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明炼石油》 第1章 青崖炼油郎,绝境启金书 剧痛! 不是皮肉撕裂的疼, 是无数烧红的钢针, 狠狠扎进每一寸骨头缝里, 再狠狠搅动! 紧接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 ——混杂着烧焦的毛发、 刺鼻的硫磺和一种腐烂鸡蛋般的腥气 ——如同实质的铁锤, 蛮横地砸进李烜的鼻腔,直冲天灵盖! “咳!咳咳咳——!” 他本能地想要吸气, 却被这滚烫污浊的空气呛得肺管子炸裂般疼痛, 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撕裂的伤口。 眼皮沉重得像是焊死的铁门。 他用尽残存的意志力, 挣扎着撬开一丝缝隙。 地狱! 映入眼帘的,是跳动的、粘稠的、 如同活物般在地表爬行的黑色火焰! 它们贪婪地舔舐着岩石缝隙、枯草断木, 发出沉闷又令人牙酸的“噼啪”爆裂声。 浓烟如同妖魔的巨手, 遮蔽了本就晦暗的天光, 只留下火焰狰狞的橘红与吞噬一切的黑暗。 那要命的恶臭源头, 正是这燃烧的“鬼火” ——天然油苗! 在大明正统六年深秋的黄昏,被偶然点燃了。 “呃啊——!” 一声短促到几乎不似人声的惨嚎从不远处炸响, 瞬间又被火焰的咆哮吞噬。 李烜眼角余光瞥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在黑色火焰中疯狂扭动, 仅仅两下,便化作一具焦黑的残骸。 那是“他”最后的记忆碎片! 死亡的冰冷瞬间攥紧心脏, 压倒了所有生理的剧痛! 跑!必须离开这片燃烧的油海! 求生的本能如同炸药般在体内引爆! 他用尽全身力气想撑起身体—— “咔嚓!”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脆响从身下传来, 伴随着钻心刺骨的剧痛! 腿……怕是断了! 滚烫的碎石和燃烧的灰烬像烙铁一样灼烧着他裸露的、皮开肉绽的皮肤。 浓烟呛得他视线模糊, 只剩下那吞噬一切的黑色火舌步步紧逼。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刚活过来……就要被活活烧成焦炭? 以这种最痛苦、最卑微的方式? 嗡—— 就在意识即将被彻底撕碎的刹那, 一点奇异的、冰凉的触感, 突兀地在他混乱沸腾的脑海深处浮现。 仿佛混沌初开, 一本厚重无比、非金非玉、 散发着亘古沧桑气息的暗金色书册, 毫无征兆地悬浮于意识之海中央! 封面上,四个苍劲古朴、 俨然蕴含天地至理的大字熠熠生辉——《万象油藏录》! 书页无风自动,豁然翻开! 一个沉稳、近乎冷漠的中性声音, 如洪钟大吕般,直接在李烜濒临崩溃的灵魂中炸响: 【油藏感知(被动)触发!】 【方位:正下方,十丈内!】 【类型:浅层油苗(地表渗漏)!】 【状态:活跃燃烧!】 【评估:极度危险!速离核心区!】 信息冰冷、简洁,却像一道撕裂黑暗的惊雷! 油苗就在脚下!这系统……是真的!不是幻觉! “嗬——!” 李烜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求生的意志被这“金手指”点燃到极致! 什么断腿!什么皮开肉绽! 都他妈滚蛋! 眼中只剩下一个方向——下坡! 火焰稍弱的方向! 他将残存的所有力气, 孤注一掷地灌注到腰背和肩颈! 身体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向侧面狠命一拧! 翻滚! 像一颗被点燃后失控的石球, 用尽生命最后的余烬, 朝着感知中油藏范围之外, 不顾一切地翻滚! 砰!身体狠狠砸在滚烫的碎石上, 燎泡破裂,脓血混着灰烬糊在伤口, 带来新一轮地狱般的灼痛。 他不敢停!也不能停! 一次!骨头撞击岩石,眼前发黑! 两次!焦糊的皮肉擦过燃烧的草根,钻心的疼! 三次!吸入的浓烟几乎让他窒息昏厥…… 每一次翻滚,都是与死神擦肩而过, 都在燃烧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他身后,留下一道歪歪扭扭、 沾满血污焦痕的绝望轨迹, 拼了命地远离那散发着致命油腥味的炼狱核心。 意识在剧痛、窒息和极度的透支中迅速沉沦、模糊…… 最后一丝清明的视线,艰难地穿透浓烟与火焰的缝隙,投向山坡的尽头。 暮色四合的天幕下, 一片低矮、密集的屋舍轮廓在地平线上浮现。 点点微弱的、昏黄的灯火, 如同风中残烛,在昏暗中倔强地亮起, 勾勒出一个古代城镇的剪影。 青崖镇…… 这是他彻底陷入无边黑暗前, 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最后景象 ——那片燃烧地狱之外, 唯一象征着人间与……渺茫生机的灯塔。 --- 冰冷…沉重… 意识仿佛沉在万丈寒潭之底, 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在黑暗中沉浮: 燃烧的黑色地狱、古朴威严的书册、 冰冷的提示音、昏黄灯火的城镇……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丝微弱却尖锐的知觉, 如同毒蛇,狠狠噬咬李烜麻木的神经。 疼! 无处不在的灼痛! 火烧火燎,深入骨髓! 渴! 喉咙干裂得像被砂轮打磨, 每一次细微的吞咽都带来撕裂的剧痛! 他艰难地,一点点撬开沉重如铅的眼皮。 视线模糊、晃动,许久才勉强聚焦。 低矮、熏得漆黑的房梁, 几根枯草从腐朽的椽子缝隙里垂落。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 劣质草药的苦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气。 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 一层薄薄的、粗糙草席硌着遍体鳞伤的身体。 一间家徒四壁、破败不堪的土坯房。 “我是……谁?” 两股撕裂的灵魂记忆在脑海中疯狂冲撞、撕扯、融合! 蓝星石油工人的片段 (震耳欲聋的钢铁轰鸣、高耸入云的井架、管道中奔涌的黑色原油) 与大明少年“李烜”的贫苦记忆交织,混乱而痛苦。 “烜哥儿?!烜哥儿!你醒了?! 老天爷开眼!真开眼了啊!” 一个带着浓重乡音、惊喜得近乎破音的大嗓门猛地炸响, 震得李烜本就嗡嗡作响的脑袋一阵眩晕。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 炕边蹲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壮实少年, 黝黑的方脸上满是狂喜, 浓眉大眼瞪得溜圆,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 粗布短褐打着补丁,袖子卷起, 露出结实的小臂,身上带着汗味和烟火气。 陈石头! 原主记忆里情同手足的邻居发小。 “水……” 李烜喉咙里艰难挤出嘶哑干涩的一个字,微弱如蚊蚋。 “水!对对对!水!” 陈石头猛地一拍脑门, 手忙脚乱转身, 从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里, 小心翼翼地舀起半瓢浑浊的凉水, 笨拙又急切地凑到李烜干裂起皮的嘴边。 “慢点,烜哥儿,慢点喝……” 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管, 带来一丝短暂的、近乎奢侈的慰藉。 李烜贪婪地小口啜饮, 混沌的意识也随之被这“水”和眼前的“人”强行拉回现实。 他目光缓缓下移,落在自己搁在草席上的双手上。 触目惊心! 原本属于少年的手掌, 此刻如同在油锅里炸过又丢进炭火。 布满了大大小小破裂的燎泡和水泡, 露出底下鲜红溃烂的皮肉, 黑褐色的草药渣滓和灰烬糊在上面, 边缘翻卷着焦黑的死皮。 十指肿胀变形,轻轻一动便是钻心刺骨的疼。 这双手,正是昨夜那场炼狱的残酷烙印。 油苗燃烧的恐怖景象、绝望的翻滚、 刺鼻的死亡气息……以及, 那本在绝境中浮现的《万象油藏录》! 这个念头如同无形的钥匙。 嗡—— 脑海深处,那本厚重古朴的《万象油藏录》虚影骤然浮现, 比昨夜濒死时更加清晰、凝实, 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威严与沧桑! 书册无风自动,封面豁然开启! 书页翻动,定格在第一页。 没有冗长的文字, 只有一幅由无数细密光点勾勒的、 极其古朴简练的“图谱”: 一个敞口陶罐,罐口覆盖几层粗布(棉麻), 旁边一堆灰烬(草木灰)。 浑浊带杂质的油脂倒入, 经粗布过滤流入罐体。 旁边另一陶罐图示: 静置沉淀后,上层油脂清亮,下层杂质沉淀。 图谱上方,四个古朴光点小字无声显现: 【油脂提纯(粗滤/沉淀)】 一股微弱的暖流伴随图谱流入意识。 并非知识灌输, 而是一种“工艺流程”的本能认知——就该这么做! 金手指! 开局第一个技能? 李烜心中瞬间涌起荒诞感。 老子差点被烧成炭,手也废了,就给看这个? 炼猪油?卖灯油? 这玩意儿能顶什么用? 他下意识想深吸一口气, 却被混杂着霉味、草药味和焦糊味的大明空气呛得轻咳。 这不是实验室的惰性气体, 这是1441年深秋,青崖镇破落小院里,混杂着生存挣扎的真实味道。 目光本能地扫过这间陋室,最终定格在墙角。 一个积满灰尘、豁了口的粗陶罐子。 罐子里,小半罐凝固的、浑浊灰白色的油脂, 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混合着猪臊和腐败气息的恶臭。 劣质猪油。 原主家仅存的“油水”。 看着那罐腥臭的油脂, 再“看”向意识深处那幅闪烁着微光的【油脂提纯】图谱,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 如同被点燃的火星, 在李烜灼痛的脑海中猛地炸开! “石头。” 李烜的声音依旧嘶哑, 却带上了一种劫后余生特有的平静, 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 属于工程师面对“可行方案”时的锐利。 正笨拙地给他手上糊草药的陈石头抬起头,一脸茫然: “烜哥儿?还要水?” “不。” 李烜的目光从猪油罐移开,死死盯住陈石头憨厚的脸。 他咧了咧干裂的嘴角, 牵扯到脸上的烧伤,疼得倒抽冷气, 但这丝毫无法掩盖他眼中骤然燃起的那簇光 ——那是在深渊抓住一根稻草, 并决心把这稻草淬炼成利刃的光! “去找点干净的棉麻布来。”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投向屋外土灶旁那堆冷灰, “再弄点细密的草木灰。” 陈石头彻底懵了, 浓黑的眉毛拧成了疙瘩: “啊?布?灰? 烜哥儿,你要这干啥? 你手都……王郎中说……” 李烜没力气解释,也无需多言。 他勉强抬起那只同样惨不忍睹、 却还能微微活动的左手, 食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精准地指向墙角那罐散发着异味的猪油。 然后,他冲着陈石头, 露出了一个在对方看来绝对称得上“诡异”的笑容。 那笑容混杂着痛楚、劫后余生的疯狂, 还有一种试图撬动蒙昧时代第一块基石的……近乎偏执的兴奋。 “快去!” 他哑着嗓子,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冒烟的喉咙里挤出来, 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哥给你变个……点石成金的戏法!” “点…点石成金?!” 陈石头眼珠子瞪得溜圆, 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他看看墙角那罐臭烘烘的猪油, 又看看李烜那张惨不忍睹却眼神灼亮的脸, 憨厚的脑子完全宕机了。 最终,对李烜根深蒂固的信任, 加上那点被“点石成金”四个字砸懵了的好奇心, 压倒了所有的困惑。 他一跺脚,像是要去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成!烜哥儿你等着! 俺这就去弄!干净的布! 细灰!保证干净!” 陈石头像一股黑旋风, 带着满脑门的问号和一丝莫名的亢奋, 冲出了低矮的房门,扬起一片尘土。 第2章 残躯困志,油录悬命 陈石头捧着那只粗陶碗, 两只手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碗里盛着的液体, 让他感觉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既怕摔了,又被那景象烫得心惊肉跳。 碗里,不再是那腥臊浑浊、看一眼都反胃的灰白色凝固物。 而是一汪清亮、澄澈的液体! 如同最上等的琥珀融化, 微微泛着温润的淡黄光泽, 在破屋昏暗的光线下, 竟折射出一点微弱却纯净的光晕。 凑近了,小心翼翼吸一口气。 没有预想中令人作呕的臊臭腐败味。 只有一丝极淡、极纯粹的, 属于油脂本身的温润醇厚气息, 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端。 仿佛那罐臭不可闻的烂油, 从未存在过。 “烜…烜哥儿?” 陈石头的声音干涩发飘, 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带着十二万分的茫然和惊骇。 他看看碗里这堪称“神迹”的清油, 又猛地扭头去看墙角那个空空如也、 残留着污秽黑渍的破陶罐, 眼神在两者之间疯狂切换, 仿佛想找出被偷梁换柱的证据。 活了十六年, 他自认见过榨油坊里热气腾腾的场面, 见过屠夫熬炼板油, 可眼前这碗油…干净得不像凡间物! “嗯。” 土炕上传来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回应。 李烜背靠着冰冷刺骨的黄泥墙, 整个人陷在硬邦邦的草席里, 像一具被拆散了架的破烂人偶。 疼!无处不在的疼! 双手火辣辣,仿佛仍在油火里炙烤; 脸颊的燎泡一跳一跳地灼痛; 每一次稍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前闷窒的痛楚, 如同被钝器反复捶打。 额头的冷汗混着劣质草药的苦涩汁液, 滑进脖颈,带来粘腻的冰凉。 身体的极度虚弱和撕裂般的剧痛, 像两座无形的大山,死死将他压住, 榨干着每一丝残存的力气。 他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 看到陈石头那副活像白日见鬼、 捧着油碗如同捧着祖宗牌位的模样, 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 “布…筛杂质…灰…吸味吸水…” 他声音嘶哑破碎, 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 “静置…沉底…就…干净了。” 原理?太奢侈了。 他只能用最朴素的话, 给这“神迹”披上一件勉强能理解的破旧外衣。 陈石头听得一头雾水。 布?灰?沉底? 这些玩意儿合在一起就能把臭油变仙露? 他贫瘠的脑子无法理解, 但他认死理——眼前这碗清亮亮的宝贝, 是烜哥儿用那罐臭油变出来的! 这就够了! “神了!烜哥儿!真神了!” 陈石头猛地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黝黑的脸上瞬间被崇拜和兴奋涨红, 声音都劈了叉, “这油!点灯肯定贼亮!还不冒烟! 拿到集上,定能卖个好价钱!咱有钱了!” 钱! 这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锥子, 瞬间刺破了李烜因成功提纯而升起的那点微薄成就感, 将他狠狠钉回了冰冷、坚硬、散发着霉味和绝望的现实!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扫过这间属于“自己”的囚笼。 低矮、阴暗、破败。 土坯墙壁裂开狰狞的口子, 深秋的寒风像贼一样钻进来, 刮得人骨头缝发冷。 屋顶茅草稀薄,几缕惨淡天光漏下, 照亮空气中飞舞的、 如同他命运般无依无靠的尘埃。 一张土炕,一个垫着石头的破矮柜, 墙角那个刚完成使命的空油罐, 灶台边几根孤零零的柴禾…… 真正的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原主混乱的记忆碎片 ——瘟疫、荒坟、邻里施舍的残羹冷炙、 采药换来的寥寥铜板 ——如同沉渣泛起,带着孤儿刻骨的孤寂和饥寒交迫的烙印。 钱!药!粮! 身体的剧痛、喉咙的干渴、胃袋的空鸣, 都在疯狂地尖叫着同一个诉求! 卖油?碗里这点清油,顶天三四两, 能换几个铜板? 够买几副救命的伤药? 几升续命的糙米? 杯水车薪! 就在这沉重的生存压力几乎要将他残破的躯体和意志彻底碾碎之际—— 嗡! 识海深处,那本沉寂的《万象油藏录》骤然浮现! 古朴封面无声开启, 书页自动翻过黯淡的【油脂提纯】图谱, 停留在扉页后的空白处。 下一瞬,冰冷、猩红、 如同用烧红烙铁直接烫在灵魂上的巨大光字, 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轰然烙印在空白书页: 【能量点:0/100】 【解锁新图谱需满足以下任一条件:】 【1.成功炼制合格产品(0/1)】 【2.收集到新类型油料样本(0/1)】 【3.达成初级技术里程碑(未满足)】 0/100! 那猩红的数字,如同干涸的血迹, 刺得李烜意识剧痛! 成功炼制? 这碗提纯的猪油毫无反应!不算! 技术里程碑?痴人说梦! 收集新油料! 这是唯一的、看得见的、能撬动这该死系统的支点! 陈石头那带着后怕的声音如同惊雷, 瞬间在他混乱的意识中炸响: “就在镇子西头老槐树坡那边! 邪性得很! 那黑乎乎黏答答的‘鬼水’沾火就着, 扑都扑不灭! 张猎户离得近,一下子就……” 天然油苗!地表渗漏的原油! 李烜的心脏如同被重锤猛击! 识海中的油藏录也随之一震! 新油料!就在那里!触手可及! 一股混杂着极致渴望与死亡威胁的热流, 猛地冲上头顶, 瞬间压过了身体的剧痛! 那是溺水者看到浮木的本能! 能量点!解锁图谱!活下去!变强! 这念头带着血腥的迫切,在他脑中疯狂呐喊! “石头!” 李烜的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 他猛地抬起那只勉强能动、 却惨不忍睹的手, 死死抓住陈石头粗壮的胳膊, 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皮肉里。 “扶…扶我起来!去…去老槐树坡!” “啥?!” 陈石头如同被蝎子蛰了, 猛地跳开一步, 手里的油碗差点脱手, 黝黑的脸上瞬间褪尽血色, 只剩下极度的惊骇。 “老槐树坡?!烜哥儿你疯魔了?! 那地方有‘鬼火’!沾上就没命! 张猎户就是活例子! 官府都贴了告示封了路, 靠近者杖二十!” 他急得眼珠子通红, 声音都在发颤: “不行!绝对不行! 俺背你去就是害你! 郎中说了,你再动,伤口崩开, 神仙都难救!” “不是…碰那‘鬼水’…” 李烜急促地喘息, 肺部像破风箱般嘶鸣, 眼前阵阵发黑, 但他抓着陈石头胳膊的手却用尽了全身力气,指节惨白。 “是…附近…找… 被‘鬼水’…浸过的…石头… 沾了黑油的…土块…就行… 远远的…不靠近火…” “那也不行!” 陈石头斩钉截铁, 头摇得像狂风中的蓬草, 带着一种底层人对未知邪祟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地方晦气冲天! 靠近了都头晕眼花! 沾上点黑土都怕招灾! 烜哥儿,你听俺的! 好好养着!等你能动了,俺去山里给你采药! 下河给你摸鱼!这油,俺帮你卖! 总能换点钱!犯不着去碰那催命的玩意儿!” 他指着炕沿上那碗在破屋中显得格格不入的清亮油脂, 语气不容置疑,眼神里满是恳求。 李烜看着陈石头那张写满了恐惧、 担忧和坚决的脸,一股暖意刚升起, 就被更冰冷、更庞大的无力感瞬间淹没。 石头不懂。 不懂那“催命玩意儿”是他活命的唯一稻草。 不懂那猩红的“0/100”就是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铡刀。 身体的剧痛和极致的虚弱如同冰冷的潮水, 再次汹涌袭来,将他刚刚燃起的、 不顾一切的冲动狠狠浇灭。 是啊,他现在是什么? 一个连坐直都费劲的废人! 怎么去?爬着去吗?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扉页上那猩红的【能量点:0/100】 如同恶鬼的眼瞳,冷冷地注视着他。 困兽! 他猛地闭上眼,牙关紧咬, 腮帮肌肉绷得如同岩石, 喉咙里压抑着一声不甘的呜咽。 破屋外,寒风呜咽,从墙缝钻入,卷起灶膛冷灰。 炕沿上,那碗清亮如琥珀的油脂, 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地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李烜紧闭的眼皮下, 眼球在剧烈地转动。 几息之后,他猛地睁开眼! 那眼神里,所有的痛苦、绝望、不甘, 都被一股更强大的、近乎冷酷的决断所取代! 他不再看陈石头, 而是死死盯着那碗油,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 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这油…明天…你拿去集市…” 他深吸一口气, 仿佛要将破屋里所有的寒意和绝望都吸进去, 再吐出带着火星的决心: “换钱!买最好的伤药! 买米!买肉!”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 下一秒已经穿透了破败的屋顶般, 刺向那邪祟盘踞的老槐树坡方向。 “剩下的钱…攒着!” “等我…能下地…” “老槐树坡…**必须去!**” 第3章裂罐取毒,油录点星 破屋里,死寂被寒风切割得支离破碎, 呜咽声如同冤魂在墙缝里舔舐着伤口。 李烜瘫在冰冷的土炕上, 像一具被遗忘在冻土里的残骸。 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扯动着胸前撕裂的闷痛, 喉咙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 ——那是内脏在衰竭边缘挣扎的信号。 深秋的寒意如同毒针, 透过薄薄的破絮, 狠狠扎进他灼伤溃烂的皮肉里, 伤口边缘渗出的组织液混着劣质草药, 在低温下几乎凝成冰晶。 他死死“盯”着识海深处那本悬浮的《万象油藏录》。 扉页上,“能量点:0/100”一行光字, 殷红如血,冰冷地嘲笑着他这具正在缓慢滑向死亡的残躯。 解锁新图谱!获取新油料! 这念头像淬了毒的钩子, 反复撕扯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可现实是,他连动一动手指都如同在刀山上翻滚。 生存?变强? 仿佛一个荒诞的笑话。 吱呀—— 破旧木门被推开一道缝, 裹挟着刺骨寒气的陈石头像只冻僵的鹌鹑钻了进来, 反手死死抵住门。 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冻伤的红、 强装的喜色和深藏心虚的扭曲表情, 几步冲到炕边, 从怀里掏出一个被体温焐得微温的粗草纸包, 献宝似的凑到李烜眼前。 “烜哥儿!药! 俺…俺给你抓来了! 顶好的金疮药!” 声音拔得老高,试图驱散屋里的死气。 浓烈刺鼻的药味弥漫开。 李烜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药包上, 然后,如同被冰锥刺中, 猛地钉在陈石头空瘪瘪的腰间! 那里,只剩下一截孤零零、 被磨得发亮的粗麻绳, 在破旧的衣襟旁晃荡。 那个鼓囊囊、装着陈石头全家半月口粮的、 他娘视若性命的旧布袋……不见了! “咳咳…咳咳咳——!” 一股混杂着滚烫酸楚和冰冷绝望的洪流猛地冲垮堤坝! 李烜咳得撕心裂肺, 蜷缩的身体剧烈抽搐, 暗红的血沫随着剧烈的呛咳从嘴角溢出, 溅在冰冷的草席上,触目惊心! “石…石头…你…你的粮袋呢?!” 他咳得几乎窒息, 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带着泣血般的质问。 陈石头脸上的强笑瞬间崩碎, 冻得发紫的嘴唇哆嗦着, 眼神慌乱地躲闪, 黝黑的脸颊肌肉僵硬地抽动。 他下意识地捂住空荡荡的腰间, 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呜咽, 最终,在李烜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下, 崩溃般地吼了出来: “俺娘…俺娘说了! 家里…还有红薯干! 够…够吃!你的伤! 你的伤不能拖! 再拖…再拖就真没了!” 他吼完,像是耗尽了力气, 肩膀垮塌下来,带着哭腔。 “快…快吃药吧…烜哥儿…” 看着陈石头冻裂的手、 空瘪的腰间、眼中那近乎绝望的恳求, 李烜只觉得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捏得粉碎! 不行!绝不能这样下去! 一个声音在他破碎的躯壳里咆哮! 靠兄弟卖命粮续命? 这是剜肉补疮,一起等死! 那猩红的“0/100”如同烧红的烙铁, 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 能量点!解锁图谱!活下去!变强! 必须找到油苗!现在!立刻!马上! “石头…” 李烜猛地止住呛咳, 用尽残存的生命力, 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量榨取出来, 凝聚成一种近乎非人的平静, 声音嘶哑,却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 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 “扶我起来。” “不行!郎中说了…” “扶我起来!” 李烜重复,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 瞬间刺穿了陈石头所有的担忧和恐惧,直抵灵魂! “你想看着我…咳…咳… 死在这破炕上…烂成一堆臭肉… 就…就别动!” 他那只缠满污秽破布、 肿如烂桃的手, 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指向门外寒风呜咽的方向。 “去…老槐树坡…不是找死… 是…活命!救我们俩的命!” “活命”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陈石头心上。 他看着李烜惨白如纸、嘴角带血的脸, 看着他深陷眼窝中那燃烧着、 如同地狱鬼火般疯狂决绝的光芒,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却又被一股更原始的、 对“活命”的渴望死死压住。 他猛地一跺脚, 冻裂的脚后跟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给自己壮胆: “成!烜哥儿!俺信你! 这条命…豁出去了! 但…绝不靠近那鬼火圈! 一步都不行!” 深秋的旷野,是死神铺开的裹尸布。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 寒风卷着冰粒和砂石, 抽打在脸上,刀割般生疼。 通往镇西老槐树坡的土路泥泞不堪, 车轮印里结着薄冰。 光秃秃的田埂像裸露的肋骨, 远处焦黑的山坡轮廓在寒雾中若隐若现, 如同大地上一块溃烂的伤疤。 陈石头佝偻着几乎九十度的腰, 像一头负重的老牛, 每一步都深陷在冰冷的泥泞里,发 出“噗嗤噗嗤”的绝望声响。 李烜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背上, 每一次颠簸,都让灼伤的皮肉与粗糙的麻布剧烈摩擦, 带来深入骨髓的撕裂剧痛! 冷汗混着冰粒糊了李烜满脸, 冻结的睫毛下,视野一片血红模糊, 意识在剧痛和寒冷中沉浮, 仅靠着一股不屈的意志死死吊着。 “烜…烜哥儿…撑住… 就…就快到了…” 陈石头的声音断断续续, 带着哭腔和粗重的喘息, 白色的哈气在寒风中瞬间消散。 他感觉背上的人越来越沉, 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他自己的心脏。 “停…” 李烜从牙缝里挤出气若游丝的一个字。 陈石头如蒙大赦, 几乎是扑倒般地将李烜小心翼翼地挪到一片背风的、 布满嶙峋怪石的洼地。 几根焦黑的、疑似人骨的残骸散落在不远处, 被寒风吹得呜咽作响, 几只乌鸦在焦黑的枯枝上发出不祥的“嘎嘎”声。 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 混合着硫磺、沥青和焦糊尸臭的死亡油腥味, 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 随着寒风灌入肺腑, 引发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心和眩晕。 李烜瘫在冰冷的石头上, 如同离水的鱼,大口喘息,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沫的腥甜和油臭的窒息感, 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崩溃的边缘挣扎。 他死死咬住舌尖,剧痛刺激着神经, 强迫自己凝聚最后一丝精神力。 识海深处,《万象油藏录》感应到近在咫尺的强烈油料气息, 书页无风自动,光华流转! 意念锁定!被动感知触发! 【油藏感知(被动)触发。】 【方位:正东,五十丈。】 【类型:原油残余(地表冷凝物)。】 【状态:高浓度富集,稳定无明火。】 【评估:高挥发毒性!极度危险(吸入/接触)!速取速离!】 成了! 李烜猛地睁开眼, 瞳孔深处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指向东边一片被烧得如同琉璃般扭曲、 覆盖着厚厚一层粘稠乌黑“柏油”的乱石滩, 声音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指令: “石头…看…那片黑石滩… 石…石头缝里…最黑最粘的…挖! 用树枝!别…别用手碰! 捂紧口鼻!挖了…立刻…退回来!” 陈石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那片黑色的“柏油”在惨淡天光下反射着诡异粘稠的光泽, 看起来像是某种巨大生物凝固的污血。 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味让他胃部剧烈痉挛。 他想起了张猎户焦黑的残肢。 “快!” 李烜的声音如同催命符。 陈石头一哆嗦, 眼中闪过极致的恐惧, 但看到李烜那濒死却燃烧的眼神, 他猛地一咬牙,将脸上捂口的破布又勒紧几分, 抓起一根粗树枝,如同赴死的士兵, 弓着腰,以一种近乎爬行的姿态, 蹑手蹑脚地摸向那片死亡之滩。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仿佛脚下的土地随时会塌陷, 将人吞入地狱。 李烜的心悬在嗓子眼, 死死盯着陈石头的身影。 看着他用树枝远远捅着那粘稠如活物的黑油, 看着黑油被撬起时拉出的、 令人头皮发麻的粘稠丝线, 看着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 用树枝尖颤抖地挑起一小块“黑膏”, 飞快地甩进带来的破瓦罐里, 然后如同被鬼追般连滚爬爬地往回跑! 那动作,充满了对未知邪祟的极致恐惧。 “烜…烜哥儿…够…够了吗? 这…这味儿…” 陈石头抱着瓦罐冲回来, 脸色惨绿,扶着石头干呕, 罐子里小半罐粘稠乌黑、 散发着浓烈刺鼻毒气的“鬼膏”如同活物般微微颤动。 “走…快走!” 李烜看着那罐“希望之毒”, 眼中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 *** 破败的小院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简易土灶里,柴火噼啪作响, 跳跃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那个布满裂纹、 豁了口的破陶罐。 罐子里,那几块“鬼膏”在高温下慢慢软化、融化, 变成翻滚冒泡、粘稠如岩浆的漆黑毒油! 一股比之前浓烈百倍、混杂着硫磺、 沥青、腐尸和某种辛辣化学品的地狱恶臭猛烈爆发! 像无数根烧红的针, 狠狠刺入鼻腔和肺部! “呕…咳咳咳…” 陈石头蹲在灶前, 眼泪鼻涕横流,用破木板拼命扇着, 试图驱散毒烟,却徒劳无功, 被熏得几乎背过气去。 李烜裹着破棉絮靠在门槛上, 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 脸色青灰,嘴唇乌紫。 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寒夜里的饿狼, 死死锁定着翻滚的黑油和罐口! 按照识海中那简陋图谱的提示, 临界点快到了! “火…小…稳…” 他嘶哑地指挥,声音被剧烈的咳嗽打断。 突然! “咔嚓!” 一声细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 如同死神的冷笑, 从本就布满蛛网般裂纹的破陶罐上传来! 一道新的、狰狞的裂痕, 瞬间贯穿了罐体最薄弱的侧壁! “不好!” 李烜瞳孔骤缩! 嗤——! 一股混合着浓烈黄绿色毒烟和滚烫油气的混合物, 如同压抑千年的地狱毒龙, 嘶吼着从裂缝中猛烈喷薄而出! 带着灼热的高温和刺鼻的死亡气息, 直扑距离最近的陈石头面门! “娘呀——!” 陈石头魂飞魄散,发出非人的惨叫, 连滚带爬地向后猛蹿! 滚烫的油气擦着他的头皮掠过, 几根枯黄的头发瞬间卷曲焦糊! “堵…堵住它!” 李烜的心沉到冰窟,嘶声力竭! 陈石头被死亡的恐惧激发了凶性, 他不管不顾,抓起地上冰冷的湿泥, 看也不看,闭着眼狠狠朝着那道喷吐着毒焰的裂缝糊了上去! “嗤啦——嗷!!” 滚烫的罐壁与湿泥猛烈反应, 腾起大股灼热的白色蒸汽! 湿泥瞬间被烤干龟裂! 第4章 铁炉试油,泼粪惊魂1 寒风卷着枯叶在青崖镇狭窄的土街上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悲鸣。 破败的小院里,陈石头蹲在地上, 对着那只盛着“宝贝”的豁口小碗愁眉苦脸, 两根粗壮的手指死死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抱怨: “烜哥儿,这玩意儿…真…真能卖钱?俺闻着都快把昨儿个吃的糠饼子吐出来了!” 他实在无法理解,这比茅坑还冲的怪味,怎么就能变成铜板。 李烜没搭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沾染的那一点点浑浊油渍上。 那触感粘腻冰凉,凑近了闻,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硫化物和低沸点烃类的刺鼻气味如同攻城锤, 狠狠砸在他的嗅觉神经上,熏得他眼前发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玩意儿,纯度低得令人发指,杂质多得能开染坊,搁后世,连当劣质燃料油的资格都没有。 但就是这玩意儿,让识海中的《万象油藏录》亮起了10点能量! 这就是他在这个时代,点燃工业文明(哪怕是最原始版本)的第一颗火星! “卖?” 李烜嘶哑地嗤笑一声,声音像破风箱在拉扯, 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 “石头,你记住,这黑水,不是摆摊叫卖的玩意儿。 它是火!是藏在罐子里的毒龙!” 他艰难地抬起缠满布条的手,指向镇子东头那片被烟火气笼罩的区域。 “老张铁匠铺…他那炉子…用的啥炭?” 陈石头一愣,下意识回道: “还能是啥?咱这穷地方,好炭金贵。 老张头用的都是后山挖的‘石炭’(劣质煤),烟大灰多,死难引着! 每次生炉子,都得费老鼻子劲,用上好柴火引,还动不动就灭,气得他直骂娘!” “石炭…难引…” 李烜喃喃重复,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弧度,眼神亮得吓人。 “走!石头!带上咱们的‘宝贝’,去给张铁匠…送点火种!” 陈石头看着李烜那副“病鬼附体还想去点人家炉子”的疯狂样,吓得一哆嗦: “烜…烜哥儿!使不得啊! 那老张头脾气爆得像他炉子里的火! 咱拿这臭水去点他的炉子,他非拿烧红的铁钳子抽咱不可!” 他犹似已经看到老张头那蒲扇大的巴掌带着风声呼过来了。 “少废话!” 李烜低喝,挣扎着要站起来,身体却晃了晃,差点栽倒。 陈石头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上前扶住。 看着李烜布满燎泡的脸上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 陈石头认命地叹了口气,哭丧着脸, 像捧着个随时会炸的炮仗,小心翼翼端起那个豁口小碗: “成…成!俺陪你去…要挨揍…俺替你挨第一下…” 铁匠铺里热浪滚滚,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 炉膛里,火焰蔫头耷脑,红中透黄,显然烧得不旺。 老张头,一个满脸络腮胡、肌肉虬结如同老树根的精壮汉子,正光着膀子,对着炉膛骂骂咧咧: “他娘的!这鬼石炭!又他娘的灭!” 他抄起火钳,烦躁地捅着炉子里半死不活的火苗,火星四溅,映着他那张被炉火烤得通红、写满暴躁的脸。 旁边堆着几块新添进去的劣质煤块,黑黢黢的,看着就死气沉沉。 李烜被陈石头半搀扶着,几乎是挪进了铺子。 一股灼热的气浪夹杂着煤烟味扑面而来, 呛得他本就脆弱的呼吸道一阵刺痛,剧烈咳嗽起来。 老张头闻声回头,看到门口两个半大小子, 尤其李烜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凄惨模样,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不善: “干啥的?讨饭滚别处去!没看老子正烦着吗!” 他嗓门洪亮,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陈石头吓得一缩脖子,差点把手里的碗扔了。 李烜强忍着咳嗽和眩晕, 推开陈石头的搀扶,努力站直了些, 嘶哑着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张师傅…不是讨饭…是…是给您送点火种…助您…点燃这难缠的石炭…” “火种?” 老张头一愣,狐疑的目光扫过李烜空空的双手, 最后落在他身后陈石头手里那个豁口小碗上。 “就那破碗?” 他嗤笑一声,满脸的不信和嘲讽。 “小子,毛没长齐就学人跑江湖? 滚蛋!再捣乱,老子真不客气了!” 他扬了扬手里还带着余温的火钳,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铺子门口,不知何时已经围拢了几个看热闹的街坊邻居,对着李烜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有好奇的,更多是看笑话的。 “点火种?拿个破碗点火?这小子怕不是被山火烧傻了脑子?” “瞧他那样子,能活下来都是老天开眼,还折腾啥?” “嘘,小声点,听说他捣鼓那‘鬼水’,邪性得很!张猎户就是沾了那东西才…” 李烜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 目光直视着暴躁的老张头,眼神平静得可怕: “张师傅…试一下…又不费您什么…若不成…您再拿铁钳抽我…我绝不躲闪…” 他顿了顿,补充道: “就…就用您炉边…那堆引火用的…干草屑…沾一点…我这碗里的‘水’…丢进去…” 老张头被李烜那副“任打任骂”的平静态度弄得有点愣神。 他看着李烜缠满布条的手,还有那烧伤严重的脸, 心里莫名地烦躁又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再看看那炉子里半死不活的火,又瞅瞅那堆难啃的劣质煤块。 妈的!死马当活马医了! “行!小子!这可是你说的!” 老张头把火钳往地上一杵,发出哐当一声响,震得周围人一静。 他指着炉边一小撮引火用的干草屑。 “石头小子!你!沾点你那碗里的‘神水’! 丢进去!老子倒要看看,是啥玩意儿能比老子的柴火还管用!” 陈石头手抖得像得了鸡爪疯,脸都白了。 他看看凶神恶煞的老张头,又看看碗里那刺鼻的“毒油”,最后看向李烜。 李烜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眼神里是绝对的信任。 陈石头一咬牙,闭着眼,用两根手指飞快地在小碗里沾了一下, 然后像被蝎子蛰了似的,猛地将那两根沾满浑浊油渍的手指往干草屑上一戳, 再飞快地把那团沾了油的草屑朝着炉膛里半明不灭的火星子一扔! 动作快得如同闪电,扔完就“嗖”一下躲到了李烜身后,抱着脑袋,仿似下一秒炉子就要炸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那团飞入炉膛的草屑。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嗤——! 那团沾了“劣质猛火油”的干草屑, 如同被赋予了狂暴的生命, 在接触到炉膛内残余高温的瞬间, 猛地爆发出一团极其明亮、近乎刺眼的橘黄色火焰! 这火焰升腾得又快又猛,发出一种诡异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 紧接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硫磺恶臭的黑黄色浓烟, 如同地狱之门洞开,轰然喷涌而出! “咳咳咳!” 靠得近的几个围观者被这突如其来的浓烟呛得涕泪横流,连连后退。 “妈呀!着火了!” 有人吓得尖叫。 老张头也被这猛烈的火势和浓烟惊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眼睛瞪得溜圆。 然而,奇迹发生了! 那狂暴的橘黄色火焰如同一条凶猛的引火之龙, 瞬间舔舐上旁边几块刚添进去、还冷冰冰的劣质煤块! 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 那些平日里需要费尽柴火、烧半天才能勉强引燃的“死疙瘩”, 竟像是被点燃的火药引线, 表面迅速变得通红,内部发出细微的噼啪爆裂声, 眨眼间就被那凶猛的火头彻底吞噬! 炉膛内的火焰,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燃料, 火舌猛地向上窜起一尺多高,将整个铺子映照得一片通明!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火!熊熊燃烧起来了! 而且烧得如此之旺!如此之快!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个呼吸! 铁匠铺内外,一片死寂。 只剩下炉膛里火焰欢快跳跃的呼呼声, 以及劣质煤块被高温烧灼发出的细微爆裂声。 老张头张大了嘴,下巴上的络腮胡都跟着抖了抖, 铜铃大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炉膛里从未有过的旺盛火焰,好似见了鬼。 他猛地扭头,看向门口那个摇摇欲坠、浑身是伤的少年, 眼神里充满了震撼、狂喜,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惧! “神…神了!” 老张头憋了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嘶哑的字,如同破锣。 他一把丢开火钳,几步冲到李烜面前, 蒲扇般的大手在身上那件油腻的皮围裙上用力擦了擦, 然后小心翼翼地摸出几个带着体温的铜板, 不由分说地塞进李烜缠着布条的手里,动作甚至带着点恭敬。 “小…小兄弟!拿着!买点吃的!这火…太他娘的带劲了!” 第4章 铁炉试油,泼粪惊魂2 老张头激动得语无伦次,看着炉火的眼神如同看着绝世珍宝。 “省了老子多少柴火!省了多少功夫! 以后…以后生炉子就靠你这‘神水’了!还有没?老子买!” 陈石头从李烜身后探出头, 看着老张头那副前倨后恭、恨不得把李烜当祖宗供起来的模样, 再看看李烜手里那几枚沉甸甸的铜板,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真…真值钱?! 李烜攥紧了那几枚带着汗渍和铁屑的温热铜板, 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粗糙触感, 这是他在这个时代,用技术赚到的第一笔“巨款”!识海中, 《万象油藏录》毫无反应 ——显然,这种“帮忙”换来的报酬,并不算系统认可的“成功炼制”或“销售产品”。 但李烜不在乎!这证明了价值!证明了这条路可行! 然而,就在老张头兴奋的嚷嚷声和围观者惊奇的议论声中, 一个阴阳怪气、带着浓浓讥讽的尖细嗓门,如同冷水般泼了过来: “哟!张铁匠,被个毛头小子用点‘鬼水’就唬住了?” 人群外,一个穿着半新不旧棉袄、挑着担子的货郎挤了进来, 正是镇上走街串巷卖灯油和杂货的孙三。 他斜睨着李烜,嘴角撇得能挂油瓶。 “这玩意儿邪性!冒这么大黑烟,味儿比茅坑还冲! 一看就是歪门邪道!玩火自焚的妖术! 张铁匠,你可小心点,别引火烧身! 咱正经人家用的灯油,那都是清亮亮、没怪味的!” 他故意晃了晃担子上的油罐子,发出哗啦的声响。 孙三的话,像是一根毒刺,瞬间刺破了刚刚升腾起的惊奇氛围。 一些原本还觉得神奇的街坊, 脸上露出了疑虑和忌惮的神色, 看着李烜和他那碗“鬼水”的眼神,也变得躲闪起来。 “妖术?” 老张头眉头一皱,刚要反驳。 李烜却拉住了他,微微摇了摇头。 他平静地看向孙三,眼神深不见底,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了然。 动了别人的奶酪了? 这么快就跳出来了。 “张师傅,火…好用就行。” 李烜嘶哑地说了一句,不再理会孙三那挑衅的目光,对陈石头示意。 “石头…扶我回去。” 陈石头赶紧应声,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李烜, 拨开神色各异的人群,朝那破败的小院走去。 身后,留下孙三得意的冷笑和老张头若有所思的沉默。 接下来的两三天,李烜靠着那几枚铜钱, 总算买了点粗粮和劣质的伤药,身体在缓慢恢复。 老张铁匠铺用了“鬼水”生炉子又快又省柴的消息, 如同长了翅膀,在小小的青崖镇不胫而走。 有人好奇打听,有人嗤之以鼻, 更多的人则抱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私下议论纷纷。 这天傍晚,残阳如血,给破败的小院镀上一层凄凉的暗红。 李烜正靠在门框上,就着最后一点天光, 艰难地用缠着布条的手指, 在一块破木板上比划着意识里《万象油藏录》新解锁的“简易分馏”图谱细节, 思考着如何改进那要命的破罐子。 陈石头在院子里笨拙地劈着柴禾。 突然,一阵嚣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院门外。 “哟!这不是咱们青崖镇新出的‘火神爷’吗? 咋?窝在这狗窝里画符呢?” 一个流里流气、穿着体面绸布短褂、腰间却挎着根短棍的家丁模样的汉子, 抱着胳膊堵在了院门口,正是本地豪强兼大油商牛扒皮手下的头号狗腿子——牛二!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歪眉斜眼、一脸痞气的跟班。 牛二三角眼一斜,目光扫过李烜缠着布条的手和脸上的烧伤, 毫不掩饰地露出嫌恶和恶意的笑容, 声音拔高,故意让左邻右舍都能听见: “听说你小子捣鼓些‘鬼水’‘妖油’,把张铁匠那傻大个都唬住了? 呵!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克死爹娘的灾星! 被山神老爷降下‘鬼火’烧成这样,没烧死你算你命大! 还敢弄这些邪门歪道出来祸害乡邻? 我看你就是个瘟神!沾上你准没好事!张猎户就是被你克死的!” 恶毒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来。 陈石头气得满脸通红,攥紧了手里的柴刀, 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就要冲上去:“牛二!你放屁!” 李烜一把按住陈石头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异常坚决。 他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有那双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平静地看向牛二。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 只有一种冰冷的、仿佛在看死物般的漠然。 这种眼神,让正骂得唾沫横飞的牛二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嚣张的气焰竟为之一滞。 “怎么?灾星!瘟神!不服气?” 牛二强压下那丝心悸,色厉内荏地又骂了一句,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猛地朝身后一挥手。 “给这‘火神爷’的仙府添点香火!去去晦气!” 他身后一个跟班狞笑着, 从地上抄起一个不知何时准备好的、散发着恶臭的木桶, 手臂抡圆了,朝着李烜那本就破败不堪的院门狠狠泼了过去! 哗啦——! 一股粘稠、污秽、散发着令人作呕恶臭的粪水混合物, 如同肮脏的瀑布,劈头盖脸地泼洒在摇摇欲坠的破木门和门前的泥地上! 黄褐色的秽物四处飞溅,溅湿了门槛,挂满了门板,恶臭瞬间弥漫开来,熏得人几乎窒息! “哈哈哈!火神爷!好好享用吧!” 牛二和他两个跟班发出刺耳的狂笑,得意洋洋,扬长而去。 陈石头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睛都红了: “王八蛋!俺跟他们拼了!” 他抄起柴刀就要追。 “站住!” 李烜冰冷的声音如同铁块砸在地上。 陈石头猛地顿住,回头,看到李烜依旧靠在门框上,脸上、破旧的衣襟上,甚至溅上了几点恶心的秽物。 但他只是平静地抬起缠满布条的手,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慢慢擦掉脸上的一点污渍。 他的眼神,穿过那扇被粪水污秽的门板, 望向牛二等人消失的方向, 那里面不再是冰冷的漠然,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杀意! 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令人心悸的、无声的冷笑。 “石头…” 李烜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把门…关上。” “这…这臭的…” 陈石头看着满门污秽,气得直跺脚。 “关上!” 李烜重复,语气不容置疑。 陈石头看着李烜那张在暮色中显得异常冷硬的脸, 最终愤愤地跺了跺脚,屏住呼吸,强忍着恶心, 用力将那扇沾满秽物的破门重重关上! 隔绝了门外那令人作呕的恶臭,也隔绝了那些窥探和恶意的目光。 破败的院子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恶臭和死一般的寂静。 李烜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污秽的手, 又看看识海中那本静静悬浮的《万象油藏录》,以及那“能量点:10/100”的冰冷提示。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味。 “牛扒皮…牛二…” 他无声地念着这两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冰渣。 “很好…这第一把火…看来得先烧烧你们这些挡路的柴了…” 新人新书急需要大家的支持,你们的支持是我写作的最大动力。本书已有完整的大纲可以放心的阅读。绝不会太监!求你们手里的各种票票支持一下。 第5章 残灯如豆,孤注一掷 破败的土屋里, 弥漫着一股经久不散的、 混合着劣质草药、 汗味和淡淡秽物腥臊的气息。 院门被陈石头用一桶又一桶的溪水冲刷了十几遍, 但那被牛二泼上的粪水留下的污渍和隐隐的恶臭, 如同刚开的鳕鱼罐头, 顽强地渗透在朽木的纹理里, 无声地嘲弄着屋内的主人。 李烜靠坐在冰冷的土炕上, 缠满布条的双手搁在膝头, 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没有暴怒,没有歇斯底里, 那张被灼伤和疲惫折磨得异常苍白的脸上, 只有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 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 幽深得如同两口寒潭,里面沉淀的不是绝望, 而是被极致的屈辱和冰冷的现实淬炼出的、令人心悸的狠戾。 牛二那嚣张的嘴脸,泼粪时刺耳的狂笑, 还有那句“灾星”、“瘟神”的恶毒诅咒, 像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他的灵魂上。 生存!变强!解锁系统! 碾碎这些挡路的蛆虫! 每一个念头都带着血淋淋的倒刺, 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 然而,现实是冰冷的。 怀里那几枚从老张头那里得来的铜板早已花光, 换成了勉强果腹的粗粮和聊胜于无的劣质草药。 身体依旧虚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的闷痛。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扉页上那行“能量点:10/100”的光字, 像一道冰冷的锁链,死死捆住了他的手脚。 新油料? 老槐树坡那边风声鹤唳,里正派人守着, 说是怕“鬼火”复燃, 靠近者视为“触怒山神”, 要抓去县衙问罪。 靠陈石头再去冒险? 李烜看着自己这双废手, 否决了这个念头。 让石头去,和让他送死没区别。 炼制新产品?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没有原料,没有工具, 连那点赖以实验的“猛火油”都在老张头那里用光了。 家徒四壁,除了四面漏风的墙,连耗子都嫌弃。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 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人喘不过气。 深秋的寒意透过墙缝钻进来, 冻得人骨头缝都发麻。 ---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青崖镇。 破败的小院里没有点灯, 一片死寂的黑暗, 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更添几分凄清。 吱呀一声,院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 陈石头佝偻着背,缩着脖子钻了进来, 反手又轻轻把门掩上,动作带着一种做贼般的谨慎。 他手里端着一个豁口的粗陶碗, 碗里盛着半碗浑浊不堪、呈现出诡异暗褐色的油液, 上面还漂浮着一些细小的黑色颗粒和絮状物。 一股浓烈刺鼻的、混合着鱼腥和腐败油脂的恶臭, 随着他的动作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烜哥儿,油…油来了…” 陈石头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他把碗放在炕沿,自己摸索着坐到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土炕。 黑暗中,传来他窸窸窣窣揉眼睛的声音, 还有极力压抑着的、带着哭腔的抱怨: “俺娘真是…这买的啥破油啊! 比俺家过年炸丸子的剩油还埋汰! 点个灯,那烟大的,跟灶房烟囱倒了似的! 熏得俺眼泪鼻涕哗哗流,眼睛疼得跟针扎一样! 还死贵! 就这么一小碗,花了俺娘仨铜板! 够买半斤糙米了! 黑心!真黑心!” 他越说越气,声音也拔高了些,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黑暗中,李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陈石头那带着哭腔的抱怨, 像一根尖锐的针, 瞬间刺破了他那潭死水般的心境! 灯油!照明!烟大!熏眼!贵! 这几个词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在李烜的脑海里激起一圈圈剧烈的涟漪! 识海中,那本沉寂的《万象油藏录》 一瞬间受到了某种强烈的意念牵引, 骤然光华流转! 古朴的书页无风自动, 哗啦啦翻过,最终精准地定格在最初的那一页! 那幅由无数光点勾勒而成的图谱 ——【油脂提纯(粗滤/沉淀)】, 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明亮! 图谱的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 陶罐、粗布、草木灰、静置沉淀…… 甚至图谱旁边, 还浮现出几行细小的、 关于不同油脂杂质特性和吸附材料选择的补充说明! 一股强烈的、如同醍醐灌顶般的明悟感冲击着李烜的意识! 那是一种前世的灵魂,冲破了现实灵魂枷锁的一种明悟。 市集上那些便宜但浑浊腥臭的鱼油、菜籽油! 它们品质低劣,杂质繁多, 燃烧起来烟雾大、异味重、熏人眼! 这不正是最普遍、最底层、也最迫切需要解决的痛点吗? 而系统赋予他的第一个技能,【油脂提纯】! 其核心不就是去除杂质、提升纯度吗?! 目标,瞬间清晰得如同黑夜中的灯塔! 炼制更纯净、烟少、燃烧稳定的照明油! 不需要昂贵的原料! 不需要复杂的设备! 他现有的技能和条件,完全有可能实现! 一旦成功,这将是一个巨大的、几乎空白的市场! 牛扒皮那些靠卖劣质油盘剥乡里的渣滓, 他们的根基,就建立在对底层百姓这点微末照明需求的压榨上! 一股混杂着狂喜和野心的热流猛地冲上李烜的头顶, 冲击开了围绕在前世混沌意识周围的迷雾。 让他因寒冷和虚弱而麻木的四肢百骸都微微颤抖起来! 这就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一根真正的浮木! “石头!” 李烜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嘶哑依旧, 却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近乎颤抖的兴奋。 “你…你刚才说…这油…花了…多少?” 陈石头还在抹眼泪,被李烜突然发问弄得一愣,下意识回道: “仨…仨铜板啊…咋了?” “仨铜板…换这么点…垃圾…” 李烜在黑暗中无声地咧开嘴, 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 眼中闪烁着饿狼看到猎物般的光芒。 “那…我们要是…把它…变干净了… 变亮了…变得不熏眼了… 能卖…多少?” “啊?” 陈石头彻底懵了,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变…变干净? 这臭烘烘的玩意儿还能变干净? 烜哥儿…你…你又想变戏法了?” 他想起了那罐变干净的猪油, 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期待, 但更多的还是茫然。 “不是戏法…是本事!” 李烜斩钉截铁,挣扎着在黑暗中坐直了些, 目光灼灼地“盯”着陈石头模糊的轮廓。 “石头…想不想…以后…让你娘…点灯不熏眼? 想不想…让牛二那帮杂碎…看看…谁才是灾星?!” “想!当然想!” 陈石头毫不犹豫地吼道, 牛二泼粪的羞辱瞬间涌上心头, 让他恨得牙痒痒。 “可…可咋弄啊? 咱…咱啥也没有啊!” 他环顾着伸手不见五指的破屋,沮丧地垂下头。 “需要…本钱。” 李烜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容回避的残酷。 “买油…买布…买草木灰… 最便宜的那种…越多越好…”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也异常沉重。 “我…身无分文…石头…你…还有钱吗?” 黑暗中,陈石头沉默了。 死寂重新笼罩了小小的土屋, 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 李烜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也能感受到陈石头那边传来的、 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接着,是陈石头带着哭腔、 却又异常坚定的声音, 那声音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决绝: “烜…烜哥儿…俺…俺信你!” “俺…俺还有…还有…四十五文!” “是…是俺…俺准备…娶…娶媳妇…攒的…棺材本儿…” 说到“娶媳妇”三个字时, 陈石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带着浓重的哽咽和难以割舍的痛楚。 黑暗中,他摸索着,从怀里最贴身的地方, 掏出一个用油布包了好几层、还带着他体温的小小布包。 他颤抖着,一层一层, 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揭开那油布, 好似在剥离自己身上的一块肉。 最终,一小堆用细麻绳串好的铜钱,出现在他粗糙的手掌里。 在窗外透进来的一丝极其微弱的月光下,那些铜钱泛着黯淡的光泽。 陈石头双手捧着这堆铜钱, 递向李烜的方向,手臂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烜哥儿…都…都给你!” “俺…俺的媳妇本儿…赌…赌你这一把!” “成了…俺给你当牛做马!” “败了…” 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却透着一股憨直的狠劲。 “败了…俺…俺就跟你…一起…去给张猎户…作伴!” 李烜的身体猛地一震! 黑暗中,他看不清陈石头脸上的表情, 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双粗糙大手上传来的剧烈颤抖, 能听到那话语里带着哭腔的孤勇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四十五文! 在这个时代,对于陈石头这样的贫苦人家,这绝对是天文数字! 是他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 对未来美好生活最卑微也最沉重的寄托! 如今,他却把这“棺材本”、“媳妇本”, 连同他全部的身家性命和信任, 毫无保留地、颤抖着,押在了自己这个“灾星”、“瘟神”身上!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酸楚、感动和巨大压力的热流, 瞬间冲垮了李烜心中所有的冰冷堤坝! 他伸出缠满布条、依旧刺痛的手, 没有去接那堆沉甸甸的铜钱, 而是重重地、带着千斤之力, 按在了陈石头那因激动和恐惧而冰凉颤抖的手背上! 黑暗中,两个少年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一个伤痕累累,布满燎泡; 一个粗糙有力,却抖如筛糠。 “石头…” 李烜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如同钢铁浇铸般的承诺。 “这钱…哥接了!” “这媳妇…哥…包了!” “牛二…牛扒皮…” 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迸出来的火星, 带着焚尽一切的炽热和杀意。 “哥…带你去…刨了他们的祖坟!” 破屋的黑暗里,没有豪言壮语的回响, 只有两个少年粗重的呼吸和紧握的双手, 传递着一种比誓言更沉重的力量。 窗棂外,残月如钩, 冷冷地注视着这片被粪水玷污、 又被孤注一掷的微光照亮的小小院落。 青崖镇的夜,似乎被这破屋里无声燃烧的火焰,烫出了一个洞。 第6章 老槐浊烟,初炼清光 破屋里,陈石头那四十五文带着体温和汗味的铜钱, 沉甸甸地压在李烜缠满布条的手心, 像一团滚烫的火炭,也像一块冰冷的巨石。 “烜哥儿…俺…俺的媳妇本儿…赌…赌你这一把!” 黑暗中,陈石头带着哭腔的誓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李烜心上。 这憨货,把他对未来的全部念想, 都孤注一掷地押在了自己这具残躯和那本虚无缥缈的《万象油藏录》上。 没有退路了。 李烜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劣质草药、残余秽物腥臊和深秋寒意的空气, 吸进肺里如同刀割。 他紧紧攥住那串铜钱,指尖的燎泡传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的压力沉重。 “石头,” 他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明天一早…你去市集。” “买油!最便宜的那种! 鱼油、菜籽油、蓖麻油…只要是油! 臭的烂的都行!有多少买多少!” “买布!旧棉布、破麻布!越便宜越糙越好!” “弄灰!灶膛灰、草木灰!细的!干净的!” “钱…省着花…一文…掰成两半花!” 陈石头在黑暗中重重点头,呼吸粗重: “嗯!烜哥儿!俺懂!一文钱当两文花!” 破屋重归死寂,只剩下两个少年粗重的呼吸和窗外呜咽的寒风。 黑暗中,李烜意识沉入识海,那本古朴的《万象油藏录》静静悬浮, 第一页的【油脂提纯】图谱散发着微光。 他一遍遍“观想”着图谱的每一个细节: 加热的温度、布料的层数、草木灰的用量、搅拌的手法、静置的时间… 每一个环节,都关乎成败,关乎石头的媳妇本, 更关乎他们能否在这青崖镇撕开第一道活路! 牛二泼粪的恶臭仿佛还在鼻尖萦绕, 牛扒皮那张油腻的胖脸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李烜的牙关紧咬,腮帮的肌肉绷起凌厉的线条。 这第一桶“金”,老子炼定了! 就从这腥臭的油里,炼出光来! 烧穿你们这群蛆虫的狗眼! --- 次日晌午,深秋的日头懒洋洋地挂在灰蒙蒙的天上,吝啬地洒下一点微温。 破败小院后面,一棵虬枝盘结、叶子掉得七七八八的老槐树下,成了李烜的“原始炼油工坊”。 陈石头像个不知疲倦的骡子, 按照李烜的指令,用几块大小不一的破石头垒了个歪歪扭扭的土灶, 勉强能架住一口从废品堆里淘换来的、布满裂纹和烟炱的破陶罐。 旁边地上铺着块洗得发白、同样打着补丁的旧麻布,权当操作台。 麻布上放着几个豁口的粗陶碗, 里面分别盛着陈石头从各家灶膛、柴堆底下搜刮来的、还算细密的草木灰。 最显眼的,是灶边摆着的两个半人高的粗陶坛子。 坛口敞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鱼腥、腐败油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哈喇味的恶臭, 正源源不断地从里面散发出来,霸道地污染着老槐树周围的每一寸空气。 这正是陈石头天没亮就跑去市集, 用他那四十五文钱里的大头, 买来的“宝贝”——两大坛子最便宜、品质最差、 连穷苦人家都嫌弃的劣质鱼油和混杂的菜籽油底子。 李烜靠坐在老槐树粗糙的树干上, 身上裹着那件破棉絮,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明显比昨日好了些。 他缠满布条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指挥着满头大汗的陈石头。 “石头…先…先舀半碗油…倒…倒进罐里…别…别满…” 陈石头捏着鼻子,屏住呼吸, 用个破葫芦瓢从腥臭扑鼻的油坛里舀了小半瓢浑浊不堪、颜色暗褐、还漂浮着可疑絮状物的鱼油, 小心翼翼地倒进架在土灶上的破陶罐里。 那粘稠的液体流入罐底,发出令人不适的咕嘟声,恶臭瞬间浓郁了十倍! “点…点火…小火…稳着烧…” 李烜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 成败在此一举!石头的媳妇本,就烧在这罐臭油里了! 陈石头用火镰费劲地点燃一小把干草,小心翼翼地塞进土灶。 橘黄色的火苗舔舐着破陶罐乌黑的底部, 罐子里那半碗腥臭的鱼油开始受热, 表面泛起细小的气泡,那股子令人作呕的鱼腥混合着油脂腐败的哈喇味, 犹如被加热的毒气弹,轰然爆发! “呕…” 陈石头被熏得一个趔趄,差点把早饭那点可怜的糠饼吐出来, 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 他赶紧用袖子捂住口鼻,瓮声瓮气地抱怨: “烜哥儿…这味儿…比…比茅坑炸了还冲!” 李烜自己也用一块破布死死捂住口鼻, 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罐子里油的变化。 识海中,【油脂提纯】图谱的光影随着油温的升高而微微流转,提示着关键节点。 油温渐渐升高,气泡变得密集,油液开始翻滚。 那些原本悬浮的絮状物和细小的杂质在热力作用下,有的融化,有的则变得更加明显。 “停火!”李烜低喝。 陈石头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用脚把灶膛里还没烧完的柴火扒拉出来踩灭,带起一阵呛人的烟灰。 “布…三层…叠好…架在…碗上…” 李烜忍着眩晕,快速下令。 陈石头抓起那块旧麻布,手忙脚乱地折叠成三层,架在一个相对完好的粗陶碗口。李烜示意他端起破陶罐。 “慢…慢倒…过滤…” 陈石头屏住呼吸,脸憋得通红,双手端着滚烫的破陶罐, 颤抖着将里面加热过的、依旧浑浊不堪且散发着恐怖恶臭的热油,缓缓倾倒在叠好的麻布上。 嗤啦… 滚烫的油液接触麻布,腾起一股带着焦糊味的热气。 浑浊的油液艰难地渗透着粗糙的布面, 大块的杂质、凝固的絮状物被拦截在布面上, 形成一层厚厚的、颜色更加污秽的油泥。 而滤下去的油液,流入下方的粗陶碗里, 颜色似乎…清亮了一丝丝? 但那股刺鼻的恶臭,丝毫没有减弱! “成了?” 陈石头看着碗里颜色似乎好了一点的油,带着一丝希冀。 “还…还早…” 李烜喘息着,眼神凝重。 “草木灰…抓两把…撒进去…慢慢…搅!” 陈石头依言,抓起旁边碗里的草木灰, 像撒盐似的,小心翼翼地撒进那碗刚滤了一遍、依旧浑浊腥臭的油里。 然后用一根削尖的细木棍,开始缓缓搅拌。 搅拌的过程,如同在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化学战争。 粘稠的油液包裹着灰黑色的草木灰颗粒,每一次搅动都异常费力。 灰粉与油中的游离脂肪酸、磷脂、蛋白质等杂质开始发生反应, 吸附、皂化…一股更加复杂、混合着碱味、油腥和焦糊的怪味升腾起来, 比之前单纯的腥臭更加令人窒息! “呕…咳咳咳…” 陈石头实在忍不住了,丢下木棍跑到一边干呕起来,眼泪汪汪。 隔壁王寡妇家的院墙头,探出一个包着头巾的脑袋,正是王寡妇本人。 她捏着鼻子,尖利的嗓门带着十二万分的不满和嫌弃,划破了小院的“宁静”: “哎哟喂!我说李家小子! 你们这又是鼓捣啥妖魔鬼怪呢?! 这味儿!比沤了十年的粪坑还冲! 熏得我晌午饭都吃不下了! 还让不让人活了?! 再这么弄,我可找里正说道说道去了!缺了大德了!” 墙头另一边,也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和不满的嘀咕。 陈石头又急又气,脸涨得通红,想反驳又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求助地看向李烜。 李烜面无表情,仿若没听见王寡妇的尖酸刻薄。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碗里那团正在发生微妙变化的油灰混合物上。 灰粉在油中渐渐沉降,油液的颜色,似乎真的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澄澈? 那令人窒息的恶臭,似乎…也淡了那么一丝丝? “别停…继续搅…均匀…” 李烜嘶哑地命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陈石头看着李烜那副专注到近乎冷酷的神情, 一咬牙,抹了把被熏出来的眼泪, 捡起木棍,屏住呼吸,再次投入到那令人绝望的搅拌中去。 他手臂上的肌肉绷紧,额角青筋跳动, 每一次搅动都用尽全力,仿似在和这碗臭油进行一场无声的搏斗,赌上他的媳妇本,赌上他的全部信任! 就在这时,一个阴阳怪气、充满了恶意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般,从院墙外的小路上传来: “啧啧啧!我说怎么一股子瘟神下凡、灾星放屁的味儿! 原来真是李‘火神’在这儿开坛做法、熬制仙油呢!” 只见牛二抱着胳膊,带着两个跟班,大摇大摆地晃悠到老槐树附近。 他夸张地用手在鼻子前扇着风,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讥讽和恶毒: “哎哟喂!这仙气儿!真够劲儿! 王婶子说得对,比粪坑还冲! 我说李烜,你克死爹娘不够,被山神爷烧成这鬼样还不知悔改? 弄这些歪门邪道的‘鬼水’‘妖油’, 是想把咱们整个青崖镇都熏成坟地,好给你那死鬼爹娘做伴儿是吧?” 他身后的跟班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 陈石头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 握着木棍的手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剧烈颤抖,指节捏得发白! 他死死瞪着牛二那张令人作呕的脸,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幼兽! 牛二看着陈石头那副恨不得扑上来拼命的样子, 更加得意,故意往前凑了两步, 指着那碗还在搅拌的、灰黑浑浊的油液,嗤笑道: “就这?黑乎乎的烂泥汤? 你们俩穷鬼,是打算拿这玩意儿当灯油点呢? 还是当耗子药喝啊? 哈哈哈哈!早点喝了去见阎王,省得在这儿祸害乡邻! 大伙说是不是啊?” 他故意煽动着围拢过来的几个看热闹的闲汉。 哄笑声和指指点点的议论声更大了。 陈石头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眼看就要控制不住冲上去。 “石头!” 李烜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瞬间刺破了陈石头暴怒的临界点。 他没有看牛二,甚至没有抬头,目光依旧死死锁定在那碗正在经历蜕变的油液上。 他缓缓抬起缠满布条的手,指向碗里正在缓缓沉降的灰黑色沉淀物,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看…下面…” 陈石头下意识地顺着李烜的手指看去。 只见碗底,一层明显的、灰黑色的沉淀物正在缓慢形成、聚集。 而沉淀物之上…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呼吸都停滞了! 那不再是浑浊不堪的暗褐色! 在草木灰的吸附和沉淀作用下,碗的上层,赫然出现了一层…清亮亮的、呈现出淡淡琥珀色的…油! 虽然还很薄,虽然还带着一点点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浑浊, 但那股子令人作呕的冲天恶臭,竟已消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相对纯粹的、属于油脂本身的温润气息! “清…清了?!” 陈石头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狂喜而变了调! 他猛地扔掉木棍,也顾不上刺鼻的气味了, 扑到碗边,像看稀世珍宝一样,死死盯着那层清亮的油脂, 脸上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激动!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汗水和灰渍的脸上, 那双憨厚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对着牛二和那些看热闹的人,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看见没!清油!俺们炼出清油了!不臭了!俺们能成!” 这一声吼,如同平地惊雷! 墙头王寡妇的抱怨戛然而止, 牛二脸上的讥讽瞬间凝固, 周围看热闹的闲汉们也张大了嘴巴, 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只粗陶碗里 ——那层在灰黑色沉淀物衬托下、显得格外澄澈透亮的琥珀色油脂上! 老槐树下,浊烟未散,恶语尚存。 但那初炼的清光,已然刺破阴霾,倔强地亮了起来。 李烜靠在粗糙的树干上,缠满布条的手指轻轻拂过碗沿,沾了一点那来之不易的清油,感受着指尖那滑腻却不再令人作呕的触感。 他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扫过牛二那张因震惊和羞恼而扭曲的脸,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牛二,” 他嘶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短暂的寂静,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这油…亮吗?” “用它点灯…照你那张烂脸…应该…很清楚吧?” 亲爱的各位读者大大可放心阅读【表情】本书已经有完整的大纲,绝不太监,请把你手里的票票投给我,鼓励一下新人作者【表情】 第7章 浊中取清,初绽明光 牛二那张布满横肉的脸,在李烜冰冷的目光和那句诛心的反问下,如同被抽干了血的猪肝,由红转紫,再由紫转黑。 他喉咙里“嗬嗬”了两声,想再骂点啥, 可眼睛瞟见碗里那层在灰黑沉淀衬托下、 显得格外澄澈透亮的琥珀色油脂,所有恶毒的言语都卡在了嗓子眼。 “清…清油?” 他身后的跟班也傻了眼,伸长脖子,难以置信地嘀咕。 围观人群的嗡嗡议论声风向瞬间变了, 从纯粹的嫌恶和嘲笑,变成了惊奇和探究。 “邪了门了!那臭烘烘的烂油,真能变清亮?” “看着…是不一样了哈?味儿好像也没那么冲了?” 牛二脸上火辣辣的,感觉每一道投来的目光都像是在抽他的耳光。 他恼羞成怒,猛地一跺脚,指着李烜和陈石头,色厉内荏地吼道: “清…清个屁! 谁知道你们使了什么妖法! 弄点障眼法糊弄人! 等着!等着牛老爷收拾你们!” 说罢,再也无颜停留,臊眉耷眼地推开人群, 带着跟班灰溜溜地跑了,背影狼狈得像条挨了棍子的野狗。 墙头王寡妇也哑了火,嘟囔了一句“怪事年年有”,缩回了脑袋。 人群见没热闹可看,又受不了那股残余的怪味,也渐渐散了。 小院重归寂静,只剩下老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以及陈石头粗重的喘息。 “烜哥儿!成了!真成了!” 陈石头猛地转过身,激动得脸膛通红, 布满汗水和灰渍的脸上,那双眼睛亮得如同烧红的炭火。 他指着碗里那层清亮的油,手指都在哆嗦: “你看!你看这油!多亮!不臭了!真的不臭了!” 他凑近使劲吸了吸鼻子,咧开嘴傻笑,“真香!” 李烜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丝,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靠在粗糙的树干上,长长吁出一口浊气, 那口压在胸口、带着牛二恶臭唾沫和失败恐惧的浊气。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意识沉入识海。 古朴的《万象油藏录》静静悬浮, 书页无风自动,翻到了【油脂提纯】图谱那一页。 图谱上原本略显黯淡的线条,此刻似乎流转着一层极淡的微光。 一个沉稳、带着奇异金属质感,却又文白夹杂的声音直接在他意识中响起: “初炼功成,油清三分,烟减五成。然沉淀未足,吸附不匀,杂质犹存。 可得能量点:5点。” 只有5点?李烜心头一紧。 识海中代表能量点的区域,浮现出一个微弱的“伍”字古篆,黯淡无光。 距离解锁下一个图谱所需的100点,犹如天堑! 而且,系统也点出了关键——这油,还不够好! 杂质犹存! 那点亮的火光,能稳定吗? 烟雾能真正减到让人接受吗? 他睁开眼,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刀: “石头,高兴早了!这油…还不够清!杂质还在里面!” >陈石头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啊?还…还不行?” 他低头看看碗里那层在他看来已经好得不得了的清油, 又看看李烜严肃的脸,憨厚的脸上满是困惑和一丝委屈。 “倒掉下面脏的,” 李烜指了指碗底那层厚厚的灰黑色油泥沉淀: “只留上面清的。 再舀半碗生油,加热,过滤,加灰,搅! 这次…灰多放半把! 搅…要更久!更匀!” 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石头的媳妇本在燃烧,容不得一丝懈怠! 陈石头看着李烜眼中那股近乎偏执的狠劲,重重点头: “中!俺听你的!搅!搅它个天荒地老!” 他二话不说,小心翼翼地将上层清油倒进另一个干净的粗陶碗里, 然后端起那碗沉淀着油泥的碗,走到墙角倒掉那令人作呕的废渣。 腥臭的油泥糊在地上,引来几只苍蝇嗡嗡乱转。 新一轮的炼狱开始了。 土灶重新点燃,破陶罐里再次倒入浑浊腥臭的生油。 加热、过滤…当陈石头抓起草木灰, 准备撒入滤过的热油时,李烜嘶哑的声音响起:“等等!” 他挣扎着坐直身体,目光死死盯着油碗: “灰…别一次撒完!分三次!每次撒一点…搅匀了…再撒!” 陈石头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是要更均匀! 他屏住呼吸,严格按照李烜的指示,将草木灰分成三小份。 舀起第一小份,均匀地撒入温热的油中, 然后拿起细木棍,深吸一口气, 如同面对千军万马,开始了缓慢而坚定、力求每一个角落都照顾到的搅拌。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恶臭和枯燥的搅拌中一点点流逝。 汗水沿着陈石头的额头、鬓角小溪般淌下,滴落在油碗边缘,他浑然不觉。 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用力的姿势,酸胀得如同灌了铅, 但他咬着牙,眼神专注得可怕,只盯着那木棍搅动下油与灰的变化。 李烜靠在树上,脸色苍白,但眼神锐利如鹰隼,不放过油碗里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识海中,那《万象油藏录》上的图谱微光流转,似乎也在默默观察着。 当陈石头将最后一份草木灰撒入, 搅动了约莫小半盏茶功夫后,那沉稳的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 “吸附稍匀,然沉淀火候不足,静置时间需延。可得能量点:3点。” 识海中那个古篆数字跳动了一下,变成了“捌”。 李烜的心沉了沉。 还是不够! “停!别搅了!” 李烜果断下令。 “放!放稳了…让它自己…沉!” 陈石头如释重负,立刻停下几乎要抽筋的手臂, 小心翼翼地将油碗放在铺着破麻布的平整地面上, 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惊扰了碗中正在发生的微妙变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碗中灰黑色的混合物在重力和吸附作用下, 开始缓慢地、肉眼可见地分层。 上层的油脂颜色,比第一次更加澄澈, 那层淡淡的琥珀色更加纯粹、透亮,几乎看不到悬浮的杂质! 而下层的沉淀物,也更加厚实、分明。 两人屏息凝神,如同等待审判。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炷香,也许是一炷香。 当碗中的分层彻底稳定下来, 那上层油脂的清亮程度,让陈石头忍不住又低呼了一声: “烜哥儿!这回…这回真透亮了!像…像蜜似的!” 识海中的提示音适时响起:“沉淀初成,油清七分,烟可减七成。 可得能量点:12点。” 古篆数字猛地一跳,变成了“贰拾”! 李烜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成了!最关键的一步,成了! “舀油!小心…只取上面清的!” 李烜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颤抖。 陈石头的手前所未有的稳。 他拿起一个最小的、洗刷得干干净净的破口小陶碟, 用一片光滑的小木片,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小心翼翼地将碗中最上层那层清亮得如同上等蜂蜜的琥珀色油脂, 一点点刮舀出来,盛入小陶碟中。 那油脂滑腻、温润,在深秋微弱的阳光下, 折射出诱人的光泽,散发着一股纯粹的、属于油脂的醇厚气息, 先前那令人作呕的腥臭恶气,已然消散无踪! 李烜挣扎着,从怀里摸索出一小段早已准备好的、搓捻得还算均匀的旧棉线,递给陈石头: “芯…放进去…点!” 陈石头接过棉线,手因为激动而有些抖。 他将棉线一头浸入小陶碟那清亮的油脂中, 待它吸饱了油,然后将其搭在碟沿固定好。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火镰。 嚓! 火星溅落在引火的干草绒上,橘红色的火苗腾起。 陈石头屏住呼吸,颤抖着将火苗凑近那浸满了油脂的棉线灯芯。 滋… 一声轻微的爆响。灯芯顶端,一点黄豆大小的橘黄色火苗,倏地跳跃起来! 它燃烧着! 火焰稳定,没有丝毫摇曳欲熄的迹象! 火苗呈现出一种温暖的黄白色, 不再是寻常劣质油脂点燃时那种昏黄发红、浓烟滚滚的模样! 只有极淡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几缕青烟,袅袅升起,很快便消散在清冷的空气中。 成了! 这缕从最污秽腥臭的烂油中诞生的、清亮而稳定的火焰, 如同刺破厚重阴霾的第一道晨曦,倔强而明亮地燃烧在老槐树下! “亮…亮了!李哥!真亮了!好亮!烟…烟好少!” 陈石头猛地跳了起来,指着那朵小小的火焰,激动得语无伦次,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看着那稳定燃烧的火苗,又看看李烜, 再看看那燃烧的灯芯,巨大的狂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冲垮了他所有的疲惫和委屈,让他只想仰天大吼! 就在这时,李烜识海中,《万象油藏录》骤然光华大放! 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啦翻过数页,最终定格在一张新的图谱上。 那图谱线条古朴,描绘着对某种粘稠油料进行加热、冷却、刮取表面凝结物的过程。 沉稳的系统提示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响起: “第一缕‘明光’点燃,初窥门径。 获得能量点:20点!总计:40点!” “解锁新图谱:【石蜡粗提】。” “万象之始,星火已燃。前路迢迢,好自为之。” 四十点! 李烜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 连伤口的疼痛都似乎减轻了许多。 他看着那跳跃的“明光”,看着狂喜得像个孩子般的陈石头, 看着识海中那古朴玄奥的【石蜡粗提】图谱,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在胸中激荡! 这第一桶金,成了! 这第一步路,走通了! 然而,就在这狂喜的顶点, 李烜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老槐树后, 院墙拐角处,一道飞快缩回去的、鬼鬼祟祟的人影! 那人影动作极快,显然是偷窥已久,此刻见灯亮油成,便慌忙遁走。 不是牛二那伙人! 李烜眼中的喜色瞬间冷却,蒙上一层冰冷的阴霾。 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第一缕“明光”,终究是…被人看见了。 第8章 浊油生金,镇口惊雷 老槐树下初绽的“明光”,没能驱散李烜心头的阴霾。 墙脚那鬼祟缩回的人影,像根冰冷的刺,扎进刚刚升腾起的狂喜里。 “有人盯着。” 李烜声音压得极低,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空荡荡的墙角。 陈石头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 顺着李烜的视线望去,只看到几片打着旋儿飘落的枯叶。 他下意识攥紧了拳头,憨厚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凶狠: “谁?牛二的人?” “不像,” 李烜摇头,眉头紧锁。 “动作更快…更鬼。”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 管他是谁,油成了,就得换成钱! 石头那四十五文钱,加上这两天折腾的材料,本钱快烧没了! 他看向陈石头,眼神决绝:“石头,怕吗?” 陈石头胸膛一挺,脖子梗着: “怕他个鸟!油是咱一滴汗一滴汗炼出来的!亮堂!” “好!” 李烜指着墙角那两个倒掉油泥后、洗刷干净的粗陶坛: “把这点清油…全装进去!去镇口!卖!”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 “价…比最烂的鱼油…低一文! 就说…烟少!耐烧!点一个时辰…顶别人两个时辰!” 陈石头重重点头,像捧祖宗牌位似的, 小心翼翼地将小陶碟里那点宝贵的“明光”清油, 连同破碗里静置分层好的所有上层清油,一滴不剩地刮舀进坛子。 琥珀色的油脂在坛底汇聚,映着深秋惨淡的日头,竟也晃出几分诱人的光晕。 不多,堪堪盖过坛底,约莫半斤。 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翻身的指望! --- 青崖镇西头,歪脖子老柳树下, 历来是穷苦力巴和挑担小贩自发聚集的露天“市口”。 深秋的寒风卷着枯叶尘土,刮在人脸上生疼。 陈石头抱着那只粗陶坛子,缩在柳树虬结的树根旁,像只受惊的鹌鹑。 他面前铺了块洗得发白的破包袱皮, 上面孤零零摆着两个洗刷干净、用来盛油的破陶碗。 坛口敞着,那股属于油脂的、相对纯粹的温润气息, 在充斥着汗臭、土腥和劣质烟草味的空气里,显得格格不入,又微弱得可怜。 “卖…卖油…” 陈石头鼓足勇气,憋红了脸,声音却细如蚊蚋,刚出口就被风吹散了。 “好油…烟少…耐烧…” 来来往往的力巴、行脚商、挎着菜篮的妇人, 脚步匆匆,偶尔投来一瞥,目光里满是漠然或好奇,却无人驻足。 “哟!这不是陈大‘油商’嘛!”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陡然炸响,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牛二领着两个跟班,大摇大摆地拨开人群, 如同巡视领地的鬣狗,晃悠到老柳树下。 他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睨着陈石头和他脚边的油坛,夸张地捏住鼻子: “啧啧啧!这味儿! 又把你们家祖传的‘仙油’端出来熏人了? 怎么着? 昨天在老槐树底下没熏够,跑这儿来毒害街坊四邻了?” 哄笑声四起。周围几个闲汉跟着起哄: “就是!什么破烂玩意儿也敢摆出来卖!” “牛二哥说得对!臭烘烘的,别是茅坑里舀的吧!” 陈石头脸涨成了猪肝色,抱着坛子的手臂青筋暴起,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喉咙却像被堵住。 牛二更加得意,一脚踢在坛子旁的空陶碗上,那碗滴溜溜滚出去老远,啪嚓一声摔在石板路上,四分五裂! “卖油?卖个屁!” 牛二狞笑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石头脸上。 “就你这破坛子烂油,白送老子都不要! 赶紧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不然,老子让你连人带油一块儿滚进臭水沟!” 羞辱像冰冷的刀子,狠狠剐着陈石头的心。 他看着地上碎裂的陶碗,那是家里仅剩的几个还能用的碗! 愤怒和委屈如同岩浆在胸口奔涌,烧得他浑身发抖!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牛二,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准备拼命的幼狼! “牛二!你…你欺人太甚!” 陈石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抱着坛子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真恨不得扑上去,用这坛子砸烂那张可恶的脸! “咋地?不服?” 牛二嗤笑一声,撸起袖子,露出粗壮的胳膊, 身后的跟班也狞笑着往前逼了一步。 周围人群瞬间安静下来,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寒风呼啸。 就在这剑拔弩张、眼看就要见血的当口, 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带着金属的铿锵质感,猛地砸了过来: “吵吵什么!都给老子让开!” 人群被一股蛮力分开。 一个铁塔般的壮汉挤了进来, 满脸虬髯如同钢针,古铜色的脸膛上沾着几点乌黑的煤灰, 粗布短褂下肌肉虬结,正是镇东头铁匠铺的张铁锤! 他手里拎着个刚打好的铁犁头,沉甸甸的,眼神扫过牛二一伙,带着常年打铁养成的煞气。 牛二嚣张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张铁锤是镇上出了名的硬茬子, 手艺好,力气大,脾气更爆,连里正都让他三分。 牛二梗着脖子,还想强撑: “张…张师傅,这陈石头卖些妖油祸害人…” “滚一边去!” 张铁锤不耐烦地一挥手, 像赶苍蝇,牛二被他带起的风逼得后退半步,脸色难看。 张铁锤压根没再看他,铜铃大的眼睛直勾勾盯向陈石头脚边敞着口的油坛子。 他鼻子使劲抽动了两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惊异。 “小子,你这油…” 张铁锤的声音带着审视,大步走到陈石头面前。 那股温润纯粹的油脂气息, 在铁匠常年被煤烟、铁锈和劣质灯油熏染的嗅觉里,简直如同清泉! “味儿…有点不一样?不冲?” 陈石头被张铁锤的气势慑住, 又看到一丝希望,忙不迭地点头,结结巴巴道: “是…是!张…张师傅! 俺…俺们炼的!烟少!耐烧! 点一个时辰…顶…顶别人俩!” “哦?” 张铁锤浓眉一挑,来了兴趣。 他打铁熬夜是常事,那劣质鱼油点的灯, 油烟又大又呛,熏得人眼睛流泪, 一晚上下来,鼻孔里全是黑的。 他蹲下身,蒲扇般的大手直接伸向坛口。 “哎!张师傅!脏!” 陈石头下意识想拦。 张铁锤浑不在意,粗糙的手指直接蘸了点坛子里的琥珀色清油,凑到眼前仔细看。 油色清亮透澈,沾在手指上滑腻温润,没有丝毫杂质沉淀。 他又凑近闻了闻,只有纯粹的油脂醇香。 张铁锤眼中精光爆闪! “好油!” 他脱口赞道,声如洪钟。 “比老子铺子里那又腥又臭、点起来跟放毒烟似的烂鱼油强一百倍!” 他猛地站起身,指着陈石头。 “给老子来二两!就盛那个碗里!” 他指了指地上仅剩的一个破陶碗。 周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懵了! 牛二张大了嘴巴,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铁匠张可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加挑剔主儿,他都说好? 陈石头狂喜得差点蹦起来, 手忙脚乱地抓起那个破陶碗,又想起没带秤,急得满头大汗: “张…张师傅…没…没秤…” “要屁的秤!” 张铁锤大手一挥,不耐烦道。 “就这一碗底!老子信你!” 他从怀里摸索出几枚油腻腻的铜钱,看也不看,叮当一声丢在包袱皮上。 “够不够?” 陈石头瞥了一眼,足有七八文! 买劣质鱼油二两也才三四文! 他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 “够!够!太够了!” 他小心翼翼舀了满满一碗底清油,双手捧着递给张铁锤。 张铁锤接过碗,也不废话,转身就走,洪亮的声音丢下一句: “是好是孬,晚上点灯就见分晓! 要是真像你小子说的烟少耐烧,以后老子铺子的油,都找你买!” 铁塔般的身影挤开人群,大步流星而去。 死寂被打破!人群瞬间炸了锅! “铁匠张都说好?” “看着…是清亮!” “烟少?真能点一个时辰顶俩?” 几个原本看热闹的闲汉和挎篮的妇人,眼神立刻变了。 一个穿着补丁短褂的力巴犹豫着上前: “小…小兄弟,给…给俺也来点?便宜点成不?” “俺…俺也来点试试…” 陈石头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砸懵了,随即是巨大的狂喜淹没了他! 他手忙脚乱地招呼着,笨拙地舀油、收钱, 脸上挂着傻笑,嘴里翻来覆去就那几句: “烟少!耐烧!点一个时辰顶俩!” 破包袱皮上,那几枚冰冷的铜钱,此刻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 牛二和他那两个跟班,被晾在一边,如同三尊泥塑木雕。 牛二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看着陈石头那坛子油飞快地减少, 看着一枚枚铜钱落入那破包袱皮, 只觉得脸上像是被无形的巴掌抽得啪啪作响! 他气得浑身发抖,眼神怨毒得能滴出血来! “好…好你个陈石头! 还有那个李瘸子!给老子等着!” 牛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狠狠一跺脚,带着跟班灰溜溜地钻进人群,消失不见。 背影比昨日在老槐树下更加狼狈仓惶。 陈石头根本没空理会牛二。 他沉浸在巨大的喜悦和忙碌中。 坛子里的油眼见着浅了下去,包袱皮上的铜钱叮当作响,越堆越高! 他那颗被牛二踩进泥里的心, 此刻被这叮当声和买油人好奇的询问托着,飘飘荡荡,直要飞上云端! 烜哥儿!成了!真成了!咱们有钱了! 就在这时,陈石头眼角余光, 猛地瞥见人群外围,镇口那家挂着“客似云来”幌子的简陋茶馆二楼,临窗的位置。 一个穿着绸面夹袄、体态肥硕的身影, 正阴沉着脸,死死盯着他这小小的摊位。 那人手里端着的茶杯停在半空,眼神冰冷锐利,如同毒蛇盯住了猎物。 是牛扒皮! 陈石头狂喜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猛地攥住,瞬间沉了下去。 第9章 柳下初逢,铜钱烫心 牛扒皮那双阴鸷的小眼睛,隔着镇口喧嚣的人流,如同淬了冰的毒针,死死钉在陈石头身上。 陈石头只觉得后脖颈子嗖嗖冒凉气,数铜钱的手都僵住了。 那包袱皮上叮当作响、堆起一小摞的铜子儿,此刻也似乎失去了温度。 “下…下一个…”陈石头硬着头皮吆喝, 声音却干涩发虚,眼神忍不住往茶馆二楼瞟。 牛扒皮肥硕的身影依旧杵在窗口,像一尊冰冷的石像。 “喂!卖油的!” 一个清脆利落、带着点不耐烦的女声突然在摊位前响起,把陈石头吓了一跳。 抬头,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夹袄, 腰里系着块靛蓝粗布围裙,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 一张鹅蛋脸被寒风吹得微红, 眉毛黑而浓,眼睛亮得像山涧里的溪水, 此刻正微微蹙着,打量着他脚边那个油坛子。 她身边搁着副空了的豆腐挑子, 扁担上还沾着点雪白的豆腐渣——正是同街西头卖豆腐的翠花。 “你这油…” 翠花伸手指了指坛子,又凑近嗅了嗅,眉头皱得更紧。 “味儿倒是不冲了,看着也清亮。 真能点一个时辰顶俩? 不是蒙人的吧?” 她声音脆生生的,带着市井小户人家特有的精明和直率, 周围几个想买又犹豫的镇民也竖起了耳朵。 陈石头脸腾地一下又红了,这次不是气的,是臊的。 面对翠花那双清亮逼人的眼睛,他舌头像打了结: “真…真的!翠…翠花姐!俺…俺们炼的!张…张师傅都买了!” “哼,” 翠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瞥了一眼茶馆二楼那若隐若现的胖大身影,意有所指地提高了嗓门。 “张师傅是实诚人,可架不住有些人眼红心黑,见不得别人好!” 她这话清脆响亮,像颗小石子砸进池塘, 引得周围人一阵低笑,目光有意无意也瞟向茶馆。 茶馆窗口,牛扒皮端着茶杯的手明显顿了一下,脸色更沉。 翠花这才转向陈石头,下巴微扬: “给俺也来二两!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好使, 以后俺家豆腐坊夜里的灯油,就包给你了!要是敢糊弄人…” 她哼了一声,没往下说,但那眼神分明写着“有你好看”。 “哎!哎!好嘞!” 陈石头心头狂跳,巨大的惊喜冲散了被牛扒皮盯着的恐惧。 翠花姐买他的油了!还要包圆! 他手忙脚乱地去舀油,差点把坛子打翻。 好不容易稳住,舀了满满一碗底清亮的琥珀色油脂,双手捧给翠花,手都在抖。 翠花掏出几枚带着体温的铜钱, 叮当一声丢在包袱皮上, 正好落在陈石头刚才数好的那堆铜钱旁边。 她接过油碗,指尖无意间擦过陈石头粗糙的手背。 陈石头像被烙铁烫了一下, 猛地缩回手,脸更红了,连耳根子都烧起来, 低着头不敢看翠花,只结结巴巴道:“谢…谢谢翠花姐…” “谢什么?买卖而已!” 翠花看他那副窘迫的样子, 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随即又绷紧了脸,掂了掂手里的油碗。 “好用才是正经!走了!” 她利落地转身,挑起空豆腐挑子, 碎花夹袄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汇入人流,留下淡淡的皂角清香混着豆腐的微腥。 陈石头呆呆地看着翠花高挑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抱着油坛子,半天没回过神。 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点皂角香, 手背上被她指尖擦过的地方,麻酥酥的,像过了电。 心里头又甜又慌,像是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翠花姐…真好看…声音也好听…还…还帮他说话… “喂!小子!发什么愣!还卖不卖油了?” 一个粗嗓门把陈石头从云端拽了回来。 他一个激灵,赶紧收回目光,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手忙脚乱地招呼新顾客: “卖!卖!好油!烟少耐烧!” 声音里,却莫名多了几分底气。 茶馆二楼,牛扒皮阴沉的目光在翠花的背影和陈石头那傻笑的脸上来回扫了几遍, 最终落在那堆越来越高的铜钱上。 他肥厚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眼神里的阴鸷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缓缓放下茶杯,杯底磕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 暮色四合,破败小院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陈石头像只偷到油的老鼠, 怀里紧紧抱着那只轻飘飘的油坛子, 脸上却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光彩,几乎是冲了进来。 “烜哥儿!烜哥儿!发了!咱发了!” 他冲到靠在草堆上闭目养神的李烜面前, 哗啦一声,把包袱皮里裹着的一堆铜钱全倒在李烜脚边的破席子上。 黄澄澄、油腻腻的铜钱滚落,堆成一座令人目眩的小山! “你看!你看!全是钱!全是咱的!” 陈石头激动得语无伦次,指着铜钱。 “张铁匠买了二两! 翠花姐也买了二两! 还有王老蔫、孙婆子…都买了! 咱那半斤油,卖光了! 一个铜子儿没剩!” 他掰着手指头,唾沫横飞地报着账,眼睛亮得像两盏小灯笼。 李烜疲惫地睁开眼,看着席子上那堆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晃眼的铜钱, 听着陈石头兴奋的唠叨,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成了!第一桶金! 他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哑声问:“多少?” “一百零三文!” 陈石头挺起胸膛,报出一个他这辈子都没敢想过的数字,声音都在发颤。 “本钱…本钱四十五文!净赚五十八文!才半天!”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捧铜钱, 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冰凉触感,傻呵呵地笑。 “烜哥儿,俺娘说…说攒够三百文,就能…就能托媒人…” 他话没说完,脸又红了,只是嘿嘿傻笑,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李烜看着陈石头那副沉浸在巨大幸福里的憨样, 听着他念叨“媳妇本”,心头也是一暖。 这傻小子,跟着自己这“灾星”, 担惊受怕,脏活累活全干了,总算看到点甜头。 他刚想开口,陈石头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地兴奋说下去: “对了!烜哥儿! 你猜今天谁帮俺说话了? 翠花姐!就西头卖豆腐的翠花!” 陈石头眼睛更亮了,手舞足蹈地比划。 “牛二那王八蛋带人捣乱,摔了俺一个碗! 是翠花姐站出来,指着牛二鼻子骂他眼红心黑! 还…还买了俺的油! 说要是好使,以后她家豆腐坊的灯油都包给咱!” 他语气里充满了崇拜和一种隐秘的欢喜。 “翠花姐…真厉害!跟画儿里的人似的…说话也好听…” 看着陈石头提到翠花时那副魂不守舍、脸泛红光的傻样,李烜哪能不明白? 这傻小子,春心动了。 他哑然失笑,刚想调侃两句, 陈石头脸上那梦幻般的笑容却突然僵住了, 兴奋劲儿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肩膀也耷拉了。 “咋了?”李烜皱眉。 陈石头搓着衣角,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失落: “就是…就是后来…翠花姐走的时候…小声嘀咕了一句…” 他学着翠花当时的语气,惟妙惟肖。 “‘油是不错…就是跟着个瘸子捣鼓这些没名堂的玩意儿…唉…没个正经营生…’” 他抬起头,眼神里满是困惑和不甘,像只淋了雨的大狗: “烜哥儿!咱…咱这炼油…咋就没名堂了? 咋就不是正经营生了?咱赚到钱了!比扛大包强多了!” 他指着席子上那堆铜钱,像是在证明。 李烜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眼神变得幽深。 翠花的话,像根细小的刺,扎破了一点刚刚升起的温情泡沫。 在这青崖镇绝大多数人眼里, 他李烜就是个克死爹娘、被山火烧残的“灾星”, 他捣鼓出来的东西,再亮、再好,也是“奇技淫巧”、“没名堂的玩意儿”。 偏见如山。 他沉默了片刻,看着陈石头失落的脸,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凝: “石头…别人…爱说啥说啥。” 他目光转向墙角那两个空荡荡、曾经装满腥臭劣油的粗陶坛子, 又缓缓移到席子上那堆沉甸甸、沾着汗水和希望的铜钱,一字一顿: “油…亮不亮?” “钱…真不真?” “路…是咱们…自己踩出来的!” “名声…是干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他抬起缠满布条的手, 指向院子里那棵在暮色中沉默伫立的老槐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狠劲: “明天!买油!买更多! 炼!炼出…亮瞎他们狗眼的油! 炼出…让他们闭上臭嘴的…金山银山!” 陈石头怔怔地看着李烜。 暮色里,李烜靠在草堆上,身形依旧单薄,脸色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像燃着两簇幽冷的火,烧尽一切犹疑和怯懦!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陈石头心头,瞬间驱散了翠花那句话带来的阴霾! “对!” 陈石头猛地站起来,胸膛起伏,拳头攥紧,憨厚的脸上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坚定和狠劲,对着沉沉的暮色吼道: “炼!炼他娘的!亮瞎他们的狗眼!” 第10章 浊浪暗涌,鬼影敲门 破院里的铜钱堆儿还没捂热乎,牛扒皮的阴风就吹进了青崖镇的大街小巷。 “听说了吗?西头那李瘸子炼的油,邪性!” “咋邪性了?” “嘘!小声点!牛二爷那边传出来的…说那油, 是用…是用死人身上刮下来的‘尸油’炼的! 点久了,鬼气缠身,眼珠子都得瞎!” “嘶——!不能吧?看着挺清亮的…” “清亮?越邪性的东西看着越干净! 不然铁匠张能那么痛快掏钱? 那是煞气重,镇住了! 咱们寻常人家可消受不起!” 流言如同带着腐臭的毒藤, 在深秋的寒风里疯狂滋长,悄无声息地缠上每一个角落。 卖豆腐的翠花娘,天不亮就堵在陈石头家门口, 把昨天买的那二两油连碗摔在张婶面前,叉着腰骂得唾沫横飞: “丧良心的东西!拿死人油来祸害街坊! 退钱!少一个子儿老娘跟你没完! 还想娶媳妇?做梦!谁家姑娘敢沾你们这晦气门!” 张婶气得浑身发抖,脸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陈石头攥着拳头,额头青筋直跳, 想争辩,却被老娘死死拽住衣袖, 只能红着眼看着那碗清亮的油泼洒在冰冷的泥地上。 --- 破败小院里,气氛凝重得像结了冰。 陈石头蹲在墙角,脑袋耷拉着,像只斗败的公鸡。 张婶坐在小马扎上抹眼泪,唉声叹气: “这可咋办…石头他爹走得早… 就指望石头能成个家…这下好了…名声臭了…谁家姑娘还敢…” 李烜靠坐在草堆上,缠满布条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根枯草,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识海里,《万象油藏录》静静悬浮, 那新解锁的【石蜡粗提】图谱散发着微光,却驱不散现实的阴霾。 牛扒皮这一手,又毒又准! 直接掐住了他们这“没名堂营生”最脆弱的命门——名声! 在这闭塞的小镇,愚昧和流言,比刀更快! “烜哥儿…” 陈石头抬起头,眼睛通红,带着哭腔。 “咱…咱没偷没抢…油是干净的!他们…他们凭啥…” “凭他牛扒皮有钱有势,凭咱们…没根基。” 李烜的声音嘶哑冰冷,像钝刀子刮过骨头。 他目光扫过院角堆着的几大坛新买来的劣质油 ——那是陈石头昨天揣着赚来的钱,满怀希望买回来的原料。 如今,这些坛子沉默地杵在那里, 像一具具冰冷的棺材,装着他们刚刚燃起的希望。 “那…那咱不炼了?” 陈石头的声音带着绝望。 “炼!” 李烜猛地抬头,眼中寒光爆射,斩钉截铁。 “不但要炼!还要炼更多!炼更好!” 他指着地上的油坛,声音带着一股狠戾。 “他泼脏水?咱们就用这油…烧穿他的狗皮!” 就在这时,破院那扇摇摇欲坠的柴门,被人不轻不重地敲响了。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和居高临下的试探。 院内的悲愤瞬间凝固。 张婶吓得忘了哭,惊恐地看向门口。 陈石头蹭地站起来,下意识挡在李烜前面,警惕地盯着那扇门。 “谁?” 李烜扬声问道,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门外传来一个慢条斯理、带着点油滑腔调的声音: “青崖镇税课司小吏,王三。奉差办事,开门。” 税课司?小吏? 李烜眼神骤然一缩!牛扒皮的刀子,第二把,来了! 而且来得更快,更“名正言顺”! 陈石头紧张地看向李烜。李烜微微颔首。 陈石头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拉开了吱呀作响的柴门。 门外站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 穿着半新不旧的皂隶号衣, 腰间松松垮垮系着条灰布带, 上面挂着个油腻腻的木头牌子。 一张刀条脸,颧骨高耸,眼珠子滴溜溜乱转,透着股精明和市侩。 正是镇上税课司专管市集零散税收的小吏王三, 出了名的雁过拔毛,人送外号“王三刀”。 王三背着手,一步三摇地踱进小院, 那双三角眼像探照灯似的, 毫不客气地在破屋烂瓦、墙角堆着的油坛子上扫来扫去, 最后落到靠在草堆上、裹着破棉絮的李烜身上,嘴角撇了撇,拖长了调子: “哟,李小子是吧?听说…最近发达了?支起炉灶,做起大买卖了?” 他根本没给李烜回答的机会, 自顾自地踱到那几大坛油料旁边, 用脚尖踢了踢坛子,发出沉闷的响声,啧啧两声: “瞧瞧!瞧瞧!这买卖,不小啊!啧啧,这味儿…够冲的!” 他夸张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好似闻到了什么绝世毒气。 “王…王三爷…” 张婶哆嗦着想上前说话。 王三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地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小本子和半截秃毛笔, 舔了舔笔尖,装模作样地翻看着,嘴里念念有词: “大明律例…凡市井营生, 皆需报备纳课…私设炉灶, 炼制不明油物,污染乡里,滋扰四邻…啧啧,这可是大过啊!” 他抬起眼皮,刀条脸上挤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看向李烜: “李小子,你这…无照经营,私设工坊, 还搞得乌烟瘴气,臭气熏天,街坊邻居都告到里正那儿去了! 按规矩…嘿嘿,这罚金嘛…” 他伸出三根干瘦枯黄的手指头, 在李烜面前晃了晃,又迅速翻了一下手掌,变成五根。 “少说也得这个数! 三百文!外加停业整顿,封了你这‘黑作坊’!” 王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威胁, 三角眼里闪着贪婪的光,死死盯着李烜的脸,仿若要榨出油来。 三百文! 陈石头眼前一黑!昨天拼死拼活才赚了五十八文! 张婶更是吓得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 王三看着他们惨白的脸色,心中得意,语气却放缓,带着诱哄: “不过嘛…念在你小子年纪轻轻, 又是个残废,不懂规矩。 王三爷我心善,给你指条明路…” 他凑近两步,压低了声音,一股子劣质烟草味混着口臭扑面而来: “你孝敬点‘茶水钱’,意思意思…五十文! 这事儿,王三爷我帮你压下去! 就当没看见!如何?” 他伸出五根手指,在李烜面前捻了捻, 脸上的笑容猥琐而笃定。 吃定了这孤儿寡母加个残废,只能任他拿捏! 破院里死寂一片。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从门口刮进来。 张婶绝望地闭上了眼。 陈石头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捏得死紧,牙齿咬得咯咯响,恨不得一拳砸烂这张丑恶的嘴脸! 李烜靠在草堆上,缠满布条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刺激着神经。 他看着王三那张贪婪扭曲的脸, 看着他捻动的手指,看着他那副吃定自己的丑态。 怒火在胸腔里奔涌,几乎要冲破喉咙! 但他死死压住了。 硬拼?正中牛扒皮下怀! 这王三,不过是条仗势欺人的恶狗!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脸上没有任何愤怒,反而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甚至带着点卑微的笑容。 他艰难地动了动身体,似乎想坐得更“恭敬”些,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虚弱和讨好: “王…王三爷…您…您抬抬手…” 他喘了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后面的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五十文…好…好说…” 他抬起缠满布条的手,颤抖着,指向墙角草席下, 那堆他们视若珍宝的铜钱堆儿 ——那是石头的媳妇本,是他们翻身的希望! “石头…拿钱…孝敬…王三爷…” 第11章 火惊恶犬,釜底寻光 “石头…拿钱…孝敬…王三爷…” 李烜嘶哑的声音,卑微得像根被踩进泥里的草。 他缠满布条的手指,颤抖地指向草席下那堆沾着汗水和屈辱的铜钱。 陈石头眼睛瞬间红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膛剧烈起伏,像拉破的风箱! 那是他的媳妇本! 是他们一点一滴炼出来的血汗! 凭什么喂给这敲骨吸髓的恶狗! “烜哥儿!” 陈石头低吼,带着不甘和愤怒。 李烜没看他,那双深陷在苍白脸孔上的眼睛, 却死死锁在王三脸上,卑微讨好的笑容下,是冰封的寒潭。 王三的三角眼瞬间被贪婪点亮, 咧开嘴,露出焦黄的板牙,得意洋洋地伸出手,等着铜钱入袋: “识相!李小子,算你懂规矩!以后…” “王三爷…” 李烜突然打断他,声音依旧嘶哑虚弱, 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 “您…是替官府…办事的吧?” 王三一愣,随即挺直了干瘦的腰板, 把腰间那块油腻的木牌拍得啪啪响: “废话!爷吃的就是这碗官家饭!” “那就好…那就好…” 李烜仿佛松了口气,脸上卑微的笑容更深了些,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钩子。 “小的…最近得了点…祖宗传下来的…小玩意儿。 本想…献给里正老爷…或县里的官老爷…表表忠心…” 他喘了口气,挣扎着动了动身体, 指向墙角一个不起眼、盖着破麻布的小陶罐,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神秘。 “就是…有点…燥性大…怕惊扰了贵人…” 王三的三角眼狐疑地眯了起来,贪婪被一丝警惕取代:“啥玩意儿?” 李烜没说话,只是吃力地抬起缠满布条的手, 对着陈石头比划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手势。 陈石头先是一愣,随即看到李烜眼中那抹熟悉的、近乎疯狂的狠厉! 他心头猛地一跳!瞬间明白了! “石头…帮…帮王三爷…开开眼…” 李烜的声音带着奇异的蛊惑。 陈石头不再犹豫! 他猛地扑向墙角,一把掀开那破麻布, 露出一个比拳头略大的粗陶罐。 罐口用泥巴草草封着。 他抱起罐子,动作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 王三下意识后退半步,警惕地盯着那罐子。 只见陈石头抱着罐子,大步走到院子里唯一还燃着几根枯枝的土灶旁! 他猛地拔掉罐口的泥封! 一股更加浓烈、刺鼻、带着强烈挥发性的怪异油味瞬间弥漫开来! 王三被呛得连退两步,捂住鼻子:“什么鬼东西!” 说时迟那时快! 陈石头眼中凶光一闪,抱起罐子,对着土灶里那几簇跳跃的橘红火焰,狠狠泼了过去! “呼——!!!” 一声沉闷的爆响! 橘红色的火焰如同被浇了滚油, 瞬间膨胀、扭曲、咆哮! 化作一条狰狞的暗红色火蛇,贴着地面猛地窜起半人高! 热浪裹挟着浓烈刺鼻的黑烟,如同地狱探出的魔爪,轰然扑向离得最近的王三! “妈呀!!!” 王三魂飞魄散! 那灼热的气浪几乎燎焦了他的眉毛! 他怪叫一声,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连滚带爬地向后猛蹿! 脚下绊到一块石头,噗通一声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吃屎! 皂隶帽子滚出老远,露出稀疏的头顶。 火焰来得快,去得也快。 土灶里的柴火本就不多, 那泼出去的“猛火油”烧尽了引火物, 火势迅速萎缩,只留下地面一小片焦黑的痕迹和袅袅刺鼻的黑烟。 院子里死寂一片。 只有王三趴在地上,惊魂未定地剧烈喘息, 裤裆处明显湿了一小块,散发出一股骚臭味。 张婶吓得瘫坐在地,捂住了嘴。 陈石头抱着空罐子,胸膛起伏,眼神凶狠地瞪着王三。 李烜靠在草堆上,脸上那卑微讨好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他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王三,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王三的心尖上: “王三爷…您看…这‘小玩意儿’…燥性…还行吧?”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诚恳”, “小的这‘精炼油’的方子…其实也是… 从这祖宗传下的‘火攻秘术’里… 化出来的…本想献上去, 给官老爷们剿个匪、守个城啥的…添点力气…” 他目光幽幽地落在王三湿漉漉的裤裆上,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 “您…是替官府办事的… 要不…劳您驾…帮小的把这方子…往上递递?这功劳…算您的?” “不!不!不用!!” 王三像被烙铁烫了屁股,猛地从地上弹起来, 脸白得像刚刷的墙,手摆得像抽风! 他惊恐地看着墙角那黑黢黢的破罐子, 又看看李烜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 再想想刚才那地狱般的火蛇! 献方子?功劳?放屁! 这烫手山芋谁敢接! 万一在哪个大人物手里炸了, 他王三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这李瘸子…不是残废…是个疯子! 会玩火的疯子! “误会!都是误会!” 王三语无伦次,胡乱抓起地上的帽子扣在头上, 遮住湿漉漉的裤裆,看也不敢再看李烜一眼, 更别提那堆铜钱了,踉踉跄跄就往外跑,活像后面有鬼在追。 “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你们…你们自己小心火烛! 走了!” 话音未落,人已狼狈不堪地消失在柴门外,留下一股淡淡的尿骚味。 “呸!” 陈石头狠狠啐了一口,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解气的狞笑。 张婶捂着胸口,心有余悸。 李烜紧绷的神经这才松懈下来,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靠在草堆上,剧烈地喘息。 刚才那一下,耗尽了他积攒的所有力气。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微微闪烁,一行极淡的字迹浮现: “虚张声势,驱虎吞狼。能量点+2。” 能量点总数:42。 危机暂时解除,但牛扒皮的阴影还在。 流言如毒,王三这条恶狗,随时可能呲着牙再扑回来! “石头…” 李烜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 眼神却燃烧着更炽烈的火焰。 “钱…拿出来…” 陈石头一愣。 “去买!” 李烜指向镇子方向,斩钉截铁。 “买两个…厚实点的…粗瓷罐子! 要带盖!再买…一小截…最细的竹管!”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更远的、镇子西头那片荒凉的乱石坡。 “还有…带上铲子…跟我去…挖点‘宝贝’!” 识海里,【简易分馏】的图谱,在微薄的能量点光芒下,似乎清晰了一丝。 --- 暮色苍茫,乱石坡上寒风凛冽。 陈石头挥汗如雨,挥舞着铁铲, 在几块巨大、布满褐色污渍和裂缝的黑色岩石下方奋力挖掘。 泥土混杂着碎石被翻开, 一股浓烈刺鼻、如同臭鸡蛋混合着硫磺的怪异气味弥漫开来,比之前的劣质鱼油更难闻! “烜哥儿…是…是这个味儿吗?真冲!” 陈石头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问。 他脚下,浅浅的土坑里,混杂着泥土的碎石间, 渗出一种粘稠、黑褐色的油状物,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这就是李烜靠着系统那微弱到几乎失效的“油藏感知”, 在这片荒坡上找到的唯一“油苗”渗出点。 量少得可怜,收集起来极其费力。 李烜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脸色比暮色更白。 他强撑着精神,用一片破瓦片, 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粘稠的渗出物一点点刮下来, 收集到一个洗刷干净的小瓦罐里。 刺鼻的气味熏得他阵阵眩晕,但他眼神专注得可怕。 这就是他翻身的希望! 从这最原始的“石脂水”中, 分离出比精炼鱼油更轻、更亮、烟更少的真正“灯油”! 第二天,破败小院的老槐树下,“工坊”升级了。 土灶还是那个土灶。 但架在灶上的,不再是布满裂纹的破陶罐, 而是两个新买来的、壁厚实些的粗瓷罐。 一个罐子里装着他们费劲收集来的粘稠黑褐色油苗渗出物, 另一个罐子装着清水。 一根细细的、打通了关节的竹管,歪歪扭扭地连接着两个罐子的盖子。 竹管从“油罐”盖子上的小孔引出,斜斜插入旁边“水罐”盖子上的孔洞中。 简陋得令人心酸。 陈石头蹲在灶前,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 按照李烜识海中【简易分馏】图谱的指引,小火慢烧“油罐”。 罐子里粘稠的油苗渗出物在热力下开始软化、翻滚, 那股刺鼻的怪味更加浓烈。 渐渐地,一丝丝极其稀薄的、带着挥发性的蒸汽升腾起来, 顺着那根歪斜的竹管,艰难地流向旁边装着冷水的粗瓷罐。 李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成败在此一举! 时间一点点流逝。 “油罐”里的粘稠物翻滚着, 竹管口却只有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蒸汽逸出, 大部分似乎都凝结在了管壁上。 旁边“水罐”的冷水里,只漂浮着几滴浑浊的、带着强烈异味的黄色油珠。 失败了! “烜哥儿…没…没啥东西出来啊?” 陈石头抹了把汗,看着水罐里那可怜的几滴浑浊油珠,满脸失望。 李烜的心沉了下去。 识海中,图谱微微闪烁,一行提示浮现: “材质粗劣,密封不严,热力散失,轻质油汽凝结回流。分馏失败。” 能量点纹丝不动。 深秋的寒风卷过,老槐树枯枝呜咽。 破败的小院里,弥漫着刺鼻的失败气味。 陈石头耷拉着脑袋,看着灶膛里将熄的火苗,像只斗败的公鸡。 李烜靠在冰冷的树干上,缠满布条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刺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上来。 难道…真的走不通? 就在这时,识海中,《万象油藏录》突然毫无征兆地微微一震! 书页上,【石蜡粗提】的图谱骤然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光芒! 一个极其模糊、断断续续的意念碎片,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地传递过来: “…油…粘稠…冷却…刮…” 李烜猛地一震! 目光霍然转向灶上那个刚停止加热、还散发着余温和刺鼻气味的“油罐”! 罐壁内侧,似乎凝结了一层…灰白色的蜡状物? 第12章 釜底青烟,星火微明 失败的气息混着油苗渗出的刺鼻怪味,沉甸甸地压在破败小院上空。 老槐树的枯枝在寒风中呜咽,像是在嘲笑。 陈石头耷拉着脑袋,看着灶膛里奄奄一息的火星, 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泥缝。 那几滴浑浊发臭的黄色油珠,像冰冷的针,扎在他刚燃起希望的心尖上。 李烜靠在冰冷的树干上,缠满布条的手指几乎要嵌进树皮里。 识海中【简易分馏】图谱黯淡无光,失败提示冰冷刺骨。 难道这大明洪武年的粗劣材料,真就承载不了那超越时代的微光? 就在绝望的寒意要将他彻底吞没时, 识海深处,《万象油藏录》猛地一震! 【石蜡粗提】图谱骤然亮起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光芒! 一个破碎、模糊的意念碎片,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艰难地传递过来: “…粘稠…冷却…刮…” 粘稠?冷却?刮? 李烜浑身剧震!目光如同闪电, 猛地射向灶台上那个刚停止加热、罐壁还残留着高温和刺鼻气味的粗瓷“油罐”! 罐壁内侧,在昏暗的光线下, 似乎…真的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蜡状物?! --- “火!石头!小火!再烧!” 李烜嘶哑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瞬间撕裂了小院的死寂! 他挣扎着撑起身体,指向那口装着粘稠黑褐色油苗渗出物的粗瓷罐。 陈石头被吼得一个激灵,茫然抬头: “还…还烧?” 他看看罐里那点可怜巴巴、散发着恶臭的粘稠物, 又看看旁边水罐里那几滴浑浊的失败品,完全摸不着头脑。 “烧!小火!稳着!” 李烜没时间解释,眼神死死盯着那粗瓷罐。 “听我的!罐口…盖子盖紧! 泥!用湿泥…把盖子缝…给我糊死!糊严实!”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胸口剧烈起伏,牵动伤口一阵剧痛。 陈石头看着李烜眼中那近乎疯狂的光芒, 一咬牙!干了!死马当活马医! 他抄起墙角挖来的黄泥,兑了点水, 搅成粘稠的泥浆,手脚麻利地将粗瓷罐盖子边缘的缝隙, 里三层外三层地糊了个严严实实! 连那根连接竹管插口的地方, 也用泥浆死死封住! 整个罐口被一层丑陋的黄泥包裹,像个刚出土的泥疙瘩。 “火!小!再小!” 李烜紧盯着灶膛。 陈石头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拨弄着柴火, 只留下几簇微弱得随时可能熄灭的暗红色火苗, 温柔地舔舐着粗瓷罐的底部。 时间仿佛凝固。 罐子里粘稠的油苗渗出物在极其微弱的热力下, 如同沉睡的怪物,缓慢地蠕动着, 却没有剧烈的翻滚,只有那股刺鼻的硫磺混合臭鸡蛋的怪味,依旧顽固地弥漫。 李烜的意识死死锁定识海中【简易分馏】的图谱, 同时分出一丝意念勾连着【石蜡粗提】的微光。 他在赌! 赌这微弱的热力能缓慢驱赶出最轻质的油汽, 同时赌罐壁的冷却能让重质组分凝结! 图谱的线条在意识中疯狂流转,推演着温度、时间的平衡点。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深秋的日头早已偏西,寒气渐重。 陈石头蹲在灶前,腿都麻了,眼睛酸涩,却不敢有丝毫松懈,死死控制着那微弱如豆的火苗。 李烜背靠着老槐树,脸色苍白如纸, 冷汗浸透了破棉絮,唯有那双眼睛, 亮得吓人,死死盯着罐口那根被泥封包裹的竹管出口。 寂静中,只有柴火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突然! 那根歪斜插入旁边冷水罐的竹管口,极其微弱地,似乎…动了一下? 不是蒸汽!是一滴! 一滴极其微小、比芝麻粒还小、晶莹剔透、完全不同于之前浑浊油珠的…无色液体! 它艰难地挣脱了竹管口的束缚,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感,滴落! 嗒。 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脆响,在死寂的小院里,却如同惊雷! 滴进了下方冷水罐清冷的水中! 没有溶解!没有浑浊! 那滴无色的液体,如同最纯净的水银, 带着一丝奇异的油润光泽,静静地悬浮在水里,清晰可见! “出…出来了!” 陈石头猛地瞪圆了眼睛,失声惊呼! 他指着冷水罐,激动得语无伦次。 “烜哥儿!快看!水里有东西!亮的!透亮的!” 李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 成了!最轻质的馏分! 他挣扎着往前挪,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激动而变调: “别…别动火!稳住!就这样!让它…慢慢滴!” 仿佛打开了某个神秘的开关。 随着第一滴“星火”的坠落, 竹管口开始极其缓慢、却异常稳定地凝结出新的液滴。 一滴…两滴…三滴…每一滴都如同初晨的露珠,纯净、透亮、无色! 它们挣脱束缚,带着新生的轻盈, 滴入冷水罐中,慢慢汇聚在罐底,形成一小滩微微晃动的、清澈见底的液体。 一股极其微弱、却迥异于之前所有恶臭的、带着一丝奇异清新感的挥发性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散开来! “是它!就是它!” 李烜死死盯着罐底那滩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折射出诱人光泽的无色清液, 狂喜如同岩浆般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痛苦!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光华大放! 【简易分馏】图谱骤然清晰明亮,线条流转,发出愉悦的嗡鸣! “轻质油出,烟可减九成。 分馏初成,能量点+15!” 沉稳的系统提示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能量点总数:57! 成功了! 从这污秽恶臭的油苗中,硬生生炼出了接近无色的“灯油”雏形! 这缕星火,终于被他从地底深处,拽到了人间! 然而,狂喜只持续了一瞬! “咔…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突然从灶上的粗瓷罐传来! 李烜和陈石头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只见那承受了长时间小火慢烤的粗瓷罐壁上, 靠近罐口被湿泥糊住的地方, 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纹,如同毒蛇般悄然浮现! 裂纹周围被泥封堵住的缝隙, 正丝丝缕缕地冒出淡白色的、带着强烈挥发性的油汽! “不好!” 李烜瞳孔骤缩!那是最轻质、最易燃的油汽! 一旦接触空气… “石头!灭火!快!” 李烜嘶声大吼! 陈石头魂飞天外! 几乎是本能地,他抄起旁边水桶里冰冷的脏水,对着灶膛里那几簇微弱的火苗狠狠泼了过去! 嗤——!! 冷水浇在余烬上,腾起大股呛人的白烟和水汽!火苗瞬间熄灭! 几乎在同一刹那! 呲——! 那粗瓷罐裂缝处逸出的轻质油汽, 接触到被冷水泼溅、温度骤降的罐壁,猛地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 随即,一股淡蓝色的、妖异的火苗, 如同鬼魅般,嗖地一下从裂缝处窜了出来! 虽然只有巴掌大小,却散发着恐怖的高温和刺鼻的气味! “啊!” 陈石头吓得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向后猛退! 李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完了!这玩意儿要是炸了… 万幸! 那妖异的蓝色火苗来得快,去得也快! 罐内压力骤减,裂缝处逸散的油汽迅速烧尽。 淡蓝色的火焰跳跃了几下,不甘心地闪烁,最终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只在罐壁那道细小的裂纹边缘,留下一圈焦黑的灼痕。 破院里,只剩下浓烈的焦糊味、未散尽的水汽, 以及两个少年劫后余生般粗重如牛的喘息。 灶台上,粗瓷罐静静地歪着,罐口泥封焦黑开裂,罐壁一道焦痕触目惊心。 旁边的冷水罐里,那滩刚刚凝聚的、不足半两的纯净轻油, 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微弱却无比诱人的清光。 李烜看着那缕险些酿成大祸的蓝色火焰, 又看看罐底那来之不易的“星火”, 后背的冷汗早已湿透重衣。 他缓缓吐出一口带着焦糊味的浊气, 声音嘶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后怕: “这光…亮是亮…” “可它…烫手啊!” 第13章 釜破火涌,星火浴血 那缕从裂缝中窜出的妖异蓝火, 虽只嚣张了一瞬便不甘熄灭, 却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李烜和陈石头刚刚沸腾的热血里。 劫后余生的冷汗浸透破袄, 粗瓷罐壁上那道焦黑的裂纹,如同毒蛇冰冷的嘲笑。 灶膛的火彻底灭了, 冷水泼溅的湿气混着刺鼻的焦糊味和未散尽的油汽, 弥漫在死寂的小院。 冷水罐底,那滩不足半两、清澈如水的轻油, 在昏暗暮色中兀自折射着微弱却纯净的光晕, 像风暴眼中唯一宁静的宝石。 “烜…烜哥儿…” 陈石头声音发颤,指着那罐壁的裂纹,脸上还残留着惊悸。 “这罐子…怕是不行了…” 他心有余悸地看着罐底那点宝贝油光。 李烜靠在老槐树上,胸口剧烈起伏,牵动伤处阵阵抽痛。 他死死盯着那道裂纹, 眼神锐利如刀,在极度的后怕中,一股更强烈的执拗疯狂燃烧! 这点星火,是他从地狱边缘抠出来的! 不能前功尽弃! “油…必须取出来!” 他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石头…小心…把冷水罐…端开…离远点!” 陈石头咽了口唾沫, 看着李烜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火焰,重重点头。 他像捧着一颗随时会炸开的雷, 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端起那盛着轻油和冷水的粗瓷罐, 一步一挪,放到离土灶最远的墙角。 李烜的目光重新聚焦回灶台上那个“功臣兼祸首”的粗瓷罐。 罐体余温尚存,裂纹狰狞。 罐口被泥封堵死的盖子歪斜着, 里面粘稠黑褐的重质残油散发出更加浓烈刺鼻的气味。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焦糊和硫磺的空气灼烧着喉咙。 “拿…破布…厚点的…” 李烜指挥着,自己也挣扎着往前挪。 “裹住手…扶住罐子…我…来撬盖子…” 他拿起一根粗短的木棍, 眼神凝重得如同面对即将开启的潘多拉魔盒。 必须趁着罐体冷却前, 把里面残余的重油清理掉, 否则冷却凝固后更难处理,隐患更大! 陈石头赶紧撕下衣襟里子, 厚厚裹在手上,深吸一口气, 像抱炸弹似的,双臂环抱住那滚烫的粗瓷罐身。 灼热透过布条传来, 烫得他龇牙咧嘴,却死死抱住不敢松手。 李烜将木棍扁平的一端,小心翼翼地插进泥封与罐盖的缝隙中。 他缠满布条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棍尖一点点撬动着被泥浆和高温粘死的盖子。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每一下撬动,都牵动着两人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罐壁那道焦黑的裂纹, 在撬动带来的细微震动下, 似乎又无声地延伸了一点点… “烜哥儿…慢…慢点…” 陈石头感受到罐体传来的震动,声音发紧。 李烜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神专注得可怕。 快了…就差一点! 盖子边缘的泥封开始松动,缝隙变大… 就在盖子即将被撬开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沉闷、 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嗡鸣, 毫无征兆地从粗瓷罐内部传来! 紧接着! 咔嚓——轰!!! 那不是碎裂声!是爆炸! 承受了长时间内外温差剧变、早已遍布暗伤的粗瓷罐壁, 在盖子撬动带来的最后一丝应力下, 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炸裂!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无数锋利的、滚烫的粗瓷碎片, 犹如死神的镰刀, 裹挟着罐内残余的、滚烫粘稠的黑褐色重油, 如同地狱喷发的岩浆, 以炸点为中心,呈放射状狂暴地喷射而出! 炽热的气浪和刺鼻的浓烟瞬间吞噬了整个灶台区域! “石头!!!” 李烜的嘶吼在爆炸声中显得如此微弱! 千钧一发之际, 求生的本能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保护欲压倒了一切!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仅存的那条好腿爆发出最后的力量, 整个人如同扑火的飞蛾, 朝着离炸点更近、正抱着罐子的陈石头,狠狠撞了过去! 砰! 两人重重摔倒在地! 李烜用自己残破的身躯,死死将陈石头护在身下! 噗嗤!噗嗤! 滚烫的油点如同烧红的铁水,狠狠溅在李烜的后背和手臂! 单薄的破棉袄瞬间被灼穿, 皮肉接触滚油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 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嗬嗬声! 几片锋利的瓷片擦着他的头皮和肩膀飞过,带起一溜血线! 轰! 喷射的滚油和火星如同天女散花, 一部分狠狠泼洒在破败的茅草屋顶上! 干燥的茅草遇到滚油和明火, 如似浇了猛火油,轰地一下, 瞬间窜起一片狰狞的橘红色火舌! “啊——!” 被李烜压在身下的陈石头, 只感到一股巨大的冲击和灼热的气浪, 随即是李烜压抑痛苦的闷哼和浓烈的皮肉焦糊味冲入鼻腔! 他惊恐地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李烜瞬间惨白扭曲的脸, 以及他背后迅速蔓延开来的火焰! “烜哥儿!火!屋顶着了!” 陈石头魂飞魄散,嘶声尖叫! 小院彻底陷入地狱! 浓烟滚滚!火焰在茅草屋顶上贪婪地蔓延,发出噼啪的爆响! 滚烫的油料和碎裂的瓷片散落一地,点燃了地面的枯草! 刺鼻的焦糊味、皮肉烧灼的恶臭、油料的怪味混杂在一起! 李烜伏在陈石头身上,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抽搐, 后背和手臂的衣衫焦黑破烂, 露出的皮肤一片可怕的赤红水泡,边缘焦黑卷曲,惨不忍睹! “烜哥儿!!” 陈石头肝胆俱裂! 他猛地推开压在身上的李烜(动作因恐惧和急切而有些粗暴), 连滚带爬地扑向墙角的水桶, 不顾一切地拎起来,朝着屋顶和地面燃烧的火焰疯狂泼去! 嗤啦!嗤啦! 冷水泼在火焰和滚油上,腾起大股大股呛人的白烟和更浓烈的焦臭! 屋顶的火势被浇灭一小片, 但更多的火焰在干燥的茅草上跳跃蔓延! 地面的油火遇水反而溅射开来,引燃了更多枯草! “石头…别…别泼油…” 李烜蜷缩在地上,剧痛让他意识模糊,却凭着最后一丝清明嘶吼。 “土…盖…” 他每说一个字,都牵动后背的伤口,痛得浑身痉挛。 陈石头一愣,看着地上溅射开的油火,瞬间明白! 他丢开水桶,疯了似的冲到墙角, 用双手拼命刨挖干燥的泥土, 不顾一切地扬向燃烧的屋顶和地面! 尘土飞扬!干燥的泥土覆盖在油火和茅草上,暂时隔绝了空气。 屋顶的火势蔓延被遏制, 地面的油火在泥土覆盖下渐渐熄灭,只剩下呛人的浓烟。 陈石头像不知疲倦的土拨鼠,疯狂地挖土、扬土, 直到最后一点火星被彻底掩埋。 他浑身沾满泥灰烟炱, 脸上被熏得漆黑, 双手被泥土和碎石磨破,鲜血淋漓。 火,终于灭了。 小院一片狼藉。 焦黑的茅草屋顶破了个大洞,露出惨淡的天空。 地面一片焦土, 散落着滚烫的油污、碎裂的瓷片、 燃烧后的灰烬和未燃尽的枯草。 刺鼻的焦糊味和皮肉烧灼的恶臭弥漫不散,令人作呕。 陈石头瘫坐在泥地上,剧烈喘息, 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他浑身脱力, 茫然地看着眼前如同被战火蹂躏过的景象。 目光扫过墙角。 那个装着“星火”的冷水罐, 静静地立在墙角,罐体被飞溅的油污和黑灰弄脏, 但罐底那滩清澈纯净的轻油, 在破屋的阴影和弥漫的烟尘中, 依旧折射出一缕微弱却顽强不屈的清光。 陈石头猛地扑了过去, 像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 紧紧将那罐子搂在怀里! 眼泪混合着脸上的黑灰,汹涌而下! 他转过头,看向蜷缩在地、痛苦抽搐的李烜, 那后背和手臂上触目惊心的烫伤,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 “烜哥儿——!” 陈石头抱着油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 这缕用血与火换来的星火,亮得如此惨烈,如此沉重! 第14章 烟笼残躯,素手点青 破院里的冲天黑烟和撕心裂肺的哭嚎, 如同垂死巨兽的哀鸣,撕裂了青崖镇黄昏的宁静。 焦糊与皮肉烧灼的恶臭霸道地弥漫开来, 引来了左邻右舍惊惶的窥探和指指点点。 墙头很快探出几个脑袋,王寡妇尖利的嗓音带着十二分的幸灾乐祸: “报应!活该!捣鼓那些妖魔鬼怪的东西,遭天谴了吧!” 陈石头抱着那罐染了黑灰却依旧清亮的轻油, 跪坐在泥地里,看着蜷缩在焦土上、后背一片狼藉、 身体因剧痛而不停抽搐的李烜,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悲鸣, 眼泪混着脸上的泥灰,冲刷出两道绝望的沟壑。 “让开!都让开!” 一个清冷急促、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女声, 犹如破开阴云的利箭,陡然穿透了嘈杂的议论! 人群被一股柔韧却坚定的力量分开。 只见一个穿着素净月白夹袄、外罩靛青棉布比甲的少女, 背着个沉甸甸的藤编药箱,快步冲了进来。 她身后跟着个提着更大药箱、气喘吁吁的中年药铺伙计。 少女约莫十六七岁,身形纤细,一张瓜子脸莹白如玉,此刻却紧绷着,柳眉紧蹙。 一双眸子清澈沉静,如同寒潭映月,此刻却燃烧着专注的火焰。 她正是镇上“仁济堂”药铺掌柜苏文柏的独女,苏清珞! “爹!这边!” 苏清珞头也不回地对身后喊了一声,目光已如冷电般扫过狼藉的现场: 焦黑的屋顶破洞,冒烟的残草余烬, 散落一地的油污碎瓷, 以及地上那个后背衣衫焦烂、皮开肉绽、奄奄一息的身影! 她瞳孔微缩,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蹲下身, 将药箱放在一旁干净的地面,迅速打开。 “阿福!取井水!大量的!快!” 苏清珞语速极快,声音却异常稳定, 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伙计阿福应了一声,立刻冲向院角的破水桶。 她目光转向蜷缩的李烜,声音放柔了些,却依旧清晰: “忍着点,先降温!” 她看也没看旁边抱着油罐、呆若木鸡的陈石头, 直接伸手探向李烜滚烫的额头, 触手一片惊人的高热! 她秀眉蹙得更紧,迅速从药箱里取出一块干净的白棉布, 又拿出一个青瓷小瓶,倒出些淡黄色的粘稠药汁浸湿布面。 此时,仁济堂掌柜苏文柏也匆匆赶到, 这位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人, 看到现场惨状和李烜后背的伤势, 眉头也紧紧锁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但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打开自己带来的大药箱,取出各种瓶罐。 冰冷的井水被阿福提来。 苏清珞没有丝毫犹豫, 接过水瓢,避开李烜后背最严重的伤口区域, 小心而迅速地将冰冷的井水淋在他滚烫的皮肤周围! 嗤——! 冷水接触高温皮肉的瞬间腾起白汽! “呃啊——!” 李烜身体猛地一弓, 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嘶吼, 意识在剧痛的浪涛中沉浮,只觉得置身滚油地狱! “按住他肩膀!小心别碰伤口!” 苏清珞对陈石头喝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陈石头如梦初醒,慌忙丢开油罐, 扑过来死死按住李烜的肩膀, 看着那被冷水冲刷后更加触目惊心的、 大片大片赤红翻卷、 布满水泡和焦黑皮肉的伤口, 眼泪又涌了出来。 苏清珞眼神专注得可怕, 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片狰狞的创伤。 她动作极快,用浸了药汁的湿布, 极其轻柔地、一点点清理着伤口周围粘着的焦黑布屑和油污。 她的手指纤细稳定,每一次擦拭都精准地避开脆弱的水泡, 专注的神情仿佛在修复一件稀世的瓷器。 那淡黄色的药汁似乎有镇痛清凉之效, 李烜身体剧烈的抽搐渐渐平复了一些,粗重的喘息也缓和了些许。 剧痛稍减的间隙,他模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 只看到一片素净的月白衣袖在眼前晃动, 以及少女低垂的、沉静如水的侧脸。 鼻尖萦绕的不再是焦糊恶臭,而是一股清冽苦涩的药草芬芳。 苏文柏此时已配好了药膏。 那是一种深褐色、散发着浓郁清凉苦味的粘稠膏体。 他走过来,低声道: “清珞,创面太大,油毒已深, 这‘紫草冰玉膏’怕也只能暂缓, 需内服汤剂拔毒,否则…” “先清创敷药保命!” 苏清珞打断父亲的话,语气斩钉截铁。 她接过苏文柏递来的竹片, 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膏, 动作轻柔却极其迅速地敷在李烜后背最严重的烫伤处! 药膏接触伤口的瞬间, 一股沁入骨髓的清凉感瞬间压下了那蚀骨的灼痛! 李烜紧绷到极限的身体猛地一松,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 苏清珞手下不停,竹片翻飞, 深褐色的药膏如同有生命的墨迹, 精准地覆盖住每一寸狰狞的伤口。 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顺着莹白的脸颊滑落,她却浑然不觉。 药箱在她手边敞开着, 里面各种青瓷、白瓷的小瓶小罐, 在夕阳余晖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装着药粉的、药汁的、药膏的,井然有序。 李烜涣散的视线扫过那些瓶罐, 模糊的意识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一动。 就在苏清珞处理李烜手臂上一处烫伤时,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墙角那个被陈石头丢开的粗瓷罐。 罐口沾着黑灰,但罐底那滩不足半两、清澈如水、 在昏暗光线下兀自折射着纯净光晕的奇异液体,瞬间攫住了她的视线! 那是什么? 苏清珞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强烈的惊异和探究! 不是水! 水不会有那种油润的光泽和奇异的折射! 更不是她所知的任何药液! 那纯净的质地,甚至超越了她药箱里最上等的精油! 它静静躺在沾染油污黑灰的罐底, 如同污泥中诞生的明珠, 散发出一种与这满院狼藉和血腥格格不入的静谧光芒!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一瞬, 眼神在那清亮的液体和李烜血肉模糊的后背之间,飞快地扫过。 一个荒诞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撞进脑海: 这场惨烈的爆炸, 这几乎致命的烫伤, 难道就是为了…炼出这点东西? 她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下的伤处。 但那双沉静的眸子里, 已悄然燃起了一簇对未知事物强烈好奇的火焰。 伤口终于被药膏完全覆盖。 苏清珞用干净的细麻布, 极其小心地将李烜的后背和手臂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轻轻吁了口气,抬起袖子拭去额角的汗水。 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脸, 专注的神情褪去,显露出一丝疲惫,却更添了几分清丽。 李烜在药膏带来的清凉和剧痛的反复拉扯中,意识如同风中残烛。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微微偏过头,涣散的目光艰难地捕捉到苏清珞的脸。 那张脸在暮色和药草气息中有些模糊, 唯有那双刚刚燃起好奇火焰的眸子, 如同暗夜里的寒星,清晰地印入他濒临熄灭的意识深处。 “你…” 李烜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 苏清珞包扎的手微微一顿,清澈的眸光垂下, 正好对上李烜那双因为剧痛和疲惫而失去焦距、却依旧挣扎着透出一点执拗微光的眼睛。 她看着他被冷汗和泥灰浸透的惨白脸庞, 看着他背上厚厚的、浸出深褐色药渍的绷带, 又想起墙角那罐纯净得不可思议的液体。 她微微俯身,靠近了些, 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清晰地送入李烜即将沉沦的意识: “这伤…这火…” “是为了…炼那个?” 她的目光,越过李烜的肩膀, 再次投向墙角那罐在暮色中沉默闪烁的“星火”。 第15章 “怪人”与“怪油”1 青崖镇西头,“回春堂”药铺的后院弥漫着一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苦涩药香, 混杂着新晒草药的清新气息。 然而,最深处那间原本堆放杂物、 如今临时安置李烜的僻静小屋里,气氛却有些异样。 苏清珞纤细白皙的手指, 正小心翼翼地解开李烜手臂上缠绕的、浸染了淡黄药渍的棉布。 她的动作极轻,如同拂过初春最娇嫩的新叶。 随着最后一层布条揭开, 露出的伤口景象让她那双沉静的杏眸里, 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讶异。 伤口边缘的焦黑死皮已大片脱落, 新生的嫩肉呈现出一种健康的粉红色, 紧密地贴合着,边缘几乎看不到红肿发炎的迹象。 这愈合的速度…快得有些不同寻常。 她记得昨日换药时,这里还狰狞翻卷着,渗着淡黄的组织液。 “李公子这伤…” 苏清珞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李烜, 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医者特有的探究。 “倒是比预想中好得快些。 家父调配的金疮药虽好,却也难有此效。” 李烜半倚在铺着粗布褥子的板床上,后背垫着个硬邦邦的荞麦皮枕头。 苏清珞的目光让他心头微凛。 系统那点微弱的能量点加速愈合, 终究还是引起了这位心思敏锐的医家女的注意。 他扯了扯嘴角,牵动脸上未愈的燎泡,一阵刺痛: “许是…小子命贱,骨头硬,经烧。 还要多谢苏姑娘和苏先生妙手回春。” 他声音嘶哑,眼神下意识地避开了苏清珞清澈的审视,落在墙角阴影里。 那本虚幻的《万象油藏录》在识海中沉浮, 第一页【油脂提纯】的光华似乎都黯淡了几分,仿佛在无声警告: 莫露行藏。 苏清珞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并未深究。 她熟练地清洗伤口,换上新的药膏,动作行云流水。 敷好药,重新用干净棉布细细包扎时, 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床边矮几 ——那里放着个不起眼的粗陶小瓶, 瓶口塞着木塞,正是李烜昏迷时还死死攥在手里的东西。 “那日公子昏迷,犹自紧握此瓶。” 苏清珞包扎好最后一圈布条, 打好结,语气依旧平淡,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瓶中油液清亮,异于常油。 气味…也极淡。 可是公子之前提及的‘精炼油’?” 来了!李烜心头一紧。 这姑娘果然注意到了那瓶油。 他喉咙滚动一下,斟酌着词句: “正是…一点粗陋之物,不堪入苏姑娘法眼。” “粗陋?” 苏清珞拿起那个小陶瓶, 拔开木塞,凑近鼻尖,并未如常人般嫌弃躲避,反而轻轻嗅了嗅。 她秀气的眉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松开。 “此油清透如水,几无杂味,燃之想必烟气亦少。 家父夜间查阅医案古卷,常苦于灯油烟气熏眼,烛泪污书。 此油若真如公子所言,倒算得上一件实用之物。只是…” 她顿了顿,清澈的目光再次投向李烜, 带着纯粹的、对未知事物的好奇: “那日公子昏迷呓语,曾提及‘分馏’、‘猛火油’等词。 清珞孤陋,遍览家藏医书药典,亦未见此等炼油之法记载。 不知公子所言‘古书所载土法’, 究竟是何等奇术? 那‘分馏’二字,又是何意? 竟能将浑浊腥臭之物,提纯至此?” 小屋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窗外阳光透过糊着桑皮纸的格窗, 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李烜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略微加快的心跳声。 这姑娘的求知欲,精准得像一把手术刀,直指他最大的秘密核心。 李烜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黏在粗布病号服上,冰凉一片。 苏清珞那双清澈见底、不带丝毫杂质的探究眼神, 比牛二的恶毒咒骂更让他心头发虚。 她问的不是油,是他安身立命、甚至可能招来杀身之祸的根本! 那本悬浮在识海中的《万象油藏录》似乎也感应到危机, 书页无风自动,散发出微弱却急促的波动。 “咳…” 李烜干咳一声,强行压下喉头的燥意, 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在“古书”的幌子里塞进一些似是而非、又能搪塞过去的解释。 “苏姑娘见笑了…那所谓的‘古书’, 不过是…小子幼时在破庙避雨, 偶得半卷残页,字迹模糊, 虫蛀鼠咬…只依稀记得些图样和只言片语。”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愈发嘶哑。 “那图上…画着些陶罐、竹管、灶火…” 他一边说,一边在脑中快速调取【万象油藏录】第一页【油脂提纯】旁边, 那幅更简陋、更原始的【简易分馏(陶罐/粗瓷)】的图谱虚影。 图谱上,一个歪歪扭扭的陶罐架在火上, 罐口斜插着一根弯曲的竹管,竹管另一端浸在冷水盆里。 “残页上说…油非一物,乃轻重混杂…如同酿酒之糟粕与酒液…” 李烜尽量用这个时代可能理解的概念去比附。 “若用猛火煮之,气有先后… 轻者先腾,遇冷则凝… 重者沉底,其性粘稠…谓之‘分馏’。” 他指了指苏清珞手中的小陶瓶。 “此瓶中物,便是那‘先腾之气’冷凝所得…故清亮易燃,烟气稍减。 至于那‘猛火油’…”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苦笑。 “便是那沉底之物…性子暴烈, 极易引燃…小子也是险些因此物丧命…” 他这番解释半真半假, 核心的“沸点差异”概念被他用“气有先后”这种模糊的、带着玄学气息的说法替代。 但“轻重混杂”、“气腾冷凝”的描述, 配合那简陋的陶罐竹管图样, 在这个时代并非完全不可想象,毕竟炼丹术士们玩的把戏更玄乎。 苏清珞静静地听着,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粗糙的陶瓶。 她低垂着眼睫,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遮住了眸中流转的思绪。 李烜的解释在她听来,粗陋、模糊、甚至有些牵强, 第15章 “怪人”与“怪油”2 李烜的解释在她听来,粗陋、模糊、甚至有些牵强, 尤其那“古书残页”的说法更是漏洞百出。 然而,他描述的那个过程 ——加热、气腾、冷凝… 却隐隐与她记忆中某些模糊的制药手法(如蒸取花露)有着奇异的共鸣。 更重要的是,结果就在她手中。 这瓶油的清亮和极淡的气味,是骗不了人的。 她抬起眼,目光并未在李烜脸上过多停留, 反而落向他手臂那包扎好的伤口, 又似乎透过墙壁,看向药铺前堂那些终日被劣质灯油烟气熏燎的药柜。 “气有先后…轻重分离…” 苏清珞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咀嚼着这几个字。 片刻后,她看向李烜,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务实, 却抛出一个关键问题: “公子此法,或有可取之处。 然,清珞观那日燃烧残留之气味, 虽较寻常灯油淡薄,却隐有刺鼻辛烈之感, 闻之令人头目微眩。 此气…恐非善类。” 她顿了顿,用更肯定的医家口吻道: “家父曾言,某些深埋地底之‘石脂水’、‘硫磺油’燃烧后, 其烟蕴有‘毒疠之气’,久处其中, 轻则头晕目眩,喉痛咳嗽,重则损及脏腑。 公子此法所得清油,燃时亦有此异气, 想必源头油料不纯,含有此等‘恶物’。 若在密闭窄室用之,无异于慢毒攻心。” 李烜心头剧震! 硫化物! 这姑娘仅凭嗅觉残留和医理知识, 竟几乎点破了原油中硫分燃烧产生二氧化硫的关键危害! 这敏锐的洞察力,远超他的预料! “苏姑娘所言极是!” 李烜这次是真心实意地感到佩服, 也带着一丝后怕。 他之前只想着把油弄亮弄清, 减少烟气异味,对硫化物的危害虽有模糊概念, 但远不如苏清珞这般一针见血。 “那…那恶气,确实棘手…不知可有…祛除之法?” 他下意识地问道,带着几分希冀。 这或许是他解决未来产品安全性的一个突破口? 苏清珞轻轻摇头,将小陶瓶放回矮几: “家父或可辨识其源流毒性, 但要祛除油中无形之‘恶’, 恐非易事。 眼下最稳妥之法…” 她抬眼,目光清亮地直视李烜, 带着医者的慎重告诫: “便是通风!无论炼制,抑或使用,务必置于开阔通风之处, 切莫贪图一时暖意,困守于烟气缭绕之室。 否则,无异于引鸩止渴。” “叮!”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那沉稳的男中音提示音毫无征兆地响起: “基于宿主对炼油工艺安全性的认知提升, 及对杂质(硫)危害的初步确认,能量点+1。” “当前能量点:1/100(解锁匠造之章需1000点)。” “提示:解锁【初级酸碱处理】 图谱(需50点) 或【催化脱硫(土法)】 图谱(需200点), 可针对性降低油品硫含量及异味。” 一行微小的、闪烁着黯淡光芒的古朴篆文在图录边缘一闪而逝, 正是【初级酸碱处理】的图谱名称和所需点数, 如若黑夜中遥远的灯塔,昭示着方向却遥不可及。 李烜心中五味杂陈。 一点能量!杯水车薪! 但这提示也印证了苏清珞判断的准确性。 通风…是眼下唯一可行的笨办法。 他正欲开口再次道谢,屋外药铺前堂, 一阵刻意压低、却难掩焦灼的争执声隐隐传了进来,打破了小屋的宁静。 “阿贵!这包黄精怎么回事? 颜色发暗,断面发糠,还有虫蛀! 这也能收进来? 爹不是交代过,最近要配一批‘固本培元散’, 黄精必须选三年生以上、肉质饱满紧实的玉竹黄精吗? 这…这根本是次货!” 是苏清珞贴身丫鬟小荷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和不解。 紧接着是一个年轻男子慌乱辩解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委屈: “小荷姐,冤枉啊! 这…这就是按掌柜要求收的玉竹黄精啊! 那药农拍着胸脯保证是上等货,山里新挖的! 许是…许是路上受了点潮? 我…我这就去寻他说道说道!” 这声音李烜有点印象,是药铺里一个叫阿贵的学徒伙计。 “受潮?虫蛀也是受潮?” 小荷的声音拔高了些。 “你当我眼瞎? 还有这柴胡,根须都没去干净,泥沙裹了多少? 阿贵,你这差事是怎么当的? 掌柜近来身体不适,将采买暂托于你, 你就是这么办事的? 这要是掺进药里给病人吃了,砸的是‘回春堂’几十年的招牌!” “我…我…” 阿贵的声音更加慌乱,支支吾吾。 小屋里,苏清珞秀眉微蹙。 父亲苏秉仁近日染了风寒,精力不济, 采买药材这等要紧事才临时交给了跟了几年的学徒阿贵。 此人平日还算勤勉,怎会犯下如此低劣的错误? 收进这等劣质药材,绝非疏忽二字可以解释。 她起身,对李烜微微颔首: “李公子好生休息,我去前面看看。” 李烜点了点头,看着苏清珞纤细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布帘后。 他靠在硬邦邦的枕头上, 识海中那点可怜的能量点提示早已消散, 但苏清珞关于“毒气”的警告和阿贵那明显透着心虚的辩解声, 却像两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刚刚因炼出清油而升起的一丝暖意。 药铺前堂的争执声断断续续传来, 小荷的质问和阿贵越来越苍白无力的辩解,像蹩脚的戏文。 李烜闭上眼,缠着布条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床板。 牛扒皮那张油腻阴鸷的胖脸在黑暗中浮现出来。 药材…劣质药材…这手段,太熟悉了。 断他原料不成,就朝救了他的苏家药铺下手? 想釜底抽薪,还是…逼他现身? 一丝冰冷的戾气从李烜眼底掠过。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受伤的孤狼。 靠人庇护终非长久之计。 苏清珞点出的“通风”是安全之法, 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生存之道? 必须尽快恢复,离开这药铺的庇护,回到那棵老槐树下! 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搅动风云,把暗处的蛆虫,都熏出来! 他挣扎着,忍着伤口牵扯的疼痛,一点点从板床上坐直身体。 目光扫过矮几上那个装着清油的粗陶小瓶, 又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药柜前那个眼神闪烁的学徒阿贵。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对着空气, 对着那可能潜藏的耳朵,嘶哑地吐出几个字,冰冷如铁: “牛扒皮…想玩阴的?” “老子陪你…玩到底。” 第16章 油入药膏,暗夜鼠行 回春堂后院的药香, 被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精炼鱼油的温润气息悄然侵入。 苏清珞指尖沾着一点新调制的药膏, 细腻的膏体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延展性极佳。 她将药膏轻轻涂抹在一块粗糙的麻布上, 指腹感受着那前所未有的顺滑与附着力。 “爹,您看,” 她声音清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以此精炼鱼油为基底调制的‘跌打散’, 不仅膏体更易涂抹开,附着也更紧密持久。 女儿观其性温润,或能助药力渗透肌理,较之以往猪脂、蜜蜡所调,确有不同。” 苏秉仁,这位鬓角微霜的老大夫, 放下手中擦拭的白瓷药杵。 他接过女儿递来的麻布, 苍老的手指捻了捻那层薄薄的药膏,又凑近鼻端仔细嗅闻。 药香依旧,但那股子动物油脂常有的腥燥气,竟淡得几乎难以察觉。 “清珞,” 苏大夫声音沉稳,听不出喜怒。 “此油…终究是李公子那‘奇术’所得。 来历不明,效用未知。 医者用药,关乎性命,当慎之又慎。” 他顿了顿,看着女儿那双充满求知欲的明亮眼眸,终究没把话说死。 “不过…此物确有其特异之处。 你若执意探究, 可小范围试用于外敷跌打之症, 密切观察,绝不可内服! 更不可声张!” “女儿明白!” 苏清珞眼中光彩更盛。 父亲这态度,已是默许。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涂了新药膏的麻布收好,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通往李烜养伤小屋的那道布帘。 这精炼鱼油背后, 那所谓的“分馏”之法, 究竟还藏着多少她未曾窥见的奥秘? --- 小屋内的光线比前堂更暗些。 李烜背靠着荞麦皮枕头,半倚在板床上。 苏清珞方才关于新药膏的试验和与苏大夫的对话, 隔着不算厚的门帘,断断续续飘了进来。 他缠着布条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床沿,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静静地悬浮着, 第一页【油脂提纯】的图谱散发着微弱的荧光。 “油入药膏…” 李烜心中念头转动。 这倒是个意外之喜,也是精炼油一个极好的应用方向。 若真能成,不仅多一条销路, 更能借苏家药铺的口碑,为这“奇技淫巧”之物正名几分。 但苏大夫的谨慎也提醒了他 ——这条路,风险同样不小。 万一出了纰漏, 第一个被推出来顶缸的, 恐怕就是他这个“来历不明”的制油者。 正思忖间,布帘被轻轻掀开,苏清珞端着一个粗陶碗走了进来。 碗里是熬得浓稠的药汁,苦涩的气息瞬间弥漫开。 “李公子,该用药了。” 她声音平静,动作轻柔地将药碗放在矮几上。 目光扫过矮几时,她那双沉静的杏眸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顿。 矮几上,原本放着两个粗陶小瓶。 一个是她见过的那瓶精炼鱼油, 另一个则是前日李烜让她帮忙寻来的、 装着一小份未经提纯的劣质鱼油的瓶子。 此刻,那瓶劣质鱼油的位置…似乎挪动过? 瓶口木塞也歪斜了些,不似她之前放得那般严丝合缝。 苏清珞不动声色,仿佛没看见,只将药碗往前推了推。 “趁热。” 李烜道了声谢,端起药碗,忍着那钻心的苦涩一饮而尽。 放下碗时,他的目光也自然地扫过矮几。 当看到那瓶劣质鱼油的异样时, 他心头猛地一沉! 缠着布条的手指瞬间收紧! 有人动过! 是在他昏睡时? 还是刚才苏清珞去前堂的片刻? 谁会动一瓶腥臭难当、毫无价值的劣质鱼油? 除非…对方的目标根本不是这瓶劣质油, 而是想确认什么,或者…在找那瓶精炼油! 只是那瓶精炼油被苏清珞拿去做药膏试验,恰好不在! 一丝冰冷的警觉如同毒蛇,瞬间缠上李烜的心头。 牛扒皮!动作好快! 爪子已经伸进回春堂了? 他强压下翻涌的怒意和寒意, 脸上挤出一丝虚弱的疲惫: “多谢苏姑娘…这药…劲儿真冲。” 苏清珞收拾药碗, 目光平静地掠过李烜瞬间绷紧又强自放松的手指关节,声音依旧清泠: “良药苦口。公子伤势愈合虽快,仍需静养固本。” 她拿起空碗,转身欲走,行至门口布帘处, 却又停住,并未回头,只淡淡抛下一句: “公子那两瓶油…气味殊异,还是收置妥当为好。 药铺人来人往,杂气侵染,恐失了效用。” 说罢,掀帘而出。 话点到即止。 李烜看着晃动的布帘,眼神锐利如刀。 苏清珞不仅发现了油瓶被动,更是在不动声色地提醒他 ——药铺里有“杂气”,有人手脚不干净! 夜深。 回春堂彻底安静下来。 前堂药柜的阴影浓得化不开, 只有后院值夜小屋窗棂透出一点如豆的昏黄烛光。 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如同贴地滑行的壁虎, 从通往后院的角门缝隙里无声无息地钻了进来。 正是白日里被小荷呵斥过的学徒阿贵。 他心跳如鼓,手心全是冷汗, 借着药柜和高大药碾的阴影遮挡, 屏息凝神,蹑手蹑脚地摸向通往李烜养伤小屋的走廊。 牛扒皮管家那沉甸甸的一小锭银子还在他怀里发烫, 对方阴恻恻的话语犹在耳边: “就看看! 看看那小子屋里到底藏了什么‘仙油’的方子器物! 若能顺手‘拿’点油样回来…嘿嘿,另有重赏!” 走廊尽头的小屋门虚掩着一条缝 ——这是为了方便苏清珞夜里查看。 阿贵心中暗喜,真是天助我也! 他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侧身挤了进去。 屋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勾勒出简陋家具的轮廓。 浓烈的草药味混合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淡淡的油腥气。 阿贵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凭着白天的记忆,摸索着朝床边的矮几摸去。 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陶器! 是两个瓶子! 他心中一喜,颤抖着手摸索着瓶身, 试图分辨哪个是管家描述的那种“清亮如水、气味很淡”的仙油。 他不敢点火折子,只能靠摸。 一个瓶子表面沾着些滑腻腻的油渍,气味…有点冲? 另一个瓶子似乎干净些… 他犹豫了一下,觉得干净的更像“仙油”, 便小心翼翼地拔开瓶塞。 一股淡淡的、不算难闻的油味飘了出来。 阿贵心中一横,也顾不得许多, 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偷装药散用的油纸包,对着瓶口就想倒一点出来。 就在他全神贯注倒油的刹那!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水滴落地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阿贵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瓶子差点脱手! 他猛地回头,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 只有靠墙板床的方向, 传来一声翻身带动破旧床板的轻微“吱呀”声, 以及一声模糊不清、仿佛梦呓般的痛苦呻吟。 是那小子!他醒了?还是做梦? 阿贵僵在原地,冷汗瞬间湿透了里衣,一动不敢动。 黑暗中,时间仿佛凝固。 过了足足十几息,床上再无动静,只有平稳的呼吸声隐约传来。 阿贵长长地、无声地舒了口气,后背一片冰凉。 原来是虚惊一场! 他不敢再耽搁,胡乱将瓶子塞好放回原位, 也顾不上分辨了,将手里那个沾了点油的油纸包胡乱塞进怀里, 如同受惊的老鼠,转身就溜,连瓶塞都没完全按紧。 小屋重归死寂。 板床上,李烜缓缓睁开了眼睛, 漆黑的瞳孔在夜色中闪烁着冰冷的寒芒,哪有半分睡意? 他刚才那声呻吟和翻身,完全是故意为之。 就在阿贵拔开瓶塞的瞬间,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光, 他已经看清了对方怀里掉落的那个小东西 ——一个打着牛记油坊标记的旧火折子套! 牛扒皮! 果然是他! 李烜无声地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在黑暗中森然可怖。 他慢慢坐起身,动作牵扯到伤口, 带来阵阵刺痛,却远不及他心中沸腾的杀意汹涌。 他摸黑下床,悄无声息地走到矮几边。 手指准确地摸到那瓶被动过的劣质鱼油。 瓶塞歪斜,瓶身沾着阿贵慌乱中留下的新鲜油渍和一点…灰黑色的泥印? 他凑近鼻端,劣质鱼油本身的腥臭掩盖了大部分气味, 但一丝极其微弱、属于市集烂泥地的土腥味,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李烜的眼神更冷。 他小心翼翼地将瓶塞按紧,手指沿着矮几边缘摸索。 当指尖触碰到靠近地面、桌腿内侧一处不起眼的凹痕时,他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小滴尚未完全干涸、极其微小的油渍,在指尖留下滑腻的触感。 “呵…” 一声极轻的冷笑逸出李烜的嘴角。 他抬起沾着油渍的手指,凑到眼前,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阿贵…牛扒皮的狗… 你偷走的,是腥臭的鱼油。 但你留下的痕迹… 足够老子顺着味儿,找到你主子那身骚膻的老巢了! 黑暗中,李烜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无声地锁定了阿贵逃窜的方向。 一场猎杀,已在静谧的药香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第17章 榆炭祛浊,蜡凝杀机1 指尖那一滴尚未干涸的油渍, 在昏暗光线里泛着浑浊的微光, 带着市集烂泥地的土腥和劣质鱼油特有的腌臜。 李烜无声冷笑,将沾着油渍的手指在破旧被褥上狠狠一蹭。 牛扒皮的狗爪子,果然伸进回春堂了。 阿贵那点道行,偷腥留痕,蠢得可笑。 但他背后那条老狗,闻到精炼油的味儿就按捺不住,贪婪和愚蠢如跗骨之蛆。 李烜眼底寒芒一闪,杀意如冰锥刺骨。 这仇,得拿老东西的油坊来祭! 伤口在深夜里隐隐作痛,牵扯着神经。 李烜强迫自己冷静,意识沉入识海。 古朴的《万象油藏录》悬浮着, 第一页【油脂提纯】的图谱流转着微光。 他反复“观想”昨夜阿贵偷油时那瓶被动过的劣质油 ——浑浊、腥臭、杂质悬浮。 苏清珞新调制的药膏,那顺滑附着的质感,与这劣质油形成刺目对比。 草木灰…吸附力终究有限。 图谱上流转的光点,似乎隐隐指向更深层的祛浊之法。 李烜皱眉,意念翻动书页,试图捕捉那模糊的提示, 却如雾里看花。系统能量点积累缓慢,远不足以解锁新图谱。 “杂质…异味…” 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如同啃咬牛扒皮的骨头。 药铺前堂隐约传来苏秉仁翻动药典的细微声响。 一个念头,如同暗夜里的火星,骤然在李烜脑中迸亮! --- 晨曦微露,带着清冽寒气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 苏清珞端着药碗,掀帘进入小屋,动作依旧轻缓。 她目光习惯性地扫过矮几 ——那瓶劣质鱼油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一瓶精炼油安静立着。 “李公子,该换药了。” 她声音平静如常,仿佛昨夜无事发生。 李烜靠着枕头,脸色依旧苍白, 眼神却比昨日锐利许多, 少了些病气,多了份沉凝。 他看向苏清珞,嘶哑开口: “苏姑娘,昨夜…多谢提醒。” 苏清珞正低头打开药箱,取出一应物事, 闻言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只淡淡道: “公子言重。 医者本分,不愿药铺沾染污秽之气罢了。” 她取出干净的布条和药膏, 那新调的“跌打散”在瓷盒里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和淡淡的药油混合气息。 李烜的目光落在药膏上,顺势问道: “苏姑娘,这药膏,以精炼油为基底,效用似乎更佳?” 苏清珞抬眼,对上李烜探究的目光。 她那双沉静的杏眸里,属于医者的探究欲亮了起来,不再掩饰: “不错。 此油性温而润,祛除杂质后,腥燥之气大减,反显其助渗之能。 较之猪脂蜜蜡,膏体更易铺展,附着更牢,药力渗透肌理或更佳。 只是…” 她话锋微转,带着医者的审慎。 “其祛浊之法,公子所用草木灰虽有效,然终非尽善。 