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浓》
1. 第 1 章
“浓浓出门呐,”
兰浓浓挎着藤篮抿唇一乐,左颊上一点梨涡乍现,黑亮的圆眸盈满笑意看向隔壁倚门坐着的说话之人,
“刘婶儿这虎头鞋也快做好了吧,那可正好,等春枝嫂子入冬生产,小侄子正好能穿。回头我家来给您带几株山花您放在嫂子屋里头,闻着花香心情好,也能舒坦些,”
说到自家小孙子,刘婶儿当即眯眼一笑,又听她一把嗓子清脆好听,话语亲昵尽是小女儿般的贴心诚挚,一颗心登时软的一塌糊涂:“好好好,”
见她盖着干净粉巾的小篮子里鼓鼓囊囊的,便知是与人有约。
不提师傅们的嘱托,仅是一条胡同里比邻年余,平日里来往密切,她独居在此,性子纯善,待人有礼,整日里笑眯眯的,看得人也跟着心情大好,不由得便会多关照几分,
近来她笑容如蜜,眼波流转,明显是少女怀春之相,只是她口风甚紧,那搅动春水的人也从未露面,
刘婶儿无从替她分辨良人,只能拉着她再三叮嘱:“花不打紧,浓浓可人貌美,出门在外莫忘防人之心,早些回来婶子晚上做糍米饼给你吃。”
兰浓浓笑应了声,便脚步略快出了胡同。
玉青城的风貌与后世江浙之地颇类,建筑玲珑典雅,空气湿润,花香弥漫,纵是偏僻小巷里的灰墙褐瓦,亦透着岁月温存的气韵,
兰浓浓很喜欢这里,环境宜人,物阜民丰,治安严谨,左邻右舍淳朴善良,
与两年前她遽然穿越的惊慌无助相比,如今有一屋容身,有如亲依靠,有一技可以谋生,不愁吃穿,还可以欣赏到与现代都市迥异的自然美景,
她本也不是喜欢到处闯荡的性子,来这儿之前刚刚历经高考,报了志愿,现在的日子,于她而言便似一场放松身心的旅途,
只是总忍不住想家。
乌兰胡同位处城南,临近城边,住的大多是平民百姓,胡同口停着的那辆红棕色雕花马车,与周遭的素净相比,格外引人注目,
兰浓浓的目光却只落在马车旁那道背影上,身姿立如青松,朗朗挺拔,未睹其面已觉风姿俊逸,通身透着股清贵斐然之气。
“姚景!”
男子闻声而动,刚转身,一张笑靥如朝阳般明媚的脸庞倏然闯入眼帘,冷然的眼眸微动,自然漾起一抹温和笑意,
“等很久了吗?勿怪勿怪,出门耽搁了会儿,”
兰浓浓任他将腕上藤篮接过,双手随即熟稔的挽着他手臂,笑吟吟仰起脸,亮晶晶的圆眸弯成月牙,盛满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
与他确立关系已半月有余,二人从初时的羞赧生疏,渐至如今的亲昵自然。
然每当凝视这张俊美如玉的脸庞,这举止风仪的公子竟真成了自己的恋人,兰浓浓仍觉恍然如梦。
她在这个陌生的晟朝磕磕绊绊安顿下来时,是不曾想过要与这里的男子有情感纠葛的,
可感情要来总是心不由己,难以把持,
那日在茶楼外初见他,她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胸口如有小兔乱撞,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的滋味,亦搅得她食不知味,寝不安席,
她知道所谓一见钟情其实多是见色起意,她不曾恋爱过,也不曾对谁心动过,但她知道自己想要为何,
更深知要想得到,就要勇敢争取,竭尽全力,哪怕最终求而不得,也好过余生抱憾。
她不想独自咀嚼暗恋的苦涩与欢悦,遂在刻意谋来的再遇时,便勇敢上前主动与他攀谈,她猜他平日肯定没被人这般莽撞直白的示爱过,故而当时他眉梢眼角俱是掩不住的讶然,继而对她正视,印象深刻。
现下想来,她能追到他,便是因她少了当下女子的矜持含蓄。
可她毕竟不是在这方天地长大的人,她喜欢将她的喜爱表达出来,让他知道。她认真而纯粹热忱的对待她人生中第一段恋情,
世俗观念也好,时代鸿沟也罢,在她的爱情面前全都不再重要。
比如此刻,她挽着他手臂,指尖悄悄缠上他的衣袖,他垂眸一笑,清冷尽散,那笑意落进她眼里,便是满心欢喜。
“不曾久等,浓浓在想什么?”
“在想我与你初见,到如今执手相对,总疑是梦中呐。”
纵然习惯了她这般直白的表达,覃景尧听在耳中仍被取悦。
长指曲起在她俏丽的鼻尖轻捻了下,眸中覆着淡淡情意看着她,低声轻笑:“如此说来,浓浓梦中亦在念着我,”
兰浓浓微阖眸轻蹭他的指尖,她喜欢他这样与她亲昵的举动,只觉满心甜蜜,睁开眼,望进他眼底认真点头道:“自然是日思夜想,念念不忘,”
她眸光流转,尽显狡黠,话未出口笑意先染上眼角,偏偏还要强压着上扬的唇角,“若不然我这般害羞的女子,怎会壮着胆子向你开口?”
“呵,”
他声音清润,低笑时像玉磬轻敲,很是好听,兰浓浓听他这样笑便忍不住耳根生热,也顾不得他笑中揶揄,只管拽紧他手臂往车上去。
“咱们今日要去哪?”
覃景尧挥退随从,这丫头长了一张清秀乖巧的脸,却实有一副磨人的性子。若是寻常女子,遇事便觉心中不适也是独自忍耐,偏她受不得丁点委屈,
犹记二人初次约会,只因他来接时端坐马车未下车相迎,她便直言问他与她一起是否勉强,若不然便该是用心,尊重,爱护,不吝付出心力,如此犹觉不够,总不会是叫人有感怠慢,
坦率而认真,往往叫人不忍虚应,
既应她情意,些许小小要求,覃景尧自无不可,自那之后,二人相处,他便记着护她,让她,听她。
未免叫她多心,这小小藤篮自然也无需假他人之手。且这些从前不值他一顾的微小之事,而今做来也别有一番趣味。
一手提着她的小藤篮,一手虚扶她腰际送上马车,待二人并肩坐定,将篮子放在小几上,侧首看她,含笑道:“浓浓之前提过想登望仙山,今日风和日暖,倒是再合适不过。我着人备了茶果点心,若是登山途中乏了,随时可停下歇脚,”
眼风扫过她的小藤篮,笑问:“浓浓带了何物?”
兰浓浓正感动于他这般细致妥帖,浑身洋溢着甜蜜气息,闻言忙倾身将篮子取来,故作神秘朝他眨了眨右眼,待瞧见他脸上流露出纵容宠溺的笑意时,心头咚地一震,似有蜜酿决堤,汹涌打来冲得她指尖发麻,
她喉间不由得轻轻一哽,忙错开眼,故作轻快道,“所以说我俩心有灵犀呢,我便猜到今日肯定要去望仙山,也准备了些冰饮和酥果,你看!”
说话时遮在篮子上的粉布被她取下,不足脸盆大的小篮子里,被细心的垫着干净白布,南瓜大小的白色瓷壶嘴上倒扣着两枚掌心大的白底桃花瓣釉面瓷杯,
旁边空余的位置整齐叠放了三个巴掌大的红棕色木盒,挨着塞了个笔筒大小的密封陶罐,最边上敞口的夹层里包卷着好几条清爽的淡绿色手帕,
“冰梅汤是我亲手熬的,在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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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镇了一夜,酥果是请邻居婶子帮忙做成的咸口,出汗需得补充盐分,味道也特别好。我带得不多,登山不比野餐,重在攀登之乐,多了反倒是累赘,不过正好你带了甜点,这下咸甜俱全了,哦对了,我还带了纸笔,有任务托付给你!”
兰浓浓伸出食指一样样虚点着给他讲解,倏地抬起头,脸上神情郑重,好似这任务非同小可,
覃景尧心内狐疑,面上配合着颔首,却在听到她所谓的任务内容时眉峰不禁一动,而后忍俊不禁,
“你画工了得,待登顶后定要将你我与这天地景色,共绘入画中,”
她眼眸在此刻亮极,重重点头,“这可是咱们第一幅合影,必须留念,到时你定要拿出十二分的功力,超常发挥!”
覃景尧到底笑出了声来,与她相处也无需忍耐,他嘴角微微扬起,煞有介事的点头接下重任,“我必当竭尽丹青妙笔,不负浓浓托付,”
兰浓浓闻言自是喜形于色,她从前便喜欢爬山和野餐,但那会她只负责带上自己,吃喝玩乐都有人安排妥当。
这次和心上人一块,她绞尽脑汁也只把冰梅汤给弄了出来,她知道以姚景的周到,既做了安排,定会将一切准备妥当,
但约会是两人之事,她自然也要出一份力,
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从前兰浓浓浑然不觉,如今动了心,方才明白其中滋味,
在生活中和荧幕上,她见过许多长相出众、才华横溢的人,有些甚至能和姚景比肩,但要么少了那份优雅气质,要么不如他生得俊美,
总而言之,在兰浓浓眼中,这世上再没有比姚景更出色完美的男子,
他骨相优越,轮廓完美如琢,墨发及腰更添潇洒,
额头饱满,一抹夺目的美人尖连至发际,山根高挺,显得双目极其深邃,眼帘褶折痕干净适中,瞳仁湛湛有神,睫羽浓密,随意投来的一个眼神便能叫人溺毙其中,
再往下,那双薄厚适中的唇泛着水分充足的淡红色泽,她直直盯着,也不知道亲吻起来是什么滋味......
念头刚起,一抹绯红腾得自纤白的脖颈飞染两颊,兰浓浓颈间起伏,悄悄屏住呼吸,眸似被烫了般闪烁游离,
篮子里的物什确实粗糙,若在平时断然入不了覃景尧的眼,比起那些物件,她此刻脸上流转的动人神采,更有意趣,
那双眼波闪烁,无处安放的眼眸中,每一次故作无事偷偷瞥来时,都盛着掩不住的欢欣,便是他不喜聒噪,此刻听着她黄莺般的嗓音雀跃絮语,竟也觉得悦耳怡人。
这般轻松自在,倒是平生少有,
覃景尧此行玉青,并无留情之意,倾慕于他,敢于上前的女子,无不低眉垂首,稍一对视便羞赧无措,一封锦书已属胆大,
而眼前这个女子,
忆及那日,她红着脸颊,眼波盈盈,明明连耳尖都红透了,却挺直腰背,站在他面前,一双干净分明的眼眸毫不避让地望过来,脆生生与他当面一句一见倾心的大胆痴语,末了竟还问他可愿结缘,
覃景尧想着,唇角便不由勾起一抹笑意,
这样一个女子,容貌清秀可人,性子娇俏,知进退轻重,娇缠烂漫,天真可亲,不扭捏作态,亦无无理取闹之举,满腔赤诚爱意,冷漠如他,也难免被捂热一二,
见她望着自己又露出那副痴痴然出神的模样,覃景尧眸中笑意柔和,一派丰神俊朗,
佳人如此情深,当予以意重,
方才不负。
2. 第 2 章
据说前朝有一位极富盛名的书画大家游历玉清,登高望月时,无意抬头一望,便见山顶石台上一抹身影,衣袂如烟,虚幻缥缈,适逢当夜月圆,清辉如天河垂落,仿若仙人驭之临世,
遂将此景绘制成图,提字赋诗,此作甫一传出,便受无数人追捧,仙人临世之说,亦成奇谭,代代相传,
昔日籍籍无名的荒山,如今亦成了闻名遐迩的望仙胜境。
兰浓浓被姚景牵着手下了车,便手搭凉棚仰首遥望山顶,目测约有百多米,三四十层楼左右,高度倒是适宜,
她虽只点了口脂,但以当下时节,登上山顶怕是要衣发微湿,有道是女为悦己者容,现下他们正值热恋之期,她怎么也不愿在心上人面前露出窘境,
眼前蓦地一暗,兰浓浓下意识偏头抬手隔挡,却先被一只修长手掌拦住,发上稍沉,
“时将入夏,山路无荫,当心晒伤。”
自二人情定以来,她的目光几乎从未离过他,却自下了车后,她便望着山顶,旁若无人一般兀自出神,这让习惯了被她热忱注目的覃景尧心头微有不悦。
兰浓浓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觉他实在贴心,她倒是想过要戴个帽子,转念一想本是两人同行,若戴了帷帽,纱影沉沉人都看不真切,怕是未能增进感情,反倒疏离了,
但既是他贴心备至,自是顾虑全消,欣然笑纳啦,
白皙纤长的手指轻轻一拨,白纱分开,便将一张白净小脸露出,对上正垂眸看着自己的俊美男子甜甜一笑:“我们这便上山吧!”
初夏将至,山路无荫,时有山风拂面,嗅天地清香,登高望远,当真是心旷神怡,极其畅快。
攀陟辛劳,但与心上人牵手并进,兰浓浓只有满心几乎要溢出来的甜蜜,半点不觉累,
望仙山远近闻名,慕名而来的游者无数,似他们这般携伴者不少,然而似他一般出众的男子却是独一无二,
兰浓浓心内自豪,白皙小巧的下颌亦扬了起来,盈盈闪光的眸子看向身侧走动间衣发轻飞,姿态清贵优雅的男子,一直未落下的唇角翘得更高,只可惜无从炫耀,
再次察觉有女子或隐晦,或含羞的目光凝望她身边男子时,拇指微蜷借着二人袖摆遮挡,在与他交握的虎口处轻刮了下,
覃景尧手背绷紧一瞬,眸光微动,清甜又温润的梨香随她忽然靠近涌入鼻息,刻意放轻的甜软嗓音已在耳边响起,
“过于出众也并非全是好事,易招蜂引蝶,还好你有先见之明,叫我带着帷帽,若不然我此刻怕是要因你之故,被人以目光扎成筛子了,”
“不过,”
兰浓浓仰起头看他,帷帽微微一歪,那一张灿若春花的笑脸霎时闯入人眼,那双奇亮却含着霸道的眼眸,反而更攫人目光,
“你已是我的有情郎,旁人再艳羡也只能这般看一看,可对?”
覃景尧垂眸看着,忽地会心一笑,身体放松,反握她轻快摇他的手,俯身向她,耳语低笑:“是极,毕竟,敢于当面示爱于我的女子,唯浓浓一人,”
见她帷帽下闪亮的眼眸忽地睁大,他勾唇轻笑,又慢条斯理道:“非人人皆浓浓,遂如此事,仅浓浓一人足矣,有珠玉在前,余者皆为东施效颦尔,何足挂齿。”
只这简言两语便叫兰浓浓心花怒放,好容易方按捺下来,借着他的力登阶,含嗔轻哼了声:“那你可得记好了,既有了我就不可再招惹旁人,守好男德才是好郎君!”
男德?
覃景尧笑而未语,却长腿一迈使二人身形易位,他走在中间微侧身面向她,只给往来行人留下一道姿仪颀长的背影,
这副清贵摄人的容颜,独留给受到呵护的女子一人,默而践之,如何不令兰浓浓越陷越深,爱意愈浓?
二人悠然拾阶不时耳语,也才用了大半个时辰便登上山顶,
日近中天,和风拂岭,澄霄万里,
后世几千米的高山兰浓浓都登过,此刻脚下这百多米的山顶,确是清气袭人,景色如画,可也仅此而已,
且心上人就在身畔,赏景又怎比约会重要?
无独有偶,
崇山峻岭,河海湖泊,覃景尧经见不知凡几,玉青城这小小的望仙山,抛却虚名,确实平平无奇,
长眸一览淡淡收回,却不想身侧小女子竟也兴致寥寥,对上那双晶晶亮亮闪着无限欢喜的眸子,他眼眸微软,瞥了眼随从布妥的歇脚之地,将人缓步引去坐下,略作打量,问她:“登山不易,可累坏了?”
兰浓浓身体养得极好,气色十足,肤色白中透粉,还长了张叫人下意识便想关怀呵护,玉润盈腮的清秀脸庞,加之她身形娇小,只看外表,确是容易叫人误会体弱,
可实则她骨肉康健,强悍的体力与迷惑人的外表截然相反,这点山路还不至于累坏她。
正要如实开口,话到嘴边忽地眼眸一转,取下帷帽,一手捻帕拭汗,一手轻捏膝盖,点点头,落下眉眼,有气无力道:“累坏倒也不至于,确是累了。”
如此浅显的心计,委实叫人忍俊不禁,覃景尧淡眸噙笑,从善如流道:“倒是我思虑不周,竟叫浓浓累着,如此,稍后我便叫人抬轿椅上来,回去后你便在家中好生修养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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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貌气度皆清贵斐然的男子,稍露温柔便足以迷惑世人,兰浓浓作为被他近距离唯一迷惑之人,哪能把持得住,
至最后连他说了什么都未听清,只着迷般不知何时双肘支桌,捧着两颊,双眸亮晶晶只顾看着他。
覃景尧一看便知她是耳心未入,心中却是好笑,食指在笑得甜蜜,略傻傻的女子鼻尖亲昵轻敲了下,唇边亦被她直白浓烈的情绪感染,勾起愉悦弧度,
兰浓浓此时方从美色中回神,忆起他方才所言,登时皱眉了眉眼,修养几日,那岂非要好几日不能见他?
这怎能行!
热恋中人恨不能时时刻刻黏在一起,顾忌着当下规矩礼法,她止乎情,发乎礼,每日虽能见面,却最多牵牵手,挽挽胳膊,已是处处克制,
本就不便上门寻他,若再不能见面,以他这般招蜂引蝶的姿容,且还有她这个成功例子在前,万一有人趁她修养挖她墙角,她岂非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想罢,兰浓浓腾的站起身,双臂伸展,双脚快又轻捷在亭内来回踱步,还轻轻蹦跳,眼眸睁得溜圆,一脸认真对他道:“累了休息会便是,你看我好端端的如何就需要修养了?还是说,你非要我在家修养,实则另有想法?”
覃景尧不防她忽然蹦跳,微惊之下,忙抬手将人捉稳坐下,还未及直起身,便被她倒打一耙,
山顶不知何时已无旁人,他便这般微倾身,将灵动娇俏,万分可人的女子,完全笼罩在身影之下,眸与她咫尺相望,嗓音低柔含笑:“我与浓浓如胶似漆,你若居家修养,我自当要上门看望,”
“我本一腔真心,何来他想?”
喜欢一个人时,实在对其毫无抵抗之力,颀长的身躯带着清冽的冷香覆围而来,咫尺之间的空气,霎时逼仄稀薄,
与这双含笑的眼眸对视,兰浓浓已忘了一切,眼眸不受控制游移,又长又密,直得像把羽扇的眼睫,诱得她指尖发痒,极想去拨弄一番,
鼻梁高挺又直又好看,上唇峰起伏有致,弧度优美,下唇较之略厚,微翘的唇角渐细,像流星尾巴,
她像是入迷了般看着,乖乖仰起的洁白颈子忽地游动了下,
覃景尧垂眸向下,女子莹润鲜软的脸颊粉若桃李,檀口微张可见红润,清甜香气氤氲呼出,吐丝一般欲将人诱捕,却偏偏玉颈高仰,一副乖巧纯然,如献祭般的无辜姿态,
化作钩爪,引诱出心底深处的暗欲,任其蔓延,默许采撷,肆意施为,
锋利的喉结忽动了动,只需微微俯身,便能将面前触手可及,满心满眼皆是自己的女子吻住,
3. 第 3 章
山顶空静,风亦收声,
覃景尧直起身,长指却轻捏了下她腻滑滚烫的颊。
霸占心神的俊颜忽地远离,无形粘稠的空气也随之消散,方才那仿佛入障了般翻涌的情动亦缓缓平息,
想到方才那股冲动,兰浓浓蓦地脸颊爆红,晶亮湿润的双眸也闪烁着移开不敢看他,被他碰过的颊肉更似烧灼了般热辣,
真是色迷心窍了...
本是两情相悦,又在此约会,那非刻意营造的旖旎,最是打动人心,难免情难自禁,
若在后世,就方才那般局面,水到渠成,必可使双方感情更进一步,
兰浓浓倒是想,也倒是敢,可好不容易追到的心上人,生怕吓着他,落下个轻浮模样,若他因此后悔言断,或心存芥蒂,那才真是得不偿失,
想来便是在后世,不到一月便亲吻,确实也快了些,
再者说,此地人来人往,方才若真是抱在一处,恐不出一日,这对世人而言堪称伤风败俗之事,必传得满城沸沸扬扬,
如是一想,心头那点心猿意马便彻底放下,
兰浓浓抬手拢了拢滚烫的脸颊,深吸口气清了清嗓子,尽量自然道:“倒不必了,明日我要去探望长辈,需得隔日方回。”
她性子活泼心无城府,早早便将自己之事坦诚告知,覃景尧即使无心探究,也知之甚详,
小时被人送到庵前,由庵中人收养长大,视为亲长,一年前离庵入世,独居玉青,
“明日欲何时启程,我派人送你,”
兰浓浓本欲拒绝,但看着他的脸,亮晶晶的瞳眸游鱼般波光一转,微鼓了鼓颊,道:“我是你的有情人,去探望长辈,岂能由旁人代你相送?”
这女子心思实在浅显,眸中脸上根本藏不下半点心思,近乎明示之语,覃景尧岂会叫她失望,
“浓浓言之有理,倒是我思虑不周,如此,明日我来送你,届时全凭浓浓吩咐。”
这般知情识趣,只叫兰浓浓好似是大热天里饮一杯冰饮,心满意足,
本就按捺不住的唇角再忍不住高高翘起,语调轻快道,“姑姑们有早课,我们辰时早早出发,马车需得大半个时辰,到时姑姑们正好下课。”
覃景尧含笑点头,既是要送,时辰早晚便随她的安排。
“好。”
兰浓浓听了美滋滋地弯起眼,转而提过藤篮,将装着冰梅汤的白色瓷壶并同色小盏取出,先斟了杯递给他,笑吟吟道:“这会儿褪了冰,温度应最好,快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白盏赤浆,朱白相斫,气味清冽甘甜,隐有淡淡凉意氤氲,只是看着便叫人口舌生津,对于临夏登山之人而言,实是一杯恰到好处的润喉佳酿,
以覃景尧的身份地位,御膳琼浆也不鲜见,这样一盏冰梅清饮,断不会承于当面,
当下,他只稍作停顿,怜她为这一刻的用心,唇边带笑仰首饮下,后以空盏示意,略回味了瞬,对圆睁水眸,殷殷望着自己的女子不吝夸赞:“其味清甜甘冽,口感清爽柔滑,浓浓好手艺,”
得心上人夸赞,兰浓浓难掩自得,面上笑得愈发灿烂,
眼见她执壶欲再斟,覃景尧握住她手腕,将白壶易手,提腕抵指,动作行云流水斟了杯递给她:“可想好以何景入画?”
兰浓浓接过杯子,心神立时便被转移,她抬眸环望,忽咦了声,
“方才我们上山时人还不少,怎这么久过去还是只有你我?”
覃景尧垂眸净手,随意道:“日上中天,想是半途折返了罢。”
兰浓浓本也是随口一问,转瞬便回了心思,认认真真观察,瓷杯不大,她仰头一口饮尽,搁下空杯,取帕点了点唇,净了手,便脚步轻快踏出亭子,
山顶除了这座后来修建的六角望仙亭,四面皆空空,她回头看了眼,只觉亭中端坐,静静望向自己的男子已胜却无数风景,
兰浓浓极力压下愈发高涨的情意,深吸口气,很是艰难方移开目光,来到山顶边缘立刻着望仙台的凸石前,正欲抬脚上去,严喝声忽然自身后传来,
“浓浓!”
兰浓浓放下脚回身看去,便见方才怡然端坐的男子已站起身正遥遥看着她,
山台宽广,约有四五百米,亭外日光灿烂,亭下遮阳荫蔽,他那般高,仿佛与亭檐相抵,
兰浓浓一时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却似是感受到他的紧张,心头甜蜜,便抬起手臂朝他挥舞,扬声道:“放心放心,我会小心的!”
说罢,忽提着裙摆朝他跑去,未给他反应,便拉着人复又回返,欢喜之下未曾察觉其他,
至石台前,叫他牵着她,人仍是上了石台,小心朝下望了望,强烈的失重感蓦地袭来,惊得她眩晕一瞬,脚步顿退,
山风骤起,将她碧粉交叠的衣裳绞出层层裙浪,今日登山她特意将长发盘起,清爽利落,此刻一身轻松,便将发带与绞发的簪子拆下,
她发养得极好,发根黑直,触之柔顺丝滑,至今又已长过了臀,然美则美矣,却梳洗不便,若不是那时看她实在梳洗艰难,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方让姑姑们同意剪发,只怕她现下发已及膝了,
万千青丝一瞬旋落,美不胜收,旋即又被山风托举,翩翩飞舞,
兰浓浓将发带与发簪递给他,拉着他一只手转回身,居高临下笑睨着朝他道:“留下传说之人应就是站在这里,我们便在这里,还有亭下,”
她遥指了下亭子,随后又手臂伸展微仰头,眼帘微垂,神情端肃,唇瓣却压不住的向上翘着,“我还要一副单独的画像,你看我,这样看起来可是飘飘若仙?”
衣袂飘飘,发迎风舞,脸庞白净又被艳阳沐洒更添神韵,
背后是无垠天地,居高临下睥睨之姿,确有飘然若仙之态,只是那一抹含情欢喜的弯翘唇瓣,将欲仙之态拉入了凡尘,
覃景尧抬首望着,日光刺目,令他眼眸微眯,方才那丝她未听话,甚还将他一并拉来的冷淡与不悦倏散,薄唇微勾,握她的手微一施力,飘飘欲仙的女子便如云般飘落怀中,
经她一番述拟,这一刻,他真仿若是将欲飞天的仙女,拉入凡尘,
长指在软润颊边轻捏,轻轻一笑:“身姿轻盈,翩然若仙,唯这一双眼灵动朝气,香腮丰润,以我观来,倒不似仙子,乃是人间娇姝,”
兰浓浓正沉溺在他突现的强势中,再听这般情话,哪还抵挡得住,脸颊腾地烧起,人更顺势往他怀中深埋了去,
好闻的冷香立时嗅了满腹,胸膛内砰砰急跳的心声震耳欲聋,元宝状的精致耳垂及颈间亦是通红,
“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但你所说,确也是事实,”
闷闷传来的话声,似裹满糖蜜,偏又直白,惹得人不由莞尔。
山顶无荫,近午的日光直直照下,热意颇重,感觉再待下去,不是被热晕便是要醉晕,
兰浓浓满怀不舍,从他怀中撤出,手搭凉棚找准角度,两步过去便躲在他身形阴影下,边拉着他亦步亦趋,往亭子里去。
覃景尧从不知自己竟还能被作遮阴之用,
睨着依在身侧,灵动狡黠,时而机敏躲过日照的女子,胸膛震动了瞬,忽抽出手,在女子错愕的目光下,举臂展袖,手上还缠握着她的发饰,落在她身上的日光已被尽数遮挡,
“走吧。”
*
若要寻望仙意境,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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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晴月圆之夜,然二人孤男寡女,却不可约在夜晚,
不过夜景难见,却并非无处落笔。
亭中石桌上,藤篮等物已被撤下,只有一张半人长的洁白宣纸铺展开来,男子一袭晴山蓝衣,墨发以玉冠半束,神情认真,挽袖执笔,
仅是微倾着身,亦似修竹拂风,清雅自成,
兰浓浓本是站在他身侧,认认真真看他作画,却不知何时起,目光从画作转至作画之人的身上,
初见时疏离清贵,接触后清冷端和,却会认认真真将她所言,尽皆放在心上,
如此次登山,他一路护着她,牵着她,便连方才他将她抱下时,发力的臂膀,宽阔的胸膛,都足以证明他绝非只知舞文弄墨,体质平平的单薄文人,
这样一个能文能武,堪称完美的情人,是她的!
亭外幽旷,风声时起,光影悄然转移,
亭中二人,一人躬身执笔,一人专注凝望,虽无言语,但神会默契,
中途姚景的随从送来茶点鲜果,竟还有泛着热气的膳食,
兰浓浓只动了几块点心鲜果,而后便坐在一旁,双手托着下颌,静赏美色,直至眼中容颜忽然不见,她惊忙回神移眸追寻,
下一瞬,左颊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控制,她眨了眨眼,顺着力偏头看去,那画纸上衣发飘飘,乍一看翩然若仙的女子蓦然闯入眼中,
“这是,我?”
兰浓浓父母均在高校任教,母亲随外公研习书画多年,在当地颇有名望,
家学所致,除学业之外,她与兄姐自小也被要求习练书画,受限于阅历与功力,她自是远远达不到母上大人水准,然眼力却不差,
她与他提及作画,一通吹捧,只为二人增进感情之用,亦并不曾见过他的丹青之作,且出门在外多有不便,她便未多寄望,
眼前这幅画,白纸墨迹,色调极简,却正是这素淡的黑白二色,尽显精髓,意境。
天高地阔,山风无形,唯有一女子遗世独立,
她的容貌,神情,乃至衣饰细节,天之风骨,山之轮廓,云之流转,寥寥数笔将人物与天地气韵勾连得精湛至极,
更甚,在他笔下,她的姿容被赋予了神韵,比真人更盛三分!
画中的她,垂目而立,神情淡漠,这般的近乎神性的疏离感,与笔墨之外的她判若两人,却又完美符合她心之所向!
此刻,兰浓浓已全然为画像痴迷,她双眸熠熠,脸颊染粉,细白的手指几番欲触,又恐坏了画,堪堪收回手,猛地抱住持画人的手臂,
仰头看去的眸子里满满崇拜,口中更赞个不停:“姚景你的画技好生厉害,意至臻境,跃然纸上出神入化不足你万一!”
“还有还有,你将我画得这般绝尘,可是在你心中,我便是这般模样?”
覃景尧被她摇得莞尔,灌了满耳阿谀奉承,听闻此话,轻笑出声,垂眸看向她,两指轻捻她颊边盈润,摇头道,“画像虽美,却远不及浓浓鲜活灵动,画不及人尔。”
兰浓浓如了意只觉心花怒放,水眸桃腮好不动人,抱着他手臂欢快道:“还要注上日期,落款,嗯...就写晟朝,永徽三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姚景于望仙山为意中人兰浓浓画!”
覃景尧执笔微顿,眼眸转动,落在依偎身侧,浑身散发欢快气息的女子脸上,不期然对上她望来的眼,
轮廓圆润微长,内勾外翘,比杏眸娇媚,又比凤眸多了纯真,瞳仁黑亮,盈盈闪光,如珍贵的黑珠漾在清泉,黑白分明,干净见底,
望不见分毫杂质,亦好似不应被世间杂质所染,
少顷,他提腕悬笔,纤毫游移,将女子所愿显影成形。
4. 第 4 章
晟朝崇佛,不论富贫之地,总见佛寺香火鼎盛,便是女子出家修行的庵庙,也受惠常有香客,
清云庵乃是百年前一和离的贵妇人所建,为避人言,特选了远离城郭村镇的环山之地,百年后将此庵送予身边婢女,令其大开庵门,予那些无家可归,或身世凄凉的女子一处安身之所。
数十年来,渐有清名传出,引香客前来,使得庵中人不必为生计发愁。
*
清云庵前台阶有三十余层,左右两侧矗立着高大古树,斑驳的树皮间承载了百十年的岁月,
一阵风儿掠过,密叶簌簌作响,碎佩之声清越回响,
马车缓缓停下,兰浓浓惬意的深吸口气,睁开眼看向对面,脸上是仿佛永不凋谢的灿烂笑靥,
满头青丝拢于发顶,挽作一只慵懒的伏蝶髻,左右各簪一朵粉色绒花压鬓,余发匀作两股鸦青垂辫,末梢悬一对银丝铃铛,
耳轮饱满,洁净无暇,脸颊未施粉黛便含珠色,粉唇开开合合,
着一身粉色纱裙,袖摆自小臂至腕处陡然散开,摆动间如莲花绽放,春末夏初早升的日光自窗口洒入,她仿佛坐在一团粉色光晕里,说不尽的清新娇艳,可人动人。
“...好听吧?每次听到叶林作响,人便好似被从内而外洗涤了般,尤其遇到不决之事时,最有妙用,”
日光出东,马车西停,他面北而坐,正坐在日光不及之处,兰浓浓坐在光中,便有些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微眯了下眼倾身凝眸,见他面露赞同,方才满足笑了,
“那我便下车了,明日申时记得来接我呀。”
与她一处,覃景尧总能被她的欢快感染,清冷的眉目晕上笑意,颔首应下,“浓浓安心,明日必如约而至。”
自然流露的柔情,最能打动人心,
兰浓浓险些要溺在他染着笑意的眼眸中,直至颊边被人轻捏,轻笑声传入耳中,
她回过神来,脸颊瞬间燎起绯火,眼睫颤颤抿起唇瓣,
下一瞬,忽又镇定下来,
她本就是被他的姿容所惑,沉溺于他美色之中,再寻常不过,如今更是名正言顺,痴有何羞?
如是想罢,便顶着绯烫的颊,更睁大了眼,大大方方看向他,若无其事轻咳了声,自颈后垂落胸前的两条鸦辫上,银铃随她起身发出清灵脆响,
一如她人一样,由内自外散发着蓬勃活力,
覃景尧唇边噙着笑随之起身,先她一步取了她的包裹与藤篮,眸在那被青色布料包裹,露出头尾的画卷上掠过,
护着人下车,将藤篮交过,包裹亦替她拢在肩上,抬眸望了眼台阶,又再问道:“方才还念着昨日回去甚是疲累,眼下阶高物重,真不需我与你一道送上?”
兰浓浓眉心顿跳,也就是两手都不得空,否则她必要忍不住扶额了,
腰酸腿疼不过是她拿来哄他关怀的借口,且这一路她与他兴致勃勃说个没停,早忘了作秀,他分明看得清楚却,却非要到了方故意提一嘴,
兰浓浓朝他飞了记眼风,鼻间哼一声,暂且饶过这遭,不同他计较,
回头看了眼肩后背的画,又抬起左手拎了拎藤篮,微歪了下头,脸上又是笑吟吟:“放心啦,东西不重,我自己可以的,时辰不早你也快回去吧,误了你的事便要不好了。”
覃景尧莞尔颔首,未再多言,
手指在簪着粉嫩绒花的发顶轻拍了下,对上那双眨也不眨目的晶亮眼眸,莞尔笑道:“提着东西莫要多留,去吧。”
兰浓浓抬手摸着刚被他亲昵拍过的发处,笑容甜如蜜般,点头嗯了声,
听到他忍俊不禁的笑声,被日光照得白若云瓷的脸,唰地通红,水眸佯怒一嗔,不再流连转身离去,
粉裙如蝶展翼,发上铃铛清泠,人已快步迈上台阶,却留颈侧一抹嫣红,发辫起伏,若隐若现,
抓心挠人。
覃景尧双手负后,眸中柔色渐平,雾色衣袍流转,正欲登车,清脆活泼的铃铛声,忽而快速靠近,他顿步回身,长眸微眯,唇角缓缓勾起,
“姚景!”
兰浓浓微喘着停下,发上粉珠绒花弹弹颤颤,一手拉着肩袋,一边将手中藤篮自然递出,
她心中惦念便跑得快些,一时平复呼吸,便没留意来接藤篮的手慢了些,
“何事叫你这般着急,提着东西下阶奔跑,就不怕摔伤了?”
他此刻面上无笑,眼眸黑静,语气严肃,那股与生俱来的清冷之感倏然显露,让人不自觉地心生畏惧,低头顺从。
正所谓一叶障目,兰浓浓此时便只当他关心自己,心头盈满甜蜜,自然不惧他此刻冷颜,
告饶般嘻地一笑,“是是是,我知错了,以后定小心慢行,可我也是一时心急,怕你走了嘛,”
手指去勾他小拇指,轻轻摇晃,“别气啦,好嘛?你最好啦~”
她这般撒娇卖乖,软语央求,覃景尧如何再能冷得下脸来,对上她晶亮讨巧的眸子,心便也软了两分,
“此次便罢,下不为例,”
思及她这些日来的古灵精怪,面上缓缓漾出点笑意,轻轻一叹,似是纵容,亦是无奈,“你既冒险拦我,我岂会不依你?到底何事,且说来听听。”
兰浓浓当即两指朝上并拢,轻贴脸侧,眼珠一转,语气狡黠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可是你说的,不论我提出什么要求,你都不可拒绝?”
覃景尧微不可察的眯了下眼,唇边的笑意分毫未变,“自然。”
兰浓浓心中大定,黑亮的眸子含着莫名笑意,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最后停在他波澜不惊的脸上,
忽想到什么,抬眉问:“你会骑马,那驾车可会?”
闻一语而知全意,覃景尧已然猜出她意欲何为,
他生而显贵,享尽万千尊宠,谁人敢叫他驾车,当今世上,又有几人配让他驾车?
但凡此求出自他人之口,轻则自取其辱,重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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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命难保,
然而眼前这个傻丫头,一心纯粹,轻信无防,半点私心贪欲都无,得他一句承诺,竟只是为此.....
这一瞬,覃景尧当真对她多了分怜护之情,这般性情,千金难买,如斯珍贵,自不可叫旁人哄骗了去。
既已为她诸多破例,又何差此一着。
“自然。”
“那明日来接我,便由你亲自驾车,只你我二人?”
“浓浓所愿,吾必践之。”
兰浓浓万万没想到,他会应的如此痛快,满腹话语都落了空,人便呆呆看着他,良久,方迟疑再问:“你,真的?”
覃景尧颔首轻笑,“明日我亲自驾车接你,可安心了?”
兰浓浓定定看他几息,忽地眸中光彩大盛,情不自禁上前拥抱了他,脚下欢快的蹦跳几下,一张白玉小脸毫不设防的仰望着他,一连声道:“安心安心!姚景你真好!我要给你加分!哈哈,”
从心底涌出的笑声,如她发上跳跃的铃铛声响一样,清脆悦耳,听得人不自觉莞尔。
兰浓浓在这里生活近两年,虽她所遇皆顺,却不意味着她不谙世事,
在后世,交往中的男友身份,驾车接送对方乃是基础,
然而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时代,寻常读书人,恐怕都不敢屈身执鞭,甘做一回车夫,
而姚景,他却半点不曾迟疑,放下身份之见,应了她这件算得上无理的要求,
这样的包容,纵容,叫她如何不感动,怎能不更心动?
兰浓浓忽觉手指发热,这热似乎要自指尖一路流向心中,再自心脏传至四肢百骸,她猛地低下头,鼻息间萦绕的清冽冷香,似化作了春风细雨,令她疾跳的心得以平复,
再抬起头,脸上扬着大大的笑容,“姚景,明日见!”
“还有,你且待我的身影不见了再走,若不然我回头已不见你身影,定会超级沮丧的,”
说罢,兰浓浓便从他胸前起身,取过藤篮朝他挥挥手,再不停留转身离开。
女子背影轻盈,一步一步迈上台阶的身形,灵动欢快,像一头天真烂漫的麋鹿,闯入人间,无忧无虑,不察险恶。
胸前已空,那一瞬始料未及的软玉温香却还仿佛,清风佛过,叶声哗响,清甜的气息终究淡去,
覃景尧站在原地,静静目送,方才不曾落在纤细腰间的右手,被宽大的袖摆遮盖,缓缓收拢,背在身后,
*
兰浓浓背着包裹,提着藤篮,一步三回头的望,阶脚下昂立在车前,双手负后的男子仍扬首目送,虽已看不清面容,只他依言未走,便叫她不胜欢喜,
直至迈上阶顶,她再次向下望去,那道身影依然静静而立,
不论他能否看得见,兰浓浓脸上都扬起大大的笑容,抬起手臂用力朝下方挥舞,
须臾,得下方举臂回应,她仍驻足停留,直至蓦然记起他另与人有约,方依依不转身,背影渐没于月台。
5. 第 5 章
“清风姑姑早,云安姑姑早,我来啦!”
兰浓浓在清云庵住了一年多,熟知庵中规矩,本也是估好了时间过来,只是她方才稍耽搁了会儿,
庵中师傅们勤勉守时,又知今日是她要来的日子,便早作妥当殷殷眺望,下方那一番难舍送别,自然被看入眼中,
她本就不擅长掩藏心事,而今粉面桃腮,双眸含波,分明已是动情深陷之象,
云安偏头看了眼庵主,未见异色,便也暂作按捺,
清云庵中如今有修行者五人,庵主艾服未足,稚尼始室方新,因避世居庵,又各经风霜,皆性若止水,
庵中宁静,日日与佛经为伴,心若古井无波,
这般平静枯寂的日子,因她的到来而变得不同,虽她那时什么也不懂,整日里总是问东问西,嬉笑惊讶,好奇如稚子,可庵中人却无有不耐,亦将她视作小辈,予以无限宽纵,
她便像一缕懵懂的光点,闪耀,跳跃,叫人不自觉受其吸引,会心一笑。
上次回来她尚情窦未开,如今才不到而已,女子觅夫便如脱胎再生,一个不慎便是终身之难,怎不叫人担心?
庵主已颔首入内,云安落后一步轻声问:“方才见你在下面久留,可是有事?”
清云庵中的师傅们都待自己极好,但兰浓浓最亲近的还是云安姑姑,
许是因仓皇初至时,云安姑姑是她见到的第一人,便生了雏鸟情结,亦是她懵懂无依之际,施以援手,收容庇护的恩人。
兰浓浓将藤篮换至右手,左手顺势挽上她,凑近了些压低声,话里浸着掩不住的甜:“我今日回来,的确是有事要与姑姑们说,待我先去佛前敬香,再与姑姑细细道来。”
“倒是姑姑你们近日可都安好,诸事可都顺遂,可有好好休息,胃口可好些了,香客多吗,今日大家可都在?”
云安命运多舛,膝下亦无子女,似这般被亲昵的挽臂私语,直将她的心都融化了,轻拍她细嫩的手背,素来寡冷的眉眼此刻柔若温风,里面尽是藏不住的宠溺,
“阿弥陀佛,浓浓心诚,佛祖必会保佑你万事顺遂,我们都好,都在,你云明姑姑一早便去后山采了梨花,给你蒸了梨花糕,梨云冻...”
“将要入夏,你独自在外又要谋生,必自顾不暇,我与云亭便多做了几身夏衣便你更易...”
“庵中时有香客,后院和后山种的果蔬尽够,平日用度都能自给,鲜少用到银钱,还有檀越所赠供奉,庵主也说,何用你辛苦赚钱呢...”
每次她从城中回来,云安姑姑与其他姑姑都会说这番话,兰浓浓每次听到心头都暖得发烫,又有些酸涩,
她虽没问过,却也能料想,居在庵中落发修行的女子,大抵都镇着一坛封存的往事,
这一年多来的庵中人事,她是看在眼中的,除清风姑姑家中有仆从会来探望,从未见其他姑姑家中来人,或是来信,便是清风姑姑,也少有家人亲至,
而冷淡如清风姑姑,却愿为了她与家中走动,若不然,以她浮萍无依之身,如何能在玉青城中立足,又岂会事事平顺?
清云庵为她遮风挡雨,诸位姑姑助她随俗入世,种种恩情如同再造,她也当尽己所能予以回报。
兰浓浓轻轻呼出口气,将脸靠在她肩头蹭了蹭,抬首间粲然一笑:“有姑姑们多方照应,我何来辛苦?可是巧了,我正愁夏衣不够,口中清淡,姑姑们便都为我备下了,可真真是与我心有灵犀呀。”
云安被她亲昵依偎着,脸上的笑便没落下过,缠着佛珠的手轻抚她额鬓,摇头笑叱,“贫嘴,心有灵犀岂是这般用的?”
兰浓浓眨了眨眼嘻嘻一笑,“心意相通,又非特指男女,姑姑们知我所想,怎不能用了呢?”
清云庵不算大,一入庵门,抬眼便可见殿中佛像,二人不过低语数句,便到了廊后,
清风庵主已回了禅房,佛堂幽深,沉香攀着经幡游走袅袅,唯有云宁姑姑一人站在香案旁,垂眸捻珠,默念经文,
兰浓浓收敛容色,轻步入内,先于跪垫依礼三拜后,点三柱线香,青烟献佛,插入云纹炉中,后朝功德香中投入一袋香钱,方才移步到香案前,合手行礼道:“云宁姑姑安好。”
“阿弥陀佛,浓浓安好,”
云宁上下看了看她,冷面柔缓,上前一步,手持佛穗轻扫过她发上肩头,口中默诵消灾咒,须臾,退回原位,轻轻颔首:“去吧。”
时人信佛,便也觉常奉在佛前的修行僧人得沐佛光,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皆愿花费香钱请寺人祛秽祈福,若能得高僧或住持亲自施礼,便更觉万邪不侵,之趋之若鹜,
兰浓浓自离庵独居,每逢回来,不论哪位姑姑当日侍佛,必会为她如此去秽祈福,
兰浓浓不知佛祖是否保佑,只觉每次被姑姑们做福后,都觉得通体舒畅。
出了佛堂,北边临墙一排苍翠绿竹,根根挺拔遇风鸣乐,青灰色石砖铺陈的步道,被步履磨出了年深日久的温润光泽,
数米外围了处三方大小的池塘,乌龟镇池,片片碧荷浮面,白莲破水而出,曼妙含苞,间有绽放,
偶有红鲤戏水,哗啦声响,几团清珠跳上荷面,悠悠荡漾,而后汇入叶心,
南角有一颗粗壮榕树,今已长近三丈之高,枝繁叶茂,遮蔽一方天地。由此东入中庭,是几间为香客留宿或小憩的厢房,仍是满目青翠,唯墙角忍冬花捧出几簇金白,
再东两扇褐色木门之后,便是庵里师傅们的居所,兰浓浓初来时,本是以香客身份住在中庭,后她私心里将庵堂当家,便想搬去后院,只可惜被姑姑们严厉婉拒。
庵中众人虽将她视作小辈,但她正值芳华,不过一时受难才会流落到此,岂能真将此处作家?
世间女子削发修行,无外乎污名在身,不堪人言如刀,或是哀极心死,红尘再无牵挂,纵有香客入庵听禅论道,看似虔诚,其实眼底深处,又何尝不是鄙薄避讳,
遂为她的名声着想,哪怕只是住所,众人也不愿叫她落人口舌,便是她离庵在外,也嘱咐她莫要与人提及曾居于庵中,免得碍了名声受人蜚语。
兰浓浓不在意,更不惧,
她如今拥有的一切,多半要归功于姑姑们,她感激不尽,又怎可能做出为了利己,便背弃她们的行径。
她乖巧听话,却极有主见,认准的事情便不会更改,性子倔强可见端倪,
众人几番叮嘱也奈何不得,况鞭长莫及,只能无奈作罢,
心中却也无不为她的贴心所感动,
她虽是住客房,却是众人特意挑选出,最朝阳通透的一间,便是她不在,也从不宿于外人,房中亦会日日清扫,
兰浓浓推门而入,阳光肆意洒落,一张床铺,一副桌椅,墙上挂着四字真言--随缘不变,整洁干净,无一物贵重,
只窗边一盆开得灿烂的淡粉色山茶花,为肃静的房中增添一抹亮色,
就是这一间一目了然的明室,为她遮风挡雨,令她有枝可依,亦叫她无比安心。
兰浓浓深吸口气,笑容浮起,云安与云亭云明三人捧着衣物依次而入,见她这般模样,不约而同会心一笑,
“若这般喜欢,多住几日就是。从乌兰胡同过来要大半个时辰,虽还未入夏,但起早赶路难免辛苦,以后回来不必急赶,只不要赶夜路就好,”
“梨花糕刚刚出笼,你趁热吃,梨云冻现下微微凉,吃着正好...”
清云庵虽人少,然各怀技艺,庵中无杂役,扫洒,耕种,日常劳作皆需自行料理,
云宁管着厨房,从前庵中清寂,滋味不过饱腹而已。浓浓到来后,方令她有精研厨艺的念头,
无心插柳,庵中亦因此多了些斋饭糕点的进项,
“这有何辛苦的,就是老想着云宁姑姑的厨艺,”
“姑姑们快请坐!”
待三人落座,兰浓浓方才坐下,
桌上白色无纹的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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碟上,牙白剔透,点缀红蕊的梨花样糕点,如鲜花盛开的模样摆放着,兰浓浓拿帕子净了手,方用竹筷夹了一块,在三人注目下送入口中,
皓齿轻轻一咬,颊边鼓动,晶亮的眸子瞬间便弯了起来,下颌连连点动,垫在唇边的左手伸出,大拇指翘起,声音含混,满满的惊艳:“好吃!云宁姑姑厨艺又精进了!”
于掌厨人而言,最满足的事,莫过于受食用者喜爱,云宁脸上的笑容愈发温柔,将本就在她手边的碟子,又向前推了推,“好吃便多吃些,我再多做些给你带回去,”
“嗯嗯,多谢姑姑,”
云明起身将装着衣物的包袱放到她床头小几上,回来见她吃得开心,倒了杯以竹叶花茶给她,笑道:“可见是真饿了,”
兰浓浓弯着眼谢过饮下,其实她朝食已经用过,路上还用了些姚景备的吃食,仍又吃了两块才搁下筷子,
兴冲冲起身,揭开藤篮,从中取出三枚香包,双手捧着递给三人,眉眼弯成好看的月牙,“姑姑们看,我的手艺可又精进了?”
香包仅有掌心大小,以金橙色绸锻做面,触之凉柔丝滑,内里以细棉填充饱满,触之柔软蓬松,真似是将云朵揉在手中,
松开指尖,那凹处便瞬间复原,躺在手心轻若无物,下坠樱粉色流苏,每个香包上皆绣着一张憨态笑脸,分别以安,宁,明三字点缀,端的是玲珑可爱,
三人轻抚手中香包,一缕甘冽菊香幽幽沁出,嗅之便觉眉目舒展,灵台澄明,菊花本有明目清心之效,最宜诵经之人所用,千般用心,尽藏在这针线之间了,
“香包轻软,味清而不腻,针脚细腻,画样别致可爱,比之上回确是更有精进。”
“与浓浓初拿针线相比,已然精进如斯,可见平日用功之勤,只是你独自在外诸事劳心,先前做的香包我们尚未用尽,穿针刺绣最是伤神,往后不必再为此多累了。”
“浓浓做的香包自是极好,后山的栀子花与山茶花正值盛放,清芬袭人,久闻亦可静心宁神,待明日破晓,不妨一同如去采些带露花瓣,予你带走自用,”
姑姑们爱不释手,兰浓浓心中也觉高兴,
晟朝富庶,绫罗绸缎,金银铜器,玉石琉璃,应有尽有,香囊香盒,陶瓷木偶,更是随处可见,
她所制的香包形似掌心解压玩偶,绣技自是远远不及,旨在一个别出心裁,
后世谋生的手段多源于科技与现代工具,一则她所学在这里无用武之地,二则她原本也只是个尚未入学的大学生,
本是家中幺女,上有父母兄姐疼爱,从小不说锦衣玉食,亦从缺钱财花用,纵然身处异世,她尚未定性,也做不来居于他人之下,任人差遣的活计,
所幸她眼界尚算开阔,且心灵手巧,在接受无法穿越回去的现实后,便积极调整心态,跟着姑姑们学习针线,研究晟朝文化,市井好尚,将之古今相融,才叫她能有一独到的立身之技,甚而所得不少,
庵中姑姑们待她亲厚,淡泊物质,她却不能心安理得的一味接受,也不愿许出什么待日后发达,再来报恩这等空话,
力所能及时便徐徐回报,纵是聊表心意也好。
修行之事,贵在持之以恒,日不间断,亦需檀越供奉,以资道业,
三人心疼她早起赶路辛苦,将香包悬于腕上,握在手中,叮嘱她好生休息,便起身欲离开,
至于方才庵下之事,云安并未声张,一则女子面薄,她亦有言在先,便不急于一时,
然兰浓浓却是按捺不住,她今日回来除了看望大家,另一个,便是要将她有意中人一事告之,
她向来不惯在亲近之人面前藏掖心事,更何况,这可是她人生头一回情窦初开,对方还是她一见倾心的姚景,最最难得是两情相悦,便极想将此事说与人听,
父母兄姐不在身边,能让她敞开心扉的,也唯有待她如亲的姑姑们了,
“姑姑们且不忙走,咳,嗯,我有一事想说,”
6. 第 6 章
云安已有猜测,遂面上无异,只是诧异她于此事竟也这般坦然,
云明云宁二人虽不知内情,却也曾有情窦之思,观她神色也猜到一二,彼此互看了眼,面上俱不动声色,
迎着三人注视,坦荡如兰浓浓也不禁面颊微烫,略有羞涩,然一双眸子却格外闪亮,清了清嗓子,大大方方道:“我有意中人啦!”
随她话音落下,三人心中同道果然,不约而同道:“姓甚名谁,哪家子弟,年龄,家世,品性如何?”
云安则又加了句:“可是方才那人?”
明宁二人闻此话,忽而回头看她,得她眼神示意,才勉强按捺下来,
兰浓浓早有预料,她抿唇噙笑,神神秘秘从包裹中取出其中一幅画,极爱惜的缓缓展开,
虽昨日归家后她已寸寸以目光临摹,爱不释手,然再见画中人,及右侧的署名签字,脸上仍露出甜蜜痴笑,
忽觉场合不妥,兰浓浓轻吸口气,忙收敛心神,手腕翻转,指尖轻旋,双手上下拉着画轴面向三人,却是卖了个小关子,未作答,笑容狡黠道:“姑姑们看这副画,画得如何?”
画中女子沐光而立,以云霞为衬,居高下望,神色睥睨,唯一双眼似纳星辰,熠熠发光,顿使画中人多了三分人气,
衣发翩然若仙临尘,观画中意境,七分容貌也成绝色,
而画中女子虽神色冷漠,却分明正是眼前笑颜如花的娇俏女子,
三人惊于她展露于画中,不同平日的神情,更多心神,却被画像右侧那一排小字吸引,
看来这姚景,便是浓浓的意中人了,
其人姓名,会于,时值,心意,标得清清楚楚,浓浓性情烂漫,与众不同,这般落款一看便知必是她属意,
三人无声对视,心中皆微微一松,她们也略粗通文墨,知丹青之道自有法度,观这位姚公子笔锋字迹如行云流水,起承转合收放自如,可见其性情通达,渊渟岳峙,
而这般性情之人,却愿放下自持,依浓浓之意落款,也可想,其对浓浓纵容心意,
三人观画不语,还是云安率先开口:“画中女子仙姿玉质,作画之人观察入微,简笔意舟,确是一幅好画。”
明宁二人亦紧随其后:“画是好画,却也得浓浓丽质天成,且昨日才登了望仙山,今日又何必早起赶路?晚来几日也无碍的,你虽现下年轻体健,也需得注意才是。”
“浓浓平日娇憨活泼,不想竟也有如我佛这般俯视众生的睥睨之姿,能将你此番姿态拓于画上,这位姚公子的画技也是不俗。”
打趣自己,兰浓浓还可按捺,笑而不语,待到姑姑们肯定姚景画技时,再忍不住破了功,眼眸骤然放光,周身都仿佛散发着耀眼光芒,
“姑姑们果然慧眼如炬,我昨日见了画,也觉得惊为天人!还有他的字,笔画勾连,自成气韵!不仅如此,他人生得更是气宇轩昂,玉树临风,剑眉星目,貌比潘安,声色低沉轻缓好听,性情更是沉稳温和,处事妥帖,游刃有余,贴心可靠,无不周全!”
一提到他,兰浓浓仿佛变作了成语机,滔滔不绝,
“...我还将与他的合照带了来,姑姑们见了,便知我所言绝无半分夸张!甚而画像只将他本人风姿展露三分,真人之出众,如鹤立鸡群,夺目耀眼,见之忘俗!”
兰浓浓说着便将二人合照取出展开,为能叫她们看得清楚,不时调整角度呈于三人眼前,似炫耀心爱的宝物般,目光灼灼,语气殷殷:“姑姑们看,他可是如我所说那般,极其出众,风华绝代?”
她神情语气极尽推崇,却不知三人方松的那口气,反而因她此番热情而重新悬起,
定睛再看,那画像中,二人并肩而立目视前方,甫一观之,男子高大挺拔,女子娇小依人,身形气度皆出众,端的是郎才女貌,般配契合,
然则此副画作,不知何故较前幅朦胧些许,
二人虽同立在光下,然天光氤氲,兼以写远观之故面目难辨,只见男子身形修长,气度不凡,确是一表人才,
这般的气度才貌,非寒门小户供养得出,即便家世不显,也必为众多闺阁女子竞相属意之良配,
恐早已婚娶。
清云庵虽无香客如云,然因地处幽静,反得些富户青眼。庵中人偶入城郭,市井轶事亦有耳闻,对于尘俗之俗事并非全然不知,
样貌品性均这般出众,其人名姓俱留,不应闻无其人才是,
以浓浓年岁,按理虽早该嫁为人妇,然她心性纯如稚子,不通情爱,又落难至此,前尘俱忘,
今独居在外,性情相貌无不讨人喜爱,莫不是因人觊觎,反遭哄骗?
三人目光一触,旋即各自敛眸,强抑神色。
她此时正在兴头,情窦初开如此欢喜,实在不忍心泼她冷水,
况且此终究只是她们猜测,真相如何尚未可知,或许只是杞人忧天,
云安念了声佛,若无其事开口道:“确是一表人才,非凡夫俗子。若方才便是这位姚公子送你,确是有心了。不过浓浓现下总该告知我们,这位姚公子是何来历,年岁几何,家世如何,你二人又是因何结缘?”
兰浓浓不疑有他,见三人目中确有赞色,骄傲之余心中更觉甜蜜,唇角上扬的弧度根本压不下来,
将画像铺展在桌上,浑身都散发着愉悦气息,待轻巧坐下时,发尾缠着的兰花银铃叮铃悦耳,眼眸灿若星辰,粉白的指尖含羞般轻刮了下脸颊,罕见的有些扭捏,
“他名姚景,今二十六岁,龙朔人士,家中行商,他是家中长子,此番来到玉青城原是为探访友人,不怕姑姑们笑话,我二人结识全赖我主动,”
“一个多月前,我送玩偶花样归家时路过玉茗茶楼,无意一瞥,正见姚景踏出店门与人作别,当时他身穿一袭天青色素缎锦袍,巴掌宽的腰带束身,衬得人宽肩窄腰,臂长腿长,端的是修长挺拔,出类拔萃,”
“头戴一顶累丝青玉冠,两缕黛青垂缨自耳后泻下,转身时玉冠折射天光,恰映出他那张惊为天人的俊颜,缨发浮动如行云流水,清贵又风流,整个人好似会发光一般,刹那间,满街行人都失了颜色,”
“只此惊鸿一瞥,便叫我难以忘怀,后情愫萌生,梦寐思服念念不忘。姑姑们知我性子,暗中思慕,不如大胆一试,既表明心迹,无论成否,总归要有个结果,日后忆及才不留遗憾!”
“故而再见他时,我便主动剖白心迹,当然,我如此貌美可爱,他自然被我的心意打动啦。自此,他便与我结识,来往,后日久生情,至如今,两情相悦,”
“且他并非只今天送我,平日与我同行,亦必先候,凡所往之处,无不安排妥帖,于我之事嘘寒问暖,体贴入微,不假他人之手,聆听我的奇思妙想,包容我的小任性,满足一切我所提的要求,”
她絮絮说得笑靥生甜,双手托腮,颊染绯色,粉唇皓齿娓娓不绝,眼波溶溶,憧憬梦幻,俨然一副深陷情劫的模样,
三人听在耳中,惊忧在心,且不提那姚公子竟已二十有六。如此大龄,已有家室几成定局,且他竟还是龙朔人士,
若是玉青中人,还可寻人打听,然龙朔乃国朝所在,她们纵有心亦难施为。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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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这位姚公子此行只为访友,便早晚是要离开的。既如此,便是浓浓主动示好,他亦不该顺水推舟,使浓浓深陷难拔,
届时,他随时可抽身而去,难道要让浓浓落得个始乱终弃的下场?
倘若他并非负心薄幸之人,诚心欲与浓浓定下终身,然他道与浓浓所言,皆是一面之词,真假虚实无处辨别,她们又怎能放心将浓浓托付于他?
即便他所言为真,然浓浓虽无父母,但知书达理,慧心巧思,秉性纯良,虽不拘小节,亦言行得体,
能教养出她这般纯真善良的秉性,想来原是积善之家,非富即贵,道是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亦不为过,
纵是此时落难,也断然没有就要委曲求全的道理。
至此时,对这位姚公子,三人心中已全无好感。
似是察觉屋中气氛不对,兰浓浓忽地回过神,见三人神色凝重,讶然了瞬,稍一思忖才发觉自己方才所讲,姚景的形象在时人眼中有些不妥,连忙找补道:“姑姑们莫要担心,我虽对他一见倾心,却非只顾情爱,以貌取人。”
“有道是相由心生,一个人品性为人如何,言谈举止中便可透露一二,与他结识后,我亦有着意留心观察,确定他非徒有虚表,方才大胆陈情,”
“他虽已二十六岁,但尚未成家。在表明心意前,我特意问过他是否娶妻、纳妾,或与他人定下婚约。他亦与我解释缘由,至今未婚,一则无心儿女情长,二则自觉功业未立,何以成家?”
“若非我主动相就,他断不会自涉情关!”
说到此处,兰浓浓忽而神情郑重,是众人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正色,
面颊虽犹带春色,眼中却清明坚定,
“我自知于此事所为有违常礼,实属逾矩,但请姑姑们放心,我虽无显赫家世,却自有尊严底线,便是再喜欢,也绝不会介入他人婚约,更不会轻贱自己与人做小!”
“感情之事需真心相赴,若被辜负,我也绝不会委曲求全。”
兰浓浓就算被情爱冲昏了头,也知姚景这一身气度,必定非寻常人家养得出来。离庵独居这一年光景,她愈发看清门户之见的顽固与沉重,
以她自述的孤女身份,与他的家世绝不相配,恐便是寻常人家也会低看一眼,但她并不愿想那么长远,更没动过要与他成亲的念头,
她新奇且享受着,这种心神全牵绊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感觉,
情浓时热烈相待,至于日后如何,她不想现下便庸人自扰,若果真日后情淡,她爱过,得到过,体会过,就算没有结果,也算不枉一回,
当然,这种算是惊世骇俗的想法,她只在心里想想,不会说出来吓人的,
兰浓浓忽而起身,脚步轻快走到三人身边,铃音轻灵悦耳,
她弯下腰肢,一一轻揽三人肩膀,小巧的下颌搁在云安肩头,眼眸弯弯,盈盈望着三人,嗓音柔柔,撒娇般道:“哎呀,我将此事说给姑姑们听,是想将心事与欢喜与姑姑们分享,可不是想叫姑姑们因此忧虑在心,若如此,才真是我的过错啦,”
初夏的日光明媚灿烂,透过敞开的门扉洒入,照得她不染烦忧的笑脸上,更显得出尘干净,一双明亮的乌瞳,分明透着清明坚定,
众人了解她的性格,平时乖巧可人,实则心性刚强,从她自力更生更不忘回报众人,便可看出一二,
且情正浓时亦能心思明亮,言语清醒,可见浓浓爱憎分明,
故此,三人才稍稍放了心,
浓浓年纪尚轻,情窦初开,还不懂人心叵测,好在有她们照看着,总不会让她受委屈。
7. 第 7 章
历来帝王登基,多经血腥倾轧,然当今天子得继大统,却是机缘巧合,出乎意料。
武盛帝在位时,霸王治国,乾坤独断,至暮年仍迟迟不立储君,坐视膝下皇子明争暗斗,
五年间,诸王交构,谗陷于明堂,毒鸠于暗室,终致兄弟阋墙,宫闱喋血,
武盛帝稳坐高堂,本意择优而取,却忽略了坐拥天下的至尊宝座,于一步之遥者,是何等滔天诱惑,
十六位皇子早已反目成仇,不死不休,手段之狠辣叫人措手不及,若非武盛帝威严尚在,又兵权独揽,这些斗红了眼的皇子,敢急而逼宫者绝不在少数,
上至武盛帝,下至朝堂官员,无人能想到,这些在夺嫡中各展手段的皇子,斗来斗去,或被武盛帝废黜,或死于暗杀,或被幽禁,到最后竟无一胜者,
武盛帝自以为掌控天下,却忘了生老病死,便是他堂堂一国之君也束手无策。一朝缠绵病榻,欲托付江山时,方才发现成年皇子竟仅剩当时远离争斗漩涡,形如透明人的十七皇子一人,
余下皇子不是尚在襁褓,便是不足总角,
主少则国疑,
武盛帝深谙帝王霸业,绝不容许他从尸山血海里打出来的江山,有被臣子反欺的窃国之机,
故而矮个里头拔高个,这煌煌帝位,便这般滑稽的落到了当今天子头上,
武盛帝撑着病体,忍着暮年丧子之痛,勉强教了些当今帝王之术,便抱憾而终,
当今继位,礼法正统,名正言顺众所周知,本是毋庸置疑,
然因先帝暮年尤为宠爱二十皇子,以致有传言道,先帝曾言二十当继大统,而二十皇子在当今登基前夕忽然失踪,仿佛坐实了传言一般,
使得天子本无可指摘的正统之名,蒙上阴霾,
毕竟御极之前,当今天子实在形如透明,与备受宠爱的二十皇子相比,皇位所归,却是后者几率更大。
遂,当今本无可指摘的正统之名,被不知从何处风起的篡位流言所染,一时,朝堂之上隐现山雨欲来之势,
幸在当今那时已登大宝,而二十皇子却踪迹全无,虽不乏有人猜测,是天子已将人暗害,便是有人信了妖言,能立事的根主都已没了,自然成不了气候。
而天子虽无霸王之姿,却能虚心纳谏,甘做守成之君,三十年来虽无大建树,却也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
只是因资质平平,便未曾受过皇宠,甚因头上兄长皆出众而备受冷落,
母妃出生即殁,宫妃们不缺皇子,故无人抱养。由宫人照顾,难免不够上心,身体由此亏损,
兼之骤担大任,夙兴夜寐熬煞精血,乃至大病一场,已然亏损折半。
与皇后潜邸夫妻,感情深厚,却是子嗣艰难,至后来纳妃,满宫中竟也只有十年前,中宫所出的嫡子,为免武盛帝时夺嫡之患重蹈,甫一出生便立之为储君,
天子已过知命之年,且身体愈下,而太子方九龄。为江山稳固,势必要为太子择肱骨之臣,既可辅政于常,亦堪托孤于危时,
而此人,满朝文武皆知,非东宫师保,亦非外戚郭氏本宗,乃是后族外姻,三品光禄寺卿覃府之嫡长子,
此子自幼时失恃,便常被接到宫中教养,深受帝后喜爱,视之为半子,十六岁隐姓埋名参加科举,一举蟾宫独步,十年间,自青衫郎步步升至正三品中书侍郎,暂摄掌兵太尉,
才冠朝野,谓之半朝,
覃景尧。
*
对面男子凤目含霜,垂眸品茗时剑眉凌厉如刃,天庭饱满如璧悬,鼻梁峻拔似孤峰。真真是清绝孤高,世无其二。
身量修颀如竹,气度澹然若雪。执盏时指节如玉,拂袖处衣纹生风,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流,
然而谁能想到,便是这般风姿的男子,于岁二十之龄,云淡风轻间,覆灭倚老自傲,欺当今无先帝之威,意图挟天子而控天下,结党营私,党羽遍布朝野的权相九族,
累累头颅连斩七日才毕,浓郁腥煞的血腥之气,绵延三月方淡,那滚落头颅的地砖,被撬起嵌到了宫门必经之地,未久竟磨出暗红斑痕,朱紫公卿行过宫门时,无不屏气收声,
官位空悬而不补,本该引发朝野动荡,却似雪入洪炉,顷刻消融,
自此,满朝寂然,
其处置之狠辣果决,令人闻风丧胆,理政之才具超卓,莫不心悦诚服,
眸光淡淡一瞥来,轻若无物,又似泰山压顶,卢亭文悚然回神,颈背如被拉满的弓弦,一时紧得生疼,
待那双眼移开,长舒之际,方觉背脊一片麻木,额鬓汗迹隐约,思及欲答之事,不禁又额角发紧,摇头道:“昆山大家言,今江郎才尽不敢献丑,遂已封笔,不再见客。”
昆山大家名吴申玉,擅文章策论,书画双绝,一幅字画千金难求,只是其曾放言,终生不入官场,
后朝廷遣使征辟,然其固辞不受。不慕名利之名,俄而传遍天下。故其虽无官职,于玉青一地却极有名望,
然名传美誉固真,不慕名利亦真,恃才傲物是真,刚愎自用尤真,
权继宗以下犯上,意图篡国,虽是未遂,亦不远矣,诛其九族实乃罪有应得。然有文人墨客未遭锋刃便自以为是,稍得吹嘘便忘其所以,
为罪人九族暗鸣不平,不敢直指天子,便将滥杀残暴之名安在太尉头上,继而自视清高,断言拒绝,
怕是忘了,连权相那等人物都被眼前人决断处置,区区一介白身,安敢居高自傲,
岂不知寰宇之大,才俊如林,书画双绝比之美誉更甚者,不知凡几,
“既如此,那便莫再让人扰其清净,父喜静,想来子肖其父。玉青城人杰地灵,名士如云,求画一事,便有劳子怀兄费心了。”
玉青湖位于城外环山之中,崖壁高高伫立,投于水中映出嶙峋倒影,风吹过,碧波粼粼,如宝石铺面,霎是闪耀美丽,
轻舟缓行于湖上,鼻息间是清透的水气,与被风携来的草木清香,
数丈外一叶轻舟遥遥相随,舟上有乐师鼓琴吹萧,清音袅袅,回荡于群山曲水之间,愈闻空灵澄澈。
船行过处,但闻泠泠水声轻溅,如鸣佩环,偶有幽禽啼啭,其声清越,与山水清音相和,更添几分林泉之趣。
日光和煦,轻舟檐影微遮,照得人通体舒泰,
覃景尧搁下瓷盏,语气淡淡,神色间并无被人明谦实拒的不悦,
闲闲往檀木缠枝躺椅上一靠,双手搭于扶手,眼帘阖下,躺椅随轻舟破水轻轻晃动,衣摆随风飘逸,端的是优雅闲适。
天子身体欠安,武盛帝打下的疆土广迈辽阔,边疆重镇武力充沛,天高皇力所不及,免不得有如权继宗者,
覃景尧持掌兵之权,代天巡镇在所难免,近两年间巡视各军,跋涉万里。此行说是访友,实是天子惜其奔波辛苦,特传谕令,命他回朝前暂驻此地调养心神,
天子丹青稍逊,却极喜此道,玉青素为文苑,覃景尧既临斯地,自要延请名家,
不过择优而选,非必其人,至于旁人心思,实在不值一提。
他这厢云淡风轻,却是自此玉青再无昆山大家其人,数年之功一朝尽毁不说,更累及家中子弟,前程尽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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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是此一言,将使一人声名鹊起,
际遇便是如此,朝夕之间,浮沉难量,
卢亭文心下感叹,却并不觉惋惜,无非是忘乎所以之人,自作自受罢了。
望这山水秀景,他亦觉胸中舒畅,转看他向悠然闲适的侧脸,沉吟道:“在玉青城,论书画之道,卫先生其实当为其中之最,只是其不擅交际,作不常出,又不喜被人品评谈论,才鲜少被人所知。”
“其人谦诚温厚,处世以礼,但凡所出,皆为上上佳品,确是才德兼备之士,”
覃景尧闭目养神,淡淡开口:“名副其实者,当得先生之称。”
如此,卢亭文已心中有数,道了句明日下帖,便转而笑道:“说来辜砚兄到玉青已两月有余,却是自接风宴过便神出鬼没,那些个豪门大户寻不着你,可是快要将我的府门踏破,”
“前几日承英也传信来,道是难得你忙中偷闲,好不自在,欲要告假前来,我已作主回信拦下,不然他若一来,你这清闲日子怕是就要到头了,”
覃景尧此行造访的友人便是卢亭文,不提后者任此地知州,便是以地主之谊,对其消息也当额外上心,他此番虽非大张旗鼓,但也未刻意隐瞒,
这些日来他与佳人作伴,游山玩水,一副万事不管的纵情风流模样,自然也被无数人看在眼中,
引得惊诧之余,亦免不得心潮暗涌,
覃景尧有今日之势,除才能得以服众,亦离不开天子扶持,日后太子登基,他便是一把可以镇压朝臣,稳固朝堂的利刃,
这条路锐不可当,却也险峻万分,更有弓藏之患,
然或为阿谀圣意,或慕其才,自少时起,世家子弟无论年齿长幼,皆环聚其侧,
君子择交,今皆有所成,
文武士商,至交遍四海,
当今局势,太子尚且年幼,覃景尧已羽翼丰满,即便日后太子登基,君臣相疑否,均可稳如泰山,
若能与之结交,必得厚利,
只是慑于其威名,心有顾忌,不敢贸然上前打扰,而是辗转寻到卢亭文处,委婉探听一二。
若付承英在此,必是心直口快直接相问,但卢亭文君子行风,克己复礼,再如何惊讶,也不会以女子名誉打趣,故才顺带一提,
若他愿讲,自可从容应之,
若不愿提及,亦无妨,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也实在无需将一介女子常挂嘴边,
覃景尧仍未睁眼,语气淡然随意:“你做的对,他身为禁军中郎将,戍卫皇城,身居要职,岂可轻离职守。”
“玉青乃明远兄治下,我不过是闲来访友,不必来寻。”
卢亭文垂眸自斟了杯明雪春茶,浅啜慢饮,喉间无声一叹,笑道:“既是访友,自该由我这东道主,好生尽一尽地主之谊,”
“恰好后日便是玉青城一年一度的龙舟盛会,我已特为辜砚兄备了临水雅座,届时阖城百姓齐聚,锣鼓喧天,万民竞呼,极是热闹,”
“往日多在龙朔理事,或巡军在外,不是忙于公务,便是独处静思,如今既是放下诸事到此休憩,若错过这等盛会,岂不可惜?”
她性子活泼精灵,龙舟赛事这等热闹必然喜欢,到时见了,必又会拉着他的手臂开心蹦跳起来,
思及她灵俏鲜活的模样,恰有湖风拂面,微凉的气息穿透胸膛,竟似直低心底,漾开一片轻软涟漪,
下意识浮起的念头,令唇边无觉噙起愉悦弧度,又悄然隐去,
覃景尧眼睑轻启,望向天水之间,眸中神色亦如此间山水,清静悠远,深不可测。
8. 第 8 章
常言道,字画可见人心,若心蕴情爱,则笔墨间自有意韵流淌。
然而,那两幅画中,人物,情景,布局,都显画工精湛,字含风骨,运笔游刃有余,却独独未有与心上人相处时,忐忑雀跃的绵绵情意。
然情爱之事,历来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啊。
小厨房斜檐下,青石案旁,挽袖制香的少女未施粉黛,青丝低绾,衣衫素淡,时而抬腕倾香入模,时而垂眸细辨火候,忽而凝神沉肩运力助香膏成型,
皓腕微悬,素手轻取,起落间行云流水,自有一段天然风韵。
碎阳穿叶,金辉流转,
她唇角翘起,粉颊微鼓,笑弯了的眼睫在莹白的面上压了层薄薄鸦色,叫人轻易便能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纯然快乐,
清风庵主立于青砖小径上,半人高的云松半掩其形,静望少女片刻,忽而提声道:“浓浓,”
晟朝富庶,制香业因崇佛之风盛行,各大制香坊为脱颖而出,便以香色,气味,燃速,韧性等多方相比较,选料必挑上品,故价值越高,
由是佛香的价格及用料便也吵了起来,名寺古观香火鼎盛,香客多是显贵富绅,自然不差香火钱,
寺庙道观为彰独特,皆自制佛香,供信众择取,
清云庵也自制佛香,本意不在与众殊,庵中香客廖廖,虽有供奉,然香火银钱终究不够。
幸而后山无主,香木药草遍地可寻,自制佛香既可参禅悟道,修身养性,亦可省去一项开支,
兰浓浓住在庵中时,便跟着云安姑姑学了制香,从断木为块,以茶水淋泡,至以酒蜜浸透晾炒,配入香药窖藏,入花磨粉黏合搅拌,再至需得半月时日的成型晾晒,她皆已手熟,
即使心神已飞去他处,手下动作也无半分差漏,现下忽然被唤,手下也是下意识悬停不动,茎细的佛香未被外力破损分毫,
飞快转头寻声看了眼,脸颊顿时心虚般腾的下粉霞笼罩,起身动作轻细迅速,将待晾干的佛香摆于托篓中,
继而顺势低头,双手以手背贴蹭了下脸颊降温,捻起桌角备着的粗布巾擦了手,便小跑着过去二人身前,
大而圆的眸子晶亮如星,耳尖微红,故作镇定先喊了声云安姑姑,才看向一身青灰色佛袍的女子,
她头戴素灰僧帽,面容清冷,眉目淡漠,鼻翼旁有两道因时常不笑而生出的淡纹,看起来极难亲近,
然左手腕处垂出的那条青色佛珠绣样的香包,又冲淡了这份疏离,兰浓浓笑出左边脸颊上若隐若现的小窝,脆声道:“清风姑姑您叫我?”
清风庵主的目光落在她眼眸间,那里没有世俗的浊气,干净得如同晨间第一滴朝露,
再垂眼见她无意识不停点敲巾帕的手,极淡的弯了弯唇,鼻翼两侧的纹路因而便深了些,将佛珠缠于掌心,伸出白皙却带着岁月纹路的双手,微倾身,握住她莹润紧致的手腕,动作轻柔地替她将卷起的袖子一一理平,
站直身,双手拨动佛珠,疏冷的目光中带着不轻易显露的柔和,“观中香钱充裕,香客贵精而不在多,我与你其他姑姑们平日多有空暇制香,库房里的佛香尚存多数,不必急着来做。既今日便要回去,且去寻你姑姑们将要带回的东西归置妥当,若还有欠缺,现下做来应也不晚,”
“暑气将至,路途劳顿,不必再频频往返,待你云明姑姑采买之时便去看你。”
她神色平静,语气淡淡,但字里行间尽是肺腑关怀,
兰浓浓心头一热,上前挽住她手臂,将脸颊轻偎在那青灰色佛袍的肩头,在衣褶间浮起,不浓不烈,
“正如姑姑们总担心我在外面吃穿冷暖,我亦想在回来时为姑姑们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清风姑姑且放心,我那儿一应俱全,此次要带上的东西姑姑们也早早帮我备好。况且夏日里云明姑姑下山采买,已颇费周章,若再专程看我,岂不是更劳累?”
“反正现下还早,到时再做安排不迟嘛。”
无人拒绝得了天真烂漫的女子,甜语撒娇,云安不行,清风庵主亦然,
只是她素来不行于色,
面上不显,被她亲昵依偎的身子却未避开分毫,
垂眸瞥见她脸上干净的笑容,默然片刻,忽而开口:“你既与那位姚公子两情相悦,我与你姑姑们自是望你可以从心顺遂,只他到底不是玉青人士,于他的身份来历尚不知根底,又长你几岁,商贾出身,常行于形形色色之中,”
“而浓浓你聪慧机灵有余,但涉世未深,天真烂漫,不知人心无常,世间险恶。遂你当牢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亦不可无。”
“你若同意,我便托人探听一番,若他言行如一,日后你二人修成正果,届时三媒六聘,明媒正娶,自无不可。”
兰浓浓虽觉得以姚景的品貌处事,不屑行欺骗之举,但她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只有关心才会为之计深远,清风姑姑一片好意,她又怎会不领情呢,
面若娇花的少女梨涡盈盈,她直起身,欣然点头:“姑姑一番好心,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不同意?只是嫁娶之事,此时说来实在过早,”
兰浓浓纵然情愫正浓,也全然未曾想过婚嫁之事,她虽适应在这里的生活,但在她的观念中,恋爱与成婚完全是两码事,
满打满算,与姚景相识至相恋也才足月,她今年才二十岁,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步入婚姻的模样,
说她贪恋一时也好,后无成算也罢,只现下,她沉浸于情爱的甜蜜与快乐中,不愿去忧虑日后不知会否存在的复杂烦扰,
兰浓浓心知自己这般想法,于当下必是惊世骇俗,若说出口,便是性情淡薄如清风姑姑,怕也要疑她患了癔症,
便忙含糊着打了个哈哈应付过去,
她那点心思莫说清风,一直笑而不语的云安也看出些许,二人对视一眼,各有思量,神色均不由松缓了些,
不论那姚公子底细究竟为何,单从相貌才华而言确是非凡,浓浓涉世不深,乍然见到这般人物,少女怀春也不出奇,
然也正因她心思纯粹,陷于貌,亦仅于貌,一时迷惑而已,
遂顺势点了点头:“也罢,你二人初相识,谈及婚事确是为时尚早,”
观她眼眸闪烁飘忽,额迹隐有潮意,双肩一松,一副逃过一劫的紧张模样,云安看得忍俊不禁,清风亦弯了弯唇,自袖袋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
“回去后你将此信送到陈氏粮行,交给陈斯霂,他曾来过庵中,你也见过,见了信,他自会知晓如何安排。”
待她妥帖收下,清风庵主忽转了话,问:“今年的龙舟盛会明日你可要去?”
清风姑姑不再提及,兰浓浓真觉如劫后余生般,
瞬间又被那龙舟盛会引去了注意,去年她便有耳闻,但那时她尚还心神恍惚,草木皆兵,致使忧思成疾大病一场,身体未愈,自然不敢去凑热闹,
今年沉溺于情爱,竟忘得一干二净。
这里美则美矣,却没甚新意,
姚景君子行风,举止有礼,每每相处温和妥帖,但不免平淡。她实在喜欢,便是相顾无言也不觉枯燥,只长此下去,于增进感情没甚用处,
想起后世新闻中看过的热闹画面,兰浓浓登时便激动起来,这龙舟盛会,可不正是约会谈情的好去处嘛,
却开心不过一瞬,又皱起了眉,脸颊微鼓,眉心轻蹙,看起来颇为懊恼,
这里不比后世,音讯往来实在不便,
也不知姚景明日有没空暇,这龙舟盛会他可曾听说,
她忘得干净,他可有想到?
双肩蓦地一塌,眉眼耷拉,唇角下瞥,好不沮丧,
一时想立刻见他,却束手无策,这便叫她无比怀念起后世的各种电联,现下却只能焦心等待,心里头当真如吊了好些个水桶,晃晃悠悠,七上八下,
她这厢时而窃喜,时而懊恼,时而沮丧,一副坠入爱河的模样,看得一旁二人无奈摇头,也不惊她,轻步便离开了,
待出了道门,清风方对按捺不住的云安淡声道:“浓浓孩童心性,便如刚得了喜爱的宝物,必是爱不释手,日思夜念。待时日久了,看多了,玩腻了,回过神来便会发觉也不过如此。”
“观她坚持自力更生,宁愿累些也不愿白受馈赠,便知她看似面软乖巧,实则性子极强,有主见,且从心,喜自在,更受不得约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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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你也听到了,浓浓虽倾慕于那姚公子,却心中清明,并未到已生执念,誓要非君不嫁的地步。她心灵纯粹,喜恶分明,亦不是委曲求全,能吃亏的性子,若果真所遇非人,想来必也能迷途知返。今时日尚短,倒不必急着扫她的兴,”
“且情之一字,如人饮水,是苦是甜,总要亲自品尝,方知其中滋味。旁人插手,多易弄巧成拙。”
云安从昨日便提着的心,在她淡然的语气中缓缓平静下来,
“阿弥陀佛,”
她拨动掌中佛珠,低念了声佛,道:“庵主所言极是,确是我心中不静,庸人自扰了。”
*
这厢兰浓浓纠结许久,却不妨一抬头,两位姑姑早已不见了人影,忆及自己方才那番扭捏作态,全落入姑姑眼中,只觉得脸颊如被火烧,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她猛地摇摇头,两手用力揉搓了下脸颊,强行镇定下来,却还是烫着耳,颊红眼润,微低着头快步回了石案处,
心中存了事,再制起香来,便失了先前那份心境,手上却是未出差漏,将待制的香药全入了模中成形,制好的佛香端至后院檐下避光处晾着,香具亦收归库房,方至净池净手,复又抚发整衣,一番忙碌方罢,
估算了下时辰,侧耳细听前堂动静,闻觉人声渐消,兰浓浓方长出口气,抛开杂念,扬起笑来,如林间快活的飞鸟一般,脚步轻快地小跑去佛堂,
对于求神拜佛一事,兰浓浓从前接触不多,态度亦随众,有事时信一个心诚则灵,
但她已然穿越到此,又随姑姑们日日礼佛,即使曾在佛前无数次的虔诚祈望回去亦未能如愿,
心灵寄托也好,对于姑姑们信仰的尊重也罢,对于神佛,她亦生敬畏之心。
凡经佛前供奉之物,自是比寻常多了几分灵性与深意,今日是云明姑姑侍奉,此刻她正侧立在香案左侧,一手徐徐拨动佛珠,一手以恒定规律敲击木鱼,微垂首,双目轻阖,口中默诵真言,通身透着不容打扰的庄严肃气息,
兰浓浓迈步入佛堂,未去打扰,先向那金相庄严、慈眉含笑的佛像虔诚顶礼三拜,而后整肃容色,以端严之姿行至佛座莲台之前,双手如法取下昨日供奉的手串,重归跪垫前问讯一礼,仍保持合掌姿态,朝云明姑姑深鞠一礼道别。
*
申时三刻,金日犹悬中天,
兰浓浓早早将姑姑们准备的衣裳果点悉数收妥,换好衣裙,重梳了发,顶着姑姑们意味深长的目光,涂了层薄薄的唇脂,心不在焉地朝荷池子里撒鱼食儿,
时不时便要故作无意,踱到门口朝下望一望,见阶脚下空空便塌下双肩,垂头丧气闷闷回来,不多会儿又忍不住去瞧,再失望踱回,
度日如年不外如是,
在不知第几次翘首寻觅无果,以致于兰浓浓忍不住乱猜他是否在路上遭遇意外,遇到危险,或是马车故障被困在了半路?
又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或许他并不会驾车,或是车技欠缺,却碍于她的要求强撑着脸面应下?
一时又忍不住自责起来,
她思来想去,却唯独不曾怀疑他会忘了前来接她,是以在又一次驻足门边踮脚下望,那一辆她已然熟悉的马车缓缓驶入眼底,兰浓浓心中涌起的惊喜与庆幸,霎时淹没了所有思绪,
她几乎用尽了毕生的自制力,强压下那股想要跳起来,立刻飞奔下去的念头,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与姑姑们一一道别,
然这份欲盖弥彰的迫切,只坚持到出了庵门,待见到长长的台阶下,车旁那道修长身影时,兰浓浓再忍不住扬起大大的笑容,提着裙摆,似蹁跹的蝴蝶般,朝着阶下那人飞奔而去,
这一时,她的听觉似被封闭,听不到身后担忧的声音,眼中只有他的存在,旋起的山风似是为她助力,温柔推着她的后背,将她送到了他的跟前。
覃景尧如约而来,但他做不出如望夫的女子,仰望等候的行径,他人站在车前,看的是山林秀色,想的是军国大事,
直到一叠声惊呼小心,自上方隐约传下,他转眸看去,便将那个热情得好似此刻艳阳,仿佛不顾一切朝他跑来的女子收入眼中。
9. 第 9 章
“姚景!”
浓郁清雅的佛香,随着一股轻柔香甜的风忽而扑来,
覃景尧毫不迟疑张开双臂,将笑靥生辉的女子稳稳接住,
自她身上袭来的浓浓欢喜,热烈而绵密,铺天盖地朝他包围而来。他被她的快乐所感染,眉梢眼角不自觉染上笑意。
她仰头望着他,未施脂粉的脸庞,娇艳得似是经晨露浸润的花蕊,散发出无与伦比的鲜活气息,正以最美丽的姿态,朝着心爱之人盛开,
一双盈盈笑眼里,满满当当都是他,
如斯纯真,怎不叫人,怦然心动。
覃景尧垂眸看着,胸膛里始终平稳的心跳,不容错辩漏了两拍,
揽着她的双手收紧一瞬,浅褐色的手背上,淡青色脉络骤然突起,随着力道如抽丝般缓缓卸去,那些怒张的纹路又悄然隐退,
如假寐的猛兽突然锁定猎物,却不急于擒获,而是慵懒地放松了紧绷的肌肉,
那是将猎物视为囊中之物的从容,带着居高临下的游刃有余。
日头正盛,时有山风吹动树叶哗哗作响,兰浓浓却觉得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比之更震,
她呆呆地靠在他怀中,被他坚实的臂膀完全环抱,呼吸间全是他身上清冷的气息,她恍惚抬起头,那张近在咫尺的完美脸庞,让她的心跳不争气的险些罢工,
有一股强烈而迅猛的热意,自脚底蹿入,在血液中燃烧沸腾,至脖颈与脸颊上显现,霎时间红云弥漫,
呼吸似乎都变得滚烫,耳中阵阵的嗡鸣,将身外一切声音阻隔,在这方骤然缩小的天地里,稀薄的空气催发着失控的心跳,
膝头发软,脚底如踩着云絮,酥麻感从指尖开始蔓延,手臂再提不起半分力气,仿佛全身骨骼都被抽离了去,
二人相识至今,牵过手,挽过臂,却从未有像此刻这般亲密相拥,缠绵对视,
这对于后世两情相悦的情侣来讲,进展或许算慢,但对于当下恪守礼节的时代而言,光天化日之下,已算惊世骇俗,
手指因提着藤篮受力过久,血液不通越发冰凉,在将要抓握不住时,热流迅速传至指尖,引起一阵战栗,下意识握紧,复又一轻,
冰火交锋的强烈对冲,瞬间将兰浓浓从如被蛊惑的失神中唤醒,
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花痴模样,后知后觉的羞耻感轰然炸开,慌忙间正欲低头掩饰,突然惊觉到什么,猛地抬头,
月台上,高低排开站着的姑姑们,正朝着这个方向看着。
兰浓浓看不清姑姑们脸上神情,却知道方才自己情不自禁的举动,必然被看在了眼中,
头皮突然过电般发紧,喉间亦像噎了团热炭。
昨日信誓旦旦不会被情爱所蛊惑的宣言忽然间袭上脑海,又在姑姑们错落投来的目光中,捅成了千疮百孔的窗纸,每道破口都漏出她藏不住的羞赧。
忙后退一步拉开距离,那股无形却又如影随形的如芒在背之感,好似随之消失,
再向上看去,果见上方驻足望来的姑姑们正徐徐转身,少时,隐入月台不见。
兰浓浓长长舒出口气,如释重负一般,至此时,才回过身看他,甜笑再次浮上脸颊,只是经了这一遭心惊肉跳,方才那股旖旎气息已荡然一空,
覃景尧截住从她臂弯下坠的包裹,右手并起二指,动作轻柔的将她被山风拂乱的发丝勾于耳后,
无意撞见她盛满笑意的梨涡,微微粗粝的拇指,鬼使神差般抚上那抹温软的凹陷,触之若初凝的乳酪,柔润腻滑,令人指尖流连。
迎上她星子般的眼眸,覃景尧眼尾微弯,广袖拂动,穿过层层罗袖,将她的手拢入掌心,直至将人送上马车,亦未抬头向上看过一眼。
*
山间道路不平,乘在车中也觉颠簸,兰浓浓便在轻微地晃动中回神,定睛一瞧,才发觉竟不知何时已上了车,更走了不知多远的路,
忆及自己在他面前一再失智出糗,兰浓浓猛地双手捂脸,弯下腰将头抵在膝上,双脚紧并,足尖点地,发上簪着的樱草色绒花好一阵左右摆动,
她未出声,粉白色绣桃花纹样的轻薄鞋面上,却微微隆起,双脚更高高踮起,只以脚尖着地,鞋面上的花瓣时而怒放,时而舒展,
不知过了多久,兰浓浓将羞赧压下,坐直身,抬起头,双手轻拍脸颊长出口气,方睁开眼,
车门未关,她只一抬眼,便能看到那道即使坐在车辕上持缰驾车,做着马夫之举,依旧挺拔优雅的背影,
唇角在瞬间高高翘起,亦忘了一切烦恼,人再坐不住,微弯着身,提上藤篮,一手提起裙摆,几步间便轻盈地在他身边落下,
扭头笑吟吟唤他:“姚景!”
覃景尧听到动静,便下意识抬手护在她身侧,待确认她无虞方缓缓收手,余光撞见她堪称不雅的坐姿,目光上移,她仍笑得浑然不觉,不由轻扬了下眉,
这般举动倒符合她的性子,他并未斥责她举动失仪,而是与她抵肩迎着野风,行在初夏万物峥嵘的田野间,悠然惬意:“怎不在车里坐着,”
车辕坚硬,重心压在一边侧坐着,着实不适,兰浓浓移了下身子,将双腿垂在辕下,与他仅有半臂之距,
索性姚景这辆马车,车厢与马匹之间相隔甚远,纵使马儿惊了也伤不着人,
赶车需坐左侧,便于右手扬鞭发力,她此刻便坐在他右手边,稍有不慎就会伤到她,覃景尧却并未说话,只是将鞭子换到左手握着,
兰浓浓毫无察觉,打掀开篮盖,取出一只颜色翠绿,掌长拳宽的竹筒,启开盖子,笑眯眯递给他:“叫你接我,又非是真将你当做车夫,怎能留你一人在外?”
“喏,我今日一早去后山新摘的桃花,特意请教了姑姑做得桃花露,一直在井里镇着,快到你来时才取出来。味道甜而清爽,香气四溢,过喉入腹,惬意至极!叫你顶着太阳赶路已是实在辛苦,快快尝尝,正好解渴!”
竹筒启封的瞬间,那股被密封保存的桃香,便霸道的在车辕上弥漫开来,也不知她都加了何物,嗅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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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间只闻桃花清香与森森凉意,还未入口,便已觉舒爽。
覃景尧未叫她举手太久,丢马鞭入鞭筒,腾出手接过,只觉入手森凉,
仰头饮下,冰甜甘冽自喉间直入肺腑,热意顿消,实是惬意,
兰浓浓撑着双手仰头眼巴巴看着他,待见他弧度分明的喉结明显滚动,迫不及待问:“如何如何,口感可好?”
覃景尧一垂眸便瞧见她睁着乌溜溜的眸子,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再添上她连珠炮似的追问,着实可爱得紧,只比口腹中残余的甘冽都要更甚三分。
“清爽怡人,齿颊留香,确是清爽解渴,原以为前日你那冰梅饮已是难得佳品,不想今日这桃花露更胜一筹,原是浓浓如此深藏不露,竟还有这一手调饮的好本事。”
“哈哈过奖过奖,我也不过是拾人牙慧,手艺可不敢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兰浓浓眉开眼笑,又催他快喝,不自觉晃着腿,歪头看着他问:“你来时路上可还顺利,几时出发,赶车可为难吗?”
覃景尧是代天巡视,随行护卫的禁军及亲兵近千人,即便奉命留在玉青休养,令诸兵先行返京,身边亦有亲兵留守护卫,
他是应她来接,却非是亲自驾车赶来,自然不存在为难二字。
覃景尧并不觉渴,只不扫她的兴顺意又饮了两口,封了盖子给她,一边悠然驱马,边侧眸笑睨着她,漫声道:“玉青山清水秀,路无野匪,行程自是顺遂。未时三刻启程,申时三刻便至,用时与昨日送你无甚相差,”
“既可驭马,架车便非难事。倒是浓浓这两日如何,可开心?”
兰浓浓观他风姿依旧,便知他必然顺利,她只不过是喜欢听他对她所提的每个问题,不厌其烦娓娓道来的认真态度,
又兴致勃勃问:“那不会骑马可以驾车吗?我若学会驾驭马车,日后再回来,岂不就可以随我方便了?”
覃景尧罕见有些语塞,他虽只与她道是商贾身份,可相处时衣食用度从未刻意遮掩,她早该看出他家资丰厚,
然此刻,她所想竟不是央他为她安排车马随从,反而是要自学驾车?
他端详她的神情,她眼中唯有对骑马驾车的盎然兴致,毫无世俗计较。既不觉得驾车有失身份,亦无造作之态。
须臾,覃景尧忽然回首一笑,这个不同寻常的女子,当真有趣,着实可爱。
“驾车首要无畏马性,通晓马术,腰臂有力、眼疾手快,更兼耐心耐力,缺一不可,”
噙着笑的凤眸上下打量她的纤腰细臂,唇边亦含着笑,摇摇头,语气却坚决:“浓浓活泼康健,柔韧有余,但力劲不足,”
“马匹失控,掀翻车驾不过转瞬之事。轻则折肢伤体,重则车裂人亡。"
“你若图便利,他日我若不得闲,可遣人护送你往来。若独钟驾车之趣...”
他目光巡过四野,道,“此刻有我护持,自可圆你兴致。至于独自驾车,”
覃景尧面带笑意,断然摇头,“不可行。”
10. 第 10 章
兰浓浓知他年长于自己,正是这多出的时光与阅历,雕琢出如此一个温润而不失锋芒的姚景,
温柔而决断,强势而不显专横。
此刻的婉拒,既能耐心陈其利害,又不减她半分兴致。这般周全妥帖,怎不教她爱慕愈浓?
且兰浓浓对动物毛发过敏,本就近不得马,方才所言不过是寻个由头,想与他多说说话而已,
许是被偏爱总是有恃无恐,她心底早已折服,却偏要挺直腰板,强压下上扬的唇角,佯装不服,逞强道:“我乘车频频,即便不能把握,却也看得出一二门道来,市面上租赁的马车,马儿必然是驯服温顺的,除非受不可抗力因素致使马匹发狂,如仅是寻常驾驶,只要掌握相应技巧,想来便无大事,”
后世人皆知,高考之际乃是人类智慧的巅峰时刻,兰浓浓跻身精英班级,虽非顶尖,却也稳居中坚,
纵使阅历不及他丰富,但常识与逻辑层面,她可是毫不逊色的。
覃景尧知她性子非寻常女子,不过是更娇蛮变通,知冷知热,更活泼肆意了些,但此刻从她口中说出的话,着实令他耳目一新,
不可抗力,不可抵抗之力,何为不可抵抗,即无法预料之力,预料亦无法逆转改变,更无法承受之力,
好一个不可抗力,精而简之,意境博大,世事皆可纳之。
不因他人言语而盲从,不拘于所见,擅观,擅思,化繁为简,大巧若拙。
未料想,平日里开开心心,耽溺于情爱的小女子,实则有一副玲珑心肠。然而这改观不足三息,便因她接下来的话而忍俊不禁,
“且不试试怎知行与不行?说不定,我自己试过便立刻放弃了呢,”
兰浓浓话一说完,自己便先忍不住摸着鼻尖笑个不停,见他被自己逗得轻笑,心里甜津津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忍不住双手一撑,仰头眯眼晃起腿来,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今儿个呀好风光~这儿妙来那儿呀棒~”
绿林成屏,浑黄小道上,清脆甜软的女声词曲直白,欢快轻扬,如山林中恣意穿行的百灵鸟纵情啼啭,
覃景尧被她的快乐感染,唇边的弧度一再加深,眸中笑意亦更轻松惬意,却听她唱来唱去总是如此两句,偏她还乐此不疲,
在她又一次欲重复时,清冷的眉峰微不可察地跳了下,
若无其事问她:“何事如此高兴?”
兰浓浓不明他真意,停下歌声笑吟吟回头看他,想都没想脱口道:“自然是因为有你在身边呀~”
如是直白的情话,饶是覃景尧亦一时险难招架,心顿了两息方轻轻笑出声,
兰浓浓从前看人说情话时,总觉得幼稚发毛无法理解,然而当拥有了那个令她心如小鹿乱撞,时时念着想着,挥之不去之人时,她才明白情之所至时,甜言蜜语均不过是有感而发而已,
且,看着心上人因情话而措手不及的反应,更是乐趣无穷,
话意大发,当即倾身向他,目光灼灼,乘胜追击道:“你可知你与星星有何区别?”
覃景尧不知她意图,却直觉顺着她的话笑问:“是何区别?”
“星星在天上,而你,在我心里呀。”
覃景尧猝不及防,心口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下,耳畔倏然嗡响,连呼吸都滞了半瞬。
见他再次被她的土味情话震住,兰浓浓心满意足,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沁出了泪花,
只可惜时人矜持,如她方才两句已算耸人听闻,为免叫他误以为她孟浪,兰浓浓惜叹浅尝辄止,捂了捂脸颊,顺手抹去眼角水意,稳了稳气息,转而好奇问他:“听闻君子六艺必修,那你想必也懂音律了,”
她轻扯他袖角,眼尾弯成月牙,“不知可愿赐教一曲?”
君子六艺者,礼乐射御书数也,覃景尧既蒙天子与中宫亲授,自然穷极精妙,
他目视前方,笑容未变,反问她:“适才听浓浓一曲,实是别开生面,词曲清新,朗朗上口,自成一格,唯篇幅稍简,未能尽兴,”
避而不答,便是拒绝,
兰浓浓有些失望,倒也没强求,君子雅事,讲究天时境韵,此时此地确实不合时宜,想想倒是自己冒失了,
她曲库倒有不少,只是同样违和时景,且兴致便如灵感,忽如其来,稍纵即逝,
正欲打个哈哈一带而过,忽想起一事,瞬间将此抛之脑后,忙问他:“明日正是玉清一年一度的龙舟盛会,听说可热闹了,你非玉青人士想来应也不曾见过,明日你可有闲暇,与我一块去凑热闹?”
覃景尧眸光微动,便见她面上紧张兮兮,一双剔透如琉璃的眸子里,期许之意溢于眉睫,
他却忽生了股逗弄心思,眉目微沉,右手在车辕上轻点,
良久,在她以为他要爽约,一双熠熠生光的眸子如遮乌云黯淡下来,脸上漾着的笑亦要撑不住时,方缓缓点头,笑看着她:“昨日我亦有听闻,原也欲邀浓浓同往,如今看来,倒是你我心有灵犀了。”
兰浓浓不知他故意促狭,眸中霎时绽出光彩,小小欢呼了声,人便激动地蹭了过去,好悬记着他在驾车,便克制着激动,只抓着他右臂衣袖欢快道,“有的有的有的!嗯,我猜明日定然是人山人海,待会儿我们先去寻个观赛佳地,占据有利地形!”
“不过说起观赛,登高望远确实可尽览全局,可这等盛会重在身临其境才得乐趣,离得近倒是热闹,但又视野受限得...”
兰浓浓微蹙着眉,有些拿不定主意,偏头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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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景你说我们是该选观赛好呢,还是体感好呢?”
不等他答,又转而忽想起什么,睁圆了眼自顾道:“啊对了,我们还要多备些碎银子,似这等盛会,必会有许多平日里见不到的新奇物件,听说赛事一日便止,就是不知会开到几时,”
“...明日这般热闹,夜市定然少不了,到时必定美食云集,或许还能看到杂技表演!”
身侧依偎的女子说得眉飞色舞,神情憧憬,覃景尧唇边含笑耐心听她说完,才从容开口:“我已安排好了雅座,浓浓若图视野开阔,便去雅座,若想离得近些,我亦命人寻了佳位,”
“无需纠结,亦不必着急,远近全随你开心便是。”
兰浓浓听了这番安排,心头顿时甜如蜜糖。这甜意从心底漫开,又在舌尖化开,她忍不住仰头,正迎上他含笑的侧脸,那是仿佛将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自若。
她痴痴望着,胸口如同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怦怦直跳,只觉一股冲动怂恿着她想要做些什么,
忙攥紧了手,丝滑的衣袖立时印出折痕,连深吸了几次方压下那股冲动,将头抵在他臂上蹭了蹭,露出一双晶莹闪亮却慧黠的眼来,
“不过两手准备虽好,但若事事都依照计划而行,便少了许多新鲜趣味,”
她说着忽然直起身,上下端量他,极认真点头道:“人多易生乱,似你这般容貌气度便如鹤立鸡群,实在显眼,只怕也会招来扒手,明日你且记着玉佩钱袋这些易掉的财物莫要随身,只备着些零碎银子就好,”
对她的娇缠,覃景尧深有体会,自然万事依她。
“浓浓言之有理,我必谨记在心。”
心事既了,兰浓浓顿觉天地澄明,车轮碾过尘石辘辘作响,风拂林梢,枝叶和鸣,声与树叶哗声作伴,少女清脆而欢快的笑语与歌声,乘着清风漫过四野。
*
回到乌兰胡同时,天边已橘红染半,便是后世舒适的交通工具,连坐一个时辰亦有些不适,
何况道路坚硬,乘坐的马车减震与舒适性都差强人意,加之一路上兴致高昂,二人畅聊了一路,如今待要下车,方觉浑身骨头似散了架,腰酸背痛好不难受。
覃景尧将人扶下马车,对眉宇间已显疲色的女子温声道:“现下天色已晚,你又舟车劳顿,车上细软稍后遣人与你送去。我已安排得意楼备下你素喜的玉粒菜肴。待你归家膳食便至,用过便早些安歇,明日卯正三刻,我来接你。”
落日余晖的分别之语,总是带着说不清的落寞滋味,
兰浓浓心头的失落刚浮上眉梢,便因他巨细靡遗的妥帖,涤荡一空。
稍稍活动了下身体,双手背后,仰起头笑的神秘道:“你闭上眼,我有礼物要送你,”
11. 第 11 章
覃景尧眉梢微扬,唇边勾起,依言闭上眼,周遭一片黑暗,只听衣物划空的窸窣声响,随即花香与檀香猛然欺近,气息不由一窒,
尚未分明,背在身后的左手便被一只温暖细嫩的手牵出,而后,腕上冰凉一瞬,纤软立触,轻微的重量便覆着上去,随即圈住,
被束缚,又未完全束缚的触感若隐若现,
倏生抵触,相牵的手已然一空,空悬的手微微一顿,轻快绵软的女声正在此时响起,
“可以睁眼了,你看!”
覃景尧应声睁眼,正见一截余晖下格外白皙的手腕横在眼前,
仅有他半指长的细腕上,戴着一只绛红色,绿豆大小的菩提手串,
素白嫣红相映,清浓二色殊绝,
辉光互照,妙致难言。
兰浓浓晃了晃手腕,又抓起他悬着的手,与自己举起的手臂并在一处,两只手臂一白皙纤柔,一略浅遒劲,一刚一柔,极是登对,
她满意点点头,举了举二人手臂,邀功般抬起头,笑容灵动:“神话中月老会为有情人牵红线以修成正果,人间虽无月老牵线,我却能亲手为我俩编织手绳,牵红线!”
她说着,同时晃了晃两人手腕,手串绳结处,垂下约小半指长的尾部上,串有她小指玉钩大小的白玉片,碰在一处,发出叮叮悦耳轻鸣,
“里面的绳子我用花汁浸泡了好几日,幽幽生香极是好闻,珠子亦是我亲手调色上釉的,虽未能在佛前供足时日,不过我的心意却是足足的,”
“你看,多般配,香味好闻,样子好看,碰在一起声音清脆又悦耳!”
覃景尧不喜手上佩戴饰品,奇珍异宝,巧夺天工的珍品,还是腕上这等朴实无华之物,在他眼中都无甚不同,
她却极喜欢,像个得到心心念念宝物的孩童,比着二人手腕看个不够,笑盈盈的脸颊上,那一抹梨窝似要甜进人心里去,
因着这份爱不忍释的喜爱,倒将这平凡普通的腕串赋予了独特的珍贵。
幽幽的花香里,长指抬起叮叮轻响的玉片,不够光滑的触感令他下意识摩挲了下,
倏而,指尖一顿,他抬眸看她一眼,复垂下凝眸看去,那称得上稚嫩却清秀的景字,赫然入目,
玉片小巧不足他半个指腹,薄度几可透肤,在这般大小的玉片上面刻字,需手稳,眼利,力匀,心定,四者缺一不可,
于此道匠人而言,此乃雕虫小技不值一提,然对一个门外客来说,纵是入门便非一日之功。
刻成眼下这般模样,其中耗费多少心力,可想而知。
她生性烂漫,明媚跳脱,每每见之总有妙想翩跹,似林中无忧无虑的新雀,自由自在徜徉在天地之间,
不曾想竟也能静下心来,做这等堪称枯燥之事,
覃景尧静静看着,垂下的眼眸中神色无人得知,须臾,他以指腹托起另一片,稚嫩清秀,一看便知是出自一人之手的浓字果然入目,
余晖为他清贵的眉目描上金边,倏然一暖,霜雪般的轮廓浮起一痕浅笑,
兰浓浓一直留心他的神色,知他已然发现她的小心思,不由面颊发烫,似是晚霞的温度忽然汇聚覆着,却迫不及待又将自己腕上玉片摊开在掌心,细长的食指轻点着说道,
“这两串菩提手串的玉片上,分别刻有你我的名字。每当玉片轻轻相碰,发出清脆声响时,便代表我们的情意又深了一分,”
“若是珠串褪色、绳结磨损,随时可来寻我更换。唯独这玉片你可得格外珍惜,就为刻这小小的两个字,我废了许多玉石,刻了整整两日才完成呢。”
说着双手抬起,十指微张,细如发丝已经蜕皮露粉的细小伤口,赫然隐藏于手指内侧,
且不提她刻玉前如何以石苦练,就为了寻得能搭在手串上的美玉,她便跑了许多玉石铺子,又出了工钱千叮咛万嘱咐磨成她想要的模样,更费了大心思方在这般薄的玉片上,成功刻上彼此名字,
她现在自给自足,甚而小有薄资,但玉石无价,就只这块指腹大小的羊脂玉,便花费她不少家资。
玉片薄脆易损,真磕碰着也在所难免,只要短时内无事,待她再多存些银钱,一回生二回熟,便也不需如此小心了。
覃景尧已料到不易,但真见她手上诸多细密伤痕,心下不免触动,将温软的手指握在掌中,举至眼前,不由眉心轻皱,
伤痕细小,隐于内侧,平日见面她竟能忍痛未露出蛛丝马迹。
暮色四合,炊烟渐起,
红绳摇曳,玉片与手串相碰发出叮叮轻鸣,声音清脆细腻,余音婉转,直抵人心。
“你若喜欢这些,说与我来便是,十指连心,动辄刺痛,浓浓这般,却叫我于心何忍,”
低柔的嗓音带着几分疼惜,覃景尧轻叹一声,将白玉微瑕的纤纤十指合在掌心,抬眸看向她,只见她一张莹白娇美的脸颊上,尽是甜蜜憨笑,
他蓦地心中一软,忽而莞尔一笑,双臂舒展,衣衫与玉片交相作响,已是将纯真可人的女子揽入怀中,
覆着青色脉络的手掌单只便将身量只到颈前的女子发顶笼罩,宠溺的轻轻拍抚,含笑低叹:“傻浓浓,”
兰浓浓依偎在他怀中,整个人局促发热,脸颊更似火烧了般滚烫,眼睫扑闪,却是缓缓伸出双手,羞涩又坚定的环抱住,同时从他散发着清冽淡香的颈窝前抬起脸来,
玉面桃腮,明眸若星,专注而纯净,被轻咬过的唇瓣粉嫩晶莹,渐暗的天色下,整张脸娇艳欲滴,动煞人心。
“我才不傻,我若是傻,便不会告诉你手上有伤的事,况且这点小伤也算不得什么。贵重的礼物目前我还送不起,即便送得起,一份可用钱财买到的礼物,与一份亲手制作的礼物,其中意义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前者只是一件徒有其表的物件,后者却承载着我点点滴滴的心意,你看到它,便会想起我是如何。一刀一刻地雕琢,以及我当时那份小心翼翼,满心期许的心境,”
兰浓浓虽是情窦初开,却也知默默无闻的付出,除了自己在意,感动不了他人的道理,正如她对他一见钟情,便毫不犹豫主动出击一般,既然选择了勇敢,自然也要让他知晓这份心意,
她忽而眼波流转,状似天真,脸上的笑却无比狡黠:“我的定情信物已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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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既是于心不忍,那你要如何补偿我?”
