安静静地做起了头饰。 虽然他们今天遭遇了种种不测,但工作还要继续,毕竟他们活着,而被镜子诅咒的那些人却随时可能死去。 姜城是一座山城,下属乡县散布山中,大多相距疏远,镜子的发现地琥珀镇更处于山区中的山区,打从建制起就从没富裕过一天。十几年前,国家勘测队在当地发现了几座稀有金属矿藏,当地的经济才迅速腾飞,到现在已成为一座矿业重镇。 而冶炼业发展起来之前,琥珀镇的居民都以打猎为生,封印铜镜的院子原主人姓董,乃是当地最富裕的猎户,董家上世纪全体移民境外,子孙流散,现在已经联系不到人了。 路潇顶着熊坐到桌边,将梦中所见和大家一一分享:“那座墓的形制不像古墓,我猜很可能就是董家的祖墓。” 米染飘回沙发,像穿衣服一样穿起自己的身体,还伸了个懒腰:“当地盗挖盗采严重,这些年炸平了不少山头,地形已经和以前的村庄地图对不上了,而且董家后人从未回乡祭拜过,没人知道他们的祖墓在哪儿。” “所以还得去看一眼。”林川思考了一下,说道,“小路潇现在不方便,就留下陪着组长吧,我和米米去一趟。” 路潇却不同意:“我也要去!离这间凶宅越远越好!我对这个房间有心理阴影!” 林川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心理真脆弱呀……” 路潇摘下头顶的小熊砸向他:“你不脆弱你顶着它!” 小熊也愤怒地抱住了林川的手,竟然显出些凶巴巴的样子,逗得他忍不住想笑。小熊毫无威慑力地踢了他一脚,转身跑回路潇身边,先蹦到她的腿上,然后揪着衣服慢慢爬回头顶,最后舒服地趴下了。 路潇一脸忍辱负重的表情,她环视着其他三个人,看着他们从紧绷双唇到放声大笑,再到克制不住地滚下了椅子。 她伸出右手食指指着他们,头顶的小熊也伸出一只爪,学着她的动作,逐一点过三个人:“笑什么笑?有什么可笑的!孽障!这是你们的祖宗啊!” 米染看到一人一熊完全同步的动作,笑得不慎脱离□□,飘到空中滚了两圈。她憋着笑钻回身体,起身时又看见路潇和熊板起脸的样子,于是再次飞了出来,□□顺势向后倒去,后脑勺磕在桌腿上,砰地一声,鼓起了好大一个包。 双倍的倒霉带来双倍的欢乐,凌阳弋和林川笑得更大声了。 路潇心想,这是什么水深火热的工作环境呀…… 人命关天,再加上路潇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呆,他们即刻订了机票,连夜奔赴姜城。 四个小时的飞行不算很短,正好够被镜子和凶灵折腾一天的路潇睡上一觉,她放低舱椅,戴上眼罩,小熊趴在她的头顶,一切显得平静又和谐。 直到飞机快要降落时,路潇才被米染喊醒,她摘下眼罩,看见林川对着自己来了个三连拍。 路潇心里觉得怪异,立刻伸手去捉头顶的小熊,却发现发圈不知何时断掉了,小熊和长发纠缠成一团,也不知怎么搞的,好像口香糖黏进头发里,怎么摘也摘不掉! 林川简直太开心了:“以后我一定要经常和你一起出任务!” “我今天非把你从飞机上踹下去不可!” 路潇愤怒地想要踹他,结果被林川躲了过去,头顶的小熊也愤怒地张牙舞爪,结果扯得她头皮生疼。 林川笑着走出头等舱,片刻后返回来,左手拿了一把剪子:“要不然……” 路潇立刻捂住小熊和头发:“你想都不用想!” 然后林川又举起右手,手里是一顶毛线帽:“找前面乘客买的,你将就着带一下吧。” 米染出手,帮路潇把小熊摘出个七七八八,然后在帽子上剪了个洞,遮住实在摘不出来的部分头发。从表面上看,路潇好像散着头发戴着一顶有小熊装饰的帽子,个性又可爱。 就算不可爱也没办法,飞机已经落地,他们必须离开。 三人走出通道时,机场大厅里还有不少的旅客。 路潇头顶的小熊第一次看到这幅场面,难免好奇心爆棚,东张西望,好不开心!路潇的身材本来就高得显眼,再顶着这么一只个性十足的帽子,便吸引了不少孩子的目光。 一个小男孩坐在行李箱上,大呼小叫地对妈妈说:“那个姐姐的熊熊帽子会动!” 路潇循声看过去,头顶的小熊便也看向那孩子,孩子吓得哇了一声,跳下行李箱躲到了妈妈身后。 路潇尴尬地笑笑:“电动的……电动的……” 然后她低下头,快步离开了机场大厅,生怕他们问自己这顶帽子是从哪儿买的。 本地警局的车已在外面等候多时,接洽人一一观察过他们,最后特意对路潇说了一句:“帽子挺别致的。” 车辆离开机场,直接开往医院。 本地医院尚不明确这种病症的起因和控制方法,为防止意外情况,已将所有病患单独放置于一栋楼内,设独立出口和医疗小组,避免他们和外界接触。 三个人查过一遍重病房,回到走廊,主治医师介绍说:“本地受害者67人,其中12人已经死亡,17人情况危急,剩余38人还在可控制范围内。死者尸体已做焚化处理,其余人目前靠输板维持。” 米染身为巫医,诅咒巫术是她的专长,此时主动站出来和院方沟通:“这种病不会传染,无需隔离,把这里的设备都撤了吧,我会给你一些药控制他们的情况。” 主治医师有些惊讶:“你也是医生?我还当你是上面的督察员……” 米染笑了笑:“啊,我是那种你们最好一辈子都碰不到的医生。” 他们打发走主治医师后,又找到本地的接洽人,将真实情况告知了对方。 米染:“这些受害人的一部分魂魄被怨灵带走,拘束了起来,最可能的地点是董家祖墓,我们会尽力找到董家祖墓的位置,把他们救出来。但如果我们做不到,镜子现在在凶器组,也不会再影响更多人了,案件的伤害范围将控制在这67人之内,希望你们对此有心理准备。” 接洽人点了点头:“请你们务必尽力,如有任何需求,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趁着米染去药房配药,路潇和林川钻进一间空病房,像两只互帮互助的猴子似的,不停在路潇头上抓抓挠挠,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扯断一大把头发后,总算把小熊解放了出来。 路潇绑好头发,找医院前台要来一顶志愿帽,让小熊隔着帽子踩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她的秀发已经不算丰厚了,每一根可都珍贵得很! 稍后米染交代完药方,时间已经到了晚上9点,接洽人应米染要求,派车将他们送往了董家古宅。 路潇不禁怀疑,这个奇葩小组的成员们可能有住凶宅的特殊嗜好。 15、鸟焚其巢(6) 董家老宅是一间四四方方的传统二进院落,大门正对着前堂,左右是下人房,穿过前堂走进二进院,空间变得宽敞,正面三间南正房,东西修着配房,挖出铜镜的井口便在东配房前。 井口直径两米,高出地面半米,井沿砌着海涛纹的石砖,从磨损程度来看,少说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井底深约四十米,已经完全干涸,里面沉积着一些腐烂的树叶与砖块。 井口旁边,搁置着一面碎成两半的石板。林川跟翻书一样翻开石板,只见其上捆缚着麻绳与符箓,辨识符文,能看出是民间常用来镇压鬼魅的法门,撑到如今也算厉害。 三个人里里外外走了一圈,没有察觉到怨气,确认此间安全,于是给接洽人打电话,让他把衣食住行等一应用品送进来。 路潇忍了又忍,才忍住了单独出去住酒店的想法。不过她忍得毫无价值,林川的化形是一把伞,出门在外随便挂哪都行;米染的本体是灵,愿意飘去哪儿就飘去哪儿,□□舒不舒服反正她不用知道…… 那两个家伙一个挂着,一个飘着,只有她像个人似的躺在刚铺好被子的老式木床上,每次翻身,这欠保养的实木床板都要咯吱咯吱地给她唱两句。 床边,小熊贴着床板不断跳跃,却因为木板太高、太光滑蹦不上来,不过它非常有毅力,足足蹦了半个小时还不肯停下,蹦跶声和床板的咯吱声交叠成了一曲二重奏。 路潇心想:这东西怎么也算个男的,大家又不是很熟,你趴在头上欺压我也就算了,居然还想爬我的床? 她越想越气,干脆拎起小熊,嗖地丢出了窗外。 门外挂着锁,墙又那么高,这小家伙五指不分瓣,根本没可能爬进来。 路潇觉得很安心,抱着柔软的被子打了个滚,刚准备睡觉,那犹如太阳的光芒便围绕起她,强烈的明暗反差让她顿时清醒,睡意全无。 这东西居然能主动脱离附着物! 她眼前一片华白,不可视物,只得无可奈何地坐起身,摸索着穿上鞋,打开门,然后蹲在墙下一寸寸摸索,好半天才找到了那只被扔出很远的小熊。 路潇掐住小熊的脖子,怨愤地呼唤:“冼云泽!” 小熊动了动,她眼前的光芒一并消失。 “冼云泽,你已经不是一两百岁的孩子了,卖萌是没有用的,你要学会自己睡……” “冼云泽,你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上陶六院去留山的前辈,你这么做,让你那些徒子徒孙的面子往哪儿放……” “冼云泽,你是不是有分离焦虑症啊……” 小熊并不理会她的絮絮叨叨,用力挣脱出来,攀着路潇的手臂,踩着她的肩膀,再次爬回到头顶,然后就像坚守阵地的战士一样,匍匐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路潇痛苦地捂住脸,突然觉得自己十分需要心理治疗。 她返回房间,拿外套胡乱把小熊裹起来,丢在床头,然后再次躺回床上。这次小熊真的不闹了,貌似只要两人的距离足够近,这家伙就能安分下来。 路潇闭上眼睛,一遍遍劝慰自己:算了算了,只当养了个宠物…… 不过他们在这里留宿一夜,还真没白浪费时间。第二天凌晨五点,林川突然敲响了路潇的房门。 “小路潇,有情况!” 路潇的睡眠一向很轻,闻声既醒。她马上跳下床换好衣服,又把小熊从外套里解放出来,拎着它打开了门——她提醒自己就算忘记吃饭也不能忘记它,突然致盲真是太可怕了! 米染和林川都已经来到了院落中。 此时天色尚未大亮,望向东南方山峰,可见火光冲天,而那火焰的颜色红中泛紫,隐隐带着鬼气。 本地接洽人给他们留了一辆车,三个人即刻登车出门,开向火光的方向。 由此前行三公里的琥珀山上,开辟着一座镍钴矿,伴生有铜矿,矿产资源储量丰厚,初步勘测的经济价值已超过400亿元,可以算得上日进斗金,这家矿场更是附近村民工作的最佳去处。 他们抵达这里时,这座现代化的矿场正涌动着浓浓烈焰,奇怪的是矿山已因采矿而砍得光秃秃的,一棵草也看不见,根本没有可供燃烧的东西,仔细观察才会发现,火焰是从石缝里冒出来的,仿佛山体中溢出了某种可燃性气体。 这场景明明非常骇人,但矿工们却井然有序,并未被这场景吓坏,好像已经见怪不怪了。 路潇看向自己的同伴,三个人心里都觉得惊奇。 他们把车停在矿区外面,用证件敲开了矿场大门,矿场管理者连忙出来接待他们。 提及矿山上那离奇的大火,这位管理者一脸镇定,眼神中甚至带着种蔑视无知人类的自信。 “哦,那个呀,我们矿上每隔几个月就要闹一次山火,大家都习惯了。” “你习惯了,我们还没习惯,详细说说这里的情况。” …… 本地人管这种事叫“鬼巡山”。 在这座山发现矿产之前、还是个猎场的时候,山上就时常趁夜冒出火光。这种奇异的火不会伤害草木植被,却能够烧死人与牲畜,而且这些死了的人身上不见半点烧伤,只是浑身瘪的跟肉干一样,一丝水分都没有。寻常的火、寻常的兽,能干出这种事儿来吗?所以当地人盛传这座山上有鬼。 而“鬼巡山”发生之前,还会有几种征兆——漫山飞鸟与昆虫都会夺路狂奔、地表水脉干涸、空气燥热,凡遇上这样的情况,半日之后,必然会出现“鬼巡山”。 管理者说:“所以我们察觉要发生‘鬼巡山’,就会立刻升井,点数矿工,从没出过意外事故。” 路潇:“然后你们等‘鬼巡山’结束,再继续采矿?” “这火没两三天烧不完,太耽误工期了,我们得把‘鬼’赶走。” “你们还能赶走鬼?” “所谓一物降一物,本地有位土地神董老爷,专克这个鬼,现在矿上就正在请董老爷呢!” 这般有趣的事,三个人怎么能不亲眼看看? 其实所谓山神、水神、土地神,本质也是灵,有些是怨灵持天地灵气以自修,炼化了怨气,然后就留在一方土地上了;还有些是山川河流被灵气蕴养,自然生出的灵体,它们也喜欢盘踞故土。这二类灵体于人无害,聪慧有智,甚至还会帮忙消除天灾人祸,所以才被称之为“神”。 如果董老爷也是这种情况,说不定还能帮忙找找自家的祖坟。 三个人来到外面,却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 矿区南角搭着一间小棚子,里面供着三座泥塑镀金彩像,三个小人的脸捏得特别精细,有鼻子有眼,连眉毛都根根分明。他们身上穿着马褂长袍,脑后梳着辫子,居然就是前朝的人。 这三座人像前放着贡牌,牌面上写了三个名字:董太爷、董老爷、董大爷,贡牌前还有香烛供果一应物什。 矿工们正在庙前吹拉弹唱,那唱词儿也有意思,居然是一串名字。 “董万里董大山,董大海来董宏宇,董生董强董瀚夫,董军董辉董平山,董西亮还有董世光……” 路潇微微偏头,小声对林川说:“这是董家族谱吧……” 林川小声回答:“我也是第一回开这种眼界,从没听过这种咒文。” 稍后,矿工们又抬出了十几个等身大小的纸扎人。 这些纸人也统一穿着长袍马褂,脑后扎着辫子,为首的三个画着和泥塑一样的脸,站在远处一瞧,简直就跟真人一模一样!后续那十几个纸人,应该也是董家的人了。 别说对术数一窍不通的路潇,连林川和米染也看不出门道!他们不是第一回看到这种不伦不类的巫祝现场,可从没听说这玩意儿真灵验过! 但矿工们却已经一面吹拉弹唱,一面用竹竿挑着这十几个纸人,自信满满地朝山火去了。 三个人不敢大意,立刻紧随其后,预备着随时救场。 但他们完全没有料到,凡是锣鼓响处、纸人到处,那漫山妖异的鬼火还真就自然熄灭了,仿佛真怕了那董氏rap和董氏t台秀似的。 16、鸟焚其巢(7) 林川和米染一见到这种山火,便已然知晓它的来龙去脉。 世间灵气分散不均,有薄有厚,有些地点灵气略微丰润,用来吐纳修行稍显不足,用来安家又容易招来异物,实属福地中的鸡肋。而这样的地点,一旦埋入尸体,则将尸身不腐,渐渐炼化为僵尸,这些僵尸又根据天时地利、灵气多寡分为三六九等,其中有一等叫做魃。 魃这个东西很尴尬的,想自行修炼吧,可惜智力还不如猴,猴成精了它都成不了;想放弃治疗吧,它又会被动地吸纳灵气,碰上活着的东西能直接吸干了;想弄死它吧,这家伙烧不坏泡不烂,哪怕剁成108块,每块落在地上都是个灵气真空机,谁碰谁完蛋。 路潇脸上泛出难色:“怎么是这个东西?” “呀,你也认识?”林川有些惊讶。宁兮已经和他们聊过路潇,说她不止没有术数基础,很多常识甚至错得离谱,所以出任务时要多关注她。 路潇点头:“有人告诉我这种东西叫魃,我之前也解决过两个。” 林川一听,路潇这不挺懂行的吗? 然后他就听见路潇叹着气说:“琥珀镇离海边挺远啊……” 林川讶然发问:“你去海边干嘛?” “他说魃很难对付的,首先没办法用火烧掉,而埋入地下,方圆几公里的地面照样会燃起阴火,沉进河里也不行,这个河段以后就没有鱼了……”路潇这几句话还挺正常,然后她继续说,“最难对付的是它的脑袋,千万不能弄破,那里面灌满了沙粒大小的虫子,一旦飞出来就是一场灾祸……” “停停停!”林川比出暂停的手势,打断了她,“这都谁教你的?谁告诉你魃的脑子里有虫子了?” 路潇皱眉:“没有虫子吗?” “不止没有虫子,魃的眉心处还有一根灵筋,把灵筋挑断,魃就不会释放阴火、吸收灵气了。”林川恍然大悟道,“难道你以前都把它们扔进大海了?” 路潇咬住下唇,答案显而易见。 林川兴致盎然地追问:“你是怎么把魃运到海边的?那东西大小也算个尸体,没办法带上飞机和火车吧?” 路潇小声说:“就是自驾……” “哈哈哈哈!”始终旁听的米染发出愉悦的笑声,差点失控飞出来,幸好这次她及时稳住了身体,“是把尸体塞进后备箱的那种自驾吗?” “有那么好笑吗!”路潇有些生气,她当时每过一个收费站可都提心吊胆的!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呢! 路潇一生气,头顶的小熊便跟着生气,小熊攥起拳头,用力朝帽檐上捶了两下。路潇扶正歪歪斜斜的帽子,把小熊抓进怀里,继续看着矿山上奇妙的巫祝仪式。 小熊对这奇怪的仪式非常感兴趣,目不转睛地盯着乐队看,还妄图用自己毛茸茸的爪子模仿吹唢呐的姿势。 矿工们绕场一周,结束了巡回演出,吹拉弹唱着回到了董老爷庙。他们将纸人送回庙后的仓房,又掀开供桌上的红布,把各种乐器堆到桌子下面。 山火虽然已经熄灭,但余温尚在,矿下如同烤箱,所以今天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开工了。工人们陆续收工回家,厂区里只剩下几个管理者和保安。 厂区管理者陪在三个人旁边,看着董老爷庙前凌乱的炮仗碎屑。 林川询问管理者:“你们是怎么知道董老爷的?” “我们来这里开矿的时候,山上已经有了这间董老爷庙,原本想拆掉,但当地的老人死活不让。我们怕引起地方冲突,所以原样把董老爷庙迁到了别处,没想到矿区刚建起来,果然发生了山火,本地矿工赶忙把董老爷请了回来,我们到现场一看,这尊土地神可真是太神了!然后就一直供奉到现在。” 三个人看得清清楚楚,现场根本没有召唤来其他灵体,难道这位董老爷是个特别能打的家伙,很久之前把那只魃揍出了心理阴影,现在一听见董这个字就吓得抱头鼠窜? 林川遥遥指向他们住的地方:“这个董老爷和董家老宅有关系吗?” 管理者指着三尊像说:“董太爷就是当年琥珀镇的首富,左边这个是他的大儿子,右边是他的小儿子。” 自从亲眼看见董老爷驱走山火之后,这位管理者就沦为了董老爷的狂热信徒,他特意走访了周边村庄,搜集董老爷的事迹,如今村里的老人们俱已不在,而他却对董老爷的故事如数家珍。 很久以前,琥珀镇附近时常发生“鬼巡山”,一旦遇见,难逃一死,只有董家族长才能克制这只恶鬼。平日里,本地猎户上山之前,一定要询问董家族长今日是否易猎、该走哪条路。他说可则可,说不可便万万不能上山,否则轻则身死,重则将鬼火引入镇子,那可就不是死一两个人的事了。 因为总与恶鬼斗争,董家族长也都短命,连活过五十岁的都少见,琥珀镇的猎户们顾及董家的付出,作为回报,约定俗成要将两成年入送给董家,所以董家才成了琥珀镇的首富。 提起这位董老爷,管理者滔滔不绝:“我当年第一次去下边村子,可真吓得要死,他们居然把被山鬼吸干的人挂在村口了!原本人高马大的壮汉,变成干儿后就那么一小根!那就是以前不听董老爷的话,私自上山打猎的猎户们。” 路潇有些恶心:“这也太恐怖了吧?” 管理者却不觉得小题大做:“你可不知道,山鬼厉害的很,不光能吸干人,还能顺着人的脚印和气味摸进村里来,不漏半点风声,一夜间一个村子就没了!出过这样的事,大家能不小心吗?” 林川撇嘴:“那东西能有这种脑子?如果它都知道偷偷摸摸地做事,哈士奇也能织毛衣了。”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都是这样,非得亲身经历过才知道怕。”管理者语重心长地给他们讲了另一个故事。 当年董家族长还是董太爷的时候,老爷子年迈病重,没办法克制山鬼了,这些靠山吃山的猎户们半年多没进山打猎,把本就不厚的底子吃个一干二净,渐渐地就要饿死人了。 后来有一家实在受不了,偷偷趁夜进山,还真带回一只野鹿来,村里人分食了这只野鹿,结果两日后,山鬼便循着人的气味摸进村庄,烧死了许多的人,活着的诸位连忙跑去董家请人,赶跑了这尊凶神恶煞。 董太爷因故一命呜呼,他的小儿子接任了董家族长的位置,也就是三尊像中的董老爷。如今董家人虽已离散,但余威尚在,游荡于山中的恶鬼仍然惧怕他们的名字与形象。 管理者啰啰嗦嗦了一堆,三个人听得并不上心——左右不过一个魃而已,谁都能顺手收拾了,而董家和魃僵持这么多年,竟然不分上下,还搞得代代短命,可见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何况民间克制妖物,往往是以毒攻毒,说不定镜中女鬼就是董家为克制魃而造的孽。 林川接着问他:“你知道董家祖墓在什么地方吗?” 管理者摇摇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董家离开好多年了,原先的老人也都死了,方圆几百公里只有我对董家最熟,我都不知道,估计别人也都不会知道。” 唉,实在不行的话,他们只能派人拿着金属探测器,排查一遍琥珀镇周边所有宜葬的地点。 此时管理者要去验收安全设备,三个人与他告别,正准备离去的时候,路潇突然发现头顶的小熊不见了! 她凭直觉掀开贡桌下的红布,果然看见小熊正好奇地观察那堆乐器,它看见路潇,立刻拎着个唢呐跑了出来,蹦蹦跳跳往她身上爬。 路潇夺下它手里的唢呐扔回原地,小熊看了眼唢呐,显出非常不舍的样子,居然又哒哒跑了过去,想要拿回那东西。 路潇指着小熊对林川说:“看看你祖宗这副蠢样儿!” 小熊再次拎着唢呐哒哒地跑了回来,抓着路潇的裤腿朝头顶前进。路潇第二次把唢呐扔回桌子底下,然后甩开了小熊。 路潇指着唢呐说:“你休想让我带着它一起走!” 小熊听不懂她的话,只是不想离路潇太远,又想去捡唢呐,它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朝唢呐的方向挪了一小步,可见它的确很喜欢那个能发声的乐器。 路潇想也不想,掉头就走:“那你自己留这儿玩吧。” 她走出不到五米,一团别人看不见的白光就猛扑过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闪亮的光环。 路潇一个趔趄扶住旁边的林川,捂着眼睛嗷嗷叫:“啊啊啊我瞎了!快把熊捡回来!” 米染把小熊递给路潇,路潇掐住小熊的脖子,咬牙切齿地说:“冼云泽!” 小熊动了动,扭头看向唢呐的方向,依旧对那个能发声的小玩意儿恋恋不舍。 路潇把小熊揣进怀里,抓紧离开矿场上了车。 直到此时,她才明白米染说的心意相通是什么意思,不但小熊能够感受到她的喜怒哀乐,她居然也能感觉到这只小熊的悲伤! 该死的!这感觉还非常真实! 对于一只不需要吃喝拉撒的小熊来说,它的世界单纯得只剩下路潇和唢呐,失去唢呐,就相当于失去了熊生梦想,这感觉之于路潇,约等于高考落榜吧。 路潇正被迫沉浸于高考落榜的悲伤中。 她在这忧郁的心情里,回忆起了过去二十年的种种不幸。 尤其是大三寒假,她那时刚刚拿到驾照,就被迫往后备箱里塞了一只魃,自驾两天两夜奔赴海边。半夜时分,她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旅馆,老板还当她是绑架犯,威胁说要报警。她只能把车开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公路上,一面听着后备箱里的魃砰砰撞击车板,一面吃着又冷又硬的面包,不禁悲从中来…… 路潇打了个颤,心想天啊!我为什么要回忆这个? 她拍了拍林川的肩:“停车,我今天必须给它买个唢呐!” 17、鸟焚其巢(8) 这片老城区已被纳入征地范围,住户去年都迁走了,因此清晨的街道十分安静,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两只猫咪翘着尾巴在桥栏上奔跑。 林川憋着笑,透过后视镜看向路潇,此时她正冷着张脸,头上顶着一只玩偶熊,小熊手里拿着一只簇新的唢呐,还有模有样地做出了吹奏的姿势。 她旁边的米染早已笑得花枝乱颤,灵体和身体都抖出了重影。 林川拿出手机,用自拍角度录下了路潇和小熊的样子:“来,笑一个,我发回群里让领导们也开心开心!” “林川,你别落在我手里!” 路潇凶狠地恐吓了他一句,小熊也把唢呐戳在了他脑后,一声尖利的啸鸣突然贴着他头皮炸开,那一瞬间林川感觉脑浆都沸腾了,差点原地去世! 林川一个哆嗦打歪了方向盘,车载着三人一熊撞向桥下。他来不及多想,直接伸手拍在了车玻璃上,整辆车瞬间被巨力压停,差着五厘米没有撞坏桥栏,与此同时,四只轮胎齐声爆掉,车身高度瞬间缩水十公分。 三个人掰开车门,从冒着烟的废品里钻出来。 林川抓过小熊捏着它的脸:“这玩意儿能吐气吗?怎么还吹响了?” 路潇也被刚才那一声震得脑仁疼,这时候痛苦地揉着太阳穴:“差点忘了这小祖宗是个凶灵,干出什么都不稀奇……” 林川把小熊和唢呐一起扔给路潇,拿出手机接通本地接洽人,商量怎么处理这辆车。 他正打电话时,桥身突然颤了颤,一道裂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车底延伸开去,转瞬贯穿了五米宽的石板,三个人只来得及互视一眼,这道屹立百年的石桥便猛然坍塌,磨盘大的石块因力崩断,激起灰白的粉尘。 米染的七重黑袍腾空而起,一手捞起身体,一手盖向桥对侧,暂时延缓了另外半边桥崩坏的速度,两只猫咪趁机呜嗷着跑回了岸边。 林川原地撑开黑伞,飘浮于半空,刚想感慨一句下面这条河的水可真湍急啊,便感觉伞面徒然一沉,他惊讶地哎了一声,然后就被什么猛地砸进了水底! 路潇双手稳住头顶的小熊,踏着林川的伞高跃而起,翩翩落在断桥边缘。她转身望下河下,小熊便也举着唢呐指向刚刚从石板下爬出来的林川,吹出一声又高又尖的长音。 “嘟——!” 路潇捂住自己的耳朵,隔绝刺耳的唢呐声,同时笑容灿烂地对林川道歉:“哎呦!这可怎么搞的,一不小心踩着你了!非常对不起啊哈哈哈哈!” 林川挽起袖子:“来来来,我也不小心踩你一下!” 米染乌云罩顶般飘到了林川上方:“你会不会开车?怎么还把人家的桥弄断了?” “我根本没用力!真是奇怪,这种石桥怎么可能被几吨重量压断?”林川随手碾碎一块桥石,“这些桥石以火山玻璃岩为主,本身非常坚固,至少可以撑上五六百年,可惜这几块长年被阴火灼烧,本质已经腐朽,就算今天不遇上我们,早晚也要坑了别人。” “哪来的阴火?”米染绕着断桥飘了一圈,讶异地说:“这些桥石上有字!” 石桥历经风雨,桥栏和桥面已经光滑如镜,唯有桥外部分保留着原本的纹路,若非今天被林川弄塌,恐怕这些字迹将永远不为人知。这几块腐朽的桥石上,均铭刻着董氏某辈某某的生卒年月,也就是说,这几块石头原本是董氏家族逝者的墓碑。 米染和林川回到断桥上,略微等了等,本地接洽人便带着抢险施工队赶到了现场。 接洽人脸上露出不满——这三个家伙身上背着几十条人命,不仅不好好工作,还弄坏了一座年代久远的石桥,回头报损,自己肯定得被骂一顿。然而下一秒,他就看见林川跟拿手机一样轻松地拎着一块三十公分厚、两米见方的石板走来他面前。 接洽人表情僵硬,后退半步:“你要干嘛?” 林川放下石板:“修桥用的石材是从哪来的?” 接洽人也看到了石板上的碑文,愣了愣,随即对林川说了一句稍等。他打给本地路政,嗯嗯啊啊几句之后,按下了通话免提键。 “——喂?听得见吗?那座桥始建于贤和年啊,大地震的时候震坏了,我们就请本地施工队给修了修,石料是施工队自己找的,你们等着,我马上安排人去查票据,几十年前的老材料了,都没有电子化,也不知道能不能查到相关记录。” 接洽人应声:“嗯,我们等你的消息。” 林川倚着桥栏,脱下了湿漉漉的衬衫,然后低头拨了拨发茬上的水,细微的水珠在晨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彩。 他挑眉梢瞪了一眼路潇,然后对米染说:“我去换身衣服,你跟这个——这两个小混蛋在这儿等消息。” 路潇笑容可掬地朝他挥挥手,小熊也愉悦地吹响了唢呐。 接洽人见状,脸上拧出了包子褶:“这熊真是……活的?” “活的!这个小祖宗太厉害了,它动动眼皮你们这些人全玩儿完!”路潇对他捻了捻手指,“给十块钱让你抱一下。” 接洽人挪开眼神,不动声色地站远了些。 十几分钟后,路政局传回信息,他们果然在维修档案中找到了一张卡车运输费用报销单,而且因为车队属于一家老牌企业,记录齐全,甚至保存有数十年前的出车记录,所以直接确定那批石料是从琥珀镇东南方的鸳鸯谷运出来的。 鸳鸯谷以前只有一片荒草,后被本地商人买下,建成了琥珀镇最大的花卉种植基地。那里四面环山,信号不畅,接洽人只能联系附近警局前往花卉基地,以发现野生虎群为借口,命令全体员工即刻撤出。 路潇两人守在断桥边,一直把林川都等回来了,还是没接到当地警局清场完毕的通知,一个小时后,接洽人三番五次打不通出警人员的电话,终于察觉到情况可能不太妙。 米染发话:“别等了,肯定出事了。” 鸳鸯谷的路非常难走,当真是一重山盘一重山,一道峡叠一道峡,若没有路标指引,陌生人都能饿死在找路的途中,这条曲曲折折的山路恰似少女与情郎的心意一样,柔肠百转,不可捉摸。 小雨沥沥,云层低矮,笔架似的峰峦上插入云霭、下接入雾海,山谷间氤氲着浓重的雾气,一片深白浅白深绿浅绿间,灰色的盘山公路时隐时现。 饱含水汽与植物气息的山风吹进车窗,自有一种清新的凉意。 路潇三个人坐在打头的车里,听司机惊喜地说:“前面有人闪灯!一定是花卉基地撤出来的人!” 司机高兴地提快了车速,继续前行十几分钟,却仍然无法与数公里之遥的车辆汇合,浓雾像是钻不出的迷障,将他们困在了缺乏参照物的山路上。 米染叫停了司机:“靠边停车吧,这座山你们进不去。” 其实车队和鸳鸯谷之间,只隔着最后一公里的距离,太强大的怨灵扭曲了空间,才导致车队一直原地不前,也就是所谓的鬼打墙,如果无人点破,这两队车能以80迈的速度头对头开一年还碰不到面。 花卉基地大巴已经在这段路上跑了两个小时,眼看着油量表一格格消耗,却怎么也开不出迷雾,全车人慌得直哭,都抱在一起开始录遗言了。 便在这极安静的山谷里,一阵不成调的诡异唢呐声渐渐逼近,迷雾之后,走出三个吵吵闹闹的人影。 大家赶忙抓紧了录遗言的速度。 路潇走上前,哐哐凿响大巴车门,一车乘客看见这诡异的人和玩偶,立刻配合唢呐声拔了个震碎天灵盖的高音。小熊听见有人给自己和声,吹得更欢脱了。 路潇揪下小熊背到身后,打开工作证拍到车窗上:“开门开门!” 两名警察壮着胆子走到驾驶位,把车窗开启一条缝隙:“你是人是鬼?” “我当然是人啦!” “那那只熊怎么……” “这个啊?”路潇拿出小熊晃了一眼,又背到身后,“这是电动的。你听我说,山谷遭遇了一种特殊的气象现象,这个……因为地下岩层异常活动嘛,导致近地面气温迅速升高,而上方云层隔绝日照,温度低于地表,还有那个什么……空气中水汽含量比重过大,光的折射率会发生偏转,然后就是……嗯……什么射入角啊全反射啊漫反射啊,反正我也不太懂……总之这事儿就很科学,你们安心等一会啊!大概再有半个小时这个鬼打……不是……这个特殊气象现象就结束了。” 这事踏麻一点也不科学! 警察:“你刚才是不是想说鬼打墙来着?” 路潇一本正经地摇头:“我没有啊!你肯定听错了!” 就算路潇这几个人看起来非常奇怪,可目前他们除了原地等待,也想不出别的办法离开。他们按照路潇所说给远处的车队打了两下双闪,对面果然给出了双闪回应。 路潇对大巴车上的人摆摆手:“你们等着吧,我们先走了。” 警察诧异地看着他们走向愈见浓重的雾里:“你们去哪儿?” “我们去考察一下这个特殊的气象现象。” 18、鸟焚其巢(9) 越向谷底,雾气越浓,空气由清凉变得森冷,连蝴蝶的翅膀也被露水沾湿,落在草叶上飞不起来了。 三个人转过最后一道山峡时,眼前突然呈现出一片灿烂的花海,红色的玫瑰与金色的郁金香交织成毯,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只是太安静了。 整个山谷如同被按下静音键,一声虫鸣也听不到。 如果路潇头顶的小熊没拿着唢呐,阴森的气氛会更完美,毕竟再恐惧的场景都招架不住唢呐嬉皮的调调儿,嘟——嘟嘟—— 米染看向路潇:“地方太大,看不出墓穴的位置,你以前怎么办的?” 路潇目光坚定:“原地搭个帐篷,蹲死它!” “你歇着吧。”米染无奈地摇摇头,现出灵体,沉入了地下。 几分钟之后,花田内的玫瑰和郁金香突然疯长,原本含苞待放的花朵抻长枝茎,绽放开重重花瓣,颜色也变得鲜艳欲滴,花田外的草木同样摇曳着拔高。这些异变的花草蜿蜒连做一线,最终在山谷深处环绕成一片旋涡。 林川拎起米染的身体,叫上路潇,前往花草指引的方向。 草木繁盛的漩涡中心,隐藏着一道岩石裂隙,两个人纵身跃下,跳进一条墓道,米染果然在这儿等着。 米染从林川手里接过自己的身体,慢吞吞钻进去,还原地跳了跳,仿佛要把灵体墩瓷实些。 “周边有十几个墓,我已经全部走了一遍,不少墓下都有阴火的痕迹。这座墓穴最新,左侧室怨气散溢,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主墓室的门上,果然描绘着那副乘龙登仙图,墓室前也的确摆着四口长明烛缸,左侧室外堵着一面宽厚的石板,石板后抵着石柱,严严实实地封死了里面的空间。 他们来到左侧室前时,室内忽然传出一阵诡异的蠕爬和刮擦声。 林川随意踢开封门的石柱,把手搭在石板上:“我要开奖了!” 厚重的石板徐徐开启一条缝隙,只见一个扭曲的人形匍匐着挤在门后。它四肢像壁虎似得撑起石门与墙,面容苍白枯槁,此刻正紧贴着门缝向外看,刚好和林川脸对脸。林川松开手,没让里面那东西爬出来。 路潇掏出手机给它来了张近照:“这不像魃。” 米染为她解释:“比魃高级一点,怨生尸。死人埋在福地会变成魃,活人埋在福地就会变成这个小可爱。怨生尸介于魃和怨灵之间,是怨恨和死亡的傀儡,很凶的。” 路潇靠近观察怨生尸时,头顶得小熊感应到了她对那具尸体的兴趣,居然顺着狭窄的缝隙跳进墓室,和怨生尸来了个零距离接触。 路潇嫌弃地撇嘴:“哎呀呀呀!小祖宗你可真不嫌脏!等会儿别想再爬我的头!” 怨生尸看见小熊进入墓室,身体便猛地弹起,手足关节全部反扭,背到身后抓住了屋顶,它脸部朝下,长长的头发从两米高的棚顶垂到地上,像蜈蚣一样迅速追随着小熊移动。当它挪到小熊上方时,身体突然溶解成为油漆般黏腻的液体,丝丝缕缕如雨滴落,逐渐把小熊包裹起来,然后液体又再次凝聚成了怨生尸的模样。 片刻后,怨生尸蠕动喉结,吐出了一团不成形的棉花,而且一时半会儿还吐不干净,特别像金针菇卡住牙齿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别提多难受了,也许这只小熊不太合她的胃口吧…… 与此同时,路潇再次被白光包裹起来。 她镇定地从衣袋里拿出一张钞票叠成的纸鹤:“冼云泽,你不是凶灵吗?你去凶它啊!” 纸鹤扇动翅膀,降落在她头顶,如果它听得懂这句话,一定觉得自己萌萌哒,一点都不凶。 路潇隔着门缝对怨生尸吹了声口哨,尸体顿时上足马达疯狂窜动起来。 “它这么厉害怎么会出不来?” 米染解释:“怨生尸也算尸体,尸变的妖异之物,一般都受制于杀死它们的东西,所以你可以用绞死尸体的绳子捆绑住它,也可以用刺死尸体的匕首钉住它,而这具怨生尸被石室憋死,当然就没办法主动离开这里。” 林川摸了下石室外墙,怨生尸立刻被压制在地上,浑身骨骼咯咯作响。 他彻底推开石板,密室完全显露于人前。 室内一如路潇梦里所见,只不过眼前的石室破旧得多,梳妆台和木床都已腐朽,地面与墙壁斑驳脱色,还布满了恐怖的抓挠痕迹。仔细分辨,能看见墙面上投射着许多人影,它们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还会追逐着路潇几个人移动,应该就是受害者们被困住的灵魂了。 梳妆台边临近地面的位置,书写着一行血字——韩春玲咒董大海全家不得好死!死!死!死! 这行字迹已经完全褐化,笔画残缺扭曲,末尾几字甚至不成形状,可见怨生尸写下这行字时已命不久矣,这是它生前最深切地恨意。 路潇看向被死死压制住的怨生尸:“韩春玲?” 怨生尸对这个名字无动于衷,仍旧撕扯着那股无形的压制力。 米染叹息着说:“它只比魃多了一重仇恨而已,没脑子的,让它解脱吧。” 林川点点头,走向怨生尸。 万物都有追求不灭的本能,怨生尸也一样抗拒毁灭,它察觉到危险,立刻转化为油漆似的液体,在强大的压制力下,如炸开的水球般四下迸溅。然而这些飞溅出去的液体尚未落地,林川手里的黑伞已经插入了液泊,于是那些散溢的液体像被按下回放键一样,转瞬飞回了液泊,又复原成为怨生尸的本相。 林川的伞笔直地插在它的眉心。 怨生尸机械地张开嘴,发出一声尖利的哀鸣,它毕生所伤所怨都伴随着啸鸣声灌入了听者的脑海。 —— 那时候董太爷病重,无法克制山鬼,这座小镇便封了半年的山。 琥珀镇下的珀根村,有一户姓韩的人家,家里一共八口人,韩父早年打猎断了条腿,母亲又年迈,大女儿在董家做工,虽然能时常接济家里,但功用毕竟有限,合家重担就都落到了韩家大儿子的肩上。封山那半年,他真是想尽了办法喂饱家里这七张嘴,到后来父亲耐不住饥寒,还是去了,才一岁的小妹妹瘦成一把骨头,两只乌鸦都能揪着肩膀扯飞她。 大哥没办法,只能背着村里人偷偷进山打猎。 野兽们散漫了半年,几乎不再怕人,于是他轻易就猎杀到了一头野鹿。 原本畏惧“鬼巡山”的村民分到鹿肉,心思活络起来,心想既然他能打猎,别人有何不可?又或者“鬼巡山”这种老辈口口相传的诡秘传闻,是真的存在的吗? 韩家大哥开了头,周边的村落陆续有人进山,次次丰收而归,而且没有一个人见到过传说中的巡山鬼火。 “鬼巡山”的质疑声渐渐扩散,不少村民开始怀疑山鬼是董家编造出来敛财的手段,于这些平民来讲,两成年入可不是个小数目,全镇猎户几十年不敢越雷池的谨慎供奉,才喂出了董家的高门大院和皮草庄铺,如果“鬼巡山”当真是个谎言,那董家必须付出代价! 俗话说人多力量大,但也容易脑子小。 镇民聚在一起分析董家骗人的伎俩,越说越气愤,便直接跳过求证阶段,摔了酒碗,拎起猎`枪,砸开董家大门去“干了这群王八蛋!” 暴怒的镇民打进门时,董大海背着病重的董太爷逃进了山里。他大哥为给父亲和弟弟争取时间,站到前堂和村民对峙,被众人当场打死。而后暴怒的镇民搬空了董家,其中又数韩家大哥最踊跃,搭梯子上房,连屋上的瓦都拿走一半砸了一半。 矿场经理说,后面山鬼摸进珀根村,烧死了许多人,大家就又把董家人请了回来,还为他们建庙塑像,从此世世代代供奉着董太爷和他的两个儿子,供奉着这个镇子的守护神。 但事实并非如此。 十七岁的韩春玲在董家做过一段佣人,她亲眼见过董家地窖里被山鬼吸干的人尸,便很相信“鬼巡山”的说法,再加上她与董大山关系亲密,又得董太奶的偏爱,所以知道鸳鸯谷中有一个董家藏粮食的山洞,董大海和父亲九成九藏进了那个山洞。 她趁夜带着吃喝溜进山里,钻进又黑又深的山洞,果然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董太爷。 老头快完了,连眼睛都睁不开,一听见脚步声就叫小儿子的名字。 “大海,我跟你说,这件事拖不得。你把那备好的药给我一碗,我喝了就完了,然后你赶快把我送进祖墓,多不过七天,我就能变成山鬼,往后不生不死,还只认识咱们家的人,你爷爷,你祖爷爷都如此,没什么下不去手的。五六十年后,我会渐渐疯癫,你便趁我还认识你,取出我眉心里的这根金线,和水服下,等你年迈之时,便能继续用这方法福泽董氏子孙。这秘密从来只传长子,我本想托付给你大哥,但现在你大哥没了,你得担起这个责任来……” 韩春玲吓坏了,刚想逃跑,外出找水的董大海却恰好返回洞里,当场堵住了她。董大海不知道父亲对她吐露了多少秘密,只能把人绑住。 后来她亲眼看见董大海哭着毒死了父亲,运走了尸体,数日之后,珀根村就遭到了山鬼屠戮。韩家除失踪的大女儿外,六口人全被山鬼害死。 镇民进山呼喊董大海帮忙驱走山鬼,董大海没有拒绝,他提出四个要求:一是把董家之物原样奉还,二是两成年入供奉如旧,三是给董太爷修庙。 镇民哪敢不答应?董大海拿到了他们的签字画押,便来到珀根村,他走到哪里,哪里的阴火便自然熄灭,仿佛天生与之相克似得。 第四,董大海还想要一个人。 他原想杀掉知晓秘密的韩春玲,但毕竟相处多年,最后也没下得去手,只能让村民把堵住嘴的韩春玲扔进了大哥的墓室,再用石板石柱封死出口,就这么生殉了…… —— 怨生尸的尖叫声渐渐衰弱,最后戛然止息,躺在原地不动了。 它消散后,墙面上的影子化为白光,丝丝缕缕浮动出来,穿过砖墙与泥土,飞往了医院的方向。 路潇屈指叩击脑门,头顶的纸鹤也咄咄啄着她的发顶:“头疼,所以琥珀镇根本就没有山鬼,是董家人把自己变成了魃,再和族人勾结,恐吓猎户们以收敛钱财。这诡计代代相传,直到董大海将韩春玲活葬,搞出了更强大的怨生灵,缠得董家家破人亡,他们才迫不得已逃命到海外。” 米染摇头:“一百年前的事情了,唉……” 三人结伴走出墓穴裂隙,突然看见远处飞鸟惊起,草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委顿下去——这座祖墓原本是魃的栖身之所,因为被怨生尸占据,魃才被迫徘徊于周边山上,此时怨生尸消散,魃立刻跑回来讨要巢穴,结果正撞到枪口上。 林川笑了下,弯腰按住地面,衰草尽头的土地如遭受陨石撞击,瞬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深坑,枯槁的干尸从板结的地下钻出来,竟然还想逃跑。 路潇随手摘下一朵玫瑰花,握了握右腕上的珠串,轻身跃起,把干尸踹回了坑底。她踏住干尸的胸膛,柔韧的花枝如箭一般穿透干尸的头骨,轻轻一旋,带出了五公分长的金色细线。 路潇轻转玫瑰,让灵筋缠绕在花枝上,然后把玫瑰插进了泥土。 玫瑰被灵筋内的灵气侵染,即刻生根蘖枝、长叶开花,迅速分化成无数的花树,大团大团的花朵渐渐填平了陨石般的深坑。 路潇揉了揉肩膀,在一片殷红的花海里转身抬头。 深坑上方,林川刚好挂断电话,对她勾动手指:“收工回家,组长请客。” 19、舍尔灵龟(1) 医院打来电话,通知患者状态迅速好转时,林川他们已经准备登机了。 机场的大屏幕上,正循环播放着一则极端天气预警。 “……受第12号超强台风‘欧珀’影响,宝航将取消后天在青城进出港的所有航班,后续复航事宜,将根据台风情况另行通知……” 米染捂着一边耳朵,堵住广播通知的噪音,继续对电话说:“嗯,病人没有问题,不需要治疗,非要注意什么的话,告诉他们别吃太多补品,很容易三高的——尸体?什么尸体?那个魃啊,你们想烧烤就烧烤,想水煮就水煮,我都没意见啦!” 路潇脑补了一下那幅场景,立刻摇了摇头,头顶的纸鹤随之飞起,又缓缓落回原位。 顺利登机后,路潇叠了一个小纸人,用笔画出五官,接着对纸人叫出了冼云泽的名字,小人跳上她的手臂,一路爬到头顶乖乖坐下。 路潇打开电视,戴上眼罩,疲倦地说:“你自己看电视吧,别吵我了。” —— 四个小时后,飞机降落,路潇满脸黑线,顶着一头小脏辫走下了飞机。 林川和米染笑得快要背过气去,只能相互搀扶着,勉强让自己不要激动得摔倒。 路潇回头瞪了他们一眼,一头碎辫如连衣裙的裙摆般肆意飞扬,米染当时就灵魂出窍了,幸亏普通人看不到她灵体的形象,否则肯定会困惑鬼怎么也能得神经病? “笑什么笑!”路潇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头顶的纸人随之左右摇摆,“我不相信!它怎么可能编出这种发型?” “反正它听了两个小时的说唱后,我一回头就看见你整个人都潮了起来哈哈哈哈!我还录了视频,你要不要看?”林川举起手机,拍摄路潇的背影,“你做个手势呗?呦~呦~切克闹~那个手势!” 路潇没有回头,直接背过手比出中指。 —— 三人去停车场取了车,前往凌阳弋提前订好的饭店。 此时凌阳弋正在餐厅一楼帮忙修风扇,见到他们进门,便欢快地招手:“小蛇在包间里,你们先上去,我修完这个风扇马上来!” 路潇悄悄问林川:“这家饭店是组长开的吗?” “肯定不是啊!都不用猜,百分百是他发现风扇坏了就自告奋勇搬梯子修了。” 看来这家伙的志愿精神已经深深植入骨髓了。 路潇不禁感慨:“真是个好人啊!” 林川神秘兮兮地微笑:“这世上的好有两种,第一种是我希望你今生平安顺遂,健康长寿,因为咱们之间情同父女嘛;第二种是牧羊人希望家里的羊个顶个的肥,健康又可爱,因为好吃还能卖出高价——你猜猜组长是哪一种?” 路潇:“我猜你不知道‘作死’两个字怎么写!” 路潇和林川打打闹闹时,米染推开了指定的包间门。 光线温暖的房间中,宁兮正手握一杯清水,靠窗吹着晚风。他听闻门扉开合,便侧头望过来,立刻就看见了米染愉悦的笑颜。 米染:“大儿砸!” 宁兮:“滚。” 林川:“几天没见,有没有想念你的老父亲我呀?” 宁兮:“你也滚。” 路潇和林川脱下外套,米染也跟脱衣服似的把身体丢到沙发上,一路飘去宁兮身边坐下,结果宁兮揪住她的灵体,跟投篮一样投回了她沙发上的身体中。 宁兮皱着眉说:“你是不是有裸奔的特殊爱好?再让我看见你乱飘,就用符把你封起来。” 米染不情不愿地回归肉身,小声嘀咕:“什么时候你再被赶进皂山躲半个月该多好……” 宁兮:“你说什么?” 米染立刻改口:“我说师兄英明神武高瞻远瞩我们只有认真贯彻师兄的深刻思想才能带领合苑走向辉煌!” 宁兮白了她一眼,从旁边位子上拿起一份快递,扔给路潇:“你让我带过来的东西。” 路潇徒手拆开盒子,只见里面是一个包装严密的关节人偶。 关节人偶的身体结构与人类相似,颈、腰、四肢、十指关节都可以扭转,这只男性人偶约30公分高,黑色短发,褐色眼睛,面部保留着高冷的原妆,做工精细,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路潇三下五除二拼接好了这个哥特装的小人儿,然后对它呼唤:“冼云泽。” 人偶应声起立,握握拳,又踢踢腿,也许是人偶类人的体态唤醒了它的肢体记忆,它很快学会了控制这具身体的方法,高兴得又跑又跳,比附身小熊和纸鹤时兴奋多了。 宁兮用眼神示意着人偶:“这就是被你收服的冼前辈?” 路潇一样样接住被人偶踢下桌子的杯碗碟勺:“这个小祖宗我有点招架不住,你快想个办法把它弄走。” 宁兮无所谓地回答:“我看你们两个相处的不错呀,挺好的,就这样吧。” 路潇愤怒地瞪了一眼宁兮,人偶也突然调头,跑到宁兮面前踢翻他的水杯,然后又蹦哒回路潇面前,骄傲地张开双臂要抱抱。 路潇果断把它举高高:“好聪明!干得太棒了!小祖宗可真厉害!” 这可能就是每一个熊孩子背后都有一个熊家长吧…… 路潇把人偶放到腿上,小家伙舒服地靠着她的肚子,开始玩自己的手指。 没过多久,凌阳弋也来到包间,依旧是一脸喜气洋洋的样子,这个人仿佛永远都那么开心。 “菜我随便点了,小蛇绝食,正好替我省钱。” 宁兮目光锐利地盯着他说:“蛟。” 凌阳弋耸了耸肩:“那我以后叫你小娇娇?只要你习惯反正我都没问题的。” 路潇偏过头,小声问林川:“副组长不是龙吗?” 林川也小声回答:“副组长是蛟啦!他今年1118岁,100多年前以白蛇身渡劫化蛟,再过982年才能变成龙。蛟这个物种真的很奇怪,一半时候被人叫做蛟蛇,一半时候被人叫做蛟龙,仿佛没办法单独存在、必须搭配个什么似得——我觉得蛟可能就类似于萨摩耶的猴脸尴尬期吧。” 路潇仔细思考了片刻,又小声地说:“修仙这些事儿我不太懂,副组长做了一千年的蛇后变成了蛟,再做一千年的蛟就能变成龙,我随便问问啊——他做了一千年什么才变成蛇的?” “蛇就是蛇呀,蛋里面生出来的那种。” “咦?真的没有千年的蛞蝓或者蚯蚓渡劫成功后会变成蛇这种说法吗?” “没了解过哎,听你这么一说好像还挺有道理的!我们要不要问一下副组长以前做没做过蛞蝓?” 两人自以为小声地交谈着,然而这张桌子上每个人的听力都堪比猎犬,他们的音量和高音喇叭也就没有区别了。 眼看着宁兮脸色越来越阴沉,凌阳弋连忙好心地换了个话题:“小路潇不忌口吧?我特意点了这家饭店的招牌菜,他们家的蛇羹、椒盐蛇肉、香辣蛇段都特别有名!你们一定得尝尝!” 宁兮听到这里,实在忍无可忍,一道吐息把所有人卷飞出了窗子。 两分钟后,四个人再次回到包间,终于肯停止这个不友善的话题了。 而且这家饭店的菜单上也根本没有蛇羹、椒盐蛇肉和香辣蛇段。 他们吃到晚7点时,包间门突然被人叩响三声。 一个有点好看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宁先生在这里吗?” 宁兮屈指敲了下桌面:“魏枫?” “对对对!”魏枫如释重负地呼出口气,走进来带上了门。 这人面色苍白,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皮肤上布满擦伤,左手被绷带吊在胸前,是一副车祸余生的惨状。而后男人掀开自己的衣服,胸前露出三道狰狞的抓痕,他带着哭腔说:“你们一定得救救我!我觉得自己要死了!” 第20章【VIP】 第20章 舍尔灵龟(2)你们祖宗也太不是东西…… 宁兮让这个灰头土脸的男人坐下,然后和同伴们解释。 “帝君宫的住持下午给我打电话,说到有个人跑去山上求他帮忙驱邪,他听完详细,觉得事情确实非同寻常,所以就把人推给了我,你们认识下,这位魏枫魏先生。” 男人一一扫过屋子里的五个人,眼中露出些许迟疑,这几个人实在太年轻了,而且每个人都是一副不着四六的调调儿,居然还有抱着玩具娃娃过家家的,真搞不懂昊阳帝君宫的住持让他来找这位宁先生是什么意思?可是到如今,他也没别的办法了,姑且一试吧! “我叫魏枫,是个演员,虽然没什么名气,但在几部热剧里做过配角,你们可能在电视里看见过我。” 路潇连连点头:“哦哦哦,我想起来了,确实有些脸熟!” 魏枫僵硬地笑笑,接着说:“我这个年纪在业内不算年轻了,很快就会被新人淘汰下去,加上又没拍过什么代表作,根本没有老本儿可吃,如果不趁现在多拍几部剧,往后的日子就会很难,幸好这两年我遇上几个不错的小角色,隐隐有翻红的趋势,嗨!这话说大了,我就没红过,谈不上翻红。” 宁兮:“我可没有转运的业务,你要是来求财的恐怕找错人了。” “不不不!我是来救命的!”魏枫立刻掀开自己的上衣,胸前出现三道狰狞的抓痕,“月初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暗处有一双眼睛盯着我,但每次回头却又什么都没看见,和朋友说了这些事,他们都觉得是我工作压力太大,所以神经紧张了,但只有我知道那双眼睛是真实存在的!” 说完这些,魏枫又撑开衣领给他们看脖子上的红点:“两周前,我在片场拍戏,突然有一只蜻蜓疯了似的追着我咬,你们能想象吗?我一个大活人竟然被一只蜻蜓撵得抱头鼠窜,它一口咬在了我的脖子上,我扯断了它的头都没有松口,伤口深到现在还没愈合呢!” 他接着拉起衣袖,露出小臂上的咬痕:“隔了两天,我去道具间找东西,又被一只老鼠盯上了。” 然后他拨开鬓角的头发:“看这儿!这是七天前我下楼扔垃圾被一只乌鸦啄的。” 林川听到这里,故作严肃地点了点头:“我懂了,你是说你突然间有了种特别招动物讨厌的特质——宁兮,那你现在看着他,有没有感觉到什么攻击欲望?” 宁兮翻了他一眼,问魏枫:“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动物攻击吗?” 魏枫拍着自己的大腿说:“我不知道啊!我和那些动物能有什么仇?我这辈子严守法律底线,从没吃过保护动物,要说有什么过分的,可能就是几年前在国外吃了一条蟒蛇,可这玩意儿在国外也不违法呀!而且蟒蛇肉真的不好吃,又糙又腥,白长那么大个,真不知道这个玩意儿生出来有什么意义——” 路潇瞄了眼宁兮,果断打断魏枫的话:“别瞎说,谁告诉你蛇肉不好吃的!” 林川也一个劲儿的点头:“对对对!蛇肉又细腻又香甜!” 米染:“一点都不白长那么大个儿!” 如果宁兮的眼睛能发射电流,他们四个就一起糊了——这些话根本起不到安慰的作用好嘛! 好在魏枫并没有心情探讨美食,及时回归了正题:“真正的问题出在前天,晚上9点,我从片场回家,一开门就感觉屋子里有种奇怪的味道,呼唤智能家居没有回应,灯的开关也坏了。我当时以为我家跳闸了,刚准备去看看保险,结果不知什么玩意儿突然从客厅角落冲出来扑倒了我,那么大一张嘴咬在我的胳膊上,骨头嘎嘣一声就断了,它的爪子摁在我的腰上,你们瞧瞧,留下这么长一道疤,那得多大一个爪子呀?我那时觉得自己要死了,就死命地喊,幸好我当时没锁门,邻居听见我的喊声立刻跑过来查看情况,他一打开手电,那野兽就消失不见了,只剩我跟个傻子一样自己躺在地上打滚。” 魏枫拿出手机,翻出几张照片指给宁兮。 “这就是当时我家的情况,冰箱、电视、水晶吊灯全碎了,衣柜和床也坏了,后来我去医院验伤,医生却说我身的伤痕无法匹配上任何大型野兽,伤口里也没有动物的毛发或唾液残留,而且警方也并没有在我家里发现动物痕迹,就好像这屋子、这伤都是我自己弄的一样!他们还建议我看看心理医生!只有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东西也绝不可能是野兽,野兽怎么打得开我家门?野兽怎么会一开灯就消失不见!这里面肯定有鬼啊!” 宁兮从他手里接过手机,仔细看了看:“除了些照片,你还有其他物证或人证吗?” “您也不信我吗?反正帝君宫住持跟我说了,如果这世上还有谁能管我的事儿,肯定就是您了,请务必帮我想想办法。”魏枫把随身带来的一个红木盒子放到了桌面上,“住持说您不是俗世庸人,我也不知道初次见面送点什么好,年初我在拍卖行买下这个五百多年的古董花瓶,东西不贵,关键是孤品难得,一点意思,不成敬意。” 宁兮根本没看那个红木盒,五六百年的小玩意儿在他眼里和快消品一个档次,米染身上随随便便一块玉佩都能上溯八千年,他只是在低头思考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是如当地警察所说,魏枫唯一应该做的事情是去看看心理医生?这两天组里又是地铁卡又是照妖镜的,大家都忙够了,万一他安排组员跟着魏枫跑了一趟,结果对方只是个神经病,那他可是要被大家骂的! 正当宁兮考虑要不要管这件事的时候,摆弄够了手指头的人偶趁路潇看手机,偷偷爬上桌面溜达到了魏枫身边,魏枫看见这个能自主移动的小家伙,当即吓呆了,一动也不敢动。 人偶看着面前和它差不多高的红木盒,突然伸手把盒子推下了餐桌。 木盒落地,发出了瓷器碎裂的哗啦声。 人偶蹲在桌边看着满地蓝白色的瓷片,高兴地拍了拍手,然后又哒哒跑回了路潇面前,把餐巾纸一张张从盒子里扯出来,手欠的没治了…… 宁兮露出释然的微笑,用筷子敲了一下杯沿,对魏枫说:“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叫路潇,她会负责解决你的问题。” 魏枫立刻对路潇鞠了一躬:“您一定要救我!” 路潇抢走人偶面前的餐巾纸盒,脸色如同吃了苍蝇一样难看,但还是对魏枫挤出一个微笑。 既然已经接下了这个任务,又怀疑魏枫随时可能遭到野兽攻击,所以他们就决定把魏枫带回本处,至少在他们眼皮底下,万事都能有个照应。 六个人离开饭店,分两辆车,一路慢悠悠地开回凶器组。 路潇坐在林川的副驾驶位置上,双手掐着人偶的腰把它举了起来,神情十分严肃。 “冼云泽,你银行卡密码是多少?你欠了我几十万你知道吗?” 人偶专注地看着她,脑袋左歪一下,右歪一下,做出一副虽然听不懂但还是决定认真听的样子,不过很快人偶就注意到路潇的上衣拉链坠是一只金色小兔子,很好看,于是直接伸手拉开了她的拉链。 路潇见状连忙举高人偶,同时重新拉上拉链,咬牙切齿说:“你们祖宗也太不是东西了!” 开车的林川刚想嘲讽她几句,却突然发现了什么似得猛打方向盘,伴随刺耳的刹车声,将车横在了特设处前这条常年封闭的道路中央,后排的凌阳弋一头撞在椅背上,路潇手里的人偶也被甩到了座椅下。 凌阳弋立刻捂着额头痛骂:“你会不会开车?” 林川也很懵:“别骂我啊,是前面副组的车突然急刹,我差点追尾呢!” “副组打双闪叫你跟上!他那边好像出了点问题。”路潇说着捡起人偶塞进储物格,又让冼云泽附着在了自己的小兔子拉链坠上,好方便接下来的行动。 林川也再次启动车辆,跟随宁兮加速驶离了近在眼前的特设处大门。 两辆车一路油门到底,笔直地开出了青城,最终来到了城市之外的一片水泥森林中。 这里是一座未完工的大型物流中心,因为施工过程中发现土地污染指数超标,工程被迫停工,加之清理难度太大,开发商干脆永久搁置了这个项目,现在这个时段,整片工地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二十几座没有通水通电的高楼伫立于荒野间,黑寂如同鬼蜮。 宁兮的车停在物流中心内部的十字枢纽处,林川的车尾随而至,与之并排停下。 六个人开门下车,终于再次见了面。 凌阳弋质问宁兮:“你突然来这儿干嘛,尿急吗?” “那条路不对劲儿。”宁兮挽起袖子,皱着眉头严肃地打量四周,“我刚才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追我们,不对,是追魏枫。” 凌阳弋:“会不会是你尿急产生的幻觉?” 宁兮抓住他的肩膀一扭,迫使他转头看向身后:“你自己看看这个幻觉吧!” 他们来时的这条公路突然不可思议地活化起来,但见公路尽头,地面开始剧烈起伏,十五米宽的双向四车道开始由远及近地向下凹陷,凹陷下去的部分便转化为猩红色血肉一样的质地,交通标志线化为藏于血肉下的血管,眼神若可,甚至能看得到血管正在脉动,与此同时,道路两侧的大地也化为了鲜红色的血肉,并且快速向上拱起,最终在路面上方合拢,道路与泥土一起构建成了生物内腔一样的东西,而这条合拢线正似奔雷直击他们而来。 不止来时的这条路,这个十字路口的四边公路都在发生同样的变化,东南西北,四面楚歌。 “快走!”宁兮说完,拎起已经被吓晕的魏枫跑向楼区,其余几人紧跟其后。 谁料这种异变不止发生在道路上,物流中心的烂尾楼也难逃厄运,腥味浓重的血水从内部冲碎了这些高层建筑的玻璃窗,每栋大楼的每一扇窗子都叽咕叽咕地涌出血水,仿佛被扎了一身洞的水气球,血水汩汩不绝,很快灌满了整个物流中心。血涌之时,建筑本身也在变形,它们先后转化为长着筋膜的肉块,然后各自分化,彼此粘连,逐渐长成了几团内脏器官一样的东西。 当建筑与大地激烈变化之时,平原上也席卷起巨大的闪电风暴,风圈像密不透风的网一样圈住了物流中心,砂石和血水被卷到千米高空,天上随即下起血雨,滞空的砂石融合生成骨骼与鳞甲,而后闪电如神经连接,雷震似脉搏心跳,一切异变都有机结合到了一起,在场众人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这个东西马上要活过来了! “去上面,别被包住!” 宁兮喊了一声,随后便带着魏枫化作一道白光冲天而上,林川撑开伞拎起凌阳弋,米染化为灵体抱着路潇,四个人也一并冲出沙尘,悬浮于千米高空。 他们下方,砂石变化成的鳞甲快速闭合,将所有血液、骨肉和内脏封闭起来,毫无生命气息钢筋水泥转瞬成为一只九头九尾的巨兽,空气是它的血液,楼宇是它的内脏,砂石是它的骨骼,泥土是它的皮肉,完全成型的巨兽从大地上站了起来,仰头发出一阵人耳无法承受的恐怖怒吼! 吼声惊醒了昏迷中的魏枫,他睁眼看见自己浮在空中,吓得四肢乱划,宁兮见状摇了摇手臂,魏枫立刻僵直肌肉不敢再动了。 宁兮拿出手机打回特设处:“切断北郊全部电源和通信塔,封锁周边道路,调整航线——别,你们先别过来,事情结束我会通知你们的。” 路潇问魏枫:“你真的只得罪动物了吗?这玩意儿怎么看都不只是动物吧!” 魏枫哪还听得见她的话,他满脑子都是我要死了,很快又脑力透支晕了过去。 抱着路潇的米染耐心地教她:“那是崇蛩,一种蒙昧嗜杀的猛兽,只有世界伊始与终末的混沌中才能孕育出这样无序的生命。娑婆世界的崇蛩早已经灭绝,这只必然是被人从外面召唤来的,它应该很喜欢吃人。” “这个玩意儿也吃人?能吃饱吗?”路潇不禁为崇蛩的食量担心,“我都怕自己卡进它的牙洞里。” 米染:“以它刚刚那种异变速度,凡是在变化范围内的人都会成为它的食物,远古时期,它就是这样吞噬整个部落的,一次性吃下几千上万人之后,它会消化几个月到几年,然后再以同样的方法吞噬下一个部落。这只崇蛩还仅仅是未成年个体,如果达到成年体型,它一口气能吞下半个青城。” 路潇哇了一声:“这么厉害吗?那以前的人类是怎么解决它的?” “崇蛩喜欢追逐血腥,所以以前的人会从其他部落绑架几百个奴隶,往他们身上涂以崇蛩最怕的树毒,然后在崇蛩出没过的地方架起大鼎,彻夜熬煮人和牲畜的血液,等崇蛩来吞噬他们的时候,自然就被毒死了。” 路潇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我们该去哪里刮树皮呢?” 米染:“想什么呢?和崇蛩同时期的植物早灭绝了。” 这只被召唤来的崇蛩没有吃到人,非常不满,于是皮肤与骨肉开始重新退化为泥土,看起来是想要换个地方饱餐一顿了,而它既然已经来到这个世界,换个地方也只会换到附近其他区域,甚至就是青城市区,他们当然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宁兮转向林川,用眼光示意了下准备脱逃的崇蛩。 林川会意地把纸伞交给凌阳弋,只身下落,双足踏中崇蛩的时候,崇蛩连同身下的大地都猛然下沉一丈有余,其退化为泥土的进程因此中断,但崇蛩的皮肤非常坚硬,竟然生生承受住了这种打击。 宁兮数了一遍崇蛩的脑袋,分配道:“一共九个头,你们每人负责两个,组长多一个。” 凌阳弋首先对这种分法表示抗议:“凭什么?” 宁兮冷哼一声,直接抢走纸伞让他变成了自由落体。 凌阳弋叫骂着落在崇蛩的背上,他落足的地点,无数褐色的枝茎突然穿透崇蛩坚不可摧的表皮生长出来,瞬间开出大片大片粉色的桃花,繁盛的根系深植血肉,贪婪地汲取着异兽的灵息,崇蛩顿时发出痛苦的嘶吼声,不管不顾地扭动起来,制造出犹如地震般的效果。 凌阳弋扶着花枝稳住身形,向天戳着食指,蹦起来骂宁兮:“你有病吧?倒霉蛇精!我早晚把你炖成汤!还要把你送进动物园表演钻火圈!” 连理论上不负责出外勤的组长都被扔下去了,另外两个人也就不再挣扎了。 米染正准备带着路潇一起下去,路潇连忙叫道:“等会儿等会儿!至少给我找把刀啊!我不能赤手空拳去抠它眼睛吧?” 米染四下看了看,整个物流中心都已经被崇蛩转化为血肉,现场别说找刀了,连一个小铁片儿都找不到:“这里哪有刀,你就随便打打好了。” 路潇扒住她不放:“你们这群法术输出的怎么懂我这种物理输出的苦!没有刀的话棍子也可以,再不济也给我块板砖——” 然而真的可惜,被崇蛩吞噬的区域里什么都没有。 米染好心地把路潇放到了凌阳弋身边,回归肉身之后,伸手折下一根树枝送给她。 “你看这个行不行?” 路潇所修持的护身刀法之难,首先执刀者要很强,否则会被符文反噬,这点路潇自不必担心,她对自己的力量有百分之两百的把握,其次刀也要强,否则承受不住符文的力量,这点就比较难办了,毕竟连林川的附身纸伞也只能承受七刀而已,那些所谓宝刀名刀在她手里更都是一次性用品。 此刻路潇手持树枝,握了一下右腕上的珠串,单薄的木头立刻就碎了,看来这根普普通通的树枝根本连符文都附不上去,眼看着其他人都已经开始行动,只有她举着个树杈子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体育课没带球鞋而被老师刻意晾在一边的小可怜。 忽然之间,她福至心灵般想到了一个奇葩的主意,于是又摘下了一根树枝,然后对着树枝叫出了冼云泽的名字。 树枝没有任何变化。 但她再次向树枝上附着符文的时候,十二道符文顺利成型了。 20-30 第21章 舍尔灵龟(3)我亲眼看着他吃掉了自…… 林川的附身物可以承受七刀,把林川打得嗷嗷跑的冼云泽绝对能使出七刀以上! 思及于此,路潇精神大振,手握树枝摆出了个持刀的姿势,用力砍向崇蛩的身躯,刀锋所指,崇蛩背上立刻裂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血海喷涌而出。 路潇见状砍出第二刀,两道刀痕在崇蛩背上留下一个巨大的十字交叉伤口,中伤的异兽哀嚎扭动,用力甩落了其余几人,他们果断逃回了天上,毕竟路潇的刀风延展千米有余,在这样有限的范围之内施展,简直就是无差别攻击! 这下没了顾忌,她便借着甩动的兽尾高跃而起,从半空挥出第三刀,将崇蛩的一颗头颅生生斩断。 第四刀,寒芒入骨,刀锋彻底撕裂崇蛩的身躯,深深砍中它的椎骨,发出山崩之声。 第五刀,杀机毕现,这来自异界的庞然巨物被悍然劈成两断,身首异处,毙命当场。 路潇转腕收刀,从尸山跳落进血海,而她身前的地面上,则顺着最后一刀的锋芒裂开了一道宽逾百米的深峡,深峡一直向前延伸,尽头远在千米之外。 路潇长舒一口气,抬手看看掌中的花枝,花枝突然啪地一声折断了*——即便附了再强大的灵,木头也终归是木头。 她揪了下拉链上的小兔子,轻声呼唤:“冼云泽。” 小兔子立刻动了起来,吊在她的领口上打转。 宁兮来到路潇身边,先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沟壑,然后拿出电话打回特设处:“叫人过来处理现场吧,可能会有些麻烦,你们需要不少大型机械。” 挂断电话,他指着满地狼藉对路潇说:“你在人间给我控制点力道,这条破沟你叫他们怎么和民众解释?难道要说青城发生了局部地震?” 路潇还真仔细想了想,然后她对张双手,作势端起崇蛩的尸体,然后又把手往后放到了沟上:“我们把它的尸体填进这个沟里,再在上面盖点土,种上花,就可以不露声色地掩盖这次事件了,非常完美啊!” 路潇拉链上的小兔子感知到了她的自豪,于是骄傲地甩甩耳朵。 “那三天之后呢?”宁兮毫不留情地给她泼了盆冷水,“这堆肉在地下腐烂变质,散发出恶心的气味,顺着风香飘十里,漂洋过海,欢迎全世界的苍蝇来参加宴会,到时候各地新闻头条都是青城市民突然有了玩屎的爱好?” 路潇斜仰着头把眼白翻到天上,闭口不答,显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早在宁兮第一次打电话的时候,特设处就已经开始调度资源,并在封锁线外整装待命了,因此接到宁兮电话的5分钟后,车队便火速赶来了现场。 训练有素的官方工程队先用大型切割机将崇蛩分解成块,再进一步粉碎成无法辨识出生物特征的碎块,液氮急冻,装载运走,不便清理的残留物则喷上汽油就地焚烧,浓浓的烟尘夹杂着烤肉的香味飘散开来,让人忍不住想往它身上撒些胡椒粉和孜然,还有些人站在大坑边挠着头,叽叽喳喳谈论怎么填坑。 现场负责人问宁兮:“这种生物会不会污染土地?有没有毒?” 宁兮:“没有毒,你当成鲸落处理就好了,以前的人甚至会食用它的肉,据说腌制晒干之后和鹿筋一个味道,但我不建议你这么做,因为你被单一食谱驯化过的肠胃可能无法接受这种陌生的蛋白质。” 现场负责人:“你不说我也不会吃它的!” 米染听到他们的话,不知串联起了哪根脑回路,忽然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去吃夜宵吧!” 然而宁兮不准他们去吃夜宵,宁兮要把他们带回凶器组,弄清楚魏枫到底招惹了什么鬼东西! 宁兮把半死不活的魏枫丢回车里,之后开回了特设处。 路上,路潇把冼云泽送回了人偶,之后翻看手机,发现青城市民正努力把“青城巨响”刷上热搜,但很快一些本地媒体和个人账号便开始发布疑似陨石坠落的图片和视频,等他们回到办公室时,这起事件已经被定性成了一起疑似陨石坠落事件,她还趁乱发了个帖子,言之凿凿地表示这声巨响一定和UFO有关。 宁兮把魏枫扔到了办公室的沙发上,不管这家伙再召唤来什么,都必须在洋楼内解决,否则特设处非给青城下一场陨石雨不可! 可怜的魏枫躺在沙发上,两眼翻白,腮窝深陷,嘴角跟螃蟹一样吐着白沫,显然已经吓破了胆。 米染打开冰箱,拿出两罐冰镇可乐,随手把一罐可乐贴在了魏枫的脑门上,数秒之后,魏枫瞳孔复位,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她把这罐可乐丢给他,自己喝起了另一罐,其他四个人站在她的身边,大家一起围观着面无血色的魏枫。 魏枫回忆起刚才的所见所闻,立刻慌乱地左顾右盼,牙齿打着颤问:“那个怪物呢?” “杀了。”路潇简洁作答。 她这会儿已经换了上衣,擦了脸和头发,但裤子和鞋上还留有未干的血,看上去并不和善。 “那么大一个怪物,你们就给杀了?”魏枫缩了一下脖子,突然觉得抱着娃娃过家家的路潇比那个怪物还要可怕。 宁兮问他:“你觉得那些东西为什么来找你?你结过什么仇家吗?” 魏枫犹豫着说:“虽然没有依据,但我觉得这件事可能和周恒飞有关。” 连平时不怎么关注娱乐圈的林川都知道这个名字:“路边广告牌上常见的那个演员?” “对,就是他!”魏枫深吸了一口气,一股脑把所知所想都吐露出来,“其实我最近和他发生了一些小摩擦。你们知道前几年很火的书《海豚与墓碑》吗?这本书最近准备投拍了,片方跟我和周恒飞都私下接触过,应该会选我们中的一个做主角,按身份说,我根本没资格和他竞争,可这部剧的影视化公告刚刚出现、还没有选角的时候,原作读者就已经在用我过去的作品剪辑短片了,那几个短片在网站上点击过亿,甚至反向给片方和原作带了一波热度,所以原著作者和主创编剧都对我比较有好感,我认真觉得片方最终会选择我。” 路潇说:“我看舆论评价周恒飞这个人不错呀!他没有传出过任何丑闻,也不参与娱乐圈那些鸡毛蒜皮的纠纷,热心公益事业,作为前辈还提携了不少青年男女演员,不像是会搞下三滥手段的样子——当然我只是个观众,你们业内有什么内幕我就不知道了。” 魏枫苦笑一声:“你说的都对,周恒飞这个人太完美了,实不相瞒,我曾经也是他的资深粉丝,可以说我最初就是在周恒飞的鼓励下入行的,那时候我在影视城跑龙套,机缘巧合向他讨教了一些台词技巧,他说我很有天分,一定要把我推荐给他剧组的导演,如果不是他给了我这次演出男三号机会,我现在根本吃不上这碗饭。” 他安静片刻,叹息一声:“刚入行那几年,他还经常请我和一些朋友去家里吃饭,我最不想怀疑的人就是他。” 宁兮打断他的真情流露:“能说说你怀疑他的理由吗?” 魏枫的眼神中忽然流露出恐惧,刻意压低声音:“因为之前和他竞争过的三个演员都出意外了,而且和我一样,都死于根本不符合常识的意外——你们知道佟天吗?” 路潇啊了一声:“我记得这个人,他演出过不少经典角色,去年因为精神压力过大去世了,网上还发起过一场很盛大的悼念。” 魏枫缓慢摇头:“不!精神压力过大自杀只是娱乐公司压制舆论的谎言,他去世时我就在旁边,我亲眼看着他吃掉了自己!” 路潇惊讶地挑眉,用牙齿咬了咬人偶的耳朵:“这种吃?” “没错!他也并不是突然死亡的,他去世的前一周就已经不对劲儿了。当时我们正好在一个剧组拍戏,头一天收工,他独自回了下榻的酒店,但第二天开工时,他的助理和导演突然联系不上他了,我们就一起去酒店找他,结果……结果……”魏枫回忆起那天的所见,情绪依然十分激动,两颊抽搐,语音都变了调,“结果他当时整个人躺在一滩血里,手指脚趾全不见了,手臂和大腿上全是撕裂伤,看上去几乎不成人形,我们以为他被歹徒害了,赶快把他送去了医院,但抢救醒来之后,他却说他没有遭受攻击,身上的伤口都是自己干的,他、他自己用牙咬的!” “哇!”路潇震惊地慨叹一句,“为什么?” “他说他前一晚回到酒店后,突然饿得不行,但吃空了冰箱也填不饱胃口,直到他暴躁地咬破舌头,舔到了自己血的时候,忽然发现那感觉比吸毒还要过瘾!他简直无法忍受那种成瘾的感觉,于是先咬掉了自己的手指和脚趾,又啃起了自己手臂和腿上的肌肉,最后因为失血昏厥才停了下来。娱乐公司给他找了很多知名专家会诊,但是没有用,他的胃无法消化除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东西,所以他要么饿死,要么吃掉自己,对当时的他来说,应该是前者更加难受吧。”魏枫越说越小声,语气里流露出悲伤,“那天我们几个朋友一起进到特护病房去看他,他妈妈实在受不了了,自作主张解开了捆住他手脚的约束带,然后佟天咬破自己手腕上的动脉,喝着自己的血死去了,我们当时就在旁边看着,没有人叫医生。” 魏枫低着头静了静,片刻后才从哀痛中回神,继续说:“他当时正和周恒飞竞争一个角色,眼看着胜券在握,结果却出了这种事。” 林川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这不就是饿死鬼附身吗?” 宁兮问魏枫:“你说的这个人死在哪个城市?” 魏枫回答:“绛城。” “他什么时候死的?” “去年3月。” “可我们去年3月没有接到过相关非自然疾病病例报告,你们难道没有报警吗?” “佟天怎么说也是知名影星,公司要控制社会影响,何况他这事也不涉及犯罪啊?报警……报警有用吗?” “算了,你继续。”宁兮无奈地摇摇头,这人自己遇上事都跑去驱邪呢! “这些年和周恒飞产生利益纠纷的人里,还有被冰雹砸死的,有在游泳池里淹死的,虽然说出来全是意外事故,但未免也太巧了,圈里都开始传言周恒飞会点儿那个——你们懂吧?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你们一定得救救我!” 宁兮听完了他的全部叙述后说:“我们会去确认这三起案件,今晚你先睡楼下的沙发吧!” 而后他看了眼米染:“你查一下周恒飞身边的三起死亡案。” 米染点头。 宁兮又看向林川:“你去一楼看他一夜。” 林川愤而握拳:“为什么是我!” 宁兮:“我要处理崇蛩的后续影响。小路潇连饿死鬼都不认识,让她看人,人什么时候死的她都不知道。” 路潇配合着宁兮,故意一脸真诚地问林川:“什么是饿死鬼啊?” 林川指着她鼻子咬牙切齿:“就你这样的!” 路潇回以开心的大笑。 宁兮又给林川出了一个主意:“你还可以和组长商量商量,他同意替你的话我肯定不介意。” 用脚趾想都知道凌阳弋根本不可能同意! 林川发现这活儿甩不出去了,只得悲伤叹气:“好吧,作为你们的父亲,就让我来承担这个责任。” 最后宁兮安排路潇:“你去查一下周恒飞这个人。” 几个人接了任务,各自离开,只有路潇还在办公室里。 她拿着手机站在门前,不停地开开合合进进出出,想要找到一间有信号又合适的卧室,花了半个小时,终于选中了一间高大的圆形穹顶房。 房间内部呈规则的圆形,宽大到可以做几个后空翻,地上铺着胡桃木的地板,环墙打造着一圈十七八米高的胡桃木格子架,格子内部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存放,格子架再往上去就是一座橘瓣样式的玻璃穹顶,虽然人间已经是深夜,但这房间里却有阳光直射而下,正好照在地面中央偏后的那张帷幔大床上,也洒满了房间中的每一寸空间,伸手便可以触摸到阳光舒适的温度。 路潇走进来感知了一下房间的气息,确认没有危险,安下了心。 她肩上的人偶似乎也明白这里就是以后的家,于是跳到床上,转圈观察起四周的环境,然后又顺着床栏滑到地下,追随着路潇的脚步满屋乱跑。 格子架下方设有一层三米长的弧形写字台,路潇拽出书桌下的靠背椅,坐下来打开行李箱,将日常用品好好地安置在手边的格子架上,又把行李箱推到了略高的大格子里,最后把那柄套着黑布袋的刀挂到了床头。 忙完这些,路潇伸直双腿撑了个懒腰,后仰靠着椅背放松了一会儿,人偶便顺着她的腿爬到了她肚子上,跪坐下来,双手撑着她的肚子,非常认真地盯着她的脸。 “你看着我干嘛?”路潇笑着发问,同时仔细地观察起人偶的细节,“这只人偶的妆容有点太浓了,应该给你修一修,眼睛也可以稍微改造下,我可以帮你安一副能眨的眼睑,这么说嘴巴也可以设置成能开合的形式……” 虽然人偶完全听不懂路潇在说什么,但依旧认真地注视着她的脸,看一会儿,就往前爬一点儿,直到最后与她鼻尖贴着鼻尖,才终于满足地趴下不动了。 那一瞬间,路潇觉得这个智障其实也挺可爱的。 她把人偶放回地上,拿起洗漱用品和睡衣,心里想着浴室打开了门,难得只试了两次,就找到了一间水龙头里不会喷出岩浆的好房间。 红漆铁门,暖黄的吊灯,宽大的镀金浴缸和洗漱台,浴缸下还铺着一块椭圆形鹅黄色长毛地毯,与白色哑光地砖组合起来,好像一颗漂亮的煎蛋,三满墙上排满彩色玻璃瓶,瓶子里装着彩砂、插着锦簇的绢花,这里的一切看似都很甜美,除了那几朵向日葵会偷偷扭头看她之外——但事情哪有十全十美的呢?路潇动手把向日葵换到了看不见浴缸的玻璃瓶里。 她打开水龙头开始放水,并把洗漱用品放到台面上,以此作为通行标记,以后这里就是她的个人浴室了。 随着浴缸渐满,房间中开始弥漫起温暖的水汽,路潇用放衣服的藤筐罩住好奇跟进来的人偶,然后换下衣服走进了浴缸。 人偶顶着个藤筐满地乱窜,为了靠近路潇而砰砰撞击着浴缸,可是怎么也掀不开笼子,越发急得暴躁,路潇从浴缸里伸出一只手搭载藤筐上,人偶便隔着藤筐触摸到了她的手,居然奇迹般安分下来。 “嘘,别吵!” 她轻轻说了几个字,不仅让人偶停止了躁动,也让室内的灯光逐渐熄灭。安静的黑暗里,只剩下那些玻璃瓶中的细沙依旧散发着微弱的荧光,映照在水面上,像是盛满了一缸细碎的彩色的玻璃,又像是一道斑斓的霓虹融化在了她的身上。 半小时后,路潇洗完澡换了衣服,也把人偶从藤筐下放了出来。 她回到房间吹干头发,打开电脑,登陆安全局内部网,调取了周恒飞的全部社会关系和生平履历。 “现在我们来看看这个周恒飞是什么人。” 周恒飞家境平凡,毕业于二十流影视学院,祖宗八代十六房远亲都是普通人。 他年轻时靠着一张不甚出众的俊脸做着不甚出众的花瓶,根本没当过几次主角,二十八岁时,突然靠着一部综艺节目进入大众视野,不知怎么就获得了几个导演的青睐,争着让他去当主演。 也真巧了,他那时偶然接下一部医疗剧,结果恰好赶上医疗体制改革,剧作被卫生部选为重点影视项目加以宣传,此后他又接了一部外星飞船造访地球的剧,再次赶上10万年一遇的彗星与地球擦肩而过,这部剧也稳稳占据了收视榜,然后各种社会热点事件开始追着他的作品发生,被动给他增加了作品深度和社会声望,让他牢牢住进了大众视野里。 总的来说,就是周恒飞突然有了主角光环,大开金手指,他身边所有的人和资源都开始围着他转。 剩下的就和魏枫所说一样,周恒飞的确是一个好人,热心公益,提携后辈,不争不抢,爱岗敬业,是父母的好儿子、伙伴的好朋友、粉丝的好榜样,完美得不成样子,就应该在他头顶打上二十顶探照灯,24小时给全人类直播做人的优秀范例。 看着看着,时间已经到了午夜,路潇把有关信息综合成文档,保存到工作组的云端数据库里,顺便通过手机信号给魏枫定了个位,确认他正在绛城拍戏,与青城也就三个多小时的车程。 工作结束,她张开双臂打了个哈欠,肩上的人偶差点摔下去,人偶和她情绪相通,她困得想原地卧倒,人偶也一样精神疲倦,早已搂着她的脖子睡了过去。 路潇暗中窃喜,用羽毛一样轻柔的动作把人偶放到了椅子上,然后踮着脚尖爬上床,盖上了被子。 可是不到半分钟,人偶就自然清醒过来,滑下椅子跑来床边,在床下砰砰乱蹦。路潇叹了口气,伸手将人偶抓上床,人偶开心地趴在另外半边枕头上,与她亲密地抵住额头。 路潇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行吧行吧,你是小祖宗,你爱干嘛干嘛。” 第22章 舍尔灵龟(4)青城山下饲养员…… 第二天一早,路潇睁开眼睛,立刻看见了趴在枕头上观察着她的人偶。 人偶发现她清醒,非常开心,用力顶了一下她的脸颊。 路潇坐直身体,先用手机给自己来了个360度环拍,确认自己的头发依然柔顺笔直,这才放下心来。 她洗漱一番后带着人偶回到办公室,结果一开门,却发现眼前满是浓烟,有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开错了门,直到听见浓烟里发出米染的声音,才终于确认自己找对了地方。 路潇捂着鼻子走进来,一眼看见了桌子上巨大的化石和香炉:“出什么事儿了?” 米染的灵体飘在空中,尴尬微笑:“没事没事,一点小情况而已。” 此时林川也上楼了,到底是和米染比较熟的人,一见这情况就知道她做了什么:“米米,你又瞎召唤什么了?” 米染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用力扇着风,想把屋子中的烟气扇出去:“我在想如果把召唤灵魂的咒语用在恐龙身上,那么能不能用生辰八字召唤出恐龙的灵魂?” 林川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也拿了个文件夹帮忙扇风:“你疯了吗?远古时期的地月距离和地球自转周期都和当前地质年代有巨大出入,科学界也没有精确数据,所以你没办法用现代历法——不,古代历法也不行——换算出恐龙的准确出生时间!当然也排布不出它的生辰八字!” 米染对这件事异常执着,她目光坚定地说:“所以我试图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尝试,这意味着只要我成功召唤出这只梁龙的灵魂,也就等于知道了它的八字,也就等于知道了它的精准出生时间,如此一来,我就可以反向推导出1.5亿年前的地月距离以及精确到小时的地球自转周期,这才是我的目标!” 林川翻了个白眼,看向路潇:“她又疯了!” 路潇看着桌子上的梁龙化石,眼里发出好奇的光:“其实我挺想看她能不能召唤出恐龙的……” 满屋烟尘散尽,宁兮面色阴沉地站在门口。 米染察觉情况不对,嗖地钻回了自己沙发上的身体,坐起来和宁兮打招呼:“早啊!” 宁兮对米染挑了下眉:“你过来一下。” 米染一面向门口走去,一面回头对林川做口型——救我! 林川努了下嘴角,回复她——没救了,等死吧! 路潇看着米染和宁兮消失在门后,便神秘兮兮地呼唤林川。 “哎哎!副组和米米是很亲近吗?” 林川点点头:“他们是师兄妹,同出于合苑。” “那不对呀!”路潇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我看米染的灵怎么也得三千岁往上,副组长才一千来岁,凭什么他是师兄呀?” “论资排辈又不是比年纪,不然你们都得叫我祖师爷。宁兮入门早倒在其次,主要是他点儿太好,赶上孟仙君的大弟子回本世访友,机缘相投,拜在了孟仙君的名下,辈分一下就上去了!现在本世六院子弟中,辈分高过他的屈指可数,你别看他才化蛟一百来年,但六院多少真龙也得叫他一声仙君。” 路潇长长地哦了一声:“那孟仙君是谁啊?” 林川简直不可思议,不自觉提高了声调反问:“你不知道昊阳帝君吗?” 路潇当然知道昊阳帝君。昊阳帝君宫正位于青城,乃是一座历史悠久的洞天福地,据说上古时代曾有一位神仙于此登天,仙号昊阳帝君,后来这座山就成了修行者的圣地,他们在山顶兴建土木,供奉起帝君的金像,几千年来,这座宫殿和其中的修士在史书上留下了众多玄而又玄的故事,帝君宫也渐渐成了仙山的代名词,历朝历代的皇帝登基之后,都必定亲临帝君宫焚香祝祷,以此作为确认政权合法性的一种途径。 路潇忽然想起魏枫正是昊阳帝君宫的住持推荐给宁兮的。 “孟仙君就是昊阳帝君,也就是宁兮的师父啊!”林川浑然不觉自己说出了个大新闻,也许因为他早已经习惯了宁兮的身份,完全没意识到路潇之所以惊讶,是因为听到了宁兮是昊阳帝君的徒弟,他只当她没听懂自己为什么称呼昊阳帝君为叫孟仙君,“上陶六院的神仙都是不死之身,年岁高,人又多,没办法排辈分,否则见面一报号‘太太太太太太师叔祖好啊!’,就很容易数差辈儿,所以太师祖往上一律尊称仙号,相熟的就尊称仙君。” 路潇静静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不加入上陶六院是正确的选择,否则那个蛇精病可就成自己的长辈了。 林川继续说:“我其实也不太了解米米,只知道她是大巫出身,差着最后一口气没能飞升,又因为道行太深,死后依旧灵魂不灭,但她毕竟没有成神,灵魂即便百年不灭千年不灭,万年也总要灭的。可是后来她认识了宁兮,宁兮就把她带入了合苑,两个人先后入门,所以宁兮成了她的师兄。宁兮肯定不能让她魂飞魄散,一直在想办法,刚好三十年前,她血缘后代中有人突发心脏病猝死,这事不该说幸运,但她可以借这幅身体改换法门,重新修行,完成羽化飞升的最后环节。不过她受不了拘束,总想出窍,很容易把肉身玩儿坏。” 路潇:“三十年前我都还没出生,副组那时候就已经认识米米了吗?” “三十年前?一百年前!你以为米米为什么管宁兮叫儿子?我们不过是开玩笑随便叫叫,但她可是来真的!一百年前,宁兮面临化形大限,非常自信地想要提前渡劫,结果化蛟失败,差点被劫雷劈死在青山上,幸亏被米米撞见,替他挡住了最后几道劫雷,之后还偷偷养了他好几年呢!连宁兮这个名字都是米米取的!唉,谁能想到转眼之间两个人的辈分就颠倒了,世事无常啊!” 路潇恍然大悟:“哦,怪不得米米在群里叫‘青城山下饲养员’,原来是这个原因啊!” 等一等,关键好像不是辈份吧?路潇仿佛感觉到了什么。 她问林川:“宁兮为什么不直接让孟仙君收下米米?” 林川拿起扫帚,开始扫地上的草木灰:“我怎么知道?名额满了?” 路潇看着林川一本正经和她科普宁兮与米染之间母子关系,再回忆起米染看宁兮时那不断在母爱和嫌弃间无缝切换的眼神,心想如果真是她猜测的那种情况,宁兮身上久久不散的忧郁感就有解释了。 宁兮化蛟成功后立刻回青城找米染,一想到去见她就兴奋到在青江上乱爬。 比米染本人更关心她的修行进程,一见面就盯着她不许出窍。 会给米染的每条朋友圈点赞,一听米染叫他儿子就面色阴沉。 所以宁兮不愿和米染拜同一个师父,难道不是因为亲师兄妹伦理上不好下手吗? 这也太有意思了吧! 路潇隐隐有些兴奋,肩上的人偶感知到了她的喜悦,也一样蛮有趣味地“啧”了一声。 路潇猛地看向人偶,骇然瞪大眼睛:“它刚才是不是说话了?” 林川啊了一声:“什么?谁说话了?” “咱们小祖宗,我听见它‘啧’了一声!” “我忙着扫地没注意,它怎么可能会说话呢,它不是个智障吗?” 路潇把人偶拎到桌子上,与它相对而坐,满怀期待地说:“你再啧一声给我听听?” 人偶扑过来抱住她的脸,假装自己是一副安安静静的口罩,任凭路潇怎么引导,都不肯再发出任何声音。 路潇尝试无果,困惑地撇撇嘴,心想也许是她听错了? 过了一会儿,米染灰溜溜地回到办公室,宁兮也把魏枫带了上来。 宁兮拿走米染桌面上的梁龙化石,边抛接边说:“谈一谈你们查到什么了。” 路潇这边并没有查到值得关注的信息,但米染却有了惊人的发现,这几年发生在周恒飞身边的超自然案件不仅魏枫所说的三起,而是七起。 米染详细介绍了这七起案件的始末,包括但不限于鬼怪附身、怨灵作祟、异兽召唤,巫蛊之术、符箓咒法,然而以周恒飞的年龄和阅历,根本没有途径接触到这么多种奇门秘法,更别提掌握并使用了。 米染总结道:“这些案件的受害人确实都和周恒飞有利益冲突,周恒飞也的确从他们的受害中获益了,但要是他能在全年无休进组拍戏的间歇抽空学会么多门法术,然后再忙里偷闲犯下这么多案子,那他干嘛不用这天赋和精力修仙呢?我觉得这些案件不可能他一个人做的。” 路潇:“难道周恒飞有一个巫蛊粉丝团,发现谁黑他们的偶像、挡他的道,就直接□□抹杀,这追星手段也太硬核了吧?” 宁兮用化石敲了敲桌子,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既然如此,小路潇去接触一下周恒飞,看看他是不是个普通人。” 早会结束,几个人各自离开,林川也准备带着魏枫去吃早餐了,但魏枫只是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胃口。 林川好心安慰他:“你放心吧,既然我们决定负责这件事,你就已经安全了。” 魏枫黯然摇头:“我相信你,你们那么厉害,肯定能保护好我的人身安全,但我也知道我的心理已经出问题了,我现在脑子里会忍不住想,如果周恒飞出现意外,比方威亚断了的话,那加诸于我身上的诅咒会不会停止?可是……我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凶器组办公室的气象自成一体,大多数时候都风和日丽,走出房间后,路潇才发现真实的人间正阴云密布,看上去要迎来一场风暴了。 她去办公楼的食堂里吃了早饭,之后来到特设处的停车场,意外发现一辆车黑色越野车车门大开,里面似乎还坐着一个人,好奇地走近看了一眼,原来是米染正在驾驶位上拍着一朵白色的小野花,见她来了,米染随手把小花放在了挡风玻璃前,用眼神示意她上车。 路潇坐上副驾驶的位置,惊喜地说:“你也要和我一起去吗?” 米染挑了她一眼:“不然呢?让你自己去城市大冒险吗?就算他有问题你也看不出来啊!” 路潇笑说:“对啊!我都准备好偷偷钻他家天花板里搞潜伏了。” 米染启动车辆开出大门时,路潇也把周恒飞的手机定位传输给了车载导航,导航设定好路线后,又发出了一则天气预警。 “今日5时青城气象台发出橙色预警,超强台风‘欧珀’正以每小时40公里左右的速度向我国西海岸移动,将于明日凌晨在绛城登陆,专家预计这将是10年来登陆我国的最强台风,请沿海居民加固好门窗,做好防灾应急工作。” “搞不好我们会被台风堵在绛城了。”米染嘟囔了一句。 第23章 舍尔灵龟(5)她跑这么快怎么不去参…… 越接近绛城方向,外面的风越大,台风逐渐显现出它的威力。 一张湿漉漉的传单突然飞来糊在了风挡玻璃上,连雨刷器都刮不走,米染腾出一只手按在车玻璃上,她的肉身被阻隔在窗外,但灵体的手掌却穿透玻璃,抓住了那张宣传单团成一团,扔到了一边。 路潇立刻本能地看向高速摄像头,心想今晚可能要有一位交警睡不着了。 米染斜了一眼路潇:“他一直看着我干吗?” “啊?”路潇低下头,这才发现怀里的人偶已经目不转睛地看了米染一路了,她赶快转过人偶的头,“没事没事!” 米染:“你肯定有话要说,因为他还在看我。” 路潇只能捂住了人偶的眼睛*,而后好奇地问米染:“听说你早就认识副组了?” “你就想问这个?”米染笑了一声,“是啊,我们相识百年了。” “所以他化蛟成功后回到青城就是为了找你?” “应该是吧!”米染回答得很自信,但随后又露出一种失望的表情,“他走的时候明明还是一条蛇,回来的时候就长出了四条腿,简直画蛇添足,我还是觉得我大儿子的蛇形比较可爱。唉,也不是说蛟不好,可我大儿子以前做蛇的时候明明超温柔的,我把他打成结他都不生气,他化蛟之后脾气突然变得好差,我想可能是因为转变物种之后,生物习性也有所改变吧!” 路潇听她一口一个儿子地叫着宁兮,便怜悯地摇了摇头,她怀里的人偶也跟着摇了摇头。 米染无限感慨地叹息:“真怀念当年躺在他原形上睡午觉的夏天啊!凉凉的特别舒服,可现在我都不太敢碰他,他有时候看我的眼神都好凶啊!” 路潇友善地建议:“要不然你试试不叫他儿子呢?” “凭什么?我一直这么叫的!难道他还真想让我叫他师兄啊?呸!不可能的!他可是我辛辛苦苦养大的蛇!” 路潇不得不替宁兮说句公道话:“其实你养它之前,它就已经是一条很大很大的蛇了。” “他每年长一丈,我至少把他养长了十七八丈呢!现在想想都非常有成就感!”米染的眼里流露出满满的骄傲和自豪。 “可是……算了,我们快到了吧?” 路潇不好意思过分揣测两人的隐私关系,因此决定放弃这个话题,让他们自己纠结去吧。 因为要赶档期,所以周恒飞所在的剧组没有因天气原因而停工,而是改拍内景。 内景场地借用了绛城一座具有百年历史的豪华饭店,路潇她们混进饭店时,刚好赶上周恒飞在吊威亚。 此时的他一身黑夜蒙面,手持双枪,要在钢丝绳的牵引下从饭店五楼平台飞落至一楼大厅,可他才纵身跳下,背后的弹簧扣却突然脱落,而他的下面就是坚硬的水泥地,这样摔下来,必定九死一生。 现场的演员与工作人员一起发出恐惧的尖叫声。 见此情况,米染暗中扬手把周恒飞推到了后面的造景挂布上,他的身体在挂布上滑行一阵得到缓冲,接着才跌落地面,免去了致命的危险。导演和摄像等一群人立刻围了上去,确认周恒飞并没有断胳膊断腿,只是扭了脚站不起来后,都长出了一口气。 助理把他扶到了一楼大厅的沙发上,之后张开双手驱散人群:“别都挤过来,散开散开,让周哥透透气!” 角落里的路潇用手肘撞了撞米染,悄悄耳语:“之前你做调查的时候,是不是说那些遭遇意外事故的人都得罪过周恒飞啊?” 米染点头:“是这样的,可我现在看他好像也没什么本事,命格甚至可以说是单薄。” “我有个主意。”路潇这边一开口,怀里的人偶就对着空气来了个左勾拳,提前暴露了她的想法,“我现在过去揍他一顿,得罪他一下,然后我就会遭遇意外事故,没错吧?” 米染看向可怜兮兮的周恒飞,语气有些犹豫:“他都够惨了啊!” 路潇握了握拳:“没事,我下手很轻的!你先把他们的手机屏蔽掉,别让他们拍到我的近照,被熟人认出来我不好解释。” “那好吧。” 米染趁人不备钻进了员工通道,此时饭店的工作人员都在前面看热闹,这里并没有人,她原地展开力场,饭店里的手机立刻全部失灵,正在打电话叫救护车的导演困惑地说:“喂喂,怎么突然没信号了?” 路潇则拉起领子挡住自己的脸,扣上外套帽子,然后闷头穿过人群直奔周恒飞,猝不及防地把他扛到了肩上,接着撞开来不及反应的助理和导演,风一样跑出了饭店大门。 她跑出饭店之后,目瞪口呆的大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同时往外追,结果却因为人多手杂堵住了门口,最后一个人也出不来。 “快拦住那个拿着洋娃娃的疯女人!” “卧槽她哪来那么大劲儿!” “救命啊,偷人啦!” …… 听闻呼喊,饭店外的保安和工作人员当即围堵过来,但这十几个人怎么拦得住路潇?只见她灵活走位,辗转腾挪,穿过重重封锁,扛着高呼救命的周恒飞翻过马路中心栅栏,目标明确地跑到了的街对面垃圾站前。 片场看热闹的群众本来就不少,喧嚣声更吸引了楼上房客的注意,此时每间客房窗后都人头攒动,楼上楼下所有人都注目着路潇,被甩出几十米的保安也紧赶慢赶、气喘吁吁地朝她奔来。 路潇忽然把周恒飞高举到了垃圾桶上方,周恒飞的身体挣扎得像一条离开水的鱼。 楼内的观众与赶来的保安看到这一幕,纷纷尖叫着让她住手。 路潇看了看垃圾桶里面,本市垃圾分类做得不错,垃圾桶内挺规矩的,于是她轻拿轻放地把周恒飞送进了装满快递纸盒的可回收垃圾桶里。 饭店楼内爆发出一阵不可思议的感叹声和嫌弃声。 眼看着保安已经追到眼前,路潇掉头就跑,两边距离越拉越远。 她刺溜钻进了一条胡同,蹬着墙翻上了三层民宅的房顶,偷偷探头向下张望。 稍后,保安们大喘着气追上来,站在胡同中央四下搜索。 “那个疯女人怎么跑得这么快?她去哪儿了?” “没看见!一阵风似的就没影了!” “她跑这么快怎么不去参加奥运会!” 保安们原地吐了一会槽,自嘲反正追不上她,干脆退回了饭店里。 路潇目视他们走远,对人偶说:“咱俩肯定能上今晚的绛城新闻!” 她跳下房顶,溜溜哒哒走向饭店隔街的停车场,准备去约定地点和米染汇合。 来到马路中央的时候,地下突然伸出一双手,牢牢抓住了她的脚踝,滴水成冰的寒意刹那间穿透肌肤与骨骼,寸寸向上蔓延。 路潇低头看了一眼。 脚下不知何时踩中了一滩浅浅的水,水色又黑又浓稠,如同沥青,两只惨白膨胀的手从水下伸出,铁铐般桎梏住了她。 路潇失声笑了下,她还是头一回在马路上遇见水鬼——这算什么?异地就业? 此时人行道对侧仍然还是绿灯,距离变向还有13秒的时间,但右边等待车流中却有一辆小货车突然失控,摁着喇叭加速撞了过来,司机无法刹车,只能大声吼着叫她闪开。 路潇腾出手握了下右腕上的珠串,像拔萝卜一样把水鬼从地下拔了出来,水鬼离地的同时,司机也拿回了车辆控制权,小货车猛打方向盘和路潇擦肩而过,一阵急刹声后,车辆横停于道路中央,周边车流随之堵塞。 路潇对惊魂甫定的小货车司机摆摆手:“我没事儿,你走吧!” 她把水鬼一路拽到了米染的面前。 水鬼周身渗出黑色的液体,淅淅沥沥落在地上,很快积聚成泥潭,并逐渐向周边渗透——既然这里不是它死去的水域,它就要把自己的水域带到这里来。 “别怕,都结束了。”路潇手上用力,蓝色的符文链条裂开水鬼,令它即刻消散了。 路潇:“不管谁在维护周恒飞,这人的动作真快,马上就找到我了。” 米染:“也好,至少我们能确认这件事绝对和周恒飞有关。” 周恒飞只不过扭伤脚踝而已,伤得不重,待众人把他从垃圾桶里拯救出来,带到医院VIP病房涂了些碘酒,又洗洗涮涮一番后,立刻就去警察局报案了。 因为有米染的干扰,事发当时现场人员根本打不开手机,更不要说拍下照片了,而饭店监控偏又在那几分钟变成了干扰线,一点儿现场画面都没记录到,所以警方只能根据周恒飞的记忆画出了路潇的模拟画像。 还真别说,警方绘像专家确实有水平,把路潇的体貌特征画得活灵活现,甚至连她手里的玩偶都画得有模有样。 这张模拟画像传入系统二十分钟后,嫌疑人就自己走进了绛城警察局。 路潇两个人亮明身份,然后淡定地坐在警局二楼的局长办公室里,亲眼确认了警察从系统中删除周恒飞的报警记录和自己的模拟画像。 等待警察去请周恒飞过来的间歇,米染和局长谈起了与周恒飞有关的几起意外死亡案,路潇则拿出手机,往工作群里发了三条信息。 【周恒飞在片场出现意外,威亚断了,米米救了他。】 【我去试探了他一下,结果路上被一个水鬼拖脚。】 【这件事肯定和周恒飞有关。】 路潇发完信息,周恒飞还是没有过来,米染和局长的聊天内容她也不太插得进话,于是又顺手打开挂着+999的班级群扫了一眼,同学们争相吐槽着工作中遇到的奇葩事,甚至还聊到了她。 【听说潇潇去青城实习了,哪个公司呀?】 【好像是政府部门吧,辅导员说她在青城会展中心做会展策划。】 【挺安分的工作,不错啊!】 路潇锁上手机屏,看了眼正在删除她案底的警察,真好,这就是她安分的工作。 她前倾拍了拍警察的肩膀:“再帮我个忙,半小时前绛城大饭店右边十字路口,银色单排厢式货车,有一个闯红灯的违章记录,请给司机消一下,那违章跟他没关系。” 警察看了眼办公桌后的局长,得到首肯,答说:“我通知交警队处理一下。” 路潇点头:“辛苦你了。” 此时局长办公室的门扉被人敲响一声,局长以为是去请周恒飞的警察回来了,便说了一声请进,可是门外的人却没有进来也没有说话,而是又咚咚敲了两下门,挨近门扉的一个警察准备开门看看,他的手刚刚握住门把手,零落的敲门声忽然暴躁起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忽如疾风骤雨敲打芭蕉叶,打得门都晃动起来。 警察吓得缩回手,抬头看向门楣上方的透气窗,只见一只只巴掌大的蝗虫飞扑到玻璃上,把自己炸成了一滩绿泥,不多时那窗子就被密密麻麻的蝗虫和虫尸糊满了。 局长桌面的电话跟着响了起来,他刚接起电话,走廊里的内部广播也传出一则紧张的播报。 “全体警员注意!全体警员注意!通风管道内发现大量大型蝗虫,蝗虫有攻击倾向!所有人立刻进入室内,关好门窗,封死通风管道!重复一遍——” 路潇看了米染一眼,然后在其他人的惶恐声中打开了窗户,徒手从外墙爬到了楼顶。 她径直找到天台上的通风管道入口,果然看到风口盖子下构筑着一只巨大的虫巢。 这东西的体型和数量一看就不科学,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生物!甚至和他们所知的种种妖怪精灵也不在一路上,简直是科幻片里才有的东西! 路潇对着虫巢拍下一张照片,发回了工作组,然后转头看向了楼顶的加压水箱。 第24章 舍尔灵龟(6)众望所归的傀儡…… 青城安全局特设处,林川和魏枫相对而坐,各自玩着手机。 林川在打游戏,魏枫在看一部恐怖片,手机里不时还发出虫鸣和尖叫。 稍后林川退出游戏,才发现路潇往群里发了几条信息,逐一看过去,从威亚事故看到变异蝗虫,不禁微微皱眉——魏枫刚才是不是说过想要周恒飞出威亚事故来着? 林川这样想着,起身走向魏枫,拿走了他手里的手机。 屏幕上是一部最近很火科幻连续剧,画面里,主角一行人正被拳头大的蝗虫追得四处乱飚,其中一个炮灰跑得慢了些,落到了队伍后面,于是蝗虫一拥而上,转瞬把他咬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人泥。 连续剧里的蝗虫与路潇所拍摄的照片简直一模一样! 林川用自己的手机拍下电影画面,同样发回群里。 【刚才魏枫提了嘴周恒飞可能出威亚事故,现在他又在看这个】 然后他皱着眉头看向魏枫:“朋友,你有点儿不对劲儿了。” 林川的信息发出去半分钟后,宁兮突然推门而入,他给魏枫看了手机上的聊天记录。 魏枫一见这情况,自己也吓得要死:“难道这些事其实是我脑子想出发生的?问题出在我身上而不是周哥身上,那我怎么办?我要不要打镇定剂?” 林川不以为意:“冷静点,你那轻飘飘的八字能拆个威压、弄出几只蝗虫出来就算幸运巅峰了,你觉得你的命格能和崇蛩那个体型的生物产生因果关系吗?” 两个人分析了一下眼前的局面。 魏枫因为和周恒飞竞争同一个角色,被崇蛩追着打出八条街,其他与周恒飞有竞争关系的同行们,也都一样花样翻新地失去了生命。 而魏枫随便幻想了下周恒飞死掉的场景,周恒飞还真的屡遭意外,先掉下威亚,接着又被科幻片里的虫子围着咬。 仿佛周恒飞身负主角光环,可以无差别攻击一切和他有利益冲突的人,而魏枫则有个定向伤害周恒飞的限定技能,虽然作用对象仅限一人,但妙就妙在棋逢敌手,刚好克住周恒飞。 “我大概猜到怎么一回事了。”宁兮突然靠近魏枫,仔细闻了闻他身上的气味,“果然没错。” 他撂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就离开了办公室,魏枫也迷茫地闻了闻自己的衣服,可是什么都没有闻出来。 不多时,宁兮从自己的房间带来了一支鹿角型的白色蜡烛,放在办公室的桌面上,然后打了个响指,东南两侧的窗帘系带自动脱落,巨幅红绸扬扬坠下,遮住了射入办公室的每一缕光线,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 宁兮用两根手指捏住烛芯,轻轻一捻,冷白的烛火袅袅幽浮。 但是这冷河一般的光明却照不亮任何实际物品,甚至照不出六面墙壁,身入此光芒,如同暗夜仰观银河,眼前只有一片无法分辨出距离和方位的黑暗,而在这近乎无限的虚无之中,却突兀地出现了三个灵魂的投影。 第一个灵魂是一只银光熠熠的蛟龙,长逾千丈的身体堆叠盘卧着,生有巨角的头颅则枕在堆垒的身躯之巅,巍然独立,高可摩天,但却独独把一条纤细的尾巴尖从庞然的躯体下伸了出来,环抱着小小的鹿角蜡烛,仿佛随便动一动,就能扑灭那冷淡的光辉。 第二个灵魂说不清是什么,只能看出蛟龙的投影后叠加着另一种更加恢弘的东西,它向四面八方延绵不绝,上不可窥其顶,左右不可窥其边界,虽一斑亦不得见,根本无从判断其全貌。 在这两只庞然巨物的衬托下,烛光旁那第三个人类的灵魂就显得太过微小了,正如沙粒之于高山,雨滴之于大海,简直放不到同一个比例尺的画面里面去,但就在这微小的人影当中,竟然还能看见一只手指长的白色小龟游来游去,瞧那副安然自在的样子,好像把这个人的灵魂当成了自己的巢穴。 魏枫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到,他现在能摸到自己的脸和躯体,但却看不见自己的手脚,于是本能地意识到这个人影应该就是他自己,此时此刻屋子里一共有三个人,那么那只恐怖的蛟龙、以及蛟龙背后庞大至看不清全貌的怪物,那……不就是他身边的这两个人了吗? 虽然他心底早有猜测这几个人不太可能是纯粹的人,但仍无法冲淡亲眼目睹时的震惊,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灵魂的光芒也变得暗淡。魏枫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怕!要振作!不管这两个家伙什么来历,总归是拿着国家薪资的公务员,而他可是一名光荣的纳税人呢! 但他还没做好完备的心理建设,便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直接顺着这力道坐到了地上。 那只手重新把他拎了起来,发出宁兮的声音:“别怕,这支蜡烛可以照出人的灵魂,那只是你灵魂的投影而已。” “我我我没害怕……”魏枫的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他明明吓得直咬舌头。 宁兮继续说:“看到那只白色的小乌龟了吗?它现在就寄生于你的灵魂中,蚕食着你的魂魄,你和周恒飞遭遇的一切,都源于它的存在。” “那那那你快把它拿出去……” “别担心,这个小东西暂时弄不死你,我们还要去找周恒飞确认一下他体内是不是也有这种东西。” 宁兮熄灭了烛火,灵魂影像消失,办公室内又恢复成一片黑暗。 魏枫知道自己的灵魂里养了一只小乌龟,立刻浑身不舒服起来,仿佛真有什么在血管里游动似得,他死死抱着自己的手臂,试图靠绷紧身体限制血管里的小乌龟移动。 “我体内的小王八是哪儿来的?我可从来没碰过这种东西!” 宁兮重新拉开厚重的窗帘,用飘带系好,不紧不慢地解释:“其实昨天初见我就闻到你身上有种熟悉的香味,但一时半会儿竟然想不起来在哪儿闻过,直到发现你们两个命运相连,我才想起原来那是伴运龟的味道。” 魏枫呆呆地问:“搬运什么?” “伴运龟,一种汒汌世界的本土生物,我小时候长大的山上,正好有一条连接娑婆世界和汒汌世界的天然通道,我经常跑去那边吃伴运龟,后来有一次不小心被师兄给撞到,他就把通道给拆了,毕竟是几百年前的事情,我几乎忘记汒汌世界这回事了。” 汒汌世界只有一片汪洋,那里的生物都生活在海洋中。 伴运龟是汒汌世界的特产,这些小家伙只有一根手指长,以水草为食,没有爪牙和毒性,毫无自保之力,它们之所以能够长久地生存繁衍,全倚仗着一种特殊的伴运能力。 伴运龟每窝会产出七枚蛋,其中六枚是白色的蛋,还有一枚蓝色的蛋,这些蛋全部孵化成功之后,就会变成六只白色的龟和一只蓝色的龟。 白龟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安全的山洞中,而蓝龟则负责外出给大家觅食。 之所以会生出这样反常识的习性,是因为这七只龟运道相连,简而言之,就是白龟可以用自己的愿力左右蓝龟的命运——白龟希望蓝龟平安,蓝龟便很可能躲开天敌的追杀,逢凶化吉;白龟希望蓝龟找到它们喜欢吃的水草,蓝龟就很容易觅食成功,满载而归。 但即便伴运龟的本领如此神奇,可六只小小的乌龟又能有多大愿力呢?何况汒汌世界并不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地方,无边汪洋里还孕育着更多更诡异、更凶险甚至更聪明的生物,所以伴运龟亿万年来依旧处于食物链底层,宁兮当年吃掉的伴运龟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 不过这些掠食者都知道一条不可违背的规则,就是可以吃伴运龟,但绝对不能碰伴运龟的蛋! 谁吃下伴运龟的蛋,伴运龟就会在他体内生长,吃下白色的蛋倒还好,最多被蚕食掉一点灵魂,如果不从事修仙这种对灵魂完整性有高度要求的职业,甚至可以放任不管;但如果吃下了蓝色的蛋,除灵魂受损之外,掠食者还将继承蓝龟的伴运能力,继续被那六只白龟左右命运,可是小乌龟的脑子里能想什么好事情呢?比如说一条鱼吃掉了蓝蛋后,很可能就被迫代替蓝龟工作,成为喂养白龟的异类奴隶。 宁兮对魏枫说:“你体内有一只白龟,那么周恒飞体内很可能有一只蓝龟,所以你希望他出意外,他就会出意外。除你之外,应该还有其他人吃下了另外五颗白蛋,他们希望周恒飞的竞争对手死去,所以所有对周恒飞不利的人——也包括你,就会被饿死鬼、水鬼甚至崇蛩追杀。” 虽然宁兮说得十分笃定,但林川却对此表示出了异议。 “如果另外五个人单凭愿力就能召唤来异界的崇蛩,那他们的命格肯定万中无一,生活里也必定是位高权重、叱咤风云的人物,这样的人会过分关注一个娱乐圈的明星吗?” 宁兮坚持自己的想法:“你已经亲眼看见伴运龟了,你不能否认已经发生的事实,至于为什么那五个人命格这么强,等找到他们本人自然就会有答案,而且我觉得伴运龟的蛋很可能是周恒飞主动喂给魏枫的,毕竟他曾经是周恒飞的粉丝,也确实去周恒飞家里吃过饭。” 林川:“那还等什么?去看看这个周恒飞到底什么来历!” 绛城警察局里大水弥漫,每层楼每间房间里都是水。 地上汪着水,墙上流着水,可怕的是水里还泡着一层巨型蝗虫的尸体,有些蝗虫还没有死透,偶尔蹬蹬腿或者跳两下,但已经无法发动攻击了。 警察们用扫帚和铲雪锹把积水与蝗虫从楼梯上推下去,水花时不时会浇中下层某个人的头,于是便换来几声咒骂,而警局地下室作为建筑最低点,此刻已经蓄满脏水,水里泡着碾压成泥的虫子和几十年不见天日的各种杂物,以及成团的霉菌,简直到了看一眼就能皮肤感染的地步,但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发动抽水机,硬着头皮继续干。 路潇看见这糟糕的画面,着实有点不好意思,但其实局长和警察们没有怪她,毕竟她在产生人员伤亡前果断结束了灾难,更重要的是没有让蝗虫离开警察局,否则后续处理就不只扫扫水这么容易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赶快从这个灾难现场跑走了。 第25章 舍尔灵龟(7)如同从未存在过这个人…… 周恒飞被路潇两人带到了绛城安全局,坐在休息室里等着宁兮他们过来。 他似乎并不知晓自己的奇特之处,只知道自己被神秘蝗虫攻击后还没搞清状况,就被警察推给了那个把他扔进垃圾桶的怪女人,女人一手抱着个娃娃,一手攥着只蝗虫,开口自称安全局特设处主管,看上去有种精神病院在逃公主的美。 最诡异的是女人的娃娃会自己动。 此时此刻,休息室的桌面上,那个精致的人偶正抱着一个比它矮不了多少的竹篾笼,笼子里关着一只拳头大的翠绿色蝗虫,与人偶相比,这只蝗虫也算得上一只小巨兽了,蝗虫的翅膀非常有力,扑腾得笼子不住向上跳,人偶被带得东倒西歪,前仰后合,一着不慎,竹篾笼滚到了地下,人偶马上跟着滑了下去,笼子在地上又滚又蹦,人偶便跟在后面连跑带追,玩儿得不亦乐乎。 眼看着人偶即将把蝗虫推出休息室时,路潇嘬嘬嘬了几下,人偶就乖巧地把竹篾笼滚了回来。 这位小祖宗和路潇相处两天之后,已经有了点安全感,不必24小时趴在她的头顶了,只不过时常回头会看她一眼,好像怕她偷偷跑了似得。 两个小时之后,宁兮和林川把魏枫带来了绛城。 宁兮简单和路潇说了自己的猜测,然后放下休息室的百叶窗,在房间中点燃了蜡烛。 室内除了宁兮、林川和魏枫的灵魂外,又多了另外四个投影。 米染本来就经常以灵体的形态乱飘,所以辨认起来毫无难度。 路潇的命格过分强硬,她的灵魂虽然是人类之姿,却异常耀眼。 此外还有一只白色的灵。 这只灵体态修长,身着一件分辨不出朝代的素色宽袍,也没有佩戴任何饰物,只裸着皓白的手与足,散着长至膝下的黑发,孑然一身站在那里,面无喜悲,眼神淡漠而疏离,流露出万古寒潭般的空灵。 路潇心头一震,感觉有什么抓住了自己的裤腿,正一点点往上爬。 她脑子里闪过了小熊吹唢呐的形象,又闪过这只灵清冷的形象,再闪过了人偶抱着竹篾笼满地跑的形象,然后又再闪过这只灵清冷的形象,之后再闪过人偶抓着她裤腿往上爬的形象,大脑CPU瞬间超载,简直没办法处理这种诡异的违和感! 但人偶才不管她心里怎么想,直接熟练地爬到她肩膀上坐下,双手亲切地环住她的脖子,两条悬空的腿前后摇摆,一下下踢中她的肩胛骨,自在的不得了。 而在这几个一眼能认出归属的灵魂旁边,还站着另外一个不太普通、甚至可以说太不普通的人类灵魂。 那必然就是周恒飞的灵魂了。 这具黯淡的灵魂中装满了密密麻麻蓝色乌龟,甚至一时难以数清究竟有多少只,数量庞大的蓝龟夜以继日地蚕食着周恒飞的灵魂,早已使之千疮百孔,犹如一根被白蚁蛀空的树干,又像是一具长满了蝇蛆的尸体。 路潇看见这幅场景,当即恶心得反胃,立刻抬手捏住了自己的嘴,并侧头挪开了视线,就算她曾经亲手用麻袋套僵尸、探望背后长出双手的病人的时候,都不曾受到如此强烈的刺激。 宁兮熄灭烛火,复原了房间,众人悚然望向周恒飞。 可周恒飞却依然神情镇定,一如刚刚进门时那样礼貌而周全,事实上,无论是面对把自己扔进垃圾桶的神经病,还是面对突然降临蝗灾,又或者是面对一只寄附了凶灵的玩偶的时候,他都显得太过平静了,甚至没有失控尖叫过一次。 “那是我的灵魂吗?”他的脸上不见恐惧,仅仅是迷茫,“我到底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他,凶器组的人互相对了对眼神,纷纷摇头。 周恒飞已经没救了,他的灵魂损伤太重,除去全部乌龟后必然当场溃散,而且他现在这种状态,其实也谈不上活着。 他体内蕴藏着成百上千的蓝龟,背后就必然有六倍于其总数的白龟,所以根本没有什么万中无一的命格,有的只是万千人的期许。 这个巨大的群体支配着周恒飞的人生。 他们认为周恒飞应该拿到最优越的资源,所以他就获得了各大公司的青睐;他们认为他应该演技卓绝,所以他就获得了影帝大满贯;他们认为他应该品行高尚,所以他慷慨从事公益;他们认为他应该是天之骄子,所以他赢下了每一次投资;他们认为他应该青春永驻,所以他长了一张不会衰老的脸;他们认为他应该完美无缺,所以他完美无缺…… 哪怕当年真是他亲自给魏枫喂了白龟的蛋,现在也绝对忘记了了,因为一个完美的偶像不可以贪婪。 周恒飞彻彻底底活在了别人的眼中,活成了大众艳羡的模样,他是闪光灯下最优秀的人,也是一个众望所归的傀儡,一具承载别人心愿的躯壳,那些虚妄的荣誉、经历、性格、记忆粉饰着他已经死去多时的灵魂,像是装点尸体的花。 米染看了一眼周恒飞,然后招呼魏枫:“你跟我来,我帮你处理掉伴运龟。” 魏枫刚才目睹了周恒飞灵魂内的异状,早吓得面色苍白,如今听闻米染叫他,立刻追着她逃走了,他无法容忍那可怕的乌龟在他体内多滞留一分钟!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很抱歉给你们带来了困扰。”周恒飞说。 宁兮对路潇解释伴运龟的来历时,他也听到了个中原委,所以魏枫离开办公室后,他立刻诚恳地致歉,好像一个不知恐惧的AI,无需思考,便能够用最理智最正确的姿态面对这件事。 宁兮怜悯地看着他:“你还记得自己上次生气是什么时候吗?” “大概是上个月新闻报道绛城小学配餐公司偷工减料,让孩子们食用过期面粉吧,我出钱给家长们请了律师。” 宁兮再问:“那你还记得上次为自己的事情生气,是什么时候吗?” 这一次周恒飞思考了很久,最终摇了摇头。 片刻的静默过后,他主动问:“所以那些人都是因我而死的吗?” 宁兮谨慎地回复:“我判断你和他们死亡之间存在因果联系。” “那你们准备怎么解决这些问题?我能做什么?” “我无法找出所有寄生白龟的人,但解决掉你体内的蓝龟后,那些白龟会立刻失去效力,所以我决定这样做,但……那意味着你也会死。” 周恒飞低着头,似乎在思考这时候应该表现出什么情绪,最后却只叹了口气。 “那我能先回家处理一些私人问题吗?” “可以。”宁兮并不担心他会逃走,他的灵魂如此贫瘠,自私对他来说都算一种奢侈的情感。 一道红河将绛城分作南北两部分,沿岸分布着城市最繁荣的商业区,周恒飞的家闹中取静,乃是位于河畔的一间别墅,别墅装潢典雅大气,内部涂装以蓝灰色调为主,材料多用冷硬的大理石与金属,看起来如同过分严肃的办公场所*。 他心思周到,先借口台风登陆把管家和保姆疏散出别墅,而后才把宁兮几人带了回来。 进入家门,他依旧坦然得像是要出门旅行一样,有条不紊地把私人物品整理妥帖,用定时邮件交代清楚未完成的事项,之后开始坐下来写遗嘱,妄图将自己的死亡掩饰成出离红尘的隐居,贴心地给粉丝们留下一些安慰。 路潇有点儿看不下去了,她从客厅的人丛里离开,去到玄关的山水造景边自己一个人呆着,怀中的人偶感知到了她低落的情绪,努力在她的臂弯里转了一个身,然后张开双臂抱住了她,侧头倚靠着她的心口,也许还若有似无地唉了一声。 她低头看着人偶,脑海中浮现出来烛光下的灵——如果冼云泽恢复神智之后还记得现在这些事,说不定会杀掉她灭口。 米染发现路潇一个人在角落里发呆,猜到她在想什么,于是走过来安慰:“你其实不必把他当成人,他已经没有灵魂了,那具身体只是在运行一个没有情绪的程序而已。” 路潇苦笑一声:“我知道的,可是他……还会说话啊……” “你打一下手机,AI也可以说疼,因为给出像人一样的回答很简单,只需要知道正确的答案就可以了,而正确偏偏是最容易的逻辑,但真正构成我们的还有不正确。”米染回看了一眼客厅里的周恒飞,摇了摇头,“只要他现在敢为自己逃一次,宁兮都会试试救他。” 路潇勉强笑了笑。 米染忽然盯住了户外被铁板钉死的采光窗上,皱了下眉,接着伸手比划了一下房间的结构。 “从外面的采光窗看,这下面应该有个地下室来着,我怎么没看见地下室的入口?” 路潇也觉得奇怪,她往疑似地下室的方向走了几步,而后跳起来着力一跺,这一跳力胜千钧,震得整座别墅都颤了颤,脚下的余波更证明了米染的猜测,这层地板下的确还有一片更大的空间。 客厅里的几个人循声走过来,问她在做什么,她就给他们指了指外面的采光窗。 “米米说别墅里应该有一间地下室。” 然而周恒飞却一脸茫然,讶然发问:“我家里什么时候有了个地下室?” 这间地下室内一定有着不该存在的东西,代表了罪恶和肮脏,所以完美无瑕的周恒飞才会选择遗忘它。 路潇很快找到了被封闭的地下室入口,她敲了敲玄关侧面的巨幅油画,示意后面是空的。 林川挽袖子上前,摘下挂画,徒手拆掉画后的单层砖墙,果然看见了一道延伸至地下的走廊。 他打头,其余几人跟在后面,连着周恒飞一起,所有人都进入了这间不知隐藏了多少年的地下室。 地下室未曾装修,四面都是单调的水泥墙,偌大的空间内空无一物,只有最深处的一间小房间里布置着一张矮桌和一把椅子,桌面上放着几个笔记本。 宁兮打开最上方的一个本子,随便翻了翻,惊讶地发现这上面竟然记载着被周恒飞喂食过白色龟蛋的人名,笔记本一共有40页,每一页上有6个名字,魏枫的名字赫然罗列其中,前面几页还有8个名字被红笔划掉了。 他把笔记本递给林川,后者立刻把本子拿给了在别墅外车中等候的安全局接洽人。 宁兮随后又打开一个笔记本,一张信纸从笔记本末页夹层里掉落下来。 【周先生您好: 我上月看了您主演的《危险情缘》,很欣赏您的演技,最近外界传闻您吸食过违禁品,导致您的几部电影临场下线,这不仅给您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也是我们这些影迷的损失。 听说您为此特意前往境外寻访过巫蛊之术,以期逆转时运,结果无济于事。 不过我倒可以给您一些有用的建议。 与信同至的七枚蛋有着神奇的效果,你自己吃下蓝色的蛋,再将剩下的六颗白蛋送给至亲挚友食用,他们便能帮您解决眼下的困境,也可保您今后万事如意。 专此祝好。 您的影迷】 笔记本内没有收纳信封,所以无从判断这封信的寄出地址,不过能够确定的是,这封信就是一切的开始了。 周恒飞不仅用掉了那七枚蛋,后续还找来了更多的伴运龟蛋,而他也最终因此迷失,甚至忘记正是自己亲手造成了这一切。 他们看完这封信后,林川也带着笔记本回来了。 那八个被划掉的人都是周恒飞的亲友,包括他的阿姨、叔叔、表哥、同学等,八人均已死亡,死因是刹车故障导致的集体车祸,因为死亡方式并不灵异,所以最初未被纳入到统计范围内。 这倒不难理解。 有时候,亲朋挚友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存在——他们在你人生低谷的时候会竭尽全力地鼓励你、帮助你,但如果你飞得比他们高太多,他们又会忍不住心生妒意,开始诋毁你、憎恶你,若他们的嫉妒还能实体化作用到你身上,那对你来说无异于末日降临了。所以周恒飞在度过最初的难关后,第一时间就淘汰了这些亲朋挚友。 然后他把白龟的寄生目标转移到了粉丝身上,与血亲相比,粉丝的感情显然更加纯粹,他们喜欢他的时候,不遗余力地推举他站上世界巅峰,对他没有感觉了,也只会头也不回地离去,其中或有心生恨意者,可是有这么多粉丝的愿力加持,那点恨意只会变成他自己的催命符,比如魏枫。 笔记本的内容和周恒飞的人格设定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他的表情变得怪异而僵硬,手足无措地拧动着身体,摆出难以理解的动作,因为找不到面对事实的方法,所以他像是崩溃的程序一样直接坏掉了。 可愿力很快开始修正这些矛盾,于是地下室开始消失。 这间地下室好像被猛烈摇晃过的可乐瓶一样冒出许多泡泡,泡泡有着实心水泥一样的质地,能够和墙壁完美融为了一体,所过之处,管道、门框、杂物都被包裹进了去,很快这座地下室和地下室里的人就都要变成一堆水泥了。 宁兮立刻抬起右手指向周恒飞,一条蛇形骨质长鞭从他的袖子里滑出来,鞭梢缠着食指蜿蜒游移,忽而如蛇狩猎一般弹出,笔直洞穿了周恒飞的心脏。 周恒飞脸上怪异的表情随即消失了,他似解脱般舒了口气,砰然跪倒,彻底没有了气息。 不断挤压而来的水泥泡泡也即刻停止了膨胀。 第26章 舍尔灵龟(8)原来还能这么用…… 路潇最后看了一眼地下室中的尸体,然后追随宁兮走出了别墅。 超强台风将至,天空灰得发黑,带着海洋气息的强风卷起灰尘与树叶,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对面楼顶的巨幅广告牌被狂风吹得隆隆震响,如同给台风加油助威的鼓点。 接洽人裹着风衣缩在车前,对刚走出别墅的宁兮说:“结束了?” “没有,我们还要找出送给周恒飞伴运龟的人,他肯定知道一个通往汒汌世界的通道,不封死这条通道,以后还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这可不好办啊!” “你有办法?” “我没有。” 接洽人从车前挪开,对其他几辆车摆摆手,等候多时的特工们便陆续下车走进了别墅,前去为他们的工作收尾,接洽人自己也将要走进别墅前忽然回头,叫住了正要上车的几个人。 “安全局刚才监测到一条异常视频,你们应该看一下。” 路潇坐进车里,第一时间登陆安全局内部网,界面上果然弹出了一条消息。 这是一条台风爱好者利用远洋钻井平台上的固定摄像机拍摄的视频,拍摄时间是二十分钟前。 台风里隐约能看见一个参天的影子。 此时对面楼顶的巨幅广告牌突然被狂风吹翻,带着隆隆巨响掉进了河中,现在距离台风登陆还有半天时间,但台风等级仍在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提升,一次次超出气象台的预计,如不加以制止,台风里那个鬼东西就真要出来见人了。 宁兮简直要烦死了:“到底是哪个小兔崽子又给我添乱,千万别叫我逮住他。” 林川看了半天,倒吸一口冷气:“这个东西怎么那么像游戏《星际之门》里的Boss?” 除他之外,车里没谁热衷于网络游戏,于是他不得不解释得再清楚些。 “这是一款最近很火的游戏,游戏背景设在开普勒33C殖民地,每周三晚8点,海上就会刷出这么一个台风,把BOSS带到主城来,可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现实中?”随后他自己发现了答案,“哦,还是伴运龟!” 宁兮皱起眉头抱怨:“我真无法理解你们现代人类的游戏为什么会这么暴力,天灾人祸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路潇顿时尴尬住,她心想代沟真是个要命的东西,有些人看着年纪不大,实际上已经是一千多岁的老东西了,虽然潜伏进了现代社会里,但根本理解不了现代文化,当她暗中腹诽的时候,车内某个真正的老东西却已经应激了。 林川从后排座位扑向宁兮,两手狠狠卡住他的脖子:“你敢举报我玩的游戏试试?” 米染和路潇往旁边躲了躲,完全不想参与两个老东西的战斗。 米染反复拉着进度条观看视频:“如果台风真的是伴运龟的杰作,背后的人数肯定少不了,怎么也要几千上万人,周恒飞的粉丝弄个崇蛩出来吃人我都可以理解,起码目标清晰,对象明确,但这几千人花了好几天时间、一心一意想把游戏里的台风搬到现实中有什么意义?” “我倒有一个想法。”路潇说出自己的猜测,“冒昧地问一下,你们上过学吗?” 众人纷纷摇头,他们都没接受过现代人类的通识教育。 “如果我们要找的是一大群看热闹不怕事儿大、整天期待大新闻、喜欢玩游戏、想象力丰富,做梦都想亲眼看看游戏中怪物的人,那直接去学校就行了啊!尤其是寄宿制学校,学生们每天都集中用餐,很方便投放龟蛋,再加上他们作息时间一致,生活单调,只要群体中有一个人相信自己看见了台风里的怪兽,这种思想就很容易被当成趣事传播开,当第二个、第三个人也开始相信台风里有怪兽,怪兽就会变得越来越真实,从而说服更多的人相信,这种正反馈只要循环几次,那么很快,整个学校几千人就都会相信台风里有怪兽了。” 既然无从着手,不如就按照路潇说的试试。 宁兮叫接洽人拿来绛城学校名册,圈出其中有食堂的学校,然后四个人各自带一些帮手,分别去各个学校搜索伴运龟的痕迹。 路潇负责绛城的东南区域,这里一共有三所符合条件的学校。 其中的绛城实验中学位于海边,素来以成绩优异、管理严格著称,是州内有名的升学标杆,它同样也是绛城规模最大的寄宿制初中,学生总数3000余人,因此路潇首先来到了这所学校。 她提前让安全局特工买了20副VR眼镜,然后一伙人冒充教育部巡视员,以台风应急巡查为名见到了校长,校长跟一众领导还很重视地带她参观了防风布置。 路潇甚至像模像样地找了找茬:“你们学校的教学楼有年代了啊,这些大幅落地窗很不安全,台风来了为什么没让学生回家呢?” “我们的教学楼是一栋有百年历史的老建筑,确实旧了些,但我们的宿舍区刚刚建成两年,不仅能抗八级地震,还安装了钢质卷帘门和防护栏,修建了地下防空设施,绝对安全可靠,今晚台风登陆时学生们都会在宿舍区休息。我们学校有很多来自沿海农村的学生,他们家里的房屋质量远远比不上学校,所以出于学生的安全考虑,我们并没有给他们放假。” “原来如此,你考虑得很周到,辛苦你了。”路潇随口应付几句,接着说出了自己的主题,“我们想找几个学生测试一下新的教具,你能不能帮忙安排一下?” 虽然校长觉得她这个时候提这种要求有些不合时宜,但这伙人证件齐全,身份可查,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便允许他们随机挑选20名不同班级的学生到礼堂集合。 这20人到齐之后,路潇把VR眼镜发给学生,挑了个内置游戏让他们玩到一定分数才能停止,确认学生的眼睛被完全罩住后,特工找理由把留场的辅导老师支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老师离开后,路潇悄悄放下了礼堂的窗帘,然后拉开了身前的单肩包,人偶此时正安静地藏在她的包里,手里还把玩着一支宁兮分给她的蜡烛。路潇竖起食指对人偶嘘了一声,然后揪下一小块蜡烛捏在手心里,用打火机点燃,烛火亮起的一瞬,她看见学生们被照出的灵魂内都游动着几只伴运龟,有几只是蓝色的,但绝大多数都是白色的,分布均匀,而且数量不多,不至于毁掉灵魂。 如果全校都是这种情况,那意味着学生与学生之间都互为蓝白,没有人特别迷失自我,也没有人过度影响他人,但当这些人一起思考同一件事时,却能达成三千倍的愿力。 只看了一眼,她就立刻握紧拳头攥灭了烛火。 拿出手机发信息回工作群:找到了,绛城实验中学。 稍后,辅导老师跟路潇确认测试结束,便让学生们回了教学楼,路潇也跟在老师和学生后面一起离开,路上清晰地听见了学生们兴奋的讨论声。 “百年难见的超强台风哦!可以把汽车吹上天!” “听说台风眼的中央是完全静止的,好想看看啊。” “要是有《星际之门》里那种BOSS绝对超酷!” “哇!那以后都不用上课了!” 路潇无可奈何地望着这群丁点大的小孩,突然觉得自己小时候可真太老实了,她小学二年级时被老东西从学校偷出去堆雪人,老师发现后罚她打扫全校操场,一直扫到晚上六点才回家,她都没想过召唤妖魔鬼怪吓唬老师,哪怕她真的能做到。 就是当天晚上有四个人贩子让一个8岁小孩揍到怀疑人生,逃进警察局自首了。 走着走着,路潇身前的背包忽然动了动,原来是人偶从里面拉开拉链,好奇地探出头观望,路潇瞄了眼前面的老师和学生们,确认无人在意,便伸手揉了揉人偶的头发,接着用手掌遮住了露出背包的玩偶。 “嘘!安静点,小怪物,别吓到小朋友。” 她说完这句话,突然感觉手指被虫子叮了一下,低头就看见人偶咬住了她的小手指,还仰着脸瞪着她,显然是一副十分不满的样子。 路潇失笑:“你能听懂我说什么了?” 人偶推开她的手,生气地扭开头。 “好啦好啦!你也是小朋友,不是小怪物,我刚才说错话了。”路潇立刻道歉,并好奇地捏了捏它的脸,“你怎么咬到我的,你有牙吗?” 人偶再次推开她的手,还费力地把她的手扔出了背包,然后从里面拉上了背包拉链,以行动宣告它现在非常不开心! 路潇心里共感到了它小小的不满,顿时觉得有趣极了! 她试图重新拉开背包,但人偶也从里面扯住了拉链,努力和她角力,不过它那点可怜的力量怎么争得过路潇? 路潇强行把背包拉链打开5厘米,笑嘻嘻地对双手拽着拉链的人偶说:“别生气啦!冼云泽?小可爱?小祖宗?” 人偶猝不及防又给了她一口,趁她松手之际,果断拉上背包继续自闭。 路潇把被咬的手指贴在唇上吹了吹,心想这可怎么办?这小东西好像不太好哄啊…… 此时教学楼内的广播突然响了起来。 “全体班主任注意!全体班主任注意!台风‘欧珀’即将登陆!请各位班主任立刻回到班级清点人数!并遵从广播通知依次带领学生回到宿舍区!重复播报——” 整个学校嗡地一下乱起起来,每扇门后都传来千言万语的嘈杂声,走在前面的老师和学生们听见广播内容,也都拔腿跑向了自己的班级,路潇也拔腿跑向校长室。 校长和几个老师正手忙脚乱地整理着学校物品,他们本来有整整一下午做这些事,可突如其来的状况打乱了他的节奏,见路潇进门,校长一边往箱子里扔东西,一边突突突地把详情说了出来。 “我们刚刚接到气象局通知,台风突然异常加速,最快还有两小时就会提前登陆,而且登陆地点还在无限向我们学校方向靠拢,学校马上进12级风圈,我们需要立刻安排学生回到宿舍楼避险,你们恐怕也走不了了。” 路潇几个人赶快帮着校长收拾起来,不久后,教学楼内的班级陆续撤离完毕,教导主任监督着最后一个班级跑进宿舍楼,马上回到校长室通知撤离完毕,之后老师们一边下楼,一边重复检查了一遍每间教室,确认没有学生遗留,便逐一锁上教室和走廊的全部门窗,最后关闭水电,退出了教学楼。 忽然一声雷鸣唤醒倾盆大雨,礼堂的大幅玻璃窗被狂风吹出了涟漪,几十公斤重的不锈钢垃圾桶跟保龄球一样在跑道上翻滚,大风拔出手腕粗的绿树,树根连着草皮倒伏在地上,这种风势显然已经超过了15级,却还继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升着等级。 这其实是可以预料的麻烦——新闻和广播越强调台风可怕,越会加深学生们脑海中台风的可怖形象,而他们越集中注意力想像台风,台风就会越快越强,等它完全登陆来到他们眼前的时候,那个游戏BOSS的血条可能比赤道线都长。 不能让学生们继续想像台风了,得找个事情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路潇在风里对着校长喊:“你马上发通知,告诉学生们台风导致运输瘫痪,未来一周全校师生只能吃水煮胡萝卜配挂面!” 校长不知道她哪来的奇思妙想,刚想问问为什么,一位年轻老师突然从宿舍区跑向了他们。 “校长!我们班有四个学生丢了!”他人还没到眼前,就隔着老远大声喊,“我们离开教室的时候他们几个还在呢,可我到了宿舍二次点名的时候他们就不见了!” 校长顿时吓白了脸:“他们去哪儿了?” “那四个学生都是生物小组的志愿者,一直负责照顾地下室的教学动物,他们本来应该在今天放学前把教学动物转移进宿舍楼的,可现在台风提前了,之前的安排都顾不上了,但他们几个应该没反应过来,还是按原计划去地下室转移小动物了!” 教导主任面色惊恐:“我刚才已经关闭水电闸、锁上了各层通道门,现在地下室电梯停运,门又上了锁,他们根本出不来!” 路潇果断拦住正准备去找人的班主任和教务主任,抢走钥匙盘,转身就跑:“我去救人!你们先避险!” 老师们想要追上来,却被几个特工架起来跑向宿舍区:“让她去!她有办法!” 第27章 舍尔灵龟(9)他偷人家的金鱼!…… 路潇重新掀开教学楼的卷帘门,强大的气流瞬间灌进走廊,吹翻了一楼大厅里的展架和白板,通道两边的单层玻璃嗡嗡鼓动,发出恐怖的响声,好像一只庞然大物正呼呼喘息,她矮身钻进门洞,刚刚重新拉上卷帘门,便看见一只不锈钢垃圾桶哗啦一声砸碎了旁边的玻璃窗,风雨一起涌入,堵也堵不住了。 路潇果断放弃了修复窗户的想法,按照墙上消防疏散图打开了学校地下室。 台风引起海水倒灌,导致地下室内满是积水,深度已达半米,而水位仍在不断抬升,路潇喊了几声没有人回答,随后她看见地下室的通风管道边堆着几把椅子,管道栅栏也被人拆掉了,显然那4个孩子已经顺着管道逃走了。 路潇回到一楼,凝神静听,果然在暴怒的风雨里发现了一阵细微的哭泣声。 她循着声音跑向楼上,沿途不断有窗子破碎爆裂,狂风鼓入,走廊两侧的名人画像噼啪拍打着墙面,然后被吸出窗外卷入风中。 二楼尽头的教室里,一个吓坏了的男生正躲在讲台下哭泣,他的怀里还抱着一只兔子笼。 路潇把他拉了出来:“别怕,你安全了,还有三个同学在哪儿?” 男生胆怯地说:“我们跑散了,我听到楼上实验室里可能有人。” 路潇扯着他跑向楼上实验室。 实验室位于三楼最东侧,眼下三米余宽的实验室大门已经被风吹裂,离得很远,路潇就看见一个孩子堆缩在墙角下,身边还蹲着两只同样瑟瑟的鸭子。 她加紧朝那人跑去,可距离实验室还有几米远时,实验室最深处、占据半面墙的玻璃窗突然爆裂。 玻璃碎屑与沙尘像带刺的舌头一样,舔花了墙面、黑板和投影幕布,实验室角落里单薄的人影随狂风飞起,眼看着就要和满屋桌椅一起被抛出高空。 路潇手里还扯着一个孩子,不可能丢下一个人去管另一个人,她纵有劈山之力,也终究分身乏术。 眼看着那个孩子就要被卷出碎窗,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路潇突然福至心灵般对着那间教室大喊:“冼云泽!” 爆裂的玻璃窗边,五米高的巨幅窗帘刷地自己拉合,瞬间堵住了破碎的窗洞。窗帘随风张紧,但四边却仿佛胶布一样牢牢地粘在墙上,一动也不动。这层薄薄的布料竟然比水泥墙还要坚固,任凭外面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它上面却看不见一点裂痕。 刚刚被吹起的孩子落回地上,几乎吓懵了。 此后,路潇所在的走廊、走廊边教室内,全部窗子与窗帘从尾到头一扇扇关闭、拉合,一时间走廊里满是噼啪的窗框击打声、嘶啦的轨道滑动声、砰砰的布料绷紧声,这声音由二楼蔓延上三楼、四楼,直到顶楼。 转瞬之间,整座教学楼已经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楼内一片乌黑,只有走廊下方的逃生指示牌发出绿色的暗光。 窗帘把狂风暴雨之声关在了外面,那些声音闷闷的,像是被棉被盖住的收音机。 路潇愣了片刻,随即舒出一口气,走上前拉起地上的孩子。 “你没事吧?” 孩子吓得尖叫:“有有有鬼啊!” 路潇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学校的紧急救灾系统,虽然你们平时没仔细观察,但其实窗帘轨道都是电动的,采用了最新高科技材料,全程数控,没什么可怕的,不要想太多。” 然后她把手边的孩子也推进了实验室:“你们知道另外两个人在哪儿吗?” 他们摇了摇头。 “那你们先在这儿等着,我去找到他们,然后把你们一起送回宿舍。” 而后路潇退出教室,顺便带上了实验室的门。 走廊中一片昏黑,昏黑之外是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昏黑之内却平静得一丝风也没有,里外如同两个世界。 路潇摸了摸旁边的墙,不禁感慨:“我的小祖宗,原来还能这么用,也太棒了吧!” 她说完这句话,走廊下方的逃生指示牌突然全部熄灭了,然后前方一米外的一个指示牌闪了闪,重新亮了起来,当她走到亮起的指示牌旁时,前方另一个指示牌又亮了起来,这条绿色的光线笔直将她引向了教学楼三楼的杂物间。 路潇心中了然,走过去拉开了杂物间的门,果然发现两个女孩子正恐惧地蜷缩在里面。 路潇微笑着对她们伸手:“好孩子,我带你去找老师。” 人员找齐后,路潇让他们都在实验室里等着,自己则去走廊拨通了宁兮的电话,可惜通讯信号已因台风中断,电话内只有嘟嘟的忙音,她叹着气收起手机,期望他们几个能尽快赶到。 此时,楼梯处的光线突然发生了细微的变幻,路潇警觉地望过去,便看见一团水裹挟着几十条金鱼漂浮在空中。 这是怎样一幅奇妙的场景。 走廊通道黑暗而狭长,一侧窗扇紧闭,一侧门扉损毁,刚刚被狂风席卷过的地面上狼藉不堪,铺满了碎木、沙尘与破碎的玻璃,踢脚线上方,一排应急灯时明时暗地闪着绿光,成为漆黑走廊中唯一鲜亮的色彩。 然后一团清澈的水裹挟着许多金鱼,缓缓飘上楼梯,飘进了路潇所在的走廊。 这团水颜色澄明,反射着微光,时而团成球形,时而拉伸成椭圆形,时而像一座桥,时而像一个甜甜圈,时而分做两团,时而又汇合到一起,十几条黑红色的金鱼安然畅游其中,尚不知自己处于怎样魔幻的场景中。 这团水目标明确地飘来路潇身边,变化成一条首尾相接的长链,绕着她叠为三环,活泼的金鱼们便如同进入了隧道,欢乐地追逐嬉闹起来,一尾金色的鱼凌空跃起,将要摔到地板上的时候,水链却突然扭动一下,灵巧地接住了下落的鱼儿,小鱼也摆摆尾巴,重新游回到了同伴身边。 路潇屏住呼吸,抬手触摸水链,此时一尾小鱼刚好游来,鱼尾轻轻擦过了她的指尖,软软的,凉凉的。 她撤回手,认真地说:“把鱼放回去。” 听到这句话,水链瞬间凝聚成团,高高地飞到了她伸长手臂也碰不到的位置,小鱼们因此急速的移动受到惊吓,开始慌张地逃窜。 路潇抬头盯着那团不断变形的水:“被小孩子看到他们要害怕的,快点放回去。” 冼云泽才不听。 水团贴着天花板抻成长长的条幅,金鱼怡然自得地游动于其中,仿佛一片倒置的湖泊。 路潇实在无可奈何,抬脚走下楼,那团水便追上来环绕起她,因为距离太近,甚至擦湿了她的袖口。 她逐一走过一楼的每间房间,然后进入了心理咨询室,室内被狂风吹得一片混乱,杂物与绿植碎落满地,处处都是纸张和泥土,窗台下还有一个打碎的鱼缸,但原应倒在地上的水和鱼却都不见了。 路潇只能拆下了饮水机上的水桶,指着水桶对那团水说:“快点放回来!” 那团水滞留在门外不肯进来,还把自己摊成了一个扁扁的椭圆形,往后稍了稍,然后心理咨询室的门开始悄无声息地缓缓闭合。 路潇抄起水桶,上前一步用身体卡住门,而水团却在她靠近的一瞬噌地退开两米远,鱼儿们吓得左突右进,蹦飞了几点水花。 一个人和一团水就此僵持住,谁都不愿妥协,局势非常紧张。 片刻后,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路潇拎着水桶张望大门,发现来的人是宁兮。 宁兮看到空中裹挟着金鱼的水团,同样十分惊讶,不过他被这栋楼放进来的时候,差不多就明白了里面的情况,所以眼下也反应得很快。 “我们处理伴运龟都快忙死了,你怎么还在这儿陪他玩?” 路潇举起水桶告状:“谁陪他玩儿了!他偷人家的金鱼!” 宁兮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不就几条金鱼吗?反正这些鱼留在楼里一会儿也得死,你就让他带走呗!” 宁兮来得快去得也快,根本没在路潇身边停留,直接就上楼了。 路潇瞪着那团水,哼声说:“听到了吧?满意了吧?快把鱼放回来,我们要走了。” 水团悠悠地飘到水桶上方,像一只钻回窝里的猫一样服帖地钻进了水桶。 等金鱼们全部进入水桶之后,宁兮也从实验室接出了四名学生,几个人各自抱着兔子、拎着鸭子、提着青蛙、搂着鹅,本来学生们还在因为麻烦别人来救而不好意思,但看见路潇居然拎着一桶金鱼,心理负担顿时轻松许多。 几个人走向被白板堵住的教学楼门,来到门前时,严丝合缝的白板竟自动挪开了。 如今的风势比刚才还要凶猛,学校院子里的大屏幕和校门都已倒塌,操场上干净得就好像被人拎起来抖过似的,只有一辆三排商务车贴着卷帘门停在楼外,面对如此凶猛的台风,这台单薄的小车却稳如泰山,丝毫没有受到风力影响。 宁兮把四个孩子送进了商务车,路潇也自己拉开副驾驶位的车门,抱着水桶坐了进去,之后发现开车的人果然是林川。 林川看见他们怀里又是兔子又是鱼的,忍不住发笑。 “人都到齐了吧?车票费用每人1000,学生免票,小路潇,你的鱼按条数全价收费,我数数,1000,2000,3000……” 路潇斜了林川一眼,哼了一声,然后对着背包叫出了冼云泽的名字。 三字出口,他们旁边的教学楼随之砰地一响,一直以超出*逻辑的强度维持着完整性的玻璃与窗帘齐齐爆裂,教室里的桌椅板凳被狂风抛出窗子,转眼就飞得不见踪影,楼内彻底沦为一片废墟,残酷得如同一场烈性爆破。 可想而知,如果没有冼云泽的助力,刚才他们会面临多大的风险。 路潇突然觉得冼云泽很值这几条金鱼! 安全局甚至应该为他承包一座鱼塘! 人偶从路潇的背包里站起来,双手扒着水桶,一张脸都贴在水桶上,开心地看着里面的金鱼游来游去。 一脚油门的功夫,商务车已经回到了宿舍楼前。 此时米染正忙着给学生们祛除伴运龟,现场有几千名学生要处理,着实得费一番时间,她都累得足不点地了,乍见他们回来,立刻吼宁兮和林川去干活。 林川指着路潇反问:“你凭什么不使唤她?” 米染:“她连人体经脉都搞不明白,弄死人你负责?” 路潇耸了耸肩:“我觉得我学东西还挺快的,要不然我先拿林川试验一遍?” “呸!我都为工作奉献时间了,你居然还想要我奉献生命,也太贪婪了吧?”林川白了她一眼,乖乖去工作了。 路潇看见他们三个人都忙了起来,只有自己还在房间里乱逛,敏锐意识到一会儿他们累急了,肯定会找借口骂自己一顿,于是非常有先见之明地溜出了房间。 封锁区外,学校领导们的心情十分复杂,他们被隔绝出了治疗现场,不清楚房间内发生了什么,而且陪同后三人一道来的安全局官员职位高得吓人,现在校长每十分钟就会接到一个上级电话,每个来询问情况的领导都属于一句话能撤职绛城市长的级别,所以他们完全干涉不了那几个人做事,连那个荒诞无稽的食堂通知都在特工监督下一字不差的播报了出去。 不过校长隐约意识到他们做的事情应该是正确的,而且和台风有关,因为随着他们的工作进展,外面的风势竟然奇迹般减缓了,这完全超出了他的常识。 此时校长看见路潇从那个神秘房间里走出来,立刻迎了上去,连声感谢她帮忙救出了四个孩子,挽救了他的职业生涯。 路潇有点儿不好意思的笑了下:“那你能帮我个忙吗?” 校长真诚许诺:“您有什么需求尽管提!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在所不惜!” 路潇对他举起水桶:“那我就不客气啦!我能带走这些心理咨询室的金鱼吗?” 校长没料到她说的居然是这种小事,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答应了:“当然可以!那您还有别的要求吗?” 路潇把水桶留在旁边的桌子上,忽然正色说:“有,带我去看看你们的食堂。” 绛城实验中学的食堂每天要准备三千人的三餐,工作量巨大,因此占据了单独的一栋楼,大楼后方是自动化的餐厨加工设备,前方是学生饮食区,刚刚的台风也对这栋楼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如今食堂内一片混乱,积水盈寸。 一群人陪着路潇穿过凌乱的桌椅,亲自动手翻冷库、翻仓库,一路翻进了垃圾桶,把八个超大垃圾桶里的厨余垃圾全部倒在地上摊开,最终从脏兮兮的垃圾堆里找出了一大筐破碎的鹌鹑蛋壳,这筐鹌鹑蛋半是正常的斑驳色,但也有一半是白色,还有少量呈蓝色。 路潇指挥特工把蓝白色的蛋壳都拣了出来,然后问学校后勤负责人:“这些蛋是从哪儿买的?” 负责人回答:“我们学校特别重视食品安全,食材都由天河农场直接供应,天河农场是绛城最大的有机蔬菜基地,贵是贵一点,但质量绝对有保障。” “天河农场?我知道了,无论你们还有多少这种蛋,一律销毁,这东西有毒。” 负责人听说食品出了安全问题,马上惶恐不安起来:“不会吧!我们学校和他们合作多年,从来没出过事儿啊!” 路潇认真的像一个新闻播音员:“是这样的,吃过这种蛋的人,虽然一开始没什么问题,但是一百岁以后容易得痴呆。” 事情至此,他们终于找到了伴运龟的来源。 路潇整理完蛋壳,米染三人也处理完了全部学生身体内的伴运龟,路潇把蛋壳送去给宁兮看了一眼,之后便准备动身前往天河农场了。 路潇刚想跟着他们上车,胸前包里的人偶突然一阵乱跳,她低头看了眼人偶,只见它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坚定地指向了放金鱼的桌子。 路潇用身体遮住人偶,小声说:“我不能抱着水桶去工作呀!那多不方便!我托人把鱼带去机场,任务结束跟我们一起回青城好不好?” 人偶才不管路潇方便不方便,当然更不在乎她丢人不丢人,一听她说不想带走自己的金鱼,当场就指着金鱼开始原地蹦迪,欢脱得如同一只吃了辣椒的兔子。 几名老师学生听到异常声响,纷纷扭头看过来,路潇忙把人偶摁进背包,然后硬着头皮带上了他的金鱼。 第28章 舍尔灵龟(10)用我大儿子煲汤特别…… 绛城全市的生产生活都因台风中止,街道上一个人、一辆车也没有,只可惜路面上积水成洼,处处散布着歪倒的树枝与障碍,路潇他们的车队刚刚从学校驶出两公里,便有一台车被倒塌的广告牌扎爆了轮胎,不得不原地抛下这台车,把人员分流到了其他车上。 耗费了约平日两倍的时间后,车队总算抵达了天河农场。 这家绛城规模最大的农场已经因天气原因暂停营业了,他们强行敲开农场大门的时候,农场主正在带领员工们加固畜棚。 农场主看见几车安全局特勤大驾光临,不禁吓得够呛,心想自己究竟摊上了多大的事儿,居然能劳烦他们顶着台风登门兴师问罪?他忐忑不安地把众人迎进农场,小心翼翼地询问缘由。 宁兮亮出从学校拿来的采购合同:“你们是绛城实验中学的食品供应商吧?” 农场主胆怯地点头:“我们的确和绛城中学签过供给协议,难道食品出问题了吗?不会是……啊……不会是学生死了吧?” “学生没死,你只管回答问题,你们农场的鹌鹑蛋都是自产的吗?” “是啊,我们有好几种鹌鹑呢,还包括进口的特优鹌鹑苗,都合法合规的!年年检查都优秀!” “那好,现在带我们去禽舍看看。” 农场主不敢怠慢,立刻把他们带到了畜养鹌鹑的禽舍隔区,叫员工掀开加固以抵御台风的砖石与棉被,露出了气味不甚清新的禽舍大门。 宁兮没有进入禽舍,他只在舍外闻了一下里面飘出来的气味,便挥挥手叫农场主重新关上了门,这混沌刺激的气味中没有任何伴运龟的气息。 农场主继续介绍说:“我们农场除了种植有机蔬菜之外,对牲畜饲养也追求生态化,这两千只鹌鹑不仅食用天然饲料,平时还全部散养,所以我们农场的鹌鹑肉质特别的好,鹌鹑蛋的营养成分也比普通鹌鹑蛋更高,这怎么可能出问题呢?不可能的!” “散养?那你们平时是怎么收集分拣鹌鹑蛋?” “大部分鹌鹑蛋产在禽舍内,直接收集就行,还有少部分产在池塘边的沙地上,户外的那些蛋就要靠员工们手动收集了。” 宁兮马上追问:“池塘在哪?” 他们绕至禽舍后门,经过一片沙地,眼前果然出现了一个人工池塘,狂风之后,池塘上布满了枯枝败叶,水体非常浑浊,但宁兮还是闻出了伴运龟的味道。 宁兮回头给接洽人使了个眼神,接洽人便把农场主和员工们都带进了远处的排房。 当池塘边只剩下路潇四人时,忽然凭空刮起一阵雾气浓重的旋风,巨大的白色身形在旋风中吟啸而过,片刻后雾气消散,宁兮已不在原地,而前方的水面上,一个银光闪闪的尾巴尖儿簌地没入了水下。 米染对路潇比出拇指,骄傲地说:“我大儿子原形超帅的!” 林川也对路潇比出拇指,同样骄傲地说:“用我大儿子煲汤特别鲜!” 约半分钟后,池塘上再次泛起白雾,白雾散尽之时,宁兮又回到了他们身边。 他身上一点水渍也没有,手里却多了一块碎成两半的钱刀形玉佩。 宁兮掂了掂手里的玉佩,解释道:“下面果然有个打开汒汌世界的阵法,我把压阵用的玉佩撤了,现在通道已经关上,那些伴运龟不会再过来产卵了。” 伴运龟昼伏夜出,刚好错开农场员工们的工作时间,每到夜晚,它们便从水下通道跨界来这边的沙地上产卵,第二天工人上班后,再将这些龟蛋当成鹌鹑蛋收走,送至学校、工厂、饭店,数年累计下来,受害者数量绝对非常可观。 林川回看排屋的方向,吹出一声嘹亮的口哨,接洽人听到哨音,再次把农场主带来了池塘边。 宁兮问他:“那些蓝色鹌鹑蛋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农场主一脸天真:“鹌鹑蛋当然是我养了鹌鹑以后鹌鹑下的呀!” “你就从没想过鹌鹑蛋为什么会是蓝色的?” 农场主挠了挠头:“我们进口了一部分新品种鹌鹑苗,应该是这部分鹌鹑的蛋色特殊,最开始我也怕市场接受不好,所以把这些蛋送去专业检测了,回馈的报告显示这些异色鹌鹑蛋健康可食,营养价值高,富含多种蛋白质和氨基酸,对人体大有益处!蓝色鹌鹑蛋可是我们农场的特产,还有名人专程开车来买呢!大明星周恒飞你知道吧?他以前每个月都会来我们农场亲自拣鹌鹑蛋,还只要沙滩上那些蓝白色的。” “周恒飞?”宁兮苦笑着摇摇头,指着接洽人对农场主说,“你一会儿把所有特意来买过这种蛋的个人、机构列个表给他,再把这种鹌鹑蛋的全部订购记录也交给他。” 旁边围观的一个农场员工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往前迈出半步,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犹豫一下后又退了回去。 路潇眼尖地发现了那位犹豫不决的农场员工,果断走近问:“你有事要说吗?” 员工打量一番路潇。 远处的宁兮三个人虽然也是一身便装,但身边却围着一群西装革履的特工,加上举止言谈冷漠又强势,自然散发出了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相比之下,路潇看上去年轻和善,胸前斜挎着一个装有大娃娃的布包,怀里还抱着只装金鱼的水桶,这副丢人又奇葩的模样就显得亲民多了,而且她说起话来脸上带笑,还很随意,很像个普通人。 员工放下心理防备,小声问她:“那种蛋真的有毒吗?是不是危害很大啊?” “没错,你们以后千万不能再吃了。” “其实……那种蓝色的蛋不是一开始就有的。” “哦?那你知道那些蛋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吗?” “我可能真的知道,但我说出来不会有麻烦吧?” “你只是来干活的,谁能找你麻烦啊?哇!那些蛋不会是你下的吧?”路潇说笑几句打消了他疑虑,然后打听,“你知道些什么?” 员工回忆着说:“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当时有个小伙子来农场打工,那些蓝白色的蛋都是他弄回来的。” 路潇接着问:“你们农场还有谁和他一起工作过?” “当年的老员工都离职了,如今剩下的也就是我、老张和老王三个人。” “那行,你把他们俩叫到那边的小屋里等着我。” 路潇远远喊了一声宁兮,示意他来这边的房子里。 众人到齐,路潇关上了门。 农场员工继续说。 “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有一天,一个小伙子突然两手空空找来农场,想要一份工作,当时恰好赶上秋收,还真挺忙的,所以老板就留下了他。我们这些员工白天收玉米、割麦子,晚上闲得没事一起喝酒打牌,聊得特别投缘。有天晚上大家都喝多了,在仓库里打球,不小心碰翻了一架子鹌鹑蛋,那架子鹌鹑蛋已经登记了,少说也有100来斤,虽然不值几个钱,但却是本市最大的饭店预定好的,第二天就得给人送去,要是飞了这个单子,对农场影响非常大。我们都愁坏了,但小伙子却告诉我们不用担心,他让我们都去睡,他来想办法,结果第二天早上,他还真拿来了一架子白色的蛋,大小形状和鹌鹑蛋都特别像,只有颜色不太一样,不过味道比鹌鹑蛋还好吃!打那之后,沙滩上就开始出现那些蓝白色的蛋。刚好那个月农场进口了一批外国鹌鹑种,所以其他人一直当这是特殊品种的鹌鹑蛋,但我觉得那些蛋其实是小伙子弄来的。” 路潇接着问:“你们对那个男的还有印象吗?” 三个人逐一回答。 “很普通的年轻人,脾气特别好,从来不生气,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高兴事儿,一天到晚乐呵呵的。” “工资到手就花没大半,敢拿300块买路边流浪汉做的贝壳画,他攒够几万块后,突然辞职跑去外地玩儿了。” “没什么奇怪的,挺礼貌的小伙子,干活儿干净利索,特有力气。” 路潇再问:“他长什么样儿?” 第一个人回忆说:“二十来岁,和你差不多高,少白头,小眼睛,小耳朵,鼻子倒是很挺——”。 第二个人打断道:“白头发没有错,但人家眼睛可大了吧?而且肤色白得像面粉,怎么干活都晒不黑。” 第三个人又说不对:“你们都记错人了,他虽然长着白头发,可肤色一点儿也不白,黑得跟煤球似的。” 三个人说出了三种截然不同的体态,而且每个人都坚信自己的记忆才是正确的,说着说着差点吵起来。 宁兮叫停他们的争吵,又提了几个问题,不过七八年的时间毕竟太久,加之那人干了三个月就离职了,几人确实印象不深,见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宁兮便叫他们走了。 接洽人这时候已经去翻了员工名单,可这个人既然戴了万象鲨的面具,入职登记的身份信息当然也是假的,年龄、籍贯、去向都无从查起,只能交给安全局慢慢调查他的背景。 路潇非常困惑:“就算过去了七八年,记忆误差也不至于这么大,他们怎么还能说出三张脸来?” “是万象鲨。”宁兮说出了一个名字。 “那是什么?” “万象鲨是汒汌世界的一种鱼,那里的顶级掠食者,然而每只万象鲨在每个生物的眼中,形象都截然不同,所以没有生物能够描述出它的外观,正因为如此,生物遇到万象鲨后认都认不出来,更别说靠先天遗传或者后天习得来规避它的捕杀了。如果把万象鲨的鱼鳔取出晾干,制成面具戴在脸上,从此别人看你也将是千人千面,没有人能描述出你的真实相貌。那个白头发既然能够打通汒汌世界,当然也能拿得到万象鲨的鱼鳔。” 宁兮不耐烦地说:“又是一个白头发。” 之前他和路潇在蓝城处理石喉青眼时,邹承文便告诉他们,传授他打开逖檀世界方法的那个人也长着一头白发,年龄也是20多岁,不过那却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世上不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米染听到这里,不由得叹气:“这个人太危险了,知道的又多,做事又没有底线。” 林川困惑地发问:“这个人到底什么来历啊?” 路潇:“我遇到他能不能不汇报直接弄死?” 宁兮:“不行,我准备了让他不痛快的死法儿。” 无论如何,绛城伴运龟的危机算是解除了。 一小时后,台风如约登陆,但等级迅速递减,破坏力大不如前,也没有带来什么游戏怪兽,随后风雨渐消,这座城市又恢复了平静。 第29章 载鬼一车(1)今日天下太平 星期六,清晨,青城特设处。 路潇真的特别后悔没有出去找房子住,同事们都住在一栋楼里,见面可真是太方便了,她趁着周末刚打算睡个回笼觉,就被破门而入的米染从床上拎到了办公室里。 米染拨开桌面上的杂物,铺开一幅完全不同于世俗医书的奇怪经脉图。 “你的基础太差,必须补习,否则下次再遇到类似伴运龟这种事,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今天我们就先学习一下谏彰二脉上这52个关窍的位置与具体功能。” 路潇把十指插进头发里,抓了抓头皮,抬起头看向宁兮:“我又不是你们帮派的人——” 宁兮打断她:“门派。” “都差不多啦——我又不是你们帮会的人,随便跟你师妹学这些东西真的好吗?你们就没有什么秘籍不可外传的禁忌吗?应该有的呀!你怎么不管管她?” 宁兮漠然瞥了她一眼:“再小心眼儿的教育机构也不会把九九乘法表当成独门秘籍的,我还是条蛇的时候,在书上随便爬爬都把这图背下来了,你的智商总不会比我10岁的时候还低吧?别拖时间了,也别找借口——米米,要不然你干脆把她手机收了,什么时候背完了什么时候再给她。” 上学十六年,归来仍要被没收手机,这工作也太苦了! 路潇立刻拿起了纸笔:“没必要!我马上背!我学习能力特别强!背东西可快了!” 路潇和经脉口诀做斗争时,她的人偶正趴在鱼缸上方观察着金鱼。 他们从绛城带回来的金鱼和办公室原本的金鱼顺利会师,一起摆在了桌子中央,经过人偶三天来的精心饲养,如今还剩14条金鱼苟且偷生。凌阳弋被这14条金鱼的求生欲打动,特意给它们编了号牌,分别叫“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准备看它们在这般恶劣的生存环境下还能坚持多久。 作为恶劣生存环境的主要原因,人偶正双手握着一只兜网在鱼缸里翻江倒海,扑腾得周边都是水花。 宁兮挪开面前才写了一半的案情报告,用纸巾擦去上面的水珠,不耐烦地对路潇说:“你把这个小智障拴起来不行吗?它现在又占地方又能捣乱,实在太烦人了。” 路潇抽空抬起头,警告说:“你不要侮辱它,它都听得懂。” 宁兮不以为然:“呵,它能听懂人话?它有那个智商吗?” 可惜没人注意到人偶听到这句话后,拨弄鱼缸的动作竟然顿了顿,但很快又继续折腾起金鱼来。 路潇背了一会儿经脉图,之后就跟中暑的猫一样趴在桌子上,嘀嘀咕咕各种关窍名称,没过一会儿,她的手机突然响了,原来是特设处的内勤叫她下楼取快递。 路潇高高兴兴地和米染请了假,跑去一楼拿回自己新买的椅子,她把现在坐的这张椅子还给林川,换上了自己的。 不过她才窝在这把新椅子里看了半小时的经脉图,就又接到了第二个电话,于是她再次跑下楼,取回了自己刚订的奶茶。 拿回奶茶的半小时后,第三个电话也紧随而至。 这下米染的脸色就有点难看了。 路潇不敢露出高兴的模样了,灰溜溜去楼下取回两个快递盒子,没敢当面拆,直接扔在了沙发上。 然后是第四个电话…… 第五个电话…… 路潇觉得她可能保不住自己的手机了。 宁兮告诉米染:“我就说你该收走她的手机。” 路潇果断关掉手机,可怜兮兮地揣进了衣兜。 就在这时候,人偶突然从鱼缸里捞出一条金鱼,颠颠儿跑到宁兮面前,利索地连金鱼带网兜一起放进了他喝水的杯子里。 然后它转身跑向路潇,一头扎进她怀里,双手拉住路潇的衣襟,扭头看向宁兮,脸上没有显露任何表情。 宁兮根本不管人偶,直接训斥路潇:“你当我让你背经脉图只是为了工作吗?我给你的这张经脉图可不是什么人体经络,这张图立根植本,通行有灵众生,你下辈子就算投胎成狗想要修行也得先学会它,你知道有多少修士倾家荡产甚至杀人如麻就为了看它一眼?我把它送到面前亲自教你学,结果你两小时接五个电话,你还有理了?” 路潇心里委屈,万分无辜地说:“我没说自己有理啊,我都把手机关机了……” “你心里一定在骂我!” “我没有……” “要是它没感知到你偷偷骂我,为什么往我的杯子里扔金鱼?” “可能因为你说没收我的手机,它就不高兴了嘛……” “哦,它还会主动替你出头呢?那我第一次说你的时候它怎么不动?” 两人聊到这里,路潇忽然恍然大悟,宁兮两次说出没收她手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说了冼云泽是智障! 路潇拍案而起:“我知道了!根本不是我的问题,肯定是你刚才骂它是个智障,所以它才想报复你!” “哦?看来它不仅听得懂人话,还专挑我说你时候再报复我,哼!”宁兮冷哼一声,表示不信。 “就是这样的!哎,不对呀——”路潇举起人偶左看看右看看,困惑又愤怒,“你自己挨骂的时候就装傻充愣,然后等着我被骂的时候再蓄意报复,这不就是故意陷害我吗?” 人偶随便她摇晃,还开心地舞动起手臂,仿佛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的林川都看不下去了:“小路潇,你可别甩锅给它了,它连话都不会说呢,就这么被当成替罪羊也太可怜了!” “真不是我!我要怎么解释你们才能相信?”路潇简直百口莫辩,只能使劲晃着手里的人偶,“冼云泽!你也是好几千岁的神仙了!你一神做事一神当!诬陷我一个人类算什么本事!” “小路潇。”宁兮挑着眼梢,严肃地叫出她的全名,“我给你24个小时背下这张经脉图,如果做不到,我就给你的毕业实习成绩打不及格。” “这图上有365个关窍呢!” “那我再给你写3000字的负面评语。” 路潇抿唇看着手里的人偶,非常想把它扔出去,但想到这东西是自己花钱买的,到底还是忍了下来。 她把人偶放在桌子上,认真地背起了经脉图。 人偶感知到她的确生气了,于是跑过来想要抱她,却被路潇果断推开,人偶不厌其烦又朝她跑来,一遍,两遍,三遍,踩得经脉图上都是小小的脚印。 路潇离开椅子,带着经脉图坐到沙发上,人偶便顺着桌腿滑下来,也跟着跑到沙发前,顺着她的裤腿往上爬。 路潇板起脸,指着已经爬到自己膝盖位置的人偶说:“冼云泽,你离我远一点,我不喜欢你了!” 人偶听到这句话,突然停止了动作,抱住她的膝盖不动了,那茫然的神情仿佛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路潇装作看经脉图的样子瞄了它一眼,还是不想理它。 过了几秒,人偶忽然松开手,自然滑落到地上,然后就那么静静地仰头看着她,也不再主动靠近了。 路潇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无以名状的悲伤,里面还有点儿后悔。 她又偷瞄了一眼人偶——这小东西能在一个地方安静地呆十秒钟可真是奇迹呀! “唉……”路潇一时心软,叹了口气,屈指敲了敲身边的沙发,“上来吧!” 她的话仿佛激活了某种指令,人偶瞬间重新焕发出生命力,欢快地爬上了沙发,不过却没有坐在路潇身边,而是直接钻进了她的怀里,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路潇捧着经脉图背了一个小时后,宁兮接了个电话,便叫米染跟着他出门了——伴运龟的受害者人数众多,不能放着不管,当地的安全局用他留下的蜡烛对市民进行了大规模筛查,如今筛出来的患者需要他亲自去治疗。 路潇盯着两个人走出办公室大门,立刻扔开经脉图,长出了一口气。 不过宁兮和米染前脚才出门,后脚却又返了回来,路潇见状慌忙捡起经脉图,一时紧张还把图纸拿反了。 那两个人扒着门探进头,前面的米染指着路潇说:“别以为我去工作了你就可以松懈,晚上我会视频连线检查你的功课!” 路潇忙乱地摆正经脉图,连声答应:“放心放心!绝不松懈!我可热爱学习了!你们尽管去吧!” 她再次目视着两个人关上了门,耐心等候了5分钟,然后悄悄走到门边,拉开门往楼下偷瞄一眼,确认一楼真的没人了,便一屁股坐回沙发上,像只没有骨头的水母似地仰面瘫倒,发出懒洋洋的声音。 “林川,我们出任务吧!” 林川打着游戏,头也不抬地回复:“今日天下太平,你就别做梦了。” 路潇哀怨地哼唧着,拿出手机随便看了看,突然发现自己的社媒账号点赞超过了999,点开一看,才发现是自己暗示崇蛩与UFO有关的那条帖子火了,原来崇蛩事件今天又被刷上了热门,话题置顶链接是一条青城媒体的新闻视频。 “……五天前的青城巨响事件在网上引起热议,我们的记者经过实地走访,在附近村庄找到了几位目击者,他们说当天确实看见一道火光划过天际,坠落于青城南郊,我们现在根据目击者的说法找到这个疑似陨石坑的地方,目前呢,现场情况一切正常,我们也把村民捡到的一些疑似陨石碎片送到了相关机构进行鉴定……” 话题下上升指数最高的帖子,则是另外一个刚刚发布的新闻视频。 “……专家称送检样品确为陨石,而且是一颗罕见的冰态陨石,陨石的大部分冰态外壳已在穿过大气时燃烧殆尽,只有少部分落到了地面上,那么这会不会对我们的环境造成影响呢?专家告诉我们不必担心,光谱显示陨石的成分很接近木星,极有可能是因撞击而从木星环逃逸出来的一颗冰态卫星,它和木星一样含有大量的氨气、硫化氢等,虽然会在挥发过程中产生一些难闻的气味,但并不会危害健康……” 路潇看了一眼林川:“冰态陨石?” 林川耸了耸肩:“我有时候都佩服特设处那群人的想象力。” 第30章 载鬼一车(2)你想……穿我的衣服?…… 路潇在办公室里和经脉图搏斗了一会儿,大败而归,狼狈逃窜回了卧室。 她坐在椅子上,出神地盯着笔筒里的雕刻刀,心下琢磨和背诵经脉图相比,用萝卜雕一个公章给自己伪造一张实习证明会不会更容易些? 人偶难得没有纠缠她,而是专心摆弄起了地上的一堆快递盒,它手脚并用,连拉带踹,试图扯掉快递上的胶带,奈何力气实在太小了,白白努力了半天,还从箱子上摔下来好几回。 发现自己拆不开快递后,它干脆把箱子推到了路潇脚边,爬上去,借着箱子的高度拽了拽路潇的衣袖。 路潇想知道它到底想做什么,便顺着它的力道垂下了右手,结果人偶拉着她的手指按在胶带上,然后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 路潇失笑,拿起人偶放到桌子上,接着撕开了箱子上的胶带。 快递箱里装满了各种白胚关节人偶、软陶、滴胶、布匹、丙烯颜料,以及种种手工工具。 她问趴在桌边观察快递箱的人偶:“你想穿裙子吗?” 路潇左手支着脸颊,右手打开手机平放到桌面上,叩叩桌面,人偶就立刻转身爬过来,两只手抱住她的右腕,整个上身趴到她的手背上,好奇地观察路潇要给它看什么好东西,而后两个人一起用手机浏览着各种裙子的照片。 “你喜欢这类短裙,还是这类长裙,迷你裙也可以呦,我还可以给你加上一圈漂亮的花边……” 人偶还真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小裙子,但好像都不太满意,片刻后它突然推开手机,然后直起身一把抓住了路潇的衣襟,仰起头憧憬地望着她。 路潇皱起眉:“你想穿我这样的衣服?” 人偶摇了摇头。 她隐约感知到了人偶的想法:“你想……穿我的衣服?” 人偶点了点头。 “你什么意思呀?冼云泽!”路潇目瞪口呆,屈指弹了一下它的脑门儿,“你怎么能有这种特殊爱好?跟女孩子要她穿过的衣服这种想法真的很猥琐!” 路潇严肃地训斥了人偶,人偶见她不同意,便惋惜地用小手摸着她的衣领边儿,满脸恋恋不舍的表情。 此时路潇的手机突然接进来一个电话,她点了下接听键,手机里传来林川的声音。 “有任务,收*拾收拾,准备出发。” 路潇快乐得就像是听说学校下午放假的小学生,哇哇大叫着蹦起老高,跑去拉出柜子里的行李箱,选好两套外出服装后,顺手把人偶扔进箱子里锁住了,人偶砰砰敲击箱子的时候,她已经手脚麻利地换好了一套牛仔裤与白衬衫。 路潇坐在床边,右手系着衬衫扣子,左手弹开行李箱搭扣,放人偶出来重见天日。 人偶顶着箱盖跪坐在箱子里,歪着头专注地看着她,像欣赏一朵花。 路潇身上女式衬衫看似普通,但领口和袖口处都装饰着纹样独特的白色蕾丝,衣领处还缠着一根同款纹样的蕾丝飘带,可以在第一颗纽扣下系成蝴蝶结。 路潇被人偶专注的样子逗笑了,随意抽出领口的蕾丝飘带,俯身系在了它的脖子上,灵巧地扎成一枚精致的双层蝴蝶结。 人偶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的蝴蝶结,又看了看路潇领口的纹样,发现布料上的花纹一致,立刻推开箱盖站起来,高兴地扭了两下。 路潇把另外一套衣服以及外出用品装进一只双肩背包,然后让人偶也爬进了包里。她将敞着开口的背包挂到左肩上,人偶便乖巧地从背包里站起来,两肘支着她的肩膀,安静地把玩起胸前的蝴蝶结。 特设处的员工都是普通人,平时不会进入洋楼二层的办公室交接任务,所以路潇收拾好行李后便没有回凶器组的办公室,她推开卧室门,直接进入了二楼走廊,顺着楼梯望下去,果然看见林川与接洽人正在那里等她。 现在宁兮和米染去绛城处理伴运龟了,凌阳弋是个吃干饭的,这起案件只能由林川和路潇两个人负责。 接洽人开门见山说:“有人进入垚山后失联了。” “垚山?”林川讶然,低下头沉思了一分钟,表情忽然变得十分怪异,“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路潇不明所以地反问:“你怎么就该知道?” 接洽人深深看了林川一眼,然后拿出手机,先给他们播放了一段道路救援中心的通话录音。 “救命!洪水——滋滋——我们的车出不去了——滋滋——” “先生,您怎么了?请说出您的车牌和具体位置!” “明南公——滋滋——我们的车牌是987——滋滋——” “请重复您的车牌,987什么?” “雨太大了,路都乱了——滋滋——有鬼!” “先生,请保持手机开机!我们正在定位您的坐标!” “来不及了——滋滋——熊——滋滋——” “先生?先生!” “啊!熊!不要啊——滋滋——” 通话到此为止。 打电话的男人精神极度紧张,以导前言不搭后语,从通话内容判断他好像被大雨困在了路上,然后又遭到了熊的攻击。 “这是上个月曙城警局接到一通求援电话,后续接警员再次回拨,但对面显示占线。”接洽人对两人解释,“指挥中心接到求救信息后,马上查询了明南公路当天的进出登记,但并没有找到开头987的车牌,接警员很仔细,又再次核对了明南公路进出口的全部车牌,也没有发现有车辆失踪,而且……行州那几天甚至没有下雨。” 路潇说:“那你们总能找到电话归属人吧?” “当然,这是标准流程,号码的主人叫吴小晓,客运公司司机,他公司也真有一辆车牌号为98765的车,警方定位他的手机信号出现曙城市区,三十分钟内就找到了他,人车俱在,但他否认自己打过那通救援电话,手机上也确实没有相关通话记录,所以警察最初怀疑是有人黑入通讯商系统,使用虚拟号码搞的恶作剧。” 路潇说:“既然找到我们,这件事肯定不只报假警那么简单吧?” “你说对了,警方离开五个小时后,吴小晓替同事代了个班,开的就是那辆98765,他们的车开上明南高速后,恰逢暴雨,结果就在暴雨中失踪了,包括吴小晓在内,一共有三辆车计16人失踪——也就是说,交通救援中心提前接到了一通来自五个小时之后的救援电话。” 路潇哇了一声:“那还真见鬼了!” 接洽人并没有赞同她的说法:“我们还没有排除是凶手通过虚拟号码制造混乱后,再实施了绑架的可能性,总之这个案子在系统里呆了一个月,直到今天才出现了一条最接近失踪时间的目击线索,有车辆确认,曾在明南高速垚山段看见过那辆98765,所以我们决定介入一下。特设处暂时没有联系曙城警方,警察那边仍在按失踪案侦查,而我们查我们的。” “反正他们绝对不可能在垚山里,估计是被人带走了吧!”林川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之后收进衣袋,“去看看就知道了。” 垚山名之为山,实际上却是国境东北方向最长的山脉,贯穿四州,地跨寒温两带,高矮错落的山峰延绵万里,蔚为壮观,山脉内至今还存留着大片无人涉足过的原始森林,常年缭绕着云山雾海,连卫星图像也无法窥其全貌,是各路探险家、科考人员、极限攀岩爱好者最爱的探险圣地之一,垚山的最末端悄然收尾于特设处所在的青城,收关一笔,便是青山。 明南公路连接着明两行州,中段擦过垚山的边儿,根本谈不上深入山区,而且这条路还是明州和行州间的唯一陆上通道,即便上个月已经有三辆汽车在这条公路上失踪,客运线也依然没有停运,不过路上时常能看见一些抢险救援车,应该是本地警力仍在按常规流程搜寻失踪者们。 路潇两人抵达曙城后,拒绝了当地接洽人的陪同,自己订了两张吴小晓所在客运公司的车票,准备按照失踪路线重走一遍明南公路。 此时这台20座的客车里只坐了六个人。 除去司机外,车辆前排坐着两男一女,车尾坐着林川与路潇。 林川依然懒散地玩着手机游戏。 路潇则反背着双肩包,屁股滑坐到椅子前半边,刻意放低身体,借住前排椅背挡住了自己的脸和上身,人偶从敞开的背包里探出半身,乖巧地躺在路潇胸前,和她一起用挂在前排椅背上的手机看电影。 看着看着,路潇突然扭转身体,从压在身下的衣兜里掏出了一管透明唇釉,人偶因颠动而转回头,好奇地观察着她涂唇釉的动作,路潇见状微微一笑,自己涂完后,便用这支唇刷也给它涂了一点唇釉,人偶配合地仰起头,还学着她的样子抿了抿唇,脸上随即浮现出肉眼可见的开心。 路潇瞧见它那副得意的表情,笑着摇头:“冼云泽,等你恢复了记忆,一定会后悔的。” 此时林川的手机上弹出了来电浮窗,备注显示“蜥形纲扛把子”,但他坚持到一局游戏结束,才退出界面接通了电话。 “有事吗大儿子?——是,我和小路潇来垚山了——哪有那么严重,一点小情况——没问题的话今晚就能回去——嗯嗯嗯挂了!” 他挂断电话,转头问路潇:“你跟大儿子说我们来垚山了吗?” 路潇挑眉:“我闲的?” “那应该是特设处跟他汇报了吧!”林川没怎么在意,继续玩起了游戏。 路潇也没怎么在意,但稍后工作群里突然发进来两条信息。 <小路潇学习监督群(5) [公事一律艾特我]:@少年英雄小哪吒,别想偷奸耍滑 [公事一律艾特我]:@少年英雄小哪吒,什么借口都没用,明晚前背不出经脉图,你的实习成绩就是不及格 路潇撇撇嘴,心想他怎么知道自己正在看电影没有背经脉图的?难道他在自己身上安监视器了? 突然间,客车转舵靠路边停下了。 司机从储物箱中拿出一副手套,起身对乘客们解释:“水箱亮灯了,我下去看看。” 司机下车打开引擎盖,摆弄了一会儿,然后回来扒着车门说:“水箱没水了,我去后面村子买桶防冻液,麻烦大家稍等一会儿。” 林川闻言收起手机,小声交代路潇:“我跟他去看看,这趟路线不知道有什么问题,别让他一个人落单再走丢了。” 路潇说了声好,然后便看着林川借口帮司机拎防冻液,追着他一起下了车,她从侧窗看到后窗,一直目视着两个人走进了五十米外汽车刚刚穿过的涵洞里。 那是一个不算长的涵洞,透过半圆形的涵洞口,能够清晰地看到一座村庄,村庄里有着高耸的信号塔、整齐的电线杆,沿街铺面上挂满高高低低的招牌,招牌下都堆着废旧轮胎、摆着汽车升降机,一些修车工正在升降台边忙碌,看起来这应该是一座依托公路兴旺起来的村庄,不难买到防冻液。 路潇没有发现异常,于是转回头继续陪着人偶看电影,她前面三位乘客则昏昏欲睡,也不在意司机的离开。 然而20分钟后,林川和司机还没有回来,路潇心中便有些奇怪。 她暂停电影,再次看向车窗外,此时车前方还是一片深山老林,但车后的隧道却不知何时变了模样,如今那里是一条漫长而黑暗的隧道。 路潇立刻就清醒了。 她揣起手机,握了下右腕上的珠串,然后轻手轻脚地避开前方乘客下了车。 因为车上还有三个平民,路潇不敢走得太远,她走开两米,拨通了特设处的电话,不过这地方的信号非常差,她重播了三遍都无人接听,便又改打林川的电话,却也是一样的效果,然后她再次改换宁兮的电话,重播了四遍后,电话终于接通了。 话筒内发出滋滋的声响,模糊了她的声音:“副组,我丢在垚山里了!我们的车开进涵洞后突然换了位置,现在林川不见了,这儿只有我和另外三名乘客,我不敢离他们太远,这什么情况啊——喂?喂喂?” 路潇还没说几句,通话便因信号问题中断,她再次拨打电话时,就只能听见空洞的嘟嘟声,屏幕右上角的信号标志已经完全消失了。 她苦恼地撇了下嘴,只得收起手机,可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刚刚林川接到的那个来自宁兮的电话。 并不是特设处跟宁兮汇报他们来垚山了,而是她说的。 半小时前,宁兮接到了她刚刚打出的那通电话,但是没听清内容,当他回拨路潇的电话时,却发现怎么都打不通,这才打给林川询问两人在哪儿、是否安全,结果林川告知他一切正常,所以宁兮就怀疑她不想背经络图在耍花招儿,于是往群里发了两条莫名其妙的警告,还给她扣了个偷奸耍滑的帽子。 这通电话穿越了时间,和吴小晓身上发生的情况一模一样。 原来早在30分钟前,她和这三名乘客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30-40 第31章 载鬼一车(3)这个地方真的会死人。…… 车在路边停了这么久,另外三个乘客开始烦躁起来,纷纷走下了车。 “他妈的!司机呢?都过去三个小时了,他不会死外面儿了吧?” 穿花衬衫的男人举着手机绕车转了一周,始终没找到信号,于是边骂边沿着公路往回走,路潇赶快拉住他,告诉他这里是大山深处,无法靠步行离开。 花衬衫却不信她的话:“这辆车穿过隧道前才经过一个村子,我怎么还走不到了?” 路潇不得不说出事实:“你记错了,这辆车穿过的是一个很短的涵洞,不是后面那条又黑又长的隧道,我不知道那条隧道是从哪儿来的,总之它不该在哪儿!” 眼神胆怯的中年妇女扒拉了一下身旁的同龄男人:“大师,怎么回事啊?” 那位大师,也就是最后一位乘客,看上去五十来岁,瘦高个,穿的戴的都是印满外文LOGO的奢侈品牌,一身字母加起来能凑全一篇十四行诗,而他明明脚踩时尚最前沿,却又簪着一枚发髻,还留着一下巴垂到胸口的飘飘长髯。 大师气定神闲,犹如成竹在胸:“你尽管放心,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 路潇听他说话的语气,好像早料到了眼下的情况似的,忍不住凑到前面问:“你知道发生什么了吗?” 大师捋着长髯,微微颔首:“小姑娘,看样子你还是个学生吧?突然遇上这种事情,想必已经吓坏了,但是不必担心,区区障眼法而已。” 路潇马上做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我说怎么回事呢,原来如此啊!那可真太谢谢您了,请问您贵姓?怎么称呼?” “免贵,姓宋,宋千山,鄙人专修阴阳风水之术,此番受这位夫人委托,来垚山寻找她上个月在这条公路上失踪的丈夫,你能碰巧遇上我,看来你也福缘不浅啊!” 路潇一个劲儿点头:“哦哦哦,宋大师!” 而后路潇与另外两个人交换了姓名,得知女人叫陈瑜圆,她的丈夫正是失踪客车上的一名乘客,她思夫心切,等不及官方结果,便专门请来了这位“业界知名”的宋大师。花衬衫男人叫于方,只是一个搭车去行州玩的旅客。 宋大师的超凡风采震慑住了方圆两位乘客,两人虔诚地看着他从背包里取出风水罗盘,一番吟诵后,按了一下罗盘上的电源按钮,金属指针忽然转得跟大风车一样,都转出重影了,但偏偏宋大师就能看着罗盘笃定选择了后面隧道的方向。 宋大师金口玉言:“各位,我们从这里出去。” 路潇忍不住拦了他一下:“我虽然不懂什么风水,但你这个罗盘怎么看都像坏了吧?” 陈瑜圆连忙拉开路潇:“小妹啊,可不敢瞎说!宋大师德高望重,那是有真本事的人,你要对他礼貌些!” 另一边,宋大师和于方已经被大风车引导向了隧道,隧道里时时向外吹出带有油腻气息的冷风,隧道通风,证明后面应该连接着一条活路,这更让于方觉得穿过隧道就能见到刚才路过的村子,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路潇马上追过去,扯着衣服把花衬衫拽回来了,然后张开双臂挡在了宋大师面前。 “大师大师!这里面搞不好有黑山老妖冬眠呢,你进去就等于送餐了!我们还是回车里等救援吧!” “那它来的正好!”宋大师长臂一伸,从背包里抽出一把半尺长的木剑,剑身缠满红线,镶嵌铜钱,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只见他两指捏住剑尖,突然把木剑拽开两尺长,原来这还是一把中空伸缩木剑,“此乃我手作斩妖除魔的利器,这把剑下——哎?” 路潇实在受不了,两下把宋大师的假发和假胡子都扯了下来,随后拿出了工作证。 “你快算了吧!我是来调查上个月客车失踪事件的安全局负责人,现在起你们三个跟着我,不许私自行动,否则我将无法保证你们的安全。” 宋大师将信将疑地接过证件,和另外两个人头碰头,一起对着证件戳戳点点,中途还瞄了几眼路潇的脸,接着又低头议论起她的身份。 陈瑜圆:“什么是安全局特设处啊?” 于方:“大概是一个查税的机构吧!” 宋大师:“级别居然还是主管吗?” 陈瑜圆:“可我感觉她大学都没毕业。” 几个人嘀嘀咕咕了一阵,最后推举于方把证件还给了路潇。 于方上下扫量着路潇,用证件敲了敲她的肩胛:“小妞,你知道□□是违法的吗?” 没等路潇回答什么,她反背到身前的背包忽然动了,人偶从包里伸出一支纤细的胳膊,用力推开了于方触碰路潇的手,然后钻出背包,固执地抱住了路潇的脖子,还扭头瞪着于方,似乎很不满他带有用威胁性质的动作接近路潇。 三个人齐齐嗷了一声,都跟挂画一样贴在了隧道外墙上。 路潇弯腰捡起掉落的证件,弹了弹灰,交给了背包里的人偶,它捧着证件缩回包里,像只小仓鼠一样把证件收纳回自己的小窝,然后又再次站起来看着墙上的三张挂画。 事已至此,没有再掩饰的必要了,路潇笑吟吟对宋大师说:“大师,区区一个附身灵而已,你不会害怕了吧?” 大师意识到自己的姿态的确不太优雅,立马从墙上滑了下来:“我只是一时失态而已。” “那个什么特设处……”陈瑜圆直觉路潇还挺正气的,于是试探着问,“还真有管这种事儿的部门啊?” “有的,而且他们肯定已经开始搜救我们了,我们只要老老实实回车上等待救援就行。” 于方仍持怀疑态度:“你们就这么相信她了?她空口无凭地说刚才这里是一个涵洞,不是隧道,谁能给她证明?要我说她就是个骗子,目的是把我们困在这里,说不定要害死我们的就是她呢!我们可不能被她给唬住了!” 路潇无奈地叹气:“你不用相信我,用自己的脑子想想,如果我们真的还在明南公路上,为什么三个小时过去了,这条路上居然一台别的车都没有路过呢?” 众人恍然意识到这个问题,齐齐震惊住,连于方都张着嘴结巴了几声。 “可可、可是你不就是来搜救失踪人员的吗?那你带我们出去呗!” “我当然可以出去找路,但我要是走了,谁来负责你们的安全?你不会指望这位大师能保护你们吧?” 宋大师非常擅长调节情绪,现在已经重新找回了自信,他驳斥道:“你我本是同行,何必相轻?想当年我也曾远赴烁城和僵尸大战过两天两夜!虽然我为了能赚——呸!我是说——为了能帮助更多的朋友,小小做了一下个人形象包装,但我的业内名号可不是吹出来的!你知道网上有名的灵异打假博主‘鬼仔666’吗?,他专门去烁城打过我的假!但就算是他最后也不敢说我骗人!” 路潇挺出乎意料的:“你还收过僵尸呢?” 大师说到自己的光辉战绩,立刻来了兴致。 “想当年我云游四海,路过烁城,发现一个村子上方阴气缭绕,掐指一算必有灾祸!略一打听,果然,该村不久前有人坠崖身亡,灵堂就搭在自家院子里,我到的那天正是停灵的最后一天。我为了这事专门留在了村里,当日午夜时分,野猫撞尸,尸变为僵,还好我临危不惧,施展开秘法绝学,和那僵尸大战两天两夜,最终把它镇压进了棺木。” 路潇看着差块惊堂木就能说书的宋大师,皱着眉问:“两天两夜?” 大师摇头晃脑,无限感慨:“正是,如今回忆起来,可真是一场恶战啊……” 路潇伸手揉平了僵硬的眉头,尴尬地解释:“不是我说哈,小猫一口气能给尸体续航多久?你要不跟着瞎掺合,说不定它当晚就被村里的野狗给解决了。” 人偶也对大师撅起嘴,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 于方看见人偶又动了,再次吓了个哆嗦:“你到底养的什么怪物?” 路潇立刻捂住了人偶的耳朵——假设它真的靠耳朵分辨声音的话:“哎!不能这么说!它听得懂!你说它是怪物它会伤心的!” 于方闭上嘴,警惕地站远了些。 大师反思过后,也对路潇说:“其实我的理论基础比较扎实,只是缺乏实践,小妹既然是同道中人,咱们可以互相交流,互相增进。” 路潇骇然摇头:“可别了!我理论基础全在沟里,你实践经验基本为负,咱俩一互相增进,肯定加速完蛋!” 路潇让三个人跟着自己,准备把他们护送回客车。 宋大师和陈瑜圆闻令而动,但于方的步伐却落后于三人,中途还蹲下来擦了擦鞋,他抬眼瞄着路潇的背影,等到她背对自己拉开距离之后,突然调头冲刺进了隧道里,甚至特意跑出了S型曲线,好像担心路潇会突然掏枪击毙他一样。 路潇听闻跑步声回过头,本能地追了几步,宋大师和陈瑜圆也一头雾水地跟了上来,隧道里漆黑一片,长得看不到尽头,而且左右每隔二十米就能看见一个避车洞,那些洞口却不同于一般避车洞般浅显,倒更像是一条条隧道,而这些次级隧道内,还开凿着更多的洞口,洞口里又嵌套着更多的隧道,似是一种无尽循环的隧道迷宫。 路潇追随于方进入隧道后没跑多远,就果断停了下来,同时喝住了身后的宋大师和陈瑜圆——他们几个步速不一,她再追下去未必能找回于方,反而会把后面两个人甩丢了,得不偿失。 “算了,他想走就走吧!我们回车上。”路潇说着转回身,却忽然发现他们身后的隧道出口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黑暗静寂、长得没有尽头的隧道。 陈瑜圆看见这情况后尖叫了一声,声音经过弧形墙壁的反射回荡,比她真实的声音还要嘹亮,她吓得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旁边的宋大师也再次失态了,他哆哆嗦嗦掏出手机照明,但却把手电筒抖成了夜店射灯,直晃得自己眼晕。 只有路潇生有灵视,在这样漆黑的环境中也能看见,她刚才进来时走的匆忙,没来得及观察两边的洞壁,此时着眼看去,发现墙面布满小指粗的针孔,针孔又形成各种抽象的图案,而且这些针孔分布并不均匀,一些避车洞里的针孔分布相对密集且深,针孔组成的图案也更奇特而狰狞,另一些避车洞内的针孔则相对浅显而稀疏,不知是什么道理。 现在不是能继续原地等待救援的时候了,路潇叹了口气:“跟紧我。” 几个人迎风探索,在隧道内渐行渐深,却连一丝出口的光亮都不曾看见,很快四周开始弥漫起油腻腐坏的油汽,让人感到呼吸不畅。 这油汽一定来自什么危险的东西,路潇不敢带着两个平民涉险,于是准备就此打住。 可正当此时,前方突然传来了于方惨烈的求救声。 第32章 载鬼一车(4)这个该死的地方肯定是…… 路潇回头看向另外两个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迫不得已,她只能拿出人偶放在地上。 “冼云泽,你先别蹦哒,我知道你听得懂我说的话,你去前面看看那人出什么事了,如果可以,就把他引到这儿来。” 人偶张开双臂抱住了她的腿,很不想去救那个说它是怪物的人。 路潇把人偶从腿上扒下来,朝呼救传来的方向推了推:“小祖宗真乖,小祖宗最可爱了,我就在这里等你,快去快回!” 人偶见路潇依旧不肯妥协,不高兴地跺跺脚,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跑进了黑暗深处。 路潇身后的两人早已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个恐怖小人竟然真能听懂人话,而且居然还会耍脾气! 陈瑜圆虽然害怕人偶,却还是为它的安危担忧起来:“这里这么多岔路,像迷宫一样,它能找回来吗?” 路潇对她笑笑:“别担心,它有一键回城。” 趁此时间,路潇拿出一张纸巾,叠成纸鹤,预备着人偶万一遭到破坏,还可以让冼云泽附在纸鹤上。 约过了三分钟,她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危机感,而后便看见隧道深处涌来了一片荧绿色的微光,光芒如潮水翻涌,缓慢却坚定地淹没向他们所在的位置。路潇敏锐的察觉到光芒有意避开了墙面上针孔稀疏的部分避车洞,于是立刻催促两个人:“躲进去!” 当他们藏好之后,人偶也领着于方冲出了的那光的潮水。 离得足够近时,路潇看清光潮竟源自无数指甲盖大的小虫子。 那是一种类似萤火虫的小甲虫,背后生着双翅,腹部隐隐发光,它们追着于方飞行到这里后,荧光开始变得暗淡,似乎缺乏长途飞行的体力,它们纷纷降落于针孔更深更密集的隧道位置,然后陆续钻回了那些深长的针孔里,而路潇他们所在位置的针孔稀疏而浅显,小虫便不肯靠近了。 等人偶和于方都跑回到路潇身边,那些甲虫也完全潜伏回了墙里,荧光熄灭了。 此时于方已经站不起来了,他身上明明没有任何外伤,却偏偏异常虚弱,还剧烈地咳出了大量油样的液体,肺部也发出深沉的锣音,呈现出一副溺水的状态。 路潇半跪于地,拉起于方让他趴在自己的膝盖上,面朝下拍着他的后背,希望他把那些油样的液体全都吐出来,可惜这些液体粘得像油脂一样,而且早已深入两肺,逐渐氧化变质,最终凝结成石蜡一样坚硬的固态。 他的气管和双肺被蜡状物填充、堵塞、定形,失去了翕张的能力。 于方抓着自己的胸口,艰难地说:“里面……都是……虫子……我……喘不上……气……” “我知道,我知道……”路潇面色凝重地拍着他,眼看着他的双目渐渐失去光彩,但却无能为力。 这些甲虫不是妖魔鬼怪,而是真实的生物,那些呛死于方的油脂也是真实存在的,她没有在保持于方存活的前提下,把那些油脂从他的气管和肺里清除掉的医疗手段。 陈瑜圆见状捂着眼睛啜泣起来,宋大师也别开头,喃喃念着不知什么经文。 路潇轻轻放下了已经窒息死亡的于方,翻出了他的手机和证件装进衣兜,不知道他刚才到底经历过了什么,衣服上和身上都粘乎乎,好像滚了一层油,几只落单的甲虫从他的衣服里掉出来,簌簌爬向那些有深长针孔的墙壁。 路潇随手用证件拍死了一只虫子,绿色的腹腔液体便四溅开,这种油样的液体表面张力很弱,落地后立刻摊成了薄薄的一片,像是一滴滴在水面上的洗洁精,还散发出持久的荧光,但随着荧光熄灭,液体也慢慢氧化凝固,最终变作了一层薄薄的蜡。 她从背包里拿出湿巾,擦干净自己的两只手,然后又拉起人偶的小手,耐心地替它清理掉了鞋子与手臂上的蜡质,人偶温顺地配合她伸手伸脚,最后还自己展平了胸前的蝴蝶结。 做完这一切,路潇把人偶抱回了背包,再没多看地上的于方一眼。 “你们已经看见了,我没和你们开玩笑,这个地方真的会死人。”路潇站起身,严肃地对另外两个人说,“走吧,我想办法送你们两个出去。” 另外两个人吓得挤在一起,像一枚蛋壳中的两只蛋黄。 陈瑜圆声音颤抖着问:“我们就把他留在这里吗?” “不然呢,你背着?还是你背着?”路潇依次指了下两个人,最后苦笑一下,“要不然咱们每人背三分之一?” 陈瑜圆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宋大师无不焦虑地发问:“可我们都不知道这是哪儿,怎么出去呀?” 路潇有点为难地看着他们,她并不担忧自己被困,只愁怎么救下这两个人,反正她怎么出去都行,把山劈开爬出去都没有问题,但那样估计这两个平民都会被山崩埋起来。 刚才虫群飞来之时,也带来了一阵潮湿油腻的空气,如今隧道两侧已经粘上了一层薄薄的蜡,似乎那群虫子会挥发出遇氧凝固的油性气体,由此推测,虫子越密集的地方,空气中的油气饱和度也会越高,可以想象隧道最深处的虫巢肯定已经被蜡质栓塞住了,于方一定是误入虫巢,吸入了太多的油性气体,又一时慌乱找不到出路,越陷越深,才酿成了这样的结局。 此刻,路潇他们身边的空气中也富含着这种油性气体,微量的油气顺着呼吸道潜入气管与肺,凝固为蜡,虽然现在还无甚大碍,但如果他们继续留在原地呼吸这种空气,时间一长久,必然落得和于方同样的下场。 想到这里,路潇抬腿便走进了避车洞内,循着空气中油气较为稀薄的方向前进。 “跟上我吧,先找找出口。” 路潇一面往前走,一面敲击着两侧的洞壁,她不必按部就班地寻找出口,只要附近的岩层足够薄,她完全可以在不造成塌方的前提下开个洞出去,然而试探了一路,隧道两侧还真都是厚实的山壁,只有脚下某个位置突然变薄。 她便决定打破这处略薄的岩石,看看下面有什么。 路潇把背包扔给陈瑜圆,让他们都站远点,陈瑜*圆一看见包里的人偶,立刻吓得头皮发麻,仿佛拎得不是背包而是TNT,但人偶并不理会陈瑜圆的惊诧,只扒着背包开口露出头,目光眷恋地望着路潇。 路潇在那处略薄的岩石上来回走了几步,然后握了下腕上的珠串,俯身半跪,右手成拳,在地面上方一扎高的位置比划一下,突然用力砸了下去。 十公分厚的石板应声裂开,裂隙处泛起微微的尘埃。 她抬头看了眼陈瑜圆和宋大师,摆摆手让他们站得再远些,然后猛地蹬地弹起,抓着岩壁悬吊在了隧道上方,而她刚刚立足的位置,轰然破开了一个两米长的深坑,笔直贯通了隧道,从陈瑜圆他们的视角看去,只能望见下面一片漆黑,但是路潇毫不顾忌地松开手,像一片落叶那样轻巧地落进了深坑里。 人偶看见路潇下去了,想也不想就跳出背包,跑上前跟着一跃而下。 它跳下去几秒后,坑底里传来了路潇的声音:“你们也下来,这里有出路。” 陈瑜圆和宋大师靠近用手电筒一照,看见路潇正站在下方的碎石中央,人偶则坐在她的肩上。 路潇举起双臂对他们拍拍手:“跳下来,我接着你们——我去!你们两个别一起跳啊!” 然而她话音出口时,两个人已经动作整齐化一地跳下来了,而且位置还隔得挺远。迫不得已,路潇只能先抱住了离自己更近的陈瑜圆,然后伸长腿想接一下宋大师,脚尖却不幸正好点在宋大师朝下的腹部上,宋大师被踢飞到了墙上,顿时发出了惨叫。 路潇倒吸冷气,陈瑜圆惊魂甫定,宋大师嗷嗷惨叫,只有人偶兴奋地鼓起掌来。 “你们俩练过双人跳水吗?动作还挺整齐的!”路潇放下陈瑜圆,搀扶起宋大师,顺便帮他扑了扑衣服上的灰尘。 三个人来到了隧道下层。 这里比上层宽阔许多,地上还有经年累月踩出来的行走痕迹,两边墙壁上的纹样也更加细腻平和,每隔5米,便能看见墙壁上凿出一对烛台,显然这里才是前人生活行走的地方。 道路越走越宽,穿梭千米之后,他们终于抵达了隧道的尽头。 前方乍然出现一处直径百米的球形溶洞,他们如今所处的位置位于球形腰际,遥遥望去,能看见正对面有一扇小石门。 溶洞内壁打磨得非常光滑,直径七八十米,像是一颗嵌入山体的空心鸡蛋,空间顶端用半透明的云母石装饰着展翅的巨鹰,云母石因为年久失修而开裂,一些发光甲虫钻出裂隙,在巨鹰周围飞舞盘旋,溶洞下半部分则蓄满了一潭深不见底的水,明明只是一潭死水,水面上却不时荡起涟漪,隐约可见成群结队的暗影在水下巡游。 路潇从衣袋里拿出铁盒薄荷糖,晃了晃,听出里面只剩下两颗了,于是她自己吃了一颗,将另一颗扔进水里,最后把空盒子丢给了人偶玩。 薄荷糖浮在水面上,没有引起任何异动,路潇几乎就要以为这水人畜无害了,直到人偶突然学着她的动作把铁盒扔向了石壁。 铁盒叮叮当当滚过石壁,落进水里,满潭水瞬间炸开了锅!无数鳗鱼扭曲甩动,空气中顿时涌起浓重的酸味,浮在水面上的糖果与铁盒都被强酸腐蚀融化,五分钟后,水中的鳗鱼重新镇静下来,空气中的酸味也随之消失,路潇再次把汽车票扔了进去,只见这张薄薄的纸轻浮于水面,没有引起任何异常。 由此可推断,水下的鳗鱼群一旦受惊,便能够分泌出强酸,将这一池净水变成能够腐蚀骨肉的化骨水。 路潇的心情十分糟糕。 这个该死的隧道肯定是人为开凿的,那些会分泌蜡质的甲虫和会分泌酸性粘液的鳗鱼也肯定都是人工驯化的,虽然这些生物看上去相当不真实,但也确实和超自然力量无关,它们只是人工一代代选育出来的怪胎。 “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躲在路潇后面的宋大师见到这种情况,难以再装作镇定,他抖着手拿出烟盒,点燃了一支烟,结果手腕一颤,燃烧着的打火机脱手落下。 地面的裂纹里积聚着凝固的蜡,打火机意外点燃了蜡液,火焰簌簌蔓延开去,宋大师追上去踩了几脚,可火苗依然固执地一路烧上了棚顶,然后又顺着岩石裂隙传递向更深的位置。 没过多久,他们上方传来几声噼啪炸响,紧接着,头顶云母雕刻成的巨鹰发出了耀眼的光芒,强烈的光线刺激到了水中的鳗鱼,鱼群纷纷退回了水底孔洞中。 路潇略一思考,明白了这处隧道的构造。 这池酸水不是用来阻止他们出去的,而是阻止外面的东西进来的。 他们最初进入的上层隧道类似于检修渠,里面养殖着能够释放油气的发光甲虫,如今头顶的位置指向虫巢,也就是于方遭遇危机的地点,当有人点燃虫巢内积聚的蜡质时,光线便会透过云母照亮巨鹰的图腾,威慑水中的鳗鱼,等鳗鱼潜伏回水底后,隧道里的人就能够乘坐舢板安全出入,但若有外人想要硬闯进来,则很难跨过这一池强酸。 可无论如何,当初建造隧道的人绝对想不到宋大师这种点火方式,眼下大火蔓延,再加上机关年久失修,被火一烤,四面的岩石和头顶的云母便开始炸裂,大团大团的发光甲虫落进水里,洞穴即刻就要崩塌。 路潇回头瞪着宋大师:“你干的好事!” 宋大师用衣服蒙住头,不断驱赶着甲虫:“你先别急着骂我,好歹我找到了通过这池水的办法!我们快点游过去吧!” 路潇无语地翻了他一眼,随后转向水面:“冼云泽。” 三字出口,水潭中心翻起巨浪,潭水如被利刃劈开般归于两侧,竖起了两面高高的水墙,水墙中间夹着一条两米宽的通道,刚好可供他们平平坦坦地走向对面。 路潇伸长手臂,动作夸张地给宋大师指引了一下这条通天大路,然后亲自带头沿着急坡滑了下去,又把另外两个人拎上了另外一边的上坡。 望着堵在面前的最后一道石门,路潇没有费力寻找开门机关,直接就把一米厚的门板强行拉开了,门轴里大腿粗的石销连声崩断,砰砰咣咣响个不停,石门归位,但长久没有启用的石门后面还长满了木质化的藤蔓,她再次撕开眼前的蔓枝,清新的山风终于吹了进来。 第33章 载鬼一车(5)这就是誓言的印记。…… 隧道出口位于一条相当幽深的峡谷腹地,两边是近乎垂直的峭壁,头顶云山雾绕,将阳光晕染成一片模糊,而他们的手机还是没有信号,宋大师又拿出罗盘看了一眼,指针依然转得像风车,他们辨别不出方向,也不知道自己的位置。 不过出口周围能找到一些房屋、磨盘、水井的陈旧遗址,很久以前,这里一定居住过一个奇怪的族群。 陈瑜圆和宋大师历经波折后重见天日,都长舒了一口气,脱力地坐在了歪倒的磨盘上。 路潇让冼云泽附到纸鹤上,请它飞出去探探出路,可纸鹤却不想和她分开,只围着她转圈圈,还想往她头顶上落,路潇耐着性子边夸边求了它足足五分钟,好不容易才把这位小祖宗送上了天。 纸鹤飞走没一会儿,深沉思考许久的宋大师突然开口。 “我们应该祭拜一下山神。” 路潇皱眉:“山神?” “我们肯定是得罪山神了。”宋大师来了兴致,从自己的背包里翻出一本线装古籍,舔着手指查阅起来,“我家传秘书中有记载,像这样气势恢宏的山川河流都是灵气汇聚之地,会自然诞生出山川河流的神灵,我们如今死活出不去垚山,肯定是因为我们无意中做了得罪山神的事情,所以山神才会惩罚我们。” 路潇伸手夺走了他手里的书,两下撕开牛皮纸书皮,里面原版书封竟然是PE覆膜材质,正式书名为《从神秘学角度看青山壁画与石刻:古代祭祀礼制研究》,再翻到尾页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字——青城书局2007年第3次印刷。 “这书出版还不到20年,你居然能做出古籍的样子,可真难为你了,用酱油泡过吧?”路潇白了他一眼,不屑地笑,“家传啊?” 宋大师脸色一红,大声辩驳:“你别管这书是哪儿来的,但上面的确写了祭祀山川河流的方法,说不定就能召唤来山神呢!” 路潇把书丢回他头上,奉劝道:“你出去以后快找份正经工作吧!坑蒙拐骗真的很丧阴德哎!三百六十行你干哪行不好?非得当神棍!你今天要是真能用这本破书召唤来山神,我这特设处主管就让给你来做,往后我管你叫大哥——大哥你真给我召唤一个试试?” 宋大师很不服气。 “你不要瞧不起人,我博览群书,也见过不少大场面,还真刀真枪地收服过几只孤魂野鬼,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门外汉。” “哦,你不仅给本来活不过一夜的僵尸续了两天命,还收服过孤魂野鬼呢?” “听说过曙城翡翠酒店闹鬼事件吗?这事当年在网上可火了,有人拍到那家酒店的紫罗兰别墅里出现了鬼影,而且任何住进紫罗兰别墅的顾客,睡不过午夜,全被鬼运到了酒店的其他房间中,最后还是靠我出手才解决了这场鬼事。” 陈瑜圆也跟着小鸡啄米式点头:“宋大师说的没错,那家酒店后来再也没出现过怪事,宋大师因此声名远播,所以我朋友才把他推荐给了我。” 路潇冷笑说:“所以呢?你怎么收服那只鬼的?” 宋大师:“我在别墅前开坛做法,足足做了三天三夜,超度了那只孤魂野鬼。” “原来是你啊!”路潇哼了一声,说出鲜为人知的真相,“那你知道翡翠酒店的三间独栋别墅都是战后保存建筑吗?那只怨灵本来是别墅的主人,死于战祸,紫罗兰别墅下还有一颗没拆除引信的哑弹,所以它死后才因执念留在原地,不厌其烦地把住客运到安全的地方去。赶得巧了,你做法后不久,我一位熟人去曙城旅游,追踪着怨气住进了翡翠酒店,听它亲口说有个蠢货像复读机一样唠叨了它整整三天三夜,还给它讲故事,都快把它烦活过来了。我那位熟人替怨灵报了警,警察排查并拆除了那颗哑弹,所以再无执念的怨灵就安心去投胎了。” 宋大师咬起唇,坚决不服输。 他当真用树枝在地上画好阵法,默背了两遍咒语,然后拿出背包中的矿泉水当做净水,再点燃三颗烟权作香烛,就准备用这样简陋的仪式召唤山神了,也不怕山神嫌寒碜不肯来。 路潇看着他神神叨叨的样子,心里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万一他真踩了狗屎运做成了法,再好死不死的把自己献祭了怎么办? 仪式开始前最后一刻,路潇忍不住拦下了他:“我看你还是别弄了。” “你别拦我,我感觉这事儿能成!我今天非把山神召唤出来不可!” 路潇瞧宋大师的意志实在坚定,只能说:“要不然我替你。” “你替我?” “我的命格比你强,如果你能行,我肯定更能行。” 路潇接过宋大师手中的书本,照着念:“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祝辞——南山有台,北山有菜——哦哦,是莱——节彼南山,维石严严——这祝辞是脸滚键盘滚出来的吧?看不懂啊——舍我享乐,巴拉巴拉不认识,实函斯活——念完了!山神呢?” 宋大师不确信这座山到底有没有山神,如果真有的话,就算这套祝辞没用,山神听见她的祝祷肯定也得跳出来给她几巴掌。 路潇把书扔给宋大师,根本没抱什么希望,可抬起头的时候,突然看见前方山坡上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那人周身萦绕着七色虹彩,自然散发出神性的光辉。 陈瑜圆跟宋大师立刻合实双掌长拜下去:“显灵了!显灵了!山神显灵了!” 路潇照着宋大师弯下去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显你个大头鬼,你看清楚!那是我同事!” 山坡上的林川还穿着客车里那套衣着,他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拿着袋薯片,惊讶地看着路潇几个人,愣了一秒之后,马上揣起手机跑了过来。 宋大师之前已在车上见过林川,此时也认出了他的面孔,顿时失落地站了起来。 路潇哼了一声,讽刺宋大师:“如果今晚我们还出不去的话,就拿你那本破书生火吧,也算物尽其用了。” 宋大师依然嘴硬:“不是我的书不管用,可能这地方根本就没有山神。” “怎么没有?”已经来到近前的林川淡定开口,“就是我。” 路潇显然没有理解他的话,皱眉啊了一声:“你说你是什么?” “我是垚山山神啊,刚才你对我起了个誓,所以把我召唤出来了,挺厉害呀小路潇!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路潇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万分困惑:“我不太明白,你不是把伞吗?” 林川看了两个陌生人一眼,单独把路潇拉到一边解释:“垚山是我的本体,这把伞是我的附身之物。我们自然灵的生物钟是很慢的,我虽然早已生出灵识,但修为还没高到能离开这座山自由活动的地步,所以我师父把我收进这把伞里带回了陶墟,这把伞是我师父的法宝,我靠着它才能在垚山之外生存。” 路潇记起林川工作群内的昵称是“有求必应神小仙”,原来他还真是个山神!怪不得之前宁兮告诉她,如果需要查阅本地历史,可以直接问林川,因为青城及周边城市大多在垚山的地界之内,他身为山神,对自己地盘上发生过的事儿肯定门儿清啊! 她知道林川不仅在解答她的疑惑,也相当于托付了命门,于是用手指点了下自己的唇,示意这些话不会从她嘴里再说出来,林川便也对她点了点头。 两个人回到宋大师和陈瑜圆身边,他们听到林川的自白后,都显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不知该怎么对待这个风格的山神。 陈瑜圆啊啊了半天,问出一句:“你们是同事,难道山神也在安全局工作吗?” 林川挺自然地点点头:“理论上我一直在各个朝代的政府机构任职呀!毕竟我在每个朝代都有正式的封号,有御笔亲书的匾联,每年还有固定两次的官办春秋祭典,咱们实话实说啊,安全局主管是我历任过最低的职位了,我一般是和皇帝平级的。” 宋大师激动地拍着自己的小心肝儿:“我的天哪!我竟然真的召唤来山神了!我就知道自己出身不凡,肯定有不为人知的天赋!” “不是你召唤我来的,是她对我起了个誓——原来你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吗?”林川挑了路潇一眼,“虽然你的祝辞念得像文盲一样,但那的确是古代帝王为祈祷丰收而唱诵的祭典祝辞,大致意思是你发誓要和受灾民众同甘共苦,今年如果粮食收成不好,你就每天只吃一顿饭。” 路潇立刻摇头:“我可没说过!” 林川露出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看看,你们人类都这样,发完誓还不承认,所以我从千年前起就不再做你们誓约的见证者了。” 他专门跑到路潇身后,用手机对着她的后颈拍了一张照片。 路潇后颈上出现了一个印章样的山峰图案。 林川给她看照片:“别想抵赖,这就是誓言的印记。” 路潇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倒没怎么怕,就是惊讶:“原来发誓真的管用啊!” “现在的人太随便了,动不动就为了丁点大的事情发誓诅咒自己全家,所以像我一样的神明,大多数都不再见证人类的誓言了。不过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尾生抱柱、松枝挂剑的年代,我们还是很喜欢给人类做见证的,因此上古传说中的人说话都特别灵,对着河流发誓变心会被淹死,变心后就真的会被淹死;对着大山发誓出卖朋友不得好死,出卖了朋友后就会真的不得好死。古代的帝王尤其喜欢发誓,一定会勤政爱民啦不暴`政啦,结果你猜怎么样?这个职业的意外死亡率变得特别高。” 路潇抽抽嘴角:“我能撤销刚才发的誓吗?” “不行的哦,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林川比划了一圈周边的山脉,给她看自己的本体有多恢弘,“你既然对我发了誓,我又已经做过见证,现在要么你死,要不你把我本体炸没了,否则誓言永远无法撤回。如果今年粮食绝收,你明年之前真的会吃不下第二顿饭,吃多少吐多少——那我建议你早餐最好多吃点!” 路潇愤怒地指责他:“你这邪神怎么乱签合同?我又不是皇帝!皇帝的祝辞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也别太激动嘛!誓言成立,你就会获得见证者的庇护,也就是获得和见证者相关的异能,发的誓越重,能力就越强。鉴于我国已经将近百年没有闹过饥荒了,你获得的能力肯定也很弱,大概就是衣服晾到外面特别容易吸灰吧……” 宋大师往前一步,插嘴对路潇说:“我说的没错吧?我真能召唤来山神!——但你的工作邀请我就婉拒了哈,你这个工作强度太大了,我感觉我活不下来。” 路潇目光复杂地看了宋大师一眼,然后挽袖子举起拳头:“没关系,死了的山神就不算山神了。” 宋大师还真怕他们打起来,连忙摆手:“那个,你也不用管我叫大哥了,我这个年纪都够当你大爷的,叫哥我反而吃亏。” 路潇摆好架势之后,出手如闪电,刷地抢走了林川手里的薯片,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她毫不在乎地对宋大师说:“没关系,多个大哥就多个大哥,下次我再跟人赌咒发誓的时候,就能说我要是撒谎就叫我大哥天打雷劈了,这不比折腾我自己强?” 宋大师瞠目结舌——她这是抓替死鬼呀! 他赶快把两只手摆成了拨浪鼓:“不用了!不用了!咱俩根本没有那么熟!” 林川出现之后,路潇明显松了一口气,甚至有心思说笑了。 陈瑜圆小心地观察了一会儿林川,悄悄靠近问:“山神大人,你知道我老公在哪儿吗?他姓皮,叫皮喜米,他的车上个月在山里失踪了。” 林川遗憾地摇头:“我不知道。” 路潇不满地杵了他一拳:“你不是山神么?” “垚山出问题了。你把我召唤到这个位置之前,我甚至不知道山里有这个地方,我感应不到这里,也控制不了这里。”林川略微思考片刻,举了个例子,“类比你们人类的话,就是我身体的这部分瘫痪了。” 路潇马上严肃起来:“对你的灵体有影响吗?” 宁兮和米染的境界已经极高,就算躯壳受到再重的伤害都没有关系,哪怕米染的肉身或者宁兮的蛟形被杀了,剁成块儿,只要灵体还基本完好,都不会阻断修行,大不了换一种法门或者推翻一切从零开始,但林川不行,他甚至不能离开自己的本体独立存在,所以本体的损伤一定会转嫁到灵体上,一旦灵体严重受损,搞不好是要魂飞魄散的! 林川遗憾地叹气:“多少肯定是有的,我们之前和智障战斗的时候,我附身的伞突然开裂了,当时我就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没有深究,现在想来,那应该就是一个信号吧!我的本体正逐渐变得虚弱,而我竟然毫无察觉。” 他仰起头,环顾着自己,环顾着已然陌生的自己:“有什么正在吞噬我。” 路潇的表情重新凝重起来,追问:“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我下山不过几十年的时间,阅历不算广博,确实没见过这种情况。不过我刚才给大儿子打了个电话,他怀疑我身上有一棵贡榕。” 路潇好奇地问:“贡榕是什么?” 林川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啊,他刚刚说出这个名字,你就把我叫过来了。” 第34章 载鬼一车(6)我已经是一个废山神了…… 路潇吃着薯片等着冼云泽回来,片刻之后,她的视线突然被一片白光覆盖,于是直接低头对背包里的人偶叫出了冼云泽的名字。 人偶抻抻胳膊抻抻腿,重新活络过来,立刻张开手臂抱住了路潇,而它的每一次拥抱,都仿佛久别重逢那样喜悦。 它抬头看见路潇在吃薯片,便歪着头伸出小手,凭空抓了抓,路潇会意地分给它一枚薯片,然而它无法进食,只能把薯片举到眼前仔细观察。 路潇点点它的脑门:“别想白吃我的东西,找到出路了吗?” 人偶摇摇头,举起手臂把薯片喂回了路潇的嘴里。 指望不了人偶,就只能指望林川了,他虽然已经“半身瘫痪”,但这座山毕竟是他的本体,想探索出一条离开山谷的路还是很容易的。 三个人在林川的带领下,一路顺畅地抵达了山谷尽头。 谷底的出口仿佛被薄刃劈开的豆腐,陡峭的山崖间只夹着不足半米宽的小路,最狭窄的地方必须要侧着身体才能挤过去,而百米之上的峰顶则近乎贴在一起,阳光穿过两壁之间纵横交错的蔓藤,断断续续渗透下来,落到崖底时已如萤火之微。 他们侧身钻进这道狭长的裂隙,艰难挪向百米之外的光明,蹭得一身灰尘之后,终于成功离开了峡谷。 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 山谷外,郁郁葱葱的草地平整得像是修剪过的足球场,上面没有长出任何稍高的树木,只随意点缀着些白色的小野花。 路潇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舒出一口气,却意外发现林川满脸阴郁,竟然是一副极不高兴的表情。 她走过去撞了一下林川:“怎么了?” “我们走错路了。” “啊?你这个山神怎么当的,在自己家里还能迷路?”路潇没怎么在意,“没关系,走错路的话,我们再走回去就是了。” 林川缓缓摇头。 “我们从这座山谷里出来,本该看见一座湖泊,而这块草地则应该位于垚山西南更远更深的地方。” 路潇向左看了看山隙,又向右看了看草地:“你会不会记错了?” “垚山是我的身体,不可能搞错,如果你原先手臂的位置突然长出了一条腿,你绝对不会怀疑自己精神错乱。”林川回首指向刚刚穿过的那条山隙,“你没发现那后面的山谷已经不是我们刚才呆过的那座山谷了吗?” 路潇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虽然山中树木都长得差不多,但以她的敏锐洞察力,还是发现山隙后的景色出现了细微的变化,就像客车通过的涵洞变没了村庄一样,这条山隙也变没了刚刚那座山谷。 林川总结道:“肯定有什么东西不想让我们离开,所以控制了山里的路,我们正在被那东西指挥得团团转。” 他们走走停停了很久,眼看着天色完全黑了,还是没能找到离开的路。 但林川已经总结出了其中的规律:“我们刚刚走过的一切关口,无论树洞、山洞还是隧道,都被什么东西给控制住了,它可以改变关口两边的地点,而我们就如同钻过管道的小白鼠,只能任由它把管道端口转到其他位置,我想想——这种变化其实有规律可循。” 他折下一节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线条密集的漩涡,然后由外向内,在漩涡里画了几个X,最后把树枝插在了漩涡中心。 “我们刚刚走过的位置看似随机,东南西北哪边都有,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每次穿越的地点都慢慢地朝这个中心靠拢,我想这就是它最终想让我们去的地方。” 路潇踢了踢漩涡中心的树枝:“那怎么办?” “别问我,我不知道。”林川四仰八叉原地躺下,懒散地说,“我现在病入膏肓,已经是一个废山神了。” 路潇站立一边俯视他时,胸前的背包忽然动了动,人偶似乎发现了有趣的东西,竟然扒着背包边缘爬了出来,奋力一跃,重重落在了林川的脸上,再以他的脸为跳板跳到了草地上。 林川捂住脸坐起身体,咬牙切齿地说:“小路潇!” 人偶精挑细选地摘下一朵小白花,轻快地跑回路潇身边,对她张开双手蹦了蹦。路潇俯身拎起人偶,把它放回自己的肩头,人偶便灵巧地将花插在了她的头发上。 路潇歪头蹭了下人偶,夸奖道:“踩得好!” 山中四人除去林川,其他三个都是肉体凡胎,走了一下午的山路,体力消耗极大,急需补充水分与食物。 林川虽然是个废山神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熟悉垚山里的每一种植物和动物,知晓它们的药性和习性,凡人眼里神秘无情的大山,于他眼里却是温柔的故乡,因此他轻而易举为三人采集来了一堆野菜野果。 林川坐在溪边的石板上歇着,宋大师和陈瑜圆则借溪水清洗着野菜野果。 人偶可不懂人类的烦恼,它第一次来野外,见什么都新奇,开心地到处乱跑,想要看遍草地上的每一种植物和昆虫,路潇慢悠悠地追随着它,人偶每摘下一株花草,就跑回来交给她保管,没过一会儿,路潇的手里便多了一大捧青翠的植物。 突然,溪水边的陈瑜圆和宋大师一起发出了惊讶的叫声。 “哎哟!这是什么!” 林川闻声跳了起来,分秒之间,伞已在手,然而不等他赶去查看,宋大师和陈瑜圆的尖叫声又变成了兴奋的欢笑声。 宋大师挽起裤腿跑进河中,捞出一只尚自蹬腿的溺水狍子,然后把这送上门的猎物拖到了远离溪水的平整土地上。 “这是什么好运气啊!我竟然捡到了一只狍子!” 林川撇撇嘴,重新坐了回去。 动物掉进河里溺死是常有的事,偶尔捡到一两只傻狍子并不稀奇。 远处的人偶看见这只狍子,马上丢开了手里的小花,它对这些全然陌生的物种总是特别感兴趣,先是蝗虫,后是金鱼,如今再看见这个比它大上好几倍的动物,便再也耐不住好奇,雀跃地蹦过来查看。 路潇没有跟上去,她扯断一根藤蔓绑起手里的草束,然后走去溪水边,蹲下来清洗着沾满绿色草汁的手。 人偶感知到路潇走远,立刻回头确认她的位置,发现她只是去洗手了,这才安心地蹲到狍子旁边看热闹。 林川懒懒地看着宋大师和陈瑜圆处理猎物,顺便嘴欠逗着人偶。 “哎,小智障!你知不知道小路潇头上插着花的样子超级土?简直辣眼睛!” 人偶一动也不动,只亮给他一个后脑勺,仿佛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于是林川更大胆了:“哎,小智障!听说她还是学艺术设计的,审美这么差是怎么考上大学的啊?不会是殴打招生办主任胁迫大学录取的吧?” 人偶用手里的草杆戳了戳狍子,还是不理林川。 林川越发贱兮兮:“小智障!小智障!今晚我就把小路潇扔在山里偷偷跑掉,你们就再也出不去喽!” 远处,路潇洗完手走回来,隐隐听林川提到了自己的名字,于是冷声问:“哎!你是不是在背后说我坏话呢?” 林川笑容可掬地摇头,言辞诚恳:“没有没有!哪能呢!咱们同事之间情深似海,我发自内心地祝福你平安健康!” 这时蹲在地上的人偶突然站了起来,转回身看向路潇,明明没有张口,却自然地发出了一种悠扬的声音,音调轻柔而舒缓,像是传达神谕的歌吟。 “他说你超级土……” “简直辣眼睛……” “殴打招生办主任胁迫大学录取……” “把你扔在山里偷偷跑掉,你就再也出不去……” 林川腾地跳了起来,骇然发问:“我靠!它怎么说话了?” 路潇的眼神在人偶和林川之间跳跃几次,不知道是应该先庆祝人偶会说话了,还是应该先揍林川一顿。 思考一秒钟之后,她果断决定先把仇报了,于是抄起草束追打林川,直打得他抱头鼠窜,满头绿叶,*最后林川持伞飞升到空中,跟表演杂技一样在空中盘腿而坐,怎么都不肯下来了。 路潇扔开草束,跑回石板坐下,抱起人偶放到自己的腿上。 “小祖宗,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话啦?” 人偶却不肯再发出一个音节了,它固执地扭头看向地上的狍子,好像一心一意都在狍子身上。 “冼云泽,你看着我!”路潇强行把它的头扳正,“快!再说两句给我听听!” 人偶伸手指着地上的狍子,焦急地戳了两下,仿佛等不及要去观察那只动物。 林川幽幽飘到他们上方,摘下头上的草叶扔向人偶。 “呸!” “叛徒!” “小智障!” “居然出卖我!” “谁才是你上陶同道啊!” “胳膊肘往外拐的地精小矮人!” 他们三个嬉闹得正欢,但饿得前腔贴后腔的宋大师和陈瑜圆却没精力学他们开玩笑。 宋大师和陈瑜圆用溪水清洗过狍子,准备剥皮去内脏烤来吃,陈瑜圆干不了这种血腥的活计,于是主动选择钻木取火,不过以她的手法,估计生出火来已经是明天早上的事了。 宋大师也没好到哪去,他拿着一把简易折刀,绕着已经濒死的狍子来回转圈,反反复复下了七八十遍决心,还是没勇气给它个痛快。狍子在宋大师奇怪的祝祷下慢慢丧失了力气,最后实在等不及他下手,干脆自己主动咽了气。 宋大师凭本事耗死了狍子,还谨慎地用匕首碰了碰狍子的前蹄,确认它的确不会再动以后,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 突然之间,已经瞳孔扩散的狍子原地抽搐起来,一脚蹬翻了宋大师。 宋大师吓得嗷一嗓子窜出十多米远,陈瑜圆也没扛住,嗖地躲到了路潇身后。 只见地上的狍子蠕动几秒之后,忽然开始呕吐,与其说吐,倒不如说是几只体型巨大的蜈蚣从它的食道里爬了出来。 蜈蚣离开狍子的身体,立刻簌簌爬进了草丛,宋大师和陈瑜圆看不出那些蜈蚣除了大之外还有哪里奇怪,然而路潇和林川却看得真切——蜈蚣的头顶尖角与几十对足尖上都闪烁着金属光泽,那东西绝非自体生长出来的,而是一套极为精巧的人工护具,蜈蚣足上的铁套尚不到一根牙签粗细,中心还要镂空,而且一只蜈蚣就需要打造上百对如此精致的足套,可见工作量有多大。 眼前的蜈蚣与路潇在山洞中所见的甲虫与鳗鱼一样,都人工培育出怪物,那么他们的主人也该属于同一个群体。 蜈蚣钻进草丛后不久,河流上方,也就是狍子飘来的方向,突然跑过来七八个拿着捕猎工具的人。 这些人踩着草编鞋子,上身大多赤裸,下身穿着兽皮和麻布缝制的粗陋衣装,肤色黝黑,头发剃得极短,手持的捕猎工具都是铁木材质的弓箭与刀,看起来很像某个未被现代文明侵染过的原始狩猎部落。 打头的首领看到路潇几人,立刻叫同伴们停在原地,而后他远远挥了挥手,十分客气地对眼前的陌生人打起招呼,口中竟然说着生疏的现代语言。 “朋友,你们一定是误入此地走不出去了吧?不要怕,遇到我们就算得救了。” 第35章 载鬼一车(7)你的记忆到底恢复到什…… 路潇冷静地把人偶抱进包里,拉上拉链,隐去身份回答猎人。 “我们的汽车水箱干了,司机去后边村子里买防冻液,结果再也没回来,我们本想去找他来着,结果却发现村子突然消失了。这座山里既没有手机信号,又分不清东南西北,还走不了回头路,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猎人首领苦笑着摇头:“如果知道就好了,其实我和你们一样,都是被困在山里出不去的普通人,不过我们来的时间更久,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为方便说话,首领谨慎地靠近了些,此时路潇注意到他腰间挂着几个拇指粗细、手掌长的竹筒,走路时还会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每个竹筒侧面都竖向钉着一排圆滑的竹质锯齿,像是某种装饰。 路潇也走上前,不动声色地挡在了陈瑜圆和宋大师前面:“那你们在这儿生活多久了?” 首领苦笑:“我们之中最老的人已经去世了,从没有人成功离开过这里。” 后方的陈瑜圆和宋大师听到他这么说,不禁发出惨叫:“我们也会老死在这儿吗?我要回家!我不相信!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我老公不会真死了吧?哇——” 他们两个人鬼哭狼嚎出了四人份的紧张不安,成功掩饰了路潇和林川的镇定,直到林川回头给了他们一个“你们再说一遍谁是鬼地方”的眼神,才成功让两个人收了声。 首领见多了新来者的崩溃和绝望,此时只叹了口气,然后指着地上的狍子说:“请问能把猎物还给我们吗?那是我们很不容易找到的食物,当然,见者有份,如果你们想留在这儿,我可以分半只给你们,如果你们选择跟我们走,我就给你们找个住的地方。” 路潇倒吸冷气,故作惶恐地摇摇头:“这狍子你们千万不能吃啊!它长寄生虫啦!我们刚才眼看着它嘴里吐出一大团绦虫,掉进草丛里不见了,这些绦虫要是长在人肚子里就坏了,山里可没有打虫药吃!” 首领听到她把蜈蚣叫做绦虫,不禁笑起来:“朋友,那恐怕不是寄生虫,而是我们的伙伴。这座山极其危险,为了在这地方活下去,我们必须掌握一些特殊的自保手段,但你尽管放心,它们被驯化得很好,不会主动攻击人的。” 首领预警完,从腰间解下两只竹筒,后方队伍里的两人也共解下三只竹筒,然后他们拧开竹质的旋纹盖,把竹筒放在地上,再用旋盖朝一个方向刮动筒身上的锯齿,发出有节奏的呱呱声,刚刚潜伏进草丛里的五只蜈蚣闻声簌簌游动过来,自觉地钻回了竹筒中。 路潇本来想装着害怕的样子喊几声,可实在开不了口,好在身后的陈瑜圆和宋大师体谅她的难处,抢先一步吱哇乱叫起来,充分把气氛渲染到位了。 首领果不其然地笑笑,又说:“我知道你们害怕我,但等太阳落了山,这山里有的是比蜈蚣更可怕东西出没,如果你们不跟我走,肯定活不过一个晚上。” 他跟身边的同伴点了下头,那人立刻用绳子捆住狍子的四蹄,甩到肩上扛走了,其他猎人们也相继离开,而猎人首领在转身之前,特意对路潇几个人勾了勾手指,示意他们同来,之后便果断地走掉了。 等猎人们走开十几米后,林川小声对路潇说:“你能看到他们的命火吗?” 他是在说人的头顶与双肩上的三把火。 路潇理所当然地回答:“我又不瞎。” “那你没发现火的颜色不对吗?” 路潇没正经学习过术数,往常生活在一群凡人里,更没仔细观察过每个人命火的颜色,此时被林川点醒,才隐约察觉这些猎人的命火和普通人的命火之间,仿佛真差着那么微乎其微的几个色号。 林川见她面色犹疑,知道她没看出这里面的名堂,于是说:“算了算了,等你背完经脉图,米米会再给你补其他的常识的。” 路潇听他提到经脉图,脸色马上难看起来:“咱们都遇上这种情况了,副组不会再惦记着我的功课了吧?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翻篇儿吗?” “别做梦了,小路潇,你从这离开后要是还背不完经脉图,真会保不住你的手机的。” 林川笑了笑,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就直说了,普通人刚出生的时候,命火最旺,随着年龄渐渐增长,命火颜色会渐渐衰微,身体好、命格强的人,颜色暗得慢;身体差、命格弱的人,颜色暗得快,可无论快慢,也都只在一个小范围内调节。除非如你一样修行过,命火的旺度才会突破极限,但这需要非常难得的机缘。前面那几个人相貌顶多三十来岁,明明都是很年轻的人,但命火的颜色却异常黯淡,甚至比不过垂死的老人,按道理少说也有三百七八十岁了,如果他们是凡人,怎么能活这么大年纪?如果他们是修行人,那把命火练成这副德行,修得也肯定不是正道。” 路潇听懂了:“所以垚山的异状和他们有关系吗?” 林川深邃地望向渐行渐远的猎人们:“可能吧,不去看看怎么知道?” 陈瑜圆带上了他们才洗好的野菜野果,几人隔着一段距离跟随着猎人,路潇还偷偷拉开了背包拉链,伸出两根手指,隔着缝隙和背包里的人偶玩你拍一我拍一,绞尽脑汁引诱它跟自己说话,但人偶意志十分坚定,凭她再怎么诱导都不肯多吐出一个字。 众人跨过最后一道溪流后,眼前展现出一座建在半山腰的村落。 林川小声告诉路潇,这地方就是那东西想把他们传送到的终点,看来山中异状肯定和这里有关。 猎人们站在村口等着路潇他们靠近,然后解释说:“这座村子就是历年出不去的人建起来的,起先大家生活得很难,后来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新人,带来了更先进的工具和技术,日子才慢慢变好,大家都是挣扎过、绝望过的难兄难弟,所以不必客气,请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吧。” 村民相当热情地把路潇四人送进了一间两室带厅的平房,男女各占一室,又送来了丰盛的食物与被褥,然后就纷纷撤了,完全不怕他们半夜溜走,毕竟这座山进得来出不去,普通人离开村庄,恐怕就只有死在野外这唯一的下场。 林川还想和首领聊上两句,但对方借口天色太晚,劝他们先去休息,他察觉对方神色焦急,仿佛急着去做什么,便没有继续坚持,心里却悄悄记住了这件事。 几个人没动村民送来的餐食,而是吃起了陈瑜圆包里的野菜野果,路潇顺手放出了背包里的人偶,调出了手机里缓存的动画片,让人偶在一边独自娱乐。 饭毕之后,路潇惊喜地发现右室中有一个木制的浴桶,院子里竟然还有装满的水缸和烧水的炉灶。 她在隧道里钻了半天,早就感觉一身油腻腻的不舒服,于是准备洗个澡。 路潇跟林川打了招呼,然后趁人偶聚精会神看电影时,轻手轻脚走进房间,换下衣服进了浴桶。 可惜她才舒服没一会儿,人偶便发现路潇和自己不在一个房间里了,立刻丢下手机,顺着感觉找到了路潇所在的右室,砰砰叩击起房门来。 坐在外面陈瑜圆好心告诉路潇:“它好像想进去。” 路潇果断拒绝:“冼云泽你别敲了!我不会给你开门的!我知道你听得懂人话了!” 敲击声安静了两秒钟,然后再没响过,不过路潇突然感到了一种来源不明的不愉快。 门外,陈瑜圆犹豫着描述详情:“呀!它靠着门坐下了,这模样看着好可怜啊!要不然你还是让它进去吧!” 但路潇心硬如铁:“不可能的!以后都不可能了!冼云泽我不知道你的记忆恢复了多少,但你休想再装什么都不懂了!你明明都会说话了!” 人偶听懂了陈瑜圆说的话,知道她是同情自己的,便跑去过拉了拉陈瑜圆的裤脚,然后回手指向路潇的房门,示意她帮自己打开。 陈瑜圆虽然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但近距离接触时依旧怕怕的,她慌乱地摆动双手,低头给人偶解释:“那个门是从里面锁起来的,外面根本打不开,你找我也没用啊!” 浴桶里的路潇侧耳听了两分钟,没听到异常的动静,也没看见飞来白光,便觉得人偶可能真的已经放弃了,于是继续泡起了澡,没料到这澡越泡越糟心,甚至有种上刑场前最后一夜的颓丧感。 十几分钟后,她心烦意乱地走出浴桶,换上了包里带来的替换衣服,正坐在床边用换下来的内衣擦头发的时候,突然看见窗帘外有个小影子一跳一跳的,随后一双小手拨开窗帘,探头看着她。竟然是人偶自己跑出门去,顺着窗台下的砖缝爬上了窗台,难以想象它这一路是如何披荆斩棘,费劲千辛万苦,才终于像勇士攀登悬崖一样爬上了高高的窗台。 它作为附身灵,没有吃喝拉撒保暖求生等生物本能,这些本能全都一比一转化为了想要亲近路潇,堪称一秒不见,如隔三秋,刚刚这二十分钟,是它和路潇相识以来分开最久的一次,所以它再次看见路潇的时候,脸上顿时露出了因塌方被埋在地下96个小时的遇险者突然看到救援人员对自己伸手时的表情——如果你没见过人偶有这种表情,绝对无法想象它怎么会那么高兴! 人偶甚至忘记了借助窗帘滑下地面,直接就跳下了窗台,它的身体由树脂制成,极其脆弱,房间的地面又是薄石板,这要是碰上非粉身碎骨不可! 路潇眼疾手快,将刚换下的衬衫扔到了它落足的位置,人偶踩着柔软的布料卸去下坠的力道,滚身爬起来,再次如冲锋陷阵般义无反顾地奔向路潇。 路潇顺手把它拎到床上按住,附身吓唬它说:“冼云泽,你疯了吗?你的身体价值八万块!如果弄坏了,我就让你去特设处的停车场擦车把钱赚回来!” 人偶和她分别许久,都顾不得她凶自己了,很努力地掰开她的手,啪嗒一下如树懒抱树般糊在了她的脸上。 第36章 载鬼一车(8)我的记忆恢复了。…… 路潇把这只人形抱脸虫扯下来,向后靠着枕头半躺着,把人偶放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你老实跟我说,你的记忆到底恢复到什么程度了?” 人偶挣脱束缚,顺着她的腰际滑到了床上,然后又一路小跑着爬上枕头,踮起脚尖接近她的头,用两只小手拢住她的耳朵,贴近耳语。 “我的记忆恢复了。” 路潇斜视着它,质疑道:“那你叫什么?” 人偶认真想了想,再次拢着她的耳朵说悄悄话:“小祖宗。” 路潇听见它给自己起的新名字,当下笑出了声,她把人偶拿回肚子上,耐心把它胸前的蝴蝶结抻齐。 “你倒是不吃亏啊,挺会给自己涨辈分的,行吧,小祖宗!” 人偶听见她叫自己小祖宗,居然还点了点头。 “真不要脸。”路潇嫌弃地说。 她大概明白了,这位小祖宗虽然学会了说话,但却缺乏语法基础和逻辑,所以只懂得模仿别人的语言,想要它能够自主发言,恐怕还需要学习一段时间。 路潇耐心地教他:“你叫冼云泽。” “小路潇。”——人偶平时总听宁兮几人这么叫她,就默默记住了。 “我叫路潇,你叫冼云泽。” 人偶前跨一步与她顶住额头,欢快地说:“路潇!” 路潇没办法,只能无奈一笑:“嗯!” 此时房门外忽然有人走近,厅堂里的陈瑜圆说了句她正在洗澡,那人便停住了。 路潇知道外面来的一定是林川,于是对门扉叫出了冼云泽的名字,一键秒将这间破旧的房屋改建成了高端智能家居。 “冼云泽,给本官传案犯上堂!” 锁合的门闩自然收回,房门吱扭打开,像极了各类恐怖片中的经典桥段。 林川拉着门把手探进头看了眼,路潇继续拿腔作调。 “堂下何人,为要见本官呐?” 林川白了她一眼:“外面有动静,村民聚在一起不知道想干嘛,我过去看看,这俩无知群众就留给你了。” 路潇对他比了一个OK的手势:“知道了,退堂吧!” 林川刚带上门,却又推开了:“你趁晚上有时间,赶快背背经脉图。” 路潇嚣张地摊手:“没!带!” “还好还好,我早替你想到了,你打开手机蓝牙。”林川拿出手机按动几下,然后对路潇露出神秘的微笑,“出门前特意帮你拍了下来,不必谢我,同事之间就是要互帮互助。” 路潇看着他用蓝牙发过来的高清经脉图,立刻火冒三丈:“我可太谢谢你了!冼云泽,把他给我扔出去!” 林川脚下的地砖应声变换,像传送带一样把他运向门外,他立刻往身上加了几十吨的重量防止摔倒,不过身体最终还是随着地砖越走越远。 “别推别推!我走!我自己走!哈哈哈哈哈!” 林川幸灾乐祸的笑声渐渐消失在了院外。 路潇拎着人偶走进厅堂,看见无知群众一号和无知群众二号正坐在桌边战战兢兢,无论是自动开启的房门,还是传送带般的地砖,又或者林川精神病一样的大笑,都相当吓人好吗? 路潇挪了把椅子一同坐下,笑嘻嘻地喊宋大师:“大哥!” 宋大师立刻把头摇成了陀螺:“你别瞎叫啊!这儿没你大哥!” “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从今天起你我二人就情同兄妹了!明天我就去青江边发宏愿,如果一天不能解决世界性的饥荒、战乱和教育问题,我大哥就一天赚不到钱!” 宋大师缩得离她远了些:“没有的事儿!咱俩没那么熟啊!你往后赌咒发誓千万别带上我!” 路潇正闲着逗宋大师玩的时候,屋内的烛火突然一起黯淡下去,室内瞬间被蒙蒙灰色笼罩,宋大师和陈瑜圆吓得抱在一起瑟瑟发抖,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路潇伸出食指晃了晃:“别怕,我们小祖宗干的。” 桌面烛台上,最后那点如豆的火光像箭头一样指向厅后的小窗,路潇走过去查看时,窗框上的树皮纸便自行揭开一角,于是她发现一队人影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后山。 那些人既没有打着灯,也没有发出一点响动,看起来像是在逃跑。 她顺着这群人的来路望去,只见他们是从村庄末尾的院子里出发的。 路潇返回厅内让冼云泽附回人偶,然后带着两名群众一起溜去了那间尾院。 两个院子中间只隔着几道篱笆,他们很快找到了目的地,透过尾院后窗的破洞看去,里面空点着几支蜡烛,但是一个人也没有,室内只剩遍地垃圾和凌乱的桌椅,被子褥子都掉在地上浸了水,可见那些人走得极其匆忙,而且不准备回来了。 路潇和宋大师两个人倒没什么,可陈瑜圆看见窗底小桌上坏掉的眼镜后,呀了一声就往房子里跑,那样子比见到人偶闹鬼都更加惊讶,两个人虽不明所以,也赶快追着她进了门。 “这是我老公的东西!”陈瑜圆捏着眼镜甩了甩,急切跟路潇汇报,“他来过这儿!他去哪儿了?” 路潇攥住她乱挥的手腕,认真问:“你确定吗?” 陈瑜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给她看眼镜腿上的字母:“我老公的眼镜是高端定制款,这是他的名字拼音,皮喜米,绝对错不了!” 事关重大,三个人顾不得礼貌了,一同翻箱倒柜之后,又在餐桌边发现了用过的面巾纸、在墙根下发现了烟盒、在床底发现了空矿泉水瓶,这些东西都是现代产物,而且水瓶的生产日期就在一个月前,刚好是前一辆客车失踪的时间! 路潇心中了然——刚才那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一定是上个月的失踪者们,他们和自己一样误入了这个村子,滞留一个月后,可能是被村中诡异的生活和捕猎方式吓坏了,于是决定趁夜溜走。 她估算了一下对方离开的时间,应该还没走多远,果断决定追上去! 她自己有灵视,夜晚视物亦如白昼,但跟在身后的两个拖油瓶可都是普通人,这一路跌跌撞撞摔摔打打,简直活要了人命,宋大师无数次被树藤绊倒,又一次次爬起来,恨不能也变身成路潇包里的那个玩具让她背着走。 宋大师迭声叫苦:“慢点儿!要摔死我了哟!” 陈瑜圆虽然也走得艰难,但她心心念念着自己老公,就跟打了鸡血一般来劲儿,此刻见宋大师拖了后腿,便回首抓住他的衣领,跟放风筝似的带着他跑,勒得宋大师翻着白眼儿嗷嗷叫。 那些静音潜行的失踪乘客们本就心惊胆战,两方接近以后,又听见了宋大师撕心裂肺的警铃声,两条腿顿时倒腾得更欢快了。 眼看着对方越发接近一道峡谷,路潇知道不能再犹豫了,山中关口随时可能变换位置,一旦叫他们穿过这条峡谷,可能就再也追不上了,而他们作为普通人,根本无法在这座山中存活。 路潇胡乱折下一把树枝,原地起跳,蹬着树干提高三丈,又借树杈弹出茂密的树冠,来到了明晃晃的月光之下,甩手把这一把树枝掷向了逃窜的人群正前方。 柔软的树枝突如标枪一样刺入地面,顿时泥土四溅,甚至蹦碎了坚硬的石块,使人一时分不清这是树枝还是步枪子弹。 奔跑中的人看见前路被“火力”封锁,本能地放慢脚步,纷纷闪到树干后躲藏了起来。 此时陈瑜圆已经拖着人体风筝追了过来,她抛开几乎要被勒断脖子的宋大师,向着那些树后的人放声大喊:“皮喜米你给我滚出来!” 一个男人满面惊诧地从树后迈出来,虽然逆光看不出长相,但他还是选择了相信爱人的声音:“圆儿?” 陈瑜圆往男人方向赶了两步,人还没到,眼泪先流了下来。 皮喜米忙上前紧紧抱住她,又急又恼地埋怨:“你来干啥呀?哎呀!要死啦!你咋能来呢?” 陈瑜圆且哭且笑,哭笑不得,用力锤打丈夫的身体:“我那天眼皮紧跳,就说不让你去见客户,你偏要去,要是早听我的话何至于今天?” 皮喜米无心后悔,只在那里完啦完啦的乱叫:“完啦!咱俩也没孩子,这下人身保险彻底白买了,好几百万呢!好歹留一个人在外面还能领到钱,这下可真赔惨啦!赔惨啦!” 陈瑜圆实在忍不了了,照着天灵盖爆锤他一拳:“你就知道钱钱钱!你们都出来吧,安全局派人来救你们了!” 路潇走到陈瑜圆身边,将证件交给了她的丈夫,皮喜米将信将疑地打量她一番,大声念出了路潇的名字和特设处的全称。 乘客里面有青城本地人,确实知道北郊有一个安全局特设处,却不知道那地方究竟是干嘛的,如今结合路潇的身手一看,她怀疑特设处可能是培养人形自走重机枪的地方。 接下来乘客们就人形自走重机枪这个话题讨论了几分钟,最终还是决定出来见见路潇,毕竟对方真有杀心的话,突突了他们根本花不了几分钟,跑也白跑,更何况人活一世,有几次机会亲眼看看人形自走重机枪呢? 路潇已在文件中浏览过这16个人的名字和照片,能够一一对上号,于是她精准地叫出了眼前9个人的名字,并说出了他们的职业,以此证明了自己的身份,终于令大家信服。 路潇点完名,问他们:“还有7个人去哪儿了?你们客车司机吴小晓呢?” 对方互相看了看,最后推举皮喜米站出来回答:“那天暴雨下得太大了,路面积水,把我们前后三台车都泡灭火了,我们怕泥石流冲下来会要命,就一起下车往回走,结果却发现来时的路变了,而且到处都没有信号,当时大家的情绪非常激动,有两个人就离开了,后来我们还遇到了两只黑熊,再然后……就只剩下我们这些人来到了这个村落。” 路潇苦笑说:“没关系,你们已经做的很好了,那你们今晚偷偷逃走又是为什么?” 皮喜米紧紧抱住陈瑜圆,惶恐地说:“那个村子有鬼!” 路潇暗中捏紧了背包拉链,没好意思告诉皮喜米鬼有什么稀奇的,她自己包里就有一个最厉害的! “跑有什么用?之前你们都跑不出这座山,现在就能跑出去了?跟我说说这个村子哪里有鬼?” 第37章 载鬼一车(9)原来山神是个废物死宅…… 失踪乘客们是一个月前来到这个村子的。 他们起初受到的款待和路潇今日别无二致,虽然心存疑惑、又惊又怕,但还是在村民的热情礼遇下慢慢放下了戒心。 直到半个月后,吴小晓半夜闲得没事,溜达到了村民们房屋区,结果再也没有回来,然后第二天早上,猎人首领找到他们,说他们也该了解下这座村子的规矩了。 皮喜米回想起这件事时,声音颤抖,露出了比看见路潇空手掷标枪还要悚然的表情。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吴哥,他被扒光衣服吊在树上,只能蹬着腿求饶,但村民们根本不在乎,他们当着我们的面,让那种恶心的蜈蚣钻透了他的身体,就那样活生生杀死了他。” 他说到这里,亲眼见过现场的乘客们都露出了悚然的表情。 路潇知道他们害怕,但不得不说出实情:“根据这座山的运行规律,就算你们跑得再远,最终还是会被送回这个村子里,逃跑是没用的,所以他们甚至没有花心思看着你们,我们必须找出这座山不断变化的原因,只有解决掉这个根本问题,大家才有机会活着离开。” 乘客们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我们?” 这几个人已经见识过路潇的手段,知道她不是普通人,可就算她真是人形自走重机枪,也总归双拳难敌四手,未必能打过一个村子的怪物,再加上他们这群已经被吓破了胆、一见到蜈蚣就容易触发失禁技能的普通人,搞不好只会起到一个负面效果。 但宋、陈两位和路潇共同经历过隧道中的甲虫与鳗鱼,还亲自动手召唤出了山神,便很有把握地替路潇担保。 陈瑜圆恳声劝自己的丈夫:“你听她的话准没错!她法术高妙,还会使唤人偶,一路上已经救过我们很多次了,而且这次安全局派来找你们的高人还不止她一个,她的搭档现在也在村子里,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就是这座山的山神。” 皮喜米闻言摸了摸她的额头:“圆儿啊,你吓傻了吧?” 陈瑜圆信誓旦旦地说:“真的,我还亲眼看到了召唤山神的全过程呢!真没想到垚山山神居然是一个挺年轻的男孩子,他染了几绺黄色和青色的头发,穿着印满卡通人物的衬衫和外套,手机壳上挂着一嘟噜亚克力人物卡片,开机铃音是‘献给我世界第一可爱的女仆殿下’什么什么——后面歌词我也没听清。” 路潇忙打断了陈瑜圆的话,可不敢听她继续说下去了,就她描述的这个人物形象,如果不是路潇真的了解林川,连她都想把陈瑜圆送进精神病院去! 路潇安抚他们说:“我确实不是一个人来的,就算等会儿真的发生了冲突,我们两个对付村里那些家伙也绰绰有余。” 乘客们面面相觑:“你的同伴就是她说的那个——死宅?” 路潇哑然无语,都不知道该怎么给林川找回点儿场子,不过这几位失踪乘客在村里住了一个月,早已对各种光怪陆离的事情见怪不怪了,所以对山神是个宅男这件事的接受能力还挺高。 几人窃窃私语。 “怪不得这座山竟出幺蛾子!” “原来山神是个废物死宅呀!” “这下就都解释得通了!” 路潇:解释通什么?林川在这儿你们都得被捏成饼…… 无论如何,她总算把这些人成功带回了村庄,不过没有原路返回院落,而是绕路来到了村外,打算观察下村里人发现他们跑走了没有。 然而此时村子里一片寂静,每间房屋都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相反,村落南边却灯火通明,仿佛整个村子的人都聚集到了那里。 于是路潇偷偷带人摸了过来。 村南是一个广场,场地平坦开阔,此时全村的人都来这里集合了。 广场东边把山盖着一间相当宽大的二层木屋,位置离广场不远不近,是个藏身偷窥的好地方。 路潇先溜到墙角下,透过窗子确定里面无人,才招手让其他人过来。 他们一行轻手轻脚地潜进了这间木屋。 这座十米长的木屋内部仅有三根立柱支撑,地板下还架起了半米高的空间,很像*带有防潮功能的谷仓,然而这些山民以打猎为生,根本用不着这么大的谷仓。 屋内四壁和立柱上,涂着一种来历不明的黏腻油膏,把屋子一米以下的部分妆点成了黑油油的颜色,地面中央开着一个直径两米的深井,井口通向一望无际的地底,但里面却没有一丝水汽,井口周围堆满了做工粗糙的草绳,这些草绳约有手腕粗细,被利器切成了一截截的,长度半米到两米不等,不知是干嘛用的。 木屋边的墙上挂着一幅完整而硕大的皮草,顶端装饰着两颗红宝石,四角缝着流苏骨链,很像电视中猎人小屋铺在壁炉前的整幅虎皮,只不过这些皮草一律是银灰色的,油光锃亮,以路潇多年来的阅历,实在想不出有哪种动物既是银灰色的,体型又和老虎一样大。 也许是夜深了的缘故,屋子里有些森森的凉气,有人忍不住摘下了墙上的皮草,权当毯子裹在身上,别说,这毯子柔软又暖和,摸上去舒服极了。 路潇吩咐他们小声点,不要惊动外面的人,然后就由着他们想干嘛干嘛,她则潜伏到屋子面向广场的窗前,把木窗推开一条小缝,偷偷观察起村民的动向。 虽然村民和她的距离极远,但以她超人的视力,还是能看个真真切切。 只见百十来个村民举着火把以及做工粗糙的武器,将偷偷溜出来查看情况的林川团团围住。 林川则双手环胸,露出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 路潇见状赶快把人偶从胸前的背包里放了出来,两个人一起兴致勃勃地看热闹。 首领分开人群走向林川,不急不躁地质问:“客人,我们如此款待你,你却半夜三更潜伏进我们的集会,这样做不合礼数吧?” 林川耸了耸肩:“难道你私自在地上盖了房子,这块地的产权就归你了吗?我在没主儿的地上逛逛不违法吧?你不喜欢的话可以把你的房子挪走啊!” 首领听到他的狡辩,冷笑一声:“其实我早知道你和那个女人都不是普通人,普通人遭遇这种怪事,见到我们的时候肯定不会那样镇定,可你们两个的反应太异常了。但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你们有通天的本事,也绝对离不开这座山,不如加入我们,我可以告诉你这座山是怎么回事,还能传授你长生的秘诀,从此你们和我一样,都可以成为这个村子的主人。” 林川皱眉:“是你把这座山弄成这样的吗?” 首领摇头否认:“这里已经存在至少600年了,远比我的年纪要大,当年我还只是一个云游四海的修士,没想到行至此地时,竟被这座山给困住了,然后这座山把我送到了我的同伴们身边,虽然我们至今都没能找到离开这座山的方法,但却找到了各路修士穷尽碧落黄泉都得不到的宝藏——永生的秘诀,从此我们也就不必离开了。” 