膏中仍有一丝极淡的油腥, 若用于体虚气弱或头面创口,恐引不适。” “哦?苏姑娘可有更善之法?” 李烜心头一动,这正是他想引出的方向! 苏清珞取过一块干净的布,沾了点药膏,边演示涂抹边道: “家父炮制药材,祛除杂质异味,常用吸附沉降之法。 草木灰之外, 尤以榆木闷烧所得之炭粉最佳, 其性燥烈,吸附浊气之力远胜寻常柴灰。” 她顿了顿,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小小瓷瓶, 拔开塞子,里面是细腻如墨的黑色粉末。 “此乃药铺自备的榆木炭粉, 用于吸附药材中杂质或炮制去腥。 公子若欲进一步祛除油中浊气异味,或可一试。” 她又指向药箱另一格里的几块白色半透明石头: “此乃明矾,亦名白矾。 药用以燥湿杀虫、止血收敛。 其溶于水,能聚沉水中悬浮之细微杂质。 若加入油中, 或可助公子那草木灰一臂之力, 使浊物沉降更速更净。” 她话语清晰,条理分明, 将药理与李烜的炼油需求巧妙结合。 “榆木炭粉…明矾…” 李烜喃喃重复,眼中精光大盛! 识海深处,《万象油藏录》那【油脂提纯】图谱骤然光华流转, 原本模糊的部分瞬间清晰! 图谱旁侧,竟延伸出两个小小的分支虚影: 一为炭粉吸附,一为明矾沉降! 虽然黯淡,但方向已明! “苏姑娘金玉良言!如拨云见日!” 李烜难掩激动,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牵动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却掩不住眼底的灼热。 苏清珞见他如此,唇角微弯, 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随即收敛,正色道: “此乃药理推衍,用于炼油,尚需公子自行摸索火候、用量。 万不可操之过急,更不可内服!” “我省得!多谢姑娘!” 李烜郑重道谢。这指点,价值千金! 伤筋动骨一百天。 但李烜这具被“山神爷”眷顾过的身体,恢复力着实惊人。 加之回春堂的伤药和苏清珞的悉心照料, 不过七八日光景, 他胸口那狰狞的皮肉伤已结出深褐色的硬痂, 虽未痊愈,但已能勉强下地走动。 他再也按捺不住。 “石头!” 这天傍晚,天色将暗未暗,李烜扶着门框, 对刚从外面回来的陈石头低喝。 “备车!回小院!” 陈石头看着李烜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刀的脸, 又看看他胸口被布条紧紧缠裹的伤处,急得直搓手: “烜哥儿!伤…伤还没好利索!苏大夫说了…” “死不了!” 李烜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 “牛扒皮的狗鼻子,都伸进药铺闻味儿了! 再不动,等着他上门来‘请’咱们喝油吗?走!” 陈石头被他眼中那股子狠劲儿慑住, 想起那晚被偷的油,一股邪火也窜了上来: “中!烜哥儿!俺背你!” “用不着!” 李烜推开他伸过来的手,咬着牙, 一步一顿,忍着伤口的撕扯感, 硬是自己挪出了回春堂后门。 陈石头赶紧推来那辆借来的、吱嘎作响的独轮破车, 铺上厚厚干草和破褥子,小心翼翼地把李烜扶上去坐稳。 暮色四合,独轮车碾过青石板路, 发出单调的吱呀声,朝着镇西那破败小院而去。 车轮碾过,留下两道浅浅的湿痕, 空气中弥漫着深秋的寒意和一丝…药油混合的独特气息。 老槐树下,土灶犹在,破陶罐依旧。 那两坛劣质鱼油的恶臭, 经过多日沉淀挥发,淡了些许, 却依旧顽固地盘踞在小院上空。 李烜靠坐在老槐树根上, 胸口缠裹的布条在昏暗光线下格外刺目。 第17章 榆炭祛浊,蜡凝杀机2 他指挥着陈石头: “石头,先别动油! 把那些干透的榆木块拿来! 堆灶膛里!点火! 别烧透,要闷烧成炭!” 陈石头虽然不解,但对李烜的命令执行得不打折扣。 他抱来一捆早就劈好晒干的榆木块,塞进土灶膛,点燃干草引火。 火苗舔舐着木块,噼啪作响。 眼看火势要旺,李烜低喝: “盖土!闷住!” 陈石头慌忙用铁锹铲起旁边湿冷的泥土, 覆压在燃烧的木块上,只留一丝缝隙。 浓烈呛人的白烟瞬间从缝隙里汹涌喷出,带着木头不完全燃烧的焦糊味。 灶膛内,火光被泥土压制,转为暗红,闷闷地煨烤着里面的榆木。 “守着!等烟变青变淡,火全灭了,再把炭扒出来!要整块的!” 李烜盯着那丝丝缕缕的白烟,如同盯着生死大敌。 等待的过程漫长而煎熬。 夜色渐浓,寒气侵骨。 李烜胸口伤处随着呼吸阵阵抽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陈石头蹲在灶边,被烟熏得眼泪直流,却不敢挪窝。 终于,灶膛里的烟从浓白转为淡青,最后只剩一丝若有若无的热气。 扒开覆盖的泥土, 里面是一堆烧得乌黑发亮、 形状还算完整的榆木炭块! 敲击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砸!用布包着砸!砸成最细的粉!” 李烜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 陈石头抡起小石锤,用一块厚布垫着, 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炭块砸碎、研磨。 很快,一碗细腻如墨、带着微温的榆木炭粉准备好了。 李烜又让陈石头取来一小块苏清珞给的明矾,碾成细末。 “起灶!点火!烧水!” 李烜强撑着站起来,亲自指挥这关键一步。 “舀…舀两瓢油…倒罐里…小火…慢热…” 陈石头依言操作。 腥臭的劣质鱼油在破陶罐里受热,再次泛起令人作呕的气泡。 恶臭弥漫。 “撒!炭粉!分三次!慢慢撒!搅匀!” 李烜紧盯着油面。 墨黑的炭粉如同墨汁滴入浑水, 被陈石头用木棍奋力搅动,迅速包裹住油中的杂质和胶质。 油液瞬间变得如同漆黑的泥浆! “明矾末…撒进去…继续搅!” 白色的明矾粉末加入,如同投入沸汤的雪片, 在黑色的油泥中翻腾,很快溶解,开始发挥其聚沉之力! “停火!静置!” 李烜低吼,声音因紧张而嘶哑。 陈石头踩灭火,两人屏住呼吸,四只眼睛死死盯着破陶罐。 时间一点点流逝。 罐中那团漆黑的油泥混合物, 在热力退去后,开始发生肉眼可见的变化! 炭粉吸附着大量的杂质和色素, 在明矾的辅助下,如同黑色的雪片般,缓缓沉降! 沉降速度,远超草木灰! 盏茶功夫过去… 罐子中上层,原本漆黑如墨的油液, 竟渐渐透出一种…深沉的、近乎纯净的暗琥珀色! 虽然颜色依旧深,但那种浑浊的、令人窒息的污浊感消失了! 如同浑浊的泥水被滤去了泥沙,变得深沉而通透! 而那冲天恶臭,更是消散了八九成! 只剩下一种淡淡的、类似坚果烘烤后的焦香混合着鱼油本身的气息, 虽然谈不上好闻,但已不再令人作呕! “我的老天爷…” 陈石头张大了嘴巴,眼珠子瞪得溜圆, 看着罐子里那如同变戏法般出现的暗琥珀色油液,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烜哥儿!这…这比上次还清!味儿也没了!” 李烜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松,胸口伤处的疼痛都仿佛减轻了几分。 他眼中闪烁着狂喜的光芒! 成了! 榆炭吸附配合明矾沉降,效果远超草木灰! 这精炼油,品质再上一个台阶! 就在这时,他目光扫过灶膛边, 昨晚分馏实验后留下的一小滩冷却凝固的、黑乎乎粘稠如膏的重油残渣。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第一页图谱旁边, 那个代表【石蜡粗提】的小小虚影,似乎微微亮了一下! 一个大胆的念头涌上心头! “石头!把…把旁边那罐昨晚剩下的‘黑膏子’…架火上! 小火!温着!让它化开!” 李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石头虽不明所以,但动作麻利。 一小罐冷却的重油残渣被架在灶膛余火上,慢慢融化,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 “找个…浅口的破瓦盆来!洗干净!” 李烜急促道。 很快,一个豁口的粗陶浅盆摆在李烜面前。 他让陈石头将温热的、粘稠的黑油膏,小心地倒入浅盆中,薄薄铺了一层。 深秋夜寒,小院里冷风飕飕。 浅盆中滚烫的黑色油膏暴露在冷空气中,温度迅速下降。 两人屏息凝神,四只眼睛死死盯着那盆黑油膏。 时间一点点过去。 盆中粘稠的黑色液体渐渐失去流动性, 表面开始凝结出一层极其细微的、如同白霜般的…结晶? “刮!用竹片!轻轻刮表面那层白的!” 李烜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陈石头屏住呼吸,拿起一块削薄的竹片, 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刮过那微微凝固的油膏表面。 一层极其稀薄、带着油腻感的、 黄白色的…软膏状物质, 被刮了下来,粘在竹片边缘! 它质地柔软,如同冷却的猪油, 却比猪油更细腻,带着淡淡的蜡感和… 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石头的微弱气味。 【叮!】 识海深处,沉稳的系统提示音骤然响起! 【成功提取新材料:‘粗石蜡’(品质:劣)。】 【材料图鉴解锁:‘粗石蜡’节点。】 【能量点+10。当前能量点:50/100。】 【能量点达50,满足条件。可短暂激活‘油藏感知(增强)’一次。 范围:方圆五里。 持续时间:一炷香。是否激活?】 粗石蜡! 真的成了! 李烜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看着竹片上那一点微不足道的黄白色软膏,犹若看到了璀璨的星辰大海! 这玩意儿,是蜡烛! 是防水涂料!是药膏基质! 是未来无数可能性的基石! 能量点也够了!五十点! 他眼中厉色一闪,没有丝毫犹豫,意念狠狠刺向识海中的选项: “激活!增强感知!给我…搜!” 嗡! 一股无形的、远比之前清晰敏锐十倍的感知波纹, 如同投入水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 瞬间以老槐树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急速扩散开去! 感知所及,百米内如同掌上观纹! 陈石头只觉得李烜身上骤然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冰冷气息, 让他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李烜闭着眼,眉头紧锁。 增强的感知如同无数条灵敏的触须,疯狂捕捉着空气中弥漫的各种气息: 草木的腐朽、泥土的腥气、 远处人家飘来的劣质灯油味、 猪圈飘来的臊臭、铁匠铺若有若无的烟火气… 突然! 在镇子东南方向,约莫三里之外! 一股极其浓郁、油腻、带着牛棚特有的臊膻和油脂腐败混合的恶臭气息, 如同黑夜里的灯塔,猛地撞入了他的感知范围! 这气息,与他指尖残留的、昨夜阿贵留下的油渍气味,同源! 而且,在那片浓郁的油膻恶臭中心, 他还“闻”到了另一种极其微弱、却如同毒蛇吐信般阴冷的气息 ——贪婪、算计、焦躁不安! 正是牛扒皮身上那股子令人作呕的味儿! 找到了! 李烜猛地睁开眼,漆黑的瞳孔在夜色中如同两点燃烧的寒星,杀意凝如实质! “牛…扒…皮…” 他缓缓吐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 与此同时。 牛记油坊后院密室内。 牛扒皮肥胖的身躯陷在太师椅里, 油灯昏黄的光映着他那张阴沉得快滴出水来的胖脸。 他面前的小几上,摊着阿贵昨夜冒险偷来的那个油纸包。 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小滩暗褐色、散发着劣质鱼油腥臭的油脂。 管家垂手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废物!” 牛扒皮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油灯跳了几跳, 灯光摇曳,将他扭曲的影子投在墙上, 如同狰狞的恶鬼。 “老子给你银子!是让你去偷这种烂大街的臭鱼油吗?! 我要的是那小子弄出来的‘仙油’! 清亮如水、没什么味儿的那种! 你他娘的给老子弄回一包泔水?” 阿贵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老…老爷…小的该死! 可…可小的真没找着那清亮油啊! 就…就这瓶像是…小的慌…慌乱中就…” “废物点心!” 牛扒皮气得脸上的肥肉都在哆嗦。 “回春堂那姓苏的丫头片子,拿着那油调药膏! 那油肯定还在药铺! 你再去!给老子想法子弄出来! 弄不出来,老子扒了你的皮点天灯!” 管家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低声道: “老爷息怒。 阿贵这蠢材是办砸了。 不过…昨夜回春堂那小子,好像…被接走了?” 牛扒皮小眼睛凶光一闪:“接走了?回他那破狗窝了?” “是,小的让人盯着呢。 天擦黑时,那个叫石头的穷鬼推着独轮车,把那小子接回镇西破院子了。” 牛扒皮脸上的肥肉挤出一个极其阴险的笑容,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 “好!好得很! 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在自己那破狗窝里弄鬼,总比在回春堂好下手!” 他猛地站起身,肚子上的肥肉一阵乱颤,对管家低声吼道: “去!叫上牛二!再找几个靠得住、手脚麻利的! 带上‘家伙’!今晚后半夜动手!” 他眼中凶光毕露,如同择人而噬的野猪: “给老子…掀了他的破灶台! 砸了他的破罐子! 把他弄出来的‘仙油’方子… 还有那些鬼画符的玩意儿! 连人带东西…都给老子‘请’回来!” “老子倒要看看,没了那点鬼把戏,他这‘火神爷’…还怎么蹦跶!” 第18章 夜探鬼窑,蝠粪藏金 “牛…扒…皮…” 李烜舌尖碾着这三个字,齿缝里渗出的寒气比深秋夜露更砭骨。 增强感知的波纹里,三里外那股子混着牛膻、油臭和贪婪恶意的源头, 如同黑夜里的腐尸,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臊。 杀意如沸油,在他胸腔里翻腾,烫得伤口突突直跳。 但识海中,那持续消耗、飞速流逝的能量点刻度, 像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他沸腾的杀意里! 五十点!只够支撑一炷香! “操!” 李烜低骂一声,强行压下立刻提刀杀向油坊的冲动。 牛扒皮是坨臭肉,跑不了! 这砸锅卖铁换来的感知增强,不能全浪费在老狗身上! 意念如电,他猛地将感知触须从那恶臭源头狠狠拽开, 好似甩掉一块黏腻的腐肉。 无形的波纹在夜色中急速转向, 如同饥饿的猎犬,更疯狂地扫向感知范围内一切可能蕴含油气的角落! --- 冰冷的感知波纹漫过沉睡的镇子。 青石板路下的湿泥,柴垛深处虫蛀的朽木, 铁匠铺冷却炉渣里残留的硫磺味…无数驳杂微弱的气息掠过。 能量点刻度在意识里无声而残酷地跌落:45…40…35… 时间紧迫! 李烜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混着夜露滑落。 胸口伤处随着急促呼吸阵阵撕裂般的痛,每一次感知的延展都像在抽他的髓! 就在能量点堪堪跌至30点, 那增强的感知如同风中残烛般开始摇曳不稳时——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独特的波动,猛地从镇子西北方向撞入感知范围! 那不是草木腐朽,不是泥土腥气,也不是人畜污秽。 那是一种…干燥的、带着强烈氨水刺激气味的…油脂腐败的酸败感! 极其浓郁! 而且,这股酸败油脂气息深处, 还混杂着一丝极其隐晦、却让李烜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图谱都为之微微震颤的… 地下矿物油脂特有的、粘稠厚重的土腥焦油味! 方位!西北三里! 一处…低洼地? 李烜猛地睁开眼,瞳孔在夜色里缩成两点寒芒! “废弃砖窑!” 他嘶哑低吼,几乎同时,识海中那持续增强的感知如同耗尽灯油的烛火, “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能量点归零! 身体骤然一空,强烈的眩晕和脱力感海啸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李烜闷哼一声,一把抓住身边粗糙的槐树皮才没瘫倒。 “烜哥儿!” 陈石头吓了一跳,慌忙扶住他。 “走!” 李烜喘着粗气,胸腔火辣辣地疼, 眼神却亮得吓人,死死盯着西北方向。 “推车!去镇外…老砖窑!快!” “现在?夜…夜猫子都归巢了!” 陈石头看着李烜惨白的脸和胸口渗血的布条,急得直跺脚。 “那地方邪性!闹鬼!人都说半夜能听见鬼哭!” “鬼?” 李烜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然白牙, 在月光下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 “老子刚从阎王殿爬回来!正好缺几个小鬼垫脚!走!” 他眼中那股子近乎疯狂的执拗和狠厉, 让陈石头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憨厚的少年一咬牙,把李烜往吱嘎作响的独轮车上用力一按: “坐稳了!烜哥儿!鬼来了俺替你挡着!” 独轮车碾过沉寂的土路,吱嘎声在空旷的野地里传得老远。 月光惨白,照着远处一片黑黢黢的低矮土丘, 几处坍塌的窑口如同巨兽张开的黑洞洞的嘴。 正是废弃多年的青崖镇老砖窑。 阴风打着旋儿从窑口灌出,呜呜咽咽,果然透着几分瘆人。 “烜…烜哥儿…就…就这儿了…” 陈石头声音有点发颤,握着车把的手心全是汗。 李烜没吭声,挣扎着从车上下来, 胸口布条上暗红的血渍在月光下触目惊心。 他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氨水混合油脂酸败的怪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头晕! 就是这儿! 他抽出别在腰后的柴刀,塞到陈石头手里,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 “拿着!守在外面!盯着路!有动静…不管人鬼…给老子吼!” “中!烜哥儿你…你小心!” 陈石头接过柴刀,手心冰凉,却握得死紧, 像尊门神似的杵在最大的那个窑洞口,警惕地扫视着黑沉沉的旷野。 李烜不再犹豫,弯腰钻进了那如同巨兽咽喉般的窑洞。 黑暗,浓稠如墨,瞬间吞噬了他。 刺鼻的氨味和浓烈的酸败油脂味几乎凝成实质,呛得他眼泪直流,胸口伤处痛得钻心。 他强忍着,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用力一吹。 噗! 一点黄豆大的昏黄火光摇曳着亮起,勉强撕开身前三尺的黑暗。 火光所及,李烜的瞳孔骤然收缩! 洞壁!洞顶!密密麻麻! 全是倒挂着的黑影! 层层叠叠,如同悬垂的黑色幕布! 是蝙蝠!成千上万的蝙蝠! 被火光惊扰,发出细碎尖锐的“吱吱”声,翅膀不安地扑扇着,带起阵阵阴风和更浓烈的恶臭! 脚下,厚厚的、松软的…全是蝙蝠粪便! 堆积了不知多少年! 踩上去如同陷入腐烂的淤泥,深可及踝! 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氨味和油脂腐败的酸败味,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 “蝙蝠粪?” 李烜心头剧震!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关于“蝙蝠脂”的模糊信息瞬间清晰! 此物富含油脂,古法确有记载可提炼照明用油! 量大!就在脚下! 他忍着恶心,蹲下身,火折子凑近地面。 昏黄的光线下,那厚厚的蝠粪层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白色,颗粒分明,油腻腻的反着光。 他伸手捻了一小撮,指尖传来滑腻的油脂感和刺鼻的氨味。 【叮!】 沉寂的系统提示音适时响起: 【发现大量富含油脂原料:‘蝙蝠粪’(可提炼‘蝙蝠脂’,品质:中下)。】 【原料图鉴解锁:‘蝙蝠粪’节点。】 成了!李烜精神一振!这恶臭冲天的鬼地方,竟是座油脂宝库! 他撑着洞壁艰难站起,胸口疼得让他眼前发黑。 火光摇曳着扫过湿漉漉的洞壁。 突然,他目光一凝! 就在靠近窑洞最深处、一处坍塌土石形成的角落阴影里, 火光映照下,那原本应该是黄褐色的窑壁上, 赫然浸染着一大片诡异的、湿漉漉的…黑色! 那黑色粘稠如膏,在火光下泛着油腻的光泽, 正极其缓慢地、如同活物般从窑壁的细小裂缝和疏松的土石缝隙里…一点点往外渗! 一股远比蝠粪油脂更厚重、更刺鼻、带着强烈矿物焦油和土腥味的怪异气息,猛地冲进李烜的鼻腔! “油苗?!” 李烜的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他踉跄着扑过去,也顾不上肮脏,手指颤抖着抹了一点那湿滑粘稠的黑色物质。 触手冰凉滑腻,俨然凝固的沥青! 凑近火光细看,漆黑如墨,粘性极强! 更奇特的是,这黑色粘稠物表面,竟凝结着星星点点、如同白霜般的…蜡质小颗粒! “油页岩风化油?还是浅层渗出的原油?” 李烜脑中瞬间闪过《万象油藏录》图谱中关于天然油苗的记载! 这玩意儿,可比蝙蝠粪高级太多了! 【叮!】 系统提示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波动: 【发现天然油性物质:‘未知粘稠渗出物’(初步判定:油页岩风化产物或极浅层油苗伴生物,富含沥青质与微量石蜡,品质:未知)。】 【原料图鉴解锁:‘未知粘稠渗出物’节点。】 【警告:此物成分复杂,蕴含未知杂质及可能毒性,直接提炼风险极高!】 风险? 李烜看着指尖那粘稠的黑色和细小的蜡点, 眼中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压过伤口的剧痛! 风险算个屁! 这黑乎乎的玩意儿,是通往真正石油炼制的钥匙! 是点亮大明夜空的星火之源! “石头!” 他猛地回头,朝着窑洞外嘶声大喊, 声音在空旷的窑洞里激起阵阵回响, 惊得头顶蝙蝠又是一阵骚动。 “进来!拿家伙!装!给老子装!” “啊?装…装啥?” 陈石头提着柴刀,心惊胆战地探进半个脑袋, 立刻被那冲天的恶臭熏得倒退一步,脸都绿了。 “装屎!” 李烜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 指着脚下厚厚的蝠粪。 “还有这黑膏子!有多少装多少!快!” 陈石头看着那堆积如山的蝙蝠粪和窑壁上渗出的诡异黑油, 再看看李烜胸口那洇开的、越来越大的暗红色血渍, 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烜…烜哥儿!你伤…” “死不了!” 李烜低吼,眼中血丝密布。 “牛扒皮那老狗今晚可能就要来掏咱们老窝! 再不动手,这点家底都得喂了狗!装!” 他语气里的狠绝和急迫,像鞭子一样抽在陈石头心上。 憨厚的少年看着李烜那副豁出命去的架势,一咬牙,也豁出去了! 他丢下柴刀,转身冲到独轮车旁, 抓起车上原本用来装油的两个破麻袋和一个空陶罐,又冲了进来。 “呕…” 刚靠近那粪堆,陈石头就忍不住干呕起来。 “憋住!” 李烜自己也被熏得头晕眼花,却强撑着, 用一根捡来的粗木棍当铲子,忍着剧痛,奋力将油腻腻的蝠粪往麻袋里铲。 陈石头屏住呼吸,脸憋成猪肝色,有样学样,用另一个麻袋装。 他力气大,动作麻利,很快两个麻袋就鼓鼓囊囊。 “罐子!装那黑膏子!小心点!别洒!” 李烜指着窑壁渗出的粘稠黑油。 陈石头看着那如同伤口脓血般缓缓渗出的黑色物质,头皮发麻。 他咬着牙,用木片小心翼翼地将那粘稠得拉丝的黑油一点点刮下来,装进陶罐。 那东西冰凉滑腻,带着一股子刺鼻的怪味,粘在手上甩都甩不掉。 “烜哥儿!装…装满了!” 陈石头捧着沉甸甸的陶罐,感觉像捧着一罐子来自地狱的淤泥。 “走!” 李烜看着装满的麻袋和陶罐, 眼中闪过一丝狠色。 他捂着剧痛的胸口,几乎是半爬着挪出窑洞。 月光重新洒在身上,带着寒意的夜风一吹, 两人都忍不住大口喘息,贪婪地呼吸着外面“清新”的空气 ——尽管还带着蝠粪的余臭。 “快!把东西绑车上!回小院!” 李烜喘息着催促,目光警惕地扫向镇子方向。 牛扒皮那条老狗,随时可能扑过来! 陈石头手忙脚乱地将两个臭气熏天的麻袋和那罐黑油绑在独轮车两侧。 李烜艰难地爬上车。 “吱嘎——” 独轮车再次碾过土路,带着一身恶臭和沉重的“收获”, 还有一车沉甸甸的杀机与希望, 摇摇晃晃地冲向镇西那破败的小院。 夜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飘向牛记油坊的方向。 --- 牛记油坊后院密室。 牛扒皮焦躁地在屋里踱着步,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肥猪。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 “废物!都是废物!” 他低吼着,唾沫星子喷了管家一脸。 “这都什么时辰了?牛二那杀才还没得手? 对付一个半死的穷鬼,要磨蹭到天亮吗?” 管家垂着头,小心翼翼: “老爷息怒…那破院子偏是偏了点… 牛二爷带了四个人,都是好手, 还带了火油和棍棒…定是手到擒来! 许是…许是那小子屋里有什么古怪? 或是…回春堂的人暗中守着?” “守个屁!” 牛扒皮一脚踹翻旁边的矮凳, 脸上横肉狰狞。 “苏家那老狐狸,顶多护他在药铺! 出了门,死活关他屁事! 老子今晚就要那‘仙油’的方子! 就要那小子跪在老子面前舔鞋底!” 他眼中凶光闪烁,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 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奇怪的酸臭和焦油味? 牛扒皮皱了皱鼻子,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 “什么味儿?谁家茅坑炸了还是油坊漏了?” 管家也嗅了嗅,茫然摇头: “没…没闻到啊老爷? 许是…夜风从乱葬岗那边刮来的?” 牛扒皮厌恶地啐了一口: “晦气!” 他烦躁地关上窗,却没看到, 镇西方向的夜空下,一辆吱嘎作响的独轮车, 正载着两袋“黄金”和一罐“杀机”, 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那座破败的小院。 院门,在他关窗的刹那,被陈石头从里面死死闩上。 门闩落下的沉闷声响,在寂静的小院里,如同一声战鼓。 第19章 鬼窑恶臭,人言如刀 破败小院里,两麻袋散发着冲天恶臭的蝙蝠粪和一小罐粘稠诡异的黑油, 俨然是刚从地狱搬来的战利品。 李烜瘫坐在老槐树根上, 胸口布条被暗红血渍浸透大半, 冷汗混着污渍在苍白的脸上冲出沟壑, 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 “烜…烜哥儿!血!又渗血了!” 陈石头看着那刺目的暗红,急得眼都红了,声音带着哭腔: “俺…俺背你回回春堂!” “放…放屁!” 李烜猛地抓住陈石头伸过来的胳膊, 力道大得吓人,指甲几乎嵌进他皮肉里。 他眼神凶戾,死死盯着那两袋“宝贝”和黑油罐。 “回去?让牛扒皮的狗堵在药铺门口看笑话? 还是等他半夜来…把这点家底连锅端了?”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痛如同刀绞,声音却斩钉截铁: “水…烧热水!拿…拿干净的布来!老子…死不了!” 陈石头看着李烜那副豁出命去的狠劲儿,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跺脚,转身冲向水缸。 冰冷的井水泼进锅里,柴火噼啪燃起。 他撕下自己里衣最干净的下摆,用滚水狠狠烫过。 李烜咬着牙,解开被血浸透的布条。 狰狞的伤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皮肉翻卷,边缘红肿,触目惊心。 他拿起滚烫的湿布,眼都不眨,狠狠按了上去! “滋啦…” 一股皮肉烧灼的焦糊味瞬间弥漫! 剧痛如同电流窜遍全身! 李烜身体猛地绷成一张弓, 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豆大的汗珠瞬间滚落,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压抑嘶吼! “烜哥儿!” 陈石头心疼得直抽抽,手都在抖。 “按…按住!” 李烜从牙缝里挤出命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石头含着泪,用尽全身力气按住那块滚烫的布。 李烜浑身剧烈颤抖,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股狠劲儿撑着。 直到那钻心的灼痛稍稍麻木,他才示意陈石头松开。 伤口被高温强行“封”住,血暂时止住了, 但周围皮肤一片可怕的焦黑。 李烜抖着手,把苏清珞给的伤药不要钱似的往上糊, 再用干净的布条死死缠紧,勒得自己几乎喘不过气。 “成了!” 他靠着槐树,脸色惨白如纸, 虚脱般喘着粗气,眼神却亮得瘆人。 “牛扒皮想老子死?老子偏要活!还要活得比他油坊里的猪还肥!” 他指着那两袋蝠粪,嘶哑下令: “石头…天亮…再去趟鬼窑! 这臭屎…是咱的活命钱!有多少…搬多少!” --- 天刚蒙蒙亮,青灰色的雾气还没散尽。 李烜被陈石头硬按在独轮车上, 胸口缠得像木乃伊,裹着那件破得掉渣的棉袄, 活像个刚从坟里爬出来的痨病鬼。 陈石头推着车,车上放着空麻袋和工具, 吱吱呀呀碾过冷清的镇西土路,朝废弃砖窑方向行去。 深秋的晨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路边的枯草败叶。 李烜缩在车上,伤口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让他昏昏沉沉,但眼神却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刚拐过一个岔路口,前方土路上出现两个身影。 一个身材干瘦、颧骨高耸、裹着洗得发白旧头巾的中年妇人, 正低着头,脚步匆匆,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穿着碎花薄棉袄、约莫十五六岁小姑娘的手腕。 小姑娘梳着两个羊角辫,脸盘圆润,眉眼清秀,正是陈石头时常偷偷望着的翠花。 “娘…走慢点…俺脚疼…” 翠花小声嘟囔着,想挣脱母亲铁钳般的手。 “闭嘴!快走!” 翠花娘头也不回,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惊恐的急促,脚步更快了。 她眼角余光瞥见吱呀作响的独轮车和车上形容枯槁的李烜, 脸色瞬间煞白,如同见了活鬼! 猛地一把将翠花用力拽到自己身后,用身体严严实实地挡住女儿! 那动作,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戒备和嫌恶! 陈石头推车的脚步猛地一顿, 憨厚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握着车把的手背青筋暴起。 李烜半眯着的眼睛骤然睁开, 冰冷的目光扫过翠花娘那张写满恐惧和鄙夷的脸。 翠花被母亲拽得一个趔趄, 从母亲身后探出小半个脑袋,怯生生地看向这边。 当看到推车的陈石头时, 小姑娘清澈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 随即涌上担忧,小嘴微张似乎想说什么。 可目光一触及车上李烜那副鬼气森森、胸口缠满染血布条的模样, 尤其是对上李烜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黑眸时, 翠花吓得小脸一白,飞快地缩回了母亲身后,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角,再不敢抬头。 “快走!离那瘟神远点!” 翠花娘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针, 清晰地扎进清晨的寒风里,狠狠刺在陈石头心上。 “沾上他,轻则倒血霉,重则被山神爷收了魂儿! 听见没?以后见着他…绕着走!” 她一边厉声告诫女儿,一边如同躲避瘟疫般, 拉着翠花贴着路边最远的草沟, 几乎是小跑着绕了过去,自始至终,没再看陈石头一眼。 独轮车吱呀一声,重新动了起来。 陈石头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脚上那双露着大脚趾的破草鞋, 推车的背影僵硬得像块石头。 清晨的寒风似乎更冷了,吹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凉。 李烜靠在车上,缓缓闭上眼。 他没说话,只是缠满布条的手指, 在冰冷的车辕上,慢慢蜷缩,捏紧,骨节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牛扒皮…还有这些愚昧如蛆虫的流言… 老子偏要活! 偏要活得人模狗样! 偏要你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将来跪着舔老子的鞋底! 再次钻入废弃砖窑,那浓烈的氨臭味和油脂酸败气依旧熏得人头晕目眩。 蝙蝠早已归巢,倒挂在洞顶,如同一片沉甸甸的黑色乌云。 “装!用木铲!别用手!” 李烜捂着胸口,靠在洞口喘气指挥。 他伤太重,实在没力气再进去折腾。 陈石头憋着气,脸色发青,抡起带来的小木铲, 像跟蝠粪有仇似的,狠狠铲起油腻腻的灰白色粪块,用力往麻袋里塞。 动作又快又狠,仿佛要把刚才路上的憋屈和难堪,都发泄在这恶臭的污秽里。 很快,两个新麻袋又装得鼓鼓囊囊。 “还有…那黑膏子…再刮点!” 李烜指着窑壁深处。 陈石头忍着恶心,用木片小心翼翼刮下小半罐粘稠冰凉的黑油。 回到破败小院,日头已爬上半空,驱散了晨雾,却驱不散院中那冲天恶臭。 “起灶!烧水!大锅!” 李烜靠着槐树,嘶哑下令。 陈石头把院里那口最大的破铁锅架上土灶,舀满冰冷的井水。 柴火烧旺,冷水渐渐温热。 “倒…倒一袋臭屎进去!” 李烜指着那恶臭源。 陈石头脸都绿了,但看着李烜不容置疑的眼神, 一咬牙,解开麻袋口,屏住呼吸, 将油腻腻的蝙蝠粪一股脑倒进温热的锅里! 噗通!噗通! 粪块入水,瞬间如同投入了沸腾的油锅!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氨臭味混合着油脂腐败的酸败气, 如同引爆了一颗毒气弹,轰然炸开! 黄色的浑浊泡沫汹涌翻滚, 恶臭冲天而起,瞬间弥漫了整个小院,甚至随风飘出老远! “呕!” 陈石头被熏得直接吐了出来,眼泪鼻涕横流。 隔壁王寡妇的尖叫声立刻刺破长空: “天杀的!李家小子! 你们又在鼓捣什么阴间玩意儿?! 这味儿…是要熏死全镇人吗?! 缺德带冒烟的!里正!里正!管管啊!” 墙头瞬间探出几个被熏得扭曲的邻居脑袋,骂声一片。 李烜面无表情,仿若聋了。 他死死盯着锅里翻滚的粪水混合物,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关于“蝙蝠脂”提炼的图谱光影流转。 “火…旺火!煮!煮开!煮透!” 他低吼。 陈石头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含着泪往灶膛里猛塞柴火。 火舌狂舔锅底,锅里粪水翻滚沸腾,恶臭更加浓郁十倍! 油脂被煮化,混合着粪便杂质, 形成一锅极其恶心的黄褐色粘稠糊状物,咕嘟咕嘟冒着恶臭的泡泡。 “停火!” 李烜看准火候。 火一灭,沸腾稍歇。 “拿…拿三层粗麻布!架在空缸上!” 李烜指挥着,声音虚弱却精准。 陈石头赶紧照做。 三层洗得发白却依旧粗糙的厚麻布,绷紧架在一口空水缸口。 “舀…舀上面那层…浮油水…小心烫!” 李烜喘着粗气。 陈石头用葫芦瓢,忍着滚烫和恶臭, 小心翼翼地从锅里撇出上层漂浮的、相对不那么浑浊、 泛着油光的黄褐色液体,缓缓倒在麻布上过滤。 嗤啦… 滚烫的油水渗透麻布,大块的残渣和粪滓被拦截。 滤下去的液体流入缸中,颜色变成了深褐色,依旧浑浊, 但那股子要命的氨臭味…似乎淡了那么一丝丝? 油脂的气息反而凸显出来! “炭粉!榆木炭粉!撒进去!” 李烜眼睛一亮。 陈石头抓起昨夜闷烧研磨好的榆木炭粉, 均匀撒入缸中深褐色的油水里。 墨黑的炭粉迅速吸附着杂质, 油水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深,趋近墨黑! “明矾!碾碎!撒!” 白色的明矾粉末加入,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在炭粉和明矾的双重作用下, 缸中墨黑的液体开始剧烈反应! 细微的杂质和吸附了杂质的炭粉, 在明矾的聚沉下,迅速凝结成絮状物, 然后…如同黑色的雪片般,快速沉降! “成了!” 李烜眼中爆出狂喜! 缸中上层,墨黑的油水渐渐变得…深红? 不,是深沉的、剔透的暗琥珀色! 如同上等的陈年黄酒! 虽然颜色深,却异常清亮! 而那令人窒息的恶臭,竟消散了七八成! 只剩下一种类似坚果烤糊的焦香和淡淡的油脂气息! 陈石头也看呆了,忘了恶心, 傻傻地看着缸里那清亮得不可思议的油液: “烜…烜哥儿!这…这臭屎…真…真变成油了?还…还不臭了?” “点火!试试!” 李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石头赶紧找来一个豁口的粗瓷碗,舀了小半碗清亮的新油。 又搓了根棉线当灯芯,浸入油中。 火折子凑近。 噗! 一朵橘黄色、稳定而清晰的火焰,在碗中跳跃而起! 没有浓烟! 没有刺鼻的异味! 只有油脂燃烧时特有的、温暖的焦香! 火光明亮而柔和,远胜之前炼制的鱼油! “亮了!真亮了!烜哥儿!比灯油还亮!” 陈石头捧着那盏粗瓷油灯, 激动得语无伦次,脸上混杂着油污和泪水,又哭又笑: “这臭屎…是宝贝!是宝贝啊!” 李烜看着那跳跃的、稳定的火苗,胸口的剧痛似乎都减轻了。 这光,比鱼油更亮,更稳! 这恶臭冲天的蝙蝠粪,出油率竟远胜劣质鱼油! 成本…近乎于无!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 仿佛穿透了虚空,落在牛记油坊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凶戾的弧度。 牛扒皮…你的灯油,该降价了! --- 院墙外不远处,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后。 牛记油坊的管家,捂着口鼻,被那冲天恶臭熏得脸色发青。 他死死盯着小院里那盏在光天化日下燃烧得异常明亮稳定的油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清…清油?不…不臭?” 他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声音都变了调。 “那小子…真把鬼窑里的臭屎…变成灯油了?!”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再不敢多留,如同受惊的老狗, 夹着尾巴,跌跌撞撞地朝油坊方向狂奔而去! 得赶紧告诉老爷!这李烜…不是人! 是妖!是鬼!再不弄死他…牛记油坊…就完了! 第20章 明光初绽,价定乾坤 粗瓷碗里,橘黄色的火焰稳稳跳跃,映着陈石头那张混杂油污和泪水的脸。 没有黑烟,没有刺鼻异味,只有油脂燃烧的温润焦香,在恶臭未散的小院里倔强地亮着。 “烜哥儿!成了!真成了!比牛扒皮的臭油亮堂多了!” 陈石头激动得声音发颤,捧着油碗的手都在抖,就好像捧着个金娃娃。 李烜靠坐在老槐树下,胸口缠裹的布条被新渗的血染得斑驳。 他看着那火光,眼底的冰寒被灼热取代。 成了! 蝙蝠粪炼油,成本低廉,出油量竟比劣质鱼油还高! 这恶臭冲天的鬼窑,成了他第一个油库! “别…高兴太早!” 他嘶哑开口,打断陈石头的狂喜。 “这油…颜色深,烟虽不大,味却还重。 点久了,熏眼睛。” 他指着碗边灯芯燃烧后留下的一圈淡淡焦痕。 陈石头凑近细看,果然,油虽清亮, 燃烧后空气里那股焦糊味还是比上好的灯油浓些。 “那…那咋整?咱这油…卖不上价?” “卖不上?” 李烜咧开嘴,露出森然白牙。 “牛扒皮的油又黑又臭都能卖钱, 咱这油比他亮,味儿比他淡,凭啥卖不上?” 他眼中精光闪烁,杀意与算计交织: “要卖…就卖最好的!苏姑娘的炭粉…该派大用场了!” --- 陈石头推着吱嘎作响的独轮车再次驶向回春堂。 这次车上没装臭粪,只放着一小罐刚炼出来、颜色深沉的蝙蝠脂清油。 李烜依旧半死不活地瘫在车上,胸口血迹刺目。 苏清珞掀帘出来,目光扫过李烜惨白的脸和车上油罐,秀眉微蹙: “李公子,伤未愈,不宜劳顿。” 声音清泠,带着医者的不赞同。 “死不了。” 李烜扯了扯嘴角,指着油罐。 “苏姑娘…新炼了点油…颜色深,烟味重了些。 你那榆木炭粉…能否再借些?” 苏清珞没多问,转身取来一个稍大的瓷罐,里面是细腻乌黑的榆木炭粉。 “此物吸附浊气极强,但用量火候需谨慎,过犹不及。” “省得!” 李烜接过,如获至宝。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关于二次精炼的图谱微微流转,与苏清珞所言印证。 回到小院,恶臭稍散,但邻居的骂声余音犹在。 李烜顾不上这些,立刻指挥陈石头二次开炼。 “起灶!小火!把这清油…倒回锅里! 温着就行,别滚!” 李烜盯着锅底微弱的火苗。 深琥珀色的蝙蝠脂清油在破铁锅里微微荡漾。 “炭粉!分三次!每次一小撮!撒进去!木棍…慢慢搅!” 李烜声音紧绷。 二次精炼,如同走钢丝,火候稍大油就焦糊,炭粉稍多就把油吸干了! 陈石头屏住呼吸,捏起一小撮墨黑炭粉, 如若撒金粉般小心翼翼撒入温油中。 乌黑的粉末瞬间被油浸润,沉浮其间。 他拿起光滑的木棍,沿着锅边缓缓搅动,不敢用力,生怕激起油沫。 时间在紧张的寂静中流淌。 油温维持在将沸未沸的临界点。 炭粉在温油中如同无数细小的磁石, 贪婪吸附着油中残留的胶质、色素和导致异味的游离脂肪酸。 “停火!静置!” 李烜低喝。 火灭。锅中油墨黑一片,如同融化的沥青。 “布!三层细麻布!架缸上!” 李烜声音急促。 陈石头飞快架好过滤。 两人合力,小心翼翼将温热的、粘稠如墨的油炭混合物舀起,倒在细麻布上。 这一次,渗透异常缓慢。 细密的布孔拦截了几乎所有的炭粉和吸附其上的杂质。 滤下的油液,滴入下方空缸中… 一滴…两滴… 起初几滴依旧深色。但很快,流下的油液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浅了! 深琥珀色…浅琥珀色…最后,竟变成了清澈透亮的…淡金色! 如同初酿的蜂蜜,纯净、温润! 缸底渐渐积起一层,在昏暗的小院里,竟自身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那股残留的焦糊味也消失殆尽,只余下极淡的、类似松香的清新气息! “我的娘诶…” 陈石头看傻了,张着嘴,哈喇子流下来都不知道。 “这…这油…能…能当镜子照了?” 李烜长长舒了口气,胸口撕裂般的痛楚都被这成功的狂喜压下几分。 成了!榆炭二次精炼,效果逆天! “点火!” 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新油入碗,棉芯点燃。 噗! 一朵近乎纯白、稳定而内敛的火焰无声燃起! 火苗笔直,边缘清晰如剪! 燃烧时,别说黑烟,连一丝青烟都看不见! 只有灯芯顶端极其微弱的一缕白气,转瞬即逝! 光芒明亮却不刺眼,温润地铺满周围,将陈石头那张憨脸照得纤毫毕现! “亮了!真亮了!一点烟都没有!烜哥儿!神仙油啊!” 陈石头激动得语无伦次,捧着油碗的手稳如磐石,生怕晃熄了这神迹般的火焰。 【叮!】 识海深处,系统沉稳的提示音响起: 【成功优化炼制工艺!‘蝙蝠脂灯油’品质提升!】 【获得新产物:‘精炼蝙蝠脂灯油’(品质:良)。】 【能量点+20。当前能量点:70/100。】 【请命名此产物。】 “明光油!” 李烜毫不犹豫,意念斩钉截铁! 此油光洁明澈,烟消雾散,当得起“明光”二字! 【命名成功:‘明光油’(精炼蝙蝠脂灯油)。】 【解锁产品图鉴:‘明光油’节点。】 “卖!” 李烜眼中燃烧着野火。 “就卖这个!明光油!” “卖多少?” 陈石头摩拳擦掌。 “牛扒皮那黑心油都卖十五文一斤!咱这神仙油…不得卖他五十文?” “五十文?” 李烜嗤笑一声,眼神锐利如刀。 “你想把人都吓跑?还是想牛扒皮今晚就带人来抄家?” 他伸出缠满布条的手指,沾了点碗里清亮如水的明光油,声音沉稳: “听着,石头!这油,成本近乎于无! 要的是快!要的是铺开! 要的是让全镇的人都知道, 青崖镇出了种比牛扒皮的油亮十倍、还没烟的好灯油!” “定价…二十八文!” “啥?才二十八?” 陈石头急了。 “烜哥儿!这油比牛扒皮的好太多了!凭啥…” “凭它能要牛扒皮的老命!” 李烜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算计。 “二十八文,比他那十五文的黑臭油贵, 但比上好的桐油、菜油便宜近半! 更比蜡烛便宜得多!” 他眼中精光四射,如同老辣的猎人: “买他十五文黑油的,是点不起灯的穷苦人,咱不抢,也抢不动。” “但那些夜里要干活的手艺人 ——织布的、编筐的、补锅的…他们点得起稍贵的油, 却受不了牛扒皮那油熏眼睛、呛喉咙! 咱这明光油,就是他们的命!” “还有那些读书的穷酸秀才! 夜里点灯熬油看书,最怕油烟熏坏了眼睛和书! 蜡烛他们点不起,牛扒皮的油他们看不上! 咱这没烟的明光油,就是他们的眼珠子!” “二十八文!让他们咬咬牙,觉得值! 让牛扒皮那十五文的臭油,彻底变成没人要的垃圾!” 陈石头听得一愣一愣,憨厚的脸上慢慢绽开狂喜: “中!烜哥儿!俺懂了!俺这就去! 找王铁匠!找刘篾匠! 找东头那个天天半夜嚎着背书的徐秀才!” “等等!” 李烜叫住他。 “带上一小瓶明光油!点给他们看!让他们自己比!” “明白!” 陈石头小心翼翼分装好一小瓶清亮如水的明光油,如同捧着圣物,拔腿就往外冲。 憨厚的背影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干劲和希望。 他要让那些看不起烜哥儿的人看看! 他陈石头跟的人,弄出的是真宝贝! 镇东头,铁匠铺。 炉火熊熊,王铁匠赤着精壮的上身, 古铜色的皮肤油亮,正抡着大锤敲打一块烧红的铁胚,火星四溅。 汗水混着油污淌下,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煤烟味和劣质灯油的焦臭味。 铺子角落挂着盏油灯,灯焰昏黄跳动,冒着丝丝黑烟,将墙壁熏得乌黑。 “王…王叔!” 陈石头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声音被叮当的打铁声盖过。 王铁匠停下锤,抹了把汗,皱眉看着门口局促的陈石头: “石头?啥事?俺忙着呢!” 语气粗豪,带着被打扰的不耐。 “王叔…您看…看这个!” 陈石头赶紧掏出怀里的小油瓶和一个小破碗, 手忙脚乱地倒出一点清亮的明光油, 搓了根棉芯放进去,用火折子点燃。 噗。 一朵纯白、稳定、近乎无声的火焰在破碗中静静燃起。 光芒清晰明亮,瞬间将铁匠铺昏暗的角落照得透亮! 没有一丝黑烟! 王铁匠举着锤子的手僵在半空, 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盏破碗油灯, 嘴巴无意识地张开,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这…这油…”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发干。 “明光油!俺烜哥儿炼的!” 陈石头挺起胸膛,声音带着自豪。 “二十八文一斤!亮堂!没烟!不熏眼!夜里打铁,看得贼清楚!” 王铁匠没说话,大步走过来,粗糙的大手直接伸到那火焰上方几寸的地方,停了好一会儿。 “嘶…” 他倒抽一口凉气,猛地缩回手,脸上满是震惊。 “真…真不烫手?烟呢?烟跑哪去了?” 他凑到灯前使劲嗅,只闻到淡淡的松脂香。 “神了!真他娘神了!” 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灼热的光: “二十八文?真这个价? 给俺来…来两斤! 不!五斤!” 他指着墙角那盏冒黑烟的油灯, 一脸嫌弃。 “快把这破玩意儿给老子扔了!熏得老子眼都快瞎了!” 与此同时。 牛记油坊后院。 管家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白得像纸,声音抖得不成调: “老爷!老爷!不好了! 那…那李烜…真…真把鬼窑里的臭屎…炼…炼出神油了!” 牛扒皮正剔着牙,闻言手一抖,牙签差点戳进牙龈: “放你娘的屁!臭屎能炼油?你梦魇了?” “千真万确啊老爷!” 管家哭丧着脸。 “小的亲眼所见!清亮亮跟水似的! 点起来一点烟没有! 亮得晃眼!叫…叫什么‘明光油’! 只卖…只卖二十八文一斤!” “二十八文?!” 牛扒皮肥胖的身躯猛地从太师椅上弹起来, 带翻了桌上的茶盏,哐当摔得粉碎! 他脸上的肥肉疯狂抖动,小眼睛瞬间充血! “他…他敢卖二十八?!” 牛扒皮的咆哮震得房梁簌簌落灰。 “老子十五文的油卖给谁去?! 他这是要刨老子的根!断老子的财路!” 他猛地一脚踹翻管家,脸上横肉扭曲成狰狞的恶鬼: “去!叫牛二!带上家伙!今晚!老子亲自去!” “掀了他的破灶!砸了他的油缸!把那小崽子的骨头一根根敲碎!” “老子倒要看看…是他的‘明光油’亮…还是老子的棍棒亮!” “老爷,万万不可啊!” 老管家见状,赶忙上前,伸手阻拦住牛扒皮,神色焦急地劝道: “您瞧,那小子似乎还真有些能耐。 就说前两天吧,王皂吏奉命去他家收税, 结果却碰了一鼻子灰,铩羽而归。 而且啊,苏家医馆那边似乎也在密切留意着此事。 如今这情形,可不是咱们能轻易动粗的时候。 依老奴看呐,咱们不妨从暗处下手,来个出其不意。” 牛扒皮听了这话,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脸上浮现出一抹阴恻恻的笑容,道: “你说得在理。那就先给他来上几个阴招, 让这小子好好见识见识姥爷我的厉害! 哼,敢跟我作对,他还嫩了点!” 第21章 浊油坏名,暗夜惊雷 王铁匠那五斤“明光油”的铜钱, 带着炉火的余温,沉甸甸砸在陈石头粗糙的手心里。 叮当作响的声音,像一串悦耳的风铃, 瞬间驱散了小院残留的蝠粪恶臭, 也吹散了陈石头心头的阴霾。 “烜哥儿!成了! 王铁匠定了五斤! 刘篾匠要三斤! 连那酸秀才徐文昭都抠抠搜搜买了一斤!” 陈石头冲进小院,脸兴奋得通红, 把一串沾着汗渍的铜钱捧到李烜面前,声音激动得发飘: “二十八文!整整两百多文!咱…咱有钱了!” 李烜靠坐在老槐树下,胸口布条依旧刺目, 但脸上已有了几分活气。 他看着那串铜钱,眼神沉静,没有狂喜, 只有一种早该如此的笃定。 他伸出缠着布条的手指,捻起一枚铜钱,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 “石头,” 他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这钱…是买命钱,也是催命符。 牛扒皮那条老狗,闻着味儿了。” 陈石头脸上的兴奋瞬间僵住,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 “他…他敢!” “他有什么不敢?” 李烜冷笑,眼神锐利如刀,扫过院墙低矮的阴影。 “明的不敢,暗地里使绊子,泼脏水,才是他的拿手好戏。” 他掂了掂手中的铜钱。 “找几个靠得住的人,帮咱们散油。 记住,油只从咱们手里出! 一滴都不能经旁人的手!” “中!” 陈石头重重点头,眼中也燃起警惕的火苗。 --- 接下来的日子,“明光油”的名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在青崖镇底层的手艺人和读书人圈子里荡开涟漪。 “亮堂!真亮堂!夜里编筐,篾条上的毛刺都看得清!” “没烟!一点烟没有!点一宿,第二天嗓子眼儿都不干!” “二十八文?值!太值了!比牛记那黑心油强百倍!” 赞誉声夹杂着对牛记油坊的鄙夷, 在茶摊、街角、铁匠铺叮当的间隙里悄然流传。 陈石头推着独轮车,车上几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粗陶油罐, 成了最受欢迎的物件。 他憨厚的脸上笑容多了,腰杆也挺直了几分, 连带着对翠花家那条巷子,都敢多瞟两眼了。 李烜的伤在苏清珞的调理下, 也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着。 胸口狰狞的痂壳开始脱落,露出粉嫩的新肉。 他依旧虚弱,但已能拄着根木棍在小院里缓慢走动,指挥着陈石头改进炼油。 窑壁渗出的黑油被单独用破陶盆装着,静置在阴凉角落。 几天过去,盆底竟沉淀了一层细腻的黑色泥沙, 而上层粘稠的黑油颜色似乎…清透了一丝? 表层凝结的蜡质小颗粒也更多了些。 “蜡…” 李烜盯着那些细小的白色颗粒,若有所思。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关于“石蜡粗提”的图谱微微闪烁。 牛记油坊后堂。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牛扒皮肥胖的身躯陷在太师椅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面前账本上,这几日的进项栏,刺眼地空了一大片。 管家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二十八文…” 牛扒皮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 “亮堂…没烟…好一个‘明光油’!”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粗瓷茶碗,狠狠掼在地上! “哗啦!” 瓷片四溅! “李烜!小杂种!老子要活剐了你!” 牛扒皮咆哮着,脸上的肥肉疯狂抖动,小眼睛里全是怨毒的红血丝。 “去!把赵四那个泥鳅给老子叫来!快!” 管家连滚爬爬地出去了。 不多时,一个獐头鼠目、穿着半新不旧短褂、眼神闪烁的干瘦汉子被带了进来。 正是常在市集上帮人兜售些零碎杂货的小贩赵四。 “牛…牛老爷…” 赵四点头哈腰,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神却有些躲闪。 牛扒皮阴鸷的目光如同毒蛇,死死缠住赵四: “赵四,听说…你最近跟镇西那个‘火神爷’…走得挺近? 帮他卖那‘明光油’?” 赵四心里咯噔一下,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连忙摆手: “没…没有的事!牛老爷您可别听人瞎说! 小的…小的就是偶尔帮…帮衬一下,混口饭吃…” “混口饭吃?” 牛扒皮肥胖的身体往前倾了倾, 巨大的阴影笼罩住赵四,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老子给你一口肥的!你吃不吃?” 他慢悠悠地从袖袋里摸出一小锭雪白的银子, 足有三两重,轻轻放在桌面上。 银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赵四的眼睛瞬间直了,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看见没?” 牛扒皮用粗短的手指点了点银子, 又指了指旁边桌上放着的一小坛浑浊不堪、散发着恶臭的劣质鱼油。 “你帮那小子散油,对吧? 下次拿油的时候…把这坛子里的好东西… 给他那‘明光油’里,掺上那么一瓢两瓢!” 赵四脸色唰地白了,腿一软差点跪下: “牛…牛老爷!这…这使不得啊! 那李烜…那小子邪性得很! 要是被发现了…” “发现?” 牛扒皮嗤笑一声,眼神阴毒。 “谁会发现?油是你散的! 嘴长在你身上! 到时候油点起来冒黑烟、熏眼睛、还他妈结冻… 你说,是那小子手艺不精炼砸了锅, 还是他李烜心黑,拿次等货糊弄穷鬼?” 他抓起那锭银子,硬生生塞进赵四冰凉颤抖的手里: “拿着!事成之后,还有五两! 够你娶房媳妇置办个小铺面了! 总好过跟着那‘火神爷’,哪天被山神爷收了去!” 银子冰冷的触感和牛扒皮话语中描绘的“美好未来”, 犹若魔鬼的低语,疯狂冲击着赵四的理智。 他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银子, 想着李烜那张苍白冷硬、没什么油水的脸, 又看看牛扒皮那张满是横肉、却掌握着镇上大半油水(字面意义)的胖脸… 一股邪念混杂着恐惧和贪婪,猛地冲垮了那点可怜的底线。 他攥紧了银子,指节发白,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 “牛…牛老爷…小…小的明白!您瞧好吧!” 两日后,清晨。 陈石头小心翼翼地将最后几斤新炼好的、清亮如水的“明光油”灌进几个粗陶罐, 仔细封好口,交给等在院门口的赵四。 赵四脸上堆着笑,眼神却有些飘忽,不敢看陈石头的眼睛。 “赵四哥,还是老规矩, 散给王铁匠、刘篾匠他们几个熟客, 钱当面点清。” 陈石头憨厚地嘱咐。 “放心!石头兄弟! 包在哥哥身上!” 赵四拍着胸脯,接过油罐的手却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推着自己的小杂货车,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小院,背影透着一股心虚的慌张。 陈石头挠挠头,总觉得赵四今天有点怪, 但也没多想,转身回去帮李烜收拾炼油的家伙什了。 晌午刚过。 李烜正拄着木棍,在小院里盯着那盆静置的黑油,观察表层的蜡质结晶。 陈石头在灶房忙活两人的午饭。 突然! 一阵急促、愤怒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野的骂声由远及近,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小院门口! “李烜!陈石头!给老子滚出来!” “黑心烂肺的玩意儿!卖老子假油!滚出来!” 院门被砸得哐哐作响,摇摇欲坠! 陈石头提着烧火棍冲出来,李烜眼神一凛,拄着木棍快步走到院门前。 门刚拉开一条缝,王铁匠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赤红脸庞就挤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同样一脸怒气的刘篾匠, 还有几个闻声赶来看热闹的街坊。 王铁匠手里举着一个小陶罐,正是早上赵四拿走的那种! 罐口敞着,里面的油液…浑浊不堪,颜色暗沉,表面甚至漂浮着一层可疑的絮状物! 更刺目的是,罐底竟然凝结了一层黄白色的、如同猪油冻般的粘稠物! “李烜!睁开你的狗眼看看!” 王铁匠把油罐狠狠怼到李烜面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这他妈就是你卖的‘明光油’? 老子点了一宿!熏得眼睛通红! 眼泪直流!早上起来一看,油罐子底下都他娘结冻了! 跟猪油似的!你他妈拿这玩意儿糊弄鬼呢?!” 刘篾匠也气得胡子直翘,抖着手里的破油灯: “就是!昨晚编筐,点一会儿就冒黑烟! 呛得老子直咳嗽!灯芯还滋滋响! 差点把老子编了半宿的筐给燎了! 李烜!亏俺们那么信你! 你就拿这种下三滥的玩意儿糊弄穷哥们儿?!” 围观的街坊对着那罐浑浊结冻的“明光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看向李烜和陈石头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愤怒。 “黑心肝的!被山神爷烧糊涂了吧?” “就是!弄点鬼把戏唬人,真当自己是‘火神爷’了?” “退钱!赔老子的灯钱!” 陈石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砸懵了, 看着那罐面目全非的“明光油”, 又看看群情激愤的王铁匠等人, 急得脸通红,挥舞着烧火棍吼道: “不可能!俺们炼的油清亮亮跟水似的! 咋会结冻冒烟!你们…你们别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 王铁匠一把推开陈石头,指着油罐。 “油是从你们这儿拿的! 赵四亲手给的!人赃俱获! 还想抵赖?” 他猛地转向李烜,眼神凶狠。 “姓李的!今天不给老子个说法!老子拆了你这破院子!” 李烜拄着木棍,站在汹涌的指责和鄙夷目光中心,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冷静得可怕。 他没有看那罐油,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 缓缓扫过王铁匠愤怒的脸,扫过刘篾匠颤抖的手, 扫过围观人群每一张或愤怒或幸灾乐祸的脸。 他看到了人群外围,一个獐头鼠目的身影正缩着脖子想溜——是赵四! “赵四!” 李烜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淬了冰的钢针, 瞬间穿透了所有嘈杂,钉在那个想溜的身影上。 “这油…是你散出去的?” 赵四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不敢回头,支支吾吾: “李…李兄弟…这…这油是…是从你这拿的…我…我就是个跑腿的…” “跑腿的?” 李烜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彻骨的寒意。 “油罐封口…是你开的吧?” 赵四浑身一颤! 李烜不再看他,目光转向王铁匠手中那罐浑浊结冻的油。 他伸出缠着布条的手,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叔,刘叔,油…给我看看。” 王铁匠被他冰冷的眼神慑住,下意识地把油罐递了过去。 李烜接过油罐,凑到鼻端,深深一嗅。 一股极其浓烈、熟悉的劣质鱼油腥臭混合着某种…泥土的腥气,猛地冲进鼻腔! 【叮!】 识海深处,《万象油藏录》骤然光华流转!一股无形的波动扫过油罐! 【检测到‘明光油’样本存在高强度异常杂质!】 【杂质成分分析:劣质鱼油(高比例)、泥土颗粒、不明胶质…】 【判定:人为恶意掺杂!】 冰冷的系统提示,如同最后的审判锤! 李烜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越过人群,死死钉在面无人色的赵四身上! 胸腔里压抑的怒火和杀意,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赵四…” 他嘶哑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吹过, 让喧闹的小院瞬间死寂一片。 “牛扒皮的银子…烫手吗?” 第22章 夜火惊魂,狗咬狗骨 小院里死寂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 所有人,包括暴怒的王铁匠, 都被李烜那句淬着冰碴子的质问钉在原地。 “牛扒皮的银子…烫手吗?” 赵四如同被雷劈中的蛤蟆, 浑身筛糠般抖起来, 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只剩下死人般的灰败。 他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喉咙里却只发出咯咯的怪响。 陈石头猛地反应过来, 眼珠子瞬间红了,怒吼一声就要扑上去: “赵四!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却被李烜伸出的木棍死死拦住。 李烜没再看面无人色的赵四, 冰冷的目光转向王铁匠和刘篾匠, 声音嘶哑却清晰: “王叔,刘叔,油罐拿来。” 他接过那罐浑浊结冻的“明光油”, 又让陈石头从屋里取出一小罐他们自己刚炼好、清亮如水的真明光油。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将两罐油分别倒入两个干净的粗瓷碗里。 一碗浑浊如泥浆,漂浮絮状物,底部凝结冻块。 一碗清澈似泉水,温润透亮,毫无杂质。 高下立判! 李烜拿起两根新棉线搓成的灯芯, 分别浸入两碗油中。火折子凑近。 噗! 真明光油碗中,火焰纯白稳定,无声无息,光芒柔和清晰。 假油碗中,火焰刚一燃起就噼啪作响, 火苗摇曳发红,瞬间腾起浓烈的黑烟! 一股刺鼻的劣质鱼油腥臭和焦糊味弥漫开来! 熏得围观人群连连后退,咳嗽不止! “看见没?” 李烜指着那冒黑烟、噼啪作响的油碗, 声音不大,却字字砸在众人心上。 这才是牛扒皮的手段! 收买狗腿子,往我李烜的油里掺屎! 坏我名声!断我活路!” 他猛地转头,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目光死死锁住抖如筛糠的赵四: “赵四!你说!这油里的脏东西,是谁让你掺的? 牛扒皮给了你多少银子买你的良心?!” “我…我…” 赵四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涕泪横流。 “李…李兄弟!饶命啊! 是…是牛扒皮逼我的! 他…他给了我银子…三…三两! 说事成还有五两…我…我鬼迷心窍啊!” 他磕头如捣蒜,额头在泥地上撞得砰砰响。 人群一片哗然! 鄙夷、愤怒的目光瞬间从李烜身上转向了赵四和牛记油坊的方向。 王铁匠和刘篾匠脸色阵红阵白, 羞愧得无地自容。 王铁匠猛地一拍大腿,对着李烜深深一揖: “李兄弟!对不住!俺老王瞎了眼!信了奸人!错怪你了!” 李烜没理会王铁匠的道歉,也没看瘫软如泥的赵四。 他拄着木棍,站得笔直,胸口缠裹的布条下, 新肉在愤怒地搏动。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人群,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李烜的油,只卖二十八文,亮堂,无烟! 信我的,我拿命保这油干净! 不信的,门在那边!” 他顿了顿,目光最后落在面如死灰的赵四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 “至于你,赵四…牛扒皮的银子,没那么好拿。” ---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 镇西乱葬岗旁废弃的破土地庙, 残垣断壁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鬼影。 夜枭在枯树上发出不祥的啼叫,风穿过残破的窗棂,呜咽如鬼哭。 赵四推着一辆破旧的独轮车, 车上放着两个沉甸甸的粗陶大罐, 鬼鬼祟祟地溜到庙后残墙的阴影里。 他心跳如擂鼓,冷汗浸透了里衣,不住地回头张望,如同惊弓之鸟。 下午小院里那场当众揭穿的羞辱和恐惧,让他如同惊弓之鸟。 但牛扒皮派人递来的威胁更让他胆寒 ——不把最后这趟“货”交到李烜指定的“买家”手里, 他那三两银子得加倍吐出来,还得赔上一条腿! “刘麻子…刘兄弟?” 赵四压着嗓子,对着黑黢黢的庙墙阴影低唤,声音抖得不成调。 “这儿呢!” 陈石头假扮的刘麻子瓮声瓮气的声音从墙后传来, 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转了出来,正是化妆后的陈石头。 他脸上带着憨厚的急色,搓着手。 “赵四哥!油呢?俺东家等着急用呢!钱都备好了!” 赵四看到只有刘麻子(陈石头)一人,心下稍安,连忙指着车上的油罐: “都…都在这儿!两大罐! 上好的‘明光油’! 按…按牛管家吩咐的,一点没差!” 刘麻子(陈石头)凑近油罐,作势要打开封口检查。 “别!别开!” 赵四如同被蝎子蜇了,猛地按住罐口,声音尖利。 “封…封口开了…油…油气跑了就不好了! 麻子兄弟!俺办事…你还不放心吗?快…快把钱给俺!俺还有事!” “中!” 陈石头憨憨一笑, 从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钱袋, 哗啦作响,作势要递过去。 就在赵四的注意力完全被那钱袋吸引,伸手欲接的刹那! 呼!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 悄无声息地从土地庙残破的门框后闪出! 那人脸上涂满锅底灰, 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 正是李烜! 他动作快如闪电, 手中拎着一个破瓦罐, 朝着赵四脚边那两个粗陶油罐猛地一泼! 嗤——! 一股粘稠、刺鼻、带着强烈硫磺和焦糊味的黑褐色油液, 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淋在油罐周围的地面上! 浓烈的、属于未精炼“猛火油”的恐怖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啊!” 赵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 尖叫一声,一屁股瘫坐在地,裤裆瞬间湿透! 他惊恐地看着脚边那滩散发着致命气息的粘稠油液, 又抬头看向那个如同地狱爬出来的“灰脸鬼”,牙齿咯咯打架: “你…你是谁?!” 李烜没说话,只是缓缓举起右手。 他手中,赫然握着一个火折子! 火折子被吹燃,一点黄豆大的橘黄色火苗, 在漆黑的夜色中跳跃着,散发出微弱却致命的光芒! 那点微光,映着地上那滩粘稠的猛火油, 也映着李烜那双毫无人类感情的冰冷眼眸! “火…火!” 赵四看着那跳跃的火苗, 再看看脚边那滩遇火即燃的猛火油,吓得魂飞天外! 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声音带着哭腔。 “别…别点火!好汉饶命!饶命啊!” “饶命?” 李烜开口了,声音嘶哑低沉, 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非人的寒意。 “赵四,牛扒皮给你的三两雪花银,够买你这条烂命吗?” 赵四如遭雷击!对方一口道破银子数目! 他彻底崩溃了,瘫在冰冷的地上,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 “饶命!好汉饶命!是牛扒皮!是牛扒皮那个杀千刀的逼我的! 他给了我三两银子, 让我往李烜的油里掺他油坊的臭鱼油和泥巴水! 他…他还说事成之后给我五两! 都是他!都是他指使的! 我是被逼的啊!” 李烜手中的火折子, 稳稳地停在那滩猛火油上方一寸之处, 火苗跳跃,映得他涂满锅灰的脸如同恶鬼。 “空口白牙,就想活命?” 冰冷的声音如同判官的勾魂笔。 “有!有证据!” 赵四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手忙脚乱地从怀里贴身的内袋里,哆哆嗦嗦掏出一个小布包。 打开布包,里面赫然是两锭小小的、在月光下闪着惨白光亮的碎银子! 还有一张按着红手印、写着歪歪扭扭字的纸条! “银子!这是他给的定钱! 还有…还有他管家逼我按的手印! 说…说要是我不听话,就拿着这纸告官,说我偷他油坊的银子!” 赵四把银子和纸条高高举起,如同献祭的羔羊。 李烜眼神示意。陈石头上前, 一把夺过银子和纸条,借着火折子的微光扫了一眼。 纸条上写着“今收到牛记油坊纹银三两整”, 下面一个歪歪扭扭的签名和鲜红的手印。 “烜哥儿!真是牛扒皮那老狗!” 陈石头压低声音,带着狂怒。 李烜缓缓收起火折子。 那点致命的火光消失, 赵四如同抽掉了骨头般瘫软在地, 大口喘着粗气,如同一条濒死的鱼。 “滚。” 李烜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 “带着牛扒皮的脏银子,滚出青崖镇。 再让老子看见你…”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滩依旧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猛火油。 赵四浑身一哆嗦,连滚爬爬地站起来, 连独轮车和那两罐掺假的油都顾不上了, 如同丧家之犬,连滚爬爬地消失在浓墨般的夜色里。 李烜看着赵四消失的方向, 又低头看了看陈石头手中那两锭带血的银子和那张屈辱的纸条, 眼中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旺、更冷! 牛扒皮… 该算总账了! --- 牛记油坊后院密室。 牛扒皮焦躁地踱着步, 像一头预感不祥的困兽。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 “废物!赵四那个泥鳅呢? 怎么还没消息? 是不是卷了银子跑了?” 他对着管家低吼。 管家也是心神不宁: “老爷…按说该回来了…那土地庙偏得很…许是…” 话音未落! “砰!哐当!” 后院墙根下,突然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接着是陶器碎裂的刺耳声音! “谁?!” 牛扒皮和管家吓得一激灵,猛地冲到窗边! 惨淡的月光下,只见后院墙根下,两个粗陶大罐摔得粉碎! 里面浑浊腥臭、掺杂着泥土的劣质油液流淌了一地! 浓烈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油污中,赫然躺着两锭小小的碎银子! 还有一张被油污浸透、却依旧能看清字迹和红手印的纸条! “老…老爷!是…是赵四那罐掺假的油! 还…还有银子!那…那张纸!” 管家指着油污中的东西, 声音抖得变了调,脸色惨白如纸! 牛扒皮肥胖的身躯猛地一晃, 如同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 他死死盯着油污中那张刺眼的纸条, 又猛地抬头看向高耸的后院围墙, 仿佛看到墙外黑暗中, 有一双冰冷刺骨的眼睛,正嘲弄地注视着他!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 第23章 明火立威,雏鹰展翅 破土地庙的阴风卷着猛火油的刺鼻味儿,刮过赵四瘫软如泥的身体。 李烜涂满锅灰的脸在月光下如同索命阎罗, 陈石头手里那锭沾着油污的牛家碎银, 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赵四灵魂都在冒烟。 “写。” 李烜的声音比夜风更冷, 一截烧焦的木炭和半张皱巴巴的黄麻纸扔在赵四面前。 “把你如何收牛扒皮的银子, 如何往老子的油里掺屎下泥, 一五一十,给老子写清楚!画押!” 赵四抖得握不住炭条,涕泪糊了满脸:“李…李爷…饶…” “写!或者老子帮你选块风水好的坟头!” 李烜脚尖踢了踢地上那滩散发着致命气息的猛火油。 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赵四趴在地上,手指哆嗦着, 用炭条在那粗糙的黄麻纸上, 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罪状, 字迹如同鬼画符,混杂着泪水和污泥。 最后,蘸着自己脸上的血(被陈石头揪着头发按的), 在名字上按下一个鲜红刺目的指印。 陈石头一把扯过认罪状, 连同那三两脏银,用块破油布仔细包好, 塞进怀里,像藏着一把淬毒的刀。 李烜一脚踹在赵四屁股上: “滚!再让老子在青崖镇嗅到你的味儿,扒了你的皮点天灯!” 赵四如蒙大赦,连滚爬爬,消失在浓墨般的夜色里,连头都不敢回。 --- 天光微熹,青崖镇中心的十字街口, 赶早市的人流渐渐汇聚。 卖菜的、卖早点的、挑担的货郎吆喝声此起彼伏,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 突然! 一阵急促的铜锣声“哐哐哐”地炸响! 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 众人惊愕望去。 只见十字街口那棵老槐树下, 陈石头涨红着脸,抡圆了胳膊,正死命敲着一面破锣! 他旁边,李烜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木棍,静静站着。 脸色依旧苍白, 胸口缠裹的布条在晨光中刺目, 但背脊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刀。 锣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人群迅速围拢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那不是‘火神爷’李烜吗? 大清早敲锣干啥?” “听说昨儿他卖的油出事了? 王铁匠都找上门了!” “看那架势…不像善茬啊…” 李烜抬起手,锣声戛然而止。 喧闹的街口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风卷落叶的沙沙声。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有好奇,有鄙夷,有探究。 “诸位乡亲!” 李烜开口,声音嘶哑,却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青石板上, 清晰地震入每个人耳中。 “我李烜,承蒙几位叔伯信得过,卖点‘明光油’糊口。 油,亮堂,无烟,二十八文一斤!童叟无欺!”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人群,如同寒流掠过。 当扫到人群外围脸色铁青的王铁匠和刘篾匠时,微微停顿。 “可昨日,有人买了我李烜的油, 点灯冒黑烟,罐底还结了冻!”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意。 “说我李烜黑心烂肺!拿劣油糊弄人!” 人群一片哗然,嗡嗡的议论声再起。 李烜猛地从怀里掏出那个油渍麻花的破布包, 高高举起!刷地一下抖开! 哗啦! 三两雪亮的碎银子滚落在地, 在青石板上叮当作响! 一张写满歪扭黑字、按着鲜红血指印的黄麻纸,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银子!三两!牛记油坊牛老爷的银子!” 李烜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头顶! “认罪状!赵四亲笔写的认罪状!” 他一把抓起那张纸,对着人群, 用尽力气嘶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和火: “是牛扒皮!花了三两雪花银! 买通了赵四那条狗! 在我李烜炼好的‘明光油’里,掺了他油坊的臭鱼油! 掺了烂泥沟里的泥巴水! 就是要坏我名声!断我活路!”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如同沸油里泼进一瓢冷水! “我的老天爷!真是牛扒皮干的?!” “太下作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 “赵四那狗东西!良心让狗吃了!” 王铁匠和刘篾匠挤到最前面, 看着地上那锭刺眼的牛家银子和那张血淋淋的认罪状, 脸皮涨得发紫,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烜没理会人群的喧哗,他目光冰冷,如同宣判: “赵四,吃里扒外,为虎作伥! 从今日起,我李烜的油,一粒灰都不沾他的手! 青崖镇但凡有点骨气的,都该知道怎么待这条癞皮狗!” 他收起银子和认罪状,转向陈石头:“石头!拿油来!” 陈石头早已准备好。 他飞快地从独轮车上搬下两个一模一样的粗陶罐, 又拿出两个干净的粗瓷大碗,两个新搓的棉线灯芯。 李烜亲自上前,当众打开两个油罐的封口。 一罐,清亮透彻,淡金色,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毫无杂质。 另一罐,浑浊暗沉,颜色发乌, 表面漂浮着絮状物,底部甚至能看到细微的沉淀。 “诸位乡亲!看好!” 李烜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将两种油分别倒入两个大碗中。 清浊立判! 接着,两根灯芯分别浸入油碗。 火折子吹燃。 噗! 纯正明光油碗中,火焰纯白、稳定、内敛, 光芒清晰柔和,没有一丝烟尘! 噗! 掺假油碗中,火苗刚一燃起就噼啪作响, 颜色发红,瞬间腾起浓烈呛人的黑烟! 一股劣质鱼油的腥臭和泥土的霉味猛烈扩散! 熏得前排的人连连后退,咳嗽不止! “看见了吗?!” 李烜指着那两朵截然不同的火焰, 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寂静的街口回荡。 “这才是我李烜的‘明光油’! 干净!亮堂!没烟! 二十八文一斤,值不值这个价,诸位乡亲自己看!自己闻!” “值!太值了!” 王铁匠第一个吼出来,声音带着愧疚和激动。 “李兄弟!对不住!俺老王眼瞎! 以后俺铁匠铺,只认你的‘明光油’! 牛扒皮那黑心油,白送俺都不要!” “俺也是!” 刘篾匠跟着大喊。 “李兄弟!俺信你!” “这油真亮堂!没烟!二十八文?值!” “牛扒皮太不是东西了!赵四活该!” 喝彩声、怒骂声此起彼伏。 许多原本观望的手艺人、小贩, 看着那盏清亮无烟的油灯,眼中都燃起了光。 李烜当众洗刷污名,雷霆手段惩治叛徒, 这份狠辣与担当,反而赢得了这些底层百姓的敬畏和认同。 李烜看着群情激奋的人群, 目光扫过王铁匠和刘篾匠羞愧而坚定的脸, 胸中那股郁结的恶气终于稍稍纾解。 他拄着木棍,缓缓走下老槐树下的土台。 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条路,看向他的目光, 已从之前的鄙夷疑惑,变成了复杂的敬畏。 回到破败的小院,恶臭已被深秋的风吹散许多。 陈石头还沉浸在刚才街口的激动中,脸膛通红。 “烜哥儿!真解气!赵四那王八蛋…” “过去的事,翻篇。” 李烜打断他,声音平静,走到院中那棵老槐树下, 背靠着粗糙的树干,目光扫过这方寸之地。 “牛扒皮不会罢休。这点地方,不够。” 他目光落在院墙角落, 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灰布褂子、 佝偻着背、正局促不安地用脚搓着地上石子儿的老汉身上。 那是隔壁的孙老蔫,一个老实巴交、手艺还不错的泥瓦匠, 平时沉默寡言得像块石头。 刚才街口的动静太大,他也蹲在自家墙根下听完了全程。 “孙叔。” 李烜开口。 孙老蔫吓得一哆嗦,差点从墙根蹲着的地方栽倒, 慌忙站起来,搓着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李…李哥儿…有…有啥吩咐?” “听说您老砌灶修屋是把好手?” 李烜看着他。 “啊…是…是…” 孙老蔫不明所以,紧张地点头。 “混…混口饭吃…” “混饭吃?” 李烜从怀里摸出那三两牛家的脏银, 拿出一两掂了掂,又摸出几十个陈石头刚卖油赚的铜钱, 哗啦一声全塞进孙老蔫粗糙冰凉的手里。 “以后跟着我干。这钱,是定钱。 帮我在后院,搭个结实点的窝棚, 要能遮风挡雨,砌几个耐烧的土灶。 干得好,管饭,月钱…三百文。” 三百文! 孙老蔫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圆了, 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银子和铜钱, 又看看李烜那张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脸, 嘴唇哆嗦着,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只有浑浊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在这青崖镇给人砌了半辈子灶, 起早贪黑,饱一顿饥一顿, 何曾有人一次给过这么多定钱? 还许诺月钱三百文?这简直是做梦! “噗通!” 孙老蔫猛地跪倒在地,对着李烜就要磕头: “李…李东家!俺…俺孙老蔫…谢…” “起来!” 李烜皱眉,木棍轻轻一抬,拦住他。 “我这儿不兴这个。 拿钱,干活。干不好,滚蛋。” “哎!哎!东家放心! 俺老蔫别的本事没有,一把子力气! 砌的灶,保准比牛扒皮他爹的坟头还结实!” 孙老蔫激动得语无伦次,紧紧攥着手里的钱, 仿佛攥住了后半生的指望, 布满皱纹的脸上焕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彩。 李烜又转向一旁激动得抓耳挠腮的陈石头。 “石头。” “烜哥儿!俺在!” 陈石头挺起胸膛,像根标枪。 “从今天起,你是我这‘明光坊’第一个正儿八经的伙计。” 李烜看着他,眼神郑重。 “管炼油,管送货,管盯着新窝棚的工。月钱…五百文。” 五…五百文? 陈石头脑子嗡的一声,瞬间空白! 他长这么大,兜里揣过最多的钱就是昨天那两百多文, 还得是帮李烜卖油收的! 五百文?那得是多少个肉包子? 多少尺厚实的粗布? 他爹娘累死累活一年也攒不下这么多! 巨大的幸福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瞬间将他淹没。 他张着嘴,傻愣愣地看着李烜, 眼圈瞬间红了,喉头哽咽着, 半晌才猛地一抹眼睛,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烜哥儿!不!东家!你放心! 俺陈石头这条命卖给你了! 炼油俺往死里炼!送货俺跑断腿! 谁他妈敢动咱的窝棚工坊,俺…俺拿命跟他拼!” 憨厚的少年,此刻眼中燃烧着从未有过的忠诚和炽热。 李烜看着眼前这一老一少, 一个激动得手足无措,一个憨厚却赤胆忠心。 他胸中那股冰冷的杀意稍稍被一丝暖流化开。 雏鹰展翅,班底初成。 他拄着木棍,走到后院那片荒草丛生的空地, 用棍尖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孙叔,窝棚就搭这儿,靠着院墙。 石头,去弄木料,要结实的老榆木。土坯…多备点。” “灶,” 他目光锐利,转向孙老蔫。 “按我画的图砌。 膛要大,火道要回旋,烟囱要高!” 他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上飞快地勾勒出几个前所未见的土灶结构图, 结合了《万象油藏录》里简陋分馏装置对热效率的要求。 孙老蔫凑近一看,浑浊的老眼顿时放出光来: “妙…妙啊!东家! 这火道…这膛口…省柴火! 火还旺!您…您咋懂这个?” 李烜没回答,只是将树枝丢开: “按图砌。砌不好,扣钱。” “哎!包在俺身上!” 孙老蔫如同得了圣旨, 立刻精神抖擞地开始丈量地基, 指挥着刚抱来木料的陈石头打下手。 他佝偻的背似乎也挺直了些, 粗糙的手指在泥地上比划着,眼神专注得像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李烜拄着木棍,静静伫立在荒草丛中。 他目光沉稳,看着陈石头正吭哧吭哧地用力夯实地基, 又看向孙老蔫专注认真、一丝不苟地划线放样。 深秋的风,带着丝丝凉意, 如同一双无形的手,卷着枯黄的树叶, 簌簌地掠过他那破旧不堪的衣角, 也轻轻吹动着他额前略显散乱的发丝。 他的身后,是那座破败得摇摇欲坠的旧屋, 墙壁上满是岁月侵蚀的痕迹, 犹如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在无声诉说着往昔的沧桑。 而眼前,一座初现雏形的简陋窝棚工坊, 正带着新生的希望,在这片土地上逐渐成型。 一缕淡淡的气息,那是属于新翻泥土的质朴清新, 以及木材散发的天然香气, 二者交织在一起, 还混杂着从远处悠悠飘来的“明光油”燃烧后特有的温润焦香。 这股独特的味道,如同一位温柔的使者, 悄然驱散了小院长久以来残留的最后一丝恶臭。 牛扒皮……他在心中暗暗念道。 你的棺材板,老子必定亲手给你钉上! 语气坚定,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然。 第24章 粗布温存,星火燎原 破败小院的后院,尘土飞扬。 陈石头赤着精壮的上身, 古铜色的皮肤在深秋的阳光下油亮发光, 他抡着沉重的石杵,吭哧吭哧地夯着窝棚的地基。 汗水小溪般沿着结实的背脊沟壑淌下, 砸在夯实的黄泥地上,洇出深色的斑点。 “东家!您瞧!这地夯得,铁锤砸上去都只留个白印儿!” 孙老蔫佝偻着背,用粗糙的手指使劲按了按刚夯好的地基, 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近乎虔诚的专注。 他指着地上李烜用木炭画出的复杂土灶图样。 “这火膛,这回旋火道,这高烟囱…东家,您这脑袋是咋长的? 比俺干了一辈子灶匠的都想得透亮!省柴,火旺,烟还顺!” 李烜拄着木棍,站在一旁,胸口新生的嫩肉在粗布下隐隐作痒。 他看着孙老蔫那副得了宝贝图纸、 恨不得把每块土坯都砌成艺术品的劲头, 又看看陈石头那不知疲倦夯土的憨实背影, 嘴角难得地扯出一丝极淡的弧度。 “按图做,料用足。” 他声音依旧嘶哑,却少了些冰冷,“工钱,月底结清。” “哎!东家放心! 俺老蔫要是砌歪一寸,您扣光俺的嚼裹!” 孙老蔫拍着胸脯保证, 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找到主心骨的踏实。 他立刻蹲下,拿起墨斗和麻线, 对着李烜画的图,一丝不苟地弹起线来, 嘴里还念念叨叨地指挥陈石头搬哪块土坯。 --- “明光坊”东家李烜,当街洗冤,雷霆手段收拾了叛徒赵四, 还正式雇了陈石头当伙计, 开了月钱五百文的消息, 如同长了翅膀,在青崖镇的街巷茶摊间飞速流传。 “啧啧,五百文啊!陈大脚家那傻小子,真是撞大运了!” “谁说不是呢!跟着那‘火神爷’, 虽说邪性了点,可人家是真给钱啊! 比在码头扛大包强多了!” “翠花娘,听见没? 你家石头…哦不,陈石头,如今可是正经伙计了! 月钱五百文! 顶你家那口子大半个月的挑脚钱了吧?” 镇东头那口水井旁,几个洗衣裳、淘米的妇人叽叽喳喳。 话题中心,正是蹲在井边,用力搓洗着一件破旧褂子的翠花娘。 翠花娘手上动作一顿,皂荚水溅湿了裤脚。 她没抬头,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脸上那层惯常的刻薄和戒备似乎松动了一丝, 眼神有些复杂地瞟了瞟自家院门的方向。 里面,女儿翠花正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在灶房忙活。 “跟着李家郎君…好歹…算个正经工了…” 她低声嘟囔了一句,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某种无可奈何的妥协。 那日街口李烜挺直的脊梁和冰冷慑人的眼神, 以及那盏清亮无烟的油灯, 终究在她那被流言和恐惧塞满的心里,撬开了一道缝隙。 傍晚,夕阳给破败的小院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边。 窝棚的架子已经搭起了一小半, 孙老蔫还在仔细地抹着泥缝。 陈石头洗了把脸,胡乱套上那件打满补丁的褂子, 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和紧张。 他怀里,揣着个小布包,硬邦邦的。 “东家…俺…俺出去一趟?” 陈石头搓着手,眼神飘忽,不敢看李烜。 李烜正用一根细木棍, 小心地刮取着角落里那盆静置多日的黑油表面凝结出的蜡质白霜。 闻言,头也没抬,只淡淡“嗯”了一声。 陈石头如蒙大赦,兔子般窜出了小院,脚步轻快得像踩了云彩。 翠花家那条窄巷,飘着晚饭的炊烟。 陈石头的心跳得如同怀里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他在巷口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 鼓足勇气走到那扇熟悉的、掉了漆的木门前。 “翠…翠花?” 他压低嗓子喊了一声,声音有点抖。 吱呀一声,木门开了条缝。 翠花清秀的小脸探了出来, 看到是陈石头,先是一愣,随即脸颊飞起两朵红云,眼神躲闪着: “石…石头哥?你…你咋来了?”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灶房的方向。 陈石头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布包, 塞到翠花手里,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 “给…给你的!上…上回…上回吓着你了…赔…赔不是!” 翠花捧着那还带着陈石头体温的布包, 入手是柔软的布料触感。 她迟疑着打开。 里面,是一方崭新的头巾! 靛蓝色的粗布,染得均匀,虽然是最便宜的料子, 但针脚细密,边上还用同色的线细细滚了边,显得干净又结实。 “呀!” 翠花低低惊呼一声,手指抚摸着那柔软的布料, 眼中瞬间亮起了惊喜的光芒。 这头巾,比她娘用了好几年的那块补丁摞补丁的强太多了! 镇上的姑娘,谁不想要块新头巾? “石…石头哥…这…这太贵了…” 翠花的声音细如蚊蚋,脸红得更厉害了,攥着头巾的手指却收紧了。 “不贵!不贵!” 陈石头连忙摆手,憨厚的脸上满是急切。 “俺…俺现在有工钱了! 东家给的!俺…俺自己挣的!” 他挺了挺胸膛,仿佛那五百文的月钱给了他无穷的底气。 “你…你戴着…好看!” 巷子里昏黄的暮光,落在翠花羞红的脸上, 也落在她手中那块崭新的靛蓝头巾上。 她飞快地抬眼看了看陈石头那张写满真诚和紧张的憨脸, 又迅速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抖着。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把那块头巾紧紧地、珍惜地捂在了心口, 然后像只受惊的小鹿,转身飞快地跑回了院子,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陈石头傻愣愣地站在紧闭的门外, 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半晌,才猛地抬手,狠狠搓了搓自己发烫的脸颊, 咧开嘴,露出一个傻到冒泡的笑容。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暖融融的。 --- 破败小院里,暮色四合。 孙老蔫已经收了工,揣着李烜给的几枚铜钱当定心丸, 佝偻着背,心满意足地回隔壁自己那更破的窝棚去了。 空气里还残留着新翻泥土和木材的清新气息。 李烜没点灯。 他借着最后一点天光,蹲在角落里那盆黑油前。 指尖捻起一点刮下来的蜡质白霜, 冰凉、滑腻,带着淡淡的矿物气息。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关于“石蜡粗提”的图谱光影流转,与指尖的触感相互印证。 “石头。” 他唤了一声。 “哎!东家!” 陈石头立刻从窝棚架子那边跑过来, 脸上那傻笑还没完全褪去,眼神亮晶晶的。 “去,把白天炼的那锅蝙蝠脂清油搬过来。 再拿个浅口的瓦盆,洗干净。” 李烜的声音平静。 “中!” 陈石头动作麻利,很快将小半锅温热的、深琥珀色的清油搬来, 又把一个洗刷干净的粗陶浅盆放在李烜面前。 李烜用木勺舀起温热的清油, 缓缓倒入浅盆中,只铺了薄薄一层。 深秋的夜寒很重,油温下降得很快。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油面。 很快,油面不再平滑, 开始凝结出极其细微的、如同初冬清晨白霜般的结晶! 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刮!” 李烜低声道。 陈石头立刻拿起一块削薄的竹片, 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最娇嫩的花瓣般,轻轻刮过油面。 一层极其稀薄、黄白色、质地柔软的蜡膏,被刮了下来,粘在竹片边缘! 带着油润的光泽和独特的蜡感。 【叮!】 【成功提取新材料:‘粗石蜡’(品质:劣)。】 【材料图鉴节点:‘粗石蜡’信息完善。】 成了! 虽然量少质劣,但这是真正的石蜡! 蜡烛、防水涂料的根基! 李烜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他将那点微不足道的粗蜡刮到一块干净的木片上,递给陈石头:“收好。” 陈石头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点黄白色的软膏, 那哪里是什么软膏呀? 分明是捧着颗夜明珠。 “东家…这…这玩意儿能干啥?” 他好奇地问。 “以后你就知道了。” 李烜拄着木棍站起身, 望向后院那初具雏形、在暮色中如同巨兽骨架的窝棚工坊。 窝棚旁,新砌的土灶雏形在暮色中沉默伫立, 回旋的火道口还透着泥土的湿气。 陈石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旋即低头端详手心那点透着微凉的蜡膏, 而后又将视线投向远处翠花家那亮起微弱灯光的窗户。 他那憨厚质朴的脸庞上, 满满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干劲, 扯着嗓子,声音洪亮且有力: “东家!俺明日便去鬼窑,定要再拉几车宝贝回来!” 李烜默不作声, 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窝棚之上缓缓升起的、 被夕阳余晖染成金红之色的最后一缕薄烟, 看着它在深青色的天幕之下袅袅升腾,直至消散。 此刻,星星之火已然点燃, 那成燎原之势的力量, 就在这充满市井烟火气与粗布所给予的温情之中, 正悄然地孕育、发酵。 牛扒皮油坊的灯火, 在这刚刚兴起的“明光”面前, 愈发显得黯淡无光,尽显腐朽之态。 第25章 蜡膏封漏,舟楫初通 后院窝棚的骨架在深秋的晨雾中初具雏形,新刨的木料散发着松脂的清香。 陈石头吭哧吭哧地扛着最后一根碗口粗的老榆木梁,稳稳架在土坯墙上。 孙老蔫佝偻着背,眯着眼用墨斗吊线,嘴里嘟囔着: “歪了半分…东家画的图,差之毫厘,火道就不顺…” 李烜没理会他们,蹲在角落那堆“宝贝”前。 粗陶盆里静置的黑油表层,凝结的蜡质白霜比昨日更厚实了些, 如同覆了一层初雪。 他用竹片小心刮取着, 黄白色的蜡膏在木片上积了薄薄一层,冰凉滑腻。 旁边破瓦罐里,是之前分馏蝙蝠脂留下的、 粘稠如糖稀的深褐色重油残渣,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 “火。” 李烜嘶哑开口。 陈石头立刻在院角临时垒的小土灶里点燃柴火。 一口豁了边的旧铁锅架上。 李烜将刮下的粗石蜡和一小勺重油残渣投入锅中。 蜡膏遇热迅速融化,与粘稠的重油在温火下开始交融、翻滚, 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响。 一股混合着蜡香、焦油和矿物气息的怪味弥漫开。 “搅!慢点!” 李烜盯着锅里渐渐融为一体的黑黄混合物。 陈石头拿起木棍,屏息搅拌。 随着温度升高,蜡与油彻底融合, 颜色变成一种深沉的、近乎沥青的黑褐色, 质地也变得极其粘稠,用木棍挑起, 能拉出长长的、韧性十足的细丝。 “成了?” 陈石头看着锅里那滩咕嘟冒泡的黑亮粘稠物,有点发怵。 “试试。” 李烜用木棍挑起一坨,甩在一块破瓦片上。 冷却后,那膏体变得硬而韧,表面光滑,透着油润的光泽。 他拿起瓦片,走到院墙边那处被秋雨淋得湿漉漉、长满霉斑的角落, 将温热的黑膏用力抹在砖缝上,刮平。 膏体遇冷迅速变硬,牢牢地嵌在缝隙里,形成一道乌黑油亮的防水层。 “去,弄点水来,泼上去。” 李烜吩咐。 陈石头舀来半瓢井水,哗啦泼在那抹了膏的墙面上。 水珠四溅滑落! 被膏体覆盖的砖缝如同罩上了一层油亮的盔甲,滴水不进! 旁边没抹膏的湿砖,水痕迅速洇开,对比鲜明! “嘿!真神了!” 陈石头眼珠子瞪圆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光滑硬韧的膏体。 “烜哥儿!这…这黑膏子能堵漏!” --- 陈石头家的屋顶, 是几根歪歪扭扭的细木棍撑着破草席和烂泥, 年久失修,被秋雨泡得如同烂棉絮。 雨水顺着大大小小的缝隙往下淌, 屋里摆满了接水的破盆烂罐,滴滴答答,潮湿阴冷。 “爹!娘!看俺的!” 陈石头抱着个小瓦罐,里面装着李烜熬好的黑亮防水膏。 他脸上带着一种“俺有法宝”的兴奋, 顶着稀疏的小雨,踩着吱嘎作响的破梯子就爬上了屋顶。 “石头!你小心点!”陈石头娘在下面焦急地喊。 陈石头顾不上,他找到一处漏得最凶的缝隙, 用手扒开烂泥和朽草,露出底下朽坏的木棍。 他抠出一大坨温热的黑膏, 像泥瓦匠抹灰一样,狠狠塞进缝隙,用力压实、抹平。 黑膏遇冷变硬,牢牢地封死了漏洞。 一处,两处,三处… 忙活了小半个时辰,陈石头浑身湿透,脸上蹭满了黑膏,像个花猫。 但他看着屋顶上那几道乌黑油亮、如同蜈蚣般的新“补丁”,咧开嘴笑了。 当天夜里,秋雨淅淅沥沥又下了起来。 陈家破屋里,陈石头和他爹娘紧张地盯着屋顶。 以往那些漏雨的地方, 此刻只有雨水敲打草席的闷响,再无一滴水珠落下! 那几道黑亮的“补丁”,在昏黄的油灯光下, 俨然忠诚的卫士,将风雨牢牢挡在外面! “真…真不漏了!” 陈石头爹摸着干燥的炕沿,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 “石头!你东家…真是神了!” 陈石头娘看着儿子,眼中第一次对那个“邪性”的李家郎君,涌上了真切的感激。 --- 消息如同长了腿,在青崖镇临河的低洼棚户区悄悄传开。 谁家屋顶不漏雨? 尤其是那些靠着小破船在河汊子里讨生活的船民。 这天晌午,窝棚的地基刚夯实, 孙老蔫正指挥陈石头和泥准备砌灶。 一个穿着湿漉漉短褂、裤腿卷到膝盖、 浑身散发着淡淡鱼腥和水汽味的中年汉子, 缩着脖子,犹犹豫豫地蹭到了小院门口。 他脸色焦黄,眼袋浮肿,正是镇西头摆渡小破船为生的赵老抠。 “请…请问…李…李东家在吗?” 赵老抠声音发虚,眼神躲闪,显然对“火神爷”的名头心存畏惧。 李烜拄着棍从窝棚架子后转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有事?” 赵老抠被李烜那眼神看得一哆嗦, 连忙挤出个讨好的笑,搓着手: “李…李东家…听说…听说您这儿有种神膏…能…能堵漏? 连…连陈大脚家那烂草棚顶都…都治住了?” 李烜目光扫过他裤腿上未干的水渍和脚上沾满河泥的草鞋:“船漏了?” “可不是嘛!” 赵老抠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苦着脸诉苦。 “俺那条吃饭的破船! 比俺爹岁数还大!板子都酥了! 缝儿能塞进手指头! 桐油补了又补,钱花了不老少, 一趟水下来照样漏得跟筛子似的! 再这么下去,船沉了是小事,俺这一家老小可就…” 李烜打断他的诉苦: “膏,我有。堵船缝,没试过。” “试试!李东家!求您给试试!” 赵老抠急了,作揖打躬。 “价钱…价钱好说!总比换条船便宜!” 李烜沉默片刻,看着赵老抠那张被河风和愁苦刻满皱纹的脸, 又瞥了一眼后院那堆粘稠的黑油和刮下的蜡膏。 “带路。” --- 青崖镇西头的简易小码头,浑浊的河水拍打着朽木桩子。 赵老抠那条破旧的平底小木船被拖上了岸,斜躺在泥滩上。 船板果然朽坏得厉害,缝隙遍布,最宽的能塞进小孩拳头。 船舱里积着半舱浑浊的泥水,散发着霉味。 几个同样靠摆渡、打鱼为生的船民远远站着,指指点点,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不信。 “老抠真信那‘火神爷’的膏啊?” “死马当活马医呗!他那破船,桐油都糊不住了!” 李烜没理会议论。 他蹲在船边,仔细检查着缝隙。 陈石头在一旁帮忙,按照李烜的吩咐, 用小刀和旧刷子清理缝隙里的朽木屑、旧桐油和青苔,露出相对干净的木质。 “火。” 李烜示意。 陈石头立刻在岸边背风处架起小泥炉,点燃柴火。 小铁锅里,粗石蜡和重油混合的防水膏在温火下重新变得粘稠黑亮。 李烜拿起一把自制的、前端绑了布条的木刮刀, 伸进锅里,舀起满满一坨滚烫粘稠的膏体。 他动作沉稳,手腕运力,如同最高明的泥瓦匠, 将滚烫的黑膏精准地压进一条清理干净的大缝隙里! 黑膏遇到冰冷的湿木头, 发出轻微的“嗤嗤”声,迅速浸润、渗透、冷却、变硬! 他用力刮平,多余的膏被刮掉, 只在缝隙处留下一道光滑油亮的黑色密封带。 一条,两条… 李烜做得极其专注。 刮刀在他缠着布条的手中,如同有了生命。 滚烫的膏体在他的控制下,均匀地填满每一条缝隙,与朽木紧密结合。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船板上,洇开小小的水渍。 陈石头在一旁打下手,递工具,加热膏体, 看着李烜一丝不苟的动作,眼神充满了崇拜。 赵老抠紧张地蹲在旁边,大气不敢出, 眼睛死死盯着那些被黑膏填满的缝隙,仿佛在看着自己最后的希望。 足足忙活了近两个时辰, 船上几道主要的漏水缝隙都被那乌黑油亮的防水膏严严实实地封死。 “下水。” 李烜抹了把汗,声音带着疲惫。 赵老抠和几个看热闹的船夫一起用力,将小船重新推入河中。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浑浊的河水拍打着船帮。 小船在河水中轻轻摇晃。 一息… 两息… 十息… 船舱里,只有河水晃荡的轻响, 再无新的水流涌入! 那几道被黑膏封死的缝隙,如同焊死的铁板,滴水不漏! “没…没漏!真没漏!” 一个眼尖的船夫指着船舱,失声喊道! 赵老抠猛地扑到船舷边, 颤抖着手伸进船舱摸了摸,干燥的! 只有之前积存的泥水! 他抬起头,脸上混杂着狂喜、难以置信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 嘴唇哆嗦着,半晌才爆发出带着哭腔的嘶喊: “神了!李东家!真神了!不漏了!俺的船…俺的船活了!” 他猛地跳上岸,冲到李烜面前, 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李东家!您是大恩人! 是活菩萨啊! 这膏…这神膏…俺…俺要! 俺这条船全指望它了! 您说多少钱!俺砸锅卖铁也给!” 周围看热闹的船民轰动了! 呼啦一下围了上来,看着船上那几道乌黑油亮的防水带,啧啧称奇。 “乖乖!真堵住了?比桐油还牢靠?” “李东家!这神膏…叫啥名?俺那船缝也漏得厉害!” “还有俺!” 李烜拄着木棍,站在喧闹的人群中心, 看着赵老抠狂喜的脸,看着船民们眼中热切的光。 河风吹动他破旧的衣襟,带来水腥和膏体未散的焦油味。 “防水膏。”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喧哗。 “论斤卖。八十文一斤。” “八十文?!” 赵老抠先是一愣,随即狂喜地点头。 “值!太值了!比桐油便宜多了! 还顶用!李东家!您…您先给俺船上剩下的缝都抹上! 俺要十斤!不!十五斤!俺把船底都刷一遍!” “俺也要五斤!” “给俺留三斤!” 订单! 一笔对李烜和陈石头而言堪称“巨款”的订单! 就这样在河滩泥泞中诞生了。 【叮!】 识海深处,沉稳的系统提示音响起: 【成功拓展产品应用:‘简易防水膏’(粗石蜡+重油)。】 【产品图鉴解锁:‘简易防水膏’节点。】 【社会影响力(青崖镇底层手工业/船民群体)微幅提升。】 【能量点+20。当前能量点:70/100。】 李烜看着系统提示, 又看了看眼前兴奋地围着赵老抠那条小船指指点点的船民, 再回头望向小院方向,那里,简陋的窝棚工坊正沐浴在午后斜阳下。 星火,已悄然燎过河岸。 牛扒皮那点灯油生意,此刻显得如此狭隘可笑。 “石头,” 他唤过同样激动得满脸通红的陈石头。 “回去熬膏。有多少蜡,熬多少膏。” “哎!” 陈石头响亮地应道,看向李烜的目光,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信心。 他仿佛看到无数铜钱如同河水般, 正朝着他们那小小的“明光坊”流淌而来。 第26章 含烟点灶,匠骨铮铮 河滩上的喧闹渐渐散去, 留下船板缝隙里乌黑油亮的防水膏, 在浑浊河水的拍打下纹丝不动。 赵老抠那艘破船,如同披上了油亮的铠甲,稳稳浮在河面上。 船民们热切的目光和沉甸甸的铜钱订单, 让陈石头推着独轮车回小院的脚步都带着风。 “东家!十五斤! 赵老抠定了十五斤防水膏! 还有张老三要五斤,王老五要三斤!” 陈石头冲进后院,激动得语无伦次, 把一串还带着河腥味的铜钱捧到李烜面前。 “咱…咱发了!” 李烜靠在新搭起的窝棚木架旁。 他看着那串铜钱,眼神沉静,只微微颔首: “钱收好。 蜡膏不够,去鬼窑再刮几罐黑油来静置。 孙叔,” 他转向正用瓦刀仔细修整新灶基座的孙老蔫: “分馏炉的进度,抓紧。” “东家放心!” 孙老蔫佝偻着背,布满老茧的手稳稳地抹平最后一块土坯, 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专注和自豪。 他指着地上李烜用木炭勾勒的分馏炉结构图 ——一个粗陶罐为主体,连接着自制的弯曲陶管冷凝器, 结构简陋却透着超越时代的思路。 “您这图…俺老蔫砌了半辈子灶, 没见过这么…这么‘刁钻’的! 火膛在这儿,烟道这么拐…省柴! 火还匀实!就是这拐弯抹角的地方…得用点心…” --- 日头爬过中天,深秋的阳光带着暖意,透过稀疏的窝棚木架洒在后院。 新分馏炉的基座已经砌好, 孙老蔫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块特制的、 内壁带着螺旋凹槽的粗陶罐 (李烜咬牙从回春堂预支油钱定制的)往炉膛上安放。 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额头流下, 他全神贯注,嘴里念念叨叨地调整着角度。 “爹!吃饭了!” 一个清亮、带着几分泼辣劲儿的少女声音在院门口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挎着个旧竹篮,正站在院门口。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 打了好几个同色补丁的碎花旧夹袄, 身量不高却显得利落。 乌黑的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 大而明亮,眼珠黑白分明,如同浸在溪水里的黑石子, 透着远超年龄的灵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只是脸色有些营养不良的蜡黄,嘴唇也略显干裂。 她正是孙老蔫的女儿(继女),柳含烟。 “哎!丫头来了!” 孙老蔫直起酸痛的腰,脸上露出难得的慈祥笑意, 又带着点局促,生怕女儿看到自己满手泥灰的样子。 柳含烟脚步轻快地走进来, 对一旁拄着棍的李烜和忙着搬黑油罐的陈石头只是飞快地扫了一眼, 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眼神清澈,并无多少惧色或好奇。 她径直走到孙老蔫刚安放好的粗陶罐旁, 把竹篮放在旁边一块干净的石头上。 “爹,趁热吃,贴饼子,还有点咸菜疙瘩。” 她声音清脆,目光却落在了地上那张李烜画的、被泥脚印模糊了边缘的分馏炉结构图上。 图纸上,陶罐与冷凝陶管的连接处,画得有些潦草。 柳含烟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伸出一根手指 ——那手指并不纤细,指节略显粗大, 指尖和指腹覆盖着一层薄茧, 一看就是常年劳作的手, 但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点在图纸上陶罐和冷凝管连接的那个弯曲拐角处。 “爹,您这罐子安得…有点歪吧?” 她声音不大,却让孙老蔫老脸一红。 “您看这图,这拐角地方受力最吃劲, 您底下垫的这块砖,楔得不够紧实, 炉子烧热了,罐子一胀,这拐角准得裂!” 孙老蔫凑近一看,图纸上那拐角确实画得有些含糊, 他自己琢磨着砌,只想着尽量对齐,没细想热胀冷缩的力道。 被女儿点破,他有些讪讪: “啊…这…东家画的图高深…爹…” “高深也得讲道理呀。” 柳含烟打断他,语气带着点娇嗔的自然,眼神却异常认真。 她目光扫过旁边李烜堆着的几种黄泥坯。 “您用的这红胶泥太‘脆’,光掺沙子不够,得加点‘筋’。” 她走到墙角,抓起一把晒干的、金黄色的稻草, 三两下扯碎成寸许长的草段,又捧起一捧筛过的细黄土。 “用这个!三份黄土,一份碎稻草段,水要少,使劲揉!揉透了!筋道!” 她边说边麻利地示范起来, 那双覆着薄茧的手异常灵巧, 揉捏摔打,很快一团黄中带金、掺杂着草屑的韧性泥团在她手中成型。 孙老蔫看得一愣一愣。 柳含烟拿着泥团,走到刚安放好的粗陶罐拐角处。 那里,孙老蔫原本用普通黄泥抹的砖缝已经有些细微的裂纹。 她用小瓦刀灵巧地剔掉松动的旧泥, 手指蘸水,飞快地将新揉好的草筋黄泥填补进缝隙,压实、抹平。 动作行云流水,精准无比, 那泥在她手下仿佛有了生命, 严丝合缝地嵌入,表面光滑平整。 “喏,这样才吃得住劲,热胀冷缩也不怕裂。” 她拍拍手,直起身,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李烜拄着棍,一直静静地看着。 从柳含烟进门指出结构缺陷, 到选泥、揉泥、补缝,那双灵巧的手和专注的眼神, 让他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关于初级分馏装置稳定性的图谱都微微亮了几分。 这姑娘,有真本事! “柳姑娘,” 李烜开口,声音嘶哑。 “懂泥瓦?” 柳含烟这才正眼看向李烜, 明亮的眼睛里没有寻常女子的羞涩, 只有坦荡和一丝属于匠人的自信: “谈不上懂,打小跟着我爹打下手, 逃荒路上给人修灶补墙混口饭吃,看多了,也就会点皮毛。” 她语气平淡,但“逃荒”二字, 却像石子投入深潭, 在她眼底荡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逃荒?” 一旁的陈石头忍不住插嘴。 “孙叔…你们不是本地人?” 孙老蔫叹了口气,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 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风霜: “老家…黄河边上的…大水冲了房, 淹了地…官府征匠役修河堤, 工钱克扣得厉害,还摊上疫病… 没法子…带着丫头一路逃过来的… 到青崖镇…落了脚…好歹…有条活路…” 他声音低沉,带着沉重的无奈。 匠户!流落至此的匠户! 李烜心头了然。 难怪孙老蔫手艺扎实却困顿至此, 难怪柳含烟一个姑娘家手上却有匠人的茧子, 眼神里藏着与年龄不符的坚韧。 他目光落在柳含烟那双灵巧却粗糙的手上, 又看了看地上那张被她点出关键的结构图,心中一个念头悄然成形。 “柳姑娘,” 李烜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这分馏炉,还有后面几个灶,图纸在这。 你看不懂的,问我。 觉得哪里不稳当,哪里能改得更好,直接跟你爹说,或者跟我说。” 他顿了顿,看着柳含烟那双骤然亮起、带着惊讶和一丝期冀的眼睛: “工钱,算你一份。按天结,二十文。” 二十文! 柳含烟猛地睁大了眼睛,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她跟着父亲给人帮工,累死累活一天,父女俩加起来也挣不到二十文! 还是按天结!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活命钱! 孙老蔫也惊呆了,手足无措地看着李烜:“东家!这…这丫头片子…咋能…” “能。” 李烜打断他,目光落在柳含烟那双刚刚修补过炉灶拐角、还沾着新鲜黄泥的手上。 “她的手艺,值这个价。” 柳含烟胸口剧烈起伏着,蜡黄的脸上涌起激动的红晕。 她没有像父亲那样惶恐道谢, 只是用力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挺直了那不算高的身板, 明亮的眼睛迎上李烜的目光,声音清脆而坚定: “东家!这炉子拐角,俺刚才补的泥还得阴干半日才能烧火! 还有您这冷凝陶管架设的法子, 俺瞧着悬空太多,底下得加个承重的泥墩子! 图纸上没画,俺待会儿就给您做个样子看看!” 没有丝毫扭捏,没有多余废话,直指要害,主动请缨! 李烜眼底闪过一丝激赏。这姑娘,是块好料! “好。”他点头,言简意赅。 柳含烟立刻像换了个人, 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刚具雏形的分馏炉和地上的图纸, 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着,仿佛在构思新的加固方案。 她甚至没顾上吃带来的贴饼子, 就蹲下身,抓起一把黄土和稻草段, 重新揉捏起来,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的泥团和眼前的炉灶。 陈石头看着柳含烟那副专注又泼辣的劲儿, 再看看她爹孙老蔫又喜又忧的复杂表情,挠挠头,憨憨地笑了。 他抱起一罐新拉回来的、散发着矿物气息的黑油,走向静置的角落。 李烜拄着棍,目光掠过柳含烟灵巧揉捏草筋黄泥的手, 掠过孙老蔫小心翼翼调整陶罐角度的佝偻背影, 掠过陈石头吭哧吭哧搬动油罐的结实臂膀, 最后落在那张被柳含烟点出关键、此刻显得愈发清晰可行的分馏炉图纸上。 简陋的窝棚工坊里,匠户之女眼中的光芒, 如同投入炼炉的第一颗火星。 分馏真正石油的希望,在这双粗糙而灵巧的手中,悄然变得真切起来。 第27章 匠骨难屈,暗夜刀锋 柳含烟揉捏草筋黄泥的手指灵活得不像话, 金黄的稻草段被均匀揉进细腻的黄土里,泥团在她掌心摔打成形,韧劲十足。 她蹲在初具雏形的分馏炉旁,眼神锐利如尺, 指着冷凝陶管下方空悬的位置: “爹,这里,缺个泥墩子托底!不然管子烧热了软下来,接口准漏气!” 孙老蔫忙不迭点头,浑浊的老眼满是信服,赶紧去搬合适的土坯。 陈石头吭哧吭哧将又一大罐黑油滚到静置的角落,累得直喘粗气,脸上却带着憨实的笑。 李烜拄着木棍,目光扫过柳含烟专注的侧脸, 那双覆着薄茧却异常灵巧的手, 让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关于初级分馏装置稳定性的图谱都似乎更清晰了几分。 工钱,值了。 --- 日头西斜,将窝棚工坊的影子拉得老长。 新揉的草筋黄泥阴干得差不多了, 柳含烟正用小瓦刀仔细修整着冷凝陶管下方的承重泥墩, 每一刀下去都干净利落,泥墩的形状迅速变得规整稳固。 孙老蔫在一旁打下手,递工具、和稀泥,动作间带着一种久违的轻快。 他看着女儿专注的眉眼,蜡黄的小脸上那抹因被认可而焕发的光彩, 干裂的嘴角无意识地向上弯了弯, 随即又迅速抿紧,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那佝偻的背脊,似乎挺直了一丝,又似乎压得更沉了。 “东家…” 孙老蔫趁着柳含烟去水桶边洗手的空档, 凑到李烜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 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李烜。 “您…您是个厚道人…看得起俺们父女的手艺…给丫头工钱…俺…俺心里头…热乎…” 李烜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没接话,等他的下文。 孙老蔫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声音更低了,带着浓重的苦涩和恐惧: “可…可俺们…俺们是逃籍的匠户啊!” “逃籍?” 一旁的陈石头耳朵尖,刚放下油罐就听到了,惊得瞪大了眼: “孙叔,啥…啥是逃籍?” 孙老蔫脸色瞬间灰败下去, 好似被抽干了力气,佝偻的腰弯得更深,几乎要埋进地里。 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和深不见底的惶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俺…俺们原籍…在开封府东边, 黄河边上的小村子…世代…世代都是河工局下头的匠户… 修堤、造船、烧砖…祖祖辈辈,给官家当牛做马…永世不得脱籍…” 他抬起枯树皮般的手,抹了一把脸,仿佛要擦去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前年…大水…百年不遇的大水…堤破了…房塌了…地也淹了… 官家征发徭役抢修…可…可那管事的官儿…心比锅底还黑! 口粮克扣,工钱不发…病了也不给治…人…人就跟草芥似的死啊! 俺…俺婆娘…就…就病死在河堤上了…” 孙老蔫的声音哽咽了,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无声滑落: “实在…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夜里…带着丫头…跳了运料的小船… 顺着水…漂…一路逃…躲官差…躲巡检… 像耗子一样东躲西藏…啃树皮…吃观音土… 好不容易…才流落到这青崖镇边上… 隐姓埋名…靠着俺这点砌灶补墙的手艺…给人打零工…挣口吃的…” 他猛地抓住李烜的胳膊,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眼中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和哀求: “东家!俺知道…收留逃籍匠户…是…是犯王法的大罪! 要…要杀头的!您…您要是怕…俺…俺这就带着丫头走! 绝…绝不给您惹祸! 丫头那工钱…俺…俺也不要了! 求您…求您别报官…”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整个人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 陈石头听得眼圈都红了,拳头攥得紧紧的,恨不得立刻去把那些黑心的狗官撕碎。 李烜低头,看着孙老蔫死死抓住自己胳膊、布满厚茧和裂口的枯手, 感受着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 他抬起另一只手,没有推开,而是用力按在了孙老蔫那冰凉、颤抖的手背上。 他的手也缠着布条,布条下是尚未痊愈的燎泡和灼伤,粗糙而滚烫。 “孙叔,” 李烜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 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穿透了孙老蔫的恐惧。 “在这小院里,只有会干活的孙老蔫,和他手艺值三十文一天的闺女柳含烟。” 他目光扫过不远处水桶边正用力搓洗手上泥污的少女背影, 她洗得那么用力,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要洗去所有不堪的过往。 “什么匠户,什么逃籍,” 李烜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狠厉。 “老子没听过。” 孙老蔫猛地抬起头,浑浊的泪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微弱的光亮。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抓着李烜胳膊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但那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混杂了巨大的感激和一种重压之下濒临崩溃的宣泄。 “安心干活。” 李烜松开手,拄着棍子转身,看向那逐渐成型的、凝聚着柳含烟心血的冷凝陶管承重墩。 “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 陈石头狠狠一抹鼻子,瓮声瓮气道: “对!孙叔!俺石头就是矮了点, 也能顶半片天!咱跟着烜哥儿干! 怕他个鸟!” 他抄起一根粗柴,用力劈在地上,似乎那就是该死的命运。 柳含烟甩着手上的水珠走回来, 明亮的眼睛扫过父亲通红的眼眶和李烜平静却坚实的背影, 又看了看陈石头那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她没问发生了什么,只是走到刚阴干的泥墩旁, 蹲下身,用手指关节用力敲了敲泥墩表面,发出沉闷厚实的响声。 “干了,结实。” 她简短地说,声音清脆,打破了沉重的气氛。 “东家,冷凝管可以架上去了,试试稳不稳。” 仿佛刚才那场锥心的坦白从未发生。 匠户之女的脊梁,在苦难中早已淬炼得如这草筋黄泥般坚韧。 --- 夜色,像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青崖镇。 窝棚工坊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炉火余烬也熄灭了, 只留下冰冷的炉膛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油味。 一道鬼魅般的黑影,悄无声息地翻过了小院低矮的土墙,落地如同狸猫,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正是牛二。 他白天在河滩被那油亮的防水膏和船民的热情刺激得眼睛发红,又被李烜那句“照脸”噎得心口发堵。 牛扒皮得知河滩上的情形后, 更是气得摔了茶杯,阴恻恻地下了死命令: “去!给老子弄明白! 那小子到底在鼓捣什么鬼东西! 他那破院子,肯定藏着见不得人的方子和油!” 牛二嘴里叼着一把锋利的牛耳尖刀, 一双三角眼在黑暗中闪烁着贪婪和狠毒的光。 他像只经验丰富的老鼠,避开可能有陷阱的地面, 贴着墙根的阴影,快速而无声地摸向工坊深处。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了! 那个用新泥加固过的、造型古怪的炉灶! 旁边还放着几个蒙着破布的陶罐,散发出比鱼油更浓烈、带着矿物气息的怪味。 最显眼的,是架在炉子上方、连接着弯曲陶管的那个粗陶罐子! 虽然看不懂,但牛二本能地觉得,这东西很关键! 说不定就是炼“仙油”的核心! “嘿…姓李的小杂种…看你牛二爷爷把你的老底都抄了!” 牛二心中狞笑,蹑手蹑脚地靠近炉灶。 他伸出手,想先揭开旁边陶罐的破布看看里面是什么油。 突然!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枯枝断裂声,在他脚下响起! 牛二浑身汗毛瞬间炸起! 猛地扭头看向声音来源——窝棚角落堆放柴草的地方! 黑暗中,似乎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 “谁?!” 牛二低吼出声,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了嘴里的刀柄! 角落的柴草堆猛地分开! 一个矮壮的身影如同出膛的炮弹, 带着一股蛮牛般的冲劲和压抑到极致的怒吼,朝着牛二狠狠撞了过来! “狗日的牛二!老子弄死你!” 是陈石头! 他根本就没睡踏实! 孙老蔫白天的哭诉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上, 对牛扒皮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恶棍更是恨到了骨子里! 他早就憋着一股劲,晚上抱着根结实的硬木柴棍,就埋伏在柴草堆后面! 牛二猝不及防,被陈石头这舍命一撞,结结实实撞在腰眼上! 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嘴里的尖刀都差点掉出来,整个人踉跄着向后倒去! “石头!小心他有刀!” 窝棚另一侧,李烜冰冷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响起! 他根本就没睡! 孙老蔫的恐惧、牛扒皮的贪婪, 都让他绷紧了神经! 他拄着棍子,就隐在窝棚入口的阴影里! 陈石头脑子一热撞飞了牛二, 听到李烜的警告,才看到牛二手里那抹在月光下闪过的寒光! 他心头一凛,想退已经来不及! 牛二凶性被彻底激发! 他稳住身形,眼中凶光大盛, 反手就握着牛耳尖刀,朝着陈石头的小腹狠狠捅去! 动作狠辣迅捷! “石头!” 李烜目眦欲裂,想扑过去,腿伤却让他动作慢了半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嗖——啪!”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 一块拳头大小、棱角分明的坚硬土坯, 如同被投石机掷出,带着凄厉的风声,精准无比地砸在牛二持刀的手腕上! “啊——!” 牛二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手腕传来骨裂般的剧痛,牛耳尖刀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投出土坯的,是柳含烟! 她就睡在窝棚最里侧,紧挨着父亲。 外面的动静一响她就惊醒了, 看到牛二持刀捅向陈石头, 她想也没想,抄起白天砌灶剩下的一块最硬的土坯, 用尽全身力气掷了出去! 又快!又狠!又准! “爹!抄家伙!” 柳含烟厉喝一声,声音在夜色中带着一股子属于匠户女儿的狠辣! 她自己已经弯腰摸起一根手臂粗、一头削尖的木杠子, 像一头护崽的母狼,眼神冰冷地盯住了捂着手腕惨叫的牛二! 孙老蔫也被惊醒了,吓得魂飞魄散, 但看到女儿悍不畏死地冲在前面, 看到牛二掉在地上的尖刀, 一股积压了半辈子的屈辱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 他浑浊的眼睛瞬间红了! 怒吼一声,抄起白天砌灶用的大瓦刀,跌跌撞撞地就冲了过来! 那佝偻的腰,此刻挺得笔直! “狗日的!欺负到家里来了!老子跟你拼了!” 陈石头死里逃生,惊出一身冷汗,随即被巨大的怒火淹没! 他捡起自己那根硬木柴棍,咆哮着再次扑向牛二! 牛二手腕剧痛,武器脱手,看着如同疯虎般扑来的陈石头, 又看到握着尖头木杠眼神冰冷的柳含烟, 再看到那个平时蔫了吧唧的老匠户此刻也举着瓦刀、双眼血红地冲过来, 还有阴影里那个拄着棍子、眼神如同深渊般冰冷的李烜…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这群人…都他妈疯了! 他哪里还敢恋战? 捂着剧痛的手腕,连滚带爬地转身就跑,连掉在地上的刀都顾不上了! “别让他跑了!” 陈石头怒吼着追了上去。 柳含烟握着木杠,动作更快, 敏捷犹如豹子,几步就追到牛二身后,尖利的木杠头狠狠戳向牛二的后腰! “嗷!” 牛二又是一声惨嚎,腰眼被戳中,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啃了一嘴泥! 陈石头赶上,抡起硬木棍,没头没脑地朝着地上的牛二狠狠砸去! “饶命!饶命啊!” 牛二魂飞魄散,抱着头在地上翻滚哀嚎。 “够了!” 李烜冰冷的声音响起。 陈石头和柳含烟的动作同时顿住。 陈石头喘着粗气,棍子还高高举着。 柳含烟握着木杠,胸口起伏,眼神依旧冰冷地盯着地上如同烂泥的牛二。 李烜拄着棍,一步步走到瘫软如泥、浑身是伤的牛二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月光勾勒出他半边脸上尚未痊愈的狰狞灼痕,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 他弯腰,用缠满布条的手,捡起了地上那把沾着泥土的牛耳尖刀。 冰冷的刀锋,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光,轻轻贴在了牛二满是冷汗和污血的脖颈上。 牛二瞬间僵住,连哀嚎都卡在了喉咙里, 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一股骚臭味从他裤裆里弥漫开来。 “回去,告诉你主子,” 李烜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刀锋更冷。 “他想要我的油?” 刀锋微微用力,在牛二脖子上压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让他自己来取。” “再敢伸爪子…” 李烜手腕一翻,刀锋猛地划过牛二头顶! “嗤啦!” 一大撮油腻的头发连同头皮,被锋利的刀刃削了下来! “下次掉的,就是脑袋。” 牛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 连滚带爬地翻过土墙,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只留下一滩腥臊的污迹和地上那撮带血的头发。 窝棚里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陈石头拄着棍子,胸膛还在剧烈起伏。 柳含烟缓缓放下手中的尖头木杠, 冰冷的眼神扫过院墙,又落在李烜手中的尖刀上。 孙老蔫握着瓦刀的手还在发抖, 看着地上那撮头发,又看看李烜冰冷的侧脸,眼神复杂。 李烜随手将那把沾血的牛耳尖刀丢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他拄着棍,慢慢走到新砌好的分馏炉旁, 粗糙的手指拂过冷凝陶管下方那个被柳含烟精心加固、此刻在月光下显得异常稳固的泥墩子。 “天快亮了。” 李烜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铁石般的冷硬。 “该点火了。” “试试咱们这炉子…烧不烧得穿那些狗眼。” 第28章 竹管难曲,暗流又起 牛二那撮带血的头发还粘在土墙上,腥气混着夜风钻进鼻孔。 李烜拄着棍,指尖拂过冷凝陶管下柳含烟加固的泥墩,冰冷坚硬。 “点火。” 他声音嘶哑,像砂纸磨铁。 陈石头憋着一肚子火气, 抓起干柴塞进新砌的分馏炉膛, 火镰擦出火星,橘黄火苗猛地窜起, 贪婪舔舐着粗陶罐底。 罐内静置多日的黑油(油页岩渗出物)开始升温, 粘稠翻滚,释放出刺鼻的矿物焦糊味。 柳含烟紧盯着炉火,双手下意识绞着衣角,眼神锐利如鹰。 孙老蔫握着瓦刀守在炉旁,佝偻的背挺得笔直,像绷紧的弓弦。 李烜意识沉入识海。 《万象油藏录》悬浮,【初级分馏】图谱微光流转,清晰标注着关键: 油汽需经“曲管冷凝”,方能高效分离轻质油。 图谱上,那根流畅的金属弯管闪着冷光。 他目光移回现实——粗陶罐口, 只伸出一截短直的竹管,简陋地斜插进盛满凉水的陶盆里。 竹管…李烜心底一沉。 --- 火越烧越旺,粗陶罐内的黑油剧烈沸腾, 咕嘟作响,粘稠的暗褐色油面上, 开始蒸腾起肉眼可见的、带着刺鼻气味的淡黄色油汽。 油汽沿着那根唯一的、笔直的竹管艰难上升。 竹管出口,斜插在冷水盆中。 冰冷的陶盆壁迅速凝结出水珠。 盆内水面下,竹管出口处, 只有极其稀薄的、几乎看不见的油花在缓慢聚集。 大部分油汽,在接触到冰凉的竹管壁的瞬间, 就凝结回流,化作粘稠的液滴, 沿着管壁内侧,滴滴答答地落回了下方滚烫的原油里! 效率低得令人绝望! “东家…这…这油咋不下来啊?” 陈石头抹了把被烟熏火燎的脸, 看着冷水盆里那可怜巴巴的一层薄油花,急得直跺脚。 “火都烧旺了!” 柳含烟秀气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她凑近冷水盆,仔细看着回流管壁上挂满的浑浊油滴, 又伸手小心摸了摸那根被蒸汽熏得温热的竹管: “管子太短太直,油汽还没凉透,碰到管壁就凝住,又掉回去了!” 孙老蔫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根不争气的竹管, 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瓦刀柄: “要…要弯管子?像…像盘炕的烟道那样?” “对!图谱上画的就是弯管! 要又长又弯!” 李烜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烦躁。 他再次凝视图谱,那根金属曲管的结构细节放大: 内壁光滑,弧度圆润,确保油汽有足够路径冷却凝结,又不至于回流。 “铁…铁管?” 孙老蔫声音发颤。 “俺…俺们上哪弄铁管? 还…还要弯成那样…” 明代铁器管制极严,民间弄点铁钉都难,何况能弯成特定弧度的铁管? 简直是天方夜谭!铜?更是想都别想! 李烜沉默。 系统冰冷地提示:【材料不足】。 能量点?少得可怜,杯水车薪。 难道就卡死在这一步? 李烜盯着回流不止的油汽,识海中图谱的光芒都显得刺眼又嘲讽。 “东家!” 柳含烟突然开口,声音清脆,打破了压抑。 她指着角落里一堆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备选竹管,眼神亮得惊人: “铁管子没有…咱们能不能用竹子?把竹子烤软了,慢慢弯?” 烤弯竹子? 李烜和陈石头都是一愣。 孙老蔫浑浊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 随即又黯淡下去: “丫头…竹子…它脆啊! 一烤一弯,准裂! 就算勉强弯成,管腔里那层硬竹膜一裂开, 毛毛糙糙,油汽一堵,更流不动!” 柳含烟抿紧了干裂的嘴唇,没反驳父亲, 只是快步走到竹管堆旁,蹲下身,抄起一根小臂粗、竹节较长的老竹筒。 她抽出随身的小柴刀,动作麻利地削去竹筒两端的节隔,露出中空的竹管。 “爹,您看,” 她举起竹管,指着内壁。 “老竹厚实,竹节间的膜也韧。 咱不硬掰,用火慢慢烘,边烘边蘸凉水定形! 就像…就像编藤器前烘藤条那样!” 她越说越快,眼睛里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 “裂了…裂了咱就多试! 挑最韧的竹子! 烘的火候小点,蘸水勤点! 一根不成,就接几根短的! 用鱼鳔胶粘,外面再缠细麻绳箍紧! 总能…总能绕出个弯来!” 李烜看着柳含烟那双因为激动而闪闪发亮的眼睛, 看着她手中那根粗糙的竹管, 识海中僵硬的金属曲管图谱, 仿佛被注入了一丝生机。 “试试!” 李烜当机立断。 “石头,生堆小火,别旺!含烟,你主弄!孙叔,你看着火候!” 柳含烟用力一点头,眼神专注得如同面对绝世珍宝。 她选了根竹壁厚实的竹筒, 用小刀仔细修平端口毛刺。 陈石头在角落升起一小堆温吞的炭火。 火舌温柔地舔舐着竹管需要弯曲的部位。 柳含烟屏住呼吸,双手稳稳地持着竹管两端, 在火焰上方缓慢均匀地转动烘烤。 竹管被烤得微微发烫,颜色变深,散发出特有的竹香。 “蘸水!” 孙老蔫紧盯着竹管变化,低声提醒。 柳含烟迅速将烘烤的部位浸入旁边备好的凉水桶里。 “嗤——” 一股白气冒起。 她小心翼翼地将竹管抬离水面, 趁热,双手极其缓慢、极其稳定地开始施加力道,尝试将烘烤的部位弯曲。 “咔…” 一声细微的、令人心颤的纤维撕裂声响起! 竹管外壁,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纹! 柳含烟动作猛地顿住,鼻尖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明亮的眼神黯淡了一瞬。 “没事!裂口不大!换位置!再来!” 李烜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责备。 柳含烟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 她移动烘烤位置,避开裂纹,更小心地控制火候和力道,蘸水、弯曲… 失败。 再烘烤。 再蘸水。 再小心翼翼地尝试弯曲… 窝棚里只剩下炭火噼啪声、 竹管受热发出的细微呻吟、 以及柳含烟因全神贯注而略显粗重的呼吸。 汗水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粘在蜡黄的脸颊上。 她的手指被热气熏得发红,却稳如磐石。 不知失败了多少次。 终于! 当柳含烟再次将烘烤部位浸入凉水, 双手极其缓慢而坚定地弯曲时, 那根顽固的竹管,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屈服了! 一道不算完美、带着微小扭曲和应力白痕, 但确确实实超过九十度的弯弧,出现在竹管中段! “成了!” 陈石头激动地低吼一声,差点蹦起来。 柳含烟长长舒了一口气, 看着手中这根得来不易的弯曲竹管, 布满汗水和炭灰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疲惫却无比明亮的笑容。 她小心地将这根弯曲的竹管与另一根直管用鱼鳔胶粘接, 外面密密缠上细麻绳加固。 一根简陋无比、布满补丁痕迹、 带着明显手工弯折痕迹的“曲管”,诞生了! --- 李烜亲手将这凝聚着柳含烟心血的“曲管”一端, 小心接在粗陶罐的导气口上。 另一端,则深深插入盛满新换凉水的陶盆深处。 “火,加旺!” 李烜低喝。 陈石头立刻将大块干柴塞入炉膛,火焰轰然升腾! 粗陶罐内的黑油再次沸腾, 大量淡黄色油汽汹涌而出,冲入那根弯曲的竹管。 油汽在弯曲的竹管内被迫延长了路径,与管壁充分接触。 这一次,冷水盆的水面下,景象截然不同! 只见竹管出口处,不再是稀薄的油花, 而是汇聚成一股细小的、稳定的、 如同琥珀色蜜糖般的清亮油流,汩汩地注入盆底! “油!出油了!好亮的油!” 陈石头趴在盆边,眼睛瞪得溜圆,激动得语无伦次。 柳含烟紧盯着那流淌的清亮油流, 胸脯微微起伏,眼中是纯粹的、属于匠人的狂喜。 孙老蔫佝偻着背,看着女儿亲手弯出的竹管导出了珍贵的轻油, 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又赶紧用袖子擦去。 李烜拄着棍,看着盆底那层迅速增厚的、颜色清亮透彻的油液,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微光一闪: 【初级轻质油(煤油前身)收集成功,能量点+5】。 成了! 这简陋的竹管曲径,硬生生趟出了一条路! 然而,没等众人高兴太久。 “滋滋…” 一阵极其轻微、却令人心头发紧的异响,从弯曲的竹管连接处传来。 柳含烟脸色一变,凑近细看。 只见那被火烘烤弯折的部位, 在高温油汽的持续冲击下,应力白痕处, 一道细微的裂痕正在缓慢而坚定地蔓延开来! 鱼鳔胶被热气熏蒸,也开始软化! “东家!管子…要裂!” 柳含烟失声叫道。 李烜瞳孔骤缩! 几乎同时! “哐当!” 小院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 木屑飞溅!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青色襕衫、头戴方巾的瘦高青年,铁青着脸站在门口。 他面容清癯,下颌微抬,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高与刻板,正是徐文昭!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探头探脑、 明显是被他鼓动来的街坊邻居, 以及闻声赶来的里正周老栓。 徐文昭目光如电, 瞬间锁定了窝棚里怪异的炉灶、 冒着黑烟的陶罐、以及那根正滋滋作响、 眼看就要裂开的弯曲竹管! 刺鼻的油焦味扑面而来! “李烜!” 徐文昭的声音如同浸了冰水, 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道德审判的凛然, 手指直直指向那即将崩溃的竹管和炉火。 “光天化日!私设妖炉!熬炼秽物! 毒烟四溢!惊扰邻里!败坏风气!” 他猛地一甩袖袍,正气凛然,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刀: “你这歪门邪道,祸乱乡里! 今日若不拆了你这妖炉,我徐文昭枉读圣贤书! 周里正!诸位高邻! 此獠不除,青崖镇永无宁日!” 第29章 清珞点锡,文昭折戟 竹管弯折处,裂痕如蛛网蔓延, 滋滋作响的油汽如同毒蛇吐信, 随时要喷薄而出! 徐文昭那“妖炉祸乱”的斥责犹在耳边,身后街坊邻居惊疑的目光如同芒刺! 李烜拄着棍,指节捏得发白,胸中戾气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砸? 老子先砸了你这酸丁的狗头! 就在这千钧一发、火药桶即将引爆的刹那! “且慢!” 一个清泠如泉、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女声,陡然穿透了窝棚里紧绷欲裂的空气! --- 众人愕然回头。 只见小院门口,不知何时静静立着一位素衣少女。 正是苏清珞。 她挎着一个半旧的藤编药箱, 一身洗得发白的月白细布襦裙, 衬得身形单薄却挺拔。 乌发简单绾起,簪着一支素银簪子, 脸上未施粉黛,唯有那双沉静的杏眸,清澈透亮, 此刻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李烜缠满布条的手和那根即将崩裂的竹管上。 深秋的凉风吹动她鬓边几缕碎发, 更添几分清冷。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药香与精炼油温润气息的味道, 悄然驱散了几分窝棚里的焦糊浊气。 “徐公子,周里正,诸位高邻。” 苏清珞步履从容地走进小院,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家父遣我来为李公子换药。 他这烫伤,若处置不当,溃烂入骨,恐有伤残之虞。” 她语气平静,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医理事实, 目光却若有深意地扫过徐文昭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 以及他身后那些被“妖炉”“秽物”等词煽动得惊疑不定的街坊。 “伤残?” 一个站在周里正身后的老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苏…苏姑娘,当真?” 苏清珞微微颔首,目光转向窝棚里那根滋滋作响、裂痕蔓延的竹管, 以及下方陶盆里积攒的清亮油液,秀眉微蹙: “李公子,你此处烟气焦灼,于伤口愈合大大不利。药需即刻更换。” 她特意没看见徐文昭铁青的脸色, 也忽略了那根即将崩溃的竹管带来的危险,径直走到李烜身边,打开药箱。 一股清冽的药香混合着一种更温润、更纯粹的油香弥漫开来。 她取出一只小巧的白瓷盒,盒盖揭开,里面是浅褐色、质地细腻均匀的膏体。 “这是新调的烫伤膏,以精炼鱼油为基底,添了紫草、地榆,清热敛疮之效更佳。” 苏清珞声音清泠,动作却轻柔而利落,用小竹片挑起药膏,示意李烜伸出手。 李烜胸中翻腾的戾气,被这突如其来的药香和少女沉静的眼眸奇异地压下了几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沸腾的杀意,缓缓伸出缠满旧布条的手。 苏清珞小心地解开旧布条, 露出底下红黑交错、新肉与焦痂狰狞纠缠的伤口。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连徐文昭都看得眉头一皱。 苏清珞却面不改色,用温水浸湿的干净软布, 极其轻柔地擦拭伤口边缘,动作专注而专业。 那清亮温润的新药膏覆盖上狰狞的伤口,带来一阵清凉的舒缓感。 李烜紧绷的肌肉不自觉地放松了些许。 “苏姑娘!” 徐文昭终于按捺不住,上前一步, 指着那怪异的炉灶和冒烟的竹管, 声音带着被忽视的恼怒。 “此獠在此私设妖炉,熬炼不明秽物,毒烟扰民,败坏风气! 你身为医者,岂能…” “毒烟?” 苏清珞头也未抬,专注地涂抹药膏,声音平淡无波。 “徐公子所指,是这烧柴之火烟, 还是那罐中矿物油汽? 若论烟火气,家家户户日日炊烟,莫非皆是毒烟? 若论油汽,市集油坊榨油熬脂,气味更甚,又当如何?” 她轻轻缠上新的干净布条,打好结, 这才抬眼看向徐文昭,杏眸清澈,却带着洞悉的锐利: “至于‘秽物’…徐公子可曾细看盆中之油?” 她纤指指向陶盆底部那层在光线映照下、折射出淡淡琥珀光泽的清亮液体。 “此油清亮如水,烟少味淡。 李公子前些日所售‘明光油’,便是此物提纯所得。 青崖镇多少人家因此油, 夜间纺线织布、学子挑灯夜读, 光亮远胜以往,油烟刺眼之苦大减。 徐公子饱读诗书,当知‘格物致知’、‘利物惠民’之理。 此物若为‘秽物’,那万家灯火,又当如何?” 一席话,条理清晰,不卑不亢,引经据典,直指要害! 徐文昭被噎得一时语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身后那些被煽动来的街坊, 目光也齐刷刷地投向陶盆里那层清亮的油, 又看看自家带来的、准备点灯用的浑浊菜油,窃窃私语起来。 “好像…是比咱的油清亮?” “苏姑娘说的‘明光油’? 我婆娘前儿还念叨省城亲戚家用那个,亮堂!” “就是味儿有点冲…” “烧柴火哪能没点味儿?比榨油坊好多了!” 舆论的风向,悄然转变。 周里正捋着山羊胡,眼神闪烁, 看看苏清珞,又看看脸色难看的徐文昭, 再看看盆里清亮的油和李烜手上新换的药,干咳一声: “这个…苏姑娘言之有理。 李小子弄这油…是有点门道。 不过嘛,这动静,这烟气…” “里正!管子要炸了!” 一直死死盯着竹管的柳含烟突然尖声叫道! 只见那根弯曲竹管的裂痕处,高温油汽终于冲破束缚! “嗤——!” 一股滚烫的、带着刺鼻气味的淡黄色油汽,如同小箭般激射而出! 方向,正对着离得最近的一个看热闹的半大孩子! “啊!” 孩子吓得呆立当场! “小心!” 苏清珞反应极快,一把将身边的水桶提起! 但有人比她更快! 李烜眼神一厉,一直拄着的木棍猛地横扫! “啪!” 棍头精准地撞在半空中飞溅的滚烫油滴上! 滚烫的油滴被大力打散、溅开,大部分落在泥地上,嗤嗤作响,冒出青烟。 只有零星几点,溅在了旁边陈石头挽起袖子的粗壮胳膊上! “嘶!” 陈石头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胳膊上瞬间起了几个红点! “石头哥!” 柳含烟惊呼。 苏清珞立刻放下水桶,一步上前,抓起陈石头的手臂。 她动作快如闪电,从药箱里又取出一个更小的瓷盒, 里面是透明的、带着浓郁药味的油脂状物。 她手指沾取少许,迅速涂抹在陈石头被烫红的皮肤上。 “此乃急用獾油,清凉止痛!” 她语速飞快。 说来也奇,那透明油脂一抹上,陈石头龇牙咧嘴的表情立刻缓和下来: “哎?凉飕飕的…不…不那么疼了!”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这药效,立竿见影! 苏清珞处理完陈石头的烫伤, 目光再次投向那根彻底报废、裂口处还在丝丝缕缕冒着残汽的竹管, 秀眉紧锁: “李公子,你这冷凝之法,太过凶险。 油汽滚烫,遇隙则喷,伤人毁物。 需得…需得让油汽在冷处走得更远些,徐徐凝结,方为上策。” 她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回忆的光芒: “家父药铺中,有一小锡甑,用于蒸馏花露。 其冷凝部分,乃是一根细长锡管,盘绕于冷水之中。 花露蒸汽行经此弯曲长管,尽数化为露水,无有泄漏。” 她抬起手,纤细的手指在空中虚划了一个螺旋向下的轨迹。 锡管?盘绕? 李烜心中猛地一震!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关于“曲管冷凝”的图谱骤然亮起! 图谱上那根光滑的金属曲管, 与苏清珞描述的锡甑冷凝管,形态何其相似! 只是更复杂,更长! “锡?” 李烜声音嘶哑,眼中爆发出精光,但随即又黯淡下去。 “太贵…且难寻。” “铜呢?” 苏清珞下意识接口,随即自己也摇头。 “铜价亦昂…且…官府管制甚严。” 她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竹片和陶罐, 又看向孙老蔫和柳含烟,眼中带着思索: “或许…可用陶土分段烧制短直陶管, 再以耐热泥浆拼接成弯曲路径? 虽不及金属管光滑紧密,但胜在材料易得…” 陶管拼接? 李烜和柳含烟父女同时眼睛一亮! 这思路! 虽然工艺复杂,耗时长,但…并非完全不可行! 比起遥不可及的锡铜,这无疑是眼前困境下的一线曙光! “妖言惑众!” 徐文昭看着苏清珞与李烜旁若无人地讨论起“锡管”、“陶管”, 看着街坊邻居们眼中的惊疑被好奇和某种对“明光油”的期待取代, 看着周里正明显缓和下来的脸色, 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被彻底无视的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 “苏清珞!” 他厉声喝道,手指颤抖地指着她。 “你…你身为良家女子,不思闺训,竟与此等行妖弄术之徒沆瀣一气! 妄谈什么锡管铜管! 此乃奇技淫巧,有违圣人之道! 你…你枉为医家之女!不知廉耻!” “廉耻?” 苏清珞霍然转身,月白的衣裙在秋风中荡开一个清冷的弧度。 她清丽的脸上第一次浮起明显的怒意, 杏眸如寒星,直视徐文昭, 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珠砸落: “徐公子口中的廉耻,便是对伤者见死不救? 对惠民之物指为妖邪? 对格物之理斥为淫巧?” 她向前一步,素来温婉的气息此刻竟带着逼人的锐气: “我苏家行医济世,只问良心,不问迂腐! 精炼之油入药,可调良膏愈伤; 所制灯油,可驱暗夜寒窗! 敢问徐公子,此等‘奇技’,伤天害理何处? 败坏风气何方? 倒是公子你,空读圣贤书, 不辨菽麦,不恤民艰, 仅凭臆测便煽动乡里,欲毁人活计! 若李公子这‘妖炉’被毁, 青崖镇千百户重归昏暗油灯, 学子夜读熏眼流泪, 织妇穿针引线倍加艰难… 这后果,公子可曾想过? 这,便是你的圣贤之道? 你的廉耻之心?!” 一连串诘问,如同疾风骤雨,劈头盖脸! 徐文昭被问得面如土色,踉跄后退一步, 指着苏清珞,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他引以为傲的圣贤道理, 在苏清珞这立足于“济世”、“惠民”的质问面前, 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周围的街坊邻居彻底安静了。 看向徐文昭的目光,充满了复杂和…一丝隐隐的鄙夷。 是啊,人家苏姑娘说得在理啊! 那油,确实亮堂好使! 李小子虽然弄的吓人,但也是为了弄油啊! 徐秀才这一上来就扣帽子喊打喊杀… 周里正重重地咳了一声,板起脸: “好了好了!徐相公,你也是读书明理的人,话不可乱说! 苏姑娘医者仁心,句句在理! 李小子弄油,虽有惊扰,但也是为了做出好灯油嘛!我看…” 他环视一周,下了定论。 “这炉子,暂时不用拆!但是!” 他转向李烜,语气严厉: “李小子!你这管子太危险! 必须想法子弄结实! 再敢喷油伤人,我第一个不饶你! 还有这烟气,想法子弄小点!听到没?” 李烜看着周里正,又看了看脸色灰败、失魂落魄的徐文昭, 最后目光落在身前素衣挺立、 犹自带着一丝凛然之气的苏清珞身上,缓缓点头。 “知道了,里正。” 一场风波,在苏清珞以“医理”破“大义”、 以“惠民”斥“迂腐”的连番诘问下, 竟被硬生生扭转。 人群散去。 徐文昭如同斗败的公鸡, 在几个街坊复杂的目光中, 狼狈地拂袖而去,背影仓惶。 窝棚里重归平静,只留下满地狼藉和那根彻底报废的竹管。 苏清珞看着李烜,脸上的怒意敛去, 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只是耳根处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她收拾好药箱,轻声叮嘱: “新药膏一日一换。 那冷凝之事…陶管拼接,耗工费时,恐非良策,还需另寻他法。 小心为上。” 说罢,微微颔首,转身离去,素雅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李烜拄着棍,站在废墟旁,指尖还残留着新药膏的清凉。 他低头看着地上碎裂的竹片, 又抬头望向苏清珞消失的方向, 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锡管…铜管…陶管… 苏清珞看似未能解决眼前难题的建议, 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思维中固化的壁垒。 识海里,《万象油藏录》微光闪烁, 图谱上那根冰冷的金属曲管旁边, 悄然浮现出几个模糊的虚影标记: 【锡】、【铜】、【复合陶土】…虽然都带着【材料不足】的灰色印记。 路,似乎又多了几条。 虽然布满荆棘,但希望之光,已然穿透了方才的阴霾。 第30章 陶泥盘龙,匠女扬眉 苏清珞素衣的背影消失在院门, 留下清冽药香混着冷凝管破裂的焦糊味。 李烜拄着棍,盯着地上竹管残骸,指尖新药膏的凉意直透心底。 “锡?铜?陶管拼接?” 他咀嚼着苏清珞的话, 识海《万象油藏录》图谱上金属曲管的冷光旁, 【复合陶土】的虚影标记微微闪烁, 却灰暗不明。 材料易得,工艺呢? “东家…” 柳含烟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却异常坚定。 她蹲在竹管碎片旁,手指捻起一块沾着油污的陶罐残片, 又抓起旁边挖来的、带着韧性的黄胶泥。 “俺…俺想试试!” --- 窝棚角落,成了柳含烟的战场。 陈石头吭哧吭哧搬来几筐筛得极细的黄土和河沙。 孙老蔫佝偻着背,用他那把豁口瓦刀, 小心翼翼地刮取着新采集来的、粘性极强的红胶泥。 柳含烟则像面对最精密的绣活, 将黄土、河沙、红胶泥按不同比例混合,加水, 那双覆着薄茧的手在泥团里反复揉捏、摔打、感知。 “沙多了,太散…胶泥多了,干了准裂…” 她喃喃自语,鼻尖沁出汗珠,眼神专注得发亮。 李烜拄着棍,默默看着。 识海中图谱虚影明灭不定, 却给不出精确配比。 这是属于匠人的直觉战场。 终于,一团黄中带褐、质地均匀、韧性十足又不失硬度的泥团在她手中成型。 她用手指用力一按,泥团缓慢回弹,留下清晰的指印边缘光滑。 “成了!” 柳含烟眼睛亮得惊人。 没有现成的模具,更别提弯管工具。柳含烟就地取材。 她选了一根手臂粗、笔直光滑的硬木棍做芯轴,仔细涂上一层薄薄的草木灰防粘。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如同最虔诚的塑像师, 双手捧起一大团揉好的泥,稳稳地、均匀地裹上木芯轴。 泥层不能太厚,否则烧不透; 不能太薄,承不住热汽冲击。 全凭手感。 裹好第一层基础泥胎,她开始塑形。 弯曲! 这是最难的鬼门关! 没有机械助力,全靠双手的稳定和对泥性的理解。 柳含烟屏住呼吸,一手稳住芯轴, 一手在需要弯曲的部位内侧轻轻施压, 外侧则用指腹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向上推挤泥料。 她的动作慢得如同凝固,额头青筋微微跳动,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在下颌汇成小滴,砸进泥里。 泥胎在她手下,如同被赋予了生命,顺从地、一点一点地弯折出流畅的弧度。 九十度…一百二十度…一百八十度! 一个完美的半圆弧度,在她指下诞生! “老天爷…” 孙老蔫看得忘了呼吸,浑浊的老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撼。 这手法,这稳劲,比他当年伺候官窑的大匠都不遑多让! 塑形完成,只是第一步。 柳含烟用小竹片精修内壁,确保管腔光滑无毛刺。 又用湿布细细抹平外壁每一处接痕。 最后,将成型的泥管连同芯轴一起, 小心移至阴凉避风的角落,覆上湿草帘,等待漫长的阴干。 “急不得,” 她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阴干透了,才能进窑。火候,更要命。” 等待是煎熬的。 两天两夜,柳含烟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那几根覆着湿草帘的泥管。 如同守着即将破壳的雏鸟。 她不时掀开草帘一角,用手指感受泥胎的硬度变化,调整湿度。 李烜也没闲着。 他让陈石头寻来上好的木炭,在后院角落用破砖垒了个小小的、温度更易控制的闷烧窑。 第三天清晨,第一缕天光照进窝棚。 柳含烟轻轻掀开草帘。 泥管呈现出均匀的灰白色,触手冰凉坚硬。 “能烧了!” 她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兴奋。 入窑! 小小的闷烧窑里,木炭被小心点燃。 柳含烟紧盯着窑口缝隙透出的火光,如同最老练的舵手感知风浪。 她不断调整着窑口通风的破瓦片角度,严格控制着炭火的燃烧速度。 “火不能急!要温!要匀!” 她指挥着添炭的陈石头,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 温度一点点爬升。 窑内的泥管在经受最严酷的考验。 李烜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图谱上那根【复合陶土】的虚影标记,随着窑温升高,竟开始微微闪烁! 时间一点点流逝。从清晨到日暮。 窑火由橙黄转为暗红,最后稳定在一种温润的、内敛的橘红色。 “封窑!闷!” 柳含烟果断下令。 窑口被湿泥彻底封死,只留下微小的透气孔。 余热在窑内缓缓渗透,煅烧着泥管的最后一丝脆弱。 又熬过一夜。 清晨,窑温彻底凉透。柳含烟的手微微颤抖着,一点点扒开封窑的湿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窑门打开。 一股带着泥土焦香的热气散出。 柳含烟屏住呼吸,探手进去。 第一根!完好!灰褐色的管身,带着窑火煅烧后的坚硬质感! 第二根!完好!弯曲的弧度流畅自然! 第三根…“咔…”一声极轻微的脆响! 柳含烟心猛地一沉!小心抽出。 管身完好,但弯曲弧度的内侧,一道细微的、头发丝般的裂纹,如同嘲弄般蜿蜒! “裂…裂了一根…” 陈石头声音发涩。 柳含烟盯着那道细微的裂纹,眼神黯淡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狠的亮光! 她猛地将这根有瑕疵的陶管放在地上,抄起旁边一根备用的硬木短棍! “砰!” 一声闷响!木棍狠狠砸在裂纹处! 陶管应声而碎! “次品,就是废物!” 柳含烟声音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 “能用的是这两根!” 她拿起那两根完好无损、带着窑变自然釉色的弯曲陶管。 管身温润,弯曲的弧线如同盘踞的虬龙,沉稳而有力。 “接上!” 李烜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 新的分馏炉早已准备就绪。 柳含烟亲自动手,用耐高温的粘土浆混合细麻丝,小心翼翼地将两根弯曲陶管与直管、粗陶罐导气口拼接密封。 接口处裹上厚厚的保温泥层。 陶质冷凝系统,组装完成! “点火!” 李烜嘶哑下令。 炉火再次熊熊燃起!黑油沸腾! 淡黄色的油汽汹涌冲入那灰褐色的陶管迷宫! 这一次,没有滋滋的异响!没有喷溅的危险! 油汽在长长的、弯曲的陶管腔壁内奔流、碰撞、冷却… 冷水盆深处,陶管出口。 一股稳定、清澈、流量远超从前的琥珀色油流,如同山涧清泉,汩汩流淌而出!汇聚成一小股溪流! “油!好多的油!又清又亮!”陈石头趴在盆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孙老蔫佝偻着背,看着盆里迅速增厚的清亮油层, 再看看女儿手中那根凝聚了她所有心血和天赋的弯曲陶管, 浑浊的老泪终于控制不住,沿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滚而下。 他用布满老茧的手背狠狠抹去,肩膀却抑制不住地颤抖。 成了!真的成了!靠泥土和双手,硬生生烧出了一条路! 李烜拄着棍,看着那流淌的清亮油泉,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光芒大放: 【初级分馏冷凝效率提升50%!能量点+10!】。 一股巨大的成就感混合着对眼前这匠户少女的激赏,冲上心头。 他走到柳含烟面前。 少女脸上还沾着窑灰和汗渍, 蜡黄的小脸因激动和疲惫而泛红, 但那双眼睛,亮得如同淬炼过的星辰, 里面燃烧着一种被彻底点燃的、属于创造者的火焰和…从未有过的尊严光芒。 李烜从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小袋子。 这是他让陈石头用新卖的防水膏钱换的。 “柳含烟,” 李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他将袋子递过去。 “这是你烧管、制器的工钱。按天算,再加手艺钱。” 柳含烟愣住了,看着那袋子,没敢接。 “拿着!” 李烜直接将袋子塞进她沾满泥灰的手中。 “从今天起,你是这工坊的‘掌器师’! 工坊里所有炉灶、管道、器具的制作、维护、改进,都归你管!” 掌器师! 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柳含烟耳边!也炸得孙老蔫忘了擦泪! 匠户!世代为奴的匠户之女! 竟然…竟然有了“师”的名头? 还有了…管事的权责? 柳含烟的手指触碰到粗布袋里那硬硬的、沉甸甸的铜钱棱角。 不是几文,是一大把! 是实实在在的、属于她手艺的报酬! “噗通!” 一直强撑着的孙老蔫,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竟朝着李烜直挺挺跪了下去! 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东家…东家大恩…俺老蔫…俺闺女…下辈子当牛做马…” “爹!” 柳含烟惊呼,猛地扑过去想扶起父亲。 李烜却先一步伸手,用那缠满布条、却异常有力的手,死死托住了孙老蔫的胳膊肘,硬生生将他架了起来! “孙叔,” 李烜盯着孙老蔫浑浊的泪眼,声音斩钉截铁。 “在这里,凭手艺吃饭,凭本事立身!膝盖,只跪天地父母!不跪活人!” 他目光转向柳含烟,看着她紧握着钱袋、指节发白的手, 看着她眼中翻涌的震惊、狂喜、以及一种冲破枷锁后茫然又炽热的光芒。 “柳掌器,” 李烜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这炉子烧出来的第一股清油,归你点灯!” 柳含烟猛地抬起头,看着李烜,又看看炉口汩汩流淌的清亮油流,再低头看看手中沉甸甸的钱袋。 她用力地、深深地点了点头。 没有道谢,没有哭诉,只是将那袋铜钱紧紧攥在胸口, 那是攥住了自己挣脱泥泞命运的第一块基石。 她转身走到冷凝管出水口下, 拿起一个干净的粗陶碗,稳稳接住了那流淌的、琥珀色的清光。 火光跳跃,映照着她沾满窑灰却无比明亮的侧脸。 匠户之女脊梁挺直,第一次,她的影子被自己的手艺点亮的清油,清晰地投射在这片属于创造的土地上。 第31章 清油照夜,官靴踏门 柳含烟攥着那袋沉甸甸的铜钱,指节发白。 她没哭,也没笑,只是走到冷凝管下, 用一个干净的粗陶碗,稳稳接住了汩汩流淌的琥珀色清油。 火光跳跃,映亮她沾满窑灰却无比明亮的侧脸。 掌器师。 这三个字在她胸口滚烫。 --- 有了柳含烟烧制的陶土曲管, 如同给这土法炼油工坊插上了一根坚韧的血管。 效率的提升是立竿见影的。 柳含烟彻底投入了“掌器师”的角色。 她那双覆着薄茧的手,仿佛天生就为了与泥土和火焰打交道。 她带着陈石头,将后院的几座分馏炉灶重新修整加固。 火膛的进风口被她用薄陶片巧妙隔开, 形成回旋气流,柴火燃烧得更充分,烟也少了些。 冷凝水盆被她加了双层陶缸嵌套, 中间填塞隔热草木灰,保冷效果大增。 那根关键的陶土曲管, 接口处被她用耐热泥浆混合切碎的麻丝反复涂抹密封, 又在关键受力点用草筋黄泥做了额外的支撑墩子。 “东家,您看,” 柳含烟指着炉灶,眼神锐利。 “管子还是太脆,受不住大热大冷。 俺想着,能不能用细麻绳密密缠裹管身,再刷一层桐油石灰浆? 干了像层硬壳,兴许能顶用!” 李烜看着这姑娘眼中跳动的、属于匠人的智慧火花,点头:“试!” 改进后的炉灶火力更稳,冷凝更高效。 那原本涓涓细流般的清亮“明光油”, 如今已能稳定地汇聚成一小股溪流, 日复一日地注入专门准备的粗陶坛中。 产量,肉眼可见地翻了倍! “石头,” 李烜将几个贴着“明”字红纸的油坛搬上独轮车。 “老规矩,送油。” 陈石头推着独轮车,脚步都带着风。 第一站,镇东头的老铁匠铺。 “张师傅!明光油到货!” 陈石头嗓门洪亮。 膀大腰圆的张铁匠正轮着大锤,火星四溅。 闻声停下,抹了把汗,黝黑的脸上露出笑容: “好小子!就等你这个! 没你这油淬火,打出来的刃口总差股韧劲儿!” 他拍下几枚铜钱,利落地抱起一坛油,那清亮的油光映着他满意的眼神。 炉膛里铁水红亮,淬火池里油烟明显淡了许多。 第二站,渡口。 船老大赵老抠早就伸长脖子等着了,看到陈石头,如同见了亲爹: “哎哟石头兄弟!可算来了! 你是不知道,用了你那防水膏,船板缝严丝合缝! 再没渗过水! 省了俺多少补船的工夫! 这灯油也给俺来一坛! 夜里行船,就靠它照水路!” 第三站,镇西头的篾匠老周家。 昏暗的油灯下,老周和他婆娘、女儿正就着微弱的光亮破篾编筐,眼睛熬得通红。 陈石头放下油坛:“周叔,新油!” 老周婆娘迫不及待地舀了小半碗明光油,倒进自家油灯里,换了根新灯芯。 “噗!” 火苗窜起,稳定而明亮,瞬间将小小的篾匠铺照得亮亮堂堂! 油烟几乎淡不可闻。 “亮了!真亮了!” 老周女儿惊喜地叫道,手里穿篾引线的动作都快了几分。 老周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 “好油!真是好油!夜里能多编两个筐了!” 陈石头看着这一张张因明光油而焕发光彩的脸, 听着那一声声真诚的夸赞,推着空车回小院的路上,胸膛挺得老高。 烜哥儿弄出来的东西,真好! --- 牛记油坊里,气氛却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牛扒皮肥硕的身子陷在太师椅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桌上摊着几张纸,是他派去盯梢的伙计画的“李记”工坊草图, 还有一份歪歪扭扭记录的出货单。 “明光油…防水膏…” 他肥厚的手指狠狠戳着那出货单,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才几天功夫? 铁匠铺、渡船、篾匠…都他娘的成了他的主顾! 连王寡妇那个碎嘴婆娘,都跟人夸他那油灯亮堂!” 一个伙计缩着脖子回话: “掌柜的…那…那油确实亮,烟还小…价钱…价钱也比咱的桐油便宜…” “便宜?!” 牛扒皮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乱跳,茶水溅了他一手。 “老子卖的是油吗? 老子卖的是这青崖镇油坊的牌子! 是他娘的规矩!现在倒好! 一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泥腿子, 弄点歪门邪道的‘妖油’,就想骑到老子头上拉屎?!” 他越想越气,白天在街口, 居然看到几个小贩推着车, 车上点着的赫然就是“明光油”的灯! 那清亮的光,像是在狠狠抽他的脸! “打压?泼粪?放火?全他娘的不顶用!” 牛扒皮绿豆眼里凶光闪烁。 “这小子邪性!背后指不定有什么鬼名堂! 软的硬的都试过了…那就别怪老子掀桌子了!” 他猛地站起身,脸上的横肉抖动着, 抓起桌上那张潦草的工坊草图,对着心腹管家低吼道: “备轿!去县衙!找我那表舅老爷,刑房的王师爷!” 他眼中闪烁着恶毒的算计: “私设工坊,擅取地火(油苗),炼制妖油,聚众滋事…哼! 条条都是砍脑袋的罪!老子看他这次死不死!” --- 县衙刑房,一股陈年卷宗混合着劣质墨汁的霉味。 王师爷五十来岁,瘦得像根竹竿, 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颧骨高耸, 一双三角眼透着精明和刻薄。 他捏着牛扒皮递上的银票一角, 指尖捻了捻厚度, 又瞟了一眼那张潦草的草图, 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 “表外甥啊,” 王师爷拖着长腔。 “你说这李烜…私设工坊,可有官府核发的‘匠作凭引’?” “没有!绝对没有!” 牛扒皮斩钉截铁。 “就是个破窝棚!聚了一帮流民匠户!” “哦?擅取‘地火’?” 王师爷三角眼眯起。 “那鬼窑黑油,自古就在那儿冒, 无主之物嘛…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手指点了点草图上的油罐。 “炼制之法,闻所未闻, 油色清亮如鬼魅,谓之‘妖油’,倒也贴切。 至于聚众滋事嘛…” 他拉长声调,意有所指。 “前些日是不是闹过一场? 惊动里正?还差点伤了人?” 牛扒皮立刻会意,添油加醋: “对!对!就是!动静大得很! 毒烟熏天!那管子还炸了! 差点烧了半个镇子! 聚了一帮子泥腿子,不服管教! 里正都压不住! 表舅老爷,这分明就是不安分的刁民! 妖人!留着必是祸害啊!” 王师爷放下茶杯, 指尖在银票上轻轻一敲,发出轻微的脆响: “嗯…私设工坊,炼制妖异之物, 惊扰地方,聚众抗法…条条桩桩, 都够喝一壶的。”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书案后, 铺开一张印着官印的公文纸,提起狼毫笔。 “兹有青崖镇民李烜,目无法纪, 私掘地火(油苗),聚众设坊, 熬炼不明妖油,毒烟四溢, 惊扰乡里,更兼煽惑人心, 不服管束,实为地方一害…” 王师爷笔下生风,字字如刀, 一份冠冕堂皇的缉拿文书顷刻而成。 他吹干墨迹,从抽屉里摸出一枚小小的、 属于刑房书办的戳记,蘸了印泥,重重盖下! “啪!” 红印如血。 “拿着。” 王师爷将文书递给牛扒皮,三角眼里寒光一闪。 “让你铺子里那两个机灵点的伙计,拿着这个,去找快班的刘三爷。 他知道该怎么做。” 牛扒皮接过那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纸, 如同拿到了尚方宝剑,脸上肥肉激动得直哆嗦: “多谢表舅老爷!多谢表舅老爷!事成之后,必有厚报!” 他仿佛已经看到李烜那小破窝棚被砸得稀巴烂, 李烜戴着枷锁被押进大牢的凄惨模样。 嘴角咧开,露出黄黑的牙齿,无声地狞笑起来。 --- 黄昏时分,小院里一片繁忙后的安宁。 柳含烟正带着陈石头给新烧好的一批陶管缠麻绳刷桐油灰浆, 孙老蔫佝偻着背,仔细擦拭着刚封好的几坛“明光油”。 李烜拄着棍,看着坛口清亮的油光,心中盘算着下一步销路。 突然! “哐当!!” 院门被一股巨力猛地踹开! 门板撞在土墙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几个穿着皂隶号衣、腰挎铁尺锁链的衙役,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正是快班班头刘三爷! “哪个是李烜?!” 刘三爷声如洪钟,三角眼凶光四射,手里抖开一张盖着红印的公文。 “奉县尊大老爷钧令! 查办私设工坊、擅取地火、炼制妖油、聚众滋事之刁民李烜! 一干人等,原地锁拿!工坊妖器,即刻捣毁!” 他身后的衙役如狼似虎,挥舞着铁尺锁链就扑了上来! “啊!” 孙老蔫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油坛“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清亮的“明光油”瞬间流了一地, 浓烈的油香混合着泥土气息猛地炸开! “你们干什么!” 陈石头怒吼一声,抄起旁边一根顶门的木杠就要冲上去! 柳含烟脸色煞白,却猛地张开双臂, 像护崽的母鸡一样拦在那几座凝聚了她无数心血的炉灶和陶管前,眼神倔强又惊恐: “不准砸!那是俺们吃饭的家伙!” “反了天了!还敢抗法?!” 刘三爷狞笑,铁尺一指。 “给我拿下!砸!” 一个衙役狞笑着扑向柳含烟! 另一个衙役抡起铁尺,狠狠砸向那座刚刚点着、炉火正旺的分馏炉! “住手!” 一声冰冷的断喝,如同金铁交鸣,瞬间压住了所有的喧嚣! 李烜拄着棍,一步踏前,挡在了柳含烟和炉灶之前。 他缠满布条的手抬起,手中赫然捏着一卷微微泛黄的旧文书! 他的目光越过凶神恶煞的刘三爷, 如同冰冷的刀锋,直刺躲在衙役身后、一脸得意狞笑的牛扒皮! “刘班头,” 李烜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众人耳膜上。 “砸我的炉子之前,不妨先看看这个。” 他手腕一抖,那卷文书哗啦展开。 “正统三年,青崖镇后山鬼窑油苗归属文书,上有前任县尊亲笔批注: ‘无主渗出,民可自取’。 白纸黑字,官印为凭!” “我李烜取无主之油,炼照明防水之膏, 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害人! 何来‘擅取地火’?何来‘炼制妖油’?”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钉子, 死死钉在牛扒皮瞬间僵硬的肥脸上, 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森然到极致的弧度: “倒是牛大掌柜,勾结胥吏, 诬告良善,伪造公文,擅闯民宅, 毁坏财物…这一条条,一桩桩…” “刘班头!你手里的锁链,该锁谁?!” 小院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地上流淌的“明光油”,在夕阳余晖下, 反射出刺眼而清亮的光, 映照着牛扒皮那张由得意转为惨白、 再由惨白涨成猪肝色的肥脸。 刘三爷举着铁尺的手,僵在了半空。 第32章 文书碎枷,匠骨惊魂 地上碎裂的陶坛里,“明光油”肆意流淌,映着夕阳,清亮得刺眼。 李烜手中那卷泛黄的文书展开,字字如刀: “无主渗出,民可自取”!官印鲜红! 刘三爷举着铁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横肉抽搐。 他身后的牛扒皮, 得意的狞笑瞬间冻结, 肥脸由红转白, 再由白涨成猪肝色, 绿豆眼里全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诬…诬告!” 牛扒皮像被踩了脖子的公鸡,尖声嘶叫,手指哆嗦着指向李烜。 “假的!文书是假的!刘班头!别信他!锁了他!锁…” --- “闭嘴!” 刘三爷猛地一声暴喝, 如同炸雷,震得牛扒皮肥躯一抖, 后半截话生生噎了回去! 刘三爷那双三角眼死死盯着李烜手中的文书, 又猛地扫向地上那滩刺目的清亮油污, 最后刀子般剜向牛扒皮那张惊惶失措的肥脸! 前任县尊的批注!官印! 牛扒皮这蠢货! 竟敢让他来抓一个有前任县尊背书、合法取油的民户? 还扯什么“擅取地火”? 这他妈是把他刘三爷架在火上烤! 一股邪火蹭地窜上刘三爷脑门! 他感觉自己像个被耍了的猴! “文书…拿来!” 刘三爷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朝李烜伸出手。 他得亲自验看!若真是假的…哼! 李烜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讥诮,将文书递了过去。 刘三爷一把抓过,凑到眼前, 手指用力捻着纸页, 细看那墨色和印泥的陈旧程度, 又对着夕阳辨认官印的细微纹理。 越看,他心越沉,脸上的横肉抖得越厉害。 真的!墨色已旧,印泥入纸三分,绝非新造! 这李烜…竟真有这东西! “刘…刘班头!别信他!他一个泥腿子…” 牛扒皮还想挣扎。 “啪!” 一声脆响! 刘三爷反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狠狠抽在牛扒皮肥腻的脸上! “嗷!” 牛扒皮惨嚎一声,半边脸瞬间肿起, 嘴角渗血,被打得原地转了个圈,踉跄着差点栽倒! “狗东西!” 刘三爷唾沫星子喷了牛扒皮一脸,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拿张破纸就敢诓老子!诬告良善!伪造公文! 还他娘的说人家炼制妖油? 这油清亮得能照见你这张烂心肝! 我看你才是妖!搅得青崖镇鸡犬不宁的妖!” 他一把夺过旁边衙役手里那张盖着王师爷私戳的缉拿文书,看也不看。 “嗤啦!嗤啦!” 几下撕得粉碎,狠狠摔在牛扒皮脸上! “滚!再敢生事,老子第一个锁了你!” 牛扒皮捂着脸,看着漫天飘落的碎纸屑, 再看看刘三爷凶光毕露的眼睛和周围衙役不善的目光, 最后目光触及李烜那双冰冷如深渊的眸子,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知道,完了!彻底完了!表舅王师爷也保不住他了! 他再不敢看李烜一眼,也顾不上火辣辣的脸, 如同丧家之犬,连滚爬爬地挤出人群, 狼狈不堪地消失在巷口,留下身后一片鄙夷的嘘声。 “都散了!散了!” 刘三爷烦躁地挥挥手,驱赶着看热闹的街坊。 他狠狠瞪了李烜一眼,眼神复杂, 有恼怒,有忌惮,最终只撂下一句硬邦邦的话: “李烜!管好你的工坊!再有‘惊扰’,别怪老子公事公办!” 说罢,带着一帮衙役,灰溜溜地走了。 危机解除。 陈石头狠狠啐了一口,朝着衙役消失的方向:“呸!狗腿子!” 柳含烟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 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她看着地上那滩珍贵的“明光油”,心疼地蹲下身,想用破布去吸。 “别管了,” 李烜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擦不净了。” 柳含烟的手顿住,默默收回了破布。 “爹?爹您怎么了?” 柳含烟突然惊叫起来。 只见角落阴影里,孙老蔫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 软软地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 嘴唇哆嗦着,牙齿咯咯打颤, 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无边的恐惧, 死死盯着衙役消失的方向,仿佛魂魄都被勾走了。 “逃…逃籍…锁拿…锁拿…”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呜咽, 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地上的泥土, 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泥污,身体筛糠般抖得停不下来。 刚才刘三爷那句“聚众滋事”和锁拿的场面, 如同最恐怖的梦魇,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他以为…他以为那些差役是冲着他和女儿这“逃籍匠户”来的! 要把他们抓回去,抓回那吃人的河工局! 抓回那看不到尽头的徭役和疫病中去! “爹!爹!没事了!差役走了! 不是抓我们的!是抓…” 柳含烟扑到父亲身边,用力摇晃着他枯瘦的肩膀,声音带着哭腔。 “是抓俺的!是抓俺的!” 孙老蔫猛地抓住女儿的手臂, 指甲深深掐进她的皮肉里, 眼神涣散,语无伦次。 “俺害了东家!俺们是逃户! 是罪人!连累了东家…差爷…差爷饶命啊…” 他竟朝着衙役消失的方向,就要磕头! “孙叔!” 李烜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砸下! 他拄着棍,一步跨到孙老蔫面前, 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孙老蔫看向巷口的视线。 他俯下身,缠满布条的手, 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死死抓住了孙老蔫颤抖着要磕下去的肩膀! “看着我!” 李烜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刺孙老蔫混乱的脑海。 孙老蔫茫然地抬起头, 浑浊的泪眼对上李烜那双漆黑、 锐利、如同寒潭般的眸子。 “听清楚了,” 李烜一字一顿,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宣告律令。 “差役,是牛扒皮叫来的。 罪名,是牛扒皮编的。 锁拿的文书,被我撕了。 牛扒皮,被我打跑了。” 他盯着孙老蔫的眼睛,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凿进对方混乱的意识里: “这里,没有逃籍的孙老蔫! 只有我李烜工坊的掌灶师傅! 听明白了吗?掌、灶、师、傅!” “掌…掌灶师傅?” 孙老蔫喃喃重复着,涣散的眼神似乎聚焦了一丝。 “对!” 柳含烟紧紧抱住父亲颤抖的身体, 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和力量, 她看着李烜,又用力看向父亲。 “爹!李大哥不是那种人! 他说了护着咱们,就一定能护住! 您看!牛扒皮不是被打跑了吗? 差役不是走了吗?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孙老蔫浑浊的目光在李烜冰冷而坚定的脸上, 和女儿那双明亮、充满信任和力量的眼睛之间来回移动。 女儿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 像一根坚韧的丝线,一点点将他从无边的恐惧深渊中拉扯回来。 “掌…掌灶师傅…” 他再次喃喃,身体剧烈的颤抖终于慢慢平息下来, 只是眼神深处,那被岁月和苦难刻下的恐惧烙印,依旧清晰可见。 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瘫软在女儿怀里,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李烜直起身,看着相拥的父女, 目光扫过地上那滩混着泥土、依旧散发着清亮光泽的油污, 再看向那几座安静矗立的炉灶和弯曲的陶管。 夕阳的余晖给它们镀上了一层金边, 也映照着柳含烟扶着父亲时, 那挺得笔直的、属于匠户女儿的脊梁。 他拄着棍,走到院墙边,弯腰, 捡起地上那撮被刀锋削下的、属于牛二的油腻头发。 指尖用力,将其狠狠碾进墙根的泥土里。 牛扒皮…王师爷… 李烜眼中寒芒一闪而逝。 这场仗,才刚刚开始。 第33章 铁尺锁喉,油迹指路 孙老蔫瘫在女儿怀里, 枯瘦的手死死抓着柳含烟的胳膊, 指甲陷进皮肉,浑浊的眼里翻腾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茫然。 “掌灶师傅…” 他喃喃着,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柳含烟挺直脊梁,扶着父亲,蜡黄的小脸绷得紧紧的。 她看着李烜碾进墙根泥土里的那撮牛二头发, 又看看地上流淌的、混着泥土的清亮油污,眼神倔强。 李烜拄着棍,目光扫过沉默的炉灶。 牛扒皮是打跑了,王师爷和刘三爷的梁子,结死了。 这青崖镇的水,浑了。 --- 短暂的死寂被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踏碎! “咣当!” 本就摇摇欲坠的院门再次被粗暴踹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还是那身皂隶号衣! 还是那张满脸横肉的脸! 刘三爷去而复返! 身后跟着的衙役却多了两个, 个个手持铁尺锁链,眼神不善! 与方才不同, 这次刘三爷脸上没了那丝被愚弄的恼怒, 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公事公办的森然。 他三角眼扫过地上未干的油污, 扫过相扶的孙老蔫父女, 最后如同毒蛇般死死缠住李烜! “李烜!” 刘三爷声音洪亮,带着官府的威压, 手中“哗啦”一声抖开另一张盖着鲜红县衙大印的公文。 “前番事涉诬告,本班头已严惩刁民牛德福(牛扒皮大名)!然!” 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冰刀出鞘: “你私设工坊,熬炼油膏,虽取油于无主渗出, 但其炼制之法,异于常俗,油汽熏蒸,惊扰四邻, 此乃‘滋扰地方’之实! 更兼工坊毗邻民宅,隐患重重,已有多户向里正申诉!此其一!” 他踏前一步,铁尺指向窝棚后鬼窑方向: “其二!鬼窑油苗渗出之地,虽无主,然其地毗邻官河河滩! 按《大明律》,河滩淤地,皆为官产! 你擅取官地渗出之物牟利,此乃‘擅取官地之物’!两罪并罚!” 刘三爷三角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贪婪,猛地一挥手: “锁了!带回县衙,听候大老爷发落! 工坊一应器物,即刻查封! 待勘验后销毁!” “是!” 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应声扑上, 手中冰冷的铁链哗啦作响,直朝李烜脖颈套来! “啊!” 孙老蔫刚被女儿扶起一点, 看到那明晃晃的铁链, 听到“擅取官地之物”、“查封销毁”, 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最后一点支撑瞬间崩塌!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白眼一翻,身体一软, 再次瘫倒下去! 这次连柳含烟都扶不住, 父女俩一起跌坐在地! “爹!” 柳含烟惊呼,死死抱住瘫软如泥的父亲, 抬头看向扑来的衙役,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瞬间布满了血丝和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与狠劲! 她猛地伸手,抄起了旁边一根手臂粗、还带着余温的烧火棍! “不准锁东家!” 陈石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 腿肚子直转筋,脸色煞白。 但看到衙役扑向李烜, 看到柳含烟抄起棍子, 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 他怒吼一声,虽然声音带着颤, 却像头被激怒的蛮牛, 张开双臂就挡在李烜身前! 身体抖得厉害,眼神却死死瞪着衙役! “反了!反了!竟敢持械抗法!” 刘三爷厉声尖叫,脸上横肉激动地抖动, 眼中却闪过一丝得逞的狞笑!抗法!这下罪名更坐实了! “给我拿下!胆敢反抗,格杀勿论!” “哗啦!” 铁链带着风声,套向陈石头脖颈! 另一个衙役的铁尺,则狠狠砸向柳含烟手中的烧火棍! 工坊危在旦夕! --- “且慢!” 李烜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高,却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混乱! 他根本没看那套向自己的铁链, 也没看砸向柳含烟的铁尺。 他缠满布条的手,闪电般探出, 不是格挡,而是直直指向窝棚后方 ——鬼窑油苗渗出的方向! “滋扰地方?” 李烜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嘲讽。 “刘班头!你既说油汽惊扰,那我问你, 我这工坊熬炼的烟气,比起镇上榨油坊, 比起铁匠铺淬火的黑烟,孰轻孰重?!” 他手指猛地一转,指向院墙外更远处,那是青崖镇主街的方向: “你去问问,用了我‘明光油’点灯的铁匠铺、篾匠铺、夜航的渡船! 问问他们是愿意被这点烟气惊扰, 还是愿意回到过去油烟熏眼、火光昏暗的日子?!” “至于擅取官地之物?” 李烜嘴角勾起一抹森然到极致的弧度, 那根指向鬼窑方向的手指,如同最精准的标枪。 “刘班头!你口口声声说油苗渗出之地毗邻官河河滩!好!好得很!” 他猛地踏前一步,竟主动迎向那冰冷的铁链! 目光如同燃烧的寒冰,死死钉在刘三爷骤然收缩的瞳孔上! “那就请刘班头移步!随我去看看! 看看那油苗渗出之地的‘官河河滩’上, 除了我李烜取油留下的浅坑,还有什么!”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看看那里有没有新翻的泥土! 有没有散落的、打着牛记油坊印记的破油桶! 有没有泼洒的、恶臭扑鼻的劣质桐油!” “看看是谁!想用这恶臭桐油,污染官河水源!栽赃陷害!其心可诛!” 轰! 如同平地惊雷! 刘三爷脸上的凶悍瞬间凝固! 那两个扑上来的衙役动作也僵住了! 铁尺和铁链停在了半空! 牛扒皮泼油栽赃?!污染官河?! 这罪名…可比什么“滋扰地方”、“擅取官物”狠毒百倍! 一旦坐实,那是要掉脑袋,甚至株连的! 刘三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想起,刚才牛扒皮那张纸上潦草的工坊图旁边, 似乎…似乎真画了个油桶的标记? 当时他只当是李烜装油的器物… 难道…? “你…你血口喷人!” 刘三爷色厉内荏地吼道,声音却明显发虚。 “是不是血口喷人,一看便知!” 李烜寸步不让,缠着布条的手稳稳指向鬼窑方向。 “刘班头!你身为快班班头,查奸缉恶,护境安民! 如今有人在你眼皮底下, 往官河里倾倒污油,意图栽赃, 污染水源,祸害一镇百姓! 你管,还是不管?!” “若是不敢去看,” 李烜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那就立刻锁了我!查封我的工坊! 我李烜认栽! 但今日我踏出这门, 明日,青崖镇官河飘满恶臭桐油的消息, 便会传到县尊案头! 传到府城!传到巡河御史耳朵里! 我倒要看看,到时候,是我这熬清油的罪过大, 还是那污染官河、知情不报的罪过大!”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刘三爷脸上的横肉疯狂抽搐,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号衣! 他死死盯着李烜那双深不见底、仿佛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 又看看李烜身后,柳含烟扶着昏迷的父亲, 手中烧火棍依旧紧握,眼神决绝; 陈石头虽然腿抖,却依旧死死挡在前面,一副拼命架势… 再想想李烜手中那份前任县尊的批注文书… 一股巨大的恐惧和骑虎难下的憋屈感,死死攫住了刘三爷! 他妈的! 这哪里是个泥腿子? 分明是条见血封喉的毒蛇! 牛扒皮这蠢货,到底惹了个什么煞星! “走!” 刘三爷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脸色铁青得吓人。 “去鬼窑!都给老子去看看!” 他不敢赌! 万一真如李烜所说…那他刘三爷今天锁了李烜,明天就得跟着掉脑袋! 衙役们面面相觑,收起铁尺锁链。 李烜拄着棍,看也不看刘三爷,率先朝着鬼窑方向走去。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投在地上,如同一条沉默而狰狞的怒龙。 陈石头和柳含烟对视一眼, 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悸和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 柳含烟用力将父亲扶靠在一旁,抄起烧火棍,紧紧跟了上去。 陈石头一咬牙,也快步追上。 刘三爷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带着衙役,如同押解又如同被押解,坠在后面。 窝棚工坊暂时逃过一劫, 但所有人的心,都悬在了鬼窑河滩那片未知的油污之上。 那里埋藏的,将是决定命运的证据,或是…更深的陷阱。 第34章 酸儒吠日,油污证心 李烜拄着棍,背影如刀,率先走向鬼窑河滩。 刘三爷脸色铁青,带着衙役紧随其后,如同押解又似被押解。 柳含烟扶着昏迷的父亲靠墙坐好,抄起烧火棍,眼神决绝地跟上。 陈石头咽了口唾沫,也咬牙追去。 窝棚的喧闹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 踹门声、锁链声、李烜的怒喝、刘三爷的咆哮,早惊动了左邻右舍。 破败的院墙外,已围拢了数十个探头探脑、交头接耳的镇民。 “咋回事?刘三爷又来了?” “听说是官河泼油!要命的事!” “李小子这回怕是真悬了…” 混乱嘈杂的人声中,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肘部打着同色补丁的青色襕衫身影,挤开了人群。 正是徐文昭。 他瘦高的身形在人群中显得有些鹤立鸡群, 清癯的脸上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矜持与一丝挥之不去的落魄。 方才街口的喧嚣和“官河泼油”、“查封工坊”的只言片语钻进他耳朵, 尤其是听到“妖油”、“李烜”这几个字眼, 一股混合着“卫道”责任感和被忽视已久的愤懑, 如同火油般蹭地在他胸中点燃! --- 鬼窑河滩,乱石嶙峋,浑浊的河水拍打着岸边的黑泥。 空气中弥漫着水腥气和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恶臭! 刘三爷带着衙役,在李烜的指引下,来到油苗渗出的洼地旁。 果然! 洼地边缘,几个新鲜的土坑赫然在目! 翻出的黑泥还带着湿气! 坑边散落着几片碎裂的、浸透了黑色粘稠油污的厚实木板。 一块较大的木片上,赫然用焦黑的烙印,烙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牛”字! 更刺鼻的是洼地边缘靠近河水的地方! 一片明显的油污带,散发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劣质桐油恶臭! 粘稠的黑色油污正缓慢地向河水中扩散, 所过之处,连浑浊的河水都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油光! “刘班头!请看!” 李烜的声音冰冷如刀,缠着布条的手指向那刺目的油污和牛记标记的碎木片。 “这‘擅取官地之物’的现场,究竟是谁的手笔? 是谁在污染官河,栽赃陷害?!” “嘶…” 周围的衙役和跟来看热闹的镇民倒吸一口凉气! 这证据,太扎眼了! 刘三爷的脸色瞬间由铁青转为煞白! 额角的冷汗涔涔而下! 他死死盯着那个“牛”字烙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脑门! 牛扒皮这蠢货! 泼油就泼油,居然还留着自己油桶的标记! 简直蠢到家了! 他猛地扭头,凶狠的目光扫向人群, 想找牛扒皮那肥硕的身影,却哪里还找得到? 那厮早不知躲哪个耗子洞里去了! “这…这…” 刘三爷喉咙发干,一时竟不知如何收场。 就在这死寂与尴尬蔓延的当口! 一个带着浓重书卷气、却又充满“义愤”的声音,如同破锣般在人群后方炸响: “荒谬!无耻!!” 众人愕然回头。 只见徐文昭排众而出, 他脸色因激动而涨得通红,下颌高抬, 努力维持着读书人的体面,手指却颤抖地直指李烜和那片油污! “李烜!你这行妖弄术、不务正业之徒!竟还敢在此颠倒黑白,混淆视听!” 他声音洪亮,引经据典,如同在公堂之上宣读檄文: “《礼记·王制》有云:‘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 尔私设工坊,熬炼不明妖油,已是奇技淫巧,有违天道! 如今更引来官非,惊扰乡里,败坏地方淳朴之风!此乃大罪一也!” 他踏前一步,无视刘三爷难看的脸色,唾沫星子横飞: “你口口声声他人栽赃? 焉知这不是你妖法反噬,油污自现? 亦或是天降警示,昭彰尔之罪孽! 尔不思悔改,反攀诬良善(牛扒皮在他眼中显然算不得良善,但此刻用来打击李烜正好), 此乃狡诈阴险,大罪二也!” 徐文昭越说越激动,仿佛自己成了替天行道的青天大老爷, 他猛地转向脸色阴晴不定的刘三爷, 拱手作揖,声音带着悲天悯人的腔调: “刘班头!诸位差爷! 休要被此獠巧言令色所惑! 此等妖人,工坊便是妖巢,器物便是妖器! 炼制之油,看似清亮,实乃惑人心智之妖水! 用之点灯,恐有邪祟滋生! 用之润滑,恐坏器械根本! 用之防水,恐引水族精怪! 此等祸源,不即刻捣毁查封,更待何时?!” 他猛地一挥袖袍,犹如戏台上的忠臣死谏,声音陡然拔高,响彻河滩: “学生徐文昭,虽一介寒儒,然读圣贤书,明是非理! 今日拼却这功名前程不要,也要为民请命! 请刘班头秉公执法,速速查封妖坊,锁拿妖人! 还我青崖镇朗朗乾坤! 否则,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一顶顶“奇技淫巧”、“妖法反噬”、“惑人心智”、“滋生邪祟”的大帽子, 就似冰雹般砸向李烜! 配合着河滩上刺鼻的油污恶臭和刘三爷骑虎难下的窘境, 竟真让一些不明就里的镇民面露惊疑,窃窃私语起来。 “徐…徐秀才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 “那油是清亮…可…可谁知道是不是妖法变的…” “是啊,牛扒皮虽然坏,但泼自己油桶栽赃…这也太蠢了吧?” 舆论的风向,在徐文昭这引经据典、正气凛然的“背书”下, 竟又产生了微妙的动摇! 为刘三爷那被戳破的官威和骑虎难下的窘迫,强行披上了一层“卫道执法”的遮羞布! 刘三爷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阴狠和得色! 这酸秀才,来得正是时候! “徐相公高义!” 刘三爷立刻顺杆爬,脸上重新堆起“秉公执法”的森然,对着衙役喝道。 “还愣着干什么?! 妖人狡诈,铁证如山(指油污)! 又有徐相公仗义执言! 速速锁了李烜!查封工坊! 待本班头细细勘验这‘妖油’源头!” 他特意加重了“妖油”二字,目光阴鸷地扫过李烜。 衙役们再次抖擞精神,铁尺锁链哗啦作响,狞笑着扑上! “我看谁敢!” 柳含烟厉喝一声,烧火棍横在身前, 护在李烜身侧,眼神如同护崽的母狼,死死盯着扑来的衙役! 陈石头也怒吼着挡在前面,虽然腿肚子还在抖! 李烜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根本没看扑来的衙役,也没看一脸“正气”的徐文昭。 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 落在了河滩油污带边缘, 一块被浑浊河水冲刷着的、不起眼的石头上。 那石头上,沾着几滴混入河水的油污。 在夕阳的余晖下,那油污竟折射出与周围劣质桐油截然不同的、 一丝极其微弱的…蓝绿色荧光?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骤然微光一闪! 一个冰冷的提示音响起: 【检测到微量矿物油成分(原油),与劣质植物桐油(酸败)混合…】。 李烜眼中精光爆射! “刘班头!” 李烜的声音陡然响起,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他缠着布条的手,不是指向衙役, 也不是指向徐文昭,而是直直指向那滩散发着恶臭的油污! “你不是要查‘妖油’源头吗?好!我告诉你!” 他声音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连徐文昭都下意识地住了口。 “这滩栽赃的油污里,” 李烜一字一顿,声音清晰无比。 “除了牛记油坊那恶臭扑鼻、已然酸败的劣质桐油!还有!!” 他猛地弯腰,不顾腿伤剧痛, 用棍子尖端精准地挑起那块沾着微弱蓝绿荧光的石头,高高举起! 夕阳下,那石头上油污的异色光晕,隐约可见! “还有这鬼窑天然渗出的、未经炼制的‘猛火油’(原油)残留!” “猛火油?”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惊呼。 “就是一点就着、打仗用的那个?” 李烜目光如电,扫过脸色骤变的刘三爷, 最后钉在徐文昭那张因惊愕而僵住的脸上,声音如同重锤: “徐秀才!你饱读诗书,可知《武经总要》? 可知猛火油柜? 可知此物遇水不灭,火攻利器? 牛扒皮为栽赃于我,竟将桐油与猛火油残渣混合,倾倒于官河之畔!” 李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 “此等恶行,已非栽赃陷害! 乃是蓄意污染官河水源! 私藏军国利器之材! 其心可诛!其罪当诛九族!” “轰!” 九族!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河滩上所有人的头顶! 刘三爷脸上的“正气”瞬间碎裂,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他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 私藏猛火油材料?污染官河? 这他妈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刚才还想借徐文昭的话去查封工坊? 这他妈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啊! 徐文昭更是如遭雷击! 他刚才还引经据典斥责“妖油”,转眼这油污里竟扯出了“猛火油”? 还是牛扒皮泼的? 泼的还是官河边上?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圣贤书里的道理瞬间碎了一地, 只剩下“诛九族”三个血淋淋的大字在疯狂回荡! 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周围的衙役和镇民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看向那滩油污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现在俨然那不是油,而是流淌的岩浆! “不…不可能!你血口喷人!” 刘三爷尖声嘶叫,声音都变了调。 “血口喷人?” 李烜冷笑,棍尖稳稳指着石头上的蓝绿荧光。 “此乃猛火油遇水特有的‘夜光’! 牛扒皮油桶碎片在此! 油污恶臭在此! 证据确凿!刘班头! 你身为快班班头,是立刻锁拿真凶牛德福,追查猛火油来源?还是…” 他目光冰冷地扫过刘三爷和面无人色的徐文昭: “等着这‘妖油’的罪名,和那诛九族的铁链,落到你们头上?!” 河滩上死一般寂静。 只有浑浊的河水,拍打着岸边那滩散发着恶臭与死亡气息的油污。 徐文昭浑身僵硬,呆呆地看着李烜棍尖上那块折射着诡异微光的石头, 又看看面如死灰的刘三爷,再看看周围镇民那恐惧鄙夷的目光… 他引以为傲的圣贤道理,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噗通”一声轻响。 徐文昭手中紧握的、那本用来彰显身份的破旧《论语》,脱手掉进了河滩的泥水里。 第35章 黑牢谋光,油律为刃 “诛九族”三个字如同炸雷,劈得河滩死寂。 刘三爷面无人色,衙役抖如筛糠。 徐文昭的《论语》掉进泥里,溅起的污点爬满书页。 他浑身僵硬,一瞬间被抽了脊梁骨。 李烜棍尖上那块折射着诡异蓝绿荧光的石头,成了催命符。 “锁…锁拿牛德福! 追查猛火油来源!快!” 刘三爷的尖叫破了音,带着无边的恐惧。 衙役们如蒙大赦,掉头就跑,哪还顾得上李烜? 一场泼天大祸,被李烜以毒攻毒,硬生生将矛头反刺回去! 牛扒皮,这次不死也要脱十层皮! 然而,当李烜拄着棍,拖着伤腿,带着柳含烟和陈石头, 在镇民复杂的目光中回到小院时,等待他的,却是另一副冰冷的手铐。 县衙两名面无表情的皂隶,手持盖着刑房大印的正式拘票,堵在门口。 “李烜,滋扰地方,擅取官地之物, 炼制不明油膏,致官河油污,险酿大祸! 奉王师爷之命,锁拿回衙,听候县尊大老爷发落! 工坊器物,暂行查封,不得擅动!” —— 县衙大牢深处,一股混合着霉烂稻草、屎尿臊臭和铁锈血腥的污浊气味,浓得化不开,粘稠地糊在口鼻间。 李烜被粗暴地推进一间狭小的临时牢房。 沉重的木栅栏门“哐当”落下,铁锁链哗啦作响。 没有窗户,只有高处一个巴掌大的气孔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墙角堆着一摊半湿半干的烂稻草, 散发着刺鼻的霉味。 地面潮湿阴冷,寒气透过薄薄的鞋底直往骨头缝里钻。 “老实待着!” 皂隶丢下一句冰冷的呵斥,脚步声远去。 黑暗和死寂如同沉重的淤泥,瞬间包裹上来。 只有隔壁牢房隐约传来的痛苦呻吟和铁链拖曳声,提醒着这里并非坟墓。 李烜靠在冰冷滑腻的石墙上,缓缓滑坐到那堆散发着恶臭的稻草上。 胸口的灼伤和腿上的伤痛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下,如同无数细针在扎。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污浊的空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戾气。 冷静。 必须冷静。 牛扒皮泼油栽赃,反被自己抓住猛火油的把柄,刘三爷被吓退。 但这只是暂时解了燃眉之急。 王师爷这张后手拘票,才是真正的杀招! “滋扰地方”、“擅取官地之物”、“炼制不明油膏”、“致官河油污”… 罪名条条看似老调重弹,却都被重新包装,更冠冕堂皇,更指向工坊存在的“非法性”和“危害性”。 核心,就两点: 一,油苗渗出之地的归属!是否真属“官地”? 二,“不明油膏”的定性!是否真为“邪物”?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静静悬浮,微弱的荧光勉强照亮意识一角。 李烜飞速检索着穿越前零散记忆和原主残留的知识碎片,试图拼凑起《大明律》关于土地、矿产、匠作的相关条文。 “官地”…《大明律·户律·田宅》有云: “凡官地、官塘,止许附近有力人户承佃开垦…” 河滩淤地,确属官产无疑! 但鬼窑那地方,乱石嶙峋,寸草不生,远离河道, 从未有人承佃开垦,更无官府标记… 前任县尊的批注文书上“无主渗出,民可自取”八个字,便是最大的护身符! 王师爷想推翻前任县尊的定论? 没那么容易! 关键在于第二点——“不明油膏”、“邪物”! 这才是王师爷和牛扒皮背后势力真正的杀招! 他们要釜底抽薪,从根本上否定“明光油”的合法性! 将其定性为“奇技淫巧”、“妖异邪物”! 一旦坐实,别说工坊,他李烜的脑袋都保不住! 如何证明“明光油”无害?甚至有益? 铁匠张师傅的淬火油? 渡船赵老抠的防水膏? 篾匠老周家的照明油? 这些底层匠户、苦哈哈的证词, 在县尊大老爷眼里,恐怕抵不上王师爷轻飘飘一句“刁民串供”! 需要更有力的背书! 需要能直达上听的渠道! 需要…能让县尊忌惮,或者有利可图的东西! 李烜的眉头紧锁,指甲无意识地抠着身下潮湿的稻草。 系统…《万象油藏录》… 意识沉入,图谱微光流转。 他尝试调动那少得可怜的能量点。 【微弱情绪影响(需肢体接触)】?! 一个极其模糊的选项在意识边缘闪烁。 李烜尝试锁定,反馈冰冷: 【能量点不足(10/100),影响范围:接触点直径一寸,持续时间:一息,效果:微弱恍惚/好感】。 杯水车薪! 隔着牢笼接触狱卒? 影响一息?有个屁用! 李烜心中一阵烦躁。 “哗啦…”铁链拖动的声音由远及近。 一个佝偻着背、提着个破木桶的老狱卒,慢吞吞地走到李烜牢门前。 他满脸褶子如同风干的橘子皮, 眼神浑浊麻木,将一小块硬得像石头、 还带着霉点的黑麸饼和一个豁口的粗陶碗(碗里是浑浊的冷水),从栅栏下方塞了进来。 “吃饭。” 声音干涩,毫无感情。 李烜看着那散发着馊味的食物,胃里一阵翻腾。 但他没动,目光却落在老狱卒那只布满老人斑、枯瘦如柴、正缩回去的手上。 接触?能量点? 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就在老狱卒的手即将完全缩回栅栏外的刹那! 李烜动了! 他猛地探手,速度不快,却极其精准! 缠满布条的手指,如同捕食的毒蛇,瞬间搭在了老狱卒枯瘦的手腕上! 布条粗糙的触感,让老狱卒下意识地一哆嗦! 【微弱情绪影响!发动!能量点-10!】 一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奇异的暖流,顺着李烜的指尖,瞬间涌入老狱卒的手腕! 老狱卒浑浊的眼睛猛地一滞! 身体有极其短暂的僵硬! 那麻木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梦游般的恍惚, 看向李烜的目光,似乎…似乎少了一丝惯常的冰冷和戒备, 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茫然? 一息!仅仅一息! 老狱卒猛地抽回手,像是被烙铁烫到! 眼神瞬间恢复了惯有的麻木和一丝惊疑,警惕地瞪着李烜: “你…你干什么?!” 李烜迅速收回手,脸上挤出一丝虚弱的歉意,声音嘶哑: “对不住…老丈…腿伤发作…没站稳…扶了一下…” 老狱卒狐疑地盯着李烜缠满布条的手和苍白的脸,又看了看自己枯瘦的手腕,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 他嘟囔了一句晦气,骂骂咧咧地拖着桶走了。 李烜靠在墙上,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 成功了?失败了? 那一瞬间的恍惚,是真实存在,还是自己的臆想? 消耗了宝贵的10点能量,只换来对方一息的茫然? 就在李烜心头沉重之际,牢房通道那头, 突然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哭腔的少女声音,正急切地跟狱卒交涉: “…官爷行行好!就送点伤药!他伤得重!求您了…” 是柳含烟! 紧接着,是陈石头那憨厚又带着焦急的粗嗓门: “官爷!俺们给钱!给茶钱!” 李烜猛地睁开眼! 机会! 他强撑着站起,拖着伤腿挪到牢门栅栏边,努力向外望去。 只见昏暗的甬道那头,柳含烟正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飞快地塞进一个面生的、看起来年轻些的狱卒手里。 那狱卒捏了捏布包,脸上露出一丝贪婪的满意,又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这才不耐烦地挥挥手: “快点!别磨蹭!” 柳含烟如蒙大赦,赶紧将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裹,从栅栏缝隙塞了进来! 陈石头也趁机塞进一个竹筒。 “东家!药!还有水!” 柳含烟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强自压抑。 那年轻狱卒收了钱,正欲离开。 李烜的目光,死死锁定了这狱卒扶在腰间佩刀刀柄上的、那只戴着半旧棉布手套的手! 接触!能量点! 赌一把! 就在那狱卒转身,手自然摆动,即将掠过栅栏的瞬间! 李烜再次出手!快如闪电! 这一次,他缠满布条的手指,精准地擦过了狱卒棉布手套的手背! 布条粗糙的质感划过棉布! 【微弱情绪影响!发动!能量点-10!】 那股微弱的暖流再次涌出! 年轻狱卒的身体猛地一顿! 扶着刀柄的手僵住了! 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向牢笼里的李烜, 眼神有刹那的失焦和迷茫,仿佛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是谁,在哪里。 一息! 李烜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同细针般刺入狱卒短暂的恍惚意识: “告诉王师爷!鬼窑油苗非妖物! 我能炼出比‘石脂水’更亮的灯油! 比‘猛火油’更猛的军火! 比‘贡蜡’更耐烧的蜡烛!” “锁我容易!锁住这能为县尊大老爷换来前程和银子的本事…难!” 话音落,影响消散! 年轻狱卒猛地一个激灵,眼神瞬间恢复了清明!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李烜,又看看自己扶刀的手,恍惚间刚才只是打了个盹做了个怪梦。 他啐了一口:“疯子!”骂骂咧咧地快步走开了。 李烜靠在冰冷的栅栏上,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内衫。 赌了! 两次接触,二十点宝贵的能量清零! 只换来两个狱卒各一息的恍惚,和一句石沉大海般的狂言! 有用吗? 不知道。 他缓缓滑坐回潮湿的稻草堆,颤抖着手打开柳含烟塞进来的油纸包。 里面是熟悉的、散发着清洌药香和精炼油温润气息的烫伤膏 ——苏清珞的手笔。 还有一小块干净的布。 他挖出药膏,忍着剧痛,一点点涂抹在胸口狰狞的伤口上。 清凉的药力渗透,带来一丝舒缓。 他又拿起陈石头塞进来的竹筒,拔掉塞子。 一股清甜的气息飘出——是蜂蜜水。 李烜喝了一口,温润的甜意滑过干涩的喉咙。 他闭上眼,靠在墙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装着药膏的油纸包。 油纸…精炼油…灯油…军火…蜡烛… 黑暗中,李烜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疯狂的弧度。 王师爷…牛扒皮… 你们想用律法和牢笼锁死我? 老子就用这“奇技淫巧”的油,烧穿你们的铁锁链! 他捏紧了拳头,指关节在黑暗中发出轻微的脆响。 这黑牢,困不住即将点燃的星火。 第36章 黑牢酒话,暗流涌动 冰凉的石壁吸走体温, 胸口烫伤在精炼油药膏的安抚下钝痛稍减。 李烜靠着墙,小口啜饮竹筒里温凉的蜂蜜水, 一丝甘甜压不下喉间的血腥味。 二十点能量清零, 换来一句石沉大海的狂言, 赌注太大,收效未知。 黑暗中,他强迫自己冷静, 如蛰伏的毒蛇,收敛所有锋芒, 只余下冰冷的观察。 “呃…呸!” 一声粗鲁的干呕打破沉寂。 牢房角落那堆更厚的烂稻草里, 一个蜷缩的身影蠕动了一下, 翻了个身,浓烈的劣质酒气混着汗馊味扑面而来。 “水…他娘的…给老子口水…” 声音沙哑含混,带着宿醉的暴躁。 另一侧靠近栅栏的阴影里, 一个瘦小的身影哧溜一下坐直了。 这人顶着一头稀疏发黄、 癞痢斑驳的头发,贼眉鼠眼, 正偷偷打量着李烜, 尤其是李烜手里那个竹筒。 正是偷鸡摸狗惯犯癞头张。 “老梆子,嚎丧呢!这是班房!不是你家炕头!” 癞头张尖着嗓子骂了一句, 又立刻转向李烜,蜡黄的脸上挤出谄媚的笑。 “这位爷…新来的?犯啥事了? 看着不像咱这号人啊…” 李烜没理会癞头张的试探, 目光落在那个挣扎着坐起的醉汉身上。 借着气孔透进的微光, 能看清这人约莫五十多岁, 骨架粗大却干瘦,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肘部磨破的旧号衣, 只是没了代表衙役身份的腰牌和红巾。 满脸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 眼袋浮肿,浑浊的眼珠布满血丝, 正是被革职的老衙役王班头。 “水…” 王班头又含糊地嘟囔一声, 舔着干裂起皮的嘴唇,眼神涣散。 李烜沉默片刻, 从怀里摸出仅有的三枚带着体温的铜钱。 这是柳含烟塞药时一并偷偷塞进来的。 他将铜钱捏在指尖,对着栅栏外昏暗甬道晃了晃。 “哗啦…” 铁链声响,一个面生的年轻狱卒踱步过来, 正是白天收了柳含烟钱那个。 “官爷,”李烜声音嘶哑平静, “讨碗薄酒,暖暖身子。” 年轻狱卒瞥了眼李烜手中的铜钱, 又看看他缠满布条的胸口, 嗤笑一声: “哟,还挺讲究?” 嘴上说着,手却飞快地伸出栅栏缝隙, 一把抓走了铜钱,掂了掂。 “等着!” 不多时,一碗浑浊不堪、 散发着刺鼻酸味的劣质米酒, 连同一个豁口的粗陶碗, 从栅栏下塞了进来。 李烜没动。 他端起酒碗,径直走到蜷缩在角落、 眼神浑浊的王班头面前。 “老班头,” 李烜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酒。” 浑浊的酒气钻入鼻孔, 王班头涣散的眼神猛地聚焦了一瞬! 他像饿极了的野狗, 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 劈手夺过酒碗! “咕咚!咕咚!” 两大口劣酒下肚, 呛得他剧烈咳嗽, 蜡黄的脸上却瞬间涌起一丝病态的红晕, 眼神也活泛了几分。 “哈…咳咳!够劲!” 王班头抹了把嘴角的酒渍和口水, 浑浊的眼睛第一次正眼看向李烜, 带着一丝审视和宿醉未醒的迷茫。 “小子…懂规矩?” “初来乍到,不懂规矩。” 李烜靠在对面的墙上, 声音平淡。 “只想听老班头讲讲, 这县衙里的门道,怎么个深法?” 一碗劣酒,如同打开了泄洪的闸门。 “门道?” 王班头嗤笑一声,又灌了一大口酒, 浑浊的眼睛里泛起往事的光, 带着浓烈的怨毒和自嘲。 “深?深他娘个腿! 老子在这县衙快班干了二十年! 抓过的贼,比你小子吃过的盐都多! 到头来?呸!” 他猛地啐了一口浓痰, 带着酒气: “还不是栽在那些穿长衫、 摇笔杆子的王八蛋手里!” “刑房那个王扒皮!” 王班头指着虚空,手指哆嗦着, 仿佛在戳着王师爷的鼻子。 “王有禄!就那个三角眼,鹰钩鼻, 瘦得跟竹竿似的狗东西! 心比墨还黑!屁本事没有, 就靠着他姐夫是前任县尊的师爷, 爬上去的!专会琢磨怎么给人罗织罪名, 怎么往自己兜里搂银子!” 他拍着大腿,唾沫横飞: “知道为啥革老子的职不? 就因为老子抓了他小舅子偷库银! 证据确凿!可那王扒皮,硬是颠倒黑白, 说他小舅子是‘清点库银’, 反咬老子诬陷!他娘的! 库银清点用得着半夜三更翻墙进去? 用得着往裤裆里塞?!” “还有户房那个钱串子! 雁过拔毛的主儿! 收粮税能多收三成! 修河堤的银子,十两到他手只剩三两! 剩下七两?全进了他和王扒皮的腰包! 去年大水冲了堤,淹了多少地? 死了多少人?呸!这帮畜生!” “工房的李瘸子!也不是好东西! 采买修城墙的条石,专买那些一凿就碎的烂石头! 报上去的价是上等青石的价! 中间差价,啧啧…” 王班头伸出三根手指,又觉得不够, 狠狠晃了晃。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要将半生的憋屈都倒出来: “这衙门里,从上到下,烂透了! 知县大老爷? 嘿,新来的那位,就是个只会吟风弄月的酸丁! 屁事不管,全听王扒皮这帮蠹虫糊弄! 指望他给你主持公道? 做梦!银子!懂吗? 在这里,只有银子能说话! 白的黑的,管用就行!” 李烜静静听着,如同最耐心的听众。 王班头口中喷溅的每一个名字, 每一条龌龊,都像拼图碎片, 在他脑海中逐渐拼凑出县衙权力结构那腐朽黑暗的全貌。 王师爷(王有禄)的位置、人脉、手段,越发清晰。 旁边的癞头张听得两眼放光,又有些畏惧地缩了缩脖子。 王班头终于说累了, 也喝光了碗底的残酒, 意犹未尽地咂咂嘴,眼神又有些迷离: “小子…看你…还算顺眼… 提醒你一句…落到王扒皮手里… 没银子开道…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那手段…嘿…” 他打了个充满酒气的嗝, 声音低了下去。 “…专往你软肋上捅…比如… 你那个小工坊里…是不是藏着什么… 见不得光的人?” 软肋?见不得光的人? 孙老蔫父女逃籍匠户的身份! 李烜眼神骤然一寒! 王师爷果然毒辣! 工坊本身或许一时难以定罪, 但若揪出孙老蔫父女是逃籍匠户… 那便是铁打的罪名! 不仅能彻底打垮工坊, 更能以此要挟,榨干他李烜最后一滴油! 必须尽快解决外面的麻烦! 否则孙老蔫父女危矣! 就在这时,一直缩在旁边的癞头张, 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瞅准王班头酒劲上涌、 昏昏欲睡的时机, 像条泥鳅一样溜到李烜身边。 “爷…爷…” 癞头张搓着手, 蜡黄的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压低了声音。 “您…您是有大本事的人! 白天河滩上那一手…绝了! 小的佩服!” 他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李烜缠满布条的胸口, 又飞快地低下头。 “小的癞头张,没啥本事, 就耳朵灵光点…” 他声音更低,带着一丝神秘。 “那个…牛扒皮, 牛德福…跟刑房的王师爷…是远亲! 隔了好几房的表亲!听说…牛扒皮他娘, 是王师爷老娘的表妹的干闺女! 论起来,得叫王师爷一声表舅!” 果然!李烜心中冷笑。 “还有…” 癞头张左右看看,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 “就前两天…小的在镇外土地庙后头屙屎… 看见牛扒皮家那个长着招风耳的管事… 鬼鬼祟祟的…跟一伙人碰头!” 他比划着:“那伙人…面生! 不像咱镇上的!穿得破破烂烂,可眼神凶得很! 腰里…好像都别着家伙什! 硬邦邦的!牛家管事给了他们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还指着…指着咱镇子的方向说了半天!” 亡命徒! 李烜瞳孔微缩!牛扒皮果然没死心! 正面官司走不通,就准备玩阴的! 找外来的亡命徒,直接对工坊下手? 绑架?杀人?还是纵火? 危机如同冰冷的潮水,从牢房内外同时涌来! 李烜面上不动声色, 从怀里摸索了一下 ——其实是从识海《万象油藏录》的储物角落(仅能存放微小物品)取出一小片白天陈石头塞进来的、 包蜂蜜水的干净油纸。 他将油纸递给癞头张。 “赏你的。”声音平淡。 癞头张一愣,接过油纸, 上面还残留着蜂蜜的甜香。 这玩意…有啥用? 他有些失望,但看着李烜那深不见底的眼神, 又不敢多问,只能讪讪地揣进怀里。 李烜不再说话,重新靠回冰冷的墙壁。 黑暗中,他闭上眼。 识海里,《万象油藏录》微光黯淡,能量点依旧为零。 王班头的醉话、癞头张的告密、 王师爷的毒计、牛扒皮的亡命徒… 如同纷乱的线条在脑中交织。 他需要一把刀。 一把能切开这重重黑幕的刀。 目光,仿佛穿透了牢房厚重的石壁, 落在了那滩被泼在官河之畔、 混合着桐油与猛火油的污秽之上。 一个模糊而危险的计划雏形, 在冰冷的黑暗中,悄然滋生。 油,能燃灯,亦能…焚城! 第37章 清珞探监,荒坡为证 冰冷的石牢里,劣酒的酸馊气、 汗臭和绝望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李烜闭着眼,脑海中的算盘珠子却拨得飞快: 王师爷的毒计、牛扒皮的亡命徒、 孙老蔫父女的匠籍…… 条条都是勒紧脖颈的绞索! 那滩泼在官河畔、混合着桐油与猛火油的污秽, 在他思绪中翻滚,一个火苗般危险的念头, 正被冰冷的现实一点点压下去。 “哐当!” 牢门铁链被粗暴地拉开, 刺耳的声响惊醒了角落里昏睡的王班头, 也惊得癞头张哧溜一下缩回了阴影里。 “李烜!” 一个不耐烦的年轻狱卒探进头,粗声粗气地吆喝。 “回春堂的苏姑娘奉医官之命, 来给你这腌臜货换药! 麻利点!别磨蹭!” 苏清珞! 李烜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刺破牢房的昏暗。 只见栅栏外,一道清泠的身影静静伫立。 苏清珞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月白襦裙, 臂弯挎着药箱,面上蒙着一方干净的素白面纱, 只露出一双沉静的杏眼。 她身后跟着小荷,小丫鬟紧张地攥着衣角, 眼神躲闪,不敢看牢房里污秽的景象。 苏清珞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牢内, 在王班头身上略一停顿, 最后落在李烜缠着布条的胸口, 无波无澜,如同在看一件需要处理的药材。 “有劳官爷。” 苏清珞的声音隔着面纱传来,清泠如水,听不出情绪。 狱卒撇撇嘴,打开了牢门上的小窗。 苏清珞带着小荷侧身进来, 小荷立刻将一个小包袱塞给狱卒, 声音细若蚊呐: “官爷辛苦…一点…一点心意…” 狱卒掂了掂包袱,脸上总算挤出点笑意, 哼了一声退开几步,却没走远, 靠着甬道石壁剔牙,眼睛却时不时瞟过来。 牢房内,刺鼻的混杂气味让苏清珞几不可察地微微蹙眉。 她没看缩在角落、眼神躲闪的癞头张, 也没理会酒气熏天、半醉半醒的王班头, 径直走到李烜面前,放下药箱。 “伸手。” 声音简洁,不容置疑。 李烜依言伸出手臂。 苏清珞打开药箱,取出剪刀、棉布、药膏,动作娴熟流畅。 她小心地剪开李烜胸口被污血和汗渍浸透的旧布条, 露出下面狰狞的烫伤。 伤口边缘红肿,但中央部分在精炼鱼油药膏的作用下, 已开始结痂,比预想的好得多。 “忍着点。” 苏清珞用棉布蘸着药箱里的清水, 仔细清理伤口周围的血痂污垢。 她的指尖微凉,动作轻柔却精准,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 清理完毕,她拿出一个略大的青瓷小盒, 里面是淡黄色、散发着浓郁药草清香的膏体 ——正是用精炼鱼油新调制的跌打药膏。 她用竹片挑起药膏,均匀地涂抹在伤口上。 药膏触感温润细腻,瞬间带来一阵清凉,压下了伤口的灼痛感。 “苏姑娘费心。” 李烜低声道谢,目光却锐利如鹰隼, 紧紧锁住苏清珞的眼睛,无声地传递着询问。 苏清珞手上动作未停, 清理着换下的脏污布条, 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 穿透了牢房的死寂: “家父与县衙钱谷师爷(管钱粮赋税的师爷),早年有些微薄交情。” 只此一句,李烜心脏猛地一跳! 钱谷师爷! 这可是掌管钱粮赋税的核心位置! 与刑房王师爷(王有禄)分属不同体系,甚至可能存在天然竞争! 苏清珞将脏布条卷好, 放回药箱底层,又从箱中取出一个拳头大小、 密封得极好的粗陶瓶,瓶口用蜡封着。 她将瓶子轻轻放在李烜手边。 “这是你要的精炼油样。” 她声音依旧平稳。 “按你所说,取自新一批‘明光油’。” 接着,她看似随意地从药箱夹层里, 抽出一张折叠整齐、微微泛黄的毛边纸, 借着俯身整理药箱的动作,迅速塞进李烜虚握的手中! 指尖触碰的瞬间, 李烜感到那纸张带着一丝室外的凉气, 还有…一丝墨香和…淡淡的印泥味! “那油苗的位置,” 苏清珞直起身,声音恢复了正常音量, 仿似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 “家父托人查过鱼鳞册(官府土地登记册),也问过几位老里甲。 确认是在镇东十五里,野狐坡下的一片乱石滩。” 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向李烜,清晰地吐出最关键的一句: “那是无主荒坡,非官地。历年赋税册上,从未有过归属记载。” 她一边说,一边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竹筒,里面是干净的温水: “喝口水,润润。药膏初敷,或有麻痒,属正常。” 李烜接过竹筒,手指却紧紧攥着掌心里那张纸! 无主荒坡! 非官地! 王师爷那“擅取官地之物”的罪名,根基瞬间崩塌! 他强压着心头的狂涛骇浪, 借着喝水的动作,手指在竹筒遮掩下, 飞快地展开了那张毛边纸! 纸上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陈石头的手笔: “兹有镇东野狐坡下乱石滩荒地一片, 草木不生,砾石遍地,确系无主荒芜之地,历无归属。 今有本镇民李烜,见其荒废, 取用其中渗流黑脂水少许,以作照明之试。 特此证明。” 落款处,赫然盖着一个鲜红的指印!旁边还有一行小字: “青崖镇里正,孙守业(押)”。 是里正的手印! 虽然字写得歪七扭八,格式也简陋,但这确确实实是一份证明! 证明那片油苗所在,是无人要的荒坡! 证明他李烜取用“黑脂水”(原油),并非擅取官物! 李烜几乎能想象到陈石头是如何揣着那张他早前以防万一 让其找里正办的空白“荒地取物说明”, 在得到苏清珞确认地点后,连夜蹲在里正家门口, 用仅剩的几文钱或是一点精炼油, 连哄带求,才让那怕事的里正按下了这个手印! 一股暖流混杂着酸涩,猛地冲上李烜喉头。 石头!好兄弟! 这张纸,是沉甸甸的情义,更是撕开黑幕的第一道裂口! “还有,” 苏清珞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李烜翻涌的思绪。 她指着放在李烜手边的那个粗陶油瓶, 声音清晰,确保几步外的狱卒也能听见: “此油,家父与我反复验看过。 其性温润,燃之光亮少烟,用于照明、润滑,皆无毒性。 若有人质疑其‘妖异’‘有害’,可当堂取用验证, 或寻医官、仵作勘验,真伪立辨。” 当堂验证!这是最直接、最有力的反击! 油本身无害,这是科学的事实,是捅穿一切污蔑谎言的利刃! 李烜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苏清珞。 面纱遮掩了她的表情, 但那双眼眸深处,分明闪烁着冷静的智慧和一缕不易察觉的坚定支持。 “苏姑娘大恩,李烜铭记。” 李烜的声音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 苏清珞微微颔首,收拾好药箱: “伤处莫要沾水,按时换药。 三日后,我再来。” 说罢,不再停留,带着小荷,转身离去。 牢门小窗哐当一声重新关上。 甬道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牢房内,死寂被打破。 “嘿…嘿嘿…” 角落里的王班头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低笑,带着酒气和嘲讽。 “钱谷师爷?老赵头?那也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 苏家丫头…好胆色…嘿嘿…可惜… 王扒皮要的是你的命根子…看那逃籍的…” “老梆子闭嘴!” 癞头张突然尖着嗓子打断王班头, 他刚才一直竖着耳朵偷听, 此刻蜡黄的脸上满是兴奋和谄媚,凑到李烜身边。 “爷!小的听见了!野狐坡!荒地!哈哈!那帮狗官没辙了! 小的就知道爷您吉人天相!” 他眼睛贼溜溜地盯着李烜手里那张证明,又瞄向那个油瓶。 李烜没理会癞头张的聒噪,也没看醉醺醺的王班头。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闭上眼。 手中那张盖着红手印的证明, 仿佛带着石头手掌的温度和泥土的气息。 旁边粗陶瓶里,是清澈如水、可焚穿黑暗的明光油。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依旧沉寂。 但冰冷的牢房,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苏清珞带来的,不仅是物证,更是一线破局的曙光和清晰的路径: 无主荒坡,釜底抽薪! 油品无害,当堂可验! 钱谷师爷,或可为援! 王师爷,牛扒皮…你们的铁尺和亡命徒,还能锁住这燎原的星火吗? 李烜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锐利的弧度。 他拿起那个粗陶油瓶, 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瓶身, 感受着里面液体沉静的力量。 好戏,该开场了。 就从这瓶“明光油”和这张“野狐坡”的证明开始。 第38章 油瓶藏讯,夜枭待鸣 牢门小窗哐当落下,隔绝了苏清珞清泠的背影。 甬道脚步声渐远,牢内污浊的空气重新凝固。 李烜攥着那张滚烫的里正证明,指腹下粗陶油瓶冰凉。 一线生机已现,但致命的绞索依旧悬在头顶——王师爷的毒计,牛扒皮的亡命徒! “爷!您可真有门路!” 癞头张蜡黄的脸挤满谄媚, 凑得更近,贼眼死盯着李烜掌心的证明。 “连苏家小姐都…” 他话没说完,李烜冰冷的目光已如刀锋扫来, 硬生生将他后半截马屁噎了回去。 李烜没理他。 他看似疲惫地闭上眼, 身体微微前倾,靠在冰冷的栅栏上。 栅栏外,那个收了钱的年轻狱卒正背对着牢门, 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指甲刮着石壁上的青苔,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时机! 就在狱卒挠痒转身的刹那! 李烜猛地睁眼! 身体如蓄势的猎豹绷紧,对着尚未走远的苏清珞背影, 用尽胸腔残存的气力, 嘶哑却清晰地低吼, 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 “苏姑娘!药!” 已走到甬道拐角的苏清珞脚步猛地一顿! 纤细的背影瞬间绷直! 她没回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假装只是被甬道的阴风吹得晃了晃。 她身旁的小荷茫然地跟着停下,不明所以。 狱卒被这突兀的喊声惊动,皱眉不耐烦地扭头呵斥: “嚎什么嚎!找死啊!” 李烜立刻蜷缩回去,捂着胸口,发出痛苦的呻吟: “咳咳…官爷…疼…伤口…裂了似的…” 他声音虚弱,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紧盯着苏清珞的方向。 苏清珞缓缓转身,面纱下的表情看不真切,声音依旧清泠平静: “可是药膏反应不适?需再看看?” 她说着,竟真的往回走了几步,重新站到牢门小窗前。 狱卒骂骂咧咧,碍于刚收过好处,只得再次不耐烦地打开小窗: “快着点!磨磨唧唧!” 苏清珞将药箱放在小窗下的石台上,重新取出青瓷药盒和竹片。 她俯身凑近小窗, 动作自然地再次检查李烜胸口的伤处, 手指蘸着药膏,看似细致涂抹。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 隔着冰冷的铁栅,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浓烈的草药气和精炼鱼油特有的温润气息,短暂盖过了牢房的恶臭。 “听着,” 李烜的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嘴唇几乎没动, 眼神却死死锁住苏清珞近在咫尺的杏眸。 “癞头张报信…牛家管事…镇外土地庙…生面孔…腰里硬!” 他语速极快,每个词都像淬毒的钉子! “野狐坡…人…盯紧!” 最后三个字,他用尽力气,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苏清珞涂抹药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那双沉静的杏眸深处,瞬间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 快得如同错觉。 她手上动作未停,甚至更加轻柔, 声音却平稳如初,仿佛在叮嘱医嘱: “此药膏性温,若觉麻痒加剧,属药力渗透,忍忍便好。 切记…莫要沾水。” 她刻意在“莫要沾水”四个字上,放慢了半拍。 莫要沾水…莫要轻动…守! 李烜心领神会,重重点头: “谢…苏姑娘…记住了。” 苏清珞收回手,利落地盖好药盒,放入箱中。 她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李烜缠着布条的胸口, 又似无意地掠过牢内缩头缩脑的癞头张和醉醺醺的王班头。 “你好自为之。” 清泠的四个字落下,她不再停留,带着小荷转身离去。 这一次,脚步声比来时快了几分,透着一种无声的紧迫。 牢门小窗再次关闭。 “哎哟,爷,您跟苏小姐说啥悄悄话呢? 是不是看上…” 癞头张又腆着脸凑过来。 “滚。” 李烜看都没看他,只吐出一个冰冷的字眼。 他靠在墙上,闭目调息,胸腔里气血翻涌,喉间的腥甜被他强行咽下。 刚才那两下,几乎耗尽了刚攒起的一点力气。 但值了! 信息已送出!苏清珞懂了! 那瞬间的眼神变化骗不了人! 她定会通知陈石头和柳含烟! 工坊…有了防备! 癞头张讨了个没趣,讪讪地缩回角落, 眼珠子却滴溜溜乱转,偷偷打量着李烜, 又瞄向牢门方向,蜡黄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 *** 回春堂后院。 药香氤氲。 苏清珞摘下蒙面的素纱,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俏脸。 她快步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 “小荷,磨墨!快!” 声音不复平日的清泠,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 小荷吓了一跳,连忙应声,手忙脚乱地研墨。 苏清珞笔走龙蛇,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 “石头、含烟:” “工坊夜间,十人一队,明暗双哨!火把彻夜!拒马三重!后墙泼油!” “凡近百步,生面孔,腰鼓胀者,不问缘由,鸣锣示警,弓弩驱之!宁错勿纵!” “野狐坡眼线,轮换紧盯,但有异动,烽烟为号!” “切!切!切!” 三个血红的“切”字,力透纸背! 她吹干墨迹,将纸条卷成细小的纸卷, 塞入一个比指节略粗的竹管内,用蜡封死。 “小荷!” 苏清珞将竹管递过去,眼神锐利。 “立刻!从后门走!去渡口找刘老大! 让他用最快的船,亲自把这送到工坊柳含烟手里! 告诉他,这是李公子的救命信! 船资双倍!快去!” 小荷从未见过小姐如此凝重急切, 接过竹管,重重点头,像只受惊的小鹿, 转身就从后门飞奔出去,瞬间消失在巷尾。 苏清珞看着小荷消失的方向,胸口微微起伏。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深秋的寒风灌入,吹动她鬓角的碎发。 远处,青崖镇方向,暮色四合,炊烟袅袅,一派宁静。 但这宁静之下,杀机已如潜伏的夜枭,张开了利爪。 李烜嘶哑的声音犹在耳边:“腰里硬…生面孔…” 她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 再睁开时,眸中只剩一片沉静的寒潭。 “备车。”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外吩咐。 “去…拜访钱谷师爷,赵先生府上。” 夜幕,正悄然降临。 *** 青崖镇东,野狐坡。 暮色苍茫,怪石嶙峋的乱石滩更显荒凉死寂。 几丛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一个穿着破旧羊皮袄、 缩着脖子的汉子,揣着手, 蹲在一块背风的大石头后面, 嘴里叼着根枯草。 他是工坊的匠人王墩子,轮值在这里当“眼睛”。 “娘的,这鬼地方,冻死个人…” 王墩子搓着手,小声抱怨。 他探头探脑地朝通往镇外的小路张望。 白天烜哥儿被抓走的消息传来, 工坊气氛紧张得像拉满的弓。 柳含烟姑娘更是红着眼睛下令, 野狐坡必须十二时辰盯死! 还派了另一个伙计在坡顶更高的地方猫着,互为犄角。 突然! 坡顶方向,传来一声短促尖锐的鸟鸣! 像是夜枭,但调子不对!这是约定的暗号! 王墩子一个激灵,浑身汗毛倒竖! 他猛地缩回石头后面, 心脏咚咚狂跳,小心翼翼地从石头缝里往外瞄。 只见暮色笼罩的荒凉小路上, 影影绰绰出现了五六个身影! 走得很快! 都穿着深色、破旧的短打,裹着头巾,看不清脸。 但一个个腰背挺直,步伐沉实,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凶悍气! 尤其走在最前面那个, 肩膀异常宽厚,腰间鼓鼓囊囊, 明显别着硬家伙! 王墩子倒吸一口凉气!生面孔!腰里硬!全中! 他再不敢多看,连滚带爬地缩回石头深处, 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竹筒,拔掉塞子,对着工坊方向,用尽全力一吹! “咻——!” 一道刺眼的红色焰火, 带着凄厉的尖啸, 撕裂了野狐坡沉沉的暮色,直冲云霄! 如同滴入滚油的水珠,瞬间引爆了死寂的荒原! 那伙疾行的身影猛地顿住! 领头那个宽肩膀豁然抬头, 望向空中炸开的红芒, 面巾下发出一声低沉的咒骂: “操!点子扎手!被发现了!快!抄近道!强攻!” 第39章 公堂燃灯,浊油现形 青崖县衙大堂。 肃杀之气几乎凝成实质。 高悬的“明镜高悬”匾额下, 本县父母官张知远端坐公案之后, 面色沉静,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与不耐。 两侧衙役手持水火棍,面无表情,棍底杵地的闷响敲打着人心。 公堂左侧,牛扒皮牛德福一身簇新的绸缎袍子, 油光满面的胖脸上堆着刻骨的怨毒,三角眼死死钉在堂下。 他身旁,刑名师爷王有禄一身青布长衫, 瘦削如竹竿,鹰钩鼻,三角眼微微眯着, 嘴角噙着一丝阴冷的弧度,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啪!” 惊堂木炸响! “带人犯李烜!” 张知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官威。 “威——武——” 衙役低沉的堂威声中,两个差役押着李烜步入大堂。 他依旧穿着那身沾着油污的粗布短打, 胸口缠着渗出血迹的布条,脸色苍白,脚步却异常沉稳。 冰冷的目光扫过牛扒皮和王师爷,如同看两件死物。 “跪下!” 差役低喝。 李烜挺直脊梁,目光直视堂上: “大人,学生腿有旧伤,跪不得。” 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 张知远眉头微皱,尚未开口,王师爷已阴恻恻地抢道: “大胆刁民!公堂之上,岂容你放肆!分明是藐视王法!” “王师爷,” 李烜转头,眼神锐利如刀。 “学生胸腹有烫伤,双腿为救火灼伤未愈,跪则伤口崩裂,污秽公堂。 大人明察秋毫,当知学生并非不敬,实乃伤重难行。 若师爷不信,可请仵作当场验伤!” 他猛地撕开一点胸前布条,露出狰狞红肿的伤处! 堂上衙役和外围看热闹的镇民发出一阵低低的吸气声。 张知远摆摆手: “罢了,念其有伤,免跪。 李烜,牛德福状告你擅取官地之物、 炼制妖油、滋扰地方、抗拒官差,你可知罪?” “大人明鉴!” 李烜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屈的凛然。 “学生冤枉!牛德福纯属诬告!” “放屁!” 牛扒皮跳了起来,指着李烜唾沫横飞。 “大人!那野狐坡的油苗就是官地! 他偷挖官油!他炼的油就是妖油! 点起来一股子怪味!熏得人头疼! 还抗拒官差,打伤王班头!铁证如山!” 王师爷捋着几根稀疏的胡须,慢悠悠地补刀: “李烜,莫要狡辩。 那油苗位置,户房鱼鳞册上自有记载。 至于你那油…” 他阴冷一笑。 “王班头等人亲眼所见,燃之异于常油,其味刺鼻,恐有不祥。 抗拒官差,更是众目睽睽! 你还有何话说?” “学生有话说!” 李烜毫不退缩,朗声道。 “其一,所谓擅取官地之物!”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那张折叠整齐的毛边纸,双手高举! “此乃青崖镇里正孙守业亲笔证明, 并盖有手印! 证明学生取用油苗之地,乃镇东十五里野狐坡下乱石滩! 此地草木不生,砾石遍地,历年赋税册上从无归属,乃是无主荒坡! 何来官地之说?请大人过目!” 差役上前接过证明,呈给张知远。 张知远展开一看,歪歪扭扭的字迹,鲜红的指印,内容清楚明白。 他眉头皱得更紧,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的钱谷师爷赵先生(掌管鱼鳞册)。 赵师爷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 只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证明的真实性。 王师爷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牛扒皮更是急得直跺脚: “大人!那手印…定是假的!是那李烜胁迫里正…” “牛德福!” 张知远不耐烦地一拍惊堂木。 “咆哮公堂,成何体统! 此证明格式虽简,但指印清晰,里正孙守业何在?可传唤对质!” “这…” 牛扒皮哑火。 孙守业那老滑头,昨夜就“突发急病”回乡下“养病”去了!去哪找? “其二!” 李烜不给对方喘息之机,声音更加铿锵。 “所谓妖油之说,更是无稽之谈! 学生所炼之油,名为‘明光’,取其光亮少烟之意! 此油燃之明亮,远胜普通灯油,且无毒性! 牛德福空口污蔑,无非是嫉恨学生油品价廉物美,抢了他家劣油生意!” 他猛地指向堂外: “大人若不信,可当堂试验! 取普通灯油与学生的‘明光油’, 同时点燃!孰优孰劣,孰清孰浊,一照便知! 若有毒害,学生甘愿领死!” “对!当堂验!” “验!验他个牛扒皮一脸油!” 堂外围观的镇民中,不少用过“明光油”的铁匠、船工纷纷鼓噪起来! 群情激愤! 张知远被这声势弄得有些下不来台,脸色更沉。 他本意只想快点了结这麻烦事。 王师爷眼中阴鸷一闪,尖声道: “大人!油品妖异,岂可轻试?万一…” “大人!” 一个清泠如泉的女声突然响起,压过了王师爷的尖刻。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苏清珞一身素净襦裙,臂挎药箱,已静静立于堂下证人位置。 她对着堂上盈盈一礼: “民女苏清珞,回春堂医者,家父乃本县医官。 民女可为李烜所炼‘明光油’作证。”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医者的笃定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此油,民女与家父反复验看。 其性温润,燃之光亮持久,烟少味淡。 用于照明、润滑器械,皆无毒性。 民女愿以苏家三代行医之声誉担保! 若大人仍有疑虑,可请仵作或他医官署同僚,当场勘验!” “苏家小姐作保了!” “苏大夫可是活菩萨!他的话准没错!” 堂下顿时议论纷纷,天平彻底倾斜! 张知远看着苏清珞沉静的面容, 又看看那张盖着手印的荒地证明, 再看看堂外群情激愤的镇民和王师爷、牛扒皮难看的脸色,心中瞬间有了决断。 “肃静!” 惊堂木再响。 “牛德福!” 张知县声音转厉: “你状告李烜擅取官地之物, 然有里正证明其为无主荒地, 你空口无凭,是为诬告! 状告其油品妖异有毒, 有本县医官之女以家声作保, 且愿当堂验证,你亦无实据! 滋扰地方、抗拒官差一节,本县自会另行查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如丧考妣的牛扒皮和脸色铁青的王师爷, 最终落在李烜身上,语气放缓: “李烜,所控之罪查无实据,当堂开释!日后行事,当谨守本分!” “谢大人明察!” 李烜躬身,声音平静无波。 “大人!不能啊!他…” 牛扒皮还想嚎叫。 “住口!” 张知远厉声呵斥。 “再敢咆哮,掌嘴二十!退堂!” “威——武——” 衙役的水火棍再次顿地。 王师爷死死盯着李烜,那眼神怨毒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谋划多时,竟被一张破纸和一个丫头片子搅得功亏一篑! 牛扒皮更是面如死灰, 浑身肥肉都在哆嗦, 看向李烜的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李烜挺直脊梁,迎着王师爷毒蛇般的目光, 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他不再看这二人,转身,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出县衙大堂。 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抬手挡了一下。 缠满布条的手指缝隙间,是湛蓝的天空。 赢了。 第一关。 但,只是开始。 堂下人群中,一身洗得发白青衫的徐文昭,将整个公堂博弈尽收眼底。 他看着李烜在堂上不卑不亢,以理据争; 看着苏清珞挺身而出,以家声为那“奇技淫巧”之物作保; 看着牛扒皮和王师爷的狼狈与怨毒; 看着县令那息事宁人的判决… 他紧握着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张清秀却总带着几分迂腐书卷气的脸上, 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挣扎和迷茫。 “妖油”…竟是无害的明灯? 里正的证明…那歪扭的字迹,竟能击穿官府的构陷? 圣贤书中的“义理”,在这公堂之上, 似乎…被那瓶清亮的油和那张粗陋的纸,映照得有些苍白无力?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狠狠撞碎了他心中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 他望着李烜走向阳光的背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第40章 油名鹊起,炉火焚夜 县衙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 隔绝了堂上污浊的算计与王师爷毒蛇般的目光。 深秋午后的阳光兜头泼下,刺得李烜微微眯眼。 他站在衙前石阶上,胸口伤处的钝痛被这暖意一激, 反而清晰起来,却奇异地压不住心底那股破笼而出的戾气与…一丝滚烫的畅快! 赢了! 牛扒皮那张油脸垮塌如泥的败相, 王师爷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怨毒, 就是此刻最好的止痛散!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还残留着衙门口石狮子的冰冷和远处市集的烟火气。 “烜哥儿!” “东家!” 炸雷般的呼喊从台阶下的人群里爆开! 陈石头像头红了眼的蛮牛, 撞开挡路的看客,第一个冲到跟前! 他那张憨厚的脸上涕泪横流, 也顾不上脏,一把抓住李烜的胳膊, 力气大得几乎要把他骨头捏碎! “出来了!真出来了!俺就知道!老天开眼!” 石头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咧着嘴笑,模样滑稽又真挚。 柳含烟紧随其后,小脸煞白,嘴唇抿得死紧, 那双黑亮的眼睛却像燃着两簇火苗,死死盯着李烜, 仿佛要确认他是不是少了一根头发。 她没说话,只是用力地点着头,胸口剧烈起伏。 徐文昭站在稍远处,一身青衫洗得发白, 脸上惯有的清高被一种极度的复杂取代。 他看着被石头和含烟围住的李烜, 又望向衙门紧闭的大门,袖中的拳头松了又紧, 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默默跟了上来。 回工坊的路,从未如此喧嚣。 “看!那就是李烜!打赢官司的李烜!” “嘿!就是他熬的‘明光油’!连县太爷都判没毛病!” “啧啧,看着年纪不大,本事不小!听说那油点起来贼亮堂!” “牛扒皮这次可算踢到铁板了!活该!” 沿途镇民指指点点,议论声如同滚水般沸腾。 好奇、敬畏、羡慕、幸灾乐祸… 种种目光交织成网, 将李烜一行人牢牢罩住。 往日里那些或鄙夷或漠然的面孔, 此刻都换上了截然不同的神色。 李烜的名字和“明光油”, 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开去。 刚走到镇东头, 离工坊还有半里地, 景象就让李烜瞳孔一缩! 往日里僻静的小路,此刻竟被堵得水泄不通! 驴车、独轮车、挑着担子的脚夫…乌泱泱挤作一团! 人声鼎沸,比赶大集还热闹! “让让!让让!俺是城西铁匠铺的!先让俺进去!” “滚蛋!俺们渡口三条船等着油夜航呢!误了时辰你赔?” “李东家!李东家回来了!” 不知谁眼尖吼了一嗓子。 人群瞬间炸开锅!无数道目光“唰”地聚焦过来! 如同饿狼见了肉! “李东家!俺要五十斤‘明光油’!现钱!” “俺要二十斤!急用!” “还有俺!俺们布庄掌柜说了,有多少要多少!” 汹涌的人潮瞬间将李烜几人淹没! 无数只手伸过来,攥着铜钱、碎银, 甚至还有拎着鸡鸭当定钱的! 场面彻底失控! “都别挤!排队!排队!” 陈石头急得满头大汗, 张开粗壮的胳膊死死护住李烜,像一堵人墙。 “柳姑娘!管管啊!” 徐文昭也被挤得东倒西歪,斯文扫地,急得大喊。 柳含烟小脸紧绷, 猛地抄起墙根下一根备用的粗木杠, 狠狠敲在旁边一个废弃的铁皮桶上! “哐——!!!” 刺耳的金铁交鸣瞬间压过所有嘈杂! 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一静。 “想买油的!” 柳含烟的声音又脆又亮, 带着不容置疑的泼辣, 黑亮的眼睛扫过人群。 “都给老娘排队!挤坏了我家东家, 砸烂了工坊,一滴油都没有! 父亲!开条子!按条子顺序,先来后到!” 孙老蔫哆嗦着挤出来, 手里攥着一沓裁好的毛边纸条和秃毛笔, 颤巍巍地开始登记。 人群在柳含烟的木杠“威慑”和孙老蔫的登记下, 总算勉强排成了一条歪歪扭扭、骂骂咧咧的长龙。 一踏入工坊院门,热浪、油味和鼎沸的人声如同实质般拍在脸上! “快快快!三号炉火候稳住!别冒黑烟!” “滤布!滤布又堵了!换新的!” “草木灰!草木灰备足!别断档!” 原本就拥挤不堪的土院子, 此刻更像一个巨大的、沸腾的蜂巢! 三座土法分馏炉炉火熊熊, 粗陶罐被烧得滋滋作响, 滚烫的油蒸汽混合着草木灰的味道弥漫不散。 匠人们个个满头大汗,油污满面, 如同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油猴子”, 在弥漫的烟雾和堆满陶缸、木桶、滤布、 草木灰袋子的狭窄空间里穿梭奔忙,吼声嘶哑。 柳含烟一回来,立刻成了绝对的核心。 她像只灵巧又凶悍的蜂王,在混乱的工坊里精准穿梭。 “王墩子!你那罐油火候过了!赶紧降温!想炸锅吗?” “二愣子!滤布叠三层! 说了多少遍!灰撒匀!搅!用力搅! 没吃饭吗?” “石头!带人去库房搬新陶缸! 快!那边油快溢出来了!” 她语速飞快,指令清晰,手中还不停, 抄起一根铁钎就去捅一处堵塞的冷凝陶管接头,动作麻利得不像话。 陈石头更是化身不知疲倦的骡子,扛着沉重的陶缸健步如飞。 徐文昭看得目瞪口呆。 这哪里还是他印象中“奇技淫巧”的腌臜作坊? 分明是一架在极限边缘疯狂运转的战争机器! 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被那汹涌的订单和流淌的油催动着! 李烜没去添乱。 他靠在那棵熟悉的老槐树干上, 缠着布条的手指间夹着一张柳含烟塞过来的订货单子。 上面的数字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铁匠行会预购五百斤… 渡口船帮三百斤… 布庄、米铺…甚至还有邻镇慕名而来的商贩…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微光闪烁, 能量点一栏的数字, 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缓慢而坚定地向上跳动! 【+1…+1…+1…】每一次跳动, 都对应着外面那一桶桶清亮的“明光油”被运走, 点亮一盏盏灯,润滑一架架车轴。 因祸得福? 李烜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牛扒皮,王师爷,你们想用牢房和污名压垮我? 却亲手把我和我的油,推到了这青崖镇所有人的眼前! 这滔天的订单,就是抽在你们脸上的响亮耳光! “李公子好手段。” 一个清泠中带着一丝审视的女声在身侧响起。 李烜抬眼。 只见沈家青涯镇女管事沈月花不知何时已站在几步外。 她今日换了身更利落的藕荷色窄袖褙子, 发髻简单绾起,斜插一支白玉簪, 俏丽的脸庞上带着惯有的精明笑意, 眼神却锐利如针,仔细打量着工坊内热火朝天的景象, 尤其在那些粗陋却运转不停的陶泥盘管上停留许久。 “沈姑娘。” 李烜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啧啧,公堂上一把火, 烧得牛扒皮灰头土脸, 也把你这‘明光油’烧成了金字招牌。” 沈月花走近几步, 目光落在李烜手中的订货单上, 笑意更深,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力。 “如今这油,可是比金子还抢手。 李公子,你这小作坊,怕是吞不下这么大的饼吧?” 她纤纤玉指随意点向一个正在出油的陶罐接口: “瞧瞧,这陶管接口粗糙, 缝隙渗油,冷凝也不够, 白浪费了多少蒸汽热力? 还有这草木灰提纯,费力费时, 十斤粗油怕也炼不出五斤清油吧? 这损耗…啧啧。” 字字戳在工坊的痛处!精准狠辣! 李烜眼神微凝。 这女人,眼光毒得很! “沈姑娘有何高见?” 李烜不动声色。 “高见谈不上。” 沈月花轻笑,从袖中抽出一方素白丝帕,掩了掩鼻尖并不存在的油烟气。 “合作。我沈家出银子,出铺面,出人手, 帮你把这‘明光油’铺到府城, 铺到运河码头!利润嘛…好商量。”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李烜看着眼前这张巧笑倩兮的脸, 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牛扒皮油腻的胖脸和王师爷阴鸷的三角眼。 资本…从来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 沈家的“合作”,不过是换了一种更体面、也更贪婪的吞噬方式。 “沈姑娘好意心领。” 李烜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工坊虽小,暂时还转得开。这油,姓李,也只能姓李。” 沈月花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几分,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哦?李公子胃口不小,也不怕噎着?” “噎死,也比被人连皮带骨吞了强。” 李烜扯了扯嘴角,目光越过沈月花, 投向工坊中央炉火最旺处。 柳含烟正踮着脚,指挥两个匠人调整一根新盘上的陶管角度。 跳跃的火光映着她沾着油污却异常专注的侧脸, 汗水顺着脖颈流下,没入粗布的衣领。 陈石头扛着一大袋草木灰, 闷头从旁边冲过,差点撞到人, 引来柳含烟一声清脆的呵斥。 徐文昭站在角落,看着手中的账本, 眉头紧锁,似乎在计算着惊人的损耗与成本, 时不时抬头看看混乱的工坊,又看看李烜,眼神复杂难明。 粗陋的陶缸里,清亮的“明光油”汩汩流淌,注入木桶,被等候的伙计抬走。 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灰的碱味、油品的温润气息、汗水的咸腥和炉火的燥热。 这一切,混乱、粗粝、甚至带着一丝绝望的挣扎,却又充满了野蛮生长的澎湃力量! 沈月花顺着李烜的目光看去, 红唇微抿,最终化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好。那就拭目以待,看李公子如何用这泥巴管子,熬出个金玉满堂。” 她优雅转身,裙裾微扬, 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人群,消失不见。 李烜收回目光,看向手中那张沉甸甸的订货单。 识海里,《万象油藏录》的能量点仍在稳定地跳动。 他深吸一口这混杂着油污与希望的热烈空气, 胸腔的闷痛仿佛都被这灼热的气息熨平。 他走到柳含烟身边, 指着那根新盘上的陶管接口渗出的油渍,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工坊的嘈杂: “含烟,接口用湿泥掺细麻絮,裹紧,再烤干。” “石头,去寻耐火更好的陶土。” “孙老爹,损耗账目,单独列册!每一滴油,都得算清楚!” 他环视着这如同战场般喧嚣混乱的工坊, 看着一张张油污却充满干劲的脸,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 “今晚!炉火不熄!油流不断!” “咱们熬油!” “也熬他个星火燎原!” 第41章 油润岐黄,药试皴肤 工坊的炉火日夜不息,将青崖镇的夜空映得微红。 喧嚣和油味如同涨潮的海水,漫过院墙,连带着回春堂后院的药香都淡了几分。 苏清珞坐在临窗的药案前,指尖捻着一小块淡黄色的药膏。 膏体温润细腻,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正是以李烜所炼精炼鱼油为基底, 混合了蜂蜡、白芷、防风等药材调制的新品“润肌膏”。 窗外飘来工坊匠人们嘶哑的号子和陶罐碰撞的叮当声, 她沉静的杏眸里却只有眼前这方寸之间的膏体。 白日里公堂上李烜挺直的脊梁, 牛扒皮那张垮塌的油脸, 父亲苏秉仁听闻消息后复杂的叹息, 都在她脑中盘旋。 这精炼油…闯过了公堂,可能否闯过父亲心中那道名为“祖训”与“稳妥”的高墙? “爹,” 她放下药膏,声音清泠如常。 “东街赵伯,冬日里手脚皲裂的老毛病又犯了,旧方猪脂膏效用不佳,反添了瘙痒。 女儿想…用这新调的‘润肌膏’一试。” 苏秉仁正擦拭着一尊白瓷药臼,闻言动作一顿。 昏黄的烛光映着他鬓角微霜,眉宇间是惯有的审慎。 他没回头,只淡淡道: “那油…终究非药典所载。 清珞,行医用药,关乎病家痛楚,当以稳妥为先。” “女儿明白。” 苏清珞起身,拿起药箱。 “只是赵伯痛苦难当,旧方无效。 此膏女儿已试于自身,无灼痛瘙痒之感,其性滑润,或能助药力深入裂口。 女儿随诊,若有丝毫异样,立停。” 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苏秉仁终于转过身,看着女儿沉静中透着执拗的眼眸,心中暗叹。 这丫头,自小就比男儿更有主见,对草木金石之性更是痴迷。 他沉默片刻,终是挥了挥手: “…去吧。仔细些。” *** 赵老伯蜷缩在自家破败的土炕上,屋内弥漫着劣质灯油的烟气和草药苦涩。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变形的手, 手背和指缝间,是深如沟壑、渗着血丝的皲裂口子,边缘红肿翻卷,看着就让人揪心。 旧敷的猪脂膏油腻腻地糊在伤口上,非但没缓解,反而让周围皮肤更显红肿瘙痒。 “哎哟…苏姑娘…又劳烦你…” 赵老伯声音嘶哑,带着痛苦的呻吟。 “赵伯,莫动。” 苏清珞声音放柔,示意小荷打来温水。 她仔细清理掉赵老伯手上残留的旧药膏和污垢,动作轻柔。 洗净后,那一道道狰狞的裂口更清晰地暴露出来,如同干旱龟裂的大地。 苏秉仁站在一旁,眉头紧锁。 这伤势,比预想的更重。 苏清珞打开药箱,取出那盒新制的“润肌膏”。 淡黄色的膏体在油灯光下更显温润。 她用竹片挑起一小块,均匀涂抹在赵老伯皲裂最深的右手虎口处。 膏体触手微凉,延展性极佳, 瞬间覆盖了粗糙的皮肤和渗血的裂口,形成一层薄而透亮的保护膜。 “嘶…” 赵老伯下意识抽了口气。 “疼吗?” 苏秉仁立刻追问。 “不…不疼…” 赵老伯有些茫然地摇头。 “凉丝丝的…有点…有点滑溜?” 苏清珞心中微定,继续涂抹其他裂口。 她涂抹得极其仔细,确保每一道缝隙都被膏体浸润。 涂抹完毕,赵老伯那只右手仿佛被一层淡金色的薄膜包裹, 狰狞的裂口被暂时抚平,油腻感也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种温润的包裹感。 “赵伯,这只手莫沾水,莫用力。” 苏清珞叮嘱:“明日此时,我再来看。” “好…好…” 赵老伯看着自己那只“上了釉”的手, 又看看另一只依旧红肿刺痛的手,浑浊的老眼里半信半疑。 次日黄昏。 苏清珞带着父亲,再次踏入赵家小屋。 油灯昏黄。 “赵伯,手如何?” 苏清珞问道。 赵老伯迫不及待地伸出双手! 左手依旧红肿,几处裂口边缘甚至有化脓迹象, 在油灯下泛着不祥的暗红。 而右手… 苏秉仁和苏清珞的目光瞬间凝固! 只见昨日涂抹了“润肌膏”的右手, 红肿竟已消退大半! 那些深如沟壑的裂口边缘, 原本翻卷的红肉奇迹般地收拢、平复了许多,渗血完全停止! 裂口深处虽未愈合,却呈现出一种相对健康的淡红色,不再触目惊心! 整个手背的皮肤,都透出一种久旱逢甘霖般的润泽感! “神…神了!” 赵老伯激动得声音发颤,举着右手,如同展示一件珍宝。 “苏姑娘!这…这药膏神了! 不痒了!裂口也不那么割肉似的疼了!你看!你看这口子都收边了!” 他反复对比着两只手,一只如同枯木朽枝,一只却似枯木逢春! 强烈的对比冲击着视觉! 苏秉仁一步上前,苍老的手指带着医者的本能, 小心翼翼地触碰赵老伯右手的裂口边缘。 触感微凉,皮肤不再烫手,裂口边缘的皮肤竟然有了些微的弹性! 他又凑近仔细嗅闻,没有预想中动物油脂久敷后的腐败异味, 只有淡淡的草药清香和一丝…属于精炼油本身的纯净气息。 “痒吗?灼痛吗?” 苏秉仁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没有!真没有!” 赵老伯连连摇头。 “就是润!舒服!” 苏秉仁沉默良久。他行医大半生,见过无数冻疮皲裂,深知此症顽固。 寻常油脂药膏,要么油腻不透气反添瘙痒,要么效力浅表难入肌理。 眼前这效果…绝非寻常猪脂、蜜蜡可比! 那精炼油…竟真有如此奇效? 他锐利的目光投向女儿: “清珞,此膏…你如何调制?” 回春堂后院药室。 药香浓郁。 苏清珞当着父亲的面,取出一小罐李烜工坊新送来的精炼鱼油。 油液清澈如水,几乎无味。 又取来上等蜂蜡、研磨好的白芷防风细粉。 “精炼油性温润,质纯少浊,渗透之力远胜猪脂。” 苏清珞一边操作,一边解释。 她将蜂蜡隔水加热融化,待稍凉,缓缓倒入精炼油中,用细竹签匀速搅拌。 油与蜡在温热的陶碗中交融,形成均匀的乳白色液体。 “趁其温热未凝,调入药粉。” 她将药粉分次少量加入,竹签搅动如飞,动作行云流水,确保药粉均匀悬浮,不起颗粒。 渐渐地,淡黄色的膏体在碗中成型,温润细腻。 “关键在于温度与搅拌。” 苏清珞放下竹签。 “油温过高则药性挥发,过低则蜡油分离,搅拌不均则膏体粗糙。 此油纯净稳定,反更易操控。” 苏秉仁全程凝神细观,不发一言。 他看着女儿专注的侧脸,看着她指尖翻飞间精准的掌控,看着那碗中逐渐成型的、散发着温润光泽的药膏。 这过程,已非简单制药,更像是对某种新物性进行精微探索的“格物”。 他心中那堵名为“祖训”的高墙, 在铁一般的事实和女儿展现出的、远超自己想象的“奇巧”面前,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夜深,药室只剩父女二人。 苏秉仁拿起那盒新制的“润肌膏”, 指腹摩挲着细腻的膏体,久久不语。 烛火跳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此油…”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缓慢。 “确有其特异之处。 其性滑利窍,质纯少浊,能携药力透入肌理腠理之间…清珞,你心思之奇巧,尤胜其效。” 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着女儿: “只是,此物终究非经方所载,源流未明。 用之,当慎之又慎。 非万不得已,不可轻入内服之剂。 外用…也需密切观其变化。 你…可能把握?” “女儿能!” 苏清珞眼中瞬间爆发出明亮的光彩,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 她强压着激动,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女儿定当慎之又慎! 只选药性相合、确需此物为引之方剂! 每用必详录病案,观其效,察其变!” 苏秉仁深深地看着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 那双沉静的杏眸里,除了医者的仁心, 更燃着一种对未知之物执着探索的火焰。 他缓缓点头,将药膏放回案上,动作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一丝对未知的敬畏。 “好。那…便依你。 此‘润肌膏’,可酌情用于外敷皲裂、烫伤之症。” 他顿了顿,补充道: “至于那精炼油…工坊所供,需取其最新一批,密封避光。 入库前,为父…亲自验看。” “谢爹!” 苏清珞盈盈一礼,心头的巨石终于落地。 这不仅仅是精炼油进入药房的许可, 更是她探索之路上一道至关重要的门扉,被悄然推开! 窗外,工坊的喧嚣似乎也温柔了几分。 炉火映照的夜空中,一缕新生的药香, 正悄然融入那浓烈的油味里,预示着一条前人未曾踏足的通幽曲径。 小荷端着热水进来,看着自家小姐脸上罕见的明媚笑意和老爷眼中那抹复杂的赞许,悄悄吐了吐舌头。 这灯油炼出的药膏…好像真的有点神? 连老爷都松口了! 第42章酸儒窥炉,油火灼心 青崖镇的喧嚣被夜色稀释,唯镇东一隅火光冲天,人声如沸。 李烜的工坊像个不知疲倦的巨兽, 吞吐着陶土、粗油和汗水,喷涌出清亮的“明光油”与滚烫的铜钱。 这喧嚣,却成了徐文昭耳中挥之不去的魔音。 他枯坐在自家那间四壁萧然的陋室, 桌上摊开的《朱子语类》墨字如蚁,却爬不进他心里。 眼前晃动的,是白日里公堂上李烜挺直的脊梁, 是苏清珞清泠的证词, 更是渡口边刘老大船上那盏前所未有明亮的油灯——明光油点的。 那灯光刺破河雾,也像根针, 扎在他信奉了二十年的“万般皆下品”上。 “奇技淫巧…奇技淫巧…” 徐文昭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将书页边缘捻得卷曲。 若真是无用邪物,为何那灯光能亮如星子? 为何铁匠张能连夜赶出那批急用的犁头? 为何连最重规矩的父亲, 都因夜里读书清晰了些, 破天荒地没斥责灯油钱耗多了? 圣贤书里…可没说油灯亮些也是罪过! 一股烦躁涌上,他猛地推开窗。 深秋的寒风灌入, 带着远处工坊特有的味道 ——草木灰的碱涩、油品的温润, 还有一股…野蛮生长的燥热! 这气味像只无形的手,攫住了他。 鬼使神差地,他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走出了家门。 他不敢靠近, 只远远地站在工坊斜对面一棵老槐树的阴影里, 像个见不得光的窥探者。 目光却穿透院墙的豁口, 死死钉在那片灯火通明的混乱战场上。 炉火熊熊,映得人影幢幢如同鬼魅。 柳含烟那丫头,挽着袖子, 露出一截沾满黄泥的小臂, 正半跪在一座刚熄火的土炉旁。 她手中握着一根奇形怪状的陶管,管身还带着未褪尽的暗红余温。 只见她眉头紧锁,黑亮的眼睛锐利如鹰, 手指沾着湿泥和捣碎的麻絮, 正飞快地填补着陶管与粗陶罐接口处一道细微的裂纹! 动作又快又准,湿泥麻絮在她指下如同驯服的膏药, 严丝合缝地嵌入缝隙, 再被她用一块浸水的破布用力拍打抹平。 “趁热!拍实了!凉了就不黏了!” 她清脆的嗓音穿透嘈杂。 旁边一个年轻匠人笨手笨脚地想帮忙,却被她一把拍开: “别添乱!你那手劲,想拍碎它吗?看着!要这样!” 她示范着,力道精准,那修补处竟真的不再渗油! 徐文昭看得怔住。 这…这岂是闺阁女儿该做的腌臜事? 可那专注的眼神, 那行云流水的动作, 竟透出一种…近乎“道”的奇异韵律? 他心头那点清高鄙夷,像被泼了瓢冷水,滋滋作响。 另一边,孙老蔫佝偻着腰,正带着两个徒弟砌一座新炉。 老匠户布满皱纹的脸绷得死紧,浑浊的老眼此刻却精光四射。 他不用墨斗线,只凭一双老眼和手中半截木炭, 在夯实的泥地上飞快划出歪歪扭扭的线条。 徒弟们按着线垒砌土坯, 他则用一把缺口的老泥刀,仔细地刮平每道缝隙, 再抹上特制的、掺了细沙和碎陶末的黄泥浆。 “这里!加半块砖!往里收三分!” 孙老蔫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 “炉膛要鼓!火才旺!烟道要顺! 气才通!差一丝,火候就不匀! 炼出的油就得带焦糊味!糟蹋东西!” 徒弟们屏息凝神,一丝不苟。 徐文昭看着那歪歪扭扭却自有章法的炉基, 看着孙老蔫那双布满老茧、 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精准地操控着毫厘之差, 一种从未有过的困惑击中了他。 圣贤书里讲“治大国若烹小鲜”, 可这砌个土炉子,竟也讲究火候、气道、毫厘不差? 这粗鄙的“匠作之事”,内里…似乎也藏着门道? “让开!烫着!” 一声粗吼炸响! 徐文昭悚然一惊! 只见陈石头赤着精壮的上身,汗流浃背, 扛着一根刚出窑、还冒着滚滚热气的粗陶冷凝管, 像头发怒的蛮牛,从炉火区直冲出来! 那陶管通体暗红, 散发着灼人的热浪, 所过之处,匠人们纷纷惊呼避让! 徐文昭下意识想躲, 脚下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 “小心!” 有人惊呼! 陈石头也发现了他这“不速之客”, 猛地刹住脚步! 但惯性带着那根沉重的、灼热的陶管末端,还是扫过了徐文昭脚边! “嗤啦!” 一股皮肉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漫! “啊——!” 徐文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抱着右脚单腿跳了起来! 崭新的青布鞋面被烫穿一个大洞, 脚背上一片刺目的红肿,瞬间鼓起燎泡! 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刷地冒了出来! 整个工坊瞬间一静!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 “徐…徐先生?!” 陈石头吓傻了,扛着滚烫的陶管僵在原地。 柳含烟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窜了过来,看到徐文昭的惨状,小脸煞白: “快!拿凉水!干净的布!” 李烜也闻声从一堆陶缸后转出,眉头紧锁,快步上前。 他没说话,一把推开吓呆的陈石头, 目光扫过徐文昭烫伤的脚, 又看向他因剧痛而扭曲的、依旧带着书卷气的脸,眼神复杂。 很快,一瓢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刺骨的凉水泼在徐文昭脚上。 剧痛稍缓,但火辣辣的感觉依旧钻心。 柳含烟麻利地用干净布条蘸着凉水给他冷敷,动作竟出奇地轻柔。 “对…对不住!徐先生!俺…俺不是故意的!” 陈石头放下陶管,手足无措地搓着手,满脸懊悔。 徐文昭疼得龇牙咧嘴,看着自己狼狈不堪的脚, 看着周围匠人们关切又带着点看“酸秀才倒霉”的眼神, 看着柳含烟专注处理伤口的侧脸, 再看看李烜那双深不见底、看不出喜怒的眼睛… 羞愤、剧痛、还有一丝被这粗粝环境彻底碾碎的无力感, 就好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引以为傲的斯文, 在这炉火油污之地, 被一根滚烫的陶管碾得粉碎! “石头,去库房,拿那罐獾油来。” 李烜的声音打破沉默,平静无波。 “新炼的,还没兑草木灰,最纯。” 陈石头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飞也似的跑了。 柳含烟抬起头,眼中带着询问: “东家,獾油?” “嗯。精炼过,杂质少,性更温润,治烫伤收敛快,不易留疤。” 李烜简短解释,目光落在徐文昭惨不忍睹的脚背上。 “比猪油强。” 徐文昭心头猛地一震!獾油…还能精炼?还能…这么用? 很快,陈石头捧来一个小陶罐。 李烜接过,打开封蜡。 一股极其纯净、几乎没有异味的油脂气息飘散出来。 他用干净竹片挑起一小块晶莹微黄的油脂,递给柳含烟:“厚敷。” 冰凉滑腻的精炼獾油覆盖上灼痛的伤口, 瞬间带来一阵强烈的舒缓感, 仿若滚烫的烙铁被投入寒泉! 徐文昭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 他怔怔地看着李烜手中那罐清亮的油脂, 再看看自己脚上那层温润的“保护膜”。 这…这也是“奇技淫巧”? 它能止痛!能疗伤! 混乱很快平息。匠人们继续忙碌,炉火依旧咆哮。 柳含烟给徐文昭简单包扎好, 扶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院墙边相对干净的石墩上坐下。 “徐先生,您…还好吧?” 柳含烟问,眼神里带着歉意。 徐文昭抱着伤脚,感受着獾油带来的持续清凉, 看着眼前这个沾着油泥、眼神却清亮专注的少女, 再看看工坊里那些在炉火油污中挥汗如雨、却仿佛自成一方天地的匠人, 最后,目光落在远处炉火映照下, 一根根由柳含烟亲手盘绕、正汩汩流淌着清亮“明光油”的陶泥管道上。 那些管道歪歪扭扭,布满修补的痕迹,粗陋得如同孩童的玩具。 可就是这些粗陋的管道,连接着滚烫的炉火和污浊的粗油, 最终…竟流出了点亮黑夜的清光? 流出了能缓解他灼痛的膏脂? 圣贤书中的“义利之辨”、“本末之分”, 此刻在脚背清凉的触感和眼前奔流的清油面前, 变得前所未有的模糊和…苍白。 一种巨大的、颠覆性的困惑, 如同工坊蒸腾的热浪,将他紧紧包裹。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 最终,只化作一声极低、带着迷茫与震撼的喃喃: “此物…竟…竟真有用?” 第43章 油源将尽,感知迷雾 工坊的炉火日夜不熄, 吞吐着浓烟与热浪, 将深秋的寒意驱散殆尽。 三座土法分馏炉如同三头饥渴的巨兽, 贪婪地吞噬着粗油陶缸里粘稠腥臭的原料。 粗陶缸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清亮的“明光油”汩汩流淌, 注入等待的木桶,被络绎不绝的伙计抬走。 喧嚣鼎沸,订单堆积如山,这本该是烈火烹油的盛景。 然而,库房深处,陈石头看着眼前仅剩的几口陶缸,一张憨脸皱成了苦瓜。 “烜哥儿…” 他声音发干,指着缸底那层粘稠黑亮的沉淀物, “蝙蝠粪熬的‘黑金水’,就剩这点了…野狐坡油苗渗的那点‘甜水’, 昨天也刮干净了…顶多…顶多再撑两天!” 他抓起一把缸底的沉淀物,粘稠的黑油从指缝滴落,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味。 李烜蹲在缸边,缠着布条的手指捻起一点粘稠的“黑金水”。 冰冷滑腻的触感带着绝望的气息。 他抬眼看向库房角落。 那里堆着几十个空荡荡的麻袋 ——那是之前收集的蝙蝠粪,早已耗尽。 旁边几个原本用来接渗油的粗陶盆, 盆底也只剩下浅浅一层浑浊的油水混合物。 原料!致命的瓶颈! 没有油,再精巧的炉子,再熟练的匠人,都是无米之炊! 工坊这架疯狂运转的机器,眼看就要因为“断粮”而彻底趴窝! 外面那堆积如山的订单,瞬间变成了催命符! “含烟!” 李烜声音嘶哑。 柳含烟正指挥匠人更换一处磨损严重的冷凝陶管接口, 闻声快步跑来,小脸紧绷,汗水混着油灰淌下: “东家?” “新陶管接好了?” “好了!这根用了新配的耐火泥, 接口裹了三层麻絮泥,烤干了,摸着严实!” 柳含烟拍了拍刚换上的那根略显粗糙的陶管,语气带着一丝疲惫的笃定。 “好。” 李烜站起身,眼神锐利如刀。 “带上所有能动的人手!带上锹、镐、桶!跟我去野狐坡! 把乱石滩给我翻过来! 石缝里,泥底下,但凡带点油星子的,一滴都别放过!” “是!” 柳含烟毫不迟疑,转身就吼。 “王墩子!二愣子!抄家伙!去野狐坡!” 工坊内瞬间忙碌起来,匠人们丢下手头的活计, 抄起工具,一股绝望中带着狠劲的气息弥漫开来。 *** 野狐坡乱石滩。 深秋的寒风卷着砂砾,抽打在脸上生疼。 曾经发现油苗的那片潮湿洼地, 早已被工坊的人挖得坑坑洼洼,如同被野猪拱过。 几处石缝里,还能看到强行刮取留下的新鲜划痕和一点点勉强渗出的、 浑浊不堪的油水混合物,慢得令人心焦。 “挖!往下挖!” “这边!这块石头下面好像有点湿!” “快!桶呢!” 匠人们如同绝望的矿工,在冰冷的乱石滩上奋力挥动镐锹。 碎石飞溅,泥土翻起。 柳含烟挽着袖子,亲自动手撬开一块巨石, 手指在冰冷的石缝里摸索, 沾满泥污的脸上只有专注。 陈石头更是像头发怒的熊, 抡着大镐,将一片片砾石地砸得尘土飞扬。 李烜站在一块较高的岩石上,寒风卷起他破旧的衣角。 他没有动手,而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识海深处,古朴厚重的《万象油藏录》悬浮着。 他意念集中,沉声低喝:“开启油藏感知!” 嗡… 书页无风自动,翻到被动感知的那一页。 一股无形的、微弱的涟漪以李烜为中心, 悄无声息地扩散开去, 覆盖了半径百米的范围。 感知如同冰冷的水流, 浸过脚下冰冷的岩石、翻开的泥土、 匠人们疲惫而焦虑的身体… 信息碎片杂乱地涌入脑海: 脚下三丈:冰冷的岩石层,致密坚硬,毫无空隙。 左前方五十步:潮湿的黏土,夹杂着腐烂草根的气息。 右侧乱石堆:几只冬眠的虫子蜷缩在缝隙里,生命气息微弱。 柳含烟刚撬开的石缝: 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 熟悉的油腻感…正是那即将枯竭的油苗残迹! 百米之内,除了脚下这片早已被榨干的乱石滩,再无任何有价值的油源信号! 感知如同撞上一堵冰冷的石壁,徒劳无功。 “不够!” 李烜在心中咆哮:“范围!扩大范围!” 他意念催动,试图强行将感知的“涟漪”推得更远! 如同逆水行舟,一股巨大的阻力瞬间传来! 识海中的《万象油藏录》微微震颤, 书页上代表被动感知的微光急促闪烁,仿佛不堪重负! 【警告:感知范围已达当前极限(100米)。 强行扩展需消耗大量能量点,或提升系统等级。】 冰冷、毫无感情的提示音直接在意识中响起。 李烜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 又是这该死的限制!百米! 在这广袤的荒坡,百米范围如同大海捞针! 他下意识地看向识海右上角。 能量点:30点。 这是他仅存的家底! 之前为了在牢中微弱影响那个年轻狱卒的情绪, 让他对苏清珞的探视行点方便,咬牙消耗了20点! 如今这30点,是工坊日夜运转、明光油不断售出带来的最后积累! 消耗大量能量点扩展感知? 多少?50点?100点?他根本不够! 而且,这无异于赌博! 万一扩展后依旧一无所获呢? 这30点能量,是他最后的底牌! 升级系统? 更是遥不可及! 第一阶段升级需求是100点! “东家!这边挖下去还是干石头!” “烜哥儿!这块地挖了三尺了,屁都没有!” 匠人们绝望的呼喊此起彼伏。 深秋的寒风卷着沙尘,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柳含烟从一处深坑里爬出来, 手上沾满了冰冷的泥浆,指甲缝里嵌着碎石, 指关节处被冻得发红,甚至裂开了几道小口子。 她看着坑底依旧干燥的泥土, 又抬头望向李烜,那双黑亮的眼睛里, 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茫然和无助。 陈石头累得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石头上, 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看着自己磨出血泡的双手, 又看看周围徒劳挖掘的同伴,突然狠狠一拳砸在地上! “他娘的!难道真要逼着咱们去啃树皮熬油吗!” 绝望的气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乱石滩。 寒风呜咽,像是为这即将枯竭的油源唱起的挽歌。 李烜站在岩石上,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峭。 寒风卷起沙尘,扑打着他缠满布条的胸口。 识海里,冰冷的系统提示和那刺眼的“30点”, 如同两把铁锁,死死锁住了前路。 百米感知的迷雾之外,是深不见底的资源枯井。 柳含烟那带着裂口的手指, 陈石头砸在地上的血拳, 匠人们眼中熄灭的光… 像针一样扎在他心头。 “收工。” 李烜的声音嘶哑干涩,在寒风中飘散。 “回吧。” 两个字,重若千钧。 匠人们沉默地收拾工具,疲惫的身影在暮色中拉得老长。 希望破灭的沉重,比肩上的镐锹更沉。 柳含烟默默走到李烜身边,想说什么, 却只看到他紧抿的嘴唇和下颌绷紧的凌厉线条。 她低下头,用沾满泥污的手,用力裹紧了单薄的衣襟。 回到工坊,压抑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炉火还在烧,但吞吐的原料已是最后的存货。 匠人们沉默地忙碌着,动作却透着一种行尸走肉般的麻木。 李烜把自己关进了那间充当“东家室”的破草棚。 棚内昏暗,只有一盏小小的“明光油”灯散发着稳定却微弱的光芒, 映着他阴晴不定的脸。 他盘膝坐在冰冷的草席上, 意识沉入识海,死死盯着那本《万象油藏录》。 “万象油藏录!” 李烜的意念如同困兽的咆哮。 “告诉我!除了能量点升级和强行扩展感知, 还有什么办法找到油源!告诉我!” 书页沉寂,微光黯淡。 冰冷的系统没有任何回应。 李烜不甘心! 意念疯狂地在书页上搜寻! 启蒙之章…匠造之章…那些解锁的图谱在脑海中飞速掠过: 油脂提纯、简易分馏、石蜡粗提…全是加工技术! 没有一个字提到如何寻找原料! “油藏!油藏感知!” 他意念死死锁定被动感知那一页。 “如何增强?除了能量点!还有什么!” 书页依旧沉寂。 就在李烜的意念因绝望和愤怒即将失控时, 被动感知那一页的微光, 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闪烁了一下。 一段极其简略、之前被他忽略的蝇头小字注解,在微光中若隐若现: 【感知之力,源于地脉油藏之微弱共鸣。 共鸣强弱,受油藏储量、埋深、地质阻隔、 宿主精神集中度…及环境干扰等因素影响。】 环境干扰? 李烜的意念猛地顿住!如同溺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 什么环境干扰?如何干扰?怎么规避或利用? 书页再次陷入沉寂,再无更多信息。 “操!” 李烜猛地睁开眼,一拳狠狠砸在身下的草席上! 草屑纷飞! 胸口的伤口被牵动,剧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头的憋屈! 线索! 一个模糊到几乎没有价值的线索! 环境干扰…地质阻隔…宿主精神集中度… 他强迫自己冷静,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 识海里那30点能量,如同滚烫的烙铁。 “蝙蝠粪…油苗渗出…” 李烜喃喃自语,混乱的思绪如同黑暗中乱撞的飞蛾。 突然,一个几乎被他遗忘的画面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 ——那阴暗潮湿、散发着浓烈氨臭的蝙蝠洞! 当初发现蝙蝠粪的地方! 为什么蝙蝠会聚集在那里排泄? 仅仅是因为隐蔽? 还是有…别的原因? 《万象油藏录》感知的是油藏与地脉的微弱共鸣… 蝙蝠对某些特殊气味或地磁异常是否敏感? 它们的聚集地,会不会本身就是某种环境干扰的“标记”? 或者…是避开干扰的“节点”?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 虽然微弱,却瞬间撕开了一丝混沌! 李烜猛地站起身,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冲出草棚,对着正在给炉子添柴的陈石头低吼: “石头!备火把!现在!跟我去蝙蝠洞!” 第44章 商影初窥,油藏惊现 蝙蝠洞深处弥漫着千年沉淀的浓烈氨臭, 混杂着蝙蝠粪便特有的腐败油腥气,几乎令人窒息。 火把摇曳的光晕里,陈石头捏着鼻子, 火钳似的粗手指死死抠住湿滑的岩壁, 脚下一片滑腻的蝙蝠粪泥泞,每挪一步都心惊胆战。 “烜哥儿!这鬼地方能有油?” 他瓮声瓮气,声音在狭窄的洞窟里嗡嗡回响,惊起几只倒挂的蝙蝠扑棱棱乱飞。 李烜没答话,背靠着冰冷潮湿的石壁, 缠满布条的手指深深插入岩壁缝隙里一滩粘稠、散发着微弱油光的黑泥中。 他闭上眼,识海中,《万象油藏录》悬浮着,意念如铁锥,狠狠刺向被动感知那一页! “开启油藏感知!范围…极限!” 嗡! 无形的感知涟漪再次以他为中心扩散! 这一次,他不再奢望强行突破百米藩篱, 而是将全部精神力死死“钉”在脚下这片区域! 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穿透层层叠叠的岩层和混杂的蝙蝠粪泥浆! 脚下五丈:冰冷的石灰岩层,致密得令人绝望。 左下方斜向岩隙:浓烈的蝙蝠粪便堆积层,强烈的氨臭和腐败油脂气息几乎形成干扰屏障! 岩隙深处… 等等!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浓烈氨臭和粪便腐气完全淹没的…油腻感! 不是地表油苗那种稀薄水润,而是更加粘稠、更加深沉的…如同沉睡的厚重油脂! 有东西! 李烜的心脏猛地一缩! 意念如同被磁石吸引,不顾一切地朝着那微弱油腻感传来的方向“挤”过去! 精神力疯狂消耗,识海中那30点能量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暴跌! -10点 能量点数字疯狂跳动!20点! 感知如同逆流而上的鱼,艰难穿透那层由浓烈蝙蝠粪气息形成的天然“干扰屏障”! 阻力巨大! -10点! 能量点:10点! 嗡!书页震颤! 被动感知的微光疯狂闪烁,濒临熄灭! 现在!立刻!马上! 李烜猛地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嘶声低吼: “石头!往下!斜着挖!五尺!快!” 陈石头看着李烜那副要吃人的样子,一个激灵,也顾不上脏臭了,抡起带来的短柄鹤嘴镐,朝着李烜手指的方向,狠狠凿了下去! 噗嗤! 鹤嘴镐尖端穿透了表层松软的蝙蝠粪泥层,深深楔入下方相对坚硬的褐色岩土中! 陈石头双臂肌肉贲张,怒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撬! 哗啦! 一大块混合着岩屑和深色粘稠泥浆的土石被撬开! 一股远比地表油苗浓烈十倍、带着地下深处沉闷土腥和厚重油脂气息的味道, 如同被惊醒的巨兽,猛地从新开的豁口里喷涌而出! 陈石头猝不及防,被这浓烈腥厚的气息冲得一个趔趄,差点把隔夜饭呕出来! 他稳住身形,借着火把光凑近豁口,只看了一眼,眼珠子就瞪得溜圆! 只见那被撬开的褐色岩土豁口深处, 赫然浸染着一大片粘稠得如同黑糖浆般的物质! 它不像地表油苗那样清亮渗出, 而是如同凝固的血液,紧紧吸附在岩土颗粒之间, 在火把光下闪烁着幽暗、油腻的光泽! “烜…烜哥儿!” 陈石头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油!好厚的油砂!他娘的!是油砂!” 李烜扑到豁口边,缠着布条的手指狠狠抠了一把那粘稠、冰凉、滑腻的黑褐色物质! 指尖传来的厚重油脂感和那刺鼻的原始油腥气,如同天籁! 油砂! 蕴藏量远超地表油苗的油砂矿! 绝境逢生!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被动感知页面的微光缓缓平复,右上角刺眼的数字: 能量点:0。 值了! 这油砂矿,虽然不多,但按照现在的产量也能维持一阵子了。 深秋的日头挣扎着爬上青崖镇低矮的土墙,投下稀薄的光,却驱不散空气里那股子挥之不去的寒意。 工坊门口的空地却如同烧沸的锅,喧嚣鼎沸,与周遭的萧瑟格格不入。 七八辆简陋的板车、独轮车挤挤挨挨地排开, 车把式们裹着破袄,跺着脚呵着白气, 眼睛却都死死盯着工坊那扇不断开合的破木门。 门里,赤膊的汉子喊着号子,两人一组, 吭哧吭哧地抬出一桶桶盖着木盖的陶缸。 清亮亮的“明光油”从盖缝里晃出来,在晨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泽。 “刘老四!到你了!两缸!” “好嘞!多谢李东家!” 一个黑瘦汉子赶忙推着独轮车上前,小心翼翼接过陶缸,脸上笑开了花。 旁边立刻响起不满的催促: “王掌柜!你上批都拉走五缸了!给俺们小铺子留点汤喝啊!” “就是!李东家!俺们‘悦来客栈’等着油点灯迎客呢!再匀一缸吧!” “排队排队!东家说了,先来后到!规矩!” 陈石头像尊门神似的杵在门口, 黝黑的脸上油光锃亮,破袄袖子撸到肘弯,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手里攥着根秃了毛的毛笔,蘸着墨, 在一张皱巴巴的草纸上费力地划拉着名字和数量,嘴里还不时吼两嗓子维持秩序: “吵吵啥!都按单子来!孙记杂货铺! 一缸!抬走!下一个!李记铁匠铺!两缸!快点!后面等着呢!” 他嗓门洪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憨劲儿,竟也镇住了场面。 只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眼底深藏的焦虑,只有工坊里自己人才懂——库房角落那几口粗油砂陶缸,真的快见底了。 工坊内,炉火熊熊。 三座土法分馏炉如同三头沉默的巨兽,粗陶的炉体被火焰舔舐得发黑。 炉顶简陋的铁皮导气管连着歪歪扭扭的陶管盘龙,蜿蜒向下,伸入装满冷水的粗陶大缸里。 炉膛内,粘稠的劣质鱼油、最后一点刮来的油苗渗出液、还有那散发着恶臭的蝙蝠粪“黑金水”,在高温下痛苦地翻滚、裂解、分离。 柳含烟像只不知疲倦的灵猫,在炉火与陶管间穿梭。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袖口挽起,露出的小臂上沾满了油污和灰黑的耐火泥。 她正半跪在一处冷凝陶管的接口旁,耳朵紧贴在温热的陶管壁上,凝神细听。 “王墩子!火再稳点!西边炉子汽声有点急!” 她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声,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一个壮实的匠人立刻应声,熟练地用长铁钩拨弄炉膛里的柴火。 她又迅速起身,快步走到接油的粗陶缸旁, 探头看了看缸内清亮油液的流速和色泽,眉头微蹙,对着另一个负责接油的匠人道: “二愣子!这缸油头子有点浑!注意点!别混进重油渣了!” “哎!含烟姐放心!” 二愣子赶忙应道,眼睛瞪得像铜铃。 整个工坊像一架被绷紧到极限的机器, 每一个齿轮都咬合着,在原料不足就要枯竭的阴影下,榨出最后一点清亮的光明。 就在这片喧嚣与忙碌的边缘,一辆半旧的青布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街角的阴影里。 拉车的青骡子打着响鼻,不安地刨着蹄下的冻土。 车厢的棉布帘掀起一角,露出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极亮,像淬了火的琉璃, 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与锐利, 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工坊门口排起的长龙、抬进抬出的油桶、匠人们忙碌的身影, 以及那个站在门口吆五喝六、像头黑熊般壮实的陈石头。 沈锦棠靠在铺了软垫的车厢壁上, 指尖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 玉佩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沈”字。 她身上是素雅的藕荷色缎面夹袄, 领口袖口滚着银鼠毛,发髻简单挽起, 插着一支点翠小簪,通身气度与这偏僻小镇格格不入, 却又被她刻意收敛在朴素的青布马车内。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玩味的低笑从她唇边逸出。 声音不大,却引得侍立在一旁、做小厮打扮的贴身丫鬟青黛侧目。 “小姐?” 青黛声音压得极低。 “看见门口那黑大个儿了吗?” 沈锦棠下巴微抬,点了点陈石头的方向,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嗓门挺大,气势也足。 可惜…眼底的虚,藏不住。” 她目光流转,又落在那不断抬出的油桶上。 “这‘明光油’…生意倒是火爆得紧。 牛德福那个蠢货,就是栽在这上面?” “是,小姐。” 青黛低声回禀。 “咱们的人打听清楚了。 牛扒皮勾结王班头、王师爷,三番五次想吞了这工坊,明抢暗夺,甚至动用了牢狱手段。 结果…全被这工坊的东家,一个叫李烜的小子,给硬生生顶了回来! 牛扒皮赔了银子还丢了脸面,王师爷那边也暂时消停了。” “李烜…” 沈锦棠默念着这个名字,琉璃般的眸子里兴趣更浓。 “一个泥腿子出身,刚死了爹娘,自己还被烧得半死不活的小子…能搅动这一方浑水,让牛扒皮吃瘪,让王有禄那老狐狸暂时缩了爪子…” 她指尖的玉佩停止了转动。 “有点意思。” 她的目光越过喧嚣的人群,仿佛要穿透那简陋的工坊墙壁,看清里面那个搅动风云的人。 “查到这油是怎么来的了吗?真是他炼出来的?” 青黛摇头: “查不到。说法很乱。 有说是他得了山神点化,有说是祖传秘方,还有说…是妖术。 只知道他弄了些腥臭难当的鱼油、烂油, 还有野狐坡石缝里渗的脏水, 甚至…蝙蝠粪,丢进那土炉子里烧, 最后就出了这清亮亮、点灯烟小的‘明光油’。”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蝙蝠粪?” 沈锦棠的眉头终于微微挑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静。 “腥臭烂油…炼出清灯油…” 她沉吟着,眼中精光闪烁。 “管他是山神点化还是妖术, 能点灯,能卖钱,能让人排队抢着买…那就是好术! 牛扒皮那蠢货,只看到眼前的地皮和油坊,却看不到这油背后…能点亮的金山!”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工坊门口, 那里,最后一缸油被抬走,陈石头对着后面排队的人摊手, 一脸无奈地解释着什么,引来一片失望的叹息和抱怨。 “原料…断了?” 沈锦棠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混乱下的根源。 她嘴角的弧度更深了,带着猎人发现猎物弱点的兴奋。 “青黛。” “小姐。” “去,递个话。就说…府城来的行商,姓沈,想见见这位李东家。谈谈…油的事。” 她放下车帘,车厢内光线一暗,只留下她指尖玉佩温润的微光,和她眼中那势在必得的火焰。 *** 工坊内,最后一炉油刚刚分馏完毕,炉火渐歇。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油烟味和一种原料耗尽的焦躁。 柳含烟指挥着匠人们清理炉膛、检查冷凝管, 自己则疲惫地靠在冰冷的泥炉壁上, 用袖子擦了把额头的汗,沾上一道新的黑灰。 陈石头耷拉着脑袋走进来,瓮声瓮气: “烜哥儿…外面…都打发走了。没油了…骂骂咧咧的。” 李烜站在那几口彻底空了的粗油陶缸前,缸底只剩下粘稠发黑、散发着恶臭的油渣。 他背对着众人,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孤峭。 缠着布条的手指拂过冰冷的缸沿,沾上一点油污。 “知道了。”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带着点市侩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哎哟,李东家!忙着呐?”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半新不旧绸衫、留着两撇老鼠须的中年男人,陪着笑挤了进来,正是镇上有名的掮客“吴快嘴”。 他身后,跟着一个低眉顺眼、小厮打扮的少年。 “吴老板?” 徐文昭(借着养伤为由,时常来工坊里溜达)从破门板搭的账房探出头,有些意外。 “徐先生!李东家!” 吴快嘴拱着手,笑得见牙不见眼。 “叨扰叨扰!有贵人!府城来的大行商!沈记的! 听说李东家的‘明光油’是一绝,特意派了管事小哥过来,想拜会李东家,谈谈…大买卖!” 他侧身让出身后的小厮。 那小厮上前一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声音清脆: “小的青黛,奉我家沈姑娘之命, 前来拜会李东家。 我家姑娘就在外面车上,不知李东家可否拨冗一见?” 他(实为她)态度恭敬,眼神却飞快地扫过工坊内部,尤其在李烜的背影和那几口空缸上停留了一瞬。 “府城?沈记?” 陈石头挠了挠头,一脸茫然。 柳含烟警惕地站直了身体,黑亮的眼睛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厮”。 徐文昭眉头微皱,府城的商人?这节骨眼上? 工坊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李烜身上。 李烜缓缓转过身。 火光映照着他半边脸,缠胸的布条在颈下露出刺眼的边缘。 他的脸色依旧带着伤后的苍白, 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 直直地看向门口自称“青黛”的小厮,仿佛要穿透那层恭敬的伪装。 空气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一个清泠泠、带着三分慵懒七分不容置疑的女声,如同珠玉落盘,突兀地从门外飘了进来: “李东家好大的架子呀。” 话音未落,青布马车的棉帘被一只戴着翡翠镯子的纤手彻底掀开。 藕荷色的身影踩着车夫放下的矮凳,姿态优雅地下了车。 沈锦棠站在工坊门口那一片狼藉的空地上,晨光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影。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目光却径直越过门口的吴快嘴和陈石头,精准地锁定了昏暗工坊内那个缠满布条的身影。 “小女子沈锦棠,不请自来。” 她微微颔首,仪态无可挑剔,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听闻李东家巧手点‘明光’,心向往之。 今日一见…” 她目光扫过空荡的油缸、疲惫的匠人、炉火将熄的土灶, 最后落回李烜脸上,琉璃般的眸子里笑意更深,带着一丝洞穿一切的玩味: “果然…百闻不如一见。不知李东家这炼油的‘妙法’,还能点多久?” 第45章 锦棠试刀,烜郎藏锋 工坊里残余的炉温裹着油烟味,黏糊糊糊在人身上。 沈锦棠那身藕荷色缎子往门口一站, 像滴清水落进了油锅,刺得人眼疼。 她脸上端着笑,眼神却像把小刮刀, 在空荡荡的油缸、疲惫的匠人、 还有李烜缠胸的布条上刮来刮去。 “还能点多久?” 这话问得轻飘飘,落下来却像块冰坨子,砸得陈石头脸都青了。 李烜没吭声。 他抬手,用缠着布条的指关节蹭掉下巴一滴汗, 油污混着汗渍在布上晕开更深一块。 动作慢,带着伤后的滞涩。 “借一步说话?” 沈锦棠下巴微抬,目光掠过工坊里那些或好奇或警惕的脸,最后停在李烜身上。 “总不能…让贵客站着谈买卖?” *** 那间充当“东家室”的破草棚, 塞进沈锦棠主仆俩,立刻显得更局促。 柳含烟绷着脸,搬来唯一一张瘸腿木凳,又用袖子使劲擦了擦凳面。 “沈…沈老板,请坐。” 陈石头憋出一句,自己也觉得别扭。 这“老板”长得也太水灵了, 细皮嫩肉,脖子比剥了壳的鸡蛋还光溜。 沈锦棠撩袍坐下,动作行云流水,带着股说不出的利落劲儿。 青黛垂手立在她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李东家,” 沈锦棠开门见山,声音清朗,没半点女气。 “明人不说暗话。 你那‘明光油’,我看了,也打听了。 成色,比市面的桐油、菜油清亮,烟小,灯花稳。 是个好东西。” 她指尖在瘸腿木凳粗糙的扶手上轻轻一点。 “能产多少?一日几缸?” 李烜靠墙站着,胸口起伏牵扯着伤处,带来阵阵闷痛。 “看料。” 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 “料足,十缸八缸。 料断,一缸也难。” 他目光扫过沈锦棠放在膝上的手, 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健康的粉色,虎口处却有一层极薄的茧子。 沈锦棠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刺,唇角微勾: “料?府城沈家,做的就是南北货通渠的买卖。 辽东的豆油,川蜀的桐油,江南的菜籽油… 只要李东家开口,大河里的水有多少,你要的‘料’,就能有多少。” 她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琉璃似的眼睛紧盯着李烜。 “价钱,好说。 沈家包销! 青崖镇这点小池子,养不出真龙。 你的油,有多少,我吃多少!” 草棚里静了一瞬。 陈石头呼吸都粗了,包销! 原料管够!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 柳含烟却蹙紧了眉,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工具皮囊上。 “什么价?” 李烜问,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 “市面桐油,一升十五文。” 沈锦棠报得飞快,指尖在虚空中一点。 “你这油,好!我沈家出…十八文一升。” 她看着李烜缠满布条的手指。 “李东家是聪明人。 省了你零卖之苦,也省了压货之忧。 这价,公道。” 十八文? 陈石头差点跳起来! 他们零卖能卖到二十五文! 这姓沈的嘴一张一闭,就砍下去快三成! “公道?” 李烜扯了扯嘴角,牵动脸颊未愈的燎泡,笑容有点冷。 “沈老板的算盘珠子,打得山响。 十八文一升,刨去你运油来的脚钱, 再刨去我炼油的火耗、人工、损耗…”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针。 “沈老板是来做善事的?” 沈锦棠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底那点玩味却更浓了。 她没接话,端起柳含烟刚倒的那碗粗瓷碗水,碗沿豁口,水浑浊。 她看也没看,只凑到鼻尖闻了闻,又放下。 “火耗?人工?” 她轻轻笑了一声,眼神却像带了钩子,直往李烜身后那简陋工坊的核心区域瞟。 “李东家那几座土炉子,瞧着笨重, 却能把腥臭烂油点石成金…这本事,才是真金白银。 十八文,买的是油,也是李东家这份点石成金的本事。” 她身体靠回椅背,姿态放松,吐字却清晰无比: “二十文一升!包销! 外加…李东家这炼油的独门秘方, 沈家愿出这个数,买断!” 她伸出三根纤细白皙的手指,在昏暗的光线下晃了晃。 三百两! 陈石头倒吸一口凉气! 柳含烟的手猛地攥紧了皮囊! 三百两雪花银! 够在青崖镇买下三条街的铺面! 草棚里落针可闻。 炉膛余烬的噼啪声,门外匠人隐约的咳嗽声,都变得异常清晰。 李烜的目光,却死死锁在沈锦棠伸出的那三根手指上。 指节匀称,指甲盖透着健康的月牙白。 视线缓缓上移,掠过她线条优美的下颌,最终落在她耳垂下方 ——一个极其细微、几乎被碎发遮住的、针尖大小的旧痕。 耳洞。 女扮男装。 府城沈家…庶女沈锦棠! 识海里,《万象油藏录》沉寂不动。 李烜胸口的伤却突突地跳着,提醒着他眼前的危机。 这女人,胃口比牛扒皮还大! 不仅要油,更要命根子! “沈老板抬爱。” 李烜开口,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出来。 “油,炼出来就是卖的。 沈家路子广,能包销,是好事。 价钱…好商量。” 沈锦棠眼中精光一闪。 “只是这秘方…” 李烜话锋一转,缠着布条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是老天爷赏的饭碗,也是催命的符。 卖了它,我李烜明天就得横尸街头。” 他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 “沈老板是做大买卖的,该懂这个道理。 秘方不售。 油,有多少,沈老板吃得下,只管拉走。 价钱,按市面桐油最高价,二十五文一升。 不二价。” 二十五文! 比沈锦棠开出的“高价”还足足多出五文! 更绝口不提包销! 沈锦棠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她定定地看着李烜,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没了玩味,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像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却又桀骜不驯的古董。 草棚里的空气瞬间绷紧,陈石头感觉后脖子汗毛都竖起来了。 “李东家…” 沈锦棠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好大的胃口。” “比不得沈老板眼光长远。” 李烜寸步不让。 死寂。 只有粗瓷碗里浑浊的水,映着草棚顶漏下的微光,微微晃动着。 半晌。 “呵…” 沈锦棠忽然低笑出声,打破了凝固的气氛。 她站起身,掸了掸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李东家快人快语,是个痛快人。” 她不再看李烜,目光转向青黛。 青黛立刻上前一步,从袖中摸出一张烫金名帖,双手奉上。 帖子用的是上好的洒金笺,墨迹淋漓一个“沈”字,铁画银钩,气势不凡。 “沈氏商行。” 沈锦棠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朗。 “名帖留下。李东家哪天想通了, 觉得二十五文一升不好卖, 或者…原料实在难以为继了, 可凭此帖,到府城‘汇通’票号找我。”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李烜缠满布条的胸口,又瞥了一眼工坊深处。 “府城路远,李东家…保重。” 说完,带着青黛,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藕荷色的身影消失在草棚门口, 留下一缕极淡的、清雅的冷梅熏香,混在工坊的油烟味里,格格不入。 陈石头抓起那张名帖,烫手似的: “烜哥儿!这…这就走了?三百两啊…” “三百两买命,你卖吗?” 柳含烟冷冷道,黑亮的眼睛里全是警惕。 “这姓沈的,比牛扒皮毒十倍!她盯着咱们的炉子,眼珠子都绿了!” 李烜没说话。 他走到门口,看着那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在街角调头,辘辘远去。 胸口伤处的闷痛一阵紧似一阵。 他捏了捏眉心。 “石头。” “哎!” “去,把刚分馏出来那缸‘头油’搬来。” “头油?” 陈石头一愣。 那是分馏最先出来的一小部分, 最轻最清亮,但也最易挥发,带着点刺鼻味,平时都小心收集起来另做它用。 “烜哥儿,你要那玩意儿干啥?” 李烜没解释,目光沉沉地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顺便,把含烟新试的那批粗陶冷凝管碎片,也捡几块来。”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 “要最薄、最脆、棱角最利的。” *** 青布马车驶出青崖镇,颠簸在官道的尘土里。 车厢内,沈锦棠闭目养神,指尖那枚羊脂玉佩缓缓转动。 “小姐,” 青黛低声问。 “那李烜…不识抬举。要不要…” “急什么。” 沈锦棠眼都没睁,嘴角却噙着一丝冷峭的弧度。 “断炊之围近在眼前,王有禄那老狐狸的杀招悬在头顶…他撑不了多久。 二十五文? 呵,我看他到时候连十五文都要求着我收。” 她睁开眼,琉璃般的眸子里寒光一闪。 “派人盯紧了。他工坊里飞出一只苍蝇,我都要知道公母。 特别是…那个姓柳的小丫头,还有他炼油的地方!” “是。” 青黛应道。 沈锦棠撩开车窗帘一角,回望青崖镇那低矮的轮廓,工坊的方向似乎还飘着淡淡的烟。 “蝙蝠粪…腥臭烂油…点石成金…” 她喃喃自语,指尖的玉佩骤然握紧。 “李烜…你藏着的秘密,我沈锦棠要定了!” 马车加速,卷起一路烟尘。 而在青崖镇另一头, 县衙那扇黑沉沉的大门里, 一个穿着皂隶服、腰牌上刻着“刑房”字样的衙役, 正拿着张盖了红戳的文书, 急匆匆地奔出,方向,赫然是李烜工坊所在的镇西! 第46章 蝙蝠粪中,点破乾坤 破草棚里死寂。 桌上粗瓷碗里的浑水, 映着沈锦棠那张烫金名帖, 像块烧红的烙铁。 陈石头捏着帖子一角,指尖发白: “烜哥儿,二十五文…真能行?” 柳含烟没说话, 黑亮的眼紧盯着门外街角, 那辆青布马车扬起的烟尘还没散尽。 “行不行,炉子说了算。” 李烜声音嘶哑,胸口闷痛针扎似的。 他抓起桌上那几片柳含烟新烧出来、 又故意摔碎的粗陶冷凝管碎片。 薄,脆,边缘锋利得像开了刃。 “石头,头油!” 陈石头一激灵,赶紧把角落里那口小陶缸搬来。 盖子一掀,一股清冽又带着点冲脑门的异样气味散开 ——这是分馏时最先馏出的最轻质油,平时宝贝似的存着。 李烜拿起一片最锋利的陶片,蘸进油里,提起。 清亮的油液顺着陶片锋利的棱线往下淌,拉出粘稠的丝。 “含烟,火折子。” 柳含烟抿着唇,擦亮火折。 橘黄火苗跳跃。 李烜眼神沉冷,将那片蘸满“头油”的锋利陶片,凑近火焰。 嗤——! 一点即燃! 蓝白色的火苗猛地窜起,沿着陶片边缘疯狂舔舐! 热度逼人!比寻常灯油猛烈数倍! 李烜手腕一抖,燃着的陶片脱手飞出! 像颗拖着蓝白尾焰的流星, 精准地砸进工坊角落那堆刚清理出来、 散发着浓烈恶臭的蝙蝠粪与油渣废料的混合物里! 轰! 蓝白色的火焰如同见了血的饿狼,瞬间爆开! 恶臭的废料堆腾起半人高的妖异火焰, 黑烟滚滚,带着刺鼻的焦糊味和油脂燃烧的噼啪爆响! 火光映得工坊里所有人脸都变了颜色。 “我的娘!” 陈石头吓得往后一跳。 柳含烟瞳孔骤缩。 就在这混乱爆燃的刹那! 李烜识海深处,沉寂的《万象油藏录》猛地一震! 古朴厚重的书页无风狂翻! 停留在【启蒙之章】的微光骤然暴涨! 一个冰冷、毫无感情, 却又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声音, 就好像洪钟大吕般, 直接在他灵魂深处炸响: 【里程碑达成!】 【初步解决本地照明问题: 青崖镇范围内, 超过三百户家庭、二十家商铺、 渡口及部分官用设施, 稳定使用“明光油”超过一月!】 【评估:社会影响力显著提升!技术实用性验证成功!】 【能量点结算:基础奖励100点!影响力加成20点!总计:120点!】 【当前总能量点:120/100!】 【满足升级条件!解锁“匠造之章(1级)”部分权限!】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又灼热的气流, 瞬间从虚无中诞生,瞬间席卷李烜全身! 胸口的闷痛、伤处的灼热、连日来的疲惫, 在这股气流的冲刷下,竟如冰雪消融般飞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力量感! 书页翻动!停留在【油藏感知】图谱上! 原本那行标注“百米范围”的蝇头小字, 如同被无形之笔抹去! 新的字迹在微光中流淌显现: 【油藏感知(被动)范围永久提升:半径一里(500米)!】 【新增:可短暂消耗能量点, 定向强化感知精度或深度! (消耗点数视目标难度而定)】 狂喜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李烜强行维持的冷静堤坝! 一百二十点!一里范围! 他猛地攥紧拳头,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才没让自己狂吼出声! 成了!终于…熬过来了! “烜哥儿!你咋了?” 陈石头看着李烜突然僵住、 脸色变幻不定,又惊又怕, 以为他被那爆炸吓着了, 赶紧扑上来想扶。 柳含烟也一脸担忧。 “没事!” 李烜猛地回神,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却是前所未有的清亮有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 目光如电扫过还在燃烧的废料堆。 “泼水!灭了它!” 匠人们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提桶泼水。 嗤啦声中,蓝白火焰不甘地熄灭, 留下更大一团恶臭的黑烟和焦糊狼藉。 “东家!东家!” 一个半大小子连滚爬爬冲进工坊, 是负责在镇口望风的栓柱,脸都吓白了。 “衙…衙门口出来人了!往…往咱这儿来了!带…带着锁链!” 空气瞬间凝固! 刚被火焰惊起的混乱, 瞬间被更深的寒意冻结! 刑房!王师爷的爪子! 到底还是来了! 柳含烟脸色煞白,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的铁钳。 陈石头嗷一嗓子,抄起旁边的大铁钩就要往外冲: “狗日的!跟他们拼了!” “站住!” 李烜一声低喝,如同定海神针。 他眼神锐利如刀,胸中那股新生的力量奔腾咆哮。 升级带来的不仅是感知,更有一种掌控局势的底气! “慌什么!” 他大步走向工坊门口, 目光穿透升腾的黑烟, 望向镇子方向。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微光流转, 新解锁的【油藏感知】如同无形的触须,悄然铺开! 嗡… 感知的涟漪瞬间扩散! 不再是百米内的局促, 而是覆盖了整整一里方圆! 冰冷的石墙、嘈杂的市集、 惊慌的行人…信息洪流般涌入! 他“看”到了! 镇子中心,两个穿着皂隶服、 腰间晃荡着铁尺锁链的衙役, 正气势汹汹地推开挡路的小贩, 朝着工坊方向疾步而来! 领头那个三角眼, 正是刑房王师爷的心腹赵三! 更远处,县衙刑房那间阴暗的值房里, 王师爷王有禄捻着山羊胡, 三角眼里闪烁着毒蛇般的冷光, 正对着一张写满字的纸阴笑。 再远处…镇西头牛扒皮那高门大院的后角门悄悄开了一条缝, 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探出头, 朝着工坊方向张望… 一里之内,魑魅魍魉,尽收“眼”底! 李烜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惊惶的匠人, 最后落在柳含烟和陈石头身上,声音斩钉截铁: “含烟!带人把刚炼好的那几桶‘明光油’,全搬出来! 摆在门口最显眼的地方! 盖子打开!” 柳含烟一愣。 “石头!” 李烜眼神如刀。 “去!把库房里压箱底那两坛子没开封的‘甜水’(野狐坡油苗渗出液)也抱出来!放油桶旁边!” 陈石头也懵了: “烜哥儿?这…这是要干啥?给狗官送礼?” “送礼?” 李烜冷笑一声,胸中豪气顿生。 “是给他们开开眼! 让他们看看,老子这‘妖油’工坊, 烧的是烂泥,点的是青天!” 他深吸一口气,识海中意念凝聚, 锁定【油藏感知】! 【定向强化:深度扫描! 目标:野狐坡乱石滩及周边一里! 深度:地下十丈!】 【能量点消耗预估:50点!是否确认?】 五十点!刚到手的一百二十点,瞬间要去小半! 李烜心在滴血,眼神却无比决绝! “确认!” 嗡! 一股远比被动感知更加强横、更加凝聚的无形力量, 如同钻地的钢锥, 从他脚下轰然爆发, 无视地表乱石的阻隔, 狠狠刺向野狐坡荒凉的地底深处! 大地在“视野”中层层剥离! 冰冷的土层…坚硬的岩层…破碎的断层… 信息碎片如同决堤洪水,疯狂涌入脑海! 【地下三丈:致密砂岩层,孔隙度低。】 【地下五丈:破碎页岩带, 裂隙发育…检测到微弱碳氢化合物残留信号! 方向:西北!】 【地下八丈:…裂隙消失…砂岩层…】 【西北方向偏移一百五十步, 地下七丈:大型裂隙系统! 信号强度急剧攀升! 黏稠液态烃富集! 储量估算:小型浅层油藏!】 找到了! 李烜猛地睁开眼!狂喜如同岩浆喷发! 他抬手指向野狐坡西北方向, 那一片更加荒凉、 布满巨大风蚀岩柱的区域, 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却带着劈开混沌的锋芒: “含烟!石头!” “带上所有家伙!所有人!” “跟我去‘石林坳’!” “往下挖!七丈!” “咱们的‘龙脉’…在那儿!” 话音未落,工坊破木门外, 已经传来衙役赵三那公鸭嗓子嚣张的吆喝: “李烜!出来!刑房传唤!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47章 油渣堆里,挖出金山 赵三那公鸭嗓子还在门外嚎: “李烜!聋了?刑房传票!麻溜滚出来!” 破木门被拍得砰砰响,灰尘簌簌往下掉。 工坊里刚被“石林坳”喜讯点着的火苗,瞬间被浇了盆冰水。 柳含烟脸色发白,手下意识按住了腰间工具皮囊。 陈石头眼珠子都红了,抄起大铁钩就要往上冲: “狗腿子!爷爷跟你拼了!” “都别动!” 李烜一声低喝,声音不大,却像根钉子把所有人钉在原地。 他胸口新得的力气奔涌, 识海里刚解锁的感知如潮水铺开, 清晰“看”到门外只有赵三和另一个面生的瘦衙役, 腰里晃着铁尺锁链,眼神凶横却难掩一丝色厉内荏。 王师爷没亲自来,只派两条狗探路! “开门。” 李烜下令,声音稳得出奇。 门吱呀打开。 赵三三角眼一瞪,刚要发作,目光却被门口景象硬生生噎住! 七八桶清亮亮的“明光油”盖子大开,整整齐齐码在当院! 油光晃眼,映着日头,像一溜儿小太阳! 旁边还戳着两坛没开封的“甜水”陶缸,泥封完好。 一股清冽又带着油脂温润的特殊气味, 霸道地冲散了工坊里残余的焦糊味。 “赵爷,稀客。” 李烜堵在门口,缠着布条的胸口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 “带家伙上门,是来买油?还是要…封铺?” 赵三被那油光晃得眼晕,又被李烜这直不楞登的话顶得一窒。 他身后那瘦衙役更是缩了缩脖子, 眼神直往那油桶上瞟——这油点灯, 是真亮堂!家里婆娘念叨好几天了! “少…少废话!” 赵三强行提气,三角眼一翻,抖开手里一张盖着红戳的破纸。 “李烜!你摊上事了! 有人告你工坊滋扰地方, 烟气恶臭,毒害乡邻! 还…还私占官地之物! 王师爷有令,锁你回衙门问话!” 他锁链哗啦一抖,作势就要上前。 “哦?” 李烜眉毛都没动一下, 侧身让开门口, 手却指向那一排明晃晃的油桶。 “滋扰?毒害?赵爷,你闻闻,这味儿毒吗?”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然之气, 目光扫过门外探头探脑、被衙役惊动的几个镇民。 “青崖镇多少户人家,多少家铺子,晚上就指着这点光! 渡口刘老大,摸着黑撑船翻了,找谁? 铁匠张师傅,打铁看不清火候废了料,找谁?!” 他一步踏前,几乎贴着赵三的脸,眼神锐利如刀: “至于官地之物? 野狐坡那片乱石滩,兔子都不拉屎! 我挖的是石头缝里的脏水! 这脏水,炼出能点灯、能活命的油! 赵爷!王法哪一条写着,石头缝里的脏水,是官家的?!” 连珠炮般的质问, 裹挟着门口油桶散发的“明光”气息, 砸得赵三连连后退! 门外那几个镇民更是交头接耳, 眼神复杂地看着李烜,又看看那清亮的油。 是啊,这油是好东西啊! 没了它,晚上咋办? “你…你强词夺理!” 赵三脸涨成猪肝色, 手里锁链抖得哗哗响, 却愣是不敢真套上来。 眼前这小子,眼神太凶! 那桶油,又太亮!真闹起来,激起民愤… “石头!” 李烜突然回头吼了一嗓子。 “哎!” 陈石头一个激灵。 “给赵爷和他这位兄弟, 一人打一葫芦‘明光油’! 算工坊孝敬!” 李烜声音斩钉截铁。 “大冷天跑一趟,点灯暖暖屋子!” “啊?” 陈石头傻眼,给狗腿子送油? “快去!” 李烜眼神一厉。 陈石头不敢再问,赶紧拎着葫芦跑去舀油。 清亮的油液灌进葫芦,晃悠悠递到赵三和瘦衙役面前。 赵三看着那葫芦,喉结滚动了一下。 家里那盏破油灯,点这油…得多亮堂? 婆娘肯定高兴…晚上说不定能多个姿势… 他下意识想接, 又猛地想起王师爷那张阴鸷的脸, 手僵在半空。 瘦衙役却没那么多顾忌, 一把接过葫芦,脸上挤出个难看的笑: “谢…谢李东家…” 入手沉甸甸,油香扑鼻。 赵三狠狠瞪了同伴一眼, 看着李烜那似笑非笑、眼神却冰寒刺骨的脸, 再看看门外镇民指指点点的样子, 心里那点狐假虎威的劲儿彻底泄了。 他一把抓过陈石头塞来的另一葫芦油,色厉内荏地吼道: “哼!油…油我们收了! 案子…案子还没完! 你等着!” 撂下狠话,拽着还在闻油香的瘦衙役,灰溜溜挤开人群跑了。 工坊里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的低呼! “烜哥儿!神了!” 陈石头激动得直拍大腿。 柳含烟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 看着李烜的背影,眼中异彩连连。 李烜却没半点轻松。 他知道,这只是缓兵之计。 王师爷的杀招,还在后头! 原料!必须立刻找到原料! 工坊不能停!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回工坊深处。 闭上眼,意识沉入识海! 《万象油藏录》微光流转, 新解锁的【油藏感知】全力发动! 【定向强化扫描! 范围:青崖镇周边一里! 目标:一切可用油料富集点!】 【能量点消耗:20点!】 “确认!” 嗡! 比之前探查野狐坡更加强横、 更加细致的感知力, 如同无形的巨网, 瞬间以李烜为中心, 覆盖了方圆一里! 镇子里的房屋、街道、行人…如同褪色的背景板飞速掠过。 感知力如同精准的探针,疯狂搜寻着任何带有“油性”的信号! 【镇西牛家大院后院: 微弱信号…动物油脂(猪油存储?)…忽略!】 【镇中悦来客栈厨房:微弱信号…菜籽油…忽略!】 【渡口废弃渔船底舱:微弱信号…鱼油腐败残留…忽略!】 信息洪流冲刷!能量点在飞速消耗! 李烜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难道真要去啃树皮? 突然! 一股强烈到近乎刺眼的波动信号, 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火炬, 猛地撞入他的感知! 位置:镇东! 信号源:混杂!极其混杂! 棉籽?菜籽?茶籽? 还有…陈年腐败的恶臭! 但总量…惊人! 李烜猛地睁开眼!精光爆射! 他抬手指向镇东, 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却带着劈开迷雾的狂喜: “含烟!石头!抄家伙!” “叫上所有人!” “去镇东头!那个塌了顶的老榨油坊!” “挖!给我往死里挖!油渣堆底下!还有那个烂池子!” *** 镇东头。 一片断壁残垣。 塌了半边的土墙, 几根烧得焦黑的房梁斜刺里支棱着, 像个张着嘴等死的骷髅。 风一吹,卷起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 混合着油脂腐败、尘土和某种霉烂气味的恶臭。 正是废弃了快十年的老榨油坊。 “就这儿?” 陈石头捏着鼻子,脸皱成一团。 “烜哥儿,这味儿…比茅坑还冲!” “少废话!挖!” 李烜眼神炽热,像发现了绝世宝藏。 他抢过一把铁锹, 率先冲向那堆几乎和废墟融为一体的、 黑乎乎板结成块的巨大油渣堆! 铁锹狠狠凿下去! 砰! 如同砸在石头上! 只崩下几块带着霉斑的硬渣! “太硬了!” 柳含烟试了试,眉头紧锁。 “火!烧软它!” 李烜吼道。 立刻有匠人抱来柴火,堆在油渣堆下点燃。 火焰舔舐着板结的油渣块, 发出滋滋的怪响, 浓烈的黑烟和更加恐怖的恶臭冲天而起! 附近几户人家纷纷关窗,骂声不断。 火烧了小半个时辰,表层油渣终于软化。 李烜带头,匠人们咬着牙, 顶着能把人熏晕的恶臭, 用铁锹、镐头,甚至撬棍,疯狂地挖掘! 黑褐色的、黏糊糊的、 板结的油渣块被一块块撬开、 铲起、丢到一边。 越往下挖,那混杂的油脂腐败气味越浓烈, 颜色也越深,几乎成了墨黑色。 “我的天爷…” 一个老匠人看着挖出来堆成小山的油渣块,声音都在抖。 “这…这得是榨废了多少棉籽、菜籽、茶籽…沤了多少年啊!” “别停!” 李烜脸上蹭满黑灰,只有眼睛亮得吓人。 “继续!下面还有!” 又往下挖了快一丈深! 铁锹突然“哐当”一声,像是撞到了硬物! 拨开厚厚的油渣,露出底下坍塌破碎的青石板 ——正是当年榨油坊的储油池底! “砸开它!” 李烜心跳如鼓。 柳含烟抢过一把大铁锤,娇叱一声,狠狠砸下! 砰!咔嚓! 石板碎裂! 一股难以形容的、 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 如同尸油般粘稠恶臭的黑褐色膏状物, 从裂缝里缓缓涌了出来! “呕…” 几个年轻匠人当场就吐了。 李烜却扑了上去! 他用手挖起一大块粘稠冰冷的黑油膏, 凑到鼻端——浓烈的腐败油脂恶臭几乎让他窒息! 但识海中,《万象油藏录》的【基础材料识别】被动疯狂闪烁! 【识别:混合植物油脂残渣(棉籽、菜籽、茶籽为主)!】 【状态:长期氧化、聚合、硬化! 含大量杂质、水分、腐败物!】 【评估:劣质!极难处理! 但…总量巨大!能量蕴含丰富! 经复杂分馏、酸碱处理、 吸附精制后,存在提炼价值!】 成了! 李烜仰天大笑,笑声嘶哑却畅快淋漓! 他举着那块恶臭扑鼻的黑油膏,像举着稀世珍宝! “看见没!石头!含烟!” “这才是咱们的救命粮!” “烂是烂!臭是臭!” 李烜的声音在恶臭熏天的废墟上炸开, 带着一股子混不吝的狠劲儿和绝处逢生的狂喜: “可只要进了老子的炉子!” “烂泥!” “老子也能榨出三斤清油来!” 夕阳如血,泼在废墟上, 泼在李烜沾满恶臭油膏却意气风发的脸上, 泼在匠人们惊愕又渐渐燃起希望的眼眸里。 远处,一辆半旧的青布马车静静停在街角阴影中, 车帘掀起一角, 琉璃般的眸子注视着那片升腾着恶臭与狂热的废墟,久久未动。 第48章 恶臭作薪,明光燎原 镇东老油坊废墟上,恶臭熏天。 小山似的黑油渣堆被挖开, 露出底下破碎储油池里那潭粘稠冰冷的黑油膏。 匠人们捏着鼻子,脸色发绿, 看着李烜手里那块还在往下滴着黑褐色粘液的“宝贝”。 “烜…烜哥儿,” 陈石头喉头滚动,强忍着恶心。 “这玩意儿…真能烧出清油? 别把咱炉子给堵死熏炸了!” “堵?” 李烜把那块黑油膏丢进一个空陶盆,发出沉闷的噗嗤声。 “老子要的就是它堵!” 他眼中精光四射,手指废墟。 “石头!带人!把这油渣堆给我全刨出来! 一块不剩!那池子里的‘黑金膏’,刮地三尺!” 他猛地转身,指向那片塌了顶的破败院落,声音斩钉截铁: “这片地,老子租了!就现在!去找里正!价钱?按茅坑价给!” *** 三天后。 镇东头的气味依旧感人,但景象已大不同。 塌了顶的破主屋被简单用茅草和破木板遮了遮,权当库房。 西边那排相对完好的棚屋被清理出来,屋顶的破洞补上了新茅草。 院子中央,三座比原先更大一号的土法分馏炉拔地而起! 炉体用孙老蔫带着人夯的耐火泥掺了碎陶片,厚实了许多。 炉膛口新砌了挡火矮墙。 炉子旁边,新挖了两个巨大的沉淀池,池底铺着洗净的鹅卵石。 池边堆着小山一样的草木灰, 还有几口新买的大粗陶缸, 里面泡着孙老蔫带人从药铺低价淘换来的、发霉的绿矾(天然硫酸盐矿石)。 “李氏明光工坊”! 一块歪歪扭扭、墨迹淋漓的木牌子, 被陈石头嘿咻嘿咻地钉在了院门口那半扇没倒的破木门上。 牌子下沿还滴滴答答淌着黑油渣的污渍。 “挂牌了!挂牌了!” 陈石头拍着手上的灰,黝黑的脸上全是汗道子,却咧着嘴傻乐。 工坊新区,一片热火朝天! 东头角落,陈石头成了“渣头”。 他带着几个力气大的汉子,正跟那座恶臭的油渣山搏斗。 铁镐砸在板结的黑块上,火星四溅! “使劲!砸碎了!扔那边池子里泡着!” 陈石头吼着,自己也抡起大锤。 砸开的油渣块被铲进一个巨大的、盛满浑浊草木灰碱水的沉淀池里。 刺鼻的碱味混合着油脂腐败的恶臭,形成一股令人灵魂出窍的怪味。 “呕…石头哥…顶…顶不住啊…” 一个年轻匠人扶着池边干呕。 “顶不住也得顶!” 陈石头抹了把脸,沾上一道黑灰。 “想想家里的娃!想想晚上点灯不用闻那烟熏火燎的桐油屁!干活!” 西边炉区,柳含烟是当之无愧的“工头”。 她换上了一身更利索的深蓝粗布短打, 头发用布条紧紧束在脑后,小脸紧绷,眼神专注得吓人。 她正半跪在新砌的炉子旁, 用特制的耐火泥仔细涂抹一根新烧制的粗陶冷凝管接口。 旁边站着两个半大小子学徒,眼睛瞪得溜圆,大气不敢出。 “泥要揉匀!不能有气泡!接口缝要填满!抹平!” 柳含烟声音清脆,不容置疑。 她手指灵巧地在温热的陶管和泥缝间移动, 指尖沾满了灰黑的泥浆, 几个燎泡已经磨破, 渗着血丝也浑然不觉。 “是!含烟姐!” 两个学徒赶紧应声,笨拙地学着揉泥。 孙老蔫佝偻着背, 带着几个老匠人, 正在给最后一座炉子封顶。 他手里拿着个旧瓦刀, 动作慢却极稳, 将加了碎麻的耐火泥一层层拍实在炉顶。 “孙叔!这边!这边缝大!” 一个匠人喊道。 “晓得了!” 孙老蔫应着,走过去,眯着老眼, 用瓦刀尖一点点挑泥填缝, 嘴里还念叨。 “炉子就是灶王爷的嘴, 缝漏了,火气跑了,油就炼不香…” 李烜站在院子中央,像根定海神针。 他胸口布条下的伤处已收口结痂, 新得的力量感在四肢百骸奔涌。 他目光如鹰隼,扫视着工坊的每一个角落。 【万象油藏录】在识海中微光流淌。 新解锁的【匠造之章(1级)】图谱里, 【初级酸碱处理】的流程正散发着微光: 1.粗渣破碎,碱水浸泡(草木灰液,浓度5-10%) ——初步皂化游离脂肪酸,脱除部分杂质。 2.沉淀分离,取上层油相。 3.酸洗(植物发酵,如醋酸) ——中和残余碱,脱除胶质、色素。 4.二次沉淀,水洗至中性。 5.吸附精制(可选:活性炭/白土)——深度脱色除味。 流程清晰! 但每一步,都是难关! 尤其是那堆恶臭油渣! “石头!碱水浓度不够!再加灰!搅匀!” 李烜对着东头吼。 “哎!” 陈石头应着,抓起旁边筐里的草木灰, 不要钱似的往沉淀池里撒! 池水瞬间变得更浑浊粘稠。 “含烟!冷凝管接好了没?准备开炉试火!” “马上!” 柳含烟头也不抬,手上动作更快。 李烜大步走到西边那几个泡着绿矾的大陶缸旁。 缸里浑浊的水泛着诡异的黄绿色,刺鼻的酸味呛人。 他拿起一根木棍搅了搅,缸底沉淀的绿矾矿石渣泛起气泡。 浓度…勉强够用。 “孙叔!炉子好了就点火!小火慢烘!把湿气烤干!” “好嘞!东家!” 孙老蔫应道。 整个工坊像一架刚刚拼装好、涂满了油污的生锈机器, 在李烜的喝令下,嘎吱嘎吱、冒着黑烟,开始强行运转起来! 第一池子泡软的油渣混合物被捞起, 黑乎乎、黏答答,像腐烂的沼泽淤泥。 匠人们忍着恶心, 用麻布勉强过滤掉大块残渣, 得到一桶桶浑浊不堪、颜色深褐、 散发着碱臭和油脂腐败混合气味的“粗油”。 “入炉!” 李烜一声令下。 浑浊的粗油被小心注入预热好的分馏炉。 炉火渐旺,粘稠的液体在炉膛内翻滚,发出沉闷的咕嘟声。 一股比之前炼鱼油更复杂、更刺鼻、带着强烈碱味和焦糊的恶臭浓烟, 从炉顶简陋的排气口和接口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来,瞬间笼罩了半个工坊新区! “咳咳咳…呕…” “我的老天爷…这味儿…” “顶不住了!” 匠人们被熏得眼泪鼻涕横流,纷纷后退。 柳含烟却像没闻到,她紧盯着新接好的冷凝盘龙管出口。 旁边两个学徒已经捂着嘴跑到一边干呕去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 炉火稳定燃烧。 就在众人被熏得头晕眼花、快要绝望时—— 滴答… 一滴浑浊的、带着黄褐色、气味依旧刺鼻的液体, 艰难地从冷凝管末端滴落,砸进接油的粗陶盆里!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汇成一道细流! 不是清油!颜色深黄浑浊,气味依旧难闻! 但…它流出来了!没有堵死! “成了!烜哥儿!流油了!” 陈石头顶着浓烟,激动得大吼,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像个花猫。 柳含烟紧绷的小脸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尽管被烟熏得直流泪。 她拿起一根细木棍,蘸了点盆里刚接的油,凑近鼻子闻了闻,眉头依旧紧锁: “碱味和焦糊味还很重…东家,下一步…?” “酸洗!” 李烜眼神锐利。 他亲自端起一瓢浑浊的醋酸水,走到接油的粗陶盆边。 浓烈的酸味和盆里油液的碱臭相遇,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更加刺激的、令人窒息的怪异气味! 他屏住呼吸,手腕稳定,将绿醋酸水缓缓倒入油盆! 嗤——! 剧烈的反应瞬间发生! 盆中浑浊的油液如同沸腾般翻滚起来! 大量灰白色的絮状物和深色的胶质物被析出、凝聚!刺鼻的气味达到顶峰! “快!搅拌!” 李烜低喝。 柳含烟立刻拿起一根长木棍,忍着呛人的酸雾,用力搅拌! 灰白色的絮状物越来越多,油液的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浅了! “看!变清了!在变清!” 一个匠人指着盆里,惊叫出声! 果然! 在剧烈的酸碱中和反应和搅拌下,浑浊的深褐色油液渐渐分层! 上层油相的颜色从深褐变为深黄,又慢慢褪向一种…带着点浑浊的浅黄色! 虽然离“明光油”的清亮还差得远, 但那刺鼻的碱臭和焦糊味,却奇迹般地淡去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相对纯粹的、油脂被酸激发出的、带着点生涩的油味! 成了!酸碱处理,有效! 李烜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胸口那股绷紧的弦终于松了一丝。 他看着盆里颜色变浅、气味改善的油液, 又看看周围被酸雾熏得睁不开眼却满脸激动的匠人,一股豪情油然而生! 恶臭油渣?废弃毒膏? 老子照单全收! 进了这“李氏明光”的炉子! 是烂泥,也给你榨出光来! 工坊外,街角阴影里。 那辆青布马车的帘子掀开一条缝。 沈锦棠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透过酸雾与尘烟, 死死盯着工坊院子里那盆颜色变浅的油液, 鼻翼微微翕动,捕捉着风中那淡去的恶臭与新生油味混杂的气息。 她指尖的羊脂玉佩停止了转动。 “酸…醋酸…” 她低声自语,眼中精光爆闪,如同发现了猎物的母豹。 “好个李烜…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我小看你了。” 她放下车帘,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和更深的志在必得: “青黛,回府城。备厚礼,走通判大人的门路。” “这青崖镇的水,该搅得更浑些了。” 第49章 铜钱压手,浊泪沾襟 醋酸水的酸雾还在新工坊上空盘旋, 混着草木灰碱水的怪味和油渣的余臭。 柳含烟带着两个半大小子, 正小心翼翼将酸洗后颜色浅黄、 气味改善的油液舀进新的沉淀缸。 油液浑浊,离“明光”还差得远, 但匠人们脸上却带着久违的光 ——有油流出来,就有盼头! “都过来!发工钱了!” 陈石头的大嗓门在院门口炸开, 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粗布口袋,哗啦作响。 呼啦一下,匠人们围了过去,脸上混杂着疲惫和期待。 陈石头掏出个皱巴巴的本子,对照着名字,开始分钱。 一枚枚带着体温的铜钱递出去, 换来一声声粗粝的“谢石头哥”、“谢东家”。 轮到孙老蔫了。 他佝偻着背,搓着布满老茧和泥污的手, 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缩在人群后面。 “孙叔!” 陈石头咧嘴笑,嗓门洪亮。 “您那份!数数!” 一把铜钱塞进孙老蔫枯瘦的手里。 入手沉甸甸,比他预想的…多了不少! 他下意识地低头去数,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 一、二、三…百十五枚?不对!是…是三百十八枚! 孙老蔫猛地抬头,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都僵住了, 难以置信地看着陈石头, 又看看站在不远处炉子旁、 正查看冷凝管接口的李烜。 多给了十八枚?! “孙叔,拿着!” 陈石头拍拍他肩膀,笑得憨厚。 “东家说了,您老手艺好,炉子砌得扎实!该多拿!” 他声音不小,周围匠人都听见了,纷纷点头。 孙老蔫砌炉的手艺,确实没得挑。 孙老蔫嘴唇哆嗦着, 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那十八枚铜钱, 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铜钱冰冷坚硬的触感, 压得他手心发烫, 也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像坠了块冰。 多给的钱,是东家的恩情,更是…悬在头顶的刀! 他一个逃籍的匠户,哪配拿这“手艺钱”? 匠人们领完钱,三三两两散去,带着疲惫和满足。 有的蹲在墙角数着铜板傻笑,盘算着给家里娃扯二尺布; 有的凑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东家的大方。 新工坊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充满干劲的嘈杂。 孙老蔫却像根木桩,钉在原地。 他佝偻的背影在炉火跳动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单薄萧索。 他慢慢转过身,浑浊的老眼穿过忙碌的人群,望向李烜。 李烜刚直起腰,手指拂过新接好的冷凝管接口,确认泥封严实。 一抬眼,正对上孙老蔫那双盛满了浑浊泪水和无边惶恐的眼睛。 孙老蔫嘴唇剧烈地颤抖着,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像是破风箱在抽动。 他一步一步,踉跄着走到李烜面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噗通! 没有任何预兆! 这个干瘦的老匠人,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倒在李烜面前! 布满泥灰油污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夯实的泥地上! 咚! 沉闷的声响,压过了工坊里所有的喧嚣! “东家!东家大恩!” 孙老蔫的声音嘶哑破碎, 带着哭腔,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泥地, 肩胛骨因为剧烈的抽泣而高高耸起。 “老汉…老汉和含烟…贱命两条! 承蒙东家收留…给饭吃…给活路…这钱…这钱老汉不能要! 不能要啊!” 他哆嗦着,想把手里那三百十八枚沾了汗和泪的铜钱举过头顶,奉还给李烜。 整个工坊瞬间死寂! 所有匠人都惊呆了! 陈石头张大了嘴。 柳含烟刚捧起一瓢准备水洗的油液,手一抖,油泼了一地! 她失声惊呼:“爹!”就要扑过来。 李烜动作更快! 他一步上前,在柳含烟扑到之前,弯腰,出手如电! 那双缠着布条、却蕴含着新得力量的手, 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孙老蔫枯瘦的双臂! 硬生生将这瘦骨嶙峋的老人从冰冷的泥地上架了起来! “孙叔!” 李烜的声音低沉有力, 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孙老蔫惶恐的眼底。 “起来!” 孙老蔫浑身都在抖,像秋风里的枯叶。 李烜手上传来的力道极大, 抓得他骨头生疼,却也稳住了他瘫软的身体。 他看着李烜近在咫尺的脸, 那年轻却坚毅的眉眼, 那布条下隐隐透出的伤疤轮廓, 一股巨大的悲怆和委屈再也抑制不住, 浑浊的老泪如同决堤的洪水, 汹涌而出,在他沾满泥灰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壑。 “东家…老汉…老汉是逃籍的匠户啊…” 孙老蔫的声音如同泣血,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枷锁。 “官府…官府要是知道了… 要抓去杀头…还要连累东家您… 连累这工坊里的兄弟啊! 这钱…这钱烫手!老汉…老汉受不起啊!” “逃籍”二字,如同两颗冰冷的石子,砸进工坊死寂的水面! 匠人们脸色齐变! 看向孙老蔫父女的眼神瞬间复杂起来! 惊疑、畏惧、同情…交织翻滚! 大明律,匠户世袭,私自脱籍,重罪! 工坊收留逃籍匠户,同样是大罪! 这要是捅出去… 柳含烟已经冲到了父亲身边, 听到“逃籍”二字,小脸瞬间血色褪尽,变得惨白如纸! 她死死咬着下唇,黑亮的眼睛里没有泪, 只有一片冰冷的绝望和倔强。 她伸手想扶住摇摇欲坠的父亲,手却也在微微颤抖。 李烜环视一周,将众人惊疑不定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抓着孙老蔫手臂的手没有松开, 反而更用力了些,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和力量: “都听好了!” “在我这‘李氏明光工坊’里!” “没有逃籍匠户孙老蔫!” “只有砌炉灶一把好手的孙师傅!” 他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匠人的脸, 最后落在孙老蔫涕泪纵横的脸上, 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孙叔,安心在这里干!” “活儿,您干得漂亮!钱,您拿得应当!” “只要我李烜的炉子还烧着一天!” “只要这工坊的牌子还挂着一天!” 李烜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一股混不吝的狠劲和铁骨铮铮的承诺,在工坊上空回荡: “有我一口干的!” “就绝不让您和含烟喝稀的!” “官府?” 他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锋, 仿佛穿透了工坊的破屋顶,刺向那黑沉沉的县衙方向, “天塌下来,有我李烜先顶着!” “总有办法!” 话音落下,工坊里落针可闻。 只有炉火燃烧的噼啪声, 和孙老蔫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柳含烟看着李烜棱角分明的侧脸, 看着他紧抓着自己父亲手臂的、缠满布条的手, 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担当…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又被她死死逼了回去。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挺直了单薄的脊梁。 陈石头第一个反应过来, 他嗷一嗓子,眼圈也红了,猛地一拍大腿: “烜哥儿说得对!孙叔!怕个球! 有烜哥儿在!有咱们大伙儿在! 天王老子来了,也得问问咱们的炉子答不答应!” 他吼完,狠狠瞪向周围还有些发懵的匠人。 “对!对!” “东家仗义!” “孙师傅别怕!咱们都一条船上!” 匠人们被陈石头一嗓子吼醒了, 纷纷出声附和,看向孙老蔫父女的眼神, 少了几分畏惧,多了同舟共济的暖意。 那点工钱带来的喜悦,此刻都化作了对这小小工坊的归属感。 李烜这才松开孙老蔫的手臂, 轻轻拍了拍老人颤抖的肩膀, 声音缓和下来,却依旧带着分量: “孙叔,钱收好。给含烟扯块新布,做身衣裳。” 他目光转向柳含烟。 “含烟,扶孙叔去后面歇歇。” 柳含烟重重点头,搀扶着几乎虚脱的父亲, 一步步走向后面那间简陋的棚屋。 孙老蔫佝偻的背影, 一瞬间卸下了千斤重担, 又像是背负了更深的感激。 李烜转过身, 目光扫过炉火上重新稳定流淌的油液, 扫过匠人们重新燃起干劲的脸。 他走到那盆刚经过酸洗、 等待水洗和吸附精制的浅黄色油液旁, 抓起一把旁边柳含烟新烧制出来、 准备用来做吸附剂的粗糙木炭颗粒。 “都愣着干什么?” 李烜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 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凝聚力。 “该干嘛干嘛!把这堆‘黑金’给老子洗干净了!” “是!东家!” 匠人们轰然应诺,重新忙碌起来。 炉火更旺,油流汩汩。工坊的喧嚣,再次盖过了一切。 只是这一次,喧嚣之下, 多了一根名为“匠户”的刺, 深深扎进了李烜和这初生工坊的命脉里。 远处街角,那辆静默的青布马车,车帘悄然落下。 车厢内,沈锦棠指尖的羊脂玉佩, 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幽光。 第50章 石烛映窗,惊鸿照影 工坊里的炉火舔舐着陶罐底,发出沉闷的呜咽。 孙老蔫被柳含烟搀扶着,一步三晃地挪向后头那间四面漏风的窝棚。 他枯瘦的脊梁佝偂得几乎对折, 那三百十八枚沾了汗泪的铜钱,死死攥在掌心,硌得生疼,也烫得钻心。 逃籍匠户的烙印,像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压垮了他最后一点精气神。 压抑的气氛如同黏稠的油,糊在每个人心头。 匠人们手上的活计没停, 但眼神总忍不住瞟向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再投向沉默伫立在炉边的李烜。 信任的基石刚垒起,就被“匠户”这根尖刺狠狠扎了一下,虽未崩塌,却也渗着不安的血丝。 “东家…” 陈石头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憨厚的脸上满是担忧。 “孙叔他…还有含烟妹子…”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明白。 官府就像悬在头顶的铡刀,不知何时落下。 李烜没回头,目光锁在炉火上那口正接受“酸洗”洗礼的陶罐。 罐里油液浑浊,颜色暗黄,草木灰碱水的沉淀物如同丑陋的疮痂附着在罐壁。 他抓起一把柳含烟新烧出来、尚带余温的粗糙木炭颗粒,掂了掂。 颗粒大小不一,棱角分明,吸附力远不如系统图谱里描绘的那种“活性炭”, 但已是眼下能找到的最好替代。 “石头,慌什么。” 李烜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 “天塌下来,也得先把这‘黑金’洗干净了, 点成灯,照亮脚下的路。” 他手一扬,木炭颗粒哗啦啦撒进旁边一口盛满清水的粗陶大缸里。 “搅!搅匀了!让炭吃饱水!” 陈石头应了一声,抄起一根粗木棍, 对着水缸里的木炭奋力搅拌起来, 一副要把心头的憋闷都搅碎在里面的样子。 李烜则走到另一口小些的陶盆前。 盆里盛放着之前几次分馏后刮取下来的“石蜡”残渣。 这些残渣颜色灰黑,质地粗粝,混杂着油污和焦糊味,堆在角落里如同废弃的垃圾。 他抓起一把,入手冰冷粘腻。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第一页的【石蜡粗提】图谱微光流转,提示着“冷凝刮取”的原始步骤。 “含烟。” 李烜唤道。 柳含烟刚安顿好父亲出来,小脸依旧苍白, 但眼神已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和专注。 “东家。” “把这些蜡渣,” 李烜指了指那堆垃圾。 “用细布包起来,扎紧口,丢进锅里煮。 水要多,火要文,慢慢熬。” “煮?” 柳含烟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蜡渣油污混杂,煮它作甚? “煮掉浮油和脏东西。” 李烜解释。 “煮透了,捞出来,趁热用干净冷水浇!浇透!再刮!” 柳含烟虽不明其理,但毫不迟疑,立刻动手。 她找来一块相对细密的旧麻布, 将蜡渣包好捆扎结实,投入一口大铁锅,加满清水。 炉膛里添上耐烧的硬柴,火势压小, 锅里水很快咕嘟起来,浑浊的油花和黑色的杂质被煮出,浮在翻滚的水面上, 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柳含烟用长柄木勺小心撇去浮沫油污。 足足熬煮了小半个时辰,直到水面不再有新的油花大量析出。 柳含烟用火钳夹出那包沉甸甸、湿漉漉的布包,放在一块干净的石板上。 然后提起一桶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冰冷刺骨的井水,对着滚烫的布包兜头浇下! “嗤——!” 滚烫遇极寒,白汽蒸腾! 布包内的蜡渣瞬间冷却收缩! 柳含烟眼疾手快,操起一块边缘磨得锋利的薄陶片, 趁着蜡层刚凝固还未完全变硬变脆的当口, 熟练的刮鱼鳞般,沿着布包表面飞快地刮取! 一层!又一层! 灰黑色的蜡层被刮下,颜色竟比煮前浅淡了许多! 质地也不再是纯粹的油污混合物, 而是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略带浑浊的蜡质光泽! 虽然依旧粗糙,夹杂着未能完全去除的细微炭粒,但已脱胎换骨! “东家!您看!” 柳含烟捧着一小把刚刮下来的、带着凉意的粗蜡,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芒。 “干净了!透亮了!” 李烜捻起一点,指尖传来蜡特有的温润微黏感,凑近鼻端,那股刺鼻的焦糊油污味也淡了大半,只剩下一种原始的、淡淡的蜡味。 “好!” 他眼中精光一闪。 “把煮过的蜡渣包拆开,里面的蜡芯也刮出来,和这些刮下来的蜡屑混在一起!” “混在一起?” 柳含烟不解。 “嗯,再熔!” 李烜指向旁边一口闲置的小陶罐。 “把这些刮下来的粗蜡屑,还有蜡芯刮出的蜡粉,都倒进去!小火!慢熔!只熔最上面一层清亮的蜡油!” 柳含烟依言照做。 小陶罐架在微火上,粗蜡屑慢慢融化,杂质沉淀罐底,上层渐渐析出一层相对清澈、呈现浅黄色的熔融蜡液。 李烜取过一束提前准备好的、搓得紧实的棉线,线头系在一根细木棍上。 “拿着棍子,把棉线浸进去!” 李烜指挥。 “浸透!提起来!等它表面蜡油稍凝,再浸!再提!如此反复!” 柳含烟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操作。 棉线第一次浸入温热的蜡油,吸饱蜡液,提起来时滴滴答答。 蜡液在棉线表面迅速冷却凝固,形成一层薄薄的蜡壳。 她稍等片刻,待蜡壳表面微干不粘手,再次将棉线浸入蜡油! 蜡壳遇热微融,新的蜡油再次包裹上去,层层叠加! 十次! 二十次! 三十次! 一根原本纤细柔软的棉线,在一次次浸渍、冷却、凝固的循环中, 如同贪吃的蚕,不断裹上蜡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粗壮、挺直! 颜色也从最初的浅黄,在反复熔凝中变得更加均匀、温润! 当柳含烟最后一次将其提起时, 手中已握着一根小指粗细、长约半尺、通体呈现出均匀柔和的米黄色、表面光滑温润的…蜡烛! “成了!成了!烜哥儿!蜡烛!硬邦邦的蜡烛!” 陈石头看得眼都直了,激动地大叫起来! 匠人们也纷纷围拢,看着柳含烟手中那根在炉火映照下泛着温润光泽的蜡烛,疲惫的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 这东西,看着就比他们见过的牛油蜡烛清爽、规整! 李烜接过蜡烛,入手沉实。 他走到一盏刚熄灭的油灯旁, 将蜡烛底部在尚有温热的灯碗里蹭了蹭, 沾上一点灯油充当粘合剂,然后稳稳地插在灯盏中央。 取过火折子,吹燃。 橘黄色的火苗,稳稳地跳跃在棉线灯芯顶端! 火光纯净,几乎看不到摇曳的黑烟! 只有一股极淡的、温热的蜡味弥漫开来, 远非牛油蜡烛燃烧时那股浓烈油腻的腥臊可比! 光线稳定而明亮,将周围匠人们惊愕而欣喜的脸庞映照得清清楚楚! “亮了!真亮了!” “没烟!真没烟!” “乖乖…这可比牛油蜡亮堂多了!还不熏眼!” 工坊里爆发出压抑后的狂喜! 孙老蔫不知何时也扶着门框探出头, 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根稳定燃烧的蜡烛,嘴唇哆嗦着,仿若看到了某种神迹的样子。 那根小小的蜡烛,如同一束刺破阴霾的光,不仅驱散了工坊的昏暗,更重新点燃了匠人们心中那几乎熄灭的希望! “石头!” 李烜吹熄蜡烛,蜡芯顶端只留下一点微小的炭黑。 “备货!把这几天攒下的‘明光油’,还有…这新出的‘石蜡烛’,装二十根!送去悦来居!” 他眼中闪烁着精光。 “告诉胡掌柜,这蜡烛,价比牛油蜡,让他看着卖!” “好嘞!烜哥儿!” 陈石头精神抖擞,像打了鸡血,招呼着匠人立刻动手装油、捆扎蜡烛。 *** 青崖镇唯一的客栈“悦来居”, 门脸不大,却也收拾得干净利落。 此刻正是午后,大堂里只有三两个行商模样的客人就着茶水歇脚。 陈石头带着两个半大小子,扛着油桶,抱着用干净粗纸小心包裹好的石蜡烛,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胡掌柜!货到啦!” 陈石头嗓门洪亮。 柜台后,一个留着山羊胡、精瘦的中年掌柜闻声抬头,脸上堆起职业的笑容: “哟,石头兄弟,辛苦辛苦!快,放这边!” 他指挥着小二帮忙卸货,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陈石头怀里那捆用纸包着的、形状规整的长条物。 “胡掌柜,这是俺们工坊新出的好东西!” 陈石头献宝似的拿起一根石蜡烛, 小心地剥开一截粗纸,露出那温润光滑的蜡身。 “‘石蜡烛’!点起来,亮堂!烟小! 味儿也正!比牛油蜡强多了! 东家说了,价比牛油蜡!” “石蜡烛?” 胡掌柜狐疑地接过,入手沉实,蜡质温润,确实不像凡品。 他半信半疑:“真比牛油蜡好?” “您点上试试不就知道了!” 陈石头拍着胸脯。 胡掌柜也是个人精,眼珠一转,立刻吩咐小二: “去!取个新烛台来!点上!” 小二麻利地取来烛台,将石蜡烛插好点燃。 橘黄、稳定的火苗腾起! 果然几乎没有黑烟! 光线柔和明亮,将柜台一角照得清清楚楚! 那股淡淡的蜡味,闻着竟有几分清爽! 大堂里几个行商也被吸引了目光,好奇地凑过来看。 “嘿!神了!” 胡掌柜眼睛一亮,商人逐利的本能瞬间被点燃。 牛油蜡价格不菲,还常供不应求,这石蜡烛若真能量产…他脸上笑容更盛。 “好!好!石头兄弟,回去告诉李东家,这货,我悦来居先包了! 有多少要多少!价钱…好商量!” 陈石头正咧着嘴跟胡掌柜敲定细节,眼角余光却瞥见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拐角处,静静立着两道身影。 一位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 身着一件半旧的素色斜襟襦裙, 料子细看竟是织锦暗纹,只是颜色洗得有些发白。 外罩一件同色半旧云锦披风,边缘缀着细密的银线滚边。 乌黑的秀发简单绾起,斜插一支式样古朴的素银簪子。 她身姿纤细挺拔,脖颈线条优美,侧脸对着楼下,肌肤是久不见日光的莹白。 此刻,她正微微垂眸,目光沉静地落在大堂柜台上那根静静燃烧的石蜡烛上。 跳跃的烛光在她清澈的眼底映出两点小小的橘黄光晕,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那目光里没有寻常女子看到新奇物件的好奇, 只有一种沉静的审视和一丝极淡的、仿佛穿透了烛光本身、看到了更深邃东西的…讶异与深思。 少女身后半步,侍立着一个头发花白、身材精瘦的老仆。 老仆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短打, 双手拢在袖中,腰板挺得笔直,低眉顺眼,仿佛一尊没有生气的泥塑。 然而,当他偶尔抬眼扫视楼下时,那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久经风霜的漠然和警惕。 他腰间鼓鼓囊囊,似乎藏着硬物。 陈石头被那少女清冷孤高的气质所慑,一时竟忘了说话。 胡掌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色微变,立刻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敬畏道: “石头兄弟,莫要乱看。 那是寄居在镇外慈云庵的朱姑娘… 听说是从京城来的贵人,虽说是远支宗室,可那也是姓朱的…咱们招惹不起。” “宗…宗室?” 陈石头舌头有些打结,赶紧收回目光,心里直打鼓。 乖乖,烜哥儿这蜡烛,连京城的贵人都惊动了? 楼上,朱明月的目光在石蜡烛上停留了数息,犹如要将那稳定的火苗和几乎无烟的形态刻入脑海。 随即,她眼帘微抬,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楼下扛着油桶、有些局促的陈石头, 以及他身边那捆粗纸包裹的货物,最后落在那块写着“李氏明光工坊”字样的送货木牌上。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仿佛确认了什么。 然后,便转过身,带着那沉默如影的老仆,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 那素色的裙裾在木梯转角处一闪,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冽如寒梅的幽香。 陈石头这才松了口气,感觉后背都沁出了汗。 他不敢多留,匆匆跟胡掌柜结了油钱,拿了蜡烛的定金,带着人逃也似的离开了悦来居。 回工坊的路上,陈石头把所见所闻一股脑倒给了李烜。 “宗室女?姓朱?” 李烜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刚刮下来的一小堆石蜡屑。 京城来的远支宗室,寄居破落庵堂…这身份,本身就透着不寻常的麻烦。 她那眼神,看蜡烛如同看一件…器物?或者说…筹码? “烜哥儿,那朱姑娘…看着可不像一般人。” 