覃景尧早有所料,眸中含笑一派从容,正欲作答,兰浓浓忽而抬起食指竖在他唇前,忍不住的笑弯了眼:“先说好,买来的不算,无关贵重,只要是你亲手所做,在我看来便价值连城,”
说罢,也不待他开口,便松开手微拧身从他臂弯中退出,姿态干脆利落,收手的动作总隐约有丝依依不舍,
兰浓浓转身自车中取出姑姑们准备的包裹,一边垮在肩上,边将藤篮最上方那个黄褐色的食盒掏出,盒上刻着梨花纹样,状若花瓣,虽不过巴掌大小,却足够精美,
不由分说递给他道:“这是云明姑姑特意为我做的梨花糕,梨花是我今早去摘的,从原料到制作,纯手工,纯天然,无污染,口感软糯,清香不腻,吃到口中,甜到心中,满足口腹之余还可滋补润肺,”
“你回去好好品尝一番,待明日我可是要问你口感的,”
她顾自小嘴哒哒说完,才此地无银左顾右盼,想起避嫌来,“天色不早你赶车辛苦快些回去吧,我也要回了,”
“明日再见呀。”
兰浓浓笑吟吟说罢,朝他晃了晃手,转身时罗帕生风,几步小跑便隐入胡同。
胡同口方才还漾着的笑语人声,倏然静了下来。少女衣袂间的暖香被晚风吹散,只剩食盒里未及品尝的糕点甜香,幽幽浮在渐浓的暮色里,无端牵出丝缕寂寥。
覃景尧脸上的笑意如退潮般消散,周身气息愈发淡漠,低眸睨了眼掌中食盒,手腕微微一动,玉片轻响,
少顷,他抬起头,暖黄色的身影已彻底不见,
“走吧。”
淡淡话音落下,一直隐在暗处的同泽几息间来到近前,接过食盒,取出阶凳,垂首待他在车中坐稳,转身收凳上车,
只听一声低喝,马蹄踢踏,车轮辘辘。
片刻后,胡同口恢复安静。不知何时起空无一人的巷子,渐渐有人影晃动,空气似才流通开来,巷角传来小贩的吆喝声,鲜活如常。
*
青芜街,玉清别院,
严锋守在大门外,迎人入内,微躬身抱拳道:“禀大人,人今日虽还未吐口,但其于酉时欲咬舌自尽,幸被侍卫拦下,属下料,既受不住酷刑,离吐口应不远了。”
覃景尧神色澹然,脚下一转,绕过花园穿过游廊,来到一青砖墁地的四方院落,砖缝干净得不见半根杂草,高墙下十余名劲装护卫按刀鹄立,鹰隼般的目光凌空掠过,所及之处,浮尘凝滞,气流屏息。
待他走近,两名护卫推开院门,四名护卫随行入内,院门随即关闭。
窗门皆封着黑布的屋子,因来人燃起烛光,光亮扩散,空无一物的屋中,只一条碗口粗的铁链自高高的房梁拖拽下来,
血迹斑斑的人形骤然显现,躯体因受光亮刺激猛地剧烈痉挛,挤出破碎的嗬嗬声,铁链随之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摩擦声。
黑沉沉的乌木圈椅被无声安置在身后,覃景尧施然坐下,背向后靠,双手随意搭上扶手,喀的一声在死寂般的屋中格外醒目,他垂眸瞥去,腕间手串下悬着的羊脂玉片在空中轻晃,
12. 第 12 章
“嗬!嗬!篡位的昏君--走狗!休想从我口中得到丁点消息!我便是死,也要咒尔等,丧权沦泥,不得好死!”
屋中骂声如犬吠,嚎声不绝,沉重铁链随挣动拉出刮耳的哐啷锐响,
覃景尧仿若未闻,衣物摩挲的细微簌簌
声响了瞬,他淡淡开口:“收起来,”
坠着玉片的朱红手串闯入眼中,同泽应声未敢多看,取出为其备用的锦帕双手呈接包住,
“声如洪钟,口齿分明,看来所谓咬舌自尽,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淡淡却含着讥讽的话刚落,那人便似被利刃刺了般,猛然激动起来,
“!!!覃景尧!”
“你这个手染血腥的刽子手,不会有好下场的!你陷害忠良,滥杀无辜,你必遭天谴不得好死!!!”
“我是否不得好死,非你能见,但你,”
覃景尧倏地冷睨向他,唇角勾起抹一抹讥笑,“你的亲族,同谋,乃至于你效忠的所谓太子,无需多久,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站起身,唇边笑意依旧,睨着那人血肉模糊的脸上,惊怒交加的惶惧之色,
“你既知我是谁,便该知道我向来不说空话,只需将你今日自尽的消息散出去,有心人自会闻风而动,你所隐藏的消息,说与不说,都已无关紧要,”
“蒋春明,你刚愎自用,愚昧不通,好好的太傅不做,非要闭塞视听,自欺欺人,去做那反臣贼子,蒋氏一门数代心血,垒就的清贵门楣,”
“今日,尽毁于你手。”
“你满口忠义正统,实则不过是觊觎从龙之功,欲行挟天子令诸侯之事。为一己权欲,不惜动摇国本,祸乱朝纲。此等龌龊心思,小人行径,也配妄谈大义?”
“而被你藏匿的所谓先太子,便是因你一己私欲,此生注定见不得光。”
“他本可堂堂正正享尽荣华,受民敬仰,子孙满堂,却因你之蛊惑挑拨,落得如斯下场,”
“要怪要恨,皆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呵,”
悦耳的轻笑声在弥漫血腥之气的屋内格外森冷。
“不!不不不!是你颠倒是非!是你弄权贪恶!是你们篡改遗诏,夺了太子皇位!是你!该死的是你们!我不服!我没有错!啊!啊!啊!”
“覃景尧!!!你回来!”
然而覃景尧却再不施舍给他一眼,转身离去,徒留他深陷在悔恨与不甘的泥潭之中,永无解脱之日。
院门合上后,那歇斯底里的嘶吼再透不出半点声响,严锋随侍在侧,垂首待命,
须臾,有令道:“放出消息,打草惊蛇,三日内,务必将与蒋春明叛国谋逆一事,所有相关人等擒获,但有反逃者,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是!”
*
夜幕低垂,别院华灯初上,盏盏灯盏形态各异,流光溢彩。抬眼望去,灯影摇曳,闪烁如星河倾泻。
同泽静静跟在身后,待那无意沾染的血腥气味消散,抬眼看去,只看到一张夜色灯光下冷漠的侧脸,
织锦暗袋内的帕裹之物,终未取出,待晚膳过后,他随侍于书房,趁大人饮茶小憩,双目微阖之际,方取出锦帕展开,双手奉于桌案左角,
覃景尧淡淡瞥了眼,似有一瞬停顿,便移开去。
是夜,一封密信随羽翼如刃的夜隼腾空,朝向龙朔方向飞去。
*
翌日,
卯正二刻,覃景尧至乌兰胡同,刚下车来,便似心有灵犀般,自胡同内响起一道轻快飞扬的脚步声,
他转眸望去,藕荷色身影正轻盈地掠过青灰院落,少女提着裙摆小跑,发梢扬起细碎金光,眼中盛着毫不掩饰的欢喜,专注地向他奔来。
“姚景!”
覃景尧脚步转向她的瞬间,双臂已自然展开,低头凝视她绽开的笑靥,眼角眉梢不自觉染上温柔,轻笑道:“跑得这样急,当心绊着,”
兰浓浓扶着他双臂稳住身形,轻吸口气平复呼吸,先是上下打量他的衣着,眼眸不由便弯起来,
不提手下软凉丝滑的触感,一袭深蓝长衫同色腰带,头上一顶白玉冠,再无任何配饰,可算是极不打眼,
偏他身量峻拔,气度凌霄,容貌绝世,即便这般低调,亦如鹤立鸡群般耀眼夺目。
兰浓浓既是无奈,又无不得意,也不说话,只一时摇头,又兀自点头,松开手微偏头扬起脸朝他笑得狡黠:“看看手腕,”
闻弦而知雅意,
覃景尧这才想起那手串来,引她上车,边面不改色道:“手串珍贵,今日人多眼杂,恐有闪失,我便暂且解下收着。浓浓与我的定情之物,自当珍之重之,”
“车上备了朝食,路上且用些垫垫,”
若是旁的女子听闻此话,怕已被哄了过去,偏兰浓浓不是一般女子,她虽喜于他的珍视,亦确实觉得言之有理,
但却总有种莫名的失落,啾了下眉心,终是心中不得劲,她藏不住心事,便也说了出来:“就放在家中保管了吗?”
她语气轻且带着疑问,面上虽还笑着,但听她遣词用语,覃景尧已心升不妙之感,却是应对从容:“浓浓所赠,爱不释手尚来不及,怎舍得离身,你看,”
幸而覃景尧知她性子,方才便不着痕迹背了下手,同泽平日充当车夫,就站在车旁候着,听见二人说话心头便是一动,
暗幸昨日整理书房时已将此物收妥,料想大人今日与其见面或会需用,便随身带着。
此刻见大人示意,忙趋前奉上。
贵重不足,但小巧玲珑的朱色手串躺在他掌心霁青色锦帕上,
兰浓浓心上那一抹不适顿时消散,甜蜜笑靥重现在脸上,
覃景尧看见她颊边梨涡,心中微微一松。
*
赛龙舟乃南州府一年一度的盛事,玉青城北接长渊江,得三江汇流之利,水面开阔,自前朝景和年间始,便为官定竞渡之所。
是日,旌旗蔽日,画鼓雷鸣。
天光尚未破晓,四乡八镇的百姓便挑着板凳、挎着食盒,如潮水般涌向河岸。
罗子河乃长渊江支流所衍,蜿蜒如蛟龙潜行,首尾难窥全貌,河面开阔足十丈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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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此盛会,两岸人潮似蚁,
岸边茶肆朱栏处探出无数云鬟,酒肆雕窗内挤满攒动的人头,寻常院墙成了观赛台,古柳虬枝上更是攀满了看客,
直可谓人山人海,蔚为壮观!
兰浓浓本以为自己二人来得已足够早,却不想还是低估了此间百姓对盛会的热忱,
眼下才至辰时,若在平日,街上尚人烟寥落,此刻却已摩肩接踵,
幸而姚景今日多带了几名随从,更亏他高瞻远瞩,早遣人占了位置,饶是如此,二人从人丛后方挤至前方,也费了好一番功夫。
兰浓浓劫后余生般长舒一口气,忍不住回望,但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风尘仆仆的百姓面目模糊。
四下嗡嗡的交谈声环绕不绝,比之她与家人旅游时的盛况,竟也不遑多让。
忍不住咋舌道:“我们来的这般早便已人满为患,这两日城中无宵禁,他们怕不是夤夜便动身赶来了吧,”
兰浓浓似是随口一叹,又紧接着抬起头,弯弯的笑眼里,尽是明晃晃的崇拜之色,微微垫脚倾向他,略提些声道:“多亏你有先见之明,叫人先来占了位置,若不然咱们只能望人兴叹,干着急,扫兴而归啦!”
覃景尧一袭深蓝素纹长衫,玉冠锦带,墨发垂肩。身姿如松,气度凛然,单是这道挺拔背影,便教人望而却步,不敢僭越。
四周嘈杂,二人周身一臂之内却好似真空地带,与周遭拥挤之象截然不同,
他垂眸看着被护在身前,笑容得意的女子,无声笑了下,
原以为她要效仿时下那些以良善沽名的女子,做些冠冕堂皇的表面功夫,不想她话锋一转竟洋洋自得,全然不惧落个心无良善的名声,倒是真诚坦荡,
覃景尧笑而不语,只抬手宠溺地轻拍她发顶,举目间,不经意与石桥上身穿官袍的男子视线遥遥相对,不过淡淡一瞥,便转开了目光。
来到晟朝两载,兰浓浓便也有两年不曾经历过这般喧嚣,虽王朝繁华,节庆盛会不断,但她孤身一人,始终不敢涉足,今日有人陪伴,便再无需顾虑,
仗着被人牵护着,便也踮起脚尖,倾向河中央左顾右盼起来。
灰白宽阔的石桥横跨河面,桥列两排军服兵卒。一袭绯底雁纹官袍的男子头戴乌纱,被众人簇拥着立于桥栏最前处,身侧副令正高声宣诵例行的赛前祝词,声浪在河面上层层荡开。
红绸缠绕的朱漆锣架上,一面盆口大的金铜锣在晨晖中灼灼生辉,拱桥之下,待赛的龙舟如蛟龙盘踞,蜿蜒列阵,
八色龙舟首尾相衔,静泊水面,舟中健儿皆着同色短衫,分列两侧,执桨肃立。鼓手高踞舟首,双臂抡槌,目光如炬,只待令下,
两岸喧嚣之声不知何时低了下来,兰浓浓亦被赛前的紧张气氛感染,忍不住屏息,微侧身双手捉住他一只温热大手,紧紧握住,
覃景尧适时俯身耳语:“此地目及有限,待赛事开始,便去楼上观赛罢。”
兰浓浓正全神贯注,温热的气息忽然笼罩耳颈,身子猛地一颤,脖颈不由得瑟缩转动了下,也没多问,头无意识轻点应了声,
13. 第 13 章
恰逢一声鸣锣骤响,圆眸猛地睁大,视线如箭钉向河面,全神贯注之际,桥上号令声模糊掠过,待第二声锣响,八艘龙舟上蓦地爆出震天吼声,桨叶齐齐劈入水中,如蛟龙脱缚般激射而出。
鼓点如疾雷骤雨,河水哗然沸腾。随着整齐划一的号子声,八艘龙舟如离弦之箭破浪疾驰。
两岸百姓欢呼喝彩,声浪宛如钱塘潮涌,喧阗震天!
兰浓浓早已浑然忘我,身子不自觉地倾向河面,用不知何时松开的双手拢在颊边,随两岸如潮的喝彩声一同呐喊助威,
赛事一开,整条罗子河便如鼎沸般喧腾起来。年年龙舟竞渡,总有观赛百姓失足落水。虽两岸围栏早已加固,护持兵士仍不得不横枪成墙,连河中也布有善泅者严阵以待,
然人声鼎沸之际,谁还顾得这许多,推挤之间,仍有几个身影扑通落水,只是在这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连水花都无人察觉。
覃景尧知她性情,也愿陪她笑闹,人多易乱,更是寸步不离地护着,手臂始终虚环成屏障,独当她因观赛忘情松手,全然忘却自己尚在身侧时,心底泛起些微不适,
现下,她更是忘我到不顾安危,
余光一扫,见周遭护卫被亢奋的百姓推挤靠近,面上清雅的笑意倏然收敛,双足若古松盘根,岿然不动,单臂一揽纤腰将人带回,另一手打了个手势,反手将人紧锁怀中时,俯首在她耳畔低语:“人潮汹涌恐生变,且先上楼观赛。”
兰浓浓被他整个笼罩在怀中,在漫天喧嚣之下形成一个密闭空间,潮热的呼吸打在面上,与她尚未平复的急促呼吸汇聚交缠,
他拥得太紧,她抬不起头,余光却能看到如潮水般密密麻麻的人影,
她心知人多最易踩踏出事,忙要点头,忽觉身子一轻,视线猛然晃动,双脚亦被推着不由己的迈动起来,仓促间她不好着力,连忙抬手回抱住。
原是覃景尧眼见不妥,言罢直接半抱着她朝外突围,长臂如栏护在她周围,隐在人群中的护卫瞬间合围,硬是逆着汹涌的人潮,破开一条狭径,所过之处如船首劈浪,人群不由自主向两侧分开。
岸边距预订的酒楼不过三百步,却需逆人流、穿街巷,辗转一刻钟方登厢房,
二人虽是逆人潮而行,却不见半分狼狈。敞开的雕花窗外,震天的喧嚣声仿佛隔着一层无形水幕,传来时已带着朦胧的失真之感,
兰浓浓心中记挂着赛事,一进门便拉着他快步来到窗边,手搭凉棚向下眺望,
酒楼凭河矗立,高逾五丈,居高下望,大半个南城风光尽收眼底,
罗子河上第二轮八艘龙舟,你追我赶的盛况赫然入目,虽不似后世有追拍摄影那般清晰震撼,却比在岸上徒然眺望,或跟着龙舟奔跑要畅快得多。
凭栏俯瞰,赛道全长约七百丈,每舟二十一人,其中二十名桨手勠力同心,逆流竞渡。但见领先者劈波斩浪,竟不及半刻钟便已抵达终点。
第一轮冲刺时兰浓浓没能赶上,第二轮角逐她却是从头到尾紧盯不舍,当红色龙舟以微弱优势反超蓝舟,率先冲过终点线时,铜锣即刻敲响,下方欢呼之声如山呼海啸,她喜不自禁地跳起来,转身与身旁人拥抱欢呼,
“姚景!姚景你看见了吗,红舟在最后一刻逆袭反超,好厉害!”
“我方才都以为蓝舟赢定了,果然不到最后一刻胜负难料!如此激烈,真真是惊心动魄,精彩绝伦!”
竞技比赛再没有比逆袭更叫人心潮澎湃,兰浓浓只觉一股颤栗直冲头顶,浑身发麻,长长呼出口气时,犹如力竭般软软倚靠着他,
沙场征伐,两军厮杀的场面,覃景尧早已司空见惯,眼前这般赛事在他看来属实平平,倒是她观赛时那副雀跃之态,眼波流转间,引得他频频侧目,唇角不自觉含了笑意,
专注,激动,紧张,欢欣,雀跃,忘情,所有的情绪都未经雕琢,不带伪饰,显得格外夺目。
下方铜锣再起,怀中人一改娇弱,身子一挺又往窗外眺望,覃景尧手臂一紧,轻易将娇俏的女子困在怀中,
微垂头看去,少女脸颊红扑扑,眸光闪亮,带着几分懵懂与疑问回望他,眼底不禁泛起一抹宠溺的笑意,
“此处视野极佳,坐下亦能观看,照你这般忘情投入,到决赛时可还有余力喝彩?”
兰浓浓眨了眨眼,环顾四周桌椅,又望向窗台,酒楼建在此处,盛名源于观景一绝,窗台与桌子平齐,人坐其中,视野开阔,外间景致可尽收眼底。
视线忽地一矮,兰浓浓愣了瞬,不自觉垂眸一看,才发现人已在窗边圈椅上坐下,粉润的唇瓣弯起好看的弧度,
她抬起头,手肘轻抵桌面,掌中托着脸颊,冲着对面那连落座都透着优雅贵气的男子,绽开一个甜津津的笑,
一时入迷,竟连窗外那喧天人声都抛之脑后。
覃景尧一抬眸便见她这般情态,摇摇头,唇边笑意却久未落下,水声泊泊,茶香氤氲,温热的水汽扑面而来,兰浓浓下意识接过茶盏,眼帘微垂,细细啜饮,
不经意抬眼,方发现他正坐在那,双肘搭在扶手,修长的双手自然垂落,意态松闲,眸光深深,浅笑睨着自己。
“咳咳,”
茶水正入喉间,兰浓浓猛地呛住,还未及反应,一缕冷香忽然欺近,手中茶盏已被取走轻搁。
湿润的唇边触到丝滑锦帕,后背同时被人一下下轻抚顺气,那动作温柔细致,伴着一声从头顶落下的轻叹,嗓音里含着无奈的笑意,
“怎这般不小心,”
兰浓浓猛地抬头,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呛的还是羞的。还强自镇定,睁圆了眼,倒打一耙:“还不都要怪你突然直勾勾地盯着人看...”
声音越说越小,忽又理直气壮起来,“任谁被你这般谪仙似的人物盯着,能稳得住才怪!”
覃景尧闻言一怔,被她这番歪理逗得失笑,指尖在那粉红发烫的耳垂上轻轻一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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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词夺理。”
兰浓浓愣了瞬,后知后觉偏开头去,手捂住耳朵,才意识到自己方才随心所言与吹捧无异,
往日这般调笑的话信手拈来,此刻却被他困在这椅背与胸膛构筑的方寸之间,溃不成军,
他手掌还停在她脊背上,隔着衣料传来灼人温度。稍一抬眸,就能看见他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落的扇影,近得能数清每一根。
那双含笑的眸子在咫尺之间流转,连呼吸都交缠着冷香,兰浓浓被迫仰着脸,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笼罩,
心跳快得几乎要跃出胸腔,偏还要强撑气势,红着脸去拍他横在身侧的臂膀:“好哇!”
她鼓着腮帮子,眼波盈盈地瞪人,“你分明是存了心的!故意逗我,看我出糗,欺负我!”
分明是质问的话,可尾音发颤,倒像是撒娇一般。
覃景尧受着她毫无威慑力的花拳,忽地朗笑出声,胸膛微微震颤,喉结滚动,含满了笑的眼眸一直落在她身上,
看她娇娇小小地蜷在椅中,像只收起爪子的猫儿,心尖蓦地一软,酥麻的暖意顺着血脉蔓延。
这般可人可爱的模样,纵是使些小性子又何妨,更甚还萌生了股想将她拢在怀中,好生宠爱之感,
略带薄茧的指腹在那微嘟起的唇瓣上轻捏了下,笑的宠纵,“好好,都是我的不是,竟叫我们浓浓呛了茶,那你说,要我如何赔罪才不气?”
唇瓣柔软而敏感,被触碰的酥麻感如过电般席卷全身,兰浓浓微颤了下,拍下他的手,无意识探湿唇瓣,皓齿轻咬,似要将那股酥麻压去,
她眼波倏地一转,眸中似有碎星流转,潋滟生辉,朱唇翘起个狡黠的弧度,指尖戳上他手臂:“在你眼里,我就这般小气不成?”
分明是不依不饶,偏生娇得人心尖发软。
覃景尧此番方算亲历恃宠而骄是何意,可他甘之如饴,耐心柔哄:“怎会?我们浓浓静似兰亭月,动如柳梢风,纵是偶尔娇嗔,亦如珠玉落盘,清越动人。这般灵韵天成,胸怀若谷,岂是小气二字可以妄断的,”
言罢假作思忖,朝窗外扬了扬下颌,“单只观赛未免枯燥,浓浓若有意,你我不妨猜一猜今日魁首花落谁家,谁若压中,便可向输家提个要求,如何?”
兰浓浓对他这般恋慕,初因那谪仙之姿,长身玉立,一笑可倾满城花,再因他性如温玉,善察人心,从不以矜傲伤人。
而最令她沉沦的,是他字字句句皆似春风化雨,恰恰落在她心尖最柔软处。
她原就有此意,当下可不一拍即合。
“好!”
兰浓浓乐得双手一拍,右手伸出小拇指,弯了弯,抬眸示意与他,覃景尧虽不解,却好性的由她,尾指刚伸出,立时便被那翘起的小指勾住,
二指缠绕,瞧着竟比十指相牵更觉亲昵,
他轻笑出声,尾指反收,拇指与她探头探脑的拇指紧密相贴,
“一言为定!”
14. 第 14 章
既要打赌,兰浓浓便不只图看个热闹,她也坐不住,时不时就要起身撑着窗极目远眺,只恨不能有个望远镜叫她好看出谁有夺冠的潜力,
覃景尧则稳稳坐在圈椅上悠然品茗,更多自是落在她身上,看她时而握拳紧张,时而摇头赌气,时而兴奋欢呼,坐一会儿,站一会儿,入迷深了还能蹦跳起来,
倒不再叫她坐下,只在她红了脸颊,累了嗓时叫她歇歇,只觉单是瞧着她一人,便热闹的应接不暇,偶尔才寥寥睨了眼下方,
本就是讨她欢心,自是意输不图赢,甚而言语间还有意隐晦提点,
“先赛者虽可借时蓄力,如浓浓适才盛赞的那支末局反超的红舟,若能持守初赛锐气,确可争魁。然赛道之上终以实力为尊,偶得之幸,难为常胜之基,”
他倏然抬臂,修长手指稳如松枝般指向河心,但见一叶黄舟劈波斩浪,龙首昂扬。
“六轮竞渡,黄舟始终领航,桡手节奏稳健,舟身吃水匀称。此番若无意外,当属魁首无疑。”
他声线沉若金玉相击,笑道,“故,我压此舟。”
黄舟如离弦之箭,已甩开同轮对手整整一个舟身有余。
兰浓浓全神贯注自然看在眼中,然单从此轮来看,黄舟确实出色,但只能说非黄舟太强,而是同轮者弱,
她有意思数了时间,每轮完赛时间皆在两盏茶上下浮动,也就是七分钟左右,前后差距五息之内,七百丈属中程赛道,体力速度为上,但关键时刻的爆发力,便恰似如虎添翼,
诚如他所言,先赛者确可蓄养体力,但在旗鼓相当的角逐中,她更看好能在关键时刻骤然加速的猛士。
毕竟毫厘之争,胜负往往系于一瞬间的爆发。
此间没有秒表比对,单从面上看,若不着意细数,确实不好辨别,也难怪连他都被表面迷惑了。
兰浓浓心中暗喜,面上难免便带出几分,只见她扭回头,脸上的笑意格外灿烂,见他神色认真,心头喜意更甚,怎么也压不下扬起的唇角,语气铿锵道:“我压第二轮红舟!”
*
赛事虽称整日,实则午膳仅歇半个时辰便紧锣密鼓展开决赛。兰浓浓有意计了数,细算下来:六十四艘龙舟自辰时开赛,每两刻钟一轮,经五轮淘汰至八强,未时三刻便可决出胜负。
当八艘龙舟如离弦之箭冲向终点,就在最后三十桨处,那抹红霞般的舟影突然暴起,在桡手们迸发的嘶吼声中,舟首以半尺之距劈开终点线。
兰浓浓登时激动地拍着窗台跳了起来,更喜不自禁的回身抱着被她拉起来看决赛的姚景,仰着脸一叠声的洋洋炫耀,
“哈哈我就说!关键时刻爆发力便是制胜关键!如何如何,可是心服口服?”
“嗯?嗯?嗯?”
覃景尧由着她在怀中雀跃欢腾,双臂稳稳圈住那不安分的身子,心口被她撞得发软,满脸的忍俊不禁,“浓浓慧眼识英雄,我心悦诚服,愿赌服输。”
“浓浓有何要求尽且说来,我必无有不应。”
兰浓浓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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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两声,得意的不行,扣着他臂膀略思忖,乌溜溜的眸子一转,鬼精道:“我已应有尽有,没甚可求,但既然有约在先,自当要言而有信。”
“唔,横竖我是想不出来,既是你输了,那便由你来想,总归要叫我满意才行。”
覃景尧虽未刻意探听,但她天真烂漫,三言两语间便将境况和盘托出,原是赁屋而居,柴米油盐皆需亲手张罗。
平日唯以针黹女红寄售于绣坊,换些散碎银钱度日。
既无朱门绣户,亦无锦衣玉馔,无婢仆环伺,更无家世可凭。在世人眼中,她这般境遇怕是连寻常百姓都不如,合该处处捉襟见肘才是,又怎敢大言应有尽有?
以覃景尧的身份地位,口中说着淡薄名利,不慕荣华之人,他并非未曾见过。只是那些人,无不是曾在红尘漩涡中几经浮沉,或是看遍人间极盛之景,方才淬炼出一颗洗尽铅华之心,
人各有其缘法,他自不作评说。
唯怀中这韶华正好的女子,眼波流转间俱是娇养出的灵秀,纵混迹市井不染骄矜,却也能从那骨子里透出的从容看出,必是被人捧作明珠般呵护长大,
虽非金玉堆就的富贵花,却也未曾历过风雨摧折。
攀比慕贵原是人性本能,纵是钟鸣鼎食之家,为权势钱财,机关算尽者亦比比皆是。
似她这般未经世事磋磨,未识人间极奢的姑娘,所谓甘于平淡,不过是因未尝甜露而暂作清高,或为矜持作态罢了。
如是一想,兴致便淡了几分。
15. 第 15 章
覃景尧垂眸睨着她,娇美可人的脸颊不染市侩,双眸澄净似能望到她心底里,亦看得出她是真心安贫乐道,甘于满足,
以她的古怪精灵,怕是看他绞尽脑汁比真得些什么更欢心。
他忽而笑了,从善如流道:“如此,还请浓浓不吝宽限,我却要好生筹划一番。”
兰浓浓此番还真如他所想,看他为自己苦思冥想的模样,远比得到什么珍宝更令她心头发烫。
她的小院虽不华美,却足以遮风避雨;手中纸笔虽换不来千金,却能画出自己喜爱的图稿,换得碎银几两,更有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姑姑们,
邻里和睦,日子顺当,钱财不多但有余,足够她安然乐活,她不需要有多少钱财权势,也不需要有人伺候。
如今她已觉得十足圆满,什么高门大户的威风,前呼后拥的架势,反倒不如现在这般自在。
她所受到的教养中,付出与回报本该是公平交易,可在这里,尊卑如铁律,蓄奴是天经地义。
那些受雇于人者,甚至不必被呵斥,骨子里便已先矮了三分。
兰浓浓来此间两年,虽日常所见多是寻常百姓,却也偶见高门仆从来观中进香。那些奴仆低眉顺眼的姿态,让她即便手头宽裕,也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人以那般卑微的姿态侍奉。
再者她本非此界人士,若有人日夜在侧近身接触,免不得还要怕不经意间泄露异状。
如今意外遇得令她倾心的意中人,除归途难觅,倒也心满意足,别无他求。
兰浓浓笑得眸子都弯成了月牙,点头时发梢飞扬,才刚刚应下,她便已开始涌升无限期待。
*
夺冠者在欢呼声中退场,赛事的锣声刚歇,街市的喧嚣便再度沸腾,嘹亮的卖货吆喝声迎着夕阳,将烟火气漫过整座城池。
散场的人潮在下方缓缓流动,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尽头。窗边二人却安之若素,既然无事缠身,索性借着这一方清净,将方才未尽的话题继续娓娓道来。
兰浓浓喜欢听他讲那些见闻经历,但更爱的,是他言谈间那份不紧不慢的从容,沉静得让人挪不开眼,仿佛世间万物,他都了然于心。
偶尔被他发现她热烈的目光,见他无奈一笑,亲昵打趣时,她也不羞赧,反而说些天马行空的话。若能换得他眼中惊诧,或是朗声开怀,便觉无限满足。那张漾着甜笑的脸,始终如蜜糖般明媚。
桌上的杯影渐渐东斜,下方街市的嘈杂人声仍然喧沸,兰浓浓双手捂颊,压了压面上热烫,唇颊说多了话有些酸感,
盈着微光的眸子缓缓移向窗外,目光不经意掠过河面,蓦地一凝,下一瞬,她腾地起身,红翅木圈椅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浓浓?”
“有人落水了!”
目光穿透熙攘人潮,只见河心一人双臂奋力挥动,身躯在浊流中时隐时现,看得人心惊肉跳。
兰浓浓神色惊慌,扭头又冲他大声说了遍,随即便提着裙摆欲往门边跑,刚跑出两步,忽地一顿,忙转回窗边探身下望,全然没留意到横出一只大手被自己错了过去。
眼下人潮如涌,即便下去也难以逆流速行。就算能如来时一般有人开路,等挤到河边,怕也早已来不及了,
赛事结束时,护岸的兵士已经撤守,河中的津人也尽数离去,两岸百姓背向离开,交头接耳的嘈杂声浪中,根本无人注意到身后有人落水,
眼看着河中那双手臂挥动的幅度越来越小,兰浓浓急得心头直跳,她不及细想,一手拢在唇边,另一手高举挥舞,朝下方人潮竭声大喊:“快看河里!有人落水了!救人啊!”
她的喊声虽响,却只引得近处几个下层看客仰头张望,下方声浪如潮,嘈杂的人声仿佛筑起一道无形屏障,将她的呼救声吞噬殆尽。
挥舞的右臂猛地被一只大手牢牢握住,兰浓浓本能地挣扎,转头看清来人,眼中骤然闪过一道亮光,“姚景!”
她急声道:“你带的人里可有善泅的?河里有人落水了,这会人还浮着,跑的快些应该还来得及,或让他们边跑边大声喊,声音传得比人快,总有离得近的人听见前去搭救的!”
覃景尧并不慌张,只神色肃了两分,人满为患时,免不了横出意外,
如此等盛会,官府皆会派遣兵卒衙役护防,然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也总有人或主动或被动大意失足,况此时赛事已散,百姓回转,兵卒皆已撤离,更无防护可言,
覃景尧已踱步到她身边,手掌扶上她肩头,合拢握住,温度自他的掌心绵绵传递,叫人不由得放下心来,
“放心,已有人前去,你看,”
兰浓浓顺他所指望去,果然见岸边已有百姓徘徊,更有一二男子跳入河中,但她的心仍高高提起,概因河中挣扎的身影已然不见,
“我们也过去看看吧,再叫上大夫,万一呛了水还能及时救治!”
兰浓浓回身拉上他的手,快步往房门走,边仰头与他说,
细嫩的眉心颦着,眸中布满焦急之色,落水之人在河中挣扎许久,几次沉入水中,早已呛了水,随时可能窒息。
心肺复苏后世几乎人人都会做,人若及时救上来,大概率就能得救,可这里也不知有无落水急救法,若无事自是万事大吉,若真有事或许也能尽份力,
兰浓浓既然看到了,断不能装作不知,无论如何,总要确定那人最终安危,方得心安。
既派人去了,这等小事原不值挂怀。
覃景尧见她心神不宁,自是无所不从,当即遣人速请大夫。他回握住她冰凉的指尖,将人护在臂弯间,逆着人潮大步前行。
所幸盛会已散,人潮虽密,却多是缓步闲游之人,随从在前开路,二人疾行不过盏茶工夫便抵岸边。
河堤上此时早已聚起数十围观百姓,交头接耳之声不绝。
“...人怕是不行了,我看好似脸都青了呢。”
“啧啧也是可怜呦,只为看个赛龙舟白白的丢了性命去,”
“先前有人落水还有官府的津人捞着呢,也是这人命不好落的不是时候,人都撤完了,哎我看啊,是凶多吉少喽,”
“也不好说啊,刚不是说吐了水?说不得还有得救呢...”
兰浓浓被挡在人墙之外,只能从嘈杂人声中捕捉到零星碎语。她心中焦急,踮起脚尖左右顾盼,却只见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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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叠叠的人影如密林般挡在眼前,正欲拉着他拨开人群往里冲,恰这时,自身后飞来连声高语,
“大夫来了,快让一让!”
人墙哗然一阵,立时闻声避让,
轻重不一,杂乱又飞快的脚步声飞速擦过,兰浓浓把准时机,趁人墙尚未合拢,忙拉着他也冲了进去,
所幸情况比她想得要好些,将落水的男子救上的好心人,应已先帮着去了水,跑得衣发不整的大夫,只肃着容简略一扫,便蹲下身叫带自己来的人搭把手,
将地上浑身湿透的男子侧翻,看不清动作,只隐约见他在那人胸腹处停留施力,又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在其面上刺了下,红得发紫的血珠甫一溢出,侧躺在地上的男子便猛地倒抽一声,随即惊天动地般大咳着朝外呛水,
那人虽仍昏迷未醒,但胸膛已有起伏,不知何时屏住呼吸的围观百姓们,此刻齐齐长舒一口气,脸上也纷纷露出释然的笑来,
那大夫起身略整衣冠,背上药箱,冲四周一拱手道:“无大碍,人是因呛水所致,一时闭了气,回去后好生修养两日便可痊愈,识得此人的便帮着搀扶回去,若没人认得,便劳烦哪位好心义士,帮着送到我扶安堂去。”
“原来是扶安堂的大夫,果然妙手,我虽不认得,却愿出一臂之力!”
“我也来!”
“来来来!”
到底是好人居多,大夫话音一落,围观百姓便争先恐后上前将那人扶起,边笑声交谈着跟了上去,
不消多时,岸边人群尽散,只余下一滩水迹昭示着先前凶险,
直到此刻,兰浓浓才如劫后余生般长长舒出一口颤气,亦才惊觉额间手心尽是冰凉,后背衣衫也早已被冷汗浸透,连指尖都泛着麻痹的刺痛。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浑身气力仿佛瞬间抽离,整个人软软地坠入身后坚实的臂弯之中。
覃景尧取出手帕为她轻试额上虚汗,垂眸笑问:“现下可安心了?”
兰浓浓点点头,深吸口气,待气息渐稳,便挺直腰背站直身形,伸出大拇指,冲他绽开明艳笑靥:“救人者及时,大夫来得及时,且医术高明应急有术,更有诸多素不相识的好心之人齐心相助,古道热肠,民风至善,真好,真好!”
兰浓浓这番感慨确是发自肺腑。
她自来到此地,可谓一帆风顺,落难时得遇贵人相救,漂泊无依时有屋檐遮风挡雨,不谙世事时有良师耐心指点,就连谋生计所遇的伙伴,也极投契。
更难得的是,骤然失去的亲情慰藉,竟在此处也寻得几分补偿。
这些顺遂境遇,何尝不是国泰民安的缩影?正因身处开明之世,她方能渐渐消解心结,在此安顿身心。
倘若似她所知的某个朝代那般摧折女子,裹足束胸、禁锢闺阁,莫说安居乐业,便是活着都如履薄冰,她必然又是另一番心惊境了。
覃景尧听出她话语之诚,不知她心中感慨,也未有深究之意,只随心道,“浓浓娇娇女儿身,偏生悯人心肠,”
世间心善女子不乏多,然能弃体统,破世俗,为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不计形象,竭力呼救者,
难能可贵。
16. 第 16 章
人潮散尽的河岸重归岑寂,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蓬勃的温度自她指尖与掌心传来,覃景尧执手相携,踏着渐长的影子徐行。
远处市声如沸,软红十丈,而身侧唯伊人低语,巧笑嫣然。此刻风烟俱静,竟生出些地老天荒的错觉来。
夜市即开,货摊如龙,自城门迤逦而来,橘光晶莹的糖仙娥、十二生肖琉璃灯,墨香犹新的字画,鎏金嵌宝的妆匣,雕镂精奇的玉玩,热气蒸腾的各色点心,更有杂耍百戏穿插其间。
烟花铺子前火星噼啪,照得满目琳琅,令人应接不暇。
满城喧嚣热闹得如同除夕盛景,二人穿行其间,不知不觉已换了位置,
兰浓浓拉着他,沿着摊位逐一看去,,每遇新奇玩意儿,便拈在指尖笑盈盈举到他眼前。
覃景尧眼底漾着纵容,便笑着掏了碎银买下随手掷出碎银买下,连同店家找回的铜板一并提在手中,
偶见卖相粗陋却香气扑鼻的街边小食,她总要兴致勃勃买来尝鲜。虽嫌其不够洁净,却也不忍拂她兴致,每每浅尝辄止后,便借着为她拭唇的由头,将剩余点心转递给随从。
后被她察觉,那些未曾动过的,便都依着她的意思,尽数分给了蜷缩巷角的流浪乞儿。
兰浓浓许久未这般畅快地逛街游玩,加之她精力旺盛,竟从华灯初上逛到夜市阑珊,一路尝遍各色小吃仍不知疲倦。
喧嚣渐沉入夜色,唯余几盏昏黄的灯笼,在青石板上投下朦胧的光晕,为他们照亮归途。
门户皆闭,鸡犬无声,四野俱寂时,唯闻一缕清越女声破空而来,宛若珠玉落盘,扣人心弦。
“...我本想着,似今日这般盛会,若也出来摆个摊,定也能赚得不少银子。可现下一看,方知高手在民间,”
“若不讲究用料,单论手艺,今日不少摊上的东西,比那些老铺子的工艺也不遑多让。果然闭门造车,便如固步自封,认知狭隘,纵读万卷书,亦需行万里路。唯有如此相辅相成,方能开阔眼界,增长见识。”
今日一游,倒令她颇有收获,她虽时时警醒自己,莫因过去所学自傲自满,可终究是过往太过顺遂,以至于让她有几分超然物外的飘飘然,
这一行,恰将她那未曾察觉的飘然之意尽数驱散,及时摆正了心态。
古人虽囿于眼界,智慧与能力却分毫不差。新奇取巧或可逞一时之能,然欲得长远,终究要靠真才实学。
念及此,愈觉学海无涯,她要修的功课,还多着呢!
兰浓浓边说边翘起唇角用力点头,途经的檐角灯笼洒下暖光,恰将她那双明眸映得流光溢彩,眼波流转间如有星子跃动,顾盼神飞之态,诱得人挪不开眼。
覃景尧垂眸凝望,眼眸中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轻松笑意,她娇娇小小,身量只到他肩颈处,抬起头看他时,需得将细白的颈子绷紧,
将在朦胧夜色中格外莹润娇嫩的脸庞,如献祭般全无防备呈在他眼前,也将她毫不掩饰的爱慕与信赖全然坦露,赤城的叫人心尖软烫,凭生无限怜爱。
万籁俱寂间,她的脸庞亦如人一般娇小可掬,他抬手覆上这张任君采撷的容颜,拇指不自觉地在细腻肌肤上流连摩挲,如同抚弄一片新绽的花瓣,
那肌肤下似有蓬勃生机脉动,酥麻热意透过纤薄软嫩的肌理直抵指腹,温度在无声中攀升,细腻触感宛如融化的蜜糖,乖顺地熨帖于掌心,
余下四指自她耳后穿入发间,如蛛巡丝,掌腹压着颅骨缓缓收拢。不过单掌一覆,便将她全然制于指掌。指节微动间,操纵的快意如野火焚原,竟生瘾癖。
少女肌骨沁出的幽香,与唇齿间残留的糕果甜味交融,酿成一种独特的甜腻。那气息混着咫尺之遥的温热呼吸,如烟似雾般萦绕不散,丝丝缕缕渗入鼻息,将人裹住。
乌兰胡同浸在子时的墨色里,连更夫的梆子声都咽尽了,
同泽收住脚步,手提灯笼在十步外孤悬,昏黄的光撞上两侧青砖,显得灯影外的黑暗更稠了几分。
靛蓝长衫领口间,那段修长脖颈绷出凌厉线条,随着他前倾的动作,嶙峋的喉结在火光里明灭滑动,而眼眸始终沉在阴影中,像两泓化不开的墨。
暗沉的喟叹随着一声轻笑溢出,
“浓浓无需妄自菲薄,技艺可经磨练而得,而似你这般灵心慧性,却是旁人难及。多少读书人、匠人终其一生困于执念,反倒是你这般年纪便能洞明事理,这份颖悟连冰雪聪明都难以企及。”
覃景尧收回手,五指指腹轻轻摩挲,最终在少女蓦然漾出的梨涡上一点,才意犹未尽地落下。
他唇角微勾,低笑道,“听闻玉青城荟萃楼的雕工堪称一绝,镇店之宝更是名动四方。浓浓既有雅好雕琢之心,改日我定当带你去细细赏玩,权当弥补今日误了你的日进斗金,不知浓浓,可愿赏脸?”
兰浓浓早闻荟萃楼的大名,只是昔日登门时,她素衣荆钗,那店家火眼晶晶,镇店之宝自然不会轻易示人,
她并无偷师的念头,只当是开阔眼界,稀世珍宝难得一见,若能从中获得些许灵感,那便是意外之喜了。
当下顿时喜笑颜开,不住地点头应和。
不过一句尚未兑现的承诺,便令她欢喜至此,如此的,好哄,
覃景尧莞尔一笑,刚收回的手忽又握拳抬起,手腕轻转,如变戏法般展开掌心,一枚女子小指粗细的玉镯正静静躺在掌纹间。
刚收回的手复又握拳抬起横立,手腕翻转,打开,如变戏法般,手心赫然正放着一只女子小指粗细的玉镯,
他抬起左手,夜市新得的粉莲抱兔花灯,漾开暖黄色光晕,照亮二人之间,亦将那玉镯的本色照得通透。
玉色粉若初绽的桃花,质地细腻如凝脂,玉身之内,每隔半指便嵌着一簇雪瓣状的絮纹,恰似粉雪堆锦,疏密有致。
此刻映着灯辉,整枚玉镯流转着莹润的光泽,粉白交织处恍若朝霞映雪,更显得晶莹剔透,美不胜收。
兰兰正值青春年华,自然喜爱精美饰品,但因在校上学不便,平日并不佩戴玉饰,
且玉器本清冷,天然便带着几分只可远观的疏离感,
但眼前这只玉镯,不似她母亲和长辈们常戴的那般典雅庄重,
通体莹润,纹样精巧,透着一股鲜活的灵气,叫人见了便心生欢喜,
她从前虽未尝过情爱滋味,却明白爱情与物质密不可分,虽一头栽进去,恨不得倾尽所有,却也清楚,不求回报的付出,只会让自己显得廉价。
兰浓浓背着手微微倾身,眸中流光宛转,惊喜得连睫毛都染上了星光,瓷白的小脸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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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觉地往前凑,在将触未触他掌心的距离停住,那副又娇又憨的模样,让人忍不住要捏一捏这雪团似的香腮。
覃景尧眸中噙笑,拿食指轻勾她软滑下颌,得她一眼娇娇嗔瞪,唇边笑意更浓,
身形微转,袖风掠过一缕冷香,左手的莲兔灯轻轻卡进檐柱间隙。
摇曳灯影中,他执起女子纤手,垂眸时右手轻拈那枚粉镯,如拂露般滑入凝霜皓腕。
那抹粉润恰与朱红手串相偎,红若胭脂醉,粉似海棠春,
端是配她。
覃景尧满意莞尔,掌心仍托着那截雪腕。腕间轻转,朱玉串坠便从袖口滑出,他眼尾轻挑:“浓浓赠我定情之契,今以粉镯还卿,可算两心同?
这粉镯原就合了兰浓浓眼缘,如今被赋予定情之意,更觉腕间生暖。她不禁轻转玉镯,看那抹粉润在皓腕上浮光游走,另一手抚过粉镯内壁,竟触到细微刻痕,她指尖微顿,细细摩挲,
原是极小的同心二字!
她突然抬头看他,眸中炸开万千星光。那枚总让他想用指尖丈量的梨涡,此刻盛满蜜色的笑意,连发梢都跳跃着金粉般的喜悦。
她喜爱至此,已是最好的答复,
覃景尧负手静立,胡同幽静,合心意的女子一颦一笑皆惹人喜爱,
月下怡情,亦是人间一等惬意之事了。
兰浓浓看够了玉镯,这才想起他的话来,盈亮的瞳眸一转,眼帘抬起,仰颈瞧着他,故意颦眉微鼓着颊,黑亮的双眸带着好不容易方表露出的一丝浅浅控诉,
“玉镯虽美,但你我有约在先,定情信物必得亲手所做,方显真心。才过一晚你便忘了不成?还是说,你有意敷衍我?”
或许一旦陷入情爱,人便会变得敏感多思。兰浓浓明知他不会敷衍,可话说出口,心底却无端泛起酸涩。
她唇角微垂,鼻尖一酸,那双黑亮的眸子便不自觉蒙了层雾气,
上一刻还狡黠灵动的眸子,一瞬便蒙上湿漉漉的雾气,委屈得仿佛被谁欺负了去。这般变脸之快,连向来从容的覃景尧都不由得怔住,一时竟忘了反应。
他手指微动,眸光闪了闪,这玉镯虽非亲手所制,却也是他特意命人寻来的上品,怎能说不用心?
可眼下看来,这份心意在她眼里,竟还是不够。这丫头精灵得很,娇蛮又难缠,偏生心思直白,喜怒全写在脸上,不像寻常女子那般弯弯绕绕。
他本有些无奈,可瞧她这般模样,又忍不住觉得好笑,倒也省得猜度心思,直来直往,反倒让他轻松不少。
心知此时不宜发笑,喉结微滚,压下了笑意,到底是娇娇女儿家,心肠软脆,受不得慢待委屈,
这月余相处,还是头一回见她露出这般神色。他眸光不自觉地软了下来,落在那藏起梨涡的软颊上,
覃景尧轻吸口气,双手背后,忽半弯下腰,人便倾身欺近她脸前,甜香与冷香骤然相撞,氤氲散开,旖旎萦绕。
晕光流转间,她颊上粉晕未褪,却已舒展了眉心,一双眼睁得圆圆的,水光颤颤,像蓄着两汪清泉,唇瓣不自觉地轻抿,屏着气的模样格外可人,方才的委屈难过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他抵近她的额,高挺鼻梁轻触了下她软软鼻尖,轻如点水,这似有若无的亲昵,让周遭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17. 第 17 章
“浓浓这番心意如此珍贵,我自然要倾心回报,只是亲手制作尚需时日,又不忍让你久等,便先寻了这玉镯暂表心意。本想待我亲手所做完成之后,再郑重相赠,怪我思虑不周,惹得浓浓伤心难过...”
“莫哭了,嗯?”
他这样看着她,温言小意,轻柔呵哄,满身清冽的冷香铺天盖地的缠绕上来,兰浓浓只觉脑中混沌发麻,心跳声大得如同雷声在耳边轰鸣,
她握紧玉镯,只记得紧紧屏息,生怕被他听到露了怯,双眸大睁呆呆望着他,唇舌似没了用处,哪还记得说话,
直待因长久闭气的窒息感汹涌袭来,她猛然长喘出气,混沌的神智也随之清明,眼睫连颤几下,抬眸看去,
他已直起身来,双手负后立于烛光下,身姿颀长,峻拔如松,眸光温柔深邃,正含笑看着她,
此时夜深人静,二人无声相望,空气仿佛变得稀薄,压迫得人呼吸凝滞,心跳急促,口干舌燥,连手心都隐隐发烫,
明明二人已在交往,时常约会,相处时自然亲昵,兰浓浓仍会被他不经意流露的风姿而蛊惑,
细颈咽动,红唇轻抿,夜色中熠熠生辉的眼瞳眸骤然收紧,如同幼兽锁定猎物,蓄势待发,即将开展第一次狩猎,
下一瞬,她猛地踏步上前,一把攥住他的上臂,踮起脚尖猝然发力,仰脸时脸颊擦过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紧闭着眼,唇直直朝那张笑意尚存的唇撞去,
“唔,”
这声音自然是兰浓浓的,这是她的初吻,既是一时冲动,亦有主动时的紧张,她毫无经验,自然拿捏不好力度,双唇触碰时那一瞬如过电般的酥麻,让她浑身颤栗,
她来不及体味亲吻滋味,牙齿磕到唇肉的锐痛,便立时令她自突然的大胆中回神,
迟来的羞意轰然漫上脸颊,她忙睁开眼,正撞见他低垂的眉眼,阴影里晦暗不明的神色陌生得让她心尖一颤,微启的唇瓣还残留着彼此的温度,攥着他臂膀的双手已本能地开始后缩。
惊愕不过一瞬,覃景尧便顺势收紧了臂弯,少女温软的身躯被彻底锁进怀中,掌心力道不容抗拒地压住她脑后。
垂首时,灼热的呼吸碾过她颤抖的唇瓣,将那青涩的触碰,化作一场攻城略地的征伐。
肌肤厮磨泛起腻滑的触感,甜香丝丝缕缕钻入鼻息,缠绵游走,逐渐渗入四肢百骸,体温攀升间,吐息也愈发灼重,
黑直浓长的眼睫低垂时如鹰收翼,深沉又锋利,半掩的瞳眸如穿越渊隙看她,大胆热烈的女子被他困在怀中,毫无挣扎躲闪之意,乖顺懵懂的任他予取予求,无声滋长着采撷者的狂肆之欲。
眸底暗色翻涌,掌心灼人的温度透过衣料烙在她腰间,喉结重重一滚,却只是克制地贴着她的唇浅尝辄止。
须臾,他骤然撤身,松开钳制时带起一阵微凉的空气。
兰浓浓一直是恍惚的,如置身火炉一般,待唇上灼烫的重力消失,后颈与腰腹一松,她才似活了般,
先是抿唇润了润,后皓齿衔着下唇,压出一片粉白,更拥的唇瓣殷红润嫩,
“咳嗯,那个,天,天色不早了,这是我的初吻,嗯,我今日很开心,很喜欢,希望你也喜欢,”
手足无措间,全失了平时狡黠,早忘了先前质问,磕磕绊绊也不知都说了什么,滟滟粉潮的眸子,慌张含羞飞快瞥了他一眼,
忙忙掀开腰间荷包欲拿钥匙,却手指打颤,只是简单的结扣便急得她鼻尖发汗,好不容易打开拿了钥匙,转头就要开锁进去,
佳人娇羞无措,固然赏心悦目,但夜色已深,覃景尧怕她趁夜伤着,快一步握住她手臂,抬手取下莲兔花灯,接过她手中钥匙,稳稳解锁开门,
一直静候在不远处的同泽双手提得满满当当,向二人躬身示意,迈入院门,少顷,院内烛光亮起,人空手而出,快步回远了原处,
至此时,覃景尧才将花灯递给她,眸中含笑,低声道:“我与浓浓心有灵犀,亦是开怀,甚是欢喜。今日劳累,你早些歇息,明日会有人送膳食茶点来,只我俗事缠身不得相伴,浓浓若是有事,差人寻我便可。”
话落,轻送了她肘处,下颌轻抬,
“进去吧。”
兰浓浓双颊滚烫,脚下顺他的力提裙迈入,进了院门,驻足回头,见他站在门槛之外含笑望着,甜蜜之余陡升不舍,
想要再次被他拥在怀中亲昵依偎的念头,来得迅疾而猛烈,足尖转动,后跟已经踮起,用力攥紧手心才堪堪克制住扑向他的冲动,
“嗯...,夜色已深,你也快回去歇息,那,我关门了,”
兰浓浓笑着朝他挥手作别,然眼眸中浓浓的不舍,却将满腔心思全然展露,
覃景尧面朝院门而站,笑望着她的身影渐被门扉所挡,直到落栓声响,他驻足片刻,转身离开。
“呼,”
门外脚步声渐远,兰浓浓克制住回身开门去看的冲动,似被点穴般僵在原地的身子猛地松懈下来,微垂下头,双手捂上脸颊无声呐喊,足背弓起,脚下似踩了火般蹦跳起来,
一时不停回想方才自己大胆献吻,一时他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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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吻的情景又浮现眼前,一时又懊恼自己意志不坚被男色所惑,
既庆幸他反客为主未叫她尴尬难堪,又喜于他未被她的大胆惊到而态度轻慢,
总之一颗心七上八下跳个不停,脑中更是胡思乱想缠作一团,上了床榻仍抱着腕上粉镯傻傻甜笑,至四更梆响,房中烛光才倏而熄灭。
*
覃景尧回到别院,月已中天,他却径直往灯光明亮的湖心亭中走去,
“观辜砚兄神色,想来今日龙舟赛事,应是极满意的,”
卢亭文早在知他归来时,便起身下了台阶迎他,待人至近前,含笑打趣了句,随后右臂一挥,略让半步与他同入亭中,
覃景尧撩袍坐下,似是想到什么,微勾唇,却笑而不语。
都道英雄难过绕指柔,此话真可见一斑,
朝堂之上,覃景尧的名声恶大于誉,有人暗骂他弄权非善,有人暗骂他心狠手辣,却独独无人骂他贪财好色,
而今竟见他纡尊降贵置身于平民之间,对那女子百般呵护,甚至相伴至深夜方归,如此情形,想来这女子定是极得他欢心了。
今日这事若传回龙朔,怕不知要惊落多少眼球,又要碎却多少芳心。
卢亭文乃真君子,虽些许可惜未能见那女子全貌,却也只是感慨一二,无探究之意,
侍从们鱼贯而入,将玉盘珍馐次第陈设。末了呈上一尊飞仙踏云状的碧琉璃酒壶,方屏息敛衽而退。
卢亭文执起酒壶,一手提袖先后为二人斟上,忽抬首望月,双手提杯臂向前伸,朗声笑道:“今夜月华如水,美酒佳肴,当与辜砚兄俘一大白,请。”
覃景尧亦双手提杯迎上,两盏相悬三寸,恰容一缕月光流泻其间,
“固所愿也,请。”
二人多年好友,至交之情,畅所欲言好不爽快,待酒过三巡,覃景尧停盏置手于桌,这便是点到为止之意,
卢亭文亦搁下空盏,同泽唤人撤了菜肴,摆上茶水,令别院下人避退,只与护卫留下候命,
*
三更梆子声未歇,几处朱门大宅内,密信犹在铜盆中蜷曲焦黑,檐角间暗影已如鬼魅掠过。待五更鼓响时,那些酝酿在锦帐后的密谋,已成了不日断头铁证,
事发之迅,令人猝不及防。雷霆之势劈落,数人尚在梦中,便被捉拿入狱。三日之内,过堂,画押,定谳,依律严惩不贷。求情的门路未及疏通,叛逆者的血水已渗入刑场青砖,尘埃落定。
五日后,一只金眸信隼掠过皇城,将密诏送至城东别院。
18. 第 18 章
“哎呦!兰姐姐您可算是来啦,快请进快请进,怪不得今儿一大早听见喜鹊叫呢。掌柜的念叨您好几日了,昨日还说,您今日若再不来,就要亲自上门找您去呢!”
“我才几日没来,怎被你说得好似一年半载一样,倒是文泉你能说会道的功夫又见增进,想来这几日店里生意定是红火得很。”
“红火,确实红火,我这小店的门都要被来催货的客人给堵了!”
兰浓浓刚被迎进门,还未说上几句,一道爽利却不失柔婉的女声便插了进来,带着水乡特有的温软,煞是好听。
正说话的二人却不约而同僵了神色,裁春居"铺面不大,统共不足百平方,前堂说话声穿过薄薄的门帘窗屏,后头的罩房里都听得真切,
只见柜台侧后方绛青色的布帘猛地掀开,一身穿紫衫藕裙的女子快步而出。
她梳着妇人髻,一张标志的鹅蛋脸,丹凤眼,长鼻翼,唇略厚,不算时下标志的容色,眉目间那一抹爽利倒把寻常的五官衬得极鲜活。
此刻她唇角含笑,那饱满的唇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竟透出几分撩人的风情。
兰浓浓却不由喉中发紧,扬起笑刚要说话,便先被人抄了臂肘,几步入了帘后走廊尽头的屋中。
一关上门,文娘脸上的笑色就隐下了,叫人心惊肉跳的,
“小浓浓,这十日做什么去了?”
“你可知这十日间,对面珍衣坊的蜀锦玩偶,东头彩云记的苏绣布虎,西边烟雨居的缂丝人偶,就连南北市那些小铺面,都摆出了各色新奇布偶!”
她指尖重重叩着账本,“有的料子比咱家的细软,有是针脚比咱家的密实。除却先前订好的老主顾,新客竟是一个个都往别家去了。”
“原都是跟风仿咱们样式的,如今倒都爬到我裁春居头上来了!”
“尤数那珍衣坊最是下作!竟敢派伙计堵在咱们铺子前头,满嘴什么江郎才尽,''黔驴技穷,”
“我呸!一群偷师学艺的猢狲,如今倒披着人皮在祖师爷门前耍起把式来了!真是好得很呐!”
文娘双手叉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说到气愤处面上一脸怒色,倏而又猛地转头看向双手抱着包袱贴门站着,眸子圆睁,抿着唇不敢吭声的少女,
眯起眼笑道:“小浓浓你说,咱们裁春居能叫他们看笑话踩了去?”
“不能,当然不能!文娘姐姐放心,咱们裁春居必须是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四月的晨光醒得早,金灿灿地漫过窗棂照得不大的斗室极是透亮,小院内花红柳绿,听几声落枝的雀啼,坐在窗边品茶看着,极是惬意,
兰浓浓此刻却全无往日闲情,用力摇头表了态,先将包裹递给她,也不落座,径直拎起小炉上咕嘟作响的茶壶,拿起杯盘里的银镊,从堆满干梨花的青瓷福碗里精准夹起一朵,
那晒得酥脆的花瓣飘落在粉彩釉茶盏中,被突注的沸水冲得上下翻腾,恰似她此刻翻搅的心绪。
一缕清芬混着水雾漫开,沁人心脾。
“梨花茶清香润喉,可凝神静气,又回味悠长,文娘姐姐莫生气,气大伤身无人替,请喝茶,前些日我虽没来,但这几日我可是闭门赶工,不会误了交货的。”
花茶香气氤氲盈鼻,对面少女眼眸弯弯似盛了星子,一张粉白娇嫩的脸上漾满笑意,左颊上的梨涡竟比杯中舒展的梨花还要甜上三分,文娘望着,唇角已不自觉跟着扬了起来,
她也不是个黏糊性子,当即擎起茶盏,仰颈便饮。
兰浓浓见状心头一松,知道自己来迟这一遭算是过了。
说来她与裁春居并无契书约束,不过偶尔卖些绣样图稿,乃属自由身。
只是与文娘合作以来极为投缘,年节来往间,倒处出了几分闺中知己的情谊。
平日若得闲,她也会来铺子里坐坐,或是帮着理理丝线,或是听些街坊闲话,那些别家衣铺的动向,皆在这茶香针影间摸了个通透。
为与姚景约会,她已几次推拒。布偶原就难防仿造,财大气粗的店家用料绣工再用心些,确实分走了一些客源,
老主顾们的定制帖又被一拖再拖,同行铺子里的织机针线却昼夜不歇,文娘姐姐日日瞧着,也难怪如此动气。
兰浓浓倒是并无不快,她与裁春居两相裨益,自当同心协力。
当下大松了口气,假意拭汗的帕子还悬在半空,忽觉颊边一疼,心知是文娘姐姐泄愤,反倒安心坐下,慢条斯理地侍弄起茶盏,任那梨花香渐渐冲淡了满室焦灼。
文娘口中虽道着急,心底却未必真乱。人心便是如此,愈是求之不得,愈觉百爪挠心。布偶虽易仿制,终究难逃头三脚的章法,那起子跟风的,不过学得皮毛罢了。
浓浓这玩偶未面世前,满城衣行布庄,竟无一人想到能将寻常走兽做得这般憨态可掬。莫说孩童见了要打滚撒泼地讨,便是闺阁少女、当家夫人,但凡瞧上一眼,便少有人能抗拒得了的,
当初玩偶甫一摆上柜台,立时风靡全城,裁春居门前日日排起长龙,铜钱落柜的叮当声从早响到晚,真真是日进斗金的光景。
这般红火,岂能不招人眼热?
这一年来,莫说那些大字号绸缎庄,便是街角的小裁缝铺,也都争相效仿。有那起子心思活络的,更暗地里打着主意,想把这摇钱树连根拔了去。
那些个能工巧匠,绣技大家,做出的玩偶针脚倒是齐整,绣线也讲究,偏生像庙里的泥菩萨,端的是精致,却少了口气儿,
更有甚者,仿着浓浓的图样做出来,反倒把老虎绣成了病猫,真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唯独浓浓手下所出,个个眼珠子都跟会说话似的,连尾巴尖都透着活泛劲儿,
最难得在她常有巧思,时出新样。每得妙稿,便来铺中唤绣娘们以五色丝线细细琢磨,针针皆藏机杼。
如此推陈出新,方教这裁春居的玩偶始终独步玉青,任他旁人如何效颦,终是望尘莫及。
有真本事之人,管他是男是女,这一年来文娘待她早就不单是掌柜看绣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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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当着自家妹子疼。
又知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平日里不免多存几分怜惜,且这般三催四请竟不见人影,实是破天荒头一遭。
若非文泉带回口信,亲眼见她在家中好端端的,文娘怕是早要亲自去寻人了。
现下见她容光如初,眉宇间仍是那派烂漫气象,文娘心头一宽,倒也不急着催促。素手解开包袱皮,掠过一小摞图稿,但见五只兔偶挨挨挤挤地躺着,俱是双手能捧的大小,却各具灵性。
或鼓腮啃着萝卜,或竖耳嗅着菜叶,红粉蓝绿的衫子衬着雪也似的绒毛,那模样比真兔子还要伶俐三分,
那兔儿眼如浸了胭脂的琉璃珠,圆溜溜嵌在绒团似的脸上,指尖陷进雪白毛发里,竟比新弹的棉絮还要软上三分。
捧在掌心瞧着,活似捧了朵会喘气的云,教人从指缝酥到心尖,恨不得立时揣进怀里藏起来,活脱脱要把人的心肝都萌化了去。
兰浓浓也不扰她,只将茶盏轻轻一搁,斜倚在缠枝纹的扶手上。左手托着腮,腕间粉镯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而微微转动,映着窗光泛起涟漪似的柔晕。
她仰着脸望向窗外,睫毛半垂着,眸光却虚浮在更远处,分明人在这儿,魂儿早随着那人的影子飘远了。
自赛龙舟那日一别,至今已整整八日未见,兰浓浓倒是知道他的住处,但头日便有小厮前来传信,道是有要务缠身,如此,她自是不好再贸然前去打扰,
且自与他相识,一颗心便系在了他身上,往日最上心的图稿,如今空空如也,裁春居送来的订单在桌案上摞了厚厚一沓,丝线乱作一团也无暇理会。
这几日虽强打起精神赶工,却总在落笔时走了神,往往日头偏西才惊觉忘了用膳,夜里刚挨着床铺便昏沉睡去,连簪子都来不及卸。
眼下方得片刻清闲,思念便如春藤蔓生,细想来,这竟是二人相识后头一回隔了八日未见,不知他事务可已料理停当,所办之事可还顺遂...
“浓浓,”
“浓浓?”
“嗯,嗯?”
“文娘姐姐怎么了?”
暮然回首的少女,颊生红晕,眼亮得能照见人影,连睫毛颤动都仿佛带着情意,
文娘眼波微垂,忽见少女腕间新添了枚粉玉花镯,指尖正不住摩挲镯面,底下朱红丝绳系着的玉牌一晃,竟隐约透出字痕?
再思及方才她神思不属的模样,这些日一反常态推托不来,同为女子,文娘哪还能不明白,
她这是情窦已开,且已情根深种了。
其实以浓浓这般年纪,原该是媒人踏破门槛的光景,偏她无父无母,独守着这门点布成灵的绝技,更兼模样俏、性子活,荷包鼓胀却心思澄澈。
虽不慕虚名,可这玩偶行当的生意经,明眼人都算得清,她手底下的巧思,足足养活了半条街的绣娘。
各家既要跟风从她指缝里分利,面上自然都赔着笑,可暗地里,眼红的更多,
这世道,最怕的就是有心人惦记。
19. 第 19 章
文娘以一介女流周旋商贾之间,分利争市,深知人心险恶,亦不啻以恶揣人,然她却更明白女儿家一旦情动,便是九牛难回,
任浓浓素日如何爽利果决,终究逃不过一个情字,那些劝诫的话到了唇边,又随着叹息咽了回去。
将早已备好的青缎荷包推了过去,里头银票的厚度足够寻常人家半载嚼用,
“柴员外府上想来为小公子定做一只新模样的玩偶,下个月初十生辰前来取,我只说先问了你再说,除了今日这套兔偶,眼下还有五单等着交货,这又要新玩偶,浓浓可有头绪,能赶得出来吗?”
兰浓浓也不客套,解开荷包取出银票快速点了点,装入自己的钱袋里,又将钱袋收到随身斜垮着的橘粉色绣海棠花包包内袋,收紧包绳,将荷包又推了回去,
先绽开笑道了谢,而后认真思索了一番,摇摇头:“抱歉文娘姐姐,时间太赶,这一单怕是赶不出来,”
这一年间她做出的玩偶造型有三四十个,基本保持一月出新一套,每套二到五个不等,出新率不可谓不高,
得益于后世庞大的信息储备,她脑海中积累的素材和构思不胜枚举,毫不夸张的说,若只保持当下的出新率,她可以一直出到退休,
新图样的玩偶不值一提,但兰浓浓却懂得物以稀为贵,更明白珍珠不能一次倒尽布袋的道理。
总要留着三分后手,就像外公曾说的,春日撒种不能尽数抛洒,得在袖里暗攥一把。
她倒不惧有人仿冒,自古匠人皆承前人之技,便是她起家时,也未少借前人巧思。不过她每一幅图稿,乃至每一只亲手做的玩偶,耳朵里都藏着个兰字首拼暗纹,
金线细若秋毫,针脚走得比蚂蚁还细,须得对着日头才能瞧见,权当是辨别真伪的标记了。
幸而晟朝不兴巫蛊魇胜一说,更要谢当年武盛帝力排众议,开海运,引回了棉花种子,否则她空有满脑袋好东西,无家族依仗亦难以示人,想在这世道挣立足谋生,还真不是件容易事。
她每月有铺子里的分红,银钱上自是不缺,从前独居时,晚上赶赶工也就是了,而今心有所系,最缺的反而是时间,
“文娘姐姐,待我手中所有订单交付,日后便一月接一单吧。”
文娘明显愣了下,细长的眼都睁大了两分,毫不客气地说,一单定制的价格就抵得上铺里一月盈余,如今每月仅接三单,便已排到了半年之后,利润之高可想而知,
而今,她竟如此轻易便将唾手可得之暴利舍弃,震惊之下,平日伶俐的喉舌竟一时哽住。
兰浓浓既然开口,心中便已有成算,面对震惊与不解,她还能从容地笑出来:“文娘姐姐放心,你不是也常说物以稀为贵吗,”
“定制盈利虽高,但每出一个绝版,铺子里可以售卖的玩偶便要少一只,从长远来看,反倒得不偿失。且定制多了,我也怕哪天江郎才尽,到那时,咱们怕是只能坐吃山空了。”
一时之利与长久之计,文娘自然心知肚明,但她更明白,她这番言辞背后的深意。
欲问她是否昏头的话已涌到了喉头,却在将要说出的一刹,被她生生咽下。
裁春居能从一平平无奇的成衣铺,跻身玉清新贵之列,全凭这些玩偶生意,而其中关窍,则尽系于她一人之手。
纵使满心困惑,又疼惜那白花花的银子,文娘此刻除了伺机进言,却也别无他法。
偏生眼下光景,绝非开口良机。
沉默良久,方缓缓点头:“浓浓言之有理,然生意之道贵乎循序,若骤然改弦更张,缩为一月一单,恐寒了主顾们的心。不若以三月为期,徐徐递减,既全旧谊,又树新规,方为上策。”
规则忽改,确实让人措手不及,兰浓浓略一思忖,遂点头。
文娘有意觑她神色,见她同意,心中也略松口气,公事言罢,抬手握住她戴着粉镯的手,仔细打量了下,啧叹:“这粉镯玉质澄澈如水,玉絮匀净如雪,更妙在天然自成花瓣纹理。玉色与纹样两相映照,既显冰清玉洁之质,又蕴灵动生趣之姿。浓浓当真慧眼如炬,竟识得这般稀世珍品。"
她说着不由点头,忽又抬起头,脸上的笑容颇有打趣之意:“浓浓从前不是说,不喜手上佩戴首饰,道是做事不便,怎才数日再见,不仅戴了,还佩了两个?”
兰浓浓仅未露半分羞色,无不炫耀的朝她晃了晃,脸上绽开的笑靥,生生把窗边的日光都比得失了颜色。
“非是我好眼力,乃是买它之人好眼力,且此一时彼一时嘛,我平日做事小心些就是了,”
皓腕悬空,垂系于绳上的玉片,在光影流转间隐隐显现出个景字,
文娘瞧见神色微动,抬指遥点了点,别有意味的哦了声,笑道:“这好眼力之人,莫非便是浓浓腕上,这玉片所刻之人?”
男未婚,女未嫁,她与姚景两情相悦,兰浓浓自觉此事无需讳言,便坦荡点头,还冲她竖起大拇指笑眯眯道:“文娘姐姐亦是好眼力,是他。”
文娘眼尾微挑,忽哼笑了句,“怪道浓浓数日不来,缘是有了情投意合之人,”
又顺势追问:“能令浓浓动心的男子,又有识玉的慧眼,想来必是城中翘楚。不知这位公子尊姓?府上何处?你们如何相识?其家世品性究竟又如何?”
兰浓浓本就没打算隐瞒,只是亲友终究有别,便将跟告知于姑姑们的话,斟酌着说了几分,却见文娘也露出相似的慎重神色,连忙握住她的手轻轻摇晃,“文娘姐姐放心,此事姑姑们皆已知晓,且我并非无知少女,省得谨慎的。”
文娘知晓她的来历,然庵中修行之人,目光比寻常人更通透几分,既然清风庵的师傅们知情却未加阻拦,想来必是另有一番考量,
她遂不再缄口,只含笑说了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便轻巧转了话锋,
“这几日你未出门,倒正好躲过一桩大事,青云街林府你可还记得?前两日这林府突遭官府查抄,阖府下狱,隔日告示便贴遍街衢。原是那林府竟暗地里替蒋家包庇罪人权氏遗孤,更私通粮行陈家、盐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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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之流,暗中聚敛钱财,意图再掀谋逆之祸!”
“当年权氏恃权跋扈,藐视天威,终被覃太尉率兵雷霆镇压,落得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下场。据说行刑那日,血染长街,被斩落的头颅足足装了三十余车,刑场青石上的血迹历经三场大雨方才淡去...”
文娘说到此处,突然打了个寒颤,手中的茶盏险些跌落,那些陈年旧事,光是提起就让人脊背发凉。
“...不过那欺君犯上本就是诛族的大罪,权氏死有余辜,可叹这些朱门大户,竟还不如咱们升斗小民看得透彻,”
“如今家业倾颓、亲族连坐,前日囚车游街时,我亲眼所见,其中竟蜷缩着几个总角幼童……唉,造孽啊..."
文娘已育三子,幼女方才五岁,提及孩童脸上难掩悲悯之色,
兰浓浓听着,脸上笑容早已僵住,与后世消息通达,朝野之事皆可随意探知不同,
晟朝亦如历代王朝,庙堂秘事从不示于庶民。
史册所载,不过帝王本纪,朝廷大政,而权氏僭越之事正值当朝,兰浓浓纵使翻遍典籍,也难窥其详,
坊间虽不禁议政,然于升斗小民而言,温饱生计终究重于庙堂更迭,她平日鲜少涉足茶楼酒肆,听那些文人墨客指点江山,即便偶有踏足,权氏旧事毕竟时隔多年,早被新鲜谈资取代。
是以兰浓浓在此栖身两载,竟当真未曾听闻。
在后世,无论是史册典籍还是闲谈中,诛连三族,株连九族,不过寥寥数笔,纵使字里行间透着森然寒意,终究是千百年风烟外的旧事。
此刻亲耳听闻,兰浓浓只觉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那些她曾经翻阅过的冰冷记载,如今竟化作眼前血淋淋的真实。
那些史书上轻描淡写的只言片语,此刻分明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那些她曾翻阅的典故,亦正在这方天地间上演,
而她,就站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修罗场上,真切地感受着这个时代的残酷与血腥。
兰浓浓不知后来与文娘姐姐都说了些什么,她走在煌煌天光下,却只觉得寒意蚀骨,长街明明整洁如洗,商铺门户大开,行人往来如织,
天穹湛蓝,草木葱茏,雀鸟啼啭,繁花吐馥,这世间万物分明一如既往地安稳鲜活,
可她此刻眼中所见,却仿佛隔着一层血色薄纱。
行人面目模糊如隔雾霭,耳中似塞了湿棉,市声人语皆化作混沌嗡鸣。唯独鼻息间那股铁锈般的腥气挥之不去,
那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肺腑,竟分不清是刑场飘来的真实血气,还是记忆在鼻腔里翻涌出的幻觉。
浑浑噩噩回到家中,门栓咔嗒落定的刹那,混沌的五感骤然清明,一股腥甜蓦地涌上喉头,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金星乱迸,
兰浓浓再支撑不住,跌跌撞撞扑向院角的木盆,俯身间哇地吐出一口酸水,连带着将那些血腥记忆都呕了出来。
青白指节死死扣着盆沿,直到指节发白,仿佛要将满腹惊惧都掐进这冷硬的容器里。
20. 第 20 章
连日赶工未进多少粒米,腹中早已空空,胃腹却还在不停痉挛着绞出阵阵酸水,直到连胆汁都已呕尽,喉中仍在无物可吐地剧烈抽搐,
淡淡的锈色洇在帕上,兰浓浓怔怔盯着这抹血痕,忽觉颅内有万千铜钟同时震响,震得眼前黑白交错,
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喘息声又急又碎,一声声压抑不住的哽咽自喉间泄出,未干的泪水刹那滚落衣襟,
她蓦地跌坐在地,染血的帕子从指尖滑落,涣散的目光在虚空中徒劳抓挠,仿佛要在这满院寂寥里掘出根救命稻草,
那双总是盛着笑意的眸子,此刻浸在泪雾中晃动着破碎的光,所有鲜活的颜色都褪成了惨白。
“妈妈,爸爸...”
她无意识地喃喃低唤,可满院寂寥,唯有自己的哽咽在青砖地上撞出回音,
院子北角的原木色秋千上,缠着她一针一线缝制的花藤软垫,不远处是从清风庵后山上移栽过来的梨树和桃树,如今都已开了花,
堂门檐下挂了一排她亲手制的竹片风铃,每只下面都坠着粉色丝带,风过时便叮咚作响,清音悦耳,
檐角垂着几盏绸纱灯笼,院中也零星悬了几处,风铃正下方的阴凉处,还摆着一张藤编的躺椅,
堂前地上立着一块半米高的青石,石上稳稳搁着一口陶缸,不足一米宽,里面卧着两朵荷花,一粉一白,昨日她才换了水,
院子不大,却被她布置的满满当当,温馨美丽,生机盎然,
平日不出门时,她独处亦能自得其乐,院子向阳,阳光洒落,将院中万物镀上一层温柔光晕,美好又安逸,
日光灼烈,院中景致仍是她出门前那般安宁静好,可兰浓浓却止不住地浑身发颤,她蜷坐在地上,不知等待了多久,待喉头哽咽渐平,只余头疼欲裂,
抱紧双臂,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她踉跄着想去向父母诉苦,又怕在此刻无助时看得见她们,却得不到回应会更加痛苦,
想倒杯热水暖暖身子,却忘了壶中的水早已凉透,昏沉中竟觉得手里的瓷壶尚有余温,只是双手颤抖得厉害,水柱在杯沿乱溅,最终只泼了满桌,
抱起水壶仰头欲灌,壶口却撞破了唇,冷水混着血丝从下巴淌落,浸透了前襟,呛咳间瓷壶脱手碎裂,
兰浓浓死死攥着桌沿,指节发白,恍惚望着这一片狼藉,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泼洒的冷水还是滚烫的泪,
胸口仿佛压着千钧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碎玻璃,
她茫然抬头,目光涣散地仍在搜寻着什么,浑然不觉脚下就是碎瓷,她机械地迈步,尖锐的疼痛从脚底直刺天灵,却迟了半拍才化作一声呜咽,
可她脚步竟停不下来,仿佛这具身躯已不再听令,只在青砖地上拖出一道渐渐晕开的血痕。
*
逆党虽已伏诛,然蒋贼经营多年,其党羽遍布朝野,所蓄死士、所结朋党、历年所敛钱财及机密账簿等,皆需时日逐一清查。
卢亭文身为玉青城知府,辖下竟有乱党余孽而不知,原有失察之责,虽将之抓获却是戴罪立功,既需上表请罪于御前,又须安抚百姓,震慑宵小,连日焦灼之下心力交瘁可想而知,
过午未久,忽闻那位去而复返,仍搁置诸务寻去,却见花影婆娑间,那人正半倚摇椅闭目养神,衣带垂落,好不自在。
不禁讶然:“不是要回龙朔复命,怎的又折返玉青城,莫非还有漏网之鱼?”
覃景尧睁开眼,长腿抬起,蟒纹靴底随即落地,广袖翻卷如云,身后侍从支起檀木摇椅的月牙档,
他眸光微转,下颌稍扬,同泽箭步上前,将石桌上那乌沉沉的漆箱捧来,箱长及臂,黑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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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墨,只见他手腕一翻,箱盖应声而启,
“明远治玉青三载,政声卓著。今虽戴罪立功,然岁末考满,当归龙朔叙职了。”
卢亭文低眉看向箱内,指尖挑起靛蓝粗布,便见左侧整齐码着五本蓝封账簿,硃砂题签犹新,右侧锦盒不过掌大,却妥帖盛着张娟色皮卷。
他信手抽出账簿,指尖刚拂过纸页,眉峰便是一跳,待皮卷徐徐展开,眸光倏地凝住,雪白皮面上蜿蜒的,正是蒋党在芜城的藏银密图,卷边几处还沾着些许黑褐血痂。
玉青余孽失察之罪虽以功相抵,然晋升之期终需延宕三至五年,然有这芜城账簿与藏银密图,非但前愆可涤,更当另录新功了,
归京之事,已成定局。
卢亭文缓吐郁息,将账簿与地图仔细收归箱中。蒋党余孽虽已式微,但若由他独自处置,纵能肃清,也必耗时费力,
他麾下既无精兵强将,又难控异地,更兼残党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便会转迁银潜踪,如今得辜砚兄雷霆相助,实乃天助。
他整襟正立,肃然长揖:“不敢叨扰大人休憩,下官这便去查核账簿,起获藏银,下官告退。”
三日前,龙朔信隼抵至别院,覃景尧奉密诏,令卢亭文肃清玉青城乱党,自率亲兵潜赴芜城,以缴蒋逆账簿及藏银,
他在玉青修养已久,本已届返京之期,况缉获逆党更需复命,芜城距京较近,原拟为事毕直归,只是临行得密信,方才改了初衷。
亦是此时方想起一事来,唤人来问道:“这几日可有人寻来,”
别院管家深躬及地,“禀大人,近日并无人求见。”
覃景尧眉峰微蹙,数日无消息,以她的性子能耐得住?
长指轻敲了敲扶手,淡声道:“吩咐下去,两日后启程,回龙朔。”
随从应,“是。”
21. 第 21 章
送信人叩门未应,宅门自内落栓,却无人应答,据查问,她自亥时归家后,再无人见她出门。
再据铺中人讲,道她离开时面色惨淡,可见必是出了事,以她的性子能闭门不出,连他的约都不见,只怕事还不小,
日影西沉,覃景尧独立于悬铃檐下,整条胡同早已肃清,木门紧闭,唯闻风过铃动的清越之音,
覃景尧负手而立,铁门环在夕照中泛着冷光,却照不穿门缝里那道横亘的黑影。
“敲门,”
“是!”
同泽当即上前扣门,同时扬声道:“兰姑娘,”
静待三息,无人应声,又扣门,“兰姑娘,”
如是反复三次,终无人应,同泽回身请示:“公子,可要破门?”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眼前院子不大,若有响动即便隔着院门亦能听到,但院中毫无声响,静得好似无人,实在不同寻常,
覃景尧眸光骤变锋锐,冷声喝道:“开门!”
同泽当即抽出袖中短刃,噌地拨开门栓,打开大门。
覃景尧大步迈入,院中别样精致的布景未得他半分侧目,他身量挺拔双腿修长,几个大步便步入堂中,堂内狼藉顷刻尽收眼底,那道蜿蜒的暗红血痕,亦赫然入目。
他气息陡然森寒,循着血迹直抵洞开的寝卧,凤眸扫过,乍一眼先被床上坐卧着的粉白色毛熊震了瞬,
手臂绷紧已欲出手,却在发力前的刹那辨出乃是假物,视线急转,瞬间便被桃粉色床帐内,整个身子半缩在桃色锦被下,一动不动的女子惊住,
“浓浓!”
覃景尧脸色顿变,箭步上前俯身一把将人捞入怀中,触及那炭火般的体温时,紧绷的下颌竟松了三分,他扯过锦被将人紧紧裹住,沉声吩咐:“关上门窗,速叫大夫,叫两个婢女过来,取温水来。”
同泽领命疾出,须臾便捧木盆而归,置温水于方几上,推至他手侧,旋即无声退下,全程未过三次呼吸。
覃景尧旋身落座榻沿,掌心覆上她前额,触手烫得灼人,
他虽未服侍过人,然阅览群书,常下军中,熟稔高热应急之法,
事急从权,此时也非顾忌男女有别之时,将人放回床榻,拧了温水覆额,静待换帕时才顾及看她,
她烧得厉害,整张脸烫得若抹了胭脂,唇瓣殷红光滑,浓长的黑睫被温帕熏得柔软濡湿,鼻息呼出灼热气流,整个人如盛放的花朵,艳丽惑人,
颦蹙更添孱弱,恍若带雨梨枝,鬓边粉蕊珠花,竟也随势低垂,
病容虽添别样风致,
覃景尧眸中却静若深潭,较之眼下,他更喜她眼波流转间,尽是狡黠灵动的生气。
他凝目静视,为她更帕降温,温热指腹几度抚过眉心,那道蹙痕却始终未展。他收回手,撩开被角,凌乱罗裙下,一双白缎绣鞋上血迹已经干涸,
长眉轻动一瞬,手勾起粉色缎袜,连同绣鞋一并利落褪下,榻上昏迷的女子身子跟着一颤,吃痛声轻不可闻,
覃景尧侧眸在她面上一掠即收,转而捏起她纤细脚踝,指尖掠过雪白的脚背,将小腿轻轻屈起查验时,便见脚心几道鲜红伤口,因褪袜又渗出血迹,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刺目,
几声窸窣响动后,锦被落下,覃景尧净过手,触到她脸颊脖颈间灼热的吐息,指尖微顿,手指正欲探向那松散的衣襟时,厅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是先前去备酒的同泽折返而归,
“公子,烈酒与茶水送到,”
覃景尧停下手,未回头,“进来,取伤药来,”
同泽垂首而入,将温好的酒坛与清水置于案头,又从袖袋取出军用伤药轻放一旁,未待吩咐便躬身退出,至门外三尺处静立候命,
全程目光低垂,未敢逾越脚下方寸半分。
*
她双唇紧抿,覃景尧便将人揽进怀中,屈膝抵住她后背,手臂环过肩膀钳住她下颌,指节发力一捏,唇齿被迫启开,灼热吐息顿时扑出,怀中绵软的身子微微一颤,如垂死蝶翼的挣动,
他动作稍滞,凝眸在她脸上停留几息,而后捏起茶盏,沿她微启的唇缝缓缓喂了进去,所幸她人虽昏迷尚有吞咽本能,待殷红舌尖餍足隐去,唇瓣不再翕动,方撤了杯盏。
覃景尧目光深沉,搁下瓷杯,拇指拭去她唇角湿痕,随即松开手,任由她的唇轻轻抿合,方将人放回床榻,
指腹仍残留着她唇瓣的柔软与滚烫,床榻边那道挺拔的身影却毫无迟疑,俯身探手,墨发自肩头滑落,
顷刻间,浓烈的酒香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
兰浓浓是被一股令人窒息的苦涩呛醒的,意识尚未回笼,她的手已本能地挥向苦味源头,同时挣扎着翻过身,剧烈干呕起来,
“姑娘!”
“姑娘醒了!”
床榻前喂药的婢女惊喜出声,一人立即上前搀扶,端来温水伺候她漱口,另一人快步朝不远处抬起眼帘的男子屈膝禀道:“公子,姑娘醒了。”
覃景尧起身走来,二婢立即低头退至两侧。
兰浓浓腹中空空,方才那口药还未咽下就吐了出来,此刻正蜷缩在锦被间,双手死死按着太阳穴,指节都泛了白,
身上的高热虽退,头颅却似被铁箍紧勒,脑髓随着脉搏突突跳动,尖锐的嗡鸣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连时间都变得模糊,不知煎熬了多久,那恼人的蜂鸣终于渐渐消散,
兰浓浓睁开眼,头中空茫,心口亦空落落的,紧攥双手蓦地松开,眨了眨眼,一行灼烫的泪便流了出来,越过山根,一并没入鬓发,
断续的哽咽突然变成压抑的呜咽,她把脸深深埋进臂弯,整个身子蜷缩起来,素白的手指死死揪着锦被,指节泛出青白,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覃景尧未料她醒来会这般模样,小小的一团陷在床榻,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她哭得不能自己,身子颤抖的厉害,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神色微沉,挥手令人出去,撩袍在床边坐下,抬手覆在她颤动的发上,温声唤她:“浓浓,”
头顶突如其来的触感与声响,惊得兰浓浓浑身剧震,她近乎是惊恐地向前蜷缩起身子,仓惶回头的动作扯得她头中一阵眩晕,却死死咬牙强忍痛楚,
当目光触及床边那道熟悉的身影,与他温柔安抚的眼神相接的刹那,她浑身一颤,所有的紧绷与防备瞬间溃散,再忍不住,瘪着唇,眼泪泊泊而下,呜咽着猛然朝他扑了过去,“姚景!”
覃景尧展开双臂稳稳接住了她,感受着她收紧的力道,他亦收紧手臂,一手从她发上抚至背上,一下下安抚,柔声应她,“浓浓莫怕,我在这里,”
待她气息稍微匀,方温声低询,“告诉我,出了何事。”
他的怀抱似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双臂稳稳圈住她所有战栗。耳侧是令人安心的心跳声,沉稳的安抚声落在耳畔,恍然间让人觉得,只要靠在这胸膛前,世间便再无可惧之事。
兰浓浓却倏地绷紧脊背,连呼吸都凝滞了,单薄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那些本以为随着苏醒消散的梦魇,此刻竟顺着毛孔钻回四肢百骸,
一颗颗头颅在刽子手的刀光下翻滚坠落,无头的尸身像被收割的稻秆般接连倒下,浓稠到发黑的血浆从断颈处喷涌而出,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河,
她被人潮推搡着向前,眼睁睁看着那些圆睁的眼睛,抽搐的手指,甚至能闻到血肉被烈日蒸腾出的腥臭,
兰浓浓清楚地知道,昏迷中纠缠她的血腥幻象,都是她的过渡臆想,可令她更为毛骨悚然的是,这一切都曾在现实中真实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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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令她战栗的,是那些读过的史书不知何时已腐蚀了她的心智,听着这满门抄斩的惨状,她竟能像解刨尸体般,冷静分析权力更迭的必然逻辑,
权氏僭越在先,蒋氏结党谋逆在后,满门倾覆不过是历史轮回的必然,那些被碾作尘泥的无辜者,都成了权力更迭时必要的祭品,
可理解不等于认同,她来自一个视人命如天的时代,即便是死刑,也要历经层层核验,唯恐错判。
而眼前这个世界,竟允许整条街道被鲜血染红,允许孩童的哭声湮没在胜利的号角里,这根本不是历史书上的轻描淡写,而是活生生的--!
她死死攥紧发抖的手,无法接受,更恐惧于适应于这个死亡被允许公开陈列,更被精心设计成艺术,以此为震慑的世界。
思乡之苦如钝刀割肉,她疯狂想念父母家人,想念那个有心理咨询和抗焦虑药物的时代。
可所有恐惧都哽在喉头,却找不到一个能听懂这些话的人,最终,身体先于意志崩溃,这场高热,成为了她唯一的避难所。
兰浓浓喉间堵着万吨委屈,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越是拼命摇头,泪水就越是汹涌,身体明明想挣脱这难堪的软弱,双臂却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死死缠住他的腰身。
覃景尧虽不知她这几日究竟遭遇了什么,但掌下颤抖的脊背,紊乱的鼻息,甚至每一根绷紧的发丝,都在向他传递着某种濒临崩溃的恐惧。
她不肯说,他便不再问,只是她未曾看见,他的眼眸骤然沉了下去。
在她醒来之前,护卫已报来她这几日的行踪,除隔壁邻居按约定送饭外,她一直闭门不出,亦无人来访。
直到今日早晨,她去了趟衣行,待了不足一个时辰,至此回来再未出去,
他的手仍自她的发间缓缓抚至背脊,她的一切如此简单,近乎透明,那么唯一的变数,便只能是她在衣行停留的那大半个时辰里,
随行的御医诊脉后,言她乃是惊悸伤神,忧思郁结,故而高热不退,观脉象,似有旧疾未愈,元气亏损,是故易受惊扰。
他目光低垂,落在她微微散乱的发顶,衣行掌柜的供词尚未送至,然以她平素的性情,那般大胆率真,行事洒脱,究竟遭遇何事,才至惊悸成疾,至今犹自惶然不安,
从前的病根,又是缘由为何。
怀中人气息渐趋平稳,覃景尧收回手,指尖轻托起她苍白的脸,温热的指腹缓缓拭去她腮边泪痕,声音低柔:“可好些了?你已昏睡半日,滴水未进,先用些清粥,再服药。”
他拢了拢她散落的鬓发,声音沉如金石相击,“万事不必忧心,养好身子要紧,一切有我。”
兰浓浓仰头望着他,听他温柔宽慰,那颗被孤冷包裹的心忽然颤了颤,像是跌进一泓温泉,
人渐渐从偏执的牛角尖中抽离,寒意从指尖开始消退,暖意顺着血脉蔓延至心口,连紧绷的肩颈都渐渐松了下来。
待回过神来,只觉眼眶发酸,竟又想要落泪,
兰浓浓吸了吸鼻子,眨着沉重的眼帘,忍下泪意,依恋地轻蹭他手心,双手紧抱他的腰,将自己更深的依偎进去,
深吸口气,嗓音还颤着,沙哑呢喃:“姚景,姚景,”
“嗯,我在,”
女子一遍遍喃喃唤着,覃景尧只因她唤的名字皱了下眉,便不厌其烦的应着,
手背轻贴她额间,高热虽被银针勉强压下,肌肤仍泛着混沌的潮热,婢女悄声端来清粥,他刚握住她手腕想扶起,怀中人却蓦地一颤,双臂缠得更紧,像是溺水者攥住浮木一般。
无奈,他只得双臂一拢,像抱孩童般将人横抱到腿上,怕她惊惶,一臂牢牢环住她腰身,另一手持匙舀了清粥,轻轻抵在她唇边,低声哄道:“浓浓,乖,吃一点,”
22. 第 22 章
兰浓浓高烧大半日,情绪大起大落,疲惫至极,头中更是昏沉,偎在他怀中,被他身上的清雅冷香包围,更觉昏昏欲睡,
听闻他的声音,她眼睫轻颤,昏沉沉抬起脸,乖顺地微启唇瓣。可那粥气甫一入鼻,胃腹便骤然绞紧,一阵酸涩直冲喉间,立时难受地红了眼眶,
她咬紧牙关,喉间艰难咽动,硬生生将那股酸意压下去,猛地撇过头,环着他腰间的双臂收得更紧,脸闷在他胸前,急喘了声,颤抖着哽咽,“我难受,吃不下,不想吃,姚景,”
覃景尧默然片刻,将汤匙轻轻放回碗中,面上不见半分不耐,只温声哄道:“既难受便不勉强用粥,但空腹不可服药,且饮些温水可好?暂且忍耐少许,待用了药,身子舒坦了,自然就不难受了。”
这里生活不便,生病最是难捱,兰浓浓强压下反胃,虚弱的点点头,刚露出脸,水杯便体贴地抵至唇边,她启唇小小含了口,便冲得身子猛然一颤,额角突突直跳,喉头不受控制地痉挛,本能地便要吐出来,
覃景尧似早有所料,扣在她腰间的手上移至后颈,在仰起的咽喉处轻轻一按,那口水便顺着喉管滑了下去,却惹得她痛苦呛咳,
他立即收紧双臂将她拢入怀中,掌心在她背脊缓缓摩挲,无声地安抚她的不适。
起初有些艰难,但咽下第一口后便逐渐顺利,兰浓浓被喂了两杯水,又缓慢地喝了半碗粥,他用手掌轻轻揉动她的胃腹帮助消食,二人都未开口,却默契地沉浸在这片刻的安宁中,
翻腾的思绪已彻底平复下来,当泛着热气,苦味熏得人窒息的汤药端到面前时,兰浓浓逃避般将整个人缩进他怀中,闷闷的嗓音传出来:“我感觉好多了,不用喝药,”
覃景尧这次却不再纵她,将药碗递出去,双手握着她肩头作势朝外推,口中叹道:“既实在不想喝,那便早些休息吧,我留了人守夜,若是难受便唤人来--”
他话未说完,深藏在怀中的女子便猛地扑到眼前,她双眸本就泛红微肿,此刻又盈满水雾,吸着鼻子,瘪着唇委屈小声道,“我喝药,我喝药,姚景你别走,别生气...”
她眼睫洇湿,清泪自殷红眼尾滚落,泪水冲刷过的双眸如琉璃般剔透,衬得腮边鼻尖氤氲的薄红愈发娇艳,仰起的小脸泪痕未干,却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纯与艳,
以眼神哀求,以软语挽留,一双如蒲丝般缠绕的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明明恹恹委屈却仍强忍着,这般情态,任谁见了怕都狠不下心离去。
她此番受了惊吓病倒,覃景尧本就不会丢下她不管,何况她又是如此黏人依恋,更叫他软了心肠,
他也委实看不得,这张本该笑靥如花,灵动鲜活的小脸,变作这般泪人模样,
“好好好不哭了,我不走,亦未生你的气,药是苦了些,但喝了药病才能好,待你乖乖喝完,便给你蜜饯吃,可好?”
温热的手掌捧住她的脸庞,以拇指指腹轻轻拭去泪痕,又取出软帕为她净了面,方将人搂揽入怀中温声安抚。
得了他准话,兰浓浓心中渐安,她靠在他颈下,因他的温柔今日格外脆弱的心绪又有起伏,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无意识扣他腰带上的花纹,喉间闷闷嗯了声,终究还是忍不住向他诉苦:“可是真的好苦......,我咽不下去,”
似是怕他反悔,她松开手抓着他腰间撑起身看他,噙着泪,眼儿巴巴道:“能不能将药汤做成药丸,这样便是苦我也就苦一下,我一定忍住,好不好?”
她这般楚楚可怜,覃景尧哪还舍得拂她的意,他垂眸低笑,灯影映得眉目愈显清隽,温声道:“怕苦才好,往后也要这般,有什么委屈……都该让我知道,莫要将苦水含在心里,嗯?”
在他这般温柔的注视与轻哄下,兰浓浓根本抵挡不住,心中酸软发胀,那让她郁结的心事再压抑不住,她紧靠着他,喉间紧得发疼,声音低不可闻,
“姚景,我害怕,”
覃景尧微垂首,一手抚向她忽而冰凉的脸,一手绕至她紧绷的背,温暖自掌心传递给她,轻声问:“怕什么?”
夜色沉霭,窗外零星光火摇曳,映着室内一盏暖灯,花几上海棠幽香暗渡,身侧之人偎依相贴,那体温如融雪般徐徐化开她周身寒意,暖意渐沁心扉。
兰浓浓轻吁一声,身子渐渐松软下来,低声道:“今日我去铺子里,听文娘姐姐说起...十年前那桩谋逆案,株连九族,血染长街......,这才几年光景,旧时血色未干,竟又有人重蹈覆辙,”
“明明如今天下承平,百姓安居...”
“我这几日闭门不出,专心在家中画图稿,制玩偶,文娘姐姐付了我上月分红,我数了数有六十多两呢,文娘姐姐说,这些玩偶已销往数城,日后还要卖得更远,铺子也要多开几家,”
“帮我做饭的刘婶家嫂子再过两月便要生了,刘婶说儿子肚尖女儿肚圆,这一胎圆圆的定是个女儿,”
“粮行家的小孙女来买过玩偶,定的是个笑脸星星,我交货时见过一面,才四五岁年纪,脸儿白白圆圆的,眼睛也大大圆圆的,很爱笑,像个福娃娃,”
“文娘姐姐说那天很多人被押走了,年龄大的头发花白,年龄小的还不会说话,有的锦衣华服,有的粗布素衣...,说那一日城中肃杀,刑场上全是哭喊声,说幸好我在家没出来,我,我...,”
兰浓浓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头中昏沉沉的,已看不清他此刻神情,“有错该罚,犯了法自然要受惩处,可是,可是,”
她声音颤抖着说,“那么小的孩子,还什么都不懂...”
她紧紧抓着他,将那句她们都是无辜的硬生生咽了回去,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我只是...,它离我太近了,就发生在我身边...,这种事...太可怕了,人命轻得就像,就像,”
兰浓浓喉头滚动几下,却找不到合适的比喻,
“他们可能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要因为同姓,同族付出代价。性命,前程,都不由自己做主。说不定我的名字也写在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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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族谱上...说不定哪一天就--”
“浓浓!”
覃景尧沉声打断她的胡思乱想,此刻他已明白她的心结,更从她语无伦次的叙述中抓住了症结所在,
孤女的身份让她如无根浮萍,虽能随遇而安,却总在风吹草动时惶惶不安。
她像只离群的雏鸟,渴求着每一分温暖与安定,故而平日看似开朗豁达,实则心思比谁都细腻敏感。
他看着她仓惶无助的神情,唇角微扬,声音温柔却不容置喙,“家族同根,荣损与共,既享荫蔽,便承其责。正如你所言,行差踏错,终需自担。”
“落子无悔,人皆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浓浓,”
他掌住她的脸,凝视她迷茫的神情,声音低沉而坚定:“莫因他人之事忧思伤神。浓浓善良明理,只要一直守住本心,在我身边,那些事便永远与你无关。”
兰浓浓心神恍惚,未能察觉他话中的异样,而他也不会明白,她真正郁结的并非可能某日受到牵连,正如她永远无法向他诉说,这个时代于她而言,究竟残酷在何处。
-
虽未真正被他的话语安抚,但将沉甸甸的心事倾吐几分出来,心头终究还是轻松了几分。
约莫两刻钟后,药丸送到,黑褐色的小丸,每颗足有半个小指指甲大小,足足十五六颗,
兰浓浓这次果真没再犹豫,绷紧小脸屏住呼吸,不给自己半点反悔的机会,一把全吞了下去。直到药丸尽数咽下,她才如释重负,长长舒了一口气。
撒着霜糖的艳红蜜饯递到唇边时,她下意识地张口含住,高热未退的唇舌滚烫,不经意间吮过对方指尖,惹得那手指轻轻一颤,
她未曾察觉,苦味被甜意覆盖,漱完口,整个人软绵绵地陷在他怀里,虽然还是病恹恹的,心情却明朗起来,仰着脸对他笑:“姚景,多亏你今天来了。不然我可能真要烧成个小傻子,或是就此病死过去,”
“这么说来,你可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呀,”
“莫要胡言生死,”
覃景尧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救命之恩岂能随意相赠,今日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日后在外人面前,万不可这般单纯。”
“傻浓浓,你又准备如何报答我?”
覃景尧含笑逗她,眉却微皱了下,她今日确实凶险,若是昨日他自芜城直接返京,怀中鲜活的女子,怕真就独自病在家中,生死难料了。
思及此,他心尖掠过一丝异样,指腹却仍稳稳抚过她发烫的脸颊,面上不显分毫。
兰浓浓今日哭了许久,此刻眼眶发胀,太阳穴隐隐作痛,心事稍解,又被安全感包围,倦意便如潮水般涌来,眼皮渐渐沉重得抬不起来,
他的话飘进耳中,却已无力回应。只本能地抓住他的手,却连握紧的力气都没有,那句别走含在唇齿间,说得含糊不清。
她看不见上方男子骤然深沉的目光,只朦胧听得一声应答,便放任自己坠入黑暗。
23. 第 23 章 寻鞋来
除了骤来这里时那一回大病,时隔两年,兰浓浓再次体会到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滋味,
醒来时天光已大亮,还未及思考,先被全身的酸痛夺去了注意,头痛欲裂,双腿如灌铅般沉重,连指尖都泛着酸软。
她刚蹙眉轻嘶一声,抬起的手便被人一把按住,睁眼看清来人后先是一愣,而后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姚景!你真的没走?!”
“咳咳咳...”
“昨日既应了你,自当言而有信,慢些,”
覃景尧笑了下,俯身过来,一手轻抚她后背,一手探了探她额头温度,随即接过茶盏,轻柔送到她唇边:“先润润喉,慢些喝。”
兰浓浓强压下喉中痒意,张唇欲喝,忽想起什么,猛地侧身避开,一手遮在唇上,一边拿眼瞧他,目露羞窘,声音闷在掌心,含混又焦急:“我自己来,你,你先出去,我还没洗漱...”
她试图抬手去接,却不知自己高烧反复折腾了一夜,加上近一日未进米水,哪还有半分力气,手指颤抖得如同暴雨中的花枝,越是使劲反而抖得越发厉害,完全不听使唤。
兰浓浓窘得满脸绯红,躲闪的目光不经意撞上他含笑的眸子,顿时觉得脸上烧得要冒烟,连身子都跟着燥热起来,
偏仰躺在榻上无处可藏,索性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那双水润的眸子里透出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反正她在他面前哭也哭了,缠也缠了,呕也呕了,什么里子面子都掉了个一干二净,还有什么好怕的,抬起颤颤的手,睁圆了眼,红着脸颊,色厉内荏道:“我要起来!”
覃景尧看着她恢复生气的模样,但笑不语。依言握住她的手,轻轻松松就将人扶坐起来,甚至在她坐稳之迹,游刃有余地长臂一伸,将床榻内侧的粉白玩偶熊捞过来垫在她身后,
左手稳稳端着水杯却不递过去,只挑眉含笑望着她,果然见她鼓起脸颊,哑着嗓子,明明是要佯装生气,声音里却透着一股子娇气道:“你喂我!”
他眼底笑意更深,俯身一手托起她细软的后颈,小心喂水,待她红着脸小口啜饮完毕,才慢悠悠道:“我们浓浓天生丽质,便是病中也好看得很。”
见人蓦地睁圆了眼,气急败坏怒喊他名字,方朗笑着起身出去。
被他这么一闹,兰浓□□神好了许多,身上的酸痛也减轻不少。正欲起身时,便见昨夜朦胧间见过的两名婢女端着铜盆衣物进来。
两人齐声唤了句姑娘,屈膝行礼后便不由分说地上前伺候。
兰浓浓还没反应过来,转眼已被伺候着坐在床沿。素白寝衣换成了白底绿纹的交领襦裙,披散如瀑的青丝被梳成两股俏皮的长辫,发顶左右各挽了个小巧的卧髻,簪着与衣裙相配的翡翠珠花。
水银镜面忽地映入眼帘,她呼吸一顿,镜中人虽只略施妆饰,却明眸皓齿,灵动非常。大病初愈的清减反而添了几分弱柳扶风之姿,整个人透着鲜活的生气。
她张了张嘴,竟一时失语。
明明往日也是这般打扮,今日却莫名觉得格外好看,镜中少女眼波流转间,自有一段说不出的灵动韵致。
兰浓浓盯着镜中人恍惚了片刻,突然回过神来,连忙向两人道谢,刚要起身下榻,脚尖甫触及地面便腿软一颤,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啊,”
“姑娘当心!”
“您足伤未愈,有事尽管差遣奴婢。”
兰浓浓坐回床沿,等那阵尖锐的痛楚过去,这才恍惚想起昨日神志不清时,似乎打碎茶盏划伤了脚。
刚要抬脚细看,两名婢女已会意地屈膝跪下,小心翼翼地替她褪去罗袜。
兰浓浓哪里受过这般伺候,惊得整个人都缩回床榻上,慌忙伸手虚拦,声音都急得变调:“使不得!二位姐姐快请起,多谢你们,我,我自己来就行...”
两个婢女听得这般称呼,顿时惶恐不安,连声道着折煞奴婢。见她态度坚决,二人交换了个眼神,只得恭恭敬敬地福身行礼,轻手轻脚退出了内室。
兰浓浓见状长舒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竟出了身虚汗。她深知在这个时代,蓄奴不仅合法,更是寻常。
莫说达官显贵,但凡家境殷实者,都少不了使唤下人。以她的财力,自然养得起奴婢,可她内心自有坚守,
来此两年有余,她从未想过找人伺候,更不想被同化成那些高高在上,把活生生的人当家具使唤,还觉得理所当然,不事生产的特权阶级。
当然她也有变通之法,不擅庖厨,便按月付银钱请邻家刘婶帮忙做饭,小件衣物自己搓洗,大件衣裙被褥实在力有不逮时,同样雇刘婶浆洗。
但这是明码标价的雇佣,银货两讫的平等,与使唤奴婢有着本质区别。
像方才那般让人跪着伺候脱袜穿鞋的事,不论过去还是当下,她都实在不能接受。
现下天气渐热,为防伤口溃脓,只松松缠了两层细纱布,依稀能瞧见脚掌上几道嫩红细痕,
兰浓浓手撑在身前,如搁浅的美人鱼般支着上身朝后看,脚背微微一弓,伤口受到挤压立刻便叫嚣着灼痛,她皱着脸倒抽一口凉气,蹙着眉尖缓了缓,才慢慢将绸袜往上提,
眉心微蹙又很快舒展,伤得不算要害,走路无碍,只是慢些,不便些罢了,横竖这几日也无甚要事需出门,倒也不妨。
覃景尧一进来便见她曼妙身姿坐在那儿,一手轻托下颌,水眸望着某处微微晃动,神色专注,似在思索什么,
她生得面嫩,双颊丰润,衣着鲜亮更添灵动。此刻托腮沉思,非但不显老成,反倒透出几分娇憨可爱,比起昨日病恹恹的模样,如今更觉明艳照人。
他背着手,神色闲适,唇边噙着一抹笑,就这么悠悠然瞧着她。直到她抿了抿唇,忽然用力一点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决心,眼睫低垂往床边一扫,作势要下榻,他这才不紧不慢地迈步上前。
“烧才退下,脚上的伤也未好,正该好好躺着才是。若有事,便吩咐婢女去办。你许久未吃东西,可觉得饿?”
兰浓浓现下收拾妥当,见了他自没了不自在,仰起脸冲他一笑,掌心贴上胃腹,方才还不觉如何,他这一说立时便觉得饥肠辘辘的,
“好饿呀,你备了吃的吗,是我喜欢的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撑着床沿就要起身,目光却已迫不及待地越过他的肩膀,朝端着食盒进来的婢女张望。
覃景尧几步走到床前,一手轻按她肩头,止住她起身的动作,转身走向床脚新置的圈椅,袍角一撩稳稳坐下,示意婢女将食案放在床榻边的小几上。
“就在这儿用吧。”
待人退下,他略抬下颌,回她方才所问:“备了瑶柱糯米粥、粉蒸时蔬、桃梨甜羹和咸豆卷,都是你爱的。只是病中忌口,需得清淡,且忍耐几日。”
见她眼巴巴的模样,不由莞尔,“知道你惦记酸甜酥肉,待痊愈了,让你吃个尽兴可好?”