林川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看看你这几百年活得跟养鸡场里的鸡一样,一天都没离开过自己的鸡笼,每天睁开眼睛就先担心今天会不会被抓去宰了,吃没的吃,穿没得穿,玩没得玩,上个厕所连卫生纸都没有,活得有意思吗?说实在的,我们部门前院养的那只猫十几年的寿命都比你这几百年的性价比高。” 首领被他的话讽刺得脸色涨红,正待回复些什么,一个村民突然走到了他身边,伏在他耳畔悄悄说了几句话。 首领立刻由怒转恨,冷笑道:“别急着瞧不上我,不管你们是谁,你们终究都离不开这座村子,最终也会变成和我一样的人。” 他话毕吹了声口哨,哨音清透,一直传进了路潇所在的房子。 路潇感觉这声哨音千回百转,仿佛有着固定的旋律,直觉不好,连忙望向自己看护的几个人。 只见披着银灰色皮草的人突然惨叫倒地,那种银灰色的皮草紧紧包裹住他的身体,一寸寸向内卷紧,从外面看去,他就好像是被蟒蛇生吞入腹的猎物,将要在蟒蛇的肠胃中被挤压到骨折筋断。 路潇目光一厉,看清了那件皮草并非死物,而是活的。 皮草顶端红宝石似的装饰其实是它的眼睛,不过覆盖了一层坚硬无比的红色瞬膜,此时瞬膜翻起,便露出了其下锐利的真眼,皮草四角的骨骼流苏则是那东西退化后的爪子。 这原来是一种体型巨大的飞鼠! 不知飞鼠的骨骼与内脏结构如何,但身体竟然只有两指厚,筋肉极其有力,裹得里面的人骨骼咯吱作响。 路潇跑上前时路过宋大师,顺手抽出了他背后的桃木剑,踩住被飞鼠包起来的人,将剑尖抵在飞鼠脑后,用力一按,剑尖竟然弹飞了!这种飞鼠的表皮不知进化成了什么材质,竟然比木头还要坚硬。 她把右腕上的珠串撸到剑柄上,握了一下,然后断茬的桃木剑便破开了飞鼠的表皮,精准向下切入两指深,路潇向下一拉手腕,从飞鼠的头一路划到了尾,剑锋刚好将飞鼠分做两半,却连下面那人的衣服都没有割破,可见分寸把握得多精准。 被切成两片的飞鼠只剩一颗脑袋连接着身体,居然还没有死,忽闪忽闪地往门外飘,结果被路潇甩出的桃木剑钉到了墙上,于是如大风下的床单一般狂乱翻卷起来。 路潇知道自己暴露了,便不再隐藏,直接走过去推开窗子,远远和林川打招呼:“我到失踪的九名乘客了!” “很好。” 林川轻捻足跟,广场周边的地面瞬间被重力压出一道三米宽五米深的沟谷,尘埃漫扬,广场突然变为孤岛,正冲向木屋的几个村民急急止步于断层,差点失足掉下去。 林川站在这孤岛的中央,慢悠悠卷起了袖子,手腕轻抬,伞已在握,此刻他头顶紫霞映夜,身周祥光缭绕,足下也似虚似实地悬浮起来。 “别管她,来来来,有什么话和我说!” 村民受惊于他强大的气场,纷纷散开,不敢撄其锋芒。 林川摇头轻笑,然后化为一缕金光,原地消失了。 无论是广场上的村民还是木屋中的众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多言,只等待着他下一步的动作,以他刚才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开场,等他攒完了大招,说不定能使出什么骇然的手段惊爆众人眼球。 然而他们等了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 …… 广场上的空气依然安静,山风轻盈地将一片落叶吹向林川消失的位置,可他却再也没有出现。 路潇突然皱起眉,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完了!这个点儿应该是宁兮到了,林川肯定是被他叫走了! 第38章 载鬼一车(10)贡榕是一种以山川为…… 黑夜拉开序幕,垚山细雨迷离,明南公路像一条纤弱的丝带搭着山脚,昏暗的路灯照出绵绵雨丝,宁静而冷清。 三小时前,曙城交警队紧急接到塌方预警,已将明南公路垚山段的村民集体转移,如今整条公路都被警力封锁,失踪案发地五公里内再无人烟。 几辆安全局牌照的黑色轿车停在客车消失的隧道后方,打开大灯,共同照耀着公路下的一片草地。 宁兮和米染从最后一辆车中下来,翻过隔离带,进入了空地。 米染接过接洽人送上的玉珏和稷米,以及一束染成黑色的蚕丝——这三样东西才是山民祭祀垚山的常规祭品。 她将祭品一样样放到地上,然后掬起浮土把它们埋了起来,并默默念出祝词。 祝祷结束,林川出现在祭祀地点前方。 他左手掐诀,右手持伞,还维持着将要战斗的姿态,突然发现自己被转移到了这里,不禁露出了迷茫的表情。 米染一个兔跳蹦到他面前,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 “还亮上相了,你觉得这儿能有人给你的神位磕两个吗?” “不是!哎呀,算了!”林川立刻就放下了村民那点事儿,欢欢喜喜地往车上跑,“快让我充个电,我手机都要没电了!” 他随便钻进一辆车,联上车载充电器,看着已经闪红的电量图标转绿,心里顿时像三伏天钻进了空调房一样舒坦。 此时宁兮和米染两个人也坐进了同一辆车里。 宁兮问:“里面什么情况?” “本次失踪的长途汽车上,一名乘客死亡,两名乘客幸存,我们还找到了前次失踪车辆上的九名失踪者,共计十一人幸存。” “人都安全吗?” “他们现在跟小路潇在一起,应该是安全的。不过这次事故的核心地点有个非常奇怪的村落,里面住着不到一百名村民,那些人懂点儿邪门歪道,还很会养蛊,应该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你刚刚叫我来之前,我正准备和他们动手呢!反正我看他们情绪挺激动的,杀心很重。”林川说到这里停顿了一秒,随即耸了耸肩,“那么一搓搓人,小路潇应该能应付。” 米染无不担忧地催促:“她知道什么蛊术吗?她认得出来蛊种吗?不然你还是先回去帮帮她吧!” 林川两手一摊:“莫得办法!我感知不到那片区域,没办法主动回去,要不是你们在这儿把我召唤出来,我甚至都离不开那个村子,现在只能等小路潇在那边重新叫我一次了。” 宁兮还挺放心路潇的,他对林川说:“让她顶一会儿吧,现在你好好听我说。” 贡榕是一种以山川为食的奇异生物。 贡榕虽然以树为名,但却不是树,没有人能够画出它的模样,因为贡榕没有颜色,没有形状,没有实体,它只是虚无。 它最开始像树一样在山中萌发,被它侵蚀过的平地与植被不会有任何变化,但它的根系穿过山峰时,便要开始进食,它吞噬过的山体将留下隧道与峡谷形状的空洞,这些空洞看起来都像是风力或者水力日积月累作用而成,或者干脆更像是塌方与地震的遗迹,因此无从与自然地貌区分开。 贡榕用这种方法逐步侵蚀着山脉,当山体被蛀空到一定程度时,将因重力作用发生整体塌陷,重新敦实的山体又会成为它新一轮的口粮,连绵的山峰就这样一点点矮下去,最终将会化为草原、戈壁甚至是沙漠,而山峰死亡那日,也就是贡榕枯槁之时。 一座山峰的生长需要几千万年,灭亡也要花费同等之久,但贡榕杀死一座山峰却只需要不到一百万年,对于大多数生命来讲,一百万年和一千万年都同样遥不可及,贡榕根本不会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他们也感知到不到贡榕的存在。 可对于另外一小部分生命来说,贡榕却是一场灭顶的灾难。 贡榕吞噬山体的时候,不是如老鼠偷食般沙沙咀嚼,而是成千上万方岩石瞬间消失,可它无法消化那些夹杂在山洞或土地中的生物,就只能把它们吐出来。 这些被吐出来的生物从此便既非生也非死,它们将变成奇怪的行尸走肉,永远朝着贡榕主根的方向行进,把杀死贡榕当做余生的唯一目标。它们是唯一能看见贡榕根系的存在,也是唯一能杀死它的武器,是它的天敌与伴生物种,叫做棘灵。 贡榕为了对付棘灵,专门进化出了一种诡异的能力。 它爬过的山路、吞噬出的隧道、制造出的峡谷,本身都是它根系的一部分,它可以随意移动这些根系的位置,把误入山中的生物送往自己的主根,圈养起来,然后再从主根里涌出一种红色的汁液,这些汁液见光则化为砂,名曰长生砂,正是喂养这些生物的食粮。 生物以长生砂为食,可以不老不死,并且越来越贪生怕死,到最后必定对长生砂生出变态般的瘾头与痴狂。 而这些被贡榕俘虏的奴隶,自然不会允许棘灵破坏长生砂的产出地,他们将夜以继日地以生命守卫贡榕的主根。 贡榕,棘灵,长生砂的奴隶,三者一起维持着奇妙的生态平衡。 宁兮讲述完一切,很感慨地说:“贡榕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生物,我遍览合苑珍藏的典籍都没见过几处记载,本世界更是从没出现过,所以把山神本人送到自己主根这种事,我闻所未闻,想必也是前所未有吧!” 林川并不荣幸自己在这种事上抢占了第一名:“那我怎么办呀?” “这玩意儿都没几个人见过,谁会研究怎么弄死它啊?从我们已知的信息推断,作为普通灵体的你或者作为人的路潇,都看不见、也摸不到贡榕,你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助棘灵抵达树根,那样它们自然就会杀死贡榕了。” 米染在旁边总结道:“贡榕就是山的寄生虫嘛!” 宁兮点头:“有点类似。” 然后米染看向林川,嫌弃地说:“你一定是平时不讲卫生,所以才长出了这种脏东西。” 林川不堪忍受她的污蔑,暴怒道:“我是神!天生清洁无垢、超凡脱俗!我连头发都不掉一根好吗?” 宁兮挑了他一眼:“不知道是谁收集漫画徽章,一定要把同款图案的10个颜色全部收集完整,还要收集两套,一套展览,一套存档,好意思说自己超凡脱俗吗?” 米染跟着帮腔:“我大儿子说的对!” “你下去冷静冷静!”宁兮立刻打开米染一侧的车门把她推了出去,顺手锁上了门。 被关在外面的米染愤怒地锤着车顶,发现没人搭理,突然把身体挂在车上,以灵体的姿态穿透车身飘了回来,气鼓鼓地坐在位子上瞪着宁兮。 宁兮无可奈何,到底还是自己出去把她的身体抱了进来,一把丢到米染的灵体上。 “我说过多少次了?你别飘来飘去的!” 米染扭头面向车窗,委屈地小声嘀咕:“你现在怎么这样啊?你以前脾气明明可好了,我趁你睡觉剪了你的须须当绳子晾药草,你都不说我的……” 林川闻言瞪着宁兮,理直气壮地嚷嚷起来:“原来还有这回事!她剪了你的须须晾药草都可以!凭什么我管你要一片鳞做COS服你都不给!” 宁兮一巴掌糊在林川的头顶。 这办公室里都是些什么东西啊!一个个的都惦记着他的身体零部件!这个工作环境也太恶劣了! “这个工作环境也太恶劣了!”路潇苦着脸埋怨。 远处的广场上,被鸿沟困住的村民们都发现了情况不对,刚刚那个恐怖的男人并没有再次出现,他临阵脱逃了! 这种猜测无疑振奋了人心。 “还当他多厉害,居然就这么跑了!” “原来也是个软骨头,没什么好怕的!” “先把那些人抓住再说!” 林川虽然走了,但是走之前却把村民的怒气值点满了,那些家伙们大声吆喝起来,有几个人吹响口哨,于是民宅方向飞来了七八只刚刚被路潇杀死的同类飞鼠,飞鼠们首尾相衔,在深沟上搭出一条索桥,成功将被困的村民渡到了外面,大队人马立刻气势汹汹地赶向木屋。 路潇指挥幸存者们都退到二楼去,但他们本就心里没底,此时更加胆战心惊,生怕路潇也支开他们逃走,便都一动不动地将视线对准了她,仿佛想用自己无辜的眼神给她施一道定身符。 路潇只能带头往楼上去,口中宽慰他们说:“不用担心,我跑不了,我同事只是被我们领导叫回去了。” 追上楼的幸存者们忙问:“你们领导既然能把他叫过去,那能不能把我们也叫回去啊?” “抱歉,这是山神的管理员特权,咱们普通玩家还是走常规路线打怪升级吧!”路潇对宋大师招了招手,“把书给我,我把那个孙子叫回来!” 宋大师犹豫了一下,为难地回答:“可是刚才在森林里跑步的时候,我的鞋踩进水坑了,我就随便撕了几页书擦鞋,这玩意儿28块钱一本网上随便买,我真没想到你还能用到它!” 他把背包倒过来,哗啦啦倒出一堆七零八碎,这套线装书本来就做过旧,纸张又脆又薄,被他撕坏绳子之后,整本书就都散了架,在背包里团成了一堆废纸。 路潇见状捂着自己的额头,痛苦地仰天长叹:“快点找啊!快点把那页找出来!” 十一个人围在一起翻垃圾,路潇也跟着亲力亲为,一起蹲下来找写有山神“召唤方法”的那一页纸。 人偶从背包里伸出小手,也跟着拨弄起纸堆。 路潇弹了一下它的手背:“别捣乱。” 然而面前的九个失踪乘客还没见过这个小家伙,乍见一只能动的娃娃从路潇包里爬了出来,不禁受到了惊吓,幸而他们刚刚已经见过了大场面,这时候尚能维持镇定,不过他们还是发出了惊讶的讨论声。 “这是什么妖怪?” “是她养的小鬼吧!” “小鬼最邪气了……” 路潇吓得连忙去捂几个人嘴:“你们别瞎说啊!它都听得懂!它自尊心很强的!” 众人立刻噤声,可惜已经晚了,人偶抬头看了看他们,嘴巴一撇,缩回了背包里,还顺便伸手拉上了拉链。 路潇站起身走开些,背对着人群强行拉开背包,把一根手指伸进去揉着人偶的头:“别听他们瞎说,你才不是小鬼呢!你最可爱了哦哦哦!” 但人偶只是自闭抱膝,假装自己不存在。 第39章 载鬼一车(11)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 村民们拿着十八般兵器闯进门之后,发现木屋一楼空荡荡,唯独一个女人盘膝坐在地板中央,怀中抱着一个精致而美丽的人偶。人偶侧坐在她的大腿上,上身乖巧地倚靠进她怀里,在女人的轻柔抚摸下掰着手指嘀嘀咕咕。 附耳细听,它嘴里正碎碎念着:“妖怪妖怪妖怪妖怪……” 路潇全然不理会已经迫近的村民,只哭笑不得地轻抚着人偶的头发。 “冼云泽,你有点承受能力好不好?你这个心理状态以后怎么回去留山见你的徒子徒孙啊?要不要你上古神仙的面子啊?” 她的劝服似乎起了效果,人偶的声音果然顿了顿,可随即又开始继续。 “小鬼小鬼小鬼小鬼……” 暗室清冷,月光射进木窗,描摹出女子抱着人偶低声絮语的模样,然后女子与人偶一起抬头望向村民,一张脸微笑,一张脸悲伤,迥异的表情共筑出了万分悚然的氛围——杀气腾腾的村民如今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幅诡异的场景。 此时大部分村民都留在外面壮势,只有十来个形容气质怪异的人跟着首领进入木屋,这些人被眼前所见震慑住了片刻,但他们到底是几百年的老家伙,谁入山前没撞见过几件人间妖异?因此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后,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刺激。 首领冷嘲道:“你那位小男友即便有点儿本事,都不敢在此放肆,你一个弱女子就别自不量力了。” 路潇把人偶放回包里,慢吞吞地背着背包站了起来:“什么叫弱女子啊?修行之道,修的是真我,必当舍弃凡俗妄念、斫除恶业尘缘,方能见真我,你连男男女女这点儿俗见都看不破,怪不得摸不到修行的门槛儿。” 这句话戳到了首领的痛处,他恶狠狠反骂道:“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巫婆子,只会些养小鬼一类上不得台面伎俩,也配我跟我谈修行?简直令人发笑!” 路潇禁不住笑出声:“你呀你呀,可真是有眼无珠!” 首领身后有个阴恻恻的声音说:“别和她废话,弄死她,再把其他人抓起来喂两个月的长生砂,到时候赶他们都赶不走。” 首领点头应允,向后退了一步,显出那个阴恻恻的男人。 这个男人的命火黯淡异常,怎么也该三百来岁了,他面容枯槁,瘦骨嶙峋,脊椎弯折了270度,佝偻着身子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虾干,饶是这般磋磨身材,他还是比首领高上一头,若挺拔起来,至少有两米的身量,而且与那些衣着简陋的村民不同,他奢侈地穿着好几层粗布披风,层层衣摆委坠于地,已经磨没了锁边,成绺的布条里卷着树枝和石块,拖在地板上哗哗啦啦地响。 奇怪的男人慢慢靠近路潇,身形平稳如同蛇游,简直看不出半点起伏。 路潇心底莫名涌出一股悚然,轻轻碾了下脚尖,站在原地没有退后分毫,正当她思考这人会使用什么招式时,男人的身体却倏忽塌了下去,只剩下上半身歪歪斜斜地扎进那堆布料里。 一群碧绿色的动物从他的斗篷底下钻了出来。 这些小东西状似草蜥,全身翠绿,体狭而长,背部竖起剑龙一样的鳞脊,其中一半草蜥的鳞脊是白色的,左右又各生长着一道黑色花纹,另一半草蜥背部的鳞脊是黑色的,左右又各生长着一道白色花纹,它们颇有秩序地分作两班,模样虽然唬人,却看不到尖牙利嘴,路潇觉得对方可能是想恶心死自己。 然后下一秒,草蜥们忽然变换队列,交叉围绕着路潇画出一个圈。 两群草蜥身体相接处时,体表忽然腾起了红色的火光,它们共同擦过的地板也一样剧烈燃烧起来,貌似这两种蜥蜴身上各携带着一种物质,两种物质单独存在并无危险,但一经接触就会起火。 地板烧穿之后,下面又露出了另一层薄石板,石板下似乎还藏着什么东西。 火圈渐渐收拢,但区区几尺火焰还拦不住路潇,她起身跳出火圈,可这群草蜥竟然能够预估她动作的轨迹,先一步带着烈火涌到了她将落足的位置。路潇惊讶一下,随即在空中强拧腰身,蜷身倒悬,伸长腿蹬了一下天花板,借力反弹向那只虾干。 路潇人如离弦之箭,快得对方来不及躲闪,但她目标根本不在此人,她落脚把男人的脖子踩出嘎嘣一声,之后加速跳向他身后的猎人首领,与此同时,双手抻开不知何时捡起来的草绳,抖了个圈,刷地兜在了首领的脖子上。 人头到手,她撑着首领的颅顶凌空翻身,单膝落地,顺势绞紧绳子来了个背摔。 然而以她能拗断四寸树干的发力,竟然没能一击折断对方的脖子! 首领被断绳甩出五米有余,滑出去撞到门槛才停了下来。 他捂住自己淤血的脖子,抬头望向路潇,两人一样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首领起初见到她抱着人偶,就惯性地把她当成了擅长驱魂役鬼的柔弱女巫,之所以选择用火,也是因为火能克制鬼灵与巫毒,但没想到她竟然直接选择肉搏,而且动作还快得像燕子,他眨了个眼的功夫,两个人就已经脸贴脸了。 虾干变成断头虾干后,失控的草蜥开始四散奔逃,但它们却无法点燃或爬上屋墙和立柱一米以下涂抹的黑色油脂,因此逃不走和停不下,可着木屋一楼打转,地上的草绳和地板被迅速引燃,一时间黑烟滚滚。 木屋里的村民见状纷纷放出铁足蜈蚣,蜈蚣在他们周围拦出了一个圈,那些草蜥似乎很惧怕蜈蚣,故而也不敢靠近他们。 路潇站起身,丢开绳头,连气息都未曾变乱。 她抬起双手,围攻的村民立刻警惕地退向两边,然而她只是交叉十指,抻了抻胳膊而已。 “一点小伎俩,惹大家见笑了,你们要是没笑够,我还有更好玩的把戏呢!现在滚出这间房子的人,我可以放过你们,接下来再动手的话,求饶都没有用了。” 十几人彼此看了看,然后目光坚定地死盯着路潇,纷纷围绕着她摆开了架势。 但路潇完全不理会他们,径直走向首领,她踏上首领摔落的位置时,脚下突然啪地一响,两米见方的石板意外掉了下去——原来首领刚才那一摔已经砸碎了石板,如今断口虚连着,一碰就折。 也不知道这垫底的石板是什么连接模式,这块碎裂之后,周边的石板竟然都跟着坍塌了,一时间地面犹如多米诺骨牌般纷纷下陷,而石板之下的半米空间里,爬满了一层大大小小的蜈蚣,这些蜈蚣与他们用来捕猎的那种极为相似,只不过足上没有铁套,行动也不够规矩,应该是还没有驯化好的“半野生动物”。 路潇和首领不约而同跳向木墙,抓着墙板把自己挂在了空中,其余人里除了六个身手好的立刻上墙上梁,剩下的就只能跑向二楼绳梯,可二楼有幸存者,路潇肯定不能放他们上去,她拔出身边钉住飞鼠的半截桃木剑,扔出去斩断了通往上层的木梯支撑,木梯倾倒,梯子上的人都掉进了地下空间中。 死去的飞鼠失去销钉,像片树叶似得飘飘落下,立刻被蜈蚣分食殆尽了。 草蜥如此。 人亦如此。 地下的蜈蚣一样爬不上那种黑色油膏,自然也离不开这座房子,现在地下这座半米深的石窖就像一台有机物粉碎机,掉下去什么就被吃掉什么。 眼下的情况出乎猎人们的预料,墙上的六个人被下面同伴的惨状吓怕了,顾不得救人,便一个个砰砰砸碎木墙,争先恐后地逃到了外面。 月光照进墙上的六个大洞,屋子里更亮堂了些。 路潇不管那些逃跑的小鱼小虾,一门心思盯着猎人们的首领,首领也同样对她怒目相视,两眼浸满杀意。 “那么凶干嘛?”路潇笑了一下,“送你下去亲近亲近你的小伙伴们?” “该下去的是你!”首领蹬着木板冲了过来。 他的膝盖毫不收力地抵上了路潇的腰,打定主意她要是不躲,就把她的脊椎撞断,她要是躲了,就把她撞下蜈蚣池。路潇果然躲了,她松开扣入木墙的五指,足下用力蹬离墙面,但右手却突然回抓住了首领的衣襟,将他也从墙上揪了下来。 两人纠缠着摔向蜈蚣池。 路潇的力量和肢体控制力都远非首领能及,把人死死压制于身下,首领大惊失色,他发现自己在这种情形下无处借力,竟然调整不了位置,而路潇却已经做好了拿他当踏板跳回安全地带的准备。 正当两个人即将以这种姿势掉入蜈蚣池时,首领忽然吹了一声口哨,他那件粗布衣服的领子里瞬间钻出一只飞鼠来! 这只飞鼠也和那只被路潇剖了的飞鼠一般大小,但却通身黝黑,薄如蝉翼,它此前一直折拢双翼贴身藏在首领外衣下,表面看起来就好像只多穿了一层深色里衣而已。 黑色飞鼠软得没有骨头,如同一摊失重的水一样涌向路潇,沾上一点儿就开始往全身渗透,路潇察觉不妙,蹬着首领跳回墙面,可是飞鼠的爪子还是抓伤了她的右手背。 飞鼠赶走路潇后也不恋战,下冲裹起坠落中的主人,随即振翅高飞,倒悬在了棚顶上,待稳住身形之后,飞鼠折叠翅膀,像坎肩一样贴身抱住了首领,首领则单臂抓着房梁吊住身体,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另一边,路潇左手穿透木墙固定住身形,举起右手观察了一下伤口,幸而不深,但还是见了血。 这家伙有没有江湖道义? 单挑就单挑,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她眯着眼睛看向梁上的首领,轻轻吹了下手背上的伤口。 “玩阴的是吧?我也会啊!” 路潇身后的背包忽然从里面拉开,人偶扯着她的头发爬上肩膀,伸长胳膊够向路潇手背上的伤口,但路潇没有让它摸到自己,而是反握住它伸过来的手揉了揉,接着目视首领发出命令—— “冼云泽,把他给我弄下来!” 第40章 载鬼一车(12)我们部门福利好你又…… 首领被刚才的打斗折腾得够呛,以至听到路潇的那句威胁时,都没反应过来她在和谁说话。 可下一秒,他定身的梁木突然断裂,惊叫一声后失重跌落,幸亏飞鼠第二次护住了他。 飞鼠裹着他飞向另一根房梁,然而这根看似坚实的梁木也同样一碰即裂,让飞鼠抓了个空,受惊的飞鼠连扑了七八次,可无论落足于墙面、房梁还是棚顶,爪子接触到的木料都突然像豆腐一样柔软,一碰即碎,根本无法落脚。 这只黑翼飞鼠的身体太过单薄,虽然爆发力强,但持久力差,几轮下来后越飞越低,渐渐靠近了蜈蚣池,而首领对眼下的局面毫无办法,只恨不能立刻长出一对翅膀自主飞行。 路潇自信地松开了抓住木墙的手,掉落的瞬间,一块埋在蜈蚣群里的石板飞了出来,飘至地窖以上一米高的位置,不偏不倚地接住了她坠落的身形,然后又一块石板飞起,恰好搭在了她身前一步的位置,她就这样慢慢走向了远处挣扎的首领。 黑翼飞*鼠狂乱逃窜间,已经把首领摇成了滚筒洗衣机里的衣服,估计就算他之前有点血栓、脑梗、动脉硬化,都能被这通猛摇给治到血脉畅通,两分钟后,神清气爽的首领和他街舞冠军的飞鼠实在坚持不住了,力竭摔落下去。 路潇捡起一根绳子,跳过去接住将要掉进蜈蚣池的首领,连人带鼠一起打包成了粽子。 “看好他。”路潇说完,作势想把人往前丢,但是前方的地面却没有任何变化。 她加重了语气:“冼云泽。” 一块石板不情不愿地飘升,接住了她扔出去的“粽子”。 路潇收拾完首领,向着二楼入口的方向走出两步,之后猛然回头,喝住了将将倾斜的石板。 “不准把他丢下去!我还有事情要审他!” 听到她的话,放“粽子”的石板立刻乖乖地复位不动了。 路潇处理完首领,来到二楼入口下方,一蹲一跃,抓住了楼梯断口,然后靠臂力把自己拉了上去。 她爬上二楼,发现那十几个幸存者全部趴在地板上,正透过飞鼠抓破的小洞偷窥着一楼的情况,她悄无声息地接近,轻轻踢了踢离出口最近的宋大师,宋大师本就吓得要死,一被碰到,立刻弹簧似得飞了起来,凄厉的呱呱声让其他幸存者也都呱呱飞了起来,一时间二楼仿佛多了一群精力充沛的青蛙。 路潇哭笑不得:“跳什么跳,是我!找到那页书了吗?” “找到了找到了!”宋大师看清楚来人,连忙把口袋里的纸张交给了她。 一群幸存者手忙脚乱地帮忙准备好净水与香烛,路潇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又念了一遍祝辞。 她刚念完祝辞,林川就出现在了二楼角落里。 他一手拿着汉堡,一手拿着手机,想必被召唤之前正津津有味地刷着手机吃汉堡。 路潇简直愤怒到语无伦次:“我在这边拼死拼活,你你你你怎么回事?” 林川吃完最后一口,随手把包装纸一丢:“夜宵啊!大家加班到这个点儿,肯定要安排工作餐吧?安全局福利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路潇满脸不可思议,眯起左眼,捏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放在右眼前:“你对你拉完仇恨就跑了这件事,难道就没一点点的内疚和自责吗?” 林川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马上环视起周围:“哦,我都忘了这茬了,我数数啊——一二三四……十十一,挺好挺好!大家都努力活着呢!” 路潇不着力气地踢了他一脚,却被林川轻易闪开了。 路潇问他:“宁兮怎么说的?” “嗯,这事儿有点复杂。”林川先和路潇复述了一遍贡榕的事情,最后说,“这些村民是贡榕畜养的树伥,他们和棘灵打了几百年的交道,肯定知道棘灵在哪儿,我们得抓个人问问。” 路潇打了个响指:“真巧,我刚抓住一个。” 两人结伴回到一楼。 此时木屋外的村民等候不及,正在合力砸门,却意外地无法突破这层单薄的木板。 托着首领的那方石板像架子鼓里铜钹一样,正360度转着圈的摆动,上面的人形粽子也跟着沿边翻滚,但总差着那么一线之差掉不下去。 “老头儿!”路潇走近喊他,“你知道棘灵在哪儿吗?” 首领立刻热情地问候了她全家,亲切地就像背过她的族谱一样。 路潇转身对林川耸肩:“问不出来。” 林川抬起一条腿踏住首领身处的石板,用力摇了摇:“这些平民真出不去的话也没关系,我弄死你们之后,完全可以在这里建立一个现代化的别墅群,水电煤气我找得到,物资我也送得进来,养他们到老死我也养得起,你的坚持毫无意义,告诉我棘灵在哪儿?我给你个痛快!” 首领果然不为所动,也大声给林川捋了一遍家谱。 这些人长久服用长生砂,灵魂和意志都已经臣服于贡榕,不老不死就是他们唯一的追求,为了这个目标,他们可以放弃道德和人性、乃至金钱、权力、美色,任何事物都不能动摇他们守护贡榕的决心。 路潇忽然有些小忐忑,不安地问林川:“什么叫真出不去?你们不会想把我留在这儿吧?” 林川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有什么不好?我看这里没什么人才,从此你就是垚山特区的特首兼军事首脑了,年纪轻轻手握军政大权,政治前途无限光明,我很看好你啊!” 路潇打掉了他的手:“那我绝对每天召唤你三万回,咱们谁都别想好过!” 两个人叽叽喳喳的时候,他们脚下的石砖突然自己转了半圈。 顺着石砖偏转的方向望去,房间中央的井口里传出了一阵怪异的蠕动声,窸窸窣窣,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要从井里挤出来了。 被束缚住的首领听见这个声音,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开始更加用力地挣扎。 但声音越来越近。 十数秒后,一堆手腕粗的长蛇像岩浆一样从井口喷薄而出,说是长蛇倒也不确切,因为这些东西空长着蛇头和蛇身,但不管爬出多远都看不见蛇尾,它们的身体仿佛长到没有极限,其构造简直比猎人们的飞鼠更不符合生物学常识! 林川说了一句“什么鬼”,猛然加力压下自己站立的石砖,石砖一角触地,他亦间接接触到了井口,于是直接向里面倾泻了几万吨的重力,把狂暴的蛇群给堵了回去,无论下面藏着什么怪物,现在应该都已经变成压缩饼干了。 蛇群被强压下去后,把不少折断的蛇头留在了井口外,而这些蛇头在离体的一瞬都变成了手腕粗的草绳,和木屋原先存放那些草绳一模一样!此时路潇才意识到,那些绳子不是村民刻意编织存放在这里的,那根本就是他们与井底怪物对抗后的残骸! 所以……路潇大概猜到了村民为什么把蜈蚣养在地下。 她对林川说:“先别动手,把那些蛇放出来看看它们想干什么。” 重力可以压死生物,却压不死草绳,待林川收回力量后,地下很快又传来蠕动声,大批蛇群再次涌出,开始攻击池中的蜈蚣和活着的三个人。 这些蛇的牙齿很短,还不懂得攻击要害,似乎也没有毒,捆在石板上的首领躲无可躲,被咬了好几口,可蛇牙只在他身上开了几个血洞,伤害并不大,不过这些蛇吃起蜈蚣来倒是又快又灵活,一口一个,而蜈蚣也在奋力啃咬着草蛇,把它们变成一节节的绳头,但蜈蚣刚才已经被火烧死了一些,又被石板砸死不少,数量上没办法继续和草蛇分庭抗礼了。 此时控制房屋的小祖宗生出了恶趣味,竟然擅自打开了一楼的门窗。 村民们原本被一层无形的障碍隔绝于房外,只能趴门趴窗观察里面的动静,如今门扉轰然洞开,草蛇一涌而出,不由分说地追着他们咬,但村民们对付起草蛇来很有经验,虽然起先慌乱了一会,不过很快便组织起了反抗,他们用火炬和训练好的蜈蚣打配合,试图把草蛇逼回木屋。 路潇随便拧断一截蛇头,被拧断的部分变成了草绳,但蛇躯断口却连一滴血都没有流出来,还马上长出一个新的蛇头。 路潇抖着手里的草绳,笑嘻嘻问林川:“你说宁兮要是看见这幅场面,会不会有心理阴影啊?这地方对他来说就相当于生化危机了吧?” “好主意!”林川拿出手机开始摄像,“那我给他录个大片!” 两个人摆着姿势,开始从各种角度用各种姿势和草蛇合影,正玩得兴高采烈时,突然听出外面战斗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稍后,远处山岭上传来一阵幽幽的狼吟。 两个人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一楼门窗都被草蛇堵着,看不见屋外,他们便跳回到二楼,透过二楼窗子查看情况。 山巅月下,一只体型硕大的黑狼正仰天长啸。 这只狼通体乌黑,身量有普通野狼的两倍大,一看就是群狼之王的角色,但它的腹部和脖颈却骨肉外露,满腹脏器与颈动脉都已丢失不见,白惨惨的月光穿胸而过,照出一根根裸露的肋骨,它便用这副残败不堪的身躯怒视着木屋的方向,目光坚定而凶恶,然后义无反顾地冲了过来。 村民们看到这只生死不明的野兽,甚至无暇顾及草蛇和被绑的首领了,立刻抄家伙冲了过去。 林川见状说:“我虽然没有见过棘灵,但我觉得那个应该就是了。” 40-50 第41章 载鬼一车(13)同安,灵芝请回来了…… 薄云浮动,月影剔透,光明如水般倾泻在暗绿色的山坡上,绵绵流淌出一条皎白的路。 黑色的巨狼踏着月光俯冲直下,与此同时,山边两翼各有一只黑狼伴随而来,三只非生非死的猛兽包抄向木屋,快得像是三道黑色的闪电。 村民们跑到一半,才发现目标不止一只,果断呼喊着分开,并调动起所有蜈蚣和飞鼠阻截群狼。 右翼的黑狼距离木屋最近,然而它腿部有伤,先一步被草环绊倒,四只银灰色的飞鼠立刻把它缠住,而后铁足蜈蚣一拥而上,像吃掉袋子里的糖果一样分食起了这只狼。 另外两只狼并没有被这场景吓坏,它们依旧目不斜视,只义无反顾地冲向朝木屋。 左翼的狼与村民短兵相接,却没有冲出人群,它猛然扑倒一名村民,将村民的喊声咬断在喉咙里,迟来的飞鼠们随即连人带狼一并包住,其他村民也不管同伴死活,直接命令蜈蚣将他们一起分食。 中间的黑狼虽然选了一条最远的路,但却有着最快的速度,它与村民相隔数米之遥时,突然借着山坡高势一跃而起,跳过了围攻过来的飞鼠与村民,不顾一切地朝木屋进发。 村民与他们饲养的怪物立刻掉头追赶,两边只隔着几米之差,然而这几米的大地上突然裂开了一条缝隙,并快速延伸成了一道深渊。 黑狼没有理会身后的状况,一门心思继续向前奔跑。 但那道深渊却没有止步于此,它的两端带着曲度蔓延扩展,最终在房屋背面会合,以木屋为中心画出一个偌大的圆,而后这道深渊贴近村民的一侧开始寸寸崩塌,飞鼠盘旋于深渊上方,安静地等待着搭桥的时机,然而塌方却始终没有停止,村民们被接连不断扩张的深渊驱赶上了更远的山坡。 这时候乘客们已在路潇的带领下逃了出来,暂时聚集在离木屋不远的位置,路潇怕动起手来背着包碍事,于是把背包和人偶都交给了陈瑜圆,另叠了一只纸鹤让冼云泽附身。 那些从井底爬出来的草蛇没有追击乘客们,而是一层层包裹起了房屋,似乎彻底占据这间木屋才是草蛇真正的使命,还有一些蛇衔起折断的草绳和室外的草叶缩回地洞里,不知退向了何处。 林川一个人站在木屋正前方。 黑色巨狼抵近他时,放缓了奔跑的速度,最终在他身前停了下来。 虽然林川只是站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做,但黑狼却本能地感觉到自己无法跨越这个人,确认对方没有恶意之后,黑狼警惕地靠近,探头嗅了嗅他的气味,而后突然仰天长啸,发出了一声长久而凄厉的哀鸣,它在这座突然陌生起来的山里逃窜几个月后,第一次嗅到了熟悉的山的气息。 林川朝后一指:“去吧!” 黑狼再次动身奔向木屋,林川则撑开伞,替黑狼挡住了紧随而至的两只飞鼠。 黑狼疯狂地撕咬着草蛇,但它毕竟势单力孤,破坏的速度远远没有草蛇生长的速度快。 路潇和林川对视一眼,然后捡起了村民掉落的刀,为黑狼劈开了一条进入木屋的通路。 黑狼由此冲进木屋,义无返顾地跳进了深不见底的井口,可是从地下窜出的草蛇很快把它缠紧扔了出来。 发现它下不去后,路潇再次劈开草蛇救下黑狼,之后一手握着刀,一手扯着从洞内延伸出来的草蛇,轻身一跃跳进深井,亲身赴险为它开路。 这座井是个口小肚子大的形状,经过最初的细颈之后,下面竟然是一番别样开阔的天地,草蛇在这个深度四散开,似不着边际的浮萍自在漂游,统统失去了攻击性,路潇干脆松开了拉着草绳的手,任由着重力把自己拽向井底。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她耳畔的风声、微光、气息都失去了变化,周遭的一切都好像静止了,唯有失重感让她确认自己依旧在下坠。 不对,不会有这么深的井,就算她是从卫星上跳下来的,这时候都应该沉进马里亚纳海沟底下了。 这时她身边的景色开始变化。 草蛇消失,井中泛起无来由的日光,周围井壁上还快速长出了茂密的植物,树木与青草以违反重力的形式向内欣欣生长,路潇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一卷被卷起来的草皮,此时她上下两方都变成了蔚蓝清透的天蓝色,身边则360度环绕着翠绿的青草与树木,她与黑狼在这离奇的景色里继续下落。 路潇凭空滑向胡乱蹬腿儿的黑狼,揪住它的尾巴,带着它一点点向边缘的草地移动,当她终于以为自己能够跳到树上时,却意外扑了个空,那些看似无比真实的草木都在接触的一瞬化为了泡影。 她们继续落向无底深渊。 风声悠悠过耳,一人一狼从茫茫森林掉入了喧嚣的街区。 此时她上下两方照旧是朦胧天色,四周却变成了一排排房屋与胡同,仿佛有人把一个古镇竖着卷了起来,这种景象让她感觉自己正在城镇上空飞行。 她很快认出来这座城市,这是她记忆里15岁之前还未经改造的家乡。 路潇甚至能从密集的建筑里找出自己的家、小学、中学、公园,她每天去吃饭的早餐店,秦叙异经常带她去踢馆找乐子的算命一条街……因为是太过熟悉的地方,所以她注意到这些景色正在不停地循环,她一遍又一遍看见了小学回家路上的那片湖,湖泊没有进出水系,却从没有干涸过,老人传言这片湖底通着大海,早年有测量队派人来测,几千米的绳子扎到底,竟然都没能碰到湖底的边儿,于是这片湖也就成了孩子们眼中传奇又诡异的游戏场。 贡榕不可能知道路潇的过去,眼前的一切必然源自她的记忆,可是她为什么记得这座湖呢…… “借我们点钱呗!” 回忆里,一个轻佻的男声挑衅着。 那年她刚刚10岁,读四年级,每天回家路过湖边,都会停下来玩一会儿,有时没顾着时间,玩到天完全黑下来也是常有的事,而且她的家人从不会找她骂她,但若说她没人管吧,她的衣服却永远又新又干净,兜里总揣着零花钱,还有人每天换着花样给她编头发。开始其他家长还试着劝她早些回家,别遇见坏人,可后来就不让孩子亲近她了,怕她把自己的孩子也带野了。 十岁的小路潇背着书包坐在桥栏上,手里拿着一片巴掌大的龟甲,秦叙异对她说这是玄武的甲片,能够占卜出水脉的来路,她可以自己找到这座湖通向哪里,可是她尝试了好几个月,结果都没有成功。 “小孩,你有钱吗?”几个半大的男孩子靠过来问,“借我们点钱呗?” 小路潇转过身,冷淡地问:“你借钱干什么用?” “买盒烟,等我们有钱就还你。” “那不借,抽烟不好。” 男生打了下她的手,薄薄的龟甲落进水里,咚地一声,激起一朵小小的水花,而后男生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作势前推:“当我们和你闹着玩吗?快点儿把钱拿出来,不然我就把你推下去了啊!” 小路潇没理会搭在肩上的手,她把怀里的书包丢到栏杆后,然后前倾身体,噗通跳进了湖里,嘈杂的争吵声透过水面传来。 “你他妈疯了!” “我曹!不是我推的!” “这下完了!趁没人看见我们快跑吧!” 小路潇屏息下沉,很快把那些声音抛在了身后,她在很深的水下追上了龟甲,举到眼前,闭上一只眼睛瞄准观察,仔细看了很久,还是看不到一丝水脉的信息,又被骗了,她想,明天早上就带一桶水偷偷蹲到屋顶,这回非泼那个骗子一身不可! 她打挺转身,迅速回到了湖面,那三个男孩子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小路潇游回岸边,拧了拧小辫和衣服上的水,拎起书包回家了。 而现在,路潇也抱着黑狼坠入了湖里。 这水果然也是虚幻的,并不会阻碍她呼吸,而且深入水中后,她坠落的方向忽然变成了湖底,没过一会,路潇便看见了那片正向水底飘荡的龟甲。 龟甲在水中吐出了一条吸管粗的蓝色光带,像是它本身的色泽被水浸了出来,这条光带有龟甲的两倍长,不论龟甲怎么翻转,光带始终蜿蜒指向西南方,像是某种奇异的罗盘,这便是湖泊地下水脉的去向,只是小时候的她没有灵视,看不见而已。 路潇伸手抓住龟甲,但指尖却没有龟甲的触感,而是好像抓住了一块石头,这奇异的感官错位让路潇感到十分微妙,她用力捏碎了龟甲,但见红色的细沙从指缝流出,此时她突然生出了一种极致的食欲,她想要吃下这些红砂! 路潇驱逐杂念定住心神,瞬间明白了这就是长生砂! 龟甲碎裂之后,周遭的景象又变回了漆黑的井底,一些犹如巨蟒般的蛇从下方追逐而来,这些蛇显然比那些草蛇更具攻击力。巨蟒想要绞住路潇的脖子,结果被她挥刀砍断,巨蟒长不可及的身体立刻缩回黑暗中,一人一狼继续下坠。 不久之后,眼前的黑暗再次明亮起来,这次路潇看见了自己。 “她”散发出神性的光辉,侧骑在一只凭空飞翔的巨大金鱼上,烟雾般清逸的鱼尾环绕起整个空间,金鱼驮着“她”围绕着下坠的路潇一圈圈旋转,而后“她”微笑着对路潇张开了双臂。 路潇跳过去抱住了自己,感觉像抱住了一块石头,但内心却意外生出无比悠然的愉悦感。 至于这个“她”源自谁的记忆,显而易见,世上不会有第二个家伙的脑回路这么清奇了! 除了冼云泽,还有谁的脑壳里会装着一脸傻样儿的她! 原来长生砂的采集方法这么诡异,它会变化成洞穴内任何生物记忆里的某个关键点,并拓展出真真假假的幻象,如果抓不住关键点,就会继续下坠,而陷入回忆太深,只怕回归地面都是难事,何况沿途还有颇具攻击力的蛇出来阻碍。 事到如今,路潇明白了为什么村民们执着于把失踪者引回村子,六百年来误入山中的人可不是个小数目,不说一万,也有八千,现在这些人都去哪了?恐怕采集长生砂的矿工都是一次性用品吧? 路潇打碎了“自己”,再次拖着黑狼下行。 这回周围景象变成了坎坷曲折的山路,山色如同一幅卷起的卷轴,而她正从卷轴中间穿过,不停坠落之中,路潇发现前方出现了一个古衣少年,少年捧着一只小小的黄缎包袱,正朝前狂奔。 她飞过来碰了一下少年,于是自己就成了奔跑中的少年,或者说被迫接受了他的视野,看见了他所看到的一切,路潇心中顿感困惑,井底明明只有他们三个,这到底是谁的记忆? 路潇跟随少年的视线抬起头,她感觉自己像是寄居在这具身体里的旁观者,她——或者说少年举目望向山路的制高点,只见两根高高的石柱架起一扇山门,一位鹤发长髯的隐士正站在门前等待着他。 “同安,灵芝请回来了吗?” 第42章 载鬼一车(14)善意的假象 少年同安三两步跳进山门,把包袱交给了隐士。 隐士微笑颔首,慈爱地扶正了同安跑歪的发簪:“好孩子,有人来看你了。” 同安的声音里有点惊喜,又有点害怕:“我娘来了吗?” 隐士点点头:“去前殿找你弟弟玩儿吧。” 同安退开半步,朝隐士深鞠一躬,急不可耐地冲进了位于山顶的朱红大殿。 山巅宫殿是一座飞檐斗拱的纯木质建筑,金顶红漆,六层八角,气派森严,犹如地上仙宫,正殿外高悬着一面绘金匾额,上书“神升天外”四个篆字,大殿前的庭院里不种一草一木,单铺着五尺见方的白玉砖,践踏之时声若击磬,琳琅悦耳,唯独庭院正中那个直径三米的深井分外碍眼,不知做何种用途。 一个与同安有三分相似的男孩蹲在井边,正探头往下看。 男孩抬头看见同安,立刻欢欢喜喜地跑过来,但两人面对面的时候,他伸向同安的手却怯怯地缩了回去。 此时同安穿着一件暗绣竹纹的天青色长褂,脑后插着包金的玉簪,身体又高又结实,眼神里都带着富足的精光,而男孩却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服,袖口有洗不掉的经年油污,面黄肌瘦,天庭阴翳,显然是一副久病缠身的模样。 “弟弟,三年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同安热情地抱住男孩,从兜里掏出一把糖块塞给他。 男孩怯懦地接下,小声问:“哥哥,你在山上吃得饱吗?” 同安用力点头:“嗯!大师们对我可好了!山上的粮食多到吃不完,顿顿饭还有四个菜呢!” 男孩羡艳地赞叹:“哥哥,你这身衣服真好看!” 同安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你说这件吗?大师们给我做了好些衣服,这件是平时干活乱穿的,我还有件过年时候穿的大红云锦面袍子,那才叫好看呢!” 弟弟伸出小手摸着他的衣服,无不忧虑地奉劝:“那你干活的时候千万别把衣服弄坏了,当心他们打你。” “才不会呢!大师们和咱镇里那些老爷家可不一样,大师们都好像神仙似的,又慈爱又又富裕,而且从来不打人!其实山上也没有那么多活儿给我干,我每天就只扫扫地,打打水,擦擦殿里那些古董。”他说到这指了下旁边的深井,“哦,最近大师们在院子里挖了这口井,许是为了方便取水吧,我偶尔也帮忙往外运运土。” 男孩好奇地追问:“那他们既不种地、又不读书,每天都干嘛呢?” 同安合掌朝前殿拜了拜,自然流露出一幅恭敬的姿态。 “大师们说,有一个特别厉害的青羽仙人,送给他们一颗神树的种子,把这棵树种在山上,结出果子,吃下去就能长生不老。那颗种子装在银匣子里,大师打开给我看过,可是盒子里什么都没有呀!后来大师告诉我,种子确实就在盒中,但是看不见也摸不着,它长出来的树也看不见摸不着。” 男孩啊了一声:“那要怎么知道这颗种子长没长出来呢?” 同安回答:“等树结出果子的时候,那果子是能看见的!而且这颗种子不吃水,非得用求死者的眼泪浇灌才能生根发芽,大师们每日就想法子种树。” 男孩叹气:“前日阿瑶的爷爷被阿瑶爹撵了出来,没处吃饭,便跳河死了,他的眼泪必然可用的。” 同安摇摇头:“大师们说,人活得越久,杂念越多,纵有千般万般的失望,心底总还会存着一星半点的不甘心,这颗种子便有种神奇的功效——不管那些人遭到过怎样生不如死的事情,一旦见到这颗种子,立刻就会想起活着的种种好处,全都不想死了,十分奇怪。” “看来长生不老还真不容易呢!” 同安与弟弟聊天时,眼神总偷瞄着大殿,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便偷偷跑过来扒门缝。 大殿当中,明烛高照的光辉下,一对村夫村妇正在与隐士攀谈。 村夫举着三根手指说:“我侄子才卖给你三两银子,三两啊!你帮帮我儿子好不好?就当还我一个人情!” 村妇也在哀求:“我大儿子当时病得那样重,你们都有法子救他,为何不能再救救我小儿子呢?” 隐士冷漠回道:“你们夫妻三年前扯谎,把一个病秧子卖到山上做童子,不是已经筹了一笔钱救你们小儿子吗?我欠你们什么人情了?我山中的丹药总共就那么几丸,早已用光了,你缠着我也没用。” 隐士说完,闭上眼睛靠向椅背,任凭他们如何哀求都不再回应。 同安见状立刻跑回井边,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待村夫村妇从大殿里出来,还强作笑颜叫了那村妇一声娘,又叫了那村夫一声小叔。 夫妇看见同安,不由得惊住,他们不敢相信三年前贱卖上山的皮包骨头,竟然还能调理出这副富家少爷的模样! 村妇尴尬应声,敷衍地问候了几句家常。 村夫的眼神却不停在两个孩子间流转,突然想出一个主意,他开口对同安说:“好侄儿,叔叔今天是专门来接你的,你爹的忌日快到了,你去和大师告个假,咱们回家住几天!” “家里哪有地方给他住?”村妇才反驳一句,就被村夫推搡开了。 他不等同安回答,直接拽着他的手走回大殿,陪着笑对隐士说:“侄儿跟我说他想去给他爹上坟,顺便回家住几个月,我虽迫不得已把这孩子赎给了你们,可他终究是我哥哥留下的唯一血脉,咱们家的长男长孙,还望你们通个人情,成全这孩子的一片孝心。” 同安欲撤回手,却被对方死死地攥住。 不等同安辩驳,隐士已经点头:“我非不近人情的人,父慈子孝,此乃天伦,同安,你随长辈回家看看也好,近日山上空闲,你也不必急着回来了。” 路潇跟随同安的记忆,被夫妇拉出山门,走着走着,夫妇突然原地消失,而同安手里则多了一只黄缎包袱。 同安抬起头,前方山上依稀可见高高的山门与隐士。 记忆陷入循环。 路潇凝神控制同安的身体,捏碎掌中包袱,一时间红砂飞散,她再次坠入虚空。 周围再次明亮起来的时候,她已经被一片山居村野环绕,并一遍遍地掠过两间草屋,于是她调整姿势,撞进了草屋里。 她从右边烧着火炉的宽敞大屋,穿进了左边的狭窄小屋,小屋窗沿下结着一层白霜,可见天气十分寒冷,同安瑟缩在屋角,手上脸上都长出了冻疮,身上却还穿着那件天青色单衣,只不过衣服已经脏污得不成样子了。 路潇伸手碰了下同安,再次进入了他的视角。 草屋门口,村夫和村妇步步逼近,男人手里拿着一把刀,女人手里则拿着一只酒盅。 “你这孩子怎么如此自私?单你自己的病好了,就不管你弟弟了吗?我可真是白生你了!” 村妇厉声辱骂他的时候,村夫已经强行扯过了同安的右手,但见那条早先白皙的小臂上如今布满割痕,分外狰狞可怖,村妇也忙帮着按住了同安,刀子割开脆薄的皮肤,赤红的血立刻滴落到酒盅里,积聚了一盅后,村妇便想要端着血离开。 可村夫却依然握着同安泛白的手臂,又新拿出一个酒盅来。 村妇看见便问:“你这是做什么?” “刘爷给了我十两银子,要再买一丸他血做的那药,还别说,你生的这个贱崽子还真当用,才两个月不到,就给咱们宝贝儿子赚足了娶妻生子的钱,我都算好了,再关他一个月,咱家就能盖起三间大瓦房了!” 村妇略显犹豫:“可别弄出人命来!” “心疼你的小野种啦?” “放你娘的屁!我是你亲哥哥明媒正娶进家门的,当初他命短死了,爷爷奶奶不想大孙子没娘,又怕我找个后爹害了孩子,按着我呀和你圆房,哪知道你这当叔叔的才最狠心,竟然把哥哥的骨血给卖了!” “哼,少淌你那猫尿吧!我凭什么留着他?留着他跟我儿子抢家里的房子和地?” 村夫端着一盅血,哼着曲儿走出草屋,啪哒一声扣上了小屋的铜锁。 未过片刻,村妇与男人再次以相同的姿势走了进来…… 路潇捏碎即将割伤同安的刀刃,长生砂如血飘散,她亦重新沦陷于无边的黑暗中。 这次终结黑暗的是雨的声音。 路潇发现自己又掉进了山路的幻境,此时正值半夜三更,空中细雨靡靡,路旁草色*枯黄,应该是一个很冷的天气。 同安在山路上狂奔,他跑得很快,以至于和不停坠落的路潇保持了齐平。 他穿着已经漏洞斑斑的褂子,整个人披头散发,完全瘦脱了人形,夫妇带着许多人手持火把追逐而来,两方的距离越拉越近,眼看着就要被逮住的时候,同安终于扑进了分割山路与山门的白玉柱内。 高耸入树冠的白玉柱顶端,两只像马一样高大威风的孔雀飘飘落下,一只蓝色,一只白色,它们的尖喙与厉爪上分别带着陨铁打造的护套,拖曳于地的尾屏里还夹着雀羽形状的细长铁刃,尾羽轻轻扫过周边树木时,那些拇指粗的树枝便被无声截断。 追兵们见状止步山前,不敢再往里闯了,只能隔着孔雀跳着脚骂同安。 “白养你这么大,还学会离家出走了!”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这些乡里乡亲你就不管了吗?” “哎呀个小没良心的!光顾着自己过好日子,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呢?” …… 同安颤抖着爬起来,疯狂跑向大殿,想要逃开身后无休无止的斥责。 殿门并没有关上,同安失足被门槛绊倒,重重地摔进殿内。 “大师们救救我!” 平素灯火通明的大殿里,如今却没有点燃一颗蜡烛,几十个隐士分列两侧站着黑暗中,他们身穿重锦皂袍,插着玉簪,蓄着长须,个个神清气朗,但这些神仙风度的人微笑着围住同安时,却有种别样的恐怖感。 离同安最近的隐士手里托着一只银匣。 路潇坠落进大殿后,依稀认出了托着银匣的隐士,好像就是刚才和她动过手的虾干,她没分心去观察年轻时代的虾干,而是伸手碰了碰同安,于是自己就变成了匍匐在地的同安。 隐士的脸在黑暗中笑得瘆人:“算算时间,你今日的确该回来了。” 同安爬过去抱住了隐士的腿,哭的委屈极了:“大师,求您救救我,别让他们抓我回去采血了!” 隐士弯腰扶起他,笑眯眯问:“他们为什么要采你的血呢?” 同安急切地解释:“山下爆发了瘟疫,乡亲们都得了我当年的那种怪病,我因为吃了您的丹药痊愈了,他们就觉得我的血里有药,也能治病,便都要来喝我的血!” 隐士唉声摇了摇头:“同安啊同安,你可真傻,哪里有什么怪病呢?那都是我们在水源里埋的毒。” 同安乍闻噩耗,目瞪口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僵硬地松开了抱住隐士的手,步步后退。 可他退一步,隐士们便往进一步,他退至门槛时再次被绊倒,但此刻的他连爬起来的勇气都没有了,只能用手肘蹭着地往后挪动身体。 隐士托着银匣,面带微笑,步步紧逼。 “你的爹娘不要你了,你的乡亲不要你了,我们也不要你了,如今这世上无人爱你,无人收留你,你去无可去,一无所有,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同安被这诡异的场面吓傻了,不管不顾地只往后爬,忽然一手摁空,掉进了院子中央他亲手挖出的井里。 隐士们在井边围成一圈,纷纷低下头看着同安,为首的隐士打开匣子,只见银匣里铺着一块红绢,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然而隐士望向匣中的时候,眼里却透着贪婪的精光,他把空匣扔进深井,刚好砸中了同安的小腿。 他们围着同安絮絮地念。 “你爹娘不要你了……” “我们也不要你了……” “这世上根本没人爱过你……” “你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人……” …… 井底一共就这么大,同安刚才跌断了腿,如今爬不出来,也无处可躲,忍耐片刻之后,终于崩溃地哭了,他的泪水滴入井底淤泥,遍地泥水突然裂开,细密的纹路昭示着一棵看不见的树正在迅速生根发芽。 此时路潇忽然轻飘飘地从同安身上浮起,之后再次看到了山路上奔跑的同安…… 坠落无止无休,故事循环往复。 路潇不断在自己、黑狼、同安、冼云泽的记忆里穿梭,若非她意志足够坚定,只怕会陷落于层层嵌套的人生中遗失自我,但即便镇定如她,也渐渐失去了耐心,想要把周遭的一切彻底粉碎。 而就在这时候,她再次掉进了一段属于自己的回忆里。 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左手拎着蔬菜,右手拿着从干洗店取回的羽绒服,背上则趴着年幼的路潇,她像只不安分的猴子般手舞足蹈,揪着他的头发叽叽喳喳说些幼稚的话,而幼年路潇的背后,还挎着一把比她自己都高的窄刃长刀。 路潇诧异地将手伸向年幼的自己,却在临近时手腕一转,握住了那把刀。 贡榕并不知道自己幻化出来了什么,它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些东西,连妄想染指都要被判处亵渎的罪名。 路潇深吸一口气,拔刀出鞘。 黑色的刀刃无声滑出之时,世间万物都少了几分光芒,流转人间的灵气被刀刃强行吞噬,方圆百丈之内,有灵众生都似在经历一场奇异的杀戮,死亡缓慢、威仪,如命运般不容抵抗地降临了。 这把刀超越了贡榕幻化的极限,天空忽然从边缘开始崩塌,黑暗摧枯拉朽席卷而来。 路潇竖起刀刃,并拢两指夹住刀背,由下至上缓缓擦过。 十二道环纹成形,幻境里发出一阵无源的哀鸣。 她压制冼云泽时用了七刀,就劈得林川附身物受伤,如今还是七刀,幻境内的一切便具数灰飞烟灭,第八道环纹碎裂之时,视野内竟已斩无可斩,贡榕承载不了这第八刀的威力,无边暗幕似银瓶触地,砰然碎裂。 黑暗消失之时,路潇手中的刀也自行砂化,她忽闻身下风声有异,立刻滚身触地卸去了坠落的力道,黑狼也狼狈地摔落到了她旁,而后一只纸鹤悠悠飘上了她的头顶。 这就是真正的井底了,路潇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这口井其实才几十米深,那些无边坠落的幻想都是贡榕的把戏而已。 井底直径约有八米,六面布满大大小小的孔洞,像是一只埋在地下的蟹笼,其中大多数孔洞已被草蛇完全封死,还有一些正被草蛇填充,井底铺满簌簌颤动的蛇,冰冷的蛇皮缓慢爬过了路潇的脚面和脚踝。 “蟹笼”正中央,一具骷髅盘膝垂首而坐,它遍体衣衫早已腐朽碎尽,空余一身薄皮裹着皲裂的骨头,怀里还抱着一大团草绳的尾端,草蛇不断为它衔来绳头和干草,它枯槁的十指便自动翻飞,不断续编着草绳,草绳寸寸向外延伸,并在半米外化成了蛇的样子。 路潇试着喊了一声同安,骷髅没有回应她。 它身处贡榕主根的核心,无时无刻不被长生砂续命的效果侵袭,所以它既不能逃出贡榕的幻境,也没有办法死去,早已五感皆失,神魂崩溃,如今更像是一个活着的怨灵,全凭本能制造着这些草蛇,想要阻止害死他的那些人下来采集长生砂。 黑狼挣扎着爬起来,目光凶恶地盯住井底一角,发出了威慑的喉音,而后它猛地扑向那处空气,用爪子和牙齿拼命捣毁着别人看不到摸不到的东西,路潇站在旁边静静等着,几分钟后,黑狼停止了攻击,踉跄歪倒,再也没能站起来。 但路潇知道它成功了,因为眼前的骷髅终于停下了编制草绳的动作,它原地化为灰烬,无尽的异蛇随之变回了草绳。 贡榕死去,与它伴生的伥鬼与棘灵也就无法继续存活了。 路潇叹了口气,精神松懈下来后,突然感到头皮针扎似得不舒服,歪头看去,纸鹤正叼着她的几根头发自娱自乐地荡秋千。 “你别啄了行吗?我一共就这么几根头发。” 纸鹤扑棱棱飞到她的耳朵上,收敛翅膀弯下身,悄悄和她耳语:“想要小绿蛇。” 路潇皱眉:“你又想养蛇了?” “想养蛇。” “乖,咱们有蛇,回家玩宁兮去。” 她正思考该怎么爬出去的时候,大地忽然猛地一震,一条狭长的裂隙从地面裂开到井底,冰凉的月光直洒下来,为她照亮了一条出去的路,但是那月亮的方位却和路潇在木屋所见时有些不同。 贡榕主根连接着它控制的一切关口,木屋只是它的一个通道,她在主根里呆了这么久,已经不知道被转移到什么位置了。最好别出国吧,路潇想,那她可就被迫偷渡了。 路潇沿着裂隙走出井底,回首眺望,身后居然是已经荒废数百年的山巅大殿。 大殿被草绳层层包裹,看起来像一只硕大的椰子,路潇站在高处举目四望,周边竟然一棵草也没有,附近所有植被都在六百年的岁月里被编织成了草绳,用以对抗村民们贪婪的欲念,眼看着片刻前幻境里还生机勃勃的巍巍山脉,转眼间已沦为荒凉的秃山,她体会到了一种见证沧海桑田的震撼。 此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信号满格,看来贡榕死后,林川已经拿回了垚山的控制权。 路潇茫然接通林川的电话:“你在哪儿?我又在哪儿?现在是哪年?地球上还有人吗?” “哪年?”林川笑了一声,“距离米米检查你功课还有12小时,你说是哪年?你随便找条路,我带你出来。” 路潇挂断电话,跑下同安记忆中的山路,原本立于山门两侧的石柱早已倒下,树藤里还夹杂着一些支离破碎的人类白骨,数百年前追捕同安的村民们究竟遭遇过什么,恐怕将永远无人知晓了。 跑到山半腰时,她隐隐看见了对面山坡上的猎村,而不远处的盘山路上,几辆黑色的越野车正在奔驰,路潇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大殿,突然发现身后的山峰已经换了模样,山门与宫殿都消失不见了,看来移形换位这种把戏,山神本人也很熟练。 路潇和安全局的车队同时回到了村子,发现现场有点儿惨烈,贡榕死去之时,外借的寿命亦被收回,幸存者们没受到什么影响,但村民们却一半灰飞烟灭,一半化为了尸体,只有两个人瞬间衰老成了八`九十岁的模样,尚自存活。 特工把幸存者们带上了车,路潇两人也重新和宁兮、米染碰了面。 宁兮首先关心起林川的状态:“你感觉怎么样?” “我还好,贡榕控制的范围不大,这些山养几十年就能恢复。” 曙城接洽人走过来把路潇的背包还给了她,又询问宁兮该怎么处理村庄遗迹。 林川立刻叫停了他们的工作:“你把幸存者带回去就行了,别动其他东西,村里有些不方便处理的蛊,等会儿你们撤了,我直接把这个地方埋了就好。” 接洽人点头应下,顺嘴问林川:“你来都来了,给我们找两个矿呗!金银铜铁煤炭钻石什么都行!” 林川啐了她一口:“呸!你做梦!一百吨黄金都不给我!还想要我的矿?我把我的宝石全都藏起来!给麻雀絮窝也不给你们!” “斑秃山神!”接洽人飞快地留下一句话,拔腿就跑。 “哎?你说谁呢!”林川刚想跳起来,却被米染按了回去。 米染轻抚他的背,装成好人讲:“别追了,你刚才不是也抢过她的汉堡吗?翻旧账不一定谁占理呢!你啊,以后多讲卫生,别再染上这些乱七八糟的皮肤病,就没人说你了……” 林川果断和米染厮打了起来。 不久之后,车队重新启程,开出了垚山,而他们刚刚停留的村庄上方,半壁山峰忽如刀裁般落下,掩埋了一切人间恶欲…… 第43章 翰音于天(1)你还可以吃土呀!…… 对于没有灵视的普通人来说,安全局特设处绝不是一处安全的地方。 宁兮到来之前,特设处从未停止探索过那扇未知的门,可即便他们采取了最严密的防范措施,仍旧造成了116起事故,共计37人死亡,85人失踪,134人受伤。 其中最严重的一次事故发生得毫无预兆,当时研究人员打开了一间色彩冷淡的小书房,连续观测72小时后,没有发生意外,便将该房间定性为“无威胁”,然后从中取样了一支笔、一个闹钟,以及一枚灯泡,带回独立研究室,准备进一步探索门后物品的生成原理。 特设处前楼的独立研究室结构坚固,房间四壁架设着三米厚的水泥墙,内部还夹有二十公分厚的钢板以及一寸厚的铅层,本不该发生任何意外,即便有意外,伤害也会终止于房间内部,但是那一次,从书房采集来的灯泡在未通电的状态下,突然毫无预料地发出强光,以其所处实验室为中心,临近4间实验室内的工作人员全部瞬间死亡。 当救援人员割开熔融的安全门时,房间里只剩下一片黑灰色的废墟,而那只白色的LED灯泡却完好无缺,依然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后经检测,事发实验室内的水泥墙呈现出玻璃态,内置铅层与钢板甚至熔炼到了一起,房间内的监测仪器全部爆表,未曾采集到有效数据,但专家根据室外光谱记录推断,灾难发生时,室内的瞬时高温接近1400万度,几乎达到了太阳核心的温度。 那是普通人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这间凶宅内的每样事物,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乃至一枚钉子,都可能异化出不可思议的能力,而这种能力,根本无法从人类可感知的层面进行分析。 第一批直接参与了房间探索的科研人员精神都受到了很大冲击,以至陆续退出了项目,随后特设处就不再提供直接接触特异物品的机会了,第二批科研人员只能拿到物品档案和测量数据,做间接研究,更难以得到有效的研究结果。 当人类正在未知恐惧的阴云下惴惴不安时,有一天,数据采集小组的成员推开这扇门,意外看见了陌生的一男一女,他们把特设处过去几年消失在门里的人都带了回来,然后成为了安全员的特聘成员。 可惜这些有能力探知房间原理的人,都对科学不太感兴趣,也没有意愿帮人类进行研究。 所以特设处刚调查完路潇的背景后,还挺兴奋的,他们以为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协助研究这件房子的“自己人”,结果却发现这家伙态度虽然真诚,办事也很认真,但数理化知识根本不足以支撑研究,她甚至连最基础的物理常识都弄不懂,气得给她介绍项目的研究员哐哐用头撞墙。 其实不能怪路潇,毕竟她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早和正常人不一样了。 幼儿园第一年,刚刚学会加法的路潇兴冲冲和秦叙异炫耀自己的数学水平,她学着老师的样子把两个苹果放进口袋,让他拿出一个之后,问秦叙异袋子里还有几个苹果?而秦叙异回答两个。路潇谆谆善诱,却无法教会秦叙异1+1=2,于是打开袋子给他看,结果袋子里确实有两个苹果。 秦叙异永远能从袋子里拿出两个苹果。 这直接导致路潇在数学、物理、化学等理工科目上难以精进,毕竟通过她的亲身实践可知,物质守恒定律其实是不存在的,一加一也可以不等于二。 算了算了,这科学文化不学也罢! 路潇叼着发圈照向浴室的壁镜,仔细把头发盘起了起来,她身上穿着一套新买的职业装——白衬衫、黑色西装、黑色皮鞋,看起来好像某家企业的新晋职员。 同在浴室的人偶脚踩一本《百年时装图鉴》,背对着她,正照着另一面支架式落地镜。 这是一面高逾两米、宽于一米的椭圆形大衣镜,镀银玻璃嵌在镶金的白橡木镜框里,精致而敦实,看起来颇有年代感,用来罩着镜面的黑色天鹅绒被人偶扯落在地,堆积于镜子前,像是一块温暖的地毯。 这东西是路潇找来当全身镜用的,结果搬进浴室才发现用不了,至于为什么用不了也显而易见——此时此刻,银镜里清晰照出了室内的门扉、墙面、地板、浴缸,可怪异的是,镜中的物品样式却与现实截然不同,都被扭曲成了黑暗华丽的哥特风格。 镜子里面,路潇穿着安有裙撑的拖地黑礼裙,头戴一只同款小礼帽,手上套着长袖手套,足蹬铆钉高靴,脸上也画着浓重的烟熏妆,人偶则穿着比她小几号的同款衣服,乍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小号的路潇。 人偶退后两步,从镜子里欣赏着自己的全貌,然后又扑到镜子前,摸了摸镜子里的路潇。 片刻后,它欣赏够了,弯腰把脚下踩着的图鉴彩页翻了过去,而这张彩页上,刚好印着那套哥特礼服的照片,图鉴的下一张彩页,画的则是一条波西米亚风格的围巾。 图片变换之后,镜子中的房间亦变成了热情奔放的吉普赛风格,人偶和路潇也瞬间换上了一件粉底黄花,点缀着流苏与绳结的波西米亚长裙。 路潇听到“哎呀”的一声后回过头,恰好看见人偶正对着镜子顾影自怜。 “冼云泽,转个圈儿!” 人偶听见命令,果然乖巧地转了几圈,镜子里的它裙摆飞扬,像一朵盛开的喇叭花。 “真可爱——别人说你可爱你要怎么办?” 人偶立刻捏起裙角,交叠双脚,微微弯腰,对路潇做了一个舞台剧上演员谢幕的姿势。 路潇满意地微笑:“等你以后明白我教了你什么,肯定会想杀了我的。” 路潇整理完仪容,带着人偶走进了凶器组办公室。 这时还不到六点,晨光熹微,只有凌阳弋一个人赶着统计秋季义诊的患者名单,所以早早就坐在办公桌前开始工作了——虽然是与本职无关的工作。 他的电脑边放着一杯热巧克力和一盘焦糖饼干,散发出甜腻腻的香气。 凌阳弋看见路潇这副打扮出现在办公室,微微皱眉:“你穿成这样是要去哪儿面试吗?” “市政厅。”路潇边说,边从包里翻出一张陌生的工作证,挂在了脖子上。 工作证上的照片是路潇无疑,但所属部门却是青城市政厅,职位则是会展策划专员,此外证件吊绳上还挂着一个小指长的企鹅公仔,好像某种个性装饰。 路潇告诉江主任要一份实习证明的时候,原想随便挂个职称就算了,左右学校不会特意来青城调查她,但特设处那群家伙可能都是戏精学院毕业的,非逼她演戏演全套,这段时间不仅每天往她的朋友圈发工作照,还冒充她找老师请教会展流程,她有时翻看自己的朋友圈,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青城市政厅工作过? 凌阳弋挑了一睛路潇:“当着你直属上司的面直言跳槽,是不是不太顾及本组长的面子啊?” 路潇对企鹅叫出冼云泽的名字,然后走到凌阳弋桌前,不客气地抓了一大把焦糖饼干。 “尝试下挽留我啊!” 凌阳弋阔气地往椅背上一靠,豪言道:“开个条件!” “别再让米米逼我背那些老掉牙的破书了。” 凌阳弋笑了一声:“就这么简单?” 路潇点头:“就这么简单!” 凌阳弋收起笑容,趴会桌子上继续敲电脑:“那没办法了,祝你面试成功吧!” 路潇见状哼了一声,转身往外走,最后交代了一句:“江主任叫我去市政厅蹭几张照片,留着编毕业汇报用,我大概中午回来。” “知道了,注意安全。” “我注意安全?你认真的?” “注意公共安全,别再弄出什么社会新闻,前天米染逛街时把身体扔到商场,自己飘出去看热闹,结果被好心人送进医院,医生刚给她开完死亡证明,她就从停尸间里爬了出来,吓得医院都拉疏散警报了。” 这时米染正好走进办公室,赶巧听见了凌阳弋的话:“闭嘴你这个吃空饷的米虫!” 路潇抱拳赞叹一句:“组长真有面子!” 今天市政厅要开“地区环境与发展会议筹备会”,她被特设处空投过来,混进会议室蹭了几张照片,然后就避开人群溜到会议室最后一排,玩着手机等活动结束。 前方主席台上激情动员,她则枕着胳膊趴在桌面上,用手机刷着美食点评软件,打算一抽身就去填饱肚子。 企鹅拖着工作证蹲在手机前,跟着她一起挑选菜单。 路潇刷到一家点评很高的烤鱼店,正准备点进去看看,企鹅突然抱住她的拇指,摇了摇头。 它的声音轻得像是有人躲在她的耳朵里说话:“不喜欢吃鱼。” 路潇直接划过这家烤鱼店,又盯上了一家高分手撕兔,结果企鹅再次抱住她的拇指。 “不喜欢吃小白兔。” 路潇又一次妥协了,她划过这家手撕兔,点开了一家炸鸡店。 企鹅趴在屏幕前阻止她下单:“不喜欢吃小鸟。” 路潇忍无可忍,提着工作证的绳子把它滴溜起来,小声又愤怒地说:“你又不吃东西,哪来这么多意见?哦,你养过什么不让我吃什么是吧?那鱼和兔子也就算了,鸡是怎么回事儿?你养过鸡吗?你养的那东西叫鹦鹉!” 企鹅解开背后的卡扣挣脱下来,跑到路潇面前,两只小手撑着她的前臂如麻雀跳跃:“那我能养一只小鸡吗?” 路潇无奈地叹气:“冼云泽,你修什么仙啊,你应该去开动物园——不行!不能养!你再养下去我就要吃素了!” 企鹅想了想,柔柔地说:“你还可以吃土呀,我又不喜欢林川。” 路潇哭笑不得:“不管你喜不喜欢林川,我都不能吃土!” 企鹅遗憾地“唉”了一声,似乎很遗憾路潇不能吃土这回事。 第44章 翰音于天(2)我不想养蛇了,明天吃…… 熬到中午,会议结束,路潇跟着蹭了最后一波新闻发布照,终于得以离开这里。 她走进电梯后,给特设处发了个收工短信,正打着字,突然听见了一声气愤的“哎呀”声,扭头看去,发现电梯里还站着一男一女。男人衣冠楚楚,相貌端庄,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女人看起来和路潇差不多大,胸前也挂着工作证,看任职部门和岗位,居然是路潇会展中心的“同事”。 男人把女人挤进电梯东北角,声音正是女人发出的,实际上,这间核载12人的电梯里只有他们三个,大家完全没必要站这么近。女人迅速绕开男人,走进了电梯西北角,但稍后那男人又主动挪向女人,若有似无地碰着她的胳膊。 女人不再妥协,严声呵斥:“别碰我!离我远点儿!” 男人刷地变了脸色,厌恶地啐了一口,开始破口大骂:“谁碰谁啊?现在的女的真有意思,觉得是个男人就想占你便宜,我警告你别污蔑我,信不信我上法院告你?你哪个部门的?你领导知道你随便败坏别人名誉吗?来来来,我们去见你领导——” 年轻女人被他一通反问问懵了,她刚刚走出大学校园,哪里应付过这种泼皮?可男人不依不饶,还伸手来扯她的工作证,并大声念出她的名字和部门。 路潇抓住男人的手腕,稍一用力,叫他松开了女人的工作证,然后又点了下一层楼的按钮,电梯在下一层楼停了下来,路潇使眼色让女人离开,女人慌忙鞠躬说了声谢谢,然后就哭着跑了出去。 她没想伤人,手上也没用多大的力气,只是不想让他追出去继续骚扰女孩子,但那男人忽然叫得跟杀猪一样:“啊啊啊!疼疼疼!松手!我胳膊要断了!” 路潇见状就猜到他打得什么主意了,笑着说了一句。 “冼云泽。” 她抬手拨了下监控,男人也同时举起了手里的咖啡,猛地泼向路潇面门,但那泼出去的咖啡忽然以违背重力的方式飘了起来,一滴也没有碰到路潇,反而扑回男人,给他敷了一层水润的面膜,滚烫的液体堵塞七窍,既让他无法呼吸,也让他看不清、听不见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这层咖啡还不会被手指撕破,不会被衣服吸收,抹不净,擦不掉,纵使他有舌灿莲花的口才,眼下也只能眼冒金星跪地求饶。 稍后电梯到站,叮地一响,路潇摸着企鹅又叫了一声冼云泽,男人脸上的咖啡才落地溅开一片水花。 路潇把监控拨回来,抬腿迈出了电梯。 男人蜷在地上喘了几口粗气,一时无法理解自己的遭遇,许是门外的围观者给了他勇气,他爬起来歇斯底里朝路潇大喊:“你叫什么名字?哪个部门的?我要去告你人身伤害!你等着被开除吧!” 路潇听见他的话,当真站住了,男人吓得立刻缩进了电梯角落里,低着头用余光瞥她。 她摘下工作证上的企鹅,回手把工作证扔到了男人脸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啪:“去啊,我等着你!” 路潇中午带着冼云泽在外面吃了饭,下午时分才回到了特设处,她先回自己的卧室换下拘谨的工作装,然后拎着四杯奶茶走进了办公室。 她身后跟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变形机器人,机器人身上贴满LED灯泡,走路的时候,内置音响还会发出嗡嗡的齿轮运转声,如果仔细观察机器人的脚踝,就能看到商品编码上写着一行小字——适合7~15岁儿童。 机器人满地乱窜,在夸张的“变身——”音效中反复切换着造型,并且开始尝试播放内置的200多首儿歌,路潇镇定地从衣袋里掏出遥控器,关掉了机器人的音响,机器人发现自己突然发不出声音,茫然愣住,变得有些不高兴。 此时办公室里没有开灯,窗帘也全部放了下来,昏暗的房间内架着一台投影仪,北侧墙上挂着一幅投影屏,投影画面大概是个鬼片,当电影特写到恶鬼染满鲜血的脸时,音响中发出了凄厉的惨叫,恐怖氛围恰到好处。 凌阳弋和林川两个人并肩坐在屏幕前的两个懒人沙发上,一人捧着一桶鸡翅吃得十分开心。 米染松挽头发、穿着宽大的T恤,安逸地坐在沙发上,宁兮身穿和她一样花纹的T恤,枕着她的腿蜷身侧躺,也在聚精会神看电影,他压在身下的右手越过左肩,伸到了米染面前,米染正拿着指甲刀替他修整着白玉似的指甲。 凌阳弋回头看了眼路潇,随口问:“面试结果怎么样啊?” 路潇答:“他们不让我当市长,我就拒绝了。” 她给每人分了一杯奶茶,轮到宁兮的时候,却只扔给了他一只买奶茶赠送的鸭子公仔。 宁兮捏了下公仔,鸭子便发出嘎嘎声,他不满意地问:“为什么只有我被差别待遇?” 路潇斜了他一眼:“你要什么?一杯奶茶,不加奶也不加茶?” 宁兮怒视着她,又捏了两下鸭子——嘎嘎! “爪子别乱动!”米染用指甲刀在宁兮头上敲了一下。 于是宁兮丢开鸭子,温顺地把手送回了米染面前。 路潇拿着最后一杯奶茶坐进椅子,从桌下抽出一只大盒子,里面装着粘土、刻刀、丙烯颜料,还有一只已经捏成的人体右手,看比例,是和正常人1:1的大小。 她交叠双腿平搭着旁边林川的椅子,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电影,同时取出一团粘土,粗捏成了人脸的模样,然后按照曾经烛光中的惊鸿一瞥,耐心在黏土上描绘着冼云泽本来的容貌,打算先做个样品。 事实上,这项工作她已经做了好几天,可无论再怎么尝试,手中的泥人都总差着几分神韵,于是她雕了揉,揉了雕,一直到今天都没有成功。 路潇第无数次用雕刀在泥团上刻出眉骨的轮廓,铁器划过,留下一段流畅自然的线条,仿佛只看这道眉骨,观者眼里就能还原出一张清俊的脸。 突然间,办公室后方咚地一响,路潇循声看过去,发现机器人摘下了自己的头,正用手指勾起眼眶抡着玩,砸得地板咚咚响。 路潇忍不住握碎了手里的泥团,然后她深吸一口气,缓和了下心情,又重新把黏土团圆,再次开始雕刻。 没过多久,机器人彻底四分五裂,而后一团白光环绕住了路潇,她对着桌面*上的背包叫了一声冼云泽,人偶就自己从包里拉开拉链,喜悦地跑到了路潇面前。 路潇忙着捏粘土没有理它,它就也从盒子里取出一团粘土,自顾自地搓成了一个人的形状,也许是身体不灵活的缘故,也可能是它的审美本来就有问题,捏出的这只细胳膊细腿儿的火柴人哪儿哪儿都不符合人体结构,好像几根煮粘锅了的面条卷在了一起。 它拖着火柴人跑向路潇,自豪地展示:“我捏的!” 路潇用指背刮了刮它的脸:“和你长的真像!如出一辙!” 人偶听不出她话里的嘲讽之音,还很高兴:“我要用这个身体!” 路潇果然成人之美,对着那团面条说:“冼云泽。” 于是面条扭曲站了起来,它双手双腿一共有四种长度,哪两条都没有办法维持平衡,最后只能三点着地,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移动。 投影屏里,恶鬼如同蜘蛛在天花板上飞速爬行,吓得龙套们四散奔逃;桌面上,泥人也用差不多的姿态跑来跑去,在凌阳弋的义诊策划书上留下一排泥巴印。 它祸害完了凌阳弋的劳动成果,又拎着喂鱼用的干面包虫簌簌滑下桌腿,跑向了沙发上的宁兮。 宁兮见它过来了,马上露出一脸的不耐烦,显然已经预测到了它下一步的行动。 它跳不上沙发,就站在沙发下面往宁兮身上一根根丢面包虫,宁兮伸手弹开它,不出两秒,它又不厌其烦地跑回来,继续往宁兮身上扔面包虫。 宁兮再次把它弹开,同时对路潇喊:“它又开始了!” 路潇才懒得管它,人偶离开自己去缠着别人,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它从垚山回来之后,一直想养一条蛇,我有什么办法?” 宁兮第八次弹开泥人,严肃地纠正:“我不是蛇。” 此时前排的凌阳弋接了个电话,转身对宁兮说:“小蛇,你没开机呀?前楼说他们十分钟后过来送文件。” 宁兮凶恶地瞪向凌阳弋,一时没控制住愤怒,化形的人类双眼不慎显出了原形,寒冰般清透的眼白里呈现出宝蓝色的纺缒形瞳孔,如同两颗高贵的宝石。 泥人看到他蛇一样的线形瞳孔后,更加高兴了,加速往他身上扔面包虫。 宁兮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转换策略,耐心和泥人沟通起来。 “小智障,你有没有发现,这间房间里只有你自己没穿衣服?路潇肯定会嫌弃你丢脸,然后就不喜欢你了。” 泥人闻言环视一周,发现大家的确都穿了衣服,再回忆起它见到的每一个人,似乎也都穿了衣服,最后低头看看自己裸露的泥胚身体,不禁生出一种奇怪的羞耻感。 宁兮顺手拿起旁边米染的手机,解开指纹锁,打开相机。 “我要把你丢人的样子拍下来,你不是喜欢缠着我吗?来呀来呀!” 泥人噌地蹿到椅子腿后面,躲开了手机摄像头,之后想了想,干脆脱离这幅身体回到了人偶上。 人偶跑到路潇耳边小声说:“我不想养蛇了,你明天吃蛇煲吧!” 路潇被它逗笑,一不留神,手里的泥塑又花了一刀。 人偶滑下桌子,哒哒跑回宁兮面前。 宁兮嫌弃地瞥了它一眼。 但是这一次,人偶却没有拿面包虫丢他,而是异常平静地丢下了一句话。 “你们两个的亲子装真好看。” 第45章 翰音于天(3)到底谁才是冷血动物啊…… 宁兮刚才被丢面包虫的时候,也只是不耐烦而已,可此时听到这句风平浪静的话,便犹如被打到了七寸,立刻就炸毛了。 “你说什么!”宁兮刷地坐了起来。 人偶异常警觉,赶在他站起来之前就跑回了路潇身边。 米染无法理解宁兮为什么这么激动,拍了拍他的后背,火上浇油般劝解:“干嘛生气呀?你买的这两件衣服是挺好看呀!我很喜欢呢!” 听到米染这么说,宁兮再次气得露出蛇瞳,也不管人偶了。 “你觉得这是亲——”宁兮咬了下牙,根本说不出这个词,他愤怒地朝米染伸手,“你把衣服还给我!” 米染茫然不解:“为什么?” 宁兮脸上挂霜,当场脱下上衣扔进垃圾桶,然后赤裸着上身,摔门回了自己的房间。 路潇瞪了一眼始作俑者,人偶对她扭了扭身体,丝毫没有感到愧疚。 风暴核心的米染却没怎么当回事,反正宁兮不是第一次发神经了,一般情况下,最多两个小时他就会主动贴回当作无事发生过,她想,这可能就是冷血动物的先天不足吧…… 米染自然地拿起奶茶喝了起来,甚至有闲心和大家聊天:“我大儿子最近越来越莫名其妙了,可能是到叛逆期了,他这个物种的叛逆期到底要持续多久啊?” 林川深思熟虑说:“按照人类的年龄换算,大概要30年吧?” 凌阳弋不同意他的观点:“我觉得应该把从蛇到龙看成一个连续的过程,这样算的话,宁兮的叛逆期至少也要持续100年。” 米染咆哮道:“弄死我吧!我还要忍他一百年?” 三个人认真地讨论着宁兮的叛逆期还要持续多久,以及青年少期的蛟需不需要补钙以促进骨骼发育等现实问题。 路潇听着他们漫无边际的聊天内容,简直不知说什么好,所以在座诸位里除了她和冼云泽,竟然没有一个脑回路正常的人意识到宁兮生气的真正原因吗?她现在真的有点儿同情宁兮了,到底谁才是冷血动物啊? 这个话题并未持续多久。 稍后,办公室里突然生出一股无来由的血腥气味,滋滋几声后,室内所有电器一起断电了。 只有投影仪仍在工作。 电影画面停留于尾声,制作人员名单卡碟了似的一遍遍滚过,音响中的音乐越来越诡异,最后谢幕名单扭曲变形,变成了满屏血淋淋的诅咒,血液沿着投影屏真实地流淌到了办公室的地上,与此同时,一只鬼手也伸出了屏幕。 投影屏外,米染安逸地给自己修着指甲,路潇继续捏着泥胚,凌阳弋淡定喝着奶茶,而林川则往嘴里塞了一把爆米花,无不惊喜地说:“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见到这几位的表现,刚爬出屏幕的鬼有些不知从何下手。 往常它搞线下活动的时候,屋子里的人都会一哄而散,自然拉开远近,它就从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开始,一个一个把目击者们杀掉,而这几个人却表现得如此淡定,一些对它视而不见,另一些甚至满目期待。 尤其是站在路潇腿上的人偶,竟然指着恶鬼兴奋地说:“我可以养一只鬼吗?” 路潇架起它的双臂,转向沙发上的米染:“乖,咱们不是有米米了吗?” 米染听闻此言,目光一厉,当即警告说:“小路潇!它要是敢用面包虫丢我,咱们明天就开始学习八十万条入门符咒!” 路潇马上把人偶转了回来,安抚地摸了摸它的头:“不养了不养了,这个物种太凶了!” 另一边,选择障碍症的恶鬼也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目标,虽然林川像课堂上急于发言的小学生一样高举右手,急切地喊着“选我选我”,可恶鬼仍然把这个机会留给了他旁边咕噜咕噜嘬珍珠的凌阳弋。 林川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努力一下,于是侧着身体挡在凌阳弋前面,几乎把手戳到了恶鬼的脸上:“选我选我选我——” 恶鬼没见过这种新奇玩意儿,犹豫了一秒,冷淡地绕过了这个神经病。 林川失望地哼唧一声,放下奶茶站起身,跑去找米染打闹了。 虽然无人在意,但恶鬼还是苦苦维持着自己恐怖的形象,四肢着地,像螳螂一样爬向凌阳弋,当距离他还有半米之时,恶鬼周围的地面上突然长出了一圈尖锐的荆棘。 恶鬼没有□□,自然不畏惧疼痛,冒着荆棘继续往前爬,结果这些棘刺竟然能够接触到它的灵体,荆棘似有灵魂般主动缠绕住它,它越是挣扎,就缠得越紧,尖刺如饥渴的蚂蝗一样吸食起恶鬼的灵息。 凌阳弋伸手拍了拍恶鬼的头顶:“当年杀害你的凶手已经得到了惩罚,传播你遇害录像的人也付出了代价,是时候放下了,去吧!” 恶鬼渐渐被荆棘吸食殆尽,化为虚无,而威胁消失之后,荆棘丛也原地消失了。 凌阳弋浑若无事地撑了个懒腰,他举起双臂的时候,背后领口往下挪了一寸,于是路潇发现他脖子后面有一个很不起眼的花瓣形纹身。 那个纹身的位置和路潇颈后的山峦非常接近,大小也十分相似,而且图案都没有纹身的匠气感,仿佛是天生的胎记一样,她得到这枚纹身是因为被林川暗算了,不幸和垚山山神订立一个歹毒的誓约,那么凌阳弋……他也和谁订下过誓约吗? 不待路潇看仔细那枚花瓣,林川忽然叫了声她的名字:“小路潇,前楼不是说要来送文件吗?你去叫一下副组吧!” “好!”路潇应声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但她的心里却还想着凌阳弋颈后的花瓣,林川跟她解释过,向自然之灵发下誓言,便能根据誓约轻重获得与见证者对应的能力,她的誓约跟开玩笑一样,当然没获得肉眼可见的能力。 那么凌阳弋呢? 如果他役使植物的能力不是自有的,而是源自那个誓约,那他究竟发了什么重誓?竟然能得到如此强大的庇护?又或者他到底是什么身份,才有资格发下这种重誓? 而且有些事她早就想不通了——宁兮论资排辈,身份在本世拔尖儿,他身边还有一个上古祭司的巫神,一个掌控万里河山的山神,三个货真价实的神仙专门攒了这么个部门,其实也只是想让凌阳弋有个体验生活的地方而已。 换句话讲,他们下界只是为了陪凌阳弋玩玩。 可要说凌阳弋身份特殊嘛,日常相处时,其他三人却从未对凌阳弋另眼相看,祸害起他来也毫不手软。 路潇摇了摇头,搞不懂其中的关系。 她回忆着宁兮的样貌打开办公室的门,眼前呈现出一条幽邃的洞穴。 洞穴内干燥而寒冷,灰色的岩壁上点缀着零星的黄白色荧光石,如同一盏盏小夜灯,这里的空间宽敞到可以并驾通过八架火车,前后都望不见尽头,要说有什么独特之处,大概就是石壁上那些惨烈的抓痕了,也许会让人误以为这里关了两万多条血统纯正的哈士奇。 路潇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一只长逾千丈的银蛟把自己拧成了螺丝,正来劲儿地表演死亡翻滚,四只爪子如同旋刀,给石壁加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抓痕,空气里碎石乱飞,呛得她咳了一声。 银蛟感知到人类的气息,突然停了下来,四脚着地的趴着,尾巴一直延伸进了深不可窥的曲折黑暗里。 它的身躯如此庞大,即便这般广阔的洞穴,也只是刚好够容纳它而已。银蛟的身躯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由首到尾覆满白玉般温润剔透的鳞片,全身上下白得看不到一点杂色,只有睁开眼睛的时候,才会露出一双宝石蓝的明瞳,漂亮的虹膜随光线舒敛,宛如盛满水的蓝色琉璃碗里浸没了一朵蓝色重瓣月季。 这是路潇第一次近距离直面宁兮的本体。 的确有点震撼。 如果她有这么一个大儿子……不对……这么一个宠物……好像也不对……总之就是这么一个东西的话,肯定也会很自豪吧? 银蛟眄了一眼路潇,再次耷拉下眼皮,还发出了宁兮的声音。 “别烦我。” 路潇大胆靠近,摸了摸它的下巴,蛟的鳞片果然有着玉石般的质地,却比玉石更加坚韧,而且触感冰凉如山泉,怪不得米染说夏天的时候喜欢靠着它睡,这难道不就是一张天然凉席吗? “前楼一会过来交任务,你不去看看吗?” “让林川去。” 路潇又好奇地敲了敲银蛟的尖爪,听到了叩击玻璃般的声音。 她继续说:“你躲在这里挠墙有什么用?米染也不会知道你想什么。” 银蛟瞬间睁开了眼睛,连蓝瞳都舒张成了圆形,嘴硬道:“我什么都没想!” “行行行,你什么都没想,那你和米染好好相处,等她以后给你找个继父,你们一家三口就好好过吧!” 银蛟看向她的瞳孔再次变成了纺缒形。 路潇笑嘻嘻:“你们门派又不修无情无欲,她喜欢上别人很正常吧?你用这种眼神看我干嘛?你们门派没有恋爱自由吗” 银蛟向上翻了个白眼:“滚出去。” “拜托,成熟点好不好?你现在这样阴晴不定、举止乖张,真挺像叛逆期专门和家长对着干的问题儿童,说不定她会觉得你性格偏差是因为缺乏父爱,加快进程给你找个爹————” 银蛟鼓了下腮,吐出一小口气,洞穴内便忽然卷起十级狂风,幸好路潇手疾眼快抓住了银蛟的长须,人偶也第一时间抱住了路潇的腿,两个小家伙才勉强没被吹走。 风声止息,路潇落回地面,转身逃向门口:“哼!那你就等着当一辈子单身狗吧!” 挂在她腿上的人偶被一起带走了,临出门时突然回头,朝着银蛟大声叫:“汪汪汪!” 飓风瞬间袭来,路潇忙跳出门外顺便带上了门。 第46章 翰音于天(4)天鹰赤火螺旋大宝剑…… 门外是洋楼二楼走廊,路潇顺着栏杆望下去,看见林川和米染两个人坐在一楼沙发上,正在和接洽人攀谈。 接洽人手里拿着一只文件夹,絮絮地说:“你知道的,这些案件我们基本不会深究,案情记录你们随便写写我们就存档,但你们也不能太过分吧?” 路潇拎起人偶放到肩上,走下楼靠在沙发旁边,听着接洽人念出文件夹里的案情记录。 “……那长眉老者双手掐诀,低声念了一句咒语,刹那间狂风大作,百兽齐喑,咒语既成,天地为之变色,日月为之动容,不料他竟然使出了一招失传已久的玲珑璇玑九天蚀骨大法……” 林川靠着沙发,挑起眼睛看天花板,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我暗吸一口冷气,没想到这老者竟然已经达到了斗转涅槃血冥功的第六重境界!不过他怎知我得到白魂灵珠之后,已经达到了血冥功的第七重境界,我冷笑一声,从随身空间里取出了自己的天鹰赤火螺旋大宝剑……” 路潇听到这里,笑得重心不稳,歪头倒进米染怀里,两个女孩抱在一起笑得花枝乱颤,室内顿时充满了欢声笑语。 米染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林川的手臂:“你的天鹰赤火螺旋大宝剑呢?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界啊!” 林川拨开她的手,怒斥道:“笑什么笑!谁让你们都不愿意写案件记录的!我费心思给你们编就不错了好吗?” 接洽人唉声叹气:“其实知道你们不会完全如实记录,隐去一些真相也没有问题,但你这个记录——我随便复制一段上网一搜,就搜到一本玄幻小说,你的案件记录根本是从人家的最新章节里摘取的好吗?哎?不对,可你报告的递交时间比它的更新时间还早,难道这个作者其实是——” 林川飞身捂住了接洽人的嘴:“行了行了,快闭上你的嘴吧!明天再给你补一份记录!你不是来交接任务的吗?赶快说正事儿!” 接洽人从他的魔爪下挣脱出来,拿出了第二只文件夹:“对,有新任务,你们准备去一趟栗城吧!还有,路主管,主任让你去一下。” 路潇登上准备开往栗城的专机,一眼就看见了重新贴到米染旁边的宁兮,不禁暗暗摇头,距离宁兮刚才发火根本还不到半个小时好吧?转眼就当成无事发生过?这家伙简直比冼云泽还好哄! 她找了个空位坐下,便听见后排的林川正对着电话说:“你相信我,窑炉里求救的那个东西不是人,人在里面烧8个小时早就成碳了,你心理上受不了的话,可以给自己买一副隔音耳塞。” 他挂断电话,后仰靠着椅背,伸腿蹬了蹬路潇的座椅。 “刚才江姨单独找你聊什么呢?” “我上午去市政厅遇到有人耍流氓,顺手拾了他一顿,他去警察局报案,一进去就被人脸识别认出是最近流窜于各个小区偷女鞋的通缉犯,太搞笑了,警察那边录入笔录时候,我的名字触发了安全局警报,刚才主任就是过来和我说一声,那个人是城市绿化工程的一个承包商,现在市政厅已经取消和他的合作了。哦,他还去网上挂我——”路潇说到这里忍不住笑,“结果发不出去,因为我有五个精通网络的好朋友,不仅会劫持数据流,还特别擅长顺着网线爬到别人家COS贞子,他未来的监狱生活一定会很刺激。” 林川不解:“为什么?他的收入应该买得起鞋子啊?” “不是,他们这种人喜——”路潇戛然息声,朝后摆摆手,“小孩别问。” 路潇对林川解释自己为什么来晚了的时候,人偶就顺着桌板爬到了前排椅背上方,前后摆动手臂蓄足了力,然后重重朝前一跳。 躺在前排的凌阳弋突然睁眼抓住人偶,扔回给了路潇。 “管好你的智障!” 凌阳弋平时不出任务,这次跟随他们去栗城,其实是为了给上一个案子收尾。 路潇亲历了同安的回忆,得知那些隐士是从一位青羽仙人处得到了贡榕的种子,才酿成了六百年间的种种灾厄,归根结底,一切的始作俑者其实是这位青羽仙人。 当路潇把详情告知众人后,凌阳弋却跟她说既然始作俑者是青羽,那就不必追究祸首了。 路潇一听便来气了,这个祸害害死了那么多人,怎么能不抓呢?这世道还有没有公平和正义了?结果凌阳弋跟她说,青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上古族裔。 他们人人自称青羽,独来独往,还都具有异乎常人的灵气,知晓种种奇门术数。不过青羽最奇妙的地方,在于他们天然有种自毁的欲望,从不修长寿,所以六百年前送给隐士们贡榕种子的青羽仙人,现在肯定埋到地下烂得渣都不剩了。 “你要是十分想给他正义的审判,我倒是能托人帮你打听一下他的坟墓在哪儿,不过你可能要用筛子把他的骨头渣从烂木头里筛出来了”——凌阳弋当时拍着路潇的肩膀,和她说了如上一段话。 虽然祸首已死,但六百年间的无端灾祸总要有个说法,这件事宁兮做不到,上陶也做不到,因为青羽一族没有生欲,属于那种“你要是杀了我我就真心实意谢谢你全家还给你比小心心”的人,根本无法用常人的思维沟通。 好在这群神经病也有天敌。 凌阳弋此行就是去向青羽一族询问这件事的。 但这件工作并不急于一时,所以五个人下飞机后,还是先来到了栗瓷烧窑遗址。 栗城滨海,是一座闻名遐迩的旅游城市,这里每年有半数的时间都是晴天,所以又被称为日光城。 最难能可贵的是,栗城之美并非空中楼阁,它怀抱里曾诞生过无数的艺术家与音乐家,早在旅游业成为这座城市的支柱之前,它就曾以陶瓷闻名于世,它所产出的瓷器统称栗瓷,代表作今日仍在国家博物馆里担当镇馆重任。 栗窑遗址位于栗河河滩上,规划为开放景点,谁都能随进随出,遗址内包括大大小小上百个烧窑,经过经年累月的高温烧烤和粘土挖掘,这里已经鲜有植被,取而代之的是厚厚的一层碎瓷,那些形状各异的烧窑便建造在无数碎瓷上,造型都极富艺术感。 而这个普通的早上,遗址却被警戒线和遮挡板团团围住,现场还专门布置了干扰器,防止河边景区的无人机误入,本地警察都留在警戒线外阻挡游客,遗址内只剩下几名安全局的官员。 栗城安全局的接洽人苦着脸蹲在一处形若玉瓶的黄土窑洞前,蹙眉看着洞口上方袅袅的烟。 窑内火势正旺,中心温度高达上千度,连周围的空气都被烧热了,附近诸人无不汗流浃背,然而他们却还能听到窑洞内传出凄厉的惨叫声,这声音已经叫了整整一天了。 路潇等人到达现场的时候,玉瓶形烧窑内的惨叫声还未终止。 那声音无比凄厉:“救命!好热!放我出去!啊!救救我!” 接洽人好不容易盼来了他们,立刻开始吐苦水。 “这人趁着半夜,从没有监控的小路步行穿过栅栏,把自己封进窑洞里,也不知怎么就点起了火,这都在里面烧了一天了,你听听还叫呢!我们查了周边道路监控,还动用了警犬,没用,一点用没有,不知道里面是谁。这事正好发生在栗城最热门的景点里,目击者成百上千,音频和视频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风波过去我怎么和公众解释啊?” 路潇搭着接洽人的肩膀,好心地安慰:“回头特设处会帮你想办法的,他们想象力可丰富了,绝对能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另一边,宁兮围着窑洞转了一圈,然后说:“所有人撤到100米之外。” 等到本地安全局的人离开后,宁兮指着窑洞吐出两个字:“黑蚇。” 黑蚇是一种古老的物种,它大部分时间都没有实体,必须寄生在人的生命里,以人的时间为食,而且这种生物对饮食十分挑剔。它最喜欢那些活力充沛的时间,例如你发展个人爱好的时间、聚会享乐的时间、追求爱情的时间,其次会选择你工作学习的时间、陪伴家人的时间、放松发呆的时间,最后别无他选,也会吞噬掉你睡觉的时间、维持生存必需的吃喝拉撒的时间。 随着每一步的进展,被寄生的人会逐步放弃个人爱好,放弃外出娱乐,放弃工作学习,远离自己的朋友和家人,渐渐割舍自己的一切人际关系,切断自己与社会的连接,当被寄生者彻底被世界遗忘之时,黑蚇就会用尽最后的时间来完成自己的繁衍。 黑蚇需要在1000度以上的高温中繁殖,所以最后一步,被寄生者会在封闭环境中自焚。新生的黑蚇于烈火中诞生后,将不停地发出凄惨的叫声,引诱被寄生者的同类打开封闭环境,若有可怜虫受到蛊惑,打开了火窑,新生的黑蚇就会寄生于他,开始新一轮的繁衍。而黑蚇从诞生到寄生、在火窑中不停惨叫的这段期间,也是它一生中唯一拥有实体的片刻。 “最后一只黑蚇已经被诛杀几万年了,本世不该有它的身影,那这只是从哪来的?”宁兮疑惑地想了一会儿,之后对林川摆了下手。 林川抬起手,黑伞出现在掌中,他用伞尖戳了下炉火正旺的瓷窑。 “我要开奖了!” 听到他这么说,米染便浮出灵体,黑色的雾气笼罩住全身,宁兮垂下右手,骨鞭盘绕手臂,鞭梢如蛇头探出,路潇看见他们的动作,觉得情况可能有点严重,特别想躲到安全线外,但又不好意思独自开溜,她看了看同为人类的凌阳弋,想搭个伴一起跑,结果那家伙不知什么时候拿出了一把褐色的木叶折扇,她实在没办法,偷偷弯腰捡起了一根遗落的木柴。 林川突然用伞尖刺破了烧窑。 第47章 翰音于天(5)我不喜欢小鸟了。…… 黑伞在窑壁上戳出了一个小指粗细的孔洞,密闭空间内的尖叫声戛然而止,随后一团人头大小的黑色物体泄气般从孔隙中挤了出来,射向离它最近的林川。 林川瞬间张开伞,屏退了黑影,它一击不中,转而又撞向林川旁边的凌阳弋,但黑影碰触到凌阳弋脸颊的一刹,他突然甩开木扇遮住面庞,黑影撞上扇面,迸开大团细碎的花瓣,仿佛撞碎了一架蔷薇花。 屡屡受挫的黑影锲而不舍,借着折扇的推力跳向宁兮,不出意外地被鞭梢啄飞,它随即折回,转攻米染,可惜无法突破灵强大的力场,黑影别无他选,最后飞向路潇,结果还是被木柴抽了回来。 那团东西走投无路,只能选择冲向警戒线外的人群。 但这个距离超过了黑影的移动极限,它飞出十丈之后,突然脱力坠落,还跟篮球一样弹了弹。 这一切都发生于电光石火之间,黑影的五次攻击快得像一束手电光在五面镜子间折射,刚才若有普通人在场,只怕没看清状况就被寄生了。 几个人收起家伙,走向坠落的黑蚇。 黑蚇本体大如篮球,仿佛一团纠缠不清的黑发,超过寄生期后,黑蚇开始迅速死亡,那些纠缠不清的“发丝”争先恐后从本体中挣脱出来,撒了盐的蚯蚓般蠕散,很快成为一地凌乱的“发丝”,静止不动了。 路潇用足尖捻动几下发丝:“死透了吗?” 宁兮回答:“黑蚇幼体只有刹那的寿命,你看清它形象的时候,它就已经死了。” 路潇身后的背包动了动,人偶抱着她的脖子爬出来,和她咬耳朵:“我可以养——” 不等它说完,路潇果断捂住它的嘴:“不,你不可以养。” 人偶用手指绕着路潇的发梢,恋恋不舍地看着地上的黑蚇。 结果路潇这次也照单全收了它的失落。 她忽然下定决心,不能这样下去了! 自从冼云泽学会说话以来,见到什么都想养,小至蚂蚁,大至恐龙,之前路过幼儿园的时候,它甚至还想捕捉一只人类幼崽,而路潇这人太好说话,只要能办到的事她都不会拒绝,如今洋楼前院蓄养的动物丰富到可以开家动物园了。 并且这段时间,宁兮给路潇规划了相当充实的术数课程,在米染的严格监督下,她当前的学习强度不亚于高考冲刺,已经十分想死,而每天死去活来之余,还要抽出大量时间照顾冼云泽带回来的动物,就算她脾气再好也快崩溃了。 路潇暗暗斟酌对策时,宁兮喊了一声接洽人,让他们过来说话。 “黑蚇是群居动物,我怀疑栗城不止有一只黑蚇,你记得留几个人在这儿看着,如果发现鬼鬼祟祟的人乱钻窑洞,都给我抓起来。” 接洽人为难道:“可这里是景区啊!鬼鬼祟祟的人多了去了,我们怎么才能确定谁被寄生了?” “这个简单。”宁兮踢了踢地上的“碎发”,“黑蚇的胆子特别小,你把这个扫起来收好,拿去给他们看,被附身的人看见同类的尸体,肯定吓得抽风,然后只要给附身的人吃点这东西,他们体内的黑蚇自然就被吓死了。” 接洽人点头答应,又问了一句:“那你们不一起来吗?” 宁兮面无表情地回答:“这种事又没有技术含量,我们去干嘛?站在旁边给你鼓掌?” “那也可以呀!”接洽人嘀咕一句,跑去警戒线外找袋子了。 林川忽然问:“栗城是青羽的地盘,这件事说不定和他们有关,要不要先打个招呼?” 宁兮闻言看向凌阳弋:“联系上青羽了吗?” 凌阳弋笑笑:“我需要主动找他们吗?他们知道我在这儿,当来觐见我。” 觐见,这话说的可真不可够客气。 路潇没怎么纠结他的用词,而是疑惑地追问:“既然青羽这么喜欢死,为什么还没有灭绝呢?这不科学啊!” 凌阳弋解释:“青羽只是一群信守承诺的人,这和想死有着本质的区别,如果你试着站在他们的角度思考,说不定也和他们一样——” 米染不等他说完,马上用两只手紧紧捂住了路潇的耳朵,并伸腿踢了凌阳弋一脚:“滚开脏东西!小路潇乖,不要听不要听,当心被他洗脑了,巴拉巴拉,邪灵退散,妖魔鬼怪快走开!” 凌阳弋耸了耸肩,没再继续说下去。 路潇现在意识到宁兮他们和凌阳弋其实不是一个体系的。 宁兮、米染、林川归属上陶,门庭广大,有钱有势,由古至今流传的诸多神踪仙迹,凡有据可考者,全部与其有关,上陶的术数和功法虽然广博深奥,但都有循序渐进的修行法门,可以说是世间众生解脱得道的唯一出路,而且是一条光明大道。凌阳弋及青羽,则属于另一种更难以言喻的体系,他们的能力源自血脉,无需传授,生来便与世间众生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但他们的目的却隐秘且不可理喻,甚至*因为和人类的思维差距太大,让人不仅生出一种恐怖谷效应。 米染不想让路潇知道凌阳弋的事情,与其说是隐瞒,倒不如说是保护,便如同家长不想让年幼的孩子太早见识到社会的阴暗面一样。 路潇顺势抱住米染,脑袋在她温柔的肩颈上拱了拱,嬉笑着混过了这个话题。 宁兮等接洽人收集完黑蚇,便微微嗅了嗅,然后径直钻过栅栏,走进景区右边一条本地人踩踏出来的隐秘小路,其余人见状也忙跟了上去。 队伍末尾的路潇问身前的林川:“他要带咱们去哪儿?” 林川回答地理所当然:“追踪死者的路经啊!” 路潇疑惑地问:“怎么可能?不是说警犬都嗅不到死者的足迹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林川带着优越感介绍道,“蛇的嗅觉特别敏锐,尤其是副组那种已经灭绝的白蟒,甚至可以探测出兔子两天前从草地上跑过的路线,可惜冷血动物没办法驯化,而且人类祖先又怕蛇,要不然哪儿还有狗什么事——” 林川正侃侃而谈,突然感受到一股冰冷的视线盯住了自己的脑门儿,他即刻改口。 “当然,我就打个比方,咱们副组可是优雅高贵的蛟,比蛇还强至少一万倍,两者根本就没有可比性。”——林川在挨揍的边缘挽救了自己的生命。 一行人穿过树林时,道边草丛中突然传来一阵啾啾的鸣叫声,路潇停下脚步,弯腰拨开草丛,意外看见了一只被草环绊住脚的麻雀,这只丁点儿大的小东西一看就才离巢不久,一见人先把自己吓得缩成一团,好像一只圆滚滚的核桃。 站在背包里的人偶敲了敲她的后背,柔声说:“我能养它吗?” “能!当然能!”路潇居然答应得如此痛快,她掐断草根,捧起麻雀,满目怜爱地摸着麻雀的头,“它这么可爱,毛茸茸的,叫声又好听,当然能养啦!我们把它带回家好不好?” 人偶把手臂伸过她的肩膀,也学着她的样子摸了下麻雀:“好呀!” 路潇继续欣喜地说:“这个小家伙越看越可爱,你看它的眼睛,简直比你还要亮,它的声音比你还要好听,它还有你没有的羽毛,怎么办?我真是太喜欢它了!我们给它起名叫小可爱吧,以后除了它,谁也不能叫小可爱!等我回到家,就亲手给它编一个大大的笼子,睡觉时让它躺在我的枕边,我每天早晨都要和它说早安,还要亲亲它,以后出门也都带着它……” 人偶簌簌爬上她的肩膀坐好,对麻雀张开双臂,乖巧地说:“我也想抱抱它。” 路潇把麻雀捧给人偶,它立刻解开草环放飞了这只可怜的小家伙。 路潇还故作惊讶地向空气里抓了下:“呀!你怎么把它放跑了?” 人偶温柔地辩解:“我没有拿住。” 路潇叹了口气,做出一副懊恼的样子:“唉,那怎么办?要不然我再给你买一只吧?” 人偶果断拒绝:“不买了,我不喜欢小鸟了。” 路潇抿住笑意,捏了下人偶荡来荡去的小鞋子,紧跑两步追上已经走远的队伍。 几人追随宁兮走出这片荒僻的草地,来到了半山之隔的公路旁。 宁兮寻索一番,在公路下的排水沟里找到了被树枝遮起来的山地车,车子是名牌,自带唯一编号,接洽人当场给供应商打了个电话,通过付款银行卡调出了这辆车的购买者信息。 车主叫刘苗,曾经营过一家小型贸易公司,大概两年前,刘苗突然性格大变,经诊断为重度抑郁症,其公司业绩因之屡屡下滑,一年后公司倒闭,她就渐渐不再和旧日好友联络了,起初朋友也为她想过很多办法,尝试过很多治疗方案,结果都毫无效果,截至接洽人打给刘苗的前员工询问她的住址时,已经有近半年无人知晓她的近况了。 几人不再犹豫,按照地址找到了位于城市中心的高层住宅区,门铃无人应答,他们便知道家里不可能有活人了,于是不等物业来开门,直接破坏门锁闯了进去。 刘苗的家不知多久没有打扫过,电视遥控器与电脑键盘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地面上还踩出了一条连通卫生间、大门与卧床的灰迹,可见刘苗死亡之前,便过着睡觉、上厕所、点外卖这样三点一线的生活,不仅很久没有走出这扇门,甚至都没有踩过家里其他地方的地板。 路潇环顾客厅中大大小小的木雕,问接洽人:“刘苗很有钱吗?” “她之前做过点小生意,后来公司倒闭了,从资产清算看,她那时应该不是很有钱。” “结果破产后的她反而在这个高档小区买下了最贵的顶层复式。”路潇环视客厅,随意叩击着其中一座木雕,对宁兮他们说,“你们可能不太理解人类的收藏癖,这种档次的阴沉木,少说也要价值百万,这一屋子的阴沉木加在一起,足够她吃喝玩乐三代人,她哪来的路子搞到这么多阴沉木?” 第48章 翰音于天(6)(7)长得好看的人有…… “人类的爱好真是难以理解,你们收藏烂木头做什么?”宁兮略显厌恶地捂住口鼻,“而且你们没闻到屋子里充满了黑蚇的味道吗?” 其他人都没有他一样灵敏的嗅觉,自然感觉不到这些。 宁兮捻了下手指,蛇骨一样的长鞭游动到他掌中,他握着一尺余长的鞭梢,依次敲碎了其中四块乌木,只见这些昂贵的木雕中心,无一例外都有着奇怪的空洞,而木雕下方隐秘的位置,也都有一条手钻钻出来的、被刻意磨平的铅笔芯粗细的小洞,这无疑就是黑蚇曾寄生过的证据了。 路潇说:“根据乌木的形成条件推算,这些黑蚇肯定都是上万甚至上百万年前幸存下来的,她可能找到了一处原始深林遗迹。” 宁兮打开窗子,站在窗边透着气:“刘苗搞到了这些会叫的木头后,不可能直接售卖,所以摸索出了钻孔释放声音的方法,但她应该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所以现在究竟有多少只黑蚇流落在外,恐怕也难以计数。” 接洽人看着这些价值数亿的木头,询问道:“这些东西还有危险吗?我好像没听见它们还有声音。” 宁兮答:“黑蚇在蛹中是不死的,但它需要外力来打破蛹,所以它会模仿前任寄生者的声音求救。它寄生在人的身上,就会模仿人类的惨叫,寄生在鸟的身上,就会模仿鸟类的啼鸣,以此吸引被寄生者的同类或者天敌的注意。但要注意,如果它寄生在鱼类、贝类、虫子这些不会发声的动物身上,那什么时候被释放出来,恐怕就要看运气了。” 接洽人沉思后说:“那我把它们灌上水泥,找条船沉进深海去。” 路潇暗暗倒吸一口冷气,仿佛看见了他们把一集装箱的钞票扬进大海的画面。 宁兮点头:“很好,你再查一下刘苗的邻居们有没有被寄生。” 这个高档小区人员密集,如果刘苗在这个地方释放黑蚇,一定会造成大范围的感染,但安全局的特工借口防疫检查走访了这栋楼后,却没有发现被寄生者,也没有邻居反应曾听见过奇怪的声音,所以她一定在其他地方储存过这些乌木,并释放了黑蚇。 特工调取了小区出入记录,逐一排查过后,发现刘苗的贸易公司倒闭前三个月,其公司牌照的货车曾密集往返于码头仓库和刘苗家,与邻居回忆中乌木运来的时间相吻合。 他们立刻就决定去这家码头仓库看一看。 栗城河网密布,水运发达,有着依赖水路运输的传统,但随着公路网日趋完善,货运码头便渐渐衰落,一年更比一年不景气,尤其是刘苗租赁的这个货运码头,更因为与运河游览路线重合,去年起被限制了运输吨位,到如今荒草凋敝,几乎没什么人了。 仓库管理员是位白发老汉,宁兮几人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着折叠凳,戴着太阳帽,端着大茶缸,撑着遮阳伞,一边用手机听着戏剧,一边悠哉悠哉地钓鱼,身边还蹲着几只等加餐的小野猫,看到他摇头晃脑、自得其乐的样子,就能确认这人肯定没被黑蚇寄生。 见到客来,野猫一哄而散,仓库管理员把鱼竿放到架子上,忙不迭地站起来应付众人。 “上个仓库管理员两周前突然失踪,亲戚才给我介绍了这份工作,两年之前的事情我还真不了解,不过我可以帮你们查查存底。” 两周前失踪?宁兮看了接洽人一眼,后者点点头,心底记下了这个人,随后管理员领着他们去往旁边的铁皮小屋翻阅存档。 路潇觉得那屋子里装不了几个人,不少自己一个,便留在原地蹲下来观察鱼篓。 鱼篓是铁丝和防水布做的,四四方方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半的水,这人垂钓的技术可真不怎么样,鱼篓里只有两三条不到一指长的杂鱼,根本不值得开一次伙。 路潇扫了一圈,确认四下无人,突然做出一副发现新大陆的样子,指着鱼篓说:“哇!这条小鱼真可爱!” 这句话仿佛踩到了人偶的尾巴,它刷地拉开背包爬了出来:“让我看看!” 路潇指着其中一尾鱼,夹着嗓子发出赞叹声。 “看看这条黑色的小鱼,多漂亮,我们把它带回家吧!我要给它起名叫做小宝贝,然后把鱼缸放到我的床头柜上,这样我每天起床第一眼就能看见它啦!它一定很乖,我一叫它小宝贝,它就翻水花给我看!它要是喜欢你的话,你可以每天挖蚯蚓给它吃,但它要是不喜欢你的话,你就只能去别的房间睡了。” 人偶闻言跳到了地上,愉快地把鱼筐踢进了水里,几尾鱼立刻游散了。 路潇明知故问:“你干嘛呀?” 人偶乖巧地说:“小鱼回家啦!” 路潇把人偶放回背包,从水里捞出鱼篓后,宁兮等人也正好走出了铁皮屋。 她不好意思对管理员说:“对不起啊,我看这些小鱼挺好玩的,不小心把你的鱼篓弄翻了。” “哎呀,没事儿,我钓着玩儿的!钓上来也都喂小猫吃了!喜欢鱼啊?来来来!拿着拿着!”管理员乐呵呵地从墙上摘下一串自己晒的小鱼干,非要塞给路潇——这条马莲叶上串着二十几手指长的小鱼,估计是他半年的工作量了。 路潇猫口夺鱼,拿着小鱼干回到车上,驶离了码头。 人偶坐在路潇的腿上,一下下摸着她手里的咸鱼串,很认真地提建议:“你看这些小鱼干多可爱,你可以把它们挂在床头,给它们起名字叫小宝贝,就不要养别的了。” 路潇看着它一本正经的样子,暗暗发笑:“我的宝贝小鱼干?” 人偶回味了一下她的语气,感觉宝贝后面只要不是连着自己都不太行,于是突然把小鱼干扔向了前排的宁兮:“还是喂蛇吧!” 宁兮闪身躲开,小鱼干顺着挡风玻璃滑到了仪表盘上。 宁兮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路潇:“前任仓库管理员在这个岗位干了一辈子,两年前,也就是乌木刚刚运来的时候,他曾记录那四间仓库里有奇怪的声音,不过他并没有仓库的钥匙,所以只能向上汇报了这件事,刘苗接到反馈的第二天,派人来忙活过一阵,然后那声音就消失了,可以推测,刘苗肯定是那个时候释放了黑蚇。前任管理员两周前突然失踪,很可能是一位黑蚇受害人。” 路潇问:“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这批木头是通过海船运输进码头的,刘苗很可能是在海上找到了这批东西,我已经让林川带着组长去查她雇佣过的船只航线了,眼下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先去刘苗的公司看看,如果帮她处置乌木的人果然是她的员工,那么这些人很可能也被寄生了。“ “可是她的公司不是已经破产了吗?” “公司虽然已经注销了,但内部还有很多货物没来得及清理,10个月前,她的公司厂址突发火灾,有员工在此次事故中死亡,我想这次火灾很可能也与黑蚇有关。” 刘苗的贸易公司与一家小型化工厂毗邻,大火发生的时候,化工厂亦受到波及,造成了大量有毒原材料泄漏,这片土地位于郊区,地价很低,所以受害企业宁愿转移厂址,也不愿投入大笔资金清理现场,如今这几栋受灾建筑都被铁丝网团团围住,插着有毒标识,只等待有毒物质自然降解。 且自火灾以来,当地便有传闻,说是这片废墟困住了死者的灵魂,因为夜幕降临之后,烧毁的大楼内经常能听见鬼魂的惨叫,拜有毒物质和闹鬼传闻的双重影响,普通人对该区域避若蛇蝎,从不在附近逗留。 他们的车停在了厂房外,路潇下车前专门捡回了小鱼干,放进密封袋卷好,装进了包里。 如今这片土地的所有者——也就是当地村委代表,接到通知后也来到了现场,他要求安全局官员进入厂区前签署一份责任豁免书,声明进入者已了解厂区内的实际情况,如因有毒物质泄漏造成任何人身伤害,村委概不负责。 宁兮接过责任豁免书,刷刷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人偶拢住路潇的耳朵,小声问:“什么叫签字呀?” 路潇告诉它:“就是写名字,写过名字就要负责。” 人偶歪了下头,若有所思。 经过一年时间的搁置,现场的有毒物质已被降解大半,化学测量显示厂区外围的有害气体浓度不足以严重损伤人体,但考虑到核心区域或许还有更多毒物残留,米染和路潇两人谨慎地穿上了防化服,不过宁兮并没有穿防化服,以他本体的大小,就算把苯合成物当水喝,应该也没什么感觉。 三个人进入刘苗的公司,各自负责一层,路潇被分配到了第三层。 热度从下往上传导,越高的位置火焰温度越高,而三楼是建筑顶层,因此受损最严重,墙壁上都是黑漆漆的烟灰,门窗变形,地板碳化,一些七扭八歪的金属架子倒在走廊上,已经看不出原本是干嘛的了。 其实路潇也知道,眼下最便捷的方法是让冼云泽附身这栋楼,那么分秒之间,他们就能找出所有的黑蚇,不过以冼云泽当前的智商,谁能保证它会觉得黑蚇可爱想养,就故意把黑蚇放跑呢? 所以这种事还是亲力亲为吧! 路潇开始逐一查看着三楼的每间房间。 近一年的时间无人造访,这栋楼已经成了植物的乐园,墙角堆积的灰尘生出了绿色的小草,窗台上的花盆经过烈火灼烧,里面的花卉已经死去,但春风吹来了牵牛花的种子,一大片红白相间的喇叭花爬满了窗台,又从窗台上淌进走廊里。 人偶坐在路潇的肩上荡着腿,絮絮叨叨说着话,随着思维复苏,它每天都有新的变化,一天比一天更接近于“人”,有的时候,路潇都怀疑下个瞬间它就会恢复记忆。 “喵!” 路潇路过牵牛花丛时,意外惊醒了一只贪睡的猫。 这只猫通体雪白,长着一身柔顺的长毛,一点也不怕人,它慵懒地从白色的喇叭花间站起来,伸长前爪抻了个懒腰,然后竖起毛茸茸的大尾巴,自来熟地蹭起了路潇的裤腿儿。 路潇忍不住弯腰摸了摸它,带着小鱼干味道的手指吸引了猫咪的注意,它直起身体抱住路潇的腿,九曲十八弯地喵喵叫出了一支山歌。 路潇赶快拿出那串鱼干,撕下一条,蹲下来晃了晃,白猫便把前爪搭在她的膝盖上,避开她的手指小口咀嚼起来,吃完也不争不抢,又开始舔她的手。 “哇!这也太可爱了!”路潇诚心发出感慨,忍不住抓了抓白猫的头顶,白猫便享受地伸长了脖子,向她索取更多抚摸。 可在这人猫和谐共处的美妙时刻,人偶突然从路潇肩上跳了下来,重重的落地声惊扰到了白猫,它缩着脖子看向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东西,搞不清人偶是个什么动物。 人偶对白猫发出超大的叫声:“汪汪汪!” 白猫被它吓了一跳,再次缩了下脖子,然后叼起那串小鱼干跳上阳台,顺着伸进窗口的树枝跑远了,大概是想找个地方一边享用零食,一边重新梳理一下世界观吧! 人偶目视白猫跑远,便踏着花丛转回身,把两只手放到了路潇被白猫踩过的膝盖上,仰头看向她,精致的小脸上竟然显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路潇用摸过白猫的手也抓了抓它的头顶:“你怎么把它撵跑了?你不是很喜欢动物吗?” “我喜欢动物,但你要喜欢我。” “我喜欢猫咪的同时,也可以喜欢你呀!” “不行,要更喜欢我。” 路潇点头答应:“嗯!和猫咪相比,更喜欢你!” “那也不行!”人偶贫瘠的词汇量表达不出它的思想,“不可以和猫咪比!不能是那种喜欢,要是、要是——” 发现它急了,路潇还故意学着它拉长音调:“要是——” “要是宁兮那样!” 路潇歪头:“宁兮是哪样?” 它急得撑着路潇的膝盖直蹦,可到底还是组织不清语言,而路潇已经憋不住笑意了,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哈哈哈哈!” 人偶愤怒地望向她,感觉满腔热情喂了狗,突然捧起她搭在膝盖上的手咬了一口,然后抓着路潇的衣襟簌簌爬上肩头,跳回背包刷地拉合拉链,不再说话了。 路潇强行抿住笑声,看了下手指上的牙印,痕迹浅浅的,很快就消失了。 她当然明白冼云泽的意思,作为被收服的灵,它迷恋她是一种本能,但路潇不能也不敢把这种爱慕当真。 等到那一天,两人解除捆绑,冼云泽重新恢复身份,依然会是仙寿绵长的仙君,他可能觉得会当下的心境愚钝有趣,可堪琢磨,但此间种种只与附身有关,与她无关,他附身的是路潇、是人、是狗、是混沌无知的一尾鲤鱼,都没有什么差别,他都会喜欢上他们。他们。 而她也将回归自己的生活,她的余生可能会时常怀念这段有趣的经历,不过人生区区百年,如白驹过隙,其实也没有太多时间空耗回忆。 他们的相遇,就像一场雨遇见了江水,她自滂沱,他自汹涌,看似交相呼应,但他无法与她席卷天地,她也不能与他合流向海。 他们注定只有擦肩之缘。 人间一照面。 *(7)* 路潇把背包绕到身前,试着拉开拉链,没能成功,于是她摘下了一朵连着藤蔓的喇叭花,把藤蔓的尾巴插进了背包上方预留的耳机线口,然后便看见藤蔓被一节节地抽了进去,花朵卡在耳机线口晃了晃,最后也被拉了进去。 路潇小声嘀咕:“智商不高,脾气还挺大,哼!” 背包里传来回音:“哼!” 路潇拍拍背包,继续检索三楼的房间。 她听见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呼吸声,仿佛有人刻意藏在那里,但她未感到惊讶,幼体黑蚇就是会模仿人类的声音吸引注意力,于是她一面朝那房间走去,一面拿出手机拨通了米染的电话。 “我听到三楼走廊这边有黑蚇的声音,你们要不要上来一下?还是我自己处理——抱歉!” 路潇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机上,没留意周围情况,她随手推开这扇门,才猛然看见屋中站着十几个活生生的人,脑筋一时愣住,居然对他们说了声抱歉,之后还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路潇背靠着门边的水泥墙,茫然眨了眨眼睛,悄悄回忆自己刚才看到了什么。 电话对面还不知她遭遇了什么,米染追问:“怎么了?小路潇?” 路潇抽空握了下右腕上的珠串,用困惑不解的眼神瞄着身边的房门,说出了自己都觉得荒唐的话:“楼上好像有人开会?” “啊?”米染笑着发问,“是活人吗?” “要是死的就好了,我宁愿和死人打交道。”路潇打着电话再次推开这扇门,目视着屋内的情况,如实向米染汇报,“可惜这13个人都是活的,还带着枪,眼神好凶哦!我猜桌子上放的那包白白的东西应该不是面粉吧?” 也难怪,这处建筑废墟是方圆最显著的坐标,周围还密布着铁丝网,唯一两处出口都挂着有毒标识,普通人根本不会到这里来,而留守保安也害怕这里的有毒物质,即便巡逻的时候也不会入内,只是在外围打着手电转一转。 这么一处绝佳的灯下黑地点,自然是进行各种非法交易的首选。 路潇继续对电话说:“怎么办?要不然我先撤,让警察上来干活?” “如果林川那边问到航线,咱们这两天就要出海,没时间管闲事了,你稍微等等,我马上把他们扔下去——”米染挂掉电话前抱怨一句,“真会挑时候捣乱!” 于是路潇放下手机,对着屋内的众人竖起食指摇了摇:“稍等啊,我们负责人马上就上来。” 屋内的众人早已如惊弓之鸟,想来他们花费半年的时间,连押带借,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凑了几十万块钱,其中一半花在了酷炫的大风衣、大墨镜、大皮鞋上,四分之一用来从境外搞到十几把枪,装扮完毕,他们就准备按照刑法指南赚一笔大的,于是把剩下的钱换成了这些毒品。他们自以为计划无比周密,精确到了每个细节,连出门先迈哪只脚都有着严格的设定,想来根本万无一失啊!可不知为什么,他们刚刚跑到这里和买家会面,外面就被警察团团围住,排场那叫一个声势浩大,光特警就拉来了三大车! 一行人生无可恋,原地等着和警察开战,结果等了半天,推门进来的却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孩子。 毒贩和买家突然调转枪口指向对方,一起大喊:“如果警察上来,我就打死你们的内线!” 路潇疑惑地歪了下头:“什么内线?” 毒贩老大说:“我的计划滴水不漏!警察怎么可能知道?你们肯定是来钓鱼的警察!你就是警方的谈判专家吧?我警告你,20分钟之内,给我找一辆加满油的直升机,不准安装监控,不准安装定位,否则我现在就开枪打死他们!” 买家破口大骂:“你放屁!不要再装了,你们才是警察!那个谈判专家我告诉你,20分钟之内,给我找一辆加满油的游艇,拆掉GPS,不许跟踪我,否则我现在就开枪打死他!” 路潇友好地建议:“谈判这事儿我不专业呀!要不然我出去等等,你们两边先打一会?” 毒贩抖着枪恐吓买家:“今天老子栽了,老子认了,你等着,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买家也抖着枪恐吓毒贩:“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装啊!我下地狱,你也别想上天堂!” “就算你上天堂,老子也把你弄下来!” “我就在地狱里等你!” 大难临头,两伙人一口一个天堂地狱,路潇感觉自己搅和进了什么非主流家族聚会,这群人可能真是吸毒把脑子吸坏了。 就在这时候,屋子角落里,那扇被烧得乌黑的文件柜中突然传出一阵若有似无的呻`吟声,这声音与风吹过窗棂的呜呜声混合在一起,便不十分分明,耳力一般的普通人很难听出其中的分别。 但路潇意识到那才是一只黑蚇。 她敲了敲墙壁:“冼云泽,冼云泽?” 身前背包里发出了清晰的回音:“哼!” “别生气了,出来帮帮忙。” “不!” 毒贩交头接耳:“她在和什么说话?包里是八哥吗?” 突然间,他们脚下坚实的水泥地如水一般融化,13个人一起跌落下去,而第二层的楼板也在他们跌落之时化为虚无,使得他们毫无阻碍地坠落到一楼地面,一群人四仰八叉地陷入水泥中,而后水泥瞬间凝固,他们则以各种稀奇古怪的姿势被困住了,好在脑袋都露了出来,倒不会很快死掉。 米染来到三楼房间时,路潇依旧小声和冼云泽说着好话。 米染见状嘲笑她说:“你好像把前辈养成了一只河豚,它真的每天都在气鼓鼓,而且你道歉的姿势也越来越熟练了。” 路潇白了她一眼:“是是是,您风光,您得罪人后从来不用哄,他就自己贴回来了。” 米染理直气壮:“那是因为每次都是他先无理取闹的!” 路潇思考了一秒,接着说:“算了算了,他无理取闹,反正过不了多久他就不会再和你吵了。” 米染不懂她的意思:“为什么?” 路潇云淡风轻地说:“宁兮已经是一只成年的蛟了,他当然会遇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然后离开你去和别人组建家庭,等他有了自己的爱人,当然也就没时间和你吵架了。” 米染听到她的话后突然惊呆了,这是她从没想过的事情。 “你对他这么好,他都会记住的,以后逢年过节,他一定会带着女朋友和一窝崽崽来看你,你不是很喜欢当他妈妈吗?那么他的女朋友也会管你叫妈妈,崽崽们会管你叫奶奶,说不定他们去天涯海角浪漫旅行时,还会托你照顾崽崽们呢!”路潇左手假装搂住了一个人,向左努嘴做出亲吻的样子,右手平伸假装拿着自拍杆,“然后他们每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就会给你发这样的亲密合照,和你分享他们甜甜的爱情,你也很期待看到这一天吧?反正我们人类的父母都希望孩子家庭美满呢!” 米染期待得脸都黑了。 她坚决地摇头:“他不合适,他还小呢!” “一千多岁还小啊?换成我们人类都过完十辈子了。” “他脾气这么差,怎么会有人喜欢他!” “但是他长得好看呀,长得好看的人有资格发脾气。” “那那……那……” 米染支吾了半天却想不出别的理由,终于绷不住了,直接露出了愤怒的表情。 路潇却还不肯罢休,走上前搂住了米染的肩膀,故意装作没看见她的脸色。 “做家长的呢,就是会忧虑孩子的未来,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们可以往好的方面想呀!你以后就不必嫌宁兮烦了,他不会再给你买那些难看的衣服了,他只会给女朋友买情侣装呀!他也不会整天和你吵架了,他有那个时间不如谈恋爱,给女朋友说甜言蜜语,给人家买花、买奶茶、嘘寒问暖,陪逛街、陪吃饭、陪看电影。他那时候就不会缠着你了,你这边一打电话‘喂喂你在哪儿呢?’他就说‘陪女朋友呢没空挂了!’这多好呀!那时候你就真的自由了,想怎么飘就怎么飘,天宽海阔任你遨游,再也没有人管你了,我真替你开心呀!” 这下米染的脸不只是黑了,再进一步她也许都能退化成怨灵。 此时走廊外传来一阵渐近的脚步声,两人一起望向房门,看着宁兮走了进来。 米染看到他后,心中忽然腾起一股无名火,没头没尾地找茬发泄:“你怎么这么慢?” 宁兮心平气和地解释:“地下室有一只黑蚇,我刚刚处理完。” 米染阴阳怪气:“那怎么没寄生上你呢?” 宁兮不懂她哪来的火气,微微皱眉:“你吃错药了?” 米染也搞不懂自己怎么突然这么生气,没心思继续干活了,干脆以灵的姿态飞出窗子,钻回了车里。 路潇早有准备,一把接住米染即将倒地的身体,然后笑嘻嘻地把她的肉|身扔给了宁兮。 宁兮自然地抱住了米染的身体,十分不解地问路潇:“她怎么了?” 路潇对此避而不答,却走过来拍了拍宁兮的肩膀:“唉,真般配。” 宁兮:“什么乱七八糟的……” 两人解决了三楼的这只黑蚇,路潇探出窗子,对楼下的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上来清理现场。 黑蚇的尸体很好处理,但一楼陷进水泥的13个人却是个大麻烦,米染躲进车里发脾气,不肯出来帮忙,特工们就只能搬出斧头凿子,考古一样把这些吓得魂不附体的人挖掘出来。 汽车里,米染以灵的姿态双手环胸,面色不善地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看也不看旁边一眼。 她现在感觉很糟糕,但却抓不住自己心情阴郁的缘由,明明没有理由生气的,她想自己一定是最近太累了,才导致情绪多变,米染正安慰自己的时候,宁兮突然拉开车门,把她的身体放回了座位上,而米染一看见宁兮*,那股才压下去的邪火腾地又窜了起来。 宁兮刚问完“我今天没招惹你吧?”,米染就冷着脸冲他张开五指,一道强大的力场瞬间把他推飞,并且带上了车门。 宁兮从未防备过米染,根本料不到她会突然攻击自己,因此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出去,砰然撞上了楼前烧焦的树干,直径一米的枯木瞬间折断,巨大的动静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连躲在背包里生气的人偶也忍不住爬出来看热闹。 他落回地上,抻了抻胳膊,再次走向那辆车,周边的人避之不及,立刻散开了好大一个圈子。 宁兮一只手搭上车顶,另一只手强行拉开车门,此时车辆周围闪烁着白光,光线隐约折射出一条巨大的蛟的轮廓,他无形的本体穿透地面与虚空,像捕食猎物的蟒蛇一样紧紧缠绕住了这辆车,将钢质的车架勒得咯咯作响,米染故伎重施,想要再次推开他,但却不能连蛇带车带自己一起扔出去,于是宁兮还是强行坐进了车里。 路潇一把逮住爬出来看热闹的人偶,把它举到眼前感慨:“神仙谈恋爱也太刺激了吧!” 接洽人拿着文件跑来找路潇,为难地指了指宁兮的车:“那些毒贩已被全部抓获,这件事太意外了,我们需要补充一份行动报告,能不能拜托你去找副组签下字啊?” 路潇望向远处那辆车,看见车身已经被挤压变形,而后砰地一响,四枚车胎也因为巨大的外力爆掉了。 她缩了下脖子,连连摆手拒绝:“你不敢去,我也不敢去啊!” 幸好这个时候,去打探航线的林川和凌阳弋一起回来了,路潇赶快指向凌阳弋。 “去找他签字,那是我们组长。” 接洽人跑向凌阳弋,林川则走向了宁兮所在的车。 林川趴着车窗看了看,发现两人吵得还挺凶,他敲不开车门,干脆像撕手撕包一样徒手撕开了车顶,只见宁兮和米染正如同两只气鼓鼓的青蛙,互相对视着呱呱叫,既然暴露于天日,两个人就干脆散开了,他们分别登上了另外两辆车,待他们离开之后,这台目睹了整场吵架事件的车突然散成了一地零件。 宁兮坐上了路潇所在的车,继续呱呱叫。 “真是莫名其妙!她非说我的名字是她起的,以后我的孩子都不许姓宁,她也不会给我带崽崽,还拉黑了我的微信!她还让我把当年吃的鱼都给她吐出来!” 路潇好奇地问:“然后呢?你怎么办的?” “我当然把她的手机抢过来了!”宁兮从衣兜里拿出了米染的手机,指纹解锁,打开微信,“她凭什么拉黑我!我再加回来!” 路潇惨叫一声,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人偶抬头看向路潇,十分欣慰地说:“我不着急了,我们可以慢慢相处,反正我肯定比他有希望对吧?” 另一边,米染那辆车上的凌阳弋突然被踹了下来,他只好也来和路潇同车。 凌阳弋坐进车里,开口问宁兮:“你到底怎么得罪米米了?干嘛连我也受牵连?” 宁兮不解:“她怎么你了?” “我看她情绪不高嘛,就给她看我朋友圈里义工家的小孙女,人类的婴儿明明特别可爱对不对?我跟米米说,这位朋友的儿子和儿媳去旅游了,孩子交给奶奶看着,奶奶可喜欢小孙女了,然后米米就把我扔下来了,不讲道理!” 凌阳弋思考了一下,补充说:“米米今年多大了?她情绪反复无常,不会是到了更年期吧?” 宁兮听到他的话却不高兴了,突然打开车门把他扔了下去:“你才到了更年期呢!” 凌阳弋拍着车窗大叫:“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怎么都跟神经病一样!明明是你先和她吵架的好吧?我说她两句你急什么!” 宁兮没再理他,踩油门开远了,凌阳弋在汽车尾气中徒劳地蹦了蹦。 人偶踩着路潇的腿趴着车窗,看着凌阳弋狼狈钻进林川那辆车的身影,转身摸了摸路潇的手,抬头对她说:“我应该很有希望。” 两年前,刘苗租了一艘海船,经过长达半月的航行之后,船只返航,从海上带回了这批乌木,同行的船员都是她的员工,这批人已经死于那场火灾,因此现在一个当事人也找不到,他们只能根据当时的船只卫星定位确定大概的航行范围。 船只远航前,需要进行复杂的准备工作,宁兮将这些事全权委托给了当地接洽人,他则带着自己的队员来到了当地酒店过夜。 宁兮依旧满头雾水,不明白米染发什么疯,而且以他的性格,根本不可能忍受米染和他维持两个小时以上的冷战状态,超过这个时限,米染不疯,他就先疯了。所以无论如何,他必须尽快把两人的关系处理好,好在他还算克制,没有等入住后再去和米染谈判,而是把她堵到了停车场的车里——他们两个要是在房间里争执起来,估计这栋楼都要紧急疏散。 林川无不担忧地看向了那辆车:“他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要不要去管管?” 路潇一手拉着凌阳弋,一手抓着林川,强行把两个人带进了酒店:“放心让他们吵,死不了人就行,他们之间的问题你掺和不进去。” 林川很疑惑:“他们之间能有什么问题呀?” “恕我直言,你在山神这个行业里是不是也相当于未成年啊?唉,等你长大就懂了,走走走,饿死我了!” 第49章 翰音于天(8)(9)被人家打了还要…… 晚饭过后,路潇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擦着头发走出浴室,打开了面海的窗子,海风拨动百叶窗,投在地上的影子就像清风以月光为弦,演奏着无声的音乐。 人偶双手托着下巴趴在床尾,翘着两条小腿晃来晃去,专注地用手机观看一档关于文字历史的纪录片。 路潇看着人偶一脸认真的样子,笑了一下,小心地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像是避开一只压住床尾的睡猫。 美梦并未持续多久。 似睡非睡间,路潇忽然察觉有什么靠近了自己的脸,她有着异乎常人的敏锐直觉,陌生人根本进不了这个房间,更不可能离她这么近,只有与她共生的冼云泽才有这个本事,而它又特别喜欢趁她熟睡时跑来偷窥,常常盯着她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仿佛能从她的脸上看出花似的,她便没有睁开眼睛。 但是这次有点儿不一样,睡梦中的路潇眉心猛地一皱,本能地抬起手攥住了人偶的手腕,她缓缓睁开眼睛,发现一点寒芒正对着自己的脸,那是酒店房间里自带的圆珠笔笔尖。 路潇睡意朦胧地发问:“你想干嘛?” 人偶用柔软的声音回答:“签名。” 路潇打起精神,往后靠坐着床头,把人偶抱到肚子上,夺下它手里的笔放到一边:“签什么名?” 人偶跪坐下来,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肚皮上写着名字:“写上名字,你就是我的了。” “你对签名有什么误解?签名不是这么理解的好吧?” “我查过了,人类就是这样标记所有物的,写上名字就是我的。” “你这是什么小学水准的理解能力?人类已经永久告别奴隶制了!你在我身上写下名字,我也不会是你的!” 人偶委屈地看着她,根本没有泪腺的眼睛里明光闪闪,仿佛要滴出水来。 路潇颤抖了一下,实在受不了它的眼神,其实她也知道,人偶今天晚上突然作妖,可能是因为白天她把它逗的太过头了。 作为附身灵,人偶的世界里单纯得只有她,而它今天突然意识到,它到了她的世界里,却要和她的亲朋好友、电影、美食、音乐,乃至世间万物竞争一份喜爱,说不定还可能会输。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感简直要打破它刚刚建立不久的人生观! 它现在非常需要一点什么来找回安全感。 路潇被它无辜的小眼神盯得心软,并且感觉就这么放着不管的话,它大概率会闹腾一晚上。 “好吧好吧,你赢了!”路潇对它伸出右手,“但你不能把名字写到我的脸上,那样明天我怎么出门?不过你可以把名字写在我的手心里,就像我时刻拉着你的手一样。”——当然,首要理由是更方便洗掉,这肯定不能说出来。 人偶听到她的话,高兴得不得了,重新拿起笔,郑重其事地在路潇掌心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冼云泽。 一笔一划,认真得像是个承诺。 它颇有成就感地端详了一眼自己的名字,内心十分满足,准备老老实实去睡觉,但它刚想走开,却突然被路潇仰面按倒。 路潇夺过笔,阴恻恻地冷笑:“小混蛋,你坑完我就想走吗?门儿都没有!我也要往你身上写名字!” 路潇强行掀开人偶的上衣,唰唰在它的肚皮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还故意写得特别夸张,每个字都有人偶的脸一样大。人偶呆呆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路潇”两个字,回过神后,居然显得特别高兴,它还不明白这大概是它漫漫仙生中最屈辱的时刻了。 路潇得意地丢开油笔,准备接着睡觉,却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 “小路潇?”门外传来了米染的声音。 路潇躺在床上没动,只向门外喊:“米米?进来进来! 米染听到路潇的话,以灵体形态穿透门扉飘了进来,从里面打开门,然后将留在外面的身体也拎了进来。 她把穿着睡衣的身体扔到路潇的床上,接着一头扎回了身体里。 米染钻进被子,抱住路潇蹭了蹭:“我要和你一起睡!” “随便呀!”路潇轻松地答应着,但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微妙的感觉——她的床对鬼这么有吸引力吗?双鬼压床哎! 不等路潇发问,米染便主动交代:“那个蛇经病太烦人了,今天总缠着我说话,他肯定不敢来你房间烦你,我就在这里躲着。” 路潇揉了揉米染的头发:“啊?你们两个的问题还没解决好吗?” “问题?有什么问题?都是他的错!” “对对对,都是他的错!那他错在哪儿了?” “反正他先道歉了,肯定就是他的问题,至于有什么问题,他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路潇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那你们两个这一晚上都谈什么了?” “他就反反复复道歉来着,超级烦人的!” 路潇暗暗叹气,再次揉了揉米染的头发:“别想了,睡觉吧。”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两个女孩子洗漱的时候,宁兮便早早跑来敲路潇的房门。 他跟着打扫客房的服务人员进了屋,坐在套房外间的沙发上守株待兔,作为一条前蛇精,他在缠人方面可有着相当丰富的经验。 路潇屋子里的陈设基本没动过,服务员简单整理后便退出了房间。 随着房门咔地一响,被摆到床头的人偶突然间复苏,它站起来跳下床,哒哒跑到了宁兮身前,抬头看着他。 宁兮扫了它一眼:“你盯着我干嘛?” “米米说,你昨天晚上跟她道了一夜的歉,真丢人,被人家打了还要和人家道歉。” 宁兮眯起眼睛,面色不善:“你别找茬,我警告你,如今的你可打不过我。” 人偶才不怕他威胁,它的灵魂和路潇相伴,所有对它附身物的攻击都相当于对着影子打拳,根本起不到效果。 人偶背着手来回踱步,继续有恃无恐地说:“我在网上看到过,他们管你这种人叫做舔狗,舔狗舔狗,一无所有。” 宁兮沉下脸:“至少比你强,你像个小尾巴一样整天缠着路潇,她超烦你的。” “才不是呢,她喜欢我!”人偶掀开上衣,摇了摇细腰,得意地说,“写了名字,就要对我负责。” 宁兮看见路潇的签名后,露出了满脸的嫌弃,他转了转眼珠,很快想出了新的对策。 宁兮万分笃定地说:“小路潇不可能喜欢你,你都好几千岁了,是个老老老老大爷,而她才24岁,你想想,她连你年龄的零头都比不上。” 人偶才不吃这套:“米染也比你大几千岁,那你应该叫她太太太太奶奶。” 宁兮没想到它的智商竟然已经进化到这种程度了,居然都能心算四位数以上的加减法了! “那可不一样,起码我和米染体型差不多,都有人类的身体,你看你——”宁兮伸出一根手指,把人偶弹了个跟头,“才这么一丢丢高,还不如一条小狗,她都要蹲着和你说话,怎么可能喜欢上你?” 它鼓着腮帮思考了半天,只能反驳说:“我原来也很高的!”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你现在就是个小矮子、小豆丁、黄豆芽,如果这里有一只跳蚤——”宁兮伸出一根手指,从地下划了个弧落到人偶的头顶,“它抬腿就可以蹦到你的头上,哈哈哈哈你真的好矮!” 人偶恼羞成怒,踢了宁兮一脚,转身跑回了卧房。 宁兮的话完美戳中了它的痛点。 它没有人类的身体,只能寄居在这些滑稽的死物上,即便想要抱一抱路潇,也要路潇俯身来迁就它,它觉得这样很不好、很被动、很像一个玩具。它希望能获得一副人类的身体,然后像路潇抱着它似的,也那样抱着路潇,摸一摸她的头,说她好可爱…… 人偶哼了一声,趴在路潇的枕头上自顾自生气。 客厅里,宁兮旗开得胜,得意地翘着腿,为自己刚刚斗嘴胜过了一个智障而感到骄傲。 稍后路潇和米染两个人洗漱完毕,回到卧室换好衣服,便一起来到客厅。 路潇生气地质问宁兮:“你又怎么招惹小祖宗了?它现在又不让我碰了,你知道我昨天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把它哄高兴吗?” 宁兮全然不在乎路潇的情绪,他径直走向米染,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米染便敏捷地绕开他溜出了房间,他立刻紧随而上。 “咪咪咪咪……”走廊里传来了宁兮呼唤走失的猫一样的声音。 路潇诅咒着宁兮跌下楼梯,回到卧室,看见人偶正一脸落寞的坐在床边, 她蹲下来与它平视,人偶伸出一根手指抵着她的鼻尖。 “如果我也有人类的身体就好了。” “你是很强大的灵。”路潇对它说,“你比宁兮还要厉害,等我们找到解开封印的方法,你也可以像他们一样拥有化形的身体,想把自己捏成什么样子,就可以把自己捏成什么样子,没必要为这种事难过啊!” “解开了封印之后,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当然啦,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像你和他们一样。” “嗯……” 人偶摇了摇头,固执地说:“我不要和他们一样!” 路潇握住它的手指:“解开封印之后,你将恢复全部的意识,然后你会发现,你曾于上千年的生命中经历过那么多人、那么多事,远远比你我之间经历过的一切还要离奇震撼。你会想起那些生死与共的故人,想起你尊敬的师长,想起尊敬你的徒子徒孙,他们才是你的家人,而我不过是你漫漫人生中一个不算多特殊的朋友而已。那个时候,你就会很容易接受这一切了,如果你那时没忘记我,就分我点你藏在洞府中的金银珠宝啦,我会非常感激你呢!” 人偶低垂下眼眸,思考着路潇告诉它的一切。 它现在是这样喜欢路潇,但路潇却没理由喜欢上没有记忆、也没有能力的它,但假如它恢复了记忆与能力后,不再喜欢路潇了该怎么办? 它不能接受任何一个结果。 它无法处理这样的矛盾,干脆向前扑到了路潇的身上。 “那我就不要过去了,我们以后就一直在一起,我会有新的记忆、新的身份,以后强大起来,还能拥有新的化形。”人偶抱着她的脖子,非常认真地说,“过去的一切都不算数,我可以为你重新开始,但你要给我点时间,我适应能力很强的。” “好好好,给你时间。”路潇苦笑一声,敷衍过了这个话题。 海边港口,船长与船员们都已就位。 此行要经过一条繁忙的商业航道,为防止不必要的麻烦,他们选择了一艘外观朴素的中型游艇,上下分为三层,设施齐全,手续齐备,看起来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该船的船长与船员其实都是便衣海警,并可以通过通讯设备及时联络附近的海军,通报坐标与险情。 船上还准备了充足的食物和淡水,足够他们在海上漂泊半个月。 离开港口一小时有余,便看不到地平线了,船只四面都是蔚蓝色的天空与大海,如同掉进了一罐蓝色的颜料,只有几只白色的水鸟时时飞过,或落在船桅上歇脚,而当这艘船继续驶入深海区后,林川非常出人意料地晕船了。 这也难怪,虽然五行上说水克火、土克水,但两者体量相差悬殊的时候,相克关系就会颠倒,火能蒸发殆尽水,水也能淹没土。林川是一位由陆地诞生的山神,乍然来到死对头的主场,当然会有种种不适感。 林川躺在游艇一层的沙发上,脸白气虚,生无可恋:“啊,我要死了,我现在好虚弱,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小山丘,小土包,小坟头,飞一吹就要被扬了,这就是弱小的感觉吗?大儿子,你以前做蛞蝓的时候,也时常会有这样的危机感吗?” “我没做过蛞蝓。” “拜托,我已经时日无多,请务必告诉我这个秘密,你究竟做了多少年的蛞蝓才变成蛇的?如果不知道这个秘密,我会死不瞑目的。” “你猜猜山神会不会淹死在海里?我送你下去清醒清醒?” 林川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用力摇头,示意自己不会再说话了。 林川对面,路潇正看着航线图。 两年前,刘苗租船出海的时候,曾经在航海局报备过船只航线,其大致方位也和GPS记录一致,只不过GPS数据有部分缺失,而GPS发生异常的地点,正是他们眼前这片被标记为礁石区的危险海域。 这里的海底密布暗礁,洋流异常湍急,放眼望去,前方尽是有植被或者没有植被的岛屿,那个航海技术不十分发达的年代,有不少的渔民在这里葬身鱼腹,而这片区域也被当地渔民称为死亡暗礁,是历代捕鱼人严禁接近的地方,此时船长与船员们都打起了精神,防备出现什么事故。 偏在这个时候,茫茫海面上突然出现了另外一艘中型运输船,船身编号归于本国,可根据他们出海前从海事局了解到的情况,最近两周这片海域上根本就不该有第二艘船,更不可能有本国的船。 船长觉得莫名其妙,和宁兮沟通之后,直接开启广播,自报出了海警身份。 可对方听到他们是警察后,不仅没有按照海上航行要求进行通讯,甚至开始转向逃跑。 路潇他们开的是普通游艇,船身上并没有军事标识,完全没有闪避的必要,如果说他们是撞到了间谍船吧,对方那个垃圾船型还真不太配,如果说他们是非法跨境的渔船,那也不该来这片水急、鱼少、事故多的死亡暗礁里发财吧? 跑到甲板上看热闹的路潇说:“可能是赌船吧!” 凌阳弋把瓜子皮扔进海里,无所谓地猜测:“赌船就直接去公海了,跑到这里找刺激吗?” “那你说说是干嘛的?” “说不定是海盗。” “这技术当海盗?”路潇指了指原地打转的运输船,“我在公园里蹬小黄鸭都比他们跑得快。” 对方为了逃命慌不择路,竟然一头撞进了危险的洋流里,船身立刻原地打转,形成了一道漩涡,未等路潇他们的船开到近前,那艘运输船便因为船舷倾斜幅度过大,自己栽进了海里。 运输船倒下的角度非常不妙,很多人都被翻进了海里。本船为了捞人,不得不靠得非常近,随即发现那道超乎寻常的洋流也挟持了他们的船只,推着他们往礁石区里跑,而且不知出于什么原理,对面那艘半栽进海里的船突然像煮熟的饺子一样打了个滚儿,沉进海里的半边船头意外翘了起来,刚好抵住了本船的船尾,像摔跤一样把这艘船也顶翻了,两艘船的船舷别在一起翻着劲儿,双双倒进了海里,仿佛是某种奇葩的柔术十字锁。 宁兮瞬间化为蛟形,缠住了自己这边的游艇,强行把船只扶正了,他心里默默地想,他就不该坐船出海,直接一爪一个拎起凶器组的四个人在海上逛一圈多方便…… 除了林川之外,落水的船员们都陆续浮了上来,并开始搜救另一走船上的遇险者。 至于林川就比较倒霉了,他根本不会游泳,掉进海里之后直接敦敦下沉,而且作为山神的本能,他还忍不住想给自己加重量,结果越沉越快,越快越重,越重越沉,很快沉到了海底,触底之后甚至把海底砸出了个大坑,然后就再也上不来了。 宁兮黑着脸沉下去捞他,可是林川就像每一个溺水者一样,本能地抱住了这根救命稻草不想撒手,而且为了抱得更牢,还给自己加上了更大的重量,宁兮仿佛被一座大山给压住了似的,即便施展出身为蛟龙的神力,竟然都挣脱不开,只能陪着林川在海底打滚,这感觉可真是太糟了! 有那么一瞬间宁兮忍不住想——完蛋了,这个人间祸害要是真的淹死了,自己是不是也得跟孙悟空一样被压在海底?人家孙悟空还有个盼头,500年也就刑满释放了,可他要是被垚山这条纵贯国境北方的山脉压到海底,说不定得等到地球爆炸才能重见天日了! 这两个人在海下角力的时候,米染和路潇正紧张救援着其他落水船员。路潇最后一次下潜时,察觉运输船底传来敲击声,她循着声音游过去,也敲了敲那一处船板,立刻听到里面发出了更大的呼救声。 她抽出船上随手捡的刀,割开了这块船底钢板,海水立刻卷出两个人来。 这两个人一经卷出,就被汹涌的洋流冲进了更深处的漩涡中,路潇蹬了一脚船板尾随而至,随即发现事情变得不妙——这里有条看不见的暗流直通海底,如果她有林川或者宁兮的体型,或许能够挣脱这道暗流,但眼下她只是百十斤肉体凡胎的人类,怎么可能抗衡得过大海?她抓紧时间游向前方,揪住了前面的两个人,正准备想些办法回到原地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白光,原来刚才的洋流卷跑了她的背包,冼云泽附身的人偶随水飘散,超出了两人的舒适距离,它就只能飞回来了。 路潇睁着眼睛都想不出办法,此时变成了睁眼瞎,就更束手无策了。她只能屏住呼吸,牢牢抓住掌心的两个人,任由这道暗流把他们卷进海底,然后再从另一个位置推回海面。 不知飘出了多远,路潇终于重新接触到了空气,她把两个人交到一只手里,然后腾出手从衣兜里摸出了钥匙串。 “冼云泽!” 钥匙串上的小熊动了动,活了起来,路潇便把钥匙串挂到了衬衫的第一颗扣子上。 此时她看不见那两艘船的影子,身上也没携带联络设备,因此无从判断飘到了什么地方,只有不远处奇迹般地伫立着一座建造着灯塔的岛屿,她赶快带着两个人游了过去。 *(9)* 这座岛屿的规模着实不小,该是个在地图上都留有一笔的地方,岛屿整体呈锥形,顶点高出海面两三百米,遥遥望去,那制高点上似乎还有一处灯塔样的人工建筑,路潇很高兴,如果他们刚好飘到了有人驻扎的海岛,可省了后续求援的力气。 路潇把两个人放到沙滩上,进行了简单的急救,确定他们仍有心跳和呼吸后,便立刻动身前往岛屿深最高处的灯塔求援。 岛屿上有着相当壮阔的景观。 参天的巨榕勾连成林,将阳光与泥土都隔绝于环抱之外,水滴滑下屋棚般宽大的蕉叶,随意滴落她湿透的衣衫,当她分开最后一道藤蔓时,金碧的阳光破云而下,只见一座奇怪的高塔伫立于岛屿最高峰,谁能想到在这苍茫无垠的大海间,层峦苍翠的岛屿深处,竟然修筑着如此宏伟的建筑。 岛屿中心是一座四面陡峭的黑色石质山峰,山峰高顶刀裁般削出了一片平台,平台上建着一座七层木塔,漆黑的塔身和墨色的山峰几成一体,整山亦与周围景色格格不入。山体不只坡度近乎垂直,而且寸草不生,光滑异常,显然是经过打磨处理后又涂上了某种油料,只有山腰七米左右的位置,突兀地悬挂着一枚铁环。 “有人吗?” 路潇徒劳地喊了几声,又绕着山峰转了一圈,最后去林子里选中了一根竹子,她一脚踩在竹根下,单手倒握住竹竿用力一拧,咔嚓一声,自底部扭断了整竿竹竿,然后她一面向山峰走去,一面掰断竹竿顶部纤细的分支,又慢慢地折下竹竿四周的叶片,最终得到了一根光滑的竹竿。 她抬眼望了望百米高处的木塔,突然后退一步,撑着竹竿将自己悠上了峭壁,足尖无处可落,正欲下坠之时,她却已经收回竹竿举过头顶,精确地插进了峭壁上那枚突兀的铁环里。铁环是从崖壁上的一只铁轴里伸出来的,后方似乎连接着什么。她双手挂在竹竿上,转换姿势倒过身体,将脚抵住承接铁环的铁轴,然后努力张开腰身,随着她的动作,铁环格楞楞将一段手腕粗的锁链从峭壁里拉了出来。 锁链启动机关,一排排小臂长的铁管从峭壁上支兀出来,这些铁管呈之字形曲折而上,每一排间都有两米左右的差距,像梯子一样一直排到山顶的木塔处。 路潇深吸一口气,抽出竹竿跃上旁边的铁管。 然而她松开铁环的一瞬,探出崖壁的那排铁管就开始缓慢地收缩回去,如果她不能抢在铁管彻底回归岩石内部前到达木塔,无疑是爬得越高摔得越零碎。 路潇在铁管间辗转腾挪,升到最后一节的时候,她贴着崖壁喘了口气,此时峭壁里的铁管就仅剩下三指宽了,几乎承接不了她的足跟。 她将竹竿架在最后两只齐平铁管间,跳上竹竿中央把身子一沉,然后借着竹子的韧性弹起五米,堪堪抓住了木塔底端的横梁,而她脚下的竹子也随之弹起来,被她顺势握在了掌心。 此时,那些机关精密的铁管已经完全缩回了峭壁,再也察觉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路潇孤身拎着一竿竹子走进了高塔。 “有人在吗?喂喂?借个电话!” 半径十米多的塔楼里不见一节台阶,更像是一通直挺挺的大烟囱。塔内五米以下,鳞次栉比的嵌着倒刺,绝不可徒手攀爬;而五米以上,每隔三米高,就贴着塔身修建起一圈三指宽的木栏,上面用丝线系着无数巴掌大的黑木牌,塔顶还垂下来一根直抵潭心的麻绳,麻绳与木栏之间,织着一盘盘蛛网一样的绳圈。而她看向塔内底部时,眼前则呈现出了一潭平静深幽的水面。 她看到那水潭后,突然眼神一晃,差点摔倒在地,头疼得像是被什么巨物砸中了颅顶心。 眼前所见,让她想起童年时曾听秦叙异讲过的一个故事。 有一种水名唤“沉魂”,决不可正面直视,一旦人的视线落在水潭上,立刻就会被吸去三魂七魄,成为一具无知无识的躯壳。 据说很久很久之前,曾有一位昏庸无道的皇帝,横征暴敛,残酷好战,以致民怨沸腾,但皇帝还想享受永恒的荣华富贵,便大肆向天下求取长生之法,后来有一位仙人找到了这位皇帝,送给他一盏据说喝了就可以长生不老的茶,这位皇帝不知其中猫腻,揭开杯盖,不自觉地看了一眼,立刻丧失了神识,不久便死去了,这盏水就是沉魂。 路潇侧开眼神看着旁边的地面。 这地方肯定不是什么灯塔,她面前摆着不可正视的沉魂之水,唯一的上升通道又在水潭正中,下面要面临的是什么机关也一无所知,她手里有的,仅仅是一根翠色的竹竿,要不要继续? 唉……来都来了…… 路潇弹了一下胸前的钥匙串:“出来。” 白色光芒瞬间笼罩住她的视野,遮蔽了沉魂。 她手持竹竿划过面前的池水,侧耳聆听着每一圈涟漪扩散的声音。 她听见波纹越过池底的浮雕,一层推着一层流向对面岸边,而后被彼处的石沿阻碍,重新涌回*来碰在竹竿上,轻柔地像是树影头落在手心里。 路潇向后退了半步,右手里竹竿一转,带着风声盘旋着飞向池塘正中的绳索。竹竿呈弧形飞出,刚刚好在绳索处一个回环紧紧缠住,再带着绳索从她左手一侧飞回,将绳索牵引至她面前。路潇听闻风声到了身前,便收回竹竿,抓住绳索绕在腕上,贴着水面滑向池塘中间。 绳索来回晃了两回,路潇已经趁机爬到了二层的绳网之上。 绳索不过三指粗细,又没有绷紧,万难走动,一不小心就会跌落下去。路潇吸了口气,手脚不停地往最高处攀爬,慢慢地,她发觉绳子上多了一股摇动的力量,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循着绳索游离上来。路潇身形稍缓,感觉这追上来的东西似乎不是活物,而她握着绳索的手也逐渐变得湿润。 原来这绳索闲置时便只和池水隔着一寸的距离,如今绳索上攀了一个人,自然将绳子末端坠入了池水里,而这绳索的吸水性极好,因此一头扎进水里,便被一寸寸浸湿,一直蔓延到路潇所在的位置。 这绳子不知是什么材质,一旦沾了水,就滑得像抹了油一样,再难凭手指抓住。路潇飞快地上到第四层,然而她的速度还是没有水渍蔓延来得快,最终还是不得不在第四层的绳网上站住。 她两脚踩在绳网上,一手握着竹竿背到身后,一手握着垂直的主绳索,几乎能感觉到水从指缝间逆流而上,迅速浸润了整栋绳网。 她紧绷的精神愈加敏锐起来。 这处诡异的禁地究竟是何种用途?为什么茫茫大海深处,一座不起眼的小岛上,会有满满一潭沉魂之水?这座高塔里会不会还有更加难对付的东西存在,如果有的话,她现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两眼又排不上用场,被突袭的话该怎么办? 似是一语成谶,一股浓重的杀气从她头顶寸寸压迫下来,就像一只沉睡许久的恶魔缓缓苏醒,睁开眼睛怨毒地盯紧了她。 这种敌明我暗的感觉仿佛一根刺戳在她心上,她很想看看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此时一声长啸徒然传来,路潇手里的绳子开始像有了生命般剧烈抖动。幸亏她平衡感极强,绳索根本甩不掉她。可她尚未安稳之际,绳子忽然间变得滚烫,瞬间灼伤了她的手掌。路潇被迫松开手,脚下一滑摔了下去。她横挂在第三层的绳网上,绳索却隔着衣衫烫伤了她的背,使她不得不迅速站起身,将竹竿搭在绳索上,两手抓着竹竿吊到了绳网下方。 绳索的高温似乎只对活物有影响,所以竹竿并没有因为高温而变形,可是干吊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她总不能把自己晾成腊肠。 路潇晃动身体,从绳网中心滑向塔壁,踩着窄窄的木栏站了起来。 绳索震颤的声音在她耳畔嗡嗡低鸣,嘈杂的环境干扰了路潇的听觉,她缓缓转动竹竿,脖颈近处忽然有了一丝灼热感,机敏地侧头闪开,一股劲风便贴着她的耳朵刺向身后的塔壁,有什么啪地一声插进了木板里,几片碎木屑溅到了路潇的脸上。她立即举起竹竿劈向身前,竹竿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了,狠狠向前一扯,生生把她从木栏上拎了起来。路潇沉下身子向后一扽,这一坠至少有百十公斤的气力,可竟分毫没能阻碍对方的行动,那力量将她带到了半空,接着迅速飞升了十几米,最终将她狠狠地抛向塔壁。 路潇在空中强行扭转腰身,猛一用力将竹竿插进墙壁,随即双脚蹬住木墙稳住身体,她再也忍不住好奇,摸着挂在衣扣上的小熊叫了声冼云泽,恢复视野之后,情不自禁地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塔尖之下,靠近顶棚的位置,数道钢链刺穿骨骼,悬挂着一枚巨大的鸟首,它有着金灿灿的羽毛与猩红的双眼,管中一窥,就能猜测出它的全貌是多么的美丽而高贵,但此时此刻,鸟首下方却没有了身体,而是延伸出无数条纵横交错的筋络,也正是那些绳网的真相,筋络泛着隐隐的火光,温度越来越高,几条游离的筋在空中肆意盘旋,虎视眈眈地窥觑着路潇的动向。 而那鸟首也非死物,它愤怒地发出鸣叫,努力扭转方向,试图看清路潇的位置,直扯得钢链乒乓作响。 路潇心底瞬间清醒,她小时候看到过这东西的画像——这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凤凰啊! 她拽动竹竿向上一带身体,翻身站在了插入木板的竹竿上。 此时她和那只鸟首仅有一臂的距离,几乎是触手可及。 这只落难的凤凰抖得厉害,头顶仅有的几根羽毛全部炸了起来,仿佛路潇的每个动作都可能伤害到它。 路潇蹲下身,试图摸摸它,却换来一声震得人脑仁疼的尖叫。 随着凤凰的大力挣扎,桎梏它的铁链开始闪动起金色的符文,那些符咒似乎依然能伤害到这只求死不能的凤凰,令它重新安静了下来——这应该是一种封印,有人把这只凤凰的灵魂与头颅禁锢在了这座高塔里,阻止它逃跑,也阻止它死亡。 路潇撤回手,忽然想起了冼云泽,如果不是自己在楼里撞见他,如果他被别的什么东西封印了,是不是也会永远不得见天日,最终像这只凤凰一样,沦为没有智慧、生不如死的工具? “安静。”路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些,“别怕。” 凤凰似乎感受到路潇友善的态度,放缓了鸣叫的频率,慢慢垂下了头,路潇这才轻轻伸手搭上了它尖利的喙。 然而这平静并没有延续太久,凤凰忽然再次剧烈地挣扎起来,周身爆发出烈焰,差点把路潇活烤了,好在路潇及时向上一窜,抓着塔顶的木檩翻到了梁上。 路潇惊魂甫定地呼了口气,想着这小东西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就在此时,她对面的塔顶上方,几枚瓦片咯吱响动,被人从外面掀开了。 路潇藏身进木椽的阴影里,悄悄从钥匙串上卸下了一片钥匙,夹到了中指与食指之间,安静地等待着。 然而塔顶许久都再没有动静,直到路潇快放松警惕时,才哗啦一声涌进来一团漆黑的东西,她目光一厉,手腕动了动,但却在发招的一霎定住了身形——那东西进来的速度太慢,坠落方向也不是合适的落脚点,貌似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 她犹豫的这一瞬,一道影子电光石火间从瓦片处闪了进来,那影子蹬着塔顶向前一跳,带着一道杀气撞向路潇所处的位置。 路潇侧头闪开第一次攻击,刀俎锋回,什么锋利的武器又贴着她头皮绕回来架在了她脖子上,而路潇手里的钥匙也抵住了那人的心口。 阳光透过塔顶漏洞照下来,洒在了两个人身上,四目相对,他们同时止住了杀式。 路潇把钥匙握回掌心:“你怎么也在这?” 凌阳弋抖了下手,掌中的扇子化为花瓣凭空消失,神情很委屈:“我掉进海里了,你们一个一个的都不来救我,我就被洋流卷到了这座岛上。” 路潇瞪着凌阳弋:“你逗我?我们在水里拼死拼活救人,你什么忙都帮不上,还指望我们救你?” 凌阳弋小声指出:“你这个语气听起来有点像指责。” “没错,你就不能弄节木头自己飘着,然后往礁石上爬吗?” “我去哪里搞木头?你们把所有救生圈都扔给别人了!” 路潇更气了:“你问我?你好意思问我?林川沉底了我可以理解,那是他前天中午偷我外卖遭报应了,呸!活该!但你怎么好意思让别人救?水能生木,你整个人都泡进水里了,怎么还找不到一块木头?” 凌阳弋看她的眼神像看一个白痴:“你浇过花吗?” 路潇不懂他为什么这么问,照实回答:“浇过呀!” “那你也用盐水浇花吗?” 路潇恍然大悟:“哦,盐水的确不能浇花,可海里都能长出珊瑚树……” 凌阳弋为她普及常识:“首先,珊瑚不是植物;其次,我必须在有土壤或淡水的地方才能得到庇佑。” 他斜着眼睛想了想,继续说,“我怀疑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阴谋,你们把我骗到海上,就是想趁我最虚弱的时候淹死我!” 路潇摆了摆手:“提到这个我就后悔,早知道盐水能泡死你,见面第一天我就把你塞进泡菜坛了。” 凌阳弋:“我就知道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第50章 翰音于天(10)你这个特效至少值五…… 凌阳弋一面和她抬杠,一面观察着塔内的情况。 路潇见状,伸手扳住他的下巴:“别低头,下面是沉魂。” 凌阳弋皱起眉:“有多少?” “一个标准游泳池——那东西看一眼真的会被吸走魂魄吗?” “确切地说,它会洗净人魂魄上附着的一切,包括记忆和神识。” “变得像刚出生那样?” “不,变得像受精卵那样。” 路潇倒吸一口冷气:“老东西居然没骗我?上次他跟我说实话,还是告诉我农药不能多喝呢!看来这玩意儿相当要命啊!” “其实看不见的话,沉魂也没什么。” 凌阳弋说完,随手掐了一截桃花枝。 这节三尺长的花枝上没有一片绿叶,而是堆满了锦簇的花团,他随手一扬,粉白的花瓣立刻纷纷扬扬飘散下来,而那花蒂上随即又长出层层叠叠的花,花朵代代更替,快得像是新花顶落了旧花一样,转眼之间,漫天花落如雨,洁白与淡粉的花瓣完全覆盖住了塔底的一池沉魂,再也看不到一点水色了。 花香缭缭,清淡如步入了初春的桃林。 路潇惊叹于眼前的场景,赞叹道:“你这个特效至少值五毛钱!” 解决掉沉魂之后,两人终得以细致地检查这个地方。 这座木塔年代虽久,但却得到了完好的修缮,并没有朽坏,除却木塔中央暂时服帖下来的凤凰之外,最吸引他们目光的,便是木塔四周一圈圈旋转而上的黑色木牌。 两个人踏着凤凰的筋络游走到木塔外围。 只见这些黑色的牌子都有一扎长,四指宽,一指厚,黑漆的木质底色上丝丝缕缕长着一些闪金的纹路,看起来该是种很名贵的木材。木牌上系着黑色的丝绦,丝绦穿过木牌上方的小孔,打成一种复杂的绳结,然后用木楔钉在了塔壁延伸出来的环形梁上,这里不受风雨,冷清无风,细微的光从飞檐下方针眼一般的孔隙层层折射进来,经年累月之后,还是让牌子面向塔壁的位置留下了淡淡的斑痕。 路潇用手里的钥匙挑翻一面牌子,平整的木板上以刀雕刻着三枚符号,刀法大开大合,潇洒粗狂,看着像是某种已经失传的文字。 她问凌阳弋:“你认识这个东西吗?” 凌阳弋摇头:“念不出来,不过我曾在家里的古籍上看过类似符号,这应该是一种上古文字,这些木牌上好像是一些人名,可能是建造这座岛的工匠吧!” 路潇下意识地往口袋里摸手机,想要拍下牌子上的符号,却忽然意识到手机落进水里,怕是不能用了。 她放弃拍照的打算,轻巧地跳到了下层绳网上,拔出插入木墙的竹竿,然后顺着环形梁木一层层落向塔底。 抵达安稳处后,她将竹竿深入沉魂水下,用力搅动,水中很快形成了一个漩涡,根据漩涡的大小以及潭水的流速判断,这下面很可能存在一个通道。 “底下应该有路。”路潇一面试探着水的深浅,一面对上面的凌阳弋说,“海上莫名其妙有了这个岛,莫名其妙有了这些东西,我猜沉魂和凤凰可能守护着什么,那东西说不定就在水潭下面,我们得想个办法进去看看。” 凌阳弋蹲在塔顶的木椽上,懒散地往下看:“要不要这么热爱工作啊?下面的东西等宁兮带来水下探测仪也不迟,再说我们上来不是求救的吗?” 路潇撤回竹竿,抬头看他:“哦,你先点火吧。” 凌阳弋从缺口翻出塔顶,弄出了一堆木头,原地升起了信号烟,烟火渺渺升高,等到天黑下来会更加显眼。留在塔内的路潇也按着原路往上跳,准备就此离开这个地方。 但是她往上走了一层后,潭水中央的漩涡竟然没有呈现出减速的趋势,漩涡越旋越快、越旋越深,随着中央潭水凹陷,墙底的水圈却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开始上升,渐渐旋转成了一只空杯的形状,那丰富的花瓣被卷入水底,很快就无法完全遮盖住水面了。 路潇心中觉得不好,立刻闭上眼睛,抬手将竹竿一端插入墙壁,双手握着竹竿另一端向下一坠,借着竹竿的弹力跳向了塔顶。她自觉动作已经极快,可还是差着分毫就要被下面的沉魂水吞没,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一声鞭响带着炙热的空气袭来,路潇闻声辨位,本能地在空中强行扭转身体,有什么炙热的东西几乎擦着她的鼻尖飞了出去! 路潇避开一击的同时,预判着塔顶木梁的位置伸出了手。 可当她的手指堪堪抓住木梁的时候,心思突然一动,竟然顾不得跌落下去的危险,猛然睁开眼睛伸手抄向两尺之下的水面! 然而已经晚了。 凤凰的最后一次攻击没能击中她,却打掉了她悬在第一颗扣子下面的钥匙链,钥匙链连同冼云泽附身的小熊一起掉了下去,虽然路潇的反应已经十分之快,但她距离水面毕竟太近,钥匙串先于她的动作被沉魂吞没,而她正面直视沉魂的一刻,整个人忽如雷击般失去了力量,脑中一片空白。 幸而一段树藤及时卷住了路潇的手臂,赶在她落入水潭的最后一刻,将她从塔顶的漏洞扯了出去。 即将脱离木塔的刹那,路潇清晰听到塔底传来了一声女人的笑声。 呵。 路潇撤出木塔后,暴涨的潭水也在接近出口的位置停了下来,被漩涡卷入池底的花瓣重新飘起,遮住了剩下的一点水光。 沉魂的力量实在不容小觑,路潇在塔顶茫然躺了十几分钟后,才渐渐恢复神识,虽然这时的她依旧无法说话,但察觉到眼前呈现出一片白光后,还是稍稍定了下心,看来冼云泽已经从小熊上离开了,然而片刻之后,这令她安心的白光竟然消散了,她重新看见了碧蓝如洗的天空与刺眼的骄阳。 不对,这白光竟然不是冼云泽! 她紧皱眉头,滚身坐起:“冼云泽?” 可惜并没有得到回应。 路潇慌忙从口袋里摸出一条口香糖,撕下锡纸包装折成一只纸鹤,捧在手心里呼唤:“冼云泽?” 纸鹤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掌中。 旁边的凌阳弋忍不住问:“怎么了?” “冼云泽掉进沉魂里了,我召唤不出来它。”路潇有点想不明白,“怎么回事?不应该呀?” 凌阳弋露出十分高兴的表情:“之前你还想着怎么把它甩掉,没想到竟然阴差阳错达成心愿了,那我们赶快走吧,别再被它追上!” “你可闭嘴吧,让它听见又要和我冷战好几天,不行,我得把它弄回来!” 路潇疲惫地站起身,突然感到异常虚弱,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在沙滩上参加马拉松的虾米,脚软得站都站不住,这是她过去二十几年从未有过的体验,一时间竟然让她感到了无助。 “完了,我可能中毒了,没想到沉魂居然这么厉害。冼云泽不会又被泡成白痴吧?那可真要了我的命了……” 凌阳弋略微思考一下,理解了她当前的状态:“这个你倒不必担心,你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会不会变成白痴吧!像我们之前告诉你的,冼云泽附在你的身上,你就是它连接这个世界的唯一通道,是它的门与屏障,伤害它的唯一方法就是伤害你。所以它现在掉进沉魂里出不来,灵魂一定会受到损伤,但这个损伤将由你来承担。” 路潇气得吐血:“那我不是成了它的替死鬼吗?到底谁在镇压谁啊?” 简直太坑人了!路潇现在不止要承担冼云泽落入沉魂中所造成的虚弱,冼云泽陷入沉魂池底所产生的诸多情绪也一并如数转移,所以路潇现在不止觉得自己像个软脚虾,心里还委屈迷茫又不安。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小学放学后没等到家长来接,自己孤孤单单走夜回家的7岁小孩,弱小可怜又无助。 啊……原来那些年扑到她怀里嘤嘤缀泣的同学们就是这种感受吗? 路潇很快想出了对策:“实在不行的话,我只能把这座塔拆掉,把沉魂放干,管他水里藏着什么乌龟王八蛋,我就不信上了岸我还打不过她!还有那只已经被沉魂折磨疯了的凤凰,我得把它放下来,一直吊在这儿也太不人道了!” 路潇是个行动派,挽起袖子说干就干,但是凌阳弋拦住了她。 “你冷静一点!沉魂不会被泥土吸收,也不会被其他的水源稀释,这么多的沉魂同时流入海里,以后这片海域就是生命禁区了。” 路潇听到他的话后,不甘心地放下袖子,打消了硬来的打算。 她说:“对了,我刚才还听到塔里有人的声音。” “人的声音?” “嗯,一个女人,在沉魂下面的通道里,我猜这一切就是她搞的鬼,岛上不只有我们两个,万事小心吧!” 路潇没忘记那两个被自己扔在岸边的倒霉鬼,出于职业道德,她还是要对普通人的生命负起责任来,因此两个人在山顶歇了一阵后,便换了另一条路去接那两个疑似海盗。 凌阳弋走在前面,一面探路,一面顺手从旁边的树上摘野果吃,路潇跟在他的后面,手里捧着纸鹤,隔三差五就呼唤一声,然而即便脱离了沉魂的作用范围,她也无法成功召唤回冼云泽。 而后陡峭的山路上,突然出现了一道石板铺成的小径,这个新奇的发现让两人十分惊讶,他们转换方向,沿着石板路前行,终于在路的尽头发现了一间石屋。 与那威严庄重的木塔相比,这间石屋十分富有生活气息。 站在外面观察,屋子约有十平大小,外墙由一些薄厚不一的石板层层拼搭而成,屋顶则是一整面偌大的薄石板,后高前低,不易积水,房屋东墙上用拱形石条砌着一间小窗子,南墙上开着一扇木门,石屋前面以竹篱圈出了一片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院子四角移植着几株兰花,篱笆上爬着叫不出名的、瀑布般的藤蔓,此时藤蔓上开满了淡紫色的小花,十分娇俏可爱。 住宅的主人还打磨出了一些手掌大的方形薄石板,石板一角向下,半插入泥土,然后一片片接连成笔直的分割线,给院子分成了四片方形菜畦,左边两块,右边两块,中间留出一条从院门直通石屋的小径。左边的菜畦里疯长着荠菜和野粟,右边的菜畦里种着苋菜和蕨菜,这些蔬菜植株粗硬矮小,一看就是从岛上移植过来的天然植株,经过代代培育之后留下种子,然后播种出来的,改良时间尚短,口感不堪琢磨,如今这些菜地长久无人打理,野菜和杂草掺杂一处,显出了衰废的气象。 穿过菜畦走来屋子前,可见石屋前方还用石板铺着一米宽的地台,地台东侧摆着几个手捏的陶罐,之前应该种过什么花,长阶南侧则放置着一排很粗的竹筒,这七只竹筒由低到高依次排列,内部空心,外部被火浅烧过,形成了经久耐用的碳化纹路。竹筒上方的屋顶石板上,可见人工磨出的七道凹槽,若到了下雨天,屋顶上积聚雨水,便会顺着事先挖好的水渠倾向这一侧,顺着这七道凹槽流进下面的七枚竹筒里,这七只竹筒除了能够积聚雨水以供日用外,水滴落下时还会发出音阶不同的声音,天然淳朴,别有情趣,栗城的人家就常常设置这种东西,叫做水竹琴。 此时一只海鸟便站在那水竹琴上,低头啄着里面的雨水喝,海鸟察觉有人靠近,扑打着翅膀飞走了。 屋门两侧的条石上刻着一副楹联,字迹端庄秀丽,和高塔上那诡异的木牌不是一个路数。 左边:净扫蓬莱山下路[1] 右边:遍览方丈台上花 门楹上还有一条横批:曜海仙宫 路潇虽然未曾见过屋子的主人,但她觉得这里应该住了个有趣的家伙,毕竟这人都活成野人了,还有心思说自己住的地方是海上仙山,管自己这十平破屋叫仙宫,而且还兴致勃勃地制作水竹琴这种费时费力其实没什么用的东西。 凌阳弋推了下木门,常年被海风侵蚀、已经腐朽的门轴就自然裂开,整面木板哗啦一声倒在了地上。 步入石屋,里面的东西也和外面一样整齐而简陋。 房屋最里侧是一张竹床,竹床上堆着层又厚又柔软的干絮,还铺着手工制作的麻布床单以及填充了竹叶的麻布枕,而且这人编织床单的时候,还试图用染了色的麻绳编出什么图案来,可能因为实在不谙此道,编了几行就放弃了,剩下的彩线被归拢成穗子,从床单一角垂了下来。 床左边安置着一架带门的高竹柜,床右边窗下布置着一张书桌。 凌阳弋查看柜子的时候,路潇就走向了临窗的书桌。 这人的手非常巧,他打磨了几条长木板,然后用木楔将木板拼凑在一起,组成了一幅还算平整的桌面。桌子下方是一把竹编的靠背椅,这人有了座椅还不满足,又将一截粗竹竿劈为两半,在火上烤弯,然后钉在了凳子脚下,做成了一把简易摇椅。 路潇随意坐在这把摇椅上,查看着案台上的物品。 右手侧有一个泥塑的花瓶,插花已经枯萎了,花瓶旁是一节竹筒做的笔筒,里面散着几根很短的铅笔头、橡皮、圆规、塑料三角板等物,一看就是从岸上带来的,此外还有一些长短不一、手指粗的竹条,竹条一端削尖后烧成了黑色,也可以充作笔用。 她扒拉完桌面上这点东西,又抽出了桌子下方的抽屉。 第一只抽屉里放着一只木盒,里面是一台便携迷你显微镜,器材保养的很好,第二只抽屉里放着《海洋微生物学》《黑曜海微生物研究》等几本书,都是晦涩难读的学术专著,路潇略微翻了翻,接着打开了第三只抽屉,这里面有三本很厚的笔记、一只食品塑料盒,塑料盒里装着温度计、折叠刀、指甲钳、储存卡等种种杂物,第四只抽屉里是一只手工打造的长方形扁竹盒,A4纸大小,里面用窄竹条分割成了一个个麻将大小的方块,按照色系,规则地排列着各色颜料,以路潇学美术多年的经验,那是红色的珊瑚、蓝色的贝壳、银色的鱼鳞、黑色的矿石、紫色的果皮等种种岛上物品,精心研磨成粉,加入海鱼肝炼出的油,调水捏成块状,然后才能长久保存下来。 路潇丢开颜料,翻开笔记本,纸张粗糙,一看就是自己在岛上砍竹子、磨碎、晾晒制作的竹纸。 这上面画得都是各种海洋微生物,线条清晰,色彩还原,图画旁边还有手写的注解,标明这些微生物样本是某日某地采集的,以及当时的天气、水温,采集过程中发生的趣事。 另一边,凌阳弋也检查完了柜子,那里面只挂着几件款式很旧的衣物,以及几匹手制棉布和麻布,此外还有一个防水背包,里面装着早就没电的相机和电脑、证件、以及一些杂物。 从证件以及笔记推断,这个木屋的主人的叫做何咎,本是一名海洋微生物研究员,13年前乘船到黑耀海进行考察,不幸遭遇风暴,船只倾覆,他也被一股神秘的洋流卷到了这座岛上。 何咎尝试离开失败后,很淡定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开始认真地经营生活,一点点打理出了这间小屋,并孜孜不倦地继续研究工作,他来到这座岛上的两个月后,笔记里突然多了一个“她”,何咎没有注明这个“她”的身份,只是轻描淡写地留下了一句——她对我不太友好。 【差点被她追上,好险】 【经过三个月的努力,她终于同意我去岛的南方看看。】 【她给我带来了一种非常奇怪的鱼,如图。】 【她说岛的北面有一种珊瑚,可以代替红色颜料。】 …… 路潇一页页翻过笔记,看着何咎与女人的关系逐渐缓和,由敌对走向了友好,在他后来的考察过程中,女人还为他提供了不少帮助。 可女人是这个岛上的原住民吗?她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故事? 何咎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路潇放下笔记,猜到何咎很可能已经死了,如果他活着离开了这里,一定会带走自己研究了十几年的成果,如今他毕生心血留在这里吃灰,那么他本人不是埋在了某处泥土之下,就必然是被海水吞噬了生命。 想到这一点,路潇突然觉得有些遗憾,虽然她仅仅是路过了何咎的居住地,偷窥了一眼他的生活,却也能感受到这是一个过分乐观且非常有趣的人,他必然是那种摔落悬崖吊在一根枯树上,即便下方盘绕着毒蛇,上方有不断啃食树干的老鼠,却仍旧能欢欣雀跃舔着枝头那一滴蜜的人,如果能活着见上一面,聊一聊,说不定可以交个朋友。 就在她乱想的时候,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人即刻屏住呼吸躲在了门口。 扑进门来不是别人,正是被路潇救上岸的那两个倒霉蛋,此刻他们浑身湿淋淋的,走路七扭八歪,进门时口中还嚷嚷着“怎么又回来了”“这个岛太邪门了”…… 两个人只顾着抱怨,等抬眼看见了藏在黑暗里的路潇和凌阳弋后,便同时嚎叫出声抱成一团,像两只被蛇掏开窝的小兔子一样瑟瑟发抖。 这两人落水之后就被溺晕了头,根本没见过路潇,也不知道正是她把自己救上来的。 路潇侧走一步堵着了门:“你们是谁?” 两人结巴着回答:“游游游客。” “骗鬼呢?游客见到海警至于跑吗?” 此刻两人反应过来,原来他们就是刚才把自己吓晕了头了海警。 凌阳弋插话问:“你刚才说‘怎么又回来了’,你之前来过这个地方?” “没、没有……”那人还想抵赖,路潇伸手把他拎了起来,那人便立刻改口,“来过来过!我们来过!” “这是什么地方?”路潇说,“刘苗的那些乌木是在这里找到的吗?” 两个人愣住:“你们抓住刘苗了?她说了什么?” 50-60 第51章 翰音于天(11)人类文明究竟诞生于…… 路潇恐吓他们说:“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啊?别耍心眼,现在说谎算你妨碍公务罪。” “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儿啊!其实我上次到这里来,也是一个意外。” 原来这两个人里个子高一些的叫做王运,矮一些的叫做王达,两人和刘苗同属于一家海钓俱乐部,他们与这座岛的缘分便起始于两年多前的一次海钓。 这家海钓俱乐部的规模不大,参与者都是栗城小有积蓄的老板,人人各自有船,与其说是兴趣俱乐部,倒不如说是一种资源交换的小团体。 这些人里,王运、王达、刘苗等八个人的关系最好,总是一同出海,那次八人又同乘刘苗的船出来钓鱼,结果半路发生电力故障,王运检查过后觉得自己能修,就没有呼叫救援。 但是王运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他白白折腾了大半天,还是没有修好船,甚至还把GPS给弄坏了,船只随水飘离了预定航线,竟然来到了死亡暗礁附近,他知道这地方水下环境复杂,不是自己能处理的,就准备叫救援过来,可尚未发出求救信号,变幻莫测的海浪就打翻了船只,八个人里只有四个被洋流活着送上了这座岛。 俱乐部的管理员发现联系不上他们,果断报了警,而后海警按照备案航线进行搜索,当然一无所获。 至于流落荒岛的四个人,他们在陷入绝望之时,却发现岛上竟然还有其他的人。 那天,前往岛屿南侧采集样本的何咎发现了四名幸存者,便邀请他们来自己的家中休息,何咎给他们提供了食物和水,教他们怎样躲避危险地带、怎样采食、怎样保暖,几个人在何咎的关照下,平安在岛上度过了两周,并利用岛上的资源制造了一只简易竹筏,准备挑一个晴好的天气离开这座岛屿。 但是那一天*,何咎意外发现了他们的简易竹筏,突然和他们翻脸了,他不仅愤怒地毁坏了竹筏,还把制作竹筏的工具都扔进了海里,警告他们永远永远别想着离开这座岛了,他们只能和自己一样,永生永世被困在这座岛上,直到死亡。 四人终于察觉到何咎并不是一个友善的朋友,于是就趁晚上,偷偷跟踪何咎进入了他的秘密仓库,准备偷一些物资搭建第二艘竹筏。 那是岛屿南侧一个非常隐秘的狭小洞穴,洞穴后的路漫长而又阴森,穿过几百米长的路径之后,他们进入了岛屿内部怪异的地下建筑,那里面横七竖八搭建着无数宽大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木梁,木梁排列错杂而紧实,像是往玻璃杯中倒入一袋牙签后不断震荡压实,让牙签交错成为紧密的整体。 地下建筑过于宏伟,他们无从判断建筑的全貌,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座岛根本就是一座人工岛,正是这些参天巨木从海底层层累积到上方,才架构出了这座岛的轮廓,然后不知谁又在岛屿上方铺垫了石头与泥土,接着海风与海鸟带来了种子,浮木带来了漂流的动物,慢慢地,这座岛就变得和其他海岛一样,从外表看不出丝毫异常了。 千万年来,这座岛经过无数次海底地震和海啸的攻击,经过海水的腐蚀、贝类和鱼类的啃食,原木层层下坠、重重坍塌,已经不复当年初建的规模,可以想像,这座海岛原本的设计肯定远比如今更加壮观。 虽然原木都做过防腐处理,但万年以来,接触过空气的原木早化为了齑粉,沉没于海水里的部分原木也一碰就碎,唯有陷入海底淤泥后又被地震翻出来的那些原木,才呈现出了金属质地的光泽,也就是人们口中所说价值千金的乌木了。 这座海岛下方的泥里全是乌木,整整一个岛的乌木!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们几乎要站不稳了,他们正站在一座金矿上!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背着何咎又建了一支新的竹排,藏在了岛屿北边茂密的植被下,等待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集体逃离了这里,虽然他们心中惦念着岛上无边的宝藏,可这支简易竹排的载重有限,挤下他们四人已属不易,他们不能冒着死亡的危险去贪图那一点钱财。 他们在海上漂流了整整三天三夜,其中一个同伴忍受不了海上的暴晒和饥渴,睡着后滚进海里死去了,剩下的三个人则被一艘路过的渔船救起,成功脱险。 几个人回到栗城后,却不约而同地对外隐瞒了岛屿的秘密,他们把宝藏埋在心底,期待有生之年能够重新回到那座海岛,带回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刘苗是三个人之中最有行动力的。 一个月后,她找来几个信得过的帮手,带着偷买来的武器,租了一艘运输船就出海了,半个月后,刘苗返航,果然带回了一批乌木,王运和王达知道这件事后来找过她,然而刘苗却想独占这处宝藏,不愿分享那座岛的具体方位。 总之刘苗在那之后就发达了,她有了很多钱,并不再和其余人来往。 王氏兄弟冥思苦想了两年,始终猜不出刘苗是怎么找到那座岛的,直到近日,他们才突然有了灵感,利用非法手段拿到了刘苗过去那台手机的通话记录,发现她当年从海上回来后不久,就联系过很多生物研究所。 原来几个人离开海岛的时候,刘苗往口袋里藏了很多岛上的植物叶片和动物毛发、鳞片,回到岸上之后,便自费对这些东西进行鉴定,确定了这些物种的分布范围。 生物在岛屿之间的传播是有规律可寻的,比如洋流上的浮木带来了小型动物,迁徙的飞鸟带来了植物的种子,只要找到了一个存在相近物种的岛屿,再确定了洋流或鸟类迁徙路线,也就找到了目标岛屿的大致方向,样本种类越多,目标的范围就越小 王苗最终把搜索范围圈定在了可行尺度,而现在,王达和王运两个人则免去了她那些复杂的前期工作,直接从研究所拿到了这个搜索范围。 王达最后说:“这座岛周围都是礁石,大船穿不过礁石群,小船又无法对抗礁石中的暗流,我们在外面打了好几天转,都快要放弃了,结果就遇上了你们。” 路潇问:“那你们见到我们跑什么?” “我们没有申请航线偷偷就出海了,哪敢被海警抓住啊!”王运忧虑地问,“我们还没拿到乌木呢,不算非法盗采吧?会判几年啊?” 他们所说的入口接近山顶,位置极高,宽窄仅容一人通过,如果没有熟人带领,很难找到那隐藏的入口,当他们最终脱离了这段幽闭恐惧症的噩梦之后,终于抵达了传说中海岛的内部。 诚如两人所言,这里是一片巨大的空间,里面堆满原木,最纤细的原木也有三人合抱粗细,广者宽逾几十米,经年累月的重压让这些木头弯曲变形,甚至灰化,最上层的木头已经灰化为泥,沉入海面的木头被盐分侵蚀,再厚的油脂也无法保证它们的完整,这部分木头都变成了絮状物,只有埋入淤泥的木头在低氧状态下开始岩化,生成了一层更为坚硬的外壳,而后海底地震将被压入淤泥中部分木头翻了上来,支出了海面,这部分木头呈现出黑金色的光泽,生满藤壶与贝类,便是所谓价值千金的乌木。 这座岛根本就是以乌木为地基,刘苗运走的那点儿木头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路潇伸手敲了敲一块木头,乌木表面光滑,带有楔口,一看便经过雕琢,虽然岁月已经让这些原木偏离了原本的位置,但通过其中一些原木的相对位置,路潇还是能够猜测出其中一些木料原本是一体的,因为某些实木组合还保留着船头、船尾或者船舷的模糊形状。 乌木形成需要一两万年的时光,从路潇仅有的学识判断,这个时间的人类还在山洞里钻木取火凿石斧呢!所以这些船是哪来儿?难道所谓的智人种大迁移其实是用这种巨型木舟迁移的?她生物课睡觉的时候到底错过了什么? 路潇回头问凌阳弋:“在你们的历史里,人类文明究竟诞生于什么时候?” 凌阳弋反问:“哪种人类?” 路潇瞪大了眼睛:“哪种?” “嗯,人类……”凌阳弋绞尽脑汁地想把事情解释清楚,“我们可以把地球上的文明统称为人类文明,因为过去2.5亿年里,所有文明都是人类这个物种创造的,也就是都和人类有着强基因联系,但就文化脉络看,你们目前自诩晚期智人文明的这个文明世代,大概诞生于三万年前。” “你等一下,2.5亿年前?”路潇大呼小叫,“不对啊,那时候不还有恐龙呢吗?我们也没在恐龙化石里找到过人类的骨头啊?” “因为你们这个文明世代的种群数量有点儿破纪录了,以前的文明没有这么大的种群,我看手机上说,八千万只霸王龙才会诞生一块化石,再考虑到你们和霸王龙之间的体型差,以及人类文明独特的丧葬文化,挖不到前代文明的生物化石太正常了。” “怎么可能?你是说人类这个物种反复从海洋里爬出来,然后一次次演化成我这样儿?” “当然不是了,那样你们之间就有生殖隔离了,我说的文明世代,是指人类在这片张目可见的土地上建立的文明,而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还有着普通人进不去的洞天福地,他们中的人偶尔也会进入人类社会,如果恰逢外面没有人类社会,他们就会成为一个个文明的起源,所以我说人类文明之间是没有生殖隔离的。” 路潇还是不信:“那至少——至少该保留一些文明遗迹吧?” “有啊!但首先你要理解,百万年的时间,连巨石都会被侵蚀成鹅卵石,只有极端宏伟的遗迹才有可能保存下来,而且和它最初模样相差万里,所以当你们看到那些遗迹后,一般会叫它们大自然的奇迹,还喜欢开发成自然景观呢!”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路潇拼命摇着头,“我一定是猴子进化来的!” “我没说人类生物理论是错的,但就人类的生物学来说,你和猴子也是同一祖先演化出的两个物种,你不是猴子进化来的。而且就算你和猴子祖先之间存在演化关系,为什么猴子祖先不是人类退化的呢?你要知道物种灭绝也会伴随物种退化,然后环境改善后,它又按原路径再次演化成人类和猴子两个分支。” “不对!不对不对!”路潇维持着警惕心,“你平时也喜欢写天鹰赤火螺旋大宝剑吗?” 凌阳弋笑了笑:“普通人生活的这个社会,不过是这世界最平静、最安稳、最有逻辑的一小部分,那之外的世界,只怕普通人看一眼都会疯掉。” 就比如那个称之为传说的时代,曾有一群神秘的人,用至今都难以想象的工具,砍伐了这些直径超过十米的树木,抛光、打磨、弯曲,打造出成百上千巨大的船只,而后这只遮天蔽日的庞大船队漂洋过海,来到了这个无人知晓的小岛,他们在此将所有的船只凿沉,一层层叠摞起来,最后船只的残骸居然高出海面,变成了一座岛屿,然而历经风霜岁月后,最终再也无人知道这段历史,或许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想被任何人知道…… 路潇望向面前壮阔的舰队遗址,心里想,这可能就是上古文明的行为艺术吧…… 静谧的地下,只有原木中寄居的黑蚇发出呜呜的声音,如同无数人在那黑暗里低声缀泣。 下面的木头长满黑蚇,那两个普通人搞不好会被寄生,路潇就叫他们出去等,她和凌阳弋再往里面走一走。 路潇打着极好的算盘:“这座岛下方都是空的,我们一路往前走,说不定能回到那座塔的下面,要是能找到其他入口就好了。” 凌阳弋看着原木间复杂的线路,质疑说:“你认得方向吗?” 路潇很有底气:“不用辨别方向,我能感应到冼云泽。” 两个人开始跋涉向废墟中心,他们时常才踏上一条原木,直径三米的圆木就自行碎裂开,并引起一系列隆隆地坍塌,全仗着艺高人胆大,才屡屡渡过危机,没被砸入海底。 来到残骸最深处,呈现眼前的是一根漆黑的石柱。 石柱宽度与岛屿中央那座黑色的山峰相近,可见这里正是石台的地下部分。石台露出地面的部分约有百米,潜藏在这片船骸中的部分也有百米,再往下,扎入海底的部分长度更是深不可测,它像是一根钉子,牢牢地把这座岛钉在了大海中,而四周这些被沉入海底的船只,则是拱卫这根石针的填充物。 路潇感知到石柱下方传来了愈加清晰的感应,冼云泽附身的钥匙链一定就在那里。 于是她再次跳下海,沿着这根漆黑的石柱一路向下摸索,试图找到进入的方法。 她发现下方的海底并不是淤泥,一整块质地坚硬的土黄色岩石,岩石向外延伸出好几里地,一直消失在了被船只残骸遮住看不见的远方,石柱直接插入了黄色岩石中心,连接处严丝合缝,仿佛天生就是这么长的。 路潇伸手敲了敲这种黄色岩石,居然听到了清脆的声响,好像并不像是石头,她心里觉得惊讶,便用力地砸了一拳,岩石表面随即扩散开一圈涟漪,却未产生破损,随着击打的力量越大,反弹回的力量也就越大,这仿佛是一种非牛顿流体,强度远远超过了金属。 路潇没找到进入的方法,浮起来对凌阳弋说:“你就不能把沉魂喝了吗?” 两个人一边摸索入口,一边不怎么上心地斗嘴,路潇说凌阳弋连口水都不敢喝算什么组长,凌阳弋说路潇这种幸运值就不该做高危工种,随时间推移,残骸里黑蚇的呜呜声越来越大,渐渐转化为一种不正常的咆哮,盖住了他们说话的声音,他们这才意识到那声音其实是潮水声,海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很快淹没了空间下方的木头,两个人被迫爬到了石柱上。 “是潮汐。”凌阳弋解释道,“我们遇到涨潮了,按照规律,水位至少几个小时后才会褪下去。” 路潇本计划等水位平稳,自己就能拉着凌阳弋游出去,万万没想到今日竟然是大潮,海面升得又高又迅猛,但见湍急的水流层层追逐而上,激起了白色的浪花,海面很快就接近了地洞天顶。 凌阳弋不会游泳,他在水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只要忍不住开始划水,就会头重脚轻地朝水底扑腾,路潇只能扯住他的手臂,尽力把他往水面上带。 偏在这时候,下方安插着黑色石柱的黄色岩石上,开始出现一圈圈密集的涟漪,仿佛狂风骤雨击打在河面上,伴随着这诡异变化的是犹如交响乐般震撼的声音,声音在水下传播起来更快和更清晰,路潇整个人都被这声音包围起来了,她拉扯凌阳弋的动作停滞了一瞬,突然觉得这节奏异常的熟悉,仿佛曾在什么地方听过。 是曾经?是小时候?不……是比那还要遥远的过去,究竟是什么时候? 她困顿不解之时,黄色岩石上的涟漪突然变成了漩涡,路潇和凌阳弋以及无数的海水一起被吸进了那漩涡里。 再回过神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陷入了那黄色的岩石中,液态的岩石包裹起她之后,再次迅速凝固,给她留下了一个直径一米多的正圆形空间,一同被纳入进来的海水从肉眼看不见的孔隙中渗透出去,氧气却能被这种材质从海水里滤出来,因此形成了一个气室。 路潇喘了几口气,确认自己可以呼吸,稍稍平静下来,但这处密闭空间实在太矮了,她坐直身体便要撞到头顶,伸手摸摸周围岩石,严丝合缝,一点破绽都没有,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生长在发酵面团的气泡里的酵母菌。 “凌阳弋?” 路潇随口喊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凌阳弋早在下坠的过程中便不知所踪,此刻更无处可寻,不过这黄色岩石却因她的呼喊而出现了水一样的波纹,看来这奇怪的东西很容易发生共振。 既然没什么办法,那么只能使出蛮力了。 路潇握了一下右腕上的珠串,强大的力量负压而来,同时心脏居然感到几下震颤,冼云泽此时被困在沉魂之中,无时无刻不在消耗她的力量,她这副人类的身体确实有些透支了,即便使出这样平常的手段都感觉了到力不从心。 但不值一提,这种程度的不适还不能干扰她行动。 路潇跪坐在地上,握紧拳头,蓄力砸向面前的岩石,以她自己的估算,就算面前是一米厚的钢板,也应该会变形开裂。 然而并没有。 这种液态“岩石”的物理性质和普通物体完全不同,她一拳砸下去,岩石上顿时泛开了一圈激荡的涟漪,涟漪随即扩散到整个空洞,而后这个一米空洞就像是砸到地上的篮球一样,开始不断地捏扁捏圆,好几次磕到她的头,震荡由快到慢,最后归为宁静,岩石也在反复变形中吸收掉了路潇的力量,而震荡过后的空洞变得更小了,如今的她即便跪坐着,头顶也摩擦到了上方岩石。 路潇觉得可能是刚刚那一拳的力量还不够大,没有突破岩石的断裂强度极限,于是重新蓄力,又往地上砸了一拳,这一次效果更佳,小小的空洞震荡得像是被扔进了高速揉面机里,要不是路潇有法术护体,这一遭下来肯定能拉出手套膜,空洞在震荡之后依然完整,而且变得越来越小,这一次路潇干脆要弯着腰才能维持着跪坐的姿势。 现在她确实感到有些不妙了。 只怕再砸几次,她就要被挤压成肉酱了,而且这座岛这么大,她被关的又这么深,假使真的死在这儿,就算宁兮他们来了都不一定能找到她的尸体,估计要等沧海桑田之后她才会被当成化石挖出来——完了,这下当代人类文明真的能留下化石证据了! 她低头看着那黄色的岩石,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准备破壳而出的小鸡雏,不禁苦笑。 可还没等她多歇一会儿,便发现了另外一个更加严峻的问题,随着空间体积压缩,蛋壳里的氧气消耗速度开始大于氧气渗透速度,她很快要缺氧了。 第52章 翰音于天(12)(13)世界也是有…… 路潇叹着气改正了懒散的坐姿,盘膝而坐,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进入龟息状态续命。 龟息术是一种常见的法术,连普通人也能在练习后掌握,普通人可以通过龟息术减缓呼吸和体能消耗,进入冥想状态,维持数日不吃不喝不动,有修行的人则可以在这种状态下维持数月,至于真正了解这门法门的人,甚至可以在完全屏蔽外界能量交换的情况下生存几年几十年。 不过龟息之术最讲究心平静气,泡在沉魂里的冼云泽无时无刻不在散发哀怨,情绪都时时传递给了路潇,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态,于是越是想平复心情,心跳就越快,越是想沉静,脑子就越乱,呼吸因此更加急促,身体的耗氧量也步步提升,随着窄小空间内二氧化碳的浓度逐渐升高,她渐渐感觉到指尖与脚尖发麻发冷,这正是身体缺氧的表现。 这个座怎么打怎么不对劲,她觉得自己可能要走火入魔了。 头发上的海水沿着发梢滴滴落下,击打在黄色岩石上,滴答,滴答…… 滴水之音一声声传入耳朵,有节奏地波动着她的思绪,似乎像在表达什么,在叩问什么,滴答,滴答,滴答……片刻之后,她忽然听见自己记忆的角落里传来了一声回响。 滴……答…… 那是什么时候? 我什么时候听到过这个声音? 路潇捕捉到了这声滴答声,跟随它一起下潜向记忆深处。 那滴答声有着和水落在黄色岩石上同等的音色,不过这些声音却组成了一支振奋的曲调,像是某种节奏明快的打击乐,当一枚枚乐符复位,完整的旋律便从她灵魂深处自然流淌出来,记忆也随之变得清晰,路潇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变得轻盈,像是初春时节雏燕的绒毛落在了巢穴里。 她记得自己身处一座偌大的宫殿中,那地方无门无窗,也没有光明,构建宫殿的材质就和眼下的洞穴一模一样,她好像也没有身体,没有思维,没有喜恶,不知厌烦,她在那无名的宫殿中日复一日地等待。 直到有一天,她听到殿外传来这支乐曲,那个曾陪伴她长大的人温柔地说着话。 “时机已到……” “是时候出去了……” “去吧,去找到他……” 路潇心中升起一股茫然。 时机?什么时机?去哪儿?找谁?她怎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记忆里得宫殿开始融化,男人的声音在音乐声中弱去,而此刻的路潇也闭上了眼睛,开始屈指叩击地面,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学会的这支音乐,但那节奏就像与生俱来一般清晰,如她出生就会呼吸似的,她出生就会这乐曲。 她的指节落在黄色的岩石上,有节奏地敲打着,石壁上慢慢泛起涟漪,涟漪蔓延开去,在她头顶处收拢,自相干扰后又反弹回来,而后和下一圈涟漪发生碰撞,一次次干扰碰撞的能量叠加起来,涟漪交接处就诞生出了更剧烈的震荡波,很快空间开始摇晃,空洞像被吹胀的气球一样飞速膨大。 路潇还未睁开眼睛,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她还在循着自己的记忆不停敲击。 她动作果决,敲击声一声快过一声,一声比一声更有力,岩石上的涟漪终连成激烈的波纹,并开始尖锐自鸣,这支乐曲不是供人享乐的雅乐,也不是随心所欲的宣泄,而更贴近音乐的起源,是人类先祖与天地诸神沟通的祝祷。 这间窄小的洞穴随着敲击声变得越来越大,当洞穴扩展至热气球大小时,黄色的岩石终于拉伸到了极致。 空洞如同承受不了这力量一样瞬间撕裂开,裂隙中间还拉扯着无数的细线,仿佛一枚被敲碎的藕,又好像是熟透的丝瓜,原来这些线才是岩石的基础结构,它们勾结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密不透风的黄色岩石,被节奏击散后,就还原成了一团柔软的丝络。 如果再仔细观察,还能看出这些丝络上的生物痕迹,它们其实更像是纠缠不清的蚯蚓,每一只都只有铅笔芯粗细,一尺长短,便是这些东西固化成为了岛屿的根基,可见其总量庞大到不可计数。 路潇从缺氧状态下解脱出来,睁开眼睛,立刻被自己的作为震惊到了。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出生为人便有智识,但她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听过的这支音乐,听过秦叙异那些话,到过那个地方……何况记忆中的她感觉并不像一个孩子,甚至……不像一个人类…… 此时海水从上方裂隙灌下,路潇也被从空洞里冲了下去,她掉进船骸下方的另一处广袤地宫里,浮在水面上仰起头,海水便跟天塌了似的兜头泼下,但雨势很快止息,身下的海水也快速退却。 原来敲击声停止后,那些生物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位置,它们以黑色石柱为中心,迅速向外凝固成为庞大建筑群的一部分,路潇随水落在一道浮桥上,抹掉脸上的水,站起来扶着桥栏往下看。 海水仍在簌簌退却,自高处俯视,这处空洞好像是一片封顶之后、又抽空了海水的深邃海沟,无数鸣砌在海沟里搭建成一道道高低错落的浮桥,一条条精美绝伦的回廊,一根根生动诡异的立柱,每一寸建筑结构都经过精雕细琢,没有丝毫的瑕疵,仿佛有一万个能工巧匠在这里耗费了自己的终生,这些亭台楼阁、高桥栈道纵横交错,如干丝瓜络般精细地填满至渐行渐窄的深渊底部,她站在栈道上,渺小得如同一颗细菌。 这种变化之快、之周密,仿佛每一个弱小的个体都没有独立思维一样。 “小路潇?”不远处,同样湿漉漉的凌阳弋站在一座桥上叫她的名字,“刚才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路潇说了部分实话,她的确不知道个中原委。 凌阳弋刚才也和路潇一样,被困在了一个空洞中,因此无从知晓路潇做的事情,最后就这么稀里糊涂掉下来了,反正自从登岛以来,他们遭遇的事情都很诡异,也不在乎多这一件。 凌阳弋没有怀疑路潇,转头观察起了周围环境:“好糟糕,为什么倒霉的偏偏是我而不是宁兮他们?这是什么鬼地方?” 两个人观察了一下这处空间,发现下方黑色石柱上出现了一个入口,两个人对了下眼神,沿着石阶盘旋而下。 进入黑色石柱,里面也有一段盘旋而下的楼梯,楼梯举架高约5米,上方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藤壶,这种藤壶的肉会发出荧光,于是整条走廊都在贝壳开合的噼啪声里闪闪烁烁,隐隐照亮了下行的路。 他们向下走了一段时间,最终进入了一个不大的房间,房顶嵌着四颗明珠权做光源,足够把这屋子照得亮堂堂,里面有桌椅,有床,有镜子,此外桌面上还放着一只精致的瓷瓶,里面盛着少许融化翡翠一样的液体。 “这有人在住。”凌阳弋交待了一声。 “那个女人。”路潇对他晃了晃从桌上捡起的几张纸。 这些纸张和石屋中的笔记本一样,都是自制竹纸,可上面却画着一个女人的画像,旁边题着落款“一日心期千劫在[1]晴台翳下无咎”。 凌阳弋看到纸面上的落款,愣了下:“何咎是个青羽?” 路潇听到这两个字,抬头看着他。 凌阳弋给出解释:“晴台是青羽的世居之地,正如凌阳山是我的世居之地一样,神职没有姓氏,所以他的真名其实是无咎——何咎之有?无咎无咎。” 所以何咎登岛之后,为什么能如此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也就可以解释了,他是一个青羽,随遇而安是他的本能。 路潇好奇:“你叫凌阳弋,那他为什么不叫晴台无咎呢?” “补字只是为了应付外人而已,我家里人出来之后有的叫凌,有的叫凌阳,还有叫凌阳山的,毕竟我们一般是来办事的,辨识度高一点,方便外面认识,可青羽又没有工作要做,随便叫叫算了。” 路潇也不太在乎他们的风俗文化,只埋怨说:“那这个岛是他们建的吗?这群家伙怎么回事?他们除了伤天害理之外就找不到别的方式消遣时间了吗?” 凌阳弋皱着眉,似乎不太满意她的说法:“嗯,你可能对青羽有些误解,他们其实不是坏人。” 路潇嗤之以鼻:“什么好人会养只有求死者的眼泪才能栽活的贡榕啊?” 凌阳弋叹息一声:“唉,究竟谁看到贡榕的种子却能无动于衷呢?又是谁能一生视死如归呢?你想想,所谓的求死者到底是指谁?” “是……青羽?” “贡榕啊,只是晴台的杂草而已,可流落人间就是一场人间浩劫。” “那那——哎!不对呀!”路潇突然捣凌阳弋一拳,“你这不是很了解贡榕吗?你肯定知道消灭贡榕的方法!宁兮来救我们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 “你们也没问我啊!”凌阳弋无所谓地摊开手,“那晚我突然接到刘院长的电话,他说敬老院的猫掉进通风井了,叫我去救猫,我第二天从宠物医院出来,才听说林川身上长了贡榕,可那时候你们都得救了。” 路潇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组长,你……究竟是什么人?” “米米不让我说。”凌阳弋捏了下自己的嘴。 “你就告诉我吧,我保证不跟他们说一个字,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 凌阳弋瞄了她闪闪发亮的眼睛,感觉她真的很想知道。 “你知道娑婆世界从何而来吗?” “创世传说有很多种吧?每个民族都不一样……”路潇扳着手指,给他一一历数了自己听过的创世传说。 但凌阳弋听完后摇摇头,给她讲了另一个故事。 “凌阳、青羽,以及其他神职氏族,都诞生于一个鲜为人知的誓约,当然,你可以把我接下来说的内容仅仅当成神话故事来听,因为这完全不会影响到你身为人类短暂的生命……” *(13)* 世界也是有寿命的。 世界的寿命取决于灵气的薄厚,当一个世界开始死亡,生命往往是最先被抹除的部分,然后是物质,接着是概念,至于灵气耗尽的那一天,世间一切都将失去温度、速度和秩序,空间永恒沉寂,时间失去意义,万物消解,变成一模一样的粒子,无有分别,于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所有粒子化而为一,但在这个没有零也没有二的世界里,一要如何定义自己是一呢?于是一也不存在了。 世界化为虚无。 娑婆世界也曾走向这样的死亡,浩瀚宇宙里,那些曾经生机勃勃、澎湃辉煌过的星球都一一熄灭,黑暗如约降临,只剩下一颗蔚蓝色的星星闪耀着最后的萤火之光,可是没有人想到,娑婆世界竟从这微末的光辉里浴火重生了。 那是亿万年前,彼时这颗星星也已历过波澜壮阔的生命更迭,灵气耗尽,天地混沌,物种锐减,生物的寿命变得极其短暂,众生光是活下去就消耗了全部的精力,何谈智慧和文明? 唯有一人成了这世界最后的幸运儿,这个人意外得到一段不该诞生在这末世里的仙缘,于是踏入了成仙的门槛,得以游走诸界,增进修行,而这位修行者也将是娑婆世界最后的飞升者。 至于其余人,恐怕都将在几年之后同这个星球一起毁灭,这里也会如同宇宙中那些荒芜的星球一样,再也听不到任何生物的呼吸声。* 人们不甘心就此死去,他们想要再争取一下,至少再给他们一个机会了却心中的遗憾。 他们询问修行者,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够延长他们的生命? 修行者拒绝了很多次,最后还是耐不住众人的恳求,说出了一种方法。 修行者虽然在娑婆众人眼中煌煌譬如神仙,但在娑婆之外的无限世界中,也只是卑微如尘埃一般的存在,外面有些强大的修行者灵息之强盛,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叫一个世界改天换地,如果他们肯施舍一些灵息给众人,便能够延续他们一段时间,或许那时间不长,但也足够他们用来了却心愿了。 然而没有任何得道者会主动来娑婆世界,就像河里的鱼不会向沙漠迁徙一样,修行者们本能地厌恶灵息匮乏的世界。 最后,这位修行者想到了一位点拨过自己的高人。 说是人也不贴切,万物只要有灵,都能够修炼得道,指点修行者的是一个赑犱。 赑犱是修行者所见过最强大的修行者,祂的寿命无从考究,修为不可估量,智慧穷尽想像,仿佛知晓过去与未来的一切,祂实在太大太强了,甚至不能以本体来娑婆相见,修行者与祂的化形相约,然后说出了自己过分的祈求。 赑犱是如此的威严、仁慈,而且博爱,这位崇高的灵信任修行者的品行,同意了修行者的渴求,赑犱与众生签订契约,祂将借给他们自己十分之一的生命,而世人了却心愿之后,也要主动将那十分之一的生命归还于祂。 从此人间的日月重新焕发出光彩,山川重新繁茂,河流重新汹涌,众生重新拥有了希望,充沛的灵气甚至催生出了更多的感情与智慧,世间万物都日新月异地变化着,连沉寂的娑婆世界都开始隐隐复苏。 修行者作为这份契约的签订者与见证者,契约了结之前,永远不可以超脱得道,永远不能离开娑婆世界,而作为契约的执行人,修行者还从赑犱那里得到了调动这十分之一灵息的权柄,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让任何生命无条件履行契约,换个通俗的说法,就是修行者可以随意终结他人的生命,甚至不需要借由武器或者是咒语,仅仅是一个想法、一个音节、一个眼神,就能够肆意支配娑婆世界的一切人和物。 凌阳弋淡定地说:“那位修行者就是凌阳氏的先祖,修行者默默等待着众生心意圆满,也等待着赑犱收回灵息,最终错过成仙的时机遁入了轮回,从此我的家族世世代代坚守与赑犱的誓约,即便仙缘再深重的人,也都没有修行过飞升的法门。可直到今天,我们还是未曾听见赑犱的召唤,想来是祂的时间和娑婆世界不同,想给人类多留一些未来吧!” 路潇只听明白了一件事。 “所以你的能力和树木没有关系?” 凌阳弋摸了摸自己后颈的誓约印记:“这个?这是我和合苑一位仙君的誓约,我从家里出来办事,动静可能大了些,把合苑吓坏了,他们说服我发誓不在人间使用神职的权柄,那些事小蛇会帮我做。” 很多路潇想不明白的事情,此刻终于清晰了。 凌阳弋从不和他们一起出任务,是因为他的真实力量被封印了,现在使得那些花里胡哨的手段,不过是个誓约的彩头而已,如果还要他用这彩头去正经干活,那就实在欺人太甚了——不过宁兮好像已经干了不少欺人太甚的事情了。 凌阳弋的语调里没有不满,只是有些无奈:“我不知道赑犱何时会回来完成契约,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十万年后,也许是一亿年后,而那天到来之前,我希望众生都能平安喜乐,不留遗憾,只有这样才无愧于神明的赐福。你瞧,我很喜欢人类,我叫上陶不要怕我,但他们还是忍不住提防我,真是一群被害妄想症患者。” 路潇神色动了动,她并不相信这个荒诞的神话,但她震惊于凌阳氏竟然把神话发展成了信仰,而且凌阳氏貌似还极具实力,凌阳弋单枪匹马就能和各路神仙分庭抗礼。青羽“活着挺好死了也行”的人生信条已经搞出了贡榕这种级别的灾难,那凌阳氏这个“活着就是为了毁灭世界”的怪胎家族显然更可怕,谁知道他们哪天搭错脑筋就真的决定毁灭世界了? 不过她仍然好奇:“那青羽是怎么回事?” “人类当中有一批最早了结了心愿的人,他们自愿找到赑犱归还灵息,但赑犱说时机未到,吩咐他们去晴台等待,所谓晴台翳下,其实就是‘生活在晴台受到神明荫庇的人’,这是他们郑重的自称,至于青羽两字,也是从中简化而来。青羽因其重信守诺,受到了神明的偏爱,人人都聪慧且通晓术理,但他们也和我们一样,一不修仙,二不求长生,他们相信死亡是与赑犱的契约,所以在这件事上很看得很开,很开……很开。” 路潇嘶了一声,没想明白:“这样的话,他们凭什么繁衍到现在还没死完啊?” “受到神明荫庇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出意外?青羽都很长寿的。” “那他们得抑郁症的几率一定特别高吧?” “你看何咎像是会的抑郁症的样子吗?”凌阳弋抖抖手里的画像,“青羽很会享受生活的,毕竟对他们来说,世界一切都是神明的恩赐,死亡未至,正是享受生命的好时候,死亡降临,更是意料之中的惊喜。” 路潇撇了下嘴角,怪不得米染不准凌阳弋跟她说话,她现在确实理解大家为什么都说神职全是神经病了。 凌阳弋靠在门边,淡定地看着路潇继续在屋里翻箱倒柜,最后从抽屉里翻出一把手掌长的匕首。 他把话题转移到了路潇身上:“我交底了,该你了。小蛇查过那个秦叙异,名字和身份都是假的,没有生平,社会关系仅限于邻里,生前没有留下过一张照片,安防监控都抓不到正脸,而且他传授给你的咒文未见诸任何记载,到底什么来历啊?” 路潇掂了掂匕首,重量还行,就是太短了。 她转向凌阳弋,摇摇头:“我对他的了解不比你们更多。” “小路潇,上陶不会因为你没做错过事就默认你是个好人的,你的力量来源不明,而且至今都没暴露过上限,怎么说呢,你就像一把没保险的枪,要是让他们知道了你的存在,肯定也会像遏制我一样,想尽办法遏制你。” 路潇毫不客气地说:“我又不是脑子灌水自己找死的傻子,怎么会发那种毒誓?他们才拿我没办法呢!大不了打一架,我未必会输!” 凌阳弋听见她的话居然没生气,轻笑一声:“你以为只要有力量就能赢下去吗?等你遇到一件不能用拳头解决的麻烦,你就知道什么叫穷途末路了。” 路潇两指夹过刀刃,将咒文附上匕首,荧荧蓝光缠绕刀刃:“所以你准备给我出什么馊主意?” “你应该听小蛇的话,去上陶修行。” “他们给你招新提成了?” “这是正经事。” “提成有多少?” “你不要这么混……” “分我一半。” “小路潇……” “分我三分之一。” “算了。” 路潇把匕首系在身侧打结衣摆里,对他笑了笑:“上去吧。” “救命啊——” 可两人正要离开房间时,室内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惊恐的呼喊声,那人连声叫着救命,听音色正是留在上方的两个普通人。 路潇他们如今所处的位置深入地下几百米,与地面隔着厚重的泥土、船骸、海水、岩石,本不可能听到上方的声音,那这求救声究竟是怎么回事? 路潇举目寻找着发出声音的位置。 原来棚顶与内墙交界的四条线上密布着一排小孔,小孔只有筷子粗细,几不可见,声音就是从这些空洞传进来的。 路潇敲了敲墙面,口中叫道:“喂?喂喂?” “救救、救命啊——”然而并没有人回答她,呼救声变得断断续续,吓得不成语调了。 “别叫了,他们听不到。”凌阳弋解释道,“这是以前工匠的小戏法,烧瓦的时候在泥里埋入丝线,瓦片成型后里面就会留有细微的通道,这些通道排列成固定的结构,能够加强脚步或人声共振,单向传递声音。你听,外界的声音传至这间屋子时,已经滤去了海浪声、风声、鸟叫虫鸣,单单让人的声音凸显出来,必然就是这种情况。“ 路潇担忧说:“可他们好像遇到了危险。” 凌阳弋耸肩:“那也没办法,我们找不到上去的路。” “闭嘴吧!”呼救声戛然止住,第三个人厌烦地呵斥,“你们叫得像快断气一样。” 路潇惊喜道:“宁兮!” 两个人听见宁兮的声音后,他们身处的地宫忽然开始震荡。 凌阳弋抬头看了一眼,困惑问:“小蛇搞什么呢?” “组长……”路潇突然皱着眉搭住了他的肩膀,“我感觉不太好……” 路潇所言着实不假,石柱动摇的时候,她的脸色立刻肉眼可见的白了,那是身体在极度痛苦的情况下的自发反应。 凌阳弋赶快扶助路潇:“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嘶,疼……这感觉不对,应该不是中毒,也不是外伤,我察觉不到伤害的来源,可能是冼云泽出问题了。” 凌阳弋皱眉问:“你还能撑住吗?” 路潇吸着冷气说:“不会死的。” “什么都别管了,我马上带你出去。” 好在不久之后,米染的声音再次传了下来。 “宁兮,停下。” 米染发令之后,地宫重新恢复平静,路潇的不适感也奇迹般地消失了。 第53章 翰音于天(14)这幅浩瀚云幕上才画…… 半小时前。 海上的天气难以预料,明明白天还是晴空万里,天渐黄昏时,却凝结出了浓重的乌云,滂沱大雨倾泻而下,海水随之焦躁起来,浪头再大一点,就要把整座岛扑到海面下。 留在地面上的王运和王达蹲在岩石下,惨兮兮地躲着雨。 他们原本想回到木屋去,但大雨蒸腾起浓重的水汽,使得四周一片阴森朦胧,地面又湿滑,他们怕迷失在错综的山路间,只能放弃了这个打算。 两人透过栖身的岩隙向上望去,乌云正压得很低,仿佛要坠到地上,未过多时,高天之上传来一阵万马奔腾的隆隆声,浓云中撕裂出一道道闪电,金色与白色的电闪在乌云里交错成毛细血管,电闪密得甚至从浓云里溢了出来,追随着雨丝落到地上,于是浓云和大海、岛屿之间生长出了一片闪电的密林,雷声爆裂而密集,如同恶魔拿着锉刀蹲在人的脑子里锉着头骨。 恐怖的天象吓得他们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突然之间,千米外的海面上,一只蓝鲸般巨大的紫色球体从浓云里掉了出来,浮沉一瞬,又迅速藏了回去。 两个人正犹豫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时,一道强烈的闪电触地反弹,那闪电如箭射回天际,一瞬间穿过万丈云层,将无垠云海照耀得分毫毕现。 此时此刻,这幅浩瀚云幕上才画出了那生物的本相。 它的身形占据整片云海,以至看不到边际,皮肤呈乳白色,有着半透明的质感,扁平的身体下方长满蘑菇菌褶似的腮丝,腮丝不停分泌出透明的粘液,悬垂着成千上万的粘丝,刚刚管中一窥的紫色巨球,只是其中一条粘丝凝固后的末梢罢了,整体来看,这东西仿佛是一只巨大的、快要自溶解的毒蘑菇。 这诡异的生物翕动腮丝,瞬间向地面沉降百丈,随着距离拉近,它的身体渐变为重墨般的黑,而后粘丝也活了过来,成千上万蓝鲸般巨大的球体反复垂落向地面和海面,偶尔还有粘丝突刺向海洋和岛屿,好似触角一样近距离试探着移动的浪花和摇摆的树枝。 岩石下的两个人顿时跟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屏住呼吸,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几秒钟后,那庞然大物再次翕动飞升,重新潜回了云层里,浓黑的身体也随之化为透明色。 天空中空余雷鸣暴雨,似乎刚才出现的一切全是疯狂的幻觉。 很久很久之后,两个人才敢僵硬地扭转脖子相对而视。 可是他们刚一动脖子,一颗硕大的紫色球体忽然凭空乍现,突兀地悬停在了他们藏身的岩窟前方,它上面那条连接本体的粘液却没有显形,近在咫尺间,可见这颗正圆形的球体外包着一层透明黏腻的膜,膜里滚动着大量密度不均的紫色气体,对流产生出无数杂乱无章的细线,像是掉进洗衣机滚筒的毛线团。 片刻之后,球体里的线条突然凝滞,接着向前跃进一米,几乎贴上了他们的脸。 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同时裂开,每根线条都张开成一只梭形的眼睛,大大小小的眼睛拥挤重叠,暗淡的眼白和漆黑的瞳孔胡乱震颤,似在匆忙搜寻着什么,最终每颗眼珠都聚焦于两个人的脸。 他们酝酿了许久的惨叫终于破口而出,“救救救救命啊——” 这时天上的乌云再次沸腾,雷鸣电闪中又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影子。 一声彻天透地的蛟鸣盖过雷鸣之后,威武的银蛟破云而出,它鳞爪怒张,在岛屿正上方夭矫盘旋,片刻后忽而定住身形,垂首看了一眼两人所在的位置,随即身形一晃,玉色的蛟爪重重践踏下来,仿佛要把这座岛踩进海底去,不过就在它即将触及地面时,却又突然凭空消失了。 两个人的惨叫声因此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闭嘴。”宁兮凭空出现在他们身后,两手掐住两个人的后脖子,“你们叫得像要断气一样。” 他说完手指扣在颈动脉上,稍一用力,掐晕了两个人,强行结束了他们的惨叫。 宁兮扫了眼那诡异的眼珠,并没有理会,只把手里的两个人扔到了地上。 “我下去看看怎么回事。”他和身边的米染说完去向后,现出原形奔向大海,他的原形毫无顾忌地穿过了紫色球体,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原来那只是一个海市蜃楼而已。 宁兮围着岛转了两圈,他虽无心搞破坏,但体型毕竟在那儿摆着,环游形成的漩涡毫不费力地粉碎了周边礁石,天然屏障毁坏之后,岛屿周围日积月累沉淀的泥土也被卷走了,岛屿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只留下了构成岛屿骨架的巨大乌木群以及那尊黑色的石柱,还有石柱下黄色的岩石层。 “宁兮,停下。”狂风骤雨之中,米染的呼唤偏偏像耳语一般清晰,宁兮听到了米染的话,立刻化为人形回到了岛上。 此时米染已经登上岛屿中心的塔顶。 “这座塔里有一池的沉魂。”米染紧着眉头揉着眼睛,显然已经中过招了,“你要是把这座岛翻倒,沉魂流进海里之后,沿海所有城市都要遭殃的。” “不止沉魂,以这根黑色的石柱为中心,海底十公里内都是鸣砌。”宁兮望向海面,耐心解释,“鸣砌是圿塚世界的生物,长得很像蚯蚓,只要少量的水与矿物质就能够生长,它们有两种形态,一种质地柔软,类似普通蚯蚓,另一种质地坚硬,水火不侵,连续核爆都不能破坏它们的完整性。鸣砌对声音十分敏感,我认识一位会驯化鸣砌的仙君,可以通过音律让它们在这两种状态间切换,并组合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米染问:“那这里的鸣砌是自然生长出来的还是有人驯养的?” “自然状态下的鸣砌聚集在一起时,会无意识地组成盐结晶一样的形状,但这里的鸣砌像壳一样罩住了海底,并没有形成结晶态,肯定是有人驯养的。我们想要下去的话,最简便的方法是找到正确的音律,让鸣砌自己打开这层壳,否则就只能回合苑找工具了。” 米染无不担忧地说:“你知道组长的情况,如果下面真有什么棘手的东西,他可能对付不了,等我们再回来说不定已经晚了。” 宁兮笑笑:“那不更好,你不是很讨厌凌阳家的人吗?” “但我对组长肯定不一样的好吧?” “组长知道你不讨厌他一定会很高兴。” “永远不可能让他知道!” 对话清晰地传到了地面下。 路潇就着揽肩的姿势,拍了拍凌阳弋。 “有点尴尬是吧?” “有一点。” 路潇长出一口气,松开凌阳弋自己站稳:“那我感觉好多了。” “哦,从我的尴尬中汲取了力量是吗?” 两个人一面斗嘴,一面原路折返回了鸣砌组成的地宫,开始沿着栈道往最顶上走。 不知过了多久,跟在凌阳弋身后的路潇小声问:“我们迷路了吗?” “没迷路。” “那我10分钟之前在桥栏上放了一颗纽扣,现在为什么又看见它了?” “好吧,迷路了。” 两个人原地站住,四目相视,无言以对。 这些栈道正在悄悄搞小动作,如同莫比乌斯环一样不停地把他们送回原位。 突然间,几声轻细的敲击声从上方传来,声响经过无数桥梁栈道折射后失去了来源,但声响经过处,构建起地宫的鸣砌们都开始蠢蠢欲动。 路潇感知到头顶正上方有东西掉下,本能地后退半步,而后什么啪嗒落在她的脚尖前,原来只是一滴轻薄的雨。 她抬起头,密集的雨丝忽如爆发般铺天盖地。 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气息。 凌阳弋摊开手掌接着雨水:“要塌顶了吗?” 路潇摇头:“不至于,只是外面那层壳的密度变了,海水渗透下来而已,但这不是重点吧?” 原来那些层叠的桥梁与栈道上,众多鸣砌正悄无声息地游移出来,迅速编织成无数身高三米上下的两足可怖异兽,它们的上肢尽头又分化出锋利的刀刃或尖刺,像训练有素的军队般集结成阵,包围跳跃向路潇两人。 凌阳弋抬腿踢走一个正好跳到他眼前的异兽,巨响砰然,如同踹到了实心铜鼓一样,那异兽失足跌出悬空桥,身体却在半空解体,丝丝缕缕散落到了下方的桥面上,之后像是水倒进了海绵一样完全融入了桥面。凌阳弋自己也被反作用力逼退,稳住身形于半步之后,他的身侧,另一只异兽正在成形。 凌阳弋看向再次逼近的异兽,讶异极了:“怎么这么多啊?” “那什么,组长,我觉得我不行,不打扰你发挥了。”路潇蹬着栏杆跳回上一层,远离了越来越近的异兽。 凌阳弋紧随其后,也逃出了包围圈:“年轻人这么畏首畏尾可不行,你该多锻炼锻炼。” 路潇又跳高一层:“刚才谁口口声声说我什么都不用管,会带我出去来着?” “你那时候一副要升天的样子,我就随口说说,你怎么当真了?” “实不相瞒,我现在状态也不太好呢!” “没看出来。” 敌来如潮,奔涌而至,两个人的身形轻灵如舞,闪过一次次的攻击,不过人的耐力有限,而敌人却如春草般源源不断地从地里生长出来,这么逃下去总归不是办法。 路潇踩着扑上来的异兽跳上一座翘檐亭,垂手捏了捏疲倦的脚踝,抽空对凌阳弋大喊:“喂!你们的家族使命不是守护人类吗?我大小也算个人吧?帮帮忙啊!” 凌阳弋喊回来:“那你们部门的工作性质还是保护平民呢!我也有身份证,你怎么不来救救我?” “你是领导你先死!” “你级别低你先死!” “你学历低你先死!” “你家人少你先死!” “你长得老你先死!” 凌阳弋拿出扇子,挡住直指面门的攻击,抽空对路潇挑起眉梢:“哎,你过分了吧?你没来之前我可是组里最年轻的人!我的年龄连他们仨的零头都不到呢!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俩要是完蛋了,组内可就没有生物学意义上的人了。” “真可怕!”路潇夸张地拧了下嘴角,随后抽出缠在衣摆里的匕首,捋了下刀刃附上符文,左手一撑栏杆就从栈道上跳了下去。 路潇手中刀尖直贯一个异兽的顶心,然而强压之下,那着力处却连一点划痕都没留下,路潇眼神微动,两腿绞住它伸上来的利爪,双握匕首再次重刺颅顶同一位置,匕首上的蓝色纹章随着她的动作连碎三环,强大的力场使得空气都凛冽起来,桥面上积聚的水滴也发出了压抑的颤鸣声,可再看向异兽的头顶,竟然只戳出了黄豆大的一点痕迹。 她刀下能够分山劈海的力量,无法撼动这怪物的皮肤。 这是个……什么东西? 顷刻间,千军万马汇聚而至,几十个异兽同时扑向路潇,便在此刻,刀身上第四道符文无声破碎,刀刃也终于劈开了异兽的头。 刀刃像是鱼线削开橡皮泥一样,将它脖子以上的部分分做两瓣,然而这由无数鸣砌构成的怪物并无骨肉,也不会受伤,那断面处光滑如同抛光过的金属,割裂的头颅自然脱落,化为千百条虫子融入了地面,无头的异兽依然利索地扯住了路潇的脚,轻易把她扔出去百米之远。 路潇凌空翻身,双足落在一座小亭的尖顶。 她侧头看着掌中匕首,但闻叮然一响,这单薄的铁器便自行碎成了七八片——区区人间凡物,居然能承受她的四刀,已足够令人惊叹。当然,更恐怖的是这些正在追杀他们的异兽,路潇四刀下去才劈开一颗头,而他们头顶高处,可封堵着近百米厚的鸣砌壁垒,怪不得宁兮说运原子|弹来炸都不好使。 路潇把掌心的匕首柄朝后一抛,飞一样跳离了越来越近的异兽:“打扰了,告辞!” 凌阳弋马上嘲笑道:“这就不行了啊?你这点儿本事怎么混进来的啊?” 路潇对他招手:“来来来!不服你自己下来试试!” 凌阳弋摇摇折扇,耸了下肩,又一次闪避开扑上来的异兽。 而后路潇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按宁兮的说法,这些东西没有自主意识,只会按照声音行动,是吧?” 她一口气翻上去六层栈道,暂时远离了异兽,微微侧头聆听着空间内的声音,海水淋淋漓漓拍打着她的脸,耳畔千军万马挞伐而至,声音里藏着刀光剑影,亭台上,栈道上,空间里满是落雨声、奔跑声、金石撞击声,嘈杂如中元闹市。 几秒钟之后,她张口问凌阳弋:“你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韵律。” 第54章 翰音于天(15)糟糕,他们好像发现…… 路潇话毕拔地而起,身形如鹤凌空,几个腾挪,轻轻落在了一座并不起眼的矮亭正下方。她仰着头伸出右手,平摊手掌,冰凉的密雨眨眼就在掌心集聚成小小的一泊水,而后一滴银色的液体落入水泊,在水下团成一团,随着她手掌倾斜滴溜溜滚动。 那是一滴水银。 上面那座矮亭里装满了水银,水银按照固定的频率,从亭子下方隐秘的针孔漏下,击打着下方栈道,发出有规律的、与落雨极其相似的声响,而这地宫里的建筑何止千万,又有多少水银机关藏在其中?如无意外,正是这些数不胜数的水银滴漏在高度、流速、落点密度的交叉作用下,合奏出了控制鸣砌异兽的韵律。 这些水银声隐秘在嘈杂的雨滴与脚步声中,完全超出了人类的听力分辨能力,连路潇都是按照记忆中的音色才分辨出了水银与雨滴细微的差异,换一个没听过这声音的人,根本听不出来,甚至都不会往这方面思考。 路潇把水银弹向跳下来的凌阳弋:“是水银,水银滴落声指挥着这些东西的动作,可它们变化这么快,不可能是按照预先设计行动的,肯定有人正在实时调节着水银的滴速。” 她说完一个鹤跃跳上了矮亭所在的栈道,将手伸进矮亭窄小的窗口中,果然碰触到了一池冰冷柔软的水银,水银底部装配着一套复杂的流量控制装置,而牵动整套装置的,则是一根从矮亭内部延伸出来的金属丝,金属丝完全藏在鸣砌里,从外面看不出丝线走向。 于是路潇握了下手腕上的珠串,一点蓝光随即浮现于指尖,她捻动这根金属丝,蓝色的符文便如油索上燃起的火苗一般,一路顺着金属丝烧向丝线的源头,符文闪电般穿过复杂的建筑的内部,直通向千米之外的一道绘有鱼形浮雕的巨幅幕墙之后。 “找到了!” 她话音落时,蓝色符文也恰好穿进了幕墙,漫墙巨鲸、海鲨、鱼群忽然游曳起来,而后巨幅幕墙如同被人斩断挂索,化为柔软的形态从高空隆隆塌落,构成幕墙的鸣砌无声融入地下,其后显露出一片六层楼高的巨大半圆柱形空间。 这片空间里织满了杂乱无章的大网,如同居住着千百只巨型蜘蛛,只不过这些网具是金属丝编制而成,每根金属丝都一端织入蛛网,一端从鸣砌墙里延伸出去,通向那些亭台楼阁里的水银机关,看来这里就是控制异兽们的幕后操控间了。 漫天大雨偏在此处留下一片空域,那些蛛网上一滴水也没有。 黑暗的蛛巢深处,有人叹息一声,水银便一起停止了滴漏,鸣砌构成的千军万马也随之屏退,再之后,一个高挑的人影踩着蛛网从巢穴深处走了出来。 她左手里则拎着一把金色的老式剪刀,身上缠着一匹云雾般的、未经裁剪的红纱,随意遮住了白皙的皮肤,行动的时候,就好像赤色的雾在空气中流淌。 女人踏着蛛网,款款走到巢穴边缘,扶着金属丝坐下了,三丈长的轻纱缠着她的腰肢垂落至空中,交叠的小腿勾着垂纱微微摆动,身下的轻纱就若风中桃花般荡漾起来,袅袅似有花香。女人向上抬起白玉色的友臂,轻纱滑落至臂弯,而后她一剪子裁去了右袖冗出的两尺红纱,再微微侧头,将长及膝盖的乌发从一侧肩膀归拢至身前,以五指理顺黑发,用方裁下的纱巾慢条斯理地扎了起来。 女人低声说:“吵。” 凌阳弋客气地回复:“如果你没有恶意,我们也可以很礼貌的做客。” “但我这里不欢迎客人。”她又一剪子裁掉了左袖的冗余,缠到腰间充当腰带。 凌阳弋毫无紧迫感,还客客气气地问:“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女人笑笑,一点点把身上的红纱抽紧、扎好:“知道就死,你还要听吗?” 凌阳弋把折扇向掌心一击,眼神冷下来:“我从不受人威胁。” 路潇感觉两人之间火药味儿有点重,可她眼下还没能弄清楚女人的来历,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知道控制鸣砌的方法,万一这女人是秦叙异的族裔,还真不能让凌阳弋随便弄死她,再者路潇心里明白,凌阳弋就是诈她一下而已,他根本使用不了本源的力量,等会儿女人发现他就会表演天女散花,到时候死的是谁还不一定呢! 于是路潇插进来隔开两人的视线,面向女人问:“我先不问这个地方,何咎呢?” “何咎。”女人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轻轻地说,“原来你们是来找他的吗?他死啦!” 路潇讶然:“你杀了他?” 女人摇着头:“不,他和你们不一样,他本可以活下来的……” 何咎和其他误入岛上的人不一样,他的欲望很浅,从不愤怒,从不恐惧,从不生气,从不……想走,他流落到岛上后,就像一颗漂泊的种子上了岸,立刻便生根发芽,成为了这座岛的一部分,无法想象,世上怎么会有这样随性的人,人间繁华,搁下也就搁下了,俗世情爱,拿起也就拿起了,都不需要下什么决心,都不需要考虑什么后果。 他既然不想走*,她也就没必要杀掉他,她接受他的存在,就像接受一只定居的飞鸟。 十年之间,他们越发熟悉,而他也十年如一日恪守着她制定的规则,从未试探过这座岛的禁忌,如果换成别人,那么故事早晚要指向一次好奇引发的冲突,但他是青羽,他的承诺言出必行,一字无可转圜。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十年之后,又一场不可预料的海难把几个人类送上了这座岛。 何咎天性随和,不吝于分享,见到几人后,理所当然地安排他们住进了自己的家,还向他们分享了岛上的食物分布,传授他们采集捕鱼的方法,告诫他们危险区域所在,便是如此,他们才能在这座危机四伏的岛上活到逃走的那一天。 路潇问:“何咎帮他们逃走了?” 女人再次摇头:“不能离开这座岛这是我的规则之一,何咎没有协助他们离开,那些人是自己逃走的。其实我根本不关心那些人的存在,要不是何咎出手相助,他们在这座岛上一天也活不下去,而且他们的竹筏根本穿不过海岛外围复杂的洋流,只会被卷进海底,但是那天他们偏偏要出海,竹筏离岸几百米就翻了,而何咎想救他们,之后……那是一场连我都没见过的巨型海啸,40米高的巨浪一度将这座岛淹没,何况在海上救人的何咎呢?他终究也只是一个人罢了。” 凌阳弋问:“浅礁地带怎么会有海啸?你搞的?” “如果是我,他们的木筏绝对离不开这片海。其实从几年前开始,我就感觉这附近多了一个人,他一直在围着岛转,但不敢上来,无论是放走木筏,还是第二次带着那个女人离开,应该都是他搞的鬼,今日你们出现在这里,也一样不符合这片海的洋流方向,你们真的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吗?” 女人把梳顺的黑发挽起成髻,又轻抬起右腿,撩起遮住小腿的红纱,一刀剪断了膝盖以下余幅,那一袭红纱便徒然贴身起来,勾勒出她猎豹般活力充沛的身姿,女人从蛛网上站起,把手中红纱缠在剪刀上,松开手,金色剪刀便拖着一丈红练翩然坠落。 “不过没有关系,来了就不用走了。” 伴随着剪刀落地声,空气里突然多了一种冷酷的气息,鸣砌们簌簌战栗起来,地宫随之开始摇晃。 “你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不敢上来吗?因为他真的见过这座岛上有什么,我的后面是一尊异界神祇未完成雕像,不要怪工匠们有始无终,这一鳞半爪已经耗尽了他们的全部心力和生命,即便资历最深的修行者,也要避讳它现身过的地方,只因它是具象的恶意,有形的暴戾,实体的贪婪,那些偶然一瞥过它的世界、或者侥幸从它视线内逃脱的人,把它命名为——” “住口!”凌阳弋猛然惊醒般叱咤一声,接着拔地而起冲向站在蛛网上的女人。 “啊,怎么……”路潇被他弹起的速度晃了一下,她很确定那是凌阳弋的全力一击,因为她几乎看见了他蓬勃的杀意。 但对面的女人却早做好了逃脱的准备。 凌阳弋跃起的瞬间,原本填满巢穴的蛛网忽然松懈,连带着网上的女人一起掉了下去,他只来及抓住女人束发的一小片红纱,随后女人落地,蛛网则像浸水的棉花糖一样沉入鸣砌消失了。 巢穴后方,一尊诡异的雕像彻底暴露了出来。 那是一尊很粗糙的雕像,轮廓就是个坑坑洼洼的球体,其中填满了密密麻麻的眼球,可道的是雕刻刀法粗中带细,三两刀就还原出了每个眼球各有差异的疯癫神态,那其中有极致的恐惧、极致的贪婪、极致的暴戾、极致的狂喜,只看一眼,就好像要被那激荡的情绪裹挟进去,也变得疯癫起来。 路潇为雕像惊讶时,凌阳弋已经一击不中落在了雕像上,脸上难得露出惊悚之意。 而女人则轻笑一声,得意地望向离她更近的路潇,清晰地说出了那异界神祇的名字:“——影枭。” 路潇茫然地看着女人,丝毫没有表现出女人所期待的惊讶、恐惧、绝望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大概因为路潇的授业途径出现了偏差,在她有限且充满BUG的知识库里,实在检索不出神秘雕像和影枭的相关词条,可她看凌阳弋和女人的表情,又好像这个影枭就跟活恐龙一样,是一种绝对无法见到但人尽皆知的生物,她不知道简直就是没常识! 路潇:糟糕!他们好像发现了我没有文化…… 地宫中的动荡忽然止息,空气突如凝滞般死寂,路潇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急促起来,似乎在她尚未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时候,身体已经先于意识本能地开始紧张了。 她循着直觉抬起头,不知何时,一颗硕大的紫色球体突兀地悬浮在了她的头顶。 怪异的球体外包裹着一层透明的膜,里面盛满颜色深深浅浅的气体,沸腾翻涌着,呈现出木星大气般复杂的湍流,如果她刚才见过地面上那怪异的一幕,就能猜测出接下来的事情——球体中的线条突然定格,而后每段线条都睁开了一只眼睛,毫不掩饰地流露着愤怒、阴郁、恐惧等种种目光,不过这一次,眼球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象了,伴随而来的还有真实的、阴冷沉重的喘息声。 路潇不禁嘶了一声,心中暗叹这个真了不起!这是人类眼科医学的希望啊!它怎么能长得这么适合做角膜移植手术? 只是当路潇开始观察球体内的眼珠时,那些眼珠也一只只转向了她。 而后路潇在那些充满情绪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愤怒看见了愤怒。 阴郁看见了阴郁。 悲伤看见了悲伤。 她感觉自己人生种种往事分门别类,被对应的视线窥探,而思维也撕裂成无数线程,被迫同时运转着那些记忆,仿佛强行在2G内存里运行十万个大型游戏窗口,又像提前看见了人生走马灯,还是那种坏了的、剪辑错乱的走马灯。可她越想抽离思绪,窥探就越深入,普通记忆渐渐被视线筛掉,最后只剪辑出一段段极致痛苦的时刻——被人误会的瞬间、被信任者出卖的瞬间、接到亲人离世消息的瞬间……这些片段在破碎的思维中无限循环,渐渐将她的理智撕裂。 路潇知道这一切都是眼珠搞的鬼,攥了下手腕上的珠串就打了上去,但眼珠却突然从她面前消失了,或者说它还在这间地宫里,却偷偷把自己藏了起来。 此时要找到那眼珠的位置,她须得动用自己的眼睛、耳朵、或者鼻子,但是她做不到,纵使路她竭力凝神,也开始感知不到身体的存在了,纷至沓来的记忆太密集、太零碎、太冲突,大量信息潮水般拥堵住脑海,淹没了她在真实世界的五感,按此异状,再过一小会儿,她最后的思维力也将被回忆引爆,届时将彻底陷入情绪频闪的撕裂感中,连求生的本能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换个人的话,就没有机会了吧? 路潇不再挣扎,干脆放任那些视线窥探自己的记忆深处。 ——来吧,你还能看到什么? 那些视线贪婪地吞噬着路潇的回忆,一一审视过稚嫩的少年时代、检索过胎儿短暂的蒙昧期,直到回溯至今生的记忆起点后,又毫不留恋地跳跃到了前世,可她本该装满前世记忆的这条时间线上,却徒剩下一片虚无,她的前世空洞无物。 ——嗯,你看到了吧? 她记忆的尽头,只有一段比普通人的一生还要漫长千万倍的空白。 ——轮到我了。 当诡异的眼球困扰于那段空白时,路潇的神志里也出现了一线天光,她立刻凝神找回自己的感官,终于在如万花筒般错乱的视野碎片里,看见一只杀意毕露的眼珠一闪而过。 路潇果断抬手捏住那只眼睛,眼珠应声爆裂,腥气弥散,温热的血水顺着手指流上手臂,而后一切怪相瞬间停止了。 第55章 翰音于天(16)八分之一尘埃的落速…… 路潇猜对了。 那些眼睛只能借助人的记忆发挥力量,如果找不到属于相应情绪的记忆,眼睛就无法制造伤害,也就没办法把自己藏起来。 她甩了甩手上黏腻青黑的液体,舒出口气。 可当下的情况已经完全失控了。 地宫中拥堵着千百只长满眼睛的球体,仿佛一只装满糖球的糖果罐,完全挡住了路潇的视线,这些球体间还似有意识相连,当一颗球体被攻击后,所有的球体都同时闭上了眼睛,并痛苦地簌簌颤抖着。 路潇只能放声大喊:“组长!” “我在这儿。”凌阳弋回答。 路潇蹲下身,避开浮空的球体,透过近地面的狭隙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果然发现凌阳弋的鞋子就在不远处,于是她几步跑来到凌阳弋身边,沿途还不忘戳两下身边球体内的眼睛,令它们始终保持紧闭的姿势。 凌阳弋拄着膝盖喘着粗气,眼白都渗出了血丝,显然刚刚经历过了一场艰难的回忆旅行。 看到他状态比自己差许多,路潇忍不住嘲笑:“呦呦呦,你怎么比我还虚啊?” 凌阳弋怨愤地眄了她一眼:“怪我?既然你们把我弄成这样,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那就请负起责任来好吗?” “都是我的错!”路潇对他合掌拜拜,然后又戳了下身边球体里的眼睛。 因为屡遭攻击,球体内紧闭的眼角都渐渐湿润起来,接着便一起流淌出了汹涌的泪,千万双眼睛一起痛泣,泪水也跟雨水一样密集,路潇管中一窥到这副奇妙的景象,精神忽然恍惚一下,她察觉不妙,立刻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凌阳弋则用仅剩的力气撩起右手,指尖上挑着从女人发带上扯下的一小片残缕。 这里是百米深的海底,没有泥土和淡水,但是没有关系,植物如此顽强,即便灰烬中也能开出生机勃勃的花,残缕在凌阳弋掌心燃起火苗,迅速烧尽,只剩下余灰带着轻薄的烟气聚拢于掌心,一点绿意便从那黑色里绽开,迅速抽根发芽,长成了一束花团繁茂的蒲公英。 花团无风自舞,枯荣相继,源源不绝地飘散出白色种子,像暖融融的云朵一样裹挟住了两个人,也遮蔽住他们身边的球体,而后蒲公英继续向外扩散,逐渐填满了地宫的每一处空隙,没有留下任何死角。 路潇放下挡住眼睛的手,看向凌阳弋的方位,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她知道他就在那里。 她对凌阳弋伸出手:“组长,我刚才都没有和它对视,怎么又中招了?” 凌阳弋握了一下她伸过来的手,然后拨散两人之间的蒲公英:“影枭看见了你,也就看见了你的十世轮回,它能够支离记忆,让你沦落于业障中不能自拔,而它受到伤害后,流出的眼泪就是沉魂,你看见了沉魂,灵魂就将融散于无尽空虚里,所以它睁不睁开眼睛,其实没什么差别。” “听你这么一说,我感觉我们好像出不去了……” “但是可以拖延一会儿。”凌阳弋对着路潇一笑,莫名其妙地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路潇皱眉:“什么?” 她刚问出口,忽然感觉背后有什么一闪而过,蓦然回首,只瞥见一道野兽般精锐的眼神,不对!那不是野兽!那是——火花! 路潇反应过来的同时,指尖的蓝色符文垂直跳落,像是一枚水晶摔碎在地板上,蓝光溅落成圆,刚好圈住了她和凌阳弋两个人。 沉魂这种东西似水非水,不会影响区域内的湿度,因此可燃的蒲公英密集浮荡于这片受限的区域内,再加上一撮微小的火星,就成就了爆燃的效果,耀目的火光伴随着爆响猛扑而至,却在两人近处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墙”,火光攀爬着泛蓝的“墙”冲上天顶,但是找不到一丝空隙把热量送进去。 这场波及整座地宫的爆炸旋起旋灭,一声巨响之后,地宫目之所及处都已经沾满黏腻厚重的血肉残骸,残骸上还浮动着星星点点的余火,爆燃虽然抽空了地宫内的氧气,但暖风立刻涌动着填平了真空,于是那星星点点的余烬重新亮了些,几秒钟后才彻底熄灭了。 “啊,差一点死掉!”凌阳弋这才真的长出一口气,他问路潇,“一旦和影枭对视基本就没救了,你是怎么摆脱它的?” 路潇解释道:“球体里的每一只眼睛,都只能通过与特定情绪有关的记忆进行攻击,如果你没有那种情绪给它,那只眼睛就会暴露出来,那么你就能反向攻击它了。” 凌阳弋好奇:“你缺乏哪种情绪?” 路潇笑笑,何止一种情绪?她上辈子什么情绪都缺。 但是她思考后决定说:“敬业精神,我觉得应该是敬业精神。” 得到一个白眼后,路潇接着问:“影枭死了吗?” 凌阳弋摇头:“哪能这么简单,争取些时间而已。” 路潇看看狼藉如肉山一样的地宫,惊叹道:“这还不死吗?影枭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凌阳弋又挥了挥花枝,蒲公英的种子便重新覆盖了地宫,在血肉里生根发芽,开出一片绵白色的花毯,飞散的花种汇聚成堆,像云朵一样贴着地面涌动,默默防备着影枭再次降临。 他对路潇说:“我也不十分了解,只是接受家族秘传的时候,听过一些关于影枭的传闻。影枭的本体非常庞大,你现在所见的景象,不过只是它的几根触须,幸亏这里有坚不可摧的鸣砌围成屏障,不足以完全容纳它的身躯,否则若它整个闯进娑婆世界,整片大陆都可能沉没。” “呃……你是不是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 凌阳弋摇摇头:“有关影枭最普遍的一个传说,是上古时期,一位娑婆世界的仙人外出游历,睡在一棵葪树下,拂晓时分一滴露水落在她的眉心,她忽然看见了这个世界过去的残影,当时那个世界上正俯卧着一只影枭,于是她持咒疾飞了整整一昼夜,却仍没能看遍那只影枭的全貌,但不等她飞得更远,就忽然从那残影里顿脱出来了。她起身查看天色,发现时间依然刚刚拂晓,再摸一摸眉心,那滴露水正好干涸。” 路潇默默计算持咒疾飞一昼夜大概能飞多少公里…… 凌阳弋继续说道:“世间神奇之物数不胜数,影枭的体型并不算其中顶级。人们忌惮它,还是因为它的一种特殊习性——丹顶鹤走过雪地会留下足迹,鱼游过水面会留下波纹,而影枭经行过的地方则会留下它的残影,这些残影日后将如海市蜃楼般反复浮现,频率随时间渐渐降低,历经万年方才磨灭。” 路潇不懂:“那又怎样呢?我们就硬说看见的人眼花了,不承认就完了呗,反正特设处常干这种事。” “可不单单是海市蜃楼那么简单,如果有人看见那残影,便叫出它的名字,说出它的形象,画出它的外貌,哪怕只是关于分寸皮毛的一声一字一笔一划,那只影枭都会被再次召唤至此,刚刚那女人只是说出它的名字,它就被召唤来了,想想看,如果心念不定的凡人知道了影枭的存在,百年光阴里,能保证哪怕梦里也不触犯一次忌讳么?所以影枭一事,术数世家向来仅秘传给心志坚毅的后辈,其实只是出于安全考虑罢了。” 