陈石头心有余悸: “那眼神,凉飕飕的,比咱的‘明光油’还透亮! 她身边那老仆,看着蔫吧,可我总觉得他腰里别着家伙,凶得很!” 李烜没说话,目光落在眼前那根燃烧的石蜡烛上。 稳定的火苗,映着他眼底深处跳跃的思绪。 这蜡烛,能点亮寒舍陋室,亦能…映照出某些人深藏的图谋? 一个逃籍匠户的隐患尚未解决,一个身份敏感的宗室女又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 就在这时,柳含烟快步从外面进来,小脸带着一丝凝重,压低声音: “东家,我刚刚去镇东头买麻绳, 看见牛扒皮家那个长着招风耳的管事, 在悦来居斜对面的茶摊上坐着,眼睛一直瞟着客栈门口!” 李烜眼神骤然一寒! 牛扒皮的狗鼻子,果然够灵! 石蜡烛刚露面,爪子就伸过来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工坊门口。 暮色低垂,远处青崖镇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炊烟中。 悦来居的方向,隐约还能看到那一点微弱的烛光。 “石头,含烟,” 李烜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 “从今天起,工坊晚上加双岗! 库房和炉子边,人不离火! 进出原料、成品,给我盯死了! 一只外来的苍蝇,也别想摸清咱们的底!” 他望着那沉沉暮色,仿似正有无数贪婪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觊觎着这工坊里流淌的“黑金”和这新生的烛光。 “咱们这点星火,” 李烜的声音冷硬如铁。 “想燎原,就得先扛得住四面八方的阴风!” 他转身,目光扫过燃烧的石蜡烛,扫过炉火边忙碌的匠人,最后落在窝棚方向孙老蔫那佝偂的身影上。 “这潭水,比油还浑。都给我打起精神!” 第51章 庵堂烛影,京华暗流 工坊的喧嚣被夜色吞噬, 只剩下炉火低沉的呜咽和巡夜匠人沉重的脚步声。 李烜那句“四面八方的阴风”, 如同冰冷的铁砧,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 陈石头和柳含烟带着人, 将库房和炉子围得铁桶一般, 火把的光在夜风中摇曳, 在土墙上投下幢幢鬼影, 警惕着黑暗中可能伸出的爪子。 慈云庵隐在镇外山坳的松林深处, 暮鼓早已歇了。 月色清冷,给破旧的庵墙和飞翘的檐角镀上一层惨淡的银霜。 后庵一处最为僻静的禅房, 窗棂上糊着半旧的桑皮纸, 透出一点昏黄摇曳的烛光 ——正是李烜所制的石蜡烛发出的光晕,稳定而洁净。 禅房内陈设简朴到近乎寒酸。 一榻,一桌,一凳, 墙角一个掉了漆的旧木柜。 朱明月褪去了白日那件半旧云锦披风, 只着一身素白的中衣, 外罩一件同样洗得发白的青色细棉布褙子。 她坐在那张唯一的方凳上, 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垂落肩头, 未施粉黛的脸庞在烛光下更显莹白剔透, 却也透着一丝长年郁结的苍白。 她纤细的手指, 正轻轻捻动着桌面上那截短小的石蜡烛。 蜡烛已经燃去小半, 凝固的蜡泪在烛台底部堆叠出温润的米黄色, 烛身依旧光滑,触手生温。 跳跃的烛火在她沉静如深潭的眸子里投下两点橘黄的光斑, 那光斑深处,却不见暖意, 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和计算。 门轴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吱呀。 那个沉默如影的老仆, 佝偻着背,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 又反手将门掩好。 进了这方寸之地, 他佝偻的背脊似乎挺直了几分, 浑浊的老眼也锐利起来, 如同收起了鞘的匕首。 他垂手侍立一旁,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沙哑: “小姐,查过了。” 朱明月捻动蜡烛的手指微微一顿, 目光依旧落在烛火上, 只从喉间逸出一个极轻的鼻音:“嗯?” “那‘李氏明光工坊’的李烜。 ”老仆的声音平板无波, 吐字却异常清晰。 “确系青崖镇孤儿,父母早亡,无甚根基。 月前油苗山火,他侥幸逃生, 但伤得不轻, 曾在回春堂苏家药铺养伤。 蹊跷之处在于,此人伤愈后, 性情似有变化, 且突然通晓了制油炼蜡的奇术。 其工坊所产灯油、石蜡,皆非本地土法能有。” 他顿了顿,继续道: “牛扒皮牛德福曾诬告其炼制‘妖油’, 勾结刑房王师爷,欲置其于死地。 然李烜不仅当堂反制,挫败诬告, 更借势扬名。 其间,回春堂苏家出力不小, 尤其是其女苏清珞, 似与李烜往来甚密… 至于其他,更像是…一点运气?” “运气?” 朱明月终于抬起眼帘, 眸光清冷,如同浸过寒泉的墨玉, 落在老仆脸上, 带着一丝洞穿世情的讥诮。 “洪伯,你信吗?” 被称作洪伯的老仆沉默了一下,微微摇头。 “能做出此物,” 朱明月指尖轻轻点了点那截石蜡烛, 温润的蜡身映着她修剪整齐、毫无蔻丹的指甲。 “其光稳,其烟微,其质匀, 远胜蜂蜡牛脂。 岂是‘运气’二字可解?” 她声音不高, 却字字如冰珠坠地。 “这绝非寻常匠人偶得! 其背后,定有秘法!或…奇人?” 洪伯垂首:“小姐明鉴。” “盯紧些,” 朱明月收回目光,重新落回烛火, 那跳跃的火焰仿佛能吸走她所有的情绪波动。 “特别是…镇里那辆总在工坊附近打转的青布马车。” 洪伯眼中精光一闪:“沈家那庶女?” “嗯。” 朱明月淡淡应了一声, 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商人逐利,无孔不入。 沈锦棠非是池中之物, 她盯上李烜,绝非只为那点灯油蜡烛的买卖。 查清她背后,是否还连着沈家本宗, 或者…其他什么人。” “是。” 洪伯应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犹豫。 “还有一事…京里那边,今日有信鸽传来。” 朱明月捻动蜡烛的手指骤然停住! 一直沉静无波的眼眸深处, 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 如同寒潭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说。” 洪伯的声音压得更低, 几乎成了气音: “暂无确切消息。 但风闻…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的王公公(王振), 其心腹近侍有在山东、北直隶等地, 秘密采买‘新奇巧物’之举… 听闻,尤重‘光亮’、‘奇效’之物, 似为宫中贵人备办新奇玩赏… 或…炼丹之用?” “王振?!” 朱明月口中吐出这个名字, 声音依旧清冷, 却如同冰层下骤然涌动的暗流, 带着刺骨的寒意。 她捻着蜡烛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温润的蜡身竟被她指甲掐出了几道浅浅的白痕! 烛光映照下,她本就苍白的脸颊, 血色似乎又褪去了几分。 权倾朝野的阉宦! 天子最信任的“先生”! 他的亲信在附近采买“新奇巧物”? 光亮?奇效? 朱明月缓缓抬起手, 将指间那截小小的石蜡烛举到眼前, 凝视着那稳定跳跃的火焰。 这看似不起眼的烛光, 在寻常百姓家是照亮生计的希望, 在某些人眼中,却可能成为… 晋身的阶梯? 或是…催命的符咒? 一条无形的、冰冷的线, 仿佛从这深山破庵, 瞬间连接到了紫禁城那深不见底的权力漩涡中心。 李烜和他的工坊, 这挣扎在青崖镇泥泞中的一点星火, 竟在无意间, 被投射进了那片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大阴影之下! “知道了。” 许久,朱明月才缓缓放下蜡烛, 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犹似刚才那瞬间的波澜从未发生。 “京里动向,一有实讯,即刻报我。 李烜工坊那边,加派人手,务必…滴水不漏。” “是,小姐。” 洪伯躬身,如同来时一般, 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禅房, 重新融入门外的黑暗。 禅房内重归寂静, 只剩下石蜡烛燃烧时极其微弱的噼啪声。 朱明月独坐灯下, 素白的指尖轻轻拂过烛台上那圈温热的蜡泪。 烛光将她孤峭的身影拉长, 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微微摇曳。 一点星火,映照的不仅是陋室微光。 更是…万丈深渊。 *** 工坊的夜,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巡夜火把的光圈之外, 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陈石头裹着件破棉袄, 抱着根结实的枣木棍, 缩在库房门口的草堆里, 眼皮沉得像挂了秤砣。 不远处炉火边, 另一个守夜的匠人也抱着长矛, 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窝棚里,孙老蔫在破木板上翻来覆去, 粗重的呼吸带着压抑的呜咽。 逃籍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 缠绕着他,啃噬着他仅存的一点睡意。 柳含烟和衣躺在门板搭的简易铺上, 黑暗中睁着眼睛, 听着父亲压抑的动静和外面呼啸的寒风,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枕下的一把磨得锋利的薄铁片 ——那是她趁人不注意, 从废料堆里捡来磨的。 李烜没有睡。 他盘膝坐在充当“东家室”的破草棚角落里, 身下是冰冷的草席。 意识沉入识海, 那本古朴的《万象油藏录》静静悬浮, 散发着微弱的荧光。 书页翻动,停留在被动感知【油藏感知】那一页。 百米半径的感知范围, 如同无形的囚笼,将他死死锁住。 “油…油…” 李烜的意念如同饥饿的困兽, 在识海中无声咆哮。 工坊的炉火不能停! 订单如同悬在头顶的鞭子! 可原料…那该死的油苗, 如同干涸的血脉,再也挤不出一滴油星! 他一遍遍催动着那微弱得可怜的感知力, 如同盲人摸象, 徒劳地在百米范围内扫描。 冰冷的岩石,干燥的泥土,沉睡的虫豸… 毫无油藏那特有的、微弱的“油腻”共鸣感。 每一次感知的涟漪撞上那无形的百米壁垒, 都带来一阵精神上的刺痛和更深的绝望。 三十点能量! 孤零零地悬在识海右上角, 像是对他无声的嘲讽。 强行扩展感知?杯水车薪! 升级系统?遥遥无期! 焦虑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心神。 牛扒皮的窥探, 朱明月那深不可测的目光, 洪伯口中那来自京畿、 如同乌云压顶般的“王振”二字… 内忧外患,层层叠叠, 几乎要将他这初生的工坊碾碎! “冷静!必须冷静!” 李烜在心中怒吼, 强迫自己从那窒息的焦虑中挣脱出来。 他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目光扫过草棚角落。 那里堆着几麻袋白天从野狐坡乱石滩挖回来的、 混杂着少量油砂的泥土, 还有几块被匠人们当作无用废料丢弃的、 沾满黑色油污的硬土块 ——那是蝙蝠粪被刮取后剩下的渣滓残骸,腥臭刺鼻。 油砂土…蝙蝠粪渣… 李烜脑中灵光一闪! 如同黑夜中划过一道闪电! 《万象油藏录》感知的是“地脉油藏”的微弱共鸣! 那这些已经脱离地脉、 被开采出来的含油物质呢? 它们本身, 是否也残存着极其微弱的“油性”? 虽然稀薄,但若能汇聚… 一个近乎异想天开的念头, 在他脑海中疯狂滋生! 他霍然起身,动作牵扯到胸口的旧伤, 一阵闷痛传来,却被他强行压下。 他冲出草棚,直奔堆放油砂土和蝙蝠粪渣的角落。 “含烟!石头!醒醒!” 李烜低沉的喝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柳含烟瞬间从铺上弹起,手握铁片,眼神锐利。 陈石头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从草堆里钻出来,睡意全无。 “搬几袋油砂土! 还有那些黑泥块! 跟我来!” 李烜语气急促,不容置疑。 两人虽不明所以,但毫不迟疑。 陈石头扛起一麻袋沉重的油砂土, 柳含烟则用簸箕装起那些散发着恶臭的蝙蝠粪渣块。 三人快步来到工坊院子中央,靠近水井的地方。 “倒出来!堆一起!” 李烜指着井台旁一块相对平整的地面。 哗啦! 陈石头将麻袋里的油砂土倾倒出来, 形成一个小土堆。 柳含烟将簸箕里的黑硬粪渣块也倒上去, 腥臭的气味顿时弥漫开。 “打水!浇透!” 李烜抄起井边的木桶,丢进井里, 飞快地打上一桶冰冷的井水, 对着那混杂着油砂和粪渣的土堆兜头浇下! 嗤… 冷水浇在干燥的土块上, 腾起一片尘土。 油砂和粪渣块被浸湿,颜色更深, 那股混杂着土腥和氨臭的味道更加浓烈刺鼻。 李烜扔掉水桶,深吸一口气, 第52章 瓷粉夜袭,账册无声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青崖镇上空。 李氏明光工坊里,最后一批“明光油”灌入木桶,封泥的火印在油灯下泛着微光。 柳含烟指挥着匠人将油桶码放整齐, 又仔细检查了新一批石蜡烛的浸蜡均匀度,才揉着酸涩的胳膊走向后面简陋的窝棚。 工坊院中,只剩下炉膛里未熄的余烬,散发着暗红的光和微弱的热气。 充当账房的破草棚里,一盏小小的石蜡烛燃着,火苗稳定,将李烜伏案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他面前摊开着一本用粗糙草纸装订的册子, 上面是陈石头歪歪扭扭记录的出货数量、油料消耗。 李烜眉头紧锁,手指沾着唾沫,艰难地翻着页。 石头的心是好的,但这账记得如同鬼画符,收了多少油钱,付了多少原料款,一笔糊涂账! 长此以往,工坊挣多少赔多少都不知道! 他烦躁地丢开账册,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目光扫过角落一堆刚收来的、品相极差的劣质桐油,混杂着刺鼻的蓖麻油气味。 这些是陈石头从更远乡镇收刮来的“救命粮”,腥臭浑浊,处理起来更费手脚。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关于【油脂提纯】的图谱微光流转, 提示着更复杂的预处理步骤——酸洗、碱炼、吸附,每一步都意味着更高的损耗和更长的工时。 “操…” 李烜低声骂了一句。 油源近在咫尺却挖不得(乱坟岗白日里人多眼杂,更怕惊动地下的“邻居”), 原料质量断崖式下跌,账目混乱… 这摊子,看着红火,内里却如同踩在薄冰上。 就在他心烦意乱时,眼角余光瞥见草棚门口的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本薄薄的册子。 册子用泛黄的麻纸装订,边角整齐,显然不是工坊里的东西。 李烜眼神一凛!谁来过? 他几步跨到门口,外面只有风声和远处陈石头如雷的鼾声。 拾起册子翻开,里面是清秀工整的小楷,写的是…记账的法子? “三柱清册法?” 李烜快速翻阅,眼睛越来越亮。 册子简明扼要,将收入、支出、结余分门别类,还列了简单的进出货流水格式。 条理清晰,一目了然! 比他脑子里那点现代会计的模糊概念更贴合这个时代的实际! 册子末尾,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小字: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账清,则事明。” 李烜捏着这本突如其来的册子,指节微微发白。 谁?苏清珞? 不像,她精于药理,未必通晓账目。 沈锦棠? 那女人精于算计,倒有可能, 但这字迹清秀中带着一股子疏离的方正, 不像女子手笔…难道是…他脑海中闪过徐文昭那张清高又憋屈的脸。 这迂腐秀才?他会有这心思?还偷偷摸摸? 疑惑如同蛛网,缠绕心头。 但此刻,这册子无异于雪中送炭! 李烜压下翻腾的思绪,回到案前,就着烛光,立刻拿起秃笔,对照册子上的格式,在草纸上重新勾勒起工坊的账目框架。 心思沉入数字的排列组合,外界的风声似乎也小了些。 “汪!汪汪汪——!” 陡然!后院传来一阵凄厉疯狂的狗吠! 是陈石头养的那条名叫“铁头”的土狗! 叫声不是寻常的警告,而是带着被踩了尾巴般的尖利和搏命的凶狠! 紧接着! “谁?!站住!” 柳含烟清冽又带着惊怒的娇叱声刺破寂静的夜空! 李烜瞳孔骤缩!脑中那点账目瞬间抛到九霄云外! 他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豹子,猛地弹身而起! 动作快如闪电,带倒了身后的破凳子也浑然不觉! 右手抄起案头那根用来拨弄炉火的粗铁钎, 左手抓起燃烧的石蜡烛烛台, 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撞开草棚薄薄的木板门,朝着后院发出声响的方向狂扑过去! 后院!靠近堆放新烧制陶铁复合分馏器部件的角落! 清冷的月光下,只见柳含烟单薄的身影死死挡在一堆用油布遮盖的、尚未组装完成的陶管、铁箍和粗陶冷凝器前! 她手中紧握着一根平日用来搅拌油料的硬木长棍,棍头直指前方! 在她对面两三步远,一个瘦小的黑影正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显然是被突然冲出的柳含烟惊到,摔了一跤! 那黑影一身夜行短打,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 他手中,赫然捏着一个巴掌大的、鼓鼓囊囊的粗麻布小包! “含烟!” 李烜人未到,声先至,带着雷霆般的怒意! 那蒙面人闻声更是魂飞魄散! 眼看行迹败露,再不敢停留! 他猛地将手中那个小包朝着柳含烟和那堆精密部件狠狠一掷! 同时转身,手脚并用,如同受惊的壁虎,朝着旁边一人多高的土坯院墙猛蹿! 动作竟是异常敏捷! “小心!” 柳含烟惊叫一声,不是为自己,而是怕那包东西砸中身后未干的陶件! 她下意识将手中木棍一横,试图格挡! 噗! 那粗麻布小包砸在木棍上,应声破裂! 一片灰白色的、极其细腻的粉末如同烟雾般猛地炸开! 瞬间弥漫了小片区域! 在月光和柳含烟手中火把的映照下,粉尘纷纷扬扬,带着一股…烧窑时特有的土腥味! 瓷粉?!磨得极细的瓷粉! 李烜目眦欲裂! 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歹毒用心! 这瓷粉若是投入分馏炉的原料油中, 高温下会迅速板结,如同给炉子喂了毒药,轻则堵塞管道,重则引发爆裂! 若是撒在未干透、需要高温烧结的陶制部件上, 更会直接破坏陶土的烧结性能, 让这些凝聚了柳含烟无数心血、即将组装的关键设备变成一堆废土! “找死!” 李烜暴喝一声,手中燃烧的烛台如同投枪,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向那已扒住墙头、正要翻越的蒙面人后心! 蒙面人听到脑后恶风,吓得亡魂皆冒!拼尽全力往墙外一滚! “砰!” 烛台重重砸在土坯墙头,陶制的烛台瞬间碎裂,蜡烛飞溅! 几点滚烫的蜡油溅到蒙面人小腿上,烫得他“嗷”一声惨叫,动作却更快了,连滚带爬消失在墙外的黑暗中! “铁头!追!” 陈石头这时才提着裤子、拎着根门闩,睡眼惺忪地从窝棚冲出来,对着狂吠的大黄狗吼道。 铁头咆哮着冲到墙根,对着墙外夜色狂吠不止,却已追之不及。 李烜没有追。 他脸色铁青,几步冲到柳含烟身边,一把将她拉离那片还在飘散的瓷粉粉尘区域。 “没事吧?” 柳含烟小脸煞白,急促地喘息着,摇了摇头, 心有余悸地看着地上散落的灰白粉末和破裂的麻布包, 又紧张地回头检查被油布遮盖的设备部件, 见没有粉末落在上面,才长长舒了口气。 “我…我起夜,听见铁头叫得不对,过来就看见这黑影蹲在咱们新做的分馏器边上鬼鬼祟祟…” 她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握棍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李烜蹲下身,用铁钎拨弄着地上散落的瓷粉。 粉末细腻均匀,显然是精心研磨过。 他沾了一点在指尖捻开,冰冷滑腻。 “好手段…” 李烜的声音冰冷得能掉下冰渣,眼中杀意翻涌。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偷窃或破坏,而是处心积虑要废掉工坊的核心! 瓷粉…这可不是牛扒皮手下那群地痞能想出的阴毒法子! 背后,必然有懂行的人指点! 风,果然起了。 而且带着淬毒的针! “烜哥儿!人呢?跑了?” 陈石头提着门闩跑过来,看着地上的瓷粉和破碎的烛台,又惊又怒。 “哪个王八羔子干的?!老子扒了他的皮!” “皮?” 李烜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那堵矮墙,投向外面深沉的、仿佛潜藏着无数毒蛇的黑暗。 “扒皮太便宜了。” 他弯腰,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破裂的麻布包碎片和散落的大部分瓷粉收集起来,包在一块干净的布片里。 动作仔细得如同在收集毒药。 “石头,明天一早,去镇里最好的瓷器店,问问这瓷粉的成色,是哪家窑口出的细料。” 李烜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再‘不经意’地放出风去,就说…工坊昨夜进了耗子,想偷油吃,结果打翻了东西,撒了一地好瓷粉,可惜了。” 陈石头一愣:“耗子?撒瓷粉?” “对,就是耗子。” 李烜嘴角勾起一抹森寒的弧度。 “让那些藏在洞里的耗子们听听,他们想撒的粉,老子收起来了。再敢伸爪子…” 他掂了掂手中那个包着瓷粉和破麻布的小包,眼神锐利如鹰隼。 “老子就用这粉,和着油,灌进他们的耗子洞!让他们尝尝…油浸火烤的滋味!” 夜风卷过工坊,带着深秋的寒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瓷粉土腥气。 柳含烟看着李烜冰冷侧脸,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 草棚里,那本崭新的麻纸账册静静躺在案头。 清冷的月光下,封皮上那行无名氏留下的“账清,则事明”小字,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第53章 白瓷指路,暗箭藏锋 包着瓷粉和破麻布的布包,像块烧红的烙铁,静静躺在李烜那张充当桌案的破门板上。 工坊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怒火, 陈石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珠子瞪得溜圆, 手里那根枣木棍捏得咯咯作响, 恨不得下一刻就要冲出去砸了牛扒皮的油坊。 柳含烟小脸紧绷,默默将李烜砸碎的烛台残骸扫到角落,动作带着一股狠劲。 晨光熹微,驱散了夜的寒意,却驱不散工坊里的阴霾。 李烜没理会躁动的陈石头。 他小心地解开布包,露出里面灰白色的细腻粉末和几片深蓝色的粗麻布碎片。 他屏住呼吸,指尖捻起一小撮粉末,凑到眼前。 粉末极其细腻,颜色是近乎纯粹的灰白,在晨光下泛着一种近乎冰冷的釉光,触感滑腻异常,远非寻常陶土可比。 他伸出舌头,极其小心地用舌尖沾了极微小的一点。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土腥味混合着某种矿石的涩感在味蕾上化开! 这感觉…不是本地窑口烧粗陶大缸用的那种含沙的黄土! “含烟,” 李烜声音低沉。 “过来看看。” 柳含烟立刻放下扫帚凑近。 她常年和泥巴陶土打交道,手指对土质的敏感度远超常人。 她学着李烜的样子,捻起一点粉末,指尖细细揉搓,又凑近鼻端仔细嗅闻。 “这粉…” 柳含烟眉头蹙起,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 “太细了…滑得像上等的面粉! 颜色也白得不正常…” 她反复揉捻着,感受着那独特的滑腻。 “咱们烧陶管用的土,磨碎了也没这么细滑…倒像是…像是…”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李烜,语气带着几分确定: “像是镇上‘聚宝斋’里卖的那种细白瓷碗碟的底儿!摔碎了,磨成粉,就是这味儿!这颜色!” “聚宝斋?” 李烜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 “对!” 柳含烟用力点头。 “前年我爹还在官窑时,有次派活去给聚宝斋送过一批定制的细陶胚, 见过他们店里摆的细白瓷碗,薄得像纸,白得晃眼! 掌柜的钱有财当时还得意洋洋地吹嘘,说是景德镇那边来的好料子,咱们本地根本烧不出来! 摔碎了一个,那碎片磨出来的粉,就跟这个一模一样!又细又白又滑溜!” 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瞬间被串成了一条冰冷的锁链! 聚宝斋!掌柜钱有财!牛扒皮牛德福的小舅子! “牛扒皮!我操你祖宗!” 陈石头听到这里,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嗷一嗓子就炸了! 他猛地抡起枣木棍,赤红着眼珠子就要往外冲: “狗日的玩阴的!老子这就去砸了他的破店!打断钱有财的狗腿!再把牛扒皮那身肥膘榨成灯油!” “站住!” 李烜的声音不高,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陈石头头上! 陈石头脚步顿住,梗着脖子回头,满脸的不服和憋屈: “烜哥儿!证据都在这了!还等啥?!那老狗都派人往咱锅里下毒了!” “证据?” 李烜冷笑一声,拿起一片深蓝色的粗麻布碎片,对着晨光。 “就凭这包来路不明的粉? 就凭含烟一句话?聚宝斋的细白瓷粉?钱有财不会认! 牛扒皮更会倒打一耙! 告咱们诬陷良民、敲诈勒索! 别忘了,他姐夫王师爷,还在县衙刑房里坐着呢!” 他走到陈石头面前,眼神冰冷刺骨: “你现在冲过去,打砸抢,痛快了! 然后呢?等着衙门的锁链再来? 等着王师爷给咱们扣个‘聚众行凶、图谋不轨’的帽子? 到时候,这包瓷粉,就成了咱们‘栽赃陷害’的罪证! 孙叔和含烟的身份…经得起查吗?” “我…” 陈石头如遭雷击,满腔的怒火瞬间被这冰冷的现实浇灭,憋得满脸通红,拳头捏得死紧,牙齿咬得咯咯响,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恨恨地将枣木棍狠狠杵在地上,夯实的泥地都被砸出一个浅坑。 柳含烟也白了脸,下意识地看向窝棚方向,眼中满是忧虑。 李烜将布包重新仔细包好,动作沉稳,看起来手里包裹的不是杀人的毒粉,而是一件寻常物件。 “石头,沉住气。 牛扒皮这一手,是毒计,也是昏招。” 他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寒光。 “他急了。咱们的灯油蜡烛卖得越好,他那些掺了水的臭油、冒黑烟的牛油蜡就越没人要。他坐不住了。” “那…那咱们就干看着?” 陈石头喘着粗气,不甘心地低吼。 “看着?” 李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喜欢玩阴的,咱们就陪他玩点更阴的。” 他转头看向柳含烟: “含烟,新分馏器的陶件,今晚之前,能不能全部上好最后一遍泥浆,送进窑里封火?” 柳含烟立刻点头: “能!东家!最后几件接口的泥浆已经调好,干得差不多了,午后就能入窑封火!” “好!” 李烜眼中精光一闪。 “封窑!用新配的耐火泥!火口给我封死!派咱们最信得过的兄弟,轮流守着窑!一只苍蝇也别想靠近!” “明白!” 柳含烟重重点头,眼中燃起斗志。 “石头,” 李烜又转向陈石头。 “你嗓门大,去镇里晃一圈。 ‘不小心’跟人唠唠,就说昨夜工坊闹耗子,打翻了东西,撒了一地好白粉, 看着像上等的细瓷粉,可惜了,都沾了油污,只能埋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 “特别是悦来居的胡掌柜,还有…聚宝斋门口卖糖人的王婆子,多唠几句。” 陈石头先是一愣,随即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懂了!烜哥儿!俺这就去!保管让该听见的人都听见!让那姓钱的龟孙子晚上睡不着觉!” 他扛起枣木棍,风风火火地冲出了工坊,那架势不像是去散布消息,倒像是去打架。 李烜看着陈石头的背影,眼神深沉。 他拿起那片深蓝色的粗麻布碎片,对着光仔细端详。 布料粗糙廉价,是市集上最常见的货色,染的靛蓝色也深浅不一。 但边缘处,一丝极淡的、混合着劣质皂角和汗馊的怪味,被他敏锐地捕捉到。 “牛扒皮…钱有财…” 李烜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名字,如同在品味两颗毒药。 “你们以为…只有你们会玩脏的?” 他走到堆放原料的角落,目光落在那几麻袋腥臭浑浊的劣质桐油和蓖麻油上,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更深了。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关于【油脂提纯】的图谱微微亮起,复杂的酸洗、碱炼、吸附流程在脑海中流转。 “想玩?” 李烜抓起一把粘稠腥臭的粗油,感受着那滑腻冰冷的触感,如同握着一条毒蛇。 “老子就用你们最看不起的‘臭油’,炼出亮瞎你们狗眼的‘明光’!” “再把这‘光’…烧到你们的老巢去!” *** 青崖镇,聚宝斋。 门脸不大,却刷着崭新的朱漆,柜台擦得锃亮,摆着些还算精致的瓷器、玉件。 掌柜钱有财,一个獐头鼠目、留着两撇老鼠须的干瘦男人, 正腆着肚子,对着一个挑拣瓷碗的乡下妇人唾沫横飞地吹嘘: “…瞧瞧这釉色!这胎骨!正宗的景德镇高岭土! 摔碎了磨成粉,那都是上好的牙粉料子!五文钱一个? 您老可着青崖镇打听打听,还有比咱更便宜的?” 妇人被唬得一愣一愣,正要掏钱。 “哎哟!钱掌柜!忙着呢!” 一个炸雷般的大嗓门在门口响起,震得门框上的灰都簌簌往下掉。 钱有财一哆嗦,手里的瓷碗差点掉地上, 回头一看,只见陈石头扛着根枣木棍, 像尊门神似的堵在门口,正咧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朝他笑。 那笑容,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陈…陈石头?” 钱有财眼皮一跳,强挤出笑容。 “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要买点啥?” “嗨!买啥呀!” 陈石头大手一挥,嗓门洪亮得半条街都能听见。 “晦气!昨儿夜里工坊闹耗子! 他娘的,那耗子成精了! 打翻了俺们东家好不容易弄来的一包好白粉!撒了一地! 啧啧,那粉细的,白的,跟您店里这细瓷碗底磨出来的粉一模一样! 可惜啊,全沾了油污,黑乎乎的,只能当垃圾埋了! 白瞎了!俺们东家心疼得直抽抽!” 钱有财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极其难看,握着瓷碗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老鼠须都气得一抖一抖。 旁边挑碗的妇人狐疑地看看钱有财,又看看陈石头,默默把掏出来的铜钱又塞回了怀里。 陈石头仿佛没看见钱有财那副吃了屎的表情,自顾自地咂咂嘴,一脸惋惜: “唉,钱掌柜,您说这细瓷粉,是不是挺金贵的? 听说聚宝斋摔个碗,那碎片都得收起来磨粉卖钱?” “你…你胡说什么!” 钱有财气得声音都尖了,脸涨成了猪肝色。 “俺胡说?” 陈石头眼睛一瞪,嗓门更大了。 “街坊邻居可都听见了!俺们工坊撒了一地上好的细白粉! 可惜了!埋了!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扛着枣木棍,摇头晃脑地走了,留下钱有财在柜台后面气得浑身发抖,那妇人早已悄悄溜走了。 钱有财看着陈石头嚣张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又看看店里几个伙计躲闪的眼神,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他猛地将手中那个吹嘘了半天的瓷碗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店里回荡! 细白的瓷片四处飞溅! “看什么看!还不快扫了!” 钱有财对着伙计咆哮,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阴鸷得吓人。 “一群废物!” 他盯着地上那堆闪着冷光的白瓷碎片,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了昨夜那个失手的蠢货和那个该死的李烜! “李烜…你给老子等着!” 钱有财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中闪烁着怨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对方不仅没乱,反而把“瓷粉”这事嚷嚷得满大街都知道! 这哪里是惋惜? 分明是赤裸裸的警告和挑衅! *** 工坊后院,新起的土窑已经封死了火口,窑口用新配的、掺了细沙和糯米汁的耐火泥抹得严严实实。 两个被李烜特意挑选出来的、家就在工坊旁边的匠人,拎着棍子,像门神一样守在窑边,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李烜则蹲在库房角落,对着那堆腥臭的劣质桐油和蓖麻油,眉头紧锁。 他面前摆着几个粗陶盆,里面是调配好的、不同浓度的草木灰碱水和一小罐苏清珞之前送来的、气味刺鼻的绿矾水(稀硫酸)。 “东家,真要用这‘鬼水’洗油?” 陈石头凑过来,捏着鼻子,看着那罐绿汪汪的绿矾水,一脸嫌恶。 这东西沾手上都烧得慌。 “不洗,这油点灯能把人熏死,烧炉子能把炉子堵死。” 李烜声音平静,拿起一个长柄木勺,小心地从油桶里舀出小半勺粘稠浑浊的粗油,倒入一个陶盆中。 然后,极其缓慢地,一滴一滴地加入稀释过的绿矾水! 嗤…嗤… 油液遇到酸水,瞬间发生反应!刺鼻的白烟冒起! 油液中原本悬浮的胶质、磷脂等杂质,在酸的作用下迅速凝结、变色,形成一团团恶心的、黑褐色的絮状物! 李烜全神贯注,控制着酸液的滴加速度和搅拌的力道。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的图谱光影流转,提示着酸碱中和的临界点。 这一步极其危险,酸少了,杂质去除不净; 酸多了,油品会被彻底破坏,甚至产生有毒物质! 他如同在悬崖上走钢丝,精神高度集中,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柳含烟在一旁紧张地看着,手里攥着一把炉灰,随时准备扑灭可能溅出的酸液。 就在李烜小心控制着酸量,盆中油液的颜色由浑浊的深褐渐渐转向一种较浅的黄褐,絮状物也大量析出时—— “李东家!”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在库房门口响起! 李烜手猛地一抖!一滴过量的绿矾水眼看就要滴入油盆! 千钧一发! 一只枯瘦但异常稳定的手闪电般伸来,精准地用一块厚麻布垫子挡在了滴落的酸液下方! 嗤! 酸液滴在麻布上,瞬间腐蚀出一个小洞,冒出刺鼻白烟! 李烜惊出一身冷汗!猛地抬头! 只见洪伯,那个朱明月身边沉默如影的老仆,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门口!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灰布短打,佝偻着背,低眉顺眼,仿佛刚才那迅疾如电的一挡只是错觉。 “洪伯?” 李烜眼神一凝,迅速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将手中酸勺移开。 “您怎么来了?” 洪伯收回手,那块被腐蚀的麻布垫子被他若无其事地卷起塞进袖中。 他浑浊的老眼扫过李烜面前那盆正在进行危险化学反应的油液, 又扫过旁边堆放的绿矾水和碱水, 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讶异,但脸上依旧毫无表情。 “小姐让老奴给东家带句话。” 洪伯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在念诵经文。 “请讲。” “小姐说,” 洪伯微微抬起眼皮,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里, 此刻却透出一种洞悉世情的锐利锋芒,直刺李烜。 “‘白瓷虽好,莫忘京瓷易碎’。 东家工坊里这点‘明光’,小心…别招来了宫里掌灯的大珰。” “宫里的…大珰?” 李烜心头剧震! 如同被一道冰锥刺穿! 昨夜朱明月禅房里的烛影,洪伯口中那“王公公采买新奇巧物”的风闻…瞬间与这句警告联系在一起! 王振!那个权倾朝野的阉党头子! 牛扒皮的瓷粉还没抖落干净,朱明月却送来了一个更恐怖、更致命的警告! 工坊这点星火,竟真的映入了那深宫巨宦的眼中?是福?还是滔天之祸? 洪伯说完,也不等李烜反应,微微颔首,便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后,身影很快消失在库房外的阴影里。 库房里只剩下刺鼻的酸味和绿矾水腐蚀麻布的淡淡焦糊味。 李烜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沾在衣角的一点油污, 眼神却穿过库房的破窗,投向北方那遥不可及、却又仿佛阴云压顶的巍峨宫阙。 风,果然起了。 带着瓷粉的阴毒,更带着…来自紫禁城的、足以焚灭一切的罡风! 第54章 高墙碎瓷,药香警夜 洪伯那句“宫里掌灯的大珰”如同淬了冰的针,扎在李烜心头。 紫禁城的阴影尚未落下,青崖镇的毒蛇却已亮出了獠牙。 牛扒皮绝不会因一次瓷粉失手而偃旗息鼓,只会变本加厉! “含烟!孙叔!” 李烜的声音斩钉截铁,打破工坊里因洪伯造访而凝滞的空气。 “把咱们的‘壳’,给老子加厚!加硬!” 柳含烟立刻丢下手头一根刚打磨好的冷凝陶管接口,黑亮的眸子瞬间燃起斗志: “东家,怎么干?” 孙老蔫也从窝棚探出头,浑浊的老眼带着一丝惶恐,但更多的是被逼到绝境的狠劲。 昨夜逃籍的恐惧尚未散去,今日又闻京中巨宦的阴影,这小小的工坊,已是他父女唯一的容身之地! 他佝偂着背,抓起靠在墙角的泥抹子,声音嘶哑: “东家…您吩咐!老汉…拼了这把老骨头!” “围墙!” 李烜一指工坊那圈低矮单薄的土坯院墙。 “加高!至少一人半!顶上加料!” “得令!” 柳含烟应声而动,立刻找来几根长直的硬木杆子充当标尺,飞快地在现有墙基外画出加宽的灰线。 孙老蔫则带着几个同样被逼出狠劲的匠户老兄弟,推起独轮车,冲向镇外河滩,一车车往回拉黏性最好的黄胶泥。 陈石头也顾不上郁闷了,抡起大镐,将墙根下原本松软的泥土刨开、夯实,为加宽加高的新墙打下坚实根基。 工坊瞬间变成了热火朝天的工地。 土坯被拆下,混合着新运来的黄胶泥、切碎的干麦秸和水,重新搅拌成韧性十足的泥料。 孙老蔫佝偂的背脊似乎挺直了几分, 他站在最前面,布满老茧的手握着泥抹子,动作精准而沉稳,将湿滑沉重的泥料一层层拍打、垒砌在新划定的墙基上。 汗水混着泥浆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淌下, 他毫不在意,眼中只有那堵正在拔地而起、保护着他们最后希望的高墙! “柳丫头!碎瓷片!” 孙老蔫抹了一把汗,嘶哑喊道。 “来了!”柳含烟应道。 她带着几个半大小子,将工坊里烧坏的陶管、废弃的冷凝器碎片,还有特意从镇里废品堆收来的破碗烂碟,统统搬到墙根下。 抡起大锤! “哐!哐!哐!” 刺耳的碎裂声不绝于耳! 锋利的、大小不一的、带着各种釉色的瓷片和陶片,如同狰狞的獠牙,在锤下迸溅! 柳含烟小脸紧绷,眼神专注,亲自动手,将那些最尖锐、最不规则的碎片挑拣出来。 新垒起的土墙超过一人高时,孙老蔫停下了抹泥。 柳含烟立刻带着人上前。 他们用厚布包着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些锋利的碎瓷片、碎陶片, 如同镶嵌暗器一般,尖角朝外,密密麻麻地、深深地摁进墙头尚未干透的湿泥里! 一片挨着一片,形成一圈在阳光下闪烁着森冷寒光的“碎瓷荆棘带”! 远远望去,那新加高的土墙顶上,仿佛趴着一只只择人而噬的钢铁刺猬! “好!够劲!” 陈石头扛着一根刚削尖的硬木桩过来,看着墙头那圈寒光闪闪的碎瓷,狠狠啐了一口。 “看哪个龟孙子还敢扒墙头!扒一层皮下来!” 墙内关键区域也没闲着。 柳含烟带着人,在库房门口、新分馏器部件存放点、以及那几座日夜吞吐的分馏炉周围, 拉起一道道离地不过半尺高的、浸过桐油变得异常坚韧的麻绳绊索。 麻绳上间隔系着几个从镇上收来的破铃铛和小巧的铜片。 “东家,您看,” 柳含烟扯了扯一根绊索,铃铛立刻发出清脆急促的声响。 “夜里有点风吹草动,这铃铛就能响!铜片碰撞声也刺耳!” 李烜点点头: “还不够隐蔽。 在绊索前面,再挖几排浅坑,坑底铺一层薄土,下面埋些削尖的硬竹签! 不用长,扎穿脚底板就行!” 对付敢摸黑进来的耗子,就得用阴招! “明白!” 柳含烟眼中闪过厉色,立刻带人去挖坑。 工坊如同一个正在武装到牙齿的堡垒。 汗味、泥腥味、新木桩的清香和桐油刺鼻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紧张而充满干劲。 “石头!” 李烜叫住正忙着加固大门的陈石头。 “夜里岗哨翻倍!你亲自带人,领着铁头(那条土狗), 给我把工坊每个角落都犁一遍! 特别是下风口、背阴地!” “烜哥儿放心!” 陈石头拍着胸脯,眼神凶悍。 “俺和铁头夜里都不睡了! 睁着眼熬鹰! 谁敢伸爪子,俺就剁了它喂狗!” 他脚边那条名叫“铁头”的土黄狗似乎听懂了主人的杀气, 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噜声,尾巴夹紧,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日头偏西,工坊的防御工程接近尾声。 高耸的土墙顶着一圈狰狞的碎瓷,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带着尖刺的阴影。 院内绊索纵横,陷阱暗藏。 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工坊那扇新加固的木门被轻轻叩响。 “李公子在吗?” 一个清泠柔和的声音传来。 门开,苏清珞挎着一个小巧的藤编药箱,站在门外。 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浅碧色衣裙,发髻简单,只在鬓边簪了一小朵不知名的白色野花。 夕阳的金辉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与工坊里弥漫的紧张和汗水泥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目光扫过明显加高加固、布满碎瓷的院墙,又掠过院内新设的绊索和忙碌的匠人,清亮的杏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忧虑。 “苏姑娘?” 李烜迎了出来,手上还沾着泥灰。 “听闻工坊昨夜闹了耗子,” 苏清珞声音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她将藤箱放在一旁干净的石墩上,打开。 “家父调配了些驱虫避秽的药粉,让我送来。” 她取出几个用厚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驱虫药粉?” 李烜有些意外。 “嗯。” 苏清珞打开其中一包。 里面是黄绿色的细腻粉末, 散发出一股极其浓烈、混合着雄黄、艾草、菖蒲根还有几种难以辨识的刺鼻草药气味,辛辣冲脑! 只是闻一下,就觉得鼻腔发痒,头晕脑胀! “此粉以雄黄为主,佐以艾绒、蛇灭门(藁本)、狼毒等烈性草药,碾至极细。” 苏清珞声音依旧清泠,解释道: “洒在墙根屋角,可驱蛇虫鼠蚁,尤其厌蛇,闻之远遁。 其味辛烈霸道,久聚不散。”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李烜,目光清澈而隐含深意: “寻常人若是不小心踩踏其上, 药粉飞扬,沾染衣襟鞋袜,这味道…没个三五日,休想洗掉。 隔着老远,都能闻见。” 李烜心头一震! 看着苏清珞那双沉静的眸子,瞬间明白了这“驱虫药粉”的另一重妙用! 这哪是驱虫粉? 分明是追踪粉!警示粉! 若有贼人夜间翻墙潜入,踩上这撒在墙根暗处的药粉,那霸道刺鼻的异味,就是黑夜中最醒目的“活靶子”! 铁头的狗鼻子隔着百步都能闻到! “苏姑娘…有心了!” 李烜郑重抱拳,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这无声的援手,比千言万语更重! 苏清珞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她目光落在李烜缠着布条的手上, 那布条边缘沾了些绿矾水腐蚀留下的黄褐色痕迹,还有几道新的刮伤。 “公子手上的伤…” 她欲言又止。 “不妨事,小伤。” 李烜不在意地甩甩手。 苏清珞没再多言,又从药箱底层取出一个更小的青瓷小罐,递过来: “这是新调的玉露生肌膏,加了冰片和珍珠粉,对火毒灼伤和恶油污秽引起的溃烂有奇效。 公子…好生使用。” 她声音轻柔,说完便提起药箱。 “药铺还有事,清珞告辞。” 她转身离去,素雅的背影在夕阳中渐行渐远, 只留下那浓烈刺鼻的药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药草幽香。 李烜握紧那冰凉的小瓷罐,看着地上那几包“驱虫药粉”,眼神复杂。 苏清珞的敏锐和援手,如同寒夜中的一点烛火。 “石头!” 李烜沉声道。 “把这些药粉,仔细地、均匀地,给老子撒在墙根下! 特别是那些背阴的、容易攀爬的角落!撒厚点!” “好嘞!” 陈石头捏着鼻子,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包药粉,如同捧着宝贝,招呼人去撒粉了。 辛辣刺鼻的味道迅速在工坊墙根弥漫开来,连铁头都嫌弃地打了个喷嚏,躲远了点。 夜幕再次降临。 加固后的工坊如同蛰伏的巨兽,高墙上的碎瓷在月光下闪着幽幽的寒光。 墙根下,浓烈刺鼻的药粉味霸道地驱逐着一切蛇虫鼠蚁,也无声地警告着不速之客。 陈石头带着铁头,还有两个精壮的匠人,提着灯笼,拎着棍棒,开始了第一轮夜巡。 脚步声沉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绊索上的铜片随着他们的脚步偶尔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李烜没有回草棚。 他坐在新分馏炉旁,背靠着尚有余温的炉壁。 手中把玩着苏清珞送来的那个青瓷小罐,冰凉的触感传来。 他揭开盖子,一股清凉的药香溢出,膏体莹白细腻。 他挑了一点,抹在白天被绿矾水灼伤的手背伤口上。 一股清凉之意瞬间压下火辣辣的刺痛,舒服得让他轻轻吁了口气。 他抬头望向夜空。星斗稀疏,一弯冷月高悬。 高墙碎瓷,药粉警夜,棍棒巡更。 牛扒皮,宫里的阉宦… “来吧。” 李烜低声自语,眼中跳动着炉火般的光芒,混着药膏的清凉和刺鼻药粉的辛辣。 “看是你们的爪子硬…” 他握紧了拳头,感受着伤口处传来的丝丝凉意和力量。 “还是老子的墙厚!” 第55章 破门问律,冷砚余温 工坊的夜巡脚步声和铁头偶尔的低吠渐渐远去。 炉火的余温烘着后背, 苏清珞那罐玉露生肌膏带来的清凉感在手背伤口处丝丝蔓延, 压下了绿矾水灼烧的刺痛。 李烜摊开掌心, 借着炉口暗红的光, 看着那几道新添的刮痕和旧伤叠起的茧子。 账目、油源、瓷粉、京中大珰… 千头万绪如同乱麻,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目光扫过草棚角落。 那本用泛黄麻纸装订、 清秀小楷写就的简易记账册子, 静静躺在破门板搭的“书案”上。 封皮上那行“账清,则事明”的小字,在昏暗中仿佛带着微光。 李烜走过去,重新拿起册子, 就着炉口微弱的光, 一页页仔细翻看。 不再是陈石头那鬼画符, 而是清晰的“三柱清册”——入、出、存。 日期、品名、数量、经手人,条分缕析。 一笔笔油料购入,一笔笔灯油蜡烛售出, 一笔笔工钱支出…工坊这架勉强运转的机器, 第一次被这册子照出了清晰的骨架和脉络,哪里臃肿,哪里缺血,一目了然。 “好东西…” 李烜低声自语,指腹摩挲着纸页上工整的字迹。 这绝非随手为之,是真正懂行的人,花心思琢磨出来的。 徐文昭…那个清高迂腐、视“末业”如粪土的秀才?他图什么? 疑虑盘旋不去,但眼下这册子就是救命稻草。 李烜不再犹豫,翻到册子末尾记录原料消耗和成品损耗的那几页, 对照着白日里处理劣质桐油的实际损耗,提笔在草纸上重新演算。 数字的排列组合,如同一种奇异的镇定剂,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焦躁。 工坊的命脉,在这清晰的数字间,似乎也攥得更紧了些。 天色微明,工坊的喧嚣尚未苏醒。 李烜换下沾满泥灰油污的短打, 套了件洗得发白、还算干净的粗布长衫。 他没带陈石头那咋咋呼呼的憨货, 揣上那本麻纸账册, 独自一人出了工坊加固的大门, 朝着镇西徐文昭那间破落小院走去。 徐家小院在青崖镇西头,紧挨着一片半荒的菜地。 院墙低矮,几处豁口用树枝胡乱堵着。 两扇薄木板拼成的院门,漆皮剥落得厉害,歪斜地虚掩着。 李烜抬手叩门,指节敲在朽木上,发出空洞的闷响。 院内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接着是拖沓的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拉开半扇。 徐文昭站在门内,一身半旧的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 头发用一根木簪草草挽着, 脸色有些苍白, 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 显然是熬夜苦读所致。 他看到门外的李烜, 原本就紧抿的嘴唇瞬间绷成一条直线, 细长的眼睛里毫不掩饰地射出厌恶和警惕的光,如同看到了什么污秽之物。 “是你?” 徐文昭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疏离和拒斥。 “来此作甚?污我门庭!” 他下意识地想关门。 “徐先生。” 李烜不等他动作,身体微微前倾, 一只脚看似随意地卡在门缝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平静。 “不请我进去坐坐?有些…字句上的疑难,想请教先生。” “字句疑难?” 徐文昭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丝刻薄的讥诮。 “李东家如今日进斗金,手下匠户成群, 不去钻研你那‘点石成金’的末业奇技, 倒有闲心来找我这穷酸腐儒认字了?” 他特意加重了“匠户”二字,眼神如针般刺向李烜。 李烜眼神微不可察地一寒,脸上却依旧平静: “奇技不敢当,混口饭吃罢了。 今日所问,无关油蜡,只关乎…白纸黑字,国家典章。”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那本麻纸账册, 在徐文昭眼前晃了晃,封皮上那清秀的“三柱清册法”字样清晰可见。 徐文昭看到那册子,瞳孔猛地一缩! 脸上瞬间掠过一丝被拆穿般的狼狈和恼怒,随即被更深的冷硬覆盖: “此物非我所有!拿开!” “是与不是,不重要。” 李烜收回册子,目光坦然地迎上徐文昭的怒视。 “重要的是,这册子里的记账法子,条理清晰,简明实用。 李烜愚钝,不明其中关窍,特来请教先生,此法源于何处? 可有典籍可考? 如何确保其‘账清’、‘事明’?” 徐文昭愣住了。 他预想中的是李烜拿着账册来质问、 来纠缠、甚至来要挟, 却万万没想到对方竟是来…请教? 请教记账? 这简直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荒谬! 他狐疑地盯着李烜, 试图从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上找出伪装的痕迹。 李烜仿佛没看见他的审视,继续道: “另外,李烜草莽之人,于朝廷律法一窍不通。 近日偶闻《大明律》中,有‘诬告反坐’之条,亦有‘私产不可轻夺’之规。 不知先生可否拨冗,为小子略解其意? 比如,若有人凭空捏造,诬良为盗,该当何罪? 若有人觊觎他人产业,巧取豪夺,又当如何论处?” 徐文昭彻底懵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一身油味、 手上还缠着布条、 却一本正经向他请教记账原理和《大明律》的油坊主, 感觉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这和他认知中那个“聚敛无度”、“败坏人心”的李烜,判若两人! 难道…真是来求知的?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徐文昭心中翻腾。 鄙夷依旧根深蒂固, 但一丝属于读书人“教化乡里”的微妙责任感和… 被人求教的隐秘满足感, 如同顽固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来。 他清高,他迂腐, 但他终究是个读书人, 骨子里刻着“传道授业解惑”的烙印。 “哼!” 徐文昭重重哼了一声, 以此掩饰内心的动摇, 侧身让开门口。 “休得污了我的书! 要问,就在这院中!问完速走!” 他终究没能彻底关上那扇门。 小院狭窄,墙角堆着柴禾,地面坑洼不平。 唯一像样的,是东厢窗下一张磨得发亮的老旧石桌和一条同样老旧的长凳。 石桌上放着一方裂了缝的旧砚台,一支秃笔,几本翻得卷了边的线装书。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旧书纸的霉味和劣质墨汁的臭味。 李烜也不客气,径直走到石桌旁坐下, 将那本麻纸账册摊开在桌上, 指着上面“收入”、“支出”、“结余”的格式: “先生,此法分门别类,条目清晰,是何道理? 如何确保数目无误,不被人暗中做手脚?” 徐文昭板着脸,远远站着,仿佛靠近李烜都会沾染晦气。 他扫了一眼账册, 眼中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对笔下“杰作”的满意。 他清了清嗓子,带着居高临下的训诫口吻: “哼!此乃‘三柱结算法’,古已有之! 《周礼》有云,司会掌邦之六典、八法、八则…其核心,便是‘入’、‘出’、‘余’三者相衡! 出入有凭,结余有据,账目自然清楚! 若有人想从中渔利,必留痕迹,循迹可查!” 他语速极快,引经据典,带着一股酸腐气,但道理却讲得明白。 李烜听得认真,不时点头,手指在账册条目上划过: “原来如此。那这‘凭据’…是指交易时的契书、收条?” “自然!” 徐文昭见李烜竟真在听,还抓住了关键, 语气不由得缓和了一丝,带着点好为人师的矜持。 “无凭无据,空口白牙,如何作数?此乃防弊之基!” “受教了。” 李烜拱手,随即话题一转,眼神变得锐利。 “那先生方才提及的‘诬告反坐’,《大明律》具体是如何说的? 若有人无凭无据,仅凭一张利口, 诬告他人行‘妖术’、‘谋逆’,该当何罪?” 徐文昭脸色微变, 他立刻明白了李烜的所指 ——牛扒皮和王师爷的勾当! 他本能地想斥责李烜“心怀怨怼”, 但看着对方那双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想起那日公堂之上,李烜据理力争、王班头狼狈而逃的场景… 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公道”感,悄然滋生。 他沉默片刻,走到石桌另一头,尽量离李烜远些,才冷声道: “《大明律·刑律·诉讼》有载:‘凡诬告人笞罪者,加所诬罪二等; 流、徒、杖罪,加所诬罪三等;死罪,已决者,反坐以死; 未决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加役三年!’” 他背书般流畅,语气冰冷。 “至于私产,《户律》有云:‘凡盗卖、换易、冒认及侵占他人田宅器物者, 田一亩、屋一间以下,笞五十…’情节重者,徒、流乃至…枭首!” 最后“枭首”二字,徐文昭咬得极重,带着一股凛然正气。 说完,他自己都微微喘了口气,仿佛被这律法的森严所慑。 李烜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石桌面。 徐文昭背出的律条,如同冰冷的铁尺,在他心中清晰地划下了界限。 诬告反坐,侵占私产…原来这煌煌大明律,并非只为鱼肉百姓而设! 它也是一把刀,一把可以握在自己手里的刀!前提是…你得懂它! 你得有证据! “多谢先生解惑。” 李烜站起身,郑重地对着徐文昭一揖到底。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账目之法,律法之严,李烜铭记于心。” 他这一礼,发自内心。 无论徐文昭出于何种目的送来账册,今日这番解答,都值这一拜。 徐文昭被李烜这突如其来的郑重行礼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脸上那层冰封的冷漠裂开一丝缝隙, 露出底下的窘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他僵硬地侧过身,不受李烜的全礼,干巴巴地道: “知法…方能守法。 望你好自为之,莫要…自误!” 这话,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更像是某种别扭的劝诫。 李烜直起身,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他走到院门口,忽然停住,背对着徐文昭,扬了扬手中那本麻纸账册: “先生这册子,甚好。 李烜厚颜,再借用几日,待抄录一份后,定当归还。” 说完,也不等徐文昭回应,推门而出,大步流星地消失在晨光熹微的街巷中。 小院内,只剩下徐文昭一人呆立。 清晨微凉的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油味和…药膏的清冽气息(徐文昭敏锐地嗅到了李烜手上传来的味道)。 他低头看着石桌上那方裂了缝的旧砚台,里面半干的墨汁映出他有些怔忡的脸。 他慢慢踱回石桌旁,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李烜刚才坐过的、尚有余温的长凳。 桌面上,李烜用手指敲击过的地方,留下几点极淡的、带着油污的指印。 徐文昭看着那几点污痕,又看看自己抄录了一半、墨迹未干的《论语》注释,眉头紧紧锁起。 许久,他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响,带着浓浓的困惑和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烦躁: “哼!油坊主…也配谈律法?” 第56章竹引黑金,夜伏杀机 徐文昭小院石桌上那几点沾着油污的指印,仿佛还烙在李烜眼底。 账目之法,律法之条,如同新的的铁尺,量出了工坊的骨架,也划下了牛扒皮那伙人的界限。 他揣着抄录好的账目格式回到工坊, 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却也多了几分“有法可依”的底气。 工坊里炉火正旺,新一批经过酸洗、水洗、炭粉吸附的劣质桐油正进行最后的分馏。 油液颜色比之前清亮了些许, 但离“明光”二字还差得远,烟味也未能尽除。 柳含烟带着匠人仔细调控着火候,孙老蔫佝偂着背,用新配的耐火泥修补炉膛的细微裂纹。 空气中混杂着油味、酸味、炭粉味和汗水的咸腥。 “东家!” 陈石头的大嗓门带着点兴奋,从门口传来。 “您看谁来了!” 李烜抬头望去,只见陈石头侧身引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这人约莫四十上下,穿着质地考究的靛青色杭绸直裰, 外罩一件玄色暗纹缎面比甲,腰间系着条水色玉带,脚踩厚底皂靴。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根青玉簪子固定,面皮白净,三缕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 他步履沉稳,眼神锐利中带着一种久经商场的精明和…毫不掩饰的审视。 来人身后跟着两个青衣小帽的健仆,抬着一口红木小箱,安静地立在工坊门口,目不斜视,训练有素。 “李东家?” 中年男人走到李烜面前三步远站定, 微微拱手,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既不热络也不失礼,声音平稳清晰。 “鄙人沈福,忝为江宁府沈家外院管事。 奉我家三小姐沈锦棠之命,特来拜会。” 沈家!沈锦棠! 李烜心头一凛。 那辆神秘的青布马车主人,终于亮明了车辙! 他面上不动声色,抱拳回礼: “原来是沈管事,久仰。 不知沈三小姐有何指教?” 目光扫过那口红木箱子。 沈福微微一笑,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 他并不寒暄,直接从袖中抽出一份折叠整齐、纸张上乘的素笺,双手递过: “指教不敢当。 三小姐对贵坊出品的‘明光油’与‘石蜡烛’颇有耳闻,特命鄙人送来一份订单,聊表合作之意。 请李东家过目。” 订单? 李烜接过素笺,入手纸张细腻挺括,带着淡淡的墨香。 展开一看,几行清隽有力的小楷映入眼帘: “兹订购: 李氏明光工坊所产‘明光油’壹佰斤。 需澄澈如水,燃之无烟无异味,亮度需倍于前次样品。 石蜡伍拾斤。 需色白质坚,燃烧时长需倍于市面牛油蜡,烟微味淡。 限一月内交付。 价格:灯油每斤八十文,石蜡每斤一百二十文。 此乃诚意定金。” 落款处是娟秀又不失锋芒的“沈锦棠”三字,并盖着一方小巧的朱砂私印。 订单下面,附着两张薄薄的、印制精美的钱庄票子,面额各十两白银。 李烜捏着这张轻飘飘的素笺,指尖却仿佛压上了千斤巨石! 一百斤灯油!五十斤石蜡!一个月! 品质要求近乎苛刻——澄澈如水! 无烟无异味!亮度加倍!石蜡要白要硬,燃烧时长加倍! 更让他心头发沉的是那价格! 八十文一斤油?一百二十文一斤蜡? 这几乎是压到了他当前成本线的极限! 甚至可能更低! 要知道他卖给悦来居的油,品质远不及此要求,也要百文一斤! 石蜡更是稀罕物,悦来居卖到二百文一支(约半斤)! 这哪是订单?这是勒在脖子上的绞索!是架在火上的烤架! 沈福将李烜瞬间绷紧的指节和眼底闪过的厉色尽收眼底,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李东家,三小姐吩咐了。 这份订单,是沈家对贵坊实力的一次…‘资格测试’。 若能如期、按质、按量交付,则后续江宁府乃至运河沿线的分销事宜,皆可商榷。 若力有不逮…” 他恰到好处地顿了顿,目光扫过工坊里简陋的设备、汗流浃背的匠人,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资格测试? 李烜心中冷笑。 好一个“资格测试”! 这是要用他工坊的骨血,来试沈家商路的刀锋! 成功了,沈家坐收渔利,打通新财源; 失败了,他李烜和这工坊被彻底榨干, 成为沈家扩张路上微不足道的垫脚石! 沈锦棠这女人,心比那绿矾水还毒! 陈石头在一旁听得眼都直了,掰着手指头算: “一百斤油?五十斤蜡?俺滴娘! 这得熬干咱们多少口锅? 烜哥儿,这价…这价也太低了! 连本钱都不够吧?” 柳含烟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小脸紧绷,看着李烜。 匠人们都停下了动作,紧张地望过来。 工坊里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噼啪声,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李烜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和寒意。 他抬眼看着沈福,眼神锐利如刀锋,脸上却慢慢挤出一丝平静到近乎冷酷的笑意: “沈管事,沈三小姐的‘厚爱’,李某受宠若惊。只是…” 他扬了扬手中的订单,声音清晰而沉稳: “这价格,是死的。可这油和蜡,却是活的。” “哦?” 沈福眉头微挑,带着一丝玩味。 “李东家此言何意?” “意思就是,” 李烜向前一步,逼近沈福,身上那股混合着油污、汗水和炉火气息的压迫感陡然增强。 “八十文一斤的油,李某现在就能给。 就是前些天撒在工坊地上、沾了泥巴和耗子毛的那种。 沈家要多少,我给多少!” 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无比锋利: “可要这‘澄澈如水、燃之无烟无异味、亮度倍增’的油…八十文?” 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这价,买油渣都不够!” “石蜡亦然!一百二十文? 买牛油蜡芯子还差不多!” 李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混不吝的狠劲,在工坊里回荡。 “沈三小姐想试刀,李某奉陪! 但这刀口舔血的买卖,得按刀口舔血的价码来! 想用买糠的钱,换老子的精米? 沈家…还没那么大的脸面!” 沈福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 他没想到这个泥腿子出身的油坊主,竟敢如此强硬地当面顶撞! 更没想到对方一眼就洞穿了这份订单压价的本质! 他眼神阴鸷下来,声音也冷了几分: “李东家,这是…不接沈家的生意了?” “接!为何不接?” 李烜斩钉截铁,将那份订单重重拍在旁边的油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沈家的门路,李某眼馋得很!” 他话锋再次一转,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但这条件,得改!” “一月之期,太紧!需两月!” “一百斤油,五十斤蜡,数量不变!” “品质要求,李某应了! ‘澄澈如水’?‘无烟无异味’?‘色白质坚’?做得到!” “价格——” 李烜盯着沈福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砸下钉子。 “灯油,每斤一百五十文! 石蜡,每斤二百五十文! 定金,翻倍!四十两! 少一文…沈管事就请原样抬回这箱子! 这‘资格’,李某不要也罢!” 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炉火在咆哮! 沈福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如同锅底! 他死死盯着李烜,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浑身油污的年轻人。 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狠劲和算计,哪里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这分明是条藏在泥潭里的毒蛇! 陈石头和匠人们都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 柳含烟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了掌心。 沈福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压制怒火。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好!好!李东家快人快语! 有胆色!” 他不再看李烜,转身对门口抬箱子的健仆挥了挥手。 健仆立刻上前,打开红木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四锭十两的雪花官银! 沈福指着银子,声音冰冷: “定金四十两!依你!两月之期! 一百五十文油!二百五十文蜡! 品质,需一丝不苟!若逾期,或品质不符…”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闪烁。 “定金十倍返还!沈家的脸面,不是那么好落的!李东家,好自为之!” 说完,沈福再不多言,一甩袖子, 带着健仆转身就走,那靛青色的杭绸袍角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冷风。 李烜站在原地,看着那四锭在昏暗工坊里闪着诱人寒光的银元宝,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只有一片凝重的肃杀。 两月!一百五十斤极品油蜡! 品质翻倍!价格翻倍! 赌注…是工坊的存亡和四十两银子的十倍罚金! 沈锦棠的刀,递过来了。 接不接?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份被拍皱的订单,手指拂过“澄澈如水”、“色白质坚”的字样。 “含烟!” 李烜的声音嘶哑而决绝,如同绷紧的弓弦。 “在!” “新分馏器的陶件,出窑后立刻组装!调试!” “石头!” “烜哥儿!” “带人,去乱坟岗!给老子…探路!” “啊?乱…乱坟岗?” “对!就是乱坟岗!” 李烜的目光如同穿透了工坊的墙壁,落向东南方那片荒冢。 “咱们的油…就在那下面!” “从今天起,工坊不休!炉火不息!” “老子要用沈家的银子…” 他抓起一锭冰冷的银元宝,感受着那沉甸甸的触感,眼中燃烧起疯狂的火焰。 “烧穿这地皮!炼出那‘澄澈如水’的油来!”沈家那四锭官银在库房角落闪着冷光, 像四只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工坊里每一缕升腾的油烟。 两月之期,如同一柄悬顶的利剑,寒光烁烁。 工坊的炉火被催逼到了极限,日夜不息地吞吐着腥臭的原料。 柳含烟带着匠人,如同精密的齿轮,围着新组装好的陶铁复合分馏器疯狂运转。 冷凝管口流淌出的油液,在反复的酸洗、碱炼、水洗、炭粉吸附后, 颜色终于褪去了浑浊的暗黄,向着“澄澈”艰难的迈进。 然而,库房深处,陈石头看着眼前仅剩的几口陶缸, 一张憨脸皱成了苦瓜。 “烜哥儿…俺的烜哥儿…” 他声音发干,指着缸底那层粘稠黑亮的沉淀物。 “蝙蝠粪熬的‘黑金水’,刮干净了…野狐坡油苗渗的那点‘甜水’, 昨天也刮干净了…这最后一点油砂土熬出的油底子…顶多…顶多再撑两天!” 他抓起一把缸底的沉淀物,粘稠的黑油从指缝滴落,散发着刺鼻的腥臭味。 那是工坊最后的“救命粮”,即将见底! 原料!致命的瓶颈再次卡住了工坊的咽喉! 没有油,再精巧的炉子,再熟练的匠人,都是无米之炊! 沈家订单那如山般的压力,瞬间变成了催命的符咒! 李烜蹲在缸边,缠着布条的手指捻起一点粘稠的“黑金水”。 冰冷滑腻的触感带着绝望的气息。 他抬眼看向库房角落。那里堆着几十个空荡荡的麻袋——那是之前收集的蝙蝠粪,早已耗尽。 旁边几个原本用来接渗油的粗陶盆,盆底也只剩下浅浅一层浑浊的油水混合物。 乱坟岗!感知指向的油源近在咫尺! 但白日里人多眼杂,更怕惊动地下“邻居”引来无穷麻烦。 夜间挖掘?效率低下,风险剧增! “石头,含烟,守好工坊!” 李烜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去找油!” 他冲出库房,几步登上工坊新加高的院墙。 墙头锋利的碎瓷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寒光。 他无视脚下警告的碎瓷,盘膝坐在墙头最高处,迎着猎猎的风,缓缓闭上了眼睛。 意识沉入识海! 《万象油藏录》古朴的书页在黑暗中悬浮,散发着微弱的荧光。 书页翻动,停留在被动感知【油藏感知】那一页。 第57章 百斤明光,一纸试刀 “开启油藏感知!范围…极限!” 李烜的意念如同咆哮的怒涛,狠狠撞向那无形的百米壁垒! 嗡… 书页微光急促闪烁! 感知的涟漪如同被强行拉伸的皮筋,艰难地、痛苦地向外扩散! 一百米…一百五十米…两百米…范围在强行扩展! 精神如同被无数根针穿刺,传来尖锐的刺痛! 识海右上角,那可怜的三十点能量数字在疯狂跳动、消耗! 十点!二十点!三十点!瞬间清零! 嗡鸣声在识海中尖锐响起! 【警告:感知范围强行扩展至一里(500米)!能量点耗尽!宿主精神力负荷过载!】 冰冷的提示音如同丧钟!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瞬间袭来,李烜眼前发黑,身体在墙头微微摇晃,差点栽下去! 他死死咬住舌尖,一股腥甜在口中弥漫,强行稳住心神! 极限的感知力,如同无形的蛛网,瞬间覆盖了以他为中心、半径一里的区域! 信息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他的意识: 东南乱坟岗方向: 一股微弱但清晰的“油腻”共鸣感, 如同黑暗中的烛火,顽强地穿透地表的阻隔传来! 位置就在那片荒冢深处! 储量…似乎比野狐坡丰富不少! 但埋藏更深,表层有厚厚的岩石和黏土层阻隔! 正北废弃油坊旧址:残余的油渣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几乎可以忽略。 西北野狐坡方向:油苗彻底干涸,只剩一片冰冷的岩石和干燥的泥土。 西南青崖镇方向:人烟稠密,只有微弱的动物油脂气息混杂。 其他方向:冰冷的岩石,干燥的泥土,沉睡的虫豸…毫无油藏那特有的、微弱的“油腻”共鸣感! 没有! 除了已知的乱坟岗,半径一里内,再无任何有价值的油源信号! 感知如同撞上一堵冰冷的石壁,徒劳无功! “不够!远远不够!” 李烜在心中怒吼! 沈家订单需要的是海量的油! 乱坟岗那点油,就算挖出来,也未必够支撑两月的高强度生产! 他需要新的、更大的油源!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被动感知那一页的微光黯淡下去,一行冰冷的提示浮现: 【被动感知范围已达当前极限(1里)。未发现新的大规模浅层油藏或显著油苗。】 【提示:需寻找天然油苗渗出点或浅层油藏。】 【主动勘探功能(油藏勘探)需系统等级提升至第二阶段(匠造之章)或消耗1000点能量临时开启。】 1000点能量?! 李烜看着识海右上角那个刺眼的“0”,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焦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升级系统需要10000点! 1000点能量,对于现在的工坊来说,也是天文数字! 他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向镇外连绵起伏、植被茂密的荒山野岭! 那是感知范围之外的地方! 系统提示如同烙印刻在脑海——寻找天然油苗或浅层油藏! 野狐坡的油苗已经枯竭,乱坟岗暂时动不得…希望,只能寄托在那片人迹罕至、野兽出没的荒山之中! 那里,或许藏着未被发现的油苗渗出点! “操!” 李烜低骂一声,从墙头一跃而下, 胸口旧伤被牵动,闷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头的急迫。 他冲进工坊,抓起墙角一把开山砍柴用的厚背柴刀,又从分馏炉旁抓起一根用来拨火的、顶端带铁钩的长铁钎。 “烜哥儿!你去哪?” 陈石头看着李烜这副杀气腾腾的架势,吓了一跳。 “找油!” 李烜言简意赅,将柴刀插在腰间,铁钎扛在肩上。 “石头,看好家!含烟,炉子别停!用最后那点油底子,继续精炼!能提多干净提多干净!” “东家!我跟你去!” 柳含烟立刻放下手中的冷凝管接口,抓起一把磨得锋利的短柄铁锹。 “不行!” 李烜断然拒绝,眼神锐利。 “山里危险,你留下!工坊更需要你!看好炉子,看好新分馏器!” “那…那让石头哥跟你去!” 柳含烟急道。 “他也不行!” 李烜看了一眼陈石头。 “他得留下镇场子!防着牛扒皮的耗子夜里再来!” 他把“夜里”二字咬得很重。 陈石头虽然憨,也明白工坊现在是空架子,全靠东家撑着。 他重重一拍胸脯: “烜哥儿放心!俺和铁头守着!一只耗子也别想进来!您…您自己小心!” 李烜点点头,不再多言,扛着铁钎大步流星冲出工坊大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镇外荒山的小路上。 ***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行将熄灭的火球, 挣扎着将最后的余晖泼洒在层峦叠嶂的荒山上,染出一片片凄艳的金红。 山风渐起,带着深秋的寒意和枯叶腐败的气息,吹得人脊背发凉。 李烜沿着崎岖的、被野兽踩踏出来的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林深处跋涉。 柴刀劈砍着挡路的荆棘藤蔓,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他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潮湿背阴的山坳、裸露的岩层缝隙、干涸的溪流河床…任何可能渗出油苗的地方,都不放过。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被动感知的微光被他催动到极致, 百米范围的“油腻感”扫描如同无形的触手,在身周不断探出。 然而,反馈回来的信息,除了冰冷的岩石、湿润的苔藓、腐烂的枯木, 就是一些冬眠蛇虫微弱的气息,毫无油藏那特有的共鸣! 时间一点点流逝。 夕阳沉入山脊,暮色如同巨大的幕布,迅速笼罩山林。 光线急剧暗淡,山林变得影影绰绰,怪石嶙峋如同蹲伏的巨兽。 远处传来几声不知名夜枭凄厉的鸣叫,更添几分阴森。 “妈的…” 李烜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沾上的草屑,靠在一块冰冷的巨石上喘息。 胸口旧伤在剧烈的攀爬和劈砍下隐隐作痛。 精神力长时间催动感知,也带来阵阵眩晕和刺痛。 饥饿和疲惫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体力。 一无所获! 难道真的山穷水尽了? 就在这时! “嘶…嘶嘶…” 一阵极其轻微、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从李烜脚边的枯叶堆里传来! 李烜全身汗毛瞬间倒竖!想也不想,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猛地向旁边一扑! 一道带着腥风的黑影,如同离弦之箭,擦着他的小腿激射而过! 狠狠咬在他刚才靠着的巨石上! “当!” 一声脆响! 火星四溅! 借着最后一丝天光,李烜看清了那东西——一条足有小儿臂粗、通体黑黄环纹相间的毒蛇! 三角形的蛇头高高昂起,冰冷的竖瞳死死锁定他, 猩红的蛇信急促吞吐,发出令人胆寒的“嘶嘶”声! 蛇吻边缘,还残留着撞击岩石留下的黏液! 是剧毒的蝮蛇! 俗称“土聋子”、“草上飞”! 被咬上一口,神仙难救! 李烜心脏狂跳,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死死握住手中的铁钎,冰冷的铁杆传来一丝镇定。 一人一蛇,在昏暗的暮色中对峙! 毒蛇盘踞在巨石上,身体微微后缩,蓄势待发! 李烜半蹲着,铁钎斜指蛇头,全身肌肉绷紧,寻找着一击毙命的时机! 冷汗,顺着李烜的鬓角滑落。 沈家的订单,工坊的存亡,此刻都变得无比遥远。 眼前,只剩下这条致命的毒蛇和死神的凝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山林的死寂! 一根细长的、削得极其锋利的竹箭,如同闪电般从侧后方的灌木丛中射出! 噗! 精准无比地贯穿了毒蛇高昂的三角蛇头! 巨大的力道甚至带着蛇身向后钉在了巨石上! 蛇身剧烈地扭动、抽搐了几下,便彻底瘫软不动了。 只有蛇尾还在神经质地微微颤动。 李烜瞳孔骤缩!猛地回头! 只见不远处的灌木丛后,一个纤细的身影缓缓站起。 苏清珞挎着她那个小巧的藤编药箱,手中握着一把制作精巧的硬木手弩,弩弦还在微微颤动。 她脸色有些苍白,呼吸略显急促,显然刚才那一箭也耗尽了她的力气和勇气, 但那双清亮的杏眸却异常沉静,如同寒潭映月。 “苏…苏姑娘?” 李烜失声叫道,难以置信。 她怎么会在这里? 苏清珞放下手弩,快步走过来, 目光扫过地上死透的毒蛇,又迅速看向李烜,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李公子,你没事吧?” 李烜摇摇头,心有余悸地看着那被钉死的蛇头: “无妨。多谢苏姑娘救命之恩。你怎么…” “洪伯告诉我,你独自进山寻油。” 苏清珞打断他,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泠,但眼神深处藏着一丝后怕。 “这荒山深处,毒虫瘴气,更有猛兽盘踞。 家父早年行医,曾在此采药遇险…我…我放心不下。” 她没提自己是如何说服洪伯, 又是如何背着药箱、带着防身的手弩一路追踪至此的艰辛。 她蹲下身,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纸包, 将里面黄绿色的药粉——正是她之前送去的驱蛇药粉——仔细地撒在周围,辛辣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这药粉能驱蛇。” 苏清珞站起身,看着李烜沾满泥污草屑、被荆棘划破的衣衫和略显疲惫的脸,微微蹙眉。 “公子…油源可有着落?” 李烜看着地上死去的毒蛇,又看看苏清珞沉静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 他摇摇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疲惫: “没有。一无所获。” 苏清珞沉默了一下,目光投向更深、更暗的山林: “更深的山里…或许有。 但夜已深,太危险了。” 她顿了顿,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先回去。明日…我陪你再来。” 夜色如墨,彻底吞噬了山林。 只有苏清珞手中火折子亮起的一点微光, 和李烜腰间柴刀偶尔反射的冷芒, 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艰难地撕开一道小小的口子。 下山的路,比上山更加崎岖难行。 李烜在前,用柴刀和铁钎探路,劈开挡路的枝桠。 苏清珞紧随其后,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警惕地握着腰间的手弩。 驱蛇药粉的辛辣气味在两人身周萦绕, 暂时驱逐了蛇虫的威胁,但黑暗中仿佛有无形的眼睛在窥视,远处偶尔传来的兽吼更让人心惊胆战。 “小心!” 李烜突然低喝,铁钎猛地插进旁边松软的泥土里,稳住了差点滑倒的苏清珞。 苏清珞低呼一声,扶住李烜的手臂站稳,火折子的光芒摇曳,映出她微微发白的脸。 “多谢。” 她声音很低。 “应该的。” 李烜收回铁钎,继续开路。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脚踩枯枝败叶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山林中回荡。 一种微妙的、生死与共的默契在无声中流淌。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隐约可见镇子稀疏的灯火。 两人都松了口气。 “苏姑娘,” 李烜停下脚步,转过身,借着微弱的火光, 看着苏清珞被汗水打湿的鬓角和沾了泥土的裙角,郑重抱拳。 “今日救命之恩,李烜铭记于心。他日…” “李公子不必言谢。” 苏清珞打断他,声音依旧清泠,却少了平日的疏离。 “行医济世,本分而已。况且…” 她抬眼,目光清澈地看向李烜。 “公子所行之事,若成,亦是万家灯火之幸。” 万家灯火? 李烜微微一怔,看着苏清珞那双映着火光的眸子,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第一次从这个清冷的医家女口中,听到了对他这“奇技淫巧”的另一种解读。 “只是,” 苏清珞话锋一转,从药箱里又取出一个稍大的油纸包,塞到李烜手里,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叮嘱。 “这包驱蛇药粉,公子收好。 明日若再进山,务必提前撒在身周。 还有…”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 “活着回来。” 说完,她不再看李烜,转身朝着回春堂的方向快步走去,素色的身影很快融入了镇口的灯火阑珊之中。 那清冽的药草幽香,似乎还萦绕在李烜鼻尖。 李烜握紧手中那包沉甸甸的、带着辛辣气息的药粉, 看着苏清珞消失的方向,又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黑沉沉、仿佛蛰伏着无数凶险的荒山。 活着回来… 他深吸一口带着镇子烟火气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沈家的刀悬在头顶,工坊的炉火不能熄! 乱坟岗的油源…必须尽快动手了! 他迈开大步,朝着工坊的方向走去。 腰间柴刀随着步伐晃动,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夜色中,工坊的方向隐隐传来铁头警惕的吠叫。 苏清珞那包驱蛇药粉沉甸甸地揣在怀里, 辛辣的气味透过粗布衣衫钻入鼻腔,像一道无形的护身符。 昨夜荒山遇险的画面犹在眼前, 毒蛇冰冷的竖瞳,苏清珞手弩破空的锐响… 李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 工坊炉火不能熄,沈家的绞索越收越紧! 乱坟岗油源远水解不了近渴,荒山探油,势在必行! 但这次,他不再单枪匹马。 晨光熹微,工坊门口已聚起一支小队。 陈石头一身短打,腰挎柴刀,背着一张半旧的猎弓和一壶羽箭, 手里还拎着根结实的枣木棍,眼神凶悍,活像个要进山剿匪的先锋。 柳含烟换下了沾满油污的工服, 穿了身利落的深蓝粗布衣裤,裤脚扎紧, 背上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褡裢, 里面装着铁钎、短镐、几捆坚韧的麻绳, 腰间也别着一把磨得锃亮的短柄手斧。 她小脸紧绷,眼神却异常坚定。 站在两人身边的是个干瘦老头。 一身洗得发白的土黄粗布褂子,补丁摞补丁,脚下蹬着双磨平了底的破草鞋。 脸上沟壑纵横,如同风干的核桃皮,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如同鹰隼。 他背着一张老旧的桑木硬弓, 腰间挂着一把油光锃亮的猎刀和一个鼓囊的皮囊, 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旱烟杆。 正是镇上老猎户赵伯,年轻时是方圆百里最好的猎手, 如今虽年迈,但对山里的一草一木都熟稔于心。 “赵伯,这次劳烦您了。” 李烜抱拳,语气恭敬。他腰间依旧插着柴刀,肩上扛着那根长铁钎,怀里揣着药粉。 “李东家客气。” 赵伯吐掉嘴里的旱烟杆,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老头子腿脚还行,认个路。” 他浑浊的老眼扫过李烜三人, 尤其在柳含烟身上多停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不过…鬼见愁那地方,邪性。 老头子丑话说前头,真遇着要命的玩意儿,顾不了周全,各安天命!” “赵伯放心,生死有命!” 李烜沉声道:“您只管带路,护好自己。石头,护着点含烟!” “包在俺身上!” 陈石头拍着胸脯,枣木棍往地上一顿。 柳含烟没说话,只是紧了紧肩上的褡裢带子,手按在腰间的斧柄上,黑亮的眼睛里没有丝毫退缩。 四人小队,一头扎进了晨雾弥漫的荒山。 越往深处,山路越发崎岖难行。 参天的古木遮天蔽日,藤蔓如同巨蟒般缠绕虬结,腐烂的落叶堆积盈尺,散发着潮湿的霉味。 第58章 油渣将尽,荒岭寻踪 赵伯在前,如同灵活的猿猴,手中的猎刀不时挥出,精准地斩断挡路的荆棘藤蔓,清出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径。 他脚步极轻,踩在厚厚的腐叶上几乎无声,耳朵却不时微微耸动,捕捉着山林里最细微的声响。 陈石头紧随其后,精力旺盛,柴刀挥舞得虎虎生风,劈砍着赵伯漏掉的枝杈,嘴里还不时抱怨着: “这鬼地方!草长得比人还密!” 柳含烟走在中间,动作灵巧,背着沉重的工具依旧步履轻盈。 她目光敏锐,不时扫视着周围裸露的岩壁和潮湿的沟壑。 李烜殿后,一边艰难跋涉,一边竭力维持着识海中《万象油藏录》被动感知的开启。 百米范围的微弱“油腻感”扫描如同无形的触手,在身周不断探出,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精神力,带来阵阵眩晕。 “省点力气吧,后生。” 赵伯头也不回,沙哑的声音传来。 “这地界儿,老头子钻了一辈子,除了石头就是树,耗子油都榨不出二两! 你要找的那‘地油’…悬!” 他显然从陈石头的大嘴巴里知道了李烜的目的。 李烜没答话,咬紧牙关,感知力如同梳子般细细梳理着脚下每一寸土地。 反馈回来的信息依旧冰冷: 岩石、腐殖土、树根…偶尔有冬眠蛇虫的微弱气息,毫无油藏共鸣! 绝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绕上来。 难道真的赌错了? “停!” 赵伯突然顿住脚步,抬手示意。 他蹲下身,拨开一片枯叶,露出下面湿润的泥土上几个清晰的、梅花状的脚印,足有碗口大! “熊瞎子!” 陈石头倒吸一口凉气,握紧了枣木棍。 赵伯脸色凝重,用猎刀比划了一下脚印的深度和方向: “刚过去不久,个头不小。 这畜生饿了一冬,开春最是凶暴。 绕道!” 他果断改变方向,带着队伍钻进一片更加茂密、阴暗的灌木丛。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陈石头不敢再咋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柳含烟的手也按在了斧柄上。 李烜强忍着精神力透支的眩晕,将感知范围稍稍收缩,集中在脚下,以防踩到毒虫蛇蝎。 绕过熊的踪迹,前方豁然出现一道巨大的、如同被巨斧劈开的幽深峡谷! 两侧峭壁如削,怪石嶙峋,布满了湿滑的青苔。 谷底深不见底,只有阴冷的雾气如同实质般翻涌升腾,隐约传来沉闷的水流轰鸣声。 峡谷入口处,几棵枯死的巨树扭曲着枝干,如同狰狞的鬼爪,指向阴沉的天空。 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浓重腐朽气息的山风从谷口呼啸而出,吹得人遍体生寒。 “到了。” 赵伯停下脚步,指着那阴森的谷口, 声音带着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鬼见愁!鸟飞绝,兽踪灭!老头子也只敢在谷口转转,从没进去过。” 鬼见愁!名副其实! 李烜站在谷口,感受着那刺骨的阴风,识海中原本沉寂的被动感知,竟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熟悉的“油腻”共鸣感,如同风中残烛的火苗,顽强地从那翻涌的浓雾深处传来! 虽然微弱到几乎难以捕捉,但确确实实存在! “里面!” 李烜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指向浓雾翻腾的峡谷深处。 “继续往里面!” “啥?烜哥儿,你确定?” 陈石头看着那深不见底、仿佛巨兽之口的峡谷,头皮发麻。 “东家,这地方…” 柳含烟也皱紧了眉头,小脸凝重。 “后生!” 赵伯脸色大变,一把抓住李烜的胳膊,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不能进!鬼见愁吃人! 不是猛兽,是这谷里的瘴气! 还有那看不见底的深潭! 掉下去,骨头渣子都找不到! 听老头子一句劝,油再金贵,没命值钱!” 李烜感受着赵伯手上传来的力道和那份真切的焦急,心中微动。 他看向那阴森的峡谷,浓雾翻滚,死寂中透着无边凶险。 识海中那丝微弱的波动,如同魔鬼的诱惑。 “赵伯,您的好意,李烜心领。” 李烜缓缓掰开赵伯的手,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但工坊几十口人等着米下锅,等着油点灯。这鬼门关…我闯定了!” 他解开腰间的水囊,将苏清珞给的驱蛇药粉倒出小半包, 仔细地涂抹在自己裸露的手腕、脖颈和裤脚上,辛辣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石头,含烟,药粉涂上!” 李烜命令道,自己也抓起一把药粉抹在脸上。 “赵伯,您就在谷口接应! 若我们日落未归…”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仅有的二两碎银子塞到赵伯手里。 “烦劳您…去回春堂苏家报个信。” “你…唉!” 赵伯握着那还带着体温的碎银, 看着李烜三人决然的神情, 重重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无奈和担忧。 “罢了罢了!老头子守着!记住! 贴着岩壁走!看见潭水就绕! 有不对劲,立刻吹哨!” 他解下腰间一个用兽骨磨成的、灰白色的哨子递给李烜。 李烜接过骨哨,揣进怀里,对着赵伯郑重抱拳。 然后,他紧了紧肩上的铁钎,第一个迈步,踏入了鬼见愁那浓得化不开的阴冷雾气之中! 陈石头一咬牙,紧随其后。 柳含烟深吸一口气,握紧手斧,也跟了上去。 三人的身影瞬间被翻涌的灰白色浓雾吞噬。 赵伯站在谷口,望着那翻腾的、如同活物的雾气,佝偂的身影显得格外萧索。 他摸索着掏出旱烟杆,却怎么也点不着火,手微微颤抖着。 谷内光线陡然昏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 浓重的雾气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水汽,附着在皮肤上,冰冷黏腻。 脚下是湿滑的碎石和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腐叶烂泥,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令人不安的“咕叽”声。 两侧陡峭的岩壁长满了湿滑的青苔,不断有冰冷的水珠滴落。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水腥、苔藓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 正是赵伯所说的瘴气! 吸进肺里,带着一股淡淡的甜腥,让人头脑发沉。 “跟紧!别走散!” 李烜低喝,声音在雾气中显得有些沉闷。 他将感知力收缩到极致,集中在身周十米范围, 全力捕捉着那丝微弱的“油腻”波动,同时警惕着脚下和岩壁的动静。 陈石头紧张地握着枣木棍,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浓雾中晃动的影子。 柳含烟则更加警惕岩壁和头顶的动静,手中的短斧随时准备挥出。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雾气似乎淡了些。 前方隐约传来更大的水声轰鸣。 突然,柳含烟猛地停下脚步,指着左侧岩壁下方一处背阴的洼地: “东家!看那里!” 李烜和陈石头立刻凑过去。 只见那片潮湿的洼地上,覆盖着一层滑腻腻、黑绿色的苔藓。 而在苔藓的边缘,几处岩壁与泥土交接的缝隙里,赫然渗出一种粘稠的、黑褐色的油状物! 那油状物如同凝固的血液, 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从石缝里挤出来, 汇聚成一小滩,散发着一种浓烈的、混合着硫磺和沥青的刺鼻臭味! “油!是油!” 陈石头激动地低吼,伸手就想沾一点。 “别碰!” 李烜和柳含烟同时喝道! 李烜一把拉住陈石头,眼神凝重地盯着那黑褐色的粘稠渗出物。 识海中的感知清晰地告诉他,这绝不是他要找的轻质原油! 这粘稠恶臭的东西,更像是重质沥青或者油砂渗出物! 杂质极高,极难处理! 而且量太少,根本杯水车薪! 更让他心头发沉的是,那丝指引他进来的微弱“油腻”波动,并非来自这里! 它还在更深处! 更靠近那轰鸣的水声! “不是这个。” 李烜摇摇头,压下失望,指向水声传来的方向。 “还在里面!” 三人绕过那片散发着恶臭的油渍洼地,继续向峡谷深处挺进。 水声越来越大,震耳欲聋。 雾气被强劲的水汽冲散不少,前方景象豁然开朗! 只见峡谷在此处骤然收窄,形成一个巨大的葫芦口! 一道浑浊的、裹挟着泥沙枯木的山涧激流,如同发怒的黄龙,从数十丈高的断崖上咆哮着冲下! 砸入下方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水潭! 潭水剧烈翻腾,溅起漫天白沫!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山壁间反复回荡,震得人心脏狂跳! 潭边怪石嶙峋,湿滑无比,弥漫着浓重的水汽。 而就在那轰鸣的瀑布下方,靠近激流冲刷的潭边岩壁上! 李烜识海中那丝微弱的“油腻”波动陡然变得清晰起来! 如同黑暗中的灯塔! “那边!” 李烜指着瀑布下方水汽最浓、岩石最湿滑的区域,眼中燃起希望的火苗!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向潭边靠近时—— “嗷呜——!” 一声凄厉悠长的狼嚎,如同冰冷的锥子,刺破瀑布的轰鸣,陡然从侧后方的乱石堆中响起!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 七八双幽绿森冷的眼睛,如同鬼火般,在雾气弥漫的乱石缝隙中亮起! 贪婪、饥饿的目光,死死锁定了潭边的三人! 狼群! 幽绿的狼眼如同地狱的鬼火, 在翻腾的水雾和嶙峋的乱石间闪烁! 凄厉的嚎叫撕破瀑布的轰鸣, 带着冰冷的饥饿和杀意, 死死锁定潭边三人! 七八头体型精瘦、毛色灰暗的饿狼, 从藏身的石缝后缓缓踱出, 龇着森白的獠牙, 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呈扇形包抄过来! 它们显然将这闯入禁地的猎物视作了开春的盛宴! “背靠背!别慌!” 赵伯沙哑的吼声如同炸雷! 他始终不放心三个新人, 最后还是默默的跟了上来。 这老猎户瞬间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敏捷, 一个箭步抢到三人最前方, 枯瘦的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 他手中的桑木硬弓瞬间拉成满月, 搭在弦上的三棱骨箭闪着寒光, 箭头稳稳指向那头最为壮硕、龇牙低吼的头狼! 陈石头脸色煞白, 握着枣木棍的手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他哪里见过这阵仗? “烜…烜哥儿…俺…俺腿肚子转筋…” 柳含烟小脸紧绷如冰, 眼中却无惧色,反而爆发出惊人的狠厉! 她猛地将吓傻的陈石头往后一拽, 自己挺身挡在他侧前方, 手中的短柄斧斜指地面,身体微躬, 化身一头护崽的母豹, 死死盯着最近那头跃跃欲试的饿狼! “嗷呜——!” 头狼一声长嚎,如同进攻的号角! 嗖!嗖!嗖! 三头饿狼如同离弦之箭,从不同方向猛地扑出!腥风扑面! “着!” 赵伯眼中精光爆射!弓弦嗡鸣! 噗! 一道灰影快如闪电! 精准无比地贯入扑在最前、 直取李烜咽喉那头饿狼的左眼! 箭簇透脑而出! 那狼连惨叫都未及发出, 犹似破麻袋般重重摔在湿滑的岩石上,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赵伯一箭毙敌,毫不停歇! 反手从箭壶又抽出两支箭,看也不看,弓弦再响! 噗!噗! 两支箭如同长了眼睛, 一支射穿另一头狼的脖颈, 一支钉入第三头狼的前胸! 惨嚎声瞬间响起! 但狼群凶性被彻底激发! 更多的饿狼红着眼,踩着同伴的尸体,更加疯狂地扑来! 距离瞬间拉近! 腥臭的口气几乎喷到脸上! 柳含烟娇叱一声,短斧带着风声狠狠劈向一头扑向陈石头侧翼的饿狼! 斧刃砍在狼肩上,入肉不深,却将那畜生劈得一个趔趄! 陈石头被狼血溅了一脸,一个激灵,恐惧瞬间化为暴怒! “操你姥姥!” 他怪叫一声,抡起枣木棍,闭着眼朝那受伤的狼头猛砸下去! 砰!咔嚓! 头骨碎裂的闷响!那狼哀嚎着翻滚出去。 但另一头狡猾的饿狼已趁机绕到柳含烟身后,獠牙直噬她纤细的脚踝! “含烟小心!” 李烜目眦欲裂! 他想救援,却被另外两头狼死死缠住! 手中的长铁钎格挡开一头狼的扑咬, 另一头狼的利爪已在他手臂上划出几道血痕! 火辣辣的疼! 千钧一发! 李烜眼角余光瞥见柳含烟背着的褡裢! 那里面…有出发前他让柳含烟特意带上的一小竹筒东西! “含烟!褡裢!竹筒!扔过来!” 李烜嘶声狂吼,同时用尽全力将铁钎横扫, 逼退面前的两头饿狼,身体踉跄着向柳含烟靠近! 柳含烟何等机敏! 生死关头,她毫不犹豫, 反手从褡裢里抓出那个塞着木塞、手臂粗细的竹筒, 看也不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李烜的方向狠狠掷出! 竹筒划出一道弧线! 李烜弃了铁钎,饿虎扑食般,迎着飞来的竹筒猛地跃起,一把将其抄在手中! 入手沉重!正是那罐试验性质的、 极不稳定、燃烧起来浓烟滚滚的劣质“猛火油”! 他落地翻滚,躲开一头狼的扑咬,同时用牙齿猛地咬掉竹筒口的木塞! 一股浓烈刺鼻的油味瞬间弥漫开来! 他看准狼群最密集、离柳含烟最远的一片区域, 用尽全身力气,将竹筒狠狠砸向一块凸起的尖锐岩石! 啪嚓! 竹筒应声碎裂! 粘稠、黑亮、散发着恶臭的猛火油如同黑色的血液,瞬间泼洒开来! 溅满了岩石和周围干燥的枯草苔藓! “火!” 李烜落地翻滚的同时,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亮! 看也不看,朝着那片泼洒了猛火油的区域猛地甩手掷出! 呼——! 火折子带着微弱的火星,精准地落入那片黑亮的油污之中!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秒! 轰——!!! 一道刺目的橘红色火线如同地狱魔蛇,沿着泼洒的油迹猛地窜起! 瞬间化作一片熊熊燃烧的火墙!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燃之物, 枯草、苔藓、甚至岩石缝隙里渗出的些许油气! 浓烈的黑烟混合着刺鼻的恶臭冲天而起! 灼热的气浪猛地扩散开来! “嗷呜——!嗷——!” 凄厉到变调的惨嚎瞬间盖过了瀑布的轰鸣! 几头冲在最前、身上沾染了猛火油的饿狼瞬间变成了翻滚的火球! 它们疯狂地在地上打滚、哀嚎, 火焰却如同附骨之疽,越烧越旺! 其他饿狼被这突如其来的地狱烈焰吓得魂飞魄散, 夹着尾巴哀鸣着,惊恐万状地向后逃窜! 凶悍的狼群攻势瞬间瓦解! “跑!快跑!” 赵伯厉声嘶吼,一把拉起还在发懵的陈石头! 李烜从地上爬起,顾不得手臂火辣辣的疼痛, 抓起地上的铁钎,和柳含烟一起, 三人连滚带爬地向远离火墙的方向狂奔! 身后是饿狼垂死的惨嚎和火焰吞噬一切的咆哮! 然而,那猛火油燃烧的威力远超李烜预估! 火势借着风势和峡谷里干燥的枯草败叶,竟开始失控地蔓延! 第59章 鬼见愁里,油踪乍现 李烜最后一个冲到潭边,回头看了一眼。 失控的火魔正贪婪地吞噬着峡谷边缘的植被,浓烟遮蔽了半个天空! 他咬咬牙,将铁钎插在潭边, 脱下外衫,浸透冰冷的潭水, 然后猛地冲回火场边缘! “烜哥儿!你疯了!” 陈石头在潭水里惊恐大叫。 李烜充耳不闻! 他挥舞着湿透沉重的外衫, 就好像挥舞着一面水旗,狠狠拍打着蔓延的火线边缘! 水汽遇到烈火,发出嗤嗤的爆响,腾起大片白烟! 他动作疯狂,不顾灼热的气浪燎烤着脸颊手臂,奋力扑打着,试图开辟出一条隔离带! 柳含烟看着李烜在火边搏命的背影,一咬牙, 也从冰冷的潭水里爬出来,学着李烜的样子,脱下外衣浸水,加入扑打! 冰冷的潭水浸透单衣,刺骨的寒意让她牙齿打颤,但她眼神无比坚定! 赵伯暗骂一声,也爬上岸,三人合力,用湿衣疯狂扑打! 水汽与烈焰激烈交锋! 终于! 在三人不要命的扑打下,蔓延的火势被暂时遏制在靠近岩壁的一小片区域! 大部分火头被湿衣拍熄, 只剩下几处泼洒了猛火油的核心地带还在顽固燃烧, 但已无法再向外扩张! 三人累得瘫倒在冰冷的潭水边, 剧烈地喘息着,浑身湿透,脸上身上全是烟灰和水渍,狼狈不堪。 陈石头看着远处还在燃烧的几处火焰和几具烧焦的狼尸, 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妈呀…吓死俺了…烜哥儿…你那黑油…比狼还吓人…” 李烜喘息着,顾不上答话,目光却死死盯着刚才火墙肆虐过的岩壁! 火焰烧掉了覆盖的藤蔓和苔藓,露出了下面被熏得漆黑的岩石表面! 只见在那片被烈火烧灼、泼洒过猛火油的岩壁下方, 几道手指粗细的裂缝中, 正汩汩地渗出一种粘稠的、 颜色比之前洼地所见更深的黑褐色油状物! 更让他心头狂跳的是, 在靠近裂缝根部、 被火焰高温烘烤过的地方, 那渗出的油液颜色似乎变浅了些? 一股更纯粹的、属于原油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 “快看!” 柳含烟也发现了异状,指着裂缝惊叫。 李烜挣扎着爬过去,不顾滚烫的岩石余温,手指沾了一点那颜色变浅的油液。 入手滑腻,粘稠度似乎也降低了些? 凑近鼻端,那股硫磺沥青的恶臭淡了不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浓郁的烃类气味! “是油!高温…烤过…杂质少了?” 李烜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这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一场差点烧死自己的大火, 竟然阴差阳错地烤出了更“好”的油?! 他猛地抬头,望向那几道裂缝深处! 识海中那一直指引方向的微弱波动, 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和强烈! 如同战鼓擂响! 源头,就在这裂缝后面! 储量…绝对远超野狐坡! 甚至可能比乱坟岗更大! “找到了!” 李烜的声音嘶哑而激动,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就在这里!下面!有大油!” 他指着那几道被烈火“烤”过的、 正汩汩渗出黑褐色油液的岩缝, 分明就是指着无尽的宝藏! 陈石头和柳含烟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看着那如同大地伤口般渗出的“黑血”, 再看看周围一片狼藉的战场和远处还在冒烟的火头, 脸上充满了震撼和一种不真实感。 赵伯喘着粗气,看着兴奋的李烜, 又看看那诡异的油缝, 最后目光落在还在冒烟的火场上, 布满皱纹的老脸狠狠抽动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后生…你…你这找油的法子…” 他顿了顿,看着李烜手臂上被狼爪划破、又被火燎得发红的伤口, 还有那狼狈却兴奋的脸, 最终化作一声无奈又带着一丝敬畏的长叹: “…真他娘的…玩命啊!” 鬼见愁峡谷的硝烟还未在心头散尽, 手臂上被狼爪撕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又被冰冷的潭水浸透,此刻被山风一吹,如同针扎。 李烜撕下内衫还算干净的布条, 草草缠住手臂渗血的伤口, 布条很快被血水和油污浸透。 陈石头拄着那根沾着狼血的枣木棍,一瘸一拐,裤腿被荆棘划破好几道口子。 柳含烟小脸苍白,发髻散乱,深蓝粗布衣裤湿了大半,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却倔强的身形。 赵伯走在最前,脚步也明显蹒跚,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上满是疲惫和后怕。 但三人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柳含烟紧紧抱着那个用厚油纸和破布层层包裹的粗陶罐。 罐子里,是从鬼见愁岩缝深处艰难刮取、并小心盛装的粘稠黑油。 分量不多,却沉甸甸的,如同捧着工坊续命的希望。 李烜手里则攥着一张用烧焦的木炭在破布上草草勾勒的地图, 标注着峡谷入口、瀑布深潭和那几道渗出油液的岩缝位置。 每一次迈步,怀里的油样和手中的地图都提醒着他,这一趟玩命的代价,值了! 夕阳的余晖将四人的身影拉得老长,疲惫不堪地拖在崎岖的山路上。 深秋的山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湿透的衣衫紧贴皮肉,带走仅存的热量。 陈石头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瓮声瓮气地抱怨: “这鬼风…比狼爪子还利索…” “少废话,省点力气!” 赵伯头也不回,声音沙哑,警惕的目光依旧扫视着周围越来越熟悉的林线。 “快到镇子范围了,都打起精神!” 他浑浊的老眼里带着一丝忧虑, 这趟鬼见愁之行太过凶险,动静也太大, 那场差点失控的山火浓烟,怕是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终于,熟悉的青崖镇轮廓出现在暮霭之中。 工坊那新加高的、顶着狰狞碎瓷的院墙在望,如同疲惫旅人眼中温暖的堡垒。 “到家了!” 陈石头精神一振,拄着棍子就想加快脚步。 “等等!” 李烜突然低喝,一把按住陈石头的肩膀!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死死锁在工坊院墙外不远处、那片堆放杂物的阴影角落! 就在刚才那一瞬! 一个鬼鬼祟祟、缩头缩脑的身影, 如同受惊的老鼠,猛地从杂物堆后探出半张脸,朝着他们这边飞快地瞥了一眼! 随即又闪电般缩了回去! 虽然只是一瞥,但那猥琐的眉眼、标志性的招风耳,李烜绝不会认错! 牛二!牛扒皮手下的头号狗腿子! “是牛二那龟孙!” 陈石头也看清了,顿时怒发冲冠,抡起枣木棍就要冲过去。 “狗日的!还敢来盯梢?!老子打断他的狗腿!” “站住!” 李烜的声音冰冷如铁,一把拽住暴怒的陈石头。 “打草惊蛇!让他滚!” 陈石头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堆杂物,仿佛要用眼神把牛二烧穿。 阴影里再无声息,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先回去!” 李烜不再看那边,眼神凝重。 “赵伯,今日大恩,李烜铭记。 这点心意,您务必收下。” 他掏出怀里仅剩的一小块碎银子(约莫五钱),塞到赵伯手中。 赵伯掂了掂银子,看着李烜三人狼狈却透着狠劲的模样,又看看工坊方向,最终叹了口气,摆摆手: “罢了,老头子不缺这点嚼谷。 留着…买点金疮药吧。” 他把银子推回,深深看了李烜一眼。 “后生,油是找到了,麻烦…也跟着来了。 好自为之。” 说完,不再停留,佝偂着背,独自朝着镇子另一头自家破落的小院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李烜握紧那块被推回的碎银,看着赵伯消失的方向,心头沉甸甸的。 他不再犹豫,带着陈石头和柳含烟,快步走向工坊大门。 “开门!” 陈石头对着门缝低吼。 “石头哥?是你们?” 门内传来守夜匠人惊喜的声音。 沉重的门闩被拉开,加固的木门吱呀打开一道缝。 三人迅速闪身而入。 门立刻被重新闩死,守夜的匠人看着三人如同从泥潭里捞出来的狼狈模样, 尤其是李烜手臂上渗血的布条和柳含烟苍白的脸,都吓了一跳。 “东家!你们这是…” “没事!摔了一跤!” 李烜打断询问,眼神锐利地扫过院内。 “都平安?” “平安!炉子没停!” 匠人连忙回答。 李烜点点头,不再多说,带着柳含烟和陈石头直奔充当库房的破草棚。 柳含烟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粗陶油罐放在角落一张破木桌上。 李烜则立刻找来一个干净的粗陶碗。 “打开。” 柳含烟深吸一口气,如同进行某种神圣仪式,一层层解开油纸和破布,露出里面的粗陶罐。 罐口用一块浸了油的厚布和泥封得严严实实。 她用小刀小心撬开封泥,揭开厚布。 一股浓烈、刺鼻、混合着硫磺、沥青和某种焦糊气息的怪味瞬间弥漫开来! 比工坊里熬煮的劣质粗油更加霸道! 碗口大的罐子里,盛满了粘稠得如同黑色糖浆的油样,颜色是深不见底的黑褐色,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几乎不反光。 李烜用一根削尖的细木棍,小心地从罐子里挑起一小坨。 粘稠的油液拉出长长的、浑浊的丝线,缓缓滴落回罐中,发出沉闷的“啪嗒”声。 “这…这玩意能炼油?” 陈石头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问,一脸嫌恶。 “看着比俺们熬的‘黑金水’还埋汰!” 柳含烟也蹙着眉,但眼神专注: “东家,这油太稠太脏了,杂质肯定多得吓人,分馏炉怕是吃不消。” 李烜没说话。 他将那坨粘稠的黑油小心地刮入干净的粗陶碗里。 油在碗底堆叠,缓慢地摊开,如同有生命的黑色淤泥。 他拿起苏清珞送的那个青瓷小罐,挑了点玉露生肌膏抹在手臂被狼爪撕裂的伤口上。 清凉的药力压下火辣的刺痛,带来一丝舒适。 处理完伤口,他才重新看向那碗黑油,眼神锐利。 “杂质多是肯定的。” 李烜声音低沉。 “鬼见愁那地方,油藏在深处,渗出时裹挟了太多岩石碎屑和地底秽物。 但这油…” 他拿起细木棍,在碗里用力搅动,感受着那粘稠的阻力。 “底子比野狐坡的油砂强! 更比蝙蝠粪熬的‘黑金水’强! 那股刺鼻的硫磺味下,藏着更浓的‘油’气!” 他指的是识海感知到的强烈共鸣, 以及被烈火烘烤后颜色稍浅、气味更纯的那部分油液。 “含烟,明日一早,取一小份这油样,用最烈的绿矾水洗! 狠狠洗!再用新烧的木炭粉反复吸附!看看能脱出几成杂质!” “是,东家!” 柳含烟重重点头。 “石头,找几个嘴严、力气大的兄弟,把家伙什准备好。” 李烜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赵伯画的地图我看过,那地方太险。 但沈家的刀架在脖子上,咱们没时间磨蹭了! 过两天…必须进山,开一条能运油的路出来!” 想到那深不见底的潭水和湿滑陡峭的岩壁, 还有那场差点失控的山火,李烜心头也沉甸甸的。 *** 牛记油坊后院,灯火通明。 一股浓烈刺鼻的、劣质油脂燃烧的烟味弥漫在空气中。 牛扒皮牛德福,挺着那标志性的大肚腩, 像座肉山般瘫在一张铺着厚厚毛皮的太师椅里。 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手里把玩着两颗油光锃亮的铁核桃, 核桃摩擦发出“嘎吱嘎吱”刺耳的噪音,表明了他此刻焦躁的心绪。 “看…看清楚了? 真是姓李的那小子? 还有柳家那逃户丫头和陈石头?” 牛扒皮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的怒火。 “千真万确啊,老爷!” 牛二缩着脖子站在下首,那张招风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发颤。 “小的亲眼所见! 李烜那小子胳膊上还带着伤,血糊糊的! 陈石头一瘸一拐,柳含烟那小娘皮也跟水里捞出来似的,脸白得跟鬼一样! 还有个老家伙,看着像是镇西的赵猎户,半道分开了!” “进山?带伤回来?” 牛扒皮的小眼睛里闪烁着狐疑和不安的光芒,手里的铁核桃转得更快了。 “他们进山干什么? 还弄得一身伤?打猎?放屁! 陈石头那憨货会打个屁的猎!” 他猛地想起什么,肥胖的身体艰难地向前倾了倾,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惊疑: “难道…是去找油?!” “小的…小的也猜是去找油!” 牛二连忙附和,添油加醋。 “老爷您想啊!他那工坊的油都快见底了! 沈家又下了那么大的单子! 他急啊!肯定是狗急跳墙,钻山沟里找油苗去了! 看他们那副鬼样子,肯定找到了!” “找到了?!” 牛扒皮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 手里的铁核桃“啪”地一声重重砸在旁边的酸枝木茶几上! 震得茶杯乱跳! 他脸上的肥肉因为极度的震惊和嫉妒而剧烈颤抖! 李烜的油坊生意越来越红火,挤得他牛记的臭油都快卖不动了! 现在沈家这条大鱼眼看也要被姓李的勾搭上! 如果真让李烜在深山里找到新油源…那他牛扒皮就彻底完了! 别说挤垮李烜,自己这油坊都得关门喝西北风! 一股冰冷的恐惧混合着滔天的妒火,瞬间吞噬了牛扒皮! “不行!绝对不行!” 牛扒皮猛地从太师椅上弹起来, 如同被火烧了屁股,在屋里焦躁地踱步,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暴躁野猪。 “那油…那油是老子的!是老子牛德福的!姓李的泥腿子!他凭什么?!” 他猛地停住脚步,布满血丝的小眼睛死死盯着牛二,闪烁着疯狂而阴毒的光芒: “牛二!去!把招风耳(他另一个心腹管事)叫来! 还有…去把西街的‘黑皮’和他的弟兄请来! 告诉他们…老子出大价钱!要他们…进一趟山!” “进…进山?” 牛二一愣。 “老爷,您是要…” “老子管他李烜找到的是金矿还是油矿!” 牛扒皮脸上的肥肉扭曲着,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都给老子…抹平了!一点油星子…都不能给他留!” 第60章 火炼狼吻,油涌绝渊 鬼见愁峡谷的寒气仿佛还凝在骨头缝里。 工坊破草棚内,油灯昏黄。 柳含烟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碗刚从鬼见愁油样里分离出的“精华” ——经过绿矾水狠狠洗过三遍,又用新烧的细炭粉反复吸附了两次。 粘稠的黑褐色终于褪去些许, 变成了深沉的酱油色,刺鼻的硫磺味被压制下去, 属于原油本身的、更纯粹的焦糊油气浓烈地弥漫开来。 “东家,成了。” 她声音带着疲惫,但眼神晶亮。 “杂质去了五成不止! 比蝙蝠粪熬的‘黑金水’强太多了!” 李烜凑近嗅了嗅,那股浓烈的油气冲入鼻腔,带着原始的、未被驯服的野性力量。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微微震动, 匠造之章关于【油藏感知】的符文闪过微光,无声地印证着这油样的潜力。 他缠着布条的手指沾了一点,捻动,粘稠滑腻,却不再有那种令人绝望的砂砾感。 “好!” 李烜眼中迸出锐利的光。 “含烟,干得好!这油,能炼!” 他猛地转身,拿起赵伯画的那张简陋地图,铺在油污的破木桌上。 鬼见愁峡谷的地形狰狞地展现在眼前: 入口狭窄如咽喉,深潭幽暗如魔眼, 那几道渗出油液的岩缝,就挂在潭边陡峭湿滑的岩壁上,像几道丑陋的伤疤。 “地方找到了,油也验过了。” 李烜的手指重重戳在岩缝的位置, 声音沉冷如铁。 “现在,是虎口拔牙的时候了!” 陈石头捏着拳头,瓮声问: “烜哥儿,咋弄?那地方鸟都站不稳,总不能叫兄弟们飞檐走壁去刮油吧?” “飞檐走壁?” 李烜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咱没那本事。但咱有脑子,有手!” 他抓起一根烧焦的木炭,在地图边缘空白处飞快地勾勒起来。 “看这里!” 炭笔画过粗糙的纸面。 “岩缝在潭壁上,离水面不高,但陡!直接下去刮,摔下去就是喂鱼!得从上面动手!” “从上面?” 柳含烟蹙眉,看着地图上标注的、岩缝上方那片坡度稍缓、但布满荆棘和腐叶的崖顶。 “对!从崖顶往下!” 李烜的炭笔在岩缝正上方点了点。 “用最粗的毛竹!打通竹节!一根接一根,连成管子!” 他一边说,一边快速画着: 几根粗大的毛竹首尾相接,用麻绳和浸油的破布死死缠紧缝隙,形成一条长长的、简陋的“引油龙”! 管子一头,削成斜口,用木楔子死死楔入渗出油液的岩缝深处! 另一头,则垂挂下来,正对着下方崖壁上人工凿出的一个浅浅石凹, 石凹底部开个小口,下方稳稳放着一个特制的、厚实无比的杉木桶! “油从岩缝渗出,” 李烜的炭笔顺着竹管滑下。 “顺着竹管流下来,汇入石凹,再滴进桶里! 咱们的人,只需在崖顶看着管子别堵了,在下面等着收桶里的油!” “妙啊!” 陈石头一拍大腿,眼睛发亮。 “这法子…这法子跟俺老家接山泉水差不多!” 柳含烟也盯着那简陋的示意图,飞快地心算着: “毛竹得够粗够老,内径至少得三指宽! 接缝必须缠死,一点不能漏! 下面的石凹和桶口得对准,不然油就滴外面了…还得防着山里野兽把管子撞歪…” “所以,开一条路!” 李烜的炭笔狠狠划向峡谷入口到崖顶那片区域。 “砍树!清藤!凿出能走人的窄道! 不用多宽,能扛着竹子和空桶上去,能抬着装满油的桶下来就行!”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陈石头和柳含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石头,你带十个力气最大、胆子最壮的兄弟,配砍刀、撬棍、铁钎! 明日天不亮就进山! 就按这图上的位置,给我把路开出来! 把崖顶的平台清出来!把凿石凹的活计干好!” “柳含烟,你带两个细心的工匠, 负责打通毛竹、做接缝密封、做那个接油的杉木桶! 桶箍给我打三道! 桶底加厚!还有,准备足够多浸油的麻绳和破布!” “三天!” 李烜竖起三根缠着布条的手指,声音斩钉截铁。 “我只给你们三天时间! 三天后,第一根引油管,必须给我楔进鬼见愁的岩缝里! 第一桶油,必须给我淌出来!” “是!东家!” 陈石头和柳含烟同时挺直腰板,眼中燃着火焰。 *** 三天后,鬼见愁峡谷。 深秋的雾气像冰冷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嶙峋的山石和稀疏的树冠上。 一条勉强能容两人侧身而过的“路”,如同狰狞的伤疤, 硬生生从荆棘藤蔓和乱石堆里劈砍、撬凿出来,蜿蜒通向崖顶。 崖顶平台被清理出一小块,湿漉漉的腐叶下是坚硬的岩石。 几个赤膊的汉子浑身被汗水和雾气浸透, 正喊着号子,将一根足有碗口粗、打通了竹节的巨大老毛竹, 用浸透鱼油的粗麻绳和破布,死死捆扎在另一根毛竹的末端。 “嘿哟!拉紧!再紧点!驴日的,这毛竹滑溜得跟泥鳅似的!” 陈石头吼得脖子上青筋暴起,亲自抡着木槌,将削尖的木楔狠狠砸进毛竹接缝的麻绳里。 下方,靠近深潭的陡峭岩壁上, 柳含烟腰间缠着粗绳,另一头系在崖顶一棵歪脖子老松上,整个人如同壁虎般贴在冰冷的石头上。 她手里握着一柄短柄钢钎, 对准李烜图纸上标注的位置, 一下!又一下! 奋力地凿击着坚硬的岩石! 碎石簌簌落下,掉进下方幽深冰冷的潭水里,发出空洞的回响。 汗水混着岩粉从她额角流下, 深蓝的粗布衣裤被岩石磨破了好几处,露出的皮肤上也添了新的刮痕。 她咬着牙,眼神专注得可怕,每一次钢钎落下,都带着一股狠劲。 “成了!含烟妹子!凹槽够深了!” 旁边一个同样吊在绳子上的老工匠喊道。 柳含烟停手,抹了把汗, 仔细看了看那个凿出的、脸盆大小的浅浅石凹, 底部那个预留的滴口也通了。 她朝崖顶用力挥了挥手。 崖顶,陈石头收到信号,和几个汉子一起, 小心翼翼地将那根近十米长的“引油龙”的末端,对准了下方石凹的位置,缓缓放了下去。 “对准!对准了!慢点放!” 陈石头趴在崖边,半个身子探出去,紧张地指挥着。 竹管末端稳稳垂落在石凹正上方。 柳含烟立刻用准备好的、浸透油的破布条,将竹管口和石凹边缘的缝隙死死塞紧、缠牢。 “好了!楔管子!” 她朝上喊。 崖顶,陈石头深吸一口气,抡起一柄沉重的铁锤,对着那根削尖了前端、深深楔入最大一道油浸岩缝的引油毛竹管口,用尽全身力气—— 咚! 沉闷的锤击声在山谷回荡! 竹管猛地往里一送! 更多的粘稠黑油,如同墨汁般,顺着被强行撑开的岩缝,汩汩地涌入了竹管! “通了!油进去了!” 崖顶的汉子们爆发出压抑的欢呼!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根悬空的毛竹管。 一秒…两秒… 粘稠、缓慢、如同黑色血液般的原油,终于从垂在石凹上方的竹管口,一滴…一滴…沉重地滴落下来! 啪嗒…啪嗒… 油滴砸在冰冷的石凹里,溅起微小的油花,缓缓汇聚。 虽然缓慢,虽然那滴落的速度让人心焦,但,它确确实实,流出来了! “成了!真的成了!” 陈石头激动得满脸通红,差点从崖边跳起来。 柳含烟吊在绳子上,看着石凹里汇聚的、越来越深的粘稠黑油, 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笑容,汗水滑过脸颊的煤灰,留下几道清晰的痕迹。 李烜站在稍远处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手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他看着那从岩缝深处引出的、象征着工坊生机的“黑血”, 听着那如同天籁般的滴答声,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 第一步,成了! *** 喜悦是短暂的。 当第一桶沉重无比、散发着浓烈气味的原油, 被四个壮汉用粗木杠子,喊着震天的号子, 一步一挪、汗流浃背地从鬼见愁峡谷抬出来时, 所有人才真切体会到“运输”这两个字的份量。 山路崎岖狭窄,刚开出的“路”不过是勉强通行。 桶身沉重,装满油的杉木桶更是死沉。 脚下是湿滑的腐叶和松动的碎石,旁边就是陡坡深涧。 稍有不慎,脚下一滑,木杠脱肩,沉重的油桶就会像脱缰的野马滚落山崖,连带着抬桶的人也凶多吉少! “稳住!脚下踩实了!左边!左边抬高点!看着石头!” 陈石头嗓子都喊哑了,跑前跑后,紧张地盯着每一个抬桶的兄弟。 每一次木桶的轻微晃动,都让他心惊肉跳。 短短几里山路,抬一桶油出来,竟比开半天路还累! 汉子们肩膀磨得通红,双腿打颤,走到工坊门口卸下桶时,几乎虚脱。 “这…这不行啊东家!” 陈石头灌了一大瓢凉水,抹着汗,喘着粗气对李烜说。 “路太险!桶太重!兄弟们拼了命,一天也抬不回几桶!还不够咱炉子烧一天的!” 李烜看着那几桶来之不易的“黑金”,又看看汉子们疲惫不堪、带伤挂彩的样子,眉头拧成了疙瘩。 效率! 运输效率成了卡住工坊咽喉的魔爪! 沈锦棠那张带着精明笑容的脸和那份沉重的契约,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加桶!” 李烜眼神一狠。 “多做几个接油桶!崖顶石凹那里,同时接! 每次多抬几桶出来! 另外,路…再拓宽! 能走独轮车的地方,给我清出来! 不能走的险段,用滚木!铺过去!” “滚木?” 柳含烟眼睛一亮。 “像拉大石头那样?” “对!砍圆木!垫在桶底下!拖着走!省力!” 李烜飞快地比划着。 “再准备粗麻绳,下陡坡的时候,后面的人拽着绳子放!” “好法子!” 陈石头精神一振。 “俺这就去多叫些人!多砍木头!” ***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 青崖镇通往鬼见愁峡谷的崎岖山路上,几点鬼火般的灯笼光在黑暗中摇曳。 黑皮带着四个牛扒皮重金请来的泼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他脸上那道刀疤在昏暗的灯笼光下更显狰狞。 “妈的,这鬼地方…牛扒皮那老肥猪,尽让老子干这种下三滥的勾当!” 一个泼皮低声骂着,脚下被树根绊了个趔趄。 “闭嘴!” 黑皮低喝,警惕地扫视着黑黢黢的山林。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都给我打起精神!牛老爷说了,找到地方, 把李烜弄的那些引油的管子给老子砸了! 把接油的桶给老子掀了! 让那小子一滴油都收不到!” “黑皮哥,你看那边!” 另一个泼皮突然压低声音,指着前方山坳拐角处。 几点微弱的火光在远处的峡谷入口附近隐约晃动! 隐约还能听到模糊的人声和砍树的声响! “嘿!还真在干!” 黑皮眼中凶光一闪,舔了舔嘴唇,露出残忍的笑容。 “兄弟们,家伙拿好! 等他们人走了,咱们就动手! 今晚,给李烜那小子送份‘大礼’!” 他带着人,如同觅食的豺狼,悄无声息地朝着那点微光潜行过去,身影很快没入更深的黑暗。 山风吹过林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血腥。 第61章 油样烫手,暗影窥墙 鬼见愁峡谷入口,乱石堆旁。 陈石头带着十几个精壮汉子,如同蚂蚁搬家,正汗流浃背地拖拽着沉重的油桶。 粗麻绳深深勒进肩膀的皮肉里,脚下是湿滑的腐叶和棱角分明的碎石。 沉重的杉木桶压在滚动的圆木上, 发出沉闷的“嘎吱”声,每一次滚动都伴随着汉子们粗重的喘息和低沉的号子。 桶身摇晃,随时可能从滚木上滑脱,滚下陡坡。 “稳住!左边!左边抬高点!他娘的!脚下有石头!” 陈石头吼得嗓子冒烟,脖子上青筋暴起, 亲自顶在一根滚木后面,用肩膀死死扛住桶身倾斜的趋势。 一个汉子脚下一滑,身体猛地一歪! 他肩上的木杠瞬间脱力! 沉重的油桶立刻失去平衡,朝着陡坡方向歪去! “啊!” 汉子惊恐大叫。 “抓住!” 旁边的同伴目眦欲裂,拼命伸手去拽。 千钧一发! 陈石头如同蛮牛般冲过去,用整个身体狠狠撞在即将倾倒的油桶上! 咚!一声闷响! 油桶被撞得晃了几晃,勉强稳住,几滴粘稠的黑油从桶口溅出,砸在石头上。 所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大口喘着粗气,如同刚从鬼门关爬回来。 “不行…东家…这样不行啊!” 陈石头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油污,喘着粗气,看向一旁眉头紧锁的李烜。 “滚木是省点力,可这路太陡太滑! 兄弟们力气都耗在稳住桶上了! 稍不留神就是人桶俱毁! 一天下来,抬回的油还不够塞炉子牙缝的!” 李烜看着汉子们疲惫不堪、带伤挂彩的样子, 又看看那几桶如同从血汗里捞出来的“黑金”, 心头如同压着万斤巨石。 沈锦棠那张精明算计的脸和那份倒赔三倍定金的契约, 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 时间!效率! 运输成了勒死工坊的绞索! “加人!再拓宽路!滚木铺密!” 李烜咬着牙,眼神发狠,几乎是在榨取最后一丝可能。 柳含烟站在稍远处,深蓝粗布衣裤上沾满了油污和岩粉,手臂上几道新添的刮痕渗着血丝。 她没说话,秀气的眉毛紧紧拧着, 清澈的眼睛死死盯着汉子们拖拽油桶的动作, 看着那沉重的木桶在滚木上艰难的、危险地移动,看着滚木在乱石间颠簸、打滑。 她的眼神,从焦虑,到专注,最后变成一种奇异的光亮,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困境,看到了别的东西。 “东家…” 柳含烟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汉子们的喘息和号子。 李烜和陈石头都看向她。 柳含烟没看他们,她的目光依旧定格在滚动的木桶和滚木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旁边的岩石上划拉着,仿佛在勾勒什么: “俺…俺今早去镇里河边,看码头卸粮船…”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眼睛越来越亮: “那漕船大,粮包死沉,码头台阶又陡又滑。 可人家…不用像咱这样死抬!” “他们咋弄的?” 陈石头下意识追问。 “用木头!” 柳含烟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惊人的神采,声音也高亢起来。 “不是滚木!是两条…两条长长的硬木头! 并排架在陡坡上!木头朝上的一面,被凿出一道浅浅的凹槽!像…像水渠!” 她越说越快,兴奋地比划着: “粮包放在一种带轮子的小板车上! 板车的轮子,正好卡在那两条木头的凹槽里! 人在后面拽着绳子! 那小车就顺着木头凹槽往下滑! 又快!又稳!还不怕跑偏翻车! 跟…跟传说中的‘木牛流马’似的!” 木牛流马? 李烜的脑中如同划过一道闪电! 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瞬间被点亮! 轨道!原始的木制轨道! 他猛地看向脚下崎岖的山路,看向那些费力滚动的圆木,再看向柳含烟兴奋得发红的脸颊! 一股巨大的惊喜如同岩浆般冲上头顶! “凹槽!轮子卡在凹槽里!” 李烜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不是滚木!是…是轨道!木头的轨道!” 他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匠造之章关于【材料加工】的符文微微闪烁, 俨然也在印证这“土法轨道”的可行性! “含烟!好!好个木轨!!” 李烜猛地一拍大腿,缠着布条的手掌拍得生疼也顾不上,眼中精光爆射。 “此乃破局之匙!” 陈石头还有点懵: “木…木轨?凹槽?那…那咱们还得做带轮子的小车?可咱没轮子啊!” “不用小车!” 李烜的思路瞬间被彻底打开,如同江河奔涌。 “就用油桶!直接放在凹槽里滑!” 他语速飞快,指着山路最陡峭、最危险的那几段: “就在这几处最要命的陡坡! 砍最硬的木头!榆木!枣木!都行!两根并排! 在朝上的那面,用斧头凿子,给老子凿出半指深的凹槽!槽口要光滑!像水渠!” “油桶!把油桶横着放!桶身箍上几道粗麻绳,留出绳头! 人就在坡顶和坡底拽着绳子! 油桶顺着凹槽往下滑! 槽卡着桶,桶跑不偏! 绳子控制速度!省力!省人!还他娘的稳当!” 李烜的描述如同在众人眼前展开了一幅清晰的画卷! 汉子们面面相觑,疲惫的眼睛里渐渐燃起希望的火苗! “妙啊!” 陈石头第一个反应过来,激动地直搓手。 “这法子!这法子比滚木强一百倍! 桶卡在槽里,滑得稳当! 省下稳住桶的力气,全用在拉绳子上!还能一次滑俩桶!” 柳含烟看着李烜瞬间理解并升华了她的想法,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用力点头: “对!就是这样!东家说得对!” “吴老爹!” 李烜立刻大吼。 “在!东家!” 一个干瘦精悍、沉默寡言的老木匠立刻从人群里站出来,他是工坊手艺最好的木匠头儿。 “听见没?带你的木匠班!现在就干!” 李烜指着那段最陡峭的坡路,斩钉截铁。 “用最硬的木头!最快速度! 给老子凿出第一段‘木轨’来! 凹槽要光滑!接头要平整!今天日落前,老子要看到它能用!” “东家放心!” 吴老爹话不多,眼神却锐利如刀,重重点头,转身就吆喝起几个徒弟。 “栓子!二狗!抄家伙!砍榆木去!斧头凿子磨快!” *** 峡谷入口那片最陡峭的坡地,瞬间变成了喧闹的工地。 粗壮的榆木被放倒,剥去树皮,露出坚韧的木芯。 吴老爹带着几个徒弟,抡起沉重的斧头,精准地劈砍出大致的凹槽轮廓。 然后换上锋利的凿子和刨子,伴随着“梆梆梆”的敲击声和“刺啦刺啦”的刨削声,木屑纷飞! 汗水顺着吴老爹沟壑纵横的老脸流下,滴落在新凿的木槽里。 他眼神专注,布满老茧的手稳如磐石,每一次凿击都力道均匀。 徒弟们在他指挥下,接力刨削着槽壁和槽底,力求光滑。 柳含烟也没闲着,她挽起袖子,露出纤细却有力的胳膊,蹲在一旁仔细检查每一段凿好的凹槽。 不时用手指摩挲槽壁的平滑度,或用带来的水平小木尺比划着,确保两条并排木轨的凹槽深度一致,走向平顺。 “吴伯,这里,槽边有点毛刺,再刮刮,省得刮坏桶箍。” “栓子哥,这两根轨的接头处,榫卯再敲紧点,不能有高低差!” 她清脆的声音在嘈杂的工地上格外清晰,指挥若定,俨然一个小工头。 吴老爹偶尔抬眼看看这个干活比男人还拼命的丫头,布满皱纹的眼角露出一丝难得的赞许。 夕阳的余晖给山林镀上一层金边时,一段长约五丈、斜斜铺设在陡坡上的简易“木轨”终于成型! 两条凿出光滑凹槽的硬木并排固定,如同两条沉睡的黑龙,直通坡下相对平缓的路段。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里,充满了期待和紧张。 “上桶!” 李烜下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两个沉重的杉木油桶被小心翼翼抬上坡顶,横放在木轨的凹槽起点。 粗麻绳牢牢捆在桶身上,留出长长的绳头。 “坡顶!拽紧了!听我号子!” 陈石头亲自站在坡顶,双手死死抓住两根主绳的绳头,几个壮汉在他身后拽住副绳。 “坡下!准备接桶!稳住!” 柳含烟站在坡底,带着另外几个汉子,张开双臂,紧张地盯着。 李烜深吸一口气,手臂的伤口似乎也不疼了,他站在坡中段,目光锐利如鹰:“放!” “放!” 陈石头一声大吼,双手微微松力! 沉重的油桶在自身重力作用下,沿着光滑的凹槽,缓缓向下滑动! 桶身的麻绳瞬间绷紧! 没有颠簸!没有摇晃! 油桶如同被无形的轨道束缚,稳稳地、匀速地向下滑行! 速度远比人力拖拽滚木时快! 而且极其平稳! 桶里的黑油甚至没有剧烈晃荡! “稳!太稳了!” 坡下的汉子们又惊又喜。 “慢点放!再慢点!” 柳含烟指挥着坡顶控制速度。 油桶顺滑无比地滑过五丈陡坡,稳稳停在柳含烟脚边! 整个运输过程,比之前快了数倍! 省力了数倍!安全了数倍! “成了!真成了!” 短暂的寂静后,工地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汉子们激动得互相捶打肩膀,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疲惫尽去的兴奋! 陈石头从坡顶冲下来,看着稳稳停在平地上的油桶,激动得狠狠一拳砸在旁边树干上: “他娘的!神了!含烟妹子!你这脑子!比诸葛亮的木牛流马还神!” 柳含烟看着自己的“奇想”变成了现实, 看着油桶安稳落地,脸上终于露出了连日来最灿烂、最放松的笑容, 汗水混着煤灰,却掩不住那双亮晶晶眼睛里的自豪光彩。 李烜走到木轨旁,蹲下身,手指拂过那光滑的凹槽,感受着这凝聚了柳含烟巧思和工匠汗水的简易奇迹。 他抬起头,看着欢呼的人群,看着远处鬼见愁峡谷的方向,一股前所未有的信心涌上心头! 有了这“木轨”,鬼见愁的“黑血”,就能源源不断地淌出来! 沈家的单子,有戏了! *** 夜色再次笼罩青崖镇。 通往鬼见愁的崎岖山路上,黑皮带着四个泼皮,如同鬼魅般潜行。 他们已经摸清了李烜工坊的人手活动规律,知道下半夜是守卫最松懈的时候。 “黑皮哥,看!那是什么?” 一个泼皮指着峡谷入口方向,那片白天喧闹的陡坡。 借着微弱的月光,可以看到坡上并排铺设着两条粗大的、形状怪异的木头。 “妈的,姓李的小子又搞什么鬼?” 黑皮凑近了些,借着月光,看清了那木头朝上一面的凹槽。 “槽?弄个破槽干啥?” “管他干啥!” 另一个泼皮啐了一口,拔出腰间的短斧,眼中凶光毕露。 “牛老爷说了,只要是李烜弄的玩意,统统砸了!把这破槽给他劈烂!” “对!劈了它!” 几人纷纷亮出家伙,铁棍、柴刀寒光闪闪。 黑皮狞笑一声,举起手中的铁棍: “动手!利索点!砸完就走!” 五条黑影如同恶狼,悄无声息地扑向那新铺好的木轨! 手中的凶器,在冰冷的月光下,反射出森然的杀意! 第62章 竹引黑金,夜伏杀机 冰冷的月光泼在鬼见愁峡谷入口新铺的木轨上,两条凿出光滑凹槽的硬木如同沉睡的黑龙。 黑皮带着四个泼皮,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悄无声息地潜到近前。 “妈的,就这两条破木头槽?” 一个泼皮掂量着手里的柴刀,有些不屑。 “牛老爷说了,只要是李烜弄的玩意,一根毛都不能给他留!” 黑皮脸上刀疤狰狞,眼中凶光毕露。 “给我砸!狠狠地砸!劈成柴火!” 他率先抡起沉重的铁棍,带着风声,狠狠砸向其中一条木轨的凹槽边缘! 梆! 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山谷格外刺耳! 硬木坚韧,只崩掉一小块木屑。 “驴日的还挺硬!兄弟们,一起上!” 黑皮啐了一口,招呼同伙。 四个泼皮也纷纷举起柴刀、短斧,狞笑着就要朝那两条象征工坊希望的“木轨”劈砍下去! 就在铁棍、柴刀即将落下的一刹那! 异变陡生! 木轨旁边的阴影里,几块看似随意堆放的巨石后面,猛地弹射出几根削尖的、浸透了桐油的硬木桩! 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如同潜伏的毒蛇,狠狠撞向泼皮们的下盘! “哎哟!” “什么东西?!” 猝不及防! 两个泼皮惨叫着被木桩撞中小腿, 剧痛之下站立不稳,踉跄着就朝旁边陡峭的山坡栽去! “小心!” 黑皮反应极快,惊骇之下猛地向后一跳,险险避开射向自己的木桩。 但另外两个泼皮就没那么幸运了。 其中一人为了躲避射向胸口的木桩, 慌乱中一脚踩空,身体失去平衡, 挥舞着的手臂无意识地乱抓,正好打翻了放在木轨起点附近、一个用破草席半盖着的“油桶”! 那桶“油”被猛地撞倒,桶盖掀开! 哗啦——! 一股粘稠、散发着刺鼻桐油气味的液体,如同黑色的瀑布,瞬间倾泻而出! 正好淋了黑皮和旁边另一个泼皮满头满身! 冰冷的、粘腻的触感瞬间包裹全身! “操!什么鬼东西?!” 黑皮被淋得睁不开眼,惊恐地抹着脸上的粘液,刺鼻的桐油味直冲脑门。 “是…是油?!” 另一个被淋透的泼皮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 几乎是同时! 几支燃烧着的火箭,如同死神的请柬,带着尖锐的呼啸,从更高处的山崖密林中激射而出! 精准地钉在泼皮们脚下的地面和泼洒开的桐油上! 轰! 火星遇到泼洒的桐油,如同饿狼扑食! 瞬间爆燃! 幽蓝夹杂着橘红的火焰,如同地狱绽放的妖花,在黑皮和那个泼皮身上、在他们脚下的桐油上猛地腾起! “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撕裂了寂静的夜空! 两个火人疯狂地扭动、翻滚、拍打! 试图扑灭身上黏着燃烧的火焰! 桐油燃烧迅猛且粘附性极强,越扑打,火焰反而蔓延得越快! 皮肉烧焦的糊味混合着桐油的刺鼻气息弥漫开来! “火!火!救命啊!” 另外两个被木桩撞倒、滚下小坡幸免于难的泼皮,看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就想跑! “哪里走!”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响起! 陈石头如同愤怒的巨灵神,带着十几个手持棍棒、火把的工坊汉子,从埋伏的巨石和树丛后怒吼着冲了出来! 瞬间将两个想跑的泼皮和那个吓傻在火堆旁的同伙团团围住! 火光映照着陈石头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狗日的牛扒皮!派你们来烧俺们的路?老子先让你们尝尝火烧的滋味!” 一个泼皮还想反抗,刚举起柴刀,就被旁边一个汉子用包铁的枣木棍狠狠砸在手腕上! 咔嚓! 骨头断裂的脆响伴随着泼皮杀猪般的嚎叫! “捆了!” 陈石头大手一挥。 汉子们一拥而上,麻利地将三个泼皮捆成了粽子,丢在地上。 另一边,黑皮和那个浑身是火的泼皮还在火堆里翻滚哀嚎,声音越来越微弱。 火焰舔舐着他们的身体,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臭。 李烜的身影缓缓从更高处的阴影中走出, 站在燃烧的火光边缘,冷峻的脸庞在跳动的火焰映照下, 一半明亮,一半深沉如渊。 他冷漠地看着那两个在火焰中逐渐停止挣扎的身影,眼神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冰冷的杀意。 “拖远点,别脏了咱们的木轨。” 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 “剩下的,吊到镇口老槐树上。 天亮前,让牛扒皮好好看看,动我李烜的东西,是什么下场!” “是!东家!” 汉子们轰然应诺,看向李烜的目光充满了敬畏。 *** 工坊内,灯火通明。 劫后余生的喜悦很快被更沉重的压力取代。 鬼见愁的油源算是初步打通,但分馏的效率和质量,依旧是卡在喉咙里的鱼刺。 李烜盯着眼前笨重的陶土分馏塔。 加热釜里翻滚着鬼见愁新采的、经过初步沉淀的原油,蒸汽通过粗陶管道进入冷凝部分。 但陶管导热太差,冷凝效率低下,出来的“灯油”不仅产量少,颜色深黄,带着明显的硫磺异味和烟炱。 沈锦棠那张精明挑剔的脸仿佛就在眼前, 她需要的是大量、稳定、清亮无味的“明光”灯油! 眼前这品质,糊弄县城的穷苦百姓还行,想进府城、入沈家的眼?做梦! “不行…这陶管…是死结!” 李烜烦躁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柱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匠造之章闪烁着微光, 【改良分馏装置】的图谱清晰可见, 那核心的冷凝部分,赫然标注着——金属冷凝管!铜或铁! 铜?铁? 李烜的心沉到谷底。 大明盐铁专卖,铜更是铸钱和军械的命脉! 别说他一个小小炼油坊主,就是县太爷,想大批量弄到铜铁也难如登天! 就算有门路,那价格…把他连人带坊卖了也买不起几尺!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头。 就在这时,一个温婉却带着一丝关切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李公子?听闻昨夜山中不太平,你…可还好?” 苏清珞提着一个青布小包,站在门口。 她穿着素雅的月白襦裙,发髻简单挽起, 几缕发丝被夜风吹拂在颊边,清丽的面容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显然,昨夜峡谷方向的火光和隐约的喧闹,惊动了镇上。 “苏姑娘。” 李烜勉强压下心头的烦躁,挤出一丝笑容。 “劳你挂心,宵小之辈,已料理了。” 苏清珞走进来,目光扫过李烜疲惫的脸色和手臂上渗血的布条(昨夜动作太大,伤口又崩开了),秀眉微蹙。 她又看向那冒着热气、效率低下的陶土分馏塔,空气中弥漫的油味和硫磺味让她轻轻掩了掩鼻。 “这分馏…似乎不太顺畅?” 她轻声问。 李烜苦笑,也不隐瞒,指着冷凝部分的粗陶管道: “症结在此。 陶土导热太差,蒸汽冷凝太慢,油品难提纯,产量也上不去。 原则…需金属管,铜铁难求啊!” “金属管?” 苏清珞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思索, 她缓步走近分馏塔,仔细看着那粗笨的陶管,指尖无意识地在随身携带的药囊上轻轻叩击。 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忽然,她指尖一顿,抬起头,眼中亮起一丝奇异的光彩: “铜铁难得…那…锡呢?” “锡?” 李烜一愣。 “对,锡!” 苏清珞语气肯定了几分。 “我药铺里煎制一些特殊药膏,需避免铜铁之气污染药性,常用锡罐、锡铫。 此物熔点甚低,易于熔铸成型。 虽质地偏软,不及铜铁坚韧,但导热之能…远胜陶土百倍!” 锡!熔点低!易铸造!导热好! 李烜的脑中如同划过一道闪电! 他的脑子呀,老是爱钻牛角尖儿! 依稀记得苏姑娘前一阵子就好像提到过这个锡,他怎么给忘掉了?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关于【材料识别】的符文瞬间亮起, 与苏清珞的话语印证! 对啊!怎么忘了锡! 虽然软,容易坏,但眼下,它是唯一的希望! “锡…哪里有锡?!” 李烜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镇上‘万利杂货’的胡掌柜,偶尔会从南边贩些锡器锡锭过来,量不多,价格…也不菲。” 苏清珞说道,看着李烜骤然亮起又因“价格不菲”而微黯的眼神,补充道。 “我…我那里还有些体己银子…” “不!苏姑娘,你的情谊,李烜心领!” 李烜断然拒绝,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和决绝。 “这钱,我来出!” 他猛地转身,冲进自己那间四面透风的“账房”, 从一个隐蔽的墙缝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小包。 这是他全部的家底——卖灯油攒下的,预备给工坊应急的,还有…沈家那笔订单的定金里咬牙抠出来的一点活钱! 加起来,不到十两碎银和一些铜钱。 他紧紧攥着这包带着体温的积蓄,如同攥着最后的希望,大步走向镇子。 *** 万利杂货铺后院。 昏暗的油灯下,胡掌柜掂量着李烜那包散碎银钱,小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 “李东家,这点钱…也就够买这么一小锭了。” 他指了指桌上那块比成人拳头略大、泛着灰白金属光泽的锡锭。 李烜看着那小小的一块锡锭,心头滴血,却毫不犹豫:“买了!” 带着这块昂贵的希望回到工坊,李烜立刻召集了柳含烟和孙老蔫。 “锡?这玩意软趴趴的,能做管子?” 陈石头看着那块锡锭,一脸怀疑。 “东家说能,就一定能!” 柳含烟却眼神发亮,她拿起锡锭,入手冰凉沉重。 “孙伯,俺记得您老会翻砂?” 孙老蔫蹲在地上,布满老茧的手指摩挲着锡锭,浑浊的眼睛里难得露出专注: “嗯,早年跟师傅打过锡壶。这玩意,熔点低,好伺候。 但要做薄壁的管子…难! 沙模得做得分毫不差,浇铸火候更要命! 热了穿模,冷了凝不好,厚薄不均就废了!” “再难也得试!” 李烜斩钉截铁。 “含烟,你给孙伯打下手!就用沙模铸造法!先铸成薄锡片,再想办法卷成管!” 简陋的工棚角落,临时垒起一个小坩埚炉。 孙老蔫亲自操刀,将那块珍贵的锡锭小心地放入一个厚实的粗陶坩埚里,架在炭火上。 “火候…要匀…要慢…”孙老蔫紧盯着坩埚,低声念叨。 柳含烟蹲在一旁,按照孙老蔫的指点, 用细黏土混合着筛得极细的河沙, 加少量水,反复揉捏捶打,制作铸造用的沙模。 她必须将两片沙模的接合面做得极其平整光滑,中间预留出薄薄一层空隙,将来就是锡片的厚度。 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流下,混着沙土,在她专注的小脸上画出几道泥痕。 她全神贯注,手指灵巧地修整着沙模边缘,力求完美。 坩埚里的锡锭终于开始软化、熔化,表面泛起银亮的涟漪。 “好现在开始!” 孙老蔫低喝一声,用特制的长柄铁钳夹起坩埚。 柳含烟立刻将上下两片沙模严丝合缝地扣紧! 滚烫的、银亮如水的锡液,被孙老蔫稳稳地倒入沙模预留的浇口! 嗤…! 一股白烟腾起!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盯着沙模。 时间仿佛凝固。 终于,孙老蔫示意可以开模了。 柳含烟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撬开沙模。 一片巴掌大小、形状不甚规则、边缘带着毛刺的薄锡片,静静地躺在沙土中!厚薄…勉强还算均匀! “成了!” 柳含烟惊喜地低呼。 然而,喜悦还没持续一息。 当柳含烟想用木镊子夹起那片锡片时,只听“咔嚓”一声轻响! 那片看似成型的锡片,竟然从中间最薄的地方…裂开了! 第一次尝试,失败! “火候…还是急了点…锡液进去时冲力大了…” 孙老蔫眉头紧锁,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眼神凝重。 “再来!” 李烜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 柳含烟咬咬牙,抹了把汗,立刻开始清理沙模,准备下一次浇铸。 失败!再失败! 锡片不是厚薄不均,就是布满气孔,或者冷却时应力不均自行开裂! 那块昂贵的锡锭,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 工棚里气氛压抑。 每一次开模的失败,都像重锤砸在众人心上。 陈石头急得抓耳挠腮,却帮不上忙。 柳含烟的手指被滚烫的沙模边缘烫起了水泡,又被粗糙的沙粒磨破,渗出血丝。 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眼神专注得可怕,一次次调整着沙土的湿度、紧实度,观察着孙老蔫控火的每一个细节。 终于,在锡锭只剩下最后一点时,又一次开模! 一片近乎完美的、薄厚均匀、表面光滑的锡片,静静地躺在沙土中! “成了!这次成了!” 连孙老蔫的声音都带上了激动。 柳含烟顾不上烫,用厚布包着手,小心翼翼地将这片得来不易的锡片捧起,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接下来是更精细的活——卷管! 没有模具,全靠手上功夫。 柳含烟将锡片放在一块光滑的铁砧上, 用一根精心打磨过的、头部浑圆的硬木棒做芯轴,再用另一根裹着软布的圆木棒做外衬。 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技巧, 一边小心翼翼地转动芯轴, 一边用外衬木棒均匀地敲打、碾压锡片, 让它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卷曲,贴合在芯轴上! 敲击声细密而富有节奏。 汗水顺着柳含烟的鼻尖滴落,砸在铁砧上,瞬间蒸发。 她纤细的手臂因为持续用力而微微颤抖,被烫伤磨破的手指紧握着工具,指节发白。 咔嚓! 一个不小心,用力稍偏! 一段卷好的管壁被压出了一道细微的褶皱! “嘶…” 柳含烟倒吸一口凉气,心疼得眼圈都红了。 “别停!继续!这点褶子…不影响!” 李烜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沉稳有力。 柳含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懊恼,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她调整角度,更加小心地敲打。 不知过了多久,一段长约一尺、螺旋卷曲、接口处用极细的锡丝(用边角料熔拉而成)小心焊连、管壁薄如纸张、形状虽不完美甚至有些歪扭的锡管,终于诞生了! 柳含烟将它轻轻从芯轴上退下,捧到李烜面前。 她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控制不住地颤抖,指尖的伤口渗出的血珠染红了锡管冰冷的表面。 “东家…成了…” 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如释重负的沙哑。 李烜接过这截凝聚了无数心血和疼痛的锡管。 入手冰凉,轻若无物,管壁薄得仿佛一碰就碎。 但当他将它连接到分馏塔的冷凝部分,替换掉那段粗笨的陶管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涌上心头。 点火!加热! 蒸汽再次升腾! 这一次,高温的油气迅速冲入那截螺旋状的锡管! 奇迹发生了! 导热极佳的锡管壁瞬间变得滚烫! 管子外壁凝结的水珠肉眼可见地增多、变大、滚落! 下方接引轻油的粗陶碗里,清澈的、带着淡淡琥珀色的油液,如同涓涓细流,流淌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何止三成! 一股远比之前纯净、几乎闻不到硫磺异味的油香,在工棚里弥漫开来! “成了!真成了!” 陈石头激动地大喊。 孙老蔫布满皱纹的脸上,也露出了罕见的、欣慰的笑容。 李烜看着那流淌的清亮油液,又看看柳含烟布满伤口、血迹斑斑却亮着惊人光彩的双手,一股暖流混合着锐利的锋芒在胸中激荡。 锡管虽脆,却铸就了撕破困局的第一道锋刃! 沈家的订单,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噩梦! 就在这时,工坊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傲慢的拍门声,伴随着一个尖利的嗓音: “开门!快开门!沈家管事前来查验油品! 李东家,你的‘明光’灯油,备足了没有?!” 第63章 锡管藏瑕,药香解局 沈家管事那尖利傲慢的拍门声,如同冰锥刺破工坊短暂的喜悦。 “开门!沈家查货!” 陈石头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下意识看向接引轻油的粗陶碗。 涓涓细流虽清亮,但分量…离沈家要求的庞大数目,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这点油,连塞牙缝都不够! 李烜眼神一凛,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对陈石头低喝: “去开门,稳住他!就说油在分馏,请他稍候!” 随即,他一把抓起旁边一个刚腾空、原本装着“劣质油”的陶罐,快步走到分馏塔下, 小心翼翼地将那点珍贵的、锡管冷凝出的清亮灯油接了进去。 “含烟!孙伯!继续!加大火!能炼多少是多少!” 他声音急促,带着背水一战的决绝。 柳含烟和孙老蔫立刻扑向炉灶,添柴鼓风! 炭火猛地蹿高,舔舐着加热釜,蒸汽压力肉眼可见地增大! 沈家的王管事,一个穿着绸衫、下巴抬得比鼻子还高的干瘦中年人, 在陈石头“热情”的引导下,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踱了进来。 他目光扫过简陋、油污遍布的工坊, 最终定格在冒着滚滚热气、效率“看似”全开的分馏塔上, 尤其是塔顶那截在火光映照下闪着银灰光泽、形状奇特的螺旋“管子”上, 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李东家,” 王管事拖长了腔调,用脚尖点了点地上。 “贵坊这‘明光’仙油…可备齐了? 我家小姐可是等着船发运河呢! 误了时辰…嘿嘿,那三倍定金,怕是连你这破坊子卖了也赔不起!” 李烜脸上挤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 将手里那个装了不到半罐清亮灯油的陶罐递过去: “王管事辛苦。 这是刚出的新油,品质上乘,您先过目。 余下的,日夜赶工,绝不敢误了沈小姐的大事。” 王管事斜睨着那半罐油,用根银簪子挑剔地搅了搅,凑到鼻尖闻了闻,脸色稍霁: “嗯…这味儿…倒是比之前的干净些。成色也亮。不过…就这点?” “头锅新油,量少质精,给管事尝鲜。” 李烜面不改色。 “后面的大批,已在釜中。” 王管事哼了一声,显然不信, 但看着那截奇特的锡管和工坊里热火朝天的架势,也没再立刻发作,只是拖长了声音: “李东家,丑话说前头。 还有三日!就三日!三日后,我要见到足数的、跟这一样成色的灯油! 少一滴,拿你是问!” 说完,大摇大摆地抱着那半罐油走了,如同抱着战利品。 工坊大门重新关上,沉重的压力瞬间压垮了所有人强撑的镇定。 “烜哥儿!三天!这…这怎么可能?!” 陈石头急得团团转。 李烜没说话,快步回到分馏塔旁,死死盯着那截银灰色的锡管。 压力!巨大的蒸汽压力! 锡管在高温高压蒸汽的冲刷下,发出细微的、令人不安的呻吟。 “加大火!再快点!” 他低吼。 炉火熊熊!蒸汽嘶鸣! 突然! 嗤——! 一声刺耳的、如同布帛撕裂的异响从那截锡管中传出! 紧接着,一股浓郁的白烟混杂着刺鼻的焦糊味猛地从锡管螺旋卷曲的缝隙中喷涌而出! “糟了!” 柳含烟失声惊叫。 李烜心头一沉,立刻吼道:“停火!快停火!” 孙老蔫手忙脚乱地撤柴压火。 高温蒸汽散去,李烜不顾烫手,用厚布包着,小心翼翼地将那截锡管拆卸下来。 触手滚烫! 原本光滑银灰的锡管表面,此刻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灰白色斑点! 管壁变得异常脆弱! 刚才发出异响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道细微却贯穿的裂纹! 管壁内部更是附着了一层灰黑色的粉状物! “这…这是咋了?” 陈石头凑过来,目瞪口呆。 “烧坏了…” 柳含烟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心疼地看着自己千辛万苦敲打出来的管子。 “锡…锡太软了…扛不住这大火和热气…烧‘粉’了…” 氧化!高温氧化! 李烜的心瞬间沉入冰窟。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匠造之章关于【锡冷凝管】的图谱微微闪烁, 旁边一行极小的、之前被他忽略的备注浮现出来: “锡性软,易氧化脆化,高温高压下尤甚,需防氧化…” 防氧化!这三个字如同重锤,砸得他眼前发黑! 三天!没有高效的冷凝管,别说三天,三十天也炼不出沈家要的油! 工坊完了! ***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工坊。 连续两天两夜,李烜如同疯魔,把自己关在工棚里。 炉火不熄,他反复试验着不同的火候、不同的蒸汽压力,试图找到锡管能承受的极限。 手指被滚烫的管壁、飞溅的焊锡烫出一个又一个燎泡,有些已经破皮溃烂,钻心地疼,他却浑然不觉。 “东家!歇歇吧!手都烂了!” 柳含烟端着一碗稀粥,看着李烜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那双缠着脏布条、依旧渗着血水脓液的手,心疼得直掉眼泪。 “滚开!” 李烜暴躁地推开粥碗,声音嘶哑。 “没时间了!” 他又一次将一段新卷好的锡管装上,点火! 结果依旧!高温高压下,锡管很快布满灰斑,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效率急剧下降,最终开裂报废!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被冰冷的现实扑灭。 深夜,油灯如豆。 李烜疲惫不堪地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炉壁。 失败的沮丧、时间的重压、对未来的绝望,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神经。 他抬起那双布满燎泡、红肿溃烂的手, 借着昏暗的灯光看着,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孤独感涌上心头。 难道…真的到此为止了?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 苏清珞提着一盏小巧的琉璃灯,静静地站在门口。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月白的裙裾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她看着工棚里一片狼藉,看着瘫坐在地、形容枯槁、双手可怖的李烜,清澈的眼眸里瞬间盈满了震惊和毫不掩饰的心疼。 她没有说话,只是快步走了进来,放下灯,从随身携带的青布小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白瓷小盒,打开。 一股清凉、混合着淡淡草药和精炼油脂的清冽香气弥漫开来。 “手。” 她蹲下身,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李烜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把手藏到身后。 苏清珞却已不由分说地,用一方干净的素白手帕,极其轻柔地托起了他那只伤得最重、缠着脏布条的手。 她的指尖微凉,动作却异常小心,一点点解开那被油污、脓血浸透的布条。 当那布满燎泡、红肿溃烂、甚至能看到一点森白指骨的伤口暴露在灯光下时, 苏清珞的呼吸明显一窒,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眼中的水汽, 用银簪小心地挑开粘连的布屑, 然后用浸了清水的棉纱,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清理伤口周围的污垢和脓血。 她的动作专注而温柔,仿佛在对待最珍贵的瓷器。 每一次擦拭都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他。 清理完毕,她打开那白瓷小盒,里面是半透明的、带着淡淡绿色的清凉膏体。 她用银簪挑出一点,再用自己干净的手指指腹,蘸着那清凉的药膏,极其轻柔、均匀地涂抹在李烜的伤口上。 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瞬间覆盖了火辣的疼痛,带着草木的生机和油脂的温润,仿佛干涸龟裂的大地迎来了甘霖。 李烜紧绷的神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舒适感而微微放松,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垂眸为他敷药的女子。 灯光下,她光洁的额头,挺翘的鼻尖,微微抿着的淡色唇瓣,还有那专注而温柔的神情,都清晰地映在他眼中。 一股暖流,不合时宜地、悄然涌过冰冷绝望的心田。 “这…是什么?” 李烜的声音沙哑干涩。 “用你送我的精炼蓖麻油做底,加了薄荷脑、冰片、地榆炭粉。” 苏清珞没有抬头,声音依旧轻柔,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清清凉毒,生肌敛疮。比寻常金疮药好些。” 李烜沉默。精炼油…她竟用自己送的精炼油,为他调了药膏。 苏清珞仔细地为他每一处伤口都涂好药膏, 又用干净的细白棉布重新小心地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目光却没有离开那截刚刚被拆卸下来、扔在角落、布满灰白斑点和裂纹的废锡管。 “这锡管…可是受不住炉火的熬炼,表面‘灰化’脆裂了?” 她轻声问,用的是药铺里描述某些矿物药材炮制失败时的术语。 李烜苦笑: “是。锡太娇气,遇热遇气就‘病’了。” 他简单解释了高温氧化的困境。 苏清珞若有所思,清澈的眼眸在废锡管和李烜缠满新布条的手之间流转。 她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囊上的纹路,仿佛在搜寻着记忆中的某个片段。 忽然,她眼睛一亮,抬起头,看向李烜: “李公子,此症…或许并非无解。” 李烜精神一振:“苏姑娘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 苏清珞微微摇头,指着那废锡管。 “此物‘灰化’,如同药材曝露于湿邪燥气之中,本源在于‘外邪侵扰’。若想护其周全,需隔绝外邪。” “隔绝空气?” 李烜瞬间捕捉到关键。 “正是。” 苏清珞点头,思路越来越清晰。 “我药铺熬制一些极易受‘邪气’侵染的珍贵膏方,如‘紫雪丹’、‘至宝丹’之流, 便需用特制的双层陶罐。 外层注水密封,内层熬药,水汽蒸腾,驱赶罐内浊气,使膏方免受外邪。”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我曾听父亲提及,有些古方记载,若要极致隔绝,可在罐内预先置入一些…‘死气’。” “死气?” 李烜心头猛地一跳! “对,就是…某些东西烧尽后,再无生气、亦不会助燃的那种‘气’。” 苏清珞努力描述着,她不懂化学,但凭借药师的敏锐直觉和古籍记载的经验,指向了正确的方向。 “比如,烧得很透的木炭熄灭后,覆盖其上那种令人窒息的气; 或是蜡烛燃尽,扣上碗后,碗底残留的那种气…它们似乎能驱赶寻常气息,护住内里。” 惰性气体!氮气!二氧化碳! 李烜的脑中如同炸开一道惊雷!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关于【防氧化惰性气氛】的模糊概念瞬间被点亮! 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连日来的绝望!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而声音发颤: “隔绝空气!注入惰…注入‘死气’!苏姑娘,你…你真是我的福星!”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清珞,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光彩和感激。 油灯昏黄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靠得很近。 李烜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草药清香和精炼油脂的独特气息, 感受到她沉静外表下那颗玲珑剔透、充满智慧与关切的心。 苏清珞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微微有些不自在, 白皙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垂下眼帘: “李公子言重了,不过是…一点浅见。” “不!这绝非浅见!” 李烜斩钉截铁。 “此乃救命良方!孙伯!含烟!” 他激动地转身,眼中燃烧着破釜沉舟的火焰。 “立刻动手!给我做一个大陶罩! 要能严严实实罩住整个冷凝部分! 留好进气口和出气口! 另外,准备大量烧透的木炭! 要烧到一点火星都没有的‘死炭’!” 希望,在药香弥漫的深夜里,被一个沉静聪慧的女子,重新点燃! 一天以后。 砰!砰!砰! 工坊大门再次被粗暴地拍响! 王管事那尖利刺耳的声音穿透门板,带着浓浓的不耐和威胁: “李烜!开门!油呢?!三日之期已到!你的‘明光’灯油,到底有没有?!” 第64章闷炭生金,蜡色初白 王管事那催命般的拍门声,如同重锤砸在工坊众人紧绷的心弦上! “李烜!开门!油呢?!三日之期已到!你的‘明光’灯油,到底有没有?!” 大门被拍得砰砰作响,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工坊内,气氛凝重得几乎滴出水。 陈石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柳含烟脸色苍白,孙老蔫蹲在角落里吧嗒着早已熄灭的旱烟杆,眉头拧成了疙瘩。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工棚深处。 那里,火光熊熊! 一个半人高的特制粗陶大罩子,如同倒扣的巨碗,严严实实地罩住了分馏塔的冷凝部分——那截脆弱却承载着希望的锡管! 罩子顶部和底部各开了一个小孔,用耐火的陶管连接着。 此刻,一股股浓密的、带着草木灰烬气味的白色烟气, 正从底部连接的一个大陶罐里,被炉火的高温气流缓缓吸入罩中! 这正是李烜和苏清珞昨夜紧急定制的“惰气防氧化”方案! 外层陶罩隔绝空气。 内层,用大量烧得通红透顶、然后迅速用水浇灭得到的“死炭”(主要成分碳,燃烧产生大量CO2), 在密闭陶罐中加热,产生的惰性气体(主要是CO2和少量N2)被导入罩内,驱赶、隔绝氧气! 锡管,被保护在“死气”的怀抱里! 李烜缠着新布条的手指微微颤抖,死死盯着陶罩上方连接冷凝水槽的出口。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混杂着油污,在他冷峻的脸上画出几道痕迹。 成败在此一举! 嗤…嗤… 轻微的蒸汽凝结声从水槽传出。 终于! 一滴!两滴! 清澈透亮、带着淡淡琥珀色的油液,如同最纯净的山泉,稳定地、持续地从出水口滴落下来! 汇入下方接引的粗陶大缸中! 速度,竟比之前锡管裸露时更快! 油香纯净,毫无异味! “出来了!成了!” 柳含烟第一个惊喜地叫出声,声音带着哭腔。 “老天爷!真成了!” 陈石头激动地一蹦三尺高,差点撞到房梁。 孙老蔫浑浊的老眼里也爆发出精光,狠狠吸了一口不存在的烟。 李烜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紧绷了三天三夜的神经骤然松弛,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狂喜同时涌上, 让他身体微微晃了晃。 他扶住旁边的木柱,看着那涓涓流淌的清油,眼中精光爆射: “开门!让王管事…看油!” *** 大门洞开。 王管事捏着鼻子,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沈家护卫,趾高气扬地踱了进来。 他正准备发作,目光却被工棚深处那奇特的双层陶罩装置和下方粗陶缸里那几乎快满溢的、清亮如水的油液牢牢吸住! “这…这么多?!” 王管事失声惊呼,下巴差点掉下来。 三天前还半罐都凑不齐,现在…这缸都快满了?! 李烜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从容的笑意,舀起一瓢清油,递到王管事面前: “王管事,验货。” 王管事狐疑地接过,用银簪搅动,凑到鼻尖猛嗅,又对着阳光仔细端详。 清亮!透澈!毫无杂质! 油香纯净,闻不到半点硫磺或焦糊异味! 这品质,甚至比他三天前拿走的那半罐样品还要好! “这…这真是你三天炼出来的?” 王管事的声音都变了调,充满了难以置信。 “日夜赶工,不敢有负沈小姐所托。” 李烜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管事若不信,可亲自在此监工,看这油…是否源源不断。” 王管事看着那奇特的陶罩装置, 又看看缸里清亮得晃眼的油, 再看看李烜那双缠着布条、显然历经辛苦的手,脸上的倨傲终于收敛了几分,干咳一声: “嗯…成色尚可。李东家,算你还有点本事。装桶!立刻装桶!运往码头!” 沈家的危机,暂时解除了。 工坊上下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欢呼。但李烜的心,并未完全放下。 沈锦棠那张精明算计的脸,如同烙印在他心头。 这次交货只是开始,后续更大的订单,对油品质量和产量的要求只会更高!必须未雨绸缪! *** 炉火依旧昼夜不息。 锡管冷凝在惰气保护下效率大增,“明光”灯油源源产出。 但李烜的目光,却投向了分馏的另一种重要产物——重油冷却后凝结出的、颜色暗黄、带着浓重油腥味的粗劣石蜡。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匠造之章闪烁着微光,【石蜡精炼】图谱清晰可见。 图谱核心,标注着一种关键材料——活性炭! “活性炭…活性炭…” 李烜眉头紧锁。 这东西,明朝哪里去找? 图谱只显示其有极强的“吸附秽浊”之能。 他找到正在药柜前整理药材的苏清珞。 “吸附秽浊之物?” 苏清珞闻言,停下手中的活计,清澈的眼眸中露出思索之色。 “药铺所用,多为‘百草霜’(锅底灰)或‘陈年木炭’。 前者取自多年灶膛锅底,积灰深厚,性燥,有收敛止血、吸附秽毒之效,常入丸散。 后者,则是存放多年的老木炭,质地疏松,孔隙较多,煎药时投入少许,可吸附药汤中浮沫杂质,使汤色清亮。” 她取出一个小瓷罐,里面是黑乎乎的锅底灰,又拿出一块存放许久、颜色灰白、布满细孔的陈年木炭。 “此二物,或许有些许吸附之能。但…” 她微微蹙眉。 “其效强弱,全凭天意。新刮的锅底灰与陈年之灰,吸附力便大不相同; 木炭材质、烧制火候、存放年份,皆影响其效。 用来精炼石蜡这等精细之物…恐怕力有不逮,难保稳定。” 李烜拿起那块陈年木炭,入手轻飘,确实布满微孔。 他尝试着捏碎一点,粉末细腻。 但正如苏清珞所言,效果不稳定! 这显然达不到“活性炭”的标准。 活性炭…活性炭… 李烜的脑中飞速旋转,前世模糊的知识碎片在识海图谱的微光下渐渐拼凑。 关键点在于——更大的比表面积! 更多的微孔! 这需要…特殊的炭化工艺! 高温!隔绝空气!活化! 隔绝空气?闷烧! 一道灵光如同闪电劈开迷雾! “我明白了!” 李烜眼中精光大盛。 “百草霜和陈炭,炭化时暴露于空气, 孔隙被烟灰堵塞,不够‘活’! 需在密闭中,以特定火候煅烧硬木,再‘闷’其生气,方能得‘活炭’!” 他顾不上解释太多,对苏清珞匆匆一礼: “多谢苏姑娘指点迷津!” 转身就冲向工坊,大声呼喊: “含烟!孙伯!备上好的青冈木! 要硬!要干!再准备厚实的粗陶罐!要能密封的!” *** 工坊角落,新垒起一个小型闷烧窑。 柳含烟和孙老蔫按照李烜的要求, 挑选了最坚硬、纹理细密的青冈木, 劈砍成均匀的寸许小段。 一个特制的、厚壁、带盖、盖口边缘有凹槽的粗陶大罐被安置在炭火堆里。 “装木段!八分满!” 李烜指挥。 柳含烟小心翼翼地将干燥的青冈木段填入陶罐。 “盖盖!泥封!” 李烜亲自上手,将厚重的陶盖严丝合缝地盖好, 然后用湿泥混合细沙,仔细地糊满盖口凹槽和所有可能的缝隙! 确保密不透风! “点火!大火煅烧!一个时辰!” 李烜盯着沙漏。 炉火在陶罐下方猛烈燃烧,舔舐着罐壁。 罐内温度急剧升高! 密闭的空间里,青冈木段开始经历干馏、炭化! 水分和挥发性物质被高温逼出,却无处可逃! 一个时辰后。 “撤火!封窑口!闷!” 李烜低喝。 孙老蔫立刻用湿泥封死窑口,隔绝空气。 接下来,就是最考验耐心和火候的“闷烧”阶段! 时间长短,直接决定炭的“活性”! 李烜、柳含烟、孙老蔫三人,如同守着即将诞生的珍宝,围在闷热的窑边,寸步不离。 李烜根据罐内细微的声音变化(木材收缩、气体逸出受阻的声响)和陶罐外壁颜色的变化(由暗红转暗黑), 结合识海图谱的模糊感应,不断调整着闷烧的时间。 “再闷一刻!” “好了!开窑!” 当李烜终于下令开窑时,柳含烟迫不及待地撬开封泥。 一股浓烈的、带着焦香和奇特清新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 陶罐内,原本的青冈木段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罐乌黑发亮、布满无数细密孔隙、质地极其酥脆轻盈的木炭! 与之前的陈年木炭截然不同! 它更黑!更轻!孔隙更多更细密! 如同被赋予了生命! “这…这就是‘活炭’?” 柳含烟小心地用火钳夹出一小块, 入手轻若无物,轻轻一捏就碎成细腻的粉末,粉末颜色纯黑,毫无杂质。 李烜接过一点粉末,放在指尖捻动,感受着那惊人的吸附力。 他取来一点之前精炼后依旧颜色暗黄、气味不佳的粗蜡,将炭粉混入其中加热搅拌。 奇迹发生了! 暗黄色的粗蜡,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沉浊! 颜色渐渐变得浅淡、温润! 那股刺鼻的油腥味也被吸附、淡化,散发出一种更纯净的蜡脂气息! “白…变白了!” 柳含烟惊喜地叫起来。 孙老蔫也凑过来看,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神了!这炭…神了!” 李烜看着那渐渐变得纯净的石蜡, 又看看罐中乌黑发亮的活性炭, 脸上终于露出了连日来最舒心、最充满希望的笑容。 石蜡精炼的钥匙,找到了! 锡管防氧化,活性炭精炼蜡…一道道技术壁垒,正在这简陋的工坊里,被智慧与汗水,生生凿穿! 然而,就在工坊众人沉浸在双重突破的喜悦中时,一个沈家的伙计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带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李…李东家!不好了! 牛扒皮…牛扒皮那老狗,不知从哪弄来一批成色极好的灯油和蜡烛! 价格…价格比咱们的‘明光油’和石蜡烛,足足低了三成! 正在镇上和码头…疯狂抢咱们的生意! 沈…沈小姐那边,让您立刻过去一趟!” 李烜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骤然锐利如刀! 牛扒皮?低价倾销? 这背后…绝对有鬼! 第65章 草木洗浊,绿矾藏锋 牛扒皮低价倾销的消息,如同淬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工坊的喜悦。 “比咱低三成?还成色极好?” 陈石头眼珠子瞪得溜圆,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柱上。 “那老狗哪来的本事?!定是掺了水!掺了假!” “掺假未必。” 李烜眼神冰冷,抓起一把刚装桶准备发往码头的“明光”灯油,凑到鼻尖深深一嗅。 油香纯净,但燃烧时…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淡、却被刻意掩盖的硫磺异味残留! 如同上等锦缎下隐藏的线头。 “他的油,怕是‘干净’得过了头!咱们的…还差点火候。” 沈家伙计带来的口信如同催命符——沈锦棠召见! 那精明如狐的女子,此刻怕是正捏着牛扒皮的“好油”,等着看他李烜的笑话! “硫…还是硫!” 李烜盯着油桶,牙关紧咬。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匠造之章微微震动, 【初级酸碱处理】的图谱浮现,指向原油预处理环节。 图谱核心,标注着两个古朴的陶罐符号: 一个盛着草木灰浸出的“碱水”,一个则盛着…绿矾炼制的“酸水”! “含烟!” 李烜猛地转身,语速快如疾风。 “立刻开新釜!用鬼见愁新采的油!分馏前,先过一道‘草木灰澡’!” “草木灰澡?” 柳含烟一愣。 “对!用最细的草木灰!沸水浸泡!滤出清液!要热的!” 李烜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比划。 “把原油倒进大陶缸,一边搅,一边慢慢兑那热灰水! 搅匀!静置! 让那灰水,把油里的‘浊气’给我洗下来!” 这是图谱指示的初级碱洗脱硫! 草木灰水(含K2CO3)呈碱性, 能与原油中的部分硫化氢、硫醇等酸性硫化物反应,生成盐类沉淀! 工坊再次高速运转。 大锅烧水,上好的细白草木灰投入沸水,搅拌、沉淀、过滤,得到一桶桶温热的、略显浑浊的灰黄色碱液。 柳含烟亲自操作。沉重的原油被倒入特制的大肚陶缸,粘稠的黑褐色油液翻滚着。 她舀起一瓢温热的灰水,小心翼翼地、缓慢地淋入油中, 同时另一个汉子用特制的长柄木桨,奋力地搅拌! 碱液与原油激烈碰撞、乳化,缸内顿时变成一锅翻滚的、灰黑相间的浓稠“泥浆”! 一股更加刺鼻、混合着碱味和硫化物被激发的臭鸡蛋气味弥漫开来,熏得人直皱眉头。 “呕…这味儿…比茅坑还冲!” 一个负责搅拌的汉子忍不住干呕。 “忍着!搅匀!用力!” 柳含烟小脸憋得通红,自己也被熏得眼泪汪汪,却咬着牙坚持,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 碱液加完,搅拌停止。 缸内浑浊的油水混合物开始缓慢分层。 灰黑色的碱液沉入缸底,形成一层明显的污浊水层,散发着浓烈的恶臭。 而上层的原油…颜色似乎比之前清亮了一丝? 那股子刺鼻的硫磺味,也淡了少许! “成了!好像…真管用!” 柳含烟惊喜地指着分层。 李烜凑近缸口仔细嗅闻,眉头并未完全舒展: “有用,但…不够!杂质和硫,只洗掉了一小部分。” 他指着缸底那层污浊的碱水。 “你看,这‘脏水’里沉淀的硫化物还不够多。 光靠草木灰的碱力…太弱了!” 初级碱洗,效果有限,无法彻底解决深度脱硫问题。 图谱上,另一个代表“酸水”的陶罐符号,幽幽闪烁着。 酸水…绿矾油! 李烜的心沉了沉。 绿矾(FeSO4·7H2O)煅烧分解, 可得三氧化硫,溶于水即成硫酸(古人称“绿矾油”),腐蚀性极强! 这东西,是双刃剑! 用得好,能深度脱硫除杂质; 用不好…就是一场灾难! “东家,那酸水…” 柳含烟也看到了图谱,小脸有些发白。 “苏姑娘的药铺里…好像有绿矾?” 李烜沉默片刻,眼中闪过决断: “我去找苏姑娘。 你们把碱洗过的油,按老法子分馏! 先出一批货顶着! 记住,严格控制火候! 冷凝罩绝不能漏气!” 他必须争分夺秒! 沈锦棠的召见,如同悬顶之剑! *** 回春堂药铺,弥漫着熟悉的草药清香。 苏清珞正伏案誊抄一卷古旧的医书,月白的衣袖挽起一截,露出皓腕。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李烜眉宇间化不开的凝重和急切,立刻放下笔。 “李公子?可是…油品有碍?” 她心思玲珑,一语中的。 “瞒不过苏姑娘。” 李烜苦笑,快速说明了碱洗有效但不足的困境,以及图谱中“酸水”的提示。 “应是绿矾煅烧所得之‘绿矾油’。 此物…性烈,腐蚀皮肉金铁,风险极大。 不知姑娘这里…能否暂借些许绿矾?李烜愿重金购之!” 苏清珞闻言,秀眉微蹙,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忧虑。 她起身走向药柜最底层一个上锁的铁皮小柜,用钥匙打开,取出一个厚实的粗陶罐。 罐口用油蜡密封得严严实实。 “绿矾确有,乃家父早年制备‘皂矾’(外用杀虫收敛)所余,存量不多,且…极其危险。” 她捧着陶罐,如同捧着烫手山芋。 “家父曾再三告诫,此物煅烧时毒烟蚀喉,所得‘绿矾油’更是触肤即溃,金石可蚀! 非万不得已,绝不可轻用! 李公子,你…” “沈家催逼,牛扒皮作祟,硫患未除!” 李烜声音低沉,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此乃背水一战!些许风险…顾不得了! 请苏姑娘割爱!李烜必慎之又慎!” 看着李烜眼中燃烧的火焰和不容置疑的坚定,苏清珞沉默片刻,最终轻叹一声,将陶罐递出: “绿矾在此。李公子,务必…万分小心! 操作时,远离明火,通风为上,器具需用厚陶,人身更需严密防护! 若需试药…我可调制些防护油膏。” “大恩不言谢!” 李烜郑重接过那沉重的陶罐,入手冰凉,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防护之事,还请苏姑娘费心!” *** 工坊深处,气氛凝重如临大敌。 李烜选了一处远离主工棚、靠近溪流的通风角落。 柳含烟、孙老蔫等核心匠人都被叫来,但被严令退到三丈开外。 “都退远!捂住口鼻!没我命令,谁也不准靠近!” 李烜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他亲自布置:一块厚实的青石板做台面。 一个特制的、带盖的厚壁粗陶坩埚(孙老蔫连夜烧制的)。 几块精选的、结晶完好的青绿色绿矾矿石。 一个同样厚壁、带长柄导气陶管的收集罐,罐内预先注入浅浅一层清水。 旁边还备着一大桶溪水,随时准备灭火和降温。 李烜先用苏清珞给的、混合了精炼油脂和石灰粉的防护膏,厚厚涂抹在双手、脸颈等暴露部位, 再用浸湿的厚麻布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 最后,戴上一双浸过油的厚牛皮手套(问皮匠借的)。 “东家…小心!” 柳含烟在远处攥紧了拳头,声音发颤。 李烜深吸一口气,如同走向战场的死士。 他小心翼翼地将绿矾矿石敲成小块,放入厚陶坩埚中。 盖上盖子,盖子中央预留的小孔连接着那根长柄陶管,陶管的另一端,深深插入收集罐的水面之下。 “点火!” 李烜低喝。 孙老蔫在三丈外,用一根长长的火把,点燃了坩埚下方的炭火。 火焰舔舐着坩埚底部。李烜全神贯注,紧盯着坩埚缝隙。 时间一点点过去,坩埚内温度急剧升高! 突然! 坩埚盖缝隙处开始冒出丝丝缕缕的、刺鼻的白色烟雾! 烟雾顺着导气管涌入收集罐的水中,发出“嗤嗤”的声响! 绿矾开始分解了! 释放出三氧化硫(SO3)气体! 白烟越来越浓!刺鼻的、令人窒息的气味即使隔着湿布也直冲脑门! 李烜强忍着咳嗽和眼睛的刺痛,死死盯着收集罐。 导气管口在水面下剧烈地冒着气泡! 罐内的清水开始变得浑浊,颜色逐渐加深,泛起细小的泡沫! 成了!三氧化硫溶于水,正在生成稀硫酸(绿矾油)! 李烜心头一喜,但丝毫不敢放松。 他控制着炭火,保持中火煅烧,既要保证绿矾充分分解,又不能火力过猛导致坩埚炸裂或气体剧烈喷溅。 这过程极其缓慢,也极其煎熬。 汗水浸透了李烜的内衫,防护膏下的皮肤被高温和逸散的酸雾刺激得阵阵刺痛。 收集罐内的液体颜色越来越深,从浅黄变成深黄,最终变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带着油光的棕褐色! 不知过了多久,坩埚内不再有白烟冒出。 “停火!封管!” 李烜立刻下令。 孙老蔫撤走火源。 李烜小心地用湿泥封死导气管与收集罐的连接处,防止酸气逸散。 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如同打了一场恶仗,浑身脱力。 他示意柳含烟等人可以靠近,但依旧严令不得触碰收集罐。 “东家…这就是…‘酸水’?” 柳含烟隔着几步远,看着罐子里那棕褐色、散发着强烈刺鼻气味的液体,小脸煞白。 “嗯。” 李烜疲惫地点点头,眼神却亮得惊人。 “此物性烈,见水发热,触物即腐! 用特制陶勺取用,万不可沾身! 更不可与水同置!” 他指着收集罐。 “用厚油纸密封罐口!单独存放! 等碱洗过的油分馏完,取其重油馏分,试以此‘酸水’极稀之液…小心洗涤脱硫!” 这将是更凶险、更精细的一步! 但现在,至少有了希望的火种! 就在这时,一个工坊的学徒连滚爬爬地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 “东…东家!沈…沈家小姐…亲自到镇上了! 在…在牛记油坊门口看热闹! 牛扒皮正…正拿着他那‘好油’使劲吹呢! 沈小姐让您…立刻滚过去!” 李烜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 牛记油坊?沈锦棠亲自下场? 好戏…终于要开场了! 他倒要看看,牛扒皮那“干净”得诡异的油,到底是什么鬼! 第66章 算错险酿祸,书生露峥嵘 牛记油坊门口的人声鼎沸,隔着半条街都听得真切。 沈锦棠那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就停在街角, 车帘半卷,露出她那张带着玩味笑意的侧脸。 牛扒皮牛德福挺着肚腩,唾沫横飞地举着一个粗瓷碗, 碗里盛着清亮得近乎透明的油液, 正对着围观的镇民和几个外地行商高声吆喝: “都瞧瞧!都瞧瞧!咱牛记的‘澄心油’! 点灯无烟!熬菜无味! 比那劳什子‘明光油’亮堂三成! 便宜三成!童叟无欺!” 陈石头挤在人群里,气得额头青筋直跳, 瓮声对旁边同样脸色铁青的李烜低吼: “烜哥儿!你看他那油! 清得跟水似的!定是掺了水! 要不就是用了妖法!” 李烜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牛扒皮碗里的油。 那油清亮得过分,几乎看不到琥珀色,在阳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蓝光! 燃烧时…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却被刻意掩盖的、不同于硫磺的金属腥气! “不是掺水。” 李烜声音冰冷。 “怕是用了什么邪门法子,把油里的‘骨头’都抽走了! 这油…烧久了,灯盏都得蚀穿!” 他心中警铃大作,牛扒皮背后,绝对有高人! 沈锦棠在此,既是压力,也是机会! 必须尽快拿出脱硫更彻底、品质更胜一筹的“明光”油! 时间紧迫! 李烜不再看牛扒皮表演,转身大步流星赶回工坊。 沈锦棠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更深的弧度。 *** 工坊内,气氛凝重如铁。 分馏塔在惰气保护下稳定运行,锡管冷凝出的“明光”灯油涓涓流淌。 但李烜的目标,是彻底攻克脱硫! 他必须尽快试验苏清珞提供的绿矾油(稀硫酸)在深度脱硫上的效果! “含烟!取昨天碱洗沉淀过的重油馏分!要最稠的那部分!” 李烜一边吩咐,一边快步走向临时搭建的酸洗操作台。 这里远离主工棚,通风良好, 台面上摆着密封的绿矾油陶罐、几个特制厚壁陶盆、长柄陶勺、浸油的木棒, 还有苏清珞新送来的、气味更浓烈的防护膏。 酸洗脱硫,凶险异常! 需将稀硫酸与重油在特定条件下混合, 使酸与油中的硫化物、氮化物及不稳定烃类反应,形成可分离的酸渣。 “东家,酸水…咋兑?” 柳含烟捧着一小罐粘稠的、颜色暗黄的重油,小脸紧绷,声音带着紧张。 “图谱所示,酸水需极稀! 比例…至关重要!” 李烜眉头紧锁,识海中【初级酸碱处理】图谱闪烁, 但只给出模糊的提示,具体比例需自行摸索! 他摊开一张粗糙的草纸,上面涂满了潦草的算式和符号,旁边还放着一本翻得卷边的《九章算术》残卷。 “油重…约十斤。 绿矾油…性烈,按图谱提示,稀释百倍或可一试?” 李烜喃喃自语,手指在纸上飞快划动。 “十斤油…需酸水…百倍稀释…那浓酸…当取…当取…” 他试图用《九章算术》里的“衰分”法计算, 但连续几日的操劳和巨大的压力让他头脑发胀,手指颤抖,一个关键的除数竟被误写成了十倍! “浓酸当取…一斤!” 李烜算出结果,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图谱的模糊提示和紧迫的时间让他无暇细想。 “兑清水九十九斤?” “一斤?!” 柳含烟倒吸一口凉气,看着那罐棕褐色、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绿矾油。 “东家,这…这会不会太多了?苏姑娘说这玩意沾一点皮就烂!” “管不了那么多了!按算的来!准备大陶缸!先兑水!” 李烜咬牙下令,拿起陶勺就要去开那密封的酸罐。 他心绪不宁,计算失误的阴影和牛扒皮的威胁如同两座大山压着,让他失去了平日的冷静。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个清冷、带着明显不悦和一丝不易察觉急切的声音在工棚门口响起: “荒谬!竖子安敢如此孟浪!十斤油兑一斤浓酸?尔欲炸了这工坊乎?!” 李烜手一抖,陶勺差点脱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徐文昭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衿,脸色阴沉地站在门口。 他显然是路过,但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李烜涂满算式的草纸和那本《九章算术》, 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混杂着读书人对“匠作之事”本能的鄙夷, 却又掩不住对眼前算学问题的关注和…对可能酿成大祸的惊怒! “徐秀才?” 李烜一愣,随即心头无名火起。 “此乃工坊重地,不劳…” “闭嘴!” 徐文昭却猛地打断他,竟大步走了进来,全然不顾满地的油污和刺鼻的气味。 他一把抓起李烜那张涂写算式的草纸, 目光如电般扫过,手指点在那个被误写的除数上,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衰分之术,首重基准!尔以油重为‘所有数’,酸水稀释百倍为‘所求率’,然所求者非浓酸乎? 浓酸乃稀释之‘所有数’! 尔误将油重除所求率(百倍),谬以千里! 当以浓酸为所有数,所求稀释酸水为所求率,油重为…关联之数!” 他语速极快,引经据典(《九章》原文), 手指在草纸上虚点,根本不给李烜插嘴的机会: “若欲得稀释百倍之酸水十斤(此为虚指, 实际油重十斤需酸水量远少于十斤),浓酸当取几何? 此乃‘今有术’!法曰: 以所有数乘所求率,为实。 以所有率为法。 实如法而一! 浓酸(所有数)? 所求稀释酸水(所求率)百倍, 油重十斤仅为…嗯…需酸水量需另计… 但浓酸取量,当为: 欲得百倍稀酸总量(设为甲斤), 浓酸取量=甲/ 100! 尔方才竟算得浓酸一斤? 若兑水九十九斤,得稀酸百斤! 十斤油需百斤酸水浸泡? 何其谬也! 况酸水之量,岂能如此粗暴以油重倍数计? 当依硫浊多寡而定!尔这算法,非但南辕北辙,更是不通之至!” 他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情绪激动。 最后,他指着李烜那个“一斤浓酸兑九十九斤水”的算式结论, 脸上鄙夷之色更浓,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两个字: “愚…蠢!” 工棚里一片死寂。 匠人们听得云里雾里,只觉这酸秀才满口之乎者也,聒噪得很。 柳含烟紧张地看着李烜,生怕他暴怒。 然而,李烜却如遭雷击! 他死死盯着徐文昭点出的那个致命计算错误, 又回味着徐文昭口中那套严密的“今有术”逻辑,额角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错了!全错了! 按照他错误的算法, 真把一斤绿矾浓酸倒进大缸里兑水… 瞬间释放的巨量稀释热足以让酸液沸腾喷溅! 操作者首当其冲,非死即残! 整个工棚都可能被腐蚀性酸雾笼罩!后果不堪设想! 一股冰冷的后怕瞬间席卷全身! “徐…徐兄…” 李烜的声音干涩沙哑,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徐文昭,郑重地、深深地作了一揖。 “李烜…谢徐兄救命之恩! 指点之德! 若非徐兄点醒,今日恐酿滔天大祸! 李烜…感激不尽!” 这一揖,真心实意,发自肺腑。 徐文昭显然没料到李烜会是这种反应。 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被他极度鄙视的“匠作头子”如此郑重地行礼道谢, 他脸上的鄙夷和怒气瞬间凝固, 闪过一丝错愕和…极其复杂的神色。 他习惯性地想拂袖,维持读书人的清高姿态, 斥责一句“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但话到嘴边,看着李烜那双布满血丝却充满诚恳和余悸的眼睛, 看着工坊里那些粗糙却凝聚着心血的器具, 再看看自己手中那张涂满算式的草纸…一种难以言喻的矛盾感攫住了他。 格物致知…算学乃根本…他刚才脱口而出的,不正是圣人之道吗? 可自己却一直将这“器用之学”视为末流… 他最终只是僵硬地哼了一声, 将那张草纸重重拍在旁边的木桌上,动作显得有些仓促。 他挺直了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衿, 努力想找回读书人的架子,眼神却有些飘忽,不敢再看李烜。 “哼!格物亦需致知,算学乃根本! 连个‘今有术’都算不清白, 也敢摆弄此等凶物?好自为之!” 丢下这句硬邦邦、却又带着一丝奇异“教导”意味的话, 徐文昭猛地一甩衣袖,转身大步离去,背影挺得笔直,仿佛要划清界限。 但那脚步,似乎比来时…快了一丝? 甚至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拂袖时,指尖似乎还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在回味纸上算式的触感? 李烜直起身,看着徐文昭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眼神复杂。 他拿起那张被拍在桌上的草纸, 看着徐文昭指出的谬误和他口中那套严密的逻辑,若有所思。 这酸秀才…有点意思。 “东家…那这酸…” 柳含烟小心翼翼地问,刚才徐文昭一番话把她吓得够呛。 李烜收回目光,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冷静: “取浓酸…一钱! 兑九斤九两清水! 得十斤稀酸! 先取一斤稀酸,与十斤重油混合! 小陶盆操作!木棒缓搅! 所有人退后三步!防护加厚!” 这一次,比例精确,操作谨慎。 小陶盆内,粘稠的重油与稀释后的稀硫酸在木棒的缓慢搅动下小心混合。 反应发生了! 虽然没有剧烈现象, 但盆内油液的颜色似乎开始产生微妙的变化, 一些极其细小的、深色的絮状物开始析出、聚集… 效果,初显! 就在这时,一个沈家的家仆气喘吁吁地冲进工坊,带来了一个更劲爆的消息: “李…李东家!快!快去看看! 牛扒皮…牛扒皮当众烧他的‘澄心油’给大家看… 结果…结果烧着烧着…那油灯…炸了! 当场就燎了牛扒皮一脸! 铺子都差点点着了! 沈小姐…沈小姐让您带着您的油…立刻过去比试!” 第67章 浊油化清光,书呆碎三观 牛扒皮的油灯当街炸裂!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点燃了青崖镇! 沈锦棠的马车依旧停在街角, 车帘后那双精明的眼睛,此刻闪烁着饶有兴致的光芒。 牛记油坊门口一片狼藉,焦糊味混杂着牛扒皮杀猪般的哀嚎。 他脸上燎起一串水泡,油渍混着黑灰,狼狈不堪。 地上散落着炸裂的灯盏碎片和泼洒开的、泛着诡异蓝光的“澄心油”。 “妖油!牛扒皮卖的是妖油!” 人群炸开了锅,愤怒的指责声浪几乎要将牛记的招牌掀翻。 陈石头激动得满脸通红,挥舞着拳头: “烜哥儿!你看!报应!现世报!” 李烜眼中寒光一闪,牛扒皮咎由自取, 但这“澄心油”的诡异之处,更印证了他的猜测——背后定有猫腻! 沈锦棠派人来催,正是绝地反击、彻底踩死牛扒皮的时机! “石头!拿上我们刚出的、脱硫最好的‘明光’油! 还有含烟新做的石蜡烛! 跟我走!” 李烜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锋芒。 他转身欲行,目光却扫过工坊门口一个踟蹰的身影。 徐文昭。 这位秀才相公,依旧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衿,脸色却比上次更加复杂。 他显然目睹了牛扒皮的惨状,眼中残留着惊悸。 看到李烜望来,他下意识地想别过脸,维持读书人的清高,但脚下却像生了根。 刚才工坊里那惊险一幕和柳含烟正在小心翼翼进行的酸洗实验,如同魔咒般吸引着他。 李烜心思电转,忽然停下脚步,对着徐文昭,竟是拱手一礼,语气诚恳: “徐兄方才一席话,免我工坊一场浩劫,恩同再造。 李烜感激不尽。 不知徐兄可有闲暇,移步坊内,看看这‘浊油’如何化为‘清光’? 也好…指点一二?” 这话姿态放得极低,给足了面子,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将(“指点”)。 徐文昭身体明显一僵。 让他进这满是油污、气味刺鼻的“贱业”之地? 简直是玷污斯文! 他本能地想拂袖斥责“有辱斯文”, 但话到嘴边,看着李烜那双真诚(至少表面如此)的眼睛, 看着坊内那些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冒着热气发出声响的古怪装置, 尤其是想到那差点因算错而酿成的恐怖后果… 一股强烈的好奇心混杂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竟压倒了根深蒂固的鄙夷。 他最终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默许,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跟着李烜挪进了工坊大门。 那身青衿在油污的地面显得格外扎眼,他下意识地提起下摆,眉头拧成了疙瘩。 *** 工坊内,灯火通明,蒸汽氤氲。 李烜亲自为徐文昭引路,刻意放慢脚步,声音清晰而平实,如同在讲解一幅活生生的“格物”画卷: “徐兄请看,此乃鬼见愁所采之原油。” 他指着刚从木桶倒出、粘稠如墨汁、散发着浓烈硫磺和沥青恶臭的黑色油液。 “浑浊不堪,杂质丛生,恶臭难当,此乃其‘浊’之本相。” 徐文昭掩着口鼻,强忍着胃里的翻腾,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欲取其清,先涤其浊。” 李烜走到碱洗大缸旁,柳含烟正在小心操作。 “此乃草木灰沸水浸提之碱液。 油中部分‘酸苦恶臭’之物(硫化物), 遇此碱水,如同污垢遇皂角,生成沉渣,落于缸底。” 他指着缸底那层灰黑色的、散发着恶臭的沉淀物。 徐文昭看着那浑浊的油液在碱水作用下分层, 上层颜色似乎真的清亮了一丝,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碱…去酸苦? 这似乎…暗合了某些医理? 《本草》中亦有草木灰入药之说… “然碱力有穷,恶臭未尽。” 李烜引他走向酸洗操作台。 这里气氛凝重,柳含烟和孙老蔫都穿着厚衣,戴着浸油的厚布手套和面罩。 一个小陶盆里,粘稠的重油正与颜色棕褐的极稀酸液(绿矾油稀释液)在木棒缓慢搅动下混合,析出极其细微的深色絮状物。 “此乃苏姑娘所供绿矾油,极度稀释后所得‘酸水’。” 李烜的声音带着凝重。 “其性虽烈,然与油中残余之‘顽固恶臭’及部分杂质,有奇效。 能化其为渣滓,便于分离。 此步…凶险异常,须万分谨慎!” 他强调了凶险,却未深究其理。 徐文昭看着那神秘而危险的“酸水”, 再看看盆中油液细微的变化,心头剧震! 酸…竟也能用来“净物”? 这完全颠覆了他“酸即腐蚀”的认知! 最后,李烜将他带到核心区域——那笼罩在特制陶罩下的分馏塔前。 “浊油经洗涤,已去大半污浊,然其内仍有‘轻重缓急’之分。” 李烜指着加热釜中翻滚的、颜色已浅了不少的油液。 “釜下烈火烹油,其内之物受热升腾,化为油气。” 他指着那截在惰气保护下、闪着银灰色光泽的螺旋锡管: “油气升腾,入此冷凝锡管。 锡导热极佳,管外冷水冲刷,热气遇冷…” 他顿了顿,用了一个徐文昭能理解的比喻。 “如同滚汤蒸汽遇冷窗,凝结为水珠!” “然油中诸物,沸点不同!” 李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揭示天道的铿锵。 “轻者先化气,先遇冷凝结,是为‘轻油’(类似汽油),量少而性烈,易引火,需小心收集。” 他指着锡管下方第一个接引口流出的、量少而清亮如水、挥发性极强的液体。 “其后,沸点稍高者凝结,量多而温润,燃烧稳定,烟少味淡,正是‘灯油’根本!” 他指向第二个、也是最大的接引口, 那里正源源不断地流淌出琥珀色的、清亮纯净的“明光”灯油! 油香扑鼻,毫无异味! “最后,重者难化,或凝结为蜡,或沉为油膏残渣。” 他指着冷却槽里凝结的浅黄色石蜡和釜底的黑色粘稠物。 “轻重不同,沸点各异,故受热升腾有先后,遇冷凝结亦分道扬镳! 此乃…‘分馏’之理!” 李烜最后总结道,目光炯炯地看着徐文昭。 整个流程,如同庖丁解牛,将一团混沌污浊的“猛火油”, 通过一道道清晰可见、合乎“理”的工序,层层剥离,最终取其精华,化为清光! 徐文昭呆立当场! 他脸上的嫌恶、鄙夷、僵硬,早已被无与伦比的震撼所取代! 他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从污浊到清亮的蜕变过程, 盯着那流淌的清油,盯着那笼罩锡管的神秘陶罩,盯着李烜平静却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话语! “浊油…清光…格物…致知…” 他无意识地喃喃自语,身体微微颤抖。 他读圣贤书,讲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讲求“存天理,灭人欲”,讲求“君子远庖厨”。 他视这些匠作之事为奇技淫巧,是下贱营生。 可眼前这活生生的一切,这化腐朽为神奇的过程, 每一步都仿佛遵循着天地间某种隐秘而强大的规律! “轻重不同,故分离”…这难道不是“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碱可去酸苦之味”…这难道不是“以正祛邪”? 这哪里是贱业?这分明是窥探天地造化之工!是真正的“格物”! 他长久以来信奉的世界观,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面,发出刺耳的、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圣贤书中的微言大义,在此刻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而眼前这油污遍布、气味刺鼻的工坊, 这看似粗鄙的“奇技”,却仿佛向他敞开了一扇通往真实世界的大门! 一门蕴含着巨大力量、足以改变现实的“实学”! 强烈的冲击让他脸色苍白,额角渗出冷汗,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精神上的剧烈搏斗。 他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要逃离这颠覆他认知的地方,眼神慌乱,不敢再看李烜,更不敢再看那流淌的清油。 “徐兄?” 李烜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轻声唤道。 徐文昭如梦初醒,脸上血色尽褪。 他深深地、极其复杂地看了李烜一眼, 那眼神中有震撼,有迷茫,有挣扎,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一个字也没说, 猛地一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工坊大门,那身青衿的背影,仓皇得如同丧家之犬。 *** 深夜,徐家那间破败的书房。 一盏如豆的油灯(灯油正是李烜早前送的“明光油”,燃烧稳定,光亮远超他之前的劣油)下,徐文昭枯坐桌前。 桌上,摊开的是他视若珍宝的《论语》,朱笔批注密密麻麻。 然而,他的目光却空洞地越过书页,毫无焦距。 白天在工坊看到的那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中反复回放: 污浊的黑油、神奇的碱洗酸洗、升腾的油气、冷凝的清流… 李烜那句“轻重不同,故分离”如同洪钟大吕,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圣贤之言,固然高妙,可…能解释那黑油如何化清吗? 能算出那酸水配比吗? 能造出那神奇的锡管和陶罩吗? 一股巨大的空虚和迷茫攫住了他。 他烦躁地推开《论语》,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拉着白天李烜涂写的那些算式符号。 鬼使神差地,他站起身,走到墙角一个落满灰尘的书箱前,一阵翻找。 箱底,几本被他父亲斥为“杂书”、“玩物丧志”的册子露了出来 ——《天工开物》(明末宋应星所著,此处为剧情需要时间线微调)、《梦溪笔谈》、《水经注》…甚至还有一本残缺的《算术统宗》。 他吹去书上的积尘,迟疑着,手指微微颤抖。 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 他一把抓起了那本《天工开物》, 回到灯下,就着清亮的灯光, 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又混杂着背叛圣贤的罪恶感,翻开了第一页… “粤北挖煤…滇南采铜…景德制瓷…” 一行行记载着百工技巧、物性原理的文字, 伴随着粗糙但精准的插图,涌入他的眼帘。 书中描述的冶铁水排、火药配制、谷物加工…无不与那油坊中的“格物”隐隐呼应! 他越看越心惊,越看越入神。 时而蹙眉思索,时而恍然大悟,时而又因书中描述的技艺之精妙而拍案叫绝! 曾经被他视为“小道”的知识,此刻却如同甘霖,浇灌着他干涸而迷茫的心田。 原来,天地万物,运行自有其律! 非圣贤一句“天理”所能囊括! 油灯静静燃烧,灯光明亮而稳定。 书房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一个旧书生内心世界崩塌与重建的无声轰鸣。 他时而看看手中“杂书”,时而望望那盏清亮的油灯, 再低头看看自己那身象征“清流”的青衿, 眼神中的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痛苦与明悟的锐利光芒。 也许…道,并非只在圣贤书中?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陈石头那特有的、带着压抑兴奋的大嗓门: “烜哥儿!查清楚了!牛扒皮那‘澄心油’的鬼把戏…捅破天了!沈小姐让你…立刻去‘收网’!” 第68章 清焰耀寒夜,明烛定乾坤 陈石头带来的消息如同在滚油里滴入冷水,瞬间炸开! “牛扒皮的‘澄心油’…是掺了桐油和硝石水!” 陈石头压低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那帮龟孙为了把油弄清亮,先用强碱猛煮,把油都快煮‘化’了! 又掺便宜桐油充数! 最后还加硝石水压那桐油味儿! 烧久了,桐油积热,硝石助燃,不炸才怪! 沈小姐派的人,在牛扒皮后院柴垛里,抄出了好几桶桐油和硝石粉!” 李烜眼中寒光一闪: “好个牛扒皮!自掘坟墓!走!” 他不再耽搁,拿起两罐精心准备的油样和蜡烛样品,带着陈石头和柳含烟,直奔镇中心。 *** 牛记油坊门口,如同炸了锅的蚂蚁窝。 牛扒皮脸上燎泡狰狞,被沈家两个护卫死死按在地上,杀猪般嚎叫: “冤枉!沈小姐!沈小姐饶命啊! 是…是府城‘永利号’的孙掌柜! 是他给的方子! 说能压过李烜那小子! 小人…小人猪油蒙了心啊!” 沈锦棠端坐在护卫搬来的太师椅上,一身绯红劲装,如同火焰中的凤凰。 她看都没看地上的牛扒皮,纤细的手指正把玩着一盏小巧的琉璃油灯。 灯里燃烧的,正是李烜工坊刚送来的、最新一批脱硫最彻底的“明光”灯油。 灯火清亮、稳定,近乎无烟,映照着沈锦棠那张精致却带着审视的脸庞。 她将灯凑近鼻尖,深深一嗅,又移开,仔细感受着空气。 没有硫磺的刺鼻,没有桐油的腻味,更没有硝石燃烧后那种金属腥气。 只有一种…纯净的、属于油脂本身的温润气息。 “嗯…” 沈锦棠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放下油灯。 目光扫向李烜带来的两个陶罐和一个木盒。 “李东家,这便是你压箱底的‘清焰’和‘明光烛’?” 沈锦棠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请沈小姐过目。” 李烜神色平静,亲自上前。 他先打开一个较小的陶罐。 一股更加纯净、几乎闻不到任何异味的油香飘散出来。 罐内油液,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 竟呈现出一种近乎无色的、极淡的琥珀光泽,清澈得能映出人影! 比之前给王管事的样品,又上了一个台阶! “此乃‘明光·清焰’,脱硫彻底,杂质几无。” 李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信。 沈锦棠眼中精光一闪,没说话,示意护卫重新点亮一盏干净的琉璃灯,倒入“清焰”。 嗤… 灯芯点燃。 一团明亮、稳定、近乎纯白的火焰瞬间升腾而起! 火焰边缘清晰,毫无跳跃闪烁! 灯罩内壁,干干净净,几乎看不到一丝黑烟附着! 燃烧时散发的味道,淡得几近于无! “好!” 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压抑的惊呼! 这光亮,这纯净度,甩牛扒皮那炸灯的“澄心油”十八条街! 沈锦棠依旧不动声色,但紧盯着火焰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满意的微光。 李烜又打开木盒。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十支蜡烛。 每一支都呈标准的圆柱形, 粗细均匀,表面光滑,颜色是温润的乳白色,如同上好的羊脂玉。 棉线灯芯笔直地贯穿蜡烛中心。 “此乃‘明光烛’,以精炼石蜡所制。 棉芯居中,燃烧均匀。”李烜拿起一支,递给旁边护卫点燃。 嗤… 烛火点燃。火焰呈稳定的橘黄色,同样烟炱极少。 最令人惊奇的是,随着蜡体融化,烛火始终保持在中心位置,蜡泪均匀流淌,燃烧速度稳定。 一支小小的蜡烛,竟散发出不弱于油灯的光芒,而且持续时间肉眼可见地长! “这蜡烛…亮!烟少!还经烧!” 围观的人啧啧称奇。 沈锦棠终于站起身,走到燃烧的油灯和蜡烛旁, 仔细感受着光亮和温度,又拿起一支未点燃的“明光烛”在手中掂量、摩挲。 蜡体质地细腻坚硬,毫无普通牛油蜡烛的油腻感。 “李东家,” 沈锦棠终于开口,声音清亮,带着一丝玩味。 “你这‘清焰’和‘明光烛’…比契约所定,早了五日。 品质…更是远超预期。”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 “牛扒皮的把戏,你也看到了。 这青崖镇太小,容不下两条油龙。 从今往后,沈家名下所有灯油蜡烛行销, 只认你李记的‘明光’! 牛记…该挪挪地方了!” 她话音刚落,一个护卫上前,将一纸早已拟好的、墨迹淋漓的契书拍在面如死灰的牛扒皮面前: “牛德福!画押!滚出青崖镇! 你的油坊、存货、铺面…沈家小姐心善,折价五十两,买下了! 够你滚蛋了!” 牛扒皮如同被抽了骨头的癞皮狗,彻底瘫软在地,连嚎哭的力气都没了。 沈锦棠不再看他,转向李烜, 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诚(至少表面如此)的笑容,递过那份签好的大订单契约: “李东家,首批‘明光·清焰’五百斤, ‘明光烛’一千支,三日后运河码头交割。 后续订单,以此为范,只高不低! 望君…莫负所托!” “必不负沈小姐所望!” 李烜接过契约,声音沉稳有力。 一场危机,终以牛扒皮的彻底出局和李记的强势崛起而告终! *** 工坊内,炉火映照着每一张疲惫却洋溢着狂喜的脸。 最大的压力暂时解除,但李烜并未松懈。 沈锦棠要的是稳定、足量、高品质的供货! 牛扒皮倒了,但暗处的敌人绝不会罢休! 技术,必须精益求精! “含烟!锡管冷凝罩,惰气循环再加一道过滤! 确保无氧!” 李烜盯着那稳定流淌的清油,下达指令。 “是!东家!” 柳含烟干劲十足。 “孙伯!石蜡精炼,活性炭吸附后,再加一道热水漂洗! 务必去除残留炭粉! 我要那蜡烛,白如新雪!” 李烜拿起一支刚脱模的“明光烛”坯子,仔细检查着。 “东家放心!包在老汉身上!” 孙老蔫拍着胸脯。 李烜的目光最后落在分馏塔旁一排新制的陶罐上。 里面盛放着经过碱洗、酸洗双重处理的原油。 这是稳定产出“清焰”的基础。 “草木灰碱洗,绿矾油酸洗…效果已至瓶颈。” 李烜眉头微蹙,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匠造之章关于【初级酸碱处理】的图谱微微闪烁,提示着改进空间。 “碱力不够纯,酸水太凶险…需寻更优解。” 他踱步到酸洗操作台,看着密封的绿矾油罐,目光沉凝。 这东西好用,但如同抱虎眠,稍有不慎就是灾难。 必须找到更稳定、更安全的脱硫剂! “东家,徐…徐秀才又来了…” 一个学徒小声禀报。 李烜抬头,只见徐文昭又站在工坊门口。 这次,他没穿那身标志性的青衿,换了一身半旧的灰布棉袍,手里还捏着一本翻开的册子,正是那本《天工开物》。 他脸上的神情依旧复杂,有挣扎,有探究,但那份读书人固有的倨傲,似乎淡了不少。 看到李烜望来,徐文昭有些局促地清了清嗓子,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流淌的清油和正在冷凝的锡管装置,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求知欲。 “李…李东家…” 徐文昭的声音干涩,似乎很不习惯这样称呼。 “那…那碱洗所用草木灰,其碱力源于其中钾盐…不知…可否用更纯之碱替代? 譬如…硝石(KNO3)煅烧所得之‘火碱’(K2O,实际为KOH)? 书中提及,其性更烈…” 李烜眼中精光一闪! 硝石煅烧制钾碱(KOH)? 这酸秀才…竟主动研究起“杂学”了? 还提出了关键思路! 虽然钾碱腐蚀性也强,但比绿矾油可控得多! “徐兄高见!” 李烜立刻拱手,态度诚恳。 “硝石制碱,确为良策! 只是此物亦属官控,价格不菲,且操作亦有风险。 然徐兄此思路,直指核心,令李烜茅塞顿开! 不知徐兄可有闲暇,入内详谈?” 这一次,徐文昭没有犹豫太久。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脚踏入了工坊。 那脚步,虽然依旧有些僵硬,却比上次…坚定了许多。 油坊的灯火,照亮了新路,也照亮了一个旧书生蹒跚却坚定的转身。 然而,就在工坊上下沉浸在技术突破和订单胜利的双重喜悦中时, 一个风尘仆仆、来自府城的信使,带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李东家!快!快做准备! 兵备道衙门…来人了! 说是…要征调你工坊所有‘清焰’灯油! 供应边镇!违令者…以贻误军机论处!” 第69章 油灯照前路,契纸锁风云 兵备道征油的惊雷在工坊炸响,震得众人心头惶惶。 那信使带来的不是消息,是催命符! 边镇军需,贻误军机? 这顶大帽子压下来,小小的李记工坊顷刻就能碾成齑粉! 炉火映照下,匠人们脸上刚因击垮牛扒皮而起的红晕,瞬间褪成惨白。 “东家…这…” 孙老蔫握着蜡模的手抖得厉害。 “慌什么!” 李烜的声音斩钉截铁,压住满场惊悸。 他目光如淬火的钢钉,扫过众人。 “天塌下来,先验货! 沈家的船,明日就到码头! 把‘清焰’油桶封好!‘明光烛’装箱! 各就各位! 工坊不停火,人心不能散!” 他的镇定像定海神针。 匠人们深吸一口气,压下恐惧, 炉火声、冷凝水流淌声、蜡液浇注声重新响起,带着一种搏命般的急促。 *** 翌日清晨,寒意刺骨。 运河码头上,薄雾未散。 李烜、柳含烟、陈石头,带着十几个精壮伙计,守着几十个封好的油桶和整齐的木箱。 河面寒风如刀,刮得人脸颊生疼。 一艘比寻常货船更显精致、挂着“沈”字旗幡的客货两用船,稳稳靠岸。 跳板放下。 先下来的不是力夫,而是四个眼神锐利、太阳穴微鼓的劲装护卫,分列两旁。 随后,绯红的身影才出现在船舷。 沈锦棠来了。 她披着一件滚银狐裘边的玄色大氅, 内里依旧是那身利落的绯红劲装,衬得肌肤欺霜赛雪。 发髻高挽,只簪一支简洁的碧玉簪,耳垂两点米粒大的珍珠。 眉眼精致,却笼着一层拒人千里的冰霜,仿佛这运河码头的寒风,都因她而冷冽三分。 她身后跟着一个账房先生模样的老者,捧着算盘账册,眼神精光内敛。 李烜上前一步,拱手:“沈小姐亲临,有失远迎。” 沈锦棠目光掠过李烜和他身后略显紧张的众人, 最后落在那堆油桶和木箱上,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声音清冽,不带一丝烟火气:“货在何处?验。”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直奔主题。 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护卫上前,撬开一个油桶的泥封。 瞬间,一股纯净的、近乎无味的油香逸散出来,冲淡了河风的腥气。 沈锦棠走到桶边,垂眸看去。 油液澄澈! 在冬日惨淡的晨光下,呈现出一种极淡的、流动的琥珀色, 几乎看不到任何悬浮杂质,桶底也干干净净。 她伸出带着薄薄鹿皮手套的纤指, 轻轻探入油中,捻动,感受着那滑腻的触感和极低的粘稠度。 “取灯。” 她淡淡道。 护卫立刻从船上取下一盏特制的、带透明琉璃罩的验油灯。 灯盏和灯罩都光洁如新。 柳含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陈石头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 沈锦棠亲自拿起一个干净的铜勺,从油桶中舀出清亮的“清焰”油,注入灯盏。 动作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嗤…特制的棉线灯芯被点燃。 火焰腾起! 不是寻常油灯的昏黄跳跃,而是一簇明亮、稳定、近乎纯白的焰心! 焰苗轮廓清晰,边缘锐利,没有丝毫的飘忽闪烁! 透过纯净的琉璃灯罩,光晕柔和而明亮地扩散开来,将周围人的眉眼都照得清晰几分。 灯罩内壁,光洁如初,看不到一丝一毫黑烟附着产生的炱痕! 沈锦棠没有移开目光。 她甚至示意护卫搬来一张椅子, 就坐在这寒风中,隔着几步距离,静静地看着那盏燃烧的油灯。 一刻钟…两刻钟… 时间在寒风与无声的注视中流淌。 那簇清亮的火焰,始终如一,稳定地散发着光明和微温。 没有异味,没有黑烟,只有一种近乎奢侈的纯净感。 “换烛。” 沈锦棠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 护卫打开一个木箱,取出一支乳白色的“明光烛”。 蜡烛温润如玉,笔直的棉芯居中。 点燃。 橘黄色的烛火稳定燃烧。 蜡泪均匀流淌,在烛体周围形成浅浅的蜡池。 烛火不偏不倚,始终在中心位置燃烧。 燃烧的速度肉眼可见地比普通牛油蜡烛慢了许多,光芒却丝毫不弱,将方圆数尺映照得亮堂堂。 沈锦棠拿起一支未点燃的“明光烛”,仔细端详。 蜡体细腻坚硬,毫无油腻感。 她用指甲在烛身上轻轻一划,只留下一道浅痕。 “燃尽一支,计时。” 她吩咐账房先生。 又一支新的“明光烛”被点燃。 账房先生掏出一个小巧的日晷罗盘(明代已有小型计时沙漏或日晷罗盘),开始计时。 寒风凛冽,烛火却稳如磐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蜡体缓缓缩短,光芒始终如一。 当最后一缕烛芯化作青烟,账房先生报时: “回小姐,比同等大小上品牛油烛,多燃两刻又三漏(约三十多分钟)。” 沈锦棠的目光,终于从燃烧殆尽的烛台上移开,落在了李烜脸上。 那张冷艳的脸上,冰雪般的线条似乎融化了一丝丝极细微的弧度,薄唇轻启,吐出四个字: “尚可入眼。” 这四个字,如同天籁! 柳含烟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出声。 陈石头咧开大嘴,无声地傻笑。 李烜心头那块巨石也轰然落地!成了!沈锦棠这关,过了! “徐先生。” 沈锦棠唤道。 账房先生立刻上前,从怀里取出一式两份、早已拟好的契书,铺在护卫临时搬来的小几上。 墨迹饱满,朱红印泥的沈家钤记赫然在目! “李东家,请看。” 沈锦棠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契书载明:自即日起,沈家‘通源号’包销李记工坊所产‘明光’灯油、石蜡烛于青崖镇外所有府县。 定价之权,在我沈家。 你工坊按所供油烛之数,得此价三成之利。” 她纤纤玉指点了点契书上那个被刻意留空、需现场填写的“定价”位置,又点了点旁边“三成”的条款。 “凡工坊所产,无论油烛,皆需优先供我沈家所需,不得私售他处。 沈家按需下单,工坊需按时、足量、保此质交付,若有延误、短缺、质劣,十倍罚赔!” 条件,苛刻至极! 定价权拱手让人,只拿三成利润! 还要优先满足沈家需求,不得私售! 这几乎是将李记的命脉,交到了沈家手中! 成了沈家一个高级的、没有自主权的“代工厂”! 寒风似乎更冷了。 柳含烟和陈石头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担忧地看向李烜。 这哪里是合作?分明是吞并的前奏! 李烜的心沉了下去,但脸上不动声色。 他接过契书,逐字逐句仔细审阅。 手指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沈锦棠好大的胃口! 好狠的手段! 这是要用契约的锁链,将他李烜牢牢绑在沈家的战车上,榨取最大的价值! 兵备道征油的阴影还在头顶盘旋,沈锦棠这契约如同雪上加霜! 拒绝? 沈家这条销路断了,兵备道的刀子立刻就会落下!工坊顷刻覆灭! 接受?从此沦为沈家附庸,辛苦炼油,大头利润却被轻易拿走,生死操于人手! 两难! 李烜抬起头,目光迎向沈锦棠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 那眸子里,没有逼迫,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和掌控全局的自信。 她在等,等李烜在绝境中低头。 李烜深吸一口冰冷的河风,肺腑如被冰刺。 他目光扫过契书末尾,手指在那个至关重要的“定价”留白处点了点。 “沈小姐,” 李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契书所载,李烜无异议。 唯有一点,‘明光’二字,乃我工坊心血所铸, 此名…当留于油烛之上,随行于市。此名在,工坊魂在。” 他死死盯着沈锦棠的眼睛,一字一句: “此名若改,油可卖,烛可售,然此契…作废!” 这是底线!是保留未来自主品牌火种的关键一步! 沈锦棠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 她看着李烜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坚持, 片刻沉默。 寒风卷起她大氅的狐裘边,猎猎作响。 “可。” 她朱唇轻启,吐出一个字。没有多余的解释。 账房先生立刻提笔,在契书“定价”位置旁,添上“明光”二字。 李烜不再犹豫,接过账房先生递来的笔。 笔锋饱蘸浓墨,悬于契书落款处。 他目光扫过那冰冷的条款,扫过“三成利”,扫过“优先供给”,扫过“十倍罚赔”…最终,重重落下! “李烜”二字,力透纸背! 契成! 沈锦棠眼中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满意。 她一挥手,账房先生捧上一个沉甸甸的锦袋: “此为首批货定金,白银三百两。 三日后,府城‘通源号’分号交割后续货款。” 白银的碰撞声清脆悦耳,落在李烜手中却重若千钧。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身着号衣、背插“兵”字小旗的驿卒,纵马狂奔至码头,勒马嘶鸣! “青崖镇李烜何在?!” 驿卒声音洪亮,带着官家威势。 “兵备道衙门紧急行文! 征调尔工坊所储‘明光’灯油八百斤! 限三日内备齐,运抵府城军械库交割!违期者,军法从事!” 轰! 刚刚因契书签订而稍缓的气氛,瞬间再次冻结! 八百斤!几乎是工坊倾尽全力数日的产量! 还要三日内运抵府城! 沈锦棠缓缓转过身,玄色大氅在寒风中飘荡。 她看着脸色骤变的李烜, 又瞥了一眼那杀气腾腾的驿卒, 精致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清晰地送入李烜耳中: “李东家,看来你这‘明光’…点亮的,可不止商路。” “灯油点得亮前路,却未必照得透…人心。” 她不再多言,转身,绯红的身影踏着跳板,登船而去。 只留下李烜站在凛冽的河风中, 左手是滚烫的、刚签下的契书和沉重的银袋, 右手是冰冷的、催命的兵备道行文,寒彻骨髓。 第70章 硝烟藏暗语,契纸烙寒霜 运河码头的风,带着水腥和冰渣子,刮得人骨头缝都发凉。 李烜左手攥着刚签下、墨迹未干的沈家契书,右手捏着兵备道那烫手的征油行文。 一纸契书轻飘飘,却锁住了工坊的命脉; 一纸行文重千钧,压得他脊梁都要弯下去。 沈锦棠绯红的身影消失在船舱帘后, 那抹玄色大氅留下的最后一点影子,像块冰砸进李烜心窝。 “东家…” 陈石头的声音带着哭腔,看着驿卒远去的烟尘。 “八百斤…三天…还要运到府城…这不要命吗?” 柳含烟脸色惨白,嘴唇抿得死紧。 “回工坊!” 李烜的声音像从冰水里捞出来的铁块,硬邦邦砸在地上。 他率先转身,步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 工坊的气氛比运河边的寒风更冷。 炉火依旧烧着,但匠人们手上的动作都透着股绝望的麻木。 八百斤“清焰”油,三日内? 神仙也难办! 更别说还要优先供给沈家那五百斤! 炉子就那么大,油就那么多,劈开两半也不够分! “都愣着干什么!” 李烜一脚踏进蒸腾着油气的工棚, 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 “孙伯!加大火!石蜡那边先停! 所有炉子,全给老子熬油! 含烟!带人,把库底刮干净! 一点油星子也别放过!” “石头!去! 把镇上所有能买到的桐油、菜油、哪怕是臭鱼烂虾榨的油,全给我收来! 价格翻倍也收!有多少收多少! 快去!” 他必须找到足够多的低品质油料, 作为“清焰”的基底进行二次精炼, 才能勉强凑数! 陈石头像被抽了一鞭子的骡子,红着眼冲了出去。 李烜没空理会匠人们惊疑不定的目光, 几步冲到分馏塔旁。 粗陶的塔体被炉火烤得滚烫, 锡管冷凝器水流汩汩。 他盯着塔顶逸散出的最后一点油气, 眉头拧成了死疙瘩。 效率!还是效率! 【万象油藏录】匠造之章里【改良分馏装置】的图谱在识海中微微发烫, 但铁木复合结构、更好的冷凝密封… 哪一样不需要时间? 哪一样不需要钱? 钱? 刚到手的三百两定金,转眼就要填进收油的无底洞! “东家…” 徐文昭不知何时又站在了门口。 这次他没捧《天工开物》, 脸色比上次更复杂, 看着工坊里如同打仗般的混乱景象,欲言又止。 “徐兄有事?” 李烜头也没回,声音疲惫。 “那…那硝石制碱…” 徐文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或许…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碱力更纯,脱硫更快,或能提升精炼速度?”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李烜, 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这酸秀才,竟真把心思沉进了这“贱业”里! 李烜猛地转身,眼中精光爆射! 对啊!硝石碱(KOH)! 沈锦棠的定金! 他立刻对旁边的学徒吼道: “去!拿硝石!取十斤来!要最纯的!” 很快,一罐淡黄色的硝石粉末被取来。 李烜屏退旁人,只留徐文昭。 他按照识海图谱的指引, 小心地将硝石粉倒入一个厚壁粗陶坩埚中, 架在分馏炉旁的高温区。 炉火熊熊,舔舐着坩埚底部。 “高温煅烧,去其杂质,取其火性精华…” 李烜喃喃,识海中图谱流转。 徐文昭凑得极近,眼睛一眨不眨, 鼻尖几乎要碰到坩埚边缘,全然不顾那灼人的热浪。 坩埚内的硝石粉在高温下渐渐融化, 颜色由淡黄转为橙红, 冒出丝丝缕缕带着刺激性气味的白烟(主要是分解产生的氧气和氮氧化物)。 李烜用长铁钳夹住坩埚, 小心地将其移开火源,置于一块厚重的青石板上冷却。 “小心!此物遇水则爆!” 李烜低喝,阻止了想凑近看的徐文昭。 待坩埚冷却,里面不再是粉末, 而是一小滩灰白色的、略带湿润感的固体。 “这便是‘火碱’?” 徐文昭声音带着颤抖的兴奋。 “不错!” 李烜用小陶铲小心刮取一点。 入手滑腻,带着强烈的灼烧感! 比草木灰碱霸道十倍! 他立刻取来一小碗待精炼的浑浊原油, 将这点火碱粉末小心加入,快速搅拌! 奇迹发生了! 粘稠的原油与火碱接触的瞬间,剧烈反应! 大量灰褐色的皂化物如同沸腾般涌起、聚集! 油液的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浅、变清! 那股顽固的硫磺恶臭, 更是被一股强烈的、刺鼻的碱味瞬间压制下去! 反应速度,远超草木灰碱洗数倍! “成了!” 徐文昭失声叫道,激动得胡子都在抖。 “东家!这…这碱力!霸道!清油更快!” 李烜眼中也迸射出希望的光芒! 效率!这就是效率! 虽然这火碱制备不易,操作危险,成本也高,但眼下救命要紧! 他立刻下令: “含烟!调两个最细心的过来! 按此法,小心制备火碱! 记住!无水操作!通风! 戴厚布手套!” 他转向徐文昭,郑重一揖: “徐兄大才!此乃雪中送炭!李烜感激不尽!” *** 两日后傍晚。 工坊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碱味和油烟气,人人双眼熬得通红。 李烜亲自守着最后一炉用火碱快速精炼出的“清焰”油。 锡管冷凝器水流如注,清亮的油液滴滴答答汇入陶罐。 “东家!八百斤!加上沈家的五百斤,齐了!” 柳含烟哑着嗓子,声音带着哭腔和狂喜。 李烜看着码放整齐、封好泥印的油桶, 紧绷了两天两夜的神经终于松了一丝。 他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对陈石头道: “石头,带十个最精壮的兄弟, 押车!连夜出发!走官道! 务必在明日午时前,把兵备道的油送进府城军械库! 路上…机灵点!” “烜哥儿放心!俺拿命担保!” 陈石头拍着胸脯,带着人急匆匆套车去了。 李烜刚喘口气,一个学徒气喘吁吁跑进来: “东家!沈…沈小姐派人来…取货了!” 工坊门口,沈家的大车已经等候。 来的不是沈锦棠,而是那个精明的账房徐先生。 他带着护卫,一丝不苟地清点着属于沈家的五百斤“清焰”和一千支“明光烛”。 交割完毕,徐先生递上货单请李烜画押。 就在李烜接过笔的瞬间, 徐先生状似无意地低声说了一句: “李坊主辛苦。 我家小姐让带句话, 慈云庵那位朱姑娘的‘无影油’, 连我沈家都弄不到呢。 坊主好本事。” 他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 眼神却像淬了冰的针,锐利地刺向李烜! 李烜握笔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朱明月!慈云庵!无影油! 沈锦棠…她知道了?她怎么知道的? 这女人在青崖镇的眼线,竟已深入至此?! 连朱明月这条极其隐秘的线都摸到了! 他面上波澜不惊, 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笑容, 手腕稳稳落下,在货单上签下名字。 声音平稳,听不出半点异样: “徐先生言重了。 朱姑娘乃方外之人, 清修简居,所求不过些许特制灯油供佛前长明罢了。 工艺特殊,产量极少,连我工坊也仅能勉强供给,实在不足挂齿。 沈东家若对此等微末之物也有兴致, 待工艺再稳定些,产出富余了,自当…优先供应沈家。” 他刻意强调了“方外之人”、“特制”、“产量极少”、“优先供应”, 既点明朱明月的特殊身份暗示沈锦棠别乱伸手, 又给了个看似合作实则遥遥无期的空头许诺, 最后不忘把姿态放低,把“无影油”贬为“微末之物”。 徐先生深深看了李烜一眼, 那精明的老脸上笑容不变, 微微颔首: “坊主有心了。 老朽定将坊主美意转达小姐。” 他不再多言,收好货单,指挥着护卫装车离去。 看着沈家的车队消失在暮色中, 李烜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 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 “东家…” 柳含烟担忧地靠近。 “没事。” 李烜摆摆手,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警惕。 “加紧生产…沈家这张嘴,喂不饱。 兵备道这把刀…也悬着呢。” 他抬头望向府城方向, 那里有催命的军令,有贪婪的巨鳄, 还有…被沈锦棠盯上的朱明月。 这刚刚点亮的“明光”前路,浓雾重重,杀机四伏! 工坊的炉火映着李烜凝重的侧脸, 也照亮了角落里,徐文昭那若有所思、渐渐变得坚定的眼神。 他默默拿起一块硝石, 凑到灯下仔细端详,口中念念有词: “硝石…火碱…霸道…然可控否? 若辅以石灰…或可中和其烈?” 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天工开物》,静静躺在他脚边。 第71章 木轨溅黑血,山夜燃凶星 府城军械库的催命符刚送走, 沈家商船带走的五百斤油还没飘远, 工坊的炉火喘息未定。 李烜瘫坐在库房角落的破条凳上, 眼皮沉得像灌了铅。 硝石的碱味还呛在喉咙里, 手臂上被狼爪撕裂的伤口在疲惫下隐隐作痛。 柳含烟端来一碗稀薄的菜粥, 李烜勉强喝了两口,味同嚼蜡。 “东家,您歇会儿吧, 炉子有孙伯看着。” 柳含烟声音沙哑,眼圈乌青。 李烜摇摇头,强打精神: “含烟,鬼见愁那边的木轨和引油槽…是命脉。 石头押油去了府城,赵伯…我怕他一个人顾不过来。 你带两个人,拿上家伙,连夜进山看看! 千万小心!” 一股莫名的心悸缠绕着他,像冰冷的蛇。 柳含烟重重点头, 二话不说,抄起墙角的枣木棍和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 叫上两个精壮匠人,匆匆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 鬼见愁峡谷入口,更深露重。 寒风卷过嶙峋怪石,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新铺就的简陋木轨,像一条黑色的蜈蚣, 从峡谷深处蜿蜒爬出,连接着岩壁下新挖的集油浅坑。 几个粗陶大桶半埋在坑边,盛着粘稠的黑油。 赵伯裹着破羊皮袄, 抱着他那杆老旧的鸟铳, 蜷在一块背风的岩石后打盹。 旺财,那条瘸腿老黄狗, 趴在他脚边,耳朵时不时警觉地抖动一下。 死寂中,几道鬼魅般的黑影, 如同贴地滑行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木轨旁。 月光吝啬地洒下,勉强勾勒出三个狰狞的轮廓。 为首者,绰号“独眼龙”, 真名无人知晓。 左眼是个腐烂的肉窟窿, 用块脏污的黑布蒙着, 露出的右眼在黑暗中闪烁着豺狼般的凶光。 他身形不高,但异常敦实, 手里反握着一柄刃口磨得雪亮的厚背朴刀。 此獠心狠手辣,惯用刀背砸碎人膝盖骨, 再慢慢折磨致死,青崖镇外几个村子的灭门惨案,皆出自他手! 左侧一人,瘦高如竹竿,绰号“钻天猴”。 一张马脸惨白,颧骨高耸,眼神飘忽闪烁,透着阴毒。 他腰间缠着几圈浸了油的麻绳, 绳头拴着锋利的铁钩。 此人轻功了得,尤擅攀岩越涧, 更喜用钩索将人拖行至死,或是吊在树上活活风干! 右侧那个,活脱脱一头人立而起的黑熊! 绰号“黑熊”,身高近九尺,膀大腰圆,肌肉虬结,裸露的胸膛上布满黑毛。 他肩上扛着一柄碗口粗、丈余长的硬木杠子, 顶端用铁箍紧紧固定着一块巨大的、棱角分明的顽石! 这“石锤”挥舞起来,沾着即死,碰着即亡! 曾一锤砸塌过巡检司的土墙! “黑风三煞!” 青崖镇方圆百里,闻之色变的三个凶神! 牛扒皮这次,是彻底疯了,也彻底下了血本! “老大,就是这破木头道儿和那坑里的黑水?” 钻天猴的声音尖细沙哑,像砂纸摩擦。 “嗯!牛老爷说了,毁了这木头道, 堵死那引水的沟,再把这几个桶点了! 烧个干净!” 独眼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独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快意。 “动手!利索点!” 黑熊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如同野兽。 他抡起那骇人的石锤,双臂肌肉坟起, 带着恶风,狠狠砸向铺设木轨的枕木! 咔嚓!轰! 碗口粗的硬木枕木应声而断! 碎木飞溅!整段木轨猛地塌陷下去! “好!” 钻天猴怪笑一声,身形如鬼魅般蹿出, 手中铁钩带着破空声,“嗖”地飞出, 精准地钩住一根架在岩壁上的引流竹槽,猛地一拽! 哗啦!竹槽断裂,里面缓慢流淌的黑油瞬间倾泻一地! “点火!烧桶!” 独眼龙狞笑着,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噗地吹亮! “汪!汪汪汪——!!!” 就在火星即将触碰到泼洒在地的黑油瞬间! 一直假寐的旺财如同离弦之箭, 爆发出与它老迈身躯不符的狂怒咆哮! 它瘸着一条后腿,却疯了一般扑向最近的独眼龙,一口狠狠咬在他小腿上! “啊!死狗!” 独眼龙剧痛,火折子脱手掉在湿滑的油泥地上,瞬间熄灭! “有埋伏!” 钻天猴尖啸! “什么人?!” 岩石后的赵伯被狗吠和巨响惊醒, 瞬间弹起! 老猎户的警觉让他第一时间抬起鸟铳! 但他年纪大了,动作慢了一瞬! “老东西!找死!” 黑熊怒吼,如同发狂的巨熊, 抡起石锤,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 朝着赵伯藏身的岩石猛冲过来! 那石锤刮起的恶风,吹得赵伯花白的胡子乱颤! 千钧一发! “赵伯小心!”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柳含烟带着两个匠人, 如同神兵天降,从侧面的坡上猛冲下来! 她人在半空,手中的枣木棍灌注全身力气, 如同标枪般脱手掷出,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狠扎向黑熊面门! 黑熊反应极快,石锤横扫! 当! 枣木棍被砸得粉碎!木屑纷飞! 但这一阻,救了赵伯一命! 老猎户趁机一个翻滚躲开石锤的致命范围, 鸟铳终于抬起,对准黑熊那庞大的身躯! 轰! 火光乍现!铅弹怒吼! 如此近的距离,铁砂狠狠喷在黑熊的右肩和胸膛上! “呃啊!” 黑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右肩血肉模糊! 但皮糙肉厚加上铁砂威力有限,竟未致命! 反而激起了他更狂暴的凶性! “老子撕了你们!” 他双目赤红,左手竟一把抓住滚烫的铳管,猛地一拽! 赵伯年老力衰,鸟铳脱手! 另一边,柳含烟落地一个翻滚, 捡起掉落的柴刀,毫不犹豫扑向正欲再次点燃火折子的独眼龙! “休想!” 刀光如匹练,直劈对方手腕! 独眼龙独眼凶光爆射,朴刀反撩! “小娘皮!滚开!” 刀锋凌厉! 柳含烟不敢硬接,矮身闪避,柴刀变招横扫对方下盘! 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刀光闪烁,凶险万分! 钻天猴阴笑一声,铁钩如同毒蛇吐信, 悄无声息地甩向正与黑熊对峙的赵伯后心! “老东西,上路吧!” “赵伯!” 一个匠人目眦欲裂,挺着手中的铁钎冲上来格挡! 嗤啦! 铁钩狠狠咬进匠人的左臂! 钻天猴手腕一抖,狞笑着猛力回拉! “给老子过来!” “啊!” 匠人惨叫着被拖倒,鲜血瞬间染红衣袖! 另一个匠人怒吼着举起镐头砸向钻天猴,却被对方灵巧躲过。 场面瞬间陷入混战! 赵伯失了鸟铳,拔出腰间的猎刀, 与受伤的黑熊周旋,险象环生! 柳含烟被独眼龙凌厉的刀光逼得连连后退, 手臂被划开一道血口! 两个匠人一个被钩住手臂拖行惨叫, 另一个被钻天猴的匕首逼得手忙脚乱! 旺财瘸着腿,死死咬住独眼龙的裤脚不放, 被对方一脚狠狠踢飞,撞在岩石上, 发出一声哀鸣,没了声息。 “哈哈哈!一群土鸡瓦狗! 都给老子死!” 独眼龙狂笑,朴刀高举,就要将力竭的柳含烟劈于刀下!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 “嗷——!!!”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充满了无尽愤怒和暴戾的咆哮, 撕裂了夜空的沉寂! 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 只见峡谷入口处, 一个魁梧的身影如同失控的蛮牛, 带着一路狂奔扬起的尘土和狂暴到极致的气势,猛冲而至! 正是本该在府城押运的陈石头! 他不知为何去而复返! 此刻的陈石头,双眼赤红如血, 额头青筋暴突如蚯蚓, 整张憨厚的脸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得如同地狱修罗! 他手中没有武器,只有一根从车上随手抄起的、碗口粗的硬木车辕! 他看到地上断裂的木轨、倾覆的油桶、熄灭的火折子, 看到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的旺财, 看到手臂流血勉力支撑的柳含烟, 看到被钩住拖行的兄弟,看到赵伯险象环生! 媳妇本被信任的赌注,连日奔波的疲惫, 对工坊的担忧,对兄弟姐们的愧疚, 对恶人的滔天恨意…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点燃、爆炸! “狗日的!敢动俺的人! 老子砸碎你们!!!” 吼声未落, 陈石头那庞大的身躯已经携着万钧之力冲到近前! 他无视了劈向柳含烟的朴刀, 无视了刺向自己的匕首, 眼中只有那个正拖着兄弟的钻天猴! “给俺——死!!!” 车辕带着碾碎山岳的狂暴气势, 毫无花哨,当头砸下! 速度之快,力量之猛,远超钻天猴的想象! 他脸上的狞笑瞬间化为极致的惊恐! “不…!”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爆响! 车辕结结实实砸在钻天猴的天灵盖上! 如同重锤砸西瓜!红的白的,瞬间迸溅开来! 钻天猴连惨叫都没发出, 整个头颅塌陷下去,身体软软倒下, 铁钩还死死嵌在匠人手臂里! 静! 死一般的寂静! 狂暴的战场,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独眼龙的刀僵在半空, 黑熊的怒吼卡在喉咙, 连受伤匠人的惨叫都噎住了! 所有人都被这血腥、狂暴、碾压般的一击彻底震懵了! 陈石头喘着粗气, 赤红的双眼缓缓转向最近的独眼龙, 那目光,如同看着一具尸体。 他沾满脑浆和鲜血的车辕,慢慢抬起。 “妈…妈呀!” 独眼龙那独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根本不是人!是披着人皮的凶兽! 他肝胆俱裂,哪还有半分凶悍, 怪叫一声,竟丢下朴刀,转身连滚带爬就往黑暗里逃窜! 黑熊也被这血腥一幕骇得魂飞魄散, 捂着流血的肩膀, 惊恐地看了一眼如同魔神降世的陈石头, 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 拖着石锤,踉跄着追着独眼龙的方向亡命奔逃! 陈石头没有追。 他像座铁塔般矗立在血腥的战场上, 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逃窜的黑暗, 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车辕上,粘稠的血液和脑浆, 一滴一滴,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石头…哥?” 柳含烟捂着流血的手臂,声音颤抖, 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丝…恐惧。 赵伯喘着粗气,看着陈石头那魔神般的背影, 又看看地上钻天猴不成人形的尸体, 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复杂。 被救下的匠人,看着自己手臂上还挂着的铁钩, 再看看地上那摊红白之物,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峡谷的风,呜咽着卷过, 带着浓重的血腥和刺鼻的油味。 断裂的木轨,倾覆的油桶,无头的尸体…一片狼藉。 明光的油路,险些断绝。 守护它的代价,是淋漓的鲜血,和一个憨厚少年…眼底彻底点燃的、永不熄灭的暴烈火焰。 第72章 血火断归路,猛油慑群凶 峡谷的风呜咽着,卷起浓重的血腥和刺鼻的油味。 陈石头像尊浴血的铁塔,杵在钻天猴那滩红白狼藉前, 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独眼龙和黑熊逃窜的黑暗, 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如同拉破的风箱。 他脚下,那根沾满脑浆和鲜血的硬木车辕,还在微微震颤。 “石…石头哥?” 柳含烟捂着流血的手臂,声音发颤。 眼前的陈石头,陌生得让她心头发寒。 “呕…” 被铁钩贯穿手臂的匠人, 看着地上不成人形的尸体, 再也忍不住,弯腰狂吐。 赵伯拄着猎刀,喘着粗气, 浑浊的老眼扫过断裂的木轨、倾覆的油桶, 最后落在陈石头那魔神般的背影上, 沉沉叹了口气。 “石头…先救人…收拾…” 就在这时! “嗷——!” 一声压抑着痛苦和狂怒的嘶吼, 从独眼龙和黑熊逃窜的方向猛然炸响! 不是撤退的号角,是野兽反扑的咆哮! “小娘皮!坏老子好事!拿命来偿!” 独眼龙那独眼在黑暗中闪烁着疯狂怨毒的光芒! 他根本没逃远! 趁着陈石头暴怒失控、众人惊魂未定之际, 竟和受伤的黑熊绕了个小圈子, 如同潜伏的毒蛇,从侧后方的陡坡上猛扑而下! 目标直指离油桶最近、正在查看旺财伤势的柳含烟! 独眼龙手中朴刀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厉, 直劈柳含烟后颈! 黑熊虽右肩血肉模糊, 左手却抡起那沉重的石锤, 带着碾碎一切的恶风, 横扫向柳含烟的腰腹! 两人配合默契,一上一下,封死了所有退路! 他们算准了陈石头来不及救援! 太快!太阴毒! “含烟!” 赵伯目眦欲裂,想扑救已来不及! 柳含烟只觉脑后生风, 腰腹恶寒刺骨!死亡的阴影瞬间将她笼罩! 她甚至能闻到独眼龙刀锋上的血腥味! 千钧一发! “狗日的!!”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几乎同时响起! 陈石头动了! 他离柳含烟还有几步距离, 救援已然不及! 但他根本没想过去挡刀! 他那双赤红的眼睛, 死死盯住了离柳含烟最近、半埋在土里的一个粗陶油桶! 那是刚从鬼见愁岩缝收集、还没来得及运走的原油! 只见陈石头如同疯虎, 不管不顾,庞大的身躯爆发出极限的速度, 合身猛撞过去! 不是撞人,是撞桶! 砰! 沉重的撞击声! 那半埋的油桶被陈石头用肩膀生生撞得移位! 粘稠、腥臭的黑油从桶口缝隙“噗”地喷溅出来, 正好泼了扑到近前的独眼龙一头一脸! “啊!我的眼睛!” 独眼龙猝不及防, 滚烫粘稠的黑油糊满了他的独眼和口鼻, 剧痛和窒息感让他劈下的刀势瞬间走偏! 噗嗤! 刀锋擦着柳含烟的肩头掠过, 带起一溜血花! 而黑熊横扫的石锤, 也因独眼龙的受阻和油桶的阻挡, 擦着柳含烟的衣角掠过, 狠狠砸在旁边的岩石上,火星四溅! 柳含烟死里逃生,惊魂未定! “石头!” 她尖叫! 独眼龙抹着脸上的黑油, 状若疯魔: “老子宰了你!” 他放弃柳含烟,朴刀带着粘稠的黑油, 狠狠捅向撞开油桶后立足未稳的陈石头侧腰! 这一刀,又快又狠! 陈石头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刀锋及体! “着!” 一声苍老却无比坚定的厉喝! 弓弦震响! 嗖! 一支短小的猎箭,如同毒蛇吐信, 在间不容发之际,精准地钉进了独眼龙持刀的右手手腕! “呃啊!” 独眼龙手腕剧痛,朴刀“当啷”脱手! 是赵伯! 老猎户在电光火石间, 抽出了他备用的短猎弓! 一箭救险! “老大!” 黑熊见状狂怒,不顾右肩伤口崩裂, 左手抡起石锤,就要砸向放箭的赵伯! “休伤赵伯!” 被铁钩贯穿手臂的匠人强忍剧痛, 嘶吼着扑上来,用身体狠狠撞向黑熊下盘! 黑熊一个趔趄,石锤砸偏! “啊!” 那匠人也被黑熊反手一拳砸在胸口,喷血倒飞! 场面再次陷入极度混乱和血腥! 独眼龙捂着手腕嚎叫, 黑熊狂暴如受伤的熊罴, 赵伯抽刀近战险象环生, 柳含烟捡起柴刀勉力支撑, 陈石头被黑油糊了一身,视线受阻,怒吼连连! 剩下的那个匠人看着同伴吐血倒地, 又急又怒,却插不上手! 就在这胶着惨烈、眼看要出现更大伤亡之际! “都住手!” 一声清越却蕴含着雷霆之怒的厉喝, 如同冰锥刺破混乱的夜幕,响彻峡谷! 火把的光芒,如同撕裂黑暗的利剑,骤然亮起! 十几支熊熊燃烧的火把, 从峡谷入口处快速逼近! 火光映照下,李烜脸色铁青,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 他身后,是十几个手持棍棒、铁钎,满脸怒火的工坊青壮! 更让人心悸的是, 李烜和冲在最前的几个青壮手里, 赫然都抓着一个手臂粗的竹筒! 竹筒口用厚厚的油布塞着, 但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混合着硫磺和焦糊的刺鼻恶臭, 正源源不断地从竹筒缝隙里散发出来! 正是工坊秘制的、极度危险的“猛火油”! 李烜目光如电,瞬间扫过战场: 断裂的木轨,倾覆的油桶, 倒地的旺财,吐血昏迷的匠人, 浑身黑油、手臂还在流血的陈石头, 勉力支撑的柳含烟和赵伯… 还有那两个状若疯魔的凶徒! 一股焚天怒火在他胸中炸开!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猛火油”竹筒, 另一只手高高擎起熊熊燃烧的火把! 火光跳跃,将他冰冷的脸映照得如同索命阎罗! “黑风山的杂碎!” 李烜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 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再敢上前一步!” 他手中的火把,猛地凑近竹筒口的油布! “老子就把这‘地火毒龙’全泼在这油桶上!” 他指向身边那几个半埋的、装满了粘稠原油的大桶, 声音陡然拔高,炸雷般响彻夜空: “大家一起!烧个干干净净!尸骨无存!!” “猛火油”的刺鼻恶臭, 混合着火把燃烧的焦糊味, 如同死亡的宣告! 那竹筒口微微湿润的油布, 在跳动的火苗下,显得无比脆弱而致命! 正准备拼死一搏的独眼龙和黑熊,动作瞬间僵住! 他们不怕刀,不怕箭,甚至不怕死! 但这种粘稠如膏、沾身即燃、水泼不灭、 能把人活活烧成焦炭的“猛火油”… 是他们这些刀口舔血之辈最深沉的噩梦! 更别说旁边还有几大桶一点就炸的原油! 看着李烜手中那几乎要舔舐到油布的火苗, 看着李烜身后那十几个同样高举火把和“猛火油”筒、眼神决绝的青壮, 一股源自骨髓的寒意瞬间冻结了独眼龙和黑熊的凶性! “疯子!你们他妈的都是疯子!” 独眼龙捂着手腕的箭伤,独眼中充满了恐惧,声音都变了调! 黑熊看着那跳动的火苗, 庞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 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走!快走!” 独眼龙再无半分战意,嘶声怪叫, 也顾不上黑熊了,转身连滚带爬就往黑暗里钻! 黑熊也彻底胆寒,怨毒地瞪了李烜一眼, 发出一声不甘的低吼, 拖着石锤,踉跄着追向独眼龙, 很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匪徒遁逃,危机暂解。 “快!救人!” 李烜立刻扔掉火把(小心地熄灭了火星),扑向倒地的匠人。 柳含烟撕下衣襟,飞快地给陈石头手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包扎止血。 赵伯则踉跄着去看旺财。 “东家…东家!这还有个活的!” 一个青壮在检查被陈石头撞倒的那个油桶旁时, 发现一个蜷缩在阴影里、穿着山匪黑衣却瑟瑟发抖的身影。 此人腿上被倾倒的油桶压住, 动弹不得,脸上糊满了黑油, 但看身形,绝非剽悍的山匪。 李烜眼神一厉,上前一把扯掉那人蒙面的黑布。 一张因恐惧而扭曲、沾满油污的招风耳脸露了出来! “牛…牛二?!” 柳含烟失声叫道。 正是牛扒皮的头号狗腿子! 牛二! “饶命!李爷饶命啊!” 牛二吓得屎尿齐流,哭嚎道: “是…是老爷…不!是牛扒皮! 是他买通黑风煞…让小的… 小的跟着来认路…小的…小的不想死啊!” 李烜看着涕泪横流的牛二, 又看看地上断裂的木轨和倾覆的油桶, 眼中寒光爆射,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牛扒皮…好,很好。” “把他捆结实了!嘴堵上!连同这身皮,一起带回去!” “这断渠毁路、勾结山匪的‘大礼’… 老子得好好想想,怎么‘回敬’咱们牛大老爷!” 峡谷的寒风,吹不散浓重的血腥和油味, 却吹动了李烜眼中那簇比“猛火油”更炽烈、更危险的复仇火焰。 断掉的,不止是油路,更是牛扒皮最后一点生路! 第73章铁证锁喉舌,刀笔破牢笼 青崖镇的天刚蒙蒙亮,李记工坊却已肃杀如战场。 血腥气混着刺鼻的油味还未散尽。 库房里,牛二像条死狗般被捆在柱子上, 脸上糊满凝固的黑油,裤裆湿透, 散发着恶臭,嘴里塞着破布, 只剩一对招风耳因恐惧而不住颤抖。 陈石头光着膀子坐在条凳上, 柳含烟正小心翼翼地给他手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换药。 药是苏清珞托人送来的上好金疮药, 混着三七粉,敷上去钻心地疼。 陈石头咬着牙,额头冷汗涔涔, 愣是没吭一声,只一双虎目死死盯着牛二,那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 “东家,这杂碎嘴硬得很!” 一个看守的匠人气愤道。 “问啥都装死狗!” 李烜没说话,走到角落水缸边, 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走到牛二面前。 哗啦! 一瓢水狠狠泼在牛二脸上! 冰冷的刺激让他猛地一哆嗦,呛咳起来。 李烜一把扯掉他嘴里的破布。 “啊!李爷!李爷爷饶命啊!” 牛二立刻杀猪般嚎叫起来,涕泪横流。 “小的…小的就是听命行事啊! 是牛扒皮!都是牛扒皮指使的! 他给了黑风煞五十两银子! 还…还给了小的十两跑腿钱! 让小的带路认地方! 小的…小的真不知道他们要杀人放火啊! 呜呜呜…”恐惧彻底摧毁了他的心理防线, 不用上刑,竹筒倒豆子全招了! 连牛扒皮藏银子的炕洞位置都秃噜了出来。 “画押。” 李烜声音冰冷,毫无波澜。 徐文昭早已备好笔墨。 这个曾经视“奇技淫巧”为粪土的酸秀才, 此刻脸色凝重,眼神却异常坚定。 他迅速将牛二颠三倒四的供词整理成条理清晰的证言,铺在牛二面前。 “按…按手印!” 匠人抓着牛二沾满油污的手, 狠狠按在鲜红的印泥上, 再重重摁在供词末尾! 一个鲜红的、带着油污的手印, 如同牛扒皮的催命符! 物证也齐了: 从牛二身上搜出的、一个刻着“牛记”小字的黄铜腰牌(牛扒皮给心腹的凭证); 独眼龙仓皇逃窜时遗落的那柄厚背朴刀(刀柄缠着的牛筋绳上沾着陈石头的血); 还有赵伯射伤独眼龙手腕的那支特制猎箭(箭头有赵家标记)。 人证更铁: 赵伯的证词(亲眼所见), 陈石头和柳含烟的伤(活生生的证据), 被铁钩贯穿手臂的匠人还在昏迷, 但这就是铁案! “徐兄,” 李烜看向徐文昭,眼神锐利: “状纸…能写吗?” 徐文昭深吸一口气,挺直了那总是微微佝偂的文士脊梁。 他走到一旁临时支起的破木桌前, 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用的是沈家定金买的)。 研墨,润笔。 他提笔悬腕,略一沉吟,随即笔走龙蛇! “具状人李烜,系青崖镇民籍,经营工坊为业。 为告本镇豪强牛德福, 买凶毁产、勾结山匪、意图杀人纵火、戕害人命事…” 开篇点题,直指核心! 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他详细罗列时间(昨夜)、 地点(鬼见愁峡谷)、 凶徒(黑风三煞,有名有号)、 恶行(毁坏木轨、堵塞油槽、意图焚毁油桶、杀伤工坊人员), 再清晰列出人证(赵猎户、陈石头、柳含烟、受伤匠人)、 物证(凶器朴刀、带血猎箭、牛二供词及腰牌)! 条理之清晰,逻辑之严密, 证据链之完整, 远超寻常乡野讼师的水平! 末尾,他笔锋一转: “…牛德福倚仗豪强,鱼肉乡里 ,私通匪类,坏朝廷法度,毁民生之业! 其心可诛,其行当剐! 恳请青天大老爷明镜高悬, 速发雷霆,锁拿元凶,以正国法, 以安民心!李烜泣血叩首!” 落款处,徐文昭郑重写下自己的名字——徐文昭! 不是“代笔”,是具名担保! 这代表着,他将自己的功名前程,也押在了这张状纸上! “好!” 李烜看着墨迹淋漓、铁证如山的状纸, 眼中寒光一闪。 “赵伯,您老德高望重, 这状纸,劳烦您老亲自跑一趟县衙, 直接递到…县丞王大人手上!” 他刻意强调了“县丞王大人”。 赵伯浑浊的老眼精光一闪, 瞬间明白了李烜的意图。 青崖县令周扒皮(绰号)贪婪昏聩, 早被牛扒皮用银子喂饱了。 但县丞王守仁(非圣人,同名)不同! 此人虽是举人出身,却素有清正之名, 更关键的是,他与周县令面和心不和, 早就对牛扒皮在青崖镇一手遮天、 甚至不把他这县丞放在眼里而心生不满! 这状纸递到王县丞手里, 就是一把捅向牛扒皮、也捅向周县令的利刃! “老汉明白!” 赵伯接过状纸和厚厚一沓证物, 小心地包进一块干净的蓝布里,揣入怀中。 他挺直了腰板,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 此刻竟带着一股凛然之气。 “李小子放心! 老汉这把老骨头,爬也要爬到县丞大人案前!” *** 与此同时,牛记油坊后院。 牛扒皮牛德福像热锅上的蚂蚁, 在屋里团团乱转,肥胖的脸上油汗涔涔。 派去鬼见愁打探消息的家丁连滚爬爬地冲进来,带来了噩梦般的消息: 黑风三煞只逃回两个,钻天猴被陈石头一棍子开了瓢,牛二被生擒了! “废物!都是废物!” 牛扒皮一脚踹翻家丁, 歇斯底里地咆哮。 “黑风煞是废物!牛二更是废物! 怎么不死在外面!” 他感觉天旋地转, 一股冰冷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 牛二知道他太多事! 一旦招供…完了!全完了! “快!快备轿!去县衙!找周大人!” 牛扒皮嘶吼着,抓起一沓银票就往怀里塞。 他必须赶在李烜前面,用银子堵住周县令的嘴! *** 青崖县衙,二堂。 县丞王守仁,年约四旬,面容清癯, 三缕长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 他正襟危坐,看着眼前风尘仆仆、 却眼神坚定的老猎户赵伯, 以及赵伯呈上的那份字字泣血的状纸和一堆触目惊心的物证。 那带血的朴刀,那刻着“牛记”的腰牌, 那摁着油污手印的供词, 还有赵伯手臂上包扎的布条(他特意展示了自己格斗时的擦伤), 以及状纸上徐文昭那力透纸背的签名…铁证如山! 王守仁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眼神却越来越亮! 清正?他当然想! 但更关键的是, 这是一次绝佳的、扳倒周扒皮(周县令)心腹牛德福、 甚至借此敲打周扒皮本人的机会! 一个能向府城乃至省城上官展示他王守仁“明察秋毫、不畏豪强”的绝佳政绩! “赵老丈,受苦了。” 王守仁放下状纸,声音沉稳有力。 “此事,本官已然知晓。 证据确凿,骇人听闻! 牛德福此獠,目无王法,罪不容诛!” 他猛地一拍惊堂木(虽然不在大堂,但气势十足)。 “来人!” “在!” 两名心腹衙役应声而入。 “速持本官签押火票!” 王守仁迅速写好一张盖着县丞印信的拘票。 “前往牛记油坊,锁拿牛德福! 若有反抗,就地拿下! 将其油坊、宅院一并查封! 所有账册、往来书信,悉数搜检封存!不得有误!” “遵命!” 衙役接过火票,杀气腾腾而去。 王守仁看着衙役离去的背影,又看向赵伯: “赵老丈,还要劳烦您老在此稍候, 待那牛德福到案,还需您老当堂指认。” “老汉义不容辞!” 赵伯抱拳,声音洪亮。 就在衙役拿着火票冲出县衙侧门时, 牛扒皮那顶华丽的轿子也刚刚气喘吁吁地赶到县衙正门。 牛扒皮刚掀开轿帘, 就看到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手持铁链锁铐,直奔他的方向而来! 领头衙役手中那张盖着鲜红县丞大印的拘票,在晨光下刺得他眼睛生疼! “牛德福!王县丞有令! 锁拿你归案!跟我们走一趟吧!” 衙役的声音冰冷无情。 “不…你们弄错了! 我要见周大人!周大人!” 牛扒皮如遭雷击,肥胖的身躯筛糠般抖了起来, 怀里的银票撒了一地! 他绝望地嘶吼着,如同被拖向屠宰场的肥猪。 “周大人?哼!王县丞的签押在此! 有什么话,到二堂跟王大人说去!” 衙役不由分说,铁链哗啦一声套上牛扒皮肥硕的脖子,拖着就走! 牛记油坊,顷刻间被贴上了刺眼的封条!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青崖镇! “听说了吗?牛扒皮完了!被王县丞锁拿了!” “活该!李坊主告的!铁证如山!勾结山匪要烧人家的油!” “老天开眼啊!这头吸血的肥猪也有今天!” 工坊里,得到消息的李烜,脸上并无多少喜色。 他正站在酸洗操作台前, 看着一罐刚用浓绿矾油(稀硫酸)洗过、颜色清亮不少但气味依旧刺鼻的原油。 “东家,这酸味…还是冲,残留也厉害。” 柳含烟蹙眉道。 李烜点点头。 绿矾油脱硫效果霸道, 但腐蚀性强,残留难除,气味也难闻。 【万象油藏录】匠造之章关于【初级酸碱处理】的图谱微微闪烁, 提示着中和与精炼的步骤。 “徐兄,” 李烜看向一旁正对着硝石和火碱罐子发呆的徐文昭。 “你方才说…石灰?” 徐文昭猛地回过神,眼中闪烁着知识碰撞的火花: “对!石灰!《天工开物·燔石篇》有载, 石灰(CaO)遇水则化, 其性至烈,可‘消化’诸般污秽! 火碱性烈,然石灰之‘烈’在于中和! 酸洗之后,若以石灰水调和, 或可中和残酸,吸附杂质,更能祛除异味!” “石灰水…中和?” 李烜眼睛一亮! 识海图谱瞬间清晰! 酸(绿矾油)与碱(石灰)中和, 生成盐和水! 同时生成的硫酸钙沉淀还能吸附杂质! “取生石灰来!化水!” 李烜立刻下令。 很快,一桶滚烫的石灰乳(Ca(OH)2悬浊液)被提来。 李烜小心地将少量石灰乳缓缓加入那罐酸洗过的原油中,用长木棍缓缓搅拌。 滋滋… 轻微的响声传出。 刺鼻的酸味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迅速减弱! 油液中开始出现细小的白色絮状沉淀(硫酸钙和吸附的杂质)并缓缓下沉! 原本清亮却带着刺激气味的油液,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澄澈, 那股刺鼻的味道更是消散大半, 只剩下一种淡淡的、类似松脂的清新气息! “成了!” 柳含烟惊喜叫道。 徐文昭抚掌,眼中满是兴奋: “妙!酸碱相济,刚柔并济! 格物之理,存乎其中!” 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 这“贱业”之中蕴含的天地至理, 竟比圣贤书中的微言大义更让他心潮澎湃! 李烜看着罐中明显提升品质的油样, 又看看县衙方向。 牛扒皮入狱只是开始, 官场的雷霆才刚刚炸响, 而工坊的技术之路, 也在铁与血的淬炼后,踏上了新的阶梯。 酸洗的锋芒,已被石灰的沉稳悄然中和, 正如这波谲云诡的世道,刚极易折,需以智驭力。 第74章 铁锁缚肥豕,青石灰烬明 青崖县衙二堂,肃杀之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牛扒皮牛德福,如同被抽了骨头的癞皮狗,瘫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肥硕的身躯筛糠般抖着, 华丽的绸缎员外服被铁链勒出深痕, 汗如浆出,油光满面的脸上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牛二像条真正的死狗, 蜷缩在他脚边,裤裆又湿了一片, 招风耳耷拉着,连哭嚎的力气都没了。 堂上,县丞王守仁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 端坐如钟,清癯的脸上罩着寒霜。 那份徐文昭执笔、墨迹如刀的诉状, 连同带血的朴刀、刻字的腰牌、 牛二那枚腌臜的手印供词, 如同几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公案之上! “牛德福!” 王守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骨髓的威严。 “人证物证俱在! 你买通黑风山匪‘黑风三煞’, 于前夜毁坏李烜工坊铺设于鬼见愁峡谷之木轨、引流槽, 堵塞油源,更欲纵火焚毁油桶, 杀伤人命!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你还有何话说?!” “冤枉!大人!天大的冤枉啊!” 牛扒皮猛地抬起头,涕泪横流, 肥肉乱颤,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是…是李烜那厮!是他陷害小人! 这…这刀是捡的!腰牌是偷的! 供词…供词是屈打成招啊! 牛二!你说! 是不是他们打你了!” 他疯狂地用眼神示意牛二翻供。 牛二被他一瞪,吓得魂飞魄散, 只会磕头如捣蒜:“小…小的…小的…” “哼!冥顽不灵!” 王守仁猛地一拍惊堂木! 啪! 清脆的响声如同炸雷! “带人证!” 赵伯第一个踏入二堂。 老猎户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短褂, 虽有些佝偂,但眼神锐利如鹰。 他指着牛扒皮,声音洪亮,字字铿锵: “老汉赵守山,昨夜于鬼见愁峡谷亲眼所见! 此獠爪牙牛二引黑风三煞毁路断渠, 意欲纵火! 老汉与工坊诸人奋力阻拦,险遭毒手! 此乃凶徒遗落朴刀! 此乃射伤凶徒之箭!” 他亮出箭杆上清晰的“赵”字刻痕! 紧接着是陈石头。 他赤着上身,右臂缠绕的厚厚布条被解开, 那道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狰狞刀伤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虽敷了药,依旧触目惊心! 他不用说话,只是把那蒲扇般的大手往伤口旁一指, 虎目圆睁,死死瞪着牛扒皮, 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 “俺作证!” 那气势,吓得牛扒皮一哆嗦,差点瘫软在地! 柳含烟随后而入。 她脸色还有些苍白,左肩衣裳解开些许, 露出包扎的布条,声音清冷: “民女柳含烟,昨夜同在现场,亦遭匪徒刀伤。 此獠指使匪类,毁我工坊命脉, 伤我手足,罪证确凿!” 她目光扫过地上那柄朴刀, 正是昨夜独眼龙差点劈死她的凶器! 人证如山!物证如铁! 牛扒皮那点狡辩,如同阳光下的臭水沟, 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 他肥胖的身躯彻底瘫软下去, 像一滩烂泥糊在地上,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牛德福! 你倚仗豪强,横行乡里,私通匪类, 坏朝廷法度,毁民生之业,更欲杀人纵火,罪大恶极!” 王守仁霍然起身,声如洪钟,字字句句如同宣判的雷霆: “依《大明律》!判: 牛德福,流三千里,发配辽东铁岭卫充军! 遇赦不赦!家产抄没充公! 赔偿苦主李烜工坊损失!” “牛二,为虎作伥,杖八十,枷号示众三月,后收监五年!” “其余爪牙,按律严惩!” “退堂!” 惊堂木再响!余音回荡! “威武——” 衙役的堂威吼声震得房梁簌簌落灰。 如狼似虎的衙役上前, 铁链哗啦作响,将烂泥般的牛扒皮和瘫软的牛二如同拖死狗般拖了下去! 那肥硕的身躯在地上留下了一道湿漉漉的、散发着恶臭的痕迹。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野火,瞬间燎遍青崖镇每一个角落! “牛扒皮完了!流放辽东!家产抄没!” “老天爷开眼啊!这头吸了咱们几十年血的肥猪,终于遭报应了!” “李坊主!是李坊主告倒的他!还有徐秀才写的状纸!铁证如山!” “李坊主仁义!替咱们除了大害啊!” 街头巷尾,人人奔走相告,拍手称快! 往日被牛扒皮压榨欺辱的苦主, 此刻纷纷涌向县衙,哭诉冤屈, 请求王县丞一并清算牛家历年恶行! 牛记油坊那高挂的“牛”字招牌, 被愤怒的乡民摘下,当街砸得粉碎! 昔日门庭若市的油坊, 被衙役贴上刺眼的封条, 家产被一箱箱抬出,充入县库。 工坊内,气氛却带着一种大仇得报后的沉凝与一丝疲惫的亢奋。 炉火依旧烧得旺,但匠人们手上的动作都轻快了不少。 “东家!石灰水! 按徐先生说的法子,中和酸洗油!” 柳含烟端着一个小陶盆, 里面是刚用生石灰化开的、滚烫的石灰乳。 李烜站在酸洗操作台旁, 面前是一罐刚用浓绿矾油狠狠“洗”过一遍、 颜色清亮不少但依旧散发着刺鼻酸味的原油。 他点点头,用长柄木勺小心舀起一勺乳白色的石灰乳,缓缓倾入油罐中。 滋滋滋… 轻微的、如同冷水滴入热油的声音响起。 一股淡淡的白色烟气(水蒸气)从罐口逸散。 刺鼻的酸味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迅速扼住、消解! 罐内,原本清亮却略显“浮躁”的油液, 开始出现细小的、雪白的絮状沉淀物, 如同冬日初雪,缓缓飘落、聚集于罐底。 油液本身,则如同被拂去了尘埃的明珠, 变得更加澄澈、通透! 那股刺鼻的硫磺和酸味消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类似松脂的清新气息, 虽不浓郁,却令人舒畅! “成了!真成了!” 柳含烟惊喜地看着罐中明显脱胎换骨的油样。 一旁的徐文昭,更是激动得胡子都在抖! 他亲眼看着自己从《天工开物》中“格”出的道理, 在这浑浊的油液中化为神奇! 酸与碱,如同天地阴阳,相生相克,刚柔并济! 这“石灰中和”之法,不仅祛除了残酸的隐患和恶臭,更让油品再上层楼! 这比他在圣贤书中寻章摘句、空谈道理,要真切、有力千万倍! “格物致用…格物致用…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徐文昭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猛地看向那份被工坊学徒珍重抄录的诉状副本, 再看看罐中沉淀的灰白与澄澈的清亮。 那诉状上的文字,曾化为公堂上的雷霆,锁拿了牛扒皮; 而这石灰中和之法,正涤荡着油中的污秽,开辟着新的道路! 一股从未有过的、沉甸甸的力量感和价值感,在他胸中激荡澎湃! “东家!沈…沈家的马车到镇口了!” 一个学徒气喘吁吁跑进来禀报。 李烜目光从澄澈的油样上抬起,望向工坊门口。 刚扳倒一头地头蛇,更大的豺狼, 已经嗅着油香,优雅而精准地踏入了青崖镇的地界。 沈锦棠,她绝不会错过牛家倒台后留下的巨大真空和…那被抄没的油坊资产。 果然,片刻之后, 沈家那位精明的徐管家便带着两个账房模样的人, 笑容可掬地出现在工坊门口,对着李烜拱手: “李坊主,恭喜铲除地方一害, 还青崖朗朗乾坤! 我家小姐闻讯,甚感欣慰。 特命老朽前来, 一则祝贺,二则…想与坊主商议一下, 那牛家抄没的油坊铺面、榨油器具,不知县衙作价几何? 我沈家‘通源号’,有意盘下, 作为‘明光’油烛在青崖的储运之所。 价格嘛,好商量。” 他的笑容和煦,话语滴水不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李烜看着徐管家那精明的笑脸, 又低头看了看陶罐中渐渐沉底的灰白石灰渣和上层愈发清亮明澈的油液。 石灰的沉稳,悄然中和了绿矾油的锋芒与躁烈。 这波谲云诡的世道,何尝不是如此? 刚扳倒一头明面上的恶虎,暗处更狡诈的猎手已亮出了獠牙。 前路,依旧是浓雾弥漫,杀机四伏。 但手中这罐经由铁血淬炼、刚柔并济方得清明的“明光”, 便是他刺破迷雾、劈开荆棘的利刃! “徐管家,请。” 李烜脸上露出一丝同样无懈可击的淡笑,侧身让路。 “里面详谈。” …………… 牛扒皮的油坊贴上了刺眼的封条, 沈家的马车带着对牛家产业的觊觎刚走, 李记工坊的门槛就被踏破了………… 第75章 炉火聚人心,陶塔炼新篇 牛扒皮的油坊贴上了刺眼的封条, 沈家的马车带着对牛家产业的觊觎刚走, 李记工坊的门槛就被踏破了。 扳倒横行多年的地头蛇, 如同在青崖镇沉闷的潭水里砸下巨石! 李烜的名字,裹挟着“明光”油烛的清亮,响遍了四里八乡。 天刚蒙蒙亮,工坊那扇新加固的、顶着碎瓷片的院门外,已黑压压挤满了人。 粗布短打的汉子,衣衫褴褛的流民, 甚至还有几个面黄肌瘦的半大孩子, 眼神里混杂着敬畏、渴望和一丝忐忑。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还有远处工坊飘来的、独特的油烟气。 “李东家仁义!扳倒了牛扒皮,给咱们穷苦人出了口恶气!” “听说工坊要招人?俺有力气!啥脏活累活都能干!” “俺爹是箍桶匠!俺会点木工!” “东家行行好!收下俺娃吧!给口饭吃就成!” 嗡嗡的议论声、恳求声,汇成一股热浪,冲击着工坊的大门。 门内,李烜、柳含烟、陈石头(胳膊吊着,但精神头十足)和徐文昭站成一排。 李烜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锐利如鹰, 扫视着门外攒动的人头。 扩招势在必行,沈家的大单、鬼见愁的油源,都需人手。 但工坊的秘密,比金子还重! 招进来的是帮手,不是祸根! “开门!” 李烜沉声道。 厚重的木门吱呀打开。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李烜身上。 “工坊招人,三条规矩!” 李烜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所有杂音。 “第一,老实本分,手脚干净! 偷奸耍滑、手脚不净者,乱棍打出!” “第二,肯吃苦,听号令! 工坊的活,烟熏火燎,油污满身! 怕脏怕累的,趁早回头!” “第三,嘴要严! 工坊里看到的、听到的,烂在肚子里! 谁敢外传一句…” 李烜眼神陡然转厉,如同淬了冰的刀子。 “牛扒皮的下场,就是榜样!” 人群一阵骚动,不少人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愿守规矩的,左边排队! 柳工头考校手艺!陈管事登记名册! 徐先生问话!” 李烜手一挥,条理分明。 左边队伍迅速排起长龙。 柳含烟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深蓝工装, 头发用布条紧紧束起, 小脸绷着,眼神专注。 她面前摆着一张破木桌, 桌上放着几块边角木料、一柄凿子、 一把刨刀、一段麻绳、几根粗细不一的竹管。 “会木工的,拿木料,一刻钟,给这凿子做个顺手柄!” “有力气的,试试把这根弯竹管捋直!不准裂!” “会编结的,用这麻绳,打三个不同的水手结!” 看似简单,却直指实用! 柳含烟一言不发,只冷眼旁观。 一个自称老木匠儿子的汉子, 拿起凿子柄料,下刀又快又稳, 木屑翻飞,不到半刻钟, 一个线条流畅、握持舒适的木柄便已成型, 末端还顺手雕了个防滑凹槽。 柳含烟微微点头,在名册上划了个圈。 另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 抓起那根韧性极佳的弯竹管, 憋红了脸,用蛮力硬掰! 咔嚓!竹管应声而裂! 柳含烟眉头一皱,直接挥手: “下一个!” 陈石头那边热闹得多。 他吊着胳膊,嗓门洪亮: “名字!住哪?家里几口人? 以前干啥的?为啥来工坊?” 问题朴实直接。 他憨厚的脸上带着笑, 眼睛却毒得很,盯着对方的眼睛和手。 一个眼神闪烁、手指下意识搓着衣角的汉子,被他直接筛掉: “下一个!” 另一个老实巴交、说话都磕巴的佃户, 虽然啥手艺不会, 但提到家里老娘饿得浮肿时那真挚的眼泪, 让陈石头在名册上重重打了个勾: “行!有力气就成!先进来搬料!” 徐文昭的“问话”则安静许多。 他坐在一张小桌后,面前铺着纸笔。 问题看似随意: “可读过书?识得几个字?” “家中田亩几何?可曾纳过赋税?” “对镇上牛家之事,如何看待?” “若见同伴偷拿工坊物件,当如何?” 他一边问,一边观察对方神色、谈吐, 偶尔在纸上记下几笔。 一个眼神灵动、自称读过两年私塾的少年, 回答得滴水不漏,甚至对牛家倒台说了几句“罪有应得”的漂亮话。 徐文昭却在他提到“工坊油亮, 定能卖大钱”时, 微微蹙眉,在名册上画了个三角(待定)。 反而是一个沉默寡言、只说自己会种地的老农, 在问到“见人偷拿”时,闷声道: “抓了,告诉东家。” 徐文昭点了点头。 筛选从清晨持续到日头偏西。 二十几个精壮汉子最终被领进工坊。 匠户出身、手艺扎实的有五人; 老实巴交、肯卖力气的贫民佃户占了十人; 还有几个半大少年,被柳含烟挑中做学徒,眼神干净,手脚麻利。 徐文昭最后圈定的两人, 一个是个识文断字、曾做过账房却因主家获罪被牵连的落魄中年人(眼神清正), 另一个就是那沉默寡言的老农(徐文昭看中其心性沉稳)。 “工钱,日结!管两顿饱饭!” 李烜面对新招的二十余人, 声音斩钉截铁。 “但丑话说前头! 守规矩,肯下力,工坊绝不亏待! 坏了规矩…” 他目光扫过众人。 “牛扒皮的油坊就在镇东头贴着封条,随时欢迎去作伴!” 新人们看着李烜那冷峻的脸, 再看看工坊里蒸腾的炉火和忙碌的景象, 既有对未来的希冀,也多了几分敬畏。 *** 人手激增,工坊的炉火也烧得更旺。 但李烜的心,却系在分馏区那座粗陶分馏塔上。 新收的原油杂质更多,原有的单层分馏效率捉襟见肘。 【万象油藏录】匠造之章关于【改良分馏装置】的图谱在识海中灼灼生辉, 铁木复合结构、多层塔盘、更好的冷凝密封…蓝图清晰,但材料工艺是硬坎! “东家,油太稠,杂质多, 一层塔盘分不干净,轻油出得少, 重油糊底厉害!” 柳含烟抹着额头的汗,指着塔底凝结的黑色沥青状残渣。 李烜盯着那缓慢滴落的油液,眉头紧锁。 效率!还是效率! 他目光扫过堆在角落的、 从牛扒皮油坊“接收”来的一批厚实粗陶大缸(原本是装油脂的)。 缸壁厚实,耐烧…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 “拆!把旁边那口破缸拆了!” 第77章 酸雨涤旧念,青衿投明光 工坊里,三层陶塔的炉火烧得正旺。 锡盘冷凝器水流汩汩,最上层陶管口, 清亮如水的轻油滴滴答答落入陶罐, 速度比单层塔快了一倍。 中层流出的灯油原料色泽金黄, 下层重油残渣也顺畅许多。 新招的伙计们在柳含烟指挥下, 或搬运油料,或搅拌石灰乳中和酸洗油, 或小心翼翼给石蜡烛脱模, 一片热火朝天。 空气里混杂着油香、碱味、蜡味和汗味,却透着蓬勃的生机。 李烜站在陶塔旁, 手里捏着一小撮刚冷凝刮取下来的、质地更细腻的石蜡, 眉头却微微锁着。 沈锦棠对牛家产业的志在必得, 如悬在头顶的利剑一般。 兵备道的征油令更是催命符。 人手是多了,但核心的技术瓶颈 ——效率和安全,依旧如鲠在喉。 尤其是那绿矾油(稀硫酸)酸洗, 如同抱虎眠,气味刺鼻, 操作稍有不慎就是毁容甚至丧命! “东家,按您说的, 新试的这批酸洗油,石灰水中和后, 气味是小多了, 但这绿矾油…还是太凶险。” 柳含烟端着一小碗刚中和好的油样过来, 清亮的油液下沉淀着灰白的渣滓。 李烜接过碗,凑近闻了闻。 松脂般的清新气下, 确实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般的酸腥气。 他蘸了一点在指尖捻开, 滑腻感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涩滞。 “杂质吸附…还不够彻底。” 李烜喃喃道。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关于【初级酸碱处理】的图谱微微闪烁, 提示着吸附精炼的步骤。 “需寻更细、吸附更强之物…” “东家!徐…徐先生又来了!” 一个学徒气喘吁吁跑进来。 李烜抬头,只见徐文昭站在工坊门口。 他没穿那身标志性的青衿长衫, 换了一身半旧的灰布直裰, 浆洗得有些发白。 手里也没捧书,空着。 他脸色依旧复杂, 但那份读书人固有的倨傲, 已被一种深沉的思索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触动所取代。 他的目光,没有看人, 而是紧紧锁在那座冒着热气、流淌着清油的三层陶塔上, 锁在柳含烟手中那碗澄澈的油样上, 锁在匠人们手上正脱模的、温润如玉的“明光烛”上。 眼神里,有震撼,有迷惘,更有一种拨云见日般的…渴望。 李烜放下油碗,迎上前:“徐兄?” 徐文昭仿佛才回过神, 目光转向李烜,深深吸了一口气, 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对着李烜,郑重地拱手,一揖到底! 这个动作,让喧闹的工坊瞬间安静了不少,匠人们都好奇地望过来。 “李东家!” 徐文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 “文昭…特来请罪!” “请罪?” 李烜挑眉。 “是!” 徐文昭直起身,脸上带着愧色。 “昔日文昭坐井观天, 囿于圣贤章句,鄙薄百工技艺, 视东家所为‘奇技淫巧’, 实乃…迂腐短视,狂妄无知!” 他目光扫过工坊的炉火、油塔、忙碌的匠人,声音渐渐激昂: “今日目睹!此清亮之油, 驱散寒夜阴霾,惠及万家灯火! 此明光之烛,价廉物美,光照寒门! 此防水之膏,护屋遮船,解民之忧! 更有那扳倒豪强,还一方安宁, 使贫者得食,弱者有依!” 他指着那三层陶塔, 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此非奇技淫巧! 此乃格物致用之大道! 经世济民之实政! 利国利民之伟业!” 徐文昭深吸一口气, 对着李烜,再次深深一揖,语气斩钉截铁: “吾以往之见,如同井蛙窥天! 今日方知,圣贤书中所言‘民为邦本’, ‘经世致用’,不在空谈,而在力行! 东家所为,便是力行! 文昭不才,愿弃那无用空谈, 以胸中所学——文书、算学、律法,助东家一臂之力! 知行合一,践此大道! 恳请东家…收留!”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工坊内一片寂静。 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和冷凝水的流淌声。 匠人们都听傻了。 这酸秀才…转性了? 要入伙? 李烜看着眼前这个一揖到底、脊梁却挺得笔直的落魄书生。 他看到了对方眼中那簇被“明光”点燃的火焰, 那是一种摒弃了虚妄、寻找到真正价值的渴望。 文书、算学、律法…这不正是工坊扩张后最急需的短板吗? 尤其是沈家虎视眈眈,兵备道如芒在背, 官面上的文书往来、契约核算、律法规避,没有个明白人,寸步难行! “好!” 李烜没有半分犹豫, 上前一步,双手托住徐文昭的手臂,将他扶起。 声音洪亮,响彻工坊: “徐兄愿以所学济世, 李烜求之不得! 自今日起,徐文昭先生, 便是我李记工坊的‘文书先生’! 位次仅在我之下! 工坊一应文书、账目、契约、对外交涉,皆由徐先生掌管!” 李烜环视众人,朗声道: “徐先生的话,便是我李烜的话! 工坊上下,一体遵从!” “是!东家!” 匠人们齐声应诺, 看向徐文昭的目光,多了几分真正的尊重。 徐文昭眼眶微红,胸中激荡,重重抱拳: “文昭…定不负所托!” *** 新官上任三把火。 徐文昭的“第一把火”,就烧在了李烜最头疼的酸洗工艺上。 他并未急于去碰账本, 反而一头扎进了酸洗操作区。 那刺鼻的绿矾油气味让他皱眉, 但他强忍着,仔细观察着酸洗、水洗、石灰中和的每一步。 “东家,这酸洗后水洗, 再石灰中和,步骤繁琐,耗水亦多。 且石灰渣沉降虽吸附杂质, 但终有细微残留,油品涩滞,气味难尽除。” 徐文昭指着那碗中和后的油样,一针见血。 第78章 浊蜡证清志,寒夜叩父灵 工坊的喧嚣被关在身后。 徐文昭踏着深秋的暮色, 走在回家的青石板路上。 脚步比平日沉重,心头却像烧着一团滚烫的火。 木炭吸附法的奇效, 匠人们敬佩的目光, 李烜那声“徐先生”里沉甸甸的信任… 这一切,像汹涌的潮水, 冲刷着他过去三十年来筑起的、名为“士农工商”的高墙。 墙在崩塌,碎砖乱石硌得他心口生疼,却又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敞亮。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破败的小院清冷寂寥。 几丛晚菊在墙角倔强地开着, 散发着淡淡的苦香。 堂屋正中,一张褪色的神龛上, 供着他父亲徐老秀才的牌位。 牌位乌木,刻字描金,是这清贫之家最值钱的物件。 烛台上积着厚厚的烛泪,香炉里只有冰冷的灰烬。 徐文昭没有点灯。 他走到神龛前,撩起灰布直裰的下摆, 噗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对着父亲冰冷的牌位,深深叩首。 额头触地,冰凉刺骨,却压不住心头的灼热与激荡。 “父亲…” 徐文昭的声音在空寂的堂屋里响起, 带着压抑的颤抖,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儿…回来了。” “儿今日,做了件大事… 一件您老若在世, 定会斥为‘离经叛道’、‘自甘堕落’的大事。” 他抬起头,昏暗中,牌位上“显考徐公讳守正府君之灵位”几个字, 仿佛带着父亲生前严厉的目光,冷冷地注视着他。 “您常训导,‘君子不器’。 儿自幼谨记,埋首经史, 视百工为贱役,以商贾为末流。 以为唯有圣贤文章,方可载道济世…” 徐文昭的声音渐渐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控诉的悲怆与决绝: “然父亲! 儿今日亲眼所见! 李烜之‘器’,非寻常器! 其炼出清油,照暗夜如白昼, 使寒门学子得夜读之光! 其制出石蜡,成廉价明烛, 令穷苦人家省却膏脂之费! 其熬出防水膏,护船遮屋,解黎民水患之忧! 更有那扳倒豪强牛扒皮,活人无数,还青崖朗朗乾坤!” “此‘器’,非为私利! 乃载万民温饱之道! 载一方安宁之道! 父亲,您说‘君子不器’, 然若无此等‘利民之器’, 圣贤大道,何以落地生根? 岂非空中楼阁,画饼充饥?!” 他越说越激动, 胸中那股被“明光”点燃的火焰熊熊燃烧,烧尽了最后一丝犹豫: “儿愚钝!坐井观天三十载! 今日方悟,‘格物’非空谈虚理! ‘致知’需身体力行! ‘经世致用’,不在庙堂之高谈, 而在闾阎之实政! 李烜所为,便是力行! 便是实政!其‘末业’,实乃济世活人之伟业!” “父亲!” 徐文昭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撞击青砖,发出沉闷的声响。 “儿不孝! 今日,儿已应李东家之聘, 入其工坊,为文书先生! 儿欲亲试此‘格物致用’之道! 以这双沾墨的手,去碰那炼油的陶罐! 以这满腹的圣贤书,去算那油烛的盈亏! 以我所知律法,为这利民之业,劈开荆棘,保驾护航!” “儿要亲证!‘末业’亦可载道! ‘奇技’亦能通神! 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纵九死…亦不悔!” 最后一个字,如同金铁交鸣,在空寂的堂屋里久久回荡。 长久的寂静。只有徐文昭粗重的喘息声。 他伏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又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灵魂的蜕变。 对着父亲的牌位,他砸碎了旧日的枷锁,宣示了崭新的征程。 *** 工坊的灯火彻夜未熄。 新招的人手在柳含烟指挥下,三班倒赶工。 酸洗区,木炭粉吸附法大显神威, 一罐罐酸洗过的原油在加入漆黑木炭粉、剧烈搅拌后, 杂质迅速被吞噬, 油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澄澈、淡雅, 刺鼻的气味几近于无。 效率大增! 但李烜的心思,却系在石蜡精制上。 沈家对高端蜡烛的需求如同无底洞, 而现有的“明光烛”虽好, 但蜡质还不够纯净洁白, 燃烧时偶有细微黑烟。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关于【石蜡精炼】的图谱灼灼生辉, 提示着水洗和吸附的步骤。 “东家,按您吩咐,新熬的粗蜡都在这儿了。” 柳含烟指着几个大陶盆里冷凝的、颜色灰黄、质地粗糙的蜡块。 李烜拿起一块,入手油腻,带着杂质和淡淡的异味。 “水洗法,试过了?” “试过了。” 柳含烟点头。 “按图谱,粗蜡切碎,沸水反复煮洗, 能去掉些油腥和汗味,颜色也稍白些, 但…还是不够透亮,杂质沉淀也慢。” 李烜看着盆里漂浮的蜡碎, 在沸水中翻滚,确实洗掉了一些浮油, 蜡体颜色由灰黄转为米黄, 但离“白如新雪”还差得远。 底层沉淀的杂质也混浊不清。 “吸附…木炭粉吸附油有效,蜡呢?” 李烜沉吟。 “试过直接拌木炭粉,” 柳含烟摇头。 “蜡冷了就硬,拌不匀,效果很差。” 难题! 油液可以搅拌,凝固的蜡块怎么办? 徐文昭不知何时已站在旁边。 他脸上还带着一丝叩拜父灵后的肃穆, 但眼神已完全沉浸在眼前的工艺难题中。 他仔细看着沸水中翻滚的蜡碎, 又看看旁边用于吸附油的木炭粉罐,忽然道: “东家,蜡融则软,凝则硬。 可否…趁蜡融于沸水之时, 将吸附之物投入其中? 待其吸附杂质,再连同蜡液一同冷却? 杂质与吸附物沉底,上层冷凝之蜡,岂非纯净?” 李烜眼睛猛地一亮! 趁热打铁!不,趁融吸附! “取细麻布! 缝制细长口袋! 装满木炭粉和白土粉!快!” 李烜立刻下令。 很快,几个细长的麻布口袋缝制好, 里面塞满了混合均匀的木炭粉和白土粉,如同几条黑色的“香肠”。 第79章 分工立规矩,暗流藏贡单 冷月悬空,工坊的灯火却亮如白昼, 将人影拉得细长,投在夯实的泥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酸洗后的淡雅油香和新制白蜡的纯净气息, 但更浓的,是一股蒸腾的、近乎燃烧的亢奋。 匠人们脸上带着疲惫,眼睛却亮得吓人, 围着几口大缸里那温润如玉的“无影烛”啧啧称奇, 仿佛看着的不是蜡,是白花花的银子! 李烜手臂上的伤还隐隐作痛,裹着布条, 但他站得笔直。 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 此刻都因希望而焕发光彩的脸。 他手里捏着一块刚冷凝的“无影”蜡, 冰凉细腻的触感直透心底。 产量!效率! 这金子般的白蜡,不能只靠柳含烟带着人点灯熬油地硬拼! “都静一静!” 李烜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压住喧嚣的沉凝力量。 工棚里瞬间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 “蜡,成了!油,也快了!” 李烜举起手中洁白的蜡块,声音穿透寂静。 “但这只是开始! 沈家要的是海量的货! 鬼见愁的油,还在山里等着咱们去运! 这点人,这点地儿,这点时辰,不够!” 他目光转向角落。 徐文昭已洗净手上的墨渍,正站在那简陋的账桌旁。 昏黄的油灯映着他清癯的侧脸, 那曾经写满清高与不屑的眉眼, 此刻沉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与肃穆。 见李烜看来,他深吸一口气, 拿起桌上一卷新写的麻纸,走到众人之前。 步伐沉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坦然。 “诸位工友,” 徐文昭开口,声音清晰,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读书人的顿挫, 却已不再迂腐。 “工坊欲兴,百事待举。 然百人百心,散沙难聚; 百事缠身,必生疏漏。 当务之急,需定名分, 明职责,立规矩, 方能源源不断,共襄盛举!” 他展开麻纸,上面是用工整小楷列出的条目,在灯火下清晰可见: “一、分工: 原料组:陈石头为头。 专司鬼见愁油砂开采、运输, 各类油脂原料采买、粗筛、入库。 需力壮心细,吃苦耐劳。 设备组:柳含烟为头。 专司所有炼油、制蜡、分馏、冷凝等设备之制造、修缮、改进、保管。 需巧手慧心,通晓结构,严守尺寸。 生产组:孙老蔫暂代头。 专司原油酸洗、木炭吸附、分馏控温、蜡块熬制、水洗吸附、冷凝成型等核心工艺操作。 需严守流程,心无旁骛。 仓储销售组:暂由本人徐文昭兼管。 专司原料、半成品、成品之入库盘存、账目登记、出货调度、契约核对、钱款收讫。” 念到这里,徐文昭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 陈石头挺起厚实的胸膛, 脸上是“俺也能当头”的兴奋与郑重。 柳含烟小脸绷紧, 深蓝布衣下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别着的小刻刀,眼神锐利如鹰。 老匠人孙老蔫佝偂着背,浑浊的老眼却亮了起来,带着被认可的激动。 “二、规章:” 徐文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 “其一,防火! 油蜡之地,火星即灾! 工坊内严禁烟火! 各炉灶三步内清空杂物, 备沙土水桶! 设备组每日查验烟道、阀门! 违者,无论何人,罚半月薪! 酿祸者,送官究办!” 匠人们心头一凛, 下意识看了看周围跳跃的灯火和滚烫的炉灶。 “其二,保密! 工坊内所有器物、流程、配方,皆属工坊秘辛! 任何人不得私带片纸、碎料、油蜡成品离坊! 不得与外人谈论工坊细节! 违者,视为背主,逐出工坊,永不录用! 情节重者…休怪国法无情!” 徐文昭的目光陡然锐利, 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每个人的脸。 最后一句,他刻意加重了语气, 带着读书人对律法的天然威慑。 棚内落针可闻,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其三,勤谨! 按时轮值,不得懈怠! 原料入库、成品出库, 需双方画押确认! 账目旬日一小结,一月一大结,公开张贴! 凡有偷奸耍滑、损公肥私、以次充好者,查实,罚没薪俸,即刻逐出!” “其四,奖惩! 凡有改良工艺、提升效率、消除隐患之良策,经采纳有效者,赏! 凡有玩忽职守、引发事故、泄露机密者,严惩不贷!” 徐文昭念完,将麻纸递给李烜,退后一步,拱手道: “东家,此乃文昭草拟,仓促难免疏漏,请东家示下,众人共议!” 李烜接过麻纸,上面的字迹刚劲有力,条理分明。 他心中激赏,这徐文昭一旦开窍, 办事效率惊人! 这分工和规章,虽简陋,却已搭起了工坊运转的骨架! 尤其是那“保密”和“防火”,直指要害! “好!” 李烜将麻纸高高举起,声音斩钉截铁。 “徐先生所拟,便是工坊铁律! 自今日起,各司其职,严守规章! 原料组,石头! 明日点齐人手,准备家伙, 后日一早,进山开道! 设备组,含烟! 新分馏塔的图纸,天亮前我要看到! 生产组,孙师傅! 趁融吸附法流程,细化! 人手,你挑! 仓储组,徐先生! 账目、契约,你全权负责! 所有进出,必须过你的眼,你的手!” “是!东家!” 四人异口同声,眼中燃着火焰。 “散!” 李烜大手一挥。 匠人们轰然应诺, 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目标和沉甸甸的责任感,迅速散入各自的区域。 工坊的喧嚣瞬间变得有序起来, 搬运声、敲打声、指令声,汇成一股充满生机的洪流。 *** 灯火通明处,徐文昭已伏在账桌上。 他面前摊开的不止是崭新工整的工坊流水账, 还有那份沈锦棠留下的、墨迹已干的供货契约。 他左手执笔,在账册上飞快记录着今日木炭、白土、酸液的消耗, 右手食指则沿着契约上那蝇头小楷的条款,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捋。 “贡品…贡品…” 他的指尖停在契约中间某处, 眉头紧紧锁起,如同面对一道艰涩的八股破题。 “‘无影烛’百支…特供内府采买…价…纹银五两?” 他低声念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第80章 医棚去浊气,药香绕烛明 “东家!此契大凶!” 徐文昭的声音带着破音的惊惶, 攥着那张沈家契约冲进李烜临时歇脚的小隔间, 脸色在油灯下白得吓人。 他语速飞快,手指哆嗦着点向“贡品”、 “内府”、“五两”、“十倍赔偿”、“独家供货”等字眼, 条分缕析,字字如刀! “沈家…这是拿我们当替死鬼! 去填内府那个无底洞! 稍有差池,便是倾家荡产,人头落地!” 隔间里空气骤然凝固。 李烜靠坐在一张破条凳上, 手臂的伤口在布条下隐隐抽痛。 他沉默地听着,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 越来越冷,越来越亮。 窗外工坊的喧嚣仿佛被隔绝, 只剩下徐文昭急促的呼吸和契约纸张被捏紧的窸窣声。 “知道了。” 半晌,李烜才缓缓吐出三个字, 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平静。 他接过那张烫手的麻纸契约, 指腹用力擦过“沈锦棠”三个娟秀却力透纸背的签名, 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好算计。 用贡品的光环当钓饵, 拿内府的刀子架脖子… 沈大小姐,真是半点活路都不给留啊。” 他抬眼,目光如电: “徐先生,这契,签了,就是死?” “九死一生!” 徐文昭斩钉截铁。 “内府采买,水深如海! 层层克扣,吹毛求疵! 五两银子听着多,落到我们手里能有二两便是烧高香! 更要命的是‘贡品’二字! 稍有异味、黑烟、形制不美,便是‘亵渎’! 莫说罚银,下狱论罪只在反掌之间! 还有这独家供货…锁死咽喉,任由拿捏!” “死契…” 李烜喃喃,眼中寒光暴涨, 猛地将契约拍在破木桌上! “啪!”一声脆响! “那就把它…变成活路!” 他站起身,缠着布条的手臂一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徐先生,契约细则, 一条条给我抠! 找出所有能钻的空子! 能缓的期限! 能辩的由头! 沈家想用这张纸勒死我们? 老子偏要让它变成勒在他们脖子上的绞索!含烟!” “在!” 柳含烟的身影立刻出现在门口。 “设备组听着! ‘无影烛’的工艺,给我拆! 核心的‘趁融吸附’步骤, 分到独立隔间! 只留最信任的老人操作! 其余步骤,化整为零! 所有新招的人,只接触外围粗活! 核心秘法,绝不能落在纸上,更不能让外人看全!” “明白!” 柳含烟眼神一凛,重重点头,转身就走,步履带风。 “石头!” “俺在!” 陈石头的大嗓门在门外响起,他刚安排好明日进山开道的人手。 “原料组! 鬼见愁的油砂,是命根子! 进山的路线,给我布暗哨! 运油的车队,掺沙子! 真真假假!谁敢伸手,给老子剁了!” “好嘞!包在俺身上!” 陈石头拍着胸脯,杀气腾腾。 李烜重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战鼓。 他看着桌上那张仿佛能噬人的契约, 又看看窗外灯火通明、秩序初显的工坊。 沈家织的网再毒,也得有“无影烛”这鱼饵! 只要工坊不倒,技术在手,就有翻盘的筹码! 当务之急,是稳住阵脚, 让这台刚刚搭起来的机器,高效、健康地运转下去! *** 清晨,深秋的薄雾尚未散尽, 工坊里已是人声鼎沸。 新分组的匠人们各司其职, 搬运原料的号子声、 铁锤敲打设备的叮当声、 酸洗油液翻滚的咕嘟声、 还有新制白蜡冷凝时散发的纯净蜡香, 交织成一股充满生机的喧嚣。 但在这喧嚣之下,也夹杂着压抑的咳嗽、粗重的喘息, 以及偶尔一两声因烫伤或割伤而发出的痛哼。 “咳咳…咳…” 原料粗筛区, 一个刚招进来的年轻汉子被扬起的油砂粉尘呛得满脸通红, 弯腰咳得撕心裂肺。 旁边酸洗区, 一个老师傅不小心被溅起的绿矾水烫到了手背, 顿时红了一片,疼得他龇牙咧嘴, 却只是胡乱在脏衣服上蹭了蹭,又继续操作。 设备组那边, 柳含烟正指挥人调试新做的冷凝铜管接口, 一个小匠人搬动沉重的部件时, 手指被锋利的毛边划开一道口子, 鲜血直流,他随手抓了把地上的草木灰就想往上按… 就在这时,工坊那扇新加厚的大门被轻轻推开。 一道清丽的身影,逆着晨光走了进来。 苏清珞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细布衣裙, 外罩一件半旧的浅青色比甲, 乌黑的发髻只簪着一支简单的银簪。 她挎着一个半旧的藤编药箱, 步履轻盈,却带着医者特有的沉稳。 晨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轮廓, 一双清澈的眼眸如同山涧清泉,瞬间吸引了部分匠人的目光。 她没有理会那些或好奇或惊艳的注视, 目光敏锐地扫过工坊各个角落 ——咳嗽的汉子、烫伤的老师傅、手指流血的小匠人… 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 空气中弥漫的油烟味、酸涩气、粉尘, 让她下意识地用一方素帕掩了掩口鼻。 她径直走向正在指挥冷凝管安装的柳含烟, 声音温和却清晰:“含烟妹妹。” 柳含烟回头,见是苏清珞,脸上露出一丝亲近的笑意: “苏姐姐,你怎么来了?” 苏清珞的目光落在柳含烟因连日操劳眼下淡淡的青影上,温声道: “来看看。 这地方…烟火气重,浊气也盛。 昨日听爹爹提起, 你们这里有人因吸入油烟咳嗽不止, 还有烫伤割伤的。 医者父母心,总归放心不下。” 她说着,指了指那个咳得满脸通红的粗筛工, 又看向烫伤的老师傅和流血的小匠人。 “这样硬扛着,小伤也易成大患,更影响手上活计。” 柳含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这才注意到那些被自己忽略的细节, 第81章 石灰混油膏,轮转生“顺滑” 沈福那圆滑的腔调像条湿冷的蛇, 盘绕在工坊蒸腾的油蜡热气里。 他三角眼里的贪婪, 几乎要穿透简陋的医棚草帘, 直勾勾钉死在远处飘来纯净蜡香的冷凝区。 “刘公公翘首以盼?” 李烜嘴角扯出一丝冷峭的弧度, 眼神却平静无波。 “沈管事放心,李记做买卖,讲究个信字。 该出的货,一粒蜡屑都不会少。” 他侧身一步,有意无意挡住了沈福窥探的视线。 “苏姑娘在此义诊,浊气重,莫冲撞了贵人。 沈管事若无他事,请前厅用茶?” 话是客气,送客的意思却硬得像淬火的铁。 沈福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看着李烜身后那个气质清冷的医女和简陋却透着生机的医棚, 眼底掠过一丝阴霾。 这姓李的,搭棚子请大夫收买人心,油盐不进啊! 他干笑两声: “李东家客气! 茶就不用了,铺子里还有事。 只是…公公那边催得紧,还望东家多上心!” 说完,又深深瞥了一眼工坊深处,这才带着随从悻悻离去。 看着沈福消失在门口, 李烜眼神骤然转冷。 贡品的刀悬在头顶, 沈家的网越收越紧, 光靠油和蜡,太被动! 他需要新的拳头,能立刻砸进市场, 带来真金白银和喘息之机的拳头!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无声翻动。 随着近期“无影烛”成功量产、工坊规模扩大、社会影响力提升, 积累的能量点终于冲破了某个临界点! 书页定格在【匠造之章】! 古朴的图谱光芒流转,新的知识洪流轰然涌入脑海——基础润滑脂调配! 图谱核心: 精炼油脂为基,混合惰性增稠剂 (图谱提示:石灰粉、黏土粉为佳), 经特定温度搅拌,可得粘稠膏状物, 附着性强,耐高温,磨损小。 关键点: 增稠剂比例、搅拌温度与时长,决定脂体软硬、粘附性及耐温上限。 “石灰…黏土…” 李烜心头电转。 黏土易得,但吸附性强,可能影响油脂润滑性。 石灰! 明朝已有成熟石灰窑, 生石灰(氧化钙)加水成熟石灰(氢氧化钙), 质地细腻,成本低廉! 而且…他猛地想起徐文昭那堆满案头的杂书, 似乎提过石灰有“燥湿”之效,用在润滑上… “含烟!” 李烜转身,语速极快。 “立刻准备! 一小罐精炼好的‘明光’灯油基油! 再弄些上好的生石灰块来! 要细粉!” “徐先生!” 他又看向刚从账桌后站起、眉头紧锁显然还在琢磨契约陷阱的徐文昭。 “劳烦你查查! 生石灰遇水变熟石灰,其粉细度如何? 与油脂混合,可有记载的效用或禁忌? 尤其…加热之后!” 柳含烟虽不明所以,但东家下令就是军令, 立刻飞奔去库房取油取石灰块。 徐文昭则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专注的光芒。 格物致用! 这正是他投身的道! 他立刻扑回书堆, 在一卷讲营造法式的旧书和几本医书杂记里飞快翻找。 不多时,材料齐备。 李烜的小隔间成了临时实验室。 一小罐清亮微黄的精炼灯油基油, 散发着温和的油脂气。 旁边一个粗陶碗里, 盛着柳含烟用石臼仔细捣碎的、雪白的生石灰粉,细如面粉。 “东家,查到了!” 徐文昭额头见汗,指着书上一行蝇头小楷。 “《天工开物》燔石篇有注, 生石灰(CaO)遇水剧烈反应, 生成熟石灰(Ca(OH)2), 其粉极细,有燥湿、杀菌之效。 但…与油脂混合加热…并无记载。”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不过《本草拾遗》提过, 石灰入药外敷,可敛疮止血, 但需陈年者,新煅者‘火毒’甚烈,恐灼伤肌肤。” 他看向那碗雪白的生石灰粉,带着一丝忧虑。 “火毒?烈性?好!” 李烜眼中却精光爆射! 要的就是这“烈性”! 润滑脂要耐高温, 这点“火毒”说不定正是关键! 他深吸一口气,意念沉入识海, 锁定【基础润滑脂调配】图谱。 能量点悄然消耗,图谱细节瞬间放大、清晰! 增稠剂比例范围(5%-20%)、 最佳混合温度(60-80度)、 搅拌时长(一刻钟以上)…尽数了然! “取小陶锅!架小火!” 李烜亲自操刀。 柳含烟立刻搬来小炉子和小陶锅。 李烜将精炼灯油基油倒入锅中, 小火缓缓加热。 油温渐升,表面泛起细微涟漪。 他紧盯油面,识海中温度感应精准同步。 “六十度!” 李烜低喝。 柳含烟立刻用木勺舀起一勺雪白的生石灰粉。 徐文昭紧张地凑近,心跳如鼓。 “先加一成!” 李烜下令。 白色粉末如雪,簌簌落入温热的油中。 瞬间! 嗤——! 一股白烟猛地腾起! 伴随着细微的爆裂声! 油锅里的混合物如同活了过来, 剧烈翻腾、膨胀! 原本清亮的油液瞬间变得浑浊粘稠, 颜色转为一种诡异的灰白色膏状! 一股混合着油脂和石灰特有碱涩气的怪味弥漫开来! “东家小心!” 柳含烟惊呼。 徐文昭脸色发白: “反应竟如此剧烈!这…这能用?” 李烜却面不改色, 手中木勺不停,按照图谱指引, 沿着一个方向用力、匀速搅拌! 他感知着锅里的变化。 石灰粉在热油中迅速反应、熟化,释放热量, 同时被油脂包裹。 剧烈的反应渐渐平息,混合物变得粘稠、均匀。 “继续搅!保持温度!” 李烜额头见汗。 第82章 慈云夜烛至,清单隐惊雷 “顺滑脂”的旋风刮得正猛, 青崖镇通往工坊的土路上,车辙印子都深了几分。 府城“万通号”少东家周通的华丽马车刚卷着烟尘离开, 带着几大陶罐样品和一份沉甸甸的意向契约。 车马行、小商户的订单雪片般飞来, 工坊门口排起了交钱提货的短队。 陈石头带着原料组的人,嗓子都吆喝哑了, 脸上却笑得像朵盛开的向日葵。 柳含烟领着一群匠人, 在临时搭起的脂膏熬制区挥汗如雨, 大锅里灰白色的粘稠膏体咕嘟冒泡, 空气里弥漫着油脂与石灰混合的独特气味。 李烜站在工坊二层的简陋望棚上, 看着下方热火朝天的景象, 心头却无半分轻松。 沈福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刘公公那阴冷的敲击声, 还有徐文昭指着契约上“贡品”、“十倍赔偿”时煞白的脸色, 如同三座冰山,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顺滑脂”带来的这点暖意,还远远不足以融化它们。 “东家,” 徐文昭不知何时走了上来, 手里捧着一卷刚算好的账册, 眉头拧成了疙瘩。 “‘顺滑脂’虽利厚,但沈家那份‘无影烛’的贡单,才是悬顶之剑! 周通这笔定金,加上脂膏的进项, 刚够填补扩建工坊和囤积原料的窟窿… 离贡单所需的天量押金和原料钱, 还差一大截!” 他指着账册上鲜红的赤字。 “更麻烦的是,按契约定死的独家供货, 我们所有‘无影烛’产能都得填进去! 万一…万一内府那边稍有差池…” 李烜目光扫过账册,那刺目的数字印证了他的忧虑。 沈锦棠这女人,算盘打得比响尾蛇还毒! 用贡品的光环套住你, 再用独家供货锁死你, 最后用苛刻条款榨干你! 工坊就像一头被套上华丽鞍鞯的骡子, 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 他需要新的、不受契约束缚的财源! 需要能撕开独家供货这条绞索的利刃! 就在此时,工坊侧门处传来一阵极轻微的骚动。 守门的匠人似乎在低声询问什么。 李烜目光锐利,立刻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靛蓝布褂的老妇人, 挎着一个同样半旧的蓝布包袱, 正低声与守门匠人说着什么。 那老妇人头发花白, 身形佝偂,面容枯槁, 眼神却异常沉静,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漠。 她递上了一张折叠的、边缘磨得发毛的纸片。 守门匠人似乎有些为难,抬头望向望棚。 李烜微微颔首。 匠人这才接过纸片,引着老妇人进了门, 却并未让她深入工坊,只带到门房旁的僻静处。 李烜和徐文昭对视一眼, 都看到对方眼中的一丝异样。 这老妇,气质不像寻常村妇, 更不像商贾。 李烜快步下楼。 老妇人见李烜走来,浑浊的眼睛抬了抬, 并无寻常人见到东家的局促或讨好。 她只是微微欠身,声音沙哑而平静: “敢问,可是李烜,李东家?” “正是。老人家有何见教?” 李烜拱手,态度平和。 老妇人没说话,只是将那张折叠的纸片双手递了过来。 动作迟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李烜接过。 纸片是普通的毛边纸,入手粗糙。 展开,上面是几行极其工整、力透纸背的蝇头小楷,墨色乌黑沉凝: “慈云庵敬启: 兹需: 上等‘明光烛’——伍佰支。 ‘无影油’——叁拾斤。 品相务必上乘,烛需白净挺直,油需清亮无杂,燃之无烟无异味。 价金从优,现银交割。 货成之日,子时初刻,送抵镇西慈云庵后角门。 此事,止于庵门。 勿问。勿言。勿记。” 落款处,只有一个极其古拙、仿佛篆刻般的印记, 非字非画,透着一种久远的庄重与神秘。 李烜心头猛地一跳! 慈云庵! 青崖镇西那座破败冷清、香火几近断绝的老尼庵? 五百支上等“明光烛”,三十斤“无影油”! “无影油”! 这是工坊内部对最高品质灯油的称呼! 只有核心的几个人知道! 这订单…指名道姓要“无影油”! 再看那苛刻的要求和诡异的交货方式 ——子时、后角门、止于庵门、勿问勿言勿记! 这哪里是寻常香火供奉? 这分明是…见不得光的秘密交易! 一个名字瞬间跃入李烜脑海 ——朱明月! 那个寄居在慈云庵的没落宗室女! 只有她,才可能知道“无影油”这个内部称谓! 也只有她,才需要如此隐秘! “老人家,” 李烜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面上不动声色,将纸片仔细折好。 “此单,工坊接了。 品相、数量、时辰,绝无差错。 只是…” 他目光平静地看向老妇人。 “‘无影油’产量极低,三十斤…需些时日。” 老妇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赞许, 似乎对李烜的沉稳和敏锐心知肚明。 她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沙哑: “可。庵里…不急。 稳妥为上。” 说完,竟不再多言一句, 挎着那个旧包袱,佝偂着背,转身便走, 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 很快消失在工坊侧门外的人流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烜攥着那张还带着老妇人手心微温的纸片,指节微微发白。 朱明月…她到底想干什么? 如此大量的上等灯烛,绝非庵堂自用! 这背后…水有多深? “东家?” 徐文昭跟了过来,看着李烜凝重的脸色, 又看了看那老妇人消失的方向, 低声道: “此单…蹊跷!慈云庵? 镇西那个快塌了的尼姑庵? 她们哪来的钱买五百支上等明光烛? 还要三十斤…‘无影油’?”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内部称谓, 眼神更加锐利。 “交货方式更是鬼祟! 子时后角门…止于庵门…这绝非善地! 恐…恐是祸非福啊!” 李烜将纸片递给徐文昭。 第83章 子夜烛无影,低语破鬼踪 慈云庵那张隐秘清单,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工坊平静的表象下激起层层暗涌。 徐文昭关于“楚王府旧印”的骇然低语, 更让这张纸片重逾千钧。 李烜指尖捻着清单边缘, 粗糙的毛边纸仿佛带着旧日王府的血腥气。 朱明月…这个寄居破庵的没落宗室女, 她背后牵扯的,恐怕是足以将整个青崖镇碾碎的滔天巨浪! “东家!这单子…退了吧!” 徐文昭脸色依旧发白,声音带着后怕。 “楚王一脉当年可是因‘谋逆’大罪被连根拔起! 沾上一点边,就是抄家灭族! 慈云庵…怕是个幌子! 这烛油,指不定是送去哪里,照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李烜沉默着。 夕阳的余晖透过望棚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退?沈家的贡品刀悬颈侧, 牛扒皮的余孽暗中窥伺, 工坊看似红火,实则根基脆弱。 慈云庵这笔“横财”, 量大价优,更关键的是——它不受沈家那份吸血契约的约束! 是撕开绞索的唯一利刃! 但风险…徐文昭说得对,这是提着脑袋在刀尖上跳舞!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幽光浮动。 能量点悄然消耗, 【油脂提纯】与【石蜡精炼】的图谱细节被层层放大、解析到极致。 一丝明悟涌上心头——这单,或许能接! 但交付的东西,必须超出清单要求! 必须好到…让收货的人, 挑不出任何瑕疵! 好到…让他们只能闭嘴! “接!” 李烜猛地抬眼,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刀。 “不仅要接,还要做得比他们要求的更好!” “徐先生,清单要求的是‘上等明光烛’? 我们给‘无影烛’的坯子! 要求‘无影油’清亮无杂? 我们用鬼见愁最好的原油, 酸洗七遍! 木炭粉吸附三次! 最后用双层细棉布过滤! 我要这油,清得能照见人影! 点起来,一丝烟、半点味都不能有!” “含烟!” 他转向闻讯赶来的少女。 “蜡烛!五百支! 全部按‘无影烛’的‘趁融吸附’核心工艺走! 但蜡芯给我用新搓的细棉线, 裹三层薄蜡预固定! 蜡体冷凝时,模具内壁给我涂一层最薄的精炼油! 我要这蜡烛,点燃后蜡泪均匀,烛身挺立到最后一刻,绝不弯折! 更不许有半点‘流泪’(蜡泪流淌不匀)!” “另外,所有成品,单独存放! 除我们三人,任何人不准靠近! 包装用新油纸,外层裹厚麻布,遮光防震!” 命令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徐文昭看着李烜眼中那近乎疯狂的精光, 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重重一揖: “文昭…遵命!” 他知道,东家这是在赌! 赌这超乎寻常的品质,能堵住收货人的嘴,能换来一线生机! 柳含烟小脸绷紧,用力点头,转身就跑,深蓝的身影带着风。 接下来的日子,工坊核心区域的气氛凝重如铁。 原料组运来的鬼见愁原油, 被柳含烟亲自带着最信任的几位老匠人, 反复进行着近乎苛刻的提纯。 酸液的浓度、浸泡的时间、搅拌的力度、木炭粉的细度和吸附时长… 每一个环节都精确到毫巅! 最终得到的“无影油”, 盛在粗陶罐里,澄澈得如同深山古潭的秋水, 在油灯下泛着温润内敛的金黄色光晕, 凑近了闻,只有一丝极淡、极纯粹的油脂清香。 蜡烛的制作更是精益求精。 熬蜡的大锅旁热气蒸腾, 柳含烟如同最严苛的监工, 盯着每一个“炭土袋”在滚烫蜡油里的翻滚吸附时间。 冷凝的蜡块洁白无瑕, 如同上等的羊脂白玉。 搓制蜡芯、浇铸成型… 每一个步骤都由她亲手挑选的匠人完成,屏息凝神,如同雕琢传世玉器。 十日后,子时初刻。 深秋的夜,寒气刺骨。 弦月被厚重的云层吞没,大地一片漆黑, 唯有凛冽的北风在镇西荒僻的山坳间呜咽,如同鬼哭。 慈云庵那低矮破败的后墙, 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只显出一个模糊的、蛰伏的轮廓。 角门紧闭,如同怪兽的嘴。 李烜亲自押车。 一辆卸了铃铛、裹了蹄布的青骡板车, 悄无声息地停在角门外的阴影里。 车上,是五个用厚麻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大竹筐。 陈石头和另外两个绝对心腹的匠人, 穿着深色短打,手握藏在袖中的短棍, 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死寂的黑暗,呼吸在寒气中凝成白雾。 “笃…笃笃…笃。” 三长两短的叩门声,轻微却清晰地响起,如同夜枭的低鸣。 角门“吱呀”一声, 拉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门内,依旧是那个穿着洗白发旧靛蓝布褂的老妇人。 她枯槁的脸在门缝透出的微弱油灯光线下,显得更加阴森。 浑浊的目光扫过李烜和板车, 没有任何寒暄,只微微侧身让开。 “搬进去。” 李烜低声道。 陈石头三人立刻动手, 动作麻利却无声,将五个沉重的竹筐迅速搬入门内。 门内是一个狭小的、堆满柴草的荒芜小院, 角落里孤零零地挂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灯焰在寒风中摇曳欲灭。 老妇人示意将竹筐放在院中。 她佝偂着背,走到第一个竹筐前, 解开麻布,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用新油纸包裹的一支支蜡烛。 她枯瘦的手指,拿起一支,凑到那昏暗的油灯下。 她的动作,瞬间让李烜瞳孔微缩! 这绝不是简单的查验! 只见老妇人粗糙的手指, 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捻过整根蜡烛! 从烛顶到烛底,一寸寸地感受着蜡体的硬度、均匀度! 指尖甚至带着一种内家功夫般的暗劲! 仿佛在检查一柄剑的剑脊是否平直! 接着,她又将蜡烛凑近油灯那微弱的火苗, 屏住呼吸,死死盯着烛芯燃烧处! 看那火焰是否稳定? 看那烛泪滴落是否均匀? 看那烛身…是否在高温下有一丝一毫的弯折迹象?! 检查完几支蜡烛, 老妇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讶异。 这些蜡烛,比她要求的“上等明光烛”, 好了不止一个档次! 其挺直、其洁白、其燃烧的稳定性…堪比内库旧藏的贡烛! 她默不作声,走向另一个竹筐,里面是几个封口严实的粗陶罐。 她拍开一罐的泥封。 一股纯净到极致的油脂清香瞬间逸散出来, 压过了小院里的柴草霉味。 老妇人眼中精光一闪! 她竟从怀中摸出一方素白的手绢! 第84章 府城烛火劫,瑞祥暗藏刀 慈云庵后角门那死寂的院落、 老妇人苛刻到诡异的查验、 朱明月那句冰珠落盘般的“或可破鬼影”… 如同跗骨之蛆,纠缠在李烜心头。 那袋沉甸甸的银子, 在库房里散发着冰冷的光泽, 提醒着他已踏入了怎样凶险的漩涡。 他强迫自己将这份惊悸压下, 工坊这艘刚启航的小船,更大的风浪正扑面而来。 沈锦棠的动作快如闪电。 青崖镇李记工坊的“明光油”、“明光烛”、“顺滑脂”三样奇物, 如同三支利箭,被她沈家商行的巨力弓弦射出,狠狠扎进了兖州府城的心脏! “锦绣杂货行”的招牌下,人潮涌动,喧嚣鼎沸! “让让!让让!‘明光烛’还有没有?给俺留两包!” “掌柜的!那‘顺滑脂’! 给俺来一大罐! 俺那拉粮的骡车,车轴快叫唤散架了!” “油!‘明光油’! 给俺灌满这油葫芦! 家里的灯碗,就认这个! 又亮又没烟,还耐烧!” 柜台后,伙计们忙得脚不沾地,算盘珠子打得劈啪作响。 清亮如泉的“明光油”从大陶瓮里汩汩流出,灌满一个个油壶; 洁白挺直的“明光烛”用粗纸十支一包包好,转眼就被抢空; 灰白色、散发着油脂与石灰混合气味的“顺滑脂”, 用木勺挖进小陶罐,沉甸甸的份量换来叮当作响的铜钱银角。 冲击最为猛烈的,是蜡烛行当! 府城“瑞祥号”那气派的三层铺面, 往日里宾客盈门,专售上等的牛油烛、蜂蜡烛。 牛油烛烟大味膻,但价格低廉; 蜂蜡烛无烟清香,却贵比金银,非富户官家不用。 瑞祥号东家周瑞祥,靠着垄断府城七成以上的蜡烛供应,吃得脑满肠肥, 一身绫罗绸缎裹着那日渐臃肿的身躯,脸上常年挂着和气生财的笑。 然而,短短半月! 瑞祥号的客流量,肉眼可见地稀少下去! 货架上,那些膻味扑鼻的牛油烛和裹着金纸的昂贵蜂蜡烛,竟…积灰了! “东家…这…这个月,牛油烛的出货量,跌了…跌了四成多啊!” 大掌柜捧着账册, 哭丧着脸站在周瑞祥那间铺着厚厚波斯地毯、摆满古董玩器的奢华书房里。 周瑞祥脸上的肥肉抖了抖, 那常年挂着的笑容第一次僵住了, 眼底闪过一丝阴鸷。 他放下手中把玩的一对和田玉貔貅, 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的怒火: “四成?沈家那‘明光烛’…真那么好?” “好…好得邪门啊东家!”大 掌柜痛心疾首。 “比牛油烛亮堂得多! 烟小得几乎看不见! 味儿…也就一点淡淡的油香, 比牛油那膻味强百倍! 价格…价格只比咱们的上等牛油烛贵两成! 可一支能顶咱们两支烧! 那些个普通富户、小门小院、还有那些穷讲究的酸秀才… 全跑去买‘明光烛’了! 连…连咱们一些老主顾,都偷偷派人去沈家铺子买!” 他越说越激动: “还有那‘无影烛’! 虽说沈家捂得严实, 只供给几家顶级酒楼和据说… 是内府的采买,但名声已经传开了! 都说点起来跟白天似的, 一点烟没有! 咱们的蜂蜡烛…那些官老爷府上, 都开始问有没有更好的了! 东家,再这样下去…” “够了!” 周瑞祥猛地一拍紫檀木书案! 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乱跳! 他脸上的肥肉因为暴怒而扭曲, 那双被肥肉挤成细缝的小眼睛里, 射出毒蛇般的光芒! 和气生财?去他娘的和气生财!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李烜…青崖镇…好! 好一个泥腿子!” 周瑞祥的声音如同破风箱,带着刻骨的怨毒。 “攀上沈家,弄出点妖蛾子玩意儿,就想掀了老子的盘子?做梦!”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阴冷的目光扫过大掌柜: “去!把府衙户房张司吏、还有漕帮管码头的刘把头, 给我请到‘醉仙楼’天字一号房! 就说…我周瑞祥,请他们看场好戏!” *** 沈家商行后院,库房堆积如山。 沈锦棠一身石榴红洒金缠枝纹的缎面褙子, 衬得肌肤胜雪。 她斜倚在一张铺着白虎皮的湘妃竹榻上, 纤纤玉指捻着一支新到的“明光烛”, 凑近鼻尖轻嗅,又对着阳光细看蜡质。 明艳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那双凤眼深处,闪烁着算计的精光。 管事沈福垂手侍立,脸上堆着笑: “大小姐,李记这三样货,卖疯了! 尤其是这蜡烛,简直供不应求! 照这个势头,府城蜡烛行当, 瑞祥号那老乌龟的壳,怕是要被咱们生生撬开!” “供不应求?” 沈锦棠红唇微启,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玩味。 “李烜那边…产能跟得上吗?” “这个…” 沈福脸上笑容僵了僵。 “李烜那小子,倒是拼了命在扩产。 新招了不少人手,鬼见愁那边的油砂也日夜不停地运。 但…咱们那份贡单压着, ‘无影烛’占了他们最好的蜡源和匠人… 这‘明光烛’和‘顺滑脂’的出货量, 已经是极限了。 瑞祥号那边…怕是快坐不住了。” “坐不住才好。” 沈锦棠轻轻吹了吹烛芯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眼神骤然转冷。 “李烜这杆枪,够快够利,正好替我们捅破瑞祥号这层窗户纸。 等他捅得差不多了…周瑞祥那条老狗,也该亮出獠牙了。” 她放下蜡烛,指尖轻轻敲击着竹榻扶手。 “告诉李烜,府城这边,有多少货,沈家吃多少! 价钱…按契约走,一分不少!但是…” 她话锋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贡品‘无影烛’的工期和质量! 一丝一毫都不能差! 刘公公那边…催得更紧了! 告诉他,他工坊里那点‘顺滑脂’的小热闹,别冲昏了头! 误了皇差,十个青崖镇李记,也填不起那个坑!” *** 青崖镇,李记工坊。 喧嚣更甚往日。 新搭的工棚里,酸洗池咕嘟冒泡, 分馏塔蒸汽升腾,熬制“顺滑脂”的大锅烟气缭绕。 匠人们如同上紧发条的陀螺,穿梭在各个区域。 徐文昭的账桌快被订单淹没了。 府城催货的飞信雪片般飞来, 沈家商行、万通号车马行、还有闻风而来的各路小商贩,都眼巴巴地盯着工坊出货。 “东家!府城‘王记杂货’又派人来了! 加价三成,只要一百罐‘顺滑脂’!” 徐文昭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声音带着疲惫和兴奋。 “东家!沈家商行刚到的信! 又追加五百包‘明光烛’!催得急!” 第85章 码头血火现,侯府暗影深 李烜那声“去府城码头!”如同滚油泼进冰水, 炸得整个工坊瞬间沸腾! 压抑许久的怒火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抄家伙!” 陈石头眼珠子瞬间赤红! 一声暴吼如同虎啸! 他反手就从墙角抄起那根沾过狼血的枣木棍, 碗口粗的棍身在他蒲扇般的大手里轻若无物! “跟东家走!” 柳含烟小脸绷紧,煞气毕露! 她没喊人,只是快步走到设备组角落, 从一个不起眼的木箱里“唰啦”抽出两把寒光闪闪的、厚背薄刃的短柄开山斧! 斧刃打磨得能照见人影! 这是她亲手打的,本用来劈硬木做设备底座,此刻却成了索命的凶器! 十几个跟着李烜从鬼见愁玩过命、绝对心腹的匠人, 二话不说,有的抄起挑油的硬木扁担, 有的抡起打铁的短柄锤, 有的甚至直接拆了烧火棍! 沉默,却带着一股刚从炼油炉里淬出来的煞气! 李烜翻身上马! 动作牵扯到手臂的伤口, 布条下渗出血迹也浑不在意。 他眼神冰冷如万年寒铁, 扫过杀气腾腾的众人:“走!” 十几匹快马,夹杂着几辆载人的骡车, 如同离弦的黑色箭矢,冲出工坊大门, 卷起漫天烟尘,直扑府城方向! 马蹄声碎,敲碎了青崖镇午后的宁静, 也敲响了府城码头的丧钟! *** 兖州府城,运河码头。 夕阳的余晖给浑浊的河水镀上一层血色。 三辆满载货物的骡车被七八个满脸横肉、敞胸露怀的漕帮混混死死围着。 车上的货物被粗暴地掀开, 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明光烛”包和密封的“顺滑脂”陶罐。 两个鼻青脸肿、穿着李记工坊号衣的伙计被按在地上,嘴角淌血,眼神悲愤。 领头的是个脸上带刀疤的汉子, 绰号“水蝎子”。 他一只脚踏在一个伙计背上, 手里把玩着一柄解腕尖刀, 对着周围敢怒不敢言的力工和商贩狞笑: “看清楚了!李记工坊!制假贩假! 拿这破石头蜡充上等蜂蜡! 欺诈行商!按府衙张司吏的令! 货,扣了!人,押回去审! 谁他妈敢多管闲事,就是同伙!” “放你娘的屁!”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人群外传来! 陈石头一马当先! 枣木棍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攻城锤般横扫! “水蝎子”脸色一变,下意识挥刀格挡! 铛! 金铁交鸣般的巨响! 尖刀脱手飞出! “水蝎子”只觉得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顺着刀柄传来,整条手臂瞬间麻木! 人像被狂奔的野牛撞上,惨叫着倒飞出去,砸翻两个混混! “打!给老子往死里打!” 李烜的怒吼如同惊雷落地! 他根本没下马,马鞭一指! 早就憋炸了的工坊汉子们, 如同猛虎下山般扑入混混群中! 柳含烟娇小的身影快如鬼魅! 她没去硬拼,而是如同穿花蝴蝶,两把开山斧专剁脚筋、手腕! 斧光闪过,必带起一蓬血雨和凄厉的惨嚎!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工匠拆解榫卯般的精准狠辣! 陈石头更是人形凶兽! 枣木棍在他手里舞成了风车! 一扫一大片! 混混们的棍棒砸在他身上如同挠痒, 他挨上一棍,反手就是一棍砸得对方骨断筋折! 口中怒吼连连: “敢扣俺们的货!敢打俺们的人! 老子拆了你们的骨头熬油!” 其他匠人也是红了眼! 扁担、铁锤、烧火棍劈头盖脸! 他们或许没练过武, 但长年累月的力气活练出的死力气和那股子同仇敌忾的狠劲, 爆发出来比混混的狠戾更凶残! 码头瞬间变成了修罗场! 惨叫声、怒骂声、骨裂声、货物倾倒声混杂一片! 漕帮混混们平日里欺行霸市的威风在绝对的力量和复仇的怒火面前, 如同纸糊的一般,顷刻间就被冲得七零八落! “水蝎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半边脸肿得像猪头,看着自己手下鬼哭狼嚎,眼中终于露出恐惧。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竹哨,用尽力气吹响! 尖利刺耳的哨音划破码头的喧嚣! 几乎同时! 码头旁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船舱帘子猛地掀开! 十几个穿着统一黑色劲装、手持制式腰刀、眼神精悍的汉子鱼贯而出! 动作迅捷,步伐整齐,带着一股行伍特有的肃杀之气! 瞬间就在混乱的码头前列成一道刀墙! 为首一人,身形精悍,太阳穴微鼓, 腰间挎着一柄镶铜鲨鱼皮鞘的雁翎刀, 眼神冰冷地扫过李烜等人。 官军?! 混战的双方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惊得停下手。 漕帮混混如同看到救星,连滚爬爬地躲到黑衣汉子们身后。 “府城重地!聚众斗殴!冲击码头!尔等想造反吗?!” 挎刀汉子声音洪亮,带着官腔威压, 目光如刀,直刺马背上的李烜! “来人!将为首闹事者,拿下!” “放你娘的狗臭屁!” 陈石头拄着滴血的枣木棍,怒目圆睁。 “是这群王八蛋先扣俺们的货! 打俺们的人! 咋?只许他们放火,不许俺们点灯?!” “货物真伪,自有府衙查验! 轮不到尔等私斗!” 挎刀汉子厉喝,手按上了刀柄。 “再敢抗命,格杀勿论!” 他身后的黑衣汉子们齐刷刷踏前一步, 腰刀半出鞘,寒光刺眼! 浓烈的杀气瞬间笼罩码头! 气氛凝固! 工坊汉子们再悍勇, 面对成建制、持利刃的疑似官军,气势也为之一窒。 就在这时,那艘乌篷船舱内, 传出一个慢条斯理、带着几分阴柔的声音: “刘把总,火气别那么大嘛。” 舱帘再次掀开。 一个穿着宝蓝色杭绸直裰、头戴四方平定巾、手摇一柄洒金折扇的中年男子, 踱着方步走了出来。 他面皮白净,留着三缕修剪整齐的胡须, 看起来像个富家员外,唯有一双细长的眼睛, 开合间精光闪烁,带着商人的算计和一种居高临下的阴冷。 他的目光掠过地上呻吟的混混、杀气腾腾的工坊汉子, 最后落在李烜脸上,嘴角勾起一抹虚伪的笑意: “这位…就是青崖镇的李烜,李东家吧?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 他“啪”地一声合上折扇, 用扇尖轻轻点了点被扣的货物,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码头: “鄙人钱禄。 这码头上的些许营生, 还有瑞祥号的周东家,都承蒙关照。 第86章 浊浪锁清渠,明光破妖言 火折子跳跃的橘黄火苗, 距离淋了“明光油”的麻布货包,不足三寸! 刺鼻的油味混合着血腥气, 在血色夕阳下蒸腾! 码头上死寂一片,只有粗重的呼吸和河水呜咽。 钱禄那张白净的脸瞬间褪尽血色, 细长的眼睛第一次瞪得溜圆,写满了惊骇欲绝! 贡品!这泥腿子竟真敢烧贡品?! “住手!” 钱禄失声尖叫,声音都变了调! 他身后那个挎雁翎刀的刘把总更是魂飞魄散! 他是钱忠的亲兵,深知贡品牵连的干系! 别说烧了,就是磕碰一点,都够他全家死几回! “拦住他!” 刘把总嘶吼着就要扑上! “退后!” 李烜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 火苗又逼近一寸! “谁再动一步,老子立刻点火! 大家一起给皇差陪葬! 钱禄,你赌不赌?!” 钱禄的腿肚子都在转筋! 看着李烜眼中那疯狂决绝的光芒, 他毫不怀疑这泥腿子干得出来! 真烧了贡品原料,他姐夫钱忠第一个饶不了他! “住手!都退下!” 钱禄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刘把总硬生生刹住脚步, 额角青筋暴跳,却不敢再动分毫。 李烜死死盯着钱禄, 火苗在风中摇曳,映照着他冰冷如铁的面容。 时间仿佛凝固。 冷汗,顺着钱禄的鬓角滑落。 “放…放货!” 钱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瞬间萎靡下去。他赌不起! 漕帮混混和黑衣家丁如蒙大赦, 手忙脚乱地让开道路。 被按在地上的工坊伙计挣扎着爬起来, 顾不上伤痛,和陈石头等人一起, 迅速将散落的货物重新装车,检查捆绑。 李烜这才缓缓移开火折子,吹灭。 冰冷的目光扫过面如死灰的钱禄和一脸不甘的刘把总: “钱禄,今日之事,李烜记下了。 山高水长,咱们…走着瞧!” 说罢,一勒马缰,“走!” 骡车在工坊汉子们的护卫下, 碾过满地的狼藉和呻吟的混混, 冲出了码头,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钱禄看着远去的烟尘, 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黑! 一股前所未有的、被当众打脸的羞辱感和滔天怒火, 几乎将他吞噬! 他猛地一脚踹翻旁边一个呻吟的混混, 从牙缝里迸出毒蛇般的嘶鸣: “李!烜!好!好得很! 硬刀子捅不动你…老子就用软刀子! 一点一点…剐了你!” *** 码头血火暂时逼退了豺狼, 但工坊头顶的阴云却更加厚重。 府城沈家商行后院, 沈锦棠那张明艳的脸此刻罩着一层寒霜。 她看着手中几份飞鸽传书和刚送来的府城小报,凤眼之中怒火翻腾。 “大小姐,谣言…已经传开了!” 沈福垂着手,额头冒汗。 “市面上都在疯传, 说咱们卖的‘明光烛’, 烧出来的烟有毒! 久闻了会让人变成哑巴! 还有人说,‘明光油’沾火就着, 比猛火油还邪乎,谁家用了, 指不定哪天夜里就烧成白地!” 他指着小报上一则不起眼的“市井杂谈”: “您看这!写得有鼻子有眼, 说城西王老汉家用了‘明光烛’, 半月不到,一家五口全成了哑巴! 还有城南李寡妇家油灯打翻, 烧死了人…虽没明指是‘明光油’, 但傻子都看得出来在影射我们!” “周扒皮!钱禄!” 沈锦棠一把将小报揉成团, 狠狠摔在地上!胸脯剧烈起伏。 “下作的东西!打不过就泼脏水!” “还有更麻烦的!” 沈福苦着脸。 “府城税课司,昨天突然在运河码头增了卡子! 专查从青崖镇方向来的、贴着‘李记’封条的货! 领头的是个生面孔,叫王抽筋(谐音,暗示其贪婪), 是税课司新提的吏目! 拿着鸡毛当令箭, 说咱们的‘明光油’、‘顺滑脂’货品不明, 成分不清,需详验备案! 这一‘详验’,没个三五天别想放行! 咱们昨天到的三船货,全扣在码头了! 船租、货损、延误的罚金…损失不小啊!” “详验?备案?” 沈锦棠怒极反笑,眼中寒光四射。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这分明是卡我们的脖子! 拖延出货,配合谣言,内外夹攻, 想活活憋死我们!” 她猛地站起身, 在铺着白虎皮的竹榻前来回踱步, 石榴红的裙裾带起凌厉的风声。 “钱禄这老狗,看来是铁了心要撕破脸了! 码头硬的不行,就玩阴的! 想用谣言和官卡,逼我沈家低头, 逼李烜就范?做梦!” “大小姐,那…那现在怎么办? 谣言越传越凶,铺子里的伙计说, 今天来买油烛的人少了一大半! 都躲躲闪闪的…还有几个老主顾来退货…” 沈福忧心忡忡。 “怎么办?” 沈锦棠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 强行压下怒火,凤眼中闪烁着商人特有的狠厉与算计。 “他钱禄会玩阴的,我们就不会玩明的? 他散谣言,我们就破谣言! 他设官卡…哼,这兖州府, 还不是他钱家一手遮天!” *** 谣言如同瘟疫,借助运河的水汽,迅速蔓延到青崖镇。 “听说了吗?府城有人用了李记的蜡烛,全家变哑巴了!” “可不是!那油也邪乎!沾火就着!吓死个人!” “哎哟,我家还存着两包‘明光烛’呢! 这可咋办?赶紧扔了吧!” “扔什么!拿回去退钱啊!找李记去!” 工坊门口,聚集起一小撮被谣言煽动的镇民, 吵吵嚷嚷着要退货, 甚至有人开始往工坊大门上扔烂菜叶子。 守门的匠人又急又气,却不敢动手,局面眼看要失控。 工坊内,气氛压抑。 徐文昭看着账册上府城出货几乎归零的数字,脸色铁青。 柳含烟小脸紧绷,手里的铜管被她捏得咯咯作响。 第87章 次品焚毒计,清流破浊流 青崖镇工坊门口的烂菜叶子和唾骂声, 被李烜当众试油试烛的狠劲和那几大筐污秽废料生生压了下去。 孙快嘴的破锣嗓子还在镇子上空回荡“无毒无烟”的宣言, 赵大娘等几个妇人七嘴八舌的“亲证”也渐渐让镇民们回过味儿来。 看热闹的散了,退货的偃旗息鼓, 工坊大门前只剩下一地狼藉和劫后余生的疲惫。 李烜捏碎了朱明月递来的纸条, 粉末从指缝簌簌落下。 府城“瑞祥后巷第三间黑屋”, 官卡主事王抽筋收受纹银二百两、金镯一对…情报精准如刀! 但如何破局? 府城不是青崖镇, 周扒皮的钱禄更不是牛扒皮! 官卡锁喉,谣言如毒雾弥漫,沈家商船还被扣在码头! “东家,朱姑娘的消息…可信吗?” 徐文昭低声问,眼中带着忧虑。 宗室女的情报网,本身就透着危险。 “信。” 李烜言简意赅。 他没时间犹豫。 “徐先生,立刻誊抄两份! 一份,飞鸽传书给沈锦棠! 另一份…” 他眼中寒光一闪。 “找咱们在府城码头的可靠脚夫, 想方设法,塞进府衙通判高大人府邸的门缝里! 记住,绝不能暴露来源!” 高大人? 徐文昭一愣,随即恍然! 府衙通判高文远,主管刑名、治安, 是出了名的清流硬骨头, 与知府大人都不甚和睦, 更与钱忠一系素无往来! 此人最恨贪赃枉法! 若证据确凿递到他手里… 钱禄安插的王抽筋,就是插在府衙心脏上的一根刺! *** 府城,锦绣杂货行后院。 沈锦棠看着手中刚译出的密信, 明艳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娟秀的字迹清晰地写着“瑞祥后巷第三间黑屋”、 “王扒皮收银二百两、金镯一对”! “好!好一个钱禄! 好一个周扒皮!” 她凤眼含煞,猛地将信纸拍在桌上! “敢往我沈家头上扣屎盆子! 真当我是泥捏的菩萨?!” “大小姐,码头那边…王抽筋油盐不进, 咬死了要‘详验’,船耗一天就是几十两银子啊!” 沈福苦着脸。 “详验?哼!” 沈锦棠冷笑一声, 眼中闪烁着商人特有的狠厉与算计。 “他想玩阴的?我就陪他玩个大的! 玩个让他周扒皮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的局!” 她站起身,石榴红的裙裾带起一阵香风, 快步走到内室一个不起眼的储物架旁。 架子上摆着几个蒙尘的旧木箱。 她示意沈福打开其中一个。 箱子里,赫然是几十支品相极差的蜡烛! 蜡体歪斜,颜色灰暗泛黄, 甚至带着黑点和杂质,烛芯也粗劣扭曲, 散发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不适的哈喇油味! “这是…?” 沈福不解。 “李烜早期试制‘无影烛’的废品, 酸洗和吸附都没做好,蜡质低劣, 燃烧起来黑烟浓,异味重,还容易淌蜡泪。” 沈锦棠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当初觉得无用,差点当柴火烧了。 没想到…今天派上大用场!” 她捻起一支劣烛,凑近鼻尖, 那刺鼻的气味让她厌恶地蹙了蹙眉: “周扒皮不是到处嚷嚷我们的‘明光烛’有毒致哑吗? 那就让他自己…尝尝什么叫真正的‘毒’烛!” “沈福!你亲自去办!” 沈锦棠的声音压低, 带着不容置疑的狠绝。 “找几个府城最底层、嘴巴严实、家里揭不开锅的‘苦主’! 要家里真有老人孩子,看着越惨越好! 告诉他们,事成之后, 一人五十两雪花银! 再给他们每家…备一包上好的‘哑药’!” “哑药?!” 沈福吓得一哆嗦。 “放心,不是真哑。” 沈锦棠眼中精光闪烁。 “去找苏记药铺, 买几包药性猛烈、服下后能让人咽喉肿痛、暂时失声的‘金喉散’! 记住,必须是苏记的,药效口碑都有保障!” “然后,把这批废品蜡烛, 想办法…高价卖给瑞祥号下面那几个最贪小便宜的掌柜! 就说是‘南边来的新货’, 便宜处理! 他们肯定见钱眼开,偷偷上架!” 沈福听得后背发凉,大小姐这手段…太毒了! 但转念一想,对付钱禄周扒皮这种下三滥, 就得比他们更狠!他重重点头: “小人明白!定办得滴水不漏!” *** 与此同时,兖州府衙二堂。 通判高文远,一个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官员,正襟危坐在书案后。 他面前摊开着一张刚被门房“无意”捡到、塞进门缝的纸条。 纸条上字迹潦草, 却清晰写着税课司吏目王抽筋收受瑞祥号纹银二百两、金镯一对, 故意刁难李记工坊货物! 高文远手指敲击着桌面, 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他素来以刚正不阿、不阿附权贵著称, 与钱忠一系更是势同水火。 这匿名举报…来得蹊跷,但内容却直指要害! “来人!” 高文远沉声道。 “大人!” 一个精干的衙役应声而入。 “去查!税课司王抽筋, 最近三日行踪! 家中可有异常进项? 瑞祥号周瑞祥,最近与何人往来密切? 府城码头官卡增设为谁授意? 查!暗中查!不许惊动任何人!” 高文远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股凛然正气和不容置疑的威压。 “是!” 衙役领命而去,身影迅速没入回廊的阴影里。 *** 三日后。府城西市,瑞祥号一家位置偏僻的分号。 一个穿着打满补丁、面黄肌瘦的妇人, 抱着一个不住咳嗽、脸色灰败的小男孩, 哭天抢地地冲进店铺,噗通一声跪在柜台前,嘶声哭嚎: “黑店啊!丧尽天良的黑店啊! 你们卖的什么毒蜡烛啊! 俺家就点了两天! 俺婆婆嗓子肿得说不出话! 俺这小幺儿…俺这小幺儿…他…他哑了啊! 第88章 旧棋露寒芒,侯府刀悬颈 兵部火漆铜筒,像块烧红的烙铁, 烫得李烜手心发麻。 驿卒嘶哑的“安远侯柳升大人钧旨”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搅得工坊里初闻府城捷报的短暂欢腾瞬间冻结。 柳升!当今天子信重的勋贵, 提督京营戎政,手掌天下精兵! 这等人物,怎会降旨到他这青崖镇的小小炼油坊? 李烜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深吸一口气,指甲用力抠开火漆。 沉重的铜筒盖旋开, 一卷明黄暗龙纹的硬质公文露了出来。 他展开,目光飞速扫过那力透纸背、带着兵戈之气的行文。 “…查有青崖镇民李烜, 所制‘顺滑脂’者, 其性甚异,耐磨损、附着力强… 着即征调‘顺滑脂’五百斤, 火速解送京营军器局… 验看效用…不得有误! 延误者,军法从事!…” 不是封赏!是征调! 是命令!是悬在头顶的军法! “顺滑脂…五百斤…军器局…” 李烜喃喃自语,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公文上那鲜红的兵部大印和安远侯柳升的私章。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这哪是征调? 这分明是安远侯府,对青崖镇工坊投来的第一瞥目光! 带着审视,更带着不容置疑的攫取! 沈家的贡品刀未落,侯府的军令刀又悬起! “东家…侯爷…要咱们的脂?” 陈石头凑过来,铜铃大眼瞪着公文, 声音发颤。 军法从事四个字,像四把冰锥子扎进他这憨大胆的心窝里。 柳含烟小脸煞白,手里的冷凝铜管差点掉地上。 徐文昭更是面无人色, 嘴唇哆嗦着: “军…军国大事…这…这如何耽搁得起…” 工坊里死寂一片,所有匠人都停了手里的活计, 惊恐地望着李烜手中那卷仿佛能决定他们生死的黄纸。 李烜猛地攥紧公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扫过众人: “慌什么!侯爷要验看, 是看得起咱们的‘顺滑脂’! 石头!原料组所有人,停下手头一切活计! 全力熬制‘顺滑脂’! 含烟!设备组,所有熬脂大锅,给我清出来! 火头烧到最旺! 徐先生!立刻核算库房生石灰和精炼基油存量! 不够的,不计代价,立刻去采买! 三天!三天之内,五百斤‘顺滑脂’, 一斤都不能少!要最好的!” 命令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工坊瞬间从惊惶转为另一种绷紧到极致的忙碌! *** 三天后。 五百斤品质最上乘的“顺滑脂”, 分装进二十个特制的厚木桶, 桶口用蜡封得严严实实, 装上了沈家商行派来的、插着兵部令旗的快船。 李烜亲自押送,看着船帆鼓满, 驶入运河主道,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侯府的刀暂时移开,但刀锋的寒意,已深深刻入骨髓。 刚回到工坊,沈锦棠的华丽马车已停在门口。 她没下车,只掀开车帘一角, 露出那张明艳却带着一丝玩味笑意的脸。 “李东家,送走了侯爷的军需, 该顾顾咱们的皇差了吧?” 沈锦棠的声音慵懒, 凤眼却锐利如刀。 “第一批‘无影烛’,刘公公那边…可是等得心焦了。 明日午时,我要见到货。 一百支,一支不能少,品相…更要一丝不苟。” 她特意在“一丝不苟”上加重了语气。 李烜心头一紧。 沈锦棠这女人,时机掐得真准! 刚卸下侯府的压力,立刻就用贡品勒紧绳索! 他沉声道: “沈大小姐放心,明日午时,货到码头。” “那就好。” 沈锦棠满意地放下车帘, 马车启动前,她忽然又探出头, 像是想起什么趣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哦,对了,府城那场热闹, 李东家看得可还尽兴? 周扒皮这次,可是栽得彻底。 连他铺子里那个看着老实巴交的二掌柜牛有田, 都跳出来指证他指使人往蜡烛里掺石粉增重, 还‘不小心’说漏了嘴, 提了几句周扒皮年前给钱管事府上送年礼的‘趣事’…啧啧, 真是墙倒众人推啊。” 她轻笑一声,凤眼流转,瞥了李烜一眼: “说起来,这牛有田…李东家该不陌生吧? 青崖镇牛扒皮的远房侄子, 牛扒皮流放前,还特意托付给我‘照看’呢。 没想到,倒是在周家铺子里‘出息’了。” 马车粼粼远去,留下李烜僵立在原地,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牛有田!牛扒皮的侄子! 在周家铺子当二掌柜?! 沈锦棠“照看”的人? 关键时刻反水,作伪证钉死周扒皮, 还“不经意”牵扯钱禄?! 这哪里是墙倒众人推? 这分明是沈锦棠早在两年前, 牛扒皮倒台时,就在青崖镇和周扒皮身边埋下的暗棋! 不动则已,一动便是致命一击! 连钱禄都被恶心了一脸! 李烜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原以为沈锦棠破局, 靠的是沈家明面的施压和那手“废品蜡烛”栽赃的狠计。 却万万没想到,她手中还藏着这样一张来自阴暗角落的牌! 一张在仇人身边埋了两年、随时可以引爆的牌! 这女人的心思…深如寒潭! 手段之狠辣,布局之深远,绝非一个单纯逐利的商人! 她对青崖镇的渗透, 对对手弱点的把握,已经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自己这工坊在她眼里,恐怕也只是一枚…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东家…你脸色不好…” 柳含烟担忧的声音传来。 李烜猛地回过神, 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悸,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没事。 含烟,‘无影烛’…再验一遍! 我要它…完美无瑕!” 他转身走向工坊深处,步伐沉重。 沈锦棠最后那抹意味深长的笑, 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 这女人…比钱禄更危险! *** 翌日午时,府城码头。 一百支装在特制紫檀木匣中的“无影烛”, 在沈锦棠亲自监督下, 移交给了刘公公派来的心腹小太监。 木匣开启的瞬间, 第89章 陈情破铁锁,律法亦刀兵 朱明月竹筒里那句“解铃非系铃人”和“寻更高之刀”, 如同黑夜中的一道闪电, 劈开了李烜心头的绝望! 安远侯柳升! 这柄悬在头顶的军令刀, 此刻竟成了撬动死局的唯一支点! 他立刻让徐文昭以“请罪”为名, 实则告状的急报, 通过沈家隐秘渠道,火速发往京城安远侯府。 信中字字泣血,句句惶恐, 将兖州卫封锁运河、卡死贡品原料的“恶行”, 死死扣在延误军国大事的帽子上! 信已发出,但京城路远,侯爷的雷霆何时降下? 工坊的库房却已堆积如山。 “明光烛”、“顺滑脂”出不去, “无影烛”所需的顶级原油和精蜡原料也进不来! 每日人吃马嚼,银钱如同流水般消耗。 匠人们看着堆积的成品, 脸上没了前几日的兴奋, 只剩下焦虑和茫然。 沈锦棠虽未再派人催促, 但那无形的压力比运河的冰水更刺骨。 “东家,安远侯那边…真能管用?” 徐文昭熬得双眼通红,声音沙哑。 他虽按李烜口述写了那封“请罪急报”, 但心中并无把握。 勋贵高高在上,岂会为小小工坊出头? “尽人事,听天命。” 李烜声音低沉, 目光扫过工坊里一张张疲惫的脸。 “但咱们不能干等着! 钱禄能用卫所的刀卡咱们脖子, 咱们…也得有撬开这锁的撬棍! 硬的不行,就来文的! 徐先生,你的笔杆子…该出鞘了!” “笔杆子?” 徐文昭一愣。 “对!律法!” 李烜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兖州卫凭什么封锁运河? 凭哪条王法? 税课司设卡刁难,程序可合规? 徐先生,你是读书人! 《大明律》就是你的刀! 给我找出钱禄这条恶狗, 撕咬咱们的破绽! 把它钉死在律法的柱子上!” 一股久违的热血猛地冲上徐文昭的脑门! 他这满腹的圣贤书、律法经义, 在工坊的油污中浸泡多日, 几乎以为自己成了个只会算账的俗吏。 此刻李烜的话,如同醍醐灌顶! 格物致用,经世济民, 律法…亦是济世之器! 更是护身之盾! “东家放心!” 徐文昭猛地挺直腰板, 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那属于读书人的傲骨和智识的光芒重新点燃。 “文昭…定要在这铁锁之上,凿出一条缝来!” 他立刻扑回那张堆满账册的破木桌, 将算盘和账本粗暴地扫到一边。 珍而重之地从箱底翻出几卷翻得起了毛边、带着墨香的旧书 ——《大明律》、《问刑条例》、《漕运通志》! 他如同饥饿的猛兽扑向猎物, 一头扎进了浩瀚的律法条文之中。 油灯的光晕下,他时而奋笔疾书, 时而凝眉苦思,时而拍案叫绝! 口中念念有词: “《户律·课程》…榷税之权, 在府县税课司及钞关…卫所军兵, 非奉特旨,不得干预商税、阻滞漕运!” “《漕运条例》…卫所职责, 护漕防寇,清剿水匪… 非有确凿通匪、夹带禁物之证, 不得擅扣商船,扰民害商!” “王扒皮设卡…无府衙明文告示! 程序不合!越权刁难! 其收受贿赂,更是罪证确凿! 高大人已将其拿下! 此乃前车之鉴! 钱禄动用卫所,如出一辙! 甚至…更为恶劣! 此乃擅调卫所军,形同谋…” 徐文昭越写越激动,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他将兖州卫封锁运河的“罪行”, 条分缕析,一一对应律法条款! 从程序非法,到越权擅专, 再到可能延误贡品、军需的重罪! 引经据典,义正词严! 一篇近千言的《为青崖镇李氏工坊货流受阻泣血陈情书》, 在他笔下如同出鞘的利剑,寒光四射! “好!好一篇陈情!” 李烜看完初稿,忍不住击节赞叹! 徐文昭这杆笔,引的是圣贤道理, 用的是律法条文, 字字句句却如同投枪匕首, 直指钱禄和兖州卫的要害! 其杀伤力,绝不亚于陈石头的枣木棍! “然则…” 徐文昭激动过后,面露难色。 “此文…如何递上知府案头? 若按正常程序,层层胥吏, 怕早被钱禄的人截下,石沉大海!” “走苏家的路!” 李烜断然道。 “苏老先生悬壶济世,结交广泛, 府城名医,知府大人亦常延请诊脉! 请他老人家…代为转呈!” *** 翌日,兖州府衙后宅。 知府吴道宏正对着几份文书焦头烂额。 一份是沈家通过姻亲递来的“关切”帖子, 言语温和,却字字重若千钧。 一份是通判高文远弹劾税课司吏目王扒皮贪赃枉法、并影射卫所越权的详文。 还有一份…是安远侯府发来的、措辞严厉的兵部移文, 质询兖州卫封锁运河是否延误军需! 吴知府只觉得脑仁嗡嗡作响。 钱忠是地头蛇,手握卫所兵权; 沈家是过江龙,财雄势大, 背后还有清流姻亲; 现在连远在京师的安远侯也插了一脚!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他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 “府尊大人,苏济仁苏老先生求见, 说是为您复诊。” 长随小心翼翼地禀报。 “苏老先生?快请!” 吴知府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这位苏神医医术高明, 更难得的是口风极紧, 从不掺和官场是非,是他少数能说几句体己话的人。 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苏济仁提着药箱进来, 一番望闻问切后,捋须道: “府尊大人脉象弦紧,肝火郁结,可是为近日公务烦忧?” 第90章 文战铸新刃,格物即圣道 安远侯柳升的八百里加急军令, 如同一道血色闪电, 撕裂了工坊初闻运河解封的短暂欢腾。 那背插三根血红翎羽的信使, 浑身裹挟着塞外的风尘与铁血气息, 马蹄踏碎青石板,直冲工坊大门! 人未下鞍,那裹着黄绫的军令铜筒已高高举起, 声音嘶哑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穿透力: “青崖镇李烜! 安远侯柳升大人军令! ‘顺滑脂’效用甚佳, 着即再征调一千斤! 限半月内解送大同镇军前! 延误者,军法从事!此令!” “一千斤!半月!大同镇!” 陈石头失声惊呼,眼珠子瞪得溜圆, 那枣木棍都忘了拄,差点脱手! 这比上次五百斤翻了一倍! 时间却砍了一半! 大同镇,那可是直面瓦剌铁骑的边关重镇! 军法从事四个字,比冰坨子还沉,砸得所有人喘不过气! 工坊里刚刚升起的暖意瞬间冻结。 匠人们脸上的笑容僵住, 望着库房角落里那点可怜的“顺滑脂”原料生石灰堆,眼神里全是绝望。 李烜接过那沉甸甸、仿佛还带着塞外寒气的铜筒, 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安远侯的“赏识”, 就是一座接一座压过来的大山!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声音如同绷紧的弓弦: “石头!原料组所有人! 放下手里一切活计! 全力采买生石灰! 府城不够就去邻府! 价钱翻倍也给我买回来! 含烟!设备组,所有熬脂大锅,十二时辰不停火! 三班倒!人歇锅不歇! 徐先生!立刻核算所有能动用的银钱! 不够的…找沈家借!利息…随她开!” 命令依旧是斩钉截铁, 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工坊如同一台被强行推到极限的机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轰鸣。 徐文昭看着李烜那紧绷的侧脸, 又看看手中那份誊抄的《陈情书》底稿。 知府吴道宏的撤令犹在耳边, 工坊货流重开带来的短暂喘息, 在侯府这更重的军令下显得如此苍白。 他心中五味杂陈。 那篇引以为傲的陈情,撬开了官卡铁锁, 但在安远侯这柄真正的“更高之刀”面前, 律法条文,似乎又显得那么…无力? “徐先生,” 李烜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带着一种看透他迷茫的锐利。 “律法刀劈开了府衙的锁, 但劈不开侯府的令。 可这刀…还得磨!磨得更快! 磨得更亮!工坊要活,光靠熬油炼蜡不够! 光靠石头他们拼力气也不行! 你的笔,你的道理,就是护着咱们往前闯的盾! 这盾,得硬过卫所的枪,硬过侯府的令!” 徐文昭心头剧震! 他猛地看向手中那份《陈情书》。 知府大人能顺水推舟, 固然有安远侯的压力, 但自己引用的那些律法条文, 那些义正词严的论述,难道不正是刺破铁幕的那根针? 律法…或许撼不动真正的权柄, 但它是规则!是道理! 是能在权柄的缝隙里, 为工坊争得一丝喘息、一丝立足之地的根基! 一股前所未有的明悟和使命感, 如同滚烫的熔岩,冲散了迷茫! 他不仅仅是个算账的文书, 更是一个手持“道理”之刃的战士! 守护这方小小的、孕育着“新事物”的工坊, 就是他的圣贤大道! “东家,文昭…明白了!” 徐文昭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炽热。 “这‘文战’…远未结束! 工坊要立足,不仅要拳头硬, 更要道理正!这道理…文昭来立!” 他再次扑回那张堆满书籍的破木桌。 这一次,他不再仅仅翻检《大明律》和《漕运通志》。 他珍重地打开箱底那几本被翻得卷了边的理学典籍 ——《朱子语类》、《近思录》。 油灯昏黄的光晕下, 他时而凝眉苦思,时而奋笔疾书, 口中念念有词,眼神却越来越亮: “…《朱子语类·卷十六》有言: ‘天下之事,莫大于便民。 苟便于民,虽圣人复起, 不易吾言矣!’ 工坊炼油制烛,所出‘明光’、‘顺滑’,价廉物美, 使寒门得夜读之光, 车马省膏脂之费, 使万民受惠,此非‘便民’之善举乎?…” “…程子曰: ‘一物不格,则一理不明。’ 李东家格石脂、猛火油之物, 明其精炼提纯、分馏裂解之理, 制出清油、白蜡、滑脂, 变无用为有用,化腐朽为神奇, 此非‘格物致知’之躬行乎?…” “…《大学》之道, 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格物致知,方能诚意正心, 方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工坊以格物之术,产出利民之物, 充盈府库,阜通财货, 此非暗合圣王‘通商贾以阜财’之教化乎?…” “…税课司刁难,卫所封河, 阻塞商货流通,使便民之物不得惠及于民, 使格物致知之果不得彰显于世! 此非阻塞圣王教化、违背天理人欲之恶行乎? 当道诸公,岂能坐视?!” 