兰浓浓是南方人,口味偏嗜甘甜,不耐咸辣,面前点心玲珑如画,羹汤氤氲生香,样样精巧皆合心意,单是瞧着便令人唇齿生津。
她眼底酿着蜜意,朝他抿唇一笑,径自举箸大快朵颐。粉腮随着咀嚼忽鼓忽陷,樱唇开合间,隐约可见小巧的下颌轻快跃动。
这般酣畅淋漓的吃相,倒比那珍馐美味更令人赏心悦目。
覃景尧不知为何,单是瞧着她大快朵颐的模样,便觉趣味无穷。她偶尔偷瞥过来,恰被他逮个正着,顿时慌得扭头躲开,脸颊腾起红云,先是羞赧地低垂螓首,忽又强自抬头,鼓着塞满粥羹的腮帮子瞪他。
活似只温驯的小兽,正香喷喷啃着猎人投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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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猎物,发觉被注视后,忙不迭龇出嫩牙虚张声势,那模样非但不见半分威慑,反将人瞧得心尖发软。
兰浓浓饿得狠了,不知不觉竟将满桌细点扫荡一空,取过备好的温水巾帕细细净手,忽瞥见他在侧,只得强撑住那点子所剩无几的矜持,才没放任自己软塌塌地歪倒。
到底是青春体健,免疫力强,一顿饱食后便觉神清气爽,晨起时那周身酸楚已消散大半,唯剩下足底轻微刺痛,
但这点痛显然拘束不了她,婢女刚将食案收走,兰浓浓道了谢,便迫不及待要起身,脚尖刚要落地,忽地顿住,眼波滴溜溜转动,偏头看向优雅端坐的男子,咬唇露出个狡黠的笑来:“姚景,可以帮我拿个东西吗?”
覃景尧扬眉颔首:“当然,”
“这双鞋我现下穿着不便,需劳你帮我另取一双来,就在堂屋外右首朝阳的木屐架上,那双粉缎面,鞋面绣着金猫卧菊的,”
古今风习殊异,在后世为爱人拿双鞋,乃是寻常体贴,然在此间却是大忌。
男子威重,为世人所仰,素有宁折项上颅,不屈膝下骨之谓。若令其俯身为一女子执鞋,非但折损尊严,更与羞辱无异。
兰浓浓自然不曾存着这般心思,之所以会这般要求,皆因往日里但凡她提出的请求,无论合礼与否,他向来无有不依。
细究起来,是他无度的纵容,酿就她这般有恃无恐的底气,加之昨日救命之恩,彻夜相守之情,使他在她心中的分量,不知不觉已比肩姑姑们,
更因着几分难以言明的少女情思,心底对他的依赖,竟愈发亲昵起来。
纤纤玉指就这么不管不顾地遥指过去,浑然不觉自己说了何等惊世骇俗的话。只见她唇角噙着狡黠的笑,眼波流转间,竟是要支使他去的意思。
独居之人养狗护院本是常理,兰浓浓自然也不例外,且心向往之,只看她亲手缝制的那些栩栩如生的动物布偶,便知她对毛茸生灵的喜爱。
奈何天不遂人愿,即便换了人间天地,对动物毛发过敏的体质却始终如影随。
她这一觉睡得既沉且久,不知家中已悄然添置了新物,更不知晓有人为她筹谋再三。
此刻日近中天,碧空如洗,连夏蝉都未醒转。院中屋内,自她那惊人之语脱口后,便陷入一片奇异的静谧。
院中侍立的同泽,堂屋垂首的婢女,此刻皆如泥塑木雕般僵立。一张张脸上,震惊与错愕交织,更有藏不住的惶惶之色,仿佛方才听见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诛心之言。
寝卧之内,朝堂对峙,兵临阵前亦面不改色的覃景尧,此刻亦罕见露出愕然之色,眸中笑意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愈发幽深的黑。
见她犹自娇憨无觉,目光在那伤处一掠,声音沉缓似古井无波,“足伤未愈,不便走动,要鞋作何,”
他眉宇间的神色未改分毫,兰浓浓亦早被他连日来的温柔相待蒙了眼,这般情状落在她眼里,倒成了既想关怀又强撑威严的有趣模样,
便伸出双手向他,待他迟疑数息终于递来手掌,立即攥住他指尖,左右轻摇着缠他,仰起的小脸上满是无辜,
“只是小伤而已,我小心些慢慢走便是,躺了这么久,我浑身骨头都要生锈啦~况且你头回到我家,我还没带你参观呢,”
她尾音拖得绵长,像蘸了蜜的丝线,轻飘飘仿若无物,却能将人从头到脚缠得密不透风,
“帮我拿嘛,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嗯?嗯?嗯?”
覃景尧居高临下看她撒娇赖缠,那双眼盈盈巴巴仰望着他,娇声软语间,手指还不安分地勾缠他的指尖,
哪怕她促狭,精怪,矫作,步步顺着杆爬,但只此一时,他确是被她摇软了心,愿意纵了她,
色令智昏一般,留下句等着,当真便转身出去为她寻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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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 来到,试探
覃景尧于晚膳时分悄然出现。兰浓浓早有明言不需人近身伺候, 无论是否出自他的授意,总之,结果恰如她愿。
故而他来时, 她全然未觉,仍垂首伏案, 专注记录着笔记, 唯有先觉察问题,方能寻得解决之道。
他整日未曾现身,她却逼着自己回想。从那些虚与委蛇的温存中, 剥离出他展露的性情, 思索世人口中他的为人与手段,更反复揣摩昨日真相大白时, 他短暂泄露于她眼前的, 冰冷而真实的一面。
唯有看清真实的他, 才能揣度其心思, 从而寻得应对之策。
兰浓浓从不妄以为自己能斗得过城府深沉的国之重臣, 更无意与他纠缠相争。正如她曾对他所言,被骗至此,自身亦难辞其咎。
她只当此番得了个惨痛教训, 而最终所求, 不过是离开此地, 与他永绝干系。
她指间曾明显一顿, 笔锋滞涩,覃景尧便知她已察觉自己的存在, 却仍静默未语。待她停笔敛神,方才缓步近前,如常与她温言谈笑, 仿佛一切如旧。
“在写什么?”
兰浓浓闭目运了运气,再抬眼时,微肿的眼中锐光乍现,直直刺向他,冷笑一声,“与你无关。”
她说罢,径直起身朝外走去,于院中新置的水缸中舀水净手,复入堂内将晚膳一应碟盏端至廊下,摆在那张打磨得光润如玉的木桌上。
她所写乃是后世一种字体,字形迥异于此,不惧他窥看。这饭食亦是她自付银钱所购,自然吃得理直气壮。
一日未见,兰浓浓只瞥了他一眼,冷然掷下四字,便再视他如无物,兀自执筷用膳,凝神沉思。
山不就我,我自就山便是。
覃景尧执起她那叠每张布局迥异,却井然有序,字迹整洁却缺笔少画的纸张,悠然在她对面落座,并未打扰她用饭,只垂眸细看。
一张张翻阅,一字字辨认,修长含锋的眉宇渐渐蹙起。
碧玉率众婢悄然上前,布下同样清简的菜肴碗箸,而后无声敛衽,依序退去。
兰浓浓从不知有朝一日与他同席,竟会令人如此食难下咽。她勉强咽下口中饭菜,搁下碗箸起身微俯,便要伸手去端自己的菜碟。
“若此时离去,”
他声淡如茶,却字字清晰,“自明日起,原先伺候你的婢女尽数召回。用膳,饮水,笔墨纸砚,每一样,每一次,皆需以银钱相易。”
稍顿,复添一句:“便依浓浓平日阔绰,每项百两,现结不赊。
“姚-覃景尧!”
兰浓浓被他这番无耻之言气得当即欲要扬手,却意识到碗碟尚在手中,只得强压怒火重重搁回桌上,震得杯盘铿然作响。
兰浓浓的教养从不许她失仪指人,此刻却再压不下心头愤懑。她霍然挺直身,一只因气血翻涌而指尖泛艳,如绽苞蔻丹的手直指着他,眼眸圆睁,切齿道,“覃景尧!你无耻至极!”
“好,你尚书令府上人矜物贵,我用不起!那你便别拦着我用外头的!”
覃景尧被她这般肆无忌惮地指着鼻尖叱骂,目光在那秾艳指尖停留一瞬,却仍噙着笑看她怒意贲张,满脸生机勃勃的模样。
细算来,她入京尚不足两月。然每日归府,必是笑靥粲然,欢欣甜蜜地迎上前来,挽住他的手臂,生生将他惯得受用如此,竟视作理所当然。
而今她虽仍在他的宅邸之中,一举一动皆在眼前,归来即能得见,却再无那抹令他心怡的粲然笑颜,臂间亦失了那份亲昵挽依。
不过一日,便叫他难以忍耐。
她尽可对他生气,却绝不能,以全然无视的眼神看他。
“浓浓胆识过人,先前便已瞒着我失踪一回,如今正在气头上,若不加拦阻,”
他眸中笑意微深,声如春风缚羽,“只怕你再度故技重施,我却不知该去何处寻人了。”
兰浓浓心头骤紧,唇瓣紧抿,眼底克制不住地掠过一丝惶乱。
覃景尧轻轻一笑,只作未见,挽袖执箸,从容为她布菜,温声道:“你病症未愈,喉间尚不适。外间食物粗糙剌嗓,用料不明,若与汤药相冲,反损其身,届时又当如何?”
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不过是强词夺理罢了!
兰浓浓如今对他口中吐出的每个字都心生警惕,自然不会被这般拐带着绕进去。
“不劳费心,便真是用料不明,我只吃馒头白饭,总能填饱肚子!”
她话音未落,已带着满腔怒气大步朝院门走去。覃景尧没料到她竟还是个滚刀肉,一时语塞,却又忍俊不禁,险些笑出声来。
他身形高挺,任她步子再急,不过两三步便已拦在前路。见她如受惊脱兔般敏捷避开,也不着恼,只收回手似妥协般一叹,
“何至于,便要如此委屈自己?”
她性情刚烈,若真断了膳食,必会硬气绝食。他虽有千百种手段迫她顺从,但既强留她在侧,自是心生喜爱,又怎忍心当真磋磨折辱?
况且,把柄此物,自然要留在关键之时,方能一击即中。
在她瞪大眼眸即将发作之际,他缓声笑道:“若浓浓愿每日与我同桌用膳,我退让一步又何妨?每样费用皆可降至十两,如何?”
“浓浓应当明白,若我当真狠下心,只需让下人代你受过,你便不得不应。只是因你曾说过,你我之事勿牵连他人,我才愿以银钱与你交换。”
他话音稍顿,继而道:“若这也不成,那以银钱交换之事,便就此作罢,可好?”
“说什么不牵连旁人,你现在说的每一个字,不正是在用旁人的安危威胁我?”
兰浓浓被他这番无耻之言气得头皮发麻,望着这张清风朗月般的面庞,只觉恶气翻涌,却又不得不屈服于他的威胁。她死死攥紧双手,瞪向他,声音自牙缝中挤出,
“好。”
说罢,她倏然转身快步回座,只三两下便将碗碟扫荡一空,执帕拭唇。见他面露错愕,只觉胸中恶气倏尔出,畅快至极!
“我答应一桌吃,可没同意一起吃,你自己慢慢吃吧!”
临走时,不忘将他方才不问自取的笔记一把夺回,又从随身挎包中取出一两碎银,略作迟疑,复又塞回,转而恨恨抽出一张十两银票,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晟朝文风鼎盛,纸张早已价平。往日她购纸,一刀所费不过百文,便是他府上纸墨再是精贵,一两银也绰绰有余。
只可恨,他竟如此狮子大开口!
覃景尧望着她气冲冲离去的背影,指尖拈起那张崭新挺括,显然被精心收存的十两银票。指腹轻抚纸面,仿佛仍能触到她残留的体温,倏忽间低笑出声。
性子刚烈才好,言出必践。这一日里的开销,又何止吃喝二字,她手中那几百两银子,撑不了几日。待银钱散尽,便如飞鸟折翅,再也飞不起来。
他将银票轻轻折起,戴着手串的左腕微震,一只绣工略显生涩却模样乖巧的钱袋便滑入掌心,这是在玉青陪她养病时,亲眼看着她一针一线绣成的。回京后此物不知被收至何处,直至她来京,才命人寻了出来。
指尖挑开坠着粉紫琉璃珠子的袋口,里面赫然露出一张百两银票,正是昨夜她递给婢女的那一张。
*
八月末雨后的夏夜潮闷更甚。熄了灯的内室里,原本置冰的鉴匣空空如也,而半开的窗扇外,一樽半人高的冰鉴正朝窗隙间幽幽渗送凉意。
床榻纱幔半挽,一道清纤身影侧卧其间,轮廓朦胧。床角窗边,掺了驱蚊药草的艾香静静氤氲,与室内安神香息交织缭绕。紧闭的门扉悄然开启,朦胧月色下,一道修长身影缓步走入,无声融于满室幽寂之中。
来人手提一盏朦黄镂空琉璃灯,绕过屏风,以二指轻拂纱幔,俯身撩袍坐于榻边。琉璃灯搁在床头小几上,烛光盈盈,漾开一片浅淡光晕。
近处看去,那侧卧背对外间的身影,自纤润肩头至薄衾半掩的腰际倏然陷落,勾出一道惊心旖旎的曲线,继而复又浮起,如涟漪般徐徐舒展。
轻浅细软的呼吸间幽香缕缕,于满室静谧中浑然不觉,却偏生夺魂摄魄。
静坐榻边的身影忽有动作,一只青筋微亘,指骨修长的手轻覆上那截玉肩,缓缓将人拨转过来。榻上女子顺从地平躺而下,拆散的乌亮长发静伏于枕衾之间,乖巧得令人心头发软。
她身上那件亲手所制的寝衣,因翻动而微散,贴合身形的小衣上方,平日隐于衣下的锁骨清晰可见,精致小巧,肌肤胜雪。几许红痕缀于莹润生光的肌理之上,愈显秾艳,恰似海棠落雪,平添娇怜。
覃景尧轻轻拂开她肩头寝衣,又将偎在颈侧的发丝撩至一旁。一声极轻的啵声响起,清涩药香淡淡弥漫。他以指代替玉板,蘸了药膏,将那片莹白肌肤上的点点粉痕细细涂抹晕开。
指下那截仅他半掌宽的纤颈,倏然仰起绷紧,愈显脆弱堪折,咽间轻轻一咽,柔软起伏滑动,逸出一声极舒适沙哑的绵软轻吟,
几上琉璃灯内,烛芯蓦地啪一声轻爆,涂药的长指应声一颤。那温软触感瞬间化作疾电,自肌肤相亲处悍然窜遍全身,脊骨至后颈如遭鞭笞,浑身肌理骤然绷紧,肩背臂膀处的宽松外衣,被勃发的肌肉撑起块垒分明的轮廓。
覆背的长发倾泻而下,露出颈间突兀起伏的青色脉络。喉结缓而重地滚动,他倏然抬眼,长睫弧度如刃,烛光摇曳,却照不清那双深眸中翻涌的晦暗神色。
榻间再无动静。
许久,药香渐散,长指抚过雪肌窸窣微响,薄衾轻覆腰际。床边身影倏然起身,整个床榻没入黑暗。
那人转身提灯,脚步声渐远,光亮亦随之隐没。
*
兰浓浓次日醒来,照例先查看了颈间与喉部的患处,见红肿较昨日又消减几分,心情不由松快些许。
这般轻快一直持续到早膳毕,汤药饮尽,外敷已妥,直至她正要浆洗衣物时,才骤然触到他绵里藏针的恶意。
“你再说一遍?”
她语带惊颤,眸中尽是不可置信,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之言。
便是碧玉接到这命令时,心中又何尝不觉惊诧荒唐?然主子既已下令,为奴为婢者,纵使再难启齿,亦唯有遵从。
她垂首艰涩回道:“大人吩咐奴婢道是按您二位约定,姑娘若要浆洗衣物,这用水,木盆,皂角乃至晾晒之地皆需以银钱交换。”
碧玉被她愈睁愈大,写满惊疑的眸子盯得心中发虚,话音越说越低,至最后几若蚊吟。
一场新雨过后,碧空如洗,澄澈高远。庭院亦似被彻底涤荡,暑气虽仍蒸腾,四下却通透明亮。
此刻院中空无他人,唯廊下二人对峙,一个怒火灼灼逼人,一个气弱垂首不语。空气既焦炙难耐,又死寂如潭。
好半晌,兰浓浓竟是气笑了,“照这般说,那我用的碗碟汤匙,束发的木梳,睡的床榻,坐的凳椅这些,是不是一样一样,全得拿银钱来换?”
碧玉头颅垂得更低,下颌几乎抵进衣襟,无地自容般嗫嚅道:“姑娘聪慧大人说,与您的约定自今日始。昨日所用诸物,便,便不作数了。”
“覃!景!尧!”
“我从未,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简直是,欺人太甚!”
兰浓浓只觉眼前阵阵发黑,肺腑几乎气炸,残存的理智强压着勿要迁怒他人。她大口喘息,声音发颤,一字一字从齿间碾出,
“他、在、哪、里!”
“大人此刻,应,应在宫中,”
兰浓浓再无一语,将滔天怒意死死压住,猛地转身回屋,竟开始重新收拾行装。幸而上回该收的早已收拾妥当,这两日只取出些换洗衣物,户籍路引仍妥帖收于内袋。
她将怀中衣物一把塞入行李隔层,径直背上肩头,转身便朝外疾走。
“姑娘?”
她动作快得惊人,碧玉猝不及防竟未能拦住,忙提起裙摆小跑追上前,软声急劝:“姑娘您千万别冲动!大人待您如珠如宝,许是同您说笑呢!有什么话等大人回来好好说开便是。您病还未愈,眼下正是秋老虎凶悍的时候,若再中了暑气,岂不是更要遭罪?”
此刻兰浓浓已顾不得许多,任她如何苦劝,丝毫未曾动摇。她本就身子强健,又自幼强身,步履迅疾如风,转眼便将碧玉远远甩在身后。
通往大门的路上,宅中仆役护院初见她步履匆匆皆面露错愕,待见碧玉焦急追赶,耳闻其呼喊内容,霎时醒悟,忙自四面八方纷纷向她追去。
精美典雅的宅邸中,但见一女子负包疾奔,一马当先,其后十数名仆从紧追不舍,男女混杂,衣袂翻飞,场面一时荒诞如戏。
兰浓浓疾冲至大门前,果被闻声而至的门房与护院组成的人墙拦下。眼前朱门紧闭,身后追兵又至,顷刻间已是进退无路。
守门护院正欲上前劝返,脚步方抬,却见她倏然抽出一根小指粗细,一端磨得尖利的木刺,死死抵住自己咽喉,面寒如霜,步步前逼,
俨然一副但凡有人敢拦,便会毫不犹豫刺入喉间的决绝之态!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众人投鼠忌器,手足无措。前后一二十人僵立当场,竟无一人敢上前动她分毫。
兰浓浓仍持刺戒备,步步踏上石阶,对退守门前的护院冷声道:“开门!”
为防他们借故推脱,她手腕蓦地发力,那尖锐木刺又向喉间陷入半分!
众人被她这骤然动作吓得连声惊呼,却因大人严令在先,无他亲允,绝不可放其出门,
可姑娘竟以命相胁,众人既怕她情急自伤,又不敢违逆大人严令,偏生大人此刻不在府中,一时进退维谷,僵在原地。
兰浓浓眼眸微闪,不再多言,只步步向前。果如她所料,她进一步,那守门的护院便退一分,直至最终,竟真将大门让了出来!
只这宅门着实厚重,上下三道五尺门栓,个个不下十斤。她单手持栓难以发力,仅卸下一根便觉臂膀酸软。四周目光如炬,她心头怦怦急跳,索性双手齐用将其余两根一把卸下。
就连那扇纯实木包铜的厚重大门,亦需她双手并用,竭力方能拉开。
蹊跷的是,即便她已放下木刺不再自挟,最近的碧玉也不过三五步之遥,众人却只是眼睁睁看着,竟无一人上前阻拦。
不过短短几日未出,再立于这宽阔寂静的胡同中,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兰浓浓回头瞥去,见宅中下人皆恭立门外,静默相望。她唇角微牵,收好木刺,转身步履轻捷大步离去。
*
京城南隅,归云客栈,一方独栋小院
“招待不周,失礼之处,还请请二位师傅海涵。浓浓如今不便出门亲至,特托我奉上书信一封,万望见谅。”
覃景尧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同泽上前恭敬接过,与订婚仪程一并呈予二人,随即躬身颔首,默然退至其后。
云安,云明自得知浓浓竟被诱发过敏,眉头便始终紧锁。当初她执意独居城中时,众人曾劝她养犬护院,亦是在那时,她轻描淡写提过自己畏忌牲畜毛发。
只因她说得太过寻常,两年来又从未发作,谁曾想症发之时竟如姚公子方才所言,这般凶险!
二人此刻虽解了前日抵京未能见人的疑惑,但得知她病中避不见客,心中担忧反更添几分。
先展开那粉笺信纸细细看过,见字迹无误,信中亦确与姚公子所言无异,方稍松了口气。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眸中读出几分无奈,这位姚公子分明在替浓浓多方遮掩。
既不便出门,她们上门探望便是,何须如此周折?实是浓浓亲口承认过敏发作,浑身红疹,羞于见人,叫她们且等上两日云云,
二人摇首轻叹,将仪程略扫几眼便合起置于案上。抬眼时,目光不由又落向对面,
那丰神俊朗,姿仪矜贵的男子面上,淡去的指痕犹存。
“阿弥陀佛。”
云安合十缓声道,“浓浓虽自幼娇宠长大,平日却极是乖巧懂事。想来那时定是难受至极,方才无意伤了公子。万幸公子胸怀宽广,未与她计较。”
“阿弥陀佛。”
云明亦合十接口,“浓浓素来心性纯善,此番遭此大罪,实在令人怜惜。我二人便代她向公子赔个不是,万望海涵。”
人心自是偏长,覃景尧对二人言语间的回护浑不在意,只轻笑颔首,称是小事一桩。端的是一派风光霁月,虚怀若谷的气度。
时人最重声名颜面,遭人掌掴颊畔,无异于奇耻大辱。女子当贤良淑德,却行此激烈之举,一旦传扬出去,必落得个悍妇恶名,为人所鄙。
二人言谈间本含歉疚,见他如此宽宏大量,不禁心生敬佩。先前浓浓对其从相貌到品性皆极尽赞誉,今日亲见,方知句句属实,犹有胜之。
至此,虽未明言应允,二人心中实则已认同他的种种安排。
“订婚乃人生大事,我等既受浓浓信赖,视若亲人,便不可轻率处之。待见过浓浓,问明她的心意再定不迟。”
“另有一问,此等要事,不知府上高堂欲何时详谈?我等出家之人,不便直接商议,届时将请俗家亲友代为出面,不知府上可愿?”
覃景尧颔首道:“二位师傅所言极是。只是说来惭愧,月前金叶城族中长辈相召,家父母便即日启程赴远。路途迢递,纵是速归,也需来年此时方回。”
“我本应随行,然实在不放心浓浓独居京城,又早与诸位师傅有约,故此番只得由我一人权代此事。”
他语带歉然,续道:“所幸二老临行前留信言明,于订婚诸事皆无异议,只憾未能亲至相迎,特以书信致歉,还望诸位师傅海涵。”
历来族长之命不可轻忽,传召岂有不赴之理?然这位姚公子为浓浓之事甘愿留在京城,其重视之心不言而喻。
如今他言礼俱至,长辈更亲笔致歉,二人自是再无挑剔之处。
“待过几日浓浓痊愈,便可与二位师傅相见。婚仪之事,也不急在这三两日。二位师傅远道而来,舟车劳顿着实辛苦,请在此好生休整。我已吩咐下人,若有需求尽管吩咐。”
“在下尚有琐务缠身,便先行告辞了。”
覃景尧起身与二人微微颔首,礼数周全后,便带人转身离去。
云安二人将客送至别院门前,目送马车远去方才折返。
她二人一个久未远行,一个初出山门,盛夏赶路更是疲乏。此刻心事既了,便为庵主细细修书一封,托院中仆役寄出,又商定明日去寻林府留京的护院,这才各自回房歇下。
*
巳时正刻,骄阳灼目,街巷间人流如潮,蝉嘶鸟啭,万声交织,喧阗异常。
汗水自鬓角颈后不断滚落,浸透衣衫尚可忍受,唯独那沿耳根滑至颈间的汗珠,淌过未消的红痕患处,引得阵阵刺痒,遍体难安。
背包中洁净棉帕仅余一条,兰浓浓停驻树荫之下,小心蘸拭颈间汗迹。当空的烈日耀目刺眼,逼得人不敢直视。
她以手为扇,稍驱燥热,待周身暑气渐散,便拎起脚边行囊负于肩上,头也不回地踏入灼灼烈日之中。
不知是形容狼狈,还是疑心生暗,兰浓浓只觉似有无数目光从四面八方刺来,神经骤然绷紧。此刻虽汗流浃背,呼息灼烫,汗毛却根根倒竖,一股寒意自骨髓深处渗涌而出。
兰浓浓昂首挺胸,肩背舒展,不去追寻那目光来处,面上亦无半分遮掩。她问心无愧,自然敢坦荡立于天地之间。
她走了许久,汗透重衣,实则方才走过一条长街。而城门仍在数里之外,依她的脚程与体力耗损,即便全力赶路,也至少需两个时辰方能抵达。
而兰浓浓只拣树荫小径行走,且不时停步歇息,目光怔忡恍若出神,行程愈发迟缓。
方有过一条巷口,身子猛地被向斜后侧拽去的刹那,兰浓浓心跳几欲骤停,神思却在这一刻异常清明,她几乎瞬间辨出异状,更捕捉到身后仅有一道杂乱呼吸声!
她借势踉跄数步稳住身形,当即重心前倾稳,一直充作拐杖的竹棍,唰地向后疾挥而出!
与此同时,一道快若闪电的黑影倏然袭至,
被击中的痛呼,重物倒地声与骤然消失的拖拽感同时传来!兰浓浓毫不迟疑,握紧竹杖疾转身形横挡胸前,眸光凌冽,做继续攻击之势,边慢慢往后退。
她体力已渐不支,身负行囊,若仓促奔逃,反将毫无防护的后背暴露于敌,自陷绝境。所幸自己身后便是通达大街,只要退入人流,众目睽睽之下,对方必心生顾忌。
她左掌心紧攥着同样未曾动用过的粉末,若这两重准备仍不能制敌脱身,她尚有第三重后招,独居之人,自卫的手段从来多多益善。
然她这些足令歹徒痛悔莫及的狠厉后手,终究未能得见天日。
兰浓浓眼见那人躬身踉跄,双臂瑟缩藏掩,紧贴墙根疾掠而过,背影分明是落荒而逃的惊惶之态。
弄巷幽僻,四通八达,罕有人迹。她虽周身无饰,然独身女子负囊而行,落在有心人眼中,自是待宰的肥羊。
一个敢在天子脚下公然行抢的歹徒,必是熟知街巷,惯于此道的恶徒。即便被她出其不意击伤,她也不信这一击能有如此威慑之力。
兰浓浓惊疑不定,心头蓦地一跳,身形霎时僵住。片刻后,她缓缓放松,迟疑回首,而那真正骇退歹徒,甚至未发一声之人,已大步迈至眼前。
“可曾伤着?”
覃景尧面色沉冷,眸底幽深,抬手便卸下她肩头行囊。指尖轻拨衣襟,果见那细嫩肩颈已被勒出两道深粉痕印,她肌肤本就莹薄,稍受力便留痕迹,此刻瘀痕盘踞,瞧着竟有几分骇人。
瞳眸倏然收紧,目光又落向她沁着薄汗的颈间,那处已透出青紫的戳痕。他抬眸无声扫过她紧绷的冷颜,旋即越过她肩头,望向正被从巷弄深处押来的贼人手腕。
同泽立时会意上前,朝侍卫递了个眼色,
“将此獠押送官府,依律严办!”
“是!”
“贵人饶命!求贵人放小的一马!小人再不敢了!再不敢——唔唔!”
哀求声戛然而止,似被猛然堵回了喉间。
兰浓浓不及躲避,行囊已被他卸下,手中竹杖亦在分神时被抽走。未及看清,眼前骤然一暗,一只大手横挡面上,几乎将她的口鼻一并严实捂住!
窒息感扑面压来,兰浓浓双手急推,脚下慌退,却正撞入他早有预备的怀中。她如遭火灼般猛地向前弹去,却挣脱不开捂唇的大手,当即屈身下蹲,竟真被她脱出桎梏。
方才那个连面目都未看清的歹徒,早已不见踪影。
他实属多虑,对这般光天化日行凶的恶徒,见其被绳之以法,她只会拍手称快,又何来惧怕?
此时巷口唯有一架马车不知何时停驻,一直未曾露面的碧玉正垂首候于车边。
“浓浓出来许久,劳累未消又添新伤。方才见你过敏之处似有反复,万不可任性大意,且先随我回去罢。”
覃景尧将她那根光滑如碧玉长笛的竹杖收入行囊,一手提包,另一手欲轻揽她肩,引向马车。
兰浓浓心生警觉,快步闪避开,她始终缄默不语,目光却飞快扫过地面。待行至马车前,蓦然止步转身,冷眼相对,
“我自己乘车,包还我。”
话音虽冷,却因体力虚乏中气不足,兼之喉伤未愈略带沙哑,反使这一句冷语,听来竟似嗔似娇。
见她故作冷色,一副不达目的便僵持到底的模样,覃景尧目光掠过她汗湿的脸颊与颈间,眉眼倏柔,莞尔轻笑间尽是纵容宠溺。
“好。”
兰浓浓径直接过行囊,未让碧玉搀扶,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马车。
自离开至归来,统共不足一个半时辰。宅中下人各安其职,见她返回皆神色如常,恭敬如旧,仿佛先前她那番挟持自身,强闯出门的惊心之举从未发生。
兰浓浓看在眼中,胸中憋闷愈甚,所幸今日借机闹这一场,倒也不算全无收获。
碧玉前来请她沐浴,兰浓浓此番未再推拒,却仍坚持不需人服侍。今日她总算看分明了,先前固执不受他的惠,偏以银钱换取日用,反倒给了他可乘之机。
无钱寸步难行!按碧玉今早传话的算法,她那几百两银子根本撑不了几天。他怕是巴不得她继续拿钱换物,待到身无分文时,什么打算计谋皆是空谈!
阴险,奸诈!
兰浓浓愈想愈气,颈间刺痒钻心,忍不住猛力一拍水面,哗啦一声水花骤溅,几点凉意扑上脸颊,恰好掩去她眨眼时倏然坠下的不争气的水意。
叮咚水声清泠回落,如是又反复拍打数次,心中那股郁愤方才渐渐宣泄殆出来。
沐浴毕,穿上衣物,将湿发绞至半干,坐回妆台前仰首褪衣,为颈肩细细抹药。清凉药膏顷刻压下刺痒,又凑近检视,见患处并未因反复汗浸而加重,心下稍安,终是彻底冷静下来。
京城是他的地界,若他存心阻拦,只怕她分文难挣。那余下的银两,便是她最后的退路。既已窥破他的算计,自然不能再做这等损己利人的蠢事。
他既在宅邸,午膳自是如约而来。兰浓浓望着满桌清爽鲜亮的菜肴,心下冷笑,迎着他笑意盎然的注视,从容自若地独自用膳,席间缄默不语,任思绪翻涌,全然不察他曾否言语。
食毕即离,连半分目光都吝于投去。
覃景尧目送她背影消失在廊角,方才悠然执箸,目光扫过桌上被她泾渭分明吃空的半壁菜肴,凤眸微弯,竟低笑出声。
见他自院中踱出,同泽悄步上前随行,待离得稍远些,方低声禀道:“大人,已废那贼人双手。京兆府严审之下,查明其犯有偷盗伤人多起,恶行累累。依律判处磔刑。”
覃景尧低应一声,忽作沉吟:“此人磔刑于狱内执行,不必示众。多年作恶却屡逃缉捕,着令深查背后关节,从重判罚。”
同泽毫无迟疑,当即拱手领命。
覃景尧今日下朝未留都堂,然政务未歇,不过移回宅中批阅。纵有儿女情长萦心,国朝天下,万机诸务亦待决断。
兰浓浓本以为日间之事双方心照不宣,就此揭过。她心中厌见其人,午膳时特多用了些,至晚膳便以天热体乏,食欲不振为由回绝了碧玉。
正伏榻思忖间,一股寒意倏然窜上脊背!她如受惊脱兔般自榻上弹起,猛地回身,只见白日里置于榻前的屏风已被移至墙边,一眼便望见那人临窗而坐,正悠然品茗。
兰浓浓慌忙扯过薄被掩住身子,怒声道:“你何时来——你出去!”
覃景尧抬眸一看,险些被茶水呛住,
她将自个儿裹得严实如茧,只露出一张莹润的脸庞。夜色初降,室内牙白烛光轻摇,映得她乌眸雪肤朱唇,愈发鲜明,兼之此刻气鼓鼓的模样,越发显得鲜活灵动,娇憨可人。
这般嬉笑怒骂,皆能牵动他心绪的女子,合该唯他独有。
见他起身不向门,反朝自己走来,兰浓浓浑身汗毛倒竖,心跳如擂,慌忙探臂扯过榻上软枕奋力向他掷去,
“夜闯女子寝卧,登徒子!不要脸!出去!”
白日尚不觉得,入夜后却尤为清晰,此刻他偏头轻避,随手接枕,步履从容未停,竟叫她恍如再度置身那日图穷匕见之时,
温柔表象下尽是强势侵占,令人胆寒的压迫感扑面重袭!
战栗几乎攀上脸颊,兰浓浓猛地掀开薄被跳下床榻,直向门边冲去,途经衣架时顺手扯下外衫披裹在身。
床榻二字,本就逼仄暧昧,任他逼近,无异于将自己主动置于弱势之地。
覃景尧倏然止步,并未追擒,只施施然重回窗边拂衣落座,淡淡一语,便令她于疾奔夺门之际,自行僵止。
“大报恩寺主持卜算,七日后乃吉日,宜婚嫁之事。”
“覃景尧!”
兰浓浓猛地转身,圆睁的眸子里惊怒交织,指向他的手指微微发颤,却紧咬唇齿未发一言。
覃景尧略显意外地微挑眉梢,薄唇轻勾,斟了杯润喉茶置于对面,二指并拢在桌案轻叩两下,姿态闲适:“若想谈,便回来坐下。”
随即向后闲闲靠入椅背,长腿懒散支地,好整以暇地望向她。
怒火在胸腔灼灼翻涌,顶得心口剧烈起伏。兰浓浓死死攥紧双拳,愤然瞪视良久,终是不甘不愿地朝他迈步走去。
她既来便不拖延,根本不信他,更不指望能谈出什么结果。她倒要瞧瞧他还打算如何骗她,耍什么手段,早些谈完,他方能早些离去!
只是她终究养气功夫尚浅,落座时动静僵硬,开口时声调里仍绷着未消的郁愤。
“你想谈什么!”
覃景尧看在眼里,笑藏心间,方才还暗忖她未即时发作,是长了些城府,此刻看来仍是娇儿心性,半分耐不住。
“谈正事前,浓浓是否该先与我交代今日之事?”
“交代?”
兰浓浓倏然转脸看他,气极反而冷静下来:“是该交代,但不是我给你交代,而是你该给我个交代!”
话音未落,她已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盏轻颤,水纹漾开,娇嫩的掌心一阵火辣刺痛,霎时通红,五指疼得本能蜷颤,眉间亦痛得骤蹙一瞬,却仍强撑气势,厉色发难,
“我是你府中奴仆吗?可签了卖身契给你?你凭何禁我出门!”
覃景尧瞥见她悄悄蜷动的手指,眼底笑意漫开,偏首朝窗外吩咐送活血化瘀膏来。伸手欲执她手查看,却被她一巴掌拍开躲过。
手背赫然一道红痕,灼痛刺肤,足见她用力之狠,亦可知她心中愤懑之深。
覃景尧连被她掌掴都容得下,区区手背一拍更不挂心。只是既已挨了这下,总不能白白受了。
烛光映照下,通红的指掌如脂嫩润,纤指微肿,可怜处偏勾出几分阴私欲念。那挣扎不得的扭动,恰似烈火烹油,徒催心焰。
他指节收力,将那截皓腕牢牢锁入掌中,垂眸未抬,眼底所有波澜被尽数隐没。
兰浓浓忍无可忍,霍然起身奋力抽手,另一指直指他,声冷如刃:“要谈便正经谈!若再不松手,休怪我不客气!”
覃景尧缓缓抬起眼帘,当真想问一问她会如何不客气,却只喉结微滚,缓松了手指移开视线,自斟一盏茶饮下。
温茶入喉本该润泽,此刻反添躁意。
第42章 第 42 章 乖浓浓
他下颌微扬, 左右活动了下脖颈,长臂半举拂过衣襟,这才偏首看她, 唇角轻勾:“谈自然是要谈,不急, 先上了药再说。”
恰在此时, 碧玉的声音自窗外轻声传来:“大人,姑娘,化瘀膏送到了。”
覃总景尧伸臂至窗外, 收回时指尖拈着一枚指高的青瓷药瓶递向她。见她不理, 也不着恼,只手腕轻转, 将药瓶搁在她手边, 继而不再言语。
受制于人, 便如困兽入笼, 一举一动皆受掣肘。
兰浓浓深吸一口气, 压下心头躁怒。纵是再气,也不该与自己的身体作对。她拔开药塞,将又麻又痛的右手藏于桌下膝上, 面上不露声色, 只垂眸快速而细致地涂匀药膏。
药瓶哒的一声轻叩桌面, 催促声紧随而至:“要谈便快谈, 我倦了,要歇息。”
二人隔案对坐, 覃景尧高她半尺有余,垂眸一瞥,便将那痛楚蜷缩的指, 与面上强作的冷色尽收眼底,一如真伪两极,各自坦荡,又矛盾相生。
“眼下正值伏天,浓浓患处未愈,不宜外出。若确有要事,与我知会一声即可。”
他声调渐沉,“似今日这般以性命相胁之举,绝不可再犯。”
稍顿,又道:“京城虽为天子脚下,律法严明,然天性向恶之徒行事从无需缘由。浓浓常怀戒心实确属难得,但万不可心存侥幸。岂知今日对方仅有一人?你所见,便是真?”
兰浓浓圆眸骤睁,正欲反驳,唇方启,便被他倏然取出的一物堵住了话语。
“此物是我今日特命人为你寻来的防身之器。”
覃景尧指尖轻推一柄精钢短簪,其形纤巧,重仅五六两,“甩出可展一臂之长,收回不过掌寸之间。平日可作配饰随身佩戴,”
“唯其锋尖锐,需仔细些,莫误伤了己身。”
其色如碧,形似袖笛,浑然不类利器,倒似一件雅致佩饰。他修长指节步步演示,拇指轻压,腕劲乍甩,顿展一臂之长,锋尖寒芒乍现。
食指轻拨,节节收拢,复归掌寸之间。最后二指信手翻转,以指为托平呈掌心,递至她面前。
兰浓浓万未料到他竟会如此,一时怔忡望着,竟忘了反应。直至那只修长手指向前轻托,她未及思索便已接下。
“浓浓,”
她懵然转来的眼中犹带恍惚,覃景尧锁住她的眸,轻声叹息:“浓浓气我隐瞒身份,连日冷语相待,我皆甘愿承受。只盼你能静心片刻,容我解释一二。”
兰浓浓眨了眨眼,猛地回过神来,指尖无意识收紧,那润凉器物骤然压入掌心,她却如被灼烫般急松手弃于桌上。
可方才满腔怒焰,却如失压的容器,一时再难以蓄满,可又憋在胸中,没个由头发泄。
他若存心坦白,早有无数次机会可言,却言行举止未露半分破绽,分明是打算欺瞒到底。无论他是否有苦衷,欺骗与伤害俱是事实。
她心中分明澄澈如镜,却仍不争气地为他这解释二字刺痛心扉,委屈如潮涌来,泪水瞬间盈满眼眶。唯死死咬住唇肉,以痛楚逼退软弱,强忍泪意,勉力撑起一副虚张声势的铠甲。
绷紧面容,冷眼如刃,静看他还要如何狡辩。
“你说。”
覃景尧将她强抑的委屈尽收眼底,绷紧的脊背倏然一松,面上神色愈发温软含情。
“初时我确以假名与浓浓相识相知,然日久情生,反生怯意。浓浓对待情爱纯粹赤诚,令我惶恐失你,故而一拖再拖,一错再错,未敢坦承。”
他声沉而恳:“欺瞒浓浓,令你伤心,确是我的过错。然我待你之心,从未有半分虚假。浓浓不惧艰辛千里赴京寻我,此心赤诚如火,我岂能以妾室之位相屈?惟以千娇万宠,事事依顺,再不令你受半分委屈,方不负你之情深。”
“只要浓浓能消气,凡我力所能及,无有不应。纵是力所不及,亦必竭力为之。”
覃景尧倏然起身至她面前,袍角一撩蓦地屈膝蹲下,即便此刻屈身,仍近乎与她平视。他抬手握住她双手,目光始终未离她双眸,神色郑重,情切意真,
“今我厚颜相求,唯愿浓浓念在你我两情相悦,用情至深的份上,与我冰释前嫌,重修旧好。”
一张谪仙般的面容此刻写满恳切,眸中期许灼灼如星,似将万千衷肠尽诉于此一瞬。
兰浓浓怔然望着他,泪水倏然涟涟滚落,喉间频频颤动,摇首间一声泣音喃喃逸出,“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重归于好,
这世上,并非事事都可以回转,
若你只是隐瞒身份,为着两情不渝,纵是豪门似海,前路难测,我也敢咬牙面对。
可你只已有发妻这一事,纵使前路坦荡,荣华尽揽,也绝无妥协回转之余地。
至于那不以妾室相屈之言,是敷衍还是算计,都与她无关,更不稀罕!
兰浓浓闭目长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原在胸中灼灼燃烧的怒焰竟如云散雾消,骤然熄灭,只余缕缕青烟缭绕游离,不灼不热,却如融于血,附于骨,无声弥漫四肢百骸。
她睁开眼,瞳中那簇始终灼灼燃烧的怒焰已彻底消散,只余一片沉静的深潭。
原来她始终耿耿于怀的,仅是那份欺骗。只要他愿认错诚忏,她竟如此轻易便能放下。
覃景尧紧攫她每一分神色变化,心口一点点沉坠,却跳得疾促。所有成竹在胸的从容,游刃有余的掌控,顷刻化为乌有。
那一丝意料之中却暗藏的侥幸,终是彻底落空。
掌中那双柔荑微微一颤,他的心口亦如遭重击般猛震。他骤然收拢手指,将那声几欲脱口而出的闷哼按下,连带着恳求般的问询也生生咽回。
眸色渐沉,幽深难测。
“到此为止吧”
“姚景。”
兰浓浓忽觉很累,身心俱疲,她抽不出手,亦动弹不得,却再不似那一日那般应激怒躁。她垂眸看他,对上他缓缓抬起的眸,嗓音轻静倦哑,重复道,“到此为止吧,覃景尧。”
她声音轻似落羽,却字字清晰,“我不再怪你欺瞒,但你与我之间,便到此为止罢。”
“到此为止?”
烛光摇曳下,那俊美如琢的男子倏然勾唇浅笑,缓缓起身。身姿颀长挺拔,与生俱来的矜贵与权势淬炼的傲然,浑然交融,化作一股高不可攀的威压与淡漠。
由此而俯身的姿态,便显得额外纡尊降贵,
“我曾告与浓浓,分离之言不可再提。你既已动我心弦,岂可独自脱身?”
兰浓浓被迫仰视于他,瞳眸圆睁,气息窒于喉间,如临极恐怖之物,头颈至脊背僵麻绷紧,然心中信念反而愈发铮然不移。
前一刻还温柔缱绻,低声服软,转瞬竟如此冰冷倨傲,自私霸道。
这个人性情诡谲莫测,实在可怖。与这般人共处一分一秒皆是煎熬,被禁锢的双手如遭万蚁啮噬,刺痛钻心。
兰浓浓偏过头不再看他,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却强抑争执之念,只硬声道:“我累了,头痛不适,要休息,你走吧!”
覃景尧腾出一手,欲抚她微蹙的眉心,果被她侧首躲过。他低笑一声,掌心绕过她耳畔淡粉痕印,稳稳掌住后脑,五指微拢,她便再避无可避,只得直面于他。
薄唇取代指尖,落于她愈蹙愈紧的眉间。他虽看不见她的神情,颈侧却清晰感受到她蓦然睁眼时,长睫掠起的细微气流。他唇瓣轻移,以温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道,徐徐熨平她紧蹙的眉心。
那骤然加重的呼吸与激烈的挣扎,瞬间打破方才冷寂之态,竟令他心下稍缓。
眉间濡湿碾磨之感,较过敏时的刺痒犹有过之,更似蚁噬心扉,令她难以承受。然兰浓浓死死攥紧手指,指甲深掐入他掌肉,齿关紧咬,强忍激怒之念,惟恐再度触他逆鳞,伤及自身。
可她高估了自己的耐性,仿佛只一刹那,胃腹便翻搅欲呕,喉头紧缩难抑,可任她如何激烈挣扎,却始终脱不开身。
不能自主的愤懑与胃脘抽搐的不适交织逼来,几欲将她摧垮。
眉心骤空的刹那,她如获大赦般瘫软在椅中,气息尚未定,下颌却猛地被铁指钳住,脸颈被迫高高仰起,兰浓浓惊惶抬眸,眼中水光潋滟微红,鸦睫湿卷,好不可怜。
然而她越是楚楚可怜,覃景尧心头怒焰便愈炽。掌住她的手臂青筋暴起,指节嶙峋如铁,脊背绷若满弓之弦,惟靠残存理智克制力道,方未伤她分毫。
他松开另一只青筋暴起的手,任她双手一得自由便抓挠推拒,拇指径直压上她湿润殷红的唇瓣,左右碾磨,倏然双指发力,捏紧她下颌,扣开牙关,
墨黑的眸一瞬不瞬紧攫她,便在她惊怒抗拒的注视中,俯身寸寸逼近,覆上。唇齿厮磨含转,撬关而入,精准擒住那软舌,夺缠摆弄。
“不唔!”
兰浓浓口不能言,呼吸窒塞,胸脯剧烈起伏,喉间颤缩愈急,呜咽闷哼尽数堵于鼻息之间。头颅被牢牢禁锢,身子遭他压制,双手再度被擒,欲合齿却被他指扣牙关,只得唇舌敞露任他肆意侵夺,恍如那日被缚于椅上强穿耳珠之景重现!
激烈挣动间衣衫散乱,青丝蓬飞,眼前阵阵昏黑,窒闷难纾。濒临窒息之际,她猛地阖眼断开对视,头狠狠向他撞去,
“哈——”
兰浓浓伏在臂间,泪珠自紧阖的眼角不断滚落,唇瓣湿润微张,急喘间喉头频缩,身子阵阵颤栗发麻,难受晕眩,如自万丈高空急坠而下,失重之感攫获全身。
恍惚间,一只温热大掌轻抚后背,徐徐拍动,似欲抚平她的惊颤。
兰浓浓刚从晕眩中稍缓,未及起身,一手已高高扬起,携风狠狠挥落,
“无,耻!”
覃景尧并无受虐之癖,而与未婚妻亲密,更不觉有何不当。
他轻松截住她的手腕,托起那软若无骨的娇躯欺近,呼吸相闻间,目光扫过她微张的唇齿与轻颤的喉颈,尤其在颈间稍作停留,方才重新锁住她湿润含怒的眸子。薄唇轻启,茶香冷冽,
“胃腹可还难受?”
淡淡几个字,却令兰浓浓寒毛倒竖。他咫尺之距,气息如蓄势待发的弓弦,语声虽柔,那俯视她的黑眸却明明白白昭示着,若她敢点头称是,便会再度以唇封缄。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半敞的窗棂内,两道呼吸深浅交错,相依相缠。卧莲琉璃灯罩中烛芯蓦地啪一声轻爆,室内光影随之摇曳一瞬。
冷汗沿后颈蜿蜒而下,背脊一片湿黏黏腻。一道道冷气随压抑的抽吸灌入肺腑,暂镇心头怒焰。兰浓浓阖上眼,几经自我劝慰,方说服自己忽略口中异样,强行压下身心翻涌的排斥。
然终究吐不出违心之言,唯以长缓气息渐归沉寂。
覃景尧似遗憾般轻笑了声,未揭穿她那拙劣的伪装,只将人托抱入怀,大步走向床榻。放下她时,却俯身撑臂将她困于方寸,奖励似的在那嫣红唇瓣落下一个缱绻轻吻。
眼见那剔透肌肤泛起细密颗粒,呼吸凝滞,娇躯紧绷,喉颈连连吞咽却强抑未发,他这才缓缓直身,拇指抚上她骤然松驰的颈侧,对上她倏然睁开的惊惶隐忍的眸子,柔声低问,
“浓浓向来最爱与我亲昵,方才那般抗拒,想是近日用药伤了身子,可对?”
与药有何干系,分明是我厌恶你的碰触!
兰浓浓圆睁怒眸瞪视着他,心中愤然驳斥,然颈间游移的指掌,他看似闲适却不容置疑的坐姿,以及未尽的言外之意,皆如无形枷锁,逼得她投鼠忌器,终不敢吐露心声。
她卧于榻上,宛若砧板鱼肉,只得强作柔顺,暂求一时安宁,为谋日后脱身之计——
然双唇紧抿如铁钳,就是吐不出一字违心软语。她似生了铁齿铜牙,喉间千言万语皆哽于铮铮骨气之下。
她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又何曾这般身不由己!直至此刻她方知自己泪腺如此浅薄,但凡怒极屈极,泪水便不受控地盈眶,蜿蜒而下。
覃景尧见她这般情状,心下如针密刺,面上笑意渐收,心中亦未尝好受。他知她性硬倔强,却未料竟至如此地步。
终是不忍相逼过甚,取了软帕轻拭她眼角泪痕,叹声里盈满疼惜:“浓浓若不愿言语,便握一握我的手,可好?”
他甚至托起她一只手,将自己左手呈于她指尖之下,只需她稍动指节便能相触,姿态可谓俯就至极。
然这毫厘之距,在兰浓浓眼中却遥若天渊。纵是片刻妥协,于她亦是彻骨之辱
良久,她指尖颤抖着终于落下,哽息之声随之戛然而止。
肤色微深的大手猛地将玉白纤指攥入掌心,那骨肉匀停的柔荑软若无骨,紧贴于他掌中。纵是强求得来,亦令覃景尧骤生滔天满足,快意自脊骨窜涌四肢百骸,如狂涛沸涌澎湃难抑。
“乖浓浓,”
“你只需稍作让步,我便心满意足,无有不从。”
拂过颊边的气息隐忍而灼烫,轻笑声里浸着胜利者毫不掩饰的倨傲。她身子被放下,那宽阔遮天的胸膛倏然起离,笼罩已久的阴影顷刻消散。
灯火辉映下,那容颜矜贵俊美的男子眸含浅笑,气息温雅清和,他再度变回那个令她一见倾心,日渐为之痴迷,清贵如玉的翩翩公子。
*
前几日她单方面的伤痛,僵持与排斥,竟如梦境般,一觉醒来,烟消云散。
屋内曾按她要求撤去的物件已无声复归原处,被调离的下人亦悉数返岗恪尽职守。腕间粉镯,定情玉牌,粉玉耳坠,皆在她浑然不觉时悄然戴回。
兰浓浓坐于香木雕如意石榴花妆台前,眼睁睁看着他将那支粉玉簪插入发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蓦然移开视线。
镜中女子面容熟悉,眉宇间却凝着陌生的冷意。原本生就一张玉润娇俏,不笑亦似笑的容颜,此刻虽紧抿红唇,那艳色唇角却天然微扬。整张脸自唇线一分为二,半面冰霜凛冽,半面笑靥如魇。
覃景尧俯身与她同望镜中,食指轻抚她眉心,侧首在她左颊隐匿的梨涡处落下一吻,目光却紧锁镜影。
指腹虚虚掠过她渐淡的颈痕,温声道:“再两日这痕迹应可尽消。然浓浓对畜毛过敏终是隐患,不可轻忽。我已唤莫畴前来,定要他细细切脉,精研药方,为你彻底根治。”
他直起身,掌心向上轻托她肘间,目光始终未离她面庞:“这几日因过敏之故,浓浓许多心爱之物皆需忌口。如今外症将消,禁忌可除,你先前点过的菜肴,此刻已悉数呈上。”
稍顿,声温如初:“浓浓从前总说,美食不可辜负,而烦忧惟珍馐可解。今日,莫要负了这席佳肴。”
兰浓浓终从镜中瞥他一眼,周身乍起的寒栗如稻浪般渐次平息。她起身,对那只悬空已久的手掌视若无睹,肩背挺直径自迈步而出。
覃景尧不恼反笑,对她这般小性子全然受用,长腿一迈便追上,径直将那不肯就范的纤手擒入掌中,牢牢握紧。
*
过敏乃体质使然,唯有谨慎避忌,断无根除之法。对于大夫与后世医者如出一辙的论断,兰浓浓反应平淡。
莫畴医术精湛千锤百炼,覃景尧自是深信不疑,然敏症发作着实凶险,此患不除,终是心腹大患。
牲畜终究与人殊异,不辨轻重,不解人言。家养尚可约束,流浪之物却防不胜防。人存于世,难免外出行走,而她生性不受拘束,短时困于府中或可忍耐,长久禁锢绝无可能。
他亦不愿为此斫她本性。
“举凡病症皆有解法,一时无策,便倾时钻研。纵无立愈之药,亦须有应急缓症之法。”
莫畴身为医者,对疑难之症本存钻研之心,闻言正合其意。当即从药箱中取出两物。一乃棉布包裹,鼓胀囊囊,药香浓郁的锦囊大小凉包。一为掌心大小的洁白瓷瓶,交予侍婢道,
“大人深谋远虑,所言极是。小人必竭尽所能,日夜钻研,以求根除之法。此二物一为小人多番调配的安神镇静驱味凉包。一为各类消炎药材精炼的应急丸,请姑娘随身佩戴,以备不时之需。”
过敏非小事,发作时生不如死的煎熬犹在眼前。兰浓浓郑重应下,起身端端正正向莫畴行了一礼:“多谢大夫。”
主家在侧,莫畴岂敢受礼?猝不及防间避之不及,慌忙起身回礼,未再多言,便以钻研病症为由,挎上药箱匆匆告辞。
既然暂无法根治,便只得从旁策着手。不久之后,朝廷连颁两道旨意,以安民生。
其一,为防牲畜伤人,疫病传播,百姓居所周边不得有野生,流浪牲畜流窜。朝廷于城郊专设收容之所,尽数捕捉流畜,百姓若擒获交付官府,可依例领赏。
其二,凡家养牲畜者,不得随意携宠离家。饲主出门须洁衣净身,若牲畜伤人,必以重罪惩处,以儆效尤。
然此令颁布之前,朝中反对之声甚众,议论纷纭。有御史屡上奏折,斥其假公济私,劳民伤财,百无一利,却遭当堂驳斥。
众臣直言,此二令皆以护佑百姓为本。集中管治流畜,可减其伤民传疾之患。严规家畜饲养,实为督促主家尽责,防扰于民。擒畜有赏,乃为励民共维街巷洁净。
伤畜重惩,是为警示饲主严管其宠。长远观之,可使市井宁靖,疫病少生,实为惠泽万民之策。
御史彼时无言以对,恍若反对便是误民害民一般。此政遂得推行无阻。
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
之后两日,二人相处状若她初至京时,甚尤过之。惟兰浓浓始终面覆寒霜,而覃景尧却笑颜相对。明知她满心厌憎,目含讥诮,仍厚颜与她商谈婚仪诸事。
且他像要印证她对他的触碰干呕,乃因服药所致,故每出现必亲昵索求。一旦察觉她喉颈微颤,便如蛰伏的猎人擒获猎物般,强势侵夺。而她投鼠忌器,另有所谋,只得按兵不动,强忍屈从。
唯一令她心生振奋之事,便是过敏红痕已彻底消退,汤药亦已停服。
她实在不会隐藏心事,面上虽强作冷色,然那双圆眸中粲然流转的亮光,早已将心底所思映照得一清二楚。
兰浓浓隐忍多时,只觉度日如年。她自知心计城府浅薄如孩童,遂在他近身之前抢先开口:“你亲口许诺,待我痊愈便任我出入。今我已康复,现下便要出门!”
明眸之中瞳仁微缩轻颤,却一瞬不瞬如临大敌般紧锁住他。双拳紧攥,只待他若有半分食言之举,便即刻图穷匕见!
“好啊。”
他轻笑应允,眸底却深不见底。
兰浓浓未料他应得如此轻易,怔忪间竟被他欺身逼近,唇上倏地被啄吻,她猛一回神,强抑逃离之念,扭头,喘着粗气道:“我要独自出门。”
不想他仍是无有不应,“好。”
兰浓浓心知他爽快答应必有蹊跷,但她已无暇顾及,只要能踏出此门,方有寻得破局之机。
却不等她高兴,他那厢但书紧随而至。
覃景尧迎向她愤然怒视的眸光,那双蓬勃韧亮的明眸终于映出他的身影,只熨得他心头滚烫。但这还不够,
“浓浓许久未对我笑了,”
他抬指,于她凝脂般的左颊意味深长地轻点摩挲。
自刻意冷面相对以来,兰浓浓亦许久未感到如此气怒攻心。她昂首怒视,愈觉眼前这张脸面目可憎。
她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僵硬地牵起唇角,那强挤出的梨涡浅淡生涩,远不及含笑时自然漾开的甜柔,自难叫期待已久之人满足。
“浓浓开心时,会笑得双眸弯弯,柳眉弯弯,如月牙儿似的。眼睫似触未触,眸光黑亮宛若夜星,璀璨夺目。两边唇角自然上扬,这梨涡便如花儿绽开一般,娇软甜美,如沁芬芳。”
覃景尧一面缓声描述,一面以指为笔,在她僵滞的脸庞上轻轻勾勒,试图将那勉强的笑意揉作自然甜美的笑容。
长痛不如短痛。
兰浓浓不愿临门再生枝节,索性将自己当作无知无觉的木偶,任他在脸上描画。她强翘唇角,声音自齿缝间挤出:“现下可以了吗?”
覃景尧凝望她的笑颜,似有一瞬恍神,骤然将她拥入怀中,连同那副假笑的面容一并掩藏,眸光幽邃明灭,
终究是不同的。
纵使将眼眉唇角的弧度摹画得半分不差,终究与发自内心的甜笑全然相异。
前者不过是冷情无心的木偶,后者却是鲜活灵动的人,
如何能一样?
若依计而行,以她的心性,只怕此生再不会对他展露真心笑颜。
留一个冰冷无趣之人日夜相对,又有何意?
不。
覃景尧缓缓抬眼,眸光幽深狠绝,倏然静若寒潭。
怒也罢,恨也罢,冷亦无妨。他的浓浓,终归是鲜活而生动,与众不同的。
他指尖轻抚她耳垂上的饰物,并未垂首看她:“我不跟随,但马车仆从必不可少。浓浓可往你我新居一观,若有不合意处,随时命人改动。主院中我备了礼物,浓浓不妨去看看是否称心。”
“末伏燥热,当早去早回。若另有想去之处,不妨先探看记下,待我休沐之日再陪你同往。仆从会携足银两,见喜爱之物尽可购置。随身佩戴之饰,莫要摔碎,遗失,”
他指腹掠过耳坠,语气转深:“惟有一事,浓浓莫要忘了,你已握了我的手。”
他声若自语,兰浓浓却字字听得清晰,更莫名心惊肉跳,寒毛倒竖。不待她想明,身子忽被松开,她立刻疾退开来。
她猝然抬头,却见他双手负于身后伫立檐下。日光只照亮他含笑的唇角,而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眸隐于阴影之中,半垂着眼帘望来,更教人看不清其中神色。
惊悸之感骤然攀至顶峰!兰浓浓脑中霎时空白,他方才那番叮嘱竟未留下半分痕迹。她咬紧唇肉不再看他,一语不发,转身疾步离去。
*
晟朝五更早朝,若朝中无大事,辰时初便可散朝。覃景尧处置完几桩紧要政务,返回宅邸时不过辰时正刻。
此时天光清晓,晨色初开,犹在早间。
姚宅地处富贵街坊,至眠鹤胡同的新府,驾车不出两刻钟,即便步行前往,半个时辰亦足可到达。
自她离去,覃景尧便默立檐下,闭目无声,纹丝未动。半个时辰后,日头渐高,覆于他眼上的阴影尽被天光驱散。
他倏然睁眼,阶下正躬身立着两名护院,皆着覃府藏蓝劲装,静候如松。
而眠鹤胡同新府之衣制,则为玄色镶银。
“大——”
覃景尧抬手挥退二人,腕间玉片随风轻曳,在日照下晶莹流转。那稚嫩娇俏的“浓”字映于天光之中,尤显无辜单纯。
它实在太小了,只需一截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覆,便将其与漫天光华彻底隔绝。
“我给过你机会了,浓浓。”
飘逸华贵的墨色衣袍如行云般步下石阶:“一个时辰后,遣马车至南城归云客栈别院外候着。”
“是!”
同泽应声令下,一名护院即刻前去传信,他亦紧随其后。
*
银钱,户籍,路引,兰浓浓素来贴身收藏,但此刻尚未至动用之时。虽踏出宅门,不过是从一方小笼,迈入一座更大的城笼。
她自幼生长于父母呵护之下,未曾经历风雨,更无需独当一面。而今她形单影只,无人可倚,无人可谋。
这两日她殚精竭虑,设想过无数脱身之法,或循序渐进,或出奇策,然所有谋算,在他所掌握的绝对权势面前,最后竟都无一不被轻易碾作齑粉。
这不是小说影视,随随便便灵光一现便可以轻易脱身,而后逻辑自洽。
她身处现实之中,而他高为一国尚书令,权倾朝野。这京城不过是他掌中翻覆之地。欲在他眼皮下逃脱,简直难如登天。
她的容貌早已为众人熟知,甚至只需他一声令下,她便连藏身之所都无处可寻。
兰浓浓并未气馁。人无完人,百密终有一疏。至少此刻她可以确信,在他所谓的婚事落定之前,只要隐忍按捺,便能暂保无虞。
而这段时日,正是她谨慎试错之机。
这半日,她便如游历者般信步于街巷之间,细观城楼檐角,市井百态,默察往来行人的神色与步调,静听街边闲谈中的笑语与琐议,尤其留意城门守备之严疏,
她自以为尚有时日可徐徐图之,故面容气色与出门时已迥然不同。
然而,她所有强振的精神与隐忍的筹谋,在他倏然现身,将她带至一处地方,笑若清风明月道出那句话时,顷刻荡然无存。
她听清了他所言,却不愿接受,如陷梦魇般失神喃喃,“你说,什么?”
覃景尧为她拭去鬓角细汗,自然亲昵地理好鬓发,端详片刻方满意颔首:“云安,云明二位师傅四日前已抵京。彼时浓浓敏症未愈不便相见,我已向二位师傅说明,待你康复便来团聚。此刻她们正在院中等候。”
“浓浓既视之如亲,岂可令长辈久候?这便随我入院罢。”
他言语虽带催促,手亦牵住了她,脚步却纹丝未动。
兰浓浓无法再欺骗自己,她亦要被气疯了!胸口剧烈起伏,□□,头晕目眩,阵阵发黑,猛地甩开他的手,踉跄退步,浑身颤栗难止。
“姑姑们怎会来京!你从何得知?是你所为,是你将她们叫来的对不对!”
她目眦欲裂,声颤如崩,“你使了什么手段?你想做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兰浓浓狠狠打开他伸来的手,她像个捍卫珍宝的战士般,疾步跑过去,以单薄身躯挡于大门之前。那双圆睁的眸中燃起从未有过的滔天怒焰,向他汹涌扑去。
“不管你想做什么,只管冲我来!不许将姑姑们牵扯进来!你若还有半分血性,便让姑姑们离去,你我之间的事情,当由你我自行了断,休要累及无辜!”
她虽摆出汹汹之势,终究是娇柔女子,话音哽颤如风中残叶,不过是纸扎的虎形,脆弱得可一触即溃。
覃景尧几不可察地微蹙眉头,不愿再刺激于她。然事已至此,岂有半途而废之理?她既执意不肯回头,便唯有握住其软肋,教她认清现实,除却归来,她无路可走。
你我之事自不容旁人干涉,浓浓不必如此。”
“你视之如亲,我自当爱屋及乌。别院清静,我早已命人送信告知。你这般激动,反倒惊扰了二位师傅。”
兰浓浓心中一骇,下意识便要回头,不料刚转首便被牢牢禁锢。她立时奋力挣扎,张口欲斥,却被一掌压覆后颈,溢出的声响闷浊含混,反似引人遐思之音。
二人现身之前,此地便已清场,连随行仆从也不知隐于何处,四下一片寂然。
她尚未察觉异样,覃景尧却垂眸一瞥,倏然目光骤凛,双臂猛将她箍紧,旋步调转二人身形背门而立,同时俯耳低语,
“二位师傅即将出门,且不知我真实身份。浓浓既不愿牵连旁人,眼下这般情形,该当如何是好?”
“出门前我特嘱你不可拆卸佩饰,如今耳坠无踪,发簪尽褪。这般阳奉阴违,浓浓可想好要如何与我交代?”
兰浓浓早将他的叮嘱抛诸脑后,此刻更无心计较什么交代,与这些琐碎相比,她更不愿让姑姑们见到自己如此狼狈之态。
怒火骤戛然而止,羞愧与惊惶涌上心头。
是她不听姑姑劝诫一意孤行,执意赴京。是她天真愚蠢错信于人,方致如今身陷囹圄,脱身无门。
她孤身于此,受尽委屈,自是万分思念亲人。然此刻竟不敢相见,既恐姑姑们忧心,更觉无颜以对。
兰浓浓心神俱乱,只想逃避,禁锢的双臂不知何时已松开。她当即便想逃开,甚至反手拽住那人,然四顾清寂,门庭开阔,愈发清晰的脚步声已然入耳,只怕还未及藏身,便要被人瞧个正着。
覃景尧见她慌乱至此,虽觉好笑,却也不免暗忖,究竟生于何等人家,才养得这般心性,纯粹得竟容不下半分“谎言”?
“镇定,莫慌。”
他掌心稳托她轻颤的背脊,声沉若定,“若不想露了痕迹,一切交由我便好。”
事实证明,人在心神慌乱,六神无主之时,确会如牵线木偶一般,下意识听从他人指令。
他令她站好,她便站直。命她抬头,她便仰首。指示呼吸,她便调息。要求微笑,她便弯唇。佐以与呼吸同频的轻拍抚背,他一遍遍温声道“安心”。那些被她弃去的耳坠发簪,亦在他指间悄无声息地复归原处。
待那熟悉至令她鼻尖酸楚的声音响起,兰浓浓虽心潮翻涌,却果真渐渐镇定下来。
虽仅有一面之缘,然那位姚公子的身形气度实乃万中无一。加之此地清幽雅静,显然是他有意安排的周全之所,且还提前送了消息告知。故云安二人仅见背影,便当即认了出来。
这位姚公子身形委实挺拔,他稍一侧身,二人才惊觉其身前竟还护着一人。虽未见其面,她们却似心有所感,不约而同踏出门外,满含期待翘首以望。
待那人真容显露,二人当即相视惊喜,笑逐颜开,异口同声唤了出来,
“浓浓!”
“姚公子前日提及你突发过敏,如今可大好了?”
“你独自在京这些时日,诸事可还顺遂安好?”
第43章 第 43 章 再惊骗
人在脆弱时, 最禁不起丝毫关爱。
兰浓浓心中本就积压万般委屈,乍见亲人殷殷问候,瞬间如暴雨冲垮堤防般再难自持, 猛地挣开他的手奔向二位姑姑,双臂紧紧环住二人肩头, 放声嚎啕起来。
她这一哭, 直叫二人心慌意乱,便是她初入庵中郁结成疾之时,也未曾如此失态。二人自然以为她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心疼之余更是怒色难掩。
“浓浓莫哭, ”
二人为她拭泪,叠声劝慰, “快快告诉姑姑, 究竟受了何等委屈?”
另一人执她的手坚定道:“浓浓勿怕!姑姑们虽无权无势, 却深知公理二字。若真遭了委屈, 纵是布衣之身, 也定要为你讨个公道!”
云安性稳沉静,云明年岁稍轻且性情耿直,当即眼锋如刃扫向那人, 便要厉声发难。
覃景尧神色从容, 只负手含笑而立, 一身风华清雅卓然。
兰浓浓短暂宣泄后, 多日积压的委屈苦楚稍得疏解,顿觉肩头轻了两分。理智渐回, 她急忙站直,泪也顾不得擦,一手紧握一人, 泪痕未干却绽出笑容,抽噎着道:“云安姑姑,云明姑姑,我无事,只是太想你们,喜极而泣罢了,真的!”
覃景尧此时方上前步至她身后,手持锦帕为她轻柔拭泪,动作熟稔至极,一手在她肩头轻拍,对二人微微颔首:“二位师傅放心,我待浓浓如珍如宝,千般娇宠犹恐不足,断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他将浸透泪水的帕子拢入掌心,抬臂虚引一礼:“此处不宜叙话。浓浓与二位久别重逢,不若入内坐下细谈?”
来者本是客,可他举止从容宛若主人,加之兰浓浓忍泪含笑点头附和,二人心中惊疑方才渐消。
别院中先前隐匿的仆从不知从何处悄然现身,一路垂首恭谨,引四人入内。
覃景尧历来出行皆被尊为首位,即便与帝后同行,也不过略逊半步。而今这般被置于末位,实属史无前例,绝无仅有。
偏他步履悠然,神色从容温雅,细观眸底还藏着三分难以捉摸的真切笑意。片刻后,当那女子不情不愿地被劝回身旁时,他眼中笑意霎时盈满十分。
“怎回来了?”
兰浓浓本不愿搭理,可他话音未刻意压低,二位姑姑就在三四步外,稍加留意便能听清。既已决定维持表象,纵她百般不愿,也只得勉强应声粉饰太平。
“你何必明知故问,得寸进尺?待我与姑姑们话别后,便要送她们离去。若你执意阻拦,大不了鱼死网破!”
她故意放缓脚步,压低声音,侧首抬眸怒视于他。旁人但闻其声而不辨其词,只当二人正说些私密话语。
覃景尧随她步伐缓行,见她眼眶泛红,鼻尖与唇瓣犹带滟粉,瞪大的眸子盈着未散的泪光。虽止了哭泣,却抑不住偶尔抽噎,分明咬牙切齿,偏要强勾唇角挤出笑意,这般情态,真是说不出的可怜又动人。
他赏尽她久违的娇嗔之态,这才微俯下身,轻笑低语:“我与浓浓早有白首之约,何来鱼死网破之说?便依你,我不阻拦,但也需二位师傅自愿离去才好。”
“你又——,”
兰浓浓正欲追问,他却已直起身加快步伐。她方才惊急之声稍高,引得二位姑姑回首探看。无奈之下,她只得强撑笑意暂压心绪,疾步追上。
客栈别院虽不大,却也一步一景,清幽别致,自有风韵。
四人于前院正堂分坐左右。二位姑姑为尊长居上,晟朝以男子为尊,兰浓浓只得屈居其下首。
略作寒暄后,覃景尧取出一叠文书交予同泽,转呈二位师傅,继而缓声道:“此乃浓浓此次敏症的完整脉案,病症记录与用药明细,皆陈列在上。除主治大夫外,我亦延请京中医德双馨的名医共同会诊,结论皆如脉案所言,过敏之症目前尚无根治之法。”
他语气转沉,又道:“然病症不除,终是心腹之患。故我已嘱咐大夫配制应急药物,并将持之以恒钻研此症,必求根除之道。”
二人边聆听边翻阅,频频颔首,面上欣慰之色溢于言表。
“阿弥陀佛。”
云安合十缓声道,“姚公子思虑周全,浓浓此番惊险,全赖公子悉心照拂,方能化险为夷。”
云明颔首接言:“病症无小事,存此隐患终究令人忧心。浓浓素日烂漫率真,不拘小节,今有姚公子从旁看顾,我等也可安心了。”
兰浓浓错失先机,纵无经验,也听出他有意示好。偏他言辞沉稳周全,不显卖弄,亦无谄媚,叫人挑不出错处,只暗气他奸猾深沉。再闻姑姑们话里话外尽是托付之意,她顿时如坐针毡。
“二位姑姑不必忧心,”
她强作镇定笑道,“此次实属意外。从前在玉青时便一次都未曾发作过,日后我自会多加小心。”
“病灶潜藏,岂可心存侥幸?此番幸有姚公子在侧,若你孤身一人遭遇不测,届时悔之晚矣!”
云安言及此犹觉后怕,当下不赞同地瞥她一眼,不容她再辩,转而向静坐含笑的男子歉然道:“浓浓年少,心思单纯,难免思虑不周,日后还需姚公子多费心包容。”
覃景尧自然顺水推舟,颔首应道:“二位师傅言重了。照顾浓浓本是我分内之事,自当亲力亲为,甘之如饴。”
堂中四人在坐,唯三人时而交谈。虽不算热络,却气氛融洽。
明明所言之事皆与她切身相关,惟她这个“待嫁新娘”却被冷落一旁,内心煎熬如火。却皆是因自己曾在姑姑们面前将他夸得完美无瑕,亲手将亲人引入他的迷途之中。
权势迫人,即便她此刻道出真相,除了徒令姑姑们担惊受怕,终究百害无一利。
事需逐件而理,眼下但求姑姑们心安离去,纵他得意一时,又何妨。
“便依姚公子所言,六日后吉期,行订婚之仪。”
“明日亦是黄道吉日,既然皆属良辰,何必多等六日?”
兰浓浓忽地开口,却如石破天惊,引得三人俱震。二位姑姑愕然相望,她眯眼笑开,转向左侧挑眉看来的男子,红唇轻启:“横竖你早已备齐婚仪,不若就明日,如何?”
“浓浓!”
未出阁的女子岂有如此恨嫁之理?然有外人在场,云安云明虽觉大为不妥,却不好直言斥责,只恐她这般失态,平白惹人轻看。
不待二人转圜,覃景尧已含笑颔首,只赞浓浓坦率真性情,言之有理。又道既有长辈在堂,若二位师傅无异议,自无不可。
处变不惊,从容优雅,端得是端方雅正,君子气度。
兰浓浓深吸口气,便要拍案定夺。
二人却不容她任性,婚姻大事,筹备起来短则一年半载,长则数年。如今路途遥远,耗时已久,仅余六日已显仓促,岂能贸然改至明日?
如此儿戏,断不可为!
云安端出长辈威仪,一语定音:“订婚吉日岂容儿戏?既定六日后,便当如期而行。”
云明随即附和:“姚公子家中长辈远行,订婚诸事皆系于一身,恐已分身乏术。”
诸事既定,覃景尧闻弦而知雅意,从善如流:“便依二位师傅之意,六日后如期定亲。”
他起身牵起僵坐一侧,怒海汹涌却强作平静的女子,向二人微一颔首:“二位师傅与浓浓久别重逢,想来有诸多体己话要叙,我便不久扰了。二位留步,浓浓送我出门即可。”
此行诸事,这位姚公子皆安排妥帖,二人既将订婚,不久便成夫妻,亲昵难分亦在情理之中,相送一程实属应当。
“阿弥陀佛。既如此,我二人便留步,由浓浓相送姚公子。”
“阿弥陀佛,姚公子慢行。”
兰浓浓奉姑姑之命送他出门,一离视线便卸下伪装,疾行三丈之外,率先至门前站定。回首见那人步履悠然不慌不忙,怒火更炽,却碍于姑姑们在近,只得愤然扭头,眼不见为净,只盼他速速离去。
偏生事总违人愿,她避而不视,他却自有千百种方法迫她顺从。
“二位师傅尚需在京中多留时日,叙旧不必急于一时。况且浓浓心性质朴坦率,恐言多易失。”
他声缓意深,“酉时正刻,我来接你。”
兰浓浓恨他城府深沉,却不得不承认他切中要害。她渴望与姑姑们同住,然久别重逢必有千言万语,而言多必失,连她自己亦不敢保证,能否在姑姑们的关切下全然不露破绽。
又不甘处处受他辖制,她总不会无处可去。遂目露讥讽,语气生硬道,“与你无关!姑姑们在,我便不会回去,既定六日后定亲,那你便六日后再来!”
兰浓浓毫不掩饰眼中厌弃,言毕当即转身欲走。
覃景尧付之一笑,淡淡开口,“也罢,浓浓不愿分开,那只好请二位师傅一并回去便是。”
话音方落,便见那急于离去的女子倏然止步。
无需他阻拦,她便会乖乖的,主动回到他身边。
兰浓浓恨极了眼下迫不得已的滋味,可偏偏她被攥住软肋,不得不从。
头顶青伞虽遮去烈日,却挡不住热浪透衣灼肤。
她僵立原地,脚下如生根般,硬不回头。良久,伞下才传来一声低哑嗓音,
“好,我回去。”
虽遂了心意,覃景尧却无半分快意。他凝望她怒意灼灼疾步远去的背影,心口蓦地一刺,眉心骤折,容色倏然冷沉下来。
他有百种方法可叫她自愿折转回来
负于身后的右手忽以双指夹住垂落左腕的凉滑玉片,细细摩挲片刻,指尖轻挑锁扣,任其落入掌心握紧,终是转身离去。
“仔细伺候。”
“是!”
*
再入堂中时,兰浓浓面上已不见半分愤懑,唯额发鬓角与衣襟处缀着些水痕。虽已入初秋,残暑犹炽。她素来不拘小节,庵中井畔,后山溪边,热得难耐时皆曾掬水消暑,此刻痕迹倒也不显突兀。
她以天热为由,二人皆未生疑,只上前来一人持棉帕轻拭她发间水痕,一人为她拂去衣上湿迹。
虽眼色语气略带嗔怪,其间殷殷关怀却溢于言表。
“病才初愈,岂可这般贪凉?冷热相激最易致病。再过几日便是定亲之期,若届时病容憔悴,将来回忆起来,你便是后悔也来不及。”
“我看那脉案上,敏症发在耳后颈肩,方才不便,现下看来肤如白玉无瑕,果真是痊愈了。只也确是遭了罪了。”
碧玉早已识趣避退,此刻堂中并无外人,二人拉着她上下仔细端详,这一看,果真瞧出些不同来。
“浓浓穿耳洞了?”
兰浓浓被二人团团围住殷切关怀,正强抑心绪,这一问恰似银瓶乍裂,霎时令她清醒过来。
彼时无知,只道这耳洞是二人亲昵的见证,满心欢喜珍爱。而今真相既明,它在她心中,便成了耻辱的烙印,恨不能立时抹平深藏!
此刻被姑姑们瞧见问起,她脸颊骤然烧红,气息凌乱不堪,只觉如遭赤/裸公审,无地自容,深深垂首下去。
所幸二人异口同声后,目光便齐聚焦于她的耳垂。虽见她骤然脸红,却只当是与那位姚公子相关的女儿家羞态,并未深究。
浓浓本就肤白,几月未见,竟似更剔透了几分,宛如玉雪琢成。常言道,气色可观人,她面颊虽略见清减,想是前些日病痛磨折所致,然双目晶亮有神,容光气色俱佳,足见备受悉心照料。
耳垂上那一点剔透粉珠,愈衬得她肤色莹润通透,容光更盛。
二人一左一右轻托耳珠细看耳洞,见肌肤光滑无损,方颔首放心。
她们虽已出家,也曾历经妙龄芳华,穿耳佩饰自是必经之事,故对穿耳规矩皆了然于心。
浓浓来时她们心性已淡,对外物鲜少留意,出家后诸般首饰早已摒弃,因而当初未曾察觉。如今见得,方才恍然疏忽,所幸为时不晚。
少女便该有少女的模样。浓浓生性活泼烂漫,正该如初绽之花般粉雕玉澈,尽情绽放光华。
“观浓浓耳洞,穿珠者技精艺熟,当是一针即成。”
“耳肉光滑细嫩,毫无瑕疵,可见事后悉心照料,未曾懈怠。”
二位姑姑言谈间欣慰满溢,兰浓浓听在耳中,如同心遭火炙,却恐她们察觉异样,只得假作羞赧弯眸一笑,随即挽住二人手臂抢先开口,截断话头,
“自我离去后,姑姑们一切可好?此番来京正值酷暑,一路必定辛苦,途中可还顺利?这几日歇得如何?”
“说来姑姑们要来,怎不先寄信与我?倒累得你们奔波至此,我却未能亲迎,实在不该。”
他将姑姑们诓来京城,理由无外乎还是所谓定亲一事,但她天真愚钝,姑姑们却阅历深厚,见多识广,怎会不经与她核实便轻易前来,更对他如此推崇?
事虽至此,但兰浓浓却仍要弄清楚,他到底使了何种手段。
云安出家前曾育有一子,不幸夭折,后因无子被休,受尽磋磨。无处容身之际,机缘巧合入庵中。云明与其情形相类,只未曾孕育。
此刻二人被她端茶递水,嘘寒问暖,依偎身侧,只觉心中暖融,如枯木逢春。
“浓浓不必挂怀,我等一切皆安。月前接你与姚公子来信,知时不待人,当日便与云明收拾行装启程。幸得姚公子遣家中护卫仆从随行,车马稳当,车内亦置冰盆沿途添换,一路平安顺遂,并未受累。”
云明从旁颔首接言:“出发前庵主曾说会去信予你,想来是因夏日路远,信使迟滞。如今看来,浓浓未收到信,反倒阴差阳错成了好事,若不然岂非累你病中奔波?姚公子已亲至说明原委,一应起居安排皆极周全,浓浓安心便是。”
兰浓浓几乎将腿侧掐出血来,才没变了脸色。
她月前确曾寄信,甚而几乎隔两日便有一封寄往庵中。然信中从未提及定亲之事,更遑论与他联名致函!她虽与他日日相见,可什么下人,护卫,安排,上门拜访,
诸般种种,她竟全然不知!
不仅如此,姑姑们对“她”的信件毫无疑色,足见信中字迹已臻至以假乱真之境!至于清风姑姑的来信,什么夏日路远,恐怕早已被他半途截获了!
怒火层层堆叠,兰浓浓忍得头痛欲裂,却连呼吸都不敢错乱。她以手掩鼻,借颔首之机深吸口气,却未放下手,开口时声音紧绷微颤,含糊溢出,反倒不显异样。
“姑姑们一路平安便好,”
“对了,我近来正收集姚景的字迹练笔,那封信,二位姑姑可还带在身上?”
她低眉垂目,素手半遮容颜,玉面绯红,长睫频颤不止。言语含混支吾,俨然一副羞不可抑的模样。
云安云明相视一笑,不由想起方才大门外二人亲密相拥之景。虽男女有别,然一则即将定亲,二则若论体统,自浓浓不惜千里奔赴寻他之时,便已不拘俗礼了。
且方才门外并无外人,男女之事,本就与外人无关。观那位姚公子事事周全,全心相待,只要她二人情深意笃,浓浓心喜,便足矣。
那信二人确实带着,浓浓便罢了,姚公子终究是外人。虽信中乃商议正事,亦不便留于庵中,自然要交还浓浓保管。
不止书信,那日姚公子遣人送来的所有礼单契书,二人也一并带了来。
云安取来上首檀木高桌上那只臂长木箱,开启后笑望她道:“本就是要带来予你的。除书信外,还有当日姚公子遣府中下人送来的礼书。姚公子有心,房契地契皆落了你的名。昨日我与云明已至官府核验,确凿无误。”
“姚公子虽称此为嫁妆,是他的心意,我们亦须郑重以待。我与你几位姑姑虽非富贵人家,但为浓浓备一份嫁妆却也不难。这两年来,你送至观中的银钱都单独留存,届时你可一并作为体己,随身备用。”
“姚公子虽家世显赫,然浓浓亦出身清白,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更兼自力更生,聪颖果敢,如你这般的女子,亦极是难得。故万万不可自轻自卑,勿为外物,外人,流言所扰。门第固然重要,然德行更为珍贵。既你二人情投意合,便当永守初心,以诚相待。”
浓浓不在意世人目光,她们却不得不为她周全思量。此番定亲尚可参与,待到大婚之时,她们这些方外之人便不宜出席了。
因而即便婚期未定,云安二人仍忍不住细细嘱咐。
兰浓浓未看箱中那价值不菲的礼单,只低头凝视手中信笺。字迹与她如出一辙,内容却全然陌生。信上从行文风格,具体内容到笔迹细节,甚至末笔那习惯性的顿挫,都毫无破绽。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定亲”之事,恳请姑姑们以长辈身份赴京!
呼吸骤然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握着信纸的手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脑中充斥着一再被欺瞒的暴怒,如火山轰鸣喷发,急骤灼烈。二位姑姑在耳畔的话语,只觉遥如天际,未听清只言片语,
怒火叫嚣着催她去找他,将这封伪造的信狠狠摔在他脸上,朝他宣泄积压的愤懑与屈辱!
胸膛间翻涌的压抑令她恨极这迫不得已的处境,连喜怒哀乐皆不得自由,这该是何等的屈辱!
“姑姑说得是。”
她强抑心绪,转而絮絮问道,“说来,我寄回去的东西姑姑们可收到了?可还合用?喜不喜欢?每到夏日姑姑们总要清减,今年是不是又瘦了?夏日香客稀少,庵中银钱可还够用?我这儿还有许多盈余,过几日姑姑们回去时一并带上,万莫委屈了自己”
兰浓浓倏然切身悟得,人皆于挫折间成长,在痛楚中成熟。
或循自然而生,或受外力所推,或为境遇所迫。
譬如此刻,纵内心煎熬,痛不可当,抬头时竟可以面不改色,言谈如常。
而此番成长,她仅用了短短数日。
这一日,兰浓浓似汲取力量般,哪怕言谈间难免提及那人,仍要腻在二位姑姑身边促膝长谈。她不愿散播压抑心绪,便如往日般,只择轻松欢愉的话题娓娓道来。
云安云明出家多年,平日与香客谈经时多以倾听为主,久修心性,自是通透,顷刻便听出她言辞间对姚公子的回避之意。
二人只道她是因即将定亲格外羞赧,便体贴不再多提。此番一别近四个月,彼此确有千言万语,双方皆有倾诉之意,不觉间天光西沉,时光飞逝。
直至碧玉于门外轻声提醒,道是公子来了,兰浓浓方恍然惊醒,唇边笑意亦如逝去的流光,顷刻消散。
云安云明对视一眼,微蹙眉头,望向垂首亦难掩失落的少女,不解轻问:“浓浓不留下?”
兰浓浓深吸口气,正要开口,碧玉已于门边恭敬禀道: “回二位师傅的话,姑娘前些时日因长途奔波劳累,月信来时疼痛难忍,卧床休养多日方见好转。公子当日特为此延请妇科圣手悉心诊治,如今表症虽已消退,仍须固本培元,因此每日需依时浸泡药浴。”
“女子月事关乎子嗣大计,岂可轻忽?”
云安蹙眉轻责,“浓浓方才为何只字不提?”
“身体无小事,既如此便莫再耽搁。”
云明温声催促,“浓浓速回调理,今日未尽之言,留待明日再叙不迟。”
二人皆曾饱尝无子之苦,自不忍见她重蹈覆辙,再历风霜。
恰此时,覃景尧行至门前,闻声先向二人拱手施礼,继而走向仍坐定的女子,握住她紧攥膝头的双手纳入掌心,一手扶上肩头略施力,便似搀扶般将她带起,亲昵立于一处。
“正如二位师傅所言,身体无小事。浓浓年岁尚轻,此时最宜调养,故更不可疏忽。今日暂且告退,望二位师傅见谅,待明日我再送浓浓过来。”
二人见他举止温文有礼,一言一行皆关怀备至,更将诸事细致记挂心头,心下唯有欣慰满意。
“阿弥陀佛。浓浓年少恣意,往后还须姚公子从旁多加规劝,悉心照料。”
兰浓浓始终沉默未语。她可对姑姑们隐瞒心事,却做不到谎话连篇。听着他以三言两语便博得姑姑们由衷赞许,直至大门外才强展笑颜,催她们留步莫送,约定明日再聚,方依依作别。
一上马车,兰浓浓便抽回手,独自坐到车厢一侧闭目不语,对随之并肩落座,衣袂相贴,传来暖热体温与幽淡香气的男子视若无睹。
覃景尧知她心结,马车内非交谈之所,故未激她,只不顾她抗拒径直夺过她一只手紧握在掌心。
目光扫过她腕上完好佩戴的玉片,薄唇轻勾,那只手串终不够牢靠,早已被他换成精铁镀金手链,玉片亦以细密金镶,牢牢嵌护。
如今再看,那玉片早已变作一件精美别致的腕饰。细链环环相扣密不可分,纵使刀劈火灼亦难伤分毫,不知解法便永无取下之日。
兰浓浓强压满腔怒焰,原以为马车停驻便可挣脱桎梏,得以喘息。不料他非但未松手,更在踏出车厢的刹那,径直将她揽入怀中禁锢,步履如风疾行而去。
“覃景尧你放开我!”
“混蛋!无耻!卑鄙小人!骗子!满口谎言!放我下来!”
兰浓浓竭力挣扎,手脚受限无从发力,便挺腰躬身猛撞,张口去咬!
晚霞悄临,为雕梁画栋的宅邸染上金晖,此刻却无一人驻足观赏。满院仆从皆垂首背身面朝径外,女子怒骂声声入耳,只恨不能双耳失聪才好。
兰浓浓虽拼力撞咬,然角度不利,气力渐竭,那点撞击未令他痛楚,反震得自身晕眩。即便狠心撕咬,他只需绷紧身躯,她便无从下口。
夏衣单薄,她不甘的反复啃咬,却只将他衣襟濡湿,唇齿摩擦间如激流骤涌,瞬息蔓遍周身。
覃景尧凤眸骤缩,垂眸便见一颗圆圆可爱的头颅正抵在胸前辗转磨蹭。口鼻间溢出的不甘喘息声如幼兽哀鸣,听得人脊背酥麻,心猿意动。
汗水不知何时浸透两鬓,沿下颌蜿蜒而下,滑过脖颈。高耸的喉结猛然滚动,吞咽声紧绷而克制,如弦欲裂。
兰浓浓奋力挣扎至力竭,却未伤他分毫,反将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她大口喘息,胸腔却如塞满棉絮,气息粗重,心口窒闷,几欲炸裂。
“混蛋!小人!卑鄙!无耻!”
“混蛋!混蛋!!!”
颓然躺倒时,她仍反复切齿痛骂,泪水却轰然决堤。纵使如此,连哭泣都不愿放纵声响。
见她这般情状,覃景尧心中旖念尽散,惟余满腔疼惜。
马车径直驶入府门,直抵后院方停。他身姿挺拔,长腿阔步,不过几次呼吸间已抱人踏入厅堂,当即命人奉水进来。
为防她逃离,即便落座仍将人紧锁怀中。一臂箍住她不断挣扎的身躯,任她如何闪躲,终被他悉心拭净面容。
惟泪水涟涟,怎生都止不住。
覃景尧手掌轻抚她偏侧的脸颊,掌心里很快积蓄一小捧清泪,初时温热,渐聚成凉,终又被他的掌心缓缓烫暖。
他垂眸凝视,忽将手臂转向桌面,指尖轻弹杯盖,掌心微侧。片刻间,釉白杯盏中已蓄了浅浅清泉。
他俄而轻叹一声,“何故如此倔强。”
“你将我逼至如此境地,却反过来问我为何倔强?”
兰浓浓胸口气息翻涌,怒目而视,喉间抽息声声,音色厉颤:“你假冒我的名义修书蒙骗姑姑们!害她们炎夏长途跋涉,逼得我不得不强作欢颜,在姑姑面前虚与委蛇,粉饰太平!
“你真是,坏透了!”
恨上心来,她猛地偏头咬住他手腕,双眸狠狠盯住他,齿间寸寸发力,深深陷进皮肉之中。
腕上痛意尖锐,覃景尧却只淡淡瞥过,呼吸未乱分毫,连闪避都无。他只怜她骂词贫瘠可怜,连咬人的唇齿都柔软无锋。
唇边甚至衔了一抹笑意,纵容至极。若她真能咬破皮肉,饮血入喉,他的血便将永驻她体内,自此血液交融,永世难解。
腕间骤然一松的刹那,他竟心生遗憾。
“婚约大事,岂可无长辈在旁,千里路远,但一应车马休息皆周全妥善,我本意是想给浓浓惊喜,不想却弄巧成拙,惹得你如此生怒,”
“现下,浓浓可消气了?”
兰浓浓咬得牙根酸痛,头中发麻,却更愤恨于他的无动于衷,仿佛纵她打骂撕咬,竭尽所能,于他皆似微风拂山,不痛不痒。
心头累叠的憋闷,几难自持。
她深吸口气,阖上双眼,不愿再看他惺惺作态,这几日她屡被他轻易牵动情绪,既知现状难改之下,已然学会自我调适,默然开解。
待脑中眩麻渐散,她再次深吸口气,冷静下来,
“放开,我又累又饿,要洗漱休息。”
兰浓浓身心俱疲,加之方才哭过一场,虽言语冷淡,声音却低弱虚浮,反而显得绵软,听在人耳中竟如同撒娇一般。
她未设心防时,常以比此刻更娇更软的姿态向他撒娇。那般纯然无伪,嬉笑嗔怒皆如春风清溪般拂过心间,舒爽难言。
惟拥之得之,方知失之痛,得之珍,故而念念在怀。
覃景尧心知是假,却偏作真态。他展眉莞尔,一副欣然受用的模样,松手将人搀起,安置于膝腿之间。继而抬手为她理云鬓,整罗衣,
腕间一圈红得发紫的齿痕赫然显露。二人一站一坐,姿态亲密,却无一人在意。
他执起侍女奉上的冰镇茯苓蜜酿,含笑递至她唇边,语声温朗:“浓浓方才哭过,嗓子都哑了。饮些蜜酿润一润,缓缓再去不迟。”
兰浓浓静静伫立,目光落在他身后正墙悬挂的巨幅画作上,仿佛被那色彩与构图攫住了心神。闻言仍未看他,只微微动了动仍被他握住的手,待挣脱束缚,方才转眸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随手将空杯置于桌上,以手背轻拭唇角,这才垂眸看向他。
见她这般乖顺模样,覃景尧心头一软,柔声道了句一并用膳,方才松开手。却见她如脱笼之鸟般脚下生风,转眼便消失不见。
伊人虽已离去,余香犹在指尖。
覃景尧收回目光,转而瞥向桌案。视线先落在那只未留丝毫唇印的空杯上,随即转向另一盏盛着泪的茶杯。
抬手轻扣杯沿,三指托起,举至眼前端详。
须臾,他垂眸仰首,将杯中清液一饮而尽。喉结微动,尽数咽下。
第44章 第 44 章 待时机
兰浓浓心中自有是非坚守, 她不怕外人闲言碎语,却绝不愿连累姑姑们遭人指点。即便姑姑们生性喜静,不爱交际, 她也绝不会让姑姑们终日困于宅中,如同囚禁一般。
前两日, 她只在别院中与姑姑们说话长谈。之后便带她们出城, 前往京城里香火鼎盛,素有声名的寺庙参拜听经。并还将二人的八字请主持算合,结果自然无一例外, 俱是天造地设, 般配万分。
每听到这般结果,兰浓浓望着二位姑姑欣慰的神情, 心中便又沉了一分。
余夏虽仍炎热, 香客却络绎不绝。为免生事, 她便以怕晒为由戴起帷帽。所幸定亲之期将至, 二位姑姑唯恐她容颜有损, 每逢出门,反倒比她更为谨慎上心。
是以,兰浓浓依他所言早膳后出门, 晚膳前归来, 白日专心陪伴二位姑姑。几日下来, 诸事平稳, 一切顺遂。
*
九月五日,天朗气清, 惠风和畅。是日吉期,诸事皆宜,尤利订婚嫁娶。
按规矩, 订婚当日男女不可相见。然则回溯二人之初,自相识相处,至兰浓浓不远千里迢迢寻他,更遑论虽无夫妻之名,却早有肌肤之亲,诸般种种,实则早已将世俗礼规,一一踏破。
兰浓浓于婚仪俗礼所知本就不多,眼前这场订婚宴,于她看来更不过是一场荒唐闹剧。
横竖终不会成真,什么礼节,规矩,她全然不放在心上。之所以配合,只为防他再以巧言令色,欺瞒了两位姑姑。
定亲当日需有媒人与双方高堂在座,共递婚书,同呈礼单,并宴请亲朋。
然则,一来兰浓浓身世伶仃,并无亲长可出席。二来覃景尧早已用合情之理,解释了父母离京之故。不仅如此,他早在请她们入京之时,便一并请了京城极富善名的冰人上门,以此将礼数一一补全。
故而覃景尧携她早早前来,只引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两位师傅亦未计较这一时的礼数疏漏。
碧玉与同泽二人上前将婚书与礼单恭敬呈上,而后行了一礼,悄然退至一旁。
兰浓浓静坐一旁,看着二位姑姑细细审阅婚书礼单,终是面露欣慰,颔首称许。又见那人敛袖起身,姿仪清举,风度卓然,不过三言两语,竟使性子清淡的姑姑们也展露笑颜,连连点头。
亦听着他说,将婚期定在了来年春日。
堂上一片和乐融赴融,她却似置身事外,唇边噙着笑意,心中却静如止水。听他将宴请事宜一一言明,
说已在金鳞街,金鳞酒楼设宴款待亲朋,特留一席主位。另又于这别院之中备下喜宴。或外出席,或院内小酌,皆随她与二位师傅的心意而定。
礼数周全,体贴入微,当真叫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兰浓浓无从分辨他口中酒楼设宴之事是真是假。想来以他的权势地位,安排几桌“亲朋”充作场面,不过是易如反掌。
她望着二位姑姑脸上愈发满意的笑容,就如同数日前的自己一般,被他精心织就的完美假象所蒙蔽,全然卸下了心防。
随即,她亦听见姑姑们一如预期那般,温言婉拒了他的安排。
这一整日,她宛若一具被缚住心魂的傀儡,唇边漾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举止温婉合度,更在姑姑们含笑的注视下,微垂眼帘,由着他将一枚莹润的玉戒,轻轻套上了她的无名指。
*
亲事既已落定,再留亦是虚度光阴。当晚,二位姑姑殷殷叮嘱良久之后,终究提起了归期。
许是因婚事已定,兰浓浓此番终被应允留宿,得以与姑姑们秉烛夜谈。她这几日步步配合,曲意周全,所为不过便是护得二人早日安然离京。
如今局面顺遂,已算合她心意。
至于覃景尧,他将姑姑们骗至京城,不过是为让她明知受制,即便心中有万般不甘,却只得屈从。
他既已得逞,又在姑姑们面前做尽了姿态,将周全二字演得滴水不漏。此时若再作阻拦,非但毫无意义,反倒显得多此一举了。
覃景尧果然如她所料,并未横加阻拦。翌日他来时,一并带车驾与十人护卫,另带六辆满载的货车。只道是取六之吉数,以佑二位师傅此行一路顺遂。
他言辞谦和有礼,气度温文尔雅,行事却果决利落,自有一番不容置疑的威势,教人难以推拒。
左右到来年成婚之际,这些终归要充作浓浓的嫁妆。云安云明相视一眼,便不再推辞,含笑应下。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二人见她眼眶通红,却仍强撑笑意,不由得亦鼻间一酸。
“过敏终究非小事。京城能人辈出,正如姚公子所言,若能集思广益,必可根除隐患。切莫因怕药苦便讳疾忌医。此番虽是暂别,你我仍可如往日一般,书信往来,心绪相牵。”
“不必此刻伤怀。待你身子调理妥当,终须归家,届时自当重逢相见。”
兰浓浓忍得艰辛,唇内嫩肉早已被咬得破损不堪。此刻终于不必再强自压抑,借着这离别的不舍,她反手紧紧抱住二位姑姑,伏在她们肩头,将连日来的隐忍与委屈,尽数化作泪水倾泻而出。
却又不敢纵情宣泄,唯恐稍露破绽,令此前所有隐忍皆付诸东流。
“我舍不得,姑姑,”
“姑姑们与我本无亲无故,却视我如亲,为我之事,奔波劳累,忧心思虑,我实在,感激不尽,铭记在心!惟愿姑姑们,安康静淡,无忧无愁,此生顺遂。”
她哭得浑身发颤,喉头哽咽鼻音浓重,廖廖数语,说得断断续续,听得人心头发酸,疼惜不已。
二人偏头拭泪,正欲温言宽慰她几句,忽觉一道阴影覆下,肩上随即一轻。
定睛看时,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已被一道挺拔的身影揽入怀中,动作间尽是万分珍爱,小心翼翼呵护之态。
“莫要再哭了,仔细伤着眼睛。”
男子声线低沉温柔,“庵中师傅既深爱浓浓,若是不忍分离,便将全庵迁至京城亦可。出家人心境淡泊,于她们而言,但得一处清修之地便是安居,本无谓南北西东。”
此言一出,兰浓浓的离愁别绪霎时消散。她猛地抬起头,眸中泪水尚未干涸,熊熊怒焰却已汹涌燃起。奈何抽噎未止,兼有顾忌,那汹汹气势只得压作低声,竟透出几分娇嗔之态。
“覃,景尧!我已,按你之意,定了婚,你再以我,姑姑们作筏子为要挟,事不可再三,便不灵了!”
覃景尧唇畔含笑,纵被她顶撞误解也不见恼意,只一手轻抚她背脊为她顺气,一面抬头向前方颔首道:“二位师傅放心,我必会好生照料浓浓。我与玉青知州颇有交情,此前已遣人送信,托他多加关照庵中诸事,师傅们大可后顾无忧。”
“阿弥陀佛,有劳姚公子费心。”
云安云明转眸望向不再垂泪的少女,含笑颔首。诸般叮咛不舍,皆化于这无声一望之中。
“云安姑姑,云亭姑姑,一路保重!”
兰浓浓凝望二人渐远的背影,蓦地脑中轰鸣,眼眶灼热酸胀,忍不住便要上前,却被一条铁臂牢牢锢住腰肢,竟是半步也未能挪动。
她倏然似冷静下来,只怔立原地,望着马车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尘土尽头。
*
流光镀金,倏忽即逝
九月中旬,京城落了一场滂沱大雨。
雨歇云开,烈日重现,将盛夏残留的热气一气冲刷殆尽。秋意随之覆笼四野,风声柔和,气候爽冽宜人。
正如日落终将迎来日出,京城之中流传的尚书令轶事,也早被新的趣闻取代。人人皆缄口不言,仿若一切从未发生。
自送别两位姑姑,兰浓浓便再未踏出府门半步。似是认了命,也不再与他针锋相对,只整个人彻底冷了下来,容色寂寂,再无笑影。
他既受不住她面对自己时的疏离淡漠,偏又饶有兴味地观赏这份冷意,继而借以亲昵厮磨,破开她的心防,竟也乐此不疲。
姑姑们离京方才五日,她的软肋便仍被他牢牢攥在掌中。他既受不得冷漠,她便奉上虚浮的笑,他欲亲昵,她便只当自己是个木人。
按行程估算,约还需十日方能抵达玉青。
还有十日,仅剩十日
“仁王府在京外弢山建有一处菊园,其中品类几近包罗天下大半。每逢花期,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历来为世人所向往。每年也仅邀五六位风雅之士入内观赏。”
“宝珍郡主自觉此前累你遭罪,心中歉疚,又恐俗礼虚浮无用。奈何她近日清修不便离寺,而你也居府静养,故特托我传信,邀你前往赏菊散心,聊表歉意。”
“不知浓浓可愿前去一观?”
秋风拂过,携一缕清幽花香掠过面颊。兰浓浓不由深深一嗅,鸦睫轻颤,抬眼时眸光已悄然凝聚。
对面翘首以待的女子笑靥如花,眼神仍如往日般真挚,却更添了几分怜惜之意。
兰浓浓似被蛰到般倏地移开视线,轻轻摇头:“多谢英姿姐姐好意。只我近来身子倦怠,实在力不从心,便不去扰人雅兴了。”
“且我此番生病与宝珍郡主并无干系,说来,反倒是我连累了郡主,合该我自责羞愧才是。稍后我修书一封,还劳烦英姿姐姐帮忙代为转交郡主。”
王英姿看着她,心内忽而长长一叹,此番相见,她丰润的面颊已见清减,眉宇间萦绕着郁郁之气,周身更散着一股清冷疏离。与从前相比,可谓判若两人。
然她那挺直的脊梁未曾稍弯,一身傲骨犹存,更兼一颗纯澈通透之心,反而愈显璀璨,令人瞩目惊叹。
即便没有覃相吩咐,得知她既染病痛,又骤闻真相遭受重创,身边却无亲友宽慰,孤苦无依,凄楚可怜。
单凭朋友投契,姐妹相称的情分,王英姿亦于心不忍,定要前来探望。
那人所作所为,确属卑劣不堪。然律法虽严,却难辖男女私情。而权贵行事,素来只凭心意。更何况他贵为尚书令,深得天家信重,乃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权势之盛,除当今天子外,无人可与之抗衡。而蒙骗,纳受一女子,于高高在上的尚书令而言,不过是为其添了一桩风流轶事,甚至不足挂齿。
事已至此,与其执拗于愤懑,空耗彼此情谊,徒令己身受苦,架空朝代皇宫赏赐的贡茶名字若安然处之,反为优解。
而她们之间,亦需坦诚相待。
亭帘半卷,掩去几分秋阳。婢女仆从皆静候亭阶之下,四下清静悠然。王英姿忽而轻声开口:“浓浓,可曾怨我知情不告?”
兰浓浓蓦地抬眸望向她,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她试图弯起唇角,露出的笑意却勉强而生硬:“怎会?且不说他权势滔天,有意隐瞒,若我猜得不错,英姿姐姐与我初识时,必然是不知情的。否则,以我的名声与姐姐的性情,定会对我避之不及。”
“如今回想,姐姐应是在我提及定亲时方才知晓真相,却仍多次提醒我谨慎行事。英姿姐姐与我非亲非故,却愿为我冒险示警,我感激尚且不及,又岂会不识好歹,反生怨怪?”
兰浓浓向来是非分明。纵使身边众人皆对她隐瞒真相,她也并未怨愤迁怒,世间利己方为常态,更何况在这等级森严,毫无人权可言的封建时代,下人又如何敢违背主人之意?
若敢违背,换来的绝不会只是一句轻飘飘的斥责。而是严惩,甚或会因此丢了性命。
他位高权重,凡位居其下者,与仆役何异?她自始至终都清楚,该怨该怪之人,究竟是谁。
她心中既作如是想,眸光便也一片清正明亮。
王英姿看在眼中,心下震动难平。人皆存私欲,遇事难解之时,难免目光向下迁怒他人。她扪心自问,若二人易地而处,纵使明知对方是碍于权势而无法吐露真相,自己心中也难免不生怨怼。
而浓浓,却眸光清亮,语态真挚,教人能从她圆澈的眼中,直望见一颗同样澄净坦荡的心。
纵使遭逢剧变,病痛缠身,历经身心煎熬,亦未曾移易其本性。与之对视良久,竟令人自觉形秽,心生惭意。
论心胸豁达,我不如也。
交浅言深本为处世大忌,然她这份心性实在难得。正因心存这份赏识,王英姿便再难冷眼旁观。
“浓浓既与我未生芥蒂,视我如姐,今日我便托大一回,不知浓浓可愿听我一言?”
兰浓浓眸光微动,反手轻轻握住她,颔首道:“英姿姐姐屡屡出言,皆令我受益良多。姐姐有话直言便是,何来托大之说。”
“既如此,我便有话直说了,”
王英姿指尖微微收紧,英气的眉眼凝然注视着她:“浓浓心中可是不愿?”
面前人不需开口,只眼中一瞬闪过的厌弃与陡然蜷起的手指,便已将她的心意表露无遗。
“令公大人可是不愿放手?”
兰浓浓指尖一蜷,双唇紧抿,轻轻点了点头。
王英姿心下暗叹果然,却又再问,“事已至此,浓浓,作何打算?”
自是远远离开,一刀两断,从此再无瓜葛!
兰浓浓不假思索心中自答,面上却露出一抹自嘲冷笑,“我如今身不由己,困如笼中鸟雀,纵有千般打算,亦是徒劳。”
“话虽如此,活法却各有不同。难道浓浓便要为此耿耿于怀一世?从此无喜无欢,终日与苦楚为伴?”
不待她反驳,王英姿紧接着道:“我此番前来,绝非为尚书令说话,实因与浓浓一见如故,不忍见你为此事蹉跎自伤。我虽不知你二人过往究竟,但浓浓既愿从玉青不辞千里远道而来,必是当初心喜甚深。既肯前来,亦必是因心中之人值得托付。”
“浓浓曾言即将订婚,想来若非你偶然识破真相,尚书令本欲以假身份与你成婚,此举自是骗婚,当为世人所不齿。然换念一想,这又何尝不是他对你的一份用心?”
见她瞳眸圆睁,似要反驳,王英姿紧握她的手,连声道:“身份或可作假,用心却难伪饰。浓浓可知,这姚景之名并非虚设。自其落地之初,京中便已为其铺陈家世根底,一切皆实实在在存于世间。”
“以尚书令之尊,大可径直纳你入府,又何须大费周章以假乱真?固然以他权势操办此事易如反掌,然其间所耗费的心力与周全,却是一片真心——”
“可他已有妻室!”
兰浓浓骤然扬声打断她,容色决绝,眸光如刃。
“我虽无显赫家世,却活得清白坦荡!绝不会自轻自贱去破坏他人家庭,更不会自甘堕落为他人妾室外室!以假乱真终是虚妄!世人谁不知他真名实姓,尊贵身份?这般欺瞒,所谓心意,不过是骗人骗己的把戏!”
兰浓浓知她本意是好的,却实在按捺不住她将他那些罄竹难书的行径,如此避重就轻,黑白颠倒!