路潇做出一副了然于胸的姿态,总结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眼前的情况有多严重了?” “我明白你主要还是想夸自己心志坚毅了。” 凌阳弋眄了她一眼:“这场火不过伤了它的毫毛而已,我们快点抓紧时间出去吧!” “可我感觉到了冼云泽就在这里,我得先把它捞出来。” “你就当把它寄放在幼儿园,享受几天独立人生不好吗?” 路潇夸张地按着心口:“我的天啊!你是没见过它有多记仇吗?我要是把它扔在这儿,那未来一年我都得忍受一只青蛙趴在我头上昼夜不停地呱呱叫。” 路潇说完悚然地颤抖一下,似乎这种想法真的吓到了她。 她再问凌阳弋:“你看见那个女人去哪儿了吗?当时事发那么突然,她是怎么从影枭眼皮底下逃走的?” 凌阳弋也四下环顾:“也许这附近有暗门。” 路潇思考后说:“她只是想守护这座岛,又不想毁灭世界,我猜她敢召唤影枭,其实是因为掌握了驯服影枭的方法,有把握在一切结束后驱离影枭。” “你这个想法不太现实,她看上去只是一个道行不深的修行者……” “你跟我讲现实?你自己看看这片从一撮灰里长出来蒲公英够现实吗?” 路潇哼了一声,可她没说的是,这座地宫和她之间应该有着某种奇妙的联系,她既然能莫名其妙地操纵这里的鸣砌,会不会她其实也能操纵影枭呢?事实上,她还真的想到了一段也许和影枭有关的记忆。 每个小孩子都曾惧怕黑夜,他们为黑暗中的鬼怪哭泣时,家长总会劝慰道那些都是假象,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但路潇就不同了,当幼年的她怀疑黑暗中有什么怪物时,得到的回答却是:没错,那就是鬼,区区小鬼不值一提,我给你讲些更恐怖的怪物吧! 秦叙异竖起一根手指,晃过五岁的小路潇眼前,和声细语地说:“如果你用心观察,就会发现一切欲念之中,人总是优先满足自己的眼睛,比如选择美丽的玩具、漂亮的衣服、好看的小朋友、可爱的小动物,即便与眼睛无缘的食物和汽车,也要展现出优雅的摆盘和酷炫的喷漆,眼睛决定了我们想要什么,也决定了我们如何对待这个世界。” 而后他讲的这个故事就与眼睛有关,故事发生在一个遥远的世界里。 为了方便,我们也称呼那个世界的智慧生物为人类,总之,那里的人生而目盲,从未见过光明,但才智却不比任何世界的人差,他们在漫长的黑暗里仅凭意志摸索前行,就创造出了不逊于任何种族的语言与文化、历史与文明,世界就这样一直有序运转着,直到生物进化抵达了一个爆炸性的节点——他们中的一个人进化出了眼睛,而后是另一个人,又一个人。 新人类两代之后就迭代掉了旧人类,世界从此天翻地覆。 新人类根本无法忍受那些在黑暗中诞生的丑陋建筑和工具,他们忍无可忍,几乎立刻动起手来,全身心地把世界改造得更加美丽,或者说更能愉悦他们的眼睛。他们给一切事物增加上色彩、明暗、线条,并由此派生出了崭新的艺术、科学、文化,他们从长满苔藓的地洞里搬出来,住进了又高又大的石头房子;丢掉了刻字板,开始在纸张上书写文字和诗篇;给兽皮和织物染色,用心雕琢器物…… 总之,那个世界变得异常美丽,赏心悦目,文明也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登上了巅峰,当然,有了眼睛之后,他们对文明巅峰的定义已经和过去截然不同了,美学才是文明的冠冕。 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 但这个优雅高贵的文明之覆灭也和它走上巅峰一样迅猛——一种怪物突然出现,它们无差别攻击着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生物,被攻击的生物都会突然自融,变成一滩肮脏的粘液,但人类却连敌人是谁都看不见,因为一切设备都检测不出敌人的存在,甚至观测不到攻击发生的瞬间,只能听见它们的声音,听见那些愤怒的、诡异的嘶吼。 所以不久之后,大多数人便因攻击死掉了,少量人无法忍受痛苦,甚至自行了结了生命,只有零星的幸存者苟延残喘到了最后,但那并不能改变什么,世界已经死亡,他们只是文明尸骸的余温罢了。” 小路潇思考后总结:“你讲这个寓言,是想要教我不要被美丽的外表蒙蔽吗?” “我不想教你什么。”秦叙异笑着说,“这不是一则寓言,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但不要急,事情还没有结束。” 随着死亡在那个世界里蔓延,瘴气覆盖了大陆与海洋,植物似也遭到不幸,退潮般渐次从陆地上枯萎。 他们毕竟是诞生于黑暗的种族,所以有许多在黑暗中生存的智慧,于是最后的幸存者们被迫缩居于地下,像没有眼睛的祖先那样在黑暗里摸索前行,当然,他们也有许多在黑暗中生出的习俗,比如他们的祖先以穴居动物冬眠的周期为记,进行的一种驱邪的迷信仪式。 仪式上要用到纯度极高的稀有金属,还有大块的石英、水晶、红宝石、尖晶石、锆石,这些宝石经过数以年计的打磨,每一个面都精准无比,每逢第一只穴居动物从冬眠中醒来,祖先就把这些珍贵的祭品用精准到微米的仪器布置成古老的阵型,用以震慑传说中的妖魔。 许是等死的日子实在太无聊,幸存者们便前往祭祀遗址复原了这个仪式,而后就在那一天,新人类们目睹了仅记载于神话的盛况——正午的光线似乎被遗迹拘束住了,遗迹的中心变得很黑很黑,然后突然爆炸,两公里之内的石头都被热量融化了。 他们眼前的世界随之变化了,颜色不再是原来的颜色,线条不再是原来的线条,而那些他们苦苦追踪却怎么也看不见的入侵者也从隐匿中现身,明晃晃地站在了他们的眼前,原来入侵者也长着和他们一样的脸,是一种外观酷似人类的生命体……不,那根本不是入侵者,那就是他们自己的同胞…… 很久之后,娑婆世界的一位修行者机缘巧合打开了那个世界,通过种种残骸知晓了这些事情,于是将其记录流传下来。 其实,造成一切的是一种生活在光线中的生物,简要来说,它们就像是一条条活着的光,没有肉|体,也难以改造有形的物质,因此它们需要奴役其他生物替自己改造土壤、植被、空气成分,及至星球生态,直到环境适宜它们生存和繁衍。 这听起来挺不可思议的,可它们能控制光,就能控制颜色、线条、文字、画面。 它们会在你安宁的时候,重复展示直线和直角,之后你就会习惯在规则的建筑里寻求安宁,你将建造城市群,从而改变地表折射率,为它们调节气候;又或者在你快乐的时候展示缤纷的色彩,从此你看见鲜花就会快乐,然后代代培育出它们需要的物种;再或者诱惑你挖掘各类矿藏,把它们做成工艺品或者别的玩意,因为某些矿石会干扰它们移动。至于通过改变出土书简篡改历史,通过改变外貌制造族群矛盾,从而控制文明的发展方向和程度,就算比较简单的玩法了。 但是等星球改造完成,它们就会清理掉那些工具人,手段倒是方便:它们最初降临之时,就故意把人类分成两部分,并让他们彼此不能相见。这两方人虽然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但你看我的家园是沙漠与岩浆,我看你的家园是汪洋与冰川,所以他们并不知道,我这边的游轮撞击冰山而沉没,于你那边而言,却是龙卷风折断了灯塔,一切都是假象。只有极少数人具备天生的免疫力,又意外穿越那些客观阻碍去到了对方的地盘,看见了无法理解的新世界,于是把自己的所见当成故事传播出去,成为一本本魔幻的游记。 等到时机成熟那日,它们就让这两边的人相遇,这时只要对相遇场面稍作修改,他们就要自相残杀直至灭绝。工具人没有机会发现真相,因为凡是需要眼睛来验证的测验结果,都必然毫无所获,而人类总是太相信他们的亲眼所见了。 生活在光里的生物种类繁多,如此改变光波长短的怪物,也只是其中一种而已,它们之中还有能追溯光子路经的、能逆转光子方向的……但无一例外,每种生物都有奴役工具人的特殊手段,甚至不只是光中才有这般奇异的生命,声音、空间和时间里都诞生出了千姿百态的物种,每种都危险又致命。 秦叙异最后说道:“故事里的文明尚能被人知晓流传,可更多世界里的文明,早在萌发之初便被这类虚无种族奴役,然后悄无生息地消失了。娑婆世界非常幸运,我们从一开始就发现了那些不可知的存在,很早便驯服了它们。” 小路潇:“我觉得你在骗我,人类怎么可能驯服一束光?” “我们虽然是有形的物种,却需要无形的灵魂来驱使肉|体;它们虽然是无形的种族,但也需要微量的物质来构成生命,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交集。有交集,就可以接触,可以接触,也就可以杀死。它们体内贯穿着一条比烛烟还脆弱的实质的线,捏住这根线,就像穿透脊骨捏住了人的神经丛,它们会变得比木偶还要听话。” 小路潇托着下巴挑起眼角:“你捏一个给我看看。” 秦叙异洋洋得意,捻起手指:“这可是一门精妙的艺术,你太幸运了,偏偏我就是世上最精通这门艺术的人!切记,如果用力过轻,它的实线就会逃走,如果用力过重,它的实线就会散开并在别处重构出一条,所以你必须像我这样,用八分之一尘埃的落速织一张网——力度一定要准确,否则是碰不到这根线的。快看看我优美的手诀,我可不是轻易显露本领的人!” 小路潇瞪大眼睛靠近他的手指:“我什么都没看见。” 秦叙异耸耸肩:“那就是你的问题了。” 小路潇:“骗子!” 八分之一尘埃的落速。 地宫中,蓝色的符文网轻飘飘荡漾着,直到一根纤弱的链条碰触到了什么,若有似无地悬挂在了空中。 路潇牵动这根符文,力量只不过稍大了一点,符文竟然脱落下来,看来这条实质的线是气态的,必须用固定的力度才能接触,太重或者太轻都会脱扣。 她操纵符文小心地环绕着这条实质的线,纠缠着延伸向远方,小动作惊扰到了影枭,它睁开眼睛,无数记忆画面瞬间冲击入脑海,这次路潇牵引了一下手中的线,那些画面便瞬间消失了,而地宫中的建筑也闪了闪,一些隐藏空间和机关暴露了出来。 路潇回头看向凌阳弋,炫耀说:“快看看我优美的手诀,我可不是轻易显露本领的人!” 凌阳弋用食指点了下眼皮:“怎么回事?你给我的眼睛调了个色?” 路潇解释:“根本不存在什么影枭,这是一种是生存在光中的生物,它能追踪光路,也就能看到一切发生过的事,再定向反馈出来,其实它在这个世界真实存在的部分,只有一条气态的线而已。至于那些会分泌沉魂的球体,应该是被它用操纵光路的能力俘获的傀儡种族,它把它们聚合到一起,伪装成自己的本体恐吓敌人。追溯光路和保留残影应该是它自己的能力,洗除神识的沉魂是傀儡的能力,两者结合,就达到了所谓影枭的能通过记忆摧毁人精神的效果。” 第56章 翰音于天(17)你这条舌头可真会说…… 地宫内空荡且辽阔,还充斥着刺鼻的血腥气与焦燃味,海风穿透盘根交错的亭台栈道,吹出了令人胆怯的颤音,但四面望去,却只能看见雪原般纯净的蒲公英花海,而在这齐膝深的草茎下面,则掩藏着一副血流漂杵的惨状。 但路潇知道女人就在这里,因为她需要确定他们必死无疑,她一定是利用了影枭控制光线的能力把自己藏了起来,所以单用眼睛寻找她是没用的。 路潇伫立于花海中央,闭目牵动符文,她的力量沿着影枭的实线游走,不久便撞上了另一股隐藏的力量,犹如斗笼中的蟋蟀第一次碰须后本能地闪躲,两股力量也在接触的刹那立刻弹开。 不过这短兵相接的瞬息,两人都已经暴露了自己的方位,路潇抬头望向远处虚无的一点,确定那就是女人的位置,但她们两个都没有发动攻势。路潇自然知道女人和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女人看见路潇熟练操纵影枭后,也感到相当的困惑。 凌阳弋可没路潇想得多*,当路潇的眼神聚焦于远方一点时,他便如军见令,挟风而起,右手一翻,掌中蒲公英的花枝化作一柄木页折扇,劈向那处空境,凌厉的风刀撞上看不见的墙,发出金戈交鸣般的声响,他也全然不管眼前究竟有什么,只听风声跳进了一个似乎存在的缺口,遍地花团随着他的动作激荡纷飞,蔓延成笼罩四野的白雾。 女人虽能利用影枭改变周边景象藏匿身形,可影枭没有实体,人却是有血肉之躯的,那么把女人所在的方位反复炸上几遍,总该有点效果。 于是一道比蚕丝还细的光以凌阳弋为中点,贴地划出一圈半径百米的弧线,瞬息之间,弧线内的花团突然爆燃!滔天烈焰被弧线圈在其中,变为贯通地宫的庞大焰柱,这边爆燃的火光还没有暗去,弧线外50米又划过了另一条弧线,前道弧线倏忽崩散,负压将后道弧线内的花团吸进余焰里,马上形成了二次爆炸,第二次爆炸的声音尚在耳边嗡鸣,50米外却又划过了第三道弧线,第三次爆炸亦接踵而至,三次爆炸像是同一道惊雷三连触地,快得几乎分不出先后,膨胀的焰柱更是直逼回路潇身前,炽烈的光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凌阳弋这通野蛮攻击过后,地宫内的景象果然跳了跳,明暗切换间,他眼前再次闪过了满堂巨大的眼珠、岩浆涌动的峡谷、霓虹绚丽的城市……一帧帧毫无关联的画面快速切换着,最终静止于真实的地宫景象,只见女人半跪在不远处,发髻崩散,眼神凶恶,似乎受了不轻的伤。 大敌当前,女人被迫放弃了影枭,她抿唇吹出一声悠扬的哨音,身边鸣砌应声凝结成长剑,不过那两场意料之外的爆炸着实伤她不浅,如今动起手来便有些拘谨,凌阳弋更是全仗着半钱灰烬撑到如今,并没有多少后力,两个残血的人一时间打得难解难分。 唯有路潇不敢松开影枭,只能尴尬地喊话:“喂,大家坐下来聊聊不好吗?” 然而并没有人理会她。 路潇无可奈何,只能先把影枭打发了。 “骗子!”五岁的路潇对秦叙异大喊道。 “我真的捉住它了,只是你看不见而已。”秦叙异笑着晃动自己的手,还假装捏着什么,“还记得我们一起剪的那些拉花吗?把纸折起来,按照画笔的痕迹剪开,一抖就是很长很长的拉花。” “一点也不好看,根本不是拉花!你就是剪坏了!” “才不是剪坏了呢!你看,这条线现在就像是展开的拉花,我们按照画笔的痕迹把它折回原样,它一下就消失了,是不是很神奇?”秦叙异在五岁的路潇眼前凭空捏来捏去,指尖时远时近,直到蓄意把她牵引出斗鸡眼才忍不住笑出声,“哈哈哈!哎呀!你这个小孩怎么打人呢?” 地宫中,路潇操纵灵息探索着影枭的实线,图案慢慢与记忆中的拉花重合,而后她开始尝试把实线折叠回画笔的样式,便在图案形成的时候,实线突然消散不见了,地宫内也再捕捉不到影枭的气息。 路潇打发走影枭,赶快挽起袖子跑向激战正酣的二人,但她还没跨进战圈,就被一阵刺耳的啸响震得天灵盖打颤,一颅脑浆简直要沸腾起来。对面两个人也忍受不了这声音,各自收起兵器,不约而同地捂住了耳朵。 路潇感觉捂住耳朵的掌心有些温热,她知道那是她的耳腔正在流血。 鸣砌比人体能承受的音阈要广,但面对这种铺天盖的音浪,它们最终还是被激发回了柔弱的生物形态,不多时,整座地宫像是果冻一样震颤起来,建筑表面泛起一叠盖过一叠的干涉波纹,旋时溃不成形,退化成了蜂窝状的残骸,桥梁栈道轰然塌陷,路潇像一滴雨般自由坠落,沿路撞破无数层的鸣砌,直到数秒之后,那不知来由的吟啸声徒然止息,她也摔入了海水之中。 路潇放任身体下沉十几米后,才重新游了上来,还发泄似的多扑腾了几下。 头顶上方,鸣砌陆续回归本位,重新搭建出穹顶和建筑,雨再次停了。 这里是海峡最深处,地宫最底层,海水已经不会被完全排空了,此处的空间比上方狭促很多,宽不过足球场,两端却依旧很长,构成了长长的梭形,梭形中心的黑色石柱周围环绕着一座鸣砌搭建的岛屿,将石柱固定在了海峡底部,不过岛上的鸣砌都带着点枯槁的灰色,有些甚至被腐蚀掉部分身体,变成了蛇蜕一样脆弱的皮囊,岛上和石柱上还堆砌着无数层形形色色新新旧旧的蜡烛,蜡烛里夹杂着众多干枯的花。 烛火与花卉,把这处岛屿妆点成了堂皇的祭坛。 此时此刻,那岛屿上居然有一个人。 球鞋,牛仔裤,流行款式的卫衣。 还有一头长及耳根的白发。 看起来像是个年轻的男学生。 他左腕上戴着一条精致的金属链,手链链接着手心里的镂花球,这枚柚子大的镂花球似乎是一个万向仪原理的金属香囊,稍一倾斜,就能透过镂花看见里面的重重机括。 男子并不顾及从天而降的路潇,依然淡定地做着自己的事。 他面向石柱跪坐着,捏合右手拇指与食指,一次次向前倾身,空手点燃那些颇有年月的蜡烛,背影专注而虔诚。 不知他在这里藏了多久,以己身长明火点燃的烛光已然密布整座岛屿,焰光诡异,火星幽浮,点点火花飘摇直上,引燃了石柱上端那些陈腐的蜡烛,还有一些火星沉入水中,引燃了粘在水下的蜡烛,更多的火星引燃了浮在海面上的烛油,烛花载火,随着水波渐飘渐远。 海底深峡,人间绝境,烛火如落英。 虽说如今全球人口总数超过了75亿,但在这种鬼地方还能接二连三遇到人,怎么说人口密度也太大了?地球受得了吗? 路潇诧异地发问:“这鬼地方是什么旅游圣地吗?” 男子闻言似乎笑了一下,抬手戴上了掀到额头的面具,他站起身转向路潇,但奇怪的是,路潇只见他长着一张普普通通的面孔,并没有戴什么面具。 路潇猜到了面前的男子是谁,马上打起了十分的警惕:“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男子双手捧着镂花球,闲适地答:“普通人而已。” “别谦虚啊,我看你有点眼熟,百年前蓝城江畔的石喉青眼,八年前绛城农场的伴运龟,都是你造的孽吗?” “百年前我还没出生呢!”他笑吟吟说,“但八年前我路过绛城,暂住在一家农场时,确实开启过汒汌世界。” “承认就好。”路潇点头说,“那女人说的放走刘苗的人,也是你吧?” “是啊,那时候我看见他们想走,就顺手帮了他们一把,我以为那个女人会去追杀他们,如此一来我就有机会登岛了,可惜她不曾上当。上个月,我看见你们在绛城处理伴运龟,感觉上陶的人有点本事,所以这次发现你们来了海上,我想你们说不定能帮上我的忙,于是顺手把你们也带过来了。你们确实厉害,一来就帮我处理掉了影枭,不然即便我把这种能腐蚀鸣砌的真菌带进来,也根本拔不掉这根钉子,我该对你说声谢谢。” 路潇忽然有种中圈套的感觉,她意识到他们被当成枪使了。 男子继续说:“我刚才看见你们在上面乱转,怎么都进不来,顺手帮你们开启了地宫。其实我一直没太参透她驯化鸣砌的指令,费心模仿这么多年,也只把仅此一句学了个六成像,没想到今日竟然真的成功了。” 你成功个球!那是我自己干的!路潇暗骂一句,随后问出了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你到底想干嘛?” “我看不必了,你我止于一面之缘,没必要知道我是谁,至于此间一切皆与上陶六院无关,你可以走了。” 路潇听着他且饶自己一命的语气,不禁失笑:“走不了,我这人碰见闲事就得管一下,有这个爱好。” “你这个爱好容易短命,我看还是戒了吧!” “你这条舌头可真会说话,我替你拆了吧!” 路潇本就没期望能靠语言沟通让对方束手就擒,她抬头瞄了眼天顶,依然没看见凌阳弋,料想他还在和那个女人纠缠,此刻并不在这里。 不在——就好! 路潇忽然踏着一丛烛火自水中跃起,金色的火焰裹挟在水花里,霎时迸溅成一片绚烂的明珠碎玉,而她悬至半空,离石柱尚有三米远的时候,突然吹出了一声与女人召唤长剑时极其相似的哨音! 她斜后方的鸣砌应声而动,眨眼凝聚出一把堪比身长的大刀,刀尖前指,嗡鸣急射过路潇身侧,被她凌空抓住,纵劈向岛屿上的男子。 对方见状怔了一下,怀中金球突然膨胀开,露出无数精妙至极的齿轮和铰链,重重机关连环牵动,翻转变形,急速变化为背负于身后的四片羽翼,他扇动金属翅膀腾空而起,堪堪躲过了这凌厉的一刀。 不过快似闪电的刀锋还是追上了其中一片羽翼,剪破棉纱般将之裁作两截,半片机关残羽掉落下来,悄无声息地沉入海底,而后余威不减的长刀劈中岛屿,铮然一声折断于同样质地的鸣砌。 空中的男子羽翼失衡,幸而背后羽翼又快速变形为一只长腿尖脚的蜘蛛,牢牢抓住了横于空中的一条栈道,蜘蛛倒挂,男子斜坐于它的腹部,瘸了一足的蜘蛛随后开始疯狂游走,从栈道上下钻进钻出,慌张的状态像极了男子的面孔。 路潇丢开手里的半截刀柄,鸣砌分化渗入岛屿,万物复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男子脸上变色:“你怎么也会这招?你不是上陶六院的人?你是和她是一伙的?” 路潇再次抬眼扫过天顶,依旧没有感知到凌阳弋的气息,于是放心地眯起左眼,瞄准般竖起右手食指比划着蜘蛛的轨迹。 “上陶六院算什么,那个半吊子又算什么,我今天让你开开眼界!” 话音方落,她口中忽然吹出一声呼哨,男子直觉后心生出寒气,瞬间操纵蜘蛛弹开,与此同时,他正后方的悬桥上,一柄长刀化形弹出,超尘逐电,隔着他直射向路潇,男子慌忙伏在蛛腹上躲闪,刀锋便贴着他的背脊蹭过去,刚好在背上留下了一线切痕,他再想操纵蜘蛛变形却来不及了,长刀飞掠向前,利落地斩断了蜘蛛的两足。 男子身体尚且滞空之际,那柄星移电掣的长刀已然来到了路潇身前,锋刃恰好指向她的右侧,她右臂前伸掌心外翻,食指指腹轻点刀尖一侧,再沿路摩挲过刀刃起伏的曲线,动作温柔如月光照水,直到触碰到刀柄时,方才猛力一握,截住了长刀的雷霆余威。 路潇随即屈膝高跃,刀身上十二道湛蓝环纹乍现,她五指轮转刀柄,刀锋变向之时,环纹也随着暴起的寒光自行碎裂到第三环,光辉一度笼罩住了两个人,男子躲无可躲,只得狠命向下一踏,将瘸腿蜘蛛踢向下坠中的两只断足,而后借力闪向一旁,但他自以为死里逃生时,却看见一抹冷光冲破了满目湛蓝的光华,分毫不差地抵住了自己的喉结。 退无可退。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快的刀…… 生死之间,环绕刀身的蓝光徒然熄灭,刀尖亦偏转三分,故意避开死穴,只在他颈侧留下了一道浅长的割痕。 路潇与男子擦肩而过,鸟一样轻盈地落在了栈道上。 死中得活的男子掉进水里,他扯了下牵着蜘蛛的细链,蜘蛛和断足的齿轮自动咬合重组,再次融汇一体,变成一尾腹鳍受伤的龙鱼托起了水里的男子,龙鱼缓缓巡游,尾鳍在海面上拖曳出规则的波纹,随着时间流逝,龙鱼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它的身体缩小了些许,节约出的零件重构出了缺失的腹鳍,看上去就像没受过伤似的。 男子跪在鱼背上,不可思议地捂住了自己的脖颈,直到此时,温热的血液才后知后觉般从伤口渗出,沾湿了他的掌心。 路潇的招式和女人如出一辙,但实力却相判云泥,相较之下,好像她才是这座岛屿的主人,女人只是个学了些皮毛的模仿者罢了。 路潇转身俯视着男子,手中刀尖垂触地面,发出一声击罄般清脆的金石之音。 “你认输吧。” 第57章 翰音于天(18)龙肝凤胆,一盘菜而…… 男子愣愣地看着掌心的血丝,花了很久的时间才了悟出什么似得,长长叹了口气。 他抬眼看向路潇,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轻蔑或者敌意了:“换个时间地点的话,我一定请你吃饭。” 路潇不吃这一套:“喂!别装的这么熟啊,我可不认识你!” “但我认识你。”男子蹲下身拨了拨水,洗去手上的血迹,然后直起身郑重其事地自我介绍,“你刚才问过我叫什么,我叫云见文,拨云见月,运应星文。” 路潇皱了下眉:“云见文?你怎么认识我的?” “这个故事就太长了,今天先不聊了吧。”男子笑了笑,扫视一眼周围,“如果换个地方,我肯定不敢跟你动手,但是你偏偏来了这里,偏偏在这个地方,那我就只能说句得罪了。” 云见文说完,脚下的龙鱼随即变换成一张薄薄的八角台,里面写满由零件组成的符文,看起来像是什么诡异的阵法。路潇不曾见过这种东西,但如果换个组员在这里,也许能认出那是一个通往纠汜世界的阵法图。 路潇看着他笑吟吟的脸,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欠砍的人?然后便把想法付诸实践了。 她口中哨声连响,四把刀脱墙而出,交叉刺向云见文,将他的移动范围限定在石柱前的窄小区间内,而后路潇亲自提着刀杀过来,分秒间就要把他串成刺猬。 忽然之间,一股森冷强劲的水汽冲出阵法,击退了飞刀,水汽越过云见文后,又在空中化为了一只庞大的白熊,以千钧之力撞向迎面而来的路潇。 云见文则趁机回到岛屿,拽着连接阵图的细链朝前一甩,阵图即变形为长鞭,鞭梢飞出去缠住了石柱,之后他反手就把鞭把掷向了海面。 与此同时,白熊也并没有选择与路潇短兵相接,两方触及的瞬间,白熊忽然化为巨浪泼了她一身,而那团浪花重新落回水面时,却又再次变化回白熊,一口咬住了云见文脱手的鞭把朝海底拖去。 路潇被白熊虚晃一招,立刻踩着水浪拍飞的一把飞刀借步高升,空中重新找准云见文的位置,这就要再来一次凌空一击。通天石柱下方的鸣砌已经被真菌腐蚀,再无办法抵抗巨兽狂暴的力量,突然被白熊扯得隆隆摇晃起来。路潇顿时感觉有人扯住了她的脊椎两端,像拧甘蔗汁一样用力绞劲,无可名状的剧痛让她瞬间从高处跌撞到岛上,再软弱无力地滚进海里,甚至连屏气都做不到,海水不由分说灌进肺腔,火烧一样疼,但无论摔伤还是窒息,都不如此刻彻骨入髓的神秘剧痛来的惊心,她一度因这剧痛而昏厥,任凭身体坠向海底却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当路潇快要失去意识时,突然有人跳进海里拉住了她的手臂。 凌阳弋把路潇扔回岛上,拍了拍她的脸:“小路潇?” 路潇拨开凌阳弋的手,呛咳着搜寻云见文的身影,发现他已经和那个同样来历不明的女人打了起来。 女人本就是和凌阳弋一路打下来的,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云见文一面应付她,一面还有心思指挥巨熊再次拉倒石柱,而战局外的两个人,一个人技能被锁区,一个人高位截瘫,下去打架就约等于送分的NPC,可真是太惨了。 当石柱再次晃动,路潇也重新体验到了刻骨铭心的剧痛,她用尽全身力气盯着白熊,凌阳弋察觉到她的脸色,意识到是那只熊不对劲儿,马上丢下路潇冲向了白熊,人熊缠斗之中,锁住石柱的长鞭得空脱落,路潇终于缓过了气。 现在回想起来,她第一次感受到剧痛时,正逢外面的宁兮搅动海水撼动了石柱,后两次剧痛更显而易见,也绝对和那根柱子有关——见了鬼了,这是什么高级诅咒吗?定向针对方圆十公里内最美丽的人? 正当这危急关头,振聋发聩的吟啸声再次回荡四野,并且比刚才更近了,地宫中的鸣砌又一次溶解溃败,女人意外失去武器,立刻在和云见文的交战中落了下风。 但凌阳弋听见这声音后松了口气,振奋道:“宁兮来了!” 路潇闻言却是心中一惊,可她手上实在没家伙了,干脆握了下腕上的珠串,然后扯断珠子掷向了云见文,十颗木珠携着蓝色尾焰分开了云见文和女人,之后路潇瞪着女人用力做口型:走啊! 女人也没有犹豫,直接跳进了海里。 此时一只银蛟突破崩溃的鸣砌扑了下来,直奔和凌阳弋纠缠的白熊,一爪子把它拍进了水里。 随后宁兮在凌阳弋身边化形,他两指捏着一片泛金的鳞片,在脸上敲了一下,金鳞便附着回了原形之中,他刚才就是用这片物种分类上确信为龙的生物的鳞片,发出了龙的声音,真龙的吟啸声超越了鸣砌可承受的频率,覆盖掉了一切音律指令,打乱了所有的驯化阵型,这才把他放了进来。 米染紧随其后落下,她先看到了半死不活的路潇:“小路潇,你怎么了?” “那只白毛咒我!”路潇气愤地指着云见文告状,“他一摇那根柱子我就动不了!” 云见文看见又有人下来,便撤回锁链,坐着机械蜘蛛在洞顶游移,事到如今他也没有怕的样子,只是好奇地观察着宁兮手里那片鳞,一副我也想搞一个的表情。 宁兮抬头看着云见文,淡定地说:“纠汜世界有种似熊的异兽,叫做飞雒,乃是无源之水化生,因此能够在水中隐去形状,其所到之处,还能涌出无穷无尽的水。飞雒全力奔跑的时候,会制造出海啸,加上飞雒喜欢群居,当成千上万的飞雒一起受惊狂奔,造成的海啸像群峰山峦一样壮观。飞雒是水精,擅火的凤凰天生克制它,但要是找不到凤凰,就必须阻止它跑起来。” 宁兮说话间,下方水域正暗流涌动,大大小小的漩涡此起彼伏,激荡出叠叠浪花,那只藏匿在水中的飞雒突然逃窜出来,却被尾随出海面的银蛟用角挑飞,而后银蛟甩出尾巴缠住飞雒,吱吱咯咯地绞碎了它的骨骼。 银蛟拖着飞雒的尸体缓缓下沉,水面上徒留一片冰蓝色的血迹。 “原来是条小龙啊。”云见文从蛛腹上站起来,右臂吊在岩壁上,再一抖左腕上的金链,蜘蛛立刻变成一条三棱尖枪跳回他左手,“龙肝凤胆,一盘菜而已,不是没有吃过。” 云见文身随枪动,枪尖一抖,却刺向了离他最近的米染。宁兮甩出骨鞭,被云见文用枪杆格开,但骨鞭飞开不远,居然又追着云见文的身影拐了弯,云见文再次虚晃过去,可不管他怎么折腾,鞭梢都紧咬住他的背影不放,几次转折后,无限延伸的骨鞭在空中织出了闪电般的纹路。 米染算计云见文的身形没有骨鞭快,于是只原地张开了一道结印,尝试镇住云见文,但凶煞的结印施加在云见文身上,就譬如施加于无物,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三棱尖枪破碎米染的结印时,骨鞭也利落刺穿了云见文的胸膛,五米鞭梢从背后钻出心口,活生生把他串于当空。骨鞭上布满骨刺,透胸而出时本该带着一串淋漓的血肉和内脏,但此时那上面却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众人迷惑之际,生死不明的云见文突然笑着对米染眨了下眼睛,然后全力向她掷出了长|枪。 可是他抬手的瞬间,一柄折扇恰恰飞来击中了枪尖,长|枪攻势受阻,射偏三寸,而米染惊愕之余拉起了路潇,带着她躲到了更远的位置。 云见文拽着锁链撤回长|枪,机械半空复化为链球状,在上方的桥栏上绕了几圈,他拉着锁链固定好位置,然后反手揪住刺入心脏的骨鞭,生生把鞭梢从自己的背心拔了出去,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但也仅仅是倒吸冷气罢了,他的确连汗毛都没有掉落一根。 凌阳弋接住飞回来的折扇,上下打量着云见文。 “此人气运非凡,不是一般来历,你们的灵气刚近他的身时就已经散尽,所以不能与之抗衡,这不是可以修炼出来的本事,他应该和我一样,命中有天授神职,故受此界因果庇佑,娑婆世界的一切人和事物怕是都伤不到他,小蛇,你换上异界的兵器再去打他试试。” 云见文看向凌阳弋,有点困惑又有点厌恶,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凌阳氏?哈哈哈,凌阳氏居然和一只飞雒打得有来有回?怎么回事?你变成废物了吗?” 凌阳弋闻言咬紧牙,怨怼地瞪着宁兮。 宁兮脸色一红,不敢再让云见文说下去了,赶快化形迎上去。 但此时空中的金属球转换为了几何八面体,云见文将一朵火苗弹进几何体里,火光透过繁复的镂花投影到岩壁上,清晰地照出了八枚阵法。这八枚阵法像是打开了八个入海口,波涛从中涌出,还隐隐可见众多飞雒咆哮的身影。 受过训练的飞雒不再是孤立的猛兽,它们协同合作,互为瞻护,顷刻间把地宫搅了个翻江倒海,怒涛自然波及到了石柱。 石柱一摇,路潇立刻疼得差点背过气去,她觉得自己脆弱得下一秒就要挂掉了。 宁兮见状赶快回撤,银蛟庞大的身躯盘绕住石柱,像水坝一样削减了海浪的冲击,米染也对着石柱甩出一张金符,符箓着落之时自行燃尽,灰烬中冲出一道井口粗的钢索,直直扎进对面岩壁,接连六道金符变作六条钢索,帮忙稳固住了石柱。 但这样一来,唯二可用的攻击力就都被牵制住了,情况十分不利。 云见文再次建议:“凌阳氏不能动手的话,你们毫无胜算,快逃命去吧!” 可是路潇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逃你个头!” 一声哨响,四面金戈回应,路潇驱使着负痛的身躯接住飞刀,追着云见文一刀连着一刀殴打,眼下的路潇行刀若水银泻地,极尽酣畅,运刀时偏又如捻指摘花,细微纤妙,斩杀时更是崩三山陷五岳,势不可挡,和她往日闭着眼睛抡三板斧的样子完全不一样,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她的力量因剧痛而大打折扣,但云见文举枪架住她的劈砍时,还是从掌心麻木到了肩胛。路潇一击不利,抽刀再战,三棱尖枪和鸣砌长刀登时双双断裂。她见状毫不迟疑地再吹出唿哨,云见文忙反手格挡,断枪隔开了背刺过来的刀锋,但不可抗拒的力量还是把他砸跪了下去。 路潇趁他回身不利,风行水上接住下一把刀,由上至下斩其左臂,然而他左手里另一截断枪瞬间展开,甲胄般裹住了肩膀,一声锵然巨响后,云见文的肩胛还是被切开了一道三寸长的口子,鲜血顷刻溅出,若没有甲胄卸去绝大部分冲击,他这只胳膊现在已经飞了。 路潇见刀卡进甲胄里,干脆召出了又一把刀,刀背直接往卡住的刀背上砸去,分秒间就要把他的手臂剁下来,云见文应接不暇,只得赌上伤口大幅撕裂的危险强行挣脱出来,纵身跳进了大海,路潇一击劈空,于是把掌中刀往水下一掷,刀锋便追着云见文刺入背心,水面上随即浮出一片血红。 她气冲冲地撸胳膊挽袖子,正准备痛打落水狗,银蛟却突然一头扎进水里不见了。 宁兮走开之后,石柱再次摇晃起来,路潇立马跟角色掉线似的倒了下去,凌阳弋赶快过来扶住她,米染则集中精力稳住剩下的六道钢索。 米染解释道:“那男的和飞雒一起沉到最下面去了,大概想从水下摇倒石柱,宁兮去追他了。” 凌阳弋将手指按在路潇头顶,眉头渐紧:“她体内封印着别的生魂,魂魄本来就不稳,再这样下去会离壳的。” 几分钟后,水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暴涨的海潮转瞬吞没了整个地宫,米染三人被湍流冲散,各自沉浮。 而后十二匹飞雒拉着一乘宝车载浪而出,云见文拖着受伤的身体坐在宝车上,驱车的长鞭系于车辕,鞭梢却缠住了石柱,宝车环绕石柱向上猛进,鞭圈在石柱上割出了弹簧样的纹路,石柱剧烈摇摆,六道钢索逐一崩断,整个地宫都随之震荡起来。 紧跟着宝车的银蛟想要吞掉云见文,但车尾的飞雒却突然调头撞进了银蛟口中,银蛟把飞雒咬成两截,甩飞出去,继续追逐宝车,但一连三次进攻都被飞雒以死抵消了。 银蛟咬死四只飞雒后,屡遭破坏的石柱再也支撑不住了,通天彻地的黑色立柱轰然崩断,隆隆填入海沟之中。 地宫失去了支柱,那些由鸣砌构成的建筑也因失去位标陆续瓦解,海水从四面八方倒灌进来,一切都开始崩坏。 石柱崩断的一刻,路潇也像触电般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在水下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凌阳弋和米染同时游向路潇,施展开力场试图拦住她离壳的魂魄,但是他们什么都没有等到。 下一秒,路潇突然睁开了眼睛。 第58章 翰音于天(19)我叫冼云泽,是个神…… 路潇摆动双腿竖起身体,换了个自在的泳姿从海啸中心浮出来,迅猛的海潮流经她身边时,意外变得犹如三月春风般服帖,但她对周遭激战视而不见,就这么懒散地漂在水面上,出神地把玩着自己的发梢。 米染疑惑地呼唤:“小路潇?” 但路潇对自己的名字没什么反应,还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仿佛自己的头发是什么稀世珍宝,直玩得爱不释手。 此时宁兮隔空喊道:“冼云泽!” 路潇当初封印冼云泽时,米染就告诫过她,他们的灵魂彼此共生,也相互制约,如果有一天她变得虚弱,或者冼云泽变得强大,那么只要有一瞬间的契机,两人的关系就将对调,冼云泽会接管这具身体,而她将变成被封印的灵。 就是指这个时候了。 冼云泽听闻呼唤,瞥了宁兮一眼,但没有回应的意思。 宁兮指着云见文大声喊:“去打他!” 冼云泽顺着宁兮的指引看过去,没怎么留意云见文,却被那群飞雒吸引了注意力,顿时两眼放光,满脸都写着可爱、想养。 “冼仙君!冼云泽!你个智障!”宁兮叫猫一样耐心地呼唤着,“那个人打伤了小路潇!” 最后这句话果然管用,冼云泽终于看见了云见文,脸上有点儿不太高兴了。 冼云泽立于原地,持炬般高举起右手,而后又一种不同于龙吟的声音咆哮而至,不多久,一道金光穿过废墟飞进地宫,而它途经之处,连海水都剧烈地燃烧起来。 金光抵近冼云泽时,稍稍放缓了速度,显露出凤凰辉煌的体态,凤凰用爪尖轻轻碰了下冼云泽高举的右手,随即振翅高飞,带着炙热的光与火扑向了那群飞雒。 飞雒对凤凰的恐惧是刻进骨子里的,初听见凤凰的叫声时就已经乱了分寸,云见文竭力控制着驾具,但还是有一只飞雒挣脱缰绳跑走了。这只飞雒乱窜到冼云泽近前,被他一把揪住,说来也怪,原本狂躁的猛兽就这么安静下来,任凭冼云泽跳到了自己的背上。 冼云泽骑上飞雒,先兜了一圈,然后便追着云见文的宝车离开了地宫,身后只留下一座快速下沉的岛屿。 这座岛上储存着大量的黑蚇和沉魂,若放任岛屿瓦解,这些恐怖之物也将随着潮汐去往人间,往后的若干年甚至千万年间,都将制造出源源不绝的悲剧。 宁兮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只能留下来收拾烂*摊子。 银蛟像吃巧克力豆一样,一口一个把米染和凌阳弋全部吞入腹中,然后飞身穿过重重断壁残垣,来到了大雨滂沱的岛屿地面,找到两个普通人,也一起吞了下去。 银蛟庞大的身躯盘踞在岛屿上,而后两角之间突然浮出一颗皎白的光球,光球散发出奇异的冷光,给周遭一切渡上了寒霜,但在吐出光球的一刻,银蛟白玉般的鳞片却失去了光泽。 这是宁兮的内丹。 米染的灵体护送内丹扶摇直上,抵达千米高空时,内丹突然爆发出了明月降临般的光华,凡光芒所及的海面,霎时冻结成冰,冰凌不住地疯狂生长,又因小于水的比重而浮起,很快就把这座岛屿重新抬出了海面,空中的雨也适时转化为暴风雪,埋住了最后一寸褐色的泥土,现在它看上去像是一座巨大的冰山了。 无论黑蚇还是沉魂,又或者他们发现未发现的妖异,都被冻结在了这座岛屿上。 待冰山长到十海里大小后,米染托着内丹落回银蛟头顶,将内丹送还给了宁兮。 她摸了摸银蛟的角,嘱咐说:“得想办法通知岸上,海啸要来了。” 雨夜深沉,才六点天就完全黑下来了。 宽广无垠的海面上,七只飞雒踏浪狂奔,一叠高过一叠的浪头撵着它们的脚跟,一直把它们抬到了空中,制造出高逾百米的水墙,而且海啸仍在随着它们的疾驰向上升高,只怕抵达岸边的时候,会让人类世界见识到一场前所未闻的灾难。 不过水墙升得越高,云见文的方位就越明显,越无法逃脱冼云泽的追杀,因此跑出去不远之后,他明智地选择了遣散飞雒,借着海啸造成的混乱了一个人潜进海下溜掉了。 冼云泽没有停下自己的步伐,继续驱使飞雒全速追击海啸,直到超过最先锋的浪头,才突然转向横驰,在海啸前方拉出了一波反向的海浪抵消海啸的力量,连续阻击四次之后,海啸的威势终于衰落。 此时他已经来到了海岸边缘,仍可称作壮观的海啸眨眼吞没了沙滩与码头,又沿着公路冲入了市区,然而经过这波猛烈的海啸,沙滩上却并没有出现伤亡,除却遍地狼藉的遮阳伞沙滩椅外,海滩上甚至连稍微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嘹望塔上的喇叭兢兢业业地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不厌其烦地播报着海啸预警。 “海啸警报!请各位游客立即收拾好私人物品,听从工作人员指挥,有序登车,前往避难所——” 冼云泽拍了拍飞雒的头,叫它放慢速度,然后架起左肘,头顶盘旋的凤凰便并拢双翼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他就这样骑着一只狰狞凶恶的白熊,架着金红绚丽的巨鸟,闲庭信步登上了沙滩,沿着疏散指示牌一路向前。 走过沙滩浴场,穿过沿海景观公路,前方便是临时设置的城市内堤了,大量穿着黄马甲的志愿者正在警戒线后奔走忙碌。 一名眼尖的志愿者看见海岸方向走来了什么,便用手电筒晃了晃。 “前面好像有个人,不对,好像有个熊,哎呀,还有一只鸟!” 大家听到了他精神错乱似地呼喊,一窝蜂地围上来看热闹,然后便都尖叫起来。 “快看啊!那个是北极熊吧!” “我的妈呀!海啸把北极熊冲到亚热带来啦?” “胡说吧?我在公园里看过北极熊,根本就没有这么大!” “就没看过这么离谱的动物,肯定是假的!” 冼云泽淡定地穿过风雨来到他们身前,看守者们还谨慎地不敢让他进来,毕竟那只熊进来之后,他们就跟跳进动物园栅栏里没差别了。 一个志愿者惶恐地问:“你骑的这是个什么动物呀?” 冼云泽摸了摸飞雒圆圆的耳朵,从他贫乏且有限的词汇库中选择了三个最贴切的字:“大白熊。” “大白熊不是狗吗?”别人又问,“那你手上架的是什么鸟啊?” 冼云泽侧头和凤凰眼对眼,仔细审度过它尖利的喙和招摇的羽冠,笃定地下结论:“鸡。” “鸡?鸡怎么可能这么——大”那人张开手臂比划了一下凤凰的体量,然后颤抖着声音说,“何况它还这么红,跟着了火似的。” 冼云泽点头:“是火鸡。” “啊?火、火鸡?” 现场众人憋着一脸五味杂陈的奇怪表情,竟然集体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许久之后才有一人问出了那个关键性的问题。 “它们咬人吗?” “它们可听话啦!可以让你摸摸。”冼云泽压了一下飞雒的后颈,威武的猛兽便温驯地垂下了头。冼云泽顺着它的脖子滑向头顶,平伸手臂,把凤凰送过了挡水板,还真有胆子大的人凑过来摸了摸凤凰的羽翼。 “哇!”那人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声,“比高档丝绸还软,闻起来香香的,可真好看啊!” 有人带头,其他志愿者们便也忍不住好奇,纷纷来抚摸凤凰,这只仅见于传说中的神兽遭遇了它有生之年极尽屈辱的一天,如果它日后有幸遇到修行的法门,得成正果,恐怕夜夜梦回都会被今天这一幕尴尬到睡不着觉。 此时内堤负责人拿着本子来找冼云泽登记了:“你带证件了没有?” 冼云泽摇了摇头,他根本没有证件。 负责人想着海啸预警挺紧急的,来不及拿证件也正常,于是又问:“那请留一下联系方式好吧?你叫什么名字?性别、年龄、工作单位、家庭地址、手机电话?” 这些问题怎么能难住冼云泽,只听他对答如流。 “我叫冼云泽,性别男,年龄好几万岁了,路潇说我是一个神仙,住在世外仙境去留山。但是我没有电话,你想找我的话,应该焚香沐浴,祭祀祝祷,不过我不记得自己的召唤仪式了。” 负责人目光复杂地审视着他的脸,犹疑片刻,然后落笔刷刷写上两行字,同时通知身旁的志愿者说:“让警察来一下,我们这儿出现了一个精神异常的可疑人员,她连自己的性别都搞不清。” 冼云泽没有理会负责人,他还有很急迫的事情要做,便自顾自地牵熊架鸟准备跨过挡水板。 负责人看见他要把这头亚洲象体型的白熊带进人流密集的城区,赶忙叫住他。 “女士!你养的这两个东西不是一般动物吧?你有没有特种生物饲养许可啊?我们需要联系林业部门确认这是不是保护动物。哎!你不要走啊!” 但是冼云泽已经听不见他说话了,他拍了拍飞雒,巨兽便一跃跳过了挡水板和几十米宽的停车场,飞雒起跳的位置如喷泉一样涌出激浪,溅了周围的人一头一脸,当他们反应过来去追时候,冼云泽和他的小伙伴都已经消失在了雨夜里。 滨海的商业街接到海啸预警后,已经提前歇业,商户和游客都撤离了,此刻街区昏暗,了无生气,冼云泽边走边张望,最终驱使飞雒来到了一家电影院前。 电影院正门落了锁,但占据整面墙的太阳能橱窗依旧亮着,橱窗里张贴着各式最新电影的海报,还码放着一些宣传摆件,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电影《电车鬼谈》的宣传区,因为那里面真的摆放了一个1:1比例的白衣长发女鬼,而且这个分区的灯好像坏了,一闪一闪的,在夜色下特别明显,非常吸引人靠近一探究竟。 冼云泽当真好奇地趴在了《电车鬼谈》的橱窗前,只见女鬼低着头,从前面垂下的黑发挡住了她举到胸前的手以及手里亮晶晶的东西,正当他专注地想要看清那东西时,橱窗里突然亮起了血红色的灯光,女鬼也猛然抬起头,挡住面孔的黑发被隐藏鼓风机吹得张牙舞爪,瞬间露出了一张惨白可怖的脸,那双纯黑色的眼睛根本没有眼白!女鬼发出瘆人的嚎叫声,猛扑向橱窗外的冼云泽,结果却砰地撞上了橱窗,两人隔着一层玻璃板贴着脸,她手中的东西也清清楚楚贴在了橱窗上,原来是一把缠着血淋淋肠子的匕首。 橱窗玻璃上方流出血海,像瀑布一样挡住了橱窗后的女鬼,血海上还留白出几个大字——《电车鬼谈》本周末震撼上映! 同时头顶广播里传出一个低沉的男声。 “一列不存在的地铁,一次有去无回的旅行,一本被诅咒的日记,一群心怀鬼胎的求生者,敬请观看恐怖巅峰之作——《电车鬼谈》!今夏,给你最消暑的观影体验!” 几秒钟后,遮蔽视线的血液突然消失了,女鬼和她手里的匕首也复归原位,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原来刚刚的一切只是电影院的宣传策略罢了,那盏闪烁的橱窗灯就是吸引路人的诱饵,一旦诱饵灯上方的红外装置感应到有人靠近,就会自动激活女鬼的机械程序,橱窗上的血也只是屏幕效果,目的就是为了唬外面的人一跳。 这套令人印象深刻的宣传装置吓坏过多少人无从查起,但对冼云泽的确没什么效果,他不仅没有害怕,还觉得这个女鬼的造型十分别致,由衷地升起了一股可爱想养的感觉来。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让路潇想要掐死他的决定。 他对女鬼说:“路潇!” 第59章 翰音于天(20)这不废话吗?世界上…… 隔着一面橱窗,冼云泽和“女鬼”相对而坐。 “女鬼”盘着双腿,身体前倾,死死盯着对面的冼云泽。 路潇用手戳着自己的脸,一字一字地问:“这是什么?” 她怎么也想像不出,对面自己本人的那张脸,竟然能表演出如此乖巧无辜的表情来。 冼云泽忽闪着大眼睛说:“你需要一副身体呀!” “我需要身体没错,但你为什么给我选了这个鬼东西?” “因为很像你。” 路潇听他这么说,登时就炸了毛,脸色比鬼还难看——这么形容十分贴切,因为她现在本身就是个鬼,只要进一步难看些许,就是货真价实的比鬼还难看。 路潇猛拍大腿质问道:“哪里像我?你好好看看!这张脸哪里像我?难道我就长这副鬼样?” “你皮肤很白,她也很白。” 路潇没想到他还真能找到个理由,被噎了一下。 冼云泽接着絮絮地说:“身高都一样,体型也差不多,还有长长的黑头发,这件白色的裙子你也有。” “我那件是睡衣,睡衣怎么能穿到外面见人?不对!重点是我这张鬼脸能出去见人吗?” 冼云泽皱着眉头,神情疑惑,他不明白这张脸怎么了,他觉得对面这幅尊容明明个性十足,品位不凡,理所应当成为被万千民众追捧的美妆界新潮流,不过审美毕竟是十分主观的事情,他又没有过剩的控制欲,并不打算说服路潇接受自己的审美品位,但是路潇提到的睡衣不能穿出门这件事,他却有个绝妙的主意可以当场解决! 冼云泽二话不说,马上就脱下了自己身上的T恤:“你不喜欢那件白裙子的话,我们可以换衣服穿。” 路潇差点打破橱窗钻出来,她猛拍着玻璃高声呵斥:“你把衣服给我穿上!” 冼云泽立刻听话地把T恤套了回去。 路潇气鼓鼓地站起身,钻出橱窗后门。 刚刚在水底的时候,她原本已经因为身体上的痛楚失去了意识,但是石柱倾倒之时,她却感觉那痛楚突破一个极限后忽然消失了,而她又重新活了过来,不过却是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形态存在于一个无法形容的世界里,那里没有时间与空间,没有颜色和物质,没有边际与界限,只有一个白色的光点散发出极致的吸引力,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仿佛只有契合进那光点里,她才能获得绝对的安全感与舒适度。 然后路潇突然明白了,这就是冼云泽原本存在的地方。 不过她比冼云泽更有脑子,知道要与光点保持一定的距离,避免让此时控制身体的冼云泽目盲,然后她开始竭力感知着外界的变化,当她集中精力做这件事的时候,竟然真的能分享到冼云泽的情绪,甚至获得一些他视野的碎片。 因此她对刚刚发生过的一切,其实是有着模糊的印象的。 至于身体被冼云泽占据这件事,她暂且没时间理会,因为那个身手了得并且没什么道德观的云见文,此时此刻正带着七只飞雒潜伏在这座拥有百万人口的城市内。 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只要云见文随便找条马路,喊一声“驾”,这一百万人可能就没了。 路潇从橱窗后门进入影院前台,拿起座机拨出了特设处的电话,但电话中却传出了忙音,她再尝试报警电话与火警电话,也一样都打不通,想必是电话线路因海啸出了问题。 她叹了口气,略微思考一下,跑去《电车鬼谈》的宣传区,扛起了一块亚克力展板,又跑去大厅里的儿童乐园,扒下了大象滑梯的装饰披风,之后还拿走了柜台上的一沓电影传单、空调遥控器以及一台便携音箱,最后,她从意见簿上撕下一张纸,刷刷写出一行字:因工作需要,临时借用部分道具,请见谅。并在纸条上附了特设处的联络电话。 路潇把便笺压在电话下,拿着展板、披风、遥控器、音箱离开电影院,关上了卷帘门,接着把披风往飞雒的身上一扔,叫冼云泽给它系上,再把亚克力展板朝凤凰的嘴里一塞,叫它叼着。 她扭头望向橱窗,从玻璃上看到了自己这一伙不伦不类的装扮,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么看就像是普通的电影宣传活动了吧?” 冼云泽真心实意佩服她的聪明才智,不禁发出了由衷的感慨声:“哇!” 这时候,负责防洪巡逻的巡逻队看见了路潇几个,于是打着手电走过来查看情况,这些人靠近之后,先是看见了狰狞的飞雒。 “你们从哪来的?这条街已经清空了——啊啊啊有怪物!” 路潇连忙撩开头发和那人说话:“别害怕!” 但那人看见路潇这张惊天地泣鬼神的鬼脸,顿时叫得更大声了。 “啊啊啊有鬼啊!” 路潇只得放下头发,尽量温柔地说:“你别叫,我不是鬼!我们是电影院的宣传员!” “啊?你是人啊?” “这不废话吗?世界上哪有鬼啊!我这都是COS妆!”路潇满嘴鬼话连篇,“我们两个是电影院雇的特效宣传,倒霉催的,外宣回来发现电影院关门了,没办法归还道具。你看,我这一身其实都是道具服,这个熊它里面有人驾驶,这个鸟其实是电动的。” 巡逻员上下扫量着这只过分逼真的白熊,还是不敢靠近:“现在科技这么先进了吗?熊里面有人啊?” “你可真搞笑,还真当它是活的吗?要是世界上有这么大的熊,那不早上新闻啦?来,我让它给你表演一个巨熊咆哮。” 路潇瞥了一眼冼云泽,冼云泽会意地对飞雒抬了一下手掌,穿着披风的巨兽便用后腿直立起来,发出了一声振聋发聩的吼叫。 “快别叫了别叫了,都要把我的心脏病吓出来了!”那人又看向凤凰,“这只凤凰也是假的吗?做的也太像样了!” 路潇对着凤凰按下空调遥控器,冼云泽则适时摇了摇手臂,凤凰为站稳扑腾了几下翅膀,火红的飞羽和尾羽便拖曳出金灿灿的光流,绰约娇娆,如梦如幻,然后它叼着亚克力板转向众人,只见那上面写着:观看《电车鬼谈》,赢取百万大奖!活动详情见院内海报。 虽然这只凤凰未修出神识,本不应该有什么高级情感,但路潇觉得,它现在那个眼神应该就叫做生无可恋。 巡逻员们立刻感慨了一番科技进步,甚至想当场购买两张《电车鬼谈》的电影票。 路潇诚恳地询问:“能借一下你们的手机吗?我想给影院老板打个电话,问问这些道具放哪儿?” “不是我不借给你,现在整个城市的通讯系统都出了问题,网络和电话全中断了,你们联系不到老板的,还是先回家吧!” “哦,原来如此,请问最近的警察局在哪?你看,我们这些道具造价加起来几十万呢!要是私自带回家恐怕会惹上官司,还是放在警察局安全。” 巡逻员给她指了指方向:“那你再往前走一个街区,穿过中心广场,就在广场后边,很显眼的。” 路潇连声说着谢谢,之后两边人马各自分别,她走了两步后,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儿,低头一看,原来这具女鬼的身体根本没有脚!她刚才一直都是用飘的! 路潇吓了一跳,幸亏现在天黑,而且那几个巡逻员只留意飞雒和凤凰了,要是被他们发现自己能对抗地心引力,可就怎么都瞒不过去了!她眼珠一转,飘上了飞雒的背,抻长裙子掩盖住了自己没有脚的事实——还真别说,飘着走的感觉特别自由,怪不得米染总喜欢飞来飞去。 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就抵达了人声鼎沸的中心广场,这里的地势很高,没有被海啸波及,而且沙滩浴场附近的居民和游客大多都被临时安置在了这里,看上去居然蛮热闹的。 广场上空盖有巨型穹顶,周边环绕着四座七层楼高的月牙形建筑,它们中间以玻璃栈道相连,形形色色的商铺开在其间,卖什么的都有,广场中央设置有一个喷泉,喷泉装饰着一只玄武雕塑,此时正张大嘴巴喷着水。 路潇需要穿过这个广场才能去往警察局,她离得很远就打开了便携音箱,扬声器内传出电影院预录好的广告词,什么鸿篇巨制、过亿投资、顶级大咖、知名导演,走在飞雒前方的冼云泽还受命拿着传单,有一搭没一搭地散发给路人。 这只过分出格的队伍很快就成了全场焦点,经过短暂的哗然之后,大家纷纷接受了电影宣传的设定,想必是因为这个会在橱窗里安置互动女鬼的电影院,早已经给本地市民留下了“他们真不怕玩儿大的”的印象。 穿着路潇身体的冼云泽作为队伍中最不起眼的一员,瞬间被要求合影的群众挤到了旁边,可他一点儿也没有生气,因为这片商业区太热闹了,那些琳琅满目的摊位和装饰已经完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站在奢侈女装店外,看着里面的裙子,竟然露出了无限向往的神情。 那是一件裙撑超大的欧式晚礼服,有着嫩绿色的缎面和五层厚重的裙摆,领结前系着宝石和水晶制成的玫瑰,腰间系着绛红色的缎带,袖口和裙摆装饰着鸢尾花图案的蕾丝,针脚整齐细腻,一看便知是纯手工缝纫。 冼云泽跟在路潇身边这么久,已经初步知晓了人类社会的规则,比如买东西需要给钱,然而路潇的钱包扔在了船上,他现在并没有钱。 不过他转眼就看见了对面的特种玻璃店,立刻计上心来! 这家特种玻璃店的招牌上书四个大字——坚不可摧,特别注明是众多珠宝商、银行的长期合作伙伴,产品号称能抗击卡车碰撞。他们还在商铺显眼处放置了一尊一立方米的特种玻璃展示柜,里面整整齐齐码放了100万现金,展示柜上又放着钢钎锤子等物,宣传词承诺谁要是能砸开展示柜,便可当场取走现金。 冼云泽脑中灵光一闪,心想这不就是免密自助提款机吗? 他摆着双手,潇潇洒洒地走进了特种玻璃店。 其实这个展示台已经摆了好几年了,刚做出来那会儿,确实有不少好奇心旺盛的市民前来尝试,但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到后面大家也就明白了,人家既然敢夸下海口任你来砸,摆明了肯定砸不破,这就是专业人士的自信! 店员看见冼云泽冲着展示柜走过来,私下互相笑了笑,都没当回事儿,不自量力的人他们可见得多了。 冼云泽先拿起展示柜上的锤子看了看,复又放下,再拿起钢钎看了看,最后把两样东西都丢回展示柜上,直接握着拳头比划了一下玻璃柜。 店员不是没见过自带工具参加挑战的,他见过带棱的带刺的带尖的带刃的,但这个带拳头的算是怎么回事? “女士,注意安全!” 冼云泽曲指成拳,停在玻璃前三寸的位置,一击下去,整个展柜瞬间碎成雪花纹,刺耳的警报声响起,店内的工作人员全都惊呆了。 特种玻璃内部还有夹胶层,纵使碎成这样也没有露出裂隙,冼云泽便像撕开礼物包装一样,空手撕开了韧性堪比钢丝网的夹胶层,伸手进去捧出一堆钞票。 呆愣愣的柜员们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 “你们看清了吗?她怎么办到的?” “快点联系老板,真有人把展柜砸开了!” “真让她把钱带走吗?” “我们是不是该登记一下她的信息?” 路潇听见警报声后,目睹了冼云泽撕开玻璃拿走现金的全过程,当时就想驱使飞雒过来阻止他,然而这只巨兽只听从冼云泽的命令,路潇竟一时间没有办法! 冼云泽把现金交给女装店员,让对方将自己看中的裙子拿过来。不过他阻止了对方包装的动作,直接动手抽出了礼裙腰间绛红色的缎带,欢快地跑进喷泉里,将缎带系在了乌龟的头上。 冼云泽看向绝望的路潇,拉长声音喊道:“忍——者——神——龟——” 路潇在心中暗暗发誓,我要是再让你看动画片,我以后就改名叫忍者神龟。 “都是电影宣传效果!都是假的!”路潇疯狂地散发着传单,歇斯底里地喊,“更多精彩尽在《电车鬼谈》,今夏巨制,不容错过!团购8折,欢迎惠顾!” 用尽全部解数之后,他们终于挣脱尾随的人流逃出了广场,跑进了目标警察局。 在这里,路潇借用警察局的卫星电话联系到了特设处,热泪盈眶地报出了自己的位置。 之后路潇解决了冼云泽带来的麻烦——她让服装店把钱还给了玻璃店,玻璃店这边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又让接洽人把衣服的钱付给了服装店,然后她恶狠狠地命令冼云泽把衣服放下!他要是敢把这件衣服穿在她的身上!她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的! 第60章 翰音于天(21)(22)喜欢月亮,…… 接洽人把路潇接上了车。 空寂的街道上,四辆车排浪驶过,开往栗城地势低洼的北区。 海啸引起的海水倒灌瘫痪了排水系统,雨势也没有停止的趋势,长街两侧香樟的枝条被暴雨打落,翠色的叶子散乱一地,树枝随水漫涌,进一步阻塞了排水,地面上很快蓄起没及轮毂的积水,浑浊的水冲刷着街道两边的店铺门窗,时不时将污物冲回来又带过去,车外的世界看上去像是一口硕大的鱼缸。 车的密封性很好,没有渗入一滴水,但坐在车内,依然能感受到弥漫整座城市的氤氲气息,有点潮湿,有点阴冷,还有点厚重陈腐的泥土味儿。 开车的接洽人透过后视镜看着后排座位上的路潇,即便十分明确她的身份,仍忍不住心有余悸,若不留神和她对上眼色,简直连发根都要竖起来。 许久之后,他找了个话题打破尴尬:“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是海啸带过来的水汽吗?” 路潇解释:“这是伴随飞雒来的无源之水,我们要找的人就在这座城市里,他在这里呆的越久,雨就会下得越大。” “我们应该多派些人出来搜捕呀,只咱们几个在街上要找到什么时候?” “那要是警员真的搜到他要怎么办?原地去世?” “难道现代武器就没有一点效果吗?” “有一个自我安慰的效果。” 路潇身边的冼云泽正拿着镜子欣赏自己的容貌,或者说路潇的容貌,还时不时自言自语几句,像是个病态的自恋狂,往日他想抱抱路潇都要冒着被拒绝的风险,如今身份对调,他终于可以为所欲为,甚至用这张脸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表情,比如伸舌头舔自己的鼻尖儿。 路潇问正试图舔鼻尖儿的冼云泽:“你是怎么知道凤凰可以克制飞雒的?你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冼云泽摇头:“火鸡能克制大白熊,小蛇能克制火鸡,土能克水,木能克土,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大家一看就都该知道的!” 你好像对大家有什么误解,大家把眼睛看瞎了都不该知道这些! “你不要骗我,如果你没有恢复记忆,怎么能想起召唤凤凰的方法?这你也一看就知道了?” “我没有召唤呀,这就是木塔里的那只凤凰,我只是把它喊过来了而已。” “那里不只剩下凤凰的筋了吗?你怎么把它弄活过来的?” “我把我自己分给它一点儿,它就变得好好的了。”冼云泽挠了挠头发,以他有限的词汇量,实在表达不出其中复杂的逻辑,然后他埋怨道,“路潇,人类的身体很不舒服,会累,还会渴和饿,长腿的感觉好沉呀,我也不喜欢自己走路,你还是把我装进包里吧!” “你不要得了便宜又卖乖!夺了我的舍还装的挺委屈!我可都没说什么呢!” 路潇故作生气地掐了下他的脸,这个动作刺激到了凤凰,凤凰误以为她在攻击冼云泽,突然扑过来啄伤了她的手腕,伤口处冒出一小撮火苗。 冼云泽立刻抓住凤凰的翅膀把它按了回去:“坏鸟,不可以欺负路潇!” 路潇甩甩手腕熄灭了火,虽然被凤凰的真火灼烧,但她却没有丝毫痛感,不过还能分辨出热度、触感,甚至橡胶皮肤化为灰烬的感觉,原来这就是傀儡不会受伤的意思。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始尝试摘下自己的头,并确认头颈分离后,眼睛仍然能看到,耳朵依然能听到,甚至还可以说话。 好像……真挺有趣的。 路潇揪着女鬼的头发,把人头送到前排接洽人的身边,用那张与身体分离的嘴说:“你发现了吗?其实我是鬼。” 接洽人尖叫一声,车在路面上开出了一个飘逸的S型轨迹。 飞雒是群居动物,彼此之间有特殊的联络方式,因此被冼云泽俘获的这只飞雒能够为他们找到其他飞雒的位置。 只见前方道路中央,一只飞雒突然从水中跃起,震得后方车辆都原地跳了跳,它用两条腿站起来,焦急地张望向北方。 冼云泽见状放下车窗,怀中的凤凰窜入高空,消失在了北方。 路潇向接洽人要来卫星电话,拨给宁兮。 “找到白毛了。” “原地等着,我很快就到。” “万一他这段时间再伤人怎么办?我是不是应该拖他一会儿?” “不行!我到之前你给我躲着他走!他刚才差点弄死你!” “差点不就是没死嘛,再来一次输赢还不一定呢!” “不行!” “我觉得你缺乏一个乐观主义的精神。” “不行!” “那——” “不行!你要是擅自行动死了,我就跟你爸妈说你和别人打赌自己敢摸电门,结果被电成人渣,风一吹就散了,一点儿灰都没留下。” “你真恶毒。”路潇结束通话,把电话扔给了前排的接洽人。 过了一会儿,一具残尸忽然仰面朝天飘过车窗外,死者脸上仍保留着死前一刻极度惊悚的表情,而后积水又陆续冲过来一些残肢,断口狰狞,好像被野兽嚼了嚼又吐出来一样。 路潇皱眉:“是他。” 此时凤凰突然飞了回来,开始在车顶盘旋,冼云泽见状打开车门跳上飞雒,追随凤凰奔向了北方。 “冼云泽,你去哪儿?”路潇马上推开车门大喊,但快如闪电的飞雒早把她的声音甩到了身后,其实不需要冼云泽回答,路潇能感应出来凤凰找到云见文的方位了,冼云泽如今正是去寻仇的。 路潇赶快打开前排车门,把接洽人薅了出来,自己坐进了驾驶位,她最后嚷嚷了一句:“喂!回头你们得给我在宁兮面前作证,这可不是我让他去的!” 栗城北区是一片盆地,谷内如同一幅褶皱的地毯,海啸倒灌和暴雨造成的洪水在每一条褶皱里积聚成小河,从两边高地的建筑间涓涓流下,越往下越深,水流也越湍急。 褶皱两边高地上都是些自建小楼,大部分小楼使用了砖和木板,有些条件好的才采用了水泥,各家门前还圈出一小块院子,将房屋和街道隔离开来,加之此时全城断电,路灯失效,因此路上的人看*不到院子里的人,院子里人也看不见路上的人。 一个学生打扮的男子涉水而来,他背后有伤,左臂扎着止血带,右手拄着一根金属竿,明明是一种十分落魄的状态,但表情却很安逸,没有丝毫沮丧的样子。 男子路过一栋房子时,身侧墙内突然泼出一盆污水,他后退一步,污水刚好溅落到身前,他忍不住哎呀了一声。 院子里的人听到声音,将门打开一条缝隙探出头,因怕男子斥责自己,便先恶狠狠地嚷起来:“你怎么不看路呢?你谁呀?大半夜跑我们家前面干嘛呀?快走快走!” 男子听到他连珠炮似的发问,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伸出食指指了指他身后,见对方没有会意,便撤回手点了点自己的肩膀,然后扭头朝身后看去。 对方这下明白了他的意思,转身看时,突然发现一只爪牙狰狞的白色巨熊正站在自己背后,巨熊张开血盆大口,象牙似的犬齿几乎就抵在他眼睛上!他连声音都没有发出,便维持着目瞪口呆的姿态倒进水里,活生生吓死了。 云见文迈过他卡在门槛上的尸体,继续朝前走去,刚刚路过的那间房子里传出沉闷的啃噬声,门扉下流出了红色的水,水色随时间冲淡,然后再次清明了。 这片居民区的尽头,盆地北缘的高点,经营着一家颇有规模的马场,再往北的下坡被规划成了溜马的草场,北之更北,则是连片未经开垦的森林,穿越森林就能够抵达下个城市了。 云见文翻过马场栅栏,径直来到了马场主人居住的别墅。 这是一座富丽堂皇的欧式别墅,石墙,拱形窗,大理石门柱,全尺寸游泳池,楼顶尖角上还有一个铜铸的吹口琴的小人。 他按下门铃之后,对着可视化门禁笑了笑。 不多时,大门啪地一声打开了,穿金黄睡袍的中年男子跑着迎出来:“你是阿文吗?你怎么回来了?哎呀!你的手怎么了?” 云见文迈进门内,笑着说:“遇上一位意料之外的朋友,出了点小状况。” “小状况吗?这么深的伤口不包扎可不行,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不必了。”云见文制止了他,带着一身水坐在奢华的真皮沙发上,开口问道,“您父亲身体怎么样?” “托你的福,老爷子身体不错。” “那就好,我今天来找您,是因为刚刚和那位朋友周旋,不得已用尽了随身之物,所以向您借点东西应急。” “没问题没问题!”老板极痛快地许诺,“你需要什么?” “三年前我在这里驯马时,您的父亲不幸得了不治之症,那时您广求名医,最后求到一张古方,上面诸般名贵药材虽然难得,但以您的财力还搜集得到,只是其中一味‘熊宝’,却是杀尽一万只熊才能取出一枚的奇珍异宝,根本无处可寻,这件事您还记得吗?” 中年人猛点头,感激道:“我怎么会不记得?我从黑市买来两只黑熊,想试试用熊胆代替,结果没什么疗效,然后你跟我说你有方法让熊在一年内生出‘熊宝’,结果留下一颗珠子就走了。” 云见文笑笑:“如今您父亲身体安康,一定是珠子起了效果吧?” 老板诚实地回答:“我按你说的,把那颗珠子给一只熊吃了,按记载上说,结了宝的熊都会显瘦脱毛,食欲不振,但那只熊偏偏什么不适症状都没有,还是做x光的时候,才真照出了那颗宝贝。” 云见文:“由此珠结成的‘熊宝’,每颗中心又能凝结出更多完整的珠子,譬如瓜种与瓜,这一点我虽没说,但您应该已经见识到了,既然您的父亲已经得救,那么就请把最初那颗珠子还给我吧!” 老板犹豫了一下,要知道在拍卖会上,一颗天然猪辰砂价值几十万,一颗天然牛黄价值几百万,这类数不胜数的家养畜生的结丹都能卖到天价,那一颗天然熊宝怎么也得价值千万,而他有了这些珠子,就能源源不绝的制造出天然熊宝,甚至不止如此…… “好吧,你跟我来。”老板站起身,带路走进了别墅的地下室。 *(22)* 他们穿过奢华的橡木酒窖,挪开品酒区的一幅大型油画,便显露出一条前往密室的通道。 这里虽然有鼓风机24小时不间断地作业,但牲畜的臭味、排泄物的臭味、肉类腐烂的臭味交织在一起,还是共建出了不可描述的恶臭,气味分子在人的鼻孔里扎了根,叫人忍不住想屏住呼吸,直到肺部受不了时才小小地换气。 这间密室只是借用别墅做了入口,其实际范围远比别墅要大,少说也有一千平,空间内部规划出了梳子形的通道,梳齿空隙的部分,用水泥浇铸出一排排笼子,里面关押着众多野生动物,许多甚至不是本土物种,必然是走私来的;至于梳背的部分,则被安排为作业区间,堆放着渗人的检测仪器和解剖用具,作业区这边的一整面墙上,依次钉着整张的熊皮、虎皮,还有做成标本的熊头、虎头、鹿头,看来屋主还有打猎的嗜好,角落架子里封存着猛兽骨骼浸泡的酒,还有其他一些看似奢侈名贵、但其实永远见不得光的动物制品。 老板示意了一下场地内的笼子:“6C笼舍的孔雀肚子里应该有成熟的珠子,还没有收割,你稍等一下,我去拿麻醉枪。” 老板说完走向作业区,打开枪柜后却偷偷瞄了云见文一眼,然后伸手取出了里面的□□。 云见文则走进了排笼区。 笼子里狮虎狼豹一直在紧张游走,但云见文经过它们身边时,猛兽们却统一安安静静地退回了笼子深处,他手中的金属杖扫过钢笼,叮,叮,叮,每发出一声轻响,笼子里的动物就不由自主地颤动一下,像是听到了催命的更鼓。 片刻之后,他停在关着蓝孔雀的6C笼舍前,伸手拉开门闩,走进铁笼深处,然后跪坐下来,把孔雀抱到了自己的腿上,轻轻地从孔雀头顶抚摸至尾羽,他的动作温柔极了,但怀中的鸟却颤抖得羽丝都散了。 人类做主食物链这么多年,恐惧感早已钝化,面对危机时的直觉甚至不如动物,比如蹑手蹑脚走到6C笼舍外的老板,尚不如云见文怀中的孔雀敏锐,只听老板咚地一声关上了笼门,又用一把茶壶大的铜锁锁住门闩,然后举起□□,枪口透过钢筋间隔瞄准了云见文。 云见文抬起头,只是有点好笑地看着他。 “为什么?” “你是不是傻啊?”老板一脸鄙夷,放肆地辱骂着他,“你知道这些珠子值多少钱吗?给了别人还想要回去,你也太蠢了吧?今晚大海啸,城里早乱套了,你这种流浪汉就算失踪了也不会有人知道的。唉,蠢货!这珠子给畜生吃下去,结出来的东西都值个千八百万的,你虽然是个穷鬼吧,但高低也算个人,那要是给你吃了,能结出多少钱的宝贝啊?” “可惜,只有人的不值钱。”云见文点着自己的身体部位,耐心解释,“人结出的珠子,长在胃里叫胃结石,长在胆囊里叫胆结石,长在肾里叫肾结石,不仅不能拍卖,还必须按照医疗废弃物处理。” 老板听他说的这么有道理,有些发懵,但很快又重打精神握紧□□。 “老子好心帮你抬身价,没想到你就只配做个贱货!那好,只要杀了你,就再也没有人知道珠子的秘密了,老子以后晚上也能睡个安稳觉了。” 老板瞄准云见文的心口扣动扳机,枪口闪出红色的焰光,一声惊魂的枪响之后,他却听见云见文笑出了声,继而发现钢珠打死孔雀后,都穿过男子的身体打在了水泥地上,而他依然完好如初。 “人啊,你们想要的太多了。”云见文怀中的孔雀像是筛子中落下的面粉一样,轻轻一碰便化为灰烬,他从灰烬里拣起三颗黑曜石般的珠子,轻轻吹去浮灰,然后起身走向了笼门。 他手中的金属杖化为蝎子,快速游走到了笼门上,两把蝎钳像剪刀剪断塑料扎带一样,毫不费力地剪断了笼门上的十二根钢筋,钢筋叮叮咣咣坠地,于是整个笼门就只剩下了一个空心门框和一把挂着铜锁的门闩。 云见文淡定地迈出笼子,径直走向出口,看都不看老板一眼,不过牵在他手中的蝎子却左扑右跳,剪断了沿路所有笼子的门闩,云见文止步于出口,最后回望了老板一眼,然后熄灯,关门。 黑夜里,一双双或蓝或绿的眼睛包围向呜咽的老板,空寂中渐渐多了野兽低沉的喉音。 云见文走在通向别墅的地下通道里,随意抛接着手里的黑色圆珠,有种任务将完成的轻松感。 但他没开心多久,地下通道突然震颤起来,金属蝎子随即一跃而起,撑在了云见文头顶,帮他挡住了众多坠落的碎石,接着又一阵密集的震动后,雨水和着泥沙自头顶的裂缝流了进来,下一秒,那条窄窄的裂隙被一只巨大的爪子彻底扒开,三两下就让躲在地底的云见文重见天日了。 冼云泽坐在飞雒背上,俯视着被挖出来的云见文,如同猫观察着自己刚刨出来的老鼠,他头顶上,凤凰正围着马场绕圈,将潜伏在外围的另外七只飞雒也驱赶了过来。 此时一辆走位狂野的车适时开进马场,歪歪扭扭瞄准着冼云泽和云见文,差点把两人一波带走,幸好临了一刻,这辆车成功减速停在了坑边。 相貌惊悚的女鬼打开车门蹦下来,手里还攥着一块板砖,她刚才就是用这块板砖压着油门一路开过来的,女鬼用板砖指着冼云泽说:“你自己看看!这副身体连只脚都没有!叫我怎么踩油门?怎么踩刹车?你还跑那么快!” 路潇发泄完毕,注意到了冼云泽观察云见文的眼神,未卜先知般警告道:“那不是个好东西!不准养!” 冼云泽:“我可以把他做成标本吗?” “什么?” “林川说他会把不喜欢的生物用树脂包起来,埋进泥潭里,做成标本,那样生物看着好像活着,但却不会再讨人厌了。” 林川你都给你祖宗灌输了什么变态思想? 路潇深吸了一口她根本用不上的空气,之后说:“这件事我们等会儿再谈,你火急火燎跑来找他干嘛?你会打架吗?” 冼云泽摇了摇头。 “那你是来送死的吗?”路潇要被他气坏了,那可是她精心保养了二十几年的身体,而且还打算再用上几十年呢!难道他想强制帮自己更新换代? “冼云泽,这小子就是占了本世因果的便宜,其实菜的不行,宁兮他们打不到他,可我能打到他啊!我能使用的功法你也能使用,想想我是怎么动手的,去揍他!”路潇说到兴奋处,开始甩胳膊蹬腿儿比比划划,“看我的!你先用这招卸了他手上的家伙,然后再用这招把他的头拧下来,就完了!” 坑底的云见文目睹了她的现场教学,哭笑不得,当他是什么屠宰架上的羊吗? 虽然云见文不知道附在路潇身上的人是谁,但刚刚听那只蛟叫他仙君,想必辈分不低,极有可能在异界修行过而不受此界因果约束,被他伤到就不好了。 还是走掉算了。 蝎子在云见文脚下展开成阵法,刚刚拿到手的珠子和一块玉珏同时落入掌心,被他碾作齑粉,阵法随即流动起来,他亦原地消失了。 路潇叫停冼云泽:“走了也好,别追了。” 冼云泽却不甘心:“不高兴,想打回来。” 他拍了拍飞雒的头,飞雒咆哮一声,跟着冲进了阵法里。 冼云泽也同云见文一样,落入了一片浩渺无际的汪洋中,这个地方目之所及都是通透的水,没有上下左右,也没有浮力和重力,没有光源,周围甚至找不到任何判断方位的参照物,只有变换的湍流裹挟着两个人飘飘摇摇。 飞雒感受到熟悉的水泽气息,立刻化为无源之水,融入这个本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云见文为躲避冼云泽,竭力向远处潜去,游动中,一枚木牌从他的衣领里滑了出来,棕红色,一指长,上面嵌着“有孚维心”四个金丝篆字。 有孚维心,亨,行有尚。 这是《易经》中“习坎卦”的爻辞,意思是忠诚守信,顺利,行动会得到嘉奖。坎属水,而习坎卦上坎下坎,是六十四卦中水气最充沛的卦象。 不过真正重要的并不是这四个字,也不是这一卦,而是这块木头,云见文身上的一切都浸没在水里,唯独这块木牌包裹着一圈空气,所以这其实是一块可以辟水的护身符。 冼云泽果然不会打架,路潇用的心诀啊招式啊真是太复杂了,他一点儿也没学会,不过没关系,像人生下来就会生气一样,也生下来就会抓头挠脸,于是他直接冲上去薅住了云见文的头发,用指甲在他脸上一通乱抓。 云见文这辈子走南闯北,什么样的高手没见过?但这种幼儿园级别的打架手段还真让他开了眼界,不是……这什么仙君都不要脸的吗?冼云泽既然破罐子破摔,云见文干脆操纵金属机械变成环刃,勒住了冼云泽的脖子,打算把他的脑袋切下来。 然而云见文发力之时,环刃突然自行弯曲,接着主动生出首与尾,在不受操纵的情况下,变成了一只有着刀刃般锋利背鳍的奇怪带鱼,脱离金属链簌簌游走了。 不止如此,金属球的其他部件也开始自行组合,化为千奇百怪的小鱼、小虾、小螃蟹、小贝壳,连金属链本身都纠缠成小乌贼的模样,快活地从云见文的手腕上游开了,他藏在身上的诸般匕首、手刺、钱包、丹药、符咒等等物件,也纷纷擅自变换成见所未见的水族,井喷般涌向四面八方。 这下云见文终于和冼云泽一样,只能赤手空拳上阵肉搏了,只见两个身负绝技的术数高手,在异界的海洋中像小孩子般打了起来,他们各自牺牲掉一些头发之后,冼云泽瞅准时机,一把扯断了云见文脖子上的木牌,没想到云见文居然不会游泳,甚至不会闭气,木牌一离身,他立刻就溺水了,徒劳挣扎片刻,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这里是纠汜世界,这里的水可以淹死他。 冼云泽确定云见文已经昏迷,便松手放任他沉入了水下,而后冼云泽竟然放弃了与生俱来的避水本能,主动张口吸入了海水,他任凭溺水感逐渐吞没自己的意识,直到最后一刻,才重新给自己带上了木牌。 路潇,他召唤着。 他们之间相互依存,也相互制衡,只需要一点细微的差距、一个契机,两人的身份就将对调,比如他因溺水而虚弱的现在。 路潇感觉自己的世界开始动摇,那个令她心驰神往的光点变得令人不安,她听从冼云泽的召唤代替了那簇光点,下一秒,周遭一切徒然展现出形状和色彩,她就这样回归了自己的身体,而彼处的光点则变成了冼云泽的灵。 当路潇穿越阵门回到娑婆世界时,凤凰也刚好把全部飞雒赶回了纠汜世界。 这个通往异界的阵门没有实体,时效有限,路潇回归不久,阵法的力场就完全消失了,将生死不明的云见文留在了另一个世界中。 路潇原地喘了几口气后,便焦急地四下张望,最终看准了别墅楼顶那只吹口琴的小人。 “冼云泽!” 小人听从召唤,应声活了过来,它撑了个懒腰,抱着旁边的避雷针观望起天空。 所有飞雒都回归纠汜世界后,瓢泼大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息了,云层像泼了水的棉花糖似的快速融化。凤凰盘旋着降落在铜像身旁,振翅长啸,喝退了空中最后的一丝阴翳。 明月照临,洒落满地清辉。 冼云泽仰头看着月亮,突然认真地说:“喜欢月亮。” 然后它又低头看着楼底的路潇,更认真地说:“喜欢月亮,更喜欢你。” 60-70 第61章 翰音于天(23)早餐是他们的,我什…… 宁兮把米染几人送回船上,独自驰行千里接应路潇,可抵达现场后,却发现安全局的特工已经包围了马场,只等他来收拾残局了。 路潇看见他到了还挺高兴,蹦蹦哒哒地报喜:“我们换回来啦!” 宁兮分享不了她的喜悦,宁兮很生气,他质问路潇:“我是不是让你在原地等着?” “不是我不是我!”路潇连声否认,甩手指向空中坐着凤凰兜圈的冼云泽,把责任甩得一干二净,“它先跑过来抓人的!我尽力阻止它了,就是没拦住!” 宁兮挑眉:“你发个誓。” “啊……还是别了吧?” “那就不是真的尽力了。”宁兮扫了眼周边的特工,收住脾气,居然对路潇笑了下,“回去我再跟你好好聊聊今天的事,所有的事。” 宁兮说完转向接洽人,开始安排人员清理现场。 路潇则抱紧自己的双肩,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为什么要对我笑?害怕…… 宁兮亲自撕开地下密室的门,跟抓猫一样提起那些豺狼虎豹的后颈和尾巴,一只只扔上了动物园开来的车,然后扑了扑手,走向接洽人。 “里面还剩一点人渣没吃完,铲起来送去火化吧,还有,我在下面闻到了‘不尽玉’的气味,你带这些动物去照X光,看看它们体内有没有异物。” 接洽人点头答应,但是不明白:“不尽玉是什么” “你当成胃结石筛查就行,如果查到的话,就把不尽玉取出来送到特设处。” 路潇跟在他旁边嘀咕:“这东西有什么用啊?” 宁兮:“非常有用,如果你小时候吃一颗,现在就可以给我省很多麻烦。” 路潇了然:“哦,这东西能显著提高修行是吗?” 这时候,特工已经将别墅保姆、马场老板的亲眷,以及坐在轮椅上的马家老太爷都叫了出来,预备将他们带去医院,和那些动物一样接受检查。 宁兮指着轮椅上的老人对路潇说:“这人看起来和植物人一样,只是没有任何知觉,但他的真实情况比植物人更糟,他长久服用不尽玉炼制的丹药,魂魄其实已经被烧空了,这里坐着的不过是报废的丹炉而已。” 路潇好奇:“所以不尽玉是什么?” 宁兮解释道:“世间有无数种修行法门,烹金炼石就是其中一种,俗称丹术,上陶六院中的长生化骨最擅长丹术。丹术和我修行的法门相去甚远,所以我并未深习此道,当初授业时,师父也只讲了几条性命攸关的禁忌,比如不尽玉。 不论上陶六院还是人间世家,都有一些传承了千万年的丹炉,本身就可称作希世之宝,哪怕放一片树叶进去,炼出的丹丸都可以延年益寿,但如果炼丹的药材不对、方法出错、时机凶煞,丹炉里就可能会炼出一种光润的黑色珠子,看着像仙丹,闻着也像仙丹,但其实它的名字叫做不尽玉,此物乃是丹炉火气行入歧路所化,从此以后这顶丹炉里无论再放入什么,都只能炼出不尽玉。 有灵众生吃了不尽玉后,将会断绝修行,此后日日饮食吐纳,都只是在给不尽玉提供原料而已。不尽玉把众生的身体当作丹炉,以众生的魂魄为火炬,在他们的肚子里炼成更多的不尽玉,多不过三年五载,这生灵就被耗死了。 所以炼出不尽玉的丹炉,不管多么珍贵稀有,都必须当即砸碎报废,再把不尽玉深埋入土,防止人畜误服。不过不尽玉也非全然无用,它唯一的实用之处,是可以作为祭祀物开启纠汜世界。” 路潇想了想,发散思维问道:“那我要是在办公室的饮水机里放几粒会怎样?” “不尽玉虽然厉害,但并非无解之毒,长生化骨专研丹术,自然有炼化它的秘法,我可以向他们讨个人情——但你猜猜我会把你怎么样?” 路潇推了推他的肩膀:“哈哈哈我就说说而已,我怎么会是那种手欠的人呢?” 马场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两个人便一起登车,宁兮发动车辆开出马场,突听砰地一声,凤凰载着冼云泽落到了车顶,路潇按下车窗,想把他们放进来,但凤凰已经先一步融化掉钢板,直接在车顶造出了一个门。 路潇紧贴车窗避开滴落的铁水,却避不开被凤凰烧得通红的小铜人,冼云泽根本不顾及自己1000来度的体温,照样轻车熟路地往路潇怀里钻。 路潇哪敢舍出血肉之躯推开这尊红透了的小祖宗,只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着打开的车窗簌簌翻上了车顶,和冼云泽来了个位置对调。 冼云泽扑了个空,还挺奇怪她干嘛要跑,两个人一个从车内探头看向车顶,一个从车顶探头看向车内,正好脸对脸。 路潇面色扭曲:“你别碰我!” 冼云泽脚下的皮质座椅开始燃烧,袅袅黑烟飘出车外,可它居然还扭着腰软糯糯地问:“为—什—么—呀?” 路潇指着它大喊道:“你都烧起来了!你还问我为什么?” 宁兮看不下去了,腾出一只手伸向后排座位,捏住了冼云泽的头,冷气席卷,炽热的金属立刻发出嘶嘶的淬火声,迅速褪去了热度,车辆内饰的火焰也齐齐熄灭,只留下一股令人不适的焦糊味。 路潇这才翻回车里,弹了一下冼云泽的头,叮的一声,像是敲击铜铃。 稍后车辆回到酒店,路潇立刻冲回房间补觉。 她一直睡到了中午才起床,米染他们也正好乘船归航了。 宁兮和接洽人在沙发上商量着马场的后续,路潇、米染、凌阳弋这三个需要按时吃饭的人类坐在宁兮的房间里用餐,林川也同坐在桌前,只是满脸菜色,如同大病初愈。 林川趴在桌子上絮絮叨叨:“我这辈子都不会出海了,等我以后修成正果,就把洞府设在一个没有大海的世界里,最好是戈壁滩,沙漠里,连雨都不要下,湿度计永远指向零。我一定是上辈子做了孽,这辈子才投胎到娑婆世界来做山神,偏偏还是这个地表70%都是水的地球,这都是报应啊……” 米染往他嘴里塞了个小笼包:“快闭嘴吧!你都磨叽两天了,简直要把我唠叨成怨灵了,实在不行你就变身精卫去填海。” 林川咽下包子,继续和她较真儿:“你有没有科学常识?往水里扔石头只能让海平面升高,并不能让海水消失,海洋的总体积是不会因此减少的,你真应该去上上人类的小学课——文盲!” 米染刷地从身体里腾空而起,七重黑袍如阴云般笼罩住了林川:“我让你见识一下科学!” 林川一点也不怕,扯开脖子就喊:“大儿砸,米米又把身体到处扔!” 宁兮瞥了一眼米染,米染立刻像中了咒一样被吸回到身体中。 他们吃饭的时候,冼云泽附身的小铜人就在桌面上来回乱跑。 它看见路潇吃饭,就跑过去抱住她的手腕,吧唧嘴跟她要吃的,路潇已经撵走它很多次了,实在不想继续废话,干脆端起碗走到一边去吃。 冼云泽讨饭失败,也不气馁,转眼又盯住了米染,跑过去蹲在她碗边,跟荷塘里透气的锦鲤一样仰头张开嘴,乖乖等着投喂,米染淡定地吃着包子,用一根手指把它推向了凌阳弋。 冼云泽随遇而安,再次两手拽住了凌阳弋的筷子,眼巴巴地看看他,又看看他餐盘里的点心,然后委屈地对凌阳弋扁起了嘴,换成一般人,可能就被它可怜兮兮的样子打动了,但凌阳弋可不是一般人,他冷漠地抽出一张纸巾盖住小铜人的头,换了双新筷子继续吃饭。 直到三个人用餐结束,冼云泽连一粒芝麻都没有吃到。 它抱着膝盖,落寞地坐在面包篮旁边——早餐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不久之后,宁兮和接洽人谈完了这几天在栗城发生的事情,便过来对几个人说:“兽医院说送去的动物太多了,我们去帮下忙吧!” 米染用湿巾擦着手,唉声叹气:“我这么地位尊崇的一个大巫,为什么总要给动物看病?这一切都要从我当年救了一条蛇说起……” 宁兮屈指敲敲桌子:“现在后悔有点儿晚了,动作快点儿!” 五个人分两辆车,由接洽人带领赶往兽医院,一路畅通,十分顺利,直到车队途经一片竹林时,道路却变得十分漫长,两边竹子越长越高,几乎到了超越常识的地步。 别说接洽人,连林川都不敢继续开了。 但是凌阳弋拍了拍林川的肩:“没事的,一直往前开,这是青羽的芥子藏,他们正在接我们进去。” 车辆越走越深,两边的景致逐渐变得不可思议。 无数楼宇般高大的竹子鳞次栉比,长成遮天蔽日的竹林,竹竿绿得像翡翠一样,剔透见骨,没有半点斑痕,竹叶又如同软绸,层层相叠,于高空处交织成深深浅浅的青云。 道路尽头衔接着一株倾倒的竹子,车队开上这杆竹子,穿过两片竹叶搭成的穹顶,直入竹林深处。 明明正值盛夏时节,但竹林深处却飘起了白近于蓝的雪,这些雪花未及落到地上,便先在中空自行消散了,因此地上不只没有积雪,甚至没有一星半点的水渍,人穿行在静雪之间,体感极为舒适,不管穿着什么衣服都不冷也不热。 再往前方,竹林已经密到看不见土地了,这里的竹子就生长在竹子上,地也是竹子,天也是竹子,路也是竹子,隧道也是竹子。 一竿十丈宽的竹子被剖开两半,十字交叉于路的下方,那劈开的竹节中盛着一片近乎漫堤的湖泊,而它的斜上方,一片十丈宽的竹叶斜指向湖面,竹叶脉络处渗出汁液,汁液在叶片中央汇聚成珠,慢慢压弯了叶梢,当叶片承载不住汁液的重量时,叶尖忽然如仙鹤啄水般点进下方剖开的竹节里,汁液便沿叶脉流进了湖泊,湖泊内的水立刻满溢出来,空气中顿时弥漫起竹子的清香,而后那巨大的叶片复又弹回原位,继续承接竹液了。 几只麒麟半飞半跳到湖边饮水,湖面上还出现了空中鸾鸟的倒影。 车队开过湖泊,前行不久,道路忽然在一片茂密的竹林前消失了。 随后前方的竹子摇了摇,众人这才看清竹林里盘绕着一条几乎和竹色融为一体的百丈青蛇,听见地面震动,青蛇睁开金色的眼睛瞄了一眼,而后开始在粗竹之间缠绕上升,一直游动到了高高的竹叶丛中隐匿起来,只剩下一根青色的尾稍从高处垂落,又直又细,像一竿不起眼的竹子。 而青蛇原本盘踞的地方,露出了几座高矮不一的竹楼。 一对神采英拔的男女正在竹楼前等候,众人陆续从车上下来,两人都只是友善地对他们笑笑,等看见凌阳弋下车后,两人才恭敬地迎了上去,一躬到底,郑重地向他揖礼。 “上使大人。” 凌阳弋泰然自若地受了,只对两人点了下头:“不必拘礼。” 男子把普通人带去一座竹楼,女子则将凌阳弋他们领进了另一座竹楼。 路潇偷眼观察周围——竹屋里面没有竹子,面积比外面看着大许多,装修现代,光线明亮,应该是施加了什么法术,她甚至在门口看到了几个快递盒,谁能告诉她这个地方怎么收快递? 几人落座,女人依次给五人倒了茶,路潇不怎么渴,就把茶杯放下了。 凌阳弋刻意嘱咐她:“这杯茶要喝的。” “哦哦哦!”路潇连声道歉,心想这可能是什么古怪的礼节,然后饮尽了此杯。 温暖的茶水流入肺腑,她却忽然觉得有*点冷,举手一看,指尖都已经冻得微微发白了。她恍然明白,原来竹林间的落雪都是真的,那些蓝色的雪花其实是低温下固态的氧气,只是这地方气候古怪,让人觉不出冷热,如果不喝下这杯茶,普通人哪怕冻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凌阳弋告诫他们不要再把晴台的特有生物放到人间来,女人诚惶诚恐地道了歉,许诺会加倍小心处理这些事。 此间事了,路潇几个人准备离开,将出门的时候,凌阳弋突然再次开口。 “13年前,有一位叫无咎的青羽出海未归,他早已殒命海上,你们不要等他了。” “无咎么?云世兄早把他的尸体送了回来,已经妥善安置了。” 凌阳弋转回身:“你认识那个送尸体回来的人?” “他自述姓云,因神职在身,不得已误杀无咎,然后放下尸体就走了,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我们没有细问。” 路潇在心底给他们竖起大拇指,不愧是传说中的青羽,可真看得开呀! 临上车之前,宁兮让路潇把凤凰留在这里。 青羽的居处灵气丰沛,这只凤凰如果留在这里修行,千百年后说不定真能修出神识,得升仙界,尽管冼云泽对此很不情愿,但路潇耐着性子哄了它好半天,终于在抱着凤凰叫了一声小宝贝后实现了目标。 于他们而言,这趟奇遇最多不过两个小时,但外面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这一天中发生的最古怪的事情,是被宁兮冻结的那座岛屿离奇地从海面上消失了,卫星和直升机围绕那片海域搜索了一夜,可是什么都没找到,就好像那里从来没有存在过一座岛一样。 第62章 日中见斗(1)如步瑶庭,如登璇霄丹…… 一架小型直升机从栗城起飞,降落在安全居驻青城特设处的天台停机坪上,两名荷枪实弹的特工走下直升机,其中一人手里还拎着一只银色的密码箱。 等候多时的特设处警卫核验完两人身份,便将他们带往安全科办理交接手续,待安全科长签字放行后,这只手提箱又被转入保障科,预备送往凶器组。 此时保障科长正在打电话。 “栗城经典电影院?你说谁给你们留了这个号码?署名是路潇?对对对!我们有这个人!对于她造成的损失我深表歉意,我们一定会妥善处理赔偿问题——”科长一面接电话,一面对送箱子的特工摆了摆手,示意他稍等,“不要赔偿?那你们有什么诉求?啊?预售票房超过预期8倍,你们想请她再宣传一回?不行不行!她没时间!你们想租那个熊?不行!多少出场费都不行!不是钱的问题!什么?你们要邀请她参加庆功仪式?真的不必了!她没时间,她去不了!” 科长挂断电话,盯着座机看了两秒,虽然他已在这个岗位工作了五年,但依然时常对工作内容感到迷惑,甚至产生一种“我需要心理治疗”的错觉。 特工走进来,将银色密码箱放在桌面上:“栗城送来的不尽玉。” “我知道了,放下吧。”科长点点头,随即拿起电话按下呼叫键,“孙萌,来一下。” 稍后,一个有点婴儿肥的姑娘走进了科长办公室。 “今天是你开通核心区权限的第一天,下个季度就由你负责和凶器组进行沟通了,把这只箱子送到后面去,一定要记住——绝对不要自己开门!” 孙萌拿起手提箱,严肃地点点头。 其实她的真实性格和她的名字完全不一样。 特设处的成员都是从安全局内部选拔出来的,选拔内容很简单,被秘密筛选出的候选者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和几名特设处特工一起勘查一个常规房间,然后凶器组的组员会趁他们不注意,暗中飞一下衣架、飘一下花瓶、撒点雨水,看看谁会如实记录他们眼前所见,而后同行特工和行动指挥会坚决否认他们的记录,用监控和证人证明根本不存在所谓移动。 这样一轮下来,很多人或怀疑自己看错了,或拒绝承认科学无法解释的事实,或怕惹上脏东西而向世俗妥协,或屈服于同伴的打压而放弃自我,或担忧失去上级的信任而篡改真相,但如果他们依旧能坚持己见,那么就将进入下一轮压力测试,如此筛选至最后,第五轮测试,他们会亲眼见到真正的“非人类”,然后从“非人类”那里拿到最终的入职邀请。 只有很少的人能始终如一相信自己,并在直面突破世界观的真相后依然保持理智。 孙萌是本年度四十名候选者里,唯一一个通过全部五次测试的人。 孙萌拎着手提箱下到正楼后门,依次刷过指纹、虹膜、电子身份卡,终于走出了这扇厚重的安全门,再经过内院中最后一道岗哨,那栋位于森森林木后的二层小楼便在眼前了。 她停在洋楼一层,有点好奇又有点恐惧地观察着二楼那扇门,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1号快捷键:“副组,栗城安全局把不尽玉送过来了,请你下楼签收一下。” 宁兮在震聋耳朵的噪音里大喊:“我和米米在看演唱会,林川和游戏好友线下聚会,组长好像也去参加关爱罕见病患者的活动了,你给小路潇打电话!她应该在家!现场太吵了!我挂了!” 孙萌看了一眼手机上仅存五秒的通话记录,心生震撼,那只最终面试时把她吓得半死的恐怖生物在干嘛?在看人类的演唱会?这合逻辑吗?冷静!冷静!我们仍然是一个纪律严明、风气严肃的正规神秘组织!她重新组织了下语言,再次拨通电话,这次事情进展顺利,路潇叫她把东西送到二楼来。 她放下手机,忐忑地登上二楼,传说中的门扉开启,一个比她高上一头的女孩子走了出来。 女孩乍看上去并无特殊之处,只是长得很好看,身高出挑,手臂上能看到优美的肌肉线条,上穿宽松的家居服,下踩一双拖鞋,头发随便在头顶抓成圆髻,两只手上沾着白色的陶泥,开门前应该正做着手工。 路潇友好地笑笑,接过了签收单:“哎呀!抱歉!手有些脏!” 孙萌说了句没关系,等待路潇签名的时候,不自觉地向屋内瞟了一眼。 门后是一间极为开阔的圆形房间,足可充作剧院或者教堂,正上方的玻璃穹顶洒下充沛的阳光,照得屋子里暖洋洋的,然而与这温馨的光线形成对比,环绕房间的墙壁上则打满大大小小的木格,里面摆着各种比例的关节人偶以及肢体半成品,门旁还竖着两架等比例人体骨骼模型,右边桌面上压着几对肱骨和桡骨,床上扔着一枚头骨,地上摊着几张全尺寸人体解剖图,整体氛围既像恶魔的巢穴,又如邪神的祭坛。 孙萌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全靠一份职业精神支撑她不要逃跑,可惜她越是惊惧,就越不自觉地想看向屋内。 她留意到了空地板上相对摆放着两把椅子,远处的椅子是空的,而近处的椅子上背对她坐着一个人,这人从头到脚罩着一张纯白的床单,只伸出了一只男子的手,那只手纤长而柔软,手指骨节分明,肤色白皙清透,皮肤下隐隐浮动着淡青色的血管,让人忍不住猜想这只手的主人应该长着一张怎样俊美的容颜,而后那只手当真扯落了床单,缓缓转过头,却露出了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堆满骷髅和解剖图的房间里,没有脸的关节人偶慢慢抬起右臂,朝房门勾了勾手指…… “签收完毕感谢配合没问题的话我就回去了拜拜了您!”孙萌夺过签收单,慌不择路地跳下楼梯,一面朝正楼逃窜,一面在心底无声呐喊救命啊啊啊啊! 路潇看了眼手里对方忘记拿走的笔,无奈地耸了耸肩。 她关上房门,再打开,便来到了熟悉的凶器组办公室,把装有不尽玉的箱子放在宁兮的座位上,途中不自觉地瞟了眼饮水机,然后赶快抽回眼神,握着拳小声地鼓舞自己:“别这样,路潇,你是一个有自制力的人!” 路潇放好箱子后回到房间,座位上的无脸人还朝门口伸着手,她走上前与之十指交握,并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 “试着一根根弯曲手指——不愧是我的作品,关节都很灵活。”路潇捏着无脸人的下巴,左看看右看看,“嗯,就是皮肤太白了,需要再补一点蓝色。好了,回去吧,冼云泽。” 椅子上的无脸人瞬间肢体凝滞,变回了僵硬的泥塑,而床上那只八分人偶却活了过来,人偶趴在枕头上,伸长手臂,划拉着枕下那台比自己还长的PAD。 路潇摘下了无脸人的头颅,脖颈接口处,脊椎骨关节清晰可见。她为了让这具身体看起来更加真实,着实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比如用3D打印机打印出与冼云泽身高等比的钛金骨骼,再一块块拼接成型,然后按肌肉走向补贴好黏土和硅胶皮肤,所以即便X光机下,这具身体也有不错的表现,她甚至用自己的手指给人偶复刻了指纹,所以它看上去才如此活灵活现。 路潇把人偶的身体抱去格子里收好,然后带着头颅坐回桌案前,左转转,右转转,仔细观摩人偶空白的面庞,似乎想从中看出冼云泽原本的模样,这一团白泥她早已捏了又捏,团了又团,可还是雕不出当日初见的神韵。 她抱着人头雕琢了半天,精神有些懒倦,随意瞄了眼旁边玩PAD的冼云泽,发现它点开了一个音游,此时正四肢着地、手脚并用地追逐着界面上飞快跳动的琴键,不由得笑笑,而后打着哈欠站起了身。 另一边,冼云泽感知到她要出门,立刻扔下PAD抬起了头,得到一句马上回来的许诺后,才安心地继续游戏。 路潇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到办公室做了一杯咖啡,偷了凌阳弋几块饼干,拿了米染一只橘子,蹭了林川一袋薯片,然后捧着这堆零食回房间准备再接再厉。 当她推开自己的房门之后,忽然愣住了,那只被她挪到格子架上的无脸人不知怎么完整地回到了椅子上,他侧着头,左臂拄着椅子扶手支起脸颊,翘着腿,右手搭在翘起的膝盖上,看起来安静又放松,毫不关心突然闯入的路潇。 不止如此,眼前的人体还凭空长出了五官,眉如远山黛,眼含点星光,薄唇轻敛,气韵神检,散发出和当日惊鸿一瞥的白衣灵体如出一辙的仙气,美得惊心动魄,只需静静坐在那里,便让这空辽的房间有了种不一样的气场,便如步瑶庭,如登璇霄丹阙,如上五城十二楼。 路潇屏息站在门口,默默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片刻之后,她才跟怕吵到他似得,小心翼翼走到椅子前,伸手摸向了他的头,然而手指却穿透皮肤,空落地停在了空气里,原来面前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而已。 路潇恍然想起曾听宁兮说过,这间凶宅还有一个奇异之处——房间内偶尔会时间错乱,可以看见房间内前后24小时的影像片段。 此刻她还没有完成人偶,所以这段影像并非来自过去,只会属于未来,也就是说,未来24小时内,她一定会雕刻出人偶的脸,然后人偶将像这样坐在这张椅子上。 路潇想明白这件事,笑了笑,再次抱起未完成的头颅,挪步坐到了影像对面,拿起刻刀,开始按照影像的样子一笔笔描绘人偶的五官。有了等比参照物后,她落刀流畅许多,此间影像始终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而人偶的五官也在她手下一刀刀成型,渐渐和影像完美重叠。 当她再一次拈起刻刀横置于影像眉宇间,丈量着眼睛比例的时候,影像却突然对她笑了。 浅浅的、自然的,因为忍不住满心欢喜而流露出的笑意。 路潇怕刀刃伤及眼前温馨的笑容,下意识撤回了手,随即想起对面只是一个影子,而影子是不会被划伤的。可她的确没料到影像中的人偶居然是附身状态,那可是冼云泽啊!这位祖宗怎么可能一动不动地坐上几十分钟? 而且他到底在看什么,居然会专注到失神?他的表情怎么会这样陶然?眼神又怎么会这样温柔? 路潇忍不住摸向了影像的脸,但她手指即将触及影像时,眼前的一切瞬间烟消云散了。 她的手指停留在空中,心底忽然有种没来由的怅然若失,仿佛错过了什么。 第63章 日中见斗(2)我长得可真完美啊!…… 在幻影的辅助下,路潇顺利完成人形五官的雕琢,剩下就是补充妆容了,小人偶爬上桌面,监督路潇给自己的全尺寸身体涂装,还时不时提出点不具可行性的建议。 比如现在,冼云泽又一次费力地把PAD推起来,给路潇展示看屏幕上的美杜莎:“我也可以在头顶上种一些蛇吗?” 路潇果断拒绝:“不行。” 而后它又找出一张二郎神的图片,契而不舍地提议:“那我可以在额头上多长一只眼睛吗?” 路潇摇头:“不行。” 冼云泽:“那我可以用肚脐眼说话吗?” 路潇:“你做个人吧!” 建议屡次被拒,冼云泽很失望,啪嗒一声推倒PAD,点开音游,发泄似的在屏幕上蹦跶起来。 几个小时后,涂装完成,路潇放下手中的笔刷,后退两步,仔细观详起自己的作品。 她由衷感叹道:“我的作品可真完美啊!” 冼云泽停下游戏,站在PAD上附和:“我长得可真完美啊!” 路潇屈指弹了一下小人偶的脑门:“你不要过于自信!” 小人偶却一本正经地与她争辩:“我是真的好看!” 路潇原想编几句刻薄的话讽刺它一下,但看着按照冼云泽本体雕刻成的模型,想了想,没说出口,毕竟事实摆在眼前,它说得的确对! 自从开始制造这只等比例人体,路潇就为冼云泽买了不少服装,只是模型完成前没办法试穿,于是都扔连着包装一起扔进了行李箱。 模型上的颜料还需要一定时间定色,暂时无法使用,路潇决定趁着这段空闲,整理下给冼云泽买的衣服。她打开行李箱,把衣服逐一拆开挂进衣柜,整理到行李箱底部的时候,意外看见了一只造型奇特的埙。 这只埙呈卵形,质地非瓷非陶,更像是琉璃或者水晶,表面除一个吹孔外,却没有其他音洞,恐怕最有天赋的音乐家都不知该如何吹奏,但是路潇却对这种“乐器”极为熟稔。 事情依旧发生在她不堪回首的童年。 秦叙异跟她说,这东西是古代游牧民族用来指挥马群的乐器,简单易学,十分方便,然而等他勾起了路潇的兴趣,真正教起来,却足足用了五年时间才让路潇熟练掌握其用法。路潇学会这种乐器不久,恰好升入中学,学校开设了多种音乐课程,她惊讶地发现音乐老师都不认识这种乐器,而秦叙异教给自己的曲子也根本不符合五音十二律,说这东西是乐器都高抬它,路潇一度怀疑那个骗子诓自己吹了五年的泡菜坛子。 她得知真相以后,立马回家开战,和秦叙异打了个天翻地覆、鸡飞狗跳,算是告慰了自己白白浪费的五年光阴。 虽然音乐老师们都用夸张的表情表示路潇居然能把咸菜罐子吹出曲调,简直惊为天人,合该去学声乐的,但路潇已经对音乐产生了心理阴影,坚决不肯往这方面努力了。 回忆起昔日旧事,路潇不禁微笑,伸手拾起衣柜底部里的埙,从开口处倒出六枚质地各异的珠子,选了一只金色的珠子放回去,然后六指捏起埙,悠悠吹了起来,埙中的金珠随气息滚动,以路潇远超普通人的触觉,能够清晰感知到金珠移动的轨迹,而埙发出的声音居然和她当日在地宫中吹出的哨音一模一样。 实际上这根本不是什么乐器,而是用来学习操纵鸣砌的教具。 简单来说,演奏这只埙时,里面的金珠会被吹得滚来滚去,想要让它滚到一个特定的方位,就需要吹出一个特定的音节,音节和方位对应起来,便是一道指令,进入鸣砌地宫后,凭口技复现这声音节,对应金珠的方位就会生成武器,六枚珠子则代表着六种武器,当年秦叙异让她着重练习金珠,想必是因为她惯用刀的缘故,至于其他五颗珠子,她其实也是会用的。 而知道了这只埙的存在,也就知道了地宫的弱点,那就是埙气孔的位置不可能射出武器,只要守住这个方位,也就守住了这个杀局的生门。 那日听见女人召唤长剑的哨音前,路潇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还学过这门手艺,直到听见了那声熟悉的哨音,看见金珠的位置弹出长剑,她才恍然大悟了埙的秘密,意识到这个秘密之前,她是误入陷阱的小白鼠,意识到这个秘密之后,地宫成了她的后花园。 路潇学习用到的埙应该比女人用的高级得多,因为她能明显感受到自己学会的音节更复杂,传递给鸣砌的指令也就更精准,武器出击的速度、运转的流畅性都要高一大截。 路潇拿着埙回忆往事时,房门被人叩响,她懒得站起来,便随意叫了一声冼云泽,只见门扉悠悠开启,宁兮出现在了门外,但不等他走进来,房门又哐地一声摔上了。 稍后宁兮自行开门进来,还回头瞪了一眼房门,然后呵斥路潇:“一个好好的智障交到你的手里,才过了几天就变得又智障又恶毒,你是不是应该反省一下自己?” 路潇耸肩:“凡事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也可能是你长得特别——嗯,招人恨呢?” 宁兮挑了路潇一眼,她知趣地闭上了嘴。 宁兮走到书桌边,环抱手臂靠着柜子,静静地盯了路潇一会儿,盯得路潇有些发毛。 “你看我干什么?” “给你缓冲的时间够长了,该聊聊了吧?” 路潇还以为自己就这么混过去了,看来埋起脑袋当鸵鸟的想法确实不太行。 “唉,好吧,你想问什么?” “那座岛是什么地方?” 路潇摩挲着下巴,深思熟虑道:“据我所知,那座岛可能是一座很岛的岛,你知道吧?就是一座海岛。” “你给我端正态度,你都有办法驱逐影枭了,别再跟我说你什么都不会。” “冤枉啊!登上那座岛之前,我都不知道我会驱逐那东西,对了——”路潇眨着两只闪亮亮的大眼睛问他,“副组,你相信光吗?” 宁兮的眼神锐利起来:“我给你好脸色了是吧?” 路潇赶快摆着手补充道:“我没逗你,我说真的,影枭其实是一种光。” 宁兮听完了她口中稀奇古怪的童话,点了点头:“这茬算你圆过去了,然后呢?你怎么会操纵岛屿上的鸣砌?” 路潇吹了一下手里的埙:“也是秦叙异教的,但我学会这招的时候,甚至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种生物,这曾经是我小学新年晚会的才艺表演,那个骗子害我丢了多少的人!” 宁兮现在真觉得路潇活到大不容易了,怪不得她总想着去刨了秦叙异的坟。 “那云见文呢?” 路潇提到这个人就恨得咬牙切齿:“我不认识他,我要知道他是谁,我早出去逮他了!” “你真的从没去过那座岛?” “我敢发誓,从出生到现在,整整24年,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那么一个地方!” 宁兮微微一笑:“那24年之前呢?” “……” “跟我玩文字游戏没意思,我也不用你发誓。”宁兮看着她,叹了口气,“组长说娑婆世界的人伤不到云见文,那就真的办不到,而你生于斯长于斯,却能够轻易打伤他,你的力量必然也和神职有关,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和神职有关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路潇委屈地拧着脸:“副组,我还没干嘛呢!” “我不是说你做错了事。”宁兮语气缓和下来,伸手抓了抓她的头顶,“只是自有记载以来,入世的神职几乎没有一个善终的,我们修行的目的在于求生,和这些求死的人产生瓜葛,只会结下恶缘,我不希望你和他们走得太近。” 路潇嘀咕:“那你们还和组长在一起。” 宁兮顺手在她头上拍了一掌:“我们几千几万岁的人了,当然知道分寸在哪儿,你才多大?” 路潇捂住头,瞪着宁兮嚷:“我成年了!” “在我这儿,你这个年龄离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还远着呢!”宁兮向门口走了几步,之后又立在门边说,“我和此世的缘分并不深,我的亲友都是世外神仙,等哪天组长玩够回家,米米修成正果,我就会离开娑婆世界,林川也会回陶虚,之后哪怕娑婆灭度我也无所谓了——你的麻烦再大能大得过世界末日吗?小路潇,你太小了,你那些所谓秘密、所谓烦恼,只要说出来,我都会想办法帮你,但如果我离开后你再搞出什么烂摊子,就只能自己担着了。哦,你还能期待一下那个智障,他上次因为乱吃东西在这栋房子里自闭成弱智,好像是四千多年前的事情了,真是非常靠得住,你就指望他吧!” 宁兮说完没有等她回答,打开门便走了。 路潇愣了一会儿才消化完他的话,然后忍不住腹诽,因为是毒蛇化生的,所以说话才这么毒吗? 但她无法张嘴反驳,她的确有秘密。 过了晚七点,路潇的房间里依旧阳光充沛,晒得人懒洋洋的,她仰头看着玻璃穹顶,伸长手臂,示意性地拨了一下太阳,控制房间的冼云泽便将穹顶旋转半周,太阳谢幕,穹顶外转眼生起一片璀璨繁星,格子架上错落的烛灯也渐次点亮,重新为房间带来光明。 路潇瞄了眼房门,放弃了去正楼吃晚餐的打算,毕竟刚被宁兮阴阳怪气一通,万一出去打了照面可能会很尴尬。 她摸了摸桌面上的小人:“冼云泽。” 人偶苏醒,把桌面上的饼干袋踩得咯吱咯吱响:“你担心岛上的女人是坏人,抚养你的人也是坏人,和他们有关系的人都是坏人,小蛇会把他们找出来全杀了。” 路潇瞠目结舌,她千算万算,算漏了这个小祖宗,冼云泽和她心意相通,她肚子里的那点盘算在它眼里就跟敞开的账本一样,一感应就感应到了。 “可你又想让小蛇帮忙找到他们,查到他们是谁,就能知道你自己是谁。”冼云泽仰头看着她,“我早都看到了,你记忆深处的那片荒芜。” 路潇一时语塞。 表面上看,她真的很像一个正常人,她有一对普普通通的父母,有一大群亲朋好友,在家人的期待下从医院里出生,按部就班读完了幼儿园小初高,最后考上了一所不好不差的大学,她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据可查,平凡到不起眼,似乎只是秦叙异意外闯入了她的生活,才把她带入了凡尘之外的真实世界。 但事实并非如此。 她脑海最深处,藏着数以万年计的混沌时光,是秦叙异把她从那里放了出来,然后她自己走过了轮回界线,选择了合适的父母,赋予了自己生命,所以她生来便有记忆,后面与家人相处的过程中还产生了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从感情丰富程度上讲,她已经和人类一模一样了。 但她算是一个人类吗? 路潇不止一次问过秦叙异,自己到底是什么?秦叙异坚定地回答她是人,只不过是从一条不同寻常的路走进了人间,于是她也笃定自己就是人类,她作为人而诞生,与人类知交相伴,像人一样生活,可终有一日,大家一起抵达生命尽头时,至亲挚友们遁入轮回,而她的归宿又在哪里呢? 秦叙异唯独在这时沉默了,想了很久之后说,不要害怕,我会先替你去看看。 第64章 日中见斗(3)七月初一,日有食之…… 桌面上,冼云泽用力一蹦踩爆了饼干袋,碎屑喷溅得到处都是。 它的声音有点不高兴:“现在这样多好啊!不要想过去的事情了。” 路潇趴在桌子上看着他:“嗯?” “我明明很喜欢你,可你说我找回记忆之后,可能就不再喜欢你了。”路潇说的话,冼云泽都记得很清楚,它以此类推,“那如果你找回缺失的身份,你也会改变,要是你到时候不喜欢我了可怎么办呀?你不能不喜欢我!” 路潇笑出了声:“你想的太多了。” “如果我找回记忆后就变化了,现在的想法就都不算数了,那我的存在还有意义吗?难道我只是没有生命的泥土,活着就是为了栽培出别的什么人吗?”冼云泽走来路潇的面前,摸着她的脸,认认真真地说,“我不是承装别人记忆的器皿,我也不是别人的养料,我不想为别人活着,哪怕那个别人是过去的自己。可假如有一天我被迫恢复记忆,突然就不喜欢你了,路潇,那个时候,此时此刻正和你说话的这个我,其实就相当于死去了。他是他,我是我,当这个灵魂不再喜欢你的时候,就是他取代了我。这些事我想了很久,想得很清楚,觉得应该说给你听,我怕自己来不及说清楚这些,就被变成别的人了。” 路潇笑不出来了。 真是见了鬼了! 它把智商都点到哲学上了吗? 路潇的脑子比刚才应付宁兮时还要炸裂,她立刻正襟危坐,疑惑地看着冼云泽。 “你怎么把自己形容得跟人格分裂一样?哪有什么你和别人?根本没那回事!等等,我好像掉进了逻辑陷阱,你是不是套路我呢?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我们都不要再寻找过去了。”冼云泽的声音有些忧郁,“之前短暂地交换身体时,我感觉到过去的记忆突然发现了我,它在召唤我。” 路潇愣了下:“你的记忆在哪呢?” 冼云泽摇头:“我不确定具体方位,但我感觉那部分记忆很悲伤,很痛苦,很不好,我不想被它找到。” 路潇尝试开解冼云泽,结果被它的逻辑完全绕了进去,两个人越说越忧郁,路潇觉得她可能要求助心理热线了。 幸好此时房门再次被人扣响两声,米染径自开门走了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米染把一只餐盒放在路潇眼前,带着辛辣气味的排骨香气从中飘散出来。 “你晚上怎么没去食堂吃饭呀?八月这几天,青城有野外有好多这种绿色的小野椒,本地人喜欢捣碎了做成酱,蒸腊排骨或者蒸腊鱼都特别好吃,别的地方都没有这种吃法。食堂阿姨知道你第一次来青城,特地做给你吃的,喏,还配了菌菇汤和糯米饭,看着挺不错的!” 米染见路潇的笑容还有些勉强,于是又从衣兜里拿出了一只金边白瓷花鸟纹盖盏,随意丢到了地上。 质地薄脆的茶盏和盏盖不仅没有碎裂,反而自动竖了起来,轱辘辘地满地滚动,茶盏先追着盏盖跑了几圈,两下撞在一起之后,盏盖又开始追着茶盏跑,像是在做游戏,凡是杯沿与盖沿滚过的位置都凭空多出了一条毛线,随着地面上的毛线经纬越来越密集,逐渐能看出一点编织花纹的影子了。 路潇被这只奇怪的杯子吸引了目光:“这是什么?” “林川发现的,他闲得无聊时喜欢去各个房间乱逛。它们会一直滚来滚去,直到把地毯织满每一寸地面,然后它们会啪地扣到一起,再也不动了。”米染拍了一下手,模仿着盖盏碰撞的声音,“每张地毯的图案都不一样哦,看看它们会给你织出什么花纹来。” 路潇盯着滚来滚去的盖盏,眼神更加好奇了。 米染看见她真的放松下来了,才问说:“我大儿子刚才来找你了吧?” 路潇点点头,抿了下唇。 “他说话就那个样子,你不用搭理他,过两个小时他自己都忘了,你要是还不高兴就骂回去,他根本不会和人吵架,你一骂他他就气跑了。” 路潇苦笑:“你的经验恐怕不能通用,这事也不怪他,我的问题。” “人生在世,谁都有一两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我相信你不是那种学了点皮毛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你一定有自己的考量。”米染温柔地摸了摸路潇的头,“你*先吃饭吧,吃完了饭还不解气,我陪你去把宁兮的洞烧了。” 米染摸完路潇的头,又一视同仁地摸了摸爬上餐盒的人偶,之后便离开了。 路潇得到了米染的宽慰,心里舒服了些,不愧是做家长的,做思想工作的水平就是要比儿子强…… 晚餐结束,路潇重新整理好桌面,然后从书柜下抽出一只热气腾腾的铜炉,打开来,里面正烹煮着几片切削过的贝壳,贝片被夹在圆木上,通过高温固定成圆滑的弧度,长时间的蒸煮使贝片单薄如纸,质地软韧,呈现出近乎透明的乳白色。 路潇扳过固定在桌面上的台式放大镜,仔细观察过每张贝壳片的纹理,然后依据纹理和弧度裁出了一片片假指甲。 准备工作完成之后,她叫着格子架上的全尺寸模型:“冼云泽,过来。” 架子上的全尺寸模型忽而灵动起来,顺从地跳下柜子坐到了路潇对面的椅子上。 “爪爪。”路潇勾勾手指,冼云泽便乖巧地把右手搭在了她的左手上。 在此之前,她已经用刻刀在人偶的指尖压出了指甲的预留位,画好了甲轮,如今只需将指甲以胶水固定好,再在指甲与指背的连接处做出表皮过度就行了,虽然工作量不大,但也极需耐心。 路潇心无旁骛地修整着冼云泽的指甲,从一根手指换到另一根手指,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将要完工的时候,突然心中一动,为什么眼下的情形有一种微妙的熟悉感?好像曾经历过一样…… 她若有所思地抬起头,便看见冼云泽轻松地翘着腿,右手搭在膝盖上,左臂拄着扶手撑住脸颊,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表情温柔而甜蜜,眼中似有星光流溢出来,见她也看向自己,更忍不住翘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欢愉的微笑。 果然是幻影中那个熟悉的姿势。 路潇握住刀刃,用手背蹭了蹭冼云泽的脸颊,灵息赋予了泥胚体温和柔软的触感,就像活的一样,此时此刻,记忆与现实衔接,她竟然穿越时差,触摸到了那个曾经失之交臂的笑容,悸动忽如其来,究竟是得偿所愿,还是云开雾释,又或者有一些别的情绪,好像已经模糊不清了。 “路潇。” “嗯?” “我在你的眼睛里看见自己了。” “是倒影。” “我的眼睛里也有你吗?” “当然。” 冼云泽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亲吻她的指尖:“那我感到很快乐。” 静谧持续数秒之后,然后路潇的手机响了,并非电话,而是一个设置已久的日程提醒。 ——七月初一,日有食之。 路潇对着屏幕上的字微微出神,仿佛想起了什么,正当回忆的时候,手机屏幕再次一闪,有人打入了一个电话,她伸出一指抵住冼云泽的唇,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才按下接听键。 “喂,妈妈!” “潇潇呀,晚上好好吃饭了吗?” “吃啦!今天晚上吃了腊排骨!” “那就好,你自己在外面一定要好好吃饭,不要一工作起来就不顾身体健康,年轻人更要注意饮食规律,少吃极冷极热,不然年纪大了害了胃病就晚了。”妈妈说起这些事就没完没了,“还有,你新入职要多和前辈学习,多看多做,不要怕苦怕累,要是遇到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 路潇大声打断她:“妈!” “一说这个你就不愿意听。”妈妈叹了口气,“算了算了,这么晚给你打电话,其实是你露露姐托我找你帮个忙,她提了好几次了,我看她确实挺为难的。” 露露姐是路潇妈妈同事的女儿,关系有点远了,路潇追问:“怎么了?” “你还记得露露的女儿吗?就是你去吃过满月酒的那个小宝宝,最近那孩子不知怎么了,只要在家里呆得久一点就开始抽搐,出门歇一会又会变好,去医院做检查,医生判断是花生过敏,但露露是知道孩子坚果过敏的,所以从不买花生,家里连一片花生皮都没有,因为实在查不到花生来源,干脆把家里重装了一遍,可孩子还是一直发病。他们觉得这可能不单是过敏的问题,害怕孩子沾上不干净的东西了。她妈妈以前和你秦爷爷打过交道,知道他很懂这些,所以她们来求了我好多次,说你和老秦最熟了,要是你知道老秦有什么朋友的话,可以帮她问一问吗?” 路潇当然和秦叙异最熟了。 秦叙异陪伴她从一个婴儿长成少年,直到上初中时,她才因母亲工作的缘故举家搬去了橙城,那年秦叙异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路潇的爸妈不放心他独居,新家早准备了他的房间,但他一生闲云野鹤,完全受不了现代城市的人口密度,始终不肯在橙城久住,所以三年之后,路潇主动回到蓝城读高中,后来还考入了蓝城大学,算是陪伴他走完了人生最后一段旅程……可除她之外,秦叙异还哪有什么朋友呢? 路潇对妈妈说:“我知道了,我回去一趟。” 对面迟疑了一下:“潇潇啊,你要是不想管的话,其实不用……” “妈,没事的。”路潇笑了一声,顺手摩挲着冼云泽的手,“你看这不巧了嘛?我明天要和一个同事去外地办事,正好顺路回家一趟,你帮我收拾一间房间,就让同事住在家里吧!” 妈妈顿了顿,答应到:“那好,你今晚早点休息吧!” 第65章 日中见斗(4)好一招蛞蝓亮翅!…… 路潇挂断电话,对着屏幕笑了笑。 当年秦叙异带她的时候,已经尽量扮演成普通人了,但面对朝夕相处的父母,还是会露出破绽。 起先父母只当秦叙异传授她的是强身健体的武术,毕竟公园里他那个岁数的大爷,大半都喜欢耍些太极剑、太极拳什么的,孩子学着老人锻炼身体,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可父母是什么时候开始产生怀疑的呢?也许是十岁那年,小路潇帮秦叙异修整院子里的花架,当着他们的面徒手掐断了三毫米粗的钢条吧! 当他们发现路潇走进了一个他们闻所未闻的领域时,平常家庭用以约束孩子的经济封锁或者家长权威都已经毫无效果了,说到钱,秦叙异从不拒绝路潇的任何需求,哪怕她要月亮,也会收到一条货真价实的月壤吊坠;说到权威,她绝对有能力在万里之外弄死几个人,再让尸体彻底从世界上消失,而法律对她毫无办法。 值得所有人庆幸的是,路潇没有误入歧途,她一向正直而善良,道德感甚至比平常人还要高一截,所以父母相信秦叙异没有引错路,只是她走的这条路可能更久远、更宽广,而父母没有能力陪伴她走下去罢了。 他们最终选择接受,并假装无事发生。 路潇结束和妈妈的通话后,顺手订了两张回橙城的车票,而后就准备洗漱睡觉了。 她从浴室出来,看见冼云泽还穿着那副全尺寸身体躺在自己的床上,顿觉十分尴尬,建议道:“你还是回小人偶里去吧!” 冼云泽坚决拒绝:“我就要在这里,这个身体好看!” “你审美跨度也太大了吧,你之前不还喜欢女鬼呢吗?” “喜欢女鬼是因为女鬼长的像你,喜欢这个人偶是因为它长得像我。” 路潇心头一紧,二十分钟前听到的那些甜言蜜语忽然就不美丽了——合着在你眼里我长得跟女鬼似的,你自己就长得跟神仙似的,那你的审美到底有问题还是没问题? 不过路潇早已预判到了眼下的情况,心中并不惊慌,她哼了一声躺回床上,只当身边放了一个大形娃娃。 路潇屈指弹了下冼云泽的脑门:“随便吧,反正你没有小勾勾。” 冼云泽天真地问:“什么是小勾勾?” “就是尾巴。” “人没有尾巴,动物才有尾巴呢!” “对,所以你也没有小勾勾。”路潇笑出了声,伸手合上他的眼睛,“快睡觉吧!” 此时路潇还不知道,她亲手为自己埋下了一场悲剧的伏笔…… 清晨五点,路潇正在酣睡,冼云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迟迟不醒,闲极无聊,便顺手拨弄着她枕边静音状态的手机。 冼云泽的指纹复刻自路潇。 于是他意外解开了指纹锁,顺便点开了屏幕上弹出的微信消息,路潇的班级群里都是毕业就业的事情,冼云泽不感兴趣,于是顺着提醒小红点的指引,点开了朋友圈,随意划了两下,结果下拉出了拍照界面。 这个好像挺好玩儿的…… 一个小时后,路潇自睡梦中清醒,尚且不知她的手机已经炸了。 冼云泽乱按手机的时候把她的睡态拍了下来,还发到了朋友圈,虽没有配文字,但这幅场景已足够惊人,试想一个单身女子独居外地,凌晨时分,突然用自己的手机发出了自己睡着的样子,那么是谁在给她拍照呢? 简直是一个标准的恐怖片开头! 路潇滑动着屏幕上的10来个未接的话,气得满床乱蹦,她先删掉了朋友圈,然后挨个打电话解释这件事,足足处理了半个小时才消停下来,也幸亏这个时间醒来的人不多,才没给她搞出什么大新闻。 更幸运的是,冼云泽发的不是他自己的自拍,否则她就只能社会性死亡了。 路潇郑重警告道:“冼云泽!不准再动我的手机!” 路潇横眉立目教训冼云泽的时候,他便赤足站在床边,黑发散披于白色的襟袍,露出白皙的手臂和肩颈,仿佛裹着衣服的小玉人儿,他抿着嘴角看向她,表情无辜又委屈,黑闪闪的眼睛噙着泪,仿佛他才是需要路潇事后负责的受害者一样。 路潇才疏学浅,哪见过这种阵势,当场就认输了。 “我没生气!求你了,千万别哭!” 路潇走过去掐了一下冼云泽的脸,暗暗惊叹:他到底是怎么用无机物做出这么生动传神的表情的? 新的一天,就在这样精彩的插曲中开始了。 路潇安抚好冼云泽,穿戴整齐,带着他去前面食堂吃饭,沿路收获了无数哦哦哦的惊叹声,让她感到十分自豪,此刻,她和一口一个大儿子的米染在某方面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之后,她又去保障科拿回了给冼云泽准备的手机和全套身份证明,从此他就是一个有独立身份的“人”了。 炫耀一圈,回到办公室,宁兮和林川正借着办公室前的空地切磋招式,两个人的动作都很慢,也没有蓄力,这并非较量,而是宁兮在教林川运转体内气息的方式,宁兮带着林川一步一步地调整身法,林川有动作不准的地方,宁兮就叫他停下来,看着自己做示范。 宁兮打起拳来身姿舒展,行云流水,有一种近乎舞蹈的美。 路潇见状,拍手叫了声好:“好一招蛞蝓亮翅!” 宁兮斜了她一眼,继续为林川示范第二招。 路潇再鼓掌:“蚯蚓摆尾!漂亮!” 宁兮收手,定睛看向她:“你又闲下来了是吗?符箓都背完了吗?手诀都学会了吗?要不然从今天开始跟我学调息?” 路潇果断切换话题:“谢谢副组不用麻烦了!我就是来请几天假。” “因为我昨天说了你,你就跟我消极怠工?” 路潇赶快摇头:“不不不不,我妈昨晚来电话,她熟人家的孩子好像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叫我回去看看。” “去吧!”宁兮痛快地答应了。所谓不干净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说,实在连一点小事都算不上,因此宁兮根本不担心她的安危。 路潇看见宁兮又开始给林川示范动作了,很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水蛭缠手。” 宁兮扭过头:“你说什么?” 路潇没有答话,嗖地钻出了门。 这是冼云泽第一次登门拜访,不论什么身份都不该空着手去,所以路潇绕路买了些礼物,然后带着他去了车站。 来到人群之中,路潇忽然有些后悔了,果然不该把冼云泽雕琢得惊为天人,这张脸回头率太高,以至于一路被跟拍,偏偏冼云泽还自我感觉良好,哪里有镜头就对哪里笑,像是个俊美的二傻子。笑笑这也就算了,路潇一路提心吊胆,最怕的还是他灵机一动把眼珠子抠出来,或者把胳膊腿卸下来儿,那负责收拾烂摊子的保障科得把她的照片贴在鞋底踩满一万年。 好不容易混上火车,路潇直接把冼云泽摁进了软卧包厢,这个四座包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把门一关就再也不受外界的影响,她捧起冼云泽的脸,第八千遍强调起了外出注意事项,说得她自己都烦了,也不知道冼云泽听没听进去。 “你叫什么名字?” “冼云泽。” “你多大了?” “24岁。” “你是什么身份?” “青城会展中心采购员。” “我是谁?” “喜欢的同事。” “是同事——我们去干什么?” “买打印机。” “遇到有人问没有排练过的问题怎么办?” “那他可真讨厌,我能把他做成标本吗?” “绝对不行。”路潇用力捏起他两边脸颊,“冼云泽,一定要记住,如果有人问你答不出来的问题,就假装出去接电话。” 冼云泽点了点头。 此时乘务员敲门进入包厢,先对靠门的冼云泽说:“先生您好,检票,请出示您的证件。” 第一次坐火车的冼云泽:什么是检票? ——如果有人问你答不出来的问题,就假装出去接电话。 冼云泽乖巧地拿起黑屏状态、完全没有反应的手机,举到耳边,一本正经地“喂喂”着走出了软卧包厢。 乘务员从业这么多年第一次遇见这种人,简直就差把“可疑人士”四个字写到脸上了。 路潇连忙掏出两个人的证件递给乘务员,陪着笑说:“我这位同事非常有幽默感,哈哈哈!” 她咬着后槽牙应付走了乘务员,立马出来寻找冼云泽,却发现他正在车厢走廊里和人聊得火热。 那是一位带婴儿出门的老太太,如今不到周岁的孩子被冼云泽抱在怀里,哇哇大哭着,喉咙都有些哑了,老人则面色惶恐地对他比比划划,神态十分紧张,考虑到冼云泽饲养各物种幼崽的爱好,不得不说眼前的情形十分令人担忧。 路潇见状,一个箭步窜到冼云泽身边,劈手就把孩子夺了下来,还瞪了他一眼:“你抢人家孩子了?” “不是不是!”老太太赶忙替他解释,“我请这位小伙子帮忙抱一下宝宝,我好腾出手来给孩子爸妈打电话。” “啊,哦!” 路潇尴尬地把孩子还给了冼云泽。冼云泽看着她,委屈地抿着唇,看起来挺不高兴的,他怀里的孩子咧着嘴哇哇大哭,看起来极不高兴,大不高兴抱着小不高兴,相映成趣,相得益彰,不高兴到一块儿去了。 路潇偷偷拍了拍冼云泽的背安抚他,然后和老太太搭话:“孩子怎么哭的这么厉害呀,是不是不舒服了?” “许是吧!”老太太唉声叹气,“都怪我偏偏不信人家大师的话,害了我家宝宝哟!” 路潇皱了下眉,大师!大师!又是大师!这大师的刷新概率比游戏野怪都高。 “阿姨,发生到底什么事了?” 老太太遇上这些事本就没主意,见有人主动来问,便忍不住求助:“我们昨天上车的时候还好好的呢!可是今天早上,我带宝宝去前面餐车吃饭,遇上了一个算命的,那人神神叨叨地说宝宝被脏东西缠住了,三天之内必有血光之灾,还要免费给我们驱邪,我怕他是骗子就把人家撵走了,结果从餐车回来不久,宝宝就哭个不停,你看这孩子也不发烧也不咳嗽,就光是哭,哄也哄不好,睡也睡不着,可急死我了,孩子爸妈千叮咛万嘱咐地把孩子托付给了我,要是宝宝出了问题我可怎么活啊!” 第66章 日中见斗(5)冼云泽习惯了,冼云泽…… 路潇想了想,问道:“那个人抱过宝宝吗?” 老太太点点头:“抱过呀!” 路潇听闻此言,便从冼云泽的手里接过了孩子,解开襁褓系带,仔细检查一番,果然看见孩子右脚小指上扎着一个透明的鱼线圈,线圈已经将趾头勒得红肿,但孩子本身肤色就红,鱼线又透明无色,再加上老人的眼神不好,便很难发现脚趾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出了问题,也难怪她一时手足无措,差点就被所谓的大师骗了。 路潇细心地解开了鱼线圈,哇哇大哭了一早上的孩子竟然真的渐渐安静下来。 她把孩子还给老太太:“江湖骗子的小把戏而已,你替她揉一揉,等活过血来就好了。那个骗子长什么样?你跟我说一下,我去报告乘警。” 路潇仔细记下大师的样子,如言报告给了乘警,然后与乘警一并前往餐车,很快找到了正在这里守株待兔的大师。 乘警把路潇两人和大师一起带到了公务车厢,向站台汇报了这边的情况,只等车辆到站,便要将大师交给地面的警察局。但大师是个老油条了,进局子跟回家一样勤快,根本没带怕的,反而还阴测测地打量路潇两人,恐吓说要记住他们的长相伺机报复。 冼云泽瞄了一眼伏案填写记录的乘警,确认他并没有看向三个人,便当着大师的面,双手捧起脸颊,悄无声息地表演了一个头颈分离术。 大师是个懂礼数的人,礼尚往来,也给他表演了一个当场晕厥。 乘警听闻当啷一声,扭头便看见大师栽倒下去,连忙将他架到了椅子上,好在大师身强体健,经这么一摔又醒了,只是额头在桌角上撞出好大一个包。 乘警满面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路潇撇撇嘴角:“可能早上没吃饭,低血糖发作了吧!啊,大师?” 大师把头点成了啄木鸟:“是是是是是……” 不久之后,车辆缓缓减速,广播中传出报站声:“前方即将抵达橙城东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 路潇笑容可掬地对大师道别:“我们到站了,拜拜啊大师,有缘一定再见!” 这是路潇工作后第一次回家,爸妈一起来接站了。 四个人热热闹闹地坐上车,妈妈从副驾驶的位置扭回头,看着后排的路潇和冼云泽,他们二人并肩携手,真是好一对玉女金童,女貌郎貌。 说起来,这也是路潇第一次带异性回家。 在父母眼中,路潇从小性格冷淡,不惯与人交往,身边甚至都没有长久的朋友。 其实路潇的外在条件很优越,她本就天生丽质,衣服鞋子周周都有新进,再加上性格大方以及一丢丢神秘感,自上初中以后,不乏男孩子对她产生情愫,但路潇对此只有一个态度——避而远之,实在避之不及者,她就和他们展开友好亲切的武学交流,她放出话去,但凡有个人能在掰手腕上赢过她,她就包揽对方一学期的零花钱,理所当然,没人能拿到这份高额悬赏,不过凡路潇就读过的学校,都会莫名萦绕着一股奇怪的尚武精神,练习搏击散打跆拳道的学生比别的学校都多。 妈妈一向知道这件事,开始只当小孩子之间开玩笑,但路潇的不败战绩从初中持续到高中,又从高中维持到大学,妈妈这才渐渐有了危机感——她的女儿不止谈不成恋爱,可能还要开宗立派了。 亏她还担心路潇哪天误入歧途决定占山为王,没想到人家入职才几天时间,就能把这种颜值的同事领回家,看来以前是自己多虑了。 妈妈客气地问候:“冼先生啊,这段时间麻烦你照顾潇潇了。” 冼云泽如实回答:“哪有,一向是她照顾我。” 瞧瞧!路潇还特意发了短信提醒他们这位男同事不太会说人话,人家这不说的挺好的吗?连声音都这么好听! 妈妈接着客气:“你们平时工作忙吗?” “都是路潇忙,我只是跟着她而已。” “是吗?潇潇很适应这份工作呀?” “当然了,她特别厉害,大家都很信任她。” “潇潇这么努力呀!你也是和潇潇同时入职的吗?” “我比她晚来几天,但我是因为她才留下的。” “原来你们两个的关系都这么好了呀?” “嗯!我们两个最好了!” 大约是话题进入了冼云泽的专业领域——夸路潇,因此他竟然可以对答如流,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这二位一个亲妈眼里出天使,一个情人眼里出西施,十八层滤镜叠叠相加,美颜出一个天上仅有地上绝无的路潇,他们越聊越投机,越聊越合意,双双表示相见恨晚,只有路潇尴尬得要死,屡次尝试打断话题均以失败告终,最后只能用力在旁边翻白眼,她琢磨就算自己现在开追悼会,主持人的悼词都吹不到这个水准。 好不容易熬到家门口,路潇不等车彻底停稳,便打开车门跳了出来,顺手把冼云泽也拎了出来,强行打断了他和妈妈的对话。 “爸妈,你们两个上楼吧!我和他,嗯,我们去露露姐家看看。” 妈妈也打开车门走下来,忙不迭招手:“不急不急,你们先上楼歇歇!你叫冼云泽是吧?我就叫你小冼了,快点上楼,我给你看看路潇以前的照片。” 冼云泽看着路潇,等她发号施令,路潇不好叫妈妈在楼下久等,于是对冼云泽点了下头,示意他可以跟过去。 路潇特意小声嘱咐:“跟我妈说你刚做完胃镜,12小时内不能吃东西。” 于是冼云泽走向路潇妈妈:“妈,我刚做完胃镜,12小时内不能吃东西。” 路潇刚把各种礼物从后备箱里拎出来,听见他的话,嘎嘣一声握断了礼盒把手。 她抬头吼道:“冼云泽,你要叫阿姨!” 对于她间歇性的狂暴状态,冼云泽习惯了,冼云泽不在乎,冼云泽跟着路潇妈妈上了楼。 还好岳父对潜在女婿的天然敌意让爸爸保持住了理智,他挤眉弄眼地小声问路潇:“潇潇,我知道你懂点儿那个,你是给他下降头了吗?” 路潇无奈地回了爸爸一个白眼。 她想,今天不是世界末日可真的太遗憾了。 来到楼上,路潇根本不给冼云泽发挥的机会,他们在家里坐了没一会儿,路潇就要求去看露露姐,妈妈还想避讳一下冼云泽,但路潇直接跟她说:“没问题,他知道的,但你们就不用去了,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既然路潇这样说了,家人也就同意了,她拿到露露姐家的地址,提前打了个电话,然后就带上冼云泽下楼了。 地下车库里,路潇语重心长地和冼云泽解释:“你只能管我妈叫阿姨,管我爸叫叔叔,不能跟着我乱叫。” 冼云泽对此表示不理解:“在特设处的时候,明明都是你叫什么我就叫什么,大家也从没说过不可以呀!” “家里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 “不要!”冼云泽捂住耳朵拼命摇头,“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称呼?好麻烦!我才不要记那么多称呼呢!妈妈妈妈!” 路潇感到绝望,伸手去捂冼云泽的嘴:“不许叫!不许叫!你为什么要和我抢妈妈?你自己没有妈妈吗?” 他们出门很早,抵达事发小区时,时间也才刚到中午,正是阳光炙烈的时候。 刚一进入小区,路潇果然察觉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怨气,然而越往小区内部走,怨气越浅淡,看来怨气来源并不在小区内部,及至到了亲友家中,周遭气场已经恢复平和了。 所以至少眼下她要处理的事情,应该与怨灵无关。 妈妈的同事一家都在等她,见路潇两人来了,立刻把他们请进了屋内,该让座让座,该奉茶奉茶,稍后露露姐把孩子抱了出来,小姑娘才四五岁,看起来挺乖巧的,只是近来病症缠身,神情有些倦怠。 露露姐说:“我这些天一直带着孩子住酒店,接到你的电话才赶回来,早上孩子在酒店还挺活泼的,这才回家几个小时,皮肤又开始起疹子了,我实在没办法了,已经准备卖房子搬家了,可又怕搬家也不顶用啊!潇潇你帮我们看看,这房间子是……是不是闹鬼了?” 冼云泽嘀咕:“哪里有鬼?” 众人立刻将视线转向他:“您能看见?” 冼云泽这副仙人之姿还挺唬人的,路潇也乐得把自己藏起来,干脆拿他当挡箭牌:“这位朋友是我专门给你们请来的风水师父,他说房子里没有鬼就真的没有,你们再仔细回忆一下,家里真的没有过敏原吗?” 露露姐环指四周:“地板,家具,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孩子的衣服奶瓶小推车我都扔了,连绿植也扔了,现在这些家具都是新买的,哪还能有过敏源。” 路潇点点头:“我们能去孩子的房间看看吗?” 一家人忙不迭答应,马上把他们领入了孩子的房间,经此事后,他们连人造板和油漆都不敢再用了,眼下房间里只有一张不锈钢小床,一套不锈钢桌椅,因嫌衣柜和书架的木板可能有甲醛,他们甚至把孩子的衣服和书籍都放进了主卧,生生把一间温馨的儿童房改造成了拘留所。 露露姐补充道:“孩子之前睡在南次卧,采光好,因为发了病,我们才把她挪到北次卧来,可还是不见好,所以应该不是房间方位的问题。” 路潇问:“发病时间和吃饭休息的时间有重叠吗?” “没个准头,一天24小时说发作就发作,经常是她自己呆着呆着就开始抽筋儿。” 和房间没有关系,和饮食也没有关系,那会是什么问题? 路潇仔细环顾房间,忽然注意到了天花板上有一排出气口。 于是问:“那是新风管道吗?” “是的,开发商预埋进墙里的风管,我们没装新风系统,就用海绵把风管堵住了,孩子不是花生过敏吗?难道和这个也有关系?” “这条管道连接着每个房间对吧?我觉得你们应该找维修工过来看看。”路潇说。 第67章 日中见斗(6)符箓之下,封印着一颗…… 在路潇的建议下,他们立刻请物业帮忙拆掉了风口挡板,疏通管道后,竟然从里面捅出了一只小松鼠以及大量的花生壳。 看来是这只小松鼠游历到此,挑了这个风水宝地安营扎寨,先扒开了海绵,又在管道内储存了大量花生,而它吃剩的花生粉末随室内外压强变化顺风流动,时不时便会飘入各个房间,这就是孩子时常花生过敏却找不到过敏原的原因了。 发现真相后,这家人十分无语,好在他们终于不用搬家了,也不用担心什么妖魔鬼怪了。 只有冼云泽十分高兴:“可以把松鼠送给我吗?” 路潇拒绝了他们的请客和礼送,嘱咐他们趁现在时间还早,赶快把管道彻底冲洗一遍,再用水泥和发泡胶堵死。一家人千恩万谢地把两人送出门,唯独孩子哇哇大哭,因为她在和冼云泽争夺松鼠的斗争中不幸失败,丧失了松鼠的饲养权。 这次路潇难得帮了冼云泽一把,一是因为小松鼠闯了大祸,这家人未必会喜欢它,但更重要的是冼云泽刚才那个表情很明确——如果路潇因为对手哭闹就叫他让出松鼠的话,他肯定不介意也嚎啕大哭一场,他甚至敢在大庭广众下满地打滚! 路潇权衡利弊,觉得还是五岁小孩更懂事一些,而懂事的人总是更容易被牺牲的。 两个人从楼里出来后,没有离开小区,而是循着早先发现怨气的方向追寻而去,最终走进了位于小区底商的一家画廊。 店内面积不大,作品也不多,路潇径直走到一幅画作前。 这是一幅用色大胆的厚涂油画,画风抽象而怪异,如同风暴前的天空,又或者战火后的大地,让人看后忍不住升起一股极端暴戾之气。 画廊主人上前待客:“这幅画是朋友放在我这里寄卖的,您感兴趣?” 路潇点了点头。 “两位帅哥美女很有品味,我这位朋友画工精深,他的作品确实很有特色,不过如果你们是要选画装点新房的话,那边有一些更加温馨亮丽的美术作品,我可以给你们推荐一下。” 路潇摇头:“不了,我喜欢这幅,能给我引荐下这幅作品的画家吗?” “抱歉,小姐,您从这幅画也能看出来,我的这位朋友最近正在经历一些很痛苦的心境,他可*能不太愿意和陌生人交流。” 路潇微微一笑,她也是学美术的,当然能估计出这幅画的价值,于是把价格翻了一倍,在手机上敲下一串数字展示给画廊主人:“我的诚意很贵,即便不能打动他,至少能打动你吧?” 画廊主人略感惊诧,但立刻就看在钱的份儿上满足了她的要求。 路潇拿到画家的联系方式后,当场取下画作,当着画廊主人的面用钥匙划开了厚涂的颜料,然后轻车熟路地从颜料底下撕出了一张符箓。 她晃了晃符箓,对画廊主人说:“你这位朋友有点儿东西呀!” 路潇这段时间被米染逼着学习术数,已经粗浅地了解了一些符箓常识。 符箓其实是一种操纵灵息的便捷方式,主要分为四种。 第一种是发明出来的,比如路潇自身有强大的修行,她就可以发明一张符,记录下自己运转刀法的灵息轨迹,然后其他人就可以用这张符施展她的刀法,用来劈柴想必是极好的。 第二种符箓是被发现的,如同河水流过的地面上会留下水渠,里面有残留的河水;神仙施展过法术的空间中也会留下灵渠,里面有残留的灵息,越强大的修行者,施法留下的灵渠就越深刻,残留的灵息就越多。 有天赋的人看见这种灵渠,便能够通过符箓将其描摹下来,此后就可以在其他地点召唤这条灵渠,驱动残留的灵息复现这种法术,达成所谓请神施法的效果。虽然这种复现和真正的法术相比,实力差如云泥,但一个普通人拿张纸比划比划就能颠倒日月、呼风唤雨、移山填海,已经足够震惊世界了。所以世家门派爱好游历四海,访仙寻圣,其实也有寻找那些强大灵渠的目的。 不过水渠会被风沙淹没,灵渠也会随时间消失,复现次数一多,残留的灵息早晚耗尽,这也是为什么一种符箓一旦灵验,便容易被世间广为流传,而流传广了,符箓反而不再管用的原因。因此世家门派的符箓都是绝学秘籍,不仅绝不外传,某些符箓甚至只有家主和继承人才有资格学习,其实就是为了保存实力。 第三种符箓源自自然。人间诸般大灾大难也会促动灵息流转,从而留下灵渠的痕迹,比如千年一遇的风雨、撼动山海的地震等等,这些灵渠被描摹成符箓,或也有呼风唤雨、镇凶驱邪的功效,但总不如第二种符箓一样安全可靠,时常要弄巧成拙,搞出些意料之外的灾厄。 第四种符箓的原理本质上和第三种一致。残酷血腥的杀戮、血流漂杵的战争,同样会印刻下灵渠,均可描摹成符箓,但这类符箓的功效仅仅只剩下作恶了。出身端正的修行者们不屑这种符箓,偶遇发生过杀戮的凶险之地,即便无有怨灵作祟,也要做法安抚,其实就是为了打散此间灵渠,避免被有心人记录下来遗害人间。 如今油画下藏着的这张符箓,便是第四种血海凶符,会促使靠近者无端生出杀意,若不巧遇上意志薄弱者,恐将制造出血光之灾。 路潇这次出来,并没有说明要请几天假,以宁兮对她的要求,只要她不死在外面完全可以想浪多久就浪多久,因此她决定明天再去画家所在的烟城看看。 比明天更难过的是今晚,等会儿她还要带冼云泽回家,这才是眼下面临的最大挑战。 客厅里,路潇吃着苹果陪爸爸看电视,冼云泽和妈妈坐在沙发上,共同欣赏着路潇小时候的照片,聊着她的童年趣事。 妈妈发现路潇并不抗拒冼云泽打听她小时候的隐私,随他问什么都处之泰然,甚至懒得往这边多看一眼,更加断定两人关系匪浅,但妈妈不知道那是因为路潇根本拦不住!冼云泽只要稍微感应一下就能知道她高中收过几封情书,她哪还有什么隐私!至于冼云泽,他充分贯彻了路潇的指导方针,多听多笑,少讲蠢话,于是和路潇妈妈相处得十分融洽,颇得家长好感。 饶是这样,路潇也不敢让他在客厅久留,早早把他赶进了房间,他乖乖躺到床上,盖好被子关了灯。 另一边,路潇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从包里取出一只8分人偶,让冼云泽附身到了上面。 冼云泽坐在梳妆台的首饰盒上,优哉游哉荡起腿,看着路潇对镜修眉。 “妈妈说你小时候喜欢打架。” “我妈。”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你的就是我的。” “我老公呢?” “是我。” “可真敢说,才不是你!” “那我把他做成标本。” 路潇按动首饰盒开关,盖子啪地弹开,坐在上面的冼云泽立刻弹了出去,他撞到镜子上又掉下来的样子不禁逗笑了路潇。 冼云泽站起身,掸了掸衣服,居然背着手对路潇摇了摇头,接着发出成熟的声音:“幼稚!” 被一个智障这么形容,实在令人不悦啊!路潇哪忍得了这个?当下拿着修眉刀和他打了起来,两个人打得有来有去,难分难解。 次日清晨,路潇借口叫冼云泽起床,让他附身回了人形之中。 妈妈一数十二个小时过去了,就要给冼云泽准备早餐,路潇赶快借口赶飞机拉着他跑了。 逃出家门,路潇身上的枷锁就卸下去一半,她怀着轻松自在的心情踏上烟城的土地,甚至愉快到答应了冼云泽的要求,带他去烟城机场附近的游乐场里逛了逛。 过山车、摩天轮、海盗船之类的项目都有安全带自动锁死功能,对他们而言实在谈不上刺激,两个人玩了几个项目就厌倦了,临走之际,冼云泽注意到了一群游客哇哇大叫着冲出一栋楼,那是一所大型鬼屋,也是游乐场的招牌主打项目,号称“心脏病缔造者”,打扮成吸血鬼的工作人员热情地邀请他们入内,并承诺“只要不尖叫,全额退门票”。 但路潇还是婉拒了对方的诚邀,她对鬼屋怀有心理阴影,当然不是被鬼吓到的那种阴影。 犹记8岁那年,秦叙异带她去游乐场玩,彼时她还只是一个年少无知的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更没听说过鬼屋这种东西,所以乍见七八个演员在特效辅助下化身为狼人,并在诡异的背景音中飘升起来,她便做出了每个孩子都会做出的举动——她开始逃跑,小路潇几个起跃登上屋顶钢架,徒手掀开了重逾百斤的彩钢屋顶,翻过栏板跳上电线杆,谜一般消失在了游乐场的高墙之外。 从那以后,蓝城游乐场就开始流传一个鬼屋猴妖的传说。 路潇对此无法接受,凭什么叫她猴妖?她到底哪里长得像猴? 此时此刻,路潇便让冼云泽独自探索这个需要核验身份的20禁鬼屋,她则坐在外面的长椅上,一边吃雪糕一边等他出来。 过了十几分钟,鬼屋出口暴发出喧哗声,又一批游客尖叫着逃窜出来,接着工作人员们也陆续逃了出来,路潇见状就知道冼云泽也快出来了,她丢掉雪糕包装纸迎上去,看见冼云泽之后,立刻拉着他朝人流相反的方向狂奔。 她边跑边问:“你在里面干嘛了?” “有一个拿着电锯的人问我有没有看见他的心脏?” “你怎么说的?” “我说没有,但他还想要打开我的胸膛,检查他的心脏在不在里面。” “然后呢?” “我就自己打开胸腔,给他看了看我藏起来的小松鼠。” “哈哈哈哈哈!你知道这样做很吓人吧?” “知道!但我很快乐!” 第68章 日中见斗(7)死在烟城吧,火葬费用…… 路潇离开之前专门去了一趟游乐场经理室,在那里撞见了被冼云泽吓到的鬼屋演员。 她推给经理一张假名片,上面只有一个假名和一个电话,然后开始信口胡诌,自称两人是魔术道具公司的推销员,来演示产品的,经理对冼云泽的演示效果非常满意,当即考虑引进,路潇只是笑笑,她猜保障科接到这个电话的反应一定会很有趣。 随后两个人离开游乐场,打了辆车,去往了从画廊处得到的画家的住址。 房子位于一栋普通民楼内,楼高6层,画家住在2层,路潇在门前静静站了站,便已经感觉到了房间存在非人的气息。 她撕下贴在房门上的房租催缴单,拨通了房东的电话,房东说这间房子正在出租,如果路潇有意愿,今日就能签合约。 房东放下电话,骑着小电车就来了,他边开门边交代情况:“这房子之前租给了一个画画的,他两个月前合约到期,怎么都联系不上,我打开门一看,屋子里空荡荡的,他已经搬走了。这人真是,明明是个长租客,不租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害我的房子空了两个月。你看看这间房子,正规一室一厅,南北通透,采光绝佳,收你4000一个月绝对不多,水电还余十几块钱就不算了,你退租前账上别欠费就行。” 路潇走进门内,发现房子里果然已经搬空,仅剩下浅黄色的木质地板,蓝白纹路的墙纸,罩着防尘罩的简易家具,窗台上还遗弃着一些黑白棋子以及一些水粉块。 “三个月起租是吗?” “最少三个月,你看行不行?” “行。”反正都是公款报销,她答应的很痛快。 路潇签了合同拿下钥匙,反手就把房东关在了外面,这间屋子里充斥着怨气,浓郁得如同雷阵雨时天顶的乌云,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这里坐上十分钟,就会感到狂躁不安,如果长时间遭受侵染,灵魂都可能受到侵蚀,她可不想多处理一个受害者。 路潇拉了把椅子坐下,拿出手机叫外卖,一份煲仔饭,一份原味烤核桃。 冼云泽掀起衣服,打开胸腔处的陶板,小松鼠便在他的身上簌簌逃窜,同时发出不安的警告声,它凭借动物的本能感知到了危险,急切地催促着伙伴离开。 “来!”路潇对冼云泽伸出右手。 冼云泽走来近前,把左手搭上她的右手,路潇顺势将珠串拨到了冼云泽的手腕上,然后握了一下,十字符文转印至陶泥上,人偶便泛起了微微的蓝光,小松鼠感知到了一种安宁的力量震慑住了房间中的煞气,很快安静下来,乖乖蜷伏回了冼云泽的头顶。 冼云泽握着路潇的手忽然发力,一下把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然后顺势抱住了她,如今的他比路潇还要高一些,两相拥抱的时候,刚好能吻到路潇的额头。 于是他虔诚地亲吻了她的额头。 路潇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背:“怎么啦?” “我现在可以真正地拥抱你了,不是你抱着我,也不是我抱着你,这是一个真正的拥抱。” 路潇笑笑:“这有什么值得感慨的?” “可是我已经期待了很久,我们三个拥抱在一起。” “三个?” “还有一只小松鼠。” “是,还有一只小松鼠。”路潇笑着捏了捏小松鼠蓬松的尾巴。 路潇虽不像宁兮他们一样熟悉各种怨灵的来龙去脉,但她也自己的处事方法,其中最有用的一条诀窍就是等。 怨灵不惯忍耐,这么一个大活人入住了它的地盘,必将激发它的愤怒,而怨灵的愤怒就是怨气,怨气也会暴露它的踪迹和它的身份。 路潇盘腿坐在地板上,用水粉块画出围棋格子,一面吃煲仔饭,一面教冼云泽下围棋,松鼠在冼云泽身上跳来跳去,时常蹦下来偷走几颗棋子,两人一鼠共下一盘棋,棋子越下越少,最后终于下不下去了,冼云泽用力摇了摇头,被松鼠藏进头发里的棋子噼里啪啦掉下来,逗得路潇咯咯笑。 时至黄昏,夕阳照进窗框,把房间里的一切都染成了橙红色,如同一张温馨的老照片。 阳光晒过的地板暖融融的,路潇脱下外套平铺在地板上,随后枕着手臂侧躺下来,冼云泽便也面对面躺在了她的身边,并握住她摆在身前的另一只手。 松鼠捧着核桃在他们中间上窜下跳,嗅嗅路潇,又推推冼云泽,最后打定主意把核桃推进了冼云泽的头发里,还用两只前爪仔细埋了埋。 “喂,松鼠在你的头发里蓄窝呢!” “嗯,它要把我的头发扯掉了。” 两人任由小松鼠作威作福,却一动也不动,只专注地看着彼此,许久之后,同时笑了出来。 路潇微笑着闭上眼睛,安然地做起了一个有松鼠的梦。 咚。 咚咚。 咚咚咚。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诡异的心跳声吵醒路潇,她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路潇从已经冰冷的地板上坐起来,敞开的领口斜露着一侧肩膀,发丝蓬乱,睡眼惺忪,似乎仍有一半精神还留在梦里,她倦怠地站起身,踩着满地黑白棋子走向空无一物的墙壁,将手按在了墙上,便更加清晰地感知到了那有力的跳动声。 是了,它就在这里。 路潇徒手撕掉大片蓝白纹路的墙纸,一阵刺耳的嘶啦声之后,水泥墙体完□□露了出来,只见水泥剥落面上涂着非常厚的胶水,白蒙蒙的,让人莫名联想起动物皮开肉绽后暴露的筋膜。 路潇后退一步,抬手将领口拉回肩上,歪着头审度着自己刚刚的杰作。 普通人眼里,眼前或者只有一面布满胶污的灰白水泥墙,但在路潇眼中,此刻这面墙上正贴着数不清的朱黄色符纸,无数符箓层层叠叠,将整面墙糊得密不透风,红色的朱砂鬼眼纹散发出妖异的血光,使得房间里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腥气,符箓之下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筋膜,筋膜上生长着密密麻麻的毛细血管,这些血管一直向内延伸,深度远远超过了这面水泥墙本身,它们直达异度空间深处,供给着空间尽头一颗拳头大小的东西。 那是一颗人类的心脏。 血管随着心脏的节拍起伏,旺盛的生命力透墙而出,连厚密的符纸也藏不住它澎湃的跳动声。 咚。咚。咚。 它顽强地活着,它本不该活着。 路潇抬手摸向墙壁,却只摸到了冰冷坚硬的水泥,那些符箓和筋膜藏在另一个空间里,不能被这个空间的物质所接触,于是她本能地摸向自己的手腕,却摸空了,这才想起珠串此刻着还戴在冼云泽的身上。 但没有关系,珠串的力量来自符文,不在于它的载体。 路潇弯腰捡起脚边的水粉块,以整幅墙为画布,豪快写下一枚她曾雕琢过千百次的符文,最后一笔落成,空间之间的界限被打破,水粉块突然刺入筋膜与符箓,沾染上了一抹血丝,墙里的心脏感受到疼痛,越加猛烈地跳动起来,筋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想要弥补上那处小小的缺陷。 然而没机会了。 路潇挽起袖子,开始大张大合地撕扯符箓和筋膜,筋膜的生长速度远远不及她的动作,点点血色顺着墙壁流淌下来,沿踢脚线积聚成了粘稠的一滩,那些被扯落的符箓一经离手,便自然生出火光,未及着地已彻底燃烧成灰烬,纸灰洋洋洒洒落进血水里,又被路潇的足迹趟成一片浑浊的泥洼。 十几分钟之后,整面墙上的筋膜与符箓便被剥落殆尽,路潇终于能看清异度空间的全貌了。 以那颗跳动的心脏为中心,无数错综复杂的血管连接起其他位置的肾脏,肝脏,胆囊,以及一些扭曲异化到看不出原型的器官,它们没有包裹在皮囊里,也没有以供服务的躯壳,但却像一个完整的生命体那样彼此勾连、相互作用,彰显出一种生机勃发的姿态,就好像是这个房间本身活了过来。 冼云泽像只懒倦的猫一样在地上打了个滚,缠在头发里的核桃咕噜噜滚向身后,松鼠忙从他的脖子上跳下来,两手捧回自己的宝贝,然后又片刻不停地蹦回到他身上,重新把核桃埋好。 冼云泽声音和软地劝止:“你不要再撕了,它很疼。” := “这些不是它的器官。”路潇看向沾染血污的双手,蓝色的火焰从掌心腾起,转眼将血污烧了个干净,然后她扭头答复冼云泽,“它把别人的器官摘下来,装进这面墙里,用咒术连接到一起,为自己制作了一个近似于人类的身体,可它没有权力占据别人的身体。” 冼云泽小声说:“我也占据过你的身体。” “你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呢?” “我相信你,就像你相信我一样。” 路潇说完转回身,但没有接着动手,这些可怖的脏器只是怨气积聚的结果,即便拆掉这片墙,怨灵也可以换个地方再造一具身体,她现在最该做的事情是找出怨灵。 横死之人心怀不甘,最容易生发怨气,变成怨灵。 路潇拨了通特设处信息科的电话,要他们汇总这座小区建成后的全部凶案报告。 意外的是,这片小区建成13年,并没有发生过凶案,周边仅有的两起凶案也案情明确,死者的身份和死因都不太可能催生怨灵,路潇怀疑这栋楼里还存在别的未知死者,但她拒绝了现在通知烟城安全局到场的提议,只让他们上班后再行知会本地接洽人。 翌日天明,路潇被一阵敲门声叫醒,她开门把安全局的特工们放进来,自己则浑浑噩噩地去洗漱了,她拿了个一次性杯子站在客厅里刷牙,顺便看穿着全套防护装备的特工采取地面上血迹的DNA样本。 本地接洽人看着她在一屋子人面前洗脸梳头,还只能认认真真汇报:“我们会化验这些血样能不能匹配上DNA数据库。至于这个画家,本名闫鑫,32岁,烟城本地人,没有犯罪记录,名下无车,电话停机,网络痕迹止于三个月前,我们已经在和他的亲友沟通他的去向了。” “刑侦方面你们专业,这个人就交给你们调查了,有线索直接通知我。”路潇把牙刷丢进垃圾桶,随手把头发扎了起来,“哎哟!你们来的人还挺多,一会儿正好帮我把这栋楼里所有的房门敲一遍,问问他们有没有见过奇怪的事情。” 接洽人:“有没有个方向?什么样的怪事?” 路潇答:“这栋楼内应该存在至少一起未知死亡,所以就先查失踪人口吧!” 这栋楼有两个单元,每单元六层,每层三户,共计36户,能敲开门的全部开门见人,敲不开的联系房主确认出租情况,如此详细询问一遍后,太阳已经正当中天了,而这栋楼内除闫鑫外,唯一无法联系上的只有501的住户。 路潇问:“501住着谁?” 接洽人:“501的房主是一个失能老人,不记人不能说话,一直住疗养院呢!现在这房子只有他孙子吴强一个人住,三个月前,物业为维修外墙保暖,挨个找业主签字,结果没找到他。吴强是三代独苗,爸妈亡故,所以不会有人给他报案的,这人现在可以说是失踪了。” “登记成失踪吧,我们上去看看!”路潇按下旁边准备站起身的冼云泽,示意他不用跟着一起来,“痕检还没忙完,你身上有我的符文,留下帮他们镇一下怨气。” 冼云泽乖巧地点头:“那你要马上下来。” 自打小区建成以来,吴强就一直住在501室,他没有正当工作,兜里实在没钱了就四处打打零工,或者跟超市“借”点儿东西,这屋内的家居布置也和他的人生一样,四面水泥墙未经涂饰,家具陈设散乱,到处堆满闲置用品,一眼看过去几乎无处落脚,空气中充满了混杂着霉变的臭味,如同一个小型垃圾场。 路潇接过特工递来的口罩,遮住口鼻,迈过一地零碎向卧室走去,只见床上散落着发黄的被褥,枕头油亮发黑,床边伸手可及处堆满啤酒罐与烟头,放眼一看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床头放着一个没用过的泡面桶,泡面桶外缠着厚厚的胶带,桶里装着一台款式老旧的手机,屏幕都已经碎掉了。 路潇指了指那台手机,问接洽人:“能看看吗?” 勘查人员应声而来,拍照存证之后,便尝试开机检查,可惜时间过去太久,手机已经没电了,特工费力从垃圾里翻出充电器,一边充电一边开机,而后果然被开机密码难住了。 特工对路潇说:“有开机密码,我们只能把它带回局里破解了。” “手机联网了吗?”路潇问。 特工看了眼屏幕:“嗯,有网络信号,应该联网了。” 路潇点点头,拿出自己的手机发了几条信息,接着对特工说:“你再看看,解锁了。” 特工“啊”了一声,再次启动手机,果然发现密码已经消失了。 目睹这一切的接洽人特别惊讶:“这是特设处的新技术吗?” 路潇笑了笑:“这是我朋友。” 特工翻看手机存储的时候,路潇接到了一条来自宁兮的信息:我们去燈城,你来不来? 路潇见到燈城两字,眼神一惊,立刻打开短信手动输入了一串号码,匆忙敲出两行信息后,犹豫了下,又把号码和信息一字一字删掉了,最后回到和宁兮的聊天界面,只回复了一句:我直接去,可能比你们先到。 她揣起手机对接洽人说:“抱歉有急事,你们先查着,我得去一趟燈城。” 不待接洽人做出反应,特工先从那台老旧手机里找出了一个庞大的隐藏文件夹,她从长达200个自动编号的录音记录里随便选了一个,轻轻一点,扬声器随即播出了一个女子的哭声。 “不要……求求你……放我走吧……” 路潇立刻留住脚步,其他人也自觉闭上嘴,所有人都专注聆听着这份不甚清晰的录音。 录音总长20分钟,内容没有中断,似是连贯地记录了一个凌虐现场,哭声凄惨,哀声连连,令人不忍听闻,可想而知,那200余个自动编号的录音里到底还装着什么,而且这些录音里的哭泣声都十分模糊,背景嘈杂,干扰强烈,仿佛是背着当事人偷录的一样。 录音放到一半,已经有特工打电话回安全局通报情况。 如果录音里的女人还活着,她现在在哪? 如果录音里的女人去世了,她被掩埋于何处? 现场安静了片刻,接洽人才认认真真地反问路潇:“这案子你真不管了吗?” 路潇看了看房门,又看了看接洽人,似乎在考虑该选哪边。 接洽人不懂路潇有什么好顾虑的,她了解凶器组的内情,知道组内除路潇外还有四个主管,不至于缺了路潇就运转不开,但烟城这边没了路潇可就真得停工了。 “好吧,即便你走了,我也会全力办案,但你知道,我只是个普通人,这案子里有些东西我尽力而为也没用,我会等你回来。”她顿了顿,叹息着说,“可万一这姑娘还活着呢?万一就差这几天……” 路潇盯着那台老旧手机沉默片刻,最终下定了某种决心,于是直接拨通了宁兮的电话。 “我这儿有一起命案没处理完,可能晚几天到燈城。” 宁兮惊讶地“嗯”了一声:“那你半小时前为什么回复我你要去?我问一下,你说的这个命案,是指你因为不想回来刚才特意杀了个人吗?” “哎?你才特意杀了个人呢!”路潇气愤地反驳一句,然后报复说,“副组,燈城那边危险吗?你要是遇上危险千万得告诉我,让我也高兴高兴!” “死在烟城吧,火葬费用我请了。” “那你妈妈会伤心的。” “你再说一遍?” “嘻嘻,活一天爽一天,说一句爽一句。” “小路潇,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 “别废话了,我挂了,忙着给米米发亲子装链接呢!” 路潇嚣张地挂断电话,对等待她决定的接洽人说:“没事了,我给领导说了,我会留下来办这个案子。” ——你这么对领导说话,怎么看都不像没事好吧?这是什么硬核辞职法吗? 第69章 日中见斗(8)百年之前我三爷爷的一…… 安全局驻青城特设处。 宁兮推门走进办公室,跟几个组员抱怨:“小路潇可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林川随口嘟囔:“有没有可能是你作为封建大家长控制欲太强了?” 此时林川正趴在桌子上,呆滞地看着鱼缸中仅剩的四尾金鱼,它们已在这间凶宅内生活了足够长的时间,肢体逐渐异化,腹鳍和尾鳍延展至两倍有余,并长出了钻石般的炫彩鳞片,这些小家伙偶尔会浮出鱼缸,在水面以上30厘米的空间内自由巡弋,浮空的半透明鱼鳍就像光影一般轻盈。 宁兮随手拿起一叠纸,把空中的金鱼拍回了鱼缸,又把鱼缸推向林川,晃荡的水花顿时扑了林川一脸。 他坐向林川对面,敲敲桌子:“松岭镇的警察在山外转了两天了,你怎么还没把那几个偷猎者放出来?” 林川努起嘴吹落刘海上的水滴:“让狼群再追一会儿,我现在不高兴。” 隔壁桌的凌阳弋听到这话,立刻本着看热闹的心态追问:“怎么了?” “我前天和网上的好友一起玩新出的仙侠游戏,角色出身选了山神,可他们都说山神听着特别土,好像孙悟空一跺脚就得出来挨骂的土地佬儿他二大爷,虽然叫个什么神,但一听就又老又矮又丑,浑身脏兮兮的,还没有战斗力,法宝都是地里刨出来的土坷垃,一蹦跶就会引起雾霾超标。他们还说山神这种老东西放在游戏里,就是只配掉中阶合成材料的量产Boss,一点儿也不沾仙侠的边儿,都叫我重选出身,要不然就不带我玩儿了。” 凌阳弋忍不住笑他:“只是个游戏而已。” 林川噘着嘴:“但我真的很难过。” 凌阳弋:“那就不要和他们玩了。” 林川郁闷道:“可我想和他们玩儿。” 宁兮听他说明原委后,无奈叹息:“你真该远离网络,多接触一下现实生活了,一会儿跟我去外地办事吧!” 林川瞄着他:“可是小路潇还没回来呢!” “我刚才给她发消息了,她开始回复要从烟城直接去,然后又突然改口说不去了——她是不是消极怠工呢?” 凌阳弋好奇地打听:“你们要去哪儿?” “燈城。” 凌阳弋眼前一亮:“燈城灯花宴?” 燈城临江而建,自古以农业为生,农业又以甘蔗为主,因此家户户擅长制糖,但随着时代进步,各种软糖硬糖果糖奶糖逐渐取代了传统糖制品,所以燈城糖都的名号便日渐没落了,直到十几年前,这里建成了全国最大的照明设备厂,地区经济才追赶上了时代,也成了名副其实的燈城。 后来当地人将灯与糖结合,采取新鲜花卉,将其叶片以糖浆腌制成半透明状,烘干固化,然后重新粘合一处,原样拼接成花型,以此方式做成的花糖,兼具花形、花香、花色,并且可供食用,如此一朵朵、一丛丛、一树树地布置成花海,铺满长及一条街的灯台,灯光亮时,半透明的花瓣便将灯光衍射开,光彩照彻街衢,此谓燈城灯花宴。 凌阳弋接着问:“燈城怎么了?” “其实没事,当地气象局连续七天观测到了金光紫霞,安全局觉得挺奇怪的,就跟我汇报了一下。” “哦,那应该是有不少命格贵重的人去了燈城,他们扎堆儿干嘛呀?” “我不知道啊,所以才打算过去看看,说不定会遇到有趣的事。” 凌阳弋难得来了兴趣:“纯旅游吗?那也带我一个!” 于是除路潇之外,凶器组的其余人当日便乘机前往了燈城。 隔空尚远,飞机上的乘客已经看到了燈城上方紫霞流光,云镶金彩,此地气运之隆盛,实属人间罕见,大家啧啧称奇的同时,纷纷拿出手机拍起了照,好在宁兮几个人为了避免青城成为旅游胜地,这几年已经习惯了隐匿气象,不然这时候他们四个的气运加进来,只怕乘客当场就能见证三日凌空这种级别的天文奇观了。 几个人下了飞机,还没出机场,便看到大厅里有两个命火异色的年轻人正在等人——这是什么概率?这是大乐`透头奖十连中的概率! 宁兮很自然地走了过去打招呼,两个年轻人被拦下后也毫不慌张,不等他说话,先礼貌地拒绝道:“不坐车,谢谢。” 宁兮皱眉,刚想解释些什么,就看见远远地跑来了第三个年轻人,这边的两个男女立刻兴奋地摆手呐喊,但新来的男孩子*却没空理会两位远道而来的伙伴,而是疾步跑来宁兮面前,很吃惊地对着他揖礼。 男孩子恭敬道:“族兄!” 宁兮听见这个称呼后愣了一下,他蒙昧之初本是条蛇,根本无所谓六亲,哪儿来的族? 对方见到他困惑的样子,忙自我介绍:“丹城孟府,孟维参。” 丹城孟府,正是孟仙君的俗世家门。 孟仙君虽已出世,但每隔千八百年,偶尔心血来潮,还是会回娑婆世界看一看,顺路也会瞟一眼孟府,看心情帮点儿小忙,可要是他哪天回来的时候发现青山和孟府都没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他已经飞升太久,早对娑婆世界没多少旧情了。 但宁兮这一千年来常驻娑婆,和这世界之间可有着深刻的联系,他的身份在帝君宫和孟府都是公开的,他是孟仙君名下挂了号的爱徒,所以他即是帝君宫的小帝君,也是丹城孟府的少主人,虽然他前一百年的无智蛇生里确实咬过不少修士、护法和孟家子弟,但被咬的人只能自认倒霉,从没人敢给他撒硫磺,以至于青山上现在都还有不能打蛇的习俗。 不过他后面的九百年就比较惨了,作为来日必定飞升的真龙,也是娑婆世界唯一官方可验的在世神,大家都默认他比一切精灵鬼怪和人间修士更具实力,因此帝君宫和孟府遇上难事都要找他做主,各个世家门派也喜欢找他断官司,来山上求助的百姓更是多到数不胜数,可怜他当时还只是一条不会化形的蛇精,论实力都不如有修行的凡人,甚至不会发声,就要吐着信子嘶嘶嘶地解救苍生疾苦了。 这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宁兮养成一个爱操心的毛病,即便他现在都还只是一条小蛟,但在上陶和人间的声望都远超同辈,一千岁的小神仙活出了一万岁的成熟度。 宁兮虽不认识孟维参,但猜到他应该是在帝君宫或者孟府见过自己,这人既然是他师父的亲缘后裔,正经八百是他的同族无误了——但孟仙君飞升四万余年,足可称作你老祖宗,师徒如父子,我相当于你老祖宗的亲儿子,你管我叫作族兄?这个辈分是不是还要再行商榷? 两位小朋友没见过宁兮,但也迷迷糊糊地点头问安:“师兄好!” 孟维参对宁兮介绍起两位朋友:“这两位是我的朋友,衍天派的弟子。” 原来是术数门派的弟子,怪不得命火异色。 “让你的朋友先走,你跟我来一下。” 孟维参应声称是,而后把车钥匙交给了朋友,两人察觉到了宁兮身上前所未见的殊异灵息,接过钥匙的同时便紧紧握住了孟维参的手,努力打眼色,示意他不要跟这个可疑的家伙走,孟维参小声说了句“没事”,然后偷偷用一根手指指向天上,同时口中发出几不可闻的嘶嘶声。 昊阳帝君宫,孟仙君千年前收了条蛇这件事,可是行内人尽皆知的典故。 两位年轻人这才恍然大悟,立刻又对宁兮鞠了一躬,然后夺过钥匙马不停蹄地逃走了,毕竟还有什么能比小朋友出门玩耍却被家长抓包更讨人厌的呢? 宁兮带着孟维参上了安全局派来接人的商务车,为省去论资排辈的麻烦,只把米染等人介绍为朋友,然后就向他询问燈城近来到底在闹什么幺蛾子。 孟维参闻言笑答:“各位不必多虑,他们都是来找我玩儿的,必不会给世人添什么麻烦,万万没想到竟然影响了本地气象,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回去就叫他们各自敛气潜形。” “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必麻烦,我们听说燈城有个灯花宴,这次来也只是为了凑热闹。” “原来如此。”孟维参立刻邀请道,“燈城又小又偏,没什么好的酒店,族兄和诸位前辈不妨跟我到家里休息,我还能给你们介绍一下燈城的风土人情。” 宁兮点点头,通知前面开车的安全局接洽人先行回去,然后孟维参换到了驾驶位上,将车开出机场,去往了位于燈城中心的一条商业街。 这条街两边都是古典样式的木制建筑,其中大多数正在对外营业,牌匾上还都印着百年老店、历史建筑云云,而他们目的地的这间旧式小楼便夹在一排喧闹的店铺之间,面宽六米,层高七米,一楼开间面朝大路,原本应该是做买卖的门面,现在锁死前门,卸掉招牌,就变成了一间其貌不扬的家宅。 车辆从前门绕到后门,停在了一棵枝干虬结的老槐树下,树冠上方缭绕着淡淡的虹光,彰显着此地的与众不同。 孟维参下车手动打开两扇房门,门后是一间普通小院,左边停了一辆四座轿车,右边刚好能停下他们这台商务车,他把车开进来,重新锁上院门,然后引着几人从后门进入了小楼,楼内安静极了,朴素昏暗近乎阴森,但当孟维参带着他们穿过整栋楼,从屋内推开前门后,呈现于眼前的却不是那条喧嚣的商业街,而是一间宽阔高广的厅堂。 广厅内雕梁画栋,光明阔绰,每一根木柱上都嵌着螺钿和宝石,夹窗里铺着珍珠,地砖也封以金边,还有种种珍奇宝物布列于柜格之间,仿佛一间规格很高的珠宝博物馆,而这座广厅两边还有侧厅,加起来足可容纳千人,此刻厅里就坐着不少的客人,有聊天的,有喝茶的,有看电影的,大厅外还有一片更气派的庭院,乃是一座山水俱全的园林,风从园林深处吹来,带来了馥郁的花香和珍禽的鸣叫声。 这才是孟家在燈城的真正住所,一处不为人知的隐世桃源。 厅内众人留意到了宁兮进门,纷纷起身见礼,称呼仙君,应该是先来的两个人把他的身份透露了出去。 宁兮摆摆手让他们不必理会自己,只管去玩,而后凌阳弋和林川便留在了一楼,宁兮和米染则跟随孟维参上了楼梯。 楼梯盘旋延伸向无极的高空,仿佛一把万花筒,怪不得能住下这么多人,他们一行才登上二楼,恰看见二楼的敞厅里,那两个衍天派的年轻人正跟朋友摇骰子,一边摇还一边掐指演算,把骰子点数和方位都算得明明白白。 宁兮停下脚步,指着牌桌随口问:“衍天派不是禁算赌局吗?” 那两个年轻人看见是他,立刻把骰盅划拉进衣襟里兜住,一言不发地行了个礼,而后拉着朋友飞快地逃下楼去了。 孟维参无可奈何地笑笑,继续将宁兮和米染领进了二层尽头最大的房间。 这个房间被一张象牙屏风分作两边,靠门一边略窄,只摆着两台宝石珊瑚花,越过屏风,另一边却宽敞得多,一排四扇对开雕花窗极是明亮,窗对面的墙柜上摆满贵重古玩,金缕地毯正中布置着六把椅子和一张茶案,这里应该是专门接待贵客的会客间。 宁兮循着林川的声音走向敞开的窗子,便看见凌阳弋和林川两个人已经混进了院落内的年轻人之中,一群人说说笑笑十分融洽,虽然两个人身上的灵息非常奇特,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普通修士,但他们有宁兮做担保,不管人与非人,品行这方面肯定是正派的。 这群各怀绝技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免不了要切磋一下身法,而林川这个上陶的正神混入其中,足可称作字面意义上的欺负小孩子了。 他一边毫不费力地放倒上前比试的人,一边对每一个对手口出狂言。 “你这拳打的,跟半身瘫痪做复健练习一样。” “你的步伐好像通了电的青蛙腿,那青蛙还死了好一会儿了。” “哟!这莫不是失传已久的自刎剑法?小心脖子!” “我劝你还是别使冷兵器了,想办法搞把枪吧!” “兵器?对付你们哪里用得到兵器?” “不服你们一起上,我最多使出两成功力!两成!” 凌阳弋看不惯他嚣张的样子,指点众人说:“不要上他的当,论力气你们无论如何都比不过他的,不如和他比潜水,你们都不知道他游泳的样子多好玩儿。” 林川立刻指着他质问:“孽子!你站哪边儿的?” 凌阳弋理所当然道:“为父是人,当然站在人类一边。” 林川一个箭步冲上去:“呸!你算哪门子的人?我今天就把你扇子撅了当柴烧!” 两个人争执着打了起来,这下可就不是简简单单的拳脚功夫了,场地上灵息流转,五行动乱,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喝彩声,宁兮见状合上窗子,把喧哗声都关在了外面,这些窗扇上应该有附有咒法,不仅能够完全静音,也能防止外面的人偷听内部的谈话。 孟维参合上门,挪椅子请两人落座,自己则持壶侍立在旁,恭顺地为他们倒茶。 宁兮示意他坐下说话,随后问道:“孟家世居宁州,你为什么会住在燈城呢?” 孟维参放下茶壶,如实答:“这里其实是我三爷爷家,至于他为什么定居燈城,那就要提到他百年前的一段奇遇了。” 第70章 日中见斗(9)男子自称姓秦,名叙异…… 孟维参的三爷爷叫做孟无渡,其人性格娴静,举止沉稳,一向很得家主器重,那一年闲来无事,家主便指派他去整理孟府在丹城的库房。 丹城库房是孟府的主库,内部共分为六十大库,每一大库又分为六十小库,各个区间以天干地支排序,光是账目称重就超过了六十吨,足见这是一个多么浩大的工程,孟无渡带着几十个族内弟妹劳碌了十年,才整理完成其中的四个大库。 忽有一日,他们正在清理的小库房内避火珠无端失效,突兀地燃起熊熊烈火来,扑灭明火后,几人按记忆清点烧毁物品,结果发现唯独烧没了一只还未入册的箜篌琴匣。 孟府家大业大,谁都没把这次小小的意外当回事,唯独孟无渡心有所感,开始放下盘点库房的工作,专心探究箜篌这种乐器。 他遍览古籍,只找到许多赞美箜篌的词句,古人不吝用最优美的词汇、最夸张的比喻赞美箜篌的音色,仿佛今日听闻一曲,明日便可死去一般,但从古至今,却没有留下一具箜篌的实物,他最后甚至都不知道箜篌长什么样、是什么音色,而且他也在钻研中越陷越深,几近痴迷,所以当他千方百计打听到燈城有人继承了制作箜篌的技艺后,便立刻辞别家人,寻来了这里。 制作箜篌的手艺人住在一个小山村里,而且已经很久不再售琴了,架不住孟无渡实在诚恳,只能勉强答应为孟无渡制琴。孟无渡万分感激,受邀留在山村里等待。 孟无渡进村三日后,恰逢村中春祭,全村人都搬出了家里的酒食,一起围着村中心的老槐树且舞且唱,孟无渡也跟着凑起了热闹,喝了一杯又一杯,不料正当鼓乐之时,一道天雷突然劈中了人群中央的神树,巨树倾倒,而被蚀空的树根下,乍然涌出了一种干墨般的黑泥。 惊雷之后,骤雨急下,冰冷的雨水浇灭了所有歌舞和笑声,但没有人胆敢离开,大家都惶恐不安地围绕着翻倒的树根,不明白眼前的异状预兆着什么,几个胆大的后辈拿来工具,向黑泥下挖了两米,而后铁锹突然碰触到了一层略为坚硬的岩壳,他们用竹筐运走黑泥,雨水随即冲净岩壳,那坑底居然出现了一张双唇紧闭的大嘴! 这张嘴有三米多宽,长得有模有样,能看见唇纹和人中,大家不禁猜测继续挖下去,可能真会挖出一张顶天立地的大脸来。 此时夜深无明,风狂雨骤,那刚刚挖好的大坑逐渐被雨水浸没,村民手中火把的光芒也越见微弱了,于是大家不得不先散了,只待明天雨停再研究地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孟无渡从未曾见过这种怪事,因此并不比村民们知道得更多,但他直觉那地下藏着的是极为凶险的东西,或许马上离开才是明知的决断,可他又放心不下箜篌,只能揣着不安地心思回住所换下湿衣,伏床浅眠了一个时辰。 待到次日,东方始明,孟无渡忽然被一阵惊叫声吵醒,他循声跑到那棵倾倒的古树前,只见深坑中的积水已经完全渗入泥土,而那张嘴居然一夜间张开了! 地下的大嘴裂开嘴角,露出两排黑森森的牙齿,模样像哭又像笑。 这里是村人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他们虽然害怕,却也没办法不管,大家聚起来一商量,觉得这张大嘴实在不祥,干脆把它连根挖出来,甭管三七二十一,往山崖下一扔就算了。 说干就干,村中的青壮年组织起来,挥汗如雨忙碌了整整一天,可算又挖出了雕像一只眼睛,这只新挖出的眼睛横眉立目,和那张大嘴一起组成了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看得人不由心慌,可他们再向下挖时,却发现雕像的脖子下面还连着肩膀。 地下不仅仅是一张脸,一颗头那么简单,这下面很可能是一个完整的人。 孟无渡看不下去了,他说这种体积的雕像不是几十个人就能挖出来的,而且那东西模样诡异,最好别叫它看见天日,否则若它爬出来吸纳了日月灵气,恐怕会有更不祥的事情发生,最好把它原样埋回地下方才稳妥。 众人觉得他分析得有理,便依言行动起来,填土比挖土要快得多,全村老少齐动手,赶在漫天星子亮起来之前往那张大嘴上堆起了一个土丘。 然而又过了一夜,土丘忽然消失了。 坑底那张可怖的大嘴一夜间张开了牙齿,露出了一道黑森森、阴测测的间隙,仿佛就是这张嘴把泥土全部吞了下去。 村人们害怕极了,只能在大嘴上垫了两扇门板,重新填上土埋好,可又过了一天,大嘴却张得更大了,门板连同泥土都被一起吞了下去,之后无论人们朝嘴上铺什么,第二天都会被它吃掉,这张大嘴一日日地长成血盆大口,冷风从深不见底的口中呼啸而出,夜以继日地发出呜呜嗷嗷的叫声,仿佛咆哮一般。 第五日,不管是山里的飞禽走兽,还是村民养的鸡鸭猪狗,都着了魔似的往大嘴里跳,村人们迫不得已,只能用围栏把大嘴挡了起来。 第六日,村中老弱和醉汉们在睡梦中走出家门,拆开围栏,和守在大嘴旁边的牲畜一起跳了进去。 第七日,连修补栅栏的村民也忍不住诱惑,带着工具一起跳进了深渊。 眼见情况已经无法控制,孟无渡越发焦急地游说村民们离开,但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山中,许多人甚至从未走出过村庄,他们像是地里长出来的麦子,在雨水丰沛时茁壮,在年景不佳时萎靡,在烈火焚山时恐惧地死去,但没有办法把自己根系拔出这片土地。 孟无渡劝说无果,又不忍心就此把他们丢下,决定亲身下去探个究竟,他选择太阳直射的正午,带上一个自告奋勇的村民,两个人顺着两条麻绳降进了那幽邃的大嘴里。 他们沉入深渊巨口近百米后,四周还是一样漆黑,脱落的石子只一味下坠,却永远听不见触底的声息,而头顶的光明却越来越小,也越来越远,当他停下来盘算绳子还有多长的时候,正上方的太阳竟无端消失了,天地河川顿时陷入一片暗黑。 孟无渡心下悚然,掐指一算,才恍然发觉今日正逢日食! 日食降临之际,饕餮大嘴突然动了起来,两排犬齿咯咯啵啵地用力咀嚼,好像要把孟无渡嚼碎一般,他心想今日恐怕要命丧于此了,可也只能闭着眼睛攥紧绳子,一点办法也没有,谁想大嘴不仅没有吃掉他,还在这激烈的动作中咬掉了自己的唇,咬碎了自己的牙,石子骨碌碌从他身边滚落,几番差点把他砸下去,两分钟后,日食结束,大嘴也停了下来。 孟无渡立刻顺着绳子爬回了地面,而深渊巨口也在顷刻间彻底塌方,再也根本看不出任何头或者身体的形状了。 他呆呆坐在地上,出神地看了一会被抹平的深坑,心脏咚咚地跳个不停,片刻之后,他忽然察觉到周遭气氛出奇的安静,原来无意之间,那些在坑边等候他的村民们竟然都消失不见了。 他刚意识到这点,便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放眼回望,何止村民,整座村庄都已经凭空消失了,没有屋舍,没有道路,没有水井和田亩,只有一颗被劈作两半的焦黑古树倒在面前,一只乌鸦扑棱棱落在树杈上,发出嘶哑地叫声。 此事过后,孟无渡又在山中风餐露宿了两天,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最后只能徒步走出了大山,但他自此深陷其中,干脆在燈城安了家,苦心钻研箜篌,然而世人皆知有种乐器叫箜篌,却没有一个人知道箜篌的形制和奏法,而且世界上也再没有一件箜篌了。 孟无渡在燈城一住就是人间百年,却始终一无所获,直到有一天,他等来了一个叫秦叙异的奇人。 宁兮和米染万万没想到能在这里听到秦叙异的名字,两人默契地互视一眼。 此时几人杯中的茶已经凉透,孟维参忙着低头添茶,没有留意到他们细微的表情变化,他依次拾起杯盏,扶着衣袖将剩茶倒到茶盘上,复又逐杯添上新茶。 此时一阵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抵至门前,孟维参听见这步态,对宁兮两人说了句“稍等”,立刻搁下茶壶跑去相迎。 他拉开门,双手扶住眼前人:“三奶奶,您怎么下来了?” 老太太和声说:“我刚才在楼上小睡,无端闻到香气,料想一定有贵客到访,按礼该来问候一声的。” 孟维参恭敬禀告:“是昊阳帝君宫的小帝君来了。” 老太太吓了一跳,脚步都不禁变快了:“我的乖孙,你到底闯了多大的祸啊?竟然劳烦祖宗下界来教训你了?” 随后这位老态龙钟的妇人绕过屏风,走来宁兮近前,她不拘自己的年岁,先对宁兮和米染抱拳施礼。 “想必是近来家中孩子们太闹腾,打扰了神仙清净,得罪得罪。” 宁兮手指一指,桌前便有一把椅子自动拉开,他抬手让道:“自家人说话无须拘礼,请坐,刚刚听维参讲的故事实在有趣,让他继续讲下去吧,孟无渡来到燈城八十年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三奶奶在孟维参的搀扶下落座,缓缓道:“原来仙君是为了这件事来的,维参并没有亲历过当年那些事,只是平日陪我这个老太太絮叨,听说了一些零零碎碎,你们想要知道详细,还是听我来说吧!” 于是这位年迈的女人说起了后面的故事。 丹城孟府富可敌国,族裔绝无生计上的苦恼,但为了方便打听箜篌的消息,孟无渡还决定买下这间铺面,开起了一家乐器行。 他开出丰厚的价码寻求有关箜篌有线索,结果引来了不少投机者,他们拿着改造过的古琴、古筝,甚至竖琴和手风琴来撞运气,如果是一般商人或许会吃亏,但孟无渡不是一般商人,他有的是手段甄别骗子,多年过去,他的努力虽然不算徒劳无功,但得到的真正有用的线索,其实就只有一片门板大的、画着箜篌的壁画残片,而且残片侵蚀严重,除了辨认出箜篌本是弦乐器之外,就再看不清别的信息了。 如此百年间岁月如梭,一转眼孟无渡已经150岁了,不过像他这样有家传的修行者,活上一百七八也很正常,他的身体状态远比知命之年的普通人还要强健,只不过为了隐藏身份,一生里被迫换了三四次名字,换个七八个身份而已。 而燈城这座城市,却在向与他相反的方向生长,他眼看着城市里的楼越来越高,路越来越宽,过去气派的茶楼酒楼一家接一家地关门,霓虹闪亮的商场写字楼却一栋接一栋地矗立起来,然后马路上哒哒的马车变成了冒烟的汽车,泥水马路也变成了水泥公路,后来单车道变成了双车道,双车道又变成了六车道,奔流不息的行人和车辆似新鲜的血液,一刻不停地为燈城输送着活力,这座城市好像变得比他还要年轻了。 年迈的孟无渡在这座年轻的城市里,迎来了又一年的正月初六。 这一天仍是喜庆的年节,过午还下起了雨,别的铺子都早早关门回家过节了,但孟无渡夫妻就住在店里,店即是家,他们在家门外留了盏守夜的红灯笼,绵密的雨丝敲打着灯罩,光影随之摇摇晃晃,似一张抱月安睡的摇篮,漆黑的夜里,这盏灯也成了整条街上唯一的光明。 雨夜轻寒,夫妻两人在铺内架起一只小火炉,一面聊着春来要在后院里种什么花,一面烤年糕和栗子吃,孟无渡正给栗子开口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敲响了大门,他想不到谁会挑这个时间前来拜访,有点惊讶地放下了小刀。 打开门来,台阶上正站着一位瘦高的中年男子,这人看年纪该有五十上下了,可依然目有精光,神采奕奕,时值三九严冬,落雨的天气,他身上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衫,而他的风衣则裹在怀中的两岁幼儿身上,小孩被风衣包得严严实实,一丝雨点也没沾到,此时已经安逸地睡着了。 男人不愿吵醒怀中的孩子,因此敲门的声音轻,说话的声音也轻,他客气地对孟无渡说:“打扰老板了,我是外地来的游客,出行匆忙,没做准备,下车后才发现本地酒店要么关门、要么客满,实在去无可去了,今晚整条街只有您家亮着灯,我过来撞撞运气,您要是方便的话,请让我留宿一天,我可以付您房费。” “来者是客,你找到我家里就是缘分,快进来吧!”孟无渡忙开门把男子让了进来,钱不钱的他根本无所谓,但他可看不得这么小的孩子在雨里冻着。 孟无渡为男子安排了空房,又殷勤地烧好热水、点上火盆,让爷俩儿好好暖和暖和,待男子擦干头发换下衣服后,女主人还为他们端来了热好的食物,如此周到的款待令男子受宠若惊,所以哄睡了孩子之后,他立刻找到二楼书房对孟无渡告谢。 男子自称姓秦,名叙异,来自蓝城。 他观孟无渡气运不俗,必定是有修行的人,所以就不扯什么慌了,其实他也略通一些修行的法门,这次游历到燈城,是因为听说这里有种雕琢玉器的方法,叫做“烙玉”,据说是用不同的金属配合不同的温度在玉器上研磨出花纹,待冷却之后,玉石表面就会留下等同于天然色泽的七彩纹章,十分不可思议,所以他专门来长长见识。 孟无渡虽然久住燈城,但一直醉心箜篌,竟然从未听说过这门奇妙的玉雕技法,如今听秦叙异说得有趣,便忍不住多打听了几句,两人交谈甚欢。 70-80 第71章 日中见斗(10)这可能就是血缘的力…… 夜深人静,与秦叙异同来的两岁幼儿突然醒了过来,左右看不见人,便自己爬下床,循着走廊里的灯光跑进了书房,哒哒跑到秦叙异身边,扬起一张执拗的小脸,张开手臂要抱抱。 秦叙异无奈地说了声抱歉,然后单手把小孩抱到了腿上,小孩毫无怯意地看看孟无渡,又看看房间,一点没有对陌生环境的恐惧,立刻自在地在秦叙异怀里打起了滚,两只小脚踢踢打打,可是鞋底上连一粒灰都没有,想必是平素里娇生惯养,都不用自己走路。 秦叙异抬头环顾书房,发现墙上钉着许多乐器的图像,就问孟无渡在研究什么,孟无渡无奈地叹了口气,避开山村那场意外不谈,只将自己百年来钻研箜篌却毫无所获的苦闷一吐而出。 “古来诗词里常见的箜篌,难道竟然连一台实物都没有留下吗?” 秦叙异举起小孩骑到自己的脖子上,起身了走向贴满箜篌文档的墙面,开始浏览墙上的资料,孩子每每伸手欲扯掉墙上的纸时,他便适时后退一步,当小孩摸空放下手后,他却又再次向前,引诱得孩子反复举手、反复落空,时间也总掐得恰到好处,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偏挑小孩指尖碰触到纸张那一瞬,叫人屡战屡败,越挫越勇。 他最后停步于那幅壁画残片前,观察良久,然后再次在小孩摸到壁画的瞬间后退了一步,小孩第无数次扑空,终于恼羞成怒,于是张开血盆小口啃咬秦叙异的头顶,可惜这种报复不仅毫无成效,还白白吃了满嘴的发茬,小孩察觉头发的口感十分糟糕后,便嗷呜嗷呜地呸出嘴里的发丝,最后定格于一副委屈的表情不肯再动了。 秦叙异毫不在意自己杂乱的发型,转头对孟无渡说:“我以前跟人学过复原古画颜色的方法,要是有合适的道具,我或许能帮你修复它。” 孟无渡心中一惊,忙请他细谈,听秦叙异一五一十介绍完修复工艺后,认为的确可行,便请求他替自己修复壁画。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秦叙异都在二楼的书房里修复壁画,这件技术活儿孟无渡夫妻帮不上忙,两个人便主动帮他照看着小孩,但这位小主子的脾气着实古怪,好像是一只幼小的猴,须得24小时被人抱着背着才肯安静,仿佛两足亲自一沾地,就会跟人参果似的自行化了。 孟无渡夫妻只带了几天幼猴,就忍不住心生感慨——幸亏两个人没有孩子,万一真生出了这种冤家,少说也要折去一半寿数。可再看秦叙异,他带孩子的时候不仅不烦,还乐在其中,随叫随到,有问必答,纵使被缠得什么都做不成,也连一个稍显严厉的眼神都没瞪过。 “这可能就是血缘的力量吧!”孟无渡揣测道。 过了正月十五,新年将近尾声,街上的店铺陆续开门营业,秦叙异也完成了他的承诺。 他将修复完成的壁画交给孟无渡,如今这副壁画已经艳丽如新,能看清这把箜篌的完整样式了。 “抱歉,复原之后,我才看清这副壁画中箜篌与仕女的颜色差异很大,箜篌凤首的样式是近百年才有的,可仕女却穿着千年前的衣装,很可能是在一张旧的仕女图上新画出一只箜篌,再用药水做了旧,所以石板是古物,仕女图也是古物,但上面的箜篌却是假的。” 孟无渡听到他的分析,一时有些迷茫,他没想到自己一生找到的最接近箜篌的证据,居然也会是赝品,本来就云雾迷离的箜篌故事,此刻离他更远了。 秦叙异看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生不忍,但确实再帮不上什么忙了,于是就此告辞。 他此行要去的地方是烙玉的产地,一个临水而建的水寨,孟无渡亲自开车把他送到了渡口,两人出门的时候阴云密布,又是要下雨的样子,孟无渡还笑他来也细雨霏霏,去也细雨靡靡,大概是五行多水,正适合走水路。 燈城渡口泊着好些渡船和货船,秦叙异报出自己的去处,果然有船应声,一打听,船里还装着要送去下游水寨的玉石,巧了,这条船的目的地正是制作烙玉的地方。 秦叙异得了许可,带着孩子欢喜地登船,与岸上的孟无渡挥手告别,当船只平稳行驶到了码头外的石桥时,不及船橹深的水里突兀地转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恰恰将这只船卷入水下。 而船底栽满石头,一歪进水里便再也浮起不来了。 万分危急之时,秦叙异随手抄起了甲板上装菜的竹筐,装好小孩,然后连人带筐扔到五丈开外,彻底远离了漩涡的影响范围,旁边的小船连忙用船槁把竹筐拨到近前,将孩子送上了岸,孟无渡接过孩子,发现小家伙一点也不害怕,乐悠悠拍着手,显出一副很兴奋的模样。 但秦叙异却没有急着上岸,反而一头扎进水里去捞其他落水者,可惜雨后的江水太过浑浊,水下什么也看不见,他胡乱摸索一圈之后,既没有摸到人,也没有摸到船,只摸到了河底粗糙的岩石,奇怪,他明明看着这船沉没下去,怎么就没影子了呢? 憋了一天的大雨偏在这时磅礴起来,密集的闪电照亮江面,石桥上焦急观望的人群突然变了脸色,一起拍手*跺脚地呼喊秦叙异上岸。 “兄弟,快跑!” “快上来!” “上岸!” 秦叙异虽不知道他们在怕什么,不过从善如流,立刻浮起来游向了岸边。 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拉上岸,你一言我一语地吆喝他命大。 “刚才那道闪电劈下来,把江底照得清清楚楚,好大一只黑鱼张着嘴在河底吞水呢!恐怕那条船就是被它吞进去了,幸亏你跑得快,不然也进到鱼肚子里去了!” 秦叙异诧异极了:“我刚才摸过江底,水深还不到两丈,怎么藏得住那么大的鱼?” “嗬!我们几十个人亲眼看着呢!难道还能一起看错不成?” 众人围拥吵嚷之际,抱着小孩的孟无渡却一脸惨白,只怔怔地盯着旋流汹涌的江心。 稍顷水警赶到,水面上的漩涡已经消失了,警察对沉船江域展开了大范围的搜索,但始终一无所获,诚如秦叙异所说,这段江水拢共才五米深,一根竹竿就可以撑到底,根本没有产生旋涡的条件,而且雨停之后,江水重新澄澈起来,人们站在桥上俯视江底,水下还哪有什么沉船?什么大鱼?什么玉石?只见一片绿油油的水草罢了。 那个年代,科学体系还不成熟,但已经建立起了文明和秩序,哪怕这样诡异的事故,也要按流程进行调查,作为当事人的秦叙异肯定走不成了,只能先跟着警察去做笔录,随后又跟孟无渡回了乐器行。 他留意到了孟无渡的不安,所以回到乐器店后,便问孟无渡到底看见了什么。 孟无渡闻言长叹一口气,接着一五一十道出了自己在山村中的遭遇。 “我原不想把更多的人牵扯进来,但你既已身在其中,我再隐瞒反而不恭了。我刚才看得很清楚,江心就是我在山里看见过的那张嘴,它又回来了,这次不知道要吃多少人才肯罢休。秦兄弟,你也通术数,能认出这到底是什么吗?” 秦叙异摇了摇头,却又说:“此事关系到一地百姓生死,应该查一查。” 孟无渡连连摆手:“不可!你带着孩子怎能涉险?还是赶快离开燈城吧!” “孟兄不必担心,世间奇闻异事我也经历过几桩,如今这里又闹出人命,我肯定要管到底。” 孟无渡见他胸有成竹,料想他还有隐秘不宣的本领,于是不在阻拦:“你想怎么管?” “你方才说巨嘴出现之后,世间唯一能做箜篌的村子便不见了,从此以后,人间再也找不到一把箜篌,多巧啊!我自从听说过烙玉这种工艺后,就到处寻找烙玉,可直到现在都还都没见过烙玉的模样呢!而今天那艘沉入水下的船,偏偏就是去往制作烙玉的水寨的,所以我打算去那个水寨看看。” 两个人想到一处,立刻行动起来。 次日上午,他们租赁了一条轻舟,要船家沿河道寻找做烙玉的水寨。 这位船夫生在船上,住在船上,又划了一辈子的船,原以为这将是一份十分轻松的活计,可他明明听过那个水寨、见过那个水寨、儿时好像还进过那个水寨,但小船在水面上找了大半天,直到抵达下游村镇前,都没有看见制作烙玉的水寨,江水两岸只有连绵的芦苇和白色的飞鸟,更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似乎从没存在过一座水寨。 开船之前,船夫可是跟这两位阔绰的客商打过包票的,如今急得直挠头:“不是我诓你们,我小时候还进寨子里挖过菱角呢!” 当前情形本在意料之中,孟无渡笑着叫船家别急,钱他一样照付。 他们正要换一条路再试试运气之时,天空中忽而云销雨霁,午夜月出,秦叙异察觉到日月星辰似有不安,暗中掐指一算,才惊觉今日又要日食,他立刻叫船家掉头回燈城,不过船只下行顺水,上行却逆水,回去的速度可就比不上来的时候了。 两个人一路提心吊胆,很怕回到码头的时候,整座城市都和山村或水寨一样消失不见了。 然而燈城安然无恙,出问题的只有孟无渡的家。 第72章 日中见斗(11)那我给你抓好多蟑螂…… 宁兮坐在燈城的隐世庭院里听故事的时候,远方烟城,路潇也在等待另一个故事的结局。 老旧手机里的录音播放至尾声,自动跳转到了下一个录音,内容一样是不堪入耳的惨叫,路潇凝神片刻,然后对拿着手机的特工说:“再播一遍上个录音。” 她在听哭声之外的东西。 那哀切的录音中夹杂着一个固定频率的滴答声,这声音远比哭声还要真切,仿佛近在咫尺一般。 路潇听了几秒钟之后,突然转身走出卧室去往客厅,以她的耳力,轻易就分辨出了磁带中的滴答声正在分毫不差地读秒,而她刚才进门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客厅阳台高处的老式电子钟表,这也是这间房子里唯一一个会读秒的机械。 她把一把椅子踢到钟表下,跳上椅子来到高处,仔细一看,只见钟表边的墙顶上有一个手腕粗的洞口,此时空洞中堵着棉花,周边还残留着胶带黏贴痕迹,口径正好和泡面桶吻合,这应该是一个预留的空调管位,因上下楼不约而同选择了封闭阳台,所以这个管道也就被废弃了。 那么手机中的录音,很可能就是通过这个洞口偷录的,真实的案发地点,实际就在与他们一墙之隔的顶层6楼。 这个猜想就有点可怕了。 他们直奔楼上,敲门无果后,直接暴力打开了601的房门。 特工开门的间歇,接洽人翻看起了601住户的身份信息。 “顶楼原住户是一个男的,刘大刚,33岁,职业是装修承包商,但他5年前就已经因抑郁症跳河自杀了,死因明确,死亡地点也不在这栋楼内。他死之后,这座房子按继承法由他的弟弟继承,他弟弟在网上过户后根本没来过,也没有出租出售,所以房子就这么空着,一直空到了现在。” 路潇问:“所以这间房子5年没人住了是吗?” “是的,业主在外地,他连这扇门的钥匙都没有,之前也和我们说过想进门只能砸锁。” 601室内布满狼藉的蛛网和风化的家具,玻璃窗都已破损,地上落得厚厚的灰尘,灰迹上没有足迹,只有昆虫游走过的细微印痕,窗帘杆上还建筑着不知被遗弃了几年的鸟窝,实在不像能住人的样子,可见这间房子的确已经空置了好些年。 现场勘查人员拍照留档后,路潇才走进了室内,墙面上褪色的壁纸一碰就碎,主卧的单人床被蛀虫磕断了两条腿,衣柜门稍微一拉就整扇掉了下来,柜子里的男性衣物还算完好,但数量不多,从房间装修和物品来看,这间屋子里应该只居住着一位单身男性。 然而一眼望进客厅,角落里却钉着一座相当结实的大型犬笼,恰位于对面住宅楼看不到的位置,笼子的大小刚好容纳一人,铁栏上缠着女人的丝袜和内衣,如今笼门洞开,但里面的人却不在了。 这里必定存在过货真价实的犯罪。 “警务系统里有一条前房主的传唤记录。”接洽人拿着手机走近路潇,给她看自己的屏幕,“7年前,一名初中女生举报刘大刚尾随她,当事人就住在前面那栋楼的102室。” 路潇让其他特工继续搜查601室,她下楼和冼云泽打了招呼,然后带着接洽人去往了前楼的102室。 两个人才出楼门,正好看见一辆警车鸣笛停在面前,原来是他们上午的行动动静太大,物业出于安全考虑,悄悄把事件报告给了附近警局,于是警局派了两名警察过来查看情况,两边互报身份之后,警察主动带着他们找到了对面楼栋102室。 敲了半天,没人开门,接洽人便调出电话联系业主。 路潇问警察:“你们知道他家的情况吗?” 其中一个警察说:“我见过他们家女儿,七年前女孩和同学来报案就是我受理的,当时没有发生实际侵害,女孩家属也和那个男的达成谅解了,所以我给了那个跟踪狂一个书面警告,后面半年我还给女孩打过几次电话,确认没再发生类似的情况,现在怎么回事?她又出事了吗?” 路潇看了眼还在打电话的接洽人,只能说:“怀疑而已,先见到人再说吧!” 警察想了想,补充道:“我当初处理报警记录的时候,按流程通知了女孩的监护人,结果她爸妈一来就对她破口大骂,还很快和跟踪狂确认了和解金,我当时觉得特别奇怪,后来跟女孩聊天,了解到她家是重组家庭,亲妈不在了,他爸二婚又生了一个儿子,她在家里其实过得挺苦的。” 这时候接洽人挂断了电话,走过来告知消息:“联系不上业主夫妻,他们俩都不工作,暑假儿子也不上学,所以没有人知道他们一家人在哪儿。男方姐姐说上次见到他们一家三口还是上月初的家族聚会,夫妻两人的通讯和网络痕迹也是上个月初突然消失的,至于大女儿——她初中毕业后没有上高中,名下没有注册电话,也找不到和证件相关联的网络账号,这几年姑姑只从弟弟嘴里得到过侄女的消息,说是去外地打工了。” 姑姑的话显然非常可疑,如果侄女真去外地打工了,肯定要用到手机和证件,而且也要和家里联系,一个人消失得这么彻底,必定另有隐情。 “屋子里没有人气,不用等了,进去吧。”路潇说。 接洽人刚想叫特工过来开门,路潇却已经徒手拧断了门锁。 102室的房门应声开启,门后是略显局促的两室一厅,主卧摆着一张双人床,墙上挂着夫妻结婚照,次卧摆着一张单人床,墙上挂着篮球海报和球服,两个房间的衣柜里都没有少女服饰和物品,路潇探头瞄了眼卫生间,三条毛巾,三只牙刷,也没有女性月经用品,而后她返回客厅,伸手抬了下沙发,再次确认这就是最普通的三人位实木沙发,不能够折叠成床。 即便女儿果真在外地打工,父母家里也该留有她的个人物品和床位才对,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这个家里没有任何还存在一个女儿的证明。 两个警察好奇地看着突然崩断的钢制锁芯,猜不出她怎么办到的,心想这大概是安全局故意不叫他们看明白的开锁秘技,他们顺手打开了依然工作的冰箱,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从冰箱内的食品日期来看,这户人家应该失踪近一个月了。 另一边,接洽人也亲自上手翻箱倒柜,然后在阳台的矮柜里找到了一尊样貌悚然的神像,她惊了一下,但也没有太过慌张,这尊鬼神的原型是古代一位杀戮成性的将军,百姓畏惧其死后作祟,遂行供奉,算是传统文化里比较不受待见的恶神,偏门主财,镇宅僻邪,所以本地一些生意人,尤其是捞偏财的小老板,素有供奉这尊恶神的习俗。 神像下的抽屉里放着金墨香烛等祭祀用品,接洽人随手扒拉了一下,便发现抽屉里还有一张废弃的祭单。 本地逢年过节,有为逝者烧纸的习惯,为求心安,还会在正式烧祭之前如写信般烧一个地址,写明此次祭奠对象的姓名、身份、墓地处,以求逝者能在彼岸收到自己的一份心意,而从袋子里翻出的这张烧祭单上,却把祭祀对象误填进了冥诞一栏,因而被废弃,后随金墨香烛等物随意装进袋子里,最终被事主忘记了。 这张烧祭单上,被祭者的名字叫做易阳,正是这户人家女儿的名字,而墓址一栏居然明晃晃地写着后栋楼601室,也就是装有铁笼的那栋房子。 事已至此,路潇和接洽人都感觉自己看穿了事情的全貌。 跟踪案后,601室的刘大刚仍旧觊觎易阳,最终找到机会绑架了她,并将她囚禁在家中,但是易阳的父母知道这件事后,不仅没有报警,还对外宣称女儿去外地打工了,帮他实施了一次完美的犯罪,至于501室的吴强,他偶然听见了刘大刚的犯罪事实,甚至通过手机录下了刘大刚的犯罪证据,但他并没有选择站在正义的一边,甚至还暗地里享受起了不可告人的爱好。 事发几年之后,那个叫闫鑫的画家用符箓召唤出了易阳的怨灵,然后少女开始惩罚一切与她的死亡相关的人,杀掉他们,夺取他们内脏,用凶手们的血肉为自己重塑人身。 当所有人都以为案情已经清晰时,现实却突然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转折——经过快速DNA检测,墙壁内的异空间血样刚刚速配上了一个结果。 “易阳没死?”接洽人听见这个结果都愣住了,“快速配型的结果准确吗?” 对面直接把匹配对象的照片发给了她和路潇,照片上的女孩子和报案记录上的易阳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年龄大了很多,已经是一个成年的大姑娘了。 电话里说:“她现在碧城,去年因为酒驾被捕,所以录入了DNA信息,刚才我们已经联系到了她,确认她本名就是易阳。初中毕业后,父亲要她放弃生母的财产继承权,她不同意,所以被赶出了家门,后来再也没和家里联系过。她拿不到自己的证件,只能用朋友的身份外出打工,因此我们系统里匹配到的名字其实是她朋友的名字,这就是我们一开始找不到她的原因。” 接洽人听完对面的叙述,思路彻底混乱了,她背过警察小声问路潇:“怨灵的血样怎么可能匹配上活人呢?那刘大刚绑架的人又是谁啊?” “啊?你问我嘛?这我怎么知道啊!” 路潇看着手机上成年易阳的照片,一样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 只有那两名不知晓隐情的警察松了口气,他们由衷为易阳仍然活着感到喜悦。 当前线索已经指向了一条死胡同,他们只能换一个方向调查。 路潇把易阳家留给接洽人,自己回到了一切的初始,也就是画家闫鑫的房间。 勘查工作已结束,特工们都出去了,她推开门,只看见冼云泽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松鼠像推松塔一样推着他的腰,他也跟随松鼠的动作缓慢翻滚,仿佛真被那两只小小的爪子推动了一样,冼云泽一路翻滚到了门口,头挨近路潇的鞋子,然后仰面朝天对她伸出了双臂,松鼠则顺着冼云泽的手臂轻快地爬上手掌,抱住他的食指,仰头观察起路潇。 “抱。” “不。” 路潇嫌弃地跨过了冼云泽的身体,转身带上门,然后握着他的手想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不料稍一用力,居然拆下了人偶的一只右手,路潇皱了下眉,再次拉住了人偶断开的右腕,结果这次直接拽掉了人偶的整条右臂。 冼云泽躺着不肯动,固执地要求:“抱。” 路潇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能先把人偶的右手吻合进右腕,再把这条手臂安回人偶肩上,然后俯身抱住了冼云泽的上身,这才将他完完整整地从地上抱了起来。 冼云泽顺势环抱住路潇,带着她像不倒翁一样左右摇摆。 路潇不得不跟随他的姿态摆动,同时轻轻拍着他的背:“冼云泽,你是从什么物种成的仙啊?狐狸精吗?” “你喜欢狐狸吗?” “我喜欢猫。” “我以前应该是做小猫咪的。” “其实我更喜欢蟑螂。” “那我给你抓好多蟑螂养在卧室里。” 路潇抵着胸口把他推远些,戒备地问:“你是不是跟我装傻呢?” 冼云泽环抱着她的腰,笑了笑,不作回答。 路潇用手指理了理他披散的长发,然后从自己的团发上拆下一根绳圈,给他扎了个同款发型。 “陪我下楼吃饭,不要吓到人。” “不能吓谁?” “人!人!是人就不能吓!” 安全局的特工们还在楼内忙碌,路潇不好走远,于是就带着冼云泽来到了小区附近的一家饭店,此时正值下班时间,店里排起了长队,路潇找服务员取了号牌,和冼云泽在店外不远的一颗树下等着。 树下还栓着一只穿背心的金毛犬,想必是在等店内的主人,冼云泽和金毛惺惺相惜地对视一眼,之后他蹲下身,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只活蹦乱跳的松鼠,金毛忽闪闪的眼睛瞬间瞪圆了,靠近嗅了嗅松鼠,然后兴奋地对松鼠摇起尾巴——谁会不喜欢毛绒绒呢?就算毛绒绒也喜欢毛绒绒呀! 没想到冼云泽突然张大嘴巴,一口把松鼠塞进了嘴里,还像模像样地做出了咀嚼和吞咽的动作,最后缓缓从嘴角抽出了一根松鼠毛,故意拈到金毛眼前摇了摇。 金毛吓得蹦开老远,把牵引绳都给绷直了,它前爪伏地,夹着尾巴对冼云泽大声狂吠,如果它会打手机,现在肯定已经报警了。 恶作剧得逞之后,冼云泽不慌不忙地双手捂住嘴巴,又原封不动地把松鼠吐了出来,小松鼠哪知道冼云泽的恶劣行径,照样开心地在他十指间打转。 金毛看见松鼠复活后停止了吠叫,警觉地蹭回冼云泽身前,万分警惕地嗅了嗅松鼠,确认气味和刚才嗅到的那只一致,这才放下了夹在腿间的尾巴,它困惑地盯着冼云泽手里的松鼠,小脑袋一会儿偏向左,一会儿偏向右,眼神迷茫极了。 不久之后,拿着打包袋的狗主人走出饭店,牵走了和冼云泽做伴的金毛,但金毛一步一回头,仍沉迷于刚刚的超自然现象不能自拔。 第73章 日中见斗(12)闫鑫像出生般从保安…… 路潇目睹了全程,她和目送金毛兄远去的冼云泽讨价还价。 “谈一笔交易,我让你养条金毛,你把院里的鳄鱼送走。” “为什么不能留下鳄鱼,把宁兮送走呢?” “你对宁兮好像有很深的成见。” “他之前叫我智障,我记得清清楚楚。”冼云泽认真地说,“每一次都记得。” “呃……”路潇一时语塞,想了想,换角度说服他,“但是你把他送走,米米会难过啊!” 冼云泽像是做出了多大牺牲似的,深深叹了口气:“唉,那我还是不养金毛了。” 路潇神情复杂,希望宁兮永远不要知道今天这段对话,他居然是靠着米米的面子,才从鳄鱼、金毛和他自己的选秀活动中险胜出线的。 这时服务员来叫路潇进店用餐,两个人落座,很自然地点了双人份的菜品,而后路潇一个人吃掉了全部的东西,冼云泽则用餐巾纸给小松鼠折了一对翅膀。 饭毕刚放下筷子,她的手机就跟开了监控一样响起来。 接洽人告知她重新排查楼内住户时,又出现了新的失踪者。 四楼的女业主半年前离婚,她的前夫已经搬走了,不算是楼内住户,所以第一次问询的时候没有调查他的去向,这一次深入调查才确认前夫也出了问题。 “王实,医疗器械推销员,已经半个月没去上班了,目前处于失联状态,车在车库,手机关机,但一周之前,芭蕾街的一台取款机上有过他的刷卡记录,我们调取监控,确认取款者是他本人,他当时神情惊恐,不停观察周围情况,最后不仅没拿到钱,还把银行卡忘在取款机里了。” 路潇听到这里说:“他可能就是怨灵的下一个目标,要尽快找到他!” “知道,他手机关机,还没有取到钱,身上的现金想必早花光了,应该走不出这座城市,我们在查最近一周发生的轻微盗窃案和抢劫案,还联系了收容所和流浪者聚居地,应该会有消息的。” “这个你们专业,去做就行了。” 路潇和接洽人通话时,意外瞄见冼云泽正出神地看着窗外,便随意摸了下他的脸。 “小祖宗,看什么呢?” “那个住在墙里的人好像要走了。” 路潇闻言也望向了窗外,只见事发楼栋的上方,因怨气而聚集的阴云渐渐消散了。 她立刻对接洽人说:“抓紧时间!怨灵可能已经找到王实了!” 天鹅街路口,一辆警车刚刚收到了调度台发来的任务,立刻去街道尽头的慈善救助站寻找一位叫王实的失踪男子。 他们刚刚启动警车,便注意到救助站的方向走来一个戴着兜帽、口罩和墨镜的男人,他神情紧张,不住回头张望,好像在躲避着什么,两名警察互视一眼,减速调头,启动了警笛,可疑人士吓了一跳,回头发现警察追了过来,拔腿就跑,结果被前面岔路开出来的电动车撞了个正着。 警察赶来摘下了男子脸上的墨镜和口罩,口罩下赫然出现了调度台通告里的那张脸,此时的王实满脸胡茬,眼窝凹陷,整个人瘦了不止一圈,肇事的电动车速度不快,本不至于撞伤他,但他这么多天没有吃饱睡好,身体以至强弩之末,所以挨了一下之后直接晕了过去。 其实连王实都不清楚自己在躲什么,只是冥冥之中感觉到有人正在跟踪他,但每次猛然回头,却只能看见路边的广告牌、街头的招贴画、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有那么几次,他似乎看到海报上的人影偷偷瞄着自己,然而揉揉眼睛再看过去,对面却又把眼神挪开了,如此一天两天,那个无处不在的怨毒眼神终于把他逼疯了。 他是一个自诩科学的人,当然知道这种想法很荒唐,所以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同事和朋友,而是去找精神科医生开了药,药效很强烈,却是负面的,很快那些二维画像就不仅仅是偷看他了,它们开始和他说话了。 它们诱惑他去死。 日复一日的诅咒摧残着他的意志,直到今天,他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警察把王实从昏迷中唤醒,可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却是街口上方巨大的服装广告牌,模特正用怨毒的眼神俯视着他,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王实顿时吓得失语大叫,口吐白沫,再次应激晕厥了过去。 警察不了解王实复杂的心理变化,只能通过对讲机把现场情况告知调度台,然后把人扶上警车,直接开进了最近的医院,这时的王实就好像一台放了一整袋洗衣粉的老式洗衣机,只会源源不断地加工出白沫,而且差不多要断气了。 这家医院的移动病床很高级,可以电动遥控,护士操作遥控器将王实送进了绿色通道,绿色通道直通抢救室,仅限医患使用,警察只能绕路去候诊大厅等结果。 王实被送进抢救室的同时,另一个男人也追踪到了医院外。 男人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符,松开发圈,把符纸缠进头发里,然后直直走向了医院外墙的医患关系宣传画,像走进门扉一样自然地钻进了画中医生的身体,当他最后的裤脚也收入墙中时,画像变成了一团漆黑的污渍,还裂开了几道深深的纹路。 急诊科内,刚刚上班的夜班医生忽然接到抢救通知,赶快把手包一甩,打开衣柜取出了自己的工作服,他低头扣着白大褂的扣子,完全没注意到身后CPR示意图上的人像动了起来,一只人手悄无生息地穿透画像,然后发辫里缠着符纸的男人就这样从画中走了出来。 他猛地把医生推进衣柜,关上柜门,又用一只铁丝衣架从外面拧紧了把手。 医生立刻慌了神,拍着铁皮大叫:“你是谁?你想干嘛?” 男子并不答话,只从笔筒里抽出一把剪刀,凶恶地穿透门板,锋利的刀尖差点戳中医生的脸,医生意识到来者不善,不再出声,而男子则从另一个衣柜里找出了一件白大褂,又带上了帽子和口罩,打扮一番后混进了抢救室。 护士已按流程检查了王实的身体状态,只等医生完成抢救,如今乍见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走进门来,便训练有素地报出了王实的健康状况。 “体温37,血压130/85,心率67,无外伤——哎!奇怪,今晚是柯医生值班啊,你是谁?你是哪个科的?” 男子从推车上拿起一把手术刀,不言不语地走向病床,护士惊觉不对,立刻呼喊医院保安,并试图跑到走廊里求救,但她刚刚跑出第一道封闭门,门后的海氏急救法图例中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她的右臂拉进了墙里,护士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臂以不合逻辑的方式陷入墙面,不禁吓晕了头。 而后“医生”——或者说失踪数日的闫鑫,径直来到了王实的病床前。 闫鑫趁王实昏迷,用医疗床上自带的束缚带牢牢捆住了他的手脚,之后用手术刀划破了他的手臂,血流下来,很快染红了床单,闫鑫抽出被血浸透的床单,来到白色的墙壁前,用布上的血画了一道符。 符箓成型之后,墙上忽然发出一片红色的光,水泥缓缓变得透明,其后乍然呈现出一个诡异的空间,隐隐可见跳动的心脏,鼓胀的肺,蠕动的血管,以及其他充满生命气息的内脏。 闫鑫注目着眼前血腥可怖的画面,眼神里流露出万般柔情,最后忍不将耳朵贴近墙面,细细聆听墙内的心跳,他抬手贴着墙面做出抚摸的动作,然而耳朵和手指却始终隔着墙面三毫米,并没有真实地碰触那些血淋淋的器官。 可是他太忘情了,以至于忽略了身后的王实。 被划了一刀的王实因剧痛惊醒,一睁眼睛就看到了这可怖的一幕,吓得没敢出声,还激发出了潜藏已久的智商,他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捆住后,首先通过周围环境确认身在医院里,再通过床栏LOGO确认了身下正是自己公司出品的电动床,最后偷偷摸索到了护士掖在床边的病床控制器。 控制器上有四个按键和一个方向旋钮,他看不见自己的手,只能盲操,但毕竟是自己公司的产品,他对控制器用法多少有些印象。 王实操作病床朝着抢救室大门的方向滑去,也亏着病床正对着大门,不需要转向,床尾嘭地一声撞开了两扇对开门,从昏迷护士的身边滑了过去,被捆在病床上的王实一面放声呼救,一面利用自己医疗器械推销员的专业技能,迅速掌握了遥控器的使用方法,直接把病床开到最高速,飙车一般窜出了抢救室的第二道封闭门。 二门外就是医院大厅了,此时已经是下班时间,医院里的人并不多,警察也还没从绿色通道那边找过来,大厅里只有几个值班护士和急诊患者各自忙着,可大家都是普通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都被王实的举动惊呆了,谁都没反应过来上前帮忙,再者大家赤手空拳,也根本拦不住这台被他开到180迈的病床。 王实一路漂移过弯,直接把病床开进了大厅另一头的住院楼连廊,咣当一声撞进了刚好打开的电梯门内,这次硬性碰撞震得他天灵盖都在打颤,幸好闫鑫把皮带捆得严实,起到了相当于安全带的作用,否则他非得飞出去不可。 他极力扭转被皮带捆住的脑袋,用余光瞥向电梯外,看见闫鑫正愤怒地跑向这边。 王实吓得要死,危急关头,凭借大学时期参加机器人比赛的操作经验,以及科目二考试三次没过的训练加成,在不算大的电梯间内给病床来了个极限转圈,再借用病床的尖角随便按了一个楼层,因为病床的高度是固定的,所以按到哪层也由不得他选,碰到5楼就只能去5楼。 他的眼神在迫近的杀手和电梯显示屏间来回跳转,口中发出凄厉的尖叫,好在电梯门赶在闫鑫到达前的最后一秒,终于稳稳地合上了。 5楼是精神康复科的住院区。 电梯到站,王实操作病床滑进走廊,可怜兮兮地呼喊:“医生!护士!救命!快把我放下来!” 但是非常不幸,值班护士正在病房派药,咨询台后并没有人。 王实一边朝病区内部滑行,一边向两旁病房里的病人求助,可大家只隔着玻璃窗窃窃私语,却没人愿意放他下来,不过这也是非常正常的事——谁敢把捆在精神康复科病床上的患者放下来啊?哦,其实也有敢帮他开门的,不过这些患者可能连自己的病*房门都打不开。 他就这样一路滑到了5楼尽头,撞进了敞开的杂物间里,杂物间的门上有弹簧,被撞之后自动复位,把他和一堆拖布和清洁剂关在了一起,居然暂时安全地藏了起来。 候诊大厅里,医院保安拎着警棍追上闫鑫,但被他通过院长画像把半边身子拉进了墙里,他处置完保安,看了眼停在5楼的电梯数字,立刻爬楼梯跟了上去。 闫鑫随手打破消防柜,摘下消防斧,开始一间病房一间病房地找人,不过他的手拿惯了画笔,根本轮不动几下斧头,所以暴力不是他的首选项,他还是比较习惯借助病房内的人像实现进出。 可这里就存在一个问题,他只能感觉到附近人像的位置,但却感觉不出画的是谁,也不知道画像的载体,所以就会遭遇一些非常尴尬的情况。 走廊末端的一间单人病房里,一个体重两百斤开外,大光头、络腮胡的黝黑壮汉正抱着一只卡通美女等身抱枕沉沉入睡,口水淋漓的嘴巴不住发出火车汽笛般的呼噜声,鼾声之大,甚至盖过了走廊里混乱的喧嚣。 当闫鑫从这只卡通抱枕钻出来的时候,两人便组成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姿势,仿佛一对相拥而眠的爱侣。壮汉睡得很沉,哪怕怀中抱枕复活成人,竟然还是没能苏醒,反而因为对方的挣扎而下意识地抱得更紧了,这下温柔的相拥变成了裸绞,闫鑫一身骨骼被箍得咯咯锉响,连眼珠子都被勒红了,窒息中喉咙更是一个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任凭壮汉连成线的口水滴答滴答落在自己的脸上。 他拼尽全力又抓又挠,在壮汉的手臂上留下一片指甲印,最后终于把对方挠醒了,壮汉迷迷糊糊张开眼睛,乍见怀中的美女抱枕变成了一个男人,吓得嚎叫一声把人扔了出去,闫鑫只听见风声掠耳,然后就哐地撞到了墙上,再然后就顺着墙面滑了下来。 闫鑫扶着墙爬起来,抹了把脸上的口水,捡起斧头,一瘸一拐地挪向门口,离开的时候还不忘回头咒骂:“死变态!你怎么抱着这种东西睡觉?你恶不恶心啊?” 壮汉五官抽搐,显然受到了极大的心理创伤,听见闫鑫的话后又觉得委屈——他只是因为睡眠障碍进医院调养几天,怎么就被诊断为变态了?抱着什么睡觉难道不是他的自由吗?而且这人到底是怎么打开病房门钻进他怀里的?为什么世上竟有这样可怕的事情? 想到这里,壮汉觉得自己今后再也睡不了一个安稳觉了。 闫鑫踉踉跄跄走出壮汉的病房,终于找到了5楼的尽头,他看见杂物间外的地面上有一滴新鲜的血迹,便缓缓拉开了杂物间的门,王实仍像待宰羔羊一样被绑在病床上,战栗地求饶。 “大哥!大哥饶了我吧!你把我送进警察局,让法院审判我!我认罪!可说到底又不是我杀了她呀!” “现在想起警察了?那你当初发现她的时候怎么想不起报警呢?” 闫鑫说完眼神一厉,高举起斧头便要剁下王实的脑袋。 当此千钧一发之际,杂物间的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踹碎,薄薄的木门轰然飞出,正正砸中闫鑫的手臂,他手里的斧头被痛感打落,斧背刚好掉到王实的鼻梁上,一下就砸断了他的山根,王实疼得嗷嗷叫唤,两行鼻血喷涌而出。 原来是送王实就医的警察及时赶到了。 两名警察同时举枪瞄准闫鑫,但不等二人发出警告,面前的嫌犯突然原地消失了,而闫鑫方才所处的地面上,则徒留一只踩扁的牛奶箱,箱子上戴着头巾的挤奶工的画像已经破损,他正是从这幅画中逃走的。 不明所以的警察只能先把惨兮兮的王实从床上解放下来,然后打电话告知调度中心他们见了鬼了! 早在警察第一次通报王实信息的时候,安全局那边就已经出发了,此刻安全局的车已经抵达医院。 路潇收到最新消息后,知会提前到场的特工:“他没多大本事,封锁医院周边街道,把这栋楼围起来,找到楼里所有的画像,不管全身像、半身像、广告画、宣传画,通通给我撕掉,我看他还怎么逃。” 于是特工们如言控制住了交通,将楼内医护和病患集中到一楼大厅进行保护,然后三人一组,从顶楼一层层地向下处理掉画像。 当人像一层层消失,可供闫鑫穿梭的范围也被不断压缩,符箓只给了他穿墙的能力,并没有给予他体能上的加持,他的本体依然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家,遭遇二话不说直接开枪的特工,除了逃命根本没有别的对策,可人怎么能跑得过子弹?他很快就中了两枪,右边身边几乎失去知觉,眼前也变得一阵模糊一阵清晰,如此下去,他很快就会被打死了。 特工们搜捕闫鑫的同时,还有人拿来电钻放出了被锁进墙里的护士和保安,他们的身体并无大碍,但精神却受了强烈刺激,简直一秒钟都不能呆在这个是非之地了,特工检查了他们的随身物品和车辆,谨慎地拿走了漫画手机壳、撤换掉了仪表盘上的明星立绘,确认他们身边再无一处人像之后,才允许两个人坐上了他们的车。 一名特工开车把面如死灰的保安送出医院大门,通过警戒线,之后便将车辆还给了保安。 保安为终于能回家而长出一口气,可他正要换到驾驶位上时,突然开始四肢痉挛,脸上青筋暴起,甚至控制不住地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更诡异的是他背后迅速隆起了一个人脸形状的鼓包,人脸顶着皮肤和衣服左右摆动,接下来头的旁边又鼓起了一只手,那只手用力向外抓挠,很快撑破了皮肤,鲜血喷涌,瞬间浸透了衣服和座椅,而后一个完完整整的成年男子从保安背后钻了出来。 闫鑫竟然像出生般从保安的身体里爬了出来! 他抹掉脸上妨碍视线的血迹,侧头看了眼旁边保安的尸体,那幅满背关公的纹身此时皮开肉绽,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医院门口的特工发现车辆迟迟不动,正想来催促,便看见车辆歪歪斜斜地开走了。 第74章 日中见斗(13)是福不是祸,是祸躲…… 医院里,王实死里逃生,再不敢隐瞒真相,他对稍后赶到的路潇和接洽人说出了实情。 原来四年前的一天下午,他去楼顶晒衣服,意外听见了刘大刚家里传出少女的哭声,恰好他在小区广场锻炼的时候,曾听老人们说过刘大刚跟踪易阳的八卦,如今稍一联想,就猜到刘大刚可能绑架了一名女子,但他没有选择报警,而是写了一封勒索信,偷偷塞进了刘大刚家的门缝里,信上说他知道了刘大刚的秘密,如果对方不将五十万兑换成虚拟货币,并把存有秘钥的U盘放在他指定的位置,那么自己就去举报他。 他其实是本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心态去做这件事的,反正成不成自己都不吃亏,哪怕刘大刚急火攻心把那女人杀了,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也不是他亲自动的手。可是他没想到发出勒索信的第二天,刘大刚突然跳河了。 最后王实一分钱没拿到,还瓜葛上了一条人命,不禁自觉晦气,他怕警察顺藤摸到他的勒索罪,所以没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更不关心那女人的结局,直到上个月,他忽然感觉身边有双眼睛盯着自己,并在睡梦里切切逼问他为什么对自己的死毫无作为,他知道一定是那个女人变成鬼来索命了,这便开始隐姓埋名疯狂逃命。 王实揉着被斧头砸扁的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哼哼:“我有罪!我认罪!我害死了一楼那家小姑娘,但我顶多算个知情不报,法院不会因为知情不报就判我死刑吧?可那个疯子居然想为了这点小事杀了我!” 接洽人猛拍桌子:“小事?” 王实被她吓了个哆嗦,嚅嗫道:“那……那我会判几年啊?” 路潇踹了下他的椅子:“你怎么知道他绑架的是一楼的小姑娘?” “刘大刚跳河半年后吧,我和老婆吵完架去路边的车里抽烟,结果遇见一楼那家人偷偷烧纸,火堆就在我车边儿上,两口子嘀嘀咕咕叫女儿的名字,说什么早死早投胎,要报仇就去找刘大刚,我当时没敢出声,但我猜刘大刚绑架的应该就是她家的孩子。” “那你们还都挺会想的!” 这时候接洽人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眼屏幕后对路潇说:“技术部的电话,应该是刘大刚家的物证检测结果出来了。” 当她听到检测结果后,脸色突然变了。 这件事和他们想的完全不一样。 烟城中心商业区,最繁华的写字楼楼顶,安装着一面偌大的广告板。 广告板上,靓丽的男女模特拥抱在一起,共同眺望着眼前的万家灯火,笑容纯真得如同未曾经过人间疾苦,突然之间,一只血手凭空撕开广告布,血淋淋的闫鑫钻出了俊男的身体,从三米高的悬空钢架上摔下来,顺着斜坡翻滚到天台边缘,幸而被防护网拦住,才没有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但如此一摔,就不只他中枪的右侧身体无知无觉了,左侧身体也因为骨折变得疼痛难忍。 闫鑫瘫软地卡在防护上,很长一段时间里,眼前都只有一片朦胧的白色,渐渐地,他开始看见楼下的火光了,那是他撞到电线杆后烧起来的汽车,也能听见围观人群的喧嚣声了,那是他们拖出保安尸体后的惨叫。 高空之上大风呼啸,吹醒了他迷离的意识,他努力爬回天台中央,跪在地上,用最后一点力气挤出枪口的血,画出了熟悉的召唤符,水泥地面在他面前一点点变得透明,先长出了血管和筋膜,然后又生出了蠕动的内脏,此刻他终于力竭倒了下来,把耳朵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闭上眼睛,专注聆听着地下鲜活澎湃的心跳声。 如果有人能从高空俯瞰,便会发现整座天台已经变成一张密布血管的筋膜,而闫鑫正如婴儿般蜷卧于鲜活的血肉中,好像是怪物体内孕育着的怪胎。 “我可能要死了。”他喃喃地说。 “可你还没有救活我。”筋膜下传出了少女的声音。 “我已经尽力了,只是我失败了,我想替你杀了那些有罪的人,那些害死你的人,那些对你的死视而不见的人,他们都该死。” 少女问道:“也包括你吗?” 闫鑫笑了笑:“当然,也包括我。” “是这样啊!”少女感叹,但她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怜悯的意味,甚至不包含多少感情,好像是在聊天气和宠物之类的闲话。 闫鑫抚摸着身下的血肉,可是指尖只能碰触到冷硬的水泥,他接着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是的,也是在楼顶的天台上。”少女回答。 他回忆道:“如果不是你的话,我那天应该已经跳下去了。” 闫鑫一向是个不自信的人,他从未谈过恋爱,也从未和异性建立过亲密关系,虽然还未主动和异性沟通过,但他就是知道女人们一定都瞧不起他,于是他决定先瞧不起女人们,他在心底幻想飞黄腾达后要如何报复他每一个认识的女人,他在幻想里大杀四方,在幻想里战无不胜,在幻想里左拥右抱,可现实里的他拿着过期啤酒去退货时,老板娘问一句有没有小票,他就吓得灰溜溜跑走了,幻想和现实的残酷反差让他更加怯懦,到最后几乎不敢与陌生异□□流。 好在还有绘画支撑着他的生活,可惜这份支撑并不牢固,他的画作一销路直不好,过去他总开解自己世人不懂欣赏,可当他极力争取的一家专业画廊以水平不高为由拒绝了他的作品后,他终于失掉了最后一份勇气。 他开始觉得自己是这世界的一个填充物,是路人甲,是背景板,甚至是有待清理的杂质。 那天他喝完一打过期啤酒,摇摇晃晃登上楼顶,翻过栅栏,站到了天台边缘,醉沉沉的酒气给了他足够的胆量,他下一秒就要跳下去了。 “去死吧!老子不陪你们玩了!”他对着天空大喊。 “为什么?”楼下居然传来了一声女孩的疑问。 闫鑫吓了一跳,差点失足,但他如此怯懦,甚至没有勇气问问对方是谁,便仓皇翻过栅栏跑回了家。 这一夜他辗转反侧,那句轻柔的“为什么”像是一根羽毛,细细扫刷着他的耳朵,让他全身上下止不住地发痒,于是第二了天晚上,他再次来到天台,可是这一次,他居然听到了楼下少女凄厉的惨叫。 连续偷听几天之后,他渐渐理清了思路,联想到六楼业主曾被警察找上门,大概不是一个好人,他觉得此刻那房间里正在发生一场犯罪,但受害人是谁呢?他首先就想到了曾被刘大刚跟踪过的易阳,于是尝试和易阳的弟弟套话,男孩告诉他“那女的离家出走了,死外面了吧!”,至此,他越发确信和自己说话的女孩子就是易阳。 几天之后,他再次来到天台,听见女孩子在房间里唱歌,就呼唤她,告诉她自己已经知道她是谁了,问她是不是被刘大刚绑架了?女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他刘大刚现在不在家。 他没有急着报警,而是坐在天台边缘,开始向女孩倾诉自己的不幸,此刻女孩是一个比他更加卑微的囚徒,而他则是她从天而降的希望和救世主,他居高临下地掌握着这段关系的主动权,女孩只能小心翼翼地听着、安慰他,接纳他的一切情绪。 闫鑫很享受这种相处,女孩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两个人聊了一整夜,聊了很多,以至于他觉得两个人应该已经成为朋友了。 “我会救你的,那你是不是要做我女朋友报答我啊?”他以为自己在开玩笑。 房间内安静了一会儿,女孩怯怯地问:“如果我拒绝,你是不是就不救我啦?” 闫鑫根本想不到她会拒绝,这种情况下,明明他才是那个掌控全局的人,他手握着她的生死,带给她救赎,他替她支付了自由的代价——虽然只是打个报警电话,但她难道不应该主动以身相许吗? “你是不是不懂你现在的处境?”闫鑫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大了起来,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嘶吼之后,赶快压低声音补充说,“我不是因为你拒绝我而生气,我只是觉得你太不尊重自己的生命了,如果你自己都不尊重自己,那我也没必要救你了!” “可我不想做你的女朋友,我们只做朋友,行吗?” 闫鑫沉沉地叹息,似在为女孩的命运而悲伤:“唉,你自己想好了就行。” “所以你真的不救我了吗?” 闫鑫沉默。 “那算了,可惜我们还没有见过面呢!”女孩并不为他的冷漠而气愤,反而遗憾于两个人不能相见,但她随即想到了一个解决方法,“你之前不是想跳下来吗?我被关在客厅的笼子里,离阳台很近很近,如果你现在跳下来,我们就能见到了。” 闫鑫听见她的话,低头看了看被黑夜抹去恐惧感的楼高,忽然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非常可笑,于是转身下了楼。 今时今日,一阵警笛声迫近写字楼,但闫鑫的伤情已经不允许他再逃跑了,他眯着眼睛盯着天台门,随后看见一男一女两手空空地从那扇门里走了出来,只有一男一女。 闫鑫喃喃地对走近的路潇说:“他们都知道她就在那里,都知道她要死了,可是他们什么都没有做,我也一样,我们罪有应得……” 路潇蹲下来观察着他的伤势,摇了摇头。 闫鑫独自筹谋这么久,很想有人听听自己的告白,不论是谁。 故事从他离开天台的那个夜晚继续。 “……半个月后,我听说刘大刚死了,就觉得易阳应该已经被他杀掉了,但我偶尔会猜测,她可能还在笼子里等着人去救她,我当时很想去救她,但又怕她再次拒绝我,我真的很纠结,我想了一天又一天,想了一周又一周,拖延了一个月之后,我觉得去与不去她应该都已经死了。 从那以后,我时常梦到笼子里面她干枯的尸体。 我很后悔,当时至少应该试一试找到她,她的声音那么温柔,那么耐心,那么听话,我再坚持一下她就会同意的,如果再坚持一下,这几年我就不必独自面对被亲戚嘲笑、被朋友看不起、被画廊恶意贬低、被电信诈骗骗光积蓄,如果她在的话,一定会安慰我说没事的,她会陪我对抗全世界,那样活下去就没那么难了吧? 可惜我错过了,或许我当初应该听她的话,从楼顶跳下去。” 路潇对他的自白无动于衷,冷淡地问:“哦,那你跳了吗?” 闫鑫看了她一眼,神态很是不满,不过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四个月前,警察通知我转给骗子的钱已经离境,很难追回,那天我心灰意冷,觉得还是应该跳下去找她,结果突然有人叫住了我,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天台上。我当时觉得自己反正要死了,什么也不怕了,就给他讲了我心中的痛苦,他告诉我没有必要,他有办法让女孩活过来,之后他送给我一张符,他说只要把这张符贴到女孩去世地点附近,我心中思念的人就会活过来。”闫鑫流露出幸福的表情,“他没有骗我,我的女孩回来了,这一次她说她爱我,她明白了我是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她要我给她找一副身体,然后她会给我按摩,给我做饭,给我洗衣服,给我生孩子……” 路潇打断他虚妄的幻想:“那个人长着一头白毛吗?” 从闫鑫惊愕的眼神就能看出路潇问对了,他磕磕绊绊地反问:“啊,啊你怎么知道?” 路潇站起身,双手插兜俯视着闫鑫,也俯视着足下遍布天台的血肉。 “其实刘大刚从没绑架过什么女孩。”她说,“只是变声器而已。” 闫鑫愣住了。 路潇娓娓道出了整件事的真相。 “刘大刚跟踪易阳不是出于你们想的那种欲望,而是出于羡慕和模仿,他就是……唉,很想做女孩子。刘大刚的父母接受不了他的想法,不允许他做变性手术,亲友也不支持他,甚至和他断了往来,他只能从网络上寻找理解自己的人,但一个没有任何感情支撑的人表现得太渴望爱,往往只会得到伤害,所以他遇上了不好的人。他被所谓爱人带入色|情直播行业,之后为了留住爱人,又一步步被诱导至突破心理底线的地步,每次他不想继续下去了,那个骗子都会用分手威胁他,而他也一次次妥协了,当他最终发现自己只是骗子赚钱的工具,甚至不是唯一一个工具的时候,他就决定去死。” 路潇让他缓了一会儿,继续说:“我们查到了直播记录,也查过了六楼的生物痕迹,里面只有刘大刚自己的DNA,他的父母听说儿子可能成为杀人犯后,终于承认儿子一直想做女孩子了。” 闫鑫听完路潇的陈述,茫然看向身下的血肉:“我不信,她明明就在这里,你看……” “那个人给你的那张符,能够具现化某个地点的庞大执念,正是由于你们真心实意地相信有人死了,所以才塑造出了一个无中生有的怨灵,又因为你们都相信死者就是易阳,所以它才具备了易阳的声音,长出了她的身体,背负了她的死亡,当然也继承了她的仇恨,仅此而已。” 闫鑫缓缓摇头,抗拒着真相:“你骗人……” 路潇拿出手机,找出一段易阳最近练习街舞的视频,展示给他看:“喏!易阳还活得好好的,你应该能认出她来吧?” 闫鑫一面喃喃着不可能,一面转眼看向地面,可刚才还遍布天台的筋膜和血肉,此刻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路潇解答道:“它是因你们虚无的杀意而诞生的,当你们意识到这桩凶案不存在后,杀意就消失了,它当然也消失了,虽然被你残害的易阳家人和吴强、还有活下来的王实,都真心实意地以为他们参与了杀人事件,但其实从法律层面来说,他们没有犯罪。” 闫鑫受不了打击,濒死的身体开始剧烈震颤,枪伤崩裂,血涌而出,重新染红了天台。 路潇看着他的魂魄离壳,便发消息让接洽人上来带走尸体。 然后她转头看向冼云泽:“事情结束,我们也该走了。” “去哪儿?” “燈城。”路潇对他笑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第75章 日中见斗(14)马首向何处,夕阳千…… 燈城,孟无渡宅邸。 畅谈半日之后,天光向晚,夜风渐渐冷了。 三奶奶说了太多的话,气息有些微喘,她喝了一口茶,缓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讲述。 搭载秦叙异两人的船只靠岸,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 两人下船换车,向家的方向疾驰,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恰看见一群惊鹊从乐器店的方向飞起,他们当即意识到家宅出了危险,可店门前是步行街,街衢两边都有拦路的石墩,下车步行要走近千米,而开车回家又要绕过半个街区,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 此刻日食如约降临,天地晦明,光影隐没。 那栋由孟无渡亲手打造的两层木楼开始在暗影下左右摇摆,仿佛随时要垮塌,而后房顶竟然真的当着他的面轰隆掉落,孟无渡顿时失了分寸,车头失控地撞在了拦路的石墩上,他顾不上车里的秦叙异,拉开车门就往家里跑,但房子分秒之间便将陷为废墟,哪会给他赶路的机会? 秦叙异把孩子留在车里,晚孟无渡一步下车,他打了一道法诀,地面突然自行缩进,车辆和乐器店眨眼间变得近在咫尺。秦叙异一步就追上了孟无渡,从后面推了他一把,一下把他从千米之外推进了乐器店的大门。 乐器店大堂的地上,赫然塌陷出一个五米多宽的深洞,洞底还出现了一张獠牙参差的黑色巨嘴,正将一切坠落的碎瓦断木豪吞入口,大快朵颐地咀嚼,这栋建筑便随着它面部肌肉的舒张隆隆欲坠,显然撑不了多久了。 孟无渡对那大嘴视而不见,跳过断壁残垣跑上楼梯,大声呼唤着太太。 卧室里的孟夫人贪睡未醒,迷迷糊糊地被房子摇了起来,还以为地震了,她迎孟无渡的呼唤声仓皇跑向门口,还没来得及逃出房门,脚下的地板忽然裂开,而后连人带着一干桌椅柜格直直掉落下去。 直到此时,她才看见了下面那张可以吞噬一切的大嘴。 孟夫人心想完了,这下再也看不到孟无渡了。 可是电光石火之间,一道人影从深坑边缘平跃而至,拦空抱住了她。 是秦叙异。 他握着刚从窗上扯下来的窗帘,手腕一抖,厚重的帘幕自行拧成粗绳,随着他甩手的力度绕住了房梁,两人拽着绳子悬身巨口,但摇摇欲坠的房梁显然也支撑不了多久了,危急关头,一线阳光照进坍塌的屋顶,照射在两个人身上,然后天亮了。 坑底的大嘴随着日食结束迅速融化,如潮水一般消退于洞底,情形和当年孟无渡看到的一模一样。 秦叙异抱着孟夫人荡回坑边,孟无渡马上接过了夫人,三个人跑出这栋危楼,回头再看,房屋是几乎追着他们的脚后跟塌掉了,但什么黑色岩石,什么巨口,却通通没有留下一点线索,这里发生的好像只是一起普通的地面塌陷而已。 而那日之后,烙玉这门精妙的技法也同箜篌一样,彻底从人间消失了,从此人们对烙玉仅存的印象,只剩下巧夺天工四个字,可是世上却再也没有一件烙玉,没有一张传授这门技法的书画,没有一个还会制作烙玉的人了。 三奶奶回忆起往昔,感慨地叹了口气。 “我丈夫和秦先生都觉得那张嘴和日食有关,两个人便约定,下次日食之时再回燈城相见,谁知这么一等,又是人间二十年。” 烙玉一事又十六年,孟无渡故去,他没能等到下一次日食来临。 家里只剩下三奶奶了。 她是燈城本地人士,故土难迁,此时虽已年迈体衰,却不想回丹城孟府养老,也不习惯被外人伺候,所以孟家家主就让素与夫妇亲密的孟维参来了燈城,替她打点里外事宜。 这些年里,孟无渡一直懒散经营着乐器行,总是赔多赚少,进账稀疏,世人眼中的他只是一个和蔼客气的小老板罢了,而三奶奶则通过考核进入了燈城歌舞团,她最擅长燈城民歌早蝉调,这种独特的地方歌曲曾经风靡一时,传遍了燈城的街头巷尾,所以后来她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歌唱家,论排场可比孟无渡要风光多了。 孟无渡去后第二年,那天是六月廿七,也是燈城歌舞团成立八十周年纪念日,团里特意派慰问队给三奶奶送来了鲜花、纪念章和纪念蛋糕,同时向她了解了许多歌舞团的往事,拍摄了不少旧照片和曲谱,以供编撰团史使用。 三奶奶和歌舞团的晚辈们聊得兴起,黄昏时分,慰问者们才意兴阑珊地散了。 孟维参代为送客人们出门,目视车队开出街道后,便折回宅子里整理慰问队带来的礼物,他在一众花花绿绿的鲜花蛋糕中看见了一瓶包装精致的酒,有些眼生,好像不是歌舞团的人带来的。 他拿起酒瓶,瓶颈上以丝带系着一张留言卡—— 付孟夫人。马首向何处,夕阳千万峰。秦。 这句诗摘自唐朝权德舆的《岭上逢久别者又别》,寓意为故友路上相见,匆匆一面之后,便又要各奔东西。慰问队哪儿也奔不走,更不会署单人名,如此看来,这瓶酒肯定不是歌舞团的人送的了。 孟维参一头雾水,只得把卡片拿给了三奶奶。 老人家看见署名的“秦”字之后,怔了一怔,忽然开口问:“还有几天日食?” 孟维参瞥了眼窗外的星位,掐指一算,即答道:“按今夜星宫分野,明日巳时二刻,有一个日偏食,持续三分半。” 三奶奶颔首:“那便不会错,的确是他回来了。” 孟维参好奇地追问:“谁?怎么从没听您提起过?” “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若那人还在,也该有七八十岁了吧……” 聊到这里,三奶奶就把秦叙异的故事讲给了孟维参。 孟维参听故事听得入了迷,当夜去朋友的店里聚会,还记挂着箜篌和烙玉,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的。 一个朋友用指甲弹了下酒杯,叮的一声,暂时吸引来了孟维参的注意。 “你今天怎么了?”她说着又瞄了眼吧台后的男人,故意质问,“你给他喝了假酒吗?” 男人斜着眉眼:“你一来就觊觎我的收藏,等喝到了,又污蔑我给你们喝假酒,下次我肯定不让你进门了。” “这可真巧!”另一个好友拍着桌子调笑,“她没来的那几次,你好像并不舍得把珍藏拿出来呢!” 桌边的朋友们都窃笑起来,两个当事人难免尴尬,赶快岔开了话题。 女人说:“我最近给旅游局剪东山碑林的宣传片,才发现那么多古代名家都来过燈城啊!比如玄学家空德道人,就在东山石壁上留下了一首赞美燈城名酒虎魄光的诗,哎,既然你的店开在燈城,我怎么从没喝到过虎魄光呢?” “虎魄光只是一个传说,如今市面上那些自称虎魄光的酒,其实都是用别的酒冒充的。”酒吧老板指了指孟维参,“诗中不是还写了虎魄光是祭酒吗?我只是一个卖酒的普通人,只卖酒给普通人,祭酒这种事你应该问维参。” 女人好奇地看着孟维参:“祭酒是什么?” 孟维参也不隐瞒,如实回答:“酒是最常见的贡品之一,蒙昧之初的人类,就已经开始用水果酿酒以飨神明了,时至今日,各种祭典和朝贡仪式上也少*不了酒。我们家的祭祀也是一样的,只不过用到的酒比较特别,酿造这种酒所需的作物,大多生长在凡人所不能到达的异界福地,酿酒时还要考虑天干地支、星宿宫位、阴阳调和,而这种专门用来祭祀的酒就叫做祭酒。祭酒虽然厉害,但是和丹药一样,不是所有人的修为都够受用的,反正我的水平不敢轻易尝试,你们就更不要想喝到了。” 女人哟了一声:“那你会酿祭酒吗?” 孟维参摇了摇头:“祭酒的酿造过程太繁琐,我们一般不会自己做这件事,都是买的,有几支家族专门以酿造祭酒为业,他们一般代代服务于几个世家门派,从不接触外人,你们的诗里能收录进一种祭酒的名字,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酒吧老板问:“虎魄光真的存在吗?” “应该是的。” 孟维参并非燈城本地人,但他定居此地多年,非常熟悉这里的风土人情,当然也知道东山碑林上的那首《饮虎魄于东山》,其中一句‘酒星急辞月,步下六重阶’,应该就是指酿造虎魄光的虎魄镇所在地了。 东山的确有座瀑布叫做“六重天阶”,不过此处只有五道断崖,世人或许会怪罪给瀑布起名的人不识数,但孟维参却早已看出六重天阶下有个小洞天的痕迹,只是他无意和不认识的修士牵扯,所以从未造访过那里。 酒吧老板又问:“所以你家里有虎魄光吗?” 孟维参正经回答:“这一千年来,我们家祭祀用的酒是孟仙君送的五季春棠。” 一个朋友笑出声:“维参,你真相信你家祖先做了神仙,一千年前还下凡给你们送过酒啊? 孟维参笑着点头:“是真的。” “虽然和你认识了很多年,但我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想送你去看见精神科医生。”酒店老板叹了口气,随后想起了什么,“不过今天还真有个人来我店里问虎魄光的事,特意向我打听做酒的虎魄镇在哪儿。” 孟维参猛地抬起头:“什么人?” 老板偏着头回忆说:“挺年轻的,十八九岁,听口音像是外地人,你没见到吗?那人来我店里挑了一瓶酒,特意写卡片带给你奶奶,我以为是你家的故交呢!” 孟维参心底忽然一震,虎魄光、烙玉、箜篌,难道不都是一些闻名已久,但今日再没有人见过的东西吗?还有一天又是日食了,难道这次凭空消失的就是虎魄光?他想到这里,拎起外套就跑。 “你们接着玩,我先走了!” 朋友们目送着他的背影,一起乱喊。 “维参!你去哪儿啊?” “你真要去找那什么酒啊?” “哎!你别是喝假酒喝疯了吧?” 第76章 日中见斗(15)成“人”礼…… 燈城东山是一座开放性的森林公园,市民可以随时自驾出入,孟维参抵达瀑布时已值午夜,整个园区一片安静,月色很亮,树木后还能看见些蓝蓝绿绿的动物眼睛,其实那里全是些松鼠和猫头鹰一类的小动物,于人并无害处。 他判定完五行方位,带车绕着瀑布正反各转了三圈,最后绕回山前时,瀑布边的密林里忽然显露一道神秘的路,这应该就是传说中虎魄镇的入口了。 他开车驶入这条小路,向前约有五里,车灯忽然照到了一个踉跄前行的女人,女人面色惶恐,转身便向路旁的灌木丛逃去,结果脚下一崴,失足跌落下了缓坡。 孟维参连忙把车大灯转向坡下,放下手刹,追下车查看女人的情况。 地上的女人年纪五十岁上下,衣衫褴褛,头发脏污,四肢和腹背上纹满了细密的黑色图腾,以至于孟维参一开始觉得她穿着黑色的长衣长裤,但走近后才发现,其实她只穿了一条无袖的过膝筒裙。 他边靠近边礼貌地呼唤:“你好,你没事吧?我不是坏人!” 