笔锋在纸上游走,如同龙蛇起舞! 徐文昭将程朱理学中“便民”、“格物致知”、“通商阜财”的论述, 巧妙地剥离了其原本重农抑商的语境, 赋予其全新的、指向工坊实践的诠释! 他将李烜的土法炼油, 直接拔高到了“躬行格物致知圣道”的高度! 将工坊的产出,定义为“便民利国之善举”! 而将官府的刁难,上升为“阻塞圣王教化”的滔天罪名! 一篇全新的、洋洋洒洒两千余言的《格物利民陈情书》在他笔下诞生! 字字句句,引经据典, 站在程朱理学这个大明官方意识形态的至高点上, 将李烜的工坊塑造成了“格物致知以利民生”的典范! 其格局之宏大,立意之高远,论证之雄辩,远超前篇! “好!好一个‘格物即圣道’!” 李烜看完,忍不住拍案叫绝! 徐文昭这杆笔,已臻化境! 他不再是生搬硬套律法的刀笔吏, 而是成了能挥舞圣贤道理为工坊披荆斩棘的宗师!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用最正统的理学,为最“离经叛道”的工坊正名! 第91章 油绿如鬼火,点尽匣中光 柳含烟那声变调的惊呼, 像根冰锥扎进工坊蒸腾的热气里。 李烜心猛地一沉, 拔腿就冲向深处那间用厚毡布围起来的保密工棚。 徐文昭手中的笔一顿, 一滴浓墨砸在刚写好的“格物以利万民”上, 迅速洇开一片不祥的黑斑。 工棚内,蒸汽弥漫, 带着浓烈的酸涩和油腥混合的气味。 一口半人高的大陶缸架在火上, 里面翻滚的, 正是鬼见愁油砂经酸洗、木炭粉吸附后, 准备最后分馏的“无影”油原料。 此刻,本该是澄澈淡黄的油液, 竟泛着一层诡异的、令人心悸的…墨绿色! “怎么回事?” 李烜声音绷紧。 这颜色,图谱里从未提过! 柳含烟小脸煞白,指着油缸,指尖都在抖: “东家!刚还好好的! 就添了最后一瓢炭粉, 搅了搅…就…就变这样了!” 她身旁一个年轻匠人更是面无人色, 手里还拿着沾满黑炭粉的木瓢, 吓得快哭出来。 李烜抄起一根长木棍, 用力搅动缸中油液。 墨绿色如同活物般翻滚, 粘稠得拉出丝线, 散发出一股比之前更刺鼻、更令人作呕的怪味 ——像臭鸡蛋混着铁锈! 他心念急转,意识沉入识海, 《万象油藏录》光华流转, 关于【油品异常】的模糊提示闪烁不定: “杂质异变…硫化物超标… 或受污染…能量点不足, 无法精确诊断…” 能量点:42/1000。 解锁主动勘探需要1000点, 如今连个精确扫描都捉襟见肘! 峡谷油苗虽稳, 但这点产出和影响力带来的能量增长,杯水车薪! “停火!所有人退开!” 李烜厉喝。 这诡异的绿油,看着就邪门! 他强忍着眩晕感,集中意念: “启动油藏感知(被动)! 范围:工棚内!” 识海中微光扫过,反馈模糊而杂乱: “高浓度含硫物质…未知污染源…危险!” “绿矾水!快!大量兑水降温!” 李烜当机立断。眼下只能靠经验硬扛! 用酸把这鬼东西可能含的硫化物压下去! 冷水混着刺鼻的绿矾水(稀硫酸)哗啦啦注入滚烫的油缸。 嗤啦——! 剧烈的反应腾起大股呛人的白烟! 墨绿色的油液在冷热酸碱的刺激下疯狂翻滚, 颜色非但没有褪去, 反而更深沉, 如同深潭里滋生的毒藻! “呕…” 靠近的几个匠人受不了这混合怪味, 弯腰干呕起来。 恐慌像瘟疫般在工棚内蔓延。 这锅油要是废了, 损失的不只是钱, 更是安远侯的军令! 是工坊的命! “东家!苏姑娘来了!” 陈石头的声音像破锣, 他拄着棍子, 几乎是半拖半架着挎着药箱、脚步匆匆的苏清珞挤进工棚。 苏清珞一进来,柳眉立刻蹙紧, 她迅速掏出一方浸了药汁的素帕掩住口鼻, 眼神锐利地扫过那口翻腾的墨绿油缸。 “李公子,此物气味有异毒!” 她声音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医家权威。 “其气伤肺灼喉, 久闻必致头晕呕逆! 让所有接触之人立刻退至通风处! 取甘草、绿豆、金银花,大量煎煮,分饮解毒!” 命令一出,匠人们如蒙大赦,连滚爬爬退出工棚。 苏清珞却上前几步, 不顾刺鼻气味, 仔细查看缸口凝结的油垢和飘散的烟气颜色。 她用小银勺舀起一点点冷却边缘的墨绿油膏, 放在鼻下极轻地嗅了嗅, 又用指甲刮下一点细看其粘稠度, 脸色越发凝重。 “此物不仅含硫极高, 似还混入了…铜绿?” 她看向李烜, 眼中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炼制器具,可有铜器接触?” 铜?李烜脑中电光石火! 他猛地看向那口大陶缸! 缸是陶的,搅拌棍是木的… 他的目光最终死死钉在油缸下方, 那用来承接冷凝水的… 一个边缘被腐蚀出绿色铜锈的破旧黄铜盆上! “是它!” 柳含烟也反应过来,失声叫道。 “库房那破铜盆!装冷凝水的! 昨天搬东西不小心磕裂了备用的陶盆, 临时…临时用这个顶上的!” 她懊悔得直跺脚。 铜!高温油汽冷凝, 腐蚀铜盆,铜离子混入冷凝水, 又被蒸汽带回油中! 硫化物遇到铜离子, 在高温下发生反应, 生成了这墨绿色的、剧毒的铜硫化合物! “把这害人的铜盆给我砸了!” 陈石头怒吼一声,抡起枣木棍就要砸。 “慢!” 李烜喝止,眼中寒光闪烁。 “留着!这是证据!” 他转向苏清珞,郑重一揖: “苏姑娘,又欠你一次! 解毒之事,全赖你了!” 苏清珞微微颔首,眼神清亮: “分内之事。 李公子当务之急,是重炼新油。”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 “此物毒性猛烈, 工坊内恐已有轻微中毒者, 需仔细排查。另外…” 她目光扫过那墨绿油膏。 “此物虽毒,若处置得当, 或能…废物利用? 家父笔记曾载, 古方有以绿矾、胆矾(硫酸铜)入药杀虫者,其色深绿…” 废物利用? 李烜心中一动!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似乎感应到他的想法, 第92章 药烟淬金炭,点墨破阴霾 工坊深处, 那口熬煮“断魂膏”的大锅依旧翻腾着令人心悸的墨绿色泡沫, 刺鼻的硫磺混合着金属锈蚀的怪味霸道地占据着空气。 李烜站在锅边, 脸色在蒸腾的毒烟中晦暗不明。 342点能量在识海中流淌, 带来一丝暖意, 却驱不散原料被卡死的窒息感。 陈石头带着人天没亮就扑向运河码头, 像猎犬般搜寻石灰船的踪迹。 徐文昭则把自己关在角落, 铺开新的宣纸, 笔锋饱蘸着愤怒与“道理”, 要将那篇《格物利民》的燎原之火, 烧得更旺! 隔壁用作临时药房的破草棚里, 气氛却截然不同。 浓重的药香顽强地抵抗着隔壁飘来的毒气。 苏清珞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皓腕, 正全神贯注地在一口小陶锅里熬煮着新配的解毒药汁。 几味草药在沸水中沉浮翻滚, 释放出清苦微辛的气息。 她身边堆放着不少新采买的药材, 其中几捆青翠的艾草、 气味浓烈的佩兰和几块表皮粗糙的黄柏根格外显眼。 “李公子那‘断魂膏’毒性酷烈, 寻常甘草绿豆恐力有不逮…” 苏清珞蹙着秀眉,自言自语。 她用小银勺舀起一点药汁尝了尝, 又轻轻摇头,显然不甚满意。 目光扫过旁边的药材, 最终落在那几捆艾草和佩兰上。 “艾叶芳香辟秽,佩兰化浊祛湿, 或可增强药力,驱散膏毒秽气?” 她取过一小把艾草和佩兰, 另取一口闲置的小陶罐, 底部铺上一层从工坊拿来的普通木炭碎块。 点燃几根干枯的药草茎秆, 小心地引燃了炭块。 待炭块烧红,不再有明火, 只余暗红炽热的内核时, 她迅速将艾草和佩兰的叶子揉碎, 均匀地覆盖在红炭之上! 嗤——! 青白色的浓烟瞬间腾起! 带着艾草特有的辛烈清香和佩兰浓郁的异香, 如同两条纠缠的烟龙, 在小小的陶罐里激烈翻滚、渗透! 浓烟包裹着红热的炭块, 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药草的精华被高温逼迫着, 疯狂地钻进炭块细微的孔隙之中! 草棚内顿时烟雾弥漫,药香扑鼻。 苏清珞被浓烟呛得轻咳几声, 素手在面前扇了扇, 明澈的眼眸却紧紧盯着罐中的变化。 待药草燃尽,烟雾渐散, 她小心地用铁钳夹出一块熏制过的炭。 原本灰黑色的木炭表面, 竟隐隐透出一种深沉的、泛着金属光泽的暗青色! 凑近细闻,刺鼻的烟火气下, 竟沉淀着一股奇异的、混合着草木清苦的沉稳香气! “咦?” 苏清珞美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她取过一小勺准备用于解毒药汁的浑浊沉淀物(类似矿物杂质), 放在一片干净瓷片上。 又用小刀刮下一点暗青色的药熏炭粉, 轻轻洒在沉淀物上。 奇迹发生了! 那些细小的、顽固的杂质颗粒, 竟如同铁屑遇到了磁石, 被暗青色的炭粉迅速吸附、包裹! 不过片刻,瓷片上的沉淀物消失了大半, 只余下极其细微的痕迹! “这…吸附之力, 竟远超寻常木炭?” 苏清珞心头剧震! 她反复试验了几次,结果惊人一致! 被艾草佩兰熏制过的木炭, 其吸附杂质的能力, 比普通木炭强了数倍不止! 这意外的发现, 让她暂时忘却了解毒药方, 沉浸在这奇妙的“药炭”现象中。 “苏姑娘?” 李烜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草棚门口响起。 他是被那股奇特的、穿透毒烟的药炭香气吸引来的。 一进门,就看到苏清珞正对着瓷片上的“魔术”出神。 “李公子,你来得正好!” 苏清珞回神, 眼中闪烁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光芒, 她立刻将瓷片和那块暗青色的药熏炭递给李烜, 快速讲述了刚才的发现。 “你看!用艾草、佩兰等芳香辟秽之药熏烤木炭, 其吸附污浊之力竟能倍增! 此物若用于药液提纯,或大有可为! 或许…对公子炼油除杂, 亦有效用?” 药熏木炭?吸附力倍增?! 李烜接过那块尚有余温、泛着暗青光泽的炭块, 指尖传来的触感坚硬而微润。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仿佛被投入巨石的深潭,骤然光华大放! 书页急速翻动,最终定格在【材料加工(初级)】的图谱上! 图谱中关于“活性炭”的模糊描述旁, 一个代表“药性熏制”的符号正在疯狂闪烁! 一行提示文字如同烙印般浮现: “发现外部材料加工路径: 药性熏制! 此路径符合‘格物致知’之理, 可纳入系统强化流程! 是否消耗能量点, 对指定木炭进行‘材料加工(初级) ——活性炭提纯’? 预计消耗:30点。” 李烜的心脏狂跳起来! 药性熏制…竟然歪打正着, 契合了系统提纯活性炭的隐藏路径! 而且只需要30点! 他识海中的能量点此刻是342点! 完全负担得起! “有效!太有效了! 苏姑娘,你立了大功!” 李烜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他猛地看向苏清珞, 眼中灼热的光芒让苏清珞微微一怔, 脸颊悄然飞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石头!含烟!” 李烜转头对着工坊大吼: “把所有青冈木炭!挑最硬实的! 给我搬到这草棚来!快!” 很快,一批挑选好的、质地坚硬的青冈木炭块被搬到药棚。 李烜按照苏清珞的方法, 在几个小陶罐底部铺好炭块, 点燃,烧至通红无明火。 然后,他毫不犹豫,集中意念! 第93章 龙涎燃星火,灰烬锁军令 玄黑色的活性炭粉末如同神物, 在柳含烟手中翻飞。 撒入蜡油,浑浊立清; 投入“断魂膏”,墨绿渐褪。 工坊里蒸腾的毒气与绝望, 被这小小的黑色粉末强势驱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亢奋。 匠人们围着柳含烟, 看着那变得深褐、 气味也古怪但不再致命的“特效杀虫药膏”被装入陶罐, 贴上标签,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 陈石头带人蹲在运河码头, 像守候猎物的狼, 死死盯着那艘卸下雪白生石灰的货船。 徐文昭的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一篇名为《论格物致用以阜财通商》的雄文正在酝酿, 要将“道理”的烽火烧得更旺! 李烜却独自一人, 走进了弥漫着清苦药香的草棚。 他手里攥着一小块乌玉般的活性炭, 指腹摩挲着那细腻而充满力量感的孔洞, 心头依旧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激荡。 这份惊喜,这份柳暗花明的转折, 他只想与一个人分享。 苏清珞正在整理药材。 午后的阳光透过草棚的缝隙, 在她挽起的衣袖和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 几缕青丝垂落颊边, 随着她清点药材的动作轻轻拂动。 空气中漂浮着艾草、佩兰的余香, 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清冽的药草气息, 构成一种令人心安的宁静。 听到脚步声, 她抬起头, 看到李烜灼亮的眼神和手中的“金炭”, 清冷的眸子里也漾开一丝暖意和浅浅的成就感。 “苏姑娘!” 李烜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他将那块活性炭递过去。 “你看!成了!真正的‘金炭’! 吸附之力,匪夷所思! 工坊这次能渡过难关, 全赖姑娘灵光一现的‘药炭’之术! 此恩,李烜铭感五内!” 他深深一揖,语气真挚。 苏清珞接过炭块, 指尖感受着那份奇特的质感, 听着李烜毫不掩饰的感激, 心中泛起一丝微澜。 她微微侧身避开大礼, 声音依旧清泠, 却多了几分温度: “公子言重了。 清珞不过是偶然得之, 能助公子一臂之力,亦是医者本分。 倒是公子…” 她抬眼,清澈的目光带着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似乎…掌握着某种化腐朽为神奇、 沟通造化之力的‘秘术’? 方才熏制之时,那药烟之凝练精纯, 绝非寻常手段可为。” 她问得直接,眼神坦荡, 没有丝毫觊觎, 只有纯粹的好奇与对未知领域的向往。 李烜心头一凛,随即又释然。 苏清珞心思玲珑剔透, 又精通药理, 对能量波动和物质变化异常敏感, 瞒不过她。 他略一沉吟,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带着一种分享探索奥秘的兴奋, 反问道: “苏姑娘慧眼。 这‘秘术’…姑且算是对‘物性’的一种深入探究之力吧。 姑娘既精于药理, 不知…此术若用于药材提纯精炼, 是否也能有所建树?” “药材提纯?” 苏清珞明眸瞬间亮了起来, 如同星子坠入寒潭! 困扰她许久的难题找到了新的可能! “自然可以!” 她语速都快了几分。 “许多珍稀药材, 如天竺黄、血竭、乃至…龙涎香, 本身药性卓绝, 却因杂质过多,难以尽数发挥, 甚至药性相冲! 若能如这木炭般,去芜存菁, 提炼出至纯药性, 于医道,不啻再造之功!” 她说着,快步走到药箱旁, 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用檀木雕琢的精致小盒。 打开盒盖,里面衬着柔软的深蓝绸缎,绸缎上, 静静躺着一块鸽卵大小、色泽灰白、 表面布满蜡质纹理和深色杂质的奇异固体。 一股极其复杂、混合着海洋腥咸、土腥、 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 深沉而悠远异香的浓烈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龙涎香?” 李烜讶然。 此物在大明价比黄金, 多为宫廷御用或豪奢香料, 药用亦极其珍贵。 “正是。” 苏清珞点头, 指尖轻点那块奇物。 “此乃家父早年重金购得, 据传是南洋海商所售。 其性温润,能行气活血,开窍化痰, 尤擅化解顽痰郁结。 然杂质极多,药性驳杂难控, 家父生前尝试多次提纯, 皆未能尽善。” 她眼中带着一丝遗憾, 更多的却是跃跃欲试的期待, 看向李烜: “公子之‘秘术’,能否…试它一试?”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在龙涎香出现的刹那, 光华骤然大盛! 书页疯狂翻动,最终定格! 一行古朴而带着惊叹意味的文字浮现: “发现高价值生物脂类复合物! 蕴含特殊芳香烃及活性成分! 杂质分析: 海洋生物残骸、矿物质、未知有机沉淀… 可尝试路径: 低温分馏萃取(需专用冷凝设备及精确控温)! 能量点需求: 最低500点(仅支持初步扫描及路径推演)! 警告:当前工艺水平及能量点严重不足!” 能量点:362/1000! 远远不够! 而且低温分馏…工坊那粗陋的分馏塔, 连温度计都没有, 第94章 故纸藏油踪,弹章锁命门 工坊的空气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玄黑“金炭”的神效和“断魂膏”的变废为宝, 刚带来一丝喘息, 更大的阴影却已悄然合围。 知府吴道宏那声“好自为之”的警告, 如同冰水浇头。 徐文昭伏在破木桌上, 笔锋蘸着沉甸甸的墨, 也蘸着沉甸甸的忧虑。 他面前摊开的,不再是圣贤书, 而是厚厚一摞从府学借来的、 落满灰尘的《兖州风物志》、 《鲁地杂俎》乃至前朝笔记。 他要在故纸堆里, 为工坊的原料困局,掘出一条生路! 陈石头带着一身运河码头的鱼腥水汽, 像头暴躁的困兽在院子里踱步, 枣木棍杵得青石板咚咚响: “他娘的!查到了! 那船石灰,卸进了城南‘赵记商行’的仓! 赵记背后…他娘的是府城‘万利’钱庄的孙掌柜! 那老狗,跟牛扒皮穿一条裤子的!” “万利钱庄…孙掌柜?” 李烜眼神冰冷。 牛扒皮倒了, 他背后的蜘蛛网还在! 这网,怕是织得更深、更毒了! 他压下杀意, 目光投向油灯下徐文昭佝偂的背影: “徐先生,可有收获?” 徐文昭头也不抬, 枯瘦的手指快速翻动着一本虫蛀鼠咬、 纸页发黄发脆的线装书, 封皮模糊,隐约可见《兖州风物志补遗》几个字。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一页, 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有!东家!你看这里!” 李烜和柳含烟立刻围了过去。 昏黄油灯下,泛黄纸页上几行潦草的蝇头小楷: “…黑石峪,在镇北三十里许。 其山多黑石,性脆如炭, 民尝掘之以为薪,呼为‘石炭’。 然脉细质劣,烟浓火弱, 且掘之深则地气阴湿, 穴壁酥松,动辄塌陷…永乐三年夏, 有匠人掘深穴, 忽见黑水自石隙渗出, 粘稠如膏,腥臭扑鼻。 匠人以火镰试之, 甫近尺许,黑水竟轰然自燃! 焰色青碧,毒烟弥漫,毙工者三。 众骇极,以为山神震怒,妖火作祟, 遂以巨石封其穴口,永绝此道。 峪中采炭之事亦渐废…” “黑石峪…黑水…遇火自燃? 青碧火焰?” 李烜的心脏如同被重锤擂响! 这描述,太熟悉了! 鬼见愁峡谷渗出的油苗, 点燃时也是这般! 而且…“永乐三年”,正是几十年前! 那时大明对“猛火油”“石脂水”的认知更为原始模糊! 这“黑水”,极可能就是浅层油苗! 甚至…是比鬼见愁更容易开采的油砂或浅层油藏! “系统!启动油藏感知(被动)! 方向:镇北黑石峪!” 李烜意念急转。 识海中微光扫过, 反馈依旧模糊, 却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波动: “北方…微弱油藏反应… 存在干扰(地质塌陷/人工封填)… 距离较远…感知强度不足!” 有反应!虽然微弱! 这故纸堆里的“妖火”, 九成九就是石油! “黑石峪!” 李烜猛地一拳砸在桌上, 震得油灯摇曳。 “牛二那帮地头蛇当年没提过这地方! 怕是真的废弃太久了! 徐先生,你立大功了!” 徐文昭苍白的脸上也涌起激动的红晕, 但旋即被更深的忧虑取代: “东家,此乃废矿! 且笔记言明‘塌陷’、‘封填’, 凶险异常!更兼路途不近, 三十里山路,运输也是难题…” “再难,也比鬼见愁那深潭绝壁强!” 李烜眼中燃着灼人的火焰。 “塌陷封填?正好! 省得咱们再挖洞! 想办法破开封石,直接取油! 只要下面真有油,就是刀山火海也得闯! 这是咱们摆脱‘断魂膏’换石灰、 被人卡脖子的唯一机会!” 他立刻看向柳含烟。 “含烟,准备家伙! 绳索、撬棍、铁钎! 再备些新炭粉和绿矾水! 万一油质太脏,就地初炼!” “是!东家!” 柳含烟眼中也迸发出光。 “报——!” 一个负责守门的伙计连滚爬冲进来, 脸色煞白,手里捏着一封盖着驿站火漆、 插着一根象征紧急公文的白色羽毛的硬皮信函。 “府衙…府衙急递! 指名…指名给东家的!” 白色羽毛!非军情急报不用!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所有人! 李烜一把扯开火漆,抽出信笺。 是知府吴道宏的亲笔,字迹潦草,透着一股焦灼: “李烜:祸事至! 都察院御史王守拙弹章已抵通政司! 劾你三罪: 一曰‘行妖异之术,聚敛无度’, 以炼油为名,行巫蛊惑众之实; 二曰‘僭越犯禁’,所制‘疾风油’等物, 类军器猛火,非商贾可持; 三曰‘动摇国本’,鼓吹‘末业载道’, 败坏士林学风,更致府学清议沸腾! 弹章措辞极厉, 直指你为‘国之大蠹’! 圣心虽未明, 然都察院已行文兖州府, 命本府严查尔等工坊, 暂停一切‘妖异之物’产售,待勘! 本府周旋乏力,尔速自谋生路! 切切!” 轰——! 如同晴天霹雳在工坊炸响! “妖术!僭越!国蠹!” 徐文昭眼前一黑,踉跄扶住桌角, 那封凝聚了他心血的《格物利民》书稿滑落在地。 第95章 荒山埋暗线,契纸锁惊雷 黑石峪的轮廓在黎明前的墨蓝中狰狞起伏。 柳含烟紧抿着唇, 深蓝粗布衣裤扎得利落, 腰间别着短刀,背上捆着绳索、 铁钎和一袋新制的玄黑活性炭粉。 她身后跟着八个精挑细选的匠人, 个个沉默寡言,眼神警惕, 背着同样的装备。 山风呜咽,卷起枯草碎石, 打在脸上生疼。 脚下是崎岖破碎的矿道遗迹, 塌陷的坑洞像大地狰狞的伤口, 黑洞洞地张着口。 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陈年煤炭腐朽的淡淡腥气。 “就是这片!” 领路的老矿工(赵伯找来的)指着前方一片巨大陡峭的碎石坡, 坡底隐约可见几块巨大、 布满苔藓的青石胡乱堆叠, 堵死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当年…就是这儿!塌了!死了人! 封了!邪性得很!” 柳含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深吸一口气, 压下对“妖火”和塌方的恐惧, 眼神锐利如鹰: “二柱!铁牛!上绳索!探路! 其他人,散开警戒! 眼睛都给我放亮点!” 两条粗麻绳被用力甩上碎石坡顶的枯树桩。 两个身手最矫健的匠人咬着短刀, 如同猿猴般攀绳而上, 落脚处碎石簌簌滚落,惊心动魄。 他们小心翼翼靠近那堆封石, 用铁钎插入石缝,试探着撬动。 “含烟姐!石头堆得死! 但…底下有缝!有风! 湿冷的风!还有… 一股子闷着的油腥味儿!” 铁牛的声音带着兴奋,从上面传来。 油腥味!柳含烟精神一振! “撬!小心点!撬开一条人能钻的口子就行!” 与此同时,兖州府城却笼罩在无形的冰霜之中。 知府衙门派来的差役, 带着都察院的行文, 如同瘟神般杵在工坊大门外。 一张盖着兖州府大印的封条, 明晃晃地贴在门板上 ——“奉都察院勘令,暂停产售,静候核查!” 冰冷的大字,掐断了工坊所有明面上的活路。 匠人们被勒令归家,只留几个看守。 昔日炉火熊熊、人声鼎沸的工坊, 死寂得如同坟墓。 工坊后院仅存的一间没被封的破屋里, 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 徐文昭脸色灰败,眼窝深陷, 面前堆着厚厚一叠写废的宣纸。 他试图反击王守拙的弹劾, 引经据典,字字泣血, 但笔下的“道理”在冰冷的封条面前, 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陈石头蹲在墙角,像一头受伤的狼, 牙齿咬得咯咯响,拳头捏得死白。 他派去盯赵记商行和万利钱庄的兄弟, 被人故意找茬打伤了两个, 剩下的也被府衙的巡街衙役“重点关照”,寸步难行! “东家…都察院的刀… 悬在脖子上了…黑石峪… 能行吗?” 陈石头的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颤音。 李烜靠墙站着,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封条的冰冷,差役的倨傲, 徐文昭的挫败,陈石头的愤怒… 如同冰冷的潮水冲击着他。 但更让他心悸的, 是脑中那片混沌迷雾里, 骤然闪过的、如同血色闪电的几个破碎画面: 正统年间…赤地千里…枯骨露于野… 衣衫褴褛的流民如同蝗虫…冲击着…矿? …火光…惨叫…崩塌… 大旱!流民!矿乱! 这几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 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时间模糊,地点不明, 但那灭顶的灾难感和黑石峪废煤矿的背景瞬间重叠!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 “石头!徐先生!” 李烜猛地从阴影里站直, 眼神锐利得吓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黑石峪那边,无论结果如何, 那片地…我们必须拿下! 立刻!马上!” “买地?” 徐文昭一愣,不明所以。 “东家,眼下工坊被封,银钱…” “砸锅卖铁也要买!” 李烜斩钉截铁,语速快得像迸溅的火星。 “徐先生,你立刻去找苏济仁苏大夫! 请他做中!找黑石峪所属的里正和县衙户房书吏! 不仅要买下发现‘黑水’的那片废矿坡地! 把周边!方圆…至少三里! 所有能连上的、没人要的、易守难攻的荒地、坡地! 特别是靠近那条无名小溪的! 统统给我买下来!地契!红契!立刻办!” “东家,这是为何?” 陈石头也懵了。 “那鸟不拉屎的破地方, 买那么多荒地干啥?还易守难攻? 防谁啊?” 防谁? 防那赤地千里时, 可能席卷而来的流民! 防那矿乱中, 可能趁火打劫的溃兵和暴民! 防所有觊觎黑石峪下面可能存在的“黑金”的魑魅魍魉! 但这话,李烜没法说。 他只能抓住一个最合理的借口,声音沉冷: “防那些卡我们脖子的耗子! 原料产地,就是工坊的命脉! 把周边荒地捏在手里, 修墙设卡,我们的人进出, 运油运料,才不会被那些躲在暗处的狗东西骚扰! 这叫…未雨绸缪!留足缓冲之地!” 徐文昭看着李烜眼中那不容置疑的、 近乎偏执的火焰, 又想起他那些屡屡应验的“奇谋”, 一咬牙: “好!文昭这就去办! 拼了这张老脸,也要把地契办下来!” 他抓起一叠银票(工坊最后的储备),拖着疲惫的身体冲出门。 李烜转向陈石头,声音压低,带着森森寒意: “石头,府衙的差役封了前门, 但封不住所有眼睛! 你带几个绝对信得过的兄弟, 从后墙翻出去!给我死死盯住府衙! 盯住那个递弹章的王守拙! 第96章 幽窟现黑金,冷矢锁咽喉 “咻——!” 弩箭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毒蛇吐信! 淬毒的箭头在晨光中泛着幽蓝的冷光, 直射柳含烟毫无防备的后心! 死亡的气息瞬间冻结了所有人的血液! “含烟姐!趴下!” 铁牛目眦欲裂,嘶吼着猛扑过去! 但太迟了! 千钧一发之际! “当啷——!” 一道乌光带着凄厉的破风声, 如同黑色闪电般从侧方激射而至! 精准无比地撞在弩箭箭杆上! 火星四溅! 弩箭被这雷霆一击撞得偏斜, “嗤啦”一声擦着柳含烟的肩头掠过, 深深钉入她面前的湿冷泥地! 箭尾兀自剧烈颤抖! 柳含烟惊魂未定,猛回头! 只见碎石坡下方, 李烜如同矫健的猎豹般疾冲而上! 他手中握着一把临时削尖的硬木标枪, 刚才那救命的乌光, 正是他情急之下全力掷出的另一根! 陈石头紧随其后, 如同一头发狂的蛮牛, 枣木棍舞得虎虎生风! 赵伯则如同鬼魅, 手持猎弓,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弩箭射来的方向 ——左侧山坡一片嶙峋的乱石堆! “东家!石头哥!赵伯!” 柳含烟和匠人们绝处逢生, 惊喜交加! “狗日的!暗箭伤人! 给老子滚出来!” 陈石头狂吼着,不管不顾,朝着乱石堆就冲! 枣木棍带着开山裂石的气势, 狠狠砸向一块半人高的怪石! 轰! 碎石飞溅! 石后果然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哼! 一个穿着灰褐色紧身衣、脸上蒙着黑布的瘦小身影被震得踉跄跌出! “不止一个!” 赵伯的厉喝同时响起!弓弦嗡鸣! “咻!” 一支雕翎箭如同长了眼睛, 射向右侧更高处一块巨岩的阴影! 那里,另一个探出半个身子、 正欲张弩的灰衣人惨叫一声, 捂着被射穿的手臂滚落下来! “杀!” 乱石堆后,又猛地跳出三条凶悍的身影! 手持利刃短斧,眼神狠戾, 直扑最近的匠人! 竟是埋伏已久的杀局! “结阵!背靠洞口!” 李烜厉喝,声音如同金铁交鸣, 瞬间压住了初临战阵的匠人们的慌乱! 他手中标枪如毒蛇吐信, 闪电般刺向一个扑来的灰衣人! 那人挥刀格挡,“锵”的一声,标枪被荡开, 但李烜已揉身抢入中门, 一记凶悍的肘击狠狠撞在对方心窝! “呃啊!” 灰衣人眼珠暴突,踉跄后退。 “给爷死!” 陈石头如同疯虎,根本不管招式, 枣木棍抡圆了就是一个横扫千军! 逼得另一个灰衣人连连后退,狼狈招架! 柳含烟虽惊不乱, 短刀出鞘,寒光一闪, 精准地架开劈向二柱的一柄短斧! 顺势一脚踹在对方小腹! “保护洞口!别让他们靠近!” 她娇叱着,身形灵动, 在乱石间穿梭,短刀专攻敌人下盘。 铁牛等匠人也被激起了血性, 背靠着背,铁钎、撬棍、 甚至地上捡起的石块都成了武器, 怒吼着与敌人缠斗在一起! 赵伯则如同定海神针, 猎弓每一次开合, 必有一支利箭精准地射向敌人最致命或最难受的位置, 压制着对方的远程弩手! 碎石坡上,瞬间陷入混战! 金铁交鸣声、怒吼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灰衣人显然都是老手,下手狠辣,招招致命。 但李烜这边胜在人数略多, 且被逼到绝境爆发出惊人的血勇, 更有赵伯这老猎人精准的远程支援! 李烜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 他认出了这些人的路数 ——是兖州府地界上最臭名昭著、 拿钱办事的亡命徒“黑皮”的手下! 背后是谁,不言而喻! 杀意如同岩浆在胸中奔涌! “速战速决!抓活的!” 李烜低吼,避开一刀, 标枪毒蛇般刺出, 穿透了一个灰衣人的大腿! 那人惨嚎倒地。 陈石头抓住机会, 一棍砸飞了对手的短斧, 钵盂大的拳头狠狠捣在对方脸上, 鼻血牙齿齐飞! 柳含烟身形如狸猫,闪过一斧, 短刀顺势抹过对手手腕,带起一溜血花! 在赵伯又一支利箭射穿最后一个弩手脚掌的惨叫声中, 战斗迅速结束。 五个灰衣人,三重伤被擒, 两个被赵伯射伤失去战力。 “说!谁派你们来的?!” 陈石头一脚踩在被俘的灰衣头目胸口, 枣木棍抵着他的喉咙,凶神恶煞。 灰衣头目满脸是血,眼神怨毒,却紧咬牙关。 李烜走上前,蹲下身,冰冷的眼神如同刀子刮过对方的脸: “‘黑皮’的人?赵记商行? 还是万利钱庄的孙掌柜? 或者…是府城那位‘钱管事’?” 他每说一个名字,就仔细观察对方的眼神。 当提到“钱管事”时,灰衣头目的瞳孔猛地一缩! “很好。” 李烜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弧度。 “石头,把他们捆结实了!堵上嘴! 和撬开的石头一起…扔进矿洞深处! 等咱们办完事,再‘好好’招待!” “东家…这…” 柳含烟一惊。 “放心,死不了。” 李烜眼神森冷。 “这洞里有油有气,正好让他们‘享受享受’。 省得报信。” 处理完尾巴, 李烜才将目光投向那撬开的、 散发着浓烈油腥的矿洞豁口。 第97章 金砂嵌岩壁,毒计噬桑田 洞口豁开,油洼幽光。 劫后余生的狂喜还未散去, 李烜的心跳却因识海中那前所未有的、 洪钟大吕般的共鸣而再次狂飙! 这油洼只是冰山一角! 《万象油藏录》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触手, 正疯狂地指向矿洞更深处, 发出持续而强烈的信号: 更大的宝藏,就在前方! “赵伯!带人清理通道! 注意头顶!用长竹竿探路! 铁牛,把带来的通风竹管接起来, 往深处送气!” 李烜的声音因激动而沙哑, 眼神却亮得灼人。 他夺过一支火把, 火光在湿漉漉的洞壁上跳跃, 映出他脸上混杂着泥土、汗水和油污的坚毅轮廓。 “含烟,石头,跟我来!” 陈石头吐掉嘴里的血沫子(刚才打斗时磕破了嘴角), 拎着枣木棍一马当先, 棍头扫开洞壁上垂挂的、粘稠的黑色油线。 柳含烟紧随其后,短刀紧握, 警惕地扫视着前方幽深的黑暗和脚下湿滑的油污路面。 油腥味混合着地下特有的阴冷土腥和淡淡的硫磺气,浓得化不开。 火光照亮塌陷的坑木、巨大的煤矸石和湿滑的苔藓。 每走一步,脚下的碎石和粘稠的油污都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洞道倾斜向下,曲折延伸。 通风竹管一节节接起, 由匠人们奋力鼓动皮囊, 将洞外相对新鲜的空气艰难地压送进来。 赵伯带人用长竹竿小心翼翼地戳探着前方地面和洞顶, 每一次竹竿落下, 都带起碎石滚落的哗啦声, 提醒着众人塌陷的风险。 幽暗深邃,压抑得如同巨兽的食道。 “东家!看这边!” 柳含烟突然压低声音,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指向左侧一条被巨大落石半掩的岔道口。 火光偏移过去,照亮了岔道口内侧的岩壁。 只见那岩壁不再是纯粹的煤黑色或岩石的青灰, 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褐色! 整片岩壁像是被浓稠的墨汁浸透, 湿漉漉的,布满细密的裂缝。 粘稠得如同融化黑糖浆的油液, 正从那些裂缝中极其缓慢地渗出、汇聚, 凝成一颗颗油亮的黑珠, 最终承受不住重量, 拉出长长的、浑浊的油线。 “啪嗒”、“啪嗒”地滴落在下方堆积的油污和碎石上! 空气里弥漫的油腥味, 在这里骤然加重了数倍! “油!墙在冒油!” 陈石头惊呼,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摸。 “别碰!” 李烜厉喝,一把抓住他手腕, 眼神锐利如鹰隼。 “系统!启动油藏感知(被动)! 扫描这片岩壁!” 识海中光华爆闪! 前所未有的清晰反馈如同洪流般涌入: “发现目标:浅层油砂矿脉! 岩层结构:砂岩(含油饱和度极高)! 储量评估:尚可(相对工坊当前规模,预计可持续开采一年以上)! 油质:中质含硫原油(与洞底油洼同源,品质稳定)! 开采难度:极低! 可人工剥离含油砂岩,或引流渗出原油! 稳定性:岩壁结构相对稳固(需避开明显裂缝及塌陷区)! 警告:伴生少量天然气,注意通风防火!” 浅层油砂矿!储量“尚可”!易开采! 狂喜如同岩浆, 瞬间冲垮了李烜所有的疲惫和紧绷! 他猛地攥紧拳头,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找到了!这才是真正的黑金宝藏! 足以支撑工坊腾飞、砸碎所有枷锁的基石! “是油砂!大片的油砂矿!” 李烜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他指着那片渗油的岩壁, 火光在他眼中跳跃。 “看这渗油的速度和范围! 下面连着油层!不用挖深井! 不用架索道! 直接凿开岩壁,就能取油! 老天爷…这是天赐我李记工坊!” “老天开眼啊!” 陈石头激动得满脸通红, 抡起枣木棍就想朝岩壁砸去, 被柳含烟眼疾手快拦住。 “石头哥!别莽撞! 这油见火就着!” 柳含烟心有余悸, 但小脸上同样洋溢着巨大的喜悦, 她小心翼翼地用短刀刮下一点附着在岩壁上的、饱浸油液的暗褐色砂土。 入手沉重、粘腻, 散发着浓烈的油味。 “东家!这油砂! 比鬼见沟刮来的好太多了! 杂质也少!” “哈哈哈哈!” 陈石头放下棍子,叉腰大笑, 震得洞顶簌簌掉下几粒碎石。 “狗日的都察院!狗日的钱管事! 封啊!卡啊! 看老子用这黑金,砸烂你们的狗头!” “噤声!” 赵伯警惕地低喝,耳朵微动。 “洞里有回声,小心引来麻烦!” 喜悦在幽暗的矿洞中无声地流淌。 匠人们看着那片渗油的岩壁, 眼中充满了希望的光芒。 李烜强压激动,迅速安排: “含烟,带人仔细测量这片油砂的范围和厚度! 用带来的小陶罐多取些油砂样本, 特别是靠近裂缝渗出原油的! 回去立刻用新炭粉和绿矾水试验提纯效果!” “石头,赵伯, 带人继续清理主通道到油洼的路, 确保运输畅通! 同时加固这条油砂岔道口的支撑! 这里,就是咱们未来的‘油仓’!” “另外…” 李烜目光扫过矿洞深处。 “那几个‘客人’,给点水,别饿死。 他们可是重要的‘人证’!”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 兖州府城,城南。 张举人府邸后园, 一片精心打理的桑园。 桑叶青翠,正是养蚕的好时节。 几个长工正挑着水桶,给桑树浇水施肥。 一个穿着管事服、眼神闪烁的汉子(赵记商行的心腹), 指挥着几个伙计, 第98章 深垒藏薪火,毒计噬己身 黑石峪矿洞深处, 渗油的岩壁在火光下泛着诱人的幽光。 陈石头带着匠人挥舞铁钎, 小心剥离饱浸油液的砂岩, 油腥味浓得呛人。 柳含烟指挥着将成筐的油砂抬出洞口, 小脸沾满油污却神采奕奕。 工坊的命脉,终于握在手中! 李烜站在洞口, 山风吹拂着他沾满油污的衣襟, 目光却穿透眼前的热闹, 投向更远、更沉的北方天际。 识海中,那片混沌的记忆碎片再次翻腾: …正统末年?…塞外…黄沙蔽日… 铁蹄如雷…残破的龙旗… 燃烧的烽燧…土木堡?…瓦剌?… 画面破碎而血腥, 带着金铁交鸣的杀伐之音和绝望的哭嚎! 时间模糊不清, 但那“边患”、“战争”的阴云, 却如同实质的冰锥, 狠狠扎进他的灵魂深处! 正统七年…离记忆中那场大祸似乎还远, 但历史的车轮,真的会按部就班吗? 黑石峪这唾手可得的“黑金”, 此刻在他眼中,不仅是财富的源泉, 更是未来烽烟中足以撬动乾坤的战略力量! 是驱动战车、点燃烽火的血液! 一股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和深沉的寒意攫住了他。 他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鹰, 扫过正在洞口搬运油砂的柳含烟和一旁记录数量的徐文昭。 “含烟!徐先生!过来!” 李烜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两人快步走近,看到李烜脸上罕见的凝重。 “黑石峪,就是咱们未来的根基!” 李烜指着脚下这片荒凉的山谷。 “新工坊的核心, 尤其是未来的‘猛火区’(他指裂解区), 给我按‘坞堡’的规格建!” “坞堡?!” 柳含烟和徐文昭同时失声。 柳含烟是纯粹的惊愕, 徐文昭则瞬间联想到“聚众”、 “谋逆”这些要命的字眼! “对!坞堡!” 李烜斩钉截铁, 目光扫过山谷两侧易守难攻的山梁。 “围墙,用青石打底,夯土包砖! 墙高…至少两丈! 墙顶能走人! 四角给我留出放哨、射箭的垛口! 核心区的地下,给我挖! 挖深窖!要大!要隐蔽! 用砖石券顶,做好防潮防火!” 他看着柳含烟震惊的小脸, 沉声道: “理由?深山老林,油料珍贵,防匪防盗! 万一有不开眼的流寇山贼打咱们油的主意呢? 咱们的人命和心血, 比什么都金贵!” 这话半真半假,却足以说服柳含烟。 她用力点头: “东家放心!含烟明白! 咱就按最结实的堡子来建! 保管苍蝇都飞不进核心区!” 李烜又看向徐文昭,眼神深邃: “徐先生,新工坊的物料采购, 除了油砂、矿石,再添几项: 上好的青砖、条石、糯米灰浆(古代水泥替代品)! 还有…粮食!不易坏的陈米、粟米! 盐!上好的青盐! 还有苏姑娘那边常用的、 能久存的药材,如金银花、甘草、三七! 量…不用太大, 但要持续、分散地买,别引人注意。 理由嘛…” 他顿了顿: “工坊扩张,匠人越来越多, 深山采买不便,需有备无患,以防天灾阻路。” 徐文昭心头剧震! 他精研律法史书, 对“坞堡”、“储粮”背后的含义何其敏感! 这绝非简单的“防匪防盗”! 李烜这架势,分明是在…备战! 他联想到李烜偶尔流露出的对北方局势的莫名忧虑, 联想到工坊产出那些越来越接近军用的“疾风油”和高效燃料… 一个可怕的、却又似乎能解释李烜诸多“深谋远虑”的念头, 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难道…东家预见到了…边关将有大变?! 他喉头滚动, 想问,却看到李烜眼中那不容置疑的、 仿佛燃烧着幽暗火焰的决绝。 最终,徐文昭将所有惊疑压回心底, 化作一声沉重的: “文昭…明白!定会办妥!” 他知道,自己已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船, 而掌舵的这位年轻东家, 目光所及之处,恐怕远非一个炼油工坊那么简单。 “另外,” 李烜压低声音,眼中寒光一闪。 “赵记商行卖出去的那些‘掺料’石灰, 特别是张举人桑园那份‘厚礼’… 算算时辰,‘药效’该发作了吧? 徐先生,你联络的那些府学士子, 该‘恰巧’路过张举人家的桑园了…” *** 兖州府城南,张举人府邸。 凄厉的哭嚎声划破了午后的宁静! “天杀的!我的桑树! 我的桑树啊!” 张举人站在自家桑园里, 捶胸顿足,老泪纵横。 昨日还郁郁葱葱的桑林, 此刻如同遭了瘟神! 成片的桑树叶面焦黄卷曲, 布满丑陋的黑褐色斑点, 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凋零! 更可怕的是,桑树根部的泥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白色, 散发着刺鼻的石灰和某种腐败混合的怪味! “爹!您快看!虫子! 虫子都死了!” 张举人的儿子指着树下,声音发颤。 只见泥土里,密密麻麻躺着各种死去的昆虫尸体, 连土壤里的蚯蚓都翻着白肚皮僵直了! 这哪是杀虫?这是灭门! “是那药粉! 是李记工坊的‘断魂膏’!” 张管家面无人色, 指着田埂上还没用完的麻包, 声音尖利。 “昨天撒下去, 今天就…就这样了! 李烜!你好毒的心肠啊!”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府城! 士绅圈炸了锅! 第99章 北迁定基业,暗刃指荒山 府衙大堂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 徐文昭攥着那份“暂缓执行”的府衙手令走出大门, 深秋的冷风一吹, 才惊觉后背官袍已被冷汗浸透。 堂外阳光刺眼,照在青石板上, 也照在那些还未散尽、 指指点点的百姓和士子身上。 风向变了。 从“严惩妖人”到“赵记黑心”,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他回头望了一眼府衙那森严的门楼, 心头却无半分轻松。 吴道宏那只老狐狸, 顺水推舟撕开了封条, 却把安远侯的军需和钱管事的反扑, 像两座大山般压回了工坊肩头。 青崖镇工坊,死寂被打破。当 陈石头挥舞着府衙手令, 扯着破锣嗓子吼出“封条暂缓! 咱们赢了第一阵!”时, 压抑许久的工坊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轰然炸开! “老天开眼!” “徐先生威武!” “东家万岁!” 匠人们从藏身的角落涌出, 脸上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泪水。 几个老匠人蹲在地上, 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冰冷的炉壁, 老泪纵横。 炉火虽熄,希望已燃! 李烜站在分馏塔的阴影里, 看着眼前沸腾的人群, 脸上却无多少喜色。 黑石峪的油砂是希望, 也是新的靶子。 府衙的暂缓是喘息,更是倒计时。 他深吸一口气, 那混杂着残余油腥和草木灰的气息, 此刻是如此珍贵。 “都静一静!” 李烜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瞬间压住了鼎沸的人声。 所有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府衙的封条,只是撕开了一道口子! 安远侯的一千斤‘顺滑脂’, 一斤都不能少! 卡脖子的黑手,断不会罢休!” 李烜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激动未褪的脸。 “咱们的活路,在黑石峪! 真正的根基,也在黑石峪!” 他走到院子中央, 柳含烟立刻搬来一块破木板, 上面用炭笔画着简陋却清晰的图示。 “看这里!” 李烜的手指重重戳在代表黑石峪的位置。 “油砂就在山肚子里! 运回青崖镇,三十里山路, 就是三十里风险! 油罐车马就是活靶子!” 匠人们脸上的喜色渐渐褪去, 代之以凝重。 “所以!” 李烜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 “工坊,要分家!要北迁!” “青崖镇老工坊,保留! 负责两件事:一,用现有库存油料, 全力熬制安远侯要的‘顺滑脂’! 二,蜡烛制作不动,这里靠近府城,销路熟!” 他的手指移向黑石峪的位置: “黑石峪!建立新工坊! 核心!所有分馏、精炼、裂解(他压低声音)… 这些要命、值钱、也最招人眼红的家伙什,统统搬过去! 就地取油砂,就地炼油! 出产的高品油、蜡、滑脂, 直接走北边山路或水路运出去! 避开兖州府这潭浑水!” 人群一阵骚动。 迁工坊?还是迁核心? 这动静太大了! “东家…这…这得花多少钱? 多少工夫?” 一个老匠人忍不住问。 “钱?” 李烜看向徐文昭。 徐文昭立刻上前一步, 从怀里珍重地掏出一叠盖着鲜红大印的桑皮纸地契,高高举起: “诸位请看! 黑石峪方圆五里, 所有无主荒地、废矿坡地, 包括那条无名小溪两岸! 地契!红契!已在我工坊名下! 花费不足千两!” 这是他用工坊最后储备加上苏济仁作保, 与县衙户房书吏“晓之以情、动之以利(银子)”的结果。 合法!合规! 看着那鲜红的大印, 匠人们的心安定了大半。 有地,就有根! “至于工…” 柳含烟清脆的声音响起, 她拿起炭笔, 在木板上快速勾勒。 “新工坊,咱们自己建! 东家说了,按防匪的堡子建!” 她迅速画出草图: 依山势而建,核心区高墙深垒,预留垛口! 原料区、炼制区、仓储区、生活区,泾渭分明! 尤其是炼制区,规划得极其开阔,地下预留了巨大的空间! “砖石木料,就地开山取石! 黑石峪别的没有,石头和木头管够! 匠人?咱们自己就是最好的匠人! 老工坊留一半人手保军需, 另一半,跟我北上! 开山劈石,建咱们自己的‘油城’!” “油城!” 这个词瞬间点燃了匠人们心中的豪情! 从破败小院到青崖工坊, 再到自己亲手建造一座“油城”? 这是何等的前程! “干!跟着东家干!” “建油城!” “北迁!” 群情再次激昂, 这一次,充满了开拓的渴望和扎根的坚定! 李烜看着柳含烟笔下那初具雏形的“坞堡式”工坊草图, 眼中闪过一丝深沉。 他招手唤过柳含烟和徐文昭, 走到僻静处,声音压得极低: “含烟,新工坊的核心区, 尤其是未来炼‘猛火油’(裂解)的区域, 围墙按我昨日说的。 ‘坞堡’规格只强不弱! 地下深窖,现在就开始秘密挖掘! 入口要隐蔽,做好通风防潮! 第100章 裂解燃星火,毒狼窥北山 黑石峪无名溪畔, 一座粗糙却透着生机的“坞堡”正拔地而起。 两丈高的青石地基已初具轮廓, 如同巨兽的脊梁卧在山谷。 陈石头吼着号子, 带人将巨大的原木架上夯土墙顶。 柳含烟穿梭在工地, 小脸晒得微黑,指挥若定。 徐文昭则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 对着地契和新工坊的规划图, 将每一块青砖、每一袋糯米灰浆的来路去向都记录得滴水不漏。 然而,空气里除了汗水和泥土的气息, 还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紧张 ——徐文昭那封“漠北有狼”的密信,像冰锥悬在每个人心头。 工坊核心区预留的空地上, 几个巨大的陶缸正冒着热气。 柳含烟蹲在缸边,柳眉微蹙, 看着缸底沉积的厚厚一层粘稠黑亮的物质 ——这是用黑石峪油砂初炼后剩下的重油和沥青。 它们燃烧起来火焰猛烈, 但黑烟滚滚,气味刺鼻,如同粘稠的恶魔血液。 “唉,好东西是不少, 可这剩下的‘黑金水’…太埋汰了!” 一个老匠人用木棍搅动着粘稠的油膏,摇头叹气。 “烧起来烟大熏人,除了铺路糊缝, 用处不大,还占地方。” “是啊,东家,这玩意越攒越多, 总不是办法。” 另一个匠人附和道。 柳含烟没说话, 只是用小木勺舀起一点粘稠的重油, 看着它在勺中缓慢流动, 拉出长长的、乌黑的丝线。 她想起李烜曾无意间提过的一个词——“裂解”。 他说,真正的炼油, 是要把厚重的大油分子, 像劈柴一样“劈开”, 变成更轻、更有用的“小油”。 “劈开?” 柳含烟喃喃自语, 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她忽然站起身, 快步走到正在检查新砌围墙地基的李烜身边。 “李大哥!” 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指着那些陶缸。 “你看那些重油和沥青, 烧起来猛是猛,就是太稠太脏。 按你以前提过的‘裂开重油’的想法…” 她捡起一根树枝, 在地上飞快地画起来。 “咱们能不能用更厚的陶土, 或者干脆掺铁水, 铸个特别结实、特别厚的大炉子? 底下烧猛火,上面加个能压住的大盖子, 留个小孔接铁管…把这稠油倒进去, 狠狠烧,狠狠炼! 像熬糖稀那样, 但火更猛,盖得更死! 说不定…真能把它们‘炼’得更稀、更清亮些? 就像…把粗铁炼成精钢?” 李烜的心猛地一跳! 他豁然转头,看向柳含烟在地上画的简陋示意图 ——一个厚壁容器,密封盖,导出管… 这不正是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关于 【间歇式裂解装置(铁木结构)】 图谱的原始雏形吗?! 柳含烟,这个心灵手巧的姑娘, 仅凭自己模糊的点拨和对物性的理解, 竟然触碰到了石油化工领域真正的高阶门槛——热裂解! 识海中,书页光华流转, 图谱瞬间点亮! 一行古朴而带着警示的文字浮现: “间歇式裂解装置(铁木结构)解锁预览: 高温高压下热裂解重油/沥青, 产生轻质油品(汽油、柴油雏形)及裂解气。 危险系数:极高! 需极端密封!耐压!控温!泄压! 一旦失控,高温油气泄露遇明火即爆燃! 能量点需求:1000点(解锁完整图谱及初级安全设计)!” 能量点:512/1000! 不够!远远不够! 而且,以明朝现有的材料和技术, 想造出能承受裂解高温高压的容器? 谈何容易! 那铁木复合结构, 对铁件的铸造精度、木料的耐热强度、密封工艺的要求, 简直是地狱级! 李烜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他既为柳含烟的灵性感到震惊和狂喜, 又被那图谱描述中的“极高危险”和“一旦失控即爆燃”的字眼压得喘不过气。 现在工坊外有“漠北狼”的利爪, 内有都察院和钱管事的绞索, 再开启这样一个极度危险的潘多拉魔盒… “含烟,你这想法…很好! 非常好!” 李烜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带着鼓励。 “这正是我们未来要走的路! 不过…” 他话锋一转,指着图纸。 “这炉子,要承受的火力, 比现在的分馏炉猛十倍不止! 密封要滴水不漏,盖子要压得山一样稳! 还要有能泄掉‘邪火’(他指高压油气)的机关… 这些,以咱们现在的家伙什, 还差得远。 得好好琢磨材料, 琢磨怎么做得更结实、更安全! 急不得。” 他巧妙地用了“急不得”三个字, 既是安抚,也是拖延。 柳含烟眼中兴奋的光芒黯淡了一瞬, 但随即被更浓的求知欲取代。 她重重点头: “李大哥说得对! 是含烟想得简单了。 这炉子,是得往死里结实造! 我会带着铁器组的师傅们, 先试试用厚陶胎加几层铁箍的法子, 再琢磨密封…” 她没有丝毫气馁, 反而觉得找到了新的挑战目标。 看着柳含烟又风风火火地跑去和铁匠们讨论, 李烜的心情却更加沉重。 裂解…这把双刃剑, 诱惑太大,风险也太高!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玄黑活性炭块, 那是苏清珞“药炭”带来的奇迹。 能量点…必须更快地积累! *** 兖州府衙,后堂。 吴道宏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听着师爷的汇报。 第101章 裂焰惊夜,毒狼露獠牙 轰——!!! 刺目的橘红火球在黑石峪的夜色中猛然炸开! 气浪裹挟着滚烫的油滴和燃烧的陶片, 如同暴怒的熔岩巨兽, 狠狠撕碎了工坊核心区的宁静! 距离最近的柳含烟首当其冲, 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灼热巨力狠狠撞在胸口, 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向后倒飞! 耳边是铁匠师傅变了调的凄厉惨叫和木架倒塌的轰隆巨响! “含烟——!!” 李烜的嘶吼被爆炸的轰鸣淹没, 他目眦欲裂,几乎是凭着本能, 在气浪及身的瞬间猛地扑倒, 滚烫的油滴擦着头皮飞过, 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灼痛! 他顾不得自己, 手脚并用地朝着柳含烟倒飞的方向疯狂爬去! 混乱!绝对的混乱! 临时营地瞬间炸锅。 匠人们从睡梦中惊醒, 惊慌失措地冲出窝棚, 看到那冲天而起的火光和浓烟, 吓得魂飞魄散。 “走水了!” “柳工头那边炸了!” 哭喊声、惊叫声响成一片。 陈石头赤着膊, 提着枣木棍就往外冲, 被浓烟呛得连连咳嗽。 “救人!快救人!先别管火!” 李烜的声音穿透混乱, 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扑到柳含烟身边, 少女双目紧闭, 小脸被烟熏得黢黑, 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深蓝的粗布衣襟上满是滚油灼烧的焦痕,触目惊心!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混乱当口! “呜——!” 尖锐刺耳的骨哨声, 如同地狱饿鬼的嚎叫, 撕裂了爆炸余音未散的夜空! 声音来自营地外围,赵伯警戒的方向! “咻咻咻——!” 紧随其后的,是密集的、撕裂空气的锐响! 数十支带着倒钩的狼牙箭, 如同嗜血的毒蜂, 借着爆炸火光的掩护, 从黑暗的林间刁钻地攒射而来! 目标直指混乱中的人群和尚未完工的围墙缺口! 噗嗤!噗嗤! 利箭入肉的闷响和匠人的惨嚎几乎同时响起! 一个冲向火场的年轻匠人胸口被洞穿, 哼都没哼一声就扑倒在地! 另一个抱着水桶的汉子大腿中箭, 惨叫着翻滚! “敌袭——! 抄家伙!上墙!” 陈石头眼珠子瞬间血红! 他狂吼一声,像头发疯的公牛, 抡起枣木棍狠狠砸飞一支射向他的箭矢, 顶着箭雨就朝围墙缺口冲去! “盾牌!顶住缺口!” 他的吼声如同炸雷,暂时压住了恐慌。 “是马匪!秃鹫旗!” 外围暗哨处, 赵伯嘶哑的怒吼和弓弦震响传来,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 显然是他射中了目标! 毒狼!终于露出了獠牙! 赫连铁的人马, 趁着爆炸引发的混乱, 发动了致命突袭! 李烜的心沉到了谷底! 爆炸、袭击!内外交困!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扫过混乱的营地, 嘶声下令: “石头!带人死守缺口! 赵伯压制弓箭手! 徐先生!组织妇孺撤到溪边石滩! 含烟…” 他看着怀中气息微弱的少女, 心如刀绞。 “…来人!把她抬到溪边!快!” 他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里衣下摆, 飞快地裹住柳含烟胸前最严重的灼伤, 动作快得出现了残影。 几个反应过来的匠人红着眼冲过来, 小心翼翼抬起柳含烟。 李烜不再看她, 强迫自己将全部心神投入到眼前的绝境! 他猛地抓起地上一个沾满油污和泥土的粗瓷碗 ——那是刚才柳含烟用来接冷凝液的碗, 里面还有小半碗无色、 散发着刺鼻怪味的粘稠液体, 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爆炸…高温…裂解…轻油…气体… 这几个词如同闪电, 瞬间劈开李烜混乱的脑海!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关于【间歇式裂解】 图谱中“极度易燃易爆”的警示文字疯狂闪烁! 同时,一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破碎而模糊的记忆碎片, 如同沸腾的油星般炸开! 那是关于一种叫“汽油”的、 比火油更凶更烈的燃物! 是密封罐子被点燃后横扫战场的恐怖火海! 是管道泄露后遇明火瞬间吞噬一切的死亡爆炸! “这…这东西…” 李烜死死盯着碗里那点无色液体, 手指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一个极其危险、却又带着致命诱惑的念头, 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这“轻油”, 这裂解产生的“邪气”, 若能掌控… 将是何等恐怖的守城利器?! 甚至…是武器?! “东家!缺口快顶不住了! 匪徒要冲进来了!” 陈石头浑身浴血, 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他背靠着新砌的、尚未干透的青石墙, 用肩膀死死顶着一块门板大的厚木盾, 盾面上插着好几支兀自颤动的箭矢。 外面是疯狂的砍砸声和匪徒凶悍的嚎叫! 几个匠人用长矛和铁叉从盾牌缝隙里拼命往外捅刺, 惨叫声不绝于耳! “顶住!” 李烜眼中戾气暴涨! 他豁然起身,不再犹豫! 他抓起旁边一桶准备用来灭火的、 混着大量泥沙的脏水(这是工坊防火预案之一), 对着那碗刺鼻的无色“轻油”和旁边还在嗤嗤冒着白气的破裂导气管口, 狠狠泼了过去! 嗤——! 第102章 拒帖烹匪,裂解炉藏锋 赫连铁匪徒的攻势如同恶浪拍岸! 缺口处,陈石头顶着门板盾, 肩膀被震得发麻, 木盾上又添几道深痕。 外面是疯狂的劈砍和污言秽语的叫嚣: “砸开!杀光!抢油抢娘们儿!” 一个悍匪趁乱从侧面矮身扑入, 手中鬼头刀带着腥风直劈陈石头腰腹! “石头哥小心!” 旁边一个年轻匠人目眦欲裂, 挺着铁叉就捅!噗嗤! 铁叉刺入那匪徒大腿! 匪徒惨嚎一声,刀势一偏, 砍在陈石头身侧地上,火星四溅! 陈石头怒吼,反手一棍横扫! 枣木棍带着千钧之力, 狠狠砸在匪徒太阳穴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那匪徒哼都没哼,烂泥般瘫倒。 “顶住!别让他们进来!” 陈石头一脚踹开尸体, 声音嘶哑如破锣,血和汗糊了满脸,状若疯虎! 李烜冲至缺口,眼前景象惨烈。 已有三名匠人倒在血泊中, 围墙根下成了绞肉场! 赵伯在外围不断放箭, 压制着林中的弓箭手, 但匪徒仗着人多, 如同闻到血腥的鬣狗,前仆后继! “东家!这帮杂碎疯了!” 陈石头喘着粗气吼道。 李烜眼中戾气翻涌, 目光如电扫过战场, 瞬间定格在工坊深处 ——那里,几口熬制防水沥青的大锅, 正咕嘟咕嘟冒着黑烟! 滚烫粘稠的沥青, 在火光下泛着死亡的黑亮光泽! 一个极其狠辣的计划瞬间成型! “石头!带人顶住! 听我号令再放几个进来!” 李烜低吼,语速快如爆豆。 “赵伯!弓箭压制林子里放冷箭的! 别让他们抬头! 其他人!跟我来!” 他转身就朝沥青锅方向狂奔! 几个机灵的匠人立刻跟上。 李烜抄起一根长铁钩, 猛地揭开一口最大沥青锅的厚重木盖! 一股混合着硫磺和焦糊味的、 令人窒息的滚烫热浪扑面而来! 锅里,粘稠如墨汁的沥青正剧烈翻滚,温度高得吓人! “长柄勺!快!” 李烜厉喝。 两个匠人立刻递上特制的、 带长长木柄的大铁勺。 “给我装满! 抬到缺口侧面墙头!快!” 李烜指着缺口旁边一段刚砌好、 一人多高的墙垛。 他眼中闪烁着近乎冷酷的光芒。 “石头!放三个杂碎进来! 关门打狗!” 陈石头虽不明所以, 但对李烜的命令无条件执行! 他狂吼一声: “撤盾!放三个进来!” 顶盾的匠人猛地后撤! 外面正拼命往里挤的三个悍匪猝不及防, 一个趔趄就冲进了围墙内! “堵死!” 陈石头和几个汉子立刻用盾牌和身体死死封住缺口! 那三个冲进来的匪徒还没站稳, 就发现自己成了瓮中之鳖! 四周是虎视眈眈、眼含血泪的匠人! “宰了他们!” 匠人们怒吼着就要扑上! “别动!” 李烜的喝声如同冰水浇头! 他站在墙垛上, 居高临下, 手中长铁钩一指旁边两个匠人抬上来的、 那柄盛满滚烫沥青、 兀自冒着恐怖青烟的大铁勺, 声音冷得掉渣: “让他们…尝尝咱们工坊的‘热油’!” 三个匪徒顺着李烜的指向看去, 魂飞魄散! 那黑乎乎、粘稠滚烫、 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东西, 他们再熟悉不过! 工坊熬的沥青, 铺路糊缝,沾上一点皮开肉绽! 这要是泼下来… “饶命!好汉饶…” 一个匪徒腿一软就要跪下求饶! “晚了!” 李烜眼中没有丝毫怜悯, 只有刻骨的恨意和杀伐果决! 他猛地一挥手, 如同地狱判官掷下令签: “泼——!” 两个匠人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 将那柄沉重无比、 盛满滚烫沥青的大铁勺,猛地向前一倾! 哗啦——!!! 一大片粘稠、滚烫、漆黑如墨的沥青瀑布, 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 兜头盖脸地浇向那三个挤在一起的匪徒! “啊——!!!” 非人的、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爆发! 如同三只被扔进油锅的活虾! 滚烫的沥青瞬间包裹了他们! 皮肉接触的瞬间就发出可怕的滋滋声, 冒出刺鼻的白烟! 匪徒们疯狂地翻滚、抓挠, 想撕掉这粘稠滚烫的“裹尸布”, 却只带下自己焦糊的皮肉! 那地狱般的景象, 让墙内墙外所有人都头皮发麻, 寒气直冲天灵盖! “呕…” 墙外一个正想冲进来的匪徒, 亲眼目睹这炼狱一幕, 胃里翻江倒海,直接弯腰吐了出来! 其他匪徒的攻势也为之一滞, 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 “秃鹫!是秃鹫赫连铁吗?!” 李烜站在墙头, 对着外面死寂的黑暗厉声咆哮, 声音如同寒铁交击。 “告诉那杂毛鸟! 再敢伸爪子进我黑石峪半步! 老子就用这‘黑金水’, 把他和他手下的杂碎, 第103章 锦棠传讯,借势烹恶狼 陈石头带着一身煞气从溪口回来, 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 “烜哥儿,钱府那俩孙子, 腿肚子都打颤了! 俺‘送’他们到峪口, 特意指了条‘近道’ ——得穿过一片刚滚过山石的陡坡! 保管他们这一路, 走得‘刻骨铭心’!” 李烜点点头, 钱禄的“请帖”被自己用软钉子顶回, 还附赠了一份“山路惊魂”, 这梁子算是彻底结死了。 他正想叮嘱徐文昭加紧围墙工事, 一个负责外围警戒的年轻猎户, 像只灵巧的山猫, 悄无声息地溜进工坊, 手里捏着一个不起眼的、卷成细筒的油纸包。 “东家,镇里沈记杂货铺的小伙计, 塞给俺的,说是…沈东家给您的‘新货样’。” 猎户压低声音,眼神警惕。 李烜心中一动。 沈锦棠?这时候送“货样”? 他接过油纸筒,入手微沉。 拆开,里面并非什么货样, 而是一张折叠整齐的素笺, 以及一小块用蜡封好的、黑黢黢的…油砂? 纸上字迹娟秀却透着筋骨, 正是沈锦棠的手笔: “李东家台鉴: 闻黑石峪风雨,惊悉匪患。 幸东家神武,宵小退散。 然恶狼未死,獠牙尤利。 钱禄,色厉内荏,贪而惜身。 其主钱忠,安远侯府旧仆, 现掌侯府外务。 然柳侯刚直,驭下极严, 钱忠贪鄙之行,恐早为柳侯所不齿。 此獠可借势暂压,万不可信! 附峪外新见‘黑石’一块,或有用? 沈李一体,荣损与共。 盼东家珍重。 沈锦棠匆笔” 字不多,信息量却如同惊雷! “钱忠…安远侯府旧仆…掌外务…” 李烜眼神锐利如刀, 瞬间串联起许多碎片! 难怪钱禄敢如此肆无忌惮! 背后竟是安远侯府! 但沈锦棠点出的关键更致命 ——钱忠的贪鄙, 可能早被柳升厌恶! 柳升此人,军报上提过,治军极严,刚直不阿! 沈锦棠这条情报, 直指钱禄最大的靠山 ——根基不稳!甚至可能反噬! “可借势…不可信!” 李烜咀嚼着这五个字, 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 好个沈锦棠! 这份情报,既是雪中送炭的提醒, 更是赤裸裸地展示她直通勋贵圈子的能量! 她在告诉李烜, 她沈锦棠,有资格成为对抗钱禄的“重要筹码”! “沈李一体,荣损与共”? 是捆绑,也是警告! 再看那块油砂,黑黢黢,带着刺鼻的油味, 明显是峪外某处新发现的油苗! 这是沈锦棠抛出的另一个诱饵 ——合作勘探的契机? “好一个沈锦棠!” 李烜将素笺递给旁边的徐文昭。 “徐先生,看看! 这‘货样’,价值千金!” 徐文昭快速扫过, 倒吸一口凉气: “钱禄的根脚…竟在侯府! 沈东家此讯…太关键了!” 他眼中精光暴涨。 “东家!沈东家所言极是! 柳侯刚直,钱忠若真贪鄙不堪, 必为柳侯所恶! 这‘势’,大有可借之处!” “正是!” 李烜思路瞬间清晰。 “钱禄不是打着侯府的旗号索要工匠吗? 好啊!那咱们就把‘利民’的旗号, 直接插到柳侯面前! 让他老人家看看, 他府里这些‘旧仆’, 在外面是如何‘襄助’他看重之人的!” 他猛地看向徐文昭,语速飞快: “徐先生!你那份《格物利民陈情书》, 立刻誊抄一份最工整的! 不!多抄一份!一份送兖州府衙, 另一份…用快马,直送大同镇! 安远侯柳升大人军前! 标题就写——‘匠户李烜恭呈安远侯柳大人: 格物利民疏并军需顺滑脂制备艰难陈情’!” 徐文昭浑身一震!醍醐灌顶! 这是要把官司打到柳升面前! 用煌煌正论和军需艰难, 逼柳升表态! 若柳升真如情报所言刚直, 钱忠必受敲打! 钱禄的爪牙自然缩回! “妙!妙极!” 徐文昭激动得胡子都在抖。 “文昭这就去办! 定让此疏直达柳侯案头!” 他转身扑向书案,如同即将出征的猛将。 “等等!” 李烜叫住他,眼中闪过一丝更深沉的算计。 “在‘陈情’末尾,加一句 ——‘近有侯府外管事钱忠大人麾下钱禄者, 屡次遣人至峪, 意欲索要制烛炼油之核心匠人, 言称乃为侯府效力。 烜惶恐,军需未敢懈怠, 然匠人乃工坊根基, 若失,顺滑脂恐难为继, 误军国大事。 特此禀明,伏惟侯爷明察!’” 徐文昭先是一愣, 随即恍然大悟,抚掌赞道: “高!东家此计,四两拨千斤! 既点明了钱禄的勒索, 又扣死了军需大局! 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柳侯见此,钱忠、钱禄,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看向李烜的眼神,已不仅是敬佩, 更带上了对这等政治手腕的叹服。 安排完这致命的反击, 李烜才拿着那块油砂, 快步走向柳含烟养伤的草棚。 第104章祥瑞为甲,赴宴藏杀机 钱禄被柳升勒令“十倍吐出”、 “自缚请罪”的消息, 如同长了翅膀,在兖州府城炸开了锅。 昔日里鼻孔朝天的钱府管事, 如今成了勋贵圈里的笑柄, 钱记商铺门可罗雀。 黑石峪工坊的压力为之一轻, 围墙在匠人们日夜赶工下愈发高耸坚固。 柳含烟已能拄拐行走, 小脸绷得紧紧的, 带着铁器组围着几块巨大的厚陶胎和粗铁坯, 比划着泄压阀和重力死闸的结构, 泄压孔的位置被她用烧焦的木炭重重画了好几个圈。 然而,一封新的烫金拜帖, 却像淬毒的匕首, 再次刺破了短暂的平静。 送帖的不再是战战兢兢的仆役, 而是钱禄本人麾下一个眼神阴鸷、太阳穴高鼓的疤脸护卫。 帖子依旧是洒金笺,措辞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 “李烜贤弟台鉴: 前番误会,皆因下人不明事理所致, 愚兄深以为憾。 今府城风波已定, 特于寒舍设宴,专为贤弟压惊。 贤弟所制‘无影烛’,精巧绝伦, 已入贵人法眼。 席间将有贵人垂询制烛精要, 此乃贤弟及贵坊天大机缘! 望贤弟携掌烛巧匠, 务必于三日后申时正刻过府一叙。 愚兄扫榻以待,翘首以盼。 钱禄顿首” 帖子被陈石头狠狠拍在桌上, 震得茶碗乱跳: “压惊?放他娘的屁! 鸿门宴!绝对是鸿门宴! 烜哥儿!不能去! 那狗东西摆明了没安好心! ‘贵人垂询’? 狗屁!就是要扣下含烟妹子!” 他眼珠子瞪得溜圆, 如同暴怒的狮子。 柳含烟拄着拐杖, 小脸气得通红, 声音带着伤后的虚弱,却斩钉截铁: “李大哥!我不怕!但绝不能去! 去了就是羊入虎口!他们休想得逞! 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拐杖里的精钢短刺。 李烜坐在主位,面色沉静如水,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那块玄黑的活性炭块, 感受着那丝奇异的微凉。 他看向特意请来的苏清珞: “苏姑娘,你怎么看?” 苏清珞秀眉微蹙, 清丽的脸庞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与忧色: “李大哥,钱禄此人,色厉内荏,贪而惜身不假。 但此番他受重挫,狗急跳墙之下, 难保不会铤而走险。 府城是他的地盘,宴无好宴。 若去,人身安全是首要之虑。 我担心…席间饮食, 乃至归途,都可能暗藏杀机。” 她说着,从随身药箱里取出几个小巧的瓷瓶。 “这是我连夜配的解毒散和清心丸, 或可防备一二,但…杯水车薪。” 最后,李烜的目光投向一直沉吟不语的徐文昭。 徐文昭捋着胡须, 眼中精光闪烁,缓缓开口: “东家,钱禄此帖, 看似低头,实则暗藏机锋, 甚至…透着几分有恃无恐! 他刚遭侯府重惩,本该夹起尾巴, 却敢再发此咄咄逼人之帖, 点明要柳工头同往…所倚仗者何?”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 “无非两点! 其一,他料定‘贵人垂询’这顶大帽子, 东家您不敢不接! 否则便是藐视权贵! 其二,他背后…恐怕另有高人指点! 甚至那所谓的‘贵人’, 就是冲着裂解之秘来的! 硬抗,不明智, 恐招致更猛烈的打压。 虚与委蛇…则如苏姑娘所言, 步步杀机,稍有不慎,人财两失!” 分析鞭辟入里,草棚内一片寂静, 连陈石头都捏紧了拳头。 李烜的手指停止了摩挲活性炭。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 最终停留在徐文昭脸上, 眼中锐光暴涨,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去!” “啊?!” 陈石头和柳含烟同时惊呼。 “但不是他钱禄想怎么去, 就怎么去!” 李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如同出鞘的利刃。 “他想要‘祥瑞’? 想要‘机缘’?好啊! 那我们就送他一场‘祥瑞’! 送他一个全兖州府、 甚至直达天听的‘大机缘’!” 他猛地站起身,语速快如连珠: “徐先生!立刻以工坊名义,起草三份文书!” “第一份!‘敬呈兖州知府吴大人: 祥瑞现世暨利民安邦策’! 详述我工坊于黑石峪发现‘乌金油砂’(夸大储量), 此乃天赐祥瑞! 更研制出‘无影明烛’、 ‘顺滑军脂’等利国利民之物! 工坊愿献‘无影烛’百对为贡, 并附‘以工代赈、收拢流民、 开矿兴工、充盈府库、阜通财货’之策! 请府尊大人拨冗亲临黑石峪, 主持‘祥瑞’开采,共襄盛举!” “第二份!‘敬呈本县县丞大人: 祥瑞初显暨工坊安民书’! 内容类似,但着重本地安民、税赋之利! 请县丞大人移驾,共睹祥瑞!” “第三份!最重要! ‘敬呈大同镇安远侯柳大人行辕: 祥瑞献瑞暨军需顺滑脂增产疏’! 禀明黑石峪发现巨量‘乌金油砂’, 乃天佑大明,祥瑞献于军前! 工坊得此祥瑞, 必能大幅增产‘顺滑脂’, 以报侯爷知遇! 然开采、炼制,需工需时, 更需侯爷虎威震慑宵小! 恳请侯爷遣一信使, 莅临黑石峪,主持‘祥瑞’开采, 第105章素笺藏锋,祥瑞破死局 钱府花厅,灯火通明。 丝竹管弦靡靡,珍馐美馔罗列。 主位上端坐的并非钱禄, 而是一个面白无须、身着锦缎、 眼神带着几分阴鸷与审视的中年太监, 姓黄,乃是司礼监随堂太监的心腹(实际只是伺候当地矿税太监的一个小太监。)。 钱禄在一旁小心作陪, 笑容谄媚,目光却时不时瞟向李烜和他身边的苏清珞, 眼底藏着毒蛇般的算计。 陈石头抱着枣木棍, 如同门神般立在李烜身后半步, 虎目圆睁,死死锁住钱禄身后那个气息彪悍、眼神锐利的疤脸护卫。 空气里浮动着酒香脂粉气, 却压不住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杀机。 “李东家,” 黄太监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 声音尖细,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杂家奉上命, 特来瞧瞧这‘无影烛’究竟有何神异, 竟引得宫里头都起了兴致。 钱管事可是把这蜡烛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啊。” 他目光扫过李烜带来的那对装在精致木匣里的极品“无影烛”, 烛体洁白如玉,烛芯细密均匀。 李烜心中雪亮! “贵人垂询”果然指向宫廷! 印证了朱明月情报里“王振近,索奇巧”! 钱禄这厮,竟攀上了王振的门路! 他面上不动声色,拱手谦逊道: “公公谬赞。 此烛不过工坊匠人偶得, 取其蜡纯烟少, 略胜寻常牛油烛罢了。 实不敢当‘神异’二字。” “哦?偶得?” 黄太监嘴角扯出一丝玩味的笑, 放下酒杯,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杂家可是听说, 贵坊有位姓柳的女匠人, 心思奇巧,堪称鲁班再世。 这‘无影烛’的精髓,想必非她莫属? 今日怎不见同来? 莫非…李东家舍不得让巧匠见见世面?” 图穷匕见!直指柳含烟! 钱禄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接口道: “是啊,李贤弟, 黄公公可是带着天大的恩典来的! 柳姑娘若能得公公青眼, 日后造化不可限量! 贤弟切莫因小失大啊!” 他话语带着诱惑,更藏着威胁。 陈石头鼻息咻咻, 握着棍子的手青筋暴起。 苏清珞放在桌下的手也悄然握紧了袖中的解毒散。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 李烜忽然笑了。 他并未直接回答黄太监, 反而站起身, 对着钱禄和黄太监拱了拱手, 声音朗朗,清晰传遍花厅: “钱大管事,黄公公, 说起这‘无影烛’和柳匠人, 烜正有一桩天大的喜事, 要向二位禀报!” 他此言一出, 钱禄和黄太监都是一愣。 喜事? 只见李烜转身, 从陈石头捧着的另一个不起眼的粗布包袱里, 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对蜡烛。 这对蜡烛比“无影烛”更大一圈, 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的、极其纯净的乳白色,毫无杂质, 如同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 烛体隐隐透光, 散发着一股极淡的、清冽的松脂香气,毫无烟火油腻之气! “此乃工坊新近试制的‘玉脂烛’!” 李烜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自豪, 他高高举起这对蜡烛, 让它们在明亮的灯火下熠熠生辉! “其蜡体,取自黑石峪天降祥瑞‘乌金油砂’之精粹, 经九九八十一道水火熬炼, 吸附杂质,方得此纯净无瑕! 更妙的是,” 他故意顿了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此烛燃烧时,非但无烟无味, 其焰心竟能透出淡淡玉色毫光! 实乃天佑大明,降下祥瑞!” “祥瑞?!” 黄太监和钱禄同时失声! 祥瑞二字,在大明朝堂,分量重逾千钧! “不错!正是祥瑞!” 李烜斩钉截铁,目光炯炯。 “此‘玉脂烛’与那‘乌金油砂’, 已由工坊详录成文, 作为‘祥瑞现世暨利民安邦策’, 快马呈送兖州知府吴大人、本县县尊大人亲览! 更以八百里加急,直送大同镇安远侯柳大人军前! 禀明此乃天赐祥瑞,献于军前! 侯爷得报,龙颜大悦,已特遣信使, 不日将亲临黑石峪,主持祥瑞开采, 督造军需‘顺滑脂’! 以彰天恩,以壮军威!” 轰——! 李烜这番话, 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 祥瑞!知府!县衙!安远侯! 信使亲临!每一个词都重若千钧! 花厅内瞬间死寂! 丝竹声停了,仆役们屏住了呼吸。 钱禄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 血色褪尽,如同见了鬼! 黄太监敲击桌面的手指也骤然停住, 眼中阴鸷尽去,只剩下深深的惊疑和忌惮! 李烜要的就是这效果! 他猛地将手中那对珍贵的“玉脂烛”高高举起,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狠狠向地上摔去!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炸响! 洁白的蜡块四处飞溅! 一股更加浓郁、清冽纯净、沁人心脾的松脂异香瞬间弥漫开来! 更令人惊异的是,断裂的烛芯截面, 在灯火映照下, 竟隐隐透出一丝温润的、如同上好白玉般的微光! “祥瑞现世,天佑大明!” 李烜对着满地的碎蜡, 朗声宣告,声音如同洪钟大吕, 震得花厅嗡嗡作响! “李烜何德何能,敢私藏天眷? 此等祥瑞,当献于君前,献于军前! 为社稷添彩,为将士增辉! 柳匠人正于黑石峪日夜赶工, 为侯爷信使莅临、为祥瑞开采大典, 呕心沥血!岂敢因私废公,擅离职守?!” 摔烛!异香!玉光!侯爷信使! 这一连串的组合拳, 彻底把黄太监和钱禄打懵了! 第106章 祥瑞开道,暗流涌宴途 钱府“鸿门宴”的余波未散, 府城的空气却因另一股风潮而躁动起来。 黑石峪惊现“乌金油砂”祥瑞的消息, 如同插上翅膀, 随着徐文昭那三份花团锦簇、直抵人心的“祥瑞策”, 在兖州府衙、县衙乃至大同镇军前, 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知府吴道宏捧着那份详述“祥瑞”与“利民安邦策”的文书, 捻须沉吟,眼中精光闪烁。 县丞更是激动得连夜召集幕僚, 商讨如何在这“天降祥瑞”中分一杯政绩羹。 而安远侯柳升行辕传回的回执, 虽只有“已知,详查”四字, 但那朱红的侯府大印,已足够震慑无数宵小。 黑石峪工坊却无暇沉浸于祥瑞的光环。 新划定的工坊核心区, 巨大的地基坑已然挖开, 条石和糯米灰浆正在堆砌。 柳含烟拄着拐,不顾劝阻, 在坑边指挥若定, 小脸晒得微黑,眼神却亮得惊人。 她的目光更多时候, 是落在地基旁一座被严密苫布覆盖的“铁疙瘩”上 ——改进后的裂解试验炉。 泄压阀的铜管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那沉重的纯铜重力死闸, 如同沉默的守护巨兽。 每一次看到它, 柳含烟都会想起那晚炉内闷雷般的异响和轰然落下的死闸, 心有余悸,却又充满征服的渴望。 这东西,是工坊未来的希望, 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祥瑞之名已扬,侯爷之势暂借。 但钱禄背后的毒蛇未死, 王振的阴影更在宫阙深处。” 李烜站在新地基旁,声音低沉, 对身边的徐文昭、陈石头,以及特意从镇上赶来的苏清珞说道。 “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 把咱们的‘祥瑞’, 直接送到该看的人眼前!” 草棚内,灯火通明。 三样东西被郑重摆放在铺着红绒布的方桌上。 第一样:一只通体透明、由苏清珞家药铺珍藏的罕见水晶瓶(仅巴掌大)。 瓶内盛满近乎完全无色的“无影油”, 清澈得如同山涧寒泉, 在灯火下折射出梦幻般的七彩光晕! 瓶口用纯银塞密封, 塞上錾刻着“天工清露”四个小字。 此油之纯,是木炭粉反复吸附、酸洗精炼的巅峰之作! 第二样:一对尺许长的“明光烛”。 蜡体洁白无瑕,温润如玉,比“无影烛”更加厚重。 烛身上,由柳含烟亲手用烧红的细针, 极其精巧地勾勒出简化的云龙纹饰! 龙隐云中,既显尊贵,又不逾制, 寓意“龙腾祥云,大明光明”! 此乃工坊石蜡精炼的结晶! 第三样:一卷装帧精美的《利民疏》。 徐文昭呕心沥血之作,辞藻华美,引经据典。 开篇以“恭惟陛下圣德格天, 故降祥瑞于兖野”起势, 详述“乌金油砂”之现世乃天眷大明。 继而笔锋一转,以饱含深情的笔触, 描绘“无影油”如何照亮寒门士子夜读青灯, “明光烛”如何取代劣烛使市井如昼, 工坊如何收拢流民、以工代赈, 所产“顺滑脂”又如何润滑漕船车马、畅通国脉! 字字句句,将工坊的产出与“利国、便民、安邦”紧紧捆绑, 拔高到了“上应天心,下顺民意”的高度! “好!好一个‘天工清露’! 好一个‘龙腾祥云’! 好一篇《利民疏》!” 徐文昭看着自己的心血, 激动得手指微颤。 “有此三物开道,祥瑞之名,实至名归!” 苏清珞小心地将一小包特制的解毒散和提神药丸塞进李烜的行囊: “府城水深,饮食起居,务必小心。” 陈石头则拍着胸脯, 指着旁边四个精挑细选、眼神彪悍的护卫: “烜哥儿放心! 这几个兄弟都是好手! 俺把枣木棍都换成精钢短棍了! 钱禄那孙子敢伸爪子, 俺把他爪子剁下来泡油坛子里!” 李烜的目光却落在柳含烟身上。 少女已换上一身半旧的靛蓝粗布男装, 头发用布巾包起,脸上还特意抹了点锅底灰, 遮住了过于清秀的轮廓, 背着一个装着绘图工具的大布包, 扮作随行学徒。 “含烟,” 李烜声音严肃。 “此去凶险,多看,多听,少言。 你的眼睛,比手更重要。” 他需要柳含烟亲眼观察府城的工坊、铁匠铺, 为裂解炉寻找更坚固的材料和工艺灵感。 柳含烟用力点头,眼神坚毅: “李大哥,我懂!我就是个画图的哑巴学徒!” 三辆骡车驶出黑石峪峪口。 第一辆载着献给府衙、县衙的“祥瑞”礼盒(水晶瓶油、龙纹烛)和《利民疏》抄本, 由工坊一位老成持重的管事押送, 走官方驿道,大张旗鼓。 第二辆坐着李烜、徐文昭、柳含烟(学徒打扮)和一名护卫。 第三辆则是陈石头带着另外三名护卫压阵, 车上装着备用行李和…几根油布包裹的精钢短棍。 车轮碾过官道的尘土, 李烜回望渐远的黑石峪。 新工坊的地基轮廓在视线中模糊, 而那座被苫布覆盖的裂解炉, 仿佛一头沉睡的凶兽, 其阴影与府城勋贵贪婪的目光, 在远方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 *** 府城在望,繁华喧嚣扑面而来。 钱禄果然“守信”, 派了那个疤脸护卫带着两个家丁, 早早候在城门外的长亭“迎候”。 “李东家,一路辛苦! 我家管事已在‘醉仙楼’备下薄酒, 为东家和诸位接风洗尘!” 疤脸护卫抱拳,皮笑肉不笑, 眼神却如同毒钩,在李烜身后几人身上扫过, 尤其在柳含烟那“学徒”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柳含烟下意识地低了低头,攥紧了布包带子。 “有劳钱管事费心。” 李烜笑容温和,仿佛毫无芥蒂。 “请前面带路。” 醉仙楼雅间,珍馐满桌。 钱禄热情洋溢,仿佛之前的不快从未发生。 他身边除了疤脸护卫, 还多了两个文士打扮的清客, 眼神精明,谈吐不俗。 “李贤弟!徐先生!快请入座!” 钱禄亲自斟酒。 “前番误会,皆是愚兄御下不严, 已重重责罚! 第107章 宴前藏锋,舌战破贪谋 醉仙楼的雅宴在徐文昭一首气势恢宏的《祥瑞颂》中勉强维系着表面的热闹。 钱禄脸上的笑容如同刷了浆糊, 僵硬地维持着, 眼底的阴鸷却越来越浓。 那两个清客见机锋被诗句巧妙化解, 也暂时偃旗息鼓, 只拿些风花雪月的话题应酬。 柳含烟始终低着头, 小口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眼角余光却如扫描般, 飞快掠过雅间的门窗位置、 侍立仆役的站位、 以及那疤脸护卫始终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 散席时,钱禄亲自将李烜一行送至门口, 皮笑肉不笑地拱手: “贤弟,徐先生,今日尽兴! 明日申时,务必赏光寒舍, 愚兄扫榻以待,有要事相商!” 他强调着“寒舍”和“要事”, 目光扫过柳含烟时, 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 疤脸护卫如同附骨之疽, 跟在钱禄身后半步, 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 死死锁着柳含烟。 回到下榻的客栈小院, 气氛瞬间凝重。 “烜哥儿!那孙子没憋好屁! 明天肯定要翻脸!” 陈石头一拳砸在院中石桌上, 震得茶碗乱跳。 “俺看那疤脸,手就没离过刀!” 徐文昭捋须沉吟,眉头紧锁: “钱禄今日未能得逞, 明日在其私宅,必是图穷匕见! 索要秘方与柳工头, 势在必行。 硬抗…恐其狗急跳墙。” “我不怕!” 柳含烟猛地抬头, 小脸绷得紧紧的,眼中是豁出去的倔强。 “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想抓我,先问问我手里的锉刀答不答应!” 她下意识摸了摸藏在宽大袖筒里的精钢锉刀。 “拼?拿什么拼?” 李烜的声音冷静得如同寒潭, 他走到院中水井旁,打了一桶凉水, 将头脸整个埋进去, 冰冷的井水刺激得他精神一振。 抬起头,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 眼中锐光如电: “府城是他的地盘,硬拼是下下策。 祥瑞和侯爷的势能护我们一时, 护不住一世。 明日之局,破在‘理’字, 更要借‘势’!” 他看向徐文昭: “徐先生,钱禄若强索秘方和含烟, 你如何应对?” 徐文昭眼中精光一闪,抚须道: “祖传秘法,非一纸可传! 此乃托词,亦是实情! 炼油制烛,火候、手法、材料配比、器具精微,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岂是几张图纸能囊括? 至于工匠…” 他冷哼一声。 “工匠乃工坊根基, 更是安远侯爷亲点督办祥瑞军需之人! 岂能轻离?此乃误军国大事! 他钱禄担待得起吗?” 他将“祖传秘法”和“军需根基”这两面大旗握在手中。 “好!” 李烜点头。 “但这还不够! 钱禄若撕破脸皮, 定会污蔑我们私藏祥瑞、图谋不轨! 苏姑娘,” 他转向一直沉默观察的苏清珞。 “劳烦你,立刻去一趟府衙, 找苏伯父(苏济仁), 将我们带来的那份《利民疏》正本, 还有献祥瑞的礼单副本, 以医馆名义, ‘无意间’呈给府尊吴大人过目! 要让吴大人知道,祥瑞之利, 已在案头!我们,是来献宝的!” 苏清珞心领神会,重重点头: “清珞明白! 必让府尊大人‘恰巧’看到!” 她深知父亲与吴道宏的交情,此事不难。 “石头!” 李烜最后看向陈石头。 “明日赴宴,你寸步不离含烟! 钱禄若敢动手抢人…” 他眼中寒芒一闪。 “你就给我往死里打! 打不过,就掀桌子! 砸东西!动静越大越好! 把‘祥瑞献宝人’在钱府被殴的消息, 给我捅到天上去!” “得令!” 陈石头狞笑,舔了舔嘴唇。 “俺早就手痒了!” *** 翌日申时,钱府。 高门大院,朱漆铜钉, 透着暴发户的俗艳奢靡。 庭院深深,仆役垂手肃立,气氛压抑。 钱禄一身簇新的绛紫团花绸袍, 端坐正厅主位, 慢条斯理地品着香茗。 疤脸护卫按刀侍立身后, 如同一尊凶神。厅内再无旁人, 肃杀之气弥漫。 李烜一行被引入正厅。 柳含烟依旧男装, 低头跟在徐文昭身后, 双手拢在袖中。 陈石头则如同铁塔, 抱着胳膊站在李烜侧后方, 虎目圆睁,毫不掩饰地盯着疤脸护卫。 “李贤弟,徐先生,请坐。” 钱禄放下茶盏, 脸上堆起虚假的笑容, 目光却直刺李烜。 “昨日匆匆,未尽其兴。 今日请诸位过府, 实有一桩关乎工坊前程、 更关乎贤弟富贵的大好事, 要与贤弟商议!” 他不再绕弯子,图穷匕见: “贤弟所创‘无影烛’、‘明光油’, 精巧绝伦,实乃点石成金之术! 愚兄不才,在布政使司衙门乃至京中, 第108章 侯爷嘉许,祥瑞破阴霾 钱府正厅的杀机被都察院传唤的消息暂时冲散, 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 涌动得更加湍急。 李烜一行在钱禄阴冷如毒蛇的注视下, 昂首走出那座充满暴发户俗艳与压抑的宅邸。 府衙的方向,如同张开的巨口, 等待着新的猎物。 兖州府衙,肃穆威严。 公堂之上,气氛凝重。 兖州知府吴道宏端坐主位, 面沉似水。 下首客位,端坐一位身着青色七品鸂鶒补子官袍、 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官员, 正是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王守拙! 他身后侍立着两名表情刻板的书吏, 如同庙里的泥塑判官。 堂下两侧衙役持水火棍肃立, 空气仿佛凝固。 “李烜!” 吴道宏一拍惊堂木, 声音带着官威。 “都察院王大人行文质询! 尔于青崖镇黑石峪荒山, 聚众筑堡,囤积粮秣,广募流民,其行可疑! 你作何解释? 若有半句虚言,国法无情!” 他先声夺人,将王守拙的质询抛了出来, 目光却隐含深意地扫过李烜。 王守拙并未开口, 只是用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冷冷地审视着堂下的李烜, 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压下。 李烜深吸一口气,撩起衣摆,从容跪下。 徐文昭、柳含烟(依旧男装)、陈石头也跟着跪在身后。 “草民李烜,叩见府尊大人,叩见王大人!” 李烜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大人明鉴! 黑石峪筑墙,实为抵御悍匪,保工坊平安! 去岁至今,峪外匪患猖獗, 数次袭扰,伤我工匠,毁我器具! 前番更有‘秃鹫’赫连铁悍匪趁夜偷袭, 若非工坊上下拼死抵抗,早已化为齑粉! 筑墙自保,实乃无奈之举! 此有青崖镇巡检司报案卷宗、 受伤匠人画押证词为凭! 请大人过目!” 徐文昭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卷宗副本高举过头。 衙役接过,呈给吴道宏和王守拙。 吴道宏装模作样地翻看, 王守拙则一目十行,眉头微蹙。 关于匪患,卷宗记录详实,画押证词确凿。 “至于囤粮募民,” 李烜继续道,声音更加恳切。 “实为开采天降祥瑞‘乌金油砂’, 炼制军需‘顺滑脂’, 以报安远侯柳大人知遇之恩! 黑石峪地处荒僻,山路艰险, 若不多备粮秣,工匠衣食无着,何以开矿? 流民困苦,工坊以工代赈, 授其技艺,使其有食果腹, 有屋栖身,此乃朝廷‘抚流安民’之德政! 工坊所产‘顺滑脂’已解送大同军前, 效用卓著,此有安远侯行辕签收回执为证! 更有《祥瑞现世暨利民安邦策》及祥瑞贡品礼单, 已于前日呈送府尊大人案前! 草民一片赤诚,天日可鉴!” 徐文昭再次高举回执和礼单副本。 吴道宏心中暗赞李烜准备充分, 面上却不动声色,将回执和礼单转呈王守拙: “王大人,此乃安远侯行辕回执及李烜所呈祥瑞策、礼单副本,请过目。” 王守拙仔细翻阅, 尤其是那份徐文昭主笔、文采斐然、 将工坊产出与利国安民紧密捆绑的《祥瑞策》, 他看得格外仔细。 当看到“以工代赈, 抚流安民”、“产脂润滑, 畅通漕运国脉”、“祥瑞献瑞, 天眷大明”等句时, 他锐利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 堂上一时陷入沉寂。 王守拙似乎在权衡。 他厌恶“奇技淫巧”, 更警惕民间聚众, 但李烜的辩词环环相扣, 证据链完整, 尤其是抬出了安远侯柳升这尊大神和“祥瑞”、 “军需”这两面大旗, 让他一时难以找到破绽。 就在这微妙的对峙时刻! 堂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甲胄碰撞的铿锵之音! 一名身披柳叶甲、背插安远侯府赤底黑字令旗的传令兵, 不顾衙役阻拦,风尘仆仆地直闯公堂! “报——!兖州知府吴大人! 安远侯柳大人急令!” 满堂皆惊! 吴道宏霍然起身! 王守拙也眉头紧锁! 传令兵单膝跪地, 高举一封盖着鲜红火漆印的军报: “禀府尊!安远侯柳大人钧令: 青崖镇匠户李烜, 所呈祥瑞‘乌金油砂’、‘无影清油’、‘明光宝烛’及《利民疏》, 精巧实用,利国利民,深合圣心! 侯爷甚为嘉许! 已命人将贡品及奏疏以六百里加急, 直送京师御前! 并令兖州府一体看顾祥瑞开采, 保障军需顺滑脂供应!不得有误!” 轰——! 如同平地惊雷! 安远侯柳升不仅嘉许, 还将祥瑞直送御前了! 这分量,重得压塌公堂! 吴道宏脸上瞬间堆满笑容, 快步下阶接过军报: “下官领命!必竭尽全力, 保障祥瑞开采,不负侯爷重托!” 王守拙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柳升此举,无异于给李烜和工坊披上了一层金钟罩! 他再想以“聚众”、“图谋”的罪名发难, 就是直接打柳升的脸, 甚至…是质疑皇帝可能看到的“祥瑞”! 李烜心中巨石落地,狂喜如潮! 祥瑞造势,成了! 他立刻深深叩首, 声音带着激动和无比的“赤诚”: “草民叩谢侯爷天恩! 谢府尊大人! 草民李烜及工坊上下, 必竭尽驽钝,日夜赶工, 保障祥瑞开采, 确保军需顺滑脂供应无虞! 以报君侯知遇于万一!” 王守拙看着跪伏在地的李烜, 又看看吴道宏手中那份沉甸甸的军报, 第109章 归途遇恶犬,锦棠藏锋刃 钱府的夜宴在吴道宏皮笑肉不笑的“祥和”与钱禄面如死灰的绝望中潦草收场。 踏出那座透着暴发户腐朽气息的朱漆大门, 深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来, 却吹不散李烜心头的凝重。 祥瑞的光环与柳升的威势暂时逼退了钱禄和王守拙的明枪, 但黑暗中,毒蛇并未退去, 只是潜伏更深。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块玄黑的活性炭块, 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 如同在提醒他前路未卜。 “烜哥儿,俺总觉得后脊梁发毛, 像被毒蛇盯上了!” 陈石头抱着重新裹好油布的精钢短棍, 警惕地扫视着府城华灯初上却更显幽深的街巷。 柳含烟依旧穿着宽大的男装, 紧跟在徐文昭身边, 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柄精钢锉刀, 小脸绷得紧紧的。 徐文昭则捻着胡须,眉头深锁, 似乎在回味方才宴席上钱禄最后那怨毒的眼神。 三辆骡车沿着官道驶出府城, 蹄声踏碎了城郊的寂静。 深秋的田野空旷寂寥, 暮色四合,远处起伏的山峦如同蛰伏的巨兽。 官道两旁,枯黄的芦苇在风中摇曳, 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几分萧瑟与不安。 “过了前面那片老槐树林, 就是官驿了,能歇口气。” 徐文昭指着前方一片黑黢黢的林子轮廓, 试图缓解紧张的气氛。 然而,就在车队即将驶入槐树林的阴影时! “咻——啪!” 一支带着凄厉哨音的响箭, 如同恶鬼的尖啸, 猛然从路旁高坡的芦苇丛中射出! 狠狠钉在为首骡车的车辕上! 箭尾兀自剧烈颤抖! “抄家伙!有埋伏!” 陈石头反应极快,狂吼一声, 瞬间抽出精钢短棍,翻身跳下骡车! 几乎同时,李烜一把将身旁的柳含烟按倒在车厢底板上! 徐文昭也狼狈地伏低身体! “李烜!你这天杀的瘟神! 断老子财路!害老子倾家荡产! 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一个嘶哑癫狂的声音从坡上传来! 只见周扒皮,披头散发,状若疯魔, 挥舞着一把鬼头刀,从芦苇丛中跳了出来! 他身后,二十多个手持棍棒、砍刀、甚至渔叉的地痞流氓, 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 嗷嗷叫着从两侧坡地冲下, 瞬间将三辆骡车半包围在官道中央! 这些人个个面目狰狞,眼神凶悍, 显然是周扒皮花光最后家底请来的亡命之徒! “周扒皮!你这老狗! 还敢来送死!” 陈石头目眦欲裂,短棍一指,就要冲上去! “放!” 周扒皮根本不废话,狞笑着猛地挥手! 几个地痞立刻扬手, 几大包白茫茫的生石灰粉, 劈头盖脸地朝着车队猛撒过来! 顿时白雾弥漫,刺鼻呛人! 视线瞬间模糊! “啊!我的眼睛!” 一个护卫躲闪不及, 被石灰粉迷了眼,惨叫着捂住脸! “别慌!护住东家和先生!” 陈石头怒吼, 用袖子死死捂住口鼻, 眼睛被刺激得泪水直流, 却依旧挥舞短棍,护在李烜的车前! 混乱中,几个悍匪趁机扑到车前, 挥刀就砍拉车的骡子! 试图让车队瘫痪! 更有两个地痞狞笑着, 挥舞着带铁钩的绳索, 甩向李烜所在的车厢, 想把他拖出来! “找死!” 陈石头如同暴怒的雄狮, 短棍带着破风声, 狠狠砸在一个想砍骡子的匪徒手腕上! 咔嚓!腕骨碎裂的脆响和匪徒的惨嚎同时响起! 另一根甩来的钩索被他用棍子精准地格开,火星四溅! 但对方人数太多! 又有石灰粉干扰! 陈石头和几个护卫左支右绌, 身上瞬间添了几道血口! 柳含烟在车厢里急得眼睛通红, 拔出锉刀就想冲出去拼命, 被李烜死死按住! 徐文昭脸色惨白,却强自镇定, 摸索着抓起车上的水囊, 试图浇灭迷眼的石灰粉。 就在这危急关头! “呜——呜——!” 一阵低沉、急促、如同商队赶路示警的牛角号声, 陡然从官道后方响起! 紧接着,是密集如雨点般的马蹄声! “让开!让开!商队急行!撞死活该!” 一声粗犷的吼喝传来! 只见一支由七八辆满载货物、 盖着油布的大车组成的“商队”, 如同神兵天降,从后方官道疾驰而来! 赶车的汉子们个个精壮,眼神锐利, 手中长鞭甩得啪啪作响! 车队速度极快,毫不减速, 直直朝着混战的人群冲撞过来! “妈的!哪来的不长眼商队!” 周扒皮和地痞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势吓了一跳, 下意识地往路边躲闪! 就在“商队”头车即将冲入战团的一刹那! 车上那些“车夫”猛地掀开盖在“货物”上的油布! 露出的哪是什么货物, 赫然是十几面蒙着生牛皮的厚重木盾! “举盾!冲阵!” 为首的“商队头领”厉喝! 哗啦!木盾瞬间竖起,如同一面移动的城墙! 狠狠撞向猝不及防的地痞群! 砰!砰!啊! 惨叫声中,几个躲闪不及的地痞被沉重的木盾撞得筋断骨折,倒飞出去! 包围圈瞬间被撕开一道大口子! “动手!” 那“头领”再次低喝! 盾牌缝隙中,瞬间探出数支闪着幽光的短弩! 弩箭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射向那些手持利刃、威胁最大的悍匪! 噗嗤!噗嗤! 箭箭入肉!惨嚎连连! 几个冲在最前的悍匪应声倒地! 更有两支弩箭,带着尖啸, 直奔周扒皮面门而去! “妈呀!” 周扒皮吓得魂飞魄散, 连滚爬爬地扑倒在地! 第110章裂解启炉,死闸锁邪龙 黑石峪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 刮过新筑的高墙。 墙头巡守的猎户裹紧皮袄, 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峪外墨汁般的黑暗。 工坊深处,油灯昏黄,映着几张神色凝重的脸。 府城归途的凶险、周扒皮疯狂的嘶吼、 沈锦棠意有所指的警告、 还有那深宫中王振无形无质的巨大阴影, 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库房角落, 堆积如山的黑褐色粘稠重油和沥青散发着刺鼻的硫磺味。 这是分馏“无影油”、“明光烛”后剩下的“废物”, 如同难以消化的顽石, 占据着宝贵的空间, 更时刻提醒着李烜工坊技术的瓶颈和资源的浪费。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关于【间歇式裂解装置(铁木结构)】的图谱光华流转, 那“高温高压”、“裂解轻油”、“极度危险”的字眼, 如同恶魔的低语,充满诱惑与警告。 李烜站在库房门口, 目光扫过核心团队: 柳含烟眼神炽热, 带着工匠特有的、对攻克难关的渴望与兴奋; 徐文昭捻着胡须,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苏清珞清丽的脸上则写满了对未知风险的凝重。 他深吸一口气, 冰凉的空气带着油味灌入肺腑, 声音低沉而坚定,打破了压抑的沉默: “重油堆积如山,如同顽疾。 裂解之路,势在必行! 此物凶险,如驯猛虎,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需集众人之力,慎之又慎!” 他摊开一张连夜绘制的草图。 图纸粗糙,却清晰地勾勒出一个极其笨重的怪物 ——主体是一个需要数名壮汉才能合抱的巨大厚陶缸, 缸壁厚度是普通陶罐的数倍! 缸体外,密密麻麻缠绕着十几道用精铁反复锻打、 烧红淬火而成的厚重铁箍, 如同给猛兽套上枷锁。 顶部并非密封, 而是留有一个巨大的、 用多层厚铁板叠加、 以强力牛筋和螺旋卡扣压紧的沉重盖板, 这便是主泄压口。 盖板中央,伸出一根粗壮的、 内壁尽可能打磨光滑的熟铁导气管, 斜斜插入旁边一个巨大的、 盛满冰冷山泉水的陶缸里。 更引人注目的, 是缸体中部那一道纯铜铸造、 沉重异常、由一种特殊低熔点青铜合金卡榫悬吊着的“断龙闸” ——重力死闸! 旁边还标注着泄压通道需深埋、远离工坊的字样。 “此炉,便是裂解重油之器!” 李烜指着图纸,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其凶险,首在‘密闭’与‘耐压’! 厚陶缸叠加重铁箍,乃根基! 主泄压口的多层铁板压盖, 需严丝合缝! 螺旋卡扣的力道, 需能顶住沸水巨力! 导气铁管与缸盖衔接处, 用浸油石棉绳缠绕, 再以融化的铅汁浇灌密封! 一丝缝隙,便是毒气烈焰!” 柳含烟凑到图纸前, 眼睛亮得惊人,手指划过厚陶缸和铁箍的标注: “陶缸坯体阴干需足月! 入窑烧制,火候需极稳! 铁箍锻打后需趁红热, 用巨力绞盘收紧! 接口处叠加热铆! 李大哥,这导气管内壁打磨,交给我! 我用金刚砂和油,一点点磨!” 她已完全沉浸在技术的挑战中。 徐文昭看着那复杂得令人头皮发麻的结构, 尤其是标注的“铅汁浇灌密封”, 担忧道: “东家,此炉耗资巨大, 所费工时更巨! 且…铅汁有毒,熔铅浇灌,风险亦高!万一…” “万一失控,便是工坊尽毁,人命关天!” 苏清珞接口,声音清冷而严肃, 她指着图纸上导气管和泄压口。 “李大哥,柳妹妹,裂解重油, 非仅高温,恐有剧毒秽气! 铅封虽固,然缝隙难绝! 操作之人,需备湿厚布巾覆面, 浸我特配解毒药水! 泄压口、导气口附近, 需备大量沙土、湿泥, 随时准备掩埋毒火! 更需远离水源、人群!” 医者的本能,让她对未知的毒气充满警惕。 李烜重重点头: “苏姑娘所言极是! 安全,为第一要务! 泄压通道深挖一丈, 内衬石板,出口指向北面无人荒谷! 炉体方圆三十步内,清空! 只留操作坑道! 备足沙土湿泥! 参与建造、操作者, 皆配苏姑娘的解毒药巾!” 他看向柳含烟。 “含烟,泄压阀的铁板弹簧力道, 重力死闸的熔断卡榫熔点, 需反复测试!我要万无一失!” 接下来的日子, 黑石峪工坊如同绷紧的发条。 裂解区被单独划出, 远离主工坊和居住区,深沟高垒。 巨大的陶缸坯体在特制的阴棚下缓慢阴干, 柳含烟带着匠人日夜守在窑口, 控制着窑温,如同呵护脆弱的婴儿。 铁匠铺炉火日夜不熄, 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粗大的铁条被反复锻打、淬火,缠绕在烧制成功的厚陶缸外, 再用烧红的铁铆钉死死铆紧! 每一道工序,都凝聚着对死亡的敬畏和对力量的渴望。 能量点:548/1000! 距离解锁完整的系统图谱和安全设计, 还差关键的一步! 李烜心中焦灼。 他日夜巡视工地, 亲自测试螺旋卡扣的力道, 看着柳含烟用简陋的工具一点点打磨导气管内壁, 看着她用不同比例的铜锡铅合金反复浇铸熔断卡榫,测试熔点。 工匠们的汗水, 混合着油污和铁锈味,滴落在冰冷的大地上。 终于,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 巨大的裂解炉如同史前巨兽, 匍匐在深挖的操作坑道中。 厚陶缸身缠满狰狞的粗铁箍, 顶部的多层铁盖被数根碗口粗的螺旋铁杆死死压紧。 粗壮的熟铁导气管伸入旁边巨大的冷水缸。 第111章 高墙锁峪,铁塔炼真金 裂解炉的死闸落下, 锁住了焚城烈焰, 也锁住了工坊未来的无限可能。 但那碗惨白跃动的轻油, 如同沉睡的凶兽, 让李烜心头没有半分轻松, 只有更沉的紧迫与警醒。 裂解之火既成, 分馏的瓶颈便成了勒在工坊脖颈上的另一道绞索! 识海中,随着能量点突破阈值, 《万象油藏录》光华流转, 【改良分馏塔(铁木结构)】 的图谱彻底解锁,带着更精妙、 也更苛刻的细节,烙印在他脑海。 黑石峪深处,新划定的工坊核心区,喧嚣震天。 孙老蔫,那个沉默寡言却经验丰富的老泥瓦匠头, 正带着上百号精壮匠人和流民, 如同工蚁般忙碌。 依着陡峭的山势, 一道底宽顶窄、厚达五尺的巨石混夯土高墙正拔地而起! 墙基深挖,条石交错, 糯米灰浆混合着碎瓷片、铁蒺藜浇灌其中, 凝固后坚逾铁石! 预留的方形射击孔如同巨兽的獠牙, 森然指向峪口方向。 “墙!给老子往死里结实砌!” 孙老蔫的声音嘶哑, 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 “石头缝里,一根草棍都别想塞进去! 顶上垛口,用青砖! 糯米灰浆掺铁砂!” 见识过匪患和裂解的凶险, 这老匠人比谁都清楚这道墙意味着什么 ——是工坊的命! 墙内,巨大的地基坑已初具规模。 条石地基如同巨龙的脊骨,深深嵌入山岩。 这里将是未来裂解区、分馏区的核心。 而此刻,所有人的目光, 都聚焦在靠近溪流、 一片特意平整出的空地上。 那里堆满了新运来的材料: 粗大的原木、厚实的木板、 锻打好的粗铁条、成卷的薄铁皮 (这是用沈锦棠的渠道,花大价钱从府城军器局流出的边角料)、 还有一小桶珍贵的锡锭。 李烜站在空地中央, 脚下摊开一张巨大的、新绘制的图纸。 柳含烟、徐文昭、苏清珞, 以及工坊里手艺最好的几个铁匠、木匠老师傅围拢在一旁,屏息凝神。 “诸位!” 李烜的声音穿透工地的喧嚣。 “裂解初成,重油可变轻油! 然此‘轻油’混杂邪气(裂解气), 杂质丛生,无法直接用! 需靠此物——‘精分塔’!” 他手指重重戳在图纸上。 图纸上,一座比旧式分馏陶罐庞大复杂十倍不止的“铁木巨塔”跃然纸上! 塔身主体由三层粗壮原木构成的稳固框架支撑, 外包厚木板隔热。 核心不再是简陋的陶罐, 而是一个巨大的、直立的厚壁粗陶甑! 甑体缠着数道粗铁箍。 最关键的革新,在于顶部! 旧式的锡片盘冷凝管被彻底摒弃! 取而代之的, 是一根由无数截薄铁皮卷成的细长铁管! 铁管并非直上直下, 而是巧妙地盘绕成螺旋状, 如同一条沉睡的钢铁之蛇, 盘旋在陶甑顶部的冷凝腔室内! 铁管两端,预留了粗大的接口。 “此乃冷凝之魂!” 李烜指着那盘绕的螺旋铁管, 声音带着一丝激动。 “裂解轻油气,滚烫炽烈! 旧式锡片,散热不足,易熔易堵! 此螺旋铁管,内走油气,外浸冷水! 盘旋往复,接触面大增! 散热更快,冷凝更彻底!” “铁皮卷管?还要盘成螺旋?” 一个姓赵的铁匠老师傅倒吸一口凉气, 看着那薄如纸张的铁皮卷。 “东家,这铁皮太薄, 卷成直管都怕捏扁了,还要盘成圈? 这…这咋弄?” “问得好!” 李烜看向柳含烟。 “含烟,靠你了!” 柳含烟小脸紧绷, 眼神却亮得惊人。 她二话不说,走到一堆材料旁, 拿起一根手腕粗、打磨光滑的硬木圆棍。 又拿起一片薄铁皮,比划了一下宽度。 “赵师傅,李大哥,看我的!” 她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只见她先将薄铁皮一端用细铁钉小心固定在硬木棍顶端。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 双手稳稳握住铁皮两侧, 以木棍为芯,开始极其缓慢、均匀地向前滚动! 一边滚动,一边用一把特制的小木槌, 轻轻敲打铁皮边缘, 使其紧密贴合木芯,形成圆管雏形。 这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巧劲, 用力稍大,薄铁皮就会扭曲变形; 用力不足,又无法卷紧。 汗水很快浸湿了柳含烟的鬓角, 她全神贯注,小木槌如同精密的乐器, 敲打出细密均匀的“叮叮”声。 一尺、两尺…一根笔直的薄铁皮管, 竟在她手中渐渐成型! “妙啊!” 赵铁匠看得目瞪口呆。 “用硬木芯定形! 小锤匀力收边! 柳工头,神乎其技!” 柳含烟顾不上答话, 卷好一根约三尺长的直管后, 她又拿起另一根更细的硬木棍(作为盘绕的模具), 小心翼翼地将刚卷好的直管一端固定在上面。 然后,她再次屏息凝神, 开始以这根细木棍为轴心, 极其缓慢地盘绕铁管! 每盘绕半圈, 就用小木槌轻轻调整铁管弧度, 防止其褶皱或压扁! 这比卷直管难了十倍不止! 时间一点点流逝, 空地上一片寂静, 只有柳含烟小木槌的敲击声和粗重的呼吸声。 终于,一根盘旋数圈、弧度均匀的螺旋冷凝管雏形, 在她手中诞生! 虽然有些地方的铁皮因应力微微鼓起,但整体结构完整! “成了!” 柳含烟抹了把汗,小脸因兴奋而通红。 “李大哥,赵师傅,就这样! 第112章 铁钎破岩,热汤淘金 黑石峪深处,新落成的改良分馏塔如同披甲巨人, 沉默地矗立在溪畔, 粗犷的法兰接口和盘绕的蛇形冷凝管在秋日下泛着冷硬的光。 塔身试压成功的欢呼犹在耳畔, 但李烜的眼神已越过这铁木的造物, 投向峪口更深处那片裸露的赭红色山岩 ——蕴藏着工坊命脉的油砂矿层。 洞里的油砂虽然质量更高, 但是储量毕竟有限, 真正的储量巨大的其实是这些已经石化了的油砂矿层。 这里,才是真正的战场。 “石头!” 李烜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金铁般的穿透力, 压过工坊的喧嚣。 “烜哥儿!你说!” 陈石头应声上前, 枣木棍早换成了沉重的铁撬杠扛在肩上, 胳膊上虬结的筋肉贲张, 眼神里憋着一股狠劲。 分馏塔的建成让他看到了希望, 更渴望在这片属于他们的土地上干出点“大动静”。 李烜指着远处那片在阳光下泛着油腻光泽的赭红岩层: “看见那‘油膏地’没? 咱们工坊的‘米粮’, 就在那石头缝里! 能不能让这新塔吃饱喝足, 让沈家的船、边军的炮不缺油膏, 就看咱们能掏出多少真金了!” 他展开一张新绘的草图, 线条简练却透着股实用至上的狠辣: “矿层露天,是老天爷赏饭! 但也不能瞎刨!” “第一步,剥皮! 你带人,用铁钎、撬棍、大锤, 把那层盖在油砂上的‘死皮’(风化岩层和表土)给我掀了! 露出底下油浸浸的‘肉’来! 小心落石!” “第二步,砸骨! 露出来的油砂矿,硬的像骨头! 用石碾子!给我压!狠狠地碾! 碾成砂子、碾成碎末! 越碎越好!油才能跑出来!” “第三步,淘金! 碾碎的油砂,堆到咱们砌好的水泥池里! 引后山的溪水,用那两口大铁锅烧滚烫的热水!给我冲! 狠狠地冲!热水浇上去,油轻水重,黑油就能漂上来! 用大竹簸箕给我捞油! 剩下的砂石废料,堆到下游洼地去!” 他手指重重戳在图上“热水”二字: “这热汤,就是淘金的法宝! 没它,油就扒拉不下来! 锅炉房十二个时辰不能熄火! 柴火管够!” “明白了!烜哥儿!” 陈石头把铁撬杠往地上一顿, 发出沉闷的响声, 咧嘴一笑,露出白牙。 “剥皮!砸骨!淘金! 这活儿,痛快!交给我!” 他转身,对着身后早已摩拳擦掌、 扛着各式工具的汉子们一声炸雷般的吼: “兄弟们!听见没? 剥皮!砸骨!淘金! 给咱们的宝贝铁塔喂饱! 让那些等着看笑话的龟儿子开开眼!跟我走!” “走!” 上百条汉子齐声应和, 声浪在山谷间回荡。 铁钎、铁锤、撬杠碰撞着, 发出粗粝的金属交响, 汇成一股洪流, 涌向那片赭红色的山岩。 *** 油砂矿前,瞬间成了沸腾的工地。 “剥皮组!上!” 陈石头赤着上身, 古铜色的皮肤上油汗混杂, 他亲自操起一根碗口粗的铁钎, 对准岩层缝隙, 旁边两个壮汉抡起几十斤的大铁锤。 “嘿——!” “铛!!!” 火星四溅! 沉闷的巨响震得人耳膜发麻! 坚硬的岩壳在巨力下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再来!给老子开!” 陈石头虎口震得发麻, 眼神却凶狠如狼。 “铛!铛!铛!” 铁锤一次次砸在钎尾, 如同擂响战鼓。 裂缝扩大,大块的岩壳被撬杠生生撬起, 翻滚着落下山坡, 露出底下颜色更深、 仿佛浸透了油脂的赭红色油砂矿层。 尘土混合着细微的油腥味弥漫开来。 “下一块!” 陈石头抹了把汗, 吼声嘶哑却充满力量。 汉子们分成数组, 铁钎与大锤的撞击声此起彼伏, 剥落“死皮”的速度肉眼可见。 “砸骨组!接上!” 剥开一片,陈石头立刻吼道。 早已准备好的汉子推着沉重的石碾子冲上来。 那碾子是用整块青石凿成, 直径近丈,重逾千斤, 需七八条壮汉用绳索牵引着在木轨上滚动。 “一!二!推——!” 汉子们喊着号子, 脖颈青筋暴起,脚掌死死蹬着地面。 沉重的石碾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缓缓碾过暴露的油砂矿层。 “嘎嘣…咔嚓…” 坚硬的油砂在巨石的重压下发出碎裂的呻吟,被碾成更细的颗粒。 油浸的砂石粘性很大, 碾过之后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油印。 “加水!洒点水! 别让碾子粘死了!” 陈石头眼尖,立刻吼道。 有人拎着木桶, 小心地在碾子前泼洒清水。 碾子再次滚动,效率大增。 碾碎的油砂被迅速用木锨铲起, 堆放到一旁,等待最后的淘洗。 淘洗区紧邻溪流下游, 用青石和水泥砌了几个巨大的浅池。 池边,两口特制的大铁锅架在砖灶上, 炉膛里烈火熊熊, 锅里的溪水翻滚着,冒出滚滚白汽。 这便是李烜口中的“热汤”。 “倒砂!”负责淘洗的工头大喊。 一锨锨被碾碎的油砂被倾倒入第一个水池。 “放热汤!” 第113章 塔吐清泉,炭锁奇香 黑石峪的油砂矿昼夜轰鸣, 铁钎破石,石碾滚雷,热汤淘金。 那沉淀洼地里的黑臭废水, 如同工坊脚下蔓延的毒疮, 日夜散发着刺鼻的腥气, 让徐文昭愁眉不展, 也让李烜心头压着块巨石。 污染是悬顶之剑, 但工坊要活,这油,必须炼! 必须炼得更好! 新落成的改良分馏塔, 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 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一次咆哮。 “点火!升温!” 李烜站在塔基旁,声音沉稳,目光如炬。 粗大的松木被塞进塔底的砖炉膛, 烈火轰然腾起,贪婪地舔舐着厚陶甑的底部。 炉火映照着柳含烟紧绷的小脸, 她死死盯着甑体上几处关键的法兰接口和那盘绕的蛇形冷凝管。 “嗤——” 细微的蒸汽泄露声,如同毒蛇吐信, 在烈火燃烧的轰鸣中显得格外刺耳! 一股带着硫磺味的白气, 正从一处法兰盘的石棉垫边缘顽强地钻出! “东家!丙三号法兰!漏气了!” 一个眼尖的铁匠急声喊道。 柳含烟心头一紧! 法兰密封是她的心血! 她抓起一把浸透油脂的石棉絮就要扑上去堵。 “别动!” 李烜低喝,一把按住她。 “汽滚烫!等压力再稳些!” 他眼神锐利,紧盯着那缕白气的变化。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微微震动, 一行古朴的烫金小字无声浮现: 【基础故障诊断(被动触发)】 故障点:丙三号法兰接口 可能原因: 1.螺栓预紧力不足,石棉垫未压实; 2.法兰盘加工不平整,局部有凹坑; 3.石棉垫老化或油脂干涸。 建议处置:停炉降压后,复紧该处螺栓。 若无效,拆检法兰盘平面及石棉垫。 冰冷的系统提示,如同注入一针强心剂! 李烜心中大定。 “稳住火!保持压力!” 他下令。 “漏气不大,是螺栓没吃死! 等甑温再升,法兰受热膨胀, 这缝自然就合上了!” 他依据诊断,选择了最省时省力的方案。 果然! 随着陶甑温度持续升高, 铸铁法兰盘在热力下微微膨胀, 那缕倔强的白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细、消失! 接口处重新恢复严丝合缝! “神了!” 柳含烟松了口气,看向李烜的眼神充满敬佩。 “李大哥,你怎么知道…” “感觉。” 李烜含糊带过,目光投向塔顶。 “注意冷凝水!” 滚烫的轻质原油蒸汽, 顺着导气管冲入盘旋的螺旋铁管。 冰冷的溪水从冷凝腔室上方源源注入, 包裹着灼热的铁管。 “滋啦啦…” 剧烈的冷热交锋在铁管内部发生! 蒸汽疯狂地凝结! 冷凝腔室发出沉闷的嗡鸣! 粗大的铁管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快看!出油了!” 守在下方收集罐旁的匠人激动地大喊! 只见导流管出口, 一股粘稠的、颜色深褐、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液体, 如同小蛇般汩汩流出,滴入陶罐中! 这便是分馏出的第一道油品 ——最重、最脏的渣油! “温度不够!继续升温! 火力集中在甑体中部!” 李烜根据油品状态和识海图谱的对比, 不断微调着炉火分布。 炉火舔舐的位置改变, 陶甑内部的温度梯度随之变化。 导流管出口的油品颜色开始变浅! 由深褐转为棕黄,气味依旧刺鼻, 但杂质似乎少了一些。 “加火!顶部火力跟上!” 李烜眼中精光一闪。 炉膛顶部新添的柴火熊熊燃烧, 陶甑顶端温度骤升! 奇迹发生了! 导流管出口流淌的油液, 颜色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洗涤! 瞬间由棕黄褪为浅黄! 如同初春柳芽的嫩色! 那股刺鼻的硫磺和焦糊味也大为减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相对纯粹的油脂气息! “轻油!是清亮的轻油!” 匠人们欢呼起来! 这比他们用旧式陶罐分馏出的油, 颜色浅了数倍! 李烜却眉头微蹙。 浅黄,不够! 离“无影”还差得远! 油液里那股淡淡的、如同铁锈般的异味, 瞒不过他的鼻子。 这是硫化物和氮化物的残余。 “停炉!换罐!” 第一波浅黄轻油收集满一罐, 李烜立刻下令。 炉火被压小,分馏暂停。 “含烟,准备碱洗!” 李烜指向旁边早已准备好的几个大陶缸。 缸里盛满了浑浊的液体 ——这是用草木灰精心熬煮、 反复沉淀后得到的浓碱液(KOH溶液)。 “倒油!” 浅黄色的轻油被小心地倒入碱液缸中。 “搅拌!慢!匀!” 柳含烟亲自操起长柄木耙, 缓缓搅动。 油与碱液剧烈反应! 缸内如同沸腾! 大量深褐色的絮状物和粘稠的皂化物迅速生成、析出! 缸里的混合液颜色变得污浊不堪, 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这是碱液在“吃掉”油中的酸性杂质和部分硫化物。 “静置!” 李烜盯着缸内变化。 时间流逝,污浊的混合物逐渐分层。 上层,油的颜色由浅黄神奇地转变为一种非常淡的、近乎水白的颜色! 下层则是厚厚一层黑褐色的、 如同烂泥般的碱渣和皂脚。 “捞油!小心别带起渣子!” 第114章 皂果榨玉液,磐石镇兵锋 沈锦棠那句“随你开价”还在工坊里回荡, 带着不容置疑的灼热与贪婪。 李烜却只是平静地将那盏燃烧着纯净白焰的“无影”油灯推向她面前, 灯火跳跃,映着她因激动而微红的脸颊。 “沈掌柜,无影油,奇货可居。” 李烜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 “但工坊的根基,不止一盏灯。 这油,暂时不出。” 沈锦棠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妩媚的眸子眯起,锐利如针: “李东家,什么意思? 嫌我沈家给不起价?” “非也。” 李烜摇头,目光越过她, 投向那沉默矗立的改良分馏塔。 “无影油是塔尖明珠, 可塔身之下,还有更多‘真金’未被淘尽!” 他指向导流管下方, 几个盛着不同颜色油液的陶罐。 “你看那中段馏分, 色如琥珀,粘稠如蜜, 燃之烟大味冲,看似鸡肋, 却是…机器筋骨血脉之魂!” 沈锦棠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那罐“琥珀油”色泽温润, 质地明显比轻油厚重, 确实毫无燃用价值。 她狐疑地蹙眉:“此物何用?” “此乃‘磐石油’之基!” 李烜斩钉截铁。 “润滑万物,减磨抗损! 车轴、齿轮、乃至火炮炮闩, 涂此油膏,运转如飞,寿命倍增!” 他点出的“火炮炮闩”四字, 让沈锦棠瞳孔猛地一缩! 她瞬间明白了其中蕴含的巨大价值 ——这不仅是生意,更是能敲开兵部大门的金砖! “磐石油?” 沈锦棠咀嚼着这个名字, 眼中精光闪烁。 “如何得之?比那无影油更难?” “难在‘脱胎换骨’!” 李烜目光转向苏清珞。 “清珞,看你的了!” 苏清珞早已静候多时。 她打开随身带来的一个藤编药篓, 里面是满满一篓风干后蜷曲如爪、 颜色深褐的奇特果实。 “皂荚果?” 沈锦棠认得此物, 江南妇人洗衣常用。 “是皂荚,亦名皂角。” 苏清珞清泠的声音响起。 “其果肉富含天然皂素,性烈去垢, 能剥离油中胶质蜡质。 ”她取出一枚皂角果, 用小石臼细细捣碎成渣, 投入一个盛满清水的陶盆中, 轻轻搅动。 很快,水面泛起一层细密的白色泡沫, 散发出淡淡的草木清气。 “这便是‘皂素水’, 我工坊的‘玉液’。” 李烜解释:“用它来洗这‘琥珀油’,如淘金去沙!” “倒油!” 李烜下令。 粘稠的琥珀色中质馏分油被缓缓倒入盛着温热皂素水的陶缸中。 “搅拌!慢!匀! 让皂素水与油‘相亲’!” 李烜盯着缸内。 柳含烟操起长柄木耙,缓缓搅动。 奇妙的变化发生了! 皂素水如同无数微小而有力的手, 疯狂地抓向油中的胶质和蜡质! 原本浑浊的油水混合物, 开始剧烈地分层! 大量黄褐色的絮状物和粘稠的蜡质团块被剥离出来, 如同污浊的棉絮,悬浮在油水之间! 而油层本身, 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清亮、通透, 呈现出一种纯净的、流动的淡金色! “好一个‘玉液洗金油’!” 徐文昭看得目眩神迷, 忍不住击掌赞叹。 “格物之妙,存乎一心! 清珞姑娘,真乃妙手!” 苏清珞微微颔首, 专注地看着缸内变化, 不时用手感受缸壁温度: “李大哥,水温不可过高, 否则皂素失效。” “静置!” 李烜盯着分离出的污浊絮状物和蜡块。 时间流逝,缸内彻底澄清。 上层,是纯净的、流淌着淡金色光泽的油液, 中层是浑浊的皂素水和被剥离的胶质, 下层则沉淀着块状的蜡质。 “取油!小心别带起杂质!” 柳含烟指挥着,用特制的长柄木勺, 小心地将上层淡金色的油液舀出, 倒入另一个干净的陶缸中。 “这油…成了?” 沈锦棠凑近, 看着那纯净的淡金色油液, 入手滑腻异常,毫无之前的滞涩感。 “还差一步!” 李烜摇头。 “蜡质虽脱,遇寒仍会凝结如膏, 堵塞机窍。 需‘冻取其华’!” 时值深秋,山谷夜寒露重。 李烜命人将新得的淡金色油液, 分装数个浅口陶盆, 置于工坊外最阴冷的石台上。 “寒露为引,冻其蜡魂!” 一夜北风紧。 清晨,柳含烟第一个冲到石台前。 只见陶盆中, 原本澄清的淡金色油液里, 竟析出了无数细小的、 如同冰晶雪砂般的白色蜡花! 它们均匀地悬浮在油中, 如同金液里撒了一把碎玉! “蜡花!真的冻出来了!” 柳含烟惊喜地叫出声。 “快!趁冷!过滤!” 李烜下令。 匠人们立刻动手, 将结满蜡花的油液倒入铺着多层致密细麻布的漏斗。 冰冷的油液透过麻布, 滤入下方的陶罐, 变得越发清澈明亮。 而那些洁白的蜡花, 则被拦截在麻布上,如同新雪。 “这蜡花…好生纯净!” 第115章 残图裹玄石,匣锁海天疑 工坊的喧嚣如同绷紧的弓弦。 陈石头带着人,如同跟地皮有仇,铁锹翻飞, 将沉淀洼地里粘稠腥臭的油泥一锹锹挖出,堆到背风处。 生石灰和草木灰被倾泻而下, 与黑泥混合,如同在调制毒药。 火把丢入,“轰”地腾起青白色的火焰, 带着刺鼻的焦臭和滚滚浓烟, 烧得油泥滋滋作响,化作焦黑的硬块。 下游溪边,柳含烟领着女工和半大孩子, 人手一个草刷,蘸着苏清珞调配的滚烫浓碱水, 咬着牙,一寸寸刷洗被油污浸染得黢黑的溪石。 碱水烧手,油污顽固, 刷得手臂酸痛, 溪水也泛起浑浊的碱泡。 徐文昭则伏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 面前堆着厚厚的名册, 蘸墨的笔尖飞快游走, 将每一个匠人、山民的姓名、籍贯、工契编号、居住棚号、月钱数目, 一笔一划,誊写得清清楚楚。 空气里弥漫着焦臭、碱味、墨香和一种无形的肃杀 ——这是工坊与弹劾赛跑的硝烟! “东家!东家!” 一个守门的匠人气喘吁吁地跑来, 手里捧着一个巴掌大小、沉甸甸的物件。 那物件用厚厚的粗麻布包裹得严严实实, 麻布上沾着泥点,显是远道而来。 “啥东西?” 陈石头拄着铁锹, 抹了把脸上的黑灰,瓮声问。 “说是…慈云庵那边, 一个老嬷嬷送来的, 指名要交给东家! 放下就走了,追都追不上!” 匠人喘着粗气,把东西递上。 “慈云庵?” 李烜心头一动。 他接过包裹,入手沉重冰凉。 拆开层层粗麻布, 一个黝黑、毫无纹饰、甚至有些粗糙的铁匣露了出来! 匣盖与匣体严丝合缝, 只在锁扣处压着一小块凝固的火漆, 火漆上并无印记。 整个铁匣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冰冷和神秘。 “慈云庵…朱明月?” 徐文昭也放下笔,凑了过来,眉头紧锁, 带着读书人对“私相授受”本能的警惕。 “东家,此物来路不明,恐有蹊跷! 还是…” 他想说“还是莫要轻启”。 李烜没说话。 他指尖拂过冰凉的铁匣表面, 识海深处,《万象油藏录》竟微微震动了一下! 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能量感应, 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荡开微澜! “无妨。” 李烜声音沉稳,手指在匣盖边缘摸索。 没有锁孔,没有机括。 他指尖发力,沿着缝隙缓缓撬动。 “咔哒。” 一声轻响,匣盖应声而开。 没有预想中的机关暗箭, 只有两样东西静静躺在匣底: 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磨损泛黄的厚实皮纸。 一块拳头大小、通体漆黑、质地古怪的块状物。 李烜先拿起那块黑色块状物。 入手沉重,比寻常石头更甚。 表面坑洼不平,布满细孔, 像是某种矿物,却又透着油腻的光泽。 触感微温,不像石头那般冰凉。 凑近鼻尖,一股极其微弱、难以形容的… 类似焦糊松脂混合着陈年油脂的奇异气味,若有若无。 “这啥玩意儿?黑煤块?” 陈石头好奇地探头。 “不像煤。” 柳含烟也凑过来, 用指尖小心刮了一点粉末,捻了捻。 “煤脆,这玩意…有点韧,还有点油性。” 李烜凝神,意识沉入识海,锁定手中黑石。 【感知扫描(主动触发)】 目标物:未知黑色固体 分析反馈: 1.微弱能量反应:确认存在碳氢化合物残留能量波动。 2.物理结构:多孔,质密,含大量有机质及无机矿物杂质。 3.初步形态匹配: *可能性A:低熟度油页岩(富含干酪根,可热解产油)。 *可能性B:风化/天然焦油沥青(重质油品经长期氧化固化)。 建议:高温干馏试验,观察产物。 “油页岩?焦油沥青?” 李烜心中掀起波澜。 这黑疙瘩里,竟可能藏着油?! 压下心头震动,他小心展开那块厚皮纸。 果然是一幅图! 却是一幅残破的海图! 图绘在坚韧的羊皮上,墨线勾勒,笔触古拙。 描绘的是一片陌生的海域, 岛屿星罗棋布。 图的一角被生生撕去,留下锯齿状的边缘。 残存的部分,用朱砂醒目地标注了一个岛屿, 旁边以蝇头小楷写着两个残缺的字: “…澎?” 岛屿的形状有些奇特,一侧海岸线曲折如犬牙。 图的下方空白处,还有一行娟秀却透着力道的簪花小楷: “此物或与‘猛火’之源有关,慎察。 阅后即焚。月。” 是朱明月的笔迹! 那“月”字收笔的一点, 微微上挑,带着她特有的清傲。 “猛火之源?” 徐文昭看着那行字, 倒吸一口凉气。 “《武经总要》所载之‘猛火油’? 此物…竟指向海外?” 他看向那块黑石的眼神瞬间变了, 带着惊疑与凝重。 海外之物,在保守的士大夫眼中, 本身就带着“奇技淫巧”甚至“妖异”的色彩。 “澎?难道是…澎湖?” 柳含烟指着图上的残字猜测。 “可这图…太旧了,岛的样子也怪。” 李烜的目光在海图和黑石之间来回扫视。 残图指向东南海域未知岛屿, 黑石蕴含未知油源线索。 朱明月送来此物,是何用意? 示好?交易? 还是…引他入更深的漩涡? 那句“慎察”和“阅后即焚”, 更透着非同寻常的警讯。 “东家,此物…” 徐文昭欲言又止,意思很明显,这东西是烫手山芋。 李烜沉默片刻,眼神却逐渐锐利如刀。 他拿起那块黑石,在掌心掂了掂,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可能。 “清珞!” 他忽然开口。 “李大哥?” 苏清珞刚从溪边指导刷洗回来,手上还沾着碱水。 第116章 泥胎裹铁胆,命赌裂天炉 朱明月铁匣带来的海天疑云尚未散去, 那块能“烤”出黑油的奇异黑石还攥在李烜手心, 带着地底深处的微温与秘密。 但工坊的生存之迫, 比远海的迷雾更近,更烫! 安远侯的军需如同悬颈之刃, 沈锦棠的商船在运河上虎视眈眈, 王守拙的弹劾如跗骨之蛆。 黑石峪的油砂矿昼夜吞吐, 分馏塔流淌着“无影”的清泉与“磐石”的金液,可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那关于裂解重油、 获取更多“疾风”轻油的图谱, 如同燃烧的烙印,日夜灼烫着李烜的神经。 “李大哥!” 柳含烟的声音打断了李烜的沉思。 她拿着一卷新画的、墨迹未干的厚纸, 小脸绷得紧紧的,鼻尖还沾着一点炭灰, 眼神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与…决绝。 “炉子!裂解炉!我画出来了!” 她将图纸“哗啦”一声铺在李烜面前那张堆满碎石和油样的破木桌上。 图纸线条粗犷,透着股泥腿子工程师的蛮横与实用。 没有精巧的花纹,只有冰冷的尺寸和结构。 核心,是一个巨大的、形同倒扣巨瓮的厚壁陶制“反应釜”! 图纸旁标注着触目惊心的尺寸: 内径三尺,壁厚半尺! 旁边是密密麻麻的注释: “特制高岭土混石英砂,三遍阴干, 龙窑猛火三天三夜!宁厚勿薄!” 反应釜顶部,不再是简陋的盖子, 而是一个用数层厚铁板铆接而成的“铁脑壳”! 铁脑壳中央,伸出一根粗壮的导气管。 导气管并非直通, 而是连接着一个同样粗笨、 由无数截薄铁皮管铆接盘绕而成的“冷却蛇管”, 蛇管最终没入一个标注着“深井冷水池”的大坑。 最引人注目的, 是铁脑壳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凸起结构 ——一个用厚铁铸成的、碗口粗的短管, 管口被一个沉重的、用杠杆和配重块压住的圆形铁塞死死堵住! 旁边朱砂批注: “泄压活门!重锤可调!非险勿开!” 整个炉体,被数道碗口粗的熟铁箍死死捆缚, 铁箍之间用粗大的螺栓贯穿釜体, 如同给泥胎巨人套上了铁枷锁! 炉子下方,标注着巨大的“深坑沙池” ——一旦炉子发疯,就连人带炉推入沙坑活埋! 图纸角落,柳含烟用娟秀却力透纸背的小字写着: “泥胎裹铁胆,蛇管镇沸魂。 活门悬命线,沙池葬妖身。” 这哪是图纸,分明是一封写给死神的战书! 李烜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卡尺, 一寸寸扫过图纸的每一个细节。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关于【间歇式裂解装置(铁木结构)】的图谱光影流转, 与柳含烟的设计疯狂碰撞、验证。 “厚陶釜…可行! 龙窑猛火能烧出足够强度! 铁箍螺栓…够狠!泄压活门…” 李烜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杠杆配重铁塞上。 “好!比我想的铅封更可控! 含烟,这‘命门’,你想的?” 柳含烟用力点头, 小脸苍白却倔强: “上次…那罐子炸了… 盖子飞得比树还高! 光靠堵不行,得给它留个‘嚎’的出口! 这塞子,平时压死! 里面‘气’憋狠了, 顶开塞子‘嚎’一嗓子,泄了邪火, 说不定就老实了! 嚎完了,配重锤子还能把它压回去!” 她用最朴素的比喻,道出了最关键的泄压原理。 “好!就按这个造!” 李烜一拳砸在图纸上, 眼中燃烧着疯狂与决绝。 “泥胎裹铁胆,老子就用这土疙瘩, 去裂那地底的黑血! 赌赢了,工坊腾飞!赌输了…” 他看了一眼图纸角落的“深坑沙池”, 声音冷硬如铁。 “沙池够大,埋得下!” 命令下达,工坊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瞬间沸腾! “孙老蔫!” 李烜吼声震得梁上灰落。 “带着你的人,给老子挖坑! 裂解区,挖!深一丈,宽三丈! 底下给我铺三尺厚的河沙! 边上堆满沙袋!” “赵铁头!” 李烜目光扫向铁匠组。 “所有熟铁料!集中!打铁箍! 打螺栓!打那个‘铁脑壳’! 图纸尺寸,一丝不能差! 还有那个泄压的‘嚎丧嘴’(泄压阀),给我用最好的料!” “窑口的师傅!” 李烜看向几个满脸烟火色的老窑工。 “特制陶釜!尺寸在这! 用最高岭土!掺三成石英砂! 给老子和泥!阴干! 龙窑最旺的火位留出来!烧三天! 烧不透,老子把你们塞窑里当柴烧!” 一道道命令如同催命的鼓点。 挖坑的铁锹撞击岩石, 打铁的砧板响彻山谷, 和泥的匠人赤脚踩踏着粘稠的高岭土泥浆。 整个裂解区,弥漫着一股悲壮而狂热的气息 ——他们不是在造炉, 是在造一座可能吞噬一切, 也可能带来无尽光明的…祭坛! 柳含烟成了最忙碌的人。 她像钉子一样钉在三个关键组。 陶窑边,她盯着匠人反复揉捏高岭土泥料, 剔除每一粒可能成为隐患的砂石。 “泥要揉到‘醒’,像揉面! 气泡挤干净!阴干要慢!盖草席! 一天翻三次身! 谁敢让太阳直晒裂了缝,我拧掉他脑袋!” 铁匠棚里,火星四溅。 她看着赵铁头将烧红的厚铁板放在巨大的铁砧上, 几个赤膊壮汉抡着几十斤的锻锤。 “铛!!!” 震耳欲聋的巨响! 铁板在重击下变形。 “赵师傅!这里!铆接孔! 位置偏了一丝!重打!” 柳含烟眼尖如针,指着图纸。 “柳工头!这…一丝半毫…” 赵铁头抹了把汗,有些为难。 “一丝也不行!” 柳含烟声音尖利, 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 “这是‘铁脑壳’!是要顶住阎王爷咆哮的! 差一丝,就是一道催命符!重打!” 她抓起旁边淬火的水桶, “嗤啦”一声泼在打废的铁件上, 第117章 霜刃悬颅,沸血焚心 裂解炉“炼水”成功的狂喜, 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工坊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 便已被更深沉的阴影吞噬。 巨大的陶铁怪兽沉默地矗立在沙坑中央, 泄压阀口残留的水渍在秋阳下泛着冷光, 像一只闭上的恶魔之眼。 可所有人都知道, 明日,当那滚烫粘稠的重油灌入它的腹中, 当烈火舔舐它的根基, 它睁开的,将是焚城烈焰之瞳! 工坊角落临时搭起的账房里,灯火摇曳。 徐文昭枯坐在堆满账册的破桌前, 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手里紧紧攥着几张薄纸 ——那是李烜出于信任, 部分公开的《万象油藏录》中关于【间歇式裂解】的图谱注解抄本。 纸上那些冰冷、陌生、却透着大恐怖的词汇, 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颤: “高温…高压…密闭反应…裂解气体… 高度易燃易爆…泄压失效…后果: 釜毁人亡…” 每一个字,都在他脑海中幻化成那日泄压阀喷吐的恐怖白龙! 那尖啸声犹在耳畔! “东家!” 徐文昭猛地站起,脸色苍白如纸, 手中抄本簌簌抖动,几步冲出账房, 奔向李烜所在的工棚。 李烜正俯身在一个粗陶盆前, 盆里是粘稠如墨、散发着刺鼻硫磺味的黑石峪重油。 他手里捏着一小块从朱明月铁匣里得来的奇异黑石, 正将其碎屑一点点撒入油中搅拌, 眼神专注而疯狂, 仿佛在调配某种禁忌的魔药。 识海中,系统对黑石与重油混合物的微弱能量反应分析正流淌而过。 “东家!” 徐文昭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嘶哑,闯了进来。 李烜动作一顿,没有抬头: “徐先生,何事?” “不能点火!明日…万万不能炼油!” 徐文昭冲到桌前,双手撑住桌沿, 身体前倾,死死盯着李烜, 眼中布满血丝。 “那炉子…那炉子是个吃人的魔窟啊!” 他将手中抄本重重拍在油盆旁, 溅起几点黑油。 “您看看!‘高温高压’! 那是能把铁都熔化的地狱之火! ‘密闭反应’! 一旦有失,便是铜墙铁壁也关不住里面的恶鬼! ‘裂解气体’…那是什么? 是阴火!是毒龙! 遇一丝火星,便能焚天灭地! 泄压阀…泄压阀今日能嚎水汽, 明日嚎的便是索命毒烟! 稍有差池,沙池埋的不是炉, 是咱们工坊上百条人命! 是您的心血! 是黑石峪的根基啊!” 他声音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血。 李烜缓缓直起身。 他脸上没有怒意, 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理解。 他拿起那几张被油污沾染的抄本, 指尖拂过那些冰冷的词汇。 “徐先生,你说的,我都懂。” 李烜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 “这炉子,是刀尖跳舞, 是虎口夺食。 它嚎的不是水汽,是催命符。” 他走到工棚门口, 目光投向暮色中那沉默的巨炉轮廓, 如同看着一头匍匐的洪荒凶兽。 “可你看看外面!” 李烜猛地回身, 指向堆积如山、散发着恶臭的重油桶。 “这些‘黑金水’,是油砂矿的毒血! 它们堆积如山,占着地方,耗着银钱! 处理它们,比开采新油砂还贵! 沈锦棠的船在运河上等着装‘疾风’轻油! 安远侯的军需官在边关等着‘磐石油’润滑炮闩! 王守拙的弹劾折子,怕已摆在皇帝的御案上! 弹劾我们什么? ‘污溪染河、聚众山泽’! 工坊的脖子,被几把刀同时架着!” 他抓起一把粘稠的重油, 任其在指缝间拉出乌黑的丝线,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孤狼般的狠厉与无奈: “缓行?我也想缓!可工坊等不起! 边关等不起! 敌人更不会给我们喘气的机会! 这裂解炉,是绝境中唯一的生门! 是能把毒血变成黄金、 变成我们立足之本的唯一法门!” 李烜的眼神灼热如岩浆, 又冰冷如深渊: “我知道风险!比谁都清楚! 那泄压阀一旦失灵,铁脑壳崩开, 喷出来的就是焚城毒火! 可徐先生,开弓没有回头箭! 这炉子,是咱们用血汗和沙坑堆出来的! 不点这把火,工坊迟早被这堆‘黑金水’拖死! 被军需拖垮!被弹劾压塌! 点了这把火,或许九死一生, 但…尚有一线生机!” 徐文昭看着李烜眼中那近乎燃烧的决绝, 看着他手上淋漓的污黑重油,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水, 瞬间淹没了他。 他踉跄后退一步, 靠在冰冷的土墙上, 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引经据典的劝谏, 在生存的绝境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东家…” 徐文昭的声音干涩, 带着浓浓的悲怆,他抬起颤抖的手, 指向北方灰暗的天空。 “《易》曰:‘履霜,坚冰至。’ 见微霜而思寒冬将至, 是为防患于未然! 今日炉炼水汽,泄压阀虽嚎, 然水汽温顺,岂能与那沸油裂解之凶戾毒气相提并论? 这微霜已现, 寒冬…便在眼前啊!” 他的声音带着读书人最后的倔强与绝望。 “文昭…并非畏死! 工坊存亡,便是文昭存亡! 然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当谋万全! 能否…再等等? 待泄压阀万无一失, 待防护再周全些? 哪怕…先炼一小釜?” “等?” 李烜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 第118章 炉吼惊魂夜,初凝裂乾坤 黑石峪的夜,被一种沉重的死寂压得喘不过气。 裂解区远离主工坊, 选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 巨大的沙坑如同大地张开的巨口。 坑中央,泥胎铁胆的巨炉沉默矗立, 在惨淡的月色下投下狰狞的暗影。 沙坑边缘,堆满了湿漉漉的沙袋, 如同给恶魔之口镶了一圈苍白的牙。 几十盏气死风灯挂在远处的木桩上, 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 却将人影拉得鬼魅般摇曳。 所有人都退到了沙坑外的安全线后。 匠人们挤在一起,脸色发白, 大气不敢出,眼睛死死盯着那尊巨炉。 陈石头带着十几个壮汉, 手持长柄沙铲和装满沙土的麻袋, 如同雕塑般立在沙坑边缘, 汗珠顺着紧绷的脖颈滚落, 眼神却凶悍如狼, 随时准备扑向那可能爆发的烈焰深渊。 徐文昭站在稍远的高处, 宽大的文士袍在山风中猎猎作响, 脸色苍白如纸,手中紧紧攥着一卷《易经》,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苏清珞站在他身旁, 素手紧握着一个打开的医箱, 里面金疮药、烫伤膏、解毒散一应俱全, 清冷的眸子也染上了一层凝重。 沙坑底部,巨炉旁,只剩下两个人。 李烜,一身短打,赤着胳膊, 缠着布条的手掌稳稳扶在冰冷的陶釜壁上, 眼神如同淬火的刀锋,锐利而沉静。 柳含烟,小脸绷得没有一丝血色, 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她站在炉前特制的、高出地面的操作台上, 脚下是连接着导气管的冷却蛇管出口, 那里放着一排准备接油的洁净陶罐。 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炉壁上安装的一个简陋装置上 ——那是她和李烜绞尽脑汁弄出的“命眼”! 两根手臂粗、透明的厚壁琉璃管(花大价钱从府城琉璃坊定制), 垂直固定在木架上。 一根管子顶端开口, 连接着炉体内部的导压细管。 另一根则完全密封,作为参照。 两根管子底部,用软皮管连通,灌满了掺有朱砂的清水。 这便是土法“水柱压力计”! 炉内压力变化, 会直接反应在开口管的水柱高度上! 此刻,两根管子里的朱砂水柱齐平, 鲜红刺目。 “含烟,” 李烜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 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柳含烟耳中。 “开始吧。” 柳含烟深吸一口气, 压下狂跳的心脏,重重点头。 她拿起一根特制的长柄木勺, 探入旁边一个敞口大陶缸里。 缸里是粘稠如墨、散发着浓烈硫磺恶臭的黑石峪重油! 油液在勺中拉出乌黑粘稠的丝线。 “开注油口!” 柳含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烜亲自上前, 拧开反应釜顶部预留的一个碗口粗的厚重铸铁塞。 一股热烘烘的、带着油腥的气味扑面而来。 柳含烟屏住呼吸, 双手稳稳端着长勺, 将粘稠的重油缓缓倾注入那黑暗的釜口。 黑油如同粘稠的毒液,无声地滑入巨兽的肠胃。 一勺,两勺…注油的过程缓慢而压抑, 只有油液流淌的汩汩声,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注油口重新封死! “点火!” 李烜低喝,声音斩钉截铁! 炉膛口,早已准备好的松木明子被火把点燃, 投入塞满干柴的炉膛! “轰!” 橘红色的火焰瞬间腾起! 贪婪地舔舐着厚陶釜的底部! 火光映照着李烜和柳含烟凝重的脸。 死寂被打破, 取而代之的是烈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一种沉闷的、 来自釜体内部的“咕噜”声。 那是重油在受热、翻滚、开始煎熬!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那两根琉璃管上! 时间,如同凝固的油脂,流淌得无比缓慢。 柳含烟的眼睛, 一眨不眨地盯着开口管里的朱砂水柱。 一息… 两息… 十息… 水柱,纹丝不动!与参照管齐平! 汗水,顺着柳含烟的鬓角滑落。 炉火的温度烤得她脸颊发烫, 心却沉入冰窟。油…没反应? “稳住火!均匀加热!” 李烜的声音依旧沉稳, 目光却锐利如鹰,扫过炉体的每一寸。 突然! 柳含烟的瞳孔猛地一缩! 开口管的朱砂水柱,极其轻微地…向下沉了一丝! 几乎同时! “滋…啦…” 一声极其细微、如同热油滴入冷水的声响,从冷却蛇管出口传来! 柳含烟闪电般低头! 只见蛇管出口处,一滴!仅仅一滴! 清澈如水、却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液体,缓缓凝聚,滴落! 落入下方洁白的陶罐中! “油!出油了!一滴!” 柳含烟失声叫出,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这一声,如同惊雷! 沙坑外的人群一阵骚动! 陈石头等人握紧了沙铲! 徐文昭手中的《易经》差点脱手! 苏清珞也向前一步! 李烜眼中瞬间爆发出精光! 成了!裂解开始了! 那滴油,就是希望的火种! “继续!保持炉温!盯紧水柱!” 李烜低吼,声音带着压抑的狂喜。 炉火持续燃烧。 导气管开始微微发热。 蛇形冷却管没入深坑冷水池的部分, 发出持续的“滋滋”声, 那是高温油气在迅速冷凝! “滴嗒…滴嗒…” 清澈的油滴,开始有节奏地从蛇管出口滴落! 速度在加快! 汇成一道纤细却源源不断的油流! 那刺鼻的、类似松节油混合着硫磺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是裂解产生的轻质油汽凝结物!真正的“疾风”雏形! 柳含烟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一丝喜悦爬上眉梢。 她小心地用一个小瓷瓶接了一点新油, 油液清澈如水,在灯光下折射出奇异的光泽。 第119章 铆断魂飞散,血火炼真金 泄压阀那撕裂夜空的咆哮终于停歇, 青白色的毒火与刺鼻的硫臭被深秋的寒风裹挟着, 渐渐消散在漆黑的山坳里。 冷却蛇管出口,那“滴嗒…滴嗒…”的油滴声, 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如同劫后余生者微弱的心跳。 柳含烟捧着那只盛着初凝裂解油样的瓷瓶, 手指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小脸白得像刷了一层石灰。 李烜站在她身旁, 后背的衣衫被冷汗浸透, 紧贴在皮肤上,冰冷粘腻。 他死死盯着那重新紧闭的泄压阀口, 又看看压力计上正极其缓慢回升的朱砂水柱, 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 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缓缓沉回原处。 “没…没事了?” 沙坑边缘,一个年轻匠人颤声问, 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阀…阀嚎住了!炉子…扛住了!” 陈石头粗重的喘息着, 抹了把脸上混合着冷汗和沙土的污渍, 咧开嘴,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徐文昭紧绷的身体晃了晃, 被苏清珞一把扶住。 他望着沙坑底部那尊在昏黄灯光下沉默的巨炉, 又低头看看手中那本被攥得皱巴巴的《易经》, 口中喃喃: “履霜…履霜…幸而…幸而…”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他声音发飘。 柳含烟长长舒了一口气,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 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 她低头看着瓷瓶中清澈的油样, 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首次成功的微弱喜悦交织, 刚想递给李烜: “李大哥,你看这油…” “小心——!!!” 李烜的嘶吼如同炸雷, 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与绝望,猛地炸响! 他并非看向柳含烟, 而是死死锁定在巨炉“铁脑壳”与厚陶釜身连接处, 一个毫不起眼的铆接点!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的警报如同血潮般疯狂涌动! 【基础故障诊断(主动触发)! 最高级警报!】 故障点:铁脑壳底部西南铆接缝! 原因:铆钉材质不均,高温高压下局部应力集中! 金属疲劳!即将断裂! 后果:高压高温油气混合物流失控喷射! 遇明火即爆燃!毁灭性灾难! 建议:立即全员撤离!放弃一切! 晚了! 就在李烜吼声出口的刹那! “嘣!!!” 一声短促、尖锐、如同弓弦绷断般的脆响! 在那个不起眼的铆接点骤然爆发! 紧接着! “嗤啦——轰!!!” 比泄压阀狂嚎恐怖十倍、百倍的声音撕裂了所有人的耳膜! 一道粘稠炽热的、混合着暗红色油液与青白色气体的狂暴洪流, 如同被压抑了万年的地狱熔岩, 从那个断裂的铆钉孔洞处, 以毁灭一切的姿态,猛烈地、毫无征兆地喷射而出! 那洪流带着足以融化钢铁的高温,瞬间将周围的空气点燃! 一团巨大无比、刺眼夺目的橘红色火球, 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 以那个小小的铆钉孔为中心, 轰然膨胀开来! 吞噬了周围的一切! 地动山摇! 整个山坳仿佛都在颤抖! 狂暴的气浪如同无形的重锤, 狠狠砸向四面八方! 首当其冲的,就是离铆接点最近的柳含烟! “含烟——!” 李烜目眦欲裂, 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 柳含烟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 带着焚身剧痛的巨力狠狠撞在后背上! 她如同狂风中的一片枯叶, 整个人被掀得离地飞起! 手中的瓷瓶脱手飞出, 在空中划出一道晶莹的弧线, 随即被席卷而来的烈焰瞬间吞噬! 她眼前的世界被刺目的橘红和浓烟填满, 后背传来布料焦糊和皮肉灼伤的剧痛, 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瞬间被黑暗吞噬! “救人!” 陈石头眼珠子都红了, 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顶着扑面而来的热浪和飞溅的滚油碎片, 如同疯牛般冲向被气浪抛飞、 正落向沙坑边缘的柳含烟! 几个离得近的壮汉也吼叫着跟着冲下! “轰!哗啦——!” 巨大的爆炸冲击波将沉重的“铁脑壳”撕裂! 扭曲变形的厚铁板混合着滚烫的陶釜碎片, 如同死神的镰刀,带着凄厉的呼啸声,向四周疯狂溅射! 一块巴掌大、边缘锐利如刀的陶片, 旋转着擦过陈石头挥舞的手臂, 带起一溜血花! 他闷哼一声,脚步却丝毫不停, 眼中只有那个坠落的身影! “噗!” 柳含烟重重摔在沙坑边缘的沙袋上, 激起一片尘土,一动不动。 她后背的粗布衣衫被灼热的油汽燎得焦黑破烂, 裸露的皮肤一片赤红, 甚至能看到翻卷的水泡和焦痕! 几缕散乱的发丝被烧焦卷曲, 贴在苍白如纸的脸上。 “含烟!” 陈石头扑到跟前, 看着那惨状,虎目含泪,手都抖了, 不敢去碰。 “别动她!” 苏清珞清泠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 已提着药箱冲了过来, 她脸色煞白,但眼神却异常冷静。 “石头!快!用沙土! 盖灭她背上的火星!小心滚油!” 她一边迅速打开药箱, 一边厉声指挥。 “其他人!退开!挡风!拿水!干净的冷水!快!” 沙坑底部,烈焰熊熊! 破裂的反应釜如同被开膛破肚的巨兽, 残存的粘稠重油在炉膛余火的舔舐下猛烈燃烧! 断裂的导气管和冷却蛇管扭曲着, 如同垂死的蟒蛇, 喷射着残余的油气和火焰! 浓烟滚滚,直冲夜空,将惨淡的月光彻底遮蔽! 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油料燃烧和剧毒硫化物的混合恶臭,令人作呕! 李烜在爆炸的瞬间被气浪狠狠掀翻在地, 第120章 残躯化铁壁,血火烙前尘 “嘣!!!” 那声铆钉断裂的脆响, 如同死神叩门的指节, 敲碎了短暂的喘息。 李烜的嘶吼“小心——” 还在喉咙里翻滚,毁灭的序章已轰然奏响! 断裂的铆接点不再是孔洞, 而是地狱之门的豁口! 粘稠炽热的油液混合着未及冷凝的青白色裂解气, 如同压抑万年的熔岩孽龙, 以毁灭的姿态喷薄而出! 那粘稠的暗红与刺目的青白, 在喷出管口的瞬间, 就被炉膛的余火和自身恐怖的高温点燃! “嗤啦——轰!!!” 橘红色的火球,毫无缓冲, 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疯狂膨胀! 瞬间吞噬了裂解炉西南角的一切! 地动山摇! 狂暴的气浪裹挟着肉眼可见的灼热波纹, 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向四方! 柳含烟离那炼狱喷口最近! 她正俯身想去捡拾地上那滴落的油样瓷瓶, 纤细的后背毫无遮拦地对着那喷涌而出的死亡洪流! 刺目的火光在她惊骇的瞳孔中瞬间放大, 灼热的气浪带着硫磺与焦肉的恶臭已灼痛了她的发梢! 时间仿佛被拉长, 她甚至能看到翻滚的油滴和扭曲的火舌,正狞笑着扑向她的后背! 完了! 这是她意识里最后闪过的念头, 绝望瞬间攫住了心脏!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劫不复的瞬间! 李烜的视野, 被那狂暴扑向柳含烟的烈焰气浪彻底填满! 但诡异的是,眼前的景象并未让他彻底绝望, 反而像是投入滚油的火星, 瞬间点燃了他灵魂深处某个尘封的、血色的印记! 模糊!混乱!却又刻骨铭心! 震耳欲聋的金属撕裂声! 冲天而起的橘红烈焰! 刺耳的警报尖啸! 冰冷刺骨的海风! 还有…一个穿着厚重工装、 戴着黄色安全帽的身影, 在巨大的钢铁平台上, 被同样的爆炸气浪狠狠掀飞, 无助地坠向燃烧的深渊! 那张在火光中扭曲、 充满惊骇与不甘的脸… 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前世!钻井平台! 那场吞噬了他“前世”生命的惊天爆炸! 这强烈的、源于灵魂深处的既视感, 如同高压电流, 瞬间贯穿了李烜的四肢百骸! 那不是思考,是烙印在骨髓里的求生与保护的本能! 超越了这个时代身体的极限! “含烟——!” 一声源自灵魂的咆哮撕裂了他的喉咙! 李烜的身体在意识之前动了! 没有权衡利弊!没有恐惧退缩! 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决绝! 他脚下的沙地猛地炸开两个浅坑! 身体化作一道离弦的血箭, 以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和角度, 朝着柳含烟猛扑过去! 那不是救援,是舍身的撞击! “砰!” 沉闷的撞击声被爆炸的巨响吞没! 李烜如同人肉盾牌, 狠狠撞在柳含烟身上! 巨大的冲力带着两人一起向前扑倒! 就在柳含烟即将被毁灭洪流吞噬的前一刹, 李烜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死死压在自己身下! 用自己的整个后背, 迎向了那喷涌而至的烈焰、 滚油和致命的冲击波! “噗嗤!滋啦——!” 令人牙酸的声响! 无数粘稠滚烫、带着火星的油渣碎片, 如同烧红的铁雨, 狠狠泼洒在李烜的后背上! 粗布衣衫瞬间碳化消失! 皮肉被高温油渣黏着、灼烧! 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焦糊声! 刺鼻的恶臭弥漫开来! “呃啊——!” 李烜的喉咙里爆发出非人的惨嚎! 剧痛如同亿万钢针同时刺入骨髓! 整个后背仿佛被扔进了熔炉! 但他压在柳含烟身上的手臂, 却如同钢铁浇筑,纹丝不动! 甚至更紧地将她的头脸护在自己染血的胸膛下! 狂暴的气浪紧随而至, 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烜拱起的背脊上! 他眼前一黑,喉头腥甜, 一口鲜血不受控制地喷出, 溅在柳含烟苍白的侧脸上!滚烫! 柳含烟被撞得七荤八素, 剧痛和窒息感让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然而,预想中焚身的剧痛并未降临全身, 只有后背和四肢暴露处传来火辣辣的灼痛。 她艰难地、茫然地睁开被血水和汗水模糊的眼睛。 视线里,是一张因无法想象的剧痛而扭曲变形的脸! 李烜的脸! 近在咫尺! 汗水、血水、油污混合着, 从他紧咬的牙关和扭曲的嘴角流淌下来。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 眼球因剧痛而微微凸出, 额角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跳动! 每一块面部肌肉都在痉挛颤抖, 那是承受着炼狱酷刑的证明! 然而,就在这张因痛苦而扭曲得近乎狰狞的脸上,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却死死地、无比坚定地锁定着她!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后悔, 只有一种磐石般的守护和一种… 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复杂决绝! “李…大哥…” 柳含烟干裂的嘴唇翕动, 吐出微弱的气音,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 被那坚定到令人心碎的眼神点燃最后一丝微光。 随即,无边的黑暗彻底将她吞没。 “东家——!” “柳工头——!” 陈石头目眦欲裂的咆哮和匠人们惊恐的哭喊这才冲破爆炸的余音传来! “救人!快救人啊!” 徐文昭的声音带着哭腔, 连滚带爬地往沙坑里冲, 却差点被一块飞溅的、还冒着红光的铁片削中! “灭火!先灭火!别让火烧过来!” 陈石头赤红着双眼, 如同暴怒的雄狮,挥舞着长柄沙铲, 第121章 清珞救厄,毒火灼心 冷水泼在焦糊的后背上, 发出“嗤”的轻响, 腾起带着皮肉焦味的白烟。 李烜的身体在冰冷刺激下猛地一抽搐, 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呻吟, 随即又陷入死寂。 那狰狞的伤口暴露在苏清珞眼前: 皮肉与粘稠滚烫的油渣焦黑黏连, 边缘翻卷,深可见骨的地方, 暗红的肌肉在微弱地抽搐, 鲜血混着黑油, 在身下的沙地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李大哥!撑住!” 苏清珞的声音带着哭腔的尖利, 双手却稳如磐石。 她飞快地用大剪刀剪开柳含烟后背烧焦粘连的衣物碎片, 同样触目惊心的灼伤和水泡显露出来。 冰冷的湿布迅速覆盖上两人最严重的伤处。 “清珞姑娘!水!” 陈石头嘶吼着, 将一桶刚打上来的、 刺骨冰凉的溪水重重顿在苏清珞身边, 水花溅湿了她的裙角。 他赤红着双眼,如同受伤的野兽, 看向李烜后背的惨状时,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握着桶梁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干净的布!越多越好! 要煮过的!” 苏清珞头也不抬地命令, 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 “徐先生!清场!除必要帮手, 其他人退开!挡风!别让灰落下来!” 徐文昭早已没了平日的从容, 灰布直裰沾满油污和沙土, 脸上被飞溅的滚油烫出几个燎泡。 他强压着心头的惊涛骇浪和双手的颤抖, 嘶声指挥着还能动的匠人: “退后!都退后!王五! 带人用湿毡布围起来挡风! 赵老蔫!去库房! 把所有煮过的干净麻布都拿来!快!”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 眼神却死死盯着沙坑中那两道生死不知的身影。 临时用湿毡布围起的简陋“手术区”内, 空气凝重得能滴出水。 浓烈的血腥、焦糊和药味混合在一起。 苏清珞跪在沙地上, 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苍白的脸颊。 她打开那个沉重的药箱, 里面瓶瓶罐罐摆放得一丝不苟。 她先取出一把锋利的银质小镊子, 在油灯火苗上反复灼烧消毒。 火光映着她专注到近乎冷酷的侧脸。 “按住他肩膀!绝不能动!” 她对着按住李烜的陈石头和另一个壮硕匠人低喝。 冰冷的镊子,精准地探向李烜后背那最恐怖、 黏连着滚烫油渣的伤口边缘。 轻轻夹起一块焦黑粘连的皮肉碎片。 嗤… 细微的分离声, 伴随着皮肉被强行撕开的轻微声响。 鲜血瞬间从分离处涌出更多! “呃啊——!” 即使深度昏迷, 巨大的痛楚依旧让李烜的身体剧烈痉挛, 喉咙里发出非人的闷嚎! 陈石头死死按住李烜的肩膀, 虎目含泪,别过头不敢再看, 牙关咬出了血。 苏清珞面沉如水, 仿佛听不到那痛苦的嘶嚎。 她的动作快、准、稳! 银镊如同最精密的器械, 一点点、一片片地剥离着那些与皮肉焦灼粘连的滚烫油渣和烧焦的衣物碎片。 每一次剥离, 都带起一小股暗红的血水和粘稠的黑油混合物。 冷汗顺着她的鬓角滑落, 滴在沙地上。 这过程缓慢而酷烈,如同凌迟。 终于,最危险的油渣粘连处清理完毕, 露出下面一片狼藉、 深可见骨的灼烧伤口。 创面边缘焦黑,中心血肉模糊, 不断渗着血水和淡黄色的组织液, 散发着不祥的腥气。 “烈酒!” 苏清珞伸手。 旁边一个匠人哆嗦着递上一个粗陶碗, 里面是工坊自酿的高度蒸馏酒 (本是用来提取溶剂,此刻成了救命药)。 苏清珞用一块干净棉花蘸饱了烈酒。 “忍住了!” 她低喝一声,手腕一抖! 饱蘸烈酒的棉花, 狠狠摁在李烜后背那血肉模糊的巨大创面上! “啊——!!!” 李烜的身体如同被扔进滚油的大虾, 猛地弓起! 惨绝人寰的嚎叫冲破喉咙, 又戛然而止,彻底昏死过去! 烈酒消毒带来的剧痛, 堪比二次灼烧! 浓烈的酒气混合着血腥和焦糊味冲天而起。 创面上翻涌起细密的白色泡沫。 苏清珞的手稳得可怕, 用蘸着烈酒的棉花, 快速而用力地擦洗着整个创面, 清除残留的油污和可能引起“毒火”(感染)的秽物。 李烜的身体在每一次擦洗下都无意识地剧烈抽搐。 清洗完毕, 创面暂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粉白色, 边缘焦黑,中心血肉狰狞。 苏清珞迅速放下酒碗, 从药箱最底层取出一个拳头大小、 密封极好的青瓷罐。 揭开蜡封, 一股极其浓郁、混合着清凉薄荷、 淡淡油脂和浓烈药草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竟暂时压过了血腥和焦糊味。 罐内是半凝固的、 墨绿色中透着晶莹油脂光泽的药膏 ——苏家秘制“玉露冰蟾膏”! 以精炼蓖麻油为基底, 融入大量碾磨极细的极品冰片、黄连、地榆炭、煅石膏, 以及极其珍贵的“蟾酥”(微量,强心镇痛)! 此膏成本极高, 苏清珞随身携带的,是她全部家当! 她用干净的木片挖出厚厚一大坨墨绿色的药膏, 那膏体在油灯光下泛着润泽的光。 她毫不犹豫地、 极其轻柔却又均匀地将药膏厚厚地敷在李烜整个后背的恐怖创面上! 尤其是那深可见骨的伤口, 更是填得满满当当! 冰片和蟾酥的强效清凉镇痛成分瞬间透过创面渗入! 第122章 铁骨护烟语,冰心淬药方 粘稠的黑血喷溅在苏清珞深蓝的裙裾上, 那刺鼻的硫磺焦糊味混着血腥, 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的神经。 “毒火攻心!油毒入肺腑!” 她的声音尖利如裂帛, 素手翻飞,银针带着颤音扎入李烜胸口要穴。 指尖能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在剧毒侵蚀下艰难搏动, 每一次微弱的跳动都像踩在悬崖边缘。 “犀角地黄散!热水化开!快!” 她将压箱底的药包塞给陈石头, 声音嘶哑。 陈石头连滚爬爬冲向火塘, 手抖得几乎打翻水壶。 毡棚里死寂, 只有柳含烟无意识痛苦的呻吟, 和李烜拉风箱般艰难的喘息。 油灯火苗疯狂跳跃, 将苏清珞沾满血污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那双清冷的眸子深处, 是冰封的湖面下汹涌的恐惧。 *** 三天。如同在刀尖上熬过三年。 李烜后背敷着厚厚的“玉露冰蟾膏”, 墨绿药膏下, 焦黑的皮肉边缘开始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 散发着药草与淡淡腐败混合的怪味。 他大部分时间昏沉, 偶尔被剧痛激醒, 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汗水浸透身下草褥。 每次呛咳,都带出带着黑丝的暗红血沫。 苏清珞日夜守候。 衣不解带,眼窝深陷, 眸中的清冷被血丝和疲惫取代。 她用浸了药汁的细麻布, 一遍遍为他擦拭额头滚烫的虚汗, 撬开他紧咬的牙关灌下苦如胆汁的汤药。 指尖触碰他滚烫的皮肤, 感受着那顽强搏动的生命力与汹涌的毒火激烈拉锯。 “李大哥…撑住…” 她低语,声音干涩。 “你说过…要烧穿这天… 照亮这地的…你说过的…” 这话是说给他听,更像说给自己听, 是支撑她不倒下的唯一信念。 徐文昭熬红了眼, 一边处理工坊焦头烂额的烂摊子 ——安抚匠人,清点损失, 重新规划安全章程, 一边还要硬着头皮应对府衙派来“查勘事故”的小吏, 赔尽笑脸,塞银子,只为争取一点喘息的时间。 他怀里,那份带血的“遗书”紧贴着心口,滚烫。 柳含烟被安置在毡棚另一角。 她伤势稍轻,但高烧不退,整日陷在噩梦里。 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干裂的嘴唇不断翕动,发出破碎的呓语。 “火…好大的火…泄…泄压阀…松了… 法兰…法兰盘…要炸了! 快跑…李大哥…快跑啊!” “铜管…加粗…加厚…用…用铜的… 能…能成的…李大哥…信我…能成的…” 泪水混着额角伤口渗出的血水, 在她脸颊蜿蜒出浑浊的痕迹。 她双手无意识地在空中抓挠, 仿佛想抓住那失控的阀门, 或是抓住一线生机。 李烜又一次在剧痛中短暂清醒。 后背像被无数烧红的铁钎反复穿刺, 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 耳边,是柳含烟断断续续、带着哭腔的呓语。 “泄压阀…铜管…能成的…”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这丫头,自己都烧糊涂了, 梦里还在琢磨那该死的裂解炉! 还在想着怎么改进! 那场爆炸的阴影, 已深深烙进了她的骨髓! 一股混杂着剧痛、心疼和滔天愤怒的热流直冲头顶! 这怒,是对自己的! 是对这该死时代的! 更是对那几乎夺走伙伴性命的凶险技术的! 他挣扎着,用缠满绷带、 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臂, 强撑着想要侧身。 “东家!别动!” 守在一旁的匠人慌忙按住他。 “扶…扶我过去…含烟…那边…” 李烜的声音嘶哑微弱,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汗水瞬间浸透额头的绷带。 匠人无奈, 小心翼翼地将李烜上半身微微抬起一些, 挪动草褥,让他能勉强看到对面柳含烟的情况。 苏清珞正跪在柳含烟身边, 用温热的湿布轻轻擦拭她脸上的血泪混合的污迹。 柳含烟在昏迷中似乎感觉到触碰, 猛地一把抓住苏清珞的手腕! 指甲深深掐进皮肉里! “铜管!泄压…能成的… 李大哥…信我…” 她的呓语带着绝望的祈求, 泪水汹涌。 苏清珞吃痛,却没有挣脱, 只是反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安抚: “含烟,没事了,安全了…” 就在这时, 一只缠满渗血绷带、微微颤抖的手, 艰难地、却异常坚定地伸了过来, 轻轻覆在了柳含烟紧抓着苏清珞的那只手上。 是李烜! 他半个身子悬空, 全靠匠人支撑, 后背的伤口因用力崩裂, 绷带上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鲜红! 剧痛让他的脸瞬间扭曲, 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跳如蚯蚓! 但他那只手,却稳稳地、带着滚烫的温度, 盖在柳含烟冰冷颤抖的手背上。 “含烟…” 他凑近柳含烟耳边,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全身力气, 却又带着磐石般的坚定: “我…信你!” “泄压阀…用铜的…加粗…加厚… 能成!一定能成!” “等你…好了…我们一起改!” “我李烜…说到做到!” 这不是安慰,是承诺! 是赌上性命的信任! 是对伙伴天赋与执念的最高认可! 昏迷中的柳含烟,似乎听到了。 紧抓着苏清珞的手, 力道竟奇迹般地松了一丝。 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 第123章 焦土寻真,铁血烙痕 冰蓝色的药膏如同万载寒冰覆上伤口, 刺骨的冰凉与火辣的灼痛交织, 瞬间撕扯着李烜的神经。 他身体猛地弓起, 喉间爆发出野兽般的闷吼, 豆大的冷汗瞬间浸透额头的绷带, 后背肌肉因剧痛而疯狂痉挛, 新换的麻布绷带迅速被渗出的淡黄色组织液和丝丝血水染透。 “忍!” 苏清珞的声音清冷如冰, 双手却稳如磐石, 死死按住他颤抖的肩膀。 “毒在腠理,非此猛药不可拔! 忍过去便是生路!” 剧痛如同潮水, 一波波冲击着李烜濒临崩溃的意识。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 牙龈渗出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 不知过了多久, 那冰火交煎的酷刑才缓缓退去, 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瘫在草褥上,如同离水的鱼, 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 七天后。 后背的剧痛依旧如同跗骨之蛆,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神经。 但敷着冰蓝色药膏的创面, 边缘的红肿已明显消退, 渗液变得清亮, 那股淡淡的腐败气味被浓烈的药草清香取代。 毒火,终于被这猛药暂时压了下去。 李烜拒绝了陈石头背他的提议。 他咬着牙,在陈石头和另一个匠人小心翼翼的搀扶下, 一步一挪,艰难地走出了那弥漫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毡棚。 深秋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眯起眼,看向那片被沙土半掩的焦黑炼狱——裂解炉爆炸现场。 空气中依旧残留着浓烈的硫磺、焦糊和未散尽的血腥味。 巨大的炉体如同被巨兽啃噬过, 扭曲变形的粗铁箍狰狞地刺向天空, 厚陶缸的碎片散落一地, 被高温熔融后又凝固, 泛着诡异的琉璃光泽。 地上覆盖着厚厚的黑灰, 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是油渣和沙土的混合物。 一片狼藉的中心, 一个巨大的、边缘呈放射状的焦黑深坑, 无声地诉说着那夜的毁灭力量。 匠人们远远站着,看着这片焦土, 眼神里残留着恐惧和后怕。 李烜的目光扫过这片废墟, 最后落在爆炸点西南角 ——那是柳含烟险些殒命的地方。 他的拳头在袖中猛地攥紧,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 才勉强压下心口翻涌的滔天怒意和刻骨的自责! 这伤,这痛, 这差点失去伙伴的代价,不能白付! 这废墟之下,必须挖出真相! “徐先生,” 李烜的声音嘶哑, 带着重伤初愈的虚弱,却异常清晰。 “记录。” “是,东家!” 徐文昭立刻应声。 他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短打, 袖口挽起,露出小臂上几处被飞溅油星烫出的疤痕。 他手里拿着炭笔和钉在一起的厚厚纸页 (用李烜提供的粗糙草纸自制“笔记本”), 眼神锐利专注, 早已没了书生的迂腐, 更像一个精干的现场勘察师。 李烜在陈石头的搀扶下, 慢慢走向爆炸核心。 每走一步,后背的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他强忍着,目光如同探针, 扫视着每一寸焦土,每一块扭曲的残骸。 他的视线首先锁定了那根被炸飞、 扭曲成麻花状的粗铁导气管。 断裂处,正是柳含烟之前指出铆接薄弱的位置! “这里!” 李烜示意陈石头捡起那截沉重的、 还沾着油污的断管。 断口参差不齐,原本铆接的地方, 几颗粗大的铁铆钉赫然断裂! 断口处并非整齐的切痕, 而是呈现出一种拉伸撕裂的形态, 边缘布满细小的裂纹! “铆钉…是生生被巨力拉断的!” 李烜拿起一颗断裂的铆钉, 指腹摩挲着粗糙的断口。 “不是脆断!是韧性不足, 承受不住骤增的拉力,最后被硬生生撕开!”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的故障诊断模块被动激活, 一行模糊的古朴文字浮现: 【密封失效!连接点(铆接)材料强度不足!承受异常拉力超限!】 “材料强度不足…” 李烜喃喃自语,眼中寒光一闪。 “徐先生,记: 铆接点所用熟铁,质地偏软,韧性不足! 遭遇内部压力骤升, 无法承受巨大拉力, 导致撕裂性断裂,为第一破口!” 接着,他的目光移向散落在深坑边缘、 几块相对较大的厚陶缸碎片。 碎片边缘厚薄不一, 最薄处仅有一指厚,且布满细密的、 如同蛛网般的烧制裂纹! 有几块碎片内壁, 还粘着厚厚一层被高温烧灼碳化的黑色油垢。 “陶缸太薄! 烧制火候不均,内蕴裂纹!” 李烜拿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片, 对着阳光,能清晰看到内部交错的暗纹。 “这些裂纹,在高温高压下, 就是天然的薄弱点! 如同纸糊的灯笼,一戳就破!” 故障诊断再次浮现: 【主容器(陶缸)材料强度严重不足!热负荷下结构脆弱!】 “热负荷超限…材料强度严重不足…” 李烜的脸色更加阴沉。 “徐先生,记: 主炉陶缸壁厚不均,烧制有暗伤, 强度远不足以承受裂解所需高温高压! 此为第二败因!” 最后,他的目光投向那根被炸飞到十几步外、 盘绕的蛇形冷凝铁管。 铁管严重扭曲变形, 部分地方甚至被高温熔穿, 露出破洞。 管内壁,积满了厚厚的、如同沥青般的黑色粘稠结焦物! “石头,掰开这里!” 李烜指着冷凝管靠近出口的一截。 陈石头用蛮力将扭曲的铁管掰开一道缝隙。 李烜凑近细看,又用手指抠了抠管内壁那层坚硬的黑垢。 第124章 妖言蚀骨,黑手推波 苏清珞端来的药碗还残留着苦涩的回甘, 李烜后背的剧痛在药力下稍缓。 可黑石峪的风,已然变味。 “听说了吗?那天晚上! 地动山摇!红光冲天! 李家工坊那地界儿, 裂开好大一条缝! 黑烟滚滚,带着硫磺味儿, 跟阎王爷放屁似的!” “可不!老张头家二小子就在工坊打杂, 吓得尿了裤子跑回来的! 说李东家弄那‘裂解炉’, 根本不是什么炼油, 是在勾动地底阴火! 引来了地龙翻身!遭了天谴了!” “呸!什么天谴! 我看就是妖术! 好好的地底下挖出那黑乎乎臭烘烘的‘石脂水’就够邪性了,还拿火烧? 炼出那‘轻油’,一点就着,蓝汪汪的火苗子,跟鬼火似的! 不是妖物是啥? 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降下神火烧他!” “死了好几个呢! 柳工头那丫头,差点烧成焦炭! 李东家也废了!这就是报应! 谁让他们动不该动的东西!” 流言如同沾了毒汁的藤蔓, 一夜之间缠满了青崖镇的大街小巷。 酒肆茶寮,井台树下, 交头接耳的都是惊恐的眼神和煞有介事的低语。 “地火”、“天谴”、“妖术”、“报应”… 这些字眼像冰冷的毒蛇, 钻进每一个曾对工坊心怀憧憬或敬畏的人心里。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工坊内部蔓延。 “赵…赵工头…对不住…” 一个年轻的学徒工, 低着头,不敢看赵老蔫铁青的脸,声音发颤。 “俺娘…俺娘跪着求俺回去… 说工坊惹怒了山神爷… 再待下去…要遭大难…” 他把刚领到没几天的工牌, 轻轻放在工具台上, 转身就跑,仿似身后有厉鬼追赶。 “王麻子!你他娘的也走?” 陈石头一把揪住一个正要溜出工棚的匠人, 眼珠子瞪得溜圆。 “忘了当初快饿死的时候, 是谁给你饭吃了?” 那叫王麻子的匠人吓得一哆嗦,哭丧着脸: “石头哥…不是俺忘恩负义… 实在是…家里婆娘抱着娃哭啊! 说…说工坊弄妖法… 要遭雷劈…俺…俺怕啊!” 他用力挣脱陈石头的手, 头也不回地扎进暮色里。 短短三天,新招募的流民工匠跑了大半! 连几个从青崖镇带出来的老伙计, 也顶不住家里婆娘哭天抢地的压力, 红着眼眶来辞工。 原本热火朝天的筑墙工地, 肉眼可见地冷清下来, 只剩下稀稀拉拉几十个身影, 士气低落,干活都透着股提心吊胆的劲儿。 “东家!这样下去不行!” 陈石头一拳砸在充当临时桌案的原木上, 震得上面的图纸跳了跳。 他虎目含泪,又急又怒。 “那帮没卵子的怂货!听风就是雨! 工钱都不要了就跑!墙还怎么砌? 炉子还怎么造? 沈家的单子…安远侯的军令…” 他不敢再说下去。 李烜靠坐在铺着厚厚皮毛的简易木榻上, 后背垫着软枕,脸色依旧苍白, 但眼神却沉静得可怕。 他听着徐文昭低声汇报着流失的人手和外面愈演愈烈的流言,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榻边一块冰冷的、带着棱角的铁矿石。 “妖术?天谴?”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带着一丝讥诮。 “这风…来得可真快,真巧。” “绝非偶然!” 徐文昭放下手中的名册, 眼神锐利如刀。 “流言源头难查,但传播如此之快, 定有人推波助澜! 工人恐慌离职,背后也有几家本地作坊在偷偷高价挖人! 尤其是…牛扒皮那个远房侄子开的木器坊!” “牛扒皮?” 陈石头一愣,“那老王八蛋的油坊不是早被咱们挤垮了吗?还有力气蹦跶?”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李烜淡淡道。 “更何况…他背后,可不止他自己。” 他想起了钱管事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 兖州府城,府衙后堂。 吴道宏捻着胡须, 看着手中一份刚送到的、 措辞严厉的弹劾奏章抄本,眉头紧锁。 奏章来自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刘文炳。 此人素以“清直敢言”闻名, 也是王守拙的门生故旧之一。 “……臣风闻兖州府青崖镇民李烜, 本一介白丁,不事农商, 专务奇技淫巧。 私设‘炼油’工坊, 以秘法熬炼地底‘石脂’、‘猛火油’等阴秽之物, 制成所谓‘明光油’、‘无影烛’, 惑乱市井,牟取暴利, 其行已属乖张! 更兼此人胆大包天, 于黑石峪荒山深处, 私设‘裂解妖炉’, 妄图以凡火引动地脉阴火! 终致妖炉炸裂,地火喷涌, 声震四野,黑烟蔽日,恍若天罚! 附近山民惊惧,皆言其触怒山神, 引动地龙,祸乱地方,罪莫大焉!” “查《大明律》, 私设妖器、蛊惑人心、 擅动山川地脉者,当严惩不贷! 李烜所为,非但僭越, 更有动摇地方、祸国殃民之嫌! 兖州府衙坐视此獠坐大,恐有失察之过! 臣恳请陛下圣裁,敕令有司, 即刻查封李氏妖坊, 锁拿李烜至京问罪! 以儆效尤,以安民心!” 字字诛心! 直接将技术事故上升到了 “私设妖器”、“引动地火”、“祸国殃民”的政治高度! 更要命的是,最后还点了兖州府衙“失察”! “混账!” 吴道宏气得将抄本重重拍在案几上, 震得茶盏乱跳。 “刘文炳!王守拙的一条疯狗! 第125章 墨剑诛心,星火燎原 沈锦棠绛紫色的骑装身影卷着烟尘离去, 留下那句“一万两一天”的刀子还悬在工坊上空。 周魁等衙役屁滚尿流的背影消失在峪口, 新筑的高墙下,短暂的死寂被劫后余生的粗重喘息取代。 “呸!狗仗人势的东西!” 陈石头狠狠啐了一口,枣木棍重重顿地,震起一片浮尘。 他看向李烜,虎目里满是担忧和后怕。 “烜哥儿,姓沈的娘们儿… 靠得住吗?她那张嘴, 比刀子还快!” 李烜后背的剧痛在方才的紧绷对峙后汹涌反扑,冷汗浸透内衫。 他靠在陈石头臂膀上, 脸色白得吓人,声音嘶哑: “刀快…总比暗箭难防。 她这一刀,暂时替我们劈开了府衙的明枪。但…” 他目光扫过工坊内稀稀拉拉、面带惊惶的匠人, 看向远处尚未散尽的流言阴霾。 “暗箭,还在弦上。” 徐文昭扶着李烜另一侧手臂, 灰布短打上沾着勘察现场的油污, 此刻更添了几分狼狈。 他听着李烜的话,看着眼前景象, 一股压抑许久的、混杂着悲愤与不甘的火焰, 猛地从心底窜起,直冲顶门! 府衙的威压,御史的弹章, 钱管事的黑手,流言的毒牙… 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 缠绕着工坊,撕咬着这刚刚燃起的、名为“新器”的火苗! 而他徐文昭,自诩饱读圣贤书, 通晓律法义理, 竟只能眼睁睁看着东家呕心沥血、 含烟险死换来的成果, 被污为“妖器”? 看着匠人因恐慌而离散?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徐文昭猛地挣脱搀扶, 胸膛剧烈起伏, 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府城方向, 牙关紧咬,从齿缝里迸出低吼。 那声音不再文弱, 带着金石般的铿锵! 他猛地转身, 大步流星冲向充当临时公房的破草棚, 脚步带风,卷起一路尘土! 草棚内,油灯昏暗。 徐文昭一把掀开充当桌案的厚木板, 露出下面一个锁着的旧木箱。 他掏出贴身钥匙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开锁,掀盖! 里面没有金银, 只有一摞摞码放整齐的账册、 文书、工坊各项工艺的原始记录, 还有…那本记录着爆炸现场每一个细节、 沾着油污与黑灰的勘察笔记! 他如同最虔诚的信徒, 小心翼翼地捧出那本厚厚的笔记, 又抽出几卷关键的账册和工艺记录。 最后,目光落在箱底那份被摩挲得有些发旧、 盖着安远侯柳升私印的军令批文副本上 ——“‘顺滑脂’效用甚佳, 着即再征调一千斤! 