加之她心中积郁已久,压抑太深,亦想借此机会与人稍作倾诉,一泄愤懑
待胸中郁气稍泄,她又慌忙自责道:“英姿姐姐一番好意,是我一时冲动失态,还请姐姐莫要见怪。”
王英姿见她如此克制隐忍,心中唯有怜惜,亦明了了她心中症结所在。
世人多慕富贵,渴求高人一等。为成人上人,甘弃一身骨气。然亦有人更重清风傲骨,不肯为权贵折腰,
而浓浓,显然便是后者。
况她与浓浓投缘,何尝不是因对方身上那股不卑不亢的从容气度?便如刺梅,枝茎带刺,既慑人亦自保,故而开得傲然舒展,亭亭自立。
或许亦正是这份独特与耀眼,才令那位令世间女子趋之若鹜,却高不可攀的尚书令煞费苦心,不惜行欺瞒之事也要采撷,牢牢藏于掌心。
“以浓浓心性,坚守本真却被迫至此,有怒有气自是应当。然长久沉溺心结,终究于事无补。尚书令权势如日中天,对浓浓更是势在必得。事已至此,既无转圜之机,何不尝试与己释然?”
“那枚芙蓉玉世间罕有,纵是皇亲贵女亦求而不得,却独独赠予浓浓为佩。论迹不论心,若非将你放在心尖珍爱,又岂会思之念之,以此相赠?”
“何况你二人原不是本就两情相悦?浓浓心结深重,或觉此事不堪,但你我都知事已至此。若实在无法冰释前嫌,不妨暂搁旧怨,多为己身考量,苦闷煎熬是一日,舒心喜乐亦是一日。”
“至于浓浓所在意的妻室,你或许不知,尚书令虽已成亲,实为顺应天家催婚之举,从未听闻夫妻琴瑟和鸣。这世间男子,不论权贵平民,朝三暮四,三妻四妾者不知凡几。同为女子,我亦深厌此状,然你所谓破坏家室之言,不过是自揽重负,实则无需如此自轻。”
“浓浓聪慧通透,其中道理自是明了。然身陷局中,难免一叶障目,故我才多言这几句。浓浓不必立时决断,不妨细细斟酌。”
话虽如此,可不论他因何缘由娶妻,既已迎娶便应担起责任。岂能仅以一句被迫为之,便将自身摘得干干净净,心安理得行背叛婚姻之事?
兰浓浓知道世易时移,不该以后世婚姻观来要求一个纳妾合法,视婚姻无需忠诚的男子。可她所受的教育与观念,亦无法迫使自己接纳这绝不能认同的一切。
事已至此,却并非便要认命。她不认什么三从四德,亦不会因与他有过肌肤之亲,便自觉失了贞洁,从此一生只能依附于他。
莫说如今并未成亲,便是日后不得已真成了亲,她也绝不会妥协认命!
有些话点到即止便可。王英姿未再多留,只道日后常聚,便起身告辞。兰浓浓送她离去后,独自回到水榭中静坐,望着湖面敛眉垂目,再无言语。
*
申时正刻,覃景尧返府,管家趋步随行。如常先事无巨细禀报府中女主子一日行程,得主人挥手示意,方率下人恭谨退下。
此时日头尚高,将偌大的宅邸照得通明。花园迤逦,直连湖畔水榭,四下里繁花盛放,绚烂如锦。湖面波光潋滟,宛若铺散了一池碎玉流金。
水榭之中,一女子正倚栏独坐。一身青白裙裳,清雅似莲,乌发尽数束作一辫,直垂至腰下。她未盘髻,只以几支点翠琉璃簪松松绾住鬓边,愈衬得一张侧脸玉白无瑕,骨相清绝。
日光坦荡落下,她容颜净澈,不遮不避,竟恍若湖中清莲所化。
佳人独坐,宛然如画。
覃景尧立在亭前静静凝望,吩咐侍从取笔墨纸砚来,随即敛衣步入榭中。
“管家说今日付夫人前来拜访,与你都聊了些什么?可还愉快?”
腰间骤然一紧,随即整个人便被向后揽入一个灼热的怀抱里。含笑的吐息掠过颈侧,兰浓浓浑身一僵,寒毛尽竖。
她未回头,只拧眉不耐道:“我们说话从未避人,说了什么,你又岂会不知?何必在此明知故问,多此一举。”
“呵,”
长臂绕过香肩,指尖扣住她抗拒的下颌,轻轻一转,迫使她直面自己。顷刻间咫尺相对,鼻息相闻。
覃景尧居高临下,她冷着脸,圆眸微睁,紧抿的唇线与忽然急促起伏的轮廓,泄露了她体内从不冷却,亦永不妥协的勃勃生机。
薄唇愉悦勾起,他欺身向下,鼻尖轻蹭上她柔软的琼鼻。肌肤相贴,那一抹滑腻温存,叫人心旌摇曳。
“仁王府的菊园远近闻名,确值一看。你病后一直闷在府里,此番既是特意邀你独赏,只当如散心便是。”
兰浓浓的身子被他向前禁锢,头却被迫向后扭去,整个人如一张拉反的弓,绷在屈辱与不适之间。
他贴得极近,启唇说话时,气息与唇瓣触在颊上,不像啄吻倒如虫噬,令她浑身战栗,难以忍受。
既挣脱不开,她索性转过身来,头朝后仰,抬手横挡在二人之间。即便不想看他,为防他再作妖,只得忍着不耐抬眸逼视,语气不快:“没心情,不想去。”
分明她神情语态皆透着不耐,覃景尧却眸底微亮,后脊隐隐泛起一阵麻意。
这世上恐再无人比他更清楚她的性子,爱憎分明,从不违心。唯有心死如灰,才会无力回天。正如前些时日,她满腔愤恨抗拒,直至冷心冷情。
正因如此,此刻她愿直抒胸臆,哪怕这不耐并未藏得几分妥帖,也显得尤为珍贵。
“也罢,本是为讨你欢心。若违心勉强前去,反倒本末倒置。不愿去便不去罢,浓浓想如何,但凭心意便是。”
兰浓浓听了只心中冷笑,并不接话,
覃景尧不以为意,径自将人揽入怀中。见她颊边梨涡难寻,便转而轻抚她已摘去耳饰的柔软耳垂,自顾自地说起往日总能引动她心绪的旧事。
即便未得回应,亦似乐在其中。
待下人将笔墨纸砚奉上,铺陈妥当,他方将她轻放落座,起身行至案前,正面向她。凤眸微抬稍作端详,见她颦眉露疑,便含笑温声道:“有些时日未予浓浓作画,此刻闲适难得,景佳人丽,正当入画。”
她的姿容情态早已深镌于心。话音方落,他便垂眸敛袖,执笔挥毫。不过片刻工夫,宣纸上便跃然一道倚栏独坐,素净无饰的佳人倩影。
兰浓浓怔怔望了那画几眼,便移开视线,转而望向湖中莲蓬,任思绪沉入碧波深处。不知过了多久,方被他一声轻唤拉回心神。
覃景尧笑着道,“过来看看,”
兰浓浓眨了眨眼,唇瓣轻抿,踌躇片刻后,终是缓缓松开紧握栏杆的手,起身朝他走去。
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覃景尧眸中笑意愈深。察觉她似要驻足,他上前一步展臂将她轻揽身侧,一手将画纸转向她面前。
画中青白衣裙的女子凭栏独坐,似闻人声呼唤,蓦然回首,明眸粲然,朱唇微启,容带讶色,眼尾与唇角却被作画之人描出浅浅弧度。
灵韵流转,跃然纸上,恍如下一瞬便要眸弯唇扬,嫣然笑开。
画中人的容貌分明是自己,可兰浓浓望着那画像的神态却只觉恍惚。她方才并未回首,亦早已记不清上一次如此神采飞扬,是在什么时候。
见她神色恍惚,似有脆弱之态,覃景尧心念微动,趁此意境缱绻,自后轻轻将她揽入怀中。他俯身握住她微凉的右手,引笔蘸墨,于画幅右侧缓缓书就,
“承平三十二年,癸卯初秋,于听荷水榭为卿写影。卿目回眸,万物皆黯——景尧。”
“你我同登望仙山时,浓浓曾言,日后为你作画,皆需如此落款。你所言字字句句,我皆铭记于心。”
“我习画多年,至今只为浓浓一人提笔,此后余生,亦然。”
覃景尧握着她的手轻轻放下笔,将人缓缓转过身来,一臂揽住纤腰,一手轻托起她的脸颊。他俯身低头,目光深深凝入她眼中:“千错万错皆是我的过错,只求浓浓大人大量,宽宥我这一回,再展笑颜,可好?
兰浓浓被迫承接着他的歉意与求和,只觉心如刀割,更似烈火焚烧。她仰起脸来,睁大双眸望向他,眼眶酸涩,喉间紧涩仿佛塞满棉絮,许久才艰难地喘过一口气。
她抬手攥住他抚在颊边的手,指节用力至血色尽褪,寒意自指尖而起,几欲浸透周身。忽然间,他反手将她的手指紧紧包裹。灼热的体温如潮涌至,将那未及蔓延的冷意尽数驱散,
顷刻间暖意环绕,恍若春回。
兰浓浓猛地阖眼,再睁开时却长睫低垂,不肯与他相视。良久,喉间轻轻一动,紧抿的唇终是松开,
是不甘,却终究无力挣扎的妥协。
“你我亲事已定,连姑姑们也悉数知晓,你步步为营,算无遗策,叫我再无路可退。事已至此,我还能如何”
话音渐低,终成呢喃。
她哽咽难言,热泪自眼角大颗滚落,似坠在覃景尧喉头心底,灼烫如焰,却又如饮醇醪,叫他虽心疼难抑,胸中却涨满如愿以偿的酣畅与悸动。
自二人图穷匕见,她心性刚硬执拗,犹胜顽石。纵使被他拿住软肋,亦始终不曾有半分屈折。
此刻,纵使她言语神情间仍带着不甘,那身执拗的硬骨却终于柔软下来。娇小的人儿敛去周身锋锐,便只余下一怀温软,恍若初绽的蕊心,怯怯颤颤。
“傻浓浓,莫哭,怎会无路可走?从今往后,你所有的路,都与我同归罢了。”
覃景尧捧起她的脸,爱怜地吻去她拭不尽的泪。她屏息僵怔之际,他垂眸深深望她,唇缓缓掠过鼻尖,继续向下。她轻吸一口气,无意识地抿起唇瓣,却似懵懂地邀约一般,他眼底笑意浮动,如蛰伏已久的猛兽,终于等到了自投罗网的猎物,毫不犹豫地衔住那两瓣柔软。
“唔——”
天光浩荡,湖面碧波潋滟,偶有红鲤跃出水面,鳞光倏忽而逝。湿润的水汽裹挟着莲荷清芬,在风中悠然流转。
水榭深处,偶尔传来女子难以承受的低抑喘息,碎如莺啼。
*
天将鱼白,秋日初升,熹微晨光悄无声息地漫过占地千顷的京都。
大街小巷一百零八坊间,唯有早起上朝的文武官员,匆匆而行的吏卒,与为生计奔波的百姓,悄然打破了这片寂静。
姚宅至皇宫的道路肃穆清寂,唯有马蹄声清脆回荡。覃景尧闭目轻叹,胸臆间却仍涌动着因她而起的温软暖意。方才与她分别,便已思之如狂。
置于膝上的右手微微一动,缓缓收握成拳,复又抚上左腕那枚刻着她名字的玉片。清凉的触感贴在指腹,躁动的心血如遇甘泉,竟似饮鸩止渴般渐渐沉静下来
思及她方才明明睡眼惺忪,却要板着脸,一副义正辞严的模样,覃景尧不由胸膛微震,低笑出声。
那宝珍郡主先是口无遮拦,后又治下不严,纵畜伤人。如今只罚她寺中思过,已是格外宽宥,
唯有她,纯净良善,始终以德报怨。宝珍郡主险些毁他大事之过,她只字未提。自己因其宠过敏痛楚难当,也全然抛却。
只念人之好,不记人之恶,口口声声说不该迁怒怪罪,反要谢对方助她窥见真相,竟执意亲往致谢。
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叩,也罢。既然这是她的心意,他自当为她周全这份体面。
“同泽。”
“属下在!”
车窗外立刻传来同泽沉稳的应声,如影随形,静候指令。
“送信与仁王府,郡主诚心知过,善莫大焉。愿归府后常思己身,慎行修德。”
“是!”
“她看到哪一处了?”
同泽闻言顿觉头皮发麻,那日兰姑娘逐条列出条件时并未避人,他与碧玉等近侍皆有幸恭听全程。
主子心绪不佳,下人自是愈发谨小慎微。
自兰姑娘知晓大人真实身份后,仍态度从容,气势不减,府中众人便明白这位未来主母绝非寻常女子。
然而她那些天马行空,层出不穷的要求,依旧令一众仆从面面相觑,失色咋舌。
更令人如坠云雾的,却是大人非但不恼不拒,反倒纵容宠溺,眉目间尽是甘之如饴的愉悦。
须知普天之下,上至天子,下至府中夫人,皆不曾如此翻查探问大人底细。而今,大人却愿将诸事一一呈于她面前。即便只是一小部分,已足以令人心惊震动。
同泽喉结微动,迅速敛回心神,应道:“禀大人,西城二十六坊的铺面与田庄,昨日姑娘正在逐一过目。遵照您的吩咐,左右两队护卫亦已向姑娘报到。”
覃景尧指腹轻抚玉片上的刻痕,缓声道:“将菱州城的铺面与田庄整理妥当,一并送去。”
“是!”
*
流光溢彩的芙蓉玉被精心雕琢成铃兰之形,化作发簪摇曳云鬓,步摇轻点乌发,耳珰垂落颊边,玉镯环素腕,戒指束纤指,玉佩坠轻腰,一身玉光流转,如梦似幻。
玉面含粉,肌透莹光,一身云裳内白外粉,乃京中权贵之间特供。质地轻滑,不惹微尘。裙裾拂动间,淡粉花纹若隐若现,层层绽开,似将春光织就一身。
光束穿过榕叶缝隙洒落,玉佩与云裳流转生辉,明丽鲜活却不夺人目光,反而与女子清雅气质交相映衬,愈显妙丽脱俗,风华天成。
宝珍郡主细细端详着她,目光最终落在那双沉静明亮的眼眸上。那日的震惊与伤痛,犹如她颈间曾触目惊心的红痕,如今俱已消散无痕,再难寻觅。
兰浓浓对她的打量恍若未觉,她神色郑重,语意恳切:“今日贸然前来,一是为连累郡主无辜受惊受苦而致歉。二是为谢郡主为我解惑,令我得以看清真相,不再被蒙蔽于欺瞒之中。”
“只是郡主身份尊贵,万物俱备,我亦不知何以为报。若郡主不嫌弃,凡我力所能及之事,愿倾力相报。”
言毕,她端端正正俯身垂首,向对方行了一个时下最郑重的谢礼。
思过静室之中,仆从垂首侍立。宝珍郡主未料她忽行此大礼,着实惊得心头一跳。
按理,二人中一为皇亲国戚,金枝玉叶,尊贵非凡。一乃平民出身,更不明不白为人外室,卑微如风中浮萍,秋鸿之羽,身份地位悬殊,不啻天壤之别。
莫说她只是躬身垂首,即便行五体投地之大礼,以宝珍郡主之尊,也合该居高临下,漠然视之。
然而在权势面前,纵是尊贵身份亦需退让。她虽出身平凡,其身后男子却权势滔天。
论亲缘,二人虽皆与天家有亲。然论权势,他贵为一国尚书令,执掌朝纲,决断国政。而仁王府虽是超品爵,却无参政之权。
她这位王府郡主,更是连与之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无。若论与天子亲疏,以王府之身比之天子股肱,不啻自取其辱。
熟轻熟重,显而易见。
有道是宰相门前尚且有三分薄面,更何况是她这般被“宰相”置于心尖之上,纵受掌掴之辱,仍得笑颜柔哄的珍宝。
更何况,她如今被禁足于此,正是因有先前不慎引发其病疾的前车之鉴。宝珍郡主纵有骄矜,又岂会重蹈覆辙。
只不过——
宝珍郡主挥手屏退左右,亲自上前将她扶起。目光中既有惊异,又含感慨,唇边却浮起一丝笑意。能屈能伸,是非分明,敢作敢当,知恩图报,更敢掌掴当朝尚书令,
这般性情的女子,会忍气吞声,甘愿屈就?
“兰姑娘不必如此,道谢更是不必。本郡主心直口快,所言所行从不在意他人评说。虽是无心之失,却累你无辜受苦,此事我不屑狡辩。你既抱恙受难,我亦入寺思过,至此,便算是扯平了。”
寻常受宠百姓无故受罚,也难免怨愤难平。而她身为皇亲贵胄,自幼养尊处优,如今却被逐出府门思过,更遭德行有失之讥,却依旧容色矜贵,风采不减,眉目间未见半分颓唐。
如此豁达胸襟,实在令人敬服。
宝珍郡主身量高挑,兰浓浓仅及其鼻尖,仰首望她时忽而展颜一笑,左颊梨涡浅现,甜俏的不可方物。
“郡主胸怀豁达,令人敬佩。我再推辞,反倒显得小气。不如以茶代酒,一笑释前嫌?”
宝珍郡主目光自她梨涡处掠过,眉尖倏然一挑。这些年来,与她往来之人或谄媚讨好,或曲意逢迎,或故作清高,甚至面誉背讥,无一不是为她这身份地位而来,
如此刻,不涉名利,不藏私心,唯以诚心相待的,她却是头一个。
炎夏渐退,为驱余热,轩窗尽敞。屋角置着冰鉴,凉意微散。花几上名卉竞放,清芳暗浮。置身此间,只觉舒爽宜人,烦暑尽消。
宝珍郡主凝望着她,忽觉心口一阵暖意弥漫,掌心微麻,竟不自觉地反手拉住她,几步便行至厅堂上首。二人隔着一张三尺宽的紫檀木桌案坐下,她侧首扬声道,“取瑶台玉露来。”
侍女屈身应诺,疾步转入偏室。但见木架上名茶罗列,她小心翼翼双手捧下那只御赐贡茶的玉罐,旋即快步而出。
其余侍女适时呈上紫檀茶器,紫砂壶中盛着清晨初取的山溪活泉,茶杯则为宫廷特贡的天青瓷,釉面绘以粉白牡丹,清雅华贵相得益彰。
镊茶入器,侧身倾腰,提壶注水。
但闻水声潺潺,白雾袅袅,茶香乍起,清雅中自带一股霸道之气,顷刻盈满一室。又以冰盘镇其烫,方奉至主客面前。
香气扑鼻,恍若雨后初霁,远处梵音隐约,如雾如纱,朦胧间荡涤尘虑,令人心魄俱净,神思澄明。
兰浓浓执起茶杯,眉目在氤氲热气间愈显舒朗清透。她抬眸望去,正迎上对方同样执杯的目光。
二人同时举盏,相视一笑,前尘芥蒂,皆融于这茶香雾影之中。
*
宝珍郡主看似目下无尘,性情高傲,实则心怀坦荡。因身份尊贵,遂从不屑虚与委蛇,眼里容不得沙子,言语直率锋芒毕露,往往无意间伤人颜面。
是以众人虽敬其地位,却多不敢轻易亲近。
世间趋炎附势之徒如过江之鲫,往来不绝。宝珍郡主却视若等闲,人来不迎,人去不送,始终从容自在。
自一盏清茶释尽前嫌,二人初时的生疏客套渐消。先是聊起各自喜好,又及所见所闻。她说高门宴中无须避人的新鲜事,她讲市井街巷里的新奇趣闻。
因彼此坦荡,真心相待,半日光阴流转,竟已如故友般言笑无忌,无话不谈。
至晌午时分,仁王府遣人来报,称郡主为王妃虔诚祈福,孝心感天,如今功德圆满,特迎请郡主回府。
时人最重声名,崇孝道。此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出,无人不赞宝珍郡主孝心感天。短短数日之间,那开罪尚书令,避寺思过的污名,竟转眼化作为母祈福,孝感动天的美谈,更令其声名较前愈显煊赫。
这般化干戈为玉帛的手段,一招便令逆境倒转,污名成誉。其中关窍,当事二人心知肚明。
宝珍郡主虽在寺中仍有侍婢环绕,用度奢华,然被迫困守终非所愿。外间虽好,终不及家中自在。如今得以解禁,兰浓浓自是真心为她欢喜。
对方既已递来台阶,给足颜面,宝珍郡主自然领情。只是行装繁多,一时难以收整完毕。
既是借祈福之名客居于此,自当有始有终。大报恩寺中香客多为达官显贵,她须得亲至大殿焚香参拜。
既要做足场面,便需做得圆满。故而二人并未一同离去。
此番事了,便只剩她自己的心事待解了。
*
兰浓浓来时晨光初露,回时已是日正当空。灿阳普照万物,天地间一片朗朗晴光。
以巨石铺就的宽长佛阶上,兰浓浓头戴帷帽,独自缓步而下。
碧玉,碧萝与数名护院静随其后,悄无声息。较之零星拾级而上,或独行,或三两为伴的香客相比,她这一行,可谓排场俨然。
唇角微微一勾,掠起一抹无人得见的讥诮。
姑姑们的信昨日送至,按行程推算,明日应便可返回庵中。
还有碧萝,此番她随姑姑们一同入京,虽声称在玉青一切安好,身上也无伤痕,但兰浓浓心里明白,玉青别院上下皆因她而受了牵连,或轻或重,无人幸免。
前车之鉴犹在眼前,绝不可再重蹈覆辙,累及无辜。
她非圣母,但更承担不起旁人因自己而受过的沉重代价。
*
女子心思细腻,她又素来娇气磨人,此番被他扼住要害不得已妥协,覃景尧岂会不知她心中不甘与无力?
原以为纵使勉强松口,也少不得要与他拗上几日,他甚至已备好承受她的冷脸相对。
她却出人意料,次日再见时,虽言语神情仍带生硬,终愿抬眼看他,与他交谈,眼中冷冽亦悄然消融。
覃景尧虽心生欣喜,却也不免暗起疑心。
她自是聪慧非常,颖悟绝伦的女子,否则岂敢独居自持,更将日子过得丰足闲适?
只不过是一时为情所障,不慎被他巧计所乘。
她看出他心存疑虑,便索性坦荡直言。
她说,先前针锋相对,并非看不清局势,而是心含怨愤,总以为尚有退路,故不肯退让。如今既已百般思量仍无计可施,与其作茧自缚,困守愁城,不若安之若素,坦然受之。
她说,自己正值大好年华,未来可期,岂能因一时挫折便怨天尤人,郁郁成疾?纵有坎坷,亦当坦然前行。
她道,既已让步妥协,再扭捏作态反倒矫情。只是须得约法十章,对,远非三章可言。用她的话说,是他有错在先,便失了反驳的资格。他欺她,逼她,令她心碎神伤,自当加倍补偿,方能稍慰她所受之苦。
遂,无论她提出何等要求,皆是他理所应当承受,且须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地接受。
她说,既他承诺日后绝不相欺,纵然无从选择,她也愿孤注一掷再信他一次。但要他彻彻底底坦白一切,他姓名表字,亲族门第,官职权势,家资底蕴,心腹手下,故交新友,
凡她所知与未知,该知与不该知的,皆要通通知晓,从此再无隐瞒。
她明言,二人之间恩怨纠葛,不可再牵累旁人,尤其不得以她姑姑们为质相胁。若他再施故技,她不惜玉石俱焚,亦要与他鱼死网破。
诸如此类,她还提出诸多有悖当下为妻之规的要求,并执意立下字据,令他签字为证。
覃景尧原以为早已深知她的脾性,而今方知她往日竟藏锋敛芒。待她毫无保留展露聪慧锐利之时,方才是真正光彩照人,夺目生辉。
也唯有这般心性胆识,才敢主动示爱,不远千里奔赴而来,更叫他面对那些“不平之约”,仍甘之如饴,悉数笑纳
刻工粗砺的玉片,被奢华金丝紧密缠绕,边缘拐角皆经匠人细心打磨,触手温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其紧握于掌中,却有浓艳的血珠自指缝间渗出,无声浸入玄色衣袍。
月华如练,洒落清辉,水面一片静谧。上游奔涌的急流至此已渐归平静,波澜不兴。
火光低暗,覃景尧微垂首,面色冷白如霜。他蓦地抬眸,两道浓黑剑眉凌厉逼人,眼中幽冷戾气如出鞘寒刃,嗜血之势扑面而来。
第45章 第 45 章 寻无迹
就在几个时辰前, 她终于肯主动至门前相迎。轻声道这些日因争吵郁结已久,又言今日秋空澄澈,风物宜人, 最宜出去散心。
便如往日般牵起他的手左右轻摇,缠磨着他一同出门。
她软语温言, 难得这般兴致盎然, 他自是欣然应允,怎会忍心拂她的意,败她的兴?
他们乘车出城, 仆从随行。
她如出笼之雀, 推窗卷帘,一双明眸流转于他早已司空见惯的沿途风景间, 模样竟似初见般雀跃。
她斜倚车窗, 单臂支颐, 纤腰软袅。一手握着他的手, 似玩似嗔地轻抠他指腹薄茧, 笑盈盈望向他,说初次争吵方休,合该作画留念。又道他掌中财资浩繁, 直叫人看得头晕眼花云云。
灿灿秋阳尽染她脸颊与肩头, 乌发间粉簪流光, 莹莹熠熠, 雪肤红唇愈显分明,眉眼却朦胧如笼轻纱, 似真似幻。
马车方依她所言在河堤停稳,不待他搀扶,她已如脱兔般灵巧跃下, 拉着他兴冲冲奔上高台。坝高近二丈,两侧巨石深砌,居高临下,但见波涛汹涌,拍岸击石,轰鸣声震耳欲聋。
她似惊似惧,脚步微挪紧偎他身侧,却又忍不住探首望去。片刻后站直身形,极目远眺,终是惧意难抑,拉他退至二三十丈外。
此处水势稍缓,却依旧奔涌不止。二人于堰兵巡视的堤台畔驻足。她身姿亭立,自腰间挎包中取出数张细纸条递与他看。其上分别写着欺骗,愤怒,争吵,威胁等字眼,皆是她此前耿耿于怀的心结。
她背倚轰鸣怒涛,衣发飞扬间身形更显娇小。面容洁白如玉,明眸灿若星辰,沉肩扬声,神情坦荡,说,天地无情,江河滔滔,可涤荡万物。今便借这奔流之势,涤尽我心结芥蒂,净空灵台,与你重新开始。
他猝不及防,旋即被满腔惊喜淹没,未及深思便轻拥着她向前行去。见她素手轻扬,任那几张纸条悬于河风之上。指尖一松,纸片顷刻被激流卷挟,没入波涛之中,再无踪迹。
她推他回去作画,自己则转身面向滔滔河水,展臂如翼迎风而立。直至他轻唤,才回眸一笑。
其时日光盛大,天地壮阔,她笑靥明媚梨涡浅漾,再不见半分阴霾
浪涛拍岸之声犹在耳畔,那衣袂翻飞,临风独立的女子回眸一笑的景象,仍清晰如在眼前!
自她坠河,仅瞬息之间,便有数人跃入急流搜救,却一无所获。随后调遣兵卫,遍搜大小支流及毗邻地域,不惜人力物力,
自白日追至黄昏,再由黄昏寻至天地俱暗,竟连一丝发缕,半片衣角都未曾寻得!
“咳——”
堤坝下游,溪流蜿蜒,人马遍布如荫。
万籁俱寂中,有人似受重创般痛楚低咳,难以抑制,伴随极淡的血腥气在空气中若隐若现。
疾驰的马蹄声骤然划破死寂,嗖的声,是身影倏转,衣摆疾速翻飞。那双比夜色更深的瞳孔中幽光乍现,却又在来人急报声中骤然寂灭。
同泽躬身拱手,头顶那两道目光冰寒冷厉,落于身上恍若泰山压顶,又如凶兽蛰伏欲噬。他只觉头皮发麻,冷汗涔涔而下,喉间干紧欲裂。
“禀大人,天子谕令,命您即刻回京面圣,若再抗旨不遵,便依律严惩。”
片刻寂静后,一阵细碎哗啦声起,原是脚步踏过地上碎石所致。
挺拔的身影停驻溪边,喉结如锐峰隐于阴影之中,倏然滚动。嗓音暗哑干涩,似是许久未语。
“继续找,”
镇河堤虽非京中主坝,仅为下游支流小坝,然人若坠入,依旧生还渺茫。
纵是亲眼见她跌入怒涛,明知河中暗礁密布,水流湍急,她不通水性,更是毫无防备背身跌落,
即便至今搜寻未果,亦必然凶多吉少。
覃景尧却仍不愿放弃,更不愿说出那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传令——”
“凡参与搜救者,赏金翻倍,昼夜不息!自镇河堤口起,不问流向终点,树旁草地,过路行人,沿岸百姓,皆需挨户查问!所有河流支脉,皆需细致搜寻,一丝一毫不得疏漏!直至”
“找到人为止!”
沙哑的嗓音似从胸腔深处挤出,重重砸入万籁俱寂的夜色中,阴翳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谨遵大人之命!”
黑影晃动,数支手持火把的人马应声四散,如星火坠夜,转瞬没入茫茫黑暗之中。
*
覃景尧任太尉时便掌调兵之权,后官至尚书令,曾主动请辞兵权,然天子信重未允,仍兼太尉之职。
如今调动城中官兵,虽显狂肆,却亦在权职之内,尚可自圆。
然天子脚下如此兴师动众,势必惊动圣听。若为公务尚可辩解,偏是为寻一女子,更三拒天子传召,此举实属狂悖,已触天威。
抗旨不尊,公器私用,无论哪一桩,皆是斩首下狱的重罪。
故而天子于亥时末最后一次传召,得知其竟仍未归,只冷嗤一声拂袖就寝,任那当朝尚书令夤夜入宫,独跪于麒麟殿外。
至次日天明,天子步出宫门,驻足睥睨良久,方冷声命其起身。
覃景尧谢恩恭送,起身时挺拔的身形微一踉跄,却片刻未停,正欲疾步出宫更衣,忽见殿中内侍疾步上前:“令公大人请留步,陛下有旨,请您至侧殿更衣。”
覃景尧侧眸望去,见绛紫色二品官服官帽齐整置于蓝缎托盘中。跪了一夜的男子袍皱冠尘,肩背却仍笔直如松。面容冷峻,双眸似浸透寒夜,寂如深渊。
他声嗓沙哑,躬身向天子驾离之处深深一拜。
“臣,谢陛下隆恩。”
*
曙色初开,骄阳欲升。
金銮殿内宫灯通明,百官迎驾归位。殿内殿外数道目光皆悄然落向左列首位,那身着绛紫官袍,身姿挺拔,衣冠整肃的男子。
其气度虽卓然,周身却笼着一层凛冽寒意,如孤峰覆雪,令人不敢逼视。
少顷,一名身着绯色御史官服的官员持芴出列,奏斥之声朗朗响彻大殿。
“臣参尚书令三罪!其一,无旨无由,私调京中官兵,至今未归。其二,公器私用,侍权弄柄,视律法如无物。其三,身居尚书令位,当为百官表率,却为一己之私拦截江河,误国误民!”
“伏请陛下严查重处!”
话音落下,唯有两名御史出列附议,满殿顿时鸦雀无声。在列朝臣皆低眉垂首,既无人随声附和,亦无人出言辩驳。
昨日那般声势,京城上下从达官显贵至平民百姓,谁不知尚书令冲冠一怒为红颜?谁又不晓他养在外宅,日夜相伴的女子坠河失踪,至今生死不明?
虽依常理,跌落那般险峻急流,必定早已香消玉殒
然观尚书令宁受御史参奏,天子降罪,仍不撤兵继续搜寻,便知那女子必是他心尖朱砂,命中之劫。
爱妾恐已玉殒,此痛摧心折肝,怒意正炽,焉能平息?
虽跪候宫外一夜,然天子终究留了情面,若真欲严惩,岂会容其入宫?早在宫门外跪候便是了。观今日早朝他仍稳立殿上,便知陛下绝不会重罚,不过略示惩戒而已。
其本就行事睚眦必报,御史秉公参奏乃是职分所在。若此时有人贸然上前,那方才无异于寿星公上吊,自寻死路。
且说到底,此事可大可小,全在圣心独断。
此时贸然上前,为时尚早。
*
时值秋日,天气尚温,夜亦未寒。然在冰冷坚硬的青白石砖上跪了一整夜,至今未得片刻休息。自昨日事发起,奔波往返数十里,日夜不眠,更水米未进,
双膝痛如刀绞,胃中灼烧,喉若含刃,然覃景尧撩袍下跪的姿态依旧端方不移。唯声音沙哑沉涩,闻者无不动容侧目。
“臣一时情急失智,冲动妄为,辜负圣恩,自知罪责深重,甘愿领罚!”——
作者有话说:[害羞]给我们浓浓叠甲了,小说虚构情节,现实中跳河绝对不可以!超大声<<<
宝宝们今天换榜休息一下,字数不多,明天补上[比心][比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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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 46 章 自由/刑讯
金秋十月, 天公作美,五谷丰登,
阡陌纵横如织, 高低错落的人影宛若不知疲倦的工蜂,频频穿梭于田垄之间。
或背负, 或怀抱, 皆满载而归。吆喝声,攀谈声,嬉笑声此起彼伏, 响彻田野, 俨然一派繁忙欢腾之景。
“咳咳,咳”
兰浓浓深吸口气, 山野间清透的空气涌入肺腑, 将胸中沉甸甸的闷意扫空大半, 她立于阳光下, 闭眸仰首, 放空身心,静静呼吸,不过片刻, 肺喉间那阵痒意便悄然消散。
她不再远望, 背起装满野果菜蔬的草藤兜笼, 手持一根齐腰木棍, 一面打草惊蛇,边借力撑行, 缓缓向山深处走去。
高烧虽退几日,然急流冲撞之下,虽未致筋骨重创, 却难免皮肉遍布伤痕。她在水中漂流多时,匆忙上岸后未敢停歇,即刻寻地藏身,更需时刻隐匿行踪,提心吊胆,心弦紧绷难弛。
为防万一,纵使头两日头重脚轻,周身灼痛如焚,她连草药亦不敢采寻。这场来势汹汹的高烧与挫伤,全凭一股意志硬撑下来。
身心俱疲,不得休养,饮食唯有零星野果果腹。至今浑身淤青未消,食欲不振,更无营养补给,身形消瘦得惊人。
即便已过去十日,她仍气短乏力。返回眼下暂可容身的无门小院,不过三四里路程,竟已走出一身虚汗。
“呼,”
兰浓浓放下背篓,慢慢坐在一块久经日晒雨淋,看似即将散架的木墩上,垂肩小憩。待那阵头晕虚弱稍缓,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解开篓绳,取出最上方那些个红透发紫的野果。
眼下条件简陋,加之体力不支,也顾不得讲究。只用手腕和手背草草擦了几下,觉着肉眼瞧着干净了,便三五口吃完。
清甜的汁液滋润唇齿与肺腑,舒服得她眯起眼,满足地长叹一声。
稍觉体力恢复,便兴致勃勃地将篓中她幸运发现的野稻穗尽数倒出,摊在身前硬地上。消瘦使那双眼眸显得更大更圆,此刻正熠熠发亮,
兰浓浓已多日未尝主食,一想到米饭醇香,便立觉口舌生津,迫不及待起来。
没有称手的工具,便用木棍反复捶打稻穗,仔细过筛,扫去稻壳。碰到那些顽固难褪的,便把木棍当擀面杖来回碾压,再筛再扫。不多时,便将稻壳脱得干干净净。
望着地上白花花的米粒,纵然累得眼前发黑,气喘吁吁,仍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些稻谷去壳后约有一捧米,即便胃口大开,也足够她吃上两餐。
兰浓浓直起腰,将滑落的发辫随手拨到身后,深吸几口气缓过晕眩,起身缓步走进灶房,取来那只裂痕斑驳却仍堪用的陶瓮,复慢慢蹲下身,将野稻米一捧捧装入,连零散的米粒也一一拾起,珍重放入瓮中。
*
以草绒钻木取火,洗米加水焖熬,见热气渐起,兰浓浓方长舒一口气,不再紧盯着土洞,肩背随之放松。
她一手用厚树叶叠成的扇子不停向灶坑扇风,一手托腮,身形松懒闲适,目光漫扫向四周。
灰黑剥落的墙壁,歪斜的檐柱,空洞的门窗,即便烈日当空,厅堂依旧阴森压抑。
院墙破损不堪,杂草肆意漫生,朽木四处零落,每一处残迹都皆在无声诉说着荒败与沧桑。
院门外,门槛前的空地被尘土覆盖,匾额漆皮斑驳卷翘,字迹大多已模糊,唯有义庄二字的轮廓依旧清晰,为这荒败院落更添几分森然悚寂。
兰浓浓犹记得初至此地歇脚时,惊觉身处义庄的骇然。寒意自骨缝中窜起,重重忧惧与自我恐吓交织成悚然之网,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稻米香气渐浓,兰浓浓收回目光,神情已是悠然自若。急流生死尚能渡过,区区一座废弃义庄,又何足道哉。
此处远离人烟,荒凉破败,又因曾是义庄令人避讳,久无人迹。屋院虽破败,尚可遮风挡雨。院外有口废井,轴架绳索虽已朽坏,但井中仍有水,草藤亦可编绳。
且万幸取水的木桶倒于井荫处,未被曝晒腐烂,尚能使用。
偏僻无人,依山傍水,草木丰茂,作为暂避之所,实乃再合适不过。
凭姑姑们所授经验,兰浓浓估摸着时间便知饭已煮熟。用树叶垫手,将残破陶罐从土灶中端出,随即用瓦片掘起的松土迅速封住灶口,连扇风的入口也堵得严严实实。
此地偏僻,她不敢生明火,为防万一,连粥罐升腾的热气都用洗净的叶子严实遮盖。腹中饥鸣阵阵,胃里灼热酸涩,而米粥浓香却自叶缝间霸道溢出,诱人垂涎。
兰浓浓以手按腹,起身走远几步回望,确认无烟气外泄,方回陶罐前坐下,强忍饥肠辘辘,待热气稍散,才掀开叶盖。
剥开树皮,两截白生生的细枝盛起软糯晶莹的米粥,送入口中刹那,浑身如过电般轻颤了瞬,巨大的满足感顷刻抚慰身心,她长睫低垂,一点水光悄然闪过。
数日未进主食的胃腹被暖粥熨贴,将垫着树叶作碗的弧形瓦片放下,闭目仰首,唇瓣微启,呼出一声悠长而满足的叹息。
睁眼望去,天空澄澈如洗,流云舒卷自在。吸一口气,胸中尽是清甜。
这是无比珍贵,自由的气息。
连日积压心头的阴霾与苦楚,皆在顷刻间涤荡一空。
*
将几件简陋用具洗净后,兰浓浓来到院外井边树荫下倚坐,仰首远眺。懒懒轻抬的眼帘渐渐垂下,消瘦的颊边梨涡浅现,唇角扬起的弧度愈翘愈高。
清风徐来,鸟雀偶啼,树叶沙沙作响。忽而响起的轻笑声,清脆悦耳,与这天地间的悠然之景相映成趣。
兰浓浓会游泳,玩过漂流,甚至曾在三十米高台蹦极而下,但在毫无防护的激流面前,她丝毫不敢托大。直至入水前一刻,她都不知自己将面临何种结局。
她只知自己终于不必再投鼠忌器,便一刻也难以忍受。与其留下身受禁锢,心遭压抑,终日憋屈自苦,耗神伤心,不如放手一搏!
哪怕不知归处,哪怕以命为赌。
所幸命运终究是眷顾自己的,激流裹挟而未受重创,追兵环伺却得匿迹,高烧不退,风餐露宿亦咬牙挺过。
直至眼下食宿渐安,终得喘息。
如此种种,怎不算是云消雨霁,否极泰来?
“哈!”
一声畅笑自胸腔震荡而出,快意至极。
兰浓浓睁开双眼,眸光清亮而坚定。
在他身边时,她处处受制,更无可信之人可商议求助。有姑姑们的前车之鉴,她也不愿再牵连无辜。此番能够脱身,全凭出其不意,甚至称不上什么周密计划。
幸而来京途中诸位护卫毫不藏私,详述四方见闻。更庆幸她抵京后对诸事满怀好奇,多方探问,因而误打误撞了解了京都及周边的地理形势。
故而,即便无人可商,无倚无靠,她仍为自己搏出一条生路!而唯有让他亲眼见她“出事”,死遁一途,方能后顾无忧。
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终是隐患。然镇河堤四通八达,连通运河,贯通全国,支流繁多。在茫茫水域寻人,与大海捞针无异,绝非短日可得结果。
她不愿去赌他久寻无果便会放弃的侥幸,更不愿去想他若发觉受骗将作何反应。
与其终日惶惶,不如专注当下与未来,如何安顿下来,才是她真正需要思虑之事。
至此,前尘逝如流水,她终得自在。
*
十月初尚衣衫轻简,日午燥意犹存。月中连落两场秋雨,至月末已是秋风飒飒,枝枯叶黄,零落满阶。
腊月已至,京城中依旧熙攘。百姓添衣加帽,笑容满面。数日前朝廷以雷霆之势肃清乱党,那慑人心魄的余波,早已如水过无痕,消散无踪。
流觞街,姚府,
演武场上砰砰之声不绝,拳脚着肉,身躯砸地,痛哼声此起彼伏。五六名身着褐色单衣,黑裤束靴的府卫,个个高大健硕,肌肉虬结,浑身蒸腾热气,尘土满身,陆续自地上翻身而起,拱手退场。
待站定,左右皆是身形衣着相仿,同样狼狈的同伴。
演武场上此刻唯一人傲立。其人身姿颀长,虽不似遴选出的府卫那般魁梧,却劲健挺拔。一袭雪白单衣被汗水浸透,紧贴身躯,勾勒出每一块随之呼吸起伏的遒劲肌理。
猿背蜂腰,臂腿修长,举手投足间,肌肉偾张,强劲的压迫感扑面贯来。
锵然一声,长剑出鞘,锋刃划破空气发出锐响,剑尖雪亮,在日光下寒光逼人。
一道沙哑低沉的凛喝随之响起:“来!”
严锋骤被剑尖直指,顿时寒毛倒竖,心下叫苦。身为府卫统领,他的身手深浅,大人再清楚不过。
若在平日对练,大人只需使出七分力,便可取胜,全了彼此颜面。然这一月多来,随着兰姑娘的零星物品被寻回,人生——人却却依旧生死未卜,音信全无。
大人周身气势日益凌厉,压得人喘不过气,出手更是再不留情。
那些余孽竟不知从何处得悉风声,浑水摸鱼,以兰姑娘的消息胁迫大人。偏大人素来最厌受人威胁,此举虽如自寻死路,却亦令大人不得不投鼠忌器。
那日他虽未在场,却深知镇河堤水势之凶险。那般汹涌的急流,兰姑娘一介弱女子,又是毫无防备不慎落水实是凶多吉少,
此事知情者皆心知肚明,聪睿如大人又怎会不解?然大人用情至深,更亲眼目睹所爱之人于数步之外坠入急流,锥心之痛,怎能甘心,如何释怀?
只恨那些余孽死到临头仍状若疯犬,连日刑讯仍不吐实,令大人心绪日益沉郁,气势越发凌厉。仅凭周身散发的嗜血之意,已先夺人八分胆魄,纵是他亦须全力应对,
若出全力,恐伤大人。若留余力,便是违令不遵,恐激怒大人,委实左右为难。
此时他着实懊悔,当初怎未与同泽争抢外派之差,好领了大人密令在外寻人。
严锋心念电转,动作却不敢有丝毫迟疑,当即拱手领命,自兵器架取出一柄长剑。二人同时进步出剑,霎时间白光如匹练纵横,刺目的剑光折射令人无法直视。双剑交击锵然作响,间杂拳脚碰撞之声,一时竟难分胜负。
覃景尧到底体力透支,虎口迸裂鲜血淋漓,满手滑腻再难握剑,长剑脱手而出,被一剑直逼胸前,
严锋正全神贯注,见剑尖即将刺入那汗湿胸膛,登时骇然,急忙止步收势!同时砰然一声,单膝重重磕地,弃剑于前,垂首急道:“属下失手,险些铸成大错!请大人重罚!”
覃景尧双手微颤垂落身侧,任鲜血自顾滴下。他闭目仰首,□□,汗珠自锋利下颌滚落颈间。单衣紧贴身躯,胸膛剧烈起伏间,块垒分明,仿佛下一瞬便要将那宛若无物的湿衣撑裂。
他睁开眼,半垂的眼帘下目光幽暗空洞,不见一丝光亮。良久,喉结滚动,长长吁出一口气。声音极轻,沙哑不堪,令这本因骤停打斗而鸦雀无声的武场,霎时间万籁俱静。
“起来。”
严锋这才领命起身,将亭亦方敢持止血药上前,示意侍从一同协助。
长腿迈动,汗湿的绸裤紧贴如缚,勾勒出削铁般的轮廓。覃景尧随手扯下单衣,赤着上身,墨发泼洒满背,自劲腰垂落。清水被血色晕染,沾血的棉布被掷入盆中。
将亭为他披上外衣,紧随其后低声道:“大人,刑部传消息过来,人将松口,问您可要亲审。”
“等着!”
话落时,覃景尧已面覆戾气,目透寒光,步履如风踏入浴室,以冷水匆匆盥洗。发梢犹带水珠,人已疾步而出。宽肩长腿,束腰凌然,身姿更显挺拔迫人。
正要举步出门,他脚下猛地一顿,垂首敛眸间,目光凝在一条四指宽的墨蓝色瑞首腰带上,然本该镶嵌金玉的卡槽却空着,只左右零星绣了几瓣粉白相间的飞花。
这尚未完成的针脚,笨拙却鲜活,宛如点睛之笔,打破了墨色的沉肃。他沉默地注视着这件半成品,仿佛透过它,看到了谁捻针引线的模样。
缠着白布的手轻抚过腰带,覃景尧手绕至腰后,解下那尾端已比初时长出一截的墨蓝腰带。将亭双手接过,疾步入内室,将其小心收入衬着粉缎的匣中,旋即另取了一条犀首镶金嵌玉的暗蓝腰带奉上。
*
今天下安宁,边陲臣服,朝中无大事,朝堂之上亦是一片太平景象。
天公作美,五谷丰登,自各地运往京城的粮车络绎不绝。户部官员彻夜核检入库,即便赋税削减,仍入大于出,余粮堆叠,库仓紧迫。
不过日月几番轮转,数座青砖灰瓦的新仓便拔地而起,堆满粮谷,实是好一派丰饶盛世之象。
仅一街之隔便是刑部。忙得脚不沾地的户部官员偷闲侧耳,但闻车马辚辚,脚步杂沓,呼喝催斥之声交织喧腾,却如释重负般舒展眉头。
户部执掌天下财税,历来被视为油水丰足之地。然自六年前天子采纳覃相之谏,将刑部迁至邻街,平日三不五时便有犯人被拉至院中刑讯,户部官员多伴着凄厉惨声处理公务,犹如杀鸡儆猴,隔山震虎。
原本历朝官员流动最频的户部,竟成了更替最缓,任职最稳的“清水衙门”。
间有性情刚直者厉声反对,却只换得一句心中无鬼,何惧邻狱?便轻易驳斥。事关财政国本,大义当前,自无人再敢公然异议。
故而即便有人心怀不满,至多不过奏疏中不痛不痒参上几本,教那尚书令心黑手狠,强横霸道的名声传得愈发响亮罢了。
平日亦有刑讯之声,然整个十月以来,刑部的惨叫自鸡鸣直至三更未曾停歇,闻之令人骇然色变,毛骨悚然。官员皆觉度日如年,何来心思办公?
乱党余孽半月前便已一网打尽,尚书令因此功过相抵,不仅前番私调官兵之过得以勾销,更重获圣心,信重尤胜往昔。本该春风得意,何以刑威更厉至此?
莫非是查得户部有人顶风贪墨,却苦无实证,故以酷刑杀鸡儆猴,做给心中有鬼之人看?
此人还是不了解覃景尧,若真有人贪污,纵无实证,也必是宁错杀不放过,早已动手拿人。
*
刑部大牢,分天,地,人三等。天字号关皇亲贵胄,朝中官员。人字号囚盗匪恶徒。地字号则非重案死囚不入。
地字号牢深埋地底,通道狭长,高约一丈,宽仅半丈,终年不见天日,幽暗阴森。顶端零星嵌着几盏昏黄油灯,光影摇曳。人行其中,唯闻脚步声与惨叫声交织回荡,令人毛骨悚。
牢房无窗,狭小逼仄,囚犯在内无法站直,伸腿,终日以蜷缩之态戴链关押。不需多久,便骨骼扭曲,面目全非,落得生不如死,求死无门之境。
在地字号牢狱,若有人被提去刑讯,哪怕是押赴刑场斩首,皆会引得满狱囚犯嫉恨大骂,恨不能以身相代。
刑房中,一名犯人被浸于漆黑污水,遭水蛭虫蛇啃噬吸血,痛不欲生,只求速死。然双腿坠石难以动弹,双手为铁链所缚,口中横木紧塞,任凭挣扎颤抖,竟连咬舌自尽亦不可得。
只能目中噙血,向几米外坐在阴影中的男子模糊嘶吼:“你不得好死!!!”
“唔!!!覃景尧!你心狠手辣——必遭报应!”
“我诅咒你!永远别想知道——不不不——啊啊啊!!!
骂声戛然而止,非因屈服,而是黑衣侍卫又向池中倾入一桶虫蛇。昏光下,不大的黑水池内顿时翻腾不休,密密麻麻挤满蠕动的恐怖之物。
另有侍卫转动锁链将他提起,露出爬满水蛭,缠绕虫蛇,血肉模糊可见白骨的双腿。此举并非怜悯,而是予他片刻喘息,待惊魂未定之际,再狠狠摁入更残酷的折磨之中。
如此循环折磨,直至有人开口招供。
“救救我!我说,我说!余山你快开口啊!!我招!我全招!”
“令公大人!大人饶命,饶命,啊啊啊!!!”
“饶了我!我招!我招!!!”
受刑之人俨然已神智崩溃,而被押来被迫屡睹同伴惨状的囚犯,亦彻底心防坍塌。他哆哆嗦嗦匍匐在地,牙关战战,甫一获释,便瘫软爬向阴影中始终沉默的男子,将本应死守的秘密倒了个干净。
“大人,令公大人饶命!我说——我全都说!大人英明神武,我等逆贼几已被剿尽,如今除在此处几人,只剩二十七人,藏,藏于安漕码头暗窖,沧县等处,”
“求大人念在小人坦诚招供的份上,饶我一命!除名单外,我——他们另有一批藏匿的金银,只要大人愿饶小人不死,小人愿献上所有藏银,誓死效忠令公大人!”
然他竭尽全力的投诚与利诱,未得半分回应。连爬带摔试图靠近,却还未到近前便被黑衣侍卫一脚踹倒,连呼痛都不敢,慌忙翻身伏地,再不敢前进一步。
却仍不甘就此赴死,苦思活路之际忽灵光乍现,急声喊道:“令公大人明鉴!我等确实不曾绑架那位姑娘,此前所言皆系胡言乱语,纯属贼人怀恨在心,意图扰乱大人!那包袱实是在浣溪河畔无意拾得,至于姑娘下落小人委实不知!”
“令公大人!令公大人!小人愿赌咒发誓,绝无半字虚言!求大人念在小人只是从犯,被奸人裹挟,从未有心祸乱国朝的份上,饶小人一命!求大人开恩!开恩啊!”
黑池中受刑者早已昏死,机括转动,铁链喀喀作响。哗啦一声,特制驱虫药泼洒而下,吊在半空的囚犯身上虫蛇尽数脱落,腰下双腿仅剩残骨碎肉,鲜血不断滴落。
每一声滴答,投诚那人便伏得更低一分,恍若那血正溅在自己身上。
至此时,阴影中的人才缓缓开口,声淡如冰,却令人毛骨悚然,
“无意?不知?”
“若真无意,为何偏偏在镇河下游徘徊,“恰好”拾得包袱?”
“若真不知,又怎知以此来要挟于我?
话音甫落,只听咔嚓一声骤然炸响,那实木打造的坚硬官椅扶手,竟被生生徒手掰断! 这骇人的声响听在趴伏于地的囚犯耳中,宛如自己颈骨被当场折断一般,吓得他魂飞魄散,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抖如筛糠。
“大人息怒!息怒啊!小人不知,小人真的不知情啊!姑娘真的不在我们手上!先前皆是小人等逞一时口快,胡说八道来惹大人生气!千真万确!字字都是真的啊大人!
覃景尧嚯地起身,虎口伤处猛地崩裂,鲜血登时迸溅,手中断木随手掷出,直直打在那人紧抱头颅的小臂上! 只听喀的一声脆响,那人小臂应声而断!可那声惨叫还未冲出喉咙,便似被一只无形大手死死掐住,戛然而止。
刑房内血腥弥漫,除却压抑的吸气声,再无半点人声,死寂得可怕。
将亭躬身近前,取锦帕轻拭大人手上及衣上木屑,而后悄步退回原处。
覃景尧抬起头,半张脸浸于光影之中。黑衣肃杀,面容俊美却下颌紧绷,颈间青筋隐现。此刻立于刑室,宛若嗜血罗刹临世。
半月有余,一十六日。
若当真只为逞口舌之快,混淆视听,误他寻人!
这漫长时日,多少变故可生,多少生机或因此延误?
那么这些人,百死不足惜。
他倏然睁开双眼,眸光如冰刃般冷冷剐向地上瑟缩的二人,身后交握的双手青筋虬结迸起,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泛出苍白。
森寒的声音自他齿缝间碾出,仿佛自万丈深渊底部传来:
“私自结党,意图谋逆,知法犯法,罪同叛国,依律当株连九族。”
“既然不知,留之何用,”
“拔了他的舌头,砍断手脚,凌迟,处——死。”
四名黑衣侍卫当即凛然应命,两人迅疾上前,大力按住犯人四肢,将其牢牢钉在原地。另两人则转身自森然刑架取下寒光凛冽的铁钩与重斧,步伐沉冷,转瞬即回,扬械便要行刑。
被死死按住的囚犯未料杀令骤下,登时骇得魂飞魄散。濒死的恐惧竟真让他从混沌的脑中逼出一丝清明!眼看那铁钩就要刺入口中,他如濒死的鲤鱼般猛地挣起上身,嘶声嚎叫,
“大人饶命!小人知道!小人想起来了!小人想起来了!捡到包袱的那人曾说过!他说那位姑娘命大,从那坝上湍急的水中一路漂出数里河中砂石嶙峋尖锐,可那包袱竟完好无损连系带都未有丝毫刮磨的痕迹!”
他涕泪横流,语速快得几乎咬到舌头,拼命喊道:“说那包袱根本不像是被水冲掉的,倒像是,像是被人故意丢下的!大人容禀!容禀!小人猜测,那位姑娘必定通晓水性,一定还活着!大人若不信,可立刻派人去搜那段河道!若真是溺水之人,衣物定然会被乱石树枝刮蹭撕裂,残留碎片。可若反之!便才真是了无痕迹,足以证明姑娘是自行脱身啊大人!大人明鉴!”
濒死前的尖利嘶喊,如同一把利刃猝然划破迷雾。覃景尧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顿,冷寂的眼中渐凝锐光,一种近乎恐怖的专注自眼底深处苏醒,那是猛兽终于嗅到猎物踪迹时的蓄势待发,是压抑到极致后汹涌而出的,迫不及待的狩猎欲望!
胸膛起伏渐重,气息急促,他已无心再听。
刑房为防机密外泄,远离普通牢区,墙壁厚达近半丈,连门亦是特制石扉。一旦关闭,任内里如何嘶嚎,亦无半丝声息可传出。
其中一切,唯靠狱吏目视,耳闻,笔录为证。
而如何记载,自是上位者一言而决。
覃景尧眼风只朝墙角一扫,那缩着的狱吏便如被烙铁烫了一般,忙不迭躬身上前,双手将录好的供词高高捧起,呈至面前。那纸上墨迹犹湿,却只寥寥数语,
“反贼余山等,对其罪行供认不讳,所招供者俱为同党逆贼,依律当处极刑,株连九族。”
通篇皆是公事公办,于那最关键的“私事”,全无半点着墨。
石门重重合拢,将内里惨嚎尽数封存。
脚步声疾响于狭长甬道,人已远去,唯衣上浓重的血腥之气久久不散——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不好意思久等啦[害羞][抱抱]
第47章 第 47 章 消息,自在
眠鹤胡同距刑部十五六里, 覃景尧无视周遭官员目光,衣袂翻飞间步履如风,出大理寺即命车夫解下车厢, 翻身策马疾驰。将亭率众侍卫疾步追随。
本需半个时辰的路程,覃景尧不足两刻钟便策马归府。而后弃马掷鞭, 直入书房。此处并无公务卷宗, 架上尽是她闲时所作玩物,所选瓷艺,四壁皆悬挂他亲手所绘她的喜怒娇嗔之态。
书桌之上, 不见笔墨纸砚, 只零星摆着几件众人自岸畔水底捞起的物品,皆是她那日落水时所着, 陆续打捞寻得的衣衫与随身之物。
每每看到这些, 覃景尧无不是心如刀绞, 痛悔万分!
痛她在他眼前坠落, 正在他们冰释前嫌, 重修旧好之际,叫他眼睁睁失了她。
悔他不该一时心软应她出门,该是硬起心肠, 将她牢牢护于羽翼之下, 禁绝她踏足任何暗藏险厄之地!
他岂会不知那般险恶情形下, 她生还之机渺茫若无。他又何尝不明白, 那些逆贼的供词多半是绝望下的胡乱攀咬,只为求得一刻喘息。
他不断下令搜寻, 近乎偏执地扩大范围,一遍又一遍,仿佛不知疲倦。可心底深处, 分明清楚,她恐怕已无生还之望。
但他偏不肯承认,更不愿接受她已与他天人永隔的事实。
她那般鲜活明艳,娇气得连穿耳洞都会怕得缩进他怀里微微发颤!
从那般高的地方坠落时,她该恐惧成什么模样?被湍急的暗流裹挟,撞击在嶙峋乱石上时,又该痛楚到何种地步?求助无门,渐渐沉溺之时,心中又该是何等的绝望!
她可曾一遍遍地呼喊过他的名字,向他求救,却终在得不到任何回应的冰冷河水中,含恨而——
日复一日,他回朔她落水那幕,一次比一次确信,皆因他一声呼唤,方令她仓皇回首,失足坠河。
每思至此,自责便如刀剜心,几欲将他摧垮!
他却自罚般不愿停止,想她笑语言犹在耳,便心生甘甜,如饮蜜糖。想转瞬之间,她仓惶坠落的身影,便剜心剔骨,痛彻肺腑!
他在这甜蜜与悔恨中,痛苦交织,循环往复,犹如一场永无止境的自我折磨。
然而此刻,他剥离悲恸,首度以审视之心细察这些“遗物”。
碎玉,荷包,破衣,绣鞋,皆无可疑。
他拎起那只她平日出门从不离身的挎包。指腹一点点抚过其上细微的纹理,目光寸寸搜寻,臂长的缎带,仅他双掌大的荷包。
破损之处寥寥,确为撞击所致。
倏然,他目光锐利定格在荷包底部,染血的长指抚过一道寸许长的划痕,上窄下宽,布丝外翻,却尽数向上。
冷寂多日的眼底,骤然亮起一点寒芒。
紧绷的下颌倏然一松,薄唇微启,一声低笑不合时宜地划破室内寂静。这笑声起初极轻,随即陡转为畅快大笑,片刻后,又戛然而止,只余下更为深重的死寂。
长指收拢,将那洗净的粉白蝶舞荷包紧攥掌心。血迹自褶皱处缓缓渗出,悄然浸染。
覃景尧昂首闭目,首次冷静回溯与她相关的点滴。
掠过那些反复咀嚼的甜蜜温存,直抵事发前后她的种种。怒恨决绝的无力,投鼠忌器的不甘,挣扎无果的屈服,强作释然的坦然。
每一分神情转变,皆自然真切,无懈可击。
真实得令他放松警惕,竟因她久违的鲜活与顺服而盲目自大。
好一招蛰伏待机!
好一招瞒天过海,声东击西!
好一出破釜沉舟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知她胆大,却万万未曾料到,她竟胆大到敢以自身为饵,以自身为饵,行此九死一生之计!
她纵通水性,然水下暗流湍急,礁石如獠牙密布,其间凶险何止万千——!
为离开他,她竟是,连死都不惧。
覃景尧无声勾唇,唯余冷笑。
原来这些时日,他竟也关心则乱,一叶障目,深陷当局者迷之彀,且一而再栽在她手中。
当真是,好手段,好本事,好大的魄力!
他睁开眼,转而至桌前坐下,将攥皱的荷包展平,拆开虎口染血的白布,明知徒劳,仍漫不经心地用洁净处擦拭荷包上的血迹。
唇边笑意在触及缎带破损处时骤然消失。指腹轻抚那些裂痕,仿佛正透过这细微的痕迹,触摸着她当日所受的每一道伤痕。
“来人,”
将亭立时于门外应道:“请大人示下。”
“传令同泽,速返京师。”
将亭蓦地一惊,若余孽所言属实,兰姑娘当真生还,则必是身受重伤。他们日夜沿河搜寻却一无所获,仅凭她一人如何能隐匿行迹?
若姑娘安然无恙,定有人接应藏匿。
若无人相助,姑娘伤重之身,一个大活人怎可能音讯全无?
除非
纵往好处想,此时亦应立即彻查那两日请医抓药之家,找出接应之人,尽快寻回姑娘,而非撤回人手才是。
将亭虽心中不解,却深知大人行事自有深意,当即拱手应命。
“是!”
*
腊月中,尚书令府派出的人手陆续返京。素来体魄强健,从不缺朝的尚书令忽然称病告假,三日未出府门。
此后,再未传出继续寻人的消息。
尚书令因爱妾落水私调城卫,以权谋私遭天子斥责之事满朝皆知。其后虽稍收敛,却仍私下寻人不辍,亦未再避人耳目。
因而不仅朝堂勋贵,连市井百姓亦有所闻。虽不知详节,但久寻无获,一弱女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其结局可想而知。
而今,尚书令终停寻人,更骤然一病不起,除却终得死讯,再无别的可能。
听闻因此事,连宫中帝后亦遣御医到府诊治。
至此,满京无人不道一句尚书令痴情,往日狠辣风评骤然翻转,更无不唏嘘那女子福薄命舛。
*
尚书令府,清晖院,
小太子元昭明身着蓝缎锦袍,金冠束发,年纪虽小却稳重端方。他蹙眉正色,正对榻上屈膝撑靠,颦眉闭目,一脸病容的男子恳切道,
“表哥曾教我顶天立地,心怀家国,内稳朝纲,下安黎庶,外平疆土。在何位,谋何责,权愈高,愈需克己磨砺。当醒掌权势,而非为权所驭。女色惑人,终归红颜枯骨。沉溺儿女私情者,终难成大事”
“表哥如今这般消沉自伤,岂非与昔日教诲自相矛盾?”
然任凭他苦口婆心或是语带激将,榻上之人始终漠然无应。
元昭明虽聪慧,终究年少,阅历尚浅,所学所识大多传自眼前之人,其心志之坚,又岂是旁人三言两语所能动摇,这世上能让他出言前再三思虑之人本就寥寥无几,要他反过来劝解对方,实在强人所难。
他生而尊贵,落地即为太子,享天下至荣,用天下至珍。父皇授以为君之道,师长教以经史文理,明规守矩。
惟表哥教他学以致用,躬行实践。
他的表哥有经天纬地之才,胸怀天下之志,游刃有余万事在握的手段。他本该于朝堂之上纵横捭阖,外震四海,尽展抱负,独不该溺毁于儿女情长。
然元昭明虽未通情爱,却亦知人之常情,他沉吟片刻,复又劝道,
“人死不可复生,若那姑娘泉下有知,定不忍见表哥如此哀毁过度。父皇母后忧心表哥,食不甘味,朝堂大事更需表哥代掌。众望所系,望表哥保重己身,按时进药用膳,早日康健归朝。”
小太子离去后,始终漠然的覃景尧方才缓缓睁眼。许是被那死字所刺,周身戾气骤涌,继而冷嗤出声。
她若不忍,怎会让他眼睁睁看她坠落,受尽生离之痛?
甘冒死伤之险也要离去,未带走一件他所赠之物?
她恨他欺瞒,恨到愿一刀两断,永绝瓜葛。
撑在额际的手猛然攥紧,手背青筋盘错暴起。
*
长乐村毗邻京城,距城内约七十里,因得城郊之利,水源充沛,地力丰沃。今年又逢丰收,即便是懒散人家亦能饱暖无忧。数任里正皆略通文墨,见识开阔,守身持正,以理办事,以德服众,故村中风气淳厚和睦。
村中近百户人家,有的儿孙绕膝,人丁兴旺。亦有鳏寡孤独,形单影只。对于后者,村中向来多有额外照拂。即便偶遇性情泼辣,不讲道理之人,村民也多以包容为先,或容让三分,或避而远之,减少往来,并无欺凌孤弱之事。
李寡妇名李芬芳,名字妍美,原是个温婉爽利之人。然自丈夫一场风寒药石无医,撒手人寰后,公婆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欲绝竟也相继病故,家中银钱为治病殡葬耗尽,落得家徒四壁。
她独力拉扯蹒跚幼女,生怕母女二人受人欺凌,硬生生将自身逼成个泼辣性情。虽惹人疏远,常孤身无伴,消息迟滞,却终得立身之地。
上无公婆需奉养,村中又多有照应,加之本人极为勤快能干,因此旁人家中有的,她们母女也未曾短缺。
李芬芳夫家同姓李,女儿李娇兰也承了其泼辣爽利,不惧欺辱的性子。母女二人小日子过得颇为红火,反比那些需伺候一大家子的妇人更舒坦自在。
田里丰收,母女二人打络子,搓棉线,并院中所种果子,皆能进城换成银钱。娘家怜惜,前阵子送来一只好大的猪后腿,转手竟得了近二两银子,又花了三文钱从村中杀猪匠处另购了一条腌肉悬于梁上。
吃喝不愁,还添置了新衣,存了银钱,余了粮食,正正过了一个丰足肥年。
堂屋里炭火烧得正旺,厚棉布门帘将凛冽的寒气严实实挡在外头,只穿单衣亦觉暖和。
李芬芳心里揣着事,时不时便发出一声长叹。尤其当她抬眼,瞧见火盆对面那正捧着话本子傻笑,被她养得白白胖胖一脸福相的闺女时,更是忍不住又一次在心底暗叹,那般品貌的公子,怎的偏就是个哑巴呢?
若不然,与她这娇憨闺女站在一处,该是何等登对!
虽身子看着单薄了些,可她和闺女皆有力气。虽不像闺女话本子里的白面书生,但说话举止却格外有礼,像个读书人。
上次他来时,身上穿的衣裳鞋子,针脚粗糙得很,那布料瞧着竟还是她头一回换给他的。看来这后生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妇人照料。
不过想也是,他头一回那如遭了大难的模样,破衣烂衫的,也没哪个女子能瞧得上,也就是遇上她这个好心肠了。
知恩图报,性子又和软,多好的上门女婿人选。
怎就是个哑巴呢。
李娇兰听着她娘嘀咕叹气,头也不抬,自打上回她娘拿了银子回来,时不时便会这么念叨,听得她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她倒不在意那人哑不哑巴,横竖不耽搁生孩子,只要能给她传宗接代就成。
反正她有娘看着,总不会让她吃亏。
听她娘还在嘀咕,李娇兰插嘴道:“娘既相中,下回见了直接问便是。只要不是天生哑的,哑就哑呗,来咱家不正合适?”
李芬芳一听这话,稍一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她们娘俩性强,撑得住门户,女婿性子温弱,家宅反倒安宁。
那样样出色的男子,不可能入赘。真要愿意,她们娘俩少不得要嘀咕,怕不是身上有什么隐疾。可那些肯入赘的,又净是些歪瓜裂枣,窝囊废物,她家娇娇压根瞧不上。
这么一想,那后生长相端正,知恩守礼,偏又口不能言,就好似那美玉微瑕,正配她家娇娇。
到了她家有她母女俩照看着,必定能叫他穿得上得体的衣裳。
李芬芳豁然开朗,眉飞色舞连声道:“娘活这把年纪,竟不如娇娇明白!好事不宜迟,过两日娘便去刘后生村上打听打听!
“娘记得再问问那后生自个儿愿不愿意,咱也不是非他不可,可不兴勉强人家。”
“记得记得,好事总得两厢情愿,咱可不干那强扭瓜吃的缺德事儿。”
母女二人说着话,忽听外头有人敲门,李芬芳收声一问,听是里正,也不耽搁,套上袄子就掀开帘去开门。
*
约三个月前,正值九月末,京中尚书令府曾派人到长乐村盘查,可有人到过河边,可曾见河中有人,是否有人从河中救起或打捞过什么人,甚至埋尸等等。
但凡与之有丝毫关联的蛛丝马迹,皆需事无巨细一一禀明。
村中不足百户,村民聚居,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不出一日便传遍全村。尚书令府权势滔天,里正不敢怠慢,立刻召集全村人当面逐一盘问。
虽不知具体何事,但尚书令府来人必定事关重大,里正厉声呵斥村民不得隐瞒,再三确认无人敢欺瞒后,才将那班威势凛冽的持刀贵人送走。
不料时隔这么久,尚书令府竟再度派人前来。只是此番却不似上回那般声势浩大,反倒极为低调避人。
来者亦未如上次那般隐晦寻尸,只再三搜寻无果后,临行前特意叮嘱里正,若在村中发现生人踪迹,切勿声张,无论男女皆需立即向府中禀报,必有重赏。
里正身为一村之长,自当护卫村民周全。然此事吩咐得蹊跷,他虽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更不敢声张。只嘱咐儿子与自己一同暗中在村内搜寻,并把守村口日夜轮值。
赏赐倒是其次,只恐村中受其牵连。
父子二人绷紧心弦数日,未见村中有何异状,亦无生人踪迹。刚松下一口气,不料竟双双累得病倒。
无人盯着终是不放心,又不敢随意透露此事,越是焦急惦记,病情便越不见好,拖拖拉拉竟五六日后才勉强下得床来。
哪成想就这几日养病的工夫,今日刚一出家门,便听说村东李寡妇抱着娘家送来,好生炫耀过的猪后腿,行色匆匆地出了村。再回来时竟两手空空,指不定是偷偷送予什么人了。
若在平日,任她是送人还是卖人,里正绝不会多管。可眼下这关头,他一丝一毫不敢大意,更恐打草惊蛇。
先是私下拐着弯打听村里是否有人与她交换或买下,待问清皆非本村人所为,方放下心来。便不再自作主张多问,片刻不敢耽搁,也顾不得雪天路险,需赶夜路,对妻媳亦不敢多言,只说是村里要紧事,急忙唤来刚病愈的儿子进城送信。
尚书令府对此事果然极为看重。他儿子是头一日晌午套了驴车出的门,雪天路滑,抵京少说也得次日辰时。不料今日刚过未时,便有人快马疾驰而至。
得知儿子送信后已被妥善安置,自会返回,里正这才心下稍宽,依来人吩咐引路往村东李寡妇家去。
也是他儿子赶得巧,敲门时正逢同泽自他处无功而返。
这些日子以来,上报发现异常的消息何其之多,因同泽所知内情最详,故每处均需他亲往核查。
一个多月来马不停蹄,日夜奔波,每日歇息不足两个时辰。府卫尚可轮值替换,唯他无人可替,便也渐觉难以支撑。
然每有消息传来,他仍二话不说即刻动身,纵已屡遭误报,每次依旧全力以赴。
尚书令府府卫的威势,岂是李芬芳这等村妇所能抵挡的。未等里正出声喝令,她一见里正那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膝头腰身便先软了下去。
一经盘问,哪还顾得上什么“女婿”,只哆哆嗦嗦地将所知一切尽数倒出,生怕惹祸上身,连两次收受的银子都不敢隐瞒半分。
只一听“哑巴”二字,同泽便神色骤变。再闻其人身形相貌,衣着打扮,及两次所换之物,顿觉头皮发麻,精神大振。
已有六成把握可断定那人身份!
然在未亲见其人,确证身份之前,他丝毫不敢松懈。又再三盘问,直至确定从那妇人口中再榨不出半点有用消息,这才数出同等银两将银子换回。
随后向里正细问了村中情形,同泽不再耽搁,严令今日之事止于在场几人,若再有泄露,必以重罪论处,旋即速与身后三名府卫搜遍村中,确认无人,方离村与其他府卫会合。
所换皆为衣物住所之用,可见那人所在之处补给艰难,却尚可保饮食无虞。
初次现身时脚下无鞋,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显是有意避人,藏身于村外荒野。远在村外之地,且独从众人中择一独来独往的寡妇作为交易对象,更表明其藏身之地距此村不远,且已暗中观察多时。
既能观察到村中情形,又足够隐蔽的位置——
长乐村以农耕为生,周遭地势平坦,距最近村落亦有六七里之遥。其间唯有田地道路,若有人走动,必会落入他人眼中。村中虽有几间空屋,皆有邻里与里正常常看顾,难以藏人。
同泽扫视四周,行至二人交易之处,目光径直投向长乐村东南约四五里外,那座在此寒冬时节依旧满目苍翠的远山。
“以此地为始,隐匿行迹,搜山。”
“得令!”
*
兰浓浓家乡偏南,少见雪景,她却极爱下雪天。并非附庸风雅,只是单纯喜欢雪花飘落时细微的簌簌声,以及踩在雪地上清脆的嘎吱声响。
因而几乎每年冬季,她都会与家人北上赏雪,并特学会溜冰与滑雪。
然而时空陡转,如今最令她难熬的便是冬日。常人用以御寒的斗篷,披风,手捂等物,多以皮毛料子制成,偏这些她却一概用不得。
在此度过的第一个冬日时,虽有棉衣蔽体,多数时候却只能困守屋内,燃炭取暖。
冬日道路难行,香客稀少,得知云宁姑姑懂得纺线后,便由她口述要领,云宁姑姑亲手操作,竟真将绒棉线试制了出来。
只是她所知终归有限,幸而云宁姑姑触类旁通,不过三四次尝试,便已成型。
每每此时,她都不由再度感激武盛帝昔日引种棉花,让她得以少受寒冬之苦,享受其便利。
为谢姑姑们不厌其烦,不惜废料与她反复尝试,一冬下来,她为每位姑姑和自己都织了两套帽子,围巾和手套。
织棉线并非难事,看几遍再亲手一试便可掌握基础,勤加练习自可出师,如云宁姑姑这般天赋者,自创针法亦非难事。
只时人皆视手艺为秘宝,当初她拉着姑姑们一同织线时,众人皆不愿沾染,唯恐她违背家训,泄露家传技艺。
经她再三申明此非家传独学,乃可公之于众,并指天立誓,方才说服诸位姑姑。
由此,每逢冬日,这些棉线制品送至裁春居代售,皆为清云庵带来一笔可观进项。即便她搬去玉青城后,每至寒冬亦能借此添上不少收入。
若在玉青,此时她应正坐在盘了火炕,暖融融的屋中描画图样,或是去庵里帮姑姑们织棉线打下手。而后喝一碗热腾腾的浓汤,围在特地打制的小锅炉旁,涮着火锅,静观大雪纷飞,再是惬意不过。
“呼,”
淡淡的白雾在唇边一闪即逝,皲裂发红的双手捂在冰凉的胃部,兰浓浓轻轻吁出一口气,抬眸扫视这间与玉青居所相比,堪称简陋的屋子,拍了拍脸颊,不再多想。
与两个多月前四壁空空相比,眼下至少有床有被,还有这取暖的火盆。虽处处显得破败,却皆收拾得干干净净。
姑姑们常说靠山吃山,此话果真不假。这些日来,她全凭这座山才熬了过来。山中尽是宝藏,吃喝倒是不愁,唯独穿用二字着实为难。
所幸人的潜力都是被逼出来,也幸得她在庵中与姑姑们学了不少生活巧技。无床无被,便捡来许多干柴,搭上一张破旧门板,又晾晒了许多大片植叶,以藤条编成床盖,门帘。
总之办法总比困难多,竟也做出不少实用之物,足够她暂行过渡。
兰浓浓将手在火盆上烤得暖热,起身穿上粗布缝制的棉花夹袄,又仔细套上棉花手套。撩开那由数层破布拼成的厚门帘,快步捧起空地上已冷凝的猪油。
起身之际,她抬眼遥望了下天际,随即匆忙三步并作两步返回屋内。
兰浓浓自幼未吃过苦头,即便穿越至此诸事不便的古代,亦始终有人悉心照料。虽非十指不沾阳春水,却也算得上娇生惯养。
而今这两月多来,衣食住行皆需自力更生,实可谓她有生以来最为艰辛之时。
一双手被柴火,树枝,藤条,磨出水泡,破皮流血,手心指腹遍布长短不一的伤痕,食指关节处已然结茧变硬。
天冷之后,洗漱饮食皆需触碰冷水,虽未冻伤,但十指终日泛红,遇热便阵阵发痒,已显冻疮征兆。
兰浓浓坐回火盆前,摘下手套,用边缘磨得圆滑的木片舀了些猪油,细细涂抹十指与手背。裂伤处被油脂滋润包裹,刺痒痛感顿时大减。
索性最苦的时日已然熬过,这两个多月来,她虽不敢露面与人接触,却日日留意山下村落动静。
直至大半个月前,天气骤冷,身上那身仅有,且已被洗得越发褴褛的衣衫,实在难抵严寒。山中虽有芦花与棉花,然芦花不堪用,棉花又只得零星几枝,实在不敷所需。她孤身一人,更不敢贸然深入密林。
而村中始终未见疑似追兵踪迹,她方决定下山换些必需之物。
在此生活两年多里,她已深知时下无论城乡,皆对外来者极为警惕。便是当初她入住乌兰胡同,得以安然,亦是因着与姑姑们的那层关系。
她眼下身份敏感,亦为自身安危计,绝不可孤身贸然入村。故而这两个月多来,她刻意留心观察村中人的作息与常行路径,细细揣摩。
晟朝商业发达,这村中便有几人每日卖出买进。便是走街串巷的货郎,隔个十天半月也会来一趟。
她久未见人,交易对象便须得极稳妥。村中那位常早出晚归,总是独来独往的妇人,便是最佳之选。
为谨慎起见,她那时改作男装打扮,所有裸露的皮肤皆用灰烬与泥浆遮掩,连头发也弄得灰扑扑的。
衣衫本就在水中乱石间,或林间穿行时刮破,倒无需特意做旧,只同样在灰烬中蹭了数道痕迹。
她却也不敢将自己弄得过分狼狈邋遢,力求不惹人注目即可。
近年来风调雨顺,未遭天灾,自然少见流民。村中虽不算富庶,却也家家有余粮,人人面色红润。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子平淡却安稳。这般光景下,盗匪之患自是少有。
因而她只稍作修饰,仿若一个迷途落难的文弱书生,兼作口不能言,以免多生事端。
她本就读书多年,于此地生活日久,更潜移默化习得几分时下文人温润和缓的气度。又着意回顾所见君子举止,揣摩练习,故而即便一身落魄,仍能透出几分清雅文气。
遂那时,她便守在那妇人每日归家必经的路旁,远远见人来了,便躬身作揖,谦和地将人拦下。
初时以树枝为笔,于地上书写问询,见对方不识文字,便略作沉吟,从容改以手势比划,再恭敬奉上银钱。
如此,终换得对方为过冬备下的厚衣与针线。得了这合乎俗常的衣物,之后再要见人打探,自然也便利了许多。
想到当日,那位婶子被她蓦地躬身拦下,一脸茫然无措,待察觉她口不能言,一身落拓,更是满面惊怔与怜惜,兰浓浓思及此,既觉忍俊不禁,心下亦不由得泛起一丝淡淡的自得来。
须臾,她笑痕渐敛,眉眼间那抹生动的神采也缓缓沉寂下来。
也不知姑姑们眼下如何了,一切可还安好,她落水的消息,也不知有没有传至她们耳中
兰浓浓望着火盆怔怔出神,良久才蓦地醒转。她深吸一口气,起身撩帘而出,走向隔壁屋子,清点起自己平日攒下的那些物件。
那日出逃,她未敢多带行装,唯恐打草惊蛇。诸如户籍,路引,大额银票等紧要之物,一概未曾携身。
为调虎离山,待水流稍缓,便褪下外衫,弃了挎包与备用钱袋,任其逐浪卷去。发间簪珥,耳畔珠饰亦早散于湍流之中。
如今周身所余,唯剩日日贴身暗藏,侥幸存下的二十余两碎银而已。
眼下虽不愁吃用,终究诸多不便,最要紧的是万万不能病倒。她倒是在山中寻得几味驱寒的草药,早已晾干收存,可终究难以对症下药,心里总是不踏实。
她毕竟是外来生面孔,又假托迷路之由,不便时常于人前露面。后来估摸着货郎将至的日子,便再度以答谢为由寻到那婶子,换了些物件,又略添置些用度。如此安排,于眼下之境,倒也勉强够用了。
再过些时日,大雪霜冻,定然难再出门。饮水尚可滤雪取用,野稻野菜她也储了不少。上回那婶子未料到她竟携礼相候,硬是推拒不得,匆匆返家抱来一大块肥瘦相间的猪肉塞进她怀里。
幸而她随身带着银两,趁对方摆手急步离去时,她赶忙掷去一块二两左右的碎银,旋即快步转身离开。
正如先前那婶子换给她的冬衣,这块猪肉正是她眼下急需之物。有了荤腥润补,身子便能逐渐养回力气,熬出的油脂还可润肤防裂,横竖都派上了大用场。
待她渡过危机,离去之前,定要寻到那位婶子,郑重问得名姓,好生道一声谢。
兰浓浓心下仔细盘算,眼下最缺的竟是柴火。再者,所剩银两已然不多,虽不出门便无甚花销,可她暂时藏身于此,一来一动不如一静,二来也确实无处可去。
加之季节更迭,行路艰难,待过了这个冬日,风声渐息,她终是要离开的,自然需得早做打算,备足盘缠。
无钱寸步难行,原来用以为生的技艺如今皆不可再用。这些时日她除却维持日常用度,闲来便以从货郎处购得的粗糙纸笔,写些话本,谋些生计。
自适应此地生活,笔下不免有些疏懒,字迹也不似往日母亲查验时那般工整端方了。
但如今,兰浓浓反倒庆幸自己那一时的疏懒。莫说是姑姑,只怕再无一人知晓她竟还能写就一手与平日截然不同,端正工整的字迹。
话本内容再刻意迎合此地风俗,便是流传出去,落到谁人手中,也不必担心被认出笔迹。自然,这些志怪情爱之作,终究也入不了那高官的眼目。
窝冬这些时日,便多写几册话本。待来年开春,再去寻那货郎低价售出,多少换些银钱,凑足路费即可。
只消离了这方天地,往后再要谋生,她自有的是办法。
兰浓浓自火盆上取下陶罐,里头熬的肉丝菜粥正咕嘟作响。她又执起二指粗的烧火棍,拨了拨盆中炭火,捞出两枚比琉璃珠略大些的鸟蛋,左右倒替着剥净壳,埋进粥里。
热气腾腾而起,裹着肉香,米甜与菜叶的清鲜,一股脑涌入口鼻之间。尚未入口,幸福的暖意已盈满心间。
之前那一遭终究伤了根本,又兼饮食不继,胃腹常隐隐作痛。
兰浓浓虚虚捧着陶罐,小口啜饮,细嚼慢咽。待半罐温热的肉菜粥落腹,只觉胃里暖意渐生,融融缓缓漫向四肢百骸,通身上下再无一寸寒凉。
取过一旁的灭火石,覆于火盆之上。穿戴齐整后出了门,但见天际云絮团团,并无变天之兆。兰浓浓仔细压紧门帘,转身去隔间取来背篓,麻绳与木杖,便径自往山中去。
入冬之后,野兽蛰伏,山中反倒更显安宁。幸而这些时日未曾遭遇大兽,毛兽。偶有些小虫小蛇,于眼下已不算什么威胁。
如今她除却入睡,即便独处屋中亦作男装打扮,防身的物件早在物资稍足时便已备下。若真遇上山之人,倒也无需惊慌。
冬日木料干脆,有自然脱落的枝干,她便以菜刀砍下断枝,倒也收得不少干柴。待捆好满满一摞,又俯身掐了些耐寒的野菜。只是天寒地冻,连飞鸟也早已南徙,再想如上次那般侥幸拾得鸟蛋,怕是难了。
负柴归来,兰浓浓浑身热气蒸腾,帽内鬓发皆被汗水濡湿,口鼻间白雾氤氲。她卸下背上木柴,又将野菜理好搁置,略活动了酸胀的肩臂,便匆匆转身回屋。
早起烧剩的柴薪犹有余烬,略添一把干草,火苗便又缓缓复燃。午饭只是将早晨留下的肉菜粥重新煨热,用过之后,略作小憩,便在屋中缓缓伸展手足。
她自知身体尚未复原,不敢过分劳损,午后便不再外出。
用过午饭后,搬来那用藤绳固定好的旧木桌,取出纸笔,伏案写起话本。其间不时停笔,活动几下酸硬的肩颈。
一日光阴,便在这般琐碎而充实的忙碌中悄然而过。
夜渐深沉,火盆仍燃着微光,门隙略开一线。兰浓浓蜷身在床上,整个人陷进厚褥之中,只露鼻尖在外。
她刻意让思绪不停,反复盘算谋划种种琐事,诸般念头如走马灯般流转不休。生存当头,便也容不得旁的杂念了。
第48章 第 48 章 寻到,处置
将入腊月不过三日, 玉青城便落了今冬第一场雪。雪片虽不甚大,却纷纷扬扬,簌簌不绝。不多时, 屋檐地面已薄薄覆了一层素白。
正所谓瑞雪兆丰年,这一日无论城乡, 人人皆面含笑意, 逢着熟识便欣然道一句:“好雪!”
文舒眉端坐车中,指尖轻掀帘角,只见几个孩童裹着厚袄, 正在雪地里跳跃欢呼, 不时伸手去接飘落的雪花要尝。她不由抿唇轻笑,几片雪花趁隙飘入, 落在毛绒蓬松的护手上, 稍作停留, 便化作一点微湿, 悄然消融。
清云庵地处偏远, 冬日难行。自与浓浓合伙以来,逢年过节,文娘便成了庵中常客。
这两年, 由浓浓与庵中师傅所制的绒帽, 围巾等物, 天一寒便供不应求。而今浓浓久无音讯, 又恰逢瑞雪,正好借上香之机, 前去探问取货。
文舒眉经营着成衣铺子,女红手艺自是此中佼佼。她曾细细检视那些物件,针脚虽略显粗疏, 可贵在花样别致,更难得的是绒线材质独特。
也并非仿制不来,只是自浓浓携此技加入之后,她的铺子才真正从一众衣肆中脱颖而出,有这一番情义在。
虽她也曾动过心思,可若要自行仿制,一来须得耗费心力雇人纺织绒线,二来需确保所用之人严守秘密。再者纵使制成,也难防旁人争相效仿。
如此盘算下来,实在不必多此一举,横生枝节。
于她而言,这门生意虽要紧,却并非不可或缺。然对庵中师傅们来说,这却是赖以维生的关键手艺。
庵中香客本就稀疏,若再失了这绒线制品的进益,只怕日子更为艰难。
更不必说,她还需借重浓浓所绘的玩偶图样,细水长流。过河拆桥之事终究做不得。金鸡与金蛋孰轻孰重,她心中自有掂量。
何况此前所获已丰,如今唯有双赢,方是长久稳妥之道。
*
云安正在阶前清扫积雪,铺着防摔的灰色地毯上落着一层素白。见有马车停驻,她便搁下扫帚,静立原处,双手合十。
待文舒眉行至近前,她微微颔首,温声道:“阿弥陀佛,文施主别来无恙。”
文舒眉亦双手合十,躬身还了一礼,随即吩咐伙计取扫帚相助扫雪。她则虚抬手臂,恭请师傅一同拾阶入庵。
云安推辞不得,只得向那头戴绒帽的伙计道了声谢,这才抬手引路,偕文舒眉步入庵中。
拜佛上香毕,方出殿门,文舒眉便向云安道明来意,随她一同往库房行去。途中含笑问道:“敢问云安师傅,浓浓探亲已有好些时日,不知一切可还安好?可有信来,说过何时归来么?”
云安指尖轻拨佛珠,闻声不禁莞尔,温言答道:“有劳文施主牵挂。浓浓一切安好,只是如今天寒地远,行路不便,待来年春日化冻,便可归来。”
观中师傅性情素来淡泊,少有这般喜色外露之时。
文舒眉眸光微动,含笑试探道:“我见云安师傅面露欣然,可是浓浓近来有何喜事?”
既然早已过了明路,订婚之喜,自然无需隐瞒。
云安含笑点头,应道:“文施主好眼力。确是喜事一桩。浓浓此番探亲,已与良人缔结婚约,只待吉期。”
文舒眉虽心中略有猜测,闻言仍不免暗惊。数月前自己及铺中伙计被那行人盘问的情形蓦然浮现,
且浓浓离去前尚在言说意中人之事,且对方待她分明亦紧张维护,下人已是那般威势,其主人又该是何等气派?
二人对彼此皆看重,怎的此番探亲,转眼便另定婚约?
短短数月之间,以浓浓性情,正当情浓,断不至轻易移情。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又或者,订亲之人本就是那人?而所谓“探亲”,实则是往赴良人之约?
若果真如此,对方门第竟毫不计较?抑或是那人情深意重,且极有担当,不顾世俗眼光,一力促成了这桩婚事?
文舒眉心中虽思绪翻涌,面上却已绽出由衷笑意,贺道:“这当真是一桩天大的喜事!说来浓浓去前也曾与我略提过几句,不知此番定下的,可正是她口中那位情投意合的郎君?”
云安并未起疑,念了声佛号,含笑颔首道:“确是菩萨护佑,天赐良缘。”
闻言,文舒眉这才心下稍安,面上笑意愈发真切自然。她本就擅于经营,言辞恳切,此刻再以一片诚心道贺,字字句句皆暖人心扉,令人不由喜笑颜开。
自云安,云明二人归来,将浓浓婚事已定的消息告知众人,庵中上下便纷纷倾尽所能,只盼到了成婚之日能为她多备一些嫁妆。
自此,不仅素糕,佛香做得更为精巧,连售予香客的经卷也誊抄了新篇。冬日惯常制作的棉线织品,众人更是得空便织,竟备下较往年多出三四倍的数目。
库房中仅打好待发的三尺见方包袱,便整整齐齐系了一十八个。
庵中众人自修行之日起,便已淡看尘俗,于钱财一事更是心境平和。虽常听浓浓与香客言及这棉线织品,冬日里颇受喜爱,亦知其为庵中添了不少进益,却也只是依例记入账册,收归箱中。
于这些织物究竟如何售出,能否售罄,实则并无甚真切感触。而今骤然备下这般多的货量,心下也不免惴惴,只不知能否顺利售出。
见文舒眉先是面露讶异,继而掩不住欣喜之色,云安原本些许忐忑的心绪这才安稳下来,轻声解释道:“近来观中需添些香火用度,我等便趁闲暇多备了些。”
此番当真可谓意外之喜。若论保暖,自是皮毛最佳,然其价昂且难得,富者虽买得起,但好料子供不应求,寻常些未必瞧得起上眼。贫者纵觉甚好,又苦于无力购置。
而这绒线织品,虽做不得披风大氅,却胜在轻软保暖,色泽花样繁多。寒冬时节内衬一件绒线衫,便可安然度过一冬。若仔细穿着,用上三五年亦非难事。这般价廉物美,富人也愿图个新鲜,寻常人家攒些银钱,也皆购置得起。
只因庵中师傅们素来不重金银俗物,年年只按需织造,勉强供应当地所需,从未远销外处。阴差阳错间,反倒误打出个物以稀为贵的名声。
缺钱是好事啊,缺钱才知要赚钱。
文舒眉望着眼前这一摞摞包袱,仿佛已见得众人争相购取的场面,细长的眉眼弯作一道,口中连声称妙。当即转身出门,扬声唤伙计前来搬运货物。
庵中师傅们心细如发,早已将绒线衣,帽,护手,围巾等分门别类,打包整齐。
文舒眉与她们合作已久,自是满意非常,只向云安问了各类数目,竟不拆开点检,便先点足银票递去。
虽钱袋已空,她却笑意愈深,朗声道:“云安师傅不必过谦。您与诸位师傅所制绒线织品,向来供不应求。再多也不算多!我不便细问缘由,只请师傅们放心,但凡做得出来,我便定能为您们换来真金白银!”
约好十日后再来取货,文舒眉便心满意足,欢欢喜喜满载而归。
这一批棉线织品确实换得了不少银钱,更敲定了日后长久的销路,云安这边亦深感欣慰。
冬雪簌簌,方才扫净的阶前灰毯又覆了新白。苍翠的松枝不堪积雪重负,倏然弯垂,坠下一声沉沉的闷响。
庵门轻合,人声渐杳,烛火俱熄,天地归于沉寂。
庵外雪阶之上,忽有一行浅淡足印渐次没于新雪之中,不过片刻,便了无痕迹。
*
棉帽浸透雪水,变得又沉又硬,冷得像一顶冰铸的头套死死箍在头上。寒意如细针般绵绵不绝,直往颅脑深处钻刺。
捂在口鼻处的围巾早已冻作硬壳,堆覆的积雪渐趋消融。心跳一声沉过一声,咚咚剧震,撞得心口与额角阵阵抽痛。
兰浓浓双目紧闭,连眼睫都不敢稍动。脑中嗡鸣不止,听觉却似被骤然放大数倍。雪地里分明传来好几道鞋底压雪的嘎吱碎响,却竟听不到半分人语声息。
酷寒将她的身躯冻至僵木,而对被发现的恐惧却令她抑制不住地战栗。在这极度的紧绷之中,胸腔几欲迸裂。她已全然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僵凝着,还是在颤抖。
几日前,兰浓浓还暗自盼着今岁的雪来得迟些,甚至异想天开地希冀这是个暖冬,干脆莫要下雪。
昨日初雪飘落之时,她还暗自祈愿,只盼这天寒地冻稍作示意,浅尝辄止便好。奈何天意终究难测,雪竟纷纷扬扬,足下了一日一夜。
今早起身时,但见天地皆白,银装素裹,连这破落小院也被覆得洁净如新。积雪深过了脚踝,扫雪时她尚苦中作乐,堆了个小小雪人,又恐招人耳目,终是抬手推散了。
原怕受寒生病,她今日本不欲外出。只是前一日砍好的木柴尚堆在山中,不及运回。加之天气一日寒过一日,若不及早趁雪地松软时行动,只怕往后行走更为艰难。
兰浓浓未料今冬雪来得这般早。先前备下的柴火,依她所需仅够一月用度,而离春暖花开少说还有两月。
心下难安,终是裹紧厚衣,戴稳围帽手套,又在脚上系好自制的防滑木屐,仔细掩好机关,这才踏雪上山。
眼下,兰浓浓反倒庆幸这场大雪,亦庆幸自己今日出了门。若非如此,她绝不会察觉垂于树下位置的细丝线已被扯至树梢,更不会由此得知有人曾踏入她暂居的院落,并迅速辨出来者身份。
若今日未曾出门,只怕她早已成了瓮中之鳖。
若无昨日这场大雪,对方见屋中空无一人,循着足迹与室内痕迹,必能轻易推断她的去向。届时敌众我寡,相距不远,兼之体力悬殊,她只怕同样在劫难逃。又何谈如眼下这般得以藏身,侥幸避过一劫。
是的,我躲过去了。
踏雪声息已绝,足音亦彻底隐去。四野俱寂,静得如同双耳尽聋,万物皆湮没于无声之境。
兰浓浓想扯出个笑,庆贺自己躲过一劫,却觉不出脸颊与嘴唇的存在。恍惚间仿佛已笑过一回。
人既已离去,她也须速速脱身。雪堆之中严寒刺骨,空气稀薄,若再滞留,纵不被人发觉,也要活活冻僵于此。
她试图起身,却仿佛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意识清醒如常,却如被困于一具冰冷僵硬的躯壳之中,动弹不得。
兰浓浓心知定是失温导致周身麻木,只待回去便偎在火盆旁好好烘暖,再烧一罐雪水。热腾腾地捧在手中,任暖意自掌心缓缓流遍四肢,渐至全身。
待水温稍降,恰可入口,热水滑入喉中,暖意便自头颅先复苏开来。
如此想着,她恍惚真已回到了火盆边,捧起了热水。脑中刺痛骤然消散,彻骨之寒亦倏然褪去。
*
雪能掩去踪迹,亦能显露行藏。
雪覆四野,寻人踪迹实非难事。屋中空寂,唯地上那一行孤寂足印指向去处。而院外数丈,那片格外深陷凌乱,且怪异的足迹,早已昭示屋中之人,已知有外人闯入并速速折转逃离。
覃景尧瞥见雪光中那根细若发丝,凌空蜿蜒直至檐角的透明丝线,瞬间便悟出其用意。当时他心下暗赞,他的浓浓如此谨慎机敏,临机应变之能,果真冰雪聪明。
可雪已停,行迹再无遮蔽,她既已暴露,又能藏身何处,躲得几时?
覃景尧面凝寒霜,心中却如惊涛翻涌,眼底幽光晦明不定,似熔岩暗沸。藏于护手内的指节因兴奋而微微颤栗。天凝地闭之间,他周身血液竟灼如沸汤。
他如同一个老练的猎人,按捺住心底的躁动与急切,悄然布下罗网。任那猎物再是机敏狡黠,也不过是在他网中徒劳挣扎。
待擒住了她,她会露出何等情状?
是惊惧交加,惶惶不安,还是满面愧悔,仰或气急败坏?
覃景尧踏着她留下的足迹,一步步逼近。他煎熬着,却又沉醉于这即将与她重逢的滋味之中。
*
凌乱却显属一人的怪异足迹,于此分为两道。一道延伸至需双人合抱的粗树之后,另一道则止于另一棵同样粗壮的树后。
前者枝头积雪厚重,叶丛茂密,树干四周留有清晰的攀爬痕迹。
而后者枝干间隙疏落可见。唯树根后方,被积雪压坠,堆起一座高逾膝盖的雪丘,寂然立于茫茫白野之中。
线索如此分明,然而同泽带人分头查看,上树搜寻,四下探查,却皆一无所获,未见半个人影。
除此地之外,四周雪地平整如纸,洁白完好,若有人经过,断无可能不留痕迹。为谨慎起见,府卫甚至以刀柄轻拨雪面探查,仍未见丝毫足迹隐匿其下。
人过必留痕,此处既无踪迹,定是使了手段金蝉脱壳。
同泽不再耽搁,正欲上前请命往深处追查,却见大人正凝神望向一处。他顺势看去,入目只是一座在此山中再寻常可见的低矮雪堆。因其过于矮小,绝无可能藏人,方才搜查时便径直忽略了。
同泽倏地一震,双目圆睁,
大人该不会以为人竟藏在这雪堆之中?
可这如何可能?且不提这般大小如何藏的住人,这般酷寒天气置身雪内,不要命了不成?
可旋即,同泽猛地一怔,一股彻骨寒意倏然袭来,竟激得他生生打了个寒噤,
是了,旁人或许不敢,可若是兰姑娘——
她可是连那般汹涌的急流都敢纵身跃下!
不过一晃神的功夫,凛冽寒气刮过面颊。待再度凝神,却见大人已屈身蹲在那座雪堆之前。
“大人!”
雪堆如此低矮难以容身,覃景尧岂会不知。
护手方一摘下,不过瞬息之间,指节已冻得通红。若当真将整个人埋于这冰雪之中,又该冻作何等模样?
探入雪堆的手不知是因严寒还是惊惧,止不住地颤抖,可覃景尧扒开积雪的动作却未有半分迟疑。
山中寒气凛冽,积雪早已凝冻成冰。林间万籁俱寂,冰层碎裂的喀嚓声,恍如一道道冰箭,直刺入屏息凝神的众人心头,寒意彻骨。
下一瞬,惊骇的抽气声骤然四起,此起彼伏。
不知是惊于那雪堆之下竟真藏了人,还是骇见于尊贵如大人竟失态至单膝跪地。
雪堆崩落,覃景尧只觉自己的心亦随之碎裂。眼前这蜷作一团,周身覆满白霜,僵冷如冰雕般一动不动的人——
怎会是他的浓浓?怎能是他的浓浓?!
纵使他万般不愿相信,纵使眼前之人一身粗布敝衣,无需辨其容貌,只腕间那一抹锁金手串,便已击碎他所有侥幸。
这一刹那,覃景尧亦如化作冰雕,血液凝滞,脑中轰鸣一片空白。
她既知谨慎在外设下警戒,又怎会不为自己预留退路?
她应当如狡兔三窟,诡黠似狐地藏身某处,瞧他久寻无果,正自洋洋得意,沾沾窃喜。
抑或如坠入陷阱无力脱逃的小兽,惊惧交加,瑟瑟发抖地候他前来擒获!
他的浓浓合该是狡黠得意的,抑或是楚楚可怜的,却无论如何,都不该是眼下这般——这般全然无声无息的模样!
“生火!快!”
诸般惊痛不过刹那,一道嘶哑得似被火燎过的低喝骤然炸响。同泽等人猛地惊醒,然而大雪覆野,山中虽不乏枯木,却尽被雪水浸透,难以引燃。
同泽当即撕下内衫衣摆,拨开随身火引点燃,其余府卫见状纷纷效仿,迅速围拢上前。
霎时间,这片冰封死寂之地,竟悄然生起一丝微弱却执拗的暖意。
她蜷缩如婴孩,面颊深埋膝间。覃景尧探不出她的鼻息,亦不敢去探。此刻他只想立时将她从这冰封中解救,令她恢复柔软,睁开双眼,哪怕那眼中盛满痛恨与仇视。
此地雪厚林深,这区区火源,不过杯水车薪。
惊痛被强行抑下,带着体温的绒棉绣氅将那一团冰冷僵硬的身躯严实裹紧。覃景尧扯开衣襟,于冰天雪地间袒露胸膛,提笔执剑的手指已冻得痕痕驳驳,却仍将人稳稳托起,紧贴入怀。
强抑住被寒冰附身的战栗,右膝处已被雪水浸透,寒意如锥,刺破皮肉直透骨髓,他却恍若未觉。只在抱人起身时踉跄一瞬,随即迅速稳住身形,低头看向怀中,继而双臂收紧,步履如疾般向山下奔去。
他眼眶赤红,呼吸粗重,
“一队人即刻回院引火烧水,取车中衣物,其余人燃火跟随!”
“是!”
雪径已清,府卫开道护卫,覃景尧怀抱着人一路疾行。沿途火把未熄,人已返回破院之中。
熊熊燃烧的火盆与火炉将狭小的屋内烘得暖意扑面。府卫将同行马车中备好的洗漱用具端入房中,其余人则不停歇地烧雪化水。碧玉闻讯早已在床榻铺就厚厚被褥,置下保暖衣物,悄声退至门外听侯。
覃景尧抱着人,立于数只火盆围合之中,不敢靠得太近,血液久凝骤遇高热,只怕血脉迸裂。
她身上冰硬的外衣尚可破开弃置,但那棉帽早已与发肤冻作一处,强行剥离只会徒增损伤。身躯仍僵硬蜷缩,若要化解冰封,唯有浸于温水之中缓缓化开。
万幸这陋室虽极尽简陋,尚存一口半残的水缸堪可一用。
同泽率府卫低眉垂目,将盛满温水的水缸抬入屋内时,覃景尧的胸膛,脖颈,下颌与肩臂早已被寒意蚀透,僵冷麻木。他却蓦然抬起头来,喉结微颤,下颌绷得极紧。
一缕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细弱气流,极缓地,似有若无地拂过他麻木的下颌,被始终紧绷的感官骤然捕获。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吸陡然粗重,脚下如踏虚空般将人浸入温水之中,两点波纹随即在水面悄然漾开。
水缸边缘破损嶙峋,锋利如刃,覃景尧却浑然不顾。他一臂没入水中,仍稳稳托抱着她,直至此刻,方敢探指试她鼻息。当那一缕微弱冰凉的呼吸拂过指腹时,他骤然目眦尽赤,浑身剧颤,半悬的膝重重砸落于地。
*
反复添换六次温水,她的身躯终于不再僵硬。原被他娇养得粉润细嫩的肌肤,此刻却透出一种惨淡的青白。蜷缩的四肢与头颅渐渐舒展于水中,软软倚入他臂弯的那一瞬,
覃景尧蓦然闭目,深长吸气,颌骨紧收,喉结滚动,颈间青筋盘虬突起。
恐湿衣寒气侵她身体,他只着亵裤将人自水中抱起。屋内暖流甫一沾她身,旋即被厚软棉被轻柔裹紧。
覃景尧湿发垂覆裸背,手持棉巾不断汲吸她发间水迹。待不再滴水,方抱她至火盆前坐下取暖。她肌肤虽已复软,稍一用力便能启开紧咬的牙关,然而刺骨寒意却仍不住自她本应温软的身躯内透出。
银匙经热水暖过,轻压着她灰紫色的唇,将温水一点点喂入。覃景尧松开手,指尖在她咽喉处轻柔抚动,见她乖乖咽下,心下方稍定。
他的胸膛与后背早已汗湿,不知是火盆烘烤所致,还是迟来的后怕终于漫上心头。
两个多月,八十三个日夜煎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既疯魔般渴望得到她的音讯,又恐惧那会是噩耗,竟是生平头一遭教他尝到怕为何物的滋味。
此刻,较之先前更甚的后怕汹汹袭来,他甚至不敢设想,若再晚上片刻寻得她,将会是何等后果。
半垂的眼帘之下,目光始终凝于怀中。她双目紧闭,原本紧蹙的眉尖已然舒展,一侧脸颊被火光映出淡淡嫣红,恍若正安然浅眠。
唯有那依旧泛着青紫、被他反复厮磨吮吻的唇,与吞纳入腹的冰冷气息,仍在无声诉说她曾遭受了何等苦楚。
一双手早已红肿皲裂,指腹掌心伤痕交错,触目惊心,哪还有半分往日玉指纤纤的模样。
她已被冻得全然失了知觉,纵是清洗涂药如受酷刑,竟也未颤动分毫。
反倒是覃景尧,每为她涂抹一处伤口,指尖便痉挛般颤抖不止。待将那双手小心翼翼裹药包妥,轻轻将其拢入怀中暖着。
自得知她宁冒死也要离开他而积压的怒意,至此刻,尽数化作蚀骨的心疼。
*
寒气侵体已深,非药石所能速愈,唯有慢慢精心调养。她此番冻伤极重,根基已损,日后务须万般呵护,小心将息。
先前急于寻她,覃景尧只匆匆一瞥。直至此刻,方真正看清她这些时日的食宿之境。
屋内狭小逼仄,无门无窗,连床榻也只是以旧门板勉强拼成。尽管四处归整得洁净齐整,却掩不住满室简陋寒酸。吃食更是粗糙,唯有些陈米糙粮,山间根茎野菜。
她离去时为免他生疑,什物皆不敢携。为避他追踪,势必亦不敢与人往来。覃景尧自断定她乃是脱身之日起,便知她处境定必艰难。
他清楚她身家几何,亦从所留银票推得她随身银钱之数。她既为脱身,必做足准备,纵水中有所损毁,亦当有余银傍身,只是绝不会多。
却未曾想,她竟落至如此困顿潦倒。所居之处,竟是昔日停放尸骸之地!
此等污秽之地,覃景尧一刻也不愿容她多留!
她此刻体温虽略有回升,然极寒之后必现极热,那方是真正的凶险之时。
覃景尧不再迟疑,为她仔细穿好衣裳鞋袜,外罩厚厚棉披,连一丝发梢也不曾外露,旋即抱紧她大步踏出门外。
马车正停于门外,仅两三步之遥。沿途皆有府卫高擎披布垂遮于地,直至登车,未容一丝冷风侵入。
兰浓浓被急流冲卷,又经半日一夜慌不择路地奔逃,实则仅离京城七十里远。马车一路疾驰,中途换马不息,悬有尚书令府令牌的车辆入城免检,竟仅四个时辰,当晚亥时便已抵达。
有府卫先行回城通传,莫畴得信后早已在府中备候。汤泉,暖炉,温衾,连同诸般驱寒防风之物皆已奉命备齐。
马车如去时一般,直抵寝院门前。覃景尧将她严实裹于棉披之中,大步穿过重重帷障,直至内室方解下披风,将人轻置暖榻之上。
“莫畴速进来!”
她此番病势凶险,覃景尧暂顾不得男女大防,径直唤他近前望闻诊切。
莫畴闻令疾步入内,只一眼便断出症结所在。幸而他曾向大人请命赴边塞军中行医,诊治最多的正是此类冻伤之症。
只心下不免惊疑,这位姑娘为何竟在京城这般富庶之地,罹患如此严重的冻症?
幸而探其脉象,知已有人先行施救缓了急症。府中药材齐全且皆属上品,莫畴当即开方,命人速去抓药煎制。
后退至屏风外,侧身向那坐于榻沿,将人环抱的男子禀道:“禀大人,姑娘寒气已深侵骨血,此时若用猛药虽可见效迅疾,实则虚不受补,恐反损根基。”
“小人观其脉象,似已得应急救治,恰令生机复燃。为姑娘寿元根骨计,眼下当以温药缓补,每日浸浴药汤,佐以针灸药膳,忌生冷,避风寒。如此调治,四月后可固本培元,再行后续调理。”
此时正值寒冬,若要丝毫不受风冷侵袭,除非终日闭门不出。
眼下浓浓未醒,自然一切由他主张。然若她转醒,势必要与他闹上一场。莫说她肯不肯听话,便是他自己,也绝不忍将她困于屋内,数月不见天日。
须臾,覃景尧目光沉邃,微微颔首。既已回到他身边,他便能予她一方不受风冷侵袭,却可见天光云影的暖春之境。
*
承平三十二年,十二月十七,
自问世起便被达官显贵贬为,无彩无奇,平庸无状的瑕疵废品——无色琉璃板,用软草包裹着竟一车又一车,源源不断运入眠鹤胡同尚书令新府。
倒非世人胆敢窥探,实是因这无色琉璃前阵子刚在京中惹出好大一场笑话。
琉璃本自海外传入,初至晟朝便以其绚烂色彩而受瞩目,置于阳光下,能折射出较诸珍宝更为梦幻迷离的光华,加之物稀价昂,一时备受追捧。
本着技不可输于人之念,朝廷当即遣工部匠人前往研习。其间一番推拒周折自不必细表,总之,这琉璃烧制之术终是落地晟朝。
除皇亲贵胄特供之品外,余者皆由户部琉璃榷署发售,许百姓购习。然索价高昂,规条繁复,故购者多为富商豪族。
后经能工巧匠举一反三,这本是观赏把玩之物,渐也被制成实用之器。然其造价高昂,非精品不出,故仅是一组琉璃彩窗,一面琉璃明镜,或是一套琉璃首饰,若哪家府邸购得,必引得旁人艳羡不已。
然生意场之利害,犹如赌博。有人赚得盆满钵满,亦有人赔得血本无归。
京城一药商赵家次子赵长平,便是购了琉璃方子却压货满仓,赔得血本无归者之一。
赵家祖籍山西,世代经营药材生意,族中握有一道药材运路。自上代家主起落户京城,置下祖宅,经营两家“济仁堂”大药铺,不仅售卖药材,亦设坐堂大夫,口碑尚佳。
另涉车马行,酒楼,田庄等业,家资颇丰,堪算一方富户。
赵长平行二,原本上有长兄庇佑。幼时母亲病逝未满一年,父亲便续弦再娶,兄弟二人日渐遭冷遇。
幸得兄长照拂,他日子尚算过得去。岂料天降横祸,兄长一次代父远行,竟遭匪人劫害。自此,赵长平便真成了孤家寡人。
且祸不单行。不知从何时起,他克亲之恶名忽而传开。先克生母,又克长兄,只怕不知何时便要克及亲父。
其父赵老爷竟信此无稽之谈,如打发乞丐般,只掷他千余两银钱并一处宅子,便以不孝之名将他逐出家门。
所谓福祸相依。银钱虽不多,但离了那捧高踩低,人人冷眼的家宅,再无冷嘲热讽,亦无孝道重压,他反倒得了自在。
况且他总觉兄长之死颇为蹊跷。没了长兄,再撵走自己,那继母所出,与自己年岁相仿的赵德麟,便正成了这万贯家财唯一的继承人。
父亲虽冷血寡情,然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唯那对母子,既有此心,亦有此力。
此番他经营琉璃生意,一为广结人脉,自立门户。二为赚取资财,查清兄长死因。三为狠狠踩那赵家三人一脚,好扬眉吐气。
却怎料,他倾尽银钱购方进料,雇请匠人。那匠人竟早被那母子收买,暗中篡改配方,最终烧出好几座满仓无色琉璃。更遭赵德麟大肆宣扬,废物,无能,败家子之恶名,如附骨之疽,令他受尽世人嘲笑。
他倒尚有几分骨气,不甘就此一败涂地,放下身段四处求人售货,甚至甘愿半卖半送。然这残次之物,富者瞧不上眼,贫者买之无用,亦无力购置,自是受尽冷眼,徒劳而返。
散尽家财,作坊停工,唯余一张废方与几满仓残品。莫说三大心愿抱负,便是日常生计,亦难以为继。
已是山穷水尽,身陷绝境。
岂料世事无常,天无绝人之路,竟叫他绝处逢生,柳暗花明!