女人摔伤了脚,站不起来,只能双肘撑地,恐惧地向后挪行,等她听见了孟维参的声音,看清车灯照出了他的脸后,才终于不再逃了,而她停下的原因不是因为认出了孟维参,恰恰相反,她安心的理由是她根本不认识面前的陌生人。 孟维参没有冒昧接近依然警觉的女人,只在三步之外和声解释:“非常抱歉,吓到你了,我只是来虎魄镇找人的,你先试试站起来,有没有受伤啊?” 女人用手撑住草地,刚想起身,却猛地甩着手惊叫一声:“我没事——啊!” 一只模样奇怪的蜘蛛被她甩落,刚好落在孟维参眼前,簌簌爬走了。 这只蜘蛛从头到尾有两寸长,大肚细腿,斑斓锦绣,奇怪的是,它的八足并没有直接长在躯干上,肢体末节和躯干间隔着两毫米的间隙,每根足肢的关节间也同样断开两毫米,各个部位像是磁力吸引在一起的,如同一件没有完成拼装的玩具。 孟维参也算见多识广,不至于为了一只虫子大惊小怪,他只关心女人的情况:“你被咬了吗?我车上有急救包,可以帮你处理一下。” 女人用力挤压着被蜘蛛咬过的伤口,摇着头说:“来不及了,这种蜘蛛毒发很快,我很快会晕过去。” 蜘蛛的毒性果然迅猛,短短几秒的时间,女人的眼睛已经有些睁不开了,孟维参立刻上前扶住她:“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不能……去医院……”她靠在孟维参的手臂上,用最后的力气嘱托道,“别管我,救救……救救他……” “谁?你要我救谁?” 孟维参呼唤无果,只能把女人抱进汽车后排,犹豫着她最后那句话是祈求还是昏迷前的呓语,当他困扰地看着女人的时候,却发现随着时间推移,女人的身体渐渐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从被蜘蛛咬到的右手开始,她身上的黑色纹身逐渐转红,蔓延趋势很快就扩展至了右肩。 他感觉这应该是一种通过血液传播的蛛毒,于是去后备箱找了一条绳子,准备帮她绑住上臂以遏制毒性扩散,等他拿着绳子准备行动的时候,女人手臂上殷红的纹身突然按照线条排布裂开,其下的肌肉、血管和骨骼暴露于空气中,而纹身竟也密布于骨肉之上,将她的肌肉、骨头和血管再分割成更多、更零碎的结构,此时她的右臂就像刚刚那只蜘蛛一样,变成了一堆被磁力隔空吸附起来的碎片,更可怕的是,这种割裂正跟随快速转红的纹身向全身蔓延。 此时孟维参才真正受了惊吓,他根本不敢触碰女人裂解的肢体,更别提什么绑止血带了,他谨慎地试探了一下女人的鼻息,确认她的呼吸和心跳并未衰弱,身体依然“健康”,这才稍稍平复了情绪。 孟维参小心地关上车门,放下车窗,车内便形成了一个密封空间,当前环境肯定算不上无菌,不过好歹能起到一个心理安慰的作用,至少不用担心飞鸟扑下来偷走她的手指头。 看来女人说的没错,这种情况绝对不能去医院。 孟维参看了一眼车,又看了一眼路,土路颠簸,而女人病体脆弱,开车赶路很可能会对她造成严重伤害,所以他决定把车留在路边,徒步去前面的虎魄镇寻求救援。 他第一次进入这处小洞天,不熟悉里面的道路,只好趋光前行,当他抵达路途尽头的大片光亮时,失望地发现这里原来是一座湖泊。 湖边没有树木与植被,而是析出了数米宽的白色盐晶,月光照耀下,如同散落了满地的碎钻。 孟维参被眼前的景色吸引,稍稍驻足,随即发现湖对岸有个人正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之时,那人突然原地消失了,而后孟维参听闻周遭风声异动,什么人正隐身潜伏而来,他认出这是一种很高明的奇门阵法,虽然孟府的家传典籍对这类法门也有所记载,可绝达不到这般深奥的地步,普天之下最精此道的门派,必定是衍天派了。 孟府和衍天派永世交好,万没有理由动手的,他起手打出孟府密传的风诀表明身份,高声报号道:“在下丹城孟府孟维参。” 说完这句话,风声再次寂静下来,而后一个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衍天高弗,哎呀累死我了!” 直到高弗开口的时候,孟维参才发现原来他就站在自己身边。这位衍天派的子弟疲惫地拄着一只铁镐,袖口和裤脚高卷起来,鞋帮上满是污泥,仿佛被孟维参发现的时候正在做苦力。 高弗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打量孟维参:“兄弟,你大半夜的来这儿干嘛啊?” 孟维参也打量着他回答:“我刚才在路上遇见一个女人,她被蜘蛛咬了一口,然后身体……嗯……散开了,我没敢移动她,所以让她在密闭的车里呆着,我来这边是为了寻求帮助的。” “不碍事!她死不了!倒是你来得正好!”高弗一点儿不把世交当外人,高高兴兴地把铁镐塞给他,指着湖对岸被刨出痕迹的水坝说,“来来来!帮我把水坝掘开!” 孟维参呆呆地握着铁镐,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劳动力了。 高弗见他迷惑不解,进一步解释道:“那种蜘蛛叫做醉蛛,中毒后就会如此。” 孟维参困惑极了:“你可能搞错了,我认识醉蛛,那是一种很常见的虫子,东山这边到处都是,黑色的,小小的,不咬人也不特殊,绝对不是我刚才看见的那种肢体分离的毒蜘蛛。” 高弗回答:“东山那些只是醉蛛的稚虫而已,它们在繁殖季前夕,会回到虎魄镇的酒池里结茧蜕化,变成具有完整生殖器官的成熟体,也就是你刚刚看到的样子,然后它们将留在镇子里生长和繁殖,不会再离开。” “原来如此,她果真没有生命危险?” “没问题的,无人干扰的话,过几个小时就能恢复了。”高弗接着指向水坝的缺口,“不过我们不赶快把这道水坝挖开的话,危险的就不止她自己了。” 可是炸堤决水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做好事吧? 孟维参忍不住问:“为什么?” 高弗招招手叫他跟上自己:“咱俩先干着!我慢慢和你说。” 虎魄镇世代以酿造祭酒为业,他们做了一千年的酒,一千年没有失手,其中的奥秘便是刚刚叮咬了女人的醉蛛。 成熟体的醉蛛,肢节和身体自然分离,极限拉伸距离远达5毫米,这种灵活的结构非常适合减震和弹跳,使得它奔跑起来又轻又快,能够轻松应对各种地形,而且哪怕运动中遗落了几根足肢,醉蛛也不会死亡,若在两日内将移走的足肢放回原位,它还能复原如初,这就促使醉蛛演化出了一种特殊的生物习性:繁殖期内,雄性醉蛛为争夺□□权,经常进行决斗,之后胜者将夺取败者最强健美丽的一部分肢节,替换掉自己较弱或受伤的肢节,即插即用,完全不受排异反应影响。 这种赢家通吃的生存策略,也使得强者恒强,弱者恒若,一只雄性醉蛛只要连续战败两次,就几乎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机会了。 对人类来说,成熟体的醉蛛带有剧毒,微量即可致死,但如果摘取它的网炮制成粉,用以纹身,那么被叮咬后不仅不会死亡,肢体还能像醉蛛一样分解成无数组件,此时若交换两个被分解者的器官,也同样不受排异反应的影响,48小时后,毒性消散,他们的肢体重新组合到一起,就可以像使用原生身体一样自如地使用交换后的器官。 只有一点,如果更换的是脑内器官,那融合结束后,两方都将失去记忆,各自变成一个新的人。 虎魄镇的上位者们熟练掌握这项技能后,镇子里的人就不再被当成完整的身体看待了。 他们是一堆通用零件,可以拆开使用。 最好的零件组装成酿酒师,赋予他们完美的嗅觉和手艺,自然能做出最好的酒。 次级的零件组装成种植者,赋予他们强健的体魄,有助于生产出优良的酿酒原料。 一般的零件组装成镇民,用以维持小镇生活运转。 残次的零件也组装起来,这部分人不需要劳作便可丰衣足食,因为他们已经为小镇贡献出了最宝贵的身体,理当安然享受或许短暂的余生。 其实在这种分配模式下,除了排行末端的极小部分人,所有人都得到了更优的身体,分到了更多的利益,因此绝大多数人都乐于延续这种模式,而被瓜分掉身体的小部分淘汰者,即便不满,也只有逆来顺受的份儿,他们衰破的身体没有反抗的力量,空白的大脑更缺乏反抗的智力,根本掀不起一点波澜,他们便如同竞争失败的醉蛛一样,只要被裂解过一次,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虽然掀不起波澜,但可以搅动一些小水花。 今天下午,高弗和师妹黎允按例前来取酒,两个人离开小洞天之后,发现酒桶里叮咚响,然后意外倒出了一台密封的手机,空白主屏上只放着一个录像文件,一看就是用来传递消息的,录像中的男子详叙了虎魄镇隐秘的习俗,也写了他和母亲即将被分解的命运。 他叫武舟,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因为燈城孤儿院的院长姓武,而他被警察送进孤儿院的那天,城里正在进行一年一度的龙舟比赛。 赛前一天,水警清理龙舟比赛的赛道时,意外救起了被装在竹篮里顺水而下的武舟,当时他才差不多六个月大,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只是脖子上纹了一圈奇怪的图案,这么点儿的孩子,不仅被家长抛弃,还往身上纹了不伦不类的图腾,可见他的父母大概率是两个嗑药嗑疯了的神经病。 随着武舟渐渐长大,开始暴露出思维迟钝的弱点,学习进度慢,做事也慢吞吞,后经医学检验,他的智力水平确实低于同龄儿童,好在差距不大,不影响正常生活,所谓有得必有失,武舟的味觉却非常灵敏,早早就显露出了美食天赋,进入烹饪学校学习几年后,顺利找到了一份厨师的工作。 人过中年,他已经是燈城小有名气的大厨了。 三个月前,他被请去为城中某富商准备家宴,富豪点名要吃一道酒炖牛肉,指定用酒是富豪自制的五毒药酒,其实就是把毒蛇、蜈蚣、蜘蛛、蝎子、壁虎等五种毒虫放在高度白酒里,萃取而成的一种生物尸体浸出液,喝这东西跟吃野生河豚一样,主要起到一个消耗自己生命值的作用,燈城每年都会有几个因为喝自制毒酒躺进医院的人。 武舟开启酒缸封泥,透过细瓶口向里一瞥,似乎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动,可酒缸上的封条写着四年前,无论那里面有什么,都该死于高度酒精了,所以他只当自己眼花,照旧将酒液倒入了隔着筛网的碗中,突然之间,一只色彩斑斓的蜘蛛飞速爬出瓶口,猝不及防地叮了一下他的手背。 武舟的反应素来迟钝,虽然被泡了四年的蜘蛛咬了一口,足可称作奇闻,但他觉得既然手背没有红肿,也没有麻木疼痛的迹象,那就算不上什么大事,于是继续往炖锅里放食材。这锅炖肉是流程中的最后一道菜,自有宅中保姆盯着火候,不需他留下来费这琐碎心思。 武舟排布完宴席,拿着钱离开了富豪的宅邸。 他开车回家的路上越来越困,把车送进地库里都没下来,就直接晕在了停车位上,六个小时之后,武舟清醒过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幸好车里安装了记录仪,武舟打开监控回放,只见自己晕厥后不久,脖子上的纹身渐渐转红,接着线条裂开,他的下巴、脖子和一部分锁骨像分割鸡一样裂成一块块的碎片,两个小时之后,这些残片又自行组合回原状。 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该察觉情况不妙了,武舟马上发动车辆去了医院,然而体检结果显示他很健康。 他花了很长时间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联想到裂解是从纹身开始的,他觉得想要知其详细就要从纹身入手,而想要查出纹身的来历,一定要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于是他逐个走访河流上游居民点,四处打听有没有人见过这样的纹身。 一只瞎猫走够里程数,也能在路边捡上一两只死耗子,同样的,武舟也遇到了他的死耗子。 有个路人旁听了他的自叙,插话说武舟可能是自己的老乡,并向他展示了十分相似的纹身,只是路人的纹身面积更大,纹路也更加复杂,好像穿了一件黑色短袖一样。 路人说这是他们氏族的传统,族中的婴儿满月起就要开始纹身,往后每年还要再补充一部分图案,直至八岁图案圆满,也就标志着可以长大了,应当为族群贡献自己的力量了。从武舟身上的图案来看,他应该是不到一岁的时候被遗弃的。 武舟的智力比普通人更低,轻易就被对方的花言巧语唬住了,当天便跟随陌生人回到了虎魄镇。 在镇民的热情款待下,武舟将自己的身世吐露得一清二楚,然后酒也撤了,菜也撤了,慈眉善目的镇长变了脸,命人将他捆了起来,还根据他的自白找出了他的生母。 武舟的生母是一名酿酒师,生下他后,偶然发现孩子反应很慢,惊觉他可能有智力缺陷,而在虎魄镇里,每隔五年,会举行一次成人礼,成“人”礼,村中8-12岁的孩子届时会被拆解开,再按照零件优劣,重组成一个个没有童年记忆的“小大人”,每个人都要遵从培养计划,一步步走上既定的岗位。 二世为人的孩子将按照大脑归属回到父母身边,但这个除了大脑之外,身体和记忆都被替换过的孩子,还是他们的孩子吗?大部分父母是不在乎的,毕竟父母们也没有童年记忆,也是这样的长大的,当他们看见昨天还抱着自己的脖子荡秋千、耍赖要零食的孩子突然换了张脸、茫然问自己是谁的时候,心底或许会有些许失落,但他们更期待孩子可以升级换代,一夜间洗去顽皮的孩子气,瞬间长成聪明又强壮的栋梁之材。 按常理,武舟的母亲应该是最期待拆解的人,虽然武舟只能分到最次一等的肢体,并将被剥夺学习和交流的机会,彻底变成又呆又傻的残疾人,但他也将享受整个镇子的照料和供养,从此不再是她一个人的累赘。 可是她偏偏受困于一种莫名其妙的悲伤,不愿想也不接受那种结局,于是偷偷把武舟放在竹篮里,顺着河流放走了,对外则说孩子已经溺水身亡。 如果武舟没有回来寻找自己的身世,这本该是一次完美的逃脱,然而现在他们都成了小镇的罪人。虎魄镇一向很尊重生命,这里没有死刑,犯错的镇民只会进入拆解再分配流程,置换掉前额叶,清洗成空白的人,然后继续为虎魄镇贡献他们的全部。 所幸进行拆解之前,他们还需要为武舟补全完整的纹身,这让他有了求救的机会,武舟用没被搜走的备用手机录了一段求救信,母亲则利用自己对镇子的了解,想办法把手机扔进了即将运走的酒桶中,这才被来取酒的高弗兄妹看到了。 第77章 日中见斗(16)既然你师父姓秦,我……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虎魄镇这点儿蝇营狗苟在千秋万岁的术法门派眼里算不得多大的麻烦,他们见证过的地覆天倾远比一只小小的蜘蛛更难以言说,而岁月教会他们的另一件事,就是少管闲事,修行这条路上,心无挂碍的人走得最长远。 如果换一位买酒者看到消息,哪怕于心不忍,也不会亲涉别人的因果,顶多给武舟母子提供一个求生的机会,成不成看他们的机缘。 可是高弗和黎允不过是两个半大的孩子,还不懂这些“潜规则”,门主让他们出来干这个活儿,就跟妈妈派五岁小孩下楼买包盐一样,纯属嫌弃两个刺儿头在家里烦人而已,这本该是绝无风险的一次旅行,结果被他们玩出了风险。 两个人潜回镇子,果然找到了被关起来的武舟母子,兄妹非常震惊,嘀嘀咕咕权衡着利弊,但主要考虑的是万一镇主跟门主告状,俩人回家会不会挨骂的问题。 他们还没商量出一个结果,便被镇民发现了,镇长不仅出动全员追捕几人,还放出漫山遍野的醉蛛阻击他们,而镇民们都统一涂过艾草汁,可以驱散醉蛛,但他们四个一旦被咬,必然非死即伤。 孟维参听到这里,终于清楚女人的身份了。 他一边帮高弗决堤,一边反问:“那你们还不快逃?跑这儿放水有什么用?” 高弗且搬石头且答:“我们跑了啊!差点就没跑掉,幸亏有个不认识的年轻人突然出手救了我们。” 孟维参心思一动:“年轻人?” “和我差不多大,也就十八九岁,个子很高,身手很好——太好了!绝对不是一般人!” 孟维参断定这就是他追踪的人,赶忙打听:“你们什么时候碰到的?那人还在这里吗?” “你们认识?” “那人或是我家里一位故交。” 高弗擦了擦汗,摆手道:“别急!我得慢慢说啊!” 高弗兄妹虽然年轻,但也是顶级门派教出来的徒弟,由擅奇门术数,他们俩带着武舟母子在追兵的围堵间辗转腾挪,滑得跟泥鳅一样。 可虎魄镇和世家门派打了千年的交道,自然有防备术数的后手,镇中大路地下三米深的位置,早就预埋下金铁汞打造的深桩,打乱了五行通路,所以镇内的五行方位和阴阳气理都是错的,在这样的地方施展奇门阵法,就如同在雷区里跳舞,一不留神就要碰钉子。 幼稚伎俩,对修为稍高些的术士无异于儿戏,奈何高弗兄妹到底年轻,碰到几次钉子后,渐渐有些慌了,女人便是在这个时候和他们意外走散的。 然后剩下三个人都被逮了起来。 镇民对如何处置两个衍天派的小辈产生了分歧。 虎魄镇是一个以酿酒为业的商镇,和衍天派这种传奇立身的术数门派完全不在一个等级,简单理解,商镇里住的其实是依附于世家门派的普通人,需要靠买卖换取必需物资,比如虎魄镇的人只要在观花赏月的间歇酿几坛酒,再去交换灵丹妙药和维持小洞天的法力,然后镇子里所有后天疾病就都可以医治了,人间的苛捐杂税、战火饥荒就都与他们无关了。 至于衍天派,他们完全能够自给自足,把山门一关,可以千万年不与人间来往。 衍天派这种于外界无欲无求、能从画里倒出衣食住行的地方,没有什么稀缺资源可供位高权重者享受优越感,自然就会形成一种温和安逸的氛围,所谓家主、门主从不是炙手可热的权座,只是授任者都有责无旁贷的觉悟罢了,这种环境下,反而是弱小者更容易被放纵,高弗和黎允仗着年纪小,那是真敢上宗庙掀瓦、搁祖师头上动土的。 这也意味着术数门派的门风和需要牺牲弱者以延续族群的风气是有冲突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一旦虎魄镇的隐秘传播开,立刻就会失去所有买家,虎魄镇再也得不到维持小洞天的法力,镇民都将被流放回人间,而对这些习惯了长命百岁、无病无灾的镇民来说,寿均才80岁、充满不可知灾难和疾病的人间简直就跟地狱一样。 所以保守镇子秘密最好的方法,就是处决掉高弗两个人,彻底让他们闭嘴。 但衍天派来找人怎么办?稚子幼徒失踪,那可是天大的事情,不可能随便混过去,万一被衍天派查出纰漏,整个镇都不用活了。 于是两边镇民一个吵着毁尸灭迹的手段,一个嚷着刑侦技术的突破,半天讨论不出个所以然。 镇民争执不休时,静悄悄的夜空上方,突然悠悠飘落一样白色的物体。 那是两片白玉兰的花瓣,其中一片花瓣两端翘起,串在一截绿色的树枝上,像是一张白色的帆,树枝末端插在另一瓣玉兰中心,像是一艘白色的船,小小的白色帆船恰恰落在了人群中央。 这条路的两侧根本没有种植玉兰花,就算有,也不可能自己长成帆船的样子。 镇民停止争端,纷纷抬头,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望向树冠的尖梢,只见圆满的明月映衬出了一个人形的剪影。 神秘人从三十米的高空轻跃而下,翩迁落在了人群头顶横贯道路的藤蔓上,□□之躯原当沉重,但那根纤细的藤蔓却一动也没有动,似栖落一只蝴蝶般安逸,这一手功夫震慑住了在场的镇民,谁都没敢说话。 神秘人蹲下来俯视着高弗,坦然发问:“我听人说过你刚才用的那种障眼法,你认识秦叙异吗?” 高弗直觉眼前人便是他的生机,果断应声:“十年前,秦爷爷来我家查找历年日食的时辰和方位,还骗走了我的零食呢!” “那没错了,确实是他能干出的事。”藤蔓上的人笑着站起身,舒展了几下手臂,“既然如此,我来替他还个人情!” 神秘人方才跳下树冠的动作轻盈似落叶,如今再举身跳下三米高的藤蔓时,却忽如山崩地陷,迸碎一洼砂石。 尘埃未定,风沙眯眼,高弗感觉有人趁乱扯断了束缚自己的绳子,然后推了他的后背一把。 “等着给我鼓掌吗?跑啊!” 高弗被这一声吆喝惊醒,拉着同样解脱的师妹和武舟撒腿就跑,三个人趁着追兵被人阻截,足足跑出去了两公里远才停下,他们找了个树洞歇脚,正喘气呢!忽然被人扒开挡住洞口的树皮钻了进来。 高弗吓了一跳,认出来人后便敲着心口抱怨:“哎呀!吓死我了!” 神秘人重新掩上树皮,笑嘻嘻问:“哎,你们犯什么事儿了,怎么这么招人恨啊?偷了人家鸡呀?” “实不相瞒,我们偷了两个人。”黎允回手拍了下武舟,“其中一个就是他。” 黎允详细交代他们的遭遇,最后总结说:“这个地方太变态了!” 高弗跟着师妹一起骂了几句,这才想起来对神秘人抱拳致礼:“请问朋友怎么称呼?” 神秘人扬眉反问:“你们不是会算吗?算算我叫什么?” “不想说算了,既然你师父姓秦,我就叫你一声小秦君。”高弗见到神秘人身手了得,必是解决难题的关键,于是问,“小秦君,这件事你管不管?” 神秘人轻松地笑笑:“若你们所说属实,这件事我管到底了。” 武舟连忙自证:“我保证没说过一句假话!我可以带你去他们的养蛛房。” 虎魄镇的布局非常规整,内外三道同心圆,中心圆是酒厂重地,外一层建筑着民房和作坊,最外层分布着原料区、晾晒区等大块生产区间,继续向外则空余着大片未经采伐的山水植被,青山秀水间还点缀着亭台楼阁,风景自是清新陶然,来买酒的外人只能在专门待客的客居里交易,根本进不了三道防线。 镇民只想到他们要往外逃命,没想到他们还敢往里面走,因此防线之内的守备反而更加松懈。 蛛房是虎魄镇的核心,必然设置于防线之内,但蛛房里又饲养着大量剧毒之物,异常凶险,所以还须游离于居住区之外,这样一来,可供选择的地点就有限了,而一条又窄又深的峡谷把第二道圆截去了一个飞边,峡谷两面拉着拦路索,显然是在看守着飞边里的东西,这被看守的地点便是虎魄镇的蛛房了。 自外看去,蛛房高二十米,外观如一只竖立在地上的火柴盒,四四方方,通体漆黑。 但再走近一些,就能看到蛛房外墙上那些不断摆动的蜘蛛的脚了。 原来这栋房子的建筑手法并不简单,其结构类似于蜂巢,镇民先用硬木搭建出了蛛房的外墙骨架,骨架将建筑表面分成一块块半米见方的格子,格子四边设有轨道,正适合插入一张半米见方、一毫米厚的薄木板,木板由弹簧卡扣固定,随时可拆可卸可替换。 镇民利用醉蛛*肢节之间有空隙的特性,将薄木板插入蜘蛛的八足和身体之间,再在薄木板四边钉上一圈一厘米高的木条,木条的高度刚好超出了醉蛛肢节最远拉伸距离,如此一来,醉蛛便不可能自行逃出木板,一旦醉蛛强行挣脱木板,身体和足肢就会自然分离,身体落在蛛房内,肢节掉在蛛房外,它们又没办法开门去外面捡回自己的腿,所以掉下来就等于活不成了,出于求生本能,醉蛛只能安于现状,于是都被乖乖关在了木板上。 养蛛者只需定期把薄木板从墙上拆下来,把蛛身一侧埋入饲料盘中,静置几分钟,就算完成了喂食,全然不必担心这些身负剧毒的小家伙会突然跳起来袭击自己。 这些独居的小动物原本十分好斗,但身体与足肢分离后,它们完全失去了攻击力,只能被迫和平相处,因此十分有利于密集养殖,这里的每一块薄木板上都关着50只左右的醉蛛。 粗略估算下来,养蛛房的表面至少关着八十万只醉蛛。 整个饲养流程像割蜜一样,安全且高效。 普通人见到眼前这栋奇怪的建筑,只怕会当场生起投掷燃烧`弹的冲动,武舟虽然是第二次来这里,见到蛛房后还是又一次“哇”地吐了出来,高弗和黎允也忍不住抱着手臂簌簌跺脚,感觉浑身皮肤都像被头发丝扫过一遍似得又麻又痒。 几个人蹲在草丛里守了一会儿,便蹲到一个倒霉鬼提着裤子从蛛房里跑了出来,看样子是来解三急的。 兄妹俩在夜色掩护下摸到了倒霉鬼背后,趁人家刚提起裤子,突然一个卡脖子,一个抓脚腕,强行把人抬回到了藏身处,神秘人屈指弹了一下倒霉鬼的喉节,他咽部肌肉瞬间痉挛,一声也叫不出来了。 “嘘!”神秘人做出噤声的手势,阴恻恻地恐吓,“问你什么答什么,敢乱叫的话,我就抓只蜘蛛咬你,再把你扔进河里喂鱼,那样的话,鱼吃起你来也会很方便吧?” 倒霉鬼像是听到了恐怖故事一样,立刻抬手捂住自己的嘴,以示自己完全了解对方的意思。 几秒之后,他因受激而痉挛的喉咙恢复正常,神秘人便问他:“你们养这么多蜘蛛干嘛?” 武舟就在当场,说谎没有意义,倒霉鬼如实复述了武舟母子的遭遇。 神秘人又问:“醉蛛是哪来的?” “没、没哪儿……” 神秘人伸出两根手指,模仿蜘蛛腿爬过他的手背:“你欠咬吗?” 倒霉鬼吓得一颤,脱口而出:“醉蛛不是这个世界的生物,它们是通过峡谷底下的通道进来的,留在这里是为了生长蜕化,到了繁殖期,它们还必须回到自己的世界产卵,它的卵只能在自己世界的原生植物上存活。” 问清楚蛛房内的结构和守卫情况后,神秘人打晕了倒霉鬼,吩咐兄妹俩把他捆到树上以防坏事。 然后他们偷偷接近蛛房,悄无声息地放倒了另外三个看守员,终于成功混进了蛛房里。 楼体内部的五面墙上,百万只醉蛛无时无刻不在簌簌游动,圆滚滚的蛛身因对侧肢体的吸引力而撞向薄木板,又因身体的弹性而弹开,发出一种细微的、类似于弹珠落地的弹动声,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无数的弹珠声在封闭空间内此起彼伏,仿佛滔滔不绝的海浪。 蛛房当中竖着三架齐天高的特殊机杼,机械部件之间交穿插错,占据了房间里绝大部分的空间,看样子应该是一套结构复杂的纺机、织机、染色机,为避免惊扰醉蛛,机械没有使用金属,还设置了缓冲装置,所以运行时静音效果极好。 薄木板载有醉蛛身体的一侧放置于建筑内部,每只醉蛛尾端都拉出一条丝线,连接到那架庞大的纺机上,百万条丝线像云雾一样填充起房间,只预留了狭仄的检修通道供人通行,纺机在机械驱动下不停地把蛛丝纺织成纱,纱线经染色机染色后,又被织机编织成布匹。 此时织机的卷轴上已经缠绕了一幅五米宽,一米厚的蛛丝布,布匹薄而坚韧,流金溢彩,似是五彩缤纷的烧箔。 第78章 日中见斗(17)今日始知人外有人,…… 高弗几人从检修通道钻进纺织机,爬到了机械顶端,那里的房顶有一个小天窗可供他们透气。 神秘人跟兄妹俩商量:“我刚才观察小镇的地势,看到峡谷上游有两个很大的人工湖,他们应该是截断了河道,人为给醉蛛制造了一个出入口。一会我拖住他们,你们想办法把那两个湖挖开,让水重新灌进河道淹掉阵门,醉蛛没了他们也就老实了。” 高弗:“厉害厉害,这招儿够得罪人的!” 黎允:“我辈楷模,值得学习!” 主意既定,他们开始讨论行动细节,此时镇民也发现了被绑起来的倒霉鬼,把人放下来一问,马上打信号把追兵都召集到了蛛房。 镇长带着十几个弓弩手进入蛛房,还是决定先礼后兵。 “两位小友,大家千年世交,不至于这点小事伤了和气,希望你们就此离开,我们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高弗坐在织机上,伸手指着镇长痛骂:“我信你个鬼!你们刚才还要杀我灭口呢!有本事你上来!” 镇长也招手:“我看还是你们下来说话吧!” 高弗往下啐了一口:“呸!杂种!” 镇长压着火气说:“小朋友,你别不知天高地厚!” 黎允站出来挥动双手,假装和事佬:“你们两个别吵!说你呢,高弗!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不能好好说话呢?大家有什么矛盾不能靠沟通解决呢?” 见到镇长对她投来赞许的目光,黎允便转而对镇长说:“前辈啊!我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这事儿其实没那么复杂,你上来给我们道个歉,不用太隆重,随便磕个头叫声祖宗就行了,你觉得怎么样?这样处理问题是不是简单多了?” 镇长的脸色又黑了回去。 旁边看热闹的神秘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镇长之前并没有见过这张脸,此时便问:“你又是谁?” “我啊?我过路的,游客。”神秘人来到机杼边缘,笑吟吟说,“你让他们四个平平安安离开,过去的事情我可以不跟你们计较。你们自己的身体,爱怎么用怎么用,但武舟没有受过你们的恩惠,他从小在人间长大,吃人间的米,喝人间的水,过人间的日子,早就跟你们不是一路人了,你们没有资格处置他。我看他都三十好几了,他的妈妈应该也要退休了,留在这里对你们没多大用,权当给这两位小朋友赔罪,把母子俩一起放出去得了。” 镇长厉声驳斥:“账不是这么算的!他虽然在外面长大,但他妈妈身为酿酒师,成人礼上也换过别人的肢体,后来又用这副身体生下了他,别人凭什么把肢体换给她?是为了让她履行对镇子的责任!繁衍也是责任的一部分!我告诉你,武舟是为了镇子才出生的,他必须尽到自己的责任,没条件可讲!” “不行吗?” “不行!” 神秘人叹了口气:“唉……客客气气的商量你不听,那好,就都听我的吧!” “我不同意你们扣押武舟,不允许你们虐待孩子,不认可你们恃强凌弱的逻辑,不赞成你们献祭弱者的传统!”神秘人抽出金漆桶里搅拌用的木棍,用左手食指点了一下棍上的金漆,在左眼皮上抹下一道闪耀的眼影,顺势扬起一个挑衅的眼神,“现在我就要把这个蜘蛛窝给拆了!” 镇长一招手,身后的十几个镇民立刻端着了弩`箭,一通混乱之后,机杼上的几个人已经没了影子,箭矢没有射中人,却打破了几扇薄木板,月光照射进来,楼内敞亮了很多。 月光之下,第二台机杼中央一点金光闪烁,弩`箭立刻瞄着金光齐射,巨大的机械随之倾倒,扯断千丝万缕,然后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砸倒了另外两台机械,屋子里面顿时一片狼藉。 早先盖起这栋蛛房的时候,镇民为固定机杼,已在地基下挖了二十五米深的预埋坑,也就是说,机杼地上和地下的部分一般长短,根本没有翻倒的可能性,除非……众人望向三台机杼根部断裂处,果然看见了被凿劈的痕迹,那几个人已提前在机器上动了手脚。 神秘人躲在狼藉中央,如同一只狡猾的蜘蛛,借助丝网藏起了自己的影子,众人只能偶然瞥见一缕金光闪过,但金光闪过的同时,便会有一个镇民倒地,他们感觉自己像是误入蛛网的小虫,被戏弄,追逐,毫无还手之力。 起先,还有一些镇民进来补充战力,但进来一波倒下一波,更惨的是,许多醉蛛被激烈的战斗扫落到地上。它们的足肢留在外面,掉下来的只是一节不能动的身体,但架不住掉下来的醉蛛实在太多了,不时有镇民被蛛身砸中咬伤,倒在地上变成一堆骨肉,还要同伴用铲子铲出去,因此后面便不再有人敢进来了。 神秘人打了个痛快,几个起跃站上了倒塌的机杼至高处,又顺着破洞跳上楼顶,俯视着屋内仅存的几个人。 “喂!我跟你们说,今天这场子我砸就砸了,人我打就打了,你们要是恨意难消,干脆气死算了,反正这仇你们没有本事报。” 神秘人轻蔑地看着下面跳脚的镇民,随意从口袋里拿出两枚硬币,先把第一枚弹进了楼里,硬币如飞镖一样插进了缠满丝网的木梭中,然后两指捏起第二枚硬币,瞄准第一枚硬币甩出去,两枚硬币叮然相撞,擦出一线火花,裹在木梭上的丝网立刻燃烧起来,火线顺风扩散,一路烧到下方织好的布匹上,顿时腾起了熊熊的火焰。 高弗他们已经蹲在楼顶看了半天热闹,见到神秘人的点火方式,又是一阵喝彩。 高弗抚掌赞叹:“厉害厉害!” 黎允竖起拇指:“今日始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神秘人叹了口气:“你们还真是来给我鼓掌的啊,抓紧时间干活吧!” “明白!” 趁着镇民被火势扰乱,兄妹俩利用奇门之术把武舟带出了蛛房,现在整个镇的人都围到蛛房外了,镇子里面倒是很安全,三个人有条不紊地找齐工具,然后兵分两路,开始决堤。 这就是高弗和孟维参在此相遇的全部前因后果了。 高弗伸手指向远处火焰燎燎的蛛房:“看!你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孟维参极目远望,但是蛛房的位置太远了,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时候,蛛房的方向忽而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这声音犹如九天鹰鸣,穿透寂静的夜空,跨过数公里的距离,依然清晰而有力。 高弗振奋道:“快快快!放水!” 孟维参挥动铁镐打碎拦截湖水的石板,起先只见一小股水流冲破缺口,但水的力量如此之大,很快这小小的缺口就被冲刷成一道水渠,接着整面堤坝在某个瞬间溃决,大量带着白色盐晶的湖水奔腾流下,涌入荒弃经年的古老河道。 另外一个方向,也有一座湖泊同时下泄,两条奔腾的湖水汇聚一处,合流出更滂湃的气势,以万钧之力冲入了那道狭仄的深峡,渐渐将其填平,虽然水面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全覆盖峡谷,但谷底连通异世界的阵门已经被冲毁,从此这个世界的醉蛛再也无法回到自己世界繁衍产卵,它们将渐渐从这个世界里灭绝,而虎魄镇的故事也将在这一年画上句号。 当浩浩湖水倾泻进峡谷的时候,虎魄镇的人才意识到他们打的是什么算盘,根本顾不得蛛房了,无数的人举着火把奔向峡谷这边,试图尽最后的努力挽救醉蛛的产卵地。 高弗拉上孟维参掉头就跑。 “快跑吧!他们来了!” 孟维参屡屡回首:“啊?可那人怎么办?” “咱们都能跑得掉,小秦君没道理跑不掉!顾自己要紧!” 两个人就这样飞奔回了孟维参藏车的地方,稍后和带着武舟的黎允会和,马不停蹄地逃出了虎魄镇,回到了虽然平凡但平和的人类社会。 这趟出行,高弗两人不仅没有取回祭酒,反而把今后买酒的路子都给断了,眼看着祭典将近,兄妹俩琢磨找个酒坛灌点儿可乐带回去算了,最后还是孟维参帮两人牵线搭桥,顺利联系到了另一处售卖祭酒的地方,从此衍天派的祭酒就换成了“玉生香”。 孟维参把兄妹俩送去了机场,一通折腾下来,时间已经来到第二天中午了,当他驾车回家之后,无比熟悉的家却原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地狼藉,小楼如同被炸弹破坏过一样。 三奶奶和几个邻居站在门外,一起眺望着另一边的路口,仿佛正目送着什么人离开。 “奶奶!”孟维参吓坏了,跑下车就抱住了三奶奶,“您没受伤吧?” 三奶奶轻轻拍着他的手臂,安抚道:“你别慌,我没有事。” 孟维参上下观察了一遍三奶奶的状态,确认她果真没有受伤,终于舒了口气,然后便也追随她的视线看向了空荡荡的路口。 “三奶奶,您看什么呢?” “就是送酒来的那位朋友,真巧啊,又救了我一命。” 故事讲到这里,终于临近尾声。 宁兮问孟维参:“第一次日食,世界上没有了箜篌,第二次日食,世界上没有了烙玉,那么三年前那次日食失去了什么?是虎魄光吗?” 孟维参摇了摇头:“虎魄光是真的,虎魄镇也是真的,他们打了衍天派的弟子,不可能白打,后来衍天派来人接管了虎魄镇,彻底清理了一遍那个地方,确保没有一只醉蛛留在娑婆,可镇民们失去醉蛛,就变得和普通人没有区别了,得不到法力维持的小洞天最终也会消失吧!” 米染还是好奇日食:“那上次日食究竟失去了什么呢?” 三奶奶笑了笑,对两个人说:“燈城歌舞团的人都以为我50年前曾经红遍燈城,是因为我擅唱本地民歌早蝉调,可是细究起来,我其实还是唱戏更多的,歌舞团的档案库里没有收录任何一张早蝉调的曲谱,好像也找不到一张包含早蝉调的曲目单,而我今天竟也一句早蝉调都不会唱了,这可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啊!” 三奶奶说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她的年纪太大了,今日陪宁兮两人从下午畅聊入夜,已经远远透支了体力,单是坐着都显出了极疲惫的神态。 时候也确实不早了,几个人一起离开了会客室,孟维参先把三奶奶扶回了房间,又把宁兮和米染带到了另外两间客房前。 孟维参站在门前说:“我今天所讲的都是一孔之见,若有疏漏的地方,请族兄不要怪罪。” 宁兮:“一个故事而已,不必认真。” “是啊,一个故事而已……”孟维参的眼神垂落地面,迷离自语,“我偶尔想起虎魄镇的经历,自己都感觉不可思议,那个人就这样突然出现在燈城,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到何而去,而我只是不断追随的那个人足迹,就见证了一场人间传奇,可是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见过这个故事的主角哪怕一面……” 孟维参抬头正视宁兮,神采伶俐地反问。 “这不是很神奇吗?我自己都没有见过小秦君,你们更是从我的口中才得知这一切,这个人不断从一个人的记忆转向另一个人的记忆,从一段传言演化成另一段传言,我时常会想,小秦君会不会和箜篌、烙玉、早蝉调一样,也是一段不可求证的镜花水月呢?” 事到如今,其实宁兮已经比孟维参掌握到更多的信息了,他笑着问孟维参:“你觉得小秦君会消失吗?” “后天七是月初一,燈城有一个日偏食,如果小秦君真的存在,这次日食应该还会回燈城吧?是真的,我便来敬一杯酒,是假的也无妨,我便来送一杯酒。” 第79章 日中见斗(18)这个城市的梦很漂亮…… 此时距离日食还有两天时间,宁兮等人便留了下来,在这热热闹闹的宅子里玩了两天。 三奶奶很喜欢看这些年轻人们吵吵闹闹,一点儿也不嫌烦,还总嘱咐孟维参给他们做好吃的。 林川和凌阳弋与众人年纪相仿,米染的性格也十分活泼,三个人很快和大家混熟了,唯有宁兮暴露了身份,所有人都恨不能躲着他走,可恨他自己还不自觉,真跟个家长似的到处找茬,如同混进了学生聚会的教导主任,十分令人不自在。 日食前夕,偏偏是一个雨夜。 大家不能去院子里玩耍,便都聚集在一楼打牌聊天,或是吃东西,或是打游戏,吵得好像老师不在的教室,凌阳弋和林川似乎是为了抢人头的事情又打起来了,虽然也有人好心劝着“林哥别打了!”“杨哥算了!”,但归根结底还是热衷拱火的小朋友更多。 米染挽着宁兮的胳膊坐在角落里,两个人一起用平板看剧,看到生气的地方便忍不住拍打宁兮,旁观到这一幕的人被惊得一蹦一蹦的,那可是他们认知里娑婆现世唯一的正神,她这么干比砸了帝君宫都恐怖! 如此直到午夜,外面的雨还在下,看样子是要下过整夜了。 忽然间,乐器行后门发出一阵响动,宁兮几人最先听见这声音,不约而同侧头看去,只听两道脚步声径直穿过乐器行,停在了连接小洞天的乐器行前门外,前门的顶灯把两个高挑的影子投到了磨砂门玻璃上,厅内的众人见状也停止了动作,原本喧嚣的房间一时变得安静,大家都在等待他们进门。 门扉推开,路潇和冼云泽出现在了顶灯下,她熟稔走进来带上门,顺手把雨伞插进了门口的花瓶里,一看就知道不是第一次到这里做客了。 高弗第一个站起身,热情地呼喊:“小秦君!” 黎允也惊喜地敲着桌子:“你真的来了!” 随着他们的喊声,其余人都发出了欢呼,厅堂里再次喧哗不止,看来这里和路潇打过交道的人远不止孟维参他们三个,她入职特设处之前,应该已经去过了很多地方,经过了很多的事,见过了很多的人…… 路潇脱下被雨丝润湿了下摆的外套,搭在两只手臂上,环视一周,和每个人都打了招呼,然后将视线落在了孟维参的脸上。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了吧?” “什么?”孟维参不懂她什么意思,还想把她介绍给宁兮,“族兄,这位就是我说的——” “路潇。”宁兮早猜到了孟维参故事里的人是谁,眼下一点也不惊讶。 “路潇?”孟维参先不解地皱了下眉,然后恍然大悟,“原来你们认识!” “他们是我的朋友。”路潇对孟维参点点头,示意他不用介绍了,然后径自坐到了米染和宁兮对面的沙发上,抽出几张纸擦着手上的雨水,“本来我应该先到燈城的,可是中间被小事耽误了一下,所以让你们先到了,但我想了想,这些事本来就没必要瞒着你们,我这几年确实跑了不少地方,认识了一些人,一是为了还秦叙异过去欠下的人情债,二是想要找到他的家人,我一直很想知道他究竟是谁,可惜我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除了这个名字,我依然对他一无所知。” “小秦君。”米染念了一遍她的绰号,笑了一声,“行吧,至少和他们相比,我还知道你叫什么。” 宁兮扫了一眼着房间里众多的人,提醒路潇:“你趁早跟他们串通好,别被我问出不该知道的事。” “没有,你随便问,杀人放火的事都叫你知道了,我还怕什么?”路潇笑着把团成团的纸巾抛向宁兮,再次站起来,“我先去看一眼三奶奶。” 孟维参把路潇带上了楼,他叫醒三奶奶后,便独自撤了出去,只留两个人在里面说话。 第二天就是日食了,下午三点一刻,日偏食。 这天大家起得很早,不知是谁想出的主意,今天的娱乐项目是捏糖人,大家分工合作,有熬糖的、有揉糖的,当然,更多的是捣乱的、砸锅的、偷吃的、搞破坏的,从院子到大厅都闹腾得不得了,空气里满是甜腻的气味,每个人都很开心。 时间过了中午,孟维参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今天不是有灯花宴吗?我们得出去看看啊!” “对对!去看看!” “在哪儿啊?谁搜一下!” 一群人吆喝着,突然便穿起衣服准备出门了。 三奶奶招手叫来孟维参,把手里刚刚捏好的糖人递给他,糖人居然是按照他的模样捏的,惟妙惟肖,十分形象。 “今天外面肯定都是游客,你们跟着走就到了,招待好小朋友们,多玩一会儿。” 宁兮闻言微微皱眉,按孟维参所讲,日食对他们明明是万分凶险的时刻,尤其这间宅院,仿佛被那个怪物盯住了,每次日食都要来大肆破坏,他们不提前准备应对,反而要一起出门,算什么道理? 这时候路潇却从后走了上来,一条手臂揽住他的肩膀,另一条手臂揽住了同样疑惑的米染,她对两个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要多嘴。 于是他们就真的什么都没问,随着大家一起离开了宅邸。 众人涌入城市,开始四处乱转,一路上跟许多路人打听过灯花宴的位置,虽然本地人都知道这个奇妙的地方节日,还隐隐约约记得身边的谁参加过,但偏偏被问到的人自己都没去过,所以也不知道灯花宴在哪儿。 街道上不乏和他们一样寻找灯花宴的外地游客,大家交流过后,决定会合一处,于是这支队伍越走越长,最终竟壮观如国际马拉松比赛的赛场,浩浩荡荡的人流走遍了燈城的大街小巷,却找不到一个参加过这场闻名全国的灯花宴的人,每个人都哭笑不得,感觉像是经历了一场硕大的愚人节恶作剧。 游客们可能还要再困惑几天,但对于知道了孟无渡故事的人而言,真相是显而易见的,灯花宴如同箜篌、烙玉、早蝉调一样,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孟维参把自己人从马拉松队伍里喊出来,之后打给朋友,让他清空酒吧,然后带着大家一起去了酒吧。 他进场就找了张角落里的沙发坐下,顺手把手里的糖人插在了桌面的点心上,然后一个人不言不语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朋友给他送了酒过来,他也没有抬头多看一眼,似是焦虑地等待着什么。 路潇与他隔着一张沙发落座,摆摆手叫大家玩自己的,不要打扰他,大家便很自觉地给他们空出了一片空间,其实她对面坐着宁兮,所以就算不吩咐也不会有人主动过来当孙子的。 酒吧里四面无窗,昏天暗地,分辨不清时间,但那预告中的日食许是快来了吧!大约到了三点,孟维参突然把手里的酒杯摔在地上,然后用外套蒙住头,仰面躺在了沙发上。 不知什么时候,那只插在点心上的糖人消失不见了。 屋子里只安静了极短的时间,然后又恢复了喧嚣。 路潇自顾自地剥着糖吃,也不去管孟维参。 她镇静地对宁兮和米染解释。 “当年孟无渡追踪着箜篌的线索来到燈城,在这里第一次遇到了那张奇怪的嘴,他决定下去看一看,其实他进入那张嘴的时候,并不是自己一个人,还有一个非常勇敢的村民陪他一起进去了,那个人就是三奶奶。 他们出来的时候,整个村子都消失不见了,孟无渡还好,但三奶奶无处可去,只能跟着他来了燈城,三奶奶率真勇敢,孟无渡是个温柔的世家公子,两个人日久生情,后来便在一起了。 孟无渡一开始痴迷箜篌,确实是因为好奇,但他后半生依然不断追寻箜篌的下落,就不再是为了复原什么早已失传的乐器了,而是因为他很担心某天一觉醒来,三奶奶会和箜篌一样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他只是想找出留住她的办法而已。 办法是有的,当年那秦叙异带我来燈城玩,意外知晓了孟无渡的经历,又顺便救下了三奶奶,然后他就一直在研究这件事,他遍览燈城县志,又挖掘了千年以来燈城的日食记录,发现那张嘴根本就不是什么恐怖的鬼怪。 那个东西只是在制造梦境,但不是一个人的梦境,而是一座城市、一个时代的梦境。 梦里很美好,有人间无法想象的奇珍异宝和绝妙工艺,梦里的人都以为自己曾欣赏过那些珍宝,享受过那种音乐,相信着那些奇迹,这其实不是坏事。但凡梦终会醒来,日食可能就是城市苏醒后眨了眨眼睛吧!梦醒之后,人们会突然发现记忆里的珍奇文艺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一丝残留的痕迹。 三奶奶是梦里的人,她依附于这些瑰丽的梦境而存在,原本应该随着箜篌梦碎一起消失,但因为这个城市梦醒的时候,她恰好在那张嘴里,所以被强行留下了,而第二次日食来临,秦叙异又再次把她从那张嘴里救了下来,她还是没能离开。所以留下造梦人的方法显而易见,就是日食发生时,造梦人必须正好躲在那张嘴里。 秦叙异把真相告诉了我,三年前我回到这里,确实想验证虎魄光是不是一场梦,但更主要的目的是来救三奶奶,那天她跟我说,她其实不怕那个东西,那里是她的家乡,不过孟无渡在的时候,自己舍不得离开他,孟无渡不在之后,她又舍不得孟维参了,所以决定再留一段时间,于是我帮了她。 她并非我们这样的人类,但她应该也是人类吧?只不过活在另一场轮回里,随着城市一次次梦寐和梦醒而轮回,可人在外面流浪久了,总会想家的,而家也很牵挂她,这就是为什么燈城的日食出现得越来越频繁的原因,它只是想接自己的孩子回家而已。 昨天三奶奶跟我说,她觉得时候到了,她在这个世界旅居多年,遇见了真心爱她的人和她真心爱的人,又有这么多人记得她,她从没有后悔过。” 路潇的声音很轻柔,像是念白着一首摇篮曲。 “这个城市的梦很漂亮,梦里有有趣的故事和有趣的人,我觉得很圆满。” 第80章 琥珀拾芥(1)这可是宁兮送给我的母…… 这次从燈城回来,收获最大的人竟然是林川,他终于找到了一群不嫌弃游戏里的山神角色,还愿意陪他玩的同龄人——这里当然是指化形的年龄,林川如此高兴,以至于开始到处派送他那些八百年的灵芝、一千年的人参。 怪只怪当地矿业局不知道这位山神的特殊爱好,否则何必花那么大的心血去勘探?直接雇几个嘴巴够甜的年轻人陪林川打游戏,各种矿藏还不是手到擒来? 但这事也有一个坏处,就是林川玩得如此开心,以至于一双眼睛长在了电脑上,连续半个月没出房门,最后只能由宁兮出面把他从房间里拎了出来,强迫他感受了一下真实的世界。 作为一位负责任的前辈,宁兮觉得有必要挽救一下这位网瘾少年,于是决定带领全组去钓鱼,林川起先兴趣乏乏,但宁兮管不了他,难道还管不了那群术数门派的子弟吗?林川被人抓住软肋,不得不从。 他们自然不是去普通的地方钓鱼,而是世外神仙的洞府。 所谓洞府,是指修行达到一定层次的仙君的私人禁地,一般为乾坤藏,外人想进去都找不到门,真有不速之客非请自来,那便可当做极致的挑衅,搞不好要你死我活的。 而宁兮来的这个地方,乃是他本家师兄的洞府,同一个师门,同一个师父,往前几百年往后无穷尽的交情,这就比亲兄弟还要亲了,所以宁兮可*以肆无忌惮的来,拖家带口的来,还在这里搞团建。 他们在世外玩了一天,回来的时候已经夜深了。 因为害怕洋楼在锅里随便加料,他们便把鱼带到了食堂处理,厨师今天也算开了眼界,这些“鱼”不仅体型硕大,颜色怪异,甚至可以在空气里飞,偶尔还会隐形,怎么看都不像能吃的样子,但宁兮信誓旦旦地对他们说,自己辟谷之前住在师父的洞府里,每天就是以这种东西为食的。 路潇不在乎这些鱼属于什么物种,她只是觉得熟了的鱼很香,找来碗筷就开始吃。 冼云泽跟随她坐在桌边,用手指拽自己的头发,他刚刚玩水的时候弄丢了发绳,如今头发缠到一起,有些不舒服,干脆把头摘下来放在腿上,准备好好梳理一番。 下来蹭鱼的江主任看见这幅场面,吓得倒吸冷气,连忙叫他把头带上,然后领着他回自己的办公室里打扮,如今冼云泽已经和特设处职员们混的很熟了,和路潇说了一声,就跟着江主任走了。 处长办公室里一共有五个人,他们看见江主任把冼云泽带来了,都很高兴,仿佛看见同事带来了自己家的孩子,甚至忍不住用和孩子沟通的语调和他说话。 “冼云泽呀,你今天去哪儿了呀?” “去钓鱼了。” “那你钓上来几条鱼呀?” “我没有钓鱼,鱼很可爱。” “那谁钓的鱼最多呀?” “小蛇,因为他会用小勾勾钓鱼。” 正在喝水的一个人听见他说这句话,当时把自己呛了个半死,脸都憋红了:“你说什么?” 冼云泽大声重复:“宁兮会用小勾勾钓鱼!” 江主任的脸瞬息万变,不知道该停留在哪一种表情上好:“啊……是我没有的那个小勾勾吗?” “是的,你没有,但是宁兮有,” 呛个半死的那人终于喘匀了气,赶快追问:“你给我说说,他怎么能用、用那个钓鱼的?到底怎么钓的?” “这有什么难的!很简单啊!只要有小勾勾就可以钓鱼!先把小勾勾放进水里,等鱼咬上来的时候,再用小勾勾把鱼拍上岸。” 办公室里的五个人有的低头憋笑,有的目瞪口呆,有的用力揉捏着自己的脸,说起来他们也都算是见多识广的人了,什么样的烂摊子没有收拾过?但如今听冼云泽这一番介绍,还是冲击到了世界观,他们就算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宁兮怎么用那副傲慢的表情做出这种高难度的钓鱼动作。 ——怎么办? ——以后要怎么面对宁兮? ——好像再也没办法和他正常相处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路潇和宁兮同时找了上来,冼云泽做人的日子毕竟不长,他们怕他一时智障,不小心伤害到这些脆弱的人类。 但宁兮万万没想到,真正脆弱的人其实是他。 他听见冼云泽那番胡言乱语之后,脑子都炸了,当即一脚踹开门扉,防盗门轰然爆碎。 “你疯了吗?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与他同来的路潇也听见了冼云泽的话,压根没敢进门,趁着宁兮暴怒踹门的时候,踮着脚尖灰溜溜地逃跑了。 宁兮双眼都气出了竖瞳,指着冼云泽问:“你个智障!你知道小勾勾是什么?” 冼云泽睁着他无辜的大眼睛,天真地说:“是尾巴呀!” 宁兮伸出去的手渐渐握成拳,骨节咯咯作响:“谁教你的?” 冼云泽骄傲地答:“路潇!” 于是宁兮猛地回过头,可身后哪还有路潇的影子,他只能向着走廊大喊:“小路潇,你给我滚回来!” 路潇逃窜进洋楼二层,没敢回自己的卧室,而是随便找了间雕梁画栋的古式闺阁潜伏起来,这个房间自带闹鬼特效,总能听见花盆鞋在松动的青砖地面上来回走动的声音,啪嗒,啪嗒,啪嗒,脚步声走到床前时还会驻足停下,发出一声悲凉的叹息,唉—— 不过路潇现在没空担心闹鬼这种小事,她计划先躲宁兮一晚上,听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蛟应该算两栖动物,记忆力大概也许可能比鱼强不了多少……吧。 没过多久,房门被人推开,路潇小心地掀开床帏向外偷瞄,发现是冼云泽回来了。 他兴致勃勃地分享开心事:“小蛇在外面生气呢,眼睛都变成蓝色了,真有趣!” 路潇则语气不善:“冼云泽,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故意阴我。” 冼云泽乖乖爬上床,盘膝而坐,近距离看着她,眼神仍旧如寒阳照雪般纯净明亮,清白得一望见底。 他坦然否认:“没有呀!” 路潇受不了冼云泽含情脉脉的眼神,扯过旁边的红色丝质枕巾盖住他的头,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每次做坏事都想装无辜蒙混过关,我不会再上当了!冼云泽!我已经看穿了你的招式!” 冼云泽便盖着红色的枕巾,自顾自摇头晃脑:“我是不是骗你,你感觉一下就知道了。” 路潇冷哼一声:“我就是感觉出来你心里有鬼了!” 冼云泽突然向前逼近她的脸,轻轻吹动遮目的红巾,单薄的丝绸随气息飞起,柔柔软软地撩拨着路潇的鼻尖。 声音也甜糯得像是棉花糖。 “那你感觉到我有多喜欢你了吗?” 路潇心肝一颤,伸手扯开他头上的红巾,怒斥道:“你给我立刻停止使用魅惑术!” “嗯,我感觉你感觉到了。” 冼云泽就着两人相近的角度,稍稍偏头在她的唇角落下一吻,然后趁路潇推开他之前就向后仰身,心满意足地躺倒下去。 路潇用手背蹭了下嘴角,但其实人偶陶泥的身体本就留不下任何痕迹,她严声呵斥说:“冼云泽!你简直色胆包天!” 冼云泽毫不害怕,他能用比语言更精确的方式了解她的心意:“你不讨厌我亲你,我知道的。” 路潇闻言哀鸣一声,也向后躺倒,并用枕巾盖住了自己的脸:“救命!我需要个人隐私!从我脑子里滚出去你这个偷窥狂!” 翌日天明,路潇早早地起了床,她打开办公室的门缝瞄了一眼,确认只有凌阳弋在捣鼓他那些捐款统计数据,这才安心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她打开电脑,熟练地找到最近在追的网文,一面看,一面随手复制几段粘贴进烟城事件的报告书里。 冼云泽去前楼给她打回了饭,一盒绿油油的沙拉,没有半点肉沫。 不过这是路潇意料之中的事,前天冼云泽突发奇想去后勤帮忙洗青菜,甚至要把菜虫带回房间养,她一通苦口婆心好说歹说,才让他放生了虫虫,要是哪天冼云泽打开了细菌病毒的新大门,说不定会在她房间里摆满培养皿。 这情景光想一想就太可怕了。 路潇嚼着草下定决心,结束封印以前,要禁止冼云泽阅读小学二年级以上的生物读物。 因着小勾勾事件,路潇忐忑不安地度过了一上午,直到中午时分,宁兮还是没有出现,心里突然有了种第二只靴子迟迟不落地的焦躁。 路潇小心地问米染:“副组不在家吗?” 米染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在家呀,躲在洞里挠墙呢吧,但他不出来不是更好吗?” 一提到这个话题,林川便捂着肚子笑起来:“冼云泽太厉害了,他怎么想到……那个的?昨天特设处档案室群聊那个聊到半夜两点多,还有人画了示意图。” 凌阳弋抬头瞥了他一眼:“这是‘有人’自己在说话吗?” 有人竖起食指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虽然更好但是……”路潇挠了挠头,“我还是去看看他吧。” 米染倒吸冷气:“勇气可嘉。” 凌阳弋:“令人钦佩。” 林川:“音容宛在。” 路潇:“不至于……吧。” 然而一切的始作俑者冼云泽,完全没有当回事,他坐在米染的旁边,正摆弄着一把小巧可爱的小镜子。 镜子的外壳是一种罕见的黑色贝壳,上面镶金嵌宝,光彩流溢,将贝壳打开,内部呈现出天然的银色,稍经打磨,就是通透度极好的镜子,两片贝壳以特殊的结构连接在一起,可以随意扭转固定成任何角度,不从实际用途来看,也是一件精妙的艺术品。 米染特意提醒冼云泽:“不要弄坏了,这可是宁兮送给我的母亲节礼物。” 80-90 第81章 琥珀拾芥(2)她感觉自己变成了森林…… 正朝门口走去的路潇差点惊得摔倒,她转回身骇然发问:“你说什么?” “这是宁兮今年5月送给我的,大概是为了纪念母亲节吧!” “那个,我建议你把它当成宁兮的无心之举,不要带入什么特殊含义。” “为什么?我一直把它当成母亲节礼物呀,你看我一直把它摆在办公室的桌面上,每天上班看到它,就想起了当年在青山养蛇的欢乐时光,可真是太怀念了。” 谁想一整个上午都没有出现的宁兮,偏偏在这个时候走进了办公室,他听到了米染的话,一言不发地走过来,拿走镜子,单手握得粉碎,粉末细细地从指缝漏回桌面,然后又他像一片漆黑的乌云般再次飘回了门后。 米染皱眉望着他的背影,难以理解地哼了一声:“莫名其妙!” 路潇止步门前,她肯定不会挑这个时候去触宁兮的霉头。 她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看向米染:“就算你替我转移了仇恨,我也不得不说,副组太可怜了。” 冼云泽轻轻吹散桌面上粉末状的镜子,重复道:“太可怜了。” 宁兮钻回他暗不见光的岩洞中,一下午都没有再出来,想必那石窟里面的爪痕变得更深了。 然而无人在意。 过了中午,林川接到前楼的电话,去前面取回了一只一人高的保险箱。 他在办公室里打开保险箱,将里面大大小小的金属盒子倒开一地,现场突然混乱的如同快递收发点。 路潇好奇发问:“什么东西?” 林川扑了扑手,答说:“这些是明州历年已经结案但无法销毁的灵异凶器,以前都堆在霜城城郊的地下掩体里,现在霜城要在那边建开发区,所以和特设处打了招呼,一次性全拉过来了。” 路潇哦了一声,低下头继续编报告,一向好奇心旺盛的冼云泽却跑过去看热闹。 保险箱外带密码锁,里面每个小盒子还有单独的电子锁,需要主管以上的身份卡刷卡开启,冼云泽拿了自己的卡,跟扭彩蛋一样一个个开着玩,十分自得其乐。 第一只盒子里装着一个黄金底座的玻璃沙漏,金座两端分别镶着纯金铸造的蛇形,一正一倒,环绕着沙漏,探头爬向玻璃细腰处,仰首吐信,做出攻击的姿态。这只沙漏和普通沙漏截然相反,下层的细沙一直反重力穿过玻璃细腰涌入上层,当下半部分的金沙完全飞入上半部分时,原本掩埋其中的黑色雕像也整个显现出来。那是一位瘦骨嶙峋的旅者,他拄着比自己还高的木杖,穿着一身褴褛的衣袍,宽大的帽子盖住了头,却无法遮蔽自己的身体,那衣衫下的四肢如秋后枯竹般纤弱,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一样。 可无论冼云泽如何转动沙漏,都无法看清旅人的正脸。 他拿起盒子里附带的卡片。 【霜城麟湘四年三日三尸案禁忌:切勿通过镜子窥探瓶中人实貌】 冼云泽想了想,打开手机摄像头去照沙漏中旅人的正脸,屏幕里照出旅人形象的一刻,那奇怪的塑像忽然抬起了头,透过屏幕与冼云泽直勾勾地对视。但冼云泽不怕,冼云泽觉得很有趣,甚至还把沙漏倒过来又玩了一次,当金沙再次注入上层时,那雕像却又随着金沙的流逝转移到了另一半玻璃瓶中。 冼云泽玩够了,丢开沙漏,转眼又拆开了一个盒子,这次里面装着一只枕头。 铜钱纹镂花绘人物白瓷枕,画上的人穿着花花绿绿,举着各色彩幡,怎么看都像是一支正走向墓地的送葬方阵,令人不禁对这只枕头的用途产生怀疑。 冼云泽拿起标签看了看。 【丹城麟湘十七年连环火灾案禁忌:不要使用此物】 冼云泽枕着枕头躺了下来,隐隐约约听到了唢呐与哭泣的声音,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林川也找到了好玩儿,他展开一副从盒子里找到的纸牌,对冼云泽摇了摇。 “小祖宗,来抽一张。” 冼云泽听话地选了一张纸牌,黑桃8。 正在绞尽脑汁编故事路潇突然哎呀一声,举起右手向他们说:“这是什么东西?” 她右手虎口处莫名其妙多了一个黑桃8。 林川幸灾乐祸地解释:“小祖宗抽了张诅咒卡片,但他作为附身灵,实际上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你才是这些诅咒的实际承担者。” 路潇合上笔记本,张牙舞爪地冲过来把冼云泽拎到了一边。 “他抽到了什么诅咒?” “这是一副被诅咒的牌,你必须和人重复猜大小的游戏,并让他抽到比你这张更大的牌,然后诅咒就会转移到他身上。从第一次抽牌后数54天,算一个循环结束,谁抽中了这副牌中最大的面值,那么必会在循环结束后三天死于非命。这期间无论你撕掉这副牌还是烧掉这副牌,都不会阻止诅咒应验,当一个循环结束,被毁掉的牌将重新出现在死者身上。” 路潇难以理解:“不是……那他们为什么不在一次循环结束后,直接把这副牌烧了?” “你看档案,他们以前也烧过,但赌徒还可以通过仪式把它从异界召唤过来,忘了说了,每次循环中,手持牌面最大的那个人,将在任何赌局中无往不胜,无论是赌钱、投资、还是搏命,一定逢赌必赢。所以霜城决定保留这副牌,防止它被心怀鬼胎的人召唤。” 人心之贪婪不可测量,多得是比生命更加令人疯狂的东西,如果找不到彻底毁掉这副牌的方法,今后千年万年直到人类灭绝,恐怕都难以阻止它一次次重现人间。 路潇皱起眉:“投资?这副牌还懂金融?” 林川:“这副牌上次应验,是一家老板公开和竞争对手赌市场份额,竞争对手的公司直接炸了。我想这副牌上所依附的,肯定不是一般的凶灵,一定特别特别凶。” 米染伸长胳膊抓了一张牌,翻过来一看,红桃6。 “抱歉,想帮你转移一下,但我手气太差了。” 林川倒过牌面,也抽了一张,方块3。 “果然不行啊。” 路潇捡起纸牌,颠颠儿跑到凌阳弋的桌前,伸出手:“来,组长,抽一张。” 凌阳弋从善如流,选了一张牌,黑桃2。 路潇不满:“为什么你们抽得都那么小?这副牌是不是有问题?” 她说完自己从牌堆里抽了张牌,本意是想认真观察下纸牌的花纹和材质,然而牌面翻过来,却画着一个荧光闪闪的小丑。 Joker,整副牌中最大的一张,游戏终结者,诅咒循环至此确定的证明。 路潇的脸色十分难看,为什么自己的牌运竟然用在了这种地方? 林川毫不掩饰地开心:“你现在应该去买彩票。” 几个小小的诅咒而已,还不至于把路潇吓坏,她给冼云泽拆开的那几个凶器换了标签,随便扔进一个房间,然后就把这些事抛诸脑后,开始帮忙处理地上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几个人一边换标签,一边玩闹,很快每个人身上都背负了几个奇怪的诅咒,他们甚至开始攀比谁招惹的怨灵更加厉害。 路潇从盒子里开出了一条珍珠项链,一缕来源不明的黑发串起108颗淡粉色珍珠,每颗珍珠都有桃核大小,浑圆无暇,光芒四溢,足可在任何拍卖会上担任压轴的珍品,她把项链在手里叠了一圈,鬼鬼祟祟来到凌阳弋桌前,猝不及防地把项链戴到了他的脖子上。 “组长,我觉得这串珍珠的颜色特别衬你的皮肤,你看你带着它多好看。” 凌阳弋知道她不怀好意,立刻去摘脖子上的项链,可手指却碰触不到项链,他立刻意识到这是怨气凝结的虚幻之物,只有斩杀怨灵才能让幻象消散,但他此时正忙,懒得和路潇计较,翻了她一眼就继续统计捐款数据了。 但报应只会迟到,从不会缺席。 这一夜路潇睡得正熟,突然有人踹门而入,惊得她一个鲤鱼打滚蹦了起来,顺手抄起了挂在床头的刀。 闯进来的人是凌阳弋。 此时他踏着祥云纹绣花鞋,穿着大红缎面绣金丝的龙凤褂,头戴珍珠垂金花钿,一套嫁衣十分合体,整齐又尊重。他本来就长得温柔,天生一双眼角纳粉的桃花眼,如今面容素白,唇色却带着一抹咬出来的血红,看着竟然有点柔媚娇羞的意思。 这位柔媚娇羞的男子手里拖着一只脚,脚后连着一条腿,腿后连着一个人,更准确的说是一个酷似僵尸的男鬼,可如今它已经被打得骨折筋断,似千锤百炼后的肉丸一般弹性十足,如果它早知做鬼也有今日,大概早就投胎了吧! 【霜城德熏九年四女被冥婚丧命案禁忌:切勿佩戴此串珠链,否则午夜时分,将披嫁衣送以冥婚】 路潇收了刀跳到床对面,与凌阳弋隔床对峙:“组长,你听我解释……” 凌阳弋冷笑一声,眼中杀机毕露:“不必解释了,受死吧!” 说罢,便抡起男鬼追着路潇满屋打,路潇自知理亏,不好还手,被追得嗷嗷叫。 冼云泽也被吵醒了,他右手拄着头,侧躺在床上看他们来回追逐,动都懒得动一下,甚至懒倦地打了个哈欠。 片刻之后,数十年前曾经叱咤整个县城、戕害四名女子的老色鬼终于从字面意思上魂飞魄散了,凌阳弋也得以扯断了脖子上的珠链,珍珠滴溜溜散落一地,自行化为了灰烬,珠链断裂之时,诅咒状态同时结束,他重新恢复了正常形象。 但他可不是宁兮那种生气就自己挠墙的好心人,也不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善茬,他挥一挥衣袖,留下满地荆棘,然后飘飘然离开了房间。 路潇挂在格子架上向下俯视,每一寸地板上都长满了齐腰高的荆棘丛,她毫不怀疑那些闪闪发亮的荆刺都带有剧毒,扎到就会死,只能隔空跳回了床上。 仰面躺在荆棘丛里,她感觉自己变成了森林深处的睡美人。 第82章 琥珀拾芥(3)这么热爱工作呀?…… 总之,接连得罪了组里的两位管理者后,路潇在特设处呆着都有点儿恐慌。 她带着冼云泽从特设处溜出来,去市里闲逛了一天,逛到警察都来查两个人的身份证了,还是没有胆量回家,于是买了一包栗子,来到一栋尚未营业的综合商业体高楼前,顺着墙外的消防梯爬到了楼顶。 两个人坐在40层楼顶边缘俯瞰着夜幕下的城市,一边吃栗子一遍聊天,结果意外蹲到了两辆鬼鬼祟祟的摩托车,车上下来三名男子,他们用剪线钳剪断楼门钢索,拎着几个袋子钻进了楼里。 路潇回身看了看,发现楼顶的角落里有一只破败的皮球,于是对着皮球叫道:“冼云泽。” 身边的人偶应声靠在了她的肩膀上,那只皮球则一颠一颠蹦了过来,路潇单手抓住这只皮球,探身朝下面一层的气窗一扔,皮球便打碎玻璃跳进了顶楼。 蟊贼听闻破碎声,只慌张了的一瞬,见没有人出现,便继续大胆地肆意劫掠起来,两只手都忙得不够用了,一边裂开嘴角乐,一边计划自己的银行卡余额,可美梦持续不久,他们突然感到了一种异样的错觉,仿佛有什么人正偷偷窥探着自己。 小贼问老贼:“大哥,楼里不会还有保安吧?” 老贼拍胸脯保证:“这儿的保安是我兄弟,昨天刚被辞退,今晚根本没人。” “可我怎么感觉后背凉飕飕的,好像有人看着咱们呢?” “你多大个人了,还怕鬼啊?” 这时候,阴森黑暗的办公室门口,突然滴溜溜滚进来一只皮球。 小贼被皮球吓得跳上桌子,蹬翻了满桌的展示模型。 老贼训斥他:“毛躁什么?就一只皮球!” 小贼长出口气,随即又疑惑地问:“可皮球又是从哪儿来的?” 中贼胆子最大,走过去一脚踢开了皮球:“别管,肯定是哪个架子上掉下来的,干活要紧。” 三个人被金钱蒙蔽了头脑,又开始向楼上走,队伍最后的小贼上楼上到一半,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扭头一看,原来是那只皮球又轱辘过来了,他心里有些毛毛的,但仍安慰自己想多了,于是转身继续爬楼。 哒。 又是一声脚步声。 小贼再次回头,此时那只皮球已经来到了台阶下。 他艰难地抽动了一下喉结,目视着皮球,颤巍巍地向上迈出一步。 那只皮球便也在他的眼皮底下自己蹦上了一个台阶。 他再迈一步。 皮球再蹦上一个台阶。 “啊啊啊有鬼啊!” 随着小贼惊叫出声,皮球也不再隐藏自己,直接追着他们满楼打转,三个贼被吓得魂飞魄散,当下把赃物一扔,用堪比世界冠军的速度飞也似的跑出了大楼。 然而他们刚刚迈出楼门,头顶便有一道影子纵身而下。 人跳楼,就会死。 但有的人不会。 三个人还没看清跳下来的是人是鬼,就已经被脸朝下按在地上。路潇用他们自己的衣服捆住他们的手脚,然后拿出小贼的手机,当着他的面拨通了报警电话,再把手机端端正正地摆到了他的面前。 窃贼听见报警中心接线员的声音,像是听见了母亲的呼喊一样亲切。 “救命啊!有鬼啊!” “先生,请您冷静,你现在遭遇危险了吗?” “我是小偷!我们在宝石商厦盗窃,快来抓我!求你了!快来抓我!” 他对接线员哭嚎的同时,皮球便在三只脑袋间反复横跳,敲到谁,谁就叫一声,三个人的声音高低起伏,弹钢琴一样有趣,可惜蠢贼们受不了这种刺激,一首曲子没弹完就都晕过去了。 路潇跳下来的时候,自然没忘记冼云泽的身体,她抱着人偶叫了声着冼云泽,人偶复苏,皮球则从三个贼的头上滚开了。 路潇伸手摸摸他的头:“好玩吗?” “好玩,我喜欢吓人。” 路潇藏身黑暗里看着警察带走窃贼,琢磨了一下,还是不敢回特设处,她觉得短期内可能在青城呆不下去了,得出去躲一躲。 不过直接跑路太怂了,就算走也要师出有名,方能彰显出她的从容不迫。 她拿出手机翻了翻安全局内网,看见紫城有一起失踪案触发了特设处的风险预警,但是否与超自然力量有关,还有待进一步甄别,路潇截胡了这条信息,通知紫城她今晚就要过去,紫城安全局哪知道她只是想离家出走,还当这案子多要紧,连夜在系统里把案件提级了。 于是准备休息的凶器组成员们都收到了信息,看破了她半夜不敢回家的小心思。 林川第一时间发来嘲讽。 【这么热爱工作呀?[大笑][大笑][大笑]】 路潇当即拉黑了林川,然后买了最近一班机票,登机落座,然而起飞之前,米染意外拎着行李箱紧随而来,与她搭乘了同一列航班。 “宁兮太缠人了,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下午,大半夜的却非要我解释为什么管他的镜子叫母亲节礼物,还把以前5月份送给我的礼物一样样都要回去了,简直不可理喻!我现在十分了解你的心情,我们两个可真是同病相怜。” 路潇缓缓摇头:“不,我们不一样。” 即便米染登上飞机,她的手机还不消停,宁兮每10秒钟就发一条语音进来,语气委屈又强硬,别有一种奇特的体验。 ——为什么不回我的信息? ——你必须把这件事解释清楚! ——凭什么说我送你的是母亲节礼物? ——我是你师兄! ——把我前年送你的巧克力吐出来! ——以后5月再也不送你东西了! ——是5月中旬。 ——米米你怎么不说话?上飞机了吗? …… 米染:“我能向平台举报他用垃圾信息轰炸我吗?” 趁着飞机还没有起飞,米染打开了社交软件的拍卖小程序,非商用户的最高竞拍额被限制为了100元,竞拍者仅限好友,也因为仅面向好友,所以门槛较低,什么奇怪东西都可以卖。 她打开相册,选了一张宁兮蛟型的照片,上传进入竞拍程序。 >>>> 【您的好友[米染]发起竞拍: 拍卖物品:宠物>爬虫>其他蛇类[照片] 限时拍卖:30分钟 拍卖底价:10元 详细说明:虽然长得好看,但是脾气差;通人性,但是特别啰嗦;不掉毛,但是定期蜕皮。】 [系统]您的好友[林川][路潇][凌阳弋][宁兮][冼云泽]已加入竞拍,本场竞拍将在10秒倒计时后开始。 [宁兮]米染你疯了? [米染]你太烦人了!总找我的茬! [宁兮]咱们两个究竟是谁先激起矛盾的? [米染]是你是你是你! [宁兮]不管怎样,你怎么能把我挂到网上卖? [米染]甚至都卖不出去,你看都没有人出价。 [宁兮]和他们没关系,这件事我记住了。 [宁兮]你不要后悔。 场面一度陷入尴尬的沉默,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事情好像就这样过去了,但拍卖将结束的时候,却又发生了新的插曲。 [竞价]00:01冼云泽_出价10元 [竞价]00:00竞拍结束 [系统]恭喜[冼云泽]竞拍成功,竞拍价格为10元 [宁兮]@路潇你也不要后悔。 [路潇]关我什么事!!! [系统]本次竞拍已顺利完结,本界面将在10秒钟后关闭,您可在个人中心中查看本次竞拍的缓存页面。 >>>> 路潇缓缓侧头看向旁边的冼云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只是点点看这个竞拍按钮,我不知道会拍下来。” “如果你不知道,怎么会偏偏挑最后一秒钟按下去?” “这可能就是运气吧。” 竞拍结束后,米染拿着手机等了几秒,居然不见宁兮打电话来埋怨她,这才惊觉宁兮可能真的生气了。米染认识宁兮以来,还从没见他认真生气过,不禁有些慌张,反打他的手机,对面居然主动关机了! 此时广播中传来通报,飞机即将起飞,请乘客们关闭通讯设备,于是米染不得不开启了飞行模式。 飞机平稳升空,米染放下个人感情问题,开始浏览起这次任务的卷宗。 案情并不复杂,失踪女子与未婚夫拍摄婚纱照时,在摄影馆中离奇消失,馆内监控未曾拍到她离开主题馆,也未拍到她离开影楼,后续警察彻底搜查了现场,也未找到秘密通道或藏匿地点,这个人就从密室中离奇蒸发了。 案情简洁清晰,没有值得推敲的细节,是否与灵异相关只能抵达现场再下判断。 路潇看着案情报告上城市的名字,玩味地念出来:“紫城,这个地方倒很有趣。” 米染看向她:“紫城怎么了?” 路潇回答:“民间传说紫城是阴曹地府的阳间通路,当地一直以来都有浓厚的神鬼文化氛围,这座城市有三大传说:转世判官、销金窟、三途河,你没听说过吗?” 米染摇头:“这些传说比我年轻太多,我和后世的神话神系有代沟,但你好像很了解?” “我大一做过一个民俗企划,研究过一些紫城的传说,但后来被甲方毙了。” “为什么?” 路潇仰靠着椅背,冷哼一声:“甲方觉得我的设定太黑暗,不能体现善恶有报,但所谓阴曹地府,不也都是有私欲的鬼魂执掌权力吗?如果万物轮回真由私欲控制,有个什么阎王判官擅断因果,想分派谁做人就让谁做人,想分派谁做畜生就让谁做畜生,想谁富贵就富贵,想谁夭折就夭折,那么恐怕不仅地狱是地狱,连人间也会变成地狱了。” 第83章 琥珀拾芥(4)因为我死过。 天色将明,飞机落地,紫城接洽人搭上他们三个,直接前往了事发摄影馆。 这座婚纱摄影馆辉煌得像城堡一样,楼高六层,分设30个主题,汇集古典、现代、哥特、海洋等各种特色场馆,服装道具都是一流的,理所当然价格不菲,每个摄影套餐都是六位数起步,在圆梦的同时掏空你的钱包。 事发场馆位于一楼,名为海洋之梦,顾名思义,是一处专业的水下摄影地,这里布置着许多轨道灯和移动光源,中心还修建着*一个挺壮观的亚克力水池。 一个月前,失踪者来到该场馆拍摄婚纱照,中途相机出了故障,于是摄影师和助理一起出去换相机,未婚夫也抽空回了个电话,前后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但他们回来的时候,新娘却突然不见了。 接洽人介绍:“这个场馆从事发当天一直封锁到了现在,但失踪者家属和场馆的工作人员为了找人进进出出过不少次,里面痕迹挺乱的。” 米染把手伸进水池拨了拨,指尖便沾染了一些荧光闪闪的彩色亮片,这些是摄影馆为增添摄影效果特意增添的装饰物,她捻动手指,绿色的火光腾起,烧尽了人造的塑料亮片,却留下了另一种粉状的荧光物。 米染对路潇伸出手:“看看这个。” 路潇看了一眼,便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 米染解释说:“这是骷髅蝶的鳞粉,看来这案件确实该归我们管。” 路潇微微皱眉:“骷髅蝶是什么?” “骷髅蝶是一种来自黄泉的生物。” 路潇讶然:“难道世上还真有黄泉?” “有是有,但可不是传说中十殿阎罗做主、牛头马面当道、黑白无常管事的热闹地方。”米染在水中洗净手指,“当一个地方遭受天灾人祸,突发大量死亡,极有可能在短期内制造出大量恨意深重的怨灵,若它们都来肆虐人间,怨生杀,杀生怨,然后形成连锁效应,很可能一城一国就都没了。可历史上惨绝人寰的天灾人祸并不少见,但百鬼横行人世,灭了一城一国的事却从未发生,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呢?” “呃……为什么?” “若一地突然诞生了数以万计的怨灵,那么它们的怨气凝聚一处,就将演化成一片难以出入的谜境,其中气息阴邪,似沥青泥潭,连怨灵本身都无法从中逃离,这就是所谓黄泉,黄泉的气息和人间迥异,像水和油一样互不相容,这样就恰好把怨灵和活人分开了。” “那怨灵会被永远困在黄泉中吗?” “当然不会,凡灵气聚集之地,必然有万物化生,阴气也属灵气,自然也会化生出生命,黄泉里生活着一种被称作骷髅蝶的异兽,名字虽然有点吓人,但它们真的是一些很美丽、很可爱的小东西。骷髅蝶以怨气和怨灵为食,无伤魂魄,如果怨灵的魂魄是完整的,被骷髅蝶吞噬后可以直接进入轮回,这对怨灵来说应该是最圆满的度化了。怨灵的数量决定了黄泉的大小,随着怨灵被吞噬殆尽,黄泉也将慢慢变小,最终骷髅蝶无物可食,亦将渐渐灭绝,这就是黄泉湮灭之日。” “这里既然有骷髅蝶的痕迹,肯定也有黄泉了。” “是的,这里有一个黄泉,而且不知出了什么差错,从不离开黄泉的骷髅蝶居然上来吃人了。” 路潇问出关键问题:“那失踪者还活着吗?” 米染摇摇头:“骷髅蝶即是黄泉的狩猎者,也是进出黄泉的门,迈进它的内翼,便迈进了黄泉,只是平常人的血肉之躯会在过门时消融殆尽,唯有一种方法,能够令凡人平安渡过黄泉,那便是在身上涂满骷髅蝶的鳞粉,所以我不能确定她现在是否活着。” 接洽人问:“如果骷髅蝶从没离开过黄泉,你怎么确定这就一定是它?” 米染笑了笑:“因为我死过。” 现场突然有点阴气森森。 消失的女子姓司名奕,在国际金融公司任职法务专员,名校毕业,容貌秀丽,收入上等,而且当月下旬便要与相爱十年的男友喜结良缘,她的人生虽不可说尽善尽美,但也算一帆风顺,直到在这里翻了船。 司奕已经失踪一个月了,她在公司的工位早换成了别的人,过去七年里兢兢业业的痕迹都从这方寸之地上抹除干净,连一张便签也没有留下。 这个社会好像一台精密的仪器,人人都是机器中的齿轮,只有每颗齿轮都呆自己的位置上,机器才够紧张有序的运转,任何一枚齿轮都不可或缺,但任何一枚齿轮都随时可以被取代。 “Angel工作认真负责,为人正直善良,大家都很喜欢她,我们知道她失踪后感到非常难过,尤其是她的未婚夫,这些天状态一直不是很好,希望她能平安回家。”部门经理礼貌而疏离地背诵着话术,然后把来调查情况的路潇几人领进了一间空办公室,“请稍等,Daniel马上就来了。” 随后司奕的未婚夫被叫了过来,他的手上还带着婚戒,谈及失踪的未婚妻时也表现得十分伤心。 “本来我们婚后就要出国外驻的,没想到她出事了。” 路潇不明白:“她是做法务的,在这个岗位干了七年,有必要出国发展吗?” “是我要出国,我们部门即将整体裁撤,只有国外还有位置,我争取了很久才争取到这个机会。” “那她是准备辞职吗?” “嗯,我们两个商量之后,她决定支持我,毕竟我正在上升期,转行的话很可惜。” “她失踪当天有什么特殊状况吗?” “没有,那天她还挺高兴的,一直跟我说十年长跑终于修成正果了。”未婚夫打开手机,随手找到当天的聊天记录,“她失踪前几分钟还发了一条朋友圈。” 男人为展示司奕的朋友圈,把手机递给了路潇,谁想手机才交到路潇的手里,屏幕上就弹出了一个备注为“老婆”的电话,路潇讶然看着男子红着脸夺走手机,仓皇挂断了电话,但那位“老婆”锲而不舍,又一次拨了过来。 路潇点了下头:“接吧!” 男子尴尬地接通了第三次打来的电话,劈头盖脸和对面骂起来,末了不耐烦地说了一句“扔了扔了,人都没了还留着干嘛”,之后就挂断了通话。 “你们别误会!”男子涨红着脸解释,“我的国外岗位要求职员已婚,公司给我的期限就在月末,我真没办法,我也有我的人生要继续啊!不能因为她没了我就不活了吧?” 路潇指指椅子叫他坐下:“你别急,我们不干涉别人私事,但你刚才说要扔什么?” “家里还有些司奕的东西,我家那个心眼儿小,不喜欢,整天在家翻来翻去的,找到就问我怎么处理。”知道这种事确实不体面,他越说越小声,“存款和贵重物品我都转交她爸妈了,她哥哥和妹妹捡走了些衣服和包,剩下不值钱的东西他们都不要,我不知道该交给谁啊!” “那就交给我吧!”路潇看着他无名指上闪亮的婚戒说,“请您太太帮忙送过来。” 司奕失踪了,但又好像没有失踪。 她看起来有很多身份,比如一个同事,一个女儿,一个妹妹,一个姐姐,一个未婚妻,但其实她不拥有这些身份,她只是这些身份的占位符,就像自动售货机里的一瓶可乐,甫一掉下来,立刻就会有新的可乐补位上去。 但其实她并不是那样乏味的人。 路潇打开了从司奕未婚夫那儿拿到的大纸箱,里面装满了新旧不一的笔记本,本子都很厚,要靠扣带住才能合起来,最早的一本写于初中时期。 路潇随便打开一本较早的本子,页面便像装了弹簧一样弹出来,原来这些都是司奕自制的立体书,更准确的说,应该叫做天气记录——虚拟天气记录。 【某月某日,星期一】 清晨时分,天上落下了一些玻璃,直通天际的透明幕墙将整座城市分割成迷宫,我不敢走进迷宫,但我猜迷宫的中心或许藏着什么宝藏。 【某月某日,星期四】 午后,天上下了一些小兔子,像一只只白色的汤圆,它们落在花丛里、树梢上、草地中,咬一口枝条,枝条上便开出艳丽的花朵,于是黄昏之前,整座城市都变成了花园。 【某月某日,星期二】 地震后的第二天,星球疼得流了一些眼泪,然后彩虹把大地的伤口缝了起来,用力一拉,峡谷就复原到了一起。 …… 这些立体书页上的零件大都可互动,玻璃纸的迷宫里有可以滚动的金属珠,小兔子可以左右跳动,花朵可以旋开,彩虹可以伸缩,每一个细节都精致可爱,而且立体书的精致程度还在随时间递增,越往后的设计越复杂精细,最后一本甚至加上了LED灯珠和微型感应器、扬声器,用以实现声光效果,几乎每一个对开页都是一个剧情丰富的小剧场。 她一定是真的喜欢这项手工艺,才会这么用心钻研立体书制作技巧,并把这项爱好持续了几十年,或许司奕在别人眼里只是一个形象单薄的同事、女儿、亲戚、未婚妻,但她在自己设定的世界里却是一个灵动有趣的天气播报员,她可是这个世界里不可取代的大人物。 这似乎变成她的精神寄托了。 可是失踪前一周,司奕突然中断了这项爱好,从手机复原的搜索记录看,这七天她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不停地搜索一起网络热门事件。 第84章 琥珀拾芥(5)网络暴力 事件的主角叫做艾小铃,紫城中学初三学生,而她之所以登上热搜,并不是因为她伤害到了谁,只是网友本着猎奇心理制造的又一场舆论狂欢。 暑假之前,艾小铃把手机借给了同学,而后同学翻到了艾小铃与网友的聊天记录,在那记录里,她自称是一位著名探险家,有着优渥的家境,完美的形象,刺激的生活,整日挑战极限,翻山越岭,游走于人类所不能及的原始丛林,见证这星球上最波澜壮阔的风景。 同学觉得有趣,便把艾小铃的聊天记录截图发给了朋友,而后朋友又发给了朋友,最开始这份记录仅在班级内流传,但当一个好事者把聊天记录发到了学校贴吧和学校投稿账号后,很快引爆了一场人肉风波。 好事者们开始搜索艾小铃,无数双眼睛组成的聚光灯之下,她的真实身份和照片暴露无遗。 她的父母只是普通的打工者,家境何止不富裕,甚至可称作寒酸,而她本人长相偏胖,容貌一般,学习成绩还不好,在学校里都没几个能说话的好朋友。 这样强烈的对比顿时引发群嘲。 小圈子的血腥味最终引来了真正的嗜血者,越来越多的自媒体参与了进来。 吃流量饭的运营者们敏锐地嗅到这件事的流量潜质,于是把它制作成图文、话题和小视频,开始在全平台投放,靠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营销号从各个角度进行炒作,彼此配合、彼此攻讦、彼此补充,以免事件热度过早消退。 有的扮演成教育家,教训当事人狗不嫌家贫何况人哉,呼吁刹住炫富风气。 有的扮演成显微镜,挖掘当事人照片的每一个细节,试图说明她本性恶劣。 有的扮演成语言学家,考据聊天记录里的每一个字,研究当事人说谎时的心理。 有的扮演成幸运家长,传授如何避免孩子长成当事人,她的长相,她的性格。 几乎没有人能抗拒这种滔天流量的诱惑,最后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影视媒体都开始用“盘点那些大制作铃号片”这种标题来曾热度。 也有人忍耐不住谈论起“网络暴力”,但营销矩阵都没有主动放出艾小铃的真实姓名,他们只需称呼她为“她”,一个字,就已和粉丝们心领神会,所以不能被判定为网络暴力,只是他们的评论区里永远能翻出艾小铃的姓名、照片和最新八卦;还有人仗着胆子呐喊道“罪不至此”,但只得到了一排“你就是艾小铃”的重复刷屏,甚至变成了新的流量祭品。 艾小铃在火刑架上,为她说话的人也要被投入火堆里。 不论网络舆论口口声声如何正义凛然,都没忘记贴出聊天记录,可也只有聊天记录,千千万万的帖子和视频、评论和留言,其实就只是在反复咀嚼几张总内容不到五百字的聊天记录而已。 暑假结束后,事件最终发酵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艾小铃的照片被做成表情包各处流传。 同学偷录的语音被做成鬼畜视频,点击百万。 艾小铃这个名字本身更成了流行梗,“铃成本装逼”是指吹嘘自己不存在的优势,“铃号片”是指仅有预告不见正片的电影,“铃声”是指根本没说过的话,“铃女友/铃男友”是指根本不存在的恋爱对象,”铃爸””铃妈”则是用于规避平台审核的脏话。 这起网络事件不是往常那种潮水般来去匆匆、一日过季的流行热点,它衍生出了无数的热词和用法,催生了几十个百万粉丝的账号,创造了几百个点击过千万的爆款视频,帮许多人完成了换房换车的梦想。 可是……艾小铃自始至终都没有注册过那些平台的账号。 这起事件发生后,每天都有外班同学跑来她的班级门口围观,偷偷拍她的照片,再制作成新的梗图发到网上,放学回家的路上也不乏校外人员尾随,甚至会一路跟到她的家里去,她没办法处理这些铺天盖地的消息,只能休学了。 但家也不是风平浪静的港湾,三天前,她突然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虽然艾小铃的失踪无关灵异,但她和司奕身处同一座城市,失踪时间又相距不远,路潇她们就决定跟进一下这条线,说不定能找到两人之间的联系。 路潇进入学籍系统查看艾小铃的档案,正在看着,身边的接洽人忽然接到了局里的电话,原来网暴发生后,州教育厅第一时间锁定了艾小铃的档案,每个试图读档的登陆者都会被记录下来,刚才教育厅看到调阅申请,立刻联系了紫城安全局询问情况,听说安全局正在调查艾小铃的去向,一位专员即刻动身赶来协助了。 恰遇下午课间操时间,一行人以食安检查的名义低调进入了学校。 或许太低调了,正在操场上跑圈的师生都没有关注到他们,几个人在悠扬的进行曲中走进了空荡荡的教学楼,按照铭牌找到了艾小铃所在的班级。 艾小铃的入学摸底成绩并不理想,分班的时候便理所当然地被分到了末位班级,这个班级的教室处于楼栋夹角,光照很差,路潇一走进这间教室,便感觉到了一种压抑而阴郁的气场,这种气场非由风水,而是源自于人,就像是野兽居住的巢穴里会散发出气味一样。 教室前几排是铝合金包边的新式课桌,但数量似乎不够了,所以后面还放着几张破旧的老款课桌,路潇按学号找到了班级最后面的卫生角,垃圾桶旁边并排放着两张破桌子,一张桌洞用来放抹布,另一张就是艾小铃的座位了,她的课桌表面坑坑洼洼,桌腿悠悠晃晃,也不知道是从哪个老校区继承下来的老古董。 斑驳的漆面上,还被人用小刀划出了“铃成本装逼”的字样,以及一个触目惊心的“贱”。 看到这种情况后,他们都沉默着不知说什么,教育厅的专员尤为尴尬,他不是第一次来找艾小铃了,但之前他以为艾小铃只是遭遇了网络暴力,所以前几次会面都约在了教师办公室,有家长、班主任、教导主任、校长陪同,谈的是怎么让艾小铃专注学习和生活,远离网络隔绝伤害,但似乎适得其反了。 恰好课间操结束,学生们列队回到了教学楼内,走廊里重新喧闹起来,路潇几人赶在学生回来前退出了班级,站在一个不碍事的视线死角里给学生队列让路。 学生们并不认识这群陌生人,也不在乎,路过他们时照旧嘻嘻哈哈地聊着自己的事。 “她要是回来我也得弄死她,她都害我妈骂我了!” “不怪老杨说她是贱人。” “哈哈哈哈,听说你上周去她家道歉了,都给你吓哭了!” “滚你妈的,你才哭了,我那是被他家恶心的,你想想那是什么地方?那是艾小铃的家呀!” “咿,我都要吐了。” “呕呕……” 这群幼稚的孩子且说且笑着走进了艾小铃的班级。 课间操后还有十分钟整理时间,学生们各回各位,但老师们还在办公室里,此时楼下又蹬蹬跑上来几个孩子,走在前面的是一个昂首挺胸的女同学,身边跟着几个昂首挺胸的男同学,这几个人“绑架”着一个满面焦急的少女,那少女一路走还一路回头,口中嘀咕着“我不要了!我重新交!”,可最后还是被小伙伴们推到了艾小铃班级的门口,恰好毗邻着路潇几个人。 这几位同学没有进门,只在教室门口和少女推推搡搡,不准她跑,适逢开例会回来的艾小铃班主任姗姗走来,那昂首挺胸的女同学立刻走过去叫了声杨老师。 “杨老师好,苏晓这学期转到我们班了,可她转班之前已经把班费交给您了,希望您能把她的班费退给她。” 杨老师上下打量她一番:“你是15班的班长吧?苏晓的事情和你没关系。” 女同学捅了捅旁边一个劲儿往回撤的少女:“那让苏晓自己和你说!” 苏晓似乎很怕这位杨老师,努力想要后退,却被同来的男同学夹着退不开,只能低头嚅嗫:“杨、杨老师……” “唉,你以前不是这种抠抠搜搜的人啊,怎么转班之后就变成这样了?班费交到哪个班就在哪个班,你听谁说还有往回要的?再说现在班级运转半个月了,买这买那的,还哪里算得清,你这不给我添麻烦吗?早干嘛去了?” 杨老师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了点儿,敞开的教室里的同学们听到了他们的争吵声,便有人高声呐喊“穷逼”“几块钱还要啊”“怪不得老师把你赶走”,立刻引起一片哄堂大笑,杨老师眼风一扫,抬手敲了敲门,屋内顿时如被按下了暂停键,但很快又发出了窃窃的笑声,笑声达到顶点时不知谁喊了一句“活该你妈收破烂”。 苏晓的脸瞬间变红了。 男同学去把教室门拉上了,女同学则揽住苏晓的手臂让她站直脊梁。 “杨老师,学校要求每班成立班委,对每笔班费实时记账,班级里到底买了什么一查就清楚了。苏晓才转到我们班级半个月,时间并不算长,现在来向您结算班费刚刚好,我们学生的钱都是父母辛苦赚的,不能随便挥霍。” 女同学据理力争,寸步不让。 两边都不肯让步,僵在那里,而后又一位老师从教师办公室的方向走了过来,见到这一幕,故作出横眉立目状,但语气却柔柔的:“好你们几个!都开始上课了,还跑到楼上来玩?” 几位同学猛地抬头,七嘴八舌解释:“老张,不是,张老师,我们是来替苏晓要班费的!” 张老师走到近前,对苏晓笑了笑:“这件事老师替你解决,你快回去上课吧!” 孩子们点了点头,拉着苏晓离开了。 其中偏有一个男同学,临走之前再次推开了艾小铃的教室门,把脑袋探进门里,指着刚才嘲笑苏晓母亲职业的人说:“你放学别上错车,当心被垃圾车当成垃圾收走了!” 而后男同学不等老师开口,立刻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追着伙伴们下了楼。 两位老师都没有理会这段小插曲,张老师也没有提班费的事情,她们相视一笑,各自掉头回了班级。 路潇看了眼旁边的州教育厅专员,亲眼目睹了这场精彩的戏幕之后,他的脸色比锅底都黑。 专员已经完全笑不出来了,表情失控地问:“你们还有什么要了解的吗?” 安全局的人嗅到了空气中隐隐的火`药味,感觉有人要倒霉了,连忙摇了摇头:“不了不了!你忙你的去吧!” “那好,恕不奉陪了。” 路潇几个人抽身离开,走到下一层楼时,正看见刚才那位张老师把苏晓叫到走廊里谈话,一边说,还一边塞给了她50块钱。 “我刚刚和杨老师谈好了,这是她退给你的班费,拿去给班长吧!你要是和原班级还有事情要沟通,一定先来告诉老师,不用害怕。” 路潇见状走近询问:“你是从艾小铃班里转下来的吗?” 张老师立刻挡在苏晓前面,警惕地问:“你们是谁?” 路潇自我介绍:“我们是警察,艾小铃离家出走了,我们正在找她,想跟这位同学了解一下艾同学在学校的情况。” 张老师看过他们的证件,又征求了苏晓的意见后,把几个人带到了一间空教室内坐下。 苏晓看了眼老师,得到一个鼓励的眼神,便如实吐露。 “那个班里只有两种人算人——成绩好的和有钱的,所有学校活动和评奖选拔都是他们小圈子的事,我这种家庭条件不好、成绩也一般的学生根本想都别想,小铃只是……太天真了,初一刚分班,她举手争取一个板报设计的机会,杨老师看见她举手突然噗嗤笑了,然后当着全班的面问她‘你怎么好意思举这个手呢?你妈在外面卖那么不容易,花钱送你来学校画画啦?’从那天开始,小铃就被贴上了虚荣、人品不好的标签,也成了所有同学释放恶意的垃圾桶。我家里是开废品回收点的,当然也属于班级底层,同病相怜,所以我俩关系还算可以,我妈看到小铃在网上火了之后,就来问我出了什么事,我给她说了,我妈马上找学校给我转班了,但小铃爸妈都是那种特别特别憨厚的人,根本不会替她出头的。” 路潇叹了口气,她也上过学,当然听得懂这其中隐含的痛苦。 “那你知道艾小铃去哪儿了吗?” “她跟我说过,她其实——”苏晓忽然顿住,一双眼睛谨慎地打量起路潇。 路潇见她犹豫,耐心解释:“你别担心,我们都是警察,只想帮她而已。” 苏晓攥紧拳头,恨恨地说:“你们答应我不能把这些发到网上去!那些营销号看见她眉毛上有颗痣就诊断她心理变态,看见出生日期就占卜她是丧门星,听到她说话口音就咬定她是反社会人格,我不要他们再知道小铃的任何事了!” 路潇郑重点头:“我答应你,至于你刚说的那些网络谣言,我们也会尽快处理掉。” “那好吧……小玲爸妈怎么可能给她买手机呀?他们连课外书都不准小玲看。但小玲有一个网友,据说是做歌手的,那差不多就是她唯一的朋友了,他们俩有一个专门的手机用来联系,当天她手机被人抢走了,后面才会传出那些聊天截屏,她平时把这个手机藏在学校后面栅栏的裂缝里,我可以带你们过去找一找,但我不确定她离开学校前有没有把手机处理掉。” 苏晓把几个人带到了学校后身的监控死角,但裂隙中的手机已经不见了,好在苏晓还记得艾小铃与那人沟通的时间段,大多是在晚自习下课之后,每次通话时长约10分钟,他们可以根据通话规律排查附近信号塔转接过的通话记录,进一步缩小范围,筛选一些嫌疑人。 路潇他们跟苏晓和张老师道别,就此离开,正待走出校门,忽然听见广播里传出声音。 “所有班级暂停课程,自行复习,全体教职工立刻前往大礼堂开会,重复一遍——” 看来有人要倒大霉了。 第85章 琥珀拾芥(6)无底线的谦卑不能称作…… 几人离开学校,立刻前往了通讯公司。 通讯公司很重视,当即分配了人手排查可疑号码,路潇站在一边看着工作人员整理通话记录,看到眼前数字乱飘,瞅什么都是12345,数着数着,站着都要睡过去了,她作为非专业人士,其实帮不上什么忙,挤在这儿除了给工作人员徒增压力毫无作用,赶快拉着米染溜了。 走进电梯之后,路潇还盯着电梯按钮多反应了一会儿,几乎快不认识按钮上的数字了。 时至傍晚,他们又去了一趟艾小铃家,见到了她的父母。 女儿离家出走之后,父母急得焦头烂额,双双请了假,顶着早秋烈阳骑着电动车满大街找人,从早找到晚,连口水都喝不上,今晚也是接到接洽人电话才专门赶回来的,要不然他们前半夜根本不可能回家。 中年男人的额头上还留有头盔勒出的印子,一边擦汗一边唉唉叹息:“我俩就这么一个女儿,为了她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供她吃供她喝,一夜夜不睡觉就盯着她学习,哪知道她还能做出那种丢人的事,可真是气死我了!这孩子居然还有脸离家出走!” 路潇看了眼桌面上的寻人启事,启事上的艾小铃只有十岁上下,可她明明已经读初三了,父母手机里竟然没有孩子近期的照片吗?虽然心中不解,但她还是先关心起了艾小铃的去向。 “我知道你们一定已经找遍这座城市了,那她平时有没有提过外地的朋友?” “没有没有!“母亲也跟着埋怨,“这孩子性子特别孤,从初中起就整天哭丧着脸,跟死了爹妈一样,谁愿意和她交朋友啊?我们训了她好几次,以为她改好了,没想到现在又来这一出儿!我怎么生出这么一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米染皱起眉,以她身为人“母”的体验,不能接受这种批评孩子的方式:“她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父亲拧着眉头,笑容苦得发涩:“我们整天低三下四应付顾客我们不困难吗?她在学校里饿不着冻不着,她能有什么困难?” 他们正抱怨着,门铃突然响了,原来是艾小铃的班主任和几位同学结伴来慰问了,大约是下午教育厅的专员干了点什么,吓得他们连夜提着果篮和鲜花来探口风。 艾小铃的父母恭敬地把老师迎进来,口中又忍不住说自己女儿可比人家孩子差远了。 班主任热络地和艾小铃的父母打了招呼,然后当着一屋子的人的面,把一个红包交给了艾小铃的爸爸。 “小铃休学这段时间,同学们都特别想念她,知道她离家出走后着急坏了,非让我带他们来小铃家看看,您二位最近东跑西跑一定累坏了,我要上课走不开,只能干着急,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你们尽快找回小铃!” 艾爸爸一副受宠若惊地模样,客套地和老师推攘着红包,老师把红包硬塞进艾爸爸兜里,然后给身后使了个眼色。 一位清秀少年立刻走到前面,对艾小铃的父母深深鞠了一躬,再抬头时已经眼角含泪,说话都带着哭腔,别提有多楚楚可怜了。 “叔叔阿姨对不起,都怪我,我当时只是和小铃开个玩笑,我以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她不会介意的,没想到图片被有心之人传到了网上,还给她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真的非常对不起,我没想到网上那些人会那么坏!” 路潇耳尖,听出这正是下午在教室里嘲笑苏晓的声线,她看向艾小铃的父母,只见两人耷肩假笑着,没有表现出愤怒,就知道他们一定不会替艾小铃说话,果然,下一秒他们就痛快认下了对方的道歉,还希望小玲回来之后继续和他做朋友。 过犹不及,无底线的谦卑就不能称作美德了,而是自绝,用这种品格要求自己的父母,也会用这种品格要求孩子,所以老师和同学只消说一句“虚荣”,就打碎了艾小玲的全部尊严,她甚至不能跟父母求助,因为父母也站在敌人那一边。 她不愿再听,起身走进了艾小铃的房间。 房间不大,门锁是坏的,明明是少女的闺阁,却因为面北照不见阳光而有些阴冷,四面白墙不曾装饰,桌面与书架上空荡荡的,没有寻常孩子喜欢的零零碎碎,她坐向桌前那把没有靠背的圆凳上,随手拉出木桌下的杂物筐,里面挤满书籍和试卷,竟也没有任何摆件和文玩。* 就算路潇这种万里挑一的异类,上学时都有几个交好的同学,每年她过生日,只要不逢假期,总能收到几张贺卡或者小摆件、手工艺品、戒指发卡什么的,秦叙异和爸爸妈妈也常送些小惊喜逗她开心,时间久了,她的房间免不了和别的孩子一样被各种小玩意占据,七彩缤纷,幼稚可爱。 但艾小铃的卧室里什么都没有,是她不喜欢那些礼物,还是……从来就没有收到过? 路潇叹着气,拿起了艾小铃的语文作业。 这份作业的主题是介绍紫城历史,艾小铃选择的内容是紫城三大传说之一的转世判官。 转世判官其实是一个近代人物,此人姓郑,名叫郑邑,百年前山河动乱,他率领一队人马独占紫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惹得百姓怨声载道。 当时江湖上有一些侠义之士见他不惯,想要替天行道,于是买通了将军府的看守,预备趁沐浴无人警备之时,来摘了他的项上人头。 这群侠客都是当时一顶一的高手,个个以一敌十,皆可飞梁上柱,他们提前在将军府内埋伏下,眼瞅着郑邑孤身一人走进了十方大小的浴室,便发出一声呼哨,齐齐从四面杀入,然而这群人却再也没有走出那间浴室。 走出来的人是郑邑。 他新沐过后,头发尚且滴着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接到消息的卫队赶来救驾,才从他们口中听说有一群刺客来刺杀自己了,却也只是轻蔑一笑,说道他们已经死了。 民间不解其意,纷纷私下传言,这位杀人如麻的军阀乃是阎王帐下的判官转世,此来人间,就是为了收人命的,只要阎王那边不给他销账,再厉害的刺客也杀他不得,而他看谁不顺眼根本不需动手,只消暗地里朝生死簿上一勾,那人就稀里糊涂的死了,这不,一群铁铮铮的英雄就把自己栽了进去。 从此以后,郑邑转世判官的名号便在民间流传开来,再经茶馆酒肆一番添油加醋,越发将他传得神乎其神,至于那将军府邸、密宅深处,当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除了郑邑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路潇专心看着艾小玲的作业,身后门扉响了一声,不用回头,便感应到是冼云泽跟了进来,勾勾手指,他就走来跪坐在她身边,屈肘搭着她的膝盖,枕着头,然后用一根手指拉开了挡住她面庞的书页。 路潇放下书本,摸摸他的头:“好乖。” 冼云泽小声说:“我还是更喜欢我们的妈妈和爸爸。” 路潇笑笑,冼云泽的情绪既敏锐又敏感,自己都听不下去外面的胡言乱语,他一定更对那些人感到不适,不过他是神仙,没必要花精力钻研凡人的心理问题。 “叫上米米,我们走吧!” 她拉起冼云泽,正欲离开,忽然听见外面的人声吵了起来。 “还没找到女儿就谈原谅太早了吧?你们了解过他们之间发生什么了吗?”是米染的声音,看来某些神仙还是忍不住钻研起了人类的心理问题,“陌生人怎样评论你的家人你都无所谓吗?为什么不维护自己的孩子呢?” 路潇赶快出来喝住了想要争辩的老师和学生,倒不是担心米染吵不过他们,而是害怕米染话术上不占优势后转战法术,毕竟米染可没有什么“美德强迫症”,谁敢指责她粗鲁她真的会给对方展示一下什么叫真正的粗鲁,但那样保障科一定会就收尾问题恨上她们的。 路潇把米染带回酒店,这一夜暂且住下。 她洗完澡从浴室出来,走向沙发,一声不响地躺在冼云泽的腿上,他就拿吹风机开始替她吹头发。 路潇闲闲地打开工作群,米染还在群里抱怨今天遇到的事情,但只有林川和凌阳弋在沟通,宁兮居然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林川还@了宁兮好几次,他也装作看不见,路潇心里哇哦了一声,心想宁兮出息了啊! 他是怎么忍住不理睬米染的?吞了一瓶安眠药强行让自己睡过去了?蛟是需要冬眠的吧?他一定是去冬眠了吧? 路潇向上伸手绕着冼云泽的头发,忧心忡忡地问:“要是副组和米米分了,咱俩应该跟谁啊?” 第二天,暴雨倾城,中午雨小了些,接洽人带着一份嫌疑人资料找了过来。 感谢通讯公司职员加班加点的努力,最终锁定了一个关键嫌疑人,该嫌疑人名下的手机卡在紫城中学附近激活,通话记录和艾小玲的通话习惯高度近似,更可疑的是,这张手机卡的通话对象居然是他自己的另一张手机卡。 嫌疑人的真实姓名叫做孔信,他根本不是什么歌手,也做不了歌手,他少年时因咽喉手术致喉返神经永久损伤,也就是不能发音,所以成了一名登记的言语障碍的人士,从职校毕业后,进入一家家具厂里打工,十年间苦练手艺,手作家具屡屡在全国展会上拿奖,同事说他已经攒够了钱,过了年便要独立开店,一切看上去都挺不错的。 但这位前途光明的小伙子,背地里却以歌手的身份与一个冒充探险家的少女做起了网友。 而且也孔信失踪了。 两个月前,大约就是艾小玲聊天记录被曝光的前几天,他与老板因工资问题发生了争执,一气之下回到了自己的单人宿舍,第二天也没有上班,老板猜测他是嫌弃这里待遇太低,所以连夜跑路了,所以没有报警,只把他的个人物品装起来等他自己来取。 工厂这段时间没有招新,所以孔信的单人宿舍也没有新住户,屋内仍维持着两月前的模样,干净整洁,任谁都不会往凶案上揣测,米染进去走了一圈,在浴室地漏上发现了骷髅蝶的鳞粉。 孔信和司奕的失踪地点都出现了骷髅蝶的鳞粉,那么艾小铃呢?她现在在哪里? 已知的三名失踪者分属于不同的性别、阶层、年龄,有着不同的社交圈和爱好,看起来根本毫无交集,唯一共同点是,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与现实生活毫无瓜葛的虚拟身份。 路潇猜测破解他们失踪之谜的关键就在于这个虚拟身份。 幸运的是这一次他们找到了孔信的手机。 孔信和司奕、艾小铃不同,他一人独居,不需要瞒着谁,也不需要躲着谁,所以没有定期清空手机的习惯。 他的手机里有一个带密码的奇怪APP,这点加密级别当然拦不住安全局的破解技术,他们很快恢复了APP中未被覆盖的缓存数据。 这是一个相当粗糙的像素点游戏,地图很大,有海洋有森林,有城市和地下城,但基本没有任何玩法,连注册角色的背景都要玩家自己长篇大论,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像素点上添加可触发文本,用来对游戏事物进行说明,几乎是一个纯文字游戏。 孔信已经超过一个月没有登陆了,本月一号的系统自动邮件还是未读状态,点开来,里面是3000系统点,可以转换成饥饿值、财富值、健康值等等,这些点数可以附于触发文本内,下一个点击文本的玩家就能提取这些系统点,应该是一种鼓励玩家互动的方式。 这个游戏没有盈利模式,也没有反作弊机制,更没有任何下载渠道,能不能流畅运行完全依靠玩家自觉维护,所以应该只是小圈子内的自娱自乐。 很巧,孔信在这个游戏内的人物设定就是一个歌手,他的角色喜欢写歌和唱歌,城市剧院里还有他的演唱会海报,点一下,会进入一个演唱会现场界面,能播放孔信精心自制的合成音歌曲,实话实说,歌曲并不优秀,但这个演唱会界面的每一个像素点上都有触发文本,文本叠加在一起,密密麻麻,全部是其他游戏玩家——不,应该说是听众们的热情赞美和鼓励。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司奕和艾小玲的是不是也有对应的游戏角色? 可惜游戏目前无法登陆,也就不能搜索用户,好像是游戏服务器那边出了问题。 但既然找到了服务器地址,安全局就能直接找出服务器的注册者,一个叫陶荃的男人。 第86章 琥珀拾芥(7)黄泉暴露狂 紫城金堆区警察局,一个老警察挂断电话,向对面椅子上玩手机的年轻警察招了招手。 “别玩儿了,市局让咱们下去接一个人。” 年轻警察收起手机,打了个哈欠:“接谁啊?” 老警察看了眼记在掌心的文字:“一个叫陶荃的男的,34岁,住在黄金街那边儿,咱俩得去确认他的位置。” 两人拿起雨衣,结伴走出警察局,小警察抬头看了眼天空,夕阳藏在乌云之后,风里带着凉凉的水汽,又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师父,还开车吗?黄金街那条路一下雨准得蓄水,别又跟上回似的趴路上。” “上回趴路上还不是你瞎开?这回我开,我路熟。“ 上了车,小警察还在埋怨:“我想不通哎,他们当年是怎么想出黄金街这个名字的?某种角度来说倒也贴切,那条街的路烂的啊,一不小心就容易踩一脚的‘黄金’。” 老警察一面把车带出停车位,一面给小警察讲解这座城市的往事。 “你别看黄金街现在穷的跟什么似的,几乎都没人住了,但那片儿过去也富过,早先那个地方叫做销金窟,但这个名字寓意不太好,后来才改叫黄金街的。” 小警察瞥了瞥嘴:“销金窟?开赌场的地方?” “百八十年前,那片确实遍地酒楼赌场,但你想差了,销金窟不是因为赌场而兴旺,正相反,因为那片早有一个销金窟的名号,所以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生意为了应个彩头儿,才陆陆续续挑那片搞了起来。” “哦?居然先有的这个名字?” “你不是本地长大的,所以不知道,紫城有三门奇案——转世判官、销金窟、三途河,销金窟的名字其实是打三门奇案里来的。当年转世判官坐镇紫城,四处搜刮民脂民膏,抢了老些的金银珠宝,光用马车拉就拉了三天三夜,你说说得有多少宝贝?一百年才多久啊,两三代人而已,但无论诛杀他的起义军,还是他的部下和后代,或者现代的考察队,竟然都没找到宝藏的蛛丝马迹,奇怪吧?民间传言,转世判官把他的宝贝藏到了一个凡人进不去的地方,那里面尽是银子铺成的河,黄金堆成的山,而他藏宝贝的这个密室就叫做销金窟,据说销金窟其实就在现在的黄金街这一片,所以这地方才得了这个名儿。” 小警察哼了一声:“起这名的人想钱想疯了吧?” “是啊,结果这销金窟现在成了全市最穷的地方。” 小警察顿了顿,又发出感慨声:“话说回来,要是我能找到这批宝贝……” “怎么样?” “那必须上缴财政啊!”小警察这话接的都不带打奔儿的,他转头看向老警察,“你想怎么样?” “你看看,咱们两个不心有灵犀了吗?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个人互视一眼,嘿嘿一笑。 他们贫嘴的功夫,警车已经来到了黄金街尽头的老城区。 这里是一大片毫无规划的私建平房,院墙交错,屋檐交叠,构建出迷宫一般的布局,如果不是熟悉这片儿的人,大概进来都走不出去,反正警车肯定是没法开了,两个警察只能下车步行。 他们头顶,延伸极广的沥青板和塑料凉棚完全屏蔽了天空,照不进一丝阳光,加之今天又是一个阴沉的雨天,胡同里黑得如同夜晚一样,他们只能拿出手电筒照明,两人穿过七扭八扭的街道,走着走着,小警察突然听见头顶滴答一响,抬头一看,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在雨棚上,瓢泼大雨说下就下起来了,敲得雨棚上下打颤。 雨水顺着顶棚的排水管流进巷子里,灰尘漫漫的黄土路转眼成了泥浆路,越加不好走了。 他们原地卷起裤腿,舍出一双鞋去,趟着泥浆继续走向巷子深处。 当两位警察抵达陶荃家时,大雨都下冒烟了,只见一个穿着短袖短裤的男人冒雨站在屋顶上,正拿着锤子和油毡纸修补着屋顶的缺漏。 老警察用手电照了照他,大声喊:“喂,你是陶荃吗?” 男人转回身,用手遮住眉毛搜寻起声音出处:“谁啊?” “你先下来,警察找你。” “啊?我可奉公守法了,警察找我干嘛?我没犯事啊?” 老警察用手电给他照着梯子:“下来吧,你要真犯事了,可就不止我们俩老弱病残来找你了。” 旁边的小警察一听这话不对啊,于是拿眼睛斜老警察——您老是老没有错,那弱病残说谁呢? 老警察踢了一脚正在表演口眼歪斜的小警察:“说你残就真残起来了,愣着干嘛?去帮忙扶一扶梯子呀!” 见小警察扶住了梯子,老警察又埋怨:“下雨天你爬那么高干嘛?不怕雷挨劈吗?” 陶荃且撤且答:“不修不行啊,我屋里的雨下的比外面还大了!我屋里有电器呢!” 他两脚一落地,回头对小警察说了声谢谢,然后突然盯着远处老警察愣住了。 “你后面是谁?” 老警察闻言回头,只见胡同之中,五米之外,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一个陌生人,可他清晰记得几秒之前那里还没有人呢! 此时大雨笼罩四野,一切都雾蒙蒙的,三米之外就看不真切了,老警察用手电晃过去,当即吓得摁住了枪套。 那东西虽然有着一副人形,但绝对不是人! 它身高两米有余,从头到脚裹着一件闪耀着金属光泽的银红色长袍,头、脖子、腰、大腿一般粗细,头顶上还飘着两簇幽幽的鬼火,将周围潋滟的水色都染上了一层暗淡的绿,乍看上去像是一只戳进泥地里的红色高烛,重要的是,那件长袍的下摆逶迤拖地,偶然被风雨掀起时,能看见袍子底下根本没有脚! “你是什么人?” 小警察试图问话的时候,旁边的老警察已经本能地判断出这是他生平未遇的危险,于是利索地掏枪上膛射出了子弹。 两声枪响之后,那东西摇都不摇一下,反而对他们展开了身上的长袍,只见它胸怀里露出了一种比夜更深的黑暗,其中幽光漂浮,仿佛是通向另一扇世界的大门。 “快跑!”小警察眼疾手快,一把拉开陶荃,叫那东西扑了个空,然后三人便向后门夺路狂奔。 怪物一击未中,又敛起长袍,重新化为了站立的人的模样,浮于泥水之上追逐而来,它头顶的两簇幽幽绿火随风跃动,恰如引路的冥灯。 老警察一面跑,一面拿出手机报告了这里的情况,他给指挥中心说到见鬼的时候,语气还有点不太自信,自己都感觉自己喝多了,可事实摆在眼前,后面追他们的东西肯定不是人啊! 三个人借着地形优势,左绕右绕,好不容易把那奇怪的东西甩开了,可舒服了没一会儿,却又看见两簇幽幽绿火越靠越近,于是只能继续跑,就这么放风筝似的跑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实在体力不支跑不动了。 小警察大口喘着气,匪夷所思地问陶荃:“那是什么玩意儿?你是什么人啊?” 陶荃一脸莫名其妙:“我怎么知道?那东西不是你们带过来的吗?” 小警察连连摆手:“我发誓我家没这种亲戚。” 老警察检查了一下配枪,还有14发子弹,于是当幽幽绿火再次靠近的时候,他干脆一咬牙一跺脚,对着那怪物射空了手里的弹夹,然而结果与上次一样,子弹根本伤不到它。 这次小警察边跑边质疑老警察:“你拿的假枪吧?子弹根本没用啊!” “那我还能怎么办?要不你去给它念念咒?” “我不会念咒,你会吗?” “我也不会啊!哎,听说那东西怕童子尿,你还是童子吗?” “我去年结的婚你忘了?你是童子吗?” “你傻啊,我外孙女都三岁了!” 三个人在黄金街溜了好几圈,把那怪物都给溜熟了,再想绕它,它都会抄近路堵人了。 老警察抽空对小警察说:“上面叫咱俩找到这个人,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事儿,那东西肯定是冲他来的,你听我的,我和他把怪物引走,你马上开车回去叫支援。” 小警察别有一种道理:“就你这土埋半截的老胳膊老腿儿,可别跟我争了,你看你都跑得伸舌头了,听我的,我跟他把那东西引走,你去开车,你车技好。” 性命攸关,谁带着陶荃就相当于谁去找死,他们俩都想把对方支去安全的地方,推让一番后,老警察忽然想出了主意,对小警察说:“我去开车,你想办法把它领到大路上来!” “知道了!”小警察应声。 三个人兵分两路,各干各的活儿,小警察带着陶荃又在黄金街里转了两圈,然后成功把那来自幽冥的怪物领到了大路上,但跑上马路,他们可就没办法借助地形优势放风筝了。 便在那怪物即将追上他们的时候,一阵发动机的嗡鸣声急速迫近,随后一辆蓝白色的警车从侧面狠狠地把那东西顶到了墙上。 全速冲撞过后,车头严重变形,安全气囊也弹了出来,老警察推开气囊,边解安全带边抬眼看向前方,此时他和怪物只隔着一个车前脸的距离,近到足以看清那玩意儿的长相,它的长袍像是融化的沥青,向外泄露出密密麻麻的黑色浮丝,头顶的绿火则辐射出刻骨的寒意,可怕得叫人想要跳起来,老警察踹开变形的车门跑下来,赶快退远了些。 这种单纯的物理攻击虽然无法伤害怪物,却也一定程度限制了它的行动,它被被车头顶到墙上,只能一点点移动身体地穿过车身,而被它穿过的铁皮则离奇地腐朽变质,忽然就像是在水中浸泡了几十年的破铜烂铁那样不堪,等它完全脱离车身之后,车上便留下了一道与它身体齐宽的锈痕,而那三个人已经肾上腺素爆表跑出一公里远了。 可惜人的体力是有极限的,但怪物没有。 陶荃没受过专业的体能训练,第一个不行了。 “我跑不动了,你们俩快跑吧!别管我了!” 小警察骂道:“别扯,赶快给我站起来跑!” 两个警察一左一右拖住陶荃的两条胳膊,架着他夺路狂奔,滂沱大雨早已经浇透了三个人的衣衫,地面又泥泞湿滑,他们这一路来跌跌撞撞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全靠一口气顶着,所以决不能停下来,要是停下来泄了这口气,那也就等于完蛋了。 好在他们这口气顶到了嗓子眼,马上就要吐出来的时候,前方公路上亮起了刺目的远光灯,两辆挂着安全局牌照的黑色轿车迎面开过来,在他们面前一个急刹,双双停于道路中央,而后从前面的车上下来了一个五官温婉的女子。 三人如见救兵,立刻跑向那两台车,并用最后的力气发出警告:“上车!快走!” 女孩分明听见了他们的话,却没有慌张,而是不疾不徐地对着他们身后的怪物张开五指,一股强大的力场瞬间笼罩大地,他们没有回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但仅凭从身边掠过的无形气息,也足以感知到这股力量之凶猛暴戾,远胜身后那来自幽冥的怪物。 怪物同样被这股强大的力场所震慑,便如同草原上追逐兔子的狐狸突然看见了狼,不敢放肆,立刻钻回了泥泞的地下。 陶荃三人离黑色轿车还有几米远,却都站住不动了,夜雨潇潇,冷风瑟瑟,身后的阴测之气已经消失不见,但前面那个笑吟吟的女孩子好像比怪物更可怕。 米染对三个人笑了笑,指着特种车牌说:“上车吧,我是安全局的。” 她目视着那三个人坐进第二辆车,自己也重新回到车中。 后排座位上,路潇和冼云泽像两只吃饱了的小仓鼠般互相依靠着,腿上一起盖着冼云泽的外套,抵着头叽叽咕咕地刷手机。 见米染回来了,路潇倒转手机,给她看自己刚刚拍下的视频。 “我有一个问题,这东西哪里像蝴蝶了?” 米染伸出手指,戳戳屏幕上骷髅蝶的图片:“它翅膀蜷缩起来的时候像一个人,但是翅膀张开的时候却如同蝴蝶一样飘逸,你看这两簇绿火,多像是蝴蝶的两根须须啊!” “这叫飘逸?”路潇把视频传进了群里,同时点评道,“你们起名的时候征求蝴蝶同意了吗?它敞开翅膀的样子分明像是有暴露癖的变态,你们应该叫它黄泉暴露狂!” 第87章 琥珀拾芥(8)上为三生石,下为生死…… 路潇的视频才发进群里,宁兮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动作之迅速,想必已经在工作群界面蹲守很久了。 她看了一眼前排的米染,按下免提键,回答宁兮说:“米米刚从骷髅蝶嘴里救了一个人,但我们现在还不知道骷髅蝶进入人间的原因。” 宁兮哼了一声:“你们不是很厉害吗?这么简单的事,稍微有点常识,一猜就猜中了吧?” 米染目视空气,也不知道和谁说话:“我们猜不猜得中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宁兮:“哦,感觉这点小事你们应该能处理好,如果不需要请教我的话,我就挂电话了。” 米染:“小路潇,下雨天打电话多危险,你还是挂了这种毫无意义的电话吧。” 宁兮:“小路潇,比下雨天打电话更危险的,是和没常识的人一起出任务。” 米染:“小路潇,我觉得你应该少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冷血动物反复无常,根本没有办法相处。” 宁兮:“小路潇,我觉得的确有些人反复无常,但具体是谁就不一定了。” 尴尬的路潇:“……” 尴尬的接洽人:“……” 冼云泽拍了拍前面接洽人的肩膀:“我们办公室里有一条宠物蛇,最近它的饲养员不太想养了,可以放在你们城市的公园里吗?如果嫌弃品种差的话,拿去喂鹰也是很好的,虽然那条蛇年纪大了,肉质可能比较柴,但好在体型够大,总体来说还是十分经济实惠的。” 路潇伸手捏住冼云泽的嘴巴,阻止他继续拱火,然后一迭声地承认道:“大家说的是我,都怪我,我没有常识,我冷血动物,我反复无常,全是我的错,我虚心接受大家批评——那副组,你觉得紫城的骷髅蝶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兮缓了缓情绪,说道:“你知道三生石吗?” 路潇回忆了一下自己看过的小说:“传说三途河畔有一块三生石,投胎的鬼魂路过此处,可以在石头上看见自己三生三世的经历,你是说这种东西?” “三生石不是阴曹地府的摆件。万物赖灵气以为生,灵气分阴阳,而后阴阳相济,阴盛转阳,阳盛转阴,才构成生生不息的轮回,但灵气此消彼长的消耗中,会慢慢析出一种非阴非阳,非生非死,非正非邪的杂质,就比如雪水融化之后的微尘、木柴燃烧后的余烬一样,正常状态下,这些分子级别的杂质均匀分布于世界上,没什么危险,但在极度巧合的情况下,这些杂质可能汇聚一处,构成一种石头样的东西,你们叫它三生石。” 路潇:“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值钱东西,那它有什么用吗?” 宁兮:“三生石是世界本源的杂质,超越生死,纵贯阴阳,上为三生石,下为生死簿。你若在三生石上重叠写下两个人的生辰八字和姓名,就可以和那人在这世界里结下生生世世的缘分。” 路潇脱口而出:“还有这种好事?那你不早去写了?” 宁兮闻言噎住,顿了几秒:“谁说缘分就一定是善缘?也有可能是三生三世不共戴天的孽缘。” “那算了,还是别写了。” 宁兮继续介绍:“正书三生石,逆书生死簿,在三生石上倒着写下人的八字和姓名,会让人沾染上死亡的气息,以怨气为食的生灵会误以为他们是怨灵,将他们从人间带入自己的领地,这就相当于勾魂摄魄了。” 路潇思考后说:“你觉得有人在三生石上写下了失踪者的名字,让他们沾染上了死亡的气息,所以骷髅蝶才能穿越黄泉进入人间攻击他们,可死亡气息来源那么多,为什么一定是三生石?” “紫城这个地方既然有黄泉和三途河的传说,再多一个三生石不是很相称吗?而且紫城真的有一块很大的三生石。” 路潇问:“你见过?” 宁兮答:“我听说过,你也该听说过,九百年前,武原帝下旨兴建一座庞大的皇家园林,于是从全国各地征召奇花异草、古木山石,史书上说,他为了运送一批珍贵的奇石,不惜倾国之力凿开山峰、挖掘运河、拆掉百姓的房屋,甚至拆掉了皇帝自己的祖陵。” “嗯,历史课上学过,昏君典范,但他和三生石有什么关系?” “理论上讲,运送这般体量的石料,最好的运输方法是官路和水运,可他们偏偏要走陆路穿山越岭,即便豁出去挖开皇陵,也一定要通过直线运输,那就意味着他们不得不走直线,而且运送的东西之贵重,值得皇帝牺牲掉皇权的威严。” “啊,原来不是单纯的傻吗?那他们运送的是……三生石?” “没错,三生石天性奇特,只能按照本世界大气运的方位移动,你知道的,大气运无时无刻不在变动,比如今日岁值阏逢涒滩甲申月丁丑日,此时是未时三刻,大气运方位上东方17分,所以三生石只能向上东方17分移动,而且三生石逆反物理常识,不会受力分解,哪怕用力的方向偏转1度,效果和朝西或朝北推动它一样毫无作用,这就是皇帝必须要拆掉祖陵的原因。” “但他们最后没有成功对吧?” “当然,一位方圆涧的前辈下界紫城,刚好遇见他们把三生石运到红河渡船上,前辈觉得这种非凡之物一旦流入权贵之手,恐会酿成黎民的灾祸,于是施法沉了这条船,然后把三生石砸进河床底下,又叫河水暴涨,所以现在红河有一小段世界上最深的河道。五百年前孟府家主带我下山游玩,还去紫城找过三生石,当时那东西就已经不在原地了。” 路潇问道:“那如果我们找到三生石,该怎么处理呢?” “要么运回来,要么原地埋起来。” “不能毁掉吗?” “三生石本身就是灵气的杂质,你还能把它毁成什么?你能把垃圾变得更垃圾吗?三生石的每一部分都是三生石,你把它砸成碎块,那它的每一块都会飘浮在空中,你把它砸成粉末,那它的每一粒微尘都会变成看不清的刺。如果有不知真相的人走进漂浮着大量三生石粉末的地方,三生石的微尘就会像针一样穿透他的身体,或许当时见不到血光,但三五日后,这人的身体必定慢慢衰弱下去。” “像辐射一样?” “嗯,原理差不多,所以你们接近三生石时千万要小心,三生石既可以阻碍肉体,也可以阻碍灵体。” 宁兮专门提到灵体,当然是为了警告米染,看来这石头确实挺危险的。 路潇突然中断免提,拿起手机举到耳边,自言自语起来:“副组你说什么?你说找到三生石的话让米米自己去处理?这种危险的事情支使她去办就好了,哦,她死活无所谓,我自己注意安全就行了? 手机另一侧,宁兮徒然愣住:“你——” 路潇还在高声叫嚷:“那不太好吧?什么?出事了更好?她回不去正合你心意?” 宁兮惊到语塞:“我——” 路潇才不听他说什么,只管猛拍胸脯:“副组!我路潇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吗?就算你这样下令了,我也不会让米米一个人去冒险的!不行!绝对不行!米米在你心里无足轻重,但在我心里可是独一无二的!” /:. 宁兮:“……” 路潇快要忍不住笑出声了:“啊?你说你烦死她了,早就想和她一拍两散了呀?” 她自编自演到这儿,话筒里突然变成一串嘟嘟的忙音,而后前排米染的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正亮着宁兮的名字。 宁兮矜持地维持着冷淡的语气:“那些话不是我说的,你不要相信她。” 米染也很冷淡*地回了一声:“哼!” 路潇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本次冷战时长37小时,还不到两天——小!怂!蛇! 两辆车开进最近的警察局,警察们去处理满身泥污,但陶荃却只换下了被雨沾湿的衣服,然后再也不敢碰水了。 第一个失踪者失踪于摄影馆的水池。 第二个失踪者失踪于浴室。 而陶荃则是在暴雨倾盆的夜里遭到了骷髅蝶的攻击。 由此可见,水正是骷髅蝶来往人间的媒介,一旦受袭者全身没入水中,就相当于给骷髅蝶发信号可以传菜了。 陶荃在警徽光芒加持下缓了好半天,终于从惶恐中恢复了意识,开始讲述失踪者们之间的联系。 他们的故事从一局末日主题的桌游开始。 最初只是几个桌游店的常客不满游戏判定,在群聊里争执起了末日设定,然后参与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漫无边际地畅想要如何在末日里活下来,有人说应该去偏远的地方买一块农田自给自足,有人说要修建地下工事固守,有人说要研究高效能发电机,大家聊者聊着,便开始认真推算要准备多少钱、积累什么技能,甚至开始商量如何分工协作,如何构建灾后通讯网,畅想灾后的世界是什么样。 到后来,这场争执的初衷已经被人忘记,但扮演者们却越发沉迷于自己设定的末日角色,此后不断地有人加入进来,共同建成了一个包含各种各样职业的虚拟社会。 这里有一年一度的给芒果塞核比赛。 有每年一次的庆祝人类直立行走节。 有长达5000字的《私人恐龙领养条例》。 有《禁止UFO光污染》市民听证会。 迄今为止,该虚拟社区最恐怖且匪夷所思的谜案,是每周二晚上挨家挨户给恐龙涂指甲油的人究竟是谁? 最初将他们聚集在一起的桌游店早已倒闭,可大家还在延续着虚拟社会里的生活,后来人数多到群聊不能满足,陶荃和几个有相关技能的参与者就做了这个APP,APP很简陋也很小,匿名注册,不储存非游戏文本,更不会储存私聊信息,但大家为同一个目的来到这里,彼此都很包容,也很用心经营自己的虚拟身份,这个虚拟社区可以称作没有矛盾、歧视、戾气的乐土。 第88章 琥珀拾芥(9)慈泰养护院 路潇听到完详细,问陶荃:“我拿到了孔信,哦,你们一个成员的手机,他的账号怎么不能登录了?” 陶荃听到这个问题,蹙眉凝思:“我也奇怪呢?我不会编程,只负责服务器续费,维护程序的是我们的气象学家,她上个月突然失联了,刚好服务器出了些问题,找不到她就没办法处理,不过我们的APP经常出问题,大家都习惯了。哦!她有说过她要结婚了,可能太忙了吧!” 路潇知道他说的一定是司奕了,他既然找不到司奕,肯定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为了确认这个事实,她问:“你们在现实里都认识吗?” “这个说不准。”陶荃斟酌着说,“我们的APP没有公开下载,成员们都是互相推荐加进来的,所以一定是认识的朋友,网上还是现实中就不一定了。现实里确切见过的只有最初的桌游群里的人,我加入的很晚,没参与过线下聚会,而且我这个人比较重视隐私,没有在网上透露过真实身份,游戏里用的也是女号,他们还以为我是女士呢!” 如果这件事真如宁兮所说和三生石有关,那光是认识还不能达成召唤骷髅蝶的条件,背后的案犯一定要知道失踪者的真实姓名和生辰。 “你没有在游戏里提过你的名字和生日吗?” “我为什么要——”陶荃刚想反驳,却突然想起什么,猛一拍腿,“我们的占卜师,这是他给自己设定的职业,所以大家会去找他占卜游戏里的事情,现实里遇到什么问题也会去问他,占卜不就是要用到姓名和生日吗?” 米染笑笑,随手拿起桌面上的笔和便签,写下一道符:“你刚才还说自己很注重隐私呢!” “我只说了自己的姓名和生日而已。”他顿了顿,小声补充道,“嗯……我可能还说了一点感情困扰,一点家庭关系,一点过去的小事,这些很重要吗?” 路潇瞪大眼睛:“啊?你还想告诉他什么?你的银行卡密码吗?” “又不是——”陶荃忽然打了个激灵,“难道这和那只鬼有关系?” “还敢打听细节?”米染突然举起两只手对他呜嗷一下,吓得陶荃打了个颤,她笑着撤回身,折起便签递给他,“拿着,有这道符在,骷髅蝶就无法靠近你。” 何止骷髅蝶?这张符下百无禁忌,但陶荃怎么会知道手里的普通便签其实是一道神仙敕令? 虚拟社区APP没有储存聊天记录的功能,服务器上剩不下什么有用的信息,只能靠陶荃的记忆来寻找线索了。 “占卜师以前不是占卜师,而是一只圣诞长颈鹿,喜欢趁夜往别人家烟囱里扔带有系统点的礼物,后来被恐龙涂鸦犯随手把鹿角染成了荧光色,经常被人当成UFO上报,还收到了好多光污染罚单。”陶荃说到这些忍不住微笑,那也是他快乐的记忆,但他接着皱起眉,“后来有一天,他突然改了角色背景,变成了占卜师,整个人性格和语言风格都变了,我怀疑过账号换人了,可我们是一个休闲社区,没有等级和PK制度,也没有稀有物品和在线时长什么的,怎么会有人卖账号啊!大概是圣诞长颈鹿把账号送给亲友了吧?别人私事,我没了解过。” 陶荃越回忆越专注,渐渐想起一些久远的细节。 “占卜师不谈私事,但以前那只长颈鹿嘴巴很碎,送礼物的时候总会附带许多话,我记得四年前最高温那几天,我收到一份礼物,他附言说自己的当事人泼了别人一身滚油,三度烫伤,他那几天总要跑到紫城医院去确认伤情。我想这么热的天,烫伤可不好愈合啊,于是专门去搜了三度烫伤,于是第一次了解了烫伤等级,所以对这件事印象很深。” 那么这个人的身份很可能是法律工作者了,路潇给了接洽人一个眼神,后者会意地着手通知安全局排查司法案件和医疗病例。 等待排查结果出来之前,路潇和米染把陶荃带回了酒店。 陶荃吓坏了,不敢自己独住,米染大度地让他睡在自己套房外间的沙发上,但他见识过米染的力量,不敢造次,非要赖在路潇身边,可冼云泽甚至不能容忍路潇床头多一只别的玩偶,怎么可能容忍他打扰自己和路潇的二人世界呢?于是阴恻恻盯着他,当着他的面一根根咬掉了自己的五根手指。 陶荃已经被骷髅蝶特训过了,居然没吓晕过去,不过还是乖乖回了安全局给他开的房间。 第二天清晨雨停,安全局顺利找出了被油泼过的当事人。 毕竟四年前、夏季、滚油、三度烫伤都是很精确的细节,能满足全部要求的医学病例只有一个,但这个病例却不涉及司法诉讼,被泼的那人自认倒霉了,主动给出了冤家的身份。 当事人是开粮油铺的,兼卖油条油饼,此时正值早高峰,分明是一天中餐饮生意最好的时候,但粮油铺老板却翘着腿在铺内刷手机,偶尔顾客来了,便让顾客自己扫码付款,自己去筐里取早冷下来的油饼,付款播报都懒得听一耳朵,叫人替他发愁这个生意能不能回本。 路潇放下车窗招手叫老板,老板头也不抬就说了句“自己拿”。 路潇大声问:“真的吗?那我把你餐车推走啦!” “你拿我餐车干嘛?”老板终于舍得放下手机出来了,“城管局允许在店外一米线内摆摊,我可没违规!” “放心,问你点儿事而已。”路潇随手摸出一张警察证,她兜里揣的证件比□□的都齐全,“你四年前是不是和人打过官司啊?” “咋了?他又想找茬是吧?”老板一听这事儿就火大,当下理直气壮的嚷起来,“有本事告我!律师都跟我说了这事儿他不占理!当时他要往我餐车上贴代|孕小广告,我平时最烦这些赚黑心钱的,气不过骂了他几句,然后他居然想打我,还想掀我的餐车,可是那傻狗没长眼睛啊,他也不看看我是卖什么的!哗啦一锅热油全浇自己肚子上了,把自己炸得跟油饼似得——哎,这事儿这能赖我吗?要我说他纯活该!我还没让他赔我豆油钱呢!” 路潇笑笑:“我跟他不是一伙儿的,我为别的人来,你当时是不是找律师咨询过这件事?” 老板点点头:“我能让他白白讹我吗?我肯定要找律师啊!” “你现在还能联系上那位律师吗?” 既然是警察的要求,老板直接拿出手机翻起了号码,边找边说:“他是我以前经常送米面油的养护院的院长,年轻时候做律师的,那天我去送大米,他看见我愁死了,就问我出了什么事,多亏他给我分析了情况,还替我跑医院核对伤情,对面一看他这么专业都没敢起诉,可后来他就换供应商了,我也很久没和他联系了。” 慈泰养护院的所有人确实是一位退休律师,男子姓赵,他的私人电话电话转接至养护院前台,无人接听,路潇他们只能亲自跑一趟。 毕竟是老弱聚集之地,排场太大恐吓到人,他们把车队停在路边,就只一辆车载着路潇、米染、冼云泽三个人进去了。 慈泰养护院是一座三层红砖小楼,院落里还算整洁,门口拴着一条只会摇尾巴的大狼狗,叩门而入,建筑内部也挺干净,只是入眼找不到什么现代化的设施,空气里还混杂着药味和浑浊的气味,各处呻吟声起伏不绝,绝对不是一个舒心的好地方,但经过市侩的人都能明白,养护院不同于养老院,是收留失能老人和临终关怀的公益场所,这处小型养护院远在城郊,加起来才70张床位,硬件条件更不如城里,收容者大多是农村失能老人和无亲无故的临终人士,能保持这么干净利索已经不错了。 时间还早,只有两个常驻的护工正在给老人们整理卫生,楼内气味越发浑浊了。 “送人来的吧?管事的不在,你们等会吧!”大爷刚换完一屋子尿布,推着满载污物的推车走出来,不满地大声喧嚷,“长得人模狗样的,净干不是人的事,没爹没娘的东西!” 他骂得虽脏,但攻击力其实不高,因为在场有爹妈的人确实不多。 路潇白白被骂,憋着气解释:“我们是警察。” 大爷愣了下,不过脸色总算好了些:“对不起啊!我看你们穿的这么好,还以为你们是送老人过来的城里人呢!城里人体面,怕把老人送进养老院伤名声,就送到这里来,这地方管得严,不让打电话也不让出去,不妨碍他们的生活。” “我们想见一下护老院的院长。” 大爷摆着手连连摇头:“我们只是村里过来打零工的,不认识这里管事的人,你们去楼上办公室等大赵吧!昨晚上电磁炉坏了,他刚带走去修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米染和路潇对了下眼神,示意可以等,然后米染便在楼里随意走动起来,冼云泽则转身就去院子里招猫逗狗了。 路潇慢两人一步,帮着大娘把清洁车推向后院:“你们在这儿干多长时间了?” “我来了两个月了,赚点钱过年,等春节我就不干了,这地方天天都有人那个,时间长了受不了,据说以前来的人干得久了,精气神都耗虚了,还在病房里见过鬼呢!唉,也难怪,这破地方没鬼才稀奇呢!”大娘眯着眼睛摆摆手,“连他们院长平时都不来,我一次都没看见过院领导。” “那谁给你们开工资啊?” “大赵,这里只有大赵在,说不清他是什么官儿,照顾老人、办入院、发工资、招人、修东西全都他一个人负责,估计是院长家亲戚吧!” “不是院长吗?” “应该不是,我见过社保局来检查,大赵自己跟他们说他是院长雇来帮忙的。” 路潇把推车停在外面的垃圾桶边上,扫视着破败的后院,电线乱搭,垃圾遍地,和前面门头相比也太不像话了。 大娘倒了垃圾,又搬来梯子:“警察姑娘,你个子真高,能不能帮我个忙?我一早就想把杂物棚上面的的灯泡换了,可我岁数大了上不去,大赵又懒得管,我晚上过来都得打手电,可不方便了。” 路潇接过梯子架起来:“当然没问题。” 她这边刚安好了灯泡,还没有从梯子上下来,便接到了米染的电话。 “小路潇,我找到院长了。” “啊?他回来了啊?” “不是,他一直就在这里,三楼楼梯口左边这间上锁的病房。” 路潇挂断电话,手机立刻传进来一张照片,照片里有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老人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双目紧闭,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和监控设备,看起来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清醒了。路潇他们在查养护院信息的时候看见过院长照片,自然能认出这个人就是院长。 她把照片给大娘看:“大娘,你见过他吗?” 大娘眼神不好,凑得很近才看清画面,仔细辨认之后点点头:“这好像是咱们院里的患者,植物人了,从没见家属来过,嗨,咱们这儿的患者都没有家属来看的,大赵说他有那个不好的传染病,平时都是他亲自照顾这个人,不让我们进去。” 养护院的所有人竟然成了植物人,而且就住在自己的病房里,那么一直维持这里运转的大赵是谁? 第89章 琥珀拾芥(10)我只是被自己的人生…… 养护院内按社保局要求安装了监控,但根本没有连接存储设备,院内资金出入走的是赵院长开的公户,对外联络也用了赵院长的电话,所谓“大赵”既没有留下影像,也没有留下真名实姓,想要抓住这人的尾巴只能靠大爷和大娘的记忆了。 路潇打了个电话,叫接洽人把外面的车都开走,然后带人进来守株待兔。 接洽人带着大爷大娘去楼下给嫌疑人画像,路潇追随米染进入了院长室,不须勘查,她一眼就看见了阴怨气息所在,墙上的壁龛里放着一个骨灰盒,但里面其实是骷髅蝶的鳞粉。 她对米染说:“看来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了” 米染也抖了抖手里的账目。 “这家养护院挨近农村,除却家属特殊要求,死者一般不会安排火葬,而且这家养护院的收容者大多为没有家属的重症患者和临终老人,本身就有开具死亡证明的权力,有死亡证明,有诊断病例,还没有家属,不需要火化手续,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里的管理者可以合法杀人了,谁会怀疑一个寿命仅剩几个月的濒死者的死亡有问题呢?” 路潇皱眉:“你觉得养护院里的患者不是正常死亡的?” “还记得黄泉吗?如果没有源源不断的怨灵喂养,黄泉就会枯竭,还有什么比一个能源源不竭贡献灵魂的养护院更适合蓄养黄泉的呢?” 米染放下账目,带着路潇和特工来到赵院长的病房前,她向前一步拥抱住路潇,随后灵体脱身而出。 “虽然还没抓住凶手,但我可能知道三生石在哪儿了。” 米染独自进入门内,然后收敛起周身灵息,流转五行将脚下的地面化为水象,此时这片地面在术理上已经归入坎宫了,地砖虽看起来仍是水泥,却散发出水泽的气息和光辉,一只骷髅蝶随即从赵院长旁边浮出,才露出一双触角,就被米染伸手揪了出来。 米染毫不客气地扯住了骷髅蝶冒着蓝火的须须,跟团纸团一样轻松地把它团了起来,骷髅蝶漆黑的翅膀内面虽然极具腐蚀性,但满是鳞粉的翅膀背面却像丝绸一样柔软,并且不会对人造成伤害,于是米染用骷髅蝶的翅背包裹住身体,找特工要来绳子一系,就跟抛篮球一样拎起来。 “三生石这种特异的存在,留在人间早晚露出马脚,所以凶手把它藏在了在黄泉里,可进入黄泉需要召唤骷髅蝶。”米染收回力场,脚下的水泥地面重新恢复了常态,她看向病床上无知无觉的赵院长,“召唤骷髅蝶有两个变量,一个是在三生石上写下姓名生辰,另一个是水源,这些人的名字已经在三生石上了,只要往他们身上泼水,就能随时吸引来骷髅蝶,他们就是凶手留在人间的‘黄泉钥匙’。” 这里的收容者没有自理能力,没有家属,又被限制和外界交流,生死只凭管理者签字的一张纸,他们的饮食起居、一举一动完全掌握在管理者手中,洗澡对他们来说本就是奢侈的,管理者当然能精准限制每一个人接触水源的机会。 路潇想到活生生的人被当成工具就觉得恶心:“他有病吧?” 米染举起骷髅蝶:“下去看看就知道了,你在这里等我。” 她话毕把骷髅蝶抛给路潇身后的冼云泽,然后身影便从房间里消失了,骷髅蝶确实是黄泉之门,人类需要‘钥匙’才能开启门扉,但米染不需要,她只要知道门在哪里就行了。 这处由怨气凝聚而成的领域阴寒而诡异,似是一座梦中危城,楼外是不着边际的黑暗,城内的断壁残垣间栖居着骷髅蝶,绿火荧荧的触须在墙后摇曳,用绿色勾勒出破败建筑的轮廓,数不胜数的金银珠宝散落满地,偶有珠宝滚出危城边缘掉进黑暗,便那样不着声息地消失了,米染随手捡起一块金砖,刻字显示铸造时间为一百年前。 毫无疑问,这里就是转世判官藏匿财富的销金窟,以及九百年前遗失的三生石的归宿了。 领域中心有一座倒悬的巨石,便是三生石无误了,巨石呈锥形,质地剔透如冰,却没有温度,精确地说是不会和外物发生热交换,自然也就不受外物影响,它不知在这里屹立了多久,经岁月琢磨,粉尘散逸,数量庞大且微不可见的石粉悬浮在巨石周围,时时可见闪烁的光点,越挨近三生石,光斑越闪耀,连遍布废城的骷髅蝶都不敢靠近巨石方圆百米,偏偏此时,那三生石下竟然蜷缩着一个瘦小的人影。 那人的脚上扣着一道很粗的铁链,铁链另一端钉在三生石下,她蜷缩着身体,环抱着一支充电台灯,似乎感知到了陌生人的声息,瘦小的人坐起来,瑟瑟缩缩地转回头,然后被米染的样子吓了一跳,爬起来就要绕到三生石后面去。 米染赶快化为凡人形象落下地面,隔空定住了女孩。 “艾小玲?” 女孩子听见自己的名字,惶恐地抬起头,却发现刚才那个如死神降临般的黑袍人已经变成了一个穿卫衣的美丽大姐姐。 “乖,呆在那里不要动,我过去找你。”米染算了下大气运方向,刚好偏上方,于是抬手把尘埃都推向了天空,待四周净空之后,才松开了艾小玲身上的法术,并粉碎了她脚踝上的锁链。 艾小玲形容憔悴,一双眼睛震颤着望向米染,原本圆鼓鼓的两腮凹陷下去,脸上早没了血色,连日来的恐惧耗尽了她的精神,再加上三生石粉末无时无刻不在造成类似辐射的伤害,她能活到现在简直是奇迹,换个不够强壮的孩子肯定熬不住的。 “姐姐是死神吗?”艾小玲怯怯地问了一句,之后竟然舒了口气,“那我就不怕死了。” 米染拉住她变得干瘦的双手,手上满是新旧不一的小划伤,一看就是触摸三生石的时候被针一样的石粉划伤了。 “别怕,姐姐是警察,是来救你的。” “我还能离开这里吗?”女孩抽抽鼻子,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哇地哭了出来,哭声微弱,有气无力,“我好害怕啊!” 米染把她抱进怀里,拍着她的背,然后抬头看向面前的三生石,石头上倒书着许多人名,字体幼稚,一看就是孩子手笔,石头下放着一摞加厚布袋、一瓶水和几袋饼干,还有一张打印纸,石头背面能看见清晰的断裂痕迹,也就是说这块三生石并不完整,是它有残片遗留在外,还是这块三生石只是一座庞然大物剥落的残片? 米染把全部东西都带上,挥手拂去石头上的字迹,以力场护住女孩原路离开了黄泉。 两个人在养护院中现身,米染把艾小玲放到了空房间的床上,先检查了一下她的健康状态,饥饿和恐惧导致的虚弱倒在其次,主要是三生石微尘造成的类辐射伤让女孩产生了全身性的慢性出血和炎症反应,随时都有休克风险。 米染拿出一粒丹药喂她吃下,艾小玲立刻恢复了精神,身体内外的伤病开始加速愈合。 听闻呼声而来的路潇敲了下门,米染便出来取回了自己的身体。 她对路潇说了自己在黄泉中的所见,那些数之不尽的财富,大概就是凶手造下许多杀孽的原因了。 蓄养黄泉需要十分精细的手段,如果投入太多怨灵,黄泉的面积便会扩大,以至于生出更多的骷髅蝶,那样就很难再满足它们的胃口,但如果怨灵的数量不够,黄泉的面积又会逐渐缩小,财宝也将随着空间一起消失,养护院里的“钥匙”数量有限,用来喂养黄泉太过奢侈,所以他才会寻搜网络上的本地陌生人做黄泉的“食物”,占卜师的身份也有利于他找到那些不容易被外界关注的低社交人士,这才让他为所欲为了这么久。 米染告诉众人:“三生石上的名字我都清理掉了,他暂时应该进不去了。” 路潇瞄了眼床上的少女,担心地问:“那她呢?能治好吗?” 米染点头:“只要肉身未死,我的丹药都能救回来,但复原魂魄恐怕难了,不过她又不修行,不碍事。” 两人再次走进房间,米染坐向艾小玲身边,按流程先问她要不要联系监护人。 艾小玲惶恐地摇头,表情惊悚的堪比在黄泉里第一眼看见米染。 米染早料到她的反应,摆手让待命的特工不用打给艾小玲的家属了。 艾小玲紧紧抓着被子,小声问两个人:“我不想看见爸爸妈妈,但我能见见孔叔叔吗?” 她说的肯定是常和她通过手机联系的孔信了。 路潇摇摇头:“我们还不知道他在哪,如果你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可能会帮我们找到他。” “我也很久没有联系上孔叔叔了。”艾小玲眼神忧虑,“他不会……和我一样了吧?” 其实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孔信的完整姓名。 她是在一个业余音乐论坛上结识孔信的,她偷偷上网的时候听到了孔信的歌,心有所感,发泄般在评论版写下了自己被同学欺负的事情,孔信阅读到她的遭遇后,出于朴素的正义感,便理所当然地指挥她去和班主任、父母告状,艾小玲信了,然后在班主任和父母的双重打击下陷入了更深的深渊。 “他们怎么不欺负别人就欺负你呢?” “你要是学习成绩第一谁敢欺负你?” “窝囊废,闭嘴!我听了就来气!” “他们欺负你,你就欺负他们呗!” “人家老师都说你总在班里挑事!” …… 孔信知晓结果后非常内疚,他想象不出如果灭火器里都装满了汽油,那火海里的人还能如何自救?所以当他得知艾小玲没有手机后,为了补偿她,便给她买了一台手机,还把她加入了虚拟社区中,而后这个简陋的小社区就成了她地狱生活的唯一出口,容许她在快要窒息的时候逃离火海喘一口气。 当然,她也仍和孔信保持着联系,他不能说话,也没有文化,更不会讲些大道理开导她的心态,他只会打字陪她一起骂人,骂所有人。 骂的多了,后来当她再听见班主任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听见同学说“穷逼”,听见家长说“就你自己没问题”的时候,突然就不再内疚和自卑了,相反心底会条件反射般响起一声嘹亮的呐喊——闭嘴吧混蛋! 但两个月前,孔信突然的手机突然打不通了,社区账号也不再登录,她正是因为这个变故才失误地把手机带进了教室,结果被同学盗取了她和社区伙伴的聊天记录。她那时刚失去了孔信这个重要的朋友,接着又陷入了网络暴力,休学之后还被父母贬损得一文不值,一时间无论是社会、学校、家庭都没有她的容身之所了。 她去找占卜师,告知了对方自己的姓名和生日,想要占卜孔信的去向,然后占卜师给了她一个时间和一个地址,格挡她离家出走找去那里后,却被一个人迷晕带走了,再睁眼时,便已经被锁在了黄泉中。 “那是一条很窄很窄的小巷,里面有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我只能侧身贴着车门穿过去,没想到车门突然开了,一个带着帽子口罩的人往我头上套了一个湿乎乎的黑色袋子,然后我就晕了过去,我还记得车头上印着慈什么的名字,看标语好像是个医疗机构。” 路潇试着问:“你没有看见那个人的脸吗?” “不记得了,那段记忆很模糊,跟做梦一样,后面我就到了那个地方,里面有好多鬼啊,幸好鬼都没有靠近我。”艾小玲紧紧抱住柔软的枕头,战战兢兢地回忆,“我醒来时身边只有一盏灯,一把布袋,一沓纸和笔,纸上写着让我把名单倒着抄到石头上,第二天那个人来了,他穿的很厚很厚,一根头发也看不见,看见我没有听话,给我展示了一下手里的水和食物,指指那些纸,之后就走了,我不得不听话地抄那些名字,隔天那个人又来了,远远拍下石头上的名字,核对之后,又叫我把身边的珠宝装进布袋里扔给他,我都做了,他才给我扔了食物。” 艾小玲抓着枕头手指太过用力,未来得及愈合的伤口渗出丝丝血迹,叫人看着都替她疼,但艾小玲疼了许多天,竟然已经习惯了。 “我在那里总是很痛,一动就痛,离石头越近越痛,好像空气里有许多看不见的针在扎我,尤其是在石头上写字的时候,手上还会有许多血点。我平时都躲在石头下面不敢动,可不动那个人就不给我送东西,我可以不吃东西,但没有灯的话我就一点光明都没有了,那里都是鬼,我不能没有光,姐姐,我是不是帮坏人做了坏事啊?” 米染叫特工去找绷带来,细心替她包扎好双手:“他的错和你没有关系,你活着就是最大的好事,你是非常非常勇敢的孩子,谢谢你保护了自己。” 艾小玲张张嘴,欲言又止。 米染看出了她的心思:“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网监部门成立了专案组,他们会清理掉网络上一切与你相关的内容,尤其是带头扩散未成年隐私信息的营销号,账号运营者未来五年都会被限制使用网络,所属公司和参与此事的职员会被限制从事互联网行业。” “可是我爸妈……” “如果你不想单独面对他们,我会安排人陪你和父母见面。”米染说着对门外打了个响指,在外等待的接洽人对她点点头,然后她才扭回头继续说,“你的班主任不会再做老师了,教育厅那边会有人联系你,等你痊愈之后,可以选择转学到其他寄宿制学校,学校费用和生活开销都不用你的家庭负担,换个环境开始新生活吧!” 艾小铃的脸色舒缓下来,静了静,又用微弱的声音辩解:“姐姐,我不故意撒谎的,我只是被自己的人生折磨得奄奄一息,想去别的人生里休息一下而已。” 路潇对冼云泽伸出手,让他把团成球的骷髅蝶抛进来,艾小玲一看见球上标志性的绿火,立刻吓得抓住了米染的手。 “摸一摸嘛,可好玩了。”路潇偏要把骷髅蝶递到她眼前,让她看清楚。 艾小铃看了看米染,得到了*一个鼓励的眼神,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碰了下被裹成球的骷髅蝶,触感柔软,并没有怪事发生,她的心里突然有块石头落了地,连日来让她夜不能寐的怪物突然不再不可战胜了,它们变得像玩具一样滑稽。 路潇收回骷髅蝶,安慰她说:“宝贝,你去过死者驻留的黄泉,见过以鬼魂为食的怪物,逃出了别人无法想象的绝境,你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了解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真相,从此你就和普通人完全不一样了,你可能还没有意识到,你已经是一个相当厉害的探险家了。” 艾小玲的神采微动,光芒从她冷淡许久的眼底升起。 “你想成为一名探险家,那不是幻想,宝贝,那是梦想,所以提前体验一下怎么了?没有问题啊!”路潇背过骷髅蝶,换手摸了摸她的头,“你经历过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你活下来了,你很勇敢,不会有比这再难的事情了。” 第90章 琥珀拾芥(11)你没资格谈交易 养护院楼下,安全局的画像专家技艺十分高超,经大爷大娘一番口述后,迅速在电脑上还原了那人的容貌,两人见之连连呼像,随后画像还匹配上了早已记录在案的一张人脸。 这张脸的匹配者叫做张疆,嵇州人士,原籍和紫城相隔十万八千里,曾因抢劫和有组织犯罪坐过十七年的牢,出狱之后变本加厉,为报复金店老板而持刀杀害了老板全家,之后人间蒸发,再无消息,这人的年龄、样貌恰和大爷大娘的供述对应得上。 可一个隐姓埋名十几年不曾暴露的通缉犯,又是怎么千里迢迢跑来紫城找到三生石的? 既然已经知晓嫌疑人身份,剩下的就是常规流程了。 紫城全部执法部门都收到了在逃杀人犯张疆的排查通报,言明此人极度危险,如遇反抗可直接击毙,而后市内监控开始追踪慈泰养护院名下车辆的轨迹,路面上悄然增多的警力让市民有些诧异,但在对外口径之下,他们只能听到一个交通违规行为集中执法的理由。 此时紫城市郊一家中型仓储中心门外,那辆正被全市通缉的面包车静静停着。 张疆坐在仓储中心的休息室里抽着烟,等待维修处修好那台电磁炉。 他倒也不想跑这么远,但他身上背着五条人命,再被抓住就得死在牢里,他已经过够了带镣铐的日子,绝不可能再进去了,死也不能。 可现在是信息时代,早过了姓埋名就能混日子的老黄历,去银行提现金风险太大,电子支付又处处留痕,他每次不得不和外面打交道都会后怕,进一趟城要好几天睡不安稳,而这家仓储中心的老板把老妈送进了养护院,所以愿意和他进行一些地下勾当,来这边采买和维修不需要私人支付,更重要的是不需要穿过紫城市区。 仓储中心的老板拿着个本夹子走进来:“大赵,电磁炉给你修好了,油和面粉也给你搬上车了,来签一下字。” 张疆赶快起身相迎:“哎!郑哥!谢谢了!” 郑老板拍拍张疆的肩膀:“你对那帮老东西还挺上心的!” “快别恶心我了,那帮老不死的可真能活啊!对了,郑哥,啥时候再去看看你家老太太啊?” 郑老板不耐烦地撇嘴:“好好的日子,提那老废物干嘛?” “你要真不想管她了,我这边动动手指头就行,保准不会瓜葛上你的。” 郑老板皮笑肉不笑地打量他一眼:“大赵,你就不想想要是那老废物没了,往后还能在我这儿行方便吗?” “是是是,我多嘴了!”张疆抽了自己的一个嘴巴,恬着脸赔笑,“那我先回去了。” 张疆抱起电磁炉出门上车,面包车后备箱果然已经堆满面粉和油,他发动车辆上了公路,走出不远就看见了几辆警车正在设卡排查酒驾,心中不由惊悚,这条路很偏僻,交警怎么会大白天的来查酒驾?但他随即安慰自己没事的,反正他没有喝酒,警察看见车上的养护院标志应该不会难为他,再说几句院里的老人们等着他回去就能混过关了。 当车辆渐渐开近关卡,他忽然感觉情况不对,那些交警都配了枪,正有意无意地看向这台面包车,交警还挥挥手叫前一辆出租车直接开了过去而没有做酒精测试,那样子就好像赶着给他腾出位置一样。 他脑子瞬间嗡地炸响——他们有意要堵他! 慢速抵近的面包车忽然加速,笔直地撞向前方的拦截器,尖锐的锯齿刺暴轮胎,车辆随即全速撞破护栏翻滚下山坡,随后在一声巨响中燃烧起来,可不等警察们追至近前,车里的面粉和食油就引发了二次爆炸,彻底将车和车里的人炸的四分五裂。 法医赶来现场,拼凑齐全司机的尸体,第一时间确认了死者的身份确为张疆,其自杀式冲卡的行为也坐实了他的心虚,加之三生石和黄泉都已落入凶器组手中,似乎这场灾祸可以终结于此了。 不过安全局希望米染两人能多留几天,帮忙把销金窟里的民脂民膏搬运出来造福社会,路潇颇有眼色地独自承担了这个任务,毕竟宁兮已经别别扭扭地给她发了好几条消息,询问她们什么时候回去,这个“们”字非常多余,两个人都明白他只是在问米染。 经路潇强行遣送,此时米染已经回酒店了,明早第一班飞机飞青城,其实路潇也很想回酒店,但为了照顾给养护院善后的特工们的感受,还是决定继承凶器组爱睡凶宅的传统,留下来充当镇宅神兽。 安全局假社保局的名义接手了养护院的管理,有条不紊堵联系家属带走收容者,对于无归属的收容者,则按病情缓急分配至市内其他养老院和医院,米染随手带回来的一块金砖已经足够支付他们在养老院的费用了。 养护院里的老人鲜有和家人沟通的机会,大部分家属接到通知后都表示没有时间,即便有来办手续的,也多是好心的远房后辈和村委干部,零零散散的访客来来走走,折腾到下午六点,天黑下来,院里就剩下十一个等待家属办手续或等待明天转院的病患了。 安全局不想惊动地方部门,行动中都尽量控制了声势,此刻养护院里只有大爷大娘和一名特工值守,这时候一辆商务车停到了养护院门前,仓储中心的郑老板和安全局的特工一起下了车,安全局这边理顺了张疆最后的踪迹,当然要准藤摸瓜查查他之前都做了什么,于是有特工以外地警察的身份去调查了仓储中心的监控录像,但郑老板除了行方便给张疆免了许多身份验证的麻烦外,倒也没做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情,调查结束后,警察便和他一起回来办理他母亲的转院手续了。 郑老板给亲妈办理了转院手续,却没有当场离开,而是搓搓手,陪笑着和假冒社会福利局职员的特工搭话。 “来都来了,我能不上去看看我妈?” 特工核验了他的身份和亲属关系,理所当然点头:“这是你的权利,我带你上去。” 郑老板的亲妈就住在院长室边的单间里,80来岁一老太太,半身瘫痪不能行动,还患有阿尔兹海默症好多年,即便见到儿子来看自己,也仍是胡乱言语着一些脏话,看都不看来人一眼,郑老板坐向床边,拉起老母亲的手,柔声细语问候了几句,还象模象样地落下几滴眼泪。 似是情到真处,动了孝心,郑老板问特工:“我能不能把老人家带回家里住几天?” “你是她的监护人,当然你说了算,我一会儿把安佳养老院的电话给你,过后你自己和他们联系吧!” “好好!”郑老板万分感激,点头致谢,“咱们这有没有轮椅?我怕是背不动她。” “那你等等,我下楼找找。” 郑老板听到脚步声走下楼梯,便一秒都不愿多演地丢开了母亲的手,离开病房进了院长办公室,他不敢开灯,摸着黑熟门熟路地走向壁龛,顺利摸到了一只木制盒子。 他舒了口气,果然一切还在掌握之中,张疆本来是仓储中心的临时工,当张疆提出宁愿少拿一些工资也不登记身份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人肯定有问题,后面在张疆的饭里下了药,拿走张疆的手机,看到搜索记录里那些嵇州灭门案的新闻和凶手通缉令后,更确认了张疆的身份。 于是他找个机会说要办理健康证,必须提交身份证,逼得张疆不得不走,但又有意无意地告诉他自己老娘所在的慈泰养护院正在招聘护工,那地方远在农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方圆十里连个卖酱油的铺子都没有,里面的收容者尽是将死之人,无有家属探望,在里面工作就跟进了无人区一样,三年五载连条陌生的狗都遇不到一条,所以很难招到固定的员工,近来赵院长找不到人忙不开,自己正琢磨派个员工过去搭一把手呢! 张疆听到这样的好消息,赶快毛遂自荐,顺理成章以帮工身份进入了养护院,此间工作虽然麻烦,但也确实不用和外界有过接触,他很想留下,又担心一旦正式入职,赵院长就会要求他出示身份证,内心纠结许久,却在听到郑老板的一番话后茅塞顿开。 郑老板说,赵院长坏就坏在他是个正人君子,一心想把院里的老弱病患照顾好,不然他一个老光棍,大可以拿着慈善拨款游山玩水,把这鬼地方交给护工打理算了,左右都是一群阎王账上销了户的人,连家属不在乎死活,他关心个什么劲儿啊? 张疆一拍脑袋!对啊!他已经熟悉工作的流程,足够支撑养护院运转,那何不让赵院长“旅游”去呢?当他苦思冥想要怎么送赵院长游山玩水去的时候,赵院长“意外”中风了。 说起来,那起事故非常奇怪,赵院长从无酗酒的习惯,但某夜忽然发信息给他,自称喝多了要他接一下,而定位地点则是养护院不远的小树林,他第一时间接到了晕倒在路边的赵院长,送他回了房间,结果第二天,他早上没有醒来,晚上也没有醒来,他就像院里那些无亲无故的植物人一样,永远不会醒来了。 张疆和仓储中心相熟,对方可以帮他解决采购问题,免了他与外界沟通的困扰,而植物人赵院长又能帮他通过养护院的年检手续的人脸识别和指纹验证,还附赠了一套清白的身份,怎能不叫他欣喜若狂? 他遣散了为数不多的志愿者,更改了供货渠道,不再聘用长期雇工,制定了更封闭的管理规则,仓储中心那边,他宣称为报答赵院长的知遇之恩,认了老人做干爹,还改了姓氏,从此再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世界上也没有张疆,只有“大赵”了。 虽然鸠占鹊巢了,但为防止引来警察和社会舆论的曝光,他不敢把养护院搞得太糟糕,所以两年来这里的表面情况其实还过得去,至少上级部门明访暗访都没有发现虐待收容者的问题,机构账目也很清晰,虽偶有临终期的病患失踪,可他不在乎,勾一笔死亡证明就好了,对上级只说家属领回去了。 郑老板想起自己在酒桌上对张疆说,有时候穷得真想去抢银行,大不了抓起来被关几年,酒过三巡的张疆大着舌头答,若换自己就和他们拼了,他是死也不愿意被抓起来的。他果然说到做到,最后也没有和警察说过一句隐秘,就这么背着几十条人命轰轰烈烈的炸了。 “可惜了这么好的幌子。”郑老板咂着舌感慨一句。 他从壁龛上取下木头盒子,托在手里掂了掂,却意外发现这盒子原来是点心盒,装着骷髅蝶鳞粉的骨灰盒不见了! 身后墙角里,忽闻一人轻笑。 郑老板猛然回头,凡眼看不透黑暗,但他分明能感觉到这房间里还有其他人! “我一直觉得奇怪,张疆犯案之前都没有来过紫城,怎么会知道转世判官的销金窟在黄泉里,还知道进入黄泉的方法呢?他不过是一个杀人都要动刀的凡人,我不信他有这个本事。” 郑老板只听到那人说出的第一句话,之后脑子里只剩下嗡嗡声,直觉让他拔腿就跑,但门簧意外松动,砰然把走廊里的灯光关在外面。房间里更黑了。他的额头撞在木门上,头晕目眩跌坐下去。 郑楠借着黑暗掩护,从口袋里摸出折叠刀打开:“你是谁?” 路潇看着他自以为隐蔽的小动作,忍不住笑:“你当我是阎罗王吧!” 外面的特工推着轮椅回来,先听见了关门的巨响,又看见隔壁房间的郑老板不见了,便了然详细,拿出手机把郑老板的个人信息发给了路潇。 门内,路潇打开了最新收到的信息,手机屏幕照亮她的脸。郑老板看清吓坏自己的其实只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她翘着腿坐在椅子上,马尾随意绕成圆髻,衣袖卷起,小臂上能看见清晰的肌肉线条,身量也比他高了半个头,大概也是个警察什么的。 眼前的女人好像知道什么,那她到底知道多少?郑老板的脑子紧张运转起来,不!她知道的不会比自己更多,否则楼下怎么只安排了一个工作人员?他还能调动骷髅蝶,还能逃进黄泉,警察抓不住他的! 他想到这里忽地拉开门,掉头就跑,这家养护院里到处都是名字被刻录在三生石上的人,只要随便找到其中一个泼上水就能召唤来骷髅蝶了,那些唱着乘法口诀长大的人怎么可能见过这种东西?一定会吓得手足无措。 可是他冲出门外才意识到情况不对,片刻前还灯火通明的走廊里此时只剩下昏暗,他跌跌撞撞跑向记忆里走廊尽头的病房,但窄窄的过道两边只剩下无尽延伸的墙壁,一扇门也摸不到,怎么走也走不完。 他的双眼已经适应了长时间的黑暗,蓦然回头,便看见冷淡的微光从走廊里唯一的一扇门中照出来,勾勒着女人挺拔修长的身姿态,女人环抱双臂倚着门框,笑看他无论如何都跑不远的样子。 “你叫郑楠,那应该是郑邑的后裔了,怪不得。”路潇好奇发问,“在三生石上写下人名才能召唤进入黄泉的骷髅蝶,召唤骷髅蝶才能进入黄泉去写名字,告诉我,是怎么打破这个死循环的?” “你你你连这个都知道?”郑楠终于怕了,也知道为什么楼下只有一个人值班了。 他紧张地持刀摆出一个前刺的姿态,但现在连他自己都觉得反抗没有意义了,语气不由得带上三分恳求的意味。 “我告诉你们进入销金窟的方法,可你们不能抓我,我拿走的那部分钱也绝不退回。” 路潇缓缓摇头:“你没资格谈交易。” 郑楠狠下心,倒转折刀抵住自己的脖子:“那你们就永远别想拿到郑邑的财宝,只有我才知道蓄养黄泉的秘密,考虑考虑,500亿买我一条命,这买卖划算的!” “你当我和你一样,也要用人命才能进去?” 郑楠的手指颤抖间割破了自己的脖颈,血流如注,但竟然没有感觉到疼痛,何止疼痛呢?他早该注意到自己的手和脚都没有触觉了,最初以为是紧张导致的麻木,可再麻木也不至于划伤了动脉还无知无觉。 路潇看着他丢开折刀,慌张地用两手去捂自己的动脉,只是摇摇头。 “不用费事,你在我这儿死不掉。” 不是怕死而死不了,而是想死都死不掉。 郑楠呆呆看着手上的血,他早过了晕厥的出血量,可脑子却依旧清晰,一点也没受影响,生命好像被锁住了一样。 “你对我做了什么?” “你的身体死掉了,但我困住了你的灵魂,所以不能进入轮回,你以前听到罪犯的刑期累计800年很可笑吧?你现在可以服满刑期了。”路潇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离开前留下最后一句话,“一个秘密换取自由,这买卖很划算的,慢慢考虑,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90-100 第91章 琥珀拾芥(12)请便。 她处置完郑楠不久,冼云泽也回到了院长室,手里还提着一份包装精美的晚餐,这地方没有外卖,晚餐是特工专门开车进市区买的。 “我的虾怎么少了一半?”她盘点了一遍餐盒之后发问,“还有鸡汤呢?” 冼云泽靠着桌子看着她,快乐地回复:“分享给院子里的狗狗了。” 路潇皱眉:“你不会是让它从盒子里叼出去的吧?” “我倒出来放在鸡汤罐里了,没有让它舔你的碗。” 路潇拿起筷子,犹犹豫豫,语气不安:“那……那我信你一回哦!你可不要辜负我。” 她一个人吃完了饭,手机忽然收到宁兮的信息,本以为又是来打探米染情况的,对面却发来一句“小路潇你没事找事?” “我招他惹他了?”路潇不满地抱怨着,然后发现自己和郑楠说话的时候错过了一个好友拍卖提醒,便打开拍卖记录看了看,接着发出一声惨叫,“冼云泽你又害我!” >>>> 【您的好友[冼云泽]已经发起竞拍: 拍卖物品:食品>零食点心>肉脯[照片] 限时拍卖:30分钟 拍卖底价:10元 详细说明:米米不要的蛇,我也不想要了,便宜出。】 您的好友[林川][凌阳弋][宁兮][米染]已加入竞拍,本场竞拍将在10秒倒计时后开始。 [竞价]29:55米染_出价15元 [竞价]29:50宁兮_出价20元 [宁兮]你干嘛?不是嫌冷血动物脾气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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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价]22:50宁兮_出价65元 [宁兮]可以给你缝一个裹尸袋@凌阳弋 你的好友[凌阳弋]退出了竞拍 [竞价]01:00米染_出价70元 [竞价]00:00竞拍结束 恭喜[米染]竞拍成功,竞拍价格为70元 本次竞拍已顺利结束,本界面将在10秒后关闭,您可在个人中心查看本次竞拍的缓存页面. >>>> 第二天,养护院剩下的几位老人陆续被预定的养老院接走了,路潇带着安全局的特工进黄泉看了一眼,确认了宝藏规模,之后就开始制定开采方案并调动相关器械,那里面不知道有什么问题,电力设备损耗特别严重,他们辛辛苦苦消耗了十天,才运出了六成的宝藏,剩下的宝藏大多被三生石的粉尘困住,路潇都不会轻易接近那些地方。 米染走之前说过,黄泉本是娑婆领域,那些财富其实不会随着黄泉的消失而湮灭,它们只会被抛洒回人间,或往山河大川,或往荒野洞窟,或往乡村都市,所以人走路的时候低点头确实是有道理的,真的可以捡到宝贝。 第十一天,路潇目送所有工作人员撤离黄泉,然后逐一检查了这里的每个角落,确无遗漏之后,又在宁兮的远程遥控下把三生石弄了出来,这东西要是被随机抛洒回人间可不得了,那他们这些天的活儿就都白干了,她最后在石头上留下了郑楠的名字,这也是石头上唯一的名字了,这一次出来,她打开了被团成球的骷髅蝶,随手抛进了雨后的水洼里,来自幽冥的怪物立刻找了个地缝钻了进去。 安全局为三生石成立了一个专组,打算用昔年皇帝运送三生石的方法把它运回特设处,因为大气运方向多变,所以这也将是一项耗时漫长的工作,幸亏现在不是封建时代了,他们不必再赶工期,尽可以慢慢等待大气运转向。 至于慈泰养护院旧址,这地方是郑楠培养“钥匙”的养蛊场,还是三生石的取出地和暂存地,不知有多少人横死其中,不知多少粉尘遗留在空间里,紫城安全局不敢等闲视之,待全部人员转移之后,直接开来推土机准备把这地方推平。 饶是如此,他们还不放心,他们需要一种特殊方法彻底杜绝好奇者前来送死,于是市政府征求了上级意见后,将养护院旧址规划成了辐射垃圾填埋场,主要处理本州核电站的高放射性废物,此消息一出,舆论哗然,紫城市民纷纷表示无法理解官方的决定,在各平台质问是哪个超绝大王八签字批准这项工程?最后紫城市长忍辱负重,亲自出面背上了这口黑锅。 慈泰养护院外,推土机隆隆作响,已经开始清理外围建筑了。 路潇去车里拿了瓶水,走进已无人气的建筑,见到了无尽走廊里形销骨立的郑楠。 他抱膝坐在墙下,毫无血色的脸颊凹陷进去,浑浊的眼珠却突兀出来,相较上次相见,身上又多了很多刀伤,划伤、刺伤、砍伤,以至于皮肤剥落,内脏裸露,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死不了,如同一具不可自控的丧尸。 听见脚步声抵近,他咯吱咯吱地扬起颈椎,红褐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期待。 路潇在他不远处停住,冷淡地问:“想好了吗?” 郑楠沙哑地回应:“你想知道什么?” “从头开始说吧!毕竟今天之后,你就再也没有机会说话了。” 郑楠是郑邑的直系后裔,他们家族有一个口耳相传的故事,转世判官年轻时得到高人指点,习得一门法术,只要往身上撒一种粉末,便能够自由往来于阴阳两界,他就是通过这种法术当上了大官,躲过了很多次刺杀,最后成为了一方军阀。 郑邑死于非命之后,子嗣离散,只有留在紫城的长子保留了一件血衣,血衣上写着他已为郑家留下取之不尽的财富,只要在他死之后的第10年、40年、80年,100年、120年,每一年的除夕子时一刻,设计降生一名子嗣,而这孩子登谱入祠的名字,也只能叫做郑宝,待婴儿入谱之后,需安置于密不透风的房间里,不能见金木水火土,此后第七日,其父要孤身一人进入房间,把血衣腰带里的仙药涂遍全身,再为婴儿沐浴,如此就能开启郑邑遗留于世的销金窟。 可惜郑邑长子这一支人丁稀薄,三代单传,磕破头只求生出个全须全羽的崽子,哪还有验证秘法的机会?直到血衣传进郑楠的手里,他心念始动,偏偏老婆又是一个猪油蒙心的,觉得自家老公模样比肩潘安纳西索斯,才学赛过李白爱因斯坦,一只苍蝇落在丈夫屁股上,她都要劈开腿看看公母,生怕老公被母苍蝇迷了神魂,如此一来,郑楠提出让她在第一百二十年的除夕子时生一个孩子,她自然荣耀欣受。 郑邑留下血衣的时候,没考虑过被献祭母子的死活,但好在现在是新世代新社会了,虽然郑太太的预产期晚了那么十天二十天,但还可以按需选择剖腹产时间,总之郑邑死后第120年,在三生石上留下名字也已120年的郑宝终于出生了。 郑楠用自己的长子换去了进入黄泉的机会,然后在三生石上看见了完整的蓄养黄泉的方法,之后他开始这么向外界解释自己的家庭——老婆带着刚出生的孩子跑了,可怜他找个老婆多不容易!爷爷犯病走失了,可怜老人家怕是凶多吉少拉!老爹为了野女人离家出走了,可怜他往后没有爹了!随后他回过味来,献祭这事不能光靠自家人,他得找一些替补。 郑院长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郑楠一看见慈泰养护院,就如同饿狼看见了羊群,但又想不出什么强取豪夺的办法,只能弄傻了亲妈埋伏进去,准备伺机而动,之后张疆出现,给他创造了绝无仅有的好机会。 养护院里这些可以随用随取的“钥匙”珍贵得很,用来蓄养黄泉有些浪费,喂养骷髅蝶其实不需要知道受害者的所在地,只要人在紫城就够了,刚好赵院长给他留下了一个私密APP,正适合用来筛选猎物,他假装算命套取他们的信息,了解他们的社会关系,然后选一些社会支撑薄弱的猎物下手,这些人即便失踪了也不会有人刨根问底,司奕几个人早已经成了骷髅蝶的食物。 在三生石上写字太危险,他可不想继续受伤,所以隔三差五,还会抓一些社会边缘的倒霉鬼下去给他打工,艾小玲便是因此被骗进黄泉。 路潇听他讲述完,记住了藏匿血衣的地点,然后问还有谁知道销金窟的秘密,郑楠摇摇头,他已经把自己的独苗献祭给了黄泉,他死之后,郑邑长子这一支就算断绝了。 “我该说的都说了,你答应放我出去的。” “当然。”路潇把手里的水瓶扔给他,“请便。” 郑楠下意识接住水瓶,立刻知道了她的想法,狠狠地瞪着她并破口大骂起来。 路潇不为所动,单是冷漠地盯着他。 经过长久而无果的对抗、挣扎、祈求之后,他干脆跪坐下去,用手指摆弄着腹部伤口裸露的肠子,沉默片刻,认命般拧开了水瓶。净水从头浇下,沾湿了他枯槁的身体,像是海绵泡进水里一样给皮肤带来了些许光泽。 而后空寂的走廊里忽然吹起一股森冷的风,郑楠打了个颤,低下头,只见身下水滩里悠悠钻出了一只诡异的黑色人形,那黑色人形自下而上吞噬着他,郑楠一时紧张,竟想和黑影比划两下,结果当然是一拳打进了空气里,骷髅蝶缓缓张开双翼包住了郑楠,他惨叫失声,脆弱的肉|体如同落进硫酸池一样慢慢褪去了血肉,化为了白骨,而后白骨又化为焦黑的液体,一滴不落地消失在了骷髅蝶纯黑的内翼之中,当他完全进入黑暗后,骷髅蝶也重新钻回了黄泉。 走廊里再无声息,只余下地面上的一泼净水而已。 走廊门窗重现,阳光照进来,路潇对外面的挖掘机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工作了。 此间事了,路潇也要回青城了,她没有急着要见的人,大可不必像米染一样着急。 紫城到青城之间,最近新开了一趟旅游观光路线。 这趟火车经过改造,车窗远比普通列车要大,车身也比普通列车要宽,全列包厢,独立卫浴,不设硬座,整条路线用两天时间慢速曲折地穿过紫城与青城之间的大片原始森林,沿途山环水绕,风光秀美,四季都有不同的风景。 观光路线一票难求,路潇买票的时候竟意外看到这趟旅程有两张余票,于是果断下单了。 可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打开手机订票的前一分钟,紫城市城建局某位工程师突然接到了上司的电话,要他暂停假期,立刻归岗参与紫城放射垃圾填埋场的设计规划,工程师只能一面诅咒着害他加班的坏人,一面把宝贵的车票让给了坏人本人。 翌日,火车站贵宾厅里,路潇闲闲地看着远处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那人阴云罩顶,似是近来要遭霉运,她正思考要不要好心提点他几句,下一秒男人感受到注视转回头,四目相对,他忽然惊喜地走向了路潇。 “你是路潇吗?” 路潇皱了下眉,也察觉男人有些眼熟:“你好,你认识我?” “竟然真的是你啊!我们是蓝城中学的同学,我叫徐辉。” 路潇一向人情淡薄,大学毕业才几月而已,她就已经不再和大学同学联系了,何况初中*同学呢? 于是她客气地说:“我们不是同一个班的吧?” “我是你隔壁班的,那时候整天见识你的丰功伟绩,对你印象可太深了!” 徐辉自然地坐下与她攀谈起来,一来二去,路潇知道他正是受了自己的刺激才上了体校,如今在一家散打俱乐部做教练,这次出门,是想寻找两个月前不告而别的女朋友。 联想到他头顶阴云,路潇警惕地问:“你想做什么?你该不会是想找到她做坏事吧?” “我是那种人吗?”徐辉摆摆手,结束了这个话题,“别说我了,你现在做什么呢?” “我么……我的职业就比较神秘了。”路潇用眼神挑了对面的冼云泽,“反正我当前的主要任务是照顾这个小祖宗。” 冼云泽始终低头玩着手机,不曾参与他们的聊天,此时听路潇这么说,竟然点头应下了:“嗯!” 从徐辉的角度,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冼云泽的手机屏幕,他正在玩看图猜成语。 画面上有一架天平,天平下端的盘子里写着8,天平上端的盘子里写着7,图画的下面有ABCD4个选项,分别是朝三暮四,十拿九稳,一五一十,七上八下,然而这种幼儿园水准的猜成语游戏,他却连连猜错三回,最后一次才点中了正确选项,然后他迷惑不解地皱起眉头,居然把七上八下粘贴进浏览器,开始搜索成语含义。 徐辉心中暗想,这个男人一身名牌,相貌异常英俊,但脑子好像不大好使——又有钱又好看而且还弱智,这就是地主家的傻儿子吗?或许可以把"儿"字去掉,这就是地主家的傻子吧? 那路潇算什么?保姆?幼师?后妈? 徐辉觉得哪个身份都问不出口,客气几句后赶快溜了。 路潇看着他去往进站口的身影,默默把他要去找女朋友这件事记下了,她还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第92章 无妄之灾(1)一肚子坏水的小恶魔…… 观光专列鸣响汽笛,全速开出了车站,列车长温柔地播报起旅行欢迎语,随时间推移,车窗外的建筑越来越低,越来越稀疏,最终钢铁的巨兽一头撞进了自然的怀抱里,然后悠悠放缓了速度,动态模糊的山峦和巨木随之清晰起来,呈现出油画般的青绿色调。 路潇拉下车窗,芬芳的木香和清冷的空气涌入,涤净了她身上残余的城市躁动。 她脱下外套,挂到门后的衣钩上,顺手抚平了旁边衣架上冼云泽的风衣袖子,不想袖口忽然动了动,呼啦啦飞出一只小麻雀,路潇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如今她已经习惯冼云泽身上掉出各种各样的动物了,心态之平静,恰如主人看见自己的猫用昆虫在枕头边堆金字塔。 麻雀天性自由,极难驯化,强行抓捕还会应激致死,但这只小麻雀却乖乖落在了冼云泽的胸口,肆无忌惮地啄弄着他的衬衫扣子。 冼云泽仰面躺在包厢的双人床上,认真端详着手中的邀请函,观光专列的车票套装包括一只精美的礼盒,盒子里有一个旅游专列的拼装模型,还有两张立体烫金的对开式邀请函,邀请函上印有乘客信息和旅游专列的介绍,标准车票则作为附件插在邀请函内页的卡纸开窗里。 冼云泽抚摸着邀请函上的备注,口中念念自语:“情侣,我们是情侣。” 路潇买票时为了抢占先机,把所有选项填了默认项,于是两人票面上的关系就成了情侣,这个小小的无心之举让冼云泽从拿到票后开心到现在。 路潇走来床边,站在他头顶前方,两手撑住他的头侧俯下身:“值得这么高兴?? “嗯!”冼云泽伸手扣住她的后脑按向自己,索得一个轻柔的亲吻,然后欢欣地表白,“喜欢你!” 路潇不由微笑,安静观赏了一会儿他的模样,还真是一张怎样打扮都不会难看的脸,这般容貌如果长在普通人的身上,甚至可能招来祸端,看得心软,她忍不住又亲了冼云泽一下,冼云泽拉着她坐到自己旁边,他则挪动上身躺到她的腿上,抱住她的腰,将脸埋到她柔软的肚子上蹭蹭。 他的声音乖巧的像一个要糖吃的孩子,开口却说出了极为恶作剧的想法。 “我用米米的拍款买了青城植物园的亲子套票,把电子码发给小蛇了,可是他骂我,还把我拖黑了,真小气!” “冼云泽,你怎么能——”路潇一时语塞。 冼云泽尚未恢复记忆,可他仅凭短期内的自我成长,就已经把自己养成了个一肚子坏水的小恶魔,待到来日他恢复了全部记忆,岂不是会变成坏透了的大恶魔?真是太可怕了! 路潇突然想起一件事:“不对!买那个票不需要实名登记吗?你怎么知道宁兮的证件号?” “我跟林川说要给宁兮和米米买亲子套票,他就把他们的证件拍下来发给我了。” 生活在这么一个和谐友爱的团队里,冼云泽不长歪才怪呢!路潇猜测,这里面可能有什么说法,搞不好冼云泽本体是只田鼠精,属相和宁兮犯冲。 两个人坐在包厢的红色厚地毯上,一边用手机听歌,一边拼装火车模型,路潇是一个可以单人手作完美等比例人偶的手工艺高手,本来一个小时就能拼好模型,但因为多了冼云泽的协助,所以三个小时过去,这堆零件还是看不出小火车的样子。 路潇不是那种玩游戏非要较真儿的人,冼云泽给她捣乱,她也不会生气,而是顺手把小火车的外观贴纸贴到了他的脸上,冼云泽回以一张贴纸,她就拿起两张贴纸加倍报复回去,最后模型贴纸通通转移到了两人的脸上,把他们扮成了活体广告张贴栏,剩下的塑料部件则被胶水粘成了一个丑八怪小人,遭两人来回推搡—— “像你!” “像你!” “像你!” “像你!” 他们正吵得热闹,车厢的门忽然被人敲响,冼云泽离门扉最近,往后一仰伸手拨开了门锁,路潇的那声“等等”完全没有拦住他。 门外是推着餐车的乘务员,她口中习惯性地说着“乘客您好”,然后被满脸贴纸的路潇和冼云泽惊了一下,不过她很有职业素养,强行憋住了笑意,低着头鼓着腮帮把餐车推进了包厢。 冼云泽不在乎形象,沾着满脸贴纸旁观乘务员小姐布置餐桌,路潇则羞愧地背过了身,试图把脸上的贴纸撕下来,但模型贴纸的背胶非常牢靠,每每撕开一角就断掉了,她撕了半天只撕出了满脸胶水和纸屑,好像被粘鼠板糊住了脸。 乘务员布置完餐桌,又取出了本次列车为情侣特供的玫瑰花束和红酒,按流程她本应该捧着花与酒说一套温馨浪漫的祝福语,但她看着路潇和冼云泽五彩缤纷的脸,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大笑出声。 “对不起哈哈哈!”乘务员不好意思地掩着嘴,可肩膀却抑制不住地抽动,“我有卸妆水哈哈哈哈,需要吗哈哈哈——” 路潇客气地接过乘务员送来的卸妆水,锁上门,先去洗漱间处理了自己的脸,然后把冼云泽按在床上,用电吹风加热他脸上的贴纸,胶水一遇高温,便轻易地从陶瓷制的身体上揭开了,这画面可不敢让外人看见,不然她一定会被当成虐待狂抓起来。 饭毕,他们收拾掉废弃贴纸,熄了灯,并排躺下看着车窗外的林间夜色。 远离城市的光污染后,黑夜黑得彻底,月华也更浓烈,一点光辉恰好描摹出山峰起伏的曲线,幢幢巨木犹如亘古的守夜人,守护着原始森林不为人知的隐秘,恍惚间这趟旅程仿佛成了归途,从自然中出走的生灵们回到了自然,蜉蝣一世的名利财气忽而似梦,只有眼前的明月山河与鼻端的一呼一吸才是真实而有意义的。 这世界太寂静了,路潇揽着冼云泽的腰,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隐约听见了一阵唢呐锣鼓声,午夜时分,深山密林,怎么会有人行婚丧嫁娶之事?何况她还在一列运行中的火车上,更不可能和地下的礼乐队顺路,偏偏那声音还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像是冲着她来的一样。 路潇意识到什么东西想要魇住自己。 冼云泽也睁开了眼睛,两人心意相通,他同样听见了唢呐声,还听出这曲调正是他整理霜城凶器时在那只白瓷枕里听见的旋律,他的脑子里闪过这个想法,路潇便也知道了眼下异状的起源,她轻轻抚摸着冼云泽的腰,示意他没有问题。 以她的能力,如果愿意,尽可以立刻从这状态中脱离,但她却没有抗拒,而是放任那声音将自己拖进梦魇深处,她倒想要看看什么邪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睡意渐浓,梦魇渐深,很快声音之外又多了画面,她似乎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大风扫荡,沙尘弥漫,黄褐色的土地坑坑洼洼,生长着稀疏而枯败的麦子,仿佛一颗害了斑秃的癞子头,足有百人的乐队吹吹打打走出风沙,那唢呐声中似乎也掺了沙,喑哑若剃刀刮骨。 乐队后跟着一只送葬队,为首的男人双手高举一面通往冥界的引魂幡,面无表情地经过路潇身边,他身后接着一乘十六人抬的黑漆大轿,轿子上却没有坐人,而是叠放着一套崭新的官服,衣冠鞋帽俱全,最上方还压着一枚金印。 衣冠之后是一队护送灵柩的官兵,而后是披麻戴孝的家眷下仆,接下来还有一大串和尚与道士、萨满与喇嘛,端的是四海神佛一把抓,再往后,数不清的牛马与骆驼载着一车车陪葬品鱼贯而出,沉甸甸的绫罗绸缎压弯了车辕,各种陶瓷玉石在木箱里晃得叮咚响。 路潇漠然伫立于原地,队列从她两边分流而过,许久之后马车走尽,送葬队伍的末尾出现了十顶八人抬的大红花轿。 花轿主体为九百九十九块红木板,每一块红木板都被大漆刷得发亮,上面或雕或嵌出祥云纹和缠枝纹,再以榫卯相接,组成带有翘檐和台基的小小轿厢,轿子六面密封,没有轿门,内高也才不到一米,状似精巧的楼阁模型,连给成体大型犬做窝都嫌逼仄。 且轿外东亚缠着绣有符咒的红绸,翘檐四角还缀着带铭文的金钱串,隐隐泛着阴气。 前面六顶轿子都绕开路潇走过去了,但第七顶轿子却直直撞上了她,混沌的梦境徒然清醒,她感觉到肉身瞬间深入实境,被关进了牢笼般的轿子里,她抬起胳膊,手肘立刻碰触到了真实而冷硬的木板,伸手去推,却似推到钢板般坚实,想必是外面那些符咒绸缎和铭文金钱起了作用。 虽然打定主意要探清这梦魇的底细,但轿子内委实憋屈,她一秒钟都呆不下去,于是握了下腕上珠串,手指再点上棚顶,红绸立时跟沾了水的糯米纸一样自行融化了,轿板便也像糯米纸一样轻易地碎裂了。 可此时轿外已经换了一番景致。 路潇的真身被召唤到了一间狭仄的房间里。 楼阁深深,红烛高照,绛红的窗纱遮住了窗外的风景,让人看不清所处何地,只有衣装明艳的仆从们手托奢靡的宫灯与闪闪发光的金银器,面无表情地往来奔忙,各式酒水花果流水般排过,似是筹备着一场盛大的仪式。 房间里有一面硕大的铜镜,借由镜子反射,路潇看清了自己此时的模样,她梳着高顶发髻,涂了一脸白森森、阴恻恻的铅粉,看不出一点生人气,身上则穿着一套织工精致的大红嫁衣,一双绣鞋被红线缚在一起,这无疑是入殓才有的习俗。 虽然门边的铜蟾火炉泛着红光,但房间依旧冷得像冰窖,堆成小山的花果也没有散发出一丝香甜的气息,空气里反而尽是陈腐的味道,声画与气味背道而驰,传递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氛围。 几个女仆上来扯路潇的袖子,她却不为所动,只专注看着窗前的花鸟架,那只羽毛秀丽的画眉鸟在笼子里上蹦下跳,甚是活泼,可她不过眨了下眼,笼子的画眉便变作了一笼枯羽,转望房间,哪还有什么热闹的庆典? 红纱褪色,雕床坍塌,桌椅翻倒,花果点心烂成渣滓,而那些面无表情的侍者则七横八竖地倒在地上,早已晾成了皮包骨头的干尸,从它们弓角反张的诡异姿势和地上已做乌黑的血渍判断,这些人定然都死于非命。 无缘由的风吹拉着路潇的衣角,风声如呓语:“姑娘,时辰到了!” 第93章 无妄之灾(2)今晚的头条上定了!…… 路潇身负灵视,能够同时看见幻境与现实,但正常人类的视神经不支持同时解析两种截然不同画面,如果是心志不坚的人被幻境蛊惑,很可能会困在幻境里,成为那奢靡庆典的嘉宾。 幻境里,路潇依旧被女仆拉扯着,她伸手夺了那人手中的霞帔,手指一捻烧作飞灰,强大的力场略一显形,满屋子的仆从立刻哄散了。 路潇跟随仆从们离开房间,穿过长且曲折的走廊,最终抵达了一条登天般的长阶下沿,剑戟森森的卫兵分列长阶两侧,长阶尽头则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楼,天空中黑云低压,隐隐似有雷声,呈现出一种威严肃穆的氛围。 但现实中,路潇眼前只有一间破败的石室,半壁塌陷,石顶摇摇欲坠,而所谓宫楼其实是一套置于台基上的棺椁,棺椁周围倒着几十具尸体,有的身上插着刀剑,有的身首分离,和刚才那间室内的下仆们一样,也都不是好死的。 棺椁已经被坍塌的石壁砸开,里面只装着一些腐化的织锦残片,残片上还压着一枚金印,应该就是梦中所见的那套官服了,此刻金印正隐隐散溢着邪气,必不是寻常之物,她左右一扫,没看见趁手的工具,心下犹豫直接拿起金印会不会沾上病菌啊? 似是感知到了危机,金印上的气息徒然凌厉,路潇犹豫之间再次被拉进宫楼幻境,为鬼作伥的士兵们一拥而上,路潇轻而易举地接住了刺向自己的枪尖,手腕一拧夺下来,横枪旋身放倒周围的敌人,她收招站稳,思考了一下,然后扬手把长枪掷向了前方的宫楼。 长枪脱手,发出一声震撼的音爆,掠空不见其形,瞬间飞到了宫楼前。 正当宫楼将毁于一旦之时,那不知哪年哪月入土的墓主不干了,一具枯槁的身躯以不符合自身形态的敏捷度从宫门内飞出来,一肩撞碎长枪,然后翻身卸力站在了高阶上,那东西穿着棺椁里一样的衣冠,耷肩直立,垂着双手,十枚尖利的指甲就仿佛十把刀,刀尖一下下点着腿侧。 路潇这一击虽然没有带上法术,纯靠莽力,可也不是一般精怪能抵抗的,看来眼前的小僵尸确实有两把刷子,但也就到这儿了,她屈膝跃起,大力把它踹回了宫楼里,宫门碎裂,幻境随之破碎,士兵、宫楼、黑云都消失了,仅剩一只僵尸样的墓主被从她幻境强行拉进了现实。 墓主仰倒在棺椁上,路潇一脚跺中它的心口,厚重的红木棺椁随着重压轰然碎裂,活尸的心窝也塌了下去,但它并没有失去行动能力,还张牙舞爪地妄图发动攻击,不说别的,被这几百年没洗的指甲挠一下,轻则皮肤病,重则破伤风,路潇可不想担这种风险,于是腾出一只脚把它的手臂踩断了,一边踩还一边琢磨,这东西是怨灵还是僵尸?该怎么弄死? 不敢近前的鬼伥们匍匐成一圈,拉长哭声呜呜哀哀:“老爷!老爷!” 那枚金印被路潇踩进了活尸的后心,此刻透过胸膛发出烧融般的红光,它气力迅速暴涨,衣袍被无来源的狂风鼓起,看起来强壮了许多,随着它的一阵嘶吼,耗尽久矣的长明灯砰然亮起,绿色的灯火灿若烟花,发出噼噼啪啪的爆燃声。 活尸意外发现自己能吸收灵息了,开始吞噬金印蕴含的力量,长明灯下,它的阴影寸寸升高,蔓延向整个墓室,凡被那影子吞噬的方位阳气都迅速耗尽,石室内徒然冷若冰窟。 这本是一座衣冠冢,墓主家眷为全墓主入土为安的心愿,用特殊的法术筑造了它的阴宅,对世间人鬼来说,虚实之界不可逾越,所以它的灵体只能出现在幻境阴宅里,是路潇打破虚实界限把它从幻境带入了现世,才叫它有机会和金印结合,重塑人身,客观来说,它现在已经具备成为鬼修的基础条件了。 它的喉咙里发出刮玻璃一样难听的声音。 “尔等贱民,安敢不敬!” 路潇拍拍自己的小心肝儿:“哎呦!吓死我了!你还会说话呢?” 她一面防备活尸,一面挥手扑打着身边的空气,冼云泽正以光球的形态围着她打转,还跟只兔子似的乱蹦乱跳,示意她快点把自己放出来,频频闪烁的白光把她眼里的墓室打造成了一座绚丽的舞台,再配以鬼伥们的丧乐吟唱,让路潇有种参加死亡主题PARTY的错觉。 活尸的阴影完全覆盖石室后,它被踩断的四肢咯咯吱吱复了位,干枯表皮下血管搏动,似是在灌注血液,如此下去,恐怕还真叫它死而复生了,可惜这般难得的机缘,偏偏应在此时此刻,应在路潇手里,那便是它命中当有此劫了。 路潇反握住它乱抓的手腕,用它锐利的指甲戳中它自己的眉心,一笔一划写下一枚符文,最后一笔落成,指痕中突然射出湛蓝的光芒,而后符文忽如冰瓷纹蔓延碎去,纹遍全身后,活尸当真像落地的瓷碗一样碎成了千片万片。 幽幽的长明火熄灭,墓室中再没有了动静,方才围绕此间的鬼伥们也不见了踪影,徒留穿着官服的碎尸再次腐朽,然后消散成虚无。 死了又死。 死的不能再死了。 路潇用两根手指拈出金印,端详一眼,评断这玩意应该够资格进凶器组的收藏间了。 她踱步回到停放轿子的墓室,里面一字排放着十顶轿子,除了被路潇破坏的第七顶轿子外,其余的轿子全部完好无损,她把前面的六顶轿子各拆开一角,只见每顶轿子里都困着一具穿红衣的女尸,从尸体的腐蚀程度判断,这八具尸体并非同一时期生人,最后一具尸体甚至带着牙套,她们应该都是被瓷枕诅咒的受害者,至于剩下的三顶轿子里则只叠放着一套嫁衣。 她且看且扯断了轿子外的红绸和金钱串,让被囚禁的灵魂重获自由。 路潇释放完受害者,掂着金印回到墓道,路过码放祭品的房间时,一眼看中了个陪葬的小瓷人,于是对小瓷人叫出了冼云泽的名字。 附身成功的冼云泽看看自己分不开指头的双手,惊叹道:“哇哦!” 然后他又抬头看向路潇,发现她一身阴间装扮,脸上还画着难以形容的妆,再次发出惊叹:“哇——哦!” “哇什么哇,我们走丢了你知道吗?”路潇弯腰抄起冼云泽,放到了发髻高盘的头顶。 她大步走向了与主墓室相反的方向,墓道尽头出现了一扇厚重的封门石,历经岁月,封门石几乎和地面生长到了一起。 路潇挽起袖子,抱住抵在封门石后的石柱,准备徒手搬开这尊超过10吨重的石头,运力的时候还暗自庆幸,亏得这里是无人知晓的地下墓葬,否则让人看见她平地拔起10吨重的石柱,可就要举国出名了。 然而便在她将动未动之时,面前的封门石突然缓缓向上升起,石柱因此失去支撑,全靠她双臂的力量固定在原地,路潇有点懵,呆呆地松开了手,石柱轰隆倒地,发出雷震般的巨响。 封门石后,乍然出现的是无数镜头和摄像机摇杆,以及上百颗攒动的人头。 这里居然是一片火热的考古挖掘现场! 整个挖掘现场都被钢结构骨架和彩钢板罩了起来,虽是深夜,工作棚内却让十六台天顶探照灯照的通明瓦亮,百十号考古专家和各地媒体齐聚一堂,正准备一起见证起重机吊起墓门的关键时刻,结果他们居然看到一个人从墓门里走了出来,于是路潇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十六台探照灯聚焦下最闪亮的那颗星! “墨城电视台!墨城电视台!现在为大家直播的是蓝城谢氏古墓挖掘现场,熟悉历史的朋友一定都知道,七百年前,权相谢婴曾权倾朝野,一度挟天子以令诸侯,却在带兵平叛的途中丧命于山洪,最终尸骨无存,传说他下葬之时将《万里河山图》《寒梅赋》等稀世书画作品一同带入了墓中,不久前,陌河大坝施工现场疑似发现谢婴墓,蓝城文物局正对该陵墓进行保护性挖掘,那么失传已久的稀世珍宝能否重见天日呢?朋友们,我身后的墓门马上开启,接下来让我们共同见证——导播?摄像师?哎你们跑什么啊?” 记者感觉不妙,猛然回头,突然看见一个穿着重工嫁衣、画着阴间妆容的女子从墓门里走了出来。 “啊啊啊!现在墓门已经开启!我们看到了一个人!摄像师快对准镜头!她究竟是什么东西?是真人还是假人?天哪!她的眼球转了!是活人!观众们她是活人!” 路潇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事实上她觉得不管自己动或不动,今晚的头条都上定了! 而且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由于墓室内外氧气含量、湿度比重、气压高低都差异巨大,她身上原本崭新的绫罗绸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很快她就要和大家坦诚相见了,还是媒体直播的坦诚相见。 路潇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对着工作棚叫道:“冼云泽!关灯!” 场地上的全部光源应声熄灭,趁众人慌乱之际,她摸黑溜进了考古现场的休息区,卸掉头发上的装饰,又换上一套新的工作服,然后赶在大家找过来之前从工作棚的气窗翻了出去。 不过她那惊艳的亮相已经被几十家媒体直播了出去,这要怎么办她就不知道了。 第94章 无妄之灾(3)世间因果就是这么不讲…… 荒村野店,路潇徒步一公里才找到了一家24小时便利店,店员看见她这张惨白的脸,吓得不敢开门,她解释了半天,终于让对方相信她是旁边古墓挖掘现场的演员,负责科普演出的,这才被允许进入店内。 她从便利店货架上拿了手机、衣物、洗漱用品,直接打电话给保障科远程付款,然后拎着这套东西钻进洗手间,一面把自己拾掇回正常的人类形象,一面给保障科的值班人员解释情况。 “我被火车扔到墨城了,手机和证件都没带,过来接我一下。” “可观光专列在墨城根本不停站啊?”保障科的值班人员困惑了一下,又很快释然,她在这个岗位做了那么久,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跳个车而已,又不是当众表演神迹被摄像头抓包,很好处理的,于是她安抚路潇,“没事,我定位到你了,已通知墨城安全局即刻出发,对了,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我……我在车上睡觉的时候被一个什么鬼拘到了坟墓里,不过我已经出来了。” “这样啊,不被看到就没问题啦!”值班员笑着说完,对面却一直安静不答,她心中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紧张追问,“你不会被人看到了吧?” 路潇停下洗脸的动作,艰难告知:“我出来的时候外面是一个考古工地,当时起重机正在吊墓门,而我是从门里出来的,就是说现场的人应该都看见我了。” 对面不禁倒吸冷气,但仍沉着思考着对策:“哪个考古现场?我马上通知墨城文物局封存监控。” 路潇看了眼洗手台上那件工作服的铭牌:“墨城谢婴大墓抢救性挖掘项目组,可现场还有很多媒体怎么办?” “还有媒体?”对面气得发出了爆破音,喘了几口气后又强压下声调,“还好还好,现在是深夜,还不到上班时间,我立刻通知涉事媒体封锁消息。” “好像来不及了……”路潇越说声音越小,“是直播,你搜下社媒平台,应该已经爆了。” 路潇听见对面敲起键盘,便自觉地把手机挪远了些,果然,五秒后话筒里便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等对面叫够了,路潇才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拿近,嘱咐她别忘了把火车上的行李和冼云泽的身体取回来,要是被乘务员发现活人变成了人偶,那保障科就又有新的困难要克服了。 半小时后,路潇被墨城安全局的车送到了机场。 清晨时分落地青城,机场屏幕上正播放着早间新闻,画面里居然是路潇昨夜横空出世惊艳全场的亮相。 “昨天夜间,墨城古墓挖掘现场突发意外,一名神秘女子凭空出现后又离奇消失,她究竟是人是鬼?与谢婴有什么关系?而她消失之前念出的咒语又意味着什么?没有任何盗洞的古墓之内棺椁缘何凭空碎裂?墓室内为何出现打斗痕迹?六具女尸腐败程度为何各不相同?下面就邀请著名考古学家孙先生为我们一一解读!” 路潇不忍再听下去,钻进接站的汽车回到了特设处。 火车上的行李和人偶已被成功拦截,第二天一早,连同那只小麻雀一起送进了青城特设处,路潇下楼签接收单的时候,清晰感受到了工作人员怨怼的眼神,狠辣的目光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一般,想必未来一段时间她都别想看见前楼给她好眼色了。 路潇送走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自言自语:“我完了,我彻底完了。” 此时办公室里除了担忧自己人际关系的路潇之外,还有重回身体后孤芳自赏的冼云泽,吃饼干看剧的凌阳弋,用手机打游戏的林川,以及趴在桌子上打盹儿的宁兮。 米染今天起晚了些,临至中午才打着哈欠走进了办公室,头上戴着洗脸用的粉红色兔耳发箍,鬓角发丝还留着水渍,她坐回座位后先打了个哈欠,然后从抽屉里拿出面霜擦了擦,又摘下头上的发箍,顺手带到了对面宁兮的头上。 宁兮迷迷糊糊感觉头上多了什么,懒倦地抬头看了一眼,确认是米染,便又安逸地趴了下去。 米染见宁兮醒了,倾身向前拍了拍他的头,口中夸奖道:“好宝。” 冼云泽有样学样,也想拍宁兮的头,但他的手指距离宁兮头顶还剩三寸时,宁兮突然出手如电,刷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摘下了头上的兔耳发箍,随手挂在了桌面的文件架上。 宁兮警惕地看着冼云泽:“你碰我干嘛?” 冼云泽理直气壮地说:“为什么米米可以碰你但我不可以?我也是你的长辈!” 论两人当下的关系,冼云泽说出“我是你的长辈”就够冒犯了,偏偏他还特意加了一个“也”字,足见恶意满满。 果然,宁兮听到这句话后眼神转冷,显然是生气了。 但这次他竟意外没有跳脚,而是冷静地松开了冼云泽的手,接着拿出手机,搜索出了一幅著名的古希腊人体雕像照片,掷铁饼的大卫。 宁兮给冼云泽展示了大卫优秀的身材,然后讥笑问:“这才是正常的人类男性的结构,你仔细看看,你和他之间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还在看热闹的路潇捕捉到了宁兮的画外音,立刻扑过来抢手机,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冼云泽已经看清了那幅人体雕塑,并凭借优秀的记忆力把每一个细节都深深镌刻进了脑海。 冼云泽歪了歪头,回忆了一下屏幕上的人形,接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雕像上的人……怎么好像比自己多了点儿什么? 他素有不懂就问的好习惯,于是理直气壮地开口:“为什么他身上多——唔!” 路潇一手把宁兮的头摁在桌子上,一手捂住了冼云泽的嘴,脸上的颜色一时青一时红,一时紫一时绿,别提多精彩了。 路潇面露凶光,阴恻恻看着宁兮:“闹着玩你下死手是吧?” 宁兮拨开她的手,掸了掸短发,脸上没有流露出分毫愧疚之心:“我警告你,下次他再来招惹我还有你好受的!” 路潇突然对蛇蝎心肠四个字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呸! 米染说得对! 冷血动物! 另一边,冼云泽费力地从路潇的手下挣脱出来,也意识到了路潇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但没有关系,他又不是只认识路潇一个人,于是他拿出手机,直接把问题发到了人数过百的特设处大群里,怕大家不明白自*己的困扰,还贴心地画了一个自己没有的零件的示意图。 消息发出后,正热烈讨论工作进度的特设处大群瞬间安静了,很久之后,保障科科长才发出了一个问号,接着信息科技术员发出了一个省略号,最后档案室管理员@了路潇,又过了十秒,冼云泽画的示意图被系统识别出来自动屏蔽了。 但事件不会终结于此,冼云泽正是求知若渴的心理成长期,遇到问题必然打破砂锅问到底,路潇看着他认真探究的样子,好像交了空白作业本的学生眼睁睁看着老师批改作业,只待时机一到,她就要大祸临头了。 路潇第一百次偷瞄冼云泽的时候,宁兮走来敲了敲她的桌子。 “跟我出去一趟。” “有任务?”路潇挑了他一眼。 “没有,今天是我师父的人间诞辰,帝君宫照例要庆祝一下,带你去认个门。” 对于不老不死的神仙来说,时间的相对流速是很慢的,要是神仙每年都过一次生日,那就相当于人类每个小时都庆祝一次自己的出生时刻,没有意义且浪费时间,何况人间的祭祀对远在异界的孟仙君来说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宁兮一直想不明白人类为什么会把烧香和神仙联系到一起,他想,这可能是某种原始的火崇拜文化残余吧! 但帝君宫毕竟是人间修士们的驻地,学不来神仙作息,他们想办诞辰庆典宁兮也不会干涉,只会尊重理解并支持。 青山至高峰,昊阳帝君宫,乃是孟仙君在人间最大的一处道场。 所谓道场,其实就是信仰者以神之名聚集的地点而已,只因青山是孟仙君的飞升之地,又是他小徒弟隐修的场所,所以孟仙君及门下弟子降临人间时常会来这边看看,因此叫帝君宫比别的道场都多了一份体面。 这位小徒弟当然就是宁兮了。 那年他还是一条刚刚破壳的小蛇,神识蒙昧,尚未生出生死恐怖之意。 恰遇孟仙君的大弟子路经此世,暂住帝君宫,傍晚时分,师兄在内殿休息,而小蛇刚好游离到仙宫大殿的房梁上,尾巴没缠住掉了下来,偏巧掉进了盛放祭品的碗中,它看见比自己身长还要大的鸡蛋,又饿又馋,张口便吞,可怎么吞也吞不下。 师兄见状觉得有趣,也看出它与师门有缘,便做主把它扣于贡碗下,且以法术镇在了孟仙君的神像旁,叫它做个宫内护法偿还偷窃的罪过。 小蛇受困于法术,不得离开帝君宫内殿,那时的它虽不能像其他蛇族一样自由自在地游戏山林,但也免了弱肉强食之苦,每日饥饿便有人供奉饮食,乏累便有人帮忙洗浴,闲来便盘卧帝君像下听经诵法,安枕无忧,潜心修行,所以十分顺利地生出灵识,区区百年之后,就成功把活动空间拓展到了整座青山。 千年之后,他的修为再次破界,终于挣脱师兄的禁制逃出了青山,结果自行渡劫失败,重伤跌下山崖,之后意外撞进了米染的小洞天,米染好心替他挡住了剩下的七道劫雷,又收养了他,还给他起了名字,不然以他当时的修为,接下全部劫雷后大概要变成烤蛇。 他在米染的小洞天里开开心心吃了几十年的鱼,直到有一天孟仙君闲里偷忙,终于想起看日程规划,这才恍然记起自己还有一段师徒缘分早该应验,赶快下界把宁兮捞了上来,但终因为错过了第一手的领养资格,不幸失去了小徒弟的命名权。 谁能想到这一切的最初起因,居然是宁兮小时候偷了一颗鸡蛋。 有的老鼠偷鸡蛋被打死了。 有的蛇偷鸡蛋却成了神仙。 世间因果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第95章 无妄之灾(4)根本就不是尾巴!…… 今日是昊阳帝君的诞辰,帝君宫一年中最隆的庆典,即便午时仪式已经结束,但还有不少客人留驻参观,也有不少义工帮忙打扫,管事师兄在侧殿里接待一群远道而来的贵客,并不知道宁兮来了,宁兮也没进去找他。 描金披红的大殿中烟气凝重,祈祝嘈杂,宁兮嫌里面气息混沌,便止步槛外,抬头看着大殿深处的帝君像发出感慨。 “一千年了,我想不明白,他们怎么能把我师父雕的这么丑?你看他甚至有三层下巴。” 凌阳弋:“你别太自信,有没有可能你师父本来就长这样?” 宁兮竖起食指,对他比划了一个嘘的手势,接着侧着耳朵向天做出倾听的姿势,稍后上空忽地响起一道炸雷。 宁兮斜了凌阳弋一眼:“你在他的道场说他的坏话,不怕遭雷劈吗?” 凌阳弋眼神一亮:“哇!难道他听得见?” “他听不见,可有人听得见,帝君宫又不止我一个护法。” 凌阳氏虽不成神,但在娑婆这方世界里,哪怕孟仙君亲临也占不到凌阳氏的便宜,何况几只山野精灵?然而凌阳弋只是笑了笑,没当回事,他的真名实姓只有特设处内部少数人知晓,帝君宫的护法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便不算冒犯。 路潇和冼云泽第一次来帝君宫,看什么都新奇,冼云泽更是个好奇宝宝,毫无对人类宗教行为的敬畏之心,对他来说帝君宫和游乐场并无不同之处,他一会儿摸摸神像,一会儿摇摇殿前的香炉,把香灰搓得到处都是,惹得一众香客用奇怪的眼光看他,路潇被迫替他对所有人点头道歉,羞得脸色涨红。 看守香炉的小修士沉下脸,当众抬手请两个人出去。 一直在旁盯着他们的米染此时开口:“没事,这二位是我的朋友。” 小修士看见米染,惊了一惊,向她身后一瞄,又看见了殿外闲谈的宁兮三人,赶快朝她揖了一礼,然后立刻跑去找管事师兄了。 管事师兄闻讯抛下贵客,匆匆来说住持早已在内殿等候,这便带他们进去,宁兮叫了路潇一声,但她正忙着替冼云泽打扫洒落的香灰,没顾得上理他,宁兮乐得看她倒霉,就先带着其余几人走了。 路潇扫完香灰后,又拿出纸巾替冼云泽擦干净手指,循循善诱道:“你看人家孟仙君的道场多宏伟、多气派,只要你结束附身状态,也能有这么气派的宫殿。” “我不想要宫殿,我想要野生动物园。” “所谓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这是面子问题你懂不懂?你一个神仙总附我身上像什么样子?” “哦,你讨厌我了,想赶我走。” “别乱说,我已经告诉过你很多次了,你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你没有骗我吧?” 路潇想也不想,随口驳斥:“哪儿能啊?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真的吗?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捏小勾勾?”冼云泽抿起嘴唇,表情委屈极了,“我查到小勾勾是什么了!根本就不是尾巴!你一直在骗我!” 怪不得刚才冼云泽一通胡闹,怎么拉也拉不住,原来是气路潇没给自己捏小勾勾,故意找她的麻烦呢! 冼云泽发泄完,果断脱离人偶,化作光球悬浮于她头顶三尺高处不肯下来,幸亏路潇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仰倒的人偶,否则香客们看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突然拍在地上碎成一堆瓷片,指不定吓出什么毛病来。 路潇叫不回冼云泽,只能把人偶的右臂搭到自己肩头,匆匆架着它离开大殿,然后到处寻找宁兮几人,但帝君宫的内殿隐藏极深,无人带领是不可能找到入口的。 于是青山峰顶,出现了一个扛着等比例人体模型满山乱转的神经病,她还时不时停下来对头顶空气说几句话、再摸摸模型的头,听话音好像是想求假人活过来,游客们见状猜测她可能是想和二次元老公恋爱想疯了,需要精神科医生关照一下。 路潇拒绝了许多试图帮助她的好心人,抱着人偶苦找半个小时后,终于找到了从内殿出来的宁兮几人和帝君宫住持。 她扑上去求救:“救命啊!他跟我装死!” 住持身边的弟子不认识她,也当她脑子有问题,温温柔柔地想要把她骗走:“姑娘,这事可不简单,请跟我来,我们到旁边说话好不好?” 路潇躲开他伸向自己的手,急切解释:“不是,我没病——宁兮!” 徒弟听她叫出了宁兮的名字,说了声抱歉,让开了道路。 宁兮看见她狼狈的模样,快乐极了,边笑边跟住持介绍:“认识下,这就是我们小路潇,刚才已经跟你介绍过了,以后如果我们有事不在,你都可以直接联系她。” 住持看向路潇的眼神中有了敬意,主动对路潇抱拳施礼,路潇扛着冼云泽没办法还礼,便慌乱地弯了弯腰。 “送到这里,你们回去吧!”宁兮和住持辞别,目送他们返回,然后幸灾乐祸地揶揄路潇,“那个智障是你的傀儡,理论上你可以命令他做任何事,怎么会没办法让他回来?” 路潇被他的提议吓到了:“理论和现实能是一回事吗?他本来就生气呢!我再强迫他做事,他真恨上我了怎么办?我以后过不过了?” “那没办法,恐怕你要自己把它背下去了,青山一共5334级台阶,对你来说应该不算什么的。” 路潇深吸一口气:“凭什么?它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祖宗!模型能拆,来来来,每人背一点儿!” 几个人听见她的话,一个个逃得飞快。 “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也走了!” “拜拜!” “回头见!” 路潇体会到了被背叛的心酸,急得跳脚:“你们怎么这样啊?太没义气了!” 尚未走远的管事师兄听见他们的话,犹豫了一下,转回身找到路潇。 “上仙,我们下午正好要送垃圾下山,可以帮你把那个,嗯,模型运下去。” 路潇面露喜色:“那太好了!原来你们有下山的车啊?” 管事师兄苦笑:“没有的,我们也要背下去。” 人偶外有陶土内有钛结构,不比真的人体更轻,路潇身负奇力,拎着它跟多拿个手机差不多,但要让普通人背人偶下山,实属重体力活儿了。 “还是我自己来吧!”路潇叹了口气,不甘心地多问了一句,“我看见宫门有个安检机,那东西好几吨重,也是你们背上来的?” 管事师兄回答:“大型设备我们会用直升机吊上来,需要我帮你叫直升机吗?” “不至于不至于!”路潇面露绝望,仰天长啸,“小祖宗我以后不骗你了!你快下来吧!” 毫无效果,光球依然悬浮在她头顶散发阴郁气场。 迫不得已,路潇只能背着人偶徒步下山,半途中她忽然灵机一动,心想自己又不是普通人,没必要死心眼爬台阶,那不有现成的捷径可以走吗?她想着便跳过了两道防护栏,预备二十秒速通青山主峰,也就是俗称的跳崖。 不巧一支旅游团正在上峰平台拍照,刚好目睹了路潇背着人体模型走向悬崖的全过程,于是齐齐尖叫出声,好几个游客闻声跑向她。路潇顿时身体一僵,预感到如果她强行跳下去,一定会再上一次网络热门。 好心的游客们把她拉回了栅栏内侧,七八只手同时扯着她的衣服,按着她坐下,又递水又递零食,徐徐劝导她千万不要想不开,二次元老公好就好在不会喘气,真没必要盼着它变成活人。 发生这种事,路潇哪怕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干脆按紧口罩等修士们替她解围,不料修士们还没到,山上维持秩序的警察先到了,她怕再牵扯出什么乱子,便顺从地跟着警察去了山下的警察局。 青山警察局的接待大厅里挂着一台屏幕,此时屏幕上正播放着午间新闻。 新闻主持人一本正经地宣布,经墨城警察缜密侦办,昨日轰动全国的考古现场闹鬼事件出现重大转机,原来所谓红衣女鬼不过是某个网红团队的恶意炒作! 新闻画面中先出现了考古现场的监控视频,播放的正是起重机吊起墓门、红衣女鬼闪亮登场的关键片段,接着镜头一转,变成了墨城拘留所的审讯室,一个和路潇体貌特征差不多的女人坐在审讯椅上,低着头,戴着手铐,做出一副悔之晚矣的模样。 女人的脸上打了马赛克,声音也做过处理,无法分辨出个人体征,只是下方字幕上打出了她的名字——陆雀德(化名)。 “……我们注册了一个媒体号,不知道该怎么起号,那天听说本地有个古墓要直播考古,想借机炒作一下,然后大家喝多了嘛,集思广益出了这个方案,我们计划从旁边挖一个盗洞先进入古墓,然后等墓门开启的瞬间,唰!我穿着一身红衣钻出来,直播效果一定很炫很爆炸,但我们没想到话题度会这么高,一下就上热搜了……” 审讯的警察问:“你说你们是打洞进去的,但考古直播为什么没有录到洞口呢?” “我们又不是专业的,哪里会打盗洞啊,我一进去那个洞口就塌了,不然你当我是被传送进墓室的嘛?” “可你为什么要破坏墓主的棺椁呢?” “我砸开棺椁当然是为了把尸体拉出来合影啦!” “你疯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想做就做咯,我人品低劣,天生反社会人格。” “那你走出墓室后喊的是什么?” “我当时喊的是‘家人们!加关注!’” 警察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困惑地重复了一遍问题:“你说什么?” “我当时说的是加!关!注!我希望大家看到直播画面之后,能够关注我们的媒体号,当时我怀里揣着一条印了社媒账号的横幅,但我还没来得及展示横幅就停电了。” “所以断电不是你们故意为之的?” “我们好不容易有一个上电视的机会,怎么可能不好好利用?断电跟我没关系的,你们应该去问电业局。” 第96章 无妄之灾(5)极品傻缺恋爱脑…… 警察问完关键问题,严肃教育她:“你知不知道你已经严重触犯了法律?” 女人垂头丧气,自白道:“我智商低,没想那么多。” “你现在涉嫌非法盗墓、破坏文物、扰乱公共秩序,数罪并罚可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并需按估值赔偿文物损失,你后悔吗?” 画面里,嫌疑人陆某某突然抬起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屏幕,路潇感觉那人的眼神仿佛正在看她,一股凉意瞬间窜上脊背。 “后悔!非常后悔!我根本没办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像女鬼一样从墓地里爬出来还被直播给被全世界!这[哔——]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吗?我是白痴、蠢货、[哔——],我大脑积水小脑萎缩,神经元发育不良,脑回路直通下水道,海马体拿去抵押贷款了,大脑皮层上根本没长褶子,应该去精神病院进行额叶切除手术,再沉进马里亚纳海沟,或者人道毁灭、安乐死,要不然干脆活体火化算了,我其实是这么想的,如果我这样的人去表演无防护一万米潜水和跳火山口来为大家丰富娱乐生活,那可能就是我活着最大的价值了。” 审讯的警员被她连珠炮似的忏悔打了个措手不及,竟有些失语:“啊……啊你对自己的罪行反省的很深刻,我们向检察院递交案件的时候会考虑到你的悔罪态度。” “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心服口服地接受大家唾弃,呜呜呜我没脸做人了!” “如果你认真接受改造,以后还是能为社会作出贡献的,不要自暴自弃。” “没有用的!我都能直播钻墓地了我还有什么改造的必要?我就是一个超级无敌[哔——]!我恳请法院把我从户籍簿上除名,我根本不配做人,我应该和阴沟里的老鼠呆在一张黏鼠板上!” 她的自我剖析越加过激,主持人不得不掐断了采访。 “嫌疑人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但根据现有信息,我们能够确认所谓古墓闹鬼事件不过是一场炒作。接下来我们关注一条财经新闻……” 路潇尴尬地别开头,特设处给她安排的人设实在上不得台面。 当然,她眼下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警察局角落里,两个警察窃语着路潇的报警记录,他们已经很小声了,奈何路潇的耳力堪比定向麦克风,还是清楚地听见了他们说的每一个字。 “她就是刚才跳崖的小姑娘吧?” “错不了,还带着她那二次元老公呢!” “可我看她长相打扮挺正常的,一点也不像疯子呀?” “人不可貌相,报警人说她从山底一路磕长头磕进了帝君宫,求神仙把假人变成活人。” “啊?我怎么不知道帝君宫还能求姻缘呢?灵验吗” “灵个屁!她复活假人失败都伤心跳崖了!幸亏游客眼尖手快救了她!” “她是不是有精神疾病呀?” “可不是嘛,极品傻缺恋爱脑!” 路潇用力攥紧人偶的手腕,本就抬不起的头此时压得更低了。 办公桌对面,警员反复确认了她的身份,最终不得不接受她是一名安全局主管的事实。 “啊……啊?”警察支吾了半天,忍不住问,“可你为什么背着一个,嗯,背着一个假人跳崖啊?” 路潇信口胡诌:“我没想跳崖,我在做案件场景现场复原。” 案件场景现场复原是一种常见的刑侦手段,比如在悬崖下发现尸体而不知具体的坠崖高度,就可以把同等身高体重的假人从不同高度抛落,再根据坠落形态推测遇害人的真实坠崖点,这方法也常用于搜索坠落遗留物。 “原来如此!”警察有点懂了,但又不太懂,“可你带的那个不是标准人体模型吧?” 路潇无法解释,干脆拒答:“抱歉,细节涉密,我无权透露。” 这话出口,警察便不好追问了,他虽然依旧认为路潇举止可疑,但也只能按她的要求消除了报警记录。 路潇刚要离开警察局,突然想起了之前在火车站见到的徐辉,于是多嘴问了一句。 “打扰了,你有时间吗?帮我查一个人。” 警察打开内部网,噼哩啪啦敲了几下键盘,果然找到了徐辉三个月前的报警记录。 当日他报警称同居半年的女友失踪,但登记失踪者身份时,警察却无法在户籍系统内找到对应的姓名,且徐辉口中的女友职业不明、户籍地不明、教育履历不明、甚至连年龄都不明,想要调查也无从下手,介于他态度认真,不似作假,办案警察还跟去他家做了实地勘查,然而徐辉家里竟没有女性生活过的痕迹,楼栋监控也从未记录下女人的身影,一切有关女友的信息都只是徐辉的一面之词,他甚至找不出第二个见过她的证人,所以警方经过慎重考虑,最终还是撤销了立案。 别说警察,路潇听到这儿,都觉得徐辉才是那个极品傻缺恋爱脑。 路潇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便准备道别离开,不巧拉起人偶的时候,冼云泽的工作证却从人偶衣兜里掉了出来,还恰落到了警察面前。 警察看见上面的照片,疑惑地问:“它怎么还有证件?” 路潇飞快地拿走证件,嘴角抽了抽:“工作需要。” 警察皱着眉,回忆着刚才一瞥而过的名字:“他叫洗、洗什么?” “不是洗。”路潇收起证件,随口告知,“他叫冼云泽。” 话音落时,路潇忽然感觉怀里的人偶动了动,登时慌得瞳孔震颤,冼云泽早不下来晚不下来,偏偏现在下来了!他要是当着众多警察和群众的面表演大变活人,那她还能编出什么借口脱身? 也不是编不出来,她还可以把黑锅扣在昊阳帝君头上——帝君宫不愧为九州四海第一宗,只要心诚,甚至能把二次元男友升维进三次元! 路潇一手捂住冼云泽的嘴,一手抓住他的双腕,逃命般把他拖出了警察局。 做笔录的警察瞠目结舌地望着她狂奔出门的身影,稍后邻座同事拍了拍他的肩。 “哎,刚才那个假人是不是踢腿了?” “见鬼!你也看见了?” 路潇把活过来的冼云泽推进出租车,吩咐司机开快点!开得越远越好! 她捏了一把冼云泽的脸,愠怒道:“你故意的是吧?” 冼云泽也气愤地与她对视:“还我小勾勾!” “你做梦!我死也不可能捏那玩意儿!” “可是他们都有!连宁兮都有!只有我没有!” 他是出世的神仙,没有沾染过人世喜恶,当然也没有什么性别优越感,之所以纠结小勾勾,纯粹是因为“人有我无”的不平衡心态,像是幼儿园发玩具时被刻意忽略的小朋友,无比失望,无比委屈! 路潇恨得咬牙切齿,此事既因宁兮而起,那他凭什么好过?必须让他自食其果! 于是她怀着恶意说:“你听他胡扯!宁兮才没有呢!他都是骗你的!不信你去看看他的,他绝对拿不出来!” 冼云泽感应了一下路潇是否在说谎,但路潇确实没有亲眼见过宁兮的小勾勾,因此她的恶意揣测算不得谎话,冼云泽确认这点之后面色缓和了些,主动拉住了路潇的手。 解决了眼前的难题后,路潇暗中松了口气。 不等她多歇一会儿,手机忽然响了起来,电话里妈妈小心地问她最近去过什么地方?路潇不明所以地应付几句,然后问妈妈出什么事了?妈妈尴尬地笑笑,回答道刚才在电视里看见了一个人,特别像路潇,吓得她以为女儿疯了呢! 路潇自是明白妈妈看见那条考古新闻了,她估摸着还会有熟人看到新闻,所以挂断电话之后,赶快从相册里翻出今天在帝君宫拍的照片,连发了两条九宫格证明自己没有被拘留。 发完九宫格,路潇又随手划拉了一下动态,结果看见徐辉二十分钟前发过一条动态,那是一张前往素城的车票订单截图,配文是“我找到她了!”,动态定位刚好是青城本地的一家散打俱乐部。 她愣了一下,什么意思?警察不是说这个女人根本不存在吗? 这时候出租车司机估摸着开的够远了,便减速停到了一所男科医院旁边,回头看他们。 “两位,到这儿可以了吗?” 路潇不知道司机从他们的对话中领悟到了什么,赶快摆手叫他开走,接着报出了徐辉任职的散打俱乐部地址。 他们赶在下班前来到了俱乐部,前台询问道:“请问两位是来报名的吗?” “我来找人。”路潇把前台递来的宣传册放进衣兜,客气地问,“请问徐辉在吗?” “你找徐教练啊,他应该下课了!”前台指了下通往二楼的楼梯,然后扯着脖子大吼一声,“徐——教——练,有人找你!” 前台喊完对路潇笑笑,告诉她可以上去找徐辉。 二楼全厅都铺着地胶,楼层中心安置着一个带护栏的擂台,几个穿护具的学员正在擂台上闲谈,徐辉则在台下整理器材。 徐辉看见路潇很是惊讶:“怎么是你?你来青城玩啊?” “不,我专门来找你的。” 徐辉放下手里的器材,引着路潇去窗边的椅子坐下,冼云泽则留在擂台边旁观学员们练习。 路潇开门见山地问:“你找到你女朋友了?” “啊?你就来问这个?是的,她突然联系我了,还邀请我去她的家乡。” “我能问一下她是怎么联系你的吗?”路潇想了想,决定坦诚相待,“我的工作和警务系统联系比较密切,所以冒昧看了你的报警记录,你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徐辉愣了一下,他猜到凭路潇的本事不会真去做什么傻子保姆,但没想到她能直接看见自己的报警记录,不过他非常信任路潇,故未追究这件事,而是直白地回答:“她给我发了邮件。” “我能看看那封邮件吗?” 徐辉的语气很不自信:“恐怕不行,那封邮件有阅后即焚功能,我阅读后就消失了,我也给邮件服务商打过电话,他们却说没有这条记录,可昨天下午五点左右,我保证自己真的看见了那封邮件。” “你收到邮件的时候在干什么?” “当时我没有课,所以喝了一点酒……” 果然是脑子不清醒吗?路潇叹着气揉了揉额角:“我觉得你应该冷静下。” “我只喝了一瓶啤酒,一点都没醉,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不会刻意骗我,但我不明白,你们已经认识半年了,你为什么从没带她见过亲友呢?” “我知道这么说很难令人信服,但她才经历过一段情感创伤,不喜欢出门,也不喜欢社交,这半年她每天陪我看电视剧、打游戏、做饭、种花,我的亲身经历做不了假!路潇,她不是我的妄想!” 第97章 无妄之灾(6)我是公家侦探 徐辉忍不住拍了下桌子,擂台上的人纷纷看向这边。 路潇赶快安抚他:“你别激动,我遇到过比这更匪夷所思的事,如果你信任我,就把你们从相识到现在的遭遇告诉我吧,或许我能帮到你们。” 徐辉眼前一亮,试探问:“你的工作是私家侦探吗?” 路潇苦笑:“我是公家侦探。” “原来你是警察啊!”徐辉恍然点点头,之后将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 他的女友叫做吴阮,性格也和她的名字一样温柔娴静,两人结识于一次旅游途中,意外投缘,所以很快确定了恋爱关系,当时吴阮刚刚结束一段糟糕的婚姻,状态非常不好,十分恐惧社交,日常采买等任务便都落到了徐辉肩上,吴阮的社交圈因此非常封闭,连邻居都对她没有印象。 徐辉自白说:“其实我这么着急找她,也是因为她离开前透露前夫可能要找到她了,我怕她又受到伤害,如今知道她回家了,我就放心了。我准备后天启程去她的家乡,如果她愿意回来,我就带她回来,如果她不想在城市里生活了,我就留在那里陪她。” 他身上肯定有问题,不管是精神问题还是刑事问题,路潇都不放心他独自出行。 路潇随口给自己放了假:“后天我刚好放假,我陪你去吧!” 徐辉一惊,带着女同学去见自己的女朋友,怎么听起来不太像话?不过他已经报案了,而路潇是个警察,此行可算公事公办,何况她身边还一直带着个男朋友,哪怕对方脑子不太灵光,但光凭那张脸也很拿得出手了。 想到路潇的男朋友,徐辉下意识看了眼擂台那边的冼云泽。 他的学员正跟冼云泽开玩笑:“感兴趣吗?要不要上来试试?” 冼云泽乖巧地摇头:“我不会打架。” 台上的人不信:“你这身材敢说没练过?” 冼云泽的身材确实好,但那都是纯手工科技,他的真实战斗力和他的心理年龄一般大。 “我确实没有练过。”冼云泽再次否认,然后自豪地指着路潇炫耀,“可是她很厉害!” 台上的人一起发出嘘声:“吁——头一回见到你这样的!自己不敢上台就算了,居然让别人去打你女朋友,行不行啊你?” 冼云泽没有性别定势思维,听不懂他们言语中的讽刺,只听懂了那句“你女朋友”,脸上笑得越加灿烂:“凭你们几个人,根本碰不到路潇一根头发。” 他这话说得太大了,台上顿时发出哄笑声,七八张嘴同时和他对呛,可他们聊着聊着,便察觉出冼云泽脑回路非同寻常,不像是个正常人,于是越发肆无忌惮,等路潇过来安抚冼云泽时,那群人已经把他逗生气了。 路潇拍拍冼云泽的背,他注定不会在人间滞留太久,没必要理解这些虚浮的人情事故。不过路潇受秦叙异耳濡目染,行事作风也继承了秦叙异的风格,她自己可以不计得失,可对护佑下的人的感受却很敏感,对被护佑者的利益更是锱铢必较,当着她的面欺负冼云泽绝对不行。 这场子一定得找回来。 学员们看不透她的眼神,还和她调笑:“你男朋友说你超能打,我们几个一起上都不是对手,真的吗?” 路潇居然点头:“我说是真的,你信吗?” “美女,我体重快赶上你两倍了,咱俩都不是一个量级,你练什么的这么硬气?”台上的人戏谑地互相看看,然后问路潇,“散打?拳击?武术?” “武术没有练过,法术倒会一点。”路潇开起玩笑,“要不然咱们台上试试?” 台上人嘻嘻笑着摆手:“那可不行,打女*人也太丢人了吧?这要是传出去我多没面子!” 然而徐辉却开口拱火:“女的怎么了?你别是不敢吧?” 徐辉见识过路潇的本领,当年学校改造操场,教导主任指示游泳社的同学挪动几棵树,等他们找齐铁锹、铁镐、铁桶来到操场上,准备大干一番时候,就见某个人叼着牛奶哼着歌,跟拔萝卜似的一手一棵拔出了碗口粗的柳树,夹在胳膊下,分分钟独自清理完了整条绿化带。 那场面太过震撼,以至于动摇了徐辉的世界观,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无法正确认知人类的力量,总觉得自己也能靠体能训练比肩挖掘机。 既然教练都这么说了,台上的人就让路潇上来,还对旁边的人说拿套护具。 台上的人俯身压低护栏,想要伸手拉路潇一把,但一用力竟然没有拉动,他脸色惊讶,再一用力,路潇还是纹丝不动。 “不敢让我上台吗?”路潇故意曲解。 台上的人不得不认真了,他攥紧护栏借力,然而就算手臂肌肉已经绷得发颤,仍没能让路潇动摇分毫,再看路潇,她的表情依旧放松,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多挑一下。 这人有自知之明,松开手后对路潇比了下拇指,旁边的人嘲笑他怎么连这点儿事都办不到,挤开他去拉路潇,结果同样拉不动。他们疑惑的摸不到头脑,按照客观规律,路潇的体重最多一百斤以上,她的力气再大也大不过重力和摩擦力,而他们的拉力肯定超过路潇的体重了,不可能拉不动她,难道她还能改变地球引力? 路潇看着他们累到面红耳赤的样子:“看来你们不是诚心想跟我切磋,还是算了吧!” “不可能!我不信!你鞋底下肯定卡钉子了!” 路潇笑了笑:“那你们自己下来看看呢?” 她抓住正和自己角力的两只手,往后撤了半步,轻松把两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从台上拎了下来,不过这毕竟只是一场玩笑,所以她没有把人扔出去,只让他们惯性掉到了地上,擂台不高,地胶柔软,他们身上还穿着护具,因此砸在地上的声音虽响,但实际没有伤到筋骨。 旁边的徐辉看得开心,一点替学员找补的意思也没有,甚至主动拱火:“刚才谁说打女人丢人的啊?根本打不着哇,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哟!” “不然你们拿上兵器再试试呢?”冼云泽友情建议。 “不用!我服了!”几人感知到了他们和路潇之间实力差距,未觉受到侮辱,反而眼神亮晶晶围住她,“姐,你练的什么项目啊?在哪学的啊?” 路潇笑笑:“我说了啊,我练法术的,这东西你们得去法院学。” 她再次跟徐辉确认了他的火车车次,然后带着冼云泽离开了俱乐部。 路潇料事于先,回到特设处后让冼云泽换了副外面定制的高端模型身体,果然没过多久,冼云泽就急不可耐地找到宁兮,直言要鉴赏他的小勾勾。听到这个无耻要求的时候,宁兮正在米染的房间里休息,米染被他们逗得乐不可支,马上打视频给路潇直播看乐子。 屏幕上是一间带壁炉的小厅,小厅墙上装饰着暖黄色的墙布和艳丽的油画,屋顶挂着大型水晶吊灯,半圆形拱窗两侧绑着红色天鹅绒窗帘,长长的窗帘逶迤拖到小厅中央的圆毯上,窗外是静谧无声的松林细雪,窗里则燃着融融的壁火,雪与火,冷与热形成强烈对比,越发衬托出室内的温馨。 宁兮化形为一条五丈长的银蟒,半透明的鳞片覆盖着银色的皮肤,又被壁炉镀上一层火彩,仿佛一尊珍珠打造的艺术品,蛇身盘绕成环,圈着米染,蛇首从米染腰畔爬上来,伏在她的心口假装巧乖小猫,可那条长长的蛇尾曲折伸出去,几乎占据了小厅的每一寸地面。 米染靠着蛇身坐在地毯上,她的脸上敷着面膜,手上举着手机,边笑边拍摄冼云泽对宁兮吐露虎狼之词,下一秒宁兮不堪羞辱,尾巴一起一落把冼云泽拍成了齑粉,之后那灵活的蛇尾又甩回来打掉了米染的手机,强行终断了直播。 路潇大仇得报,高兴地满床打滚,第二天去食堂吃早餐都唱着歌。 食堂屏幕上正播放着晨间新闻,那里面的声音她很熟悉。 “大脑皮层没有褶子……大脑积水小脑萎缩……活体火化……” 路潇唱不动了,低着头嘀咕:这点小事至于连续上两天新闻吗?话音方落,她便收获了数道怨毒的眼神。 看来还得出去躲躲。 恰好林川刚接下一个案子,正准备离开,所去的地方便是徐辉车票上的素城。 路潇的工作热情空前高涨:“带我一个!带我一个!” 林川知道她打的什么小九九,叹了一口气:“你说说你,先得罪了副组长,又得罪了组长,现在连后勤也得罪了,你有没有反省一下自己做人的方式?” “都是意外而已!”路潇讨好地说,“得罪他们算什么,不还有您罩着我的吗?谁不知道特设处真正的老大是谁——肯定是您呀!” 这话说到了林川心坎里,他拍着胸脯大放厥词:“这倒也是,那些闲杂人等算什么,以后跟着哥混,哥罩你!” 路潇抬手让向大门的方向:“可不是嘛!哥您先走,哥您慢点儿,哥您别摔死了!” 素城之所以起名素城,盖因此处盛产质地极佳的白垩岩,城内城外都是矿区,高速路上运输矿石的翻斗车日夜不停,大风天出门逛一圈,回家后人的脸都像纸一样白。 这些白花花的石头养活了素城的人口,也让素城沦为肺病高发区,顺便成就了不少本地富商,林川这次要去的便是昔年首素城首富,石灰巨贾刘家的豪宅。 刘家的生意做得很大,上世纪最有钱的时候,甚至独资修建了一条跨越九城直通海运码头的铁路,不料事业如日中天之时,一生顺风顺水的刘家老大不知搭错了哪根筋,突然想不开上吊了,就吊死在这座刘家老宅里。 不久刘家老二上位,没过几年,竟也步大哥的后尘悬梁自尽了。 往后更是怪事频发,但凡入住这间宅子的人家,时间一长,指定没有好死,而且统一都选择了挂梁而这种死法,一连吊死了十三个人之后,大家终于认清这是间碰不得的院子,再没有人敢打它的主意。 刘家大院渐渐成为了都市传说中的鬼宅,民间妄传,这地方老早之前是开吊炉烤鸭店的,吊过的死鸭子太多,所以被鸭子咒了。 但刘宅处于寸土寸金的河岸黄金地带,就这么空着,实在令人眼馋,尤其近几年地产兴盛,沿河这片地一天一个价,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哪怕这宅子里真住着个鬼,也有人想让鬼出点房租。 所以空置近一个世纪之后,这间院子终于交易了出去。 买主是位做布匹生意的商人,惯信风水,身边常年跟着一位重金聘请的玄学大师,大师断言他这辈子要险中求富贵,越是危险越能赚到钱,于是他本着作死的精神住进了这间凶宅,作了半年,诚然就死了,前天刚过的头七。 第98章 无妄之灾(7)我家崽子才不来这种有…… 素城安全局的接洽人联系到了死者的妻子,假文物局之名通知她要对刘宅进行文保评级,近期需安排评审人员实地考察。 对面很震惊,问她知不知道这栋凶宅刚死过人?接洽人说知道,还大言不惭地表示她是名校理学博士,根本不相信怪力乱神之说,什么凶宅不凶宅的,没有的事,即便评审员真的在房子里出事故,死了,被砍成七八块,也绝不会要求对方负责! 死者妻子由衷敬佩她的勇气,庄重交出了钥匙,接洽人把路潇三人扔到刘宅门口,然后就捏着护身符、唱着佛经马不停蹄的逃了。 如今大院门口仍挂着一副白色挽联,门外墙角还有些未被吹散的脏污纸钱,门里的白花白幡也都没有完全撤下,看起来确实有些不祥,不过宅内并没有怨气残余,证明此事应该与怨灵无关。 三人进入前厅坐下,各自找事情消遣,路潇拿出手机点了一堆吃的,并把订餐地址设到巷口,少顷外卖送到,她边吃边陪冼云泽看自然纪录片,林川则盘腿坐在旁边桌子上打手机游戏,一切和在办公室时并无不同。 如此闲适地蹲守到深夜,万籁俱寂后,一门之隔的院内突然响起了一声哀哀的叹息。 路潇点击屏幕暂停了剧集,抬头一看,只见门外树下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 她把手里的点心包装纸团了团,随意砸向林川,然后率先起身走出了前厅。 那抹飘忽的身影穿过垂花门,绕过小树丛,影子时远时近,时大时小,一不留神就会从视线里消失一会儿,似乎并不是一种真正的实体。 路潇吩咐冼云泽说:“跟紧前面那个男人!” 冼云泽反问:“哪有什么男人,那不是一个女人吗?” 路潇随即反应过来,原来那影子在不同人眼中是不一样的。 人影消失在宅子前脸的一间倒座房附近,从房前的祭祀痕迹不难推断,前任屋主便是于此间故去的。 路潇三两下撕掉了封门的符纸,又将手伸向笨重的挂锁,徒手捏碎了纯铜铸造的锁身。 推门入内,那飘忽的人影此刻便盘腿坐在巨型原木屋梁上,软缎长袍的衣摆和丝绦腰带垂下半空,布幅曳动,轻盈如云烟,它俊美的脸庞上挂着诱惑却僵硬的笑容,抬起手臂幽幽地对路潇招了招,然后又指了指旁边的窗帘,示意她可以用那东西挽个绳套把自己吊死。 鬼影有着不凡精神控制力,再加上人睡到后半夜意识朦胧,很难不受到它的蛊惑。 但路潇不是一般人,她没有理会那奇怪的人影,膝盖一弯,屈膝弹起,轻快地跳上了房梁。 房梁上铺着一层浮灰,灰迹暴露了十天前房主自缢时绳索的位置,此刻就在那绳索痕迹后方,一条颜色异常艳丽的线虫正摇头摆尾、吞云吐雾,它口中的白色光雾如蒸汽般飘忽走高,自然凝固为一根似有生命般蠕动的丝线,正是这根丝线缠绕编织成了诱人自缢的幻影。 路潇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纸巾,隔着纸巾捏住了那酷似铁线虫的小东西,抬手一拉,才发现线虫的尾巴钻入房梁,大部分身体其实还藏在木头里,她扬长手臂把线虫整个拔了出来,竟有足足两米长。 她做完这一切,林川也低头玩着手机迈进了门,他专注地打着游戏,直到终局音效响起,才腾出功夫抬头看了眼路潇。 路潇拎着虫尾巴在林川头顶抖来抖去:“这是什么?” “人类叫它缠丝蛊,古人认为吊死鬼死后心有不甘,灵魂便会化生出这种虫子,但其实缠丝蛊是一种有性繁殖的寄生虫,它们的卵必须产在人的脊椎里才能孵化,所以每到繁殖期,蛊虫便幻化出俊美的异性,引诱宿主到它栖身的房梁上自缢,然后它就会顺着上吊绳钻进人的脊椎里产卵,这些虫卵将随死者入土安葬,孵化之后,再自行钻破棺木,蛀进附近最高、最粗的大树中休眠,缠丝蛊的蛊虫可以休眠百年,等有一日,后人把寄生蛊虫的大树伐倒,修做房梁,房梁被烟火之气熏烧几年后,又会将木头里的蛊虫唤醒,促使它再次爬出来诱人自缢,如此循环往复,繁衍生息。” 路潇惊叹:“还挺有智慧!” 林川继续介绍:“这东西比蟑螂还厉害,一次能产上万枚卵,所以你只要在房间中看见一只缠丝蛊,就证明这栋宅子里还有上百只,你两只手挑不完的,先下来吧!” 路潇应声跳下来,余光扫见冼云泽亮晶晶的眼神,立刻燃起真火烧尽了手上的蛊虫,绝了他带回家养起来的想法。 她不愿直面冼云泽哀怨的目光,便只看林川:“有办法解决吗?” 林川说:“古人称燕子为天命玄鸟,无论皇宫还是茅草屋,都不敢随便驱逐燕子,便是因为燕子确实能看见人类肉眼看不见的生物,还是许多寄生灵的天敌,其中也包括缠丝蛊,凡是有燕子筑巢的地方,必然没有缠丝蛊。” “原来如此,我来素城后真没见到什么鸟,这地方好像连一只麻雀也没有。” “素城开采和加工白垩岩的方式对环境破坏很大,这边绿化带里的树都半死不活的,哪还有鸟愿意留下。”林川转身便走,“我明天联系素城安全局,让他们找群燕子过来,这点虫子几只鸟就吃光了。” 路潇跟上他:“真靠生物防治啊,那要花多长时间,来得及吗?” “不然你一只只挑?现代城市都是钢筋水泥的楼房,早不满足缠丝蛊的繁衍条件了,只有这些老式木制建筑里还有些残余,这类房子数量很少,只要燕子种群恢复之前别住人就不会出事。” “哎,垚山应该有很多燕子吧?” 林川坚定拒绝:“你做梦!找别的鸟去!我家崽子才不来这种有害环境作业!” 其实特设处接到的案子大部分都像这样,懂的不难,难在不懂,很多事只需一句话便能点破谜题,可是漫漫历史长河之中,大部分的时间人类是不懂这些事的,但人类本也不必懂,只要顺应自然规律,自然便能悄无声息地平衡万物。 他们既找出了刘宅的问题,后半夜就换了酒店安眠,第二天林川去跟接洽人谈处理缠丝蛊的事情,路潇两人则和林川分别,前往火车站迎接今日抵达素城的徐辉。 路潇来得早了些,各处店铺还没有开门,她只能给徐辉发消息约在火车站对面的小公园见面。 小公园里有许多晨起锻炼和遛狗的本地人,路潇一面看着冼云泽和别人家的边牧玩飞盘,一面和狗主人攀谈起来。 “大娘,什么车能去下面的村子啊?” “素城下面的村子可多了,你说说你要去哪儿啊?” 路潇回忆了下徐辉跟她说的地方,答道:“金满沟。” 老人听到这个名字,马上把手里的牵引绳放到一边,紧张地拉住路潇的手。 “小闺女,你去那地方干嘛呀?” “陪一个朋友去玩玩,大娘,那地方怎么了?” “你们这些小孩子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专跑那稀奇古怪的地方!你跟我女儿差不多大,旺财呀就是我女儿养的,我看你跟看我女儿一样,你一定听大娘的,千万不能去金满沟!那地方古怪得很!” 为了打消路潇去金满沟的念头,大娘添油加醋地道出了自己的经历。 金满沟陷在山窝窝里,山穷水恶,土壤贫瘠,多毒蛇野兽,现代环山公路出现之前,出入此地都必须翻越一道天堑绝路,大娘便出生在金满沟下游最近的一座村子里,虽是最近,但也相距一个小时的路程,所以同为乡村,金满沟却是连乡民也避之不及的化外恶土,大娘小的时候,常听长辈们讲述金满沟的恐怖流言。 金满沟不农不商,可不知为什么,村人总是特别富裕,而且这个村子经常从县志上离奇消失,仿佛会被天灾定期光顾,但多不过六七年,又会有许多躲避战祸或者逃避兵役的外人迢迢千里而来,一砖一瓦地重建金满沟,每一次村落兴替前后,本地天文志上都会留下不可思议的巧合,比如血河、飞鹏、子夜绛霞,无不昭示着金满沟的怪异之处。 那年大娘还是一个扎着朝天辫,整天缠着妈妈要糖吃的小女孩,一天夜里,她和乡亲们被爆炸声吵醒,出门忽见金满沟的方向血光冲天,一整晚都没消停,乡亲们担忧那边出了意外,结伴去看情况,可是他们从夜走到明,竟然没能走到金满沟。 第二天一早,接到报案的警察也赶去了现场,警察们途中追上了第一批救援的村民,便相约结伴而行,一群人鼓起勇气继续沿河而上,可走着走着,山上流下的河水突然变红了,水色浓烈如血,还冒着腥味,大片的死鱼浮在岸边,似死了七八天般糜烂。 越靠近金满沟,河里的死鱼就越多,等到了村头的时候,成堆的死老鼠、死猴子、死猪几乎完全堵塞了河道,村庄内恶臭萦绕,简直跟废墟一样,屋舍腐朽,农田荒弃,满村人□□不见人死不见尸,说是几十年无人居住也足可信。 那个年代还没有发展起系统的刑侦科学,而金满沟这种罕与外界往来的野村甚至都没有录入户籍系统,警察们既不知道这里遭没遭过灾,也不知道这里死没死过人,想要调查都无从着手,因此这起怪事终究也只被当做了一个乡野传说。 路潇听大娘讲完金满沟的旧事,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小公园里晨练的人都陆续散了,大娘招手喊了声旺财,远处玩的开心的一人一狗便争先恐后奔跑回来,各自找到了各自的怀抱。 大娘往边牧的背带上挂了一捆大葱,自己也拎起两兜果蔬,起身跺了跺麻木的腿脚。 “小闺女,可不能去啊!” 路潇笑着答应:“听您的,我不去了!” 她目送大娘和边牧离开小公园,身后忽传来一声口哨,回头一看,正是徐辉拉着行李箱向她走来。 “你们这么早就到了,怎么比我还积极啊?”徐辉兴奋极了,满眼都是即将与女友重聚的急不可耐,“我打听好路线了,咱们赶快去租车吧!” 第99章 无妄之灾(8)天鹅和翼龙之间可能没…… 金满沟不通短途客运,两个人便去镇上唯一一家租车店租了辆越野车。 深山用不了导航,他们只能小心地分析着地图,先从岔路口开下了盘山公路,再从土路开进了荒野,最后不出意外地迷失在了叠叠崇山与曲折山道之间,而这鬼地方连手机信号都没有,想叫公路救援都叫不来人。 路潇凭常识判断:“我们沿着河开吧,金满沟应该在河流上游。” 如今正值枯水期,宽敞的河道里只余一股涓涓细流,徐辉为图方便,干脆把车开进了平坦的河道,不料薄薄的泥壳下面却藏着深厚的淤泥,车轮压碎泥壳之后,整辆车就陷进了淤泥里,而且越踩油门陷得越深,泥痕迅速没过了轮毂。 徐辉吓了一跳:“完蛋了!别趴这儿啊!我去哪儿找拖车?” 路潇闻言笑笑,开门下车,踩着河心的磐石把越野车从泥里拽了出来。 她抬头看向远山:“你看着车,我去前面探探路。” “不行,太危险了——”客气话说到一半,他才意识到在跟谁说话,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你别走太远啊!” 路潇点头,对后排座位上的冼云泽勾了勾手。 徐辉目送他们消失在茂密的树林间,又拿出手机瞧了瞧,依旧没有信号。 未过多久,他恍惚听见一阵呼救声,打开车门一瞧,只见四个年轻人正吆喝着赶向他的车,前面两个人推着三辆山地自行车,第三个人的自行车上则驮第四个人,那第四人浑身是血,已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来人啊!救命啊!” 徐辉赶快跑去抱起了受伤的人,把人放进了越野车后排座位,他身为散打教练,有些处理伤病的底子,一看这人就是多处骨折伴有内脏损伤,必须立刻送医。 徐辉一边找工具固定伤者的骨折部位,一边焦急地问:“他这是怎么了?” 那三个人哭着回答:“我们骑车去金满沟旅游,他半路掉下山了,你这辆车还能开吗?能不能送他去医院?” 徐辉望了一眼路潇离开的方向,为难道:“能开是能开,但我还有两个朋友……” 他正犹豫着,伤者便适时吐出一口夹杂着碎肉的血来,接着两眼一翻不动了。 徐辉一咬牙一跺脚:“算了,你们留下两辆山地车吧,我还要给朋友留张纸条。” 他送伤者就医之时,路潇和冼云泽还在沿河道搜索村庄的痕迹。 “路潇路潇,这颗树上有一只小蜘蛛!” “路潇路潇,我给你抓了一只小蚊子!” “路潇路潇,你看这里有一条小马陆!” “路潇路潇,草丛下面有一只小蜈蚣!” 路潇残忍地拒绝了他的殷勤:“你就算在蜘蛛、蚊子、马陆和蜈蚣前面加上‘小’字,它们也不会变得可爱——你是怎么分清马陆和蜈蚣的?我看它俩长的差不多呀!” 冼云泽回答:“讨厌的人都是相似的,可爱的昆虫各有各的不同,如果你喜欢它们就会知道它们是不一样的。” “那我可能没机会欣赏它们的独特之处了,真遗憾——不准把蚊子藏进衣服口袋,我都看到了!” 冼云泽委屈地张开手掌,一只一寸长的蚊子晃悠悠飞上了天空。 路潇看着干涸的河床,吸了吸气:“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血腥味?” “我们是共感的,你闻到的时候我也闻到了。” “这地方应该有东西。” 路潇随手折下一根结实的树枝,走到干涸的河道中央开始挖泥,换了两三个位置后,从两尺余深的河底翻出了一只废弃的矿泉水瓶。瓶口被水草堵住,里面残留着些许红色的淤积,如同粘稠的血迹。她把矿泉水瓶戳翻,抽出一张纸巾擦去上面的泥浆,看清瓶身上的生产日期是五年以前。 联想大娘说这条河曾经血流漂杵,这里一定发生过不妙的事情。 确认这条路可行之后,两个人便沿路返回,结果发现徐辉和车都没了,原地只剩下两辆山地车和一张夹在车把上的纸条。 