限半月内解送大同镇军前! 延误者,军法从事!柳升。” “祥瑞?” 徐文昭看着那鲜红的印鉴, 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 带着决绝意味的弧度。 “好!好一个‘祥瑞’!” 他猛地将厚笔记、账册、工艺记录重重拍在桌案上! 震得油灯火苗疯狂跳跃! 他一把扯过一沓最好的宣纸(本是备着誊写重要契约), 铺开!抓起那支笔锋锐利的狼毫, 饱蘸浓墨! 墨汁滴落, 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片不规则的乌云, 如同此刻笼罩工坊的阴霾。 徐文昭深吸一口气, 胸中那股悲愤之火与圣贤书中的浩然正气轰然交融! 他不再犹豫,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一个个铁画银钩、饱含激愤与力量的字迹, 如同出鞘的利剑,狠狠刺向纸面! 《为青崖镇炼油工坊辩诬疏》 臣,兖州府青崖镇生员徐文昭, 泣血顿首,冒死陈情: “妖器”之诬,甚嚣尘上, 实乃构陷忠良、 阻挠利国新器之毒计! 一辩“妖器”之诬: 工坊所出“明光油”, 较之市售劣油,光亮倍增, 烟尘锐减,价廉五成! 寒门学子,赖其夜读之光; 市井闾阎,省其膏脂之费! 此“妖”乎?利民之善器也! (附青崖镇并三县市集灯油售价、用量对比详册) “无影烛”,白如新雪, 燃时无烟,长于牛油蜂蜡,价仅其半! 千家万户,得此长夜明光,非“祥瑞”而何? (附成本核算、燃烧时长实测记录) “顺滑脂”,护车轴,润军械,省力耐磨! 安远侯柳升大人亲批其为“效用甚佳”, 急调千钧以固北疆军防! 此“妖物”乎?乃国之干城! (附柳侯军令批文副本) 二辩“引动地火”之妄: 黑石峪事故,乃工匠探索新器(裂解重油以增轻质产出),工艺未精所致! 其因有三: 一曰铆钉铁软,力不能承(附断裂铆钉图样及受力分析); 二曰陶缸壁薄,内蕴暗伤(附残片裂纹图示); 三曰冷凝之管,设计未善,致油气回冲(附蛇管结焦堵塞详述)! 此乃格物致知路上之失足, 何曾勾动地脉? 若此即为“妖”,则神农尝百草之殁, 燧人钻木取火之险,皆成“妖行”乎? 荒谬绝伦! 三斥构陷之毒: 事故甫出,流言四起,精准如矢! 工人受胁离散,府衙借机发难, 御史弹章立至! 环环相扣,岂是巧合? 实乃奸佞小人,觊觎油利,惧新器夺其盘剥之基! 故以“妖言”惑众,以“天谴”恐民, 更挟御史清名,行构陷之实! 其心可诛!其行当斩! 伏惟陛下圣鉴! 格物新器,乃强国富民之机! 若因小人构陷、流言中伤而夭折,实乃社稷之痛! 臣恳请彻查构陷之徒,明正典刑! 还工坊清白,许新器生路! 则万民幸甚!社稷幸甚! 笔锋如刀,一气呵成! 徐文昭掷笔于案,胸膛剧烈起伏, 额角青筋跳动,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 宣纸上墨迹淋漓,字字如血,句句如枪! 他将工艺的冰冷数据、 第126章 星火重燃,铁骨铮铮 黑石峪的风,裹着深秋的寒意和铁器的腥气。 府衙“停工整顿”的勒令如同冰冷的枷锁, 悬在工坊上空。 可李烜眼中那团火,烧得更凶了! “万利铁行”的胡掌柜看着徐文昭递上的、 几乎掏空工坊家底的银票, 又看看那采购单子上“闽铁三千斤! 要能打刀的上品!”的字样, 倒吸一口凉气。 “李东家…这是要…打刀造反?” 胡掌柜胖脸上的肉都在哆嗦。 “放屁!” 陈石头眼一瞪。 “俺们东家要造的是炉子! 能扛天雷地火的炉子!赶紧备货!” 峪里深处,孙老蔫带着仅剩的几十号匠人, 抡圆了铁锤钢钎, 叮叮当当地凿击着裸露的坚硬青石岩壁。 碎石飞溅,火星四射! “给老子凿! 凿出能当砧板的整石料! 要最硬最厚的!” 孙老蔫的吼声在山谷回荡。 他们要在那片炸出来的焦黑深坑上, 打下最坚实的根基! 临时搭起的“病房”毡棚内, 药味浓得化不开。 油灯的火苗在苏清珞深蓝的裙摆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她跪坐在柳含烟铺着厚厚皮毛的草榻边, 小心翼翼地揭开她后背的绷带。 狰狞的灼伤创面暴露出来。 大部分水泡已经干瘪结痂, 呈现出暗红色,边缘还有些红肿。 最严重的几处,痂皮很厚, 颜色深褐,紧紧附着在皮肉上。 “忍一忍。” 苏清珞声音清冷, 手上动作却极尽轻柔。 她用煮过放温的、 浸泡了清热解毒药汁(黄连、金银花、蒲公英)的细麻布, 一点点浸润、软化那些坚硬的厚痂。 再用消过毒的银质小镊子, 极其小心地剥离边缘松动的痂皮。 “嘶…”昏迷中的柳含烟无意识地抽了口气,身体微微颤抖。 苏清珞立刻停手, 用蘸了冰片蓖麻油混合药膏(清凉镇痛)的棉签, 轻轻涂抹在刚清理出的新鲜创面上。 看着柳含烟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 才继续下一处。 每一次剥离,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既要清理阻碍愈合的腐痂, 又要避免撕扯到下面脆弱的新肉。 汗水,无声地浸湿了苏清珞额角细密的绒毛。 李烜被陈石头搀扶着, 站在毡棚门口。 他后背的绷带也洇着新鲜的药渍, 脸色苍白,但目光却紧紧锁在柳含烟身上。 每一次柳含烟因疼痛而颤抖, 他垂在身侧、缠着绷带的手就猛地攥紧, 指节发白,仿佛那痛楚也传递到了他身上。 “清珞姑娘…含烟她…” 李烜的声音干涩嘶哑。 “毒火已压,外伤在收。” 苏清珞头也没抬, 专注着手上的动作,声音平静。 “但心神受创太重,沉疴难醒。 能不能熬过这一关… 要看她自己求生的意志。” 她顿了顿,用镊子夹起一小块清理下来的、带着血丝的厚痂。 “还有…她心里…最放不下什么。” 李烜的心猛地一沉。 放不下什么?那夜爆炸的烈焰? 未完成的裂解炉? 还是…他昏迷前那句重逾千斤的“我信你”? 日子在叮当的凿石声、 铁匠炉的鼓风声和毡棚内压抑的呼吸声中,一天天熬过。 李烜强撑着伤体, 在徐文昭和陈石头的协助下, 硬是顶着府衙的“停工令”, 指挥匠人们完成了新炉址的清理和部分石基的铺设。 每一块条石落下, 都像砸在府衙勒令的脸上! 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核心 ——裂解炉的重建,被死死卡住了。 没有图纸,没有把握,更缺少那个灵魂人物。 第七天深夜。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 苏清珞伏在柳含烟榻边的小几上, 疲惫地小憩。 连日不眠不休的看护, 让她清瘦的脸颊更显憔悴。 突然! 柳含烟搁在身侧、缠着绷带的手指, 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下! 如同沉睡的蝴蝶,艰难地试图扇动翅膀! 苏清珞瞬间惊醒! 她猛地抬头,屏住呼吸,凑近柳含烟的脸。 只见柳含烟那覆盖在浓密睫毛下的眼皮,在剧烈地颤动! 仿佛在与沉重的黑暗殊死搏斗! 干裂苍白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 发出极其微弱、破碎的气音: “泄…压…阀…” “铜…铜的…” “法兰…加…加厚…” “能…能成的…” “李…大哥…信…信我…” 断断续续的呓语, 如同梦魇中的挣扎, 却无比清晰地指向那个未竟的凶险之物! 即使在意识沉沦的深渊, 她的灵魂依旧被困在那场爆炸里, 本能地推演着改进的方案! 苏清珞心头剧震! 她立刻伸手搭上柳含烟的脉搏, 指尖传来的跳动,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有力! “含烟?柳含烟?” 苏清珞轻声呼唤,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柳含烟的眼皮颤动得更厉害了!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终于! 那沉重的、如同被胶水粘住的眼帘, 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初时,眼神涣散、迷茫, 如同蒙着厚厚的雾霭。 视线毫无焦点地在昏暗的毡棚顶上游移。 “含烟!” 苏清珞的声音带着惊喜, 轻轻握住了她无意识抓挠的手。 掌心的温度和呼唤, 像一道光,刺破了混沌的迷雾。 柳含烟涣散的瞳孔, 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转动着,一点点聚焦。 第127章 浊浪滔天,人如蝼蚁 沈锦棠送来的那株长白山老参, 最终没进李烜的口, 而是被苏清珞仔细切片, 混入几味固本培元的药材, 熬成了浓稠的参汤。 一小半喂给了重伤初醒、元气大伤的柳含烟, 另一小半,则强硬地灌进了李烜嘴里。 “伤筋动骨一百天! 逞强只会烂得更快!” 苏清珞的声音清冷,不容置疑。 李烜看着柳含烟小口喝着参汤, 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 便也不再坚持, 老老实实喝下那碗苦中带甘的救命水。 工坊新炉址上, 巨大的青石条基在孙老蔫的吆喝声中一块块垒起, 闽铁锭也陆续运抵, 堆在临时搭起的雨棚下闪着冷硬的乌光。 重建的蓝图在徐文昭笔下日渐清晰, 府衙的“停工整顿令”像块牛皮癣, 膈应人,但暂时压不垮工坊的脊梁。 然而,黑石峪的深秋, 空气里却莫名多了一股湿重粘腻的气息。 风不再干爽,带着河底淤泥的腥味。 天空总是灰蒙蒙的, 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雨,淅淅沥沥,时断时续, 不大,却仿佛永远下不完。 “这鬼天…邪性!” 孙老蔫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 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石粉, 对着凿石的匠人嘟囔。 “往年这时候,早该干爽了! 这雨…下得老子骨头缝都发霉!” 一个从兖州府西边招来的老石匠直起腰, 忧心忡忡地望着西南方向: “孙头儿,这雨…怕是不对劲。 俺老家离黄河不远, 老人传下来的话, ‘五月天漏,河伯怒’, 今年这雨…下得太久了, 也太邪乎了…” 他浑浊的老眼里, 带着一种深植于骨子里的恐惧。 五月十七,夜。 黑石峪的雨陡然变了脸! 不再是缠绵的细雨, 而是变成了狂暴的鞭子! 豆大的雨点被狂风裹挟着, 狠狠抽打在工棚的油毡布上, 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声! 山谷里,平日温顺的无名溪瞬间暴涨, 浑浊的溪水裹挟着枯枝败叶, 如同发怒的黄龙,咆哮着冲向下游! “快!加固工棚!堵住溪口!” 李烜被暴雨惊醒,顾不得后背剧痛, 嘶吼着指挥。 陈石头带着人顶着瓢泼大雨, 用沙袋、石块疯狂加固着临溪的工棚地基, 与暴涨的溪水搏斗。 这一夜,无人安眠。 油灯在狂风中明灭不定, 映着一张张紧张疲惫的脸。 五月十八,午后。 暴雨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 天地间一片混沌。 一个浑身湿透、如同水里捞出来的泥人, 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黑石峪工坊的大门! “东家!徐先生!不好了! 天塌了!黄河…黄河决口了!” 来人正是工坊派往府城采买药材的伙计王二狗! 他瘫倒在泥水里,脸色煞白, 嘴唇哆嗦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走音。 “什么?!” 李烜猛地从简易木榻上坐起, 牵扯得后背伤口一阵剧痛, 脸色瞬间惨白! 徐文昭手中的炭笔“啪嗒”掉在地上,溅起几点泥浆。 王二狗喘着粗气,带着哭腔: “是…是真的! 山东曹县和河南兰阳交界那一段… 前天夜里…堤坝跟纸糊的一样! 全垮了!洪水…洪水跟山一样高! 冲下来了!淹了…全淹了! 俺是跟着逃难的马车队跑回来的! 一路上…惨啊! 房子像草棚一样被冲走… 人…人漂在水里跟蚂蚁似的… 到处都是哭喊…救命…没人救啊!” 他像是想起了那地狱般的景象, 浑身剧烈颤抖: “府城…府城也乱了! 粮价飞涨!一斗米要一两银子! 还抢不到! 衙门…衙门就贴了张告示…屁用没有! 流民…到处都是流民! 像蝗虫一样往东边涌! 朝咱们兖州府东边…朝青崖镇这边来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 第二天,黑石峪通往青崖镇的官道上,开始出现零星的人影。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神情麻木。 拖家带口,推着独轮车, 挑着破担子,上面堆着一点可怜的家当, 更多的是背着、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 他们如同被洪水驱赶的蚂蚁, 机械地、绝望地沿着道路向东蠕动。 雨还在下,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们脸上的泥污和泪水, 却冲不散那刻骨的绝望。 “娘…俺饿…” 一个被父亲背在背上的小女孩, 声音微弱得像小猫。 “忍忍…娃儿…到了青崖… 就有吃的了…” 那父亲的声音干涩嘶哑, 与其说安慰孩子, 不如说在欺骗自己。 他的一条腿似乎受了伤, 走路一瘸一拐,每一步都无比艰难。 “老天爷啊!开开眼吧!”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瘫坐在泥水里, 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出凄厉的哭嚎, “俺的儿啊…孙子啊…都冲没了啊…” 第三天,第四天… “蚂蚁”汇成了“洪流”。 官道上,田野里,山坡下…目之所及, 全是黑压压、缓慢蠕动的人头! 哭喊声,呻吟声, 抢夺食物的怒骂声, 孩童撕心裂肺的啼哭声… 混合着雨声、风声,形成一曲令人心胆俱裂的末世悲歌!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泥腥味、汗馊味、还有…若有若无的尸臭味! 一队衣衫还算整齐、 但同样面有菜色的流民试图靠近工坊新筑的高墙。 “行行好!老爷!给口吃的吧!” 一个汉子跪倒在泥水里, 第128章 硝烟入梦,暗窖藏锋 浑浊的雨水顺着新垒的石基沟壑流淌, 如同大地的血泪。 官道上,流民汇成的黑色洪流在风雨中蠕动, 绝望的哭嚎和饥饿的呻吟撕扯着黑石峪的寂静。 李烜站在石基高处, 雨水顺着他刚毅的下颌淌下, 冰冷刺骨。 他看着工坊匠人用长棍和沙袋勉强抵住试图冲击库房的流民, 看着那几个被打得头破血流、 蜷缩在泥水里哭嚎 “你们才是偷命的贼!” 的年轻流民, 一股混杂着悲悯、 愤怒和巨大压力的浊气在胸中翻腾! “把受伤的人抬下去! 苏姑娘,劳烦救治!” “石头!带人, 把库房里所有麻袋、草席、破布全拿出来! 还有那些新熬的‘黑金水’(防水沥青漆)! 有多少搬多少!” “徐先生!立刻修书! 以工坊名义,写给青崖镇所有大户! 米商!布商!药铺!尤其是沈家!” 李烜的声音在暴雨中炸响, 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告诉他们!想保家宅平安? 想粮道不被冲垮? 想在这滔天大水里挣出一条活路? 来黑石峪! 我李烜…给他们指条明路!” 命令如同惊雷! 陈石头和匠人们虽不明所以, 但东家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火焰瞬间点燃了他们! 众人如同找到主心骨, 爆发出压抑许久的力气,冲向库房! 徐文昭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眼神锐利,立刻冲回草棚,铺开纸笔。 笔走龙蛇, 一封封言辞恳切又隐含威胁(流民冲击)的求援信在笔下飞快成型。 柳含烟被苏清珞搀扶着, 望着李烜在风雨中挺直的背影, 那背影因伤痛而微有佝偂, 却仿佛能撑起这片摇摇欲坠的天。 她苍白的脸上, 担忧被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取代。 苏清珞的目光则落在那些被抬下去的受伤流民身上, 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悲悯, 又迅速被医者的冷静取代。 她指挥着还能动弹的学徒, 准备药草,清理伤口。 就在这内外交困、 心力交瘁的瞬间! 李烜脑中猛地一阵尖锐的刺痛! 如同被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入! 眼前官道上绝望挣扎的流民景象瞬间模糊、扭曲! 取而代之的, 是另一幅更加破碎、混乱、 带着硝烟与血腥的末日画卷! 焦黑的土地!不再是水淹的泽国, 而是被烈火焚烧过的、 冒着缕缕青烟的焦土! 刺鼻的气味! 不再是淤泥的腥臊和尸臭, 而是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硫磺硝烟! 混合着皮肉焦糊和金属熔融的恶臭! 震耳欲聋的巨响! 不是雷鸣! 是无数声撕裂空气的、 带着毁灭气息的轰鸣! 仿佛大地在怒吼! 模糊的碎片! 残破的旗帜在硝烟中卷动? 崩塌的城墙下伸出的焦黑手臂? 还有…那在爆炸火光中一闪而逝的、 如同巨兽獠牙般的黝黑炮口? “呃…” 李烜闷哼一声,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 下意识地扶住冰冷的石基边缘才勉强站稳! 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后背的伤口在剧痛下疯狂抽搐! 这景象…是哪里? 是未来这场洪水引发的战乱? 还是…更遥远的、 与硫磺硝烟紧密相连的某种毁灭? “硝烟…硫磺…巨响…” 李烜在极度的眩晕中死死抓住这几个 如同烙铁般烫进脑海的关键词! 无论这破碎的预兆指向洪水之后的战火, 还是其他未知的恐怖, 有一点无比清晰——硫磺! 这刺鼻的黄石, 将是未来风暴的核心! 是毁灭,也可能是…护身符! 识海深处,《万象油藏录》毫无征兆地剧烈震荡! 书页疯狂翻动,最终定格在某一页! 一个古朴的、闪烁着警示红光的词条骤然亮起: 【硝磺!兵凶之源!亦为护道之石!】 能量点:1120 1100! 系统竟自行消耗能量点,强化了这次警示! 一股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紧迫感, 如同冰冷的毒蛇, 瞬间缠紧了李烜的心脏! 比眼前的洪水更让他心悸! “徐先生!” 李烜猛地转身,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的急迫! 他一把抓住刚刚写完最后一份书信、 墨迹未干的徐文昭的手臂! 徐文昭被他眼中那骇人的、 混合着惊悸与疯狂的亮光吓了一跳: “东家?!” “听着!” 李烜压低声音,语速快如爆豆, 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立刻!以工坊‘消毒防疫’的名义! 动用账上所有能动用的现银! 还有…后续可能收到的‘赈灾’款项! 通过所有能用的渠道! 秘密囤积硫磺! 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消毒防疫?硫磺?” 徐文昭一愣,完全跟不上李烜跳跃的思维。 硫磺能入药,能制皂, 工坊以前也少量采购过, 但“消毒防疫”需要如此巨量? 还要秘密囤积? “别问!” 李烜的眼神如同燃烧的寒冰, 死死盯着徐文昭,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信任和近乎命令的压迫。 “照做!地点…就选在新工坊地下, 孙老蔫他们刚挖好的那三个深层备用窖! 立刻加固! 做好最严密的防水防潮! 除了你、石头、含烟, 第129章 星火燎原,暗夜筑堤 硫磺刺鼻的气息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地窖深处堆积如山的黄色矿石, 如同沉睡的凶兽。 李烜站在新筑的石基上, 望着官道上依旧汹涌的黑色人潮, 心头那根名为“硫磺”的弦紧绷着。 破碎预兆中的硝烟与巨响, 如同悬顶之剑。 突然! 脑中那幅“大旱流民”的模糊碎片, 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猛地炸开! 变得无比清晰! 不再是泛黄的、概念化的饥馑, 而是血淋淋的具象! 龟裂的、深不见底的焦黑大地! 裂缝如同大地的伤疤, 狰狞地蔓延至天际线! 枯死的、扭曲如鬼爪的树木! 没有一片叶子, 只剩下绝望的枝干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更庞大的、如同蝗虫过境般的流民潮! 他们不再是衣衫褴褛, 而是几乎赤身裸体! 皮肤被晒得黝黑皲裂, 眼窝深陷如同骷髅, 只剩下对水和食物的本能渴望! 比眼前的洪水流民更枯槁,更绝望! 他们拖拽着饿毙亲人的尸体, 如同行尸走肉,麻木地向前蠕动! 混乱!比洪水更甚的混乱! 抢夺水洼里浑浊泥水的殴斗! 为了一小块发霉饼子引发的血腥厮杀! 甚至…易子而食的惨剧在光天化日下发生! 人性的底线在极度的干旱中彻底崩坏! “大旱…大旱之后…人相食…” 一个冰冷绝望的念头, 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过李烜的脑海! “嘶——!” 李烜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猛地一晃! 仿佛亲眼目睹了那炼狱般的景象!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眼前官道上因洪水而挣扎的流民, 与脑中那因大旱而疯狂的流民影像瞬间重叠、放大! 一股巨大的、 令人窒息的危机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这不仅仅是洪水! 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 洪水之后的瘟疫? 紧接着的…可能是毁灭性的赤地千里! 而汇聚在兖州东部的数十万流民, 在绝望的催化下, 就是一颗足以焚毁一切的巨型火药桶!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剧烈震动, 能量点再次无声消耗:1095 1080! 书页上,【流民如蝗,灾后如狱】 【未雨绸缪,高墙深窖】 【预警!】的字迹闪烁着刺目的红光! “石头!徐先生!” 李烜猛地转身,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咆哮的急迫, 瞬间压过了工坊的嘈杂和远处的哭嚎! “立刻!马上!叫上孙老蔫! 赵铁头!到石基这边来!快!” 他的脸色从未如此难看, 眼神中的惊悸和决绝让陈石头和刚清点完硫磺入库记录的徐文昭心头剧震! 两人不敢有丝毫耽搁,飞奔而去。 片刻,工坊仅存的几个核心骨干 ——陈石头、徐文昭、孙老蔫(泥瓦匠头)、赵铁头(铁匠头) ——齐聚在李烜面前。 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苏清珞扶着柳含烟, 也站在稍远处,目光凝重地看向这边。 “长话短说!” 李烜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 扫过每一个人。 “黄河决口只是开始! 更大的灾祸还在后面! 流民会越来越多! 越来越绝望! 黑石峪工坊,就是我们最后的堡垒! 必须守住!” 他语速快如爆豆,不容置疑地下令: “第一!孙老蔫!赵铁头! 你们俩负责! 黑石峪工坊所有在建工程,除地下硫磺窖外,全部暂停! 集中所有人手!给我把围墙! 往死里加固!加高!加厚! 墙头插满尖木桩!瞭望哨加双岗! 巡逻队三班倒!十二个时辰不停! 没有我的令牌,一只苍蝇也别想飞进来! 粮食、药品、燃料工棚, 全给我用石头包起来! 修成小堡垒!” 孙老蔫和赵铁头对视一眼, 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骇, 但李烜那不容置疑的气势让他们重重点头: “东家放心!豁出命去, 也把墙立起来!” “第二!石头!你亲自带人!立刻! 彻底清点库房!所有存粮! 多少石米?多少袋面?多少斤豆? 腌肉咸菜还有多少?药材! 尤其是苏姑娘要的防疫药材! 还有木柴、煤块、桐油(燃料)! 精确到斤两!列成册子!半个时辰后,我要看到!” 李烜的目光死死盯住陈石头。 “一粒米!一根柴!都是咱们的命!” “是!烜哥儿!” 陈石头拍着胸脯,眼神凶狠。 “谁敢动咱们的粮,老子剁了他爪子!” “第三!” 李烜的目光转向徐文昭, 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 “徐先生,青崖镇的老工坊…保不住了。 立刻传信给留守的管事, 将老工坊所有能搬的粮食、药品、工具, 尤其是剩下的‘黑金水’(防水沥青漆)和熬好的‘明光油’, 全部秘密运回黑石峪!运不走的…” 他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痛惜: “就地转为临时救助点!开仓! 熬粥!稀一点没关系! 一天两顿! 吊住那些涌向青崖镇方向的流民的命! 告诉他们,想活命,往黑石峪来! 工坊招工!以工代赈!管饭! 但必须守工坊的规矩!” “开仓…熬粥?” 徐文昭浑身一震! 这等于将老工坊暴露在饥饿的流民洪流面前!风险巨大! “东家!这…” “必须这么做!” 李烜斩钉截铁。 “青崖镇是屏障!老工坊是泄洪口! 只有把一部分流民暂时稳住, 让他们看到一丝活路, 第130章 黑云压墙,星火破围 徐文昭那封字字泣血的《安民防流札》, 如同石沉大海, 消失在兖州府衙的深潭里。 县衙倒是象征性地在青崖镇外设了两个粥棚, 几口破锅煮着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如同杯水车薪, 瞬间就被汹涌而来的流民冲垮! 官府的麻木与无能, 让绝望如同瘟疫般加速蔓延。 黑石峪新筑的高墙, 成了这片绝望汪洋中最显眼的孤岛。 加固!日夜不停地加固! 条石垒砌的基座已齐胸高, 孙老蔫带着仅存的匠人和部分身体尚可的流民壮工, 顶着深秋的寒风和时断时续的冷雨, 拼命地向上堆砌着巨大的青石条! 糯米灰浆混合着铁砂, 被粗大的木槌狠狠砸进石缝, 凝固后坚逾铁石! 墙头预留的射击孔如同猛兽的獠牙, 新削的尖木桩密密麻麻地斜插在墙顶外侧,寒光闪烁! 瞭望哨上,赵铁头带着几个眼神锐利的年轻匠人, 三班轮值,鹰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工坊周围的山林和通往峪口的道路。 巡逻队挎着长矛、枣木棍,沿着新墙的内侧往复巡视,脚步沉重。 库房区更是被改造成了小型堡垒, 门窗都用粗木条加固, 只留狭窄的射击口。 陈石头亲自坐镇, 库门钥匙贴身藏着,每日进出物资, 他都要瞪着一双虎目, 亲自过秤、点数、记录! 那本《工坊存留总录》上, 粮食、药材、燃料的数字, 精确到斤两,如同军令! 一粒米,一根柴,都是命! 然而,工坊的“富足”终究瞒不过饥饿的眼睛。 “黑石峪!李记工坊有粮! 堆成山的粮!” “他们熬粥了! 青崖镇老工坊天天熬! 稠得很!那香味…隔几里地都闻得见!” “新工坊墙那么高! 里面肯定更多!都是白米白面!” 流言在饥饿的人群中如同野火般疯传! 李烜在青崖镇老工坊开设粥棚、 招工以工代赈的举措, 虽暂时分流了部分压力, 却也将“李记工坊有粮”的信息, 如同灯塔般放大在数十万流民眼前! 希望,在绝望中扭曲成了贪婪和疯狂! 深秋的清晨,寒风刺骨,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山头。 “呜——!” 瞭望哨上尖锐的竹哨声撕破了工坊的寂静! “东家!来了!好多人! 黑压压的!堵在峪口了!” 瞭望哨上的匠人声音带着变调的惊惶。 李烜、徐文昭(已从青崖镇紧急返回)、 陈石头等人疾步登上新筑的石基平台(尚未完全完工的指挥台)。 放眼望去—— 峪口狭窄的通道,已被黑压压的人潮彻底堵死! 一眼望不到头! 比前几日更加庞大,也更加…危险! 数百名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流民聚集在最前方。 他们不再麻木,眼中燃烧着饥饿的绿光, 混合着绝望催生出的疯狂! 他们推搡着,嘶吼着,如同被逼到绝境的狼群! “开门!放粮!” “李东家!行行好! 给口吃的吧!娃儿快饿死了!” “凭什么你们有粮! 关起门来吃独食!开门!” “不开门就砸了这破墙!冲进去!” 石块、泥块如同雨点般砸向新筑的围墙! 砰砰作响! 虽然暂时无法撼动坚固的石墙, 但那疯狂的势头, 让墙内所有人都心惊肉跳! “狗日的!反了天了!” 陈石头眼珠子瞬间赤红, 抄起倚在墙边的枣木棍就要往下冲。 “老子去剁了领头的!” “站住!” 李烜一把拽住他,声音冰冷如铁。 “看看后面!” 陈石头顺着李烜的手指望去, 倒吸一口冷气! 在疯狂冲击围墙的数百流民身后, 是更多沉默的、如同潮水般涌来的黑影! 数千?数万? 他们暂时被前面的人挡住, 但那无声的、黑压压的压迫感, 比前方的嘶吼更令人窒息! 一旦前排冲破或发生混乱, 后面的人潮会如同决堤的洪水, 瞬间淹没工坊! “孙老蔫!”李烜厉喝。 “在!” 孙老蔫满头大汗地跑过来, 手里还拎着抹灰的铲子。 “围墙加固暂停!所有工匠! 拿上家伙!上墙头!长矛! 棍棒!弓箭(少量猎户用的)! 给我顶住! 谁敢靠近墙根三丈内, 警告无效,给我射腿! 砸手!别死人!但要见血!” 李烜的命令如同冰珠砸地, 冷酷而精准! 他深知,此刻一丝软弱, 换来的就是灭顶之灾! “是!” 孙老蔫一咬牙,转身嘶吼: “抄家伙!上墙! 守住咱们的命根子!” 呼啦!早已被紧张气氛逼到极限的匠人们, 纷纷抓起手边的武器, 在赵铁头的指挥下, 迅速登上新墙内侧临时搭建的木架平台! 长矛如林,棍棒高举, 几张猎弓也搭上了削尖的木箭(箭头未淬毒,但足以伤人)! 冰冷的杀气瞬间弥漫墙头! “外面的人听着!” 徐文昭深吸一口气, 在李烜示意下, 登上石基平台最高处, 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墙外汹涌的人潮嘶声高喊。 “工坊有粮!但不多! 是给做工的人吃的! 想活命,放下石头! 排队登记! 青壮有力气的,工坊招工! 以工代赈!管饭! 妇孺老弱,去青崖镇老工坊粥棚! 那里有粥!再敢冲击工坊,格杀勿论!” 他的声音在寒风中回荡, 第131章 黑墙立信,粥棚燃星 深秋的风,像裹了冰渣的刀子, 刮过黑石峪新筑的高墙。 墙头凝结的“黑金水”泪痕在惨淡天光下泛着乌光, 散发出刺鼻的焦油味。 墙根下,凝固的沥青如同狰狞的黑色疮疤, 粘附着尘土和草屑, 几个被淋中的流民还在徒劳地抓挠着身上粘稠的“黑甲”, 发出绝望而痛苦的呜咽。 更多的流民挤在峪口狭窄的空地上, 黑压压一片,如同沉默的蚁群。 饥饿的绿光在他们凹陷的眼窝里闪烁, 被高墙上林立的矛尖、 冰冷的箭簇和那个吊在杆子上随风晃荡的刀疤脸暂时压制, 但那死寂中酝酿的绝望与疯狂, 比之前的嘶吼更令人窒息。 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 每一次粗重的呼吸都带着血腥和沥青的恶臭。 “吱呀——” 沉重的脚步踏上了石基平台尚未完工的台阶。 李烜来了。 他走得很慢, 每一步都牵动着后背尚未愈合的烧伤, 新缠的绷带下, 渗出的血水混着药膏, 在深褐色的粗布短褂上洇开暗红的印记。 脸色苍白,嘴唇干裂, 唯有那双眼睛, 如同淬炼过的黑曜石, 沉静、冰冷,又燃烧着某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他身后,徐文昭捧着简易的扩音竹筒, 陈石头紧握染血的枣木棍, 一左一右,如同两尊护法的凶神。 李烜站定在平台边缘, 目光缓缓扫过墙下那一片死寂的、 布满菜色的面孔。 寒风卷起他额前散落的碎发, 露出眉骨上一道新添的、 尚未结痂的擦伤。 他深吸一口气, 那混杂着血腥、焦臭和数万人汗馊味的冰冷空气刺入肺腑, 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却也让他混沌的头脑瞬间清明。 他没用徐文昭递来的竹筒。 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铁, 并不洪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在死寂的峪口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清晰地撞进每一个流民的耳中: “乡亲们!” 墙下数千双麻木或疯狂的眼睛, 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我知道你们饿!” 李烜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 “饿得前胸贴后背! 饿得眼冒绿光! 饿得想啃树皮、嚼观音土! 饿得…想砸开我这堵墙, 抢粮活命!” 他猛地指向那吊在杆子上、 如同破麻袋般的刀疤脸: “像他一样,冲!抢!然后呢?” 李烜的声音陡然转厉, 如同冰锥: “墙头有箭!有滚木!有烧开的油! 更有这比狗皮膏药还粘、 沾上火就能烧死人的‘黑金水’! 你们冲上来,能活几个? 墙撞开了,后面几万人挤进来, 踩都能把你们踩成肉泥! 抢到一粒米,你们咽得下去吗? 这是活路?这是死路! 是拉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的黄泉路!” 冰冷的现实,血淋淋的描绘, 如同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 狠狠浇在部分被煽动得发热的头脑上。 墙下死寂更甚,只有寒风呜咽和压抑的抽噎。 “我李烜!” 他重重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 震得伤口一阵剧痛, 脸色更白一分, 声音却愈发铿锵。 “不是官老爷!不是活菩萨! 我也是泥腿子爬出来的! 我的工坊,也是几百号兄弟拿命填出来的!” 他猛地一指身后冒着袅袅青烟的工坊核心区: “看到那还在冒烟的裂解炉了吗? 几天前,它炸了! 我后背的皮肉, 就是被它生生烧焦烫烂的! 我护着的柳工头, 现在还躺在病榻上! 我们拼命,不是为了关起门来吃独食! 是为了炼出能点灯、能润滑、能防水的油! 是为了让更多的人, 能多一分活命的指望!” 他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后背的伤口如同被烙铁烫过, 火辣辣地疼。 但他强迫自己站得笔直, 目光如炬,扫视着人群: “硬闯,是死路一条! 信我李烜一次! 给你们开一条活路!” 他猛地抬手, 指向工坊新墙南侧那扇尚未完工、 用粗木临时封堵的偏门: “今日起!开南门!” “设粥棚!每日两顿! 老弱妇孺,优先领取!” “愿以工换食者! 青壮有力气的汉子,登记造册! 修路!筑屋!伐木!采石! 工坊管饭!干一天活,吃一天饱饭! 不干活,没饭吃!天公地道!” “想喝粥活命的,排队! 想靠力气挣活路的,登记!” “捣乱者——” 李烜冰冷的目光扫过杆子上晃荡的刀疤脸。 “犹如此獠!” 话音落下,峪口死一般的寂静。 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 数万流民,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开…开门? 设粥棚?老弱优先? 以工换食?登记造册? 这…这和官府的驱赶、豪强的鞭子…完全不一样! 希望的火苗,微弱得如同风中的残烛, 在无数双绝望的眼睛里, 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跳动了一下。 “东家…东家仁义啊!” 墙根下,一个被沥青糊了半边脸、挣扎着的老汉, 突然用尽力气嘶喊出声, 声音带着哭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朝着墙头咚咚磕头! 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第132章 墨痕染仁心,铁律护生门 深秋的日头懒洋洋地挂在铅灰色的天上, 吝啬地洒下一点微温, 却驱不散黑石峪南门外的寒意与喧嚣。 新开的粥棚前排起了蜿蜒的长龙, 大多是白发苍苍的老妪、 面黄肌瘦的妇人、 还有被紧紧搂在怀里、 连哭都显得有气无力的婴孩。 滚烫的杂粮野菜粥混合着零星油渣的香气, 成了这绝望之地唯一的暖色。 旁边的登记处,人声鼎沸, 精壮的汉子们拍着干瘪的胸膛, 急切地报着名字籍贯, 眼中燃烧着对“饱饭”的渴望。 徐文昭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桌后, 面前摊开着三册厚厚的、 墨迹未干的名录: “力工”、“匠作”、“杂役”。 他提着一杆劣质毛笔, 笔尖饱蘸浓墨,手腕悬空,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每一次落笔,在粗糙的草纸上写下 “王老栓,五十七,滋阳,木匠” 或是“张二牛,二十八,汶上,力工”时, 那浓黑的墨迹都仿佛不是落在纸上, 而是重重地砸在他心坎上。 “仁者爱人…”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圣贤书上的煌煌之言, 此刻却在耳边嗡嗡作响, 与眼前的景象激烈撕扯! 墙根下凝固的、 散发着恶臭的“黑金水”痕迹, 像丑陋的疮疤刺入眼帘。 那是他亲眼所见, 李烜为守住工坊、 守住这数千匠人和流民最后的生路, 不得不泼下的“毒墨”! 那杆子上晃荡的刀疤脸, 是铁血立威的“祭品”! 而墙下,一张张菜色的脸, 凹陷的眼窝里是濒死的麻木和绝望催生的疯狂! 就在刚才! 一个饿疯了的半大孩子, 趁着护卫队维持前方秩序, 猛地从“老弱”队伍里窜出, 像只瘦骨嶙峋的野狗, 扑向旁边“力工”登记处刚领到号牌、 正小心翼翼揣进怀里准备去喝粥的汉子, 一把抓住对方刚领到的、 象征“饱饭”希望的竹制号牌! “给我!给我!我饿!” 孩子嘶哑地哭嚎, 指甲深深抠进那汉子的手臂! “小兔崽子!滚开!” 汉子又惊又怒,下意识地猛力一推! 孩子如同断了线的破风筝, 瘦小的身体狠狠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额头磕在一块碎石上, 瞬间血流如注! 他蜷缩着,发出微弱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却还死死攥着那枚沾了血的号牌。 “住手!” 徐文昭猛地站起,厉声呵斥! 胸口剧烈起伏,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他几乎要冲过去, 像以前在县学斥责顽劣学童那样, 将圣人的道理砸进那汉子的脑袋! 然而,他看到旁边维持秩序的陈石头, 只是冷冷地瞥了那汉子一眼, 枣木棍重重顿地,发出沉闷的警告。 石头没有打人, 只是用棍子将那号牌从孩子无力的手中挑出, 扔回给惊魂未定的汉子, 然后像拎小鸡一样把血流满面的孩子提起来, 粗暴地塞回“老弱”队伍末尾。 “再抢!吊起来!” 石头的声音如同冰碴。 秩序!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秩序! 在生存的悬崖边,比虚无缥缈的“仁爱”更有力量! 徐文昭僵在原地,伸出的手颓然垂下。 满腔的义愤如同被戳破的气球, 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和一种… 被现实狠狠扇了一耳光的刺痛。 圣贤书,在这炼狱般的场景前, 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若强行干预“秩序”, 强行要求“仁恕”, 这勉强维持的粥棚和登记, 会不会瞬间崩溃? 那死去的,将不止这一个孩子! “徐先生?徐先生!” 旁边负责记录的年轻匠人小声提醒, 指了指桌前一个焦急等待登记的汉子。 徐文昭猛地回神, 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 他重新坐下,提笔,蘸墨, 手腕却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笔尖悬在“杂役”名册上方, 他看着眼前这个自称会点篾匠活的汉子, 对方眼中那强烈的求生欲, 如同火焰灼烧着他。 “籍贯?年龄?有何特长?” 徐文昭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朗, 却多了一丝刻意维持的、近乎刻板的冷静。 他必须一丝不苟! 姓名、籍贯、年龄、能力…每一项都必须记录清楚! 这不仅是名册, 更是区分“老弱领粥”与“壮丁做工”的生死线! 是维系这脆弱秩序的基石! 李烜那句“天公地道”的“以工换食”, 是冷酷,也是在这绝境中唯一能救更多人的“仁术”! “俺…俺叫刘三水,三十二,济宁州人…会…会编筐…” 汉子急切地说着。 徐文昭落笔, 墨迹在粗糙的纸上洇开: “刘三水,三十二,济宁州,篾工,入‘杂役’册。” 写完,他拿起一枚刻着“杂”字的粗糙木牌递过去。 “拿好,凭此牌去粥棚领食。 记住,一人一牌,冒领、顶替、滋事者,永不录用!” 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谢…谢谢徐先生!谢谢东家!” 刘三水如获至宝,紧紧攥着木牌, 千恩万谢地挤向粥棚方向。 徐文昭看着他的背影, 心头那沉甸甸的块垒并未减轻。 他强迫自己专注于笔下的名册, 一个个名字,一段段籍贯,在墨痕中延伸。 他要求自己做到绝对的“公平” ——按章程办事,不偏不倚, 哪怕面对哀求的目光也绝不心软。 这冷酷的“公平”, 就是此刻最大的“仁”! 午时,短暂的歇息。 粥棚的烟火气暂时驱散了血腥和焦臭。 徐文昭领到了自己那份食物 第133章 夜火焚狼,恶油退凶 深秋的夜,黑得像泼了墨。 黑石峪新筑的高墙在惨淡的月色下投下巨大的阴影, 如同蛰伏的巨兽。 墙内,工坊核心区还亮着几点微弱的油灯光芒, 那是守夜匠人警惕的眼睛。 墙外,南门附近临时搭起的简陋窝棚区, 早已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寒风刮过破草席的呜咽和此起彼伏、 因寒冷和饥饿发出的压抑呻吟。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油脂、 草药、汗馊和排泄物混合的复杂气味, 沉重得令人窒息。 徐文昭裹着一件打着补丁的棉袍, 蜷缩在登记处那破木桌后的草垫上, 却毫无睡意。 白天那孩子攥着窝头、 微弱蜷缩的触感, 仿佛还残留在指尖。 耳边是呼啸的寒风, 心里却像烧着一团火, 一团被冰冷现实淬炼过、 名为“秩序之仁”的火。 他借着油灯微弱的光, 在名册的空白处,用蝇头小楷, 一遍遍默写着: “天公地道,以工换食; 老弱优先,严明赏罚…” 仿佛要将这铁律刻入自己的骨髓。 墨痕未干,字字千钧。 墙头瞭望哨上, 赵铁头裹紧了破袄, 努力睁大被寒风吹得生疼的双眼, 鹰隼般的目光一遍遍扫视着墙外那片被黑暗吞噬的窝棚区。 今夜的风,似乎格外阴冷, 带着一丝…不寻常的躁动? 他总觉得那些低矮的窝棚阴影里, 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不像是冻得发抖的流民。 “头儿,换哨了。” 一个年轻匠人搓着手, 呵着白气爬上来。 赵铁头没动, 眉头拧成了疙瘩,声音压得极低: “柱子,你眼神好,仔细瞅瞅… 西边那片窝棚后面, 靠近山脚乱石堆的地方… 是不是有东西在动? 不像人…” 叫柱子的年轻匠人立刻凝神望去。 黑暗浓稠,窝棚影影绰绰。 起初只看到风吹草动, 但很快,他瞳孔猛地一缩! “有!不止一个! 猫着腰…在往墙根摸!” 柱子声音带着惊惶的颤抖。 “手里…好像还拎着家伙! 不是柴禾棍!” 几乎在柱子惊呼的同时! “嗖——!” 一支尾部绑着浸油破布的火箭, 带着凄厉的尖啸, 如同毒蛇的信子, 猛地从窝棚区深处射出! 目标并非瞭望哨, 而是直扑工坊核心区边缘, 那几座临时存放粮食、 最为显眼的草棚顶! “敌袭——!火箭!” 赵铁头炸雷般的嘶吼瞬间撕裂了夜的死寂! 同时狠狠一脚踹倒了旁边的警锣! “咣咣咣咣——!” 刺耳的锣声如同惊涛骇浪, 瞬间席卷了整个工坊! “娘的!真敢来!” 陈石头根本没睡! 他和衣躺在库房门口的地铺上, 怀里抱着他那根油光锃亮的枣木棍。 锣声一响,他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 一个鲤鱼打挺就蹦了起来! 抄起棍子就往外冲! “护卫队!抄家伙! 上墙!有贼摸墙了!” 他赤红着眼,一边狂奔一边咆哮, 声音在寒夜里传出老远。 墙头瞬间炸了锅! 被惊醒的守夜匠人纷纷抓起长矛、 弓箭、石块,涌向垛口! 火光下,只见墙根下那片乱石堆和窝棚的阴影里, 果然窜出二十几条黑影! 个个精悍,动作敏捷, 绝非饿得打晃的流民! 他们如同夜行的豺狼, 借着黑暗和窝棚的掩护, 正用钩索、飞爪, 无声而迅猛地扑向新筑的、 尚未来得及加装更多防护的西北段矮墙! 那里,是防御相对薄弱之处! “放箭!砸石头!” 赵铁头嘶吼着,率先张弓搭箭! 嗖!嗖! 几支羽箭射出, 黑暗中传来闷哼和惨叫! 几块石头砸下, 也逼得几个黑影狼狈躲闪! 但这伙人显然凶悍异常,训练有素! 他们顶着稀疏的箭矢和石块, 竟已有人将飞爪牢牢扣住了墙头边缘! 一个身手最为矫健的黑衣汉子, 口中叼着短刀, 双手抓住绳索,猿猴般向上猛蹿! “狗日的!上来了!” 陈石头刚冲到这段矮墙下, 抬眼就看到那汉子半个身子已经探出墙垛! 冰冷的刀锋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拦住他!” 旁边的匠人挺矛就刺! 那黑衣汉子狞笑一声, 身体诡异地一扭,竟躲过长矛, 反手一刀荡开矛尖, 另一只手已抓住垛口, 眼看就要翻身上墙! 一旦被他站稳脚跟, 后面的人就会源源不断爬上来! 后果不堪设想! 陈石头目眦欲裂! 他离得稍远,冲过去已来不及! 情急之下,他猛地瞥见墙根阴影里, 堆放着几个半人高的粗陶大瓮! 那是工坊早期炼制、品质最不稳定、 燃烧时黑烟滚滚、异味刺鼻, 连工坊自己都嫌弃, 只用作应急储备的劣质“猛火油”! 平时连靠近都觉得晦气! 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冲垮了陈石头的理智! “给老子滚下去——!” 第134章 龙影烙魂,硝烟隐踪 劣质“猛火油”燃烧后的刺鼻焦臭, 如同粘稠的鬼手,死死扼住黑石峪的黎明。 墙根下那片焦黑的狼藉, 几具蜷缩的、辨不出人形的炭块, 无声诉说着昨夜炼狱般的惨烈。 寒风卷着灰烬打着旋儿, 掠过新墙冰冷的垛口, 也刮过每一个早起匠人苍白而紧绷的脸。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人心。 李烜站在那面被烈焰舔舐过的矮墙下。 新夯的土墙被熏得黢黑, 几处焦痕深深刻入石缝, 如同丑陋的伤疤。 他背对着那片焦土, 面朝东方初露的鱼肚白, 身形在寒风中显得异常单薄, 缠着绷带的后背轮廓在粗布短褂下若隐若现。 但那双眼睛,却比脚下的焦炭更黑, 更深邃,死死盯着那片尚未熄灭、 依旧跳跃着暗红色余烬的火场。 跳跃的火焰,扭曲的光影。 恍惚间,那粘稠乌黑的油液爆燃的景象, 与识海深处某个被尘封、 被剧痛掩埋的恐怖碎片,轰然重叠! 不再是简陋的土墙和粗陶瓮… 是…冰冷刺骨的海风! 是震耳欲聋的金属撕裂声! 是冲天而起、连接海天的巨大橘红色火柱! 如同…一条从深渊钻出的、 暴怒的火焰巨龙! 在那撕裂一切的光与热中, 一个模糊而惊骇的念头如同闪电般炸响: “…火龙…出水?!” 紧接着,几个更加破碎、 带着硫磺硝烟气息的词, 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意识: “…黑…黑粉?…硫…硫磺… 硝…硝石?…配比…引信…” 轰——!!! 剧烈的头痛如同重锤砸来! 眼前金星乱冒! 李烜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下意识地扶住冰冷的墙垛才稳住身形。 后背的伤口被牵动, 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瞬间清醒,冷汗浸透了内衫。 “东家!” 徐文昭正好快步走来, 准备汇报连夜核查名册的情况, 见状大惊,连忙上前搀扶。 李烜摆摆手,示意无碍。 他深吸几口带着焦臭的冰冷空气, 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识海中混乱的碎片。 但那几个词,却如同淬了毒的种子, 深深扎进了他的脑海: 石油!硫磺!硝石! 昨夜那简陋却威力惊人的火墙, 仅仅是劣质原油的粗浅应用。 如果…如果将提纯后的“猛火油”, 与硫磺、硝石按照那模糊记忆中的“黑粉”配比结合… 一个冰冷而恐怖的构想, 如同破土而出的毒龙, 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那将是焚城灭寨、 足以改变战争格局的恐怖杀器! 比昨夜的火墙,凶戾百倍! 他不动声色地站直身体, 脸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仿佛刚才的眩晕只是伤后体虚。 目光扫过那片焦黑的战场, 最终落在旁边几个空了的粗陶大瓮上。 “石头,” 李烜的声音听不出波澜。 “昨夜泼下的,是库底最次的那批‘黑金水’?” 陈石头正指挥人清理焦尸, 闻言连忙跑过来, 脸上还带着油污和惊魂未定的余悸: “是…是啊东家! 就是最早熬出来, 烧起来烟大味儿冲, 连糊船缝都嫌埋汰的那几瓮! 俺…俺当时急眼了, 随手抓了一个就…” “好。” 李烜打断他,点了点头。 “这批油,虽劣,却有大用。 传令下去,库房所有‘猛火油’, 无论品级,严加看管! 列为工坊甲等禁物! 非我手令,擅动者, 以叛坊论处!” 语气斩钉截铁, 带着不容置疑的森然。 陈石头和周围的匠人心中一凛! 甲等禁物?叛坊论处? 这处罚比偷窃工坊银钱还重! 昨夜那场火,看来真把东家烧出真火了! “是!东家!俺亲自带人守着库房! 一只耗子也别想溜进去!” 陈石头挺直腰板,拍着胸脯保证。 李烜不再看那片焦土, 转身走向工坊核心区。 徐文昭紧随其后,低声汇报: “东家,名册已连夜核查。 昨夜来袭的匪徒,应是提前混入的。 有三人登记在昨日午后‘力工’册上, 用的是假名假籍贯。 已着人暗中盯梢与其接触过的流民…” “嗯,盯死。顺藤摸瓜。” 李烜脚步不停。 “徐先生,另有一事, 需你即刻去办。” “东家请吩咐。” “以工坊名义,” 李烜的声音压得更低, 只有徐文昭能听清: “大量采买两样东西:硫磺,和硝石。” “硫磺?” 徐文昭一愣,这个他懂。 “可是用于后续酸洗原油? 或是清珞姑娘制药所需? 库中尚有一些…” “不够!远远不够!” 李烜断然道。 “日后工坊规模扩大, 酸洗、精炼、乃至新油品研制, 硫磺耗量会激增! 需大量囤积!至于硝石…” 他顿了顿,脑中飞快闪过几个合理的借口。 “其一,夏日将至,可尝试制冰, 为工坊匠人及重患伤者消暑。 其二,此物性寒,或可研入肥料, 试用于开垦荒地,改善土质。 其三…听闻硝石亦是某些药材炮制辅料,清珞或有用处。 此三由头,皆可示人。 采购时,务必低调、分散,勿引人注目,尤其是…硝石。” 第135章 油润赈轮,仁心暖寒 硫磺与硝石的暗流在工坊深处涌动, 如同蛰伏的毒蛇。 但黑石峪高墙之外, 数十万张饥饿的嘴, 却等不得任何阴谋发酵。 流民如潮,青崖镇这个小小的枢纽,已被彻底冲垮。 官府的粥棚如同笑话, 几口破锅煮着清汤寡水, 瞬间就被绝望的人潮淹没。 混乱与死亡,如同瘟疫般蔓延。 李烜站在黑石峪新筑的高墙上, 目光越过焦黑的战场, 投向青崖镇方向。 那里升起的,不再是工坊的烟火, 而是混乱的尘烟和隐隐的哭嚎。 他背上的烧伤还在隐隐作痛, 昨夜火墙的焦臭仿佛还粘在鼻腔里。 但此刻,他眼中看到的,是比匪患更汹涌的饥荒狂潮。 “石头,” 李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带人,把青崖镇老工坊的前院清出来! 搭棚!架锅!开粥厂!” 陈石头一愣: “东家,咱黑石峪这边刚稳住,粮食也紧…” “不够就从库房调! 不够就找沈锦棠借! 利息让她开!” 李烜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 “黑石峪的墙能挡匪, 挡不住几十万张嘴的绝望! 青崖镇工坊,就在流民眼皮底下! 那里若乱,黑石峪就是孤岛!唇亡齿寒!” 他目光转向苏清珞: “清珞,青崖镇粥厂,由你总领! 医护组全数调过去! 老工坊库房里的草药,尽数启用! 以工代赈招来的妇孺,全归你调配! 粥要熬稠,病要救治! 能救一个,是一个!” 苏清珞深蓝的衣裙上还沾着草药的痕迹, 闻言没有丝毫犹豫, 清冷的眸子迎上李烜的目光,重重点头: “清珞领命!定竭尽全力!” “徐先生,” 李烜最后看向徐文昭。 “你随我去县衙。 带上十桶最好的‘磐石油’(高粘稠度润滑脂)。” *** 青崖镇,李记老工坊前院。 昔日堆满原料、飘散油味的场地, 此刻已被喧嚣和浓重的“人味”占据。 几十口临时征用的大铁锅架在垒起的土灶上,灶膛里柴火熊熊。 以工代赈招来的妇人、 镇上的大娘小媳妇, 在苏清珞的指挥下, 如同工蚁般忙碌。 淘米、洗菜(主要是野菜、干菜)、添柴、搅动巨大的粥勺。 滚烫的、混合着糙米、豆子、干菜和零星油渣的浓稠粥汤在锅中翻滚, 散发出令人垂涎的、带着烟火气的浓香。 这香气,如同黑暗中的灯塔, 将周围绝望的流民源源不断地吸引过来。 “排好队!老弱妇孺在前! 凭号牌领粥!一人一碗!不准抢!” “领了粥的,到旁边凉棚歇着! 有伤的,到苏大夫那边登记!” 陈石头带着护卫队, 嗓子已经吼得嘶哑, 枣木棍成了维持秩序的标杆, 在拥挤混乱的人潮中硬生生划分出几条通道。 他眼神凶狠,对那些试图插队、 哄抢的汉子毫不留情地棍棒伺候, 但对颤巍巍的老人、 抱着孩子的妇人, 却会下意识地侧身让开, 甚至吼一嗓子: “都他娘的有点良心! 让让抱孩子的!” 凉棚下,苏清珞成了真正的核心。 她挽着袖子, 露出半截白皙却沾着药渍的小臂, 神情专注而冷静。 临时拼凑的长桌上, 摆放着各种草药和简陋的医疗器具。 一个冻疮溃烂流脓的老汉, 一个高烧惊厥的孩童, 一个在混乱中被踩断腿骨的妇人… 各种惨状在她面前展开。 “艾草水煮开,放温,清洗冻疮! 再用干姜粉拌麻油敷上!” “这孩子惊风!快!针! 刺人中、十宣放血!” “断腿的!找两块直木板! 快!清珞姑娘,夹板!” 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 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几个被招来帮忙的流民妇人, 在她冷静的指挥下, 从最初的慌乱笨拙,渐渐变得有条不紊。 捣药、烧水、清洗伤口、递送工具… 空气中弥漫着艾草、干姜和血腥混合的复杂气味。 苏清珞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一缕碎发贴在颊边, 她却顾不上去擦, 纤细的手指沾着药膏, 小心地涂抹在一个婴孩冻得青紫的小脚上。 那专注的侧影,在混乱的背景下, 如同一株散发清辉的幽兰。 *** 县衙后堂,气氛压抑。 知县周扒皮(周德福)愁眉苦脸地揉着太阳穴, 县丞吴用(人如其名)在一旁唉声叹气。(王守仁已经调走) 堂下,几个粮商代表和里正耆老正七嘴八舌地诉苦,主题只有一个: 流民太多,粮食告罄,道路堵塞,牛车都陷在泥坑里动弹不得! “周大人!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县仓都快见底了!” “是啊大人! 府城拨的赈粮都堵在三十里外的官道上了! 牛车陷在泥坑里,推都推不动! 鞭子抽断了都没用!” “再运不来粮, 青崖镇就要易子而食了!” 周扒皮听得脑仁疼, 猛地一拍桌子: “够了!本官难道不想运粮? 可牛车陷住,难道让本官去拉? 府衙那边催命的文书一天三道, 本官…本官…” 他急得直搓手, 目光瞥见门口衙役通报李烜求见, 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快!请李东家进来!” 李烜带着徐文昭步入后堂。 徐文昭手中捧着一卷文书, 神色肃然。 李烜则对堂内的混乱视若无睹, 第136章 粮车破局,商心算利 青崖镇工坊前院的粥棚日夜不熄, 浓稠的米香混着草药味, 成了这片绝望之地唯一的暖色。 然而,这暖色下是巨大的黑洞。 粮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徐文昭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 每一次声响都敲在李烜心尖上。 库房里那点存粮, 在数十万张饥饿的嘴面前, 杯水车薪。 周扒皮送来的“磐石油”换来的那点赈粮, 如同泥牛入海,连个泡都没冒响。 府城的粮价? 早已被恐慌和贪婪推上了天, 一石糙米的价格能换半头牛! 黑石峪新墙再高, 也挡不住饥肠辘辘的洪水。 李烜站在工坊库房门口, 看着空了大半的粮囤, 脸色比深秋的霜还冷。 陈石头蹲在一边, 烦躁地用枣木棍戳着地面, 瓮声瓮气:“东家,沈家那边…还没信儿? 她不会见死不救吧?” 徐文昭合上账册,忧心忡忡: “东家,最多再撑三日。 三日之后,无粮入仓,粥棚必乱!” 就在这山穷水尽、人心惶惶之际! “来了!来了!粮车!好多的粮车!” 镇口瞭望的匠人连滚带爬冲进工坊,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李烜猛地抬头,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工坊大门! 只见镇外官道上,烟尘滚滚! 一支庞大的车队如同蜿蜒的长龙, 正朝着青崖镇缓缓驶来! 打头的是数十辆罩着厚实油布、 吃重极深的双轮牛车, 车轮碾过冻硬的土路, 发出沉闷而令人心安的声响。 车队两旁,是近百名精悍的护卫! 清一色的青布短打, 腰挎制式腰刀(虽非军械,却透着整齐与精干), 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侧因车队出现而蠢蠢欲动、眼放绿光的流民! 队伍中段,一面靛蓝色的三角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旗上一个龙飞凤舞的金色“沈”字, 在昏黄的日头下,熠熠生辉! “是沈家的旗!” 徐文昭失声叫道, 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陈石头张大了嘴巴, 手里的枣木棍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李烜紧抿的嘴角, 终于不易察觉地松动了一丝。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 大步迎了上去。 车队在工坊前宽阔地停下。 为首一辆装饰相对华贵(但也仅是多了一圈铜钉)的马车帘子掀开。 沈锦棠扶着侍女的手, 轻盈地跳下车辕。 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胡服箭袖, 深紫色锦缎衬得肌肤胜雪, 外罩一件银狐裘滚边的玄色斗篷, 御寒又贵气。 连日奔波让她精致的眉眼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但那双顾盼生辉的眸子, 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星辰。 她目光扫过工坊前黑压压、 翘首以盼的流民, 掠过冒着腾腾热气的粥棚, 最后落在快步走来的李烜身上, 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哟,李东家,” 她的声音清脆依旧, 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沙哑, 却字字清晰,穿透喧嚣。 “几日不见,你这工坊… 热闹得紧啊? 都快成青崖镇最大的善堂了。” 李烜走到她面前, 无视她话里的揶揄, 目光直接投向那些沉甸甸的粮车: “沈小姐,雪中送炭, 李某感激不尽。 此批粮食…” “打住!” 沈锦棠竖起一根纤细白皙的手指, 轻轻摇了摇,直接打断李烜的客套。 她下巴微扬,带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直率。 “感激?免了。 本小姐千里迢迢, 从江南几大仓紧急调拨, 走运河、转陆路,一路打点关卡, 喂饱了不知多少牛鬼蛇神, 可不是来做善事的!” 她莲步轻移,走到一辆粮车旁, 伸出戴着鹿皮手套的手, 随意地拍了拍鼓囊囊的麻袋, 发出沉闷的声响。 “看见没? 上好的江南粳米, 混着耐煮的糙米、豆子, 还有不易霉坏的陈粮。 共一百五十车, 总计一千五百石!” 她报出的数字让周围竖着耳朵听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按眼下兖州府城的黑市价,” 沈锦棠转过身, 目光灼灼地盯着李烜, 嘴角噙着一丝狡黠。 “这一千五百石, 足够我沈家再开三间绸缎庄!” 她故意顿了顿, 欣赏着李烜微凝的眉头和周围匠人瞬间紧张起来的脸色, 才慢悠悠地继续道: “不过嘛…谁让本小姐眼光长远呢? 这青崖镇,如今是流民聚集之地, 可灾后重建呢? 数十万流民要安置, 要开荒,要盖房,要买锅碗瓢盆, 要扯布做衣…这泼天的商机, 可比眼前这点蝇头小利…大多了!” 她走近一步, 身上淡淡的、混合着旅途风尘和名贵熏香的气息拂过李烜鼻尖。 “所以,李东家,” 沈锦棠的声音压低了些, 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亲昵, 却又字字敲在利益的天平上。 “这批粮,我沈锦棠,平价卖给你!” “平价?” 李烜眉头一挑。 府城粮价已飞天,平价? “对,平价!” 沈锦棠红唇微启,吐出两个字。 “灾前兖州府秋粮的平价! 比现在的黑市价,低一半还多! 够意思吧?” 第137章 粮市惊涛,商女织网 沈锦棠那批“平价粮”, 如同滚烫的烙铁, 狠狠砸在青崖镇这片冻土上, 瞬间融化了绝望的冰层。 工坊粥棚的烟气更浓了, 流民眼中死寂的绿光被微弱的希冀取代。 黑石峪的库房再次被沉甸甸的米袋填满, 徐文昭的算盘珠子拨动间, 总算有了点底气。 李烜背上的烧伤在苏清珞的精心照料下缓慢愈合, 但心头的弦却绷得更紧 ——沈锦棠的“微利”, 如同裹着蜜糖的鱼钩, 香甜背后,必有深意。 几日后,兖州府城。 “砰!” 一只精美的粉彩茶碗在地上摔得粉碎! 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名贵的波斯地毯。 “沈家!沈锦棠!这个贱婢!” 聚丰米行的孙掌柜脸色铁青, 额头青筋暴跳, 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 “她…她怎么敢! 一百五十车粮!平价?! 她疯了不成!” 府城的粮价, 可是被他和其他几家大粮商联手, 用真金白银和漫天谣言硬生生堆砌起来的高塔! 眼看就要收割泼天富贵, 沈锦棠这一手“平价”, 简直是抽掉了塔基! “掌柜的!不好了!” 一个伙计连滚带爬冲进来, 声音带着哭腔。 “永和、泰丰、顺昌…那几家小粮行, 刚才…刚才挂出牌子了! 糙米…糙米每石降价三钱! 不!五钱!还在降!” “什么?!” 孙掌柜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恐慌如同瘟疫, 瞬间席卷了整个兖州府粮市! 沈家商号在府城主街最大的铺面前, 挂出了醒目的牌子: “赈济灾民,平价售粮(限量)”。 牌子不大,售出的粮食也不多, 但这“平价”二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那些被孙掌柜等人蛊惑、 掏空家底甚至借了印子钱高价囤粮的中小粮商, 本就如同惊弓之鸟。 沈家的“平价”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压垮了他们脆弱的神经! “沈家都平价了!粮价要崩!” “快!快抛!再不抛就烂手里了!” “抛!割肉也要抛!总比血本无归强!” 恐慌性抛售!如同决堤的洪水! 昨日还一石难求、价格高企的粮市, 瞬间哀鸿遍野! 粮价如同雪崩般直线下跌! 那些跟风囤积的中小粮商, 前几日还做着发财美梦, 此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高价囤积的粮食, 以腰斩、甚至膝斩的价格被恐慌的人群抢购一空! 哭嚎声、咒骂声响彻街市! 不少人当场瘫软在地,面如死灰,血本无归! *** 黑石峪,工坊账房。 徐文昭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面前摊开的, 不再是工坊内部的流水账, 而是通过各种渠道 (主要是沈锦棠“无意”透露和徐文昭自己打探) 汇总来的府城粮价波动信息。 “东家,此事…蹊跷!” 徐文昭指着纸上那陡峭如悬崖的粮价曲线, 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沈小姐的平价粮抵达青崖镇当日, 府城粮价尚在顶峰。 仅仅隔了一日, 粮价便如同雪崩! 而且引发崩盘的, 并非沈家大量放粮, 而是…那些中小粮商恐慌性的抛售!” 他拿起另一张纸, 上面是他根据零碎信息推断的沈家关联商号(挂不同招牌,实则暗中勾连)的粮食流向。 “您看!崩盘前数日, 府城及周边几个大镇, 多家看似与沈家无关的粮行、货栈, 都在暗中以极高价格, 吸纳市面上的余粮! 而就在沈家‘平价’粮消息传出、 引发恐慌抛售的当日和次日…” 徐文昭的手指重重戳在几个时间点上。 “这些粮行、货栈,却又在疯狂地、以略高于暴跌后市场的‘低价’, 大量抛售他们之前囤积的粮食! 一来一回,时间卡得精准无比! 这…这简直是…” “空手套白狼!” 李烜冰冷的声音接过了话头。 他站在窗边,背对着徐文昭, 目光投向青崖镇方向, 仿佛穿透了空间, 看到了府城粮市那血腥的屠宰场。 沈锦棠那张巧笑倩兮、 说着“灾后商机更大”的脸, 此刻在他脑海中变得无比清晰, 也无比…危险。 “不仅如此!” 徐文昭越分析越心惊,额角渗出冷汗。 “沈家此次运来的江南粮, 成本加上运河打点、陆路运输, 即便按‘灾前平价’卖给工坊和县衙, 也绝非‘微利’! 她定有巨大亏损! 可您看这个…” 他又抽出一张薄纸, 上面是几笔模糊的票据信息。 “属下通过一个在钱庄做事的同窗, 隐约查到,就在粮价崩盘前, 有几笔数额巨大的‘隔仓兑票’交易, 买方匿名,但交割地点指向沈家在扬州的钱庄! 卖方…极有可能是那些在崩盘前高价囤粮、 如今血本无归的中小粮商背后的债主! 沈家很可能在粮价顶峰时, 通过关联方, 对这些粮商的债务进行了‘买空’操作! 粮价一崩,债主逼债,粮商破产, 沈家作为‘买空’方,坐收渔利! 这部分暴利, 足以覆盖她‘平价’售粮的亏损, 甚至大赚特赚!” 账房内一片死寂。 只有炉火噼啪作响。 徐文昭的声音带着颤抖: “东家…这沈小姐…翻手为云, 第138章 慈云送药,暗香沁寒 沈锦棠掀起的粮市腥风, 在兖州府城刮得人仰马翻, 却吹不透黑石峪高墙外弥漫的死亡气息。 流民聚集之地,污秽滋生,寒风刺骨, 致命的瘟疫如同潜伏的毒蛇, 终于露出了獠牙。 先是零星几人上吐下泻, 接着如同瘟疫的火星溅入枯草堆, 风寒、痢疾迅速在拥挤污浊的窝棚区蔓延开来! 工坊医护棚前, 排起了比粥棚更长的队伍, 咳嗽声、呻吟声、孩童无力的啼哭混杂在一起, 空气里弥漫着草药也难以完全压制的病气和绝望。 苏清珞的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疲惫与忧虑。 她深蓝的衣裙上沾着药渍和不知名的污痕, 原本清亮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 临时搭建的药棚里, 草药消耗的速度快得惊人, 尤其是治疗风寒的麻黄、紫苏, 止泻的黄连、葛根,几近告罄! 几个病情危重的老幼躺在草席上, 气息微弱,苏清珞亲自施针, 指尖却因连日操劳而微微发颤。 看着空了大半的药柜, 一股冰冷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药, 再高明的医术也救不了命! “清珞姑娘!黄连…黄连没了!”一个帮忙捣药的妇人带着哭腔喊道。 苏清珞心头一沉,快步走过去, 看着空空如也的黄连罐子, 又看看草席上那个因痢疾脱水、小脸青灰的孩童, 一股焦灼直冲头顶。 她猛地转身,对守在棚外的陈石头急声道: “石头哥!快!去黑石峪库房问问, 前几日清点的备用药材, 还有没有黄连葛根? 或者…派人去镇上药铺…” 话未说完,她自己先顿住了。 镇上药铺? 早就被恐慌的富户和豪强抢购一空了! 就算有,那价格…工坊如今哪还有余钱? 陈石头也急得直搓手: “清珞姑娘,库房俺刚问过! 上次从府城带来的那点药, 早就见底了!镇上…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 看着棚内棚外哀鸿遍野的景象, 枣木棍狠狠杵在地上。 就在这绝望的气氛几乎要将人压垮之际, 一个苍老却沉稳的声音在药棚外响起: “敢问,苏清珞苏大夫可在?”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位穿着洗得发白、 浆得硬挺的靛蓝布衣,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者, 正站在棚外。 老者面容清癯,眼神平和,虽衣着简朴, 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绝非寻常流民。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衣着干净、 神情肃穆的健仆, 抬着一个沉甸甸的、 散发着淡淡樟木香气的红漆大木箱。 苏清珞一怔,压下心中焦灼,走出药棚: “老丈,小女子便是苏清珞。不知…” 老者微微躬身,行了个标准的揖礼, 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久远的、近乎刻板的礼仪感: “老奴朱福,奉我家主人之命, 特来拜会苏大夫。” 他侧身,示意健仆将木箱抬到近前。 “我家主人闻知工坊施粥救民, 活人无数,又闻近日疫病滋生,药材匮乏。 感念苏大夫悬壶济世之仁心, 特命老奴送来些许药材, 或可解燃眉之急。” 朱福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药材?! 苏清珞和周围的人都愣住了。 这个时候,药材比金子还珍贵! 朱福示意健仆打开木箱。 箱盖掀开的瞬间, 一股浓郁而清冽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 甚至压过了棚内的病气! 只见箱内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 成捆的、品相极佳的麻黄、紫苏叶! 成袋的、颗粒饱满的葛根、苍术! 还有好几大包用油纸封得严严实实、 一看就是上品的川黄连! 更难得的是,角落里还放着几个青瓷小罐,贴着红纸标签: 玉屏风散(固表益气)、藿香正气丸(化湿和中)! 这些都是预防和治疗时疫的珍贵成药! 这哪里是“些许”药材? 这简直是救命的神兵利器! “这…这太贵重了!” 苏清珞看着箱中琳琅满目的药材, 声音都有些发颤。 “敢问老丈,贵主人是…” 朱福微微一笑, 从怀中取出一枚折叠整齐的素白信笺,双手奉上: “主人言:水火无情,人心可聚。 此物或助卿挽危局, 亦为苍生略尽绵薄。 主人名讳,不便相告。 苏大夫只当是…慈云庵的一点心意。” 慈云庵?苏清珞立刻明白了! 是那位寄居在慈云庵的没落宗室女,朱明月! 她接过信笺,展开。 素白的纸上只有一行娟秀清丽、力透纸背的小楷: “水火无情,人心可聚。 此物或助卿挽危局。” 落款处,空无一字, 唯有一个小小的、朱砂勾勒的、含苞待放的明月梅花印记。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入苏清珞心间, 连日来的疲惫和焦灼似乎都被这清冽的药香和这含蓄的善意冲淡了些许。 她郑重地将信笺收好,对着朱福深深一福: “请代清珞谢过…庵主厚赠! 此恩,工坊上下铭记于心!” 朱福坦然受了这一礼,颔首道: “药材已送到,老奴告辞。 愿苏大夫妙手回春,济世安民。” 说完,带着健仆转身离去, 身影很快消失在混乱的人潮中, 仿佛从未出现过。 “快!把药材搬进去!” 苏清珞来不及多想, 立刻指挥人手。 “麻黄、紫苏,优先熬煮风寒汤剂! 黄连、葛根,浓煎止痢药! 苍术,研粉,配合艾草,熏蒸窝棚区消毒! 玉屏风散和藿香正气丸,给体弱者和医护备用!” 她语速飞快,条理清晰, 疲惫的眼中重新燃起明亮的光芒。 有了这些药,她就能救下更多人! 药棚里瞬间忙碌起来。 灶火重新熊熊燃起, 巨大的陶罐里翻滚着深褐色的药汁, 第139章 陈皮藏锋,药香隐刃 慈云庵的药材如同天降甘霖, 瞬间注入了濒临枯竭的工坊医棚。 上品的麻黄、紫苏投入沸腾的陶釜, 辛辣的药香带着驱散寒邪的力量, 弥漫在污浊的空气里。 浓煎的黄连葛根汤苦涩刺鼻, 却成了痢疾病患眼中救命的琼浆。 苏清珞深蓝的衣裙穿梭在病榻间, 疲惫依旧刻在眼底, 但那份沉静的掌控力已然回归。 玉屏风散和藿香正气丸被优先分发给体弱的老人和日夜守在病患旁的医护, 如同在汹涌的瘟疫潮汐前筑起一道无形的堤坝。 “清珞姑娘,风寒汤剂好了!” 一个妇人端着热气腾腾的木碗。 “先给草席上那位咳得喘不过气的老丈!” 苏清珞头也不抬, 正用银针为一个高热抽搐的孩童施针,指尖稳定如初。 孩童青紫的嘴唇在针下渐渐褪去骇人的颜色, 急促的呼吸也平缓下来。 妇人连忙应声照办。 棚内棚外,秩序在药香中悄然重建。绝望的哭嚎被压抑的呻吟取代, 生的希望在苦涩的汤药里重新萌发。 陈石头带着几个恢复了些气力的流民壮工, 用苍术粉混合艾草, 在窝棚区点燃熏烟。 辛辣呛人的烟雾升腾,驱赶着无形的疫鬼。 李烜站在药棚门口,看着棚内景象, 连日来紧绷如弓弦的心神终于得到一丝喘息。 他目光落在角落里那口散发着樟木清香的朱漆木箱上, 朱福那张刻板却透着旧日贵气的脸, 和朱明月清冷如寒梅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 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也带来一丝隐忧 ——那位深居慈云庵的宗室女, 为何在此时出手? 仅仅是“人心可聚”的感佩? “李大哥,” 苏清珞忙完一阵,走到他身边, 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 递过一碗刚熬好的防风驱寒汤。 “你也喝点,预防着。” 李烜接过粗陶碗, 温热的药汤带着辛辣的暖意滑入喉咙, 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他目光扫过药棚里堆积如山的药材, 最终落在那几包用厚实油纸单独包裹、 捆扎得方方正正的“陈皮”上。 陈皮性温,理气健脾,燥湿化痰, 在治疗风寒湿阻引起的胸闷咳嗽方面确有奇效, 但混在这一大堆救急的猛药里, 就显得有些…过于“周全”了。 “清珞,那几包陈皮,品相如何?” 李烜状似无意地问。 “都是上好的广陈皮,” 苏清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橘络清晰,香气醇厚,年份也足。 庵主心思细腻, 连后续调养的药都备下了。” 她语气里带着感激。 李烜点点头,走到那几包陈皮前。 他拿起其中一包,入手微沉。 陈皮虽干燥,但质地轻飘,这一包的分量… 似乎比其他几包更“坠手”一些? 极其细微的差别, 若非他长期摆弄油料、对重量异常敏感,几乎难以察觉。 “怎么了?” 苏清珞见他神色微凝。 “没什么,” 李烜不动声色,指尖在油纸包上轻轻捻过, 感受着内部的质地。 “这包陈皮…香气似乎格外浓烈。” 他随手掂了掂。 “分量也足,庵主真是破费了。 清珞,这包给我吧, 我那儿正好有个老匠人胸闷气短, 给他泡水喝。” 苏清珞不疑有他,点头应允。 李烜拿着那包沉手的陈皮, 回到自己那间兼做账房和临时指挥所的破木屋。 油灯昏暗,映着他冷峻的侧脸。 他关紧门窗,确认无人窥视后,才将油纸包放在桌上。 手指沿着捆扎的麻绳仔细摸索, 在油纸包侧面的一个不起眼的折角处, 指尖触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 不同于陈皮纤维的硬物感。 他眼神一厉,取过裁纸的小刀, 小心翼翼地沿着那处折角边缘, 将油纸一层层挑开。 动作轻柔而精准, 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 油纸坚韧,内层还衬着一层薄薄的、 防止香气散逸的桑皮纸。 当桑皮纸也被挑开一角, 露出了里面深褐色、卷曲的广陈皮。 然而,在陈皮的中央, 赫然压着一个用更厚实的、 近乎防水的蜡笺折叠成的小小方胜! 正是这薄薄一方蜡笺, 增加了纸包那微不可察的重量! 李烜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屏住呼吸, 用刀尖小心剔开包裹蜡笺的最后一点陈皮,将其取出。 蜡笺折叠得异常紧密,入手微凉。 他轻轻展开。 娟秀清丽、力透纸背的小楷再次映入眼帘, 比上次的素笺更加密集, 也…更加惊心! 近期遭贬黜、下狱者名录: 原户科给事中,刘文炳, 劾王振擅权、侵吞内帑,下诏狱。 原都察院浙江道监察御史, 周新,劾王振侄王山强占民田、逼死人命,贬云南永昌卫经历。 原翰林院编修,于谦(注:此非兵部于廷益,同名), 因诗作讽喻王振专权,黜为民。 ……(另列三四人名及简略事由) 钱禄秽行斑斑,其爪牙‘万利商行’, 假漕运之名,于山东、河南灾县, 倒卖常平仓陈米、霉米,掺沙充数, 高价售予流民。 证据链:万利商行账册(暗语‘老米’、‘新沙’指代)、 受其胁迫之仓吏口供(可寻,兖州府阳谷县仓副使赵三水)、 转运霉米之漕船‘鲁漕丁字七号’船老大(名‘混江蛟’李魁,贪财嗜赌,可胁之)。 虽非铁证如山,然斑斑劣迹,秽臭难掩。 一击或溃其根基,亦或引火烧身,慎之!” “浊浪滔天,砥柱可寻。 秽行斑斑,一击或溃。” 落款处,依旧是那枚小小的、朱砂勾勒的明月梅花印记。 清冷,孤傲,却在这昏黄的油灯下, 散发着洞穿迷雾的锐利锋芒! 李烜逐字逐句看完,后背竟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薄薄一页纸,重逾千钧! 朱明月送来的,哪里仅仅是药材? 这是一份足以搅动朝野风云、 也能将人碾得粉身碎骨的政治砝码! 她不仅点出了王振集团近期打压的“砥柱”(清流), 第140章 明光驱秽,星火照夜 蜡笺的灰烬被冷风吹散, 朱明月掷下的棋子沉入心湖, 激起的涟漪却被眼前更迫切的生死压了下去。 李烜推开木窗, 寒风裹挟着药棚方向传来的压抑咳嗽与孩童微弱的啼哭, 如同冰冷的鞭子抽在脸上。 钱禄的绞索悬于头顶, 京师的风暴远在天边, 而黑石峪墙内墙外, 一场与无形疫鬼的搏杀, 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 苏清珞深蓝的衣角沾着深褐的药渍, 快步穿过弥漫着艾草与黄连苦涩气味的窝棚区。 连续数日的施针、开方、看诊, 让她清丽的脸庞染上浓重的倦色, 眼下一片青黑。 但她的脚步依旧沉稳, 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处病患聚集地。 药棚内拥挤不堪, 草席上躺满了面色青灰、 上吐下泻或高热昏沉的病人, 呻吟声交织成绝望的乐章。 然而,她的脚步在靠近工坊匠人聚居区边缘时, 却微微一顿。 这里同样住着部分流民工匠家属, 人员同样密集。 但空气中那股浓烈的、 混合着污秽与病气的窒息感, 却似乎淡了许多? 咳嗽声零星, 也少见剧烈腹泻的病人。 几个匠人的孩子在简陋的窝棚边玩耍, 虽也瘦弱,精神却明显比别处好。 苏清珞蹙起秀眉,心中疑窦丛生。 她放慢脚步,仔细观察。 几个老匠人正围着一口小陶炉, 炉上坐着的却不是药罐, 而是烧水的陶壶,壶嘴正冒着腾腾白气。 “老张叔,这水…?” 苏清珞走近询问。 正用破布垫着手拎壶的张老头见是她,连忙道: “苏大夫!这是烧开的水! 东家前些日子就严令, 取溪水必得烧滚了才能喝! 说是不烧滚的水里有‘秽气’, 喝了要闹肚子!” 他指了指旁边一个木桶, 里面是刚打上来、 还带着泥沙的溪水。 “俺们这片的都这么干! 渴死也不喝生水!” 苏清珞心头一震! 目光随即扫向窝棚角落。 几个用过的粗陶碗随意放着, 碗壁上却不见寻常的油污秽迹, 反而泛着一层极淡的、清亮的油光, 散发着熟悉的、属于“精炼油”的温润气息。 “这碗…?” “哦!这个啊!” 旁边一个姓王的木匠接口, 带着点自豪。 “咱们工坊的规矩, 吃饭喝水的家伙什, 隔三差五就得用‘明光油’擦一遍! 东家说了,这油清亮,能‘驱秽’,擦过干净! 擦碗剩的油布还能点灯, 不浪费!” 他指了指窝棚顶上吊着的一盏简陋小陶碟灯, 里面盛着浅浅一层清油, 灯芯如豆,散发着稳定而明亮的光晕, 将不大的窝棚照得通亮, 驱散了深秋的浓重寒意与黑暗带来的恐惧。 “晚上点着它,心里头都亮堂些! 娃儿们也不怕黑了,睡得安稳!” 烧开水!油擦器具!明光油灯! 三个看似平常的细节, 如同电光石火, 瞬间贯通了苏清珞连日来的观察与医理! 《黄帝内经》云: “虚邪贼风,避之有时。” 疫病横行,多因“秽气”(细菌病毒)由口鼻入, 或因脏污环境滋生! 烧水可杀水中秽气! 油擦器具可隔绝污物残留! 夜间点灯,光明不仅能驱散恐惧、 安定心神(《素问》有“惊则气乱”之论), 这“明光油”燃烧稳定,烟少味淡, 其火焰产生的微弱高温和光线, 或许…也能抑制一些近处秽气的滋长?! (她虽无现代微生物概念,但敏锐感知到了现象与结果的联系) “李大哥!” 苏清珞眼中疲惫一扫而空, 焕发出惊人的光彩, 转身就朝李烜的木屋奔去, 深蓝的裙摆掠过沾满晨露的枯草。 *** “烧开水?集中挖坑埋污秽? 夜里多点灯?” 李烜听完苏清珞条理清晰、 引经据典的分析,眼神骤亮! 他猛地一拍大腿。 “清珞!你真是…女中扁鹊! 洞察入微!” 这三点建议,直指瘟疫传播的核心路径 ——水源污染、粪口传播、环境脏乱滋生以及恐慌情绪蔓延! 尤其是用“明光油”点灯这一招, 简直是神来之笔! 既利用了现有资源, 又在心理和微弱物理层面形成了防护! “石头!徐先生!” 李烜声音斩钉截铁, 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立刻传令!工坊上下,包括所有收容流民, 即日起,强制执行三条铁律!” “第一:凡取用水源, 无论溪水、井水,必先烧滚沸腾一刻钟以上! 各片区设开水点,专人看管! 发现喝生水者,重罚! 检举者,赏粮!” “第二:划出远离水源、下风处的荒地, 深挖大坑为‘净所’! 所有便溺,必须入坑! 入坑后,立刻撒一层生石灰或草木灰覆盖! 专人巡查,违者重罚! 每日黄昏,统一掩埋今日污秽!” “第三:所有窝棚区,入夜必点灯! 一盏灯至少照亮三丈方圆! 灯油…就用‘明光油’! 库房现存,优先保障防疫! 不够,青崖镇老工坊全力熬制! 告诉所有人,灯火通明, 可驱邪祟,安魂魄,少生疫病! 此为工坊铁律,违者…驱逐!” 命令如同疾风骤雨, 瞬间传遍工坊每个角落! 第141章 三字谣破暗,青蒿踪现贼 五大缸粗油不翼而飞! 这消息如同兜头一盆冰水, 瞬间浇熄了李烜心头因“明光驱秽”初见成效而升起的一丝暖意。 墙外是虎视眈眈的流民和看不见的马匪, 墙内疫病未除,此刻油料被劫,釜底抽薪! 没了油,拿什么点灯驱暗? 拿什么维系这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 “看守呢?死了没有?” 李烜的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凌。 陈石头脸色铁青: “人没死,就是晕得死沉! 王管事说,现场没见大动静,像是中了迷香! 地上车辙印子又深又乱, 朝着北边野狐坡方向去了, 少说五六辆大车! 狗日的,专挑咱们熬灯油的粗油下手! 这是掐咱们脖子啊!” 北边野狐坡? 李烜眼神锐利如刀。 这手法,干净利落,绝非寻常毛贼! 钱禄?牛扒皮的余孽? 还是…那伙潜藏在暗处的“漠北狼”赫连铁? “石头!带几个好手,骑快马! 沿着车辙给老子追! 哪怕追到天涯海角, 也得给老子咬下块肉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徐先生!” 李烜转向脸色同样凝重的徐文昭。 “库房现存‘明光油’, 优先保障医护棚和匠人区夜间照明! 窝棚区…减半供应! 告诉大伙,油被贼偷了, 但灯,还得点! 能省一点是一点! 工坊全力熬新油,挺过这几天!” 命令带着一股狠劲,却也透出无奈。 减半?这微弱的光明, 还能驱散多少人心头的阴霾和疫病的威胁? 徐文昭没有立刻应声。 他捻着颌下几根稀疏的胡须, 眉头紧锁,目光扫过下方窝棚区。 虽然强制推行了“烧水、挖坑、点灯”三策, 但流民们大多懵懂, 执行起来拖沓敷衍。 开水点前排着长队, 总有人耐不住渴去喝生水; 新挖的“净所”气味熏天, 还是有人图方便在窝棚边解决; 至于点灯,油减半后, 不少窝棚重新陷入黑暗, 孩童的夜啼和压抑的咳嗽声又隐隐多了起来。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徐文昭喃喃自语, 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圣贤教化,若不能深入人心,形同虚设! 要让这些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流民真正理解、 主动遵守防疫铁律, 靠棍棒呵斥和半勺米粥的诱惑,远远不够! 需要…更直接、更能穿透人心的东西! 他猛地转身, 快步走向物资发放点旁一小块相对干净的空地。 那里正有几个面黄肌瘦、 但眼神还算清亮的流民孩童, 眼巴巴地看着排队领粥的人群。 “娃娃们,过来!” 徐文昭蹲下身, 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和蔼却因连日操劳而显得僵硬的笑容, 从怀里摸出几块用油纸小心包着的、 黑乎乎的麦芽糖(这是他最后的存货)。 孩子们的眼睛瞬间亮了, 怯生生地围拢过来。 “想吃糖吗?” 徐文昭晃了晃糖块。 孩子们拼命点头,口水都要流出来。 “想吃糖,得跟先生学个歌谣! 学会了,不但有糖吃,还能帮家里领…灯油!” 徐文昭抛出了诱饵, 随即清了清嗓子, 用他能发出的最清晰、 最洪亮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念道: “水——要——沸!” 他念得极慢,字正腔圆,如同私塾里开蒙。 孩子们茫然地看着他。 徐文昭不气馁, 指着远处冒着白气的开水点: “看见没?那水烧开了,冒泡泡了! 才能喝!喝了不拉肚子! 记住:水要沸!” “水…要沸?” 一个稍大点的孩子怯生生地重复。 “对!水要沸!” 徐文昭立刻掰了一小块糖塞进他手里,孩子惊喜地攥紧。 “厕——要——远!” 徐文昭又念,指向远处新挖的、飘着生石灰味道的大坑。 “拉屎撒尿,去那边! 埋起来,撒灰! 离咱们睡觉喝水的地方远远的! 记住:厕要远!” “厕…要远?” 孩子们跟着念, 目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夜——点——灯!” 徐文昭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一种鼓舞的力量, 指向那些亮着油灯的窝棚。 “晚上黑,鬼祟多! 点起灯,亮堂堂!鬼祟怕光不敢来! 人也精神少生病!记住:夜点灯!” “夜点灯!” 孩子们的声音大了一些,眼中有了光。 “病——不——染!” 徐文昭最后用力挥手, 如同斩断无形的枷锁。 “记住这三条,天天照着做, 病魔就找不上门! 全家平安!记住了吗?” “水要沸!厕要远!夜点灯!病不染!” 在麦芽糖的诱惑和徐文昭那带着魔力的、 充满希望的语气感染下, 几个孩子扯着嗓子, 不太整齐却异常响亮地喊了出来! 这朗朗上口、如同童谣般的三字诀, 瞬间吸引了周围流民的注意。 “咦?这酸秀才念的啥? 听着怪顺溜?” “水要沸…是得烧开喝…” “厕要远…那臭坑是得离远点…” “夜点灯…晚上点灯真能防病?” 徐文昭趁热打铁,站起身, 对着围拢过来的流民, 再次用尽力气, 如同说书先生般大声宣讲: “诸位乡亲!这《防疫三字谣》, 乃顺应天理人欲之大道! 第142章 侯令如刀,青蒿锁狼踪 摩云岭!金线蒿! 这六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 烫在李烜心头。 赵伯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在记忆中浮现, 他叼着旱烟杆,眯着眼说过: “摩云岭那鬼地方,背阴,瘴气重,蛇虫多。 可偏偏长一种‘金线蒿’, 叶背有金丝纹路,味儿冲! 老辈人说,那是蛇虫克星, 采药人进山都得揣一把…” 那贼人身上搜出的青蒿碎末, 那车辙旁遗留的独特草叶, 此刻都指向那险峻的摩云岭! 赫连铁这伙“漠北狼”, 老巢十有八九就藏在那毒虫瘴气弥漫的深谷里! “赵伯!” 李烜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刀锋, 冰冷而锐利。 “你带几个老手,配上最好的弓弩,给老子盯死摩云岭! 特别是北坡背阴那几道沟! 不用靠近,远远地看! 记住地形,摸清进出的道! 发现油桶车马或者大批贼人踪迹, 立刻回报!不得打草惊蛇!” “东家放心! 老赵的鼻子,闻得出狼骚味!” 赵伯浑浊的老眼精光一闪, 没有丝毫犹豫, 转身就招呼他那几个沉默如山的猎户老兄弟, 迅速消失在通往摩云岭方向的密林小径中。 陈石头看着赵伯消失的方向, 急得抓耳挠腮: “东家!知道贼窝在哪了, 咱还不点齐人马杀过去? 把油抢回来!把那帮狗娘养的…” “闭嘴!” 李烜低喝,目光如电扫过躁动的众人。 “摩云岭地势险恶,易守难攻! 赫连铁是积年老匪,凶悍狡诈! 咱们这点人手,强攻就是送死! 油要夺,仇要报,但不是现在! 等赵伯摸清虚实,等咱们…拿到更硬的家伙!” 他捏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工坊护卫队虽有血勇, 但缺乏训练和真正的军械, 硬撼马匪无异以卵击石。 朱明月蜡笺上的名字和线索在脑中翻腾 ——扳倒钱禄,或许才是釜底抽薪! 但远水难救近火…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工坊的紧张! 一骑快马如旋风般冲至峪口, 马上的骑士身披半旧皮甲, 背插一面小小的三角令旗, 正是兖州卫的传令兵! “青崖镇李记工坊李烜何在? 兖州卫指挥使衙门急令!” 骑士勒住嘶鸣的战马, 声音洪亮,带着一股行伍特有的肃杀之气。 李烜心头一凛。 卫所?这个时候来令? 是福是祸? 他快步上前,抱拳沉声道: “在下李烜。” 传令兵翻身下马, 从怀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 盖着兖州卫指挥使大印的公文, 又单独取出一份略小、 未用火漆封印、 但纸张明显更厚实坚韧的信函,双手奉上。 “李东家,这是卫所转来的兵部行文! 还有这个…是安远侯柳升大人, 自京中发来的亲笔手令!” 安远侯柳升?!亲笔手令?! 不仅李烜, 连旁边的徐文昭、陈石头都瞬间屏住了呼吸! 安远侯!那可是真正执掌边军、 跺跺脚九边都要震三震的实权勋贵! 他怎么会给李烜这个“炼油郎”发手令? 李烜强压心头的惊涛骇浪, 先接过卫所公文。 打开一看,是格式化的转文, 大意是兵部收到安远侯行文, 特令兖州卫及沿途府县配合云云。 真正的重头戏,是那份安远侯的亲笔手令! 他展开那份质地坚韧、隐隐带着松烟墨香的信笺。 上面的字迹并非想象中的武将粗豪, 反而筋骨遒劲,力透纸背, 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山东兖州府青崖镇李烜: “闻山东灾情肆虐,流民塞道。 尔以微末之身,设粥棚以活饥民, 筑高墙以聚流散,更以工代赈,授人以渔。 尤以‘明光油’燃灯驱暗、防病安民之举, 深合圣上‘仁德恤民’之训, 亦解边军燃眉(所供‘顺滑脂’甚佳)。 忠义之心,实属难得!” “尔所创油烛诸物, 于军需辎重、边城戍守、民生日用, 皆有大益!乃利国利民之业! 着兖州卫、兖州府衙及沿途关隘, 对‘李氏工坊’善加保护,不得滋扰! 其主李烜,凡有所需, 可酌情予以便利, 助其稳产扩能,以济时艰!” “此令!” 落款处,是一个龙飞凤舞、极具压迫力的签名 ——柳升! 并加盖一方殷红如血的私印! 字字如刀!句句千钧! “善加保护,不得滋扰!” “酌情予以便利!” 这短短两句话,如同九天惊雷, 狠狠劈开了笼罩在黑石峪上空的阴霾! 又如同两柄无形的尚方宝剑, 悬在了所有觊觎工坊的魑魅魍魉头顶! “嘶…” 徐文昭凑近看清内容, 倒吸一口凉气,激动得山羊胡都在颤抖。 “东家!这…这是护身符! 是金书铁券啊!” 他猛地想起自己那篇《格物利民陈情书》, 安远侯此令,简直是将他的“道理”盖上了最硬的官印! 陈石头虽认不全字, 但“安远侯”、“保护”、“不得滋扰”几个词还是看得懂的, 顿时咧开大嘴,一拳砸在掌心: “哈哈哈!侯爷威武! 看哪个狗日的还敢来偷油!” 李烜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他反复看着那力透纸背的签名和殷红的私印, 巨大的冲击过后, 是汹涌而至的狂喜和如释重负! 安远侯这道手令,来得太及时了! 它不仅肯定了工坊的价值, 更将工坊和他李烜, 直接纳入了这位边军大佬的羽翼之下! 第143章 阉宦如刀,烛影照杀机 安远侯柳升的手令如同定海神针, 狠狠扎进了黑石峪这片汹涌的暗流。 工坊大门旁,新砌的青砖墙上, 那份由徐文昭亲笔誊抄、盖着鲜红侯府私印的手令, 被装裱在简陋的木框里, 高悬于最显眼处。 “善加保护,不得滋扰” 八个大字,在深秋的阳光下仿佛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让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不自觉地屏息凝神。 效果立竿见影! 陈石头腰杆挺得笔直, 揣着侯爷手令的抄本, 带着几个横眉立目的护卫, 如同钦差大臣般杀回青崖镇。 县衙户房那个惯常刁难、 鼻孔朝天的刘书办, 刚想拿腔拿调地说 “生石灰调拨需知府衙门批文…”, 就被陈石头“啪”地将手令抄本拍在桌上, 震得笔架乱跳!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 安远侯柳升柳大人的亲笔! ‘酌情予以便利’! 耽误了工坊熬药防疫、 给侯爷供‘顺滑脂’, 你他妈有几个脑袋够侯爷砍的?!” 刘书办看着那力透纸背的签名和殷红的私印, 脸瞬间白了,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点头哈腰: “陈…陈爷息怒!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生石灰? 有!库房还有三百斤…不!五百斤! 马上!立刻给您调拨!车马? 管够!管够!” 效率前所未有的高。 漕运司那边更痛快, 一听是安远侯罩着的工坊要运粗油原料, 卡在河上几天的两条漕船立刻放行, 船老大点头哈腰, 恨不得把船擦出包浆来送给陈石头。 工坊内,气氛为之一振。 匠人们干劲十足,熬制“明光油”的大锅昼夜不息, 分馏塔的冷凝管流淌着清亮的油脂, 新筑的高墙在孙老蔫的吼声中又拔高了一截。 徐文昭捻着胡须, 看着账册上重新流动起来的原料和资金, 连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一丝。 连窝棚区的流民, 似乎也因为那高悬的侯爷手令, 眼神里多了几分安稳。 然而,李烜心头那根弦, 却从未真正放松。 他站在新筑的指挥石台上, 目光越过忙碌的工坊, 投向北方京师的方向。 安远侯的刀悬着,能吓退小鬼, 却未必能挡住…来自紫禁城深处的毒牙! 朱明月蜡笺上那一个个被贬黜的名字, 王振那张阴鸷的脸,如同乌云,始终压在他心头。 这预感,快得令人窒息! 仅仅三天后, 一队与黑石峪粗砺环境格格不入的人马, 踏着深秋的泥泞, 径直来到了青崖镇李记工坊老宅的门前。 没有提前通报,没有府衙引导, 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 为首之人,面白无须,身材微胖, 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织锦缎面曳撒(太监常服), 外罩一件玄色绒面披风。 他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上, 尖削的下巴微微抬起,眼皮耷拉着, 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污了他的眼。 身后跟着七八个同样面白阴柔、 身着青绿宦官服饰的小太监, 还有十几个穿着锦衣卫便服、 眼神凶悍的护卫,按着腰刀,沉默而立。 一股阴冷而压抑的气息瞬间笼罩了工坊老宅。 “哎哟!这是…贵客临门啊! 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王管事, 脸上堆满了生意人的谄笑, 心里却直打鼓。 这架势…来者不善! 那为首的太监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只用尖细的嗓音懒洋洋地道: “哪个是主事的? 叫李烜出来接王公公的手谕!”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阴寒。 王管事心头“咯噔”一下! 王公公?王振?! 他腿肚子有点转筋,强撑着笑道: “公公恕罪! 我家东家如今在黑石峪新工坊主持赈灾防疫, 不在此处…您看…” “哼!” 那孙太监(王振心腹之一)冷哼一声, 终于撩起眼皮, 露出一双细长而锐利、如同毒蛇般的眼睛。 “咱家奉的是司礼监掌印王公公的手谕! 管他在哪! 让他爬,也得立刻爬过来接旨!” 他身旁一个锦衣卫“唰”地抽出半截腰刀,寒光一闪! 消息如同插了翅膀,飞报黑石峪。 李烜接到急报时, 正在查看新一批“无影油”的冷凝结晶。 闻听“京师太监”、“王振手谕”, 他眼神骤然一冷, 手中盛着半凝固蜡液的陶碗“啪”地放在桌上, 清亮的蜡液荡起涟漪。 “该来的,还是来了。” 李烜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只有一片冰寒。 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 对闻讯赶来的徐文昭、陈石头等人道: “文昭随我去。 石头,守好家! 柳含烟那边,裂解试验…暂停! 所有关键记录,立刻转移密存!” “东家!我跟你去!那阉狗…” 陈石头眼珠子都红了。 “你去添乱吗?” 李烜厉声打断。 “侯爷的手令在, 他们还不敢明着动刀! 守好家,护好油!这才是根本!” 他目光扫过众人。 “都给我稳住!天塌不下来!” 快马加鞭,赶回青崖镇老宅。 一进院门,那股阴冷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孙太监大马金刀地坐在王管事慌忙搬来的太师椅上, 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茶沫,眼皮都没抬一下。 几个小太监和锦衣卫如同凶神恶煞, 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草民李烜,拜见公公。” 李烜上前,不卑不亢地抱拳行礼。 第144章 灯油藏奸,毒计落空 王振的“恩典”如同淬毒的枷锁, 勒得工坊喘不过气。 孙太监那张阴鸷的脸和“五日之期”的威胁,如同寒冰悬顶。 然而,黑石峪工坊内, 却爆发出一种近乎悲壮的、 令人心悸的“热情”。 “开炉!三班倒!人歇炉不歇!” 李烜的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 所有匠人,无论老幼,全都红了眼! 分馏塔的冷凝管昼夜流淌着清亮如水的“无影油”原液, 巨大的熬蜡陶缸蒸汽升腾, 弥漫着浓郁的石蜡清香。 柳含烟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 亲自守在裂解区外围(裂解炉虽暂停, 但精馏提纯环节仍在), 用那双能洞察毫厘的眼睛, 死死盯着每一道工序。 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如鹰, 任何一点火候的偏差、 颜色的异常都逃不过她的审视。 “蜡液过滤!用新烧的三层细麻! 一点渣滓都不许有!” “冷凝刮蜡的薄铜片, 给老子用精炼油擦三遍! 再沾半点灰,老子扒了你的皮!” 陈石头提着枣木棍, 如同凶神恶煞的监工, 在工坊里咆哮。 他知道这油和烛是拿去喂豺狼的, 但东家说了,要“最好”! 那就必须一丝不苟! 库房区更是被划为禁区, 日夜有护卫轮班值守。 一百斤澄澈如水晶、 在灯光下几乎看不到一丝杂质的“无影油”, 被小心翼翼地分装进特制的、 内壁打磨得光可鉴人的白瓷坛中, 坛口用浸透精油的软木塞和蜡泥双重密封。 一千支“明光烛”, 选用最上等的、反复精炼脱色的石蜡, 灯芯是苏清珞亲自挑选的、 长绒棉纱反复用“无影油”浸泡晾晒而成, 粗细均匀,燃烧稳定。 每一支蜡烛都晶莹洁白,触手温润, 散发着纯净的蜡香。 它们被整齐地码放在铺着防潮油纸的樟木箱里, 如同等待献祭的圣物。 “东家…都备好了,验了三遍,绝无问题。” 柳含烟将最后一箱蜡烛封好, 走到李烜身边,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 李烜看着库房里这堆耗费了工坊最后一点元气、 价值远超那“恩典价”的贡品,眼神冰冷。 他点点头,对徐文昭道: “徐先生,按计划,通知府衙,明日巳时,准时交付!” 消息如同长了腿,瞬间传遍了青崖镇。 “听说了吗? 李记工坊真把王公公要的油和蜡烛备齐了! 还是最好的!” “啧啧,一百斤无影油, 一千支明光烛啊!那得多少银子? 一两一斤?三文一支? 亏到姥姥家了!” “有什么办法?那可是王公公! 阎王叫你三更死, 谁敢留人到五更? 李东家…这是破财消灾啊!” “破财?我看是喂狼! 喂了也未必能消灾!” 镇上的议论,充满了同情、惋惜和深深的无奈。 镇西,一座不起眼但戒备森严的宅院内。 钱禄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榻上, 听着心腹管事的汇报, 那张保养得宜的胖脸上, 露出阴毒而得意的笑容。 “好!备齐了?还是最好的?哈哈哈!” 他捻着腕上一串油亮的紫檀佛珠, 笑声如同夜枭。 “李烜啊李烜, 你以为把东西做得漂漂亮亮, 就能讨得王公公欢心? 就能躲过这一劫?天真!” 他眼中寒光一闪, 压低声音对心腹道: “都安排好了?” 心腹管事凑近, 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老爷放心! 库房那两个暗桩,今夜子时换防, 有半刻钟的空档! ‘黑油’(一种极粘稠、颜色与无影油相近的劣质矿物油)和受潮的棉线芯, 已经混进柴禾里送进去了! 就藏在库房西北角的柴堆下面! 到时候,只需往几坛‘无影油’底层注入少许黑油, 那油比无影油重,会慢慢沉底混匀, 不仔细查验绝难发现! 再替换一小部分蜡烛的灯芯… 嘿嘿,等这些‘好货’进了宫, 点灯时油烟刺鼻, 烛火摇曳冒黑烟…王公公震怒之下, 李烜有几个脑袋够砍?” 夜色如墨,子时将近。 黑石峪工坊库房区, 巨大的油缸和樟木箱在昏暗的油灯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两个值夜的护卫打着哈欠, 懒洋洋地靠在门柱上。 “张哥,李哥,辛苦了!该换班了!” 两个新护卫准时走来。 “可算来了!困死老子了!” 原来看守的护卫如蒙大赦, 交接了钥匙,打着哈欠离开。 新来的两个护卫对视一眼, 其中一人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 “兄弟,饿了吧? 刚烤的饼子,还热乎,垫垫?” 另一人假意推辞,很快被“说服”。 两人就着昏暗的灯光, 背对着库房深处,大口啃起了饼子。 就在这短暂的松懈间! 库房深处西北角的柴堆后, 两个鬼魅般的黑影无声地滑出! 他们动作娴熟,一个迅速扒开柴堆, 取出一个用厚油纸包裹的竹筒和一个麻布小包! 另一个则如同狸猫般窜到堆放白瓷油坛的区域, 拔开一个坛口的软木塞, 将竹筒里粘稠乌黑的“黑油”小心注入坛底! 随即快速塞回木塞,抹平蜡封! 动作快如闪电! 紧接着,他又摸向旁边一箱未完全封死的蜡烛, 麻利地拆开几支, 抽出内里干燥优质的棉纱灯芯, 飞快地换上麻布包里那些微微泛黄、带着潮气的劣质棉线! 再将蜡烛原样封好! 整个过程,不过几十息! “什么人?!” 啃饼的护卫中, 第145章 三堂验真火,铁笔锁奸邪 钱禄埋下的毒雷被李烜用“狸猫换太子”的狠招, 无声无息地踢回了黑暗角落。 那几坛底层混入“黑油”的无影油和那箱被塞了霉芯的明光烛, 被柳含烟带人小心翼翼地从贡品堆里甄别出来, 重新封好,深藏在工坊最隐秘的夹壁里,如同蛰伏的毒蛇。 而替换上去的,是品相更加完美无瑕的顶级货色 ——油液澄澈得能当镜子, 蜡烛白得像新雪, 灯芯均匀挺括,散发着清冽的蜡香。 李烜要用这无可挑剔的“贡品”, 把王振架到最高的火堆上烤! 然而,当第二日清晨, 徐文昭拿着誊写好的贡品清单来找李烜签字用印时, 这位曾经的迂腐秀才, 却站在库房门口, 望着那排列整齐的白瓷坛和樟木箱, 眉头紧锁,山羊胡子无意识地捻着, 一瞬间陷入了某种巨大的挣扎。 “东家,” 徐文昭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贡品…真的就这么送走了?” 李烜正在检查最后一批蜡烛的封装, 闻言头也没抬: “嗯。最好的都换上去了, 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 徐文昭猛地提高了声音,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昨夜库房之祸,就在眼前! 若非我们早有防备, 此刻送走的便是催命符! 钱禄能买通护卫一次, 就能买通押运的胥吏、宫中的小太监第二次! 路途迢迢,变数无穷! 到了京师,进了内库, 王公公只需随意挑出一坛油、 一支烛,说它‘冒了烟’、‘燃得歪’、‘有异味’,那就是铁证如山! 咱们百口莫辩! 届时,安远侯的手令也护不住我们!” 李烜手上的动作一顿,缓缓直起身, 看向徐文昭。 库房昏暗的光线下, 徐文昭的脸色有些发白, 但那双眼睛里燃烧的却不再是书生的怯懦, 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 对“程序”和“证据”的狂热! “那依先生之见?” 李烜声音低沉。 “验!” 徐文昭斩钉截铁, 眼中精光爆射。 “必须验!当众验!三方共验! 签字画押!留下铁证!” “当众?三方?” 李烜眉头微蹙。 “对!” 徐文昭语速飞快, 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 “请知府衙门、孙太监、还有…钱禄的人! 三方齐聚!在贡品装车离库之前, 当众随机抽取油样、烛样! 当场点燃!验其成色! 观其燃烧!闻其气味! 全程记录!三方签字画押, 各执一份凭证! 验明无误,当场封存! 车行千里,若有差池, 非我工坊之过,乃路途保管不力, 或…有人故意构陷!” 他越说越激动, 枯瘦的手指在空中用力挥舞, 仿佛要抓住那虚无缥缈的“公正”: “此乃《大明律·工律》中‘贡物点验’之遗意! 亦是《漕运通志》‘漕粮三方会验’之成法! 程序严谨,方能堵悠悠之口! 方能绝奸佞构陷之路! 东家!前番赵四掺假, 便是吃了暗亏无凭无据的亏! 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啊!” 他将圣贤书里的“名正言顺”和律法条文中的程序正义, 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化作了此刻最犀利的武器! 李烜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脱胎换骨的徐文昭, 看着他眼中那份近乎殉道般的执着, 沉默片刻,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好!就依先生!这‘三堂会验’… 咱们陪他们玩到底!” ***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 “什么? 李烜要求三方会验贡品? 当众点验?” 孙太监在府衙后堂听到吴道宏的转述, 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 闪过一丝阴鸷。 他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对劲, 这李烜…似乎过于“规矩”了? “公公,这…于法有据啊。” 吴道宏陪着小心, 将徐文昭引用的律法条文和漕粮旧例说了一遍。 “哼!多此一举! 咱家还能冤枉他不成?” 孙太监冷哼一声, 但“法理”二字压下来, 他也不好明着拒绝, 否则倒显得心虚。 他眼珠一转,阴恻恻道: “验?可以!让钱管事也派人来! 做个见证!” 他想把水搅浑, 也顺带看看钱禄的反应。 钱禄府上。 “三堂会验?当众点验?签字画押?” 钱禄听着心腹的回报, 胖脸上的肥肉抖了抖, 小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和恼怒。 李烜这招,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他本想着贡品在运输途中或入库后被动手脚,天衣无缝。 如今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检验… 他那点下三滥的手段,如何敢见光? “老爷,怎么办? 咱们埋的那几坛‘黑油’和霉芯烛…” 心腹管事脸色发白。 “慌什么!” 钱禄强作镇定,眼中凶光闪烁。 “他验的是‘随机’抽取! 库房里好货占多数! 未必就能抽中咱们动过手脚的! 就算抽中…哼,咱们的人就在现场, 见机行事!实在不行… 让他们验不成!” 他心中已萌生毒计。 巳时三刻, 青崖镇工坊老宅库房前院。 气氛凝重得如同上坟。 第146章 烛添异香,暗送无常 “三堂验真火”的硝烟尚未散尽, 孙太监那张阴沉的胖脸和钱府周管事如丧考妣的仓皇, 成了工坊老宅上空最解气的风景。 库房门口,十口白瓷坛、十口樟木箱, 此刻已被三道鲜红的封条(工坊、府衙、内使)如同铁索般紧紧捆缚, 如同披上了刀枪不入的铠甲。 徐文昭紧握着那份墨迹未干、 签押俱全的验封文书, 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仿佛攥着工坊的命脉。 陈石头和一众匠人围着那文书, 激动得语无伦次,俨然打了一场大胜仗。 李烜脸上却不见多少轻松, 他目光越过喧嚣的人群, 投向北方京师那无形的漩涡。 验封文书是护身符, 但王振的贪婪是填不满的无底洞。 钱禄这条毒蛇挨了一记闷棍, 只会更加疯狂。 朱明月蜡笺上那些名字和线索, 如同冰冷的刀锋,悬在心头 ——反攻的时机,正在逼近! “徐先生,” 李烜的声音压过喧闹,沉稳而有力。 “那份文书,誊抄三份! 一份你贴身保管! 一份藏入黑石峪密库! 一份…让石头亲自送去府城沈锦棠处! 告诉她,这是咱们的‘保命符’! 让她务必用最快的渠道, 送到该送的人手上!” 他指的,自然是朱明月名单上那些被王振打压、 即将成为“砥柱”的清流官员! 钱禄倒卖赈粮的罪证链条, 需要这把钥匙去开启! 徐文昭精神一振, 眼中寒光闪烁: “东家放心!文昭这就去办! 定让钱禄那厮的秽行, 大白于天下!” “石头!护送徐先生! 路上警醒点!” 李烜叮嘱。 “包在俺身上!” 陈石头拍着胸脯, 枣木棍杵得地面咚咚响。 安排好这致命的反击, 李烜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站在库房阴影里的柳含烟和苏清珞。 “含烟,清珞,随我来。” 他声音低沉,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三人来到工坊后院一间僻静的配药小屋。 屋内弥漫着熟悉的草药清香, 苏清珞常用的捣药罐、小铜秤、 以及各种晾晒的草药分门别类地摆放着。 “李大哥,有何吩咐?” 苏清珞看着李烜凝重的脸色, 轻声问道。 李烜没有直接回答, 目光落在苏清珞药柜里几个青瓷小罐上, 上面贴着标签: 柏子仁油(安神)、合欢皮浸膏(解郁)、薄荷脑(清心)。 “清珞,我记得你提过, 这些草药精油,有凝神静心之效?” 苏清珞点点头: “不错。柏子仁油宁心安神, 合欢皮浸膏解郁除烦,薄荷脑清心醒脑。 三者按比例调和,其气清香淡雅, 于舒缓心神、助益睡眠颇有奇效。 只是…用量需极谨慎, 过量反易致人昏沉懈怠。” 她说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李大哥是想…” “给王公公的‘恩典’, 再加一份‘心意’。” 李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孙太监不是嫌咱们的‘无影油’、 ‘明光烛’只是死物吗? 咱们就送他点…活络心神的‘雅物’!” 他转向柳含烟: “含烟,工坊顶级的白蜡, 还有多少?” 柳含烟略一思索: “新熬出两批, 约莫能做两百支上品‘无影烛’。” “好!” 李烜眼中精光一闪。 “就用这批蜡! 清珞,你立刻按最温和、最不易察觉的安神配方, 调配精油! 含烟,你带几个绝对信得过的老师傅, 单独开一个密闭的小工间! 清珞配好精油后, 你负责将精油均匀融入融化的蜡液! 记住,比例要精!搅拌要匀! 冷凝要慢!做出来的蜡烛, 外表要与‘明光烛’别无二致, 但点燃后…要散发出淡雅宜人、 能让人心神舒缓的异香! 这香,要若有若无, 要显得…格调极高!” 柳含烟和苏清珞对视一眼, 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和一丝兴奋。 这是剑走偏锋!是在刀尖上跳舞! “李大哥,这…风险极大!” 苏清珞秀眉微蹙。 “精油融入蜡体, 燃烧时药性随烟雾散出, 虽极微量, 但若被精通药理之人察觉…” “所以要‘淡雅’!要‘若有若无’!” 李烜斩钉截铁。 “王振深居内宫, 身边多是阿谀奉承之辈, 有几个懂这等微末药理? 就算闻出香味, 也只会以为是咱们工坊秘制的‘雅香’! 要的就是这效果!” 他看向柳含烟。 “含烟,你能做到蜡体均匀, 燃烧稳定,香气内蕴而不外泄吗?” 柳含烟眼中闪烁着挑战的光芒,重重点头: “能!我用双层水浴法融化蜡液, 控制温度在精油挥发点之下! 精油滴入后, 用特制的细孔铜筛反复过滤搅拌! 冷凝时裹湿布缓冷! 保证精油均匀锁在蜡里, 点燃时随热力缓慢释放, 香气淡而持久,绝无烟火燥气!”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 已勾勒出完整的工艺流程。 “好!” 李烜抚掌。 “此事绝密! 第147章 香饵钓金鳌,商道藏锋机 孙太监的车队卷着尘土消失在官道尽头, 那三盒“凝神静心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李烜心头漾开冰冷的涟漪。 王振的贪婪,钱禄的毒牙, 京师的风暴…黑石峪的深秋,寒意更重。 工坊后院的配药小屋内, 苏清珞正小心翼翼地收拾着调香用的精巧铜秤和青瓷药钵。 空气中残留着柏子仁油的温润、 合欢皮浸膏的微苦和薄荷脑的清凉, 混合成那独特的“凝神”余韵。 柳含烟则带着两个心腹老师傅, 一丝不苟地清理着双层水浴陶锅和特制的细孔铜筛, 每一件工具都擦得光可鉴人, 不留半点痕迹。 “李大哥,” 苏清珞看着倚门而立、 眉宇间凝着寒霜的李烜, 轻声问道: “那‘凝神烛’…真能奏效吗? 王振身边,未必没有懂药理的…”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李烜声音低沉。 “至少,孙太监很‘喜欢’这份心意,这就够了。” 他目光扫过屋内残余的精油原料。 “清珞,调配精油的柏子仁油、 合欢皮浸膏和提纯的薄荷脑结晶… 咱们工坊的存量,怕是见底了吧?” 苏清珞点点头,秀眉微蹙: “柏子仁油本就难得, 合欢皮浸膏更需陈年佳品, 薄荷脑的提纯损耗极大。 按你要求的品相, 余量…最多再做两盒。” 原料!又是原料卡脖子! 李烜眼神微凝。 就在他思索如何解决这燃眉之急时, 院外传来陈石头那标志性的大嗓门: “东家!沈家大小姐来了! 带着好几辆大车! 说是…给咱们送‘香料’来了!” 沈锦棠?香料? 李烜心头一动,快步走出小屋。 工坊老宅前院, 一派与紧张气氛格格不入的景象。 三辆罩着厚实油布、 由健骡拉着的太平车稳稳停着。 沈锦棠一身胭脂红织金缠枝莲纹的锦缎褙子, 外罩雪白的狐裘斗篷, 衬得她肌肤胜雪,明艳照人。 她正指挥着沈家的伙计小心地卸货。 掀开的油布下, 赫然是成筐的上品柏子仁、 成捆的深褐色陈年合欢树皮, 还有好几大包用油纸封得严严实实、 散发着浓郁清凉气息的薄荷叶! 更难得的是, 旁边还有几个密封的锡罐, 标签上写着“暹罗安息香”、 “琼州广藿香油”等字样, 皆是名贵的制香原料! “李东家,” 沈锦棠看见李烜,未语先笑, 眼波流转间带着商贾特有的精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听闻工坊近日为‘贵人’备办贡品,殚精竭虑。 锦棠不才,恰有几条南边的商路,专营些香料药材。 想着工坊或有用处,便自作主张, 调了些许‘粗料’过来, 权当锦上添花,聊表心意。” 她话说得漂亮, 将价值不菲的名贵原料轻描淡写地说成“粗料”、“心意”。 李烜看着那堆积如山的原料,心中雪亮。 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雪中送炭”? 沈锦棠的耳目, 怕是早已将工坊的一举一动, 尤其是他额外准备“凝神烛”讨好王振的消息, 探听得一清二楚! “沈大小姐有心了!” 李烜脸上堆起商人惯有的热络笑容, 拱手道: “此等上品香料,正是我工坊急需! 解了燃眉之急啊! 这份人情,李某记下了! 不知…作价几何? 李某立刻让徐先生…” “哎~”沈锦棠玉手轻摆, 打断了李烜的话,红唇微启, 笑容更盛,带着一丝亲昵的嗔怪。 “李东家这就见外了! 些许香料,值当什么? 算我沈家贺工坊得蒙‘天恩’的贺礼便是! 只是…” 她话锋一转, 那双明媚的眸子凝视着李烜, 一副能洞穿人心的样子。 “锦棠倒是对工坊那‘凝神静心’的手艺, 好奇得紧呢。 能入得‘贵人’法眼的雅物, 必有过人之处。 不知…锦棠是否有幸, 能为李东家这‘雅物’,略尽绵薄? 比如…这原料的稳定供应?” 图穷匕见! 李烜心中冷笑, 脸上笑容不变: “哦?沈大小姐的意思是?” 沈锦棠莲步轻移, 靠近一步,一股淡雅的兰麝幽香袭来, 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诱惑: “不瞒李东家, 我沈家在岭南、闽浙、乃至南洋, 都有稳固的香料药材渠道。 莫说这柏子仁、合欢皮, 便是龙涎、苏合, 只要工坊需要,锦棠也能设法弄来! 品质、数量,绝无问题!” 她顿了顿,眼中精光闪烁, 抛出了真正的饵。 “而且…锦棠还听说, 那位孙公公身边最得用的管事, 最喜清幽檀香, 对浓烈麝香却颇为厌弃。 这调配香韵的讲究, 锦棠或可提供些…小小建议?” 李烜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 这沈锦棠,手伸得够长! 连王振近侍的喜好都摸得一清二楚! 她提供原料是假, 借机将自己的触角伸入这“宫廷特供”的链条才是真! “沈大小姐消息灵通,李某佩服。” 李烜不动声色。 “只是这‘凝神烛’炼制艰难, 成数稀少,恐难当‘供应’二字。” “事在人为嘛!” 沈锦棠笑得如同狡黠的狐狸。 “工坊有秘技,沈家有渠道, 第148章 烛暖深宫,信冷狼心 沈锦棠那几车名贵香料卸下的尘埃尚未落定, 工坊的“凝神烛”工坊便再次燃起了隐秘的炉火。 顶级白蜡在双层陶锅中温柔融化, 苏清珞以沈家送来的上品原料, 重新调配出更清幽、 更内敛的混合精油。 柳含烟如同呵护稀世珍宝, 用细孔铜筛一遍遍过滤搅拌, 让精油彻底融入蜡的肌理。 新制出的“凝神烛”, 蜡体更显温润晶莹, 那淡雅的草木清气几乎隐于无形, 只在点燃时,于烛火摇曳间, 悄然释放出一缕令人心绪宁和的微息。 三盒新品,连同之前“孝敬”给孙太监的三盒, 如同六枚精心打磨的棋子, 被李烜密存于黑石峪工坊最核心的夹壁之中。 京师的风,裹挟着权柄的寒流, 吹不到黑石峪的高墙。 但无形的压力, 却比深秋的寒风更刺骨。 工坊上下,表面维持着“三班倒”的喧嚣, 匠人们挥汗如雨地熬制着明光油、 分馏着无影油、捶打着润滑脂的石灰黏土, 但每个人的眼神深处, 都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忐忑。 王振的“恩典”, 如同一把悬在所有人头顶的钝刀, 不知何时会落下。 徐文昭更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那份誊抄着钱禄倒卖赈粮罪证、 由沈家快船直送京师的密信, 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他每日都要借着巡查工坊原料消耗的名义, 绕到黑石峪峪口那棵老槐树下, 焦灼地望向通往府城的官道, 期待能看到沈家信使那熟悉的快马身影。 山羊胡子被他捻得更稀疏了。 “徐先生,又在等信?” 李烜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平静得听不出波澜。 徐文昭猛地回头, 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 “东家…这都七八日了…京师路远, 但沈家的船…” “急什么。” 李烜拍了拍他的肩膀, 目光投向远处起伏的山峦。 “该来的总会来。 咱们该做的,都做了。 剩下的…看天意, 也看…那些‘砥柱’的骨头够不够硬!” 他眼底深处,同样有暗流涌动。 钱禄那条毒蛇,绝不会坐以待毙! 赫连铁那伙藏在摩云岭的恶狼, 獠牙随时可能亮出! *** 紫禁城深处,司礼监值房。 烛火通明,将室内昂贵的紫檀木家具映照得流光溢彩。 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浓郁的甜腻气息, 却压不住一种深宫特有的阴冷。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 斜倚在铺着厚厚白虎皮的暖榻上。 他年约五旬,面皮白净, 不见一丝皱纹, 唯有一双细长的眼睛, 开阖间精光四射, 带着久居上位、生杀予夺的阴鸷。 他手里把玩着一支洁白如玉、 触手温润的蜡烛, 正是孙太监带回的“明光烛”。 旁边的小几上, 一盏小巧精致的薄胎白瓷油灯里, 盛着清亮如水的“无影油”, 火焰稳定地燃烧着, 散发出柔和明亮的光芒和纯净的蜡香, 将值房照得亮如白昼, 却无一丝油烟异味。 “嗯…” 王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听不出喜怒。 他随手拿起一份户部呈上的、 请求拨银修缮黄河堤防的奏疏, 就着那明亮稳定的烛光, 看得异常清晰。 批阅良久,竟无丝毫眼涩之感。 “这灯油蜡烛… 倒真比宫里那些冒黑烟的强不少。” 王振终于开口, 声音尖细平缓,如同毒蛇滑过枯叶。 侍立一旁的孙太监连忙躬身, 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 “老祖宗圣明! 这李烜虽说是个商贾贱业, 可这炼油制烛的手艺, 着实有几分门道! 奴才亲眼所见,那油清得能照见人影! 蜡烛点起来,又亮又稳,还不熏眼! 关键…便宜啊!” 他刻意加重了“便宜”二字, 偷眼觑着王振的脸色。 王振眼皮都没抬, 将手中的“明光烛”随意丢回装蜡烛的樟木箱里, 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他端起旁边一盏温热的参汤, 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 “东西是不错。那什么‘凝神烛’呢?” 孙太监精神一振, 如同献宝般,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紫檀木小盒,双手奉上: “在这儿呢!老祖宗您瞧瞧! 这才是李烜那小子压箱底的好东西! 说是秘法所制,内含安神草木精华! 奴才斗胆点了一支试过, 那香气…啧啧,清幽幽的, 闻着就让人心平气和, 舒坦得很!” 他夸张地描述着, 绝口不提自己曾因闻着舒服而多点了半个时辰。 王振接过紫檀小盒,打开。 一股极其淡雅、若有若无的清香飘散出来, 混合着柏子仁的温润、 合欢皮的微苦和薄荷脑的清凉, 瞬间冲淡了龙涎香的甜腻。 王振紧锁的眉头, 竟在不知不觉间舒展了一丝。 他近日因边镇军饷和朝中清流聒噪之事, 确实心烦气躁,寝食难安。 这缕淡香,如同清泉流过燥土。 “点上。” 王振淡淡道。 一支“凝神烛”被插入特制的白玉烛台点燃。 橘黄色的火苗平稳跳跃, 释放出的香气比盒中更淡, 更飘渺,却丝丝缕缕,无孔不入。 王振靠在暖榻上,闭目养神。 第149章 北境惊雷,孤灯照杀局 刘文炳的回信如同破开浓云的惊雷, 带着京师清流的怒火与决心, 狠狠砸在黑石峪工坊的石基上。 徐文昭捏着那封被汗水浸透的信笺, 山羊胡子激动得直翘, 仿佛握着斩向钱禄的尚方宝剑。 陈石头更是咧开大嘴, 枣木棍杵得地面咚咚响, 恨不得立刻杀进兖州府, 把姓钱的肥猪拖出来剁了。 “东家!动手吧! 刘大人那边都搭好戏台了! 咱这就把万利商行的烂账、 赵三水的口供、还有那‘混江蛟’李魁的踪迹, 一股脑捅出去! 让姓钱的吃不了兜着走!” 陈石头眼珠子赤红,战意沸腾。 徐文昭也用力点头,眼中寒芒闪烁: “不错!证据链已初步成形, 此刻正是发动雷霆一击之时! 钱禄勾结赫连铁、图谋工坊,更是铁证如山! 数罪并罚,吴道宏也保不住他!” 李烜站在石基边缘, 望着工坊内外在《防疫三字谣》约束下顽强燃烧的点点灯火, 深秋的寒风卷起他青布袍的下摆。 刘文炳的信带来了希望, 却也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他心头漾开更深的涟漪。 钱禄这条盘踞多年的地头蛇, 王振在兖州的爪牙, 会如此轻易地引颈就戮? 他之前面对王振勒索时的“隐忍”, 仅仅是因为工坊有安远侯的手令护身? 太顺了…顺得反常! 一股难以言喻的危机感, 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紧了他的心脏。 “再等等。” 李烜的声音低沉,压下了石基上的躁动。 “蛇打七寸,一击毙命! 钱禄在兖州经营多年,根深蒂固。 刘大人虽刚直,但王振势大, 扳倒钱禄非一日之功。 我们这边…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徐先生,你立刻将赵三水的口供原件和‘混江蛟’李魁的藏身线索, 誊抄一份,用最稳妥的渠道, 秘密送入京师,直递刘大人! 原件,留在我们手里! 石头,工坊护卫队, 给我盯死摩云岭方向! 赫连铁那伙狼, 绝不会坐视钱禄倒台!” 命令迅速下达。 工坊如同绷紧的弓弦, 在希望与隐忧的交织中, 维持着高速运转。 分馏塔的冷凝管流淌着清亮的油液, 熬脂大锅蒸汽升腾, 新筑的高墙在夜色中沉默矗立。 三日后,深夜。 黑石峪工坊的喧嚣已渐渐平息, 只有巡逻队的脚步声和窝棚区零星的咳嗽声在寒风中飘荡。 李烜在充当账房和指挥所的破木屋里, 就着一盏“明光油”灯, 仔细核对徐文昭誊抄好的、 准备发往京师的最后一批证据副本。 油灯的火苗稳定明亮, 映着他冷峻的侧脸。 突然,窗户被极其轻微地敲了三下,两长一短。 李烜眼神一凝。 这是赵伯的暗号! 他迅速起身,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 门外,寒风裹挟着深秋的露水气息涌入。 老仆朱福,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 浆得硬挺的靛蓝布衣, 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外。 他肩上落着薄薄一层夜露, 脸色比上次送药时更加凝重, 浑浊的老眼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急迫! “李东家。” 朱福的声音压得极低, 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 “深夜叨扰,事出紧急。” “福伯请进!” 李烜心中一凛, 立刻侧身将朱福让进屋内, 迅速关紧房门。 屋内油灯昏黄的光线, 将朱福布满皱纹的脸映照得更加深刻。 朱福没有寒暄,甚至没有落座。 他警惕地扫了一眼紧闭的门窗, 从贴身处取出一个用蜡封得严严实实、 只有拇指大小的竹筒,双手奉上。 “主人命老奴星夜兼程, 将此物亲手交予李东家。” 李烜接过竹筒,入手冰凉。 他捏碎蜡封,从中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素白纸笺。 展开,依旧是那娟秀清丽、力透纸背的小楷, 但字迹比上次更加急促,墨色也略显潦草: “北境惊变! 瓦剌也先,秣马厉兵,蠢蠢欲动! 边镇八百里加急已入京! 朝议汹汹,主战声高! 王振意属安远侯柳升挂帅, 总督宣大、山西军务,不日将发!” “孙德海(孙太监)离京前夜, 曾密会钱禄于万利钱庄暗室。 其心腹小监(名‘顺子’)醉酒失言, 透出只字: ‘侯府手令…秋后蚂蚱…北边自顾不暇…’ 钱禄闻之,重贿孙德海, 更显谄媚!” “此獠隐忍,非惧工坊, 乃待侯爷北顾,兖州屏障既失! 其反噬之烈,必如雷霆! 慎之!早决!” 落款处,依旧是那枚小小的、朱砂勾勒的明月梅花印记, 此刻却如同染血的刀锋! 轰——! 李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捏着纸笺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北境告急!瓦剌异动! 柳升即将挂帅北征! “侯府手令不足为惧…侯爷…北边…自顾不暇…” 原来如此! 难怪钱禄面对王振的勒索和工坊的反击, 选择了看似窝囊的隐忍! 他根本不是在怕!他是在等! 等安远侯这尊护法金刚被北方的战火拖住! 等那悬在兖州上空的“不得滋扰”手令变成一张废纸! 等工坊彻底失去最大的依仗! 届时,他这条盘踞的毒蛇, 才会亮出最致命的獠牙,发动雷霆一击! 勾结赫连铁,强攻工坊,杀人夺业,毁尸灭迹! “好…好一个钱禄! 好一个‘秋后蚂蚱’!” 第150章 裂解重生,铜胆镇邪龙 北境惊雷的余音还在李烜耳中轰鸣, 朱明月那封染血的密信如同烙铁烫在心口。 柳升北征在即, 钱禄这头蛰伏的恶兽, 獠牙已抵在黑石峪的咽喉! 工坊的空气里, 除了刺鼻的油味和淡淡的药气, 更添了一股无形的硝烟味, 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柳含烟后背的伤疤依旧狰狞, 新生的皮肉透着粉红, 像一条盘踞的蜈蚣。 深冬的寒意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深蓝的粗布棉袄裹得严严实实, 却掩不住那份病弱的倔强。 她没待在暖和的草棚, 而是固执地站在那堆裂解炉的残骸前。 寒风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旋儿, 也吹动她额前散落的碎发。 她眼神专注,手里握着一根烧焦的木炭, 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板上, 用力勾勒着新的图样。 每一次抬手,后背的筋脉都牵动着伤口, 带来细密的刺痛,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却咬着下唇,一声不吭。 李烜踏着初冬的薄霜走来, 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少女单薄的身影在巨大的废墟前显得格外渺小, 却又透着一股磐石般的坚韧。 他心头一紧,快步上前, 脱下自己那件半旧的靛青色棉袍, 不由分说地披在她肩上。 棉袍带着他身上的温热和淡淡的油烟气。 “伤没好利索,逞什么强?” 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 柳含烟身体微微一僵, 没有拒绝那棉袍的暖意, 只是侧过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执拗: “李大哥,那炉子…炸得不对。” 她指着石板上的炭笔图, 线条清晰而大胆: “咱们之前太贪大了! 一口就想吞下千斤重油, 里面的‘气’(裂解气)一憋狠了, 再结实的罐子也扛不住!得改!” 炭笔用力点着石板: “做小的!用最厚的粗陶做胆! 一次就炼…十斤! 不,五斤! 像熬药的小罐子,气憋不多, 炸也炸不狠!” 她又在陶胆内部画上交叉的网格: “内胆用‘观音土’(高岭土)混着细石英砂, 一层层糊上去,晾干透,再烧! 比光秃秃的陶胆耐烧耐炸! 这土我试过,烧透了硬得像石头!” 最后,她的炭笔指向炉体上方一个关键的节点, 画了两个并排的、类似蛤壳的装置: “泄压!一个不够!装两个! 用精铜打薄片做簧! 气顶到要炸的份上, 铜片自己就弹开,把邪气放出来! 两个一起,总有一个能顶用!” 她的思路清晰得可怕, 每一个字都砸在爆炸的教训上。 李烜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炭笔,识海中, 《万象油藏录》关于【小型间歇裂解试验炉】的图谱光芒大盛, 与柳含烟简陋却直指核心的草图惊人地重合! 尤其是那双泄压阀的设计, 虽简陋,却已触及安全冗余的理念! “好!” 李烜眼中爆发出锐利的光芒, 如同绝境中看到裂开的缝隙。 “就按你说的办!陶胆要厚! 观音土内衬要匀!泄压阀…两个!” 他话锋一转, 指着草图冷凝部分那根代表导气管的粗线: “旧炉子炸,这根铁管子太直太短, 热油蒸汽冲出来太快太猛, 来不及凉透! 冷凝是保命的关键,必须重做!” 柳含烟蹙眉: “锡太软,一烫就软。 铁…导热又慢。” “用铜!” 李烜斩钉截铁,牙关紧咬,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 “紫铜!延展好,导热快! 打成薄片,卷成长管! 还要…盘起来!” 他用手比划着。 “像蛇一样盘在冷水箱里! 管子长了,盘起来接触冷水的面更大! 让那滚烫的油气在里面多绕几圈, 把‘火气’都散掉!” “紫铜?!” 柳含烟倒吸一口冷气。 这玩意儿价比白银! 工坊如今银钱耗尽, 买粮买药都捉襟见肘, 哪还有余钱买铜? “买!” 李烜的声音如同金石交击, 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 “把库底最后那点压箱银全拿出来! 不够…我去找沈锦棠借! 利息随她开! 这铜管,是吊命的管子! 必须造!” 他仿佛看到那盘旋的铜管, 如同束缚孽龙的锁链! 命令如山! 陶工组立刻开窑, 精选最厚实的粗陶泥坯, 用特制的刮刀将内壁刮得相对平整。 柳含烟忍着后背的抽痛, 亲自调配“观音土”混合细石英砂的泥浆, 指导匠人用细麻布蘸取, 一层层、极其均匀地涂抹在陶胆内壁。 每一层都必须阴干透, 才能涂抹下一层,工序繁琐,却无人敢怠慢。 铁匠铺炉火熊熊。 赵铁匠赤着精壮的上身,挥汗如雨, 按照柳含烟画的蛤壳图样, 反复锻打、淬火、 打磨两块巴掌大的精铜薄片, 直到其弹性十足。 又用细锉刀在铜片边缘开出细密的锯齿, 确保泄压时能瞬间弹开。 两个黄澄澄的泄压阀“铜蛤”, 透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最奢侈的紫铜片被请了出来。 柳含烟小心翼翼地用木槌敲打延展, 再以硬木为芯,屏息凝神, 用她那近乎神技的手法和耐心, 第151章双钥锁孽龙,烽烟淬寒铜 螺旋铜管冷凝的初成, 如同在凛冬寒夜撕开一道微光。 金黄色的轻油滴落, 带着裂解重生的希望, 也映着柳含烟苍白脸上那抹病态的红晕。 李烜紧握硬木操作杆的手心, 汗渍未干,冰冷的金属触感混合着劫后余生的悸动。 这炉子,是拿命换的! 他目光扫过柳含烟后背棉袄下隐约的轮廓, 那底下是新生的粉红皮肉, 像一条盘踞的蜈蚣, 无声诉说着代价。 “成了!泄压阀开了!” 赵铁匠粗犷的欢呼犹在耳畔, 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然而,这短暂的喘息被陈石头急促的脚步声和那声嘶哑的低吼彻底击碎: “东家!摩云岭的眼线报信… 赫连铁的人马,动了! 足有上百骑!正往峪口扑!” 寒风瞬间变得刺骨! 洼地里,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李烜身上。 希望与毁灭,仅一线之隔! 李烜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 所有情绪瞬间冰封。 他猛地松开操作杆,硬木杆在寒风中兀自轻颤。 “熄火!封炉!” 命令斩钉截铁,带着金属的冷硬。 “赵师傅,带人立刻回工坊! 石头,敲警钟!所有人上墙! 妇孺进库房堡垒!” 他目光最后落在柳含烟身上。 “含烟,你也回去!” “不!” 柳含烟猛地抬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决。 她没看李烜,反而死死盯着那刚刚驯服、 还散发着余温的新炉, 眼神灼热而执着。 “炉子刚成,不能就这么荒废! 李大哥,这炉子…得加一道锁!” “锁?” 李烜眉头紧锁,强敌压境,火烧眉毛! “一道…只有我们俩才能开的锁!” 柳含烟语出惊人。 她快步走到炉体旁, 不顾后背的刺痛, 指着炉顶主进料管那个厚重的铸铁阀门。 阀门的开关,原本是一个简单的铸铁手轮。 “赵师傅!拿厚铁板!精铜片!快!” 柳含烟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赵铁匠虽不明所以, 但见柳含烟神色决绝, 二话不说冲向工棚。 很快,一块巴掌厚、边缘粗糙的方形铁板, 一片韧性极佳的薄铜片被取来。 寒风卷着溪边的枯草, 气氛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柳含烟却仿佛进入了忘我的境地。 她用小刀飞快地在厚铁板中心刻出一个复杂的、 类似阴阳鱼交错的锁孔雏形, 又在薄铜片上刻出与之完全吻合的凸起纹路。 她的手指冻得通红, 动作却精准而稳定, 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李大哥,帮我扶着!” 柳含烟将刻好纹路的薄铜片覆在铸铁阀门的手轮轴上, 又把那块刻出锁孔的铁板严丝合缝地盖上去, 中心孔洞对准铜片凸纹。 李烜立刻上前, 用铁钳死死固定住铁板和铜片。 “赵师傅!焊死边缘!” 柳含烟低喝。 赵铁匠会意, 立刻取来烧红的铜焊条, 小心翼翼地将铁板的四边与阀门基座熔焊在一起! 嗤嗤白烟升腾,刺鼻的金属气味弥漫。 片刻后,一个坚固的、中心带着奇特锁孔的铁匣子, 牢牢罩住了阀门手轮轴心。 柳含烟这才直起身, 剧烈地喘息着,后背的伤让她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摊开手心, 露出两枚刚刚用精铜边角料、 在炉火旁匆忙锉磨出的钥匙。 钥匙形状怪异, 前端正是那阴阳鱼凸起的纹路! 只是边缘还带着锉刀的毛刺, 显得粗糙而沉重。 她将其中一枚,郑重地递向李烜。 冰冷的铜钥匙躺在少女同样冰冷、 带着细小伤痕和油污的手心。 “李大哥,” 柳含烟的声音在寒风中异常清晰,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眼神却亮得惊人, 直直看进李烜眼底。 “这炉子,是你救的命换来的。 它认主。以后要开炉, 必得你我同在,两把钥匙,同时插入, 同时转动这锁芯,才能启阀投料!”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誓言: “炉在人在,炉亡…人亡!”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煤灰。 洼地里一片死寂。 赵铁匠和烧火的匠人目瞪口呆, 看着柳含烟手中那两枚粗糙的铜钥匙, 只觉得一股寒意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沉重,直透骨髓! 这哪里是锁? 这是把两个人的性命, 和这口吃人的炉子,死死捆在了一根绳上! 李烜的目光,从柳含烟苍白却执拗的脸, 落到她手心那枚粗糙的铜钥匙上。 钥匙冰冷的棱角仿佛带着电流, 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焦灼。 他看到了少女眼中那份近乎悲壮的托付 ——她的命,她背上的伤,连同这凶险炉子的未来, 此刻都沉甸甸地压在了这枚小小的钥匙上,交到了他的手里。 没有犹豫。 李烜伸出同样粗糙、带着油污和烫伤疤痕的大手, 稳稳地、用力地,握住了那枚冰冷的铜钥匙。 指尖传来的,是钥匙的坚硬, 是柳含烟指尖的微颤, 更是一种比钢铁更沉重的责任与信任!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低沉, 却如同磐石砸地,带着千钧之力。 他将钥匙紧紧攥在手心, 那粗糙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却让他混乱的心神瞬间沉静下来。 他抬眼,望向峪口方向, 目光锐利如鹰隼,杀机凛冽: “赫连铁想趁火打劫? 老子就用他的血,给这新炉开光! 含烟,钥匙我收了! 这孽龙,我们一起锁! 现在,跟我上墙!” 警钟凄厉的轰鸣瞬间撕裂了黑石峪的寒风! 第152章 蓝焰破长夜,轻气启新章 峪口的寒风裹挟着血腥与焦臭, 吹不散墙头山民们震天的欢呼。 赫连铁那柄标志性的鬼头大刀, 连同他那颗被愤怒和恐惧扭曲的头颅, 被陈石头的枣木棍砸得稀烂, 尸身连同数十具马匪尸体一起, 被愤怒的山民拖到峪口外, 点了把野火烧成冲天黑烟。 残存的几十骑马匪, 如同丧家之犬,丢盔弃甲, 亡命般遁入摩云岭的莽莽山林, 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兵器和垂死战马的哀鸣。 新筑的石墙上,血迹未干,烟熏火燎的痕迹触目惊心。 匠人们相互搀扶着包扎伤口, 妇孺们从库房堡垒中涌出, 抱着劫后余生的亲人嚎啕大哭,又哭又笑。 赵伯带着一群青壮山民, 正帮着清理战场, 收缴还算完好的弯刀皮甲。 陈石头拄着沾满红白之物的枣木棍, 站在最高处,喘着粗气, 赤红的眼睛扫视着狼藉的战场, 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刚搏杀完的猛虎。 这一仗,工坊死了七个兄弟, 伤了三十多个,山民也折损了十几个, 代价惨重,但终究是守住了! 李烜站在被滚烫“黑金水”和鲜血浸透的墙头, 目光却越过欢呼的人群, 越过冒烟的尸体,死死钉在溪边洼地那座新炉上。 炉体在寒风中沉默矗立, 盘绕的紫铜冷凝管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他紧握在手的,是那枚粗糙的铜钥匙, 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提醒着他炉在人在的誓言, 更提醒着他裂解炉里未竟的凶险与希望! 赫连铁只是爪牙,钱禄那老狗还在兖州府城磨牙吮血! 喘息的时间,是用命换来的,一刻也不能浪费! “清点伤亡!救治伤员! 加固所有破损!埋锅造饭! 让大伙吃顿热乎的!” 李烜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压下了混乱。 “石头,带护卫队,给我盯死摩云岭方向! 赵伯,山民兄弟的恩情,工坊记下了! 阵亡的兄弟,抚恤加倍! 受伤的,全力救治! 他们的家人,工坊养!” 命令迅速下达, 混乱的场面开始恢复秩序。 他这才转身,大步走向溪边洼地。 柳含烟早已等在那里, 后背的伤让她脸色苍白, 但眼神却亮得灼人, 手里紧紧攥着她那把钥匙。 洼地一片狼藉,试验的痕迹被战斗破坏了不少。 但炉体完好,双泄压阀的铜蛤紧闭着,如同沉睡的眼睛。 盘绕的紫铜冷凝管末端, 那个粗陶收集罐里, 赫然积攒了小半罐金黄色的粘稠液体 ——是上次试验中断前冷凝出的裂解轻油! “油…还在!” 柳含烟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止油!” 李烜的目光锐利如鹰, 死死盯着冷凝管更下方、 一个临时用厚竹筒和猪脬(膀胱)缝制、简陋得可笑的收集袋。 竹筒口紧紧绑在冷凝管最末端, 猪脬囊干瘪地耷拉着。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却在疯狂示警! 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活跃的“气”的共鸣, 正从那竹筒里微弱地散发出来! “上次…那喷出来的白气!” 柳含烟也反应过来, 那次泄压阀开启时喷出的刺鼻白气, 被这临时接上的竹筒猪脬囊, 兜住了一部分! 狂喜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李烜强行压下激动, 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清场!只留赵师傅!含烟,钥匙!” 柳含烟毫不犹豫, 将自己那把铜钥匙插入炉顶铁匣锁孔左侧。 李烜深吸一口气,将手中钥匙插入右侧。 两把粗糙的铜钥匙, 前端奇异的凸起纹路严丝合缝嵌入锁芯深处。 “开炉!”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发力! 咔哒!咔哒! 两声清脆的机括咬合声! 厚重的铸铁进料阀门, 缓缓旋开一条缝隙! 这一次,投料口只塞入一小桶不过五斤的黑石峪重油。 炉火点燃,火焰稳定舔舐着厚实的陶胆内衬。 压力缓缓上升。 李烜站在一丈外, 双手稳稳握住硬木操作杆, 感受着炉内细微的震动, 如同驾驭着一匹随时可能暴走的烈马。 柳含烟则紧紧盯着双泄压阀和那根盘绕的紫铜管, 后背的伤痛让她额角渗出冷汗, 眼神却一瞬不瞬。 炉温渐高,导气管开始有白色蒸汽喷出, 带着刺鼻的硫磺和烯烃混合气味。 压力计(简陋的水柱装置)缓缓上升。 “压力接近临界…” 柳含烟声音紧绷。 “稳住!” 李烜眼神锐利。 突然! “铮——!” 左侧泄压阀的铜蛤猛地弹开一道缝隙! “嗤——!!” 一股比上次更加浓烈、 更加刺鼻的白色气流狂喷而出! 但这一次,绝大部分狂暴的气流被导向了那根盘绕的紫铜冷凝管! 只有少量从泄压口喷向高空! 炽热的气流在冰冷的铜管内疯狂冲撞、盘旋! 紫铜管被烫得微微发红! 冷水箱里的水迅速升温! 导气管末端,金黄色的轻油液滴依旧在缓慢滴落。 但最关键的,是连接在冷凝管最末端的厚竹筒! 那干瘪的猪脬囊,竟如同被无形的气吹起,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胀起来! 很快胀成了一个半透明、圆滚滚的气囊! 成了!气被冷凝分离出来了! 李烜和柳含烟的心跳如同擂鼓! 赵铁匠在一旁,眼珠子瞪得溜圆,大气不敢出。 小心翼翼地撤去炉火, 待炉体温度稍降,压力回落。 泄压阀的铜蛤自动咔哒一声复位。 李烜示意赵铁匠退后。 他亲自上前, 如同拆解一枚随时会爆的震天雷, 用浸透冷水的厚布包裹双手, 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解开了竹筒口绑扎的麻绳, 取下那个胀鼓鼓、半透明的猪脬囊。 第153章 蓝焰照心镜,双钥锁修罗 府衙公文如同淬毒的冰锥, 狠狠扎进工坊劫后余生的短暂暖意里。 “聚众山泽,私蓄兵甲,勾连流匪,图谋不轨” 十六字,字字诛心! 末尾那鲜红的府衙大印和“已报备安远侯行辕”的小字, 更是透着赤裸裸的算计 ——算准了柳升鞭长莫及! 遣散流民?封存器械? 这是要抽工坊的筋,断工坊的骨! 洼地里的狂喜瞬间冻结。 柳含烟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下意识攥紧了怀里那把粗糙的铜钥匙, 后背的伤疤仿佛被寒风撕裂般剧痛。 赵铁匠脸上的激动化为惊惶,手足无措。 只有李烜,眼神如同淬火的玄冰, 非但没有慌乱,反而爆射出更凛冽的寒芒。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支熄灭的松明火把, 残留的炭火在寒风中明明灭灭。 “想封炉?想灭口?” 李烜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他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 猛地将手中火把狠狠掼在冰冷的沙地上!火星四溅! “徐先生!” 他猛地转头,声音斩钉截铁。 “立刻誊抄所有账册副本! 一式三份! 一份藏于黑石峪密窖! 一份交赵伯,让他带可靠山民立刻进山! 最后一份…走沈家最快的船, 直送京师刘文炳大人案头! 告诉他们,兖州府要杀人灭口,毁证!” “石头!” 他目光如电扫向陈石头。 “护卫队所有人, 卸下制式皮甲腰刀! 换上流民破袄! 带上家伙,以‘山民互助队’的名义, 给我散进峪口两侧的山林里! 府衙的狗腿子敢动工坊一根指头… 给老子往死里打! 打完就钻林子! 记住,你们是‘义愤填膺’的山民, 不是工坊的人!” “孙老蔫!带人加固库房! 所有成品油、蜡、滑脂,能藏的藏! 不能藏的…混进泥沙! 账册?哼!老子倒要看看,他们能查出什么花来!” 命令如同疾风骤雨, 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 工坊这台刚刚经历血战的机器, 在李烜的强行驱动下, 爆发出最后的、近乎悲壮的力量! 混乱被强行压下, 恐惧被愤怒取代, 所有人如同绷紧的弓弦, 等待着那柄来自兖州的刀! 徐文昭脸色苍白地领命而去, 山羊胡子抖得厉害。 他负责誊抄账册, 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 那簇幽蓝的“轻气”火焰, 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里跳跃。 他快步穿过混乱的工坊, 走向作为临时账房的破木屋。 推开门,一股浓烈的墨味和纸张的霉味扑面而来。 他跌坐在冰冷的木凳上, 却没有立刻动笔。 桌上油灯昏黄的光晕下, 他摊开手掌,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轻气”点燃时, 竹管口喷出的、无声却炽烈到令人心悸的蓝焰。 那火焰…太妖异了! 纯净得不似凡火! 燃烧时无声无息,却蕴藏着焚尽一切的恐怖热力! 徐文昭猛地打了个寒颤, 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他想起了古籍中记载的“幽冥鬼火”, 阴森诡谲,摄魂夺魄! 更想起了裂解炉爆炸时那焚城的烈焰、 飞溅的滚油、李烜后背深可见骨的焦黑和柳含烟苍白的脸! 这“轻气”…是神赐的甘霖, 还是…地狱的业火? 狂喜之后的冰冷恐惧, 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他再也坐不住,猛地起身, 跌跌撞撞地冲出账房, 朝着李烜所在的洼地方向跑去。 洼地边缘, 李烜正看着柳含烟和赵铁匠小心翼翼地将那鼓胀的猪脬囊里的“轻气”, 通过细竹管,缓缓导入一个特制的、 厚壁带螺旋铜盖的密封小铜罐里。 铜罐是连夜用沈家渠道高价购来的紫铜打造, 接口处用浸油石棉绳和铅锡焊死, 沉甸甸的如同一个微缩的炸弹。 “李兄!李兄!” 徐文昭气喘吁吁地跑来,脸色煞白, 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悸与忧虑, 甚至…是一丝恐惧。 李烜皱眉看着这位素来沉稳的谋士: “徐先生?账册…” “账册在抄! 但…但那‘轻气’!” 徐文昭打断他,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他指着那刚封好的小铜罐, 又指向远处依稀可见的工坊废墟和忙碌的伤者。 “李兄!此物…此物之力,远超凡火! 其焰至纯至烈,无声无息,焚物于须臾! 用之善,则如臂使指,可熔金铁, 暖寒窑,利万民!然…”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沉重得如同铅块。 “然用之恶,则其祸更烈于猛火油百倍! 无声无息间,焚城灭寨,杀人无形! 恐成…修罗业火!遗祸无穷啊!” 他紧紧盯着李烜的眼睛, 一字一句,如同泣血: “此等凶物,非德者不可近! 非智勇双全、心存敬畏者不可掌! 工坊当立铁律!束其用!严其管! 钥匙…绝不可假手他人! 否则…恐有滔天之祸!” 寒风卷过洼地,带着裂解气残留的刺鼻气味。 柳含烟抱着那个冰冷的小铜罐, 指尖能感受到金属的坚硬与其中封存的狂暴力量。 赵铁匠张着嘴,看看铜罐, 又看看徐文昭,一脸茫然和后怕。 李烜的目光,则如同深潭, 倒映着徐文昭那张因恐惧和责任感而扭曲的脸。 沉默。 只有寒风呜咽。 许久,李烜缓缓开口, 声音低沉而肃杀: “先生所言…如醍醐灌顶。 这‘轻气’,是把双刃剑, 能活人,更能屠城!” 他猛地看向柳含烟,眼神锐利如刀: “含烟,钥匙!” 第154章 王府垂青眼,黄水试黑金 府衙差役的呵斥与陈石头的怒吼还在峪口回荡, 如同两股激流狠狠相撞。 李烜腰刀出鞘的寒芒尚未敛去, 工坊紧绷的弓弦眼看就要崩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同疾雨, 自青崖镇方向狂飙而来! 马上骑士高举一面玄底金边、 绣着狰狞蟠龙的王旗, 声嘶力竭的吼叫瞬间压过了混乱: “周王府长史驾到——! 闲杂人等退避——!” “周王府”三字如同定身咒! 正指挥着差役、 如狼似虎扑向工坊粥棚的兖州府通判钱德禄, 肥胖的脸颊猛地一哆嗦, 嚣张气焰如同被戳破的尿泡,瞬间瘪了下去! 高举水火棍的差役们更是僵在原地, 面面相觑,进退不得。 李烜握刀的手微微一滞, 眼中寒光闪烁,惊疑不定。 周王?开封那位? 藩王仪仗怎会突然降临这小小的青崖镇? 是福?是祸? 只见一队盔明甲亮、 气势森然的王府护卫, 簇拥着两辆青呢大车, 如同分开波浪般, 碾过混乱的人群,稳稳停在峪口外。 当先一辆车上, 下来一位年约五旬、 身着绯红云雁补子官袍的老者。 他面容清癯,三缕长髯梳理得一丝不苟, 眼神平和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正是周王府长史——顾宪言。 他目光扫过剑拔弩张的场面, 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朗声道: “兖州府通判钱德禄何在?” 钱德禄连滚带爬地跑上前, 扑通一声跪在泥地里, 额头见汗: “下…下官钱德禄,拜见顾长史! 不知长史大人驾临, 有失远迎,死罪!死罪!” 顾宪言淡淡瞥了他一眼, 目光却越过他,落在李烜身上, 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你便是青崖镇李烜? 制出‘明光油’、‘无影烛’, 又在此处设粥赈济、 以工代赈的李东家?” “草民李烜,见过长史大人。” 李烜收刀入鞘,抱拳行礼,不卑不亢。 他身后的匠人和流民, 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纷纷跪倒一片。 “嗯。” 顾宪言微微颔首, 不再看匍匐在地的钱德禄, 仿佛那只是一块碍眼的石头。 “奉王爷钧旨, 闻青崖镇有‘祥瑞’降世, 更闻李东家以奇术助赈安民, 特命本官前来察访。 王爷心系黎庶, 尤念黄河水患肆虐,生灵涂炭。” 他话锋一转, 目光灼灼地盯住李烜。 “听闻李东家精研‘猛火油’(原油)之道, 更制出粘稠坚韧之‘黑金水’(沥青)。 王爷特问:此物…可否用于封堵黄河决口?!” “堵…堵黄河口?!” 钱德禄猛地抬起头, 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李烜心头也是一震! 黄河决口,浊浪滔天, 吞噬城池田舍无数! 多少能工巧匠、填进去金山银山都束手无策! 这位远在开封的周王, 竟将目光投向了工坊的“黑金水”?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关于【沥青基防水材料】的图谱瞬间点亮, 无数数据流涌动。 可行!沥青混合沙石骨料, 加热后浇注,确能形成坚韧防水层! 但…那是黄河! 水量、流速、地质…变数太大! 更别提这时代落后的施工条件! 李烜深吸一口气, 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 他知道,这是泼天的机遇, 更是万丈的悬崖! 答好了,或可得藩王青睐, 暂避府衙刀锋; 答不好,一个“妄言欺王”的罪名就能让他万劫不复! “回长史大人,” 李烜声音沉稳,条理清晰。 “王爷心系苍生,草民感佩! ‘黑金水’(沥青)确具粘稠坚韧、 遇水不散之性, 用于封堵小型渗漏、加固堤坝缝隙, 乃至铺设道路,皆有效验。 然…” 他话锋一转,语气凝重。 “黄河决口,水势滔天, 浊浪裹挟泥沙,冲击之力何止万钧! 寻常‘黑金水’,遇此巨力冲刷, 恐难持久,或被急流撕裂卷走!” 他顿了顿,迎着顾宪言审视的目光, 继续道: “若欲用于堵口,需特制‘稠化’配方! 需混入石粉、细砂乃至麻絮等物, 熬炼成膏,使其粘性倍增,韧性更足! 且…需趁滚热之时倾入决口, 方能与堤土快速粘合! 此法…风险极大! 热膏遇水,蒸汽爆冲, 稍有不慎,非但无功,反伤人命!” 最后,他斩钉截铁: “草民不敢妄言必成! 若王爷信重,愿领命, 于工坊附近寻一小型溃堤或深沟, 先行小规模试验! 成与不成,效用几何, 皆如实禀报王爷! 绝不敢有半分欺瞒!” 一席话,不卑不亢, 既点出了可行性, 更强调了巨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 最后提出了稳妥的试验方案。 滴水不漏! 顾宪言眼中闪过一丝激赏。 这李烜,不似寻常商贾那般唯唯诺诺或夸夸其谈, 反而条理清晰,务实审慎, 更难得有一份担当! “好!” 第155章 借石问矿藏,暗线织金网 周王府的蟠龙旗消失在青崖镇外的官道上, 留下两桶沉甸甸的“黑龙膏”和顾长史那句“王爷求贤若渴”的余音, 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 在工坊内外漾开经久不息的涟漪。 匠人们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憧憬, 陈石头挥舞着枣木棍, 嗓门洪亮地指挥着加固被差役冲击的粥棚, 显然周王府的青睐给了他无穷的底气。 只有徐文昭捻着山羊胡, 望着开封方向沉沉的暮霭, 眼中的忧虑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李烜站在新筑的石墙上, 初冬的寒风卷起他靛青袍的下摆, 猎猎作响。 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粗糙的铜钥匙, 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 带来一丝刺痛的真实感。 顾宪言临行前那意味深长的目光, 犹似还在眼前。 藩王垂青,是泼天的富贵,更是悬顶的利剑! 钱禄王守拙之流绝不会善罢甘休, 周王府这棵大树,能遮风,亦能引雷。 被动等待?绝非他的风格!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关于【水泥雏形】的图谱静静悬浮。 石灰、黏土、石膏…这些寻常之物, 按特定比例混合煅烧, 竟能生成遇水即硬、坚逾磐石的“人造石”! 这才是筑城、修堤、乃至军工的基石! 比“黑龙膏”更加根本, 更具战略价值! 然而,原料从何而来? 大规模开采运输,以工坊如今之力,难如登天! 一个大胆的计划,如同电光石火, 瞬间照亮了他的脑海——借势! 借周王府的势! “徐先生,” 李烜转身,声音低沉而清晰, “备笔墨!我要再书一封, 请顾长史代呈王爷。” 徐文昭一愣: “东家?‘黑龙膏’已呈上, 王爷满意,还需…” “不,‘黑龙膏’只是应急之策,治标不治本。” 李烜眼神锐利,打断道: “堵黄河决口,需天时地利人和, 更需坚不可摧之基! 草民苦思,若能在溃口处预先构筑坚固石基, 再辅以‘黑龙膏’粘合密封,方为长久之计! 然石基缝隙,需更坚韧、更速凝之‘神泥’填充粘合!” 他拿起笔, 在粗糙的草纸上飞快勾勒出几幅简易图样: 堤坝剖面、碎石基座、填充缝隙的粘合剂。 “此‘神泥’之方,草民略有眉目, 需三样主材: 上等石灰石(CaCO3)、纯净黏土、 以及…石膏(CaSO4·2H2O)!” 李烜笔锋一顿, 墨点晕开,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扰”与“求教”, “然此三物,尤以石膏难寻! 品质参差,杂质繁多,恐难当大用! 草民久闻开封人杰地灵,矿产丰饶, 不知王爷治下… 可有品质上佳、易于开采之石灰岩矿脉? 以及…纯净之石膏矿源?” 他放下笔,目光灼灼地看向徐文昭: “烦请先生润色,务必谦恭! 言明工坊未来扩建, 需大量此等建材。 若王爷恩典,指点矿源所在, 工坊愿以高于市价三成的价格, 长期、大量订购! 一切采买运输,皆由工坊自理, 绝不劳烦王府!只求…货真价实!” 徐文昭何等老辣, 瞬间明白了李烜的深意! 这是借“求教”之名,行“探矿”之实! 更是借周王府的虎皮, 编织一张覆盖核心战略原料的供应网! 石灰、石膏…这哪里仅仅是建材? 徐文昭脑中瞬间闪过坚固的堡垒、 隐秘的军械作坊、甚至… 火炮的炮座! 一股寒意混合着激动直冲头顶! “东家…高明!” 徐文昭深吸一口气,眼中精光爆射, 再无半分犹豫,立刻伏案疾书。 他将李烜的“求教”与“高价订购”之意, 用最文雅谦卑的辞藻包裹, 字里行间却透着巨大的利益诱惑和对王爷“慧眼识矿”的恭维。 一封滴水不漏、暗藏玄机的“求教信”, 很快誊写完毕,盖上工坊的印鉴。 数日后,开封,周王府承运殿。 周王朱有爝(明初周王朱橚后裔)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紫檀木榻上, 饶有兴致地把玩着顾宪言带回的那块冷却的“黑龙膏”。 膏体黝黑坚韧,入手沉重。 案几上,还摊开放着李烜那封言辞恳切、暗藏机锋的信笺。 “石灰岩…石膏… 高于市价三成…长期大量订购?” 周王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看向下首的顾宪言。 “顾卿,这李烜…有点意思。 他真是为了修他那工坊?” 顾宪言躬身道: “回王爷,臣观其工坊, 依山而建,石墙高耸, 确需大量石料灰浆。 其所言‘神泥’配方,虽未明示, 但观其行事,非无的放矢之人。 且…”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几分。 “臣在青崖镇, 见其炼制‘黑龙膏’之炉, 颇为奇异,盘绕铜管,密封森严, 非寻常工匠可为。 其所图…恐不止于商贾之利。” “哦?” 周王眼中兴趣更浓, 将手中“黑龙膏”轻轻放下。 “你是说…此人或通格物奇技, 所谋乃军国重器?” “臣不敢妄断。 然其能制‘明光油’、‘无影烛’, 更能驯服猛火油, 熬炼出此等坚韧之物, 其智其能,远超侪辈。 其所求石灰、石膏, 用于‘神泥’或为真, 然…焉知不是为炼更凶之器?” 顾宪言谨慎回答。 周王沉吟片刻, 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榻的扶手。 殿内烛火跳跃,映着他深邃的眼眸。 藩王虽富,然受限极多。 若能掌控一种新型、 强力建材乃至潜在军工原料的源头… 第156章 海图藏惊雷,油砂钓金鳌 嵩山石灰岩的矿点刚在图上圈定, 禹州石膏矿的样品还在路上, 工坊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兴奋。 石墙又加高了三尺, 垛口新砌了青砖, 如同巨兽龇出的獠牙。 炉火昼夜不息, 分馏塔流淌着清亮的油液, 裂解炉在双钥的守护下低吼, 驯服地吐纳着“轻气”与轻油。 李烜站在新筑的瞭望台上,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铜钥匙冰冷的棱角, 目光却越过青崖镇灰蒙蒙的屋脊, 投向东南方——那是沈锦棠的粮船, 也是通往京师、通向未知风暴的航道。 一个深冬的午后,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 工坊大门外, 陈石头粗着嗓门拦住了一位风尘仆仆的老者: “站住!老头! 工坊重地,闲人免进!” 老者约莫六十上下, 身材干瘦却挺拔如松, 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靛蓝棉布袄, 外面罩着件半旧的油布蓑衣, 头戴破毡帽,须发皆白, 脸上刻满海风和岁月留下的深沟。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 浑浊却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人心。 他肩上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褡裢, 手里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硬木拐杖。 “呵呵,这位壮士,” 老者声音沙哑, 带着浓重的闽地口音,却中气十足。 “老朽姓林,是个跑海的。 听闻贵坊李东家精研‘猛火油’之道, 特来拜会,有一桩…海上的买卖, 想与李东家谈谈。” 他说话间,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工坊高耸的石墙和远处冒着黑烟的裂解区, 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 “跑海的?买卖?” 陈石头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老者。 “啥买卖?我们工坊只炼油,不买鱼!” 老者不以为意, 微微一笑,露出几颗豁牙: “自然不是鱼。 是…油。 一种埋在海岛沙滩下, 黑乎乎、粘糊糊, 风吹日晒万年不朽的…油砂!” 他刻意加重了“油砂”二字。 油砂?! 李烜的心猛地一跳! 他刚巧从瞭望台下来, 走到门口,恰好听到这两个字!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瞬间躁动, 关于“油砂矿”的图谱剧烈闪烁!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陈石头身边, 目光如电扫向老者: “老丈请进。石头,看茶。” 简陋的待客草棚里, 寒风从缝隙灌入。 李烜、徐文昭作陪。 老者解下褡裢, 小心翼翼地从最底层取出两样东西。 第一件,是一块巴掌大小、 用油布层层包裹的黑色固体。 解开油布,一股混杂着海腥、 硫磺和原油的独特气味弥漫开来。 那东西颜色深黑近褐, 质地似土非土,似砂非砂, 捏在手里沉甸甸,粘糊糊, 指缝间能挤出暗褐色的油渍, 正是典型的露天油砂! 第二件,则让李烜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张泛黄发脆、 边缘残缺不全的旧羊皮纸! 上面用简陋的墨线勾勒着海岸、 岛屿、星斗方位! 其中一角,赫然描绘着一片特殊的、 如同犬牙交错的礁盘! 这礁盘的形状… 竟与朱明月铁匣中那幅神秘海图的一角…高度相似! 只是更为简陋模糊! “此物,” 老者指着那块粘稠的油砂, 声音带着一种追忆的悠远。 “老朽称之为‘万年油砂’。 在南洋婆罗洲西北, 一片被大食海商唤作‘黑金滩’的岛屿上, 遍地皆是!厚的地方,能没过人膝! 日头一晒,油都渗出来,点火就着!” 他枯槁的手指抚过羊皮海图那犬牙交错的礁盘。 “这图,是三宝太监(郑和)当年下西洋时, 船队里一位老火长所绘。 他们在那片‘黑金滩’补充过淡水, 见过这遍地冒油的奇景! 老朽年轻时,曾随船到过附近, 侥幸得了这残图与样品。” 他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李烜, 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热切: “李东家!此乃天赐富矿! 比山中苦寻油苗强百倍! 只要大船一艘,熟谙水性的健儿百人,老朽愿为向导! 采回这油砂,何愁工坊无油? 泼天的富贵,唾手可得啊! 老朽别无他求,只求分润三成,安度残年!” 油砂!巨矿!郑和旧部!南洋海图! 每一个词都如同惊雷, 在李烜耳边炸响!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关于“高含蜡重质原油砂矿”的信息疯狂涌入! 储量、开采难度、提炼工艺… 巨大的诱惑如同海妖的歌声! 若真能掌控这样一处露天矿源, 工坊将彻底摆脱原料桎梏,一飞冲天! 然而,这“天降横财”来得太巧!太诡异! 周王府的垂青余温未散, 王振钱禄的刀锋悬在头顶, 一个素未谋面、来历不明的“老海商”, 拿着与朱明月铁匣中相似的海图残片, 精准地找上门来, 献上“万年油砂”和“泼天富贵”? 这简直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是饵! 李烜脸上瞬间堆起惊喜交加、 难以置信的表情, 一把抓起那块油砂, 凑到眼前仔细端详, 手指捻着那粘稠的油渍, 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老…老丈! 此…此物当真遍地皆是? 那‘黑金滩’…离此多远? 海路凶险否?” 他一边“激动”地询问, 第157章 信鸽揭迷局,虚饵钓双鱼 密室烛火摇曳, 映着那块雪白粗蜡诡异的光泽和朱明月指尖的微颤。 海图铁匣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渗入骨髓, 她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林大海手中的残图, 如同钥匙,捅开了尘封的禁忌之门 ——那是王振追寻多年、 关乎前朝航海绝密的核心线索! 如今,这钥匙裹着“万年油砂”的毒饵, 被精准地抛到了工坊门前。 “王振…终于还是嗅到了铁匣的味道。” 朱明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指尖划过铁匣上繁复的暗纹。 “林大海此人,海图残片为真, 其‘郑和旧部’的身份… 怕也有几分真。 若非亲身经历, 绘不出那礁盘细微的暗涌流向。 然其此时现身,手持此物, 直指‘黑金滩’…绝非偶然!” 她抬起眼,烛光在那张清冷绝艳的脸上投下深深阴影。 “王振索求‘奇巧’, 欲献海外异宝固宠。 这‘奇巧’,怕不止是珊瑚明珠, 更在…那遍地流淌的‘黑油’! 他想借林大海这识途老马, 找到真正的油矿, 连同海图一并献上,博取圣心!” “他想借刀挖矿,还想夺图?” 李烜眼神冰寒刺骨,指节捏得发白。 王振这条阉狗,胃口大得惊人! 既要工坊的炼油术, 又要海外的油矿, 还要掌控郑和留下的航海秘辛! “图,绝不能落入他手!” 朱明月语气斩钉截铁, 带着一丝金铁之音。 “然林大海这条线…断不得! 断了,王振必生疑, 雷霆之怒顷刻便至! 唯有…将计就计!” 她走到密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鸟笼前, 笼中是一只通体雪白、眼神锐利的信鸽。 她迅速取过一张寸许宽、 薄如蝉翼的素笺,以特制的细炭笔, 写下几行蝇头小楷: “饵吞,线放。 矿讯需详,异宝可缓。 示‘奇巧’于前,藏‘重器’于后。 雀巢。” 字迹清丽,却暗藏玄机。 “雀巢”二字, 更是只有李烜与她才懂的暗语 ——指代王振。 素笺卷成细卷, 塞入鸽腿特制的铜管,蜡封。 朱明月推开密室高处一道隐蔽的气窗,寒风裹着雪沫卷入。 她抬手一扬,白鸽如同离弦之箭, 无声地融入沉沉夜色,飞向青崖镇。 *** 次日,寒风依旧。 悦来客栈天字三号房。 林大海正就着一碟咸菜, 啃着硬邦邦的炊饼。 门被轻轻叩响。 “林老丈,叨扰了。” 李烜推门而入, 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一丝“筹措艰难”的愁容, 身后跟着捧着沉重木匣的徐文昭。 “李东家!” 林大海连忙起身, 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唉!” 李烜重重叹了口气, 一屁股坐在炕沿。 “老丈,不瞒您说! 筹措大船人手,阻力重重啊! 兖州府那帮狗官,还有京里…” 他做了个讳莫如深的手势,压低声音。 “…那位爷,都盯着呢! 动静稍大,怕就要被摘了桃子!” 他话锋一转,眼中又迸发出热切的光芒: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 昨夜,我苦思冥想,豁然开朗! 何须大动干戈去南洋? 老丈您带来的这‘万年油砂’, 就是现成的宝贝!” 他示意徐文昭打开木匣。 匣中,赫然是昨夜柳含烟熬炼出的那块雪白细腻的粗蜡! 旁边还有几个小巧的模具, 里面凝固着几支洁白如玉、 质地均匀的蜡烛! “老丈请看!” 李烜拿起一支蜡烛, 凑到油灯上点燃。 呼! 一簇明亮、稳定、近乎无烟的火焰瞬间燃起! 光芒柔和而纯粹, 比工坊的“无影烛”更加明亮, 燃烧时散发着一股极淡的、 类似松香的清新气息, 毫无寻常蜡烟的呛人感! “这…这是?!” 林大海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圆, 死死盯着那跳动的烛火, 呼吸都急促起来! 他在海上漂泊半生,见过无数珍奇, 却从未见过如此纯净明亮的蜡烛! “此乃用老丈所赠‘万年油砂’中提炼出的‘玉髓蜡’所制!” 李烜声音带着“激动”, “此蜡燃烧无烟,光亮如昼,更有异香! 若献于贵人,岂不胜过千言万语? 何愁贵人不允我们出海寻那‘黑金滩’巨矿?” 他凑近林大海,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 “老丈!那‘黑金滩’油砂, 蜡质都如此极品, 其油…该是何等神物? 若能炼出,必是惊世骇俗的‘异宝’! 届时,莫说三成, 就是五成,也由得老丈开口! 眼下,只需老丈再辛苦一趟, 将那油砂矿的具体方位、滩涂深浅、 潮汐规律、甚至… 有无凶猛土人守护,详详细细绘成图说! 有此‘玉髓烛’开路, 加上详实的矿图,说服贵人,易如反掌!” 林大海看着匣中那几支燃烧的“玉髓烛”, 又看看李烜“热切”而“真诚”的脸, 枯槁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 王振给他的指令,是诱出整幅海图和工坊底牌。 可眼前这“玉髓烛”, 确是他前所未见的奇珍! 若真能以此搭上更高层的线… 他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贪婪与挣扎。 “李东家…此言当真?” 第158章 黑谷炊烟起,北地惊雷藏 林大海揣着那匣洁白如玉的“玉髓烛”, 如同揣着钓起王振这条巨鳄的香饵, 消失在青崖镇通往京师的官道上。 工坊密室里残留的蜡香尚未散尽, 黑石峪深处却已响起更加雄浑的轰鸣。 冬雪消融,春寒料峭, 蛰伏一冬的工坊如同苏醒的巨兽, 吞吐着滚滚黑烟与蓬勃生机。 新筑的石墙巍然矗立, 青灰色的条石在初春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墙顶垛口如巨兽獠牙, 新削的尖木桩斜指苍穹。 墙内,景象已大不相同。 靠近无名溪流的缓坡上, 一片简陋却规整的木石棚屋拔地而起。 这是新辟的“油砂采选区”。 数十名精壮的汉子(多是去年留下的流民), 穿着厚实的粗布工装, 正挥动特制的长柄铁铲和耙子, 将溪边浅层富含油砂的黑色泥土挖起, 堆放到巨大的竹筛网上。 浑浊的溪水被竹筒水车引入高处的水槽, 冲刷而下,将泥土带走, 留下沉甸甸、粘糊糊的油砂颗粒。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原油的独特味道。 “王老蔫!筛网眼再细点! 别把‘金沙’漏了!” 赵铁头吼着号子,亲自监督。 一个刚被招募不久、 原本身形佝偻的老流民, 如今挺直了腰板,正奋力摇动着沉重的筛架, 脸上沾着黑泥,眼中却闪烁着踏实的光芒。 在这里,他不再是流民王老蔫, 而是“油砂组”的王师傅。 溪畔更高处,巨大的分馏塔如同沉默的巨人, 粗陶甑体缠着数道锃亮的铁箍。 螺旋紫铜冷凝管在阳光下反射着金红的光泽。 塔下,几个巨大的粗陶收集罐依次排开, 分别盛放着不同馏程的清亮油液 ——从最轻质的“疾风油”(汽油雏形)到粘稠的润滑油基础油。 匠人们用特制的长柄铜勺取样, 观察色泽,记录温度,动作熟练而专注。 “东家,这锅基础油粘度正好! 调配‘顺滑脂’的上品!” 一个老师傅捧着油样, 兴奋地向正在巡视的李烜汇报。 不远处,几口巨大的铁锅蒸汽升腾, 正是熬制润滑脂的工区。 精炼油脂与煅烧好的石灰粉、细黏土按比例投入锅中, 在柳含烟的指挥下, 匠人们用沉重的长柄木槌反复捶打搅拌, 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如同巨兽的心跳。 粘稠润滑的黑色脂膏渐渐成型, 散发着油脂和矿物的混合气息。 而整个工坊最核心、守卫最森严的区域, 依旧是溪边洼地。 那座盘绕紫铜蛇管的裂解炉, 在双钥的守护下, 如同被驯服的凶兽,日夜低吼。 炉火稳定,压力计的水柱在安全线内微微起伏。 导气管末端,金黄色的轻油滴答落入铜罐。 旁边,一个特制的、带有多层铜网阻火器的厚壁铜罐, 正缓缓收集着分离出的“轻气”。 罐体冰冷,却锁着焚城的力量。 炉旁,新砌了几个巨大的砖石灶台。 灶眼不再是烧柴的炉膛, 而是嵌着特制的紫铜喷头! 此刻,一个灶眼正燃着幽蓝、近乎无声的火焰! 火焰稳定得如同凝固的蓝色水晶, 散发出灼人的热浪! 王老蔫的儿子王小柱, 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 被特别选为“轻气灶”操作学徒。 他穿着厚实的牛皮围裙, 戴着柳含烟特制的、 镶嵌着深色水晶片的“墨镜”(用烟熏黑的天然水晶磨制), 紧张而兴奋地站在一丈外, 通过一根长长的硬木操作杆, 小心翼翼地调节着铜喷头的气阀。 “火…火候稳了!柳工头!” 王小柱的声音带着颤抖的激动。 柳含烟后背的伤让她无法久站, 此刻靠坐在一张特制的高背竹椅上, 小脸依旧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 她微微颔首,声音清晰:“投料!” 旁边匠人立刻将一大筐切好的萝卜块倒入灶上架着的巨大铁锅。 滚烫的锅底瞬间发出“滋啦”的爆响! 水汽蒸腾! 仅仅片刻,萝卜块便染上了诱人的焦边! 这火力,比寻常柴火猛了何止数倍! “神了!真神了!” 几个负责伙食的老厨娘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称奇。 “这蓝火苗,没烟没灰, 烧菜快得吓人! 省了多少柴火功夫!” “省柴火?” 旁边监督的陈石头抱着枣木棍, 瓮声瓮气地哼道。 “这是‘轻气’!金贵着呢! 东家说了,非大灶急用,不得轻动! 谁要是敢偷开阀门玩火… 老子打断他的腿!” 他凶狠的目光扫过四周, 匠人们无不凛然。 轻气灶旁三步之内, 除了操作学徒和柳含烟,无人敢近! 李烜独自登上新筑的瞭望台。 这是整个黑石峪的最高点。 初春的风带着料峭寒意, 卷动他靛青色的袍角。 放眼望去—— 脚下,黑石峪工坊如同一个初具规模的原始工业小镇。 石墙环抱,屋舍俨然。 开采区人声鼎沸,分馏塔蒸汽升腾, 熬脂区捶打声沉闷有力。 更远处,新开辟的窝棚区炊烟袅袅, 那是匠人们和留下的流民家属的居所。 孩童的嬉闹声隐约传来, 与工坊的轰鸣交织在一起, 竟谱出一种奇异的、 生机勃勃的乐章。 然而,当他的目光越过工坊的烟火, 投向东南方遥远的地平线时, 那点暖意瞬间被冻结。 冬雪化尽,大地裸露。 黄河肆虐过的广袤平原, 如同被巨兽撕裂的伤口,依旧触目惊心! 浑浊的水洼星罗棋布, 折断的枯树东倒西歪, 被泥沙半掩的村落废墟如同大地上的疮疤, 在初春稀薄的阳光下, 透着无尽的荒凉与死寂。 那是去年深秋的灾难, 也是大明腹地难以愈合的伤痛。 李烜的手下意识地探入怀中, 第159章 鬼火煅精铁,幽蓝照寒炉 瓦剌贡马的阴云沉沉压在北境天际, 黑石峪的炉火却在“轻气”的催动下, 燃烧得愈发炽烈而诡异。 新坊依山而建的格局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 条石垒砌的基座在深冬的薄雪下泛着冷硬的光。 裂解区洼地,那座双钥守护的小炉日夜低吼, 驯服地吞吐着粘稠的重油。 紫铜冷凝管末端, 金黄色的轻油滴入铜罐, 而更致命的“轻气”, 则被小心导入特制的厚壁粗陶“气罐”中, 罐体上简陋的水柱压力计微微颤抖, 无声诉说着内部的狂暴。 “东家!顶不住了!” 赵铁匠赤着精壮的上身, 古铜色的皮肤被铁匠炉的炭火烤得通红, 汗珠滚落便在滋啦声中化作白气。 他指着炉膛里几块烧得半红不白的铁胚, 声音嘶哑带着焦躁。 “这上好闽铁!按说早该烧透了! 可炉温死活上不去! 炭火加猛了烟大熏人, 加少了又软趴趴! 