他那一库曾受尽嘲弄的无色琉璃,不仅悉数售罄,更听闻奉令要继续烧制。只与尚书令府一家往来,便胜却京中权贵无数。
而今终是一朝翻身,扬眉吐气。
赵氏兄弟风评一时陡转且不说,更惹得人人嗤笑那赵家小儿,偷鸡不成蚀把米。若非他暗中胡乱篡改赵长平的配方,后者又怎会烧出这无色琉璃?若非他步步紧逼,将此事大肆宣扬,尚书令府又岂能听闻,继而悉数买下?
非但未能将赵长平踩入泥淖,反为他铺就一条青云之路。如此环环相扣,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谓报应不爽啊。
反倒是那赵长平,颇有些气运在身,每每跌落谷底,总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如今谁为鱼目,谁为真珠,已是众人皆知。而那赵家兄弟阋墙,家主一味偏私护短,识人不明,家乱之象亦暴露无遗。
寒冬腊月,本就闲寂无聊,赵家这场闹剧自然被人反复品评议论。那一家三口声名尽毁,而尚书令府上为众说纷纭,莫测用途的无色琉璃,在十日后以惊世之姿现于人前。
此物一经现世,不仅立时引得数人竞相效仿,更在日后日益普及。既不再稀罕,价亦随之渐低,不过数年,已入寻常百姓之家。
使此物现世的其中缘由,哪怕百年之后,仍为人津津乐道,艳羡称奇。
*
初雪后第三日,工部匠坊奉尚书令之命,制一物。要求可防风御寒,却不可遮光憋闷,使人置身其中如处室外。
八十多年前,诸侯逐鹿,山河倾覆,天下城池十毁□□。至盛武帝一统江山,召天下工匠重建城池,至今晟朝于筑造之术,已可谓登峰造极。
若仅如上要求,于工部诸位大家而言,不过如越一小丘。然难便难在,尚书令欲以此物覆盖整座宅邸,更需其能如门扉般开合自如,便利使用。
如此一来,便是小丘化险峰,陡峻难攀,更无路可通。
巧的是,正值此时,京中遍传无色琉璃之闻。那琉璃烧制之法本是众匠研习所余之技,“无色”二字一出,霎时如暗夜点灯,令众人豁然开朗。
琉璃既可为窗防风,自可御寒。而其无色特质,恰解遮光之弊。岂不正合尚书令所求之物?至于其余琐细要求,已不足为虑。
既得可用之材,众人集思广益,终得黏合契洽之法,遂即刻前往禀报。
“卑职等奉令已制得一物,名曰 “明光穹庐”。”
“此物以木为骨,以无色琉璃为肤,通体剔透,光明无碍。置于庭中,可聚日精之暖,御风雪之寒。人居其内,仰可观苍穹星月,俯可察阶前霜露,四时景致,一览无余。”
“侧有灵窍可通天地之气,故虽暖而不窒,虽蔽而如露可使人暖居一府之内,而神游天地之间。请令公大人验看。”
术业有专攻,覃景尧不会妄自指手画脚。且他一见亦便知其妙用之处,当即颔首允准,下令大肆采买置办。
不计银钱,不吝人力,数以百多计的工匠,役夫如同蚁附,脚手架一夜之间拔地而起,宛若为府邸织就一张巨网。
叮当敲击,号子呼喊,传令吆喝之声昼夜不息,整整持续了九天九夜。
此间,宅邸内凡可踏足之处,皆被掀翻重砌,通设地炉。
至第十日黄昏,喧嚣骤止,众人瞠目望去,
但见一座庞大无比,晶莹剔透的琉璃穹顶,已将整座宅邸笼罩其下。夕阳流辉漫洒琉璃表面,折射出万丈霞光,恍如神迹临世。
*
此番兴师动众,自免不了再遭参奏。然覃景尧既行此事,便无惧人言。纵是天子面前,他亦坦然无畏。
所用工造之费皆在职权之内,未逾规制,何惧之有?
他身为百官之首,莫说只是修缮宅邸,便是重建一座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纵使这宅子修得光芒万丈,巧夺天工,说到底也不过是些烧坏的琉璃取巧之用罢了。
天子不过是气他一而再因一女子闹出动静,可偏偏又只为个不足挂齿的女子。他当差从无错漏,更未以公谋私,若一国之君只紧盯臣子私事,反倒显得器量狭小,有损天子威仪。
遂不仅未责难,反倒严斥那上奏的御史措辞失当,不知为国分忧,为民请命,眼中只窥得见他人私事,实属阴私鼠辈,枉食朝廷俸禄。
此言一出,可见天子真是偏心到没边了。
督查百官德行、谏议讽谏本就是言官职责。尚书令即便未违规制,然其为百官之首,理应以身作则,为天下范。
此番奢靡兴工之举,若蔚然成风,必引人争相效仿。届时奢靡盛行,百姓无知亦竞相攀比,人人贪慕虚荣,失却平常之心,则国本动摇,危矣!
朝堂之上自来容不得一家独言。言官亦非铁板一块,当下便有人反斥其小题大做,目光短浅,危言耸听!
满朝皆知,尚书令私宅虽瞧着恢宏,实则所费无几,甚至比不得某位大员一场寿宴之奢,怎配得上这般夸大其词?
说来说去,不过是其形貌过于炫目,既迷了人眼,亦乱了人心罢了。
若果真大公无私,遭天子如此斥辱,便该据理力争,为尽言官之责,直言进谏,悍不畏死。
君不见,那御史告罪之后便以袖掩面,再无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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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顾及身份未便多言,皇后却无须避忌,将人召来后,并未赐座,径直发难。
“自古宠妾灭妻之人,或早或晚,皆自食恶果。一介孤女得你垂怜,已是泼天之幸,不知感恩、私自出逃已是大罪,合该发卖!更遑论竟害得辜砚你身为主君为其哀痛伤身!”
“本宫不管她是诈死还是另有隐情,既已验明死讯,纵你再是宠爱,私下更名改姓纳入府中,好生教她规矩便是!何以任其沿用原名,编造什么,非死而伤的谎言,有意传扬开来?”
“如今更为一个逃奴安居之所,大肆挥霍,兴师动众!”
郭皇后素来性情温婉,即便身为六宫之主,面对妃嫔争宠亦是从容应对。似眼下这般言辞沉重,神色严厉,实属罕见。
说来说去,不过是爱之深,责之切。辜砚乃她一母同胞的长姐独子,姊妹二人自幼情深意厚,便是亲生父母亦难比拟。
长姐生性受不得与人共侍一夫,一身傲骨不肯屈就,终至熬干心血,断了生机。
便是不曾受托孤之重,只念及姐妹情深,她亦定要护得辜砚周全。
人非草木,数年来她悉心照料,虽非亲生,实与亲子无异。
亦是因辜砚这二十余年来始终躬身自持,运筹帷幄,行事有度,令她早已安心惯了的缘故。如今眼见他骤然逆反,尤叫人难以容忍。
男子或不知,或知而不屑,总不以女色为意。殊不知,多少英雄才俊正是栽在这“小事”之上。
眼见他行将踏错,她岂能坐视不理。
郭皇后终究顾全他的颜面,早将宫人悉数遣退。眼下见他面不改色,气息平稳,却也不知他究竟听进几分。
偏因那时强逼他成家,纵然后来他一切如常,她亦能察觉姨甥之间生了隔阂,事后许久方才消解。哪怕后来无意得知他娶了那小官之女便将人闲置后宅,至今未行圆房,她惊怒交加,却再不敢相逼。
只此一事,非但未能令他开枝散叶,反教身份低微的女子占了正妻名分,实是得不偿失。
若再重蹈覆辙,焉知不会弄巧成拙?
故而,郭皇后定下心神,语重心长道:“你这般无所顾忌地偏宠,可曾想过自己的声名与前程?你府上那位夫人虽事出有因,终究占着正室名分。你此举已令她沦为满京笑柄,日后家宅如何安宁?至于那女子,你又打算如何安置?”
覃景尧这才抬眸,先向上位俯首一揖:“姨母爱护之心,辜砚感念不已。然内宅私事,还请您不必过多挂怀。”
言至此,他直身抬头,目光直迎皇后,寸步不退:“此前未向姨母言明,是我之过。今日既蒙姨母垂问,自当实言相告。她姓兰,名浓浓,非是什么,那女子,更非奴妾之流。她是我覃景尧千方百计谋来,强求得之,捧在手心犹恐碰疼的挚爱之人。绝无轻贱安置之理。”
“至于生前身后名,若这天下人不以我为国为民之所为论我,反只以私德之事评断,那我要这狭隘之辈口中的虚名,又有何用?”
“后宅之事,倒要多谢姨母提点。此事我自会处置妥当。”
冬雪频落,纷扬不止。
覃景尧一身绛紫官袍,头戴乌纱,外罩黑底银边绒氅,步履如风疾行。走动间卷起雪霰纷飞,宫人撑伞小跑犹难跟上,得挥手屏退,方得感激退下。
同泽守在外宫门外,见人出来疾步撑伞迎上,亦步亦趋间,忽闻吩咐:“你回尚书令府一趟,告知将亭,时候已到。”
“是!”
同泽当即领命,待护卫大人登上马车,吩咐车夫后,隔窗低语告退,旋即转身没入漫天风雪之中。
第49章 第 49 章 结束,醒来
自六年前成婚那日起, 惶恐二字,便如枷锁般牢牢扣在徐文雅头上。
可渐渐地,日复一日以独一无二的女主人之尊, 在这座富丽堂皇,人人敬重的府邸中享尽荣华, 她便生出优柔, 自欺般将那枷锁悄然卸去了。
哪怕未得大人宠爱,可满府之中除她之外,既无通房妾室, 亦无长辈公婆需侍奉。下人恪守规矩, 更无似她娘家那般欺主的恶奴。
每月份例,绫罗绸缎, 珠宝首饰, 凡她应有之分, 自有人恭敬奉上供她挑选。她心知此并非大人安排, 毕竟这些在她眼中曾是一生难求的珍宝, 于大人不过渺如尘沙,毫不在意。
可正是这些,令她日渐迷失, 竟也心安理得起来。
她虽亦是官家小姐, 可父亲官阶仅居六品。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 要养活一大家子, 维持体面,单靠俸禄是断然不够的。
故而, 唯有她这个已及笄之年,上无亲母庇护,下无亲父疼惜的少女, 能借婚事谋些钱财利益。
可六品官在京中实在微不足道,微末到她父亲连向高门府邸递拜帖的资格都没有。高攀无门,低就不甘,惟能弃官择商。
然议亲者之中,豪商嫌父亲官小权微,无利可图。偶有不计较的,又资质平庸,注定撑不起家业。
既选了商,自是以钱财为重。
只要钱财充足,她父亲便可疏通关系,谋得升迁。家中能添置更多仆役,继母与弟妹亦能过上真正养尊处优的官家夫人,少爷小姐的日子。
至于将她许配给一个年岁足可做她祖父的男子为续弦,她是否情愿,过得是好是坏,除她自已之外,无人放在心上。
上有孝道压着,她也不得不从。
若非大人一念心生,命人搭救,她早已投河自尽。再或被家中寻回,嫁与老翁,无非落得个生不如死,苟延残喘的结局。
故而,哪怕大人只拿她当个摆设,成婚当日未拜高堂,未宴宾客,更只将她远远丢在府中养着,不闻不问,
于她而言,大人之恩,亦重若泰山。
她时时告诫自己,须谨记大人恩情,莫忘本分,谨言慎行,安守己责。直至大人不再需她占着这虚名之日。
可人心易变,亦贪得无厌。她沉溺于这虚假的荣华之中,竟渐生妄念,欲求大人垂怜。这番贪欲自父亲来信催她生子始,至她多年无所出,家中欲送异母妹妹入府服侍时,忽而一发不可收拾。
幸而大人从不允她近身,亦将她那些痴妄念头尽数压下。否则,莫说安分守己,只怕早已被逐出府门。
然念头虽可暂平,却从未消弭。以至当她听闻大人为一女子离府别居,伴其逛街听戏游园,竟连芙蓉玉亦被赠出时,心中恶意翻涌。
及至那女子意外落水身亡,她虽痛心大人用情至深,哀伤病重,却无法遏制心底那不容错辨的窃喜。
她深知自己注定得不到大人垂爱,亦愿接受这结局,却无法忍受其他女子,竟获得了这份她求之不得的深情。
因此,在得知那女子竟被寻回,非但未死而是重伤时,她竟恶毒的向佛祖祈求,求她永不醒来——
窗扇洞开,雪花簌簌不绝。
屋内四角银丝炭盆烧得正暖,热气将镜面熏得一片模糊。徐文雅独坐妆台前,望着镜中,那影像仿佛扭曲变形,
陌生,又丑陋。
侍婢早已屏退,她抬手摘去发间珠翠金钗,对镜左右端详片刻,又取下耳上那对精致耳珰,颈间玉佩,以及腕上金玉双镯。
执帕拭去镜面雾气,再度望向镜中人时,她蓦然怔住。昔日青涩拘谨已化作雍容贵气,眼中惶惶亦被沉静取代。
陌生又熟悉,
亦恍如大梦初醒,幡然悟彻。
“劳烦回禀大人,我愿自请下堂,恳请面见大人一面。”
将亭传罢口信便被留下,未去堂中用茶,只静候于院中廊檐之下。闻听此言并不意外,当年正是他随大人出行,奉命将人救下。
便是那场交易,亦是由他出面洽谈办成。
将亭并未抬头,亦无唏嘘,只平静道:“大人只命属下助夫人依约履行。
徐文雅知他性情冷薄,心底却仍存一丝希冀,盼能于离去前再见他一面。
可他终究太过绝情。
屋内一片沉寂,良久,终闻一声:“好。”
*
宅邸内暖若春朝,主院寝卧中却仍炭火不熄。置身其间,即便只着单衣亦觉燥热难耐,而床榻上安然沉睡的女子,身上却还覆着厚厚棉被。
床榻外侧突兀地挨着一张高脚长案,其上公文堆叠,高低错落。案后之人每停笔辄转眸望向榻上。
至午膳时分,同泽入内收走长案,碧玉端来药膳。覃景尧更衣净手后,方踏入帷帐,将昏睡的女子轻轻揽入怀中,洗漱喂食,动作利落熟稔。
将她衣衫理好,半揽在怀中为她顺喉揉腹,待药丸喂下,又执起她双手细细涂药。见一切安稳,方将她轻置回榻上。
草草用了午膳,取来她在那义庄时所写的几章话本翻阅。读至新奇之处便诧然扬眉,遇不合时宜之笔又自顾与她指说。篇章颇短,不过半个时辰便已览毕。
覃景尧却仍爱不释手,细细品阅。故事尚在其次,重在字迹。她的字便如她的人一般,圆润可爱而不失妙丽,极具个人特质。就连她落笔时那一点惯性的顿挫,他也早在数十封往来信函中熟稔于心。
而眼下这册话本,便似她在他眼皮底下金蝉脱壳,成功遁走,将他戏耍报复一般,又一次将他蒙在鼓里。
习多种字体者并不罕见,然不论习哪一种,字里行间总存几分相似。人之偏好,多有定式。
字可观心,一个人的秉性若非历经生死大关,鲜有更易。自然,亦不乏有人至死不悟,固执如初。
习字不同于其他,非经多年苦练勤书,难成风骨。
眼下她这手字,俨然是下了苦功练就而成。笔锋瘦劲犀利,转折处似金戈银钩,撇捺间锋芒尽显。结体疏朗工整,于舒展中暗藏险绝。
通篇观之,既具工谨法度,又含铮铮风骨,游刃有余,自成气象,与她平日圆柔含蓄的字迹迥然不同,判若两人。
覃景尧越看眸色愈沉,唇边笑意却愈深。他倏然抬眸,朝那犹在昏睡,一无所知的女子望去。
会,且应擅泅水。蛰伏待机,一击必中。非但有勇,亦须有谋,二者缺一不可。
若非此番天时地利俱全,方可诱她现身,只怕这话本即便呈至眼前,他也未必能识破认出,
以致错容她借以谋生计,逍遥自在,安然度日。
只不知除却这些,她究竟还藏了多少底牌。
申时末,正是她每日药浴驱寒固本的时辰。因她眼下受不得半点风邪,覃景尧便命人将隔间与寝卧打通,腾空凿出一方汤池,内铺暖玉为壁,引活水注入。其间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自不待言——
当那彻骨寒意再次被暖流驱散时,仿佛连同一并被冻结多时的意识,也终于获释。
始终微弱的气息忽而转重,正将她拥在怀中,为她挽发的覃景尧立时察觉。
热气蒸腾之中,他恍若骤遭冰封,浑身僵滞,血液逆涌。手掌落于她肩胛,指节紧握,手背青筋暴起,却未让她承半分力道。
他屏息凝神,双目如鹰隼般紧锁在她脸上。
她眼睫被药汽熏得乌黑湿亮,轻轻一颤便坠下一滴晶莹。薄薄眼帘之下,瞳珠如露滚动,眉心微蹙,唇瓣轻抿,整张脸因这些细微颤动,倏然生动鲜活起来。
兰浓浓只觉自己仿佛沉睡了许久,眼皮沉重干涩,未及睁开便已涌起酸意。她唇瓣微启,长长深吸一口气,顿感周身疲惫,脑中嗡鸣不止。
隔着眼帘仍可感知的光亮倏然消隐。嗅觉渐醒,她在浓郁药气中辨出一缕隐约熟悉的熏香。她颦起眉,眼睫频频颤动,似要竭力弄清这熟悉气息的来源。
浮于水面的双手被油布包裹,红肿指节无力地张合了一下。痒意自骨缝间徐徐苏醒,兰浓浓感知虽仍麻木,却似汲取到一丝微力,终于睁开双眼。
视线先是一片朦胧昏昧,她怔怔望着,忽而缓慢眨了眨眼,那抹暗翳随之消散。
隔着氤氲热气,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呈半环状,湿衣紧贴的长臂。她循之向上,缓缓抬眼,便见一张微沾水汽,肤白眸邃,愈显轮廓清贵俊美的面容。
“姚,景,”
兰浓浓低声呢喃,一张怔忡茫然的面容忽而绽开笑意,霎时如含苞之花骤然盛放,明艳不可方物。
“姚景,是你啊,”
她又唤了一声,只是昏迷已久,体虚气弱,唇舌亦显僵木,声息极低,言语似含在口中。许是嫌自己嗓音低哑,她懊恼地慢蹙起眉,却在下一刻,被拥入一个湿润滚烫的怀抱。
“浓浓,浓浓,是我。”
覃景尧垂首抵在她颈间,眸底深浓的情绪,尽数敛于鹰羽般的长睫之下。只以唇贴附她耳后,低哑回应。
这一刻,她终于醒来的狂喜,加之这猝不及防的,久违的依恋娇态,将他所有心防与忐忑轰然击溃。
此刻,他不愿深思。
她若因此失忆,无论真假,他都愿与她将从前恩爱期许一一接续。
哪怕她只是一时神思错乱,他也只想沉溺于此刻失而复得的温存蜜意之中。
兰浓浓终究伤了根本,再被热流熏蒸,只清醒片刻便又昏沉起来。她双臂绵软无力,未能回拥,只倚在他身前喃喃道了句累,便自顾合眼睡去。
明知她既已转醒便是大好转机,可她再度骤然无声无息,仍惊得覃景尧心跳骤停,身躯僵凝。
他将她小心托在臂弯,目光眷恋地流连于她睡颜之上,指腹轻抚过那曾吐露蜜语的唇瓣。墨发浮漾水面,他俯身贴近,哑声呢喃,语意模糊难辨。
*
中途,兰浓浓又醒转一次,只觉身上心头忽冷忽热。冷时蜷缩颤栗,只感寒气自骨头缝中钻出。热时又如坠熔炉,似要焚化骨血皮肉。相比之下,手上冻疮竟显得微不足道。
她被这冷热酷刑折磨得在榻上翻滚哀吟,覃景尧守在一旁,只能紧紧将人箍在怀中,却束手无策,心中煎熬更胜她千百倍。
然他亦知,病气久伏为患,此刻发出来反是好事。
这一夜,覃景尧寸步未离,喂药奉食,柔声抚慰,直至药效发作她终得舒展眉宇沉沉睡去,他亦未曾合眼。
*
关门声隔着数重门帘,未传来丝毫响动,兰浓浓却似有所感般缓缓睁开了双眼。
帐中透入暖黄微光,朦胧映照,却不足以清晰视物。
兰浓浓亦无心辨物。她虽睁着双眼,瞳孔却涣散无神,意识恍惚不定,脑中如坠千斤重担,沉甸甸地拖拽着她,令她难以回神。
便如她其实早已醒转,在他目不转睛的凝视之中。
当迟钝地意识到终究未能逃脱,被他抓回时,她本该激动,愤怒,慌乱,或急于再度逃离,诸般激烈情绪。
可许是沉睡过久,从前发生的一切总令她生出几分失真之感。她如同被禁锢于琉璃罐中,情感被尽数抽离。
故而无需伪装,只屏蔽了感知,无怒无动,便未被察觉。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周身不适,身上虽覆着厚被,却仍觉寒意侵骨。脑中昏沉燥热,欲起身却乏力不堪,仅这般念头一转,便觉身心俱疲。
于是便睁着双眼,目光空茫,静默无声。
直至床帐被人轻轻掀起,兰浓浓方缓缓眨了眨眼,转眸望过去。
“姑娘醒了!”
碧玉按捺不住惊喜低呼,却仍记得压低嗓音,恐惊扰了她。
姑娘昏迷这些时日,全由大人亲力亲为,不假人手悉心照料。如今乍见姑娘醒来,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不禁又红了眼眶。
非与姑娘情谊有多深厚。只一来姑娘性子确招人喜爱,二来大人珍之重之,自己等下人自不敢怠慢。三来,姑娘好不容易归来,却昏迷不醒,那无知无觉,冰雕似的模样,实在令人见之揪心。
“姑娘已昏睡多日,如今既醒,好生调养些时日便能恢复了。因是躺得久了,身子乏力也是常理,并无大碍。容奴婢扶您起身用些膳食,进罢食再歇下可好?”
外头已以琉璃封顶,寒气难侵。屋内炭火正旺,暖意融融。可碧玉仍将床帐掖得严实,不透一丝风气,这才抬头望去。
却不防撞上姑娘那双眼睛时,笑容顿时僵在脸上,险些落下泪来。
姑娘生就一双圆亮明眸,事发之前,眼中时时含笑,乌溜溜转动时如游鱼般灵动机敏,鲜活惹人,教人移不开眼。
可眼下,姑娘消瘦了许多,一双眼睛显得愈发大了。许是因光线昏暗,瞳色显得极深,却偏偏黯淡无光,空洞得似失了魂魄,叫人看着既心酸,又无端生出寒意。
碧玉喉头发堵,唇瓣轻颤:“姑娘,您若是还累,便再歇一歇。奴婢就在这儿守着,过会儿再用膳服药可好?
兰浓浓见她似被自己惊着,有心宽慰几句,心下却平静得近乎漠然。
无边的倦意拖拽着她,连眨眼都觉费力。双手应是生了冻疮,刺痒不时发作,却也并非难以忍耐。欲起身,却感身躯沉重无力,转念又觉不起来也罢。
碧玉敏锐地捕捉到她那一瞬的意动,忙利落而不失轻柔地为她披上护衣,戴上内置暖玉的护帽,扶她半靠于软枕之上。
洗漱洁面,喂粥进药,皆由她一手悉心照料。
兰浓浓觉得自己本该感到窘迫,可心下淡淡的,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姑娘如今需静养,不宜劳神。可要小憩片刻?或是想听书,听曲儿解闷?”
床帐拉开,雪光映照,满室透亮。
兰浓浓偏头倚靠,眼眸木然望着,后知后觉发现窗子竟用的是透明玻璃。她心下淡淡想着,怪不得这般明亮。
碧玉在一旁说话,声音入耳却似隔了层纱,朦胧难辨。她轻轻摇头,又仿佛并未动弹,只如倦极般眼帘半垂,目光静静落于一隅。
碧玉看在眼中,心头大惊,冷汗霎时湿透脊背。姑娘这般情状,真似失了魂,又像郁结之症。可无论哪一种皆非小事,她不敢擅离,见姑娘兀自垂眸静默,急忙唤婢女去请莫大夫前来。
莫畴正侯在府中便于照应,闻讯不敢怠慢,忙提药箱赶来。他先向屋内问安,经婢女以香炉拂去身上寒气,方被请入。
甫一见人,亦是一惊。
幸而非是失魂之症,却麻烦在不比失魂事小。
郁结之症实为心病,历来无药可医。患此症者,面相自有征兆。眉心常蹙,目光沉郁,自怨自艾,气弱神惶,不一而足。
观兰姑娘面色气息,却全无此类症状。
她容色平静,目光淡泊,周身气韵亦是一片清寂。脉象徐缓如常,任你如何端详问询,她始终面不改色,眸不微颤,状若出神,实则视万物如无物。
榻上半倚的女子不知何时已合了眼。莫畴眉头紧锁,收好脉枕,朝碧玉微微摇头,悄步退了出去。
碧玉轻执她露在外的手腕,小心纳入被中,又取薄衾轻覆肩头仔细掖好。示意婢女近前照看,旋即快步追出。
“莫大夫,”
莫畴正候在院门外,闻声即道:“不必慌乱。人既醒来便是大好转机。自今日起更换药方,你等需悉心照料,先将姑娘身子调养妥当,循序渐进,来日方长。”
他语调沉稳,似成竹在胸,顿时令碧玉心安下来,肩头一松,福身应道:“是,奴婢等谨遵医嘱。不知莫大夫可还有别的吩咐?”
莫畴略作沉吟,吩咐道:“将宁神息香撤下,屋内摆些香气馥郁,花色艳丽的花卉,替下那些沉闷黯淡的摆设。再挑几个模样喜庆,性子伶俐的婢女到近前伺候。”
他略一停顿,又道:“暂且先这样安排。待大人回府,你即刻派人来唤我。详细,我自会亲自与大人商议。”
*
历年每遇降雪,朝堂之上便添几分肃重。
雪可为祥瑞,亦可成灾厄。
去岁北境便遭了雪灾,棚屋塌顶,禽畜冻毙,柴湿难燃,雪塞途塞。待消息传至京都,再行赈济时,冻死者已足半村之数,更遑论从前年月。
天灾无情,惟仗人力补救。每到冬日,各地皆早早严加防范,降雪深浅,时长,均需每日报至京都。
晟朝疆域广袤,幅员万里,虽难免有政令难及之处,然今逢太平盛世,竟仍有众多百姓冻毙,足见地方官员尸位素餐,未尝以昔日灾祸为鉴。
为官无能,延误救灾良机,致使朝廷决断不及。史笔如铁,终令在朝诸公蒙上治国不力之污名。
故而今冬伊始,天子与百官便悬着心,唯恐再有噩耗传来。人人面染忧色,一副忧国忧民之态。与眉目间久违透出温和,如沐春风的尚书令截然分明。
新春将至,除防范雪灾一桩要务,朝中亦如这寒冬般无甚大事。
下朝后,百官鱼贯出宫,皆见那行在最前,一身绛紫官袍,身姿挺拔如玉树临风的男子步履匆匆。想起这位近来为一女子闹出的诸多动静,不免啧啧称奇:“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果真不假。”
“到底是年轻,风流意气啊,”
“身为百官之首,英睿之才,却沉溺女色至此,岂非自毁前程?”
“诶,此言差矣。令公大人如今未及而立,正是意气风发之年。从前不谙儿女情长,而今既得佳人,纵情娇宠些又何妨。”
“哈哈哈,此话在理,在理!”
尚书令威重,宫中耳目众多,众人三两一行,善意言说两句便不再提及,至出宫门,各自回衙。
*
自今晨离府,覃景尧便一直惦念着她何时醒来,朝会之上亦有些心神不属。下朝后一路快马加鞭,却仍未能赶在她醒转之前回府。
她昨日醒时的异状,按莫畴所言应是沉睡过久,一时神思紊乱。此番再度醒来,想必神志已复,前尘尽忆。
不愿言语,充耳不闻,应是自知再度被带回不愿面对的境地,故而负隅顽抗。
覃景尧心中自有主张,亦将莫畴之言听在耳中,更为二人相隔数月,终得重逢而心潮翻涌。
他在她门外略作停顿,更衣暖身后方举步而入。见她正柔柔半卧于满目紫粉的锦榻之间,头戴内置暖玉的紫粉描金花帽,乌发自帽下蜿蜒而出,铺陈颈侧,垂落榻沿。
她半侧着头,他能瞧见那挺秀的鼻梁,与一侧白瓷般细腻的脸颊。
眼睫弯弯翘起,人正醒着。
覃景尧驻足凝望,未发一语,似恐惊扰她此刻安宁。直至她该进热汤时,他抬手拦下,亲自接过。
屋中遍置各色绚烂鲜花,深吸一口,满腹馥郁馨香,连地龙炭火熏出的燥热也被压下几分。
月白袍摆在榻前飘然止住。覃景尧撩衣坐下,微倾上身,肘支膝头,眸光追索她的双眼。笑意自眼底氤氲而生,却在与她目光相接的刹那,骤然凝冰。
有什么在脑中轰然炸开,心口如豁开巨洞,嘶嘶渗着寒气。五指不自觉猛一收紧,啪嚓一声,玉碎汤溅。
碧玉等人候在门外,闻声心头骤紧,未得吩咐却不敢擅入。她默默垂眸,姑娘今晨醒时那般情状,连她见了都心疼难抑,更何况将姑娘视若珍宝的大人——
浓浓的双眼,本该是何等模样?
是圆而大,内褶清晰蜿蜒,眼尾微扬,瞳孔较常人略大,瞳色棕黑,眸底含光,如溪流清透澄净。笑时眼儿弯弯,眸中似碎星熠熠。即便不笑,眼底星光亦自顾闪烁。怒时,那光便化焰火,勃勃燃烧。
是无论何时,眸中永远光彩流转,神采奕奕。
绝不应是,如眼下这般,漆黑,黯淡,一片空洞。
是无论何时,眸子里永远有光彩。
“浓浓——!”
紧攥碎玉的手猛地松开,鲜血再无阻隔,汹涌而出,顺着指节啪啪滴落。
覃景尧抬手欲向她探去,却见满手脏污,他似被猛然惊醒,逃避般蓦地起身。眼前竟如失血过多般骤然一黑,哑声唤人进来收拾。
少顷,人皆鱼贯退出。他闭目凝神,下颌紧绷如铁,青筋自颈脉贲张至额角,如裂纹盘错。方才包扎的掌心又有血色渗出。
待气息稍平,他倏然转身欺近,单膝落于脚踏,仰首捧起她的面庞。
他单膝支地,腰背笔挺,倏然逼近她身前,肩背微弯,俯身相就。咫尺之间,他紧锁她的双眸,深深探入,意图攫住那缕熟悉的光彩:“是我的不是,未能在浓浓醒转前赶回,浓浓可曾生气?”
她便这般任他捧着,柔顺乖觉,静静回望。眸光却是散的,眼底不见半分他的身影。
覃景尧头颅如遭针刺般剧痛,眸底骤缩,身躯绷若磐石,捧着她脸的手却未加重半分。她不语,他便自顾寻她的唇,贴蹭厮磨,缱绻含吮,目光仍紧锁着她,步步试探:“从前种种,皆作过眼云烟。既已归来,便再不可离去。
“浓浓此番寒气侵体,需好生调养。待你痊愈,你我婚期亦不远矣,届时,浓浓仍是这世间最美的新娘。”
可这番若在从前只需提及,她便必会极力抗拒的话语,此刻却仍容色淡淡,连眼睫都未颤动分毫。
颊边的手微微颤抖,晃得兰浓浓有些头痛。她亦有些不解,明明是她被抓回,病体难支,无力自理。他要吻,她便由他,以她如今这般情形,即便真到了他所谓的婚期,她又何来力气拒却。
她不明白,终究是他赢了,欲如何便如何,为何却眼眶泛红,一副痛楚模样。
兰浓浓渐觉疲惫,脖颈酸软,方欲稍动,那紧密相贴的身躯便骤然一僵。随即,未被释放的唇瓣遭狂风骤雨般侵袭,颊侧的手不再颤抖,移向后颈轻轻一按,她只觉颈间一酸,唇不由己启开,被迫承迎这汹涌浪潮。
她渐觉喘不过气,唇齿久张亦显酸累。挣扎需费气力,连发声都变得艰难。
如此一想,兰浓浓便觉倦极,索性阖上双眼,由他去了。
良久,覃景尧松开她,指腹拭去她唇间湿痕。她已沉入酣眠,乖巧柔顺地卧于他身下,任他索取。可他心中却无半分快意,胸中如被积雪填塞,沉滞湿冷,窒闷难言。
他将她拥入怀中,面庞深埋于她香软凉滑的颈间,如汲取空气般深深吸气,鼻尖轻蹭她柔嫩的脸颊。随后取下暖帽,将她轻置床榻平卧,仔细掖好被衾,起身大步离去。
莫畴被唤至外厅,方一进门,便听大人语气沉郁道:“身子尽可慢慢调养,但人,无论你用何种方法,必须治好。
郁症本就棘手,且姑娘病症较之寻常郁症更为特殊。莫畴虽医术精湛,亦无十足把握,却也不惧,如实禀道:“大人容禀,心病还须心药医。姑娘方才醒转,眼下封闭心绪,未必不是神志未清之故。既肯配合调养,不妨多予些时日。若仍无转机,此症亦非旦夕可解。眼下惟需令姑娘心境舒宁,免受惊扰,忌大喜大悲。无论如何,断不可操之过急。若大人准允,小人欲返家与父祖共商此症。”
她分明近在咫尺,他能触到她,与她亲密无间,心中却如水中捞月,空落无着。纵使她恨他,怒骂捶打,也胜过如今这般全无反应。
莫说多等些时日,便是片刻,覃景尧亦觉煎熬难耐,却偏偏束手无策。颅中如针刺般隐隐作痛,修长手指按压两额,掩住了眉眼,
“要快。”
“是。”
*
夜正深沉,兰浓浓又醒了。白日里,碧玉与她说话,念书,乐师弹琴吹笛,她觉得喧嚷。而今夜阑人静,又觉过分岑寂。
说穿了,不过是觉得无聊了罢了。
父亲曾说过,人觉得无聊,不过是无所事事,太过清闲之故。兰浓浓心想,自己大抵便是太闲了。饭有人喂,衣有人穿,服药沐汤皆有人代劳,她什么也不必做,只消安然受着便是。
她竟似丢了羞耻之心,半分未觉窘迫。
物质上过于满足,精神便易空虚。
颈下所枕臂膀略显硌人,腰间腿上的束缚如藤缠绕,颇不舒适,她却懒于动弹。
兰浓浓望着帐顶,目光涣散。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搜寻往日消磨时光之法,读书,习字,练琴,游泳,观剧,逛街,出游。而到此处后,便是看书,临帖,抄经,制香,赚钱。
似乎也并无多少闲暇,每日皆过得充实无比。
母上大人说过,练字如石磨水,不进则退,需日日勤勉,不可懈怠,哪怕来到这里她也不曾落下,
母亲曾教诲,习字如石磨水,不进则退,须日日勤勉,不可松懈。来到此地后,她虽未全然荒废,却到底有些懈怠了。
兰浓浓眨了眨眼,这般想来,她似乎许久未曾认真练字了。
心念微动,被衾之下,她拇指轻轻摩挲了下食指骨节。却只是这般简单的动作,手指便如抽筋般僵滞不听使唤,又惹起一阵细微刺痒。
兰浓浓微觉发愁,轻轻颦眉,两额却如遭针砭般刺痛起来,且伴着一声长,一声短的尖锐耳鸣。
阖目良久,痛意方渐消退。她未再睁眼,只心下自责,生病岂是怠惰的缘由?终日卧榻,与废人何异?又非什么重症绝症,何至于如此娇贵。
她心下想着,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光已大亮,身侧空无一人。兰浓浓躺得浑身酥软,方才翻了个身,便已累得气息急促。
碧玉闻声忙请示入内,掀开床帐,见她纤弱身子伏在榻上,微微轻颤,青丝铺了满枕,唇瓣微张轻轻喘息,似是跌倒了,心中大惊,忙小心上前搀扶。
“姑娘可摔着了?摔疼了何处?”
兰浓浓微微摇头,却骤然引发颅中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她紧阖双眼咬牙强忍,良久,待那痛楚渐缓,早已身心俱疲,更是绵软得无力起身,终不再逞强。
又静歇片刻,方抬眸望向碧玉,声气微弱如蚊蚋:“我想起来”
这些时日,姑娘总是独自出神,从不言语,碧玉也已习惯,并未指望得到回应,只想着稍后侍奉姑娘更衣时仔细查验伤势便是。
遂忽闻姑娘开口,她真当自己听岔了,怔愣了好一会儿方回过神,激动地应了一声,手足无措了片刻才唤人进来伺候。
兰浓浓坐于床沿,只觉一阵阵眩晕袭来,仿佛在不断失重下坠。腰背如抽筋般左右不适,需人搀扶方能坐稳。双腿屈垂踏于脚凳,腰腿发力颤巍巍站起,脚踏实地之感却异常陌生,恍若非是自己所有。
刚站起身,便如被抽去筋骨般软软跌坐下来。
碧玉与青萝正一左一右紧盯着,见状齐呼:“姑娘当心!”手下已稳稳将人接住,轻轻扶回床榻。
青萝扶着她腰背,碧玉蹲身为她轻揉双腿,温声宽慰:“姑娘莫急。人躺得久了,身子骨便会僵软不听使唤,您又受了冻伤,更是急不得。容奴婢多为您按按腿脚,泡泡药浴,不几日便可步履如常了。”
碧玉话音方落,一抬头竟见姑娘唇角含笑。她与同样愕然的青萝对视一眼,连手上的动作都忘了。
脑中刺痛霍霍不休,她的注意却尽被双腿攫去。双膝颤颤,如攀过高山后下山时的虚浮失重,酸软却不疼痛,兼有蚁噬般的胀麻,甚是奇异,又带几分复健的微妙之感。
兰浓浓因这念头而觉啼笑皆非,试着抬了抬腿,虽有些艰难,但她终究只是肌力不济,并未真个伤腿,不多时便寻回些许掌控。
她如同得了新奇玩物的孩童,自顾自尝试不休,却不知身旁碧玉二人何等错愕。
摆弄了一阵双腿,略寻回些踏实之感,兰浓浓便觉倦了。她也不心急,只垂着双腿,请青萝在身后垫了靠背,半倚着开始活动双手,握拳,张开。
初时仍有些乏力,动作笨拙迟缓,渐渐便流畅起来,一张一合,周而复始。
覃景尧归来时,正见她独坐案前,执匙自用。闻得她今日情形大好转,不再如无知无觉的傀儡般隔绝万物,他大喜过望,眉间阴郁霎时扫尽。
然这份欣喜,在她颤抖着手,汤汁洒落满桌,另一手紧握汤匙,双手并用仍艰难进食时,霎时如遭万箭穿心,怒火骤燃,
“放肆!”
一声暴喝如烈焰劈落,屋内原本或带关切,或含怜惜,或存不解悄然注视的众婢女,恍遭灼鞭抽身,瞬息齐刷至刷跪伏于地,身形微颤,屏息请罪,无一人敢出声辩解。
覃景尧胸膛剧烈起伏,冷戾目光如利刃般刮过众人,却强压怒火,挥袖命她们退下候罚。长腿疾迈,瞬息已桌前,伸手便要接过汤匙亲自喂她。
兰浓浓挪动了下手,似避开之意,只轻飘飘瞥他一眼。
亦只这一眼,便令覃景尧周身勃发的怒意骤然凝滞,浑身如过电般麻住。悬滞的手如鹰爪般猛地擒住她的腕,倾身逼近,
终于在她眸中映见了自己。
方才关心则乱,此刻细看,方见她周身洁净,腕束窄袖,青丝绾于身后,身前垫着素净绸布。唇上只被汤匙蹭出些许润泽,桌上污渍未染她分毫。
怒火霎时云散雨收。
覃景尧倏然一笑,眉目俊朗如清风明月般令人心醉,却再迷惑不了曾为他痴迷的女子。
“浓浓是想说,她们并未怠慢,要我勿要责罚吗?”
兰浓浓只觉他明知故问,莫名其妙,几不可察地轻一点头,眼帘低垂瞥向他抓着自己的手,随即又抬起。虽未言语,其意已明。
覃景尧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却并未松手,亦未扭头,只朝外吩咐了句免罚,便骤然起身,手掌滑至她腰间与颈后稳住,如托抱孩童般将她高高举起,令她双腿环于自己腰侧,朗声笑着几步迈至琉璃窗前
她无处着力,头不敢稍动,只得将双手轻搭在他肩头。偏又浑身绵软,轻轻缓缓偎贴下来。覃景尧仰首望去,倒似被她主动环拥,便情不自禁吻了上去。
莫畴尚在思忖医治之策,她却已开始自愈,不愧是他的浓浓,好浓浓!
兰浓浓被失重感晃得头晕钝痛,方启唇却给了他可乘之机,迅速被攻城略地。她鼻尖与他相错,唇被封堵呼吸艰难,颈被他掌心托着仰不起头,稍一动腿反似刺激了他,动作愈发凶猛。
她出声不得,挣脱不能,索性不再徒劳。双肘滑落垂在他颈后松松挂着,身子自然下沉,被他按在肩头。她尽力稳着头颅,活动双手,心下暗想才服了药,那药丸不知添了多少黄连,满口苦涩,糖水都压不住,他怎偏似毫不觉苦?
昨夜休息欠佳,起床后又锻炼许久,水足饭饱后心神稍弛,便觉困意袭来。眼睫如蝶翅般轻颤数下,旋即静静伏落。
她身子尚弱,覃景尧只得按捺欲念浅尝辄止,将人轻轻横抱而起,却未放回床榻,而是踱至软榻坐下,唤人取来薄衾为她盖好,又命同泽取来公文。
便这般一手揽着她,一面批阅落笔,时而垂眸探她睡得是否安稳,抚她绵软面颊时,或实在情动难抑,便在她唇上,鼻尖,眉心爱怜轻吻。
实在是,爱不忍释。
第50章 第 50 章 流言,病症
冬日里事少, 百姓多闲暇,这时候京城各坊酒楼茶馆最为热闹,茶水价廉, 地炉暖融,有说书弹唱, 有好友聚谈, 一坐整日,乐不思归。
京中若有什么新鲜事儿,这些地方最是消息灵通。
也不知最初从何处传起, 只道是那尚书令府中的夫人忽因多年无所出之过, 自请下堂,据说已搬离出府。
茶楼人声喧杂, 坐在大堂过道, 声儿稍低些, 连同桌都听不真切。
故而此言一出, 声调稍扬, 周遭满座的客人尽数回过头来,目光灼灼,脸上明晃晃写着好奇二字。
说话那人见状忙以袖掩面, 欲盖弥彰。立时有心思活络的惊呼道:“此事你竟也知晓?”
此话一出, 周遭静了两息, 继而应和之声四起。那人一听, 踌躇片刻,果真又探出头来, 只露出一双眼睛四下张望,迟疑道:“你们,都知晓了?”
众人竟无需商议, 纷纷颔首称是:“知道啊,我昨儿个就听说了!”
“那马车出城时我亲眼瞧见的!”
“正是正是!”
见众人说得有鼻子有眼,那人渐渐放下戒心,整张脸露了出来,禁不住心痒,也跟着附和道:“听说徐家得知后还上门求情,说要送家中另一女儿借腹生子,最后反被那位夫人命人打了出去!”
此话一落,登时一片抽气之声。众人听得入神,连连催问:“那后来呢?”
那人不知何时已被围在中央,很是出了番风头,一时忘形,面露得色,便滔滔不绝起来,
“说起来,咱们令公大人当真是宽宏!那徐氏多年无所出,令公大人非但未纳妾室,给足颜面不说,徐氏虽去,仍得尚书令府庇护。离去时,更是大车小车载了无数财物!”
“照你这般说,令公大人分明旧情未了,怎就如此轻易应允了?”
“正是正是!先前马府和离,那夫人也只带走了嫁妆,何曾听说还受府里庇护?更未赠什么财物。那马大人原还是出了名的爱妻之人呢!
“极是!我可听闻令公大人成婚乃是皇后娘娘亲赐,岂能说离便离?”
眼见周遭质疑四起,那人一时情急,啪地拍案而起,挥舞双臂气急败坏道:“你们懂什么!皇后娘娘那是催婚,非是赐婚,自然离得!有无旧情我不知,却知买卖不成仁义在!那马府既无情,便不许令公大人有义?我外家表弟的夫人娘家亲戚就在尚书令府当差,这消息早传遍高门府邸了!我敢对天起誓,若有一字虚言,便叫我——便叫我此生发不了财!”
大冬日来喝茶听书的,多是家中略有余财的寻常百姓。起早贪黑,谁不为那几两银子奔波?这世道,无钱寸步难行。眼看年关将至,此时竟拿发不了财起誓,可见是狠下了心肠的。
毕竟天打雷劈虚无缥缈,可没钱却是实实在在的苦处。
如此一来,质疑之声顿消,大多人已然信服,纷纷颔首。不知何时已围了里外三层的人群中,忽有人道:“依此说来,令公大人应允,莫非是为那眠鹤胡同宅中的女子腾位置?”
却不想方才还窃窃私语,嗡嗡嘈杂的人声霎时一静,非但无人应和,下一瞬拥挤人群骤然散开。开口那人见势不妙,急忙混入人流。不消片刻,茶楼竟空了大半。
余下未走却一直竖着耳朵听的人,无不在心中暗骂那人多嘴,日后必生口疮!
那徐氏终究是昨日黄花,议论便议论了,只要不损尚书令府声名,听了也无妨。
可眠鹤胡同宅邸里的那位,可是令公大人的心尖肉!那唤作琉璃宅邸至今仍每日还有许多人慕名远观呢。
竟敢嚼那位的舌根,岂不是寿星公上吊,嫌命太长?
*
消息一旦走漏,便如野火遇风,顷刻燎原。不出半日,一传十,十传百,满京城皆知道了令公大人和离之事。
按理说,令公大人年纪轻轻便位居百官之首,权倾朝野,更兼仪表堂堂风光霁月。如今正室之位空悬,本该有无数夫人贵女蠢蠢欲动才是。
然那明晃晃兴师动众的宅邸巍然矗立,纵被上奏天子,遭皇后申斥,府中娇客却未受半分牵连。
乘龙快婿固然好,可谁愿自己夫君对她人爱若珍宝?少女怀春是真,贵女们却也不傻。有徐氏前车之鉴,成婚数载,莫说水滴石穿,夫妻情分,竟是一丝情面未留,说下堂便未多容一日。
还有那坊间传闻,道令公对徐氏尚有情谊,才真真是天大的笑话。
令公大人何许人物?狠辣威名赫赫,满朝文武皆避其锋芒。贵女中虽不乏才思聪慧之辈,然再是自视甚高,也无人狂妄到以为能驾驭得了这般男子。
她们私底下虽嫉妒那女子竟拿捏住了令公,却不免又好奇又佩服,
话本终是话本,若当了真,才是天字第一号的痴人。
*
皇宫,懿德殿
仁王府因与尚书令府单方面生了嫌隙,徐氏自请下堂之事并未严锁风声,甚似有意传开一般。故而左右十八条街的权贵之中,仁王算是较早得知消息的一拨。
为此,他还特意摆下佳肴美酒,唤来宝贝闺女好一番幸灾乐祸。故而宝珍郡主被皇后召进宫提及此事时,并不觉意外,只是仍难免震惊。
“为她动用京畿卫,屡遭参奏,又大兴土木改建府邸,如今连发妻之位也腾了出来!他心疼那女子不忍委屈她,可曾想过徐氏离府要承受多少流言蜚语?日后如何度日?那偌大府邸,竟容不下一个人?”
“他真是,昏了头了!”
宝珍郡主眨眨眼,见皇后扶额蹙眉似被气着,忙上前为她轻轻抚背顺气,心直口快道:“以令公大人的身份,改建府邸算得什么大事?依我看倒是那些御史小题大做。再说徐氏,咱们晟朝又不是没有和离的女子。”
“远的不提,就说最近的马府,孙夫人离府之后,自己当家做主,不必晨昏定省,免去妯娌倾轧,也无须与妾室争宠,手中握着钱财,日子不知多舒坦,”
“我可听说令公府上赠了徐氏不少傍身之财,还允她受尚书令府庇护。只要她自己肯立起来,日子能差到哪儿去?再者说,依我之见,与其在府里无宠枯守,或眼睁睁看旁人受尽宠爱,煎熬嫉妒,倒不如远远离开来得清净。”
宝珍郡主所言确是真心。令公并未刻意隐瞒,她自然知晓那府中所居何人。
此事端看立场亲疏。若站在兰姑娘那边,令公为之千般宠爱,万般周章,敢作敢当,一力承担,自然是千好万好。
于徐氏而言,无后便是大过。纵使她视此言如粪土,然人言可畏。离了尚书令府,说不定反能再觅知心人,岂不强过守活寡?
话虽有些离经叛道,却句句属实。郭皇后常召宝珍伴驾,正是喜她这般性子,心中有话直言不讳,毫无那些弯绕心思。
且她也并非真为徐氏鸣不平,便是有,至多不过一二分罢了。
那徐氏无子,纵非全然是她的过错,却难免叫人有些怨怼。辜砚府中只她一位女主子,这么多年,天时地利俱在,竟连一子半女都未能求得,实是不堪为用。
只是辜砚素来稳重,这半载却为那女子屡屡破例,渐显为女色所惑之象。且她令他处置府中事务,却非是要他将徐氏处置逐出!
和离这般大事,他竟敢先斩后奏,真是,越发任性妄为了。
宝珍郡主正暗自腹诽,不防皇后忽然问她:“本宫知你此前去大报恩寺,便有那女子的缘故。怎听你话里话外,倒未对那女子心存芥蒂?你既与她有所往来,便如实道来,这女子究竟何方神圣,竟连你这般难相与的性子都能额外容情?”
宝珍郡主手上动作一滞,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来。
郭皇后此刻单臂斜倚软枕,身着凤袍,鬓簪金钗,珠翠环饰。有宫女躬身立于其后,低眉垂眼,素手轻揉其额角。她凤眸半阖,居高临下,目光淡扫却威仪自生,给人以莫大压力。
皇后素有贤名不假,然仅凭贤德又岂能打理好这偌大宫廷,令嫔妃和睦共处,无事生敬?
宝珍后背一紧,心念电转。却不过眨眼之间,已抿紧红唇,面颊绷起,一副被戳中痛处却强忍未发的模样。她福了福身,而后便退下凤台,回下首座位坐了,手拽过腰间丝绦轻甩另一掌心,眉骨微扬,唇角一撇,平日气势凌人的模样便显露几分出来。
“我与那女子云泥之别,同她计较岂不失了身份?若非娘娘问起,我早将此人抛诸脑后了。”
俄而眉头微蹙,似在追忆:“容貌隐约记得还算清秀,娘娘勿怪,我也只与那女子见过两面。一回是应令公大人之邀过府,一回是她来大报恩寺寻我。俱未深谈,只依稀觉着性子直率,亦有分寸,倒非什么心思深沉之辈。”
郭皇后未置一词,淡淡接了句:“数月前辜砚脸上的巴掌印,可是她所为?”
皇宫主殿皆通地龙,中宫更在凤台坐卧之处另燃檀香丝炭。宝珍郡主入殿时便褪了斗篷,内着貂毛衬里的紫缎长裙,外罩同色及腰短袄,颈围火红狐毛领,周身暖意融融。
此刻却觉后背燥热渐起,鼻尖隐隐沁汗。
皇后娘娘虽久居深宫,却耳聪目明。若想知晓今晨谁家府邸之事,必不逾午。那尚书令顶着一张分明是女子掌掴留下的印子,竟堂而皇之上朝理事,惹得京中暗地里好一番议论。
皇后娘娘待其如己出,事事为之计深远。掌掴颜面这等大事,岂有不知之理?
自己都舍不得动一根指头的人,岂能容得下伤他之人?令公大人虽心思缜密,眼下尚能护得住人,然男子多短情,若有一日色衰爱弛,无人庇护,届时秋后算账,只怕落不得好下场。
宝珍郡主眸光微动,并未直接应答,而是略带苦笑道:“娘娘容禀,此事我确知一二。只是令公大人手段峻厉,睚眦必报。娘娘知道,我已遭令公大人小惩一回,可不敢再开罪了。”
虽那时她到大报恩寺是借祈福之名,然当日动静颇大,权贵圈中皆知内情。她一个自小千娇万宠长大的郡主,被辜砚那般不留情面,确然受了委屈。
且依她看来,着实惩处过重。
事后她倒似懂事了一般,未再提及此事。此番不过话中带刺,郭皇后宽宏大量,非但未加计较,反含笑吩咐左右:“去将本宫私库里那套红玉头面取来,赏予郡主。”
掌私库钥匙的大宫女闻言,福身应是。
趁着空档,郭皇后保养得宜的纤手遥遥一点她,摇头笑道:“今日唤你进宫,原是来告状的?也罢,那桩事你确也受了委屈。你且宽心,既到了我这儿,往后他若再寻你的由头,自有本宫为你做主。”
天子厚爱皇后,皇宫内库集天下奇珍,皇后私库所藏更是珍中之珍。这套红玉头面乃宫中司珍坊匠心打造,品相工艺皆无可指摘。
得了赏赐,又得了承诺,宝珍郡主自是知无不言,她正色道:“不瞒娘娘,令公大人脸上那印子,我确未亲眼所见是何人所为。但我却知道,那女子实是被令公大人设计骗来的。”
随即,便将那日种种前因细细道来。觑见上首皇后眉心微蹙,神色渐凝,宝珍郡主识趣起身,道:“今日叨扰娘娘多时,若别无他事,宝珍这便告退了。”
郭皇后未料其中尚有这般内情,一时心绪纷杂,只摆摆手令她自去。
辜砚奉旨于玉青静养,隐瞒身份自是不愿受人搅扰,倒也情有可原。反倒是那女子,缺乏教养,与人私相授受,胆大包天,竟还敢千里寻来。
平心而论,这份心意倒值得一赞。然无媒私授,与私奔何异?自轻自贱,实难令人高看。
然其迷途知返,犹有可取之处。
说到底,终是辜砚骗人在先,强求于后。既如此,便再看看罢。
*
兰浓浓有些烦,原先他也常与她说话,她却只当是自言自语,他亦不强求回应,倒也算相安无事。
可自打她开始复健,他便非要她回应不可。她不胜其扰,每每以困倦搪塞,他却不再那般好糊弄,时而捏她鼻尖,时而含住她的唇,逼得她喘不过气,不得不清醒过来。
也不知他哪来这许多问题,睡得如何要问,吃得如何要问,走了几步要问,做了什么更要问。连她的话本子,她的字,也要一一过问,实在聒噪得很。
说到话本,她才写了十几章,主角尚未解开第五个案子。按她的大纲,后头还有十三个案子待破。兰浓浓素爱悬疑破案之类文体,下笔倒也顺手。这类文章在眼下虽非主流,却也有些市场。
接下来,主角便将勘破他抵达新地界的首桩案件,由此声名大噪
眼见她又自顾出神,覃景尧却不再心慌。她并不排斥他的亲近,甚至可算任他索取,望向他时眼中亦无恨意,只是不予回应罢了。
她既表现得前尘尽忘,他便也不深究。一切以她身子为重,如今她肯安心乖顺留在他身边,
其余诸事,皆不足道。
*
与覃景尧的庆幸不同,莫畴只有满腹困惑。
兰姑娘初醒时的情状绝非作伪,短短数日,未受任何外因干预,怎可能不药而愈?
郁症若果真如此易愈,又岂会成为医者棘手的难题?
可偏偏兰姑娘积极配合是真,会笑会答,虽仍常独处,瞧着却已与常人无异。
莫畴怀医者之心,心中有惑便求明晰。故这日请脉毕,他起身躬身一揖,直言道:“小人有一问欲请教姑娘,不知姑娘可愿解惑?”
兰浓浓如今已可独自走动,忙扶桌还了一礼,请人落座,谦和道:“莫大夫于我多有救命之恩,若能作答,必知无不言。您请讲。”
莫畴略作谦辞,便不再客套,径直问道:“敢问姑娘,您此番好转,可有何契机?”
恐觉冒犯,忙解释道:“请姑娘见谅,小人绝无冒犯之意。实因郁结之症向来药石难医,我遍阅医籍手札,多方尝试,虽可略延寿数,却从未见能不郁郁终生者。故而见姑娘如今心胸开阔,眉宇脉象皆无滞涩,便想请教一二。若姑娘愿不吝赐教,小人感激不尽。”
行医治病犹如抽丝剥茧,任何细微变化皆可能成为关键所在。借此可辨析症状,时时调整方剂,对症施治。若将之载入手札,日后或可惠及他人。
然当莫畴抬起头,却见兰姑娘面露困惑,竟似比他还茫然不解。
兰浓浓确是一头雾水,她压根不知自己何时患了抑郁症。若能相助她自然愿意,可关键在于,她并未得此病啊。
面对对方满脸的求知若渴,兰浓浓当真又自我检视了一遍,最终确定,她就是被冻傻了,身心俱疲,这几日体力渐复,自然便好转了。
再三确认无误,将之据实以告,甚觉未能帮上忙,尚带病容的脸上写满歉疚。为作弥补,她绞尽脑汁搜寻所知对郁症有所助益的方法,轻声细语道,
“此症我倒也有所耳闻。其状多变,或为心悸,失眠,或为自闭,自厌,亦有自我怀疑,郁郁寡欢,甚者自残自伤,轻重不一。我虽未曾亲身经历,却也略知此病实乃心病,虽说心病还须心药医,然外物辅佐亦不可或缺。”
她微微蹙眉,努力回忆着:“须得身处放松安稳的环境,交往心性明快之人,远离深沉隐晦之辈,切忌与那些心思深沉,情绪晦涩者过多相交。常沐浴阳光,感受四时自然之气。身边可常备些宁神定志的香药,平日多读多听些积极宽慰之语”
兰浓浓并非医学生,从未特意研习过医术,所知种种不过是从讲医专栏的专家访谈中听得,或是于家中偶尔翻阅医书所得。
医事重大,她不敢妄添半分个人见解,反复确认自己所言无误,未曲解其意后,才谨慎作结道,
“我所知皆是从旁听来,偶然看得,浅薄得很。且人各有异,症候万千,未必皆准。方才所言若有不到之处,还请您自行斟酌,择有用而取。只不知,这些零碎言语,能否对莫大夫略有助益?”
当然有益!
医术一途,犹如积跬步以至千里,须不断求索,永无止境。与人辩证切磋,亦是为博采众长,必有我师之意。
此番兰姑娘所言虽与他所知疗法大同小异,却更为直白详尽。尤是末句,心病为小,自然为大,取天地自然之大道,疗个人之心疾,实具深意。
莫畴心中默诵,愈觉其言精妙,不禁钦叹:“出此方者,真大家也。”
话音方落,他忽地一顿,愕然抬头,对面女子容色轻松,面含助人后的欣慰。然她愈是说得轻描淡写,莫畴心中反愈发沉重。
大人与其间的纠葛他不便揣测,单从医者视角看,兰姑娘此番归来,除冻伤颇重,肺染轻疾外,脉象未见沉疴,骨骼亦无折损。由此可见,那所谓高处坠落,恐亦在她意料之中。
一个女子身受轻伤却可以躲过如影随形的府卫搜寻,并在外安度数日,
这般胆识与谋略兼具的女子,能在清醒后如此若无其事,平静如常,倒也合乎其性。
可她并非圣贤,遭此骤变,功败垂成,伤病加剧,又岂能如此平静?
病症发作出来,方能寻踪辨机,对症下药。若始终隐而不发,积郁于内,暗藏深重,一朝猝然发作,往往更为凶险难测。
兰姑娘既清楚郁症诸般表状,亦通晓相应缓解之法,故而有意避开了郁症之表。再观其神情言语不似作伪,那便唯有一种可能,
她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莫畴谢过告退出来,一路愁眉深锁。却不知是不忍见这般灵慧女子被迫以此自保,还是发愁该如何为一位自认无病之人医治。
*
冬日愈深,朝中雪患急报愈频。为免重蹈去岁覆辙,朝廷已遣多路处置使携钱粮前往各地赈济。幸而近年朝中税收丰盈,库府充盈,纵频频拨付,亦无人异议。
她日渐好转,覃景尧便不再将公文携回府中。他并不惧落个昏聩之名,却知她最厌为人指摘,自要为她维系声名。
付知戎好容易见他未再散朝便径直回府,特遣人在宫门旁守着。自个儿回值上安排妥诸事,便早早候在都堂外尚书令府马车旁。
一见人出来,忙迎上前拱手作揖,笑道:“下官见过令公大人。前阵子大人诸事繁忙,未敢叨扰,今日见您满面春风,想是终于得闲?不知可否赏光一聚?”
覃景尧步履未停,斜睨他一眼:“有话直说。”
付知戎也不绕弯,他身形高大,几步便追了上去,讪笑道:“大人明察秋毫,下官佩服!实不相瞒,家中内子下了严命,特命下官代为一问,不知大人府上可方便递帖?内子欲与故人一聚。”
覃景尧正欲踏凳上车,闻言又收回脚,略站定片刻,回身瞥他一眼,直将这位英武健硕的四品大员看得心虚气短,方才微露笑意,罕见和颜悦色道:“天寒地冻,不便待客。若有什么新鲜趣事,喜庆消息,书信往来即可。”
付知戎目送马车渐远,方才松了口气,转身上马,却并非朝向官署而行。
晟朝官员俸禄丰厚,每日卯时初上值,申时初下值,午间休憩一个半时辰。官署供应午膳,若嫌不可口,亦准家中送饭。住得近者,亦可归家用餐,只需自行协调妥当,不得空岗误事。
付知戎官拜正四品禁军中郎将,职司皇城护卫,责任重大。平日与副将轮值,今日恰逢他负责皇城治安巡守,无须在宫禁深处紧盯,午间便可返家稍作休整。
王英姿早料尚书令不会赴约,故也备了他的饭食。见人归来,招呼婢女为其卸甲,自己上前接过长刀置于架上,二人一同净手后,夫妻对坐共膳。
府中无长辈需侍奉,膝下亦无子嗣,夫妻二人便不拘那些虚礼,屏退仆从,边用膳边闲聊。
付知戎先为妻子布了第一筷,狼吞虎咽几口半碗饭下肚,方如交差般开口:“我观令公大人神色,那位姑娘应是病中渐愈,只冬日不便出门走动。嘱你若有要事可书信递去,但须得是喜庆消息。”
王英姿素日也练拳强身,饭量本就不小,此刻亦用了半碗,替他添饭布菜,点头道:“我本就没指望他能应允。浓浓这一去一回,想必受了不少苦。人安然便好,眼下她既在病中,多听些趣事心情开朗,才好得快。令公大人倒是用心了。”
付知戎不解女子间这般情谊。在他看来,妻子与那兰姑娘不过寥寥数面之缘,内弟还因那女子被迫离京,一二年不得归家。妻子非但未生怨怼,反真心相待,得知那兰姑娘落水亦日夜忧心,连日至大报恩寺拜佛祈福。后闻死讯,更是哀痛难止。
非是他多想,概因内弟离京那日,都未见妻子如岳母大人那般不舍落泪。
王英姿只瞥他一眼便知他心中所想。与人相交,最先讲的是眼缘,其次是品行,再是性情,而她与浓浓,恰是三者俱全。
更有知她曾受欺瞒的怜惜,出身平凡却不为权贵折腰的风骨,伺机而动,毫不拖沓的果敢勇决。
她对浓浓,初时只是怜惜,而后渐渐转为欣赏,直至由衷赞佩。
其敢于反抗的勇气与魄力,犹胜这世上的许多男子。
尚书令将浓浓寻回是何心境,她不得而知,她自个儿却唯有满心失而复得的欣喜。
王英姿愈思及浓浓所为,愈是迫不及待欲与她相见。也不知她伤势可曾好转,病体可曾痊愈,心境可曾舒展,如是想着,便觉食不下咽,索性搁下碗筷,只道一句我去写信,便起身风风火火直奔书房,徒留付知戎愕然忘食。
*
午时已过,雪驻天晴。琉璃穹顶外的积雪早已清扫一空,日光照耀之下,华光湛湛,流光溢彩。
府内假山嶙峋,瀑布如练倾注。小桥流水间时有鱼儿摆尾悠游,花团锦簇绽得纷繁艳丽,香气馥郁,彩蝶翩跹。处处生机盎然,温暖如春。
府门开启,一阵凛冽寒风伺机侵入,尚未及四处流窜,便已消弭于无形。
马车入府,于影壁前停稳。覃景尧下车时朝候在此处的莫畴掠去一眼,示意其随行,旋即大步向内院走去。
莫畴身量中等,略显清瘦,却非孱弱,步履沉稳紧随其后,并不吃力。知他心急见人,便加快语速将晨间之事禀明,并作论断,
“小人翻遍医籍手札,幸而查得与姑娘相似之症。此症类于催眠之状,然前者为医者施术,姑娘却是自我催眠,自欺欺人,将违心之事深埋封禁。眼下虽看似与常人无异,然——”
覃景尧骤然止步,脸上那抹笑意顷刻间消散殆尽,尽被冰霜般的冷色取代。他负手于后,缓缓转身,并未询问病情细节,只沉声道,“你只需为她祛除病根,好生调养身体即可。如今日这般贸然多言之举,下不为例。”
莫畴猝然抬头,不防正撞上他暗含警告的目光,满腹未竟之言霎时哽在喉间。然要一名医者明知病症却半途而废,实是强人所难,
且讳疾忌医,实为大忌。眼下看似无恙,恰是隐患深藏。若放任不管,待积重难返时,则悔之晚矣。
莫畴与他对视数息,终是妥协般移开视线,只道:“小人谨遵大人之令。然若要维持现状,便不可受丝毫较强刺激,至少春日之前,姑娘的身子承受不起。”
覃景尧目视他离去,容色冷峻,转身之际眸中所有晦暗尽数敛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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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 51 章 病反复
桌边藤篓内已弃了好几团洇墨的纸团。桌案深长, 其上除一纸素宣洁净如新,竟无一字落笔。
细毫笔闲搭于砚台之上,墨迹尚未干。兰浓浓独坐案前, 双手穿过额角贴覆的暖玉头缨,指尖深深按压两鬓, 头颅低垂, 整张脸几乎埋入阴影之中。
她双眸紧阖,长睫微颤,眉心紧紧蹙起一道深痕, 似在竭力抗衡某种无形痛楚。
碧玉与青萝无声对视一眼, 却因受叮嘱不敢上前惊扰,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颅中针刺般的痛楚渐次消散, 兰浓浓缓缓放下手, 抬起头来。眼帘低垂, 目光却涣散无焦。不知过了多久, 她眨了眨眼, 眸中渐有神采凝聚。
低头看了眼案上宣纸,又偏首望向藤篓中的纸团,眼中掠过一丝颓色, 字未成几个, 纸已废去不少。
她拧了拧眉, 暗忖还须多加锻炼。不过坐了不多时, 身后还垫着靠背,却已觉脖颈酸涩, 肩背僵木。抬手去揉后颈,腕间暖玉镯顺势滑落,轻撞手串金锁, 发出叮铃脆响。
双手甫搭上桌沿,碧玉二人便忙一左一右上前搀扶。
“姑娘身子未愈,久坐难免耗神伤身。眼下已过晌午,膳食一直温着,姑娘不如先用膳,小憩片刻后再来练字?”
这些日子她不似先前那般冷漠抗拒,青萝便也敢出声劝言。她本是玉清别院买来的丫鬟,因识得些文墨,行事稳妥,知进退,才被选去侍奉姑娘几日,继而幸运地随入京城,竟成了当朝尚书令府中的一等婢女。天大的运道落在了头上,必是拿出了十二分心力,随府中管事苦学规矩。
她心知自己是沾了谁的光,自是一心盼着姑娘安好。
碧玉是自尚书令府里调派来的,又是女主子身边的大丫鬟。姑娘无心琐务,院中大小事宜,大人若不在,便全由她调度安排,心胸手段自非寻常婢子可比。
故青萝抢着表现,她并不着恼。为奴为婢者,荣辱皆系于主子一身,一心为主,尽心竭力方是好事。
且自那事之后,姑娘心防极重,除却她们这些知情人,再不愿与旁人多言。青萝虽服侍时日不长,总归有些情分在的。
兰浓浓未加拒绝,却也食欲寥寥,便随性活动了下筋骨,叫二人退远些,独自立于窗前练起功来。
她上学时,八段锦是校中必修课目,无论强身健体抑或观赏性,皆属上选。只是如今身子尚虚,又久未练习,练了数日连马步仍扎不稳,只得退求其次,略作小幅活动。
碧玉二人不知何时已悄然退下。覃景尧身着一袭青天云纹蓝缎长袍,驻足隔门前长身玉立,双手负于身后,眉目隐于门洞阴影之中,静默凝望。
她动作虽无舞姿之优美,亦缺体术之刚劲,然呼吸吐纳间,身形摆动自有韵律流转,与健体之术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今日天光晴好,窗外一片明灿。窗前缠枝香几上,左右各置一只晴蓝仙女瓷瓶,高低错落插着数枝妍丽盛放的海棠。她伫立窗前,光束投下朦胧光影,周身平添几分缥缈之气。
覃景尧似被光芒所灼,蓦地眯起双眸,长腿一迈踏入光中,将恰巧收势,气息微促的女子揽入怀中。
兰浓浓活动一番,未得出汗,浑沌郁气仍缠塞体内,并未觉得松快。她强打精神洗漱更衣,用罢膳,服过药后,便再难抵挡倦意,连头上针刺般的痛楚亦浑然未觉,兀自沉沉睡去。
待银针拔寒完毕,她额上已覆了一层薄薄汗渍。覃景尧轻轻擦拭,耳后颈间亦细致拂过,继而以手背轻探额温,方才发过汗,额间却仍触手凉寒。再抚手指,掌心,后腰,双膝,足心,无一处不是寒凉浸骨。
长眉蹙起,下颌紧绷,却仍克制收敛,气息平稳。
二婢轻手轻脚将温在炉上的热药包呈上,躬身退至寝门之外。
覃景尧侧卧于内,面朝向她,单膝曲起,一臂支额,目光垂落静静凝注。一手持药包在她额上寸许之处徘徊热熏,待热力渐消便换新包,依次暖熏掌心,双膝,足底与后腰。其间无论抬她膝弯,助她翻身,皆轻缓细致,唯恐惊扰她安眠。
*
元月中时,凛冬极寒,屋顶飞檐积素,苍翠尽掩,举目皆是一片银装。街上行人未见稀少,精心养护的梅林梅园中客流络绎,河面厚冰之上依旧喧闹非凡。
元日刚过时,覃府便陆续驶入数辆蒙着深蓝布幔,满载货物的马车。有那犹如建造仙府般的浩大动静在,此番也无人再讶异侧目。倒是新春将至,满京城皆攒动着一股蓄势待发的欢庆气息。
足不出户,便有些不知时日流转。兰浓浓自知受寒颇重,屋中暖意融融,旁人皆着薄衫,她裹着夹袄仍不觉热。即便大夫不嘱咐,她也不敢贸然出门见风。
屋内的鲜花日日更换,从不重样。兰浓浓细细数来,从初时的海棠,铃兰,绣球,到如今形色各异的各种花卉,已有二十八种之多。
这些时日,她谨遵医嘱,按时用膳以补益气血,服药,泡药浴,练体,安睡,日子安排得充实有序,竟也不觉沉闷。
噢,还学会了打叶子牌,这牌还是英姿姐姐赠的。只是打牌耗神,碧玉她们管得严,每回至多只容她玩三局,再多了便怕她头疼。
索性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她落笔时手腕已不再颤得厉害,八段锦的姿势也日渐标准。只是仍不可过分耗神劳累。
自收到英姿姐姐来信,每封回信皆由碧玉代笔。如今终于可亲笔作复,兰浓浓运笔不止,一气写下五六页纸。
写罢又从头检视,删改些许琐碎处,重新誊抄一遍,并附上一枚她手稳些后,亲手编织的紫底金丝如意手环作为回礼,托碧玉遣人送去。
她自是不知这封亲笔回信,与手编环饰,在未出府时便已被调换原物。亦不知每件付府送来之物,皆经逐字勘验,拆解细查,确认无虞后,方换作模样相同的顶尖之物送至她手中。
只道这些时日多亏英姿姐姐书信往来,听说了许多新鲜趣事。
年节将至,须得快快好起来,应英姿姐姐之约,一同去嬉冰。
兰浓浓心念转动,脚下不觉已踱至门边。碧玉方欲上前阻拦,她便脚尖一转绕向窗畔。门上垂着厚帘,压得密不透风,什么也瞧不见,倒是玻璃窗清明透亮,看得真切。
窗外树木青翠欲滴,花枝缤纷绚烂,时有彩蝶翩跹飞舞,依稀可闻鸟鸣啁啾。地面屋檐皆干燥洁净。
她久未见光,肌肤较珍珠更显白皙,眸似点漆,双眉如画,此刻正微微颦蹙。
眼下所居之处,从右至左依次是书房,堂厅,寝卧,浴室,虽有门扉相隔,却皆内部连通,无论去往何处皆无需出门。
兰浓浓有些记不真切,难道这些时日,京城竟未曾落雪吗?
她静静仰首望着,不消片刻便觉眼前晕眩,似被强光所刺,忙抬手遮挡,偏头闭目。视线一失,身子顿时失衡微晃,口中不由轻嘶了声。
碧玉二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见状忙紧张上前搀扶:“姑娘怎么了?可是何处不适?”
青萝更是慎重,扶她坐下道了句“奴婢去请大夫”,便要转身出去。
兰浓浓眼前昏黑一片,只得循声抬手阻拦:“不必请大夫,只是眼中乍然见光,稍待片刻便好。”
她既已发话,青萝自不能违拗,只又朝碧玉望了一眼。见碧玉自姑娘身前起身,细察眼中身上皆无异常,微微颔首,这才安心,温声道:“姑娘这一提,奴婢倒也听闻人若久视强光便会眼前发黑,幸而并无大碍。奴婢去为您热条棉巾敷眼,或能稍缓不适。”
兰浓浓未再阻拦。她摸索着将手支在榻几上,又试着眨了眨眼,眼前仍是一片漆黑,耳畔亦似有细微嗡鸣。
她却并不惊慌,只朝碧玉方向转去,疑惑问道:“京城,许久未落雪了吗?”
恰此时,青萝端着婢女送来的铜盆归来。碧玉垫好软枕,小心扶她半倚而下,接过青萝递来的温水浸烫的棉巾,轻轻覆于她眼上。
二人又一左一右手持干软棉布,轻拭她眼侧水痕,柔声回道:“回姑娘话,这月里已落了好几场雪,前日京中还飘着雪呢。”
覆着白巾的脸微微一动,淡色唇瓣轻启,顿了片刻,又问:“那为何不见树梢屋顶有雪?”
碧玉不疑有他,轻轻取下尚还温热的棉巾,用干燥软帕将她眼周水汽细细蘸干,又拿热包轻轻揉动,将凉气熏散。
见她睁开双眼,缓缓眨动,润泽的眸子渐复清明,这才暗松口气,与碧萝一同扶她坐起,垫好腰枕,笑答:“姑娘病中未曾留意,是咱们府上没有雪。”
见她面露疑惑,便笑着指了指她身后的琉璃窗:“姑娘且看这琉璃窗子。”
兰浓浓依言回首望去,只觉茫然,半侧过脸轻应一声,以目光相询。
碧玉二人相视一笑,笑容中不掩自豪:“姑娘看不见雪,是因大人请来工部巧匠,并自民间购得的无色琉璃,将整座府邸以琉璃封顶,阻绝寒气雨雪侵落,保姑娘不受丝毫寒凉。为免府中气闷,各处院落每日皆会开启一扇琉璃顶窗通风。故而无论外间风雪如何,咱们府内必是温暖如春。”
“不仅如此,托姑娘的福,整座府邸地下皆通了地龙。奴婢等人皆蒙姑娘恩泽,免受寒冬之苦,府中上下俱感念姑娘恩德,日日祈愿姑娘早日康复。”
“只是屋内多设暖炉,终究比院中更暖和些。您如今身子尚弱,需好生调养方能不留病根。姑娘莫心急,您的病情大人最为挂怀,有莫大夫悉心调理,奴婢们精心侍奉,定能让姑娘早日出门散心。”
关于这琉璃顶之事,二人似早盼着她问,一开口便如倒豆子般争先恐后,说得热切。然见姑娘面色不似预期那般新奇欣喜,反是面无表情,顿时收声。
面面相觑,惴惴难安。
*
冬日万物蛰伏,惟军中将士寒暑无休。覃景尧检阅毕营便未再返衙,一应事务自有下臣属官区分缓急,送至他案前逐一批阅,再呈递天子。
先前她病势沉重,他因而推却诸多邀约。如今年节将至,各地官员陆续入京述职,登门拜会。天南海北的故交亦纷纷抵京,故这几日少不了在酒楼或尚书令府酬酢畅饮。
待他回府时,她多半早已安寝。
那些送入府中,经甄选后一箱箱转呈至她面前的贺礼,也不知可有合她心意的。
这一日,覃景尧话别友人,在恭送中登车时,已是冷月高悬。
他稳坐于正对车门的独一张官帽椅上,双腿自然分开支地,姿态如大马金刀般开阔,双臂舒展搭于扶手,头微仰,眼帘半阖,露出修长脖颈上锋利突出的喉结。
长街寂寥,车马辘辘而行,偶尔碾过从屋顶滑落的积雪,发出嘎吱轻响。忽有更夫沿街拖长的更声遥遥传来,两声鸣锣敲响,二更天已至。
覃景尧蓦地睁眼,喉结微滚,抬起头来,目光深邃迫人。忽又垂眸,左手掌心摊开,烛光晦暗间,他薄唇轻扬,隐约牵起一抹笑意。
车厢内宁神香轻袅,却掩不住他衣发间弥漫的酒气。
覃景尧平日若乘马车回府,必直入她的藏珍院前停驻。然近几日饮酒归来,恐酒气冲撞于她,多在府门外便下车。
寒气入肺,既可散些酒意,亦能醒神。
她的喜怒哀乐,便是这府中的风向。
一踏入府门,他便敏锐察觉出异样,当即抬手止住正欲上前禀报的管家。那双因饮酒而愈发幽深,黑如漩涡的眸子,如利剑般扫向此刻本应在她房外值守的婢女。
旋即,携一身凛冽寒气,步履如虎,径直朝内院疾行而去。
碧玉如芒在背,整个人猛地一颤,喉头似被死死堵塞。待那刀刮般冰冷的视线掠过,她慌忙起身小跑跟上,气息窒涩颤抖着将白日之事巨细无遗一一禀明。
“姑娘晚膳未曾多用,服药时便已吞咽艰难,过后不久竟尽数吐了出来。奴婢不敢耽搁,当即请了莫大夫前来诊治,莫大夫言道是姑娘肝火旺盛,吩咐奴婢冲泡清降肝火的药茶给姑娘饮用。”
“午后药浴,姑娘浸了不到半柱香便道胸闷头晕,实在难以坚持。奴婢们不敢轻忽,再次急请莫大夫前来。诊后仍说皆是肝火烧心所致。姑娘身心俱疲,未至酉时便早早睡下了”
话音方落,恰至院门前。前方那道高大冷峻的身影骤然止步,碧玉心头如刺,痛得几欲低呼,砰然一声已重重跪地,却不敢扬声,只以气音请罪:“奴婢等侍奉不周,求大人责罚。”
院中侍从此时亦齐齐跪倒,俯首贴地,静候发落。
覃景尧立于门外,官袍之下胸膛起伏,双拳紧握。半张脸虽被飞檐阴影所蔽,却掩不住眸中阴霾,冷眼扫向满地俯首的仆役。
门第愈高,规矩愈严。近前伺候的下人皆是死契或家奴,生死皆系于主子一念喜怒之间。
一句重罚已涌至喉间,终又咽下。他脚下蓦转,大步朝相邻院落踏去,身后同泽及府卫疾步紧随。
不多时,覃景尧仅外罩一件白色深衣回返,发梢犹带湿意,大步踏入院中。
院外满地下人未被叫起,无人敢起,皆仍俯首叩地跪伏。
*
寝卧内暖意融融,随处可见妍丽花卉静吐幽香,冲淡了地龙与炉火交织的闷浊。屋内以粉,绿,橘,白等清浅明快之色点缀,地上铺展偌大一张粉白交织的荷纹地毯。
方一踏入,便觉目色清朗,身心俱畅。
房门在他入内的刹那无声掩合。覃景尧敛去周身寒意,气息转柔,方越过门框与屏风,轻撩起紫粉色帐幔。
屋内悬着浅黄色纱灯,光色柔和不扰安眠,朦胧氤氲。她面朝内侧蜷卧,全身裹于柔软暖衾之中,只露出一张莹白得近乎虚幻的侧颜。
他衣发凉气未散,未急于触碰,只以长臂轻支于她腰侧,微俯身细听她呼吸,
气息绵长略沉,却无滞涩之感。
静默片刻,他轻身而起,行至炉火之前。
覃景尧习武在身,体内阳气炽盛,立于炉前不过盏茶工夫,周身凉意已散。寝衣之下紧实肌理热意蒸腾,发间水汽尽消时,背脊已沁汗意。
往年冬日,他寝居行走之处,地龙皆可不燃,只置铜炉便足。而今身处地龙与炉火齐烧之境,竟如曝晒烈日之下,加之饮了酒,胃腹灼烧,更觉窒闷燥热。
一入床榻,便陷进厚实暖和的衾被之中。
他本可不必受这燥热之苦,可只要她乖巧安顺偎在他怀中,他便通体舒泰,甘之如饴。
许是睡得早,又许是胸中燥闷,兰浓浓忽地醒转。她睁眼怔望前方,目光涣散无焦,看似醒着,实则脑中空茫一片。
“浓浓,”
兰浓浓眨了眨眼,意识渐醒,循声仰首,于朦胧暗光中见一张俊逸出尘的笑颜。她似觉陌生,静默凝望,半晌方轻哦一声,又欲垂首继续出神。
头颅方动,下颌与左颊便被一只手掌牢牢握住,定在原处。眸光只得再度抬起,望向他。
覃景尧心跳如擂,震得胸肋生疼,面上笑意却愈深。他未盖衾被,慵懒屈膝侧卧,单手支额,凤眸低垂满蕴柔情,唇畔含笑,墨发流泻身后,说不尽的倜傥风流。
“怎醒了,可是要喝水?”
兰浓浓欲要摇头,却受制无法动弹。脸颊既被握着,便懒于出声,只静瞧着他默然不语。不消片刻,眸光便不自主地渐趋涣散。
覃景尧心头一紧,头皮似被撕扯般绷得额角裂痛,气息骤然加重。他索性俯身而下,抵住她额心,迫她眼中唯余自己。鼻尖与她厮磨依偎,那微凉柔软的触感令他神魂战栗,脊背阵阵发麻,霎时逼出涔涔汗意。
他嗓音压得极低,暗哑而动听:“这几日公务繁忙,未能多陪你,浓浓可生我的气了?”
覃景尧来时已洗漱更衣,为掩酒气特饮了碗浓茶。然二人相距过近,淡淡酒香仍在咫尺间氤氲流淌。
兰浓浓心神涣散,难以凝神,轻易便被鼻端萦绕的酒气吸引,目光游移,鼻翼微动,不由便去循香嗅探。
她只顾好奇探寻,却不知这般摩挲亲昵,宛若引诱索求,顷刻间便令覃景尧的自制分崩离析。
他知她并非有意,然恰是这无心的引诱,最是撩人心魄。
他曾痛失于她,后又失而复得,如怀揣珍宝的恶徒般将她紧捂掌心,堂而皇之霸占。
心爱之人近在身旁,拥抱、亲吻、共浴乃至同榻而眠,
他非圣人,已隐忍太久。
密闭的床帐内空气骤然黏稠,几声窸窣轻响后,女子微弱的吸气声似被吞没,戛然而止。惟余男子粗重的喘.息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兰浓浓承不住他的汹涌,唇齿启合不得,挣脱不能。掌下肌理坚硬如铁,灼烫如火,她推搡不动,颈后被一只炽热大掌牢牢控住,下颌受制,喉头失控地连连咽.动。
她只得与他面颊相贴,不停蹭动,试图以鼻息换气。他额间颈侧汗珠滚落,黏附在二人肌肤,湿.滑.腻人,令她好不容易挣得的喘.息又滑.脱开去,不得不再度挣扎攀附。
兰浓浓怕痒,脖颈稍被触碰便要举手讨饶。此刻几缕发丝黏在颈间甚是难耐,她抬手欲拂,方一动弹,便被一只潮热大掌骤然扣住后颈。
带着薄茧的手指如弹琴般自她肩头滑落,绵绵酥痒顷刻化为身不由己的恐惧,令她身子猛地挺.动,奋力扭躲挣扎,却反被那力道箍得更紧。
她被那痒意逼出了泪来,偏口不能言,连齿关都失了自主,只能呜.咽.着含混道痒,不要,甚而几欲讨饶。
可身上的男子似已失了智,不管不顾,力道重得似要将她的舌拖拽出来吞吃入腹,手掌每一途径,她便在他唇齿间颤栗惊.喘,身体如被雨打的花瓣般簌簌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清冽空气终于涌入喉中,几欲裂开的肺腑顿觉畅快。忽而颅中一麻,身子一轻,那阵磨人的痒意再不能制她。
方才汹涌的情绪骤然褪去,她竟平静至漠然,恍若灵魂出窍般浮于半空,居高临下,冷眼俯视着一切。
见他托起她的后颈埋首其间,寝衣被汗水浸透,恍若无物般露出猿背蜂腰,将她严丝合缝覆于身下。
兰浓浓恍然发觉,自己在他面前原是如此娇小。她不自觉地点了下头,下一刻意识便被拽回躯壳,身体沉重,酥软痒麻的失控感再度袭来。
快感如潮蔓延四肢百骸,战栗感在周身跳跃不休。脖颈青筋搏动,肌理绷紧若满弓之弦,撑在她两侧的手臂隆起贲张的轮廓。
浑身被汗水浸透,寝衣紧贴肌肤,黏腻不堪。覃景尧腾出一只手,猛地将衣物扯开。丝帛应声撕裂,发出清脆的声响。浸湿的布料坠落在脚踏,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
床榻内如被火炉炙烤,赤.裸贲张的胸膛剧烈起伏,汗珠如雨般滚落。那双浸染情.欲的凤眸浓黑灼亮,眼底似有岩浆翻涌沸腾。他目光锁住身下女子,宛如猎人终于擒获觊觎已久的猎物,尽是即将吞噬一切的迫不及待与贪婪。
腻白细颈间,红梅落雪般的痕迹连绵点点,如星链轻绕,美得惊心夺目。
她瘫软在他身下,侧伏于锦褥之间,青丝散乱铺了满枕。一双柔荑似握非握,以护卫之姿轻贴在微微起伏的心口。唇若红瓣无助微张,急促喘息间,隐约可见软舌轻抵齿上,
唇畔湿润如染晨露,身子止不住地细细颤抖,夹杂着断续的细碎哽咽,这般娇柔无力的情态,却只引得那已尝髓知味的人欲念更炽,贪餍难足。
汗迹自紧绷的下颌不断滴落,轮廓锋利的线条收紧间更显凌厉。长臂水光幽微,朝那仿佛任人采撷的女子探去,动作间带着不容抗拒的侵占意味。
衾被严实地掖至颈下,一只青筋虬结的大手持软巾,细细擦拭她濡湿的脸颊与脖颈。乌发被理顺,悉数散于枕外。动作间,他目光晦暗翻涌,始终不敢多看。
榻边阴影晃动,帐幔短暂掀开一隙,随即又被严密掩合。
覃景尧越过屏风,大步至桌边掀开壶盖,执壶仰首,喉结急促滚动,顷刻间一饮而尽。
然而他浑身燥热如焚,一壶温水下去,不过杯水车薪,未能缓解分毫。
他闭目仰首,气息粗重灼热,双手叉腰,启唇深纳长出。几番调息之后,体内翻腾的情.欲终被堪堪压制。身体怒张紧绷,再睁眼时,眸底虽暗潮汹涌,却已复归清明。
粼粼汗迹被长衫遮掩,覃景尧哑声唤人入内。他重返床榻,将衾被与那浑身软若无骨的女子一同抱起,转身步入浴室。
再出来时,床褥已焕然一新,先前那浓稠燥热的情.欲气息,也已消散无踪。
她眼鼻泛红,身子仍因哽咽而时不时轻颤。覃景尧垂眸敛息,将人放入被褥便欲转身离开,却无意间瞥见她紧闭的眼尾处,一道泪痕正蜿蜒而下。
他知她醒着,亦知她此刻定然惊惧交加。但于方才所为,他并无悔意,更无愧疚。
覃景尧浑身燥热未消,方才为她洗漱更如火上浇油,亟待宣泄。他嗓音低哑,吐息灼烫,除却额角青筋隐隐跳动,面上仍是一派从容镇定。
指腹轻柔拭去她眼角泪痕,随即俯身吻住她的唇,迫使她睁眼看向自己。灼热的吐息间,低哑的喃语裹着未散的欲.念,寸寸侵入,
“乖浓浓,可要喝水?”
流泪不过是身体残留的生理反应,兰浓浓确实口干舌燥,却倦得睁不开眼。那人仿佛与她心有灵犀,甫一分开双唇,便托起她的后颈,将温水递至嘴边。
她如幼鸟般急切地启唇吞.咽,稍解渴意,便再无力支撑,连唇畔的水痕都未拭去,就此沉沉睡去。
徒留覃景尧满脸宠溺与无奈,细心安置好她,方才披衣起身,去往府中的露天水池——
覃景尧愧未能在她病中多加陪伴。然元日宫宴方过,宗亲筵席,权贵酬酢接连不断。他身任太尉,执掌天下兵马,各军戍守边疆,一应军饷拨付,功赏核定,皆需他亲自审批决断,又须派遣官员押运物资,确保落实至每处军营。
军政繁冗,实难抽身。
天子畏寒,早已移居暖宫,暂罢早朝。朝中政务无论大小,皆需先行议定,再呈送暖宫请陛下过目。因而今冬以来,覃景尧反倒最为繁忙,不得片刻清闲。
他已衣冠齐整,她却仍未醒来。
覃景尧眉心微蹙,手臂探出床幔向外一指。候在屋内的碧玉当即会意,自宝架上小心取来一物,躬身奉上。
以莹白暖玉制成的璎珞略具分量,因她此前身体虚弱,恐难以承受,便一直收于妆龛之中。幸而她日渐康健,身子骨大有起色。他特遣人赴南方寻得的那枚血色暖玉,亦于昨日送抵京城。
璎珞下方以软金细丝编有结扣,血玉亦由工匠精心嵌好锁环,二者相合,便成死扣,牢固难分。
覃景尧将她身子轻轻摆正,青丝尽拢至一侧。目光在她颈间停留数息,双手绕过颈项,为她系上璎珞。
她肌肤极白,那莹润的暖玉虽被打磨得光滑贴肤,卧于颈间却仍逊三分。反倒是锁骨之下,那枚水滴状鸡蛋大小的血玉宛若雪中红梅,又似一颗破体而出的真心,灼灼夺目,惊心摇曳。
她呼吸轻浅,身子随之微微起伏。覃景尧手掌轻覆其上,暖意自掌心缓缓蔓延。他缓缓收拢手指,恍若将她的心一并握入了掌中——
主子几乎一夜未眠,同泽亦睁眼到天明。琉璃顶外,雪花簌簌飘落,触地即化为水珠,又顷刻凝成冰花。
数名府卫两两一组,搬梯行至府中各院琉璃顶下,将预留的暗窗逐一开启。寒风裹挟飞雪呼啸卷入,府中氤氲整夜的暖意也随之翻腾上涌。
半刻钟后,府内已被寒气涤荡得清冽通透,翠木繁花纷纷舒展抖擞。暗窗闭合,同泽适时凝神,忽闻藏珍院外数道脚步声蓦然停驻。
府卫队长风破现身院门外,拱手复命。同泽微一颔首,侧身之际屋内步声渐近,他适时掀帘相迎。
此院为避风,此院为避风,特于堂门外延筑七尺门厅。纵有风窜入首帘,亦难越二道之门。
洁白寝衣袍摆方过,同泽即刻按下门帘,厅内左右打帘婢女随即合力将帘幕闭拢——
兰浓浓总觉口干,每一次吞.咽却又顺畅自如。她眨了眨眼,恍惚才想起昨夜出了些汗。抬手轻触唇瓣,犹带麻木微肿,最难受是舌根隐隐泛痛,不由轻轻抽了口气。
顺着碧玉的搀扶坐起身来,忽觉颈间一沉。低头看去,方发现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白玉璎珞,下方坠着一枚红玉,正随动作轻轻晃动,散发出若即若离的暖意。
兰浓浓抬手握住红玉,竟有她掌心般大小,不知是何缘由竟能持续散发着热量。她一松手,红玉便自然垂落,贴合于锁骨下方。暖意自心口缓缓扩散,逐渐蔓延开来。
下床时,方觉双脚踝上亦各环了一条翠玉细链,同样温温热热地贴着肌肤。她套上鞋袜走了几步,未感到不适,便未再多留意。
直至对镜梳妆时,无意间瞥见镜中景象,蓦地一怔。倾身细看,只见颈间痕迹斑驳,愈往耳后与颈侧,颜色愈深愈密,恍若叠满了层叠的海棠花瓣。
兰浓浓似被定住一般,一动不动,眸中空茫无神。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起身,却是开始解衣。
碧玉二人见状,皆惊得瞠目结舌。她们虽云英未嫁,却皆经悉心调教。昨夜收拾床榻时,便知大人与姑娘并未真正成事。
可即便如此,榻.间一片狼藉,更衣时又见姑娘身上痕迹遍布,与从前同榻而眠的情形相比,终究是大不相同了。
大人俨然势在必得,二人只以为她尚难以接受,忙上前急声劝阻,“姑娘不可!您寒症未愈,断不可贸然减衣啊!”
“您要做何,只管吩咐奴婢们便是,若是身上这件衣裳不合心意,奴婢这便叫人将衣架抬来?”
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兰浓浓如今体虚病弱。然而她在婢女们眼中终究是主子,故她执意不从,二人也不敢真上前强行掰她的手。
见她二人神色惶急,兰浓浓微怔,随即恍悟她们所忧,遂温言颔首道:“那便有劳再添一只火炉来。不必忧心,我只是看看。”
看什么?
二人却不敢多问。她既已决意,为奴婢者唯有竭力令主子顺心。如今府中上下皆围着姑娘一人转,即便她用不上,每日也必多备数只火炉,以备不时之需。
兰浓浓未等多久,仿佛只眨眼之间,屋内便已添了四五樽暖炉。温度骤然攀升,原本幽幽绽放的团花似也被热浪烘得蜷曲了叶片。
衣衫逐件褪下,梳妆镜约半人高,离得近了照不全周身,离得远了又模糊难辨。兰浓浓立于镜前,忽而转头问:“可有能照见全身的镜子?”
二婢怔怔地望着,闻声忙不迭点头应道:“有有!奴婢这便使人抬来!
那镜子本就置于浴室之中,只是兰浓浓从未留意,自然不知。
依她吩咐摆好后,兰浓浓便旁若无人地行至镜前。晟朝如今多用黄铜镜,但此镜净度极高,照人不仅未失真,反似添了一层柔光,愈显肌骨莹润,姿容生辉。
除却那些痕迹,镜中人肌肤极白,兰浓浓有些记不清,自己原先便有这般白?身量似乎也高了些,侧过身,长发已垂落至膝弯。她将发丝拢至身前,发色乌黑柔亮,触之冰凉丝滑,轻扫过肌肤时酥麻轻柔,很是舒服。
养得这样好,剪去确实可惜,只是垂落至此,未免过于长了。
目光不经意掠过腕间,兰浓浓忽地一怔,松开手指,满头青丝霎时如瀑泻下,流荡披拂,美得令人屏息。
她微微偏首,打量着镜中自己,额上,颈项,手腕,腰间乃至脚踝,好像凡可佩戴之处,皆缀满了饰物。
嗯,严格说来,这些不单是饰物,更可借以取暖。
可是好奇怪,
兰浓浓拧眉沉吟片刻,忽地恍然明悟,原是像个挂饰品的架子。如此一想,便不觉奇怪了。她舒展双臂,对镜自照,频频颔首,倏忽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却不知,一旁屏息静立的二婢被她这莫名一笑惊得心神俱颤,挂在脸上的笑容早已僵硬得比哭更难看。
屋内虽热得人汗意涔涔,但她这般未着寸缕,加之寒症未愈,实在不宜久晾。二人再顾不得是否会触怒于她,一人急取衣物为她披裹,另一人俯身便去为她套上棉履。
口中柔声劝道:“昨日姑娘嫌茶苦,奴婢特命厨房熬了十珍粥,加了糖霜与果蜜,光是闻着便觉清甜。姑娘喜甜,定会喜欢的。”
另一人亦轻声接话:“奴婢们手脚利落些,待您用了膳,服过药,必不耽误您炼体的时辰。”
“大人心疼您不便出门,特地搜罗了满京城的新奇玩意儿供您解闷。好些物事奴婢连听都未曾听过,此番有幸得见,都是托了姑娘的福呢。”
二人动作利落,丝毫看不出跪了整夜的模样。言语间便为她穿戴整齐,随即唤入候在寝门外的婢女。一人伺候洗漱,一人梳理青丝,待兰浓浓回过神,已手持碗筷坐在了桌案前。
厅中除碧玉二人外,尚有数名奉茶婢女垂首静立。
兰浓浓抬眼望去,但见个个面庞丰润,眉目清秀,身着蓝灰或绿灰的婢女服饰,发间皆缀着与衣裳同色的点簪,耳垂悬着相配的耳铛,瞧着便觉整齐精神,讨人喜欢。
四下寂然无声,虽努力展露笑容,却难掩眉目间的勉强之态。
兰浓浓垂下眼,意识到自己方才脱衣自照之举吓到了她们。她心中歉然,却无法言明,否则她们定要惶恐跪地,连称折煞。
眉心微微蹙起,甜粥入口亦觉索然无味,草草咽下几匙便感胃腹饱胀。她心知是心境所致,不愿劳烦莫大夫,强忍恶心服了药,却又顷刻间尽数呕了出来。
耳畔嘈杂声骤起,似是碧玉与青萝惊慌的呼喊。兰浓浓呕得头昏耳鸣,眼眶盈泪,却似浑然不觉难受,反牵起唇角轻声安抚她们说无事,
一阵兵荒马乱过后,她已重新躺回床榻,亦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觉头痛欲裂,浑身软乏无力。她自忖是方才脱衣着了寒,不由懊恼身子不争气,更扰得大家不得安宁。
自责与愧疚如潮涌来,堵得心口发沉。她不敢出声,只得侧身蜷作一团,任泪水无声淌落。
屋内重新燃起安神香,榻上垂泪的女子渐渐睡去。青萝留在榻边守候,碧玉则送莫大夫直至院门外,才急声道:“莫大夫——”
莫畴知她欲问何事,抬手止住,蹙眉沉声道:“姑娘脉象淤滞,气结于胸,体内寒热交织,显是骤冷骤热所致。如今姑娘体质极虚,稍有不慎便可令前功尽弃。你等近身侍奉,岂可如此疏忽?”
碧玉无从辩解,只屈身深福一礼,低声道:“皆是奴婢们伺候不周,还望莫大夫费心诊治。”
这些日来莫畴一心专注事,眼下情形亦在他预料之中。略作思忖后,他神色镇静道:“这几日暂缓药丸与药浴,你等可用药包为姑娘热熏头顶,手心,足心等处。待大人回府,我即会请示施以针灸拔症。”
见她神情骤然一松,莫畴念及昨夜满院下人受罚,不由缓声提醒:“重症需徐徐调养,你等近身侍奉,当时时斟酌,万分精心。我常在府中,若病情有碍,诸事难决,皆可来寻我。”
略顿一顿,又道:“待为姑娘药熏完毕,可差人来取些化瘀膏,分与众人使用。”
他人已转过游廊远去,碧玉仍垂首屈膝,恭敬相送。直至双腿酸软支撑不住,她才缓缓起身——
兰浓浓觉得自己好似真患了心病,嗜睡,常感万物无趣,不愿言语,抗拒与人交谈,亦畏惧对视,时常无端垂泪,思绪纷杂难聚,再难专注分毫。
她心下明白这般状态殊为不妥,理应振作精神,与前述种种颓唐之态反其道而行。
高考她都挺过来了,难道还惧这区区心病不成?
可她的意识却似与身躯分离了。一方斗志昂扬,无所畏惧。另一方却如枯木朽株,难以驱使分毫。
譬如眼下,她瞧着碧玉与青萝为引她活动,故作夸张地投壶,偏偏十有九次落空,距离不过三米,若换作她来,只稍计算抛物线,少说也能十中□□。
再如叶子牌,统共四十张,她们仅得二人对局。若能算清牌面,细察对方出牌时的落位,神情与速度,不出五轮便可定胜负。
至于踢毽子,踏球,猜谜,原本皆是简单游戏,她二人却偏能化简为繁,玩得抓耳挠腮,窘态百出,叫人看着都心焦。
兰浓浓在心底抱臂摇头,暗忖若换作自己,定要杀得对方片甲不留。可叹身子却丝毫不听使唤,只得眼睁睁看着,空自心急。
忽有一日,她被抱至窗前,正见院中立着一尊雪人。这雪人不同她所堆的圆头圆脑,细胳膊细腿大肚子的模样,而是与人等高。衣裙褶皱,发丝纹理皆纤毫毕现,眉眼口鼻更是栩栩如生,乍一看去,竟好似雪精化成了人形。
她虽沉默不语,目光却久久凝向窗外。看了许久,久到她忽生疑惑,天空早已被琉璃顶遮蔽,地下又通着火龙,依府中温度,雪人本不该存留这般长久。
又过了许久,她才发觉那雪人之下原是厚厚的冰层,热气难以侵及,难怪三日未化。
只可恼这身子实在固执,任她好言相劝或是厉声激将,始终稳如磐石,岿然不动。
不仅如此,她还不肯好好用饭。前些时日好不容易练就好些的体魄,又日渐沉重无力。连带意识也随之涣散衰弱,总在不经意间昏沉睡去,亦不知何时方能转醒。
第52章 第 52 章 苏醒,痛哭
眼见她再度陷入昏沉, 覃景尧眸中刚燃起的光彩骤然熄灭,周身气息沉抑得令人难以喘息。
他手掌抚上她的脸颊,指下颊肉单薄, 颧骨已然硌手。不过短短七日,先前精心养出的丰润迅速消减, 气色更是差极。即便他较以往更为细致地呵护调养, 竟再不奏效,脸上苍白得无半分血色。
良久,他步出寝卧, 莫畴抬头望见他消瘦却愈发清绝冷峻的侧脸, 垂眸斟酌片刻,终是直言不讳:“郁症愈拖愈重, 重症当施重药。事不宜迟, 请大人早作决断。”
覃景尧额角刺痛, 血液奔涌。白日忙于朝政, 夜夜忧心挂怀, 连日来阖眼不足十个时辰。
他不明白她为何病情骤沉,然眼下境况紧迫,已不容他深究细思。
短短七日, 他眼睁睁看着她消瘦萎靡至此,
他不敢再等, 亦不能再等。
隐隐嘶哑的嗓音低声响起, 带着股透凉的决然:“下去准备吧。”
莫畴心下暗叹情之一字最是伤人,便应声退去——
重药非说下便能下。她如今极度虚弱, 身子须得承受得住,亦要考量天时与地利。
元月二十一,年节前第九日。连绵三日的飞雪初歇, 金乌高悬,阴云尽散,露出一片碧蓝如洗的穹空。
主街巷弄的积雪已被百姓自发清扫干净,众人热热闹闹推着板车,将积雪尽数倾入护城河中。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街小巷的铺面摊贩摆满年货,城门外车马络绎不绝,腾腾热气与喧闹人声交织升腾,熙来攘往,一派盛世升平之景象。
眠鹤胡同内,尚书令甫一回府,朱漆大门随即紧闭。自府门至南北院墙尽头,皆有府卫持刀肃立,闲杂人等一概不得近前。
府内,自藏珍院直通东南一处院落的路径上,天未亮便有仆役洒扫搬运,修整花枝。这条繁花小径每隔一丈便设一尊半人高铜炉,炉火融融。
待日头东升,阳光遍洒,百花竞放,琉璃顶下流光绚烂,恍若仙境。
一股热意蓦然逼近,众奴仆皆垂首敛目,躬身退至两侧。
兰浓浓被人轻声唤醒,尚未睁眼,便觉一道强光灼照在眼皮上,刺得她偏头欲躲。有人在耳畔低语,她竭力去听,依稀辨出不怕,无事,睁眼几字。
眼皮上的强光被一片阴影遮去,她顿觉舒缓,遂放松下来缓缓睁开眼。恍惚间似正被人抱着,入目便是一段如山峰陡峭的喉结?
不待她看清,下颌便被人轻轻托起。下一刻,广阔天地赫然映入眼帘。
托着她下颌的手已然移开。她恍若意识归位,重新掌控身躯,一股力气悄然涌起,原本软若无骨的肢体渐渐自行支撑起来。
兰浓浓仰望天际,她的双眼久未直视天光,刹那间便被灼亮日光刺得眼眶发酸。
清泪自仰起的眼角滑落,至下颌处被人轻轻拭去。她浑然未觉,原本黯淡的眸子恍若坠入星子,自内而外漾起微光,贪婪地转动巡睃,流连四顾。
兰浓浓已记不清有多久未曾仰首望天。冬日的晴空不见飞鸟,唯余蓝白交织的一片澄澈,她却舍不得眨眼。
直至视线骤然被遮,她仓惶四顾,却被那人轻轻擎住脸颊,转向一侧。
“天光灼目,不可久视。明日若仍是晴空,再看可好?”
她眼中已泛起红晕,泪水盈眶欲坠,偏神情空茫木然。覃景尧看在眼里,只觉心如刀绞,喉间隐隐抽紧作痛。
“委屈浓浓在房中养病多时,作为补偿,这些日我特地为浓浓备了一份惊喜,浓浓不妨猜一猜,往你日思夜想处去猜。”
兰浓浓默然不语,周身气力倏然消散,身体软软委顿。然余光仍竭力追逐着那一线天光。
覃景尧似也未指望她回应,只抱着她继续前行,直至一条巷口模样方停。
巷内两侧院墙低矮,青砖灰瓦,幽深静谧。
他眸色幽深难辨,就这般抱着她僵立良久,忽地闭目,嘴角微动,喉结轻滚。随后俯身将她放下,脚步一转立于她身后,知她无力独站,一臂环住她腰际支撑,一手轻托她下颌目视前方。
他自上而下凝视着她,神情难辨,唇边似凝着一缕笑痕,话音却透出凉意:“浓浓可觉此处眼熟?”
兰浓浓看似站立,实则仅脚尖点地,双腿软软垂坠,全身重量皆倚在他环于腰间的臂膀上。下颌被他一手托住,双手原本随意搭在他臂上,待被他迫使看清前方时,身子蓦地一颤,双手猛地攥紧他的手臂,双脚也不受控地向前微微抬起。
她会有所反应,本在覃景尧意料之中,可他仍抑不住怒意翻涌,胸膛起伏间竟低笑出声。双足如生根般定在原地,任她如何挣扎也休想前行半步。
他俯首凝视着她,眸色沉晦难测。
“浓浓身子尚虚,还走不得路。若想进去,只需看着我说一句,我便带你进去。”
兰浓浓未察觉他言语中的深意,只觉心跳如擂,脑中纷杂嗡鸣,意识不断叫嚣着要进去。她依言转身抬头望向他,声线低颤若无:“我要进去。”
她满眼祈求,神色惶然。覃景尧静默注视,直至她忍不住牵拽他的衣袖,他方恍然回神,目光落在她纤指之上,缓缓收回,低应:“好。
兰浓浓一如愿,忙不迭便要转身前行。覃景尧岂容她这般跌撞自行,即便深知此行终点或将令她苏醒生恨,每一步重若千钧,却仍将她稳稳护在怀中,向前行去——
自胡同口至那扇熟悉的门前,一路如走马观花,时光倒流。深埋心底,恍若隔世的往事,一幕幕,一重重在眼前浮现回响。
她离开时悬挂在门檐上的归灯,门扉上张贴的门神绘像,以及高过了院墙的梨树
兰浓浓颤抖着手推向院门,与此同时,一只大手覆上她的手掌,用力推去。
院门洞开,她恍若魂灵出窍,怔在原地,呆呆望着门内景象,呼吸骤止,周身万物霎时沉寂。
檐下竹铃静垂,堂前缸中荷花开得正盛,鱼尾摆动漾起圈圈涟漪。廊下躺椅横陈,缠满绸花的秋千静伫一旁。时光仿佛在此凝滞,一切皆如她离开时的模样。
离开前?她去了哪里?为何离开?不是在京城?何时又回了家?