【遇见一人坠崖,生命垂危,需送医,你们如回市区,到达后请给我打个电话,如未接到电话,我稍后必回此地接你们】 路潇读完纸条,心想也好,徐辉回城里还安全些,但她仍要找到遗失的金满沟。 她把纸条踹进衣兜,拍了拍面前的单车。 “小可爱,我教你骑自行车吧!” 冼云泽能共享路潇的记忆,学习路潇本就会的技能也有加成,两个人且玩且学,渐渐便远离了初始地点,几个小时后,路潇手把手带出了世界上第一个会骑自行车的神仙。 临近入夜,山野暗淡下来,藏匿在群山中的点点灯火格外通透,反照着薄薄的云霞,像路标一样指引着他们附近村庄的方位,他们这才发现自己距离金满沟已经不远了,但不知什么时候,无风的寂夜突然安静下来,唯有身边那些茂密且高耸的树木径自发出沙沙的摇动声。 两个人警觉地停下了单车。 但见高逾三十米的深林之间,一棵树——不——一条覆满黑羽的修长脖胫从接天的树冠里挺拔而出,扬起天鹅般优雅的禽首,仰天啸月,发出高亢的吟鸣声,接着那庞然大物又从树冠里抽出两翼,墨色的羽翼舒展,长达百丈,每一片羽毛都有着仲夏之夜遍揽浮星的海水般的光辉。 威风凛凛的神鸟鼓动双翅,穿云破月,像一片生机勃勃的海从森林中腾空而起,转眼融进了同样幽邃的夜空中,唯有振翅带起的风暴依然席卷而过,扑落的黄叶似洪水浩浩奔流,很快埋住了山地车的车轮。 新鲜折断的树叶散发出草木独有的清香,浓郁极了,证明路潇所见非虚。 她忍不住发问:“那是……什么动物?” 冼云泽一本正经地回答:“虽然它的外形像是天鹅,但体型却更接近翼龙,大概是天鹅和翼龙的杂交品种吧,我在纪录片上看到过恐龙是鸟类祖先的说法,所以天鹅和翼龙之间可能没有严格的生殖隔离。” 路潇目光复杂地审视他:“这东西肯定不是地球上的常见物种,你没必要非得科学解释一下!解释不了!再说你的解释根本不科学!翼龙早就灭绝了!” “我看过电视了,有一个海岛上面都是恐龙,你一定是不想让我养才故意这么说的。” “那是电影!是假的!而且翼龙没有那么大!” 他们到底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并没有被方才所见吓到,反而一路争论着科学常识,一路继续朝金满沟的方向骑去,越靠近村庄,山势越加平坦,渐渐还有了人为平整的痕迹,这条路的尽头通向一片平坦开阔的晒场,如今场上整齐排放着大片的木板蜂箱。 路潇面对蜂箱皱起脸,谨慎地放下了卷起的袖子,她可不想被叮成泡泡纸,好在入夜后蜜蜂都已休息,攻击性并不强,她闷着头一口气骑过了晒场,没空关注身后的冼云泽,可如果她回一下头,便看见冼云泽中途停车,将那双罪恶的手伸向了一只蜂箱。 冼云泽掀开蜂箱,蜜蜂受到惊动,一股脑飞了出来,它们一边攻击冼云泽,一边散发出隐秘的信息素,向同类传递着敌袭的信号,凡是感知到信息素的蜂箱都陷入躁动,信号像是烽火台上的狼烟般渐次传播开去,最终整片晒场上的蜂群都倾巢而出。 冼云泽是钛金小陶人,根本不把蜂针放在眼里,还觉得很有趣,他认为被蜜蜂环绕和被蝴蝶环绕同样浪漫极了。 可路潇听闻嗡嗡声回头一看,吓得都顾不上冼云泽了,立刻撇开单车拔腿跑向村舍。 “活祖宗!你招惹那玩意儿干嘛?” 村人被路潇的喊声吸引过来,便见如云似瀑的蜂群涌向了村庄。 金满沟世代饲养蜜蜂,自然有应对蜂群的办法,他们从柴堆里抽出几捆干草,就着院外的水缸掸了点儿水,在土灶的火塘中点燃了,然后用稻草燃烧的浓烟驱散涌进村内的蜜蜂,这招果见奇效,躁动的蜂群冷静下来,陆续悻悻飞回了蜂箱。 路潇躲进烟瘴,伸手指着施施然回到自己身边的冼云泽,气得说不出话。 “你……你你……” 便在这时候,徐辉突然分开人群跑到了路潇身前,他卷着袖口,油兮兮的右手还提着一把扳子,脸上是如释重负的喜悦。 “路潇?你俩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原来今日下午,徐辉原打算将人送医,可是山路颠簸,车上的重伤患就如同被关进了运转中的滚筒洗衣机,颠得快要把肺吐出来了,他的眼珠在眼眶里360度的转圈,好像已经开始跑人生走马灯,徐辉一看这不行啊!这种路况下强行开回市区,他们倒也不必再去医院,可以直接改道殡仪馆了。 此时一个骑行者提议,既然患者的伤情熬不到医院,干脆去他们的目的地金满沟吧!说不定村里有医疗站什么的能够应急,于是徐辉听从他们的指引,改换方向来到了金满沟,如今伤员已经得到救治,情况暂时稳定下来。 然而金满沟至今仍未通信,所以不能打电话联系紧急救援,徐辉把伤者放下,便准备返程去接路潇,顺便去市区医院求救,不想这时候车偏偏坏了,他在几位骑行者的帮助下修了大半天,越修越完蛋,还从车里卸下来一堆零件不知道怎么安回去,正急的焦头烂额呢! 所幸路潇和冼云泽自己找过来了,不然他一会儿只能徒步回去接他们俩。 金满沟的村民非常热情,拥着几个人回到家里,就着招待骑行者和徐辉的宴席给路潇两人添了碗筷,路潇观察着身边走来走去的村中男女,这些人衣装朴素,却个个穿金戴银,女人基本都带着全套首饰,连男人的耳朵上也坠着耳环。 稍顷一个媳妇给路潇送来碗筷,路潇发现她给自己的碗筷竟都是纯银的。 路潇收走了冼云泽的筷子,信口胡诌:“他不行的,他刚才吃野果中毒了,一直上吐下泻,现在还不能吃东西。” 村民十分体谅:“这孩子真可怜,一会去找村医开点药,吃上药就好了。” 今日桌上的主菜是铁锅炖大鹅,路潇看见这只被零剥碎剐的鹅,忽然又想起了村外那一幕,不禁悬着筷子愣了愣。 邻座的徐辉靠近她耳边问:“怎么了?” “没什么,对了,找到你女朋友了吗?” “找到了!”徐辉笑着点头,“她今晚要替人筹备婚礼,刚才去忙了。” 路潇环视一圈:“金满沟好像有很多外*来人?” “可不是嘛!我路上就遇见了四个,一来才发现村里还有几十个外地人。” “你不觉得奇怪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为什么突然来了这么多外人?” “他们早到这儿了!有旅游的,有探亲的,有采山货的,哎,就是碰巧了!说不定是这个村子时来运转,遇上了发财的机会,我要是留在这儿不走的话,以后和阮阮一起做山货生意,开个网店,也不错。” 徐辉已经被爱情蒙蔽了双眼,凡事都只往好了想,路潇和他聊不到一块儿去,干脆不说话了。 饭毕,村民把路潇两人安排进了一户人家的空房,稍后村医给冼云泽拿来了止泻药,路潇接过药道了谢,关门落锁,然后低头看了一眼药盒上面的文字,药品的生产日期居然是五年前,早已过期。 她放下药盒,开始翻箱倒柜,结果发现间屋内的一切陈设,凡有日期的,制造时间都不低于五年。 路潇查看完房间,回头看见冼云泽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蜜蜂。 她走来捏了捏冼云泽的脸:“你不害怕吗?” 蜜蜂在他的指尖翩翩起舞:“怕什么?” “这可是一村的鬼魂呀!” “米米也是鬼,我喜欢鬼。” “好家伙,你还会爱鬼及鬼了。” 路潇快速捉住蜜蜂,打开一条窗缝放了出去,之后认真地问:“你身上还有没有别的虫子了?” 冼云泽摇头,然而眼神却鬼鬼祟祟,不敢与她对视:“没有了。” “冼云泽,我告诉你,如果晚上我被什么稀奇古怪的虫子咬了,你以后就和虫子过吧!” 冼云泽听闻此言,委委屈屈地从裤袋里又捏出了一只蜜蜂。 路潇霎时瞪大了眼珠——混蛋!是蜂王! 她毕恭毕敬地把蜂王送出了房间,当夜梦里,还化身为棕熊,因为偷蜂蜜被蜂群撵了八条街…… 第100章 无妄之灾(9)召请开阴阳通路往来亲…… 次日清晨,金满沟在一声鸡鸣声中复苏,天边的朝霞红的跟鸡冠子一样,照着天地一片赤色。 路潇起得比大多数村民更早,她拿出从酒店顺的一次性洗漱套装,不劳别人帮忙,自己打了井水,洗了脸,然后趁着四下无人跳上村头最高的那棵槐树,站在树顶一面刷牙,一面纵观村庄的全貌。 这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小村庄,总共百十来间砖瓦房,建筑毫无章法地乱撒在山腰间,像一把随手撒出去的豆子。 村舍多年没有修缮,每座屋顶都积满灰尘与树叶,白墙斑驳,樊篱倾倒,村前的树上筑满了乌鸦巢穴,村后的井边围着最近从井里淘出来的、堆成小山的爬山虎及枯枝败叶,村路上浮着片片浅绿,是才清割过的荒草的根,整座村子如同刚从仓库里搬出来的陈年旧物,匆匆掸去灰尘便被上架展览。 不久之后,太阳一寸一寸地升起来了,炉灶也一幢一幢地燃起来了,清晨气压略低,炊烟袅袅腾起又缓缓降落,逐渐萦绕成霾,房前屋后尽是人间烟火气,黄狗在村道上奔跑,白鹅耀武扬威地飞上栅栏,汪汪汪嘎嘎嘎的对峙声里,陈旧的村庄慢慢恢复成生机勃勃的模样。 此时徐辉睡眼惺忪地走向村口,抬眼看见树上的路潇,吓了一跳。 “怎么爬那么高?别摔了!” 路潇看了他一眼,膝盖微弯,准备直接蹦下来,可余光却瞥见几个村民走向这边,于是改换姿势乖乖爬下了树。 村民们不禁赞叹起她灵活的身姿:“你可真会爬树,小时候也在农村住过吗?” 路潇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笑吟吟答:“是啊!我童年生活可狂野了。” 吃过早饭,村子里开始忙碌。 金满沟几乎每家每户都安装了太阳能系统,但年久不曾维护,差不多都不能用了,一些懂电力的人自发帮忙修复电力系统,其余人则聚在一起,共同筹备着即将到来的婚礼。 今天一天时间,他们要清理出蜂场,准备几十桌的酒宴,给每户人家的门前披红挂绿,还要研磨几十斤朱砂,裁剪几千幅彩纸,以及准备祭拜祖先的贡品,活计多到做不完,因此连外来的客人也被请去帮忙。 这群城里人不了解本地婚丧习俗,还当自己在参加什么风土节目,一个个兴致盎然,干劲十足,但路潇多年来走南闯北,见过的东西太多了,她怎么看这套准备的章程怎么诡异,就不像是给活人准备的。 全村人热热闹闹忙到中午,一个村民背起了装朱砂的口袋,口中说着要拿去仓库,抬腿离开了晒场。 路潇见状,找了个借口带着冼云泽尾随而去,她凭借绝佳的视力远远跟在那人身后,目视他走进了一栋落锁的小木屋,那人在屋中停留不久,又空手走出来,再次给木门挂上了锁。 她耐心等待村民走远,然后悄悄去到屋前,不想破坏铜锁打草惊蛇,便让冼云泽附在锁上开启了门扉。 室内无窗,昏暗阴冷,空床板上摞着布满蛛网的杂物,看上去多年没有人住了,只是这间一眼能望到底的房里居然找不到那人才拿过来的朱砂。路潇仔细观察,从地面的灰尘上分辨出几个模糊的脚印,脚印直通左侧的供桌,灰尘扑扑的房间中,唯有这张桌子干干净净,十分不同寻常。 供桌上有尊一尺高的彩漆神像,神像头上挂着铜钱,手里托着元宝,想必应该是一路财神。 可路潇每天睁开眼睛一走进办公室,就能看见好几个神仙,已经失去对神仙的基本敬畏了,她随意拿起神像,突然眼神一亮,这尊神像的重量非比寻常,居然不是镀金的,而是纯金的!实心纯金! 与此同时,失去重力压制的供桌晃了晃,随后伴随着格拉拉的砖石摩擦声缓缓上升,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小地下入口。 路潇侧耳听了听门外,确认方圆五百米都寂静无人,便安排冼云泽留在上面盯梢,她则轻巧地跳进了地道中。 下面是一个与上方一般大小的房间,墙边正放着朱砂及裁剪好的彩纸,还有一些刻着诡异符咒的石质雕像和匕首,这些物品上都沾着陈旧的血迹,隐隐表露出不祥。 地下室里侧靠墙摆放着一张祭台,上面如梳齿一般竖着几十台黑色牌位,每个牌位上又用木楔钉着一颗血淋淋的公鸡头,木楔钉在抻得老长的鸡舌上,把鸡头吊成了钟摆,这些鸡头明明已经死透,却给人一种仍在挣扎颤动的错觉。 祭台后的墙上贴着一张人物群像,老年容貌,有男有女,均一色的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座位从上到下排成金字塔形,座次恰和祭台上的牌位布局一致,画像左右还贴着一幅黑底红字的对联。 左书:召请开阴阳通路往来亲神亲鬼 右书:祭诵迎文武宗祖勾续授死授生 路潇没太细想这两句话的意思,但也感知到了字字词词间的阴森之气,这地方肯定不是个正经祠堂。 她巡视一圈后离开了地下室,原样落锁,然后带着冼云泽走回了晒谷场,只是路行一半,偏巧撞见一个村民从被树枝遮掩的岔路里钻了出来。 村民乍见她,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你俩来这儿干嘛?” 路潇回以一笑,指着旁边的红枫树说:“我看见这棵树的颜色特别漂亮,来拍几张照片。” 那人打量路潇和冼云泽只是两个天真的年轻人,于是放下戒备:“好好,你们玩儿,我先去忙了。” 路潇点点头,招呼冼云泽:“宝贝,我们接着拍吧!” 两个人拿着手机演着戏,待村民从视线里消失,立刻就去探查那条岔路了。 金满沟似是荒废很久,所以凡人走过的路都留下了清晰的足迹,而这条岔路上的足迹异常杂乱,应该是一条被频繁使用的村路,路潇越过树枝往后看了一眼,确认小路指向水源地上游,而那里只有一面石质的山峰,村民经常到那边做什么? 可惜白日不便行动,她只能暗暗记下这条路再做打算。 两个人回到村口,却发现又有一伙游客找到了这里,路潇凑上前和他们聊天,得知这群人是同一个画室的学员,其中一人和画画时认识的模特关系很好,这次是就是受到模特的邀请来村子游玩的。 路潇哇了一声:“你们胆子也太大了!不怕被人卖了啊?” 游客回答:“我们这么多人呢!怕什么?听你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吧?” “我也是陪同学来看热闹的。”路潇忽然想起一件事,“你们见到请你们来的模特了吗?” “当然见到了啊!三哥都跟着那个人去放行李了。” “我是说来这个村子之前,你们在外面见过那个模特吗?” 其中一人憨笑着挠挠头:“他是三哥的朋友,我们不认识,也没见过照片什么的,说起来不好意思,其实找到这个村子之前,我都怀疑三哥发癔症了,这次我们非要跟来,就是怕他脑子有问题把自己搞死,可没想到他说的竟然是真的,这里还真有金满沟这么一个村子!” 路潇心中疑惑更甚,为什么金满沟的村民在外面生活期间都没有见过第二个人? 她带着疑惑回到房间,休息片刻后,门扉忽然响了两声,随后徐辉领着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 女人衣装朴素,身上有种落后于时代的沉静气息,却也戴着一身金银首饰, “你就是路潇吧?”女人径直走向路潇,友好地伸出右手,腕上的三圈金镯撞得叮叮响,“你好,我叫吴阮。” “幸会。”路潇客气地握住了她的手,发觉吴阮掌心冰冷,似毫无温度的死肉。 肌肤相亲时,吴阮不禁被路潇自然流露出的力场所震慑,如遭雷击般惊愕了一瞬,然后猛地抽回了手。 吴阮瞠目:“你——” “我是蓝城会展中心的策划专员。”路潇不动声色地撤回手,强行续上了她的骇然惊呼,“我之前在火车站碰巧遇见了徐辉,趁放假跟他下乡玩玩,你家乡的风景真让人心旷神怡啊!” 徐辉怕吴阮误会,马上指着冼云泽说:“这位是路潇的男朋友,他们一起来的。” 吴阮不理解刚才那种被震慑的感觉,不过还是很快镇定下来,再次对冼云泽问好,然后她又对路潇道歉:“我作为伴娘,这几天会特别忙,都没有时间陪你们了,招待不周实在抱歉,你们尽管吃好玩好,千万别跟我们客气。” 徐辉这个楞头青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一脸甜蜜地答应:“没关系,你忙你的,我等你,我们不急这一时片刻。” “你人真好!”吴阮对他甜甜一笑,“一定替我照顾好咱们这两位朋友,不要待慢了人家。” “你放心,既然是咱们家的事,我肯定上心!” 路潇旁观他们两个眉来眼去,不由得底发麻,好在她已经提前看过蛇鬼情未了的年度大戏,所以对眼前人鬼情未了的剧情有一定的抵抗力,实话实说,她对鬼这个物种并没有偏见,以她的阅历,很理解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比人和鬼还要大,可是……这个村子里的鬼好像都不是好鬼啊! 她面色如常地跟徐辉两人客气了几句,之后就安静地在房间里等待时机,待到天黑,才潜行去了白天看见的岔路。 这条路上依然可见樊篱翻倒,荒草丛生,可走着走着,她却感觉周遭气场一息间发生了变化,路边的篱笆一瞬间都竖了起来,荒草也被瞬间清理干净,更关键的是上一秒还跟在她身后叽叽喳喳的磁力小尾巴竟然不见了! 路潇惊了一下,立刻开始感知冼云泽,片刻之后,皎白的光团重新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她从口袋里翻出徐辉留给她的便签,叠了一个小纸人,呼唤:“冼云泽。” 小纸人应声活过来,四肢抱住她的手指:“你怎么不见了?” “我还想问你呢?你的身体呢?” “我们刚才走着走着你突然消失了,所以我把身体藏在草丛里,然后过来找你了。” “真乖!真聪明!”路潇亲了下纸人,又问“但你说过来找我,来哪里?” “不知道,但你不在那个地方了。” 路潇正思考这是什么地方,忽闻脚步声抵近,她赶快跳到了树上,然后把小纸人装进外套胸前的口袋。小纸人两手扒着口袋边缘,跟着探头探脑地朝脚步声的方向张望。 白天送朱砂的村民从岔路彼端走来,路潇看见他后惊了一下,如果说白天村里那群人都是没有身体的鬼魂,那么眼前的人就是没有魂魄的行尸走肉,她如飞鸟一样在村民头顶的树冠间跳跃,尾随他抵达了一间村屋。 男人进门,路潇便落在屋顶上,悄悄掀开一片瓦片,透过窄窄的缝隙偷窥下面的情况。 屋内靠窗摆着一张木桌,昏暗的白炽灯下,吴阮正坐在桌边认真地看着书,窗户上掉了色的喜字垂下半边,被密封不严的窗缝吹得悠悠颤动。 “阮阮!”男人叫着她的名字走上前,伸手拨了一下她的头,“还没做饭呢?你又看书看傻了?” 吴阮慌张丢开书本站起来:“呀!我没留意天黑了!” 男人拉出椅子坐下,戳戳桌上的书:“你整天看这些有什么用?还想考大学呀?” 吴阮被他讽得羞赧,立刻跑进了厨房,路潇也轻轻巧巧地跳到了厨房上面,照样掀开一片瓦片偷窥。 女人揭开灶台上的竹匾,匾下扣着切好的青椒和腌好的肉丝,还有一盘花生米,她手脚麻利地点燃煤炉子,先烧油下花生,炒熟盛出来,撒上盐和糖掂一掂,再就着锅底油下葱姜,把青椒肉丝也炒了出来,配上酱菜和剩饭,利索地拾掇出了一桌餐食。 吴阮摆好碗筷,喊了一声,男人方才踱进厨房落了座,他一个人吃完了两盘热菜,末了还把米饭倒进青椒肉丝的菜盘里,吃光了最后一点汤汁,而同桌的吴阮只能小鸡啄米一样挑着酱菜下饭。 男人吃饱了,懒洋洋抹了抹嘴,起身去往厨房角落,那里放着一只铁皮桶,里面尽是零零碎碎的废铜线、铜板、铜件,铁桶左边支着一口齐胸高的工业坩埚,铁桶右边是一只盛满沙子的高长木箱。 他把手伸进木箱,拨开沙子,小心抽出来一棵铜树,细看下去,铜树枝干上都是一颗颗的戒指,男人把戒指一个个掰下来戴在自己的手指上,又把铜树的主干丢回了铁桶,然后一面欣赏金灿灿的手掌,一面叹气。 “可惜现在银子越来越不值钱了,这要是放在过去,高低我也能买个县太爷当当。” 吴阮端着碗筷,定定看着他的手:“财神真的能变钱吗?” “贱货,这事该你打听吗?”男人语气不善地瞪了吴阮一眼,转身点燃坩埚,把铁桶里的废铜倒进去,设定好温度,然后带着满手的戒指出了门。 屋顶的路潇放下瓦片,猫一样跳上树梢,悄无声息地尾随男人去往那条岔路。 一路上,家家户户都在磨朱砂,裁黄纸,熔制黄铜首饰。那些藏于地下室的古怪石雕被展示到大庭广众之下,有人正打磨、清洗着这些邪祟,而他的神态就像秋收打谷一样自然。路潇见过那个打磨石器的人,听说是村里的石匠。 戴戒指的男人路过石匠的时候,特意停下叮嘱说:“可要小心着,不能出岔子,不然咱们就全完了。” 石匠叼着烟,敷衍作答:“我干了多少年了,用得着你担心?管好你自己吧!该干什么抓紧去干,明天可就是财神节了。” 两人说话的时候距离很近,戴戒指的男人突然嗅嗅鼻子:“你是不是喝酒了?” 石匠不以为意,酒气熏熏地嚷:“咋啦?你结婚了天天抱着老婆快活,老子娶不到老婆喝点酒,轮得到你管吗?再废话我在你脑袋上敲个洞,灌上铜汁,把你也献给财神!” 两人体型悬殊,男人不敢硬碰碰,压着火气闭上嘴走开了。 100-110 第101章 无妄之灾(10)祭诵迎文武宗祖勾续…… 屋檐上的路潇正准备追上去,忽闻一阵奇怪的叫声接近,回头一看,只见冼云泽附身的纸人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自己肩头,此刻正又蹦又跳地挑衅着一只飞上屋顶的母鸡,那母鸡颈毛炸开,振动双翅朝她扑来。 “咕咕哒,咕咕哒!” 路潇闪身躲开母鸡的攻击,而后又看见吴阮正拎着扫帚在地上撵着这只鸡。 “你又上房,哎呀呀!别踩坏我的太阳能板!” 两人近在咫尺,可吴阮的眼神却没有在路潇身上多停留一秒,她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的鸡。路潇察觉到这一点,便拎起母鸡的脚扔了下去。 “要不是指望你给我下蛋,我非炖了你不可!”吴阮丝毫不觉有人帮忙,还当是母鸡自己跳了下来的,她抱着母鸡刚要走,余光似瞥到屋顶上站着一个人,猛然回头,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一瞬间,唯有路潇知道两人的视线正在对视。 吴阮能感觉到她,但是看不见她;而她能看见吴阮的身体,却看不见她的灵魂。 确认这点之后,路潇便放心大胆许多,她跳下屋檐,谨慎地靠近石匠,对方虽然看不见她,可也像吴阮一样感知到了陌生的注视,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慌张地四面张望。 石匠不明所以地拍拍脑壳:“什么唬东西老子一跳!” 路潇发现戴戒指的男人已经走没影了,便尾随吴阮回了家。 吴阮去厨房烧水洗碗,路潇趁机翻遍房间,这里的物品也生产于五年之前,只是比她初到此地时看见的更新,许是她翻箱倒柜的声音大了点儿,惊动了隔壁的吴阮,吴阮抄起一根炉钩,比比划划地闯回了房间。 “谁?谁在这儿?别给我装神弄鬼!” 路潇瞧见四下没人,干脆上前一步拽住了炉钩,铁器的手感坚实而冰冷,这东西是真实的,随后她一用力把吴阮拉了个趔趄。炉钩哗啦啦坠地,吴阮也惨叫跌坐,她惊恐地左右观望,却看不见是谁拉倒了自己。 路潇蹲在她身前,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她的眉心,她便忽然看见了路潇。 “哇哇哇哇!”吴阮一开口唱出了七八个声部,可见着实是吓坏了。 路潇往后撤了撤:“你鬼叫什么?” 吴阮正要息声,又看见路潇头顶爬上来一个小纸人,小纸人一开口还发出了声音:“哇!” “鬼啊啊啊啊!”吴阮再次连声惨叫。 小纸人也很配合:“啊!” 吴阮仿佛一台坏掉的汽车警报器,无论路潇说什么,她都只会哇哇哇哇,迫不得已,路潇只能一手攥住纸人掐灭了复读,一手抬起吴阮的下巴手动帮她闭上了嘴。 待吴阮冷静下来,路潇问她:“现在是什么时间?” 吴阮惶恐作答:“晚……晚上?” “我问年份。” 吴阮果然说出了五年前的年份。 如果把眼前的吴阮称为2号吴阮,那她和1号吴阮的本质区别就是——1号吴阮生活在正常的时间线里,有灵魂而无身体;2号吴阮生活在5年前的时间线里,有身体而无灵魂,而且两个吴阮长得一模一样,丝毫看不出岁月磋磨的痕迹。 路潇见过的奇闻异事太多,没有过多纠结两个吴阮,只问:“你们是在准备什么仪式吗?” 吴阮胆怯地说:“我是外地嫁过来的媳妇,老公不愿多跟我说那些的,我只晓得他们是要拜财神。” “那你们熔的铜器就是祭品了?” “不是的,这是财神给我们的回礼。” “回礼?” “我们奉献给财神铜质的东西,财神会把黄铜变成白银和黄金。” “啊?这财神是什么玩意修成的?印钞机成精了?”路潇喃喃自语一句,继续追问,“你说具体点,怎么变的?” “他们每年都会出去收购黄铜,然后把黄铜带回来提纯,再打成首饰或者铜锭,等到财神节这一天,财神就会把黄铜变成银子和金子,不过金子数量很少的,大多都是银子。” 路潇环指一周:“看看你们家的装修环境,再看看你们村的经济水平,我能信你们会点金术吗?” 吴阮解释:“财神每次赐下来的银子是有数的,分到各家就不多了,旧时候银子值钱,这笔银子确实很抗用,可现在白银不值钱了,这些银子只能稍微添些财!” “那你们怎么不勤快点儿,每年多搞几次仪式?” “拜财神是要看黄历的,好几年才能遇到一个合适的日子,选错日子可会要人命呢!哪敢说拜就拜?而且现代不比古时候,没有购买凭证的白银很难兑现,我们只能低价卖给收首饰的人,还不敢在一个地方出手太多,必须走一个地方卖一点,不容易的,不容易的……” 怪不得金满沟的人个个穿金戴银,原来是自产自销。 如果他们单是靠奇门术数搞点儿重金属,那实在无关犯罪,只能说冶金产业大有发展。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路潇说,“你们为什么把外地人骗到村里来?” 吴阮眨巴眨巴眼睛:“不可能,我们村子特别排外,连收山货的都会被打出去。” “你再想想,假如你们这么干,目的会是什么?” 吴阮揣摩着她的表情,嚅嗫道:“我们要……要开发农家乐?” 路潇无语,五年前的吴阮就是一个傻白甜。 她把双手举到头侧,朝空气里抓了抓:“财神在哪?带我过去!别耍花招,否则我就把你吃掉——嗷呜!” “啊啊啊啊别吃我!我带你去!” 吴阮哭着跑出门,路潇隔着几米跟着她,小纸人则坐在路潇的衣兜里,专注于捋平身上被路潇捏出来的皱纹,难得安静片刻。 他们果然走向了那条通往山崖的岔路,曲曲折折行进十几分钟,直至一处纵深的山隙,山隙内有涓涓细流蜿蜒而出,这便是金满沟前那条河的发源地了。 只是时间一长,吴阮又看不见路潇了,她站在山隙前怯怯地呼唤了一声,没有听见回答,撒腿便跑,但不曾跑远,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拎住衣领。 路潇重新出现在她眼前:“财神在里面吗?” 吴阮一个劲儿点头。 路潇把吴阮推到一棵树前:“看见这棵树了吗?对着它数1000个数,不准数太快,不准跳着数,什么时候数完,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如果你偷偷溜走了,我就去你家吃掉你,呜嗷嗷嗷——!” 五年前的吴阮是个不禁吓的小可怜儿,被路潇一吼,便乖乖地对着树数数,还因为太过害怕,连着几次没数到20就数错了,只能从头再数一遍。 路潇看着她掰手指计数的样子,笑了笑,然后转身走进了山隙。 汀滢细流深入幽邃的通道,将她带到了一处金碧辉煌的山中溶洞。 此间高愈百丈,宽广得可以做飞行试验的风洞,六面石壁上长满了巨大的结晶簇,晶体完整而纯粹,五颜六色,分属于金银铜铁锡钠镁铝硅磷等种种化合物,以一己之利涵盖了整个化学元素周期表,纵使稀有金属矿藏多会产生复杂的伴生矿物,但正常情况下也不会丰富到这种地步。 溶洞各处都插着密集的火炬,火光照在或光滑或半透明的结晶体上,折射出缤纷的光线,赤橙黄绿紫交相辉映,又随着火焰的抖动而不停流淌、变幻,似让人置身于颜料的河流里,连呼吸都染上了颜色。 洞穴最里侧天然生长着一方八仙桌大小的水晶石板,如今那上面堆满了铜制器皿、首饰、工艺品,还有码放整齐的铜锭和铜砖,粗略估算下来,单论黄铜的价值都得十几万了,晶板的裂隙里隐隐闪着一点光芒,路潇俯身仔细查看,发现那是一些卡进缝隙中取不出来的银耳坠、银戒指、银项链,若是别的地方,只怕失主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些财物取出来,但在这里,这些银器就像井盖下的零分硬币一样无人在意。 除此之外,洞中还有更不可思议的存在。 水晶石板对面,伏卧着一只身衰体弱、气息奄奄的巨鸟,它有着长逾百丈的双翅、天鹅般优雅的脖颈、仲夏夜海水般深蓝的羽毛,美丽非凡,正是路潇曾于深林中惊鸿一瞥的那只异兽。 这里是五年前的时间线。 五年后,路潇见到它在月色下凌空翱翔。 五年前,它却要死在不见天日的洞穴中。 此刻洞穴里还有三个人,除了戴戒指的男人外,金满沟的村长和会计也在。 男人把戒指一颗颗放进铜碗里,而后和顺地请示村长:“有件事儿我想和您说一下。” 村长点了点头,示意他开口。 男人说:“我刚才看见石匠在打理礼器。” 村长:“这不就是他该做的吗?” “但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酒味,他那个人平时总毛手毛脚的,打理礼器也不用心,这事出错可是要死人的!我跟他讲道理他还不听,村长您得管管他。” 村长把抽完的烟头丢在地上,抬起脚跟捻了捻:“烂泥扶不上墙!” 会计叹着气说:“要不是指望他爹联系买家出货,谁搭理他啊?现在还不能得罪他家,你且忍忍吧!” 村长看向会计:“我也不放心他,还是提前做好准备吧,转生符够数了吗?” 会计点头:“足够了。” 路潇听得云里雾里,男人也听得云里雾里。 男人问:“什么是转生符?” “不该你问——”村长话说一半顿了顿,一摆手,“算了,你是本家的人,这些事早晚该告诉你的,你还年轻,第一次拜财神,只知道拜财神出岔子会死人,可不知道这事其实经常出岔子,不过就算发生意外也用不怕,咱们有补救的办法。” 男人啊了一声:“人都死了还能补救什么?” 村长解释:“假使你拜财神出了意外,也只是身死,魂魄还在,咱们有种秘法,让你能通过一个人的照片和名字找到他的位置,和他说上话,像活人一般与他相处,等你和他聊熟了,便想法子让他来金满沟找你,之后祖宗们再做法把你的魂魄换到他的身体里去,这人就是你的转生符了。” 男人连连摆手:“那不是夺舍吗?太吓人了!我可干不来!” 村长嗤笑一声:“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了,拜财神失败比死还要难受,你会变成鬼魂一样的东西,慢慢地消耗掉,好像有人往你的牙洞里扎一根空心针,血一滴一滴从针孔流出去,流上好几年,直到全身的血液流干才能死,那种痛苦不是人能受的,什么意志力都不好使,你别不信,最早拜财神那几年,也有自诩正人君子的人烧了转生符不肯用,最后熬不住,翻脸抢自己老娘和儿子的转生符,后来我们便把转生符统一保存,用的时候再按人头发放,免得有人后悔都来不及。” 第102章 无妄之灾(11)老鼠在柜子上嗑瓜子…… 男人反应了一会儿:“那我媳妇儿是不是也要转生?万一她换个臭老太婆回来怎么办?” 村长:“你可别天真了,换魂这种事没有可丁可卯的,遇上什么身体就用什么身体,如果真出了那档子事儿,非要换魂不可,女人换进男人的身体里,男人换进女人的身体里,年轻人换进老人的身体里,老人换进年轻人的身体里,都是极有可能的。她都不一定还是个女的了,你还想媳妇儿呢?” 男人听见村长的说法,神情有些悻悻。 “那我换个媳妇不行吗?” “咱们村里的媳妇都是算八字算来的,那是祖宗选的人,能给祖坟添运,哪能你说换就换?” 男人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山洞,路潇看见他要走,先一步跑出来,拎起第八次数到250的吴阮藏到了树上。她目视男子走远,便带着吴阮跑向村外,打算凭借自己超人的身法绕路抢先到家。 可当路潇踏出村子后,意外发现村外竟什么都没有,这里的“没有”不是指荒凉,而是说那外面的空间根本不存在,如同人打不开画在照片里的门,路潇也无法看见村外的空间,即便她强行突破了村庄的界限,那拓展出来的空间也是她自己力量的延伸,不是真正的村外,而吴阮也在走出村子的一刻消失不见了。 路潇懵住了,想了想,直接回了吴阮的家。此刻吴阮便*在家里,她神色懵懂,似有所失,路潇现身与她交谈几句,确认她的记忆退回到了丈夫出门的时刻,已忘了先前被恐吓的事,于是路潇给她情景再现了一下,重新把持住了吴阮的控制权。 所以眼下成了这么一个情况。 安静的房间里,男人和吴阮一边剥豆子一边看影碟,路潇盘腿坐在电视旁的大衣柜上,肆无忌惮地嗑着瓜子,还有一只小纸人满屋乱跑,所幸它身轻体小,闹不出太大动静,吴阮一面应付男人,一面盯着家里多出来两个鬼东西,很怕他们突然变成什么可怕的怪物。 男人虽然看不见路潇,却能听见小纸人拨弄物件的声响和柜子上持续不断嗑瓜子的声音。 “家里是不是进老鼠了?” 吴阮被迫给路潇打掩护:“我下午才在厨房里看见过一只老鼠,没打着。” 路潇对吴阮抓了抓十指——呜嗷!你才是老鼠呢! 吴阮吓的一颤,路潇见状得意地笑笑,嗑瓜子嗑得更开心了。 咔滋咔滋声不绝于耳,男人终不耐烦,从床上站起来:“这耗子没完了!” 他抄起床尾的扫帚,拉了把椅子爬上柜顶,随后便看见了柜顶上方成堆的瓜子皮。 他低头对紧张兮兮的吴阮说:“嘿!老鼠在柜子上嗑瓜子呢!” 吴阮瞳仁震颤,哑口无言,眼睁睁看着她眼里的女鬼在柜顶蹦蹦跳跳,轻易躲开了男人胡乱拍打的扫帚,跳烦了,蹦下来,一脚勾倒了椅子,于是男人牵扯着柜顶杂物一起稀里哗啦摔倒在地,哼哼唧唧爬不起来。 路潇踩着压在男人身上的杂物跳回柜顶,盘腿坐好,继续嗑瓜子,看他还能怎么办。 吴阮明知怎么回事却不敢说出来,蒙心埋怨男人:“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打个老鼠还把自己摔坏了,你别管它了,那老鼠明天就跑了!” 男人毕竟年轻,纵使摔得这么厉害,缓了一缓还是扶着椅子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床边,吴阮俯身替他检查摔破的膝盖,他的手却一路顺着吴阮的脸蛋滑到了脖子,接着便要解开她的衣扣。 被迫旁观的路潇当时就炸了,她可不想看什么限制级剧情,于是和冼云泽互通一下心意,小纸人立刻飘向了房间中央的顶灯,路潇扔出一粒瓜子打开顶灯开关,纸人的影子便投射到墙上,影影绰绰,似是个张牙舞爪的恶鬼,男人的余光瞥见这鬼影,登时吓得六根清净无欲无求了。 “啊——!”然而他惊叫着去盯那鬼影的时候,路潇已经关了灯,室内昏黑,影子重新消失不见。男人一把拉住吴阮,颤巍巍问,“你看见了吗?刚才那是什么?” 吴阮自是看清了状况,可还是故作不解地质疑男人:“我什么也没看见,倒是你刚被一只老鼠吓了个跟头,现在又指着空白的墙说这说那,别是中邪了吧?” 男人瑟瑟发抖:“我真的看见了,有鬼……” “你肯定是太累眼花了,快睡吧!难道家里还能有鬼半夜剜出你的心来?” 男人被她的话吓了个激灵,无论如何不敢在家睡了,非要拉着吴阮去村头婆家过夜。吴阮往床上一歪,只说太晚了不想折腾,于是男人就自己卷着被褥出门了。 路潇赶走男人之后,跳下柜子坐到了吴阮身边,女人顿时抖得像一只看见了黄鼠狼的鸭子。路潇摸了摸她的头发,心中叹息,眼前的人如此真实,可偏偏没有魂魄。 不过她大概理解这个地方的性质了。 这是一个与现实脱节的意外空间,就像是现实世界长出来的痘痘。 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个人的身体都是由真实物质组成的,但这里的人没有真正的灵魂,他们的所作所为仅仅是对原人物的惯性模拟,好像计算机中的模拟AI,一旦输入内容超过识别范围,比如走出村庄,那么就会退回到可识别的进度,权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路潇叹了口气,坐到了墙边的太师椅上:“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你骗人,鬼说话都不算数的!” “你以前见的鬼都不合格,我是说话算数的鬼,我现在不想吃你,只借你的屋子休息一晚。”路潇说完软话,又指了指头顶单腿转圈的纸人,警告道,“但你也别想害我,它看着呢!” 第二天,现实时间线的金满沟迎来了准备已久的婚礼,五年前时间线的金满沟也迎来的拜财神的日子。 路潇跟着吴阮去了昨天去过的溶洞。 此时全村的人都到了这边,本族本姓的成年男子按辈分依次进入山洞,生过孩子的媳妇带着小孩留守洞外,至于吴阮这样的新妇,便只能站在更远的位置踮着脚尖观望,但路潇可不在乎这套封建大家长排位制度,直接大步流星闯进了溶洞中心。 满村男人围着水晶石板站得笔直,各将一只铜碗捧到胸前,大张着嘴,从喉咙里发乎“哼——哈——呜——”的吟唱声,金满沟的村长则站在石板中央,赤脚踩着尖锐的结晶和锋利的铜器,他面带妖异的朱漆面具,身披纯白罩袍,一手拿着燧石匕首,一手提着一只咕咕叫的斑斓大公鸡,打扮诡异至极。 他该是吃了致幻的药草,不觉疼痛,所以能踏着吟唱的节拍留下一个个血脚印,跳了好一会儿后,众人的吟唱声忽而高亢,村长也将两手高举过头,一刀抹了公鸡的脖子,热血兜头淋下,染红了白袍,待鸡血流尽,他便丢开公鸡,跳下石台,一步一跳地走向了奄奄一息的巨鸟,然后跪下来用燧石匕首割破了巨鸟的翅尖,未凝结的血沿着羽翼淋漓流下,周围人连忙捧着铜碗去接,然后再将血浇到堆满铜器的石板上。 人头攒动,奔走于巨鸟和石板之间,直到鲜血从平台边缘满溢出来,那堆铜器也在浇灌的过程中慢慢转化为了亮白的银色。 路潇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幕,非常想把她的物理老师叫过来一起研究一下。 而随着铜质物品一件件变成白银,地面上异禽的尸骨也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那只奄奄一息的巨鸟转眼间羽毛飘零,筋肉腐朽,肋下甚至露出了森森的白骨,石台上转化出的白银越多,巨鸟的腐坏就越严重,当铜制品几乎完全变做白银后,地面上就只剩下一具腐朽到开裂的灰褐色骷髅了,此刻村长方停止了仪式,众人面对枯骨齐齐跪下,三拜九叩。 趁着村民专注异兽,路潇从石板上拿起了一把精致的纯银匕首仔细观瞧,正看得入神,眼前的景致忽然一晃,而后剧烈地改变了模样。 此地依旧是这间山洞,然而满目血色尽消,近在咫尺的白骨也重新长出骨肉,恢复为一具羽毛晦暗的鸟尸,路潇转回头,发现石板上堆积如山的铜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被绑成粽子的徐辉,石台后方,其余外来游客也被捆住手脚塞住了嘴,脖子上的绳子还连在一起,如同一条绳上的蚱蜢。 村民们捧着地下室里的祖宗牌位围住游客,牌位上血淋淋的鸡头真的活了过来,正在疯狂地挣扎跳动,鸡舌都被抻成了拉面似的长条,一些若有似无的黑色烟气从牌位中流溢而出,于半空中凝结成高大的鬼魅,也凝结成了鬼魅手中森寒的锁链和兵刃。 此刻徐辉正被两个鬼魅摁跪在石板上,第三个鬼魅把锁链穿过他的眼眶,这虚无的链条伤害不到他的肉身,却能够贯穿他的灵魂,而后那鬼魅如拔河般向后拉拽锁链,徐辉的身体便发出了人所能发出最悲惨的叫声,他挣扎着捂住自己的双眼,可血肉的双手如何能捂住灵魂?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魂魄生生地从眼睛的位置被拔了出来,魂肉将将分裂,似烛影摇曳。 路潇就出现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刻,她现身的位置还特别醒目,恰在集中照明的火把之下,众人的视线中央。 那些从牌位中生出来的、不知死了几百年的金满沟列祖列宗们忽见一个女人横空出世,乍然亮相,都顾不得帮自己的子孙夺舍了,转而对路潇排开了一列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口中还发出凶恶的嘶吼声。 这种小场面自然唬不住路潇,如今她手里正拿着从五年前带回的纯银匕首,便直接握了握腕上珠串,然后纵身冲破鬼魅的围堵来到村民面前,她的动作快得分辨不出身形,村民只感觉凛冽的刀锋从眼前晃过,手中牌位便全部碎成两截掉到了地上,寄附于牌位的鬼魅失去依托,也跟着消散了。 这番动作震慑住了现场的所有人,路潇在村民或惶恐或愤怒的目光里坦然走向游客们,挑断了他们身上的绳子。 大伙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又互相帮忙解开了身上的绳结。 路潇抬手用刀尖指着手捧半截牌位的村长:“这次我让你死干净。” 第103章 无妄之灾(12)它就是村民祭拜的财…… 村长吓得把手里的祖宗牌位往脚下一扔,掉头就跑,身边的村民也有样学样,哄然散去,路潇提步欲追,却听见身后的游客发出了呼救声,不得不回来确认他们的情况,结果看见徐辉正蜷缩着身体不住痉挛。 路潇取下珠串,翻过一颗珠子在徐辉的眉心印下一枚符文,他的状态迅速稳定下来,只睁着眼睛大口喘气,路潇把珠串带回腕上,解释道:“你的魂魄受到外力牵扯,和□□之间的连接有些松动,我已经帮你定住了,没事的。” 游客们都吓破了胆,拉着路潇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回家呗!”路潇理所当然地说,“难道你们还想继续跟他们扮家家酒?” “可这里没有手机信号,想报警都不成,我们怎么逃出去啊?” 路潇不屑一笑:“逃什么?几只孤魂野鬼而已。” 她掂着刀大放厥词之时,突然察觉出一道视线自后方窥视自己,心头一凛,循着本能向后挥刀,刀刃砍在一种质地轻薄的物体上,轻易剖开了那东西,她的身姿亦随刀逢转向,回头之时,但见一片黑色的羽毛从眼前飘然落下,而那只巨鸟的尸骸竟已死而复生。 巨鸟偷偷将脑袋罩在翅膀下,一只眼睛正透过羽隙观察着路潇。 路潇大概是遭到了冼云泽的精神污染,对眼前美丽的飞禽生出了莫名的好感,又觉得凡是有灵之物都应该能分辨善恶,于是将刀背到身后,伸出一根手指摸摸它的头:“乖,你是被它们捉到这里的祭品吗?” 不料她的指尖刚刚碰到异兽的羽毛,便激起一阵悚然之感,倏忽撤回手,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接触到羽毛的食指好像被吸走了生气,刹那间变得干枯而褶皱,好似耄耋老人的手。与此同时,伤害到她的这股气息开始弥漫,她追溯这股气息的起源,才发现巨鸟以翅掩首之时竟早已啄破了翅根,翅下血涌如泉,血水顺着地面罅隙无声漫延,快要浸没他们的立足之地了。 路潇手中刀向下一划,蓝色的光电刺向血河,升起一道无形的屏障护住众人,而屏障之外的空间则开始剧烈变化,地上那些散落的牌位、匕首、大刀、跑丢的鞋、掉落的手机,转眼皆已腐朽不堪,变成了尘埃一样的东西,被血浸润的矿石结晶形态和色泽都产生了细微转换,似是改换了矿物成分。 异状频生之际,那无名的珍禽抖抖羽毛站了起来,漫舞双翅展示出典雅的身姿,它如此的美丽、健硕、生机勃勃,再没有半点死气沉沉的模样,没有人能将眼前灵动的神鸟和死亡联系到一起。 路潇管中一窥过五年前的世界,亲眼看见它由尸骸化为白骨,可五年之后,它不只重现人世,还当场演示了一遍死而复生!联系到洞中迅速腐朽的物品和自己瞬间枯槁的手指,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怪物居然能够逆转生死! 不!没这么简单,这家伙的能力是控制时间流速和流向! 路潇一道刀风驱散了出路上的积血,吆喝吓傻了的众人:“别傻了!出去啊!” 众人被一语唤醒,手脚并用地朝外逃窜,路潇为护大家安全,滞留在后,持刀与巨鸟对峙,当所有人的脚步声都离开洞穴后,她转了转刀准备动手,可手中金属质地的刀忽然像空气一样凭空消失了。 如果说木头和皮肤还可以用“时光流转”解释,那么一把铁制的刀再怎么随时代延续,顶多也就是锈蚀而已,完全不可能挥发殆尽啊! 路潇迷茫了。 她很后悔没有好好学习物理。 更后悔每次米染要教她辨识珍奇异兽,她都找机会溜了。 她如箭一般弹出溶洞,很快赶上了那群脱缰野狗似的游客。 “快跑快跑,它要追上来了!” “哇,你那么厉害都打不过它!” “我都搞不懂那是个什么东西怎么打啊?” 一行人跌跌撞撞闯向村口,结果在村口的大槐树上看见了冼云泽的身体,原来这帮村民被路潇赶出洞穴之后非常愤怒,一路上踢踢打打,结果不小心踢出了冼云泽藏在草丛里的身体,虽不知活人怎么变成了人偶,还是气急败坏地把它吊到了树上。 真是想瞌睡就来枕头。 路潇远远对人偶喊了一声冼云泽,那挂在树上的人偶立刻活了过来。 冼云泽扯了扯脖子上的绳套,还蛮结实的,一时解不开,干脆拎着头发摘下了自己的头,身体分两截落地,他又混若无事地把头装回了脖子上。这套自由拼装的操作吓得游客们嗷嗷叫,路潇喝了一声“自己人”,压制住了他们的鬼哭狼嚎。 路潇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黑天鹅一般的怪物已俯冲而来,和他们只隔着不到千米的距离,她果断叫冼云泽带游客走,然后孤身跑向反方向,途中还刻意扭头对黑天鹅吹了声口哨,这副生龙活虎的样子果然吸引了巨鸟的注意,那异兽不再理会别人,径自追随路潇拐了弯。 黑天鹅每扇动一次翅膀,路潇所在的方位便发生一次奇妙的变化,或是地面上花木枯萎,或者泥土中生出结晶,幸亏她的身法出神入化,总能赶在黑天鹅发力之前移动位置,这才屡屡逃脱致命伤害。 路潇边跑边捡石块和树枝投掷它,然而不管她用多大的力气,扔出去的东西都会在半空灰飞烟灭,碰都碰不黑天鹅的本体,眼见物理攻击无效,她被迫发动精神攻击,也不管那畜生听不听得懂,只拿出哄冼云泽的音调胡乱喊着“乖宝贝”“不许追”“停下”,如此奔波十几分钟,她最后把黑天鹅引入了深山。 夜色掩映下,黑天鹅根本无法寻觅出藏在植被间的小小人形,愤而挥翅将大片的森林化为枯木。 大鸟发疯的时候,路潇则借树木掩护潜伏回了村庄,靠着与冼云泽的感应与大家顺利汇合。 一伙人藏在村民收纳蜂箱的铁皮房中,各自拿着手机搜索信号。 路潇也拿着手机上蹿下跳:“天灵灵地灵灵,无线电波快显灵!” 可惜一切努力都徒劳无功,众人情绪黯然,此时一人忽然开口:“刚才他们来抓我的时候,我看见有个人拿着卫星电话。” 路潇眼前一亮:“哪个村民?”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我知道他家在哪儿。” 这人为了给路潇指引方向,拿起一块石头在蜂箱木板上画村中房屋排布,然后圈住了吴阮家,他的最后一笔不慎推倒了蜂箱,整箱蜜蜂爆炸似的喷了出来,冲着破坏家园的恶棍万箭齐发。 路潇祭出长明火驱散了蜂群,忽然看见破碎的蜂箱里掉出了一些红色粉末,她弯腰捡起一块蜂箱挡板,只见木板内侧涂了厚厚一层干涸的血浆,而血浆的气息与黑天鹅一模一样。 五年前的时间线里,村民便是用黑天鹅的血把铜变成了银,刚才在洞穴里,那些牌位和匕首也是沾了血才腐朽的,血液应该就是它施法的媒介,可刚才路潇与黑天鹅缠斗的时候,森林里明明没有血,它却依然能随意毁坏大片树木,此刻看着这些蜜蜂,路潇终于得到了答案。 金满沟有上千只蜂箱,蓄养着几百万只的蜜蜂,如果每个蜂箱里面都涂满了黑天鹅的血浆,那么血粉便会被蜜蜂传播给方圆两三公里内的每一株青草、鲜花、树木,更会深入泥土之下,弥漫空气之中,同时污染本地的食物和水源,凡蜜蜂的活动范围,即异兽的能力范围,它以蜜蜂为军伍,给自己开拓出了一座予取予求的绝对王国。 这只黑天鹅才不是财神的祭品。 它就是村民祭拜的财神。 路潇想通之后拍了拍手,众人闻声看过来,待要聆听她的高见,却惊骇地目睹了她原地消失的全过程,不等他们喊叫起来,蜂房的屋顶突然隆隆震响,铁皮棚顶上旋即印出一枚巨大的爪痕,锋利的鸟喙像撕开零食包装袋一样撕开了铁皮一角,而后一只狡黠的圆瞳无声挪过来,透过这小小的空隙观察起这群瓮中之鳖。 众人反应过来后立刻逃向房门,可惜未迈出门槛,幕布般的黑色羽翼便挡住了门洞,黑天鹅用翅膀环抱住蜂房,长颈低垂,俯瞰着吓破了胆的人群,愉悦的像是一个捧着零食罐的小孩子。 满屋子人跟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的时候,唯有冼云泽依然站在原地,仰头注视着那雍容而傲慢的生物。 路潇正在召唤他,他很想响应召唤追随而去,然而放任这些人类就此死去的话,她肯定会不开心的吧? 路潇这么好,怎么可以让路潇不开心? 他这样想着,便对黑天鹅抬起了手,蓝色的符文链条自他掌心脱出,缠绕住了黑天鹅的脖颈。 其实身为封印者,路潇本有任意驱使冼云泽的权力,只是从未使用;路潇当然也能限制他分享自己的力量和记忆,更是从未尝试过,所以她能使用的法术他也能够使用,只是水平远远不及路潇罢了。 早在烟城处理墙中人的时候,路潇便在他的手腕上压印了符文,陶瓷不同于皮肤,符文印上去后如不主动复原就不会消失,他当然没理由去掉路潇留下的印记,这时候正好派上用场。 奈何冼云泽真的不会打架,就算他明知道眼前不是一只正经鹅,一旦被它攻击便会迅速腐朽老化,仍旧只会呆呆地站桩输出,他的力量比路潇小太多,即使陶瓷有着不惧腐朽的优势,还是撑不了太长时间,符文链条不可避免地被一根根挣断,黑天鹅用不了多久就会脱困了。 冼云泽回头看了一眼蜂房,确认游客们都已逃走,终于放下心。 黑天鹅趁他分神之际,挣断了最后一道符文,可是它看清冼云泽的面貌后,却终止了攻击。 黑天鹅上下打量了冼云泽几眼,灵动的眼中生出轻蔑,然后舒展羽翼飞走了。 冼云泽看出了它最后那个眼神的意思。 它嘲笑他只是一个没有自由的傀儡,甚至不屑杀死他。 他忽然有些自卑,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副身体因对抗而生出干涸河大地一样的细碎纹路,甚至剥落下些许陶片。 好丑,他心里想,我变成一个丑八怪了。 第104章 无妄之灾(13)赌你能不能活到天亮…… 冼云泽拖延黑天鹅的时候,路潇再次回到了五年前的时间线。 她拍了拍胸前口袋里的纸人,叫出了冼云泽的名字,等了片刻既不见白光飞来,也不见纸人复活,便感应了一下他的处境,然后不禁慌了,她可不敢把几十条人命交给一个只会原地站桩输出的智障。 联想到她第一次是从山洞回归现实的,这次她也马上赶去了山洞。 村民们正用推车往外运送着银器,路潇与人流逆行进入洞窟,平台上堆积如山的金银制品都已经被运了出去,徒留一具森森鸟骨倒在地上,路潇带着探究之心走近,看了一会儿,忽见那把骨头凭空生出血肉,几息之间变回了一只优雅孤傲的黑天鹅。 黑天鹅淡定地用长喙整理着新生的毛发,看都不看路潇一眼,似是不知道她的存在。 路潇了然,隔空描画起它羽翼的轮廓:“原来你也只是记忆的残影而已。” 黑天鹅果然听不见她的话,径自舞动双翅,翩然飞出洞窟,便在它离去的顷刻之间,洞窟之中又凝聚出了更多的矿物结晶,空中流溢的光彩更加绚烂了。 路潇摸了摸身旁岩壁上不知名的结晶,思考着回去的办法,脑中忽而灵光闪现——她既然能从五年前带回银制匕首,那是不是也能带回卫星电话? 想到这里,路潇立刻调头去了吴阮家。 吴阮正和老公点验今天分到的银器,她一边干活,一边一惊一乍地张望房前屋后,那女鬼就好像爬她家里的蜘蛛,看见了害怕,看不见更害怕。 这时路潇直接推门闯入,拉住吴阮的手:“你家有没有卫星电话?” 吴阮做足了心理准备,只吓得嗷了一嗓子,倒是吴阮的老公被突然破开的大门吓得仰面摔倒,未及开口,已被路潇一脚踩住胸口,他在看清路潇的瞬间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吴阮看见男人的下场,悚然点头:“有、有的……” “拿给我。” 吴阮小跑着从柜子里拿出卫星电话,双手交给路潇。 路潇得到卫星电话,转身走出两步,却在临出门时回头说:“要是一会儿发生恐怖的事,你就往村外跑吧!” 虽然她知道这条时间线上的人都没有灵魂,可还是忍不住想做些什么,吴阮逃不出村外,但那样至少能让吴阮跳过最恐怖的瞬间。 吴阮想起了男人说过的话,惶恐问道:“拜财神的仪式出错了?” “哪有什么对错?那些繁琐的仪式都是你们一厢情愿的表演罢了,决定成败的从不是你们的仪式,而是那只东西的主观意愿,它想让你们成功就成功,想让你们失败就失败,这一次它觉得弄死你们比较好玩。” 吴阮亲耳听见自己的死亡宣告,脸色瞬间惨白。 路潇无奈笑笑,又一次要走,可吴阮鼓起勇气叫住了她:“等等!你到底是谁?” “我来自五年后的世界,在我的时间线里,你是一只鬼。” “果然……刚才我听我老公说了转生符的事。”吴阮仗着胆子走向她,不安地摇着头,“可我不是坏人啊!在你的那个未来里我是什么样的——鬼?我不会骗外人来村里夺舍的,我不会的对吧?” 路潇从她的脸上移开视线,不愿直视她此刻依然单纯天真的眼神:“会。” 吴阮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不管是即将到来的死亡,还是自己意图杀人的想法。 片刻之后,吴阮张口说:“对不起!我以后会变成那样,对不起!” “对不起。”路潇同样回答她,“对我来说,你的死亡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救不了你。我不知道一会儿要发生的事究竟有多恐怖,才会把你变成那样的人,但我会替你报仇的。” 路潇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出了门。 重回溶洞的途中,路潇被一阵山崩般的声音惊扰,循声举头,看向云雾后冷白的月亮,但见那只黑色的天鹅飞上月轮,然后缓缓盘旋下降,开始赐予这村庄死亡,路潇很想留下看看它到底做了什么,可是没有时间了,现实世界还有许多人危在旦夕。 路潇跑进山洞,站在她第一次回归的位置,然后原地放开了力场,如果她猜得没错,这里应该就是两个世界之间最薄弱的交点,而她的力量则是打破空间界限的关键,果然,光景流转,片刻后她再次看见了地面上牌位留下的灰痕。 顾不得其他,路潇立刻跑向村子,且跑且打开了手里的卫星电话。 待卫星电话搜索到信号后,她马上打给了办公室的座机。 接电话的人是凌阳弋,凌阳弋问她晚上回不回来吃饭,他发现一家新开的水煮鱼,准备带全组人出去聚餐,但就是打不通路潇和冼云泽的电话。 路潇强行打断他的絮絮叨叨:“组长救命!我要挂了!” 对面还是不温不火,慢吞吞问:“啊,怎么搞的?” “我在山里遇见一只特别奇怪的鸟,那东西死去活来的,都快控死我了!” 凌阳弋意识到了事态的紧急程度:“你等下。” 话筒里发出啪的一响,应该听筒被扔出去又被接住了。 “出什么事了?”对面换成了宁兮的声音。 路潇第一次觉得宁兮的声音如此亲切,赶忙交代实情:“副组救我!我这儿有只长得像黑天鹅一样的超级大鸟,翼展三百多米长,能改变物质结构,还死去活来的,它正在追杀我,可我碰都碰不到它!这玩意怎么搞啊?” 宁兮接电话的时候还有些担忧,可听完她的介绍,居然轻松下来:“只是一只须弥鸩而已。” “只是?你居然还只是?这傻鸟怎么打啊?” 宁兮不紧不慢地说:“须弥鸩可以点化万物,按你们人类的科学逻辑解释的话,它可以改变物质的微结构,分子层面,它可以控制分子化学键之间的作用力,客观上达成加速或逆转时间的效果;原子层面,它可以控制原子核内部的强相互作用力,增加或减少次原子粒子的数量。” 腐败的食物,突然变老的身体,无中生有的矿物结晶,点铜成银的奇妙法术…… 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件,却都与“微结构变化”有关。 食物腐败是因为分子结构发生变化。 肌肤衰老是因为蛋白结构发生变化。 单质铜转化为单质银是因为原子结构发生变化。 路潇思考片刻,总结道:“你说它是一只两足自走核动力发电站?” 宁兮:“没错,须弥鸩天然能够创造核聚变与核裂变,这也是它的能量来源。” 路潇愕然,如果不是须弥鸩的能力须以血液为媒介,且有着严格的距离限定,它简直可以充当此世的造物主! 这是什么真正的洪水猛兽! 路潇觉得自己毫无办法了。 她发出暴怒的咒骂声:“怎么会有这么超纲的生物!自然平衡都没人管了吗?” 宁兮耐心解释:“须弥鸩只能控制物质,没办法控制灵气,所以它只在娑婆这类物质世界里才显得厉害,若诞生于灵体主导的世界,它的能力便毫无用武之处,任何段位稍高一点的灵体都可以轻易制服它。” 路潇悲愤道:“可我是物质的呀!” “不然。”宁兮否认,“你只有肉身是物质的。” “废话!人没有肉身就会死!” “你算哪门子的人?以你的能力,没有肉身不是更好吗?早日脱胎早成仙。” “你不要骗我修长生!我这辈子不会成仙的!快给我想个切实可行的办法!” “那就比较困难了,须弥鸩非常奇怪,它可以瞬间化为亿万年的化石,也可以瞬间转换成活生生的生物,于它而言,换肉身比换衣服还要容易,所以你需要直接杀死它的灵体,而它又可以毁灭一切接触它灵体的物质,偏偏你的法门只能以物质为媒介,嗯,简而言之,它克你。” “所以我肉身不死就弄不死它,真的只有这种方法吗?你不会故意坑我吧?” “哎,怎么还怪上我了,你打不过还跑不过吗?” “跑不掉,我这儿有平民。” 对面叹气:“我定位到你了,青城离素城不远,我现在过去,你先保护好自己,等我过去再动手。” “我——” 路潇正要回复,卫星电话却耗尽电量关机了,未说完的话语突兀终断。 幸而该传出去的消息已经传给了正确的人,她扔开卫星电话,试着共感了一下冼云泽,发现他已经再次和游客们汇合了,且很讨巧地藏在了村尾的枯井里,冼云泽虽打不过须弥鸩,但肯定能应付村里那几只孤魂野鬼。 如今最危险的是须弥鸩,只要把须弥鸩引出村子,他们就安全了。 路潇想到这儿,随手折下一根树枝,然后原地放开了自己的力场,蓝色光华蔓延,那只对游客穷追不舍的怪鸟感知到了陌生的灵息,果然再次从远方现身,百丈双翼遮天蔽月,阴影笼罩下的树木花草一一枯萎凋敝,它越飞越近,越飞越低,所过之处只留下一片灰*黄的荒芜。 路潇叹气,自己又不是癞蛤蟆,怎么就和天鹅杠上了? 她所修炼的法门必须以物质为载体,而须弥鸩能控制一切物质,所以她攻击须弥鸩,就如同以冰剑去斩烧红的铸铁,无异于自取灭亡。 这不是一场公平的较量。 路潇遇见了她的天敌。 她凭借闪电般的身法绝地求生,偶尔也能中伤须弥鸩,但鸟血却会从这些细碎的伤口中喷而洒出。两方缠斗的时间越久,须弥鸩的失血量就越大,空气中血雾弥漫,随着路潇的呼吸深入五脏、融入血液,于是须弥鸩加诸于她的压制力越来越强。 她开始感觉身意不再协调,招式也不再得心应手,危难之际,最后回望一眼冼云泽藏身的位置,心想实在不行只能豁出去了。 唉,明明任何段位稍高的灵体都能轻易制服它。 段位稍高的灵体! 脑海中散乱的记忆突然和这句话扣合在一起,产生了奇妙的关联,就像最后一块拼图落在了正确的位置上。 路潇虚晃一招跳上最高的树梢,她平视着须弥鸩,随后居然撤掉了护身的力场。 “喂!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吧?” 须弥鸩停止攻击,垂下头颅靠近树梢,示意自己的确能够理解她说的话,并很好奇她想用什么花言巧语乞求活命。 “来打个赌吧!”路潇丢开手里的树枝,赤手空拳说,“赌你能不能活到天亮。” 第105章 无妄之灾(14)等我恢复记忆了,就…… 这只异兽素来以人类的痛苦为乐,它见过人类在死亡之际哭喊求饶,也见过人类在绝境来临时困兽犹斗,至于像路潇这样死到临头却仍旧虚张声势的人,其实也时而有之,不算罕见。 但无论他们选择什么,最终都将凄惨地死去。 越是强大的对手,越值得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 黑天鹅的眼里流露出愉悦,它向前合拢双翼环住路潇站立的松树,巨木开始自根部向上寸寸枯萎,路潇一动不动任它施法,可就在变化即将触及她的足下之前,她身后突然冲出几十道半透明的黑色暗影。 黑影迅速凝结成战马和骑士,它们从头到脚都笼罩在宽大的斗篷里,斗篷上还绣着暗色的纹章,均是扑克的花色和数字,骑士手中的战斧、宽剑、长矛、权杖也和斗篷上的牌面一一对应。 黑影训练有速地排成四列,每列十三人,组成了合计五十二人的骑兵方阵。 方阵拦在路潇和须弥鸩之间,凶煞的力场和须弥鸩的力场对冲,激荡出恐怖的风啸声,然而须弥鸩的攻击对灵体无效,根本伤不到方阵分毫,它见状惶恐的鸣叫起来,试图呼唤山民的祖先们帮它抵御这些灵体,可路潇早将村民的祖宗牌位给斩了,那些伥鬼根本来不了,至此须弥鸩便知再无胜算,当即调头想跑。 但路潇说过,这场赌局赌的是它的命,所以这场战斗只能以它的死亡结局。 穿斗篷的人形围住须弥鸩,不停变换阵列围堵它的去路,一次次将想要飞走的巨鸟从空中拉回地面,纯粹由灵力汇聚出的刀剑斩切着须弥鸩的身体,同时也毁灭着它的灵体,那只刚刚还肆意玩弄人类的优雅生物发出了呜咽的悲鸣,它腾飞的高度越来越低,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最后终于一动不动了。 可即便它的□□和灵体都已经死去,那群毫无感情的召唤物仍没有放弃战斗,斗篷们耐心地斩断了须弥鸩的双翼与两足,拔下它的羽毛和喙,挖出它的眼珠,折断它的脖颈,一直到须弥鸩彻底被削成骰子大小的碎屑,它们方才收起了刀剑,殷红的血液洒满地面,却再也不能影响周边事物的衰败速度了。 此时山林间已经是一片血流遍野,到处都是破碎的残尸,骨肉和血液飞溅到四五十米高树冠上,又慢悠悠从叶片上滑落,掉在浸泡着草木的血泊中,发出接连成片的滴滴答答声,好似一场惊天血雨。 斗篷们重新列成肃穆的方阵,一只只合而为一,最终重叠成一个身影更为暗黑的高大灵体,斗篷上的纹章也变成了戴着王冠的小丑。 小丑手持国王宝剑,面向路潇,竖剑于前微微欠身,未及起身便原地消失了。 战局终了,路潇俯视着狼藉的荒野,长舒了一口气。 这是冼云泽之前无心招惹的诅咒。 他抽到了诅咒牌中最大的一张,所以逢赌必赢,而路潇作为他的封印者,需要代为承担诅咒的后果,也就一样有了逢赌必赢的加持,她刚才灵机一动想起这件事,于是赌了一把,幸而赌赢了。 天光向暖,远方山巅不知何时披上了一缕赤金的浮彩,晨曦撞上黑夜,如同水中的蓝墨撞上金墨,晨昏线寸寸推移,山林与屋舍层层转色,由黑变橙,又由橙变亮,不多时,须弥鸩的尸骸已完全暴露于朝阳之下,漫野血污和草叶上的朝露一起蒸腾成淡红的雾障,恍若沸锅烹血,腥红可怖。 路潇轻压树梢,弹身而起,飞鹭般灵矫地掠过一株株参天巨木,径直来到了村后那口堆满爬山虎的枯井旁。 此时冼云泽正坐在井边,安静地守着井下的游客们,而金满沟的村民不敢直面须弥鸩,异兽出现之后就全部藏了起来,直至现在都不敢露头。 冼云泽举着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屏幕中映出了他当下的模样,他哀怨地抚摸着黯淡皲裂的脸颊,只管顾影自怜,连路潇的呼唤都不愿理会。 路潇来到他身前,摸了摸他的头:“看什么呢?” “我变丑了。” “你是仙人之姿,就算地球炸了你也不会变丑的。” “可我的身体在掉渣。” “小事,回去给你重做一个身体。” 冼云泽抬起头,目光愤愤,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哦,你果然嫌弃我掉渣了吗?” “当然没有啦!”路潇赶快把他拉起来,亲吻他的眉心,“你最好看了!永远好看!” 冼云泽的惆怅如言减淡,路潇又好言好语地哄了他一阵,总算让这位水仙花症患者恢复了神采,然后他们把藏在井底的人一个个拉上来,来回数了两遍,确认每个外来游客都全须全羽才放下心。 少顷,晴空之上,忽闻阵阵啸鸣,路潇已经被须弥鸩搞到神经衰弱,立刻抬起头到处看,可是天上什么都没有,倒是身后有人叫了声“小路潇”,她听闻熟悉的声音,扭头便看见宁兮站在不远处。 “不是让你等着我吗?听不懂人话?” “我累死累活一晚上,你能不能跟我客气点儿” 宁兮并不准备跟她客气,他说:“转个圈。” 路潇张开双臂蹦蹦跳跳地转了一圈给他看:“我没事!” “真没事?” “真的。” “你说实话,我不骂你。” 路潇昂首挺胸朝他嚷:“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是。” 路潇的神气瞬间垮下来,她松开握在拳头里的食指,举起来弯取一下,小声咕哝:“其实伤到了一根手指。” 宁兮翻了她一个白眼,又扫了扫她身后的那些游客:“他们呢?” “没有,他们都没有伤到,就是吓着了,可能会需要心理辅导。” 对案件相关人员进行心理辅导其实是特设处收尾的标准流程,当然,要求他们签署保密条例也是标准流程,不然特设处干的那些事早该传遍网络了。 “副组,还有件事,这地方的鬼有点奇怪,这里存在一个五年前的世界。” 路潇把自己的经历表述一番,还细细说了一遍拜财神的仪式。 宁兮认真听完,给她解释:“这种事也是有过的,如果须弥鸩操纵物质回归前态的范围太大、速度太快,现实就会被惯性撕裂,生成一个新的境界,类似于突然熄灭的灯留下的残影。这个残影境界里面的人都没有魂魄,他们只是组成那些人的物质在突变时刻的影子而已,你也看见了,他们是没有和活人同等的交互能力的,也没有真实的感情。反正残影境界终会消失,你当一个电影看看就好,不必认真。” “可我为什么会进入那里?” “残影境界和现实世界的空间是重叠的,力量足够大便能打破两者的隔阂,而你命数非凡,甚至不需要使用法术,你只要站在两个境界的薄弱点上就会掉进去。” 路潇恍然:“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宁兮阴阳怪气地学她说话,而后冷笑,“但凡我叫你看书的时候你肯多翻几页,也不至于连一只须弥鸩都认不出来。你们现在离开村子,到河滩那里等着,我还要去办点事。” 路潇近前一步拉住他的衣服:“哎,你去哪?” “去给你收拾烂摊子啊!须弥鸩的尸体本就容易造成区域内物态错乱,你还把它剁成肉馅撒的到处都是,我去替你把这片地域封印起来,阻止影响扩散。” “哈哈!这样啊!”路潇不好意思地笑笑,“哦,对了!这地方不止须弥鸩,还有一村子会夺舍的鬼。” “有点儿本事的妖精鬼怪都会招揽伥鬼,意料之中,我封印的时候把村子也划进来就行了。” “我帮你吧!” “用不着。”宁兮拒绝的很干脆。 听到宁兮这样说,路潇感觉他可能是生气了,中考后她爸去给她开家长会,不小心从课桌里翻出那几本塑封都没拆的、从初一到初三的全套数学练习册时就是这种脸色。 “你生气啦?”路潇小心观察着他的脸色,她现在特别会看人脸色。 宁兮看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语气软下来:“你说了村里都是伥鬼,长得跟人一模一样的鬼,有男有女,有老人还有孩子,而我现在要把这些村屋一间间毁掉,把伥鬼一个个揪出来杀了,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你就别去了。” 路潇意识到了这件事的性质,赶快跟他摆摆手,不肯再同去了。 她把游客们带到了宁兮指定的河滩,等了快一个小时,一队风尘仆仆的越野车开了过来,这些车统一挂着素城本地牌照,宁兮肯定是怕时间来不及,直接调配了素城的人马,然后自己化原形飞过来的。 安全局的特工们开始按部就班地登记幸存者身份,检查随身物品,问询事件经过,又因为幸存者经历过一夜生死危机之后,精神都濒临崩溃,根本离不开路潇,所以她和冼云泽只能跟着特工们一起忙前忙后。 好不容易把所有人都安排上车,宁兮也处理完金满沟的后事找了过来。 宁兮扫量一番正要登车的冼云泽,忽然叫住了他。 “他这具身体走路都掉灰,多脏啊!你别让他上车了,回去人家还不好洗车。” 路潇心中一惊,立刻抬眼看向冼云泽,尚未来得及读出他的表情,冼云泽便当着她的面被强大的外力捻作了齑粉,他的身后,骨质长鞭缓缓缩回了宁兮的袖子。 宁兮动完了手,还嫌弃地掸了掸袖口,仿佛当真摸到了灰渣一样。 路潇方才受人恩惠,此时敢怒不敢言,只能顶着白色的光团坐进了宁兮的车。 汽车发动,她从后车窗下堆积如山的杂物里翻出一张传单,传单叠成了三角形,方便夹在雨刷器上或者塞进车玻璃里,路潇倒想看看什么行业作风这么彪悍,敢往特殊牌照的车里塞小广告——原来是警察局印刷的拒绝酒驾传单,那没事了。 她抚平传单,叠成小人捧在手心里,谄笑着自言自语。 “冼云泽——小可爱你出来呀——冼云泽——小祖宗你可好看啦——冼云泽——小宝贝你最漂亮啦——” 开车的特工从后视镜里看见她对纸人表演一往情深,不由得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赶快掰歪了后视镜。 过了很久,她的千呼万唤终于得到了回应,冼云泽委委屈屈地附身纸人,抱膝坐在她手心里,纸角叠成的尖尖小手自闭般在她的掌心划圈,痒痒的,像是一缕发尾来回扫动。 冼云泽呢喃细语:“我脏了,我脏了,我脏了……” 路潇忍不住拍了拍前排宁兮的椅背:“大哥!你说你招惹他干嘛啊?” 宁兮向后斜了路潇一眼:“你敢拍我,你的手指不想复原了?” 路潇看了眼自己受伤的手指,生生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但她掌心的小纸人站了起来,小纸人抱着路潇的手指,透过指缝朝宁兮探头探脑:“等我恢复记忆了,就把你关进动物园。” 宁兮不屑:“你这段时间做的那些事啊,等恢复记忆,最好先找个地缝钻一钻。” 路潇这一夜累得要死,回到特设处后睡了好长一觉,第二天晚上才被宁兮叫进了办公室。 迈进办公室时,她意外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这气息她不久前才在金满沟嗅到过,这是须弥鸩的气息。 路潇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随后便看见宁兮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男人。 男人身高九尺,姿容俊美,头顶银冠,身穿暗绣凤鸟纹的黑色大氅,两条宽大的袖筒挂在皓白的手腕上,黑白分明,衬得皮肤都在发光,氅下两足未曾落地,而是踩着一片薄薄的霞光,他手里还捧着一条光彩流离的玉如意,端的是仙人之姿,比组里任何一个神仙都更像神仙。 这人看见路潇,微微一笑,抬起玉如意指向她:“是你吗?” 路潇下意识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疑惑地反问:“我?” “嗯,是你了。” 路潇突然感觉右手有些奇怪,定睛一看,之前被须弥鸩所伤的手指竟然已经恢复了。 那人转身对宁兮施礼:“尊仙君吩咐,这位小友已经无碍了。” 宁兮还礼:“辛苦你专门下界一趟。” 那人忙再施大礼:“举手之劳,不敢言辛苦。” 一番客套之后,穿大氅的男人离开了办公室,路潇好奇地追了出去,只见一双熟悉的黑色羽翼直冲云霄,恰似一片星辉熠熠的海水汇入银汉,振翅带动的凉风卷过庭院,黄叶簌簌洒落,埋没了洋楼前的台阶。 路潇骇然,跑回楼上问宁兮:“他也是,那个?” 宁兮点点头:“有灵众生都可以修行,须弥鸩当然也可以。” “哦哦哦,原来须弥鸩也有好的!” 宁兮白了她一眼:“你们人类都有好的,何况非人。” 第106章 知命不忧(1)感觉你对人类的归属感…… 明州地处极北,是国境最早入冬的土地,当宁州仍忙于金翠更替时,紫城却已经黄叶纷飞,南下的寒流悬在天上摇摇欲坠,只待一场大风或者一场大雨,便要摧枯拉朽横扫州境。 正午的太阳躲进密云里,天色又阴又冷,紫城红河下游,一艘不起眼的中型货船正泊在岸边,晃晃悠悠,随波逐流。 货船舱门大敞,江风穿堂而过,吹散了满舱低劣的酒气,船主坐在垫着破旧皮衣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瓶高度白酒,边喝边翻着手机里的病例照片,喝得满面愁苦,仿佛正思量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船头还坐着两个皮肤黝黑的男人,他们边抽烟边玩纸牌,四只手把扑克摔得噼啪响,玩到兴奋处还忍不住骂起了脏话,两条舌头吵出了八个人的音量。 三个人各做各的事,各抒各的情,悲喜同舟,互不交融。 便在这平静的时刻,船尾忽然一沉,他们都是极有经验的水手,立刻意识到有人上船了。 船主离船尾最近,抬头就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舱门外,顿时心中一惊,当下这条船虽然已经靠岸,却被缆绳放出去两三米远,上下船都要借助木板,如今木板收在舱底,那她是怎么跳上来的? 女人身量瘦削,四肢枯弱,毛衫下的肩胛单薄得像是两条柳叶,纤细得不堪着衣,脸颊上面更是一点肉也没有,只剩一层皮紧紧箍着颧骨,本该呈现出粉红色的双唇也白若冬雪,透出一股有今天没明天的病气。 她小心地迈过甲板上的缆绳,扶着舱门望向船主:“老板,我想借一下你的船。” 船主扫量她一番,警惕地拒绝:“你怎么上来的?不行!今天红河全线封航,水警不让出港。” “你还蛮遵纪守法的。” “那当然,这是原则问题。” 女人听见原则两字,微不可闻地嗤笑一声:“你帮我破一次例,我帮你女儿健康出院。” 船主被人捏住软肋,瞬间血气上涌,愤怒地大步迈去:“你是谁啊?你怎么认识我女儿?” 女人从衣兜掏出一条红绳手链,随意后撤一步,小指便勾着手链悬到了船舷外,手链很细、很轻,尺寸看就知道是孩子戴的,眼下只要她稍一松手,那条挂着松绿石的红绳就将沉落河下,河水湍急,一旦掉下去别再想捞上来。 船长见到红绳的一刻忽地停住脚步,很是畏惧她丢弃那条手链。 “我知道你做了交易。”女人指尖的手链跟她着她的病体一起摇摇晃晃,都似风下脆弱的烛火,“你的女儿得了绝症,已经药石无医,但有个算命的说你女儿前生种过善因,今生当结善果,所以给了你这条红绳,只要将它系在女儿手上,她就能够转危为安,我说的没错吧?不用问了,这红绳我就是从你女儿手上取下来的。” 船长缓缓吸了口气:“你要什么?” “我说了,我只想借船一用。” “你等等,我——” 不待主继续交涉,船顶上方,一个白发的少年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殷姐姐,不必说那么多,还是让我把他扔进河里去吧!” 少年说完这句话,身体左右一摇,这艘钢铁打造的中型货船便好像暴风中树叶一样摆动起来,船长和两个水手都被晃进了水里,很快游上了岸,女人也一样跌抱住船舷,她将要折翻之时,少年忽然往她身上砸了一颗拳头大的金属球,金属球触及她身体后立刻展开为链条,把她的腰身跟船舷紧紧绑到了一起。 缆绳在摇动中挣脱了缆桩,货船越飘越远,码头上的其他人听到了这边的异动,纷纷调转船头前来阻截,女人扯了扯腰上的链条,原本绷紧的链条忽而松懈落在她的脚边,几番抖动后变成了一条金色壁虎,且随着她的步伐灵动游曳,一起进入了船舱。 她刚刚回到舱里,便听见头顶发出一阵钉钉声,抬头看去,一条形似蜘蛛脚的昆虫肢节突然穿透了铁皮,那蛛足细如发丝,光是伸入舱内的部分就有一尺长,关节屈伸,触点探索,真好像活物一般,随后另外三条蛛足也相继钻透了铁皮,它们像链锯一样上下抽拉、前后移动,很快在舱顶上切出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圆形。 圆形铁板呛啷落地,舱顶的少年利索地从漏洞跳了下来。 少年有着一头纯净的白色短发,面容却不过二十几岁的样子,身姿挺拔,眼神明澈,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目空一切的桀骜。 女人摇头叹气:“你为什么一定要弄坏人家的船,不能走门吗?” “你觉得过了今天这艘船还能开吗?” 少年轻笑,绕开她走到了驾驶台前,透过玻璃挡板望向河面,三条货船挡住前方河道,封死了去路,但那些货船却不看不见此刻便在他们的船底之下,那浑浊的河水之中,一尾比皮卡还长的金色鲤鱼无声浮出脊背,轻擦过几条船后又潜回了深水。 金鲤衔住货船的缆绳,尾鳍摆动两次,一道水浪便分开了前方围堵的船只,而后金鲤拉着货船逐浪而出,如同烈马快车,凶悍地逆流而上。 货船航速远远超出了设计冗余,船体开始发出吱吱扭扭的变形声,不多时,船首伴随着怦然爆响撕开了一道狭长的裂隙,河水瞬间流涌入货船,眼看着便要当场解体。 少年云淡风轻地指了下尚在女人脚边游移的壁虎,如果仔细观察,便能看出这只壁虎实际上是一架复杂的机械,无数比头发丝还细的铰接部件和针尖大的齿轮相互扣合,以超出人类工艺水平的精密度运转着。 壁虎快速游向裂隙,半途却转化为一条极为纤长的蜈蚣,蜈蚣毫无阻碍地爬进激流,两排足肢好像缝合线一样,紧紧地扣住裂缝两边,然后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将缺口拉合到了一处。同时金色丝线悄然渗透进船身每一处薄弱点,牢固地维持起了船只的完整度。 女人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这东西是哪儿来的?外星科技吗?” “娑婆世界没有外星文明,人类是这片宇宙里唯一的星火。”少年平静地像是在叙述一种常识,“至于这个,这是一种富有灵性的生物,诞生于神祗眼眸的明光。” “我不信,我都看见齿轮了,这肯定是人造物。” “人类造物无一不是对自然的模仿,当然也包括齿轮。” “听你一口一个人类的,感觉你对人类的归属感不太高啊!” “确实如此。” 片刻的尴尬之后,女人开口问:“可是啊,小云,你为什么还要帮助我这个普通人呢?” “为了做人情。”少年答得干脆,见她疑惑,又补充一句,“不是做你的人情。我的家族过了25岁就要选择继续使命或者交还能力,我快到年纪了,可我既不想活在仇恨里,也不想做回普通人,当我自私自利好了,但我想给自己找一条两全其美的路——我既要毫无挂碍的自由,又要架海擎天的力量。” “嗯,听上去有点贪婪。” 少年笑着点头:“这事原则上办不了,但我决定试试走后门,帮你也与此有关。” “你都把我说糊涂了。” “糊涂是好事,知道真相可是会没命的。” 白发少年懒散望着河面,直到看见全线封锁的河道上出现了一艘运输船,方才精神振奋起来。 这艘运输船外侧刷着水警编码,货仓上罩着密不透光的黑色遮光布,甲板上的便衣押运员个个身强体壮,一看便知有军事背景,此外船上还有几个拿着高精度导航仪的人时时调控船只航向,看样子比操作挖掘机把蚕丝穿过针孔还要认真。 运输船前侧安排有两艘水警快艇护航,沿岸每隔半公里还布置着一个观察哨,眼下正是三公里外的无人机率先发现了迎面开来的货船。这条货船的外观已经扭曲变形,速度却堪比赛艇,船上载着两个人,一男一女,但过分动荡的航行中却难以拍下他们的真容。 指挥中心搜索不到货船的广播讯号,据此判断对方根本没有开启通讯,只能派出无人机传达靠岸通知,奈何对方充耳不闻,水警不得不发动水面拦截,不料那船灵活得好似一条泥鳅,水警船上的高压水炮根本无法进行有效瞄准,连快艇的全速撞击也被对方一一化解。 眼看一般手段无法拦截货船,配合此次行动的当地驻军小队被迫使用了反坦克火导弹。这里是城市内河,使用火箭筒无疑要承担很大风险,但事已至此,再无选择。 第一发□□正中目标,黑烟弥散,货船应声飞溅出许多金属碎片,但火光散去后,众人却看见那货船骨架被一种奇怪的金丝缚牢,金丝吸收掉了绝大部分冲击,□□没能破坏货船结构,也没有减损货船的势头。 第二发□□紧随而至,但这一次,□□尚未触及货船,便被一尾巨大的金属鲤鱼凌空衔住,尖锐的牙齿咬碎弹壳,将弹片和烈焰通通海吞入腹,沉闷的震荡波隔着鱼腹激起直径百米的鱼鳞水纹,却是一点没有伤及咫尺内的货船。 此时货船一往无前,运输船竟也岿然不动。逃生窗口前最后一刻,运输船上的人有序滑下了逃生船,而后被水警快艇护送靠岸。全速驶来的货船也在撞击前一刻微微偏移,与运输船擦肩而过,金鲤却从水下鱼跃而出,一口咬中了运输船,鲤鱼嘴下,钢铁船身如同纸一般脆薄,只此一下便被撕去了小半左舷。 几番撕咬过后,运输船变得残破不堪,好似一团丢进水槽里的废纸,河水从缺口汹涌灌入,像是有一只大手要把它拽向河底,不过匪夷所思的是,即便运输船结构已经完全损坏,还依然稳稳地浮在河面上,竟是一分一毫都没有移位。 鲤鱼不管运输船为什么不沉,只摇头摆尾地掏向中心货舱,利齿开合间,钢筋铁皮粉碎成渣,一公里外都能听到金属崩断的恐怖声响,但这条势如破竹的鲤鱼咬破货舱后,却突然僵直,鱼头也被货仓里的东西劈做两瓣,暴露出无数飞速运转的金属部件。 头颅开裂的鲤鱼摆了摆尾鳍,稍稍后退,伤口在撤身期间重新闭合,恢复得完好如初,它甩尾扬起河水,泼落盖在货物上的碎木和篷布,深藏于货仓里的东西便彻底暴露了出来。 那是一块三米高的不明矿石,质地剔透如冰,形如反向尖塔,正似一座冰山倒浮于水面——不,如果离得足够近,便能看出这块石头并没有沾染河水,而是凭空停驻在河面上方几公分高的位置,不管河水冲荡还是冷风吹拂,它都始终纹丝不动,像是世界草绘之初用来给万物定位的坐标原点。 三生石。 第107章 知命不忧(2)霜刀节 货船悠悠飘到三生石边,鲤鱼则欢悦地绕着货船打转,它时而翻着肚皮吐水,时而化为飞鱼凌空巡航,实则将一切危险隔绝在货船百米之外。 船舱里,白发少年抬起右手,食指指背轻擦过唇,一只金属蝴蝶翩然飞出袖口,先落上他的鼻尖,又飞上他的头顶,少年甩了一下头,蝴蝶惊起,再次停回了他的手背,接着变换为一只精巧的罗盘。 白发少年低头看了一眼表盘:“十分钟后,大气运方向下行,再等一等。” 女人缩在射击死角里,借助小镜子观察外面的情况:“小云,过来看坦克!” “啊?”少年走向驾驶台,看见岸边的护航队开出了一台迷彩色军用车,车顶带有炮筒,想必是要启动重型火力了,他皱眉,“好大胆,打碎三生石这条河就废了。” 他抬手抓住圆形漏洞的边缘,翻上船顶,丝毫不惧容貌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还从容伸出手掌对人群拨了拨,示意他们往后退,然后又收回手掌,用侧锋划过自己的脖子,做了一个斩首的动作。 他发出意味明显的恐吓时,船边的金鲤则无声潜入了深水。 下一秒,金鲤突然紧贴河堤冒了出来,巨大的尾鳍扬起浪花,浇湿了岸上的人和车辆,然后它像是海洋馆里精通表演的白鲸一样,将硕大的头颅压上岸堤,一双鱼目直勾勾盯着近在眼前的护航队指挥员,两排比盾构机刀盘还要坚硬的牙齿叼住了军车炮筒,停顿一瞬,铿然闭合,炮筒立时应声而断。 金鲤听够了众人的惊呼声,衔着半截炮筒滑下河堤,继续围绕货船梭巡,而后它的身体迅速转红转热,煮得河水沸腾,大团大团的浓雾蒸腾而起,掩藏住了河面上的货船和三生石,同时也干扰了岸上的监控设备。 少年解除了火力威胁,继续低头盯着罗盘,当指针转而向下时,大气运方向也开始下行。他掐了个决,河面上的雾气刹那间凝结成雪,冰晶冻住了混乱中可能散落的三生石粉尘,随他手指一点齐齐坠落河底,深入泥沙,直到触及岩石层方才停歇。 他俯身把舱底的女人拉了上来,抱着她跳上三生石。 女人屏住呼吸,神色很是紧张。 少年笑吟吟安慰她:“殷姐姐,可以呼吸的。” 金鲤沉落,数秒之后,却见八条闪耀着金属光泽的触手从水下伸上来,柔柔软软地缠绕住三生石,也包裹住了站在三生石上的两个人,触手缠绕成密不透风的牢笼,将他们和三生石关到了一处。 而后金色章鱼卷着三生石潜入河底,钻豆腐一样轻松地钻透岩石层,闯进承压水层,身后细长的甬道被淤泥和沙石迅速填满,刚刚还硝烟弥漫的河面彻底恢复了平静,只剩些许碎木片标记着那场事故的发生地。 章鱼把自己卡进岩石裂隙,环抱中是一处包含了空气的圆形密室。 白发少年手指轻弹,一簇幽兰的火光凭空乍现,淡淡地照亮了密室,也照亮了密室中心的三生石。 他对女人勾了勾手,女人犹豫着卷起袖子,把手交到了他的手里,衣袖下的皮肤苍白无光*,静脉上有密密麻麻的针孔痕迹,连片疤痕几乎无处继续入针,手肘内的静脉也同样一片淤血,一看便知是经历过痛苦而漫长的临床治疗。 两手交握,少年掌心的罗盘还原成蝴蝶,蝶翼翕动,边缘薄得像刀片一样,蝴蝶冉冉飞到女人的手腕上方,金熠熠的双翅上下翻飞,当真如精灵一般优雅,可是它每一次振翅,翼缘都若有若无地触碰着女人皮肤下青蓝色的血管。 少年捏了捏她的手:“殷姐姐,准备好了吗?” 女人点点头。 蝴蝶最后一次扇动翅膀,翼缘轻轻切中了女人的手腕,她痛得忍不住撤手,却被少年强行拉住,病入膏肓的身体没多少力气,血液也比普通人贫瘠,连开在静脉上的伤口都未能汹涌,一秒之后,那伤口里才慢慢流出了暗色的血液。 少年并拢右手食指与中指,虚停在女人手腕的血泊上,高高一扬,血液便随着他的手指牵引成一条纤细的血线,而后他像投针一样,将这条血线刺落向三生石。 血线落地生根,如风中烛火径自摇曳,一端连着女人的手腕,一端连着三生石,中间一段却飞起来缠住了女人手里红绳手链,似是那条手链也成了血线的一部分,不多时,三生石里突然长出了另外一条血线,两条血线像是两条抵死困斗的蛇,热烈纠缠,疯狂扭动,然后连接三生石的一端突然脱落,无论血线如何甩动,浮空的线头都始终指引着一个方向,仿佛一种指针。 蝴蝶飘然落回少年的耳尖,径自粉碎成极细微的机械组件,无数齿轮和铰链沿着少年耳朵的轮廓自然流淌下来,最终变化为三枚相连的耳环,依次穿过了耳骨上的三个耳洞。耳环样式简洁而细小,没有一丝花纹在上面,如未见到刚才的一幕,任谁也想象不出它们能演绎成那样生动的蝴蝶。 少年截断女人手腕上的血线,一圈圈缠到自己的手掌上,血线不住地扭曲翻滚,好像一条沾了盐的蚯蚓,露出的两条线头一边指着女人,一边指着远方。 他对正往手腕上贴创口贴的女人说:“殷姐姐,去见见他们的真面目吧!” 货船被劫两小时后,特设处的飞机落地紫城,安全局的接洽人早已等候在此。 路潇一下舷梯,便感受到了深秋的凉意,她捏紧冲锋衣的前襟,跟随等候已久接洽人疾步走向接站的汽车,临上车前,她举目望了望城市彼端的红河,只见事故现场的方位,两台小型直升机盘旋往复,正在沿河搜索船只残骸。 冼云泽走到另一边上了车,然后从里面推开了路潇一侧的车门,维持着倾身的姿势对她伸出手。路潇搭着他的手坐进了车里,贴近端详着冼云泽的脸,这副备用身体只涂了一遍色,虽然附身形态下自然有种鲜活灵动的生气,但看上去还是苍白寡淡了些,显得病殃殃的,于是她用食指擦了下自己的唇,将一抹水红色转涂到了冼云泽的唇上。 路潇揉着他的耳垂观照一番,艳羡道:“长得好看果然什么颜色都压得住。” 冼云泽点头赞同:“是这样的。” 路潇哂笑一声,正准备讽刺他几句,却听见冼云泽又开口了。 他说:“每种红都很衬你。” 路潇闻言僵住,默默从包里抽出湿巾,侧头面向车门,不容分说就把自己的唇膏给卸了。 宁兮、米染和林川全部上车后,车队便鸣笛开往事故现场,中途安全局接洽人接到通知,说是已经查到了被劫货船所有者的信息。 船主名叫王仁,本地人士,行踪正常,无犯罪记录,只是他的女儿患有罕见病,需常年住院治疗,这种病本该药石无医的,但不知道是姑息治疗出了奇迹,还是烧香拜佛出了神迹,总之就在这两日,女儿的病竟渐渐好转起来。 货船被劫之后,王仁既没有报警,也没有回家,他的手机随货船沉落河底,无法定位,安全局联系了他身边亲友,仍未知其下落,最后还是通过城市监控摄像头才确定了他的位置,他竟然乔装进医院陪伴女儿,考虑到他可能是被那两个怪物吓破了胆,所以藏起来也情有可原。 但他作为和嫌犯近距离接触过的目击证人,按流程还是需要盘问一下。 路潇在工作群里主动请缨:“我去吧!” 宁兮回复:“好,稍后安全局汇合。” 她拍了下司机的肩膀,道出医院地址,车辆便脱离队伍开下了环城高速,车速缓降,进入城室内环,不想市内道路多处封闭,他们兜兜转转了很久都没有抵达医院。 今日路况非同寻常,沿途路灯装饰着喜庆的条幅,各店铺的招牌也挂上了彩灯,横跨红河的紫城大桥更被妆点得分外荣华,桥面上还堆放着大量竹竿和苇杆,以及不少七八米长的苇编画舫,好像在为一场大型庆典做准备。 “还是来晚了,市中心也封道了。”司机一面转向对侧车道,一面对路潇说,“不行我们就鸣笛过卡吧!等一会儿大家全上街过节,这片区什么车都开不出去。” 路潇点头,司机便启动了警笛,前方警察闻声挪开路障,汽车随即开进了封闭路段,之后以极缓慢地速度在汹涌的人潮间寻隙前进。透过车窗,路潇看见街边出现了许多卖小吃和小玩意的活动摊位,来往的孩子手里多拿着苇杆编成的动物和小人,整条街喜气洋洋,颇有节日氛围。 她好奇地问:“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司机答:“霜刀节啊!” 霜刀即是霜降的别称,从这一日起,阳气消弭,阴气上升,昏晓时分万物凝霜,农民终于从一年繁重的农活中解脱出来,但还不至于天寒地冻出不了门,所以这段时间理所当然成了大家凑在一起玩玩乐乐的好日子,但玩乐归玩乐,却没谁会正经庆祝这么一个节气。 路潇因此不解:“霜降算什么节?” 司机停下车,等着路中央的摊贩挪出位置:“紫城三大传说,转世判官、销金窟、三途河,转世判官和销金窟你亲自处置过,比谁都清楚,但三途河你还不了解吧?其实霜刀节就起源于最后一个传说。古时候,有一年霜降这天,新任的紫城知府走红河赴任,船只却意外驶行进阴曹地府,还遭遇了鬼混鸣冤,后来便流传出霜降这天红河将汇流进三途河,联通阴阳两界的说法。这个有些魔幻色彩的民间传说和民间祭祀活动相结合,慢慢演化成了紫城特色的霜刀节。” 路潇了然地哦了一声:“那我们来的还真巧。” “可不是嘛,霜刀节是我们紫城最隆重的庆典了,这可是个大日子,除警局和医院外,全市所有单位都休假一天呢!” 其实不止休假而已,这天晚上整个市中心都要封路,然后市民们会戴上驱邪辟祸的护身符,拎起霜刀节特有的芦苇扎偶,合家去红河畔流放花灯,借三途河将思念带给故去的亲友,紫城大桥上还要搭台唱戏,表演烟花秀,简直比过年都热闹。 第108章 知命不忧(3)坏消息,见鬼了,好消…… 因这一路上的人潮人海,路潇乘坐的车抵达医院时已将近晚五点。 一辆救护车紧随他们开进院门,车上是倆喝多了翻进公园猴山的醉鬼,正逢节日,游人如织,可谁都没料到会有人兴起想和猴子划拳,还当他们俩是饲养员,等保安循着惨叫声找过去时,两人都已经被挠没了衣裳,还沾了一身猴毛,几乎和自由袒露的猴群融为一体,没办法分辨哪只是人哪只是猴了。 急救车只带着一名随车护士,没办法把两只猴都抬上担架,护士便向刚刚下车的路潇几人求助,路潇让司机和冼云泽都去帮忙,自己则先行去往医院二楼的内科住院部。 她透过病房观察窗往里瞄了一眼,门内只剩下王仁一家,也难怪,今天是霜刀节,又值晚餐时间,医院里能活动的病人和家属都出去凑热闹了。 两夫妻被生活的苦楚压弯了腰,都有着不合年龄的老态,唯独四五岁的小女孩尚不知愁,一边玩闹,一边吃着妈妈喂到嘴边的鸡蛋羹。 女孩两手揪着一条坠着青金石的红绳手链,她的脸上虽有病容,但精气神却是不错的,路潇观女孩命火渐旺,显然是病情好转的表现,而助长她命火的生气便来自那条红绳手链,这种能逆天改命的东西绝非俗物,路潇立刻知道王仁为什么不肯报警了,这东西肯定来路不正。 王仁听到敲门声,转回头,表情复杂地看了路潇一眼,小声嘱托妻女两句后便走出病房并带上了门。 他引着路潇走进消防通道,不耐地打发道:“船的事情我不追究,丢就丢了,你们别来找我。” 路潇观察着他躲闪的眼睛,轻声问:“人命贵重,一条船不够的,你还给了他什么?”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王仁焦躁地掏出烟盒,抖着手指抽出一根烟,“我就是家里有事,没空管那些麻烦。” 路潇摇了摇头:“你不应该在医院抽烟,不文明。” 王仁没有理会她的提醒,叼着烟别开头,背对她点燃了打火机,一声火石摩擦声后,烟头上却腾起了一抹暗绿色的辉光。 路潇意识到不对,立刻出手夺走并捏灭了那支才燃起的烟,手指捻开烟纸,里面竟还卷着一张符箓。符纸本就是极易燃的东西,纵使她手速再快,这枚麻将大小的符箓还是烧去了一角,上面的红色朱砂纹路被焦痕截断,已然释放出了被封印在阵法中的力量。 她瞪了王仁一眼,拍下符箓发回工作群,没过多久,米染发了条语音并附上了这张符的完整版本,这应该是一种镇守符,常见于各世家门派的库府重地,符非恶符,至于有无效果,还要看画符人的修行。 “不是恶符?”路潇困惑地看向王仁,“那你烧它干嘛?” 王仁不答反问:“你是从青城来的吗?” 路潇扬头:“嗯?” “他说我的事不能告诉警察,警察不会相信我的话,但青城来的人会信我。” “那就告诉我吧!” “但他还说你们不会帮我。”王仁的坦白中带着点儿狡黠,“所以他让我贴身带着那张符,你们要是不来,那张符会救我一命,你们要是来了,他让我找机会把符烧掉,你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死。” 他说完这些话,楼梯间内的气温突然急降,路潇猛地拉了王仁一把,下一秒他站立的位置就集聚起一泊沥青样的积水,而后空间内戾气扩散,仿佛有妖邪即将降临,但那陌生的气息却在触碰到路潇的瞬间瑟缩回去,然后一切重新归于宁静。 王仁一烧掉符纸,对方就立刻追踪而至,想来那东西的道行必定不浅。 路潇把王仁丢出去,皱眉问:“你到底招惹了什么?” 王仁抿唇不答。 但危险不止于此。这张镇守符是神职亲书的符篆,绝不是样子货,它不只定向压制厉鬼邪灵,它什么灵都压制,镇压范围内凡是弱于这张符的灵息全部一刀切,现在符烧掉了,灵息像是压实的弹簧一样当场反弹,造成了剧烈的动荡,灵息这东西不怕多也不怕少,就怕动荡,因为动荡会催生出变化,比如促使亡灵变化成厉鬼。 路潇忽然感应到了冼云泽的呼唤,立刻拎起王仁往楼上跑去。 另一边,安全局的特工和冼云泽把两只猴送进了九楼手术室,准备回二楼找路潇。 手术室边有两列电梯,右列贴着红色的维修禁用牌,只有左列可用,但这是手术室专用的大型电梯,需要刷卡才能开启,他们上楼时是护士刷的卡,眼下无卡可刷,不得不找别的出口,然而这层楼结构奇特,处处都是锁死的手术间和迷宫般的通道,两人乱撞一圈,最终又绕回了手术室。 当特工犹豫着要不要去敲挂着“手术中”灯牌的手术室门时,拐角突然走来两名推着病床的护士,特工和冼云泽赶快跟着护士进了右边的电梯,特工对护士道了谢,可他的手指触摸到冰冷的电梯按键的时候,突然记起右边的电梯不是坏了吗? 不等他想明白,电梯已然关闭,运行平稳,并没有发生故障,数秒之后,电梯在六楼暂停,一个骑手模样的人快速跑了进来,他顶着笨重的摩托头盔说着谢谢,随后按下了1楼按钮。 电梯继续下行,来到四楼时忽然颤了颤,而后暖白的灯光渐渐泛出红色,电梯下降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几乎等同于自由落体,特工吓得扶住了把手,抬头看向电梯门上方的显示屏,4层掠过,那数字却没有正常变成3,而是变成了闪烁的44,接着又跳到了444,4444…… 血红色的灯光频频闪烁,坠落似无止境,一股阴沉腐朽的气息弥漫开来,循着气息望向那并不起眼的病床,便能看见鼓起的白色床单四角滴落下粘稠的血液,两位护士依旧一言不发,只是原本干净整洁的护士服忽然间陈旧脏污,形制也变得过时,并且胸牌上都不再是这家医院的名字,而是什么模模糊糊的精神病研究所。 始终沉默护士们抬起头,苍白的皮肤如纸屑脱落,露出了森森白骨和黑洞洞的眼眶,其中一人伸出骨节暴露的骷髅手,挑起了病床上的白色床单,那下面隐约可见一片四肢大张的人形血痕。 它口中发出骨骼摩擦般的咯咯声:“你——需——要——治——疗——” 特工悚然后退,可也没吓到大喊大叫的地步,他早知道特设处是干嘛的,所以对灵异这档子事的接受能力相当之高,而且——他看了眼冼云泽,这家伙虽然脑子有些问题,但大小是个特设处主管,正应该负责处理这些事故吧? 两个护士拽住离它们最近的冼云泽,想要把他按到那张脏兮兮的病床上,冼云泽不耐烦地和它们拉扯起来,护士的力气着实够大,居然拆下了人偶的右臂,甚至扯着头发拧开了人偶的天灵盖,那抱着断臂的护士因用力过猛后退撞上电梯板,它诧异地看着手里的陶金构件,一时间不太能理解眼前所见。 冼云泽生气地喊了一句“还给我!”,然后劈手夺走天灵盖契合回头顶,接着又抢回右臂,把手臂照那两名护士的脑袋各敲一下,发泄完,才愤愤地把手臂安回了肩膀。 特工缩进电梯角落闭上眼睛,脑子里跟爆炸一样:坏消息,见鬼了,好消息,鬼也见鬼了…… 护士们首战失利,明白了冼云泽不是它们惹得起的角色,于是转向了另一侧的骑手。 骑手紧靠着电梯门,一动不动地盯着护士们,可他的表情藏在漆黑的头盔下,看不出是恐惧还是震惊,护士嶙峋的手臂抓住他的衣襟,用力一扯,冲锋衣的拉链应声崩开,瞬息之间,无数金色的蝴蝶从冲锋衣里喷涌而出,团团包裹住了护士和病床。 这些蝴蝶都有着金属质感的身体和刀锋般的羽翼,相互碰撞时的哆哆叮叮声如音乐悦耳,蝶群快速旋转,在窄小的电梯中心制造出了一股强大的旋风,无数微小的碎屑从风柱里迸溅出来,不待飞远,旋即又被吸回了风柱里。 半分钟之后,劲风缓缓止息,蝶群重新散做千百只蹁跹的金色精灵,层层叠叠铺满了电梯顶和四面墙壁,数不清的羽翼翕动如浪潮,折射出千万道浅金色的光辉,再看地面上,原先护士和病床的位置只剩下一堆看不出原形的灰黑色粉末了。 电梯灯恢复如常,显示屏上的4444变化回故障代码“ER”,经历过极限拉伸的钢缆不堪重负,与变形的滑轮组摩擦出咯吱咯吱的恐怖声响,电梯厢随之微微摇晃,一下下碰撞着电梯井。 冼云泽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可以随心变化的金属生物,自然知道这些蝴蝶的主人有多难缠,他不动声色地站到了特工和骑手之间,警惕地看着那张藏在头盔下的脸。 骑手摘下头盔,拨了拨被压乱的白色短发,笑得阳光开朗:“原来是一只傀儡。” 冼云泽:“你才是一只!” 白发少年接着问:“你的主人在哪儿?” 冼云泽:“你才有主人!” “傀儡不是都很优雅的吗?你怎么这么没有素质?” “世间众生大多都很可爱,但你不也除外?” 白发少年苦恼地挠了挠头:“我哪里得罪你了吗?” “可能是你的呼吸吧。” “哎呀,简直没办法和你聊天!” 白发少年摆摆手,满室蝴蝶重新舞动起来,在电梯背板上铺成了一个直径两米的圆,一阵蚕虫咀嚼桑叶的沙沙声后,电梯背板被磕出一个整齐的圆形缺口,蝴蝶继续向后镂穿多层钢板和水泥墙体,直通夕阳渐落的室外,清新的空气涌入进来,驱散了电梯内的阴寒。 蝶群重组成一条金色燕鳐,悬停于漏洞边,白发少年留下一句“拜拜”后迈上了鱼背,飞鱼载着他穿过前方写字楼群的间隙,千百块玻璃幕墙折射出千百条金色鳐鱼,千百条飞鱼一起涌入了霓虹始亮的城市之中。 第109章 知命不忧(4)谁告诉你我是阳间的警…… 直到此时,特工才发现电梯居然已经升到了顶楼十八层。 几乎就在钢缆崩断的同时,电梯门被人从外面强行扒开,路潇瞬间抓住电梯内的扶栏,只手提住了近两吨重的电梯厢,特工和冼云泽赶快跳了出来,两个人平安落地,电梯厢便迫不及待地追逐地心引力而去,路潇中途扯了一把疾速抽拉的钢缆,让电梯厢算是平稳地停回了负一层。 不须两人开口,路潇已通过冼云泽感应到了电梯中发生的一切。 她告诉特工:“调监控,他来医院肯定有目的。” 三个人立马找到监控室,一边调出白发少年进入医院后的行动轨迹,一边删除了路潇半分钟飞窜十八层楼的非人行为录像。 监控中,白发少年进入医院后,先去二楼见了王仁一面,应该就是送去了那张符和手链,然后他又从六楼的一间病房里卷出来一个装满药品的塑料袋,离开病房后,还刻意走向摄像头,举高袋子留下一张特写。 路潇把对应病房的主治医师请了过来,医生通过药品确认了对应病症,然后又通过病症确认了对应病人的姓名和照片。 这人的外观轮廓很像是劫船的另一位“劫匪”,为验证猜想,路潇把嫌疑人的照片贴到了王仁的脸上,不等他开口,便已透过他闪避的眼神得到了肯定答案。 女人的名字叫做殷洋,本地生人,亦是十七年前一起大型火灾的遗孤,小学三年级便被送进了孤儿院,可怜她前半生已如此不幸,偏偏又天赐一副病弱之躯,打小就灾病不断,前年拿到硕士学位证的同时,还拿到了一纸肿瘤诊断书,两年来已经换了好几套治疗方案,很快就要无药可用了。 这么一个倒霉催的孩子,不知人生哪条岔路窜了邪气,居然和那个白发少年搅在一起干了一票大的。 主治医师按照路潇的要求联系了殷洋,发现对方的手机一直打不通,不免担忧起来:“她是出什么事了吗?这个小姑娘心善又文静,而且她这两天病情恶化,正是危险的时候,千万别被坏人拐走了呀!” 呃,可她好像和坏人是一伙儿的…… 路潇不知道怎么回答,便问:“她有什么亲朋好友吗?” 主治医师摇摇头:“这孩子可怜啊,一毕业就遇上这种事,从学校宿舍搬出来直接住进医院,连外面的房子都没租过一天呢!我负责她的治疗这么久了,都没见谁来探望过她,连手术知情书都是她自己签的。” 路潇把殷洋的名字发回特设处,让他们再查查这个人,少顷附近灵息归于平静,不会再有促生怨灵风险,她便抓紧时间把王仁带去了安全局,毕竟这家伙身后跟着不明追兵,公共场所闹起来容易误伤平民。 黄昏日暮,四面街衢接连传来炮竹声,各处广场的音响也比常日更加放纵,离得很远都能听见流行歌曲明快的节拍,当节日氛围越渐浓郁之时,一种阴森诡异的气息却缓缓围困住了紫城安全局大楼,有什么东西正窥探向楼内,且越发大胆地侵蚀着路潇刻意散发出来的力场,如同猛兽与猛兽相遇时低吼着角力。 安全局的工作人员都被路潇放了假,大楼里冷冷清清,漆黑无光,只有二楼一间审讯室开着灯,里面坐着路潇、冼云泽、王仁三个人。 路潇从办公室拿了个终端机,装模作样录了一番口供,然后对王仁挥挥手。 “感谢你的配合,你可以走了。” 这次轮到王仁惊讶了:“你让我走?” “先生,你只是案件相关目击者,不是嫌疑人,你当享有人身自由。” “不不不不!”王仁一手死命抓住椅子,一手连连摆动,“我出去会死的!” 路潇闲闲地转着电容笔,戏谑道:“关我什么事?那家伙给你那张符纸,还叫你遇见我之后撕掉,肯定是因为有非常危险的东西在追你,你就是想祸水东引呗!可你觉得我傻吗?我一点都不傻,我才不蹚这趟浑水。” 她看了下正盯着她出神的冼云泽,两人一起身走向审讯室大门。 “你怎么能这样?”王仁赶快追上去,却因为害怕而手足无措,哗啦啦被椅子绊倒。 路潇听闻声响,刻意回头笑了笑:“见识到人心险恶了吧?免费给你上一课,不用谢。” 两人选了一间会议厅落座,但没有开灯,路潇褪下手腕上的珠串,套在面前的笔筒上握了一下,符文随即转印到钢制的笔筒上。稍后王仁追了出来,面对满走廊一模一样的门和漆黑的窗,根本找不出路潇的位置,可他又不敢离开这层楼,干脆回到审讯室赖着不走了。 与此同时,藏于暗处的敌人确认王仁落单,便急不可耐地接近,那股阴邪气息开始反复试探王仁和路潇之间的距离够不够它得手后脱身,戾气因之在楼内聚集,套着珠串的笔筒也被看不见的力量撼动,磕碰着桌面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路潇在会议厅内闲坐了半个小时,对手却总差最后一点胆量不敢与她短兵相接,她等得不耐烦,打电话询问林川三生石处理得怎么样了,而后得知他们那边已经收工了。 当时事发突然,气运仅变了两次向,所以三生石粉尘扩散范围有限,宁兮下车后贴着河面转了两圈,试图清理掉可能的三生石残余,不料白发少年的收尾工作居然做的挺干净,现场完全没有三生石粉尘。 至于地下河中的三生石,短期内拿不出来,至少未来两个月的气运走向都不支持,于是他们一商量,干脆把三生石又钉深了些,且下了深重的符咒驱逐附近生灵,准备等气运转到合适的方向再来取回。 路潇毫不怀疑他们能把三生石处理好,只期待地问:“你们还有多久过来?” 免提中的电话沉默一会儿,背景音里的宁兮和米染都安静了,林川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安全局那边的路实在太堵了,所以我们就回酒店休息了。” 路潇思考几秒后询问:“难道你们没人想过通知我一声吗?” 林川:“我以为副组告诉你了。” 宁兮:“我以为米米告诉你了。” 米染:“我以为林川告诉你了。” 路潇怒不可遏:“你们还是不是人?是不是人!” “我们之中最年轻的都一千来岁了,肯定不是人啊!”林川相当敷衍地打发了她,“打游戏呢!别烦我,挂了。” “先别挂!那王仁怎么办?殷洋的事情你们查到什么了?你们到底有没有认真工作啊?喂——喂喂?”路潇的连连发问没有得到回应,话筒对面只剩下冷漠的嘟嘟声,她自言自语地咒骂,“混蛋!这个部门没有绩效考核和年终评比的吗?” 可能因为她抱怨的声音大了些,王仁闻声而至,把她堵在了房间里。 路潇看见他进来并不惊讶,取下珠串戴回了手腕,问了一句:“还没走呢?” 王仁把胸脯一挺:“我想明白了,你们凭什么不管我?我也是公民!保护我是你们的责任!” “好好好!”路潇对冼云泽使个眼色,“把他扔出去!” 冼云泽将手机收回衣袋,起身走向王仁,不由分说便拉着他的手腕往楼外拖,人类的力气自然比不过人偶,他挣脱不开,一路嚎叫着求救,然而安全局内一片黑寂,无人回应他的呼喊声。 日暮的街道上车流不绝,王仁的求救声引起了一些车主的注意,但这里毕竟是安全局驻地,楼前禁止停留和拍照,路人便也没想太多,减速看一眼后又纷纷疾驰离去。 冼云泽把王仁拖进了安全局右边的狭仄胡同里,直待深入胡同中心后,方才停了下来。这条胡同夹在安全局的餐厅后门和高高的外墙之间,曲折绵长,中无门窗,只放着两三只大号垃圾桶,持续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他们的脚步声消失时,周遭氛围也一同变得死寂,高墙外的车流声止息了,餐厅后墙上的空调外机和油烟净化器同样安静下来,连王仁都被这异变吓得不再呼救,于是他急促的呼吸声就成了胡同中唯一的音源。 此刻最后一缕落日余晖终于被黑暗吞没,但那并非夜色,而是遮天蔽日的暗色水样天幕,漆黑的天幕缓慢流动起来,先吞没了天空,而后又粘稠地降临到地面,胡同内干燥的地砖开始变得潮湿,一种沥青似的液体从地下渗出,一点点填满了网格状的砖缝,地上的沥青与空中的天幕在四野汇合,像是潮汐包围起海岛一样,将两个人圈禁在了这条胡同里。 黑水很快没过脚踝,而后胡同两边都传来了轻微的水花声,哗啦,哗啦,两组趟水而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同时还有一种金属撞击声也越发清晰,最终两个一红一绿的人形剪影分别站在了胡同两边。 那是两个很不寻常的“人”,它们脚下踩着七寸高的木底鞋,身上穿着单色直筒布袍,头戴折痕规整的尖顶黄纸帽,那帽檐里还掖着六枚被红线串成一串的铜钱,铜钱之间虽不曾相撞,却仍然会随着“人”的一举一动发出叮铃铃的钱币声。 王仁吓得抱住冼云泽的大腿,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冼云泽则歪着头,似在思考它们两个是什么东西。 那红衣服的“人”先开口,唱出千回百转的戏腔:“紫地王氏子二,承恩为人,素多不敬,党同巫蛊为祸,其心其行,罪不容恕。” 那绿衣服的“人”后说话,嗓音嘶哑仿佛破锣:“天行有常,因果昭然,是可欺生者,不可欺死者,今奉命阴司,锁回泉扃去也!” 王仁听不懂两个人的唱调,冼云泽便热心为他翻译:“它们说你搞的那些歪门邪道只能骗活人,但是骗不了死人,所以要把你抓去阴曹地府里立案侦查,那它们大概就是阴间的警察吧!” 王仁听他这么说,抱住他大腿的手臂收得更紧了:“我交代!我全交代!我跟你们阳间警察说!别让阴间警察带我走!” 冼云泽闻言把头拧了180度,和瑟缩在自己身后的王仁四目相对:“谁告诉你我是阳间的警察了?” 第110章 知命不忧(5)这可是上古得道的神仙…… 王仁嘤咛一声晕了过去。 冼云泽拎起王仁的手臂,然后左右各望了一眼:“绑架是违法的。” 红衣服唱念:“生死有别,不可通论,阳间律法无用于阴司。” 冼云泽讲道理:“那你们阴间的法律也不适用于阳间。” 绿衣服听见他的话,耸肩大笑,惨白的脸庞上一张大嘴裂到了耳根,它阴恻恻地问:“可你还在阳间吗?” 胡同两侧钢筋水泥的建筑不知不觉间发生异变,原本只有六层的安全局大楼忽而上接天顶,穿云而过,高不可及,但细看起来,六层以上的楼宇却与前六层毫无二致,像是夹在两面镜子之间无限映射的循环影像,至于前后胡同和其余建筑,也像被装进了万花筒般向四面八方循环延展开去。 空气逐渐变得凝涩*,胶质的气流灌进鼻腔和肺泡,让人有种溺水般的窒息感,而无形的压力则试图合拢人的眼睑,好把闯入者留在永恒的安眠之中。 少顷,平滑如镜的黑水潭忽而微微泛起涟漪,一根白骨外露的指尖温柔划破水面,然后一只挂着些许皮肉的骷髅手从涟漪中心探出,风情万种地朝冼云泽招了招,骷髅手继续伸展,先露出了完整的小臂,而后又露出了上臂,最后艰难从黑水中拔出了溃烂的身躯和头颅。 但是下一秒,水下又有一只骷髅手狠命抓来,强行把第一骷髅拉回水下,两只骷髅毫不留情地相互撕扯,抓烂了腐肉,抓断了骨骼,不待它们分出胜负,更多骷髅已如雨后春笋般爬了出来,它们踩踏着彼此的骸骨朝上攀爬,但却像开水锅里的螃蟹一样勾连牵绊在一起,谁都不能逃离这片黑暗的泥潭,水面上顿时呈现出一片沸腾之象。 可这些骷髅来到红绿两名鬼差脚下时,却突然变得服服帖帖,一起掌心向上,虔诚地托举起木鞋,甘愿垫就成一条凌驾于水面的路。 冼云泽拎着王仁四下逃窜,无奈越来越多的骷髅从水下钻出来,几乎填满了整条胡同。当他完全找不到落脚地后,一只骷髅手找准机会抓住了他的脚踝,他立刻弹身跳起,但那只骷髅手被带出水面后竟变成了手腕粗的铁索,铮然绷紧,他抓着二楼的空调外机蹬了蹬腿,不想越是挣扎,锁住脚踝的钢圈就扣得越紧,一声咔嚓声后,人偶的脚踝被生生勒出了一道裂纹,若再挣动,恐怕铁索会直接勒断他的右足。 他一臂挂在空调外机上,另一臂则抡起王仁打飞试图跳起来抓他的骷髅。王仁给他抡得虎虎生风,脑震荡等级节节攀升,在昏迷状态下达成了人生的最高战绩。 不久之后,架不住攀扯的空调外机钢架开始松动,固定螺栓也一颗颗崩出,当冼云泽终于要随空调外机一起坠落的前一刻,他忽然用力把王仁扔向了天空,无数骷髅手见状追赶而去,累累白骨汇聚成浪,浪尖扶摇直指王仁。 可怜的王仁飞至最高点将要下坠之时,一个人影却飘然从天而降,如鹰啄雀,稳练地拎住了他的背襟。 路潇带着王仁落回地面,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泥潭和白骨荡开,清出一片圆形空地,沥青般的泥浆围着空地来回激荡,却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她把王仁丢到空地上,转了转右手中从防盗窗栏上拆下来的钢管。 “果然我不走远点儿你们就不敢出来,看来你们也不是什么上等货色。” 红衣鬼差“咿——呀——”了一句,凄婉的高音在四面建筑间折射出重重回声,回音止息时,它婉转唱到:“生人莫问死事。” 路潇白了它一眼,根本没当回事,只回头看了看冼云泽。 冼云泽掉进了黑水里,正和无数骷髅打得不可开交,两边你扯我耳朵,我抓你头发,把一种挺惊悚的情形演绎成了幼儿园小朋友打架。 “你们最好放开他。”路潇用钢管指向冼云泽,郑重其事地警告鬼差,“这可是上古得道的神仙,世间罕有的凶灵,真打起来好几个神仙都拉不住呢!” 而另一边,世间罕有的凶灵已经气急败坏到开始咬人了。 路潇看见这一幕,手里的钢管颤了颤,仍强作镇定:“你看……这多凶!” 大概是冼云泽的表现给了鬼差底气,那红衣鬼差前进一步,泠泠的铜钱声吸引了路潇的注意力,只见它微微抬起垂在身侧的右手,掌心向下,张开五指,黑水中猛地窜出一条皮开肉绽的骨手与它十指交握,鬼差握着骷髅手向旁一甩,骨骼化作了一道冷硬的铁索,铁索一端攥在鬼差手里,另一端仍埋于黑水之下,无法估测其长度。 路潇转了转手里的钢管,正要应战,远处的冼云泽突然被白骨拖入了水下,二人同情共感,那一瞬间她下意识看向了冼云泽,骷髅们趁她分神一拥而上,红衣鬼差则将铁索抖出一个圈,凌空套向了路潇的脖子。 她看着脚踏白骨奔来的红衣鬼差,心底忽起异样,便在短兵相接的瞬间拔身闪过,竟然避而不战,只横甩钢管猛击旁边的大号垃圾桶,铁质的垃圾桶像易拉罐一样瘪了下去,并发出了一声砰然巨响,音浪破空,将奔腾而至的黑水再次震荡开去,各路尸骸白骨也被裹挟着冲远,而音浪掠过红衣鬼差时,那张牙舞爪的鬼差竟像炮竹般炸成千般碎屑,袅袅消散了,原来这装腔作势的红衣鬼差只是个纸幌子,而那真的绿衣鬼差已经夹着尾巴逃走了。 “装神弄鬼了半天,原来装的是胆小鬼啊!”路潇对着绿衣鬼差的背影冷嘲一句。 鬼差逃走,胡同里的环境也随之恢复如常,路潇把王仁拎进餐厅后门,去意见簿上撕了一张纸,照着米染发来的镇压符也画了一张,她和米染学过符咒原理,虽不熟练,但符箓的效力本也不在于熟练不熟练,随便描几笔足够用了。 路潇拍醒王仁,把符纸塞给他。 “那东西被吓到了,估计一时片刻不敢再来找你,你先在这儿躲一会儿!” 她不等王仁反应过来,便追着绿衣鬼差离开了。 鬼差抓走了冼云泽,还当自己绑架了一个把柄,不想它其实是给自己装了一个GPS定位器,当它觉得已经逃的足够远时,身后却传来了路潇的笑声,它立刻跟见了鬼一样悚然加速。 两个人高飞低走,越过一栋栋高矮不齐的建筑,但凡鬼差所过之处,黑色的积水也尾随而至,而黑水漫过的建筑中竟都空无一人,没有光明也没有声响,只有几间公寓窗内泛起微弱的惨绿,连一寸黑暗都难以照亮,整座城市死寂如另一个世界。 奔忙之间,路潇忽然被一处忽明忽暗的窗户吸引了心思,她稍一犹豫,耳边便响起了一声稚嫩的呼唤。 “妈妈!” 路潇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蹦蹦跳跳路过她身边,张开双臂扑进了一位女子的怀抱,母女身后,更多的路人比肩接踵而至,他们或挽着手,或拿着饮食,欢笑声与吵闹声、叫卖声和音乐声占据耳朵,此刻远方桥面上,一丛烟花冲天炸裂,千道流光倾泻而下,城市重新在路潇眼中鲜活起来。 有些直觉敏锐的路人察觉到异样,对路潇投来怀疑的目光,似是困惑刚才无心一瞥时并未看见那里有人,怎么她就突然出现在了那里?路潇甩了甩手里的钢管,这些人便都扭开头快步走开了。 绿衣鬼差逃命的功夫委实厉害,一眨眼就甩开了路潇,但纵使它藏得再深,只要不抛下冼云泽就算白跑。 路潇拉开外套拉链,把握着钢管的右手揣进衣襟里,而后顺应感知跑进了人群,事关人命,她追得急切,行人被推搡得连连抱怨,不得不让开一条出路,少顷她追到了冼云泽所处的位置,可还是看不到他的踪影,此刻他们虽在一处,却是镜里观花水中捞月,仍然身处两个不同的空间。 她尝试呼唤冼云泽,奈何这位小祖宗来了脾气,非要和骷髅们分出个高低上下不可。 既然他不来,那只能她去。 路潇左顾右盼一圈,想在感应最强的地方找一个隐秘的位置,强行打破两个空间之间的界限,然而此处已极接近市中心,到处人山人海,根本找不到无人的空地供她施展,如果硬来的话,嗯,也不是不行,就怕以后保障科会偷偷往她的饭里下砒|霜。 她正纠结要不要豁出去时,意外从嘈杂的环境里分辨出了一种熟悉的声音。 叮铃铃…… 叮铃铃…… 她听见了铜钱撞击的声响。 路潇心思一动,紧跑两步搭住了一个陌生人的肩膀。 这是个外表平凡的中年男子,他上身穿着绿色的夹克外套,下身穿着休闲裤和皮鞋,手里还拎着从饭店打包的餐盒,好像就是一位回家路上顺便看热闹的普通市民,唯一值得注意的地方,是他左手腕上那一串古旧的铜钱手链。 铜钱随着手臂摆动来回碰撞着。 叮铃铃…… 叮铃铃…… 此时又一颗礼花升空,当头炸开一片姹紫嫣红,引得路上的行人纷纷仰头观望。 唯独被路潇拍肩的男子则猛然转头,表情是超忽常理的惊悚,简直跟见了鬼一样。 但实际上,路潇才见了鬼。 她碰触到男子身体的瞬间,一阵阴风无端吹过她的脸庞,而后身边的行人,天空的烟火,乃至于空气中爆米花和烤鱿鱼香气就都不见了,一切属于现实的光明、声音和气味都像被关掉开关一样凭空消失了。 她终于又进入了那个诡异阴森的异世界。 此刻眼前还哪有什么穿绿夹克的中年男人,她手下按着的分明就是带走冼云泽的绿衣鬼差。 “你接着跑啊!”路潇左手死死薅住鬼差,右手从怀里抽出钢管,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砸将下去,“还敢拐走我家小祖宗,胆大包天了你!” 不过路潇需要留着它带路,所以这几下敲击并未使出全力,也不至死,但对方依然懵住了,一是不懂她是个什么东西,二是不知道路潇怎么找出它的,怎么可能甩都甩不掉啊? 不过鬼差并非毫无还手之力,它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后,马上甩了甩头,帽子上一枚铜钱无声碎裂,与此同时,路潇感觉掌心平滑的布料变得薄脆,而后竟被一棒子打碎了,她愕然把碎片抓到眼前,眼睁睁看着手里的鬼差变成了纸人,而真正的鬼差则逃到了十米之外,还摆出起跑的架势准备逃得更远。 路潇没有多想,抬腿就追,虽然她的速度不在对方之下,奈何人家熟悉地形,总能借助楼宇死角巧妙地逃出她的视线,即便不慎被抓住,还可以凭借纸人分|身的法术虎口脱险,反正就是不肯跟她正面对决。 110-120 第111章 知命不忧(6)玉杆银索半弓船…… 两个人你追我赶地奔向紫城大桥,靠近桥梁的时候,路潇听见了一阵悲切的丝弦声。 这支伶仃的琴曲哀哀欲绝,如歌如诉,一时如寒天冻鹤泣别爱侣,一时又像是将死的战马跪地悲鸣,再近一些,琴曲里还出现了一个合声做唱的女声,唱腔缠绵悱恻,声声入骨,似美人柔柔软软地含着听者的耳廓吐息。 路潇不禁停下脚步,寻找起歌声的来源。 但见辽阔的河面上,点点余烬从天而降,一艘三丈长的画舫缓缓逐水而下,稳如养在缸里的一朵莲花。画舫无有船舷,坦露着甲板,上面建造着种种屋舍花圃,一位衣袂飘飘的歌女正流连于花丛之间,挽袖捻指,缓歌曼舞。 吟唱至酣时,歌女移步回腰,望向了岸上的路潇,两人四目相对,她的歌声更加柔肠百结,娇媚的脸庞上眼波流转,无声地流下一滴泪来,这滴泪划过歌女的面颊,好似落进了听者的心里,能融化人间一切铁石心肠。 路潇被歌声迷住心神,恍惚间一个激灵,才发现自己又被那鬼差甩开了,而她当下身处之处,正是紫城大桥的桥头,桥上烟花不绝,桥边观者糜集,几条麦秆扎制的小船被拴在桥下正中的河面上,船身形制和路潇刚才所见一模一样。 最前方的那条小船甲板上点燃了一圈蜡烛,明晃晃照亮了船上的一切,因此最清楚也最醒目,这些小船长都不过两米,船身外侧画着斑斓的纹饰,甲板上插满苇杆制作的假花假树假房子,只不过每条小船上的布景各不相同,似是代表不同的场景。 这条烛火小船上方的桥面上,正站着一个拿竹竿的艺人。 这根竹竿可不普通,是将竹杆中间笔直掏穿,穿过六根十米长的丝线,丝线上端各拴着六枚指环,下端却拴在一个二尺纸人的身体关节上,艺人如垂钓般把竹竿伸出桥外,让系着丝线的纸人刚好落到了小船上,然后操纵指环,便可控制纸人或走或跳,或飞或跑。 艺人身后,另有一个拉弦子的乐师以及一个唱曲儿的女子,三人默契配合,让下方小船上的纸人化身歌姬,在小小的舞台上载歌载舞,而这纸人的衣着竟然与路潇见过的歌女有八分相似,只是这纸人的歌舞好虽也好,但无论身姿还是唱调,都少了那股勾魂摄魄的魅惑。 一曲长歌收音,小船上的烛火也刚好烧尽,火苗触底点燃了甲板,这船是麦秆做的,一着起来便不得了,火势顿起,连带烤断了拴纸人的蚕丝,佳人萎落火海,锦绣华服和雕梁画栋一并烟消云散了。 此时桥上的艺人搁下竹竿,解开了桥栏上拴着火船的细绳,让小船随波逐流而去,那火船飘远后,他又用长杆挑着蜡烛点燃了下一艘小船甲板上的蜡烛,然后重新放下了一只纸人,三人调弦清嗓,再次唱起了一支新曲儿。 路潇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戏曲,觉得十分新鲜,原来这桥下的每艘小船都有与之般配的纸人,一船一纸人乃是一折戏,而一折戏的时长刚刚好够烛火烧上甲板,他们便唱完一折戏放走一艘船,如今桥下还绑着三艘船,应该就是还有两折戏没有开场。 虽然她很想留下听听热闹,但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做,不能耽搁太久。 深秋之夜,河畔露重风冷,衰草里还藏着走到生命尾声的蚊虫,随时准备用自己强壮的肢节和口器对一切血肉之躯发起最后的攻击,围观群众们都明智地站在堤坝上看戏,只有路潇偷偷潜行到了水畔,而与她隔世相望的冼云泽则位于河流中央。 “不行,我不会下水的,绝对不行,这怎么行啊……”路潇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弯腰拨了拨河水,“冼云泽啊冼云泽,我欠了你的,我八百辈子前一定掘过你的坟,你听着,以后你要是还记得今天,多往我银行账户打点钱……” 路潇絮絮叨叨地脱下外套挂到树上,把手机和钱包也放进了外套衣兜,然后只身迈入了河流,她伏身潜向红河中心,河中的鱼虾被礼花和戏曲声惊扰,纷纷躲进了茂密的水草之间,仅有一些胆大的水族聚拢在河中唯一的光斑周围,那便是苇船烛火照进水下的寸光。 袅袅歌声降落进红河水里,唱词既讲述着历史,也积淀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 如果路潇来的早一些,就能听到主持人介绍这折戏的由来。 桥上唱的这折戏叫做《告梦》,是年年紫城霜刀节的固定曲目。 这折戏讲的是百年以前的旧事。传说某任紫城知府乘船赴任,夜渡红河,昏昏欲睡之际,忽然看见一队戏班掀开船帘走了进来。班主说他们意欲南下金城,但因路上花费良多,囊中羞涩,故而登船叨扰讨个赏钱,不等知府回答,班主身后的琴师歌女们便施施然就位,自顾吹拉弹唱起来,而他们的戏文中竟然也讲了一只南下的戏班。 不过戏文中的这支戏班实属不幸,他们留宿渡船时,正遇上水匪打劫,水匪不仅抢走了贵重的行头,还将全船七人尽数捆住手脚,坠上重物,沉进了滚滚河水之中,现如今这批赃物正寄放在紫城一当铺里出卖,其中一支金步摇上刻着“玉卿”二字,乃是班中一位小旦的艺名。 那知府听到这里,似有所感,恍惚起身却无端跌了一跤,等他爬起来时,竟发现自己还好端端躺在船舱里,所遇一切不过是个离奇的梦而已。 次日这位知府到任,依然因那怪梦心神不宁,便打发人去寻梦中听说的当铺,结果他不仅找到了同名的当铺,甚至还找到了那支刻着“玉卿”的金步摇,最后水匪们通通被缉拿归案,明正典刑。 旧事终了,桥上唱曲儿的女子婉转息声,曲中戏散,戏中曲停。 这条小船再次因烛火烧了起来,艺人解开拴住小船的细线,火船开始随波逐流。 路潇追逐着火光游向这条小船,临至近处,忽然看见一个白色的东西从河底升起,竟然是一具被水泡到肿胀的尸骸。 尸骸的衣装已经被水流冲散,褶皱的皮囊上布满鱼鳖啃咬出的漏洞,五官成了五个窟窿,双手双脚全被绑住,怎么看都死得不太妥帖,早该化为齑粉的它凭借一股怨气傍身,在漫长的岁月里维持着尸体的皮相。 这具诡异的尸骸浮到了火船下方,用捆缚于背后的双手托住船底,背起船只龙骨,缓缓朝下游游去。 河岸方向,观众的掌声和喝彩声依旧不绝于耳,相机闪光灿若群星,谁又能想到这繁华安晏的现代都市中心,众目睽睽之下,一具尸体正顶着万千人的注目巡礼而过,当此一刻,戏文与真相,历史与现实,神鬼与人间,都只隔着三寸浅浅的红河水。 路潇潜藏在水面下,跟着尸骸一起游远,上方小船随时间流逝渐渐烧尽,张牙舞爪的火焰萎缩成了暗红的光斑,最终徒然熄灭,待小船完全脱离了游客视线后,甲板上的火光竟重新亮了起来。 路潇见状浮出水面,环顾一周,此时四方天色阴黑,雾气缭绕,焦痕累累的苇杆船又变回了披红挂绿的画舫,孤单单顺水漂泊,原来她已经和小船一起飘进了另一个国度。 她不再犹豫,直接跳上甲板,一抬头便又看见了那位妩媚的歌女,同时歌女也看见了她。歌女踏着莲步,一步一停,且歌且舞着走近过来。路潇察觉到歌女身上虽有怨气,却并不凶煞,便没有动手阻止,任由她围着自己浅吟低唱,约过了一折戏的时间,画舫缓缓靠向了岸边,雾气中影影绰绰能看见一个码头,码头上还竖有两根旗杆,挂着一黑一白两道垂地长幡。 画舫马上便要触岸时,歌女移步到了路潇眼前,微微一礼:“彼岸水浊鱼噞,民不堪命,贵人何苦来哉?幸而今迷途未远,尚可归去,不如就此早回罢!” 路潇摇了摇头。 歌女叹了口气,让开了登岸的路:“请自珍重。” 路潇谢过歌女载自己一程,提步走下画舫,踏上栈桥的瞬间,她身边忽然出现了众多鬼影,影子们彼此交叠重合,数量成千上万,那一黑一白两道幡下则站着两个手持钢鞭的阴差,暴戾地驱赶着往来的碌碌鬼影,像是牧犬在驱赶羊群,其中一位鬼差似乎察觉到了不速之客,身形倏地拔高了三丈,然后弯下腰来伸长脖子,脸贴脸地嗅探起码头上的鬼魂们。 路潇运转法诀锁住了自己的生气,阴差贴着她发顶嗅了嗅,没有嗅出活人气息,便重新缩回了人形大小,路潇趁机混进鬼影里跑远了。 彼岸的景象和人间完全不同。 天上的小雨淅淅沥沥,不知下了多久,地面像是沼泽一般泥泞,这里没有任何类似人间的建筑,只有沉默的山川和山川上无穷无尽的黑色石笋,其中最矮的石笋也有三四米高,且越向远处,石笋越高,天际尽头的石笋几乎接天触日,当高空的风穿过鳞次栉比的石笋时,还会吹出悲伤的呜咽声,即便站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路潇疾走一阵,等身边鬼影都走散后,便选了一颗石笋注目细瞧,那上面如墓碑般刻着一个生卒年月和一个名字,她伸手摸了摸石笋,触感阴寒如冰,淋漓细雨滴在石笋顶端,渐渐凝结成为石笋的一部分。 “小姑娘,你挡着老头我回家的路了。”一个老迈的声音徒然响起。 路潇闻声回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耄耋老人。 老人穿着金钱纹绸缎马褂和长裤,佝偻着背,身上已经被雨浇透了。 他长得慈眉善目,说起话来也很和善:“小闺女,你迷路了吗?趁午夜未到,快往河边跑,若天可怜见你,许还有一线生机。” 路潇摇摇头:“老先生,我是专门过来的,可这是什么地方啊?” 老人怔了一怔,反问说:“你既是专门来的,怎么会不知道那河就是三途河,这路就是黄泉路,你所在之地就是阴曹地府呢?” 路潇失笑,她也投过胎,怎么就没走过这个流程? 她接着问:“那阴曹地府怎么会有这么多石笋啊?” “人死后下到冥府,都要立此转生碑。”老人抬手指了指天上,“这天上的雨是亲人泪,从来不停的,转生碑也就跟着年年岁岁往上长,等什么时候它长到天上去,亡者也就能转生回人世了。老头子我来到冥土十七年,这座碑才长了七米,唉,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解脱。” “要真是这样,那你们为什么留在这片洼地,而不去高处立碑呢?” 老人不禁叹息:“人活着的时候有尊卑贵贱,人死之后也分三六九等,你说的高处我们想去也去不了,那都是上等人的地盘。” “原来如此,没想到阴曹地府的土地也有价码,那我该去哪儿找这里管事的人呢?” “管事的人?”老人的语气恭敬起来,他指着远方接天的转生碑说,“你往那边走,过了一道狱二道狱,阴司至高处就是森罗殿。你是关氏还是许氏?你是走无常的阴差?” “我是地税局的稽查员,来查账的。” 她说笑一句,随即拨开湿透的刘海,望向了远方的石林之巅。 鬼魂们不用脚走路,这座所谓的鬼城也没有修整过道路,石笋从各种匪夷所思的角落里蔓生出来,更使得歧路多艰。路潇跋涉之时,便察觉到许多鬼鬼祟祟的视线躲在石笋后窥探着自己,有些好奇,有些怨毒,有些麻木,不过都不肯现身相见。 十几分钟后,她眼前出现了一片空无一物的阔野,阔野尽头则横亘着一条纵贯大地的深渊。深渊宽逾百丈,长逾千尺,两壁像两面垂直相对的镜子一样,没有一处可供攀爬的立足点,白茫茫的寒气从深不见底的谷底飘荡出来,将天空飘落的细雨凝结为冰霰。 深渊此岸,一排时隐时现的鬼影沿着悬崖的岸线一字排开,队伍蜿蜒伸出了视野,它们全都伸长脖子望向彼岸,时不时会有鬼魂迈近一步,然后又立刻恐惧地退回原位,许是心情太急,其中一只鬼影被身后的同类挤下了悬崖,它半透明的身体在坠落中变成了实体,呆滞的面庞也逐渐恢复了生气,可当鬼影完全恢复人形之时,新生的身体也撞破了谷底积云般的寒气,气团像海浪一样荡开,就是这云开雾散的一瞬间,已经足够悬崖上的人看清谷底的全貌了。 原来那深渊最底部横卧着一条沥青般黝黑的大河,水里挤满了腐尸与骷髅,那个刚刚才拿回身体的鬼魂只来得及惨叫一声,便被无数行尸走肉拽进了水底,磅礴的寒气随即像海浪一样荡回,重新掩盖住了深渊惨绝人寰的真相。 悬崖边的鬼魂们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切,待寒气平定之后,它们便再次眺望向对岸,继续进进退退地妄图跨越深渊。 路潇拨开两只鬼影,蹲到悬崖边,向前伸出了手臂,一些蓝色光缕从她的五指间流淌出来,水一样往下滴落,她的力场不受物理规则约束,所以灵息本不该出现遵从引力下坠的情形,一定是那条沥青般的大河在吸收周遭能量,而鬼魂都是纯粹的能量体,所以它们一旦踏足深渊,立刻就会被吸下去,因此这道深渊成了它们不可跨越的天堑。 不过鬼魂和人类渡不过的难关,可拦不住路潇。 第112章 知命不忧(7)鸡生蛋,蛋生鸡,鸡生…… 她站起身抻了个懒腰,刻意隐藏的力场如洪水决堤倾泻而下,周遭鬼魂受到震慑,飞快逃散,很快就全部从视野里消失了,她向后退行约三丈的距离,手指搭在钢管上一滑,钢管上便多了十二道湛蓝的符环。 路潇半跪下来,手里的钢管像筷子扎进豆腐一样,顺畅地钉进了膝前的地面,经过一阵时间停滞般的静谧后,地下传出了滚滚惊雷之声,接连不绝,此起彼伏,直指路潇所处的方位,当连绵的炸响终于来到路潇身前时,却无端戛然而止,接着钢管插入处迸溅起一撮细微的尘埃,而后以钢管为界限,悬崖边突然出现了一道长达十公里的裂纹,整面崖壁随即倒向了深渊里。 断崖触底,掀起惊天动地的黑色怒涛。 浪头蓄势迅猛,裹挟在沥青里的骸骨和碎石都被高高抛上了天空,路潇便在此时屈膝跳起,弹向了摩天的浪尖,当她凌跃至制高点时,触手可及的浪头里突然伸出了一只人类的手,她与那只手十指交握,用力一拽,把冼云泽从泥沼和尸骨中拽了出来,沥青般的液体似乎有种凝聚的本能,纷纷从人偶身上褪去,化作无数蛇一样的细流落回了泥沼。 路潇顺势抱住冼云泽,看准时机踏上一块凌空的巨石,而后浪头抛起巨石,巨石抛起两个人,将他们送到了深渊对岸。 平稳落地后,路潇松开了冼云泽,扳着他的肩膀仔细打量一番,他身上衣装褴褛,陶制的皮肤也出现了裂纹和缺口,虽然还勉强维持着人类的形象,但却残破而落拓,好像一个被遗弃在老房子里几十年的旧玩具,看起来竟有些可怜兮兮的。 路潇简单理了理他散乱的头发,然后退下手腕上的珠串,当做发绳给他重新扎了起来。 冼云泽说:“这条河连通着阴阳,此岸为阴,彼岸为阳,如果能沉入河底,就可以回到人间去,我们之前在胡同里看见的就是这条河的彼岸。它们都很痛苦,痛苦到宁愿魂飞魄散,可是这条河不愿放过它们。” 路潇察觉到他心情沮丧,立刻抱了抱他:“要是你心情不好,我们今天就先回去吧!” “不要,我们去找到统治这个地方的人,打他们一顿。” 路潇答应:“好。” 深渊彼岸之后照旧是一片旷野,只是岸边少了浪迹的幽魂,而旷野尽头朦胧的烟雨中,依然伫立着林海一样的石笋。 彼岸的石笋比对岸更加高大,而且密度更低,看上去好像一株株被大火烤焦的原始巨木,而且每尊石笋都被硬木、彩绳、玉石组成的正方形矮栅栏围绕着,好像某种精心设计的装饰。石笋与石笋之间的空地上则铺着和石笋同种材质的砖块,组成了包含许多直线和圆圈的复杂图腾。 冼云泽摸向离自己最近的一根石笋,还没碰到,便有一只手从石笋里伸出来推开了他。这只手往外一努,带出来一个奇怪的“人”,“人”带着缝了元宝的瓜皮帽,穿着印有福禄寿纹的宽身衣裤,脚下是大红大紫的布袜尖头鞋,如此一身极具地域特色的阴间装扮,一看便知土生土长的本地鬼了。 本地鬼抱怨:“乱摸什么,有没有点儿礼貌?啊哟!你……你怎么长这副德行?怎么皮都裂了?你家人没给你整理遗容就火化了吗?这看着也太吓人了吧!” 冼云泽呆呆地举着被推回来的手,脸上从好奇变成了委屈:“你才吓人呢!你都不是人!” 本地鬼偏偏看不出眉眼高低,还表情骇然地揣测:“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得了严重皮肤病死的!那可挺惨的!我前天看见一个自制火|药炸鱼结果把自己炸成拼图的鬼,可都有没你这么瘆人啊!” 这下冼云泽真的生气了,他重重放下了举起的手:“我才没死呢!你这么会说话,下辈子肯定投胎成酱鸭舌!” “你没死?那你们怎么——”本地鬼惊讶地顿住话头,扭过头,又上下打量了几眼路潇,发现两个人的相貌气度果然与鬼魂不同,“哦,今天三途河连通阴阳界,嗨,俩倒霉孩子!” 本地鬼摇了摇头,却不准备多管闲事,一抬脚又要回石笋里去。 路潇赶快伸手拦住它:“您等等,我还有事情要问!” 本地鬼不耐烦地拨开她:“没空!忙着呢!” 冼云泽:“忙着投胎被酱吗?” “哎呀你这人——”本地鬼转回身来,瞪着冼云泽,“我跟你说,你这一身汝窑开片似得疤肯定带到下辈子去,你干脆转生成茶叶蛋算了。” “那你就投胎成瘟鸭,连做酱鸭舌的资格都没有。” “那你就转生成臭鸡蛋,你妈都不孵你。” “一只小瘟鸭,叫声嘎嘎嘎,扔进填埋坑,烧成灰渣渣。” “鸡生蛋,蛋生鸡,鸡生你,你生蛆,略略略——” 路潇实在听不下去了,两臂一推强行分开了这两个非人:“你们*幼稚不幼稚?” 冼云泽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本地鬼还在那儿继续吐着舌头略略略。 路潇对本地鬼叹了口气:“我们刚从深渊对面过来,人家那边儿的鬼都苦大仇深的,你怎么这么,嗯,活泼呢?” “对面的鬼啊?它们和我们不一样。它们生前罪孽深重,所以死后要留在地狱里消业,就是搭那个劳什子转生碑。可我们这边的都是好人,不用这个那个的,只要简单走个流程就能投胎了。”它说完又指向冼云泽,“你这种坏人就该呆在那儿边,你来好人这边叫偷渡!” 路潇怕冼云泽再把它气走了,忙把小陶人拨到身后挡住,然后抓紧问本地鬼:“这边儿的投胎流程是什么样的?” “跟书上写的一样,无常把人接引下来之后,判官会用七七四十九天审判你的生前言行,好决定你下辈子投什么胎,总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之后到了九九八十一天,阎王爷就会把人发送入轮回。我已经下来七十四天了,再过七天就能转生,我有什么可苦大仇深的!” “你真信这一套啊,别动——”路潇抬手点中了本地鬼的眉心。 随着她手指一点,浅淡的蓝光忽而流过鬼魂全身,像是着色剂般染蓝了它心口的一根刺,它做鬼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胆寒,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并按住了心窝,而它脱离路潇手指的刹那,那根刺也和蓝光一同消失不见了。 本地鬼扑打起自己的胸口,惶恐发问:“你把我怎么了?” “我没把你怎么样,那根刺一直藏在你的心里,我只不过让它显形了而已,就是它钉住了你的魂魄,令你不能往生。” 本地鬼满脸警惕,刷地跳回了石笋里,显然是被她刚才的操作给吓到了。 路潇叹了口气。 冼云泽问:“怎么了?” “人死之后,三魂七魄离散犹如飞光,想要聚合它们必须有追光逐电的本事才行,可刚才攻击我的那只鬼差太弱了,根本办不到。如果那个鬼差想要拘魂,我只能想到一种办法,就是趁人的魂魄离散之前,直接抽魂,也就是说……那狗东西拘的是生魂。” 拘生魂,其实就是在杀人。 可这地方有数不清的鬼魂,如果每个鬼魂都代表一场谋杀,那背后的情况就太恐怖了。 路潇暂且放下自己的思虑,继续向前跋涉,直到眼前又出现了另一重深渊。 这座深渊之下不再是寒冷的沉雾,而是沸腾的血海,那些滚烫的液体沿着陡峭的绝壁逆流而上,途经之处,连岩石都蒸发出了厚重的灰色烟霭,遮蔽住了对岸的景象,当血河将将漫出深渊的时候,一声空灵的磬音忽然从对岸传来,声波在血河上激起了层层涟漪,河水旋而凝固,冻结成一整块带着波纹的红玉,并与磬音一道泠泠共鸣。 这声悠远绵长的磬音久久不绝,玉石共鸣的音阶也越拔越高,最后终于高不可及,于是顷刻之间,万里玉碎,凝挂在绝壁上的红玉化作无数颗石榴籽坠落下去,少顷磬音止息,填满谷底的红色碎玉也重新融化为液态,并再次沸腾起来。 血河不停地逆流,凝固,破碎,周而复始,像是一种诅咒。 冼云泽将手停在深渊上方,灼热的气流很快将他的手指烧成了赤红的陶胚,可见这道屏障温度之高。 路潇后退一步,猛地将手里的钢管甩过了深渊,钢管飞穿过灼热的气墙,在空中就熔成了耀眼的金红色,像一道弧形闪电一样击中了罄音发出的方位,砰然击碎了什么之后,又借着强大的惯性回旋,精准地回到了冼云泽的手里,滚烫的钢管立刻把刚刚退火的陶瓷手指再次烧红了。 没有了罄音的干涉,血河像煮开的牛奶一样漫上两岸,经年累月的尘埃和杂质纷纷燃为灰烟,当炙热的岩浆将要横扫平野的时候,一道银光忽然从天而降。 银色的竹节钢鞭带着啸响斜插入绝壁下三米左右的位置,随后一个人影亦义无反顾地纵入火海。 来者竟然是个熟面孔,就是刚刚码头上点验鬼魂的那名白衣阴差。 它穿着一身宽大肥长的白色筒衫,头顶素白锥帽,帽檐里掖着铜钱串,脸上画着白惨惨的哭丧妆,轻盈落向并蹲踞在那支钢鞭上,足尖一前一后踩着鞭身,右手背起,左手向前按着鞭梢,耸肩弓背,像极了随时准备发起攻击的豹子。 不过片息之间,超乎寻常的高温就把它的身躯和衣装都烤成了红近于白的焰火,这团人形的火凶悍地盯着路潇,眼睛眨也不眨,右手却抽出另一支竹节鞭抵住了身下的竹节鞭,接着缓缓拉动,两鞭应力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声响,已经漫上岸去的血河被这声音震慑,通通瑟缩回了深渊里,不多时便凝结破碎,又一次散做千万万红宝石落跌入谷底。 鬼差厉声斥问:“何人在此行凶作乱?” 路潇从冼云泽手里拿回冷却的钢管,抛接着散去余温:“明明是你们先在大庭广众之下非法绑架的,怎么还敢说我行凶作乱?” 鬼差的一张脸烈烈燃烧着,三道代表眼睛和嘴巴的暗红色的裂隙浅浅抽动,作出了一个阴恻恻的笑脸:“冥府有冥府的王法,这不是你该管的,你也管不了。” 它说完敲了一下手中钢鞭,叮然一声后,谷底的血河如同受到感召般疯狂暴涨,沸腾的岩浆直冲云霄,转眼之间,天河倒挂,竟然从深渊里长出了一道万丈火墙,这股喷薄的力量将旷野撕成了千沟万壑,岩浆灌流其中,像是张开了一幅红色的巨网。 第113章 知命不忧(8)阴曹地府敲心鼓…… 终年暗无天日的地府都被这盛大的火光照亮,一时间明若晴昼。 路潇被河水与雨水打湿的衣服迅速烤干,这副由蛋白质为主的碳基生物躯壳虽有灵力加持,仍然难以承受灼烧,她的眼睛开始感到枯涩,换个凡人在这儿,炙热的空气几秒钟就能把人烤成焦炭。 鬼差跳起的同时拔出了崖壁上的竹节鞭,双鞭在手,它挑开火幕,踏上了皲裂的土地。 “区区一介弱女,血肉捏出来的凡胎,怎敢触犯冥府威严?” 路潇的脚步随着鬼差的逼近寸寸后退,以免太过灼热的气流突破她的防线,她一面揉着干涩的眼睛,一面指着鬼差手里的竹节鞭问:“这就是你控制血河的东西吗?” 鬼差冷笑:“死到临头想死个明白?” “我想说那东西最好别太难用,不然还要我花时间研究。”路潇突然站定,不再让步,然后看着鬼差叫到,“冼云泽。” 三字出口,一道黑影瞬间从鬼差身上弹出,路潇眼疾手快,挥起钢管把黑影打向了火墙,黑影凌空反转,擦着火墙折了个90度的弯,晃悠悠扑倒在地上。 其实这名“鬼差”不过就是一个不会化形的灵体,全仗着附身纸人和兵器逞能,但说到附身这种事,没有谁抢得过冼云泽,毕竟段位差太多了。 只见那鬼差——现在应该说是冼云泽了——扑腾着熄灭了身上的火,重新恢复成一只做工精巧的纸人。他好奇地舞弄着手里的两只竹节鞭,但终究不得要领,没办法让谷底的火墙熄灭,看来这东西还需要配合法诀才能发挥效力。 真的鬼差灵体摇摇晃晃站起身,虚影缥缈,看起来是刚才蹭到火墙时受了伤。 它不可思议地指责:“你竟使出这种手段,胜之不武,有本事真刀真枪的来!” 路潇:“算了吧,真刀真枪那是我欺负你。我看你就是个打杂的,所以不为难你,带我去见你们老大,不然我就把你扔下去。” 鬼差的脸色变了几变,衡量一番两方实力,不得已妥协:“你把招魂幡扔下火海,自有桥渡你过去。” “什么招魂幡?这个么?”冼云泽手比嘴快,顺手就把一只竹节鞭扔进了深渊。 像舞台分开了巨幅红幕,火墙亦如愿分作两边,一道红宝石般剔透的拱桥架立当中,直通彼岸,鬼差好似开了笼门的麻雀一样,转身窜上宝石桥,簌簌消失在了迷雾里。 越向冥府深处,石笋越发高大,天色越加深沉,生机也越稀薄,行走在死气沉沉的岩石之间,如同穿梭于废弃的创世遗迹,似乎希望和光明从未降临到这片土地上,直到步入极深,再也不能分辨出一座碑比另一座碑更高时,路潇两个人终于停了下来。 沥沥细雨中闪过了几点微弱的星芒,好像有碎钻混在雨滴里从天而降,这些细小的杂质触碰到地面,却带来了陨石重击般的效果,飞溅的尘埃接连成线,环绕着路潇绘制成禁锢的阵法,刹那间雷电暴起,似成千上万条金蛇被圈禁于阵法之中,疯魔狂舞,相互吞噬,但片刻之后,混杂的电闪竟开始有秩序的旋转,渐渐形成了一个金色的漩涡,而路潇便站在宁静的风眼中心,抬头望着隐没于黑暗里的天顶。 阵仗确实挺大,但没什么用,这种普通的冰火雷电根本伤不到路潇,只能起到一个装饰的作用。 片刻后,七只形似耗牛的巨大生物踏空而下,只一截小腿就远比路潇还要高了,耗牛的头上生着一对螺旋尖角,身上长着柔软而纤细的白色长毛,一步一踏间,拖及地面的毛发就像流苏般颤动着,稳重而沉静,耗牛落蹄时,会留下一点晶莹如钻石的足迹,牛蹄抬起,足迹便飘然坠地,化为一道闪电劈下。 七只耗牛走到两三百米的高空,虚空中忽然有一道电光牵住了耗牛的鼻环,耗牛们受痛挣扎,向不同方向绷紧了电光,连着牛鼻环的电光编织成一张炫目的网,阴司诸公直挺挺站在网上,俯视着下面的路潇。 “此岸彼岸,千百年来互不打扰,这位朋友缘何无事生非?” “先说说你们为什么要抓王仁吧!”路潇甩了甩手里的钢管。 “他勾结巫蛊,擅用邪术,盗取他人寿命,逾越了生死的界限。这种事若无人管,则世间生者不死,死者不生,岂不大乱?你已经知晓前因后果,没有理由再为难我们,回去吧,回去问问他女儿的病是怎么好的,或者说,他把他女儿的死嫁祸给了谁。” “这件事我记下了,我会回去核实,第二个问题,这地方魂魄都是你杀的吗?” 她的问题触怒了对方,耗牛们发出雷鸣般的吼声,高抬起前蹄重重践踏下来,蹄下生出凛凛电闪,好像凭空长出了一片银白色的森林,其中一只耗牛还挣脱缰绳冲下了地面。 路潇拉住冼云泽跳上了暴怒的牛头,耗牛猛地甩头把路潇送到了石笋半腰,冼云泽则留下来摸了摸牛角,狂躁的猛兽立刻变得安静而驯服,就好像它是冼云泽一把草一把草从小喂大的一样。 路潇挥起钢管打中旁边的石笋,石笋应声折断,钢管也承受不了这非凡的力量,自行化为了齑粉。 但见接地的半截石笋中心,赫然栖息着一只暗红流金的骷髅蝶,异兽乍见天光,立刻伸展双翼腾空而起,随后更多的骷髅蝶从石笋断口鱼贯而出,浓稠如沥青的液体顺势喷涌,可知这根石笋应该连通着深渊下的黑色大河。 是了,这地方汇聚着成千上万的怨灵,当然能生成黄泉,有黄泉的地方必然有骷髅蝶。不过黄泉和骷髅蝶都是自然产物,眼前的阴曹地府可不是。 那些口口声声因果报应的阴司诸公占据了这处黄泉,年复一年将活人的生魂拘进来,制作成供养黄泉的怨灵,再圈禁骷髅蝶控制它们的食量,以确保黄泉面积不会缩减,而后它们利用这本无正邪善恶的黄泉虚构了一个地狱,编造了转生的谎言,划分了毫无意义的鬼阶,建立起了生杀予夺的王国。 路潇对这鬼地方本就几近于无的敬畏终于完全消失了。 “我还当你们有什么了不起的来历,不过如此。” 她朝冼云泽勾了勾手指,冼云泽便把手里的两支竹节鞭扔了上来。 路潇接住武器,交叉双鞭划出一道颤音,蓝色的环纹随即浮现,她的身姿稳如蜻蜓点水,一连跳过四座石笋,四连敲击之后,两只竹节鞭承载不了符文的力量化为废铁,石笋也像骨牌一样一座挨着一座倒下,断口如泉眼般流出黑色的液体,上百只骷髅蝶布满天空,鬼魅结群翱翔,如同一幅幅招展的黑色旗帜。 空中的耗牛受到惊扰,纷纷挣断缰绳逃散,悬天的网失去半边支撑,残破垂落下来,网上的阴司诸公随之跌掉,路潇跳到半空截住一个阴公,劈手抢走它手里的木杖,再狠狠把它踹了下去,她则借力弹向了下一樽石笋。 木杖在路潇五指间回旋一周,湛蓝环纹听令随行,之后人到杖到,石笋再次应声而断。习惯了作威作福的阴间老爷们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上去一个送一个,白白给路潇进献兵器,好在路潇只想砸东西不想开杀戒,所以才给这群鬼东西留了活路。 路潇一口气铲平了石林中心区域,过完了瘾,拍了拍手,就准备先撤了,兹事体大,关系到数以百万的人命,现在弄死这些阴间老爷太早了,暂且留着它们审问所谓阴曹地府的来龙去脉,而且这个烂摊子合该交给宁兮去烦恼,她把工作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对得起自己的薪资了。 她满意地俯视一番遍地狼藉,然后跳回地上对冼云泽招了招手。 冼云泽拍拍坐下耗牛的头顶,驱使巨大的坐骑走向路潇,两人相距还有一段距离,尚未碰面时,地面上浅浅的积水忽然颤动起来,自发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涟漪此消彼长,最终拱起一滴滴泪珠般的水滴,倒升上行,仿佛一场倒着下的雨,雨水在空中汇聚成潭,如镜悬天,映出了下方的景象,但镜中世界却与现实有着些许不同。 映像中仍是这片异域,仍有路潇,仍有鬼差,仍有电闪和泥潭,不过那些已经被路潇毁掉的石林却依然完好,且中心最高的八根石笋中间还绷紧了一张奇形怪状的皮,皮革呈现出暗红色的光泽,纹理纵横交错,与其说是什么生物的皮毛,倒不如说是内脏一样的质感。 皮革上,一对男女被发跣足,相对站立,他们全身具是彩绘图腾,肌肉健硕,姿容端庄,却没有半点儿烟火气息,仿佛古代文明遗址中的雕像。 天上的悬潭与地上的积水交相辉映,恰如两面相对的镜子,折射出无穷无尽的镜像。 突然之间,那两个雕塑般的人动了起来,他们同时向下一跪,四只膝盖重重撞击在皮革上,那并无共鸣腔的皮革发出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如同鼓槌敲击鼓面,路潇听闻这声鼓音,身体不由得一颤,她立刻意识到让她汗毛立起的声音并不来自那张皮革,而是来自她的心脏——一次炸裂般地心跳扯动全身上下的神经,引发了颤栗和耳鸣,令她误以为自己听到了鼓声。 鼓声的另一重作用,是使天上的映像与地上的实物交换了位置,路潇瞬间“掉”到了天上,她稳住脚步站起来,抬头再看时,男女和鼓已经投射到了对面去。 跪在皮革上的两个人舒展两臂,扭动腰肢,继续着原始野蛮的仪式,一举一动皆带有鼓乐似的节奏,他们每动一次,鼓声就响一次,空间随之颠倒一次,路潇的身体也跟着摔落一次,心脏跟着跳动一次。那两个舞者的动作越来越快,路潇的心便越跳越急,心脏像是要撞破肋骨跳到外面去,反反复复的摔打与爆炸的心率终于打破了肉|体极限,路潇开始感觉到痛苦了。 不管那是什么东西,能突破路潇的力场影响到她的身体,足可称之为神器。 她抬手按住自己的心脏,身上散发出蓝色的光晕,她与普通人不一样,人类的肉|体庇护着灵魂,而她的灵魂则庇护着肉|体。 只是对身体的攻击被压制下去后,精神攻击就更加清晰地凸显出来。路潇只感觉一股无名火烧上心头,激发出滔天的愤怒、仇恨和暴戾,再加上冼云泽受到的情绪波动二次叠加,好似火上浇油,更让她怒不可遏,但这些坏情绪不仅没有削弱她的力量,反而让她产生了把这该死的地方夷为平地的冲动。 她在颠颠倒倒中抓住一柄不知哪个鬼差遗弃的剑。 “这可是你们非要留我的!” 第114章 知命不忧(9)果然是这个小混蛋!…… 路潇完全没意识到鼓声正令她失控。 她的力场开始肆意扩张,原本春风化雪般和煦的力场变得冷酷而肃杀,蓝色的光芒倾泻而下,既像江河一样磅礴,又像云海一样飘逸,浩浩汤汤,奔流不竭,很快吞没了石林,奔涌出视野,凡被这股洪流冲刷过的物体都镀上了一层荧荧的湛蓝色,而那些因镜像异位而剧烈翻滚的事物都迅速静止,一一虚浮于半空。 阴司诸公察觉危险,纷纷从怀里掏出纸人抛洒上天,纸人落地既成阴差,而后黑色的泥浆再次分流,最终围绕石林包裹成一个巨大的十二面体,几何体内部光滑如镜,仿佛一支万花筒,囊括在内的碎石、骷髅蝶和纸人被往复折射,映照出无穷无尽的影像,那些纸人的影像竟也一只只钻出镜面,凭空诞生了真正的实体,如此一化十三,十三化一九六,代代增长,转眼之间就召唤出了千军万马。 被纸人围攻的路潇很快杀红了眼,紧贴她身周的一层力场转化为了另一种更加斑斓的颜色,似是许多桶颜料被混作一堆,翻搅成的千丝万缕的一团云,这些颜色无法用语言准确表达,它蕴含着每一种已知的色彩,又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瞬息之间历经无数次融合、分离、转化,生死寂灭,犹如对无常命运的隐喻。 力场所及之处,无垠辉光随着她的呼吸起伏,无论石笋还是纸人,外露面都开始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解为齑粉。 唯有冼云泽的力量与路潇同本同源,才能在这逃无可逃的境地中依然安稳,他从纸人的帽子上摘下一枚铜钱,弹到地面上,铜钱滴溜溜滚出一条孤光,从铺天盖地的湛蓝下切割出一小块净土,那些挣脱了束缚的耗牛则凭借灵敏的直觉感应到了出路,陆续聚拢到了弧线后的扇形区间里。 紫城市中心,红河河畔。 庆典散去多时,楼群灯火阑珊,星月也隐入了藏青色的早夜,仅剩下三三两两的人仍徘徊在路上,许是排解余兴,许是消遣长夜,都只不疾不徐地聊着走着,时间和人的思绪一道沉寂下来,惝恍似是将走入一场梦境。 宁兮与米染沿着河堤踱着步,他们下榻的酒店离这里还有很远,不知多久才能回到。米染寄附于人的躯壳,也承受着人的苦恼,此刻的她困得睁不开眼睛,只能抱着宁兮的手臂挂在他身上,梦游般一步一趋。 宁兮侧头看着几乎睡过去的米染,忍不住撞了撞她的头:“我们飞回去吧?” “不行,会被人看到的。” “没关系,我们把道路监控删了,就说他们看错了。” “啊,那是不是不太好?” “哪里不好?” “滥用职权像是小路潇和林川那两个小孩子才会做的事。” 宁兮笑笑:“这样啊,那怎么办?要不然我背你吧?” 米染欣悦地答应:“好。” 两个人温顺私语时,寂夜中忽然响起一声鼓点,河岸的游人与鸟兽昆虫倏忽倒地,齐齐失去了意识,刚才还迷迷糊糊的米染一下子清醒过来,愕然望向宁兮。 “什么声音?”她问。 不知来由的鼓点渐渐密集起来,一声声敲进人的心里,米染和宁兮尚且支撑得住,但其他人就未必了,众人虽然昏迷,但撕心裂肺的痛苦仍然加诸于身,一步步破坏着他们的身体。周围传来零星的汽车撞击声,大概是哪里的人突然昏迷造成了事故,且随着鼓声越敲越急,事故发生的地点也越来越远,证明鼓声的影响范围正在扩散,继续下去恐怕会不可收拾。 米染认真听了一通鼓声,摇摇头:“感应不到声源的准确位置,和我们不在同一空间。” “又是哪个狗东西给我找麻烦?”宁兮的瞳孔气得竖成一线,他飞快地想着办法,“这声音既然能影响到我们所处的空间,两个空间之间肯定有通道相连,声音的起点应该就是阵门。” 可还没等他想清楚执行方案,情况又产生了新的变化。 红河中心散发出一片蓝色的微光,光芒幽幽浮出水面,化作亿万星点飘摇向四面八方,那些星点有意识般亲近向附近的花草、树木,以及失去知觉的虫鸟和路人,而星点降落之处,万物也随之凝结出点点微芒汇入星流,自然而然如万川归海。 但米染和宁兮看来,这可不是什么良辰美景,而是有人正无差别地吞噬着灵气,很巧,那人的气息他们都很熟悉——这是路潇的力场。 宁兮几乎要把尾巴气出来了:“果然是这个小混蛋!” 米染焦急地催促他:“小路潇肯定遇上麻烦了,我留下控制事态,你快点去帮她啊!” 好在光芒指出了通向异界的阵门,无需宁兮再想什么寻路手段了,他现出原形,纵身跃入了红河。 银色的长蛟逆着星芒潜行,沿途经过昏厥漂浮的游鱼,沉眠淤泥的尸体,痛苦挣扎的鬼魂,终于看见了河砂之下蓝色光芒溢出的地方,但他刚靠近那处异常区域,静止的泥沙突然沸腾起来,河水顿时变得浑浊并泛出不堪忍受的腥气,什么东西趁乱从浑水里弹射而出,银蛟见状忙向探爪踩去,利比金刀的爪子顺势抓碎那东西,刹那间血浆如注,染红了整片水域,等激流将泥沙和血污冲散了七七八八,一只半埋于河底的破碎巨蚌方现出了原形。 这只庞然巨蚌足有卡车的体量,蚌壳上长满螺贝和水草,太多寄生物与漫长的岁月扭曲了蚌的形状,让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块饱经风霜的磐石。如今上扇蚌壳已经被银蛟碾碎,万千碎片刺入柔软的蚌肉,巨蚌缓缓白化死去,上百颗西瓜大的黑色珍珠滴溜溜滚了出来。 这些珍珠粒粒浑圆无暇,熠熠生辉,将任何一颗放进博物馆,都足以突破人类对珠宝的极致想像,不过透过珍珠润泽的外表向内观察,可见每颗珍珠的核心都有活物不停努动,竟然是一只只被团起来的骷髅蝶。 有人将骷髅蝶当做珠核植入了巨蚌,再经过珍珠质经年累月的盘摩,最终制造出了这些璀璨的牢笼。骷髅蝶本是自由的生物,可以借水为媒介前往任何地方,但是这层寸许厚的珍珠质将骷髅蝶和外界完全间隔开来,虽然水源近在眼前,可珠心的骷髅蝶却沾染不到哪怕一丝丝的水汽,也就断绝了逃离的可能性。 骷髅蝶无法突破屏障,但无形的灵却能够穿过珍珠质,以骷髅蝶为门进出黄泉,若辅以一些基本的法术,让实物穿过一寸厚的珍珠也轻而易举。 这便是三途河传说的真相。 蓝色的微芒正是从珍珠里渗透出来的。 银蛟追溯着光点深入冥府,如今的彼岸一片死寂,蓝色的雾笼罩四野,雾海如潮汐般涨落,魂与魄们都警觉地潜藏起来,只剩下一条孤零零的画舫停泊在渡口前。 银蛟翩然飞向石林最高处,深渊下的黑色大河掀起滔天巨浪,骷髅们哀鸣着张开双臂阻挡,却不能拦截他的身姿,危危火墙屹立于天地之间,将周遭一切熔化为岩浆,却不能减缓他的速度,银蛟毫不在乎地撞进火海里,身上白如雪、亮如冰的鳞甲经过火焰洗礼,穿墙而出的瞬间转化为了熔岩般的赤红色。 猎猎燃烧的火蛟长鸣一声,一头扎进了石林深处的十二面体,冲散张牙舞爪的纸人,直奔已经杀红眼了的路潇。 路潇被斑斓异彩环绕,万事万物皆不得近身,无尽纸人一波波送到眼前,又如泼浪般跌落,正当酣战之际,余光一瞥,只见一条足有火车粗的火焰尾巴横甩过来,她想也不想举刀便砍,然而刀锋相接的瞬间,却恍惚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儿,因此下意识偏转了兵刃,但这条呼啸而来的尾巴可不客气,直接卷起她甩飞出去,立时把一座断裂的石笋再次砸为两截。 少顷尘埃落定,路潇从碎石堆里走了出来,那层斑斓的力场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愤愤地把一块石头踢向宁兮:“你有病啊?你打我干嘛?” 火色的蛟垂首盯着她:“看看你干的好事。” 路潇迟钝地看见了周围的无垠蓝海,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控时发生了什么,连忙驱散了力场,于是天地间雾海消弭,湛蓝色的星芒如同雪花落进春水里,全部悄无生息地融化了。 再看那对狂欢鼓乐的男女,早已七窍渗血,筋折骨断,毕竟越强大的法器,反噬的代价就越高昂,事到如今两人全凭意志在支撑,眼下突然被宁兮打乱节奏,泄掉了心头的一股气,他们的动作便不再协调,鼓声的威力因此锐减。 宁兮从路潇身上收回视线,开口骂起了男女:“你们这群没长脑子的东西,没发现那个破鼓对她的作用和别人完全相反吗?她都要把你们杀绝了,你们还给她擂鼓助威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那两个拉拉队长果然不再敲了,围住路潇的镜面还原为黑色的液体哗然泼落,鼓乐、男女和镜像一并消失,只剩下雪花般的纸人四下逃散。宁兮抬起爪子按住一只纸人,附身纸人的鬼差刚想离壳,帽子上的那串铜钱却瞬间崩碎,鬼差失去逃生的法器,只得被迫留驻在了纸人里。 宁兮抓住了一个活口,便不再管其他溃逃的鬼差,转而看向路潇。 “你怎么把自己弄的跟流浪儿似的?你去田里和野猪抢土豆了?” 路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装,这一夜上蹿下跳翻江倒海,身上的确脏得不成样子,此外一闲下来,她还想起自己已经两餐没吃饭了,又空着肚子打了一夜架,饿得有点儿低血糖。 她朝火蛟伸手:“你带吃的了吗?” “说你流浪你还要上饭了,正经点儿,怎么回事?” “你都亲眼看见了,这里就是阴曹地府啊!快把生死簿翻出来,咱们一人添它五百年的!” “何必费那个事,你跪下叫我声师父,我传你长生不老术。” 路潇回头喊:“冼云泽,你孙子想占我便宜。” 冼云泽骑着耗牛走近,从高高的牛角上蹦下来,刚好踩中了火蛟的尾巴尖儿,他站在宁兮的尾巴上仰起头:“不许欺负路潇!” “你也有资格给人出头吗?”宁兮的尾巴尖儿上腾起一簇异色火苗,真火瞬间突破了纸人身上的辟火咒,纸做的傀儡立时烧尽,蛟龙甩甩尾巴,纸灰随风散了满天。 路潇看见一团白光回到头顶,正了正脸色,说起正事:“详情一时片刻说不完,回酒店我和你们细谈。总之,你先把这里和人间的通道都找出来封死,不要让它们继续造孽了。外面那些魂魄能送走的都送走,多留一分钟就多一分被怨气侵蚀的危险,至于那些已经没有神识的怨灵,啊,想想就头疼,你看着办吧。” “我看着办?那你干嘛?” “领导我真不行了,我马上就饿死了,我得上去要饭。” “去吧!上去先和米米打个招呼,她担心你呢!” 第115章 知命不忧(10)我晨练,游泳,游泳…… 鼓声止息后,陷入昏迷的市民立刻睁开了眼睛,大多数人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就当自己难得起了个早,直到片刻之后,救护车与警车喧嚣抵近,大家才如梦初醒,隐约察觉到了这个清晨的不同寻常。 临堤的住宅楼与公路上有三处事故现场,好在救援及时,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生命及财产损失。 红河巡堤队便是此时接到了上级的电话,要求他们紧急集合,前往责任区排查有无遇险者,队员们虽然不解其意,可还是遵照指示出发了*。 河畔很宁静,那些从昏厥中清醒过来的路人早都自行散去了。 巡堤队认真排查完责任区,确认没有险情,正要打道回府时,突然发现河心里浮起了一个人,要知道他们一队七个人十四只眼睛盯着河水看了足足十几分钟,这个人绝不可能是才游到那里去的,什么人能憋着气在河底趴十几分钟然后一个轱辘翻上来?恐怕只有死人了。 队长心里着急,调头就往设备车的方向跑:“坏了坏了!出事了!快去把橡皮艇搬下来!” 另一个队员眼尖,叫住了队长:“等等,那人好像没死!” 被吓出冷汗的巡逻队闻声看去,果然见那人正游向岸边,稍后那人抵近了些,大家才看清那竟是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姑娘。 姑娘游到浅滩后走上了岸,她穿着衬衫和牛仔裤,从头到尾都湿透了,上岸之后,先攥了一把衬衫下摆的水,然后扶着树脱下了鞋和袜子,赤脚踩着野地,一根根摘下鞋上的水草。 将近入冬,河水冰的彻骨,这姑娘却一点也不冷,头顶甚至还冒出了几缕白色的热气,她一面打点自己,一面好奇地环视围住自己的巡堤队。 “你们为什么这么看我?有事吗?” “你有事吗?”队长不可思议地瞪着她,“你一大早下河干吗?” “我晨练,游泳,游泳锻炼身体。” “可你这一身衣服——就不说衣服,谁穿着鞋游泳啊?” “我这是运动鞋,运动鞋不就是运动的时候穿的吗?游泳也是一种运动。” 姑娘笑嘻嘻地随口胡诌,说着说着,忽然微微皱眉,然后左右摇摆身体,仿佛躲避着一只看不见的蚊虫,有时还挥舞手臂做驱赶状,口中念叨着“不要闹”“飞远点”一类的疯话。 一名队员贴近队长的耳朵说:“这女的可能有精神问题,还是送救助站吧。” 姑娘听到他的话,警觉起来:“说什么呢!我有正式工作!” 队长:“那请你出示身份证明,我们确认你的身份后才能放你离开。” 姑娘无可奈何,找到挂在另一棵树上的外套,翻出工作证递给他们。 队长认真一瞧,诧异地发现证件颁发部门竟然是国家安全局,其从属部门还是一个听名字就很另类的特设处。 “路潇?你是安全局驻青城特设处的——呃,外勤主管?” “是我。” 队长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女人,照片和年龄都对得上,不过这个证件怎么看都像是假的吧? 为什么安全局会任命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外勤主管? 为什么安全局的外勤主管会穿着全套衣服在河里晨泳? 为什么她光天化日之下妄图和空气搏斗? 队长抽搐着嘴角拿出手机:“我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你再等等。” “不用麻烦啦!”路潇跳起来对在河提上安排封锁现场事宜的米染大叫,“米米!我在这儿!” 巡堤队目送路潇光着脚跑上河堤,也看见了她和现场负责人勾肩搭背,不得不相信了她的身份,但还是忍不住私下低语——这傻子大概是工伤导致的智力缺陷,故此安全局才留着她没有开除,众人如此一想,莫名有点同情她了。 路潇以这副狼狈不堪的尊荣来到米染面前,吓了米染一跳:“你怎么搞成这样?” “打了一架,舒服!”路潇抻了抻胳膊,轻松地说,“给我找辆车,我要回酒店。” “林川马上来换班,咱们一起回去,对了,你看见宁兮下去了吗?” “他在下面骂街呢!”路潇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们也听到鼓声了吗?” “嗯,那个鼓点会影响心跳,其他人就是这么晕过去的。” “没有别的感觉吗?” “没有哎——林川来了!” 两个人迎向林川,路潇再次简单交代了下面的情况,然后和米染结伴回了酒店,她们还指望自己脆弱的人类躯壳再运转几十年,连轴转24小时显然不是健康的生活习惯。 路潇以一副邋里邋遢的形象走进酒店餐厅,引得住客们纷纷侧目,暗中感叹现在要饭的都起这么早、这么敬业了吗?她讪讪地抬手挡着脸,请服务员打包了早餐,还从糖果篮里拿了一颗魔方大的橘子味猫咪软糖。 回到房间,她让冼云泽附身软糖,然后把橘子味的猫咪留在桌面上:“我去洗澡,你自己呆一会。” 猫咪翻过肚皮,四爪朝天,扭来扭曲:“喵也想去。” “喵不要脸。” 路潇走进浴室换下衣服,舒服地淋着热水,思考着刚刚发生的一切,虽然鼓响后不久她就失去了控制,但凭空借来的愤怒还是完整刻进了脑子里,且那股无名火退去之后,还出现了一点模模糊糊的记忆,有关一场漫长的、无力反抗的凌迟,即便只以旁观者的身份感知到一星半点的片段,就已经让她愤恨到颤栗。 奇怪的是,除她之外的人都没有这种感觉,宁兮也说那个鼓点对她的作用和别人不一样。 为什么只有她? 这些记忆到底是谁的? 那张鼓皮究竟是什么来历? 复杂的思考让她分外疲倦,不知不觉竟躺在浴缸里睡着了。 再睁开眼睛,天又黑了下去,浴室外传来窸窣的说话声和笑声。 路潇不换不忙地穿上浴衣走出浴室,扫视一番套间客厅里的几个人,林川在惨叫,米染在给林川扎头发,宁兮在看文档。 她敲了敲墙:“我房间是公共场所吗?随便谁都能进的?” 宁兮淡定回复:“我敲门了,你家猫放我们进来的。” 路潇掀开茶几上的毛巾,软糖猫咪正蜷伏在毛巾下休息。 “叫你引狼入室!”她弹了一下冼云泽,然后连毛巾带猫咪一起抄进怀里,沾染了一身橘子清香。 路潇看着手心里迷迷糊糊用爪子洗脸的小猫,心想好香,好甜,好乖,好可爱,好想一口咬掉它的头……然后她甩甩脑袋抛开这个想法,冼云泽根本不是猫!更不可能有用爪子洗脸的本能!这家伙分明就是在故意学猫卖萌! 路潇拉起毛巾盖住猫咪,抬头问宁兮:“事情处理好了吗?” “没那么简单,要慢慢来。” “为什么?” “那下面可是小几十万的魂魄。”宁兮拿起桌面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水线潺潺落进杯底,“他们花了几百年的时间,细水长流地收集起这些灵魂,对人间的影响微乎其微,但你现在——”他突然翻转水壶,壶盖掉下,一壶水洒满了茶几,“——突然把积攒几百年的灵魂一口气放回人间,人间有能力接收吗?所谓国之将亡,必生妖孽,其实就是天灾人祸容易导致国家灭亡,而天灾人祸还将造成大规模死亡,令魂魄转生失序,所以人间会生出奇奇怪怪的东西,两个后果同时发生,人们就以为生出奇怪东西是亡国之兆了。” 林川揪掉头上的发圈,拉到极限弹向宁兮:“不管那么多,就硬塞,说不定到时候紫城有人能生出地狱三头犬或者妙蛙种子,多热闹啊!” 这样看来确实不妙,但也不是全无办法。 路潇提议:“分散到别的城市不就好了吗?” “那总要人来办,我总不能亲自揣几十万个魂魄走街串巷,每个城市撒一把吧?我已经联系了紫城附近的世家门派,他们会派人来领任务的。”宁兮把林川弹过来的发圈还给米染,继续说,“这些能放出去的灵魂都好办,难办的是河底那百万魂魄,它们已经被侵蚀得不成样子,就剩个一魂半魄的,没机会转生了,只能等骷髅蝶消化。” 路潇问:“那要多久?” 米染回答她:“很久很久,因为骷髅蝶是自然产物,但那地方是人为的,下面的情况大大超出自然承载力了。” 路潇:“可是它们太痛苦了,有没有办法尽快送它们走?” 米染:“问题是怎么送它们走?你知道宁兮为什么不能吃东西吧?他化蛟之后,比这个世界更加纯净,吸纳这个世界的灵气就像喝盐水解渴,不仅不能吸收,还要消耗自身的灵气去净化吃进去的东西。那些已经没有神识的怨灵,说是脏东西其实也差不多了,所以它们与活人相处时,灵气会同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地从活人导向它们,这就是为什么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接触鬼魂会不舒服。我们的灵气与普通人相比算是巍然如山,一口气解决掉几千个怨灵不成问题,上万虽然有点麻烦,还还伤不到根基,但……百万实在太多了,即便我们平摊,也是要掉修为的。” 林川又把第二个发圈弹向路潇怀里的猫:“上次宁兮私下换了修行心法,就被孟仙君追上门收拾了一顿,要是他突然退转百八十年的修为,肯定要被抓回家关起来,搞不好化龙之前你都见不到他了。” 宁兮斜了林川一眼:“你不用笑我,等玄一神君闭关出来,发现一百年后人类都走出地球了,而她的小徒弟除了网络游戏账号等级之外什么都没有提升,那才叫有意思呢!” 林川对他的诋毁毫不在意,受到他话语启发,竟然真的拿出手机开始玩游戏,他甚至理所当然地说:“她既然收了我,就应该接受现实,如果现实和她的预期有出入,那她应该反省一下自己的目标为何如此不切实际。” 宁兮:“这话我会原封不动传达给你大师姐的。” 林川:“这就是大师姐教我的。” 路潇轻轻抚摸着怀里的猫,听着他们互相威胁找家长告密,忍不住笑出了声。 米染站起身,从门后的衣架上摘下一套衣服,返回身走向路潇:“别光偷着乐,你也给我听话,不许胡来,这些事我和宁兮会想办法,用不到你,明白吗?” “明白,我肯定不会免费加班的。” 路潇把猫咪交给米染,拿着衣服走回卧室,关上房门不久,屋里突然发出了一声充满惊诧的怒骂。 第116章 知命不忧(11)见鬼!糖想吃人了!…… 几分钟后,路潇穿着一件套极为抢眼的衣裤回到了人前,那过分鲜艳的绿色布料搭配红艳艳的大号牡丹花,完全不适合出现在乡村大舞台之外的任何地方,很显然,也不适合眼下的情形。 宁兮鼓起了掌:“哟,都过去多久了,保障科还生你的气呢?” “这算不算公报私仇?你能不能管管他们?” “算,但他们正发愁怎么解释今早的大范围昏迷事件,我可不敢挑这个时候去触霉头,万一仇恨转移到我身上怎么办?” “你有没有点儿身为领导的担当啊?” 宁兮紧忙摇头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路潇换了个人祈求:“米米……” 米染往后稍了稍:“早上那乱子也有我一份,我现在哪儿敢说话。” 路潇苦着脸:“那我以后怎么办?” “忍着呗,再过个把月他们就饶过你了。”林川笑嘻嘻看热闹,“喂哑巴吃黄连,好玩着呢!” 路潇仰头叹气,筹划着未来半个月要怎么熬过去。她当然不能主动找内勤兴师问罪,一是人家肯定不承认,二是自己料太多,送上门去绝对让保障科当场料理了。 “你自己的事自己处理,我们爱莫能助。”宁兮毫无同情心地撇清了关系,且不顾她当前凄凉的处境,还要求她马上进入工作,“说说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说呢,那我就从头讲吧。”路潇坐到林川旁边,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和云见文一起抢劫三生石的女人叫做殷洋,本地生人,背景调查正常,根据事发时目击者证言,她当时没有参与战斗,还一直处于云见文的保护下,应该就是个普通人,不知道怎么和那个崽子搞到一起去的。 不过有一点非常奇怪,殷洋两年前因病入院,而她和云见文抢劫的那位船主,也就是王仁,同样有个女儿住在那家医院里。我去医院找王仁的时候碰到了云见文,可惜没堵住他,不过监控显示他见到了王仁并拿走了殷洋的药,后面也是云见文设计我知道了阴曹地府这回事。 那群阴间管事的跟我说,王仁盗取他人寿命给女儿延寿,考虑到殷洋病情恶化和王仁女儿好转几乎同时发生,我不得不怀疑被盗寿的人就是殷洋,那她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 米染:“这么说,殷洋也许是被云见文绑架了,以他的手段,有一万种方法威胁一个普通人留在他身边。” 林川:“还可能只是时间上的巧合——殷洋见到云见文给殷洋续命,所以结识云见文是为了给女儿续命。” 路潇:“还有一个问题,云见文大张旗鼓抢劫三生石,好像就为了让我们知道阴曹地府这回事,他打的什么算盘?” 软糖猫咪从米染的怀里爬出来,顺着衣袖爬上米染头顶,一跃跳回路潇的肩上,蜷卧进了她的肩窝,而后冼云泽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医院里的白毛和之前海上的白毛不是同一个人。” 路潇讶然:“你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看出来的。” 路潇拎着猫咪的后颈把它提到自己眼前:“为什么我们没有看出来?” “可怜你们白白长了一双眼睛。” “冼——云——泽——” “之前在海上见到的白毛,必须接触法器完成操控,而且只能变化出几个物体,所以无论变出什么,后面总连着一根链子,但今天那个人比他更厉害,不仅可以隔空操纵变形金属,还演化出了成百上千的个体,两人显然不是一个等级的。” 宁兮不以为意:“神职世家都是一窝一窝的反社会变态,合起伙来狼狈为奸很正常。他们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毫无区别,见到老鼠踩死就完了,管它是哪一只。” 冼云泽猫仗人势,挂在路潇的指尖上转了半圈,面对宁兮发出奚落:“确实是这样的,蛇鼠一窝,都应该踩死。” 宁兮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寄生虫闭嘴!” 路潇强行打断了两个小动物之间的争执,合拢两手把猫咪关进掌心,软糖做的猫舌轻轻舔着她的掌纹,又咬了咬她的手指,见鬼!糖想吃人了! 宁兮拿出从阴曹地府逮回来的纸人,随意扔到了桌子上。 路潇好奇地拿起纸人瞧了瞧。 这不是剪刀裁出来的单薄形象,而是画满符文的黄纸叠出来的、有厚度的纸人,三寸高,四肢俱全,戴着尖尖的帽子,如同卡通迷你版的鬼差。 纸人的帽子和胸口比别的部分厚一些,似乎塞了东西,用手捏一下,能感觉到帽子的部分沙沙响,触感很像是头发,而胸口的部位则能摸到一枚外圆内方的铜钱,只不过此时铜钱已经碎成了两半。 宁兮看出了她的不解,详细解释给她听:“一个养小鬼的花招而已。纸上写的是生辰八字和敕令,帽子里放的是身体的一部分,胸口掖的是死人下葬的口含钱。八字和身上物用来圈定小鬼的身份。口含钱在地上经过万人之手,在地下经过死人之口,用这样至阴至阳的东西压阵,就能贯通阴阳,暂时把圈定的魂魄引入纸人里,再通过符篆赋予纸人超出肉体凡胎的力量。” 路潇:“暂时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魂魄不能及时还阳,人就真的死了。” 路潇甩了甩手里的纸人,皱起眉:“生魂?” “你可以通过纸人胸口用了什么东西来判断死活,死人大多用骨灰和血,活人才用头发和指甲,所以你手里拿的其实是一个真人,看看它的影子。” 路潇扭过头,望向墙上纸人的影子。 小小的纸人却有着真人大小的投影,虽然纸人在路潇的手里安安静静的,可影子却在墙上张牙舞爪,像是一条想要挣脱锁链的狂犬。二维图形看似徒劳的举动渐渐起了不可思议的效果,无形力量冲破空间束缚,白色的墙纸在它的抓挠下开始破碎,水泥上也出现了深深的抓痕。 路潇用另一只手截住纸人的影子,掌心有种抓了辣椒似的刺痛感。 宁兮瞥了一眼冼云泽:“比你养的那只有用吧?” 路潇哪敢答这种找骂的问题,赶快转移话题:“这个纸人怎么处理?能找到里面魂魄的肉身吗? “他该来找我们。”宁兮话音刚落,茶几上的手机就弹出了接洽人的通话请求,“瞧,这不就自投罗网了吗?” “人都长着两只胳膊两条腿,没有多少差别,以貌取人是不对的。” 白发的年轻人如此说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站在紫城郊外一处人迹罕至的城隍庙前。 这是一栋带院的三联大殿,主殿高近八米,两侧还各连这一个略矮的偏殿,不过因为年久失修,庙宇已经破败不堪,院子里荒草齐腰,大堂内梁折瓦落,让人怀疑它是怎么苦苦支撑过了一年又一年的风霜雪雨。 殷洋拨开荒草,小心迈过碎石瓦砾走向年轻人:“我看你细皮嫩肉的,还以为你未必受得了在废墟里躲一夜,你以前露宿过吗?” “那倒没有,这还是我成年后第一次离家。” “哇,你跟着我风餐露宿被警察通缉,你妈妈可要担心你了。” “那倒不会,我妈还是很了解我的。” 年轻人向下摊开右手,缠绕在手掌上血线径自松懈,悠悠飞进了眼前的庙堂,而后他对殷洋伸出手,搀扶她越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城隍庙里。 这地方共分两层,一层中央砌了一座高台,供奉着三尊叫不出神号的两丈泥像,两侧还分列着各种手持斧钺刀叉的神兵神将,这些人物做工都极其敷衍,算不上艺术品;二楼是一个半月形的看台,只占了小半弧面积,高度正对着神像的脸,如今通往二楼的楼梯已经塌落到底,屋板上空留着一个洞。 庙内门窗碎尽,晚风从四面八方贯入,在铺满灰尘的地面上留下水波般的痕迹,千丝万缕的月光洒入残破的殿顶,照清了悬浮的尘埃,也照清了两个人的脸。 白发男子虚握着一只拳头伸到殷洋身前,无数金色的蝴蝶从他指缝间挤出,很快布满整座庙堂,蝶翼反射着泠泠冷光,废庙内顿时变得更明亮了,一些蝴蝶组合成通往二楼的台阶,台阶一端悬空,一端生出根络,坚固地笼络住了墙板。 两个人缘阶而上,来到城隍庙二楼,这层木板俱已腐朽,殷洋不慎踩中一块本就开裂的地板,但预想中天塌地陷的情形没有发生,她足下的地板瞬间变得坚如磐石。 灰突突的地板里渗出些许金色的光辉,开始有了金丝楠的质感,但这并非天然蜡脂的色泽,而是变形金属填充进了木纤维的缝隙里,让这些木板变得比钢铁还要坚硬,同样的原理下,破碎的门窗也迅速修复,金属编织成藤蔓形状的窗栏,还结出了许多碗口大的金属花,繁盛的花团于瞬息之间生生灭灭、开开合合,月光穿过花藤投到地上的影子也随之变幻莫测,光影交替,像是演绎着生命的起落。 殷洋不是第一次见到他展示这种非人的能力,但每次亲历,还是会惊讶到瞠目结舌。 年轻人合掌在她眼前拍了一下,唤回她的注意:“想什么呢?” “我想起聊斋上那些赶路的书生,误入荒郊野岭时总能遇见古庙,还会被貌美如花的狐狸精款待一番,我眼下就好像那个进京赶考的书生。” “那样的话,庙里应该有个狐狸精呢!” “狐狸精不就在我眼前吗?” “过奖过奖,我见过一些狐狸精,论姿色我真的比不上。” 殷洋平视着眼前的神像,幽幽开口:“世上既然真的有妖,有鬼,有神灵在天,那是不是也真的有因有果,有报应不爽呢?你帮我做这些大逆不道的事,就一点都不害怕吗?” “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排号也排不到你我头上,哪怕你十恶不赦,还恶得过昨晚爆锤阎王爷的那个人吗?” “有道理,那个小姑娘还真厉害。” “那当然!上个月我哥和她打了个照面,差点没死了。” “所以你想报复她?” “我疯了?”年轻人似听到恐怖故事,打着颤摆手,“想都不要想,根本打不过!凡是能被杀死的生灵都离她越远越好,最好躲出这个世界永远别回来!” “啊,这么严重,她到底什么来历?” “嘘,不可说。”年轻人点了点自己的耳朵,视线巡回过天际,仿佛在搜寻目不可见的人,“这个秘密一旦出口,就会引来不速之客,那些人为了隐藏她的身份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杀不了我,但肯定能杀了和我说话的你。”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不过呀,从你的立场出发,其实他们应该算是好人,我甚至觉得如果你知道了那个秘密后,大概率会心甘情愿被他们杀掉。” 殷洋撇嘴:“我才不信!你知道的,我一直拼了命的想活着。” 第117章 知命不忧(12)果然还是怕死…… 年轻人从窗棂上摘下一朵金属花,花瓣在他掌心收敛,重新聚合成一枚橙子大的骨朵,他往花蕊里弹了一簇真火,光辉便照亮了房间一隅,也温暖了掌心方寸。 他把花灯递给殷洋用来暖手。 “算了,不聊这个,时间不早了,他们应该已经问出了那片老鼠洞的详细,老鼠们知道自己要被一窝端,肯定濒临崩溃,地下秩序很快就会失守,慌不择路的老鼠们会打开所有老鼠洞逃跑,那里面沉积千年的煞气也将涌入人间。” 仰望天空,暗淡的夜晚不知什么时候泛起了柔和的红光,那是霓虹灯彩映照在厚重的云层上,被冰晶过滤后存留下的颜色,看似温暖如火,却寒冷彻骨,明明几分钟前还是明月高悬的晴夜,谁想一转眼就招来了漫天浓云。 “殷姐姐,要下雪了。” 一阵寒风吹进窗子,好似迎面打开了冰箱门,庙里的气温霎时降了七八度,连人呼出的气息都变成了白雾,六角形的雪花便在此刻飘零而下,洋洋洒洒,仿佛白云堆地。 殷洋抱紧花灯,诧异地抬起头,一片晶莹的雪花从破庙漏顶翩然降下,在她的眉心化为一丝水痕。 年轻人转回身,平视神像巨大的头颅,简陋不堪的泥胎在大雪里片片剥落,一层更加鲜艳生动的面目破茧而出,栩栩如生,似有呼吸,乍然复活的巨神睁开双眼,声音钟鼓般响亮。 “来者何人?” 年轻人双手插着衣袋,走到二楼平台的尽头,笑言:“替人消灾的。” 众神之末,那尊手持双刀的巨神向前迈了一步,它垂下带金盔的头颅俯视着年轻人,宛如危危巨石吊在人的头顶,随即巨神眼球一挑,又把视线移向了年轻人身后的殷洋。 “贱妇,你——” 未等无名神说完这句话,一直和声细语的年轻人突然暴起,巨神顺势张开五指压下来,窗扇大的手掌呼啸成风,硬碰硬地和年轻人撞到一起,然而两厢对撞之后,却没有发生预料中的轰然破碎,只有一声宛如飞蛾撞上灯罩的沉闷扑打声混在风声里,轻飘飘的,未能阻碍手掌一丝一毫。 双刀神威严的面容忍不住嘴角上挑,它正得意之时,预想中已经糊成一团血肉的年轻人却穿透了它的手背,重重踢中金盔,金盔连带着嵌于其上的一枚铜钱一起崩碎,双刀神受力向后跌倒,它的身躯庞大却不笨拙,反而极灵巧地变换步伐稳住姿势,挥舞长刀甩向年轻人。 这次交锋让人看清了真相,只见那虎虎生风的长刀横斩过年轻人的腰际,然而刀锋碰触到年轻人时,却没能产生任何伤害,好似击中了一道不存在的幻影。 年轻人落到双刀神的肩上,抬起右手,玉杆似的指节末端是五枚金色的指甲,那金灿灿的颜色从半透明的指甲上流下来,在食指指背上聚拢成红豆大的一滴,液滴中凝结成无数微末的齿轮与锁环,而后这些零件迅速拼接成了一只小巧的蜘蛛。 年轻人冷声道:“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儿,不会说话我就把替你舌头拔了。” 金属蜘蛛从他的右手蹦到左手,两手之间便拉开了一条纤细的蛛丝,他把蛛丝兜成一圈套上双刀神的脖子,手指轻弹,又把小蜘蛛送上庙顶,自己则踏着巨神的肩膀翻身落回了二楼平台。 蛛丝落在人的皮肤上都难以察觉,更何况落到双刀神土石般粗糙的身躯上,因此它起先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片刻之后,它脚下的大地开始颤栗,地板破碎,地基塌陷,木石滚入幽深的地坑,双刀神庞大的身躯随之坠落,那轻飘飘勒着脖子、几乎没有感觉的蛛丝偏在这时候起了作用,这条纤细的线以远超常识的韧性勒进了双刀神的皮肉,切豆腐般轻松的割开了它的咽喉。 双刀神不由自主地丢开了手里的兵器,胡乱挥手抓向脖子上的细线,结果被锋利的蛛丝斩断了十根手指,幸而命悬一线的时刻,它忽然想起来自己会飞这件事,扑腾几下腿,好不容易在空中稳住了身形,但蛛丝仍吊着它的脑袋,它逃也不是战也不是,只能用光秃秃的手腕托着摇摇欲坠的头颅,铜钱即碎,如果这具身体死亡,它的魂魄也会飞散。 此时一片雪花从破庙上方飘落,奇迹般悬停于半空,借着微弱的雪光观察,才能看见一条细线拦住了雪花的去路,原来不知几何时,被少年弹上庙顶的蜘蛛已经在空中织开了千丝万缕的网,几条蛛丝恰恰穿过了每尊巨神眉心的铜钱。 年轻人摊开手掌,小小的蜘蛛吊着一根丝线从天而降,落入掌心,重新溶为五瓣金色的甲片。 他弹着指甲,继续道:“凭各位这点儿上不得台面的伎俩,就别丢人现眼了,你们在我手下都过不了两招,怎么敢打外面那位的主意啊?你们靠采补活人的气运才能苟且保住魂魄三五百年,如今断了采补的途径,怕是离死不远了,只要你们要交出三生石和敲心鼓,我就给你们指一条活路。” 这两样东西大概极重要,巨神想也不想便回驳:“你休想!” “休想?”年轻人眉梢一挑,蛛丝猝然绷紧,铜钱悉数碎尽。 铜钱是转换傀儡的法门,没有铜钱,它们就只能暂居于泥胎,如此张扬的身体显然哪都去不了。 雪花越下越密,片片落进陋庙,被纵横交错的蛛丝分界之后,最终在地面铺成了一个复杂的对称图案。年轻人从怀里拿出一只缠着某种生物筋腱的玉璜,下方的图案立刻溢出淡绿的雾霭,袅袅吹向那只玉璜。 “这扇门通往圯巳世界,那里灵气稀薄,不足以诞生生命,仍旧呈现着混沌初开时的一片荒芜,但却足够安全,以你们的能力,暂且躲上三五十年不成问题,三五十年后风声松了,你们便可以自由来去。” 巨神反问:“即使你说的是真的,那里一无所有,我们靠什么活过那三五十年?” 年轻人张开双手:“这不简单嘛?各位上仙彼此取长补短,相濡以沫,总归能留下一星半点阴司火种继承大统。” 通俗点说,就是互相吃。 巨神恼怒:“那如何活得下来?” 年轻人摇摇头:“与我无关,你们也可以现在出去自杀,请问诸位是选择必然的死亡,还是微末的生机呢?” 宁兮挂断接洽人打来的电话,然后瞄了眼垂死挣扎的纸人,“果然还是怕死。” 他们手里扣着阴差的生魂,阴差的肉身必然随着法术到限而丧失机能,这时一定要用设备维持心跳和呼吸,才能够保留还阳的希望,凡人大多是不想死的,所以走投无路之际,理所当然会去医院求助,这就是宁兮打的算盘。 他叫接洽人统计州内所有医疗机构新近入院的昏迷者,一旦发现无法确诊的特殊病例,立即上报,如今果然得到回应,市中心医院刚刚收治了这样一位患者。 路潇把纸人扔回给宁兮,拎起软糖猫咪放到了头顶,然后跟着大家一起离开了酒店。 夜雪霏霏,山河堆絮,车流穿梭于四衢八街,画下一笔笔纵横交错的墨迹,仿佛一张大网扣住了这座纯白的城市。 路潇几人乘坐的汽车穿过一座横跨马路的古老牌坊,这座木结构牌坊十分高大,历经岁月盘摩,*已经不见了棱角,牌坊上的题文和日期被飞雪掩盖,无法辨认,但从底座上的文护不锈钢牌来看,这座牌坊已经有很多年头了,越过这座牌坊再走不远,便是中心医院的正门。 此时中心医院已经下班,候诊大厅空荡荡的,宁兮一进门,提前来了解情况的接洽人便快步迎了上来,且说且走地把他们引进了电梯。 接洽人:“目标在顶楼VIP病房。” 宁兮:“你安排的?” “不是,我们没有接触目标。”接洽人回道,“目标是梓州金属的老板,叫做许多乾,他昨天下午交代秘书取消一切会议,谢绝访客,然后一天都没离开办公室,秘书感觉不对,强行砸开了门,这才发现他已经昏迷了。医生诊断为病因不明,无法唤醒,而且他的生命体征越来越弱,现在只能靠呼吸机保命。” 宁兮点头:“知道了。” “这次目标身份特殊,求你们谨慎些,不要弄出太大的动静,否则不容易消除舆论,像之前的楼顶开洞,还有早上那个阵仗就……嗯……你说是吧?”接洽人委屈地扫过几人。 “你说是吧?”宁兮斜了眼电梯角落里的路潇。 路潇翻着眼睛看电梯顶,摆出一副油盐不进的表情。 住院部顶层只设了几个套间,不仅进出需要另外刷卡,而且每间还有独立的出入口与活动区,十分私密,眼下许多乾的病房里还挺热闹的,秘书、司机、保镖、公司高管把病床围得水泄不通,不知道是盼着他醒来,还是盼着他醒不来。 宁兮并不理会这些人诧异的目光,径直来到病床边,弯腰嗅了嗅昏迷者的气息,果然与纸人中的断发别无二致。 “是这个杂碎。”宁兮给出了论断。 接洽人正忙着把无关人等送出病房,此时听见宁兮的话,更加快了手上的速度,忙不迭将他们推进了下行的电梯里。 宁兮打开了病床的固定装置,抓着病床的围栏拖向房门。许多乾的身上还插着呼吸机与一堆设备贴片,被他这么生拉硬拽出来,各种电线导管便散落一地,全部监控设备齐齐鸣叫起来。 接洽人送走人后立刻跑回病房,一台台拔掉设备电源,终止了交响乐似的警报声:“你别在这儿弄死他呀!悄悄的!悄悄的好不好?” 路潇出门前在接洽人身后悠悠说了一句:“看来我们副组确实不太会控制情绪哈!” 宁兮与接洽人擦肩时顺便拿走了他手里的通行卡,然后把病床推向了电梯,电梯还停在一楼,需要一段时间升顶,随着电梯层数一格格变化,病床上的许多乾也一点点失去了生命气象,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下去。 宁兮用通行卡刷了医院地下二层,然后又刷了直达权限,当这台电梯缓缓闭合时,一壁之隔的另一台电梯也带着许多乾的主治医生回到了顶层。医护们冲进病房,却发现几分钟前还动弹不得的病人奇迹般消失了,只剩下满地凌乱的医用管线和手拿监控仪插销的接洽人,接洽人对着他们难看地笑笑,心里则咒骂了宁兮一万遍。 第118章 知命不忧(13)世间因果不讲道理…… 直达医院地下二层的电梯如约落地。 这层楼只有两个部门,一个是档案科,另一个是停尸间,宁兮此行的目的地自然是后者。 停尸间里并未开灯,阴森森的,只有写着停尸间三字的电子铭牌闪着红光,房间内侧有一架停尸柜,柜表分割成一个个独立的小抽屉,停尸柜右上角的LED屏标记着-35度,制冷机嗡嗡鸣响,霉腐气味与消毒水气味混合起来,烘托出了恐怖不祥的氛围。 这里看上去正是一个适合鬼怪潜藏的巢穴,万幸并没有鬼怪暂住此处,否则它们可真是太倒霉了。 米染看了眼门楣上的监控器,摄像头便自动转向墙壁。 宁兮把病床推到停尸柜前,拉开一格冰柜,拽出铁质托板,将已经没有了呼吸的许多乾掀翻到托板上,随即将托板送回冰柜,接着锁上了柜门,然后他拿出纸人按在柜门上,一簇绿火烧尽纸人里的发丝,将灵魂送回了它本该呆的地方。 苍白的尸体转眼还阳,发出一阵尖如哨音的换气声,许多乾吹了半分钟哨子,终于找回了正常的呼吸频率,他的心脏再次充血跳动,但血管里流动的仿佛是刀片,割得每一寸神经都在疼,肢体不由自主地抽搐,砰砰撞击着六面铁板,可由此造成的淤青和疼痛还并非最恐怖的事情,真正的危机是循环吹动的冷气,零下35度的劲风带走了他仅存的体温,旋刀一样凌迟着他的皮肤,连眼珠都要被冻住了。 许多乾无助地敲击着柜门,嘶哑道:“放我出去!” 无人应答。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想要钱吗?还是想要别的?大家都可以商量啊!朋友,你们是哪条道上的……”许多乾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舌头都要冻住了,才不得不闭上了嘴。 宁兮见他安静了,终于开口问:“你干这行多久了?” 许多乾哆哆嗦嗦地回答:“我们家世世代代侍奉冥土,传到我是第三十九代。” “除你之外还有谁? 柜子里沉默了下来,看来他并不想出卖自己的同僚。 “不说?” “我不能说,你别问了。” “世世代代,那一定是大户人家了。”宁兮毫不在意他的对抗,语气很淡定,“你愿以身殉道,我也愿成人之美,放心去吧!你不能说的话,我会再去问你的家人,反正这里的停尸柜多得很,不怕装不下。” 许多乾没料到他能说出如此卑劣的话,气得没了礼貌:“你敢!你是畜生吗?” 同室的另外三人听到这里,集体点了点头——确实是。 许多乾完全搞错了宁兮的身份,还试图恐吓他:“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但你们考虑过阴司失序的后果吗?我们千年来兢兢业业明察善恶,维护因果,拯救仁人义士,惩治大奸大恶,你们的所作所为简直大逆不道啊!大逆不道!!” “搞了半天原来我是坏人啊!”路潇上前踢了一脚柜门,“你恶不恶心?地下那么多不能轮回的魂魄都是怎么来的?你敢说他们是正常死亡的?” “他们本就是将死者!我们只是提前一些将他们的魂魄引入阴司,否则怎么让人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怎么能说是杀人呢?这只是必要的轮回流程!你们都不知道那些永世不得超生的人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难道人间的监狱里就没有无期徒刑吗?” “地主豪绅碰瓷法治社会!”路潇又踢了一脚柜门,“你配吗?” 不久后,接洽人安抚完医护人员,也来到了停尸间,他看了眼路潇身前的停尸柜,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接洽人走到宁兮身边汇报:“紫城金属公司规模太大,不好入手,我们就先从容易做手脚的慈善捐赠开查,果然发现紫城金属旗下的一支艺术公益基金有问题,我截图发给平台了,你们看看,这还只是去年的资金明细,里面就有很多死人钱,其中一部分是死后遗嘱捐赠,但还有一部分根本就是捐赠者死后才发出的转账,只不过卡了真实死亡时间和注销身份之间的时间差,此外还有多笔明显不合逻辑的社会捐赠,捐赠者捐款巨额资金之后,都奇怪地解决了一些绝症或难题。” 路潇击掌了悟说:“怪不得他们追着王仁不放,原来是抢了他们的生意了!” 宁兮问:“基金受益人是谁?” “大部分是许氏、衡氏、关氏子弟,这些都是紫城坐地户,几朝几代的名门望族,还有,这只基金的经理人就是许多乾的姐夫衡财。” 宁兮毫不意外:“以亲缘关系为界的宗族势力,既能掌握命运轮回,不可能不谋私利。” 接洽人长出一口气:“所幸他们只能控制紫城,要是他们有办法扩大影响范围,这世道许还真叫他们说了算了。” “不可能,他们就是影响范围太小才瞒得住。”宁兮答得干脆,“真正有家传的那些世家门派,绝不敢搞什么阴曹地府,这种代神行令、欺瞒天道的事情,一不小心就会招来凌阳氏,对了,米米你跟组长说一下,不然这事后面因果难平。” 米染点头说着知道了。 路潇忍不住小声问米染:“可组长不是……动不了手吗?” 米染一边编辑信息一边给她解释:“世间因果不讲道理,这案子牵扯的人命太多,不管恩仇都要入运的,比如这上万参与者要是都枪毙了,下死刑判决的法官会结下什么因?要是赦免这些参与者,百万亡灵含冤难申,主审官要担什么果?包括未来各家派来释放怨灵的帮手,一口气结下成千上万救命之恩,将来会不会被拉进俗世强清因果?我以前跟你说过,修行人最忌讳沾染因果,不作恶但也不行善,就是怕被迫入世应那个根本不想要的果。” “呃,那告诉组长有什么用?” “我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但凌阳氏在娑婆的权限的确高的离谱,拿到组长授权,就可以把一切因果算他的账上,这样对所有人都好,你别忘了,我们本来就是在替组长做事。” 路潇若有所思点点头。 “他怎么没声音了?已经冻住了吗?”宁兮看了会米染打字,忽然意识到许老板已经好久没说话了,“体质真差啊!那就这样吧,林川,去把他姐夫给我带来。” “好的。”聚精会神打游戏的林川拔冗答应了一声,“够用吗?干脆按照公益基金的受益名单抓吧!” “别!别去!”冰柜里传来微弱的呼唤声,“阴司中殿里有一卷生死簿,记载着紫城从古至今所有人的前世今生,你拿到那卷生死簿,就知道有多少人行走阴司了。” 宁兮问道:“阴司中殿在哪儿?” “紫城有三座古楼连通阴司中殿,西郊城隍庙,东陵郡王府,还有城中衡府的藏书阁,我的身份不够进中殿,我已经把知道的都说了,你们别找……别找我家人。” 接洽人:“衡府是文物保护单位,离我们最近。” 阴司诸公肯定不会束手就擒,一会儿打起来难免逃走几只孤魂野鬼,所以得留人在上面照看,还得带个苦力下去当打手,宁兮想了想说:“小路潇,你跟我来。” 衡府建在城市内环最好的位置,周边建筑高度代代高长,已经成了钢筋水泥的丛林,唯有它被四扇郁郁葱葱的林荫包裹着,七百年来依然维持着最初的模样,而这座宅院,不过是衡氏家族资产的九牛一毫,站在衡府门前环视四周,凡能看见的商业建筑都有衡氏家族的股份,如同一颗疯狂生长的竹子拓展出了笼罩山峰的根系。 今日雪落纷纷掩映丛楼,仿佛竹林生花,一夜生死。 衡府作为具有历史价值的古建筑,依然保留着古典外观,但内部设备和装潢都远远落后于时代,早就不适合居住了,地产所有人只安排了两只狼狗守夜,然而毫无意义,那两只狗一见到冼云泽恨不得长出手来替他把门打开。 两人很快找到了藏书阁,这是一栋砖石结构的单体小楼,雕花对开门上横插着一条门栓,此外再无保险。 路潇抽出门栓拿在手里,然后推开了藏书阁的大门,里面的典籍早已经被衡氏搬至他处,仅余一座空楼,灰白色的墙壁上残留着一圈尺幅超过六米的壁画,画的是天兵伏魔图,一百零八位仙魔各有特色,仰窥全貌,极为震撼。 宁兮将手按在壁画上,一阵哔哔啵啵的裂石声后,墙面从他落掌处裂开至屋顶,刚好劈开了一位天兵,只见一枚铜钱从天兵身体里掉出来,刚好掉进宁兮翻转的手心。 “这些壁画是未启用的傀儡,这地方确实有古怪。” 他说着后退一步,抬脚往墙面上踢去,裂隙立刻延伸向四面八方,劈开每一只仙魔,众多铜钱琳琅落地,滴溜溜四下滚动,最后时刻,分作两边的中军大旗里滚出一颗足球大的金珠,重重砸碎了青砖地面。 路潇踩住金球,用力碾破一个口子,里面果然露出了骷髅蝶蜷缩的翅膀。 不同的黄泉有着不同的生态环境,其诞生的骷髅蝶也有着不同的外观,眼前这只骷髅蝶的形态与阴曹地府里那些有些许不同,意味着它诞生于另一片黄泉。 此间依然弥漫着黄泉独有的阴冷氛围,却不像他们之前所到般浩瀚,黑暗里只孤单单悬着一座古老巍峨的宫殿,建造宫殿的砖石都有集装箱大小,飞檐与栏杆上还漂浮着灯笼一样的绿火,陡峭的白玉阶梯顺延而下,尾端断裂于半空,像是被黑暗吞噬了一半。 通往宫殿的路程意外顺利,只出现了一些被破坏的机关,似乎有人先他们一步来过这里,路潇见状警觉起来,手指划过门栓,将符文附着其上。 这座宫殿的施工方如此肆意妄为,简直不把结构科学放在眼里,浩大的建筑内部居然没有任何支柱,简单的就像个盒子。 宫殿内也没有划分出前殿后殿,只悬挂着一匹匹瀑布般宽广的黑色布幅,凭此将空间布置成复杂的迷宫。这些布幅的首端都挂在屋顶上,尾端堆于地面,众多布匹逶迤交叠成地毯,厚的地方像是小山,即便薄的地方也有一丈深,走近细瞧,还能看见这些巨幕上均用赤、银、金三色金线绣满蝇头大的小篆,记录着无数人的生卒年月和前世今生。 路潇震惊道:“那混蛋说到生死簿的时候,可没说工作量这么大,都信息时代了给我把生死簿电子化啊!” 宁兮思考着说:“我猜这东西肯定有索引。” 此时宫殿深处射来一束幽微的光,正巧落在两人前面的巨幕上,光芒打透布匹,照出一只巨大的蚕的影子,腰粗堪比网纹蟒的蚕尚自一屈一折地做出吐丝的动作。 路潇用门栓挑开这幅幕布,那光芒与巨蚕却突然消失了,随后又出现在了更前方的一匹悬幕之后,一进一退之间,路潇两人被引诱到了宫殿的中心。 第119章 知命不忧(14)你的命运偏转和这块…… 这里屹立着一座巍峨的石山。 石山百丈余高,表面光滑如玉,没有一丝裂纹或者风化的痕迹,像是某种仍然不断生长的结晶,唯独右下角凿出了一个不规则的缺口,刚好能把河底那块三生石严丝合缝地嵌进去,以此推断,这座危危山峰便是三生石的主体了。 三生石外环绕着七根图腾柱,位置刚好与幻境中男女鼓乐的地点一模一样,只不过那张诡异的鼓皮已经不见了。这些图腾柱的纹路深仄复杂,纹路的凹槽里藏着无数蠕动的影子,竟然全都是密密麻麻或赤、或金、或银的蚕虫。 宫殿各处幕布的尾端都汇集至山脚,襁褓般包裹起图腾柱和三生石,温柔地呵护着这些冰冷可怖的石头。 三生石下的布堆上,白发的年轻人盘膝而坐,他一手抻着长长的布幅,一手托着柚子大的花灯,借助方寸胧光阅读着刺绣的文字,那只花灯上还爬着一只小小的金蚕,小虫一屈一伸,恰如方才幕布上的投影。 年轻人听闻脚步声抵近,便放下布幅,抬头望向渐行渐近的两个人。 “这一卷就是阴司官差的名册,我替你找出来了。” 路潇左右巡视一番,神情很是警惕。 年轻人安抚道:“不用担心,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路潇跳上布堆,走到年轻人面前:“我担心的就是你,你可比他们麻烦多了。” “你好像对我有些误会,大家初次见面,我觉得我应该介绍一下自己——” “不必了,直接去死吧,死前让你这张脸见见光。”路潇伸手捏住了他的脸,用力一拧,却只感觉到了温暖的人类皮肤,并没有万象鲨的面具,这人竟然真的与他们坦诚相见了。 年轻人没有反抗和躲闪,只蹙着眉抱怨:“疼。” 路潇松开手:“你不是云见文?” “真是冤枉,云见文是我哥哥,我叫云见章,你是文明人,不可以搞连坐,我哥哥做的事不能算在我头上。” 路潇蹲下来,平视着这个笑容友善的男人:“那你搞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们对我的家人有成见,想必不会好说话,所以得想个办法给你留个好印象才行。紫城地下的这些魑魅魍魉,就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但是你——”路潇仔细回想了下,发现这家伙除了搞砸了两艘船,给医院楼顶开了个洞之外,好像还真没造成过人身伤害事故,“但是你弄坏了一栋楼和两条船,经济损失也要赔的!” “呃,你真要我赔钱吗?那我只能找他们凑份子了,救命之恩,众筹相报,不过分吧?”他边说边环指满殿的生死簿,“我可以给这笔钱起名叫做人头税。” 安全局肯定不能让他挨家挨户收人头税。 路潇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差点忘了,殷洋呢?” “殷姐姐病情不太好,我把她送回医院了。” 路潇想到这里一拍手:“那你帮她偷盗别人寿数这事是真的吧?” “算是真的吧,但也不全是你想的那样。” 云见章站起身,摸了摸三生石:“这就是阴司掌控紫城百万人生死轮回的方法了。” 他将手按在三生石上,驱动咒语,石面瞬间渗出无数血丝,密集排满了每一寸石面,血丝有些暗淡,有些鲜艳,有些细如牛毛,有些粗比钢针,每根血丝都朝着不同的方向疯狂蠕动,看起来就像一块长满寄生虫的腐肉。 云见章随手从石头上引出一道血线,拈在指尖绕出一个手诀,层峦叠嶂的黑幕之中,忽然有一幅布匹猎猎震响,然后凌空飞来他的身前,云见章抓住这张布卷,但见其上一段小篆字体正发出红光,与他指尖的血线相互呼应。 “以一个人的血液为媒介,可以在三生石上编织出其人命运线,这条线上的一丝一毫,分别对应着当事人的命运阶段,通过特殊手法以及术数掐算,就能够准确定位并截取特定的命运段落,进而将这段命运交换给其他人。当然,就像器官移植需要配型一样,命运也需要匹配,命格强大的人,命运线艳丽而粗壮,命格衰弱的人,命运线黯淡而纤细,如果命运差距过大就无法匹配了。想要剪切命运线,自身命格至少要比被裁剪者强大几倍才行,而这些阴差的命格根本谈不上贵重,所以千年来一直被他们肆意玩弄的,只有苦苦求生的普通人啊……” 云见章看着那段发光的文字说:“衡旭,先天不足,本来活不到弱冠,但是他窃取了别人的命运,今年已经27岁了,上个月夫妻宫动运,刚结了婚,还给未来的自己安排了三个孩子。” 路潇抬眼看着缠满红线的三生石,心中悚然,如果他所说为真,那有多少人的命运被无端改写,错失了本属于自己的人生。 “殷姐姐天生一道灵气,有非常强的直觉。”云见章点着自己的眉心示意,“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重病缠身、救无可救了,但她直觉自己身上的问题不是医生能解决的,于是到处卜卦算命,然后被骗了很多钱。我最初也只是想从她身上骗20块钱付车费,没想到后来被卷进了这么麻烦的官司。起先我还不知道三生石和命运线这些东西,只能强行扶正她的命运,可是她病好后不久,又染上了新的绝症,周而复始,没完没了,仿佛有人把她当成垃圾桶,不停地朝她的生命里倾倒垃圾。我花了很多精力,终于摸清了阴司的底细,之所以从你们手里劫走三生石残片,也是为了找到彻底还原她命运的方法。” 一直在旁倾听的宁兮问道:“这么说,她只是一个受害者?” “我只讲述真相,善恶好坏,你们可以自行判断。”云见章对他笑笑,然后继续说,“阴司最后一次裁剪她的命运,是让她替一个小孩得了绝症,我很快找到了那个孩子,但殷姐姐亲眼见到那个小孩之后,选择了放弃自己,我只能尊重她的选择。不过殷姐姐放过了那孩子,阴司却不肯,它们的法律是不准平民私相交易命运的,所以发现殷姐姐与小孩的家人私下接触过后,就决定撤回这次换运,当然也要审判违反他们规则的人。” 路潇回想起那些口口声声惩恶扬善的阴间老爷们:“这就是它们说的殷洋帮王仁盗寿?” “嗯,它们说的其实也没有说错,不过殷姐姐用的是自己的寿命罢了。” 提及阴司诸公,宁兮问了一句:你把那些家伙杀了?” “一死了之,哪有那种好事?”云见章从衣袋里拿出一块缠着不明生物筋腱的玉璜,扔给宁兮。 宁兮接住阵引,便知道了阵门通往何处,他操纵灵气布置成阵法,然后随玉璜一起消失了。 路潇惊讶地盯着宁兮消失的位置,直到云见章拍了拍手,吸引回她的注意力。 “我帮你们搞掉了阴司,帮我做件事吧,算还我一个人情。” “你想让我们放过你哥哥?”路潇警惕地问。 “不会,他的事情他自己解决。” “那你想要什么?” 云见章忽然捧着双手伸向她,闪着一双眼睛祈求:“可以给我一滴你的血吗?” 路潇果断拒绝:“做梦吧!你安的什么心?” “好心。” “不行。” “那你放过我哥哥。” “当然也不行。” “如果我告诉你我哥哥在哪儿呢?” 路潇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这家伙怎么说着说着就开始出卖家属了? “你要我的血干嘛?” “相信我,世人各有各的打算,各有各的归属,唯独我是完全站在你这边的。” 云见章收了法诀,令三生石复原,然后摸了摸怀里的花灯,指尖被花梗上的刺扎破,一滴血落在三生石上,化成一道杯口粗的直线,清晰地指向他自己。 “没有被|干涉过的命运线,永远都指向本人,分毫不差。” 然后云见章伸出右掌搭住了路潇的左手,金色的指甲刺破她的掌心,引落一滴鲜红的血。他将路潇的血弹向三生石,血液渗入石头,转瞬又反渗出来,随后血涌如泉,包裹住了整块三生石,血泊张扬似火炬,熊熊烈焰指向路潇左下方的一个固定方位。 三生石能牵引出人的命运线。 这是路潇的命运。 她的命运发生了偏转。 路潇眼神一冷,力场霎时扩展至整座宫殿,三生石上腾起蓝色的烈火,将那艳红的命运线烧了个干净。 “这是怎么回事,你对我做了什么?” 云见章赶快摆手:“这可不是我做的,无论我还是区区三生石,都动摇不了你的命格,它只是一面无辜的镜子,如实照出了你的命运而已。” “你是说有你之外的人改变了我的命运?” “啊,这还用问我吗?你其实早就知道的吧?只是你选择假装不知道罢了。” 路潇看着身边的三生石,眼里闪过一念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消失了。 云见章将手搭在三生石上,再次促动力量牵引出了所有的血线:“烧掉它们,所有被三生石更改过的命运就都能复归原位,你不算哈,你的命运偏转和这块石头没关系。” 路潇知道这笔因果的轻重,打断他的动作:“我来吧!” 云见章看出了她的担忧,笑了笑:“我是神的侍者,是代娑婆众生侍奉神明的人,所以生来就和娑婆众生结着最深重的因果,三生石上这点儿因果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他说完这句话,火焰便从他搭在三生石上的手掌向四面八方烧去,很快点燃了全部的命运线,火势平稳而炽盛,猎猎如炬,这样数量的命运线,看来须得烧上几天几夜才能耗尽了。 阖目休憩的软糖小猫突然抓了抓路潇的头顶,拨乱几缕发丝:“宁兮回来了。” 云见章闻言站起来,后退着远离了三生石:“怎么办?你好像又欠了我一个人情,下次见面,请你吃饭吧!” 路潇目视着他转进黑幕,之后从那里消失了。她抬手摸了摸头顶的猫咪,冷冽的蓝雾收拢回脚下,一切恢复正常后,宁兮伴随着旋转的气流重回宫殿。 宁兮:“那家伙还挺有想法的,把死鬼们打包扔进了蛮荒,我去看了一眼还不错,就这样结案吧!哎,他人呢?” “走了啊!” “你就这么放他走了?” 路潇耸肩:“不放怎么办?他又没做错事,难道我们还给要他发一个优秀市民奖吗?” 第120章 知命不忧(15)大逆不道,人神共弃…… 紫城的雪还是没有减弱的迹象,彤色的天空分辨不出时刻,仿佛夜还深,又仿佛天将亮。 医院里,殷洋和衣倒在病床上,如今止痛药能起到的效果已经很有限了,睡梦中的她依然紧锁着眉头,本能地压抑着喉咙里痛苦的呻|吟。 云见章推开病房门,悄无声息地来到床边,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团黑色绸布,绸布上绣着漂亮的银线小篆,正是从阴司中殿的无穷天幕里剪下来的一块残片,他把残片轻轻放到殷洋枕边,随即转身往外走,即将迈出门扉的时候,却听见殷洋小声叫住了他。 “小云?” 云见章回头一笑:“殷姐姐,答应你的事,我都办妥了。” “谢谢你。” 云见章点了点头,走出一步后却再次停了下来。 “等下会有人来问你关于我的事情,你如实告诉他们就好,到时候你还可以跟他们求个彩头,不管七返灵砂还是还魂丹,我想他们都一定不会拒绝的。” 殷洋看着云见章离开,然后将视线移向了枕边的残片,黑布上银线流光,散发出淡淡的檀香,可或许因为房间太昏暗,或许因为小篆太潦草,卷面上的文字她竟一个也读不出来。 片刻之后,殷洋积攒些力气坐了起来,从抽屉里拿出打火机,费力地走到了窗边。 打开窗子,冷风猛地灌进房间,却让殷洋体验到了由衷的清爽和畅快,她颤巍巍地按动打火机,黑布缓慢烧起来,细密的小篆字体由银转红,又熔成沙粒版细微的颗粒,终于和布片一起化为黑灰,她使尽全身力气随手一扬,抛却了前世今生的过往与枷锁。 燃烧的黑布飘摇渐远,字迹一行行烧尽。 ……姚氏女,年十一,大婚之夜,白刃弑夫,后焚杀亲祖叔婶四人,事终蹈火自尽,苟逃王法。此女存心极恶,为妇者弑夫,为嗣者弑亲,大逆不道,人神共弃,必令其十世贫苦不得善终,以正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残片带着点点火星越飞越高,越飞越小,飞出了医院的院墙,来到了白雪纷纷的街衢中央,最终跨越三百年的时光,落在了刚刚建成的贞洁牌坊上。 这座贞节牌坊就建在铺面最多的一条官道上,比紫城门楼还要阔卓气派,四柱三间的架构,整雕楠木的材质,坊顶横栏雕龙刻凤,龙凤盘旋,拱卫着大学士关老亲题的“贞节”两字,题词下又写着一行小字——紫城姚府嫡子姚淳琅妻节妇宋氏,牌坊里外都刷着朱漆,亮的跟戒面一样,凭谁从牌坊下面走过,都要站住赞叹一番它的气派。 光鲜的牌坊前,正有一支迎亲队伍吹吹打打迎面走来,许多百姓站在道边看着热闹,新郎官骑着匹头顶绢花的高头大马,昂首挺胸游过闹市,八位轿夫扛着顶火红的轿子紧随其后,队伍在吹拉弹唱声中渐行渐近。 可这喜庆的好时候,路边卖冰食的女摊贩却哀哀叹了一声该死。 摊边一位背着行囊的赶考书生因之不忿:“大嫂,今天是人家姑娘的好日子,你积点口德。” “唉,小相公,你是外地人,哪知道那是个什么姑娘嫁给了什么人啊!” 轿子里的人,正是这座贞节牌坊主人的女儿。 姚春仙的父亲姚淳琅是一位茶商,他出身贫寒,却勤奋节俭,白手起家建起了三间茶叶铺,连带着亲弟弟都跟他赚了不少钱,算得上姚氏一族八百年里最有出息的子孙了。可叹*人间好事不长久,去年年中,姚淳琅外出贩茶,被劫匪杀了,只留下一双孤女寡母。 姚春仙的叔叔与父母商议后,觉得长兄的家产不可无人打理,于是从长嫂宋氏手中取得了账目地契,以一家之名代为经营,而后叔叔又联合当地缙绅,替宋氏向朝廷申领贞节牌坊,但宋氏守节日短,又没有出众的事迹,所以全无下文。 公婆和叔嫂却笃信宋氏定是要有一座牌坊的,于是时不时就请亲朋好友和本地乡贤来家里商议她的牌坊该建在哪里,该请谁题词、请谁作序、请谁奠基,谋划之时,还必会请她本人入座共商,定要把这座牌坊建得合她心意不可。但每次申领牌坊的消息传回来,都只说她不够资格,姚家大张旗鼓地求了半年牌坊,生生把宋氏闹成了一个笑话,最后宋氏骑虎难下,只得一头栽进井里殉了节,到这里,姚淳琅的土地家资就稳稳落进了弟弟的口袋里。 而后这座贞洁牌坊终于立了起来,就建在姚淳琅和宋氏的孤女出嫁的这条路上。 这桩喜事还是大学士关老爷牵线,姚家叔叔做主,才将姚春仙许配给了关老的门生冯侃。 女贩说道:“那匹大马上坐的便是冯侃,后面这顶轿子里抬的便是姚春仙。” 书生问:“按你所说,那姚春仙父母双亡不到二年,还在重孝里,怎么就好出嫁呢?” “你问得可笑,姚春仙一介孤女,嫁不嫁她自己说了算么?冯侃自幼不学无术,嗜好眠花醉柳,家中侍妾伎子二三十人,这么一块烂料,关大学士却想帮他谋一份仕途,你说办到办不到?” 书生摇了摇头:“难办。” 女贩哼笑:“可今日他迎娶了姚氏孤女,岳母就成了朝廷亲封的节妇,冯家登时门楣光耀,可就不一般了,借这层关系,再加上关大学士与诸位缙绅的保荐,还不轻松谋个官职?姚家要钱,冯家要人,于是两家合伙给这对孤女寡母攒了个忠孝节烈的壳子,漂漂亮亮地装下了自己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真叫个皆大欢喜啊!谁在乎姚春仙是不是戴着孝呢?” 书生叹气:“唉,她母女虽可怜,但姚淳琅的家产固不能落进外姓人手里。宋氏嫁为人妇,殉节自是本分,只是她公婆叔嫂不该操之过急,反而不美。女大当嫁,那小女子父母双亡,与叔叔同住不是长久之计,顺应人伦,早日婚嫁,乃是正经归宿。最不该呀,就是未脱丧服便换嫁衣,叫那姑娘孝道有亏。” 女贩听见他的话,竟气笑了:“小相公不愧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果然满腹经纶,这件事里有贪财的、有好色的、有背信的、有弃义的、有徇私的、有欺弱的,你用大道理一番梳理,竟然个个都是应当应份的了,原来罪过全在这个黄毛丫头身上!” 书生讪讪地叹了一声:“这丫头确实命苦,不过熬过这段苦日子,往后就好了。” 女贩却摇摇头,俯身拾掇着摊子上的食具:“冯侃那厮可不是好相与的,这姑娘往后苦日子长着呢,熬得过嘛……” 渐渐缥缈的吹拉弹唱声里,白马的新郎官远了,朱纱的喜轿远了,碎红的炮竹纸经风一吹,全都滚进了道边的阴沟里,只剩下宏伟的贞洁牌坊横在官道当中,独自忍受着岁月的盘摩,此时忽然有零散的雪花从天而降,感受到凉意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了天空。 六月入夏,本该一日热过一日,谁料转眼间竟然彤云密布,泼落下鹅毛般的大雪,白茫茫天地之间,众人好像看见了一小片燃烧的黑布从高处飞来,轻飘飘落在了贞节牌坊上,可定睛搜寻时,却又什么都看不到了…… 三天后,安全局驻青城特设处。 林川坐在办公室里玩着游戏,一局结束,抽空伸了个懒腰,他对面,路潇正用软布擦拭着刀鞘。 这把刀全长五尺,刃宽一寸,线条流畅若美人顾盼的眼睫,刀柄到刀鞘通体幽黑,不折射一丝光线,其材质似金非金,似木非木,更像是某种怪异的兽骨,重量也远远超过常见金属。 林川好奇地问:“我一直想问问,你既然修兵器,怎么出门从来不带上你的刀?” 路潇摇头:“这把刀是秦叙异的遗物,我不过暂管而已,等找到他的家人就还回去了。” “为什么?他的法门都传给你了,他的财产肯定更是你的了。” 林川表示无法理解她的想法,毕竟修行门内,师徒关系远远大过血缘关系,就像孟仙君和宁兮的关系肯定比孟仙君和丹城孟府的关系更亲密,宁兮去孟仙君那儿顺东西天经地义,但孟氏族裔连孟仙君的洞府大门都摸不到,宁兮跟他那生身父母更是见面都认不出来彼此,搞不好还要咬他一口。 路潇轻笑:“那骗子最会算计了,他的东西是遗产还是债务可说不准!我猜是债,毕竟他把自己的身份抹得那么干净,很像是心虚了。关于他的线索不多,这把刀算一个,我想要是有人能认出这把刀,也许就能知道他的出身。” 林川朝她扬了扬下巴:“为什么不问问我?说不定我知道呢!” “那你说说这把刀叫什么?”路潇挑了他一眼,“你要是能说出它的名字,我就把刀送给你,没有附加条件。” 林川:“那我就不客气了,其实我不知道。” 路潇忽然倒持刀鞘,将刀柄递到了林川面前:“叫不出名字也没关系,只要你能拔出这把刀,我也把刀送给你。” 林川掰了掰手指:“你忘了我是谁吗?一般的兵器封印,我可是能硬破的。” 路潇不答,只挑衅地扬了下眉。 林川握住刀柄向外一拔,没能成功,于是加了两次力,可刀簧却仍旧纹丝不动。 他收敛起笑意:“我可来真的了,弄坏了别怪我。” 路潇尽管把刀丢给他:“掰断了也送你。” 林川横持长刀,一手握住刀把,一手握住刀鞘,开始较力,这已不是普通人类能触及的层次,而是倒拔三山五岳的力量,强大的力场使得办公室内的桌椅沙发都开始摇动,电灯频闪,凌阳弋面前的笔记本电脑瞬间黑屏了。 凌阳弋当即抓起水杯砸向林川的头:“我整理了一天的捐款明细没了!” “我看你根本就没有什么明细,真相是你贪了钱,然后把锅甩给我罢了。”林川恶意羞辱了凌阳弋一番,然后把刀扔回给路潇,换了副认真的表情说,“这把刀不是凡物,不要随随便便给人,当心引起灾祸。” “这我倒不担心。”路潇将刀横放在膝盖上,继续擦拭,“秦叙异告诉我,这是天下最威仪的刀,无不可杀,但它不为杀戮而生,只有知道这把刀真正力量的人才能把它拔出|来。” “虽然我是神仙,但我也要说你师父说话怎么神神叨叨的。” 陶墟的仙器数不胜数,林川连那些送到眼前的宝贝都懒得多看一眼,更不至于把一柄神兵利器挂在心上,他只随口评价一句,就按亮手机开始了新一轮的游戏。 120-130 第121章 知命不忧(16)比魂飞魄散更彻底的…… 林川玩到一半,屏幕顶端突然弹出一条来自保障科的信息:开门。 他把手机留在桌面上,跑去打开了办公室的门,放保障科的孙萌进来,凌阳弋趁他起身开门的几秒钟,手欠地接管了游戏,并以罕见的速度输掉了比赛,屏幕上弹出灰色的战败通告,队内频道也责怪起了他的智障操作。 林川返回办公室时看见这画面,果断和凌阳弋扭打起来,两个神通广大的神与半神难看地缠成了八爪鱼。 八爪鱼满地打滚,挤得路潇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拉着冼云泽一退再退,却还不忘顺手把置物架上的水果刀和纯铜摆件分别递给两个人。 路潇边递刀边劝导:“大家都是朋友!别打了!千万不能动刀啊!那铜砖可使不得!不能敲头!不能拍后脑勺!哎呀哎呀!” 她甚至抽空抓了把瓜子,津津有味地磕了起来,眼看着两个人把对方的脑袋敲得咚咚响,她终于心满意足地退出了办公室。 如今孙萌已经很熟悉凶器组的几个人了,因此对眼前的鸡飞狗跳不为所动,淡定地放下餐盒:“吴师傅让我把这个带给你们。” 林川忙里偷闲地问:“带什么?” “点心。” 八爪鱼瞬间解体,扑棱棱围过来,一边瓜分点心,一边发出好吃好吃的声音。 林川随口打听:“对了,紫城三生石事件的参与者都怎么处理了?” 孙萌:“都抓了。” “啊?名单上至少有7000人吧?监狱里关得下吗?” 孙萌不可思议地反问:“关监狱里?你疯了吗?你想犯人和狱警死?副组帮着联系了紫城附近的一个什么门派,判决下来前请他们代为看管嫌疑人——等下,你都不知道副组和米米不在家就是去做这件事了吗?” 林川:“什么?他们不在家吗?” 凌阳弋:“他们都走了三天了。” 林川:“什么?他们走了三天了?” 凌阳弋:“你玩游戏三天没下线了。” 林川:“……” 凌阳弋:“你要是个人,你都猝死了。” 孙萌听见他们的对话,终于忍不住笑了笑,她送完东西从二楼办公室出来,便看见下面一楼厅里站着两个人。 一边是人形傀儡的冼云泽,他手里拿着一柄窄刃长刀,安静地看着路潇,另一边的路潇嘴里叼着手机链,左手抓着瓜子,右手试图拉上卡住的外套拉链,却一不小心把拉头揪了下来。 路潇气恼地哼了一声,试图单手把拉头安回去,但这操作显然太难了。冼云泽见状自然地接过了路潇手里的拉头,换她拿着刀,然后动手将卡在拉链链牙里的衬衫领边分离出来,耐心修好并拉上了路潇的拉链,此时两人只隔着半臂距离,冼云泽忍不住倾身和路潇抵住额头,分享着她的体温。 路潇由着冼云泽靠了一会儿,然后用力顶开了他,抬头看向二楼的孙萌。 “你回前楼的时候顺便替我跟江姨请个假。” “你们要去哪儿?” “嘘……保密。”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紫城。 这座拥有八百万人口的城市,宽宏得像是一片海样,用它深广的胸怀包容了一切创伤,销金窟、三途河、转世判官掀起的波澜日渐淡去,所有怪诞不经的故事都被掩藏,至于那些偶然泄露的零星真相,则在口口相传间退化为流言,或许有人直觉敏锐,察觉到了最近无数人的命运突然间大起大落,但也不会深究,毕竟这世界从不吝惜奇迹。 紫城接洽人得知路潇重访,很是慌张:“又出什么问题了?” “没事。”路潇笑着挥挥手,“副组叫我过来收尾,这边的几个关键地点都清理完了吗?” “红河事故现场、霜刀戏水域、还有那三个阴司入口,都已经按照副组的要求处理掉了,涉案人员也被副组找来的人接走了。三生石被烧后,殷洋的病情自然好转,王仁的女儿吃了殷洋替她要来的丹药,两个人现在状态都挺好的,所以目前看来一切顺利。” “那就好,把殷洋的医疗费用添十倍还给她吧,算是她举报地府的线索费。”路潇装腔作势地安排一番,然后说出真实目的,“封禁骷髅蝶的珍珠没有送到特设处,系统里也没有录入记录,你们把东西送哪去了?” “珍珠全都被副组当场处理掉了啊,他说没用了。”接洽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哦,昨夜我们通过声呐扫描,在巨蚌残骸下游三百米的泥层里又发现了一枚珍珠,可能是巨蚌以前吐息的时候掉出来的,这件事我已经通报了副组,他说明天遣送完涉案人员后回来处理。” 路潇眉眼弯弯:“是的是的!副组就是叫我来接收这颗珍珠的。” 接洽人完全没理由怀疑她,直接答:“珍珠在我局地下保险库里,副组说他要来,我就放到了桌面上没有入柜。” “好,带我去!”路潇笑着说。 安全局的保险库是机密重地,即便本局人员想要进入,也要三位高级领导同时到场确认才能开启,但凶器组这几位却有着特殊权限,足可在各种密级保险库间畅通无阻,毕竟再高端的门也只能拦住人类,而他们是能手撕18英寸金属门的异类,所以还不如直接给他们把权限刷到顶,至少能省下几笔换安全门的钱。 然而这一次,路潇的工作证却在紫城安全局的保险库前刷出了红色标示。 “啊,级别不够?”接洽人比路潇还诧异,当即坐下来查阅权限说明,却发现宁兮前天专门调高了紫城保险库的进入要求,准确地说,是点名把路潇和冼云泽排除在外了。 接洽人的脸上一时阴晴不定,按照标准流程她现在应该叫保安了。 “没关系,你照章办事就好。”路潇嘱咐一句之后,转身抱住了冼云泽,然后对着眼前的保险库闸门叫出了冼云泽的名字,需要三把特殊钥匙才能启动的厚重不锈钢闸门随即自行运转,一阵咯咯吱吱的机关跳转后声,对所有人敞开了真容。 路潇淡然抱着人偶走进了保险库,坚不可摧的闸门砰然摔上,机关归位,反而把保险库的守卫和匆匆赶来的警备人员关在了外面。 她轻轻撞了下人偶的头,叫出冼云泽的名字,人偶立刻活动肢体伸了个懒腰。 眼前的不锈钢桌台上果然有一个带锁的金属箱,路潇取出珍珠,用刀鞘击碎,释放了被囚禁的骷髅蝶。 这只骷髅蝶蜷缩成一团,丝毫看不出生机,路潇摸了摸这只可怜的灵,骷髅蝶感知到陌生的触觉,缓缓复苏,像刚刚破茧般舒展开褶皱的双翼,却仍无力地倒在地上,而它的怀抱正是通向冥府的悠悠暗夜。 路潇把从骷髅蝶身上摸到的磷粉擦在额头上,再次跨进这片异域。 此地一如他们离开时阴森,却已经没有了等待转世的灵魂,唯留下那条禁锢着被侵蚀灵魂的大河冲荡着幽幽深渊,这些亡灵既供养着阎罗判官们不死不灭,也是阴曹地府里诸多神迹的力量源泉,它们是痛苦的容器,直到最后一丝魂魄耗尽,才有脱离苦海的一天。 路潇站在自己亲手斧凿出的断崖畔,俯视着被波涛裹挟,沉浮翻涌的百万白骨和怨灵。 她向后伸出手,冼云泽便会意地倒持黑刀刀鞘,将刀把交到了她手里,这柄林川无论如何都拔不出的刀,此刻却如蛇吐信般轻松地滑出了刀鞘,刀身瞬间吸纳了周遭所有的光,那刀的颜色与其说是黑,到不如说是虚无,不是闭上眼睛后一无所见的黑暗,而是瞪大眼睛时视野之外的颜色,而视野之外,没有颜色。 刀刃展露之时,整座阴曹地府被无以名状的力场震慑,声与光一并衰微,大道与天命都开始收束,从此刻起,万物若趋向灭亡的,则走向灭亡,若趋向希望的,则了无希望,这一刻便是花开到花谢的转折,是生长到衰老的中点,是一切故事不得不承接的尾章。 路潇转了转手腕,把长刀竖直插进地面,食指轻轻压着刀把:“抱歉,我救不了你们,只能给你们一个比魂飞魄散更彻底的解脱。” 早已经失去灵识的魂魄根本无法理解她的话,但本能地感知到解脱近在眼前,于是急不可耐地扑向那柄刀,无数骷髅的细微动作合流成强大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终于攀上了悬崖绝顶,而后势尽转跌的浪梢里猛然探出一只灰白的骷髅手,这只骨节不全的手努力伸长仅存的无名指,终于抢在跌落回深渊前勉强碰触到了刀身。 骷髅手粉碎为无数微粒,与之相连的身体也跟着着瓦解,毁灭如引线般传递向勾连在一起的骷髅,顷刻间整面巨浪便已经灰飞烟灭,连长长一段深渊都被瞬间抽干,毁灭造就的微粒汇聚成千万条带,围绕着刀刃急速旋转,约转越短,越转越细,好像被那把刀吸收了一样,但这还不是全部,滚滚黑水从深渊尽头奔涌而来,重新填满了真空的河段,然后沿着第一波巨浪接力朝涯顶冲刺,一时间仿若天河倒流,所有骷髅都争相把自己送向那把可以湮灭一切的刀。 奔向长刀的怨灵越多,长刀分裂怨灵的速度就越快,当速度快到深渊底部被汲起十几条水龙卷的时候,连无生命的石头都开始咕噜噜颤动,似是也要飞向刀锋撞一个粉身碎骨,数分钟之后,承载近百万怨灵的大河彻底分解消尽,刚才还怒涛滚滚的谷底徒留一层皲裂的黑色土块,乃是骷髅蝶磷粉日积月累出的遗迹。 这些魂魄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它们没有转生,没有魂飞魄散,而是不再存在,连构成魂魄的灵息都已堙灭,再无以后了。 第122章 知命不忧(17)长劫修苦行,为解众…… 路潇点点按在刀柄上的食指,似在这阴森的黄泉里嗅到了淡淡的花香。 她小的时候,老家宽敞的院子里种满了四季相续的鲜花,不需教导,她天生就知道院内院外是不一样的天地,一扇门分开两个世界,门外是法律和秩序主导的清平人间,门里则是她放肆游戏的奇迹场。 这把刀起先挂在秦叙异的房间里,但从她能踩着椅子摸到刀鞘开始,这把刀就属于她了。可她那时还太小,不理解贵重为何意,于是这把无价宝刀沦为了孩子的玩具,被用来挖坑和打砸,偶尔还要充当秋千凳和跷跷板。 六岁的时候,一天夜里,她试图在院子里点火烧掉刀鞘,好验证下这把刀究竟是不是模型。 小路潇弄了一堆柴火,顶着浓烟烧了半天,呛得脸都黑了,可刀鞘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她拨弄着火堆里的刀控诉道:“骗子,这根本就是模型!烧都烧不断!” 当时秦叙异就坐在火堆边的椅子上,淡定地看着热闹:“不是模型,里面有刀的,我没有骗你。” “我才不信呢!你每次都说没骗我!” “这次是真的。” “呸!你下午骗我吃香皂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秦叙异想起小路潇吐肥皂泡的慌张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气得小路潇抽出火堆里的刀朝他敲去,秦叙异不慌不忙地伸出两指夹住刀把,游刃有余地从她手里抽走了这把刀。 “看好了。”他说完这三个字,把刀往上方一抛,长刀在空中翻了半圈,掉了个个落回他的掌心。 秦叙异倒握刀鞘,用力将刀把一端插进了木炭里,刹那间火星四溅,热气在院子里荡开,然后他捏着刀鞘的手指微微向上一拎,只见这把路潇几年都不曾抽出的刀刃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露出了半寸真容,而锋刃出鞘的一霎,无论熊熊烈火还是飞溅的火星,竟然都争相退回半寸刀刃里,像是被刀锋吞噬了一样。 小路潇惊讶于眼前所见,想要更清晰地观察刀锋时,秦叙异却突然松开了手,刀鞘急速回落,重新收敛起那惊鸿一瞥的锋芒。 秦叙异装腔作势地扑了扑手,扬着下巴,满脸得意,仿佛在等小路潇夸奖自己。 但她完全没理会秦叙异,她既确定这把刀确是真的,便手脚并用,连蹬带咬,想把刀刃抽出来看看。 小路潇一连尝试了几个月,却都不能重复出秦叙异的成功,再然后是一年,三年,五年,漫长的探索终将好奇心耗尽,她最后还是放弃了拔出这把刀,传奇的兵器被送进杂货堆,后来又给一张坡脚桌兼职了几年桌子腿,等路潇考上大学时,这把刀已经沦为了月季树的撑杆。 那是大学开学前的第三天,路潇拎着行李箱回到了蓝城老家。 解元巷深处有一堵落满了玉兰花的高墙,花墙之后就是她的家了。 夏日的正午,宅子里却并不寂寞,整条街的小孩子都扎堆在院子玩闹,秦叙异坐在玉兰花树下的折叠梯顶端,用园艺剪修剪着高处挂住电线的花枝,每每有洁白的花苞掉下来,马上就会被下面的孩子哄抢一空,但凡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哪朵花开得好看,他还会从善如流地帮着剪掉哪朵花,完全不管这样下去会不会把花树修坏。 这一年他的真实年纪已经很大了,但光看外表却不会有人将他和耄耋老人联系到一起,深厚的修为赋予了他非凡的神采,也帮他抵御住了岁月磋磨。 秦叙异看见路潇来了,便把手一挥,号令孩子们回家写作业,想到作业,小人儿们立刻开心不起来了,只得一窝蜂散去。 路潇倚着门框,笑眯眯地目送孩子们鱼贯离开,然后用脚尖勾上了门。 烈日穿过树荫,撒下一地琥珀似得光斑,暖风簌簌吹动枝叶,琥珀无声滚动起来。 她双手插兜,踱步来到玉兰树下,咂着舌说:“这棵树快被你剪成秃子了。” 秦叙异用园艺剪指指树冠上方的天空:“要是你小时候没给它浇可乐,它现在都该有那么高了。” “我那是请它喝饮料好吧?我是一个乐于分享的小朋友。” 此时一瓣玉兰花瓣飘摇坠下,刚好掉在路潇的肩上。 “它打你呢!”秦叙异笑弯了眼睛,接着说,“我把你的被子拿到屋顶晒了,一会儿记得收回来。” 坐在梯子上的秦叙异对她伸出手,可惜两人相隔有些远,只差着几厘米却碰不到。路潇见状往前走了半步,微微倾身低下头,用发顶蹭了蹭秦叙异从高处垂下的手心,然后再次站直了身体,颀长的身姿像竹子一样挺拔。 她把行李箱送进房间,然后卷着衣袖走回院子,打算帮忙整理下杂物,这时她看见了那把支撑月季的刀,便顺手握住了刀把,结果依然和过去十二年一样,她还是没能拔出这把刀。 秦叙异和声指点道:“你要先知道这把刀的名字和用处,然后才能使用它。” 他的话激发了路潇的本能反应,她警惕道:“你又打算编什么故事诓我?” 秦叙异一面继续修剪花枝,一面耐心地解释:“人活一世,就好像花开花落。这花呢,有时开的好,有时开的不好,有时可能被人摘走,有时可能嫁接了别的花,但不管怎么说,花开必有花落,如同人的一生可能遭遇种种离奇命运,最终都会迎来死亡。每个人的灵魂则像是一棵花树,会经历无数次花开花谢,记录下一季季花的故事,然后终有一日枯萎死去,化作腐木枯枝滋养别的花草。众生之间的杀戮就仿佛摘花,于花树来讲,这当然是种灾祸,但也仅止于一季花期,来年花还是会再开的。有些身负异术的人,或许可以斩草除根,那样对花树来讲就算得上恐怖至极了,我们管这叫做魂飞魄散。不过无论这花这树是死是活,无论它是植物还是泥土,组成它的物质都还在园子里,就像不管死亡还是魂飞魄散,组成魂魄的灵息都依然在世界内循环。世间一切兵器,再厉害也只能在这个框架内打转。” 秦叙异跳下梯子,来到路潇身边,从捆绑月季的细线里解出了那把刀。 “但这把刀完全不同,它是这样的——”他举刀朝月季斜劈下去,打烂了手指粗的花轴,翠绿的杆子里藏着黑芯,原来这颗月季的根系已被蚜虫蛀空了。秦叙异连根拔除已经坏掉的月季,扔进了院门口的垃圾桶,然后用衣摆擦去了刀鞘上的泥土,“被这把刀斩杀的万物,组成它们的灵气将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世界本由灵气构成,灵气耗竭之日,世界也将寂灭,所以这把刀存在的意义,并不是做打架杀人那样无趣的事,它其实是这个世界的收割者。” 秦叙异把擦干净的刀扔回给路潇,路潇伸手接住。 “长劫修苦行,为解众生缚【1】,这把刀的名字,叫做长劫。” “明明是把无情的刀,哪来的苦行,这个名字起的不好。” “小东西,长劫修苦行,说的是持刀的人啊……” 黄泉冥土之中,百万怨灵尽数消失。 路潇松开了按住刀把的食指,长刀瞬间还鞘。 声与光复回原位,希望重新降临人间,即便这片沉浸于无尽长夜的黄泉恶土,也在与刀锋的对比下有了虚幻的温度。 路潇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眼神过了一会才终于聚焦,她的手背上生出许多血丝,连指尖都在微微打颤,但……还好,并没有米染警告的那么惨,她的灵魂依然强盛无比,只是这具肉身受不住压力产生了一些破坏效果,好在她对肉身的依赖性其实也不高。 “小可爱,我感觉不太好,我可能需要吃点儿钙片。” 冼云泽寄附在路潇身上,当然能感知到她的真实状况,所以神情并无变化:“我觉得你还是想想怎么跟宁兮和米米解释你的身体状态比较要紧。” 路潇仿佛听到了极其耸人听闻的事情,表情比怨灵还要难看。 “不不不,我得出去躲几天!” “你要是躲起来,宁兮就会以为你死了,他会给妈妈送死亡抚恤金,然后给你开追悼会。” “不不不不不!”路潇不敢细想,连连摇头,突然之间,她脑子里冒出了一个绝顶聪明的主意,“趁着我现在意志衰弱,干脆我们交换位置吧!你回去就说我伤得严重,迫不得已只能你出来干活,到时候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肯定拿我没办法的!” 路潇期待地盯着冼云泽,等待他回答。 冼云泽温柔拒绝:“我永远不会和你争夺身体的控制权,你的永远是你的。” “其实你就是不想替我挨骂!” “嗯!”冼云泽认真地点了下头。 路潇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只能另寻出路了。 安全局保险库中并没有水,所以骷髅蝶依然留在保险库内,两人得以原路返回。 此时安全局官员和警卫队都守在闸门外,脸色一个比一个黑。 接洽人撇着嘴摇摇头,脸上全是对路潇擅自行动的不满,她听宁兮介绍过下面的情况,大概猜到路潇刚才做了什么,也知道如果将下面近百万的怨灵一口气度化,不仅度化者会退转修为,还会冲乱人间的灵气,导致生物产生各种变异,因此无不担忧地问:“你不会把它们都送回人间了吧?” 路潇环视一圈,正好看见一个陌生领导手里拎着瓶矿泉水,她去把水要过来,扭开瓶盖,回手泼在骷髅蝶上,那可怜的灵便像融化了一样,慢慢地从水洼里消失了。 “我确实把下面的怨灵全都处理掉了,但它们不会再进入轮回,这件事到此为止。” 接洽人松了口气,递上手机说:“副组让你给他回个电话。” 路潇看着那台手机,吓得缩缩脖子,赶快拉上冼云泽逃走了。 事到如今,路潇已经接受了自己早晚得回特设处这一现实,但她绝计不能用这副弱柳扶风的模样见人,否则肯定会被宁兮发配去食堂刷盘子,所以她必须先找个地方躲几天,养一养身体状态。 与紫城一江之隔的檀城地质构造复杂,近七分之一的土地都被纳入了国家地质公园,其中更有一片地热资源非常丰富的山区,盖满了各式风格迥异的温泉酒店,每家酒店都能从年头客满到年尾,是个名副其实的旅游胜地。 路潇走出安全局大门,立刻预订了一间位于檀城山顶的温泉酒店,然后关掉自己和冼云泽手机,坐上了通往檀城的城际地铁。 他们长途奔波而来,抵达酒店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前台核对了路潇的名字后,忽然递上一枚便签,说是刚刚有人打电话留言给她,路潇倒不是很惊讶,特设处找她跟找通缉犯一个流程,而她一路上都是实名订票订酒店的,比通缉犯好找多了。 路潇接过便签,这上面没有署名,只有一句话——9点前回电话,否则我当你死了。 前台看见她面露苦相,礼貌询问:“请问您受到威胁了吗?” 路潇摇摇头:“没事,如果有电话找我,不用转进来。” 这家酒店拥有17栋独立的木质别墅,他们选了最偏僻的一间,只要不叫客房服务,便不会有任何人打扰,冼云泽抱着抱枕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路潇靠着他坐下,一个人吃着两*人份的晚餐。 两个人一边挤着肩膀摆来摆去,一边对仙侠片里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评头论足。 冼云泽:“他们真的好傻啊!她都不知道他喜欢她!” 路潇:“她不会喜欢他的。” 冼云泽:“为什么?” 路潇:“他上辈子杀了她啊!” 冼云泽:“大家都不记得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路潇:“我跟你讲,他们马上就会恢复前世记忆,然后反目成仇。” 冼云泽:“不可能!他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才不会分开呢!” 路潇:“绝对会,反正是我的话,肯定没办法带着那种记忆和男主角相处。” 冼云泽:“不会!他们拥有那么多快乐的回忆,可以为彼此付出一切,难道就都算了吗?” 路潇:“嗯,算了吧。” 冼云泽:“我不同意!他们一定会很好很好的!” 路潇:“好聚好散天涯不见就算很好了呀,坏结局他们至少会死一个。” 冼云泽鼓了鼓腮帮,却说不出话,于是生气地躺在沙发上,只看电视不理路潇了。 路潇放下餐盘,推了推冼云泽,结果冼云泽朝她更远的方向蜷起身体,还用抱枕挡住了脸不给她眼神。 “电影而已,你怎么还认真了?”路潇起身蹲到他面前,移开抱枕,笑着说,“我错了好吧?他们一定会圆满的,还要恩恩爱爱,长长久久,你看看我呀!小可爱!” 冼云泽把眼睛一闭,咧开嘴巴不停略略略,用行动表达起不满。 路潇好言好语碰了一鼻子灰,于是决定趁着冼云泽这会儿不粘人,抓紧去前院的温泉放松一下,她回房间冲了澡换了浴袍,独自去往别墅自带的私汤。 卵石砌成的汤池颇有自然风味,池子边缘浅而中间深,最深处没及胸口,大小足可容纳六七人。汤池挨着院篱的一侧,从池底伸出一面平滑的方形铜墙,三尺宽五尺高的墙体上雕着“药浴”字样和一幅小童煮药图,涓涓泉水从铜墙顶端的横向窄隙流出,水帘一样漫过浮雕,然后温和地注入汤池。 铜墙的温度比水温还要高一点,想必是具备加热功能。 水汽蒸腾,温泉上浮着一层细腻的白雾,路潇挨着铜板坐下,水面上刚好露出她的锁骨。她闭目听着泠泠的水声,嗅着淡淡的药香,心思逐渐沉静,精神也舒缓下来,不知过了十分钟还是几十分钟,忘了时间的路潇忽然看见一团白光包围住了自己,然而此刻她身边一无所有,只能将手按在铜墙上,呼唤出了冼云泽的名字。 光滑如镜的铜墙立刻映出了冼云泽白衣翩翩的本象,好像把他封印进了镜子里。 冼云泽神情落寞,显然那电影最后没有遂了他的愿。 “她说他们之间的爱意只是红线作祟,本就不是真的。” 路潇哄着他:“坏导演,我们以后不看他的电影了。” 冼云泽却依旧高兴不起来:“小路潇,那我对你的爱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契约,还是真实的感情呢?” 路潇潇摸了摸他镜子里的容颜,叹着气说:“小祖宗,我不知道,我给不了你答案。” “那我给你答案。” 他说完这句话,路潇的心脏突然悸动一下,仿佛有一道捆缚着灵魂的锁链徒然绷紧,只要她稍稍松懈,就会有什么挣脱而去,她意识到这是约束冼云泽的阵法正在崩溃,便毫不犹豫地放任那锁链环环崩断,片刻之后,灵魂深处突然传来钟罄般的清音,清音又慢慢分裂成两道音色不同的声调,相携共鸣,慢慢止息,最后一刻,她的心头像是瞬间卸去一块巨石般轻松。 与此同时,一双白皙的手从铜镜中伸出,向两边反握住铜镜边框,然后冼云泽的上身也跟着穿出了镜面,他双臂向后撑着身体,探头吻住了面前路潇的唇。 这个绵长的吻安静而温柔,他黑色的发丝滑落到路潇胸前,他呼吸的温度落在她的面颊上,他的心跳声比泠泠流水还要清晰,曾雕琢过千百次的面孔此时近在咫尺,每一寸轮廓她都无比熟稔,然而与面前的人相比,那些她自觉完美无瑕的傀儡却都沦为了拙劣的仿冒品,不能复原出他半分的神韵。 与此同时,封印阵法破碎产生的波纹扩散到了整座城市,黑夜中亮起了一圈圈冷白色的涟漪,犹如融化的月亮滴落到了山尖上,继而流淌向四面八方。 许久之后,冼云泽结束了这个吻,两个人额头抵着额头,鼻尖贴着鼻尖,连睫毛的尖稍都若有似无地碰触着。 “怎么办,小路潇,我好像比刚才更爱你了。” 第123章 无鱼之凶(1)副组把你从这案子踢出……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屋子的时候,路潇在生物钟的催促下睁开了眼睛,她睡前没有调高空调,吹了一晚的冷风,醒来时身体便不大妙,捂着发痒的鼻子打了个喷嚏。 若在过去,哪怕她暴雪时节跑到冰湖里自由漂流几个来回都完全不成问题,现在这样吹吹冷风就头晕鼻塞的情况,足以证明她当下的虚弱,这应该算作她并不漫长的人生里对人类族群共情能力最强的时候了。 路潇侧头看向旁边的枕头,正好和冼云泽四目相对。 他身上穿着酒店提供的真丝睡袍,皮肤和绸缎白成一色,如同大理石精雕出的塑像,和人间万般喜怒哀乐隔着层不可逾越的屏障,没有片缕烟火气息。 冼云泽:“早安,你看我进化出复眼了。” 路潇:“恶心心。” 路潇嫌弃地抽出枕头盖住他的脸,跳下床换衣服去了,再回来的时候,冼云泽已经消除了复眼,但他并未恢复人眼,而是在认真钻研如何进化出虾类的眼柄,容貌十分可憎。 路潇见状终于忍无可忍,抓着他的两只手把他按倒在床上,用力对撞了一下他的额头,发出咚的一声。 “丑死了,你这个小妖怪!” “哼!我可好看了。” “同样都是仙人,你比宁兮大好几万地球年,为什么不能有他一半成熟呢?” “你要是喜欢冷血动物,我也可以长出鳞片的。” “我只喜欢成熟的冷血动物,要么在性格上成熟,要么在厨房里成熟。” “不行,你只能喜欢我。” 冼云泽挣开路潇的压制,反搂住她腰,然后抱着她坐起了身体。路潇注目着他惊为天人的面孔,叹了口气,手指绕住他的一缕头发,发丝像流水一样柔顺,比石炭更加漆黑,摸起来凉凉的,仿佛纤细的冰线。 此时门扉被人敲响,不疾不徐的三声,然后就安静下来。 路潇下床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便装男人。 男人索债似的伸手:“还车!” “这么早上门就是为了要车?你们的车是按小时收费的吗?”路潇转身走回客厅,男人跟在她身后进门,她指了指茶几,“喏,钥匙,不会还找我报销油费吧?” 男人拿走了钥匙:“你订了九点的飞机,还要一小时起飞,我现在不来什么时候来?” 路潇表情茫然:“怎么是九点的飞机?我明明订的是下午一点……” “你看错了,是下午一点到达。对了,自己的违章记录自己处理干净,不在任务期内我们不负责善后。” “我怎么不在任务期内?我明明在给紫城阴司事件善后!” “副组把你从这案子踢出去了。” “那我怎么说也算工伤吧?” 檀城接洽人沉默片刻,拿出手机,点开宁兮昨天发来的语音,开始循环播放:“活该,活该,活该……” “哎呀!你这人……你怎么敢这样?你警号多少?信不信我投诉你?” “说到投诉我们不妨好好聊聊——你一个招呼不打,半夜10点爬到我47层的公寓窗前敲窗户问我借车,你知道吗?我家的狗都吓哭了!它到现在还躲在笼子里不敢出来!” “打不通你电话我有什么办法,而且我就看了一眼你在不在家而已!” 檀城接洽人想起这件事就气的想哭:“我入职安全局以来就关机过这一次,真的,七年两千五百个日夜,只没电关机过这一次!” 冼云泽来到路潇身边坐下,自然地从她的上衣口袋里找出一根发绳,趁两人絮絮叨叨的时候,默为她梳起了头发,路潇配合着他动作微微侧身,解脱附身状态之后,两个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也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还在共用一个灵魂。 原本斗志昂扬的接洽人在目睹这场景后忽然失去了斗志,翻了个白眼催促他们出发。 “时间不早了,收拾行李,我送你们去机场。” 这趟航班需要四个小时抵达巽州,旅程不算很长,乘客也不多,头等舱里更是只有四个人,除了路潇两人之外,就只有一位妈妈和她的女儿,妈妈放下座椅戴着眼罩在睡觉,路潇选择玩手机,冼云泽则被吃着奶酪棒的小女孩慧眼识珠,一下看出了他和自己一样相当于幼儿园大班的受教育水平,两个人惺惺相惜,愉快地攀谈起来。 小女孩送给他一枚幼儿园发的立体塑料贴纸,冼云泽收下贴纸,想了想,突然将粘着贴纸的手指穿透舷窗,把小小的鹦鹉图案贴在了舷窗外侧。小女孩诧异极了,但她的常识还不如成人一样坚固,体会不到这其中的恐怖,只是摸着平整的玻璃发出赞美声。 “哇,哥哥是魔术家!” 路潇趁游戏终局瞥了冼云泽一眼,有点儿看不惯他在小孩子面前洋洋自得的样子,于是放下手机,握了下手腕上的珠串,接着捧起手掌凝聚出了一只蓝色的长尾凤蝶,蝴蝶在三人之间蹁跹盘旋,连触须都惟妙惟肖。 小女孩果然舍弃了冼云泽,转而敬佩起路潇来。 “姐姐会魔法,姐姐是魔法师!” 冼云泽不满路潇抢了他的风头,抱着手臂抿起嘴,埋怨地瞄着路潇,两人眼神交汇,一个不甘一个得意。 冼云泽被她激起胜负欲,突然端起桌面上的水杯朝空中一泼,水花不待落地,便已经散做浓厚的水汽填满了舱室,而后他轻轻摇起手中纸杯,满舱浓云堆雪中便脱胎出千百万只似梦似幻的雾白蜻蜓,大群蜻蜓在舱室内盘桓起舞,争先恐后飞还回了杯底,少顷雾霭归尽,最后一只蜻蜓也悠然点落在水面上,化为了一道清澈的涟漪,片刻后涟漪止息,冼云泽轻轻摇了摇半满的纸杯。 小女孩由衷赞叹:“还是哥哥厉害!哥哥是神仙!” 路潇哑口无言,虽然她的战斗力睥睨神鬼,但搞花活儿这码事可真的不行,既然如此,不如来点直接的……她缓缓摸向竖在身边的刀把,手指一根根扣紧:“姐姐给你表演一个大变活人,让这个哥哥原地消失好不好?” 