打把好刀,难如登天啊!” 旁边几个铁匠学徒抡着大锤, 每一次砸下都火星四溅, 却难掩铁胚的僵硬。 柳含烟裹着厚厚的深蓝棉袄, 站在稍远处。 后背的伤让她无法靠得太近, 但那双清亮的眸子却一瞬不瞬地盯着跳动的炉火。 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 却穿透了叮当的打铁声: “李大哥,试试‘轻气’?” 李烜心头猛地一跳!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关于“裂解气高温应用”的图谱瞬间点亮, 数据流汹涌!热值!燃烧温度!无烟特性! 巨大的诱惑与同样巨大的风险如同冰火交织! “含烟,取图纸!” 李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柳含烟立刻从随身布囊中取出炭笔和一张硝制过的厚羊皮。 她蹲下身,不顾后背的抽痛, 羊皮铺在冰冷的石面上,炭笔如飞! 一个极其简陋却思路清晰的铸铁管道系统跃然纸上: 主气罐引出粗铁管(用厚壁生铁铸造), 沿预设沟槽铺设, 接入特制的铸铁喷头! 喷头深入锻造炉膛下部,预留调节阀门! 最关键的是,所有管道连接处, 都画着并排的法兰盘和厚厚的浸油石棉垫! 安全阀!隔断阀! 图纸虽粗,安全冗余的理念却已刻入骨髓! “孙老蔫!” 李烜低喝。 “在!” 老泥瓦匠头孙老蔫应声上前, 布满皱纹的脸如同风干的核桃。 “按柳工头的图!带人挖沟! 用青石板衬底!沟要深!要直!” 李烜下令。 “赵师傅!” 他转向赵铁匠。 “停火!清炉!按图,铸管子! 法兰盘!喷头!要厚!要结实! 接口给我磨出镜面来! 敢漏一丝气,老子扒了你的皮!” “得令!” 赵铁匠看着那图纸, 眼中爆发出精光! 打铁他拿手,这新玩意… 更让他血脉贲张! 整个工坊核心区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 铁器组炉火重燃, 巨大的坩埚里铁水沸腾, 按照柳含烟标注的尺寸和厚度, 浇铸出一根根碗口粗、 近尺长的厚壁生铁管段。 接口处用特制刮刀反复刮磨, 直到能映出模糊的人影。 沉重的铸铁法兰盘被精心锻造, 凹槽深邃。 特制的喷头更像一个狰狞的怪兽脑袋, 预留了多个细小的喷孔。 孙老蔫带着匠人, 在规划好的路线上挥汗如雨。 坚硬的冻土被铁镐刨开, 沟底铺上凿平的大青石板。 铁管被一节节吊入沟中, 法兰盘对接, 中间垫上厚厚几层浸透蓖麻油和石墨粉的石棉绳。 烧红的粗螺栓穿过预留孔洞, 巨大的扳手在号子声中死命拧紧! 石棉垫被挤压得几乎透明! 每接好一段,柳含烟都亲自上前, 用小刷子蘸着浓稠的糯米灰浆混合细铁砂, 仔细涂抹在接口缝隙处, 再裹上一层浸透桐油的厚麻布! 最后才覆土掩埋夯实。 安全阀和隔断阀被安装在关键节点, 黄铜的阀体闪着冷光。 七日!整整七日不眠不休! 一条深埋地下、 连接裂解区气罐与锻造区的“轻气”管道, 如同沉睡的钢铁血管, 悄然铺设完成!管道尽头, 特制的铸铁喷头被小心翼翼地安装进清理一空的锻造炉膛下部。 气氛凝重得如同上刑场。 裂解区气罐旁,李烜、柳含烟并肩而立。 两人手中紧握着各自的铜钥匙。 远处锻造炉旁, 赵铁匠带着几个最沉稳的老铁匠, 手持特制的长柄点火叉和湿麻布, 屏息凝神。 陈石头带着护卫队清空了锻造区周围二十丈内所有人, 手持棍棒,眼神如鹰隼。 “开阀!” 李烜声音低沉。 柳含烟深吸一口气, 将钥匙插入气罐主阀锁孔。 李烜插入另一把。 咔哒! 沉重的黄铜阀门缓缓旋开! 气流通过管道的微弱嘶鸣在地下隐隐传来。 “远端…开喷阀!” 李烜对着远处吼道。 赵铁匠用一根特制的、 带齿轮的长铁杆, 缓缓转动喷头旁的调节阀! 嗤…! 一股微弱的气流声从炉膛喷口传出! “点火!”李烜厉喝! 赵铁匠手臂稳如磐石, 将点燃的长柄油布火把, 猛地探入炉膛喷口上方! 轰——!!! 第160章 铅封锁疾风,药香淬杀机 幽蓝的“鬼火”煅烧着工坊的未来, 也点燃了更凶险的“疾风”。 裂解炉在双钥的守护下日夜吞吐, 紫铜冷凝管末端流淌的金黄轻油, 被引入新设的“精制区”。 这里远离喧嚣,靠近溪流, 几口特制的厚壁陶缸架在石灶上, 旁边堆放着大袋草木灰(碱源)和装满清水的木桶。 柳含烟裹着厚袄, 小脸被蒸汽熏得微红, 后背的伤让她无法久站, 便坐在小马扎上指挥。 她盯着陶缸里翻滚的金黄色油液, 声音清晰: “火稳!保持微沸! 草木灰水,缓缓加!” 匠人用葫芦瓢舀起浓稠的草木灰水(碳酸钾溶液), 小心翼翼地淋入热油中。 刺啦!油水剧烈反应, 腾起大股带着刺鼻硫磺味的白烟! “搅!慢慢搅!匀!” 柳含烟紧盯着油液的变化。 粘稠的油液与碱水在搅拌中发生皂化反应, 油中那些令人作呕的硫化物、 部分酸性杂质被碱液中和、吸附。 原本金黄色的油液颜色似乎更清亮了一些, 那股子类似腐烂鸡蛋的恶臭也淡了不少。 “停火!静置!” 柳含烟下令。 撤去柴火,滚油渐渐平息。 缸内液体迅速分层: 上层是颜色更浅、接近琥珀色的油液, 中层是浑浊的乳白色皂化物, 底层则是黑褐色的废水。 “舀油!小心!别带进皂水!” 柳含烟亲自操起长柄铜勺, 如同舀取液态黄金, 极其小心地将上层清亮的油液舀入另一个干净的陶缸。 “冷水!大量!淋洗!” 她继续指挥。 冰冷的溪水被一桶桶注入盛满“精制油”的陶缸。 匠人们用特制的木耙轻柔搅拌、漂洗。 冷水带走残留的碱液和细微杂质。 如此反复淋洗三遍, 直到缸底沉淀物几乎不可见, 油液变得澄澈透亮, 在冬日阳光下折射出诱人的琥珀光泽。 那股刺鼻的硫磺味终于被压制到极淡,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松节油的、 清冽而略带刺激性的独特气味。 “成了!” 柳含烟长舒一口气, 眼中带着疲惫与一丝成就。 这便是裂解轻油的精制品 ——疾风油!其色清亮, 其味凛冽,其性…暴烈如火!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数据流涌动: 【汽油馏分(初级精制)】 硫含量:中度(已部分脱除) 辛烷值:预估较低 挥发性:极高! 易燃易爆等级:极度危险! 警告的红光如同血海! 李烜站在精制区外围, 感受着空气中那股清冽又危险的气息, 眼神凝重如铁。 他深知,这“疾风油”比“轻气”更危险! “轻气”至少需要密闭空间聚集到一定浓度才会爆燃, 而这“疾风油”,暴露在空气中, 挥发的气体遇明火即燃! 其流淌燃烧的特性, 更是如同附骨之疽! “孙老蔫!” 李烜声音冰冷。 “东家!” 孙老蔫佝偻着背上前。 “按图!开窑!烧罐!” 李烜递过一张柳含烟连夜绘制的图纸。 图纸上,是一种特制的厚壁小陶罐: 罐体矮胖敦实,壁厚近寸! 罐口带外螺纹, 配一个沉重的、内嵌螺纹的铸铁盖子! 盖顶中心,预留了一个黄豆大小的注液孔! “罐壁要厚!要匀!烧透!凉透!” 李烜盯着孙老蔫。 “敢有一个砂眼, 老子把你塞进窑里烧成罐!” “东家放心!老朽亲自盯着! 用观音土加石英砂的胚子! 烧三遍!保准结实!” 孙老蔫拍着胸脯, 浑浊的老眼闪烁着精光。 他明白这东西的分量。 三日后,第一批五十个特制厚壁陶罐烧制完成。 罐体乌黑,入手沉重冰凉, 敲击声沉闷如石。 封装区设在最僻静的库房角落, 由李烜、柳含烟亲自操作。 徐文昭持册记录, 陈石头带人持棍把守门外, 严禁任何人靠近! 柳含烟用特制的长嘴铜壶, 小心翼翼地将精制好的“疾风油”注入陶罐, 分量严格控制在半罐! 留下充足的蒸汽空间。 沉重的铸铁盖子旋紧! 螺纹咬合,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蜡封!” 李烜低喝。 柳含烟立刻将烧融的、 混合了松香的特制石蜡, 仔细浇注在罐口螺纹缝隙处! 滚烫的蜡液迅速凝固, 形成一层淡黄色的密封层。 “铅封!” 李烜声音更冷。 最后一步!一个小巧的坩埚架起, 里面是融化的铅锡合金。 柳含烟用细长的铁勺舀起滚烫的铅液, 精准地浇在罐盖中心的注液孔上! 嗤啦!铅液迅速填满小孔, 冷却凝固成一个银灰色的、 冰冷坚硬的铅塞! 彻底封死了最后一丝可能泄露的缝隙! 一个铅封蜡固、 沉重如小炸弹的“疾风油”罐, 就此封存! “编号:甲字壹号。 疾风油,净重:叁两柒钱。 封装人:李烜、柳含烟。 监封:徐文昭。封存地: 甲字叁号密柜。” 徐文昭用蝇头小楷, 在特制的棉纸册页上仔细记录, 每一笔都力透纸背。 第161章松脂淬龙气,化金露锋芒 王振的密谕如同淬毒的冰锥, 狠狠扎在工坊刚刚因“轻气”和“疾风油”而燃起的希望之火上。 司礼监那方鲜红的印信在密信抄件上狞笑, 索要“焚鬼火之器”与“疾行如风之油”, 字字如刀,一月之限如同绞索! 李烜攥着那铅封冰冷的“疾风油”罐, 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眼中却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 ——退?唯有粉身碎骨! 进?唯有险中求胜! 他需要更锋利的刀!更凶的底牌! 识海深处,《万象油藏录》关于【基础石化衍生】的图谱灼灼生辉, 裂解气分离出的那缕微弱的、 却异常活跃的“烯烃”共鸣, 如同黑暗中闪烁的萤火。 乙烯?丙烯? 这些在前世化工领域呼风唤雨的精灵, 在这大明深山的工坊里, 还只是狂暴裂解气中微不足道的杂质。 如何捕捉?如何驯服? “清珞!” 李烜猛地推开药室的门, 寒风裹挟着浓烈的药香扑面而来。 苏清珞正伏案研磨药材, 素白衣袖挽起,露出一截皓腕。 案上琉璃小瓶里, 金黄色的黄连油膏在灯火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 她闻声抬头,清冷的眸子带着询问。 “松节油!” 李烜声音急促。 “你提纯的、最精纯的松节油! 还有多少?” 苏清珞微微一怔, 随即指向角落一个密封的青瓷坛: “新蒸的,约莫五斤。 取其精华, 清亮如水,无杂味。 你要它作甚?” “捕气!” 李烜眼中精光爆射。 “捕那裂解气中最刁钻的‘龙气’!” 溪边甲字试验坑,寒气刺骨。 坑口三道大锁已开, 坑内点着数盏“明光油”灯, 光线依旧昏暗。 坑中央石桌上,简陋的装置透着超越时代的危险气息: 一个厚壁粗陶罐, 内盛苏清珞提供的精纯松节油, 清亮如水,散发着浓郁的松香。 陶罐被埋在一个更大的木桶里, 桶中塞满了从冰窖取来的、 混合着粗盐的碎冰(硝石制冰法所得),寒气森森。 一根特制的细长紫铜管, 一端连接着储存裂解气的厚壁粗陶“轻气”罐预留的、 极少使用的旁通阀(用于释放多余气体), 另一端弯曲探入冰镇松节油的液面之下。 铜管中段,套着一个用厚牛皮缝制、 带有活塞推杆的简易“加压气囊”。 柳含烟裹着厚袄,小脸冻得发青, 后背的伤在寒气中隐隐作痛, 却依旧倔强地站在操作位。 李烜亲自掌控旁通阀。 徐文昭持册秉笔,指尖冻得僵硬, 眼神却一瞬不瞬。 陈石头守在坑口,如同门神。 “开阀!微量!” 李烜声音紧绷。 柳含烟用冻得通红的手, 极其缓慢地旋开旁通阀一丝缝隙! 嘶——! 一股带着浓烈烯烃特有甜腻气味的混合气体 (主要是甲烷、乙烷,混杂少量乙烯、丙烯), 顺着铜管缓缓流出! 气流经过加压气囊时, 柳含烟咬紧牙关, 用尽全力推动活塞! 气流被略微加压! 嗤…嗤… 冰冷的气泡艰难地穿透冰镇松节油的液面! 粘稠清亮的松节油中, 细密的气泡缓慢上升、破裂,带起微弱的涟漪。 时间一点点流逝。 坑内只有气流细微的嘶鸣、 冰块的碎裂声和几人粗重的呼吸。 一刻钟…两刻钟… 陶罐中的松节油, 颜色似乎毫无变化。 “李大哥…好像…没用?” 柳含烟的声音带着失望和冻僵的颤抖。 李烜眉头紧锁, 死死盯着那平静的油面。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的图谱疯狂闪烁, 提示着低温、加压、溶剂极性… “加压!再狠一点!稳住!” 李烜低吼! 柳含烟深吸一口气, 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向活塞推杆! 手臂肌肉绷紧,额头青筋跳动! 加压气囊被压得变形! 铜管因内部压力发出细微的呻吟! 嗤嗤嗤——! 气流变得急促! 冰镇松节油中, 气泡不再是缓慢上升, 而是如同沸腾般剧烈翻涌! 一股更浓烈的、 类似熟透水果腐烂的甜腻气味弥漫开来! 突然! 柳含烟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快看!油…油变色了!” 只见那原本清亮如水的松节油, 在剧烈翻腾的气泡下方, 竟渐渐染上了一层极其淡薄、 近乎无色的…粘稠油状物! 这油状物与松节油并不完全相溶, 如同稀薄的油脂漂浮在水中, 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成了!吸收…吸收了!” 李烜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停气!关阀!” 柳含烟如释重负, 几乎脱力,颤抖着关闭旁通阀,松开活塞。 李烜立刻上前, 小心地将陶罐从冰盐浴中取出。 罐内,松节油依旧清亮, 但底部却清晰地沉积着一层薄薄的 无色透明、粘稠如蜜的油状液体! 不过小半酒杯的量! 却散发着比裂解气更纯粹、 更浓烈的甜腻烯烃气味! “化金液!” 李烜盯着那粘稠的无色液体,脱口而出! 他拿起一根细竹签,蘸取了一点。 粘稠的液体拉出长长的、晶莹的丝线。 “徐先生!取油脂!取生漆!取蜂蜡!” 第162章 青岩铸铁律,墨痕锁惊雷 钱德禄那张肥腻的胖脸在工坊大门外扭曲着, 司礼监的密谕在他手里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陈石头枣木棍拄地,虎目圆睁, 身后护卫队如狼似虎, 硬生生将兖州府的差役堵在门外三丈。 空气里弥漫着“疾风油”清冽而危险的气息, 更混杂着钱德禄色厉内荏的咆哮: “李烜!王公公的钧旨你也敢拖? ‘焚鬼火之器’、‘疾行如风之油’! 一月之期已过半! 再敢搪塞,休怪本官…” “钱通判!” 李烜冰冷的声音如同钢针,刺破喧嚣。 他缓步走出门楼, 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粗糙的铜钥匙, 目光扫过钱德禄, 如同看一块碍眼的石头。 “工坊的‘祥瑞’, 不是地里的大白菜,想拔就拔。 需精工细作,更要…万全之法。 王公公要的,是能呈于御前的‘祥瑞’, 而非半路炸成烟花的‘妖物’吧?” 他刻意加重了“炸”字。 钱德禄被噎得脸色发紫, 想起传闻中那无声焚铁、 蚀骨化金的“鬼火”与“妖油”, 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强撑着官威:“你…你待如何?” “回去告诉王公公。” 李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工坊上下,日夜赶工,不敢懈怠。 然神器天成,自有其法度。 为保万全,工坊已立铁律! 待律成器稳,祥瑞自当奉上! 慢走,不送!” 说完,转身便走, 留下钱德禄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 却不敢真个下令冲击这森严壁垒。 大门轰然关闭,隔绝了外界的纷扰与恶意。 工坊深处,溪边甲字试验坑的寒气尚未散尽, 那“化金液”蚀骨融油的恐怖景象, 如同烙印般刻在徐文昭心头。 他坐在冰冷的账房里, 油灯昏黄的光晕下, 山羊胡子抖得厉害, 提笔的手悬在半空, 墨汁滴落,在粗黄的账册上洇开一团刺目的黑。 恐惧!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他! “疾风油”沾火即焚! “轻气”无声爆燃! “化金液”蚀骨融金! 这已非人力可驭的“奇技”, 分明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释放出了足以焚城灭国、 祸乱苍生的修罗业火! 若无铁律约束,工坊上下数千口, 乃至整个青崖镇, 都将被这力量反噬,化为齑粉! “不行!绝不行!” 徐文昭猛地掷笔!墨点飞溅! 他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 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决绝光芒! 他扑向角落堆积如山的书卷, 翻出《大明律》、 《工部营造则例》, 甚至还有朱子的《家礼》! 他不是在找条文, 而是在寻找一种能将那狂暴力量锁入规则牢笼的“道”! 油灯熬干又添, 窗外的天光由暗转明。 徐文昭伏在案头,双目赤红, 用尽毕生所学,字斟句酌,笔走龙蛇! 一张张粗黄的棉纸被狂放而凝重的字迹填满: 《工坊技术禁律十则》 其一(禁绝私藏): 凡“轻气”、 “疾风油”、 “化金液” 及图谱所载未明凶物,皆为绝密! 私藏、夹带、窥探者,杀无赦!诛连三族! 其二(双钥重器): 裂解炉、气罐、油库、化金柜, 非持双钥者(坊主、工头共掌)不得近! 启闭必双人同在,登记造册! 其三(铅封如狱): 疾风油、化金液,必铅封蜡固! 领用必登记编号、用量、用途、地点、时辰! 空罐铅封无损,即刻缴回销账! 其四(鬼火禁区): “轻气”用区,十丈清场! 禁绝明火!违令闯入者,护卫格杀勿论! 其五(化金蚀骨): 操弄“化金液”,必着浸油鹿皮手套、面罩! 溅肤立溃!伤者立报,隐瞒同罪! 其六(五人连坐): 坊内工匠,五人一保! 一人违律,五人连坐! 知情不报者,同罪! 互相监察,举报有功! 其七(事故如雷): 凡走水、爆鸣、毒气泄露,鸣钟三急一缓! 就近扑救,速报主事! 擅离职守、延误不报者,杀! 其八(口舌招祸): 坊内所见所闻,敢对外吐露一字者, 拔舌!诛全家! 其九(薪火相传): 新工入坊,必于禁律碑前立血誓! 由保人画押!违誓者,保人同诛! 其十(法不容情): 凡违此律,无论亲疏功过, 坊主有专断生杀之权! 以血铸律,以命守秘! 洋洋洒洒,十条铁律! 字字染血,句句含杀! 它将工坊最核心的机密与最凶险的力量, 用连坐、血誓、诛连的恐怖锁链,死死捆缚! 徐文昭写完最后一笔, 如同虚脱般瘫在椅上,脸色苍白, 手指因用力过度而痉挛颤抖。 他知道,这律法严苛近乎酷吏, 但面对那动辄焚城蚀骨的凶物, 唯有如此!方能保工坊一线生机! 李烜捏着那叠尚带墨香的禁律, 站在新筑的核心区广场。 凛冽的寒风吹动他靛青的袍角。 柳含烟、苏清珞、陈石头、赵铁匠、孙老蔫… 所有核心匠人头目肃立两旁, 气氛凝重如铁。 “律…太酷了。” 柳含烟看着“诛连三族”、 “拔舌”、“诛全家”的字眼, 小脸发白,下意识摸了摸后背的伤疤。 “酷?” 李烜的声音如同寒风刮过冰面, 第163章 青碑融霜雪,匠册纳薪传 凛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 抽打在裂解区洼地入口那方巨大的青石碑上。 碑身冰冷如铁, 碑顶“工坊禁律碑”五个阴刻大字, 在深冬惨淡的日头下泛着幽冷的光。 下方,《十则》铁律字字如刀, 深陷石中, 尤其那“杀”、“诛连”、“自裁”等字眼, 刺得人双目生疼。 碑文末尾, 李烜那句朱砂添注的“此律非为束缚,实为护生! 守之,工坊存,万民或利; 破之,修罗现,玉石俱焚!”, 更像一道血色烙印, 重重刻在所有人心头。 黑压压的人群跪在碑前, 寒风呼啸,雪沫沾湿了破旧的棉袄, 却无人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肃杀之气凝结如冰, 只有陈石头粗重的喘息和枣木棍杵地的闷响, 敲打着死寂。 李烜一身靛青布袍, 立于碑前,身形挺拔如崖边青松。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惧、茫然或敬畏的脸, 声音不高,却似闷雷滚过冻土: “规矩立了!血印按了! 这碑上的字,是用命换来的教训! 是含烟背上的疤, 是石头刀口舔血守住的根基! 更是悬在咱们头顶的刀! 有功必赏!有过必究! 越线者,老子亲自执刀!” 他话音落下, 沉重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徐文昭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 顶着李烜话语的余威, 一步踏出,走到碑侧。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新誊写的素白棉纸, 展开,声音带着书生的清朗, 却异常坚定地穿透寒风: “《禁律十则》已立,乃护生之基! 然工坊欲存续,欲光大, 光靠严防死守,如同抱薪救火,薪尽火灭!” 他目光扫过跪着的匠人, 尤其在孙老蔫等几个老师傅脸上顿了顿。 “故,文昭斗胆,增补一条,为第十一则!” 他朗声诵读: “凡工坊所出利器奇物, 其法当录于《匠册》, 择心正志坚、技艺精湛者传之。 禁私相授受,更禁敝帚自珍! 技艺流传,方为活水; 固步自封,终成死潭!” 此言一出, 如同在冰封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 跪着的匠人队伍里,瞬间起了波澜! 尤其是几个白发苍苍、 以手艺为命根子的老匠人, 猛地抬起头, 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本能的抗拒! “录于…《匠册》?传…传人?” 孙老蔫干裂的嘴唇哆嗦着, 下意识攥紧了藏在袖子里、 磨得油光发亮的小凿刀。 这是祖传的吃饭家伙, 也是他压箱底的绝活! 把手艺写到书上,传给外人? 这…这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是这样的啊! “徐先生…这…这不合行规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木匠忍不住低呼出声, 脸上写满了焦虑。 “手艺是命!是吃饭的碗! 哪能…哪能写到书上,谁都能看?” “是啊!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祖传的秘法,哪能轻易示人!” 低低的议论声在人群中蔓延, 带着根深蒂固的惶恐。 李烜冷峻的目光扫过骚动的人群, 最后落在徐文昭身上。 徐文昭迎着东家的目光,毫不退缩, 眼中是破釜沉舟的清明: “东家!工坊欲强, 非一人一技之功! 裂解之威,分馏之精,皆需众人合力! 若人人藏私,技艺如何精进? 如何应对钱禄、王振之流? 此乃自缚手脚,自绝生路! 《匠册》非泄密,乃有序传承! 择人而授,心术不正、志气不坚者, 纵有巧技,亦为祸端! 唯有开诚布公,集思广益, 工坊方能如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寒风卷着雪沫, 吹动徐文昭额前的乱发, 他站在森然的石碑旁,身形单薄, 话语却如金石相击, 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几个原本激烈反对的老匠人, 看着他那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颊, 听着那“集思广益”、 “薪火相传”的话语, 紧握工具的手, 竟不知不觉松了几分。 就在这时! 一个身影猛地从匠人队伍前排站起! 是柳含烟! 她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 深蓝的粗布衣裤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后背那道被滚油灼烧留下的狰狞疤痕, 隔着衣衫仿佛仍能感受到灼痛。 但此刻,她那双总是专注在器械上的明亮眼眸, 却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 近乎滚烫的光芒! 她死死盯着徐文昭手中那卷写着第十一条的铁律, 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茧而出!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 柳含烟几步冲到徐文昭面前! 她没有说话, 而是猛地从自己贴身的、 打着补丁的衣襟最深处, 掏出一个用层层厚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油纸边缘磨损得厉害, 泛着陈年的黄褐色,显然被珍藏了无数岁月。 她颤抖着双手, 一层层剥开那浸染了汗水和体温的油纸。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 终于,一本巴掌大小、封面破烂不堪、 用粗线装订的薄册子露了出来。 封面用劣墨写着四个歪歪扭扭的字: 《柳氏工诀》。 纸页焦黄卷曲, 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和汗渍混合的气息。 扉页上,一行更潦草的字迹映入徐文昭眼帘: “吾儿含烟谨记: 此诀乃柳家立身之本, 第164章地脉藏玄机,百工启新章 青石碑上的血指印早已干涸, 与森严的《禁律十则》一同融入黑石峪的寒风。 传艺碑也已立起,紧邻禁碑, 其上徐文昭亲书的“技艺传承有序, 方为立身之本”几字, 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透着一股暖意。 工坊内,因《柳氏工诀》录入《匠册》而激起的振奋尚未平息, 木工坊那边,柳含烟正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年轻学徒, 对照《工诀》上一种省力曲柄的图谱, 叮叮当当地敲打着木料, 试图改良运油桶的推车。 空气里弥漫着松木香、 桐油味和一种名为希望的生息。 然而,李烜的心头, 那份因北境战云和王振催逼而生的沉重紧迫感,并未减轻分毫。 他独自盘坐在核心工棚那张巨大的分馏塔图纸前, 油灯的火苗在寒风中摇曳, 映着他冷峻的侧脸。 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粗糙的木桌面, 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识海深处,《万象油藏录》静静悬浮, 书页边缘流转着微弱的、 只有他能感知的光晕。 书页下方,一行古朴的数字清晰可见: 能量点:1420/1500 距离千点大关,仅差毫厘! 如同箭在弦上,引而不发! “浅层油砂…终究是杯水车薪…” 李烜喃喃自语,目光扫过角落里堆积的、 从洼地开采出的黑褐色油砂样本。 这些油砂含油量尚可,但杂质极多, 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淘洗、熬炼,效率低下。 支撑眼下工坊运转尚可, 但若要应对未来可能的风暴, 甚至实现系统图谱中那些更宏伟的构想 ——比如真正安全的裂解、 稳定的轻油生产、乃至…那模糊提示的“石化衍生”, 这点储量,如同沙中淘金,难以为继! “必须找到更多!更好的油源!”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 夜深人静,风雪暂歇。 工坊的喧嚣沉入疲惫的梦乡, 只有巡逻队沉重的脚步声在墙头回荡。 李烜确认四周无人,意识沉入识海。 古朴厚重的《万象油藏录》缓缓展开。 他意念凝聚, 翻过“油脂提纯”、“改良分馏”、“石蜡精炼”等已点亮或部分解锁的图谱, 最终停留在书册中部, 一张散发着淡淡金色光晕、 结构却显得异常复杂的巨大图谱前——【油藏勘探(主动扫描)】! 图谱下方,一行小字标注着刺目的消耗: “启动需消耗能量点:800点!” 八百点! 几乎是他此刻全部的家当! 一旦启动,若无所获, 无异于釜底抽薪!风险巨大! 但机遇同样巨大! 被动感知如同盲人摸象,范围小,精度低。 而这主动扫描, 是系统真正的“慧眼”,可穿透地壳, 直指本源!是打破困局的唯一希望! 李烜的意念在“启动”二字上悬停良久。 识海中仿佛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北境的风声、王振的狞笑、 工坊数千张期待或绝望的脸… 如同走马灯般闪过。 最终,他眼神一厉, 意念如同重锤,狠狠砸下! “启动【油藏勘探(主动扫描)】! 目标:黑石峪周边二十里!” 嗡——! 识海剧震! 《万象油藏录》骤然爆发出刺目的金光! 书页上,那幅巨大的勘探图谱瞬间点亮! 一股难以形容的磅礴吸力传来, 李烜感觉自己的精神如同被抽水机疯狂抽取, 眼前阵阵发黑,太阳穴突突直跳! 书页下方那行数字,如同雪崩般暴跌: 1420→ 620! 八百点能量瞬间蒸发! 巨大的消耗带来的是难以想象的感官冲击! 李烜的意识仿佛被强行抽离了身体, 无限拔高!俯瞰之下, 黑石峪的山川地貌不再是肉眼所见, 而是化作了一张巨大的、 由无数流动光点和深浅色块构成的三维立体图谱! 山是青灰色的厚重岩块, 溪流是蜿蜒的淡蓝光带, 冻土是深浅不一的褐色… 而在这片“地图”的某些区域, 星星点点的、如同凝固油脂般的暗黄色光点密集分布 ——那是已知的浅层油砂带! 识海视野拉近,油砂带的光点分布、 大致储量(系统标注:尚可)、 埋藏深度(浅层)等信息瞬间涌入脑海, 比被动感知清晰百倍! “果然…浅层储量有限…” 李烜心头微沉, 意念催动扫描范围继续扩大、深入! 金光如同无形的探针, 狠狠刺入大地深处! 图谱上代表岩层的色块飞速变化、加深! 扫描的“视野”如同钻头般向下、 向四周疯狂延伸! 五里…十里…十五里…精神力的巨大消耗让李烜额头青筋暴起, 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身体在现实中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识海中的三维图谱剧烈波动, 各种地质信息如同洪流般冲刷着他的意识, 若非有系统维系,他早已精神崩溃! 就在他感觉精神力即将枯竭、 扫描被迫中断的瞬间! 嗡! 西北方向, 距离工坊核心约十八里的一处不起眼的山坳深处, 识海图谱上, 一片原本代表深层坚硬页岩的青黑色区域, 猛地爆发出大片大片、 浓郁得如同实质般的…… 暗金色光芒! 那光芒是如此强烈、如此纯粹, 如同地底深处埋藏着一条流淌的黄金之河! 金光汇聚之处, 图谱上自动浮现出清晰的标注: “发现高品位油页岩矿脉!” “埋藏深度:三十丈(约百米)!” “储量:丰沛!(远超浅层油砂带总和)!” “伴生矿物:少量硫铁矿、粘土矿(可辅助催化)!” 成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火山喷发, 瞬间冲垮了精神透支的眩晕! 李烜猛地睁开现实中的双眼, 瞳孔深处仿佛还残留着那地底暗金矿脉的辉煌光影! 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 苍白的脸上却因激动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第165章 北风卷帅旗,恶犬露獠牙 炭笔勾勒出的矿脉草图还带着李烜指尖的温度, 西北山坳深处那条流淌的“暗金之河”几乎要灼穿粗糙的草纸。 工棚内,陈石头盯着那歪歪扭扭的线条, 眼珠子瞪得溜圆,仿佛能挖出金子来。 柳含烟指尖划过深度标记“三十丈”, 小脸紧绷,脑子里飞快盘算着开凿竖井需要的新型吊架和防塌支撑。 徐文昭捻着山羊胡,激动得直哆嗦, 已经在构思如何将“发现新矿”写入给刘文炳的密报, 作为扳倒钱禄的又一记重锤。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 映着几张被希望烧红的脸。 “砰!砰!砰!” 急促而沉重的砸门声, 如同冰雹般砸碎了工棚内短暂的炽热! 带着官家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蛮横! “开门!兖州府衙公差!速速开门!” 棚内瞬间死寂。 李烜眼神一凛,飞快地将矿脉草图卷起塞入怀中。 陈石头下意识抄起倚在墙角的枣木棍, 柳含烟的手按在了腰间工具袋里的凿子上。 徐文昭脸色骤变,疾步走到门边, 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沉重的木门。 寒风裹着雪粒子猛灌进来。 门外,站着七八个身穿皂青色公服、腰挎铁尺的衙役, 为首的是个留着两撇鼠须的瘦高班头, 三角眼耷拉着,手里高高擎着一卷盖着鲜红大印的公文。 他身后,几个衙役眼神不善地扫视着棚内, 手有意无意地按在腰间铁尺上, 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煞气。 “李烜何在?” 鼠须班头拖长了调子,眼皮都不抬。 “在下便是。” 李烜上前一步,声音平静无波。 “哼!” 班头冷哼一声, 唰地一下抖开手中公文,朗声宣读, 尖利的声音刺破寒风: “兖州府正堂关防! 查:青崖镇民李烜, 于黑石峪私设工坊,擅采山石矿藏, 毁坏地脉龙气,惊扰山川神灵, 已犯《大明律》‘擅兴山泽’之条! 更兼其工坊日夜焚烧, 毒烟瘴气弥漫四野,戕害民生, 致使流民病亡,怨声载道! 实乃祸乱地方之魁首!” “着即:勒令黑石峪李记工坊, 自接令之时起,即刻停工! 所有匠作器械,原地封存! 一应人等,不得擅动! 听候府衙发落! 敢有违抗,锁拿问罪!此令!” 公文读完,鼠须班头三角眼一斜, 带着讥诮看向李烜: “李东家,听明白了? 这黑石峪的山,这地下的‘龙气’, 可不是你家的后院! 还有这毒烟…啧啧, 府尊大人心系黎民,岂容尔等继续祸害? 赶紧的,让你的人,停了! 滚出工棚!” 他身后的衙役配合地向前逼近一步, 铁尺在腰间晃荡,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放你娘的狗臭屁!” 陈石头瞬间炸了, 枣木棍一指那班头,眼珠子赤红。 “什么狗屁龙气! 这荒山野岭有个鸟的龙气! 毒烟?俺们工坊熬油点灯, 烟比你们城里大户烧的炭还小! 你们这是存心找茬!” 他气得浑身发抖, 恨不能一棍子抡过去。 柳含烟小脸煞白, 咬着嘴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停工?封存? 那新发现的矿脉怎么办? 工坊几千人怎么活? 徐文昭气得山羊胡直翘, 指着公文怒道: “一派胡言!擅兴山泽? 黑石峪乃无主荒山, 工坊开采油砂,何罪之有? 毒烟戕害?可有仵作验尸? 可有医案为凭?此乃构陷! 赤裸裸的构陷!” 他引经据典的辩驳, 在衙役们冰冷的铁尺面前, 显得苍白无力。 李烜抬手,止住了暴怒的陈石头和激辩的徐文昭。 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那双眼睛, 冷得像深潭寒冰, 直直刺向那鼠须班头: “这位班头,敢问, 此令…是吴知府亲自下的? 还是…钱通判的手笔?” “放肆!” 鼠须班头像被踩了尾巴,尖声喝道。 “府衙公文,大印在此! 岂容你妄加揣测! 李烜,休要拖延! 速速停工!否则…” 他手一挥,身后衙役哗啦一下, 铁尺半抽出鞘,寒光闪闪! 李烜心中雪亮。 什么龙脉毒烟,全是狗屁! 钱禄这条毒蛇, 终于等到柳升北上的消息, 彻底撕下了“隐忍”的伪装, 亮出了獠牙! 他根本不在乎什么合作, 他要的是吞并! 是霸占整个工坊! 是独占那深埋地下的油页岩矿脉! 这查封令,就是第一步! 先断了工坊的生路,逼自己就范! 后面,必然还有更狠的毒招! 赫连铁(已死)之类的那伙狼,恐怕已经在暗处磨牙了! “好,府衙的令,李某…接了。” 李烜的声音异常平静, 甚至听不出波澜。 他上前一步,从鼠须班头手中接过了那卷沉甸甸、 如同催命符般的公文。 指尖触到冰凉的纸张和鲜红的印泥, 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手臂蔓延。 “东家!” 陈石头和柳含烟失声叫道, 满脸难以置信。 李烜没回头, 只是对那班头淡淡道: “停工可以。 但工坊炉火正旺,骤停恐生变故, 引发大火,波及官差。 容李某一日时间, 安排匠人有序熄炉,封存器械。 第166章 硫火燃眉急,惊雷隐地鸣 府衙那纸鲜红的查封令如同冰冷的枷锁, 悬在黑石峪工坊的脖颈上。 李烜那句“明炉可熄, 暗矿不停”的命令, 像投入寒潭的火种, 瞬间点燃了工坊压抑的反骨。 白日的喧嚣被强行按捺下去, 分馏塔巨大的冷凝管停止了蒸汽的嘶鸣, 熬脂大锅的火口被层层湿泥覆盖, 只余缕缕不甘的青烟袅袅。 匠人们沉默地执行着“有序熄炉”, 动作缓慢得近乎磨蹭, 眼神却不时瞟向核心工棚的方向, 那里,柳含烟正带着最信任的十几个老匠, 用油布蒙住窗户, 点着特制的、烟尘极少的“无影”油灯, 在闷响与尘土中, 疯狂拓宽那条通往西北矿脉的隐秘地道! 李烜站在临时指挥所紧闭的窗前, 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窗棂。 寒风卷着雪沫扑打着窗纸, 发出沙沙的声响, 却压不住他心头那越来越响、 越来越清晰的杂音 ——不是衙役的呼喝, 不是地道的闷响,而是…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尖锐的耳鸣! 伴随着这耳鸣的, 是破碎混乱的画面: 冲天的烽燧狼烟! 刺鼻的、混合着硝石与硫磺燃烧的焦糊气味! 震耳欲聋的喊杀与金铁交鸣! 大地在铁蹄下震颤! 还有…一片混乱中, 三个如同沾血的烙铁般砸入脑海的字眼 ——“土木堡”! 轰! 这三个字如同九天神雷, 毫无征兆地在李烜的意识深处炸响! 瞬间劈开了所有混沌! 虽然具体的时间、地点依旧模糊不清, 但“战争”、“惨败”、“皇帝被俘”、“大明危局”等关键词, 伴随着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硝磺味, 如同冰冷的毒蛇, 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汗毛根根倒竖,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柳升北调大同、宣府… 瓦剌也先秣马厉兵…这一切, 难道最终会导向那个名为“土木堡”的恐怖节点?! 而硝磺…火药! 战争中吞噬一切的修罗之火! 他需要火药!大量的火药! 不是为了进攻, 而是为了在这即将席卷而来的滔天巨浪中, 守住黑石峪这块最后的礁石! 甚至…撬动那未知的命运! “徐先生!” 李烜猛地转身, 声音因为极度的急迫而有些变调, 眼神锐利得吓人。 “立刻来见我!” 徐文昭正伏案疾书, 用尽毕生所学炮制那篇针砭钱禄构陷的《陈情辩诬书》。 闻声抬头, 看到李烜铁青的脸色和眼中那从未有过的、 近乎惊悸的光芒,心头猛地一跳。 上次看到东家这副模样, 还是流民潮裹挟着瘟疫压境之时! “东家?” 他放下笔,快步上前。 “黑石峪地窖里,秘存的硫磺,还有多少存量?!” 李烜劈头就问,语速快得惊人,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硫磺?” 徐文昭一愣, 下意识翻动桌上一本用油纸包裹、 封面写着“甲字秘库”的厚册子(核心物资账册), 手指快速划过一行行记录。 “回东家,上次流民来时, 您就密令不惜代价囤积了一批。 但防疫期间,熬制硫磺药皂、 苏姑娘配制防疫熏蒸药剂、 还有工坊各处消毒…消耗甚巨。 前日刚清点过, 粗硫磺块…仅余一百三十七斤。 提纯后的精硫磺粉,不足五十斤。” 他报出数字,心中疑惑更甚。 这点硫磺,熬药皂、配消毒粉是够的, 东家为何如此紧张? “一百三十七斤…五十斤…” 李烜低声重复着,脸色更加难看。 他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 靴子踩在夯实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如同战鼓擂在心头。 这点分量,别说制造足以御敌的火药, 就是大规模配制防疫药都捉襟见肘! 远远不够!杯水车薪! 他猛地停住脚步, 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断: “不够!这点东西,塞牙缝都不够! 徐先生,听着!” 他一把抓住徐文昭的手臂, 力道之大,让这位书生疼得吸了口冷气。 “从今日起! 工坊所有能动用的银钱、物资, 优先保障一事 ——秘密收购硫磺! 不计代价!有多少,收多少! 品质不论,粗矿、硫磺花、 甚至是含硫的矿渣, 只要含硫,全要!” 李烜的声音斩钉截铁, 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理由?” 徐文昭强忍着手臂的疼痛,急问。 如此大规模收购违禁物资, 没有说得过去的幌子, 立刻就会引来官府和钱禄的疯狂打击! “理由?” 李烜眼中寒光一闪, 早已想好说辞。 “工坊新研‘驱虫防霉圣药’, 需巨量硫磺为君药! 此药关乎工坊数千人健康, 更可惠及流民,防治时疫复发! 乃活命之需! 对外,就以此为由! 所有采购,经手人只认你或石头! 账目…另立‘丙字药库’密册, 不入总账! 渠道分散,兖州府、邻府、 甚至运河沿线的药材行、矿贩子, 暗中撒网!记住,要快!要密!” 徐文昭看着李烜眼中那熟悉又陌生的、 第167章 獬豸堂前舌如刀,寒夜地底爪牙 兖州府衙,森严的公堂之上。 黑底金字的“明镜高悬”匾额高悬, 漆色在冬日惨淡的光线下透着冰冷。 两班皂衣衙役手持水火棍, 钉子般分列左右,面无表情。 堂下,徐文昭身着洗得发白却浆烫挺括的灰布直裰, 背脊挺得笔直, 如同风雪中一株孤竹。 他面前,兖州知府吴道宏端坐公案之后, 绯色官袍衬得面色有些晦暗不明, 山羊胡须无意识地捻动着。 通判钱禄则坐在左下首的偏座上, 一身簇新的青绸官服, 胖脸上挂着看似平和、 眼底却淬着冰渣的笑意, 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 仿佛在欣赏一出好戏的开场。 “啪!” 惊堂木重重拍下! “堂下徐文昭! 你代李烜陈情辩诬, 言府衙查封黑石峪工坊之令不公, 可有实据? 若敢虚言搪塞,莫怪王法无情!” 吴道宏的声音带着官腔的拖沓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徐文昭深吸一口气, 压下因连日奔波和心中激愤带来的微喘。 他双手抱拳,对着堂上深深一揖, 声音清朗,字字铿锵,瞬间压过了堂上的肃杀: “学生徐文昭,代东主李烜, 并非搪塞,实乃据实陈情, 恳请府尊明察秋毫,勿令奸佞构陷, 寒了万千黎庶之心!” 他猛地直起身,目光如电, 先刺向一旁老神在在的钱禄, 随即转向吴道宏, 从袖中抽出一本早已准备好的、 厚厚的手抄册子,双手高举: “其一,驳‘擅采山矿,破坏龙脉’之诬!” “《大明律·户律·课程》明文: ‘凡金银铜锡等禁矿,官为开采。 其余山泽之利,听民采取,办课纳税!’” 徐文昭的声音陡然拔高, 如同洪钟大吕, 震得堂上嗡嗡作响。 “黑石峪所采为何? 非金非银!乃石脂油砂! 此物非律载禁矿, 属‘其余山泽之利’! 工坊开采,照章纳税(他特意加重此四字), 何来‘擅采’?!” 他哗啦翻动手册,指向其中一页: “府尊!请看府志! 黑石峪自古荒僻,县志亦称‘乱石无主之地’, 何来‘龙脉’之说? 若言地下有‘龙气’, 敢问府衙可曾延请钦天监高人, 持罗盘、定星斗,堪舆定论? 若无钦天监明旨, 仅凭捕风捉影之词便断‘毁坏龙脉’, 此非构陷,何为?!” 字字如刀,直指要害! 引经据典,法理昭昭! 吴道宏捻须的手一顿,脸色微变。 钱禄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瞬, 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 眼神阴鸷地盯着徐文昭。 堂上衙役虽面无表情, 眼神却微微闪烁。 徐文昭不给对方喘息之机, 再次从袖中取出一叠盖满红印的文书,高高举起: “其二,驳‘毒烟瘴气,戕害民生’之污蔑!” “此乃青崖镇、兖州府城共计二十七家车马行、货栈、灯油铺联名具保文书! 皆言工坊‘明光油’、‘无影油’质优价廉, 烟少光足,便利商旅,惠及万家! 更有府城‘宝光斋’东家亲笔, 言其以‘无影油’为灯, 夜琢玉器,光洁无瑕,胜旧油百倍!” 他声音激昂,带着凛然正气。 “若工坊果真是毒烟弥漫, 戕害民生,这些深受其惠的商户, 岂会联名为其作保?!” 他猛地将文书转向钱禄, 声音带着逼问的锐利: “敢问钱通判! 您言‘流民病亡,怨声载道’, 可有仵作验尸文书? 可曾延请名医查证死因确系工坊毒烟所致? 若无铁证,仅凭风闻便定罪于良善工坊, 此非构陷,何为?!” “你…!” 钱禄被这连珠炮般的质问噎得脸色发青, 胖手指着徐文昭, 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哪有什么仵作文书? 那“毒烟戕害”本就是罗织的罪名! 吴道宏眉头紧锁, 看着那厚厚一叠盖着鲜红商户印章的联保文书, 又看看徐文昭手中那本翻开的《大明律》,心头一阵烦乱。 这徐文昭,哪里是个账房先生, 分明是个裹着布衣的讼棍! 字字句句都打在七寸上! 徐文昭乘胜追击, 又从怀中掏出一本厚厚的名册和几张绘有简易水渠的图纸: “其三,陈工坊赈灾活民之功!” “此乃黑石峪工坊雇佣流民名册! 自去岁冬至今, 共收容安置流民壮丁三百二十七人, 妇孺老弱亦以工代赈, 或清扫、或帮厨、或修渠! 工坊管饭食、施医药,活人无数! 府尊请看!” 他展开图纸。 “此乃工坊新修之引水渠图! 引山泉入峪,既供工坊,亦泽被周边新垦荒地! 此等活民安民之举,非但无功, 反遭‘祸乱地方’之污名? 天理何在?!王法何存?!” 最后一句,徐文昭几乎是吼出来的! 声震屋瓦! 他胸膛剧烈起伏,因激动而泛红的脸上,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死死盯着堂上两位官员, 带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 宁折不弯的浩然之气! 公堂之上一片死寂。 只有徐文昭粗重的喘息声和名册纸张被风吹动的细微声响。 吴道宏脸色变幻不定, 手指在惊堂木上摩挲着, 迟迟无法落下。 徐文昭引律法、呈物证、陈实情, 条理清晰,辩才无碍, 将他逼到了墙角。 若强行维持查封令,传扬出去, 自己这个知府怕是要被清流的口水淹死。 第168章 浊水祸耕牛,油渣锁真凶 地底坑道里那场短促血腥的搏杀, 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只激起圈圈涟漪便归于沉寂。 几具穿着夜行衣、 带着精悍短镐的悍匪尸体被拖入废弃支道深处,用碎石封死。 刺鼻的血腥味被浓烈的土腥掩盖。 李烜抹去短刃上的血迹, 眼神冷得像冰。 钱祿的爪牙竟能摸到地下, 直扑密库! 钱禄这条毒蛇,果然内外交攻, 不死不休! 工坊护卫队如同绷紧的弓弦, 巡逻密度倍增,墙头彻夜燃着火把, 将黑石峪的寒夜映得一片肃杀。 地面上, “有序熄炉”的戏码还在上演。 衙役监工打着哈欠, 咒骂着匠人们的“磨蹭”, 浑然不知脚底深处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 徐文昭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府城归来, 带回了吴道宏“拖字诀”的冰冷回复和钱禄赤裸裸的死亡威胁。 工坊上下,气氛压抑如铅。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 一股更阴毒、更刁钻的暗流, 悄然涌向了工坊下游! *** 黑石峪蜿蜒而出的无名溪流, 在流经下游约十里处, 滋养着一个名为“柳溪屯”的百户小村。 冬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薄雾笼罩着枯黄的田野。 村东头的老鳏夫赵老栓, 佝偂着背,像往常一样, 拎着水桶来到村口那口公用的老水井边打水。 辘轳吱呀转动,水桶沉入井口。 “咦?” 赵老栓浑浊的老眼盯着拉上来的水桶,愣住了。 桶里的水不再是往日的清亮, 而是泛着一层诡异的、油腻腻的暗褐色! 水面还漂浮着一些细碎的、黑乎乎、如同烂泥般的絮状物! 一股浓烈刺鼻的、混合着硫磺和腐败油脂的恶臭扑面而来! “这…这水咋了?” 赵老栓心头一慌。 “哞——!哞嗷——!” 凄厉痛苦的牛嚎声, 如同丧钟般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紧接着,是更多牛马惊恐痛苦的嘶鸣和村民惊恐的哭喊! “牛!我家的牛!口吐白沫了!” “井水!井水是黑的!臭的!” “河!快看河里!”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席卷了整个柳溪屯! 村民们惊恐地涌向溪边。 只见原本还算清澈的溪流, 此刻下游水面上竟漂浮着一层厚厚的、 粘稠乌黑的油污! 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片, 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溪边几处村民挖的浅水坑(用于饮牲口), 更是积满了这种黑油污浊! 几头在坑边饮水的耕牛, 此刻正痛苦地倒在地上抽搐, 口吐白沫,四肢痉挛,眼看就不行了! 还有几户人家院里的小水井, 打上来的水也变成了黑褐色! 耕牛!那可是庄户人家的命根子! 是开春耕田拉车的倚仗! “天杀的!是油! 是上游黑石峪那炼油坊的油! 毒水啊!” 一个丢了牛的老农捶胸顿足,哭天抢地。 “我的牛啊!全家就指望着它啊!” 妇人抱着抽搐的牛头嚎啕大哭。 “跟他们拼了!黑心烂肺的工坊! 断我们活路啊!” 愤怒的吼声在人群中炸开! 失去耕牛的绝望和井水被污染的恐惧, 瞬间点燃了所有村民的怒火! 晌午时分, 黑石峪工坊那新筑的高墙外, 已被黑压压、愤怒到极点的柳溪屯村民围得水泄不通! 锄头、铁叉、扁担、甚至菜刀, 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闪着寒光! 哭嚎声、怒骂声、砸向大门的石块泥块, 汇成一股汹涌的怒潮! “李烜!滚出来!” “赔我们的牛!赔我们的水!” “天杀的炼油坊!放毒水害人!不得好死!” “砸了这黑心窝子!” 群情汹汹,如同即将决堤的洪水! 墙头,陈石头带着护卫队, 长矛如林,弓弩上弦,个个脸色铁青,额头冒汗。 这阵仗,比流民冲击更可怕! 这是被断了生路的乡邻! “开门!让乡亲们进来! 堵着不是办法!” 李烜的声音在墙头响起, 冷静得可怕。 他目光如鹰隼, 扫过下面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也扫过人群中几个眼神闪烁、 喊得最凶、却明显不是庄稼汉把式的身影。 大门沉重地拉开一道缝。 李烜只带着陈石头和几个精悍护卫走出, 直面汹涌的人群。 “各位柳溪屯的乡亲!” 李烜的声音用尽力气, 压过喧嚣。 “工坊的油,从未向下游倾倒! 此事蹊跷,必是有人栽赃陷害! 大家冷静!给我一日时间! 我李烜在此立誓! 若查实是工坊之过,所有损失,十倍赔偿! 若有人构陷…” 他声音陡然转厉。 “老子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给乡亲们和枉死的牲口偿命!” “呸!鬼话连篇! 除了你们工坊,哪来这么多臭油!” “就是!昨天还好好的, 今天就黑了!不是你们是谁!” “赔钱!现在就赔! 不然烧了你这破工坊!” 人群根本不信, 怒吼声一浪高过一浪! 几个混在人群里的汉子喊得尤其起劲: “跟他啰嗦什么! 这黑心东家就是想拖!” “乡亲们!冲进去! 抓了他去见官!让他赔牛赔井!” 其中一个獐头鼠目、穿着半旧棉袄、 脖子却缩在衣领里、 眼神飘忽的汉子, 一边喊,一边悄悄将一个小布袋塞给旁边一个激愤的老农, 压低声音煽动: “老哥!拿着! 第169章 油渣锁喉证,深井定民心 冻土在马蹄下迸裂,泥雪飞溅如箭! 李烜伏在鞍上,眼中寒光刺破晨雾, 身后是陈石头铁钳般扣着断臂汉子的狰狞身影。 土地庙残破的飞檐在望, 庙后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 一个缩头缩脑的瘦长身影正焦躁地搓着手 ——正是青皮班头张抽筋! “张爷!张爷救命啊!” 断臂汉子如同见了亲爹, 扯着嗓子干嚎。 张抽筋猛一回头,魂飞魄散! 李烜那煞星竟如神兵天降! 他怪叫一声,兔子般窜向庙后荒地! “狗日的还想跑?!” 陈石头暴喝如雷, 人未至,手中枣木棍已化作一道乌光脱手掷出! 呜——! 棍风凄厉!砰! 精准砸在张抽筋腿弯! “哎哟!” 张抽筋一个狗吃屎栽进冻硬的泥沟, 啃了满嘴冰碴。 陈石头如猛虎扑至, 蒲扇大手揪住他后颈棉袄, 如同拎小鸡般提溜起来, 狠狠掼在李烜马前,溅起一片泥泞! 另一手将断臂汉子也掼在地上, 两团烂泥滚作一堆。 “李…李爷!误会!天大的误会!” 张抽筋满嘴是血,抖如风中落叶。 李烜翻身下马, 靴底碾起一块沾着黑油的冻土, 正是断臂汉子砸来的“证物”。 他俯身,指尖捻起粘稠油渣, 硫磺混着焦糊的恶臭直冲鼻腔。 识海深处,《万象油藏录》幽光一闪, 书页翻动至【分馏物析辨篇】。 “误会?” 李烜冷笑, 将油渣举到张抽筋鼻尖。 “硫味冲鼻,粘如膏, 黑如漆,触手微温即软… 这是工坊分馏塔底的重油膏! 上月十三封存, 埋于甲字坑底三尺, 坑口覆青石三块, 石缝以糯米灰浆勾死! 坑位图,除老子与柳含烟, 只有经手埋藏的三个哑巴匠知晓! 你张班头,是钻了地缝, 还是撬了哑巴的嘴?嗯?!” 最后一声厉喝, 如同惊雷炸在张抽筋耳畔! 张抽筋面无人色, 裤裆瞬间湿透:“我…我…” “说!谁指使你挖的坑? 谁给的银子毒溪水?!” 陈石头一脚踩在他胸口, 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是…是周县令…不! 是钱大管事!是钱爷!” 张抽筋涕泪横流, 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钱爷说…说侯爷要北征了… 手令…手令快成擦腚纸了… 让我找机会…毁了工坊水源… 最好…最好激怒下游百姓… 把…把你们生吞活剥了… 油渣…油渣是钱府护院刘疤眼带我去挖的… 他…他懂机关…撬了青石…” “刘疤眼人呢?!” 李烜眼神如刀。 “不…不知道…事成后… 他…他拿了大头银子… 说去府城快活林…” 张抽筋气若游丝。 “捆了!堵上嘴!” 李烜下令。 陈石头麻利地扯下张抽筋的臭裹脚布, 团成一团狠狠塞进他嘴里, 腥臊味熏得这青皮直翻白眼。 两名护卫用浸了水的牛筋索将两人捆成粽子。 “石头!你带人押这俩杂碎, 敲锣打鼓游遍青崖镇! 就说是钱禄爪牙毒水害民, 人赃并获! 然后‘请’周县令升堂问案!” 李烜语速飞快。 “老子倒要看看,这位周扒皮县令, 敢不敢包庇到他亲爹头上!” “得令!” 陈石头狞笑着提起两团“粽子”, 翻身上马。 “弟兄们!跟老子游街去! 让全镇父老看看钱大管事养的什么好狗!” *** 柳溪屯,愁云惨雾未散。 几头耕牛口吐白沫倒在溪边, 肚皮鼓胀,村民围着哀泣。 浑浊的井水打上来,泛着油花恶臭。 几个衙役装模作样在河边“勘查”, 眼神却飘忽不定, 明显等着看工坊笑话。 “李烜呢?跑了不成?” “赔我们的牛!赔我们的水!” 人群骚动再起。 “乡亲们稍安!” 清冽女声穿透嘈杂。 苏清珞深蓝布裙已沾满泥污, 正蹲在一头濒死的耕牛旁。 她不顾腥臭,用竹筷撑开牛口, 仔细观察舌苔与呕吐物, 又用小瓷碟刮取牛唇边沾染的黑色油污。 “清珞姑娘!水样取来了!” 一个工坊学徒气喘吁吁递上陶罐。 苏清珞点头, 快步走到临时支起的药棚。 棚内炭火正旺, 架上几个粗陶碗盛着不同来源的水样: 上游溪水(清)、屯内井水(黑褐带油花)、溪中毒水坑积水(乌黑粘稠)。 她取出一小包白色粉末(明矾), 分别投入碗中搅拌。 神奇一幕发生! 上游清水碗,只泛起少量絮状物。 井水与毒坑水碗中, 却迅速凝结出大团灰褐色絮状沉淀, 并析出点点细小的、 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油光的硫磺结晶! 尤其毒坑水碗,沉淀物厚厚一层,散发刺鼻硫臭。 “诸位请看!” 苏清珞端起毒坑水碗, 声音清晰镇定。 “此水恶臭刺鼻, 投入明矾后析出之物, 灰褐带七彩油光, 第170章 生丝绞索,釜底抽薪 柳溪屯三口深井的辘轳刚刚绞起第一桶清冽甘泉, 兖州府城西“万利绸缎庄”的后堂却像炸了油锅。 钱禄那张肥脸涨成酱紫色, 手中景德镇薄胎茶盏“啪”地摔得粉碎! 滚烫的茶水溅在跪在地上的大掌柜钱贵脸上,烫起燎泡也不敢擦。 “涨三成?! 江南那帮杀千刀的丝狗! 当我钱某人是泥捏的不成?!” 钱禄的咆哮震得房梁落灰。 他一把抢过钱贵手中那份盖着“苏杭生丝总行”朱红大印的契书, 手指哆嗦着戳向那行墨迹未干的天价: “看看!看看! 上等湖丝,每担纹银一百八十两! 他娘的比上个月足足涨了六十两! 六十两啊!他们怎么不去抢!” 钱贵哭丧着脸,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地: “东家…不…不是一家啊! 徽州‘宝源号’、松江‘云锦记’… 但凡数得上号的丝行, 今早全递了这要命的契书! 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 今年蚕瘟,丝少…价…就得这个数! 还说…说…” “说什么?!有屁快放!” 钱禄一脚踹在钱贵肩上。 “说…说现银交割! 概不赊欠! 三日内…筹不足银子… 这丝…就转卖给扬州‘庆丰隆’了!” 钱贵带着哭腔。 “库…库里压着开春要交的三千匹宫缎啊! 都是接了内织染局定契的! 误了工期…那是要掉脑袋的!” 钱禄眼前一黑,肥硕身躯晃了晃, 扶住酸枝木的八仙桌才没栽倒。 三千匹宫缎!光生丝原料就得近千担! 按这价…现银就得掏出近二十万两! 他钱禄虽富, 可现银大半压在运河沿线的货栈、 盐引和孝敬王振的“常例”上! 账面上能动的现银… 满打满算不到八万两! “筹!给老子去筹! 钱庄、当铺、相熟的盐商…拆借! 抵押!把库里的玉器古玩全抬去当铺!” 钱禄嘶吼着,像头困在陷阱里的肥猪。 “告诉那帮丝狗!银子… 银子三日内一定凑齐! 丝…丝一担也不能少!” 钱贵连滚爬爬退下。 钱禄瘫在太师椅里,呼哧喘着粗气,额角冷汗涔涔。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江南丝行向来各自为战, 怎会突然铁板一块联手抬价? 还卡得如此精准, 正掐在他全力筹措银子、 准备给黑石峪那炼油坊最后一击的当口? 他浑浊的小眼珠里凶光闪烁, 猛地抓起桌上另一份密报 ——正是心腹从青崖镇传回的柳溪屯“毒水案”败露详情。 李烜!又是这泥腿子! 深井!滤池!三倍赔牛!民心尽收! 还揪出了张抽筋这废物! 那袋作为铁证的重油膏, 像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脸上! “李烜…沈锦棠…” 钱禄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名字, 肥厚的腮帮子因怨毒而抽搐。 他猛地想起什么,冲门外嘶喊: “来人!去查!给老子查清楚! 江南丝行突然联手, 背后有没有沈家那贱人的影子!” *** “庆丰楼”雅间, 临窗可俯瞰运河千帆。 沈锦棠一袭胭脂红遍地金通袖袄, 斜倚着铺了白虎皮的贵妃榻, 指尖捏着只定窑白瓷酒盅, 琥珀色的女儿红在杯中轻漾。 她对面,坐着两位身着杭绸直缀、 气度沉稳的中年商人 ——正是徽州“宝源号”大东家胡世安与松江“云锦记”掌舵人陈万金。 “胡伯伯,陈叔叔,” 沈锦棠笑靥如花, 声音却带着刀锋般的冷意。 “钱扒皮那老狗,此刻怕是连库房里的夜壶都想当了吧?” 胡世安捻着山羊须, 老脸上露出商人特有的精明快意: “沈侄女这手‘釜底抽薪’,当真妙绝! 那钱禄仗着攀附权阉, 在运河沿线强买强卖, 压我丝行价格久矣! 此次联手提价,既是为侄女出气, 也是为我等出一口恶气!” 陈万金啜了口茶,接口道: “钱禄主营绸缎, 宫缎生意更是其命脉。 生丝一断,如同掐住七寸。 他库中那三千匹宫缎的丝料缺口, 按新价需现银近二十万两。 三日内…哼,除非他去抢内承运库! 只是…” 他看向沈锦棠,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钱禄背后毕竟是王公公, 若他狗急跳墙,动用官面手段强压…” “官面?” 沈锦棠嗤笑一声,放下酒盅, 葱白指尖点了点窗外运河上悬挂“沈”字旗的几艘大粮船。 “北境战事吃紧, 安远侯大军粮草转运, 如今泰半要走我沈家漕船! 王振此刻动我? 他敢让前线数万将士饿着肚子打仗?” 她眼中闪过一丝冷厉。 “至于钱禄…他若敢用强, 我江南丝行便断供三个月! 让整个北地的绸缎庄都给他陪葬! 看王振是保他这条敛财的狗, 还是保北境的军心!” 胡、陈二人对视一眼, 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撼与叹服。 这沈家庶女,手腕心计,当真了得! 借势军国,以商制商,狠辣精准! “侄女放心!” 胡世安拍案。 “三日内,钱禄休想从江南买到一两平价生丝! 他若真凑出那二十万两…” 老狐狸眼中精光一闪。 “正好按侄女吩咐, 咱们转手就‘卖’给扬州庆丰隆! 庆丰隆的东家, 可是早对钱禄独霸宫缎生意不满了! 价钱嘛…自然比给钱禄的‘友情价’, 再高三成!” 三人相视,举杯。 第171章 漕粮泄天机,素笺点迷津 兖州府城的粮市彻底疯了。 “涨!又涨了!陈米都敢喊二两一石!这帮粮虫怎么不去抢!” “老天爷啊!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家里的糙米缸都见底了…” 粮行伙计的吆喝混着百姓的哭嚎, 把“丰裕号”门前的青石板路吵成了滚沸的油锅。 粮价牌上的墨字一日三改, 赤红的箭头直往上蹿, 看得人心惊肉跳。 几家中小粮行的掌柜, 脸上堆着强挤出来的笑, 眼底却藏着饿狼般的贪婪, 指挥伙计把一袋袋捂得严严实实的粮食搬进库房深处 ——都是跟风钱禄高价囤的“战利品”, 就等着这“千载难逢”的灾年发笔横财! “丰裕号”三楼雅间, 熏炉暖香也压不住窗外飘来的焦躁。 沈锦棠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紫檀榻上, 指尖捏着只剔透的琉璃盏, 盏中琥珀色的蜜酒纹丝未动。 她对面,万利钱庄兖州分号的大掌柜钱有财, 正搓着手,一张老脸笑得像朵风干的菊花: “沈…沈姑娘…您看…这粮价, 它…它还在涨! 钱某手上正好还有三万石上等粳米, 都是运河新到的货! 您若有意…价钱嘛,好商量! 比市面低半成!权当交个朋友?” 他小眼睛滴溜溜转, 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沈家这庶女突然在粮市大笔吃进, 价格给得还爽快! 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冤大头! 趁她还没回过味, 赶紧把手里烫手的山芋甩出去! 等钱大管事那边缓过生丝的劲, 腾出手来平抑粮价,这米就得砸手里! 沈锦棠眼皮都没抬, 懒洋洋地拨弄着腕上一串油润的蜜蜡佛珠: “钱掌柜…急什么?再等等。” “等?” 钱有财一愣。 “沈姑娘…这粮价一日三跳, 晚一刻,可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银子?” 沈锦棠终于抬眼, 胭脂红的唇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眼神却冷得像腊月的冰棱。 “钱掌柜是怕…银子烫手吧?” 钱有财心头猛地一跳, 干笑道:“沈姑娘说笑了…说笑了…” “是不是说笑…” 沈锦棠慢悠悠放下琉璃盏, 葱白指尖点了点窗外喧嚣的粮市。 “明日…就见分晓。” 翌日清晨。 粮市的喧嚣戛然而止, 如同沸油锅里浇进一瓢冰水! “跌了!跌了!官仓放粮了!” “漕船!运河上全是漕船!一眼望不到头!” “山东布政使司衙门告示! 漕粮抵鲁,平粜济民! 官价糙米八钱一石! 粳米一两二钱!” 锣声伴着衙役嘶哑的呼喊, 如同惊雷滚过府城大街小巷! 告示墙上,盖着山东布政使司鲜红大印的公文墨迹未干! 运河码头,数十艘高悬“漕”字旗的巨舰正缓缓靠岸, 穿着号服的漕丁正一袋袋往下扛着鼓囊囊的粮包! 恐慌瞬间倒卷! 昨日还趾高气扬的囤粮小掌柜们, 此刻面如死灰, 看着库房里堆积如山的高价粮, 如同看着一袋袋索命的毒药! “快!快抛!八钱! 不!七钱就卖!” 有人捶胸顿足。 “抛?谁接?官仓糙米才八钱! 你的陈米想卖七钱?做梦!” 债主堵门,伙计讨薪,库房被砸! 哭嚎声、叫骂声此起彼伏! 几家根基浅的粮行, 掌柜直接卷了细软翻后墙跑路, 留下满地狼藉! “丰裕号”门前, 沈锦棠一身胭脂红,立在晨光里,如同看戏。 她身后,几个账房先生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将昨日“高价”吃进的粮契, 按今日暴跌后的官价, 一笔笔转卖给闻讯赶来、 想捡便宜的零星大粮商。 左手进,右手出,看似亏本,实则…血赚! 因为她吃进的时机, 恰恰是粮价最高点! 而抛售的对象…正是钱禄暗中控制、 想趁机抄底吞并的几家傀儡粮号! 钱禄最后的现金流, 被她这一手“高价买垃圾,低价卖对手”,彻底绞成了烂泥! 钱有财跌跌撞撞冲出万利钱庄, 看着“丰裕号”门前那抹刺眼的胭脂红, 又看看运河上连绵的漕船, 眼前一黑,一口老血喷在“钱记粮行”的金字招牌上! 他明白了!全明白了!沈锦棠! 她早就知道漕粮将至! 她不是冤大头! 她是拿着钝刀子,在钱禄心口上凌迟的活阎王! *** 黑石峪工坊,李烜刚结束与徐文昭关于“蜂窝冷凝塔”密封垫的争论, 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回到充当书房的山洞。 油灯昏黄,映着石壁上挂着的简易工坊地图。 桌上,除了散乱的图纸和徐文昭那本快翻烂的《大明律》, 不知何时多了一卷用普通桑皮纸包裹的册子。 没有署名,只在封皮右下角, 用朱砂画了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明月梅花。 李烜心头一动,解开系绳。 册子展开,是工整的馆阁体誊抄,墨色尚新。 抬头一行字,刺入眼帘: 《山东布政使司·壬戌冬漕粮抵鲁预估册(密)》 李烜瞳孔骤缩!他猛地翻看下去! “…预计十一月初七至十五日间, 南直隶、湖广漕粮计四十八万七千六百石,分三批抵临清仓…” “…着令各府州县,漕粮入库后, 即行开仓平粜…官定糙米每石银八钱, 粳米一两二钱…以平市价,安靖地方…” “…此册发司道府主官,不得外泄,违者严参…” 落款日期,赫然是半个月前! 正是沈锦棠在粮市“慷慨”吃进的前夕! 山洞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李烜骤然粗重的呼吸。 他捏着这薄薄的几页纸,指尖冰凉, 后背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沈锦棠! 她竟然能拿到一省最高级别的未公开漕粮调度密册! 这情报…精准到漕船批次、抵岸日期、平粜官价! 毫厘不差!这绝不是寻常商贾能触碰的领域! 联想到册子上那朵朱砂梅花…朱明月! 第172章 猪脬藏浊气,万言慑虎须 慈云庵的梅香尚未在齿间散尽, 王振那阉宦尖利的“虎须”便再次抽到黑石峪! 八百里加急的猩红漆筒砸在工坊石基上,筒内黄绫刺目: “…闻尔坊所出‘疾风油’迅烈如火, ‘轻气’焰色诡奇,甚得朕心。 特旨索疾风油十罐,轻气五囊,献于御前赏玩。 钦此!” 落款处,王振那枚狰狞的“钦差总督东厂”血印, 如同猛兽滴涎的獠牙! “赏玩?!” 徐文昭捧着黄绫, 山羊胡子抖成了风中残烛, 脸色煞白如纸。 “这…这是要将工坊架在火山口上烤啊! 十罐疾风油!五囊轻气! 稍有不慎…莫说紫禁城, 半个京师都能掀上天! 王振这老阉狗!他是要借刀杀人! 用咱们的油,点咱们的坟!” 陈石头眼珠子赤红, 枣木棍狠狠杵地: “给他个鸟! 老子现在就带人杀进京, 剁了那没卵子的祸害!” “剁?” 柳含烟小脸紧绷, 后背的旧伤疤在寒意中隐隐作痛。 “剁了他,工坊上下几千口,都得陪葬!” 她猛地看向沉默如铁的李烜。 “李大哥!真品…绝不能送!” 李烜捏着黄绫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识海深处,《万象油藏录》剧烈翻腾, 【疾风油(精制轻油)】与【轻气(裂解气)】的图谱灼灼燃烧, 下方刺目的红字警告如同泣血: “极度危险!遇明火即爆燃!密闭空间,微量可致命!” 送真品? 那是将屠刀亲手递给王振,悬在工坊头顶! 不送? 抗旨的罪名,顷刻便是灭顶之灾! 冰冷的杀机与炽热的油火在他胸腔里对冲、炸裂! 他猛地抬眼, 目光如淬火的刀锋扫过众人, 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送!当然要送! 还要风风光光地送!不过…” 他嘴角扯出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送他点‘好玩’的!” *** 甲字试验坑深处, 隔绝了所有明火的石室, 油灯都用特制琉璃罩三重密封。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油味和草木灰的碱气。 “灯油馏分,加三成!” 李烜盯着柳含烟手中那罐清亮如水、 却散发着刺鼻气息的真·疾风油。 “要让它…点起来像‘明光油’一样温吞!” 柳含烟点头,小脸肃然。 她取过一罐品质稍次、 颜色微黄的分馏中间油(类似煤油), 用特制的琉璃量杯,小心地量取, 缓缓倒入真疾风油中。 一边倒,一边用细长的琉璃棒缓慢搅拌。 粘稠的真疾风油被稀释,清亮依旧, 但那股刺鼻的挥发性气息明显减弱。 “点火试。” 李烜下令。 柳含烟用长柄铁钳夹起一小团棉球, 蘸取混合油液,伸到坑道通风口。 火折一晃! 噗! 火焰燃起,却不再是真疾风油那幽蓝迅疾、 几乎看不见的“无影火”, 而是变成了一朵跳跃的、 略显浑浊的橘黄色火苗! 虽然比普通灯油燃烧更猛烈些, 但已无那种令人心悸的、 仿似能吞噬一切的狂暴感! “成了!” 柳含烟松了口气, 小脸在火光映照下微红。 “挥发慢了三成, 火焰…看着唬人,实则温顺多了!” “封装!” 李烜眼中寒光一闪。 “用最厚的螺纹陶罐! 铅锡封口!罐身用朱砂写上‘极烈! 勿近火!’再画个骷髅头!” 另一边,陈石头带人守着几个巨大的陶盆, 盆底铺着厚厚一层草木灰, 上面架着铁网,网上堆着小山般燃烧过的木炭。 “鼓风!使劲鼓!” 陈石头吼着。 两个壮汉奋力拉动巨大的牛皮风囊, 气流呼啸着灌入盆底。 “嗤嗤嗤…” 炽热的草木灰(主要成分碳酸钾)被风囊鼓入的空气猛烈冲刷, 灰烬中未燃尽的碳粒与空气发生反应, 释放出大量无色无味的…二氧化碳! “接气!” 柳含烟指挥着。 几根粗大的竹管连接陶盆, 另一端插入盛满清水的陶缸。 咕嘟咕嘟…大量气泡从竹管口冒出, 在清水中上升 ——这正是利用二氧化碳不溶于水、 密度大于空气的特性, 进行简易的收集和“清洗”, 去除可能混杂的烟尘杂质。 “猪脬呢?” 柳含烟问。 “备好了!” 匠人抬上几个处理过的、 吹胀后坚韧异常的大猪尿脬(膀胱)。 尿脬口用特制的软木塞和鱼鳔胶密封,只留一根细竹管接口。 柳含烟小心地将收集了“浊气”(二氧化碳)的竹管, 接上猪脬的细管。 缓缓打开阀门。 嘶… 肉眼看不见的气体缓缓注入猪脬。 原本干瘪的猪脬渐渐鼓胀起来, 变得浑圆饱满,表面绷紧。 “注三成!留七成空!” 李烜强调。 这是关键! 真轻气注入猪脬会鼓胀欲裂, 而注入大量惰性二氧化碳, 再混入少量真轻气, 既能让猪脬鼓起来“像那么回事”, 又能保证点燃时… 柳含烟依言, 注气至猪脬七分满时关闭阀门。 随后,她取过一个特制的小铜壶, 里面是极其微量的、 用厚壁小陶瓶分装的真·轻气(裂解气)。 她小心地将铜壶细嘴对准预留的注气孔, 第173章 浊浪锁黄龙,油膏试补天 王振那被“猪脬惊雷”吓破的胆气还未在紫禁城消散, 黄河的怒涛便裹挟着另一道催命符, 拍在了黑石峪工坊的石基上! 三骑快马踏破深冬的冻土, 为首者身着绯红麒麟补服, 手持鎏金令箭,正是周王府长史张文焕! 他立于新筑的高墙前, 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穿透呼啸的北风: “工坊主李烜接令! 黄河武陟段复决! 竹笼石堵,屡堵屡溃! 周王千岁奉旨督工! 闻尔坊所出‘猛火油’炽烈粘稠, 或可助堵决口! 特征调猛火油一千斤! 并其‘稠化秘方’! 即刻备办,随本官赴河工效力! 敢有延误,军法从事!” 鎏金令箭在寒光中闪烁, 映着工坊众人凝重的脸。 无法拒绝!藩王征召,奉旨督工! 拒之便是抗旨! 但…李烜心头电转 ——这亦是险中求生的良机! 若能助周王堵住这滔天巨口, 工坊便攀上了一棵参天大树! 足以抗衡王振那阉宦的毒牙! 可若失败…黄河怒涛下, 工坊这点根基,顷刻便是齑粉! “大人!” 李烜抱拳,声音沉稳。 “猛火油工坊有! 然此物炽烈易燃,若直接倾倒入水, 非但难堵决口,反成水上烈焰,贻害无穷! 需特制‘稠化膏剂’,增其粘附,缓其燃烧! 此方…尚在工坊秘试,未臻完善! 恳请宽限三日! 三日后,油膏齐备, 李烜亲押赴河工,为王爷效死力!” 张文焕鹰隼般的目光在李烜脸上逡巡片刻, 又扫过工坊内戒备森严、 器械林立的景象,最终冷哼一声: “三日!多一刻,尔等提头来见!” 言罢,拨转马头, 带着两名王府护卫,绝尘而去。 “一千斤!还要稠化秘方!” 徐文昭脸色发白。 “东家!周王这是既要油,更要咱们的根啊!” “要根?” 李烜眼中寒芒一闪。 “那就给他一根… 能堵住黄河的‘大根’! 含烟!苏姑娘!徐先生! 石头!甲字坑!立刻!” *** 甲字试验坑深处, 隔绝明火的石室内,气氛凝重如铁。 几大桶粘稠乌黑、散发着刺鼻硫磺味的重质原油(来自鬼见愁油砂初炼)摆在中央。 “大人要的是‘猛火油’,火攻之物,必求其烈。” 柳含烟小脸紧绷,指着油桶。 “但堵决口…要的是粘! 要的是能在激流中附着木石, 凝而不散!咱们得给它…‘增稠’!” “如何增?” 陈石头挠头。 “掺泥巴?” “泥巴遇水即散!” 苏清珞摇头,她拿起一块从决口处带回的、 沾满凝固黄胶泥的碎石样本。 “需寻一物,既能与油相融增稠, 又能遇水速凝,如这黄河胶泥一般!” 徐文昭飞快翻动带来的《河防纪要》和几卷泛黄的治河典籍: “有了!《宋史·河渠志》有载, 元丰年间堵滑州决口, 曾以‘石脂’(原油)混合石灰、 细沙、糯米浆,成‘油灰膏’, 颇有粘性!或可一试?” “石灰?细沙?糯米浆?” 柳含烟眼睛一亮。 “石灰遇水发热,可助油膏速凝! 细沙增重抗冲!糯米浆粘合!” 她立刻动手,取一陶盆,舀入半盆粘稠原油。 “先试石灰!” 她小心加入一勺生石灰粉。 嗤啦! 石灰遇油中微量水分,剧烈反应! 白烟升腾,油温骤升! 原本粘稠的原油瞬间变得稀软,如同沸水! “不行!太稀了!遇水就冲没了!” 柳含烟蹙眉。 “加细沙!” 李烜抓起一把筛过的河沙,撒入盆中。 油沙混合,粘稠度稍增, 但沙粒在油中很快沉淀分层。 “糯米浆!” 苏清珞将熬得粘稠的米浆缓缓倒入。 搅拌!油、沙、米浆勉强混合成团, 但粘性不足,掰开即散。 “粘不住!” 陈石头用力一捏,油沙团碎成几块。 “缺了‘筋’!” 李烜盯着碎块,脑中灵光一闪! 他抓起一把工坊熬制防水沥青漆剩下的短麻纤维(麻刀)! “试试这个!” 麻刀撒入混合油沙浆! 柳含烟奋力搅拌! 奇迹发生了! 细碎的麻纤维如同无数细小的“筋络”, 牢牢抓住了油、沙、米浆! 混合物的粘稠度与韧性直线上升! 抓起一团,用力摔在石板上, 竟能粘住不散!拉扯时,能拉出细长的油丝! “成了?!” 众人惊喜。 柳含烟却摇头, 用小刀刮下粘在石板上的油膏, 放入一碗冰冷的河水中。 油膏入水,表面迅速被水浸润, 边缘开始松散剥落。 “遇水…还是不够‘凝’!” 她看向李清珞。 “清珞姐,你那‘玉露生肌膏’遇血速凝的方子…?” 苏清珞眼睛一亮: “生肌膏用龟板胶、 白及粉收敛止血…龟板胶?胶质!” 她猛地想起。 “《本草拾遗》载,鱼鳔熬胶, 粘韧异常,遇水不散! 或可一试!” “鱼鳔胶!” 李烜拍案! “石头!立刻去库房! 把硝制皮子剩的鱼鳔胶全拿来! 再派人去青崖镇,有多少收多少!” 第174章 浊浪淬胶骨,热油锁狂龙 武陟决口,天地失色。 浑浊的黄河水如同挣脱囚笼的怒龙, 裹挟着房屋残骸、枯树牲畜, 以摧城崩岳之势,从百丈宽的溃口喷薄而出! 轰隆声震得人耳膜欲裂, 水汽混着刺骨的寒风,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 堤岸上,数万河工民夫如同蝼蚁, 在泥泞中肩扛手抬,将巨大的竹笼装石推入激流, 旋即被咆哮的浊浪轻易吞噬、冲散! 绝望的号子声被涛声碾碎。 周王朱有爝一身明黄蟠龙袍, 裹着厚重的玄狐大氅, 立于高台伞盖之下。 这位年轻的藩王脸色阴沉如铁, 紧攥着暖炉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他身旁的河工总督、 兵备道等一众官员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张文焕疾步上前,低声禀报李烜一行抵达。 “王爷!青崖镇李烜带到!” 张文焕声音穿透风涛。 朱有爝猛地回头, 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 瞬间锁定了伞盖外泥泞中那三个身影 ——为首的青布短打青年, 身形挺拔如松,眼神沉静似渊, 正是李烜! 他身后,一个蓝布包头的瘦小身影(柳含烟)背着一个巨大的藤箱, 一个深蓝衣裙的女子(苏清珞)提着小巧的药箱,裙摆沾满泥点,却站得笔直。 “草民李烜(柳含烟/苏清珞),叩见王爷!” 三人躬身行礼,姿态不卑不亢。 “油呢?” 朱有爝声音冰冷,带着一丝压抑的焦躁。 “速速试来!若敢虚言欺哄…” 后面的话被一声震耳欲聋的决堤轰鸣吞没。 “遵命!” 李烜起身,对柳含烟点头。 柳含烟立刻解开藤箱, 露出里面十几枚黑沉沉的“定河胶雷”。 她与苏清珞合力,将一枚胶雷固定在特制的长竿前端。 “点火!抛!” 李烜低喝。 长竿奋力挥出! 胶雷划破水雾,砸向一处刚被冲散的竹笼石堆! 噗通! 胶雷入水! 岸边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 一秒…两秒…三秒… 预想中“内芯引火油”爆燃、烈焰焚天的景象并未出现! 那黑乎乎的胶雷如同死物, 被浑浊的激流裹挟着,翻滚几下,竟…竟被冲散了! 坚韧的“黄河胶膏”外壳, 在狂暴的水流撕扯下, 如同脆弱的泥块,四分五裂! 内里清亮的引火油溢散出来, 只在水面燃起几缕微弱的黄火,瞬间被巨浪扑灭! “废物!” 朱有爝身边一名红袍官员忍不住厉声斥骂。 “什么狗屁胶雷!连竹笼都不如!” 河工人群中响起压抑的嗤笑和绝望的叹息。 张文焕脸色铁青,手按上了腰间刀柄! 李烜心头剧震! 实验室陶缸里的“激流”, 与眼前这吞噬万物的黄河怒涛,天壤之别! 鱼鳔胶的韧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 “王爷!” 李烜猛地抬头,声音斩钉截铁。 “此物配方有瑕! 恳请王爷宽限半日! 草民就地取材,重制新膏! 若再无效,甘领死罪!” 朱有爝死死盯着李烜那双毫无惧色、 只有燃烧战意的眼睛, 又看看堤下汹涌的、 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黄龙, 牙关紧咬,从齿缝里迸出一个字:“准!” 李烜三人迅速退到堤后一处临时征用的草棚。 棚内寒气刺骨,地上堆着运来的黑石峪重油桶和沥青块。 “外胶不够韧!内油火太弱! 水太急!力太大!” 柳含烟小脸煞白,语速飞快,手指因寒冷和紧张微微颤抖。 她抓起一块崩散的胶雷碎片, 断面麻纤维清晰可见, 但已被水流生生扯断。 苏清珞则蹲下身, 仔细查看地上粘稠流淌的黄河胶泥: “此泥粘性极强,水冲不散, 靠的是极细的颗粒和胶质。 我们的‘胶膏’…缺了‘骨’! 也缺了速凝的‘魂’!” “骨?魂?” 李烜目光扫过棚角河工遗落的几捆修补竹笼用的麻絮(麻刀), 又看向棚外几口正在熬煮糯米浆的大锅, 和堆积如山的生石灰、细河沙。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关于【沥青基材料】的图谱飞速流转! “改方!” 李烜眼中精光爆射。 “以黑石峪重油、沥青为基! 它们比原油更粘更稠! 天生就是‘骨’!” “增麻!麻絮加倍!做‘筋’!” “石灰加倍! 但要‘驯服’它遇水炸裂的野性!” 他抓起一把生石灰粉。 “先与细河沙干拌均匀! 再入油锅!让沙粒缓冲它的暴烈!” “弃鱼鳔胶!用热油本身的粘性! 趁滚烫时灌注!遇冷水速凝成‘壳’!” “内芯引火油…弃用! 目标不是烧,是堵!是粘! 是凝成铁板一块!” 方案如电!工棚瞬间化作战场! 热锅组: 三口临时架起的行军大锅下柴火熊熊! 柳含烟亲自操铲,将大块黑石峪沥青砸碎投入锅中。 刺鼻的焦糊味弥漫。 待沥青融化粘稠,再将粘稠的重油缓缓倒入! 黑亮粘稠的混合液在锅中翻滚冒泡,如同融化的恶魔之血! 拌料组: 李烜指挥几名河工, 将生石灰粉与筛得极细的河沙在巨大木槽中反复干拌! 直到颜色均匀! 再大把大把加入短麻絮! 麻絮迅速吸附灰沙,变得灰扑扑、沉甸甸! 混熬! 柳含烟看准油温升至滚沸冒青烟,一声令下: “下料!” 灰沙麻絮混合物被倾盆倒入滚烫的油锅! 嗤啦——! 白烟冲天!锅内的油膏剧烈翻腾! 柳含烟和两名壮汉手持特制的长柄铁铲,拼尽全力搅拌! 汗水混着油污从额头滚落! 粘稠的油膏裹挟着灰沙麻絮, 渐渐融为一体,颜色转为一种深沉近黑的暗褐色! 浓烈刺鼻的气味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厚重感! “成了!” 第175章 胶骨铸堤日,毒烟噬人时 武陟决口左翼的“胶骨堤”如同一条狰狞的黑龙, 死死咬住了黄河的咽喉。 纵横交错的黑色胶筋在浊浪冲刷下, 泛着冷硬的幽光, 将原本松散的竹笼石堆“焊”成了一块铁板! 溃口的水势肉眼可见地缓了下来! 数万河工民夫爆发出的欢呼声, 甚至一度压过了黄河的咆哮! 高台之上,周王朱有爝猛地击掌, 年轻的脸庞因激动而泛红: “好!好一个‘铁骨胶筋’! 李卿真乃神工!” 他霍然转身,对侍立身后的翰林侍讲厉声道: “即刻拟本王奏表! 青崖镇匠作李烜,献‘火油胶’奇技, 锁狂龙于溃口,拯生民于倒悬! 此功,当表于御前!请陛下恩赏!” “王爷圣明!” 左右官员齐声附和, 看向堤下泥泞中那道青布身影的目光, 充满了敬畏与热切。 张文焕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 按在刀柄上的手悄然松开。 李烜的名字,随着周王这份沉甸甸的奏表,将第一次直达天听! 然而,堤坝后方临时开辟的“熬胶工场”, 却如同另一个炼狱。 十几口行军大锅烈火熊熊, 锅内翻滚的“火油胶”黑亮粘稠, 散发出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 那是沥青、重油在高温下分解产生的、 混合着硫化物、苯并芘等致命毒气的浓烟! 滚滚黑烟如同妖魔吐息, 低低地笼罩在工场上空,经久不散! “咳咳咳…呕…” “眼睛…我的眼睛好疼!” “喘…喘不上气了…” 熬胶的河工民夫们, 大多只以湿布蒙住口鼻, 在浓烟毒雾中艰难作业。 剧烈的咳嗽声、痛苦的干呕声此起彼伏。 许多人双眼赤红流泪,如同被辣椒熏过。 更有甚者,脸色发青,脚步虚浮,如同醉酒般摇摇欲坠! “噗通!” 一声闷响! 一个正奋力搅拌滚烫胶膏的年轻民夫, 突然眼白一翻,直挺挺栽倒在滚烫的锅沿旁! 额头瞬间烫起一片燎泡! “栓子!栓子你怎么了!” 旁边同伴惊呼。 “噗通!噗通!” 仿佛连锁反应,又有两三人接连软倒! “妖…妖气!是熬胶的妖气索命了!”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民夫中炸开! 人群惊恐地后退,扔下铁铲, 指着那翻滚的黑锅和弥漫的毒烟, 脸上写满了恐惧! “让开!都让开!” 苏清珞清冽的声音穿透混乱。 她深蓝的衣裙被泥污和油渍浸染, 却毫无所觉,如同穿花蝴蝶般冲到晕倒的民夫身边。 药箱飞快打开,银针、药瓶、纱布一一摆开。 “快!抬到上风口!解开衣襟!” 她语速飞快, 手中银针已闪电般刺入晕厥民夫的人中、内关等穴。 同时抓起一个青瓷小瓶,拔开塞子, 凑到民夫鼻下。 一股辛辣清凉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 ——正是提神的“通关散”! “咳咳…” 那叫栓子的民夫猛地抽搐一下, 剧烈咳嗽着睁开眼,眼神涣散。 “湿布!浸透皂角水!覆眼!” 苏清珞又下令。 早有准备的工坊学徒立刻递上浸泡了皂角水的厚布, 小心地覆盖在栓子和另外几个被烟熏得泪流不止的民夫眼睛上。 “取甘草、绿豆、金银花! 大锅熬煮解毒凉茶! 所有熬胶者,即刻轮换下来饮服!” 苏清珞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迅速稳定了混乱的场面。 李烜站在工场边缘, 脸上的兴奋早已褪尽, 只剩下铁青的凝重。 他望着那如同巨兽般吞吐毒烟的大锅, 望着民夫们痛苦扭曲的脸, 望着苏清珞在毒烟中穿梭救治的纤弱背影,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成功了?代价呢?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 关于【沥青/重油高温裂解危害】的图谱无声翻动, 刺目的红字警告如同泣血: “高温熬制释放多环芳烃、硫化物、颗粒物…剧毒! 致癌!长期接触,肺腑尽毁!” “能量点解锁‘烟气过滤吸附装置’需5000点!当前:2015/5000!” 远水…解不了近渴! “李东家…这胶…是好胶…可这烟…” 一个老河工佝偂着腰, 咳得撕心裂肺,浑浊的老眼带着恐惧。 “比…比黄泛区的尸瘴还毒啊! 这么熬下去…堤没合龙…人…人先死光了!” “是啊!李坊主! 这怕不是…用了什么阴邪的法子吧?” 另一个民夫小声嘀咕,眼神躲闪。 “妖法!定是妖法!” 人群中响起几个尖利的声音,带着煽动。 “那黑胶看着就邪性! 吸人阳气!周王爷被蒙蔽了!” “对!妖法害人!不能熬了!” 李烜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他看着那些在苏清珞救治下暂时缓过气、 却依旧面如土色的民夫, 又看看远处堤坝上那正在成型的、 挽救了万千生灵的“胶骨堤”。 功勋与罪孽,如同这黑胶与毒烟,纠缠共生! “不是妖法!” 李烜猛地踏前一步, 声音如同沉雷炸响, 压下了所有非议! 他指着那翻滚的胶锅, 目光扫过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 “是这油胶熬炼时, 天生带出的‘火毒’! 如同烧炭有煤毒,炼丹有丹毒! 非是鬼神,实乃物性!”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 声音转为沉痛: “此毒…伤身!李烜有罪! 未能思虑周全! 然溃口未合,黄龙仍在! 数万河工心血,下游百万生灵, 皆系于此!恳请诸位…” 他对着民夫们,深深一揖! “熬胶者,三班轮换! 每人每次,不得超过一刻钟!” “熬胶区,即刻移至下风口!挖深沟引烟!” 第176章 银针染铅色,浊烟醒良知 武陟溃口的“胶骨堤”在浊浪中越嵌越深, 如同黑龙的脊骨,死死钉进黄河的咽喉。 捷报飞传,周王朱有爝的请功奏表已随快马奔向京师。 堤岸后方那十几口熬胶大锅却依旧吞吐着浓黑的毒烟, 如同盘踞的妖魔,日夜不息。 轮班的民夫们口覆双层湿麻布(夹着粗劣的木炭粉), 眼神麻木地在浓烟中穿梭,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咳喘。 临时医棚内,油灯昏黄。 苏清珞深蓝的衣裙已被药渍和油污浸透, 额角碎发被汗水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她刚刚用金针稳住一个抽搐的民夫, 转身又扑向草席上双目赤红、痛苦呻吟的老河工。 “老伯,张嘴,吸气…” 她声音带着连日嘶喊的沙哑, 将一片浸透清水的薄纱覆在老河工眼上, 又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 凑近他翕动的鼻翼。 老河工艰难地吸着气, 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般的“金属味”混杂在浓烈的焦油臭气中, 钻入苏清珞的鼻腔! 她眉头猛地一蹙! “清珞姑娘…俺…俺这眼珠子… 像被针扎…嘴里…还有股铁腥味…” 老河工断断续续地呻吟。 苏清珞心中警铃大作! 她屏住呼吸,将手中那根银针的针尖, 小心地在老河工呼出的气息中停留片刻。 片刻后,她将银针凑近油灯细看 ——只见原本亮白的针尖上, 竟附着了一层极细微的、诡异的灰黑色! 她用小指甲轻轻一刮,灰黑色粉末落入掌心。 她飞快取过另一根新针, 如法炮制另外几个症状严重的民夫呼出的气息。 无一例外!针尖皆染灰黑! “取熬胶锅边残留的冷凝烟油!” 苏清珞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对药童下令。 很快,一小块粘稠乌黑、 散发着恶臭的锅底冷凝物被刮入瓷碟。 苏清珞将其置于炭火小炉上小心烘烤。 一股更加浓烈、混合着硫磺和金属气息的恶臭升腾而起! 她取过一片薄薄的、浸透白醋的宣纸,覆盖在烟气出口。 嗤… 宣纸迅速被熏染成黄褐色! 苏清珞迅速取下宣纸,滴上几滴特制的“铅糖水”(醋酸铅溶液)。 惊人的一幕出现了! 宣纸黄褐色的熏染区域, 瞬间沉淀出大片如乌云般的黑色絮状物! “铅毒!” 苏清珞失声低呼, 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她又将另一块冷凝烟油投入一碗煮沸的绿豆甘草汤中, 汤水迅速变得浑浊乌黑,散发出刺鼻的硫臭! “还有硫毒!砒霜般的剧毒!” 她指尖冰凉, 医书古籍中关于铅毒“蚀骨烂髓”、硫毒“灼肺烂肠”的恐怖描述, 如同冰锥刺入脑海! 这弥漫工场的毒烟,竟是杀人无形的混合剧毒! 民夫们眼底充血、金属味呼吸、咳血…皆是毒入肺腑之兆! 夜已深沉,熬胶区的火光将毒烟映得如同鬼域。 临时议事草棚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苏清珞将染黑的银针、熏黑的宣纸、乌黑的解毒汤一字排开。 浓烈的异味混杂在寒风中,令人作呕。 她声音嘶哑,却字字如刀: “铅毒蚀骨!硫毒灼肺! 此烟…乃是刮骨钢刀! 民夫轮班一刻,折寿一年! 若按王爷旨意, 沿千里河堤推广此法…熬胶工匠、沿河百姓…皆成枯骨!” “工坊匠人…” 柳含烟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因长期接触油料而略显粗糙的手背, 小脸血色褪尽。 “在密封工棚,有特制面罩… 尚可支撑…可这些河工…只有湿布蒙面…” 徐文昭看着那乌黑的汤水, 喉头滚动,艰涩道: “《宋史》载,元丰油灰膏…确…确曾毒毙匠人… 只是…只是史笔寥寥…” 陈石头攥紧了拳头, 枣木棍捏得咯咯响,却说不出一句话。 李烜死死盯着那根染黑的银针,浑身冰凉。 识海中,前世记忆的碎片与《万象油藏录》的警告疯狂交织! 灰蒙蒙的天空下, 巨大的烟囱喷吐着黑黄浓烟… 戴着防毒面具的工人… 医院里骨瘦如柴、咳血不止的尘肺病人… 新闻里触目惊心的“血铅村”… “铅中毒:神经损害、贫血、肾衰竭…” “硫化物中毒:肺水肿、呼吸衰竭…” “大规模应用环境成本…不可承受!” 冰冷的文字化作滔天血浪,瞬间将他淹没! 冷汗浸透了内衫,寒风一吹,刺骨冰凉。 他一直醉心于技术的突破, 追求着更高产、更高效、更“有用”的油品! 却从未真正审视过, 这“有用”背后,那无声流淌的、噬人性命的毒流! 这“铁骨胶筋”的每一寸延伸, 都在透支着无数河工的生命! 这不是功勋,是罪孽! “李大哥…” 苏清珞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和眼中翻涌的痛苦, 心头一紧,下意识抓住了他冰凉的衣袖。 “此非你本意…河工性命,亦是命…” 李烜猛地闭上眼, 再睁开时,眼中血丝密布, 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清珞…谢你!” 他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若非你银针染铅… 点醒我这…被‘奇技’蒙蔽的瞎子! 工坊…怕已踏上一条以人骨铺就的‘通天路’!” 他霍然转身,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地: “传令!” “即刻起! 工坊所有涉油、涉胶、涉裂解工序! 匠人防护升格! 特制浸药面罩(夹层增厚活性炭粉)、 石棉手套、强制轮休! 缺一不可!” “工坊库银,优先拨付! 重金延请名医,常驻工坊诊病! 建立匠人‘健籍’! 凡因工染疾者,工坊养其终身!” “黑石峪内,辟‘净气林’! 广植能吸附毒烟的槐、榆、女贞!” 最后,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苏清珞和柳含烟, 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沉重: “清珞!含烟!徐先生!随我回山!” “穷尽工坊之力!研制毒烟净化之法!” “不降伏这‘浊烟孽龙’…我李烜,誓不为人!” 苏清珞看着他眼中那近乎燃烧的火焰, 抓着他衣袖的手指微微收紧, 清冷的眸子里映着油灯的光,低声道: “清珞…愿随李大哥…降龙。” 柳含烟用力点头,小脸上再无半分犹疑。 第177章 兵部急令,铁火淬人心 武陟胶骨堤锁住浊浪的轰鸣犹在耳畔, 黑石峪工坊深处, 那场关于“浊烟孽龙”的生死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 苏清珞染铅的银针如同悬顶之剑, 刺破了技术狂飙背后的血色阴影。 临时辟出的“净烟坊”内, 水车驱动的粗糙木架吱呀作响, 第一代“水帘吸污塔”正艰难吞吐着刺鼻的烟气 ——多层浸透碱水的草帘层层垂挂, 下方炭池吸附,笨拙却倾注了降龙之志。 李烜、苏清珞、柳含烟围在塔旁, 盯着导出的尾气,鼻尖依旧萦绕着淡淡的硫臭, 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凝重。 “碱水能中和部分硫毒, 炭粉可吸附铅尘…但效率太低!” 柳含烟用小木棍搅动着塔底沉淀的、 混合着灰黑物质的浑浊碱水, 小脸绷紧。 “烟气太烈,草帘半日就朽, 炭粉两个时辰就饱了! 李大哥,得找更耐蚀的帘材, 寻吸附力更强的‘药炭’!” “清珞,坊内现有匠人,症候如何?” 李烜声音沙哑,目光锁在苏清珞脸上。 苏清珞眼底带着连日诊视的疲惫, 从袖中取出一卷新钉的册子: “新增咳血者七人,眼底赤红、金属味呼吸者逾三十! 皆在熬胶、裂解、重油分馏区! 特制面罩延缓了毒入,却非根治… 李大哥,这‘净烟塔’, 是救命的炉子,得再快些!” 她清冷的语调下,是压抑不住的焦灼。 就在这沉重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之际—— “报——!” 一声变了调的嘶吼撕裂了工坊的宁静! 负责峪口警戒的赵铁头连滚带爬冲进“净烟坊”, 脸色煞白如纸,手中死死攥着一卷明黄滚边的公文! 那公文边缘插着三根染成刺目血色的翎羽! 八百里加急! “东家!府城…府城快马! 兵部…兵部急令! 直…直接摊派到咱头上了!” 赵铁头的声音带着哭腔, 双手将公文高高捧过头顶, 俨然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李烜瞳孔骤然收缩!劈手夺过! 明黄硬壳公文入手沉重冰冷。 火漆已破,展开,兵部朱红大印下,字字如刀: “查:麓川平叛,军情如火! 南疆湿热,军械锈蚀、车轴干涩,转运艰难! 着兖州府所辖,火速筹措‘上等防锈脂膏’、‘车轴顺滑油’各万斤! 限三十日内解送军前! 兖州卫统筹,青崖镇李记工坊摊派八成! 延误者,以贻误军机论处!此令!” 万斤!各万斤! 八成就是一万六千斤! 三十日! 轰——! 一股狂暴的怒意混合着冰冷的绝望, 如同黄河决堤般瞬间冲垮了李烜的理智! 他手臂猛地扬起, 公文几乎要被他撕碎! 兵部!好一个兵部! 安远侯北征抽走了“顺滑脂”, 王振勒令“熄炉”, 如今这千里之外的麓川战火, 也要用他李烜工坊的骨血去填! 榨汁吸髓,亦不过如此! “王振!钱禄!!” 李烜的咆哮如同受伤的孤狼, 双目赤红欲裂! 他瞬间便想通了其中关窍! 这哪里是朝廷征调? 分明是借刀杀人! 用这不可能完成的军令, 用“贻误军机”这柄尚方宝剑, 将他李烜和整个工坊彻底碾碎! 钱禄那条毒蛇,定是嗅到了“净烟”动作的风声, 将工坊的软肋(毒烟、匠人伤病)和命门(产能极限)捅到了上面! 借朝廷的势,行绝户之计! “东家!接…接不得啊!” 陈石头闻讯冲进来,看到公文内容, 眼珠子瞬间布满血丝,枣木棍狠狠砸在地上。 “一万六千斤! 就是把俺们全剁了熬油也榨不出来! 这是逼咱们去死!” “不接?” 李烜猛地转身, 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 公文被他死死按在冰冷的实验台上, 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不接就是现成的‘贻误军机’! 阖坊上下,立成齑粉! 钱禄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破的风箱, 强行压下那口翻腾的腥甜。 目光扫过面无人色的赵铁头、 暴怒的陈石头、震惊的柳含烟, 最后定格在苏清珞那双盛满忧虑却依旧清澈的眸子上。 那染铅的银针,无声地刺痛着他的神经。 匠人的命…也是命! “接!” 李烜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 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徐文昭!!” 他厉声嘶吼。 “在…在!” 徐文昭跌跌撞撞从隔壁账房跑来,山羊胡子乱颤。 “即刻核算!一万六千斤! 原料缺口(桐油、蜂蜡、生石灰、基础油脂)! 人力缺口!银钱缺口! 精确到斤两、人头、文钱! 我要知道咱们的骨头, 到底有多硬!” 李烜的命令如同冰雹砸下。 “柳含烟!” “李大哥!”柳含烟挺直腰背。 “军令如山!但匠人非牲口! ‘顺滑油’配方需耐湿热,给我改! 在原有‘顺滑脂’基础上,增稠! 加蜂蜡!中和硫性! ‘防锈膏’主料用桐油蜂蜡, 加生石灰粉!工艺革新我不管! 三十天!东西必须合格!但!” 李烜目光如电,死死盯住柳含烟。 “所有涉毒烟工序,防护升格! 面罩三层浸药麻布(夹活性炭粉)! 石棉手套!轮休翻倍! 每日汤药(绿豆甘草汤)由清珞亲自监督,必须灌下去! 少一人,我唯你是问!” “含烟领命!” 柳含烟用力点头,眼中是拼死一搏的狠劲。 “苏清珞!” 李烜最后看向她。 “李大哥。” 第178章 含烟试方,清珞观火 库区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片夜空, 浓烟裹挟着油脂焦糊的恶臭, 熏得人睁不开眼。 陈石头的怒吼和兵刃撞击声在火场外围炸响, 几个鬼祟身影被护卫队如狼似虎地扑倒、拖走。 混乱的喧嚣被厚重的石门隔绝在外, 黑石峪山腹深处一间临时开凿、四壁浸水的石室, 成了隔绝喧嚣与毒烟的孤岛。 石室中央,一口特制的小陶炉吐着稳定的火舌, 上面架着个厚壁铜锅。 柳含烟整个人裹在厚厚的、浸过水的粗麻布袍里, 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 她脸上蒙着苏清珞特制的五层药炭面罩,呼吸略显粗重。 石室角落里堆满了小陶罐, 里面分装着不同成色的玉髓蜡碎块、 粘稠如蜜的“化金液”、澄澈的熟桐油、 以及几罐颜色深浅不一的炒制石灰粉。 李烜同样裹得严实,站在炉边, 目光紧锁锅中翻滚的混合物。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关于防腐润滑的图谱模糊闪烁, 更多的是前世记忆碎片里那些“复合润滑脂”、 “防锈涂层”的零散概念在翻腾。 他嘶哑的声音透过面罩, 带着一种近乎呓语的决断: “含烟!玉髓蜡!七成! 化金液…两成!慢!慢搅! 化金液性子烈,搅快了要炸锅!” 柳含烟屏息,用一根长柄铜勺, 极其缓慢地将粘稠如糖浆的“化金液”滴入已融化的、 温润如玉的玉髓蜡液中。 化金液一入锅, 刺鼻的烯烃气味瞬间升腾! 原本平静的蜡液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水珠,剧烈翻腾起泡! 柳含烟手腕稳如磐石, 铜勺匀速搅动,强行压制着这危险的融合。 “桐油!熟桐油!一成!快!” 李烜低喝。 澄澈的桐油淋入,沸腾稍缓, 刺鼻气味中混入了一丝清漆的松香。 “石灰粉!超细! 炒干去火的!撒!薄!匀!像撒盐!” 李烜的眼睛死死盯着锅中粘稠液体颜色的变化。 柳含烟抓起一把颜色灰白、触手微温的细粉 ——这是苏清珞反复强调必须“炒至蟹壳青、去尽燥性”的石灰粉 ——手腕轻抖,细密的粉末如同初雪, 均匀飘洒在翻滚的油膏表面。 粉末瞬间被粘稠的油膏吞噬, 锅中的混合物颜色由玉白转为一种温润的浅灰, 质地肉眼可见地变得粘稠、细腻! “成了?” 柳含烟的声音透过面罩, 带着一丝疲惫的希冀。 “火候!看火候!” 李烜不敢松懈。 “清珞说过,石灰遇油生热, 火大了要焦糊结块!” 苏清珞一直默默守在角落, 如同最精密的温度计。 她没有靠近炉火, 只是凝神感受着石室中空气的流动和那混合气味的细微变化。 她清冷的眸子扫过炉火颜色, 又看向柳含烟搅动时油膏拉起的丝线, 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面罩: “柳姐姐,火撤去三成! 油膏起丝如蜜,色转鸭卵青,石灰的热毒方散尽! 此刻再搅半刻,离火静置!” 柳含烟毫不迟疑, 立刻抽走炉膛里几根燃着的柴薪。 火焰稍敛。 锅中油膏的翻腾渐渐平息, 颜色果然由浅灰转为一种温润柔和的淡青色(鸭卵青), 粘稠的膏体被铜勺拉起, 拉出绵长透亮的金色丝线, 如同上好的蜂蜜。 她依言匀速搅拌半刻钟, 随即果断将铜锅移离炉火, 置于一块冰冷的青石板上。 石室陷入短暂的寂静, 只有油脂冷凝时细微的噼啪声。 徐文昭捧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天工开物》, 凑在石壁油灯下, 手指颤抖地划过一行字,激动地念出声: “宋元油灰膏,以桐油、石灰为主… 其性滑腻,见水不腻,能固舟缝… 防锈蚀!天工开物诚不我欺!东家! 此方…此方有古法根基啊!” 李烜没说话, 他小心翼翼地用竹片刮起一小坨温热的油膏。 入手细腻温润,毫无颗粒感, 带着桐油清香和极淡的蜡味。 他走到石室角落,那里放着一个盛满湿冷河沙的木盆 ——这是模拟南疆湿热环境的简易测试场。 他将油膏均匀涂抹在一块打磨光滑、 但已微微泛红的铁片上, 然后将其深深插入湿沙之中。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目光死死锁住那片铁片。 时间在湿冷的空气中缓慢流逝。 半个时辰过去… 李烜拔出铁片。 水珠顺着光滑的油膏表面滚落, 竟不留丝毫水痕! 被油膏覆盖的部分, 依旧闪烁着金属的寒光, 不见半点锈蚀! 而油膏边缘未被完全覆盖的一小片区域, 已然蒙上了一层刺眼的红锈! “成了!” 柳含烟一声压抑的欢呼冲破面罩, 眼中瞬间涌上水光! 连日来在毒烟中熬干的心血, 在绝境中搏命般的尝试,终于见到了曙光! 徐文昭激动地差点把《天工开物》扔出去: “神效!真乃神效! 水珠滚而不留,锈蚀止于膏外! 东家!此膏可当‘玉甲’之名!” 苏清珞也快步上前, 不顾油污,用指尖轻轻触碰油膏边缘和铁片接触的皮肤位置, 又凑近细闻,紧绷的嘴角终于微微上扬: “膏体温润,无燥热刺鼻之气! 炒石灰的火候…恰到好处! 此膏…当不伤兵卒手足!” 她看向柳含烟的目光, 带着由衷的钦佩与暖意。 这“不伤手足”四字, 便是对她坚持炒制石灰“去燥性”最大的肯定。 沉重的石门被推开, 带着一身烟火气和血腥味的陈石头闯了进来, 看到众人脸上压抑不住的喜色,愣了一下: “东家?成了?” “防锈膏…成了!” 李烜将那块“玉甲”包裹、光洁如新的铁片递给他, 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 “库房那边?” “抓了三个活口! 第179章 净烟塔立,石头扛鼎 沈锦棠那张精致妩媚的脸, 在“玉甲防锈膏”的冷光下, 彻底僵住。 暖阁里熏笼的暖香仿佛瞬间凝结成冰。 她指尖那颗冰葡萄“啪嗒”一声掉落在猩红的地毯上, 汁水洇开一小片深色。 李烜那句“视同资敌!杀无赦!” 如同淬毒的冰锥, 狠狠扎进她算计的核心。 “你…你威胁我?” 沈锦棠的声音失去了慵懒,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 “是通牒!” 李烜寸步不让, 眼神如鹰隼盯住猎物。 “沈大小姐囤积居奇,哄抬军需, 证据确凿!徐先生!” 他一声低喝。 徐文昭立刻上前, 展开一卷盖着鲜红工坊印鉴的文书, 声音洪亮,字字清晰: “查!自本月十七日起, 沈氏商行旗下‘万隆’、‘通源’等十二家商号, 于兖州府、济南府、东昌府等地, 以高于市价三倍之巨, 大肆收购桐油、蜂蜡、生石灰! 总计桐油四千三百斤! 蜂蜡两千八百斤! 生石灰六千五百斤!单据在此! 人证俱在!此乃阻挠军务,资敌叛国之铁证!” 文书末尾,密密麻麻按着十几个被陈石头“招呼”过的、 沈家伙计和掌柜的血指印! 沈锦棠的脸色由僵转白,又由白转青。 她看着李烜手中那块油光水滑、 不沾水痕的铁片, 又看看徐文昭手中那卷催命符般的文书,胸口剧烈起伏。 李烜不是在虚张声势! 他有方子!有兵部军令这张虎皮! 更有揪住她七寸的铁证! 再硬顶下去,“资敌”这顶帽子扣实了, 沈家再大的基业也得被连根拔起! “好…好一个李东家!” 沈锦棠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红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锦棠…小看你了!” 她猛地拂袖,背过身去, 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屈辱: “张掌柜!开仓! 按…按工坊所需,调拨原料! 价格…按市价!”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 这一局,她输得彻底, 连漫天要价的资格都没了! 李烜眼底寒光一闪, 毫不拖泥带水: “徐先生!带人点验! 一粒石灰,一滴桐油, 都给我记清楚!即刻押运回山!” “是!” 徐文昭精神大振,山羊胡子都翘了起来。 *** 黑石峪,硝烟未散, 新的“战争”已然打响。 第一批从沈家仓里刮出来的、 价格昂贵的桐油、蜂蜡、生石灰, 如同救命的血液, 被骡马队艰难地拖进了工坊。 但这仅仅是开始! 更大的危机,如同跗骨之蛆,紧随而至——熬制! 巨大的熬制区, 十几口新铸的厚壁铁锅排开, 下方炉火熊熊。 融化的桐油、蜂蜡、玉髓蜡混合着炒制好的石灰粉, 在高温下翻滚融合。 浓烈刺鼻的气味冲天而起! 那不再是单纯的焦油臭, 更混合了桐油加热的辛辣、 石灰遇水的燥热以及蜡类熔融的腻味! 一股灰白色的、带着强烈硫磺和铅尘气息的毒烟, 如同挣脱牢笼的孽龙,滚滚升腾! 比之前的裂解烟更加霸道! 负责添柴控火的壮工, 即便戴着三层浸药麻布面罩, 也被熏得涕泪横流,咳嗽声撕心裂肺! “清珞姑娘!撑不住了!” 一个刚轮换下来的老匠人扶着木架, 咳得直不起腰,揭开面罩一角, 嘴角竟带着一丝暗红的血沫! “眼珠子…火烧火燎…喘…喘不上气!” 苏清珞快步上前, 银针迅速探向他呼出的气息, 针尖瞬间染上一层灰黑! 她心猛地一沉!这毒烟的烈度, 远超预期! 新配方的熬制过程, 竟释放出更复杂的混合剧毒! “熄火!先熄火!” 李烜看着匠人痛苦的模样,目眦欲裂!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关于“烟气治理”的图谱疯狂闪烁, 却只有模糊的“吸附”、“中和”概念。 前世记忆碎片里巨大的工业烟囱和复杂的脱硫塔, 在明朝简陋的条件下, 无异于天方夜谭! 他猛地看向溪边那座还在缓慢吞吐毒烟的第一代“水帘吸污塔” ——草帘焦黑卷曲,碱水浑浊不堪, 吸附力早已饱和! “不够!远远不够!” 李烜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桩上,木屑纷飞! “李大哥!得加塔!加高!加料!” 柳含烟脸上蒙着厚厚的面罩, 声音闷闷传来,指着水帘塔。 “草帘朽得太快!换厚竹席!多层! 碱水不够力,清珞姐姐的‘药炭’(活性炭粉)得往里加! 还得有东西能‘吃’石灰那股燥热火气!” 她语速飞快,眼中是拼命的狠劲。 “吃燥气?” 苏清珞清冷的眸子猛地一亮。 “生石灰!未炒制的生石灰! 遇水则沸,最能‘吃’燥热火毒! 李大哥!净烟塔内, 除了药炭层、碱水帘, 再加一层生石灰浆水喷淋! 三层吸附!或可一试!” “生石灰浆?喷淋?” 李烜脑中灵光乍现! 虽然简陋粗糙, 但这可能是唯一能快速实现的方案! “石头!!” “东家!俺在!” 陈石头如同一头刚从泥地里滚出来的熊, 浑身沾满烟灰油污, 枣木棍都换成了撬杠,闻声狂奔而来。 “看到那堆新到的生石灰了吗?” 李烜指着堆积如山的原料。 “分出一半!不! 第180章 轮转如械,清珞严令 净烟巨塔如同沉默的巨兽, 矗立在黑石峪溪畔, 粗大的毛竹排烟管口, 喷吐着颜色淡灰、气味已大为削弱的烟气。 虽未根除,却不再是那噬魂夺魄的毒龙。 熬制区,数十口厚壁铁锅蒸汽升腾, 粘稠的桐油、蜂蜡、玉髓蜡与石灰粉在高温中翻滚融合, 散发出混合着松香、蜡味与淡淡石灰气息的“药味”, 虽仍刺鼻,却不再令人窒息欲死。 匠人们脸上不再是三层浸药麻布的简陋装备, 取而代之的,是苏清珞亲自设计监制的“加厚炭包面罩”。 这面罩形似猪嘴, 主体是双层浸透桐油的厚麻布, 夹层里塞满了特制、 颗粒均匀的“药炭粉”(木炭粉混合了少量硫铁矿渣和高岭土)。 最内侧,则衬着一层薄薄的棉布小袋, 袋中塞着揉碎的薄荷叶、 甘草片和几粒花椒籽。 匠人戴上,呼吸间虽仍有憋闷感, 但那股灼烧肺腑的燥热和金属铁腥味被大幅过滤, 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凉辛香, 极大地缓解了恶心与眩晕。 “铛——!铛——!铛——!” 清脆而带着穿透力的铜锣声, 在蒸汽弥漫、人声鼎沸的熬制区骤然响起! 敲锣的是苏清珞本人! 她一身深蓝布衣, 外罩一件素白围裙, 清丽的面容在蒸汽中若隐若现, 眼神却如寒潭般清冽锐利。 “甲字锅!乙字锅!丙字锅! 三班!立刻离灶!轮休!” 她的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压过锅炉的轰鸣, 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她手中还拿着一根光滑的枣木戒尺, 戒尺一端系着红绳。 被点到锅号的匠人, 无论手中的活计是否紧要, 立刻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 迅速放下长柄铜勺或铁铲, 有序地离开滚烫的锅台, 走向旁边新搭的休息草棚。 动作流畅,毫不拖沓。 草棚内,早已备好热气腾腾的大木桶。 桶里不是清水, 而是深褐色的药茶 ——绿豆、甘草、金银花、少量陈皮熬煮, 带着清苦的凉意。 先一步轮休下来的匠人, 正捧着粗瓷碗,小口啜饮着, 脸上是卸下重担后的疲惫与一丝舒缓。 “摘面罩!换药袋!” 苏清珞手持戒尺,如监军般巡视。 每到一个匠人面前, 便用戒尺轻点其面罩内侧: “手!别碰内衬!捏住猪嘴两侧卡扣!摘!” 匠人依言, 小心翼翼地摘下沉重油腻的面罩, 露出满是汗水和油污的脸。 立刻有负责后勤的妇人上前, 用干净湿布为其擦脸。 苏清珞则亲自检查面罩内侧棉布袋的药渣颜色和气味。 “药气已淡,薄荷无辛凉感,换!” 她声音果断。 妇人立刻递上新的、塞满新鲜薄荷甘草花椒籽的棉布小袋。 匠人将其小心塞入面罩夹层,重新扣紧。 “饮药茶!足量! 半刻钟后,去丙字区报道!” 苏清珞戒尺指向下一锅号。 整个过程,如同精密的器械在运转。 匠人们疲惫却有序, 咳嗽声明显减少,眼神虽倦怠, 却不再有之前的痛苦麻木。 效率,在严苛的防护和强制轮休下, 竟奇迹般地稳定下来! 一锅锅粘稠温润的“玉甲防锈膏”被舀入特制的木桶, 冷却后封存,堆放在库区一角,如同淡青色的铠甲。 陈石头扛着一大袋新到的生石灰, 如同移动的小山,从库区方向大步流星走来。 他光着膀子,汗水在健硕的肌肉上流淌, 冲出道道黑亮的沟壑。 路过休息草棚,看到苏清珞正板着脸, 用戒尺敲打一个想偷偷少喝半碗药茶的年轻匠人的手背。 “清珞姑娘发威了!” 陈石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冲着那龇牙咧嘴的年轻匠人吼道。 “小兔崽子!苏大夫的药茶是仙露! 一滴都不许剩! 喝干净了才有力气给南疆的兄弟熬救命膏!” 年轻匠人吓得一哆嗦, 赶紧仰脖子灌下苦涩的药茶。 苏清珞抬眼, 清冷的眸子扫过陈石头汗淋淋、 沾满石灰粉的上身, 眉头微蹙,戒尺一指旁边木桶: “陈队长!卸完料,过来!净手!洗脸!饮药!” “哎!好嘞!” 陈石头答应得爽快, 把石灰袋往地上一墩, 带起一片白尘。 他走到木桶边,也不怕烫, 掬起一捧温热的药茶就往脸上猛搓, 又咕咚咕咚灌了一大碗, 抹着嘴道: “痛快!苏大夫这药茶,提神!” 他凑近苏清珞,压低声音, 带着一丝邀功的得意: “清珞姑娘,你看,俺们这防护, 这轮换,是不是顶顶好? 比那净烟塔还管用! 大伙儿精气神都回来了!” 苏清珞看着他脸上被药茶冲出的黑白道子, 以及那傻呵呵的笑容, 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 但面上依旧清冷如霜: “防护轮换,是保命根基。 然毒烟未绝,隐患犹存。 陈队长莫要轻忽。” 她顿了顿,声音放低。 “你…后背的烫伤,换药否?” 陈石头一愣, 下意识摸了摸后腰那片被石灰浆烫出的燎泡, 满不在乎地嘿嘿一笑: “小伤!早结痂了!俺皮厚,不碍事!” “结痂亦需换药,防溃烂。” 苏清珞从随身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瓷罐。 “玉露生肌膏,拿着。 下工后,找我换药。” 瓷罐不由分说塞进陈石头沾满石灰的大手里。 陈石头握着那温润的瓷罐, 感受着残留的一丝药香和对方指尖划过的微凉, 脸上那混不吝的笑容僵了一下, 黑里透红的脸上似乎更红了几分, 瓮声瓮气道: 第181章 锦棠暗战,钱禄吞钩 石灰浆桶里那点诡异的灰蓝色粉末, 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 瞬间点燃了陈石头心头的警兆! 他铜铃大眼死死盯住那矮小匠人惨白扭曲的脸, 蒲扇般的大手闪电般探出, 一把掐住对方的后脖颈, 如同拎小鸡般将他整个人提离地面! “说!往浆里撒的什么玩意?!” 陈石头的咆哮带着滚烫的杀意, 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 矮小匠人双脚乱蹬,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恐惧气音, 眼神惊恐地瞟向掉进浆桶的油纸包。 “捞出来!” 陈石头厉喝。 旁边一个机灵的护卫立刻用长柄铁勺, 忍着滚烫,小心翼翼将那已被石灰浆浸透的油纸包捞出。 苏清珞已闻讯快步赶来, 清冷的眸子扫过那渗着灰蓝的油纸, 又看向矮小匠人指甲缝里残留的细微粉末。 她取出一根银针, 极其小心地沾取一点粉末, 凑近鼻尖,随即脸色剧变! “砒霜!混合铅粉!” 她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寒意。 “投入石灰浆,随喷淋入塔, 毒烟复炽!吸入者…立毙!” 轰——! 一股狂暴的戾气瞬间冲垮了陈石头的理智! 他掐着匠人脖颈的手猛地收紧! “东…东家饶命! 是…是钱府的钱管事… 逼小的干的! 他抓了俺老娘…说…说不干就…” 矮小匠人翻着白眼, 艰难地挤出求饶。 “钱禄!!” 陈石头目眦欲裂,手臂肌肉贲张, 眼看就要将这内鬼的脖子拧断! “石头!留活口!” 李烜冰冷的声音及时传来。 他分开人群,目光如刀锋般扫过那包毒粉和瘫软的匠人, 眼中是暴风雪般的寒意。 又是钱禄!这条毒蛇,无孔不入! “押下去!撬开他的嘴! 把他知道的钱禄爪牙,一个不留, 全给老子挖出来!” 李烜声音森寒, “清珞,净烟塔和石灰浆池, 彻底清洗!所有接触过的匠人, 隔离观察!汤药加倍!” “是!” 苏清珞立刻指挥人手行动, 眼神凝重如冰。 工坊内部,已被毒蛇的阴影渗透! *** 兖州府城,万利钱庄后院密室。 钱禄挺着标志性的大肚腩, 舒坦地陷在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太师椅里。 他一手捻着油光水滑的山羊胡, 一手拿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清单, 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贪婪。 清单上,是徐文昭派人紧急送来的、 工坊后续所需的庞大原料数目 ——桐油六千斤、蜂蜡四千斤、生石灰八千斤! 后面还附着当前兖州府城被抬到离谱的市价。 “啧啧啧…李烜小儿,也有今天!” 钱禄肥厚的嘴唇咧开, 露出满口黄牙。 “一万六千斤军需?三十天? 做他的春秋大梦! 库房被烧,原料被老夫和沈家那小娘皮联手抬到了天上! 他拿命去买?” 他仿佛已经看到李烜焦头烂额、 跪地求饶的景象。 “老爷英明!” 旁边侍立的钱府管事谄媚道。 “咱们手里的桐油蜂蜡, 已经捂到市价四倍了! 沈家那边捂得更狠! 李烜除非去抢国库,否则…” “还不够!” 钱禄绿豆眼中凶光一闪。 “再加把火!放出风去! 就说工坊那‘玉甲防锈膏’是朝廷平叛的命根子! 李烜急得跳脚,有多少收多少! 价格…再抬半成!让那些囤货的小虾米也跟风! 把水彻底搅浑! 老夫倒要看看,他李烜还能变出银子不成?哈哈哈!” 他得意地大笑,震得椅子嘎吱作响。 *** 沈家别院,静室。 沈锦棠斜倚在窗边软榻上, 指尖夹着徐文昭送来的那份同样沉重的原料清单。 窗外荷塘残叶凋零, 映着她脸上那抹冰冷笑意。 “钱禄这条老狗,果然在哄抬物价,趁火打劫。” 她红唇轻启,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嘲讽。 “四倍?呵…胃口倒是不小。” 侍立一旁的张掌柜低声道: “大小姐,咱们仓里的桐油蜂蜡, 也捂到快四倍了,是不是…” “出货?” 沈锦棠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寒光。 “急什么?李烜的骨头,还没被敲断呢。” 她优雅地起身,走到书案前。 案上铺着一张巨大的兖州府及周边商路图。 “张掌柜,” 沈锦棠指尖点向地图南方。 “我记得,你有个本家堂兄, 在湖广常德府做桐油买卖?” “是!大小姐好记性! 我那堂兄张万和,在常德有七八个油坊,专做桐油生意!” “给他去信!用最快的信鸽!” 沈锦棠语速加快。 “告诉他,兖州府桐油紧俏, 让他立刻调集所有库存! 有多少要多少! 价格…按常德本地市价加三成! 走长江水运,经运河,直发兖州! 要快!要隐秘!” “是!” 张掌柜眼睛一亮。 “还有!” 沈锦棠指尖又点向山东东部的沂州府。 “沂蒙山区的土蜂蜡! 量大质优,只是山路难行,鲜少外销。 派人!快马加鞭! 去找几家最大的蜂户! 告诉他们,沈家船行包销他们今明两年的所有蜂蜡! 价格…比往年高一成! 让他们立刻割蜜取蜡,走陆路运来!同样要快!” “大小姐高明!绕开府城,另辟蹊径!” 张掌柜由衷赞叹。 “这还不够。” 第182章 锦棠断链,钱禄惊魂 兖州府城的桐油蜂蜡价格, 在钱禄的推波助澜和沈锦棠放出的“两倍收购”风声下, 如同被架在烈火上的铜壶, 一路飙升,直冲市价五倍的疯狂巅峰!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 人人都在谈论这泼天的富贵。 小商贩们红了眼, 砸锅卖铁、借印子钱也要囤上几桶几筐, 做着转手翻倍的美梦。 万利钱庄密室里,钱禄啃着鸡腿, 油光满面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贪婪, 仿佛看到李烜跪地求饶、 沈锦棠捧着银子来求他的景象。 沈家别院,静室沉香袅袅。 沈锦棠却无半分焦躁, 她斜倚软榻,指尖夹着一份新到的密报, 红唇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裕丰隆…赵东升…” 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精光闪烁。 这是兖州府另一家颇有根基的桐油商, 一直被钱禄用官商勾结、 压价抢客的手段打压得喘不过气, 仓里积压了不少陈货,苦无出路。 “张掌柜,” 沈锦棠声音不高, 却带着掌控棋局的从容。 “备一份厚礼,以‘沈氏船行’的名义, 亲自去拜访赵东升。 告诉他,工坊军需急如星火, 愿以当前府城‘市价’九成, 吃下他仓里所有积压的陈年桐油! 现银交割!另外…” 她顿了顿,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 “许他未来三年, 工坊所需桐油三成的长期订单! 价格…比照‘裕丰隆’给老主顾的底价上浮一成!签死契!” 张掌柜倒吸一口凉气: “大小姐!九成市价? 那也比常价高近四倍了! 长期订单…三成份额…这代价…” “代价?” 沈锦棠轻笑,如同冰珠落玉盘。 “钱禄把价抬到天上, 这九成,也不过是帮他赵东升解了套,还赚了名声! 至于长期订单…” 她眼中寒芒一闪。 “等钱禄倒了,‘裕丰隆’就是兖州桐油头一份! 这三成订单,是给他赵东升提前划的地盘! 他若是个明白人,就知道该怎么选!” 她坐直身体,声音压低,带着一丝狠厉: “告诉赵东升,货,要快!要密! 交割地点,放在城南‘福来’客栈后院! 钱禄的狗鼻子灵得很! 还有…交割时, 让他务必带上所有能证明这批桐油是他‘裕丰隆’库存的原始契单! 以防钱禄事后反咬!” 当夜,城南“福来”客栈,最僻静的天字丙号房。 烛火摇曳。 裕丰隆东家赵东升, 一个年约五旬、面容愁苦的清瘦商人,局促地坐在下首。 面前桌上,放着一盏早已凉透的茶。 他对面,沈锦棠一身素雅男装, 以“沈氏船行少东”的身份出现,气度沉凝。 “沈…沈少东,” 赵东升声音干涩, 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深深的忧虑。 “您…您开的条件,赵某感激不尽! 只是…钱禄那边…” “赵东升,” 沈锦棠打断他,声音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钱禄视你如草芥,压价抢客, 断你生路时,可曾给过你活路? 如今,路就在你脚下。 要么,抱着仓里的陈货, 等着钱禄彻底把你碾死,要么…” 她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并不存在的浮沫。 “接下这笔现银, 拿到工坊的长期订单, 做兖州桐油行未来的‘赵半城’!选吧。” 她将一份早已拟好的契约推到赵东升面前, 上面沈氏船行和工坊(加盖徐文昭紧急送来的印鉴)的鲜红印戳刺眼夺目。 旁边,是一个沉甸甸的、 敞开盖子的红木匣子, 里面整齐码放着五十两一锭的雪花官银! 银光在烛火下流淌,晃得赵东升眼睛发花。 赵东升喉头滚动,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看看契约,看看银子, 又想想钱禄那张贪婪凶恶的胖脸, 眼中挣扎之色剧烈翻腾。 最终,对生存的渴望和对钱禄的怨恨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毛笔, 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却异常坚定地在契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按上鲜红的手印! “沈少东!货…货在城西三号仓! 明晚子时…交割!” “好。” 沈锦棠端起那盏凉茶,竟一饮而尽! 冰凉的茶水滑入喉间, 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 “张掌柜,点验交割。 银子,是你的了。” 第一步暗棋落定。 沈锦棠的目光投向更深的水域。 她展开另一份密报, 上面详细罗列着钱禄名下几家主要白手套商号(“隆昌号”、“广源记”)近期的资金流水。 “挪用盐课银…胆子不小啊。” 沈锦棠指尖划过一行不起眼的记录, 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 钱禄为了囤积天价桐油蜂蜡, 竟敢铤而走险, 挪用了本该在十日内解送盐运司的三十万两盐课银! 这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他打的算盘,显然是等桐油脱手赚取暴利后, 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填上窟窿。 “张掌柜,” 沈锦棠声音如同淬毒的细针。 “去‘通源’、‘宝昌’那几家钱庄打招呼。 就说…‘隆昌号’、‘广源记’最近几笔到期的短期拆借(印子钱), 利息…要提前三日结清! 否则,抵押的铺面地契, 他们就要按规矩收走了!” “大小姐,这…” 张掌柜有些迟疑。 “利息提前结清,虽不合常理, 但钱禄若硬凑,未必凑不出…” “硬凑?” 沈锦棠轻笑。 “他仓里的桐油蜂蜡是金子? 能立刻变成现银? 他挪用的盐课银敢动? 我要的就是他‘硬凑’!” 她眼中寒光一闪。 “另外,让你手下的人, 扮作‘隆昌号’的债主, 第183章 模糊警示,致命哑火 沈锦棠那封带着“略施小计”的轻描淡写 与“裕丰隆”赵东升那份沉甸甸的提货清单, 如同破开浓云的阳光, 短暂驱散了黑石峪上空的阴霾。 熬制区蒸汽升腾, 匠人们在净烟塔的庇护和苏清珞铁腕般的轮休严令下, 如同绷紧的发条, 将一桶桶温润的“玉甲防锈膏”送入库房。 一万六千斤的目标, 在血汗与算计交织的熔炉中, 正一点点被艰难锻打成型。 暮色四合,寒风裹挟着深冬的湿冷气息,卷过工坊。 李烜站在新筑的高墙哨位上, 俯瞰着下方灯火通明、烟气氤氲的熬制区。 徐文昭正带着几个识字匠人, 借着油灯光亮, 仔细核对着刚从“裕丰隆”运抵的第一批桐油、 蜂蜡的入库单据, 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柳含烟穿梭在锅灶间, 小脸在蒸汽中紧绷, 指挥着新一批油膏的熬制。 一阵湿冷的寒风猛地灌入哨位, 带着溪水的潮气和远处山林腐叶的气息, 狠狠扑在李烜脸上。 嗡——!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毫无征兆地袭来! 李烜眼前猛地一黑, 脚下踉跄,下意识扶住冰冷的墙垛! 不是身体的疲惫! 是识海深处,某个尘封的、 血色的印记被这湿冷的寒风瞬间撕裂! 模糊!混乱!却又无比清晰! 泥泞!冰冷刺骨的泥泞!深及脚踝! 灰暗的天空下,是纵横交错的战壕! 雨水混合着泥浆,浸透了单薄的军装! 一张张年轻却沾满泥污、写满绝望的脸! 一个士兵蜷缩在积水的弹坑里, 颤抖着举起手中一支冰冷的铁管(枪?), 对着远处模糊的黑影,狠狠扣动了扳机! 咔哒… 预想中的轰鸣没有出现! 只有一声轻微到几不可闻的、 如同垂死叹息般的“嗤”声! 枪口,只有一缕微弱的、带着潮气的青烟飘散! 士兵眼中瞬间爆发出极致的惊恐和绝望! 下一秒,黑影迫近…刺刀的反光…鲜血喷溅! “哑…哑火…火药…受潮了…” 一个嘶哑、绝望、仿佛来自地狱的呢喃, 在李烜灵魂深处炸响! 轰——! 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骨髓的寒意, 瞬间从李烜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浑身汗毛倒竖, 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 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南疆湿热…军械锈蚀…车轴干涩…” 兵部急令上的字眼, 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脑海里! 他只想到了刀枪车轴的铁锈! 却完全忽略了另一个更致命、 更无声的杀手——火药受潮!哑火! 在丛林泥泞、瘴气弥漫的南疆战场, 一杆打不响的火铳, 一尊点不燃的火炮,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士兵在敌人屠刀下毫无还手之力的绝望! 意味着整条战线的崩溃! “玉甲膏…防锈…不防水! 更…更不防潮!” 李烜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哨位! 跌跌撞撞,无视了徐文昭惊愕的询问和柳含烟担忧的目光, 如同一头发疯的蛮牛,直扑苏清珞所在的药棚! “清珞!清珞!!” 他撞开药棚简陋的木门,嘶声咆哮,眼睛赤红如血! 药棚内,苏清珞正俯身在一个剧烈咳嗽的老匠人背上施针。 李烜的突然闯入和骇人的模样, 让她指尖金针微微一颤。 她迅速稳住心神,示意助手接手, 转身迎上李烜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目光。 “李大哥?何事如此…” 她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火药!” 李烜一把抓住苏清珞的胳膊, 力道之大,让她微微蹙眉。 “南疆!湿热!火药!会受潮!会哑火! 兵部的军令…要的不仅是防锈的膏! 更要…更要能护住火药的‘甲’! 防水的‘甲’!” 他语无伦次,前世记忆碎片里那绝望的“嗤”声和刺刀寒光, 如同魔咒般在脑中回荡! 苏清珞被他眼中那近乎癫狂的恐惧和急切震慑住了。 她从未见过李烜如此失态。 火药受潮?哑火? 她虽不通军械,但医者本能让她瞬间理解了其中致命的含义 ——那关乎成千上万前线将士的性命! “李大哥,冷静!” 苏清珞反手用力握住李烜冰冷颤抖的手, 清冽的声音如同寒泉, 试图浇灭他眼中的火焰。 “慢慢说!如何…防水防潮?” 李烜强迫自己深呼吸, 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 声音依旧急促: “现有的‘玉甲膏’, 主料是桐油、蜂蜡、石灰! 桐油防水尚可,但遇热易软化! 蜂蜡怕热更怕磨! 石灰…见水则粉! 包裹火药的药囊、火铳的药室、炮弹的引信… 需长期暴露于湿热泥泞! 现有‘玉甲膏’,护不住! 会被雨水泡软!被汗水浸透!被摩擦蹭掉!” 他语速飞快, 结合识海中模糊的“防水密封材料”概念和明朝现有的材料, 急切地思索着: “石蜡!玉髓蜡! 熔点高,质地硬, 本身就有极好的隔水气之效! 但…太脆!易碎裂!” “化金液!粘稠!有弹性!能包裹! 但…太稀! 且…烯烃气味易引燃!” (他不敢提易挥发遇火爆炸) “松香!树脂!粘稠防水! 但…同样怕热软粘!” “能不能…把它们…‘炼’在一起?” 李烜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 “石蜡打底!化金液为筋!松香为皮? 或者…玉髓蜡混合松香, 再以极少量化金液增韧?” 苏清珞听着李烜这近乎天方夜谭的“配方”,秀眉紧蹙。 医者思维让她更关注实用和后果。 她快步走到药棚角落, 第184章 清珞妙手,牡蛎玄机 药棚内,油灯昏黄。 四只粗陶碗静默如坟, 油纸封口上凝结的水珠在寒夜中无声滑落。 李烜如同困兽,枯坐桌旁, 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盯着碗口, 前世记忆里那声绝望的“嗤”响和刺刀的寒光, 在潮湿的空气中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柳含烟端来一碗滚烫的姜汤, 他浑若未觉。 苏清珞则坐在一旁, 清冷的眸子凝视着灯火, 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小撮干燥的药材粉末,陷入沉思。 “燥湿…吸潮…” 她低声呢喃, 医者的本能让她在浩如烟海的药性记忆里急速搜寻。 炮制药材,最忌潮湿霉变。 何物能锁住水气? 《本草拾遗》?《炮炙论》? 识海深处,一本泛黄的药典图谱缓缓展开… 牡蛎!咸,涩,微寒。 煅制存性,其粉…燥湿敛疮,吸潮如神! 苏清珞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如同黑夜中划过的流星! “李大哥!” 她霍然起身,声音带着一丝难掩的激动。 “煅牡蛎!煅牡蛎壳粉!” 李烜如同被惊雷劈中,猛地抬头: “牡蛎?海边那贝壳?” “正是!” 苏清珞快步走到药柜旁, 取出一小罐早已备用的、 色如霜雪的药粉。 “此乃医家常用之煅牡蛎粉! 取海边牡蛎厚壳, 洗净泥沙,入无烟火中反复煅烧! 至通体酥脆,色转灰白! 再以石臼千锤百打,研磨至极细! 其性至燥,善吸湿气! 外敷可敛疮燥湿,内服可制酸固涩! 其吸潮之力…甚于生石灰!” 她捻起一点粉末, 撒在桌上一小滩水渍上, 粉末瞬间变得潮湿粘腻,水渍迅速消失! 李烜看着那神奇的一幕, 瞳孔骤然收缩! 识海中,《万象油藏录》关于“干燥剂”的模糊概念瞬间清晰! 氧化钙!煅烧后的牡蛎壳主要成分就是氧化钙! 这正是他绞尽脑汁想要寻找的强力吸水剂! “妙!妙啊!” 李烜一跃而起,因激动而声音发颤。 “清珞!你真是…天赐工坊! 此物…此物正是火药防潮的‘命门’! 快!取些来!” 苏清珞却秀眉微蹙, 抬手制止了他伸向药罐的手: “李大哥,且慢! 此物虽善吸潮,但…性燥烈! 若比例过重,其粉遇水汽则化生石灰! 灼热蚀铁!更伤兵卒手足! 若用量过轻…则效力不足!” 她目光灼灼,带着医者的严谨: “需精确!需研磨至面粉般细腻! 使其均匀分散于蜡膏之中, 方为‘隐甲’,既吸潮,又不显燥烈之性!” “精准…研磨至粉…” 李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眼中精光闪烁。 “清珞,依你之见,当如何?” 苏清珞沉吟片刻, 指着桌上那四只封口的粗陶碗: “待明日验看沙盐受潮之状, 可定基底蜡膏优劣。 若能成膏,再以此膏为基,分作数份。 分别掺入不同比例的煅牡蛎粉(1%、3%、5%、7%), 同样置于高湿碗中,静置观察! 看哪份沙盐最干爽! 膏体无燥裂、无灼热感, 便是最佳比例!” 她思路清晰,如同设计药方君臣佐使。 时间在焦灼中流逝。 次日清晨,药棚内。 苏清珞亲自上前, 用小刀小心地撬开四只陶碗的油纸封泥。 一股浓烈的湿气混合着土腥味扑面而来! 第一碗(无处理): 沙盐混合物已彻底板结成硬块, 湿漉漉地粘在碗底! 第二碗(涂“玉甲膏”): 膏体边缘被湿气浸得微微发软,部分沙盐受潮结块。 第三碗(玉髓蜡+松香壳): 蜡壳坚硬,但碗底沙盐依旧有轻微结块迹象。 第四碗(玉髓蜡+松香+微量化金液): 蜡壳最为柔韧光洁, 碗底沙盐颗粒松散, 几乎未见明显结块! “成了!李大哥! 这韧性蜡壳能防水!” 柳含烟惊喜叫道。 李烜却目光如炬,直指核心: “防水好!但还不够防潮! 碗底沙盐虽未板结,仍有湿气! 需‘玄牡粉’锁死最后的水汽!” 苏清珞立刻动手。 她取来第四碗中表现最佳的韧性蜡膏(玉髓蜡+松香+微量化金液), 小心融化。将其分成四小份, 分别加入1%、3%、5%、7%的煅牡蛎粉 (已用细绢罗筛过三遍,细如面粉)。 搅拌均匀后,重新淋在四份新的沙盐混合物上, 封入新的湿沙陶碗。 又是漫长的等待。 这一次,李烜、苏清珞、柳含烟三人寸步不离。 傍晚时分,揭盖! 第一碗(1%玄牡粉):沙盐微潮,部分粘连。 第二碗(3%玄牡粉):沙盐颗粒松散,触手微凉,干燥度极佳! 第三碗(5%玄牡粉):沙盐干燥,但覆盖其上的蜡膏边缘, 有极其细微的泛白粉末析出 (少量未完全包裹的牡蛎粉遇湿气反应),触之微热! 第四碗(7%玄牡粉): 蜡膏表面出现明显白色粉状物(生石灰), 沙盐虽干,但蜡膏质地变脆, 碗壁有被轻微腐蚀的痕迹! “就是它!3%!” 李烜指着第二碗,声音斩钉截铁! 沙盐干爽,蜡膏柔韧,无燥性析出! 苏清珞小心翼翼地刮取一点第二碗的蜡膏, 放在手背上轻轻涂抹开, 又凑近细闻,半晌,重重点头: “膏体温润,无燥热刺鼻之气! 吸潮之效…堪称完美! 此方,可名‘玄牡防潮蜡’!” “玄牡防潮蜡…” 李烜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 眼中是狂喜,更是后怕! 若非苏清珞通晓药性, 妙手点破牡蛎玄机, 第185章 甲字绝密,千锤百炼 黑石峪工坊深处, 新辟的“玄牡工区”戒备森严。 三座形似倒扣巨碗的土窑日夜吞吐着赤红火舌, 窑口热浪扭曲空气, 将堆积如山的灰白牡蛎壳投入这熔炉炼狱。 烈火舔舐下,坚硬的外壳褪去海腥, 在噼啪爆响中褪尽最后一丝水汽, 煅烧成质地酥松、色泽灰白的“玄牡骨”。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与海石灰烬的气息,压过了深冬的寒气。 “起窑!” 孙老蔫嘶哑的吼声穿透鼓风皮囊的呼哧声。 窑门洞开,灼热气浪裹挟着灰白热块倾泻而出,滚入特制的石槽。 早已等候的壮汉赤膊上阵, 铁耙翻搅,待其冷却至暗红褪尽, 化作满槽酥脆的灰白“玄牡骨”。 “石头哥!这边!” 几个精壮汉子抬起石槽, 将滚烫的“玄牡骨”倾倒入工区中央三具巨大的石臼。 陈石头精赤上身, 古铜色的腱子肉虬结如铁, 他呸地朝掌心啐了口唾沫, 双掌紧握碗口粗的硬木杵柄。 “给老子——砸!” 一声暴吼如雷! 石杵挟着千钧之力轰然砸落! 咚——! 沉闷如巨鼓擂响的撞击在封闭工区内炸开! 石臼内灰白骨块应声碎裂! 咚!咚!咚! 陈石头双臂肌肉坟起, 青筋如怒龙盘绕, 每一次抡砸都带着开山裂石的狠劲! 汗水如瀑,顺着他虬结的背脊沟壑淌下, 在蒸腾的热气中嗤嗤作响。 石臼内,灰白骨块在千锤百击下呻吟、瓦解, 渐渐化作细腻如初雪的灰白粉末! 每一次石杵抬起, 都带起一片雪尘般的“玄牡粉”, 在油灯光线下折射出微弱的莹光。 周围匠人屏息凝神, 只闻石杵破风的厉啸与骨粉簌簌的哀鸣。 “停!” 柳含烟清冷的声音穿透沉闷的撞击。 她戴着厚实的棉布手套与蒙面巾, 仅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 仔细审视着石臼底部。 指尖捻起一撮粉末,细腻如面粉,再无半点粗粝颗粒。 “过绢筛!三遍!” 她下令。 细密的绢筛如法网罩下, 筛去最后一丝桀骜, 只留最驯服的细粉流入下方铺着油纸的木匣。 工区最深处,一间以厚重青石砌就、 仅留一道铁门的“甲字绝密室”内, 气氛凝重如铅。 巨大的铁锅架在泥炉上, 金黄色的“玉髓蜡”在锅中缓缓融化, 散发出纯净的蜡香。 柳含烟亲自掌控火候, 木勺匀速搅动, 确保每一丝蜡液都受热均匀。 锅旁,一张特制的硬木条案光洁如镜。 苏清珞立于案前, 仿佛化身最精密的药秤。 她面前摆放着大小不一的特制银匙, 最小者细如麦芒。 她屏住呼吸,清冷的眸子凝若寒潭, 用最小号银匙从木匣中极其小心地舀起一撮“玄牡粉”, 手腕稳如磐石, 缓缓移向旁边一只小巧的纯银药碟。 银匙轻颤,粉末如尘,簌簌落入碟心。 万分之五的比例, 意味着十斤蜡膏中, 仅能融入半两(约15克)玄牡粉! 多一丝则燥烈蚀铁, 少一分则防潮不足! 银碟中的粉末堆成微小锥形, 在密室油灯下泛着死寂的灰白。 李烜站在密室中央,目光如炬。 他面前的长条木案上, 依次摆放着五块巴掌大的木板。 柳含烟将融化的玉髓蜡基料分别淋在第一至第四块木板上,形成光洁的蜡膜。 苏清珞则用银匙, 将碟中那万分之五比例的玄牡粉, 极其均匀地撒入第五锅蜡液中。 柳含烟立刻加速搅拌, 蜡液旋转如涡,灰白粉末迅速消隐无踪。 第五块木板上,淋覆了一层色泽温润微褐的奇特蜡膏。 “试!”李烜声音低沉。 第一项:润滑性。 李烜取一枚崭新铜钱, 在五块蜡膜上用力刮擦。 前三块(无粉或低比例)刮痕深而滞涩,蜡屑飞溅; 第四块(万分之五)刮痕稍浅; 第五块(玄牡粉蜡)刮痕最浅, 铜钱滑过时竟带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油润感! 第二项:附着力。 李烜以指甲用力抠刮蜡膜边缘。 前四块边缘蜡膜均有不同程度翘起卷边, 唯第五块如生根铁铸, 边缘平滑如砥,与木板浑然一体! 第三项:防水性。 五块木板被浸入盛满溪水的陶盆。 一炷香后取出,前三块蜡膜下木板边缘已现水渍晕染, 第四块有极细微水痕, 第五块蜡膜下木板干燥如初! 前三项顺利过关, 李烜脸上却无半分喜色。 他走到密室角落, 那里早已备好五只特制的大陶罐。 罐底铺满吸饱水分的湿沙, 湿气蒸腾。 每只罐中悬空吊着一小包用崭新桐油布包裹的黑色颗粒 ——那是工坊按古法配制的模拟黑火药! “封罐!” 李烜亲自将五块涂蜡木板倒扣在陶罐口, 蜡膜朝下,严密盖住罐口。 又以融化的石蜡混合松香, 沿着木板与罐口的缝隙仔细浇铸密封。 五只陶罐如同五座沉默的坟茔, 被搬入药棚最潮湿的角落。 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模拟南疆湿热瘴疠之地, 油布火药包在密闭湿热环境中的防潮能力! 时间在焦灼中流逝。 一日夜后。 李烜、苏清珞、柳含烟再次进入密室。 空气仿佛凝固。 李烜手持小锤,亲自敲开第一罐(无处理)的蜡封。 “噗!” 一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湿霉味混合着硝石硫磺的刺鼻气息扑面而来! 解开桐油布,里面的黑火药已板结成一块湿漉漉、颜色发暗的硬饼! 手指一捻,粘腻湿滑! 第二罐(玉甲膏)、第三罐(低比例玄牡蜡)情况稍好, 但火药颗粒明显粘连,色泽晦暗,触手潮湿! 第186章 釜沸惊魂,指凉心烫 “戍边甲字脂”的黄金比例如同破晓的曙光, 刺破了甲字密室的沉闷。 然而,曙光之下,是量产这座陡峭险峰。 李烜脸上没有半分松懈, 反如临渊履冰。 他立刻下令: 甲字绝密工区彻底封禁! 参与熬制的二十名匠人, 连同柳含烟、苏清珞, 全部签下生死契, 食宿皆在工区高墙之内, 完工前与世隔绝! 库房搬入成筐煅烧好的“玄牡骨”, 石臼石杵备足! 三口特制、厚壁深腹的铸铁大锅被架上熊熊炉火。 空气里弥漫着紧张与焦糊牡蛎壳的气味,压得人喘不过气。 量产的核心,在于“均匀”二字。 万分之一点二的比例, 意味着百斤滚烫的玉髓蜡熔液里, 只能融入区区一斤二两(约600克)玄牡粉! 稍有不均,粉粒抱团结块, 轻则防潮失效,重则燥性析出毁药! 柳含烟亲自设计了一套“双人联轴搅拌法”: 两口大锅并排,锅沿架设硬木横梁, 梁上固定两根碗口粗的硬木长轴, 轴端镶嵌铁制搅拌叶轮。 两名臂力最强的匠人分立锅侧, 像推磨般同步推动木轴末端的摇柄, 带动叶轮在滚烫的蜡液中匀速旋转! “起锅!加粉!” 柳含烟清喝。 第一锅金黄色的玉髓蜡熔液在铁锅中翻滚,热浪蒸腾。 苏清珞立于特制的高脚木台上, 如同掌控天平的司命。 她面前是一杆精心校准的戥子, 和一排盛满灰白玄牡粉的木匣。 她屏息凝神,清冷的眸子映着跳跃的炉火, 用特制的小铜勺精确舀取粉剂, 手腕稳如磐石,将粉均匀撒入蜡液漩涡的中心。 柳含烟紧盯锅面,不断调整火候, 确保蜡液温度恰好维持在牡蛎粉能均匀分散又不至于被烧焦的临界点。 “摇!稳住!同速!” 柳含烟厉声指挥。 两名赤膊匠人古铜色的肌肉贲张, 汗水顺着虬结的背脊小溪般淌下。 他们咬紧牙关, 奋力推动沉重的摇柄, 木轴发出沉闷的“嘎吱”声, 带动锅底沉重的铁叶轮缓缓转动。 滚烫的蜡液被搅动, 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灰白的玄牡粉被蜡浪裹挟, 艰难地融入那片金色的海洋。 一切都按部就班,沉闷而压抑。 第三锅! 蜡液沸腾,金浪翻滚。 苏清珞刚将最后一勺玄牡粉撒入漩涡中心。 负责推动右边木轴的匠人王铁柱, 因连日高强度劳作, 手臂肌肉一阵难以抑制的痉挛抽搐! 他“啊呀”一声,手下力道骤然失衡! 原本匀速转动的木轴猛地一顿, 紧接着被蜡液的巨大粘滞力反向带动,摇柄失控倒转! “不好!” 柳含烟瞳孔骤缩! 只听“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右边木轴末端与摇柄连接的榫卯处, 因承受不住这瞬间的巨力冲击, 猛地断裂开来! 失去控制的沉重摇柄, 如同脱缰的野马, 带着巨大的惯性狠狠向后甩去! 而摇柄后方,正是全神贯注在戥子前记录配比数据的苏清珞! “清珞——!” 李烜的嘶吼如同惊雷炸响! 他离苏清珞足有两步之遥! 根本来不及思考, 身体的本能已超越极限! 他如同扑食的猎豹, 整个人横扑出去, 左臂狠狠揽住苏清珞纤细的腰肢, 用尽全身力气向侧面猛拽! “嗤啦——!” 就在两人身体扑倒的瞬间! 失控的沉重木柄带着破风声, 擦着苏清珞刚才站立位置的鬓角呼啸而过! 狠狠砸在后面的石臼上,碎木飞溅! 而李烜的右臂,因回护动作稍慢, 小臂外侧被飞溅起的、 滚烫粘稠的蜡液混合物狠狠泼中! “呃!” 钻心蚀骨的剧痛让李烜闷哼一声! 粗布衣袖瞬间碳化黏在皮肉上, 裸露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泡! 空气中弥漫开皮肉焦糊的刺鼻气味! “李大哥!” 苏清珞被扑倒在地,惊魂未定, 抬眼便看到李烜手臂上那片狰狞的烫伤! 她清冷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 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 第一次涌上清晰的惊惶与痛楚!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 一把撕开李烜黏在伤口上的破烂衣袖。 “别动!” 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 却依旧条理清晰。 “冷水!快!干净的冷水!蛋清! 还有我的药箱!快!” 她一边厉声吩咐吓傻的匠人, 一边毫不犹豫地扯下自己腰间一条干净的素白汗巾, 浸入匠人飞快提来的冷水中, 拧得半干,小心翼翼地覆盖在李烜红肿起泡的手臂上降温!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不容置疑的医者威严。 冷水带来的短暂麻木压下了部分灼痛。 苏清珞飞快打开从不离身的藤制药箱, 取出青瓷小罐的“玉露生肌膏”和一小包特制的淡黄色药粉。 她先用银镊小心清理掉伤口边缘的碳化布屑和油蜡残渣,动作轻柔精准。 昏黄的油灯光线下, 她低垂着头,额前几缕碎发散落, 长长的眼睫在脸颊上投下不安的阴影, 紧抿的唇线透露出内心的焦灼。 她将淡黄药粉(消炎镇痛的黄连、地榆粉)均匀洒在伤口周围, 再用银勺剜出冰凉的碧绿药膏, 指尖微凉,带着薄茧, 极其轻柔地涂抹在红肿起泡的创面上。 药膏触及伤处, 带来一阵清凉,稍稍缓解了火辣辣的剧痛。 李烜咬着牙,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咫尺之遥的苏清珞脸上。 油灯昏黄的光晕柔和地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 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 平日里清冷疏离的气质此刻被一种全然的担忧与认真取代。 她指尖每一次小心翼翼的触碰, 那微凉的触感,都仿佛带着奇异的电流, 顺着灼痛的臂膀悄然蔓延,直抵心尖。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疼痛与异样的悸动, 第187章 明月传书,深潭涟漪 运河的夜风带着刺骨的水汽, 吹动沈锦棠玄色斗篷的下摆。 她站在船头,望着最后一批“甲字绝密”蜡桶被油布苫盖严实、 沉入底舱深处,悬着的心并未落下, 反如压了铅块。 雷豹的“暗度陈仓”之策固然巧妙, 但钱禄这条盘踞运河多年的毒蛇, 其獠牙究竟有多长? 她不敢有丝毫侥幸。 “告诉船把头,” 她声音冷冽如冰。 “若遇险,宁可沉船,绝不容‘甲字脂’落入贼手!” 金镖在她指间翻转,寒芒一闪而逝。 黑石峪工坊,甲字工区的熬制炉火彻夜不息。 陈石头抡杵砸碎煅烧牡蛎壳的闷响, 柳含烟指挥铁轴搅拌蜡液的呼喝, 交织成沉闷却稳定的乐章。 李烜右臂缠着细麻布,灼痛未消, 却强撑着巡视。 苏清珞端着药盘跟在他身侧, 见他查看滚烫蜡锅时下意识将伤臂背到身后, 秀眉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李大哥,该换药了。” 她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两人回到作为临时指挥所的石屋。 灯火下,苏清珞解开染着药渍的细麻布,动作轻柔。 伤口红肿未消,边缘起了几个晶亮的水泡。 她先用浸了淡黄药汁(黄连、地榆煎煮)的细布小心清洁, 指尖微凉,触感轻柔。 李烜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草药清香, 混合着玉露生肌膏的清冽气息。 她低垂着眼睫, 专注得仿佛在修复一件稀世瓷器, 脸颊在灯晕下泛着柔和的暖光。 李烜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 臂上的灼痛似乎被另一种更微妙的感觉替代,心跳略快了几分。 苏清珞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 包扎的手指微微一顿, 耳根悄然染上一抹薄红,却未抬头, 只低声道: “莫要沾水,明日此时再换。” 微妙的情愫在药香中无声流淌, 却被更沉重的压力死死压住。 就在这时,石屋厚重的木门被轻轻叩响三下,两短一长。 李烜眼神一凝:“进。” 门无声地推开一道缝。 老仆朱福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 悄无声息地闪身而入, 肩上落着薄薄一层寒霜, 呼吸间带着白气, 显是星夜兼程而来。 他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 浆得硬挺的靛蓝布衣, 面容清癯,眼神却比上次送药时更加凝重, 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李东家。” 朱福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 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 “主人命老奴,务必亲手将此信交予东家。” 他双手奉上一个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仅拇指大小的细竹筒。 李烜接过竹筒,入手冰凉。 捏碎火漆,倒出里面卷得极紧的素白纸笺。 展开,依旧是那娟秀清丽、 力透纸背的小楷, 但字迹明显急促,墨色深浅不一, 显示出书写者心绪的剧烈波动: “急! 一、钱禄狗急跳墙, 近日与王振心腹太监孙德海(已返京)密信往来频密! 信使走运河快船, 疑与‘混江蛟’李魁有关! 恐对沈家船队及工坊不利!务必严防! 二、兵部此次催逼军需,异乎寻常之急切! 深查之,疑与麓川前线(云南边陲)战事有关! 王振亲信、征南副将曹吉祥(监军太监)所部月前轻敌冒进, 于‘瘴烟谷’中伏大溃! 损兵数千,器械粮秣尽失! 此獠为脱罪,必寻替罪羊! 工坊‘延误军需’之罪名, 恐已成其首选! 兵部急令,乃曹贼嫁祸之先手! 三、破局或有一丝缝隙: 兵部左侍郎于谦(字廷益), 性刚直,素与王振、曹吉祥不睦! 其门生张秋(字子静), 现任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 专司军械火器核验支取, 品级不高,然位在要害! 此人承乃师之风,廉洁务实,或可一试! 然王振势大,于、张二人处境亦危如累卵! 联络务必慎之又慎,如履薄冰! 稍有不慎,反速其祸! 风雨如晦,望君珍重,早作绸缪!” 落款处,那枚小小的朱砂明月梅花印记, 此刻仿佛浸染了血色的寒霜! 轰——! 李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捏着纸笺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几乎要将薄纸捏碎! 钱禄勾结孙太监、联络水匪截船, 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证实了猜测。 但兵部催逼背后的真相 ——曹吉祥的惨败、急需替罪羊的毒计! 这盆污水,是要将工坊和他李烜彻底泼成导致南疆战事失利的千古罪人! 届时,别说工坊,九族都难保! 更可怕的是, 王振为了保住自己的亲信太监曹吉祥, 必然会在朝中推波助澜, 将这“延误军需”的罪名死死扣在他头上! 安远侯远在北境,鞭长莫及! 压力如同无形的大山,轰然压顶! 李烜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甚至能闻到那泼天污水散发的血腥味! 然而,朱明月情报中那最后一条信息, 如同沉黑深潭中透出的一缕微光! 于谦!张秋!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于廷益!未来的救时宰相! 哪怕此时他还只是兵部侍郎, 但其刚直不阿、清廉务实的名声, 早已在士林中传扬! 他的门生张秋,掌管武库火器核验… 这位置,简直是卡在军需命门上的一颗钉子! 如果能绕过王振控制的兵部高层, 将“甲字脂”的神效和工坊被构陷的证据, 直接递到张秋甚至于谦手中… 这或许,真是绝境中唯一可能撬动的缝隙! “福伯…” 李烜深吸一口气, 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和几乎窒息的压迫感, 对着朱福深深一揖, 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明月小姐此恩…如同再造! 李烜…铭刻五内!” 第188章 清油为饵,暗火藏锋 朱福的身影消失在寒夜, 石屋内压抑如铁。 李烜攥着那张浸透杀机的素笺,指节青白。 徐文昭脸色惨白, 山羊胡子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东家…这…这曹吉祥兵败要拿咱们顶缸, 王振必然落井下石! 张秋…张秋虽是于谦门生, 可那位置…是火炉啊! 咱们这信…怎么递? 递过去,会不会反害了他?” 巨大的恐惧与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 李烜深吸一口气, 刺骨的寒意混合着石屋内的蜡香钻入肺腑, 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 他再次展开那薄如蝉翼却重逾千钧的素笺, 目光锐利如刀,逐字逐行重新审视。 昏黄的油灯下, 信笺末尾几行看似补充的蝇头小楷, 如同潜藏水底的暗礁, 此刻骤然撞入眼帘! “另,若欲结清流之缘, 不宜直呈军国利器,徒惹猜忌。 坊间所产‘明光’清油, 经三重精滤,脱硫除味, 取其最上层清液,置于特制白瓷小盏, 燃之无烟无味,光柔且亮。 此‘文房清油’于秉烛夜读者, 乃润目护心之宝。 或可择机,敬献一二。 不涉军政,只关风雅,其意自明。” “再及:瓦剌使团中, 有名‘巴图尔’者, 自称西域皮货商贾, 然其掌心有厚茧, 尤在虎口食指处, 目光常流连火器之属。 曾三探京营火器局被拒。 此人恐非善类, 若闻‘猛火油’之名或窥得坊内新器,必生觊觎。 慎之!慎之!” 轰! 李烜只觉得一股电流瞬间贯通全身! 朱明月!好一个朱明月! 这岂止是情报? 这是洞察人心、操弄风云的顶级权谋! “文房清油”?! 李烜心中狂震! 这建议简直如同神来之笔! 将工坊最成熟、 最不起眼的“明光油”进行极限精炼, 变成官员夜间批阅公文、 读书护眼的“雅物”!这礼物, 价值不高,却正中清流文官下怀! 既不显刻意巴结, 又能不着痕迹地传递善意, 展示工坊“格物利民”的底蕴! 尤其是对那张秋——一个掌管武库火器核验的务实官员, 一盏不伤眼、无烟扰的“文房灯”, 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敲门砖! 比起赤裸裸地献上“甲字脂”和告状信, 这法子…润物细无声! 高明到了极致! 而那关于瓦剌使团“商贾”巴图尔的警告, 更是如同兜头一盆冰水! 掌心虎口厚茧? 这是常年操弄火铳弓弩的痕迹! 三探火器局? 这哪是皮货商,分明是披着羊皮的恶狼! 目标直指工坊的“猛火油”和可能泄露的新技术! 李烜后背瞬间渗出冷汗。 王振和钱禄的绞索还未挣脱, 瓦剌的獠牙竟已悄然抵近! “徐先生!” 李烜猛地抬头, 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 之前的凝重被一种抓住破局利刃的锐气取代。 “我们…有路了!” “有…有路了?” 徐文昭茫然。 “看这里!” 李烜将信笺指向“文房清油”和“巴图尔”两处。 “朱小姐…神机妙算! 这‘文房清油’,就是递给张秋的‘梯子’! 不显山不露水,却能登堂入室!” 他语速飞快,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 “立刻!在分馏塔区单独开一个‘特净组’! 选最稳当的老匠人! 用库存最好的‘明光油’基料! 给我进行三重精炼!” “第一重:升温至临界, 撇去所有浮沫和底层沉渣!” “第二重:过双层细白瓷滤缸, 缸内铺满新烧的、最细的果壳炭粉(活性炭)! 流速控制到最慢! 确保每一滴油都脱尽硫磺异味!” “第三重:精滤后的清油, 静置于铺有细棉的陶缸中, 置于阴凉地窖三日! 取其最上层,澄清如水的部分!” “记住!只要最上面那一层‘水油’! 装入特制的薄胎白瓷小油盏! 每盏容量…以燃足一夜为限! 油盏底部,用极细的朱砂笔, 描一枚小小的…明月梅花印! 记住,要小!要淡!似有若无!” 李烜眼中精光闪烁。 这印记,是给张秋看的, 更是给朱明月看的!心照不宣! “做好后,精选十盏! 用楠木盒装好!我有大用!” “妙!妙啊!” 徐文昭听完,如同醍醐灌顶, 激动得山羊胡子直翘。 “以风雅之名,行投石问路之实! 不着痕迹,尽得风流! 朱小姐…真乃女中诸葛!” 他瞬间理解了其中精妙, 恐惧被希望冲淡。 “还有!” 李烜语气陡然转厉, 指着“巴图尔”那段。 “石头!通知护卫队和所有匠头! 即日起,工坊内外,严查陌生面孔! 尤其是手掌粗大、虎口有茧的! 任何人问及‘猛火油’、‘裂解’、‘轻油’等词, 或试图接近核心工区、窥探图纸者… 立刻拿下!敢反抗…格杀勿论!” 他眼中杀机毕露。 “瓦剌的狗鼻子,闻着味来了! 咱们这‘修罗火’, 绝不能让豺狼叼了去!” “是!” 陈石头瓮声应道, 枣木棍狠狠杵地。 第189章 产能极限,人疲马乏 京师方向的夜色吞噬了赵铁头三人的身影, 带走了工坊投石问路的最后一丝侥幸。 黑石峪工坊如同被上紧发条的钢铁巨兽, 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彻底进入了疯狂运转的极限状态。 沈锦棠在兖州府城如同走钢丝。 钱禄的粮行、油铺联手压价围剿, 王守拙指使的泼皮日日骚扰沈家货栈。 她凭借着商海沉浮练就的铁腕和沈家残存的人脉, 如同精卫填海,艰难地维系着那条通往黑石峪的原料生命线。 一车车漂洋过海而来的棕榈油、 一袋袋从江南高价收购的菜籽油、 一筐筐自山东沿海快马加鞭运来的牡蛎壳… 如同涓涓细流,在重重封锁下, 艰难地汇入黑石峪这个巨大的熔炉。 每一车原料抵达, 都伴随着沈家护卫身上新增的伤痕和沈锦棠眼中更深的疲惫。 工坊库房里,原料堆积的速度, 永远赶不上消耗的狂潮。 甲字绝密工区内, 三座煅烧牡蛎壳的土窑如同永不熄灭的地狱火口, 日夜喷吐着赤红的烈焰和焦糊的气息。 石臼旁,原本轮班抡锤的壮汉们, 即使有“三班倒”的轮休, 此刻也个个眼窝深陷, 手臂肿胀如馒头。 陈石头早已喊哑了嗓子, 一张口如同破锣, 只能用手势和凶狠的眼神指挥。 他双眼熬得赤红如兔,布满血丝, 古铜色的脸庞被烟灰和汗水糊得看不清本色, 脚步却依旧沉重地踏遍工区每一个角落, 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困兽。 “窑!火…火别弱了!” 他嘶哑地低吼, 指着土窑鼓风的皮囊。 负责鼓风的汉子满脸倦容, 双臂机械地推拉着, 动作已明显慢了下来。 熬制区,三口巨大的铸铁锅下炉火熊熊。 滚烫的玉髓蜡熔液在锅中翻涌, 热浪扭曲空气。 匠人们穿着厚实的、 浸满蜡渍的粗布衣裤, 戴着简陋的蒙面布巾, 在柳含烟嘶哑的指挥下, 奋力摇动着沉重的搅拌轴。 汗水顺着他们的鬓角、 脖颈小溪般淌下, 在布满油污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蜡香、 牡蛎粉的焦糊味和汗水的酸馊气,令人窒息。 “稳住!摇柄!同速!” 柳含烟的声音也带上了明显的沙哑, 她的小脸被炉火烤得通红, 嘴唇干裂起皮, 后背的旧伤在持续的疲惫下隐隐作痛, 她却像钉子般钉在锅边, 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蜡液的漩涡和玄牡粉的融入情况。 一个摇左边木轴的年轻匠人, 在连续推了三个时辰后, 手臂肌肉突地一阵痉挛,摇柄脱手! 沉重的木轴在蜡液阻力下猛地一顿! “小心!” 柳含烟惊呼! 旁边的老匠人眼疾手快, 一把抓住失控的摇柄, 才避免了又一次惨剧。 那年轻匠人脸色煞白, 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浑身都在发抖。 “换人!扶他去歇着!灌碗浓糖水!” 柳含烟咬着牙下令, 眼中闪过一丝不忍,随即又被更深的焦虑取代。 分馏塔区, “特净组”的匠人们如同最精密的机器, 重复着提纯“文房清油”的枯燥流程。 过滤缸前,负责看管流速的老匠人眼皮沉重地打着架,头一点一点。 就在他恍惚的瞬间, 一股油液流速稍快, 冲开了细瓷滤缸边缘的密封泥! 粘稠的油液带着滚烫的温度,瞬间泼溅出来! “啊!” 老匠人痛呼一声,手臂和手背瞬间被烫红一片,鼓起晶亮的水泡! “快!冷水!” 旁边匠人连忙将他拉开。 几乎同时,在油脂预处理区, 一个搬运沉重油桶的汉子脚下被油污一滑, 连人带桶狠狠摔倒在地! 油桶破裂,粘稠的原料油流了一地, 汉子抱着扭伤的脚踝,疼得龇牙咧嘴。 苏清珞的药棚, 成了工坊最“热闹”也最压抑的地方。 长凳上坐满了等待处理的匠人: 烫伤的、扭伤的、 过度劳累头晕眼花的、 甚至还有因吸入粉尘过多而剧烈咳嗽的。 浓烈的药味混合着汗味和血腥气。 苏清珞和几个打下手的妇人如同旋转的陀螺,几乎没有片刻停歇。 “冷水冲!冲足一刻!再敷药!” 苏清珞语速飞快, 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但动作依旧精准麻利。 她清冷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 药箱里,治疗烫伤的“玉露生肌膏”和治疗跌打损伤的“七厘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着。 她配置的、用于缓解疲劳和解暑的草药凉茶, 更是供不应求,大陶罐里的褐色药汁刚添满, 转眼就被排队的匠人用粗瓷碗舀空。 “苏…苏大夫…” 一个被扶进来的年轻匠人脸色蜡黄, 虚汗淋漓。 “头晕…想吐…” 苏清珞迅速搭脉,眉头紧蹙: “劳累过度,气血两亏! 扶去静处躺下!喂糖盐水!” 她转身对助手道: “凉茶里再加些黄芪、党参! 再熬一锅浓浓的米粥,多放糖!” 她知道,体力透支才是此刻最大的敌人。 作为工坊心脏的指挥石屋,灯火彻夜未熄。 李烜常驻于此,如同定海神针,却也疲惫不堪。 他右臂的烫伤在苏清珞的精心照料下已结痂, 但连日的精神高度紧张和睡眠严重不足, 让他眼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脸色透着一种不健康的灰败。 他面前摊着徐文昭送来的最新账目和原料消耗预估,数字触目惊心。 “东家…棕榈油…只够撑五日了…” 徐文昭的声音干涩沙哑, 山羊胡子都失去了抖动的力气, 手指点着账册上刺眼的红字。 “牡蛎壳倒是充足, 但熬蜡的‘玉髓蜡’基料…缺口更大! 沈小姐那边…恐怕…” 李烜捏着眉心,指节用力到发白。 他何尝不知? 第190章 含烟巧思,联产增效 工坊在极限重压下呻吟, 疲惫如同瘟疫般蔓延。 苏清珞的药棚人满为患, 陈石头的破锣嗓子彻底失了声, 只能用铜哨和凶狠的眼神指挥。 李烜强撑着巡视, 右臂的痂痕在粗布下隐隐发痒, 眼中血丝密布如同蛛网。 原料账册上的赤字触目惊心, 沈锦棠在府城如同走钢丝的消息更让他心头沉甸甸。 整个黑石峪,像一张绷到极致的硬弓,弦丝随时可能断裂。 熬制区,热浪滚滚。 三口熬煮“玉髓蜡”基料的巨大铁锅如同三头喷火的巨兽, 炉膛内煤块熊熊燃烧, 锅壁被烧得暗红, 金黄色的蜡液在锅内剧烈翻滚,蒸汽升腾。 匠人们围着锅台, 如同在熔岩边跳舞, 奋力摇动着沉重的搅拌轴, 汗如雨下,动作却不可避免地显露出迟滞和僵硬。 旁边几口熬制“顺滑脂”和“防水沥青漆”的锅灶也烈火熊熊, 桐油、石灰、黏土在锅中咕嘟作响, 但等待桐油预热的匠人只能徒劳地添柴, 看着时间在火焰中流逝。 “太慢了…太慢了…” 柳含烟站在锅边, 小脸被炉火烤得通红, 干裂的嘴唇紧抿着, 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蜡锅的翻滚和旁边等待预热的桐油锅。 巨大的压力和连日不眠不休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 后背的旧伤处传来阵阵闷痛。 她感到一阵眩晕, 下意识扶住旁边滚烫的锅台支架。 “嘶!” 灼热感让她瞬间缩手, 混沌的脑海却如同被这刺痛劈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 余热!蜡锅那足以烤熟人的巨大余热! 就这么白白散在空气里了? 而旁边熬脂的锅, 却要消耗额外的燃料和时间来预热桐油! “停!右边桐油锅!停火!” 柳含烟突然嘶哑地喊道, 声音虽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锐气! 她顾不上烫,几步冲到蜡锅与桐油锅之间的空档, 指着蜡锅那厚实、被烧得滚烫甚至有些发红的锅壁。 “找!找几根最长的熟铜管!要空的!快去!” 匠人们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弄懵了, 但见她眼神发亮,不敢怠慢, 立刻有人跑去材料堆翻找。 很快,几根长约五尺、手臂粗细、 原本用于冷凝系统的废弃熟铜管被抬了过来。 “快!搭架子!” 柳含烟亲自指挥, 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用粗铁条!把铜管架起来! 一头贴着蜡锅最热的这边壁! 另一头…插进旁边桐油锅的油里! 要快!” 她比划着,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兴奋的光芒。 匠人们虽不明就里, 但在柳含烟的厉声催促下, 手忙脚乱地用粗铁条焊了个简易支架, 将几根粗铜管一端紧紧抵在滚烫的蜡锅外壁上, 另一端则斜斜插入旁边那口已停火、 盛满生桐油的铁锅中! 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蜡锅壁那惊人的热量, 通过紧密接触的铜管迅速传导! 冰冷的铜管瞬间变得烫手! 插入桐油锅内的铜管末端, 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热量传递给锅内的生桐油! 原本粘稠冰冷的桐油表层, 开始泛起细小的涟漪, 温度迅速攀升! “成了!成了!” 一个老匠人失声叫道, 难以置信地看着桐油锅表面升起的淡淡热气! 根本不用额外烧火! 仅仅依靠蜡锅熬制基料时散逸的废热, 通过这几根铜管传导, 就足以在半个时辰内将一锅生桐油预热到接近沸腾的临界点! 直接省去了熬脂流程中最耗时的预热环节! 整个熬制区瞬间沸腾了! 匠人们看着那神奇的自热铜管, 疲惫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由衷的惊喜和振奋! “柳工头!神了!” 一个汉子激动地竖起大拇指。 柳含烟苍白的小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久违的笑意, 但她的目光并未停留, 又扫向原料堆放区。 那里,几个精疲力竭的汉子正咬着牙, 用撬杠和绳索,将沉重的、 装满棕榈油或菜籽油的大木桶, 一寸寸地挪向锅边。 每一次挪动, 都伴随着汉子们粗重的喘息和地上拖出的深深油渍。 人力!宝贵的人力! 就这样浪费在原始的搬运上! 柳含烟的目光投向工坊支撑屋顶的巨大木梁, 又看向角落里闲置的几组拆卸下来的旧式辘轳滑轮。 一个更清晰的念头在她脑中成型。 “石头哥!” 她哑着嗓子, 朝正用铜哨指挥搬运的陈石头用力挥手。 陈石头拄着枣木棍, 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布满血丝的眼里满是询问。 “看到那根横梁没? 还有那几组旧辘轳!” 柳含烟指着屋顶粗壮的横梁和角落。 “拆下辘轳的硬木轮! 找最结实的麻绳! 在横梁上固定两组定滑轮! 在油桶上方加装一组动滑轮! 把绳子串起来! 试试看,能不能把油桶…吊起来! 直接送到锅边!” 她飞快地用烧焦的木炭在旁边的石板上画出简易的滑轮组草图。 陈石头瞪大眼睛看着那草图, 他虽然不懂什么“动滑轮”“定滑轮”, 但常年扛活的经验让他瞬间明白了这玩意儿的省力之处!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兴奋声, 连连点头,立刻带人动手。 很快,两组硬木制成的定滑轮被牢牢固定在横梁上, 一组稍小的动滑轮悬挂在油桶上方。 粗实的麻绳穿过滑轮组。 当几个汉子合力拉动麻绳的一端时, 沉重的油桶竟真的被缓缓吊离地面! 随着绳索的拉动, 油桶平稳地升高、横移, 最后精准地悬停在熬制锅的上方! 只需打开桶底特制的木塞, 油液便能直接注入锅中! “省力!太省力了!” 负责拉绳的汉子惊喜地叫道, 第191章 夜袭火起,石头浴血 柳含烟的巧思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激起的涟漪短暂提振了工坊的士气。 滑轮组吱呀作响, 沉重的油桶凌空飞渡; 预热铜管贪婪吮吸着蜡锅的废热, 将生桐油悄然催熟。 效率的提升如同给疲惫的巨兽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匠人们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生气。 然而,这微弱的希望之光, 在深沉的夜幕下,显得如此脆弱。 子时刚过,月隐星稀, 黑石峪陷入一片死寂。 连日的疲惫让守夜匠人的眼皮重如铅坠, 巡逻队的脚步也显出了迟滞。 唯有原料区, 堆积如山的桐油桶、成筐的蜂蜡块、 散发着海腥的牡蛎壳, 在惨淡的星光下勾勒出沉默而危险的轮廓。 这里,是工坊的心脏,也是火药桶! 陈石头裹着一件破旧的羊皮袄, 抱着他那根油光锃亮的枣木棍, 蜷缩在原料区角落一个避风的草棚里。 连日嘶吼让他的喉咙彻底报废, 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依旧鹰隼般扫视着黑暗。 右腿在鬼见愁落下的旧伤, 在寒夜里隐隐作痛,提醒着他不能松懈。 突然! 一阵极其轻微的、 如同狸猫踏过落叶的“沙沙”声, 从原料区堆放桐油桶的方向传来! 不是风声!也不是老鼠! 陈石头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 他猛地从草棚里弹起, 如同受惊的豹子,无声地伏低身体, 锐利的目光死死锁向声音来源! 黑暗中,数道鬼魅般的黑影, 正借着油桶的阴影快速移动! 他们动作矫捷,落地无声, 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好手! 为首一人手中,赫然擎着一支点燃的火折子! 微弱的火苗在夜风中摇曳, 如同死神的狞笑! 他们的目标,直指那片堆积如山、沾火即燃的桐油和蜂蜡! “嗬——!!!” 陈石头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 撕裂般的低吼! 那不是警告,是绝望的冲锋号! 他整个人如同离弦的重箭, 抡起沉重的枣木棍, 朝着那个手持火折的黑影猛扑过去! 风声呼啸!棍影如山!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角落还藏着人, 而且如此悍不畏死! 火折子一晃,下意识地侧身闪避! 砰! 沉重的枣木棍狠狠砸在黑影刚才站立位置的一个桐油桶上! 厚实的木桶应声破裂! 粘稠的桐油汩汩涌出,刺鼻的气味瞬间弥漫! “点子扎手!做了他!” 为首黑影声音嘶哑冰冷, 带着浓烈的杀意! 瞬间,三道黑影如同闻到血腥的饿狼, 从不同方向扑向陈石头! 雪亮的钢刀在夜色中划出致命的寒光! 陈石头虽力大无穷, 但面对这些刀口舔血的凶徒, 技巧和经验差了不止一筹! 他怒吼着,枣木棍舞得如同风车, 势大力沉,逼得对方不敢硬接。 但对方身法刁钻,配合默契, 两把刀一左一右缠住他的棍势, 另一人则如同毒蛇, 矮身突进,一刀直刺他小腹! “噗嗤!” 陈石头虽竭力扭身, 刀锋仍在他左臂外侧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剧痛让他眼前一黑, 闷哼一声,棍势稍滞! “嗬!” 他凶性彻底被激发,不顾伤痛, 反手一棍横扫,逼退左侧敌人! 但右肩又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另一把刀趁隙在他肩头添了新伤! 鲜血瞬间浸透羊皮袄! 他如同受伤的猛虎, 浑身浴血,却死战不退! 枣木棍每一次挥出都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 竟硬生生将三个凶徒暂时逼在几步之外! 为首的黑影看着手下被一个莽夫缠住,眼中戾气大盛! 他不再理会陈石头,狞笑着, 手中火折子划出一道弧线, 朝着那堆破裂涌油的桐油桶狠狠掷去! “不——!” 陈石头目眦欲裂! 他仿佛看到了冲天烈焰吞噬整个原料区、 蔓延到工坊核心的炼狱景象! 千钧一发之际! 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举动! 他放弃了格挡劈向自己脖颈的刀光! 放弃了闪避刺向肋下的利刃! 整个人如同炮弹般, 朝着那支飞向桐油的火折子合身扑去! 用自己的后背,迎向了身后两把追魂的钢刀! “噗!噗!” 两声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声! 一把钢刀狠狠砍在他厚实的背肌上,深可见骨! 另一把则在他后腰划开一道长长的血槽! 剧痛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但他扑出去的身体, 也成功在空中撞飞了那支燃烧的火折子! 火折子打着旋儿,带着火星, 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挣扎了几下,熄灭了! “娘的!找死!” 为首黑影惊怒交加!眼看功败垂成, 他眼中凶光爆射, 反手拔出一把尺长的短匕, 如同毒蛇吐信,朝着扑倒在地、 后背血流如注的陈石头后心狠狠刺下! 势要将其钉死在地! “石头——!” 凄厉的嘶吼划破夜空! 是闻声赶来的巡逻队! 他们看到原料区人影绰绰, 刀光闪烁,还有那熄灭的火折子,瞬间明白了! “有贼!放火!杀人了!” 报警的铜锣被疯狂敲响! 刺耳的锣声和喊杀声如同惊雷, 瞬间撕裂了黑石峪的寂静! 工坊各处沉睡的灯火如同被惊醒的野兽之瞳, 一盏接一盏地亮起! 纷乱的脚步声、怒吼声、兵刃出鞘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那刺向陈石头后心的匕首, 在距离皮肉仅剩三寸时, 第192章 轻气惊雷,宵小丧胆 原料区,火把的光晕在浓重的血腥与桐油气味中摇曳。 陈石头趴在冰冷的地上, 后背两道深可见骨的刀口如同咧开的血盆大口, 鲜血汩汩涌出,将他身下的泥土染成刺目的暗红。 他脸色惨金,牙关紧咬, 身体因剧痛而不住痉挛, 意识已陷入半昏迷,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 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李烜死死按住他, 掌心能感受到那强壮身躯下生命力的急速流逝, 一股冰冷彻骨的恐惧与焚天的怒火几乎将他吞噬! “按住!按住这里!” 苏清珞跪在血泊中,声音清冷如冰,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她双手浸满鲜血, 用撕开的干净布条死死压住陈石头后腰那道最深的伤口, 试图堵住汹涌的血泉。 药箱摊开,金疮药粉不要钱似的撒上去, 瞬间被涌出的鲜血冲开! 她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眼神却锐利如刀, 对着吓傻的匠人嘶喊: “烈酒!更多的布!还有参片!快!” 柳含烟看着陈石头血肉模糊的后背和地上那摊迅速扩大的血泊, 小脸煞白如纸,身体因愤怒和恐惧而微微发抖。 她猛地抬头,望向那群黑影消失的方向 ——围墙的阴影处! 巡逻队的怒吼和杂乱的脚步声正追向那边, 但那些黑衣人动作快如鬼魅, 眼看就要翻墙逃脱! 不能让他们跑了! 石头哥的血…不能白流! 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戾和决绝瞬间冲垮了柳含烟的恐惧! 她想起了什么,眼中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她猛地转身,如同离弦之箭, 朝着核心区边缘那处被重重标识、严禁烟火、 单独挖出的“甲字试验坑”冲去! 那里,存放着裂解实验的“遗产” ——几个用厚厚猪脬(膀胱)包裹、 再用浸油皮绳和铅锡封死的特制皮囊! 里面封存的,正是极度危险、高度压缩的“轻气”! “含烟!回来!危险!” 李烜瞥见她的动作,心头剧震,嘶声大喊! 他太清楚那东西的可怕了! 稍有不慎,就是玉石俱焚! 柳含烟却充耳不闻! 她像一头被激怒的雌豹, 冲到试验坑边缘, 不顾“严禁烟火”的警示, 一脚踹开盖在上面的沉重木板! 借着远处火把的光, 她一眼就锁定了坑底一个约莫人头大小、 鼓胀得硬邦邦的黑色猪脬囊! 囊口连接着一根两尺多长、 同样用厚皮加固的软皮管! 这是上次裂解试验后, 她亲自封存、准备废弃的样品! 围墙阴影下, 最后两名动作稍慢的黑衣人已攀上墙头, 只需一个翻身,便能逃出生天! 他们甚至回头看了一眼混乱的原料区, 眼中带着残忍的嘲弄。 就是现在! 柳含烟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她一把抓起那个沉重的猪脬囊, 拔出封口的铅塞! 刺鼻的、类似腐烂水果混合着硫磺的怪异气味瞬间弥漫! 她双手死死攥住皮管末端, 用尽全身力气,将其对准了墙头那两个即将消失的黑影! 同时,左手从怀里摸出火镰火石! 嚓!嚓嚓! 火星迸溅!点燃了预备的火折子! “狗贼!给石头哥偿命——!!” 柳含烟用尽毕生力气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尖啸! 火折子那跳动的橘黄色火苗, 被她狠狠按向皮管的出口! “轰——!!!” 一声震耳欲聋、如同平地惊雷般的恐怖爆响猛然炸开! 不是爆炸! 是一道足有丈余长、 凝练如实质、散发着妖异幽蓝光芒的炽烈火柱, 从皮管口狂喷而出! 火柱速度之快, 如同撕裂夜空的蓝色闪电! 带着撕裂空气的凄厉尖啸, 瞬间跨越了数十步的距离, 狠狠撞在了墙头那两个黑衣人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墙头上那两个刚刚回头、 脸上还带着嘲弄之色的黑衣人, 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 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幽蓝的火焰如同附骨之疽, 瞬间包裹了他们全身! 那火焰的温度高得恐怖! 他们身上的黑衣在接触的瞬间就碳化消失! 皮肉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焦黑、碳化!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皮肉焦糊味! 仅仅一个呼吸! 两具人形火炬在幽蓝烈焰中疯狂扭动、萎缩, 随即如同两截烧透的焦炭, 冒着滚滚黑烟, 从墙头直挺挺地栽落下来! 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只留下两堆人形的黑色灰烬和袅袅青烟!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原料区! 所有追赶的护卫队、正在灭火的匠人、 按着陈石头的李烜、正在施救的苏清珞… 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目瞪口呆地看着墙根下那两堆散发着焦臭的残骸, 看着那道缓缓缩回皮管、 最终熄灭的幽蓝火舌, 看着柳含烟手中那个冒着青烟、 已经瘪下去的恐怖猪脬囊! 那是什么?! 妖法?!天雷?!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 瞬间淹没了那些尚未逃远的黑衣人! 他们亲眼目睹了同伴在幽蓝火焰中瞬间化为焦炭的恐怖景象! 那根本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东西! “鬼!鬼啊——!” 一个黑衣人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彻底崩溃! 连滚带爬地翻过围墙, 消失在黑暗中! 其余人更是肝胆俱裂, 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逃得无影无踪! “扑通!” 柳含烟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手中瘪掉的猪脬囊和火折子同时掉落在地。 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小脸苍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