她似被卷入万花筒中,头晕目眩,记忆错乱。
兰浓浓双手紧抱头部,痛楚欲裂,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又急又重,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濒临断绝。她浑身战栗,哽咽之声凄惶而哀切。
覃景尧心如刀绞,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手掌一遍遍轻抚她后背。可她身子紧绷得厉害,颤若风中落花,仍深陷于混乱的泥淖之中,无力挣脱。
院门在身后悄然合拢。他抱起她迈过花缸,脚尖轻勾将躺椅带至阶下。落座后,将她横揽于膝上,紧贴胸前,指腹摩挲着她冰凉空荡的耳垂,嗓音低哑:“数月前,我与浓浓便在这院中,同坐于此椅,亲昵耳语,悠然共度。”
他握住她的手,强势分开她紧攥的拳,与之十指紧扣,拇指轻轻抚过她的指节。
“浓浓便如眼下这般,轻抚我掌中硬茧,摩挲虎口旧痕,与我十指相扣,比量你我手掌大小。”
他长腿支地,足尖轻蹬,躺椅便缓缓摇曳起来。旋即腰腹绷紧,撑起身躯,另一手绕过她腰间,轻抬她下颌。
她僵硬地埋首躲避,他却俯身逼近,肩背肌肉虬结隆起,透衫可见。双唇掠过她湿润的眼睫,贴紧颤动的眼帘,吻过眼窝,鼻尖,最终落于她紧咬的唇瓣,含吮厮磨,仿佛在与她争夺。
他紧紧锁住她紧闭挣扎的双眼,笑意低沉:“浓浓便是在这院门外,将初吻献予了我。”
怀中身躯蓦地一僵,覃景尧心口如刺,喉间发紧。他眼睫微颤,目光仍凝在她脸上,语气平静如常:“亦是在玉青,浓浓向我表露心意,你我于此地互赠信物。之后浓浓数日音讯全无,我忧心难安,贸然闯入闺阁,方见你已病重昏迷。”
“犹记浓浓当日献宝般欣喜展示院中种种,亦难忘离别时浓浓万般不舍”
怀中人不再挣动,身子也逐渐柔软下来。他似沉入往事,拥着她重新躺回椅中。摇椅轻晃,语声渺远:“浓浓当真大胆,竟瞒着我独入京中寻来,叫我日夜悬心,唯恐你遭遇不测。”
“那夜灯火阑珊,浓浓蓦然回首,欢欣雀跃奔向我时的模样,明媚灼目,令万物失色,亦使我,永生难忘。”
话落,他蓦然沉寂。身下摇椅渐失力道,缓缓停驻。
良久,他声息再起:“自那以后,浓浓与我朝夕相依,亲密无间。我为你穿了耳洞,亲手雕琢饰物,”
他指尖轻抚她耳垂上一点硬痕,她便如痉挛般猛地一颤,被他稳稳按住。
覃景尧合目片刻,复又低语:“浓浓爱我时那般炽烈决绝,怎忍心,让我眼睁睁见你坠入汹河,身覆冰雪?”
“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女声沙哑微弱,却字字清晰。
兰浓浓缓缓抬起头,泪痕缠绕睫间,眸中却一片清明,憎恨与厌恶,亦是那么清晰直白。
“我只是,不愿再与你有任何牵扯,即便会吃苦受伤。也绝不会为了报复你,而伤害自己。”
这一刻,冰封的情感骤然冲破禁锢,七情六欲如泄洪般咆哮袭来。往昔与近日种种汹涌翻腾,迫得她呼吸再度急促沉重。
她蓦然转开视线,不愿再看他一眼,怒意骤然化作力量,支撑着她从他怀中挣脱而下。
身形踉跄,摇摇欲坠,却奋力挥开他的搀扶,哪怕就此跌倒在地也毫不在意。
兰浓浓举目四顾,额间暖玉随之倾斜。她抬手狠狠将玉片与帽子一并扯下掷开,深吸一口气,忍耐刺痛,竭力支撑着颤巍巍站起,却只迈出一步便重重摔倒在地。
这院中地面,无论是石砖主路还是卵石小径,皆铺着厚实柔软的地毯,仿造真实路面而设,防的便是她此刻这般情急跌倒。
明知地毯护着不会摔痛她,覃景尧仍抢先一步单膝点地接住她的身子。被她毫不留情推开也不强求,只望着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执拗地拒绝他任何给予。见她发现门边竹杖,一把抓过撑住身体,跌撞着闯入屋内。
自她开口那一刻起,他便再未出声,始终跟在她身后一臂之距。看她于屋中徘徊摸索,视他如无物。又见她踉跄出门,跌撞闯入南厢习字作画的房中翻寻翻找。
覃景尧知她在寻找什么,亦知她定会寻得。她在玉青小院中的一切物什,暂存于邻家,庵里的件件琐物,哪怕一丝一线,一砖一瓦,皆被他遣人悉数运回,依原样分毫不变一一复原。
兰浓浓书房的桌案上,终日摆着一幅她亲手绘制的全家福。她曾特地花钱向装裱师傅求学,亲手为画作装裱。这幅画是她思亲时的慰藉,视若心灵港湾,只愿与之分享喜乐,从不倾诉忧愁,仿佛这般便能跨越时空,与家人心意相通。
即便是亲近如姑姑们,也不知其存在。
她记得分明,离开前已用油布仔细包裹,藏于桌案下方抽屉的暗格之中。
就在此时,机括发出一声轻响。
兰浓浓怔了一瞬,双手却已下意识拉开暗格,那只桃粉色暗纹绸布包裹,赫然呈现眼前。活结系得巧妙,只需轻轻一扯便能解开。
可此刻,她却需双手发力,颤抖如筛糠般艰难解开活结,扯落油布。那一幅她们一家五口的全家福,正对着她欣然微笑。
兰浓浓傻呆呆望着画中笑脸,一时竟恍惚不知身在何处。脑中骤然刺痛,呼吸随之窒涩。她想扯动嘴角强笑,可唇方一动,压抑已久的泪水,轰然决堤。
她跌坐于地,双手紧捧着画框,仰起脸来茫然四顾,却目无焦距,宛若迷失归途的孩童般,嚎啕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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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 53 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
她哭得旁若无人, 声似莺啼泣血,泪痕满面,浑身颤栗, 几欲昏厥,不见半分往日体面。
覃景尧听在耳中, 只觉如万箭穿心, 痛得喉头哽咽,气息都紊乱起来。
即便当初发觉受他欺瞒之时,她也未曾哭得如此痛彻心扉。
他知道暗格中藏有物件, 亦曾动过念头, 却终未开启。她已对他怨责至深,他不愿再添分毫。
他俯身到她跟前, 双膝分开着地, 将她无助颤抖的身子拥入怀中, 任泪水浸透衣襟, 一遍遍柔声抚慰:“不哭, 乖浓浓,不怕,莫要难过, 有我在此。你想要什么, 我都依你浓浓乖, ”
“乖浓浓”
“不哭了, ”
“浓浓”
“你都干了什么,”
“你把我的家毁了, ”
“我讨厌你,”
“我恨你。”
“我恨你!”
覃景尧身形剧震,瞳孔颤动, 喉间如被沙石堵塞,再难吐出只言片语。
兰浓浓哭得头痛欲裂,哭声渐渐微弱,气息短而急喘,脑中嗡鸣不止。她紧抱相框,似在汲取支撑,猛地咬住递到唇边的手,仿佛将所有力气贯注齿间,力道之大令口中漫起血腥,才勉强熬过那阵剧痛。
热流滑过喉咙,被无意识地咽下,黏稠感深入咽喉时,浑身寒毛瞬间倒竖。她如被扼住喉咙般猛地吐开,喉头紧缩,偏过头剧烈干呕。
虎口处齿痕深陷,血珠不断滴落。覃景尧恐沾染她身,随手以袖缠裹伤处,一臂支地让她倚靠,另一手轻拍其后背安抚。下人皆被屏退在外,他亦不愿让旁人见她此刻情状。
她身子痉挛般轻颤,此处却无水可供漱口。她此刻浑身软绵无力,覃景尧凝望她唇间那一抹血色,那是他的血自她唇齿入腹,自此与她血脉交融,再难分离。
体内血液骤然如沸,灼热翻腾。他被炽念裹挟,将她重新揽入怀中,情不自禁低头吻下。一手扣住她的十指,镇压她所有挣扎。
知她不喜血腥,便以唇舌为她细细拭净,不容半分残留。
兰浓浓心中惊怒交加,又恨自己力不从心,竟连合齿咬他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任他捧着脸恣意狎昵。窒息感阵阵袭来,却又未完全昏厥,只觉脑中空茫。
她半睁着眼,胸口剧烈起伏,双唇微张急促喘息。待气息渐匀,方才失控宣泄的情绪也骤然冷却。
身体被紧紧禁锢,连打骂发泄都无能为力!
她闭了闭眼,不再徒劳挣扎,却也不愿投向身旁半分注视。只将相框牢牢抱在怀中,目光定定落在书桌一角,强忍着头中刺痛,忽然开口,语气异常冷静:“你想怎么样?”
山不就我,我便向山而行。
覃景尧揽着她蓦然起身,于她那放置软靠的圈椅中坐下,双臂稍一用力,膝头轻拨,便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分腿跨坐于他腿上。
大掌圈住她纤细腰肢,他眉梢轻挑,唇色秾艳,低笑轻语:“自是与浓浓执手,偕老。”
二人当下姿态暧昧至极,兰浓浓却面不改色,她索性放松身子全然坐实,一臂反撑于身后桌案,与他隔开距离,目光冷冽,断然道:“绝无可能!”
她随即眸泛讥诮,轻嗤道:“除了拿姑姑们胁迫我,你还有什么手段?软禁?”
“若你当真甘心如此,又何必带我来此?”
她身姿娇小,此刻体虚气弱,声若游丝,偏偏眉眼锐利如刀,周身气势竟丝毫不落下风。
覃景尧凝望着她,只觉胸中情绪翻涌,
她便该是如此骄傲坚韧,永不低头的女子。
故而此刻他虽投鼠忌器,落于下风,心中却竟满是欣悦。
“我确实不忍再见浓浓无悲无喜,形若傀儡。可浓浓,你自己能做到吗?”
先前她封闭感知,实因受冻严重,外力逼迫所致。若在他严密监视之下,再无外力干涉,她自问尚无法自行封锁内心。
如今既已清醒,她更不愿苟且偷安。
她有大好年华,为何要虚耗于此间。
二人目光相触,恰似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彼此僵持,互不相让。
半晌,终是覃景尧心软退让,他坐直身子,拉近二人距离,抬手欲抚她脸颊,却被她偏头避开。他笑了声,长臂一伸展向她身后桌面支撑,另一臂收紧,令她滑入怀中,紧密相偎。
二人面颊相贴,呼吸可闻。
“既如此,不若你我各退一步。前尘旧事一概摒弃,良缘再续,可好?”
兰浓浓只觉荒谬可笑,更为他这般无耻之言感到气恼。只是此刻她精神不济,浑身无力,实在不愿再反复争辩徒增怒气。
她闭上眼,冷声道,“话不投机,你走吧。”
覃景尧笑意渐敛,见她面庞倦色浓重,确不宜再耗心神。况且眼下局面未如预料中那般难以收拾,已属意外之喜。
“浓浓既累了,那我们便回去。”
兰浓浓倏地睁眼,目光灼灼含愤:“是你离开!要么让我走,要么,就离开我的地方。”
覃景尧却并未受制,反而朗声一笑,如托孩童般揽住她的腰臀径直起身向外行去,语气悠然道:“这院子又不会长腿跑了,浓浓若有力气,随时可自行前来。只是今日,既是我抱你来的,自然也该由我抱你回去。”
他力大无穷,兰浓浓使尽浑身解数撕扯抓挠,却未能撼动他分毫,反将自己累得头晕耳鸣,气喘吁吁。她望着渐行渐远的院落,心中渐渐沉寂如水。
他说的不错,唯有养好身子,方能去做想做的事——
人活一世,全凭一口气撑着。
如今兰浓浓这口气总算提了起来,恢复起来自然迅捷无比。上回费了好些时日才能独自走动,这一次,仅三天她便已能自行下地活动。
只是这番病情反复终究伤了根基,身子虚乏得厉害。她也不急,只一心一意调养身体,用膳,服药,饮药茶,泡药浴,整个人如同浸在药罐子里,浑身都是苦味,她却只是皱皱眉,未有半分懈怠。
在此期间,她取回了曾经留下的户籍与银票,摘去了身上束缚的项圈,腰链与足链。
说起此事,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方法,这些锁链个个坚固异常,扯不脱也剪不断。他以养身为由拒绝解开,直至她持剪刀以见血相胁,他才亲手将链饰一一解下,
连同之前无论如何也拽不脱的手串。
亦正是经此一事,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并非全无筹码。
只看此次被他带回后的种种情形,足以证明他对她确有几分情意或是愧疚,才会顾念她的身体,甘愿让步。
即便这份顾忌,在与他的利益相冲突时,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兰浓浓不愿以自身健康为筹码,然在别无选择之际,利用有限资源谋求出路,已是她眼下唯一的办法-
心中提着一口气,看什么都与往日不同了。
兰浓浓头戴绒帽,身着厚袄,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在府中缓步行转。再抬头望向琉璃顶时,已无初时那种如被囚于玻璃瓶中的窒息之感。
凡病多先犯头。她那时想必是被冰寒侵透了头中,如今仍时常感到颅内刺痛,即便戴着棉帽也觉凉意飕飕。有这琉璃顶阻隔寒气,自是少受了许多苦楚。
她这边日渐好转,却苦了覃景尧。别的尚可,唯独这两月来,他已习惯不假他人之手,亲自照料她的一切。
喂她用膳,服药,洗漱,共浴泡汤,夜来同榻而眠。即便她毫无回应,只要将娇小柔软的身子揽在怀中,心中便已盈满难言的满足。
如今,白日归来再无温香软玉相伴,夜里独对冷衾寒被,心中空落更甚。
凝望她安睡的容颜,覃景尧心软如水,凤眸中情丝如网,密密匝匝倾覆而下。烛芯哔啵轻响,掩去了床帐内一声低微的叹息。
她房中燃着安神香,药汤里也添了补气宁神的药材。她既不许他来,他便候她入睡后才至,又在她将醒前悄然离去。
她纤指如削葱,指甲上的粉色月牙尚未养回。桃粉色玉戒套在无名指上,反倒衬出几分好气色。
只可惜这些他亲手雕琢的饰物,怕是要有好一段时日不能再现于人前了——
腊月二十三,祭灶神。
民间习俗,于此日以饴糖,瓜果敬奉灶神,祈愿其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府中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上下人等都发了新衣。前来问安的下人虽举止沉稳,眉梢眼角却难掩喜色。
兰浓浓这才恍然惊觉,年节已近。
她来到这个世界,即将要渡过第三个春节了。
沿着卵石小径慢跑回乌兰小院,远远便见几名府卫抬着两口箱笼候命。这些时日,此类贺礼如流水般源源不断,兰浓浓早已司空见惯。
见她归来,一名府卫快步上前,于三米外驻足,垂首拱手道:“禀姑娘,有自玉青送至的年礼。敢问姑娘,可需属下开箱查验?”
玉青?难道是姑姑们寄来的?
兰浓浓眸中蓦地一亮,匆忙点头应下,快步上前。守于箱侧的府卫连忙掀开箱盖。
往年春节,她总是与姑姑们一同度过。姑姑们为她备红包,制新衣,焚香除晦。她则为姑姑们带回城中的新奇玩意儿,一道贴春联,挂红灯,揣着全家福与姑姑们共同守岁。
今年她们相隔千里,姑姑们仍不忘为她备下节礼,她却已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
兰浓浓鼻尖一酸,满心歉疚。她婉退身旁二婢,俯身取出箱中最上方那封书信,展开细读。
姑姑们信中叮嘱她孤身在外需好生照顾自己,每人都包了压岁红包寄来,又恐她冬日受寒,特地织了好几套绒线衫。信中提到雪路难行恐有延误,问她京城过冬可还适应,又说她们一切安好,已收到她托人捎去的年礼。
末了还提及文娘姐姐也常去观中问她消息,最后便是盼她早日归来。
信纸足足写了三张,待看完,兰浓浓早已泪流满面。
青萝为她披上棉斗篷,执帕轻拭泪痕,温声劝慰:“师傅们特意送年礼来是喜事,姑娘方才活动过,千万哭不得,不然又该头疼了。”
“您如今保重身子最要紧。这些物件不少,奴婢叫人给您抬进屋里,您慢慢瞧,也让奴婢们开开眼界,可好?”
兰浓浓只是一时触景伤情,谢过青萝后,自行取帕拭泪,缓步向内行去。
两口箱笼中,仅姑姑们所备之物便占去大半。文娘姐姐也送来不少面料考究,绣工精致的流苏香囊,嘱她年节时用作伴手礼,连同这数月的分红也一并送至。
如今既已回到明面,便不能再坐吃山空。文娘姐姐那边的花样设计还得继续出,况且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老话说得好,一等二看三落空,一想二干三成功。她本就不是深谋远虑的性子,既然想做,放手去做便是。
兰浓浓定下主意,她虽已适应府中室内外的温差,却仍不敢贸然直面凛冬,遂打算请青萝代为挑选些京中特产,托驿使一并送去。
只是她虑事不周,待礼物送达玉青时必已过了年节,只得修书致歉,望文娘姐姐海涵。
还有姑姑们,既已言明收到年礼,她便不宜再多生枝节了。
更衣后,兰浓浓便去了书房写回信。
虽许久未动笔绘图,但手感犹在,加之心无杂念,下笔构图如有神助。
伏案约一个时辰,便完成两张图样。她顺势起身活动筋骨,舒展身形。
温室中的植物变化最为显著。去年她的桃树梨树犹在春夏之交开花,而今寒冬腊月,却已复苏萌发新芽花苞。花缸中的荷花亦似常开不败,亭亭玉立。
两日前刚搬回来不久,兰浓浓便已察觉院中地下另有乾坤。她垂眸细看,灰色地砖,多彩卵石,青翠草茵,即便俯身近观,亦皆足以假乱真。
若非行走其上,觉出触感比操场地面更软弹,谁又能想到这地面竟是仿造的呢?
兰浓浓忽地冷笑一声,她仰首望了望天,又转眸扫过这所谓的家。
又有哪一样不是假的呢?
即便这院中屋内,一切陈设都与她曾经的家毫无二致,可它出现于不应存在之地,便再不是她的家。
这一日,兰浓浓写写停停,共画出六张图样。如今她只需每日泡一次药浴便可,院中虽无浴池,却有她早先托人定制的大浴桶,只是劳烦了碧玉等人来回忙碌。
她心下暗忖,待年节时,定要给每个人都封个厚实的红包才好。
从浴室出来天色已暗,兰浓浓未让她们守夜,自行熄灯后便上床歇息——
晟朝假日充裕,除平日七日一沐休,及各类节庆外,仅年假便有十五日。今岁五谷丰登,各地雪季无灾,天子大喜,特赐朝堂上下年假再添一日。
故自腊月二十四日起封印,至正月初十方开印。覃景尧近日早出晚归,正是与朝臣部署这半月假期诸项事宜。
朝堂虽休,国事却一日不可停滞。
今日批阅文书繁多,待回到府中已是冷月悬天,繁星密布。
覃景尧入府前仰观星空,忽有所感:“朗月繁星,乃吉兆。”
洗漱更衣后,他轻掀床幔,见娇人安然酣卧,心中霎时被柔情填满。不过一日未见,思念竟已如潮涌。
心念微动,拇指不禁流连于那柔软唇瓣,触感柔嫩酥麻,恍若磁石相引,引得他情不自禁俯身靠近。
次日晨练后,用早膳时见他竟也在座,兰浓浓下意识抬头望天。覃景尧心下莞尔,温言解释:“朝中自今日起开始休沐。前些日子留浓浓独守在府,我心中歉然,正好借此机会多陪陪你。”
兰浓浓忍下翻白眼的冲动,默不作声。覃景尧亦识趣地不去扰她用膳,二人同桌进食,虽无一语,气氛微妙却意外融洽。
膳后,覃景尧跟在她身后陪同散步消食,见她面色如常地吞药下咽,心头不由一沉。再看她动作熟练,显然近日服药频繁,已成习惯。
遥记数月前,她每需服药必躲进他怀中撒娇推拒,而今却已漠然无波。他眼底笑意渐渐消散,只余一片沉寂。
“春节时城中有庙会庆典,只是浓浓如今尚不宜见风亲临,今年只得委屈浓浓在府中游玩了。”
兰浓浓不明所以,也不予理会,自顾去了书房绘制图样。其间劳逸结合,将赖在一旁左右手对弈的男子彻底忽略。
待天色渐暗收笔出门,方才明白他早晨话中深意。
举目四望,周遭已全然换了模样——
彩灯高挂,蜿蜒逶迤,如一头鳞色瑰丽的长龙不见首尾。不时有火光冲天而起,引得四下喝彩阵阵。长鞭破空之声锐利嘶鸣,随即银花绽放,灰蒙蒙的琉璃顶霎时华彩流溢,绚烂夺目。
兰浓浓怔怔仰首望去,银花凋零,天顶重归暗淡。下一刻金焰再起,华光复盛,她的心也随之明明灭灭,怅然失神。
袖中抱着暖炉的手忽被一只大手握住,眼前倏暗,耳廓微沉,是面颊被覆上了面具。她未及回神,已被牵入一条繁华喧嚣的长街。
“吹糖人,吹糖人嘞!十二生肖,天兵神将,仙娥素女,我这应有尽有!姑娘可要请一个?”
“冰糖葫芦!又圆又甜的冰糖葫芦嘞!”
“赏花灯,猜字谜,赢彩头!各位走过路过,可千万别错过喽!”
“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京城名家亲笔挥毫,迎春送福,卖春联,赠福字喽!”
“敲花鼓,放鞭炮,辞旧迎新年节到!迎新年喽!”
“卖春饼喽!又甜又香又糯的春饼,快来尝一尝嘞!”
“”
唱喝叫卖声喜庆喧腾,长街上行人摩肩接踵,放眼望去尽是开怀笑脸。
兰浓浓置身其中,却似游魂般格格不入。她心知这一切皆是虚设,可喧闹欢声沸反盈天,涌入鼻息的甜腻浓香又如此真切。
忽然间,腿上一团柔软轻撞。她茫然低头,只见一连串三四岁大的孩童,个个肤白如奶,脸蛋圆嘟嘟,睁着又圆又大的眼睛,身穿喜庆红衣,手持花鼓,花灯,铃铛或糖人,正齐齐仰头望着她。
见她望来,孩童们个个笑嘻嘻地左右探着头。那撞到她的女童更是大胆踮起脚,举起手中糖人递向她,奶声奶气道:“姐姐对不起,我把糖人给你,你不要哭啦!娘亲说过年要开开心心,来年才能交好运,给你!”
兰浓浓只觉脑中嗡鸣乍起,周遭声响霎时消散。她的手不知何时已自斗篷下伸出,连同那只仅她掌心大小的小手一齐握住。另有只小手在她脸上胡乱擦拭,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蹲下了身。想说声谢谢,喉头却似被棉花堵住,一个字说不出。
她忙伸手探向腰间欲取荷包,给她们发压岁钱,却猛然想起自己久不出门,早已不带银钱在身。
身前几名孩童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她。兰浓浓又急又愧,正无措间,一只大手忽地映入眼帘,她定睛看去,竟是一只砚台大小,敞着口的银红钱袋,里头装满一串串用红绳穿好的铜钱。
她登时喜出望外,忙接过钱袋,招呼小童们排好队,也顾不上清点,只一人一串将铜钱塞进他们腰间的小荷包。耳边顿时盈满奶声奶气的吉祥话,声声清脆。
笑容不知何时已攀上唇角,周身疏离之气渐渐消散。她柔声叮嘱孩子们小心玩耍,蹲在原地目送他们再度连成一串,叮叮当当欢笑着跑远。
覃景尧恐她久蹲不适,轻轻将她环抱起身,含笑温声道:“走吧。”
兰浓浓闻声回首望他,脑中犹带起身的晕眩。不远处火树银花绚烂绽放,华光流转间,他身姿挺拔如鹤立鸡群,越众而出。容颜俊美似神官临世,高贵清冷,不容亵渎。
微微俯首,目光垂落,如俯瞰尘世。
火光暂熄,他脸上笑容温柔澄澈,眼中满是深情与宠溺。
前院占地颇广,为设此街会,院中器物尽数清空。内外三道街巷,足可容纳上百摊位。从头至尾走遍,自月斜逛至月中,热闹方散。
*
年关愈近,街巷愈发热闹非凡。归京的,返乡的,采买年货的,扯布制新衣的,修面扫房的,人群熙攘摩肩接踵。天南地北奔波忙碌,皆为同一桩大事。
然无论何时,百姓口中总不缺稀奇事儿。而近来最引人瞩目的奇闻,还属尚书令府独占鳌头。
京城中最不乏达官显贵,府中设宴摆酒,请戏班子,喜庆三日,十日,若能连绵一月那便是了不得的大手笔,事后必被众人津津乐道,追捧多时。
就在前些时日,京中贵人们争相设宴,真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比拼的便是谁家府上最有排场,最具规格。主人家自不会宣之于口,可这风声既已传出,便是要借百姓之口一较高下。
府中博得好名声,往大了说便是赢得人心,于家主政绩升迁大有裨益,各府主母持家之能亦可借此分个高下,出门在外皆能受人敬重。
往小了说,世人谁不贪好名声,不爱听奉承话?
然这热闹直至尚书令府出手,霎时力压众府。
只听说过府中设宴的,谁曾想在府里办起庙会?
高门大户倒也不是没想过,更非办不起。只是若真要操办,寻常摊贩易寻,可那些唱曲杂耍的名角儿,早被各家预定一空。若要从旁人手中截胡,耗费的心力远胜请人本身。
花钱倒是小事,只是里外安排场地,调配人手,筛查挑选,要保府中井然有序,调度打点实在劳心费力。而庙会不过图个热闹,出了门乘车舒舒服服便能瞧见,何必自讨苦吃?
谁会只为博心上人一笑,便一日庙会,二日庆典,三日歌舞,四日唱戏,五日杂耍据说要连摆七日,直闹到年夜当天?
如此兴师动众,大费周章?
偏就是这般天方夜谭,匪夷所思之事,尚书令府竟真做了。
消息一出,可谓满城轰动,人人咋舌,连宫里都惊动了。
也正因尚书令府这一年来动作不断,前有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的“仙府”传闻,今又在府中大办庙会,众人震惊之余竟也不觉意外,甚至觉得令公大人即便再做出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事,也不足为奇了。
不少铺子的掌柜粗略算了笔账,仅这五日,林林总总便至少耗费六万两白银!须知城中百姓一年辛苦也不过挣得三五十两。
有些铺子一年到头也就赚个几百几千两,能上万两的已是凤毛麟角。而令公大人竟将这般巨资如流水般挥洒,只为博一时之乐?
这么一比,连京中那些臭名昭著,一掷千金的纨绔子弟都得避其锋芒,甘拜下风了。
有熟客听掌柜语气发颤,满脸肉疼的模样,不由哈哈大笑:“令公大人这花钱的还没心疼,你这没花钱的倒先疼起来了!”
“正是!咱们令公大人手中有母族传下的下蛋金鸡,上有宫中厚赏,这点银钱不过九牛一毛罢了。”
“只恨我没个手艺,捞不着这笔横财!诶,你们说,我现在去学个手艺,明年令公大人还办不办这庙会了?”
“快得了吧!人家那手艺是家传绝学,千锤百炼的,你一年就能赶上?可真敢想!若比吹牛,倒兴许能有你一席之地!”
此话一出,顿时引来哄堂大笑。那人捂着脸小声嘟囔,再不敢探头。却也有满心不忿之人冷哼道:“牝鸡司晨,实乃牝鸡司晨!堂堂尚书令竟被女色所惑,为一己私欲强占庙会,与民争利,劳民伤财,劳民伤财!妖女祸国!”
话音方落,满堂笑声骤然一静,众人皆朝开口之人望去。
有人认出说话者,当即好大嗤笑一声:“我当是谁在此大放厥词,原来是满口之乎者也,半件实事不成,不挣钱养家,不相妻教子,专靠老妻陪嫁过活,还整日指这个不对,那个不行的,老不要脸啊!”
轰!
比先前更响亮的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见那人面红耳赤,怒目圆睁,还想厚着脸皮反驳,众人哪肯给他机会,当即七嘴八舌抢白开来。
“我说这茶楼里怎一股子酸味,原是有人眼红发酸!你们瞧他脸红脖子粗的样儿,莫非觉得令公大人那银子不该花给心上人,该花给他不成?啊?哈哈哈哈!”
“也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真当读了两本书便是读书人了?人家正经读书人,上能为官治国安民,下能养家糊口,传道授业,可别往读书人脸上抹黑了!”
“说什么,一己私欲霸占庙会,不过是自己没手艺,没钱,眼红罢了!我若有钱,我也请!挣钱本就是为了享受,不然谁起早贪黑卖那份苦力?再说了,咱偌大京城,若真缺了百十个摊贩就办不成庙会,那还配称上朝大国?自己没见识不懂便罢,竟还出来丢人现眼,我呸!”
“哈哈哈说得对!什么劳民伤财,与民争利,这话若叫那些摆摊的听见,非撕了某人的嘴不可!人家在尚书令府里头只需稍作样子,外头庙会照样摆摊,又得赏钱又挣钱,分明是天降横财,只怕还嫌摆的日子太少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直说得那人再不敢抬头。此刻也无人再理会他,话题早偏到天边去。不断有曾有幸进过尚书令府的人出声附和,被闲来吃茶的众人围着问东问西。
众人倒有志一同,无人敢探问与那女子相关的只言片语,只一味追问里头可暖和,可气派。
被选入府的商人百姓,入府前皆被严厉告诫,深知什么不该看,什么不该说。眼下见众人识趣,这平生难得踏入尚书令府,大开眼界的幸事,自然要大说特说。
什么里头温暖如春,穿件单衣都嫌热。府邸何等宏大壮观,府卫何其众多。上百名府卫列作人墙划定界限,值守前后通道各处。男女老幼那么多人,竟无一人出事云云。
每人所说大同小异,既合情理又带夸张,听得众人时而抽气,时而惊呼,好不热闹。
*
府中每日傍晚上演的节目日日不重样,可让下人们大饱眼福。这些签了身契的仆役多是孤儿,无亲无故,早将府邸视作依靠。
平日虽有假期,却未必正逢庙会。即便赶上了,热热闹闹的场合独自前往,难免寂寞无趣。且会上人多手杂,易遇扒手或拐子,实在不安稳。
因而此番大人为姑娘将庙会搬进府中,又大发善心,专挑了些面相福气的小厮婢女扮作街上百姓。众人不仅多得了假期,还每人领了五两银子作采买之资。
被选中的如被金馅饼砸中,当即兴高采烈朝主院跪拜,高呼大人姑娘恩德。即便未入选的,在艳羡之余也由衷欢喜。
人易受环境影响,兰浓浓身处欢庆之中,这几日心情亦随之轻快。白日绘稿时更觉顺手,赶在年节前画出二十余张图样,与回信一并封好,交给青萝,托她代送至驿站。
待人离去后,她才想起此时非比后世,驿站想必也已休假。一时懊恼不已,想着青萝刚走不久,应还未出府,也未与旁人招呼,裹紧斗篷便快步追去。
这座府邸约莫有兰浓浓家大半个小区那般大,若不绕路快步疾行至大门,约需两柱香工夫。碧玉曾与她讲过京中权贵府里的规矩,其中一条便是下人不得行走主路。这些日子她已走遍府中大小明道暗道,深知哪条路径可最快赶至大门。
疾行的脚步蓦然停住,兰浓浓方才想起,下人外出不得走正门。而这府中侧门有两处,另有后门,角门,也不知青萝究竟去了哪一道门。
碧玉迟了一步停住,刚要开口,却见姑娘压低帽檐绒巾,攥紧斗篷又向左边假山后的小径疾行而去,忙快步跟上。
*
前来尚书令府献艺的百姓,通常离府时方得赏银。今日已是最后一日,也不知令公大人会否格外开恩,多赏些银钱。
因需搭设台子,刚过晌午便陆续有人自角门而入,一路低眉垂眼跟随府卫,连余光都不敢稍瞥。待到了地方,听罢一番警示,点头哈腰恭送人离去,方敢抬起头来。
舞台是前两日戏班用的现成台子。几名武行师傅上前打量,数根一尺粗细的铜漆木柱稳稳立着,台面三丈见方,灰瓦铜顶,飞檐瑞兽,门窗红毯一应俱全。
虽是临时搭设,却宽敞气派,毫不含糊简陋。台旁半丈外处便是假山,后方一条小径通入竹林,正好便于上下场,倒也不必大费周章改动。
几人稍作商议,便动手卸车布置。见四周无人,府卫隔着几丈外立着,才略放松些低声交谈起来
“乖乖哩,这可真是大手笔!说来咱们武行向来是上台打擂,这般表演还真是头一遭。”
“你还别说,这还真是条路子!叫行里那些小子们练好架势出来,也能挣些银钱。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行主有钱不假,可架不住这些小子们吃得凶!管吃管住管穿,还得置办家伙,看病抓药,多少钱也经不住这么花啊。要不说令公大人年轻有为,人家随便一句话,就给咱们指了条活路!”
“可不是!前阵子我还听说行主挨夫人骂,说他一整年光知道打打杀杀,挣的还不够花的,连嫁妆都贴进去了。幸好咱们武行人守规矩,名声好,才被令公大人府上选中。这回领了赏钱,先给夫人把嫁妆赎回来,再出去卖力气赚钱,嘿呦!”
“说起赚钱,我听说令公大人前夫人离府时可带走了不少财物。听说那位原先家中只是个芝麻小官,连个下人都买不起,能有多少嫁妆?虽说没福气继续当二品官夫人,可到底在富贵窝里住了这么多年,走了还能带走这么多,要我说,这买卖可真不亏!”
“咱们令公大人真是君子!这无子之事,莫说搁在别的贵人府上,就是寻常百姓家里,也得——”
领头的师傅见几人越说越没边,忙警惕地扫视四周,压低声音喝道:“够了!这是什么地方?尚书令府里的事也敢乱嚼舌根,不要命了!
几人顿时皮肉一紧,抬眼只见周遭满目华贵,霎时后心发凉,惊出一头冷汗,赶忙闭紧嘴巴,用力点头。
身着灰布棉袄的师傅已上台敲打调试,四下再无人声。侍女们远远跟在后方,尖锐的刺痛令兰浓浓脑中嗡嗡作响,
她僵硬地转过身,吸着气,问道:“碧玉,你家大人的夫人,和离了?还是被——,何时的事?”
前些日子因琉璃顶之事惹出的教训犹在眼前,碧玉如今不敢轻易答话,唯恐一不小心又触及姑娘痛处。
虽徐氏离府一事,在满府下人看来,对姑娘及众人皆有益无害。
“姑娘”
“不必说了,我不为难你。”
迟疑本身已是答案。
兰浓浓忽地脚下踉跄,身子向后撞上了假山,幸而未伤及头部。
碧玉见状大惊,急忙上前搀扶:“姑娘!”
二人立于假山背面,声音刻意压低,台上几人专注活计便并未察觉。
兰浓浓轻握她的手推开,自行扶住假山站稳。许是衣着厚实,竟丝毫不觉疼痛,只是开口时嗓音莫名发颤:“他们方才所言,你只当没听到。即便你家大人问起,也尽管推到我身上,可好?”
碧玉听出她话中回护之意,蓦然抬头。
兰浓浓却不再多言,只是定定望着她,待她点头应下,方才转身,脚步微踉却悄然离去——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久等了宝宝们,昨晚睡着了,刚审完错别字[比心][比心][比心]
第54章 第 54 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
覃景尧虽闲居府中, 却并未一直与她寸步不离。她如今隐忍蛰伏,逼得紧了反倒过犹不及。
密卫来信,称那人已病重难起, 用药吊着命,约莫也就这三两日了。
那人乃天子心头之刺, 这么多年终要有个结果。只是这时机选得微妙, 年节庆日,于天子而言,不知是喜, 还是晦。
旁的事或可暂缓, 如此机密却片刻不容延误。
覃景尧指节抵着额角,微合双目, 伸手欲取茶盏, 却指尖一碰, 啪的一声脆响。他蓦地睁眼, 垂眸看去, 只见一地碎瓷狼藉。
碎瓷,破裂。
凤眸微眯,眉心渐渐折起, 心口莫名漏跳一拍。
霎时心念电转, 朝中各处安稳, 天下无大事, 则惟有
他猛地抬头,侧身一臂撑在扶手上, 透过窗口望向院门。果不其然,一个本不可能现身此地的身影骤然出现。
气势汹汹,来者不善。
“覃景尧!”
兰浓浓从未踏足书房, 不知碧玉等人已停在院外背身而立,更未察觉同泽与府卫阻拦的手势半途收回。顷刻之间,书院内仆从尽退。
覃景尧适时步出内室,面露讶色与惊喜,展臂向她迎去:“浓浓若有事,遣人报于我一声便是。累你亲自前来,倒是叫我,受宠若惊啊。”
兰浓浓侧身避开,身子不知为何有些发抖,她神色紧绷,双眸死死盯住他,一字一句冷声质问:“我问你,你夫人为何离开?是何时的事!”
覃景尧迅速扫过她面色,闻弦知意,顿时明了她心结所在。他收敛笑意,颔首蹙眉,作出一副另有隐情之态,再度伸手欲扶她:“此事说来话长,浓浓莫急,且先坐下——”
兰浓浓岂肯就坐?她挥手再退,移至椅旁站定,一把扶住椅背,执拗道:“那你便长话短说!”
见他尚有闲心倒茶递来,兰浓浓脑中轰然一炸,只觉这些时日静修的心性尽化乌有。她抬手指去,怒声道:“覃——!”
“浓浓莫动气,你身子方见起色,我只忧你气火伤身。”
五行之中,水能克火。
历经过一遭她的决裂之势,覃景尧对此已应对自如,姿态放得极低,不顾她挣扎,强揽着人坐下,自己撩袍屈膝蹲在她身前。
这动作异常熟练,令他不由一怔,随即摇头失笑。
他将她冰凉颤抖的双手拢入掌心,热意源源不断传递过去。微仰起头与她目光相接,眸中毫无心虚之色,正色道:“我与徐氏本是一场交易,如今期限已至,自当解约和离。”
短短一句,避重就轻,却简明扼要,令兰浓浓满腔怒火骤然一滞,怒愤的脸上唯余一片愕然。
来时路上,她想了无数种可能,羞耻,自责,愤懑,却独未料到竟是这般解释。她怔怔望着他,脑中空白,半晌才眨眨眼找回心神,跳出他话中陷阱。
她想反驳一面之词何以取信,可话语权向来握于权势之手。即便此刻见到那位夫人,只怕也受制于威势,不敢有二话。
可是,可是,
兰浓浓蓦地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脑中嗡鸣刺痛,眼中不争气地涌起泪意。
便那么巧?她一出现,期限就到了?
她瞪向他,目光愤恨,强咽哽咽,嗓音紧绷:“我,不,信!”
覃景尧抬手欲为她拭泪,却被她趁机抽出一只手,啪地一声重重拍开。他正欲解释,却被她接连的话语震在原地。
“你贵为当朝二品尚书令,天下大事小情何不清楚?岂会不知这世道同而为人,女子何其势弱!”
“若真有你所谓交易,六年前她也只是名十六七岁的少女,究竟是何等绝境,才会逼得她将婚姻当作交易?那必是因在诸般抉择前,哪怕将对于当下女子重若性命的婚姻作为筹码,日夜承受不知何时便会终结的惶恐之中,已是最好的出路!”
“可你不同。你或许是因一时兴起,或是被人催婚却不甘将就,索性寻了个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挡箭牌。你们或许确有期限之约,可若无我出现,这交易或许便会一直延续下去!”
“即便你们中途解约,若无我在,也本该以低调平和的方式体面收场!”
“你可知一个因丈夫离心而和离的女子,将遭受多少流言蜚语?”
“人言,是可以杀人的!”
这一刻,兰浓浓真的恨透了他。泪水将她的眼眸洗得透亮,将恨意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他面前。
“可这一切,都因我的存在而毁了。”
“是我!在她名正言顺为你妻之时,占去了她与丈夫相处的时机。更是因我,她才会被迫解约离去,受尽冷眼讥嘲!”
“所有人都知道,是我的存在逼走了她。我将永远背负恬不知耻的骂名,被人戳着脊梁骨,钉死在耻辱柱上!”
兰浓浓恨声瞪视,浑身颤抖,挣不脱的手如被蛇虫缠缚,令她恶心至极。前路既阻,她便起身一脚踢开椅子与他隔开站立,强忍脑中刺痛,奋力去掰他的手指。
燃火的眸子死死盯住他从仰视转为俯视的眼睛,哽咽颤声道:“这一切明明都是你的错!是你先欺骗,强留在后,害我至此——”
“也是因你,才害得她落入如此不堪境地。”
“是你,害了我们两个人!”
脑中如遭重拳连击,剧痛难忍。兰浓浓咬紧牙关咽下痛吟,嫌恶地别开眼,指甲在他手背上抓出数道血痕仍无法挣脱。恨意翻涌,竟想寻刀砍断这只手,彻底斩断与他的牵连。
瞥见一旁茶几上的瓜果瓷碟,她猛地转身将其掀翻抓起,骤然抬臂摔碎,瓷片狠狠扎入他手背皮肉,可他却似浑然不觉疼痛,任她乱划乱刺。
见挣脱无果,兰浓浓毫不迟疑转而将瓷片划向自己手腕,锋利的缺口瞬间刺破细嫩肌肤,鲜血涌出。
她赤红着眼抬起:“放开我,或断了这只手。”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覃景尧怔在她厌恶的目光中猝不及防,虽迅疾劈手夺下瓷片按住伤口,她腕上仍留下一道刺目血痕。
兰浓浓顿失依凭,无力却又恨极:“放开我!你让我恶心!”
“浓浓”
他将她彻底禁锢怀中,喉头发紧,声线微不可察地颤抖。而她仍拼命挣扎,明明头痛欲裂,牙关紧咬,却仍不停以头撞击他,更是紧闭双眼,仿佛连看他一眼都厌恶至极。
可这怎可以?
绝不可以!
覃景尧胸膛起伏,眸中暗潮翻涌,扣住她下颌迫使抬头。即便她猛然睁开的眼中满是憎恶,他竟仍觉心头一松。
“便是天子审案,也须听辨缘由再作决断。浓浓怎能自顾自下定论,定我的罪?无论如何,总该容我分说一二。”
“事已成定局,任何辩解都是强词夺理!无耻!卑鄙!虚伪!令人作呕!放开!”
她声音颤抖,却字字如刀,带着决绝的恨意奋力挣扎。
覃景尧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气息骤然紊乱,喉间竟隐隐涌起一丝腥甜。他深吸一口气强自稳住,喉头滚动,眼帘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瞬,
许是觉此姿势令她不适,他长腿向后疾退两步,稳稳落座。将她如摆弄衣物般轻易钳制于双膝之间,一臂环过腰身扣住双腕,不顾她挣扎怒骂,低头吮净她腕上鲜血,直至伤口只余嫩红细痕,再无血珠渗出。
他靠向椅背,面上深情而温柔,然唇瓣染血,眸色晦暗,轻轻一笑,只叫人脊背生寒。
“纵使浓浓不信我,我却仍要须据实相告,且此事于你,并无不可言之处。”
他移开拇指探入她口中,救下那险些被咬破的唇瓣,任她推拒嘶咬,即便破皮见血,笑意亦未减分毫。
“我无意向浓浓邀功,但若非我,那徐家女早在六年前便已命丧黄泉。”
他欣然见她身形一震,面露惊诧,齿关骤松,喉间无意识吞咽。眸色微暗,悠然续道:“如你所料,彼时我被催婚延嗣,不堪其扰,又身负重任心怀家国,无心娶妻。寻常娇养女子若娶而不顾,反倒亏欠于人。恰逢回京时偶见徐氏投河,便命人救起。救人须救彻,遂令将亭问明缘由,方知此女受生父继母磋磨,欲将其送给德行不堪的富家老翁换取钱财。”
“她自知即便得救亦无生路,不愿受辱故欲再度自尽。于是将亭知我正受逼婚之烦,便出一策,经我首肯后与那女子商议,订立有名无实之约,且双方皆可随时终止,此后嫁娶自由。自始至终,我与徐氏未曾同处一室。”
“如浓浓所言,女子势弱。此番契约虽于她无异于绝处逢生,然终是占了她婚约之名,且因我之故,令她六年来备受无出善妒之议。故此番她主动求去,将亭依约付其财物万两,赠尚书令府庇护一次,并为其彻底解决徐家后患。”
话毕,他眉间微蹙,似有不解亦含委屈,倾身向前捧住她的脸,锁紧她怔然的双眸,轻叹一声,于她鼻尖轻蹭,唇上细密啄吻:“此事,我自问不曾亏欠于人,实在担不起浓浓因此,这般厌我。”
“更从未想过令浓浓背负耻辱与骂名。此事我只对浓浓一人有所亏欠,若真有恶果,亦自当由我一力承担。”
兰浓浓瞳眸圆睁,脑中沉痛更因他的话乱作一团。她兀自出神良久,闭目调息,强忍阵阵剧痛,待理智渐醒方细细推敲。
他所说句句在理,未夸大亦未谦抑,显得格外客观坦诚。
在那般绝境之下,与人立约摆脱困境,求得庇护,确是最好的选择。即便离开,她也获得了足以安身立命的财富,虎狼般的亲人再难左右她。
若她愿意,还可寻一位真正相濡以沫的伴侣。即便独身一人,亦可过得从容安稳,再不必战战兢兢,惶惶度日。
甚而至此,方可谓否极泰来,重获新生。
兰浓浓以己度人,下意识用后世思维去审视,不知不觉间被裹挟着坠入他的语言陷阱。
她睁开眼,他脸上过分坦然的神情,让她恍惚觉得若不予理解接受,便成了不明事理,无理取闹。她眉心紧蹙,脑中仍被一阵阵拉拽般抽痛,思绪却在撕扯间逐渐清明。
兰浓浓转目环顾,又看回他眼中,眸中怒意未褪,转为谨慎与戒备。
人与人生来不同,她与这世间之人更是迥异。怎能以己度人,以为自己所想便是他人所愿,所喜?又怎能高高在上自以为理中客,替他人妄下断语?
她何时变得如此自负?抑或潜意识里,唯有如此,才能减轻心头那沉甸甸的负罪之感?
原来她的内心,实则并非全然磊落,竟也如此丑陋不堪!
兰浓浓心尖蓦地一痛,鼻根发酸,却不愿逃避。她所受的教育与教养,皆教她要勇于面对,正视,审视并超越自我,绝不容许沦为逃兵。
她望向他,只觉骇然。三言两语便令她哑口无言,自疑自省,险些忘了无论他二人内情如何,自己终是被他所欺,受他所缚,更成了世人非议的谈资。
该羞愧的人是他,她不该因他的过错而动摇心志,怀疑自己。
她望向他,内心渐归平静,轻轻转动手腕。
她如此平静,反令覃景尧心中莫名烦乱。依她之意缓缓松手时,暗想以她的性子,或许会再狠狠掌掴他。
他能封住众人之口,却止不住暗处私语。她确因他而受非议,心中有怒便是打了也无妨。只是后日宫中尚有宴会,届时,只怕他免不了又要惹人侧目。
他心中如此想着,眉梢眼角微弯,唇边勾起一抹笑意,竟有些迫不及待。
然而,她一手得了自由,却并未扬臂挥来,只是用手背在唇上重重擦拭。他脸色蓦地沉了下来。
兰浓浓强忍喉间与腹中不适,神情冷漠道:“说完了吗?若说完了便放开我。”
腰间骤然一紧,她似早知他要说什么,唇边浮起嘲讽:“放心,我只是头疼不适,回去歇息。毕竟以我如今的体质,离不开你这座温房。”
若是好了,便会离开,是吗,
覃景尧心中寒凉,手仍紧握不放,忽略她话中嘲弄,笑容苦涩:“浓浓心结在此,我以为,此事得以善了,你该放下芥蒂——”
兰浓浓嗤笑打断他:“我的心结,从来与他人无关。倒是你这般推诿,实在叫人瞧不起。”
覃景尧眸色顿变,闭了闭眸,哑声道:“你今日情绪起伏太大,恐伤心神。我送你回去,叫莫畴来瞧瞧,腕上的伤也需上药包扎。”
随即屈膝欲俯身抱她。
兰浓浓一把按住他手臂,站起身,并未看他,语气坚决:“我自己会走,也需静一静。别跟来。”
片刻后,周身禁锢骤然一松。兰浓浓未有半分迟疑,转身离去。
骨节分明的手背上,淡青筋络根根贲张,隆起狰狞弧线。几道血口仍不断蜿蜒渗血,继而无声滴落。
覃景尧凝望她远去的背影,眸中幽光晦暗,面色沉冷如铁,似有激烈情绪在心底汹涌。
良久,方唤人更衣。
*
青萝一回来,先经碧玉提点心中已有准备,方至寝卧门外复命:“姑娘,奴婢回来了。”
片刻后,一阵轻浅脚步声渐近,房门无声开启。,她抬头望去,只见姑娘散发如云,似是方才小憩初醒,容色平静,眼眶未见泪痕,身裹厚披缓步而出,朝她微微颔首,示意入座。
青萝心中疑惑忐忑,未敢就坐,正欲开口,却听姑娘先道:“倒是我思虑不周,忘了年节将至驿站也已休假。这般天寒地冻,还累你白跑一趟。”
姑娘的信件向来由府中信使专送,何曾理会过节假日?便是除夕夜,只要有信到,亦是牵马即行。只是此事一直瞒着姑娘。
青萝听了这话心头一跳,以为自己露了痕迹,转念想起碧玉方才提醒,方定下心神,如常笑道:“姑娘言重了。为姑娘办事是奴婢分内之责,当不得您如此客气。”
“奴婢正要回禀,您交托的信件等物驿站已收下,因怕您着急,奴婢特地加钱标了急件。只是冬日雨雪频仍,便是快马也需二三十日方能送到。咱们京中驿站年节是不休的,说来还是奴婢疏忽,未曾提前告知姑娘,倒劳您惦念了。”
即便驿站果真关了门,既已对姑娘称未休,明日那驿站便是现开也得开门迎客。
兰浓浓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将余银作为谢礼递给她去休息,又对一旁的碧玉道:“我这里无事,你也去歇着吧。”
碧玉略显迟疑:“姑娘——”
兰浓浓朝她点头,坚持道:“我有些乏了,去休息吧。顺便让院里的人都早些歇下,可好?”
碧玉岂敢替她做主,一时也不敢以大人之令推脱,心念急转,只得提心吊胆地福身退下。到了院中招呼众仆一并离去,自己则与青萝侯在院门外。
兰浓浓无意计较她是否阳奉阴违,又支颐静坐片刻,方起身至隔壁书房,挽袖研墨。
清水入砚,量需适中。过多则淡,过少则燥。力道须匀亭方不伤墨锭,徐徐研开,初时浮墨散溢,待方向不移,轻重有度,持之以恒,终成细腻墨汁。
兰浓浓垂眸专注,腕间渐冷微酸,便连袖托住,一圈复一圈不知疲倦。
母亲曾说,研磨如处事,事缓则圆。墨如此,事亦如此,更可修身静性。
心不宁,性不定,便出不得好墨,亦难成好事。
过去兰浓浓听闻过一句话,叫“错将顽石许作玉,刮尽金漆始见真”。从前只觉得此句韵致优美,却因阅历尚浅,真正能触动心魂的人与事少之又少,且皆流于表面。
直至今日亲身历经,她才恍然识得此话深意。
她以为历经生死磨难,自己早已有所进益,可实则她秉性难移。
当安全防线未被触及之时,她尚可从容以对。然一旦底线被触,她便再难保持冷静。
可扪心自问,眼下她改不了,也不想改!
她就是如此性情。若连本性也更改了,那便不再是她自己,不过一具虚假皮囊,一尊失魂傀儡。
或许日后她会因此吃亏受苦,但那都是后话。也许会,也许不会。至少此刻,她不愿为未必发生的将来,提前委屈自己。
她坚信,与其改变自己,不如改变方法。
墨汁浓淡相宜,色润而质匀。
兰浓浓停手长吁一气,搁下墨条,轻揉揉手腕,继而提笔蘸墨,悬腕落纸,一气呵成,
“错将顽石许作玉,刮尽金漆始见真。”
兰浓浓端详片刻,忽地将纸张一折,气息骤然紊乱。
额角灼痛阵阵袭来,她不敢再深想,径直将纸揉作一团掷入纸篓,重铺宣纸,缓缓吐纳,宁定心神,再次落笔,
“物是人非——”
啪!
脸上火辣辣的痛感袭来,脑海中纷乱的画面顷刻消散。兰浓浓深吸一口气,重新提笔。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1
兰浓浓静望良久,心中反复默念,终长舒一口气。神色虽仍紧绷,眸中却已带了几分释然。
她搁下笔,将滑落额前的发丝挽至耳后,微微颔首,心想,自己终究是有所进益的。懂得了权衡利弊,不再如上次那般不顾一切闹着离开。
更懂得了放下——
珠帘轻响,脚步声几不可闻地停在床榻前。
屋内只留一盏昏黄夜灯,花香幽微浮动,褪去了檀香的浓重,更显清雅怡人。
覃景尧背光而立,神情隐于暗影之中。他驻足良久,终抬手挑开床幔,榻上女子只露出一道微微起伏的身影,锦被严裹至颈,面朝内侧,吝于显露分毫。
他在黑暗中默然凝视片刻,忽而起身离去。不多时,一抹微光亮起,随他一同折返。
六角亭灯被置于床头架上,柔光渐洒,徐徐照亮这一方狭小天地。
她睡得安稳,那双白日里刺痛他的眸子,此刻乖顺垂阖,睫毛弯弯,脸颊侧压微微鼓起,莹润白皙,显得无害又乖巧。只是这般望着,他脸上原如寒霜笼罩的冷色便悄然消散。
“浓浓的眼里,可以有恨,却绝不能有厌,有恶。”
覃景尧倾身而下,以全然占有的姿势,一臂撑在她颈侧低语,指腹在她薄薄的眼皮上轻轻摩挲,徐徐向下,探入她颈间,将她藏起的脸颊轻柔托转回来。
拇指无意识抚过,触感有别于另一侧的光滑细腻,带着微微的硬滞,令他指节一顿。眸光骤凝,定睛看去,面上柔情顷刻被凛冽杀意取代。
单衣之下胸膛剧烈起伏,他却恐惊扰了她,强压震怒。提灯近前,看清她脸上分明的一枚掌印后,覃景尧蓦地深吸,闭目片刻,手自她颊边指痕轻轻移开,又检视她腕间伤处,悉心掖好被角,方熄了灯,骤然而起。
夜空冷月半隐,府中角灯长明。
门厅内打帘的侍女早已遣去休息,唯碧玉二人仍在厅中守候。平日此时一人已去歇息,待后半夜再来轮换,然今夜大人迟归,二人不敢擅动,连低语亦不敢有。
姑娘素日心善,白昼里常容她们一同歇息,故而此刻夜深,二人皆无困意。
往常大人皆是更衣后便来直接歇下,至次日天未亮,姑娘将醒前悄然离去。
碧玉估摸着时辰,以为今夜应无他事,正欲唤青萝先去歇息,才刚抬头,忽闻脚步声迫近,忙转身行礼,却迎面被来人一身凛冽煞气慑得腿软跪地。
覃景尧未瞥去半分目光,只低声掷下森寒刺骨的“出来”二字,便大步跨出门厅,直至院外五六丈处猝然停步。
周身戾气再不掩饰,蓦然转身睨向慌忙追来跪伏在地的二婢,语中杀意凛然,
“她脸上的伤,从何而来?”
二人心知祸事临头,犹记得出来前去唤了下人房中歇着的婢女去门厅值守,正自瑟瑟发抖,闻言愕然一惊。青萝急忙回话:“禀大人,奴婢们今日最后见姑娘时,并未见脸上有伤,请大人明察。”
碧玉紧跟着补充:“姑娘今日去书房前,曾在假山处踉跄了一下。回院后便不许奴婢们近身伺候,连晚膳,汤药,洗漱皆只令放下即退。奴婢确信申时初最后一次见到姑娘时,姑娘脸上确无伤痕。姑娘歇下后,奴婢们一直在寝卧门外守着,并未听见任何呼喊响动。”
值守此院的府卫亦单膝跪地,沉声回禀:“大人,属下等一直严守院外,未见任何生人入内,亦未闻姑娘唤人之声。”
覃景尧此时已稍复冷静,然一阖眼,她脸上那触目惊心的指痕便历历在目。细辨痕迹,确与受外力所致方向不同。而这府邸尽笼罩于琉璃顶下,每处暗门皆有人明暗值守,她的院落更是重中之重。
心中隐有猜测,胸中怒焰却愈燃愈炽。
而这些下人,屡次伺候不周,实在,无用至极。
“将这院子一干人——”
“慢着!”
骤然响起的声音令覃景尧一怔,抬头便见她头戴暖帽,匆匆裹着斗篷快步而来。
他眉心一蹙,取过同泽手中大氅,大步迎上前去。余光扫过院门处跪地请罪的府卫,揽住她便要往回带,温声道:“夜里寒凉,你出来做什么?”
兰浓浓出来得匆忙,脖颈灌入冷风,唇色霎白。她却肩头一顶,身子一矮避开他,径直上前扶起碧玉二人,又虚托府卫起身,一一赔礼后,方转身道:“是我自己打的,与她们无关。多谢关心,但不必牵连无辜。”
言毕不再看他,唤上碧玉青萝,裹紧斗篷低头往院中走去。
覃景尧冷冽的目光扫过被她温言相待的几人,暗香自身前掠过时,他长臂一伸径直将她打横抱起。大氅旋展间将她裹得严实,大步流星而去,冷声道:“院外候着,无令不得近前半步。”
“放开我!”
氅衣厚重,兰浓浓被他按在胸前,推不开,话音也闷得含混,恍若撒娇。好容易得以喘息,身子却骤然下落,她下意识攥紧他衣襟,心头一紧,眼前微晃,人已回到榻上倚着,身上一暖,被厚被密密裹住。
气息未及喘匀,刚一定睛,只觉浑身汗毛倒竖。
他双臂撑在她腰侧,以全然占有的姿态将她牢牢困于身下,目光沉黯,默然不语。在这私密床帷之间,气息逼仄,危险且充满压迫。
兰浓浓如窒息般难受,惊惶似避蛇蝎般急向后缩退,却发觉无处可逃,只得强作镇定,色厉内荏地驱赶:“我要休息,请你即刻离开!”
覃景尧未语,只静默凝视她,眸中幽光流转,似有所悟,忽开口道:“浓浓对下人尚能温和相待,为何独独对我,吝于半分容情?”
兰浓浓不愿在此情境下与他多言,偏过头道:“有话容后再说,现在请你离开。”
覃景尧未再追问,从善如流般颔首起身。
兰浓浓心下骤松,大口喘息,这才惊觉方才竟一直屏着呼吸。未闻门声响起,心又猛地提起,刚撑身坐起欲摸向床头暗格,榻内蓦地一亮,
她仓惶回首,竟见他已折返而来。手才触及暗格,腕间倏地一麻,五指顿松,那物咚一声落回原处,而她整个人已被掳入他怀中。
“唔——放手!”
覃景尧淡淡瞥了眼暗格中那件眼熟的器具,抬脚轻推合上,转而对着仍在挣扎,衣衫已略显凌乱的女子轻叹:“我不过想为浓浓上药罢了,何至于防我至此?”
言罢,将指间药瓶示于她看。
他神色温和,兰浓浓却只觉心跳如鼓,不愿此时多作纠缠,只道:“药留下,我自己会涂。”
话音才落,便听他又是一叹,似含无奈。
她却莫名毛骨悚然,心口如遭重击般闷痛,戒备愈深,眸光四扫急寻退路。下一瞬双手猝然被一只大掌牢牢扣向脑后,她应激般浑身一僵,眸中惊怒交加,双腿挣脱而出朝他踹去。
“放开我!滚出去!”
覃景尧却不闪不避,瞥了眼她左腕伤处,任她一双纤足蹬在心口腰际。她这般力道与其说是击打,不若说是撩拨。眼见玉腿半露犹自不管不顾,凝脂般的肌肤沁着幽香在眼前晃动摇曳,无声挑惹。
覃景尧眸色微暗,瞳色骤然幽深,她却浑然无觉,将自己折腾得气喘吁吁,衣不蔽体,灼热掌心覆上脚踝一握,掌下娇躯登时僵住,而后挣扎踢动得更为剧烈。
他握得更紧,哑声低语,嗓音沉黯,“我非坐怀不乱的圣人,浓浓若知道怕,便听话些,我为你上完药便好。”
他未再多言,可脚踝处滚烫蔓延的触感,已将他未尽之语道得明明白白。
兰浓浓只觉如被蟒蛇缠身,登时僵住,更难以自控地颤抖起来。她不愿示弱,却想起事缓则圆四字,心中反复默诵数遍,终未言语,身子却渐渐放软下来。
覃景尧虽觉遗憾,却仍言而有信地松开双手,耐心等她蜷起双腿,理好青丝,微微侧首,如献祭般露出指痕尚存的侧脸,与那一截腻白优美的纤颈。
兰浓浓紧闭双眼,牙关紧咬,强忍着不去闪躲,只盼尽早打发他离去。她竭力屏蔽感官,然黑暗中他的呼吸愈发清晰,上药后指腹细细涂抹的触感如影随形,宛如无名惧物。身体不由自主地寒毛倒竖,呼吸渐渐急促。
她双手环肩,指尖深掐,眼睫颤若雨打,一副竭力隐忍的模样。
覃景尧不会误以为她是情动,却欣然笑纳她这番情态。直至膏药浸透,她亦忍耐到极限,方适时收手,善解人意道了声“好了”。
见她如蒙大赦般大口喘息,一双警惕如小兽的眸子望来,黑白分明,似又要说出令他不悦之言。
“日后纵再恼怒,莫要伤及自身。你不心疼,我却是心疼万分。”
谁会不心疼自己?一巴掌打醒自己,再值得不过。
她默不作声,他便又幽然道:“你那婢女言道,今日你碰了后背,且伏下,一并上药。”
兰浓浓只觉被戏弄,登时大怒,抬手指斥:“你不要太过分!言而无信,欺人太甚!”
覃景尧并指轻压她的手,眉梢微挑,振振有词:“我方才是说上了药便好,自然是指有伤之处皆需上药。”
他随即又点了点她护在肩前的左腕。
兰浓浓这才觉左腕伤处刺痛袭来,怒得头隐隐作痛,咬牙道:“我后背没有受伤!”
“有无受伤,需检查后方知。”
“你!无-耻!”
然而她再多怒骂于他不过隔靴搔痒。他一副不上药绝不罢休的姿态,她反倒投鼠忌器,稍一迟疑,他竟真作势抬手。
二人僵持半晌,皆互不退让。
兰浓浓目光无意识扫向暗格,欲故技重施迫他退让,然未及行动,他却似未卜先知般迅速抽开暗格,将其内之物取出掷于榻外。此刻榻间再无尖锐之物可寻,她因是睡下又醒,发间连支簪子都未簪。
可眼下情形,越拖延于她越不利。
兰浓浓闭了闭眼,别无他法,只得呼哧喘着粗气将左手递去,强忍触碰立时收回,捋发至胸前,缓缓背转身,却终究无法对他宽衣解带。
她捂着头作最后挣扎:“男女授受不亲,叫碧玉来!”
女子娇羞之态,尤为动人。
虽只露一截后颈,双手紧攥衣襟却将腰肢勾勒得极细,肩胛之下自左而右一道细痕隐现。过度紧张令她喘息急促,恍若难耐,
覃景尧调息运气,嗓音却无端发紧:“她二人近身伺候,却不知你脸上带伤,何以取信?浓浓若动不了手,我替你更衣便是。”
兰浓浓未及开口,便觉一阵热意袭上肩头。她大惊之下猛地向前躲闪,可这拔步床乃她重金定制,床头后便是一架半人高的衣柜。五指扣上柜门已无前路,腰肢因而挺起前倾,曲线蜿蜒起伏,分外婀娜旖旎。
身后人眸光骤然一深,她却浑然未觉,十指紧扣用力至指尖发白,挣扎间气息紊乱,引得肩背不住起伏。
良久,兰浓浓缓缓坐直身子,肩背挺直,丝绸软衣倏然自肩头滑落,悬垂肘间。雪白脊背上横亘一道半指宽的粉色系带,粉白交织如花瓣嫩蕊,纤秾合度,坦然展露,美得惊心动魄。
身后许久无声。兰浓浓正欲开口,堆在腰间的寝衣忽被披回肩头,厚衾亦裹拢而来,只听一句,无伤,再回神时榻间已空,门声随即轻响。
她撩开床帐探看,屋中确已无人,方长舒一气。垂眸系衣时,衣带不堪受力,刺啦一声双双断裂。
兰浓浓抬起头,望向窗外,唇角勾起,自喉间溢出一声嗤笑——
大年三十,阖家团圆之日。
兰浓浓照常起身,仿若昨夜无事发生,依自身步调耐心调养。然头中不时作痛终是隐患,待莫畴诊脉完毕,她便主动将症状细述,虚心求问:“尤其情绪起伏时,痛楚尤甚。敢问莫大夫,待我痊愈后,这头痛之症可会根除?抑或会留下头疾之患?”
莫畴闻言略作沉吟。此事大人亦每日必问,他已多次向大人阐明,头不比身,身体可借外力强健,头脑却不可妄动。
姑娘这冻症,显然伤及根本。春秋温煦,不受季候刺激时倒无大碍,然夏日闷热,冬日严寒便最为难熬。
他之见,患者当知自身病状,方能妥善应对。而姑娘通透豁达,略通医理,从不讳疾忌医,理应告知实情。只大人关心则乱,恐姑娘知悉详情后反致忧思伤身。
兰浓浓对中医素怀敬意,见他沉吟不语,面色高深,便以为必留后患。她早有猜测,倒也不惧,遂善解人意道:“莫大夫不必为难。我自知头疾难愈,只望您多留医嘱,告知我如何应对便好。”
她这般善解人意,倒令莫畴有些汗颜。他未再抬头,实是姑娘脸上指痕虽浅却格外醒目,今早初见确将他惊了一记。幸而看痕迹不似外力所致,否则这府中怕是难免见血。
女子娇贵,姑娘狠起来连自己都打,实在叫人佩服。
“姑娘心性之通透,非常人可及。只要保持心绪平和,忌大喜大悲,冷热季节多加留意,莫吹风贪凉,便无大碍。常言道冬症夏治,待入夏日,小人为姑娘调配良方,必能事半功倍。”
兰浓浓颔首,又问了汤药还需服用多久,方起身送客。
去书房时,碧玉青萝紧随其后。昨日累她们受责,兰浓浓心有歉疚,便唤二人回去歇息,不必相伴。
往常此时她们便会遵命退下,今日却借故推拒,只道守在一旁绝不扰她。兰浓浓只当二人是怕她再行差踏错牵连她们,自己既有前科已失信于人,便未再多言。
未至入夜,鞭炮声已自四面八方砰砰炸响。冬日天黑得极快,兰浓浓听了不过片刻,天色已全然暗下。
无数璀璨烟花在此时点亮夜空,琉璃顶被映得流光溢彩,噼啪声不绝于耳。隔了层穹顶,又仿佛周遭一片寂然
一阵有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兰浓浓闻声望去,见提膳的婢女们列队入院,行至身前依次屈膝行礼。不多时,各式膳食香气自屋内迸发,馥郁扑鼻。
兰浓浓循香入内,便见那张直径约半丈的圆桌不知何时已被扩宽一倍。同套白底红釉招福器皿,大碟小盘里外三层铺得满满当当,菜色鲜亮,摆盘精巧,琳琅满目。
前两年过年,自姑姑处归来后,她独自一人也不曾亏待自己。从酒楼点了几样菜品回来,摆了五副碗筷凳椅,全家福搁在对面,父母兄姐笑容满面似在倾听。
院里屋内花灯彩画高悬,瓶中插着花,茶几上鲜果瓜子堆得满满当当。可从头到尾只她一人说话,话音一停,便是满室寂然。
“怎不坐下?”
兰浓浓自回忆中抽神,门厅处一道颀长身影迈入。她抬眸瞥他一眼,未作声,自顾就近落座。未唤碧玉二人,有他在,她们断也不会同席。
忽想起什么,又起身入内室,片刻后执了两只红包出来递给二人,含笑道:“今夜外头热闹,你们终日陪我在府中闷着,也该出去松快松快了。”
二人接过红包,对视一眼,屈膝领赏谢恩,却未挪步。
“既是主子有令,便听着。”
闻得此言,二人方如释重负,跪地谢道:“奴婢谢姑娘恩典,谢大人恩典。”这才退出门外。
今夜除夕,寓辞旧迎新之意。外头烟花绚烂,门厅两道帘子皆已卷起,只多添了几樽炉火。桌子摆在堂中,唯设两张座椅相对而置。无论落座哪侧,一抬头便能望见窗外景致。
热闹与静谧泾渭分明之际,几名抱着琵琶,古琴,笙箫的乐师入院行礼后又悄然退去。不多时,悦耳乐声悠扬响起,映着绚烂夜空,别生一番意趣。
大过年的,兰浓浓也想开开心心地度过,便回座执起碗筷。
覃景尧稍定心神,举筷夹了道她喜爱的甜点,原本欲放入她碗中,手臂微顿,最终落在她手边的净碟里。见她未动,便掀开盅盖,将熬得浓稠的甜羹递去,温声道:“稍作开胃,先汤后膳,方合养生之道。”
兰浓浓略作迟疑,抬眸扫过桌面,眉心轻蹙,这满桌佳肴竟只备了一盅汤羹?他何时又只距她一个身位?
如今她每餐皆是药膳,汤羹中熬着每日必需的补药。为一时装气不吃,或事后劳烦厨房重做,兰浓浓皆不愿选。
手上蓦地一轻,覃景尧心中亦随之一松,眸中含笑望着她乖巧用汤。那汤盅仅茶杯大小,她用膳姿态大方自然,五六口便饮尽。
他挽袖接过空盅置于一旁,取过青玉酒壶斟满两盅,自持一盅,另一盅递向她,温声道:“此酒乃花果药酿,可养身补气。今夜除旧迎新,往日种种尽辞于旧。饮了这杯酒,愿浓浓与我,新日皆好。”
兰浓浓抬眸看他,他笑意温柔澄澈,令人如沐春风。今日确是个好日子,她抿唇浅笑,左颊梨涡时隔多日终于隐现。
她接过酒盅,轻嗅了嗅,并无酒气药味,只余满盈甜香,引得人口舌生津。从前家中不许她饮酒,来此之后亦不敢碰,今日权当尝鲜了。
她举杯欲饮,忽被握腕拦下,忙扭腕避开。
覃景尧被她一副馋猫模样逗得莞尔。一向受人敬酒还不得举杯之人,今日竟主动寻人相碰。玉杯轻触发出叮一声脆响,他举杯示意,目光不离她面庞,仰首饮尽。
果酿入喉,兰浓浓蓦地睁大双眼,看向空杯,入口时清凉,过喉却化作温热,暖意直透肺腑。一向泛着寒意的五脏六腑骤然升温,恍若浸入温度恰好的热水中,极是舒坦。
故而当杯中再被斟满,她便从善如流一饮而尽。她贪恋这久违的,由内而外散发的暖意,不知疲倦,意犹未尽。
期间有人同她说话,她不耐去听,更不耐去应。那“坏人”拿走她的酒盅作要挟,她才胡乱应了一声。胃里胀胀的,有人总趁她空杯时往她口中喂吃食,看在都是她爱吃的份上,便原谅他罢。
只是他喂得太多,连果酒都喝不下了。
“真讨厌”
她双颊绯红,眼眸晶莹含水,唇瓣被果酒润得嫣红,正微微嘟起抱怨,娇气可人得紧。
覃景尧将她香软的身子揽入怀中,握住她还想抓酒盅的手,忍俊不禁。酒盅容量本小,又恐与她的药性相冲,酒酿用得极淡。眼下她这般醉态,实则不过饮了六盅,仅三杯茶量而已。
“浓浓,”
他低声唤她。她正抵在他肩头半阖着眼发呆,他略一动腿,她猛然惊醒,慌忙环住他脖颈,一脸惊慌失措。
他轻笑一声,存心再逗,看她一手勾着他,一边四处找寻“罪魁祸首”。他适时相助,待她发现后露出惊喜又得意的小表情,抬手欲拍,口齿含混地嘟囔:“坏腿,想摔我”
却因晕眩扑了个空,身子一歪吓得闭眼惊叫,被他一把揽回怀中,顿时如藤蔓般紧紧攥住他衣襟,低声急嚷:“要摔下去了,要摔下去了!”
覃景尧抱紧了她,轻抚她的发丝柔声安抚:“浓浓不怕,我抱着你呢,摔不着。”
“浓浓乖,你很安全,别怕。”
她便如此轻易安静下来,乖乖伏在他怀中,不知哼吟着什么。她已醉得彻底,却醉得这般乖巧,乖得他心软得一塌糊涂。
“浓浓”
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覃景尧抱她至门厅内的摇椅坐下,仔细裹好披风。院外乐声已歇,琉璃顶外喧嚣绚烂,此起彼伏,
明灭闪烁,恍若光阴飞逝。
摇椅轻曳,二人身周一片宁和,宛若相濡以沫,共度了地久天长。
“醒来后也要这般乖巧,可好?”
“可好?”
“唔”
他垂眸轻捏她下颌柔声诱哄:“浓浓要说,好。”
她不应,他便在耳畔一遍遍低语,直至她不胜其烦妥协道出个“好”。
“浓浓不再怨怪我,与我重修旧好,可好?”
“好。”
“浓浓听话,再不会想着离开我。”
“好”
“今后每一年,浓浓都要陪我守岁。”
“好。”
“愿得长如此”
与我同心,共守此誓,白首不离,生死相依。
除夕夜火树银花,霞光不息。琉璃顶下的小院中,万籁俱寂前,唯闻一声满足的轻笑——
作者有话说:1出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第55章 第 55 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
正月初一, 岁首吉日,诸事顺遂,宜祭祀祈福。
天公作美, 风息雪驻,一碧万顷。
兰浓浓被隐约的鞭炮声扰醒, 睁眼时脑中空茫。她轻抚额角, 半晌才回过神,并无传闻中宿醉头痛,想来是酒量浅, 只是睡去, 并非醉倒。
只不知何时睡着的,竟连守岁都——!
脑中忽觉一清, 忙低头检视, 青丝散落, 亵衣完好, 掀起衣襟也未现异样痕迹。起身下榻, 周身亦无不适。
“姑娘醒了。”
碧玉青萝含笑入内,满面喜气,径直向她拜下, 同声道:“奴婢恭祝姑娘新年安康, 大吉大利, 万事如意。”
兰浓浓未料有此礼数, 待回神,二婢已起身。她旋即展颜, 双眸弯弯,梨涡浅漾,应道:“同喜同喜!也祝你们新年快乐, 吉祥如意。”
“谢姑娘。”
兰浓浓颔首,忽想起什么,忙至床头打开柜子取出早备好的红封。下床时无意蹭到软枕,露出底下一点红色,她略觉疑惑,暂未理会,走出床榻将红封分予二人,握着她们的手诚挚道:“这么久以来,多谢你们无微不至的照顾。有时我思虑不周,连累你们受责——”
二人闻言一惊,忙要行礼,却被她握住手只得站着,忙自责道:“姑娘言重了!万万使不得!姑娘是主子,行事自有道理,是奴婢们伺候不周,叫您屡屡受苦,奴婢们才实在汗颜。”
“是啊姑娘,您千万别这么说!姑娘待奴婢们千好万好,我们感激还来不及。照顾您本是分内之事,只要姑娘安康,奴婢们便心满意足。”
兰浓浓不擅客套,便不再多言,只用力握了握二人的手,笑眯眯道:“既已辞旧,过往便不再提。愿我们从今往后,都越来越好。”
二婢受她笑容感染,亦心花怒放,含笑点头。
兰浓浓仍循着熟知的习俗,新年新气象,便认真选了身鲜亮而不失清雅的衣裳。青萝手巧,便请她帮忙梳个精神焕发的发髻。
她坐于镜前,抓起一缕长发,若松手几欲垂地,确是过长了些,日后自行打理必是不便。她以手作剪暗暗比了比长度,
“姑娘,”
兰浓浓一惊,忙化剪为梳。
碧玉行至她身侧,俯身双手捧着一只半尺见方的红封,语带欢喜:“奴婢整理床铺时,在您枕下发现这包压胜钱的红封。驱祟辟邪,护佑平安,您安枕整夜,可是大好的兆头呢!”
青萝在身后挽着发,亦随之道贺:“奴婢幼时只收过铜钱压胜钱,听闻大户人家皆用金银所制。能给咱们姑娘的压胜钱必定更精巧!奴婢斗胆,不知姑娘可否容咱们开开眼?”
兰浓浓只觉好笑,压胜钱向来是给小孩的,给她一个大人算什么?她摇摇头,但新年头一日,不愿多想烦心事,也不说扫兴话。
横竖是要搁置落灰的,既然二人想看,看看又何妨。
属于自己的压胜钱不宜由旁人拆封。兰浓浓拗不过二人,刚一接过,便觉手中一沉。拆开来看,里面竟是金与玉串成的压岁钱。
她勾起红绳,两串压胜钱轻轻晃动,比铜钱略大,一面刻着星斗,一面刻着平安多福。九枚钱币下坠着指长的金玉流苏,
交相辉映,璀璨夺目。
“九枚寓意长长久久,真是极吉利的数呢!”
“玉制的压胜钱,奴婢还是头一回见,当真精美。便是给姑娘作腰饰也使得的。”
二婢连连赞叹,兰浓浓但笑不语,将压胜钱递给碧玉,看她忙小心接着去收好。
早膳时分,天光大亮,她的餐桌已恢复原有大小,同样摆满美味珍馐。碧玉说待她用罢后,未动过的菜色会分赏下人,动过的则送至城外猫狗坊。
膳后,兰浓浓品茶消食。碧玉与青萝各捧一张臂长托盘,垫着喜庆红布,一盘盛满金瓜子,一盘叠摞大小不一的红绸钱袋。
正疑惑间,碧玉适时笑禀:“今日宫中有宴,大人憾愧不能陪您。这盘金瓜子是供姑娘闲暇赏玩的。新岁首日,府中下人皆需至主子跟前拜年贺喜,这盘是大人备予您打赏之用。”
“管家与各处管事赏银较高,五十两,三十两不等。其余婆子,婢女,小厮则略少些。大人交代,若您觉头一年谁当差合意,尽可依您心意打赏。”
兰浓浓只听便觉头大,且这分明是要她当家作主的架势,她自是敬谢不敏。正欲推拒,碧玉一句话却将她堵了回去。
“管家此刻正带着府中下人在院外候着,要向姑娘拜年呢。”
“!”
府中管家年纪与她父母相仿,纵不论尊长之礼,单是这许多人候着,兰浓浓又如何坐得住。
一出厅门,果见管家领着望不见尽头的一众仆从静立院外。
依规矩,本该是各处下人入内贺岁,然这院子有大人严令不得擅入,只得劳姑娘移步受礼。
见她现身,众人顿时肃容正身,笑容满面齐声贺道:“小人/奴婢等恭祝姑娘新岁安康,吉祥如意!”
兰浓浓猝不及防,惊得滞在门槛上,乌泱泱上百人挤占了半条巷子,如倒塔罗牌般各报所属后逐排跪拜。她虽曾登台面对千百观众,可何曾受过这般叩首大礼?又如何承受得起?
满巷贺声盈耳,她却如冰封般僵立原地,强挤笑容唤人起身,双手虚抬却不知该扶谁。急得头上似罩了暖炉,热烘烘恍若逼出了汗意。
幸得碧玉二人及时现身,分派红包将她解围。众人陆续谢恩退去,兰浓浓方如劫后余生般长舒一口气——
岁首吉日,朝臣齐聚金銮殿拜贺,恭祝天子万岁圣安,祈愿国泰民安,国祚永昌。
天子特赐晚宴,恩准朝臣携家眷赴宫同乐。申时正刻,重华宫内华光璀璨,歌舞升平,笙箫鼓乐之声不绝于耳,余音绕梁。
帝后高踞御座,太子端坐于阶下正位。覃景尧身为百官之首,位列左班首席。众臣依序敬献贺礼,颂词不绝。
鼓声雷动,傩戏开祭,以祈新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宴席间推杯换盏,笑语喧阗。覃景尧目光扫过满堂繁华,微眯双眸,只觉年年景致皆同,今夕更因心有所念,愈显乏味冗长,竟有度日如年之感。
他面含浅笑,与众人同乐,不时同上前敬酒之臣举杯交谈,实则目光已屡次遥望宫外,只待天子离席便寻机离去。
天子精力不济,往年宫宴开席献礼后便会提前起驾。今年朝臣贺礼已献,众臣酒过一巡,天子斜倚龙椅,面显疲色,却仍无离席之意。
朝臣杯觥交错之间,八分心神皆系于上首,六分心思暗揣圣意。皆暗含揣测,心下纷纷忖度。再观皇后目光频频落向女眷席间——
一些家中无适龄女子的朝臣,这才恍然察觉,此次宫宴看似如常,唯独女眷,尤其适龄的贵女们来得格外多。
如今天子注重养生而疏远女色,后宫早已风平浪静,太子年纪尚小,那妻位空悬的,便只剩一人了。
一时间,诸多目光暗暗投向席间。
臣妇贵女们若有所感,谈笑间端庄得体,姿仪优雅,只是眼神或明或暗频频瞥向左首上座。
那人身着绛紫官袍,不时举杯慢饮,与近旁臣子侧首笑谈。宫灯正映照其身,愈显尊荣显赫,如珪如璋。
郭皇后见天子面露疲色,亦觉时辰已差不多,便收回目光低声道:“今日劳累陛下久候,臣妾已心中有数,可要先行离席?”
天子正揉按额角,闻言摆手叹道:“辜砚身负重任,他的婚事朕须得上心。且他为一名女子屡次兴师动众,实在出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宅不宁,何来一心为国?朕如今精力不济,需你多费心,绝不可因小失大。”
“然亦不可操之过急,人选须仔细斟酌,德行为重。辜砚毕竟年轻,正值兴头,女色上暂昏心智不算什么,待兴致过了自然便淡了。”
见皇后领会,天子才略提兴致笑道:“如此,朕便叫辜砚同去。稍后皇后遣人传他便是。”
郭皇后当即起身,稳稳搀住天子手臂。
天子缓缓起身,声乐骤停,满座皆随之肃立。
“尚书令随朕同行,”
天子声音虽显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朕与皇后先行一步。众卿不必拘束,尽兴即可。”
覃景尧恭送圣驾回宫,仅得些赏赐与一二勉励之言,便被遣退。
宫人手捧赏物随行于后,方出暖殿,便闻一内侍低声禀道:“大人容禀,总管让奴才来传话,两刻钟前,皇后娘娘已召今日参宴的女眷们往懿宁宫去了。”
覃景尧心下顿时了然,面上却未显分毫。果不其然,刚出宫门,便被皇后跟前的大宫女拦下,大意自不出所料。
年初一,即便皇后未遣人等候,于出宫前他亦当亲往拜别。
姨母,还是心急了——
懿宁宫位于后宫北侧,占地颇广,亭台楼阁错落,花团锦簇如世外桃源,乃是后宫设宴之所。今日大臣家中女眷众多,便启用了此处。
消息灵通的贵女们早知此次入宫意在何为。参宴穿戴自是精心备置,绫罗绸缎,珠翠点饰,胭脂香膏,真金白银堆砌出的身段容貌个个出众,人比花娇。其间还夹杂些平日宴席罕见的生面孔。
自皇后命宫女前去传话,殿中不论有心或无意的贵女们,面上皆染了三分羞色,愈显惹眼。
整衣的,抚发的,暗理妆容的,真真是好一出群芳竞艳的大戏。
若说席间有几人相貌,妆发与神情皆令人似曾相识,那么靠殿门倒数第三位坐于绣墩上,低眉垂目看似娴静淡雅的女子,乍见之下,几令人误作故人翩然而至。
王英姿暗自蹙眉,心下只觉这些贵女大胆又天真。珠玉在前,余者不过东施效颦,徒惹人轻视罢了。
无意向上首瞥去,正见宝珍郡主亦瞧着那几人,唇边衔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恰在此时,宫人高声唱道:“尚书令大人到——!”
满殿莺声燕语霎时一静,众人起身垂首,只见一袭绛紫袍角如行云流水般掠过,随即一道矜贵优雅的男声响起:“臣,参见皇后娘娘。”
郭皇后笑容慈爱,抬手示意:“快起来,赐座。说了多少回,到了姨母这儿不必拘这些虚礼。”
覃景尧从善如流,含笑应了声“谢姨母”,从容落座。
殿中女眷及宝珍郡主这才见礼道:“宝珍/臣妇/臣女见过尚书令大人。”
覃景尧似才发觉满殿女眷,亦与其中几位命妇谦和回礼后,朝皇后讶然道:“姨母召见女眷,我在此恐有不便。”言罢便作势欲起。
众贵女心下暗急,郭皇后却笑得从容:“倒未料陛下这般快便放你过来,恰与女眷们遇了个巧。”
语毕极自然地指向殿中:“瞧这些花儿似的姑娘们聚在一处,光是看着便觉心旷神怡。她们正行着花令,你且猜猜今番花令传至谁手?若猜中了便许你离去,连同年礼一并带走。”
哪有什么行花令,不过是众人心照不宣的借口罢了。贵女们满面娇羞却只低垂眉眼,将一张张如花似玉的脸庞微微抬起。
皇后的心思覃景尧自然明了,当着满朝女眷的面,他须得给足皇后体面。
他笑着冠冕堂皇道:“若各位夫人小姐无异议,本官便斗胆一猜。”
得他应允,众女眷自是满心欢喜,一时又不免暗忖,终究是姨甥至亲,看来令公大人的婚事,皇后娘娘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今日新岁吉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令公大人但猜无妨。”
“令公大人睿智非凡,原不需我等多言插嘴了。”
“令公大人请猜便是,臣女并无异议。”
“大人请。”
一时间满殿莺声燕语,婉转动听。
覃景尧淡笑不语,殿中渐归寂静。性子柔弱者屏息垂首,面泛红霞。大胆些的则昂首挺胸,目含情意。
几名额绘花钿,青丝尽挽露出纤颈,发间珠花步摇轻颤的女子,于一众妆容素净的贵女间尤显夺目。
覃景尧蓦地眯了下眼,眸光微动间已记下几人,及其身前妇人的样貌与座次,不动声色淡淡扫过。其间又瞥见二三或眸圆若杏,或颊润如桃的女子。
他无声轻笑,身向后靠,坐姿大开大阖,一肘搭于扶手,五指闲闲拨弄杯盖,户虎口处黑色绷带若隐若现,复又垂眸下望。
一直额外留意他的宝珍郡主与王英姿,见他这番神情变幻,尤是那一笑时,只觉心惊肉跳。
待他目光将至殿门,二人心有灵犀般对视一眼,一人眼中看热闹不嫌事大,迫不及待。一人眸底则暗藏忧虑。
道既不同,不相为谋。随即各自移开视线。
郭皇后见此亦不由屏息。他府中那女子的模样她曾见画像,性情亦揣摩六七分,端看此番他看得是皮相,还是风骨——
那女子除却神情容貌,连衣衫妆饰皆如照搬复刻。
她的每一寸模样,覃景尧早在她杳无音讯的日夜中回味了千百遍。有心或无意,将手伸到他眼皮底下,当真不知死活。
不知何时,大殿内已静得落针可闻。
指尖茶杯滑落掌心握住,掩去一道细微碎裂声。他伸臂抬手,身后侍立的宫女即刻托盘躬身近前。茶杯落盘瞬间迸裂成瓣,馥郁茶汤洒满一盘。
宫女大惊却不敢声张,抬头望了眼皇后,忙转身背对众人以手遮掩,躬身疾退。
“若我所猜不错,”
覃景尧面含笑意望向殿门处,被他目光掠过的贵女们只觉颊畔发热,心如擂鼓,手中绢帕拧作一团。
未令众人煎熬太久,
“门内倒数第三位,额描海棠,身着粉衣的女子。”
话音落定,数名少女霎时面色苍白,眸中泪光隐现,随满殿目光一同含羞带愤投向那中选之人。
唯那被点中的女子蓦然抬头,满面惊惶,咬唇渐露笑意,身姿弱柳扶风,好不惹人怜惜。
“嗤,装模作样。”
殿宇开阔,说话之人压低声线,仅近处几人闻见。见那女子肩头一缩,无不执帕掩唇压下笑意,目光皆透轻蔑。
“令公大人!”
忽有一道清亮利落的女声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杏眸桃腮,笑靥娇俏,双颊两点梨涡的女子起身,大大方方行了一礼,继而道:“臣女斗胆直言,令公大人猜得不对。”
机会须得自争,本来这所谓传花令不过虚设,能入令公大人青眼,方是真本事。
少女迎着一众目光,毫无怯意。她此番既得入宫参宴,便定要牢牢把握机缘。若不成,恐再无下次。
勇气固然可嘉,然别有用心,不合时宜的胆识,只会弄巧成拙,自食其果。
覃景尧凝望这张连酒窝都刻意复刻的脸,看她眸中明媚之下掩不住的贪婪,鄙夷那卖弄笑容背后的虚伪丑陋。
就凭她,还有这殿中东拼西凑的她们,也配妄图效仿他的浓浓!
霎时间,戾气如有实质,压得殿中未经风浪的女眷们噤若寒蝉,冲得方才张狂自得的少女面色惨白,如见鬼魅般踉跄跌坐在地,丑态尽显。
覃景尧淡眸扫过众人,转身与凤座上的皇后目光相接,拱手一揖,笑道:“姨母此处想是不便,待您得闲侄儿再来请安。若无他事,辜砚先行告退。”
殿中形容狼狈的少女已被宫人扶起,瑟瑟发抖引往偏殿。方才笑若春花的贵女命妇们此刻皆眼观鼻,鼻观心。
郭皇后心下暗叹,只惜那少女运蹇。
所幸他尚顾全大局,遂颔首佯斥:“你终日辅理朝政,莫非将我这殿中女眷也当作属官训斥?瞧将人吓的。”
“罢了,也不为难你了,且去罢。”
二人心照不宣,俱不点破。
覃景尧躬身揖礼告退,转身时只向在座几位命妇微微颔首。
他一离去,郭皇后亦无心宴客,略与众人粉饰太平地笑谈几句,赏赐了几名受惊的少女,便命众人退下。
出得宫门,众人皆生劫后余生之感。若说来时尚存侥幸,经此一遭,再不敢起半分妄念。万幸她们犹在观望,倒是那些别有用心之徒,东施效颦,聪明反被聪明误,日后怕是姻缘难觅。
不少贵女望着那几名来时跃跃欲试,此刻面如土色的少女,唯余庆幸。
只是这些贵女们终究城府尚浅。单是她们胆敢暗中打探相貌衣着与性情,覃景尧便绝不会轻饶。
子不教,父之过。
妻不教,夫之过。
当日宫宴毕,众臣回府。几名官员一听妻女哭诉便心知不妙。此事自己欲攀关系,心志不坚,固然有错,却亦受了夫人枕边风煽动,更不知背后竟还有旁人授意。
如今神仙打架,倒叫自己这小鬼因一时贪念,累及妻女遭殃。
果不其然,正欲备车携妻女夤夜赴尚书令府请罪,还未出门便被尚书令府府卫堵回。
具体内情外人无从得知,只知这几家府上灯火彻夜未熄。未出假日,均娶平妻,纳爱妾,且听闻模样皆似正室。
不久,新妇便掌了中馈,原配避入佛堂。又未多久,几人考评升迁俱未通过,得以加官者恰是原先职位相仿,能力相当却屡被压制的同僚。
而参宴的女儿们,亦再未于任何宴席上现身。
事前旁的府上闻悉懿宁宫中之变,无不唏嘘庆幸,对家中女眷千叮万嘱,再莫妄图与尚书令攀亲,慎防亲事未成,反累多年基业毁于一旦。
岂料一语成谶,次日便闻那几家府上变故,却无人敢深究。年节之际,谁愿揽事招晦?且此事说来全怪自家贪心不足,亦无可辩驳。
只不免对尚书令又添三分忌惮,轻易不愿招惹。实是初一未过,人若惹他一分,不出当日便要十倍奉还,当真半分情面不留云云。
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往年大年初一给长辈们拜完年,收了一堆红包回来,一家人便聚在客厅看重播,聊节目,谈新闻,讨论出行计划。
这时候,兰浓浓通常挤在母亲和姐姐中间,只负责听和接受投喂,当然还少不了包饺子。她只管洗硬币,包是轮不到她的。
她手还算巧,但包出来的饺子个个圆鼓鼓的,太有个人风格,一看就知道硬币在哪个里头。
说起来这十多年,她吃到硬币的概率十有六七。虽说长大后父母兄姐有意让着,但一点也不影响她咬到时那股惊喜得意的劲儿。
虽然家人不在身边,姑姑们也远在千里之外,兰浓浓仍认真过年。她自列了张节目单,带着碧玉和一些年岁小的女孩们比赛踢毽子,投壶,传球,比划猜词,赢了猜对了便奖金瓜子,输了也有参与奖。
后来女孩们玩得兴起,自告奋勇展示才艺,有唱曲的,说快板的,翻花绳的,一天下来好不热闹。
晚膳时她让厨房备好饺子皮和馅,与众人一同包饺子。剩下的金瓜子全包了进去,不够的便另塞银豆子。
煮好后在前院支起长桌,将府中所有下人,门房连同府卫一并唤来,按人头每人自挑五个。吃到金瓜子的举手欢叫,吃到银豆子的虽略失落,但白得银子也是个个喜笑颜开。
兰浓浓自己挑了五个饺子,个个都吃到了金瓜子,听得满耳吉祥话,她心中欢喜。见人人笑逐颜开,亦觉欣慰,挥金如土的感觉确实痛快,热热闹闹才叫过年嘛。
满府上下喜气洋洋,覃景尧便知她今日心情甚佳。再听管家细述她一日所为,便如逢甘霖,一身冷意霎时消散,春风满面。
本欲再行赏赐,转念思及今日乃她犒赏全府,尽得人心之时,若自己再加赏,反倒喧宾夺主。
知她今日畅快,宴上又饮了些酒,酒意氤氲间格外想她。
此时银月未至中天,夜幕之下烟花阵阵,光影绚烂。
覃景尧更衣后略醒酒意,一路步履如风至她院中,免去通报,屏退下人,于房门外倏然停步,稳息叩门,声线低沉饱含情意,
“浓浓。”
兰浓浓正闭目回味喜剧相声,暗自开怀,忽被叩门声打断,脑中欢聚画面霎时消散。她气鼓鼓睁眼,裹被坐起,正欲开口却又躺下,辗转面朝外,隔着朦胧床幔瞥向房门,默不作声,只作已睡熟。
覃景尧耳力极佳,她寝卧本就不大,夜静时分稍有动静便格外清晰。他已听见她气息陡然一重,继而窸窣作响,应是拥被坐起,俄而又一阵轻响,她复躺下,却不出声,分明是佯装已睡,欲骗他离去。
覃景尧无声轻笑,心头温软,也不说破。静候片刻,又叩门道:“今日宫中设宴不得不赴,大年初一这喜庆日子,却留浓浓独守府中与下人同乐,我心中愧甚。望浓浓开门一见。”
话落,内里依旧寂然。
覃景尧眸中笑意愈深,这房门只消轻推便可敞开,他却收手负后,叹道:“我本盼浓浓开门容我一见,却怪我归来迟了。既浓浓已睡下,我只好自行进去了。”
兰浓浓蓦地睁眼,气息微乱,只觉他虚伪至极。她的房间他何曾来去需问?有心不理,可一想到他径自近前,便觉浑身不适。
房门轻响,似是他真欲进来。兰浓浓再躺不住,掀被起身,抓过架上披风裹紧,气汹汹搬了张凳子抵住门:“我已睡了!有话明日再说!门绝不会开,有本事你便破门!”
言罢径自坐在凳上,朝后倚住门板,心中冷笑,若他强闯,势必推倒自己,倒要看他敢不敢动手。
只是她终究低估人心之诡。他只需一语,便轻巧破局:“浓浓未睡却不肯见我,我心难安。既如此,我只好跳窗而入了。”
“覃景尧!”
闻得门外脚步轻移,似真要越窗而入。门窗两处,顾此失彼,兰浓浓气得头痛,一日好心情荡然无存。
房门唰地敞开,她冷若冰霜的俏脸骤然现于眼前,覃景尧却觉心满意足。
听她冷冰冰道了句“见过了”便要关门,他岂容如此?一臂撑门轻易卸去她的力道,身形似不稳般向她跌去,顺势揽住她踉跄后退的身子。
“!欸你——!”
他身量太高,兰浓浓顷刻被他笼在胸前,下意识挺身欲躲出来,可他骨架沉实,她被压得连连后退,披风委地。混乱中不知何时被人裹挟着转了方向,直至脚跟猛地一绊,身子顿失平衡向后仰去,
“唔!”
“浓浓当心!”
身体骤然失重,脑中晕眩,令兰浓浓一时怔忡未能回神。心跳如擂,吐息急促凌乱。待清醒时,竟发觉自己压在他身上,慌忙撑臂欲起,腰间便被一只灼烫大手牢牢按住。
“!你放手!”
兰浓浓只得屈肘撑身,免于全然伏倒。长发披散二人满身,衣襟松散空悬,她不及整理,怒而抬头望去,却霎时失语。
他仰卧榻间,墨发凌乱与她青丝交缠,下颌微仰,喉结锐利,肌肤如玉,眉目深邃,鼻梁高挺。骨相与皮肉浑然雕出高不可攀的清冷轮廓。
他只着一件月白交领长衫,此刻衣襟微敞,露出锁骨下贲张紧实,块垒分明的肌理,掌心附着之下,随呼吸一同起伏。
此刻眼帘半垂,笑意如水漾开,唇角轻挑,漫不经心又意态慵懒。她嗅到他身上沐浴后仍未散尽的酒意,清冷与不羁交织,却偏作一副任人采撷之态,蛊惑人心。
她眼中久违地掠过失神,覃景尧看得血脉贲张,心猿意马。他抬手隔空描摹她的眉眼,原不忍惊扰,却喉结滚动,腰腹绷紧,颈线流畅有力,倏然仰首吻了上去。
唇上滚烫的触感惊得兰浓浓霎时回神,急欲侧脸撑身后撤。才一动,后颈已被一只大手牢牢握住,灼热烙得肌肤泛起粒粒战栗。下颌自后方被捏住,酸意袭来,齿关顿松,炽热与酒香乘隙侵入!
“——放——开!”
兰浓浓被困于他双膝之间,身子如弓般极力向后仰,然弓尚有度,腰间与颈后的禁锢却容不得她退却,唇齿间的搅,吮,令她难以招架,齿关合不拢咬不住,更无力阻拦他的深。
被压在中间的双手终于挣脱出来,身躯霎时与他紧密相贴,她抬臂至他颈间,一手去掐,一手去攥住他的发狠力一拽——
“唔!”
这声痛呼自然非出自覃景尧,早在她紧贴拧动时,那一刹□□灼身,他便不得不戛然而止,只分离时重重吮.吞了她一记,方顺势依她的力道倒下。
兰浓浓舌根顿痛,双唇发麻,双手更他压于身下抽脱不得,只能伏在他胸前,此刻莫说抬腰,连抬头都极为吃力!
“覃景尧!你无耻!卑鄙!下流!龌龊!不要脸!”
兰浓浓口中含混骂着,气得嗓音发颤,身子抖个不停。恨意上涌,不管不顾低头狠狠咬下!
身前那看似凶狠,实则与亲吻无异的柔软触感,无异于火上浇油,沿四肢百骸窜涌,逼得覃景尧倒抽凉气,浑身肌理骤然绷紧。她再咬不住,徒劳抵着他急促喘息。
汗水自周身滑落浸透衣衫,手臂与颈侧淡青脉络,根根虬结鼓动。覃景尧微仰起头,任汗珠滚过耳际,自讨苦吃般强抑着,重重喘.息的每一寸肌骨都绷如满弓。
少顷,他挺肩松开她双手,举臂将人托起,靠在自己屈起的膝前坐着。身体虽备受煎熬,半垂的眸中幽光流转,面上却浮起笑意,哑声道:“分明是浓浓将我推倒,怎却倒打一耙?”
兰浓浓浑身无力,正勉力撑身欲起,一听这话,气得登时又跌坐回去。身下人蓦地一震,她已扬手狠狠朝他掴去!
啪!
掌掴声清脆响亮。兰浓浓只恨手臂不够长,只打到他下颌。力气不够大,未将他牙齿打落!
她翻身下榻,软着腿脚奔至暗格前,一把抓出里间一条软鞭,想也未想便朝他挥去。
“你当我是什么?屡屡轻薄侮辱!大过年的我本高高兴兴,你偏来耍酒疯惹我!欺我!混账!混账!”
这鞭子名义上是付知戎夫人所赠,实则是覃景尧精心挑选予她把玩的。因怕她伤及自身,鞭身缠了软布,长不及臂,本就毫无杀伤力。加之她此刻体力不支,抽在身上只如搔痒。
故而覃景尧只护住面门,身形未动,任她发泄。待她挥鞭力竭,体内汹涌稍能按捺,方起身展臂将鞭子轻巧夺过,远远掷开。
“我当浓浓是执手与共,相濡以沫的妻子。敬之,爱之,千娇万宠唯恐不及。”
他站起身,肩脊利落阔平,双腿修长剽健,举臂迈步间肌理贲张,块垒分明。薄衫被汗水浸透紧贴身躯,腰间线条尤显凌厉。
兰浓浓再是不谙世事,基本的生理常识却还懂得。她头一回见此情状,愕然瞠视,后脊发凉,连连后退。
却才逃出一步便被人拦腰揽回,她失声惊叫,后背相触如被蜇般猛向前挣——
“我不想同你多说!你走!你快走!”
她吓得浑身发抖,周身冰凉。覃景尧本不欲惊她,可她所写那句诗实在令他郁结。如今心结已深,厌倦了温吞迂回,他若不再进逼,她只会退得更远。
“浓浓与我既为夫妻,自当同心共处,你在我在。”
兰浓浓张口欲驳,极度紧张之下反格外清醒。她咽下或引不堪后果之言,连连吸气强作冷静:“你我眼下尚非夫妻。我此刻头痛不适,不愿争辩。你若真如所言敬我爱我,便请尊重我的意愿,我需要休息。”
话落,身后人果然一顿。兰浓浓未敢松懈,屏息凝神,试探推他。却忽地天旋地转,额心刺痛,喘息急促,冷汗沿鬓滑落。惊觉正被他抱起,心胆俱裂,顾不得疼猛地挺身欲跃下!
覃景尧眉心微蹙,拭去她面上冷汗,拇指轻揉额间:“莫乱动。你身上黏腻,沐浴后便歇下。”
兰浓浓心下一松,却不敢大意,更不信他,只一味向外侧身远离:“我自己能走。”
“浓浓若执意如此,或会令我改变主意也未可知。”
兰浓浓身子一僵,再不作声,胸膛却几度起伏。直至隔间浴室,甫一落地便扶住热雾蒸腾的浴桶疾步退至另一侧,忍气吞声道:“剩下的我自己可以,请你出去。”
覃景尧见她站得稳当,未再相逼,转身离去。未几,碧玉二人叩门入内。
兰浓浓今夜心神俱疲,身体紧绷后酸软无力,便未推拒。
哪料回了卧房,他竟仍在!
当即气了个倒仰,眼眶发热几欲抓狂,怒瞪他切齿道:“你为何还在!”
覃景尧亦是一身清爽,却无方才迫人气势,托着药膏去牵她手,温声道:“莫畴不是嘱咐你宁神静心?这般动怒于身子无益。”
兰浓浓避之不及,当即反唇相讥:“若非你出现,我岂会气恼头痛!”
覃景尧失笑:“我出现自是理所应当。倒是浓浓需好生养性,若见我一回便发作一回,这头疾还如何能好?”
“你不出现我自然便会好。”
兰浓浓一手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眉心紧蹙,语带倦意:“药我自己会涂。我很累,别再逼我。”
覃景尧未置可否,只将她轻按到床榻,一手压住她欲翻起的肩头:“若累了便躺下安睡,余事皆不需浓浓费心。”
兰浓浓气息霎时又乱,他杵在此处她怎能安眠?可僵持下去徒劳无益。她闭目默念事缓则圆,事缓则圆
良久,方抬眸直视他,直言道:“你今日究竟意欲何为?”
覃景尧莞尔一笑:“自今日起,我便与浓浓同床共枕。”
见她愕然瞠目,颊染红云,又从容道:“仅此而已。至于浓浓心中所想——,待你我洞房花烛之时,再议不迟。”
兰浓浓捂额运气,眸光疾转,怒极反笑:“你口口声声结为夫妻,可所作所为哪一点合乎未婚夫之礼?未免欺人太甚,自以为是!若要以婚约论,便该守未婚之规。如这般婚前狂浪无状,我绝不认允!”
“既浓浓有异议”
覃景尧略作沉吟,无奈轻笑:“那我只好一意孤行了。”
“你!”
兰浓浓怒极不退:“若你一意孤行,大不了鱼死网破!”
“数日前浓浓曾亲口言道,绝不会以自伤行报复之举。怎么,不过几日便要出尔反尔了?”
他竟还有脸振振有词?
“对待君子自当言而有信,然对无信小人,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覃景尧似觉有趣,颔首道:“既如此,为防浓浓伤及自身,便只好暂且将你束缚住了。”
“你敢!”
兰浓浓气得头中嗡鸣,疼得栽倒下去。
覃景尧心疼不已,然话已至此,不可半途而废。他一步上榻靠坐,将双手抱头无力挣扎的女子横揽腿上,持热意蒸腾的药锤一左一右为她熏敷镇痛。
莫畴开药的功夫确是不俗,只来回熏熨三遭,她紧蹙的眉尖便渐次舒展。
头中虽不再剧痛,却仍嗡鸣不止。兰浓浓脱力喘息,思及他方才轻蔑羞辱,只恨不能与之同归于尽。如是想着,绯红眸子掠向他时,尽是浓烈难掩的恨意。
“你若敢,便试试看。”
覃景尧看在眼里,胸中既堵且涩,却又隐生一丝快意。
有恨,总胜无情。
他持药锤的手稳如磐石,摇头轻笑:“我怎舍得那般待你?不过是你伤一厘,伺候不周的下人便受十分罢了。”
他便这般轻描淡写,视他人性命如草芥。
兰浓浓愤然望去,恍然惊觉他原是如此可怖。是了,她怎能忘却,他是挥手可定数人生死,覆手便能掀起血海之人。
眼下仅以服侍她的下人相胁,下一回,是否便要拿姑姑们,所有与她相干之人作要挟?
他手握无上权柄,而她身负无数牵绊。前些时日她竟妄断自身可为筹码,实是不知所谓!
难道真要因旁人而一再屈服?
可她真能背负得起以那些人的生死祸福,换取所谓自由?
兰浓浓心口窒闷难喘,喉间如被扼住。她埋首臂间,身子蜷缩,只觉每一次呼吸都痛不可遏。
床帷内一片寂然,清冽药香静静弥漫,似知她内心挣扎,亦或在静候她的抉择,无人相催。
良久,兰浓浓妥协般开口,声线闷闷传来,低浅朦胧:“你欲如何?”
循循善诱,步步紧逼,终是得偿所愿。
覃景尧心头畅快,深吸一口气,而后长吁而出,多日积郁的阴霾霎时扫空。若非顾念她正煎熬,恨不能当即开怀大笑,举杯痛饮。
然纵是刻意敛抑,言息间仍泄出三分快意。他收了药锤,仰身靠后,双手揽住她的腰,将身子僵硬却未再挣扎的女子安置身上,下颌轻抵额尖,掌落纤薄背脊缓缓拍抚。
“我所求,从来只是余生有浓浓相伴在侧。一如你我从前,浓浓纯然无垢,乖巧灵动,俏皮明媚,无忧无虑。若得如此,我必千般爱护,万般珍视,夫复何求。”
以权相胁,以人相挟,三言两语便欲将所作所为一笔勾销。提出此等要求,何其无耻!
兰浓浓齿间几欲咬出血来,却终究难以启齿。直至耳垂被捏住轻捻,似含暗示,她蓦地浑身剧震,五指深深掐入掌心,喉头轻颤,挤出一个“好”字。
此字一出,竟似剜心般剧痛,痛得她喉间溢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呻吟。连日精心调养的精神仿佛随之溃散,整个人骤然萎顿下来。
覃景尧知她一时难以接受,不再相逼。她今日亦已疲极。
长臂轻勾床柱垂落的香囊,片刻后有人推门而入。床帐外明灯转暗,门扉复阖。
他揽着她身形轻转,衾被覆于他腰际与她颈下。她躺在他臂弯间,身子僵直,喘息轻颤。他捏揉她后颈,只一下便惹得她禁不住麻痒,逸出声低吟软下身来。
他顺势柔声安抚:“身子绷着怎能安歇?浓浓乖乖听话,自当一切无恙。”
片刻,她果真乖顺应了声。
覃景尧合目勾唇,闲懒道:“闻得浓浓今日兴致颇高,还吃出了金瓜子。饺中藏钱,寓意此后岁岁安康,喜乐常伴,财源广进。浓浓福泽深厚,不知明日可否容我也沾一沾你亲手送的福气?”
“金器不独金瓜子,金锞子,金豆子,浓浓喜爱什么,皆可命人打造。”
“府中虽暖,终有不及。浓浓莫要任性,自明日起,暖玉仍须佩戴,可好?”