冼云泽听出来她生气了,便用纸杯点了下女孩的额头,女孩后仰着掉下椅背,被一股力量轻托着躺回了座位上,那只纸杯则滴溜溜滚落进了她的怀里,她因害怕被水溅湿而闭上眼睛,可是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意料中的阴冷,悄悄睁开眼睛,只看见杯口里只掉出了一枝晶莹剔透的冰玫瑰。 女孩看不见的后排座位上,冼云泽讨好地亲了下的路潇,结果被她揪住头发咬了一下脸颊,印下一圈整齐的牙痕,小女孩打了个滚坐起来,再次看向后排已经各归其位的两个幼稚鬼时,冼云泽正捂着脸哀怨地斜睇路潇。 小女孩伸长小手,把冰玫瑰递给路潇:“姐姐姐姐,我把这个送给你,不让哥哥消失好不好?” 路潇接过冰玫瑰,又握了握小女孩的手:“好吧!那就听你的!” 四个小时后,飞机落地,空乘走过空荡荡的机舱,忽然看见了那枚贴在窗上的鹦鹉贴纸,伸手去揭,指尖却碰触到了冰凉凉的玻璃,用力摩挲两下,才发现贴纸贴在了舷窗外,她心里想,这大概是哪个检修员检修机身时的顺手贴上去的吧,如此一晃神的功夫,那枚贴纸竟然消失不见了,而机翼上则站立着一只斑斓的鹦鹉,只是不知为何,它看上去与电视里的鹦鹉有着奇妙的差异,空乘见状愣了愣,感觉自己可能眼花了。 鹦鹉振翅飞过机场公路上空,它投射到地上的影子却与万物不同,非是阴影,而是一片旖旎的虹光。 机场外,一位站在越野车边的女人恰好被虹光晃了眼,她仰头追踪起光芒来处时,路潇和冼云泽恰好循着车牌找到了她。 “你好,我是路潇,特设处那边应该联系过你了吧?” “啊,是的!”海城接洽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路潇,眼神里是藏不住的疑惑,按理来说,地方接洽人都早已明了特设处主管们的身份,纵使亲眼看见两个活脱脱神仙,也不至于如此控制不住表情。 路潇以为自己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于是扑棱着头发和衣服说:“怎么了?” “不是……没有……我们上车吧……” 三个人上车各就其位,越野车驶离机场,路潇还是解不开接洽人眼神里的谜团,接连追问她看自己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奇怪。 接洽人被她问烦了,只得交代事实:“檀城接洽人发给我的函件上,专门标注你不是人,不是东西,我还以为他的意思是你的外貌,嗯,外貌不可描述,就粘液啊触手啊那种感觉你懂吧?我还在想既然长得那么恐怖为什么还坐民航?社会影响多不好……所以你们两个走过来的时候我挺奇怪的,看起来就是正常的人类呀,难不成袖子和裤腿里藏了章鱼爪爪?现在看来他还会开玩笑……哈……哈哈……” 路潇尴尬地捂住了脸。 海城接洽人带着他们来到了海城大学附近的一座公寓,按要求留下车,然后就离开了。 路潇两人乘电梯抵达公寓楼30层,只见一位上了年纪的夫人早等候在入户厅前,对电梯里的几人点头致意。 路潇上前一步与夫人握手:“袁教授您好,我们是蓝城艺术研究员的研究员,我叫路潇,这位是我的同事,这次来是想跟您了解一些余鲸造船厂的事情。” 袁教授忙请两个人进门:“院长已经提前知会过我您是航海学院的重要客人,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我一定尽量帮忙。” 两人随袁教授走进书房,只见墙上贴着重重叠叠的航海图与古船结构图,四面墙下也尽是大部头的书籍与文件夹,不知堆了多少年的书本甚至压弯了地板。一只长出白胡子的三花猫趴在书堆最顶端,见到陌生人也毫不害怕,只懒倦地打了个哈欠。 寒暄两句之后,路潇从衣兜里掏出一副熟悉的纸牌,正是那副可以调遣幽灵军团的诅咒纸牌,这诅咒对路潇无关紧要,但好歹算是个借口,可以让她在身体恢复前堂而皇之地不回特设处。 她将纸牌捻成扇形,确认排列顺序后,便按照花色和数字在地上排成四行,然后又一张张翻转过来,纸牌深绿的背彩上画着密集的白色线条,如同指纹一样,看似相似,却张张不同,此时这些白色的线条完美拼接起来,构成了一幅船只透视图。 图案里是“半”艘船,正在乘风破浪的海船,从龙骨结构看,这还不是一般的船只,必然是一艘相当巨大的远洋航船,可惜不知什么缘故,船尾的部分却没有被画出来,但若说这条船是因为年代久远而破损的话,作为装饰的船首花纹却刻画得极细致,每一根线条都清清楚楚,仿佛这条船本来就只造出了半条一样。 路潇放好最后一张纸牌,然后抬头看向袁教授。 “我们扫描并上传了这张船只透视图,结果在海城大学的古文献数据库里匹配上了一张相近的图片,出处是《海城余鲸造船厂营造簿》,我们想了解一下这张图的详细故事。” 第124章 无鱼之凶(2)大漠鲸翻浪,怒海龙蟠…… 袁教授从书架深处抽出一卷大开本的文件夹,正是《海城余鲸造船厂营造簿》的正本。由于原书过于残旧,已经不能成册,为了方便保存,袁教授便将书脊线拆开,把残页按顺序收纳进了文件夹里。 “原来你说的是这条船啊!”袁教授似乎很熟悉这副图,一下就从数百页的书册里找到了目标页。 两幅图的画法和角度虽然不同,但结构却有九分相似,能看出是在描述同一艘船只,只不过路潇带来的图只剩下头,而袁教授展开的图只画了尾。 袁教授由往后翻动几页,也全画着这艘船尾部的剖面图以及营造方案,图样周边空白处,还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建造这条船所需的人员和材料,比如“大工九十名,银八两九钱”“杉木七百七十六根”之类,不过最后几幅施工图画得非常粗糙,好像还没来得及细化。 教授指着第一幅图当头的大字念道:“呈天四年来图预制,军字卅七,风翔。” 路潇:“什么意思?” “呈天四年,有人带着这副图去余鲸造船厂,要定制一条船。军字代表着这条船属于军需装备,卅七是船只在造船厂的建造编号,风翔则是船只在军中的旗号,风字头代表巽州驻军镇南卫的船——可是这条船还真有点奇怪啊!” 袁教授抽出一本印刷品小册子,叫做《巽州古漕运研究》。 “呈天年间的漕船管理非常严苛,不仅严格限制了各地每种船只的数量,而且也限制了每种船只的形制,从大小、样式,到漆色、用料,都有着极为细致的规则,比方说民用小型渡船的桅杆,就必须使用直径三寸的桐油松木或杉木,所有造船厂不得擅自改动,否则等同僭越,是非常严重的罪名。可是你带来的这条船——” 她收起漕船研究论文,视线又回到那幅图上。 “这条船显然不符合官方规定形制,而且它太大了,大到不真实,假如图上的这些用料真的只用来建造一条船,那么这条船的体积将轻松超过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船只,事实上,它会比当前世界上最大的油轮锯齿鲨号还长1/4,远超古代的实际工艺水平。” 路潇挺惊讶地啊了一声:“这么大啊?” “我以为这条船体积太大,所以船头被分配给了其他船坞建造,于是一直在寻找船头的设计图,但我查过当时的工部志录和镇南卫志录,却都没有相关记载,直到你今天带来了这副图。”袁教授的视线在两幅图之间游移,似乎想从中看出这条船的全貌,“只是我不明白……呈天四年,正是改朝换代的关键节点,余鲸造船厂也在同年的战乱中烧毁了,所以这条船根本不可能被建造出来,它应该只是一个设计稿而已。你为什么会有这条船的船头图样,而且图样为什么画在一幅扑克牌的背面?” 路潇为难地撇了下嘴:“我们就在研究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答案。” 袁教授:“扑克牌是近代产物,无论如何都比古籍好考证出处,你为什么不顺着得到这副扑克的线索往前找找呢?只要找到印刷厂或者设计者,就能知道这副图的来历了呀!” “那搞不好得查到地狱里去。” “什么?” “没什么。”路潇随意敷衍过去,然后瞄了冼云泽一眼,冼云泽便会意地收起了扑克。 袁教授发现他们要把难得一见的船只图样带走,忍不住开口询问:“这是非常珍贵的资料,能给我留一份副本吗?” 路潇苦笑着摇摇头:“抱歉,目前情况确实不方便,这涉及到一些,嗯……商业机密,但如果我们这边结束后没有意外,这图案是可以解密的,我会再联系您。” 袁教授有些失望,但还是接受了现实。 路潇得到了想要的线索,带着船尾图样的照片走出了公寓楼。 回到车里,她便在手机上调出了船头与船尾的完整图片,又从储物箱里翻出一只签字笔,随意在风挡玻璃上勾画起了船只轮廓。她正经学过几年美术,看懂透视图不成问题,很容易就把两半船拼到了一起,只是不知道是原本的设计问题还是绘画水平问题,风挡玻璃上的这艘船每根龙骨的拼接方式都违抗着常识,它既不符合动力学,也不符合结构力学,就像是一只横放在针尖儿上的旋转的玻璃瓶,透露出紊乱和失序。 路潇的脑袋左转转右转转,一脸困惑不解:“这是哪位设计师的奇思妙想?这东西浮的起来吗?” 冼云泽坐在副驾驶位子上,悠闲地嗅着一只苹果,自从重新获得独立的身体以后,他就以模仿人类的生存习惯为乐,如今各方面已经九分像人了,如果他不在化形的时候别出心裁参考别的生物甚至无机物,那就十分像人了。 路潇忙里偷闲瞥了他一眼:“不许吃。” 冼云泽不服地仰头,反问:“凭什么?” “凭这是我从安全局借的车,车上的东西都归我管。” “可我只想吃一个苹果而已……” “水晶苹果!” “那我也咬得动!” 路潇从他手里夺下装饰车厢用的水晶苹果,放回原位,然后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不要讨厌。” 冼云泽老实下来,观察起挡风玻璃上的图案:“它好可爱。” “你需要丰富一下形容词的储备,这条破破烂烂的船怎么都谈不上可爱吧?” “不,它确实很可爱,只是不该这样——”冼云泽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图案上,黑色签字笔描绘出来的线条突然亮起荧光,有了厚度,发光的线条从玻璃上延伸出来,像一只全息模型漂浮在驾驶室里,他双手虚托着光影,微微摇晃,幻影里的船只便在汹涌的波涛中风雨飘摇,而后船只突然倒扣在了水面上,左右生长出对称的鳍与尾,接着是华彩的鳞片,它最终变化成了一条巨大的鱼,或者一座有生命的岛屿。 冼云泽的手指微微一挑,幻影中的生灵也跟跃出水面,掀起一片巨浪。 “亿万年前,我曾见过它的同类。” 路潇精神一振:“你还想起什么了吗?” “我不记得这个世界的事情了,仅存的记忆也都十分久远,模糊得像将被风吹散的云烟,只有一缕一缕的残片。”他无奈地摊手,光影随即消散。 “你不会蒙我呢吧?”路潇将信将疑,“你真的不知道别的事情了?” 冼云泽竖起右手食指抵住她的唇,笑眯眯说:“亲一下,我就说实话。” 路潇从善如流,果然亲了亲他的手指。 冼云泽撤回手,用她亲吻过的食指轻快地抹了一下自己的眉弓:“真的不知道了。” “坏东西。”路潇哼了一声,打火启动汽车,“回酒店吧!” “为什么?我们还没找到纸牌的出处呢!” “我们人类需要休息,我有点累了。” “可是你以前出任务都日夜兼程的,在山里跑一天一夜之后还能看个电影打场球呢!” 路潇沉思了几秒,点点头:“真的,原来我已经虚到这种地步了——但我居然还要全程自己开车,冼云泽你不感到羞耻吗?” “我也可以开车。” “你有驾照吗?? “没驾照也不影响我开车,只不过是沿着道路往前移动而已,我不会撞到东西的。” 伴随着冼云泽的话音,他们乘坐的车突然加速,以不合逻辑的灵活性绕开前方车辆肆意驰骋。 路潇拍着失灵的方向盘大声尖叫:“啊——快停下!这条路有限速!” 然而为时已晚,路边的交警摩托果断追上来截停了他们,路潇被严厉教育了一番,还为此付出了三分的高昂代价。 她的身份在联网系统里被标记过,违章记录会同步给特设处,又因为她大前天才擅自度化了紫城地府里的百万怨灵,身体遭到严重反噬,现已被列入特设处重点观察对象,一时间各个部门都打来电话询问情况,可当她提出帮忙清除违章记录时,却都被果断拒绝,甚至再三遭到嘲笑。 路潇:“这活简直没法干了……” 冼云泽:“就是!” 路潇:“你闭嘴!” 既然纸牌背面的图案与巽州镇南卫有关,不妨从这个方向查起,特设处内网关联着最庞大的数据库,可以搜罗出一切有关镇南卫的信息。 这支毫不起眼的驻军没有在惜字如金的历史典籍上留下太多笔墨,不过他们还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余鲸造船厂接到那张图纸的时候,时任镇南卫最高职位的人是新任监军李珍,这个年仅21岁的年轻人还有另一重更为显赫的身份——当朝九皇子,不过他因为结党营私案发,早早被排除出了政治漩涡的中心,贬至巽州三年后,又被初登基的新皇诏回京城,因言获罪,一命呜呼。 这首害他性命的《奇骸赠张浪》中的关键一句被收录进了判词,成为了他人生最后的注脚。 大漠鲸翻浪,怒海龙蟠虬。 当时张浪出任辜州太守,辜州便有大片荒漠,李珍坐镇巽州水师,又是名副其实的龙子,所以这句诗理所当然地被解读成了他要张浪在辜州兴风作浪,自己则在巽州图谋龙位。 如果按冼云泽所说,这两张图样其实是一种生物,那《奇骸》两个字很可能就是事实上的字面意思,所谓沙漠里的鲸鱼和大海里的蟠龙,其实是指张浪和李珍发现的某些巨大生物化石。 据此推断,当年李珍和张浪得到了半具庞然大物的骨骼化石,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将复原图交付给了余鲸造船厂,想要拷贝出一个木质复制品,既然这东西不是船,当然就不用符合当时的航海条例了。 第125章 无鱼之凶(3)她什么阴曹地府没去过…… 确定了新的调查方向之后,路潇立刻买了两张去往辜州的机票。 昔年张浪坐镇的古辜州地界如今被划分成了四座城市,金城独占其中最大一块沙漠,这座城市最出名的不是沙漠景观,而正是丰富的远古海洋化石,考古专家们在这里找到了最早的有颌鱼类化石、节肢动物化石、软体动物化石,以及无数海洋藻类和植物化石。 既然此行的目的是来辜州寻找神秘生物化石,那旅程第一站当然就是辜州最大的化石群——金城奥陶纪化石群。 这片化石群位于远离城市的戈壁中,常年风啸沙狂,周围只有少量朴旧的民居,但那些远道而来的古生物研究者为图方便,往往会选择就近住进民居,这也成了当地人主要的收入来源。 这次旅程匆忙,路潇没有提前知会本地接洽人,又不想多等,于是决定去机场出口的租车行租一辆车。 店长验过两个人的身份证件,面露狐疑:“你们带着这么长的刀还租车?不会是想做什么危险的事吧?” 路潇胡编:“这个啊,这个是摄影道具!您真逗,这要是真的我能带上飞机吗?” 冼云泽为证明她的话,顺势握着长刀挥舞两下,刚好敲中了路潇的头,疼得路潇哎呀一声,立刻劈手夺回了刀,还屈指弹了一下他的鼻尖,于是两个人一个揉脑袋,一个揉鼻子,脸上都委屈得不行。 店长看乐了,随口说:“年轻真好啊!” 路潇不屑道:“他可不年轻了,给他做个碳十二检测,测完就能和恐龙化石放一个馆里展览。” 冼云泽:“那叫碳十四,化石的科学常识都比你丰富,你不羞愧吗?” “我的天啊!冼云泽,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刻薄了?” “你逼我的!” 路潇摇摇头,故作颓丧地感叹:“我有点理解米米了,你还是小时候比较可爱。” 察觉两个人的感情线似乎要走向米染和宁兮那条分支,冼云泽机敏地转移了话题:“我都和恐龙一个年代了,你什么时候去恐龙时代参观过小时候的我?” 路潇把右手中指、食指和拇指捏成恐龙嘴,举到他眼前呜嗷呜嗷叫:“在我还是只小恐龙的时候!” 店长看见他们这幅样子,也确实像是找地方拍照的小情侣,放下心来,于是一面开票据,一面和他们聊起本地的风景。 “你们来金城要玩几天啊?” “随便看看,您有推荐的景点吗?” “虽然我们这儿都是沙漠,但要说好玩的那还真不少,就是交通太难了,比如说这个化石群,偏偏位于辜州大沙漠的边缘,再往里走一点就是无人区,那里可死过不少知名探险家,谁敢来?还有金城最绝的两个景点,‘金城两不像’,‘像山’和‘像水’。” 冼云泽被这个*绕口令弄蒙了:“那究竟是像还是不像?” “‘像山’‘像水’是两个景点。‘像山’起源于一个传说,一位牧人赶着他的骆驼群迷失在一片沙漠里,当他几乎要渴死的时候,沙漠里忽然出现了一座仙气缭绕的山峰,他索性登峰而上,沿途吃遍了各种奇珍异果,最后醉倒在一池琼浆边,然而当他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还躺在荒芜的沙漠里,但是腹中饥渴之感确实消失不见了。” 路潇:“那是海市蜃楼吧?” “外地的神山仙境大都是海市蜃楼,但‘像山’却是真的。金城有一片地热资源极其丰富的戈壁,地势很低,每次下雨都会积聚雨水,如果是秋冬时节,雨后又恰好遇到缺乏空气对流的低气压气象,那雨水受地热蒸发出的雾气就会原地堆积起来,形成几百米高的汽团,远远看上去像山峰一样巍峨,似山而非山,所以叫做‘像山’。试想一个因脱水而产生幻觉的人恰好来到此处,幻想出什么都不奇怪吧?” 路潇:“这样的地方即便没有传说附会,也很值得一看。” 店长:“但‘像山’对季节和气象的要求太高了,只有有缘人才能看见。与之相比,‘像水’就比较容易见到了,只是那里位置偏僻,恰好在金城沙漠腹地。” 路潇:“‘像水’又是怎么回事?” “那里伫立着一大片迷宫般复杂的石林,石林平均高达三米,表面全是被风沙侵蚀而成的大大小小的圆形空洞,里面栖息着我们本地特有的一种鸟类‘金石鸦’,它们白天藏在石洞里睡觉,晚上出来捕食沙漠里的昆虫,而且它们细长的喙只适合啄食昆虫的体|液,无法吞食坚硬的甲壳,所以这些昆虫的甲壳全都留在石洞里风干了。每当风从石林中穿过,这些甲壳就会被吹得原地打转,像是打磨机一样把空洞打磨得越发口小腹深,更加适合金石鸦筑巢。甲壳刮擦石头发出的声音很像是流水声,当整片石林中数以万计的空洞回响叠加在一起,听起来就好像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此处似水而非水,所以叫做‘像水’。” 路潇听得心神往之:“这地方有具体的坐标吗?” 店长摇摇头:“‘像水’在禁区里,在被设为禁入区之前,还发生过不少真实的悲剧,以前本地人都知道,如果有人在金城沙漠里失踪,一定要去‘像水’找一找,那人很可能是被流水声引诱进石林里了。” 路潇:“这地方其实挺适合做旅游项目的。” “本地人不喜欢的,金石鸦对生存环境特别挑剔,是我们金城的特色物种,除了‘像水’之外全世界也找不到第二个种群,如果开发‘像水’,一定会干扰到金石鸦繁育,毕竟没有金石鸦也就没有‘像水’了,对我们来说,还是留着那鸟比较重要。” 店长介绍之间,已经办完了手续。 两个人提了车,从机场高速驶下国道,由省道转乡镇公路,最后开进了磕磕绊绊的戈壁荒漠,越野车沿着一条经年碾压出的模糊路痕越开越远,极目望去,四面尽是别无二致的砂石,如果不是熟悉此处的人,很可能一不留神就偏离了路线,而这条冷僻路线的尽头,便是金城奥陶纪化石群了。 荒芜的乱石间搭着几顶深绿色的帐篷,几个衣装利落的男女或蹲或趴在地上,专注地和那些年代久远的地质层交流感情。 路潇拿出手机又看了一眼资料,默默记下了此地研究队的负责人外貌,她走进帐篷,只见几张折叠桌拼接成长案,上面码放着大大小小尚未进行过处理的的化石,每一枚化石上都贴着标签,一位中年男士正坐在长案末尾的小凳上,手持一枚化石细细端详。 路潇出言打断聚精会神的男人:“宋所长。” 男人吓了一跳,腾地站起来:“啊啊!” 路潇面不改色的胡编到:“你好,我们之前给你打过电话,我是辜州电视台的记者,因为要做一档化石科普类的节目,所以来找您请教一些问题。” “哦,我想起来了,请坐——”他说着左右一看,帐篷里好像没有能坐的地方,“我们出去说吧!” 三个人在外面找了块大石头落座,路潇拿出手机,展示了自己手绘的扑克背面图样,询问他是否在遗迹中看过类似的骨骼化石。 宋所长一脸的震惊:“你哪来的这张图?” “是我画的。” “你们真的是化石科普节目而不是什么整蛊节目吧?我工作可是很忙的!” 路潇连忙解释:“这张图临摹自海城的一本古文献,可能是辜州太守张浪赠给好友的化石复原图,我们想把这段故事加进节目里,增加一些悬疑色彩吸引观众。” “那也不能乱来啊,你画的这个骨骼结构明显属于脊椎动物,但又不像是地球生物,这种结构在大气压下站都站不起的,我还以为你们画了个什么电影道具来逗我呢!” “这里真的没有出土过类似的化石吗?” “金城化石群生成于4.5亿年前的奥陶纪时期,那个时期生物还都住在海里,称霸地球的生物是12米长的鹦鹉螺,原始脊椎动物才刚刚出现,当时的脊椎动物代表是星甲鱼,体长和你的巴掌差不多,这里怎么可能挖出高级脊椎动物啊?” 但路潇没办法和他解释这种生物不符合进化论,甚至可能来自异世界,那样的话他们一定会被当成神经病赶走,而后她又和宋所长聊了些有的没有,拍了几张化石图片,把戏演到了底。 忙完一天工作的研究者们收拾好工具,准备乘车回到在附近村庄驻地,宋所长建议两个人跟他们一起离开,但路潇第一次来金城,还想和冼云泽多玩一会儿,于是谢绝了他们的好意。 宋所长劝道:“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戈壁日夜温差极大,像这样的秋夜甚至可能低至零下10度左右,一不小心可是会死的!” 路潇不以为意,区区戈壁滩而已,她什么阴曹地府没去过? “您放心回去吧!我们不会走远的,一会儿就会村子。” “那你记得回去的路吗?” “我的车有导航。” “什么软件能来这鬼地方规划路线啊?这里到处是断壁,卫星定位也没用的。” “哦,那也没事,我会观星。”路潇伸手指了指天上——身为特设处主管会点占星术不是很正常吗? 宋所长摇摇头,别人的事情他也不能管太多。 化石所的车队开远,空寂寂的化石场上只剩下了冼云泽和路潇两个人。 冼云泽问路潇:“你会观星吗?” 路潇说:“我手机上有个星座定位软件。” 第126章 无鱼之凶(4)大自然多奇妙啊!…… 路潇开着车在戈壁滩上漫无目的的乱转,想要靠运气发现神秘生物的骸骨,但这种大海捞针似得举动毫无收获,反而令他们迷失在了旷野中。沙漠里没有手机信号,自然也不能使用GPS,于是路潇开门下车,打开了手机上的星座APP,开始对照天象判断自己当前的位置。 “这个怎么看啊?”路潇举着手机四面乱拍,“它让我把摄像头对准天空,然后软件会自动识别星座,再计算出我当前的位置,那为什么识别不出来?等等,好像识别出来了!” 冼云泽闻言也凑过来,四只眼睛一起盯着屏幕上打转的圈圈,几秒种后运算结束,屏幕上弹出了他们当前所处的经纬度和大概方位——这个APP笃定说他们此刻已经非法越境,正身处邻国的首都。 “简直离谱!这误差也太大了吧?” 路潇一面抱怨,一面再次尝试定位,但定位点只会在地图上做随机分布,跟彩票机摇出来的一样。 “完了冼云泽,我们迷路了。” “那可怎么办?要是今晚不能回去,明天搜救队一定会来找人,然后米米和宁兮就知道之前考你星宫分野的时候你作弊了。” 路潇立时打了个寒噤,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她面色凝重地返回车里,看了眼油量,决定为了自己的人生再拼一把。冼云泽慢条斯理地给她构想被搜救队发现后的事情,比如被特设处全系统通报,比如被关在房间里画星图,比如画不出来时被宁兮数落……后来他微妙地察觉到再说下去大概会被路潇踹下车,这才在临门一脚的边缘及时住了嘴。 路潇寻索着南向城市的方位开去,但这片荒漠地势复杂,常能见到无法过车的沟壑,她又要反复转向找新的出路,如此一来二去,最后也不知道是朝南开的很远,还是朝北开得更远了。 正当她意欲自暴自弃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流水声,放下车窗后,这声音变得更清晰了,就像是昆虫有着趋光的本能,路潇也循声开向了流水的方向,当一片石林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倏忽明了自己找到了租车行店长提到过的“像水”。 两人将车停在石林外,徒步走进了这片奇异的风景。 星光流溢的夜晚,澎湃的江流声滚滚而去,岩石长成的森林间栖息着无数珍禽,千百点莹绿色的瞳光忽明忽暗,忽而成群飞向天空,仿佛是一片黑色的云,又像是披在石林上的一层乌纱。 两个人淋着月影星辉,信步走入石林深处,找到一片平整的空地并排坐下,路潇喝掉了从车上带下来的最后一瓶饮料,然后把瓶子捏成团揣进了冼云泽的衣袋。 “你看,天上的星星比人的头发还多。” “我在《十万个为什么》上看到过,人类裸眼可见的星星只有不到8000颗,但是一个普通人却长着10万根左右的头发,所以人类不该觉得天上的星星比自己的头发还多,不然他就是严重脱发了。” 路潇用四根手指撑开眼皮,仰望着天空:“我的意思是星星只有针尖那么大,还都全长得一模一样,我怎么可能靠脸上这两团透明蛋白质区分开它们?我的眼睛根本就没有这种功能!” “可你又不是普通人,你能在磅礴暴雨里分辨出一枚银针落地的声响,当然也能看出一个星星与另一颗星星的差别,你只是不想背诵许多名字。” “唉,冼云泽啊,你越来越不会聊天了。” 冼云泽笑着点了点头。 突然间,千百缕手指般纤细的风开始围绕着他们打转,旋风卷起了地面上的砂石,风与沙一起向着天空生长,看上去如同许多纠缠扭动着的植物枝条,当枝条末端于他们头顶交汇之后,便自下而上逐渐凝固结晶,编织成为一座半圆形的金丝笼,狂风与怒涛都被关在了笼子外。 冼云泽把路潇揽进怀里,为她挡住了最后一缕穿过网隙的夜风。 路潇扯着冼云泽风衣裹住了自己,然后许愿说:“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在这里搭一座五星酒店,再给我变出一张舒服的床,我还要想要又软又轻的枕头和被子,雪松味道的香薰和一杯热可可。” “那么可可里要加棉花糖吗?” “嗯,我想了想,我还是喝咖啡好了,一杯拿铁,加两份糖。” “好的,先看看我们有什么。” 冼云泽动了动手指,笼子里的地面随即簌簌抖动,砂石下陆续钻出一些模样奇怪的东西,有彩色的藻类,手掌大的甲虫,笨拙的大头鱼,扭动的水螅和小巧的贝壳,这些在地下沉眠了4亿年的生灵突然复活,起初还显得有些慌乱,但空间内充沛的灵气安抚了它们,使它们重新演化出了适应沙漠环境的身体和代谢方式,变成了全新的物种。 “真好!”冼云泽看着那些污渍般的绿藻斑点,高兴地鼓掌,“现在我们只需要等上不到五亿年,这些绿藻就进化成我们需要的咖啡树了!” 路潇转过头投射给他两道怨愤的目光。 几分钟后,原本肆意游乐的远古生物们全部遁逃回了黄沙里,笼子里沙浪翻涌,像是一壶滚开的沸水,而后一枚足足五米高的巨型直壳鹦鹉螺翻腾了出来。 冼云泽望着被螺壳尖角戳破的笼顶啧啧称奇:“快看!大自然多奇妙啊!” 路潇:“你能不能滚出地球?” 冼云泽抓起一把黄沙,沙粒在他掌心熔为赤红的岩浆,鹦鹉螺感受到了热量辐射,缓缓爬行过来,小心地用触须卷起岩浆送回口中,片刻后吐出了一小颗金沙。 这些再生的远古生灵生活地幔层,以硅晶为骨,以岩浆为食,还会把不可吸收的重金属代谢出来,它们的生物链与碳基生物没有交集,或许几个世纪后的探险者能在地心空洞立发现一个不可思议的新生态圈,但至少现在,这个世界还没准备好迎接一只六米长的鹦鹉螺。 鹦鹉螺享用完点心后拨开沙土,想要潜藏回地下,可惜这片石林下的岩石又厚又坚固,那些小巧的原始蠕虫和甲虫能够轻易穿过岩石裂隙深入地幔,而这只庞然大物却被岩石挡住,始终留着一个尖角露在外面,像是一顶满地乱跑的帽子。 冼云泽拍了拍笼子,笼网便随风散为了一阵细沙,另一边的路潇拔萝卜似得从黄沙里揪了出鹦鹉螺。她一手牵着冼云泽,一手牵住鹦鹉螺的一条触须,按原路走出了这片石林。两个人把鹦鹉螺抬到了车顶,悠悠晃晃地开往更荒芜的无人区。 越野车载着这只又高又重的鹦鹉螺,故而不敢开得太快,饶是如此小心,车辆却依然在每一条沟壑、每一次转向、每一次变速时失去平衡,两边轮子轮流翘起又落下,摇摇晃晃的样子像极了醉汉,仿佛油箱里装的都是伏特加。 又经过半个小时的颠簸,车辆抵达了一片更荒芜的沙丘。路潇把鹦鹉螺推下车顶,看着它完全消失在沙漠里,这才拍了拍手上的沙子长出一口气。 她完成这一桩大事后,回到了车里:“我们回村里吧!” 身边的冼云泽坦白道:“其实我记得一些占星术。” “我知道。” 这回轮到冼云泽惊讶了:“你知道?” “当然,不然我怎么敢开着车在沙漠里乱跑?” “你是怎么知道的?” 路潇捏了捏他的脸颊:“说到占星的时候,你那点得意的样子全写在脸上了。你做人的经验还是不够丰富,再多做几年人你就学会隐藏表情了。” 冼云泽指了一个方向,夜半时分,两个人顺利回到了宋所长他们留驻的村庄。 村里没有饭店,路潇跟民宿老板买了两袋泡面,老板找了半天,才从箱子里翻出货给她,路潇反复看了几遍包装袋,鱿鱼皮蛋口味,确认自己确实没有看错后,便怀着对人类创造力的无限敬意,毕恭毕敬地把它们煮了。 第二天上午,考古队需要送一批化石回研究所,路潇就跟着研究员一起回了市区,他们在此搜索了金城化石数据库,金城现存的化石都非常科学,没有一丁点神话生物的痕迹,只能失望地从化石所出来了。 分别之际,宋所长推荐路潇再去金城远古博物馆看看,虽然那里并没有她要找的化石,但该馆作为国内最大的奥陶纪古生物博物馆,去看一眼也算不虚此行。此去博物馆的交通很是方便,前方火车站公交点,每10分钟就有一列直达金城远古博物馆的班车。 路潇听从了他的建议,带着冼云泽前往站台,不久便等到一辆小型巴士靠站。 “金城远古博物馆,50元一位……” 两个人扫描上车,选了最后一排的位置坐好,然后拿出手机开始玩联机游戏,刚下火车的外地游客陆续把这辆车填满,而后车辆缓缓启动,行驶约一个小时后,这辆小型巴士停在了一栋红红绿绿的门楼前。 水泥门面非常粗糙,门两边竖着木板围墙,墙上还画着各种三叶虫、恐龙、猛犸象一类的古生物,当然,也可能是别的什么玩意儿,毕竟那只粉色的“猛犸象”看起来挺像是猪的,而且“恐龙”也和螳螂有九分相似。 门票含在车票里,早已付过,诸位游客都狐疑地走进了博物馆大门。 越往里去,场景越不对劲,起初门口的位置还能看一些三叶虫化石展板,但里面就只剩下不伦不类的树脂塑像了,看来墙上那些画并不是凭空虚构,模特全在这儿呢!馆区导游一边咔滋咔滋地吃着胡萝卜,一边带着惊慌的游客们走进一栋小房子,总共八平方的空间,贴墙摆放着四面展柜,里面陈列着几十块真假难辨的化石,细看起来还有几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 游客发现上当受骗,纷纷要求退钱,导游两手一摊,才不承认自己骗人。 “咱们票据上写得清清楚楚,明码标价,我什么时候骗你们了?” 一位游客气愤道:“你是不是说这里是金城远古博物馆来着?省级博物馆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 “省级?我们可不是省级!哎,您拿出您的票好好看看,我们是金城‘元古’博物馆,不是‘远古’博物馆,您付钱的时候怎么不看仔细再买呢?” 人群后排的路潇拿出门票一看,抬头果然是“元古”二字,这个艺术化的小篆字体连她这样专修过书法的美术生都骗过了,更别说那些普通游客了。 游客和工作人员吵了起来,有人要求退票,有人报了警,还有人秉持着“来都来了”的理念,加上被一小块化石买通,决定完成这次游览,这群游客拿到的化石其实只是些麻将牌大小三叶虫和菊石化石碎片,根本没有收藏价值,这些东西在原产地都可以论斤卖。 路潇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于是跟随拿了化石的游客们退出了展室,馆区出口和下个景点在同一条路线上,她便拉着冼云泽走在游客最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导游讲述那些玄乎其玄的故事。 “金城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早在远古时期,这里就曾出现过一个神秘而伟大的文明,前方就是我们从沙漠里发掘出的远古宫殿,我们将其整体搬迁后进行了复原,以便为大家展现出它恢弘的全貌……” 人群转进一个路口,水泥地上果然搭建着一座灰白色的尖顶小楼,如果他不提什么遗迹,游客们保准会把这儿当成公厕。 正准备转向出口的路潇看见这座小楼,却忽然停了下来。 第127章 无鱼之凶(5)大家都是文明人 这栋小房子由各种形状的石膏板和石膏柱搭建而成,已经腐朽开裂,处处可见断口,墙根下还积累了一层脱落的石膏粉,质量之差只怕被苍蝇踢一脚都要塌掉。 令路潇感到震惊的是小楼前方充当图腾的石膏柱,它顶端神似骨关节的柱头上排列着七个小孔,这种独特的结构几乎不可重复,但她却不是第一次见到,事实上这几天的时间里,她曾反复描画过这个东西——它正是那只神秘异兽的一条腕足骨骼。 路潇重新打量这栋房子,那些梁柱与其说是建材,倒不如说是被强行拼凑在一起的巨大骨骼,她奔波数日苦寻不得的线索,如今竟然以这样啼笑皆非的方式出现在她眼前。 她穿过人群来到小房子前,好奇地摸了摸那根图腾柱。导游许是第一次看见对他们的“景观”感兴趣的游客,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他的曾曾曾祖爷爷是如何从沙漠里挖掘出这处遗迹的。 路潇:“古代哪有用石膏做建材的,这是复制品吧?” 导游:“瞎说什么呢!我们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古董!” 后边的游客听到导游的话,暗地里齐齐笑出了声。 路潇:“先不说石膏,你们的古代宫殿还安了玻璃窗啊,这也是古董玻璃吧?” 游客们笑得更大声了。 导游吹胡子瞪眼地走向她:“你这人怎么回事?” 路潇笑着退后一步:“大家都是文明人,文明人在文明古迹前说话,理应更文明一点。” 两个人正说着,一辆警车突然开过来停在了众人旁边。这是之前游客报警叫来的警察。警察很了解这个景点,而且不是第一次来处理纠纷了,下了车后径直走向导游,根本不需要询问前因后果,便催促导游赶快给游客退票,警察拉扯着导游走向化石展馆,游客们有的跟去看热闹,有的跑去围观那些假山假水了。 路潇敲了敲警车的窗子,留在车里的另一位警察见状放下了车窗。 警察对她说:“您好,您再等等,一会儿拿着门票退款。” “我不急,我看这个景点存在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怎么不直接取缔掉?” 警察苦笑:“我们警察只能处理纠纷,景点违法违规的问题归别的部门管,但据我所知,这个景点有够特殊的,首先他们展览的东西确实是假的,可是又不完全假。这些化石、建筑、还有后边你没去看的工坊和文物,确确实实年代久远,因为打从500年前起,元古村的老祖宗就开始造假古董了,你说一件500年前造的、仿2000年前瓷器的瓷器,它算不算是古代瓷器呢?再者,他们以前做假画需要用到红皮云杉,所以在房前屋后种满了云杉,结果现在这些树龄500年的云杉都混成国家一级古树了,整整一村子的一级古树,这上哪说理去?” 路潇问到:“既然如此,他们造假的手段怎么还会这么假?” “能给你看出假的都是故意的,他们造得真的那些,就算当着你的面做出来,拿去鉴定,也没几个专家敢断言是假的。之前有个冤大头花高价在古董市场买了一枚国宝级瓦当,偷运出境的时候被警察抓住了,那个工艺、质地和纹饰是真的不能再真的了,警察查售卖者一路查到了元古村,可找到当事人的时候,却发现他家屋顶上全是那种瓦,垒猪圈用的都是做坏的瓦,院子里还晾着一堆没烧的瓦,甚至还有兔八哥图案的瓦。” 路潇听警察讲起元古村的旧事,笑得前仰后合,她这边自得其乐,那边另一个警察也处理完了退票的事情,退完票的游客们被安排上了回市里的车。 车里的警察问路潇:“你怎么还不去退票呢?” 路潇挥了挥手:“我觉得这里很有趣,还想继续参观。” 导游送走警察,带着其余游客继续游览。 景区的面积着实不小,众人从侏罗纪布景逛到未来时空布景,领略了无数年份成谜的奇观,最终抵达了这次游览的终点站——一个模拟考古现场,导游发给每人一双手套、一双鞋套,以及小凿子、小刷子、小刻刀,然后对游客说,这堆石头里掺着几十个石膏做的假化石,如果能找出其中唯一一枚恐龙化石,则可获得精美纪念品一份。 路潇无心挖石头,她把导游叫到身边,继续询问有关那栋房子的事情。 导游眉头紧皱,深思熟虑后说:“你别找茬了,我还是给你退票吧。” “我说真的,那间房子的原件在哪儿?” “古迹你明白吗?哪有什么原件,都是从地下挖出来的!” 路潇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你知道这里全是假货,我也知道这里全是假货,你也知道我知道这里全是假货,大家开诚布公不好吗?” “你脑子有毛病吧?等等——你不会是记者吧?” “我才不是……”路潇突然想起兜里还装着蓝城艺术研究院的研究员证,这张证件可是货真价实、联网可查的。她伸手进衣兜一摸,结果摸出了三张证,一张安全局的、一张蓝城艺术研究院的、一张金城电视台的。 导游:“原来你是做假证的,我们可早不干这行了,你找别人吧。” 路潇略显尴尬地收起证件,又拿出一张百元面值的钞票。 “我只对那间房子感兴趣,你辛苦辛苦,带我去看看石膏原件怎么样?” 导游收下钱,仔细验明真伪,确认这个做假证的并没有兼职做假|钞之后,万般无奈地点点头。 “你这人真犟,走走走!我让你亲眼看看挖掘现场。” 路潇看了一眼坐在小桌边聚精会神凿化石的冼云泽,没开口叫他,直接跟着导游从小路去了后面的元古村。 别看前方的景点如此畸形,后方的村庄却出乎意料的雅致,戈壁地带难得一见的高大云杉环绕四野,一幢幢房屋点缀其间,砖瓦颜色尽与木石相称,现代化的设备都藏进了墙里,连水电煤气也进入了地下管网,路面上没有一根水泥杆,可见他们的审美确实有点儿水平,只是懒得用心骗人罢了。 导游一路上不停地招猫逗狗,扯倒东家花架,踢翻西家篱笆,把村子搅得鸡飞狗跳,从村民们厌烦的眼神中能看出他在当地扮演的应该是个反派角色,过年换新鞋的时候,应该有不少人在鞋底写过他的名字。 元古村深处有一片古旧的作坊,村民原想利用原址修一个公共游泳池,打开地板后却看到了满满一坑的石膏模型,因为深知祖先独特的嗜好,他们便把这些石膏当成了仿古半成品或者手工废弃物——通俗点儿说就是垃圾。施工队向下挖了三米还不见底,只得重新估量了一下工程预算,然后理智地把石膏填了回去,拍拍平,就当自己没来过。 后来这位导游灵机一动,想出了盖一间博物馆的点子,于是辛辛苦苦将这些传家宝请了出来,拼了个什么玩意儿拿去骗钱。 路潇站在作坊里,听他讲完了石膏模型的来历,问到:“这和你之前说的故事不一样啊?” 导游弹了弹手里的钞票:“刚才那个是50元的会员版本,这个是100元的VIP版本,你要是再出100元,我还能给你升级成VVIP。” 路潇不甘愿地又拿出了100元。 导游把两张钞票叠好装进口袋,打开手机相册,展示了一张照片,拍的乃是景区建立之初房屋的状态。当时的石膏房比现在高一倍广五倍,确实有点儿上古神庙的意思。 “我本来想把它放在门口镇场子,没想到这些石膏严重老化,露天放置几个月后全碎了,只能不停地修补替换,实在太累人了。我准备过一阵干脆全拆了,换成玻璃钢的恐龙雕像。” 路潇继续问:“关于这些石膏,你还知道些什么?” 导游跳下石膏坑,从角落里捡出几块碎片抛到路潇脚下。她随手拾起一方残片,清晰地看见了骨骼表面细微的纹路,以及骨骼顶点的浇筑气孔,也就是说,这些石膏肯定不是手工捏的,而是利用骨骼原件为模具铸造出来的。残片上还用刻刀刻着一行字——迁安七年秋八月癸戌经九纬六,再看看其他碎片,也都标注了相似的信息,碎片上的年份从迁安三年到八年不等,经纬数字在16乘16的区间内。 迁安正是张浪任时的年号,这批石膏模型数量之巨,工程量之大,让人很难相信只是私人行为,但如果它们是时任太守张浪授意制作的,那么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所以问题在于骨骼原件现在在哪儿?这个工程前后耗时五年,以当年的运输条件,工坊与骨骼原件必不会相聚太远…… 路潇瞄了一眼导游,那人正背对着她努力爬出坑。 她左右看了看,看中了作坊边的一株老云杉,三两下攀援而上,像是一只飞鸟般隐没入墨绿的树冠,倏忽间又从树梢钻出,踏着天顶最高枝随风扶摇。登高纵目,乾坤尽收眼底,两条公路十字贯通了元古村,也把青灰色的戈壁滩割作四方,四方都是一样的荒芜,一样的寂静。 只有从这个高度俯瞰,才能发现一条曲折通往远方山鞍的浅淡痕迹。 经年累月的马车碾压使这条古路微微下陷,也较两侧更为平坦,夯实的土层不利于扎根,运载石膏过程中洒落的石膏粉和盐碱渗入泥土,更让这条路上的植物普遍稀疏而低矮,这一切差异都很细微,可一旦绵延数公里,就很容易辨别出这是一条废弃的古路。 导游爬出石膏坑后看了一圈,没看见路潇,还以为她走了,正要独自返回景区时,一只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他吓得猛然跳开,回头看见路潇悄无生息地出现在了他身后。 “啊!你从哪儿钻出来的?” 路潇没有回答,而是指着古路的方向问:“山的后面是什么?” “还是山咯!” “你能不能——算了……” 路潇拿出手机打给了本地接洽人。 “派一台直*升机过来。” 第128章 无鱼之凶(6)李珍在船上醉生梦死了…… 今日的天气格外晴朗,天空蓝得像漂浮的海洋,看得久了,也许会困在天与海的迷思里,恍惚嗅到带着咸味的海水气息,开始期待极高的天上掠过的灰点靠近过来,却不是自由翱翔的鹰雁,而是跃出海面的鱼。 路潇以手遮住额头,仰面观察着天空,十几秒后,天边的灰点终于伴随着螺旋桨的机械声现出了形状,直升机飞元古村上方时忽然降低了高度,接着又很快拉升,蜻蜓点水似的留了一个信号,而后径直飞往了古路尽头的山岭。 直升机开始在远方山顶上徘徊,测绘图像实时传回到特设处,高空俯瞰之下,很容易便找到了人类活动的痕迹,确定经纬坐标之后,直升机掉头返回了市区,与此同时,路潇的手机上也收到了准确的扫描方位信息。 从金城市区出发的安全局车队不久之后来到了元古村,载上路潇和冼云泽前往直升机确认的地点。 遗址位于山腰地带,直径约300米,地势下陷,处处可见的开凿痕迹令这里看起来像是一座废弃的采石场,均匀分布的木楔孔将此处分割成16X16的方块,恰好佐证了路潇之前在石膏碎片上看到的信息。 他们将岩石样本的图片传给了地质学专家,经过辨认,遗址与整座山丘位于同一岩层,都属于超镁铁质岩石,约形成于27亿年前的太古代,当时的地球还是一片火海,作为生命种子的原核生物刚刚从沸腾的海洋中萌发,因此历来的古生物学家从未考虑过来这里挖掘化石。 这次勘察的性质并非是考古挖掘,事实上他们挖出的东西根本见不得光,所以可以省去很多流程。百十号人按照事前的分配各就其位,在疑似遗址的外围拉起了隔离带,接着用红线分区,一平米一平米地寻找线索,那些早已被岁月潜藏的人工痕迹一点点被挖掘出来,详细标注到了地图上,复原出了古时火热的工程现场。 遗址位置的岩层被整体平削去一块,岩石中的空洞便更加清晰地显露出来,这些天然空洞竟然像极了巨兽的骨骼,从空洞内的岩石碎片和石膏碎片判断,当年的工人们便是向空洞内灌入石膏浆,待石膏定型之后,再利用火烧水冷的方法打破岩石,取出了其中的石膏模型。他们每灌筑一层石膏模型就打碎一层岩石,如此循环往复,再把一层层的石膏模型连接起来,终于成功复制出了岩石内部孔洞的真实结构,这便是元古村石膏坑的来历。 路潇正思考这些的时候,负责搜查遗址外围线索的人跑了过来,他们在距离此处约200米的位置发现了一个被石头堵起来的洞口,如今正在清理。众人沿着一条人为开凿出的栈道来到了目标地点,这个洞口宽约两米,下有一条借地势打凿出的石梯,路潇叫其他人等在外面,自己拿了一支手电,带着冼云泽下入了这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隧道。 通道里面非常平直,与水平面成40度夹角向下倾斜,通道两侧每隔10米便会出现两条相对的支路,而且越往前方,通道越细,支路出现的间距越短,来到通道萎缩至一米高的地方时,这条路终于因为塌方而无法深入。 此时路潇也意识到他们身处何方了,这里正是骨骼的脊椎,那些所谓支路,则是脊椎上的肋骨。 两个人掉头走向通道另一端,这一次路越走越宽,两侧的支路也跟着宽阔起来,其中一些支路被开辟成为房间。这边的墙面上出现了严重的焚烧痕迹,很可能是李珍失势后,张浪为了撇清与他的关系想要烧掉这里,许多房间中的纸质典籍和物品因此损毁,好在这条通道深处地下,只能靠着几个天然气孔通风换气,陡然出现的大火还没有来得及销毁一切便因为氧气枯竭而熄灭,完整保留住了通道最深处的几间房间,而这里正是工程指挥者的居所。 路潇在残存的书卷上发现了张浪的私印,越加确信这处遗址便是她辛苦寻觅的骸骨出处。 房间的书架上陈列着历来挖掘出的骨骼模型复原图,中间最大最厚的那一张,则是张浪亲手绘制的骨骼完整图像,只有小心翼翼地摊开这张图,才能看懂张浪当年的复原思路。 这只地下异兽的体量实在太过巨大,如果想完整灌注成石膏模型,只怕举国之力都难以办到,所以张浪一开始仅仅灌注了几条骨骼,用以判断这只异兽的大小,并确认了它呈现分形对称结构。而后他选取骨骼边缘的位置划分出了一个300米见方的采样点,提取出这一部分的骨骼模型,然后按照比例、以及分形对称结构补全了整个骨骸。 这种方法节省了人工物力,但可能造成细节缺失以及结构不精准,可是以当年的施工条件和工艺水平,这已经算是一种最优解了。 路潇仔细阅览图纸时,冼云泽在墙角的一只木匣里找到了一些信函,正是李珍和张浪的往来书信,由此终于揭开了余鲸造船厂那张图纸的来龙去脉。 那年李珍受命前往南方州府巡视洪灾,乘船路过江口之时,突然遭遇大水,他所乘之船被巨浪冲撞而破碎,站在船头指挥的李珍不慎失足落水,这位宫城里长大的皇子不善水性,周遭随众也来不及救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卷入了渺渺茫茫的江水里,连同破碎的船木一起被冲出了入海口。 当地官府得知消息后,立刻组织渔船出海寻找迷失的皇子,救援持续数日之久,可只寻到了一些船只碎片和货物,却始终没能发现李珍的人影,跟随李珍出巡的一众人等被扣押入狱,等待问责,正当这些人惶惶不可终日之时,奇迹发生了。 江口附近有一户渔民,这日早起准备生火做饭,一掀开院里的水缸盖子,突然发现缸里蜷坐着一个浑浑噩噩的人。渔民连忙把人捞了出来,摇醒之后问他姓字名谁家在何处,那人只说自己叫李珍。渔民哪能不知道这个近日来闹得满城风雨的名字,不管真假,立刻套上马车把他送至官府,经随众辨认过之后,竟都说这个从水缸里长出来的人还真是李珍不假。 李珍酣睡一夜,清醒之后,终于说出了自己落水之后的遭遇。 当日他掉进水里后,却因水性不好游不上岸,多亏抱住了一块木板才没有被洪流卷进水底溺死,他抱着木板随波逐流,不知过了多久后,周遭的水流渐渐平息,他眺望四周,可是完全看不见陆地,放声呼喊,也只有水鸟啾啾地回应他。他便这样仰面漂浮至天黑,寒冷与饥饿消磨尽了全部力气,当他终于决定放弃希望的一刻,海面上忽然升起了大雾,海雾浓得像米汤一样,他甚至都看不到三尺外自己的脚。 正在这时候,浓雾与黑夜之后亮起了斑斓的光,紧接着传来了歌声和乐声,一艘巨大的宝船荡开浓雾,船首悠悠驶过了他的身旁。 船上的人顺着船舷放下一匹红缎,他便拉着红缎爬到了甲板上。甲板上的雾气与海面上一样浓重,他手里拉着红缎,却看不见红缎另一端的人,向那人道谢也得不到回答,对方只用红缎牵引着他往前走。他的心里越发疑惑,拽着红缎往前走快几步,可无论扯过多长的红缎,就是连对方的背影都看不到。 红色的缎带把他引入一间浴室,众多侍者为他沐浴更衣,尽管他努力瞪大了眼睛,却依然看不清咫尺浓雾后侍者的面容。他们为他准备的白袍如此贴身,仿佛是专门按照他的身材裁剪的一样,这条袍子看不出丝线的经纬,也看不见针脚,布料轻得就像此刻围绕着他的云雾。 一众侍者为他换好衣装后,再次隐没雾中消失不见了,他慌张走动时又踩到了那条红缎,于是再次把它拿起了。 红缎拉着他穿过曲折萦回的船廊,走着走着,刚刚在海面上听到的乐曲声和欢笑声越来越近,当声音清晰到能听清人话的时候,他手里的红缎突然不动了。他站在原地等了等,片刻后鼓起勇气往前走了一步,便是这一步迈进门槛后,无处不在的海雾凭空消散,他眼前出现了一座恢弘无比的宴乐之所。 即便京城最华丽的宫殿也不能与之媲美,那些高高低低的翡翠台上堆叠着美味佳肴,深深浅浅的尊和鼎里盛放着美酒,无数衣着华丽的人聚集此处歌舞游戏,甚至没有人愿意分神看他一眼。 他顺着红缎望去,发现红缎另一端其实就系在门口墙上的一根珊瑚树枝上,他把手里这一端在手臂上缠了两圈,很快就捋到了尽头,这条刚才无论如何都扯不到完的红缎,其实从头到尾只有区区一丈长而已。 李珍找了几个面善的人问话,然后得知这里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是意外获救的落水者,他们有的在这里生活了几年,有的生活了几百年,船上的时间不会流失,也不受生死的管辖,对于他们来说,这条船就是一片没有生老病死的极乐之地,但没人见过这条船的主人,据说只要解下珊瑚树上的红缎,将另一端抛进雾里,就能像来时一样离开这条船,只是离开的人不能再回来。 李珍在船上醉生梦死了七日七夜,最后一天夜里,他解开红缎抛进雾中,而后被那看不见的侍者引领着走下了船底,笙歌消弭,气息变得阴冷,走下船底的这一段路仿佛是从盛夏走入了严冬,当李珍胆量殆尽,就要忍不住转身逃走时,他的脚已经踏下了最后一级台阶。 雾霭弥散,他的眼前出现了一间小屋,六面墙壁上结满冰花,连桌椅床榻也尽是寒冰凿出来的,吸一口气都冷的人牙齿打颤,这时李珍发现冰洞里还站着另一个人,那人手里牵着红缎的另一端,正笑着看向自己。 李珍顿时感到无比恐惧,因为那人竟然长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第129章 无鱼之凶(7)你以后给我离幼儿园和…… 神秘人请李珍落座,而后提起一只冰雕茶壶,翻开一只冰雕茶杯,为他斟上一杯清水,水面上寒气氤氲,迅速凝结出一层冰花。 李珍迫于无奈,只能坐到了冻彻的椅子上,一度冷得开不了口。主人见到他瑟瑟发抖的样子,反而问他为什么会感觉冷,李珍刚想回答,却意外察觉自己的身体暖和了起来,飘着冰花的净水也洋溢出茶叶的香气,目之所见和身之所感、鼻之所嗅完全割裂,一切都变得迷幻起来。 神秘人自称是这条船的主人,易容相见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当他听到李珍请求下船的要求后,竟然很痛快地答应了,完全没有提任何要求。船主的言谈举止从容风雅,这条船上的诸般事物也光怪陆离,李珍不禁好奇起他的身份,临别之际,忽然斗胆询问起对方的名讳和来历。 船主却回复说,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他随后将自己的身世徐徐道来。 他初来人间的时候,尚且蒙味无知,历经过漫长的岁月,才靠汲取天地灵气修炼出了神识,而这已经是四十万万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的娑婆世界与今日截然不同,当是时,人神共聚一处,有灵众生并不因为人鬼精怪的差别而畏惧彼此,六道众生之间也没有绝对的界限,人类能够轻易活到上千岁而不老,鸟兽也常常可以口吐人言。 他的寿命比日月还要长久,生长的速度也和流水磨平山川一样缓慢,所以当天崩地绝那日到来时,他都还非常幼小,甚至都没有学会挪动身体。他不理解那场改变一切的灾难是如何发生的,只是浩劫过后,人与神不再往来,世间运行起了新的秩序,之后的五万万年里,他长出了眼睛,于是目睹了旧时代的生灵一一故去,再之后的三十万万年里,他学会了行走,于是泛游四海,见证了海洋中演化出一代代的新生命。 他观察过无数生命如何从出生走向死亡,研究过一个物种怎么进化成另一个物种,他一日比一日好奇变化会以何种形式降临于自己,可惜还没等到结果,他竟不幸遭受重伤,因此失去了一半的身体,而后他身上那些细微的生长迹象全部消失了,这半具残躯不再生长,也不愿腐朽,只剩下骨折筋断的痛苦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 船只的主人讲到这里,起身向李珍拜了一拜,恳求道:“客人乃是人间贵胄,若能找到补全我身躯的办法,请一定尽力而为。” 李珍听完他的话,已了然这位船主并非凡人,但是看着他丰神俊朗的姿容,却不明白他伤在哪里?而且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放逐到一条大船上呢? “船?”主人笑着摇摇头:“贵客请细看,您所在之处哪里是船?分明是我啊!” 话音落地,冰雪堆砌的房间即刻化为一座血窟,船廊里雾气退却,转做了白森森的骨洞,船顶高帆招展,尽是啷当的鳞皮,富贵逼人的宝船转眼就成了一堆不堪入目的伤筋碎肉,只死气沉沉地随波逐流。 这番骇人景象着实吓住了李珍,他大叫一声向后跌倒,恰巧滚进了巨骸上一条裂谷般的伤口,又顺着伤口跌跌撞撞掉下了大海。李珍浮在海面上,惶恐地望向头顶,只见那条恐怖的船已经恢复成了珠光宝气的模样,正挟着浓雾悠悠离去。他又冷又怕,神志浑噩,不知不觉竟然失去了意识,再度清醒的时候,人便出现在了百姓家的水缸里。 自此之后,李珍开始执迷仙术,他到处访名山、问丹药,却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那位神秘船主的身份,回忆随时间渐渐模糊,最终连他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经历是否只是一场幻梦。 直到有一天,他和几位文友前往一座海边山涯观赏日出,一行人披星戴月抵达山顶,竟然看见磐岩老松之间修建着一座小小庙宇。李珍携友人拜门而入,却发现此处没有供奉神佛,也没有任何雕像,光秃秃的三间屋子里随地安放着火烛香油,油滑得无处落脚,不知道祭拜着哪路神仙。 放在任何朝代,私下供奉没有录入官府玉牒的神鬼都属于淫祠,李珍官职在身,遇上这样的事更不能放任不管,于是招来看庙人询问详情。 陋庙里只住着一个年纪很大的僧人,老僧拿出粗茶招待几位有缘人,还请他们高抬贵手,言说此处供奉的并非祸害,只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老僧说道,这里的渔民从古至今靠海吃海,一向都不富裕,有时甚至会为了多赚几两银钱,甘愿去远海冒险。他们的祖先曾划着一艘木舟追逐鱼群三日三夜,最终进入了一片无人知晓的海域,那里的海水清似明镜,海底珊瑚丛生,珊瑚间的游鱼竟然比木舟还要大,鱼群张口一呼一吸,海面就跟着一起一伏。渔民们为这场丰收而兴奋,舞起鱼叉想要射向一条大鱼,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行动,船却直直向下掉了下去。 海洋像是被打破了瓮底的水缸,满泼海水流干泄尽,顷刻之间干涸见底,失去海水承载的木舟幸运地掉到了一座海底山峰上,这才没有摔得四分五裂。放目望去,那些大鱼、砗磲、模样奇怪的巨章和海蛇都搁浅在了珊瑚丛上,大鱼的尾巴随意一甩,就能击碎一片珊瑚林,而比这些更引人注目的则是船底这座山峰本身。 这座高愈千尺的山峰竟是完全透明的,渔民们趴在舟边从山顶看向山底,甚至能够清晰数出被压在山底的大鱼的鱼鳞。 有人怀疑这是一座冰山,但即便冰也不该有如此剔透的质地,有人伸手摸向山峰,不仅没有感到寒冷,反而像摸到了柔软的肌肤。既然这座山质地柔软,就一定不会坚固,之前它隐没在水中时还能靠浮力维持形状,如今脱离海水便很容易塌方,果然没过多久,山峰开始震动,透明胶质如泥石流般倾泻而下,原本空无一物的山体里意外支出了一根巨树一样的骨架,随后更多骨架跟着暴露出来,很快骨架也因为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而纷纷崩断,后半截山峰更是直接崩塌了,原来这座山峰是一只活生生的巨兽!海中巨兽发出痛苦地悲鸣,凄怆的声音几乎使人落泪。 木舟上的渔民都惶恐地不知所措,只有一个最聪明的渔夫意识到海水骤然退却一定是海啸的预兆,果然分秒之间,遮天蔽日的水墙再次奔涌而来,携着山崩地裂般的巨响重新吞没了裸露的海底。这位聪明的渔夫死死抱住一根从巨兽身上折断的骨刺,几起几伏之后逃离了海啸,后来他干脆解下腰带把自己捆在了骨头上,闭上眼睛任浪涛推着自己漂流。 几天之后,海浪把这位渔夫冲回到了陆地上,劫后余生的渔民筹钱修筑起这间面朝大海的庙宇,用以供奉那只令人望而生畏的海中异兽,香火延绵至今,已有三百年矣。 李珍听老僧讲完这个故事,问他何以为证。 老僧缓缓竖起一根手指,李珍顺着他的手势向上看去,只见他们头顶上方横亘着一根长逾七米的巨大白骨,权作椽木撑起了整间寺庙。 李珍立时感到魂惊魄惕,恍惚似回到了当日的宝船之上,事到如今,他终于确信自己的遭遇真实不虚。 再后来,他偶然在友人处看到了张浪绘制的几幅化石画作,并从中一眼认出了他苦苦寻觅的巨兽形象。化石中的骨骸比他遇到的那只异兽要小很多,二者应该属于同一物种,但却是两只不同的个体,好在它们的模样看起来相差不大。于是他写下这几封信函,请求张浪想办法绘制出骸骨后半段的详细结构和比例,他将使用木头、胶漆和皮毛为搭救过自己的那只异兽重塑身体。 张浪和李珍的往来书信不止于此,但其余诗文琐事均与异兽无关,路潇也就没有关注,她把这些书信放回盒子里交给了冼云泽。 这种异兽如此稀有,寻常人一辈子都见不到一只,偏偏庙里供奉的这只失去一半身体,李珍遇到的这只也失去一半身体,诅咒纸牌背面的这只还失去一半身体,那么基本可以断定他们为同一只了。 路潇整理了一下思路:“李珍从张浪这里得到骨骼图纸后,交给余鲸造船厂制成木结构的模型,可惜还没来得及付诸实践,李珍就出事了,而后这张图被封存进了余鲸造船厂的船册里,同年船厂毁于战火,图纸和图纸背后的故事就一起遗失了。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这只异兽和诅咒纸牌有什么关系?” 冼云泽说:“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 “嗯?” 冼云泽指着桌面上的图纸问:“等我们找到他,我可以抓住他养起来吗?” “放尊重点儿,他的年纪可能比你还大。” 他即刻从善如流地改口:“我们可以抓住他赡养起来吗?” “不行,你以后给我离幼儿园和养老院都远一点!” 路潇卷起图纸扛在肩上,继续探索通道深处,确认直到通道另一端尽头都没有危险之后,才带着冼云泽回到了地面上。她对接洽人说明了地下的情况,毕竟那些书卷物品确实属于文物,官方还是要收回的,但能不能公开展览就值得商榷了。 第130章 无鱼之凶(8)走投无路必有路来相逢…… 金城候机厅里,路潇正在和母亲视频通话。 “你怎么在金城?昨天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还在海城呢!” “我过来办点儿事。” “你办什么事?大前天你在檀城,大大前天你在紫城,上周六你又说在青城,你到底在哪儿呢?” “正准备却去海城……” “通缉犯都没你逃窜得快,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说实话别骗我!” “没有没有,我能出什么事,工作出差而已。” “会展策划需要到处飞吗?还有你脸色怎么不太好?你把电话给冼云泽,他在你旁边吧?他每次都在你旁边的!” 冼云泽想要过来打招呼,却被路潇偷偷推开了:“他没在。” “我就说你肯定骗我了,他明明才在朋友圈发了一张金城机场的照片。” 路潇怔了一下,她把手机镜头扣在胸口,质问起冼云泽:“你什么时候加我妈好友了?” 冼云泽:“之前我们回家的时候,妈妈问了我的手机号,你当时也在的。” 路潇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是我妈!” 可是她挡住了镜头却挡不住听筒,妈妈把他们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潇潇你说什么呢?你把手机拿起来,我都看不见了——” 路潇赶快举起手机:“那个什么我要登机了,有事落地聊啊,我先挂了么么!” 她关掉视频,用头顶了一下冼云泽,撞得他哎呀地叫出声,然后从他的衣兜里翻出了手机。她和冼云泽的手机用着完全一样的密码,还录了彼此的生物识别,路潇刷脸开机,然后在通讯录里神奇地发现了自己的爸爸妈妈,还看到了两人与冼云泽之间远超长度自己的聊天记录。 不过冼云泽还是有点儿交际智慧的,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变成智障,而什么时候不能,比如他和路潇爸妈就只会聊书画啊养生啊,夸一夸小路潇啊,绝不敢乱答与工作有关的事情,看起来他对这个后果有着非常明确的认知。 但这依然引起了路潇的强烈不满:“好啊!你这个小间谍!” 路潇又翻开他的朋友圈,果然看到了他10分钟前发出的机场照片,再往下翻,却看见了几张妈妈发的书法和国画,而她之前并没有见过这几张画。她疑惑地点开了自己的手机,对比之下,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她妈居然专门拉了个群组屏蔽了她! 路潇横眉立目道:“反了你们了!居然敢背着我结党营私!” “因为你嘲笑妈妈画的梅花像是鸡踩狗屎印,所以她才不想让你看的。” “哼!谁想看!”路潇一边说,一边疯狂用冼云泽的手机翻阅妈妈的朋友圈,恶意作祟,还在妈妈的书法作品下留言“哟哟你接收到外星密码啦?”,但她挑拨离间的计谋并没有得逞,妈妈看到后只回了一句“潇潇你别欺负小冼”。 海城半岛的轮廓像一枚牛角,半岛的南方连接着大陆,尖端指向北方海域,半岛西侧的平原分布着城市大半的工商住宅楼,东侧则因为多山且濒临外海而人烟稀少,因此成为了海上观日的绝佳地点。 路潇根据李珍信函中记载的登山时间和登山路线,大致确定了三座可能的山峰。她原想叫安全局先派人去各个山峰踩个点,但第二组队员才到山脚就传回了确认的消息。路潇带着冼云泽闻讯而来,果然一到地点就看见山脚下的石缝里密密麻麻插着许多香烛,一些老旧的香杆已经腐化为黑色,另一些新奉的香烛还仍在燃烧。 他们循着延绵的香烛直达山顶,最终在越见缭绕的香雾里看见了一间倾塌的庙宇。 木板和青瓦便这样散落一地,间隙生满苔藓和荒草,成了蛇虫蝼蚁的庇护所。废墟里有几条人为踩踏出的天然小径,各自曲直指向废墟中央一条翘起的黑色木椽,木椽微微弯曲,一端掩埋在废墟里,另一端翘上天空。 木椽埋在砖瓦下的一端已不可见,但埋住它的瓦砾碎屑之间却长出了许多奇花异草,像是犹如宝石的浆果,银针似的芒草,以及临冬时节依然常开不败的碗口大的花,木椽翘起的一端本呈现出乌黑的皮相,但被信众们经年累月地敬以香烛,所以敷上了一层厚厚的红蜡,有些贡烛里还添加了金箔,使它看着像是一根刻满金纹的红漆宝杖。 路潇来到木椽前,用手机一角磨掉了一块寸许厚的红蜡,然后再刮去一层烟熏出的黑灰,果然看见了米黄的白骨真色。旁边有两个人正在一座石碑前鼓捣什么,她们看了一会儿这群来历不明的可疑人士,交头接耳一阵后选择默默溜了。 “请等等!”路潇叫住她们,打个手势让其余人留在原地,只带着冼云泽翻过废墟来到她们面前,“您好,我们是……是海城文化局的研究员,在搞这个……这个海城民俗文化调查,听说这里以前有一间庙,您知道庙里供奉的是谁吗?” 香客略显迟疑地看看对面那群人,觉得海城文化局有点儿武德充沛。 她回答路潇:“这里供奉的是雾见神。” “哦,您给我详细说说。” 海城东岸的山村里有一个久远的传说,当渔船不幸迷失在海上时,也许会遇上一阵不知来由的神秘海雾,这阵海雾来时遮天蔽日,会模糊明昼与黑夜的界限,雾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花香酒气,当渔船进入这阵迷雾,便能发现一艘形态不一的大船,它或是灯火通明的邮轮,或是悬红挂彩的画舟,可如此锦绣辉煌的船却只能看见一半船首,另一半船尾永远隐没于雾中,只要跟随着这条船航行,那么雾散之时,就一定能看见陆地,也有人因为海上的风浪落水,幸而被雾中的大船所救,据登上过那条大船的人讲,船上有无尽的房间,永不散场的宴会,取之不尽的美酒佳肴,迷失者尽可以沉醉其中,等到梦醒时分,必定会安然身处岸上的水源中。但在另一些更加虚无缥缈的传言里,这个故事还有一个灰色的禁忌,据说获救者决不能将任何木头留在那条船上,否则大船修好了船尾,便会化为海雾永远消失不见。 因为这条船只能于海雾中相见,于是不知何时起,人们开始敬称其为“雾见”。 路潇接着问:“那您二位是因为何种缘分祭拜雾见的呢?” 那位耳顺之年的女人回答道:“这种事情即便说出来,你们这些年轻人也都不肯信的。” “您且说说,我一向很相信神鬼之事。” 女人叹了口气:“其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这附近的渔村不知何时开始兴起赌博的恶习,警察屡次搜查后,一些脑子灵活的赌徒便把赌场开到了海船上。这些赌船没有出海备案,也没有合规的安全检查,甚至于为了逃避追踪连GPS也不肯安装,如此漏洞百出的航行理所当然充满危险,恶果最终于五十年前落地了。当时一艘赌船在海上失事,船上55名成员中有54失踪,只有唯一一名幸存者在半夜时分湿漉漉地回到了家里。这场灭顶之灾让当地赌场收敛了习气,从此本地再无赌船。 女人说:“这位唯一活着的人,正是我的父亲,他亲口对我说是雾见救了他,但即便经历了这样恐怖的事情,我父亲还是戒不了赌,如今都快90的人了,依然不着家地到处赌博,存款和退休金全都赌没了,算上今天他已经一周没有回家了,我们这些做儿女的管也管不住,只能随他去了。” 路潇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她看见两个人手里拿着黄裱纸和墨桶,就问了一句是做什么用的,两个人闻言继续起刚才的工作,把整个流程给她演示了一遍。 三人前方是一块倒在地上的石碑,整体高二尺宽一尺,形状不甚规整,应该是在山上手就地取材,用大斧凿出来的,石碑背后篆刻着蚂蚁窝似得无规则纹路,有粗有细,有长有短,就好像什么虫子附在石头上一通乱啃的结果。她们用沾了墨汁的布团仔细涂遍石碑背面,然后盖上了一张同样大小的黄裱纸,用手一寸寸拍打过去,如此将石碑后面的纹样拓印了下来。两人中更年长的女人揭下黄裱纸在*风里兜了几圈,待墨迹微干后,便按照一种相当复杂的技巧将黄裱纸折成了一只巴掌大的空心模型,恰恰与纸牌背面那只异兽一模一样。 路潇接过这枚模型仔细查看,那些原本毫无章法的粗细线条在经过反复对折之后完美地拼接在一起,构成了山峦一般的纹理。 她赶忙追问:“这是什么?” “我也不太懂,反正大家来拜雾见的时候都会这么做,下山之后把这张符放进海里,好祝愿雾见圆满得道,所以应该算一种祈福仪式吧!” “你们知道这块碑是哪儿来的吗?” “我也不太清楚,据说是一位云游僧人立下的,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冼云泽从路潇手里拿过纸模掂了掂:“这里面暗合一条灵渠,确实是一道符箓。” 路潇:“说人话。” “这些纹路构成了一道阵法,可以指引灵气按照既定的轨迹流动,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一条需要灵气灌注的沟渠。” 既然听他这样说,路潇就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这张纸片,没料到黄裱纸一下就着了起来。 冼云泽:“一点点灵气……不是洪水。” 两个女人听到他们匪夷所思的聊天内容,越发怀疑他们可能不属于人间的文化局,于是找了个生硬的借口离开了。 路潇好奇地托起了这块已经倒塌了百十年的石碑,把它重新树了起来,待掸去陷入刻痕的泥土后,石碑正面的碑文也重现人间,其实只是两句很平易的劝善诗文。 但行好事莫要事不关己 走投无路必有路来相逢 路来相逢,路潇默念一遍这四个字,心中一震,料想那位篆刻石碑的云游僧人必定不是凡人。 另一边,安全局已经查到了这起发生于半个世纪前的悲剧,调出遇难者照片给路潇一看,果然认出几个曾替她抵挡须弥鸩的幽灵,历经千百年的故事碎片终于在这一刻拼凑成了完整的画面,纸牌的诅咒露出了它的尾巴。 130-140 第131章 无鱼之凶(9)我俩挺会游泳的…… 当地赌场因为五十年前的事故,再也不敢开船去远海浪,不过海城周边有许多变幻莫测的潮汐岛,只有老渔民才能在漫长的生活里摸索出这些岛屿的出现规律,赌场老板便利用这一点,定期定点在潮汐岛上举办非法赌博活动。 巧合的是,安全局联络当地警察时,正好得知他们才抓住了一个赌鬼,这家伙偷了儿子的学费去赌,被家人亲自举报给了警察,警察审讯得知了他们即将开设非法赌局的时间和地点,已经整装待发,这就要把他们一网打尽。 路潇跟着抓赌的警察乘船登岛,而后亲眼见证了一场鸡飞狗跳的大逃亡,那场面正如同一脚踩进蟑螂窝,好不热闹! 等警察跳进水里揪出最后一只落汤鸡,清点过人数之后,果然发现了那位已经一周没有回家的老年赌徒,这家伙以耄耋之龄混迹于一群赌鬼,相当的显眼出众,想躲也躲不掉。他看着周围的赌友被警察一一带上水警船,唯独跳过自己无人问津,却也不慌,他都90岁了,警察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这时候路潇两个人走了进来关上了门。 这位赌中老手的年纪是路潇的三倍多,还真不还意思说他什么,于是她开口叫他坐在桌前,然后掏出了那副诅咒纸牌。 “你会打牌吧?来,陪我玩玩。” 对方狐疑地打量她一番,不知道她打得什么主意,但本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心态,还是硬着头皮摸起了牌。路潇一边打牌,一边问他五十年前的事情,老人只说自己全都忘了,怎么都不肯多吐露一个字。两个人轮番出牌,老人毕竟比路潇熟练,且路潇也没打算赢,于是牌局临近尾声的时候,胜负已然明了,但此时路潇却不着急了,她把最后三张牌扣在桌面上,然后整理好桌面上已经打出的纸牌,一张张背面朝上摆起来。 “我知道你五十年前上过那条海雾里的船,那条船……本来不坏,但是它现在沾上了些脏东西,你最好能跟我说实话。” 她慢悠悠说起自己在雾见庙遇到他女儿的事情,老人的脸色难堪起来,稍后他看见纸牌背面组成了一张完整图像得后,脸上更是白得脱去了血色。 路潇敲了敲最后三张牌:“现在你该说说当年出了什么事了吧?” 老人猛地按住路潇身前的纸牌,他显然很明白了这是一局他赢不起的牌局。 “我说!" 他的脸皮抽搐几下,而后摔坐回了原位,很久后才慢慢开口。 “那个时候,我们这帮人耍钱耍得特别厉害,有不少人堵上身家也要上赌船,但你想我们这些敢赌上身家的人,一旦输得精光还有什么不敢干的呢?当时我玩了一半突然尿急,不得不上甲板解决,结果被人一闷棍打倒了,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地上,动也动不了,只能看着他捡起一根棍子去把底舱的门从外面拴住了,然后又把船板上的油桶都倒了出来,放了一把火,那条赌船是用渔船改的,本就不适合拉人,又给赌场堵满了零碎的垃圾和木头桌椅,一点起来顺风全着了!船底的人一个没出来,都被烤熟了!我躺在那儿看着火顺着我的裤脚往上烧,眼看着就要把我活生生烧死的时候,这条火船却开进了一阵海雾里。” “雾见?” “是,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那艘大船上了,因为我住在海边,早知道雾见神灵验,所以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我得救了,但我万万没想到,我下到船厅里的时候,那些本已经烧死的人也一个不差,全都在那儿!但他们……好像和我不一样,他们回不来了,那些人知道我没死,便不肯让我走,一直拉着我留下陪他们赌牌,我哪儿敢和他们玩啊,死人有没有钱,那你知道他们赌什么吗?” 路潇配合着问了一句:“赌的什么?” 老人面色恐惧,指着自己的脑袋说:“眼睛!鼻子!耳朵!心肝脾肺!我真怕了,好在七天后我终于找到机会跑了。回家之后,我才发现口袋里多了一张牌,从那条赌船上带回来的牌!我把那张牌扔了,但它总能回到我家里,只要有那张牌在,那些东西……那些东西就天天晚上来我家里找我打牌!最后我只能把它混进别家赌场的牌局里送了出去,没想到后面那家赌场就出了人命,再后来……我就听到了有关这副诅咒纸牌的传言。” 雾见救人只看缘分,不分善恶,甚至不分生死,好人或能甘心留在海上享受不散的宴乐,恶人却会有别的想法,比如附着在纸牌上打通一条回归人间的通路,吸纳源源不绝的赌徒加入他们的行列。 路潇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收起纸牌站起了身,她走出临时板房后,警察立刻走进来拆除了房屋并带走了老人,而后带队的警察过来问路潇走不走,路潇摇了摇头。 “一会儿天亮起来这座岛就被淹了,你们两个不要命了还想留下?” “没关系,我俩挺会游泳的。” 目送所有人离开之后,路潇和冼云泽坐在了潮汐岛中央的巨石上,她拿出一只黄纸折成的模型,注入一缕灵气,黄色的雾见形象便在夜色下散发出蓝色的微光,之后她把模型放在了前方的地上,静静等待潮汐将他们淹没。 天色将明,血红的朝日一分分跳出海面,海水也一寸寸淹没了他们脚下的潮汐岛,终当天色大白之时,怒涨的潮汐淹没了巨石下的符箓,小小的黄纸船浮在海水上,却无论如何不肯沾染上一点水渍,只是悠悠晃晃随波逐流,一股力量牵引着它游向深海,但路潇却控制着它不准逃离这座岛。 两股力量交锋一瞬后各自收敛,不待多久,岛屿周围升腾起了浓厚的海雾,雾气遮天蔽日,将天边红得晃眼的太阳都抹除了,接着海风吹来花香与酒气,气息浓郁至极的时候,一艘冰山般巨大的豪华邮轮出现在了巨石前方,只是即便邮轮上的灯火璀璨如同堆满天星,也始终照不亮邮轮潜藏在雾气中的后半部分。 这时路潇便知道,他们一直寻找的雾见来了。 她拾起水中的符纸,顺着舷梯登上了邮轮。 和李珍记载中的大船相比,这艘邮轮无论体积还是豪华程度,都可谓紧紧追赶上了时代潮流,五层甲板上的宴会厅鳞次栉比,每一间宴会厅里都坐满了欢声笑语的乘客,一切人间找得到的游戏和娱乐,都可以在这里看见一模一样或者更加完美的复制品,看来雾许见多年间救下的生人和亡灵实在不少,但经营这样庞大的邮轮,也会遇到一个问题——这艘远超人类想象的巨轮上难免有些主人照顾不到的藏污纳垢之处。 两个人随意逛了一圈,之后便脱离船舱来到了雾气弥漫的空中走廊,浓雾后立刻出现了一个规规矩矩的人影,那模糊的人影微微弯腰拜了拜路潇,转身引着他们来到了船底一间窄小的舱室内,一桌四椅,铜杯铜壶,简陋得和这艘奢华邮轮格格不入。 路潇踏进门里,随即看见了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自己给自己作揖真是一件十分奇妙的体验。 “贵客,您带来了我想要的东西。” “没错,但在此之前,你要帮我一个小忙。”路潇拿出了随身的纸牌,“这诅咒因你而起,你应该有消除的方法。” 雾见接过纸牌洗了一遍,似是感应到了什么,点点头:“我知道了,我只听得到海上的事情,有人利用我的力量逃到陆地上为非作歹,确实是我的过失。”它说完将纸牌弹向空中,一张张纸牌化为雪花,落在地上融化消失了,“我已经请他们下船了,以后不再会有人因此受难,您还要我补偿些什么?” “人类有心为恶,这不是你能预判的,我不需要你的补偿。” 路潇把衣兜里的符送给了它。 雾见接过纸符,再次拜谢:“贵客,您与我有救命之恩,如果您还有什么要求,我一定在所不辞。” “那倒没有,就是——”路潇突然压低声音问,“你到底从哪来的?” 雾见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那你想去哪里?” “这个么,您现在就可以知道了。”雾见摸了摸掌心里小小的自己,突然张口把它吃了下去。 路潇惊了一下,没想到这东西是这么用的,以形补形? 微笑的雾见消失于海雾,而后大雾吞没了那些歌舞升平的宴会厅和人群,欢笑声变为哗然声,路潇尝试挥开眼前的雾霭,却在雾气散尽时发现自己站在了海城东岸人迹罕至的沙滩上,身边还有几个一样茫然不知所措的人,大概是之前被雾见救下却不肯离去的活人,至于死者,当然也要回归他们原本的命运。 不知何时变得灰蒙蒙的天空开始下雪,不,那不是雪,而是一种沙子般的微粒,微粒落在地上和海里后却不肯融化,而是慢慢沉淀进了海沙之中,海面上很快铺满了薄薄一层白沙,白沙又被海浪推动成为一条条银色的飘带,被送下船的几人默默看着这副奇异的景象,如同目送故友远去。 冼云泽解下外套罩在两个人的头上,路潇此时接到了宁兮的视频。 宁兮说:“你怎么还不回来?你要辞职了吗?” 路潇一面给他拍摄纷纷降落的白沙,一面大声喊道:“我刚才在海上看见了好大一阵海雾!还看见了一只活了几十亿岁的小精灵!” “雾见吗?” “你怎么知道?” “米米上个月给你的《周天通髓录》你是不是没看?” “我看了……目录……” “米米看见你上传的纸牌图案后就给你找了雾见的说明,专门把那页折起来交给你的。” “《周天通髓录》。”路潇,“你们也没和我说这本是生物书啊……” 雾见并非娑婆世界独有的生物,游历大千世界的神仙常会与之交集。 它们诞生于地心6000度的高温中,孢子在岩浆中发育为卵,成熟期会随火山喷涌而出,凝结为直径超过一公里的固体,然后在流水侵蚀的作用下渐渐剥离石壳,孵化出幼体,如果不幸中途脱水,它们会死于漫长的干涸。 孵化成功之后,雾见会吸收海水变成透明形态,越靠近骨骼的液体越粘稠,这样就能消化撞进身体里的生物,随着身体生长,雾见会渐渐上浮,骨骼也在此过程中退化,临近海面时体积堪比岛屿,如果这时候它受到致死创伤,身体就会液化,回归海洋。 而当它发育完整抵达海面时,会进化成第三种形态——气态。这次变形将改变小范围的气象,情形如同一次突如其来的海雾,如果生物不慎迷失在海雾里,呼吸海雾之后,就会进入雾见的梦境,梦中或是无间地狱,或是海上仙山,全看雾见个体的性情,这也是大多数不可思议的事件都发生在雾里的原因。 但路潇遇见的这一只却不幸半死不死,卡在了二三阶段之间。 生命的尾声,雾见将蒸发升入大气层,它的孢子同雨雪一起落下,这些孢子几百亿年都不会死去。直到下一次陨石撞击行星,将地表的孢子冲入地心岩浆进行孵化,或者干脆等恒星吞没行星后,孢子也可以在星体变化中等待孵化的时机。 雾见是种有灵性的生物,它们能听到海洋中所有的声音,因此智慧非凡,而且这样的智慧的生物,肯定有办法去往别的世界繁衍。 此时此刻,雾见的孢子依然纷纷降下,几乎把这片海滩变为了白沙,连海水也被这些白沙衬托得更加澄净蔚蓝。 可究竟是雾见的孢子混进了人间的尘沙,还是人间的尘沙本就都是默默等待孵化时机的雾见呢? 第132章 勿药有喜(1)这场暴雪已经断断续续…… 这场暴雪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两天。 青山下的公路完全被积雪覆盖,雪壳白天在日照的作用下融化,夜晚又结成光滑的冰面,除了那些最有经验的驾驶员,一般的私家车绝不敢在这个时候开进山路,市民们闭门不出,深藏山野的动物反而活跃起来,纷纷在这巨幅的白纸上留下痕迹,那是一排排爪印,一趟趟蹄印,是鸟儿觅食时喙的啄痕,也是松鼠打架时激烈的战场。 青山瑞雪,天地静默,却又生机勃勃。 公路一侧,通往帝君宫的盘梯几日无人行走,台阶上的雪堆成了的一格一格毛茸茸的霉豆腐,于是山顶辉煌的宫殿便与世隔绝开来,越发显得孤高清冷。 王静此时就坐在帝君宫山门边的值班室里嗑着瓜子儿。 她身上披着一件大红色的羽绒服,头发随便用鲨鱼夹一抓,面前小桌板上放着瓜子和可乐,手机横靠在可乐瓶上,屏幕中播放着聒噪的肥皂剧,这样的一个人,怎么看都和昊阳帝君宫格格不入。 至于她为何会跑来昊阳帝君宫看大门,那就要谈谈她在人生中遇到的第二玄学的事情了。 上个月初,王静在公司里摸鱼,一不小心就经历了她人生中第一玄学的事情,当时她一狠心一咬牙,给自己的手游充了个688大礼包,六次十连抽之后,却连一张活动承诺的保底SSR卡都没有抽到,一时急火攻心,气得晕了过去。 好心的同事把她送到了医院,急诊医生立刻给她来了一套全身检查,然后按照规定通知了她的家人,于是当她醒来之后,护士小心翼翼地告诉她,她的父母听闻女儿病情后晕了过去,正在隔壁病房里抢救呢! 迫于无奈,王静只能亲自面对自己的噩耗。 主治医生对她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她脑子里多了点东西而已,依据现在的科学手段,这点小病至少有一二三四五线方法进行治疗,有九成把握能给她的人生续上时长。 当时王静正准备打电话控诉无良的游戏厂商,要么索要回保底SSR卡,要么赶快给她退钱!可一听医生说她的病还有九成希望,竟连投诉电话都打不动了,原本凉到底的心这下算是彻底深埋进了永冻层——就凭她六十连抽都能错过保底卡的运气,看来她是那一成没跑了! 一个月后,主治医生哭着把王静送出了医院。 王静回家歇了一周,而后辞别亲友,决定趁着身体状态尚可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她计划从自己的家乡开始这次旅行,第一站便定在了仙名远播的青山。 她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自己开车来到了青山脚下,然后徒步走到山顶的昊阳帝君宫。 这处颇具历史的名胜虽然不收门票,但为保护古迹,制定了名额限制,游客们需要提前在网上预约,而后自助刷身份证入内。王静如是照办,也把自己的身份证送入了卡槽,却不想机器突然发出咔的一声,竟然吞掉了她的身份证!她按下紧急求助按钮,说明前因后果,负责人便叫她去山门边的值班室里等着。 她答应下来,径自开门进了值班室,这房间只有两张床大小,东边放着一张桌子和一把躺椅,桌子上安置着台式电脑,南边墙上钉着一座木龛,木龛里放着一只瓷盏和一张纸,房间里没有人,也没有监控。 王静略显拘谨地坐在椅子上,老老实实等着负责人过来,结果没料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她眼睁睁目睹了自己人生中第二玄学的事情! 但见那只稳稳安放在木龛中的瓷盏凭空飘了起来,悠悠晃晃,越过她的头顶,然后义无反顾地落在了电脑键盘上,满盏净水立刻让电脑短路,从屏幕到主机都像放烟花一样愉快地炸了起来。 正当王静尴尬到手足无措的时候,那位过来给她取身份证的负责人也适时走进了值班室,负责人看了看灰烟朦胧的电脑,又看了看王静。 他很震惊地问:“你做什么了?” 王静的表情和她的内心一样无辜:“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刚才木龛里面的那只碗自己飞了出来,嗖地一下落在了键盘上,然后电脑就噼里啪啦炸了。" 负责人看向墙上的木龛,若有所思,但很快又恢复了难以置信的眼神。 “我看你的年纪,至少应该读过初中吧?”负责人来到桌边,一面数着一二三,一面走向南墙,“一步两步三步,那么你认为这只碗在没有任何外力影响的前提下,自己飞行了两米,砸到了电脑上,你觉得这科学吗?” 王静委屈极了:“你可以调监控啊!\" “我们山上没有监控。”帝君宫里多的是不敢让人知道的东西,怎么敢安装监控。 王静:“可事实如此……” 负责人微微一笑:“事实就是你把这些讲给警察听,警察会相信吗?” 面对这难以理解的玄学事件,王静开始自我怀疑,难道她的脑部疾病造成了行为障碍和记忆缺失,其实这只碗真是她拿下来的? 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她就不再理直气壮了,于是怯懦地说:“我可以赔偿你们的电脑……” “唉,这可不是钱的问题,关键在于这台电脑连接着前面的身份验证系统,它坏掉了,现在就只能手动核验游客身份,可是我们没有足够的人手。”负责人一拍手,很果断地下了决心,"干脆这样吧,你留下来替我们看门,什么时候系统修好了,什么时候你就可以走了!” 王静现在可是论天活的,哪有时间看大门:“这样不好吧?我觉得我还是赔钱算了。" "那也行。"负责人竟然痛快地答应了,他捡起桌面上碎裂的瓷盏,翻过来给王静看盏底的落款,"先从这只碗开始吧,八百年的国宝级青瓷,四千万。" “……”王静倒吸一口冷气,“道长,这种时候不要开玩笑。” 负责人将木龛中的证书取了出来:“这是鉴定证书,你可以打上面的拍卖行电话确定真伪。” 王静觉得自己遇到了传说中的旅游诈骗。 王静拨打了拍卖行的电话。 王静决定留下来看门。 原本她以为天黑之前电脑系统就能修好,结果却被安排了免费食宿,而后第二天,第三天,那传说中的系统维修员始终没有出现,她忍不住找到昊阳帝君宫的住持询问情况,但是那位慈眉善目的老者不仅没有给她答案,甚至觉得她这份工作挺清闲的,干脆把帝君宫的香烛一并交给她管理了。 帝君宫的香烛也是免费供应的,游客随来随取,其中不免有一些人为表虔诚,想要奉献一些香烛钱,王静不知如何是好,跑去问负责人,负责人却说他们从不收取捐赠,根本没有这项账目。 王静不免奇怪,昊阳帝君宫建筑群宏伟,修士众多,房屋维修与日常开支会是一笔十分庞大的数字,他们竟然不靠信徒供养,那是靠什么维持生计的呢? 带着疑问,王静开始了她的卧底生涯。 她发现昊阳帝君宫确实有点底子,连平时放在偏殿外喂流浪猫的食盆都是古董,猫已如此,宫中修士更不可能清贫,平时在山上看不出详细,但下山之后这些人完全就是紧追时代的潮流人士,至少肯定不缺钱,进一步调查之后,她还发现宫内绝大多数开销都由幕后金主负责,比如几位来源不详的孟老板就很甘愿充当这个冤大头,而且每次山上遇到什么大事小情,住持还会打电话给安全局的某位官员拿主意,两人似乎很熟的样子。 数不尽的珍稀古董、流水般的巨额资金、神秘的幕后金主、位高权重的政府高官……王静很快就根据自己多年的观影经验推断出了事情的真相——这个景点一定是黑恶分子用来洗黑钱的! 王静甚至都不急着下山了,她白天与这群黑恶分子委与虚迤,顺便抽空从网上搜一些风景区的图片发到朋友圈,跟亲友假装自己正在旅行,晚上就偷偷藏在被窝里写举报信。 一晃一个月过去,大概是这份正义感带给了她无穷的力量,她的身体一天好过一天,每天都精力充沛,胃口更是好得不得了,几乎快要忘记自己生病这件事了。 如此直到初冬,她都过得十分安逸,这场延绵的暴雪还带给了她两天额外的假期,让她能好好润色自己的举报信,她已经决定下周就把举报信寄出去。 当她嗑着瓜子字斟句酌的时候,静谧的山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男人的惨叫。 王静立刻藏起举报信,推门出去查看情况,只见一个男人因为雪天路滑摔倒在了通往山门的台阶上,正疼得哎哟哎哟地叫。 王静赶忙扶起他:“你怎么这个时候上山来了?你不要命啦?” 要知道这时候已经是晚上五点了,夜幕降临,五千级台阶完全被积雪隐藏起来,路上一丝照明也没有,难为这人竟能从迷宫般的山野间摸索出一条正确的路。 那人浑浑噩噩地抓住王静的手臂,眼神涣散,口齿模糊,显然是一副精神崩溃的神态:“救命……” 男人说出这两个字后,把头一低,彻底晕了过去。 王静苦不堪言,只能扯着脖子喊人,奈何山门离正殿非常远,根本没有人能听见她的求救,于是她扯着男人的一只脚踝,硬生生把他拖回了山门里,男人身上的羽绒服被碎石擦破,沿途留下一地鹅毛,看起来像极了狐狸偷鸡的犯罪现场。 十分钟后,她终于把男人拖到了大殿前,然后和路过的道长一起把他抬进了殿后的空房间里,她打发道长去找负责人,也就是帝君宫的管事师兄,自己则留下来照看男人。 男人经过一路拖曳,脸上沾满了雪,王静从衣兜里拿出纸巾,好心帮他擦了擦,男人也在这时睁开了眼睛,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指向王静。 “道长,救我……” 第133章 勿药有喜(2)使用这根针会死于非命…… 王静连忙往后跳了一步:“可别这么叫我,我就是一看大门的!” 而后她又往前进了一步,俯身小声问:“你怎么了?” 男人眼神惊惧:“我病了。” 王静回头看一眼大门,确定没有人在,忙焦急地劝解:“那你应该去医院,来这儿没用!我跟你说这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不等王静把自己的卧底身份和盘托出,接到消息的管事师兄已经走到了房门外,王静听见脚步声,警惕闭上了嘴,直起身当做无事发生过。 管事师兄进门之后问:“怎么回事?” "道长救我!"男人哭叫着摘下了缠绕手臂的围巾,他刚把围巾褪到小臂,管事师兄不知看见了什么,突然猛地握了他的手,脸色跟着严肃起来。 他回头说:“王静,你先出去。” 王静正拿着扫帚清理地面上的鹅毛,听见他的话,便顺从地走出了房间,她本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还有心思管别人的病。 她把鹅毛归拢到树下,扔开扫帚,伸手去衣兜里摸那份耗费最后的心血写就的举报信,结果什么也没摸到,心中顿时一惊,立刻开始复盘自己刚刚都做了什么,一通比比划划之后,她的额角不禁流下了冷汗——她才拿纸巾给那男人擦脸的时候,可能不小心把举报信掉在了屋子里。 想到这里,王静的表情就像她六十连抽失败时一样难看。 她踮起脚尖儿溜回房外,悄悄蹲到了门后,预备找机会溜进去找回遗失的举报信,借助没有密合的门缝,她隐约看清了屋里两个人的行动,并且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陌生男人身上披了一床毯子,有团毛线似的东西从毯子里掉到了地上,他把那团毛线收回毯子下,接着再次把围巾缠回手臂上。 管事师兄说:“这事我们无能为力,您还是另寻他处吧!” “道长,我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如果我去找医生和警察,他们一定会把我当成实验品解剖的。” “第一少看点儿电影,第二没人会解剖你。” “我不信!反正现在只有你们能救我了!你们出家人不是慈悲为怀吗?” “你误会了,我们帝君宫的修士不是出家人,我们只是在此修行而已。" “不管修什么,人家都说昊阳帝君宫特别灵验,您法力高深,一定能救我!"男人把被子一围,“反正你们不治好我,我就不走了!” “哎,你这个人,怎么还赖上我们了?”管事师兄又不能真用强硬的方法把他赶走,想了想之后说,“好吧,既然如此,我去请我们住持过来。” 王静听到他要走,马上跑到树后躲了起来,但她那身大红色的羽绒服如此显眼,以至于衣服散射在雪面上的红色辉光就足够标明她的位置了。 管事师兄叹着气走向王静藏身的树,王静听见了他的脚步声,默默朝左边挪了半圈儿,于是两个人绕着树转起圈来,可惜这株树只有水桶粗,这场追击战很快就结束了。 “这是你掉的吧?”管事师兄拿出了她落在屋里的举报信。 王静倒吸冷气,立刻从他手里夺过了举报信,她看见这两张纸还好好地折叠着,便猜测对方根本没有看过上面的内容,这样的话自己可真是死里逃生了。 她望着管事师兄转身离开的背影,刚刚舒了一口气,却见对方突然停下了脚步。 管事师兄举起右手食指,一边在空中示意着笔顺一边说:“你这封举报信第一页第一行有一个错别字,贪脏枉法,这里不能用肮脏的‘脏’,要用赃款的‘赃’,‘贝’字旁,表金钱。" 王静顿时感觉喉咙里像卡了只苍蝇一样难受。 他们下一步是不是要杀人灭口了?那自己应该赶快收拾行李跑路吧?可话说回来,大雪封山,黑灯瞎火,要是她真挑这个时候下山,恐怕不需等别人灭口,直接就在半路冻成冰棍了。 不管她怎么想,管事师兄已经替她做了选择:“一会儿有贵客要来,今夜月黑雪厚,山路坎坷,你去点亮经楼上的灯,好给客人指路。” 王静一面在心里盘算自己的小九九,一面走向帝君宫最高处的经楼。 经楼共有九层,最顶层六面开口,是一个视野极开阔的阁楼,天顶藻井下悬挂着一盏红灯笼。灯笼的样式倒是普通,以竹篾为骨,红纸为罩,*中间放着一只手腕粗的蜡烛,火焰的光明尚不如手机自带的手电,鬼知道这东西怎么能给山下的人指路。 她迅速完成了管事师兄交代的工作,然后站在经楼上,放眼看向远方的青城市中心,那里有点点灯火点燃了一小片黑夜,可人类耗尽全部科技与智慧创造出的繁华霓虹,其实也就只能照亮区区几十米的夜空,城市忽闪的华光像是一小朵发光的水泡漂浮在浩渺的大地上,倔强又脆弱,似乎只要黑暗的宇宙随便打个哈欠,就能让这片光明永远消失不见。 过了约有两个小时,沉寂两天的山底公路上突然开来了一辆车,又过了约半个小时,那辆车上的两个人来到了山门外,住持和管事师兄亲自出门相接,足见对来人的重视。 住持把来人请进了陌生男子所在的房间,王静便也再次埋伏到门后偷听,此时陌生男人、帝君宫的住持、管事师兄,还有刚刚到场的两个人都在房间里,小小的一间屋子挤满了人。 透过门缝,王静看清了刚刚被住持接来的两个人。 那是一男一女,年纪都与她差不多大,女孩子身材高挑,看起来十分干练,她旁边的男孩子比她还要高一些,留着长发,单看背影就出奇的俊美,散发着她从未在任何人身上见过的清幽气度。 住持对两个人介绍:“这位是吕年吕先生,四个小时前,他突然跑来山上求助,我们见他身上的事情确实有些怪异,所以才通知了宁仙君。" 两人之中应该是那个女孩子做主,这时候也是她负责应答:“副组有点急事,所以叫我来这边看看,你们刚刚在电话里说脱线?我不是很明白,什么脱线了?” “至于这个,你还是亲眼看看吧。” 住持掀开了吕年身上的毯子,又叫他自己摘下了缠绕在手臂上的围巾,只见吕年手肘之下,原本应该生长着小臂的地方,竟然出现了一团杂乱无章的肉色“毛线”。 线团和他筋骨外露的大臂生长在一起,分界处清晰可见血管和肌肉的纹理,而且竟然没有流出一滴血,就好像一件毛衣被拆开袖子,然后把拆下来的毛线团成了一团似的。 纵使王静早已做好和黑恶分子同归于尽的准备,乍见这样的景象,还是吓得不轻,忍不住“啊”了一声。 那女人似是听见了王静的声音,突然转头望向房门,眼神犀利似可穿透木板。 门后传来一阵慌乱的逃跑声,待脚步声跑远后,路潇问住持:“今晚有游客留宿吗?” 住持答道:“那是王静,王姑娘身染锢疾,但不知哪位护法与她有段缘分,专门显圣授意我们庇护她一段时间。” "怪不得她身边有一股奇异的灵息。"路潇没当回事,转回头继续和吕年说话,“这件事必定不是无端发生的,说说怎么回事吧!” “我发誓我没做过坏事,我只是一时手欠而已!”吕年一番唉声叹气之后,用完好的那只手找出了自己的钱包,从里面抽出了一根十分普通的缝衣针,“我们几个朋友一起喝酒,席间他们拿了这个给我,据说这是一根被诅咒的针,使用这根针的人都会死于非命,然后……他们问我敢不敢用这根针扎自己一下?” 路潇点了点头:“让我猜猜,你一听说使用这根针会死于非命,就坚决拒绝,拒不使用,然后打车跑了,对吧?" 吕年听见她的反话,更郁闷了:“我只不过顺手用这根针挑了一下手指上的毛刺,都没怎么使劲儿,结果这根毛刺就跟线头一样从我的皮肤上拉出了一根线,有手指那么长,真够吓人的!我赶快用指甲钳把毛刺剪断了,但是根本没用,我剪断的那个位置还能扯出新的线,甚至都不需要动手去扯,只要我稍微动一动手臂,吹一吹风,那根线就自己散开了,好像我这一身皮肉筋骨跟毛线团似的,还松了扣,顺着这根线头就能把我这个八十多公斤的大活人给拆了!” 路潇闻言挑了下眉毛,让他现场给自己演示一下,而后吕年竟然真的从大臂的伤口处找出了那根线头,都不需要他动手去拉,那根线便在重力的缘故下自然脱落几厘米,像是龙须糖一样轻盈,展示过后,他赶快用围巾把线头包了起来,很怕自己就此变成人形绦虫。 “这根针只对你有作用吗?”路潇好奇问。 “不是的,这根针见鬼了!”吕年左右寻索一番,从床头的笔筒里拿出了两支铅笔,他用针尖扎了下其中一支铅笔,便顺利地从针刺点抽出了一根线头,扯住线头不停拉扯,原本坚硬的铅笔很快就被他团成了一团。 但这还不算结束,他把那根罪魁祸首的针放到一边,然后把"铅笔线团"的尾端搭在了另一只铅笔上,只见线头顺理成章地过继到了另一只铅笔,如样把第二支笔也给拆开了。 这根奇异的缝衣针不仅能够拆开一切,而且还会如病毒般传染,永远没有结尾。 吕年小心翼翼地把线团放在桌子上,让线头搭在线团上方,避免碰到任何东西。 “你看到它的厉害了吧?这就是为什么我既不能去医院,也不能去警察局,他们救不了我。” 路潇拿起桌面上的铅笔团,两手一揉,线团便烧了起来,烧得干净,一点灰都没有留下,她处理完潜在危险,便对吕年说:“其实无论你去医院、警察局或者来这里,这件事都会第一时间转给我们处理。” 她旁边的冼云泽拿起了那根针,准备用自己的头发做一下实验,却被路潇弹了一下手背。他被迫放弃了这个想法,转而从衣兜里找出一张不只哪次任务用过的证件,将卡片一角穿过针鼻,如此向下一拉,卡片果然被拆成了一根线,可好像不止如此,那根针划过的位置凭空出现了一条极黑的细缝,缝隙深不见底,如同通往另一个空间。 房间里的众人看见这情景,再无法淡定了。 管事师兄忙乱问道:“您做了什么?” 冼云泽伸手去摸那条黝黑的细线,原本能够拆开一切的力量却不能伤害他分毫:"没什么,好像不小心把空间划开了。" 细线之中伸出了一条绿色的手臂,劈手夺下了那根针。 路潇眼神一厉,刚要出手,住持却及时叫住了她。 "小仙君且慢,这位是我宫中护法。" 第134章 勿药有喜(3)人的运势有时候就是很…… 随着住持的话音,一个古怪生物从裂隙里钻了出来,它的外貌六分像人,却长着一身鳞甲,身体碧绿剔透,好像翡翠雕刻出来的一样。 小绿人跳着脚骂道:"你给我捣什么乱?" 冼云泽些不好意思:“我没想到这根针能打破空间界限。” 小绿人气坏了:“这根破针只能借助使用者发挥作用,它在普通人的手里就只能拆拆物件儿,但你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吗?" 冼云泽觉得问题不大,他用两根手指捏住破碎的空间,妄图将空间捏合到一起,然而裂纹却如同白纸上的墨点一样,越抹越黑,越抹越大,裂隙很快蔓延至了一米。 小绿人原地跳高:“你快住手!” 冼云泽发现弥补无望,破罐子破摔了,恰好屋内存放着昊阳帝君诞辰法会的一干宣传布置,于是他从中挑选了两个海报架,一前一后将这条裂隙挡了起来。 冼云泽扑扑手,敷衍说:"好了好了,这下总可以了吧?" 小绿人气得发光:“你等着!我去告诉宁仙君!" “切!告状算什么本事!” “你有本事把自己闯的祸收拾了!” “那这个本事我是没有的。” 路潇淡定地看着小朋友吵架,随手从兜里拿出一盒糖,吃了一颗。 这是只一寸长的方形扁盒,玻璃质地,上面没有任何标签,透明的盒子里装着十几粒淡金色的硬糖,其中一些已经被路潇吃掉了。 不知为什么,众人看到她吃糖的时候眼神都有些怪异,她有些不好意思,便把糖盒递给了身边的修士们,然而没有人接,她有点紧张地看了看手里的糖盒,生怕一时失误拿错了不该吃的东西。 她努力推荐:“米米给我的糖,挺好吃的。” 管事师兄:“您以为这是糖?” “你这么一说,好像的确不是很甜,倒有一点花香……糟了,不会有毒吧?” “这应该是云暹金圜散。” “总之没有毒,对吧?” “云暹金圜散是能够助人成仙的丹药,古往今来,多少修行者对此物求而不得。” 路潇更加不好意思了:“这么厉害吗?我这儿还有不少,大家分一分吧!” “您不必客气,云暹金圜散虽然珍奇,但我们也有一些,不过我等修行尚浅,想要服用此丹必须配合功法和阵法,十年能含纳一颗已属天资难得,若操之过急,被丹药反噬,轻则伤身折寿,重则当场殒命,还是您仙体贵重,一口气吃这么多仙丹都能内化。” 什么叫反噬?米染送她丹药的时候根本没提过这茬啊!她说的分明是“小路潇,来,给你好吃的!” 路潇尴尬地笑笑,收起了糖盒,转而看向床上病仄仄的吕年:“不用担心,你的身体没有问题,虽然有点儿难以理解,但你命火鼎盛,魂魄也没有受到伤害,总体来说就还挺健康的。” 吕年脸上露出一万分的不信任,他举起包成团的手臂:“你怎么敢睁着眼说瞎话啊?” “这枚针很奇特,从我的角度看,你的手臂依然完好无缺,一个细胞也没有丢失,只是换了一种形态而已,所以我觉得就算最后你完全变成一条线,很可能也不会死,当然,因为形态改变,你的部分器官将无法正常发挥作用,意思就是说你最后可能死于饥饿、窒息或者血压变化什么的。” 吕年似是看到了自己凄惨的结局,吓得哭出了声。 “但我们既然来了,这事就不会那么糟啦!”路潇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简单在他上臂线头的位置画了一枚符,截断了线条向上蔓延的趋势,“这条线因你而生,你的力量决定了它能拆散什么物质,所以它拆不掉我的符,等我回去研究研究这枚针,再来彻底解决你的问题。” 她放下笔之后,那条不停滑落的丝线果然停在了符文的位置。 路潇又指了指那条空间裂隙:“不过这个有点儿难办,只能先这么放着了。” 小绿人听到她的话,气得把那根针扔进嘴里吞了下去,忽地消失不见了。 “哎!那根针我还有用!”路潇没能留下小绿人,徒留一只手举在半空。 她挠了挠头,又去问吕年:“算了,你从哪拿找到这根针的?” 锦绣商贸中心位于青城东区,建成已有七十余年,主营家具家纺,吕年的外公给家具城砌过砖,爸爸给家具城开过车,吕年高中毕业后也成了家具城里的一个小老板,他们家三代人的工龄加起来几乎和这座家具城的年纪一样大,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生活,他熟悉这座家具城的每个摊位、每个角落,每个故事,闭着眼睛都能在家具城里健步如飞。 像是每个年代久远的建筑一样,锦绣商贸中心也有属于它的灵异传说。 下班后的楼顶,男人钻进红木衣柜里拧螺丝,结果衣柜翻倒,柜门正好扣在地上,于是他被关在柜子里直至窒息,从此午夜之后,家具城楼顶总会响起断断续续的敲击声,正是亡魂执拗地敲击柜门。 后院的停车场,女人被卷布机卷进布轴,半个月后才被前来采购的买家发现,从此开始,常有人看见家纺区的布幅后突起一个女人的形状,可如果有人帮忙扯开布幅,却会发现那后面什么也没有。 一楼的家具区,工人用台锯修整地板,伙伴突然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工人脚下一滑倒在锯片上,整整齐齐地切成了两半,此后如果有人在这里使用台锯,工人的亡魂就会去轻轻拍拍那个人的肩膀。 …… 除去这些有头有尾的怪谈,家具城里还流传着一个没来由的传说。 家具城传达室针线包里的第十三根针,可以指示厄运。 吕年说:“这个传说从我外公那辈起就有了,那么多人都尝试过,从没出过事,为什么偏偏到我这儿就变成真的了?我现在该怎么办?” “人的运势有时候就是很奇妙。”路潇思考了一下,然后看向住持,“他现在不方便下山,请您通融一下,让他暂时住在这里,特设处会报销这期间的一切费用。” 住持客气道:“这里是孟仙君的人间宅邸,自然也是宁仙君的家,我们不过是借地修行的客人,您代宁仙君做主就是了。” “不敢,谢谢通融。” 路潇安排完山上的事情,谢绝住持送行,拉着冼云泽离开了帝君宫。 时间过了午夜,下山的路比来时更加黑了,两个人手牵手走入了这霜天雪夜。 路潇许是吃多了仙丹,一整天都精力充沛,这会儿看见茫茫雪地更加来了精神,她脱下帽子和外套扔给冼云泽,像兔子一样蹦着下了台阶,踩得雪地咯吱咯吱响。冼云泽落在她后面几米,不紧不慢地追随着她的背影,而且每一步都认真地踩在路潇的脚印里,也很自得其乐。 两人走了有半小时,按道理应该能看见山脚了,可眼下前方的阶梯却依然漫长无际,山下路灯的光辉也没有拉近分毫,只是纷纷落雪在不知不觉时缓和下来,最终趋于止息,越向前走,台阶上的积雪就越薄,午夜的天边竟然还泛起了朝霞流光,照得雪层金光闪闪,再往前走一段距离,气温更暖,天光更明,已然能够看见薄纱似的雪下盖着翠绿的植被,草顶还长出了黄色小花,继续走进花草深处,举目远望便皆是松柏苍翠,彩云飞虹。 他们似乎不是从山上走到了山下,而是从黑夜走入了光明,从寒冬走入了春野。 路潇坐到一眼泉水边,倚靠着石栏,随手拔下一片草叶逗弄泉水里的几尾小鱼。 冼云泽在她几步之外站住,淡然回头,注视着十几米外的一棵巨柏后那淡淡的红影,且当他看过来之后,那红影还往树后缩了缩,妄图将自己完全藏进树木的阴影里。 冼云泽问那鬼鬼祟祟的人:“你跟着我们干什么?” 王静犹豫了好久才从树后探出头,嘴犟说:“我哪有跟着你们,顺、顺路……” “可是因为你跟着我们,我们都走不出去了。”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人强行留你,我们被你牵连了。” “哪里有人?”王静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头,事实上她一直觉得今晚的一切都源于自己的幻想,自己一定是病情加深了,“你们俩是人是鬼?我是不是要疯了?” “我不是人也不是鬼,我是神仙。”冼云泽双手兜着路潇的外套,语气平和地问王静,“你真的想下山?” 王静听他自我介绍是神仙,原想问他一句“你也疯了吗?”,但想到他刚才凭空撕裂空间的一幕,心里又有一点点怀疑,她暂且不管面前是谁,豁出去似得从树后蹦了出来,大声回应:“我要下山!我要回家!” “好吧。”冼云泽点了下头,很痛快地答应了,但他接着警告,“强留你在此确实逾矩了,你有权决定自己生死,但你要想清楚,你的病情危如风中烛火,只是因为这山上有护法愿意照看你的魂魄,所以你才一直没有出事,一旦离开这座山,你活不过三个月。” 说完这些,冼云泽便对王静伸出一只手,与此同时,他脚下倏忽变出了一片雪色,积雪不停向外扩展,很快变成了一个直径十米的圆,圆圈之内是没过脚踝的积雪,寒风凌冽,寂夜凄凄,圆圈之外却是一派绿意盎然,风清日暖,这圈圆环在冬与春之间,日与夜之间,划分出了一条分明的界限。 一缕寒风从圆圈之中吹向王静,拂动了她被融雪浸湿的刘海,她犹豫着向冼云泽走了一步,停在了那条命运的分界线之前,此时一片雪花穿过黑夜落在她的眉心,凉意穿颅,她恍然回神般打了个激灵,立刻踉跄地退后两步。 冼云泽见状笑了笑,弹指一挥,寒夜、飞雪与神秘的男女都瞬间从王静的视野里消失了。 第135章 勿药有喜(4)他什么时候动物性最强…… 路潇手里还拿着那片绿色的草叶,可眼前的泉眼却已经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回望山顶,普通人只能看见无尽的黑与白,以及黑与白调和出的灰,但由她这双眼睛看去,单调的夜色却是另一番模样。 高天之上悬坠下几千条万丈虹光,那缤纷的色彩穷尽语言也无法表达,虹彩层叠交错,划分出千百个人类无法进入的秘境,山间各处还封印着各种符阵、弥漫着各种力场,丝丝缕缕的灵息缠绕着草木山石,似乎每一块不起眼的石头都有故事可讲。 路潇举起叶子给冼云泽看:“要是我们把这地方开发成温室大棚,卖反季蔬菜,是不是就发了?” 冼云泽建议:“不如我们绑架宁兮勒索孟仙君,来钱更快。” 路潇竟然真的低头考虑了一下:“可是不知道要多少赎金合适。” 冼云泽想也不想就答:“80元一斤,新鲜的可以多卖20元。” 路潇面色惊变:“啊?论斤卖啊?” 冼云泽:“斩块卖。” 秘境之外,天上的雪早就下成了堆,路潇伸出手掌,稍顷就抓住了满满一把雪,即使她的体质异于常人,这时候鼻尖也有些微微发红了,她离开石栏来到冼云泽的面前,用力蹦了几下,堆在头顶和肩头的雪花便崩落下去,只有额头上留下了些许融雪的水痕。 冼云泽松开了身前兜着路潇羽绒服的双手,她便倾身贴近,环抱住了他的腰,冻的发红的鼻尖埋在他的肩窝里,借机蹭一点暖意。冼云泽不紧不慢地展开手里的衣服,仔细地披在路潇的身上,又为她整理好帽子,然后用一样的姿势回抱住了她。 封印状态解除之后,两人都感到难以适应,时常忘了现在非要开口才能和对方沟通,比如路潇想叫冼云泽帮她带饭,照旧在脑子里想想就瘫到床上等着吃了,又比如冼云泽睡过了头,一睁眼发现路潇居然不在身边,而他还感应不到她的位置时,顿时感觉天都塌了,更要命的是就算他们明明正在彼此左右,还总会觉得不安,总想确认对方存在,甚至产生了一种类似皮肤饥渴症的症状。 冼云泽真的后悔了,他对路潇说不行就想办法退版本吧! 路潇很理智地拒绝了他的要求,至少现在她不用每天捏那些损耗率极大的小陶人了。 此时此刻,路潇从冼云泽怀里抬起头:“有点凉了,我们下山吧。” 冼云泽应声:“嗯,好。” 随着他话音落地,瞬息之间,两个人已经来到了山脚下的停车场。 空旷的场地上仅有五辆车,三辆是为方便修士出行预备的代步车,几天没动,几乎要被雪埋住了,第四辆是路潇他们来时所开的黑色越野车,最后一辆则是环卫部门派来清雪的大型铲雪车。 铲雪车司机刚刚清完这一段公路上的雪,决定下车活动活动,顺便给网友直播大雪封山的小视频,当他举着手机优哉游哉录像时,一对男女竟凭空出现在了他的镜头里!司机讶然呆住,手里的镜头稳稳对准了那两个人。 “快看快看!你们看见那两个人了吗?他们刷地就站那儿了!” 路潇瞬移过来之后,立刻听到了男人的叫声,果断捂住了脸,然后才开始查找声音发出的位置,她抢在司机回神之前,出手如电,弯腰抄起一把雪团砸在了自己的车牌上,糊住了车牌前三位数字。 冼云泽也第一时间钻进驾驶位启动了汽车,路潇上车时由于过度慌乱,甚至拽断了门把手,两个人吱吱哇哇把车倒出车位,左摇右晃地窜上了城际公路,司机见状调转镜头,但是只拍到了两位模糊的车尾号。 路潇回望着被远远抛在身后的清雪车和依然举着手机的司机,松了口气,她把断裂的门把手扔到后排座位上,埋怨道:“什么质量——冼云泽,不可以在公共场合瞬移!” “我没有瞬移,我只是用了缩地术而已。” “那有什么差别吗?” 冼云泽居然认真给她解释起了两种法术的区别:“不一样的,用科学逻辑解释的话,瞬移术约等于量子传输,先锚定一个方位,然后再把能量从本处转化到锚点进行重组,瞬移术不受空间限制,但重组物质的难度比较高,所以比较适合灵体;缩地术等同于空间折叠,要先上升至少一个维度,在高维空间里找到当前位置和目标位置的高维链接点,只要穿过这个链接点就可以了,缩地术没有传输风险,但不是所有空间位置都可以链接。” “咦?你什么时候这么有文化了?” “上个月米米给你讲课时说的,你没有认真听。” “什么!米米教过我瞬移术?” “是啊,还有缩地术也教给你了。” 路潇哑口无言,开始反思自己究竟都错过了哪些好事,想了半天后却宽慰自己她又不是买不起车,才不需要这些奇技淫巧。 等她放下一切将心思拉回现实后,终于发现了一个自己早该发现的问题。 “冼云泽,你没驾照。” “我也没有开车。” 路潇诧异地摸了摸自己的衣兜,果然,车钥匙还好好呆在自己的兜里。 ——啊?那这辆车是怎么回事? 路潇这双眼睛目能夜视,再加上一时慌张,刚才都没意识到车厢里根本没有光源,不止车内,车外的前后灯也都没有开启,所以这辆四轮锁死、引擎安静的汽车,其实一直处于悬空飘浮的状态,而她刚才拉不动门把手完全和车的质量无关,只能说她劲儿大。 路潇吼道:“你赶快给我停下!” 两个人在车里交换了位置,汽车引擎终于开始工作了。 他们回到特设处已经到了后半夜,路潇停好车,把断裂的门把手交给了前楼值班的警卫,警卫见怪不怪,毕竟汽车在这个部门都混成快消品了,然后她又去往值班室,让他们想个办法暂时关闭锦绣家具城,于是一位热心市民大半夜举报这座大楼地基沉降,市政部门连夜用围挡把家具城围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两个人又回办公室看了一眼,发现凌阳弋居然还没有休息。 组长听见开门声,抬头瞄了眼路潇:“山上怎么回事?” “有人拿到一根古怪的针,能够把一切东西拆分成线,于是他就把自己团成了毛线团,我暂时控制住了他的异变,一会儿我要去跟副组汇报这件事。” 凌阳弋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哦。” “给点反应啊,这种事很罕见吧?” “我正在整理一份罕见病申请赠药的名单,如果你对罕见的事情这么感兴趣,为什么不过来帮我核对信息呢?” 路潇赶快退回门边:“不了不了,您忙着,我去跟副组汇报山上的情况。” “小蛇应该入定了,既然这件事不急,你天亮再说也一样。” “没关系,一句话的事情,用不了多长时间。” “你知道的,小蛇他本体是蛟,晋升神格之后还是有动物性的一面,那么他什么时候动物性最强呢?就是一会儿你趁他睡熟揪他尾巴,然后他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凌阳弋再次低下头忙他的名单了,同时不忘提醒路潇,“如果你非要去的话,记得带上雄黄,万一有用呢!” 虽然路潇真的很好奇趁宁兮睡熟揪他尾巴是个什么效果,但理智及时制止了她,然而她转头去看身边的冼云泽时,却在他脸上看见了一种诡异的表情。 她立刻读懂了他的心思。 “停!不行!不可以!NO!STOP!” 冼云泽无辜道:“我什么都没做呢!” “我可太清楚你想做什么了,你要是去揪副组的尾巴,他肯定把账算我头上。都怪你,我现在看见副组都有防御本能了。”路潇说着握拳摆了一个拳击姿态。 宁兮似乎总想不起来她和冼云泽已经解除了封印状态,坚持对他们俩实行连坐制度,每次冼云泽搞小动作,都害得路潇跟着一起倒霉,就比如冼云泽每天在食堂的黑板上写当日蛇价,他自己倒是极为机敏,一发现宁兮陪米染来食堂吃饭,直接第一时间原地消失,但路潇可是肉体凡胎,哪能和灵体比跑路的速度,所以被宁兮从食堂扔出去了好几回。 一想到冼云泽虽然嘴上说的好听,然而还没做成"同林鸟",就已经“小难临头各自飞”,这坏东西实非佳偶,路潇气得当场锤了他一拳。 冼云泽挨了一下之后开始逃跑,两个人在办公室里面上蹿下跳,踩得到处都是脚印。 凌阳弋被他们吵烦了,一扇子扔出去砸中了冼云泽的背,路潇立刻拍着手叫了一声打得好,冼云泽转身抓住弹开的扇子,扇子却在他手里化为一捧红色的芍药花瓣,从指缝飘然落下。 凌阳弋用笔指了指门,严肃说:“要么出去吵,要么留下帮我核对信息。” 路潇捂住了自己的嘴,冼云泽抱起路潇,两人迅速飘出了办公室的门。 凌阳弋摇了摇头,在申请表上写下了下一个名字,王静。 第136章 勿药有喜(5)可惜了,我不瞎…… 精力充沛的人总是有着规律的生物钟,就像路潇总会在天明时分从梦境中清醒。 她没有着急睁开眼睛,而是合掌对着虚空拜了拜,祈祷自己稍后不会看见什么奇怪的生物躺在身边,怀着这样卑微的愿望,扭头看向旁边的枕头,十分欣慰地看见了一张五官俱全的人类的脸,没有什么比这更适合开启愉快的一天了。 “早安。”路潇说。 “啾啾!”冼云泽叫。 路潇坐起身靠着床头,忽然看见门边的等身落地镜里蹲着一个女人,她很快认出了那个女人正是她自己,虽然她本人此刻正穿着睡衣坐在床上,但镜子里的人却已穿戴整齐,还蹲在地上疯狂地翻着垃圾桶。 这栋凶宅里常常会发生时空错乱,她已经不只一次看见过去与未来的幻影了,所以镜子里呈现的很可能是未来将发生的事。 这世界上的每种存在都有属于自己的命格,万事万物的命格彼此吸引、排斥、融合,从而描绘出了各自的命运轨迹,只要能掌握一个人身边每样事物的命格和变化方向,也就能预知一个人的未来。 凶器组所在的这栋小楼命格很强,如果楼内幻影预测的是普通人的未来,那么必然如宿命般精准,就算有人妄图逃离幻影的预言,最终也会被一系列不可抗力拉扯回既定的结局。但路潇几人的命格不弱于这栋楼,别说看透这些人命运变化的方向,光是卜算他们命盘这件小事,搞不好都会触发天劫,所以幻影对凶器组的几个人就只剩下一个参考价值了。 路潇不可思议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冼云泽也看见了镜子里的路潇。 “你翻垃圾桶的样子好像一只小浣熊。” “那个绝对不是我!” “没关系,就算你从垃圾桶里翻吃的,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你才翻垃圾桶找吃的!” 路潇揉了揉冼云泽的头,却意外触摸到了一层绒毛和软骨,她愕然撤回手,而后便看见他从柔顺的头发里弹出了两只洁白粉嫩的兔子耳朵,瞧冼云泽一脸诡计得逞的笑容,想必为了吓她已经忍耐好半天了。 冼云泽圆满见证了她惊讶的表情,心满意足,打算起床,却不想身体刚刚坐起一半,竟然被路潇一把揪住了那双兔子耳朵。他的化形是灵力构造的虚影,原本来去自如,但是路潇早想到这一点,手上掐了法诀,偏不让他把“耳朵”收回去。 冼云泽立刻向后伸手攥住了路潇的手腕:“啊啊!你怎么抓我耳朵?” “你还问我?你弄一双驴耳朵干嘛?” “才不是驴呢,*是兔子!” “就是驴!” “是兔子!” “是驴!” 路潇松开了冼云泽的耳朵,开始摇着脑袋学驴叫,冼云泽皱眉头看了她一会,突然跳下床跑出了房间。路潇见他被气跑了,忍不住拍手称快,许多天来她终于赢了这个变形怪一回! 她哼着歌儿换下睡衣,走到桌边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眼神无意落在脚边的垃圾桶上,不自觉地想到镜子里的幻影,因被心事分神,将杯子放回桌面时便意外压中了散乱的耳机,不幸洒了半杯水,她胡乱抓起几张纸擦了擦,没有太当回事。 等她慢吞吞地洗漱完毕,这才打算去哄一哄那位小心眼的变形怪。 冼云泽现在还处于重型分离焦虑症之中,不可能躲她太远,路潇扫了眼办公室里没有人,便判断他一定在前楼,事情也果然如她所料,冼云泽正与前楼警卫激烈地沟通着什么。 警卫把头摇成拨浪鼓:“世上哪有白色的驴,根本不像!” “可是小路潇说我长得是驴耳朵……” 警卫断言:“她骗你的。” 路潇马上从后面跑上来,揪了一把冼云泽的“耳朵”:“我没骗你,这就是一双驴耳朵。” 冼云泽质问路潇:“那他为什么说没有白色的驴?” “真有,我恰巧看过一条新闻,有一家人的黑驴就生了一头小白驴,和你长得一模一样……”路潇拿出手机开始搜索,因她低头看着屏幕,便没有注意到警卫给她打眼色,片刻后她点开了新闻页面给两个人看的时候,才发现警卫都快把眼珠子眨爆了。 然而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我就知道小路潇不可能骗我!”冼云泽夺过手机贴到警卫眼前,“你们!立刻!去!给我买一只白色的驴!” 警卫看了一眼新闻中毛炉的估值,倒吸一口冷气:“一百万?” 冼云泽才不管多少钱,他理直气壮:“我上次同意把大象还给动物园的时候,你们答应我下次要什么都给我买了!” 警卫:“但是……” 冼云泽:“你们还说只要不是灭绝动物都可以养!” 警卫:“但是……” 冼云泽:“反正你们出尔反尔的话,我就去动物园牵大象,那头大象都同意了!” 路潇完全没料到他们聊得是这么一回事,可惜现在改口已经来不及了。 她只能低声下气地收回前言:“小祖宗,我说错了,你是兔子,你确实是兔子!” “不!我就是小毛驴!”冼云泽语气坚定,昂首挺胸地走进了前楼。 警卫把路潇的手机还给了她,试探着问:“我要上报他的要求吗?” 路潇万分无奈地摆手:“不用,我能处理。” 冼云泽有了身体后,已经可以模仿人类进食了,他坐在餐厅喝着豆浆,顺便跟厨师炫耀自己的新宠物计划,厨师手里忙着工作,没细听他说的内容,只一听见驴这个字就来劲儿了,开始跟冼云泽介绍什么是驴肉火烧,怎么做驴皮阿胶,如何酱烧驴口条,冼云泽从来都把自己养的动物当成异父异母的亲姊妹,一听自己这位没进家门的好姊妹居然有这么大的用处,气得一双驴耳朵都炸毛了。 路潇赶快过来顺毛捋了一把他的耳朵,把他拉到一边,劝他改养几只兔子算了。 两个人就此问题讨价还价,片刻后米染和宁兮来到了餐厅。宁兮停在门口打着电话,米染对路潇两人点点头,取餐后也端着餐盘坐在了他们这张桌子旁边。 米染边吃边问:“我之前教你的咒法练习得怎么样了?” 路潇脸色茫然:“什么咒法?" 米染早预料到她的反应:“你果然忘干净了,是一套驭灵咒。” “哦,我想起来了!”路潇恍然大悟似的敲了下桌子,米染确实教过她一套号令一定范围内灵体的方法,可惜她只记住了个名字。 米染边吃边说:“你想起来就好,宁兮也想起来了,他一会儿要考你。” 路潇差点被包子噎住,她瞄了眼门边打电话的宁兮,确认他看没见自己,便拉起冼云泽的手,踮着脚尖从厨房后门溜走了。 “我明明把记载驭灵咒的纸放到桌子上了,怎么找不到呢?” 路潇回到卧室,把桌面上的杂物翻了个底朝天,直到再次看见自己的水杯时,忽然想起了早上擦桌子的那几张“废纸”,她恍惚记得那些纸质感不错还挺吸水的,难道——她看向桌边的垃圾桶,刚要弯腰捡出里面的经卷,却突然想到了早上的镜中幻影,如果她真的动手翻垃圾桶,可不就遂了命运的谶语吗? 不!今天她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个倒霉预言成真! 她收回手不再看垃圾桶,反正考试不及格这件事她经验丰富,在学校老师还能祭出找家长这招恐吓她,但在特设处宁兮能把她怎么样?难道也能给她妈妈发她的成绩单吗?确信宁兮根本拿她没办法之后,路潇的心情瞬间轻松下来。 此时手机里传来消息,特设处控制了锦绣家具城的负责人,请他们前往现场处理情况。 按说这种针鼻大的小事,凶器组出一个人解决已经绰绰有余,但此事恰好发生在青城本地,又受到了帝君宫的委托,所以不止案件的第一负责人路潇来了,宁兮和米染也来了,就连窝在房间里玩游戏玩得昏天暗地的林川,也被宁兮强行拔了电脑插头丢上了路潇的车。 路潇故作惊讶地指着林川问宁兮:“这人谁来着?许多天不见我都忘记他叫什么了。” “叫爷爷。”林川反呛一句,直接躺到后排座位上开始睡觉。 宁兮简直嫌弃极了林川,把他扔进车里后故意猛地摔上了门,十公分厚的防弹装甲重重撞击着林川探出椅子的头顶,他抱着头向后缩了缩身体,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话,总之还是不予理会地继续睡觉了。 路潇摇摇头,心想垚山山民到底知不知道他们世代供奉的山神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人员到齐,车队启动,米染的车中途去接家具城经理,其余的人则直接去了锦绣家具城。 这座家具城一共有四个入口,兴建之初,正门原本位于南方,但随着城市交通规划的变迁,南侧的老路渐渐荒废,而家具城东侧却新修了一条主干道,家具城便顺势将东门扩建为了主入口,南侧入口则沦为了货物通道。 宁兮站在上锁的家具城东门前,对身边的路潇扬了下头。 “你验一下里面有没有怨灵。” 路潇答应下来,招手叫工作人员开锁,但是宁兮却挡住了旁人,强调他现在就要知道答案。 “什么意思?”路潇不明所以,“我要把锁拧开吗?” “我让你用驭灵咒把方圆一公里内的灵体全部拘过来,这个咒法米米教了你很久了吧?” 路潇闻言一惊,她还以为宁兮忙起来就把这茬给忘了呢,没想到他还记着。 她的眼珠向四面八方骨碌碌乱转:“呀,这个……” 路潇偷偷握了一下手腕上的珠串,试图将自己的力场扩展进前方的建筑里感知潜在的灵体,如果驭灵咒是号令一定范围内的灵体现身觐见,那她这么做就约等于满地跑查人头,就算楼里真有怨灵也给她吓跑了。 于是她白白浪费了许多力气,连一只灵体都没有搜到。 她收手答复说:“楼里很干净。” “嗯,挺好的。”宁兮点了点头,“我要是没长眼睛的话肯定看不见你的力场,可惜了,我不瞎。” 路潇无话可说,干脆扭开头观察天气,还故作镇定地吃了一颗米染给她的云暹金寰散。 林川还躺在车里,只是大开车门,后仰着头看着外面的人,他适时道:“我就知道她不可能老实看书的。” 路潇不服,回瞪他一眼:“你比我还混,就别自取其辱了吧?” 林川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是与天地同寿的自然灵,就算我每天混23小时59分钟,留一分钟看书,我看过的书也比你祖孙三代加起来还要多,驭灵咒这种小把戏,我化形之前都已经自己参悟出来了,这就叫做天生仙骨,没办法的。” 第137章 勿药有喜(6)我警告你别跟林川学这…… 林川出手在空中画了一道金色的符,然后屈指一弹,符文碎裂,与此同时,百里之内的灵体如同铁砂遇到了磁极,纷纷不受控制地暴露出来,甚至于范围内的人类都感应到了一阵悸动,宁兮和冼云泽倒不会受到这个等级的法术影响,但路潇的肉身却被猛然袭来的异样感侵扰,手中的丹药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她心想可惜,然后随意把那颗丹药踢进了大门平台下方的垃圾桶。 林川维持着躺倒仰头的姿势,熟练地操控着咒法,炫耀说:“这地方确实没有怨灵,但是存在灵息波动,去看看一楼西南角。” 宁兮却不理他,只看着路潇说:“驭灵咒实际上是一道敕令,就是以绝对力量为威慑来传达意志,凭你的实力可以直接施咒,一些强大的修行者也可以借用符箓施咒。你在娑婆不用讲究那么多,但在外面使用驭灵咒最好限定探查方位和灵体种类,因为驭灵咒对实力比你强的人是无效的,如果咒语不慎触犯了哪位仙君,而那人的性格恰巧又有点儿易怒的话,施咒者就很可能会遭到反噬,比如这样——” 宁兮不知做了什么,那道驭灵咒瞬间弹回林川眼前,金光反噬,林川的身影亦随之变得虚幻,似乎将要被打回原形,他狼狈地从车里滚出来,手忙脚乱祭出法器,持伞击碎金光,这才堪堪保住了自己的化形。 “我都不知道你怎么好意思夸自己,就算我往垃圾堆里扔一粒仙丹,五千万年后演化出的灵也不可能垃圾到被驭灵咒反噬。”宁兮冷漠地评价道。 青城在垚山地界内,林川这算是主场作战惨败了,他向空气里挥了两下伞以示抗议,然后调头钻回车里,砰地摔上了门。 谁料这番话竟也惊动了路潇,她忍不住看向刚才踢进垃圾桶的那颗云暹金寰散,暗忖垃圾真的可以涵纳仙丹吗?万一自己不小心搞出一只垃圾精怎么办?想到百十年后一坨垃圾刨开她的坟,抓着她的头盖骨质问她为什么把自己生出来,可真是造了大孽了! 清晨镜子中的幻影犹在眼前,难道捡垃圾真是她无法逃离的宿命吗? 宁兮处理掉驭灵咒的余威之后,扫视了一圈自己带来的虾兵蟹将。 娑婆最混自然灵消极怠工,躲回车里玩游戏去了。 路潇蹲在楼梯下的垃圾桶边,拿着一根树枝扒拉着垃圾,一副脑子不太好的样子。 冼云泽蹲在路潇旁边,甩着一双兔耳朵,一本正经地指挥她翻垃圾,根本就没有脑子。 再加上永远不在岗、永远不见人的凌阳弋…… 宁兮默默叹了口气,第一万零一次想要解散部门各回各家。 此时又一辆车开到楼前,去接家具城经理的米染姗姗来迟。 宁兮望向从车上下来的米染,眼神自然变得柔和,米染在他眼中本就自带光环,如今再被那几个废物一衬托,更显得完美无暇。 米染走近宁兮打了个招呼,然后催促同车而来的家具城经理去开门,她还想叫其他人跟上,却发现路潇和冼云泽正在翻垃圾桶,不禁皱着眉“咦”了一声,问宁兮他们俩在干什么? 宁兮扫了眼那两个人,跟看见脏东西一样嫌弃地撇开脸,赶快拉起米染的手进了家具城。 锦绣商贸中心的内部装潢很有种阴郁气质,所有窗子都被广告牌挡住,通风和照明完全依赖电力系统,楼内电梯和走廊迂回交错,路线复杂得像是迷宫一样,此时家具城未到上班时间,整栋建筑更是死寂如同坟墓。 宁兮和米染来到林川刚才提到的大楼一层西南角,这里正是南门的传达室,如今家具城已经不需要传达部门了,暂且保留它只是沿袭历史习惯,传达室的墙上挂着一个工具包,里面放着应急药品、剪刀针线等一干便民物什。 昨夜帝君宫护法吞掉了那根厄运指针,但针仅为表象,制造异象的根源未被清除,厄运指针也必将再次显像,它会回到它最初被发现的地方,此刻米染取下了传达室墙上的针线包,只见针轴里从细到粗排列着二十根钢针,可唯独第十三根针位空空如也,然而一丝逐渐淡去的殊异灵息却证明它确实回来过。 那么最可能的情况,就是从昨夜护法吞针,到而今他们赶来的几个小时内,有人抢先一步拿走了这根针。 宁兮吩咐下去,特工立刻调取了事发时间的家具城监控,可惜南门这边的监控都盯着通道和库房,偏偏拍不到传达室方向的情况,不过办事的特工心思细腻,汇报之前还专门查家具城周边的交通摄像,这次果然发现昨夜一点左右,有人鬼鬼祟祟在家具城外徘徊,而他消失的胡同里正好有一条家具城初建时修建的楼顶检修梯。 这是一种早已淘汰的外置建筑设施,一节钢筋被拗成书钉形,断口朝内,以30公分为间距,从地到天在外墙上钉成一排梯子,检修人员需要在缺乏防护措施的情况下徒手爬上几十米高的天台,后来随着建筑行业的规范化,家具城内新设了直达天台的检修井和更便捷的扶手梯,这排极度危险的外置检修梯便被废弃了,与之一同废弃的还有联通天台的原始建筑楼梯。 因此这把外置梯子配合废弃楼梯,的的确确能够绕过监控进入家具城。 家具城经理一打眼就认出了监控里矮小的人影,他叫董童,是这里一家五金店主的儿子,也是家具城的大伙看着从襁褓起一点点长大的孩子,今年刚上五年级,常日里待人接客都极乖巧,一点也不像会惹祸的样子。 如今学校正在放寒假,董童想必会呆在家里,而他家和家具城之间隔着一个菜市场,只是现在尚不能确认这孩子和厄运指针的关联,怕打扰无辜者安宁,宁兮便联系了青城教育局,决定以学校家访的名义去接触一下董童。 宁兮要留下看着指针,所以打算派路潇走一趟,但透过窗子看见她推倒垃圾桶,把破纸箱烂布头摊开满地,跟冼云泽两个人一边嘻嘻哈哈一边用小木棍戳垃圾的样子,只觉得这两个智障根本指望不上,还是只能辛苦米染。 米染上了林川的车,把网瘾少年一起带走了。 这两个人出发寻找董童后,宁兮没有立刻离开传达室,他一想到门外翻垃圾的智障和快死在游戏里的废物就觉得脑仁疼,不如一个人在楼里呆着清静,可惜没清静多久,路潇就带着冼云泽过来找他麻烦了。 路潇从门外探头进来:“嘻嘻!副组!” 宁兮闭上了眼睛,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 路潇:“没事的话我能回去了吗?” 这两个智障白来一趟什么忙都没帮上,居然还惦记着提前下班? 宁兮:“进来坐着。” 路潇有点儿失望地走进房间,她双手背在身后,手里牵着一条围巾,围巾另一端则握在后面的冼云泽手里,两人一拖一拽,自顾自在传达室里玩起了拔河,把宁兮衬托得好像一名幼教。 宁兮忍了又忍,忍不下去:“你们拆完我家就不管了?” 路潇用围巾套住了冼云泽的脖子:“他干的!” 宁兮:“这么简单的把戏你解决不了吗?” 路潇理直气壮:“以我的学习能力这不很正常吗?你有什么好感慨的?” 宁兮被噎住:“你怎么也……我警告你别跟林川学这个!” 路潇:“我真不解决不了,这根针到底是什么来路?” 宁兮随手拾起一张家具城传单,叠成折扇形,然后在压紧的扇脊上画了一个圆圈,又在圆心处画了一个心形,他摩挲着压实的扇脊说:“如果这个平面上有一个二维生命,那么在它的同类看来,它就是一个完美的圆,可如果有外力强行展开它占用的空间——”他一边说一边展开扇面,圆圈随之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点,“那么它的同伴们就会看见它变成了碎块,可实际上它的身体依然完整,一点也没少,各个器官依然在原空间层面运转着,没有失去正常的功能。这根针用的也是这种把戏,不过是把一个三维的人展开成四维而已。” 路潇:“所以这不过是一种利用空间制造的障眼法,没有实际危险?” “单单被展开确实不会造成伤害,但你还要考虑外界因素。”宁兮折起折扇,扇脊上重新呈现出圈着心形的圆圈,“原本同维度的天敌要破坏到它心脏——假设它有心脏,那么必须要先突破外面这圈屏障——假设是它的皮肤。”他说着再次展开折页,画了一条直线穿过两个断点,直通向圆中央的心形,“但是现在呢,天敌可以直接穿过它的皮肤接触它的心脏了。” “这么说中招的人岂不是一定会死于细菌感染了?” “力是相互的,当生命被超自然的外力强行展开时,必然会有一种自然的内力与之相抗,自然法则会尽可能维持生命的完整并抵御异常伤害。但施力一方是针尖,自然法则却是漏网,针尖早晚都能找到穿过漏网的方法,也就是说防御早晚会被突破。” 路潇忽然替帝君宫里的吕年紧张起来:“帝君宫那人已经中招好几天了,是不是很危险?” “这根针在人类手里的作用有限,你的力量足够庇佑他一段时间,但找回针后,我还得上山一趟,把冼云泽在我师父道场里划地盘这件事处理掉,要不是我早知道他脑子有问题,他和我师父可要结仇了。” 冼云泽甩了甩长耳朵:“你师父为何如此心胸狭隘?” “你师父才——”宁兮收住即将出口的话,决意道,“一定得想个办法把你重新封印起来才行!” 第138章 勿药有喜(7)如何培养反社会人格…… 董童的学校如约发出家访通知后,米染便载着林川出发了。 米染把打游戏入了迷的林川留在车里,自己从小区偏门走进了一处小花园,花园有山有湖,物业还专门在树上浇了水,制造出一片片犹如水晶般剔透的冰挂,冰挂上缠绕着灯珠,树下安装着射灯,若到晚上开启灯光秀,景致一定会更加美丽。 目标楼栋隔湖而立,她走向几十米外的跨湖木桥时,忽然看见湖的对岸站着一个被羽绒服裹得圆滚滚的男孩子,那张稚嫩的脸和她手机中的目标人物一模一样。 董童同样看见了她,隔着宽广的湖面热情地蹦起来挥手。 "姐姐要过来吗?"男孩子跳到冰面上蹦了蹦,露出一副纯真无辜的笑容,“你不用绕路的,可以从湖面上走,已经冻得很结实了!” “那真是谢谢你啦!”米染没有直接和他相认,而是顺着他的话走下了湖面,她的人类身体并非化形,结结实实有着百十多斤的重量,当她行至湖面中央时,冰层开始发出哔哔啵啵的破碎声,裂隙洞穿冰层,以一种微妙的平衡暂时拼接在一起,只要她再稍微移动一步,整块冰面都可能像玻璃般碎裂。 她低头看了看冰层,冰面下竟然没有水,完全是悬空的,所以才无法承受一个人的重量,湖床上还有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湖水就是从这道裂隙流失的,便在她立足的冰面正下方,还能看见几个装着碎肉和石块的网兜,碎肉因腐败程度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颜色,证明有人在持久的抛尸。 这片湖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如果仅在这区区十几米的范围内就能看见如此多的网兜,那湖底其他地方一定还有更多。 此时湖对面的董童已经收起了热情的笑容,静静看着米染,期待她掉下去。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效果,耐心耗尽,直接捡起一块大石头砸过来,可他的年纪毕竟太小,没有多少力气,投掷出的石块根本碰不到米染,然而接二连三的石块最终还是砸碎了冰面,裂痕如闪电般扩散,悬空的冰盖即刻掉落。 董童被投掷重物的动作带了个趔趄,站稳后立刻望向发出巨响的湖面,却发现那个穿着白色羽绒服、扎着卷发,看起来温柔又友善的姐姐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部画着红黑纹饰,身高超过两米、穿着七重黑袍的恐怖人形,人形浮空而立,周身流溢出黑色的气海,有形的力场如水一样迅速填满了空洞的湖,之后又汹涌漫溉出来,侵染着周遭的土地,被力场覆盖的万物都失去了颜色。 董童吓得失足绊倒,哭叫着喊出了那句他一直渴望从女人口中听到的话:“救命——" 他挣扎了好半天,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壮着胆子回望湖面,却发现身后已然平静如初,冰面完好无损,也没有什么白衣服黑衣服的奇怪女人,只是搬走石头的位置还留着一个个模具样的浅坑,他的手上也还残留着石块磨出的红色擦痕,但为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米染丢下董童,自己数着楼牌找到了目标楼栋,之前学校已经知会董童家长将有一位教师代表来家访,确认姓名后,对方马上为她开启了电梯。 她靠着电梯背板给特工发信息,通知他们可以过来了,按下发送键,抬起头,便看见了电梯内的公告板上贴着物业公告和水暖广告,此外还有几张寻宠启示,就一个小区来说,这里的走失宠物数量似乎过多了。 电梯停在15楼,门外响起沸嚷的吵架声,同层而居的两户人家正在窄小的楼道里进行不和平、不友好的交流,一只白色的小博美缩在角落里,夹着尾巴瑟瑟发抖,其中一户人家看见米染,立刻将那副横眉立目的表情切换成笑颜,只不过切换得不太顺利,且怒且笑的模样看起来更加狰狞可怖了。 这户人家自然就是董童的父母。 董母招呼米染说:“老师你进屋去,不要听这两只傻狗放屁!” 对面立刻还击:“放你爹!你再敢踢我的狗,我就把你的腿打断!” 董父说:“那你就看好你的狗,我再看见你家狗在楼道里拉屎,保证它和你家上一只一样死得一根毛都找不到!” 对面挥着拳头:“你承认是你干的了?好啊我就知道!我弄死你!” 米染往后退了退,和小博美并排躲在墙角里观战。 过了没一会儿,董童也乘电梯回了家,他恐惧地看着找上门的米染,小小的脑袋瓜搞不懂湖面上的一切,却知道自己把她骗下水的事情很严重,决不能让父母知道,于是他收拾好情绪,并没有主动承认刚才发生的事情。 三位成年人见到他之后全部闭上了嘴,那只小博美也跑过来蹭了蹭他的裤腿,一场大战竟因他的到来而瞬间哑火了。 邻居最后甩给董童爸妈一个白眼:“我看在童童的面子上不和你计较,你以后给我注意点!”然后他又对董童笑了笑,“没事没事,你回家吧!” 董童把小博美抱还给邻居:“我明天早上要带欢欢出去散步呢!” 邻居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我记着!” 两边战斗结束,鸣金收兵,各自进了门。 董母进门后还埋怨邻居:“他家养的狗整天乱叫,上一只好死不死丢了,这才几天又搞回来一只,你说他闲的没事养那玩意儿干嘛?老师你说说我家童童,别让他再去帮邻居遛狗了,多耽误学习啊!” 董父骂骂咧咧:“我再逮住那畜生就直接摔死,他对他亲爹有对一只狗好吗?” 米染不知道怎么接这么劲爆的话茬,于是换了个方向问:“董童很喜欢小狗吗?” “可不是喜欢嘛!以前他外婆给他要了一只小土狗,这孩子天天抱着狗不撒手,可稀罕了!有一次那小狗生病,又拉又吐,我嫌脏给扔了,童童放学回来后没看见狗,哭得背过气去,吓得我赶快给那狗找回来了。”而后董母话音一转,温馨的回忆立刻拐了个180度的弯,“你看他现在长得白白胖胖的,肯定想不到他小时候瘦得根电线杆似得,一吃鸡蛋牛奶就喊肚子疼,有个医生还说他乳糖不耐,笑死我了,还医生呢!居然被小孩的瞎话给骗了,后来因为童童这不也吃那也不吃,他爸爸一生气就把那狗摔死了,可算治好了他挑食的毛病。” 董母的话让米染对人类的行为逻辑产生了些许迷惑,乳糖不耐怎么能算挑食,而且——:“杀狗为什么能治疗挑食?” “小孩子挑食就是惯的!”董父嘿嘿一笑,道出了自己的深谋远虑,“可我们家从来不打孩子,文明社会了,打打骂骂不合适,咱就这一个亲生的儿子,能舍得打吗?但孩子不教育是真不学好,我就跟他签了一个‘君子协议’,他要是好好表现我就让他养小动物,要是表现不好,那对不起,小狗小猫就得替他接受惩罚。我这人说到做到,花钱给他买过不少猫猫狗狗,还有刺猬和兔子。他二年级那时候,晚上光想着看电视,不好好写作业,我就把他的刺猬给炖了,隔天他还到处找他的刺猬宝宝呢!那能找到吗?他都不知道他刚才吃的就是。” 米染闻言长吸一口气,深深看了董童一眼:“这样对孩子不好吧?” 董父不以为意,轻蔑地指着儿子:“有什么不好?别说那几只畜生是老子花钱买的,老子想杀就杀,就他也是老子花钱养的,老子想怎样怎样!他二爷爷腿不好,求了个偏方,要买一只猫来吃,我说那还用买吗?我儿子就有一只黄猫,他还攒零花钱给那畜生煮鸡煮虾,养的皮毛水滑,又肥又大,比外面买的干净,我就趁周末有空,请他二爷爷和亲戚们来家里吃了,这小兔崽子从补习班回家,看见猫没了,一下就急了,当着一屋子长辈的面给我甩脸色,把我气得不行,他二爷爷对他多好啊!小时候还抱过他呢!怎么吃他一只猫他都不乐意,这品德还配当个人了?我就告诉他下一顿只有这只猫吃,爱吃不吃,不吃就饿死,他饿了两顿最后还不是吃了?吃的直吧唧嘴,给我乐得,我问他昨天不还说要恨我一辈子吗?怎么今天就愿意吃我做的饭啦?真没脸啊!” 米染亲自养过几十年的“宠物”,也看见过路潇如何惯着冼云泽养小动物,不要说她的宁兮,就算是冼云泽一时兴起养在路潇卧室里的野生耗子,路潇也怕伤了冼云泽的心,不敢直接打死,只能全须全羽地请回院子里“散养”,将心比心,董父的所作所为有点儿突破她对当代人类文明的想像了。 董父洋洋自得地介绍了一通自己的教育理论,很有种炫耀的意味,仿佛家访老师是专门来跟他讨教育儿经验的,末了却叹息:“可惜啊,这小妙招也就孩子小时候管用,现在童童大了,不愿意伺候猫啊狗啊的了,我可治不了他了,平时训他两句他还跑呢!” 董母竟然不觉得丈夫哪里有问题,坦然听着,还补充道:“他不养那些东西家里倒干净,可小区里谁家养个猫养个狗他都知道,小区里的流浪猫他也要喂,我跟他说多脏啊,万一被咬了还得花钱打疫苗,他总不听,但最近好啦,小区流浪猫不知怎么就死绝了,那些人养的狗也丢的七七八八,可太好啦!就是童童手机里存满了全小区的狗,别人印寻狗启事时没有合适的照片,都要找他帮忙,浪费时间。” 董父一脸的愤懑:“哼!哪天我要是丢了,他都不见得这么上心!” 第139章 勿药有喜(8)那我可以勉为其难学一…… 米染眼神复杂地看向董童,她开始还以为自己遇上了天生坏种,现在看来,这孩子的天性并非如此,只是他的同理心一次次被塑造又被否定,最后失去了和他人共情的能力,换句话说,这是一个人工培养的反社会人格。 他们交谈的时候,董童就坐在门边的椅子上,两只脚不自在地反复交叠,掌心被石头摩擦出的红印越来越热,像要烧起来似的,此时一阵无源的冷风吹过密闭的客厅,忽然间冰箱的制冷声、时钟的滴答声、厨房的流水声都化作了动物悲戚的呜咽,一条若有似无的细线从棚顶飘落到董童的肩膀上,*慌得他从椅子上摔倒。 米染走过来扶起他,仔细抻平他的衣角,并从他的衣摆下抽出了一根别在布料上的针。 她拈着针问:“这是什么?” 董童瞄了眼父母,紧张地说:“一根针而已,带着好玩的。” 米染晃了晃手里的针,将董童的视线牵引到地板上,木制的地板不知何时化为了冰封的湖面,那些装在网兜里的肉泥清晰可见,而他扔到冰面上的石头也还留在不远处,无数裂纹如鬼魅之蛇游走而来,封住了他逃跑的路。 米染攥住他的手腕问:“你是怎么召唤来这根针的?” 董童的父母本能地准备上前保护孩子,却双双被看不见的力量推坐回了沙发,他们既不能动也不能说话,甚至无法转头观察那边发生了什么。 董童挣不开她,彻底慌了:“这是我捡到的,我没有拿别人的东西!” “从哪捡的?” “我看见别人从传达室拿走了这根针,觉得奇怪,所以偷偷跟他去了外面的十字路口,他拿着那根针摆弄了半天,点了一只蜡烛烧了几张纸,然后把东西扔在那就走了,我把针捡回来玩,然后发现它什么都能拆开。” “这可不是偷东西的问题,所以你开始杀那些动物?” 董童打了个颤,畏缩地移开视线:“我发现那根针什么都能拆开,所以想试试它能不能拆开活的东西,我只是拆开了晚饭要吃的一条鱼而已,那条鱼本来就是要被吃掉的!” 米染掰断了手里的针,丢进果皮盒,又问:“真的只有一条鱼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还有乐乐,我和乐乐出去玩,乐乐掉进湖里淹死了,我怕叔叔看见乐乐的尸体会伤心,就帮他把乐乐变没了。” “还有呢?” “还有……还有流浪猫,小区里的人都觉得那些猫叫起来很讨厌,我好心帮大家把猫处理掉。” “还有呢?” 董童不敢说下去,紧紧抿住唇。 米染问:“你杀过人吗?” 董童被她的问题吓到,猛然摇头。 此时米染的手机响了一声,她看了眼刚刚收到的信息,确认安全局的人已经到了门外,便收起手机最后问了一句:“从传达室拿走这根针的人长什么样?” 没想到这个问题董童不仅答得痛快,甚至直接说出了男人的身份。 “就是现在很火的网红‘鬼仔666’,都是他做的,我只是捡到了那根针而已,我怕针伤害别人一直好好保管着,前几天针掉了,我还一直守在传达室里不敢走,他才是坏人!” 米染掰断钢针的同时,家具城传达室内,宁兮面前的针轴忽然散发出一缕灵息,他打开盒盖,果然看见第十三根针正安安静静地插在针轴里,随后在场三个人的手机都响了一声,宁兮看了眼工作群,米染已经把鬼仔666的主页发到了群里。 鬼仔666,一听这个名字,就知其人不是一位岁月静好的美男子,事实上他是一个走近科学流派的灵异主播,自四年前进入大众视野,便一直奔波于家乡周边各个灵异事件发生地,试图为每一种灵异现象寻找科学的解释,因节目做得成功,现已在社交媒体上拥有了三百万粉丝。 他半年前接到一位青城网友的投稿,得知了“厄运指针”的传说,专门驱车赶来青城录了一期节目,这期节目的标题是“传说中指示厄运的神秘钢针能召唤鬼魂吗?”为了增加节目效果,顺便凑时长,他还加录了另一个都市怪谈,讲的是在十字路口点燃尸油做的蜡烛,据说可以见鬼。 当然,当今时代用人类尸体炼油百分之百属于违法行为,招来鬼魂事小,招来警察事大,于是这位奇男子想了个权宜之计,他称火葬场旁水沟里的鱼整日吸天地之阴气,汲日月之糟粕,比死人邪门多了,而后抓了几条鱼,用卡式炉熬了一碗鱼汤,冷却后刮出鱼油混上石蜡,捏了一根歪歪斜斜的鱼油蜡烛。 奇男子找个了十字路口,用钢针比划两下,又用鱼油蜡烛进行了一套自创的招魂仪式,结果死人没招来,死鱼也没招来,他把这套东西原地一丢,潇洒离开,后面钢针便被董童捡了回去。 从这天开始,厄运指针真的被从传说召唤至现实,拥有了指示厄运的能力,这证明他那一系列侮辱死鱼的操作确实有东西,这人绝不简单。 然而奇男子的频道里除了灵异揭秘,剩下的都是各种胡吃海塞的日常,吃倒不是什么问题,喝可是件大事,他长年酗酒,已经产生了严重的肝损伤表征,皮肤黄里透黑,连眼珠都因黄亘而变色,脖颈和手腕上生出网纹般的异常蜘蛛痣,一副路过医院门口就会被医生架进去的病态。 这可不是有修士该长的样子,修行是可以反哺肉身的,不必说米染这几位正神,那些离成仙十万八千里的术数世家也没有一个歪瓜裂枣,只要他们不持续性地极限作死,大多可以稳妥地活过100岁,什么程度能被叫做极限作死呢?酗酒肯定不够级别,至少要酗几年耗子药,至于这位奇男子,怎么看都不像修行者中的一员。 米染知晓了“鬼仔666”的身份,直接从董童家出发,带着林川去拜访这位奇男子了。 宁兮拿到针后,也决定按计划回青山处理冼云泽制造的麻烦。 传达室里的三个人一起离开,路潇从后面抓住冼云泽多余的长耳朵。 “玩够了吧?给我变回人!” “不要!” 路潇向前一窜跳到了冼云泽背上,张嘴咬住了他的一只长耳朵,他赶快甩了甩头,甩不脱她的牙齿,不得不背着她向外走。 她的声音因叼着耳朵而模糊:“变回去!” “不!我还要打耳洞呢!” “变回去,不然我——” “怎样?” 路潇忽然软了语气:“你变回去,我把我们的网络账号都换成情侣头像。” 冼云泽犹豫了,这个交换条件很有吸引力。 路潇又补充了一条:“驴也不可以买。” “那可不行,我已经给我的小毛驴起好名字了。” 既然如此,路潇只能答应一部分:“如果你非要买的话,只能买一只黑色的。” 冼云泽深思熟虑之后讨价还价:“好吧,但是你还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学几声驴叫给我听听,啊疼疼、疼——” 他刚刚说出自己大胆的妄想,路潇便掐着法诀攥住他的耳朵,用力咬了下去。冼云泽嗷嗷叫着把路潇放回地上,等她松手后立刻变没了这双多余的耳朵。 冼云泽不敢相信路潇真的会下口,满脸不可思议:“你怎么能咬人呢?” “你活该!”路潇呸呸吐出几根兔毛,用手背抹了下唇,“我今天晚上吃手撕兔!” “你真野蛮。” “那你离我远点儿。” 两个人你推我一下、我拍你一下,互不相让地走出了楼门,推推搡搡上了宁兮的车,然后继续在车里扯头发、揪衣服,仿佛两只精力充沛的猴一般嬉闹着,副驾驶位上的宁兮把头扭向窗外,只做眼不见心不烦,奈何后排的两个人——主要是路潇,闹着闹着就有点玩不起了,力场随情绪波动,钢铁的汽车框架开始发出揉纸一样的嘶啦声,所幸冼云泽懂得见好就收,及时投怀送抱,并妥协地放弃了新的动物园丰容计划。 少顷,汽车抵达了青山脚下的停车场,三个人一起下了车。 皑皑白雪覆满石阶,绵延向云雾之巅,路潇望着这条走过许多次的山路,不由得发出感慨:“你家这么有钱,怎么不修个缆车?” 宁兮:“你怎么想的?以前来这里祈愿的信众可是要一步一拜,一路拜到山顶的。” “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这种,嗯,客人的方便?” “不会飞的人不配来我家做客,你还是抓紧爬山吧!” 宁兮当然知道即刻登顶的近路,之所以偏要让路潇和冼云泽爬台阶,多少带点儿个人情绪了,但此行确有要事,他也不想真的走满五千级台阶,于是路行一半,陡峭的石梯突然向右一拐,转而通向了路潇从未见过的高大林荫,高山与森林、寒冬与仲夏,在短短的百米之内完成了交替。 他交代说:“带你认一认这个小洞天,下次自己来的时候就不用爬山了。” 路潇迷茫问:“那我之前靠两条腿背人偶下山算什么?” “算你体力好。”宁兮才不会为自己的恶意道歉,他勾勾手叫路潇走近些,然后用眼神示意了下当前所处的小洞天,“你对力量的掌控几乎完美,但收放自如只不过是最基础的应用,看看这些远不如于你的护法能做到什么。” 路潇点点头:“开放式温室大棚嘛,我懂的。” “说什么胡话?”宁兮指了指脚下的土地,“这是帝君宫护法建立的一个境界——以法术圈定娑婆世界的一部分,将之与世隔绝,只能通过特定的阵门出入,这种法术叫做‘小洞天’,凡人之所以找不到术数世家的位置,就是因为他们都住在各自的小洞天里,很少与世间往来。” 路潇问道:“那我们之前去的青羽秘境,是不是也是一处小洞天?” 宁兮摇头:“小洞天不是一种高明的法术,其作用范围不过万丈方圆,边界脆弱,难以隐匿,一旦法术失效,这片空间就会重新回归人间,所以神职世家或者稍有根基的家族门派,都会使用一种更高级的法术,叫做‘芥子藏’,这是纯粹由灵力转化出的空间,不需占据娑婆原本的土地,如果需要,一个芥子藏可以比这颗星球更大,青羽在世间的联络点全部都是芥子藏,这种法术一旦失效,空间只会散做灵气回归娑婆,它的生灭都和人间没有关系。” 路潇好奇:“那还有比芥子藏更厉害的境界吗?” “有,比芥子藏更强大的法术叫做‘乾坤藏’,乾坤藏无需依托已经存在的世界,是真正从无到有创造出的境界,所以施法者能掌控乾坤藏内的一切法则与物质,罗布日月星辰,逆转时间流向,即便有朝一日施法者身消道陨,其创造的乾坤藏也能继续延续,直到境界内灵气耗尽的一天。乾坤藏的出入口不联通任何世界,外人很难找到其位置,上陶神仙的洞府都是乾坤藏。” “还有比这个更厉害一点的吗?” “乾坤藏基本就到头了,毕竟其上限不可估量,完全可以创造出一个世界,也许娑婆世界就是哪个上古神仙的乾坤藏也不一定。” 路潇眼神一亮:“你准备教我这个?那我可以勉为其难学一下。” “想得美,芥子藏以上的法术都是秘技,你想学的话得跟我进合苑。” 路潇立刻警惕起来:“你这是传销的套路,我懂,我不上当。” 宁兮瞥了眼蹦蹦跶跶的冼云泽:“那你还可以等那个智障恢复记忆,他肯定愿意带你回去留山。” 第140章 勿药有喜(9)我做动物也很在行…… 路潇猛摇头:“不同意!我要做人!” 宁兮:“我在帝君宫修炼的时候,看过很多志怪故事,人类总幻想妖魔鬼怪苦苦修炼几千年,最终目的只是为了修成人形,或者来世轮回为人,你别是这些小说看多了把脑子看坏了吧?神仙化形不拘泥于物种,之所以普遍化形为人,只是因为人类是地球上唯一的智慧生物,变成人类更方便行动而已。” “麻烦你稍微尊重一下我身为人类的自豪感,再说孟仙君也是人吧?” “我师父对人类的归属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强,他这两百年回娑婆时的化形是白鹳。” 三个人又向前走了一段,路潇忽然开口问宁兮。 “修行到什么层次才能脱离轮回?” “你不就可以吗?你不想死谁还有本事把你塞进轮回?组长的层次也可以脱离轮回,但组长是神职,神职注定修不成仙。” “那我死后除了变成鬼修和进入轮回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出路?” “怎么,这都不够你选的?” 路潇的笑容忽然凝滞,轻声说:“可秦叙异死后灵力全部归还于世,应该就是……魂飞魄散了吧?” 宁兮确实惊讶一瞬,他以为能教出路潇的人至少该是不逊于顶级神职的高手,而这种水平的修士,万不至于守不住自己的魂魄,说句夸张的话,他们这种人想自杀都得提前准备准备,不然那丝丝缕缕的残魂散魄就掉进汽油桶的火星一样,一不留神就死灰复燃了。 他便猜测问:“秦叙异出什么意外了吗?” 路潇缓缓摇头:“没有,他很久前就跟我提过他的结局,所以我当时没感觉到意外,我只是不明白,他应该给我一个解释的。” 宁兮的声音随她的情绪变得柔和:“他前半生必定种下了因缘,才能了然自己的结局。” “是的,他说过的,他一生来去皆得偿所愿。” 路潇不想深聊这件事,于是擦肩错过宁兮,向山上跑去。 等她跑得稍远了一些,宁兮对冼云泽扬了下眉。 “你发没发现秦叙异很像组长?” “有一点点。” “万一路潇也和神职有关,你怎么办?” “我可以跟她加入邪|教。” “我没开玩笑,你能像她接受她师父的死一样,接受她——比如说轮回吗?” 冼云泽点点头:“能啊,我可以找到每一世的她,总有一天她会愿意跟我离开的。” “你对轮回有什么误解?她下辈子都不一定还是人类。” “我做动物也很在行。” 宁兮终于忍不住了:“你脑子有毛病吧?” “你脑子才有毛病呢!我和你师父同属一辈,你不敢跟孟仙君说的话,最好也不要跟我说。” 宁兮停下脚步,面对面看着冼云泽:“要不是你像个智障一样什么都不懂,路潇的事情需要我管吗?好,那我把话说明白,路潇她作为一个人类,实在强得过头了,而且她还从不练功,她的力量根本就不是修来的,婆娑之内,只有神职可能拥有如此天赋,但继承神职力量是有代价的,凌阳氏的代价不成神,青羽的代价是求生意志,万一路潇那个门户的代价是灰飞烟灭,你能像她接受她师父的死一样,接受她魂飞魄散、彻底消失吗?” 冼云泽立刻反驳:“她不会的!” 宁兮似笑非笑:“你连想都不敢想这种结局,可你看她说到秦叙异魂飞魄散时的表情,我觉得她应该是早想通了。” 冼云泽怔怔望向路潇的背影,不觉攥紧了拳头。 宁兮已经为路潇的事情忧心许久,如今发泄一通,心情终于变得轻松起来,他继续恶意加码:“帝君宫里哪怕资质一般的修士,也从没有一个寿不过百的,像凌阳氏和青羽氏这样的神职世家,当比人间修士更加长寿,但路潇的师父才八十几岁就死了,这个年纪放在组长家顶多就算壮年,你觉得秦叙异教给路潇的是什么自戕法门?她能活过秦叙异吗?” 宁兮说完,和煦的春风徒然迅疾,吹来了墟境之外的寒气。 冼云泽周身气场忽然变得比吹入小洞天的雪花还要冷。 此时路潇已经跑的很远了,她回头望了一眼,没留心两人说了什么,只遥遥看见他们似在对峙,便纵身跳上一块苔痕深重的圆形巨石,兴奋地左右挥拳:“打起来!打起来!谁赢我帮谁!” 两人同时看向她,僵持的局面顿时泄了气。 宁兮朝路潇的方向弹了下手指,长满青苔的磐石忽然崩裂,然而她的动作比脑子还快,看清巨石的真面目之前,感受到震动的身体已经如鹤舒翼腾空而起,凌空回望,只见那块石头竟然摊开成了一只长着背鳍与侧鳍的巨大穿山甲。 路潇感慨地哎了一声,随即翩然落向十米之外平坦的草地,落地前的一秒,却感觉草地的反光有些异样,但她人在空中无处借力,想跳去其他地方已经来不及了,无奈之下,只能着力向下一纵,身下迸发出的力场抢先一步震碎了草地,草木土石四下飞溅,将这不甚高明的障眼法打破。 草地露出了本来面目。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一顷荷塘而已。 路潇脸色骤变,哇哇大叫着陷进了池塘底裸露的淤泥里,她机智地迅速脱下了羽绒服举到头顶,随后被力场排开的池水回流,立刻淹没到了她的腰际,可此时她身上还穿着全套的北地冬装,包括保暖内衣、毛衣和长靴,吸水储水效果全都棒极了,迅速给她增加了200斤的负重。 她恶狠狠地盯着宁兮,艰难地把左腿从没过膝盖的淤泥里拔出来,接着拔出右腿,如此一步一陷,狼狈地挪回了岸上。 穿山甲踩着地动山摇的步伐爬到宁兮面前,发出了与外貌反差强烈的叽叽声。 宁兮抬手摸了摸它的鼻子:“没事的,接着睡吧。” 穿山甲原地蜷起身体,紧紧抱住自己的尾巴,再次团成了一块磐石。 路潇托着羽绒服走来冼云泽面前,发号施令:“你去打他,我帮你。” 可惜现在才选择绑定队友似乎有点儿晚了,冼云泽白了她一眼,冷漠地走开,甚至不肯接走她手里的衣服。 幸亏这处小洞天是登顶的捷径,让她得以在冻成冰雕前来到了帝君宫前殿。 住持看见路潇这幅样子很是惊讶,忙指派弟子带她去空房间换衣服。 “这位小仙君怎么全身湿透了?” “她爬山不看路掉水里了。”宁兮信口胡诌。 “深冬时节哪来的活水?” “化粪池。” “粗鄙!”路潇愤愤地指了指宁兮,转身跟着小师傅走了。 小师傅把路潇带到了帝君宫后殿的一排房子,这地方远离游客喧嚣的前殿,乃是宫中修士自住的院子,常日里也用来招待孟府贵客和同行修士,路潇推门进屋,先看见一面南向的落地窗,窗外碧空如洗,群山被雪,满眼只有蓝与白两种颜色,但无数的深蓝浅蓝、银白灰白却展陈出了斑斓繁复的笔触,如同一幅嵌在木框里的油画。 和前院那些为敷衍游客刻意保留的古建筑不同,后殿的建筑时常翻新,设施极为现代化,每个房间里都有独立的厨卫和小客厅,冰箱、空调、洗衣机一应俱全,电视、音响、投影仪全都不缺,家电为图省事直接选最贵的,家具和家纺更是纯手工定制,房间里甚至安装了智能家居系统,居住体验不亚于一线城市的高档公寓。 路潇要是早知道帝君宫的生活水平是这样的,当初可能就换一个就业方向了。 她进门后先褪下珠串,在门框上印了一枚符文,然后才放心走进了浴室。 约过了十几分钟,有人在外面敲了两下门,然后自行走进了房间,那人刻意摈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潜伏到浴室门前,似乎对里面的情况很感兴趣。门框上的符文是路潇的私人印记,一切能感知灵息的灵体和修士都该懂得到此止步,来人既然不受符文制约,应该就是触发不了禁制的普通人。 路潇围上浴巾,看着玻璃门外掩耳盗铃的鬼祟人影,心想这是哪个不要命的变态? 她打了个响指,门框上的符文蓝光一闪,一道屏障突然隔断了屋内与屋外,房间里所有的光都被符文抽干,顿时黑得像是装满了浓墨的墨水瓶,一分钟后,黑暗从房间里褪去时,路潇已经穿上衣服走出了浴室,倚着小吧台用吹风机吹着湿漉漉的头发。 王静背靠在浴室门边,身体因为刚才的变故而僵直,双手平托,一动也不敢动,只一双眼珠极尽所能地轱辘向路潇的方向。 “住持让我给你送衣衣衣——”她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突然发现自己两手空空,而那套素白的全新宫服已经穿在了路潇的身上,便转化话题道,“我我我没有恶意——” “你想看见什么?你怀疑我会在浴室里变成八爪章鱼吗?不会的,我是人类。”路潇放下吹风机,扎起了头发,“还有,别扎马步了,你能动。” 王静尴尬地收起马步:“刚才那是怎么回事?是你的超能力吗?” 路潇怔了怔,她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归入“超能力”体系,那神仙算“超人”吗? “哈哈,我知道你不会承认的,电影里有超能力的人也都不承认哈哈,哈——” 王静机械地哈了几声,默不作声地挪到门边溜了出去,却没走远,而是躲在一个墙角后,探头探脑盯着路潇的房门,片刻后路潇拎着换下来的衣服走出来,两人视线相对时,王静迅速给她指了下内殿正门,然后立马逃了。 “唉,好几天没吃小孩了。”路潇对着她的背影促狭地自语一句,吓得王静身体一晃,两条腿倒腾的更快了。 王静跑没了影,路潇也转向了那扇朱红漆金的内殿大门。 这座内殿位于帝君宫最深处,背靠断崖,面朝后殿,和游客开放区之间隔着两殿两庭,一般游客是找不到这里来的,殿楼面阔五间,梁高四米,进深一丈,远比不上前殿和后殿气派,但内殿石阶磨出了一行圆润的步痕,该是一座很有历史的建筑。 然而推门入内,却会发现建筑内高度至少有七米,远非外面看起来一般局促。 门后连着一条千回百转的长廊,地上铺着三尺见方的地砖,砖面嵌着由青金石、石榴石、锆石、白玉、碧玉等各色宝石拼成的长卷山水画,描绘出了青山的四季变幻,长廊两壁贴着暗绿色的硬木花鸟浮雕,木石虫鸟纤毫毕现,时而会有一片叶一朵花在路人的余光里隐约摇曳,却又在蓦然回首时静默如初,走廊上方是由同样的暗绿色硬木搭建的屋顶,纵横交错的梁柱藏起了一片黑寂的空间。 140-150 第141章 勿药有喜(10)你师父的形象有点儿…… 内殿大门在路潇身后无声关合,将阳光完全阻挡于门外,她循着感觉抬起头,便看见黑寂的梁柱间有无数蝴蝶张开了翅膀。 蝴蝶翅膀的背面是纯粹的黑,内面却泛着柔和的白光,当翅膀合拢的时候,它们便隐匿进了屋顶的阴影中,而翅膀张开的时候,又同满月一样明亮,数不清的蝴蝶扇动起翅膀,在走廊上方撩动起阵阵轻风。 此时一只蝴蝶从后越过路潇的头顶,蹁跹飞向走廊深处,掠经之处,墙上的浮雕渐次复苏,戎戎花木从壁画里蓬发而出,繁茂的花叶转瞬挤满了去路与归途,但留路潇身边方寸之地且能容身,她向前迈出一步,两边花木便让开三尺,她出神地将手伸向一朵玉兰花,花枝摇曳着后退,还原回了画作,而那伸出去的指尖最终只触及到了一墙硬木。 路潇赞叹一声,走入了这条花枝扶疏的长廊,直到看见墙上出现一扇敞开的房门。 这扇门后陈列着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柜,上面尽是些非同寻常的书册,有金书,有玉简,还有一人高的巨大卷轴,帝君宫的住持正拿着掸子清理书架上的灰尘,他听闻脚步声后放下了手里的掸子,对身穿宫服的路潇笑了笑。 “宁仙君正在内殿,我带你过去。” 住持顺手从干花插瓶里抽出一枚玉簪,走出书房合上门,双手将玉簪交给了路潇。 这是一枚双铃兰形的玉簪,两束铃兰一个半开,一个抱蕾,花枝螺旋缠绕在一起,于尾部汇合成细尖的簪尾,样式简单,玉色清净,看起来不像是古物,路潇心想,可能是帝君宫对着装规定比较严格,于是默默用玉簪换下了头上的发圈。 路潇跟在住持的身边,一面盘发,一面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两壁浮雕生长出来的繁花。 住持不懂她为什么摇头晃脑,于是问:“小仙君,你看什么呢?” 路潇抬手虚托住一朵偌大的牡丹:“这些花呀!” 住持却不解:“什么花?” 路潇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普通人是看不见这些异象的。 住持也很快了然了其中原委,歆羡地问:“小仙君也能看见发光的蝴蝶吗?” 路潇点点头:“是的。” 住持在一面墙前暂停脚步,抬手摸向身侧的墙壁,看不见的花与鸟随着他的手势缩回墙中,露出了浮雕原本的模样,这上面画的是一位秉烛夜读的男子和几只蝴蝶。 “这上面雕的都是帝君宫的传说,这个典故叫做‘食仙火’,据说昊阳帝君成仙之前,仍是凡人的时候,独自在这座山上隐居百年,夜里他点的灯招来飞虫,虫子扑进灯火里,却没有烧死,还学会了发光,世人都以为这典故说的是萤火虫,但我曾和几位护法聊起这件事,他们都说不是这样的,那些食过仙火的蝴蝶仍在内殿里繁衍,只是普通人看不见而已。” 路潇思考几秒后说:“我生物课成绩不太好,但依据常识判断,蝴蝶的趋光性是不是不如蛾子和蚊子?如果传说是真的,那我们头顶应该都是会发光的蛾子和蚊子才对吧?” 住持笑了笑:“这些浮雕存在了几千年,经过代代修缮,内容已和原本不同,真相如何谁知道呢!” 路潇问:“我们副组成仙的画在哪?” “宁仙君成仙的时间比这些故事都要晚,那副画在门廊后,你进门时看见的便是。”住持这样说着,却没有带她返回门廊,而是继续前行,“但是宁仙君十世前与昊阳帝君结缘的往事画得很早,我们再往前走一些就能看见了。” 路潇好奇起来:“这又是哪个故事?” 住持很惊讶,似是她早该知道一样:“你竟然还不知道吗?灵狐献瑞。” 路潇听见这四个字,便不需住持继续说下去了。 灵狐献瑞是一个人尽皆知典故,还是最常见的年画图样和传统戏曲剧目。 故事里有一只修行千年的狐狸,它猎食的时候被陷阱所伤,幸得一位采药人相救才活了下来,于是狐狸送给了采药人一卷丹方仙书。采药人依据经卷如法修行,走遍名山大川寻找炼制仙丹所需的奇花异草,等待七星连珠这天开始炼丹,但是丹药在鼎中久久不肯成形,眼看着七星即将移位,狐狸突然剖心取出了自己的内丹,投入了丹炉之中,仙丹瞬息炼成,采药人也终得吞丹成仙。 两个人且说且行,稍后来到正殿,路潇果然看见了这幅“灵狐献瑞”。 此时他们行进的深度早已超过了山顶的范围,实属“空中楼阁”,如果说花枝繁簇的长廊还对普通人稍稍遮掩了一下异象,那这无中生有的建筑规模就全然不顾及凡人的感受了。 正殿里一片金碧奢靡,不必说堆砌如海的珍宝和华美的彩绘,普通人只是从正殿入口走到正殿最深处也需要走上五分多钟,倒悬莲花形制的藻井更在四十丈高的空中,整座宫殿只靠两排共十二根金红巨柱支撑,此外再没有多余的加强结构,这个负载已经超过了木结构的最大承受力,因此目下所见的椽梁绝不可能取自一般树木,或者说根本就不是人间的树种。 内殿最深处的石台上供奉着昊阳帝君的坐像,其实那仅仅是一块等人大小的天然奇石,不仅没有雕刻五官,连躯干和四肢也都一样潦草,囫囵能看出人模样而已,但日光从冰制的顶窗射下,为奇石罩上了一层朦胧的纱衣,雾里看花水中观月,便有那么七分似人了,何况那光里还藏着别的东西,一寸寸雕琢着投射在石像上的光影明暗,增补了剩下的三分不足,最终使这尊石像不仅有了人的姿态,也有了仙的神韵。 一块木舟大的墨玉原石被从中切开,露出齐整的断面,横陈在帝君像前充作供桌,其上搁着四时不断的香花净水,墨玉案右侧还篆刻了一道笔锋凌厉的金字符箓,可却有一条深刻的断纹从案底向上蔓延,利落地贯穿并破坏了这道符箓。 山前观光区的帝君像边雕了十个山中护法,眼前正殿的两侧也等距放置着十尊二十丈高的石像,不过可不是山中护法,而是鲜有人认识的昊阳帝君的十位爱徒,最末位的石像雕刻了一座陡峭的山峰,只是山顶少了半截,一条张牙舞爪的白龙从山底盘绕至山顶,将山峰勒出无数裂痕,遗失的山顶则被它踩在脚下,凌云夭矫,睥睨天下,这条绞断苍山的白龙不能是别人了。 至于其余九尊石像,也都一样凶恶暴戾,全是要毁天灭地的样子,有了十位爱徒反衬,前方高台上的帝君越发显然飘然俊秀,简直和蔼可亲。 当下有几位修士正在内殿里清洁打扫,抄诵经卷,一两个人转头看了看路潇,接着又继续做起自己的事情,住持叫路潇稍等,然后便去指导修士们抄颂经卷了,路潇闲散地欣*赏着内殿中的艺术品,东摸摸西抠抠,好像个不文明的游客。 几分钟后,宁兮从帝君像右边的偏室中走了出来,他看见了身着宫服的路潇,也看见了她头上那支发簪,隐约记得这好像是哪个皇帝祭山时带来的拜礼,一直收在库房里,从没经过人气,所以看起来还和新的一样,但这种馆藏级别的古董在宁兮眼里只算凡物,和塑料发卡没有本质区别。 宁兮扫量她一眼,评价道:“沫猴而冠。” 路潇没理会他的讽刺,赶快问:“那里是你家金库吗?” “想什么呢,给我师兄传个口信而已。” “那里面是电话亭?” “是一个阵法,能跨越世界传递消息的法术叫做‘金光传律’,这法术既然能打破世界间的界限,也一样能破坏很多别的东西,比如周围的建筑,比如施法者本身,所以必须使用一个专门的阵法约束法术的破坏性,懂了吗?” “懂了。”路潇点点头,“就是电话亭。” 然后她指着墨玉案侧的符箓问:“这里是你当初被封印的地方?” 宁兮应声:“嗯。” 路潇凑近观察那道裂隙,想看看地下有没有隐藏空间:“这么大点儿的封印?你怎么没被关出精神病?” “一开始我的本体确实被封印在符箓中,只能围着供桌转,但那时候我还只是一条小蛇,被镇住也没有感觉,后面我修出灵体,就可以在殿内自由行动了。”他挑了一眼殿内末位的雕像,“那座像比我要早来很多很多年,山上的修士和护法都认得我,即便出不去也有很多人陪我玩。” 路潇张开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八的手势:“你被封印时还没有一扎长,从蛇宝宝到元神出窍怎么也要几百年吧?你就在这张桌子下被压了几百年?” “师兄怎么会让我被压几百年?他给我留了丹药,我第十次蜕皮之后,虽然还不认人,但已经能凝聚出灵体了。” 一条不通人性的两岁小蛇,食欲旺盛,神出鬼没,还管不得碰不得,整日逮谁咬谁好不快活,偏偏能进内殿的只有帝君宫修士、山中护法,以及孟府子弟,真叫一个咬了也白咬,得亏他这个品种没有毒性,不然蛇毒血清都囤不过来。 宁兮大概是想起了自己扮演订书器的尴尬童年,掩耳盗铃般解释:“我十岁后就不怎么主动攻击生面孔了,一百年后完全开智,可以分辨好坏善恶,活动范围也扩展到整座青山,帝君宫住持和孟府家主偶尔还会带我下山。” 路潇拍手道:“这么说传说是真的了?你十世前就是那只‘灵狐献瑞’中的狐狸?” 宁兮点头:“半真半假,我十世前确实是只狐狸。” “哪部分是假的?” “我没掉进过陷阱,他也没救过我。” “呃……” “仙书不是送的,是被他抢走了。” “呃……” “我不是自愿献出内丹的,没打过他而已。” “呃……” “那一世我见到他的第一面,其实就是最后一面。” 路潇困惑地挠挠头:“这好像不是半真半假的问题了,根本就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故事吧?” “是啊,我成仙之后,回溯十世知晓了真相,曾和师父提起这件事,他就把仙书翻出来还我了,还告诉我狐狸肉是酸的。” “别说了,你师父的形象有点儿不太正面了……” 身为当事狐的宁兮倒蛮想得开:“他的法门根本用不上我那点破烂,不过是遇上一只大妖,正好想打架,顺手就杀了,人类一厢情愿地认为神仙都是好人,但实际上人与神的分界是力量,无关乎道德,只是上陶六院的修士多数不会靠杀害同类成仙,所以叫做正修,当然,肯定有些仙君不在乎这些规矩。” 路潇顺理成章地推断:“那些是邪修?” “你明知人家杀人不眨眼还说人家邪,是嫌生活太平淡了吗?那些是自在修。” 宁兮淡定地谈论着自己的前世,如同谈论着别人的故事:“可即使我与我师父有过此般血海深仇,一入轮回也了结了,你下辈子再遇见冼云泽,将会爱上他还是会恨他,也都和今日种种没有半点儿关系,因为恨不能隔世,爱也不能。” 第142章 勿药有喜(11)它其实是一只小妖怪…… 时间安静了片刻。 路潇突然一拍脑门:“冼云泽呢?” 宁兮:“他去收拾自己搞出的麻烦了,顺便救人。” 听闻冼云泽救人,路潇跟踩中弹簧似的蹦了起来:“你这不是草菅人命吗?” 宁兮却很镇定:“我教过他怎么做了,他一个正神,不至于连一个凡人都治不好。” 路潇比谁都了解冼云泽对改造碳基生物的热情,被他救治之前,人的确是人,经他救治之后,人可就不一定还是人了! 她顾不得其他,当下甩开宁兮跑出帝君宫内殿,匆匆去往了安置吕年的房间。 方迈进安置外客的院落,便能听见吕年的房间里人声鼎沸,如同关着一万匹野马,路潇赶忙推门进来,只见吕年、冼云泽,管事师兄三个人正围着桌子乱转,病人如丝络般的手臂已然复原,但他仍习惯用另一只手托着这只胳膊,好似怀抱着个宝贝怕人抢走。 管事师兄声嘶力竭地劝止两人:“你们快停下,都别跑了!” 吕年才不敢停下,还大喊道:“你先叫他住手!” 于是管事师兄面向冼云泽,合掌求饶:“仙君您别和他开玩笑了!” “谁和他开玩笑啦?”冼云泽振振有词地叫嚷,“螃蟹钳子不比人类手臂好用多了吗?等我给他变一个他就知道了!” 吕年听见他的话,气得脸红脖子粗:“我才不要什么钳子!我也不要吸盘和再生功能,求求你放过我吧!” 路潇立马翻过了桌子,张开双臂截住冼云泽:“算了算了,这种事哪有强买强卖的,你就让他好好做个人吧!” 既然路潇发话,冼云泽只能不情不愿地收了手:“好吧,这人真是顽固!” 吕年保住了做人资格,靠在墙边喘着粗气,却依然留神瞟着冼云泽,从他这副如临大敌的神态来看,刚才冼云泽为他治疗的过程中想必尝试了不少富有建设性的整形创意,给他整出心理阴影来了。 混乱的场面堪堪停息,一只不知在屋顶埋伏了多久的黑猫突然从房梁上跳下来,直扑进冼云泽的怀里,这只黑猫从头到尾足有一米长,活脱脱一只小豹子,冼云泽喜出望外,环臂欲抱,但黑猫只在他怀里打了个滚儿,转眼又逃出了房门。 路潇看着冼云泽羽绒服上被猫咪蹬出来的梅花爪印,心想这猫埋伏了半天,竟只为跳下来踢他一脚,可见冼云泽何等猫烦狗厌,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一声。 冼云泽屈指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尘,扭头对路潇说:“有什么好笑的?” 路潇立刻捂住自己的嘴:“我笑了吗?我没有啊!” “哼,等下有你着急的!”冼云泽摊开两手,“刚才那只猫把针叼走了。” “你说什么?” “厄运指针呀!我怕针扎到它,没敢硬抢,结果就被它叼走了。” 路潇无言以对,气愤地指了指冼云泽,然后转身追了出去。 帝君宫的厨房里除了正常食材,还偶有故交送来的新奇玩意儿,当然不能聘用外来厨师,只能由宫中修士自己排班准备三餐,此时几个修士正在厨房里做饭,王静也占了一个小锅,亲自给山上的猫咪煮虾和鸡胸肉。 山上的流浪猫都被义工们捉去做过绝育,带上了项圈,平时有固定投喂点,闲来还可以去游客区要饭,一只只膘肥体健,毛光水滑,已经被王静贿赂了一个多月的猫咪们掐着点儿过来吃饭,三两成群,或趴在屋顶,或站厨房外的墙根下,却没有一只擅自闯进厨房,也没有一只打架,看起来都非常有礼貌。 此时路潇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几分钟不见,她的身量竟凭空胖了一圈,连下巴都胖圆了,也不知她跑得多快,竟然累出了一脑门的汗,嘴里呼呼地大口喘着气。 王静被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不自觉地躲开一步:“你怎么了?” 路潇并不答话,疾步上前,不由分说地往王静怀里塞了一株玫瑰,接着一个起跳从墙头翻走了。 王静本能地追了两步,可路潇一眨眼就跑没了影,她呆呆看着怀中的玫瑰,正当迷惑,忽然一痛,原来是玫瑰的尖刺扎破了她的手指,刺的尖端还露出一点寒芒,她好奇地掐住这根刺左右一折,竟然从中抽出了一根针来。 被针扎过的指背剥出一点肉刺,王静看见后,随意吹了吹伤处,微小的伤口和血花很快自行愈合了,她没把这点小伤当回事,依然好奇地看着手里的针。 “哎,你看见一只猫了吗?” 王静听见有人喊自己,握着玫瑰抬头一看,发现是路潇再次折返回来了,但这个路潇的身材却变得精干许多,也没有刚才那般乏累了。 她惊讶地用玫瑰指了指院外,又指了指院内:“你为什么跑来去跑去的,还跑得这么快?” “我什么时候跑来跑去了?”路潇一眼看到了王静手里的针,马上抢过来,“这东西怎么到你手里了,小心变成毛线团!” 王静一脸的莫名其妙:“明明是你给我的,就插在这朵花里,半分钟前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 路潇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忙问:“那不是我,给你送花的那个人跑哪儿去了?” 王静呆呆地指向墙头,路潇立刻追了上去,王静看着手里的玫瑰,想了想,也跟着追了出去。 厨房外的林子罕有人至,地面上的积雪还很厚,只见一串清晰的人类脚印半途转为猫的足印,深一脚浅一脚地排向山林深处,看来这小东西的道行不深,尚不知道如何掩盖自己的痕迹。 路潇追出去不到一公里,果然看见了那只肥硕的黑猫蹲在一口枯井边,正像人一样剧烈地喘着粗气,想来是被这几步路累得不轻,而她看见黑猫的时候,黑猫也看见了她,那毛茸茸的小家伙一个轱辘爬起来,跳上井沿就准备继续逃命。 可路潇却懒得再追了,她顺手从树上摘下一颗未落地的山楂,这颗山楂冻得像石头一样硬,正是趁手的飞镖,偏在这时候,姗姗来迟的王静果断抓住了她的手臂。 “别打,我认识这只猫!” “虽然你可能看不出来,但它其实是一只小妖怪。”路潇将山楂从被抓住的右手抛到了左手上,依然做势准备投掷,“看我把它捉住你就知道了。” 王静赶快又去抢那颗山楂:“我知道它是只妖怪!” 井上的黑猫抓住时机,果断掉头逃跑,可不知是因为井沿上有冻结的冰,还是因为它不善运动腿抽了筋,总之起跳时脚底一滑,竟然大头朝下栽进了井里,同时从嘴里发出了一声情绪丰富的“嗷?” 路潇和王静停止动作,双双跋涉过雪地来到废井边,一起张望井底,只见黑色石头垒成的深井内一片黝黑,黝黑里还蹲着只没有半根杂毛的黑猫,黑上加黑,黑得彻底,连路潇都难以看出那只猫究竟在哪儿。 王静还在着急怎么把猫捞上来,路潇却已经翻过井沿跳了下去,王静见状心肝儿一颤,本能地想伸手拽她,可却连路潇的衣角都没有摸到,她瞠目结舌地把头探进井里,迟迟听不见落水或落地的声音,也得不到回应,仿佛那一人一猫都从井底消失了。 她喊不来人,又怕回去求救来不及,于是决定自己想办法,井轱辘的把手不知哪去了,只剩一团粗麻绳缠在井口中间的木架上,她便想把绳子顺给下面的一人一猫,于是费力地把半个身子都挪出了井沿,抓住绳头使劲儿一拉,不料糟腐的木头竟然断裂了,而她也被轱辘下坠的重力扯进了井里。 王静尖叫着摔进井底,却没有预料中骨断筋折的疼痛,只是全身上下一根头发丝都动弹不得。 她落地之时面朝天空,高高的井口像满月一样挂在天上,王静觉得自己可能是摔糊涂了,一时间竟然不觉得害怕,她想不通井底明明那么窄,以自己成年人的体型是怎么躺下的?刚才掉下来的黑猫和路潇又在哪儿呢? 短暂的迷茫过后,她开始尝试呼救,可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不过很快就有一个老太太探头看向井下,她见状心生希望,觉得自己有救了,可那老人只碎碎念着“不得好死,莫来我家”,然后随手往井底撒了一把纸钱,圆形方孔的黄色纸钱飘然落下,盖住了她的脸,却盖不住井口模糊的光。 过了一会儿,黄纸后忽然照出了一个硕大的影子,影子缓缓贴近她的脸,拨开了盖在她脸上的黄纸,那居然是一只老虎般巨大的黑猫,一爪子就能拍碎她的脸,不过这只黑猫皮毛黯淡,瘦得只剩下一把骨架,应该很多天都没有进食了,面对紧贴自己咽喉的尖牙利齿,王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猫咪为什么这么大? 黑猫在她脸上舔了几下,终究没有咬下去,随后体力耗尽,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她胸前,它口中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呼吸逐渐停息,很快最后一丝光也从它的瞳孔里消失了,不久之后,又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猫从死去的猫的影子里站了起来,而就在这井底,已经并排躺了六具黑猫的尸体。 王静试着移动手指,但身体里没有一丝肌肉听从她的调遣,直到这个时候,她终于涌起了那个念头——我是不是摔死了? 这个想法像是打开了桎梏灵魂的锁,她终于能够自由移动了,随着视线越升越高,她回头时看见了自己的身体,那具身体大半覆盖在纸钱下,但从纸钱边缘露出的细小手指来看,一定是比大黑猫还小的孩子,她不太明白自己怎么会变成小孩子,可能是这口井在搞鬼吧! 那死而复生的黑猫忽然抬头看向她,看向悬浮于空中,连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形态的自己,她很想告诉黑猫,如果吃掉自己能让它活下去,那么至少让它们之中活一个吧! 黑猫似是听见了她的心声,眼中发出精光,扑上来将她的魂魄一口吞了下去。 啊?你还真吃啊!王静的眼前忽然一黑。 她终于想起自己在哪儿见过这只黑猫了。 第143章 勿药有喜(12)尘世中漂泊的法器终…… 那天小学组织春游,日落黄昏,王静抱着没吃完的便当盒跟在妈妈身后,嘻嘻哈哈地说着春游趣事,忽然听见胡同口的废井里传出猫的哀鸣,于心不忍,便和妈妈一起找了半天,邻居们也被吸引过来,可大家一通忙活,却连一根猫毛都没看见,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听见猫的叫声。 大家都说井底并没有猫,可王静却笃信自己没有听错,一颗心被小猫吊着放不下,接连往井底扔了一个月的剩饭,最后缠着妈妈买了一个诱捕笼,扔进井底放了一夜,竟真的成功救上来一只猫,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猫,骨架却极大,简直像个小豹子,都能把她驼起来跑。 黑猫来到家里的第二天,就在纸箱中诞下了一只幼崽。 幼崽也是一只小黑猫,偏偏腹部长着一根特立独行的白毛,即便用镊子钳掉,不用多久又会再长出来,小猫嗜睡,一天24小时有20个小时要睡觉,有一次自己喝水,喝着喝着就睡进了水碗里,差点被一口水淹死,送去医院却查不出原因,医生只能摇着头说这猫养不大。 小猫因着病,吃喝拉撒、每分每秒都要大猫留心照看,几乎把一只小豹子累成了大耗子,王静的爸爸看了心疼,想着要不然就把小猫送去安乐算了,可王静不同意,她恳求说自己会帮大猫带小猫的,因为冥冥之中,她感觉自己和这只小黑猫心意相通,不仅不须说话就能支使小猫来来去去,还能预感到小猫发生危险,有时候她甚至感觉自己能看见小黑猫的视野。 如此直到三年之后,她记得清清楚楚,正是小猫生日的当天,她煮了虾为小猫庆生,但将锅端出来的时候,突然看见大黑猫叼着小猫的后颈跳出了院墙,小猫被妈妈叼着的时候仍在酣眠,放松地吐着粉色的小舌头,她看见这幅场景时还只觉得好笑,慢悠悠把锅放到桌子上,腾出手,脱下围裙,才不急不急地追了出去。 然后她就看见了一副惊悚的画面,那豹子似的大黑猫前脚搭在井沿上,像人一般直立起来,将自己的幼崽扔进了井里,黑猫听见了王静的尖叫,扭回头看了她一眼,迅速跑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家。 王静拿了诱捕笼去钓小猫,钓不上来,大家都说小猫已经摔死了,她不信,每天都去井边叫小猫的名字,可是小猫一声都没有回应,后来她哭了好多天,哭出了高烧和肺炎,妈妈爸爸担心她忧虑伤身,干脆请人下井打捞小猫的尸体。 师傅下井的那天,许多邻居都来围观,大家眼睁睁看着师傅从井底捞出了七具已经泛黄的猫骨,其中几块猫骨上还沾着褪色的纸钱,隐隐有邪气,却不见王静心心念念的小黑猫,出了这事之后,附近居民人心惶惶,一合计就把井给填了,从此再没有人知道锦绣家具城后的十字路口曾有过一口井。 所以那只被丢进井里的小猫,究竟叫什么来着? 名字在记忆边缘徘徊,音调就萦绕于耳畔,却偏偏说不出口。 但,这种事怎么能忘呢? 我不是…… ……叫王静吗? 没错,被大黑猫叼起来扔进井底的,正是她自己呀! 小黑猫被摔醒,抬头看向满月般的井口,外面的天蓝得像梦一样。 它害怕地叫了两声,突然发现大黑猫不知什么时候蹲到了自己身边,焦虑的心绪因之平定,开始有勇气观察井底,只见枯枝败叶与脱色的纸钱掩盖着几堆纤细的骨头,那些骨骼大小如同猫狗,可细看起来,其中一只头骨又与猫狗不同,反而更像是人,没错了,这正是被大黑猫吞掉了灵魂的孩子的身体。 小猫望着这堆骨头,心口忽然针扎似的窒息,它踮起脚尖走向人骨,拨开纸钱,发现坍塌的肋骨中藏着一根银色的针,像极了自己腹下那根特立独行的白色毛发,它挥动爪子拨走了针,同时也拨开了压在胸口的巨石,呼吸瞬间舒畅了。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小猫眼前景致一晃,掩埋在枯枝败叶下的小小的人类骨骸变成了小猫的骨骸,而它,不她,则用人类的双足站了起来,从一只三岁的小猫变成了一个三岁的小女孩。 现在要想办法离开这里。 她捡起地上的针,随手在坚硬的井壁上一划,石头忽如拉链般向两旁分开,凭空开辟出一条道路,她想要抱着大黑猫一起离开,那猫却从井底消失了,于是她只能自己走回了地面。 眼前正是锦绣家具城的后身,但商厦的招牌却似未经风化般鲜艳,灯具也都一片崭新,广告板上的时间是十三年之前,她回望身后通向井底的峡谷,俯身用针尖挑起裂隙末端,峡谷就自己缝回了原样。 这时一对刚刚下班的年轻夫妻走进了胡同,两人迎面看见她,她也看见了那两个人,她记得他们已经一起生活三年了,女人会给她撕鸡胸肉,而她则喜欢躺在女人的腿上睡觉。 她把针往井底一丢,蹦蹦跳跳地扑进了女人的怀抱。 女人问她的名字,她就喵喵叫,可是人类的嘴巴发不出猫的声音,于是她把喵喵叫的像妈妈。 有了妈妈,也就有了家。 所以啊,小猫叫什么名字来着? 它叫静静啊! 王静从梦幻般的回忆中恢复了神识,猛一激灵,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坚实的怀抱里,路潇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然后不知怎么发的力,总之就这么把她扔出了深井,随后自己也跳出了井口。 路潇一身衣服干干净净,只有扒过井的那只手沾上了雪,另一只手则拎着黑猫的脖子。她自然地把脏手在猫背上蹭了蹭,同时好奇地问王静:“你跳下来干嘛?” 王静从地上爬起来,惊悚地盯着黑猫:“你把它打死了?” 路潇扼住大黑猫命运的后颈晃了晃,装死中的黑猫徒劳地挥了一下爪子,每一颗指甲都透露着抗拒。 路潇说:“这里可是帝君宫,轮不到我管事,该打该杀也要你们小宫主拿主意。” 王静闻言松了口气,近前欲抱黑猫,却被路潇给推开了。 “你别是被这个小妖精蛊惑了吧?”路潇把黑猫举到眼前,指着它的鼻子说,“快收了妖术,不然我把你染成绿色!” 王静赶快解释:“它真的不是坏猫!” “你忘了它才想用那根破针害你吗?” “不是的!那根针本来就是我的。” “你的?”路潇惊讶。 “我小的时候死在了井里,那根针是从我小时候的骨骸里拔出来的。” 纵然见多识广如路潇,也被王静的话震撼到了:“你小时候死过?你还有小时候的骨骸呢?那你是怎么长大的?” “说来话长,我慢慢讲给你听。” 王静深吸一口气,再次上前拥抱黑猫,这次路潇没有拦她,黑猫也收起了锐利的爪子,服帖地依偎进了王静的怀里。 两个人回到厨房,接到消息其他人也都来这里了。 冼云泽主动接手王静未完成的工作,拌起了猫粮,还贴心地给宁兮准备了一份,特地站在厨房窗后掂着碗呼唤宁兮的名字。宁兮对此视若无睹,挥挥手把厨房窗户关上了。 路潇走进院子后,冼云泽立刻洗了手,快步跑过来拿了粒什么东西喂给路潇。 果然是猫粮。 王静坐在厨房院里的木凳上,温柔地抚摸着怀里的大黑猫,徐徐讲述起她刚刚回忆起的一切。 从小到大,她都以为自己是亲生的孩子。 可七八岁狗都嫌的年纪,她和叔叔家的弟弟吵嘴,弟弟口不择言,当众说她是领养的。 她打了弟弟一顿,然后回家告状,妈妈和爸爸却艰难地说她是两人从街上捡回来的,当时她不过两三岁的年纪,身上没有穿衣服,说实话还有点傻,报警后,警察问她住哪儿,她不会说话,就牵着警察的手走进妈妈爸爸的家门,还理直气壮地爬上沙发从抽屉里翻出零食吃,熟门熟路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一样。 警察回去调查,妈妈和爸爸便临时收留了她,后来调查无果,他们直接办了领养手续。 说出真相后,两人惶恐了好长一段时间,生怕王静的性格因此走偏,但没想到王静根本不信,因为她的脑海里分明存留着许多三岁之前的记忆片段。 她清楚记得妈妈抱着她哄睡,记得爸爸抱着她喂奶,记得自己不喜欢洗澡,哭叫着扑了妈妈一身的水,那只用来洗澡的大木盆呈椭圆形,上大下小,里外刷了红漆,烙着牡丹花纹以及百年好合四个大字,在一岁的她的眼中,那只木盆比船还要大,简直可以用来游泳。 可当她把这些记忆说给妈妈时,妈妈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于是她固执地要求妈妈去找出那个大木盆,妈妈虽知道她的记忆不可能是真的,但架不住女儿祈求,还是花了半天时间清理了杂物房,然后当即惊呆了,杂物房最深处竟然真的有一个和王静说的一模一样的木盆! 这只木盆是妈妈从老家带过来的嫁妆,木桶是舅公亲手箍的,花样是姥爷亲手烫的,天底下不可能再有第二个这样的盆,而这个盆自进家门后就一直锁在嫁妆箱子里,上面还缠着结婚时的大红缎花,从没来有使用过,连妈妈都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宝贝,那王静是怎么知道这个盆的呢? 不管妈妈爸爸如何匪夷所思,七岁的王静只是感慨,原来那只木盆才不过两个巴掌大,只能当个脸盆用,可当时的她竟然能在这只盆里游泳,那她该是多小的一个小婴儿啊! 故此王静再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世,这里必定就是她的家,是她出生以来一直生活的地方,所谓领养,不过是每个家长都会和孩子开的玩笑罢了,毕竟这世上99%的孩子都是从垃圾箱里捡的或者是充话费送的,她当然不能免俗。 后来她长大了,上了小学,有一天救起了井底的大黑猫。 大黑猫不是一般的猫,它是青山上的精灵,能够穿梭时间,可惜它下山游玩时不慎脚滑,掉进了锦绣家具城边的深井,而且前后五十年的时间长河里,都没有人来救它。 它在井底反复生死,即将耗尽最后一条命的时候,有人把一个小女孩扔了下来,它和小女孩本来都是要死的,但因缘业果的奇迹,便是叫死亡与死亡碰撞出生机。 大黑猫吞下了女孩的灵魂,为她化生出猫的身体,所以王静确实能和小黑猫心意相通,因为那小黑猫本就是她的另一具身体,只因她已有人身,所以猫身才总是沉睡。 获救三年之后,大黑猫把三岁的小猫扔回了井里。 大黑猫能穿梭时间,它诞生的骨肉当然也可以,于是小猫回到了十三年前,然后猫身与井底的人骨交换了状态,活猫变成了死猫,死人变成了活人,王静的灵魂得以回归原位,复活为三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带着求生执念化作的神针,从井底爬了出来,找到了自己的妈妈和爸爸。 大黑猫则安心穿梭到了十年后,等待小学五年级的王静春游回家,它与她的前缘既定,必将在这一天应验后果,开启属于她们两个的救赎。 王静回忆完,拍了拍怀里的黑猫。 “原来我真是捡回来的。” 宁兮手指一动,所谓的“厄运指针”便从路潇的手里飞到了他的手里。 他把针递给王静:“试一下。” 王静接过这根针,迟疑了一下,然后从雪地里拔下一片枯叶,只用针尖一划,草叶便抽出了一根纤细的丝线,她掐住丝线与枯叶相连的地方,复用针尖刺过,向外一抽,已经抽出的丝线便原样缝回了叶面上,看不出半点断裂的痕迹。 她想了想,又将叶片撕成两半,然后用针从一片断裂处抽拉出线头,把线穿过针鼻,将两半叶子缝合起来,叶子便复原如初,脉络清晰,跟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模一样。 这根邪气的针在王静手里如此乖巧,仿佛与她心意相通,既不需要缝纫技巧,也不需要借助咒语,便能达成法术一般的效果。 尘世中漂泊的法器终于找回了它的主人,它的主人也找回了自己的过去。 王静展示完,立刻将针交给宁兮,但他没有接。 宁兮说:“它生于你将死之际求生的执念,本就是你的东西,自己收着吧。” 王静想起吕年那条手臂,觉得这根针拿着烫手,不敢私留:“这东西不是很危险吗?” “外人不认得这根针,只能破坏却不会修复,自然危险,可你知晓它的来龙去脉,不会有那些问题,而且它生于你的执念,回到你手里就不会再去别的地方了。” 王静有点手足无措:“可是我留着它有什么用?” “法器既然找回了你,证明你们之间还有未了结的缘分,它是来救你命的。”宁兮走近指了指她的头,然后又拽了拽黑猫的耳朵,“还有你,修行这么多年,竟然连句人话都不会说,差点被一口井困死,好意思做帝君宫的护法吗?” 黑猫不甘心地喵了一声,将脸埋进了王静的手心。 路潇和冼云泽共享着一把猫粮,随口问:“这根针是你的东西,一早被你扔了,为什么还能被别人重新召唤回人间?” 宁兮解释道:“那一定是召唤者和她之间存在缘分。” 王静还不知道这根针的来历:“什么召唤者?” 宁兮对路潇摆了下手,不叫她说出奇男子的身份,只告诉王静:“因果冥冥,不必强求,你就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吧!” 第144章 勿药有喜(13)这段冥冥因果揭开了…… 远在缃城,这段冥冥因果揭开了神秘的面纱。 当地接洽人接上米染和林川,一同前往奇男子居住的*小区。 离着很远,他们就看见小区上方遮掩着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浓云,似是朗朗天幕上的一笔污渍,可随着米染所在的车辆渐近,那浓云也渐渐被风吹散,许久未曾照过太阳的楼顶蒸发出淡淡的水汽,如同才从冰箱里取出来的一瓶可乐。 林川有些惊讶地说:“这地方煞气重到凝结出实体了,风水奇观啊!” 接洽人被他的形容吓怕了:“那怎么办?我需不需要把这栋楼推了?” 林川窝起手掌,仿佛托着一颗看不见的球:“聚煞地就像一颗充满氢气的球,命中带煞的人就像是一点火星,两者单独存在,各自相安无事,但当他们金风玉露一相逢,就有一定的概率——砰!” “你这么一说我更害怕了,还是推了吧……” “别听他吓你。”米染从车前抽了一张纸巾,用签字笔写了一张符,“风水轮流转,等你把这栋楼推了,这股煞说不定就转到别的地方去了,人也一样,命里带煞的人未必就一定会走极端,这种命格的人如有信念,不受极端情绪左右,甚至可以利用聚煞之地修行。” 接洽人接着问:“如果普通人被煞气冲撞,该怎么化解?” 米染:“很简单,放着别管,做个好人。” 交谈之间,汽车开进地下停车场。 三人步入电梯,米染把纸巾叠起来塞进了电梯安检卡后面:“帮你们镇压一下煞气。” 接洽人眼含期待:“这能确保这里不会出事?” “当然不能!假使有人快要饿死了,一看见饭店里的馒头就两眼发光,那他出手抢劫即是必然,除非我一张符过去打死他,不然他怎么可能看见一张纸就宁愿饿死呢?”米染敲了敲藏符纸的安检卡,“这东西只能保证他抢劫的时候,最多能掏出匕首,而不是掏出几只厉鬼。” 三个人找到了奇男子的家,敲响门扉,屋里先传出一阵犬吠,随后门扉开启,一只手掌大的小黄狗抢先从第二道栅栏门里钻出了出来,兴奋地围着客人们打转。 狗主人把小狗抱起来,不好意思的解释:“宠物门买大了,成拦我的了。” 接洽人亮了亮安全局的证件:“蒋俊蒋先生?” “安全局?”蒋俊仔细确认过证件,侧身请几个人进门,“对不起啊,我家里很乱。” 他的话没错,这套180平的房子保留着精装格局,几乎没有经过二次装修,桌椅家具和摄影设备胡乱摆了一地,几个烂了的反光板堆在阳台上,和半掩的窗帘一起挡住了客厅的采光,因而让房间内显得有些阴暗。 他们已在车上看过蒋俊的档案,他的父亲在他出生前溺水身亡,母亲又死于难产,十四岁那年,爷爷奶奶相继离世,这支门丁稀薄的家族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着实过了几年的苦日子,后来决心运营自媒体,一炮而红,慢慢阔绰起来,这套市中心的大平层就是他富裕起来后买下的,可看屋内布置,他当下的生活也不算愉快。 几个人各自找到座位,蒋俊小心翼翼地问:“我惹事了吗?” 米染解释:“你的一个视频里有我们的案件线索,所以来找你了解一些情况,请问你为什么会热衷于灵异事件?” 蒋俊放下小狗,掀起衣袖,左右上臂各纹着一个奇怪的标志,像是三个“6”收尾相接成环形,颜色鲜红,仿佛某种纹身。 “这不是纹身。”他一开口就否定了客人们的猜测,“这是我的胎记,我小时候总因为这个图案被人嘲笑,还咬牙用白醋和盐敷过,结果造成了皮肤烧伤,上了好几个月的药。” “这和你做热衷灵异有什么关系?” “关系太大了。我妈嫁过来的第二年,生下了我姐姐,姐姐很闹人,总是没日没夜的哭,姐姐三岁生日那天,奶奶带她去晒太阳,结果被人贩子偷走了。奶奶找算命的占了一卦,算命的说姐姐是个讨债鬼,丢就丢了,千万不能找回家,否则家里不得安宁,又过了一年,我妈怀上了我,可惜我出生前的两个月,我爸喝醉掉进家门口的沟里,摔死了,我爸没了之后,我妈也不能继续住我爸单位的宿舍了,爷爷奶奶带着我妈回到村子,但日子没有好起来,我出生那天,我妈也没了,而且自从我出生之后,家里一直灾祸不断,过得很苦很惨。”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去摸烟盒,可看见面前的两位女士后,又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了。 “奶奶说我身上带着鬼手印,必定是讨债鬼投胎回来了,是我妈这个母讨债鬼生了两个小讨债鬼,所以我家里才会连番遭难,我是家里唯一的孙子,爷爷奶奶很爱我,但他们也憎恶我,他们会给我杀鸡宰鹅,也会指着鼻子骂我很难听的脏话,我永远不知道爷爷奶奶喊我名字之后是会得到的零食还是会挨打。” 蒋俊说到这里,摩挲起手臂上的符号。 “亲戚都说我带着鬼手印,克死我了全家,我不信这些神神鬼鬼,我调查遍了周边所有灵异事件,没有一件是真的,后来有朋友建议我把调查过程放到网上,还真火了,我最开始直播的时候,网友也以为这是纹身,还有人猜我信仰什么傻蛋教,是魔鬼的信徒,帮我小小炒作了一下。” 米染无奈摇了摇头。 林川也跟着叹了口气,放下了手机:“那我也给你讲一个我的故事吧。” 蒋俊不解地看着他,他们不是来调查自己的吗?怎么开始向座谈会的方向发展了…… 林川徐徐道来:“我附近有一个小村子,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有了弃婴的习惯,主要是女婴,偶尔也有残疾的男婴,他们把新生的婴儿放在深山里的树下,拍两下,听见婴儿啼哭后要立刻走开,绝不能回头,据说这样大山就会收回不受欢迎的孩子,再给他们换一个可心的小孩,但哭号的婴儿只能招来野兽,那些小孩其实都死去了。遇上不好的年景,除了幼儿之外,他们也会遗弃老人,可当连年灾荒,地里种不出粮食的时候,他们反而不会向山里遗弃任何人了。” 林川笑着摇了摇头,眉目低垂,仿佛想到了什么。 “同类相残而已,我见得多了,但是后来,不知道哪个小机灵鬼传授给他们一个法门,据说可以包生男丁,拨开云山雾绕的法术外壳,这套法门的本质是在教他们以自己的身体为容器,召唤一颗厌蜮界的蜮灵卵——你可以把蜮灵简单理解成一种异世界的智慧生物。 蜮灵的卵被召唤到其他世界后,会根据环境调节自身形态,刺激宿主的抚养意愿,增加生存几率,这种行为类似于枯叶蝶伪装成枯叶,只是一种拟态行为罢了,巧的是蜮灵有七十一种性别,但每一种性别在人类腹中最后都会选择显像为男胎。这些在娑婆长大的蜮灵幼体并不知晓自己的来历,会一直把自己当成人类,也会像人类一样生活、成长、衰老,但蜮灵的气息——嗯,你可以理解为毒性,对人类是非常危险的,而娑婆的环境也不适合蜮灵生存,所以被召唤来的蜮灵和召唤蜮灵的人都不会长寿。 召唤蜮灵的人一心想要延续血脉,可笑的是他们视为后嗣的蜮灵却无法繁衍,一则因为蜮灵幼体离开厌蜮界便会发育不良,无法蜕化为成体,二则因为蜮灵和人类之间存在生殖隔离——蜮灵根本就不是两性生殖的物种。” 蒋俊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慢慢变白。 林川看了一眼拉合的窗帘,窗帘便自动分开,久违的阳光照进了这间客厅。 “拟态是通过改变形状和颜色模仿另一种物体或生物,不能完全消除自身特征,比如蜮灵幼体就无法隐藏自己的三对翅芽。”林川说着,举起食指在空中画了三个首尾相接的“6”。 “你胡说!”蒋俊忍不住想要站起来,可肩膀却被一股力量死死压住,一点动弹不得,低头看去,林川的一只脚正搭在他被阳光照出的影子上,刚好踩住了他的肩膀。他按着自己的肩膀,惶地地打量林川,“你是什么人?” “人?人哪会像我一样讲道理,他们只会砍掉你的脑袋再一把火烧掉。” 林川说话的时候,蒋俊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开始扭曲,还随着他本体的挣扎而加剧变化,那影子逐渐脱离了人形的桎梏,变得瘦长而柔软,并生出一身尖棘,六枚短促的翅芽战栗波动,这时候,蒋俊和他的影子已经没有半分相似了。 小狗被地面的异变吓到,嗷嗷叫着咬住蒋俊的裤脚,想要把他往卧室里拽。 林川挪开踩住影子的脚,又拿起手机,打开了游戏界面。 蒋俊哑口无言地盯着复原的影子,这故事太过荒诞,他本是不应该相信的,可质疑的种子早已深埋心底,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不安萌发。 “那……那我以后怎么办?” 米染安抚道:“你不能蜕化为成体,回到厌蜮界也无法生存,所以我会封印你的气息,你未来的日子不必再担心殃及亲友,可以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了,至于调查灵异事件的小爱好,还是戒了吧,你的体质特殊,执着于怪力乱神之事真的会招来祸端。” 蒋俊紧张地挠着手臂上的图案,似还在消化刚刚听到了一切。 米染追问:“你说你们家是在父亲出事后搬过来的,那你们之前住哪里?” 蒋俊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照片,照片边角起了毛边,一看就有些年头了,照片背景是多年前依然光鲜的锦绣家具城南门,门前站着一男一女,女人怀里抱着个不到一岁的小婴儿,男人手里拿着“锦绣家具城周年庆三等奖”的广告板。 “我爸以前在青城一家家具厂做木匠,听说是在锦绣家具城后身,员工宿舍应该也在那一片。” “如果我姐姐还活着的话,今年应该已经三十岁了吧……” 第145章 不速之客(1)黄家一段传奇…… 胡小冚原本姓黄,乃是黄家九代单传的一棵独苗,而且是嫁接过来的改良品种。 可是活生生的孩子怎么能嫁接呢?这件稀奇事啊,还得从他的庶亲爸爸讲起。 胡小冚的父亲黄老爹从少管所肄业之后,经家里人安排,匆匆和一个本地姑娘结了婚,从此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生儿子,奈何媳妇过门两年了,肚子里却丁点儿动静都没有,被高堂拉去医院里一查,说是什么无精症,天注定不可能延嗣的。 可黄家上下都认为生儿子这件事,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于是遍天下搜罗生子的秘方,天天揣摩儿子儿媳的食谱,什么阴沟里飞的、下水道里跑的,那真叫一个包罗万象,只可惜苍天有眼,偏不叫他们续上这支余孽。 后来黄老爹自己琢磨出个道理——生儿子这事确实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但剩下的九十分全看女人行不行,想通这一点,他的心思便活络起来,自己另去黄赌毒场所偶遇了一位看起来挺行的女人。 这位挺行不甘心没名没分地和他厮混,没过多久,便理直气壮地拎着黄老爹上门逼宫。现任儿媳一看俩人这副架势,脸上当场乐开了花,忙不迭恭请二位前往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生怕稍有迟疑,便会错失虎口脱险的良机。 挺行晋升为新任黄少奶奶之后,也迟迟孕育不出龙子,没几年她就被公婆的五毒秘方喂怕了,这么吃下去能不能生出儿子不一定,但肯定能生出万蛊之王来,后来黄少奶奶想了个法子,她去两人爱情开始的地方重寻旧梦,果然梦中结胎,怀上了一个孩子。 可惜她算漏了这会儿黄老爹正因肇事逃逸罪被关在监狱里,一年之后,他进修结束回到家中,突然得知自己已经当爹三个月了,起先很是愤怒,但他也总去两人爱情开始的地方寻找一些陌生的梦,愤怒的底气便不是很足,而且虽然他的老婆与孩子的嫡亲爸爸做了一夜夫妻,但这位嫡亲爸爸的孩子却要叫他一辈子的父亲,这笔买卖属实不亏啊!思及于此,这位庶亲爸爸便在心底里与孩子的嫡亲爸爸和解了。 胡小冚胎生四个月,刚长出人形,他的庶亲爸爸便豪散大半家财,整整两千块钱,请亲戚找来了一台移动B超车,要断断这崽子够不够格继承老黄家剩下的那一半泼天富贵。 当日黑B超车如约开进小区里,可是黄少奶奶一钻进这台九手套牌小面包,便见几台警车从四面八方杀将出来,将黑面包团团围住,然而黑车司机竟然临危不乱,愣是撞破绿化带栏杆和警察展开了追逐战,面包车在跌断狗腿的崎岖土路上左突右进,胡小冚也在滚筒洗衣机般的车厢里照出了这辈子的第一张黑白照。 据说古来大人物托胎下凡,都得遭遇点儿奇闻异事,因此狂飙B超车也成了胡小冚人生里的第一重功绩,他爹妈时常把这段事迹挂在嘴边,逢人便夸耀自己儿子的与众不同,很相信他将来一定会光宗耀祖,名扬四海。 如此天星下凡,黄家自然不敢懈怠,特邀一位玄学大师来给小黄子命名,大师登高俯仰了黄家祖坟的风水,又掐指算了算小黄子的八字,半晌后开口,赐了一个“沣”字,起名叫黄沣。 黄老爹闻言脸上一僵,讷讷开口:“这、这可不成啊,我爸就叫黄沣!” 大师不疾不徐地点点头,说道:“你看“沣”这个字确实好,合着五行八卦的规矩呢,不然我怎么能和早年的同行算到一块去?我给你出个主意,让你儿子和你爹折中一下,咱儿子叫“黄大沣”也挺好的。” 黄老爹抽搐着脸皮连连摆手:“不行不行,那什么……我就叫黄大沣。” 大师一点也不慌,又道:“我说什么来着?我起的这个字是真不错!但既然你已经亲自和你爹折中了,你儿子再叫黄大沣确实不妥,可人是活的,名字也是活的,干脆你再和你儿子折一下,打个两折,你儿子不如叫黄小沣吧!” 一番讨价还价下来,黄小沣终于继承了黄家三代祖传的名字,正式继位黄沣三世。 可惜这个沣字再怎么吉祥,也禁不住三代人一遍遍地咀嚼,于是黄沣三世出生的第十二年,小黄子还是变成了小胡子。 谈起这件事的起因,又是黄家一段传奇。 黄沣二世继承黄沣一世的衣钵,在海鲜市场里卖了十几年的鱼,那技术可真没的说,不论是往冻货里掺冰,还是往鲜货里掺水,或者拿死鱼掉包活鱼、电子遥控调秤,他总是市场里最早掌握新出货技巧的人,其手法之纯熟、之精湛,即便管理员在他摊位前贴脸安装了两个摄像头,也常常逮不住他的小动作,而黄大沣便靠着这门走在时代最前沿的手艺,成功做成了市场里销量最低的鱼摊。 隔三差五,黄大沣会把家里的存款拿出来点数,一年年越点越薄,眼看着小黄子将要继承的江山日益萎缩,全家人便都很不忿。他们清清楚楚地知道谁该为此负责——当然是市场里的其他商户,毕竟市场周边就那么几个小区,每天能卖多少鱼都是有数儿的,别的摊位卖出的多,他的摊位自然就卖出得少。 黄小沣这年已经十二岁了,个子比他爸爸还高,又继承了他爸爸的暴脾气,平日里一事不如意,便会和他爸妈比武切磋,时常打得老两口连声叫好:我大儿果真有把子力气!虽然黄小沣爱好练他爸妈,但不妨碍他做个大孝子,比如他总听他爸分析海鲜市场的商业形势,明白了家里没钱全是因为其他商贩欺负人之后,就萌发了替父报仇这么一个想法。 海鲜市场里有很多卖鱼卖肉卖饮品熟食的摊位,每天都要消耗很多冰块,因此市场和本地冷饮厂签了合约,冷饮厂每天早上会运来两车冰块,直接倒进市场库房的冰柜里,供摊贩们自助取用。 黄小沣偶尔要替他爸看鱼摊,当然有进出库房区的理由。 这天黄大沣又背着老婆去寻找爱情了,没有出摊,黄小沣就从家里拿了20块钱,买了一瓶子农药,骗过看门大爷溜进了市场库房,把农药全倒进了冰柜里。他干完这起大事,心里除了爽快之外,还隐隐有些不安,干脆回家睡觉去了。 过后市场里的摊主们过来取冰,便把这些带着农药的冰块分散到了各自的摊位,鱼虾海鲜浓烈的腥味掩盖了农药的气味,导致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察觉出异样,许多顾客将沾染了农药的食物买回了家,进了锅,入了腹。 当日中午开始,顾客们陆续入院,医生发现患者们全体中毒且病症一致后,立刻报了警,而后警察排查了受害者轨迹交叉点,很快确定了投毒的市场,并根据监控锁定了黄小沣。 这起案件影响极大,算得上缃城五十年来头一号的恶性投毒事件,黄小沣因为年龄不满十四岁,故而躲过了牢狱之灾,但他的名字却已经名扬四海,整座城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实在不敢再叫了。 他爹妈思前想后,觉得这件事坏就坏在当年那个起名大师心太黑,肯定是“沣”字五行多水,犯了水灾,这才让小黄子栽在水上,想通这一点,两人便点灯熬蜡翻了一宿的字典,按照土克水的思路,千挑万选出一个“冚”字,毕竟山乃大土堆,山上再加一个冖字首,那岂不是土地佬戴高帽——土的盖了帽了吗?没说的,肯定能镇住小黄子命里泛滥的水灾。 所谓隐姓埋名,隐姓须排在首位,所以祖传的黄字也不能用了,直接去掉一个韵母,黄变胡,从此黄家九代单传一根独苗黄沣三世小黄子,被迫成为了胡小冚。 如今十年过去,胡小冚已经在缃城做起了红酒销售,他的过往和曾用名一起埋没进时间长河里,不再被人提及。 他在父母的支持下,买下了一套位于市中心的公寓,因为只是个睡觉的地方,所以没有费心装修,墙壁还是灰黑的水泥墙,加上近来低压无风,也许是郊区焚烧麦秆,也许是周边工厂违规排污,使得这片城区黑云缭绕,连续半个月不曾见过太阳。胡小冚每天从灰黑的房间里醒来,独自走入灰黑的城市,然后再踏着灰黑的夜色,回归这个灰黑的家,眼中的世界几乎变得和他的眼睛一样,只剩下纯粹黑与不纯粹的白。 但今天好像有什么不同了。 他站在电梯间的窗前望向天空,竟然看见一轮烈日高悬于头顶,习惯黑白色的眼睛不免有些刺痛,心情也没缘由地烦躁起来,此时手机上弹出老板的聊天对话框,三条60秒语音预兆着他又要有麻烦了。 胡小冚掏出烟盒点燃一只香烟,然后长按语音转为文字,等待屏幕转圈的时候,电梯恰好抵达,他便自顾自地夹着烟走进了电梯,在狭仄的空间里吞云吐雾起来,忽然之间,他感觉身后传来令人生寒的视线,反射性回头看去,这才发现电梯间里还三个人。 三个人都身穿便装,身材挺拔干练,目有精光,尤其是其中最高的一男一女,神采风华像是藏在茫茫人海里的另一种生命,如果当场关闭灯光,黑暗里可能会亮起四只眼睛。 胡小冚似被那光晃了眼,连忙转回头,不耐烦地瞥了眼电梯控制板,可惜还要下行升30层才能到底,他狠狠吸了一口烟,喷在一格格跳动的楼层上,出乎意料,缥缈的烟气并没有散去,反而像霰粒一样落在了地上,周遭空气也瞬间跨入三九寒冬,冷得无法呼吸了。他不知所措地丢开已经熄灭的烟蒂,胡乱按动报警键,却没有人回应。 “你不应该在电梯里吸烟。”女人平静地说道。 胡小冚骇然回头,突然意识到此刻惊慌失措的只有自己,那三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正镇定地看着他,一点也没有慌张的意思。 他背靠电梯板发出惊悚的声音:“你们是人是鬼?” 女人指指自己的心口:“你杀心太重,确实快见鬼了。” “我我我才不信……”胡小冚掏出手机想要报警,却紧张得连三个数字都按不准,结结巴巴问,“报报报警电话是多少来着……” 女人被他的动作逗笑,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不信最好,信则有不信则无,记住这句话,能保你的命。” 她话音刚落,电梯也叮然一声,抵达了公寓楼的一层,不等电梯门完全打开,胡小冚便逃命似的挤出了门缝,扑倒在大厅的红毯上,他最后壮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个奇怪的女人竟然在对他幽幽招手,幸而此时电梯门缓缓闭合,将这幅诡异的光景锁进了下行的隔间里。 电梯内,气温慢慢回归正常,冻结住摄像头的霜花融为了水汽,监控室内费心查找故障的保安发现白屏重新出现了画面,心里只惊讶了一下,便继续玩起了手机。 米染叮嘱接洽人:“注意下这个人,他命里带煞,杀心又重,住在这种地方容易出事的。 一个月后。 缃城接洽人从机场接回路潇和冼云泽,并将两人带到了一处仍处于封锁中的凶案现场。 案发公寓楼的上方驻留着一团黑云,云雾滚动成漩,仿佛倒挂的黑洞,隐约透露着一种不祥之感,随着路潇两人抵近,黑洞也渐渐蒸发,重新露出的天外的一轮明月。 接洽人介绍:“本来只是一起有点奇怪的命案,不至于叫你们过来,但几周前,特设处的一位女主管到过这栋公寓,专门跟我提了要小心死者。” 路潇:“米米?” “是的,所以我专门查了这个男的,他有一份未成年封存案底,大范围投毒,但长大后还算正常,没有继续坑蒙拐骗,我们盯了他十来天,没发现问题就撤了,结果今天突然发生了命案,是我大意了,早知道我该找个借口把他关起来。” 接洽人揭开封锁线,带头进入公寓大厅,大厅右边的电梯间被蓝色的挡板和黄色的胶带死死挡住,空气中仍余留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接洽人和留守的警察比了个手势,后者搬开了一块挡板让他们进去。 电梯间内灯光闪烁,六面墙壁泼着已经干涸的血迹,还粘着一些没来得及清理的人体组织,乍看上去,就像一台搅碎过整只牛的绞肉机。 接洽人解释道:“考虑到这里是公共场合,我就先把尸体运走了,但案发现场我没让他们动。” 路潇疑惑地探头看着电梯里的情况:“这里出什么事了?” 接洽人回答:“洪双酒行的一位男职员旷工多日,公司找不到人,也打不通电话,于是就报警了,失踪者的手机信号消失在这栋公寓楼附近,警察排查他的社会关系,发现本公寓有一位胡姓男子和失踪者在同一家公司任职,理所当然,警察调取了这栋楼的监控。” 接洽人从手机里调出了一段监控画面。 “六天前,晚十点,失踪者拎着水果进了本楼电梯,电梯恰恰停在32层胡姓男子这一楼,但这之后,楼内监控再没有拍到他离开的画面,也就是说,他直接从32层消失了。” 第146章 不速之客(2)他觉得刘建瞧不起他…… 路潇:“听起来这个姓胡的有很大嫌疑,但这种普通案件关特设处什么事?” 接洽人进一步解释:“这栋楼的监控非常密集,完全没有死角,如果凶手真是他,不可能躲过监控将受害人带出这栋楼,但我们对整栋楼进行过细致的排查,没有找到任何受害人的痕迹,只能说他凭空消失了。” 路潇指了指旁边的楼梯:“有没有检查过楼顶和地下车库,还有消防通道呢?” 接洽人瞟了她一眼:“罗长官的办案经验都比你丰富,你能想到的连罗长官都能想到。” “罗长官是谁?” “缃城警察局的功勋犬。” 接洽人发觉路潇不忿地瞪着自己,混若无事地避开她的眼神:“胡某称当夜受害人确实来过,但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我们缺乏将他列为嫌疑人的直接证据,只能派人全天候盯梢,就这样,今天凌晨4点,我们的人照例上楼巡视,就看见胡某和失踪者都死在了电梯里,胡某死亡时间不久,但失踪者应该是死了好几天了。” “如果这栋楼没有监控死角,值班室里的保安怎么没看到电梯里的死人?” “要是监控拍到了,我就不用叫你过来了。”接洽人指了指电梯里的摄像头,“保安室的监控画面里,电梯内一直空空如也,直到我们的人打开电梯的一瞬间,那两具尸体才凭空出现,跟变戏法一样。” 路潇却不奇怪:“撞煞的人是会遭遇一些怪异现象,比如见鬼或者进入奇怪的境界,但当事人死亡,怪异的事情自然就消失了。” 接洽人摊手:“问题是这个案子要怎么结?两条人命嘎一下就没了,要凶手没凶手,要凶器没凶器,唯一涉及犯罪过程的监控录像跟电影特效似的,我能拿这东西跟家属交差?反正你得给我解释解释这两个人是怎么死的。” 路潇仔细想了想,问道:“直接死因呢?” 接洽人拿出手机翻了翻尸检报告:“案发到现在时间还短,法医那边只给了初步结果,从血液痕迹和地板凹痕看,这里应该就是第一案发现场,两个人明显是从高空坠落摔死的。”她放下手机又“嘶”了一声,似是愁苦,“可是电梯完好无损,应该可以排除电梯失控了吧?要说他们是从电梯井掉下来的也讲不通啊!电梯厢顶都没有被破坏。” “不是电梯失速坠落。”路潇略微思考了一下,想了一个方法为她解释,“你任职特设处接洽人之后,应该进行过灵异案件的脱敏培训,看过一个水鬼找替身的案例,案件发生在满月夜,死者酒醉后溺死在河里,从此那个地区每隔几年就会有人从浴缸中失踪,然后被发现溺死在河里。” 接洽人点点头:“我记得这起案件,它和电梯有什么关系?” “水鬼案中的怨灵,本该被困在死亡地无法离开,而它之所以能接近那些远在自己家的被害者,正是因为遭到侵入的人家统一都有三个特点,第一是使用了那条河的水源,第二是浴缸上方都有一个圆形的光源,第三是洗澡前喝了酒。在普通人的世界观里,地点——或者说空间,是固定而唯一的,河边就是河边,浴室就是浴室,但在另一种世界观里,空间是变幻无常的,河边有水有酒有圆月,浴室里也有水有酒有圆形灯具,那么这两个空间在某些时刻就可以成为同一地点。说回这个案子,我认为他们两个确实是在电梯中坠落而亡的,但他们坠落的那个时刻,这台电梯并不是这台电梯。” “呃……”接洽人托着下巴想了想,“咦……哈……” “想不明白是吗?” “嗯……” “没关系,我带你去看。” 路潇让警察复原挡板,然后乘坐旁边完好的电梯升入了32层。 看守现场的警察认出接洽人,为他们打开了房间,出于保护现场的需求,房间内的水电已经被切断,室内没有灯光,灰黑色的房间冰冷而空洞,仿佛一口水泥做的棺材,安葬着一段死去的人生。 路潇简单在屋里逛了一圈,没找到异常,便从手机壳里翻出一沓彩纸,乍看起来像是各种不同种类的优惠券,实际却是米染和宁兮给她上课时随手写的各种符令,她懒得亲自背诵那些复杂的图案,所以就把教具攒起来应急,这些可不是寻常召唤风火雷电的普通符纸,而是动辄可以改天换地的仙法,宁兮特意恐吓她——这些符令她想拿着玩就收好,如果不要了,必须用灵力销毁,万一流落人间可会被警察按遗弃危险物品罪抓起来。 别说警察能不能抓住她,就算抓住,法官估计也没办法在判决书上写明那“危险物品”是天仙下凡用油笔在便签上画出的涂鸦。 路潇找出一张符,拍在墙上,屋内突然响起一串哔哔啵啵的异响,电火花从入户门的电表箱迸溅出来,沿着埋在墙中的电线游走遍整间房间,小小的空间里转眼间盛满了细密的闪电,混乱如麻团。 接洽人面对身上此起彼伏的电流,只能屏住呼吸,不敢细想路潇一不小心失手了自己会不会被电死,幸好混乱没有持续太久,那些四下游离的电火花逐渐汇聚成*为规则的图案,凭空描摹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形。 接洽人张着嘴失语片刻,半分钟后才发出声音:“这……是鬼吗?” 路潇:“那只是死者的残影而已。” 电光闪烁的人形步伐摇晃,径直走向接洽人,接洽人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竟然没有想起躲闪,而是由着那闪耀的人形穿身而过,电流游走过身体,令她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每一寸肌肤,仿佛连汗毛上都长出了神经。 路潇从后面拉了她一把,帮她脱离了电场。 “现在你看见的,是他开始脱离自己的人生轨迹,偏移向死亡时的起点。” 案发十天前。 一场酒局结束,胡小冚回到公寓楼时已经是夜里十点,他抽着烟走进电梯,随手把烟灰掸进了电梯安检卡的卡槽里,这时他突然发现安检卡后露出了一角白色的纸片,似是藏着什么,便好奇地用指甲把那纸片抠了出来。 这只是一张白色的纸巾,上面画着一团花里胡哨的线条,看不出什么名堂。 此刻电梯来到了32层,胡小冚把烟头夹进纸巾里,火星立刻烧断了线条,然后这张裹着烟头的纸巾又被他塞回了安检卡后。 胡小冚在饭桌上光顾着喝酒聊天,没吃什么东西,回家后看了会手机便有些饿了,然而他是从不在家里做饭的,厨房早结了蜘蛛网,空荡荡的冰箱里只有一桶已经过期三个月的泡面,叫人毫无食欲。 饿归饿,只要躺在床上一觉睡过去,也就感觉不出什么了,但他能如此苛待自己的胃,却不敢亏待自己的喉咙,突然兴起的烟瘾将他从床上唤醒,如病毒支配丧尸一般,驱动着他已经极为疲倦的身体一步步迈向衣架。 这是购物网站上销量最高也最便宜的那款衣架,一面是可以放置衣服的挂钩,另一面是细长的等身镜,镜面因为做工粗糙而扭曲变形,映像里的胡小冚竟然有三分不像人。 他翻遍了衣服的每一个口袋,却连一根烟都没有翻到,心里顿时像装了一万只老鼠似的不得安宁,粗暴地把外套从衣架上扯了下来,衣架因惯性转了半圈,等身镜一面朝向了门口。 胡小冚焦躁地披上外套,将手搭在房门把手上,打算去楼下的24小时便利店买盒烟,但极困倦的身体又很抗拒这程漫长的跋涉,于是握着门把的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久久下不定决心。 便在这时候,一门之隔的电梯忽然叮然一声。 既在夜深人静的深夜,又在近在咫尺的眼前,所以胡小冚清晰听见了电梯的声响。 这栋公寓楼是一梯一户的格局,电梯停在这层必是要找他的。 胡小冚惊讶地按亮门禁监控器,入户门正对电梯,可鱼眼镜头里的电梯厢内并没有人,片刻后电梯门到时闭合,随后又叮的一声开启,就这样固执地留在32层,好像非要他出去看一眼似的。 好奇心驱使胡小冚打开了家门,方正的电梯间呈现在眼前,电梯里面巨大的镜子照出了胡小冚晦暗颓废的脸,家里的全身镜与电梯内的镜子交相辉映,反复折射,向前后两个方向延伸出了无穷无尽的电梯长廊,长廊中的每一个电梯间里都关着一个胡小冚,无穷无尽的他被关在无穷无尽的格子里,越向远处,镜面里的他就越扭曲,最后变成了蠕动的怪形,仿佛一层层剥去了他人类的表象,暴露出他真实的内心。 许是电梯出了什么故障吧,胡小冚心想,好死不死非停在我家门口,可别被物业赖上赔钱。他皱着眉走进电梯,预备按下直连保安室的报警电话,好联系他们报修,但他才向前走了两步,便赫然发现正对面的电梯扶手上放着一盒烟。 他搁下联络保安的想法,伸手拿起了烟盒。 这是他最喜欢的牌子,香烟包装纸上还缠着一圈银线,整包未开封,看起来像是谁意外遗落的。 他想要抽烟,一台载着烟的电梯便出现在了他的家门口,不上不下,一开一关,如池塘中黏着诱饵的虾笼静候它的猎物,一股凉意从心底油然升起,那是迭代了亿万年的基因面对危险时爆发出的生物本能,警告他立刻把烟盒放回原位,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胡小冚抬起头,面前的镜子里有无数的他正拿着烟盒看着自己,猛然回头,后面的镜子里也有无数的他拿着烟盒看着自己,那无数双眼睛似有灵魂,诱惑他不过是一盒烟而已,不要白不要,他最终被无数的自己说服,拿着烟盒退出了电梯,便在他踏出电梯门的一刹那,电梯门迅速关合,速度比平时快了许多,他因犹豫而伸出去阻挡电梯门的手只摸到了冰冷的铁板,随后电梯顶端的液晶屏上,一直停滞于32的数字跳到了31。 “滚!”他大声骂了一句给自己壮胆,跑回家关上了门。 第二天,胡小冚把抽剩的烟带去公司,分发给了同事,如果这盒烟真是什么不祥之物,大不了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他散了一圈烟,最后走向了同部门的刘建,刘建道着谢接了,却借口办公室内还有女同事,不肯当面抽一口,胡小冚笑着了句“刘哥真讲究”,却在转身之后听见刘建似是"切"了一声,他立刻扭回头,但这时刘建已经端端正正地敲起了业务单,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胡小冚默不作声地回到了座位上,眼神阴郁地注视着刘建的背影。 他觉得刘建瞧不起他,就像他也瞧不起刘建一样。 两人同为营销部的业务员,算得上竞争关系,尤其近来部门要提一个副经理,论资历该是胡小冚升任,但论业务能力刘建却又后来者居上。刘建的业绩屡屡打破公司季度计划,越发衬托得他像个废物,明明混日子也很舒服,那家伙之所以死命卖力,就是想把自己排挤出公司吧? 刘建的业绩太好,卷的胡小冚不得不开发更多客户,于是这天又加班到很晚才回家。 胡小冚回家之后,强撑精神的咖啡应时耗尽,疲乏与饥饿突破咖啡因的打压冒了头,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餐,立刻就饿得手抖,但家里还是没有吃的,他只能打开饮水机,烧起热水,然后从冰箱里拿出那盒过期三个月的泡面,一面等着水开,一面坐在椅子上抽着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 几分钟后,饮水机开始咕嘟咕嘟响,他叼着烟拿起泡面,扯坏密封包装,撕开纸质盖子,一阵黑色的粉尘喷了出来,同时鼓起一阵霉味,他诧异地晃了晃泡面盒,却惊扰得一群大大小小的蟑螂冲出盒子,如同闪散射的烟花般爬往四面八方。 蟑螂纤细的肢节爬过他的手指和肚子,吓得他把盒子扔了出去,嘴里的烟头掉在腿上,立刻烫出了一个疤,他疼得哎呀一声,却顾不得烫伤,先追着满地乱爬的蟑螂一通胡踩,但还是有许多蟑螂将渺小的身躯藏进了床底和水暖管线里,再也找不到了。 胡小冚咒骂着把脚下的蟑螂碾成了泥,一把扯掉了饮水机的电源,又将那罪魁祸首的泡面盒踢进了长满霉斑的墙角。 他退回椅子坐下,愤怒地摸了摸腿上的烟疤,潜伏在房间中的蟑螂们窸窸窣窣,像是隐秘的笑声。 便在这诡异的寂静里,屋外再次响起了电梯门开启的声音。 “叮——" 第147章 不速之客(3)凭什么没有飞来横福呢…… 如同昨天一样,那个方方正正的陷阱又一次将甜美的诱饵奉送到他眼前。 关闭。 开启。 关闭。 开启。 这次出现在电梯扶手上的是一盒烤鸭,手提纸袋上印着附近一家烤鸭店的Logo,纸袋里是四个封条完好的餐盒,分别装着片好的鸭肉、面皮、鸭汤和黄瓜葱丝等物,另有两个小盒子装着酱料。 胡小冚走进电梯,隔着纸袋触摸到了汤罐的温度,油润的鸭肉气味钻进他的鼻孔,香化了他的舌头和牙齿,柔动纸袋的声音像极了咬碎烤得酥脆的鸭皮时的声响,那声音不需经过耳朵,就直接顺着牙齿存进了脑子里。 这次他挺在电梯中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 电梯虽然停在32楼,但内侧屏幕却显示着27楼,这情景令他感到有些疑惑,因为这栋楼没有27楼,只有26楼与26E,坊间传言,盖楼的时候有人掉进了27楼的水泥桩里,实在捞不上来,开发商干脆灌上水泥把人埋进了承重墙,后面为避免晦气,所以取消了27楼。但胡小冚可没有那么无知,他看过这栋楼的消防图,26E是设备层,层高只有2米,之所以叫做26E,也只是为了将它和居住层区别开而已。 胡小冚又一次受了电梯的馈赠,不管这些东西是别人忘在电梯里的,还是什么自媒体的搞怪小视频,总共不过一盒烟、一份快餐而已,就算报警都不会被立案,拿了又能怎么样? 次日上班前,他特地绕远去了邻栋楼,把吃光的外卖盒子扔在别家的垃圾站,因为这项白来的好处,他今天心情好了许多,甚至于早上刘建和他打招呼的时候,他都笑着回了一声好。 来到公司,胡小冚刚坐下,经理又来敲桌子,通知他晚上部门团建,一起去新开的酒楼吃饭,连着白混了两餐,胡小冚的心中简直乐开了花。 可这份欢乐却在晚上聚餐时戛然而止。 当时他正坐在刘建旁边默默啃排骨,经理突然拿着酒瓶和酒杯来到刘建的身边,一边倒酒一边大声说话。 “大家听我说!咱们这顿饭得感谢刘建啊!因为刘建的努力,这家酒楼和咱们签订了长期供货合同,这是咱们公司三年来拿下最大的订单,我提议大家敬刘建一杯!” 刘建却慌张地摆手:“这这这——霍哥你忘了我才切完阑尾,还是你家我嫂子给我开的刀呢!” 经理懊恼地一拍脑袋:“哎哟!我怎么忘了这茬!” 刘建笑着去抢经理手里的酒杯:“嗨!我豁出去了!霍哥的面子比天大,今天这酒我喝定了!舍得霍哥一身剐,我就和医生较量较量!” 经理忙背过身藏起酒杯,同时机敏地观察四周:“你们都把手机给我放下!不准录小视频发我老婆!还拍?还拍!你们是真看不惯我家庭和睦啊!” 两个人一追一躲,包房里顿时热闹起来,欢笑声不绝于耳,唯有一个人与着喜气洋洋的氛围格格不入,那就是坐在刘建旁边的胡小冚。他的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似乎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刘建的风光业绩像是插进他心口的一把刀,冷森森,血淋淋的,经理明知道两人做着一样的工作,明知道他的业绩总被刘建压一头,却还大张旗鼓地为刘建庆祝,生生把他架在火上烤,这不是明晃晃打他的脸吗? 身边的吵闹声止息,人人回归座位,刘建面前的杯子里换上了橙色的果汁。 胡小冚不好发作,只能僵硬地跟随大家起立举杯,他感觉经理致辞的时候刻意斜了他一眼。哼!还真是一个娇柔造作的小人,要是经理敢当面指责他的业务水平,那还算他为人直率,背后搞这些小动作算什么本事,真叫人瞧不起…… 胡小冚一面在心里嘀咕着,一面被周围人碰着杯,然后抿了一小口。 酒罢兴尽,一行人走出酒楼。 几个住得近的同事先行告别回家,还有几个叫了家人来接,剩下的或打车或搭顺风车,也都散了个七七八八,最后就剩下胡小冚和刘建,以及两个租住在同一地点的女同事。 胡小冚自告奋勇,想要开车送两位女士回家。 刘建却不识时务地拦住他:“我送她们回去吧!你今天可喝了不少,还是别开车了,我给你叫个代驾。” 胡小冚忍不住反驳一句:“我没喝多!” 话虽如此,但那两位女同事却不敢搭他的车了,刘建一面为两人打开车门,一面拿出手机帮胡小冚叫代驾,他这边电话还没打通,那边胡小冚已经负气上车,绝尘而去,徒留三个同事在身后大呼小叫。 胡小冚当真愤怒极了,走进家门之后还嘀咕着“撞死你撞死你”,他想,不就是因为刘建的车比自己的好吗?靠!女人就是嫌贫爱富!要是自己开的是辆兰博基尼,别说自己喝了酒,就算自己边开车边喝酒,那两个贱货也会哭着喊着求自己搭她们一程的! “等我发财之后!等着!等着!”胡小冚愤怒地摔打着自己的鞋子,睁着眼睛做起了白日梦。 他刚刚甩开两只鞋,门外的电梯间里又响起了熟悉的“叮”的声音,他现在听到这声响,就像巴普洛夫的好朋友听到了铃声,心底便会立刻生出期待来。 所以哪怕此时仍在气头上,也不耽误他出门占便宜。 可这次电梯的扶手上并没有放东西,取而代之的是电梯正中央静静搁着一只黑色的中号拉杆箱,箱子上没有标签,也没有锁,只是安着一条普通的拉链。 他见状有些犹豫,拉杆箱毕竟和香烟、外卖不一样,如果真是失物,那主人家可是要找的。 胡小冚内心挣扎的时候,眼前的电梯门也一次次到时关闭,又再次开启,像是不断吞噬虾子的鲸鱼的巨口。 “谁的破箱子?干嘛放我家门口啊?”他装腔作势地吼了一句,然后瞪起两只眼睛盯着电梯门,等电梯门再一次开启的时候,他立刻冲进去拎出了拉杆箱,然后退出来屏住呼吸盯着电子屏,眼看着电梯乖乖升上38楼,这才长长地吐出了嘴里的那口气。 一个破箱子而已,能装了什么好东西?就先把它拿回家看看,如果是些烂衣服什么的,就扔到垃圾站去,可要是什么好东西,嘿嘿,那就先留着,左右这东西是长了腿自己跑到他家里来的,既不算偷,也不算抢,警察能把他怎么样! 行李箱出奇的沉,使胡小冚的内心充满了期待感,他锁上家门后,迫不及待地拉开了箱子拉链,而后出现在眼前的东西彻底震惊了他。 当然不是什么破衣烂衫,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 就是钱。 满满一箱子的钱。 胡小冚扑通跪倒,激动的手都抖了,他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先是把手按在钞票上感受了一下纸钞的触感,而后又连滚带爬地找来台灯,将光打在钞票上,仔细观摩着那上面的数字和图案,终于确认目之所及看到的都是真钞。 他磕磕绊绊地数起钞票,数到五万就记不住刚才口里说的是五万几了,而这时他还没有数完箱子的一角,如果这里面的钞票都是真的,总数至少有100万。 胡小冚数了一夜的钱,数坏了眼睛,数出了手茧,数得心魂荡漾。 第二天一早,他把箱子藏在床底,认真锁好了家门,然后直奔小区保安室,借口丢了东西要求查看电梯监控,然而电梯的运行记录显示昨晚没人到访过32楼,电梯里也没有出现过黑色行李箱。 胡小冚觉得有些奇怪,但更多的是安心,如此一来,应该不可能有人知道钱的事了。 他决定在想好怎么处理行李箱之前,要避免别人发现他的异常,因此照常去上了班,眼下他早把昨夜聚餐的不愉快抛诸脑后,满心满脑都是黑色行李箱,这东西确实来的奇怪,可他转念又一想,凭什么只有飞来横祸,没有飞来横福呢? 现在的情况已经很明显了。 他八字走了大运。 那台电梯就是他的金手指。 不管是主神还是系统,或者其他开挂玩意儿,它们的任务就是为他送来源源不断的助力,帮助他走上人生巅峰!其余所有欺负他的坏人,不管刘建、经理,还是那两个嫌贫爱富的女人,都不过是他通往成功路上的小摩擦,毕竟一篇故事若没有反派,谁来扮演给主角打脸的小丑呢? 想通这些后,胡小冚便没有那么急切了,他慢条斯理地规划着那100万,光是写愿望清单就让他高兴了好几天。 而此时距离他收到那盒烟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天。 第七天。 胡小冚哼着小曲儿走进公司大厅,扫了一眼早早来做保洁的阿姨,专门走过去提醒她把水渍拖得干净一点,因为自己的皮鞋一踩水就会变得很滑,他和阿姨说着最后一句话,准备转回身继续走路,而在他的头还没有完全转过来,但已经抬起一条腿的时候,一阵腥臭的冷风突然裹住了他。 他本能地向后踉跄一步,同时看向风吹来的方向,也就是他那只脚即将迈向的方向。 只见一口黑洞洞的电梯恰恰抵住他的鞋尖,电梯门大开,里面却没有电梯,而是一条幽深的竖井,但凡他刚才的动作稍慢一点儿,就会跌进深不见底的黑渊里。 不知道是恐怖的场景震慑住了他的神经,还是电梯困住了他的神志,总之他被瞠目结舌地定在当场,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凭夹杂着腐烂气息的隧道风灌进他的喉咙。 不知过了多久,保洁阿姨清洁到了这边,她叫不动胡小冚,于是用拖把推了推他的鞋。 “让一让,我要工作。” 胡小冚给她这么一推,竟然解除了定身术,眼前的电梯井也消失不见了。 他顾不得指责阿姨弄脏了他的鞋子,慌不择路地逃窜进了办公室。 胡小冚被这起遭遇吓破了胆,整整一上午坐在位子上不曾挪动半步,此时的他再也不敢做那经天纬地的英雄梦,只想远离恐怖的电梯井。 临至中午,他迫不得已要去下一层食堂吃饭,便紧跟在刘建的身后一起下楼。 饶是如此,下楼梯的时候,那古怪的电梯井还是横空挡住了他,幸亏他当时紧紧抓住了楼梯把手,才侥幸保住一条命。 走在前面的刘建早看出他今天有些不对,一直留神着他,此时看到他双手紧攥着楼梯,两腿瘫软,冷汗直流,还以为他犯了病,立刻过来搀扶他。 “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刘建一拉胡小冚,胡小冚便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一下坐到了地上。 “我没事,就是低血糖,缓缓就好了。你去替我跟人事请个假,我想回家。” “行,那你小心点儿。” 胡小冚忽悠走了刘建,把手机设为振动模式,并安排了每分钟一次的闹钟,然后一步一颤,慢慢探索下了楼。 他没敢去车库里提自己的车,而是叫了一辆出租,出租车安安稳稳地把他送回了公寓楼,可他刚一下车,不祥的地狱之门便在眼前打开,他的身体被夹在车门和电梯井之间的窄小空隙里,进无可进,退无可退,直到出租车司机大吼一声叫他关上车门,那洪钟般的嗓音方唤回了他的三魂七魄。 胡小冚挪进公寓大厅,却迟迟不敢踏进电梯,于是推开了电梯旁的消防通道,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向上攀爬,32层楼梯高得像登天一样,而且随着时间增进,电梯井出现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几乎每走上三五阶,好客的血盆大口便要来舔舐他一次。 他的每一步都可能跌落进死亡的陷阱。 胡小冚一边哭一边叫,到后来连站都不敢站,干脆四肢着地匍匐前行,近乎绝望地爬到了26楼,可他转过楼层平台再向上一层时,墙面上鲜红的楼层编码却不是预料中的26E,而是再清晰不过的27。 本不该存在的27楼,便这样堂而皇之地展现在了他眼前。 楼梯间另一侧,27层楼黑洞洞的电梯口散发出他再熟悉不过的腐败气息,和今天紧紧跟随他的噩梦一模一样。 胡小冚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电梯口,这几日的种种过往如人生走马灯一样从眼前晃过,忽然之间,他想起了自己从电梯中拿走的那盒烟,好像一切怪事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他哆哆嗦嗦掏出早上买来还没抽的一盒烟扔进电梯井,大吼道:“还给你!我还给你!” “叮——” 一声清晰的电梯提示音打破了死寂的氛围,那吞噬了祭品的地狱之门终于关合,电梯上的27也变成了26E,阴森寒气悄然散开,周遭恢复如常。 胡小冚继续爬向32楼,之后那恐怖的电梯果真再也没有出现。 他仓皇逃进家门,背靠着镜子,开始反复斟酌刚刚遭遇的一切,并慢慢从中理顺出一种逻辑——世上哪有白来的好处,电梯里的东西都是借给他的罢了,时候到了就要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从他拿到那盒烟开始,到电梯催债为止,刚好七天,也就是说借与还的周期为七天,如果他的猜想正确,那么今晚那东西就要来讨外卖了。 想到这里,胡小冚手忙脚乱地打电话订了外卖,而后抱着一兜子烤鸭坐在了26E的电梯口,直挺挺守到了半夜,估摸到了他从电梯里拿出烤鸭的时间,忽而一阵腥风吹过,眼前标注着26E的电梯口果然又一次变成了27。 他毫不犹豫地将外卖袋扔进电梯井,那口催命的电梯果真消失不见了。 然后就是那100万。 幸亏他做事严谨,不曾动过其中一分钱,否则以他三位数的银行存款,六天之后非得被逼得抢银行不可。 他从床底抽出行李箱,把里面的钱倒在床上,然后一头栽进了钱堆里,想到这唾手可及的荣华富贵只不过是眼云烟,不可能真正拥有,他的心里便难过极了。 不过还好,他还能再做六天的黄粱美梦。 第148章 不速之客(4)一个犯罪计划很快在脑…… 次日上班,胡小冚掐着表迟到了半个小时,经理知道他昨天请了病假,今日见他迟到,专门过来询问他身体感觉好些了吗? 同事们闻言也关切地看过来,眼见自己成了办公室的焦点,胡小冚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只黑色行李箱拎到办公桌上。 他故意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身体没问题,都是家里人最近闹得我心烦。” 经理顺着他的话往下问:“家里出事了吗?如果咱们公司帮得上忙,你一定要说啊!” 胡小冚摇摇头:“没什么大事,只不过我妈前天来看我,才知道我一直住在那么小的公寓里,哭着叫我回家继承家业算了,我不肯,她就硬留了一笔零花钱给我,唉!我从来不注重个人享受,也不觉得现在的生活不好,她可真给我出一个难题啊!” 经理“嚯”了一声,好奇地打听:“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我还真没了解过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原来你还是个富二代啊?” 胡小冚连连摆手:“不算不算,我家就做点儿小生意,谈不上富。” “哎哟!”经理听出了他的话外音,很给面子地捧哏,“那她给你留了多少钱?” 这话一出,胡小冚自知时机到了,便故作云淡风轻地打开了行李箱,只见里面整齐地码满了钞票:“我没数,拎一拎这个重量,感觉就百十来万吧!我这人不喜欢太物质的生活,你们也知道,我平时都不追求名牌的,这些钱在我手里根本没用啊!” 经理乍见这么一大笔现金,顿时收敛笑容,公司毕竟是公共场所,万一发生点什么事他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你怎么带这么多钱带来公司,多危险啊!” 胡小冚潇洒地推倒了行李箱盖子:“这算多吗?中午下班我就去把钱存起来。” 经理连连催促:“你快别等了!现在就去吧!用不用我叫两个人陪你?” “不用不用,又没多少钱,别打扰大家工作!”胡小冚笑着拎起行李箱,很轻松地对大家摆摆手,“那我就先去银行了啊!我妈真烦!” 他从办公室出来,直接把行李箱送回了家。 再次回到公司,他感觉同事对他的态度都尊重了不少,尤其几个女同事,虽然她们都没有主动和他说话,但据他仔细观察,女同事们路过他的座位时,经常会扶一下眼镜,或者撩一下刘海儿,显然就是在发出暧昧邀请,这极大满足了他的自尊心。 可胡小冚要还回行李箱的当夜,事情又出了一点变故。 这天公司开会,正式提名销售部副经理,经过全员投票,获选者居然是刘建,其余候选者也都零零散散有着一两票,唯独他的名字后面空空如也,一票也没有,在偌大的白板上显得尤为讽刺。 胡小冚接受不了现实,当场拂袖而去,当然更不可能参加当夜的升职庆祝。 他负气回家,连续挂断了几次经理和同事打来的电话,后面干脆开启飞行模式,拒接任何来电,躺在床上暗搓搓打开朋友圈,里面全是同事们欢乐的自拍和小视频,他越看越生气,越生气越忍不住看下去。 如此暗自窝火到了半夜,他第一百次辗转反侧地打开手机,偷窥公司群聊,最新一条信息刚好是刘建发出的。 【刘建:行,我刚刚到家,明天见。】 此时胡小冚的家门外再次响起了熟悉的电梯铃音。 连日来的遭遇已经让他对这台电梯产生了条件反射,此刻也立即丢开手机从床上弹起,跑去拉开了家门。 刚好对面的电梯门适时打开。 于是他和刘建面对面看见了彼此。 胡小冚不由得愣住,刘建明明才在群里说他已经到家了,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兄弟,你今天晚上怎么没来呢?”刘建说着走出了电梯,手里还拎着一兜香蕉,“我顺路来跟你聊聊,我感觉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 胡小冚点点头让刘建进门,却趁刘建弯腰换鞋的时候,悄悄握住了放在门后的酒瓶。 果然,午夜的电梯总能送来他最想要的东西。 胡小冚把这个刘建打晕并绑了起来,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杀意。 他压抑了二十几年,今天终于能够重拾本行,整个人都变得亢奋起来,一个犯罪计划很快在脑中成形,这计划仿佛一出生就根植在他基因里那般浑然天成。 他今晚会勒死眼前的复制体刘建,并把人埋进城郊工地,之后绝不会再去那里,六天后,他再找机会开车撞死真实刘建并扔进27楼电梯,完成借与还的周期,最后想办法让警方获知复制体刘建的埋尸地。 如此一来,警方根据生活轨迹排查真实刘建的死亡时间,就会断定刘建刚刚失踪一天,但他们找到复制刘建的尸体后,尸检结果却会证明他已经死亡七天。 