兰浓浓睁开眼,呼吸绵长,低低应了一声。忽主动道:“我想睡了。”
覃景尧无声莞尔,俯身向她,柔声低语:“惟愿浓浓,以吻封缄。”
兰浓浓眨了眨眼,仰首抬臂撑在他肩头,玉颈扬起优美纤弧。覃景尧举臂相扶,下一瞬唇上蓦地一软。
他眉目舒展,悦色几欲盈溢,却克制着,仅反客为主细细品味,极尽缠绵,方容她安睡。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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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 56 章 晋江文学城独家
翌日, 大年初二。
兰浓浓月事忽至,人如罹患重疾,面无人色, 蜷缩榻间气息微弱,呼出的每一口气都似浸透冰寒。
她此番归来身子受寒极重。数月前抵京后, 刚调顺的月事再度紊乱, 宫寒严重至小腹如坠冰窟,且周期又乱。这几个月每逢此时,她便如经历一场小死, 反复煎熬。
唯独此事, 覃景尧束手无策。故那几日,他亦最为难熬。幸而那时她常自我封闭, 痛觉似被屏蔽, 若非面色惨白, 冷汗涔涔, 单看神情竟似无事发生。
眼下兰浓浓感官复苏, 虽每日汤药不断调养,却一时根本受不住这般撕拽搅动,时刻如欲裂开的剧痛。
她全无防备, 痛不欲生。
莫畴为她施针镇痛, 可彻骨寒凉旋即卷土重来。汤婆子紧贴小腹, 却根本穿不透皮肉。她恍若再度被冰雪包裹, 寒气自骨缝中钻出,冷得四肢麻木, 渐失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稍渐回温,不久却又坠入冰窖。疼痛亦然, 时缓时急,周而复始,竟令兰浓浓开始畏惧止痛驱寒。
她浸在泪与汗中,疼得发衫尽湿,气若游丝,只能紧紧抓住环抱着自己的手臂,哽咽哀求:“能否,一直施针不取?或是,别再治了”
覃景尧知她痛极,他看在眼里,痛在心中,却不得不狠心拒绝:“施针久留反会加剧痛楚,甚至愈演愈烈。病若不治,只会变本加厉,待到下月,你又如何承受?”
他不停为她拭去面上冷汗,将蜷缩下滑的身子轻轻托起,让她完全偎在自己怀中。她又痛又冷,齿关要么紧咬,要么咯咯战栗,杯匙难进且易硌伤口舌。
覃景尧便自行饮下微烫的汤药或温水,俯身向她渡去,更在她依恋不舍时贴合停留,任她贪婪汲取暖意。
“浓浓乖,再忍耐几日。我已命莫畴加重药量,重调药方,定能让你好受些。浓浓敢跳河,敢藏身雪堆,如此果敢坚强,这月事之痛必也能熬过去。”
或许他的话成了强心剂,兰浓浓心气稍振,那股软弱惧意渐消。她竭力搜寻脑中庞杂知识,试图漠视感官,竟真寻得一二有用之法。
“我听闻麝香膏,藏红花,医治月事药效显著,你叫莫大夫,帮我开药。”
覃景尧眸中锐光一闪,垂眸审视着她。若非她此刻痛极乱投医,麝香与藏红花,此二药长期服用可致女子不孕,或于孕中引发流产,堪称剧毒,真教他不得不疑她是否别有用心。
不过此番,倒也提了个醒。
他口中自是应下。
年中休假,外家远在璞州无需登门拜会。至于曾官居三品,今已官降至五品的覃府,更不值一提。遣管家走一趟全了礼数,已算给足族中颜面。
故而覃景尧有大把时光相伴左右。这几日便如此寸步不离,贴身照料,终是陪她渡过此番艰难。
且颇有所获,譬如此刻,她虽口头应允如从前待他,但终究不够世故,眼中虽竭力克制仍会泄出真情,身子却已习惯他的触碰,再无僵硬抗拒。
年初八,兰浓浓恍若新生。亦自这日起,重新做回首饰架子,搬回藏珍院,并开始履行承诺。
三餐与他同用,夜间共榻而眠。读书也罢闲谈也好,总需听他说话,又被他调侃笑得太假,不够真心。她习字作画,他便在旁看书品茗,或不顾她意愿执意对弈。
有时心血来潮,不管她睡得正沉,早早唤她起身晨练。她用以健体的八段锦被他轻易学去,本是养生之术,亦被他稍加改动,打得凌厉刚劲。
这十几日间,不见有人登门拜访,亦未见他外出走动。他仿佛化作一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终日不务正业,只与她寸步不离,朝夕相对,纵情取乐,肆意挥霍光阴。
幸而偶尔他会消失一阵。唯有此时,兰浓浓方能稍得喘息。她一日日数着光阴,只觉度日如年——
冬日路况艰险,且路途遥远。年初六,归京的子弟们便需离京返任。卢亭文等人原定同日启程,只因覃景尧被琐务缠身,自年节后再未露面,连好友小聚也只是遣近随代为致歉。若非主动上门,怕是连一面都难求得。
他们这些友人散居各方,一年甚至数年难得一见。故离京前几人约定必要一聚,硬是安排车队先行,直至初八方见到人。
天色放晴,大地银装素裹。京郊东二十里,连绵红梅于寒冬傲然盛放,遗世独立。
一座青砖红瓦,飞檐走兽的别院独踞其中。梅香环绕,暖池氤氲,偶有鸟雀林间清啼,真可谓一处世外桃源。
身为别院主人,既是赴约,亦是为众人设宴践行的东道主,覃景尧却迟来一步。
院中待客的暖亭游廊内,乐师于垂帘后轻拨琴弦,廊间数株红梅疏落有致供人赏玩。几道身影或坐或立,皆是锦衣华服,仪态雍容,谈笑风生,好不惬意。
“某来迟一步,稍后宴上,当自罚三杯。”
来人语声朗朗含笑,显是心情颇佳。亭中几人早已起身相迎,心下皆安。
“哈哈哈好!辜砚兄千杯不醉,今日定要试你海量!”
“我等方至便听管家说要开封陈酿十年的素梅酒,今日可要大饱口福了。”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观辜砚兄眉目舒朗,定有喜事。这酒合该是喜酒才对!”
“哈哈哈,是极是极”
几人含笑围拢,拱手展臂,你一言我一语,不争不抢,风度翩翩,姿态磊落,毫无谄媚之态。
覃景尧朗声一笑,与众人把臂同行,依次于暖席落座,谈笑风生。
日近中天,同泽前来相请。几人分主次入席,衣着素雅,相貌清秀的婢女手捧食盒器皿鱼贯而入,屈身跪于席间,躬身俯首,静候膳事管事吩咐,只露双手布膳,落盏无声,而后悄声退下。
同泽接过管事抱来的一尺见方,红布紧扎的酒坛,行至距宴席半丈外游廊正中预设的高几前,当众劈掌开封。
霎时,梅香凛冽如雪轰然绽放。他双臂高擎,色呈红褐的酒液汩汩倾入杯中,时而声断,继而续响,直至酒坛重封,高几上未溅一滴。
付知戎好武惜才,见那高几光洁如镜,目光又落于同泽垂在身侧的手臂,啧啧赞道:“同泽这般臂力,定是百步穿杨的好手。”
上首主人未语,那被赞的近随只半转身立于原处,遥遥拱手道了句“不敢当”,便退回廊边低眉垂目。宠辱不惊的定力,倒与其主人如出一辙。
有道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同泽身为堂堂尚书令近随,出门在外便是朝中要员亦须礼让三分。且能被重用的亲信,心性能力自非寻常。故此刻席间出身不凡的众子弟,亦不觉宴上提及一名下人有失体统,反随之夸赞数句。
覃景尧友人虽广,然能与他同席小聚者,不过此刻同桌四人。
琴音袅袅,他挽袖举杯相邀,几人方止声共饮。
宴席既开,覃景尧果真自罚三杯,众人皆笑而陪饮,一时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覃景尧略提几句朝中风向点到即止,几人方依次言及此去志向。为官者自当上报效朝廷,下勤政安民。为将者戍边扬威,经商者以诚信为本,志在遍地开花云云。
言至最后,皆以“欲更进一步为家国尽心”作结,自也少不了一句“力所能及愿为效劳”之语。
覃景尧与众人共勉而饮。烈酒灼喉,诸君俱是海量,面不改色,神志清明。直至上首一句“五月成婚”落下,砸得几人霎时头晕目眩,几疑饮酒失度幻听所致。
几人终究非俗辈,失神片刻便心念电转明了原委。付知戎当即一挑浓眉,朗声笑道:“成婚自是顶顶好事!我与辜砚兄同在京中,必登门讨杯喜酒!”
卢亭文亦笑贺:“这大喜之日我自不会缺席。恭喜辜砚兄得偿所愿。”
林行之行商在外,来去自如,笑得最为开怀:“功德圆满,天作之合!这喜宴我可要多沾些喜气。宝丰道新开了一座玉矿,嫂夫人既爱玉,届时正好取了地心玉髓为贺。”
三人之中,一人常驻京城,一人行商四方,往来便利自不待言。便是卢亭文,外放为官已任期圆满,待回任地交接毕政务,便将返京赴任通政使司副使之职,要职所在。惟庞均度领兵戍守边关,身负重任,不可擅离。
索性他性情刚冷,久在军中亦不喜与京官应酬,便自斟满杯起身道:“我需带兵戍边,辜砚兄大喜之日恐难亲至。今以此酒提前贺君连理之喜!待返京之时,必登门拜访,请!”
覃景尧长眸含笑,悦色盈面,起身谢过众人,满饮而尽。
三人即欲离京,覃景尧亦心有所系,宴席至未时便适可而止。几人谈笑间步出厅外,同泽将早已备好的三车年礼分交三人亲随。
三人迟日返程,皆需策马赶路。于马前驻足,回身拱手:“辜砚兄,承英兄留步!且待五月归还时,不醉不归!”
“留步!”
覃景尧负手而立,颔首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愿诸君前路顺遂,此行风顺。”
付知戎则拱手大笑:“好!不醉不归!”——
时光飞逝,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立春那日,无风无雨,却有惊雷骤降。城卫沿街巡防,后于城东一处山坳发现落雷劈击的灼痕,苍山土石崩裂,半面焦黑,毗邻义庄亦遭焚毁。
平地生雷,必是此地不祥,招致天雷焚烬。后天子敬告天地祖宗,得示,乃批污秽,秽除则国运昌隆。
天子大喜,命平山除秽,又诏国寺高僧日夜诵经净化。如此一月,天降甘霖。天子再喜,除大奸大恶,大赦天下,与民同庆。
兰浓浓身子日渐好转,琉璃顶内地龙已熄,只需身着厚衣便不觉过多寒凉。
春困夏乏秋打盹,尤其隔玻璃晒日头,暖融融直教人昏昏欲睡。摇椅置在花园中央空地铺设的地毯上,轻晃间发出催眠般的细碎摩擦声。
书页上的字被阳光映得模糊,兰浓浓眨了眨眼,手臂渐软,与摊开的书册一同落于腹前。片刻后,摇椅止摆,伞盖半掩面容,起伏有致的身段仍沐于日光下,容那慵懒浅眠的女子安睡。
再醒时日已西斜。兰浓浓只睁眼瞥了下天色便又合目,正于脑中细细行转,忽觉鼻尖一紧,下意识启唇,笑谑声随之响起:“浓浓既邀吻,我便却之不恭了。”
阴影覆下时,薄衾间倏地探出一臂,纤纤玉手啪地打向那作恶的手。兰浓浓睁眼,眸中全无初醒朦胧,转向来人,懒懒伸出双臂。
覃景尧低笑,俯身将索抱的女子揽入怀中,耳鬓厮磨:“这般贪睡,浓浓莫非是猫儿变的?”
兰浓浓嫌支着胳膊累,便收回手蜷在身前,闭目轻哼:“我是病人,病人自然觉多。”
覃景尧驻足,低头抬臂轻咬她嵌玉的耳珠,惹她瑟缩抽气。他含吻轻斥:“不可总将病字挂嘴边。浓浓已大好了,再调养些时日,便可与病绝缘。”
兰浓浓愈发怕痒,只觉浑身如有虫爬。她强忍战栗去掐他喉结,果然手下猛地一颤,头顶传来闷哼,耳垂随之被松开。她忙抬手去擦。
这些时日来,他的强势专横已毫不掩饰。她越是反抗,他便越要执意而为,以致她屡屡落入他的陷阱,步步失守,吃亏不少,方才摸索出既不给他挑刺,又防他得寸进尺的应对之法。
她伸出手臂,仰首挑眉睨他。下一瞬天旋地转,已被他握住膝弯负在背上。
兰浓浓头枕他肩,手指卷弄他的发丝,浑身不使半分力,全凭他托稳身形,唉声叹气:“好无聊啊”
双脚亦向后轻踢,念经似的烦他:“好无聊,无聊,无聊,无聊”
却不知她自以为的聒噪,在覃景尧耳中竟如余音绕梁。她念到口干舌燥作罢,他尚觉意犹未尽。
不过她闷在府中数月,确也委屈了。
“如此”
他故作沉吟,果然惹得她猛地扑来。虽强忍未问,肩上紧扣的指节与急促的呼吸,早已将小心思暴露无遗。
他却仍稳如磐石,待她忍不住扒着他推搡摇晃,鼻间泄出轻哼,娇得他心酥骨麻,于她恼前方悠然道:“待莫畴再为你请脉,若无不妥,寻个天光大好,风不沾身的日子,我便带你出门。如何?”
眼下未至三月,乍暖还寒。她清晨曾见琉璃顶上犹沾露水,若要风不侵体,须待暖春三月底四月初。
兰浓浓复又趴下,一声长叹满是沮丧。
覃景尧自也不忍这般拘着她,然一时纵情与她身子康健相较,终究后者为重。
大手向后一捞,轻松将她揽到身前,抵额轻哄:“且再忍耐几日——”
“忍忍忍!我已忍了许久,不想再忍了!”
怀中原本乖顺的女子忽而发作,仰起的脸庞上,一双明眸燃着怒焰与委屈。执拗对视间水汽氤氲,她紧绷着脸,气息轻颤,似下一刻便要爆发或溃散。
“只要做好防寒,避开水畔风口,为何便不能出去?”
是啊,若予她周全保暖,不近水不迎风,何处不可往?莫畴亦曾言,她与天地气息隔绝过久,需循序渐进感知自然,否则再难适应四时流转。
唇角笑意未减,覃景尧一臂托稳她,一手流连抚弄她颊侧,
他费尽心思用尽手段,终将这只天地间恣意翱翔,振翅清鸣令人目眩神迷的珍鸟扣上枷锁。以笼外风雨伤身,不再宜于飞翔为由,将她困于温室之中。
莫畴所言不虚,待时日久长,她纵有双翼,天地却不再予她温柔。
唯有他,能为她遮风挡雨。
恰此时乌云掩至,天色骤变,贵如油的春雨细密飘落,风亦来凑趣。不多时,琉璃顶上已蜿蜒道道水迹。
这一回,兰浓浓终究未能如愿。她不信他,却对一直为她调养身体,言辞恳切的莫大夫报以敬重。
天公亦不作美,而一副康健的身躯,才是她最大的依仗。
她眉目低垂,神思萎靡,肌肤白皙若瓷,细润生光,唇色淡粉却透出些许病气。临窗倚坐出神,长发如墨缎般铺陈身后,流泻生辉。
窗外天色沉郁,屋内暖灯摇曳,光影朦胧。她宛若一尊精雕细琢的病美人,令人既生怜爱,又恐稍一触碰便伤了她。
覃景尧挥手令人撤去小几,将因动静微蹙秀眉望来的女子揽入怀中,斜倚臂弯,以指代梳穿梭于凉滑发间,低笑轻抚:“浓浓素爱听雨助眠。近来你常临《静心贴》,我且念来伴你,可好?”
怀中人阖眸未应。覃景尧亦合目,单膝屈起将她环护,声线低柔,不疾不徐吟诵开来。
“心若浮云,散聚皆空,念如流水,动静俱寂,观庭前竹,虚怀有节,望天上月,圆缺无惊。”
“深吸缓吐,杂虑尽涤”
落雨无声,惟闻身后低语轻柔。兰浓浓闭目静听,心绪渐宁,神思愈明。
倚窗听雨,佳人在怀,偷得浮生半日闲——
承平三十三年二月的第一场春雨,由淅淅沥沥渐至啪嗒作响,连绵三日方歇。待天色放晴,已是五日后。高大树枝探出屋檐,点点嫩芽初绽,又过数日,枯枝已被薄薄新绿覆盖。
琉璃顶内宛若真空,将外界喧嚣尽数隔绝。
立于高阁凭栏远眺,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相距不远却悄寂无声,恍若幻境。
兰浓浓转回目光,见一株株鲜花被从土中铲出,复栽下应季争春的芍药。角灯换作花灯,红鲤入池,檐窗翻新,远远望去,如骨诺米牌般自大门由外向内渐次焕新。
春日已至,她却仍着冬衣。雨过天晴后,她曾尝试减衣以适应气温,奈何出师未捷,仅少穿一件单衣,未及半刻钟便觉浑身发冷,恐诱旧疾忙裹披风回屋。
亦因此被他察觉,归来后借此好一番“如意”。
兰浓浓心中有事,已无心计较。经此一事,她穿脱衣物亦需假手他人,反倒因此跳出盲区,既减不得,那便添衣。
她知琉璃顶何处留有暗窗,下了高阁便径直行去。
碧玉手捧两件披风,先将一件粉底绣彩蝶的为她系好,方朝守窗下人示意开窗。
那下人见她颔首,方依令启开一隙。
霎时,裹挟凉意的春风趁隙而入,喧嚣人声亦顷刻涌来。
初闻这般嘈杂,兰浓浓一时难以适应,眼前发黑,耳中嗡鸣不止,无意识屏息直至几近窒息方蓦地回神。耳鸣渐消,凉意却于此时侵入肺腑,迅疾流窜四肢百骸。她猝不及防,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碧玉一直紧盯着她,见状急挥手下令:“快关窗!”
兰浓浓声颤阻拦:“不用。”
那下人看向碧玉,迟疑放下手。
兰浓浓将披帽拉起,掩住口鼻,退后几步背窗而立。实则春风和煦并不凛冽,碧玉等人只着两三件单薄春衫立于风口亦不觉寒。
她却觉那徐徐流入的气流如寒冰般轻易穿透衣物贴上脊背,冻得难以自抑地绷紧发抖。
兰浓浓不敢再试,刚踉跄欲前,碧玉已挥手令人关窗,快步近前奉上手炉,又加披一件斗篷,更一直拥着她未松手,细声宽慰:“姑娘莫急,春寒犹重,待暖些再试不迟。”
方才那口凉气似已渗入骨髓,冻得她呼吸都觉干痛。兰浓浓无心言语,只摇了摇头。直至回到早已燃起炉火的寝卧,更衣捧过热茶,紧绷的身子方渐松弛,只是眉心仍蹙,目光虚浮于空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朝廷开印后,覃景尧便不似年前繁忙。尤其年后她言出必行,事事依顺,乖软娇糯得令他恨不能将她拢在掌心随身携带。故而下朝后要务一决便径直回府,各类邀约宴会一概推却。
见她唇色泛白,肩头微蜷,他只在她衣着上扫了一眼,未多问。褪下外袍坐到身旁,将人揽入怀中十指交握轻揉。两名婢女恰抬着一口二尺长的红檀木箱入内。
兰浓浓放下茶盏侧首望去,眼中却无好奇。自那日妥协,他每日皆携些或贵重或新奇的物件予她。她心中虽倦,却不得不敷衍应对,日久竟也练就几分演技。
挑眉问道:“是什么?”
覃景尧轻笑未答,只朝那箱子瞥去一眼。碧玉青萝会意上前接过,箱子落于身前垂着金紫流苏的团绣桌案。
箱盖开启,耀目的金红二色霎时夺人眼目。二婢怔了一瞬,忙一左一右小心翼翼捧出。
绣金丝鸳鸯牡丹纹样的正红嫁衣徐徐展开。
“再有五十八日便是你我大婚之期。虽绣娘已量你身段,嫁衣却还需浓浓试穿是否合体。若有不适,亦来得及修改。”
覃景尧松开手,轻推了下身子僵硬的女子,抬颌笑催:“去吧。”
兰浓浓却似被灼了眼,猛地偏头掩目,喉间哽咽,长吸一口气,颤声道:“既是量身定制,不必试了。我有些受凉,不宜反复更衣。”
言罢便要起身离去。
覃景尧岂容她避退,一臂拦腰将人揽回,掌心覆上她额际,冷斥却朝下人而去:“这么多人伺候竟让浓浓受凉,可见偷奸耍滑。”
话音刚落,屋内屋外仆从齐刷刷跪地请罪:“奴婢伺候不周,请大人,姑娘责罚。”
“来人——”
“慢着!”
兰浓浓抓住他的手,几番深息,缓缓抬头。那嫁衣的红似染进她眼底,一片殷红。
她唇瓣微动,却挤不出笑,复又垂首倚向他颈侧,闷声道:“未曾受凉,是我害怕,寻的借口。”
纤指轻摇:“莫要迁怒无辜。”
覃景尧未令起身,任奴仆跪满一地,只屈指托起她的脸,抚开眼帘,锁住她通红的双眸,柔声问:“浓浓怕什么?”
兰浓浓仰颈咽了下喉咙,迎上他目光脱口道:“未成过婚,故而害怕。”
见他神情一怔,她险些嗤笑出声。深吸一口气,忽地起身对跪地的二婢道:“劳烦你们帮我更衣。”
碧玉二人谢恩方起,欲引她入内室。
兰浓浓抬手一拦,自将青丝挽至胸前,偏首道:“不必麻烦,只试外衣即可。”
二婢踌躇未敢应声。兰浓浓不为难,只抬眸望他:“你觉得呢?”
覃景尧已恢复神色,笑答:“既试嫁衣,自当全套一试。”
兰浓浓未再多言,只颔首道好便转入内室。
她不知嫁衣有几层,只闭目任人一层层穿戴。直至听人道,好了,方睁眼看向镜中。
却只一眼,压抑许久的情绪便化作泪水扑簌决堤。
覃景尧自她身后拥近,耳鬓厮磨间吮去她颊边泪珠,与镜中人对视,低叹轻问:“怎的哭了?”
兰浓浓身子僵硬,指甲掐入掌心,泪雾模糊了眸中情绪,只轻启唇道:“我恨你。”
“呵,傻浓浓,夫妻之间,岂可言恨?”
覃景尧直起身,长臂一展,转至她面前,十指轻扣凤冠嵌于她绾好的发间,继而俯身细端片刻,忽又取下置于妆台,展臂将人揽入怀中。
他掌心托住后颈,俯首噙住两瓣柔软,厮磨辗转,吮咬低语:“我却爱浓浓不够”
“唔——”
兰浓浓猝不及防难以挣脱,呼吸被夺,舌根生疼,鼻息间尽被馥郁檀香侵占,几欲窒息。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鸣之际,钳制骤松。甘冽空气争先涌入肺腑,她被晕眩裹挟,只知大口贪婪喘.息。
待气息稍平直起身,正听他道:“浓浓方才唇色浅淡,眼下丰润殷红,气色恰好。”
兰浓浓目光随他话语移向镜中,果见自己素面之上唇瓣殷红,竟比嫁衣更艳几分。眸中水光潋滟,堪谓娇艳欲滴。
她攥紧双手不敢再看,踉跄后退,却更深陷他怀中。
覃景尧自是欣然笑纳温香投怀。
嫁衣既合身,自不必再试。她似终于认清徒劳,闭眸不语,任他褪去嫁衣,再不作任何反抗。
自这日后,兰浓浓仿佛悟透挣扎无用,消沉数日,心结渐释,人忽而懒怠下来。不再闹着出门,每日里锻体,读书,习字作画,动动针线,学着挽发自娱,或寻些亮晶晶的珠宝蒙眼在府中四处藏匿,叫人帮忙伪装,再自得其乐寻宝解闷。
偶尔还会心血来潮主动去书房寻他,拉着他一同寻宝,甚至兴起时问些成婚琐事。
至见那几份由他亲笔所书的请柬,兰浓浓沉默良久,忽提笔将新郎名讳划去重写,递还与他,言辞郑重,
“我曾钟情愿嫁之人,唯有清清白白,未曾有过婚约的姚景。日后我出门与人相交,亦是以原配之名,而非谁人继室。”
堂堂二品尚书令夫人,纵为继室,亦是百官命妇之首,人人尊崇,风光无两。
然与一份掩耳盗铃,众人皆知的清白名分相较,孰轻孰重?
普天之下,也惟她不论权位,只从本心。
强迫而来的,怎及心甘情愿令人舒怀?覃景尧得偿所愿,早已心满意足,深陷其中。闻此只略作沉吟,便无有不应——
眠鹤胡同内动静频频,亦未刻意遮掩。虽请柬未发,然满京权贵皆已心知肚明。尚书令府上喜事将近。
只众人皆以为,任那女子再得宠爱,出身低微,至多不过是个侧室罢了。
不独外人,便是中宫郭皇后亦作如是想。故这些时日来,她耳闻他因那女子损了多少声誉,俱按下未提,只道一时情迷,来日方长。
岂料他千宠万护犹嫌不足,竟要娶其为妻?一介孤女,何德何能堪为二品尚书令正室夫人!
郭皇后冷面沉眸,一声荒唐几欲脱口呵斥,却因他后续之言愕然怔住,
“以姚景之名,于五月九日成婚。”
话落,殿内一时落针可闻。
良久,郭皇后方开口,语中惊诧未掩:“你要以一假身份与她成亲?”
先前那般大张旗鼓,诸多专宠,莫非皆是逢场作戏?
倏而,郭皇后心头一松,于辜砚而言,薄情总胜专情。以假身份娶妻虽显荒唐,难免遭人非议,但尚书令正室的名分终究未受玷污。如此,倒也未尝不可。
殿上那挺拔如松,丰神俊朗的男子面色平静,不见半分娶妻之喜。郭皇后只觉连日的心头重石顷刻消散,由衷展露笑颜。
“若你执意如此,以假行事终究难登大雅,悄声办了便是。”
覃景尧只恐不够昭告天下,岂愿低调行事?他今贵为当朝二品,母逝父隐,婚事本可自决。纵假身份娶妻遭御史参奏,于他亦不痛不痒。
郭皇后于他有养育之恩,于情于理,覃景尧不会隐瞒不报。然此番入宫,仅为告知喜讯,非为征求允准。且身份虽假,二人却堂堂正正,无需遮掩。
“姨母好意辜砚谨记。然新婚之喜,自当敲锣打鼓,广邀亲朋,大办一场。姨母与陛下身份尊贵不便亲临,届时辜砚与内子必遥拜以敬。”
他如此郑重,倒令郭皇后捉摸不透。但终究只是个虚名,便也由他去了。
出了皇后宫中,覃景尧又以姨甥之名赴天子处如是禀明,自免不了一番斥责。如此,终是过了明路。
隔日,请柬广发,自是引得朝野哗然。
薄情郎弄虚作假骗婚之事并非没有,可哪一个不是遮遮掩掩,唯恐落人口实?偏这令公大人不以为耻,竟大张旗鼓广而告之?
一时间,御史言官参其“不修私德,立身不正”的折子如雪片般飞上天子宫案。
而后宅民间则对那女子好生唏嘘嘲笑,只道当初盛宠至极,末了竟得个假名分。
然此风声方起,便有尚书令府下人沿途抛撒喜糖喜钱,扬言尚书令大人有令,为贺新婚之喜,即日起每日巳时至午时于城门外撒喜糖,抛喜钱,直至成婚之日。
消息一出,顿惹满城沸腾。未久,周边村镇百姓亦掐准时辰蜂拥而至,争接糖钱。
晟朝虽富庶,然糖终是稀罕物。且尚书令出手阔绰,喜糖喜钱皆是一捧捧抛撒,伸手必有所获,俱是平日难尝的上品糖块,手松者甚至都能捞得数枚铜钱。一时风声骤转,开口皆是贺词。
每日一个时辰,连撒两月,所耗之巨,平民百姓想都不敢想,更算不清明细,只知必是天价。
经此一举,谁还敢言那女子失宠?
平民算不清,京中权贵却看得更深。尚书令此举与年前府中办庙会大同小异,钱财次之,重在“用心”二字。莫说失宠,分明是万般爱护,竟连一句闲言碎语都不允落在那女子头上。
自古女凭夫贵。纵那女子原为孤女,头顶并非尚书令夫人正名,然谁人不晓这虚名之下实为谁人?今得盛宠傍身,一朝飞上枝头化凤,再无人敢轻视闲语——
日子过得飞快,暖春方过,倏忽便已入夏。
春裳收箱,夏衣上身。因这两月来抢喜糖喜钱的百姓蜂拥如潮,人散后免不得入城闲逛,故近来不仅城门税入陡增,城内外的铺面摊贩亦赚得盆满钵满。
五月九日,黄道吉日,宜嫁娶。
天公作美,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这一日,凡领过糖钱的百姓天未亮便往城里赶,只为向尚书令大人道贺。破晓时分,大街小巷已人山人海。城中铺户不便营业,索性俱挂歇业牌前去凑热闹,更有不少人自发檐下悬红绸以沾喜气。
京兆府尹唯恐人多生乱,玷辱尚书令大婚吉日,城门未启便调京畿卫沿街巡防。恐人手不足,请示上官后,特从军中借调兵卒协守。
旭日东升,京城内人头攒动,红绸连绵,满目喜庆。
姚府邸。
红灯高悬,树枝披红,鲜红地毯自大门蜿蜒铺入内院。往来下人皆避红毯而行,或腰系红带,或发扎红巾,面上俱是盈盈喜气。
覃景尧不愿她离府,却不可令其同府出阁,故前夜便将人送至姚府暂居。大婚当日交代妥当方离。
主院内,兰浓浓仍未更衣,被唤起后便坐于床沿似在出神。
院中喜婆不敢催促,却来回踱步唯恐误了吉时。手捧嫁衣首饰的婢女早早静候一旁。碧玉望了眼天色,与青萝对视一眼,轻声询道:“姑娘,吉时将至,奴婢们服侍您梳妆更衣可好?”
兰浓浓似蓦地清醒,实则心头狂跳,震得胸口气息生疼。她抬手捂心,望向碧玉的眸中惊惶无措,强笑道:“我有些紧张。”
碧玉肩头一松,上前扶她如往常般在屋中缓步,笑而宽慰:“奴婢听府里成过婚的婆子说,女子出阁那日无人不紧张。姑娘莫忧,大人已安排周全,奴婢会一直陪在您身旁的。”
青萝也近前伺候她洗漱,柔声劝道:“姑娘别怕,大人特意为您备了枚金苹果状的八卦锁。待会儿盖上红盖头,坐上花轿,您只管解着玩,便不觉紧张了。”
二人越宽慰,兰浓浓反倒越显惶惶,呼吸急促,额角渗汗,话音虚浮:“今日会不会有许多人不行,我愈发心慌了。”
“我有些头晕,莫大夫可在?我想泡个澡,再饮口酒压惊。”
二婢见她慌得语无伦次,几欲失笑,连声安抚。
兰浓浓捂额深纳几息,对碧玉点头道:“我这会儿不想见太多人。先唤人将喜服送来,稍后有劳你们帮我更换。”
待喜服一件件呈入,又对青萝道:“你替我去寻杯酒来,需借酒壮胆。”
青萝无奈,与碧玉交换眼神,方屈膝退去。
兰浓浓恍若未觉,走回床边抬手解衣,微侧首道:“为我着喜服吧。”
院中仆从十余,院外府卫森列。
碧玉应声走向门旁长案,甫俯身,忽觉脑后风动。待警惕回身,只觉颈根骤痛,身子霎时软倒。
正欲呼喊,口鼻已被捂住,熟悉而浓烈的安神香猝然吸入,她恐伤及姑娘,迟疑间神志渐涣,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姑娘满含歉意的面容。
兰浓浓不敢耽搁。幸而这些时日锻体略成,虽不及往日,仍顺利将碧玉拖入衣柜藏好。刚平复喘息,青萝恰巧返回,蹙眉四顾:“敢问姑娘,碧玉姐姐怎未在旁伺候?”
兰浓浓迎上前去,神色自若:“我遣她去书房取件物事。”
青萝未再多问,行至窗前小几置下托盘,回话道:“奴婢为您带了府中果酿并一碗甜粥。空腹不宜饮酒,且姑娘酒量浅,还是少饮为佳。”
言罢,青萝刚抬起手臂,兰浓浓便屈肘猛击其颈后,如法炮制!又以过量安神香将她迷晕,扶至妆台前坐下。
时辰紧迫,兰浓浓甩甩手待气力稍复,又将平日攒藏于挎包夹层中的安神香多倒些在帕中攥紧,方走到窗边与喜婆对答数句,默记其音色,才唤人入内。
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便能当师傅。
人刚一进来,兰浓浓闭门施为,依样迷晕,褪其衣饰穿戴,将人拖至床上,又对照镜影匆匆梳妆。
长过膝弯的青丝被她毫不犹豫剪至腰间,草草塞入抽屉。
随后为青萝披上嫁衣,以眉黛代笔疾书一信塞入其掌心。对镜端详片晌,再将昨日以嫁妆之名携来的包裹缚于腹前。虽仅有六分相似,兰浓浓却不得不赌这一回。
昨夜匆忙,且来时已是深夜,兰浓浓不知这宅子有无改建。她合门而出,捉袖掩住口鼻,一手虚掩腹部躬身,对院中面露疑色,目光警惕的下人模仿喜婆嗓调闷声道:“姑娘正用早膳,吩咐老婆子过会儿再进去。”
又凑近一婢女讪笑:“敢问姐姐,府上净房在何处?老婆子许是吃坏了肚子”
那婢女一听,当即后撤半步,不着痕迹掩鼻。周遭侍女亦轻蹙眉头,不再多看。
“你出院门左转,过抄手游廊再向左,青砖灰瓦那处便是。速去速回!今日乃大人与夫人大喜之日,万不可误了吉时。”
兰浓浓不敢多言,连连哈腰:“不敢不敢!姐姐教训的是。要不劳您遣人往我家中一趟?我那妹子亦是京城有名的喜婆。万一老婆子出了岔子,也好有人顶替。您放心,喜钱只算一份便好!”
那婢女颔首,催她快去。
兰浓浓忙不迭点头,捂腹埋首向外疾行。一出院门,果遭府卫盘问,如是蒙混过关。顶着身后锐利目光,她佝偻腰背,状似慌不择路朝游廊小跑而去。
虽曾在此宅住过一段时日,她却从未涉足此方。幸而今日人手皆往前院帮忙,途中唯见府卫值守。
至那青砖灰瓦的净房,兰浓浓顿时心喜,净房紧贴院墙,且似新筑,后方堆着未用完的青砖数块,隐于竹丛之后,极是隐蔽。
她不敢大意,先扬声问:“可有人?”静候片刻无应,又入内检视一番。出来后四顾无人,方利落垒起青砖,攀墙而上——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明天记得准时看文哈[害羞]
第57章 第 57 章 成婚,绝育
兰浓浓无时不在思忖, 要如何摆脱眼前困局。
她每刻皆受人监视,衣衫寝具均需假手他人,身无长物可藏。在那琉璃府中, 林林总总百余人,几乎每行几步便遇一人。他以旁人性命相胁, 她便不得不虑及如何不累及无辜。
她外无援手, 内受掣肘,纵绞尽脑汁,所有出路皆被他彻底封死。
然跳脱局外再看, 她只需先养就一副不拖后腿的康健之躯, 继而示敌以弱,令其放松警惕, 蛰伏待机。再择他不在场, 且府中众人皆被旁事吸引之机。最后, 留下足以令他投鼠忌器, 不累无辜的凭据。
明确方向, 便可逐个击破。首要将姑姑们排除在外,她们素来对她深信不疑,认真寻个理由便足以安抚。
养身锻体日不间断, 此为一要。
警世箴言道, 机会终是留给有准备之人。故只要心存此念, 她便可从任何细微处汲取不经意的价值。
譬如安神香, 譬如婚礼流程,譬如挑选喜婆。
大婚之时, 他再是专断,亦不可令她在同一府中嫁娶,行此形同羞辱之举。离开那座琉璃府邸, 待他前来迎亲之际,便是她唯一可乘之机。
她知这两月的挥霍造势,亦知这一日必是人潮汹涌。而人多眼杂之时,正是浑水摸鱼之机。
最后——
兰浓浓坐于院墙之上,忽地仰天大笑。她笑得不能自抑,笑得泪如雨下,心口憋闷的痛楚恨不能剖膛弃于外!
此刻艳阳高悬,她居高临下明明沐于日光之中,却冷得四肢冰凉,瑟瑟发抖。
伸出的手抖如筛糠,一一指向下方本应昏迷的众人,最后定在那马背上手持信纸,身着大红喜服本不该在此的迎娶之人,声哽恨怒:“你早知道,你早知道!”
兰浓浓喉头堵窒几欲窒息,头颅嗡鸣欲裂,一时竟语不成声。她奋力吸气,然胸腔如塞浸水棉絮,每一次皆艰难痛苦,愤怒,而无力。
可笑她自以为忍辱负重的蛰伏,实则不过他人眼中的跳梁小丑!
天高地阔,竟容不下区区一个她,
“!”
兰浓浓恨极怒极,眼眶通红死死瞪视,竟萌生与他同归于尽之念。身随念动,待回神时,她已拔下银钗自墙头跃下,直刺向他!
“我要杀了你!”
“大人!”
“夫人小心!”
僻巷霎时骚动。覃景尧却纹丝未动,只抬首凝望,唇畔含笑,展臂将飞蛾扑火般决绝扑来的女子接入怀中。卸了她手中银钗远远掷开,轻松制住挣扎,任她如濒死反扑般咬上脖颈。
皮肉刺痛,鲜血沁溢,他却纵声长笑,一持缰绳驱马扬蹄,朗声道:“迎夫人回府!”
“是!”
兰浓浓恨自己未习武艺,屡屡被他轻易辖制。她真咬下颈间一块皮肉,狠狠吐弃时,唇颌皆染鲜血。这癫狂之人竟将血抹入她口中迫她咽下,每当她扼喉欲呕,便掐紧下颌吻得更深更重-
嫁衣是他亲手为她穿上的,从内到外。发髻凤冠亦由他亲自梳戴。
兰浓浓终被下了药,浑身无力,由他亲手抱入花轿。跨火盆,拜堂,皆是被他箍着腰肢,由人搀扶摆弄完成。
她顶着红盖头,目不能视物,漫天贺喜声,轰然笑语,皆似被隔绝于真空之外,朦胧难辨。
她倚在他身上,被挑开盖头,由他握着手饮下合卺酒,又如傀儡般任他宽衣洗漱,赤. 身躺于满目猩红的床帷之间。
不知他在耳畔低语了什么,只知他离去后,她不甘地试图聚力,身躯却如失知觉般毫无反应。泪与汗浸透鬓发肌肤,直至夜幕低垂,门扉轻响,她方渐复气力。
覃景尧恍若未见她眼中恨意,手提食盒含笑近前。他已沐洗过,只着一件斜襟寝衣,袒露一线劲健胸膛。坐于榻边,取粥舀起,笑凝她道:“浓浓是自己吃,还是要为夫来喂?”
兰浓浓勉强支起手臂,闻此言不顾被下身无寸缕,一臂便朝他挥去!
“无耻!恶心!卑鄙!”
却只这一下,便耗尽方才积攒所有气力,人侧伏榻间喘息,仓促剪断的青丝散出凌乱弧度。
覃景尧眯起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因她断发而起的怒意,起身将食盒与粥碗挪远。她今日进食甚少,然既无胃口,强喂反令她后续不适。
烛火倏地摇曳,兰浓浓蓦地生出寒意,抬头便见他阔步逼近。臂扬幔落,大红帐帷垂下,光线骤暗,宽阔床榻随他逼近顿显压迫逼仄。
“你不许过来!”
兰浓浓心知将要发生什么,亦明白自己无力阻拦,却如溺水者明知徒劳仍挥臂挣扎。可床榻就这般大,她气力已竭,只能眼睁睁看他俯身逼近。
“滚开!我要杀了你!”
“覃景尧,我恨你!”
“我不要”
“滚开!滚开!”
她力竭势颓,如被拔去利爪的狸猫,挥打而来如同抚触,怒斥声含于口中亦似呢喃软语。
覃景尧心头如花绽开,禁不住笑出声来。鼻尖轻蹭她的,耳闻喘息喃语,细细品啄。榻上女子是他使尽手段折翼方得,此刻终落于掌中。
他再多怜惜,自今日此刻起,亦不必再隐忍。
脊背肌理渐见贲张,微沁薄汗,一手与她十指交扣,空余一手——
颤颤巍巍,楚楚动人。
红烛高烧,光影摇曳,映得满室暖融。
“——!”
兰浓浓双眸圆睁却发不出声来,只觉身体如被烈火撕裂,刺痛灼人。泪水自眼角无声滑落,视线尽被那人紧蹙的眉宇笼罩。她气息紊乱,周身颤栗不止。
这般情态落在人眼中,却是另一番风景。眼波如水,潋滟生光,双颊绯红,喘.息声柔媚入骨,恰似一朵被精心呵护的娇蕊,终于在雨露中盛放——
昨日大婚,百官来贺。天子与皇后虽未亲临,却赐下厚礼。朝中既无要事,覃景尧便请了五日婚假。
食髓知味,爱不忍释,竟真做了一回昏庸之人,色令智昏,不早朝。
药性早已退尽,兰浓浓却仍起身不得。浑身如散了架一般,连指尖都无力抬起,只余细碎颤抖的喘息。泪水早已流干,喉间涩哑难言,唯有一阵阵虚汗不断渗出。
天光应当早已大亮,隔着薄红纱帐渗入,朦胧晃漾,眩得人头晕欲呕。颈后忽然传来蚁爬般的触感,她身子一颤,骤然绷紧——
再醒来时,四下已是一片昏暗寂静。耳畔呼吸平稳悠长,周身却如被枷锁困缚。才微微一动,立时被箍得更紧。
兰浓浓勉力抬头,一眼便望见那道锋利的下颌与颈脉。她呼吸渐渐急促,眼底发烫,血丝蔓延,仿佛将这满帐鲜红都抽进了眼中。
她如被巨蟒紧缚的猎物,唯有牙齿尚存一丝锋芒。拼尽最后气力,朝那毫无防备的咽喉狠狠咬下。
“呵,”
那根本算不上锋利的贝齿,咬啮之间倒更像是撩拨。
覃景尧阖目感受着喉间时紧时松的压迫,食髓知味的身体如滚油遇火,倏然燃起。他胸膛起伏,呼吸渐重,扣在她腰际的掌心灼热如烙。
然怀中娇躯已如经雨梨花,颤弱不堪,再难承欢。
一声低哑的轻叹自他喉间逸出。项微一发力,便迫开了那毫无威胁的齿关。
昏暗掩去了他眼底翻涌的浓重欲.色,大掌抚上纤细后颈轻轻一捏,便教那目眦欲裂的女子软软昏睡过去-
日光漫进屋内,兰浓浓茫然睁眼,一时难以适应,偏头避开。片刻后才缓缓转回,目光空茫地落向虚处。起伏的呼吸牵动身体,喉间禁不住溢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这声响动宛若机关乍启,外间立时传来几道细微的脚步声。
“请夫人安。夫人可要起身?”
空洞的眸子渐渐聚起微光,经过一夜休憩,身体也恢复了些许力气。兰浓浓以双臂支撑,半抬起身。
几日未曾下地,虽只是坐起,却已觉得头重脚轻。身上虽洁净清爽,却仍沉重发麻,使不上力。她只能侧身倚靠,洗漱饮水皆需旁人侍候。
乌发被仔细束起,垂落身后。三层细软衣料掩不住颈间点点绯痕。兰浓浓低眸饮茶时,颈后蔓延的大片痕迹一闪而过。
碧玉二人垂首不敢直视,服侍她用罢早膳后,忽地双双跪下叩首请罪:“奴婢欺瞒夫人,罪该万死,恳请夫人重罚。”
夏日渐炽,琉璃顶已撤,风声鸟鸣悠悠传入,屋中静谧,唯闻花香氤氲流淌。
二婢自知先前屡屡侍奉不周,本不该留用,全因主子仁慈才得宽宥。如今欺瞒之事,纵被一并清算也是理所应当。
正额际沁汗,背脊微颤之际,却听一道沙哑虚弱的声音淡淡响起:“不必跪我。你们不过是听命行事,反倒是我,先前失手伤了你们,该是我致歉。”
这不合情理的冷静,惊得二婢冷汗直落,慌忙以手背接住,愈发伏低身子:“夫人万万不可!”
“奴婢卑贱之躯,万担不起夫人赔罪!”
床榻内静了片刻,才传来低哑声音:“起来吧。去替我熬一碗避子汤。”
二婢刚站直的身子猛地一颤,膝盖再次重重磕在地上,连声道:“奴婢不敢!”
兰浓浓唇角扯出一丝极淡的弧度,改口道:“那便请莫大夫来一趟,总可以罢?”
二人这才领命。一人躬身退出去传话,另一人仍守在床边,离她两步之远。
莫畴来得极快,似早已候在院外。他未入内,只站在内室门外躬身一揖:“请夫人安。但凭夫人吩咐。”
兰浓浓仍未纠正称呼,横竖说了也无人会改,何必浪费口水。
内室与厅堂婢仆林立,她却视若无睹,声音虽弱却清晰坦荡:“我宫寒未愈,即便侥幸有孕,胎儿也难保全。若真有孕,可能成活?生产会否血崩乃至一尸两命?”
话音落下,满室俱寂。
此番直言令莫畴亦是一怔,片刻方如实答:“夫人宫寒未愈,本不易受孕,亦暂不宜有孕。若真有孕,恐难保全。”
“既然如此,就劳烦莫大夫为我开避子汤,以防万一。”
“这”
“夫人容禀,您如今体质,无需避子汤亦无碍。且此药性寒,与您日常所服方子相冲。”
“还请夫人三思。”
莫畴离去后,兰浓浓再度躺下歇息。至午膳时,身子稍觉轻松了些,由碧玉二人搀扶下榻。
她如今肤色极白,双腕内侧的玫痕愈发显眼。
用过午膳,气力略恢复,已不需人搀扶,可自己缓缓挪动。只是稍一摩擦,便痛楚难当-
覃景尧告假数日,诸事堆积。甫一返朝,大小事务便如雪片般纷至沓来。推却午膳耐着性子一一处置,面圣禀事后策马归府,已是申时。
夏日昼长,骄阳仍悬于空。那令他牵念入骨,食髓知味的女子,正一身白衣卧于摇椅,静沐余晖。
恬淡安适,岁月静好。
仿佛大婚当日她那场崩溃与挣扎,皆是一场幻影。
覃景徐步走近,眼中温澜涌动。
她已是他的妻,明媒正娶,世人皆知,岂会是幻?
“身上可好些了?”
刺目光线被遮,兰浓浓闭目许久,方缓缓睁眼看向来人,目光看似平静,深处却压着万千情绪。
她摇了摇头,嗓音仍带沙哑:“去泡一会儿温泉吧。”
覃景尧凤眸微眯,随即含笑应下,俯身将她轻轻抱起。
二人共赴水滑养肤的温汤,入水时皆只着单衣,水浸衣透,她身上点点红痕如红梅映雪,清晰毕现,缱绻生艳。
池壁玉石坚硬,覃景尧将她抱坐于怀中。水浮力重,纵有双臂环护,她仍似不安地搂住他脖颈。
他一只大手轻捂她小腹,低语温存:“浓浓如今身子尚未养好,我怎忍心让你再受孕育之苦。”
“药不可乱用,日后我自会留意。”
“这几日是我放纵,我不在府中,你便是唯一的主子。上无公婆需奉,外务亦不会扰你清净。浓浓只需安心静养,慢慢调理。”
“方才见你吹风曝日,可还受得住?”
他厮磨絮语,兰浓浓只作未闻,抬手拔去鬓边特意簪上的金钗,霎时青丝泻落,牵走他全部目光。
她指尖摩挲般抚过他颈侧搏动的青脉,另一手倏然蓄力,握紧金簪毫不犹豫刺下!
温汤池形圆,南侧上方立一尊红顶鹤首,热流自鹤嘴倾泻如注,水声哗然。
却在这一片清响中,掺入一声极轻的“叮”响。
下一刻,池中水声骤乱。
鲜血自他线条分明的肩头淌下,只可惜血量不多,才滴落水中,便已被急流冲淡。
若是冬日,覃景尧绝不会躲。以些许皮肉之伤换她出气,他甘之如饴。
然如今夏衣单薄,伤在颈侧不便遮掩,若被人瞧见,于她终究不利。
他背脊微躬,含笑凝视被反扣双手,被迫仰首满目恨意的女子,俯身肆意侵占她的唇齿,直至她气息将竭几近窒息,才略略退开。又将染血的肩递至她唇边,任她狠狠咬下。
他轻抚着她散落水面的青丝,低叹:“浓浓太急了,你该待我睡熟再动手的。”
兰浓浓何尝不知?可只是一见他,便觉血涌逆流,能忍至此刻已属不易!
只可恨,可恨!
“唔——!”
后颈忽又被牢牢扣住,唇齿再被封缄,腥热之血强行渡入喉间。兰浓浓扭身挣扎,却终如砧上之鱼,再无挣脱之机。
她奋力睁大双眼,恨恨瞪向他,却在触及他脸上情动笑意时骤然醒悟,方才令他流血,竟是正中他下怀,不过是为这场纠缠更添几分癫狂趣味。
还能如何?还能如何!
双手不知何时已被松开,她猛地向他颈间抓去,双脚亦狠狠踢向他腹下。唇齿甫得自由,兰浓浓便喘.息着切齿道:“你最好,永远别闭眼,否则我必取你性命!”
“哈哈哈。”
挺拔身躯倏然站起,池水哗然纷落。他肌理虬结,腰背紧实利落,双腿剽悍,踏步间尽是蓄势之力。
“若能死于浓浓之手,又有何憾。”
虽作此语,然入夜之后,他却将她四肢牢牢缚住,使她背贴于己胸,连咬他泄愤亦不能得。
如是两日,她身子方见好转,夜里却再无宁息。口被掩堵骂不得声,手腕遭扣,双腿受制,纵有万般不甘亦动弹不得。
翻覆纠缠至力竭,即便后来松了束缚,她也早已被磨尽了气力。
每回醒来,他总已离去。可他在时,她便如被抽筋剥骨,连挣扎都无力,遑论取他性命。
夜不得眠,昼昏难醒,兰浓浓已记不清这般光阴流逝几许。只依稀记得一回昏沉转醒,朦胧间听得莫大夫低声劝诫:“纵欲恐伤根本,不可”
可他偏迫她在床笫间承欢放纵,一门之外,轩窗之隔,处处人声可闻。
她听着莫大夫之言,竟不觉羞惭,只想发笑﹣﹣
这荒唐世间,还有何羞耻可论。
此后,昼夜不绝的贪缠虽略见收敛,她却并无半分庆幸。不过是从夜夜索求改为隔日而至,待她月事一过,他便休务告假,连白日亦要变本加厉地讨回来。
兰浓浓每每觉得自己将要死在榻上,便又被他强行拉回人间。她咒他精尽人亡,可到头来虚弱服药的,却是自己。
恨意蚀骨,却动不得他分毫,更毁不去那作孽的根源。逃不得,避不开,起初尚能摔物泄愤,后来不慎划伤了手,她身边就再不见半件瓷器。
再摔,竟连个声响都听不到了。
一日日这般熬过,不知往后还要忍受多少日夜,更不知如此强撑,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她曾郁结难舒,覃竟尧自拿捏得极有分寸,不让她旧疾有复发之机——
七月底,暑气翻涌,炎夏正炽。
略有薄资的人家,车马中皆置冰盆消暑。至于达官显贵,排场更为奢靡,出行时有仆从持冰壶随侍,坐卧处水帘垂落,冰山环列,极尽清凉。
王将军府凭汗马功劳博得显赫门第。王英姿自幼除习武外,未尝艰辛,后嫁入镇武侯府,既有夫家倚仗,又有娘家撑腰,无人敢予怠慢。
之后夫妻另立府邸,其夫付知戎又事事以妻为尊,阖府上下唯命是从。至四月间,她怀有身孕,付知戎更是呵护备至,唯恐她受半点冷热劳累。
而今不过略行数步,竟已觉疲热交加。
王英姿被引至中庭“晓风亭”中落座,规矩伶俐的下人奉上花茶,便静立一侧为她打扇。
两月前尚书令大婚,她因安胎未至,仅遣人送礼。如今亲临这座名动京城的琉璃府邸,方真正见识其中气象。
高门府邸,无非是亭台错落,山石点缀,曲桥流水与奇花珍木相映成趣。此间府邸虽也大抵如此,却更见匠心。
雕梁画栋愈显精工,花木品目尤为繁丽,更有诸多未曾见过的精巧陈设,处处透着不凡。
只可惜顶上琉璃已撤,再无缘得见其流光璀璨之景。
打扇虽送来微风,终究不若冰山清凉宜人。王英姿正自暗忖,忽见花圃后方游廊中转出一行人。为首女子步履略急,却每行几步便需停顿,身后两名绿衣婢女屡屡上前搀扶,显是身体有所不适。
王英姿蹙眉起身,提裙向外迎去。奈何身怀六甲行动不便,未行多远,便与那女子迎面相遇。
日光正盛,照得人眼前一片茫茫。她方欲扬唇寒暄,却在看清对方面容的刹那,生生将已到唇边的话语咽了回去。
眼前女子明眸若水,粉唇微扬,一身桃色长裙外罩淡蓝披帛,云鬓高绾,髻后垂落两条与衣裙同色的桃色长带,随风轻曳。
衣妆灵动,眉目间春意流转,颈侧耳下痕影依稀,身段窈窕丰润,一望便知是备受怜爱,浸润雨露之姿。
可她不经意低眸时,却透出一股泠然之气。肌肤极白,日光照耀下几近透明,乍一看宛若冰雪塑成的人儿,与从前明眸璀璨,生机勃勃的活泼模样,已是判若两人。
王英姿怔望良久,方轻声叹道:“浓浓,成亲之后,当真大不相同了。”
兰浓浓本想如往日般展露笑颜,奈何心境已非,此刻唇角的笑意只怕勉强至极。但友人来访,她终须强打精神。
“英姿姐姐,别来无恙。”
碧玉已在来时路上告知她胎象初稳,兰浓浓仍不敢让她久立,便轻挽着她缓步向亭中走。
“原是我的不是。早先在信中与英姿姐姐说定要登门探望,不仅食言未至,反倒劳烦姐姐怀着身孕亲自前来”
她语声轻柔,言辞妥帖,举止间皆是礼数周全,却让王英姿心中愈发不是滋味,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抬眼四顾,只见亭内亭外婢女垂首侍立,虽规矩恭敬,却站得极近,只怕稍说几句私语,便会被尽数听去。
兰浓浓知她因何蹙眉,心中亦觉无奈。她虽曾对那人动过杀心,却绝不会自伤性命。
可笑他,以及她们,皆不肯信,仍这般步步紧盯,仿佛稍不留神,她便要做出伤害自身之举。
可笑。
念及此处,兰浓浓心头蓦地又窜起一股火气。她强自按捺,勉力含笑问道:“姐姐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话音刚落,她便觉失言,这般开口便问来意,岂不近似逐客?久未见外人,竟连话也不知该如何说了。
有心转圜,唇齿微启,却终究未能成言。
王英姿顺势接话:“许久未见浓浓,一来是挂念你身子可好,二来,也想邀你同游。城外妙峰山新开了一处小佛庵,听闻经文讲得极好,我想请一部回来供奉,便思量着邀你相伴同行。不知浓浓可愿一去?”
提及佛庵,兰浓浓不由想起玉青姑姑们,不知她们如今可好。未曾出席她的“婚仪”,心中可会存了芥蒂?这般想着,心头便如细针刺过,泛起隐隐涩痛。
“姑娘若有此意,奴婢这便吩咐备车?”
兰浓浓蓦然回首,便见碧玉轻轻颔首。
能得出门,她心中自是悸动,然事出反常必有因。先是友人突然到访,眼下又骤然允她外出,怎么想皆觉蹊跷。
心口怦然,身上犹存不适,她仍转向对面神色如常的女子,含笑应道:“自然愿往。只是英姿姐姐的身子,可还撑得住?”
王英姿眉间一舒,当即起身执她的手:“浓浓不必忧心。”
临行之际,二人各乘一车。王英姿本欲与她同乘叙话,却被告知她车内不得置冰。她虽怀胎畏热,却非不能忍受,只道无妨。
然兰浓浓却不肯。她不知今日王英姿前来是否出自他的授意,却断不能让一位有孕之人因自己受委屈。
况且,她已久未与人往来,生怕言辞不慎伤了情分,更怕听对方再如上次相见时那般,说出些看似劝慰,实则需她屈从妥协的话来——
妙峰山距京城二十里,马车出城后行约大半个时辰。兰浓浓久未外出,初时还撩帘观望,却渐觉兴味索然。车身虽不甚颠簸,她仍不知不觉睡去,直至被轻声唤醒,方知车驾已停。
恐让孕妇久候,她匆匆理罢衣鬓下车。不料甫一抬头,竟怔在原地。
“浓浓!”
京城不比玉青,权贵云集。虽有人打点,庵中众人仍谨守本分,唯恐行差踏错累及浓浓,故凡事皆力求周全,不惹是非。
但凡见有车马将至,便早早有人候于阶前相迎。今晨得闻浓浓将至,云安更是提前守候。若非庵内事务缠身,只怕众人都要齐聚在此相候了。
直至双手被人握住,颊边泪痕被温柔拭去,兰浓浓方如大梦初醒般颤声低唤:“姑姑?”
云安见她这般模样,亦不禁眼眶泛红,怜惜道:“浓浓受苦了。”
兰浓浓来不及细想她为何这样说,只听这一句“受苦”,多日积压心底的苦楚再也抑制不住,猛地扑入对方怀中放声痛哭起来。
这座佛庵虽处京城,却与昔日清云庵并无二致,同样依山而建。长长石阶之下空无他人,唯有山风轻柔,伴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
她哭得忘乎所以,仿佛在外受尽委屈的孩童终于归家,再不必强忍心酸,可尽情宣泄。
王英姿坐在车中未曾下来,只听这哭声便已心酸难抑,悄然落泪。碧玉等人亲眼目睹,更是感同身受,心酸不已。
“浓浓莫怕,有姑姑在。往后姑姑们便在京城陪着你,断不会再让人欺你无依。”
“哭罢,浓浓既受了委屈,哭出来心里便好受了。”
兰浓浓哭得头痛喉涩,哽咽难止,在那一声声温柔轻抚中渐渐平静。这时才蓦然想起云安姑姑方才所言,忙直起身,含泪哑声追问:“姑姑方才说的话,是何意思?”
云安为她拭去泪痕,又抬手抹了抹自己眼角,强笑道:“可舒服些了?此事说来话长,先随我回庵中再细说吧。”
兰浓浓心焦如焚,哪还顾得其他,忙挽住她手臂拾级而上,又低声补了一句:“我已无碍,只是太过想念姑姑们,姑姑不必忧心。”
石阶不长,二人相携而行,待步入庵中之时,兰浓浓已大致明白了事情始末。
她事前寄予姑姑们的书信,根本未能送出,姑姑们早在婚期之前便被接至京城,就连成婚那日,她们亦被安排在暗处观礼。
婚前婚后未能露面,全是他仿她笔迹,假借她的名义借口所为!
而云安姑姑提及要长留京城,原是放心不下她孤身在此,无亲可依,方才决定将清云庵迁至于此。
云安姑姑说者无心,可若非他在成婚之后主动向姑姑们坦白身份,又谎称她因思亲终日垂泪,以姑姑们淡泊避世的性子,又怎会做出这般违背本心的决定?
故土难离啊!
人怎能无耻至,怎能算计至此!
佛殿之中香雾袅袅,金身佛像肃穆端坐。木鱼声戛然而止,兰浓浓的心亦仿佛随着这一声决绝的停歇骤然沉寂,整个人跌跪于佛殿门外,再无力支撑。
“浓浓!”
“莫要再哭,你离家已久,今日团圆当欢喜才是。”
“你如今体虚畏寒,快些起来”
兰浓浓却不肯起身,额头紧抵门槛,十指死死扣住门框,用力至指甲尽失血色。
几人恐伤了她,一时束手束脚,竟合力也未能将她搀起。
“姑姑们昔日劝诫,是我愚不可及,自以为是,轻信于人,终遭欺瞒。更连累姑姑们为我劳心牵挂,背井离乡”
她蓦然抬头,额上一道深红檩痕清晰可见,眼中血丝密布,泪落如雨。
兰浓浓松开已被咬出血痕的唇,俯身仰视殿中金佛,神情虔诚如谒,却破碎似风中残羽,声如泣血哀莺:
“清风姑姑,云安姑姑,云明姑姑”
“是我错了。”
这一声“错”字,发自肺腑,重若千钧,何其摧心剖肝。
“浓浓!”
碧玉二人驻足庵门外,只隐约听得内里凄惶泣语,便觉心头揪紧,眼眶发热。
而亲眼目睹此情状的庵中诸人,更是深受震动。除清风庵主背身掩面,余者皆破了平素淡泊之心,一个个眼泛泪光,手足无措,连念佛号都带了颤音。
“痴儿,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快莫再哭了。”
“迁居京城乃我们自行决意,与浓浓何干?万万不可如此自责。”
“正是。修行重在修心,何处不是道场?换此新境,何尝非另一种修行机缘。”
“倒是浓浓这般悲恸,可还有别的委屈?”
沉重如山的负罪感压得兰浓浓喘不过气。姑姑们越是宽慰,她越觉窒息,喉间如灌狂风,撕扯着五脏六腑,头颅阵阵胀痛,仿佛整个人下一刻便要支离破碎。
可她一抬眼,见姑姑们皆围拢身旁,为她拭泪抚背,人人面含疼惜,句句皆是关爱——
她们本非血亲,只因一场缘分相聚,却为她忧劳奔波,竭尽心力。如此深恩,她怎忍再令她们承受更多?
这座佛庵仍名“清云庵”,原亦为一座古寺,比之玉青旧址更为轩昂广邃。一砖一瓦皆见匠心,一花一木俱显清雅。
佛殿之后别有洞天,静室回廊相连,奇石层叠,景致天成,便是庵中人日常起居之所。
庵门轻阖,众人于后院丈室依次落座。情绪稍定,兰浓浓欲执壶为众人斟茶,却被轻声拦下。
清风庵主端坐上首,容色平静,唯眼底余一丝几不可察的淡红,向那强抑哽咽却仍肩头发颤的女子温声道,
“你且如实答我,你二人之间,除却他隐瞒身份,欺你真心,可还有别的隐情?”
喉间如含利刃,每一次吞咽皆痛苦万分。兰浓浓喉头轻动,缓缓抬眸,虽目微红肿,眸光却清亮如洗。她摇了摇头,嗓音沙哑却字字坚定:“回姑姑,仅此一事,再无其他。”
厅中众人皆历经世事,洞察人情,她方才那般撕心裂肺的痛哭,岂会仅因一场欺瞒?
清风庵主遂温声再问:“若只为此,何以悲恸至此?你是何时察觉他身份有假?为何信中从不曾提及?既存心结,又何以决意成婚?这一切,果如他所言那般么?”
那人虽曾前来坦白,却也不可只听一面之词。
高门似海,身份骤变,连她们闻之亦觉震惊难言,唯惊无喜。
浓浓心性质朴,爱憎分明,而情爱之间最忌欺瞒。心上人忽化作煊赫权臣,且已曾娶妻,她该如何面对,又该如何自处?
兰浓浓执帕轻按酸胀的眼眶,定了定神,双手捧起茶盏润了润喉,这才深吸一口气,抬首迎向众人目光。
唇角牵起一丝勉强而苦涩的笑意:“不瞒姑姑们,此前我从未对谁动过情意,亦不知自己原是这般心胸狭隘之人,狭隘到纵已决意原谅,却总忍不住自觉委屈,暗生郁结。”
“去岁十月,我无意察觉他身份作伪,更知他早已成家娶妻。姑姑们深知我的性子,岂肯与人共事一夫?故而即便分离之心如受千刀万剐,我仍决然离去。只不料途中失足落水,被急流卷走,幸得长乐村一户李姓母女相救。”
“后来方知,自我落水,他便一直遣人四处搜寻,甚至因此招致天子责难。他为其隐瞒之事郑重致歉,亦细细说明当年与徐夫人成婚,实为权宜相救,我方才,予以宽恕。”
“只终究心结难解,便要他以初相识的身份与我成婚。未在信中向姑姑们言明,一乃无颜启齿,二因姑姑们远在玉青,鞭长莫及。说出来,不过徒添姑姑们牵挂罢了。”
兰浓浓一气言尽,再度深吸一口气。因气息未定,喉间仍带哽咽,却缓缓绽开一抹浅笑:“所幸虽经波折,终得圆满。我与姑姑们分别已久,今日重逢,既是思念难抑,亦因仍气他曾有欺瞒,得姑姑们如此关怀,愈发情难自禁。”
“只我未曾料到,他竟会向姑姑们坦白一切,更因关切生乱,致使姑姑们为我平添忧劳,乃至举庵迁京。我虽感念他待我事事上心,却终究好心办了坏事,愈觉愧对姑姑们。”
这一番令她作呕的粉饰之辞,方才说罢,兰浓浓蓦然垂首,眼眶灼烫,喉头轻颤。
直至此刻,她方恍然明了他将姑姑们迁来,又特特坦白身份的深意,
他不仅要她畏首畏尾,更要她亲手为自己缚上枷锁!
姑姑们既已迁至京城,难免会与外人往来。他行事并未刻意遮掩,纵有权势也难堵众人之口。姑姑们甚至无需刻意打听,只消入城一走,或与香客闲谈几句,便可知晓大概。
她不知他究竟对姑姑们说了多少,正因如此,若不想令姑姑们察觉端倪,徒增忧心,她非但不能诉半句苦,反而要处处言他好处,将满腹辛酸尽数咽下。
姑姑们在京一日,她便投鼠忌器,一日不得与他撕破颜面。
此人,何其卑劣,何其,令人作呕!
胃腹骤然抽搐,兰浓浓咬紧牙关,却仍抑制不住干呕出声。
这一下,立时引得室内一阵慌乱,
“这,浓浓,你莫不是有了身孕?”
“可还难受?还是先去歇一歇?”
“此事你自己可知?那人,可曾知晓?”
清风观庵主亦微蹙眉头,起身为她诊脉。
兰浓浓被众人环围,只觉胃中翻搅愈烈,更兼一阵寒意自心底窜起,她敬重莫大夫,却不敢全然信任,拦不住那人求欢,又被严加看管,出门无路,避孕无门,终日惶惶难安。
庵中向来衣食自足,医术亦人人略通,尤以清风姑姑最为精湛。兰浓浓虽随她读过几本医书,却鲜少实践,仅识得些许草药,略通医理,不过皮毛而已。
她伸手由清风姑姑切脉,经再三确认并未有孕后,方才大大松了口气,后脊发麻地软在椅中。心神一松,胃脘不适竟也随之消退。
清风却仍扣着她手腕,眉间紧锁:“你何时染上宫寒之症?可是落水那次所致?”
兰浓浓颔首,面色虽微白,笑意却已轻松许多:“清风姑姑医术高明,确是那次落水所遗。姑姑们不必忧心,我如今已在调养,再过些时日便可痊愈。”
话毕,兰浓浓忽心念微动,目光落于指间戒指之上。指尖轻颤,眸色渐次沉凝。
清风微微颔首。观中虽以她医术为最,然终究闭门修习,寻常病症尚可应对,再深便力有未逮。譬如眼下,她可诊出浓浓宫寒之象,却未能断出其曾身子亏损的旧疾。
经此一番乌龙,众人虽心下仍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怅惘,然浓浓此前一番解释不似作伪,与那人所言大抵相符,至此,高悬的心方才落下。
清风庵主重新落座,指拨佛珠,清冷眸光投向她,缓声道:“徐家女子之事,我亦有耳闻。此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个人缘法亦各有不同。即便我们,亦是顺心而为。浓浓不必为此凭添负累。”
“唯有一言望你谨记。一人计短,三人计长,集思方可广益。我与你诸位姑姑虽只是一介平民,亦做得你的依靠。”
云安等人亦纷纷颔首附和。
说到底,那人虽身份尊贵,却以虚假之身诱得浓浓弥足深陷,其行径实属卑劣。任他耗费再多心血钱财,然人无信则不立,在庵中众人眼中,早已落了下乘。
略去诸多不得已,兰浓浓见了姑姑们,便如倦鸟归巢,整颗心似浸在温水中,尽是久违的安宁与熨帖。她细细问起这一年来庵中诸事,直至姑姑们以她身子虚弱为由,态度坚决地催她去歇息。
虽她久未归来,姑姑们仍为她留着居室。兰浓浓从善如流应下,心尖烫得几乎难以自持。
今日骤经大悲大喜,怒涛翻涌,她亦觉心神俱疲,亟待静养,亦需重整心绪。
额间已悉心敷过药膏,小憩醒来之后,与姑姑们时隔一年再度同桌共膳。满桌菜肴果点皆是她平素所爱,兰浓浓咽下喉间酸涩,脸上绽出惊喜笑意,几近贪恋地尽数接纳。
膳后,她寻了云亭姑姑一同制香。淋泡茶水,晾炒入药,一番忙碌下来,多日来如遭烹炸般浮动煎熬的心绪渐渐沉静,眉梢眼角那不自知的焦郁之色亦随之舒展。
姑姑们或有所察,却皆体贴未曾多问。兰浓浓亦不愿打破彼此心照不宣的宁和,只默默翻阅医籍,记下几味药材效用,与诊录心得,而后跪于佛前闭目听经。
至申时,碧玉来报,言他已至门外相接。兰浓浓缓缓睁眼,轻吐一口浊气,起身回眸,正见他一身月白长袍,清贵雍容,迈步而入-
万花虽艳,终不及她回眸一笑。
“浓浓。”
兰浓浓亦向他迎近一步,抬手轻落于他掌心,眸弯如月:“来得稍早了些。”
覃景尧五指收拢,一手拂过她耳畔鬓发,指腹在她额间伤处轻轻抚过,停留了一瞬,垂眸笑道:“你身子易倦,虽知师傅们必会悉心照拂,我却仍放心不下。”
言罢,他才抬眼,身形仍倾向她,只向佛殿中持珠静立的姑子们微微颔首:“今日有劳诸位师傅照料浓浓。”
男子身姿英挺,举止温文从容,气度闲雅。然那双凤眸笑不及底,目光轻掠而过,未曾真正将人纳入眼中,只予人一种疏离难近的矜贵漠然,令人不由自惭形秽。
此一言看似谦和,实则暗喻归属,已将浓浓与她们悄然隔开。
修行之人性情洒脱,心境通透,此刻自然明了其中深意。
掌权者居高临下的轻慢,在此刻展露无遗。
历经世情者,深知权势重如天堑,令人地位悬隔,云泥立判。
众人皆默然领会,心下澄明,未起半分妄念。
若非浓浓在旁,只怕这位权倾朝野,位极人臣的尚书令大人,根本不会自高台之上垂眸一顾。
无论如何,只愿浓浓无忧无虑,一切安好。
他既已亮明身份,以尚书令之尊,无人敢怠慢,自也不容旁人随意插言。
清风庵主上前一步,合十还礼:“阿弥陀佛,令公大人言重了。”
兰浓浓即便未从他方才话中品出深意,亦因清风姑姑此刻恭谨疏淡的态度而心下一沉,不自觉地收紧了手。
这一动引得他回眸,她却未看他,只轻呀一声,弯唇浅笑:“我这般大了,哪还需人时时照料?”
而后她松开手,上前与姑姑们逐一轻拥笑别:“今日与姑姑们重逢,我心中甚喜。只是天色渐晚,我们不便久留,明日我再来与姑姑们说话可好。”
众人自是含笑应下。
兰浓浓这才转身回到他身旁,由他握住手,仰首嫣然,男子亦低眉相望。
佛像之下,一者高大矜贵,一者灵秀娇小,四目相视间笑意缱绻,当真是一对璧人,恩爱非常。
身形窈窕的女子被男子轻揽相护,步下石阶,每一步皆细心呵护,姿态珍重。
众人被婉拒相送,便静立门前遥望。此情此景,与去岁何等相似。然昔日是她一人热忱独行,而今物非人是,竟成两人相依相伴。
“阿弥陀佛。庵主可觉浓浓今日所言,有几分可信,又有几分隐衷?”
“浓浓素无心机,亦不知能否应对那高门深院中的万千波澜。”
兰浓浓毕竟年少,经事未深,扯谎的功夫尚欠火候。众人关心则细,早看出她强撑笑颜,只是顾念情分,未曾点破罢了。
马车静候阶前,仆从垂首侍立。二人步至平地,女子于车前回身,举臂奋力挥别。明媚日光映照她盈盈笑脸,恍若生辉。
清风庵主率众挥手相送,直至车驾远去,方转身入庵,声沉而稳:“她既不愿多言,自有难言之隐。既择嫁入这深似海的权贵之门,便须习得心计与城府。若未能勘破此中关窍,合该有此一劫。若他日悔悟,我等自当援手。顺其自然便可。”
“心境不定,则庸人自扰。今日需多诵几遍静心经。”
众人心绪遂定,合掌称是——
一入马车,兰浓浓霎时冷下面容,欲抽手却挣脱不得。她目光如刃刺向那笑意灼人的男子,呼吸骤急一瞬,却又似心灰意懒,偏过头去不愿再视。
覃景尧已有近九月未见她方才那般,近乎真心实意的娇柔乖顺之态。得而复失的落差,他岂能容忍?
双马四驾的马车,外显威仪,内蕴奢华。车内设一张四尺宽榻,他长臂一收,轻而易举便将那背身而坐,满身抗拒的女子揽入怀中。
双臂如笼,紧紧环锁。
“庵中师傅们既已至京,日后浓浓便可如往昔时常探望,或请人入府相伴。方才尚且笑靥如花,此刻何以吝于一笑?”
兰浓浓眼睫轻颤,胸口起伏,指甲深深掐入皮肉,在他手背上刻出红痕。她深吸一口气,紧抿双唇,终无一言。
覃景尧只垂眸淡淡一瞥,任由她发泄,轻叹一声似是无奈,将她的头轻按在自己颈侧,拇指与食指在她缀珠的耳垂上轻柔抚弄,未再言语,只静静享受此刻亲密依偎的宁谧。
待马车驶入城门,人声骤然鼎沸喧嚣。他松了一臂,抬手轻勾一旁流苏,左侧竹帘应声半卷,露出一面薄如蝉翼的玉色纱帘。
车外街景略染朦胧,轮廓色彩却清晰可辨,连不少行人手中所持之物亦能看清。
兰浓浓原本失神虚浮的目光蓦地睁大,呼吸一紧,倏地扑至窗边细看。覃景尧并未阻拦,只轻按住她欲挑帘的手,
“浓浓素来自尊自爱,以自力更生为乐。病中这些时日,着实令你少了许多乐趣。你画工精妙,别具匠心,这玩偶合该风靡天下。如今铺子已开至京城,省却路途辗转,浓浓尽可大展所长。”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那掌柜若仍得用,可聘来继续为你操持,抑或另起新铺,皆由你心意。”
他语声温柔,字字皆是宠溺,言辞间无微不至,妥帖周全。可听在兰浓浓耳中,却尽数化作熊熊烈火,灼肝焚心。
不久前才于佛前强压下的念头,骤然腾起又转瞬成灰。一口气猛地冲上喉头,她当即就要转身发作——
恰在此时,马车停驻。对街一家商铺门前宾客如云,哄抢不断,场面喧闹非常。而那身着蓝衣紫裙,盘发簪钗,正叉腰立于门旁眉飞色舞四下巡望的女子,不是本应远在千里之外的文娘,又是谁?
烈火焚尽,唯余荒芜。
正如这一刻,怒到极致,体内沸腾的血液仿若骤遭冰水泼洒,顷刻冷彻骨髓。方才提起的那一口气,亦如余烬般,呼出即散。
脑中嗡鸣阵阵,如有重物坠空。她紧攥窗棂的手指缓缓松开,只听身后之人温声问道:“故人重逢,浓浓可要下车一见?”
兰浓浓忍不住哈地笑出一声,猛地转身落座,十指死死扣住扶手,似要从中汲取支撑。她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敲山震虎,点到即止。
覃景尧唇角无声一勾,未再抱她,只将她紧攥于膝头的右手强行夺过,极耐心地轻轻摩挲,直至她指节松懈逐一扳开,便与之十指交握,紧扣不分。
马车驶入府中,停至中庭。兰浓浓睁眸直视前方,不顾一手仍被他所制,径直起身下车。覃景尧紧随其后,直至二人行至莫筹的药房门前,他面上笑意倏然转淡,凤眸微眯,却仍未出声询问。
府中药房专为主家私用,能任府医者,其医术,德行必深受家主信重。此间专人专管,药柜之上自不会标注药名。
覃景尧便默立一旁,眼看她挣脱不得,只得用一只手,笨拙地逐一拉开药屉辨认。他素来体健,罕有疾病,这房中药物多为调养她身子所备。
无论她想寻何物,注定徒劳无功。
兰浓浓合上药屉,转身朝立于门外蹙眉张望的莫筹歉然一礼,容色平静地掷下一语惊雷,
“劳烦莫大夫,为我开一剂绝育之药。”
此刻金乌西沉,天地尽染暗橘,无端透出几分寥落。
四下寂然,更觉心惊。
同泽、碧玉等近侍早已远远跪伏,屏息垂首,额背沁汗,竭力掩去眼中惊骇,恨不得自割双耳,避此风波。
莫筹被点名,自不能如仆从般远避塞耳听。他亦如闻惊雷般怔忡片刻,方迟疑惊问:“请大人,夫人恕罪, 小人方才失神,一时未听真切。不知夫人可否宽宥,再言一遍?”
屋中死寂乍破。覃景尧亦强压下惊怒,指间微松,露出方才被他骤然攥出的几道红痕。他眯起的眸底隐现厉色,唇角却勾起弧度,轻笑:“我好似也未听清。浓浓不妨再说一次,你要莫筹,开什么药?”
屋内屋外,众人皆噤若寒蝉,面色如土。
兰浓浓转过身,自回府后首度抬眼看他。雪肤黛眉,明眸皓齿,一笑如花雨纷落,美得令人心折。
然那两片粉润柔软,曾被他含入口中辗转怜爱的唇瓣,吐出的言语却似利刃剜心,
“我说,请莫大夫开一剂绝育之药。”
兰浓浓笑意未减,恍若未见他骤然色变,满面寒霜。转头向门边微微颔首:“如此,莫大夫可听清了?若仍未闻,我不妨再扬声些。”
莫畴心惊胆战尚未应答,一声冰冷戾喝已先行炸响。
“退下!”
莫畴及院中仆从如蒙大赦,忙恭声应命,顷刻间如潮水退尽。那两扇木门亦被悄然合拢,除却近侍与府卫,余者皆被远远遣散。
眼前女子容色平静,遥望门外唇畔含笑。长睫乌亮微卷,脸颊较前些日丰润几分,耳廓娇小若元宝,缀着一枚粉玉珠饰,侧颜柔婉乖顺。
覃景尧却觉五内如焚,怒意灼心,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颈侧青筋暴起,眸中戾气与怒火几乎破眶而出,慑人心魄。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眼底暴戾,抬手扣住她下颌迫其正视。她竟不闪不避,直直迎上他目光,眸色澄澈如镜,仿佛全然不觉所言何等残忍。
覃景尧怒极反笑,嗓音似被烈燎灼伤,低哑骇人:“浓浓,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自然。”
下颌骤然剧痛,兰浓浓咽下痛呼,见他面色陡然铁青,心中却无预料之快意,只余一片涩然讽刺。
他指力极重,五指如铁箍般死死钳制。兰浓浓却不做徒劳挣扎,只仰面含笑望他,唇角轻扬,声若耳语,
“不过你别误会,这药,并非为我而备。”
“是你来吃。”——
作者有话说:1引用自白居易《琵琶行》
第58章 第 58 章 饮药,缚颈
轻轻四个字落下, 听在覃景尧耳中却如惊雷炸响,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失神之间,指间那凝脂般的腕子如游鱼般倏然滑脱。他下意识收拢手指, 却只攥住一片空落,顿时凛然回神, 目光如鹰隼般疾扫而去。
自她病后, 肌肤愈发娇嫩脆弱,稍一吮吻便留痕印。方才怒极手重,此刻她白玉似的下颌上赫然印着几道深红指痕, 望之触目惊心。
他眸中厉色骤散, 喉头一滞,刚抬手欲靠近, 她却如受惊般连连退避。覃景尧心尖一拧, 长吸一口气, 两步跨前便将人重新揽住。
“浓浓——”
“你吃不吃?”
兰浓浓不再躲闪, 只仰起脸来, 眸光定定地迎视着他。
自古而今,延绵宗嗣皆为男子重任。纵是寻常百姓家资微薄,亦以子嗣为念。而今覃景尧贵为尚书令, 位极人臣, 家业之盛无可计量, 承祧之责更非常人可比。
于公, 当后继有人,子承父志, 以报效朝廷。于私,须香火绵延,宗祧不绝, 以传承家业。
无论如何,绝不可无后。
更甚者,他早已期盼她诞下与他血脉相连的骨肉。不论儿女,必当千娇万宠,悉心教导,成人中龙凤,令权柄荣华皆如探囊取物。
以骨血相系,儿女为纽带。届时,再多心结亦将烟消云散。她方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恩爱缠绵,永无二心。
然眼前女子身姿娇小,玉面生春,眉目滟滟。华服加身,金玉为饰,肌若凝脂,气质清净不染尘俗,恰似一朵被精心护养的娇花。
所言,却惊世骇俗。
瞧来柔婉无锋,可她纤细枝干上实则暗藏尖刺,纵被强折,亦会刺得人鲜血淋漓。那粉嫩花苞之中,更蕴着穿心蚀骨的毒雾。
欲探蕊采蜜,势必付出惨痛代价。
美自险中求,不外如是。
正是这张纯然清秀的面容之下,藏着一颗不拘常理,天马行空之心。亦是这两瓣粉嫩的唇,吐露出惊世骇俗之语。
覃景尧垂眸凝视她,眼底渐渐漾出笑意,继而胸膛震动,竟纵声大笑起来。
笼中困兽大言不惭,确是可哂。兰浓浓既敢直言,便无惧讥嘲,更不自惭可笑。
她眼下境地,与四面楚歌何异?
可凭什么她便该处处受制,步步妥协?又凭什么唯有她屡屡承受伤害!
他逼她负枷而行,无非是要她心存顾忌,甘为他笼中雀鸟。她是无可与他抗衡的筹码,但她自身,便是最后的筹码。
权益从来需靠自己争得。若不坚持,怎知没有转圜之机?
她神情郑重,覃景尧缓缓敛了笑意,沉声开口:“我若服下,当如何?若不饮,又当如何?”
他语中似有转圜之意,兰浓浓脸上却未见半分得意或欣喜,只一双黑白分明,灼然生辉的眸子定定望着他,
“我自知心计城府远不及你。如今我的软肋尽在你掌握之中,动弹不得,再难脱身。可你更不甘心只留我一具空洞躯壳,你若想得偿所愿,便须拿出诚意来。”
覃景尧历经谈判无数,动辄关乎军国大计,从来都是旁人躬身奉上诚意。
而今,此刻,竟是他有生以来头一遭被人索要,不——
深沉的目光落于女子坦然清澈的眼底。她确如困兽,被他以重重枷锁禁锢。可正如他拿捏着她的软肋,她亦分明知晓,她自己,便是他唯一的牵制。
她并非是在索求,正如他今日将她的软肋一一剖开,逼她自择一般,她亦要他同样直面抉择。
优势明明尽握于他手中,可偏偏在这一刻,他却恍若被扼住咽喉,竟还,甘之如饴。
“好。”
他应得如此干脆,反倒令兰浓浓一时怔然。须知即便在后世开明之地,传宗接代亦被视作人生应尽之责,更何况这视血脉传承为头等大事的封建王朝?
她定下心神,不愿深想,只道:“事不宜迟,现下便开方。药材我要一一验看,煎制亦要亲眼盯着。”
“呵。”
她这般小心谨慎的模样,引得覃景尧不由轻笑,心底残存的惊怒霎时烟消云散。
先急者虚,则攻守之势易也。
他环视四周,长臂一揽,两步便至茶案旁坐下,将人安置于膝上,方才挑眸笑道:“浓浓所求我皆可应允。然我既付代价以表诚意,浓浓的诚意,又当如何?”
“不如何。”
兰浓浓抬眸冷笑:“你可以不服,也不必再以姑姑们挟制于我。说到底,我与她们非亲非故,如今愿因此受你掣肘,全凭一份良心未泯。若情分消磨殆尽,此招,便再无用处。”
被逼至绝境者,无非二者。妥协屈服,或拼死一搏。
然心有牵挂之人,注定成不了后者。
覃景尧凝视着她,
她容色平静,眸底清亮,数月之前,她便是顶着这样一副乖娇无害的脸庞,凭着一具看似娇柔的身躯,瞒天过海跃入急流,忍痛耐寒独活于山野,藏身数九寒天的雪堆之中。
莫说舍弃荣华富贵的魄力,她所做之事任意一桩,纵是寻常男子亦要再三权衡,未必敢为。
唯有她,敢在绝境之中屡屡伺机而动,纵经挫折亦不曾放弃。
亦唯有她,敢在眼下重重围困,无路可退之境,以自身为棋,釜底抽薪,向他提出这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要求,反将他置于被动。
她不甘妥协认输,亦不寻死觅活,反而另辟蹊径,闯出一条新路。
只是终究太过纯善,为无亲无故之人甘愿俯首。如此心慈,又怎能轻易割舍旧日情谊?
却唯独对他,分外无情。
此念一起,心头恍若被利刃划过,剧痛霎时蔓延四肢百骸。
覃景尧气息一窒,眸底似有暗芒倏忽而逝,转而笑意漫开。那双黑亮深邃的眸子专注望人时,如无边云雾般能将人溺毙。
他一颔首,扬声唤莫畴进来。
待莫畴趋步入内,他淡然吩咐:“开一剂男子服用的绝育药来。”
话音方落,碎物坠地之声噼啪骤响。莫畴顾不得衣襟沾染药尘,任那平日悉心打理药材散落一地,勉强站稳,躬身拱手,抬头时面色惊急,素来沉稳之人竟语无伦次,
“!大人!这,您?不知,是何人所用?”
反观覃景尧,容色平静,语气舒缓,仿佛方才所言非是骇人听闻之令,不过吩咐斟茶般寻常。
“不必多问,亦勿声张。此事出我之口,止于你耳。即刻便去配药。”
“大人!”
七月炎夏,为便药材贮存,院中本已置冰。然夫人体寒,人未至便已先行遣人撤冰驱寒,以火祛尽冷意。
莫畴行医多年,自有健体之法,不惧寒暑。此刻却如罹患寒热之症,一时汗透重衣,一时如浸冰窟,冷热交攻之下头昏目眩,恍若梦中。然膝骨砸地的剧痛,分明提醒他此非梦境。
“大人有令,小人本不敢多问。然医者所为,乃治病救人。绝育药违逆天和,实属害人之物!”
“请大人恕罪!此药,小人开不得!更望大人三思,勿因一时冲动,致追悔莫及啊!”
莫畴追随多年,自得赏识以来,早已免行跪礼。而今却五体投地,字字恳切,一片赤诚尽显无疑。
他作何想,兰浓浓无从知晓,只觉自身如遭重击般浑身僵冷。然开弓没有回头箭,若此时心软动摇,方才一番力争尽付东流,更遑论谋划将来。
她眸光倏忽移开,十指紧攥裙衫,唇瓣紧抿,终未松口。
覃景尧垂眸将她挣扎尽收眼底,见状唇角微勾,抬眸睨向堂下,命人起身。与莫畴对视片刻,他微眯双眼,沉声道,
“此事我意已决。此番迫你,仅此一次。此药旁人虽可开,终不及你用药稳妥。你若愿开,现下便取药来。若不愿,便只作不知。”
莫畴垂首沉吟良久,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扶膝起身,躬身道:“小人既为大人府医,效劳本属分内。承蒙大人信重,此番小人违背医德,敢请大人准假三月。待事毕,小人欲往外行医义诊,以赎此愆。”
“待你手中药方试成见效,便准你所请。”
莫畴虽心中挣扎,然念及药庐试药已见微效,亦不愿前功尽弃,遂领命深揖而退。
堂中复归寂静,兰浓浓方缓息回眸。
覃景尧与她十指交缠,细细摩挲,默然未语。
未几,莫畴提一药包去而复返。行礼近前,先奉上药方,又解开药包,目视下方,将药材药性,煎服之法逐一说明,便欲行礼告退。
然终究难违医者仁心,临至门前忽又转身,垂首拱手道:“其中一味雷公藤,又名断肠草,性极凶戾。服之必损肝肾,亦可致人不育,且服药后苦痛难当。”
“恳请大人,三思而后行。”
落子无悔。
覃景尧既已决断,自不会临阵反悔。命其退下后,他俯身向正细验药材的女子轻笑:“如此,浓浓可放心了?”
兰浓浓凝神辨识药材,对他的话语恍若未闻。雷公藤她略知一二,而这“断肠草”之名,却在武侠演义中屡见不鲜,广为人知。
断肠草,性如其名,传说食之肠断即亡。
莫大夫既肯开方,想来演义之说必定夸大,然空穴不来风,其毒性必然非虚。
这药包中其余药材她或难辨真伪,唯独雷公藤,她曾特特从庵中医籍抄录牢记。
根如圆柱,色呈黄棕,纵纹环裂,密布孔洞,味苦微辛,伤肝损肾,久服可致人不育。1
然她终究只识皮毛,难断真假。
兰浓浓对着药片默然良久,终抬手去推腰间臂膀,低声道了句“我去煎药。”便要起身。谁知他非但不松,反收得更紧。
“且慢。”
覃景尧见她怒而回眸,便知她要发作,忙含笑解释:“我既应允浓浓,自当言出必行,何况药已备妥。只是浓浓亦知此药服后必有不适,不若待我沐休之日再用不迟?”
兰浓浓却不为他那看似在理的说辞所惑,只冷嗤一声:“既如此,为免万一“一尸两命”,自今日起,你我便分居而住。待你沐休用药之后,再议往后。”
“”
果真是吃一堑长一智,她学得倒快,活学活用,直击要害。
覃景尧虽被反将一军,心下却只觉熨帖。沐休虽尚需几日,并非不可更易,不过多些周折罢了。然与禁欲之苦相较,孰轻孰重,不言自明。
“我与浓浓新婚燕尔,形影相依犹嫌不足,岂可分居而住?”
他瞥了眼药包抬手取过,低叹一声,语中隐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涩意:“药气熏灼,岂能劳浓浓亲自动手?此事不宜声张,由我来煎药,浓浓便做监官,从旁看着便是。”
这般体贴爱重,换作旁人只怕早已心软如泥。
奈何兰浓浓心硬似铁,任由他亲自充当伙夫,为自己熬煮这碗毒药。其间他天南海北闲谈轶事,她始终缄默不语,直至药汤熬成,神色方微微一颤。
申时过,夜幕垂。
膳房中灯火初燃,黑褐色药汤静置案上,热气袅袅升腾,氤氲了二人面容。覃景尧亦不再多言,彼此心知,此碗一饮,有些事便再难回头。
一片寂然中,热气渐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扣住碗沿,悬停片刻,似在等候谁人出声。
灶台火星蓦地噼啪一响,继而闷声熄灭,亦始终无人言语。
烛光难照的幽深眸底暗沉下来,伴着一丝自嘲般的低叹,那悬停许久的药碗,被长臂收回。
只见他仰首饮尽,喉结急促滚动,其间一滴褐色药液自下颌滑落,蜿蜒没入衣襟。片刻,药碗落案发出一声轻响。
拇指拭去唇角残渍,自袖中取出锦帕净了手。覃景尧望了眼天色,转眸看向她,伸手捉住她已将袖口揉皱的左手,极尽温柔地一根根掰开纤指,继而十指交扣。另一手轻抚她犹带惊愕空茫的眉间,
含笑温声道:“耽搁许久,倒误了晚膳。你如今身子娇弱,忌忧思伤神。浓浓所求,不论何事,我总会让你如愿。此事既了,日后浓浓便与我安做恩爱夫妻,白首不离。”
“稍后用了膳,泡一泡温汤便歇下,可好?”
兰浓浓目光凝在他湿润的唇上,苦涩清冽的药气随他呼吸淡淡散出。闻他所言,她如受惊般眸波微颤,被紧扣的纤指不自觉蜷缩,立时便被他牢牢握紧。
她默然无声,由他牵着手向外行去。临出门际,却回首向他方才站立之处细细辨看,迈过门槛后又低头审视他方才执碗,此刻牵她的右袖,抬手轻轻抚触。
地面无湿痕,袖料干燥光滑。他饮药时她亦目不转睛地看着,见他一口口咽下,药确已入喉,只是他喝得太过干脆,气定神闲得仿佛那并非毒药,而是一盏寻常清茶。
覃景尧洞悉她此举深意,心下却是欣慰与有荣焉交织,更添几分激赏。
人可以单纯,然一味单纯便是愚钝。恰如猎场中的猎物,虽机敏矫健,却血性不足,被擒后只知徒然挣扎,落得皮毛染血,狼狈不堪。
追逐的快感消逝后,连初见的惊艳亦难以留存,终将被弃如敝履。
唯有未经驯化的灵物,在被狩获后方不甘受缚,懂得审时度势亮出利爪反击,予猎人以痛楚,展露一身超凡绝俗的惊世之美。
那明亮眸中炽燃着桀骜不驯的光芒,似在嗤笑猎人的狂妄。纵被强掳,亦不为温存安稳所惑,始终心存警惕,只待猎人稍显松懈,便猝然反噬。
野性难驯,恰如迎险而上,需专注,用心,揣摩,试探,在一次次交锋中汲取快意。
殚精竭虑所得之物,唯以精心呵护令其永葆辉光,方不负此番追逐,才堪与己相配——
近日来兰浓浓胃口一直欠佳,今日又添心事,更无心用膳,只草草进了些,又被他强逼着多食了几口,方才作罢。
意外发生于二人泡罢温泉归来,正欲就寝之际。他骤然面色大变,额角颈侧青筋暴起,霎时汗出如浆,刚换的清爽寝衣顷刻尽湿。
自相识以来,他向来游刃有余,从容自若,身形高大健硕,便是二人争执亦能极快恢复如常。如眼下这般隐忍失态之状,兰浓浓从未得见。
她愕然惊望,下意识便要上前。手方抬起,便被他潮热的手紧紧一握,随即松开掩住心腹。他背对着她,挺直身躯昂首而立,薄衣紧覆的肩背肌肉块垒紧绷,长腿迈步径直出了寝卧房门。
莫畴正候在藏珍院外不远的石桌旁,见他药性发作并不意外,只将温在小炉上的汤汁斟出递过,搭脉蹙眉道:“大人通晓医理,当知用药后不可浸浴温泉。热气相冲,药力便迅猛催发,请大人移步避风之处,容小人为您施针排毒。”
覃景尧额角突突剧跳,胃腹翻江倒海。刚服下的汤汁顷刻尽数呕出。
“大人!”
同泽不知内情,见大人隐忍出门时便已心焦,此刻更是大急,忙上前搀扶,压低声音急问:“敢问莫大夫,大人所患何症,竟至如此?还需施针救治?”
又向那面色惨白,汗透衣袍的男子请罪道:“属下失职,竟未察大人何时负伤,恳请大人治罪!”
呕吐过后反觉松快些许。覃景尧漱净口,眉间稍舒,抬手命他起身,只道不得声张,便起身引莫畴往院旁厢房行针而去。
同泽被严令不得入内,只得强压焦灼守候门外。内间隐约传来低语声,他只作未闻,又退离房门数步,定了神吩咐下人备水。
两刻钟后,房门开启。他急抬眸望去,见大人面色已显好转,忙向随后步出的莫畴躬身致谢——
兰浓浓僵坐床畔,目光投向门外,眸中却一片空茫。恍惚间忆起他服药后的副作用,他应已出了院落,至少离得颇远,她未曾听到药性反呕之声。
他既不在,碧玉二人便守在她身侧。药室中那骇人之事显然未曾外传,否则碧玉等人岂能如此镇定,还怕她忧心,柔声细语地宽慰。
“夫人勿忧,大人素来体健,同泽已去请莫大夫了。想是晚膳不洁冲撞了肠胃,管家已往膳房查问。万幸夫人无恙,您今日奔波劳顿,不若让奴婢们服侍您先歇下?”
见榻上青丝披散的女子仍神情恍惚,二婢无声对视片刻,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屋内屋外一片寂然,时光仿佛被无限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兰浓浓缓缓抬头。纱窗外虽透微光,却掩不住墨色沉夜,亦无形放大心底脆弱。
明明在佛前她已静心宁神,连那绝育药亦如愿令他饮下。明明这一回她终是反击得手,可为何心中如坠巨石,窒闷难当,几乎喘不过气?
体内恍若有一只手扼住咽喉,狠狠往下拽,难以抑制的酸楚如海啸般铺天盖地袭来,直逼眼眶,泪如决堤。
她垂首不语,青丝泻落,悄无声息。
轻薄的寝衣迅速被泪水浸透。恐被人察觉,她抬手放下床幔,将自己藏入榻中,屈膝紧抱,将脸埋入膝间,迷失于无名的情绪里,任泪水滂沱。
何以她们竟至如此地步?
为何宁绝血脉,亦不肯放手?
覃景尧更衣归来已是半个时辰后。药性反噬之苦自然难熬,然他面上除却眉心微蹙,唇色稍淡,看来与平日并无二致。
婢女见他入内,躬身退下。
见床幔低垂,只以为她已睡熟。莫畴虽言她身子大愈,唯头疾需好生将息,终究伤了根本,病虽去,元气却需缓缓调养方能恢复。
他鬓发犹带水汽,临入帐前自取棉巾拭净,待潮意尽消方掀帘而入。却不料映入眼帘的,竟是那曾刻骨铭心,不敢回想的一幕再度重现。
药性恍若失控,强烈的晕眩骤然袭上头中,令他浑身僵麻,气息骤窒。
直至掌心被温热柔软的触感轻抚,眩晕方如潮水渐退。
“浓浓”
男子声线轻柔,满腔爱意几欲漫溢。
覃景尧欺身上前,将蜷作一团的女子拢入怀中,一下下轻抚她僵直的脊背。待她渐趋放松,方以指托起她下颌。
泪痕斑驳的脸上,一双清澈眸子茫然望来,几乎将他的心灼化。
浑身血液霎时沸腾,清爽寝衣下强健的脊背沁出密汗。他趁她心防脆弱之际俯身激吻,如狂潮席卷。她忘了抗拒,虽是被动承迎,却娇软甘甜,恍若蜜融。
直至她呜咽挣动,他才恋恋不舍地退开,唇却未离,细细啄去她颊边泪痕。胸膛与她一同起伏,气息粗重。
他辗转至她颈侧,含住那枚他曾亲手穿过的耳垂轻轻厮磨,闻她难耐抽气,只觉后脊如遭鞭笞,绷紧酥麻。
哑声低语:“浓浓莫哭,只是药性反噬,待药效过了便好。”
他倏然松齿抬头,双手捧起她的脸。昏黄光线下,墨眸中暗流氤氲,一张俊美如谪仙的面容绽开笑意,比昙花一现更惑人心魄力唇间亦吐出蛊惑之语。
“莫说是服药绝后,只要浓浓心中有我,便是此刻要我性命,亦甘之如饴。”
兰浓浓眸中泪光犹存,仰面望他,唇瓣滟红微肿,喘着气嗤笑:“那你现在便去——”死吧。
未尽之言并非因心软咽下,而是再遭封缄,被人侵入掠夺。
覃景尧恣意品尝片刻,迎着她怒视起身。长臂一展略施力道,撕下一条帐幔自行绕过颈项,将两端递入她手中,双臂懒散摊开,下颌轻扬,挑眉笑道,
“我对浓浓所言从不作伪。此刻我束手待毙,是生是死,但凭浓浓处置。”
似恐她顾虑,又补一句:“浓浓且安心,我早已吩咐下去,你我之事绝不牵连旁人。”
兰浓浓眸瞳骤扩,幔条瞬即缠绕掌中。她沉眉凝息正要发力,却听他再度开口,
“只是你我有言在先,予浓浓二十息,若在此期内得手,我自无后话。若不成,自此以后,浓浓再不得与我刀兵相向。”
兰浓浓默然不语,倏然起身,一脚将他踹倒,足尖踏在他胸膛借力,双手猛向后拽。她紧盯着他的面容,见他脸色骤然涨红。
什么二十息,什么生死由她!
他岂会真愿命丧她手?不过借此事容她泄愤,以求前尘尽泯罢了。
兰浓浓心知杀他不得,且扪心自问,她可敢杀人吗?
她不敢。
性命又岂容轻夺?
若在“成婚”前后,怒恨缠心之际,或可激愤下手。然当理智占据上风,想到一条性命将终结于自己手中,躯体渐冷,肤染灰白——
如此沉重可怖的后果,她自问承担不起。
且他口称不会牵连,她岂敢尽信?
若他真死,信重他的皇帝,视他如己出的皇后,岂会不追究?
由此逆推,他的承诺更不可轻信!
故而,她只能陪他演这场所谓的生死游戏,以此发泄遭愚弄,受压迫,被桎梏的愤懑!
即便到最后,他不过受些皮肉之苦。
“八。”
沙哑急促的计声将兰浓浓惊醒。脚下男子面庞通红,额角青筋暴起,被勒入皮的颈项,衣襟散乱的锁骨胸膛,皆因充血而泛红。
可他竟神情从容,嘴角还噙着悠然笑意,双手更是摊开两侧,连拳都不曾握紧。
这般情状,令本因自身所为而心神大乱,手脚发软的兰浓浓霎时怒意复燃,力气重回。
“——唔!五。”
颈间骤然收紧,覃景尧闭目凝息,脖颈霎时绷如铁石。睁眼果见身上女子惊睁双眸,红唇紧抿,颊肉紧绷,连深藏的梨涡都若隐若现,显是咬紧牙关竭尽全力。
分明是在行凶,可她面上不见半分狠厉,反盈满委屈愤懑,恍若受害之人是她自己。
他被逗得发笑,连药性反噬的煎熬都轻缓几分,唇角弧度愈扬。然她能逼得他运劲抵御,实出意料。女子力弱,然其借势发力堪称精妙。
“三。”
颈间的窒息感,意料之中更紧,然亦止步于此了。
兰浓浓咬牙发力,却明显受阻难进,自身力竭,仅余两息,回天乏术。她心念电转,踏在他胸膛的足尖猛一发力,纵身而起,另一脚疾踹向他腹下——
“一!”——
作者有话说:1查自百度百科
第59章 第 59 章 自添伤
“啊!”
伴着一声惊呼, 床榻上砰然闷响,是有人忽倒入衾被之间。
粗重的喘息声渐次平复,二人已身形翻转, 覃景尧一臂扣住她双腕,一手勾下已缩为小指粗细的幔条, 腕间轻振将其抛落榻下。
他此刻衣襟散乱, 颈间一道渐细的深紫勒痕横亘,触目惊心。光是瞧着便觉痛楚难当,他却碰也不碰, 瞳眸似吸了墨, 幽深如潭,
唇角犹噙笑意, 周身散出强烈威压。沙哑的嗓音一出, 直教人毛骨悚然。
“嗣可绝, 欲却不可禁。”
下方女子强持镇定, 眸光却惊惶闪动。覃景尧低笑牵动伤处, 闷咳几声,手掌抚上她面颊,哑声问:“方才之事再不可为。浓浓可记下了?”
兰浓浓被按于榻上, 心口怦然疾跳, 紧抿唇瓣怒目而视, 不置可否。只冷声道了句“松手”, 便阖眸欲睡。
她耍赖不答,覃景尧也不恼。爪牙既露, 方知危机何在。他低笑一声,沙哑的嗓音凭添欲色。
只是今日付出如许代价,岂能空手而归?
身上蓦地一沉, 兰浓浓惊睁双眸,却被牢牢桎梏无从躲避,只得偏过头急声道:“那药伤肾!你怎还能如此?莫非又在骗我,喝的是假药?且你刚服了药,这是要将毒性传给我不成?我不愿意!”
覃景尧忍俊不禁,咳笑出声,托过她的脸狠狠侵掠一番,方喘着气挑眉哑笑:“夫妻敦伦,天经地义。伤肾非是不举,浓浓莫要混淆。至于传毒之说,为夫自会疏于旁处,夫人安心便是。”
言罢不再容她辩驳,骤然沉申*——
覃景尧根骨强健,体魄非凡。那药性反噬虽令人周身不适,却尚可忍耐,故便未曾递假。
虽近乎彻夜未眠,起身时竟神清气爽。
他为她亲手佩妥贴身饰物,覆上薄被,又恋恋不舍地流连于她微露出的脸颊,擒住丰润唇瓣重重顺*吻,啜尽满口甘甜。直至她不耐抽气,伸手推搡,浓密睫羽轻颤,恐惊她醒转,方浅尝辄止起身离去。
然颈间伤势既重且显,盛夏时节实难遮掩。
至外间,同泽率侍从上前伺候。甫一抬眼,顿时惊骇欲绝。
捧持洗漱衣物的下人垂首不敢视,他却看得分明!那伤痕已转为黑紫,乍见之下,恍若头颅曾被斩落又重接,触目惊心至令人疑为下一刻便将坠离!
此痕深重若此,非单次之力可成。中段最深,上下渐浅,分明是遭人反复勒绞所致!
此地虽非尚书令府邸,然大人居此早已满城皆知。明里暗里,院内院外多少府卫巡护,莫说歹人,便是一只雀鸟亦休想在此落脚!
更遑论大人身手卓绝,纵是宫中禁军,天子近卫,亦难近其身。
昨夜大人突发不适更衣时尚且毫发无损,彻夜未出房门。而今忽现此痕,能伤他至深者,不言自明。
同泽虽猜得元凶,却只觉通体生寒,愕然瞠目,脑中空白一片。直至闻得大人沙哑催促,方猛然回神,却是惊怒交织,连侍奉更衣的手都止不住颤抖。
“大人!”
同泽气息不稳,却顾忌内室,竭力压低声线,躬身请示:“属下这便去请莫大夫。”
覃景尧不欲声张,驳了请示,只命他取伤药敷上,又令取来披风戴好兜帽,吩咐备妥纱布随行,便径自出门而去——
京城大小官员数百,依品阶分居各处。然上朝皆需汇于朱雀大街。街口拐角生有一株近十年的垂柳,主干粗壮,枝繁叶茂,苍翠欲滴。因其未侵街面,不碍车马行人,且长势秀逸别具风致,胥吏便容它茕茕独立。
万条绿绦垂拂,风过处荡起碧浪,极是悦目。平日官员们上下朝途经此地,多会驻足一观,清早便觉心旷神怡。
朝中高位者年长者众,又需早起议政,自是精力不济,上下皆乘马车以便休憩。青壮官员虽有,然或家资微薄养不起马,或官职未至不敢乘马出行,唯恐招摇过甚。
故而官职既高,身强体健者,满朝文武不过寥寥数人。近来,尤以尚书令为最。
按理,以尚书令之尊,衣食住行规制比肩皇亲,双驾马车,府卫簇拥,行于道上威仪赫赫,本该乘车以彰身份气度。
然终究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其大婚,历来上朝下值无不是策马匆匆。
夏日昼长,旭日早升。天际初绽一线,宽阔整洁足容三驾马车并行的朱雀大街上,乘马车,坐软轿,或三俩徒步的官员前后络绎。
一阵劲健有序,早已耳熟的马蹄声自后方呼啸而过。衣摆窗帘被疾风掠动的官员们,熟稔地向那道背影躬身行礼。那蹄声本应在抬头时已然远去,不料今日竟戛然而止,还伴着马嘶长鸣?
众人循声急望,却惊见尚书令竟被垂柳丝绦缠住脖颈,如乱麻绕颈。虽未坠马,却已避身下鞍。
众官愕然愣住,心下无不惊疑,这般马背驰骋的好手,竟也会马失前蹄,栽在此等寻常之物上?
却不敢深想,忙敛神整容纷纷上前。更有甚者隔远便惊呼奉承,待众人趋近,尚书令近随已略作清理,正为其颈间包扎。
缠绕间隐约露出一线紫痕,足见伤势不轻。众人暗中心惊,这柳条虽软,原竟也能索命!若非令公及时勒马,以那般疾速,怕是要将人脖颈生生勒断。
“令公大人伤势可重?下官车中常备跌打化瘀药膏,若大人不弃,下官即刻遣人取来。”
“令公大人万请保重!您为百官之首,身系社稷,务必慎之又慎。若不嫌弃,还请移步车内歇息。”
“极是!原觉此柳风姿秀美,今方知竟藏杀机。若非令公大人驭术高超,换作他人恐非死亦即重伤。此等枝蔓横生之木,清吏司当尽快移除为妥。”
“方大人所言极是!稍后下官便命人移树,并督所属勘查各坊,杜绝此类险情再现。”
白布已缠缚颈间,将那骇人伤痕彻底掩去。覃景尧抬手微摆,向众人略一颔首,目光转向宫门方向。同泽代为主持道:“多谢各位大人关怀。此事容后再议,万不可误了早朝。”
言毕,覃景尧翻身上马径自离去。众人亦四散续行,然尚书令马失前蹄,伤及咽喉之事,已成官员间暗地谈资。待至朝会,已是满朝皆知。故当闻得尚书令开口时嗓音沙哑艰涩,众臣亦只是心有余悸暗咽喉咙,无人深究。
事发宫门之外,众目睽睽,天子作为宫阙之主,自比众人更早知悉。匆匆罢朝,便命人至御书房候旨,同时传召为圣驾请脉的御医前往。
这伤势经不得细究,且他体内药性犹存。能为天子御医者,医术自非寻常。覃景尧不慌不忙,略勾衣领露出一线淡紫容圣目过览,又从袖中取出昔日御赐的跌打化瘀良药,哑声躬身谢道,
“多谢陛下关怀。臣日后必当谨行慎出。此非大事,劳动御医未免小题大做。若陛下不怪,不若赐臣前日尝过的那盏春回茶,此茶绵软润喉,清冽回甘,臣有幸品得,至今仍念念不忘。”
天子见他神情自若,比起伤势,倒似更重喉嗓,遂放下心来,挥手命内侍传茶。遥指殿中身姿轩昂,丰神俊朗的男子朗声笑道,
“你倒生得一张刁舌!那春回乃百里雪山顶上一棵孤树。当地官员遣人守候三载,今春方得长成,于叶上雪水将融未融之际采下炮制,又以树下新雪冷存,八百里加急送入京中。此茶受天地清气滋养,雪巅别无他物,偌大地力独供此株,其味甘冽清香,绵软润喉,更兼养生药力,饮一口犹如服食灵芝,神清气爽。春回春回,名副其实,怪道你念念不忘。”
“然其珍贵难得,左不过才得九两。”
天子病气缠身,尤重养生延年之物。言谈间神情舒缓渺远,对此茶推崇备至,钟爱有加。
覃景尧年轻力健,自无需这等长寿之物,何况天子所爱,岂敢僭越夺之?当下便要改口,却听天子先道:“去将那春回称上二两,予尚书令带回。”
“陛下——”
天子摆手止言,步下龙椅至茶案前落座,又指对面赐座。
茶事既过,覃景尧亦不再辞,谢恩后撩袍入座,屏退侍茶,净手后挽袖提腕为天子沏茶一盏,移入茶盘由御前呈奉。
天子接过慢饮细品,法令深刻的苍白面容渐次舒展。搁杯睁目,浑浊眸中时有精光掠过。只听那被病气与岁月磨蚀的嗓音干哑道:
“归义国亲王请封一事,你如何看?”