假如警方从复制刘建的尸体上找出了线索,将他列为嫌疑人,那真实刘建这七天的工作和生活轨迹就是他最好的洗白证据,因为刘建在警方给出的死亡时间后还活蹦乱跳呢,警方的尸检结果根本不成立! 假如警方从真实刘建的失踪中找到了线索,将他列为嫌疑人,那不管监控中他撞死刘建的镜头如何清晰,复制刘建的尸体上也不会有任何撞击伤,而他自刘建失踪后就一直待在公共场所,不可能有机会去埋尸地,警方完全拿不出他的作案时间和作案过程。 说起来,电视里的罪犯不管怎样绞尽脑汁伪造不在场证明,最终都会被警察发现,原因正是没有人能欺骗客观事实,但他可就不一样了,他有了一个凭空捏造出来的复制品,直接打破客观事实,再先进的刑侦技术都不能破解他的作案手法。 胡小冚从身到心都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狠狠踢了昏迷中的复制刘建一脚,然后拿起手机,打算看看真实刘建在干什么,哼哼,这家伙一定不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但现在公司群里很安静,并没有人说话,胡小冚便顺手向上滑了滑,结果看见了大家之前的发言。 楚姐:@刘建。楚姐,我是刘建,咱俩刚才拿错手机了! 刘建:哎呀真的!咱俩手机太像了! 楚姐:我正准备去看看小胡怎么样,刚想给他打电话,一看手机拿错了。 刘建:你这孩子就是好心眼儿。 楚姐:你都到家了吧?好好休息,明天我们把手机换回来。 霍经理:[视频] 霍经理:[视频] 霍经理:[视频] 霍经理:今晚玩得真开心! 刘建:行,我刚刚到家,明天见。 胡小冚顿感全身僵硬,缓缓回头,看向墙角被绑起来堵住嘴的刘建。* ……这家伙,好像是真的…… ……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此时刘建轻轻咳了两声,从昏迷中睁开眼睛,在看见胡小冚的一刻瞳孔放大,瞬间清醒了过来,而胡小冚看到他惊恐的眼神,也明白刘建一旦离开这里肯定会去报警。 胡小冚将心一横,从床下翻出装钱的行李箱,扛起刘建捆到了箱子上,然后将人和箱子一同拖下了消防楼梯,百十公斤重的箱子加上百十公斤重的人,累得他气喘吁吁,但内心的恐惧让他爆发出了远超常人的力量,还真给他找到了那不存在的27层电梯间。 胡小冚把刘建和行李箱一起堆在黑黝黝的电梯口,紧张地喘了两口气,似是在下最后的决心。 突然间,一张画着奇怪线条的白色纸巾飘出了电梯井,悠悠降落在胡小冚身前,纸巾上面有一处烟头烫出的漏洞,而被烧断的线条却散发出微微的光芒,仿佛要用那光连续起线条原本的模样。 他没来由地想起了一个月前在电梯中看到的女人和男人,想起了女人对他说的话。 “信则有不信则无,记住这句话,能保你的命。” 胡小冚低头盯着这张纸巾,忽然感觉有四只寒冷的、冷血动物的脚踏上了自己的脊椎,一步一步,一直爬上了天灵盖,他伸手拍打起自己的后背,却什么都没有摸到。 他猛然看向电梯口,被连日来的奇诡经历迷惑的思维忽然清醒了一瞬,脑海中有个声音歇斯底里的大喊:“太荒诞了!这真的太荒诞了!快住手吧,不要相信你看见的一切!” 而这声音在他脑海里呐喊的时候,电梯口上方的LED指示牌也开始出现干涉条纹,绿色的数字在26E和27之间不断闪烁。 片刻之后,胡小冚打了个寒颤,然后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这都什么时候了!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眼神果决地抬起头,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最终坚定地停在了27上。 这次他不再犹豫,抬腿将行李箱踢进了电梯井,当然,一同掉下去的还有被绑在行李箱上的刘建。 后面的事情就更加清晰了。 警察按照线索找到了胡小冚,并怀疑他与刘建的失踪有关,但将这栋楼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却都没有找到刘建的踪迹,当然也就没办法逮捕胡小冚。 可警察不知道的是,每天半夜12点,一台来自27楼的电梯都会准时停在胡小冚家的门前,叮然一声,电梯门如礼品盒一样向两侧展开,为他呈现出刘建扭曲变形的尸体。 电梯借给你的,你必须如期归还,你扔给电梯的,它也分毫不取。 胡小冚只能一次又一次将尸体拖下27楼,投进诡异的电梯井,而尸体也在循环往复的跌落中越发不堪,变得比鬼怪还要吓人,这丢不开、逃不脱的尸体成了真正的缠身恶鬼,最终让胡小冚精神崩溃。 于是那天,胡小冚又一次将尸体投入电梯井的时候,浑浑噩噩,脚下打滑,跟着刘建的尸体一起栽了进去。 来自冥界的电梯失去了收件人,只能丢弃掉无人认领的失物,这就是胡小冚和刘建的尸体一起出现在公寓一楼电梯中的原因。 ………… 路潇几人随着电光幻化而成的胡小冚兜兜转转,最终站在了一楼电梯口,而后胡小冚的虚影从他们面前熄灭了。 接洽人惶恐道:“他们就是这么死的?” 路潇:“你已经亲眼看到了。” “那……这电梯还能用吗?” 路潇想了想,答道:“不信则无。” 她的身边,冼云泽摆弄着从26E捡回来的纸巾,手指一捻烧作灰烟,灰烟落地,先是荡漾成完整的符文,然后又蜕化成为一只几乎透明的小壁虎,簌簌爬进了电梯的通风口里。 第149章 出神入化(1)我完全可以凭自己的本…… 蓝城警局最近遇到一件怪事。 上月初,市政部门对状元巷进行道路优化,施工人员推倒一面老砖墙的时候,意外从墙里掉出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众人以为刨出了尸体,急忙打电话报了警,可法医到现场一看,居然发现这人还有呼吸心跳,赶快把他拉去了医院。 男人的状态很不好,严重营养不良,手肘和膝盖瘦成了大骨棒,那张皮不知多久没洗,叠了七八层黑漆,身上的衣服烂成流苏,皮鞋也磨掉了底,乱糟糟的头发与胡子把脑袋缠成了拖把,看起来应该与人类社会脱节很长一段时间了。 他没有携带任何身份证件,又丧失了基本的沟通能力,确认身份的唯一途径便是比对DNA,两天之后,信息中心还真反馈回了一个成功的比对结果,但却非出自失踪人口数据库,而是出自在逃人员数据库。 该人是一系列入室抢劫杀人案的犯案凶嫌,二十年前做下最后一起案件后,突然人间蒸发,不知所踪。 警察们怀着复杂的心情签署了嫌疑犯的医嘱单,经过一个月的治疗,嫌疑犯渐渐恢复了语言能力,从此每天都两眼无神地念叨着“336,336,336”——状元巷336号是整条街上最大的一座房子,这户人家祖居蓝城,因着百年前曾出过一位状元,所以算是状元巷的“冠名商”。 336号的男主人姓萧,是橙城机械公司的一名工程师,女主人姓路,是晏州材料研究院的研究员,两人都搬去橙城快十年了,如今这座房子的登记联系人换成了他们的女儿。 于是办案警察又在内部数据库中输入了女儿证件号,按下回车键,系统却突然卡住,随即把他弹出了登录状态,之后与该案件相关的一切文档都无法查看了。 办案警察还以为遭遇了系统故障,上报问题后便忙起了别的案子,不料当天下午,他竟在嫌疑犯的病房中见到了那位路家的女儿。 路潇双手插兜站在病床前,面前是环抱膝盖疯言疯语的嫌疑犯。 二十年前她还在混幼儿园,尚不知法术两个字怎么写,这事绝对和她无关,想必是这混蛋闯空门的时候撞上了秦叙异,被他顺手给安排了,唉!那骗子办事果然不靠谱,把这么一歹徒封印在家门口晦气不晦气啊? 路潇听闻脚步声,转身看向门口,对刚进来警察的点点头:“你是这起案件的负责人?” 警察已从值守的同事口中得知了路潇的身份,所以直白回答:“我是。” “这起案件已经转交安全局了。” “那我回去整理下卷宗,等公文下来你们就来取吧!”警察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路潇,又看了看窗边的冼云泽,“你们好像很了解这个案子,我能问问他是怎么从墙里活下来的吗?” 路潇想了想,故作神秘地叹了口气:“这件事很复杂,你关上门,我悄悄告诉你。” 警察转身推上房门,门锁滴答扣合,而后周遭的光线突然一闪,他竟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医院的走廊里。 走廊内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声音,窗外射入的阳光冷冷的不带任何温度,像是被抽空了生命力,他讶异地看了一眼没有信号的手机,直觉事情不妙,立刻跑向病房区外的护士站,但当他的脚迈出病房区隔离门的一刻,却被无形的力量传送回了走廊,仿佛迈进了一面镜子似的。 警察伸手拽了拽最近的病房门,可门好像是画在墙上的一样,根本打不开,他心跳加速,越加慌张地一路拽到了嫌犯所处的病房,然后门把手终于有了反应。 怪异的事情由此开始,自当由此结束。 门扉打开的瞬间,他重新出现在了病房里,手指还搭在微凉的金属把手上,就仿佛刚才根本没有出过去,猛然回头,病房里只剩下嫌犯一人,那对年轻男女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大概明白嫌疑犯为什么精神崩溃了,可这种事根本没办法写进卷宗,怪不得安全局要接手这个案子,但……她是怎么做到的? 警察愣神的功夫,一阵巨大的骨碌声停在了门外,随后一位推着小车的护士开门走了进来,熟练地给嫌犯打着针,走廊里值守的同事瞧见警察愣在门口,便推了推他。 他忙问:“那两个人走了吗?” “你不是一直在里面陪他们,怎么问起我来了?”同事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哎,那两个人呢?” 警察突然想到了什么,紧走几步来到窗边,果然看见那一男一女已经离开了医院大楼,正走向一辆青城牌照的黑色汽车,女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转身抬起头,微笑着招了招手,随即乘车离开了。 路潇把冼云泽带回了状元巷。 她离开蓝城后,这座房子就一直空着,亲友和邻居都劝她把房子租出去,她没同意,这里毕竟是秦叙异住过的地方,说不定打破个什么瓶瓶罐罐就会释放出妖魔鬼怪,还是别给人家添麻烦的好。 路潇将车停在巷口,望着焕然一新的街道,忽然有种难以接受的陌生感,经过翻修的水泥路更加平整开阔,露天电线杆不见了,两边围墙也改了颜色,童年常爬的花坛变成了充电车棚,新添的大幅广告版上刷着新款手机的宣传画,家对门那棵陪伴她长大的老树因拓宽道路的需要被齐根斩断,只余下一截光秃秃的树根来不及运走。 岁月不待人,这座寄托了她无尽归属感的老宅终于还是慢慢剥离出她的人生了。 副驾驶位的冼云泽主动下车,推开了厚重的铸铁大门,积攒了一秋的叶子从里面紧紧抵住门板,发出吱吱咯咯的挤压声,只要稍一松手,叶堆便要把大门推回来,于是他背靠住门板,对车上的路潇摆了摆手。 路潇把车开进院子,熄了火。 她走下车,去窗栅栏里掏出一卷黑色垃圾袋,一边把脚下的落叶与残雪踢向墙边,一边对冼云泽抱怨:“那骗子改了房子的风水,说什么聚风汇财,财不财的我不清楚,但方圆一公里的树叶子可全吹到家里来了。” 冼云泽随手捻起一撮火苗:“干脆烧掉啊!” 路潇赶快打落他的手,然后抖开偌大的黑色垃圾袋将他从头罩到脚:“我先把你扔出去!” 冼云泽并不生气,就套着垃圾袋满院子乱蹦。路潇提醒他不要撞到头,然后拎起插在花架后的扫帚跳上了屋檐,她在屋檐上行走的步伐像猫一样轻,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从东到西,规整地将屋顶的落叶与积雪扫回院子里,青灰色的屋瓦便一棱一棱地从黄叶与白雪下显露了出来。 房顶收拾的差不多后,路潇呼喊冼云泽:“小可爱,你进去把水电都打开,再看看地热有没有问题。” 冼云泽不肯从垃圾袋中出来,只用两根手指在眼睛的位置戳了两个洞,然后一蹦一蹦地撞开了房门。 两分钟后他又从屋子里蹦了出来,仰头看向屋顶的路潇。 “我找到水阀门了,但没有找到电闸。” 路潇把扫帚夹在腋下,腾出两只手比划着:“你进门向里走,厨房右边有一个装饰画,把它掀开就看见了。” 冼云泽用力点点头,再次蹦了回去,果然在厨房边找到了一个隐藏的保险盒,但却不知道该拉下那一排保险中的哪一个。 “最左边的。”路潇的声音说。 冼云泽抬起头,发现是路潇正在屋顶采光窗外偷窥。 他打开电闸,挨个摁亮了房间的灯,然后又启动了地暖,水流声嗡嗡响起,屋子里渐渐暖合起来。 路潇关上采光窗,继续清扫屋顶,正待完工的时候,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走进了隔壁的院子。 那男人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高处的路潇,很是惊喜地唤她:“潇潇回家啦?我都好几个月没看见你了!” 路潇客气的点头:“王叔好!” “今晚回老家住吗?” “嗯,回来收拾收拾院子。” “那正好,你家的煤气都报停了吧?这么晚也别出去吃了,来来!过来跟你叔喝一杯!” 路潇瞄了一眼自家狼藉的院落:“别麻烦了,我这不一定扫到什么时候呢……” 男人说话的声音吵醒了家人,一个与路潇一般大小的女孩睡眼惺忪地从屋里走出来,女孩看见路潇,跳起来大叫一声,随即直接穿着睡衣推开家门,噔噔噔地跑来了路潇这边。 “潇潇姐!”女孩呜嗷呜嗷地闯进院子,恰好撞见了刚从屋里蹦出来的冼云泽,不免被行走的黑色垃圾袋吓了一跳,于是又呜嗷呜嗷地跑了出去,“鬼啊!” 路潇蹲在屋檐边,倒转手里的扫帚,伸长木棍敲了一下冼云泽的头:“你吓到人了!” 冼云泽不得不摘掉了黑色垃圾袋,冲外面的女孩子抬了下手。 “妈!快来看!潇潇姐带男朋友回家了!”女孩大喊道。 隔壁叔叔听见她的话,表情亦是万分惊讶,也踮起脚尖张望向墙这边。 路潇无奈地笑笑,随手揪下几片夹在扫帚里的落叶丢到了冼云泽头上。 邻居阿姨被女儿喊了过来,拉着路潇好一通夸奖,直言她长得越发好看了,然后又称赞冼云泽人也漂亮,她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笑得眉眼弯弯,不容拒绝便订下了宴请的菜谱,当下就拉着丈夫去买菜了。 邻居妹妹留下来帮路潇收拾院子,她一边往垃圾袋里装落叶,一边好奇地打量冼云泽。 路潇觉得好笑,便对她说:“他会说话。” 冼云泽友善地看着邻居妹妹,如言回应道:“啾啾——” 邻居妹妹谨慎地措辞:“潇潇姐,我以前一直觉得你不可能谈恋爱的,根本不可能,你怎么会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人类身上?” “啊?”路潇困惑极了,“我勉强也算个人吧?” “哈哈哈感觉而已啦!”邻居妹妹笑吟吟凑过来,挽住了路潇的胳膊,“我还记得小时候我总追着你跑,你给我看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一天你还抓来几只大鸟,然后我们骑着大鸟飞到了一片长满红花的山上,见到了许多奇怪的动物,吃了奇怪的水果,现在想起来,我都分不清那是你讲的故事还是我看过的动画片,那种在空中飞翔的感觉太真实了,一直到初中之前,我都以为世界上肯定有一种可以骑的大鸟,还为此和同学吵过架呢!” 路潇确实想起了这件事,现在却只能摇头:“我记不清了。” “反正在我心里你很特殊,你要是和普通人一样循规蹈矩的生活才不可思议呢!”然后邻居妹妹指了指冼云泽,“但你和这个哥哥在一起就正常了,这个哥哥给我的感觉也很特殊。” 路潇问:“他怎么特殊了?” “他……嗯……他像秦爷爷。” “不能吧?”路潇闻言倒吸冷气,上下扫量冼云泽,“冼云泽可比老秦帅多了!” 冼云泽用力地点了点头。 邻居妹妹被他们两个逗得前仰后合:“哈哈哈气质,我是说气质像,感觉他们都不用吃饭的,靠喝露水活着。” 半个小时后,路潇拾掇出了四只装满黄叶、几乎和她一般高的垃圾袋,她让已经累得大喘气的邻居妹妹先回家休息,自己则带上冼云泽去把垃圾袋扔到了街尾的垃圾站。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手挽着手,头靠着头,像两只缠着尾巴的猫一样磨蹭着额角,说说笑笑地往回走。 冼云泽问路潇:“你带她骑了什么鸟?” 路潇想了想说:“以前城南有个狐仙庙,庙前有一个算命摊,秦叙异说那算命老头是只不正经的老狐狸,又贪又馋,还经常偷游客的钱,不过真遇上要命的妖邪鬼祟,也会量力管上一管,所以便由着他去吧!老狐狸有两个弟子,是一公一母两只鹤灵,平时附身在庙里的鹤形黄铜香炉上,秦叙异说我可以把它们俩叫出来玩儿,所以我们当时骑的应该是仙鹤吧?不过后来那个庙被暴雨浇塌了,它们就离开了。” 冼云泽不禁露出羡慕的神情:“我也想要一只仙鹤。” 路潇掰着手指数:“可是你都有一窝燕子、一群鸽子、两只孔雀、好几只天鹅、大雁、白鹭、苍鹰、火烈鸟了。” “我还没有仙鹤。” “我也没有诺贝尔奖,你要理解人生都是会有些遗憾的。” 冼云泽突然原地停住,目光坚定地看着路潇:“我要。” 路潇习惯性地妥协,对他伸出手:“好啦好啦!我们回去问江姨能不能认养一只白鹤。” 冼云泽搭住她的手:“两只!” “两只。”路潇叹气,“你悠着点,林川为了哄内勤替你喂那些动物,已经送出去好几支千年人参了,百年之后特设处里都是人瑞可怎么办啊?” “千年人参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还拿了好几支喂马呢!” “怪不得,那天警卫说有一匹马长出了角,他们还拉那匹马去宠物医院照了X光。” “是那匹小白马吗?” “就是它。” “那是雪鬃,所有的小马里面我最喜欢它了。” “你就尽管招猫逗狗吧!等它们全部修炼成精到处闯祸的那天,一旦被抓,个个都报你的名号,到时候你就成了那邪教大魔头。” “哼!小瞧我,我才不需要它们帮忙,我完全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当上大魔头!” “呃,那你还挺有志气的。” 两个人回家的这一程路上,常有街坊认出路潇,热络地邀请她和冼云泽回家吃饭,路潇只能一遍遍拒绝他们的邀约,陪笑得脸都酸了,当她再次告别一位熟识的阿姨时,阿姨顺手塞给了她和冼云泽两只苹果。 冼云泽闻着苹果说:“他们都好喜欢你。” “你不懂我在这条街的地位!”路潇一只脚踏上花坛,豪迈地指着错落的房屋,“我在这条街蹭饭,可以从街头蹭到街尾。” 冼云泽评价道:“那你还挺不要脸的。” 路潇眉毛一挑,手里的苹果正砸在他的额头上。 冼云泽接住苹果,一边一个贴着自己的脸:“宁兮说问别人要东西吃是一件丢人的事。” “你——”路潇本能地想要辩驳,但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如果她给冼云泽开了可以要东西吃的口子,他真的敢到处要饭,到时候丢人的还是她自己。不过话说回来,神话传说里,还真有不小比例的神仙从事着乞讨这个前途无量的职业,看来这设定确实是有据可循的。 路潇从花坛上跳进了冼云泽的怀里,他身上穿着暖融融的冬装,抱起来像棉花糖一样柔软。 “其实是因为那个骗子。”路潇正经解释起街坊们待她友善的原因,“他好管闲事,常□□免祸,又不懂得知难而退,不管阳间的事还是阴间的事,只要插手了就会义无反顾管到底。邻里们多少受到过他的帮助,也敬佩他的人品,所以看在他的面子上愿意多照顾我些。” 冼云泽听完,笑着说:“和你一样。” 路潇忽然沉默,然后牵住他的手继续走向家的方向。 第150章 出神入化(2)人类的爱有时候并不纯…… 路潇缓了缓说:“他也说过我很像他,但他还说他做了不好的榜样,很对不起我。” “为什么?” “我也不明白,但我总觉得这个骗子要坑我。那家伙可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他有时候很过分的。”走在这条充满童年回忆的路上,路潇想起了很多往事,“他和爸妈都不怎么管我的私事,从小到大,升学、选专业、工作,不管我做了什么选择,他们都只会尊重并支持我,很少跟我讲大道理。有一次我把同学打进了医院,不敢告诉爸妈,就打电话叫他去医院赔钱,他甚至没有问我事情的原委,来刷了卡之后就带我去吃披萨了。” 冼云泽震惊:“你还会仗势欺人吗?” 路潇眄了他一眼:“你刚才见过隔壁家的小妹妹了,她比我小两岁,那时我初三她初一,有个初二的男生看上了她,非要和她谈恋爱,她不同意,男生就带着一群兄弟每天在校门口堵她,扎爆她的自行车胎,抢走她的书包,把书本和文具扔进水沟里,逼她点头答应。小妹妹对付不了他们,所以放学后会来我班写作业,等我下晚自习带她一起回家。男生连续几天堵不到人,查出了我,找来班里叫我少管闲事——然后他就断了一条腿。” 冼云泽释然,只断一条腿,看来路潇从小就懂得关爱未成年。 路潇继续说:“但我心里有谱,我根本没下那么重的手,我把那个混蛋放倒之后,旁边围观的同学一拥而上,肯定是他们之中有人趁乱报私仇了。” 冼云泽:“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欺负自己爱的人?” 路潇叹着气:“人类的爱有时并不纯粹,你以为爱一个人便想要对方平安喜乐,其实这种感情是很难得的。人类之爱,常常是爱上能让自己平安喜乐的人,至于自己在享受这份平安喜乐时对方会失去什么,并不在考虑之中,他们的爱要价之高,被爱上的人失去金钱都算最幸运,失去事业、自信、自我、尊严、健康,乃至于生命者也不鲜见。” 冼云泽发出不可思议的反问:“我不懂,这怎么会是爱呢?” “你不用懂,你和人类没有这方面的缘分。”路潇捏了捏他的脸,然后继续说起自己打断别人腿的原委,“那个男生的爸爸是做地产起家的,搞强拆搞出过人命,黑白通吃,算是本地的一号人物。他爸接到消息后,带着十几个公司保安到了医院,把在场的其他病人、医生和老师都赶出病房,然后反锁上了门,指着秦叙异的鼻子说他不差钱,不用我们赔医药费,他只要打断我一条腿。” 路潇回忆到这里,忍不住笑笑,秦叙异这辈子还没被人指着鼻子骂过,他当时的表情确实精彩。 “他爸带来的保安要打我,可我不太想在医院和人动粗,犹豫着没还手,结果被撬棍戳了一下胳膊,那是秦叙异少有的几次翻脸,撬棍突然反向刺进那个保安的心口,很干脆地撞断了两根肋骨,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抓住了撬棍尾巴,他能被当场钉死在墙上。我还没来得及劝秦叙异一句,他就把我从病房窗户扔了出去,等我重新跑回三楼的时候,病房里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冼云泽揣测说:“秦叙异把他们都杀了?” 路潇摇了摇头:“没有,还剩一口气,反正事后没有一个人去报警,也没有一个人来我家,我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直到半年后,当天的一个保安托我美术学校的校长的关系,约我见了一面,他看起来老了五六十岁,一来就跪下磕头,要我救救他,吓得我赶快跑了。我回去问秦叙异,他说他手下留情了,不过每人折了三十年阳寿。” 冼云泽:“秦叙异不怕他们去家里告状吗?” “秦叙异警告过他们,一旦对外人说出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诅咒将在血脉中蔓延,传播给他们的血缘至亲,这外人当然也包括我爸妈,所以他只能来找知道内幕的我。我叫秦叙异把那些保安都恢复了,虽然他们聚众持械在公共场合殴打未成年少女,确实挺该死的。后来那些人都搬出了蓝城,有了这个教训,想必他们下半辈子不会再助纣为虐了。” 路潇讲完这件往事,总结道:“我一直感觉那个骗子心理可能不太健康。” 冼云泽说出了长久以来的疑惑:“你为什么总叫他骗子?他不是你的师父吗?” 路潇笑了一声:“我既没有拜过师,也没有接受过正式的传承,更何况你比谁都清楚,我的本事并不是学来的,我和秦叙异从来都不算师徒关系。” 冼云泽曾与她一体两魂,共享记忆,自然知道秦叙异教过她什么,实话实说,不如不教。 路潇继续道:“不过那家伙一定知道我的来历,他为了避免我顺藤摸瓜,不止瞒住了我的过去,也瞒住了他自己的过去,我与他相处二十几年,却从没听他提过关于他出身和师承哪怕一个字,连秦叙异这个名字都是他到我家后才取的。可如果他想彻底隐瞒我的秘密,那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现在呢?他一面不肯对我吐露真相,却又一手促成我放不下的心结,逼我主动去探寻自己的身世,这个老东西肯定在算计我。” “可是他也很爱你啊!” “小可爱。”路潇与冼云泽手挽手,歪头蹭了蹭他的额角,“人类的爱有时候并不纯粹。” “还好我不是人类。” “还好你不是人类。” 两个人在邻居家蹭完了饭,又打包了一盒蛋挞,满足地回了自己家。 这是路潇长大的房子,布满了她成长的痕迹,冼云泽好奇地东走走西看看,想要拉开每一个抽屉一探究竟,路潇懒得教导他人类做客的礼节,便由他去了,反正他未来回了去留山也没机会去别人家做客。 她扯下卧室床铺的防尘罩,又从柜子里取出真空压缩的被褥和枕头,展开来铺在床上,然后坐在床上一边刷手机,一边吃起了从邻居家拿来的蛋挞,正被小视频里猫咪逗得发笑时,妈妈突然发来一个视频邀请,她忙把蛋挞一口塞进嘴里,然后邀功一般汇报起今天打扫院子的劳动成果。 妈妈相当敷衍地夸了她几句,便迫不及待地问:“小冼也和你一起回老房子了吗?” “明知故问。”路潇调转手机,给妈妈看坐在地上面壁思过的冼云泽。 冼云泽面对的墙面下方画着一些简笔画,正是小小的路潇展露出的艺术天赋,仔细观察那些儿童画,竟然都是难以言喻的奇怪生物,若放在电影里,足可当做某部恐怖片的开篇序幕了。 简笔画一路延伸到书桌之后,这张书桌是路潇上小学后才增添的家具,抽屉里装满书本纸笔,还有孩子们喜欢的玩具和海报,以及同学之间互赠的贺卡和小礼物。冼云泽一张一张翻阅着路潇收到的贺卡,仿佛能通过这点点滴滴的记忆片段补全他未曾陪伴的人生。 路潇转回摄像头,继续和妈妈聊起家长里短,两人说了会儿话,爸爸突然把脸伸到了屏幕前,问她要是工作不忙,能不能多请几天假参加奶奶的生日宴会,路潇不做犹豫,当即点头答应下来,很不客气地给自己延长了假期。 “小冼也来吗?”爸爸期待地问。 路潇有点不满冼云泽抢占了自己的关注度,故意拒绝:“爸,我奶奶过生日他用什么理由请假啊?” “你们主管不是很好说话吗?那个林主管还给你送了许多保健品呢!对了,上周农学会的李姨来家里做客,我给她看了了你拿回家的灵芝,她说这种多年生的灵芝前所未见,要了一个去做研究。” 路潇心里一惊,料事于先,果断警告爸爸:“我们林主管很重视隐私,从不接陌生人电话,你千万别把他的身份透露给别人。” “我明白,不会给你惹麻烦的。”爸爸答应下来,又把话题扯回到原点,“那小冼来吗?” “好好好,我替他上班,叫他去给奶奶过生日,可以了吧?”路潇翻了个白眼,然后瞥向冼云泽。 其实不怪路潇的家人偏爱冼云泽,这家伙第二次回家就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方式自报了身份,他说自己来自什么大山,荒僻到地图上都找不到,那地方既不通飞机也不通火车,甚至不通水电,他已多年不与家人来往,寄宿的城里亲戚也不欢迎他,当面骂他智障,逢年过节他都没有地方可去,路潇的爸妈便把他脑补成了一个原生家庭不幸的贫困山区孤儿,靠着自强不息在城市里扎根,不免格外地怜爱起他。 他得了便宜更要卖乖,主动帮爸爸洗碗,爸爸说有洗碗机,他就捧着碗慢吞吞说自己以前住的地方都没有电,所以不会使那么高级的电器,妈妈要加他好友,他摆弄不明白刚安装的软件,就告诉妈妈他今年才买了人生第一台智能机,以前家里没有条件上网,这对年过半百的夫妻想不出他以前到底过的是什么苦日子,心疼的直掉眼泪,只有路潇在旁边听得咬牙切齿,冼云泽确实没说谎,但那是一回事吗! 爸爸说完正事,退出镜头去做自己的事了,另一边,冼云泽已经把阵地转移到了书柜前,这上面大多都是字帖、画册、艺术*典籍、文学作品,只有最顶层放着几本不同寻常的线装手抄本和丝绢卷轴,隐约透露出迷离的玄妙气息。 路潇看见冼云泽拿起了卷轴,便悄然将身体朝里转了转,避免他的形象出现在屏幕边缘,然后继续浑若无事地和妈妈聊天。 冼云泽解开了卷轴上的缎带,向下一抖,六尺长卷便顺畅的铺陈于地,展开成为栩栩如生的山海画卷,房间里无端吹起清冷的海风,伴随而来的还有涛声与鲸鸣,忽而一阵激浪冲出了画卷,却在碰触到画外的人与物时破碎为光斑,星星点点幽浮熄灭。 路潇挥挥手赶走飘进镜头的光斑,妈妈问她在做什么,她敷衍地回答在赶蚊子。 “入冬都好久了,怎么还有蚊子呢?” “我刚开了地暖,可能惊醒了过冬的蚊子。”路潇信口胡说道,自从加入特设处,她说谎的功力真是越来越强了。 150-160 第151章 出神入化(3)一段成王败寇的乏味戏…… 待冼云泽把画卷放回书架,路潇也重新恢复了正常坐姿。 她嘱咐妈妈:“我们明天早上开车回去,大概中午到家,你俩别再做一桌子菜了,他都跟我回去十几次了,是时候降低招待规格了。” 路潇刚刚说完,冼云泽便抢着插入画外音:“妈妈我想吃红豆饼。” 妈妈听见了他的声音,立刻高兴地夸奖还是冼云泽识货,她的红豆饼如此成功,偏偏亲友邻居都缺乏鉴赏美食的味蕾,竟不愿享用,正好家里剩着二十斤红豆饼无处安放,这次通通给他带走。 路潇按下静音键,把屏幕扣在胸口上,厉声质问冼云泽:“你想干嘛?” 冼云泽露出无辜的眼神:“我想吃红豆饼。” “你没事找事是吧?我妈上次邮的红豆饼你一个都没吃,全拿去喂鹦鹉了!” “我的鹦鹉想吃红豆饼。” “你等着,我告诉我妈你拿她的红豆饼喂鸟,以后她再也不会让你进家门了。” “那我也告诉妈妈红豆饼是我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她知道你把她的红豆饼扔了,也不会让你进家门的。” 路潇挑眉:“哎呀小东西,你还学会告状了?” 冼云泽鼓着腮帮不说话,看样子好像是认输了。 路潇得意的哼了一声,举起手机重新启用语音,可还没等她说话,冼云泽突然大喊起来。 “小路潇在床上吃东西!” 听闻此言,电话里的妈妈陡然提高了声调:“路潇你给我下去!食物残渣留在密封袋里要生虫子的!我那可是正品的蚕丝被!没办法放到洗衣机里洗的!” 路潇当即挂断视频把手机往旁边一丢,凶恶地扑向了冼云泽,两个人滚作一团,嗷嗷叫着厮打起来,这场混乱的战斗最终以路潇把冼云泽压在身下并捏住了他的双颊而告终。 冼云泽用他被捏成鲶鱼一样扁的嘴说:“我要告诉妈妈,她说你要是欺负我,她会亲自收拾你的。” 路潇眯起眼睛:“你敢?” “当然敢。”冼云泽的身体如云雾般散去,而后在她身边重新凝结,还试图跳上床去捞她刚才扔开的手机。 路潇回手抓住他的脚踝,跟着他一起蹦上了床,他们为抢夺这台手机满床打滚,战斗之激烈,甚至用上了牙齿,直到路潇瞅准时机把手机踹下了床才罢休,但两个人仍保持着对面拥抱的姿势纠缠在一起,输了争夺战的冼云泽不免气急败坏,忽然张口咬在了路潇的脖子上。 她的动脉隔着薄薄的一层皮肤抵着他的舌尖跳动,越跳越快,越跳越乱,冼云泽松开牙齿,轻轻亲吻起她的脖颈,她微凉的手指也沿着他的腰椎蚁行而上,若即若离,若羽毛划过皮肤。 此时地上的手机再次响起,是被粗暴挂断电话的妈妈重新发起了视频邀请。 冼云泽动了动手指,恼人的手机便顺着地板溜出了卧室门下的缝隙,与此同时,另一股力量也加诸于手机,要把它扔进衣柜里,两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手机撕成两半,一半被丢进客厅,一半被丢进衣柜,彻底终结了那不合时宜的铃音。 一夜无言,第二天两个人如约回了橙城。 路潇自作主张给自己放了两周的假,假期如此之长,妈妈还以为她和冼云泽两个人双双失业了。 时间来到第十五天的早上。 一位送餐员按响了路潇家的门铃。 “你们谁订餐了?”爸爸说着走向房门,却发现屏幕里的送餐员并未佩戴任何配送公司的标识,手里只拿着一个文件袋,而且脸色难看极了,气场倒像是上门讨债的。他按下了门禁的通话键,“您好,请问是谁的外卖?” 送餐员回答:“路潇。” 爸爸对屋里喊:“潇潇,你订外卖了吗?” “什么外卖?没有啊!” 路潇和冼云泽正在卧室里看电影,听闻召唤,懒洋洋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身上穿着毛茸茸的袋鼠睡衣,袋鼠的大口袋里则装着一桶爆米花,她边吃着爆米花边走向门禁,定睛看了看屏幕,一双眼睛立刻鼓了起来。 楼下哪里是什么送餐员,分明是特设处驻橙城的接洽人。 “我想起来了,是我的外卖,我下趟楼。”路潇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直接穿着拖鞋跑进了电梯。她把接洽人从门禁摄像头前拉走,然后不可思议地问:“你们怎么找到我家来了?” 接洽人黑着脸道:“你电话打不通。” “我手机坏了,你打冼云泽的电话呀!” 路潇之所以没有着急补买手机,也是因为她和冼云泽形影不离,冼云泽的手机就她的手机,不管什么时候,联系到冼云泽也都相当于联系到她了。 可接洽人却回答:“他挂了特设处的电话。” “他没注意吧!”路潇不当回事。 “他是看到特设处的号码后才挂的!我们换了手机给他打,他一开始接起来了,但听到对面是特设处之后又挂了。”接洽人咬咬牙,怨愤地告知,“还拉黑了!” “呃……”路潇想起了三天前冼云泽说有推销员给他打骚扰电话那回事。 “后面无论换什么号码都打不通了,你上楼去看,他的手机一定是飞行模式!” 路潇瞟了一眼楼上,无奈地问:“出什么事了?” 接洽人平复了一下心情,正色说:“上个月翡城发现了一座古樾国的遗迹,挖出了点儿不寻常的东西。” “就这个?”路潇不以为意,“不是我说哈,办公室六个人呢,你们不能单薅我一个人的羊毛吧?林川呢?” “这个案子传回特设处,一开始就给了林川,他和组长当天去了翡城,结果傍晚时分两个人一起失联了。” 路潇微微皱眉:“副组知道他们失联了吗?” 接洽人:“知道了,我们发现联系不上组长,第一时间就通知了副组,当时他和米米正在青山参加王静的入门仪式——你还记得王静吧?就是之前投奔帝君宫的那个女孩子,特设处为她安排了医生和手术场所,在那根针的加持下,她很顺利地摘除了脑瘤,痊愈之后,她回到帝君宫道谢并正式入门。” 路潇随口评价:“挺好的,那根针高低算个法器,难免被人惦记,她进了帝君宫就不用担心怀璧其罪了。” “副组听到组长失踪的消息,一开始不觉得怎样,但三天后还联系不上组长,觉得有点奇怪,就和米米也去翡城了。” 路潇听到这里仍不当回事:“然后呢?” 接洽人满面愁云:“然后当天晚上,他们两个也失联了。这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原本我们觉得还能等等,但今天凌晨3点左右,那边又出了新状况,现在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人心惶惶,他们是不是遇到危险了?” 路潇抽走了接洽人手里的文件夹:“给我看看详情。” 乍看上去,这起事件其实很普通。 翡城某建筑工地施工时,意外挖掘出了一座尸骨坑,经当地考古部门核实后,确认是一千三百年前古樾国的遗址。 当是时,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短短三百年内,这片土地上竟有几十个诸侯国生生灭灭。 古燚国开国之君程集功与兄弟程樵一起兴兵起义,篡位为王,两人约定程集功死后,当由他的弟弟程樵即位,但程集功上位二十年间,国力昌盛,民心顺服,天下早已不是当年格局,程集功与程樵之间再无兄弟之情,只有君臣之义。 一年元宵节,前朝旧臣混入禁军,当街刺驾,刺客连斩十数人,直抵程集功马前,战马受惊,将主人跌落马下,眼看手起刀落,正是改朝换代之时,程集功的长子程享突然从后方杀出,夺过侍卫的长剑挡下了这致命一击,随后反应过来的禁军一拥而上,这才将刺客当场诛毙。因此救驾之功,燚国众臣纷纷请立程享为太子。 彼时程樵已经被排挤到了权力的边缘,史书称他统帅安定平和绥五州军事,但实际上,无论是从古至今的行政划分,还是现实的地理格局,都根本不存在定、平、和三州,考古证据也真真切切地证明程樵治下只有安、绥两州,史书上又说,和州位于高舆山以西,可高舆山西侧只有一片茫茫大海,然而若说是虚指,这三州又曾在史书上反复出现,它们不只是古樾国众多王侯将相的发迹地,也是那段历史中最惨烈的战场,历史与现实脱节,确实引人遐想。 但说程樵,他势单力薄,自知大势已去,便也一同上书劝驾请立太子,程集功当然乐得顺水推舟,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子嗣。 许是程集功从战马上跌落时受了惊扰,这年年末,他突然撒手人寰,程享随即继位。 程享与他的父亲不同,这位出生就屹立于权力顶端的皇帝天生桀骜跋扈,一上位便终结了燚国二十年的和平,只用六年时间,便连灭周边三国,他这厢放肆杀伐,百姓只能忙于奔命,渐渐的,流离失所的百姓便都汇聚到了程樵治下尚且安稳的安绥二州,这里面就包括大量被灭的三国贵族,他们不止带来了人口,还带来了天文数字的财富和璀璨的文化遗产,于是安绥二州顺理成章地发展成了这片大陆的文化和商业中心。 程享看着自己这位前储君叔叔逐渐发了迹,总觉得屁股下的位子一天不如一天安稳,最后终于坐不住了,继位第六年,他下旨叫程樵进京朝觐。 程樵活了大半辈子,吃过的盐比侄子吃过的饭都多,自知此去必死无疑,干脆就地起兵,直接反了,被灭的三国贵族纷纷起兵响应,燚国一时间狼烟四起,遍地哀鸿,然而叛军的攻势并不顺利,程享的大军每收复一座叛乱的城池,便要把城中叛军悉数斩杀,概不受降,因无法区分普通百姓与兵卒,程享甚至下令将所有手上长茧的男子都当做叛军杀死,只剩一些稚子幼儿得以幸免。 在这纷扰的乱世间,一位叫做裴徽的三国贵族于战争中发际,先帮助程樵战胜程享,而后又杀程樵自立为王,创建古樾国,赢得天下三十二年。 这次翡城挖掘出的尸骨坑里,便埋葬着裴徽与他的全部家眷。 至于堂堂一国之主,为何不得善终,乃至九族人丁都成了尸骨坑下累累白骨,只能说又是一段成王败寇的乏味戏码了。 而这个普普通通的考古事件之所以会传递到特殊处,乃是因为这座尸骨坑里出土了一块残碑,碑文上突兀地刻着两个字——凌阳。 这两字前后的篆刻已无法辨识,没人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也许只是巧合,又或者是日久模糊的错认,无论如何,安全局不敢轻易埋没这件事,于是这份报告最终送到了凶器组。也是因为残碑上的凌阳两字,凌阳弋才肯屈尊纡贵,陪林川同去翡城。 第152章 出神入化(4)我们想了解下古樾国金…… 路潇站在原地看完了文件,抬头问接洽人:“你说三天前又发生了新情况,是指什么?” “他们失踪的地方,绥州神女山。”接洽人谨慎地吐出这个地名,“事发之后,我们第一时间封锁了这座山,但就在三天前,一道罕见的冬雷劈开了神女山下的一株千年海棠,赶来救火的消防员从海棠树下挖出一口缸,里面盛满了古樾国时期的金册。金册上记载的内容太过离奇,可能与四个主管的失踪有关,所以特设处才不得不联系你。” “辛苦你了,我替冼云泽跟你们道歉。”路潇把文件夹装进睡衣前的口袋,和爆米花桶放在一起,“订最近的机票,我要回青城一趟。” 接洽人指了指身后安全局牌照的黑色汽车:“不用,飞机现在就在机场待命,随时能飞翡城。” 路潇轻笑:“那四个神仙都失踪了,我一个肉体凡胎,总不能再毫无准备地去送,我要回特设处拿我的刀。” 她兜着文件夹转身要走,却又停下:“我先上去叫冼云泽,哦,对了!你去挑两只白鹤送回特设处,挑好看点儿的。” “白鹤?”接洽人一头雾水,但还是把这件事写进了备忘录,随后又对着路潇离开的背影咬牙切齿说,“你去看他的手机,一定是飞行模式!” 回到家中,路潇便看见穿着同款袋鼠睡衣的冼云泽在卧室里探头探脑,一双眼睛睛贼溜溜地盯着她转。 路潇严肃地看了他一眼,冼云泽立刻意识到坏事败露,转身就溜进了厨房里。 她没有追上去,而是回到卧室将这些天的生活痕迹清理干净,把被子叠好放进衣柜,衣服塞进行李箱,然后又去卫生间洗漱一番,她抽出一张纸擦去镜子上的水雾,镜子里的脸未经妆点,却天生眉锋唇薄,眼光如刀,是一种脂粉画不出的桀骜不驯,因为神采太过凌厉,所以常需要笑容遮掩。 路潇对着镜子笑了笑,然后又呵了口气,朦胧雾面便盖住了镜子里张扬的形象。 她打点妥帖后走进厨房,安静地倚着门框,此时妈妈正在揉面,爸爸团着红豆馅,冼云泽则乖巧地坐到两人身边,一本正经地用模具切着红豆饼的面皮。 妈妈对冼云泽说:“小冼,快去玩儿吧,厨房用不着你!” 爸爸也说:“回去看电影吧,这里牺牲我一个人就够了!” 妈妈抬手抹了爸爸一鼻尖面粉:“你什么意思?” “你的这个红豆饼啊……”爸爸摇头叹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除了不好吃什么都挺好的,真的,我拿去打窝钓的鱼都比平时多一倍,当鱼食可太绝了!” “不准偷我的红豆饼钓鱼!” “可是红豆饼送不出去都放到过期了。” “我放在冰箱里了,没那么快过期的。” “你放冰箱里我就偷得到,有本事你锁保险柜里。” 路潇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声,爸妈忽然意识到现场还有观众,于是不约而同地息了声,继续默默加工这种动物界有口皆碑的美食。 “小可爱,你出来一下。” “我在忙呢!”冼云泽抗拒道。 路潇握了一下手腕上的珠串,走到冼云泽背后,两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别捣乱了,你压的每一张面皮都是漏的。” 冼云泽甩甩肩:“我可以慢慢学。” “来不及了,我有话和你说。” 路潇抢走冼云泽手里的模具,强行将他拖出了厨房。 她把冼云泽按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回头确认了一下爸妈都没有跟上来,便一只手与他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撑住沙发扶手,把他牢牢圈在了沙发里。 路潇俯身贴近冼云泽的脸,与他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小声质问:“为什么不接电话?” 冼云泽妄图蒙混过关:“什么电话?我不知道……” 路潇凶恶地亲了亲他的唇:“你再说?” 冼云泽被迫如实交代:“不想出门,喜欢和你呆在家里。” 路潇再次凶恶地亲了他一下:“以后不可以这样,会误事的。” “能误什么事?” “宁兮他们失踪了。” “这件事啊,接洽人在电话里说过了。” 路潇惊讶万分,重重啄了一下他的嘴:“那你还瞒着我?”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只是去了没有手机信号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 “他们的命格上关天星,如果出了不好的事,一定会反映到星象上,我这几天每晚都有看星星,星星很好,没有一颗乱动。” 路潇想了想,他的话确实有道理,于是又一次亲了亲他:“去换衣服,我们该走了。” 两个人抱着爆米花桶离开家,一起坐上了恭候已久的飞机,打开手机继续看电影,飞机绕行青城落了一次地,之后直飞翡城,当他们最终抵达目的地的时候,手机上的电影刚刚结束,而路潇怀里的爆米花还没有吃完。 飞机降落在距离神女山不远的一个应急救援中心,翡城本地的接洽人早已等候在此,两方见面,她先塞给路潇一台新手机。 “还是你原来的号码。”接洽人直奔主题,“我们去哪儿?去他们失踪的地点,还是挖出金册的地方?” “不着急,你先说说组长怎么丢的?” “他们先去尸骨坑那边看了残碑,不知道发现了什么,之后就都进了神女山,我们目前没有派人上去,只找了几架无人机飞了几圈,什么都没拍到。他们不会出事了吧?” 路潇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上:“你看天上有几个太阳?” 接洽人不明所以,果然抬起手数了数:“一个?” 路潇轻笑:“那就出不了事,所以先去看金册吧!” 神女山下有一个传承了千年的古镇,时至今日,已然没落,但想当年这里可是绥州最繁忙的陆路枢纽,也曾华灯照夜,车水马龙,更是青史留名的一代富商刘氏的故乡。 说起来,这位刘氏正发迹于千年前的古樾国时期,而后历经百年不衰,生意越做越大,虽然最终没能逃过兴衰宿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翡城博物馆里至今还保存着一块古樾国开国皇帝裴徽亲笔御赐给刘氏的金匾。 刘氏的祖宅便建在这座镇上,不论园区,只建筑面积就占地10亩,亭台楼阁美轮美奂,极具艺术与历史价值,现如今这座古代豪商的宅邸已经成了古樾国历史博物馆,每周五天免费对公众开放。 刘杰是古樾国历史博物馆的高级研究员,翡城本地的刘姓人家多为商贾刘氏的后裔枝叶,所以细究起来,这位研究员还与刘氏有几分血缘关系。 这几日不知什么缘故,包括博物馆在内的整个神女山度假区都被封锁了起来,导致没有游客光临,周边的饭店和小吃摊也跟着一并歇业了,他的同事们决定驱车去镇上吃午饭,只有他懒得跑那么远,便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吃泡面。 午休时间,刘杰穿过空无一人的古雅庭院,踱步来到了博物馆的接待处,也就是刘府影壁旁的一间门房,取走了他的快递,他伏在桌前填写签收单的时候,桌子上突然投射出两道人影,他吓了一跳,猛然抬头,发现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男一女。 刘杰拍着突突跳动的心脏,开口解释:“抱歉,我们最近闭馆,你们上网查查官方给出的开放时间吧!” 路潇瞄了一眼他胸前的吊牌,确认了他的名字和职位:“我们不是游客,我们来找人。” “找谁?” “找谁都行。”路潇拿出工作证,“我们想了解下古樾国金册的事情。” 刘杰打量一番面前的两人,随即向上级汇报了这件事,确认事实后,便遵从命令将他们带往了封闭区工作间,而这里正是存放金册的地方。 工作间原是刘府的一间会客厅,内部空间极大,靠门放着两架书柜,当中平阔的砖石地面上则平行放置着两张5米长、1.5米宽的不锈钢桌,桌面上整齐排列着新近出土的古樾国金册,还有各式清理金册的专业工具。 近十公斤黄金金灿灿明晃晃地铺了一屋子,不必谈历史价值,光黄金本价都值个几百万了。 刘杰谨慎地提醒客人们:“工作间里有十几个高清摄像头,360度无死角,可先进了。” 他把刚刚拿到的快递放到门后的书架顶端,引着两个人穿过长案,坐到了房间最里面的一张茶桌前,摁亮投影仪,等待开机时,他又顺手从桌下拿出了一套古色古香的茶具,为客人们沏起了茶。 刘杰一边接水一边介绍:“这套金册保存相当完好,制作金册的黄金质地很纯,装金色的罐子里还灌满了蜡,所以虽然年代已久,但文字基本没有变形,我们只是简单清理了一下就能够扫描录入了。” 这时投影仪已经完成了启动,一阵开机音后,书桌旁边的投影幕布上出现了金册的扫描影像。 “根据金册上的文字所述,它们的主人正是古樾国的开国皇帝裴徽,这套金册是裴徽的自传,记录了他从起于微末到登基称帝的整个过程。”刘杰说到这里,露出了尴尬的表情,“但我个人倾向于这套金册不可尽信,毕竟那上面的故事太过荒诞,相当不真实,很可能是裴徽晚年滥用丹药导致精神异常的产物。” 路潇刚从口袋里掏出瓷瓶,准备吃一粒米染送给她的丹药,听到刘杰的话,便把才倒出来的丹药塞进了冼云泽的嘴里。 刘杰不知该从何讲起,于是问他们:“你们了解过古樾国的历史吗?” 路潇答:“高中历史课上学到过。” “那就是基本不知道。”他又问,“你们了解过绥州这个地方吗?” “高中地理课上学到过。” “那就是基本不了解。”刘杰为难地揣摩着两人的知识储备,在脑子把信息排列一番,“好吧,要想理解金册上写的东西,我得先给你们讲一讲古樾国和绥州的历史。” 第153章 出神入化(5)两枚太阳正熠熠生辉…… 绥州有着一条漫长的海岸线,海边多悬崖险峰,神女山隐没其中,从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独特之处,但在当地人眼里,神女山与其他山是截然不同的,这是一座有神明庇佑的山。 神女山的守护者叫做三山神女,一个称呼却指代着三位神明。 西山神女卢氏,本是古燚国第二代君主程享宫闱内一位寂寂无名的妃嫔,不知姓名,也无法考据其出身,却被民间奉为神仙,据说祭拜她便能令女人精通纺织,因此在那男耕女织的时代,东山神女很受民间推崇。 南山神女云氏,是程享的叔叔程樵帐下的一位女官,来历不明,功绩不详,史书仅在程樵起兵初期封赏众臣时,不经意地提过她一次,留下“赐云氏绢二百匹”七字而已,后来民间给她派了个主管健康的活计,旧时人沾染恶疾后,常会来祭拜她。 北山神女风氏,她比另外两个尚且能在历史中找到原型的女性更加神秘,未见于任何典籍,也没有传说加持,但却被当做主管平安的天神供奉千年,尤其山河凋敝、民不聊生时,百姓都要向她祈求庇佑。 神女山西、南、北三面都有神女坐镇,唯独面海的东面没有神女封号,除此之外,这座山上还有一个奇怪的规矩,那就是每次登山只能祭拜三山神女中的一位,否则就会招致神女不悦,降下灾祸。 这次从海棠树下挖出的金册,正书成于三山神女初现人间的时代,裴徽亲手为这个传说撰写了更为丰富的内情。 古燚国,和州,白铜城。 程享灭亡贺国的那一年,未来的樾国国主裴徽年方十五岁,他的父亲与叔叔都死于贺国的守都之战,阖家男丁之中,只有年少的他得以幸免。 母亲带他投奔了和州的舅舅,一住就是三年,虽不复旧日的钟鸣鼎食,但也算衣食无忧,他自有少年意气,未曾沉迷于从云端跌落泥潭的绝望,反而觉得乡间无拘无束,逍遥自在,要说有哪里不好,就是生活太安逸了。 所以当程樵起兵反叛程享、贺国旧故纷纭响应时,十八岁的裴徽便坐不住了,他祈求母亲放他去博一番事业,母亲当他年纪小,自然是不许。 但裴徽说,程享大军势如破竹,攻取必屠城焚寨,有绝灭五州的决心,而他们苟安此地,不战不逃,与引颈待戮何异呢?何况当年他的祖父凭借小小一座都城,抵抗程享百万大军六月余,一度令程享食不下咽,贺国战败之后,程享当即命人刨了裴家的祖坟,全部挫骨扬灰,如今时势可用,正该了结这笔国仇家恨了! 母亲听了他的话,意识到儿子确实已经长大了,便将亡夫的马槊与铠甲送与了他,又典当了贵重的珠宝为他筹措路费,舅舅为他买来一匹西域的良马,还告诉他程樵麾下有一位叫做陈循州的将军,曾是他祖父的部下,为人忠勇,此行可以前去投奔。 裴徽牵着马离开家门,找到了平素交好的屠夫家的儿子,往日安定的时候,两个人经常从家里偷出酒肉共食,可现在世道乱了,家家都入不敷出,屠夫也没有生意,他们已经很久没能一起大快朵颐了。 裴徽叩开了屠夫家的门:“江崖,我要去参军了。” 被叫做江崖的男子从屋里走进院子,先过来拍了拍他的马:“好家伙,这马可真高大!你几时走?” “我和家里辞别过了,现在就走。”裴徽瞄了一眼他身后黑洞洞的房门,“你爹养着五个儿子,却独使唤你一个,还把家产早给你的哥哥们分了,我看你在家也不得意,要不要和我同去?” “那你等着,我和我娘说一声。”江崖说着走进房子,很快又走了出来,手里还多了一把长剑,“我娘答应了,你瞧这个,早些年有人买猪顶账用的,我娘说值不少钱呢!叫我带着用!” 裴徽接过他手里的长剑掂了掂,用料扎实,只是剑刃生了锈,剑柄的木头也有些烂了。 “确是好东西,等到街上,我找铁匠铺子给你磨一磨,换一个剑柄,再配一副剑鞘。” 江崖点了点头,把锈剑插在了马鞍一侧的铁环里,整理了下马背上歪斜的褡裢,正待出发,隔壁人家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裴徽踮着脚尖儿看向墙头,却什么也没有看见,撤回身问江崖:“于瞎子在家呢?” 江崖哼笑:“这世道谁还有闲钱算卦看相,他不在家能去哪?他都好些日子没出门摆他那卦摊儿了,只天天在家喝酒打儿子。” 裴徽咂舌:“我看小番子早晚要被他打死,也够可怜的了。” 江崖忽然灵机一动:“干脆我们把小番子也偷出来吧!” “能成吗?”裴徽倒不觉得他的想法有什么问题,只是怕给家人添麻烦,“回头于瞎子去咱俩家里闹怎么办?” 江崖不屑道:“于瞎子是打得过你舅舅还是打得过我爹?” 裴徽乐了:“也是。” 江崖捡起几块石头,隔墙砸在于瞎子家的屋门上,接二连三的石头跟雨点儿似的,将那扇单薄的木门砸的歪歪斜斜。 于瞎子很快跑了出来,熟门熟路找到江崖家的墙根,挥舞拐杖咒骂:“江崖!是不是你干的?欺负我一个瞎子,我咒你全家不得好死!” 江崖自是不能答话,他给裴徽使了个眼色,后者便牵着马绕到了于瞎子屋后,推开土屋后窗,对缩在墙角里擦眼泪的于番招了招手,于番不明所以走上前,却被裴徽一把揪住了衣领,跟黄鼠狼偷鸡一样将他从窗户里掏了出去,扔到马背上,飞快地逃出了巷子。 三人在城门口会合,于番听完他们两个的盘算,断是不敢从的,泪涟涟地哭起来,他的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瞳仁显出罕见的灰色,比猫还要漂亮,亏着于瞎子看不见他干儿子的眼睛,不然非得抠出他的眼珠子不可。 江崖烦了,把于番从马上抓下来,往地上一丢:“那你滚回去得了。” 裴徽语气阴森森地恐吓:“你走啊,你干爹要是知道你跟我们逃到了城门口,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江崖指了指于番的头,于番的头上结着两块血疤,正是被于瞎子的拐棍敲出来的,当时他好昏死过去好久,还是江崖的娘好心给他灌了一大碗参汤,这才吊住了他的命:“回去叫你干爹再多敲六下,往后你挨不住打想进庙里做和尚,还省得点香疤了*。” 裴徽也用马鞭戳了戳于番的心口:“你见过于瞎子宰狗没有?他虽看不见,可剥皮的手法可利索了,先用拐棍把狗勒死,再用开水烫了毛,当胸一刀,两手伸进刀口这么一扯,一整张皮从脖子到脚全都下来了,等回家去,他扒你的皮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用不着你们吓我!”于番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用力推了江崖一把,奈何一点儿都没有推动,他抹了把脸,问道,“咱们去哪儿?” 裴徽答:“去鎏城投奔我祖父的故交。” 三个半大的孩子尚且天真,不清楚自己满怀希翼奔赴的前程是指什么。 出了城门,裴徽问于番:“你跟于瞎子摆了那么久卦摊,也给我算算,此去能不能建功立业?” 江崖插话:“算算我能不能当上将军?” “算不了。”于番答得干脆,而后问道,“你们知道我干爹近来为什么没出摊吗?” 江崖不屑:“没客人呗!” 于番却摇摇头,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上。 只见万里无云的碧空之上,两枚太阳正熠熠生辉。 那多出来的一颗太阳已经出现一年了。 它是某日夜里突然升起的,虽不及原本的太阳一般光耀,却比十五的明月更亮一些,而且整日都能看见,白天的时候它伴随着太阳,只是一个非常醒目的光点,可一到晚上却能照亮整个夜空,使月亮黯然失色,令群星隐蔽于光辉之下,与之一同来的,还有时常覆满天空的条形彩霞,幻彩飘逸,如仙人起舞的广袖。 于番扶着马鞍,仰望着异常的天象:“那枚太阳遮蔽了星宿,我看不清星辰的轨迹,也就没有办法占卜了。” 裴徽:“你不是还会扔铜钱吗?” 于番:“命由天定,人的命运是有定数的,不管占星还是卜卦,都是在求这个定数,可现在有更强的东西动摇了天道,众生的命运也跟着乱了,再没有定数了。” 三个人且说且闹,到底是年轻人脚程快,天黑之前便抵达了下一座城镇。 裴徽先找了一家铁匠铺,将江崖的剑留在那里,差他们好生修缮,而后带着两个小兄弟来到一家客栈,叫了四个菜,坐在大堂里有说有笑地吃。 除他们三个外,客栈里还有另外两伙行商也在吃饭。 第一伙是绥州刘氏的商队,他们刚采买了大批粮食,怕回程的路上遇上劫匪,便拿着地图细细盘算要如何借路,听对话恰和裴徽几人同路。 另一伙具是膀大腰圆的壮汉,一个个灰头土脸,从头黑到脚,恨不能连眼白都是黑的。裴徽留心听着他们谈话,得知这些原来是贩运煤炭的商人,此行要押送一批煤炭去和州,用以锻造兵器。 他们说采买煤炭的人乃是程樵如今最为倚仗的部下,和州云氏。 那是一个叫云斓的女人。 第154章 出神入化(6)《神女会》 路潇和冼云泽在古樾国历史博物馆里听故事的时候,遥遥神女山上,一个白发的年轻人正沿着环山路禹禹独行。 他于半山驻足远望,视线豁然开朗,前方沧海横流漫淹天边,后方平野起伏城市连绵,而这条山路尽头,峰顶正中,一块超过百吨的花岗岩屹立于天地间,似高山之冠不可撼动,这块巨石占位奇险,不可能有任何大型机械开拔到这里,所以也不会有人想把它抬起来看看。 可如果有人这样做了,便能看到巨石下面压着上百块破碎的玉环。 以玉环为祭品,唤醒古老的阵法,正是由此通达另一个疆域的门。 仅存在于传说中的定、平、和三州便永眠于那扇门后。 宁兮和米染已经进入这片疆域三天了。 域内是一片灼目的红色,赤血般的沙土与尘埃覆盖大地也遮蔽天空,让一切都炽烈地燃烧起来,连空气都如滚水般涌动成了肉眼可见的气流,热辣辣地烹煮着万物。 宁兮是可以生活在岩浆中的蛟,并不在乎区区几百度的高温,但米染可带着凡胎,她甫一进来差点儿被烫熟了,立刻从自己的身体里跑了出去,宁兮则第一时间扶住了她的肉身,并施展法术护住了她肉|体的安危。 宁兮对飘在空中的米染说:“进去。” 米染摇头拒绝:“热。” “你会避火咒。” “不会。” “你会。” “不会。” “你进去,我背着你走。” 米染想了想,似乎是笔划算的交易,于是重新附回了肉|身,双脚踏实地站稳后,宁兮却从她身边消失了,片刻之后,一只银白的蛟龙从沙砾下冲出,托着她飞到了天上去。 由高空俯瞰疆域,还依稀可见断壁残垣,只是当年锦绣繁华的海滨重镇如今已然死气沉沉,再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了。 这些建筑保留着古安绥地区的风格,但也有属于自己的特色,比如古燚国的建筑都以木结构为主,但此地建筑却为土石结构,看来这片疆域被封锁后依然有很多人活着,他们顽强地挣扎了很长时间,并在这走向灭亡的数百年光阴里竭力适应着环境。 银蛟翱翔一程后,翩翩落向一角暴露出红沙的断墙,长尾扫动,陡然形成一道环绕塔尖旋风,风卷狂沙,生生将这座塔完整地清理了出来。 米染扯着银蛟的角跳回地面,走进了歪歪斜斜的塔门,但银蛟却没有化回人形,而是一圈圈盘绕起高塔,用一只卡车头般大小的眼睛从窗格窥视向塔内。 这座塔本不止四层高,但四层以上的部分已经损毁了,此地原该是一个喝茶听戏的戏楼,墙壁上还留有与戏文对应的彩绘壁画,因为当初被红沙淹没得突然,排空了氧气和霉菌,使得这些壁画至今依然清晰可见。 入门左转,环绕一周后升至二楼,再向左环绕至三楼,如此旋升至塔顶,将墙壁上所有的壁画连起来,便组成了一部完整的戏文。 这是一部外边世界没有的戏,叫做《神女会》,演绎着古燚国建国二十六年的往事。 那时程享与程樵虽已到了开战的边缘,但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和气,远离朝堂的百姓尚不知晓自己的命运即将发生转折,还在为每日的柴米油盐斤斤计较,忙着晒那余生再也吃不上的干菜和腊肉。其中以和州百姓尤为烦恼,因为他们近来晒出去的萝卜干和腊鱼总是失窃,盗贼来路也很清楚,必是连山县的流民。 和州的连山县今年已经连续十个月没有下雨了,春天种下的庄稼早已死尽,秋收更不必指望,周遭的河流湖泊与深井均干涸到底,起先他们还能从周边的村寨拉来水源应急,但后来周边村寨也相继陷入水源短缺的状态,再没有余力支援他们,于是连山县民想到了打井,可几十米下去也不见一滴水,县民们慌不择路,竟开始四处搜罗神汉巫婆,做些奇奇怪怪的法事,将仅存的粮食与财富奉献给漫天神仙,祈求他们能降下甘霖。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天上还是没有下过一滴雨。 年轻人被迫离开了家乡,年迈的人被埋进了土地。 直到十个月后的某天,一位发白如雪的年轻女子来到了连山县,说她能为百姓带来雨露。 起初没有人相信她的话,只当又来了一个骗钱的巫婆,但是她自顾自掀开了水池遮盖,于是游走的野狗与飞行的鸟雀都察觉到了水源的气息,纷纷前来饮水,就这样,百姓们赖以为生的存水被污染了。 愤怒的人们用干柴搭起一座高台,并将她驱赶到了高台上,命令她即刻祈来雨水,如果失败,便要将她当场烧死,没有人认为她会成功,这本就是一场平息众怒的私刑,所以仪式开始不久,便有人把火把掷向了高台,许久未见水气的干柴在太阳底下都能自己烧起来,一沾上火星更了不得,明晃晃的烟火一下子窜起丈高,热浪顿时冲散了离得最近的人群。 女人跪坐在火堆顶端,纱衣随热风飘然逸动,她笑盈盈看着咒骂不歇的众人,就好像不知道自己即将被烧死一样。 许是出于愤怒,又或者是兴奋,那些围观的人一个个眼睛泛红,竖着耳朵等待女人在烈火中哀嚎。 然而他们期待的场景并没有发生。 猩红火舌即将燎上柴堆最高层之时,女人缓缓将双手捧到了胸前,羊脂玉雕般的手指虚拢着,宛如捧着一朵看不见的莲花,涓涓清水无端从她的指缝流淌而下,浇灭了坐下的柴堆,湿润了周边的土地,在干裂的大地上冲刷出脉络样的水渠,最终蜿蜒汇远处入干涸已久的池塘,那池塘也跟活过来似的,池水寸寸高涨,转眼间便满溢出了石沿。 女人捧着无中生有的泉眼,安然微笑,俯视众生一一拜倒在自己的脚下。 目睹一切的当地县令如见天神,紧急将这件事汇报给了州府,然后又传进了程樵的耳朵。 程樵决定会一会这个身怀异术的女人。 于是云斓见到了程樵。 正是那一日,紫薇隐匿,北斗遁形,天上忽然出现了两个太阳。 云澜不是空谈之辈,初见程樵,便为他献上了一把极为锋利的匕首,当面斩断了一条手腕粗的铸铁锏,这般锋利的匕首程樵生平未见,而女人承诺会为他的整支军队配备上这样的兵器,还要用这样的铁打造出盔甲、盾牌和箭镞。 不过云澜却给程樵提出了一个难题,她说只有连山的矿石才能锻造出这样锋利的兵器。 连山是和州百姓的神山,古来便流传下一条禁止采伐的规矩,开采连山便意味着动摇民心。 皇权还是民心,这几乎是一个滑稽的问题,程樵当即做出了决定,民间异议被迅速镇压,征召来的徭工集结入场,他们按照云斓的部署进行挖掘,果然挖到了成色不错的铁矿,于是铸造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在新工艺的加持下,硬度和韧性远超现有水平的兵器被源源不绝地生产出来。 不过有一点小意外,徭工们开始陆续死亡。 死者大都是在挖矿时突然晕厥的,被抬出来后身上便会生出大大小小的血泡,并逐渐扩散至全身,最终变成一床人形的泡沫,好在大多数人来不及变成那可怖模样,就已经死于血泡破裂造成的大出血了,更好的是这不是一种传染性疾病。 采矿进程并未因死亡而停止,就像王权从未因杀戮而失去魅力。 矿山开采到第四个月,已经死了三千徭工,山脚下的铸造所边新立起了一座烟囱,与铸造所的烟囱并排而立,一个烧铁,一个烧人。 云斓坐在山腰的一处帐篷里,出神地看着那两个烟囱一起冒出滚滚黑烟,她和那些监工的官兵不一样,她总是笑盈盈的,既不骂人也不打人,所以总有新人误会她是矿上雇来的女工,这些人要直到某一天,亲眼看见那些官兵将尸体抬到云斓的面前,听她轻飘飘地吩咐“抬走烧掉”的时候,才会明白自己的一切苦难皆缘于她。 此时一阵脚步声疾来,云斓循着那声音回过头。 监工的校尉未及进门便喊:“天师,出事了!他们挖出了一口棺材!” 校尉呼啦掀开帐帘,几个徭工便把一口近乎破烂的棺材抬到了帐外空地上。 云斓从帐篷里走出来,官兵轰散了围观的众人,只剩她和两个军官留在当场,其中一个军官是个急性子,等不及云斓发话,便一脚踹开了腐朽的棺盖,耀眼的金光乍然呈现,惊得军官眼睛都直了,那竟是一具缠满贵重金饰的干尸。 军官立刻转头看向云斓:“天师!” 云斓神色淡定,抬手抽出军官的配剑,从棺材里挑出一枚金印扔在地上,拨了拨,翻正“秦燕之印”四个篆文,这名字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是前朝战功赫赫的一位将军,后受皇帝猜忌被迫出逃,据说来了和州,这尸体少了条腿,确与秦燕特征一致,原来他竟被埋在了这里。 “拉去烧了,不要耽误工期。”云斓把剑扔还给军官,兴致缺缺地回了帐篷。 军官彼此对了对眼神,顿时贪欲挂脸,那棺材里的金子足够在场官军全部发一笔大财了,他们一哄而上,把衣襟装了满怀。 一炷香后,那校尉将已经清洗好的金印默默放到了云斓的帐篷里,又安静地退了出去。 云斓闲极无聊,回手拿起金印把玩一番,抽出匕首在金印侧面刻下几行字。 金银无用山自怀,兵刃也从石锻来。 货石炼得铁成剑,再仗此剑生钱财。 山生山取石换石,为悲为喜岁赶岁。 大梦到头归去处,棺载石头石下埋。 第155章 出神入化(7)那我就叫芦篾儿吧…… 云斓刚刚刻下这首诗的最后一个字,帐外又一次传来骚乱声,那军官再一次火急火燎地闯进来了。 “天师,出事了!” 她习惯了这群人小题大做,不紧不慢问:“又出什么事了?” “他们刚才又挖出了一个人!” 云斓随意道:“以后这种事不必告诉我,都拉去烧了。” 校尉一双眼睛瞪得好似牛铃,活见鬼般恐惧:“活人!” 连山下挖出了一个活人。 他一身草帽褐衣的山民打扮,若非身高玉立,形容俊朗,还是从刚开凿的矿道深处走出来的,那定会被当成一个误入矿区的跑山人,官兵们过来擒他,但甫一接近身上便要生出水泡,比之前任何一次发病都要快,徭工们吓得喊出瘟神名号,顾不得监工手里的皮鞭,纷纷扔下工具逃下山去。 徭工们跑光了,只剩下官兵们仗着胆子抽出刀剑,将那鬼魅一样的男人驱赶进了云斓的帐篷。 云斓见到男人竟非常高兴,她一手仍转着金印,另一只手的小指勾住茶壶,拇指和食指捏起两只杯子,挥袖将桌面上的杂物一扫而光,再将茶壶与两个杯子好好放回了净空的桌面。 她热情地为男人倒茶,似是在招待一位恭候已久的客人。 “没料到你来的这么快。” 男人自在地接过了茶杯:“你料到我会来?” 云斓点了点头:“前段时间和州大旱,招致鼠疫,之后鼠疫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失了,当地人所用的药方非常奇异,有几味不属凡物的材料,我知道东海的几个门派世家一贯避世,不可能费这心思,所以便查了闲游的修士,但线索到连山就断了,而我一来这座山,立刻就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男人面有懊悔之色,惨笑着一杯饮尽。 云斓抬手为他续茶:“我找了这么多年,真的很不容易,若非你心软,只怕我再等百年也难有机会见你们一面。” “你便为此杀了三千人?” “不要这样说,我只不过奉命采矿而已,是你们的机关陷阱害死了他们。” “你想怎样?” “明知故问,我当然是来拔钉子的。”云斓也给自己倒上了茶,“天天挖石头,我也挖烦了,咱们干脆开诚布公,到底还要死多少人你才肯放手?你说个数,如果做不到,我立刻就走。” 男人闻言当真计算起了徭工人数:“除去军队占额,就算五州全境三丁抽一,你又能再找来多少人?顶格五十万罢了。” 云斓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出一条长长的线:“我还能活很久呢,每年五十万,一百年够吗?” 男人眼中杀意一闪而过,终究没有出手:“你是神的侍者,我赢不了你,但你会等来一个与你旗鼓相当的对手。” “不必妄自菲薄,你若铁了心不管凡人死活,我也破不了你们的阵法。” 男子沉默片刻,自语道:“我不该管那场鼠疫。” 云斓举起茶杯与他碰了碰:“确实如此。” 男子仰吞尽茶水,而后徒手捏碎茶杯,割裂出的血立刻燃烧起来,并将沾染上的一切化为灰烬,也包括自己的身体。云斓注目着男人死去的过程,直到最后一缕青烟消失,都没看到他的魂魄离壳,他的魂魄已经和□□一起燃烧殆尽,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云斓起身离开,身后的帐篷经不住烈火舔舐,轰然塌落。 这日之后,工程继续,但矿上的水泡病却离奇不见了,人们私下传言是云斓杀死了从山里挖出来的瘟神,从此更加对云斓敬若神明。 徭工们从“瘟神”现身的矿道里挖出了一根黑色岩柱,那东西比铁还要坚硬,最坚固的凿子也无法在上面留下一道划痕,云斓命令他们搁置采矿进程,全力沿岩柱挖掘,好像要剥开连山的皮肉剔出它的骨头。 官兵和徭工们终于意识到云斓意不在铁矿,但此时已无人有胆量挑战她的权威,他们不得不的一锄一锄地亵渎起这座被信仰守护了亿万年的神山。 远方连山腾起火焰的时候,燚都一座小小的土地庙里,有位年轻的女人方与庙祝辞别。 她提着一把黑色的长刀走出庙门,那柄长刀刀身微微弯曲,有着睫毛一样的弧度。 村头闲坐的村民们斜窥着她,窃窃议论着她的举止。 那毕竟是一个很奇怪的女人。 她的脸比画像上的仙女还要美丽,皮肤像芦花一样白,又穿着一身芦花般轻盈的衣服,在芦花盛开的季节来到这个白絮纷飞的村子,靠着编制芦篾的手艺换些铜板,那点钱只够三餐,租不来房子,可女人也不投奔亲友,竟然住进了这间土地庙,庙祝问她来处,她却说自己四海游历,走走看看,并不打算长住,所以他也不需知道她的来历。 那至少要留下一个名字吧? 结果也没有名字。 女人看见了河边的芦苇,于是说,那我就叫芦篾儿吧! 芦篾儿上午从土地庙里清理出一间杂物房,中午就开始收割芦苇,晾晒劈篾。 她工作很认真,编出来的芦席比别人都要平整光滑,席子上还有美丽的编织图案,所以卖得极快,十来天后,周边人家陆续研究明白了她的编制技巧,也开始卖一样的花席子,价格甚至更低,但她并不恼怒别人偷师,转而兴致盎然地编起了梳妆盒、车帘、背篓,轻飘飘的竹篾在她手里翻飞出了珠宝般美丽的花样。 渐渐的,大家都习惯了芦篾儿的存在,这日她忽然说自己要走,大家才方想起她本就不打算长住的。 芦篾儿把所有钱都留给了庙祝,提刀离开了土地庙,乌云洒下细雨,润湿发髻与衣衫,她却一点也不着急,脱了鞋子在渡口坐下,一边踢水,一边揪下一把芦苇,开始给自己编斗笠,她把第一只斗笠扣到自己头上,然后继续编第二只、第三只……且编且估算要卖几顶才能抵得船费。 不待斗笠成串,一艘精致的游船忽然顺流而下,船头破开水面,涟漪荡漾至芦篾儿脚下,温柔的水花上下摩挲起她的脚踝。 游船上的程享无心一望,悦耳的乐曲便消没了声音,精致的点心也消散了气味,锦绣的美景亦褪去了颜色,唯独那坐在渡口上白如芦花的女人,在朦胧烟雨里深深照进了他的眼睛。 游船靠岸,芦篾儿携着程享的手登上了甲板。 程享出身皇族,甫一落地便是世上最尊贵的人,除了他的父亲,宫闱内的每一个人都要恭维他,可遇见芦篾儿之后,他竟然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卑微,私下相处时,甚至没胆量碰触芦篾儿的衣角。 程享总觉得她美的不真实,似是花香月影,风一吹就要消散,因此盼着她能被红尘迷住,长久驻留人间,可即便锦绣华服、琳琅珠宝流水般送到眼前,都不能劳烦她多看一眼,好在这样出尘的人物也是有愿望的。 芦篾儿说燚都有座红玉山,山顶有一块红玉,那是神仙从异界带回来的宝物,她给了程享一根木簪、一道金符、一根芦苇,叫他派人将这道符贴在红玉上,然后用簪子刺破石头,将芦苇插进簪孔里,用一个碗接着,一日一夜能接满十二滴玉髓。 程享郑重应下,即刻吩咐自己最得力的干将去办这件事。 大将军方晋虽觉得皇帝色令智昏,却不得不奉命拿着那三样物品来到了红玉山,他抽出剑来砍断红玉周遭的藤蔓,剑锋碰上玉石,顿时卷了刃,可石头上却一点划痕都没有,他惊讶于这块红玉质地之硬,拿着木簪比划两下,想不通如何以木破石,随行的太监赶快捧着盒子奉上了金符。 方晋把金符贴在石头上,一点变化也没发生,可当他再将簪子刺向石头,竟然跟刺豆腐一样轻松地刺进去了。他目光骇然,片刻后才想起换上芦苇,然后亲自端着玉杯等在苇管下,约过了一刻钟,一滴如水银般的液体流淌下来,叮然一声落在了玉杯里,钟磬般悦耳。 “把承露盘抬上来!快些动作!” 随着方晋一声令下,士兵连忙抬上来一只立地莲花形制的黄铜托盘,仔细找平土地,稳稳地把莲花放在了芦苇下,方晋背过身,趁无人注意,偷偷将杯中的一滴玉髓吞了下去,随后他混若无事地把玉杯放回承露盘,并安排士兵日夜看管。 玉杯一日一换,芦篾儿每日服用一杯玉髓,从此再没有吃过其他东西。 她的眼珠变得像玉髓一样晶莹灵动,摄人心魄,皮肤也逐渐褪去血色,像是羊脂玉一样润泽透明,躺椅上午睡的身影仿佛轻飘飘的云朵,好像只要阳光再炽烈一点,她便要从地面蒸发回天上。 程享发现这一点后很是恐惧,感觉自己终要留不住她了,好在有一天,芦篾儿对他说,她想去和州看看。 那就发兵和州。 程享本就准备拿下程樵,如今美人想去和州,此时出兵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但程享的丞相不这样认为。 丞相早在程享做太子时便担任起他的老师,及至程享登基,又顺理成章位列三公,这位重臣素有公正忠义的贤名,程享在外肆意杀伐,却依然能稳坐江山,其实全仰仗这位老师替他贴贴补补,镇抚民心。 丞相倒不是心慈手软,只因程樵的属地近些年五谷丰登,积攒了不少余粮,眼下正是兵强马壮、人心顺服的时候,现在发兵乃是针尖对麦芒,实在占不到便宜。 他几次上书请求静待战机,仍不能叫程享回心转意,便决定想法子治治那个魅惑君主的妖精。 那妖精不吃人间的水米,定然不是凡物,也不能叫凡人来对付她。 丞相门下养着不少奇人异士,自有精通法术的刺客,其人身法高妙,于百人阵中穿梭如入无人之境,还可以将画在手腕上的兵器化为实物,每次行刺都能够一击必中。他将刺客安排为朝中近侍,预备等进酒时刺杀芦篾儿,想来该是万无一失的。 当日夜里,程享传酒,刺客潜至芦篾儿身边,趁人不备,右手向后一抖,画在手腕上的匕首便变成了一把真正的刀,悄然滑进掌中。刺客目光一厉,猛然刺向芦篾儿后心,然而预想中血光四溅的场景并非发生,那匕首在碰触到芦篾儿身体的刹那又变回了手腕上的画,于是情况就成他无缘无故捶了芦篾儿一拳。 行刺失败,刺客转而去抽芦篾儿从不离身的黑色长刀,可芦篾儿也已经出手按住了刀鞘,两边各自用力,刺客只感觉这把刀像铸进了刀鞘里一样紧,根本就拔不出来。 第156章 出神入化(8)唯独不愿见人心…… 方才清醒过来的近侍们一哄而散,哭叫着有刺客。 侍卫还未赶来,芦篾儿已经抢回了自己的刀,她倒持刀鞘,用刀把戳了戳刺客的胸口:“洛州吴氏的兵符,可惜功夫不到家,吴年知道你在这儿卖艺吗?” 刺客眼神惊颤:“你认得我家主?” 芦篾儿扫了眼殿外突然涌入的刀光剑影,厉声呵斥:“还不快滚!” 刺客匆匆抱拳一礼,忽如飞燕穿林般穿过扑到近前的侍卫,随后几个起跃消失在了夜色里,他即刻回丞相府打点行囊,当晚便告辞而去,离去之时专门告诫丞相,决不可再打那女人的心思。 丞相叹息道:“那妖女的道行竟然高妙到如此地步吗?” 刺客郑重摇头:“妖精鬼怪破不了我家传法门,她必是和我一样的修行人,你我主仆一场,我最后给你留句话,快逃吧!” 可惜丞相没机会逃走了。 第二天早上,他如往常一般来到书房处理公务。 丞相府的书房独占一个偏院,虽然不大,却被打理得井井有条,装饰所用的奇石贵木、花鸟鱼虫都极为精巧,相映成趣,院落正中种着一棵海棠树,树冠高过屋檐,遮住了直射书房的阳光。 岁值秋末,早过了海棠花期,满当当的一树叶子半金半翠,一夜风雨洗过,地上散落了一层黄叶,晨光点在露水上,犹如琳琅的琉璃珠。 丞相见状有些诧异,按府上规矩,下人理应在天亮前打点好这间小院的,随后他的视线转过海棠树,忽然发现侧面树枝的秋千上坐了一个人。 “谁在那里?”他厉声质问。 秋千上的白衣人转回头,正是芦篾儿,她鞋尖点地,悠悠晃动着,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丞相知她来者不善,转身欲走,却发现身后的小门凭空消失了,他伸手向墙上一摸,五指触到了冰冷冷的砖石,意识到这不是等闲的障眼法。 他换了表情恭敬作揖:“夫人大驾光临,合该早下帖的,我好叫下人打扫家宅,大开中门,愿以此老朽之身亲自为您牵马坠蹬。” 芦篾儿闻言笑弯了眉毛,鞋尖抵着地面高高荡起,摇落一地黄叶。 她问:“这棵海棠树好高啊,不是本地的树种吧?” “这是老臣门生从平州带回来的奇株,叫做雪海棠,据说四五月入春时,会开出暴雪般的白花,可天底下开白花的树那么多,单如此算不上不稀奇,真正难得的是这雪海棠只长在平州的一座山上,下了那山便难栽活,即使活着也再不会开白花,只会开红花,那年门生送了两千株雪海棠来燚都,最后也只活了这一棵,开的也确是红花。” “没想到海棠也安土重迁,想来应该有段故事吧?” “夫人光临寒舍,不是来听故事的吧?” “反正时候还早,说来听听又何妨呢?” 燚国建国前五百年,平州有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山里住着一个视酒如命的人,大名记不得,诨名叫做九不醒。 这人生平爱好两件事,一则是饮酒,一则是种海棠花,天南海北的海棠树种被他搜罗个遍,漫山海棠花可以从春开到秋,月月都不同色,他一辈子醉时饮酒,醒时种花,过得逍遥自在。 不过凡夫俗子光靠饮酒赏花可万万活不下去,还得找一点生计,所以春天来时,他会摘下海棠花卖去城里,秋天则会卖海棠果,卖不出的果子用来酿酒,酒封进坛子,埋到海棠树下,第二年挖出来或卖或自己喝,也足以为生了。 又是一年秋,海棠果熟,九不醒一早就喝了个大醉,摇摇晃晃地拎着竹篓上山了。 他一边采果子,一边沿山路上行,半途意外闯进了一片山岚,朦胧雾霾遮蔽前路,令他迷失了方向,奇怪的是他明明认得这山上的每一块石头,如今却仿佛走进了陌生土地一般,竟然找不出一处熟悉的路标。 九不醒在雾霭里晃荡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醉里看天,忽然发觉下起了雪,心中惊讶,但也只能继续冒雪前行,越往山顶,那雪便越大,兜头蒙面让人睁不开眼睛,等他最终距离山顶只剩几步之遥时,酒意稍醒,这才意识到当下遮天蔽日的并非是雪,而是宛若暴雪般的海棠花。 金秋时节,早已过了海棠的花季,本不该有海棠开花的。 可眼下山顶的浅溪之畔,却长出了一株奇怪的海棠树,主干粗比水桶,枝桠向四面伸展,万条丝绦珊珊垂落,落地生根,又成长为新的分株,如此枝脉连绵直入迷雾深处,竟有种无边无际的磅礴之感,水晶般的花瓣似雨落下,胡乱堆在岸边的磐石和地面上,扬进溪水里,仿佛将周遭的一切冻结了起来。 九不醒怔怔地迈进了溪水里,正要跨过此岸时,却被溪水中央的一块磐石吸引了视线。 那块巨石横亘于溪流中央,广如屋舍,上面的海棠花堆积成山,忽而一只雪白的臂*膀从花瓣里伸了出来,差一点碰到九不醒的竹篓,冷不丁吓得他向后一跳,扑通坐进了溪流里,背后的竹篓随之翻倒,海棠果全都滚进了水里。 手臂的主人懒洋洋顶开花瓣坐起身,侧身向着九不醒,山岚模糊了她的容貌,可那一抹隐约的神韵已足够惊心动魄,不能用美丽来形容这种感觉,那是犹如直面海啸与山崩般令人畏惧又令人崇敬,不可抵抗又无处遁逃的气场,只此惊鸿一瞥,便能带来无穷的欲望,又能赐予无尽的绝望,好像世间万物都不过是生出来点缀她的背景而已。 九不醒僵直着坐在冷水里,呼吸凝滞,却意识不到自己就要憋死了。 女人一手提着一只小巧的白玉壶,一手捞起一颗顺水飘来的海棠果,眼神向九不醒身前一瞥,山岚便越发浓重起来,刚才还清晰可见的海棠树此刻被涂抹成一座雪雕,连近在咫尺的磐石都似隔着一层厚纱,即使九不醒奋力睁眼,也只能看见那人垂入水中的一角衣襟。 山间极为安静,九不醒听见雾里传来了吃果子的声音。 女人说:“我吓到人了?” 九不醒想说话却张不开嘴,同时他感觉自己不是用耳朵听到了女人的声音,而是用五脏六腑听到的,且那声音不须过耳就直接渗进了骨头,留在了他的三魂七魄中。 女人又说:“可惜,花虽好,果子却是酸的。” 她把吃了一半的果子丢进溪水,一只巴掌大的小乌龟一口叼住她扔下来的果子,扑腾着咬食起来。 女人再次开口:“冼仙君,稍等片刻,我同他说几句话。” 直到这时,九不醒才意识磐石的对侧好像还坐着一个人,原来女人刚才是在和那人说话,只不过磐石彼岸的雾气更加浓重,他什么都看不到。 “九不醒。”雾海之后的女人竟当场叫出了他的名字,她说,“我不白吃你的果子,你把这壶拿回去,埋在树下,日后能救你族裔一命。” 她话音落时,白雾里荡漾开一圈湛蓝色的光晕,九不醒冷不防被那光芒一照,顿时神志昏昏睡了过去,再睁眼时,身边还哪有什么女人和海棠,他只不过躺在溪流旁的一根枯木上,周遭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亲手种下的季后海棠树。 九不醒只当自己酒醉胡乱睡倒后,做了一场颠颠倒倒的梦,撑着身体坐起来,正欲走时,却福至心灵般猛一回头,恰看见旁边溪流之中,一块突出的岩石之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白玉雕成的酒壶。 他的脑子瞬间清醒,拿起酒壶仔细端详一番,正和梦中所见一模一样,恍然失神时,脚下不慎踩着什么滑了个趔趄,低头一看,原来是只巴掌大的小乌龟,那龟甲的右下侧被他踩出了指甲大的缺口,小乌龟吃痛,紧划了划手脚,果断叼着一枚海棠果核逃走了。 九不醒揣着白玉壶赶回家,锁上院门和家门,独自一人钻进内间,偷偷拧开白玉壶的盖子闻了闻,一种从未尝过的香气扑鼻而来,直令他神魂荡漾,灵窍顿开,连在万丈红尘里摸爬滚打了无数轮回的灵魂都像被抛进瑶池里涤荡过一番,往昔因缘业果从此清净,一朝脱胎换骨了。 可惜白玉壶内并无残酒,最后一缕酒气很快弥散,从此他再也没有闻到过那种酒香。 九不醒依稀记得女人的话,便把这只白玉酒壶埋在了自家山上的一颗海棠树下,第二年那株海棠树竟也开出了瀑布般的白花,也就是后世人说的雪海棠。 至于九不醒,传说他嗅过白玉壶之后,忽而耳聪目明,无师自通了种种农活工艺,不过他太痴迷那有过一息之缘的琼浆玉液,索性抛却红尘琐事,一心酿酒,虽然最终也没能仿出那琼浆的真味,但仅此一丝一毫的形似,便已让他酿造出了人间绝无的美酒,最后竟因此机缘得道成仙,白日飞升了。 丞相讲完了故事,重新上下打量一番芦篾儿。 “夫人身负奇技,想必来历不凡,难道竟认识故事里的人?” 芦篾儿摇头:“我已断绝仙缘,哪里认得什么神仙。” 丞相目光深沉:“那请问夫人是何出身?” “不妨告诉你。”芦篾儿幽幽荡着秋千,抬头看向树冠,“我本是岫州数术世家女,命定仙缘,随胎生得几招修行的法门,五岁呼龙御凤,十二岁隔空取物,十六岁穿山遁水,十七岁仗剑四海寻仙,如无意外,不几年便会有上仙前来接引,邀我列入仙班。只不幸二十岁那年,我遇上了一段孽缘,和一群不义之辈混到一处,因此不得不自断仙缘,承袭孽债,到如今我竟成了不义人中第一等的祸首,落得个人不人,鬼不鬼,神仙不神仙的下场。” “夫人既非凡尘中人,更不该来燚都祸乱兵戈。” “我自有主张,不必说与你听。倒是我听说丞相之所以能做上太子太傅,乃是因为世人都赞赏你正直公义,你做督察院御史时,令郎于令严寿宴上酒后失德,当众打杀了下仆,你亲自将他押送到官衙,最后依律斩首,尊夫人因此怨您薄情,从此长住庙里,你也没有再娶。此事过后,程集功对你大为褒奖,并让你教导当时还是太子的程享,是有这样一回事吗? 丞相正色道:“国法律例,不敢徇私。” 芦篾儿拍手叫道:“好一个秉公执法,真可悲慈母败儿,但事实当真如此吗?” 丞相闻言,故作镇定的表情开始抽搐。 芦篾儿从秋千上下来,信步来到丞相的面前:“我虽然做不成神仙,但修行尚在,这双眼睛既看得见祸福,也看得清因果,可唯独不愿见人心,因为人心太恶。” 她伸出两指朝丞相的眉心轻轻一推,丞相猝不及防,向后踉跄一步,忽而天旋地转,一下子跌进了一片黯淡之中。 此处仍是这间书院,却是个月明星稀的凉夜。 芦篾儿不知何时挪身到了书院门口,她背靠墙壁,戏谑地望着丞相,右手向后推开了院门,喧闹声与乐曲声自门外传来,抬眼望去,还可见前宅的方向灯火依稀,好像在进行一场宴会。 丞相愣神之际,忽然看见书房外的连廊中走来了另一个年轻的自己。 那个年轻的他酒气熏熏地歪倒在一口水缸边,长臂撞翻了灯笼架,大红灯笼滚落,时明时暗的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到墙上,他摇摇晃晃,影子也摇摇晃晃。 这时一个提篮子的下人从后面走过来,她穿着深色褂子,包着头,应该是一个已嫁人的仆妇,正要由此出后门办什么事。 仆妇见丞相醉倒在廊下,马上靠近欲扶,不想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还强行把手伸进妇人的褂子里胡摸,妇人边喊边挣扎,却敌不过壮男的力气,两人投在墙上的影子跟他们一同扭曲起来,像是两只搏命的鬼魅,直待丞相一手按进灯笼里,被烛火烫得醒了,那妇人才抓住时机爬起来逃走了。 眼看着她便要跑进灯火通明的前宅时,另一个与丞相有五分相似的男子也恰走来这边,他看了看错肩而过的仆妇,又看了看衣衫不整的丞相,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转身便追进了灯火通明的前院,前院的声音顿时喧嚣起来,哭的闹的,喊的叫的,直到片刻后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夜空,一切混乱终于戛然而止。 第157章 出神入化(9)王用出征,上吉…… 此时此刻,芦篾儿带上了小院的门扉,将往昔情形关在了门外,昏暗的夜晚瞬间变回白天,院门也又一次不见了。 “若令郎没有抢在那下仆开口之前将她打杀,来赴令严寿宴的诸位官员们可要好好拿你做一番文章了,届时贬官罚俸事小,只怕你几十年经营出来的清名也要一夕毁尽,从此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不过话说回来,你虽失去了一个儿子,又害死了一个下人,却因此当上了太傅,两条人命成全了你的名声和仕途,你觉得值还是不值呢?” 芦篾儿一边说,一边走来丞相面前,隔着一臂的距离与他对峙。 “休得胡言,根本没有这些事!你为何变出这些戏法污蔑我?”丞相怒颜呵斥,却在她的逼迫下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你最后问过那仆人的名字吗?”芦篾儿对着紧闭着书房门拍了拍手,自问自答说,“她叫杨清女。” 话音落时,书房门自己缓缓打开,一个血淋淋的女人正站在门里。 杨清女拖着明显畸形的身体走向丞相:“你既轻辱我,又来冤杀我,还把我的尸骸扔去乱葬岗里叫野狗分食,老爷,我不明白,我何罪之有?何罪之有——” 丞相终于卸去了最后一道伪装,开始面目狰狞地斥骂,手脚并用地逃跑,他退一步,杨清女便追一步,只不过他退的快,杨清女追的慢罢了,两人绕着院子跑了两圈,丞相觉得这样不是办法,便抄起石凳砸向血葫芦一样的杨清女,下狠手将她的头砸成了一滩肉泥,稍顷,血泥连同女人的身体一道渗入了泥土,他以为自己终于解脱时,却感觉耳后传来一股腥风,猛然回头,但见血淋淋的杨清女又一次站在了他的身后,顿时吓得他仓皇滚到了一旁。 芦篾儿站在墙根下看热闹:“你已经杀了她的人,难道还想要杀了她的鬼吗?” 那一人一鬼追了半天,芦篾儿看到无趣,随手向墙上一摸,消失已久的院门重新出现。 “丞相,只要你不离开这扇门,便只有你能看见她,可一旦你迈出这间院子,那所有人就都能看见她了,届时您大仁大义、慈爱纯孝的名声定能够传扬天下,然后流芳百世吧!” 丞相听见芦篾儿的话,急急冲向院门的脚步徒然顿住。 芦篾儿低眉一笑,转身走出了书院。 自那日起,丞相告病,再没有人能阻止程享出征了。 燚都外大军集结,一座座营垒拔地而起,黑色的盔甲如同田野上疯长的植被,一条条人命也如同草芥一样,模糊成了队列中毫无特征的一个个点,但这些从燚都出发的士兵作为程享御驾亲征的亲兵,其实只占兵员的一小部分,真正的主力早在各地整装完毕,这几日已经陆续拔赴前线了。 离京前的最后一天,中午时分,照礼仪要举行复杂的出征仪式,一则祭祀祖先,二则询问吉凶,其中最为关键的环节叫做“射卦”。 仪式很简单,只要找到一黑一白两只公鸡,用竹筐扣住,然后由皇帝或祭祀的主持者持箭射入竹筐,如果将箭拔出后上面带有血迹,既为吉兆,战则必胜,掀开竹篓之后,如伤的是白色的鸡,那么战争不会有太大的损失,如果伤的是黑色的鸡,那战争恐怕要费一番周折了,如果两只鸡都受伤了,则说明局势风诡云橘,需谨慎考量,至于最坏的情况,一只鸡都没有射中,按卦象来说,则意味着出师不利,应当偃旗息鼓。 当然,这只是一个象征性的仪式,无论结果如何,出征已成定局。 国之大事本该由百官之首的丞相主持,但近日丞相告病,便只能由大将军代劳。 方晋头一遭干这个活儿,却也明白所谓仪式就是图个吉利而已,聪明人该知道如何让结果符合预期。 仪式开始之时,士兵向众人展示了一黑一白两只威风凛凛的公鸡,接着第二个士兵拿来涂着红漆和金粉的竹筐,预备将两只鸡扣在下面,便在两人弯腰动作的时候,头一个士兵偷偷掐断了白鸡的脖子,并将白鸡丢在了竹筐中央。 方晋向程享请示完毕,拿起祭祀专用的弓和箭走上前,这两样东西都不普通,弓箭皆由帝庙的梁木打造而成,弓弦则来自祭祖所杀血牲的小肠,箭头用的还是血牲的骨头,多少沾着些神神鬼鬼的玄气。他抽弓搭弦,瞄准竹筐中央,便在张弓如满月的时候,竟意外拉断了弓弦,不足力的箭矢弹射而出,卡在了薄如纸张的竹筐上,根本没能射进去。 这可不是一个吉兆,那一瞬间,方晋突然有了种预感,此时祭台之下意气风发的兵将们,恐怕都要回不了家了。 好在祭台离四面坐席很远,文武百官很难看清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方晋将断弦扣在掌心,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然后瞥了眼护卫仪式的士兵,那两名心腹立刻走上前来,一人摁着竹筐,一人握住箭尾,假作拔出弓箭,却将箭矢用力向筐里一顿,随即再抽出来高高举起,白骨色的箭尖上果然沾满了鸡血。 “王用出征,上吉——”方晋大声唱道。 文武百官与后方军阵一起跪倒,贺声连连,仿佛当真得到了祖先与上天的庇佑。 方晋退回祭台边缘,将断弓放回了部下托举的朱漆盒子里,部下看见弓弦已断,便悄悄拉起红布衬底盖住了断弦,然后默默退了下去,至于沾血的箭矢,则被盛在金盘里请去给程享过目,这时一个面色惶恐的小太监从后方跑上来,差点撞倒拿金盘的卫兵。 小太监根本没理会那卫兵,急切跪到程享耳边小声说:“丞相在府中书房里上吊自尽了。” 丞相的死没能改变任何事情,战争按照既定的剧本拉开序幕。 程享的大军一路摧枯拉朽,收复了许多叛变的城池,但随着战线推进,战况也逐渐艰难,大军被阻截于定州霞城下,开始了焦灼的对峙,不几日,芦篾儿找到方晋,叫他为自己准备一条船,她得亲自做点什么了。 两军对垒时,定州前往和州的各条道路都极艰难,芦篾儿的小船上除她之外,就只有十名装作行商的士兵,其余连一把多余的刀都没有,这条船上还搭载着一千斤干草和许多过冬的衣物,她自己画了一箱子的符纸,然后叫士兵们把符纸都编进干草里,做成草绳。沿路关卡登船搜查,想克扣点油水都找不出值钱玩意,而士兵们编草绳编到手指头都肿了起来,还哪里有半分杀气,再怎么盘问都只是些累到麻木的百姓罢了。 船只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驶入和州,随后顺河道漂流到海边,往昔这里是一个很繁华的港口,之所以叫做往昔,是因为天上出现了两个太阳之后,海航赖以为生的罗盘便不管用了,指针只会稀里糊涂的乱转,且那轮会在夜晚升起的白日比月亮还要晃眼,它的光芒隐蔽群星,让水手无法根据星象判定航向,于是从那时起,所有的海船都无法远航了。 不过渔民们靠海为生,一日不出海,便有一日的亏空,所以老渔民都会趁白天还能凭太阳判定方位,勉强到近海打鱼,因此码头上日夜都不乏人,此刻港口里便停满了船。 这些海船既要面对海上的风暴,又要面对海水的腐蚀,结构与材质上都与内陆航船有很大不同,芦篾儿的江船突兀插进一堆海船中,颇有种自不量力的意味。 其他船主发现芦篾儿竟要开着江船出海,直言胡闹,可芦篾儿却不理会旁人的目光,径自下令张开了风帆。 船只离岸边越来越远,七天之后,彻底迷失于汪洋大海中。 芦篾儿来到甲板上,极目望去,周围都是漆黑的海水,除了偶尔翻起了浪花之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她吹了一会儿清冷的海风,然后解下了背后的黑色长刀,拇指卡住刀簧,瞬间弹刀出鞘,露出了半寸锋刃。 刀光照夜,浩瀚苍海顿时吓得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收敛了每一个小动作,于是清风与波涛停滞,海面变得光滑如镜,连月亮和诡日投在海上的影子都化成了两个完美的圆盘,船帆寂寞地垂下来,一动不动,如同凝固在了桅杆上,空气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到人的耳朵都无法承受,只能自己幻想出嘤嘤的耳鸣。 便在海中游鱼即将沉落海底时,芦篾儿忽而提臂一震,收刀还鞘。 这场变故虽只有区区数秒时间,但舱底的士兵们还是被不同寻常的气氛所震慑,纷纷走上甲板查看情况。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芦篾儿:“夫人,刚才出什么事了?” 芦篾儿摇摇头:“不清楚,现在还看不见。” 众人不解:“看不见什么?” “不知道,我只是通过海中的一道暗流察觉到了一只庞然大物的喘息,所以知道大洋中应该有这么个东西而已,兴许是龙,兴许是别的什么,都说不准,但它能干扰海洋,想来应该道行不浅。” 这些士兵都是程享禁军,自是见识过芦篾儿食玉修仙的本领,此刻听她说些玄乎其玄的话也不觉得违和,接着问:“刚才突然间的风平浪静便是它做的吗” “不错,它发现我来了,怕的要死,所以一动也不敢动,我们沿着风浪驰来的方向寻过去,一定能够找到它。” 士兵好奇地问:“您找那东西是为了长生不老吗?” 芦篾儿轻笑:“长生不老有什么意思,我找它是为了自寻死路。” 接下来的几天,大海都安静得如同春日平湖,但海面越是平静,士兵们就驾船追得越快,既然恐惧无用,于是某一天宁静破碎,狂风骤雨呼啸而至,洋流也开始推着他们的船向后走,还有一叠叠滔天巨浪覆天盖地而来,要种将船只拍碎的决绝。 这条江船无以抵抗如此风暴,眼看着便要化为乌有,芦篾儿却不急,她叫士兵把过冬的衣服穿好,都爬进小筏子,然后带鞘举刀劈开了身下这条船,藏在船底的一千斤草绳滑落入海,她则握着草绳留在船上的一端,手指一捻,绳头便烧了起来,再把燃烧的草绳向海里一丢,火焰入水竟没有熄灭,海水反而瞬间结冰,冰面延展开去,一路攀升到了前方浪头,即将吞没桅杆顶部的巨浪因之当场冻结,与此同时,他们身下的这条船也被封进了冰层里。 芦篾儿跳下倾覆的破船,义无反顾地向巨浪跋涉而去,她离开前留给随行的士兵们最后一句话。 “劳烦你们送到这里,往回跑吧,能跑多快就跑多快,也许尚有一线生机。” 草绳好似烛芯,慢慢地从海底浮起,沿途烧出一条笔直的灰线,凡被草绳划归入范围的海水立时冻结,芦篾儿走出去多远,冰面就延伸出多远,而她走得越远,海水冻结的也就越深,大约行走一公里后,冰面就因为太过厚重而被底层海水抬了起来,看起来好像一座突兀的小山。 第158章 出神入化(10)屠鼋犁海 士兵们听到了芦篾儿警告,立刻推着筏子原路返回,他们乍然从秋入冬,身体来不及适应,即便穿了厚厚的冬装也冷的不行,冰面上行走的双脚逐渐麻木,有人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的脚趾了。 他们全力推着筏子,时不时回头张望芦篾儿离去的方向,没多久便看见天边出现了芝麻尖儿似的一点山色,那正是草绳烧出来的冰山,那冰山竟然没有因为他们的远离而渐渐从视野里消失,反而越长越高,最终接入了浓云,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努力在这改天换地的力量面前如此微不足道。 绝望之中,一种苍凉而悲伤的哀鸣从远山方向传来,士兵们来不及追究那声音的起源,马上推着木筏撒开欢儿地逃命,可是脚下的冰面突然产生强震,掀翻了每一个士兵,他们早已冻僵的身体不听使唤,眼下连爬都爬不起来,众人忍不住举目追索远山所在的方位,却骇然见证了有生之年所遇最恐怖的景象。 极远极远的地方,那接天穿云的山峰从海里伸了起来,竟是一只硕大无朋的巨鼋的角,当巨鼋终于撑起四足完全站直后,身量可称作顶天立地,它的背壳广阔如同大陆,两只前足撑起身体时,头上的角仿佛要把太阳顶下来,不过它背壳右下方突兀地缺了一角,好像是曾受过伤。 士兵们还没有缓过来,巨鼋举手投足引发的巨浪已然呼啸而至,狂浪不由分说地崩碎了他们脚下的冰山,几个人只能连滚带爬地抢进木筏,各自抓紧木板稳定身形,浪头将筏子抛起抛落,他们只感觉身边的同伴不断地被甩出去。 当动乱中止,他们再次抬起头时,周围已然是一片狼藉的浮冰,筏子上只剩下四个人,其他人也许沉进了海里,也许被浮冰推出了视野,那就不得而知了。 但危机远未结束,那仰身直立的巨鼋忽然倒了下去,天边顿时激起一堵遮天蔽日的水墙,士兵们趴在木筏里,绝望地念遍诸天神佛,这次水墙过境将木筏摔成了两半,船头一半留下了最后一个人。 不待他得空喘息,巨鼋又像是吞了火炭一样痛苦地翻滚起来,似乎在与什么较量,它的尾巴甩动一次便是一场海啸,爪子抓挠一次便是一场飓风,在海底走动一步便要生成一场地震,随便打一个滚,海底便会应声破碎,从地心深处喷出赤红的岩浆。 幸存者禁不住恐惧的折磨,终于合上了眼睛,任凭滔天巨浪将自己拍进了海水里,他觉得自己必然是要死了。 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已不知被浪推出了多远,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总之周围除了他所在的木筏之外,更没有任何冰山和人了。 他抬头向上看了看,天上积聚着浓厚的乌云,连两枚太阳的光辉都无法穿过这样浓厚的云,自然也就分辨不出现在白天还是夜晚,足见里面孕育着一场多么汹涌的雨。 他试着蠕动身体,却一动也不能动,打湿的棉袄和棉裤结结实实地冻在了木筏上,因此无论这半条木筏被浪花打沉多少次,最后他总会随着筏子浮起来,也算是机缘巧合救了他的命。 暴雨说来就来,黄豆大的雨点儿纷纷打落,他仰面张开嘴,贪婪吞噬着天降甘霖,稍缓了些力气后,他开始反复蠕动身体从冰层中解脱出来,然后脱下了冻结的衣服,战栗着揉着僵硬的四肢。 许是天可怜见,木筏漂浮的方向正通往陆地,而头顶的乌云也一直跟着他从海面来到了陆地上。 当他爬上坚实的土地之后,眼前却只有被海啸摧毁过后的断壁残垣,他虽然活了一条命,手指与脚趾却具已青黑,必定是保不住了。 他从废墟里找出一身衣服换上,麻木地跟上了逃难的队伍,众人一路捡食着野果野菜,然后翻过了一座很高的山峰,幸存者以为这下终于有了落脚的地方,却不料山后的村庄已经变成了一片平湖,不仅如此,登顶远望,目之所及的山坳里尽是大大小小的湖泊,足见那场史无前例的海啸席卷了多高多远,又有多恐怖。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从周围人的口中得知,安州前线已于海啸当日开战,而那已经是二十天之前的事情了。 他在海上飘了整整二十天。 这便是死域塔中《神女会》的第一折戏文,绘者用了两层壁画与文字来描绘这个故事,或者说记录一段历史。 米染又向上走了一个台阶,恰好来到一个一米见方窗格前,窗外正贴着一颗比窗子还大的蓝色眼睛,竖直的瞳孔缓慢伸缩,直勾勾盯着眼皮子底下的米染。 她伸手摸了摸那眼睛周围的一片鳞甲,随即继续拾级而上,去看戏文的下一折了。 此时死域之外,古樾国历史博物馆里,研究员继续为路潇介绍着裴徽的故事,投影仪上的那一枚金简,恰好也讲述着一千三百年前的同一场海啸。 裴徽三人离家已经十余天了,鎏城却仍然遥不可及,一则他们只有一匹马,单凭双腿赶路确实力不从心,二则三个人太年轻,又是第一次离家远行,路上遇上点什么风吹草动都忍不住停下研究一会儿,净顾着胡闹了。 可惜悠闲的日子终有尽头,那日他们才在客栈睡下,便被一场惊天动地的地震给摇醒了,匆匆下楼解了马,找了片空地忐忑地待着,余震一夜未消,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渐渐恢复平静。 地震过后又开始下雨。 这场雨太过诡异,似乎藏着源源不绝的水气,起先是暴雨,随后是绵绵的细雨,再之后是时断时续的阵雨,云层好像是天顶长出来的霉菌,迟迟不肯消散,甚至动也不动,而空气里也果然多了一种霉味儿。 三个人在客栈中滞留了五天,第五天上午,路经此地的各方信使带来了远方的消息。 和州沿海突然遭遇海啸,前所未见的巨浪遮天蔽地,淹没了许多村庄,如今战事告急,官衙还哪有余力赈灾,灾民们只能背井离乡,一群群到处流窜,很快就要到达他们这里。 发往前方军队的粮草也因此遭受波及,有些是粮路断了,粮草困在后方无法调动;有些是粮库草场失于水火,无物可用;再加上饥饿的流民大量涌入城池,如果救民,则要动用军队的粮草,如果救军,就要眼看着百姓饿死,两张嘴争一口饭,实在没有一点办法。 程享却偏挑这个时候发动了攻势。 程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定州几乎整个丢了,士气大为受挫,幸亏有连山铁矿打造的神兵加持才堪堪止住颓势,暂时算是稳住了战线。 从前方退下来的老兵说:“还得是和州连山练出的铁矿,锻铸成兵器之后,果然锐不可当,刀可以断刀,箭可以射穿盾牌,只是数量太少,勉强够用来守城。” 围观的百姓问道:“为何不广征天下工匠,多打造一些?” 老兵回答:“你们不晓得,那兵器只有天师亲手锻造出来才见效果,换别人就不成啦!奇了怪了!” “天师真有这般厉害?”百姓问。 “厉害!”老兵拍了下桌子,两指指着自己瞪得溜圆的眼睛,“我可是亲眼见过的!地震那天她登上城楼,拔下手腕粗的旗杆,将旗一扯,单手就把百十斤重的镔铁旗杆掷进了贼军大营,你们可知道?狗皇帝的兵营都驻扎在弩车的射距外,少说也有六百步远,那旗杆飞将过去,生生穿透了兵阵外的两层盾阵,撞得对面人仰马翻,我从高处看得清晰,旗杆过处无不见红,跟在地上泼了一盆血似的。” 人群发出嘘声,并不愿相信他的说法。 有人挑衅道:“她若真有这么厉害,怎么不干脆冲过去砍了狗皇帝的人头呢?” 老兵答:“我确实听见将官问她该不该趁乱杀出敌阵,但她却回说这仗打输打赢都没意义了。” “这又是何缘故?” “谁知道呢?不过我离开之前,还听见她站在城头向对面喊过一句话,说的是‘你篡夺天道,真以为娑婆没人管了吗?’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是谁改了天道?又该谁来管这件事呢?” 裴徽三人站着听老兵讲了半天的故事,但只当做有趣的消遣,并未当真。 如今要紧的是他们已在这间客栈留宿太久,而外边的雨却仍不见要停的样子,只怕再等下去也等不到结果,于是三人略一商议,便决定冒雨前行。 他们结清房费,从马厩里牵出马,趟着泥泞的道路继续向鎏城行进。 自那场地震之后,天气便开始混乱,春夏秋冬都混成了一锅粥,一日里竟能看见风霜雨雪四种天气,他们从客栈出来半天之后,天上的淋漓雨丝竟然渐渐变作了雪。 起初这些雪花落在地上还会融化,但随着雪越下越大,气温也跟着降了下来,落雪堆积在地面上,踩下去却是一个泥坑,再往前走走,雪就堆得比泥层还要厚了,脚踩下去,一半陷进泥里,一半陷进雪里,这程路便赶得又冷又累,好在他们随身带着足够的食物和酒,置办了冬衣,又总能找到遮风避雨的地方生火歇脚,行程就还算顺利。 他们现在已经离前线很近了,路上开始遇见一些从前线逃下来的百姓,偶尔还能看见尸体。 两日之后,下一座镇子终于近在眼前,三个人精神大振,不禁加快了步伐。 江崖冲在最前面,他跑出去十几米远后,冷*不防一头扑进了雪里,被雪埋了个扎实。裴徽和于番见状笑起来,都走过去扶他,两人将手伸进雪里摸索到他的身体,一人拉出了一只手,一人拉出了一只脚,他们再各自一使力,竟然分别从雪里扯出两个半截的人来! 货真价实的半截的人! 裴徽察觉手上重量不对,赶快将手里的两条大腿扔了出去,于番却没收住力仰倒下去,抱着那上半截的人来了一个脸贴脸,当下翻着白眼儿晕了下去。 好在这两个半截的人都不是江崖。 江崖自己从雪里钻出来,看见于番晕了,就忍着恶心拉开了压在他身上的半截尸体,甩出两个耳光将他吓飞了的魂儿打了回来。 裴徽小心地往前趟了几步,脚下触感不妙,他缓缓回头对两个人说:“咱们慢点儿走,雪地里都是这些东西呢!” 裴徽回手抽出挂在马背上的马槊,当做手杖在最前面探路,而后是牵着马的江崖,胆子最小的于番则跟在江崖身后,扶着马鞍,亦步亦趋地踩着他们的脚印往前走。 前方的镇子里面一片静谧,没有半点人声,却到处都能看见焚烧过后的房屋废墟,不少废墟里面还倒着歪七竖八的尸体,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按说镇子里只要还有少数活人,都会想办法埋葬亲友故交,不至于让他们暴尸在外,如今这种状况,只能说明镇子里的人全部死绝了。 他们穿过一间又一间屋舍,起先还会数一数沿途看到的尸体,但数到三位数之后便决定放弃了,三人来到了镇子的另一边,终于看见一间砖房有些许火光,敲门进来,屋里乃是几个穿着破烂、背着包袱的流民。 屋里人见他们是三个半大的孩子,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同意他们一同坐下烤火,裴徽拿出干粮分给了对面几个人,两边各自交代来历之后,便聊起了这个镇子上发生的事情。 “我见过从这个镇子逃出去的活口,知道点儿这里的内情。”流民里有人说道,“方晋部下有个叫做周褐的将军,乃是一个极恶的恶鬼,处事最为阴毒狠辣,前几天正是他率兵占领了这个镇子,好一顿烧杀掳掠过后,将活着的几百人通通用绳子串起带走了,不想路上忽然下起雪,他又嫌这些人耽误行军,便叫当兵的拿刀一个个戳死。我见到的那活口肚子上虽被戳了一刀,却侥幸没有伤到要害,事后竟自己爬了起来,不知道他现在流落何方了,唉……” 于番被他的话吓坏了,一双眼睛东瞅瞅西看看,仿佛是怕屋子角落里突然蹦出一个周褐。 江崖皱起眉头:“他杀了这些人也得不到半分好处,何必造这样的孽?” “必是在前线吃了苦头,胡乱找人撒邪火呢!”裴徽冷哼一声,然后嘴里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周褐。” 第159章 出神入化(11)我叫风律 流民抓起一把干柴续进了火堆,然后裹紧棉衣合上了眼睛。 镇子里尸横遍野,空气中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即便了然方圆十里再没有别的活人了,但耳朵却还不自觉地期待着什么,似乎心中越清楚此地的死寂,越能听见似有似无咳嗦声和耳语声,可当细心追寻那些声音的时候,却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然而午夜时候,外边突然真正热闹起来。 狼群下山觅食,成群结队地穿街而过,挨家挨户捡食人的尸体。 这厢几个人和衣而眠,数江崖睡得最轻,后半夜最安静的时候,他隐约听见了马蹄刨地的声音,便轻手轻脚地掀开皮袄爬起来,拍了拍拴在门边的马,然后又拽了下别住门板的棍子,确认门仍旧关得牢靠才放下心,他的手还搭在门栓上时,一股腥腐的鼻息忽然从门缝里吹进来,暖洋洋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江崖受了一惊,立刻就清醒了,从外面鼻息的高度判断,那至少是一只半人高的巨狼,且那种鬼祟的踏步声仍从四面靠拢而来,不知多少畜生正在外边觊觎着他们藏身的这间屋子。 他一手攥着门栓,另一只手却回身握住了挂在马鞍上的长剑,用最轻缓的力气拔剑出鞘,然而剑锋擦过鞘口铜环时的些微金石声还是惊动了裴徽。 原本睡得三魂离体七魄出窍的裴徽在梦里打个激灵,倏忽睁开眼睛,正好看见江崖在和门栓较劲儿,他刚想张嘴问话,那边门外的巨狼却已经蓄力撞了上来,江崖一面着力抵住房门,一面将手里的剑从门板缝隙里刺了出去,剑身轻易破开血肉,直到扎在骨头上才吃了些力气,但那头巨狼竟然一声不坑,继续向门里扑,周遭狼群趁机欺上来,将本就不牢固的门板撞离了门框。 裴徽一个箭步窜过来靠住了门,他扯开嗓子一叫唤,流民和于番也醒了,众人赶快拨亮火堆,抄起手边的盆盆罐罐敲敲打打,但门外那些畜生吃惯了人肉,已经不再怕人了,听了炸响竟都不跑。 裴徽问江崖:“放进来打?” 江崖摇头:“这里人太多,容易误伤。” 裴徽点头,招手让于番把马槊扛过来,斜架到了门框对角,狼群再猛也必不能撞断这条实心生铁,裴徽又持剑往外刺了几次,总算把撞门的巨狼赶跑了。 这群狼环绕砖房发出长啸,久久不肯离开,人群与狼群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紧张地对峙,一夜无眠。 次日天亮,门外终于彻底安静下来,江崖打开门,雪地上全是带血的爪印。他向前走了几步,将剑插进墙下的窝雪里拧了几下,洗去剑上残留的狼血,然后挥剑敲了敲挂在屋檐下的破锅,砰砰几声后,各处屋后墙下便传来几声渐远的簌簌声。 他回头对几位惶恐的流民说:“狼最记仇,这是盯上我们了。畜生都欺软怕硬,我们人少,你们人多,你们尽管先走,群狼必会留下盯着我们。” 流民担心道:“那你们怎么办?” “我们晚些走。” “我说你们怎么对付这些狼啊?” 江崖笑了笑:“几只披毛畜生罢了,要不是怕误伤你们,昨晚就杀干净了。” 三个人当真留下烧了一壶热水,煮了一锅面汤,吃饱喝足后才从此间离开。 雪还在下。 山坡背风的一面容易窝雪,积雪已经能埋到人的胸口,山谷底下更了不得,人跳下去连发顶都看不见,因此三个人不得不忍冒着凛冽的寒风,在山坡面风的一侧艰难跋涉。 那群狡猾的狼远远地跟着他们,像是要耗尽他们的体力。 于番的嘴角被冻裂了一道伤口,伤口流出血,血又结了痂,每每张嘴说话时,血痂还会再次裂开,于是血痂越结越长,也越来越疼,他干脆用衣服把整个脸围住,拽着马的尾巴由马牵着自己走。 但马匹可不管后面有没有人,想停就会停,它一停下,于番的脸便结结实实撞在马屁股上,受惊的马匹本能地尥了一个蹶子,将于番踹翻倒地,所幸他穿的棉衣厚,地上的雪也厚,摔也摔不疼。 裴徽拉着缰绳安抚马匹,江崖则趁机抓起一团雪砸中正欲起身的于番,然后放肆嘲笑他再次摔倒的囧相。于番气不过,也抓雪打他,只是未想到竟碰巧抓住一块石头,拳头大的石块砸在江崖脑门儿上,咚的一响,极清脆,于番吓得喊了句“饶命”,翻身欲逃,可江崖已翻了脸,一步跨过来骑在于番身上,抓起大把大把的雪往他棉衣领子里塞。 另一边,往日极温顺的马此时却固执地甩着脖子,扥着缰绳朝后退,还一个劲儿地朝山坳里喷着鼻息。裴徽轻抚马鬃叫它安静下来,然后顺着马匹注目的方向望过去,竟看见大雪里正有一匹白马悠然漫步而来。 “江崖,快看!好家伙!怎生得这般高大!真是一匹好马!” 江崖最后敲了下于番的后脑勺,然后走来裴徽身边,嗤笑着推了他一把。 “你什么眼神啊,瞧它的耳朵,那明明是一头鹿!” 这头高大的牝鹿身姿健硕,比裴徽的战马还要高上一尺,全身皮毛连带四蹄都白得反光,乍看上去跟雪捏出来的一样。白鹿闲庭信步走上山脊,看也不看路畔的三个人,胆子大的令人咂舌。 这只白鹿走近之后,裴徽竟发现它的背上还驼着一个人。 白鹿没有佩戴鞍镫与缰绳,那人便仰天横躺在鹿背上,身体柔韧地弯成了一道桥,深棕色的披毛斗篷和靴子上都积着厚厚的雪,只剩衣服边缘和鞋底还能看出皮毛的原色,想必是保持这样的姿势躺了很久了。那人的头藏在宽大的斗篷帽子里,看不清模样,右手揣进怀里,左手垂到鹿腹下,左手小指上还勾着个葫芦,一动也不动的,一时分辨不出死活。 裴徽把马缰丢给将江崖,快走几步追上白鹿,左手提住鹿的耳朵,叫它站定,右手则伸进帽子里试探那人的鼻息,不料堆满雪花的帽子里竟然是暖融融的,而他的手则摸到了一张细腻如羊脂的脸。 他吓了一跳,立刻抽出手退后两步。 马背上的人受到惊扰,懒倦地哼唧一声,慢悠悠伸展四肢抻了抻筋骨,随即腰腹一卷,柔韧地从鹿背上坐了起来,斗篷和靴子上的积雪簌簌滑落,没有打湿一丝皮毛,那人拨开毛茸茸的帽子,露出了一头乌黑的发髻,原来鹿背上的竟然是一位年轻女子。 她好像喝了很多的酒,此刻仍旧醉眼朦胧,女子侧身歪坐在鹿背上,跟要掉下来似得左摇右晃,末了身体向右一倒,软绵绵地靠住了鹿头,手臂还顺势搂住了鹿颈。 她微微睁开左眼,瞄了瞄站在前方的裴徽,但眼皮很快又架不住困意合上了。 江崖忍不住说话:“荒郊野岭哪来的女人,何况还骑着这么古怪的东西,我看她许是什么山精鬼魅变的,咱们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裴徽却不放心:“世上哪有什么妖魔鬼怪,不过就是个小姑娘罢了。如今外面到处都是野兽和土匪,她又醉成这个样子,我们若是不管的话,只怕她都活不过今夜。” 江崖不耐烦地拔高了声音:“你自己说的外面都是土匪野兽,她一路过来既然没有出事,必然有些自保的手段,我看你多余操心。” 这边江崖义正言辞地打完保票,那边白鹿忽然跪下两条前腿,利落地将背上的姑娘卸到了地上,随后站起来,冲着三人来时的山坳一跃而下,始终跟在他们身后的狼群见白鹿奔来,掉头就跑,但那头白鹿却并不理会什么野狼,只在山间辗转跳跃几次,便彻底消失在了茫茫雪原之中。 三个人直看得目瞪口呆。 裴徽俯身问被甩下来的女子:“你没事吧?” 可她全然不管自己的鹿跑去了哪里,只茫茫然抱着葫芦笑,一句有用的话都答不出,裴徽实在没有办法,便与另两人商量,现在天色渐晚,且带着她一起走,等到前面有人的市镇再把她放下,这样既不耽误行程,也免得她冻死在雪里白白造业。 另外两人觉得无碍,也都同意了。 裴徽把马背上的行李换到了自己肩上,然后把稀里糊涂的姑娘扔上了马背。 天色彻底暗下来时,他们也走出这片大山,前方平原上亮起点点灯火,市镇终于近在眼前了。 但是不知什么缘故,一路上都稳稳当当的马匹这时候却有点不对劲儿,总想摇头甩尾,还试图蹦蹦跳跳,江崖把缰绳收到最短,不住地抚摸马头安抚它的情绪,还是很久之后,走在队伍后面的于番才注意到俯卧于马颈上的女人似乎已经醒了,但也不是完全的清醒,她竟然拧开了手上的葫芦,偷偷喂身下的马喝酒,马舔一下,她喝一口,两个东西配合默契,都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真不知道他们已经偷喝了多长的时间。 于番不动声色地捅了捅背行李的裴徽,裴徽回头一看,面色惊变,赶快抢下了女人手里的葫芦。 上手一摸后,裴徽发现那并不是一个真的葫芦,而是象牙雕刻成的器皿,葫芦上满雕着重重叠叠的亭台楼阁,指甲大的小亭子里还能再雕出衣冠齐整的三五酒客,这只葫芦的腰里另缠着一条镶满宝石的红底缎带,从用料和工艺上来看,绝对是个有名堂的宝贝。 裴徽倒掉了葫芦里最后一点酒底子,然后把葫芦递回给女子。 “你醒了?” “嗯。” “你怎会一个人在雪地里骑着白鹿?” “白鹿?”女人蹙眉想了想,又抓了抓马鬃,“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我喝酒的时候见有一头野鹿,就分了它几口,然后爬到它背上睡觉来着,谁想到它竟会驮着我到处走呢!” “那你家住哪里?” “天南海北……天涯海角,说了你也不知道。” “这是什么鬼话?你要是不想我送你回家,总要给我说个去处吧?” “我想去和州来着,可惜不认得路,走着走着就到这儿了。” “那你走错方向了,此去往前是到安州的,你要去和州得向东走,可那里才遭了地震海啸,人家逃荒都来不及,你还偏要过去。” “我去和州有正经事做。 “你是做什么的?” 女人直起身,从鼓囊囊的斗篷里掏出了一只签筒。签筒很不像话,只是就手找了个竹竿,随便砍上两刀,胡乱切出来的一个一扎高的筒子,筒口还留着支愣愣的毛刺。但装在签筒里的把那卦签却是货真价实的上品白玉,玉色玲珑剔透,犹如万古寒冰,大小比一般的卦签更宽,上尖下方,很像古时用于祭祀的玉圭,而且这些卦签上干干净净的,并没有题写签文。 女人朝裴徽晃了晃签筒,放言说:“我会占卜。” 裴徽不禁面露疑色:“你该不会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吧?” “什么话!”女人把签筒揣回斗篷,再次抱起她的葫芦,“我家里从不管我,哪用得着偷跑。” 这下裴徽真的害怕了,虽说眼下乃是乱世,但基本的法度总还是有的,他这样算不算拐带良家傻姑娘啊?万一因为这种事被人家打一顿押送官府,他们裴家的脸可就丢尽了。 “好好,等前边进城了,我找个客栈把你放下,你自己或找亲人或怎样,我可管不着了。” 女子一眼看透他的窘迫,忍不住发笑:“你怕什么?” 裴徽对她瞪眼睛:“我怕的要死!你是哪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不用怕,没人会找你的麻烦。”女子答道,“我叫风律。” 第160章 出神入化(12)你们主将临阵脱逃了…… 前方这座城池背山面水,城前设有一条很宽的大江,叫做梧江,筑城时又专门挖了一条环绕城墙的人工渠,引来梧江水拱护卫着整座城市,进出只能走江上的码头,或者运河上的吊桥,立势易守难攻,正是一处兵征要塞。 适逢战乱,抵近前线的城池都设置了宵禁,这里自然也不例外,入夜后运河的吊桥早已收起,但连月来罕见的严寒却使得河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裴徽几人走冰面来到城门下,抬头看清了石匾上龙飞凤舞的“银城”两字。 城墙上,一位顶盔带甲的士兵抬弓喝住了他们。 裴徽闻声停在明处,抱拳一礼,只说他是贺国旧故裴门子弟,此行从和州来,去往鎏城投奔陈循州陈将军,行路匆忙,不得其时,希望能行个方便,进城留宿一夜。 那士兵虽然大字不识一萝筐,但见裴徽姿容俊朗,举止大方,一身行头价值不菲,后面的战马和长槊更不是普通人家置办得起的东西,便知道这不是一般流民匪类,又加上他提到了鼎鼎大名的陈循州,料定他必有来历,便转身对城门后的兄弟点了点头。 稍后城门里传来一阵抽拉木头的声音,缓缓开启一条小缝,裴徽自然懂行,早从袖子里摸出块碎银攥在掌中,见门一开,便笑吟吟握住了那门卒的手。 “劳烦兄弟!” 门卒不动声色地收下银子,口中催促道:“那便快点!” 裴徽回首招呼一声,江崖他们立刻牵马进了城。 门卒抓紧关上门,借着灯笼细看这几个人,然后便发现了马背上的风律,嬉笑着问裴徽:“你们投奔前线怎么还带着个小姑娘?” 裴徽解释道:“来的路上见她倒在大雪里,总不能任人冻死,顺路就带来了。” 守卫狐疑揣测:“还有这种事?你们该不会是拐子吧?” 裴徽忙摇头:“不要胡说!” 守卫的眼睛咕噜一转,又冒出了新的念头:“那……私奔?” 裴徽到底年纪小,被问得脸红:“我不认识她!” 马背上风律被他逗笑了,随手揪下斗篷上的宝石扣弹向守卫,守卫伶俐地合掌接住,偷眼看了看宝石的成色,立刻将脑袋里的一百零八个问题通通抛出脑后,痛快地放他们进城了。 街边的店铺都已经落了锁,他们沿路搜寻着客栈的幡子,裴徽随口问风律有钱没有,风律摇了摇头。 “我刚才分明见你给了守卫一颗宝石,怎么这会儿又没钱了?” “我斗篷上本来就只有一颗扣子。” “没钱你怎么住店?” 风律痛快地举起葫芦:“可以用这个抵账。” 裴徽失笑:“好家伙,你要把店盘下来不成?这宝贝你好生留着,别到时候你家里人找来,再说我贪了你的东西。” 几个人正在找找到落脚的地方,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忽然从后面追上来,回头一瞧,原来是几个明火执仗的官兵,带头那人铠甲银亮,看起来是个小官,他后面跟着方才城墙上与裴徽攀谈过的士兵。 那小官冲他们喊道:“来人慢走!” 江崖勒马停在原地,裴徽则上前一步,抱拳问到:“诸位何事?” 那人回以一礼,客气地说:“小公子要去投奔陈循州?” “正是。” “你既姓裴,使长槊,还识得陈将军,难道竟是贺国裴公的后人?” 裴徽也不避讳:“裴相是我的祖父。” “原来真是小将军!”那带头的官兵面露喜色,又是一躬,“在下九不够,是个小小的屯长,今夜正巧轮值守备,方才听手下兄弟说有个从贺国来的裴姓公子要去鎏城,我猜必是裴公之后,可巧我们镇戍营的都尉今日不在城内,还请恕怠慢之罪。这厢吃住已经安排好了,小将军请随我来。” 裴徽忙摆手:“我如今身无军职,不便搅扰本地防军,随便寻个地方就是了。” “时候这么晚,你去哪儿找随便的地方,不如随了我的便!”九不够眼神一扫,随行小兵就抢上来牵马拿行李,非引着一行人调头往回走,“小人的舅舅在这里置办了一个院子,正好没人住呢,我刚差人打扫干净屋子再备好酒菜,想来这会儿应该已经拾掇上了,咱家的东西总比店里干净舒服,您可别嫌弃。” 裴徽推脱不得,只能跟他同去:“那就叨扰兄弟了。” 院子位于银城之南,和兵营只有一墙之隔,几人随九不够走进门时,手下买来的酒菜已经摆在了桌上,九不够提来才烧开的水壶,亲自烫上酒,说道火盆已送进各个房里,要烧一会儿才能热起来,请他们暂坐厅里随便用点饭菜。 夜路奔劳,几人酒足饭饱便还入房中,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裴徽才被一阵骂声吵醒。 与他同屋的江崖和于番早都醒了,不知去了哪里,屋内只剩他一个人,他推门来到院外,几个穿盔甲的士兵正压着一辆马车往兵营方向走,车后跟着个哭天抢地的男人,那男人手搭着车尾向后拽,士兵便过来推搡他,几番拉扯后,士兵们终于不耐烦地将男人按在地上饱以老拳,打得他再也站不起来。 过路者窃窃私语,原来这户人家隐瞒收成,暗地里把粮藏进树洞,不料被征粮队搜了出来,这下全被充公了。 男人捶地哭号:“我从年头忙到年尾,总共只收了八十石谷子,家里四口人本就吃不饱,官府还要我缴五十石上去,我交了这些粮,可就要饿死了!” 已经走远的官兵被他哭得心烦,又骂骂咧咧地走了回来,抄起马鞭朝他头上挥去,一鞭子抽散了他的发髻,血立刻顺着鬓角流下,男人的父母和妻子这时撵上来,两个年迈的老人点头哈腰对官兵陪着不是,男人的妻子则强行将他拽到了路边。 裴徽摇起头,暗暗叹气,上边每每下令征粮,总是国库先征一遍,底下的州府再征一遍,县官又征一遍,接着有点儿权利的衙役官兵还要征第三、第四遍,可田里的收成总共就那么多,拿篦子去田里梳也梳不出来多余的谷子了。五州前几年没有打仗,尚且得活,据说燚都那里,百姓们甚至宁愿要饭都不肯下地种田了,因为要饭还能有口饭吃,而去种田的话,地里种出一石谷子,农民自己竟一粒都吃不着,反而还会倒欠官府十石谷子,收成越高,欠债越多,真真儿一点活路都不留。 这时江崖从裴徽身后走出来,越过门槛去到男人身边,弯腰递给他一吊钱。 他们三人一路的衣食住行都花着裴徽的钱,没叫那两个人掏过一个子儿,而那一吊钱是江崖从家里带出来的,也是他身上仅有的积蓄,平日里隔三差五就要数点一遍,不想在这里白白送给了别人。 散财童子江崖回来裴徽面前,指了指房厅:“九哥早把饭送过来了,是肉包子和粥,他说今天要出城迎回镇戍营都尉,所以白天过不来,要等晚上再找你一叙。” 裴徽笑问:“你俩吃过了没有?” “难不成还等着你?” “你还挺客气的,于番呢?” “他早上喂了马,洗了衣服,现在正缝他的帽子呢!” “真勤快,那姑娘起了没有?” “我一早敲过她的门,没人开,但看门前的脚印,应该是天方亮就出去了。” 两人说话间走到了风律的门前,裴徽叩门不应,犹豫了一下,轻轻推了推门,竟然没有锁,那只宝葫芦好端端地搁在桌子上,明光闪闪,珠光宝气,好似求着贼来偷它,看来她只是临时出去逛了,并没有不辞而别。 他们转回厅堂,粥和包子一直搁在炉子上热着,掀开就能吃,裴徽自己拿了碗筷,顺手掏出五两银子给江崖,叫他带于番上城楼那边的街市逛逛,补满粮食肉干,打一壶酒,再找个药局给于番买些好冻伤膏,剩下的随他们花去,那两个人拿了钱,勾肩搭背地出门耍了。 裴徽吃过饭,将剩下的半桶米粥拎去马厩喂了马,闲下来,又拿出刷子打理起马毛,优哉游哉混到了黄昏时候,院外再次哗然起来,他出来一瞧,只见城门的方向跑来一群百姓,其中有人惊喊“流民冲进城来了”,又有人喊“燚军杀过来了”! 他踮起脚向城楼那边观望了一阵,果然有一群叫花子似的人涌进城来,可看他们满面惶恐的模样,与其说是冲关,倒不如说是被什么猛鬼野兽赶进城来的,裴徽尚未琢磨过来其中原委,城中就同时燃起好几处火光,黑黢黢的烟冲天天际,四方远近都响起了呼喊走水的求援声。 一时间无头乱撞的流民、往来呼喝的百姓、烟火缭缭的房舍、受惊逃窜的鸡犬搅作一团,城里彻底乱了套。 裴徽这下有点急了,他左右等不回江崖两人,便返回马厩套上马,提了兵器,逆着人流向城楼那边寻去。 街面上已经横七竖八地陈列了不少百姓尸首,却连一个守城的士兵也找不出,反而有不少土匪结伙流窜,这些土匪的手臂上统一系着三尺白布,一手持刀抢劫,一手举火把放火,他们一家家砸开店门,将躲在店里的百姓拉出来驱赶到一处,先抢走店里值钱的货物,再逼迫百姓交出身上的钱财,或从不从者,便直接挥刀砍杀。 裴徽看见这些,心底有了定论,原来是土匪作乱劫城来了。 他勒马停住,对正要向平民挥刀的匪徒们大喝一声,那副披坚执锐的形象唬住了众人,纠缠一处的土匪与百姓立时各自逃散开,他却瞄准跑得最慢的土匪策马前冲,夹起长槊将他当胸贯穿,还把尸体高高挑起到半空,众人吓得吱哇乱叫,本能地为裴徽分开了一条道路。 裴徽驱马直抵校场,将马槊上的尸体掼到地上。 他厉声质问:“外边都乱成什么样子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校场上恰有昨晚给他送饭的士兵,便站出来答到:“九哥一早去接都尉,现在城里只剩下四百来人,粮库和草场都着起来了,我们先要救火,根本分不出人手去管城里的事。” “人家两只手放火,你们两只手救火,救得过来吗?”裴徽顿了顿手里的长槊,急切地问,“现在城中谁管事?” 那人回说:“都尉不在,合该参军做主,但刚才乱起来后我一直没见到他。” 裴徽看了看往来提水的兵卒,确认了粮库的方向,立刻驭马奔向那边的冲天火光,果然大队兵马都在这里救火,他直接闯进人群中,横在了烈烈燃烧的粮库前。 “停手!这些谷子又干又密,粘上火星必要烧完才能罢休,怎能浇得灭?别管这些已经着起来的粮库了!你们把水放下,去找铲子和铁锹来,挖出壕沟把那几座还没烧起来的粮库隔开,许还能救下一半的粮食!” 他说完挥动兵器,驱赶没反应过来的众人快点动作,然后开始巡视火场,将无头苍蝇似得士兵们归拢到一处,又分出一小队士兵,叫他们速去找些棉衣棉被,浸透了水,盖在隔离带后的粮仓的迎风面上。 “着起来的库就别管了!守住火线,注意落地的火星——别找水了来不及,直接用土和雪盖上!传令兵过来——还没找到参军吗?再去!” 虽然已经烧起来的粮库火势不减,但另一半库藏总算保住了。 稍后,被他派走的传令兵欢喜回禀:“九哥回来了!” 一队骑兵应声驰入,为首者正是昨天接待裴徽等人的九不够。 裴徽策马迎了上去:“都尉呢?” 九不够对他使了个眼色,悄悄摇头,然后吩咐手下把另四个兵屯的长官叫过来。 他独自引着裴徽来到无人的角落,悄悄对他说出实情:“小将军,事到临头我也不瞒你了,我们都尉本是贵胄之后,袭承恩典来银城享福,谁想到仗一打起来,好端端的后花园变成了前线,如今战事将近,他吓得逃回他叔叔那里去了,我昨日出门就是去请他回来,可结果……您也看见了。” “你们主将临阵脱逃了?”裴徽瞠目结舌,忙追问,“那……那参军呢?” “老鸹窝里能孵出什么好鸟!我回程的路上正撞见参军带着十几个亲信外逃,那杂种一听外面乱喊‘燚军杀进来了’,立刻卷包袱跑了,我怎么劝都劝不住,只得由他去了。”九不够向周围瞥了一圈,压低声音说,“这些兵能安安分分地守城,只因他们尚不知真相,若教他们知道实情,立马就要树倒猢狲散,所以这事儿还请您保密。” 160-170 第161章 出神入化(13)上面的朋友可是江崖…… 满城腥风血雨时,临近城门的一间铁匠铺里,藏着风律和另外四个陌生人。 风律一早醒来就出了门,找地方吃过饭,便坐在茶摊听了一天的书,到黄昏正准备回院子,却被冲进城的流民挤进了这间铁匠铺,所幸就地藏起来等风波过去。同路的还有两个樵夫和一个卖烤芋头的小贩,即便情况如此混乱,小贩也没忘了他的独轮车,如今车上的泥窑还烧着炭火,散发出甜蜜的芋头香气。 风律晚间没有吃东西,此刻望着泥窑里明亮的炭火,眼睛也和火光一样亮起来。她从斗篷里摸索出一个螺钿小梳子,翻来覆去看了看,却想不起从哪里得来这东西,但不重要,她天生不懂得惜物。 “哎!我能不能拿这个换你的芋头?” 小贩楞了一下,万没想到这种情况她还能吃得下东西,他接过那梳子细瞧,用料上乘,做工精细,看样子能卖不少钱,便收了。 “我可没有钱找给你,你真要买的话,这些芋头就都给你了。” 风律痛快地应下,随手把芋头和大家分了,连桌子下的狗都得*了一个,小贩和铺里的铁匠正怕的要死,接下芋头也没胃口,但另两个樵夫装扮的男人却很淡定,一边吃一边与风律攀谈。 “你住哪儿?等会儿外边散了我们送你回家。” “用不着,我自己走回去。” “现在外边可都是杀人狂徒,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我又没招惹他们,他们也不该招惹我。” “嚯,口气不小,你家里是做什么生意的?” “我家里不做生意。” “或当什么官?” “也不当官。” 卖芋头的小贩极有眼色,听着樵夫们话茬不对,抢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话。 “姑娘,我这里还有几个栗子你要不要?” 风律高兴地扯过半边斗篷挽成一个兜,盛住了小贩从炉灰里铲出来的栗子,栗子刚脱火,油亮滚烫,把贵重的皮裘烫得冒烟,她却只管自己吃得开心,也就自然不与那两个樵夫攀谈了。 约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完全暗透之后,两个樵夫默默对了下眼神,忽而同时从怀里抽出了缠着白布的牛角尖刀。离风律最近的樵夫伸手来捉她的胳膊,被她轻盈地躲开了,另一边,芋头小贩早察觉到两人举止鬼祟,这时赶快抄起了先前就瞄准的草叉,后边的铁匠也及时抡起了他的大锤,两个人一起吱吱哇哇地抵住了那两个“樵夫”。 风律踩着木箱跳到后面的草垛上,慌乱间还不忘扯高斗篷的一角,护着衣襟里的栗子一颗都没有掉。 她站在高处惊讶地问:“你们要做什么?” 小贩急得大叫:“傻姑娘,这两个是土匪啊!” 风律恍然大悟,一把捏碎了右掌心的栗子:“原来如此!” 她护着一襟栗子左蹦右跳,随意把稻草踢向下面的土匪,糊了两个人一头一脸,他们看不清方向,小贩和铁匠便趁机又锤又砸,但架不住他们皮糙肉厚,折腾了半天都没能将他们放倒。 五个人围着熔炉吱哇乱转,叫骂声传到了铁匠铺外,但当下人人自顾不暇,别指望旁人能来施救,正当一个土匪爬上草垛,把风律逼到墙角预备下手时,她背后的墙上忽然悄无声息地翻进一个人来,却是赤手空拳的江崖。 江崖撑着墙顶跳进来,顺势踢中土匪的小臂,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后短刀落地,他越过风律跳到土匪面前,手肘横击他的咽喉,丈二高的壮汉哽咽一声栽下了草垛,胸腔因窒息而凹陷,一张黑脸也憋得发紫。 江崖同样跳下去,抬腿踩住了土匪的脖子,然后抬眼看向风律。 “你没事吧?” “我好得很。” “不错,呆在上面别动。” 江崖并不废话,倾尽力气下压踩中土匪的右腿,鞋底碾碎颈骨,土匪嘴里登时吐出一口血沫,他结果这名匪徒之后,弯腰捡起了缠着白布的小刀,甩开臂膀掷向另一名正与铁匠和小贩周旋的土匪,三寸刀刃瞬间没入后心,那土匪来不及哼声便踏上了黄泉路。 争斗戛然而止,两具尸体躺在了地上。 小贩用草叉比划着江崖,悚然问:“你是土匪不是?” “我像土匪吗?”江崖反问一句,又回头看风律,“你说我像土匪吗?” 风律想了想,作答:“你与土匪有三分神似,与好人有七分不同。” 江崖笑了笑,折回铁匠铺门前,挪走了挡住大门的铁砧,把外边的于番放了进来。 小贩见他与风律说笑,知道他们认识,便将信将疑地放下了武器。 江崖对风律解释道:“我料想匪徒会留人看守退路,所以在这一带耐心找了找,果然找到了你们,赚两个人头也算不白吃了官家饭。我现在出去找裴徽,看看能帮上什么忙,你和小番子就藏在这,锁好门,我晚些时候再过来接你们。” 风律点头应下,摊开兜着栗子的斗篷对于番献宝:“好吃的!” 江崖拿走土匪尸体手里的刀,随即走出了铁匠铺。 夜幕之下,火光明艳,到处都是哀嚎与惨叫,他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找裴徽,忽见城中东北角兵营的方向高高挑起一面大旗,中军立定,四面高地也渐次竖起军棋,失序的城市开始一点点夺回它的权力。 江崖见状便不再向兵营的方向走,反而折回城门前,登上守卫死尽的城楼,系上了被土匪砍断的罗盘绞链,摇动轱辘收起了城门,然后又拾起落在泥泞雪地里的旗帜,搓去污渍,顺手捡了支枪杆把旗挑到女墙上,最后寻了把弓站到中央城台,只等着流寇自投罗网。 不多时,被官兵驱赶出来的土匪陆续抵达城门,却发现留下守门的同伙不见踪影,而城门已被牢牢锁死,无所适从之际,头顶箭矢忽如啄隼,一支支不疾不徐地射向流寇,速度不快,却箭无虚发,只打眼睛和脖子,匪徒们怒生杀意,想要登楼寻仇,然而打头那人刚走到半程就被一箭射中了眼睛,打着滚把后面的同伴一起撞回了楼梯下面,断胳膊断腿缠成一团,余下的人立刻抱头鼠窜。 可惜他们才鼠窜出几十米,不巧撞上一支骑兵队,被马队一围,通通捆了起来。 带队的什长打马上前,抬头打量一番坐在女墙上的江崖,江崖身后的大旗适时随风振起,衬出了一道修长的影子。 什长问:“上面的朋友可是江崖?” 江崖点点头。 什长笑说:“裴小将军看见城门这边竖起了旗,特叫我们来的时候留意着他的两个兄弟,我观你的长相身手必是江兄弟无疑了,另一个姓于的朋友可是走散了吗?” “不必担心,我把他藏起来了。” “那便好,小将军和九哥这时也在巡城,他说若见到你们,就护送你们回大营,若你们现在不想回去,也可以留在城门等他,他迟些会来这边清点战果。” 江崖答应:“我知道了,我在这里等。” “兄弟好箭法,你肯留下可帮了我的大忙!” 什长吩咐手下摆好城门前的拒马,展开队列,重新设置了城防。 与此同时,城内火光开始一处处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渐次扬起军旗,四处逃散的土匪们被往来穿插的巡兵驱赶向城门,然后又在这里被守株待兔的城防一一擒获,时间很快来到后半夜,各处的打斗声、喧嚣声趋于止息,巡逻队将散落的尸体通通收敛到城门前的空地上,将带白布的土匪和百姓分两列排开,摆成了蔓延一里地的长阵,土匪放置不论,百姓则由家眷认领回去安葬。 哀哀哭声中,一只马队来到了城门处,打头的正是九不够和裴徽,九不够一进场就去找部下核对双方死伤数量了。裴徽环视一周,从人群里找出了江崖,彼时他正忙着帮一位年迈的老妇人把儿子的尸体抱上板车,两只手上蹭的都是血。 江崖见裴徽过来,便扬了下头:“城里收拾干净了吗?” 裴徽答:“面儿上看着是干净了,但必有遗匪藏在房舍里或隐匿处,真想找就得关上城门一家家地找,都能找出来。” 江崖看了看推着板车踉跄远去的老妇人,又看了看兴奋地从尸体口袋里掏钱、甚至直接扒走尸体衣装的士兵们,心想真放他们进了百姓家,无异于引狼入室,于是叹气:“给百姓留条活路吧!” 裴徽知道他担心什么,笑了一声:“几个蟊贼而已,找或不找都不碍事,天亮一开城门他们就逃了。对了,你把于番藏哪了?” 江崖遥遥一指街尾的铁匠铺:“他和那个神神叨叨的姑娘都躲在铺子里,这边既然没事了,我先带他们回去。” 裴徽闻言从马上跳下来,将缰绳交给江崖:“你牵马去,要是那两个人走不动也好驮着,还有,我回去有事和你商量。” “好。”江崖牵着马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叫裴徽,“哎,天亮叫他们开城门!” 裴徽背对着他举起手摆了摆,继续走向人群里的九不够。 第162章 出神入化(14)天理命数,算是算不…… 铁匠铺里,风律安逸地坐在火炉边吃着栗子,于番则焦急地走来走去,时不时趴着墙沿偷偷观察街道上的情形。 他的身材又小又瘦,江崖能够只手翻过的墙头,对他而言却如同无法逾越的山峰,他在墙边蹦蹦跳跳的样子就好像一只翻不过藩篱的兔子,逗得风律忍俊不禁。 “你还笑呢!”于番走到风律身边,愁的直拍掌,“外头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万一土匪赢了,咱们可一个都跑不了!” 风律说:“银城里驻着五六百的官兵,那些土匪不过是趁乱赚点便宜而已,断然不敢久留,天一亮他们就逃了。” 于番觉得她的话确实有理,坐到风律身边,盯着鞋尖叹气:“可裴徽和江崖还在外面呢!” “那你就更不用担心了,那两个人行运正盛,怎么可能死在这里?” 于番惊讶地看着她:“你真会算卦吗?” 风律不置可否,反而问他:“你会吗?” “和干爹学过一些,我干爹于瞎子,同行都叫他瞎八卦,意思是十卦里能算准八卦,我该也差不多。”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十卦里能算准八卦,不能叫会算,只能叫会猜。” 于番虽然对于瞎子没有什么感情,却对自己的本事颇为自傲,听她这样说,心里便有些不痛快,他不服气:“那你说怎样才叫会算卦?” 风律扑了扑手上的栗子皮,闲闲说:“天理命数,算是算不出来的,这人的命运就好像一本书,看过就是看过,没看过就是没看过,你读过开头能猜出后文走向,那我只能算你见过的人情世故太多,看破了千篇一律的套路,但这世上总有人不作寻常诗,凭猜是猜不到的。那你呢?你的卦象究竟是看出来的,还是猜出来的?” 于番被她说红了脸,好像这几年摆摊算卦赚的铜板真是骗来的一样。 他问:“你的卦术又是从哪儿学的?” 风律眉梢轻挑,笑说:“胎里带的。” “好啊,原来你在逗我,我还当真和你聊呢!”于番接过她递来的栗子,也笑了,“你说的确实不错,一个卦象交给一千个卦师,能解出千般的说法,何尝不是在赌呢?若我真有那种通天晓地的本领,可以一窥天机,看清这荒唐世道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不必蒙头在尘寰里乱撞,哪怕只看一眼也好,便叫我死了也甘心。” 风律听到他的话,似有深意地长长看了他一眼:“不要耽于虚妄。” 于番被她盯得心里发毛,于是从草垛上站起来,继续去墙角盯梢了。风律安心吃完最后一颗栗子,掸了掸衣襟,扯起宽大的斗篷将脸一蒙,直接躺在草垛上睡起了觉。 临近拂晓,城里的大火俱已扑灭,巡逻的骑兵队不再频繁,马路上的尸体也差不多收敛完毕,卖芋头的小贩察觉情势已经平定,急不可耐地与几人告别回家了。铁匠不敢劳烦那二位神神叨叨的小太岁,自己壮着胆子把两具尸体拖出了门,不料这可疑的举动惹来了巡逻队,六名官兵破门冲进来,差点把他当成窝藏在此的匪徒。 一片混乱中,江崖出现在了门外,他的衣袖和衣襟浸了血,血又凝成冰,看起来不免有些狼狈。 “那两个土匪是我杀的,不关店家的事,你们不要砸他的东西。” 院子里的官兵不曾到过城门,所以不认识江崖,却认出了他身后的马,今夜城里只出现过一匹这般高大强壮的战马,军中四个屯长都叫马的主人小将军,想来不是他们能得罪的人。 几个官兵对了下眼神,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离开了院子。 江崖对铁匠点了点头,站在门口,招呼寄放在此的两位小朋友出来。 此时风律睡得正香,于番伸手揭开她蒙头的斗篷,但那斗篷下却空无一物,只余一腔无从分辨距离与方位的黑暗,好似迎面扑来一张猛兽的嘴,于番来不及思考便被黑暗吞没,跌进了分不出东南西北的奇怪地方,好在有人及时捉住他的手向前一拉,又把他从黑暗中拉了回来,他甩了甩头,黑蒙蒙的视野里重新出现了色彩,抬眼看去,救下他的人正是刚被吵醒的风律。 待他重新站稳,风律便松开了手,她跳起来后看到了江崖身后的马,朦胧的眼神忽而变得灵光,撂下于番就朝外跑:“我要骑马!” 他们只有一匹马,自是先到先得,江崖把风律扶到了马上,于番就只能在马下跟着走。于番偷偷观察着风律,搞不懂刚才是因为饥饿而产生了错觉,还是因一夜未睡而产生了眩晕,却终没有挑明去问她。 三个人回到大营不久,裴徽也回来了,他把江崖叫到一间隐秘的屋子里,稍后四个屯长到齐,六个人开诚布公,将守城都尉和参军双双临阵脱逃,城内布防空虚、粮草不济等种种事情都交了底。 银城驻军满编八百人,都尉逃走之后,陆续也有一些官兵叛走,现今城内应该只剩下六百人了,而这六百人中只有三分之一上过战场,余下的都是就地征召的本地兵员。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那酒囊饭袋的都尉哪懂什么带兵打仗,这四百新兵基本没有受训,别说阵型队列,他们甚至连弓弩刀剑都使不明白,真拉到战场上去,只怕征鼓一响就地解散。 兵源如此,军饷更加无以为继。 都尉在时,早把上面拨下来的军饷中饱私囊了,本地既缺马匹又缺兵器,虽然没钱,但中下层军官还是想方设法筹措了一些粮草,尚且养得起这么多张嘴,然而昨夜一场大火过后,粮草损失过半,只怕剩下的粮食最多也就再撑二十天。 银城驻军群龙无首,难以上通下达,他们这些守军留下来没吃没喝,撒手不管又成了逃兵,无论被程享抓住还是被程樵抓住,结局都难逃一死。九不够原本打算要是请不回都尉,就带兄弟们另寻活路,没想到天上掉下来一个裴徽,这可真是送上门来的买卖。 九不够说:“若从上面捋下来,我们这支守军也能归属到陈循州陈将军的麾下,现今兄弟们实在走投无路了,烦请小将军帮帮忙。您是尊过路的菩萨,我们自知庙小容不下大佛,但无论如何请您暂住几日,代为向上面周转周转,便能救下我们和这一城百姓,哥几个如能活过此遭,日后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裴徽来到银城之后颇受优待,九不够又言辞恳切,叫他实在推脱不得,只能答应帮他们想想办法。 他决定给陈循州写一封信说明此间情况,但眼下兵荒马乱,对面不知何时才能回复消息,所以还得先想个办法解决粮草问题。他随身所带金银光养着哥仨绰绰有余,可要养活几百个士兵纯属痴人说梦,思来想去,他把主意打到了过路的商队身上。 绥州翡城有一门经营米面生意的刘氏家族,太祖辈也曾是贺国勋贵,说起来甚至还是裴相的同乡。裴徽曾在路上遇见过刘家的商队,听说了他们的行进路线,不过他往昔和刘家并无交情,到底能不能借来粮食,那就要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打定主意明日出发借粮,为安抚军心,免得他们以为自己借机开溜,所以特意把江崖留下来帮九不够训练部曲,另叫他想办法配齐驻军的兵器和甲胄。 这样繁重的任务传来下,一直闷声不响的江崖居然点头应了。九不够偷偷看向他,惊讶于他竟敢承下这么大的责任,不知道这位小兄弟究竟是深藏不露,还是妄自托大。 他们谈完要紧事,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六个人各自散了,裴徽找了个僻静地方去写送给陈循州的信,江崖留下九不够商议军械事宜。 九不够问江崖:“现在军中差着至少二百兵器,尤其缺弓箭,要怎么才能备齐?” “慢慢来。银城这么大一座城池,只要人□□动起来万不可能缺东西的,但你们先前只顾城防,没有经营政务,导致钱粮空耗,这才一天天捉襟见肘,如今必须补上这一课。”江崖淡定陈述道,然后掰着手指数,“你现在要派人去统计出城内各家人口,分出男女老幼,再将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和有锻造、木工、建造、编织手艺的人另列一册,然后把其他壮丁也组织起来,去城外伐木、烧炭、采石、加固城墙,本地不产铁和煤,所以还要从外面采买铁矿和煤炭,之后造工坊熬制胶漆……” 九不够听他滴里嘟噜说了一堆,茫然挠了挠头:“哎呀!这可有够麻烦的!” “翘着脚等敌人杀过来,伸头一刀最不麻烦,可你不是不想死吗?”江崖对他笑笑,“此外我还要知道本地有几亩田、几口井、多少牲畜——” 九不够打断他的话:“您还是别费这个心思了,城里的情况我最清楚,老百姓家再也征不出多余的粮食了,头几天为这都闹出过人命。” 江崖摇摇头:“纵使你有通天的本领,也不可能从百姓嘴里套出他们有多少存粮,我问田亩数量也不是为了断他们最后的活路,而是要算算去年大概产了多少粮,去掉收上来的数量,剩下的就是百姓手里的存粮,万一银城被围,我们必须知道城中百姓们到底能撑几天。” 九不够恍然点头:“竟是这样!” 江崖掰完了两只手,接着排起了茶盘里的茶杯:“还没完呢!你还要统计城里有几家医馆、酒坊、油坊、糖坊、商号,有几口大锅、有多少大房子,等有了人丁和材料,我们不只能造兵器和弓箭,还能造弩车和大型器械……” 第163章 出神入化(15)他们原本就是陌路人…… 江崖一口气把茶盘里的杯子清空,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九不够看直了眼睛,稀里糊涂问:“江兄弟,你让我统计糖坊做什么?” 江崖知道他是行伍出身,一辈子没有接触过政务,这时便好脾气地解释:“民间制作糖和酒都需要大量的粮食,万一日后粮草不济,或许能从他们身上缓个三五天,而且熬糖和酿酒都要用大锅大灶,如果战情危机,这些地方立刻就能改成熬制胶漆的场地,咱们现在先记好他们的位置,免得用到时候想不起来。” 九不够点点头,脸色渐渐端正,他接着问:“大房子又是做什么的?” 江崖徐徐道来:“有钱人家盖房子用的都是上好的硬木,若真不巧事到临头没了材料,拆了这些房子就能得到现成的木头,不论造兵器还是造车都很够用,一根梁就是五百支箭,就做这个。” 一番问答下来,九不够再看时江崖的眼神已与先前完全不同了,昨天他还当江崖是裴小将军的随侍,如今方才明白是自己眼拙了,眼前这位也必不是等闲之辈。 九不够当即叫来一个识文断字的小兵,把江崖的吩咐一一记录下来,然后开始按条派遣人手。 两人把政务分派明白后,江崖又对九不够说,既然裴徽叫自己训练部曲,那他便不客气了,他想趁下午还有时间,在城内外四处走走,一则熟悉地形,二则看看城中的布防。九不够无有拒绝的道理,亲自带江崖出了大营,有他的介绍,江崖很快和守军大小头目都混了个脸熟。 两个人巡游到城楼上时,城门果然已经开了,江崖放下了心,又对九不够说:“往后除了公派任务,城门只上下午各开半个时辰,宁愿人等门,不可门等人,以免再被流民冲关。” 九不够闻言笑起来:“若早如此,兄弟你可就进不来了。” 江崖伏在墙头上看着人来人往的城门,叹了口气:“九哥说的是,唉,可这世道总是雪中送炭的少,过河拆桥的多啊!” 他正感慨,却从进出城门的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那日因征粮被官兵殴打的农夫,此时那农夫搀扶着另一个面色憔悴的老男人,两人行至城门前,被官兵拦住盘问,农夫说身边人是他的父亲,得了头痛急症,城内无人可医,听说外边村子有一个大夫专治这种病症,所以出去碰碰运气。 江崖微微皱眉,他分明记得那天见到的农夫父亲比今时这位老人更瘦更矮,明显就不是同一个人,而且这位陌生老汉面孔苍白,缺乏血色,走路还歪着身子,两腿虽然完好,腰间却用不上力,还总是若有若无地用右手护着右腹,显然是受了伤的样子。 受了伤、想要出城,还要隐藏真实身份……这人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土匪! 正与官兵交涉的农夫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看自己,猛然抬起头,恰与江崖四目相对,便也认出了这个曾给过自己一吊钱的好心人,他眼珠顿时一震,神情不由得紧张起来。 但江崖没有说话,他静静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流将农夫从官兵身边挤开,而后农夫带着老汉低头混进了忙碌的人流里,随众消失在了城外茫茫的山林中。 九不够问:“你看什么呢?” 江崖收回视线:“没什么,昨天抓住的土匪该杀就杀吧!” “啊?杀降……不吉利吧?” “几只蟊贼而已,算什么降兵,配不上。” 江崖用一下午的时间走遍银城,对本地情况已然了然于胸。 日落之后,他回到落脚的院子,屋内只见于番一个人,裴徽不知道又忙什么去了,风律也不见了——这女人处处透着奇怪,说话奇怪,办事奇怪,他本能地想要敬而远之,却又被那股奇奇怪怪的气质吸引,不自觉地想要探寻她的秘密。 江崖从风律的门前离开,回到院子里环视一圈,意外发现不远处的塔上隐隐有一个人影,似乎就是风律。 这座石塔有五层高,从造型上看,应该是一处功德塔,但昨天夜里不知被哪个倒霉货放了把火,完全烧毁了里面的木质楼梯,后面大家为了救火向塔上泼水,冷热骤然交替,又崩碎了几块基石,摊倒了一面墙,以致这处危楼变得摇摇欲坠,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彻底粉身碎骨。 虽然塔内没有楼梯,但凭江崖的身手,还是能够踩着石砖的缝隙勉强爬上去,他花了些时间来到功德塔最顶端的平台,果然看见风律坐在一张被火熏黑的八角桌边,面前放着一壶一盏一包点心,而她则透过被大火烧去一半的窗帷,闲闲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江崖拍了拍手上的灰烬,拉了把椅子坐到她对面。 “叫我好找,你怎么上来的?” “风吹上来的。”风律从竹叶的包裹里取了一片云片糕,笑吟吟送进嘴里,“你要吃吗?” 江崖果真拿了一块糕点尝起来:“说起来,律字罕见于女儿名讳,风性无常,律合规矩,倒有点属性相克的意味。” 风律轻笑,解释道:“风律是一种上古的占卜方法,据说能够根据风向占定吉凶。” “这么说你还真会算命了?”江崖对她伸出手,“那你算算我将怎样?” 风律不去看他的手,只注目着天空中皎白的月亮:“你杀星入命,天生就是要拿剑的,一辈子刀口舔血与命相搏,若不能一将功成万骨枯,便只能马革裹尸无处回,注定做不了普通人。” 江崖收回手,声音沉下来:“那我到底是会一将功成,还是会马革裹尸呢?” 风律摇摇头:“你的命运若从我嘴里说出来,可就无可转圜了。” 她拿起酒壶倒了一盏酒,酒里面泡了海棠果,颜色泛红,浮在酒杯里的月亮也因此变成了红色,她把酒杯推到江崖面前,用食指弹了弹杯沿。 “你这一世撞了红月煞,要是能斩红月夺气运,则前途不可限量,但如果红月压过了你,那它就会夺了你的气运。所以若遇上血月,千万不要忘记带上你的剑,不然拿什么去斩呢?” 江崖吃云片糕的动作顿了顿,呼吸间不慎被粉末呛到,掩口干咳起来:“我听不懂你说的这些。” “没关系,到时候你就懂了。” 风律两指夹住酒杯,突然将盛满酒的杯倒扣在桌面上,而酒却一滴都没有洒出来,她这一手着实令江崖惊叹,简直像戏法一样。 她点着杯底问:“你对剑法了解几何?” 江崖谦虚道:“略知一二。我幼年时村里来过一个老兵,他瘸了一条腿,干不了重活,我替他挑了几年水,他就教了我几年剑法和兵法,但我身在穷乡僻壤,并不知道自己学得怎么样,后来认识了裴徽,与他交手时半数输赢,想来就还过得去吧!你既然问我剑法,难道你也有功夫?不知你对剑法了解几何?” 风律一手托腮,一手去拿竹叶里的云片糕:“略知□□。” 江崖啊了一声,听不出来是惊讶还是讽刺:“那你使什么剑?” “我五行拒铁,一辈子没碰过兵器。” 江崖忍不住大笑:“好个略知□□!你这算是纸上谈兵吗?” 风律淡定地从糕点下抽出一片干净的竹叶,捋顺后夹在两指之间,柔软的竹叶微微摆动。 “世人说善使剑,无非指三件事,第一是运剑之快,但这是占了速度的便宜,速度够快用筷子也能杀人。第二是运剑之稳,但这是占了身法的便宜,身法精准也能把石子送进人的眼睛里。第三是挥剑之沉,但这是占了力气的便宜,力气够大,不如抡起锤子把人砸扁,说来说去,都和剑有什么关系呢?你若修这三样,就修偏了。” 听到这里,江崖觉得她根本不懂剑法,只是拿自己取笑而已,顿觉索然无味。 风律却继续说:“剑意本真,在于持剑之人的斩杀之意,剑意到处,当斩则斩,不论人还是物,或许能够躲开有形的剑,但却躲不过无形的杀意,这就是为什么你该以剑意斩杀,而不该去和人比拼挥剑的速度和力量。” 江崖耐着性子听她一本正经地胡说,正准备调侃些什么,却看见她将指尖的竹叶点在了倒扣的酒杯上,随即轻运手腕,动作舒缓地用竹叶切开了瓷制的杯子,事毕松开手指,竹叶安稳地夹在两半杯子中间,依然是一滴酒都没有漏出来。 “江崖,切记剑不离身,你的生死全系于此。” 江崖当场愣住,死死盯着竹叶和酒杯,许久不能回过神,片刻后他才意识到对座少了一个人,腾地起身寻找风律,却只来得及看见黑色的衣角一闪消失于立柱之后,他顾不得其他,拔腿便追,两人前后不过三步的距离,但他追到楼梯口向下望时,却根本没看到风律的身影,忽而他灵光一动,快步跳到了塔边,愕然发现风律已经出现在了塔下,正沿着空旷的小路走回他们所住的院子。 他低头看着身边的八仙桌,屏住一口气,伸出一指轻轻碰了下竖起来的竹叶,那两半酒杯啪地各自翻倒,桃红色的酒水顿时撒了一桌子。 江崖只感觉心脏轰然一震,抓起竹叶,转身就跳下了楼梯口,但当他跌跌撞撞冲出功德塔后,风律却已经又一次不见了,他沿路追回院子,果然看见风律房间里亮着一缕幽幽灯火,影影绰绰似有人影,可他准备叩门而入时,却看见门环上别着一朵竹叶折成的菊花。 以菊代拒,这便是谢绝见客的意思了。 他的手因而停在门环上,犹豫着看了看窗后的熹微灯火,不妨那烛火忽然熄灭,门内变作一片黑寂,他再无办法,只得悻悻离开。 江崖心里揣着塔楼上的谜团,一夜辗转难安,连凌晨时分裴徽前来告别都心不在焉的,那片竹叶在他的指间千回百转,却始终悟不出怎么斩断酒杯,如此纠结到天色大亮,他最后还是来到了风律的门前,然而此刻屋子里已经空空如也。 于番正持帚收拾着空屋,见他神情茫然,便开口解释:“风律跟裴徽一起走了,听她的意思,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走了?” “她本来就是要去和州的啊!” 是了,他们原本就是陌路人。 江崖低头看见了落在门槛前的竹编菊花,心中若有所失,转身默默离开了。 下午巡城的时候,江崖跟九不够要了一条黑漆牛皮绳,傍晚闲下来,回到房里,便把从功德塔上的捡回来的竹叶缠绕在剑柄上,再用牛皮绳压着竹叶编织出剑柄缠绳,一圈圈将竹叶藏到了绳圈下。 他做完这些,从椅子上站起身,面向空处用力挥了挥剑,*从今往后,这就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了。 第164章 出神入化(16)刘氏宅心仁厚…… 这次出门,裴徽总共带了七十个兵,个个弓刀齐备,又备了十天的干粮,显然此行除了筹措粮饷之外,他还有些别的打算,因此离开银城之后,他并未急着追赶商队,而是沿途挨个拜访临近的城池,与其他五州守将照面通气。 他假了祖父和陈将军的威望,又带着自己的队伍,到哪儿能混到三上薄面,由此细致摸清了战线上敌我双方的底细。 这一带城郭均依梧江而建,城墙十分坚固,又因为有梧江这道天堑为屏障,所以往昔南北交战都不会选择这这一带作为突破口,如今的城防也惯性袭承了这种依赖,各城虽有成建制的驻军,但兵员都不充裕,一旦打起来变数良多,为防万一,裴徽提前与他们约定了往来通讯的时间和暗号,以备守望相助。 风律一路跟着裴徽到处吃吃喝喝,也不急着分道扬镳,直到这天他们抵达了此行最西端的一座山峰,翻过这座山,另一边就是去往和州的官路了。 队伍停在丁字路口,白雪里隐约可见一条蜿蜒的山路通向彼方山鞍。 风律望着延绵的山峰慨叹道:“这座山上长了许多的海棠树,若逢春夏,一定山花烂漫,不知道此山叫什么名字?” 裴徽答道:“这座山叫做雒棠山,往昔太平的时候,这里可不是什么荒郊野岭,而是一条繁忙的商路,山中最大的镇子雒棠镇被称作海棠花都,专贩珍奇花卉、草木怪石,这条上山的路便是贩卖花石的商队开凿出来的,可以走马,你沿着这条路走上一个时辰,就能去到雒棠镇了。” 风律眼中露出疑色:“你又不是本地人,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娘喜欢海棠,所以我贺国的家里种了很多的海棠树,我小时候还跟着叔叔到雒棠镇采买过花石。我家里的海棠树成百上千,一棵棵一种种都有来历,其中最难得的是一株雪海棠,有市无价,是我爹托关系弄来的。”裴徽回忆到了童年乐事,脸上不觉露出温暖的笑容,“说是雪海棠,其实只会开红花,无非是花多一些、香一些罢了,据说雪海棠只有在产地才能开出白色的花来,真正的原株雪海棠和世间的海棠都不一样,那花开在树上几个月都不会枯萎,花丛如云如雾,风吹花落时,犹如暴雪遮目,三丈之内不可视物,而落下来的花瓣也不会干枯,只会像雪一样慢慢变得透明,然后消失,跟融化了似的,融在空气里。” “你见过?”风律好奇地问。 裴徽却摇头:“没有,我觉得雪海棠就是花商编出来骗我爹钱的鬼话,他惯爱上这个当的,不过听花商说,那棵雪海棠的老树就在这座雒棠山里。” 风律随口许诺道:“那我如果见到了,就折一支回来给你。” “可惜现在是冬天,你什么花也看不见。”裴徽笑了笑,对她抱拳,“我知道你敢在乱世独行,必定有不凡的本领,所以就不说什么路上小心了,就此分别,只祝你一路顺风!” 风律回他一礼:“你也一样。” 而后她摸了摸座下白马的马鬃,马儿便主动踏上了覆满积雪的山路,起先它还走的小心翼翼,但熟悉了山路坡度后便大胆起来,开始在林木间放肆奔驰。 裴徽对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大喊:“哎,别再迷路了!” 送走风律,裴徽便让队伍在丁字路口下马暂歇,同时安排了前后暗哨,这条路是去往绥州的必经之地,他们三人来时人轻马快,肯定要比大型商队早到许多天,算算日子,刘氏的马队应该快要来了,果然又过了小半天的时间,遥远的前方忽然随风飘来一声婉转的鸟啼,正是暗哨如约给出的消息。 裴徽第一个摘下了马背上的长槊,随即吩咐众人:“这是探路的,先把他抓了,大队伍当在三里外,咱们分成两支前后把商队堵住,我再和他们的管事慢慢谈借粮的生意。” 两天之后,当裴徽把粮食押运回银城,江崖已让各项事务走上了正轨,城内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如江崖所言,一座大型城池,只要百姓仍有好好活下去的信心,那么万不可能贫瘠的,他这几日下手整顿军务,第一杜绝了搜刮现象,第二不准士兵休假期间着甲持械出行,第三公审土匪和窃贼宣示律法,第四重开府衙处理琐碎的民间官司,一样样办的虽不尽善尽美,但百姓只得了这么点儿恢复宁静的希望,就奋不顾身地交付了信任,往日因怕惹祸而关闭的小店陆续营业,市面上的钱财、食物、布匹、木材、铜铁重新流通,出门活动的老幼妇孺比例一下子高了起来。 裴徽把运粮车托付给九不够,骑马找到了正在梧江边监工的江崖,彼时几百个壮丁正拿着钢钎叮叮咚咚地凿着冰窟窿,而且只凿靠近银城的半边江面,场面出奇的诡异。 他翻身下马,走向靠着树干的江崖:“这是做什么呢?” 江崖指着对岸说:“面河的这边城墙更矮,敌人打过来,肯定选择走河面攻城,咱们现在把河面凿开,过几天又会冻上薄薄一层,被雪一遮就看不出来了,到时候敌军走到一半陆续掉进水里,岂不省了我们的麻烦?我还准备了砲车,射距定在江面中央到对岸后一里地内,等他们发现过不了河准备回撤之时,就跟靶子一样好打。” “那要是他们不走河面怎么办?” “后面的城墙上也搭了弩车,滚木雷石管够。”江崖再问裴徽,“你的粮食呢?“ “到手了,刘氏宅心仁厚,不仅把粮食借给了我们,甚至连粮款都没有收,还把马队也一并留下来劳军了。”裴徽一本正经地说完这些话,忍不住把自己给逗笑了。 江崖听到他的胡言乱语,默默翻了他一眼。 裴徽继续道:“我没绝他们的活路,只拿了七成的货,算是买的,等此战结束,欠款双倍奉还,至于刘氏有没有这个财运,就要看咱们的造化了。” 真正的战斗比他们预想中来的更快。 三日之后,临城传来战报,一支陌生的队伍正沿江而来,对方约有两千人,辎重不多,故而谋粮于民,不过他们没有选择袭扰物资充足的城池,而是单挑城外山谷里几无还手之力的村寨下手。 这些村寨虽然破败,但既有人世代繁衍,多少也能搜刮出一盆半瓮的稻谷,又有现成的棚屋遮风避雨,怎么都比露宿荒野来得舒服,劫掠便劫掠,这年头哪个地方没闹过兵灾?百姓们早就麻木了。可这支军队所过之处必定尸横遍野,离开时不会留下一个活口,有侥幸逃脱的百姓带出消息,说这支队伍打着大燚的旗号,带头的将军姓周,叫做周褐。 裴徽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亦见识过他的狠毒,不过对方打定主意不进城,那么他们之间原本是无有交集的,然而不几日,城外巡逻的探马便发现周褐的队伍正沿江而来,直指裴徽所在的银城。 很快,第二批回报的探子给出了原因,他们在周褐的队伍里见到了先前逃跑的守城参军。周褐抓了这起人,轻易打探出银城守将早已携款出逃,眼下驻防空虚,又才被土匪大肆洗劫一番,便揣测如今城内已经辙乱旗靡,必定一触即溃,因此才一幅胜券在握的样子拔赴而来。 裴徽听闻消息后乐不可支,如今城内守军已经扩充到了两千人,宝刀待试,刚好拿周褐来验验成色。 他与江崖商议过后,在敌军抵达前夜亲自带领一百士兵偷偷出城,埋伏到了梧江对岸的树林里。江崖则叫一些官民穿上麻衣白袍,扮作出殡的百姓,故意到码头上哭丧烧纸,纸钱被大风吹出老远,星星点点洒落到周褐前来的路上。 周褐从下风口看见了远方吹来的纸钱,闻到了空气里的灰烬味儿,听见了空气里缥缈的哭嚎声,越发对银城白骨露於野的惨状深信不疑,当他的军队抵达江对面后,码头上的百姓立刻大呼小叫着跑回了城里,仅一些老弱残兵穿着歪盔歪甲,拿着不堪使用的木弓,登上城楼,胡乱向江上射出一些毫无杀伤力的锈箭,最要命的是城门关起一半时木轴还裂开了,一边木门歪斜着倒在了地上,负责关门的士兵被几支跨江而来的利箭吓得抱头鼠窜,不管不顾地丢开破门逃命去了,于是整座银城向着敌军大敞四开。 周褐见状朗声大笑,不再有疑,挥手命令军队过江,大军过到一半,打头的先锋突然踏破冰层落进了水里,呼救声传回后面,大部队和马车立刻放缓了速度,但因为看不到前面出了什么事,所以开始嘈嘈切切地躁动。 裴徽看准时机,带人从高地冲下来,意图不在交战,而是使用弓箭和战鼓将停在原地的敌方主力和辎重朝江面上赶,于是敌军像倒豆子一样一层推一层地掉进水里,等他们艰难稳住阵型后,城楼方向又飞来一块块巨石,把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队伍砸的人仰马翻。 溃军奔逃,少数人妄图穿过江面进入城池,却眼睁睁看着守军推倒了那两扇破败的城门,然后从城墙后转过了另两扇更加厚重坚固的包铁大门,严丝合缝地关闭了城池入口,之后正规军换下演戏的老弱残兵,弓箭齐发,城下的敌人通通沦为了箭靶,其他敌军见情况不对,纷纷调头向对岸逃窜。 裴徽赶羊似的追着残兵败将们跑,那些早先落水又得救的人很快因失温而倒下,而这一倒便留下一路尸体,接着马车上的辎重也被陆续抛弃,周褐的队伍就这样越跑越少,像是一穗在地上拖行的麦子,沿途抛下无数的种子。 如此直到天黑,裴徽终于在一片绝壁前截住了周褐,他身边仅存的七八个亲信还想殊死一搏,但没遭住对面飞矢如雨,顷刻悉数暴毙。裴徽说要活口,士兵便收了弓箭过去绑起周褐,却发现他也当胸钉着两只箭,不过并没有死透。 裴徽瞥了他半死不活的样子,安然收拢马匹辎重原路回城了。 银城收留了不少被周褐驱离家园的难民,还住着许多与他有血仇的死者亲友,此时街衢间灯火如昼,百姓们都堵在路上,彻夜不休地等待着消息,听闻裴徽凯旋而归,便齐齐沸腾起来,沿街胡乱拍打门窗奔走相告。 百姓们群情激奋,冲进队伍把周褐从马背上拖了下来,士兵阻拦不及,稍后驱散人群再次见到周褐时,他已经成了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 裴徽知道后也没当回事,只说死了就死了,然后吩咐士兵留下周褐的盔甲和首级以备日后验明正身,其余不问。 第165章 出神入化(17)燚军狡诈多端,决不…… 首战告捷,但也仅仅是个开始,周褐的到来意味着前线抵近,未来只会有越来越多的战事。 果然,接下来的半个月,主战场不得进展的敌军开始寻求其他突破口,陆续有小股敌军绕过前线试探梧江一带的防卫,好在裴徽先前的联合这时起了作用,他们在密集的战斗中守住了渡江线。但紧接着就是另一个噩耗,程享近日已从燚都赶赴前线督战,想必不几日就会有大动作。 另一边,自从陈循州接到裴徽的书信,便一直催促他赶赴鎏城与自己汇合,作为昔日旧主唯一的血脉,他根本不想裴徽把命搭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地方。然而裴徽现在走不了,梧江沿线的防卫才初见雏形,如今大大小小的事务压在他肩上,万千双眼睛时时注目着他,一旦他离开,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人心必定溃散,所以他需要时间稳一稳,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时间培植一支能带走的队伍。 可是随着方晋大军压境,裴徽心里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与他一样预感到危机的还有江崖。 这天半夜时分,江崖忽然生生被冻醒了,他打着哈欠从床上坐起,偏头看去,竟意外发现风雪倒灌进烟囱,扑灭了炉火,连炉腔里都结上了一层霜花。他心里默念这得是多冷的天气,便迷迷糊糊趿着鞋过来生火,然而伸手去摸干柴时,脑子忽然嗡地一响——这鬼天气既然能冻灭炉火,岂不也能冻结江面? 想到这里,江崖哪还顾得上睡觉,赶紧披上衣服,叫着裴徽的名字跑进了院子,裴徽闻声走出来,也瞬间反应过来大事不好,两个人对了下眼神,齐齐赶赴江岸。 早先被敌军踏破的冰面已经冻结,又覆了一层雪,难以辨明薄厚,于是江崖叫士兵推来砲车,向江面投了一发礌石,巨大而沉重的石头飞过城墙顶砰然砸落,然后又顺着冰面滚出去百十米,却没能触发冰层破碎的声响,看来江面已于一夜间彻底冻实了。 失去了这道天堑庇佑,银城被迫与敌军赤|裸相见。 夜晚的江面忽然吹来一阵凄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 更敲五鼓,天色未明。 城上的小兵正靠着旗杆打瞌睡,忽然间听得一阵急切的叫门声,越过墙头看向城门外,发现是三更天时出巡的弟兄们回来了,那一行人闯进城后来不及下马,便高声叫喊到“敌军进犯!”,墙上的守卫慌忙吹响号角,叫醒了睡梦中的一城灯火。 裴徽和江崖本就烦躁难眠,只盼着天亮后赶快重设防线,此时听闻号角立刻到了城下。 三更天时正是九不够亲自带人出城巡逻,他们一行六人骑行到此行的终点,正要折返,却看见一个燚国探马出现在荒林中,六个人仗着熟悉地形,赶快连人带马都伏倒在了一条被枯木遮蔽的深沟里,那探马跑上山丘探察一圈地形,确认安全后,迅速折返回来路,又过了两刻钟,一只打着大燚旗号的队伍出现在这条路上,他们盔甲齐整,战马壮硕,和之前那些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过来的敌军完全不一样。 这支敌军队列绵长,一时难以估量人数,于是九不够差两个手下快马回来报信,他则继续追踪这支敌军的动向。 裴徽得到消息后,立刻派人把战报传送给了梧江一线的其他城池,然后命令部卒严阵以待,好在上半夜他们提前督促过城防,现在一声令下,人员即刻就位,比早先任何一次演练都要迅速。 当太阳升起时,阳光和敌人一起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浩浩荡荡的大军抵达江岸,分营列阵,而后派出一名小兵跑到江面上向城里喊话。 “程樵犯上作乱,罪不容诛,今大燚挥师百万讨伐叛军,贼众一触即溃,鎏城守将陈循州业已伏诛,其余文武官员皆降,首捷毕后,吾军西进更如入无人之境,沿途城寨无一敢效螳臂当车之事,故皆安然无恙,今日今时,以汝区区千人之城何以相抗?速速开门出降,方可免一死!” 小兵喊完话,后岸的敌军便用长杆挑起七八个顶盔的人头,摇晃着炫耀起战利品,那一个个人头血淋淋肉糊糊,昏天黑地的看不清模样,但从头盔样式来看应该是程樵一方的将官。 对面接着喊:“陈循州人头在此!还不速降!” 江崖拿来一把重弓,拉满弓弦,一箭射中了喊话的小兵,尸体直挺挺倒在冰面上,但是没人过来收走。 “燚军狡诈多端,决不可信。”裴徽镇定地安抚身边的军队头目——他们这几日虽然经历了一些战斗,但总归没见过千军万马兵临城下,有些人一下子被对面的话糊住了。裴徽其实没看清那些人头,这时候却拍着胸脯打包票,“我细看过,那人不是陈循州。如果敌人真有十万之众,奔来之时,马蹄声足以震碎冰面、摇撼屋舍、崩裂城墙,何至于取巧使诈?其实他们不过万把人而已,且彻夜奔袭人困马乏,少不得又冷又饿,便放他们两天不管,自己就会冻死大半。” 外面敌军试探性进攻一波,没有占到便宜,便很识趣地退后十里安营扎寨,把银城围了起来。 见局势稳定,裴徽叫上江崖和几个屯长,默契地寻了个没人的地方碰了下头。 城下那乌泱泱的一群人少说也有两万之众,军容肃然,合该是一支燚国正规军,他们出现在这里,必定有其军事目的,这场仗不打个骨断筋折恐怕不会收场,且敌军十倍于我,又不知其底细,于形于势都不可主动开战。如今战报虽然送了出去,但周围那几座城的兵力攒起来也不如他们自己手上的兵多,根本指望不上。 有人忍不住问:“那怎么办?” 裴徽笑了笑:“不必担心,对面远道而来,不占地利;天寒地冻,不占天时;烧杀抢掠,不占人和,而我们物资充足,只须静待战机,想办法抓住他们的破绽即可。” 接下来的几天,对面都没有大动作,每天只象征性地近攻几次,但都被守军挡下了,第十天晚上,在外潜伏数日的九不够终于找到了围城的缺口,从后山上一条只有本地人知晓的枯水期涵洞钻进了城里。 九不够马不停蹄的找到裴徽,递上了一张军营布防图。 据他连日来的打探,对面至少有两万五千人,带兵者是大燚丞相的外甥赵业,官至胜武中郎将,虽是个小将,却也有些胆气,这几日先后占领了临近的三座城池,想来是看出裴徽他们是块难啃的骨头,所以想要先拿下周围城寨,然后圈住银城慢慢磨牙。 裴徽仔细听他讲完敌军情况,谢道:“辛苦九哥了!这赵业十日下三城,确实有点本事。” 九不够忙着喝水,听到他的话,放下茶杯猛敲桌子:“你真以为他是凭本事打下来的?那都是守城的酒囊饭袋不当事!咱们把赵业打过来的消息传给历城,提醒他们封城闭战,结果草包守将直接吓跑了;兴安堡倒是听话,可架不住被围后有那怕死的叛徒临阵倒戈,绑了守将投了;闵城不知怎么回事,但我远远看见他们已经换上了狗皇帝的旗。” “别管他怎么拿下的,丢了就是丢了。”裴徽在地图上圈住了这三座城,然后又在第四座城上点了个点,“赵业要想截断我们周边退路,下一步就该对这里动手。九哥,你知道赵业攻城选的是什么时辰、谁带的队伍、调动了多少人马吗?” 九不够思索道:“我记得是晚饭过后,赵业亲自带着右营两千骑兵出击,来去都很快,第二天入夜就回来了。” 裴徽重复:“两千骑兵?” 九不够皱着眉点头:“还都是铁甲骑兵,咱们这点人马根本没法儿打。” 裴徽却笑着摇摇头:“九哥,这不是坏消息。表面上看,他们确有两万五千的人马,可现在那队伍里既然有两千重甲骑兵,便说明他们比一般军队需要更多的草料,还需要更多馈运粮草、照看马匹的马夫,加上他们远道而来,少说也要备一个月的粮草,深冬时节还要另外准备棉衣和厚毡帐,所以这两万五千人里至少有八千是拉运民夫,不能作战。骑兵一人二马,再加上运送粮草辎重的驮马,算起来他们的马队里只有三成战马能够随时出战。你说这不是好消息吗?” “那也有咱们五倍的兵力呢!” “等赵业攻城的时候带走了精锐重骑,我们外面可就不是五倍的兵力了!”裴徽终于等到了战机,眼神徒然凌厉,“传令下去,叫人看住对面骑兵营的方位,一旦发现军旗动摇或扬尘喧哗,即刻来报!” 而后裴徽重新盯住了地图:“还要想个办法让他们动起来,消耗掉多余的马力和人力,尽量拉平敌我差距。” 一直默默无语的江崖突然开口:“我来吧!” 裴徽毫不犹豫应下:“好!” 江崖从营房出来,差人去抓了一百头猪,特意说明只要没劁过的公猪,部下虽然疑惑,但也照办了,之后他却不再理会这条命令,而是从营里点出五百精兵,叫他们挎刀备马,预备出战。 当天晚上临近黄昏,江崖带着二百人开门出城,可还没到摸对面先锋营,便被一阵箭雨逼了回来,这也就算了,第二天晚上,他又带上三百人故技重施,这一次好不容易过了江,却被对面的拒马和营门拦在外面,全靠着撤退及时,紧赶慢赶,才回到了城顶投石机的射程内保护性命。 这两次拖泥带水的突击给燚军留下了笑柄,他们甚至把江崖丢下的盔甲挑到旗杆上,用以讥讽银城守军的无能。 第三天,赵业再次派人来劝降,江崖找了几个嘴脏的士兵登楼对骂,两边从早骂到晚,骂了一个昏天黑地,而这夜一黑下来,专门盯梢的小兵忽然跑来报信,对面骑兵营的方向终于出现了异常。 第166章 出神入化(18)拔旗夺营 凡有人的地方,就分三六九等,赵业的骑兵营作为军中精锐,当然分到了最好的木柴,这些干燥的松木烧起来又快又旺,火光明亮,而且极少烟灰,至于看顾车马的民夫们,则只能分到一些枯枝败叶凑合着用,所以他们的火堆比别的营地都要黯淡,常常冒出滚滚黑烟。可这一夜晚饭过后,骑兵营地的篝火却突然暗淡下来,而民夫营房里的火堆则较前些天明亮了许多。 原因很简单。 正规军有外出时保持篝火,以免被敌军识破空城的惯例,负责维持篝火的当然是随军民夫,若换做别的时候也就罢了,如今妖异的寒冷几乎能冻酥人的骨头,所以当民夫们拥有了分配柴火的小小自由,当然就要物尽其用,比如拿骑兵营的干柴换掉自己营地的枯枝败叶。 江崖意识到时机到了,立刻差人将前几天捉来的猪都赶到城池后门去。 城前的骂战还在继续,城后却已经准备好了下一次突围。 随着城门开启,四百骑兵飞驰而出,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队步兵弓箭手。 对面值夜的哨兵第一时间吹响号角,枕戈待旦的前阵燚军立刻来到了营门前,摆开队列,张弓等待江崖他们进入射程,可这一次前来冲锋的骑兵却没有一触即溃,最前面的一组骑兵顶着箭雨闯到营门前,用早准备好的长钩支开了横在敌营前的拒马,然后把绳子甩上营栅的尖桩,十马合力拉倒了一扇木栅。 江崖意不在交战,打开敌营后只冲进去乱撞一气,放了几把火而已,城墙上的九不够看见敌营内冒出躁乱的火光,便遵江崖嘱托,让剩下的骑兵把猪群赶出城门,用锣鼓和刀剑逼迫它们冲进燚军营地,敌营内一时间人仰马翻,猪突猛进,好不热闹。 这是江崖距离突围成功最近的一次,他趁乱闯出前阵营地,冲破营栅,仿佛正要逃出生天,却见前方出现了一群浩浩荡荡的敌人,正是从后阵大营赶来的支援,江崖他们见状不妙,吓得丢盔卸甲,快马跑回了城门,负责殿后的弓箭阵列再次压制住了敌军追兵,而当燚军追到弓箭阵列面前时,也就进入了城上守城器械的射程,燚军见识过城里投石机的厉害,追到这里便停住了。 天还未亮,突围已功亏一篑。 江崖狼狈不堪地返回城内,跟接应他的九不够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登上城头,一边观察敌人的反应,一边慢慢地打理起自己的头发和盔甲。 晨光破晓时,梧江对岸升起了缕缕炊烟,寒天雪地里饱食炖肉,实乃人生一大美事,若骑兵营尚在,这些普通官兵肯定没机会敞开肚皮大吃一顿,因此更须在骑兵老爷们归来前能占多少就占多少,一队燚军甚把营灶支到了岸边,那沸腾的大锅里很快传出炖肉的香风,遥遥飘过江面,飘来城上。 江崖见状居然笑了出来。 原来第一次突围前,他就先绑来了一头猪,把少量毒药掺在米糠里喂给它吃下。这种毒药是用木鳖和烈酒捣出的汁液晾干后余下的浊浆,无色无味,毒性奇强,原本是用来淬箭的,一旦中毒便会畏光畏声,筋骨绵软,以至窒息而死。他一点点增加喂食毒药剂量,直到这头猪开始抽搐才停止,据此大概推算出了猪对毒药的承受剂量和毒发时间。 昨夜出发前,他找了几个做事稳妥的小兵,精确称量出来不至于立刻把猪毒死的毒药剂量,混在米糠里,一头一头挨个喂过去,之后又过了半个时辰,毒药经过猪的肠胃融进血液里,流遍了全身,猪群因此开始抽搐狂躁。江崖见时候差不多了,命人将剩下的毒药都泼到了猪身上。 他对整装待发的士兵们说:“等会儿随我出去,只需冲开敌军先锋,勿要深入,你们若见到敌营出现缺口,便立刻将这些猪赶到对面大营去,事毕即听号令佯败回城。此战不拘输赢,切勿死战。” 而燚军与江崖小打小闹了两天,再辅以那几座不费吹风之力就拿下的城寨,便以为这座城的守将也不过尔尔,能想出利用牲畜冲锋这种主意已经登了天了,何况今日军中没有赵业坐镇,各营更都放肆起来,因此不做他想,便安然笑纳了江崖送来的一百头猪,可怜这一百头畜生没能等到毒性发作就全都被拆解下锅,进了燚军的肚子。 这种毒药和酒同服效力加倍,约两刻钟后,江岸那几个燚军突然扔开酒坛坐到地上,如脱水的虾一样蜷身弹动,军营内部也出现了骚乱,哀嚎声随风远播,料定是开始毒发了。 江崖见时候差不多了,便叫人擂动战鼓,吹响号角,毒性发作的燚军正害怕声光,那鼓声似炸雷一声声劈开头颅,震得他们抱头鼠窜。 燚军里身份最高的骑兵、先锋和各级军官理所当然分到了最多的肉,中毒也最深,被强行征兆的民夫没资格分肉,却根本不能算作战斗力,其余未中毒的官兵多分属于不同的轻步兵班组,他们又要照顾中毒的战友,又要披挂上马预备作战,本就疲惫不堪,还因为班组被打散而缺乏默契,甚至找不到自己在阵列中的位置。 但江崖其实就是敲着玩的,根本没打算出来。 燚军候战无果,退回营内后,城上却又放起烟花,热闹的像是过年一样。 如此遭过几回戏耍,燚军中仅存的战力又愤怒又惊恐,集结的速度一次比一次更慢。 江崖看到敌人出现败相,这才闲庭信步走下了城楼。 城门下,两千守军列阵以待,甚至还有男女老幼自发拿着农具跟在军队后面,百姓们嘴上当然说着同仇敌忾,但其实是准备出去打秋风的,不过连百姓都有胆子去燚军大营里刮油了,正说明银城上下信心坚固。 这一次,城门开启,训练有素的守军如洪水般冲进敌营,但备受折磨的燚军根本组织不起成规模的抵抗了,一场毫无悬念的交锋过后,尚有行动能力的燚军纷纷投降,不愿投降的也各自逃难去了。 守军们圈定完俘虏,便听从裴徽指挥,陆续把粮草、马匹、车驾、兵器这几样先运回了城内,裴徽则亲自收拢了主帐里的兵册、账目和财物,而后把兵册交给九不够,叫他点出俘虏里的燚军军官,单独关押。 待运送军资的马车走光,裴徽又下了第二条命令,无论军民,不可私藏一应军需物资,但翻到的金银珠宝尽可自留,带不走的就地砸掉烧毁,如有找到藏匿的燚军印信和其余要物,另有重赏。 这下人人都忙了起来,恨不能分出八只手装满自己的口袋,整个燚军营地全被细细犁一遍,帐篷毡子被掀开卷起来扛走,营栅被劈开捆成柴火,连马粪堆都被人掀开搜过。 运送物资的人员往来如蚂蚁搬家,很快搬空了整座大营。 至于江崖,他并没有参与这次战斗,而是在攻陷敌营后集合了早先陪他出战的五百士兵,一起换上缴获来的燚军服饰,跟着逃跑的燚军和民夫秘密离开了。 当裴徽闲下来准备细翻一翻燚军战报时,营帐外忽然沸腾起来,他闻声出来*查看情况,原来是捡漏的百姓和降卒之间起了冲突,此时守军已经分别按住了闹事的人。他扫了眼面红耳赤的两方,破口大骂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眼下燚军俘虏近万,能被几千守军压制全靠败局已定的绝望,如果还要把他们逼入绝路,激起他们同归于尽的决心,那属实是自取其祸,所以裴徽一早警告过军民不可欺凌俘虏。 受训过的士兵自然懂得军令如山,无人理会已经缴械的敌军,一般百姓也有恻隐之心,没必要欺负中毒打滚的人,只是架不住有些地痞流氓混在百姓里,看见中毒的人毫无还手之力,竟觉得十分有趣,于是故意用刀刺死了几个中毒的燚军,周围俘虏见此情景,不禁心生恐惧,索性站起来和守军们拼了。 裴徽听完详情,叫先动手的地痞交出抢来的东西,那几人还想争辩,士兵却猛地拉破他们的袄襟,零零碎碎的小玩意顿时散落一地,无非是些杯碗铜片而已,几人挣扎时又把那些东西踩进了泥地里,士兵不耐烦和他们纠缠,一通拳脚后重新把人按住了。 那地痞不服道:“我只不过恨恼他们劫掠乡亲,补了几刀,算什么过错?” “你血性这么大怎么不参军呢?人家把硬仗打完了,你才跳出来对仇人喊打喊杀,没种的废物!”裴徽冷笑一声,摆摆手叫人带走地痞,“把他们交给九哥按杀人处置。” 而后裴徽使了个眼色叫士兵松开降卒,降卒们得到了公正,便放弃抵抗回到了圈禁地。 和这个小风波相比,更让裴徽为难的是如何处置这些俘虏,去掉已被斩杀的燚军和逃兵不计,留在军营中的官兵占四千人,民夫占四千人,而大部分燚军其实并没有被毒死,只是普遍有些中毒症状而已,重则七窍流血,轻则眩晕麻木,还有许多人手脚抽搐,暂时失去了战斗力,若一下子把数倍于己方的俘虏都带回城,只怕来日这些人和敌军里应外合,倒成了引狼入室了。 他略加斟酌,决定把中毒较深的人留在原地,这些人即便不死,过后也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不可能再继续战斗了,这样他就只需安排剩下的三千官兵和四千民夫。 裴徽登上高台对俘虏们说:“诸位若想继续有吃有穿,可以留下跟着我,但你们恐怕要与昔日同袍刀兵相见;想走的,我也留你们一命,放你们解甲归田,但你们要答应我不再加入燚军与我为敌。” 人群沉默片刻后,不知哪个声音发问:“你当真吗?莫不是骗我们站出来杀了?” 裴徽笑了笑,高声说:“当真!想走的站出来便是!等赵业回来,你们还要替我传话给他——银城守将乃是贺国裴门子弟裴徽,那年亡国之仇,我要他人头来还!” 降卒们闻言互相私语,贺国裴相素有国士之名,裴徽既是豪杰之后,想必不会轻易失信于人,当年燚国攻破贺国,一度血流飘杵,裴徽与燚国之间更结着血海深仇,若加入银城守军,只怕要与后面的燚军打个不死不休,而他们都是被强征入伍的壮丁,谁愿意打这种没完没了的仗?权衡再三之后,约有一半军民站出来想要回家。 待想去和想留的两批人完全分开之后,一队守军把选择留下的俘虏押回城内安置,另一队看守却把其余降卒和民夫围了起来,人群重新发出躁动,但此时他们的人数却再掀不起什么波澜了。 裴徽当然信不过他们的信口一诺,他需要订下一个无法背弃的誓约。 “每人留下两个拇指就可以走了。” 没有拇指,就无法张弓搭箭、握剑挥刀,也不可能再加入战斗,当然,这也意味着他们将再拿不起锄头和筷子,几乎等同于失去了劳动力。 俘虏队伍里有几个胆大的人站出来怒骂道:“姓裴的你竟如此歹毒!亏我们把你当个君子!” “你们也配和我谈君子之约?” 裴徽捡起方才从地痞怀中掉落的铜片,用手指擦去铜片上沾染的泥土,扭曲变形的金属上依稀可见龙凤呈祥的图样,这其实是一个小孩的长寿牌。安州确有给孩子带长寿牌的习俗,其材质多为金银,只有极贫困的民户才会将就着使用铜锡。这些穷苦人家从绝望的生活里挖掘出一丝丝最甜蜜的希望,把世间全部美好的祝福寄托在这个小小的牌子上,一块小小的,轻轻一攥就会扭曲的牌子。 长寿牌九岁前不能离身,九岁后要打成首饰填进聘礼或嫁妆。这块牌子是从地痞的怀里掉下来的,地痞是从燚军营帐里抢夺来的,那燚军又是从何处得到的这块牌子呢? 裴徽走来队列前,把攥成一团的铜牌塞进了喊声最大的男人嘴里,那人想推开裴徽,却反被他抓住胳膊拧脱了肩膀,再捏着腮帮按跪到地上。裴徽死死掐合男人的嘴,铜片的断茬割伤了男人柔软的舌头和牙膛,鲜血顺着嘴角流出来。 “燚军夺城必屠,所过之地十室九空,难道你的刀上就没有妇孺的血吗?” 第167章 出神入化(19)两方主将终于阵前相…… 处置完这批俘虏不久,二十里外的山顶升起了一阵黑烟,那是前哨发现燚军骑兵营回护而发出的信号,彼处既能看见燚军骑兵营,证明他们快则半个时辰就能赶回银城。 裴徽果断下令扫尾,得到命令的守军开始泼油点火,把眼前一切烧了个精光,直到燚军骑兵营的头马奔上大路,两边士兵遥遥可见的时候,裴徽才在燚军狂躁的吼声里过江回城,安逸地锁上了城门。 赵业快马加鞭追到城下,却只能面对一片狼藉的营地,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支两万人的大军如何能在一天之内被区区几千人杀得片甲不留,于是怒冲冲抓住一个伤兵问出了事件始末,听闻内情,竟然急火攻心之栽下马来,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恢复意识。 打了败仗还在其次,一下子弄丢了两万兵力,就算他是丞相的外甥也性命危矣。 现在这座无关紧要的银城根本没有意义了,赵业清醒过来立刻翻身上马,吩咐部将撤回其占领的最近的历城,料想那些逃散的士兵也必定投奔了彼处,如能收拢大半残部,说不定还可以卷土重来。 那些中毒后还能动的燚军和一部分斩断拇指的降卒原想跟着骑兵营一起离开,但这些人已经无法继续战斗了,还会消耗赵业存在其他三座已攻陷城池中的物资,他现在看见他们就怒不可遏,抽弓搭箭随意射死了几个,其余重伤员和残疾士兵顿作鸟兽散去。 赵业留下一队人马殿后,然后引领骑兵营急速撤回历城。 起初银城里一片安静,似乎并没有要乘胜追击的意思,又等了几刻钟后,裴徽才后知后觉地引兵出城,但凭他们乞丐似的装备,根本没办法和两千铁骑抗衡,所以只不远不近地跟着殿后的队伍。 这时赵业已经走出很远了,沿路还收拢了近千离散的溃军,如今他们前方伫立着一座险要的山隘,通过这道一丈宽的关口,后面就是一片平整的开阔地,再往后则是一面山坡,翻过山坡就离历城不远了。 无论己方兵力如何占优,赵业都不可能背抵山隘绝路和裴徽开战,此乃兵家大忌,因此他下令全军快速过关,打头的十几位骑兵率先穿过关口,列开阵型守住关隘后方,确认安全后便发信号叫大部队进来。 赵业被小尾巴跟烦了,想一口气处理掉追兵,他想若是裴徽追到此处,这里正好是极佳的伏击地点,只需守住关口,就可杀尽敌人,若那裴徽没胆量过关,也只需留几十个人在此坐镇,便可轻易拦下追兵。 事情也果如他所料,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姗姗来迟的裴徽果然在关隘后勒马止步,两方人马隔着十几丈长的狭仄关隘对峙着。 赵业判断裴徽一方最多不过千人,还一律穿着轻骑轻甲,只有盾和枪勉强能用,简直就是一块送到嘴边的肉,但对面既能一计攻破万军,又怎么会犯下如此草率的错误?难道说他还有别的诡计?思及于此,赵业心底疑窦丛生,反而不想和裴徽动手了。 他留下二十骑看守关隘,而后带队继续向历城进发,前锋探马爬上山坡不久,竟意外马失前蹄滚了下来,众人诧异看去,悚然发现雪地里弹出了一条隐秘的绊马索。 那探马且跑且喊:“有埋伏!” 随着他一声呐喊叫破了沉寂的黄昏,山坡顶端忽然冒出了一支埋伏许久的人马,虽然逆光看不清模样,但那些人显然都穿着燚军的盔甲。 赵业身边护卫上前报出身份:“我们是燚国征西先锋军!赵业将军在此!上方的兄弟不要误伤!” “我们是历城的驻军,特来此处接应流散的兄弟们!方才天色太暗没认出赵将军,真是罪该万死,小人这就撤掉绊马索!”上面那些人回完话,果然从一端抽走了那条绊马索。 听闻援军赶到,燚军无不振奋,几位半路汇入队伍的散兵迫不及待跑上山头,顺利和山顶的友军了碰面,随即扭头向下招手:“果然是自己人!这几位兄弟是我同乡,我们还一起喝过酒呢!咱们得救啦!” 确认消息的众人终于安下心来,陆续爬上山坡。 骑兵营的诸位无论人马都穿着重甲,因而不便爬高,所以暂居队伍末尾,当他们驭马来到山坡中央时,跑在最前面的几十散兵已经越过了坡头,但随即没了动静,片刻后,几十颗人头骨碌碌滚下山坡,人头从队伍中间横贯而过,在雪地上留下了几十条赤红的轨迹。 队伍受惊止住,但不等他们跑开,一堆原木便沿着人头的旧路隆隆而下,散兵们一面高呼着“陈循州杀过来了!”“方晋造反啦!”“历城没啦!“快向关口逃命去吧!”,一面调头就跑,混乱间还冲撞了下方的骑兵阵列。 被乱局绊住脚的战马无法快速调头,遂成了原木下的靶子,纷纷被重木撞伤了马腿,有些从马背上摔下来的骑兵伤到了四肢,一时站不起来,然后他们发现那些带头乱吼乱叫的散兵们其实并没有逃走,反而突然从怀里抽出刀朝自己扑了上来!这些内奸杀完人后就直接回到了山坡上,根本不给骑兵们抓人的机会。 更多的散兵则拥堵着骑兵营冲回了山隘,可当此时,关隘后的裴徽已经将盾牌组合成了鱼鳞一样的盾墙,盾与盾之间还竖立着寒芒闪烁的长枪,而这样的盾墙一共有三层,把出关的路堵了个水泄不通。冲在前面的散兵看见林立的刀枪时,却已经无法掉头了,只能被不明真相的同伴裹挟着继续向前冲击,直至被枪尖贯穿身体,很快,士兵和战马的尸体构筑成了出关路上的又一重屏障。 赵业终于意识到他们被前后夹击了,敌人甚至混进了他沿途收拢的逃兵里,那些谎称同乡并散播流言的人根本不是燚军!可他现在没有精力考虑有多少敌人混进了队伍,也分辨不出哪个才是奸细,情急之下干脆下令将所有散兵都驱逐出骑兵队列,现在除了这两千重骑他谁都不再相信。 被枪盾封锁的山隘几乎是死路,骑兵也不善冲高,但他们眼下只能从山坡拼得一线生机。 赵业下令点燃火把,毕竟此处离历城不远,驻军看见火光或许会来驰援,若能与援军两面夹击,便能轻易破了上方的埋伏。 但他们也不能全靠支援。骑兵贵在速战速决,根本不是用来拉锯战的兵种,而他们昨夜开始急行军出征,刚到地方就被报信的士兵喊了回来,直到现在,已经全副武装奔波整整一天了,中间没有换马,甚至没有时间休息和补给,这种强度远远超过了极限负荷,如果再持续一夜,甚至半夜,那这些骑兵和战马都会失去战斗力。 赵业差遣几个骑兵回到山坡上,试着用长矛挑出埋在雪地里的绊马索,再用刀砍断,可如此一来他们就失去了骑兵最具优势的进攻速度,埋伏已久的敌人从山坡侧面冲下来,绕后砍断战马的四肢。骑兵们都穿着重甲,不能灵活地从马上转身还击,而战马在坡地上又无法快速调头,于是骑兵们陆续被受伤的战马甩到地上,接着被好几个人围着打,其他人想要上来帮忙,可一旦大部队开始冲锋,敌人就会滚下原木和巨石,制造出更多的伤亡。 处理不掉绊马索,骑兵营想要上坡只能放弃战马,而没有战马作依托,士兵就需要独抗六十斤盔甲和兵器攻取高地,这难度比光着身子打上去还要高。赵业不舍得靠人力优势把对方换掉,又不舍得放弃宝贵的战马,迫不得已只能转换攻击方向,试着从山隘一侧突破。 赵业指挥部下用长矛勾出堵塞山隘的尸体,再搬来被砍断的绊马索和滚落的原木,将一株原木用八根绊马索拦腰绞住,留出的绳头套在八匹马的马鞍上,然后驾马带着原木撞开封住出口的盾阵。没想到裴徽根本不跟他硬碰硬,原木一撞上来盾阵直接大敞四开,八匹马毫无阻碍地冲出山隘,另有三个骑兵也抓紧时机跟了出去,但随后忽见几十支精钢重弩射进缺口,后方兵马重伤倒地,再次堵住了区区一丈宽的山隘,趁着这个机会,盾阵重新集结起来。 至于羊入虎口的骑兵们,当然是被百十名守军一拥而上,用带着索套的长枪从马上勾下来绑了,最惨的是那八个被原木和绊马索串起来的骑兵,他们甚至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活脱脱成了一条绳上的蚱蜢。 赵业怒不可遏,忍不住破口大骂:“贼竖子,只会这等下作手段,有种过来和你爷爷当面较量!” 没想到盾阵后竟传来回应:“好说!你一个人出来,咱们单打独斗,分个高下!” 裴徽话音落地,关内盾阵果然撤下,守军也后退十丈给赵业让出了空地,但那十架连发弩车依旧明晃晃地摆在山口两侧,以防更多的骑兵借机冲破封锁。 赵业抖了抖缰绳,座下战马垂着头后退一步,疲惫地抗拒着指令,他回头看了眼一路跟随自己的部将,也都是筋疲力竭的状态,不知还能支撑多久。他见状下定决心,又抖了抖缰绳,战马原地兜转几步,忽然向前一跃跳过了拦在山隘间的战友的尸体,嘶鸣着冲出了山隘。 守军队伍里的裴徽也带马向前走了几步,两方主将终于阵前相见。 裴徽大笑道:“江崖!可惜你白白守了半天,这颗人头却归我了!” 赵业不懂他在叫谁,干脆不理,两人策马对驰,只一个照面,赵业的枪就被裴徽的长槊挑了下来,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双臂麻木,血立即顺着虎口流了出来,但兵器只能帮他抵御一次攻击,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他调头看见裴徽第二次冲上来,赶快摘下了马鞍上的弓箭,一连三箭皆被挑开,于是两腿一夹马腹就逃回了关隘里。 第168章 出神入化(20)一轮高悬于天际,如…… 败军之将,这场面就不太好看了。 裴徽在关隘后溜马叫阵:“赵业,是谁说的有种当面较量,你有没有种啊?马上打不过你说一声,我脱了全身甲胄下马和你打,这可不算欺负你了吧?敢不敢?不敢吧!程享麾下都是些什么猫三狗四的废物,举国之力挑不出一个齐全男人,照我看不如你趴地上,让那马骑着你过来出战,毕竟论胆气它比你更有人样儿,论逃命你比它跑得还快呢!” 燚军哑口无言,赵业又羞又气,忍不住抢来身边人的长枪,在部将的劝阻声中二次冲出了山隘。 裴徽见他回来了,亦是说话算话,解开盔甲丢到地上,单拎着长槊跳下马,孤身走上前候战。 待赵业提枪冲到近前,裴徽低头一闪,枪尖堪堪擦过脖颈,而他手中长槊则趁机从马腹下穿过扎进地里,刚好绊住马的两条后腿,那两条后腿在冲刺的惯性下瞬间折断,战马扑倒,赵业亦随之摔落。 此时赵业半边身体连胳膊带腿都被战马压住了,试了两下居然没能爬起来。裴徽见他这副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发笑,也不管赵业压在马下的肢体是不是筋骨错位,便强行抓住他的肩膀向外一拽,伴随一声瘆人的惨叫,赵业被以一种骨骼扭曲的姿态揪出来了,右膝盖内旋半圈,右脚心反转向头,整个人坐都坐不起来了。 裴徽把赵业甩给走上前的士兵,然后拔出长槊结果了痛苦了战马。 目睹主将被俘的骑兵营越发焦躁,有人想要上前施救,却被连发弩箭逼了回去。 裴徽再次来到关隘前,遥遥喊话:“按燚国律令,主将被俘,尔等部卒皆有不忠之罪,如今不降还有活路吗?” 燚军里一个声音应和道:“他说得对!将军都被俘虏了,我们就算冲出去又能去哪?去历城也是处斩,回燚国也是处斩,不如投了算了!” “谁在说话?找死!”赵业的副将大喝一声,端着枪来刺这位大胆狂徒,却被那人抓住枪杆拽下马,一剑扎进了头盔眼睛的空隙里,登时没了气息。 那人翻身上马,举起滴血的剑直指骑兵营:“你们一个个天生贵胄,家里老爹都当着大官,所以入伍后才能选上先锋骑兵,坐在马上潇洒赶路,我们这群泥腿子可不一样,只能靠两条腿给你们运粮扛枪,动不动还要受你们的欺辱。这一路过来大家一样拼死拼活,但每有战功总记在你们头上,假使天不开眼,叫赵业赢了,也必是你们加官进爵,我们回家养伤,如今苍天有眼,果然叫他死了,大家按大燚律法都得赔一条命,这才叫天理昭昭啊!” 其余骑兵想要上前拿人,但被这番话说动心思的散兵们默默围了上来与其刀尖相对。 “大家道不同不相为谋,还不把路让开?”带头造反那人用剑拍着拦路骑兵的战马头盔,极尽挑衅,“你们与其和我们这些泥腿子横,不如去和外面的敌人横,那赵业技不如人丢了大燚半张脸,你们欺软怕硬又丢了半张脸,大燚的整张脸面都被你们丢尽了!你们要是真有能耐,就去外面给将军报仇,或生或死都可成全一个忠义之名,不比跟我在这装腔作势更加体面?” 那些心气高的骑兵们受不了刺激,开始失去控制,有些冲向山隘被弓弩射死,有些冲上山坡被绊马索拦下,还有些和自家散兵打了起来,乱局之中,那带头叛乱的散兵最为勇猛,似虎入羊群杀穿骑兵营冲到关隘前,直接杀破了骑兵们最后的锐气。 此时燚军骑兵营已经损伤大半,余下的都踟蹰不动,多多少少动摇了心念。 守关的士兵看那勇夫抵近,便暂停弓弩向内喊话:“若有降者,先解刀卸甲,下马来投,我们必全尔等性命!” 带头叛乱那人如言跳下马来,先把手中长剑挂到马鞍上,然后解下盔甲狠狠甩向马臀,战马吃痛,奋蹄奔出关外,随即被候在外面的士兵拦住。那人大步走了出去,守军果然没有刀剑相加,身后燚军见状有样学样,也都纷纷出来投降,可那人潇洒步入守军军阵之后,跟在他后面的燚军却都被拦了下来,守军强硬地叫他们另换个方向集结。 那人畅通无阻地来到军阵中央,身后一个小兵抱着他的长剑追过来,他收剑入鞘,随即走向了捆在弩车边的赵业。 裴徽抱着长槊站在不远处,仰着脸说:“抓到个活口,我有本事吧?” 那人推了推赵业的头,一颗脑袋便倒在了脖子上,嘴里还流出潺潺的血,看来是赵业摔下马时受了内伤,捆住后也没人留意,这会儿已经悄悄死透了。 他推倒赵业的尸体,冷笑回头:“你的活口不用喘气是吧?” 如此不客气地当面讥笑裴徽,那人当然就是江崖。 江崖此番兵行险棋,先安排了高地上的埋伏,又亲自带着十个机敏干练的士兵混进溃军里接近赵业,原是想找个机会近身诛杀他,却碍于他身边护卫迟迟不能得手,不过也是因为有江崖做内应搅乱了敌人阵脚,这才叫这两千骑兵被分而治之,终以全军覆没。 一战功成,剩下的都是琐碎军务。 那三个被燚军占领的城池不日都被裴徽收复,并当场处斩了叛徒,重新安排了守将,接下来,他利用此战缴获的军资大肆招兵买马,并以燚军名册为据,打乱降卒的原有编制和乡籍,把他们分散安插到各个城池的军队里,避免其再次勾连倒戈。 一番经营下来,他手下能调动的银城守军已经高达万人,若再加上受到他直接管辖的另外三座城池驻军,那他当下的总军力更超过了一万五千人,堪做一方豪强了。 尘埃落定后,裴徽叫九不够选几个信得过的士兵押送此战战果给陈循州,其中包括先锋军的名册、书信、印信、军旗,收押的燚军高级军官和赵业的首级,此外还附有一封概述战况的书信。 九不够正好交完了班没事干,便留在大营里看着裴徽写完了这封信,信中所言详实有序,连他九不够的名字也在其中,但最突出的还是江崖,甚至于斩杀赵业这笔功劳也被裴徽用春秋笔法戴在了江崖的头上。 九不够收了信,笑着说:“小将军重情重义,江兄弟若知道你这样帮他,肯定很是感激。” 裴徽却不在乎:“赵业本就是他的囊中物,我不过取巧捡了个便宜而已,再者——程樵为笼络六国旧故也必亏待不了我,我不差赵业一颗人头,但江崖初来乍到,需要一块敲门砖。” 裴徽并不知道陈循州看到信后的悚然。 燚国先锋军两万多人,包括一支骑兵精锐,就这么被三千守城军打没了,若不是有赵业首级为证,他都要以为裴徽酒后在说疯话。 陈循州可不敢把这份战报原样报给程樵,若叫程樵知道裴徽坐守一座弹丸小城,结果三个月就征召了过万兵马,半个月打崩了两万先锋,再加上贺国裴氏的威望和他与裴氏的私交,那叫程樵寝食难安的人可就不止程享了。 于是他重铺笔墨,略去那战报上的大笔缴获,再虚空一笔将裴徽的人马划到自己帐下,只避重就轻地写了裴徽等人如何巧破敌军,如何斩杀赵业云云。 程樵接到来信,没看出陈循州的小心思,光顾着高兴贺国丞相后裔来归顺于他了,立刻诏令嘉奖。 等这批封赏到达裴徽身边,时间已经又过去了半个月,裴徽扫了眼礼单,便叫九不够把东西给军中弟兄们分了,随后打开了封在锦匣里的敕令。程樵给江崖封了个四品校尉,刚好比赵业高一等,至于他则成了个镇军将军,名义上统领梧江地区,不过这些官名只是听起来好听,实际上一人一马都没有分配下来,只等他们自己筹措。 江崖生平第一次当官,拿到官印后还挺高兴的,但见裴徽兴趣乏乏的样子,也就不好意思多显摆了,他猜到必是裴徽把赵业的战绩过继给了他,不然他这官职不可能刚刚好卡住赵业一级。 “谢了。”江崖收起官印对裴徽道谢。 “自家兄弟,你一客气比方晋打过来了都让我难受。”裴徽把自己的将军令牌随意扔进装卷轴的竹篮里,完全不当回事,他勾勾手叫江崖过来,“小番子呢?我这几天怎么没看见他?” “大败先锋军那天,你不是给了他挺多银子吗?他现在有钱了,每天逛书馆喝茶听曲儿,和那些游街串巷的算命先生学卜术,天天高兴着呢!” “行,叫他玩吧!只是看住他千万别出城,他那小身子骨都禁不住老鼠挠一爪子,万一遇上土匪就坏了。” 江崖紧张地把食指竖到唇边:“嘘!你别在背地里说他坏话,搞不好人家能算出来!” 裴徽乐出声:“他算出来能把我怎么样?过来打我吗?那他可得小心着,这几天我屋里正闹老鼠呢!” 短暂的和平在下一场暴雪来临时告终。 这场暴雪陆陆续续下了七天,陈循州的信件一封封递到裴徽面前,前线形势不利,战况焦灼,陈循州的信中还频繁出现一个女人的名字,那个叫芦篾儿的女人似有一种妖异的能力,恐怖堪比神鬼,比如她曾于午夜时分来到他的军帐,坐在案后无聊地拨着灯花,说着“再等等,就要结束了”一类稀里糊涂的话,可当他抽出剑去砍她的时候,那女人却又离奇地消失了。 裴徽把最后这封信看了两遍,然后他想陈循州的确年纪大了,都开始相信怪力乱神之说了。 第七夜三更天,大雪止息,执勤的士兵们立刻清扫院子。 江崖躺在房间里睡着觉,但被竹枝摩擦地面的声音吵醒了,辗转几次再也睡不着,于是决定出来帮忙。 然而推开房门后,他竟然楞在了当场。 连日来的绵绵细雪给院子铺上了厚厚一层丝绒,此刻那雪绒看上去犹如胭脂一样,红得令人胆战心惊。 一股莫名的寒意簌簌爬上江崖的后颈,扼住了他的呼吸。 他缓缓抬头望向天空,映入眼帘的,是一轮高悬于天际,如血的月亮。 第169章 出神入化(21)江中搏浪碧梧枝…… 江崖心底萦绕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紧了紧棉袄,孤身从大营出来去往城门。 城门一带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自从兵员充裕起来后,银城的守卫力量也增加了几倍,看上去叫人颇为安心。 当值的士兵自然认得江崖,齐齐叫着校尉大人,但他还不太习惯这种肃穆的氛围,只低头闷声应着。 江崖拿来交班记录,略翻了翻,发现三更天时外巡的士兵还没有回来,不过这些天来风雪绵延,外巡的士兵因故或早或晚回城都是常有的事,左右不会超过两个时辰,于是他搬了把椅子到城楼上坐着,和大家一起等外巡的兄弟们回来。 谁料如此一等,便至破晓。 江崖正裹着棉衣靠着城墙小憩,忽然间听得惊雷撼地,立时从迷蒙中惊醒,极目远眺,只见滚滚黑云倾天而来,似有一场狂风骤雪,又似临终的夜即将进入另一重更深的夜。 一同守城的将士还当这是暴雪的前奏,抱怨着又要下起雪来,但江崖狂跳不止的心却警告他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起身来到墙边,扶着女墙探出头,好奇地观察着那片蔓延出视野两极的风暴,忽然发现云层前端出现了些微奇怪的光点,等那风暴更近一些,他方惊恐的意识到那其实是旌旗顶端黄铜杆头的反光,汹涌而来的也根本不是什么风暴,而是一只铺天盖地的军队。 江崖随手抓起一个士兵扔向楼梯,口中喊道:“去叫裴徽!快!”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方,看着敌军在如雷的鼓角声里集结成阵,阵列前方的猎猎旌旗也变得逐渐清晰,那是一个赤红的晋字正在大风里张牙舞爪。 纵使江崖有独对千军万马的勇气,也未失了自知之明,如果对面真是方晋带领的燚军主力,银城区区万人之众根本不堪一击。 不多时,军中大小头目悉数到场,裴徽这次也不似面对赵业一样镇定了。 若说赵业可以凭借骑兵优势打开五州防线薄弱点,那方晋麾下四十万大军则根本没可能在陈循州眼皮子底下带兵转进,但凡陈循州还能站起来指挥,守军主力就一定会同步跟过来,即便人不到,消息也会先到,而现在两者皆无,说明定州前线一定出事了,一种糟糕的猜测是陈循州没了,另一种更糟糕的情况是陈循州麾下那几十万人也没了。 裴徽知道燚军主力肯定不会在乎这座小小的银城,此番一心扑来,定是为了报先锋军全军覆没的仇,而他这个罪魁祸首跑到哪儿程享都不会放过他,即便逃出城去转投他处,那程樵麾下八个将军九个心思,个个都有自己的小算盘,说不定谁就把他做人情卖了*,到时候死的更没骨气。 他强做镇定,通知下去:“备油备水,检查兵械,把所有弓箭都运到城墙上来。江崖你亲自去后城一趟,看看有没有机会放百姓先走,如果尚有出路,就挑几个伶俐的兵去向平州方向求援。听我鼓声为令,三通鼓响立刻关门,把大门用铁板钉死,支援到前,绝不开门!” 江崖闻令跑下楼,路上随手抓住一个小兵,叫他骑马回大营去接于番,然后立刻把人带到后城去,之后他策马穿过整座城池,登上了后城的哨塔,果然看见大批燚军正从左右包抄过来,想要对他们形成合围之势,不过此时距离缺口封闭尚有一段时间,倒不是不能一试,消息灵通的百姓都卷起细软拥堵在后城门外,祈求着想要逃命。 江崖向人群里看了一圈,没找到自己派出去的小兵和于番,可他已经没时间等待了。 他点了七百人跟自己上马,临出城时,嘱咐守卫:“一通鼓响之后务必关闭城门,不可再放人出来,如有百姓强行闯关,皆可就地处斩。” 然后他又对城门前的百姓说:“你们跟上我,只要路上还能看到我的马,那你们或有机会逃出升天,但如果行进途中向前看不到我的背影了,那你们肯定发没有机会冲出封锁,须得立即掉头回城。” 喊完这几句话,江崖即刻打马出城,飞驰向燚军合围的缺口,饶是他已全速冲刺,可还是与燚军短兵相接了,幸而这两股负责合围的兵马都是急行军,只有为数不多的敌人率先抵达了集合地点,人数不至于对江崖他们构成碾压。 送走求援的信使之后,七百骑兵没有第一时间撤退,而是毅然留下护卫起身后的百姓,在拼杀之中为他们打开了一条生路,可随着越来越多的尸体倒在地上,燚军的人数也开始倍增,并出现了带着旗帜的整编队伍。 江崖回看城池的方向,依然有浩浩荡荡的百姓追随而来,明明那些人出城的时候早就看不到他的影子了,可还是固执地想要出城试一试,他理解那些人的心思,就像他理解自己固执的父母和兄弟,他很想再多撑一会儿,或许多撑一秒,就能多放走一个人,但他的能力实在不允许了,他带出城的七百骑兵现在只剩下了五百来人,已经够意思了。 他喊到:“撤!” 守军们虽然不忍,却只能听令脱离战斗,当他们调转马头的时候,战场上艰难穿梭的百姓们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哀鸣,那一瞬间,他们便注定无路可活了。 江崖不敢多听这声音,抖动缰绳疾驰回城,奔波中忽然看见一个背着孩子的女人呆呆站在原地,便驾马从她身边驰过,弯腰抢走了她背后的襁褓,之后马不停蹄继续前进,女人起先还本能地追了两步,然后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扑通一声跪倒,向着他的背影拜了几拜。 其余百姓见状,也纷纷将孩子抛给了回城的守军。 可惜他们能救的人还是太少了,如潮水般汹涌的燚军紧咬着守军的尾巴不放,逐渐吞没了无路可逃的百姓,那些凄厉的哀鸣被马蹄声踏碎,和在泥土中,成为了这片永恒土地的一部分。 江崖人还没能进城,就远远听到了第一通鼓响,于是更加快马加鞭,堪堪赶在三通鼓声之时冲回城门,而城内守军也用早先准备好的铁板封死了城门,将追兵拦在了外面。 九不够看着江崖明明已经冲出封锁,却仍回来同生共死,不禁抱拳上前:“校尉大人!”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地称呼江崖。 江崖把怀中襁褓交给了他,随即向拥堵在后城的百姓中寻觅:“你看见于番了吗?” 人群最外围,一个矮个子跳起来挥手:“我在这儿!” 江崖走过去狠狠地把他推倒,烦躁骂道:“好死不死!” 与此同时,城墙上箭发如雨,滚木雷石俱下,将最早一批赶来的燚军驱逐到了十丈之外,不过这可是燚军主力,自然随军带有攻城器械,那硬木打造的攻城车扛住了石头与弓箭,差点撞开城门,好在城墙上早备了油料,泼下去点了把火,连人带车烧得焦黑。 第一波进攻失败后,燚军很快拿出了第二种手段,他们开始利用投石机向城内投掷浸过油料的火包袱,这些火包袱捆得很松,会在空中散作一片片火种,一接触可燃物就猛烈燃烧起来,当成百上千台投石机同时工作,白银城内便如同下起了火雨,而这些火包袱之间还掺杂着几具血淋淋的尸体,正是三更天时出巡的守城士兵,他们为什么没能回来报信已经显而易见了。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肉眼难以看清隐秘处的火苗,即使百姓们早就提着水桶等待,也难免顾此失彼,幸好他们之前听从指挥把粮草用木桶封地下,又提前往木屋茅屋上堆了雪,才不至于损失惨重。 几个时辰之后,燚军主力的大后勤抵达战场,为攻城军带来了更为重型的设备,比如覆盖着铁皮的攻城车和云梯,而城楼上的守军也早烧好了铜汁以逸待劳,从城头倾泻而下的铜汁烧穿了铁皮和木头,将燚军士兵浇筑在了那些攻城车里面。 如此一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峙就持续了整整六十天,所有银城守军也留在城上六十昼夜没有卸甲。 城外的燚军可以靠源源不绝的补给线进行补给,城内的守军却只能坐吃山空;城外的燚军可以砍伐山上的树木制造兵械,城里的守军却已经开始拆房子了;城外的燚军有充足的兵源轮流换防,城内却要一个人当十个人用,上到八十的太婆下到五岁的稚子都要打箭头的打箭头,敲钉子的敲钉子,纵使累到这种程度,却无人泄气言败,毕竟谁都知道放弃的下场,死在战场上肯定要比落进方晋手里来的痛快。 但就算这样,裴徽是没能等来期盼中的援军。 两个月后的一个早上,困在城内的裴徽和江崖眼睁睁看着一支燚军登上了后城外的山峰。 燚军点燃并砍伐光了山上的树木,同时开始平整山坡,挖出滑道,而那山坡顶端则是几块比房舍还要大的巨石。 裴徽立刻意识到了燚军的计划,当即叫守军在后城城墙下挖一个巨坑,同时在巨坑后修筑第二道城墙。 不过两方的人力对比太过悬殊,他们终究没能战胜燚军的速度,燚军采用火烧和水泼的方式斫去了巨石的棱角,再顺着已经平整好的山坡推了下来,巨石便沿着预定的轨道一路加速冲向城池,石头撞鸡蛋似的轻易破开了城墙,接着落进了银城守军早已挖好的坑中,只可惜深坑之后的第二道城墙刚刚竖起一半,高度和厚度都远远达不到目标,扛了十天便扛不住了。 银城对着敌军大敞四开,露出了它脆弱的怀抱。 城破的一刻,所有人不约而同提刀上马,准备殊死一战。 四十万敌军是一个太过巨大的数字,无论哪个方向都列阵着潮水一样的敌人,突围几乎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何况裴徽和江崖这三个月来给方晋找了不少麻烦,早在燚军那厢挂了号,一路上被敌人追着喊位置,他们很快在战斗中冲散,各自奔往了不同的方向。 江崖手里的宝剑砍到卷刃,可前方的敌人仍然无穷无尽,最终他被敌军逼到了城墙外的码头上,还在这里看见了一样穷途末路的九不够,两人抵背相助,暂时喘了口气。 随后一只带着哨音的响箭射向两人头顶,乃是燚军发现目标时用以报告方位的手段,于是上千燚军脱离大营向他们冲来。 江崖没有心思再想其他,只能握紧了手里的刀,但却发现手指意外使不上力气,而指尖还正淋漓淌着血,沿着血痕向上看去,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至少中了六支箭,其中一只深入前胸,似乎是击穿了肋骨,接着他便感觉上气不接下气,胸膛好似被抽瘪了一样,再回头一看,九不够也已经力竭倒地了。 另一边,裴徽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一路斩首无数,杀到手臂震颤,但要命的哨箭却一直如影随形,令他片刻不得解脱,当他再一次挥动长槊指向来人时,那血淋淋的人却喊着他的名字抱住了他的腿,裴徽略一回神,认出面前的人是于番,便踢了踢腿想赶于番走,毕竟他已沦为众矢之的,跟在他身边只会死得更快。 于番一直留在城中帮着做箭,城破的消息传来后,大家都跑了,只有他找了个角落躲着,看见裴徽才敢跑出来,但他没料到裴徽会把他推开,一时呆住,不料下一秒便有长刀劈头砸来,毫无还手之力的他哪里躲得开?幸亏裴徽及时用马槊拨开了他,然后扎死了后面的敌人。 裴徽见于番确实是个有本事的,能凭本事死在自己前头,只得吼道:“捡一把刀!上马!” 于番抢走敌人手里的刀,接着被裴徽拎上了马。 两个人一路杀向城门方向,但当他们路过一座磨坊的时候,听闻哨音提前埋伏在这里的燚军突然冲出,向空中扬了几麻袋石灰,顺风正中裴徽的面门,那石灰里不知掺了什么毒药,落在皮肤上都火辣辣的疼,更别提落在人的眼睛里了,裴徽两眼剧痛从马上跌下,登时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好在城门处还有一些守军正在顽强抵抗,见状忙上前助阵。于番坐在裴徽背后,倒是没有受此殃害,他赶快把裴徽拖到了一处坍塌的墙根下,快速抓了几把雪擦洗裴徽红肿溃烂的脸和眼睛。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眼前的局势已经无可转圜,而方晋的四十万大军里其实还有十万在城外列阵,尚未加入战斗。 第170章 出神入化(22)那姑娘莫非是下凡的…… 雒棠山深处,极目不分云雪,只见一小堆青褐色的屋舍挤进狭仄的山肩里,互相依偎着取暖。 风律被大雪留在雒棠镇上已经三个多月了,寄居人家的大姐是个热心肠,担心她一个姑娘走不出大雪封山,非要请她多住几天,好等镇上商号向外送货的时候打通山路,也把她捎出去。 “我早上从鸡窝里捡了个蛋,加上腌菜打了碗汤,咱们娘仨儿且对付一顿。”大姐端着热腾腾的粗瓷走进房厅,小心地放在桌上,接着对坐在门槛上逗猫的风律说,“这几日雪实在大,冻得鸡都不怎么下蛋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院子里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呼喊声,遂见一个穿着花袄的少女欢喜地跑进门来,手里还拎着一只血淋淋的獾子:“娘!我今天遇见怪事了!我刚才在林子里砍柴,竟看见一只站着走路的狐狸,嘴里还叼着只比它都大的獾子,难为它是怎么咬死的?我拿柴刀吓跑了狐狸,把獾子捡回来了,这么大一只,可够咱们吃一顿了!” 大姐闻言失色,慌得直拍胸口:“冤家!我活了这么大都没见过能咬死獾子的狐狸,那必是一只成了精的邪祟,你看见它不赶快躲着,怎么还上赶着招惹它啊?” “你又神神叨叨的,反正这獾子你要不要?”少女不耐烦地把獾子往前一伸,冻结的冰渣掉在破落的砖地上,悄悄融化成血水,风律脚边的小猫嗅到腥味,一蹦一蹦地过来扑打血水,却被风律拎着脖子抱了回去。 大姐嘴上还嘀嘀咕咕着狐口夺食不吉利,手上却已经找了只木盆盛住獾子,端去灶台上剔骨剥皮了。这不是个太平年代,家家户户都过着紧衣缩食的日子,能吃上一顿肉是件不可多得的美事,她心里虽怕,可也是高兴的。 山里的农户都有打理野物的手艺,大姐洗剥獾子的手法极利落,三两刀撕下整张獾子皮,绷在绣框上挂起来晾着,来日好卖给收皮毛的走贩,再剖开肚子掏出五脏,把肠油和肥肉收在一个带柄的粗陶罐里,剩下的肉和骨头都斩做大块,和下水一起丢进木盆,用力揉搓几把挤出血水,着力冲洗几遍,否则没放过血的野味必定腥臭难以入口。 这活儿实在繁琐,那边少女和风律吃完了野菜粥,大姐还在灶台上忙活着。 少女洗涮好两人的碗筷,重新穿上棉袄,站在门口问风律:“我去劈柴,你要不要一起来?” “你要干自己去干,别使唤人家!”大姐赶忙在衣服上擦擦手,跑来拦住风律,“那活儿太脏,你好好在屋子里歇着,屋子里暖和。” “不碍事,屋里火气燥,我正好出去透透气。”风律去厢房拿了斗篷披上,返回来捞起小猫揣进怀中,跟着少女一道出门了。 大姐只得掀开门帘对两人的背影喊:“珍珠,你看着点风姑娘,千万别让她累着!” 不怪大姐这般殷切,此番出门前,裴徽帮风律把酒葫芦换了盘缠,又因为她不要金银,所以就随宜换成了绢帛和珍珠,裴徽告诫过她如需打尖住店该给多少,可是风律哪记得住贾贸轻重,被大姐捡回家后,当即从马背上搬下五匹缣帛充做饭资,这些布料按市价能换二十石的黍米,足够她自己吃上一年了。大姐的丈夫离家数年渺无音讯,只剩下孤女寡母俩守着三间茅屋,平素食不糊口,更别说攒下什么钱,如今竟能凭空发一笔大财,当然恨不得把风律供起来。 少女说是带着风律劈柴,却不相信她真干得动院子里杂活儿,仅是安排她抱着猫在树墩上坐着,陪自己聊天罢了。少女本家叔伯都不是好相与的人,所以她和同辈堂亲并不相熟,邻里也嫌弃这对母女贫苦,唯恐避之不及,因此她一直以来没什么朋友,现在遇上风律这个只比她大几岁的姐姐,便很想与之亲近。 “那狐狸皮滑毛顺的,这么大一只,抱着獾子走路的样儿跟我们村儿许老头喝多了似得。”少女抓过小猫抱在怀里,左摇右摆,模仿起狐狸的样子来回踱步,“姐姐你快看我学得像不像?” 小猫被少女摇得喵喵叫,努力从她臂弯里挣脱出来,跳回地面,跳上风律的膝盖,钻回了暖融融的斗篷里。 风律轻轻揉着小猫的脑袋,随口问:“你娘说要带你回绥州娘家了?” “是,我爹迟迟不回来,家里田地早被叔伯们占去了,我们娘儿俩只能靠给人家移栽海棠勉强过活,如今世道大乱,再没人买那些富贵玩物,我们继续留在村里只能饿死。” 少女重新拾起斧子,把木段竖在地上,高举两手着力一劈,木段应声而裂,接着被踢进了旁边的柴堆。 风律问:“几时走?” 少女且干且答:“我们早打算走的,因为外面打起来才耽搁住了。现在看这战祸一时半会儿平静不了,再等下去也没用,正巧姐姐来后我们手上宽裕了,应该年前就准备离开了。” “也好。”风律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大名叫珍珠?” “嗯,我娘结婚的时候,从娘家带来过一对祖传的珍珠耳环,她总跟我说那珍珠比眼珠还大,亮过油灯,是她见过最值钱的宝贝,所以也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可惜后面为了置地,她只得把那珍珠耳环送去当铺换钱了。” 风律笑了笑:“原来如此,珍珠么,我手里倒有一些,走的时候留你几个。” “我可不要!姐姐你都给了我们好多钱了!” 风律摇摇头:“我用不上。” 少女把一堆木柴码好成垛,时辰已经过了晌午,她两颊冻得通红,赶快挽着风律跑回了屋子。 大姐掐着时间把泡净血水的獾子肉和下水都下了锅,焯好捞出来,然后起锅换水,再把獾子肉和心肝加上干葱和豉汁一起熬煮,不多时,炖锅里便汤汁沸腾,热气顶得锅盖咯咯颤动,她盖上锅盖,又拿起那只装油脂的粗陶罐,添进一瓢水,再将罐子伸进火膛口,少顷沸水煮软肥肉,水汽蒸发殆尽,肥肉便滋滋吐出油脂,黄澄澄金灿灿,看上去比猪油还要肥腻。 炖肉和熬油都是费时的活计,没半时辰不用掀锅盖,大姐嘱咐少女看好锅灶,然后便拎起水桶去山涧里挑水了。 她打水回来时间已到黄昏,房厅里肉香四溢,少女盛出饭菜,还不忘把焯过水的獾子下水倒进猫食盆里,三人一猫各自落座就食,被那狐狸请了一顿美餐。 农家节俭,爱惜灯油,三人饭毕早早睡下。 风律和少女同住一个屋子,两人的寝榻紧贴着墙,墙上有一个开向后街的小窗,窗户上糊了好几层白纸,原本窗外还糊了一张挡风的小棉被,但昨天不知被那个缺德鬼偷了去,还把窗纸捅出好几个洞,大姐大骂一通也没有用,只能回家调了浆糊先把漏洞封上。 两人睡到月行中天,窗外忽然发出咚咚两声,少女被声音惊醒,杵着胳膊抬头看向白纸糊住的窗格,只见外面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的脸紧贴着窗纸,双手拢着眼睛遮住月光,正努力向屋子里张望。 少女想起昨夜偷棉被的混账,立刻大喝一声:“外面是谁?” 窗外的人被喊声吓了一跳,往后站了站,而后一个老汉的声音问道:“珍珠啊,没睡呢?” 少女听出这声音是住在街尾的高大爷。 高大爷年轻时是镇上马帮的老大,后来被山匪打伤了腰,便退了下来,正是他帮少女的父亲找到个马帮的活儿,才叫家里过上了几年好日子,可惜那年走商时,父亲一队人马迷失在山里,再也没有回来,许是对少女家心存愧疚,高大爷这些年经常帮少女家调和邻里关系,不然这对孤儿寡母早被欺负死了,连这次拜托商号送风律出镇子,其实也是托了高大爷的人情。 少女困惑地问:“高爷,这么晚了有事吗?” “我方才从商号那得到消息,当年和你父亲一道走商的一个人回来了,这会儿就在镇上,我记下了他的名姓和住处,赶快给你家送过来了。”高大爷咳了几声,补充道,“我老人家腿脚不好,这几天下雪,旧伤疼得厉害,到你家前门去还得绕过一条街,我这腿啊实在走不动,你把后窗户打开,我把纸条递给你。” 少女惊骇万分,满口应着,撑起身子要坐起来,但风律却悄无声息地握住了她的手。 风律背对窗户倒着,依旧如熟睡般闭着眼睛,不动也不说话,只轻轻笑了一声。 窗外那人听到这声笑,突然掉头就跑,奔跑而去的步伐声如此迅捷,绝不像一个拄拐的老人。 少女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诡异,她害怕地推了推风律:“姐姐?” 风律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怕,它不会再来了。” 次日天明,风律还赖在床上,但忐忑一夜的少女已早早醒来,她忍不住把昨夜的奇闻说与母亲,两人心中顿觉惶恐,赶快去往街尾的高大爷家里,彼时大爷正在喂马,少女旁敲侧击问起昨夜的事,听得大爷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她二人惶恐地从大爷家离开,回到了闺房后巷,这一带墙根下都堆着雪,但雪面上除却大姐糊窗纸时踩出来的两趟脚印,就再没有别的足迹了。两人怀着不安的心情走到后窗前,看见窗沿上铺了薄薄一层新雪,两只清晰的狐狸爪印并排印于其上,恰是一只狐狸搭着前爪向屋里眺望留下的痕迹。 “冤家啊,你闯大祸了!”大姐急得拍打起女儿,“叫你招惹那精怪,这下它都找上门了!” 少女捂着手臂愣了一会儿,忽然说:“风姐姐也听见那东西说话了,却一点都不慌张,必定知道些什么。” 两人想到这里调头回家,可一进院子,却看见一向栓在院子里的白马不见了,推门进屋,原本安睡于此的风律已然了无踪迹,连柜子上衣服和行李都不在了,只余下一床被子半卷着堆在床尾,摸上去尚有余温,证明她刚刚离开不久。 大姐抚着胸口要哭出来:“她定是知道那畜生凶险,悄悄走了。” “才不会呢!姐姐和我说那东西不会再来了,我不怕!” “我的心肝肉,你不怕?我可怕的要死!反正我们是要回你外婆家的,赶早不赶晚,咱娘俩儿干脆趁这机会走了吧!”大姐说着就打开身后的柜子翻出包袱皮,一面整理一面絮叨,“你去我屋里把那银戒指和银耳环用手帕包起来,贴身带着,唉,罢了罢了,还是等会儿给你缝进棉袄里稳当……” 少女拉住她的手臂:“咱们家里没有马没有车,可怎么走啊?” “我自有打算,这房子咱们带不走,你大伯又早惦记着我们这点家底,不如就折价给你大伯,我再叫他套车送咱们一程,难道他还能不答应吗?” “没这房子钱,咱们回外婆家只能白吃白拿,即使舅舅心善养着我们,又岂是长久之计?” 大姐听见她的话,两眼一红坐到床上,捧着包袱低头道:“我原想开春多做几份工,手头宽裕些再走,到时候在你舅舅家附近买一间房,置几亩地,好歹混弄一口吃喝,也不至于委屈了你。” 少女近前一步,把母亲搂进怀里:“娘,没事的,绥州那么多大户人家,我可以去人家家里做工,怎么也能养活咱俩。” “胡说!咱家虽穷,但也从没叫你低三下四过,若你爹知道我送你去伺候人,日后我怎么好见他?” 两人垂目相拥,默默无语。 便在这时候,床上的被堆拱了拱,本就心神不宁的两人吓了一跳,双双屏息不敢出气,结果被子下喵了一声,随即钻出来一只懒洋洋的小猫。 她们见状不禁发出惊叫,却不是被猫吓到,而是看见小猫身上纠缠着一条白灿灿的珍珠项链,那链子上足有三十几颗珍珠,每个珠子都有指甲大小,皎白通透,亮得就跟猫眼睛一样,合该一颗颗拆开来清洗干净,用上等绫罗垫着,锁进檀木匣子里,才能配得上它们的身价。可小猫却不管什么珍奇贵贱,原地一倒肚皮朝天,捧着项链连抓带咬,玩得不亦乐乎。 少女突然想起昨天风律说过的话,她说过要留给她几颗珍珠的。 大姐颤巍巍拿起珍珠项链,眼睛都直了。 “我的天老爷,那姑娘莫非是下凡的神仙?” 170-180 第171章 出神入化(23)万里栖落白凤凰…… 风律骑着马走进了雒棠山,绵绵细雪覆盖了她身后的踪迹,然后用一模一样白色模糊了山与山,树与树,天与云之间的界限,将整座山脉构筑成为一个巨大的迷宫,蜿蜒的林间小路也被积雪分割成无数零碎的段落,如同一块不小心跌落的玉璧,星星点点散佚于山野,拼凑不出形状。 果然,风律不久后便迷失了方向,既然不知前途去往何处,干脆信马由缰,让马儿自己寻找出路,然而她走了很远很远,直到登高远望已看不见雒棠镇里升起的炊烟时,却依然没能找到离开这座山的方法。 结果马儿比人先乏了,它沿着山间兽道步入深林,来到了一处禽兽冬季饮水的热泉。 这一小片山坡温暖无雪,水汽弥散,氤氲的白雾中隐约传来泠泠的水声,循着声音走进热雾深处,可见一团草色若隐若现,抵近观瞧,原来是寸许高的青草环守着一个簸箕大的天然泥臼,当中有一股拇指粗的温泉汩汩涌出,泉水填满坑洼之后,便流溢进更下方杂乱的碎石堆里,并于五丈开外悄然钻进冰层下方,沿暗渠汇入了更远处的河道。 风律跳下马,去泉边洗了洗手,马儿也低头喝着水,但它却没有多看泉边的青草一眼——这里的草既然能留住,肯定不是苦的便有毒,它自有动物的本能知晓这一切。马儿喝完水后随意卧在草上歇息,风律则坐到了岩石上,解开背囊拿出一块饼,一半自己吃,一半喂马,马儿很快吃完了自己的一半,然后无赖伸头抢她手里的另一半,最后成功吃到了一整个的饼。 她们两个抢饼的时候,温泉周围的水汽不知不觉变得沉重,如同一大团棉花落在了山坡上,悄悄埋住了山尖和这一人一马,歇息片刻后,马儿逐渐被雾气呛得难受,于是喷了喷鼻子站起来,扯动缰绳拉着风律远离温泉,可此时眼前雾暗,举目云深,云雾之间还有无涯雪海,让本就迷路的她们更加难以分辨方向了。 “人家都说老马识途,你却带着我满山乱跑,可真是白白做了一世的马。”风律透过雾气望向山顶,叹气说,“我们还是向高处走吧,或许能看见路。” 按说严冬时节,热雾一撞上远处的寒气就该自己散了,但她向前走了很远很远,直到轻灵的流水声完全消失后,前方却依然云遮雾障,软绵绵的水汽高高堆到了天上去,计算行进距离,此时的她早该走上山顶了,然而脚下这条崎岖的山路根本不讲道理,只顾着一个劲儿地往高处生长,仿佛没有尽头一样。 面对此情此景,风律却不觉慌张,甚至有点厌烦,她伏身抱住马颈闭上了眼睛,干脆趁机小睡一会儿,嫌天光太亮,还揪起斗篷帽子罩住了脑袋,任由这匹无知的小兽在浩浩山脉中随心晃荡,驮着自己爱去哪儿去哪儿。 等她睡足了觉,再睁开眼时,天色已经黑透了,马儿也走到了此行的尽头。 白马原地踏了踏蹄子,卧地把风律放了下来。 她们如今所处之地,乃是一片稍显平坦的山巅,前后十丈方圆,四下皆如刀裁,只余一条等身宽的羊肠小道贴着峭壁盘旋而下,难为这匹壮硕的马是怎么走上来的,而在这堆满雪花的山顶中央,山峰最高处,生长着一株螭蟠虬结的大树,那铁筋一般的树干奋力抓向天幕,紧握住日月星辰,似乎要将这夜空狠狠撕下一块来,而树根下则隐隐泛起光明,似乎埋着什么宝物。 风律从雪中跋涉上前,俯身随手一拨,指尖便碰触到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好奇拈起来,原来是一只梨子大的白玉酒壶,雕工精巧,胎薄色润,透光可见其中浆液摇动,似乎装了什么东西,只是壶身浑然一体,居然找不到盖子。 当她反复观察玉壶的时候,壶顶却开始慢慢融化,原来那状似壶盖的部分其实是冻结的寒冰,如今经手把玩一番,寒冰受热消融,自然露出了其下的壶口,一股醉人的酒香随即扑鼻而出,忽然天上云影徘徊,地下树荫摇曳,似是无明万物都闻到了这股酒香,忍不住要来共醉一场。 风律来了兴致,解开斗篷铺在树下,只穿着素白单衣旋身而坐。 绝顶风光,眼前尽是浩荡红尘,滔滔峰峦自脚底倾泻而下,冲涤成万里江山,芸芸众生如同微末的尘埃,悄无生息地躲进了岁月雕琢出的千沟万壑里,不烦占用这幅山水长卷一丝一毫的笔墨,而天空上,月亮和虚日投射出了两枚烟黄色的光晕,像一双阴鹫的眼睛窥伺着这幅巨制,贪婪地寻觅着那些藏在大地褶皱里的祭品,却在不经意与风律对视的瞬间黯淡下去,怯怯地躲回了云层之后。 风律握着酒壶放肆豪饮起来,酒壶里的酒仿佛永远都倒不尽,直到她酒酣耳热,枕着手臂醉卧山巅时,掌心里玉壶倾倒,那金浆玉醴依然潺潺不绝地流出,都浇灌给了身后这棵半生不死的古树。 而这裘皮上的一场醉梦,带她游走到了不得了的地方。 风律的神志混混沌沌,迷迷茫茫,只觉得眼前明光渐亮,仿佛来到了一处香花遍野的溪水边,隐隐瞥见前方的溪中巨石上坐着两个人,她还保持着枕臂安眠的姿势,无法起身看个真切,所以分辨不出两人的容貌和身段,只能窥见近处一人垂落进水里的一角衣袖,那片奇异的织锦在水里时隐时现,如水如烟,又似乎和溪流、和水岸、和无垠花海、和云天河汉接续在一起,连日月山川都被那人举手投足的动作牵扯着,好像只要那人一扬手,就能够将诸天抖落,叫万象灰糜。 风律试图唤醒神志,终而不得,便意识到自己被镇住了,但不知为何,她心里竟没有不耐,反而像是回到了幼年襁褓般安*逸,只想永永远远地躺下去,等到近处那人的腰带随波飘逸到了岸边,她方得见一些细节,这条腰带用的是绀蓝色织锦,织丝比蛛网还要细,还要轻,其上描画的纹章斑斓而特异,在水光映衬下不断变换,看上去更像是一种活物。 突然风律感觉那人的视线转向了自己,她虽然没能看见那人的脸,却能看见那人从迷雾里垂下了一只和白玉叠色的手,三指内蜷握着一只熟悉的白玉酒壶,两指点向水面,剥笋似的指尖随意拨了拨,一道轻薄的涟漪便涣衍而来,轻轻柔柔地把她推出了梦境。 眼前的一切消失之后,风律立刻重拾灵台清明,也再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四肢百骸,她猛然睁开眼睛,可前方却还是一片朦朦胧胧的雾色,她忍不住挺身坐起,驱散那层雾霭,终于发现原来只是午夜时大雪,她被雪花埋住了而已。 不,不是雪花…… 风律扭头仰望。 身后虬蟠的古树不知何时重新焕发生机,新抽出繁茂的枝条,一朵朵碗口大的白色海棠从每一寸树枝上喷薄而出,直开到无处可开,于是新花挤落旧花,旧花飘零而下,那些海棠生得太多太快,落得又急又冲,花海潮头巨浪拍天,纷纷扬扬遮蔽了天空和旷野,也埋住了树下睡觉的人,后方低地处的花瓣累积更甚,早都满溢出了悬崖,和风伴雪飘向人间。 风律抬起手,看了看掌中依然半满的白玉酒壶,然后把酒壶揣回了怀里,一经离手,壶口处就重新冰封起来,严丝合缝地长出了一个新的壶盖。 她站起来环顾一周,瞄准一处翻腾的花瓣吹了声口哨,欢快打滚的马儿立刻冲破花海跑来近前,她拉着缰绳翻身上马,抬头望向这场浩大的海棠夜雨。 既然答应裴徽会带一支雪海棠去见他,那此间的一切便都是缘分了。 风律向着高处一枝挂满海棠的树杈伸出手,七尺长的树枝竟无声折断,不偏不倚地落进了她的手里。 缰绳轻抖,白马调头向山下跑去,横在马背上的花枝依然生机蓬勃,向外喷吐着无尽的海棠花,于是白马所经之处,便流淌出了一条蜿蜒的花溪,汩汩指向山外战火纷飞的城池,寸寸逼近那灾与祸,铁与火,红与黑,要将这人间业火一一熄灭。 红月当空,战鼓声振如雷霆。 江崖丢开再握不住的剑,踉跄仰倒,靠住了早已昏迷的九不够,眼看着敌军步步逼近,他却疲乏到连手臂都举不起来了;另一边,双目失明的裴徽听见几支哨箭在头顶炸响,嘈杂的喊杀声随即而至,于番还想背上他一起走,但那副孱弱的体格根本办不到,于是两个人一起摔倒在了蜂拥而至的燚军战马前。 千刀万刃当头斩落,似乎一切都该结束了。 适逢此时,一片不知来由的海棠花瓣悠悠从天上落下,停在了直指江崖心口的刀尖上。 凛冽的寒风率先探知到了蔓延的恐惧,忙收敛脾气跌跪在地,战马也不约而同止步不前,不敢再发出一丝吟啸,至于杀红了眼的士兵们,则莫名其妙怕得心颤,都下意识放下了手里的武器,变得茫然不知所措。 等身边安静下来,众人忽然听见脚下的冰层正发出格格驳驳的碎裂声,原来无数深抵江心的裂纹早已暗中编织成网,差点就要将他们一网打尽,士兵们发现险情,立刻散向两岸,密不透风的军阵因此敞开了一道缺口。 此时缺口外的江面上,静静地走来了一匹白马。 马背的女人左手牵着缰绳,右手按着横搁在鞍桥的沉沉花枝,身上只穿了一件素白单衣,犹自露着手腕和一抹肩颈,单衣的纱料薄如雪花,仿佛一口气便能吹化了,更怎奈得这漫天风饕雪虐,可她却偏偏神色安然,没有露出一点寒冷的意思来。 白马拖着一地闲花来到城门前,坦然站定于万刀丛中,无尽花瓣垂落江面,逐渐埋没了周遭的血污和残肢,在横尸遍野的沙场中央铺垫出一片洁净的落脚地,小心盛放下了一匹白马,一袭素衣,还有一枝传说中的雪海棠。 风律侧头看向燚军中军,宁静地盯着对岸高地上那面晋字旗下端坐着的方晋,仿佛两人之间的千军万马毫无意义,事实上士兵们现在很想逃跑,但又怕任何细微的动作都会引起注意,最后只得屏息垂首,假装和土木石头融为一体,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但就像是围栏中待宰的羔羊面对牧羊人一样,本能地心生绝望,却躲无可躲。 于是她对羊群里那只最乖戾的那只羊说了一声“来”。 方晋忽然感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拎起了他的脖颈,强使他从马车上滚下来,再被迫摆动双腿闯过挡路的兵马阵列,还越跑越快,越跑越急,连被石头绊倒也不能减缓丝毫速度,跑到极致犹嫌太慢,干脆四肢着地连滚带爬,像野兽一样地奔驰。他想他的盔甲一定都磨掉了,所以膝盖才会疼得厉害,可却连低头看看自己的膝盖都做不到,他全身上下都被另一种力量接管了,再没有一根手指听他使唤,没有一条肌肉受他的摆布,他一个字都说不出,一个眼神都动不了,只能跌跌撞撞奔来风律身前,直挺挺地站着,仰头看向她的脸。 风律伸出一只手抬起方晋的下巴,而后他全身的骨头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攥得咯咯作响,五脏都要从孔窍里挤出来,片刻后,果然见一种水银般的液体从他眼眶里渗出,缓缓流下了面颊,最后在他的下巴上汇聚成泪珠大的一滴。 “水银”滴落进风律的掌心,被她指尖一捻,顿时灰飞烟灭。 她问:“这滴玉髓是谁给你的?” 方晋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是陛下身边的一位美人,叫芦篾儿。” “那海上动静也必是她搞出来的了?” “她前些时日确实到过海上。” 风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撤回手,带马转向江岸本侧的城门。 方晋从空中跌落,重新了拿回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可是他自服用玉髓后就再没有感觉过乏累、饥渴和寒冷,如今玉髓离壳,种种旧债一起找回来,几乎瞬间摧垮了他的意志,如果这时能晕过去倒也轻松,可他偏偏神智清明,每一丝神经都在细细咀嚼着那些饥寒困苦,尝尽其中滋味。 他强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鼓起最后的勇气嘶喊。 “贵人且慢!请留姓字!” 听到他的话,怀抱海棠的女人停了一停。 红月当空,旖旎的彩云从面八方朝觐而来,与山川星月一起恭候她的名字。 她答道。 我叫风律。 凌阳风律。 第172章 出神入化(24)来的是我的刀,也是…… 古和州遗迹内,又一轮热浪滚滚而来,空气沸腾翻涌,将光线扭曲成层层叠套的漩涡,而热浪经过之处,连混杂在黄沙里的杂质也随之融化和燃烧,化作一缕缕或黑或白的轻烟,被卷携进漩涡里,一道扑向这座孤独耸立于沙漠中的石塔。 盘绕石塔的银蛟瞥了眼橘红色的天际,从坍塌的塔顶探进来,轻轻吐出一口气息,沁人心脾的凉意顿时弥漫开来,少顷热浪席卷而过,砂石都被烤出了咯咯吱吱的剥裂声,可高塔内的墙壁上却还凝结着霜花,莹莹闪闪,似洒满细碎银箔。 米染向上空伸长手臂,巨大的生物便俯首贴近,温驯地回应着她的抚摸。 高塔顶楼,壁画中的故事即将迎来第二折的尾声。 定平二州交界,燚军大本营。 阔野之上,旌旗林立,晚炊的篝火绵延百里,浓烟浮空蔽月,却不闻金鼓之声,但闻管弦呕哑,莺歌呖呖。 本该肃穆的军营内,十八支灯架照得中军大帐明如白昼,四名士兵守卫着东侧的帐门,程享一人独占西方首席,诸位谋士和将军们分坐大帐南北,他们面前堆满入冬前精心存放的鲜果和诸般美酒佳肴,原本摞放在桌面上的战报则被胡乱推到了地上,由着往来服侍的仆人肆意践踏,大帐正中的空地上,十位身穿盔甲的舞女腰肢婉转,合着琴瑟跳起一支剑舞。 程享侧卧在木榻上,转着手里的金杯唉声叹气。 这些天陈循州拒不迎战,他亦无处玩耍,算起来已经三天不曾出营帐,哪怕昼夜纵情宴乐,也着实有些厌烦了。他摇着头浅酌一口,然后又吐回杯中,即使如此甘醴,尝多了终会寡淡如水,无甚滋味。 他把金杯抛给身边内监,内监赶快捧着金杯跪撤下去,而后他撑着胳膊直起上身,左右寻觅,觅之无果,便伸手朝面前的舞女拨了拨,舞女会意地让开视线,露出了被挡住的芦篾儿。 此时芦篾儿正坐在营帐门后,拿着两根绸带闲闲地编着花,恬静的姿态和醉舞狂歌的众人格格不入。 程享亲手挑出果盘内作装饰的石榴花,放进水晶砚里,加入明矾和朱砂,再吩咐内监用研杵研磨出粉红的花汁,然后铺纸执笔,想要以此为墨给芦篾儿画一幅肖像,娇花美人,必是极为相配的,可是他才提起笔来,芦篾儿就瞥见了他的动作,直接掀帘子走出了军帐。 程享讨了个没趣,心生愤懑,却没胆子找芦篾儿的晦气,于是便叫画师来画自己。画师接过现成的笔墨,战战兢兢地画了一幅骑射图,笔墨未干便呈献了上去。程享细品着画中人物,越看越觉得俊逸,便想在上面提一首诗,可惜他半生戎马,不通文墨,手中毛笔提了几下,只糊弄出了一句索然无味的诗。 皇威征平四海时,阵前画与天下知。 至于后半阙,却是绞尽脑汁都接不上了。 不容他继续琢磨,一众侍从和谋士已经围住桌案,昧心把这十四个字夸上了天,适时芦篾儿从外面回来,被夸出自信的程享赶快把画作呈到了她面前。 芦篾儿可不惯着他,草草看了一眼便放下了,然后继续编起手中的绢花。 程享耐着性子问:“你看这副骑射图画的如何?” 芦篾儿没有回答,而是招手叫内监送来程享才用过的笔墨,抬手在他的诗后又补了一句。 水磨榴花轻薄写,等闲颜色寻常诗。 这分明是骂程享用石榴花汁写下轻薄的诗句,石榴花的颜色普通,诗文更加一般,而那句“等闲颜色”与其说是贬斥榴花,不如说是在鄙夷画中的人。 程享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侍从和谋士们同样哑口无声,然而无人敢于发作,毕竟他们都亲眼见过芦篾儿从城下用一团雪打破了城楼上的战鼓,又用一团雪打掉了陈循州的头盔,正是从那天起,陈循州开始闭门拒战,甚至连城楼都不再上了。 她催动了这场战争,制造了吞没和州的海啸,一举摧垮了程樵的后勤,又召唤了席卷半壁江山的寒冬暴雪,冻毙敌军不可胜数,以她的能力,随时可以摘下陈循州的人头,然而偏偏不愿这样做,她好像并不在乎这场战争的输赢,而是在耐心等待着什么。 没有人想跟这样的怪物作对,相比陈循州,他们的脑袋显然离芦篾儿更近。 一个有眼色的侍从把笔墨扫进怀里,哈哈大笑着谢陛下赏赐,于是尴尬的沉默立时消散,营帐内又开始笙歌曼舞。 然而不久之后,帐外的阵阵惊呼再次打断了高官贵胄们的雅兴。 高官勋贵们以为战局有变,纷纷跑出来查看情况,结果没有看见敌人,却看见子夜的天空上笼罩着一片青红异彩,彩练如蛇纠缠,冲贯东西,仿佛要将整个天幕拉向东方,两轮日月也随之在青红两色间诡谲闪烁,说不出的妖异。 芦篾儿慢众人一步从营帐出来,极光映照下,她的表情变幻莫测。 她长长舒了口气:“终于来了。” 程享恰好听见了她的话:“什么来了?” 芦篾儿指了指主帐护卫,吩咐牵一匹马来,然后一边看着程享笑,一边脱下棉衣甩到身后,扎紧腰带,把上下衣装打点利索,似乎即将开始一场追逐。 “我往昔周游四海,曾经到过和州,那时我发现和州的潮汐居然不符月令,不管寒暑冬夏、月圆月缺,东海的涨退总是每二十天一轮周期,我猜应该是有什么非常厉害的东西压制住了月相,改变了潮汐规律,后来为了帮你打断程樵的补给,就去东海找了找,果然发现了一只巨鼋。它的背壳比垚山还要广袤,身躯和海床生长为一体,十日一呼,十日一吸,一呼一吸能吞吐半面海水,因此造就了东海奇特的潮汐。” 周围人默默听着,当初陪她出海的人四个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所以他们并不知道她是如何召唤那场海啸的,程享也曾询问过,但未能得到答案,如今她却主动说出了那段悚然的内情。 “我在那里杀死了它,巨鼋翻滚生成的海啸淹没了和州沿海一带,它的血比岩浆还要炙热,足以睥睨太阳,即使蒸发整个东海也无法使之冷却,于是海水被它的血蒸发成汽,水汽又变成浓云,以致阳光无法滋养万物,这就是今年长冬和大雪的原因。” 程享问:“那冬天要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芦篾儿笑了笑:“很快的。东海之水只够庇护你们几年而已,而巨鼋的血少说也要一千年才能流干。” 那么海水耗尽之后,这个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程享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伸手来抓芦篾儿的手臂,却被她轻易躲开了,他颤抖着声音问:“你究竟做了什么?” 芦篾儿叠好袖口,指着天上的第二轮太阳说:“看到这颗太阳了吗?周天星宿都被她的光芒盖过了,紫微桓溃不成宫,帝星晦明,将星潜匿,这意味着人间正在另一种秩序上运行,而你们死到临头,居然还在为区区皇权霸业彼此杀戮,就好像两群蚂蚁在一片即将被洪水翻覆的树叶上打得你死我活,真是可悲可叹啊!” 程享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这其中难道没有你的功劳吗?” “自然也有我一份罪孽。”芦篾儿望着漫天极光,眼里竟有些许哀伤,“但是我没办法啊,我只是一介凡人,无从与日月争辉,要想挥戈返日,只能借刀一用。今夜天上气冲寰宇,贵不可挡,就是我等的人终于来了,来的是我的刀,也是我的报应。” 被她派去牵马的士兵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依旧呆呆地牵来了一匹黑马,芦篾儿从容接过缰绳,轻盈跳上马鞍,最后留下一句话。 “我该走了,大燚气数已尽,尔等自求多福吧。” 被吓惨了的众人簇拥拦在马前,未料此时忽然地动山摇,晃得他们或蹲或倒,等大家稳住身体再抬起头时,芦篾儿已经消失得了无踪迹了。 这场异变来得快去的也快,实在不像地震,他们寻扫四周,只见东方山脉的轮廓突然变得陌生,就像是有人把天际线绷紧之后又弹了回去一样。 而那遥远的东方山脉里,为躲避战祸而隐居山洞的百姓们则直面了一幅骇然的场景。 山脚下,一队押送充军壮丁的士兵恰好途经此地,两名佩刀的士兵在前,两名带弓的士兵在后,中间是六名被绳子串成一串的可怜农户,走在后面的一位士兵肆意抽打着他们,直把人打得鲜血淋漓,血都溅到了同伴的袖子上,而他之所以这般暴怒,俱是因为这回抓壮丁还差四个欠额,他们此番回去也免不了要挨一顿鞭子。 另一个带弓士兵冷眼旁观伙伴施暴,不闻亦不问,只转向身侧绝壁凹陷处抓了把雪,擦掉了袖子上的血渍,他抬头时看到了绝壁半腰的崖洞和伸出洞外的树干,不禁觉得这树好生耐活,可他并不知道那些看似浅显的崖洞内部其实早被挖得四通八达,里面竟然藏下了周围几个村里上百的男女老少。 此时崖洞深处,一位母亲正在充当厨房的洞室里煮着晚饭,一把稗子加半碗干菜,却要煮成一盆粥供全家七口人分食,根本吃不饱,可即使这样粗陋的饭菜,也只能再吃两顿了,怪只怪这些天官兵抓人抓得紧,他们现在根本不敢出去找吃的。 母亲小心用木棍搅着粥锅,脚下忽然猛地晃了几晃,她以为山洞要塌了,赶快丢开木棍跑向出口,一步迈出洞室,外面却不再是低矮的甬道,转而凭空诞生了一座流水涔涔的溶洞,洞壁上生长着她未见过的蘑菇和苔藓,还有无名鱼儿和甲虫四处游走。 她只愣了一愣就变得面容坚毅,回身从火膛里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条当作火炬,喊着孩子们的名字便跳进水里,义无反顾地蹚向对面,谁料原本只深入山体两丈的洞穴忽如迷宫般复杂,山体规模膨胀了七八倍,她在全然陌生的隧道内探索许久,好不容易看见一丝天光,挣扎着钻出这道裂隙,眼前终于呈现出熟悉的甬道,她年迈的父母搂着她的四个儿女躲在墙根下,看起来着实吓得不轻。 母亲丢开木条走上前,把四个孩子挨个拎出来检查一遍,确认都没有受伤,全家人这才抱在一起大哭起来,稍后其他乡亲也陆续摸索来了这里,人一多起来,母亲就放心了,她扒开伪装洞口的树枝偷偷观察起外面。 但见眼前大地竟然像春日的冰面一样破碎了,但碎片之间却不是万丈沟壑,而是新出现的草地,皑皑白雪和青青碧草交替拼接成缭乱的斑纹,如同一张过分花哨的地毯,而且这种变化并不均匀,以山脉为界,西边的定州依然是无垠雪海,东边的平州却绿多于白,更远的地方甚至成了看不到尽头的原野森林,连往昔遥遥可见的城镇都被新出现的土地推得更远了,几乎被撵到了地平线后头,就好像平州人本就生活在一张被揉成团的纸团表面,如今有双无形的手把这团纸打开掸平了,于是平州一下子变大了许多倍。 暖风从东方绿野吹来,与西方的冷气碰撞,渐渐凝聚出一层白雾,朦胧如仙境。 草地的末梢刚好延伸到了崖洞之下,绿色的尽头站着一匹壮硕的老水牛,水牛角上缠着金线锁边的彩缎,牛背上坐着一女一男两个垂髫稚儿,女孩小指勾着一对儿发光的青黄铃铛,男孩手持松枝驾驭着座下的水牛,两个孩子一时兴起,只顾着嬉笑玩闹,竟然忘记来此是要执行一项要紧的任务,直到被吓破胆的士兵颤巍巍持刀逼近,两个孩子才猛然发觉耽误了正事。 男孩对士兵说:“平州今夜有贵客驾临,舍间不敢怠慢,故而大开院门重礼相迎,诸位无须害怕。” 女孩继续说:“我们无心介入凡尘是非,但这几日还请暂免刀戈,免得败了贵客雅兴,这地上的脏东西入不得贵客法眼,我且替你们收起来了。” 她说完摇了摇手上的黄色铃铛,身侧草地突然隆起,一条黄龙破土而出,把毫无防备的士兵和农户们抛起老高,黄龙避开生灵,卷起大块泥土一头钻进了旁边的雪地里,巨龙起伏之间,地上的积雪、断刀、折箭、骨骸被一并翻入地下,地上人也被晃得晕头转向,瞭望东方,千百黄龙同时在大地上翻滚,很快就把和草地交错的雪地都犁成了肥沃的的黑土,少顷铃音息声,黄龙潜伏,她又摇了摇手里的青色铃铛,茂盛的青草忽然随音律左右摇摆,自行纠缠捆扎成千百条草垄,草垄摇着摇着就活了过来,变成千百条青龙在黑土上游走,所经之处草木萌生,很快就让绿荫连成了一片,再也看不出半点黑土的痕迹,女孩复又收起青色铃铛,青龙便重新化为草叶翩翩飘落,触地生根,长成了各式奇花异草。 女孩把土地收拾妥帖,男孩举起松枝指向被黄龙推到眼前的士兵和农户。 “你们如今站立的位置已进了我家门,我家里可不准捆人,更不准打人,请你们快些出去吧!” 农户们听闻此言,脑子一灵光,立刻不约而同往东冲刺,有个腿脚慢的没跟上队伍,直接被一条绳上的同伴拖进了草地更深处,士兵们握着刀紧追两步,忽然听见耳畔铃音轻响,然后就被一条乍然复生的青龙拦腰抓住,远远扔回了西面的雪地里,青龙四足踏雪,昂首吟啸,爪子周围的雪层下很快有一圈小草萌发出新芽。 士兵们被龙啸吓得丢了魂,叫喊着朝大本营的方向逃走了。 山崖上偷窥的母亲也如梦初醒,赶快取来下山用的绳梯拴住石笋,把爹娘和孩子们送到了下层突出的岩石上,其他崖洞里蛰居的人也相继挂出了梯子,一段段绳梯连接起一个个崖洞,绝壁上突然间就挤满了人。 乡亲们扶老携幼追上慢悠悠的老水牛,围着两个孩子说话。 “娃儿,这是什么地方啊?” “这是我家的小洞天。” “真跟仙境一样!” “差得远呢!东海小洞天多过百家,我们不过小门小户,不及点星派芥子藏的一砖半瓦。” “那我们能不能在你家里暂住些时日?” “诸位自便,但可不准在我家里打架骂人。” “甚好甚好!” 浩浩人流跟随老水牛走入了东方的草野,暖风吹化了鬓发上的凝霜,吹开了紧皱的眉心,吹活了绝望的心绪,好像安眠许久的春天终于从睡梦中醒来,眨了眨眼睛。 死域塔中的壁画到此为止,似是一出柳暗花明的团圆结局,然而纵观这片焦土,后面肯定又发生了变故,可惜这部《神女会》的第三折已同戏楼的顶层一起坍塌,又被漫漫岁月琢磨成黄沙,彻底散佚在这片烈火炼狱里了。 此时塔楼忽然咯咯作响,原来是砖石耐不住乍热乍冷,开始逐层崩塌。 银蛟歪着头把一支角递到米染身前,她便主动爬上了他的角,选了一个舒服的分叉坐下,片刻后石塔轰然塌陷,米染却随蛟首从灰烟中缓缓升起。 米染猜测到:“有人把这片被死去巨鼋污染的区域封闭了起来,但小洞天或者芥子藏可关不住如此滂湃的灵息,此二者一定会干扰外界的气候,如今这地方对外面毫无影响,更像是一处乾坤藏,世上胆敢夺取娑婆灵息纳为乾坤藏的,就只有凌阳氏自己了吧?” 宁兮回答:“和凌阳氏有关的事情必定凶险,还是少管为妙,我们找到组长他们就出去吧!” 米染眉心一蹙,似有担忧:“早知道该给小路潇留个口信,叫她千万不要进来。” “她?”宁兮不屑地哼声,“你给她的那本《四象阵式经略》,她最多翻三页,放心吧,她根本看不懂神女山顶的阵门。” 第173章 出神入化(25)凌阳上使代神行令…… 翡城古樾国历史博物馆里,路潇和冼云泽还在听研究员刘杰讲着金册的故事。 “古樾国诞生于历史上最非人的时期,近三百年间,这片土地上人口锐减60%,连生存都属奢侈,遑论文学发展,所以这一时期的典籍相当稀少,加上裴徽晚年性情暴戾,处决了众多开国功臣,更没人有机会记录下古樾国建国史了。总之,现今仅存的史料中,写的是裴徽以万余兵力战胜了方晋四十万大军,至于他是怎么赢的,没有记录,后世学者猜测燚军中可能发生了极为严重的瘟疫,或者遭遇极端寒流导致整支军队丧失了战斗力,但目前还没有考古证据支持以上观点,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此战过后,裴徽的兵力扩充至二十万,后与陈循州兵马汇合,打下了古樾政权的根基。” 路潇笑着说:“怎么会没有记录呢?金册上不是写了,是凌阳风律一袭素衣白马雪海棠保住了银城。” 刘杰也笑了:“你相信世上有神仙吗?” 路潇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没有回答他的反问。 倒是冼云泽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凌阳风律一定不是神仙。”——既姓凌阳,怎么可能成仙? 然而刘杰误解了他的意思,还以为他是一个理智的听众,便附和说:“没错,作为历史研究者,我们不可能用怪力乱神来解释历史,如果说金册前面几卷还有三分依据,那金册最后一卷则堪称离奇,简直可以归类为志怪小说,我想这也可以反应出裴徽制作金册时精神严重错乱,所以哪怕是他的自述,也只能当做一种真实度有限的史料。” 金册最后一卷,始于东海点星派的芥子藏。 裴徽重伤昏厥,所以并不知晓城外发生的事情,等他清醒之时,人已经出现在了点星派的芥子藏里,还是于番对他讲述了昏迷期间发生的一切。 银城陷落,满城守军和百姓死到临头时,战斗却意外停了下来,士兵们惶惶不安地握紧刀剑,突然间失去了挥动它们的勇气,百姓们则互相搀扶着聚集到城门前,瑟瑟等待着命运最终的判决。 于番也跟随众人的脚步,半拖半抱地把裴徽带到了城门口,可这边的人实在太多了,他看不见前面发生了什么,不过却找到了一样半死不活的江崖,于是费力地把两个人放到一起,然后自己也坐在了他们身边。 某一个瞬间,遮挡视线的人丛恰好分开一道间隙,令于番得以窥见江面上那匹孤零零的白马,他几乎瞬间就认出了马背上的身影,然而下一秒,人群移动间又挡住他的眼睛,他急得蹦起来,蹦起来也看不到,干脆手脚并用爬上了旁边的大树。 于番只看见方晋跟跟布口袋似的倒了下去,但风律调转马头走出几米后,方晋又爬起来对她喊了句什么,接着于番感觉一阵清风从江面吹来城门,风律的声音也顺风飘近,清晰得就像在他耳边说话一样。 她说,凌阳风律。 刹那间彩霞变幻,天光骤亮,万道流明飞流直下,照彻莽莽雪原,而后大地似瓷盘落地彻底破碎,苍翠草木从大地的裂痕中涌出,原本摩肩接踵的燚军阵列也因土地膨胀相距越来越远,整肃的军阵随之裂解。 于番和风律恰好漂浮于同一片狭长的雪地上,人群离散之后,他反而更清楚地看到了她,他甚至感觉风律对他笑了下,然后又把视线转向了他身后。 他身侧凭空出现的绿野里走出了一群束带蹑履的男女,他们徐徐踏步而来,分秒之间就到了风律的马前,连带树上的于番也被这缩地之法拉近向的风律,可此时风律周围不是飘飘仙人之姿,就是惶惶伤兵败将,独他一人跟个猴似的爬到了万众瞩目的最高处,把风律的风头都给盖过去了,论境地确实有些无以自处。 锦衣人们发现身边多了个累赘,抬手想要把于番赶走,却意外发现风律正看着他笑,两人的眼神狼狈对着戏谑,颇有些相熟的意思,锦衣人们便识相地住了手。 “平州赵氏恭迎上使,陋室寒酸,无颜邀上使下马,请略待片刻,当有高朋前来觐见。”那为首的锦衣老者对风律抱拳深躬,笑容拘谨,恭敬中带着恐惧,后面小辈定力不足,脸上就难看许多,好像一时忍不住便要吓哭了。 风律面无表情地问:“我不识得人间门第,你说的高朋是谁?” “是上陶空枢仙君裨瀛子的俗世师门,东海点星派。” “我正好要问问东海变故,等等无妨。” 老者扫了眼遍野之哀鸿,请示道:“至于此间百姓将士,您有何吩咐?” “我原不想介入人间纠葛,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步,也不好撒手不管,你给这些人分些粮食,为他们医治,能活下来的就叫他们活下来吧。” 老者再拜:“小民一定安排妥帖,十日之内,管教平州地界无有兵戈,足衣足食。” 风律点头。 两人一问一答,就私自敲定了百万黎民千军万马的生死。 他们说话的时候,于番还在树上转来转去,他想要找一个合适的姿势跳下来,可每一根落脚的树枝都咯吱作响,看起来不大能承受他的体重,他越着急越失态,摇得树枝哗啦啦,连俯首听训的锦衣人们都忍不住偷偷瞄他。 于番不敢*再动了,手足无措地抱着树干,这时云霞里忽有群鸟铺天而来,不管雉鸡还是孔雀,百灵还是杜鹃,总之乌泱泱落满了城楼和树梢,也落在了于番的两肩和头顶,各色翎羽在霞光下熠熠生辉,斑斓迷眼,不多时,一只口衔明珠的八尺仙鹤叫破嘈嘈鸟啼,于百鸟稀音之际翩然落到了风律马前,展开双翼以喙啄地,形同叩礼。 鹤珠触地,地面快速隆起,凭空长出一棵参天巨树,叶如翡翠,果如玛瑙,枝条摇摇颤颤,树围阔如神坛,八面缠根纠错,镂出十几个深入幽冥的树洞,足可驭马驾车长驱直入,众鸟升空盘旋,然后一一栖落进了树冠和树洞里。 不久又有一队锦衣男女从树洞中现身,这些人相较外面的锦衣人更有神采,更加泰然,打头的女人年纪四十上下,落落大方向风律施礼。 “在下点星派宋营,特来请上使下敝庐小坐。” 风律点头:“走吧。” 两个小女儿则从宋营背后跑出来,笑吟吟地走近仙鹤又骑又抱,而后乘鹤飞回了巨树内,宋营则亲自上前牵住了风律的马缰绳,这边马蹄还未动,风律忽然从座上转身,举手指了指正要蓄力跳下树的于番。 “你来不来?” 她这话是对于番说的,但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离他最近的锦衣人赶快双手一挥,托起柔风把于番接了下来,可等于番晃晃悠悠站稳了,前面的宋营和风律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于番迷茫啊啊了几声,先来的锦衣老人为他指了指巨树:“贵人可向里走。” “不行,我还有朋友!”于番回头去找已经看不见的城门,“裴徽和江崖呢?他们刚才还在那,现在不知被变到哪里去了。” 老者看了眼他示意的方位,又知晓了两人姓名,就对身畔小辈说了声“请来”,不多时便看见两只黑顶轿子左摇右晃地抬上来,扛轿的八个人一般高矮,都瘦的跟麻杆似得,胳膊腿儿皆藏在宽大的黑绸鞋褂下,唯独脸上蒙着一块白盖头,走起路来动作整齐得如同一个人,总归有点儿不像活物。 于番被这戏法儿惊住了,但看见裴徽和江崖都在轿子中,他也不得不跟着轿子进了巨树,银城守军和百姓们同样不愿继续留在战场,因此也陆续走进了这方未知的黑暗里。 一线之隔,天翻地覆。 点星派的芥子藏内日月不与人间同,外面明明是双月雪夜,里面却一派风和日丽,太阳不偏不倚,不移不动地悬在天顶正中,假的像是画上去的,阳光下种种奇花宝树炫目迷眼,更有不属于娑婆的珍奇鸟兽自在嬉戏。 许多笑容可掬的男女等在树洞后,手持花枝从玉盆中沾了水,掸在每一个走进来的人的头上,大概是一种迎宾的礼节。 百姓们走出不远,便热得脱下了厚重的冬衣,敞开胸怀感受许久不曾有过的温暖阳光,珍奇小兽好奇地靠近这些生人,甚至跳上膝盖观察起他们的衣装和面相,天真模样仿佛从未被人伤害过。 有人好奇伸手,想要抓住顺着裤腿爬到身上的小猫一样的动物,可还没来得及动作,忽然听见耳畔“嘘”了一声,打着冷战侧头一看,只见百丈之外站着一个笑眯眯抄着手的男子。男子身高九尺,头戴金玉高冠,身穿飘逸白袍,唯袖口上镶着一圈玄边,容貌俊秀不似凡人。这么一晃神,小兽已经从客人身上跳走找别人去了。 高冠男子等在于番的必经之路上,叫停了他和两顶轿子。 “在下白寉,奉宗主之命接引贵客,外边的下流戏法上不了台面,我看送到这里就算了。”他嫌弃地打了个响指,两顶小轿化回纸片,轿子里的人随即落向草地,还不等摔下来,地下就浮起一只土麒麟,张口把两人吞入腹中,然后重新潜回到地下。 于番只当裴徽和江崖被怪物吃了,吓得尖叫。 白寉如愿见到他吓坏了的模样,这才开口解释:“贵客无需害怕,他二人安然无恙,只是先一步去疗伤了,你若无力步行,我们也可即刻抵达。” 于番哪敢被那骇人的东西吞一下,赶快摆手拒绝,他见白寉没有恶意,又见身边父老相亲倦怠无力,忍不住问:“我随你走了,这些百姓可有去处没有?” 白寉示意他看向朝百姓们掸水的男女:“这些朋友会照顾好新到的客人。” 于番放下心来,和他一道走着:“他们都是你门派的弟子?” “非也。两千年里,点星派扫阶待客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都有旅客误入此地,其中一些留了下来,慢慢聚集成村镇,如今该有几万人了吧,他们会主动帮助后来人适应这里的生活。” “几万农户可真不少,那你们是大地主了?” “贵客说笑,来者是客,哪有叫客人劳动的道理?此间衣食住行应需应给,应有尽有,他们不需要做什么。” “可没人种地你们吃什么?” 白寉似是听见了有趣的话,忍不住笑,不答反问:“贵客是怎么认识上使的?” “你说风律?我们赶路时遇见她醉酒倒在雪地里,怕她冻死,就带她一起进城了。” “原来如此,你果然不是有修行的人。” 于番小心翼翼地问:“风律……她到底是什么人啊?” “我们只知道凌阳上使代神行令,别的不敢多问。”白寉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比了比,“听说以前有人问过,然后就死了。” 第174章 出神入化(26)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白寉望着彼方云雾缭绕的山巅宫阙,斟酌了下:“上使这会儿应该在沐浴休息,我们过去也见不到人,不如我先带你去医馆,你的朋友都在那里。” 这正和于番心意,他忙点头答应。 两人随众穿过一道桥,前方鳞次栉比的房屋忽然铺满大地,没有城墙,没有城门,只有叶脉般密集的马路串联起万千座高低错落的“房子”。说是房子,模样却特别奇怪,除去少数规整的砖石宫阙和木制大屋外,其余都是些二层三层的小楼,也有些四层五层的,一个个修得圆头圆角,圆圆的门,圆圆的窗,圆圆的旋转楼梯,还不见泥瓦垒砌的痕迹,反倒像是天然长出来的,屋墙油彩也五花八门,简直找不出两间一模一样的屋舍来。 独行的百姓们被分散邀请进门,拖家带口的人家不便混住,不多时,便有十几间“房子”被横倒着滚了过来,亏得街衢宽广,能容得下这些“房子”滚来滚去。大家齐心协力把新房子摆正到街两侧的空地上,拿来斧凿开辟出门窗,再里里外外刷上一种透明的液体,如此一来,一栋新房就置办好了。 白寉向于番解释:“我们往后面的湖里投放了几种大螺,这些螺每年都要换一次壳,他们就搬来空螺壳当房子住。这些螺一旦撒上盐就动弹不得,壳也一样,这些壳本来像纸一样轻,但刷上盐水就重于千斤,十匹马也拉不动。” 头生三角的四足驮兽送来家居器皿以及衣装被褥,大家把东西从驮兽身上拿下来后,居然对驮兽抱拳道谢,人兽还互相客气了半天。 白寉顺手拿过一人臂弯里的织物,展开一抖,原来是张床单,布料平整到发光,几乎看不出针脚,上面描画着孔雀翎一样的花纹,让人不禁期待它和肌肤相亲时柔软的触感。 “这是蛇蜕,山上的大蛇能长到房子那么粗,几百米长,冬蜕厚如棉,夏蜕薄如纱,百年不化,唯玉刀能辟之,他们就用来做衣服和被子。” 于番正爱惜地抚摸着布料,忽然听说这是蛇蜕,马上撤回了手。 白寉问:“怎么了?” 于番不住地在衣服上蹭着手:“我最怕没腿的虫子,这东西你们怎么敢穿啊?” “你们所穿丝绸不也不是虫子吐出来的口水吗?你们还把活虫子放在大锅里煮呢!” “那不一样,哎呀……哎呀!这里没有棉麻吗?” 白寉指向城外:“以前的旅客看中此间大片原野,曾试过种植棉麻,也养过桑蚕,但渐渐就都放弃了,毕竟养蚕、缫丝、绩麻、纺线、织布都是很累的重复劳动,既然已有更好的替代品,谁还会自愿做这些呢?但最早来的那些人里,一些妇人会被迫给家人洗衣做饭、纺织裁剪,可是她们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后就不再愿意了,因此发生了一些争执,有人甚至被殴打和软禁,所以我们把所有仗着力气大就要使唤别人的人都请了出去,后来这里就一直很平和了。” 于番望着那些稀奇古怪的店铺招牌,看不懂店里的人在忙些什么,但能看出每个人都很快乐,更远处的砖屋里人头攒头,不知道是在宴乐还是在歌舞。 “那旅客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喜欢诗可以写一辈子诗,喜欢画可以画一辈子画,喜欢舞蹈可以结社同乐,喜欢登山这里有万千险峰,喜欢人间的裁剪也可以自己种棉花纺布,反正这地方大的很,想到什么主意,只需推一个螺壳来就可以挂牌开张,不喜欢了就把螺壳推走。只是不能打猎,因为这里也住着不少借地修行的道友,误伤它们总归不好,不过它们的洞府都离市镇很远很远,罕有和旅客碰面的机会。” “所以这里的百姓不用工作吗?” “他们是客人,给客人提供衣食住行、治病疗伤,正是我们的礼数。” 两人说话间来到了一座相当气派的木屋,三层飞檐四面开门,规模可比拟人间的宫廷王府,许多人提着空篮子进去,然后又提着各种果蔬和器物出来,之前新送到百姓房里东西就是从这儿取出来的。 “这是城里的仓库。”白寉的手指从木屋一层挪向三层,“最上面是医馆和药局,你的朋友就在上面。” 木屋里面比外面看起来还大上百倍千倍,于番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阔绰的地方,种种衣食器物分门别类摆在架子上,一眼望不到边际,甚至还有一个放养鱼虾的小湖,湖上居然还有一条小船。 池塘后是储存米面的圆形仓囷,于番想起以前跟干爹去粮局帮忙记账的时候,看见运粮的官船排满了江面,地上碧水白帆,天上蓝天白云,地上的江水不如长天辽阔,可地上的白帆却比白云更多,农户们背来的粮食哗啦啦倒进船舱里,就好像一瓢水泼进了大江,根本看不出变化,但纵使那么多官船的粮食加在一起,恐怕也装不满这木屋之中的一方仓囷,而这样的仓囷足足摆了十个,后面被架子挡住的位置还有更多。 白寉叫醒于番:“楼梯在这边。” 于番从震撼中回神,赶快追上了白寉,二楼布置和一楼一样,只是变换了东西种类,再爬几节台阶上至三楼,就到了医药局,推开双扇雕花木门,穿过小客厅进入左耳室,裴徽和江崖两人便躺在两张床上。 他们此时都换上了干净衣服,擦净了血迹,处理好了伤口——事实上伤口几乎已经愈合,只剩裴徽的眼睛仍然呈现出不正常的黑红色。 房间里还有一个捧着铜臼捣药的男人,他对白寉说:“我用了些药让他们都睡了,二人性命无忧,但左边这位客人双目已毁,恐怕以后都看不见了。” 于番急切追问:“你们都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总有办法的吧?” 男人用手中的铜杵点了点他的眉心::“人之双目是世间最精巧的造物,我们哪有本事僭越天工呢?” “可裴徽心高气傲,肯定受不了的……” “不必过虑,你这位朋友命格不凡,必有他的造化。我看你也很累了,不如留下休息一会,晚些时候宗主宴请上使,我再带三位过去。”白寉安抚了他一句,而后拿起桌面上的一只草编蜻蜓,扔出窗外,蜻蜓的影子却好像被房间困住一般停在了窗台上,脱离影子的蜻蜓则突然焕发生机,主动振翅飞回房间里,落到了影子上,白寉把草编蜻蜓交给于番,“你下楼的时候带着它,那样无论走出多远,蜻蜓总能带你回来。” 白寉和男子一同离开,开门时,于番看见走廊里突然多了很多人,应该都是被送来疗伤的百姓,然而只要一关门,房间就一丝声音都没有了。 于番眉心的药膏已经融入皮肤,伤口的血肉正在生长,但这种愈合却不能抑制他的疲惫。江崖的床很宽大,于番把他推倒一边,挤了挤躺上去,很快睡着了,都不知道白寉是什么时候送进来的衣服。 他感觉自己睡了很久,但睁开眼时,外面的太阳却还待在天顶正中一动不动,时间似乎不曾流逝,他推了推裴徽和江崖,见两个人没有反应,就自己换了衣服,拿着蜻蜓离开了房间,打算下楼研究下先前见过的米囷。 活过来的蜻蜓开始在他掌心挣扎,他有点害怕,于是把蜻蜓揣进了怀里,可这大屋内的东西太多,空间又扭曲,他不清楚货品排列和区域分割的规则,走着走着就迷失在无尽重复的货架间,连呼喊都无人回应。 他只能把蜻蜓从怀里放了出来,绿色的精灵立刻抄近路去追求它的影子,于番万万没想到蜻蜓飞的得那么快,追逐间被货架勾住了衣角,解开后却发现蜻蜓已经没了踪迹,这下真是彻底走丢了。 于番慌了一会儿,随后察觉这些货架虽然高大,但和外边那种蜗牛壳一样轻便,双手一推就能移动,他尽可以顺着一个方向把货架都推开,总能走到大屋尽头。 下定主意就干起来。 于番挪开左边的货架,穿过去之后再把货架挪回原位,这样蒙头向前冲了半个时辰,还是没有摸到任何一面墙,他累得气喘吁吁坐下来,抓了把陌生果子补充体力,正吃着,早先领他进门的白寉突然从后方追了上来。 白寉边走边摇头,笑得无奈:“贵客快别动了!” 于番拿着半个果子愣住:“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怕是飞也追不上你了!” 白寉掐了个手诀,满室货架竟然都变成了镜子,镜子随白寉的手诀自动复位,之后再次定身成货架。原来这间大屋其实和外观一般大小,偌大的空间都是千百面镜子相互折射出的幻觉,里面的东西也都是镜子反复折射出的虚影,而于番的无心之举改变了镜子的折射角度,把空间放大了无数倍,怪不得他一直跑出不去, 于番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场景:“原来这里的东西都是假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虚实之间本就没有清晰的界限。”白寉也拿了个果子吃,并不觉得吃影子有什么不对劲儿,“你的两位朋友已经醒了,早一步去了主宅,我们也快出发吧!” 木屋外停着一辆宝车,拉车的并非寻常家畜,而是两只生有鳞甲的四足猛兽,如仔细看,它们的四只蹄子其实没有直接踏在路面上,两只车轮也悬在空中。 二人登车坐定,车驾腾空而起,路两侧装饰用的彩幡被迅捷的风带起,悠悠扬扬飘向上空。 马车疾驰,远远将城市抛到身后,不消片刻便停在了两条河的交汇处,河口的主流是一条宽逾百米的大河,对面则汇入了一条略窄些的支流,许是因为阳光直射的缘故,对面的支流亮得像是流动的光,灿烂不可直视。 于番用手遮住眉毛向旁眺望,但见此岸修着几间房子,又停了许多车,不少人挽着裤腿儿站在河沿上,且说且笑地忙活着,他们手里统一拿着偌大的金簸箕,弯腰兜起水,走来岸上,再用力将水扬到车斗里,晶莹的水花在阳光下仿佛碎玉,而当水滴落进车斗里后,竟然发出了固体碰撞的哗啦声,谁能料到这些水滴竟然瞬间变成了脱壳的米粒。 白寉解释道:“那些簸箕由一种异界的藤编织而成,它所生长的地方五十年才下一场雨,一场雨只下半个时辰,所以它自有一种特别的繁殖方式——雨滴打在藤条上,落地就会变成一颗颗种子,之后种子随水漂流,飘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所以用这种藤条编织出的簸箕装过的水,落下的时候也都变成了它的种子,虽然这些种子看着有点儿像稻谷,但实际上不是这个世界的植物,不过依然美味适口,充当米面未尝不可。” 第175章 出神入化(27)只有人君求仙问道,…… 于番忍不住感叹:“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好的东西?” 白寉轻笑:“你可要小心,千万别把簸箕掉进水里,不然它会把河里的每一滴水分都吸干,把这一整条河都变成它的种子,然后代代繁殖,很快这个世界除它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么危险?那要是出了意外该怎么办?” “每年河里的种子都会漫出来几次,没有办法,就把种子集中起来烧掉呗!” 言谈之间,车驾已经再次加速,凌空越过了这条没有桥也没有船的大河。 虽然未曾明说,但于番猜到这道河就是隔绝普通人和修士们的分界。 河的此岸堪称奇妙,河的彼岸便是另一个世界了。 彼岸的地上没有青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玉箸似的奇怪绿植,每一根玉箸都只有筷子粗细,却长过三尺,本身也如同玉石一般坚韧,清风掠过的时候,它们便微微摇动,梢头彼此碰撞,声音清脆如风铃,如歌一样从大地的一头唱到另一头。 于番忍不住想要摸一摸近在咫尺的玉箸,可马车却突然高飞起来。 白寉警告到:“你最好别碰它。” 于番还当自己误触了什么宝贝,赶快道歉:“对不起,我不知它金贵。” 白寉做了一个掰断筷子的手势:“那可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它叫折腰,质地非常脆,一不小心就会折断,而折断它的人也会立时遭遇和它一样的命运——嘎嘣一声,身体断成两截,而中招的人往往不会当场毙命,还要在地上滚一会儿,滚的满地都是内脏。” 于番尽力往车里缩了缩:“这邪门东西也是你们从别的世界找来的?” “折腰是娑婆土生土长的植物,只是早已从人间绝迹了,我们保留着娑婆最后一片折腰。点星派成立之前,在连文字都已经绝迹的上古时代,折腰本来是一种很常见的祭祀用品,常被用来杀牲,后来绝地天通,上古时代终结,这种祭祀传统被不明真相的世人扭曲,变化成各种自相残杀的献祭仪式,以及被雕琢成折腰样式的玉石礼器,可惜模仿终究是模仿,无法达成上古祭祀仪式的效果,毕竟那个时候的人是真的可以通过杀戮成神的。” “你们把折腰种满河岸,就是不想让普通人过来这边吧?” “你误会了,这片折腰种植于点星派芥子藏开蒙之初,当时我们根本没打算收容外人——你还记得你刚刚进来的时候,他们往你头上掸的露水吗?” 于番确实记得:“那是一种迎客的仪式吗?” “不仅仅是一种仪式,嘘!你先屏住呼吸。” 于番听话地捂住了鼻子,尽力憋着气,但他发现自己没有丝毫的窒息感。 白寉:“这处芥子藏的气息和人间不同,凡人进入之后适应不了,难免窒息而亡,只有折腰梢头的露水能够抵挡此害,把折腰晨露淋在身上,可以潜入水下百米,十日不呼不吸。所以我们种植折腰,仅仅是因为有用而已。” 马车飞过满地折腰,来到那条如光的支流前,于番终于看清了“支流”的面貌,原来这根本不是河水,而是无数大大小小的琉璃珠,珠子顺着一条直达天际的白玉阶倾泻而下,一直滚进山脚的折腰丛里,琉璃和玉箸反复碰撞、弹射,因而发出了河水般的淙淙声响,最后这些穿过折腰丛的琉璃珠都汇入了大河,铺垫成为河床的一部分。 马车便驰骋在这条覆满琉璃珠的白玉阶上,一路穿云破雾,驶向山顶。 刚才在下方城市的时候,于番没能察觉天空有什么异常,毕竟只要距离足够遥远,一千米和一万米又有什么差别呢?可当宝车越飞越高,飞到天顶后,于番才发现这里的天高原来是有限的,所谓的中天玄日也只有那么小一点儿。 马车停在靠近山巅的一方小亭前,宗主的两个小女儿正坐在亭子里下棋,白寉来到两人身边,揪了揪一个女孩的小辫儿。 “过了时辰,还不去把太阳放下来?” 两个孩子玩儿的高兴,一门心思扑在棋盘上,哼哼哈哈地敷衍着不想动弹,白寉见状摇了摇头,不得已只能自己动手。 于番猜到他们离天很近,但未料到能有这么近,只见白寉伸手向上一抓,徒手抓住了天幕,一用力竟然把太阳和浮云都扯到了眼前,他随手把太阳摘下来,世间的光瞬间暗淡了,而后他将手里巴掌大的圆形纸片撕成两半,将镰刀似的一半丢回天幕,于是天上便有了一弯弦月。他又向白棋篓里抓了一把棋子,随意往空中一抛,棋子嵌入天顶,就变成了许多星星,为这漆黑的夜增添了一抹恰到好处的柔光。 白寉嘱咐两个孩子:“早些回去,等你娘找你们的时候见不到人,当心挨骂。” 待白寉回到马车后,于番好奇地问:“这是什么仙法?” “这叫做点星拨月,可以排布天上星斗,是我们点星派看家的法门。”白寉朝外指了指,“若在外边,这法门上能谋国运,下能易风水。” 于番没太听懂,但也不纠结:“你们竟然这般厉害,为什么不弄个皇帝做做?” 白寉放声大笑:“做皇帝?从来只有人君求仙问道,何曾见过神仙欲做人君?我们虽不敢称仙,却也不缺什么金银财宝,不爱什么江山社稷,不想什么生杀予夺,不怕什么内忧外患,倒是一家天下这码事,我们确实已在这方寸天地间安居两千年了,所以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说话之间,马车抵达了山峰之巅,四道高耸入云琉璃柱呈梯形立在地上,半腰上还各刻着一个金光灿灿的大字,连起来正是“拨云见月”,即便于番尽力抬头,都看不到门柱的顶端,好像这门不是从地下盖起来的,而是从天上垂下来的。 后边那对更近琉璃柱之间架着一扇奇怪的帘幕——无数大大小小的琉璃珠如雨坠落,点连成线,线连成面,朦朦胧胧遮蔽住了山门之内的景象,而这些珠子终将带着惯性沿阶而下,沉眠进山底那条分明人间与仙山的大河。 马车慢速穿过珠帘,于番期待着柳暗花明处能看到瑶台仙境,但是他错了,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些花树掩映之下的琼楼玉宇,眼前天光就开始无序闪烁,情景在红与黑之间往复跳跃,三番五次之后,他被晃得目眩神迷,本能地拉住了伸到身边的一节树枝,随后便感觉树枝也正随着光影的变化而变化,在他掌心里反复从干枯变得柔韧。 一旁的白寉笑着提醒:“闭上眼睛。” 于番闭上眼睛,因炫目而激动的心跳慢慢平复,心静下来,周遭冷热更替、风雨转换的细微差别就更加清晰了,他渐渐意识到这个地方有两个时空,一个是百草衰折的冬夜,一个是红叶艳艳的秋日,时空正在这两者之间毫无预兆地切换,所以才一下黑一下红的。 原来白寉说的话是真的,他们根本不需要种植一片折腰来阻挡山下的百姓,即使普通人爬到上山顶,也绝对无法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不说看不清东西,光是急剧的温差变化就能置人于死地。 白寉摸了摸于番的发冠,于番忽然感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透,眼耳鼻口舌身意一气贯通,仿佛被掀掉了一层樊笼,让灵魂得以毫无阻碍地接触这个世界。 于番睁开眼睛,眼前景象依旧无常地闪烁,他却不再眩晕,甚至能够通过风景变换的间隙观察此间的一切,无论近在咫尺的飞雪和红叶,还是百米之外飞檐上金铃的花纹,都无比清晰地展现在眼前,而后他又嗅到了空气里的花香、水香、秋叶折落时泄露的木香,无需什么沉檀龙涎多添赘笔,这些自然气息就足以沁人心魄,他还听到了树叶从枝头分离时眷恋不忍的噼啪声,哀怨触地的啪嗒声,眼前千万红叶同时飘落,他却轻易分辨出了每一个声音发出的方位。 于番扭过头,借着光滑的车帷立柱观察自己的发冠,只见木簪处多出了一片纯白的羽毛。 他摸着那羽毛问:“我怎么了?” “只不过借给了你一段灵视而已。” 越向山顶高处,山峰越加险峻,草木越加奇异,最后连地上的路都消失了,亭台楼阁无端升起,高高地架设在云雾中。 猛兽奋蹄,跃上云巅,每当它的蹄子踏在云雾上,都能发出敲击水晶般的声响。 在这个高度,秋冬之间的颜色差异被垂天的帷幕取代,无数条宽余一丈的轻纱曼帐覆盖了整座山顶,纱幔的一端飞入云深不知处,另一端沿着山坡八面垂下来,纱幔质地极其轻柔,烟岚一样漂浮在空中,若不是每隔十丈坠着一对儿金铃,只怕就要像云朵一样飞得无边无际了。 最令于番惊讶的还数纱幔的颜色,它在秋天似皎皎银丝,在冬天却像烈烈火焰,但定睛细看上去,却能发现这光彩并不是纱幔本身的颜色。 事实上,这些密不透风的纱幔皆是由无数手指大小、类似于蜻蜓飞翼的透明翅膜联缀而成,上面还分布着比发丝还细的透明脉络,彼此联通,一种似有生命的光芒流淌其中,以心跳的频率涌动,于是整幅纱幔都活过来一般灵动。 于番摸了摸头上的羽毛,轻轻把它拔了下来,眼前顿时展现出另一幅天差地别的景象。 冬夜一边,缺乏日月星辉的世界呈现出极致的黑暗,根本无从分辨那些灵动的草木和精妙的楼阁,一切所见都被简化成为森森鬼影,更不要说少了光芒层次彻底沦为血河的纱幔了。 秋日一边,听不见风穿金铃、落叶坠地的空灵妙音之后,世界只剩下一片死寂,静得叫人心里发毛,流银纱幔成了一张张素幡,白惨惨地铺到了天上去。 于番受了一惊,赶快把羽毛插回发冠,于是色彩重新回归眼睛,声音也回到了他的耳朵,他像是从危险的野外逃回家里一样拍着心口舒口了气。 白寉笑问:“有那么可怕吗?” “你们明明可以造出正常的世界,为什么还把这里扮得鬼森森呢?” “修行到家的人都能练就灵视,我们生活的世界一直是你现在看见的模样,只是凡眼看不见万象真谛,所以把黑的看成白的,把虚的看成实的,把正常的看成不正常的,故此领略不到此间真实风光。”白寉叹息着摇头,“芥子藏内本无天光,你总不会觉得下面那纸裁的日月、棋撒的星斗才是正常世界吧?” 于番静默一瞬,随后问:“风律眼里的世界,原来一直是这样的吗?” “那是自然。” 第176章 出神入化(28)氿水之滨,神木之下…… 于番一路上都以为他们一直在夜空下驰骋,可当头顶的纱幔飘开,他才发现遥不可及的天顶呈现出玉石般的光泽,原来他们早已在无知无觉中跑进了一座偌大的宫殿。 他问白寉:“风律在哪儿?” “我们才刚刚进入第一重宫阙,她们都在九重宫阁里。” “这么大的地方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平时这里虽然说不上热闹,但也不乏故交亲友、同道同修们登临做客,只是今天大家怕扰了上使清静,都回避了而已。” 车驾继续向前,驶过重重宫阙,来到了最高处的恢宏殿堂,中央正殿的全部墙板都被拆了下来,一眼看到通透,无穷纱幔从殿顶心高坠而下,飞扬向四面八方,奔至九重宫阙之外,好似给巍峨的山岳蒙上了一顶盖头,殿内的地砖如同湖泊一样广袤而明澈,看不出拼接痕迹,仿佛这里本就是一塘净水,吹一口气便能浮起一片涟漪,而屏风虚掩的偏殿角*落里,隐约能看见许多威严气派的炉鼎钟鼐,以及巧夺天工的金银铜玉,如今这些无价之宝全被潦草地堆叠起来,免不了磕磕碰碰,想来它们原本都安置在主殿内,只是临时为了给贵客清场,所以才受此委屈。 两人在正殿前方下车,而后宝车忽然化云腾空,汇入了茫茫云海。 白寉抬手让道:“上使就在里面,请进吧。” 于番如言踏入殿堂,鞋子塌落的地方散发出一圈光的涟漪,他扭回头,想问问白寉这座宫殿究竟有多大,却发现那人竟然消失不见了,足下波散而去的光的涟漪蔓延至大殿正中心的幢幢屏风之后,撞到了什么,又沿着平湖般的地面反射了回来。 风律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等什么呢,来这边!” 于番踟蹰片刻,步入屏风之后。 三面珊瑚屏风圈着一方琉璃净台,屏风开口朝向殿门外的奇绝风景,风律坐在正中主位上,裴徽和江崖坐在她右手边,两人头上也簪着一枚羽毛,那位叫宋营的女人则独坐在风律的左手边。 虽然眼界内只能看到这四个人,但于番知道情况并非如此,因为他听见后方屏风外有乐声袅袅飘荡,他从未听过这样的音乐,曲中千百种乐器此起彼伏,每种乐器都音色分明,又拉开远近,相邻的乐器同声共和,相疏的乐器遥相呼应,不知屏风之后究竟有多大的场地,居然能容得下这么多人,容得下这副排场。 于番瞄了一眼宋营身边的空位,硬着头皮把椅子拉到了裴徽一侧坐下,他偷偷看向身边的两人——江崖恢复的不错,只是神采和他一般懵懂,而裴徽眼睛上蒙着一道黑纱,一举一动皆显得慌张,显然并不适应失明的清醒,三人交谈了几句,互道平安。 风律问:“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于番再次回头寻找白寉的身影,寻之不见,只能自己作答:“我迷路了,耽误了些时间。” “好啊!这下我看你们谁还笑话我,你自己也迷路了吧?” “那怎么能一样呢?这里可神仙住的地方!” 风律闻言大笑,陪在一边的宋营脸上有些紧张,便在这放肆的笑声里抬手饮了一杯酒。 “这怎么就是神仙住的地方了?”风律接着问。 于番并不避讳,将自己在路上见到的种种绘声绘色说了出来,谈及山脚下那些奇异的折腰,他忍不住好奇地看向宋营:“白公子说古时人能以此成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宋营回答:“贵客抬举了,区区陋室如何能比拟神仙洞府?我等俗人也不知道成仙的法门,即便门中流传下来一些古事,也实在难辨真假,万万不敢在上使面前胡言乱语。” 风律叹了口气,云淡风轻道:“说笑而已,你看你都把他吓到了。” 宋营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激动把话说的太重,赶快笑了笑:“那我就妄言几句,且当取乐,上使不要怪罪。” 她想了想措辞,而后徐徐介绍说:“一个世界的灵息决定了这个世界修行的法门,上古时期的娑婆,灵息残酷暴戾,因此人们习惯靠吞噬同类以求长生和力量,也不认为这样不好,所以当时能成仙的人都是自在修。当今世代的娑婆,灵息平静和煦,已经不再适合自在修了,所以能成仙的大多是正修。据说上古末期,最后一位有机会成神的自在修大巫被变化后的灵息侵蚀,道心动摇,以至于斩杀了当世全部的自在修,灭绝了娑婆自在修的法门,抹除了旧代神系的祭祀仪式,从此娑婆的自在修便断绝了。” 于番追问:“为什么这些事未曾见诸于史书神话呢?” “我所说上古都是几十万年前的事了,人间存不下那么久远的故事,何况上古文字今已断绝,即便有书简传世,今人也无从识得,不过据说这支最后的大巫氏族生于氿水之滨,神木之下,应该就是指今天宁州的方位吧!而像这样的上古大巫,即便没有成神,也有万万年的余寿,绝非一般修行人可以比拟,只是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众人闲言之时,一只硕大的仙鹤从高不可及的藻井上空翩然落下,降至宋营身后,它口中衔着一枚宝石光彩的金珠,长颈屈伸,羽毛舒展,一举一动都万分优雅。 于番认出这是那只城前接引的仙鹤,可此刻的仙鹤却与当时大不相同,或者说,灵视中的仙鹤完全是另一个物种。 普通鸟的眼睛大多长有一层瞬膜,能够像人一样眨动,以防干涩,但这只仙鹤的眼珠上却长有两枚相对的瞳仁,双目四瞳,眼珠每滚动半圈,便会更换一次瞳仁,而它每眨一次眼,身上的羽毛颜色也会随之翻转一次,更重要的是,这处芥子藏内的景象也会跟着变化一次,原来此间看似毫无规律的节气切换,其根源竟在于这只仙鹤的眼目。 孤傲的仙鹤仰着脖颈,一双重眸交替眨动,于是黑夜与白昼,红叶与瑞雪,以及这茫茫无极的芥子藏,便都装进了那双奇诡的眼睛里。 于番好奇地盯着这只仙鹤,脑海中忽然回忆起小时看过的年画,远古时期曾有一种瑞兽叫做重明之鸟,因生有两对瞳仁而得名,重明鸟擅长驱邪避祸,力能搏击虎豹,因此所处的地方宿无妖异和不祥的灾难,人们都很喜欢它,后来重明鸟归去无踪,其形象和神通也渐渐模糊不清,但至今有些地方还保留着在大门上雕绘重明鸟的风俗,只不过画中之物已经和瑞兽本相相去甚远了。 此时此刻望着这只状似仙鹤的大鸟,于番猜测它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重明之鸟。 “时候不早,该说正事了。”风律的指甲轻叩琉璃台,问道,“东海出了什么事?” 宋营神情肃然,沉声说:“东海之中有一尊化外大鼋,其原身不过一小龟尔,只是五百年前不知逢何机缘,竟然从无名空处汲取来浩渺灵息,日日呼吸吐纳,得成无量福德,寿元比诸神仙,身躯日壮一倍,到如今龟背已横亘万里,和海底大陆合二为一,只是这大鼋空负无极灵息,却始终未能凝出灵识,神智比诸鱼虾而已。可它毕竟是有造化的东西,又不曾伤人损物,我们也就敬而远之了。哪料到去年有人暗中出海,竟把它给杀了,大鼋翻动间搅得海啸滔天不说,那含纳了无极灵息的血流进海里,把大海都点燃起来,若人间等不到上使垂怜,恐怕此后两千年里都无物可活了。” 风律安然点了点头,似是不觉事情有她说的那么糟糕:“这件事发生在东海,你们没有去看看详细吗?” 宋营继续说:“那大鼋的血能点燃海水、泥土和空气,流经过处,千丈之内都灼灼不容近身,所以事情发生之后,我们没办法到近处探查详情,只差人在外边守了几天,侥幸发现了一滴飞溅极远的鼋血,并设法用先祖裨瀛子留下的一只钵收集起来,带回了点星派。” 风律闻言来了兴致:“哦,鼋血现在何处?” 宋营看向座边的于番三人:“请这几位朋友暂且回避一下。” 她说完这句话,殿右的屏风自动向两侧移开,露出了一个布置妥帖的小隔间。 风律也对三人说:“过去等我。” 于番扶起裴徽,三个人走进隔间,身后的屏风便再次自动合拢,这时他听见屏风后的宋莹击掌说了一句“呈上来!” 话音方落,一阵强烈的光线忽然照透屏风,于番透过镂花看见宋营的两个稚女从另一侧屏风后面走出,两人卷着袖子,裸露的手臂上写满朱砂咒文,符文挥发出淡淡的红雾,正极艰难地抗拒着看不见的侵蚀,可以预见,不消一时片刻,两人身上的护身符文就会挥发殆尽。 年幼的女孩捧着一幅绘满红色符文的黑布,她先一步走到近前,展开黑布铺在了琉璃台上,年长的女孩则双手托着一尊琉璃盏,盏中盛着一层如太阳般耀眼的液体,当下照透屏风的光正是从盏中发出的,长女小心翼翼地挪过来,甚至来不及再往前多走几步,便迫不及待将琉璃盏放到黑布边缘,然后急切地退了下去。 第177章 出神入化(29)金珠掷碎琉璃盏…… 黑布上的红色符文触及琉璃盏之后,迅速蒸发成了流动的红雾。 这些符文应该是一种避火咒,用来削弱琉璃盏中藏品的热力,但也仅限于削弱罢了,于番感觉那支能庇佑他跨越秋冬温差的羽毛有些不够用了,殿堂内异常燥热,心肺开始无法忍受滚烫的空气,艰难如同吸进了海水,连裸露的皮肤都在微微刺痛,他这才明白宋营那句请他们避让是什么意思,人类脆弱的躯壳根本没法接近那盏中之物,但越是如此,他越是好奇,即便不适也非要偷窥外面出了什么事不可。 大殿高处,铺陈向四面八方的纱幔感受到了高温,叶脉中的光线随之加速流动,当速度达到极致时,那一片片犹如蜻蜓翅膀的翼膜纷纷剥落,旋转着漂浮向上,每当两片翅膀贴近,便会缠绕着旋转起来,直到旋转至角度契合,翅根碰触到一处时,两片翅膀即刻长成一体,化作一只形似蜻蜓的荧光小虫,翩翩振翅飞高。 流光脉络将温度从山顶传递下去,笼罩山巅的纱幔渐次解体,大批成虫飞上天空汇聚成群,仿佛一片片璀璨的霞光,它们的两只翅膀先在飞行中分裂成四只,然后又再分裂成八只,继而分裂成十六只,可是这些冗余的翅膀十分脆弱,彼此间稍一碰触,或经风一吹,便会折落下几片,而这些折落的翅膀又将两两成双,再次长成新的小虫,接着进化为十六翼的成体,虫云的体积便在这过程中成倍暴涨,逐渐覆盖住了整片天空。 于番已经热得发昏,但桌边的两个人和一只鸟却没有显示出急躁。 宋营默默向后撤了撤身体,显然她也耐有些不住当前的热度了:“这里虽然只有一滴鼋血,但若没有法器约束,没有符咒相护,恐怕此处芥子藏都要被烈火烧融,而彼处海上,鼋血浩瀚如汪洋,实乃人间劫难。” 纵使宋营把鼋血说得极危险,风律照旧神情自若,还随手拿了个果子扔进了琉璃盏,果子尚未触及液面就瞬间化为灰烬,鼋血受激,迸溅起一朵小小的火花,好在最后火花又落回了盏中,可宋营看见风律的动作,差点吓得站起来,她的手紧紧握着椅子扶手,强作镇定绷紧五官。 风律似乎把这当成了有趣的投壶游戏,干脆抓了把果子,后仰靠着椅背,瞄准琉璃盏,一颗一颗扔着玩儿,果子密集地扔进去,震荡层层叠加,很快就撞得琉璃盏摇摆不定,盏底和桌台磕碰出了叮叮咚咚的轻响。 宋营终于忍不住出口制止:“上使!“ 风律不理她,继续扔着玩:“既然如此,你们就没想到做些什么吗?” 宋营听出了她话里的不悦,辩解说:“我们世居海外,难知人间变故,何况此等灾祸面前,我辈尚且难以自保,更无余力护佑苍生了,请上使宽恕!” 风律扔完了手里的最后一枚果子,再找不到什么趁手的玩意儿,扭头时忽然看见了仙鹤口中所衔的金珠,于是手指一勾,金珠便忽地从仙鹤口中脱出,凭空弹向了琉璃盏。 宋营见状倏地站起来,想也不想飞身去拦,重明鸟也迟一步腾空而起,却不能追上她的背影,饶是宋营已出手如电,可手指将将握住金珠之时,却听风律笑了一声,而后那珠子更如活了一般加速前冲,叮然一声撞碎了琉璃盏,鼋血飞溅,黑布瞬间灰飞烟灭,宋营亦刹不住身形跟着扑了上去,此时屏风之后的乐曲戛然而止,同时响起了千百人骇然的抽气声。 但预料之中人死珠毁、烈火焚山的场面却没有如约上演,原来是那金珠二次加速后飞的太猛太急,以至于金珠入盏之前,迅疾的风刀已先分开鼋血,一并击碎了宝盏,鼋血和碎琉璃片飞向四面八方,只剩下金珠避开一切后撞裂了琉璃台又弹回到空中。 宋营却来不及抽身回撤了,她本以为自己必将撞上飞溅的鼋血当场殒命,可鼋血却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绕开,令她得以安全落地。回首看去,原来鼋血都汇聚进了风律手中的酒杯里,杯中酒浆瞬间蒸发,整只酒杯也被烧成了赤红的熔岩,但却依然被五根手指规束着,强行维持着杯子的形状,融化的琉璃浸满风律的手指,可她却像感觉不到烫似的,慢悠悠地晃动着杯中的鼋血。 紧追宋营的重明鸟凌空叼起金珠,翩然落向琉璃台对面,它直起脖颈定定看着风律,一双重瞳飞速交替,惶恐不安的情绪表露无遗,可即便如此,重明鸟也不敢擅自离席,只悄悄往宋营身后挪了一挪。 风律看向宋营,掌中融化的琉璃滴滴落在桌案上:“你说的没错,这事原与你们无关,但我若要请宗主替我办件事呢?” 宋营虽不知她要做什么,但两方实力差距摆在这儿,只能咬牙应下:“上使尽管吩咐,我辈万死不辞。” “我知道你有改天换日的法门,给我把定、平、和三州的日月星辰隐去,好叫此地的人与非人都知道这里不能安居,另寻他乡去住。” 宋营惶恐长揖:“我辈凡夫,命格单薄,只能使些搬弄星斗的奇技淫巧,实在没有改换日月的力量啊!” “我叫你做的,自然应在我的命数里,反噬不到你们身上去。” 宋营得了保障,这才痛快回答:“遵上使旨意。” 而后风律手指一点屏风,又说:“还有一件事,我的这位朋友眼睛受了伤,替我治好他。” 宋营毫不犹豫,再次应下:“在下记住了。” 风律对她举杯遥敬,然后仰头把无处安放的鼋血一饮而尽,再随手将酒杯丢回了琉璃台上,早已熔成岩浆的酒杯失去外力支撑,立刻流成一滩液体,鼋血残留的余温烧化了琉璃台,酒杯残骸也在赤红的琉璃里发出刺耳的嘶嘶声,但那股太阳般的热力却是随着鼋血的消失迅速从殿堂内退却了。 生吞了鼋血的风律举起双臂伸了个懒腰,然后腾地起身:“我已兴尽,散了吧!” 她扔下宋营不再理会,却走到屏风后,倚墙看着于番三人。 “你们仨个也要早些走,这里不是久留的地方。” 于番却记得白寉的话:“可他们说我们可以住下的,我看到许多外来人住在山下。” 风律抬起头,此时漫天帷幔都已经化虫飞远,梁木间隙隐约可见点点星斗,明亮闪耀,但却不包括任何人间的星宿,她问于番:“你认识这里的星星吗?” 于番摇摇头,他知道那都是白寉丢出去的棋子。 风律和声说:“他们都不和人类生活在同一片星空之下,又怎么能对人类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呢?” 她说完转身走出屏风,于番忍不住追出来,却发现前后脚的功夫风律已经不见踪影,至于屏风之后,精心伪装的典雅不复存在,只有宋营忙糟糟施法封印琉璃台,虽然鼋血被风律一饮而尽了,但杯中尚存的余温也要把这里点燃,藏在重重远殿里的弟子们都跑来帮忙,场面一时间变得慌乱不堪。 许久不见的白寉突然从后面拍了拍于番的肩膀,他满面疲态,显然也被风律吓得不轻:“上使已经走了,我带几位下山。” 四人转至一条安静的偏廊,曲曲折折离开内殿后,眼前景致重新开阔,可以无遮无拦地看清头顶星斗和山下河流了,此时漫天虫云已覆盖至远方城镇,熠熠荧光妆点了夜空。 白寉随手招来宝车,于番正要登车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人骑着白马驰骋于远方河流之上。 定睛凝望,那匹骏马如一枚快箭,追光曳彩东行而去,马蹄踏碎水面上星辰的倒影,凛凛波光延绵无极,最终在驰近地平线的时候一击破碎镜天,无垠的夜幕被马蹄撕开两半,乍然露出了本属于人间的浩瀚星河,第二颗太阳暴露于彼方群星之间,仿佛正透过裂隙窥伺着这片隐匿乐土,然而只一瞬间,那枚太阳突然光华爆涨,将人间连同这芥子藏一同照亮,山河万物一片爆白,于番忍不住扭头捂住了眼睛,待光芒退去,再转回头时,那颗凌虐人间一年之久的虚日竟然化作一颗流星坠向了东方,最终天上的流星和地上的白马相会于地平线外,一同消失了。 不久之后,被撕裂的夜空重新弥合,再次把人间星辰关在了芥子藏外。 于番忍不住问:“那是风律,她走了吗?” 白寉暗中长舒一口气:“终于走了……” 就在这场宴会结束后的第三天,裴徽摘下了蒙住双眼的黑布。 于番曾偷偷告诉他,点星派的大夫本说过无法治好他的眼睛,可当风律提出要求之后,那些人却突然改口能治好了,虽然有感于此中人情炎凉,但他还是高兴的不得了。 白隺摆手拉上了窗帘,叮嘱他说:“你乍见明光,不可躁动,且在这里缓半炷香的功夫再出门。” 裴徽适应着光线的变化,有些担心地问:“我的眼睛真的彻底好了吗?” 白寉:“当然,既然是上使吩咐的事情,我们必当做到尽善尽美。” 裴徽起身抱拳一拜:“诸位大恩无以为报,在下——” 未待他把客气话说完,白寉已伸手扶住他,打断了他的言语:“小公子不必客气,能为上使分忧,我辈与有荣焉,何况真若要谢也不该谢我的。还有,巨鼋造成风波就要蔓延至此,今日我们便要离开东海,想留在平州的人当归去了,你又决定是去是留呢?” 裴徽再拜:“我在人间还有恩仇未了,就不打扰各位了。” 白寉似乎早知道了他的打算,赞许道:“当如此!小公子气伏龙虎,星关中桓,日后定有一段登峰造极的造化,万不可屈就于这方寸蜗角里。” 白寉安排好裴徽后,离开了屋子。 这三日来裴徽一直住在医馆,江崖和于番则被安排住进了市内民居,他二人虽然日日前来探望,但这会儿却偏巧不在,裴徽耐着性子等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忍不住跑出来寻他们。 由于鼋血残威,外面异常炎热,天上还堆着密云,那些云朵白得发光,白得发亮,像是把太阳碾碎了和进云彩里,挂在上边晒着。 街道上十分热闹,常有零零散散的人结伴去往东方,这些都是拿定主意要回到平州的百姓,本地人则拿着饮食和衣物,随意堆在东去的车架上,或交到离开的人手里,其实相较选择留下的人,离去者只有十之二三,看来大多数人已经厌倦了无休止的疲累,想在此间安度余生了。 不知为什么,裴徽感觉当地人注目离人远去的眼神里竟暗藏着羡慕和期盼,可最终下定决心跟随队伍一起去平州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第178章 出神入化(30)用这双眼睛换取洞彻…… 裴徽不知道朋友们住在什么地方,又被眼前光怪陆离的房屋车驾晃花了眼,他在大屋前犹豫片刻,恰好江崖这时找了过来。 江崖背上挎了个包袱,大约也是路上别人送的东西。他两手扳正裴徽的肩膀,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惊喜道:“你真能看见了?” “看见什么?你是谁?”裴徽故意眯起眼睛装瞎,举起两手胡乱扯江崖的头发,“让我摸摸,这里怎么有一张驴脸?” 江崖打掉他乱摸的手,回骂了一句死瞎子,但再次和裴徽对视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忽然凝滞了一瞬,似乎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裴徽初见芥子藏内的新奇景象,一双眼睛忙着四处乱转,因此未曾看见江崖的神色变化,他一面观察对面蜗牛壳做的房子,一面推了推江崖,随口问:“小番子怎么没来?” “你还不知道他那个人,他到了这么有趣的地方怎么闲得住?这两天我们除了到你这儿的时候能聚一聚,别的时候我都抓不住他人影,说起来,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没见过他了,也许他又上山找那些神神叨叨的怪人了吧!” 裴徽看向那座高耸入云的仙山,三天前的夜宴依旧如梦如幻,他问:“小番子说过他想留还是想走吗?” “我这几天都没怎么见到他,哪有机会聊这个?”江崖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恐怕……我看他真挺喜欢这里的。” 两个人料想于番不论是走是留,总归会来这里和他们再见一面,于是在大屋前又等了一会儿,直到一个本地人过来催促说再不赶路就来不及了,他们才不得不顺着指引走上离去的路。 他们耽搁了太久,其他人都已经走尽,沿途连个问路的人也不曾遇见,好在这里无有岔路,可以一条道走到黑。 走着走着,高天上白云渐渐变得暗淡,而后洒落下一道道又细又长的线。这些线坚韧如铁,纤细如发,却像河流一样长,它们或飘在水面上,或被微风吹上半空,或挂在树梢、草地、石头上,很快山川河流都被这些细线网罗起来,之后徘徊数天的光云也越飞越低,逐渐贴近地面,露出了真实的面貌,其实那正是无可计数的十六翼飞虫聚拢而成的虫云。当飞虫抵近细线后,繁冗的翅膀纷纷解体,一片片膜翼自有主张,重新在每两条线之间连缀成天衣无缝的纱幔,一层层近乎于透明的纱幔堆叠起来,像是满地柔软的冰。 漫山遍野的纱幔阻碍了裴徽和江崖的视线,也阻碍了他们的去路,因为这些纱幔无法被利刃割开,他们只能尽量避免被纱幔盖住,或者从纱幔的边界钻出去,奔波了好一会儿后,两个人都有些困惑是不是迷路了,好在视线尽头最终出现了一株熟悉的大树,苍翠的树冠提振了疲倦的精神,他们欢欣地拔腿跑了起来。 离得更近了之后,他们看见树下的大石头上还坐着一个瘦小的人形,裴徽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于番,不禁惊喜地叫出了他的名字,于番闻声转头,对他们微笑。 可是两个人跑着跑着都慢了下来,走着走着又停了下来,然后收敛起了笑容。 直到这个时候,江崖终于明白自己刚才见到裴徽时,那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来自何处了。 于番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石头上,头顶和身上落了几十层的纱幔,看样子应该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他闭着双目,双手自然落在膝盖上,掌心向上捧着一颗香瓜大的绿玉球,球心里还藏着一颗黑溜溜的小球,小球叽里咕噜乱转,时大时小,如同一只四处打量的眼睛。 “于番……”裴徽僵着喉咙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想要再靠近一点看仔细他的状态,却发现脚下的纱幔缠绕着树枝和石头,掀不开、割不断,甚至一时片刻都难以找到边界钻进去,他就只能站在外面看着他。 纱幔轻若无物,十几层叠加起来,依旧能分辨出藏在下边的发丝,所以裴徽清楚地看见了于番凹陷的眼睑。 裴徽杀过人,送过死,闯过鬼门关,本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可当那个恐怖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栗。 “小番子,你告诉我怎么回事?”他声音抖得比听说自己瞎了的时候还厉害,“我的眼睛到底是怎么治好的?是你……” 于番摇摇头:“怎么治好你是他们的事,和我没有关系。” 裴徽吼道:“那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和他们之间的交易是我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你给我说清楚!他们是不是——”裴徽噎了一下,顿了顿后,咬着牙说,“是不是把你的眼睛换给了我?这不行!我们现在就去换回来!” 忽然间,裴徽注意到于番手里的玉球正直勾勾盯着自己——球心处那颗黑溜溜的瞳孔冲着他的角度定格,而后微微缩紧,好像真的与他视线交汇了。 于番叹息着,声音柔和下来:“我的确和他们换了自己的眼睛,但却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他抚摸着玉球,像是抚摸着一只温顺的猫。 “我痴迷术数,常以为能靠勤学苦练洞彻玄机,来到这里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往昔所学甚至未能触及术数的皮毛,如今我已经领略过无上妙法,洞悉了虚实的界限,知道世上真的有能穷尽因果的卦术,再不能舍弃它们回到人间了。” “这和你的眼睛有什么关系?” “我是外来人,又匮乏天资,即便留下来也没有学习点星派法术的资格,所以白寉跟我说能用这双眼睛换取洞彻万古的法门时,我其实是很高兴的,我甚至庆幸你的眼睛坏掉了,庆幸风律命令他们治好你,不然我连和他们交易的机会都没有。”于番捧起玉球,球心的黑瞳随着他的话滴溜溜地转,“你们也无需替我惋惜,我现在依然可以看见,不仅能够看见你们,还能够看见万里之遥发生的一切,看见古往今来万年纪事,看见每个人命运的流向,原来真正的占卜根本不需要穷尽心力,就能够把真相看得清清楚楚。” 说完这些,于番单手托着玉球翻转半圈,手掌呈倒扣的碗状抓着玉球,黑瞳也转向了江崖。 “江崖,命运本有定数,你原本活不过六十岁,但有人把你的命运扣了起来,留给你一线生机,至于这一把开盖是死是活,我看不出来,你好自为之吧!” 接着于番又转回向裴徽,叮嘱他说:“我知道你心中迷惑,但这段公案今日无解,你应该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记录下来,待一千二百年后,绥州高舆山上海棠花谢时,会有人来了结这段故事。” 于番冷静的样子让裴徽和江崖感到陌生。 三个人明明近在咫尺,只隔着十几层云雾般轻薄的纱幔,却远得像是身处两个世界一样。 那只曾出现在晚宴上的重明鸟从远山飞来,衔着金珠落在了巨树的树冠上,低头看着下面的三个人。 “未来悲戚之事,我实在不愿亲历,恕我不能继续奉陪了。”于番再次把手中的玉球转向仙鹤,对它说道,“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咱们走吧!” 重明鸟啸鸣一声,忽然振翅高飞直入云端,同时天上的明日、地上的山河、巨树和花草、于番和纱幔,都倏忽间从裴徽和江崖眼前一闪而过,就那么消失不见了,单单把他们两个人留在了那座熟悉的银城城门前。 金册写到这里便临近尾声,至于从芥子藏回来之后的事情,裴徽只用草草几笔略过了。 风律的出现使得燚军一夕溃散,方晋失踪,裴徽趁机收拢了燚军残部,之后与前来支援的陈循州会合,不久便斩杀程享于阵前。 自从第二枚太阳落下,定州、平州、和州三地果然如风律交代的那样,白天看不到太阳,夜晚也看不到月亮和星星了,大地上草木枯萎,牲畜不宁,山林中的野兽纷纷逃离,迁徙的群鸟与昆虫铺满天空,虎豹熊狮和牛羊猪鼠混杂同行,都只顾仓皇奔逃,甚至不会彼此攻击,百姓见状皆以为凶兆,不得不举家迁徙去别的地方生活。 大概过了一年,这三处州府就几乎没有人了。 又过了五年,通往这三州的道路便完全被草木掩盖。 又十五年,外地的小孩子已经不知道三州何在。 三十年后,安州出现了一个自称定州人士的石匠,他自叙过河时渡船倾覆,不小心被冲来此处,向当地乡绅借了盘缠后顺河寻回家去,之后再无消息。 五十年后,据说有人试图从绥州出发,沿着旧日路辙寻找和州,可登上两州交界的高舆山后,前方却只有一片茫茫沧海,三州从此彻底从人间消失了。 裴徽记住了于番的话,他把风律带来的海棠种在了高舆山上,同时埋下这一缸金册,给被岁月磨灭的三州留下了一线伏笔。 古樾国历史博物馆里,研*究员刘杰展示完最后一页金册,沉默良久,喟叹一声从故事中抽离了思绪。 “高舆山就是今天神女山的古称,虽然金册上的故事近乎怪谈,但确实能找到现实的影子。裴徽晚年最爱玩一种特殊的投壶游戏,他花重金搜罗天下名贵的器皿和宝珠,用来听珠子打破宝盏的声音,常常一边听着古董破碎的声音一边说‘不像不像’,不像什么呢?也许是不像那个女人打碎琉璃盏的声音吧!” 路潇把玩着手里的空杯:“即使这样,你还是不相信金册上的事情是真的吗?” 刘杰依然摇头:“虽然金册上的记载和现实确有呼应,但与其说他是真的参加过那场仙都夜宴,听见了金珠掷碎琉璃盏,然后开始追求那个声音,我想更符合逻辑的一种解释是,他滥用丹药导致精神错乱,摔了几个杯子,然后自己脑补出一段离奇迷幻的往事。” “可他说一千二百年后会有人来翻出这段旧事,如今正巧一千三百年左右,这么精准的时间,解释成巧合也太牵强了吧?” 这次路潇终于问住了刘杰,他研究了一会,然后回答:“可预言和现实之间毕竟有一百年的差距,相较一千年的时间线,一百年确实不多,但如果一百年的误差可以接受,那两百年的误差也能接受,如此一来,只要这部金册是在书成后一千一百年到一千五百年间挖出来的,都算预言中了,而这四百年误差,都够改朝换代五六次了,所以它在误差范围内被挖掘出来的概率虽低,但也绝谈不上是神迹。” 路潇笑了笑,出于工作关系,她其实很少见到这么愿意坚持科学立场的人,便不再较真儿,而是继续聊起裴徽的结局:“我记得这次翡城挖掘出的尸骨坑里,就埋葬着裴徽的全家吧?” 刘杰点头:“登基三十二年后,裴徽被起义军杀死于都城内,时年六十九岁,樾国皇族无一幸免,我想这也是一种天道轮回吧!” 第179章 出神入化(31)这世界从未安静过…… 刘杰说到这里,起身从后面的书架上取下了一本《古樾政治集团研究》,翻到“前车之鉴”这一章,边看边说。 “金册书成于樾国二十三年,他回忆往昔时还和江崖情同手足,可实际上仅仅六年之后,也就是樾国二十九年,裴徽因风寒卧病余月,自觉残躯老矣,便开始为太子登基清扫障碍了——他是亲历过程享和程樵权力斗争的人,他不能给自己的儿子也留下一个位高权重的叔叔。” 路潇听出了他的暗喻:“江崖是怎么死的?” “还记得那个叫九不够的屯长吗?他后来做了司州牧,卒于任上,他的儿子被调入京,官至太仆,后来从政治动荡里活了下来,晚年专心钻研酿酒工艺,其所著的《新泉酒法》因此留存于世,这本书不止记载了酿酒的方法,也记下了他在裴徽身边的部分见闻……” 樾国二十九年,八月十五,裴徽派太仆去接大将军江崖入宫赏月。 宫车驶到大将军府前,下仆们都忙乱起来,夫人拿来官袍要与江崖换上,他却说宽袍大袖妨碍他与陛下畅饮,随即一人欢喜赴宴。 路行半途,忽然无缘由兴起一阵戚风,高悬天际的月亮转瞬间被吹得通红,江崖见状面容失色,下意识摸向腰间,这才想起自己今夜便装出行,并未配剑,他怔了怔,而后叹息着对同车的太仆说:“我本以为六十岁尚远,没想到就是今天了。” 稍后马车抵达帝宫,方见今夜宫廷守备森严甚于往日,一路说笑的太仆被这肃杀的气氛感染,都不禁收敛起了笑意,放轻手脚驱马进了宫门。 车驾上,江崖正襟端坐,阖目不去看宫道两边新换的陌生侍卫,待马车停稳后,方睁开双目走下车,泰然上殿,与裴徽对案而坐。 裴徽大笑击掌,盛馔如流水排上,二人把酒言欢,醉至深夜。 酒酣耳热后,江崖忽然开口请求道:“你我二人做了半世兄弟,又做了半世君臣,六十年来从无龃龉,今日有个不情之请,非要陛下答应不可。我近来腿疼的厉害,甚至无法独自爬上马背,已经老得没有用了,不堪为樾国大将军,希望可以交解兵权,回府邸安享晚年。” 裴徽闻言沉思片刻,终不肯答应,只催他喝酒。 过了一会儿,裴徽打算离席去后面更衣,江崖却拉住他的袖子不肯放他走,裴徽只能坐回原位继续饮酒,三杯酒后,裴徽又想起身,江崖却再次强行挽留,如此三番五次纠缠不止,席面上的酒壶都已经被两人喝空了。当江崖又一次拉住他的腰带时,裴徽终于面露恼色,直接气急地解下腰带,挽起袍襟想要从凳子上跳出去。 便在这时候,江崖忽然腾身而起抓住了裴徽的后襟,猛地往身前一拉,另一只手却握着什么横割向了裴徽的脖子。 然而裴徽的身法又岂在他之下,察觉有异,立刻挥肘还击,同时口中高呼道:“还不动手!” 上百武士闻令推倒两璧屏风,暴喝而出,胡乱将江崖从裴徽身上拉开,不容分说刀剑齐下,甚至有兵刃彼此撞击弹断,飞插到了三尺外的殿柱上。 裴徽挣脱束缚手脚的散乱衣袍,扯开衣领,抹了一把裹住脖子的钢丝软甲,确认指间未有血迹,这才舒了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只是他方才仔细观察过江崖,未见他佩戴刀匕,不知是用什么攻击的自己? 思及于此,裴徽回首看向江崖,但见那地上的人已被砍作一团囫囵血肉,不再有半点活气,而江崖紧攥的右手里,还依然握着半片用来装点佳肴的竹叶。 带队的将官低声说道:“陛下,逆贼与家眷今已伏诛,然军中多有不服者,于城外大营兴兵作乱,固守不降,需携逆贼首级慑服众叛,方能平息祸端。” 裴徽扫了一眼江崖的尸体,点点头,那将官便俯身用左手薅住江崖的头发,往掌心缠了两圈,提手向上一拎,旋即横刀去剁尸体的脖子。 咚咚的刀斫声犹是瘆耳,震得裴徽的眼皮都禁不住跟着一起跳。 他揉着眼睛走到殿外,倚着栏杆远望出宫墙,忽见空中血月在被揉花的眼睛里虚化出了两枚重影,如一双阴侧侧的眼睛俯瞰着大地。 裴徽蓦然怔住,一时心神震撼,恍惚似不知今夕何夕,直到两枚月亮再次在视野里合而为一,他才慢慢回过神,长长地舒了口气。 忽然间,他发觉环绕脖颈的软甲无声无息松懈了力道,低头细看,顿感遍体生寒,原来早有一道刀痕切断了系紧甲领的钢丝扣,并在软甲咽喉处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割痕,而今这件破甲的凶器仍还嵌在甲片上,正是另外半片苍翠的竹叶。 “不知裴徽诛杀江崖全家的时候,有没有猜到仅仅三年之后,樾国皇族也会均数变作冢中枯骨,想来真是令人唏嘘。” 刘杰终于讲完了这段旧事,把手中的《古樾政治集团研究》放回了书架上。 路潇说:“于番应该是看到了他二人的结局,不忍亲历兄弟反目,所以才决定留在芥子藏内吧!” 刘杰笑着问:“你相信他学会了预知术?” 路潇反问:“你不信?” “我们做研究不可能将历史谜团归咎为怪力乱神,历史学也应该是科学的。” “那你怎么解释定州、平州、和州真的消失了呢?我从小就在《历史十大未解之谜》里看见过这事。” “不过是书商故意耸人听闻编造出的故事罢了,史学界的主流观点认为,最早东海地区曾被划分为五个州,后来随着交通发展,五州逐渐合而为二,所以史书和地图上只剩下了安州和绥州。还有一种非主流猜测,就是樾王裴徽根本不是三国的旧贵族,他假托裴相的名义招兵买马迅速起家,为了防止身份被揭穿,所以虚构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故里。” 路潇:“那你觉得裴徽进入芥子藏后复明又是怎么回事呢?” “金册上那个玄乎其玄的世外仙境,大概是裴徽重伤昏迷后产生的臆想,又或者是为自己的政权合法性精心编织出的寓言。毕竟你知道的,古来皇帝都喜欢为自己的出生和胜利增加一抹神话色彩,或由感而孕,或异梦托胎,或斩白蛇,或献祥瑞,其实只是用来证明自己才是天命所归罢了。如果那些玄而又玄的事情是真的,为什么没有留下任何实物证据呢?” 路潇想了想,说道:“也许是因为人们常把历史比作画卷、比作史诗,而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却是历史的声音,画笔和文字只能形容出声音带给人的感觉,却无法复现出哪怕一个音符的音色和音调,所以除了当场亲耳听到这声音的人,其他人没有任何方法验证历史的声音是否真实。虽然声音无法被书写下来,但是这世界从未安静过。” 刘杰愣了下,辩驳说:“你的说法很有趣,可果真如此的话,我活了四十年怎么什么都没听到呢?不说什么世外仙境,只要叫我见识见识隔空取物,我就相信一千年前这片土地上真的有过定州、平州与和州。” “随便聊聊,别认真啊!”路潇把手里的空杯倒扣在碟子上,薄透的指甲轻轻敲了敲茶杯底,而后向左看了一眼冼云泽,冼云泽便收起手机和她一同站了起来,“这件事我已经完全了解了,我们还有事情要办,就不打扰了。” 刘杰紧随起身,礼貌地把两位安全局的客人送出了博物馆,等他们坐上等候在博物馆门口的车,沿山路开远后,刘杰嘀咕着“安全局关心考古做什么”之类的话,原路小跑回了办公室。 他拿起带两人进门时搁在书架顶端的快递盒,急不可耐地回到了桌子前。快递里是一枚他期盼了很久的定制私印,材料用了他精挑细选的寿山石,托付给精通篆刻的好友执刀雕刻,有了这个宝贝,他就不必每天在文件上签800个名字了。 刘杰指甲与牙齿并上,费力地撕开快递盒外结实的胶带,从里面倒出了另一只木盒,再扯碎木盒上完好的热缩膜,里面却又是一团被胶带层层包裹的泡泡纸,这下他只能向桌面的笔筒里寻找壁纸刀了。 当他的目光落到桌面上时,注意到女人离开前把茶杯倒扣在了碟子上,这可不是一件符合茶礼的事,他暗暗抱怨着客人的素质,忽然间一道灵光打断了他寻找壁纸刀的念头,转而把他的手推向了那只茶杯。 他没来由地屏住呼吸,慢慢掀开了茶杯。 但见茶杯之下,正扣着一枚小巧的寿山石印章。 路潇和冼云泽从博物馆出来,坐上了接洽人的车,一路开进了神女山。 神女山封锁的这些天里,公路维护的工作也都暂停下来,路上堆满枯枝败叶,车轮碾压而过,一路都是咯咯吱吱的碎裂声,偶尔有松鼠和小鸟埋伏在落叶堆里戏耍,远远感受到路面震动后,都一蹦一蹦地逃开了。 接洽人紧张地握着方向盘,抻着脖子努力分辨藏在落叶下的路牙和排水渠,生怕一不留神开下山崖去,路潇好意劝她放松心态,可她根本放松不下来,如果此时这辆车决心拥抱地球,三个人里只有她这个纯血人类需要开追悼会。 正当接洽人紧绷神经观察路况的时候,远方松树下忽然站起了一个穿着登山装、带着渔夫帽的人,那人安逸地走到公路中央,伸直手臂做了个拦车的手势,动作泰然,仿佛已在这里等候他们很久了。 第180章 出神入化(32)神仙在娑婆也要避我…… 神女山下设置了重重关卡,又有无人机整日巡逻,根本不可能放无关人员上来。 接洽人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坐在副驾驶位的冼云泽和后排的路潇可都看得真真切切。冼云泽拍了一下仪表盘,整辆车便以远超设计极限的加速度笔直地撞了上去。 接洽人没察觉冼云泽接管了车辆控制权,还以为汽车失控,便两手抓着方向盘,一面痛骂一面踩下刹车,结果毫无用处,只能眼睁睁看着失控的汽车跟火箭头一样飞了出去,最终隔着一张纸的厚度稳稳地停在了那人的前面,骤然急停带来的惯性差点把安全气囊给弹出来,也把接洽人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立刻熄了火拔出钥匙:“怎么回事?人呢!” 接洽人直面空荡荡的路面,没有发现血,也没有看见谁飞出去,那么他应该是躲开了,可普通人怎么能闪得这么快?难道……她脑子里念头一闪,便听见车顶上传来了几声清晰的踩踏声。 随后一颗脑袋忽然从后排车窗外垂下来,摘了帽子,笑盈盈地跟一座之隔的路潇问好,那人白色的头发被一只玉环扎成了小揪揪,好像天灵盖上长了一枚拉环儿。路潇面无表情地拿起放在身边的刀,用刀鞘指向他,白发少年看见长劫后瞬间变色,飞快地撤回了一颗头。 “别动手!我是云见章!”静待片刻,车内平静如常,云见章才再次探出了头,又嬉笑着打趣,“亏我刚才躲的快,不然可就被你们撞到啦!” 路潇放下刀,冷漠道:“撞死你就地埋了,难道警察还会找我麻烦吗?” “我早就说过,我哥做的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连坐那都是封建陋习,咱们文明人不能迁怒。”云见章絮絮叨叨地从车窗翻进来,坐到了路潇身边,双膝并好,两手放在膝盖上,乖巧的像一个小学生。 正好路潇也有事情问他,便没赶他下去:“你肯定知道宁兮他们去哪了。” “知道呀!一千三百年前,凌阳氏把东海半岛分割出了娑婆世界,他们四个现在应该就在那里,那片土地如今只是一片死海,我不太喜欢,压抑。” “那你又在这做什么?” “等你啊!”云见章答得理所当然,“我见他们四个都进去了,就知道你肯定也会来,但我料想你身边这个附身傀儡没什么本事,肯定打不开山顶的阵门,所以准备亲自动手帮你的忙。不用谢我,虽然我专程过来帮你,但你也不用感谢我,其实我为了过来帮你把工作都辞了,但你真的不用谢我,毕竟大家都是朋友嘛!” 云见章上次见到冼云泽时,他还只是一个附身傀儡,没有记忆,也不精通法术,所以云见章并未把他放在眼里,说这话就是为报刚才差点被撞的仇。 但路潇却立刻看向了冼云泽,她知道这位祖宗向来睚眦必报,除她之外,凡是骂过他的人没有一个能得到豁免。 冼云泽果然出手了,他从前排座位转回身,直接伸手去揪云见章天灵盖上那枚现成的拉环。云见章错误判断了双方实力,甚至懒得闪避,微微侧头,一条金色小蛇便猛然从衣领里游走出来,张口咬向冼云泽的手。冼云泽也不躲,任由那蛇咬在自己的虎口上,然后连蛇一起攥住了云见章的一把头发,使出浑身的劲儿往前拽,接洽人见这两个妖精在自己身边大打出手,立刻打开车门跑了出去,隔着挡风玻璃指着他们骂了起来。 云见章第一没料到冼云泽真能伤到自己,第二没料到自己的法器伤害不到他,于是猝不及防遭遇了人生中最难堪的时刻。他狼狈地捂住脑袋,久久挣脱不开,甚至都顾不上得罪路潇了,直接操纵小蛇变化为杀器,准备跟冼云泽动真格的,结果那条蛇却意外脱离了他的控制,融化了似的从冼云泽的指缝里漏出来,滴滴嗒嗒浮在空中,变成一条条青鳉模样的小鱼。 云见章目睹法器活了过来,倍感震撼,以至于他都放下了自己的脑壳即将像易拉罐一样被掀开的事情,光是瞠目结舌地目送鱼群离他而去。 冼云泽见云见章不再挣扎,就当他认输了,于是松开手,一脸得意地拍掉了沾在手上的白毛。云见章却依旧保持着伸长脖子的姿势,双手缓缓抱头,仿佛还未从痛失法器的悲伤中回神。 路潇对此评价道:“自作自受。” 云见章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挑起眼角盯住冼云泽,把他上上下下扫量了好几遍,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另一个人来:“你是怎么办到的?” 冼云泽回答:“我是神仙。” “我还是神职呢!神仙在娑婆也要避我三分。你这可不是神仙能办到的,所谓撒豆成兵其实不过是高级的傀儡术,造物徒有其形而无魂魄,但你刚刚赋予了死物真实的生命,这不是傀儡术,这是——繁衍。” 两字一出,路潇忍不住倒吸冷气:“冼云泽,它们都是你生出来的?你原来是海兔精吗?”——海兔雌性同体,是可以自体繁殖的奇妙生物。 “他胡说!”冼云泽气急败坏,再次把手伸向了云见章的头,“我要把你的每根头发都变成活的铁线虫!” 云见章感受到了强而有力的威胁,果断缩到了路潇身后,放下自尊开始求饶,冼云泽伸向他的恶魔之爪则向旁边一拐,顺利牵住了路潇的手,十指勾连,指甲轻轻挠着彼此的掌心。 云见章没空尴尬,他似是解释,又似是在自言自语:“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怎么可以随意创造生命?这根本不是法术的问题,这就不可能!” 路潇不是第一次看见冼云泽随随便便弄活一些东西了,但他们两个都不精通法术,所以习以为常,可仔细回想起来,她确实没见宁兮他们这样做过,冼云泽却不觉得奇怪,此时还举例说古书里也有大神的血液或武器落在地上化生出精怪的故事。 云见章摇头:“那是因为他们受伤了或者快死了,灵息散佚,这些灵息和外物被动融合后孕育出了灵识,就好像尸体上长出的蘑菇——你是受伤了还是快死了?” “我活得好好的!” “对呀,你怎么可能活得好好的?”云见章凝视着他,眼神越发深邃,直到某一瞬间他眼底亮出精光,“我好像懂了——” 路潇轻飘飘打断他:“你最好别懂。” 云见章闻言,立刻像被按下关机键一样闭上了嘴。 路潇分神瞄了一眼站在车外的接洽人,心想她肯定会把听到的一切记录在案,那就等于永载史册了,目前看来,虽然冼云泽和宁兮他们同为正神,但他身上确实有与众不同的地方,而云见章可能比她更了解冼云泽,路潇不清楚这些信息是否会成为冼云泽的弱点,所以从他的利益出发,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云见章了然她的心意,建议道:“再往前开两百米就没有公路了,想要上山只能爬台阶,幸好我知道一条近路,不如我们现在就下车步行吧!” 路潇依旧态度冷淡:“谁和你我们?我又没答应带你走。” 云见章指了下接洽人,笑嘻嘻说:“你要是不让我和你一起走的话,我就只能和她一起走了。” 接洽人听到他的话,猛地瞪向路潇,脸色都绿了,她看过安全局内部的卷宗,可太知道这群白毛是什么玩意儿了,她宁愿和一只发狂的棕熊玩丛林追逐游戏,也不想和云见章一起待在荒郊野岭。 迫于无奈,路潇只能带云见章一起下了车,接洽人则回到了车里。 路潇对接洽人说:“你先回去,我们到山顶看看。” 接洽人很犹豫:“你们不会也失踪吧?特设处现在可没人用了。” 云见章弯腰望进车窗,笑容和煦:“那你要跟我一起上山吗?” 接洽人调转车头,毫不犹豫地开走了,急得好像云见章会突然四肢着地,切换成怪物形态追上来一样。 巅峰之上狂风烈烈,温度比山脚下低了不少,由此向东望去,尽是水天一色,万里冰蓝。 一路上,云见章总是有意无意地打量冼云泽,表情微妙而复杂,有点害怕,有点好奇,有点怜悯,但更多的是发现了有趣游戏般的促狭。 冼云泽受不了他的眼神,举起长劫用力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大声告状:“小路潇,他看我!” 云见章没有躲闪,刀鞘在头上敲出咚的一声,可他却说:“你最好别碰这把刀,你不会喜欢它的。” 路潇接过长劫,问云见章:“你认识这把刀?” “听说过。”云见章用眼神瞄了下身边的巨石,“它上一次出世,应该就是一千三百年前的和州了。” “那你应该是记错了,它的前任主人才过世不久,我见他用过这把刀。” “主人?这把刀不可能有主人。那个人只是拔刀出鞘而已吧?不过即便只是出鞘一瞬,电光石火之间也要付出至少十年阳寿,他一定已经死了很久了。” 路潇不解,横握刀把,用拇指抵住刀鞘,微微推开一条缝隙,山间的声与色便都被那一线刀锋喝退,朗朗白昼之下,万物竟然开始归向寂灭,随后她手腕一震,收刀入鞘,山林又像是乍然从窒息中活络了过来,每一条树枝都开始摇摆,鸟兽昆虫四散奔逃,一时间整片山地都在动,想不到沉静的森林中竟然藏着这么密集的生灵。 她用刀鞘戳着云见章的胸口,挑眉问:“十年阳寿?” 云见章赶快举起双手后撤一步,随后又伸出一根食指,眯起眼睛,隔空描摹着长劫的轮廓:“你比谁都清楚它有多强,凡人僭越使用是会有代价的,可你不是凡人啊!” 路潇皱眉:“那我是谁?” “我当然希望你是你自己。”云见章没头没脑地回答一句,随后摘下了绑住头发的白玉环,“我知道你已经看过了金册,知道了一千三百年前那段故事的前半部分,至于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分以及这把刀的来历,我稍后会慢慢讲给你听。” 180-190 第181章 出神入化(33)不知道就等于没有背…… 云见章从衣兜里摸出一只水性笔,勾勾手指叫路潇把手伸过来。 路潇对他保持着一百二十分的警惕,当然不会接受他的提议。 “你想做什么?” “给你写一道避火符,不然你一进去就会变成叉烧,当然,我知道你就算□□八分熟也不会死,你只会变成行走的叉烧。”云见章被自己脑补出来的有趣画面逗笑了,但看见路潇面色不善,立刻收敛笑意补充道,“如果你能持避火咒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这次云见章又猜错了,避火咒是米染填鸭式教学仅存的成果之一,虽然路潇不太确定自己这辈子有没有机会在岩浆里游泳,但回家时用来帮爸妈捞炸丸子总是好的。 路潇让他少废话,云见章就摘下了扎住头发的玉环,掐了个诀,往山顶巨石上一敲,玉环穿过巨石落下去,被压碎成片,随后从巨石底部泛起一圈光的涟漪,三人便被送到了这片封闭千年的死域内。 巨鼋的血在这片禁地里灼灼燃烧了一千年,足以把石头之外的天然造物都焚化殆尽,碧海蓝天转眼消散,徒现黄沙翻涌如沸水,热流弯曲了光线折射的角度,也暴露了风吹过的形状,把一切扭曲成了抽象画,目之所及,只见一片衰颓的黄色。 路潇遮目环视,叹息:“这叫我怎么找人?” 云见章安抚道:“他们都是聪明人,最后肯定也会找到连山的。” 路潇对这个名字还有印象:“是云斓开凿矿石,结果挖出了一个活人的那座连山吗?” “没错,连山不仅是这个故事的结局,其实也是这一切的起因。”云见章分辨出一个方向,开始在漫漫黄沙上跋涉,“我们抄捷径过去,肯定会比那几个人先到一步,话说回来,你要是不想让那个凌阳死在这儿,最好再快一点。” “什么意思?” “能杀了凌阳风律的东西,当然也能杀掉你那个凌阳朋友。” 路潇知道凌阳氏在娑婆的权限相当之高,就算凌阳弋这种被誓约封印的废物,照样和人间修士之间有着鸿沟,所以她很疑惑:“什么东西能伤到凌阳?” “一个秘密,云斓为了揭开这个秘密移天换日,芦篾儿为了守护这个秘密断绝仙缘,凌阳风律听到这个秘密后在此死去,我这次带你来,就是为了告知你这个秘密的内情,故事的后半部分,要从凌阳风律隔绝这片土地讲起……” 三州界内,大鼋的血令海洋蒸发成笼罩天空的云,陆地上常常连月看不见太阳和星空,地面因缺乏光照而变得异常寒冷,积雪经年不化,仿佛一个无法终结的冬天。但与即将到来的酷暑相比,这寒冷已经是自然难得的温柔,等东海的海水被鼋血耗尽,就再没什么能阻止融化了的太阳般的鼋血奔袭向陆地了。 凌阳氏代神行令,拥有驾驭世界的权柄,于是风律在高舆山划分界线,将定、平、和三州从娑婆世界剥离出去,永恒地封印了起来。 和州的百姓最先察觉到了异常。 虽然天空还遍布阴霾,但地面上的气温却开始回暖,暖则暖已,被低温凝结成霜雪的水气也随之挥发到空气中,在外行走半日,脱下衣服就能拧出半盆的水,还有被低温冻实的岩石和山体,也在迅速回暖的温差变化下屡屡崩塌滑坡,给海啸之后重建家园的灾民们又带来了毁灭般的打击,大多数人都迫不得已逃荒去了。 又过了一段时日,当日夜星辰都从天空上消失后,连最安土重迁的老人也不得不打点行囊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的故土。 他们一路向内地跋涉,沿途不断有人汇入迁徙的队伍,可是有人试图掉头回去时,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人海奔流,惟有两人逆行而上。 风律追着芦篾儿从平州跑到了和州。 神职的力量来源于娑婆,一旦离开娑婆世界的庇佑,终将慢慢变得和凡人无异,所以风律现在也一日日地虚弱下去,但就算她只剩一分余力,也仍是神的宣逾使,凌阳氏不需要通过姓名、血缘、痕迹施展法术,他们只需要确认一个生命存在于娑婆,就能像指使自己的手指一样轻易地驾驭任何生命。虽然芦篾儿吞噬玉髓后替换掉了大部分娑婆灵息,不至于像方晋一样被芦篾儿玩弄于鼓掌,但她终究是生于娑婆的人,她的血肉、骨骼、意识、每一次呼吸都和这个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风律总能知道她在哪儿。 于是在两人进入和州地界后的第四天,风律把走投无路的芦篾儿赶上了连山。 连山上的徭工和士兵早逃干净了,此时山中一片空寂,莫说鸟啼虫鸣,连浮泛于微尘中的八万四千湿生之物都消失了,巍巍山峦如一尊巨大的尸体蜷卧着,散发出令人憎恶的死亡气息。 风律从怀里掏出那只装满卦签的签筒,随手将竹制的签筒扔了,单把满满一把白玉卦签攥在手里,脱离了签筒之后,这些白玉更像是祭祀仪式中的玉圭了。 芦篾儿见她拿出玉圭,变得比任何时刻都要紧张,强弩之末的步伐重新轻快起来。 玉圭是凌阳氏和神缔约的信物,代表着赑犱的权柄,不要说对付区区凡人,甚至来到娑婆的神仙都一样会受到伤害。 风律微微用力收紧手指,光滑莹润的玉圭上忽然出现了些许裂痕,与此同此,连山上也出现了一样数量的断裂带,断裂带上的一切树木、岩石甚至于空间都被瞬间割裂,芦篾儿的瞬移术也被切断,这竟然是一条连法术都不能跨越的界线。 随着她们越登越高,留在两人身后的界线也越来越密,漫山雾霭被切割成了纠缠的蛛网,连山风都被切得七零八碎,一丝一缕如同猫儿的喘息。 芦篾儿拼得一身伤闯进了山顶矿场的寨门,此地才荒废不久,仍残留着大量简陋的木质工棚,地上还扔着锄头和镐,再向里走一段路,就能看见徭工们挖出来的那尊黑色石柱了。 徭工们按照云斓的要求,没日没夜地向下挖掘*着它的根基,最终挖到了一种坚不可摧的金色物质,现在这层云斓无论如何都无法突破的鸣砌,却在芦篾儿的口哨声中化为了一滩水,她毫不停滞地跳了下去,地上的鸣砌旋即恢复原状。 风律迟来一步,见状未停顿太久,便再次用力攥了一把手中的玉圭,地下的鸣砌轰然破碎,可鸣砌的个体太小了,死去的鸣砌坠落后,活着的鸣砌立刻重新凝聚成一体,还小心地将界线包裹其中,似是破了她的法术,她却只是更加用力地攥住玉圭,玉面上裂痕逐渐密如织丝,鸣砌上的裂痕也逐渐连成平面,当鸣砌死亡比超过了极限值,活下来的部分就再也无法构筑成完整的地壳了。 地下世界不得不对风律敞开大门,她追着芦篾儿跳了下去。 此时整个地宫都已沦为断壁残垣,建立在鸣砌操纵上的种种防卫全部失效,,风律完全没有遇到阻碍,就这么闲庭信步般走进了地宫最深处。 如同路潇在海中见到的地宫一样,这地方也只有一条深不见底的暗河,那根贯穿山体的黑色石柱深植于暗河中,接触河面的部分自然凝结着一圈钟乳石,似是一座浮岛,岛屿和石柱上都供奉着许多明烛,落着各色的花,但从那花的新鲜程度来看,祭拜者应该已经离开很久了。 先一步下来的芦篾儿此时便跪坐在浮岛上,背后还背着那把黑色长刀,她指间掐着真火,一颗颗点亮了那些久远的蜡烛,熹微烛光里,她的上半身被伸手的动作带着一屈一拜,似是在向神明虔诚地祝祷。 听闻脚步声渐近,芦篾儿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转回头,虽然她面上仍是未从伤病中恢复的疲态,但已经不再畏惧和风律对视了,看上去竟有种成竹在胸的镇定。 风律用力攥了一把玉圭,无形的界线便围绕着她们编织成一枚密不透风的茧,将两个人与黑色石柱都牢牢地封闭起来,芦篾儿成了蛛网上动弹不得的蚊蚋,被迫直面越来越近的风律。 风律笑着问:“怎么不跑了?这是你给自己选的墓地吗?这里风水可不太好,煞气太重,容易死的不痛快。” 芦篾儿无奈地笑笑,仿佛风律说了什么出格的话,而后她盘腿而坐,双手搭在膝盖上,做出一副不再反抗的姿态:“我已是你囊中之物,你不必急着杀我,难道你不想听听我为什么要做这一切吗?” 芦篾儿的话勾起了风律的好奇心,她还真不差这三五刻时间,便挑眉示意对方说下去。 “其实我不过就是为了请你来这里,给你讲讲这个地方的故事而已。”于是芦篾儿徐徐道来,“比上古还要久远的过去,娑婆世界灵息耗尽,即将覆灭之时,凌阳氏的先祖请来了一位无比强大的神,神是仁慈的,祂应凌阳氏的祈求,把自己的部分生命借给了娑婆众生,以帮助他们平静地走向终点……” 风律轻快地笑了一声,出言打断她:“如果这就是你要说的,那我比你更熟悉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 芦篾儿望向风律的眼中多了一层悲悯:“不,凌阳氏,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 赑犱相信了凌阳氏的品行,与娑婆众生订立契约,借出了自己的灵息,而后神静候于祂的殿堂中,默默等待着众生履约的那一天。 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 失去三分之二生命的赑犱比任何时刻都要虚弱,祂不再是不可觊觎的,一个人不知从何种途径学到了弑神的方法,他首先接近神的侍者,从侍者手里得到了给神理容时落下的十二枚翎羽,而后用法术还原出了神在娑婆世界的真身,再持咒把翎羽钉入神的椎骨。 这十二枚反天钉不仅禁锢了神的本体,也封印了神的灵体,祂不能说、不能动、不能施法、不能逃脱,只可孤独地承受这场绵延亿万年的杀戮,直至最终的死亡,从此赑犱再也不能召唤凌阳氏履行与娑婆众生的契约,而娑婆世界也将在神明尸体上迎来真正意义上的新生。 芦篾儿继续说着:“时间过去太久,久到娑婆众生已经忘记当初的契约了,这对于想活下来的人应该是一件好事,因为一切回忆起契约的人,都需在知晓契约的瞬间做出抉择——遵守或者不遵守,选择遵守就要心甘情愿地还回生命,选择不遵守就等于背叛了契约,而背叛者不会再得到契约的庇佑,娑婆会收回神借出的一切,比如弑神者和他的追随者们,虽然他们都是极具天赋的修行者,但因为被娑婆世界厌弃,寿命甚至活不过凡人,而且死后必将魂飞魄散。如果背叛者是普通人,恐怕当场就要魂飞魄散了吧!所以想保护这个世界,那就彻底忘记这份契约吧,不要流传、不要散播,不知道就等于没有背叛。” 风律脸色冷下来:“妄言弑神,即便是胡言乱语,你也真该死了。” “我没有胡言乱语。”芦篾儿盯着风律的眼睛,语气坚定地说,“你是神的使者,你知道我身后这根反天钉下面封印着什么。” 芦篾儿悄无生息地把手缩回袖子,她在赌那个仅有一次的出手机会。 神职的力量来自契约,凌阳氏是神的宣谕使,得知真相之后当然有责任履约,因为弃之不理也等于背叛,将立刻失去力量,但芦篾儿没有寄希望于凌阳氏对人类的怜悯,她本就认为风律会履约,这对她来说是很容易的事情,只要一个念头,一个想法,一道指令,这个世界就会像一场梦一样化为泡影,只是……即便她是凌阳氏,恐怕也会在做决定的瞬间对自己的使命产生些许犹豫吧? 犹豫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 犹豫神的意志是不是准确? 犹豫还有没有别的挽回方法? 犹豫是不是非要现在动手? 犹豫自己和自己认识的所有人都会消失吗? 可契约不容选择,所以在怀疑要不要履约的一瞬间里,凌阳氏是完全没有力量的。 芦篾儿已经无声无息地握住了袖中匕首,趁风律皱眉的瞬间旋身跃起,刺出了竭尽全力的一击。 玉圭没有反应,她赌赢了。 短兵相接的刹那,风律只能用失去效力的玉圭格开身前的匕首,即便失去了法术,她依然还有身法,芦篾儿手中的匕首应力断做两节,刀尖叮然一声扎进风律脚前的地面。 不过这对芦篾儿来说已经足够了,她打断了风律第一时间履约的机会,选择落定,如今站在她对面的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修行者罢了。 风律却无心理会尽在咫尺的芦篾儿,她定定看着手中的玉圭,脸上露出了此生都未曾有过的、陌生的惶恐,随后变得悲伤,最终却是释然,玉圭在她掌心化作一把白沙,顺着指缝无声飘散,从此她就不再是神的使者了。 如果来的是其他凌阳氏,那芦篾儿至此已胜,可惜站在她面前的是风律。 风律俯身捡起脚尖前的断匕,再抬眼时已经目空一世,冷漠得像是放下一切了。 “我五行拒铁,从不碰兵器,是因为我生为凌阳氏八万年来剑法无双的第一人,仙机太重,只怕一着不慎,误得武中仙。” 话音方落,她指尖的半片残铁忽然激起凛冽的剑气,一种有别于神职的灵息开始在她周身流转,褪去凌阳氏固有的冷漠之后,她的力场里只剩下直白又纯粹的杀意。 当那流星逐月般的一剑来到身前时,芦篾儿意识到毕生所学一切法术和武学都派不上用场,即便失去玉圭,风律单凭剑法也能施展出不逊于神职的力量,那么以她的实力,其实早就可以放弃凌阳氏的契约,凭借武中仙缘修成正果,只是她自己选择了信守诺言而已。 芦篾儿再没有别的办法,被迫从身后抽出长劫,硬接下了风律这一剑,长劫吞噬了风律手中的残铁,刀风席卷而过,同时将风律击退出去。芦篾儿得手后旋即收刀归鞘,可此时她的皮肤竟也没了血色,如同被长劫所伤的人是她自己。 风律收招后晃了晃,踉跄一步靠住反天钉,缓缓吐出口气:“好厉害的兵器,这把刀是哪里来的?” 芦篾儿如实相告:“这是赑犱身上的一根刺。” “原来如此!”风律恍然点了点头,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干脆扶着反天钉滑坐到了地上,“这不是你能用的东西,反噬不浅吧?” 芦篾儿见她放弃了对峙,便也把长劫支在地上,撑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不错,若不是有禁咒延续三魂七魄,我现在已经魂飞魄散了,所幸留着一口气,还能交代后事。” 风律嘲讽道:“魂飞魄散也是你自作自受,你仙缘不浅,要是不管这些闲事,必定能做个逍遥的世外神仙。” 芦篾儿嗤笑:“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若放弃神职早就该修成正果了,今日孤亡此地,实属活该。” “原来是我多管闲事了。” 风律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地宫内重新恢复宁静,不久之后,一道脚步声从上面走了下来,烛火描出了云斓的轮廓,她慢慢走近反天钉,隔着细密的界线看着对面尚存一息的芦篾儿,自从力量开始从身体里抽离之时,她就知道凌阳氏来了,可她也想看看这一次凌阳氏会不会履行誓约,专门留下等了等,结果还是一样。 是的,这种事不只发生过一次,所以云氏早就不把希望寄托在凌阳氏身上了。 他们可以自己拔掉反天钉,解除赑犱的封印,虽然这次芦篾儿设计让凌阳风律把反天钉分割出了娑婆世界,又利用凌阳氏的界线给反天钉做了一枚牢不可破的茧,但云斓也不算完全输了,待到千年以后,这片土地彻底和娑婆世界分离,也就相当于拔除了反天钉,芦篾儿费尽心机,也不过就是赢了千年而已。 芦篾儿对云斓说:“我还是赢了。” “没关系,我有足够的时间等。” “等什么,等死吗?”芦篾儿眉梢轻挑,“一千年后她就醒了,她会收回这片土地,这颗反天钉你注定拔不掉。” 芦篾儿踉跄退到了浮岛边缘,然后纵身跳下暗河,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潜入水下最深处,那里镇压着赑犱的尸骨,而凌阳氏的界线唯一不能约束的就是神自己,将长劫归还给赑犱的尸骨,她的同伴就能从别处的神骸里重新取出这把刀,同时也将知道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云斓看着逐渐恢复平静的水面,孤身一人带着连山的秘密离开了。 第182章 出神入化(34)这么会织网怎么不去…… 云见章讲完故事,一行三人刚好抵达连山脚下。 抬头望去,连山下半部分呈现出一片焦土,但山腰以上仍可见高大树木的痕迹,如同保存完好的化石,这在这片烈火炼狱中显得尤为稀奇,那里就是凌阳风律肆意布置界线的地方了。 凌阳氏的界线没有形状,旁人只能通过外物的割裂痕迹确认它们的位置,好在云见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他脑子里自有一条代代相传的捷径,只是越向山顶,界线越加密集,很多时候甚至要做出攀岩一般的高难度动作,加之界线又不可见,三个人在平整空旷的地面上又蹦又跳,竟然有些微妙的尴尬。 不过路潇能确定界限是真实存在的,因为那些界限隔绝了外面的热量,让山腰处的气温比山下低了许多,等走进矿场的时候,她甚至都不需要再持避火咒了。 冼云泽好奇地找到了一条界线,并尝试触摸,界线轻易割破了他身上的衣服,却伤害不了他的本体,了解这一点后,他用两手揪住界线用力拉扯,竟然微微改变了界线的形状,路潇见状也想摸一摸那些看不见的线,结果却被割伤了手指,不过于灵魂无碍,只是普通刀伤的效果。 云见章警告:“你不想要人身的话可以闭上眼睛撞过去。” 路潇还是想要人身的,所以乖乖跟着云见章走进了矿道入口,眼前出现黑色石柱和鸣砌后,她大概猜到地下是什么情况了。 她问云见章:“你口中的神怎么又长羽毛又长刺的,那它到底是鸟还是鱼,感觉有点四不像,你们有赑犱的照片吗?” “我没见过赑犱的本体,但我见过神的化形。”云见章回头看着路潇说,“确实是那种一看就很好说话的人,诈骗犯首选,怪不得会答应那么过分的请求。” 云见章接着问路潇:“我已经讲完了赑犱的故事,芦篾儿和风律听到这个故事后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那你的选择是什么?” “你刚刚才告诉我芦篾儿用这招杀了风律,想坑我也换个方法吧?” “你还怕这个?” “我没有毁灭世界的勇气,也不能利用朋友的信任,我会选择一开始就不提出那个请求。” 云见章挑了一下眉梢:“你以为你在这个故事里的角色会是凌阳氏?” “那我是芦篾儿?不可能,我听了故事又没死。” “其实你不在这个故事里,你不是芦篾儿,也不是凌阳风律,更不是云斓,没必要像她们一样困守于契约,也许你应该成仙,去看看三千大千世界,那时你就会知道娑婆世界只不过是万千宇宙中一粒微末的尘埃,并不值得她们争个你死我活。” 他们最终来到了地宫最深处,隔着暗河望向反天钉。 云见章拦住身后两人,抬手捻起一簇火花,前方的光忽然变作一室碎片,越向深处,碎片越细小,围住浮岛时几乎细如花粉。 他对路潇说:“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最后这段路你要自己走。” 路潇警惕道:“你想让我帮你破掉凌阳氏的法术,然后偷偷溜进去拔钉子?” “我确实非常想这么做,但你不喜欢的话,我选择尊重你的意愿,我说过,唯有我是完全站在你一边的。”云见章说完,忽然察觉到一道不善的视线盯过来,他扭头看见冼云泽瞪着自己,立刻补充道,“我也完全站在你一边。” 路潇和冼云泽一起呆住,这是什么奇怪的端水行为? 云见章继续对路潇说:“等那个凌阳找到这儿,一定会去收敛同族的骸骨,如果他知道神已死,不知道是会唤醒凌阳氏与神的契约,还是会失去信念死在这里呢?这两个结局对你来说都算是悲剧吧,我不希望你难过。” “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不同的人讲述同一件事,会因为立场不同讲出完全相反的故事,他们或许会站在凌阳氏、芦篾儿或者云斓的角度诱导你站在他们一边,而我的版本比所有利益相关者都更接近事实,至少更贴近你的利益。所以我想,既然你早晚要知道这件事,那还不如由我来讲。” 云见章说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你的朋友们快到了,我也该走了。” 路潇目送他离开,然后向前一步拔出长劫,细密的界线碰到刀锋,就仿佛蛛网碰到了火焰,瞬间消融不见了。 她拔身跳上浮岛,金册中的凌阳风律就这样乍然出现,她靠坐在反天钉下,衣衫整洁,眉目一如千年前生动,好像随时会从长梦中醒来问一声来者何人,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突然有了落点,虚幻的故事生根发芽,开出了真实的花。 路潇忍不住伸出手,冥冥中一个念头牵引她取出了风律怀中的白玉酒壶,她摸到壶身上刻着一道利落的刀痕,正是芦篾儿长劫一击留下的印记,原来那一刀并没有直接中伤风律。 千年前交锋一刻的画面无端进入了路潇的脑海,她忽然看见一个像芦花般冷清的女人持匕冲来,风律五指攥紧玉圭,却并未像云见章讲述的那样因犹豫而失去力量,反而玉圭上分化出了更细密的纹路,界线也从包裹反天钉的茧向内蔓延,决绝地要将此间一切彻底粉碎,照此速度,芦篾儿根本没有可能活着走到风律面前! 但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风律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叹息,时光凝滞,一个陌生的声音轻柔地劝解:“缘尽于此吧!” 面对死去神明的尸体,面对抹杀娑婆众生的抉择,面对迎头痛击般的真相都没有犹豫过一瞬的风律,听到这声音后竟然愣住了,界线终断,她在这一刻失去了信仰,更准确地说,是契约放生了她。 凌阳风律从始至终都没有背叛她的誓言。 玉壶挡下了长劫一击,所以凌阳风律其实并没有死,她借长劫兵解成仙,其实早已于千年之前飞升天外,这里留下的不过是一具空洞的躯壳而已,只是她与娑婆世界的缘分已尽,所以再也没有回来罢了。 唯予之者,方能取之,路潇猜到了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不可控的震撼竟也让她失去了分寸,手中玉壶跌落,一声碎响后,凌阳风律的遗骨和玉壶都原地消失了,但路潇光洁的指甲上却长出了一道浅浅的白印,正如同碎裂的明玉。 冼云泽看到她情况不对,上来抓住她的手:“小路潇?” 路潇反握住他:“我没事。你要记住,千万不能说出我们刚刚听到的故事,尤其不能对组长说。” “你不会真信了那家伙的话吧?要是听到这个故事就会死,我怎么一点事都没有呢?” “你搞不好都不是娑婆本土生物,即便他说的是真的也和你没有关系。” “我不喜欢今天遇到的事,以后不要再来这种地方了。”冼云泽嘟囔一句,又补充说,“假如你也是这个故事里的一员,不管什么身份,我只想你活下来,活着就好。” 路潇摸了摸冼云泽的脸,未说些什么,地下那些密集的界线便开始消融,随之而来的正是凌阳弋四个人的声音。 宁兮走在最前面,他察觉到前边有人,提前准备好了骨鞭,没想到一进来就看见路潇和冼云泽像两只过冬的麻雀一样可怜兮兮地抱在一起。 路潇听到脚步声后扭回头,嘴角一抿,委屈得如同走失多日的儿童见到了家长:“你们怎么失踪这么多天呀?” 宁兮不可置信地问:“你俩怎么进来的?” “我们遇到了云见章,他领我们来的。” 宁兮握紧了骨鞭,四下环顾:“他人呢?” “早就走掉了。” “他把你们扔在这儿就走了?有毛病吧!你俩待在那儿别动!一动别动!”宁兮简直操碎了心,眼睛盯着两个人,嘴上还要赶快叫凌阳弋进来解决现场的界线,他边催边骂,“你们家里不教公德心吗?施完了法不知道收,走一路留下一路的陷阱,蚕都不如你们会吐丝!这么会织网怎么不去当纺织机?” “说够了吗?”被喊进来的凌阳弋抱怨道,显然他已经被骂了一路,有点不耐烦了。 宁兮不依不饶:“我看你们也别叫凌阳了,羚羊又不会吐丝,你们改姓蜘蛛吧,蜘蛛弋。” 跟着凌阳弋进来的米染接茬说:“芝士也会拉丝,可以姓马苏里拉,好听些。” 紧随米染的林川提出了新的看法:“那还不如姓毕达哥拉丝,直接就可以拉丝。” 凌阳弋把握在手里的折扇向空中一抛,凌空攥住,扇骨忽然化作了一把玉圭。他握着玉圭对那三个人指指点点:“你们有完没完了?” “不开玩笑了,组长你快把小路潇放出来吧!”林川忽然故作正经地嚷了一句,可他扭头又跟米染大声私语,“他这个组长不会是纺织小组的组长吧?” 凌阳弋握着玉圭转动手腕,平整光洁的玉石表面忽然呈现出细腻的纹路,但这并非施法,而是让这个空间内的界线呈现出来,等他手腕一抖,纹路愈合时,这片空间内的界线就同时弥合了。 路潇惊讶地看着他的动作:“组长不是,你不是不能……” “这个地方被隔绝出了娑婆世界,名义上不再属于娑婆,所以我能够运用神职的力量。”凌阳弋解释完,转头恐吓林川,“但你是娑婆的山神,我甚至可以把你留在这里植树造林。” 可惜他的恐吓没有成功,林川说:“你离开娑婆半个月,早虚的不行了,我都怕你撑不到出去的时候。” “我回不去不要紧,但我有能力随时让这个地方回归娑婆,到时候你就要做火焰山了。” 宁兮看凌阳弋解决完了这里的界线,就招呼路潇和冼云泽过来汇合,然后他不解地问凌阳弋:“你家那个神经病为什么要在这儿建一个盘丝洞?” “我怎么知道?我只听说她是凌阳氏八万年来天赋最高的剑客,出世后再也没有回家,刚刚我看到这里的界线错综复杂,又没有被回收,还以为能在这里找到她的尸体呢!” 宁兮他们虽没有看过金册,但也从石塔的壁画上得知了事情的始末,可惜他们缺少云斓带走的那部分结局,因此整个事件于他们来讲,只不过是两个立身不正的修行者入世斗法,结果引来了凌阳氏被一锅端的小故事。 路潇看着他们吵吵闹闹,因秘密而澎湃的心绪渐渐平复,所谓契约和抉择好像也再无关痛痒了,于是她迫不及待地走向他们,走回了她真实的人生。 第183章 鸿渐于陆(1)这间屋子的牌码是呈津…… 自绥州返程后,路潇就感觉身体有些异样。 变化是从触摸玉壶之后、如瓷破碎的指甲开始的,那条几不可见的裂纹悄无声息向内延伸,已经从指甲过度到指骨,又向上传染给腕骨,接下来就应该是肱骨和桡骨,最终可能要顺着脊椎骨爬上她的头盖骨。 虽然路潇也焦虑自己的健康状态,却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只怕他们顺藤摸瓜翻出赑犱的死讯,那时恐怕整个凶器组都会被契约一锅端了,甚至可能刺激得凌阳弋重置生物圈。 所以这件事只能到她为止,而她选择偷偷吃钙片。 反正特设处不打卡、不考核,就算路潇每天窝在房间里疯狂嘬鸡爪,外人也只当她逐渐林川化,感慨一句“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就算了。 但她能瞒过所有人,却瞒不住最该瞒的那一个,冼云泽什么都知道,他对她的情况一清二楚。 冼云泽办事有分寸,同样没有对外吐露一个字,不过他怀疑路潇的病症源自契约反噬,所以处理这件事最简单的途径,其实就是离开娑婆,只要切断与这个世界的联系,那么起源于这个世界的诅咒也将难以发挥完整作用。 可是路潇还有不能舍弃的生活,更不可能跟家人一刀两断,何况在她天真的幻想里,事情或许没那么糟糕,说不定哪天一觉睡醒身体就痊愈了呢?退一步讲,等到病情再严重些跑也来得及。 冼云泽被她气得发了疯,自己一个人跑到外面消化情绪。 然而走出特设处的这扇门,这座城市乃至这个世界,对冼云泽而言都是陌生的他乡,他唯一在乎的人在这扇门里,但她轻易就把自己的生命押在了一种随机概率上,没考虑过一同被摆上赌桌的还有他的余生和悲喜。 他能接受她淡泊生死,但不能接受她怠慢自己认真交付的感情。 冼云泽背靠路灯怀抱双臂,默默盯着自己的脚尖,忽见一只飞虫的影子翩翩投射在了前方地面上,现在的温度已至零下,本不该有昆虫的,他循着那影子抬起头,便见一只金色的蜉蝣闪进了一棵树后。 他追随小虫进入监控死角,果然见到了躲监控的云见章,蜉蝣轻盈落在他的白发上,而后化作一滴金色的液体沿发丝滑落,最终流入耳洞变化为一枚精致的耳钉。 云见章笑着打招呼:“好巧啊!又见面了,早知道你会出来,我就亲自把东西交给你了。” 冼云泽的心情本就很差,见到害路潇生病的罪魁祸首就更差了,生平第一次产生了杀意。 云见章被他的气场吓得后退一步:“哎哎,别动手!我哪儿招惹你了?” “你害她被契约诅咒了,你说你怎么招惹我了?” “她?契约?诅咒?她!”云见章满目茫然,打字机一样蹦出几个词,似是无法找出这些词之间的逻辑联系,然后他斩钉截铁地否定,“不可能!她怎么了?” 冼云泽看他坚定的模样不似作假,也有些迟疑:“她不舒服。” “熬夜玩手机玩的。”云见章很不把路潇的健康当回事,但见冼云泽脸色实在难看,又补充一句,“我不觉得娑婆之内有东西能伤到她的根基,既然你的礼物已经送到,我就先走了。” 冼云泽固执地挡在他前面:“不行,你不能走,你又给她送了什么危险的东西?” “不是她的东西,是你的,你以前落在外面的一些零零碎碎,我帮你送到安全局前楼了。”云见章见冼云泽打定主意拦他,竟当真不走了,靠着变电间外墙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他们应该快把东西拿给你了,好吧,那我再等等!其实我见到她后,就知道你也要出来了,只是没想到你会出现在她身边,还和她那么亲密,等下你恢复记忆应该会很尴尬吧?” 冼云泽刚想问他在说什么,忽然被一股没来由的焦虑感吞噬,化形的躯体感觉到了疼痛,就好像骨骼和血肉正在自顾自的生长,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幻化而成的胸腔开始震颤,仿佛真的装着一颗蓬勃跳动的心脏。 云见章见到他的变化并未惊讶,反而笑起来。 “看来你已经收到我的礼物了。” 后院警卫把一车快递推上了小洋楼二层,发个信息叫人开门签收,这会儿楼里只有路潇一个人在,她签了接收单,随意翻了翻推车上的箱子,试图找到妈妈给她买的一双白色蝴蝶结小羊皮靴,她要是穿这个出任务一定被特工们笑死,但没办法,妈妈喜欢,妈妈眼里的她永远12岁。 路潇用肩膀顶开身后办公的门时,刚好从推车上捡出一个平板大的纸箱,奇怪的是这只箱子上竟没有快递单,也没有任何备注,她随手拆开箱子,结果轻飘飘的盒子里只装着一张很大的“布”,抖开看看,竟然有十几米那么长,表现精细到看不出编织痕迹,又薄又光滑,这……更像是一张耐心鞣制过的皮革。 她端详来端详去,忽然瞳仁一震,认出了这玩意儿。 当初她追入紫城地府痛殴阴差时,那群家伙祭出过一面大鼓,鼓声突破黄泉敲晕了不少凡人,也让她无缘由地腾一股熊熊怒火,差点失手搞出区域性灾难,后来所谓地府被捣毁,阴差们也各遭到了报应,特设处就没有专门追究这面鼓的去向,想来应该是被云见章带走了。 如今她手里拿着的正是这张鼓皮。 云见章为什么要把这东西送过来?路潇疑惑时,抵在肩后的门扉猛然洞开,狂风鼓动,不容分说地将鼓皮吸入室内,她攥着鼓皮一角愕然跨立在门槛上,不防手中张扬的鼓皮自动撕裂,徒留给她巴掌大的一小块残片。 鼓皮一经离手即刻消失,仿佛被这房间吞噬掉了一样。 路潇下意识追着鼓皮往办公室内走了一步,身后门扉摔合,天旋地转,房间如遭地震般晃动起来,六面墙跟被捏扁了的盒子一样向中心塌缩,当墙壁弯曲到极致后,空间终于被那无形的力*量彻底撕裂,房间中的路潇也跟着掉落进了另外一个酷似医院的房间里,她尚未站稳,这间病房也从各个方向挤压过来,好像被一只巨手从外面揉成了团,而她则再次掉落进了一间新的房间。 她被迫再不同年代、不同地点、不同模样的房间之间跌打穿梭,到后来空间塌缩的速度越来越快,房间也像走马灯一样飞速频闪。 路潇从震惊中回神,随手抓起一盏翻转的台灯,手腕一抖祭出十二道环纹,然后把台灯当做飞镖扔了出去,台灯打破房间的桎梏,也为她找到了出口。她的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地面,周围恢复安静,就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眩晕产生的错觉,可她明白这里仍然是一个房间。 当下的房间里雾气缥缈,除却脚下古朴的地砖外,每个方向都空旷而浩瀚,似乎大到没有边界。 路潇从衣兜里掏出唇膏,然后握了握手腕上的珠串,用力往前扔了出去,她这一下是认了真的,以她的臂力,不计准头儿,这只唇膏至少能打出六公里远,然而东西飞出去竟然没有发出碰壁的回响,足见这处空间有多宽广。 此时忽然有风捎来一阵酒香,路潇望不穿茫茫雾霾,只能亲自追寻风吹来的方向,不想才踏出两步,雾霭后就描摹出了一个人的轮廓,似是一个披着长发的皂袍男子。 男子背对路潇坐在一张长案前,长案的另一端则伸进浓得的化不开的迷雾里,从男子畅饮欢笑的姿态来看,桌案对面应该还坐着另一位酒客。 路潇走了很久都走不到桌边,就当那影子是海市蜃楼,于是自嘲说:“原来只是幻象。” 话音方落,案边的男子竟然转头看向了路潇,四目相对,两人的视线聚焦一处,他们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对方。 那一刻路潇无比确定,面前的是一个活人。 这扇门里活见鬼很正常,活见人可就太震撼了! 她愕然打量着这张陌生的面孔:“你是谁?” 男子答道:“你无端闯进我的酒居来,怎么还好意思问我是谁呢?” 路潇接着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既是自己走进来的,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走进了哪里?”男子神采从容愉悦,仿佛毫不意外路潇会出现在这里,他说,“那好,我便告诉你,这里是娑婆世间无中生有的一座屋子,我当初进来的时候,这间屋子的牌码是呈津柒陆柒。” 路潇再次受惊,这人竟然也知道门的特性和编号,难道是来做客的神仙,宁兮怎么不提前知会她一声?等等—— 呈津柒陆柒! 路潇脱口而出:“那不是冼云泽的房间吗?” “你既然知道,怎么还问我是谁呢?” 朦胧的雾气遮蔽四面视野,令路潇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男子身上,她忽然注意到了男子手中所持的酒盏——不,那并不是酒盏,而是一片盛满了琼浆的,胭脂色的兰花花瓣。 宁兮说过,那年冼云泽正是带着一朵能生出酒液的兰花进了这扇门,从此再也没有出来。 “难道这酒是……” 男子怡然品着酒,轻笑:“业债当头,现在可不是你饮酒作乐的时候,你还没认出外面扮做我的那个人是谁吗?” 路潇明显有些慌了,摇头否认:“我不管你是谁,我相信他,他不会骗我。” 男子叹息:“与其说是他骗了你,不如说是你骗了他,毕竟最初把他叫做冼云泽的人,原本就是你呀!” 路潇愕然怔住:“可是……可是……他不是冼云泽还能是谁?” 男子依然平静:“他没有名字,你既然叫他冼云泽,那这个名字便送给他也无妨,区区俗世浮名而已,何必认真。” 这种事情肯定要认真啊! 路潇忍不住放开力场,蓝色的光环和雾气碰撞出细密的电闪,她的声音随之激动起来:“你说清楚他是谁!” 第184章 鸿渐于陆(2)你还没认出外面扮做我…… 男子浑不在意她肆意的力场。 “他是你的宿世因果,前缘业债,你虽然还未想起他是谁,可他现在已经记起了你,一旦从这里离开,你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接下来将发生的事会让你后悔离开这扇门。” 男子语音婉转,诱惑似魔音:“路潇,不如听我的话,喝下这盏酒,只要喝下去,从此你与此世间一切前尘过往都可以一笔勾销。” 他笑吟吟盯着路潇,将掌中的兰花递向她,而他将手伸过来时,两人间浓密的雾气也随即消散,方才无论如何都走不近的桌案,转眼间就自行来到了路潇身前,路潇的鞋尖甚至踩住了男子逶迤铺地的衣摆,只要一伸手,就能接过花瓣一饮而尽。 酒香沁人骨髓,正如传说中一般有着迷惑心智的力量,路潇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恍恍惚惚地伸出手去,但不等她碰触到那瓣兰花,冥冥中一股力量却重新把她推回了浓雾之后,等她回过神时,那一人一桌又远在遥不可及之地了。 男子的视线转向桌案对面,朝隐匿于浓雾的同席颔首,恭敬道:“上神所言极是,如此甚是妥帖。” 路潇看不见桌对面的人,更听不见那人的言语,而男子与那无中生有的酒伴交谈过后,转头对她叹息一声:“看来你命该如此,非得应这道劫数不可了。” 短短一句话的时间内,两人之间的雾气竟然浓成了一堵墙,男子的影像和声音像雨燕一般飞掠而去,浩大房间中又只剩下路潇独自一人了。 路潇迷茫转身,身后一步处,办公室的门突兀地出现,她上前握住这只曾经打开过千百次的门把手,动作却忽然凝滞,刚才那人的话语犹在耳畔,他说她一旦从这里出去就会后悔,可……为什么呢? 路潇缓了口气,推开门,一片断壁残垣乍然扑入视野,鼎沸的人声随即包裹住了她。 此时她正站在洋楼二层的走廊边缘,整栋楼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八级地震,楼顶被开了天窗,塌了两面墙,走廊也成了断头路,二楼办公室的门和门后的房间好像被一把巨大的勺子给挖走了,徒留下空洞的一角,各种大大小小、奇奇怪怪的杂物从楼内堆到了楼外、从地面堆到了二楼,场面之壮观完全可以媲美长假过后的快递驿站——这些都是原本寄存在凶器组的不祥之物,如今“门”消失了,它们也得以重见天日,不过参照宁兮手里的名册,这些箱子的数量远远不及收容总数,绝大多数东西都凭空消失了。 小楼外,宁兮提前布置的三重法阵被事故激活,将不祥之物的戾气约束在了阵法内,最内一重阵法已经燃烧成了红色的火光,而且火势即将蔓延过第二重法阵。 路潇试探着伸出手,默默召唤长劫,一抹暗光随即从杂物堆中飞出,恰落入她的掌心,还好,长劫还在。她没有拔出刀刃,直接把十二道环纹附在了刀鞘上,然后照葫芦画瓢,重新描了一遍法阵,将突出的戾气完全锁死回阵中。 特设处的工作人员闻声而至,按照预案在阵法外拉起了警戒线,他们不敢深入禁区,只能向废墟中心的路潇喊话。 “路主管!出什么事了?” “路主管!楼怎么塌了?” “路主管!副组不在家,我们该怎么办?” …… 路潇握着刀轻身一跃,跳下二楼,不曾解答众人的疑惑,只问了一句:“冼云泽呢?” 江主任即刻回答:“他在外边,当前定位于前楼大门东向300米。” 事故发生之后,特设处已经第一时间定位了凶器组的六个人,凌阳弋在孤儿院做义工,林川在市区看电影,两个人接到消息后正往回赶;宁兮和米染可能进了青山上的小洞天,手机不在服务区,暂时联系不上,不过特设处已经让帝君宫主持代为通知二人速归。 路潇顾不得善后事宜,留下一句“你们等着林川”,便拔腿奔向院外。 特设处外,云见章抱起手臂望着洋楼坍塌扬起的尘埃,片刻之后,又收回视线看向痛苦跪地的冼云泽。 冼云泽一直避之不及的真相自己追寻而来,不由分说与他合二为一,亿万年的记忆瞬间回归脑海,冲击致使他的化形几近散佚,可是未过多久,身躯又一次重新凝聚成型,而且形象比之前更加精细、更有神采,似乎已不再是精心构造出的幻影,而是他浑然天成的本体。 云见章见状问道:“你的脑子长回来了吗?” 路潇就是这时候追过来的。 她看见冼云泽先是一顿,他的身上正散发着一种熟悉的力场,只是她一时片刻想不起曾在哪里感受过这股力量,虽然直觉情况异常,但路潇根本没想过事情出在冼云泽身上,只觉得又是云见章在搞鬼,于是顺手就把手里的刀扔了过去。 云见章借位躲到了冼云泽后面,大呼冤枉:“别冲我来啊!” 冼云泽抬手接住长劫,被巨大的惯性带着飞出了几米,饶是如此也足够令路潇惊讶了,往常的冼云泽根本不可能接住她实力一击,当他再次抬头看向路潇时,一向纯净的眼神里竟多了些看不透的阴沉,甚至是怨恨,分明还是同一张脸,却已经冷漠疏离的像是两个人了。 他瞟了眼手里的长劫,而后憎恶地把刀甩出去钉在地上,接着对路潇说:“这是我们之间的过节,不要针对外人。” 以往即便闹脾气,冼云泽也没用这么冷漠的语调和她说过话,回想起刚才门里发生的一切,她竟然有些畏惧确认冼云泽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强作镇定地问:“冼云泽,你没事吧?” 他无动于衷地摇摇头:“我不叫冼云泽。” 路潇所恐惧的真相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如约在心里炸开。 他恢复记忆了。 路潇也想起曾在哪里见过此刻他身上的气息了,那是她来到特设处的第一天,站在洋楼外时,曾被这股充满敌意的力量窥视过,冼云泽可能真的从来不在那扇门里,他是一种别的“东西”。 她竭尽所能让语气温柔:“我们先回去好不好?回去再说。” 冼云泽摇了摇头,然后一字一字,很冷静地说话:“我被你千刀万剐过两万四千次,万劫不复也不过如此,所以别再提‘我们’了,如果你真把我当朋友,这次就给我留一条活路,放我走吧!” 路潇被亲人和朋友捧着养大二十四年,从没受过气,这是她人生里头一次体验到什么叫委屈。 她深吸一口气,同样冷静地反问:“我不管你想起什么了,但你答应过我过去都不算数,可以为我重新开始,你还记得吗?” 冼云泽只摇头:“没用的。” “好,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我和你,没关系了。” 话音落地,现场寂静,压抑的气场让尘埃都静止了。 连冼云泽都没料到自己会这么容易就把最决绝的话说出口,僵在那里,进退无措。 路潇却没生气,也没有服软,而是很坚定地告知:“这段关系不能你说开始就开始,你说结束就结束。” 冼云泽不做回答,转身走了。 云见章对束手无策的路潇敬了个礼:“放心,我跟着他,保证不会出事的。” 那两个人一前一后跑出视野,徒留路潇待在原地,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居然杀过冼云泽的冲击感,不敢立刻去追,怕强行接触会刺激得他更加口不择言。 刚才门里的那个“冼云泽”说的是真的,她的确后悔出来了。 路潇回望尘埃未定的废墟,刚好看见一道金光射落,正是感知到危险的山神现身回来收拾烂摊子了,她不知道要怎么和大家解释这一切,不,不能解释,一个字都不能说,可事到如今,他们还能由着她敷衍过去吗?想到可能要面对的逼问和失望,她走向特设处的步伐渐渐停住,一时间竟感觉无处可去了。 此时一个穿着白色大衣的女人走了过来,特设处周围的道路设有各种软硬性隔离,普通人自是进入不到这个范围的,能悄无生息地站在这儿就一定不会是普通人。 女人径自走向长劫,单手握住刀柄,轻轻一抬,便抽刀离鞘,刀刃出鞘方才一寸,她又瞬间归刀还鞘,只此一个动作,就足够证明身份了。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路潇曾在海上地宫中见过的脸:“我们回家吧!” 云见章追上冼云泽,好言好语把他拉进了自己的车。 冼云泽坐进汽车后,就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的街道,云见章对路潇说的都是真的,但那还远远不是故事的尾声,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和路潇才是这故事唯二幸存的亲历者。 弑神者用十二枚反天钉杀死了赑犱的本体,却无法杀死赑犱的精魂,祂如此强大,有朝一日从长眠中苏醒,只要略加挣扎,就能摆脱桎梏重获新生,恐怕那个时候,整个娑婆世界都将无法承受住上神的怒火。 弑神者押上众生存灭,才靠不光彩的手段赢了赑犱一次,这种奇技淫巧可以侥幸赌赢一次、两次,却无法成功每一次,从此亿万年间,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将是人与神的豪赌,但凡有刹那败相,他们此前所做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然而事已至此,唯有一错再错了。 弑神者获知反天钉的同时,还从神秘处习得了第二重法术,用以镇压赑犱的精魂。 他们从赑犱身上取下一根刺,制成一把刀,这把刀可以裁决娑婆万物,同时也可以分割赑犱的精魂,这些人把赑犱的精魂偏分成两半,四分化作生欲,六分化作杀欲,而后两半精魂又各自诞生了神识。 生欲承载着赑犱不甘赴死的执念,不死不灭,可以赋予娑婆万物以生命。 杀欲承载着赑犱被背叛的怒火,掌握着至高力量,可以收回神明的灵息。 此两者若重新合二为一,便会复活赑犱的精魂,迎来无法想象的报复;若其中之一脱离娑婆,又会打破赑犱的契约,祂借给众生的灵息也将随之被带走。 所以弑神者既不能让两者合并,也不能让两者离开。 第185章 鸿渐于陆(3)她这一世有可能放过你…… 弑神者付出了极为严苛的代价,将生欲所化的神识封印起来,又把杀欲所化的神识投入人道轮回,然后创造最平稳的时代、选择最合适的父母、派遣最稳妥的人选去抚育作为人诞生的杀欲的化身,带她一起经历春秋寒暑,看遍人间百态,走过万丈红尘,从此这半神便有了人的情感和弱点,也成了他们最强大的倚仗。 当那一日生欲的封印破碎,神与神交锋,当年分魂时埋下的伏笔便会应验。 二分差距之下,生欲的化身毫无胜算,可祂又不死不灭,不得轮回,只能被撕裂成万千碎片散落世间,届时弑神者会将祂的神识封印进祂自己的骸骨里,直待无垠岁月再次将祂筹措完整,然后从那完整的躯壳中取得万载长眠的记忆。 而杀欲所化的神识也将于交锋中耗尽心力,陷入漫长的安眠,要等到命中注定的对手有了复苏的征兆时,祂才会如预言般降临人间,一次又一次作为人类降生成长,然后为人类视死如归。 两人自诞生的一天起就被命运裹挟,注定了十万年一现,十万年一遇,十万年一次同归于尽。 亿万斯年,岁月漫长,但祂们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清醒的时刻加起来也抵不过红尘一瞬,因此没有机会离开娑婆,更没有条件合二为一,甚至没有时间思考这两者外的其他选项,所以这计划其实是很周密的,运转了万万次都不曾出过疏漏,直到这一世发生了意外。 祂们提前相遇了。 云见章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看着冼云泽:“你知道我发现你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有多震惊吗?” 冼云泽专注于窗外的风景,懒得理他。 但云见章还在自言自语:“我知道那扇门是你的骸骨所化,这些年他们往里面填了那么多碎片,估计快把你攒出来了,我怕心脏一进去你就原地苏醒,直接被她一刀劈了,所以当时才抢先带走了你的心脏,然后准备趁她不在家偷偷把你唤醒救出来,结果在神女山上认出你,我才明白自己多此一举了。” 冼云泽冷淡地回应:“谁让你多管闲事。” “是是是,我多管闲事,要是我早知道你已经和她两情相悦了,当时就把心脏留给你了,也省得我多跑这一趟,我看她这一世还挺面善的,对你也不错,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就对你下手了吧?” 冼云泽名义上有着几十亿年的寿命,但他自诞生以来根本没有好好的活过,每一次刚刚脱离蒙昧,就立刻被人找上门来千刀万剐,接着又陷入数万年的黑暗沉沦,如此循环往复,以至于他诞生以来的全部记忆只有战斗和死亡,甚至无法区分每一次死亡之间的差别,唯有刻骨的恨意在岁月中叠加成坚不可摧的壁垒,支撑着他不死不灭的意志。 他对她恨入骨髓。 “我和她没那么熟。” “真的?”云见章忽然舒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我还担心你放不下她呢!这东西我可就还给她了。” 冼云泽听出他话里有话:“你想做什么?” 云见章从副驾驶位上拿起一只白色纸袋。 “你的记忆我已经还给你了,这份是她的记忆,把这个交给她,她也会记起一切,然后你现在有多仇恨她,她也会同等的仇恨你,你们两个不死不休,谁也不要再提起这一世的感情,免得我都替你们尴尬。” 冼云泽眼神微动,伸手去拿袋子,却被云见章躲过了。 云见章:“不必麻烦你跑一趟,我直接把这道封印破掉,她就会立刻恢复记忆。”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冼云泽斩钉截铁:“就是不行,给我!” 云见章把袋子拿的更远了:“哦,我明白了,如果只有你记得过去,那你气消了之后还可以选择原谅她,但如果她也恢复了记忆,她未必会重新接纳你,到时候你就没机会后悔了。” 冼云泽不再废话,手指一弹,纸袋凭空落进他的掌中。 云见章毫不在意地笑笑:“别抢了,这是我刚买的面包,她都进轮回了,哪还有什么过去的记忆。” 冼云泽打开纸袋,看见里面果然是面包,便把袋子丢到旁边继续默默看风景了。 他浩渺的记忆里,一切黑与白,敌与友,爱与恨,都指向了同一个人,她的确造就了他挣扎不脱的黑暗,但也带给了他唯一的光,如果放弃这一线光明,那他的生命里就只剩下残酷的、重复的、无边无际的痛苦了。 想着想着,负面情绪逐渐找到了最薄弱的宣泄口,他不再愤懑自己的懦弱,也搁置了对路潇的旧怨,反而开始责怪那些突兀回归的记忆,自己又没有主动寻回它们,凭什么要遭受过往的煎熬? 想到这里,他怨愤地瞥了眼云见章。 不过云见章可猜不到到他跳脱的归因逻辑,依然絮絮叨叨着:“我之前来找她,只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劝她离开娑婆,你们两人之中只要有一个走掉,我都可以解除神职的契约,保有现在的能力修仙成神。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不论上陶还是神职都有自己的立场,只有我是完全站在你们一边的,我们有着一致的利益。” 冼云泽:“你是来劝我走的?” 云见章摇头:“你和我都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你说,她这一世有可能放过你吗?” 另一边,一滴雨落在路潇身上,立刻把她融进了另一个时空。 这地方似是某座古老山川的山腰,山顶与山脚皆埋没进茫茫云海,没有东南西北,只有上下两个维度,四周又空又静,连鸟啼虫鸣都听不见,也难怪,她们这一支自绝仙缘,合该人丁凋零,能延续到现在已算得上奇迹。 这里就是路潇曾安眠的乾坤藏,它隐没在雨水中,躲进云彩里,浮游于天地之间,若非有缘人,万难见其一面。 上行的路上,女人对路潇讲着当年分割赑犱精魂的故事,她讲的很慢,很仔细,没有遗漏任何一个细节,包括亿万年间每次诛杀另一半神识的过程,也都毫无保留地娓娓道来。 “所以他说的都是真的,我和他之间确实有着血海深仇。” “你可以这样理解。” “你们这样骗我,不觉得很残忍吗?” “说不上骗吧,计谋是真的,待你也是真心的,扪心自问,秦叙异对你的感情有一分作假吗?”女人看向路潇,神情坦然,正因为所有感情都是真的,才敢光明正大和她坦白。 秦叙异确实没有和路潇说过真话,但也没说过假话,他只是全心陪伴她成长,以身作则教会了她如何做一个好“人”,如何守护这个世界,以及如何……牺牲。 路潇现在才明白那句“我做了不好的榜样”,到底是指什么。 “从古至今,无论哪一世,我们都没有强迫你,选择权一直在你自己手里。”女人把路潇送到了一座外观朴素的楼阁前,停了下来,“这一次也一样,如果你杀了他,那么除我们之外,万物众生都可以活下来。如果你放他走,那么娑婆覆灭,你二十几年所见种种以及你的亲人和朋友,都将烟消云散。” 路潇压着火气问:“你这还不是逼我吗?那如果我和他都不离开,是不是就没有问题了?” “人心易变,比如当年和赑犱达成契约的人,最初肯定都做好了履约的准备,结果还是有人反悔了。”女人双手把长劫交还给路潇,如同交接了一份责任,“如果换做我寿与天齐,我不能保证自己在永恒之中的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会坚定地选择为了众生牺牲自己,你呢?” 路潇沉默,她没有自信替未来的自己做出承诺,只要时间足够漫长,她一定有后悔的那一天。 所以,真的要给自己后悔的机会吗? “前辈,除你之外,这处乾坤藏里没有别的人了,你可以仔细想想,想多久都行。”女人后退一步,身影在晴空飘落的雨水中虚幻,“还有,你没资格怪我,所有的计划都是你亲自许可的,也是你亲自执行的,包括我今天对你所说的一切,也都是在遵从你过去的指令而已。” 这处乾坤藏内没有娑婆灵息,因此山不是寻常的山,水也不是寻常的水,花枝草木缤纷奇异,世间罕有,如果冼云泽在这里,一定会非常快乐,路潇的脑海里才闪过这个念头,情绪便又低落下去。 她明知道冼云泽是那么好奇的一个人,看见新鲜玩意儿就高兴的不得了,可她存在的意义竟然是扼杀他探索未知的天性,把他封印进牢笼中,思及于此,难免觉得愧疚,更不能独览山间景色,于是她困守孤楼,想籍此理顺眼前纷乱的纠葛,却越理越乱,越想越绝望。 乾坤藏没有日夜之分,路潇不清楚自己究竟躲了多久,许是十几天,又许是几十天,总之因触碰玉壶而产生的骨骼裂痕变得更长了,可能已经扩散到了肋骨,她感觉自己的骨头脆得像是油炸过一样,哪怕呼吸稍重一些,裂隙都会清晰地向骨骼深处进深一分,之前冼云泽总替她操心这件事,她自己反而急不起来,现在冼云泽离开了,也没人再关心她的病情了。 我应该打电话告诉他——路潇恶毒地猜测——说不定我快死了,他知道后就会后悔抛下我,他一向很会哭的。 路潇找出断电很久的手机,折腾了一下果然打不开,于是解开阵法从乾坤藏内出来,这才发现自己已随浮云来到了偏远的玄州境内,落在了一处田野里。 夜空澄净,冷风吹来了村里的烟火气,呼吸间能嗅出些许硫磺的味道,她寻着断断续续的鞭炮声走进了附近的村镇,所过之处皆张灯结彩,明窗里都是团圆人家,原来逾月不见,今晚刚好是除夕。 路潇随意敲开一户人家,说自己被客车忘在了路边,希望给手机充一下电,果然得了主人家许可,充电开机,密密麻麻的未接电话便弹了出来,宁兮、米染、林川、凌阳弋,特设处以及许多不知什么部门的陌生号码,多到几乎把手机卡住,至于社交软件,则全部都是99+,她立刻调了飞行模式,免得当场接到对面的电话。 但人生在世,总有逃不掉的牵挂。 路潇想了半天,还是忍不住给妈妈发了一个视频请求。 第186章 鸿渐于陆(4)她就仗着我打不过她,…… 遥远的棕城,云见章把冼云泽带回了自己的公寓,好生伺候着这位主子。 冼云泽回归的记忆逐渐沉淀下来,对情绪的影响也随之削弱,好像一个中年人打开了小学时的日记本,依然能理解当时的喜悦和悲伤,但却不能按照日记里的想法生活,过去的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 他现在无心探究记忆里那些古老的爱好和想法,只是不自觉地维持着和路潇一样的作息,吃她喜欢的东西,听她偏好的歌曲,关注她感兴趣的新闻,经常看着书、刷着手机找到什么感兴趣的事,便习惯性地张口唤路潇的名字,然后在发出第一个音节后戛然息声,再然后……趣事就都变得索然无味了。 于是冼云泽整天坐在云见章的客厅里散发阴郁气场,加之他还不太适应刚刚复苏的力量,情绪一低落就容易搞出点奇奇怪怪的异象,如同一个大号的诅咒娃娃,导致云见章经常要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去收拾他的烂摊子。 此时云见章又一次把冼云泽感化出来的生物从外面逮回来,扔到了家里的地板上。 那是一只足有食指长的油量黑棕色大蟑螂,它察觉到了危险,扑腾腾飞到了阳台的绿萝上,翘起尾巴,张开翅膀,从背后伸出了四片粉中带紫的艳丽膜翅,交错挽成了一朵栩栩如生的兰花,看上去高洁而优雅。 可想而知,刚才楼下试图摘花却摘到蟑螂的小孩叫得有多大声。 “我不知道云氏先祖是如何侍奉赑犱的,但我真的做不了这行。”云见章说,“你能不能别给我搞事了?” 冼云泽委屈:“她就不会这么和我说话。” “门没锁,你随时可以去找她。” “不去。” “真有骨气。”云见章阴阳怪气道。 冼云泽平素嘴上从不让人,如果路潇也在这里,他肯定会振振有词地辩解一番,非让云见章亲口承认自己的蟑螂天下第一不可,但是现在路潇听不到,他就觉得自己说的每个字都是在浪费口舌,于是扭开头不理云见章了。 原来不是过去和现实失去了意义,而是他的意义都需要路潇来见证,而且他这一世还从未离开过她这么久,往日两个人分开八百米都算是异地恋,他现在就像是丢了半个魂魄一样难熬。 房间里安静下来,地板缝隙和柜子后面的窸窸窣窣声越加清晰,云见章忍无可忍,跺了跺脚,于是地板缝隙、家具角落,以及各种意想不到的隐秘处,突然同时开出了百十朵淡雅的兰花。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当你在厨房里发现一只蟑螂的时候,蟑螂已经在你家里建立割据政权了。 云见章见状痛苦地双手捂住了脸,好想放火把家烧了。 “今天是除夕夜,虽然我们云氏不过凡间节庆,但我爸还是要过年的,所以我得回家一趟,你跟我走还是留在这儿?” “你哥哥很讨人厌。” “那你还是留下吧。” 云见章回家之后,冼云泽独自度过了一个漫长的晚上。 新年除岁,网上到处都是阖家团圆的文案和视频,冼云泽看不下去,干脆丢开平板拿起书,却无心诵读文艺,只愤懑地揉搓着书角,他本来也可以和朋友们团圆的,都怪云见章让他恢复记忆,他才会孤零零坐在房间里生闷气,这样一想,屋子里的兰花便开得更多了。 生了半晌闷气后,冼云泽把书往地上一丢,运转灵息,房间里隔绝法力的符咒立时破碎,而后他瞬间从房间里消失了。 他决定去告状! 冼云泽熟门熟路地找到了路潇家。 路妈妈和路爸爸正在厨房里忙着年夜饭,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吓了一跳,公寓下面有保安和门禁,来客人一定要先按铃,怎么可能直接跑到家门外? 路爸爸困惑地走向门口:“宝贝回来了吗?” 路妈妈在厨房里答:“她又不是没钥匙,难道楼下漏水了?” “不应该呀!”路爸爸嘀嘀咕咕打开门,一下愣住了,“小冼?你怎么自己来了?” 路妈妈闻声也举着两手面粉跑了出来:“哎呀!这天多冷啊,你就穿件夹克哪行,快进来!进来说话!” 路爸爸赶快把冼云泽拉到沙发上,给他倒了热水暖手,热络地聊起来:“潇潇说你们过年加班,我还想会展工作确实越过节越忙,你们都回不来了呢!哎,潇潇怎么没回来呢?”——路潇凭空消失,特设处肯定会给她收尾,打电话接视频这种事都用不到科技手段,米染他们随便换个化形就能骗过路潇的爸妈,所以两人还完全不知道路潇出了事。 冼云泽捧着水杯不说话。 路妈妈洗完手来到冼云泽身边,低头细瞧,终于看出他脸上没有一丝笑模样。 “这孩子怎么不开心呀?路潇呢?你们俩吵架啦?” 听到路妈妈这么问,冼云泽一腔怒火终于有了发泄口,立刻露出一副委屈得要哭的表情。 “她打我!” 两夫妻闻言齐齐呆住。他们知道自己的女儿手段非凡,所以从不担心她一个人在外工作交友会吃亏,但他们也相信路潇品行正派,绝不是恃强凌弱的人。 路妈妈紧张地问:“你不会是误会她了吧?” “才不是误会,她都打过我很多回了!” “那……怎么打的?严重吗?” 冼云泽用力点头:“她就仗着我打不过她,还拿刀砍我呢!” “啊?”路爸爸惊叫一声,刷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还动了刀了?” 冼云泽扁着嘴答:“后来我昏迷了很久呢!” 路妈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眼睛瞪得溜圆:“这事了不得!你跟领导汇报了吗?” “没有,她不让我和别人说。”路潇的确嘱咐过他,绝不能把赑犱的秘密传播给外人。 “她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了?”路妈妈气愤地拿出手机,一边翻通讯录一边承诺,“我现在打电话叫她回来!你放心,她要是真做了这种事,我肯定替你做主!” 冼云泽似是找到了靠山一般,低了许久了头终于扬了起来,不过他知道即使电话打通,对面也一定是保障科的技术员,于是微微动了下手脚,让路妈妈的手机找不到信号。 路妈妈没空修理坏掉的电话,嘀咕一句,又拿走了路爸爸的手机,同样打不出去,当她被机械故障困扰,满屋乱转找信号时,路潇的视频请求刚好弹了出来。 路妈妈瞬间接起,劈头盖脸地质问:“你在哪儿呢?” 许久未见,路潇没想到妈妈会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不禁怀疑这段时间特设处到底扮演她干了什么啊? 见路潇满面茫然,路妈妈瞄了眼还在和路爸爸说话的冼云泽:“小冼来家里了。” 路潇讶然,小声道:“他在家里?” “别装糊涂!”路妈妈接着逼问,“你是不是打他了?” 路潇更懵了:“我?” “我看小冼挺认真的,不像在开玩笑,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拿刀吓唬人家来着?” 路潇立刻猜到冼云泽告了什么状,可这事复杂到她无法承认,但也没办法否认,于是只得磕磕绊绊地解释:“不是他说的那样……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以后不会了……” 这套家庭剧常见的反派言论瞬间激怒了路妈妈。 妈妈从一堆辩解中抓住重点:“那他说的是真的了?” 路潇有口难辩,支吾一阵后说:“这事没那么简单,你别问了。” “你还会狡辩了?别找借口!你赶快给我滚回来!就算辞职也给我滚回来!” “我现在回不去。”路潇从背景音里分辨出了冼云泽喋喋不休的抱怨声,不由得苦笑,“妈,他没有家人朋友,也没有地方可去,你们就留他在家里过节吧,替我好好照顾他。” “路潇!你知道你还——” 路潇不等对面骂完,果断挂了视频通话,顺手把软件删了防止回拨,然后她打开了家里的监控,静静看着屏幕里叽叽喳喳的三个人。 妈妈回拨路潇的电话,打不通,气的跳起来,转头劝说冼云泽先和领导谈谈,冼云泽不同意,叫他报警,更加不可能,问他想怎么解决,他闭上嘴一言不发,这副木讷的性子急得妈妈都想拍他两下,而另一边,爸爸通过细心观察,看出了冼云泽别扭的情绪,于是开口问两个人现在是什么关系,冼云泽低着头不说话,再问他要不要断开关系,竟直接把冼云泽问自闭了。 爸爸确认了他的反应,心里有数了。 “老婆,你别逼他了,孩子们的事情咱们又不清楚,还是让孩子们自己解决吧!” “可是——” 爸爸果断给妈妈使了个眼色——别问了,再问他就真哭了,然后爸爸去玄关柜子里拿出两只灯笼:“小冼,你个高,来帮我把灯笼挂上去,以前这活儿都是潇潇干的,她不在家没人够得到阳台天花板,幸亏你来了!” 冼云泽乖巧答应,跟着爸爸去了阳台,看上去心情好了不少。 妈妈目视两人离去的背影,脸色迷茫,所以他到底是来干嘛的? 路潇看着屏幕里的欢声笑语,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最初的弑神者没有能力扼杀赑犱的精魂,所以才退而求其次,用这种方法强行扣下神借给娑婆的灵息,但——她有能力啊!只要她的灵魂彻底归化入娑婆,那么就算放冼云泽自由,契约解除,赑犱仍会有六分灵息永远留在这个世界。 虽然这样一来,世界一定会发生巨大动荡,也不能继续如弑神者们设想一般亘古长存,但至少几万年内不会灭亡吧?牺牲她一个人给这世界续航几万年,算她尽满对人间的义务了! 这肯定不是人类的最优解,也不是神职的最优解,但绝对是她的最优解。 原本两难的抉择忽然像个活绳结一样顺滑地解开,长久以来笼罩头顶的阴霾烟消云散,路潇看着监控画面里忙碌的家人,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因为贪恋屏幕里的温馨画面,她一时不察竟然出了神,直到主人家邀请她一起吃饭,她才恍然发现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 坏了!路潇立刻辞别主人家,拔腿跑出门,但几辆黑色的轿车已经开进了院前的街道,远光灯遥遥照出她的模样,然后主动鸣了两下笛,路潇都不用看牌照就知道那一定是安全局的车。 她故作镇定地转进了院侧的监控角落,暗中持诀,星夜下便飘落了丝丝雨点,正当她要跟随雨返回乾坤藏的时候,一阵劲风忽然吹散雨云,突兀地打断了她的去路。 恰逢此时,村头文化站敲响了除夕夜十二点的钟声,村尾晒谷场的大型礼花便随之齐齐升空,夜空被照亮的瞬间,稀疏的云层后显露出了巨龙的只鳞片爪,意外瞥见龙形的村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尖叫着给身边亲友指示龙的方位,但当又一轮礼花齐射的时候,他们却又看不见那震撼的形象了。 路潇很清楚是谁她终止的法诀,五官因此皱成一团,下一秒,一只手忽然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宁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现在真有本事了。” 第187章 鸿渐于陆(5)因为你过去结过婚,还…… 路潇转回头,尴尬地笑笑:“你们过年不放假吗?” 两人交谈间车队驶近,其中一辆车停在两人面前,宁兮拉开车门把路潇推了进去。 车内只有凌阳弋一个人,他边开车边说:“拆完家就跑了啊,你是哈士奇吗?” 宁兮也目光不善地盯着她,连声发出质问。 “弄坏点儿东西而已,又不是天塌了,你和那智障离家出走做什么?” “整整一个月电话打不通,灵息也被阵法隔绝了探查不到,教你点儿东西都用我身上了是吧?” “还有你从哪捡来的乾坤藏,有本事别出来,你干脆老死里面不好吗?” “小路潇,我发现你的秘密越来越多了,你还瞒着我干了什么?” “最好说实话,别等着雷一个个爆出来,到时候我脾气可就没这么好了。” 宁兮虽然嘴上说得难听,但句句都要她别在意特设处的变故,路潇叹了口气,这个世界里有她亲密的家人,温柔的爱人,贴心的朋友们,每个人都真心实意地爱她,她怎么能让这个世界消失呢? “我没事。”路潇靠着车门望向窗外,淡淡地说,“我只是和他分手了,想自己静一静。” 明明是很悲伤的消息,但前排的凌阳弋却笑出了声:“这个借口不错,可惜眼下不太够用了,还有——他到底是谁?” 路潇心中咯噔一下,平时无甚大事,所以没人想过验证冼云泽的身份,但如今他俩突然失踪,宁兮肯定要回去留山找人,冼仙君的昔日师友、徒子徒孙可都健在呢!他肯定已经暴露了! 路潇坐直身体,急切地解释:“他没有故意混淆身份,一直是我们误会了,还有这件事你们不能再查了。” 宁兮扫量着她焦急的模样,通知道:“空枢的仙君在追踪你们的灵息。” 空枢是上陶六院之一,但组里没有空枢的神仙,所以路潇不太了解这个门派。 宁兮继续解释:“北宸明君本是异界的自在修,当年它渡劫成仙,横空出世,吞了上陶几百个子弟,后来虽被空枢前辈降服,可本性依旧凶残,最多不吃六院自己人了,你不告诉我北辰明君为什么找你俩,我要怎么保住你们?” 路潇皱起眉,她和冼云泽理论上就不可能和娑婆之外的人有关系,哪认识什么北辰南辰?这时只能答说:“他在我家里。” 宁兮点点头:“我知道,米米和林川已经过去了。” 路潇两人“作案潜逃”后,她在橙城的家就受到了安全局的重点监控,刚才冼云泽一进门,特设处便收到了即时通报,如今林川和米染已经守在楼下了,不过他们没急着上楼,而是在楼下偷听了一会儿,听到冼云泽说路潇拿刀砍他时,都惊呆了,他们印象里的路潇干不出这种事儿啊?可听冼云泽那委委屈屈的语气,又不像假话。 冼云泽安心陪路潇的父母吃完了年夜饭,三人还留在桌边聊了会儿天,因为心存记恨,他故意说了她许多坏话,比如哪天熬夜看小说、哪天贪睡不吃早饭、哪天一下午喝了三杯奶茶,妈妈想不到他千里迢迢找上门就为了说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又得了爱人眼色,不便深究孩子们的隐私,只能附和他说几句路潇不像话。 冼云泽正说得兴起,一低头忽然看见茶杯里光影摇曳,径自照出一朵莲花。 他举杯摇了摇,花影消散:“爸妈,我想起明天还有一份汇报要发,必须走了。” 妈妈挽留道:“早上再走来不及吗?我都把房间都给你整理好了。” 冼云泽摇摇头:“早上确实来不及了。” 两位家长挽留无果,便给他带了不少饭菜和水果当作明天的早餐,然后千叮咛万嘱咐地把人送进了电梯,这厢电梯门一关,冼云泽就默默持法准备跑路,可是他的灵息撞上了米染提前布置好的结界,被挡了下来。 稍后电梯抵达一楼,门扉拉开,他便看见林川和米染并肩候在外面。 米染笑着说:“一起聊聊吧!” 过了午夜,城市寂静下来,冷风吹着红纸和薄雪在地上打转,一丛丛用过的礼花筒像缤纷的花束从路边的雪堆里长出来,只在这一夜开满大街小巷。 三个人沿路走出小区,米染轻声说:“我们知道你不是冼云泽了,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名字而已。” 林川用力揽了下他的肩膀:“那我以后可以叫你狗蛋吗?” 米染从另一边挽住他的手臂:“不管你叫什么,我们都亲眼见识过你纯真的本性,了解你的为人,我也相信你和小路潇之间的矛盾并非无可转圜,不然你不会专门回家就为了让她妈打电话骂她一顿,可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你至少要告诉我们空枢的仙君为什么在追踪你们的灵息?” 冼云泽低着头走路,一言不发,他和路潇的身份就是娑婆众生的催命符,不能被知晓…… 林川认真琢磨了冼云泽的状态,结合他在网络世界博览多年的经验,忽作恍然大悟状:“我猜到了!你隐姓埋名藏在娑婆世界,不敢让人知道你是谁,是不是因为你过去结过婚,还有位现任的配偶啊?不会就是空枢下来那位吧?那情况确实挺糟的!” 米染瞠目结舌:“啊?” 冼云泽再忍不住:“我没有!” 林川不顾冼云泽难看的脸色,继续添油加醋:“那没办法,你一句口风不肯透露,我就只能猜咯!啧!搞不好你都不只一位前任吧?重婚过五六七八次也未可知,毕竟我看你勾搭路潇的手段挺高明的,原来是拿别人练过了,怪不得呢!” 冼云泽停住脚步,扭头怒视着林川。 林川却不理会他的情绪,依旧笑嘻嘻:“不想我到处败坏你的名誉,那就实话实说呗!” 冼云泽被他的话激得面红耳赤,非常想说出赑犱的秘密把他一波带走。 林川火上加油:“哎呀哎呀,怎么还急了?恼羞成怒是吧?看来我还真猜对了!” 米染原还怕说话太直接会伤到冼云泽的心,连遣词造句都小心翼翼的,现在被林川这么一闹,看来伤心是伤不到了,但冼云泽好像要被气死了。 冼云泽咬牙切齿地说出了只有他才明白的温情:“我把你们当朋友。” 他话音方落,一股磅礴的力场忽如陨石坠地从天而降。 米染先最反应过来,黑色的灵体转瞬而出,揽着自己的躯壳避开了攻击的正中心,林川则张开伞接住了攻势,但对方的力量太过强大,伞骨开始咯咯吱吱地扭响,好在冼云泽及时把他拉出了危险区域。 他们竟不是第一次见识这股力量,这力量和冼云泽出世时的怒海凶涛有着如出一辙的节奏和气息。 米染难以置信地看向冼云泽:“你跟我们动手?” 冼云泽松开林川,警惕地查探着四周:“不是我。” 天穹被这股力量砸出一个缺口,刹那间时空异色,周遭的建筑如泥遇水一样自行溶解,而后又从那泥水里开出了无数宝石一样的结晶花,花朵开合,叶片碰撞,发出好听的金石之音,米染携着肉|身落下,足尖踩断了一枚晶簇,一颗光点便从中逃逸而出,微光经由无穷晶簇反复折射,绚丽如烟花。 毫无疑问,他们这是被纳入了一处强势降临的乾坤藏。 不消多时,一只状似孔雀的金色大鸟从天边飞掠而来,翼风过处,地面上的晶簇应声摧折,无穷的光点冉冉升起,沿着它的飞行轨迹流淌成为一道光河,天地亦变作万花筒般炫目,大鸟转瞬既至,利爪践踏而下,三人堪堪躲开,它的双翼又横扫而过,那浩瀚无极的翅膀足足收敛了三分钟,才最终完全折回到大鸟的身体两侧。 高山般的巨物蜷腿卧倒,歪头看着地面上针尖似的小人儿。 大鸟甩了甩头,冠羽鞭挞起天空,虹光崩碎,风声如裂,随后一位挺拔清瘦的女人出现在了冠羽之下,正是这只灵物的人间化形。 北辰明君盘膝坐在自己的本体上,身披一幅宽大轻薄的羽衣,发冠高束,顶髻中插着一枚晶簇,臂挽宝剑,剑周环绕着电闪雷光,她缓缓睁开眼,一双金瞳澄明犀利,望之仙姿绰约,却又天真无情。 她的气息与冼云泽失控时相近,应该是赑犱的同类,而且还是一只非常年幼的个体,即便如此,这般天生灵物也不是好应对的。 米染把躯壳推给林川,近前一步挡在两人前面。 “仙君降世,不知何意?” “初时我被同类的气息引入上陶,却迟迟找不到气息的来源,本都放下这事了,谁料前些时日桓玄上仙拜访家师,我又在他身上感知到了同类的气息,瞧,我就知道错不了。”她说到这里,毫不避讳地打量起冼云泽,“我自出世之后,很久没有尝过同类的味道了,虽然只是半副精魂,但聊胜于无吧!” 恒玄正是宁兮大师兄的仙号,路潇和冼云泽都去过他的洞府,想来是因此阴差阳错留下了气息,而北辰明君是同类相食的种族,自有追寻同类的猎食天赋。 米染不解冼云泽怎么会是北辰明君的同类,但眼下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不可!他是我的朋友。” 北辰明君神情疑惑:“我只答应过尊师不吃上陶六院的人,可没答应过不吃你的朋友。” 自在修大多不是有性繁殖的生物,甚至有着同类相食的习性,他们世界观里根本不存在亲人朋友的概念,当然也不理解人和人之间的情感,所谓亲子相残、手足反目这类人伦惨剧,对自在修来说就像吃饭呼吸一样属于自然法则。 北辰明君拜入空枢门下后,她师尊的洞府都罕有宾客登门了,不为别的,就怕不幸撞见这位仙君和她的自在修同门,他们看人的眼神里总有种无法克制的食欲,而上陶众人都是有身份的仙君,谁会愿意被当成美食鉴赏?于是这群自在修干脆关起师门快乐养蛊,几十万年了还不通人性,跟一窝邪神似的。 北辰明君扭了扭脖子,座下本体也跟着抖了抖,撞得晶簇碎裂飞溅,华彩流离。 “你们的道理好生麻烦,我弄不明白,反正尊师赢了我,但是没有吃掉我,所以尊师说什么我都要听,你们要是赢了我,也可以说了算。” 这就是没有谈判的余地了。 北辰明君振翅飞起,千里尾羽如冰川碾压而过,尾羽上的暗色符文随着她的动作熠熠闪烁,这其实是她在上陶纵享自助餐后,尊师用来封印她修为的禁制,所以此刻她还尚未动用法术,只是仗着身形肆意践踏着大地,便叫天塌地陷,风起云涌,米染三人就像是暴风中的飞蛾,被攻势裹挟着乱转。 第188章 鸿渐于陆(6)他是娑婆的根基 冼云泽作为首要目标,当然受到最多攻击,三番两次的重创让他褪去精巧的伪装,被迫还原成本初的白色灵体。 他唤醒了自己的力场,地面顿时涌出黑色气海,继而弥漫成深不可测的汪洋,波涛互相冲撞、堆叠,越涨越高、越流越快,直到积迭出无数的巨浪摩天后,万丈潮头便开始追截北辰明君。 大鸟在狂风巨浪中穿梭,身形果然受到了阻碍。 林川趁乱踩住北辰明君的尾羽,用伞缘割断了一大片羽翼,断口处血如泉涌,顿时染红了浪涛,可下一秒,北辰明君忽然转头把脱落的尾羽吞了下去,伤口处便重新长出了新的翎羽。 见到攻击有效,米染也加入撕扯起北辰明君的身体,大鸟身上爆发出密集的伤痕,血雨充斥天空,翎羽和骨肉铺满大地,乾坤藏内顿成炼狱景象,北辰明君拖着伤躯上下翻飞,利爪扣住斩落的断肢不住送进恐怖的尖喙,忙碌而愤怒地吞噬着自己的骨肉。 北辰明君自噬复原的速度和他们撕扯的速度不相上下,战斗僵持住,但打着打着,米染忽然觉得情况不对劲。 太容易了。 在上陶大开杀戒的北辰明君怎么可能被这种程度的攻击牵制住? 思索之间,米染掌中铁索又一次捆住了大鸟的羽翼,林川还想配合着斩断翅膀,可这次大鸟猛地振翅,锁链寸寸崩断,林川也被骤然变坚硬的翅膀弹飞出去。 北辰明君敛翅从空中降落,俯首叨住爪下最后一块尾翼,仰头吞了下去,而后那缺失的尾巴便重新长了出来,遍体血污缓缓从她光洁的本体上褪去,露出金灿灿的羽毛,大鸟高扬脖颈,镇定而优雅,就好像刚才被割得血肉淋漓的人根本不是她一样。 那被撕碎又重生的那大片尾羽上,原本用以封印修为的禁制却消失不见了,解除禁锢的尾羽泛起金光,浮空颤动,隐隐传出瘆人的悲鸣,她的每一片尾羽里都封印一个被她杀死的生灵,其中大多数甚至是它自己的同族。 北辰明君的人形再次出现在鸟首上,扶着冠羽,拎着宝剑,笑意融融。 “封印不是我自己解开的,尊师可怪不得我了,吃了你们也不算我的过错。” 她言毕竖起宝剑,静默持诀,乾坤藏内风雷激荡,冼云泽的力场被瞬间肃清。 这里是北辰明君的乾坤藏,她不使用法术都能在三人的攻击中转圜,一旦动用法术,恐怕他们连还击的机会都没有。 米染急得失了方寸,周身力场徒然狂躁起来,七重黑袍如幡招展,振振作响,织锦下浮现出无数面目狰狞的骷髅,它们在黑袍下互相撕咬,似乎想要冲破黑袍逃离出去,但见她交叉十指合向胸前,手中凭空多了一把一丈五的铜钺。 北辰明君见状大笑:“原来你也是自在修,放着这么高的修为不用,非装什么正修,真是白白浪费了天赋。” 林川扯住米染,坚定地摇头:“不行!你一旦使用了自在修的法门,就要退转回大巫了,你耗费万年才等到一个有血缘的肉|身,今日降格,将来未必能活到再遇仙机的一天!” 米染的手指捋过铜钺把手,下定决心:“先活过今天!” 冼云泽听见两个人的话,赶快拦住米染:“别动手,我还有办法,先回娑婆。” “那怎么行?决不能把她带回娑婆!” 冼云泽斩钉截铁说:“相信我。” 他在娑婆有主场优势,怎么都比在这里发挥得好,何况他是娑婆的根基,要是他被北辰明君吞了,那娑婆被不被破坏都无所谓,反正肯定得毁灭了。 米染收起铜钺,拿出礼器准备施法回娑婆,她还没有动作,冼云泽已默默持了个诀,接着空中便落下一个法阵,直接套住了他们三个人——这不奇怪,娑婆世界是赑犱的灵息所化,某种角度说,也算是冼云泽的乾坤藏,他调动自己的洞府当然不需要额外的助力。 冼云泽没时间考虑把他们带回哪里,仅凭感觉避开了人流密集的城市,当下是深冬,周围却绿草茵茵,应该是靠近赤道的什么地方。 来不及多想,云层之上,霹雳列缺,北辰明君已经追踪而至。 巨大的鸟足从天顶踏落,真好像山岳倒栽下来,就算此处是无人的荒郊僻壤,待她原身降临打几个滚,也能震碎陆地,诱发火山,米染有点后悔了,但此时想阻挡北辰明君降临已不可能。 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冼云泽不知道施了什么法术,大地竟然开始向外拓展,有别于一般的缩地法,他变幻出的空间居然是真实的、不可逆的,新生的大地接住了北辰明君的真身,也接住了她骤然落地的破坏力。 另一边,随着对抗强度拔高,冼云泽逐渐找回了忘却的力量,气海消散,他的力场恢复了真实形态,世间的一切草木沙石、声色气息、万事万物都似有灵般活络过来,争相蚕食着北辰明君的灵息。 北辰明君飞不出变幻的空间,暴躁起来,身下影子一摇一晃,居然和本体分离开,悄悄地潜伏向冼云泽的影子。林川最先看见地面上的变动,喊了一声“小心”,而后飞身抢近,挥伞推开了冼云泽,北辰明君的影子错失机会,便转换目标吞掉了林川的影子,与此同时,林川的本体也从地面上消失了。 纸伞坠落,在地上转了半圈,失去法力加持的纸面斑驳破碎,不复往昔光泽。 冼云泽第一时间把北辰明君从空中扯回了地面,影子也跟着退回她身下。 米染面容异色,周身气场一息变化,拎着铜钺就冲了上去,她刚刚脱离原位,便被一股劲风强行卷了回来,接着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死死缠住。 “冷静!”宁兮的声音先在她耳边响起,随后才显现出盘绕着米染的银蛟原形,只是往昔看上去庞然可怖银蛟,在大鸟的衬托下竟显得如此渺小,仿佛可以被一口吞下。 北辰明君很快挣脱了冼云泽的力场,第二次振翅跃起,地上的影子也幻化出了九个分身,随着她高飞的动作张牙舞爪,可这一次她堪堪腾空之时,一线明光突然从天而降,子弹一样击中了她的肩膀,不由分说地把她和她的影子一起踩回了地面,巨大的冲击激起浩浩烟尘,两百里内草木倒伏,连近处的两座山峰都突然矮了下去,山头方位飘起似云似雾的灰迹,应该是被刚刚的重击震塌了。 待烟尘散去,地面上出现了一道深谷,北辰明君狼狈地摔进谷底,半截翅膀以不正常的姿势扭曲着,看样子该是折断了。 路潇站在大鸟身上,手中长劫连鞘一起插进了大鸟的肩胛,中伤处虽然看着普通,但刀风其实贯通了骨骼,从翅膀下方穿透出一个屋舍大的伤口,鲜血像决堤的湖泊一样倾泻而下,逐渐蓄满谷底。 这一刀激怒了北辰明君,她化形闪现到路潇身前,手中剑缠绕着紫电惊雷,劈面砍下。 路潇后避之时握住刀柄,顺手拔刀出鞘,漆黑的锋刃甫一现世,便吞没了天光,湮灭了风声,声光具熄,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最后的三尺刀锋,众生见此束首,只待死亡清点名目。 路潇竖起长劫抵住剑势,刀剑相接之际,电光倒劈云天,两个人各自被巨力震开。 有着同类相食习性的种族,自然也有恐惧强大同类的本能,北辰明君感知到了长劫源自赑犱本体的灵息,地上的本体顿时炸开一身羽毛。 北辰明君化身追来,路潇却不迎战,她从大鸟肩上跳下,空中翻身,双握刀柄,把长劫深深刺进了大鸟修长的脖颈里,然后两腿向下一荡,像划破布帛一样划开了大鸟的脖子,还未被完全吞噬的林川灵体得以解脱,化作一道金光打中地上的纸伞,却暂时凝聚不成化形了。 路潇落地回身,再次挥刀搪开北辰明君的剑锋,冼云泽则趁机取回纸伞扔给了凌阳弋。 区区血肉之伤,还不至于危机北辰明君的生命,大鸟扭头叼住受伤的翅膀,着力一扯,生生把翅膀撕了下来,然后仰头吞噬入腹,那断肢处就立刻长出了一面新的羽翼,但是脖子上被长劫划出的伤口却无法愈合,望之血腥可怖。 北辰明君与赑犱同属一族,远比宁兮他们更了解自己的同类,她看见路潇和冼云泽这两个半神,感知到娑婆世界流动着同类的灵息,便猜到赑犱已死,甚至很可能是被杀害的,毕竟分化精魂这种毒计,摆明了是想把赑犱赶尽杀绝。 “好啊,这下来齐了!”北辰明君笑道,“什么娑婆净土,也不过是骸骨生花——” 路潇听见北辰明君谈及赑犱的死讯,哪还敢叫她再说下去,当下提着刀摇身一跃,顶了上去,冼云泽则在路潇抬起手臂的时候就了然了她的意图,操纵力场扭转了大鸟的头颅。于是路潇对阵北辰明君的化形,冼云泽牵制北辰明君的本体,齐力打断了她的话头。 然而路潇的目标不在化形,她虚晃一招避开剑锋,将身落在大鸟的足下,冼云泽瞅准时机把大鸟绊倒,鸟首刚好倒在路潇面前,她不由分说挥刀便斩,可这次北辰明君已有防备,法术加持下,长劫斫断几根翎羽后便被弹开,大鸟甚至原地滚动,想要碾死微小如蚂蚁般的路潇。 路潇身上还有因玉壶沾染的潜疾,平日行动起来都浑身不自在,此时大开大合激战一番,更加难受得紧,她甚至感觉自己每动一下,全身骨头都在叮叮啵啵地响,就好像大太阳底下热炸了的玻璃,逐步出细密的裂纹,却只能强撑体能抽身挥刀,这一刀全力砍在了大鸟的喙上,断喙从鸟首脱离,像是熄灭的烛光一样湮灭在了长劫的刀锋下。 不能靠吞噬残肢找补鸟喙了,北辰明君被迫动用灵息补全肢体,她身上的伤口一一复原,看似无碍,可实际上已经伤到了根基。 北辰明君想到自己被区区半副精魂重伤至此,怒不可遏,尾羽一抖划出遍地流光,陌生的阵法随即在大地上铺陈开来,看上去是要和路潇挣个你死我活的架势。 第189章 鸿渐于*陆(7)我这下真是彻底完了。…… 路潇一身骨头已经酥到了脚趾尖儿,好像下一秒就要碎成齑粉,但是为了抗住北辰明君的攻势,即使握刀的右手已经颤抖也不敢停下,只能半途换手继续强撑下去,左手刀交到右手,右手刀又换到左手,反复几次之后,和她缠斗不休的化形发现了端倪,趁着路潇换手的间歇,挥剑斩向她的脖颈。 可是此刻的路潇甚至都转不动刀了,本能地抬起右手隔档剑锋,当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这一剑即使杀不掉她,也肯定能毁掉她的人身。 然而意料之中的痛感并没有出现,路潇诧异地看着自己伸出去的右手轻易握住了剑锋,然后捏碎了剑刃,继而向前一推攥住了北辰明君化形的脖子,北辰明君的力场和灵息都被不容置疑的强力震慑住,像只麻雀一样被路潇轻松地提了起来。 路潇很确信这不是自己做的,因为她刚才根本就没伸手,指甲上的白线微微扰动,而压制住北辰明君的这股力量又异常熟悉——这是赑犱的气息,虽不知缘由,但她显然借用了赑犱的力量。 当路潇意识到自己无法解释眼下的情形时,脑子里突然突然冒出了一个歹毒的计划——不如直接让宁兮几人因伤离开娑婆,这样他们就没机会查证赑犱的秘密了。 她给冼云泽递了个眼神,然后松开了北辰明君的化形。冼云泽当即会意,在路潇松手的同时解开了北辰明君本体的束缚,奋力挣扎的大鸟突然解脱,刹不住闸似得冲撞向宁兮几人,他们立刻闪避,可惜躲得过北辰明君的本体,却躲不过山呼海啸一样袭来的力场,冼云泽甚至还偷偷操纵空间,故意让他们结结实实地遭受了一波冲击。 凌阳弋本来有机会逃走,但是他为了保住林川的附身纸伞,硬是没敢躲,至于宁兮和米染,则为了阻止冲击力超出冼云泽的力场范围,主动释放力场硬抗了大部分的攻击。 被迫参演这场闹剧的北辰明君目睹一切后,来不及骂路潇神经病,就被她第二次抓住了肩膀。 “你输了。”路潇小声命令,“闭上你的嘴,一个字不准说出去。” 她言毕松开手,北辰明君的化形原地消失,接着本体也逃向了裂解的苍穹,便在大家以为一切已经结束的时候,路潇忽然跃身追上,抢在北辰明君离开前的最后一瞬,用刀鞘敲断了她一边羽翼。 残翼落地,地动山摇,经久方停。 路潇和冼云泽一起回到了伙伴身边,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询问他们状态如何,几人果然伤得不轻,尤其林川,连化形都被打散了,看样子真需要回家好好安养一段时间。 宁兮呈现出前所未见地虚弱:“你还不和我说实话吗?” “我早说过这事和你们没有关系。”路潇顿了顿,酝酿了一下情绪,然后硬着头皮对宁兮喊,“你们哪来的好奇心非要问问问,是嫌害我害得不够吗?” 宁兮、米染、凌阳弋听见她的话,齐齐愣住,都觉得自己听错了。 路潇既然打定主意把他们逼走,就想干脆彻底把人得罪光,最好让他们留下心理阴影,永远不回娑婆才好。 “要不是你脑子有问题到处打听,怎么会招来这种祸害?”路潇冷冷地白了宁兮一眼,而后雨露均沾,又把视线依次转向凌阳弋和米染,“凌阳氏,外神打进来你只会给她送花吗?你这种废物也配自称神职?还有你,米染,你一个上古大巫杀人如麻,装什么正修啊,要不是你假清高我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我不奢望你们有本事帮我,那就闭上嘴少打听,别害死我行吗?” 冼云泽闻言吓得屏住了呼吸,虽然知道路潇只是想找借口想把几人逼出娑婆,以免他们受害,但……这些话是可以说的吗?真的可以说吗?啊? 对面的三个人果然瞬间冷了脸,甚至都没有人答话,直接持诀瞬移走了。 路潇默默看着他们离开,心里想,我这下真是彻底完了。 冼云泽拓展出来的空间将会永久存在于娑婆,虽然从行星尺度看,这片新生的荒野不过弹丸之地,但还是让经纬度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现在卫星一定已经观测到了异常,安全局的人很快就要来了。 路潇把长劫插在地上,捏了捏快要断掉的手腕,她捏得很用力,像是发泄情绪,又像是拉住自己的手防止自己逃跑。 冼云泽还不太想给路潇好脸色,冷淡地问:“然后做什么?” 路潇盯着手腕上的珠串,轻轻笑了一声:“怎么就到这个地步了?” 冼云泽看着路潇黯然的背影,默默咽下了即将出口的奚落。 路潇继续絮絮低语。 “就在半年以前,我见过最强的人也只是人而已,是人就会生老病死,就有七情六欲,就要遭遇身不由己的命运,但我没有,从我生出灵识起,这世上便没有我强求不到的事,所以我其实很难共情人类,我见到的人越多,越觉得自己是个异类,经过的事越多,越和常人的生活背道而驰,可那个时候,我其实很想成为一个人来着。而现在,我也有了身不由己的命运,体验到了求而不得的苦楚,一样在七情六欲里纠缠,我比过去人生里的任何一天都更像是一个真实的人了——不,我应该就是一个真实的人,因为只有人才会祈愿来世不要再做人了。” 冼云泽听到她怅然的倾诉,一腔火气烟消云散,语气温柔下来:“你受伤了吗?” 路潇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仍只是自言自语。 “来到特设处前,我过的很累,怕平时不小心说错一句话,忘了点零零碎碎的东西,或者一眼没照顾到身边的异常,就可能给普通人带去致命的危险。如果普通人是游鱼,我甚至都不能算伪装进鱼群的鲨鱼,我是飓风和海啸,必须时刻小心地束缚起自己,才能让身边的人感到舒适,所以,我过去没有朋友。” 路潇说着说着笑出来,仿佛回忆到了很开心的事。 “这半年我真的很快乐,从没有这么肆意妄为过,身边的人都比我资格深,还愿意容忍我,我完全不用克制自己,不用顾虑行事后果,出任务有人夸奖,做不下去有人接手,想干活就随便做做,不想干活就大喊大叫,玩不起了就掀桌子耍赖,反正每一次都会被原谅,好像我活了二十四年,现在才开始做小孩子。” 可是说着说着,笑容又渐渐从她的脸上褪去了。 “我过去生活在精心构建的剧本里,剧本中删除了一切修行的法门,没有任何出世的途径,人类成了我唯一的命运参照物,就像人不能想象自己没见过的东西,我即便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可除了模仿人类生老病死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我忠诚人类的身份太久,所以刚到特设处的时候,挺自负的——那时我还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只感觉神仙也不过如此,因此我起初没有修行的动机,也没有升仙的执念,反正这身本事,这辈子,够用了。” 冼云泽走到路潇身边,小心翼翼地从侧面观察着她的表情,他庆幸自己嘴巴慢,没把暗地里预演了很多次的解气的话一股脑说出来,不然现在一定追悔莫及。 “小路潇,你的手怎么样了?” 路潇听见了他唤自己的名字,仍只顾着捏手腕,不曾抬头。 “我先天感情淡漠,对人对事都看得开,从没体会过大悲大喜,更没有一个能称得上亲密的人,来到这里后,才第一次和被迫人形影不离,被迫体验反复无常的情绪,被迫接受一段缠绵缱绻的感情,虽然有点儿强买强卖的意思,但……很有趣,每天都带着期待醒来,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想见的人,两个人一起,平凡的事情也充满欢快,我们可以为了油条炸成字母C这种小事笑一整天,甚至从此再看见油条时,都忍不住想冲对方笑,于是我开始担忧人类的一生太短暂,不够我们相伴,而且时间一长,我从大家身上看见了另一种更贴近我真正命运的出路,好像那样的生活才适合我,我也想要成仙了。” 冼云泽听到这里,顿时觉得血海深仇也不那么要紧了,反正他早已找到九百九十九个理由说服自己,只待路潇给他最后一个台阶,他就准备好略迹原情,原谅她自己都不记得的前世今生。 他率先让步说:“我们和好吧!” “我们?”路潇终于转头看向他,可脸上却是前所未有的陌生神情,眼神戏谑,声音平静到毫无起伏,“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谁啊?” 路潇的话从冼云泽耳朵里轻飘飘溜过,又被思维本能排斥出去,不曾留一个字在脑子里,所以他竟没能听见她究竟说了什么,只剩下一种尴尬又震惊的表情挂在脸上。 “你说什么?” 路潇对他视而不见,提刀就走。 冼云泽快进一步拉住她的衣服,固执地问:“你说什么?” 冼云泽不同于宁兮他们,其他人被激怒后可以一走了之,把这片刻的不快抛诸脑后,但冼云泽心里就装着俩人之间这点事儿,抛不开丢不掉,所以直白的激怒没办法逼走他,只会引发无休止的争吵。 但就像他了解她一样,她也清楚他的软肋。 路潇用刀鞘拨开了他的手:“你已经恢复记忆了,别再这样做了。” 冼云泽轻声问:“你生气了吗?我当时突然想起过去的事,不可能一点情绪都没有。” “我不在乎你回忆起了什么,也没必要生你的气。他以前和我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恢复了记忆,突然就不喜欢我了,那么那个时候,过去曾经和我情投意合那个他,其实就相当于死去了。”路潇目光冷漠,字字如刀,“还不明白吗?从你选择离开起,我和你之间就没有关系了。” 冼云泽的动作被她的话语冻结,化形都开始虚幻。 他的意识无处躲避,只能逃向过去,想要藏进最美好的回忆里,但他炼狱般的生命中救赎寥寥可数,堪称快乐的时间不过弹指一瞬,唯有作为傀儡的那段纯粹愉悦的回忆能接住他几近破碎的灵魂,可是他突然听见那个貌似自己的玩偶说—— ……他是他,我是我,这个灵魂不再喜欢你的时候,就是他取代了我,这些事我想了很久,想得很清楚,觉得应该说给你知道,我怕自己来不及说,就被变成别的人了…… 他现在已经变成别的人了。 第190章 鸿渐于陆(8)回家吧,宝贝…… 冼云泽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揪出壳的寄居蟹,暴露出最脆弱的一面,被路潇和过去的自己一同审视着,仅有的幸福追忆在凝视中逐渐磨灭,赖以生存的温暖被寸寸剥离,他一分一秒也承受不了这种残酷的处境了。 “不是的,我……我……” 他词不达意地嚅嗫了几个音节,但看见路潇嘴角微动,好像又要讥讽什么,可是此刻的他根本不敢再听路潇多说一个字,竟然吓得在她开口前落荒而逃了。 路潇看见他瞬间消失在自己眼前,勉强紧绷的表情松懈下来,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看,这些话我也很会说的。 风从原野过,吹散了她脸上的笑意。 路潇低下头,发现本来不算严重的手腕被她自己捏得肿起来,这才后知后觉地停下了掐捏的动作。 可是她现在头疼,骨头疼,手腕也随着脉搏的跳动一下下的疼,全身上下都在疼。 又想起宁兮他们离开时的眼神,越发疼得厉害。 我都要死了,你们凭什么和我计较? 半个小时后,车辆的引擎声渐近,安全局的车终于到了。 车队停在很远的地方,带头的几个人下车观察了一下路潇的状态,眼神相对,路潇点点头,他们才派了一个人踏上这片新生的土地。 “路主管,出什么事了?” “上面下来一个朋友,已经送走了,你们按流程封锁事故区域,暂时别碰地上那些东西。” 接洽人道了声好,远远摆了一下手,同行人员便熟练地拉起警戒线、布置路牌、通知路政部门封锁交通。 他又问:“总局通知我你们六人已经汇合,那副组他们呢?” “他们暂时不会回来了,你们以后做事收着点儿,遇上麻烦能封锁就封锁、不能封锁就尽量缩小影响范围,别再强而为之了。” 接洽人震惊于她的话语,小心翼翼地问:“他们走了吗?” “嗯,算是吧!” 接洽人眼睛瞪得更大了:“那你呢?” “我?”路潇对他笑了笑,“我也要回家啦!” 路潇自己乘机回到橙城,然后独自打车回了家。 只是她把家门钥匙落在了办公室,这时候只能跟着邻居一起进入小区。 大年初一,家家户户走亲访友,小区里到处是跑跑跳跳的孩子,小不点儿们都穿着红外套,扎着红发圈,拿着摔炮比谁扔的远。 路潇站在冻结的水池边,默默看着孩子们游戏,许是她站的时间太长了,有个安静的小女孩悄悄走近,害羞地送给她一盒摔炮。 “给姐姐!” 路潇接过来,点了下头:“谢谢你。” 小女孩腼腆地笑了笑,跑回了伙伴们身边。 路潇把摔炮放进衣兜,拿出手机,深呼吸做了下精神建设,然后拨通了爸爸的电话。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才接通,对面的爸爸声音很小,说话还能听见回音,应该是跑进卫生间里面躲好才敢接起她的电话。 “爸,我到楼下了,我没带钥匙。” “你怎么回来啦?”爸爸语气惶恐,压低声音警告她,“昨天小冼来家里告状,说你打了他,你妈为这事都骂你一晚上了。” 路潇无力地辩解:“那就是……意外。” 爸爸闻言严肃起来:“所以你真的打他啦?” “我没办法和你们解释,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你才工作半年,久又能久到哪里去?我跟你说这可是原则问题!” 路潇沉默片刻,然后长长叹了口气:“爸,真的是很久之前,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和我妈呢!” “小兔崽子!你怎么跟你爸说话呢——”爸爸本能地想要骂人,刚开个头,却戛然息声,因为他从路潇的语气里判断出她不是在开玩笑,她只是在表述一个事实。 这是她第一次对家人开诚布公,点破了两方心照不宣的秘密。 路潇听见对面不再说话,便轻声询问:“我可以回家了吗?” “回家吧,宝贝。” 路潇挂掉电话,楼门适时解锁,她走进电梯,面无表情地盯着电子屏上变化的数字。 十秒之后,电梯在预定楼层停止,她意外看见走廊里家门大敞,爸爸妈妈都在门外关切地守候着,太过刻意的欢迎仪式令她感到些许无措,反正不知道爸爸是怎么和妈妈解释的,但妈妈的脸上再无责怪,只有心疼。 还是爸爸率先打破了尴尬,他吆喝着说:“回家就回家,带这么多东西干嘛啊?” 路潇空着两只手从电梯里走出来,愣了一下。 爸爸笑着挥手:“看看你带来的阳光、雨露,还有清新的空气,咱们家都快装不下了,快进屋吧!” 妈妈上前拉住她的手,三个人一起回到了家里。 路潇脱下羽绒服,团了团放在沙发上,爸爸则忙去厨房盯着微波炉里解冻的排骨。 妈妈端来果盘放到她面前,随口埋怨:“你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我们都来不及准备饭菜。你早上吃饭了吗?饿了就先吃点儿点心吧!我没想到你今天回来,家里也没吃的,本来除夕该剩下一些饺子的,谁想昨天小冼来了——” 妈妈意识到自己提了不该提的人,立刻止住话题,抬头瞄了眼路潇。 路潇泰然自若地吃着开心果,毫不避讳地回应:“冼云泽不喜欢吃面食,他就是为讨好你才故意吃很多。” “那你们两个……” “他不会再来了,他是很好的人,可惜我们没缘分。” “你们为什么会知道过去的事情啊?”妈妈小心地问,“你们去算命啦?那种事怎么能当真呢,你们可都是受过教育的人了!” 路潇被妈妈逗笑了,连忙否认:“没有没有!” “那孩子长得好看还有礼貌,对你又很用心,昨天来家里告状也乖乖的,那么生气都没有说你一句坏话,我看得出来他不是真心怪你,不管发生了什么,你一哄他就好了。” 路潇把开心果壳吐到茶几上,偏要嘴硬:“凭什么?我不会哄人!” “唉,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好多管,你自己有主意就行,但就这么放弃了,你甘心吗?” 路潇眼神暗了暗,怎么会甘心呢?一点也不甘心啊! 此时门禁响了一声,路潇趁机中断话题跳去开门,她按下通话键,外面的人叫了一声路教授,于是她便回头喊:“妈,你学生来了!” 妈妈把路潇的羽绒服挪到了暖气上,腾出沙发请来拜年的学生们坐下,路潇没心情陪伴陌生人,打过招呼就回房间关上了门。 她开始整理冼云泽留在卧室里的痕迹。 怪只怪冼云泽之前来的太勤了,家里每个柜子、每个角落都能找到他随手放置的小玩意儿,路潇费力收拾了好一会儿,足足装满两个大袋子,才总算把看得到的东西都拾掇了起来,而且两个人的东西都成双成对,单把他的杯子、毛巾、手机壳、以及零零碎碎的摆件拿走之后,这卧室就好像空了一半,不再完整了。 甚至不只是一半,房间里空得说话似有回声。 路潇收拾完东西,准备换上家居服去洗澡,一拉开衣柜就看见了整整一柜子的情侣装,呼吸瞬间凝滞。 衣柜最上层摆着一双可可爱爱的陶瓷小象,两条鼻子比作心形,她后悔没有答应冼云泽多养一只小象了,早料到今天,就该把他想养的动物都养了。 她曾认为生命无限漫长,所以才信口许下数不尽的承诺,约定了很多要一起看的风景、要一起完成的成就、要一起体验的事,就像把无数美好的期待打包成礼物,送给了未来的自己,可惜现在这些礼物已经没机会拆了,它们将堆积在无人问津的时间线上,暗自衰败,腐朽成灰。 妈妈送走几位学生后,回到路潇的卧室前,抬起手臂却迟迟没能叩响房门,正当她犹豫不决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突兀的炸响,路潇打开门跑出来,和妈妈面面相觑,而客厅暖气前则铺了一层鹅绒,犹如下了一场微型小雪,原来是路潇羽绒服口袋内的摔炮被暖气烤炸了。 “没事没事!”爸爸拿来扫把清理地面,信口胡诌,“果然还是我女儿懂事,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路潇在家里住了六天,直到年节结束,爸妈都去工作了,她才不得不装作上班的样子离开了家,来时炸坏的外套早丢掉了,现在只能从柜子里拿一件旧的应付。 她慢吞吞地穿上外套,走出家门,清脆的落锁声后,身边一下子安静下来,之前无论是离家上学还是去外地上班,都没有此刻一般的离愁别绪,从未放在心上的时间突然有了实感,她真切体会到了生命在流逝,像这样宁静平和的居家时光,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转身下楼,提前接到通知的接洽人早已等候在小区外,接上她直奔机场。 路潇顺手把手机装进衣兜,手指却不经意地扎进了一堆密密麻麻的颗粒里,她茫然翻开口袋,发现两边衣兜里都装着半下五色谷子,楞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她的衣服,这是冼云泽的,他们两个同款衣服太多,经常混在一起穿,难免有穿错的时候,这样说来她前几天扔掉的那件其实是她自己的。 路潇把手机丢在旁边座位上,侧头看着窗外,冷淡地说:“替我接几天电话。” 接洽人从后视镜观察着她的表情,紧张地问:“你也要走吗?” “嗯。” “语音和视频我们可以处理,但万一你家人要求见面怎么办?” “你们就说我从事保密工作,在封闭基地出不来,逢年过节让市长去我家慰问一下。” “这个好办,但我们要扮演多久?” “能装多久装多久,实在装不下去……就说我失踪了吧。” 接洽人猛打方向盘把车停在了路边,熄了火,回头盯住她。 在特设处的人看来,宁兮他们这些凭空现世的神仙,其实都算远道而来的客人,早晚是要走的,所以他们“回去”是一件可以接受的事,但路潇是一个从出生到长大都有据可考的人类,她无处可回,哪怕特设处原地解散了,她也应该在的。 接洽人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你要去干嘛来着?” “渡劫。”倒也没有骗人。 “那你还回来吗?” 路潇想靠撒泼把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混过去:“你什么意思?是不是想昧我的钱?我跟你说,我不在的时候工资福利给我照开!” 接洽人却不上当,严肃地说:“原则上我们无权干涉你们的私事,但……你要回来。” 路潇回到了北辰明君降临的地方。 这里仍处于封锁状态,里外一共设置了两层封锁线,路潇跟内层警戒人员借了一把刀,让他们离开,又动手拆了监控摄像头,之后安静地解剖起北辰明君遗落的残翼。 这片残翼本不属于娑婆,也不能被娑婆世界的生物圈接纳,所以数日之后依然维持着原貌,路潇小心地从残骸中清理出一节一米长的骨骼,斩断两端筋络,然后拎着骨头跳回了地面。 190-194 第191章 鸿渐于陆(9)这辈子就当活错了…… 路潇找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下,翻出衣袋,把谷子都撒到了地上,空中路过的飞鸟便盘悬着靠近,降下来啄食谷粒,路潇则用匕首慢慢削尖手里的骨头,认真得像是在制作一件艺术品,森森白骨渐渐被她雕琢成短剑的模样。 对她来说,人类的肉|体只不过是一副精致的装饰,可有可无,长久以来,她的灵魂屈居在这狭促的牢笼内,如同一只早已长出翅膀的蝴蝶固执地蜷缩在茧里,假装着自己仍只是毛毛虫而已。 所以身体是很好解决的,难的是怎么解决掉自己的灵魂。 路潇是赑犱不可再分的精魂,娑婆世界的物质杀不掉她,但北辰明君身为赑犱的同族,即然可以同类相食,当然也能杀死赑犱,用她的骨骼做武器,再合适不过了,如此想来,北辰明君这番降世也算作一场机缘了。 忽然,残翼高处放哨的小鸟啼鸣一声,路潇身边啄食的鸟雀立刻齐齐逃走。 路潇停下手上的动作,望向声息传来的方向,入眼即见一撮白毛。 “云氏?”路潇试探着叫了一声,见他吓得一抖,就知道这人不是那个死皮赖脸的弟弟,于是她继续叫出他的名字,“云见文?” 云氏一族作为神明忠贞的侍者,也是迄今唯一坚持拯救赑犱的族裔,确有理由仇恨这个诞生于背叛的世界,乃至仇恨每一个背弃誓约的生命,事到如今,善与恶,是与非,义与不义,早在这个故事里搅成一团乱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都有自己的利益,至少站在路潇的立场来说,云氏即便不算自己人,也绝不会是坏人。 路潇把骨剑放到石头后面,问他:“你来干嘛?” “娑婆出现剧烈的灵息动荡,我总要来看看出了什么事。” “这里没事,你走吧。” 云见文却不肯走,警觉地观察着她:“那你弄什么呢?” 路潇瞥了他一眼:“不该你问的别问,知道太多没有好下场。” 听她这么说,云见文反而原地蹲下了,偏要和她纠缠:“我弟弟说你和那位吵架了。” “你哪来那么多话?” “那几个神仙怎么也不见了?你们也吵架啦?” “滚。” “你没和凌阳说实话吗?我还挺盼着他死呢!” “……” “你把什么打死了?你拆它骨头做什么?” “……” “最好还是别吃吧,感觉不卫生。” “……” “你看起来不太好。” “……” “你现在的状态简直和青羽一模一样。” “……” 路潇拍了拍手上的骨灰,起身走向云见文,虽然她和云氏没有宿怨,但也不介意动手打他两下。 云见文对自身实力有着清晰的认知,跳起来就跑,一口气逃出了封锁区域才停下,想了想,拿出手机打给了云见章。 “我刚才见到她了。” 对面背景音里叮叮咣咣地响,似乎在搞什么大工程,云见章敷衍着问:“他们俩在哪儿呢?” “什么两个?我只看见路潇了。” “怎么回事?他们没在一起?” “没有,而且她好像不太对劲儿。” “她刚知晓真相,脾气差是正常的,你看我都躲得远远的。” “我看你挺高兴的,现在情况如你的意了?” 云见文懒洋洋地回应:“如果她离开,娑婆即便毁灭也是众生宿报,我谁都不欠。如果她还想把那位封印起来,那我做的事情都毫无意义,发生什么就更和我没关系了——别试图对我进行道德绑架,没用的,只要能离开娑婆,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看不懂她在弄什么,但我觉得她没打算做选择题。”云见文回望着路潇的方向,隔着山山水水,回味着她刚才的神态,“她现在很平静,平静的过头了,她可是毁灭与杀戮的化身,欲望不灭,总要找到宣泄的途径,那杀欲既然不是向外的,就只能向内了。你打的什么算盘你自己知道,我不和你计较,大不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她要是出事了,这笔业债你敢背吗?” 对面嘈杂的背景音忽然全部消失,听筒内静可闻针:“她在哪儿?” 云见章把锅铲丢回熄火的灶台上,解开围裙扔到脚下,转身退出了锅碗狼藉的厨房。 他凝神思索,视线无意识停留在阳台的茶水架上,然后眼睁睁看着咖啡壶后面开出了一朵兰花,不禁恨得握了下拳——冼云泽弄出来的这些东西根本不怕杀虫剂,烧也烧不死,淹也淹不死,谁能想到有一天他杀个蟑螂居然还要动用法术? 云见章叹了口气,他趁冼云泽精神颓靡时,顺手在他身上施过一个定位法术。 此刻他张开右手,金色尾戒融化为液体流向掌心,重组成一块袖珍星盘,星盘里嵌套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金属圈,彼此靠齿轮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金属圈细如发丝,偏偏上面还刻着肉眼难辨的刻度,他手指掐了个掐,星盘便在机械作用下运行出复杂的轨迹,最上方的准星飘忽移动,迟迟不能显示出固定方位,这意味着冼云泽已出离娑婆了。 域外世界无穷无尽,若恒河沙数世界之恒河沙共汇聚一处,也难计数域外一沙之地内世界数,何况一沙之外,仍是无边无际的域外呢? 好在冼云泽从没离开过娑婆,认不得几个异界,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都陌生而危险,不是可以藏起来偷偷哭的好地方,而他最熟悉也最有归属感的域外,大概就是被凌阳风律切割出去的定平和三州旧址了。 云见章收起星盘,再次看了一眼咖啡壶上的兰花,而后转身离开。 他决定把房子卖了。 就卖给安全局。 三州旧址内,空气依旧像滚油泼过一般炙热。 找来此处的云见章又一次激活罗盘,准星终于开始有规律地巡游,但他这番操作显然打扰到了某个正在阴暗角落里自闭的青年,于是罗盘受到反噬,瞬间崩碎,散做漫天金粉淋漓落下。 云见章仰头深深吸了口气,将飞散的金粉通通纳入肺腑,待空中闪烁的微尘都被吸尽之后,他张开嘴,唇齿间便含住了一枚金币,币面上镂刻着一个精密的法阵。他用两指捻出一枚火花送上天空,而后又把金币吐到了自己头顶上方,火光便穿过金币的花纹,在地面上照射出法阵的投影,法阵中心的云见章随即原地消失,而后金币翻转落下,也跟着掉进了法阵的余光里。 阵法把云见章传送到了一片全无光明的领域,从此处极致的高温和岩石特征判断,这里应该是岩石圈深处一条不与外界联通的天然断裂带。 云见章敏锐地捕捉到了冼云泽的灵息,只是任凭他千呼万唤,对方都不肯化形相见,甚至不肯回应一点迹象,他只能退后一步*背靠着岩壁,认命般叹气。 “我就知道,弑神怎么会没有后果?”云见章在这寂静无声的地窟内自言自语,“我一直怀疑弑神者真的战胜了神吗?如果他们赢了,那为什么世人最想得到的东西都沦为梦幻泡影了呢?娑婆原生的自在修为成神而生,可沾染了赑犱的灵息之后,忽然就失去了吞噬同类的决心,从此再不能心无挂碍地修行。弑神者们因为贪生怕死才选择背叛,但盗取神明的灵息之后,却成了娑婆最短命的种族,还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反而是青羽准备好了迎接死亡,却可以长命百岁,世代无忧。凌阳氏自诩为神的宣谕使,结果他们想拯救的人类杀了他们该忠诚的神明,为忠义而诞生的氏族最终沦为不忠不义的笑柄。甚至你们两个,也是一个永生不死却生不如死,一个为杀戮而生,但刀剑所向都是自己想保护的人。” 他脸上的笑容越发苦涩:“连我也曾以为自己能毫无顾忌地离开,可如果代价是毁去神的精魂,我依旧做不到。真是荒唐啊!世人越渴望什么就越要失去更多,越努力越是与目标背道而驰,既然求而不得注定是众生共业,那就认命吧!” 云见章说完这段话后沉默了一会儿,虽然还是得不到回应,但他知道冼云泽听得见。 “去找她吧,去晚了你会后悔的,万一——”云见章说出两字后骤然停住,静了几秒,直待回声在黑暗中息去尾音,四周重新归于沉寂,他方才落寞轻语,“你能独活吗?” 云见章形单影只地倚靠着岩壁,孤独聆听着自己的心跳,似乎刚才的一切只是他自言自语而已,可冼云泽的气息的确慢慢从空间中消失了。 千里之外,路潇正心神不宁地给骨剑开血槽。 云见文出现后,她突然有了种心怀鬼胎的不道德感,仿佛被人撞破了不光彩的事,许是怕什么来什么,远处再一次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噪音。 “你还没完了?” 路潇愠怒地骂了一句,把匕首和骨剑都丢到石头上,伸手拿起长劫,然后一寸寸扫视过山野,试图从那些别无二致的树木间找出蛛丝马迹,但云见文一定用法术藏匿了踪迹,她没办法仅凭肉眼找出他的位置。 “云见文,我会扒了你的皮。” 路潇抽出长劫,手腕一转附上十二道环纹,刀锋既出,风云静寂,而那唯一一道不甘匍匐的灵息,必然就是打扰她罪魁祸首。 路潇持刀走向那作祟的灵息,蓝色的力场从她脚下散开,滂湃如海潮奔袭,转瞬侵没了这片新生的土地,可当她的力场真正碰触到对方时,却刹那间褪去了凶悍的戾气,径自消散为云烟,而对方的气息则似江河入海,毫无阻碍地直抵面前。 她甚至来不及收刀,即刻回身反扑骨剑。 可那侵入的力量根本不受空间限制,已经先一步在石头前化形出现,并出手抢走了已经雕刻成型的骨剑。 来人当然是冼云泽。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手里的骨剑,触摸着剑柄上刀法利落斜纹,看着剑身上曲线顺畅的血槽,想象她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一刀一刀亲手雕刻出了这把用来终结自己利刃,神情逐渐从震惊转为愤怒,最后连化形的手指都在发抖。 他恨不能把证物贴在路潇脸上质问:“这是什么?” 路潇目光闪躲,不敢看他:“你怎么来了?一定是云见文,千万别让我逮住他……” 冼云泽猛地推了一把路潇的肩膀,强迫她把视线转向自己,即便刚恢复记忆时被血海深仇冲昏头脑,他也没想过和路潇动手,可现在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失态了,只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路潇的脸。 “你说了那么难听的话,就为了逼走我然后自杀吗?” 路潇回避着他的问题,还朝他伸手:“那是我的,还给我。” 冼云泽搪开她的手,撤退一步。 “你以为牺牲自己就能拯救所有人了?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悲壮啊?”冼云泽讥讽地笑笑,然后又摇了摇头,“不,你不是,连云见章都知道我不可能独活,你呢?你是没想到还是不敢想?或者——只要我不死在你前面,你就心安理得了?路潇,我真的很失望,原来你是这么懦弱又没有责任感的人。” “我不会让你死的。”唯独这一句话,路潇说得斩铁截铁,如同一个承诺,然后她接着说,“但我也不能放弃这个世界。你们都让我拿主意,好像我有选择一样,可我有的选吗?” 冼云泽回答:“既然你不知道牺牲谁,那就选我吧,来,做你该做的事。” “你说真的?” 冼云泽认真点了点头:“这辈子就当活错了,来生再相见,我也不会把她当成你。” 他说完注视着路潇,准备好听她狡辩、听她道歉,听她声嘶力竭抑或恼羞成怒,但没想到她开口却异常平静。 路潇点头:“好,这是你说的。” 第192章 鸿渐于陆(10)娑婆不再是你的牢笼…… 路潇答应的如此干脆,甚至没有给他反悔的机会。 她从衣兜摸出一些残留的谷粒,向掌心吹了口气,只留下一颗渺小的粟粒。 蓝色的力场重新从地下浮起,覆盖视野所及的每一寸土地,气海升腾,直抵遥不可及的天空,好似把一切都淹没进了海底,而后那蓝色渐浓至黑,涂抹掉了远方的山川和高空的烈日,涂抹掉了空气和泥土,涂抹掉了一切人间的痕迹,气海中凝结出千万万湛蓝的星芒,银河巡天般环绕着路潇,缓慢却坚定地流淌成漩涡。 一粟之内,这是路潇为两人生离死别准备的芥子藏。 冼云泽明白了她是真的想要封印自己。 路潇手里还提着长劫,幽邃的刀锋如空间撕裂的缺口,随时准备吞噬万物,然后她真的挥刀砍了过来,冼云泽也真的没有闪躲,仅仅本能地抬手挡了一下眼睛,而看见路潇动手那一刻,他甚至没有心灰意冷,只是想,这很好,不要再为难了。 长劫触及他手腕的瞬间突然回锋向后,路潇趁机用另一只手捏住了他的手腕,巧力一扭,骨剑随即掉落,正好被路潇接在手里,她双持刀剑直起身,把才抢到的骨剑倒转一番,掌心反握着剑柄,剑刃紧贴小臂,剑尖指向肘窝。 “至于这个,还是先还给我吧!”路潇说,“你不会还手的,对吧?” 冼云泽错愕地看着路潇,事到如今,他依旧以为他们是一体的,所以必须一起面对困境,一起做出抉择,他们应该不分你我,没有是非对错,没有谁亏欠谁,但她居然一出手就抢夺武器,还把他困在芥子藏里,她怕什么?难道怕自己伤害她吗?这种被敌对的认知比被封印更让他难过。 热血凉却,理智回归,冼云泽失望地看向路潇,似乎是半年来形影不离产生的牵绊,他们总会不约而地同想到一样的事,感知到一样的情绪,连思想也会从一个人的头脑流向另一个人头脑,所以两个人视线相接时,他忽然看清了路潇隐藏的心迹,同一时间,路潇也见到了他的慌乱。 “路潇!你敢!”冼云泽大惊失色地喊了一句,然后原地消失了,可路潇本就是为克制他而降生的,他即便不化形也逃不出这片芥子藏。 “不是说好了不还手吗?”路潇叹了口气。 冼云泽赌气地以为重蹈覆辙就算结局,把悲剧留给未来也算一种选择,然而路潇怎么可能把爱人交给某年某日对他毫无感情的另一个自己?她是他无涯生命里唯一的生机,错过这一世,难道要他怀抱六个月的光明再次堕入永无止境的死亡循环?那她还不如从未出现过。 既然冼云泽无法舍她而去,她只能在自尽之前先封印他,把他的记忆藏起来,他不是一个执着于过去的神仙,等他再次于漫漫岁月中复苏,还会是那个活泼好奇的小可爱,而人间百态目眩神迷,足以带给他另一场崭新的人生,他会有新的朋友,新的爱人,新的追求,至于有关她的记忆……或许很久很久之后,他偶然兴起,终会寻回这一世生离死别的爱情。 但记忆哪里比得过现实。 冼云泽慌乱的声音从每一个方向传来:“路潇!我会恨你的!” “好啊!”路潇轻松地舒了口气,反正已经被他看破心计,就不用再藏着掖着了,“我当然知道你会回来,毕竟你总是对我心软,但我没想到你回来得这么快,的确,我现在还没有准备好,但我也绝不怯懦,我不是对自己的命运缺乏决心,那其实是计划最简单的部分,难的是……唉,恨我吧,再给我一点儿勇气!” 路潇把握着骨剑的手放在胸前,用指节感知着心跳,银河般的星芒随心跳闪烁,活也似得吞噬掉一切能湮灭的物质。她极具侵略性的力量不允许范围之内有第二种灵息存在,于是冼云泽被那力量纠缠着、剥离着、吞没着,直到被迫显现出了纯白的灵体真身,灵体边缘被侵蚀出细小的微尘,看上去光影迷幻,朦朦胧胧。 既已退无可退,冼云泽不得不释放力场抵挡。 他们出自同源,力场也有着微妙的相似,但就像一块磁石碎裂成两半,即便天生一体,拥有相同的质地和磁场,甚至拥有完美契合的截面,却再也不能合二为一,以至于越接近就越排斥,越不能容忍彼此的存在,两个人的力场一经交锋,好似水火相冲,立刻迸发出凛冽的冲击,连空间都因无法承载这残酷的较量而扭曲。 可是在二分差距之下,这场对局的结果也同亿万年来的循环一样,毫无悬念。 路潇深吸一口气,走向那被死死压制住的白色身影。 冼云泽虚声恫吓:“你要是剥夺我的记忆,我绝不原谅你!” “没关系,你这么好,以后一定能结识很多朋友,你们会同甘共苦,分享喜怒哀乐,见识无数的世界,他们将变成你最重要的人,比我重要得多,那时候你就不会在意我了。你不用担心未来,我将带走秦叙异这一支所有的人,他们拿的够多了,不能再拿了。” “路潇!停下!求你停下!我不想忘了你!我只有这些了!” 他的语气从要挟转为哀求,硬话软话都说尽了,依旧改变不了什么。 路潇俯视着眼前的灵,高举长劫:“娑婆不再是你的牢笼,你自由了。” 猎物近在咫尺,一向心应手的刀却忽然变得沉重,手指和手臂也各有各的主意,迟迟不肯落下招式,她咬紧牙关几次努力,只换得胆气泄尽,心脏像被攥住一样疼。 她到底错估了自己,她根本连斩下第一刀的勇气都没有,何况封印冼云泽不只一刀的事,往昔的故事里,这场屠戮是以年为单位计算时间的。 片刻之后,路潇放下了刀,她把长劫交由左手,腾出右手把冼云泽扯了起来。 两人相对而立,她像从前一样枕肩抱住他,肌肤相贴,交换着温暖与心跳,闭上眼睛就当作时间暂停,假装一切苦厄都可以原地静止,他僵硬的动作在她的怀抱中慢慢柔软,终于也抬起双手,轻轻环住她的身体,无声回应了她的拥抱。 路潇倚在他的颈窝里呢喃:“对不起,我爱你。” 原谅我贪恋这片刻温存,如果有来生,请连这一句一起忘记。 冼云泽随即感觉长劫的刀锋抵住了后心,他试图推开路潇,但根本没用,两个人的实力差距太大了,既然反抗注定徒劳,他也就放弃了,只能再次专心抱住她——明明同生共死都算圆满,可怎么到头来依然是他一人独活? 路潇手里的刀颤抖到没有章法,全凭一股意气维持着腕力,刀锋刺入灵体,没有血流如注,但她忽然听见冼云泽说疼。 “疼。” 单薄的音节振聋发聩。路潇忽然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应声而碎,不只是她濒临崩溃的意志,还有指甲上裂纹指向的最后一块骨骼。 这具遭受诅咒的躯壳早已脆弱如积沙,而这一刻终于在冼云泽的低语下完全溃散,路潇的肉|身瞬间冰消雪散,卸下与生俱来的枷锁后,磅礴的力量奔溢而出,仿佛被笼住的光摆脱了手掌,一瞬间就铺满了整个芥子藏。 路潇来不及适应陡然乍现的灵体,便立刻凝聚成化形,并试图收敛肆意狂飙的力量,可惜为时已晚,那力量的一点余波便足以震碎芥子藏,然后义无反顾肆虐向境界之外。 境界之外便是人间。 ——应是人间。 因为那本该是人间的地方,此时仅仅伫立着一座神殿。 原野之上,一座冰川被鬼斧神工裁去顶峰,削作一片辽阔的冰面,冰层通透而洁净,其下空若无物,但冻结至阳光都照射不到的深度后,却呈现出凝墨般的暗黑,立足其上,仿佛悬停于万丈深渊,令人陷入坠落的恐惧,悚然不敢起身。 冰湖上空悬浮着一朵与湖面等大的云,云外是刀切一般齐整的蓝天,俯视山坡,还可见一条条滚龙似的白云贴着地面渐次下行,满衍大地,构成了一道通往地平线外的无尽阶梯,只有云层罅隙里间或冒出一些赤褐色泥土和植被,组成了视野之内仅有的色彩。 虽然状况离奇,但这里确实流动着他们最为熟悉的灵息,必定是娑婆无疑,可眼前的景色又别有一种诡谲气象,仿佛混沌初开,尘埃未定,金木水火土尚且野性难驯,万事万物都还在孕育、萌发、生长,而这幅世界绘卷也才刚刚著下第一笔,那无数波澜壮阔的故事便待由此开始。 路潇下意识地想确认冼云泽的位置,却在扭头的中途突然停住动作,然后生硬地别回了头。 数分钟前的宣示犹在耳畔:但我也绝不怯懦…… 路潇泄尽心气,已经没办法继续动手了,但放弃这个对她来说唯一圆满的结局后,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冼云泽,最后她既没能给他永恒的自由,又辜负了他的信任,算是把这辈子唯一不能搞砸的事情彻底搞砸了。 输得太难看了,无话可说。 她沉默着,静静等待冼云泽逃走或者爆发。 结果他既没有离开,也没有说话,只是近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往下拉,用坚定的态度逼她放下手里的武器,她顺着力道松开五指,刀剑一并落下。 忽然无故风起,尚未落地的长劫被卷携高飞,轻巧得好似一片羽毛,随后重刀竟真的褪去了冷硬的金属色泽,从幽邃的刀身里生出了纤长的羽丝和透明的羽管,逐渐转化为一支真正的黑色翎羽,可下一秒,这片翎羽便被轻风送入云端,消失不见了。 现场只剩下一把骨剑孤零零坠地,发出清灵的撞击声,这声音脆得奇妙,路潇突然意识到自己脚下踩踏的并不是冰面,而是毫无杂质的水晶地砖,山坡上阶梯一般的浮白也不是云,而是无数殿堂的白玉高顶,原来视野之内的壮景竟然是一片人工打造的摩天广殿,而他们当前身处的地方,则位于这片殿堂的最高层。 风速转疾,楼群忽如云烟飘摇,似海市蜃楼要被大风吹散,短暂的雾化之后,楼阁却又重新固化,只是材质从玉石变成金属,颜色从白色变成金色,形制从没有雕饰的平顶变成了花纹繁复的尖顶,简洁的石砌建筑变成了奢靡的宫殿。 路潇两人也在宫殿重构时被传送到了建筑最深处。 这里雾霭蒙蒙,空气里缭绕着奇异的香气,似是春日里朝阳初升,百花上的晨露挥发成雾,身处其间,一呼一吸都觉自然清新。 而这金色殿堂的正中央,突兀地横置着一张长案,长案远端隐没于雾气,看不出详细,近端则坐着一位仙姿玉质的男子,他宽袍逶地,斜靠着座椅扶手,掌心托着一朵盛满琼浆的兰花,正怡然自得地饮酒。 长案的正下方,与路潇两人相对的位置,还站着一个持剑的陌生男人,他看上去有些惊慌,还有些尴尬,好像一只被人从巢穴里抓到日光下的夜行动物,突兀地直面了猎户的枪口。 此情此景似曾相见,路潇一眼认出座上人是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冼仙君,她也又一次遭遇了在“门”内的状况——不管如何行动都离不开原地,更无法靠近眼前所见,一切法术和力量都失去了效果。 冼云泽不明详细,本能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没关系,那个人——”她顿了顿,吐露道,“是去留山的冼仙君。” 路潇的声音并不低,但冼仙君仍只是和陌生人四目相对,他们似乎都听不见她的话,也看不到她的存在。 冼仙君对男子说道:“你身负凶器潜入神殿,实属无礼。” 男子自知不敌,便盘膝而坐,把匕首放在了一旁的地上。 “想不到异界的神祗竟然有如此伟力,一呼一吸,可使天翻地覆,万物生灭,而我连对抗祂都无从着手,此行是我自寻死路,既然被你抓住,随你处置也就是了。” “我不过是来陪上神喝酒的客人,处置你做什么?” “难道不是您施展神力拘我至此吗?” “我请你来只是出于好奇,想问问你有什么理由背信弃义,又为什么要恩将仇报呢?” 男子摇了摇头:“贪生怕死之辈,不值得您究其详细。” “我观你修行不浅,天生有如意延年的福运,如今自寻死路,何来贪生怕死之说?” “我所贪不是一人之生,而是苍生之生。” “苍生。”冼仙君转动掌中兰花,垂目复吟这两个字,随后再问,“你持自在修的法门,本该视苍生如口中粟,现在却要为粟米舍弃自己的生命,这是什么道理?” 男子眼神迷茫,似也困惑于此。 他回忆般讲述着来到这里的缘由。 “我原本是淲河谷的祭司,执掌一地的战争、耕种和祭祀。受任以来,我从不敢懈怠,总是诚惶诚恐地通过骨骼、草木、玉石进行占卜,然后遵循占卜的结果,在隆重的仪式上杀死祭品,用以取悦祖先和神灵,愿祂们赐福给土地源源不竭的生命力,赐福战士勇猛并胜利,赐福城池远离不可预知的灾祸,赐福建筑、生育、出行、捕猎等一切事宜都吉祥顺利。 我自己也通过祭祀获得了超凡的力量,一日比一日更接近我所祭祀的神灵,我清楚地知道,我死后也将魂归祖先之所,成为被祭祀的一员,我的后裔们会像我侍奉祖先一样,用千万牺牲的血肉取悦我,继续增长我的修行,终有一日,我将在那冥冥处化身为神,获得我所追求的永恒。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宿命。” 冼仙君平静地听他说完,继续问:“这确实是一种自在修的法门,那你为什么不安居故土、恪守本业呢?” 男子垂落视线,回忆起多年前那场难以理解的事故。 “五年前,我主持重修祖庙,照例要在动土前进行占卜,卜象选中的主祭品是一个老贵族和他的家族,一共四十六口人,此外还有两百个战争中俘获的奴隶,一百头猪牛羊,以及一些专门用于祭祀的礼器,一切牺牲和物品都已齐备,祭典本应该非常顺利,然而我自己却出了问题。 我忽然不能接受死亡了。 那一夜,我在专门为祭典搭建的大屋里磨砺着刀具,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哭泣,我听惯了惨叫、哀嚎、求饶、咒骂,对我来说,这些声音和风啸一样寻常,谁会试图理解风呢?可是那一天,我竟然听懂了风的恐惧。 哭声把祭品的恐惧灌进了我的脑子里,就像那惨叫是从我口中发出的一样,于是我也开始痛苦,我不能忍耐这种前所未有的体验,于是走出茅屋,迫不及待地割断了祭品的喉咙。但世界仅仅安静了片刻,然后我就重新感知到了笼子里每一个人牲的恐惧之心,不止于人,还有那些待宰的牛羊,干涸河道里的鱼,蛛网上挣扎的飞蛾,火堆里蠹木爬出的虫……我一听见他们哭,就感觉到了他们的苦痛,我看见他们挣扎,就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抽搐,我摸到手里滴血的刀,就感觉自己的脖子也断了。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并不是经由哭声得到了这种痛苦,而是……我理解了他们。 我被迫一同体验了凡我所见、所未见、所知、所未知的一切娑婆众生对死亡的悚惧。 此种弥天恐怖,非我一人可以承受,可我又找不到解脱的办法。 请您告诉我,我为什么会这样?” 冼仙君徐徐道来:“自在修生于无情道,本性无情无欲,所以才能无所顾忌地掠夺众生灵息为己用,你如今蘖生情欲,始知爱恨,不能再心无旁骛地杀戮了,恐怕难以继续自在修的法门。但这和你来行刺上神有什么关系呢?” 男子闻言恍然,终于解开了困扰日久的心结,于是也不吝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这样卑微的生命,如何能承载得了娑婆众生对死亡的恐惧?当我忍无可忍之时,忽然意识到一件比死亡更可怕的事,众生死后尚有归处,可上神收回神力、娑婆湮灭之日,世间众生都要魂魄飞散,这是比死亡还要彻底的消失,我连众生之死都不能承受,要怎么承受那彻底的灭度呢?” 第193章 鸿渐于陆(11)无数波澜壮阔的故事…… 冼仙君了然道:“所以你才来了这里,那你想过行刺失败的后果吗?” 男子摇了摇头:“我还来不及思考这些,就像人迷失在沙漠里,缺水濒死之际,忽然得到一壶毒酒,会因为酒水有毒而克制住不喝吗?我如今也到了道尽途穷的境地,眼前只有这一条生路,唯有一意孤行了。” “可惜你来错了地方,此处只是上神化形所在,而她的本体宏据八瀛,远非这小小殿宇容纳得下的。你要弑神,必要想办法召唤出她的真身才行。” “原来如此,确是我自不量力了。” “倒也不难,我可以传授给你这道召唤咒。”冼仙君见他困惑地望向自己,笑说,“不过凭你的道行,连上神的一根羽丝都无法折断,要怎么能战胜上神的本体呢?” 男子重新垂下头颅:“我不能。” 冼仙君忽然倾身向前,俯视着他颓丧的身影说:“我还有一种仪式能安抚上神的精魂,令她在无知无觉中陷入安眠,之后你就可以用她的翎羽将她的神骨钉住,那样她便无法行动,也不能苏醒,更离不开娑婆了。” 男子闻言,突然颤抖着身体拜倒,一种预感告诉他,眼前的神仙将会帮助他种下这颗罪孽深重的业果。 “请您教导我这种仪式!” “仪式所需种种广布鸿宇,神威足可移星换月,你真要用这力量普度苍生而非自己吗?” “我意已决!” “从此万万年,这世上再没有容纳你的地方,而你费尽心机争取的一切,随时可能被凌阳氏毁灭。” “那我也要试试!” “此事罪无可恕,即便功成,苍生可活,你也必定魂飞魄散。” “我知道!我知道!” “好,那我便成人之美。” 冼仙君把兰花抛向长案,兰花落地,即刻生根散叶,把长桌变成了一片花圃,随后他手臂向后一招,路潇脚边的骨剑忽然兀自颤动,她立刻抬脚踩向骨剑,可剑已如闪电飞出,不偏不倚地落进了冼仙君手里。 冼仙君将左臂的广袖缠在骨剑上,剑锋一抽,便割断了袖子,截断的布面上随即显现出了密集的字迹和图案。 “娑婆万物都不能伤上神分毫,你欲成此事,还需一柄利器,我这里有一把小友打造的短剑,此物与上神同出一族,可供你削其羽、斫其骨,虽不堪长用,但聊胜于无。祭祀和仪轨我也一并交予你,至于此事成与不成,看你运气。” 冼仙君说完便把缠着白绢的骨剑扔给男子,男子伸手欲接,谁知无端风起,梁栋雾化,宫殿再次变幻,飞出的骨剑和男子也被送回了当初进来的地方。 片刻后,宫殿重新凝聚成形,天顶正中出现了一方万花筒般的藻井,光明穿透藻井花纹中镶嵌的彩色琉璃,投射在地上的光影也变得缤纷绮丽,连空气都染上了淡淡的颜色,冼仙君忽然转身向右,侧头看着路潇两个人,原来他一直都知道他们在这里。 风动兰花,酒香满室。 冼仙君缓缓道:“你们已经见证了一切因果始终,不该再有困扰了。” 路潇怎么会不被困扰?她困扰极了。 “原来是你传授给了人类弑神的方法,为什么?” 冼仙君应道:“万事万物皆有命数,葬身于此是上神的命数,绝地逢生是娑婆的命数,我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即便如此,你怎么敢亲手做这件事,难道你不畏惧此中因果吗?” 冼仙君失笑:“可这又不是我出的主意,报应也不该报应到我身上吧?” “不是你的主意,那是谁?” 冼仙君抬手虚指隐匿于雾霭的对案:“喏,人在此处,你自己问吧。” 话音落时,迷雾转瞬消散,但见长案尽处的另一张墨玉宝座上,正倚坐着一位气度高绝的女人,她右手拈着长劫所化的黑色翎羽,从容自若地扇着风,好像所谓弑神,所谓恩怨,所谓誓约和使命,都只是她掌中一局轻描淡写的游戏而已。 女人只是向路潇两人的方向看了一眼,便犹如华光照临,似乎她身处之地即是天地四极的中心,万事万物都要听顺她的心意,念其所念,感其所感,磅礴的灵息不受控制地从她的视线里生发而出,单是这份被注目的威压,就足以毁灭一切生灵的形骸。 所幸路潇两人命格殊异,尚能够在这股威压下维持住化形。 路潇定定地望着座上的女人,几乎立刻就明确了她的身份。 还有谁能玩弄时间和空间? 还有谁能演算神明的命数? 还有谁配决定娑婆的存亡? 路潇不禁念出了那个名字:“赑犱。” 赑犱的化形与路潇有着三分相似,音色也相近,两人相对而视,彼此都像是照着一面朦胧的镜子。 赑犱笑着说:“我已在此等候多时,你们着实来得晚了些。” 路潇克制住了内心的愤怒,尽量平静地问:“你既然没有死,为什么放任我们经受万劫不复的折磨?娑婆众生欠你的,我们并不欠。” 赑犱从长案上摘下一朵兰花,对路潇摇了摇:“我手中拿着几支兰花?” 路潇不明所以,老实回答:“一支。” 赑犱闻言将花枝折为两段,又问:“现在呢?” 路潇:“当然还是一支。” 赑犱把折断的花枝复接到一起,于是断口重新长合,变回了一只完整的兰花。 “你看,此二者同属一枝,未有你我之分别,合二为一仍是原来的一枝。”随后祂又把这支兰花折断,两手各握着一边,两根残枝随即蔓长,分别生出了自己的根须和花朵,两朵兰□□自飘摇,花瓣、叶脉都和最初的母本不一样了,祂接着说,“可一旦两半断枝开始自己生长,这朵花就再也不能复原如初了——新枝蘖生之时,便是旧枝当死之日。” 祂把兰花抛落脚下,花枝迅速长成了锦簇连绵的花团,案上案下的兰花连成一片,之后花潮滚滚而下,淹没了他们身处宫殿,继而淹没了下方的每一座宫殿,那些摩天的殿顶也顿作云雾散,视野之内就只剩下无尽的花海,再看不出一丝建筑的痕迹了。 路潇心中异动,隐隐明白了什么。 赑犱问道:“你是我骸骨生出的花,若我未死,你也就未生,我要怎么帮一个不存在的人?你既已生,我便已死,一个死人又怎么能帮助一个活人?” 路潇被她的逻辑噎住,无比困惑地说:“那你现在到底是死是活?” “我既然在同你说话,必然是没有完全死去,而我没有完全死去,你也就不可能完整的活着,看看你自己,你现在是死是活?” 花海中的神明一边徐徐道来,一边扇动着掌心的黑色翎羽,发丝与衣袂随轻风浮扬,裸露的臂弯和面庞上花影摇曳,宛如明霞映玉,华彩熠熠。 “你生自我的精魂,原是*我杀戮的本性,所以当你以杀戮为生时,其实你仍旧只是我的一部分,只有当你违逆我的本性、放弃与生俱来的杀欲、终结人类加诸于你的意志时,才能真正与我分离,并拥有自己的灵魂。”她说着又看向冼云泽,“小家伙,你也一样,当你有了愿意为之牺牲的目标,在生死之间有了取舍时,你也就得到了完整的自己——祝贺你们,按照人类的说法,今天就是你们的生日了。” 赑犱言笑自若,却字字吐露着自己的秘密。 “虽然人类做了很多,但他们其实没有能力杀死我,唯有你们——当你们的灵魂变得丰沛,如折断的花枝各自生长成独立的植株后,届时我将再没有复活的机会,那一刻才意味着我真正的死亡。我死去之后,与人类的契约也将一同消失,我的骸骨和灵息会永远留在这里,成为这世界永恒的养料,而你们不再是我的精魂,也就能够自由离去了。至于你们还要等待多久,就要看你们什么时候长大的了,我想,一千年吧。” 路潇望着座上的赑犱,心中震动:“那你怎么办?” “我早已功德圆满,可惜仙寿无极,不能任我归去,所以才想借人之手给自己的故事写一个结局,如是而已,无须介怀。” 赑犱说完这些话,手中翎羽凭空一划,将漫漫花海分作两边,路潇被摇动的花海推了一下,不过她还有话要说,于是晃了下身体后又站稳了,可是冼云泽已经先一步从宫殿里消失了。 花海尽头,又一个人跋涉而来,正是刚才鬼鬼祟祟监视路潇的云见文。 路潇和冼云泽打起来之后,他害怕吸引火力,一直不敢现身,后来发现两个人不见了,才仗着胆子偷偷潜伏过去,结果被一股力量捉到了这里,他已经没头没脑地转了好一会儿,如今蓦然闯进这间宫殿,恍然察觉原来这里还有好多人。 人影在浮泛的花枝后若隐若现,一时看不真切,于是云见文拨开花丛走向近前,当他渐行渐近,远远看清了座上人的真容后,立刻如遭雷击般跪了下去,视线僵直地垂落在赑犱足下的兰花上,颤栗着说不出一个字。 风掠花海,落英纷飞,密集的花雨隔绝了云见文的视线,他冻结的身体才渐渐找回了心跳的节奏。 “云氏,有劳你为我奔波多年,从今日起不必再辛苦,你自由了。” 云见文惶恐望向前方,迫切地询问:“我做错了什么?” “我没有怪罪你,我已了却遐劫宿业,与众生再无机缘,你也是时候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云见文不解她的语义,茫然自语:“您要抛弃我吗?” 短暂的寂静之后,赑犱笑了一声:“你非要牵绊这一线因果,让我不能圆满吗?” 她张开五指,黑色的翎羽从掌心腾起,扶摇直上,触及高天时忽然荧光一闪,似是撞到了什么东西,而后空中显现出一幅半透明的羽翼幻影,翎羽轻盈地融入羽翼,幻影却继续向四面八方铺张,直到最后一丝蓝天也被遮蔽,依旧不肯止息,但见羽翼掸破了世界的边界,肆意扩展至无垠境界,最终将三千世界都笼罩于阴影之下,而这正是赑犱的真身。 赑犱开口说:“既然如此,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云见文俯首帖耳,温驯拜服:“是。” 他是为神明梳羽的侍者,如果神的羽翼指向了遥不可及的未知,那去往未知就是他的使命,于是他站起身,坦然走向了羽翼的尽头,这一路或将有无数诡秘莫测的危险,或将再没有回头的机会,但是没关系,从此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在神明的荫蔽之下。 飞花静落,云见文从殿堂中消失了。 “你不能干脆放过他们吗?”路潇问。 “你为什么认为我有权力决定他们的命运呢?小家伙,别忘了,他们本就可以随时自行解除契约,之所以放下不,只因他们自己心存挂碍,我不能强迫他们臣服,当然也不能强迫他们离开。” “我还有一个问题。”路潇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问,“秦叙异的魂魄到底去了哪里?” 赑犱阖目指了下自己的耳朵,笼罩三千世界的羽翼忽然抖动起来,每一根羽毛都似活过来一般奋力挣扎,掀起的风撩动羽丝,吹出令人不忍心听闻的哀鸣,惨叫声充斥寰宇,震碎了诸天星辰。 路潇猝不及防听见了这恐怖的悲歌,立刻体会到了刺客口中所说的众生之惧为何物,差一点也要跟着心魂破碎,幸而那声音只存在了一瞬间,而后就被赑犱关回了封印中。她猛然记起眼前的神明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自在修,那横跨三千世界的羽翼上的每一根翎羽中,都封印着一个被赑犱吞噬掉的灵魂,正是无数死亡成就了赑犱如今至高的神位。 第194章 鸿渐于陆(12)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赑犱徐徐说道:“你以为他们密谋了亿万年的背叛、欺骗、囚禁、杀戮,只消一个魂飞魄散就能恩怨两讫吗?不,他们的魂魄没有消失,只是回到了过去被我吞噬,然后跟随我亲自经历他们施于我的一切,一分一毫不能差池。” 路潇骇然,她知道赑犱强大到可以恣意穿梭于古今,但她不敢想象那些弑神的人类其实一直被封印在羽翼中,陪赑犱一起经受着他们亲手筹划的阴谋,那样就是说……什么时候他们的计谋结束,什么时候他们自己才能得到解脱。 “你在犹豫,是觉得我该放过他们吗?”赑犱笑着摇了摇头,叹息,“那我再给你讲个故事,我为了修炼成仙,曾经吞噬过数不清的灵魂,而今我终于走到了命运的尽头,必要偿尽这一切业债才能圆满,所以他们在此杀戮我,正如我曾杀戮他们——那么,到底谁先谁后,谁该放过谁呢?” 天空上羽翼的幻影渐渐消散,但那刻骨铭心的哀鸣好像仍在空中回响。 “谁也不用放过谁,就算我强行解除与众生的契约,他们身上的因果也会以另一种形式兑现,连我都不能逃脱因果,何况人类?” 最后一抹羽翼的幻影从空中扑下,路潇本能地向后一闪,失足倒进花海里,乱花迷眼,耳边传来赑犱最后的声音。 “小家伙,不必害怕,尽管去生长吧,去成长为你自己。” 路潇拨开花枝坐了起来,但身边的兰花已然变成了荒草,赑犱和冼仙君都不见了,周围没有留下任何神秘宫殿痕迹,只剩下北辰明君巨大的残翼伫立于面前,证明她又回到了真实的世界里。 草木寂静,风从公路的方向带来了汽油和烟尘的气味,混浊且真实,让人模糊联想起许多困倦的旅途、不舒服的座椅、依依不舍的离别,还有迫不及待奔赴,种种往事和习惯受到嗅觉感召,从幻化的躯壳中复苏,自然而然地为路潇规拟出了更细致的人类特征,比如心跳和呼吸,比如磅礴跳动的血脉。 她循着直觉扭过头,看见冼云泽坐在十步外的一截断树上,正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 四目相对,路潇呼吸一滞。 她清楚记得自己做过什么,那不是几句斥责就能抵消的错误,他有足够的理由给她难堪,哪怕当场还她一刀也在情理之中,可如果付出这样的代价就可换得继续纠缠不清,都算一种乐观的预期了,怕只怕他已将耐心消磨殆尽,连沟通都嫌多余,既然不在乎,就没有必要再生气了。 冼云泽也的确没有生气,他太平静了,平静到路潇根本判断不出他的态度。 可此时的她只是一只风暴中的飞鸟,既然看见了孤岛,无论获救或沉没,都只能不管不顾地降落,于是她起身走向冼云泽,短短几步路程却难过跋山涉水,几乎耗尽了体力,她在冼云泽身前跪坐下来,手指抓着他的衣服,头颅枕着他的膝盖,状若祷告。 路潇想起自己决定封印冼云泽的时候,他曾用尽办法抗拒,求饶过也挣扎过,但她当时没有顾及他的感受,如今时过境迁,换做冼云泽来决定两个人的命运了,她也想要开口求饶,却根本说不出那些卑微的词句,任凭千言万语在肺腑中喧嚣,依旧哑口无言。 忽然,一只熟悉的手覆盖住了她的头顶,指尖轻巧犹如蝴蝶栖落,温柔地抚顺了她的发丝,抚平了她躁动的情绪,消解了不安,慰藉了惭疚,那样云淡风轻地赦免了她所有的恐惧。 风暴停止了。 一行眼泪沿着路潇的脸颊流下来,沾湿了冼云泽的裤子。 “你今天做了很过分的事,我还没有原谅你。”冼云泽低头看着伏在自己腿上的路潇,一边抚摸她的头发,一边柔声说,“可是我脑子不太好,记不住那么多事,我只记得你对我说过三个字。” 路潇哽咽着答:“对不起。” “不是这一句。” “我爱你。” 头顶的那只手停了下来,沿着脸颊滑向她的眼睛,轻轻拭去一行来不及滴落的泪。 “我可以跟你走,不过你要准备好,我会翻很久很久的旧账。” “嗯。” “许是一两年,许是一两百年,你都只能听着。” “嗯。” “但不会是永远,因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而过去的事都会过去。” “嗯。” “你不要再化形出眼泪了,我擦不过来。” “嗯。” …… …… “我也爱你。” 【终章】 一辆出租车停在特设处外,司机从后视镜看了眼后排的中年乘客,她的穿着和外貌都并无奇特之处,手里拿着一只塑料文件夹,挺平平无奇的一个人。 “奇了怪了,这条道今天怎么没封锁呢?我还是第一回送人到这儿,您在这里上班吗?” “是吧,我新来的。” “能问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我啊,我以前是蓝城地铁的站务员,后来生病就辞职了,现在病好了,来这里面试文员的工作。” “那可真不容易,祝您面试顺利!” 司机一面启动车辆离开,一面心想外边的人乱传瞎话,这地方哪有什么神秘机构,看看人家职员不都是普普通通的正常人嘛! 中年女人验明身份后进入了特设处大门,顺利来到前楼三层的主任办公室。 “您好,我是李銮,蓝城安全局推荐我过来见见您,他们说这里可能有适合我的职位。” 江主任抬手请她坐下:“欢迎入职,你竟然能靠自救逃出第一次地铁事故,那年你才多大,20岁吗?” “19岁,我只给自己多争取了10年而已,后来诅咒生效,我在病床上荒废了十几年人生,做了数不清的手术,真没想到最后能得到贵人相救,可惜,我现在已经老了。” “你多虑了,咱们的几位主管挂上标签就能进博物馆当文物,你在这儿算年轻的,何况你以一己之力对抗了诅咒十年,路主管听说后都觉得你很了不起。”江主任拿出一枚普通的一元硬币,放在桌面上推给李銮,“你手里拿到是《97年蓝城地铁试运行事故报告》吧?正好,你就去送给路主管吧!” “好的,她在哪间办公室?” 江主任笑着示意了下硬币:“你可能要适应一下我们的办公环境,拿着这枚硬币去楼后小花园,把硬币扔进中央喷泉里,然后就能见到她了。” “啊?”李銮诧异极了,难道这位主管是什么许愿池小精灵…… “记住,硬币落水一定要字面朝上,否则——”江主任故作神秘地摇摇头,“你会遇到大麻烦。” 李銮忐忑地拿上硬币,穿过行政楼后门,来到了早已修一新的洋楼原址。 这里的土地经过平整,已经找不到原来小洋楼的一砖一瓦了,宽敞的场地内栽种着各地移植来的珍稀花木,每株植物都长得枝繁叶茂,又挂着科学铭牌,看上去就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小花园。 花园中心果然有脸盆大的一片水洼,当中涌出一股涓涓细流,乍看怕是会以为地下水管漏了,但仔细分辨,却又能发现水洼底堆着满坑满谷的硬币,一角的、五角的、一元的、金银铜铁的,真好像是一座很受欢迎的许愿池。 李銮正犹豫着要不要把硬币丢下去,忽然看见水底的硬币翻动了几下,接着一只比喷泉小不了多少的黄金大蟾蜍猛地掀翻硬币蹦了起来,鼓着腮帮蹲在喷泉里,似乎这本来就是它的家,而她是打扰到它休息的不速之客。 “好大的癞蛤蟆!”李銮吓得手指一抖,硬币不小心掉落。 “呱!”金蟾叫了一声,奇怪的是李銮竟然能从它的脸上看出不满。 金蟾舌头一卷吞下硬币,调头潜回水下,李銮根本来不及看清正反,便觉得周遭光影变幻,转眼已身在另一个境界。 这里昏黑无光,李銮不得不打开手机照明。 她站在一处十字路口中央,周围伫立着没有灯光的现代建筑,看不见车辆往来,也感受不到人类活动的迹象,仿佛一座末日后荒废的城市。 “喂——”她拉长声音喊道,“——有人吗?” 耳朵里传来绵长的回音。 “有人吗——” “人吗——” “吗——” 完蛋了,出不去了,虽然知道这份工作有危险,但也没想到入职三分钟就结束人生了啊! 忽然间,李銮瞥见路边的橱窗里有人走动,便赶快走进店里求助,她绕来绕去找了半天,最后手机的灯光中出现了一只黑色的山羊。它慢吞吞把头转向李銮,口中嚼着一张黄裱纸,长长的纸带堆积一地,蜿蜒伸进货架后。 山羊的方形瞳孔闪着精光,一面咀嚼符纸,一面说出了音调怪异的人言。 “泥——蒿——” 李銮见状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但她确实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咬牙坚持着没有叫喊,然后镇定调头逃向来时的方向,可是这地方的格局出奇怪异,房间套着房间,走廊连着走廊,犹如无尽重复的分型结构,她甚至看不见一扇能够打破密闭环境窗户,当李銮又一次停在路中间休息的时候,那只鬼魅般的黑山羊再次拖着黄裱纸从转角后走了出来。 黑山羊一边咀嚼一边说:“憋——袍——窝——呆——泥——区——” 山羊怪异的语调在耳朵里回响。 带你去…… 你去…… 去…… 李銮瞳孔地震,去哪儿?地狱吗? 她掉头就跑。 这一次她比刚才更快地停住了,不知什么时候,商场里已经到处都是交错的黄裱纸,既然黑山羊一直在追她,也就说明她们一直在这座迷宫里打转,果然不久之后,走廊尽头又传来了蹄子敲击地面的声音,山羊的咀嚼声也越来越清晰,墙后再一次探出了山羊黑色的角。 黑山羊没有说话,它对着李銮低下头,只见两角之间的毛发里栖息着一只白色的小蝴蝶,蝴蝶闪动了两下翅膀,翅膀就变成了两根苍白的食指,指背相对,用力扒开山羊头皮钻了出来,先钻出了食指,然后是一双手,但见那双手手背相对,用力一撑,中间便挤出了一张黑发纠缠的、女孩的面孔,如同一个被困在羊身体里人正竭力向外爬。 不过女孩露出两只手和面孔之后就不再往外钻了,它蜷曲手指指向右侧的门:“你应该从那里下去。” 李銮被眼前所见震惊到脑子嗡嗡作响,女孩的声音在她耳朵里回荡。 应该从那里下去…… 那里下去…… 下去…… 等等!不对! 李銮忽然察觉到回音的音色和山羊的音色之间有微妙的差异,而且好像一直都只有左边的耳朵能听见回音,她本能地拍了下自己的左耳,然后这边耳朵就听见了一声微小的、诡异的笑声。 这声音是从她自己的耳朵里发出的。 李銮歪头掏了下耳朵,指尖摸到了一丝毛茸茸的东西,顾不得那是什么,赶快拍飞出去,那丝绒带着一点光明飞起来,原来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 “你们干嘛呢?”一个坚定有力的女声喝破了惊悚的氛围。 路潇和冼云泽从女孩指示的右门中走了出来,两人的出现立刻改变了室内诡谲的气场,连空气中的不安都沉淀了下来。 蒲公英降落在冼云泽的手腕上,长成了一条绿荧荧的细藤,根须还偷偷扎进他的皮肤汲取着灵息,在灵息的滋养下,蒲公英很快开出了黄色的小花,看上去犹如一条美丽的手链。 路潇站在李銮和山羊之间,生气地呵斥黑山羊颅顶的人脸:“你又故意吓人。” 人脸和两只手一起飞快摇摆,用尽肢体语言否认道:“我没有!” “怎么没有!你这幅样子吓到多少特设处的工作人员啦?” 人脸和手从羊头上跳了下来,螃蟹一样在地上左右滑行,原来它和山羊跟本就不是一体的。 “我修行日浅!现在就能化形出人脸和手嘛!我本来要带她去你那里的,可是我的本体吐字不清,她听到我说话就一直跑,所以我才变成这样给她指路咯!我现在有嘴巴可以清楚地发音,还有手指可以指路,可以指左边、可以指右边、可以到处指,多方便!” 路潇语气严厉地说:“变回去!” 人脸不甘地努了努嘴,闪身变回了白色蝴蝶,轻盈落在冼云泽头顶。 “还有你,不许再吃纸了!”路潇伸手抽出羊嘴里的黄裱纸,捏着羊嘴用力摇了摇,“这是帝君宫让我给他们画符用的,都要被你吃光了!“ 虽然她在卫生纸上画符也有一样的效果,但帝君宫非要追求这个形式,说是色彩搭配比较有氛围感。 路潇处理完这对怪胎,接着喊:“这里怎么没有光明,谁把太阳偷走了?” 话音一落,缠住冼云泽手腕的蒲公英便偷偷松解,路潇一把抓住准备跑路的蒲公英,猛地甩了甩,无数闪亮的蒲公英种子被甩飞出来,绒球流经之处,光明普照,很快整座商场、整座城市都天亮了。 被迫吐出光明的蒲公英心有不甘,脱手之后开始绕着冼云泽转圈,似乎在发牢骚。 冼云泽把它捉回手心,耐心教导:“不可以骂人。” 路潇没有理会他们的小动作,而是看向了李銮:“它们是朋友托我照顾的山中精灵,不会害人,就是有点儿爱胡闹,还有你走错了地方,这里是办公室的背面,没有装修好呢!” 李銮试探着问:“你还记得我吗?” 路潇笑了笑:“当然,你可是我的第一个任务。” 李銮对她鞠了一躬:“我一直很想当面跟你说一声谢谢。” “不用客气,以后一起工作,大家互相帮忙。” “对了,我记得当时还有一位宁主管,请问他还在这里吗?” “啊……”这就说到路潇的痛处了。 【全文完结】 第195章 鸿渐于陆(13)你可以写满一千年。…… 两周之前。 新年之后的第十五天,路潇带冼云泽回家过元宵节。 冼云泽正热衷于给自己起新名字,首先,他觉得自己当然也应该姓路,不过名还有待考究,路潇给他提了一些建议,他都不喜欢,而他自己选的名字又不能获得路潇认可——这绝不是因为路潇控制欲过强,而是她没办法和路由器共度余生。 又比如她把给家人的准备礼物放上车时,冼云泽盯着停车场标志牌的眼睛又一次灵光一现。 “我可以叫路标吗?” “可以。”路潇说,“但你以后只能睡在马路上。” 冼云泽悻悻打消了这个创意,思考起新的名字,好在他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慢慢想。 他们的车在下午时分抵达橙城,进家门前,路潇特意叫冼云泽看了下她的外观是否正常。 如今她还不太适应化形后的身体,但却理解了冼云泽探索化形多样性的心态,毕竟在后脑勺上捏一张脸吓人真的很好玩,模仿复眼看东西的体验也非常奇特,一来二去,她偶尔也会忘记身上多了一些部件,常常精神抖索地走出办公楼,再被警卫尖叫着撵回去,但吓吓特设处的工作人员也就算了,她可不敢回家吓唬她妈。 路潇从冼云泽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自信地打开了家门,闻声赶来的爸妈看到他们后却一起呆住,瞠目结舌地盯着两个人,路潇两手拎着礼物,懵懵懂懂地往屋子里走了一步,直到额头撞上门框,她才恍然想起自己忘记调整身高了。 她化形前身高只有一米七五,在人类里算得上高挑,但跟那几个神仙比却是袖珍身材,如今可以自由生长,那干嘛不再高一点儿呢?首先就从比冼云泽高一厘米开始!当然,冼云泽也不会坐以待“矮”,他立刻比路潇拔高了一厘米。 两个神仙生出莫名其妙的攀比心,在毫无意义的项目上展开了较量,吓得特设处警卫给他俩科普恐怖谷效应,直到被忍无可忍的江主任问“你俩为什么不去变电站举高压线呢?”,他们才最终达成友好协议,一起把身高压制到了一九五,当然,一九五在人类里也算相当出挑了。 所以爸妈一开门,就看见半个月没见面的女儿突然变成了巨人。 路潇僵住,怎么办?她总不能现场刷地矮一个头下去吧? 好吧,身高先放一边,她身后还站着一个据说“不会再来了”的冼云泽。 这两个人半个月前才先后脚跑回家里吵闹一番,说什么“她拿刀砍我”“我和他没缘分”“前世今生的宿怨”,连私人物品都打包丢完了,分手分得那叫一个决绝,爸妈见状都没敢多劝,还真以为他们不可能和好了。 结果才过去半个月——搞不到根本没用到半个月,两个小孩子就又勾肩搭背做朋友了。 真是幼稚,爸妈心里嘀咕,之前居然把你们当作成年人对待,真是高看你们俩了。 爸爸笑着上前接过路潇手里的礼物,妈妈也热络地拉住了冼云泽的手,于是四个人重新有说有笑起来,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及身高和分手的话题,一起假装无事发生过。 路潇和冼云泽换下鞋子,又一起回到卧室换衣服,冼云泽一边脱外套一边环视房间,发现自己留在家里的东西都不见了,脸上的笑意慢慢垮下来,而路潇拉开衣柜的一刻更是深感不妙,那可是满满一柜子拆单的情侣装啊! 她慌乱地摔上柜门,发出哐的一声,回头便直视了冼云泽怨愤的眼神。 她果断表态:“我马上把这些都扔了!我们重新买!现在就去!” “元宵节下午三点,商场都关门了。” “我可以砸玻璃!” 冼云泽把外套扔到椅子上,走过来抱住路潇:“算了,但是你这个月都不可以比我高了!” 两个人抱在一起蹭了蹭额头,正耳鬓厮磨着,卧室门忽然响了两声,接着被小心地推开了一条缝。 妈妈手里端着一盘水果,僵硬地笑笑,然后把果盘放在了门边的矮柜上。 “潇潇呀!你小姨和小姨夫一会儿要来做客,你俩能不能——”妈妈嘴角抽搐着,越说越小声,“——能不能先别长那么高?” 路潇呆呆点头:“啊?好!” 妈妈得到许诺,高兴地比了个OK的手势,随手带上了门。 看来她已经完全接受自己生了一个非人类的事实了。 元宵节过后,特设处开始进行修缮,冼云泽主动肩负起了维护工地安全的责任,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不陪路潇出门了。 原因很简单,路潇这段时间的主要任务是出去挨骂。 路潇见过赑犱之后,似乎继承了某种链接神职的能力,没费什么力气就摸到了凌阳氏的芥子藏。 凌阳氏的芥子藏可称作娑婆世界最崇高的秘境,自诞生之后就没有任何外人知晓,连异界神明都无法窥探其中的奥秘,但路潇只不过小小试探一下就进去了,可之后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要怎么跟凌阳弋解释自己突然出现在他家里? 她这种行为,无异于朋友吵架之后,化身跟踪狂找到朋友家,再趁夜劈开对方家门,站在床前大喊一声——“嘿!我来道歉啦!”所以当凌阳氏开始寻找入侵者时,路潇果断跑路了,但她离开之前好像听见了凌阳弋的声音,说什么“肯定是那个小混蛋”,真猜不到知道他说的是谁,反正肯定不会是她,绝对不会! 既然凌阳氏跑不出娑婆,路潇就决定先去找林川。 路潇了解过垚山山神的召唤仪式,但许是她手艺不精,难以在祭典和烹饪之间保持平衡,以至于搞了那么二三四次,差点把垚山给烧没了,与其说是登门道歉,倒像是要把林川赶尽杀绝。 为此,林川不得不从专门师门跑回来求她别烧了,原不原谅无所谓,主要是他不想被烧成秃山头,这种本体损伤搞不好会外显成秃头,那可真要冤死他了! 而且路潇进行无差别语言攻击的时候,林川已经被打回了原形,什么都没听见,路潇那通疯言疯语只是宁兮转述给他的,精神冲击不大,梁子也没那么深,此刻他看见路潇已化去凡胎,眼里更多的是喜悦,真心为她高兴起来。 不过林川确实伤得不轻,不修养个一年半载回不来,遇上路潇主动送上门赔礼道歉,他也没有客气,干脆把满山的精灵通通托付给她照顾,还给这些小崽子们留下一句友善的告诫——给我往死里折腾她。 这就是路潇新开辟的芥子藏里住着那么多奇诡动植物的原因,垚山幼儿园名副其实。 路潇好说歹说,求林川给米染和宁兮带个口信,让两人务必来见一面。 林川被烧怕了,不敢不从,于是传话给宁兮和米染,直言路潇当时不说人话可能是因为她不想做人了,如今她已成功改换物种,十分奇形怪状,诚邀两位下界观赏。 米染和宁兮心里咯噔一下——奇形怪状?什么奇形怪状? 羽化登仙这种事历来凶险,路潇又没有正统师承,她到底是怎么成的仙?万一是她那靠不住的脑子里蹦出个靠不住的馊主意,一通操作走火入魔,把自己搞成了什么不可名状的玩意儿,那可就糟糕透了! 不想管是真的不想管,不放心也是真的不放心,两个人只能捏着鼻子回来瞧一眼。 见面之后确认路潇依然四肢健全、口齿清晰,他们居然还有点儿欣慰。 帝君宫内殿里,宁兮没好气地翻给她一个白眼:“怎么就你自己来了?” 路潇诚实回答:“他说不想陪我挨骂,所以没有来。” 米染问:“你们和好了?” 路潇在米染身边坐下来:“嗯,我们之间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宁兮继续阴阳怪气:“想必是他比较有用处,不像我们一样废物,才能入了你的法眼。” 路潇双手捂住脸,无奈极了:“我发誓,我从没有那样想过你们,一个字都没有,我胡说八道的话你们就忘了行吗?” 宁兮:“啧!我倒感觉当时你骂得挺真心实意的。” 路潇好言好语地解释:“我承认我很过分,可我也有言不由衷的理由,无论如何,那些话确实是我说的,所以你们要怎样才能原谅我?只要我能做到,绝不讨价还价。” 听到她变得奇形怪状就马上赶来的人还能把她怎么样? 米染给她台阶下:“那就说说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个现在还不能说。”路潇尴尬地揉了揉手指,“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们,但还要等等,等到足够安全的时候。” 米染:“要等多久?” 路潇想起赑犱的话,如实回答:“一千年。” 宁兮白了她一眼,忽然从帝君宫内殿里消失了。 “副组,我——”路潇刚想起身,却被米染按住了肩膀。 “你不会指望说两句话就能把事情一笔勾销吧?” 米染只是吓唬了她一下,没想到路潇突然慌了:“对不起!” 米染果然还是不忍心,立刻换了柔和的声调:“娑婆灵息不够充裕,我们有伤在身,需要在合苑修养一段时间。这两张符令能够打破世界之间的界限找到我和宁兮,你收好,还有这几瓶丹药,对你的修行有好处,你也一起收好。” 路潇忙拉着她的手问:“你们还会回来吗?” “我修行没有结束,不回来怎么办*?”米染捏了捏她的脸,“笑什么?别高兴太早,等我回来再和你算账。” 米染后退一步,化作一道白光从内殿中消失了。 路潇走出帝君宫内殿,正准备下山,突然被管事师兄叫住了。 “请留步,刚才宁仙君说他不在这的这段时间,我们有事可以找您。” 路潇驻足,点头:“可以。” “过几天就到端阳节了,宫中照例要做一场驱避疫鬼法事,可以请您帮忙写几张符箓吗?这些事是往年都是宁仙君做的,今年他不在,只好打搅您了。” “这点小事,我写完再下山也行。” “你可能写不完。”管事师兄陪笑着,招了招手,便见人推来了一车的符纸和丹砂。 “这么多?”路潇惊呆了,她绝不相信宁兮往年也是这个工作量。 管事师兄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顺便还有些秘址的封印、降妖除魔的咒法、召唤风雨雷电符箓什么的,宁仙君说你很闲,叫我们把工作都整理出来了。” 路潇:“我倒也没那么闲。 “这些都是宁仙君吩咐的,他说他特别有耐心,可以等你慢慢写。” …… “写多少小洞天里都装得下。” …… “你可以写满一千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