归义国乃晟朝南海域外一小邦,人口不过数十万,国力贫弱。未奉晟朝为宗主时,百姓耕作尚以徒手为之。
然此国虽微,却据海域要塞,朝中海卫及民间船只皆需经此,收为属国后,已成为补给要地。
其国文教未兴,国主怯懦,全仗晟朝扶持方稳坐王位。
天子所言亲王,曾入晟朝官学修文习武两载。本意令其回国与国主一文一武共守疆土,不料那初来时满面淳朴的男子,竟也滋生称王弄权之野心。
外患未至,内乱先起。
归义虽号一国,实则微小,尚不及晟朝一州之重。折子递呈时覃景尧便已过目,纵那亲王野心勃勃,然国主背后屹立着晟朝宗主。不必大动干戈,仅需朝会威仪,便足令其战战兢兢,终日难安。
天子特意提及此事,恐另有用意。
覃景尧心念电转,实则不过瞬息之间。他阔腿端坐,腰背挺拔,目视天子不卑不亢道:“臣以为,国之正统不可有二。亲王越封,不应准允。”
话音方落,袅绕养身香的殿宇骤然一寂。内侍林立,皆束手弓腰,低眉垂首。
片刻,天子轻咳一声,殿中几近凝滞的气息方重新流动。
“确是如此。此事,便依你心意去办罢。”
覃景尧当即拱手低眉领命。
恰时,有内侍托鎏金漆盘悄步近前,于三步外止步。御前总管上前取下一巴掌大小、通体鎏金精雕盘龙的檀木盒,小心翼翼捧至天子茶畔,轻启盒盖,
一枚绿意莹莹的浑圆药丸,静置黄缎之上,旁配一指长,三指粗的瓷白玉净瓶。
天子净手后亲取绿丸入口,接过玉瓶送服,随即闭目后靠引枕。不多时,苍白面颊渐浮血色,天子眉宇舒展,胡须之上如沟壑的纹路亦缓缓平复。
期间,覃景尧低眉垂目,缄默不语。待天子开口,方自入定般中回神。
天子嗓音带着餍足后的慵懒:“朕不日将往行宫静养。你既居尚书令之位,朕离京期间,朝中诸事皆需你决断处置。京师亦离不开你坐镇。然西北修筑云泽渠,事关民生万代,轻忽不得。”
“你以为,这代督之臣,谁可胜任?”
“修筑云泽渠乃万代大计。统筹调度需能力出众,银资人手须尽其用,故需清廉自持,胸怀家国之人。且此事功成需数年之久,则更需此人大公无私。”
一条条严苛至极,然泱泱大国,符合者众。唯缺覃景尧未尽之一语,更需有足以压制当地门阀之身份地位。
西北幅员辽阔,然荒坡连绵。百姓虽勤,却水源匮乏,数里无河,二三村落共汲一井。若非毗邻塞外多产牛羊野物,民风剽悍擅猎,兼之陆路四通,商旅不绝,恐早已灾荒生乱。
然国不可无人,地不可无水。水源不济,终难长久。
为此,西北引水修渠之事,朝中早有定议。工虽未兴,名已早定。都水使者,材源供给,章程钱粮,俱已呈报,严查暗审,风声亦早传至北地。当地百姓额手称庆,只待动土。
恰去岁边塞起兵,正予晟朝杀鸡儆猴之机。边疆传信,已带兵巡部,诸部臣服。
届时工事兴,短则五六载,可保出入无阻,外患无忧。如今方算万事俱备。
且水至清则无鱼,此事,亦是鲤跃龙门的镀金大道。
覃景尧拧眉略作沉吟,摇首道:“陛下广纳良臣,野无遗贤,朝中适者辈出。然兹事体大,臣难以定夺。陛下御下有方,此人选,还需陛下钦点。”
天子威目在他身上微顿,灰白短须似有颤动,侧身肘陷引枕,一抬手,白底漆金龙腾云雾的茶盏便被恭呈而上。
皇室威仪,举止深蕴,入喉无声。
半晌,天子语音沉缓:“工部侍郎余文远,性情沉稳固执,嫉恶如仇。先前督建皇陵一事颇见成效。此次修坝,便任其为总督渠使,总揽全局。”
“西北民风剽悍,多匪患,便调都督佥事刘敬山,率本部五千军士,一并开赴。任其为督工护军使,以弹压地方,协从调度。”
天子举杯润喉,挥挥手:“余事安排,你看着办罢。”
余文远,南方翠微人氏,奉旨监修皇陵,乃为天子直臣。
武盛帝有训,官不可治本籍。南人北任方堪称稳妥,大事掌于文臣之手,旁有武官威震,帝王之道,举重若轻。
天子稳坐江山数十载,唯惜,力有不逮。
覃景尧起身领命:“臣遵旨。”
天子唤其平身赐座,短须微动,笑道:“你办事,朕最是放心。太子年幼,若有你半分才干,朕亦能省心了。”
覃景尧浅笑,如玉俊颜依稀与皇后有两分相似,与太子却全无相像。
“陛下过誉。臣岂敢与太子相提并论?太子天资过人,诗书礼易,言谈举止俱显龙章凤姿,气度天成,百官无不叹服。且今将十岁,已非稚龄。臣每观之,愈觉肖似陛下,假以时日,必能担此大任。”
“哈哈哈,”
人皆喜闻谏言,尊贵如天子亦不能免俗。因大悦,面色竟比方才更显红润,不住颔首,手掌麒麟扶手道,
“太子无兄弟,唯你一个表兄。还须跟在你身边听学看做。”
闻弦而知意,覃景尧当即应下:“蒙陛下与太子信重,臣必倾囊相授。”
天子颔首,目光扫过他面容,语重心长道:“如今你既已成婚,又是煞费苦心求得的姻缘,当尽早绵延子嗣才是。日后覃氏一脉,还需由你承继开来。”
此言似是恰中心事,素来从容沉稳的男子唇角抑不住泛起笑意,略露面对长辈时的晚辈之态。
“还要多谢陛下与娘娘成全。只是臣方新婚,尚无意添丁,于夫妻之间横插一人。且太子日渐年长,亦需渐接事务,若府上有喜,只怕臣届时难免分心。”
天子微眯双眸审视,缓缓点头,又忍不住劝诫他当以国事为重,不可沉溺内宅云云。
见他虽口称受教,神情却如过耳之风,全然一副溺于闺帏不愿自拔之态,只得无奈摇首,摆手令他退下。
夏日明光倾泻,殿门洞开,浮影掠动。那身量挺拔,气度清逸的男子踏出殿门步入光中的刹那,真似不染凡尘的谪仙临世。
天子似被日光刺目,眯眸遥望。
第60章 第 60 章 驯化,舱室
主事之人虽定, 然其下任事者亦需精挑细选。正如历朝大纪所载,以史为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之疏, 绝不可重蹈覆辙。
皇城之内,宫墙之东, 有一片殿宇森森, 飞檐斗拱之所。此处便是总揽天下政务的尚书省官署。卫尉士兵巡守森严,其内各曹司属官小吏数以百计,皆忙于处理六部文书, 协调全国政务。
能在此处任事者, 无一不是才干卓越,金榜题名之辈, 乃朝廷赖以维系之栋梁。
未入官署, 卫尉已上前见礼。入内而行, 属官皆躬身行礼。
刚出天子宫门, 覃景尧便命信使飞马传召各部官员至都堂议事。为政令通达高效, 官署俱座落在皇宫近处。
一面命属官呈上修渠卷宗,一面吩咐煮茶侍候。茶尚未烹就,他已抽出名帖脚色逐一细览。待一盏茶尽, 胸中已有成算, 即唤文书秉笔, 略作调整, 口述成册。
恰在此时,门外脚步声杂沓, 各部司官员方至。
此事朝中早有商议,且经诸部汇审画诺,故覃景尧未再赘言, 径自宣读天子钦点圣旨,命余文远上前接旨。继而回身落座,鹰眸扫视众人,沉声道:“即日起,云泽渠兴工。六部诸司当以要务协办,不得有误。”
而后,他起身拱手向上一揖,振声道:“云泽渠兴修,乃经国大计,利国利民,功在千秋。吾等当不负天子信重,国朝重任,问心无愧。愿与诸君,共勉之。”
众人亦起身,先朝金銮殿方向遥拜,继而转向上首,躬身拱手齐声道:“下官等谨遵陛下旨意,为国为民,问心无愧,共勉之。”
史官载,晟朝承平三十三年八月三日,尚书令覃景尧奉旨,召六部官员于都堂,传谕兴修云泽渠。以工部侍郎余文远为总督渠使,都督佥事刘敬山为督工护军使。是日,云泽渠兴工。
当日,那素来如精工水车般按部就班的国朝诸部,恍若骤然拨动机栝,化作庞巨轮毂疾转不息。快马与急函自京畿飞驰四方。
外间人马喧嚣,却难扰高门深院。然此等重大消息,终是或早或晚递入各府。
昨日惊怒骤起,方寸俱乱,兰浓浓全然忘却当时尚有同行之人。无论王英姿引她面见姑姑们是有心或无意,终究与他脱不得干系。
而怠慢友人,实属她的疏失,有违礼数。况且对方怀胎在身,故急忙修帖遣人致意,草草进罢早膳便亲往谢罪。幸得英姿姐姐胸襟似海,体谅她与亲人重逢心潮翻涌,未存芥蒂,反笑言来得正好,与她挽臂共赏府苑景致。
“我二人俱是粗人,府中并无什么芝兰玉树,奇花异草,景致平平。倒有个宽敞校场,平日若不出府,我便在此骑马,与婢女小厮们蹴鞠击球,比试射艺。”
说到兴处,王英姿险些脱口邀她同骑,幸而及时忆起那人叮嘱中“不得令兽类近身”一条,忙转话锋:“原想日后邀浓浓来府,一同蹴鞠嬉戏。可惜如今身子不便,只能陪你这般随意走走。”
“英姿姐姐何出此言,如今你有孕在身,自当以安康为重。待姐姐平安生产,康健如初,我随时都可相伴嬉游。”
兰浓浓挽着她的手臂,步履刻意放缓。见她鬓角隐现汗珠,便引她驻足,取出绢帕轻柔拭去,微蹙眉头目含关切,
“都怪我来得迟了。眼下日头正烈,反累姐姐受苦。有孕之人不宜劳累,不若还是唤顶软轿来送姐姐回房歇息罢?”
王英姿倒不觉疲累,只是孕后体热难耐。她素来身底健朗,若非添了这畏热的毛病,实则与平日并无二致。且娘家送来的养身婆子曾说过,女子胎稳后,反该多走动,临盆时方有力气顺产。
然而见她一脸小心翼翼,明澈眸中尽是关切,一颗心顿时软融。
兰浓浓本不欲再扰她歇息,奈何王英姿执意相留。她苦热,兰浓浓却受不得寒,幸而付府中虽无奇景,但假山怪石,亭台水榭一应俱全。
王英姿终未乘轿,再则亦断无主家乘轿,客随步行的道理。二人遂至就近的五角青瓦亭歇脚。
竹帘高卷,四面通透,左右红柱游廊蜿蜒,前有卵石幽径曲折,后见小桥流水潺湲,这般景致,如何也称不上“平平”二字。
婢女静立一角,只朝左侧打扇送凉。
“此时节若论清静雅处,莫如泛舟采莲。城西有座莲庄,内有一方偌大莲湖,其中荷花粉白橙黄,美不胜收。莲蓬稠密,朵朵皆比手掌还大,莲子粒粒饱满,无论零嘴抑或泡茶入粥,俱是清甜可口。”
“只那处乃私人园囿,我亦侥幸得入一回。不过无妨,自那日后,我便遣人日日递帖赠礼。虽未蒙笑纳,终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真允了我一日之约。浓浓明日若得闲,不若同去泛舟采莲可好?”
清甜回甘的莲子,世间罕有的粉白黄橙异色荷花,见过只怕终身难忘。然那时她去,满心满眼俱是缱绻,只觉再美的景致皆黯然失色。
曾因性急被笑整颗吞下的莲子,似到此刻才尝出莲芯滋味。苦意自心底蔓延,顷刻盈满口腔,两侧额角突突作痛。兰浓浓未能立时应声,怕一张口,苦水便要不受控地呕出。
恰有下人传来消息,王英姿偏头去听,正将她方才一瞬失态错过。待闻讯振奋回首,兰浓浓已由碧玉照料,面色如常。
历来修渠乃不世之功。达官显贵虽居锦绣堆,亦知生民疾苦。如此利民之举,纵内宅之人亦为国朝壮举与有荣焉。
且凡大功业,必为鲤跃龙门之途。付府志向暂且不提,王府自云泽渠提议之初,便有心将这一辈独子王英焕送入其中。
然京中权贵乃至各地豪强,无不早早盯上这条为族中子弟镀金加码,当世无双的康庄大道。几年来,钱财人脉各显神通。
可这职缺便如一个萝卜一个坑,且数年大计关乎国本,非同小可,必要层层筛选,择优而录。上层席位早已被朝中大员们早早占定。
以王府之势,谋一中层职缺本非难事。然打铁尚需自身硬,王英焕身为家中独子,自是备受宠纵。虽远非纨绔之流,且已入城卫,身手不凡,兢兢业业,堪称年轻有为。然此番却是与全天下世家大族精心栽培的佼佼者相较。
晟朝承平近百载,加之历来天下大乱皆难撼门阀根基,故其间不知滋养出多少底蕴深厚的门阀望族。
非凤毛麟角者,余者皆属平庸。故头一遭,王英焕便被刷落,非他不够出众,实是能者如云,强手如林。
若强要参与,怕只能充任小吏,做些杂务跑腿的活计。然此事非同寻常,并非努力便可脱颖而出,后来居上。
此去之人哪个不是铆足了劲欲大展身手?伊始便落后于人,后续又何来逆流而上的余地?
故而明知此行即便载入史册,亦只能沦为芸芸众生中无名之辈,于仕途无益,反要虚耗数载光阴,王家一番权衡之后,便息了此念。
却不料峰回路转,或可称因祸得福。
去岁王英焕不知开罪了尚书令,被遣出京外办差,连年节亦不得归。王家明面不敢置喙,然宝贝疙瘩独在异乡冷暖无人知,心中岂能无怨?
幸而男儿志在四方,观其家书字迹,离家愈久,笔下愈见沉稳。家中暗中打探,更知他办差勤勉,事事皆优。如此,王家方转怨为谢,对尚书令心生感念。
竟未料想,王英焕竟因这番外放历练得人赏识,被添入原先家中欲谋之位。天降大喜,王府之中额手称庆之状可想而知。
王,付两家虽为权贵,然其上犹有高人。纵王英焕再是出息,这名录定夺之事,两家亦无力左右。
故此事成于何人之手,知情者皆心如明镜。
王英姿喜色浮面,看向对面神情淡静,犹自懵然的女子,心下只道她们王府此番也算鸡犬升天,借得东风了。
满腔谢语竟不知从何说起,更觉心中有愧。
几日前拜访,一为与她久别重逢,二却是领了尚书令大人之命。
浓浓与令公之事,她虽知晓却未详内情,且对其所为颇有不齿。若对方势弱于王,付两家,她断不会袖手旁观。
然这世道真理,便是强权为尊。
尚书令势大,纵是那些被众人恭敬推崇的朝廷大员,亦要低下高傲头颅,何况于她?
但如今,她寸功未立,却先承其惠。如此一想,心头喜意便淡去几分。
高门府邸之中,恰如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既无论如何皆脱不得身,便只能学着适应。抛开强迫不言,尚书令待浓浓确是用心良苦,周至万千,独宠一身。
然单凭宠爱终难长久。浓浓不似自己有家族可倚,便如无路可退。既不能退,便只能进。
尚书令头上虽无公婆,却有皇后姨母。自上次宫中设宴便可知,皇后对浓浓心怀不满,只因她未称“令公夫人”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新妇成婚,理当敬茶于长辈。浓浓未得“令公夫人”之名,明面上仍是姚氏之妻,自不可入宫行敬茶之礼。如此,她的名分在帝后心中便是不被认同的。于众命妇女眷眼中,浓浓虽担着夫人名号,却如无根浮萍,海市蜃楼。
现今有尚书令护着,自无人敢轻慢于她。可若有一日恩宠渐驰,浓浓恐无立锥之地。
思及此,王英姿忽地灵光一闪,浓浓无亲族倚仗,又与王府有恩,若认她为义女,家中必无异议。
却转念一想,又暗自摇头。
浓浓如今已是令公夫人,纵使名分未正,却是人尽皆知。覃府中的男女主子尚不敢以长辈自居压于尚书令头上,她王府若贸然认亲,以令公夫人娘家自处,莫说尚书令会否应允,只怕骂她家中厚颜无耻,趋炎附势的唾沫星子,都能将人淹死。
她摇首暗忖此举不妥,旋即转念,既过不得明面,那便暗记于心。日后浓浓若遇事,王府必不袖手旁观。
眼下只要浓浓诞下子嗣,有儿女傍身,无论日后如何,终有枝可依。
心事既落,王英姿方觉口干,连饮两杯清茶缓过气息,才惊觉将人晾了半晌,忙含笑致歉:“浓浓到我府上,我却自顾闻讯欢喜,倒是怠慢了你。”
言罢便抬手执壶,欲亲自斟茶赔礼。
她有孕在身方才歇下,兰浓浓岂能累她劳动?且这并非什么大事,何至于此?忙抬手拦下,失笑道:“英姿姐姐方才还劝我莫放在心上,怎的此刻自己反倒计较起来?虽不知姐姐有何喜事,但想来总归是桩好事,如此,我便先为姐姐道贺了。”
与意气相投之人相处,便是这般令人心旷神怡。
过于拘礼,反显得生分小气。
王英姿遂收手,由婢女添茶,笑眯眯道:“浓浓可知云泽渠?”
此前兰浓浓确是不知。她自来到此地,便一直居于玉青。那处山明水秀,宜人宜居,百姓安居乐业,常挂嘴边的除生计琐事,便是些名人轶事,达官显贵的丰功伟绩或风流韵闻。
云泽渠于国于民皆系大事,然事不常驻。她到时,云泽渠的风头已过,或许曾有人提及,只是她未曾留意。
平民百姓终究消息闭塞,仅能从旁人口中得知一二,欲窥国朝大事,根本无从查阅。她这两年多所阅书籍,也多为史册方志。
而在方才她独自沉思之际,随行下人亦传来消息。兰浓浓便是听碧玉细述了这云泽渠的来历。
且付府既能得信,尚书令府上所知只会更详。覃景尧知她今日出门,断不会容她被人轻看。他不仅要让她知晓,更会在可言的范围内,予她比旁人更多。
兰浓浓思忖片刻,颔首道:“略有耳闻。我虽不谙国政,但也知西北苦旱久矣。修建云泽渠虽需数年之功,却是予民希望,功在千秋的德政。听闻此次募工酬劳丰厚,督造的又是素以刚正著称的余大人与刘大人,想来工程定能顺利告竣,不负众望。””
原先寥寥数面之谈,皆与朝政无涉。王英姿未料 她一个孤女竟对国事亦有见解,当下更生敬佩。
“浓浓方才问我有何喜事,便是家中小弟得委重任,派往西北为云泽渠尽一份心力。”
兰浓浓闻之亦为其欣喜。她虽仍是学生,却也参加过校中组织的活动项目,何况家中父母皆在体制内任职,她深知能参与这等国项工程,于仕途履历是何等助益。
她自小所受教诲,便是人之才干不与性别相干,唯以能力论高下。然此世道男子主政,女子纵有家世,才华,美貌,拥有执掌一家,一铺,一族,乃至偌大家业不逊男儿的才干,
律法世俗亦予女子相对宽宥的生存空间,却独独不予女子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继承之权。
除却在他面前,兰浓浓从未真切感受过这时代施加的压迫。她亦不自恃拥有站在巨人肩上得来的学识思想,便觉高人一等,妄图掀起什么波澜。
不合时宜的思想,不会启人灵智,只会被打作妖邪之说。明知而无能为力的清醒,才最令人痛苦。
英姿姐姐这一脉,家中唯余其弟一脉男丁。若其仕途似锦,门第根深,于英姿姐姐而言,亦是莫大裨益。
“王公子必定才干过人,方能受到重任为国效力。日后必也能乘风而起,鹏程万里。如此喜事,确是一桩大喜。”
无人不喜闻佳言,尤其说话之人神色恳切,目光笃定,全无半分刻意奉承之态。王英姿笑逐颜开,口中却仍谦逊道“过奖”,“不负朝廷所托”云云。
女子有孕便易疲乏,纵如王英姿这般健朗身骨亦难避免,眉宇间已透出几分倦色。兰浓浓见状,不敢再多扰她心神,再度起身告辞。
王英姿未再强留,只抬手越过茶案拉住她,屏退左右。碧玉等人得示亦行礼退至亭前候命。
兰浓浓轻舒一口气,双手回握,笑望向她,低声应道:“姐姐有话但讲无妨。”
王英姿这才敛容正色道:“夫妻之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本不该置喙。然日子过得好与不好,终要看自己所求为何。夫君爱重体贴,自是为妻者的颜面。但自己立得住,手握诸多筹码,方是根本。”
言罢微顿了瞬,话锋一转,复又含笑:“我十岁时,曾央求父亲赠马,后来便挑中一匹周岁大的小红马。那马身具千里血脉,性极倨傲。可我既想要它,便须亲自驯服。至今犹记当时使尽诸般手段,呵斥挥鞭,禁水断食,却皆无用处,反被它数次掀翻甩落,手腕脱臼,肋骨摔裂,头破血流,脸上亦是青紫交错。女子颜面何其重要?当时母亲已扬言要打杀它,另择一匹温顺的予我。”
“其实到后来,我已记不清执着于那小红马,究竟是因喜爱,还是不甘。只想着已为它付出如许心力,更流血伤身,险些毁容,岂愿半途而废?”
她说着笑意渐收,看向对面神色微动的女子,问道:“浓浓猜猜,那小红马最终可曾被我驯服?”
兰浓浓不由得对号入座,面庞刹时如火烧灼,脑中血管汩汩鼓动,仿佛下一瞬便要迸裂。她记不清自己是否出声,只觉被握住的手指蓦地刺痛,眸中倏然聚神,听她续道。
“如今我已二十有三,那小红马亦年届十三,长成一匹高大矫健的赤骏。”
“万物有灵,更懂适者生存。许是知挣脱不得,它倒不似初时野性难驯,只是平日懒于理人。我仍要挑它最爱的饲草日日精心喂养,使人细致照料,有时亦亲自为它洗刷梳毛。恐它闷烦生病,还常带它外出驰骋。”
“如此,它心情好了,方赏我个面子,容我骑乘展现千里血脉的良驹神速,我得些许甜头,便觉从前耗费再多心力皆值得,故而更对它加倍上心,乃至受宠若惊,诚惶诚恐。”
“世间良驹万万千,惟它独一无二。再无一匹能令我愿付如许心血。到如今,已分不清究竟是我驯了它,还是它驯了我。”
长长一席话毕,王英姿长舒一气,挑眉含笑,意味深长:“浓浓玲珑心思,想来应有见解。”
桌上茶汤已凉,日影西斜,亭内全然没入阴翳之中。
面上热意渐褪,兰浓浓忽觉微寒,眸中流光轻颤。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勾唇颔首:“姐姐所言,我已谨记在心,定当细细思量。”
王英姿心头蓦地一松,欣慰之色溢于眉宇,又殷殷嘱道:“既已不可逆转,孑然一身便如孤舟,难渡风浪。然若有了船锚,便似定海神针,纵使风起浪涌,亦能安如磐石。”——
自付府出来,兰浓浓实则也有些乏了,但她不愿归去。他许是自觉握住了她的软肋,只要她情愿且允人跟随,如今出门已不再被推阻。
或是受方才一番交谈所动,兰浓浓示意马车驶往西城莲庄碰碰运气。果不其然,庄门紧闭,拒外客于门外。方下马车欲叩门,便见护卫先一步上前叩响门扉,递上名帖予门房过目。
那门房霎时如受惊般急步趋近,躬身深揖,双手与头颅几欲触地,问安后退侍一侧,仍深弯着腰,一臂向门内恭引,
“不知夫人驾临,小人等有失远迎。夫人快快请进。”
至此,兰浓浓方知,这莲池,原是他的。
申时末刻,天色仍明。
一入内,大门便在身后合拢。穿过红木游廊,眼前豁然开朗。望无际涯的碧叶荷花连成一片,于粼粼波光中泛着剔透斑斓的光晕,美不胜收。
兰浓浓失神凝望,不由向前走去。亭亭玉立的桃粉色花苞就生在栏杆之外,傲然孑立,恣意盛放,浑然不知与危险毗邻。
栏内之人只消一抬手,便可将其轻易采撷。
一只指尖泛着淡粉的纤纤玉手,轻轻触上花瓣,一时竟辨不清是手更娇嫩,还是花更秾艳。
近身侍奉的下人多多少少知晓夫人嫁与大人并非情愿,成婚后得大人独宠,却娇弱无力多卧榻休养,更鲜少露面。
而今乍见美人凭栏捻花,面若冰雪,低眉时一点怜惜之色,圣洁温柔之态,不由得令众人皆晃了神。
兰浓浓未折花枝,目光落向莲湖,漫步行去。
庄中管事在前恭敬引路,侍卫们隔数丈远远随行,唯碧玉等六名婢女各提描粉漆盒近前伺候。
游廊筑于莲湖之上,人行过处发出闷闷踏响,扑鼻花香将人团团围裹,令人沉醉其间。
时光恍若倏忽而逝。
水汽化作幽幽凉意自颈间窜入,激得她微微一颤。肩上立时被披了件薄披风,她颔首示谢,抬眸望天,但见漫天橙黄,落日熔金。
莲庄虽不允外人踏入,然廊下系着的轻舟却显是日日有人打理。漆面洁净,舟身整洁,通体泛着温润木色油光。
刚扶上通往小舟的台阶栏杆,便被人急声劝阻:“夫人不可!”
碧玉与青萝一左一右上前,看似轻柔搀住她双臂,隐有劝解之意:“湖气森寒,夫人未近水已觉凉意。那小舟底薄,怎禁得住寒气侵体?”
“夫人若喜哪朵荷花或莲蓬,奴婢们下去为您采来。夫人只在廊上指点便好。”
碧玉体恤她久未出门,难得生此雅兴,不忍扫兴,含笑宽慰道:“夫人莫要失落。今日天色已晚,水气寒凉,奴婢们恐您受了寒气又要难受多日。您若想泛舟,待明日日头正盛时再来,奴婢们必不阻拦。”
青萝见状,连忙连声应和。
心血来潮便如灵光一现,错过了,便也索然无味了。
兰浓浓无声轻叹,向后退步,却撞入一道暖墙之中。下一瞬,披着薄披风仍觉寒意的身子被一双臂膀圈住,整个人霎时被温暖包裹。
只听一道沙哑得别有滋味的嗓音自头顶响起:“浓浓难得有如此雅兴,岂能让你失落而归?”
话音方落,一艘底部明显厚实,上带舱屋的小船自后方穿莲而至,稳稳停于登船之处。
覃景尧将一条略厚的披风兜头为她罩上,旋即打横抱起,三两步踏阶下船。碧玉青萝随后登舟侍奉,余众则携衣物用具登上另一艘小舟,不远不近随行。
余晖只余一线,莲庄游廊中一盏盏灯笼渐次亮起,漾开暖黄微光。
驶入湖心,凉意果然更重几分。高及人肩的茎叶被船身擦过,一朵朵绚烂花苞随风曼妙摇曳。飞溅的水珠未及近身,便半途跌落。
兰浓浓头上兜着披帽,系带在下颌处牢牢扎紧,整个人被他从后全然笼罩,周身暖意融融,只一张小脸露在外头。
深吸一口气,馥郁花香裹着刺骨凉意侵入肺腑,禁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覃景尧收拢臂膀将她护得更紧,俯首蹭落她一角兜帽,面颊相贴耳鬓厮磨。暖意自相贴的肌肤传递过去,沁凉紧绷的玉肌渐渐柔软下来。
他直起身,一臂松开为她斟了杯热茶回来,屈肘将氤氲着热气的茶盏悬在她唇畔,启唇便可啜饮,亦驱散了她鼻息周遭刺骨的寒气。
船只缓缓穿行,哗哗破水声在渐暗的天色下愈显寂寥。幽微光色中,方才娇艳绚丽的繁花亦失了色彩。
听得一声细弱轻叹,覃景尧温声开口:“此处花开百日,不必失落。今日未能尽兴,明日我陪浓浓早些再来便是。天色已晚,浓浓看中了哪些,只管说来,我为你采下带回府中可好?”
终究心境已非往昔。若在从前,置身这般令人目不暇接的莲池,兰浓浓定当满载而归。而今繁花看尽,只余满心空落。
她摇首轻声道:“摘些莲蓬便好。”
覃景尧敏锐察觉她态度软化,眉峰微动,借船上灯火细观她神色,心头忽地涌热,继而酥麻漫开,唇角缓缓勾起笑意。
“夫人有令,为夫自当遵从。”
船只轻摇,船头波动尤甚。挺拔的身躯稳然起身,怀抱一人行走仍步若磐石。
将人安顿于舱室内,炉火早已燃起,暖意融融。却仍解下带着体温的外衣为她围拢,又斟满热茶放入她掌心捧稳,方迈步而出。
兰浓浓单手持杯,指尖轻拂,那浸着冷香的外衣便滑落下去。茶水许是就地取材,一入口便是盈满的荷莲清芬,熨烫肺腑,回甘悠长。
屋门正对船头,门扉洞开。但见一人立于船首,手执钩杆不时挥出,“嗤”的一声便勾回一枝远观便知饱满的硕大莲蓬。
月夜荷影交映间,他提一篮挨挤翠绿、鲜嫩欲滴的莲蓬徐步而来。肩背挺阔,臂腕紧束修长,腰间一束衬得长腿愈显遒劲。晚风轻拂,墨发微扬,掠起腰间缕缕青丝。
飘逸如云,俊美似玉。
舱室略矮,他俯身入内即昂首,一张堪比谪仙的容颜倏然展露,蓬荜生辉不外如是。
清芬迎人,眼前蓦地一暗。兰浓浓下意识后仰,脖颈恰落于一只掌中,唇亦如索吻般被人噙取笑纳。方欲启齿,却反予人可乘之机,灵舌长驱直入,勾缠缭绕,吞顺*掠取。
她口不能言,只余断断续续的呜咽气息。
脑中忽眩,下一刻已被抱坐于他膝上。后颈略松,丝丝荷香争先划过咽喉。她气息不继,连斥责之言都未能脱口。
端坐长凳的男子已俯首埋如*她细腻颈间缠绵厮磨,哑声低笑,似知她心绪,
“浓浓莫恼,船上唯你我夫妻二人。”
他忽而轻咳一声,灼热气息喷在肌肤上,烫得兰浓浓禁不住轻颤,喘声怒道:“你精虫上脑了不成?即便无人,也不能在此——”宣淫!
那二字兰浓浓难以启齿,手用力推他肩头,双足踏地便要起身,却觉后要*一烫,一股力道推来,人又重重坐了回去。旋即肩头一轻,灼热呼吸顿时铺满襟怀。
覃景尧抓着她的手抚向颈间伤处,哑声低笑:“我只恨不能与浓浓时刻相依。为着这道伤,今日却叫满朝文武看尽了笑话,浓浓也该疼一疼为夫。”
接天莲叶的湖心忽起暗涌,中央一艘乌船用料扎实,做工细密,劈波斩浪仅微微摇晃,此刻却令舱中撞出不堪重负的闷响。
舱室内置有荷花,莲子,莲茶,却门窗紧闭,热气氤氲不散。汗水与泪水交织,弥漫着馥郁至极的幽香。
实内狭小,椅榻单薄。她身子娇弱,仅一回便软化作水,坐立不住,喘.声颤颤。
覃景尧舍不得她皮肉受苦,亦不愿遗漏分毫。名贵衣衫层层堆叠榻上,榻几短窄,仅容她一人平躺垂膝。
长臂一展,贴壁小榻便让出空隙。吻自女子额间起,掠过眉心,泪湿眼帘,轻颤长睫,停留于丰润唇瓣,继而辗转徘徊,再向下——
已非头一回如此,兰浓浓依旧承受不住,更兼羞愤交加。忽地紧紧一颤,呼吸骤窒,眼尾登时坠泪,身子如弓般弹起,却被牢牢按住双腿。
她一臂支撑,一臂推拒,手攥他发丝向后拽扯,他却蓦地欺得更近,看去竟似她主动迎凑。
蓦地浑身一软,兰浓浓再难支撑亦无力克制,倒卧下来急喘。
覃竟尧抬起头,高挺鼻尖一片湿亮,唇瓣更显润泽,双眸如鹰隼捕食般紧锁清*态撩人的女子。不再忍耐——
兰浓浓左右无依,十指无处着力,恐跌下去,纵非他强逼,亦只能紧扣他双肩。不愿对视而偏首,却见灯光投在厢壁,映出二人的轮廓。
阖目欲避,那略哑的喘.息反愈清晰。
反抗只会招致更凶猛的需索。于此等事上,她竟只能顺从承受——
侧脸贴蹭凉滑纱缎,蹭出绯红痕印,肿胀唇瓣紧咬,将求饶之念生生咽下。
船身似一直摇晃,晃得她头目昏沉。齿关松启,声声漫溢,翻覆不休,无休无止。
覃景尧服着药,体内毒素未清,不可纵欲。即便情朝*正炽,两回之后亦只得抽身。恐她受伤,紧要关头忍得颈侧青筋暴起,仍及时出于外。
室内已狼藉不堪。他自身尚可,却见不得她仓促受苦。一匹价值百金的软缎被毫不吝惜用作拭巾,草草打理她身上,再将巍巍颤动的女子裹于一袭绛紫官袍之下。
朗月繁星,夜色沉静。方才风平浪静的船只忽有一道黑影破窗而出,咚地落水。数米外荷花莲叶后静候的小舟应声破水而至。
碧玉青萝手捧衣物,领端洗漱用具的下人轻步登船,至舱门前止步,未叩门。
片刻后,舱门开启,浓郁至粘腻的香气扑面而来。众人立时屏息,躬身垂首不敢多看,将一应物品置于门前方几上,屈膝退下。
返回小舟,将船索交予船夫勾稳,舟上烛灯亮起,船桨拨水徐徐靠岸——
光阴似箭,炎夏悄然而逝。
云泽渠兴工之事,于坊间不啻火入油锅,喧嚣鼎沸。纵使朝廷派遣的督渠使及一众官员携数车官银离京已数日,仍为百姓街谈巷议不绝。
兰浓浓坐于马车之中,途经之处,但见人群聚集,夸赞朝廷建功,羡慕西北渠工酬厚,畅想日后西北繁华富裕之声此起彼伏。
窗扇半启,纱帘垂落。只要向外望去,便见一张张说到激动处眉飞色舞的面容。他们多着布衣,身无饰物,或佩一二金银,面容朴素沧桑,刻满辛劳的沟壑。
此乃芸芸众生,或盼天降横财发家致富,或寄望子孙成才改换门庭。神态间流露着对当下生活的唏嘘,不甘,或知足,却无一不对未来怀抱虔诚期盼。
兰浓浓作为其中一员,自然亦有期盼。她盼有朝一日挣脱枷锁,重获自由,将前尘往事弃如敝履。届时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虽眼下仍不知出路何在,然人生重在尝试。他已服下绝育之药,至少暂可免去受孕之忧。
姑姑们受他辖制,她口中虽言或有一日不再顾忌,心下却明了,只要一息尚存,便不忍见姑姑们因自己受难。
不独姑姑们,纵是陌生人,她亦担不起这罪责。
她不知自己这般心念可算得圣母,父母兄姐远在异世,无人为她剖析开解。既无所谓算与不算,她总需对得起自己良心,抬得起头做人。
兰浓浓亦试过换一角度思量,姑姑们虽在他掌控之下,却未受拘束,反得暗中庇护。姑姑们本就性情淡泊,忙闲皆是修行,在玉青与在京畿并无二致。
文娘姐姐本就有意扩充经营,如今来京中开设铺面,可谓得偿所愿。
她自个儿现今的日子,与所盼亦相去不远。行动不再受禁,只要身子撑得住,便可整日与姑姑们相伴。
逛街,访友,游园,听戏,郊游取乐。凡她所想,无不如愿以偿。
只要她愿意接受,甘于如此,眼中所见便皆是美好。
但兰浓浓更深知,受人施予,终无宁日。
正如她眼下所谓自由之下,犹有诸般不可。不可外宿,不可独行,不可拒却欢好,不可这般,不可那般。
如许多的不可,又何谈自由?
更遑论眼下这份所谓自由,全系于他愿意给予。或许有一日她真能挣脱所有束缚,所得亦不会比现今渴求的更多,但那时她所思所为,俱是以自由意志为主导。
她亦不喜男女情事,不喜他不知节制,日日索求,尤厌那时失控的不得已。更紧要的是,心中既存抗拒,便觉每番承欢皆是煎熬。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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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 61 章 误入,号脉
“浓浓脸色有些差, 若是未休息妥帖,遣人送信知会一声便是,不必强撑着过来。”
医书亦是庵中日常功课, 平日偶有头疼脑热皆自行开方抓药,或互为诊治。云安亦曾历人事, 只一眼便看出她有些肾气亏虚, 然顾忌其面薄,只轻轻带过,心下已决意稍后熬些补肾益气的食汤予她饮下。
兰浓浓肤色本就细白, 经精心调养, 堪称肤白胜雪,故眼下一点青黯便格外显眼。
他服药后未禁欲, 结果自是自讨苦吃, 头晕恶心却仍作无事早出晚归, 纵是铁打的身子亦难支撑。
此后倒是乖觉, 禁欲足有半月。
兰浓浓方得喘息, 还未及幸灾乐祸,暗祝他一蹶不振,他便已停药。而后竟如饿虎扑食, 似欲将亏欠时日尽数补回, 夜里又深又重, 不知几番云雨。
夜夜如此, 焉能安歇?
兰浓浓抿唇浅笑,上前挽住云安姑姑手臂, 一手轻提裙摆拾阶而上:“我已好几日未来看望姑姑们了。既送了信说今日要来,岂能让姑姑空候?再说我这眼下泛青,实是睡得太多反而走了觉。老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保不齐就是惦着要来见姑姑,才没睡踏实呢。”
云安被她这不着调的话逗得笑逐颜开,轻点她额角笑嗔:“顽皮。”
“我可非故意逗姑姑开心,实是发自肺腑。这几日又看了本医书,自觉医术颇有进益,便想着给姑姑们请个脉。如此可不就是存了心事惦念着?”
“原是要来显摆本事了,好好好,稍后倒要瞧瞧你如今到了什么火候。”
秋风习习,竹叶簌簌作响。二人挽手漫步石阶,谈笑无忌,好不惬意。
这般光景落在外人眼中,亦是大大舒了一口气。
庵中香客不算多,但日日也有三五波往来。
兰浓浓身子疲累起得晚,又恐路上颠簸,车夫得了叮嘱不敢快驰,行车便更缓了些,以至到庵时已过午时。
此刻正有香客听经,云安依她平常习惯,引她从后门而入,察觉她步履微异,便劝她回房歇息,自往药房拣选药材去了厨房。
屋内窗扉轻启,窗前置一盆盛放的山茶,幽香淡淡。秋阳自窗口漫入,躺在榻上,衾被间满是阳光暖意。远处偶有鸟啼传来,令人昏昏欲眠。
兰浓浓阖目轻叹,唇角放松,唯有这般时刻,方能感受久违的松弛。
短暂,便愈显珍贵。
这些时日她常来,碧玉等人亦成常客。青萝因曾在玉青扯谎露面,为表歉意,每至庵中便主动帮手,方才便随云安去了厨房。
兰浓浓与姑姑们皆知她是听命行事,并未怪责,劝她不必如此。然她执意道是心中过意不去,众人拗不过,也只得由她。
庵中有香客,灶火便一直温着。知她今日要来,云亭几人在诵经前已将她爱吃的菜色点心备好焖存。云安只多熬了一盅粥,不多时便与青萝一同送来。
兰浓浓不觉睡了过去,被碧玉轻声唤醒,不顾身子酸胀忙起身相迎。
桌上摆着四菜一点,一碗碧粳米饭,一瓮热粥,份量不多,菜式简素,却色香俱全,一望便知烹者极用心。
兰浓浓在庵中不知用过多少回,一眼便认出是谁的手艺,当下也不客套,欢喜地拥抱云安姑姑,亲昵道谢后便笑吟吟用起来。
云安见她吃得香甜,笑意始终未离唇角,手中拨弄念珠,目光却一刻不离地凝望着她,心头软得发颤。
她受了委屈,那日又哭得那般厉害,口中虽不诉苦,众人又岂能不心疼?
实话言,她们甚至已做了孤注一掷的打算,只待浓浓开口。
只是自那之后她每次再来,总是笑容满面,身边簇拥的下人态度恭谨,那人也常亲来接迎。
二人并肩而立,姿态亲密自然,浓浓身段愈见婀娜,眉梢眼角皆染魅色,面若芙蓉,神采奕奕,可见平日并无烦忧,且备受呵护娇宠。
庵中吃穿用度亦有人按时送来。众人本不欲为浓浓落下亲眷不知礼数的话柄,出言推拒,那采办之人却只含笑应声,下次依旧照送。见前次所赠用度仍置原处,亦不惊不怒,依旧恭敬如常。
因有浓浓居中,若一味推却反显冷傲,故便全作托人代买,照价付银收下。便如浓浓此刻所食菜饭,俱是那人额外送来专供她用的。这笔银钱,那采办却是无论如何不肯收的。
那人对浓浓关怀备至,事无巨细。浓浓亦欢欣如旧。如此,她们方能稍放宽心。
膳后,兰浓浓漱口净手,碧玉二人自觉收拾碗碟,为二人奉茶后,听命往厨房用饭。
兰浓浓露出手腕自号其脉,忽地颊染绯红,唇角微抿,轻嗽一声落落大方道:“脉象细弱无力,气血略亏,应是肾阴虚。方才喝粥似有药味,姑姑可是在粥中添了补肾气的药材?我猜猜,是女贞子?”
云安托过她的手细探片刻,颔首笑道:“浓浓聪慧善学,脉象辨得准,味觉亦灵敏。不错。”
言罢又端详她面色,温声道:“然我医术平平,回去后浓浓还须寻大夫好生调养。你还年轻,万不可伤了根本。药不可常服,食补最佳。自然,夫妻敦伦应有,但也须有度。”
末句一出,兰浓浓心头一堵,面上却热如火烧,声若蚊蚋般应下,又忙扯开话题说起近日读书心得。
云安顾念她气血有亏,欲劝她歇息,却被她以“好几日未来,存了许多贴心话要讲”为由婉拒。
幸而每逢她来,庵中总有一人专程相伴,此次轮至云安,别无他事,二人便相携在庵中漫步闲谈。
待庵中香客散去,二人方至前殿。兰浓浓与几位姑姑一一问安叙话,又将誊抄好的两篇经文奉于佛前,诵经片刻。
至申时,众人将为她缝制的衣裳,点心交予婢女,便催她归去。马车需行近一个时辰,再晚恐入城时天已昏黑。
兰浓浓不与众人拗执,笑而应下。至庵门外,果不其然又闻叮嘱,道是成婚后当时时谨守规矩,不宜常来庵中,免落人口实云云。她自是乖顺应声,至于听与不听,决定之权终在她手。
庵中医书手札皆已阅尽,姑姑们所医有限,无从参详。莫畴以试药为由,上月便告假离府,仅留数本手札给她,而今亦已读毕。
然学医岂能纸上谈兵?兰浓浓虽无意行医,却须通医理,至少于自己身体,于他身体,号脉便知端倪。
前几日拜访英姿姐姐时,恰逢其孕中,她便借学医之机细号了手札所载滑脉之象。府中婢女们的脉象皆已把过,又对照医书手札开方,再命她们寻大夫开药,两相比照,足为参证。
唯男子脉象无从考究,她亦辨不出他的脉息究竟有无绝精之兆。
莫大夫留下的医书手札皆无记载,往药堂询问,亦无一例外被逐出来。
覃景尧与她前后脚回府,更衣入内,便见她自握其脉,蹙眉凝神,一副严阵以待之态。他看得失笑,自那服药后,她便醉心医术,所为何故,彼此心照不宣。
兰浓浓松手转而去号他的脉,脉搏雄劲,跳动有序。常人脉息约一息一次,他的却近两息方得一跳。手札有载,习武之人心肺强健,脉息缓沉。他的脉象恰为印证。
她手指未松,抬首问道:“为何你肾不虚?”
覃景尧未料她语出惊人,喉间一哽,眸色骤深,挑眉轻笑,意味深长道:“浓浓若能使每回持久些,依你我房事之频,三年五载之后,或未可知。”
脉象沉稳健稳,纹丝未乱。
似这等荤话,兰浓浓夜里已听了不知数回,此刻面不改色,只凝眸细观他神色,道:“你纵欲,却令我身子亏虚。自今日起,你须禁欲,我要养身。莫大夫不在,明日我便往安和堂开药膳方子。”
指下脉搏忽急,兰浓浓心念微动,又道:“你亦通医理,与我说说,男子脉象如何能号出是否绝育?”
可惜指下脉息再无波澜。
覃景尧未答,定眸细察她气色。兰浓浓确有肾虚之象,然极细微。午膳那瓮药粥效力发作,加之她心绪舒展,事半功倍,此刻面上已瞧不出端倪。
他右手未抽,反以左手按上她左腕细探。一息一跳,均匀有序,脉象较平日确显轻微细弱。
他垂眸略作沉吟,收了手,颔首道:“脉象确有些虚,不必外寻方子。莫畴虽不在,却留了不少为你调养的单方。今日既已用药,恐药性相冲,便从明日起依单方调理。然养身单靠药石膳食只可为辅,药服多了终非善策,还须徐徐食补,更需浓浓身子骨硬朗才好。”
说罢,右腕翻转将她握住拉起,手自她肩胛抚骨而下至肘腕,又去探她脊背腰间。兰浓浓啪地拍开他的手,虽甩不脱却将身子远远隔开,一双眸子里明晃晃写着狐疑,
“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那脉象之事还未答我。”
山不就我,我便就山。
覃景尧笑望着她,一步迈前揽腰相偎,臂上施力近乎令她足尖离地,径自出了房门。
天色已暗,膳食香气袅袅飘来,引人食指大动。
兰浓浓端坐案前,碗碟中被他布菜堆满,却不动筷,亦不催促,只一双明眸直直凝望。
覃景尧早领教过她的执拗,见状摇首失笑:“非我有意不答,实是医术不精。此道罕闻,我亦不知。浓浓莫急,待我遣人打听一二,明日便答你,可好?”
兰浓浓这才执筷,将他夹入碗中的菜肴细细用了。
一顿饭间,覃景尧多为她布菜盛汤,或含笑看她专注用膳。
能得她如此乖顺,便耗费再多心思,亦值得。
膳毕,二人如这些时日般携手漫步花前月下。依旧多是他来说或问,兰浓浓寥寥应声。
不再剑拔弩张,平心静气,朝夕相伴,看上去真似一对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
待更衣上榻,兰浓浓以为二人已有共识,翻身向内便欲安寝。岂料刚阖目,身前蓦地一紧,?峰已被人攀握收紧。
她骤然睁眼气促,张口欲斥,却先被扳过身子封缄唇舌。特意留长修尖的指甲方弓起,便被一手钳制按于头顶,双腿亦遭压制,只得瞪大双眼不甘挣扎,呜咽不绝。
好不容易唇齿得脱,红缨却又遭噙顺吞啮,气息未定骂声未出,先漏出一声低喑。
“覃景尧你混蛋!王八蛋,言而无信,小人行径!你想叫我肾虚而亡不成!混蛋小人王八蛋——唔!”
下方气急败坏的叱骂,因喘息连连竟变了滋味,听在耳中恍若娇嗔。她愈骂,他眸中笑意愈深。
绵软香甜,可口如珍馐。莫说只是骂几句,纵被那修得锋利的指甲在身上挠出血檩亦无妨。
这些时日,覃景尧已摸准她的弦。指覆在那软要后脊轻轻摩挲,她便慜感得不成样子,主动弓身投怀,敞开来宛若脱水之鱼,无处可逃。
馨香扑鼻,满手腻滑,已是?在弦上。
兰浓浓气急败坏,顾不得失守,扭身挣扎,足跟朝他腿上狠踹,趾甲用力弓起划掐,颤声恨道,
“你混蛋!我是嫁了你,却不是任你轻贱泄谷欠的物件!我有权拒绝!若妥协换来的尽是这般不顾意愿的折辱,不如鱼死网破!”
覃景尧疼她爱她,岂会不顾她身子强索?只是未料她忽而发难,他屈膝亞住她,一手反握足壞唄开按住,低喘,“莫动。”
精壮身躯紧绷如铁,滚烫汗珠划过块垒分明的肌理啪啪坠落,躯体愈绷鼓漲,——
兰浓浓猛地抽气,失控痉挛,如蟒蛇缠绞,覃景尧闷哼出声,汗落如雨,骤然埋首吣住,大掌箍紧软腰,于吞顺间发力狠心屮出。
“唔!”
“——”
甫一分离,二人皆气息凌乱。
覃景尧谷欠焰难消,大汗淋漓。他眸底燃着幽光,眼帘抬起定定锁住枕上侧首匀息的女子,如黑夜中伺伏的猎豹。喉结滚动,嗓音含混低哑,危险至极。
“虽惜不能与浓浓日夜缠.绵,然与一时纵谷欠相较,浓浓的身子更为紧要。我本意只为替你舒筋活络,方才实是阴差阳错。”
兰浓浓几欲被他这番无耻之言气笑,却知此刻非争辩之时,垂眸睨着他嗤道:“那便快松开起身,莫扰我歇息。”
覃景尧方才确非有意,然此刻箭在弦上,心爱之人横陈,若仍无动于衷,岂非枉为男子?
见他不退反进,兰浓浓霎时圆睁双目,心知他若用强,自己绝无抗衡之力,索性不闪不避,咬唇怒道:“你要用强不成?”
话音未落,压在头顶的双手倏然松开,一只柔荑被拽住钻开﹣﹣,
暗哑粗重的声息随之响起:“浓浓安心歇着,只手借我一用便好。”
“你!”
手被握住疾速带动,她忍不住发力,却蓦地被换了方向﹣﹣
明知他是有意胁迫,兰浓浓却不得不投鼠忌器。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一时忍耐,与半夜煎熬,孰轻孰重,她分得清!
见她顺服,自始至终目不转睛凝望她的覃景尧唇角勾起。虽不及水如交融酣畅淋漓,却别有滋味。
且夫妻敦伦需二者皆欢方为圆满,她心中不愿,身子却如蜜桃丰盈,若叫她不上不下地悬着,反是他这为夫之过。
他未屾入,然其余手段百出,更胜往常,兰浓浓疲于应付,无暇多思。整个人恍若砧板鱼肉,被翻来覆去,俱不放过,连皮带骨似要被人拆吃入腹——
一回方过,于火气正炽的身躯不过杯水车薪。覃景尧垂眸瞥了一眼便置之不理,强忍焚身之谷欠,取来软巾为二人略作攃式,握住她的手沉眸探脉。
片刻,眉宇稍松。
阴米青未氵世,则气血未失。如此,房事上稍加留意便可,只是要委屈浓浓,需隔日方能尽兴一回。
少顷,较平日大大提前的烛光在寝卧亮起。两刻钟后,烛火熄,方有下人借着月光引路,自外门至温汤换水——
兰浓浓虽曾伤及根本,然药方精良,药材品相上乘,侍奉之人尽心竭力,加之她自身勤于调养,身子恢复甚佳。
莫畴虽不在府中,却为她备足固本培元的香丸。此番只是轻微亏虚,不过三两日便已全然补回。
面庞白里透粉,神气饱满,眸光明澈。金玉养人,富贵通身,看去竟比往日更胜一筹。
搁下眉黛,点上口脂。若非她眸中喷火怒视,覃景尧真想俯身一寸寸噙食而下。她肌肤娇嫩,所用胭脂水粉皆由莫畴特方配制,常用可滋养肤身,便是不慎入口亦无半分害处。
非但如此,覆于凝脂玉肌之上一并入之,口感细腻香甜滑润,回味妙不可言。
喉结轻滚,无声惋叹。
早膳后刚服了药丸,碧玉便托着盛有一小摞帖子的檀木漆盘上前,屈膝行礼:“大人,夫人,今日又有多家府上递了帖子,请夫人过目。”
兰浓浓望去,眉心不自觉蹙起。她眼下身份虽只是商贾之妻,然这府邸主人的权势却不是她掩耳盗铃便能忽略的。
这些达官显贵的宴请帖束,纵使一概回绝,仍源源不绝。
年宴,升学宴,寿宴,喜宴,兰浓浓从前没少参加,但那时只需随在家人身后微笑,礼数周全便可,无须费心应酬。
她自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却不愿将心力耗于与人结交维系之上。
身份低于他的,纵使苦心经营,于她亦无助力可借,稍有不慎反成他人利用或被他拿捏的把柄。
身份高于他的,与他亲如一家,又岂会予她方便?
闭门造车而出门合辙。她愈少露面,反而愈好。
见她摇首,碧玉又微不可察地静候片刻,方起身依例将递帖人家之来历,品性逐一细述。
于为官者而言,私聚虽不似前朝严苛,然为免落结党营私之口实,离了衙署,纵是小聚亦不频仍,且尽兴即止。然于女眷结交,却无甚约束。
故而府上设宴,既可彰显门第,全了体面,亦可在席间互通有无,实为一举多得。
尚书令为一女子屡屡破例,京中各府早对那女子好奇已久。原先倒有人见过,却因初时未明身份未曾留意,对其容貌身形已渐淡忘。再有便是那记得却行差踏错,自食恶果者,余下之人无不讳莫如深。
本想着尚书令大婚那日可窥真容,未料令公爱重若此,不仅一路怀抱,连叩拜亦未松手,那红盖头似缝了针线,牢牢覆着,丁点模样都未显露。
有道是愈神秘,愈引人注目。大婚时未见着,婚后作为府中女主子出席总该免不了。故那段时日,身份够得着邀约的人家,但凡设宴,纵知尚书令府回帖不来,亦是宾客盈门。
岂料一次,二次,三次,竟次次未至。期待愈高,失望愈深。
于是眼高于顶,名不正言不顺,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云云,便在女眷间未提名姓地流传一二。
然官高一级压死人,绝非虚言。纵使她坐的不是尚书令夫人之位,纵明知必被回绝,但凡设宴,必遣府中大管家亲送帖束,姿态务必做足。
个中曲折兰浓浓自是不知,亦无心在意。覃景尧却清楚,凡对她出言不逊者,事后皆在夫家落得爱生口舌的话柄。若非如此,早有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她不愿参宴,覃景尧自不会相逼。她的打算他心知肚明,却正中下怀。她是他费尽心思软硬兼施,乃至伏低做小方得来的珍宝。
珍宝贵重,旁人看一眼皆是亵渎。
且女子成婚后,身份体面皆系于夫君。她不必如他人般内掌庶务,谨言慎行识大体,外则长袖善舞为夫家谋利作贤内助。
她是他的妻,贵为尚书令府女主子,命妇之首。便是宫中,亦不得令她委屈赔笑。
关于他为了一女子屡屡破例之事,郭皇后确曾修书家中,请老太君来信劝诫一二。然郭家远在璞州,鞭长莫及。且家中虽常借皇后之名得益,但皇后终究只居虚位,又因爱惜声名,处处不得不低调行事。
他睚眦必报,亦极护短。
彼时覃家势大,郭家随任离京。天子虽已登基,却能力平庸,世家权重,帝王病弱,皇后又无子嗣。覃家对一丧母,且几乎注定无用的孩童,如何冷落轻视,欺辱作践,不难想见。
郭家在他幼年遭覃府苛待时曾强硬出头,更从覃家咬下不少利益。所得之物分文未留,尽数予他,且留下忠心家仆供其驱使。本欲带他回外家抚养,是他自己执意留下,后由郭皇后一手带大。
此番恩情虽属雪中送炭,然为女儿血脉撑腰张目,亦是理所应当。故这些年来,郭家从未以此挟恩图报,正因如此,方有日后长久扶持。
故而,不过是为了一女子,实不值得小题大做。这些年来他行事自有章法,虽为这女子屡屡破例,却于公事从未怠慢有失。他既喜欢,何必叫他不痛快?
为此,郭家非但未如郭皇后所盼出面规劝,反觉她眼界有所不及,竟以寻常男子视之。遂修书一封,言道其行事自有主张,只要不行差踏错,莫要关心则乱,弄巧成拙。
贵为天下之母,心胸眼界当以大局为重云云。
此外,自郭皇后处得知那女子些许情形,便备下些珍奇玩物,夹在年礼中一并送往京中——
九月末,风清气爽。
火气旺者犹着单薄夏衣,寻常人亦不过将外衫换作长衫。时节交替之际,老幼体弱者最易染病。能在京城立足的药堂医铺,皆是有良方在手,医者有术之所。铺前百姓如云,进出有序却不拥挤。
安和堂乃前朝永平年间被尊为医术大家的安和生先生所创。其断肢续命,伤寒杂病无一不治,且用药如神,价格公道,长年为民义诊施药。
门下子弟学徒无数,俱承其医德,极受百姓推崇。纵朝代更迭,因其盛名,亦未多受战乱之扰,无数良方得以存续。
京中医堂数十家,半数传承安医一脉。主街安和堂为总店,招牌乃武盛帝亲笔御赐,店面轩敞,仅坐诊大夫便有三四十人。今已传至安氏第五代孙坐镇。
安氏与莫氏并为杏林世家。然前者以行医济世为祖训,在民间极负盛名。后者则以御医传人为宗,历练出世便入宫中,于天子权贵间颇具声望,所开药堂亦多出入达官显贵。
行医之人皆善养身之术。安氏传承四百余载,族中多享高寿。安太平作为第五代孙,已年逾古稀,发丝灰白,却双目炯然,步履稳健,语声洪亮。更兼驻颜有方,望之若四十许人,长须飘逸,一身仙风道骨。
以他的身份威望,本可不再坐诊。然行医如探路,医术愈精,愈不甘止步。纵是寻常头疼脑热,亦每见每新,故他仍每日开堂,风雨无阻。
然医道需凭病例厚积而成。寻常小疾,疑难杂症,皆到不了他跟前。除非是极罕见的症候,堂中众医束手无策,或经慕名求医获准后,方会引至他面前。
活到这般年岁,早已见多识广。似眼前这般排场显赫,遮掩行迹的做派,他见得多了。夏穿冬衣亦不足为奇。
他抚须号脉,声稳气沉:“观这位贵人脉象,锁阳闭精,应是误食断肠草,且剂量不小。日后只怕子嗣有碍。”
兰浓浓隔着帷帽静观,心下暗赞,听罢便问:“此症可能治?”
为防他与旁人串通,今日出行轻车简从,与他身份相关的衣饰令牌尽数撤换,所携婢女随从亦皆是生面孔,此地更是她临时指定,可信度应有五成。
覃景尧坐于桌屏之后,只含笑瞧着她,浑不见急色。
安太平手未离脉,沉吟片刻,朝室内仍不除帷帽的女子瞥了一眼,又转向屏后仅露肩腿的男子。
于医者而言,望闻问切便可知人性情。脉象更不会作假。
这二人衣饰素淡名贵。女子虽不见容貌,然初秋气爽却衣着略厚,指甲与肤色同显血气不足,故畏寒。然语声中气足,步履不虚,根基尚稳,病非先天。
男子脉搏雄健,精气旺盛。闭精而肾健,闻诊断脉息不乱,显是心知肚明。心性沉稳,此类人多强势霸道,占有欲极强。对此事不焦不躁,容女子开口,是谓纵容。屏后身形侧向女子,足见在意,便是宠爱。
故而,若非意外,当是自封精血,恐女子受孕伤身,倒是一片苦心。
反观女子虽出言询问,语气却无担忧之色。
安太平收手,目光澄明,带着洞悉世情的豁达,颔首道:“此症可治,然需长久之功。纵是治愈,一年内亦不可生养。待药毒排尽,精血纯净,子嗣自当康健。”
兰浓浓轻颔首,忽问:“敢问安大夫,闭精与绝精可相同?”
自是不同的。
“闭”乃封闭,“绝”为断绝,字有差则意有别。封可解,绝无解。然不论何种,于这位畏寒难愈的夫人而言,并无二致。
故安太平只道:“于夫人并无不同。倒是今日既来了,夫人可愿容老夫为您看诊一番?”
覃景尧微微一笑,执过她的手置于脉枕,自袖中取出一方无纹雪白丝帕覆于她腕上,一臂揽其腰际,转首微颔首,
“安大夫,请。”
莫畴虽年仅而立,然天赋卓绝,自小耳濡目染,基本功扎实,阅历亦足。对症下药,用方极佳,纵是安太平亦无可指摘。
他颔首不乏赞赏:“夫人曾受冻伤,然调养得宜。为您医治之人用药稳妥,对症扎实。只要好生照料,勿再受寒,仍请那位大夫据症调方,想来三五年内,夫人寒症便可痊愈。”
“至于头疾,亦与寒症相关。待症消,自当一并而解。”
第62章 第 62 章 吃桃,背负
二人皆未开方, 离了安和堂,马车依兰浓浓之意又往城中别家知名药堂号脉。
她着实谨慎,连坊间小有名气的私医处亦不放过, 林林总总访了不下十处。诊出的脉象有深有浅,却皆言子嗣有碍。
被人断言子嗣有碍, 于男子而言堪称折辱。而明知结果仍一次次听入耳中, 无异于伤口撒盐,雪上加霜。偏生二人一者自顾心事浑然未觉,一者坦荡自若不以为意。
夏去秋来, 天高气爽之际, 正宜秋猎。往年此时,若逢沐休, 覃景尧便率府卫至野外山林狩猎, 张弓驰骋舒展筋骨。所获猎物分赏随从, 整张完好的皮毛则收拾洁净送入宫中, 尽兴至午夜方归。
而今有了她, 那些曾令他兴致盎然的消遣,皆不值一提。他握着她的手漫步徐行,纵是漫无目的, 只要她在身侧, 便乐在其中。
她爱食蜜桃, 去岁覃景尧便命人在叠香山的庄子里移栽满园桃树。上百株桃树先后结果, 再由老农每日精选最香甜饱满的极品桃果,送入府中供她享用。
桃树本是春夏结果, 这片桃林却四季常开,其中所耗人力可想而知。
兰浓浓不知内情,只道每日所食之桃皆购自外间。此刻乍见满园桃树枝干交叠, 花瓣漫天,硕果压枝,风过处落英如雨,沁人桃香拂面而来。
花瓣缀于发髻肩头,轻抚颊侧,微凉柔嫩,直教人醺然欲醉。
置身这般美景之中,只觉万般烦忧皆可忘却。
帷帽已除下,兰浓浓微仰首,双眸轻阖,唇边漾着愉悦的弧度,连颊畔深藏的梨涡都悄然浮现,足见此刻身心轻畅。
覃景尧未扰她,只一臂揽在她腰间,使她仰靠在自己肩头。她沉浸赏景,他便垂眸凝望,眼帘之下藏着无人得见的缱绻柔情。
直至闻她一声轻长喟叹,他方含笑低语“来”,牵起她的手穿行于漫天花雨,在一架缠满桃瓣的秋千前驻足。
秋千长而深,即便躺卧亦绰绰有余,其上铺着蓬软垫靠。覃景尧双手托住她的腰,轻巧一提便将人安置其上。挺拔身躯俯近时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兰浓浓屏息凝神,却见他已收臂抽身,屈膝蹲于她身前。
然他身量极高,即便蹲踞仍较她稍高。
“浓浓曾说想在花下荡秋千,今日便叫你如愿。”
笑容清朗的男子温声道,同时托起她桃粉色的指尖俯首落下一吻。
眼前倏然一暗,糅合蜜桃甜香的檀息拂过鼻端。下一瞬,秋千荡起,视线骤然升高,又倏然坠落。
兰浓浓只听身后传来男子的笑道“抓稳”,忙双手攥住靠背软带。
失重感袭涌而来,她心口骤紧,继而猛然倒退,胸腔里沉甸甸的思绪似被一并拽出,心头蓦空。再被高高推起时,她见正前方一株桃树花果压枝,被裙摆轻蹭,枝摇花落如雨簌簌。
她不自觉松开一手欲挽,然指尖未及触及,便被秋千绳索倏然带回。
兰浓浓索性抛开杂念,既玩便玩个痛快。她放松身心倚靠秋千,任其荡曳。蓝天白云,清风拂面,落花如雨,好不舒畅。
微调坐姿,于升空下落时做了回辣手摧花之徒,掬了满捧花瓣置在身边,任其随秋千起落飘散。
瞥见花枝间藏着一颗水灵饱满的蜜桃,她一心想将其摘取。明知距离与滞留时间不足,屡屡落空亦不气馁。她不断调整姿态,几番来回已沁出汗意,人却越挫越勇,琉璃般的明眸盛满斗志。
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前几次虽未摘得,却晃松了枝桠。待又一次荡起落下,那桃竟自行脱落,顺她拉扯之势直落怀中。
“哈!”
兰浓浓顿时惊喜万分,也顾不得果皮细毛刺挠,双手捧着下意识便要回头炫耀。秋千恰在此时停驻,她身子转了一半又生生扭回,却也不觉扫兴,只笑眯眯取帕擦拭。
秋阳高照,白晃晃的日光洒落,她整个人仿佛坐在光晕之中,莹莹生辉,如梦似幻。
覃景尧眼帘低垂,唇畔含笑自后凝望。她虽半途戛止,他却知她未尽之语。定是转过身来,手肘搭靠背仰近,纤纤玉手捧桃高举,仰起一张欺霜赛雪的娇颜,乌眸弯如月牙,笑唇梨涡似蜜,清甜欢快地对他道,
“姚景,看我摘的桃子!好不好看?一定很甜!”
这般灵动,这般鲜活。莹莹光晕里,覃景尧恍若真见着这一幕。他抬手欲抚那梨涡,心神俱被牵动颔首回应,
可指尖所触并非细嫩肌肤,而是令他如坠崖踏空,无处着落的虚无。
桃子已被擦净,只是手上仍觉毛刺不适。兰浓浓抬头四顾,未见水源何在,同来的碧玉等人亦不知隐于何处。
双手大的蜜桃粉嫩诱人,一副找吃的模样,看得她口舌生津。
野趣之乐,在于随性而为不拘小节。况且此时蔬果,纯天然无污染,出门在外亦无须过多讲究。从前在观中后山,乃至那段短暂的野居时日,摘下果子擦去尘污便吃的事也不是未曾做过。
她将桃子置于膝上,两手互拍几下,捧起来便低头欲咬。岂料刚一张口,手中蓦地一轻,牙关顿时咬了个空。
兰浓浓气鼓双颊,抿唇蹙眉,抬头瞪去。那手持鲜桃的男子忙蹲下来拉她的手,讨饶般温声细语,“浓浓勿怪,莫急。不远处便有水源,且待我为夫人洗净再来。”
又托起她的手轻吹了吹,取锦帕细细擦拭,摇首含笑,“桃皮毛刺扎人,浓浓手指娇嫩。你舍得,我却舍不得。稍待片刻,我去去便回。”
兰浓浓未置一词,眉眼却已缓和。虽说未必讲究,然有人代劳,何乐而不为?
她朝前坐了坐,脚尖点地轻蹬,秋千便微微晃荡起来。花瓣飘落,秋风舒爽,她拢了拢披风,悠哉游哉地荡着,瞧着。
见他行至三四丈外撩袍屈膝蹲下,肩背舒展,原来水源竟这般近,只是被树干遮掩她未曾发觉。
桃林清芬弥漫,却无鸟鸣声息。兰浓浓仰面闭眸细听,似有微响,却又极遥远。
脚步声于身前止住,身旁阴影落下。手被人握住,凉意激得她蓦然睁眼,未能抽回,垂眸便见一只较她肤色微深的手正持湿帕,为她一根根擦拭指间,又用软干帕子悉心拭净,而后裹入温暖掌心。待她体温回暖方松开,手心已干爽洁净。
一枚鲜净蜜桃恰于此时落入掌中,低醇轻笑随之响起:“先拿着。待我为你擦净另一只手,剥皮切块都依你。”
人一旦卸下心防便易感性,譬如心软,譬如动容。
兰浓浓轻吸一口气,睫羽微颤,目光自另一只手移向蜜桃,忽地低头咬下一口,丰沛汁液霎时迸开,绵软清甜的桃肉盈满口腔。
她眉目倏然舒展,眼梢轻眯。许是天光太好,景致太美,口腹之欲极大满足的缘故,她吃得欢欣,覃景尧亦看得眸弯。
他将为她拭手的干帕铺在左掌,举至她唇边笑道:“桃皮微涩,只食果肉。桃皮吐出来便是。”
兰浓浓咀嚼的动作微顿,瞥了一眼,未抬眸看他。颊肉鼓动,唇瓣轻启,舌尖一顶,那片未嚼却已被含得湿红的桃皮便吐到他掌中。
微烫的湿意透过薄帕直渗掌心,继而钻入皮肉直抵心尖。热意转瞬即逝,覃景尧却如被灼烧般浑身一颤。他控着指节纹丝不动,目光在掌心渐积的桃皮上停留数息,缓缓抬睫掠向她面庞,最终落在那张瓮动着,被汁水浸润得滟红柔嫩的唇上。
他身微前倾,喉结无声一滚。
桃子太大,兰浓浓吃了大半便觉饱胀。然此桃香甜味美,弃之可惜,又是她亲手所摘。只犹豫片刻,她又继续细嚼慢咽,颊肉鼓动的速度比方才慢了一倍不止。
自也不知看的人何等煎熬。
以覃景尧的身份地位,断无食用残羹之理。然沾过她口的东西,他绝不容落于污秽或被旁人拾取。故她用不完的汤饭,皆入他口。
她饱足的模样他再熟悉不过。此刻本可代她食尽,只不过,他有更想品尝之物。
一颗大桃落腹,兰浓浓晚膳都不想用了。唇边洇着桃汁,双手亦黏腻凉滑,她拿手背在下颌轻蹭了下便要起身清洗。
脚尖刚沾地,一片阴影倏然覆来。手中桃核脱手飞出,眼前天旋地转,未及定神,下颌已被噙住吮吸,痒意瞬间窜遍全身,她不自觉绷身闷哼。
兰浓浓低喘着回神便要挣起,身下秋千却忽地荡动。虽未被辖制,她却忙主动向前扑去,耳畔还传来意料之中的促狭低笑,
“你混——”
覃景尧敞怀受了她投送,双臂合拢圈住软玉温香,微仰首迎上气恼抬脸的女子。臂弯蓦地收紧,肩背前挺,仰首将她甜津津的唇舌话语尽数吞没。
秋千仍在前后摆动,兰浓浓后背空悬,失重感如影随形。一时进退维谷,双手黏腻无措高举,偏又口不能言,甚被他寸寸搜刮掠夺。
她虽学会换气,仍觉气息不足。舌根被卷得麻痛,牙关亦被撑得难合。不知多久终被放开,却顾不得恼怒只顾喘息,
﹣——
兰浓浓眸瞳骤扩,猛地抽气急骂:“覃景尧你混蛋!快住手!”
顾不得手上黏腻,她攥住他肩头用力向外推拒。可他比她更熟知她的软肋,轻巧勾挑便叫她丢盔弃甲,气力尽失。
秋千不再高荡,只前前后后徐徐晃动。二指粗的铁链上缠绕的花瓣随摇动不时飘落。压抑的哽咽含于喉间,颤巍巍欲碎未碎。
秋千下一双穿着墨色锦靴的脚左右踏地,双腿时而绷紧的轮廓在披风下若隐若现,分明是男子腿脚。
然朝上望去,秋千上却只见一道纤柔身影,身上那件紫缎绣金丝葫芦纹的披风,如行云般波澜起伏。紧扣秋千靠背的纤指指甲泛白,不时痉挛般,乍松乍紧。
一只手忽从披风下探出,手背青筋盘亘似腾着热气,游移于紫缎之上如蟒行蜿蜒,终攀至女子颈侧,缠绕青丝,拢于一旁。
兜帽将她咬唇隐忍,闭目噙泪的汗湿面容掩下,那只大手便栖息于帽檐之下,再未撤离。
秋千轻荡,枝摇花落。秋日由炽白转作金黄,青砖石径被花瓣薄覆,宛成花路。
大手游移至肩头,披风下的女子随势前倾伏低。踏地的双腿蓦然绷紧,披风上移,露出男子修长劲健的身躯,乌发垂落,覆着薄汗轻喘的俊颜自女子兜帽系带下缓缓脱出。
秋千失重晃移,男子霍然起身,朝前踱了几步,颈侧随即溢出一丝难抑的吐息。隐于暗处的碧玉等人此方现身近前,奉上衣物。待男子接过将怀中女子密实裹紧,众人又悄然退远。
桃林得以四季常开,实因环境所致,林外院墙环抱,深处一汪温泉被桃树围拢,泊泊蒸腾着白雾。
覃景尧抱人踏入,随行下人与府卫皆止步于五丈之外,自发散开驱散闲人,严守各处——
夜幕将至时,兰浓浓裹着厚披风,兜帽低扣,步履略不稳地自桃林走出。覃景尧亦步亦趋地跟随,颊边隐见淡淡指痕,衣襟松系处锁骨上一排齐整的深色齿印清晰可见。
二人一前一后行着。前者神情虽掩于帽檐之下,周身气息却显愠怒,后者神色愉悦,眉眼间尽是餍足后的慵懒笑意。
碧玉等人提灯于前方三五丈外引路,虽有意避听,后方旁若无人的语声仍隐隐传来。
“既已得趣其中,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若还有气,冲我来便是。你现下身子正虚,何必与自己过不去?"
急促却轻重不一的脚步声蓦地一顿,继而传来一道长长吸气之声,却无人应答,只脚步更急更重。
“呵。”
覃景尧不再逗弄。知她面皮薄,身子娇,然那承受过度的柔处哪经得她这般不管不顾?遂大步越至她身前,屈膝蹲下,侧首回眸笑道,
“距马车尚有千三四百步。千错万错皆是我之过。夫人大人大量,若不允抱,可否纡尊降贵容为夫背你一程?”
难得今日天光正好,心情正佳,却被他一番不知餍足的痴缠搅了个彻底。
兰浓浓恼他不分场合,不知自制,更不知节制!哪里还肯理他,脚下片刻不停,径自绕开他便往前走。
终究心有不甘,经过时见他那姿态实在碍眼,抬手便朝他肩上狠狠一推。
覃景尧虽单膝点地,身形却稳如磐石。她这般力道推来,本不过是蚍蜉撼树,他却就势一歪,单臂支地,抬首望来时竟是一副愕然无措的狼狈模样。
兰浓浓余光瞥见,胸中郁气霎时散了大半,唇角忍不住微微一扬,低低哼了一声,再不多看,扭头便走。
自然未曾看见,身后那人利落起身、振衣理袖时,低头一瞬唇角掠过的轻笑。
“浓浓今日乘兴而出,”他声温似春风格,徐徐追来,“合该乘兴而归才是。”
不独是她,前后随行的众人自方才大人头一次屈身被拒,甚至被毫不留情推倒在地时,便一个个瞠目结舌。
待到后来见大人一次次放下身段屈膝蹲下,更是震惊到近乎麻木。
再转念一想,往日在府中大人对夫人便是千般纵容,万般宠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全无夫主威严。如今惹恼了夫人,被当众拂了面子,似乎也没什么稀奇。
只是苦了后方跟随的仆从,一个个埋头如鹌,仿佛地上洒满了金珠。前头提灯的侍女也僵如木偶,目光发直,不敢斜视。
兰浓浓终究没他那般厚脸皮,也不想再作无谓僵持。天色渐暗,林间风起寒生,刚泡过温泉出来最忌受风。自己的身子自己顾惜,横竖吃亏的不是她。
他想背,便让他背个够。
也不管他撑不撑得住,兰浓浓使了个千斤坠,纵身便朝他背上跳去,口中轻斥:“不想坐马车了,就这么背我回去罢。”
覃景尧早料到她有此一举,下盘稳如磐石,更在她跃来时展臂向后,稳稳将爱妻接住。一臂托住她腿弯,一手牵过她揽在自己肩头的双手,长身而起。
待将人背稳,才放开她的手,转而握住她双膝环在自己腰侧,朗声笑道:“区区数十里而已,有何不可!”
言罢回眸叮嘱她裹紧兜帽,旋即迈开大步,踏月而行。
他肩背宽阔,颈项修长。兰浓浓在披风内攥紧帽檐,微低下头,整个人便隐在他背后。林中树影疾退,她却未受夜风侵扰。马车不远不近跟在后方,日光已彻底沉入地平线,天色蒙晦。
田野无农人,道上无车马。庄稼,屋舍,山丘土坡,皆化作清冷寂寥的轮廓。
银月将升,飞鸟孤鸣。身体虽偎在不断散发热量的脊背后,仍觉寒意沁人。
“今日是我耽搁晚了,累浓浓随我乘夜归返。眼下到底简陋,明日我便命人好生修座行宿。待下回你我再来,便是晚了也可直接歇下。”
兰浓浓静望夜色,默然未应。
“浓浓午后只进了一颗桃子,此刻该是饿极了。叫人将车上果点取来略作充饥可好?”
覃景尧等了片刻,身后依旧无声。他含笑顿足回瞥一眼,继续负人前行。夜风微凉,嗓音却柔至极处,
“医书有言,肝气顺则心舒,胃口自开。浓浓晚膳想用什么?现下便遣人回府备着,待你我归府便可直接享用。若一时想不出,我便做主依你平日喜爱的菜色安排。”
恰在此时,碧玉提着红檀木食盒近前。她素来畏寒,但凡出行,车中必常备温养食饮。此刻食盒中两碟精巧糕点犹自氤氲着淡淡热气。
覃景尧知她腹中空虚,若骤然食用糯糕点心恐难克化,反伤脾胃。便腾出右手,取一方洁净丝帕托了块松软面糕,反手递向肩后,浑不介意她在自己背上进食。
碧玉合上食盒悄然退后。兰浓浓侧首倚在他肩头,默然望着那递至颊边的糕点,久久未动。
他步履沉稳,手臂向后悬停,不见半分催促。直至糕点的温热渐渐消散,方听他又轻声一笑,语□□风,
“可是不喜这口味?你空胃许久,糯糕此刻入口不易消受,怕你夜中腹痛。浓浓听话,只尝一口也好?”
夜色宁谧,身后仍无声息,唯有轻浅呼吸一下下拂过后颈,温软如羽。只是这般,已叫他心软成潭,愿倾尽耐心相待。
几息后,身后衣衫窣响,手中蓦地一空。
心口却如溅入星火,霎时燎原。炽烫疾跳,喉间发紧。他倏然昂首,眸亮如星,于夜色中无声绽开笑颜。
前有他如屏挡风,身上又添暖披,兰浓浓被他稳稳负在背上,本也无心真教他就此背返。奈何先前被他闹得久了,她随着步伐轻晃,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她身轻体软,然睡后无力自持。要护她不至歪倒,不扰清眠,便须前倾躬身,费力倍蓰。更遑论还需徒步二十余里。
她既已睡熟,覃景尧本可至此作罢。然而有些事易做,时机难逢。她终有软化之迹,如此良机岂容错失?故纵然她酣眠不知,他仍一步一印负她而归。
自暮色四合至月明星稀,行人见之无不瞠目。然旁人目光言语,怎及他浓浓真心半分?
徒步近三个时辰,盥憩不足两个时辰。翌日天未亮,覃景尧便起身朝会。议政一个时辰后,又至都堂批阅各地奏章,听各部报批决策。
午膳小憩片刻,复率属僚巡视云泽渠供给诸部及军中事务,随机定策。神情举止未露半分倦色。
待归府时,已是晚霞漫天之际-
兰浓浓近来迷上了拼榫卯。起因是一回屋内洒扫的婢女不慎将博古架上,他寻来的五层宝船模型碰落。那模型结构极是牢固,近两米高坠地竟只磕损一截船桅。
此船乃当下水师甫淘汰的战船一比一复刻而成,市面绝无流通。因得此模型,寻能工巧匠便可造出堪战之船。不仅如此,博古架上诸物皆是精仿或孤品,价值千金难求。
兰浓浓曾观览各类展览,自有几分眼力。这般巧夺天工之作,平日只作观赏未深究。婢女实属无意,且吓得跪地请罪,瑟瑟发抖。
宝物微瑕确令人心痛,然终非活物。兰浓浓遂拦下碧玉责罚,将宝船搬来琢磨可否修补。幸而这时代匠艺至臻,所有形态皆由大小部件榫接而成,那船桅亦如是,虽脱落却未断裂,寻得契合处便可重接。
宝船复原,兰浓浓方觉技痒。她原来的书房亦有不少拼装乐高与拼图,一组装便少则一二时辰,多则三五日。那种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如入定之感,及大功告成后的成就与满足,实在迷人至极。
练字虽可修身养性,与之相比亦要退让一步。覃景尧不怕她有所求,只怕她无所欲。难得她对什么物件生出兴致,自是各样奇巧源源奉上。
只是她过于痴迷,专注时常废寝忘食,且不许人提醒相助。好处便是此时不论与她说什么,她皆点头应下。喂什么亦张口便咽。好几回,他便坐在她身旁,瞧她全神贯注的模样,一口一口喂她用膳。
这几日她正拼装仿护国寺的六层玲珑塔。浓浓心灵手巧,如今书房多宝架上已摆了一盏屋灯,一艘海船,一只虎,两只兔,可谓得心应手。
覃景尧抬步入内,见她手持榫卯搁于低案,分膝坐在地毯上出神。睨了眼旁侧,婢女摇首示意。又细观她神色,见眉目舒展,气息宁和,遂挥退下人近前,
“可是有不解之处?需我参谋一二否?”
兰浓浓闻声方回神,目光不由自主落向他双腿,又似触电般急转回来,垂眸看向未及半成的结构。手中零件寻不着落处,只作若无其事状,摇摇头:“不必,我看看图纸便好。”
覃景尧何等敏锐。那一眼慌乱及看似忙碌实则毫无寸进的情状,岂能不知她因何失神?
明了之后,身上酸胀的沉重感如被温柔抚慰,霎时消散。矜贵俊美的面上倏然笑开,由内而外散发的欣悦之气,毫无遮掩地弥漫开来。
“那浓浓可是有心事?怎的连袖子都忘了系?”
她的衣裳俱是他定的款式,袖摆多宽大,举手投足间灵逸飘举。然拼装榫卯需场地利落,她便遣人做了围挡,宽袖不便行动,亦不必为此新制衣裳,只寻了束袖系上。
兰浓浓经他提醒方发觉,今日醒来知他昨夜所为,便有些心神不宁,连束袖都忘了。心既不静,这等需凝神之事又如何做得?
她松开自欺欺人的零件,握住他正为她束袖的手,忽地肩头一松,抬眸望他,唇畔弯起:“今日不拼了。我有些饿了。”
覃景尧瞳孔微扩,眸光愈亮,反手握住她,喉结轻滚低声应好-
未免她过于痴迷榫卯久坐,覃景尧曾与她提议赛水。府中最大温汤池长约十丈,以往返三次为计,若她能胜,便允其在庵里留宿,另附言,赢一次便可宿一夜。此约随时有效。
正所谓投其所好,攻心为上。
对于不得外宿一事,兰浓浓早有微词。他任打任骂却不松口,她又不能在姑姑们面前与他撕破脸,只得按下不表。虽不知他泳技如何,速度可练,机会却难逢。
覃景尧看出她意动之下的权衡,只含笑不语。
二人身高相差近一尺,速度,力量,爆发力本就不在同一层面。
第一回,覃景尧忖着她的速度,仅快一个身位,略作休息后,第二回合她提速,二人相差大半个身位,至第三回,只差半个身位。
水有阻力,虽只三回合却极耗体力。她未叫停,覃景尧自当奉陪。然于既定胜者而言,乐趣更在过程。
差距太大则无趣,且易挫对手锐气。一次次险胜,伯仲之间,反能激发斗志,亦更能探知极限。
第五回合结束,兰浓浓叫停。一是体力不支,且水温不容久待。此番不过是彼此试水,互探虚实。
她有自知之明,赢不了他本在预料之中。眼下她不宜在冷水中练习,若特令人放温水又未免铺张。温泉一周至多泡三次,倒也足够。
自此之后,每隔两日兰浓浓便至温泉锤炼速度,余时则画图样,拼榫卯,读书练字。虽不常出门,一日光阴亦安排得满满当当。
至十月末,二人已比过三回。虽仍屡战屡败,速度却渐有拉近。
此时王英姿已有八个月身孕,身形未见臃肿,唯腹部高耸异常,行止坐卧皆需人搀扶。这数月来,兰浓浓常应约与她相见,算是瞧着她肚子一日日隆起。
她想象不出腹中孕育生命是何感受,然当被握着手覆在其上,感受那据说是在翻身蹬腿的突起时,只觉毛骨悚然。
当夜便做了噩梦,记不清具体情形,只忆得肚子被什么塞满,翻滚蠕动,几欲迸裂。惊醒后干呕不止,接连两日食不下咽。
覃景尧未料她反应如此剧烈,连夜间亦不自知地说起梦话,抱着腹大汗淋漓。见她被唤醒后犹心有余悸,颤栗惊怯的模样,什么心思都只得按下。
他拥着人,一面抚她腹部,口中反复温言“不育则不孕”以作安抚,另私下吩咐短期内付府递来的帖束一概不得呈上。
若相见,势必难免目睹那高耸孕腹。兰浓浓正不知如何面对,亦只以为是产期临近,未收到邀帖倒是令她松了口气。然算算时日,洗三礼也该着手筹备了。
从前见母亲赠人多送生肖金玉,新生儿之礼并不难备。倒是英姿姐姐孕期辛苦,且此时尚无剖腹产术,生产不啻生死险关,理当多予关怀。
姑姑们乃修行之人,问及这些恐有不妥。文娘姐姐已在京中扎根,常与人往来,又曾生儿育女,倒是可询。
正欲出门,却先收得一封请帖。她略作沉吟,便应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这章没啥可?的吧[求求你了]
第63章 第 63 章 赴宴,产女
秋季宜品蟹, 又有“九雌十雄”之说。雌蟹味细腻,雄蟹味鲜浓。达官显贵家家皆有私产蓄养时令物产,此时蟹膏丰足, 故各府喜设蟹宴,亦称“斗蟹”, 应酬之余比的便是谁家排场更胜。
宝珍郡主尤爱雄蟹, 往年亦办蟹宴,邀贵女们入府小聚。观满席佳丽,闻新鲜轶事, 别具意趣。
然今年交好的贵女们却未收到她的帖子。来而不往非礼也, 众人便欲自设宴相邀。不料送帖过去,方知宝珍郡主已设蟹宴, 却未请旁人, 独邀那位只闻其名, 未见其面的尚书令夫人。
而那位不论门第高低, 一概回绝的夫人, 竟也应宴前往。
略知去岁宝珍郡主往国寺“清修”缘由的人家,恍然想起二人间似有些渊源。具体为何无人知晓,但宝珍郡主吃了亏却是真真的。加之令公大人对其夫人百般爱护, 不少人暗忖, 此宴恐是郡主低头求和之举。
只不知那位夫人将如何应对, 亦不知她既愿赴宴, 会否自此开始走动。其容貌究竟如何,品性处事又怎样?
一时间, 这场私宴便引得诸多瞩目-
兰浓浓虽无二品夫人的名分品级,然世道妻凭夫贵,令公大人的权柄品阶却是实实在在。
宝珍郡主贵为皇亲, 自有品级在身,于公须顾全尚书令身份,于私二人亦有些交情。且满京城中,她独独应了郡主之邀,只冲这份独予的体面与真实敢为的脾性,亲至府门相迎亦不为过。
仁王府中自是亭台错落,奇景纷呈。宝珍郡主长于富贵堆中,不以此为傲。兰浓浓见多识广,亦未露惊奇之色。二人边走边谈,穿过花圃石园,水桥游廊,至宴客之所,飞檐斗拱的五角琉璃珠帘白玉亭中。
虽已深秋,近来却天气晴好,碧空万里,风和日丽。
巳时,秋阳正盛,依宝珍郡主往日做派,蟹宴本该设于湖心水亭。然架不住有人爱妻如命,唯恐她赴宴受屈,回帖方至,事无巨细的嘱咐后脚便到。
宝珍郡主倒不觉冒犯。尚书令为爱妻体弱而大兴土木造府之事满城皆知,赫赫权臣屡推应酬终日相伴,而今京中谁人不晓堂堂尚书令为一女子折腰,爱之如命?
婚后首度参宴,怕她冷着热着,百般不放心,实是寻常。
且宴客本应招待周全,知悉忌讳反是好事。再想到那素日高傲睥睨,强横霸道的尚书令,竟在一女子面前俯首低眉,小意讨好,成了老匹夫们暗地诟病的“妻奴”,便觉万分痛快!
“付夫人若非有孕在身,今日倒可与你我同品蟹宴。说来,她产期将近了吧?”
兰浓浓与她谦让落座,闻言几不可察地一绷,颔首浅笑:“照产期算,尚有五十八日。”
宝珍郡主瞥她一眼,莞尔道:“可见你二人交好,连日子都记得这般清楚。先前听闻你落水失踪,我亦难以置信。现下见你无恙,想来应也历经一番艰辛。”
“我不多问,但府中人参灵芝养身方子不少,更有宫中御赐之物。你若尚有未愈之处,尽管开口。”
郡主原还想说她似清减了些,然熠熠秋阳下,她肤光莹润,颊生鲜泽,唇色娇妍,眸凝神采,一笑起来那惹人心痒的梨涡便甜甜漾开,分明气色极佳的模样,“清减”二字实在难以出口。
想也是,以那人那般捧在手心呵护的做派,若还照料不周,与无能庸人何异?
她眼窝深邃,眉峰隆起,显得目光锐利。言辞利落更显强硬,瞧来便似盛气凌人。然在自幼看惯父母兄姐笑闹郑重的兰浓浓眼中,眉峰隆起实是专注,言语强硬则是认真中带着几分不擅表露关怀的生硬别扭。
再听她前一句,分明是为英姿姐姐吃起醋来。
二人算来已是第三次独处,一回为解惑,二回为冰释前嫌,这一回,才真真是以友相待。
一个外表高傲内里纯真,主动伸出手来的朋友。
虽是二人宴席,该有的排场却一个不少。二人各据一张桌案,中间长桌已陆续布上佳肴。
兰浓浓肩头一松,站起身,在她不解的目光中绕过长桌至她身侧,笑靥盈盈道:“郡主可否让些座位与我?”
皇权至上之世,座次便是身份象征。稍有觊觎便是大不敬,遑论开口相讨。两府下人骤然心惊,皆屏息凝神,弦绷欲断。
许是日光下她的笑颜过于耀目,宝珍郡主未觉冒犯,只感茫然。恍神间竟真向旁挪了挪。
下一瞬,身畔清甜桃香袭来,臂间一紧,肩头微沉。轻软叹息自颈侧响起:“多谢郡主,你真好呀。”
宝珍郡主只觉周身嗡地一麻,锋锐眼眸直愣愣望向前方。她乃王府郡主,父王百依百顺,爱如明珠,在仁王府中说话比父王更具威严。
然世间难得十全。独属于母亲的疼爱,是父亲永难替代的。随着年岁渐长,她再不能如幼时般在父王怀中撒娇亲昵。皇后待她亲近,终究身份有别。
自七岁起,她便再无人可依偎。更从未有人似此刻这般与她亲近,倚靠着她。
肩头分量不算沉重,却令她感受到难以言喻的被依赖之感,满足而踏实。
宝珍郡主缓缓眨了眨眼,唇角不受控地向上扬起。偏首垂眸看去,肩头的女子正含笑,肌肤莹润细腻,丰软处微陷,鼻梁挺翘,睫羽又黑又长,密密匝匝,时而轻颤,看得人直想伸手拨弄把玩。
“咳嗯。”
宝珍郡主扭回头,无意识摩挲的手抬起微顿,在那绾着发髻的青丝上轻拍了拍,左肩一动不敢动,哼笑道:“本郡主不过随口一说,你未免太好骗——”
话至一半忙急转,“且放心!本郡主既应了你的好,日后自会照看你。有我在,必不叫你吃亏。”
险些忘了,她便是被那尚书令骗来的。只是转得太急,差点咬到舌头,尤觉肩头一轻,以为戳了她痛处,顿时有些慌神。
兰浓浓没那般脆弱,识人不清,遭人蒙骗自食其果,确是事实,没什么不能提的。引以为戒,日后不再重蹈覆辙便是。
而当时能察觉真相,还多亏了宝珍郡主。
“那我便先谢过郡主。来而不往非礼也,郡主若有需,我亦会尽力。”
她神情坦然,眸清明澈,可见心胸豁达。
宝珍郡主心上顿松,只觉与人相处从未如此轻松过。遂命人将她的桌案搬来,二人便桌挨桌,凳贴凳而坐。
能上宴席的雄蟹自是膏脂丰腴,无需二人动手,两府近侍便净手剔肉,摆盘呈上。
既为宴,自然少不了酒。蟹肉寒凉,黄酒性温,二者相合堪称绝配。二人举杯相视,开怀畅饮。
亭外天高云淡,风清气爽。琉璃珠帘轻拂叮叮作响,数步外乐师彩衣翩跹,琴音婉转,时有优伶随韵起舞。
亭内谈天说地,畅所欲言,酒香蟹美,推杯换盏,好不醉人。
“才从山庄避暑归来。若早知你身子大好,便邀你同往了。不过来日方长,待冬日里,我们一道去汤山别院过冬便是。”
“枉我原还敬尚书令年轻有为,才干卓越。然才干不与人品相抵,蒙骗良家少女便是过错,品行不端,远非君子所为。浓浓单纯不知人心险恶,莫看他现下予你千宠万爱便觉受宠若惊。堂堂尚书令,位高权重,家财无数,与你这些不过九牛一毛。他既是强求而来,自该加倍讨好,再多都不为过。”
“既已成婚,该予你的名分便须给足。你可莫傻乎乎推却不要。日后总要在京中走动,这些达官显贵,世家高门,最重身份门第。便不在乎旁人眼光,也莫平白叫人看轻了去。真有那不开眼的撞上来,也不必客气。世人多欺软怕硬,你不想脏手,便告知尚书令,为人夫君为妻出气天经地义,不然要他何用?”
“日后,浓浓今日应我之邀,可有意出席各家宴会?”
兰浓浓洒脱笑道:“今日不忧日后事。起码现下我还无意。”
“那到时付夫人生子宴,以你二人交情,不去怕是不妥。浓浓欲如何应对?亲王府上亦会送贺礼,你若应酬不暇,我便亲往。届时你与我同去便是。”
“生产如临鬼门关,英姿姐姐平安生产我必要去探望的,只与宴错开便可。倒是要谢郡主关照。”
“小事何足挂齿。待来年我亦要说亲事成婚那日你可要来,”
宝珍郡主略带醉意,神志却清明。只是酒劲催生冲动,尤其被她一双明眸专注望着,神色认真不时颔首,模样实在乖巧,便没忍住多说了几句。
留在亭中伺候的皆是心腹,这些话便被人听去也无妨。且这般与人交心,畅所欲言的轻松,实在稀奇又舒坦。
兰浓浓并非强势性子,作为家中幼女,善于倾听已是本能。宝珍郡主这番话语可谓推心置腹,亦算说中她心事,将些无人可诉之言也代她道出。
思绪得以暂获解放,无须瞻前顾后,同仇敌忾,实在痛快。
膳食撤下,时令鲜果与解酒茶汤摆上案头。二人斜倚美人靠相对闲谈时,澄澈天空倏然转暗,秋风乍起,珠帘叮咚乱响。亭内外侍从连忙降下竹帘,取伞捧衣近前,
“风雨将至,还请夫人添衣。”
“郡主,风起恐有雨,奴婢已命人驾车候着,请您与令公夫人至堂中叙话。”
二人饮了酒皆有些醉意慵懒,被婢女护着离了栏靠,方觉天阴风起。酒热遇风凉,吹在身上说不出的舒坦,亦将微醺吹散。
兰浓浓不敢贪凉,由碧玉系上披风,拢好兜帽,与青萝一左一右偎着,看向正仰首叉腰迎风的宝珍郡主,失笑道:“刚饮了酒满身热气,此刻不可贪凉。郡主快莫吹风了。”
竹帘已落系结,仍有风自两侧窜入。这般天气,有些微风本不打紧,宝珍郡主并不在意。
不想回头一看,登时愕然怔住。
令公夫人体弱众人皆知。宝珍郡主原以为尚书令事无巨细的叮嘱已属娇宠至极,今日看她气色精神俱佳,只道是尚书令爱重心切,过于紧张。
可此刻见她披风裹身,兜帽覆首,婢女左右拥护犹嫌不足,其府下人竟以肉身遮挡竹帘缝隙,
怪不得亭中霎时无风,上前执她手时,触之一片冰凉,方才红润的面色唇瓣亦褪去血色,病气流露。
至此,宝珍郡主方才恍然,怪不得尚书令谨慎如斯,千叮万嘱,当真是半点都不为过。
“身子怎这般弱?”
言罢抬手扯下自己肩上披风,生疏地为她覆上。蹙眉正欲吩咐,却见其府下人已奉上热茶手炉。
按下心底莫名失落,问道:“你这畏寒之症可曾医治?是哪位大夫开的方子?我府上医师亦极精湛,稍后至堂中请他为你诊脉,开些驱寒汤药。酒热遇风凉,莫要因此染了风寒。”
兰浓浓不以病弱自卑,然上门做客若带病而归,反累及主人,遂也未推拒,含笑应道:“那我便先谢过郡主了。”
她落落大方坦然受之,倒叫宝珍郡主身心舒畅。锋眉一挑,唇角压不住上扬:“何须言谢?我名怀瑾,字明鸾,日后你我以字相称便可。”
兰浓浓亦不扭捏,当即从善如流点头唤她:“我无表字,明鸾唤我浓浓便好。”
二人相视一笑,心意相通自不必多言。
秋雨来得急,马车刚至亭外,便淅沥沥落了下来。碧玉方才遣了一名府中婢女随行取伞,不足三丈的距离,两府下人竟撑了八把伞,将这一段路遮得密不透风。
二人被簇拥其中,直至登车,连鞋面都未沾湿——
皇宫,都堂
小太子正坐于中堂桌案侧方,翻阅过往批阅的奏章。自入夏起,听政便添入课程,然顾及他年岁尚浅,领会不易,便逢三日前来,这些奏章亦由浅入深送至他面前。
作为老师,表哥确是尽心竭力,毫无藏私。然小太子虽聪慧,终究年少,生来受万千拥戴,未经坎坷,心境自不够老练,悟性亦有限。
若论聪慧,资质受于父母,学识举国所授,自非寻常聪慧者可及,然亦无法与神童相较。幸而虽非绝顶聪明,却端方持重,虚心受教,将来不失为守成之君。
然民生,灾情,军报,谏言,国策,税赋,这些天下大事的缩影,俱在这一封封奏章之中。以小太子如今阅历,实在过于庞杂晦涩。
他看得见辞藻繁复,措辞或严谨或直白的文字,却难体会其中深意,及机锋与紧迫。甚看着批注便要绞尽脑汁揣摩。
堂中署官小吏笔锋沙沙,轻声走动。朗朗长空忽起风啸,覃景尧蓦地抬头,旋即起身踱至门外,负手立于廊檐下仰首望天。
几息后转身入内,大步回至案后却未落座,将紧急要务批复派下,收起几份机密奏章交与署官密封。传递奏章的小吏见状躬身一揖,上前收拾桌案。
这厢动静频频,亦落入小太子眼中。稚眉微蹙,却知礼未问。还未开口,便听来人道:“治国之道非一蹴而就,太子殿下勿忧。臣受陛下嘱托,必尽心竭力。现下天色有变,趁落雨前,还请殿下起驾回宫。”
小太子转望门外,见乌云压境,遂颔首将奏章收叠案上,绕出案后,双手作揖微施一礼:“多劳尚书令。”
而后直身仰首笑道,“如此,我便先行回宫,表哥留步。”
言罢一颔首,携宫人转身离去。
堂中官吏尽皆起身躬身揖礼:“臣等恭送太子殿下!”
太子车驾既起,覃景尧交代一番,便率随从大步离了都堂——
京城开药堂的大夫便已医术精湛,亲王府府医自然更胜一筹。
兰浓浓所患并非疑难之症,莫畴医术更是超凡。故府医诊脉后先点头后摇头,只道药方对症,无需增减,增衣及时未受风寒,开了道“驱寒暖宫汤”便退下。
雨势已由细雨转作阵雨,砸过檐瓦枝叶,哗哗作响。兰浓浓本想赏雨,然雨汽湿重,宝珍郡主与碧玉等人皆不同意,只得关门闭窗,远远隔着琉璃窗略作品听。
下人来报尚书令到时,二人正品着姜茶,欣赏宝珍郡主的珍藏三色头面。
每每见此,兰浓浓总要叹一句巧夺天工,博物馆中隔玻璃罩观赏已令人目眩,她妆匣里亦有不少华饰,然眼前这副白,紫,蓝三色交融,美轮美奂的头面,实在叫人恍神。
她眼中无贪慕,唯满溢对美物的欣赏与赞叹。心爱的首饰被人盛赞,宝珍郡主自是心花怒放。
一人底蕴深厚,一人眼界宽广,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相见恨晚。
只是兴头正浓忽被打断,实在扫兴。且现下雨势正急,便来接人也该待雨歇方是,未免太过紧张。
仁亲王外出与友人垂钓未归,府中唯宝珍郡主一位主子。重臣亲至,自不可怠慢。
“请令公大人前厅用茶稍候,本郡主这便前去。”
言罢,宝珍郡主转首微挑眉道,“现下雨急,浓浓意下如何?”
兰浓浓亦觉意犹未尽。姑姑们如长辈,与英姿姐姐诚心相交,相处时亦亲亦友,然有些心事却不便与之言。而与宝珍郡主相处,全然是同辈挚友之谊,心意相投,言语投机,无话不可谈,轻松自在毫无负担。
兰浓浓暗下蹙眉,每每她外出,他总来接迎扰人兴致。有心教他回去或不予理会,然前番因她过敏一事已累及仁亲王府,若拒之不理,反令明鸾难做。
正欲开口,却听亲王府下人又来报,尚书令言不必着急,请夫人与郡主尽兴即可。亲王府雨中景致别具意境,亦无须多礼。待兴尽而雨未歇,若主家愿行方便,尚书令府马车可直抵堂外。亦请郡主留步,无需相送。
来人话落,堂上一片静默。几息后,只听宝珍郡主轻笑一声,扭头道:“未料令公大人亦有这般知情识趣之时。浓浓,你的意思呢?”
兰浓浓确想索性不予理睬,然她的教养做不出教人干候,自己嬉游之事。非是对他心软,而是自有坚持。
遂提了口气洒脱一笑:“今日叨扰已久,也该归去。待下回你我再聚,定要寻个好天气,尽兴而归。”
宝珍郡主便未再挽留。那人虽说得体面,然朝廷大员便在前厅坐着,无主人招待已属怠慢,若真将人晾在一旁,岂非失智疯癫?
且来日方长。
二人是在宝珍郡主的院落厅堂叙话,尚书令府马车交由亲王府擅驾的仆妇停至门前。随行下人撑伞搭幕,兰浓浓裹紧披风,欲请郡主留步,却被以待客之道为由婉拒。
本欲共乘而出,不料被婢女簇拥出门,却见停了两驾马车,用意为何无需多言。
兰浓浓怒意陡生,倏地伸手欲拉宝珍郡主,难道她连与人同车的自由都要被剥夺不成?!
宝珍郡主却已先一步迈向亲王府马车,她虽不齿尚书令骗人在先,强取豪夺于后,然观其爱重非凡,亦有欣慰。
虽说晟朝和离夫妻不乏其人,便是尚书令自己亦方才离异,然人有不同,一为被迫而娶,一为费心强得。若真有一日情淡,怕也只冷置一旁,而非如徐氏般轻易脱身。
故而,重视总胜冷落。
马车行至前院,兰浓浓未下车,只听二人雨中简短寒暄。至人上车亦未瞥一眼,只在将行时执意启窗与宝珍郡主道别。
方才在前厅候时,今日随行下人已禀她今日行程心绪。然此刻她唇紧抿,眉目凝霜,显是愠怒,且是冲他而来。
覃景尧下意识自省言行,却实在不知何处不妥惹恼了她。亦未争辩,撩袍屈膝蹲在她身前,眉目含情满面笑意,开口便是认错,
“是我不好,扰了浓浓雅兴。还望夫人大人大量,原谅一回。”
兰浓浓及时挪开手,可他掌心温热覆在膝头更觉不适。推拒不开,挪移不得,许是乍暖还寒催了酒意,又急又气,脑热间抬脚便踢。
如是犹不解气,丢开手炉抓住他的手恶狠狠咬下。
一双琉璃般明澈的眸子怒瞪着,含混质问:“我便不能与人共乘一车了?我与宝珍郡主说好同出,你偏遣两驾马车,意在叫谁难堪!”
虎口处与其说是咬,不如说随她喉舌吞吐似同吮吻。覃景尧压下喉间笑意,吃痛般轻吸一气,仍温声讨饶,
“此番浓浓确是误会我了。你乃我珍爱之妻,我便是自己难堪,也绝不容你受半分折辱。至于宝珍郡主,浓浓愿应其宴,便是有意结交。我与你夫妻一体,若予她难堪,岂非损你颜面?”
“再说马车,浓浓畏寒,今日风雨交加,车上必燃暖炉厢内炙热。宝珍郡主身健,若共乘后下车,冷热交替最易受风邪侵袭。若因此患病,浓浓岂非要自责难安?”
他语带笑意耐心解释,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无可指摘。兰浓浓不由随他话语细思,亦觉确有道理。乍热乍冷易致体感失衡,若始终处于恒温之中,反倒相安无事。
她齿关微松,缓缓直起身来,眸光低垂,落在那两排清晰深红的齿痕上。拇指轻轻抚上,指腹下凹凸的触感引人不由自主地摩挲。
如今冷静回望,乘车一事本微不足道,不过是被酒意催发了心底成见,放大敏感,才坠入多疑之网中难以自拔。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心神渐明,亦暗自警醒,当以此为戒,沉心静气,三思而行。
转念间,眉心又悄然蹙起。自去岁受寒,至今已近一载。春夏尚可,稍遇风凉便难以承受,终日离不开手炉暖榻。
这畏寒之症,也不知何时方能好转。
常怀戒心本是好事,只是这戒心若不必用在他的身上,自然更好。
她指尖柔软,无意识抚过虎口处的痕印,摩挲间酥麻微痒,直抵心尖。
覃景观色知意,心下温软,暗叹他的浓浓终究纯善,易以己度人。
“浓浓无需自责,只要不误会我便好。”
兰浓浓闻言心神一凛。她向来敢作敢当,既知误会伤人,理当致歉。可一抬眼见他含笑的脸,道歉之言便哽在喉间,难以出口。
然知错不改,实非她的性情。正欲深吸一口气郑重开口,却忽地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愉悦的低笑自耳畔传来:“于我而言,浓浓永远无错。即便对我,也不必言歉。只要你明白我的心意,便已足够。”
他的浓浓如此乖巧,覃景尧怎舍得让她道歉?何况他本就不愿二人独处之地沾染他人痕迹,得她这一番“计较”,反倒令他心生欢喜。
兰浓浓心绪已明,既下决心便不会因他一言轻轻揭过。否则,倒显得她往日多么无理取闹。仍正色道:“是我冒失,不该妄加揣测。”
覃景尧无奈,亦无意在此事上纠缠,应下之后自是拥着人温存低语。这一场小小风波,便如蜻蜓点水,掠过心湖,涟漪轻散而逝-
秋风渐凛,冬意悄临。
京中迎来第一波寒潮时,尚书令府那座流光溢彩的琉璃顶再度覆盖庭廊。初雪方落,腊月已至,付府门前早已红灯高悬,红绸漫卷,往来仆从皆面带喜色,三日前,腊月初五亥时,付府夫人王英姿顺利诞下一女,母女平安。
得知喜讯当日,兰浓浓便亲笔修书,遣人送至付府,言明三日后登门探望。她犹记表姐生产时,母亲翌日便前去照看。虽当世医道昌明,但究竟以男子为尊,关乎女子生产的医案札记流传甚少。
她不敢以浅见妄加论断,只得请覃景尧代为举荐一位精通调养的医婆送往付府。虽闻母女平安,然产后多艰,未见真人终难安心。
她本欲次日便去,却被碧玉劝下,道是产后三日内不宜见客,纵有至亲探视,亦须谨慎。兰浓浓只得按捺心绪,静候至今日。
付府门房皆是人精,远远望见尚书令府车驾,早已飞报内院。管家得讯,忙不迭快步通传,令公夫人亲临,岂敢怠慢。
兰浓浓原无意劳动主人相迎,今日恰逢洗三宴,付府本就忙碌。正欲下车,却被碧玉青萝轻声拦下:“夫人心善自是好的,可您今日代表的是尚书令府颜面。大人位居二品,乃百官之首,纵您未有诰命,亦具夫人之尊。付夫人既不便出迎,自当由付大人亲迎,方合礼数。”
碧玉又温声补道,“纵是寻常宾客登门,付大人亦当出迎的。”
兰浓浓向来有自知之明,于人情往来一道确是她的短处。既知不足,听劝总是无错。她便在车中静候,又饮了半盏热茶,直至车外传来声响,
“劳令公夫人久候,是下官失礼,未能远迎,还望海涵。”
付知戎虽官居四品,却更是侯府世子,身负爵位,本已超然于寻常官员之上。纵是诰命夫人,亦属外眷,论理身份不及宗室。
然他此刻却以官职自称,谦称下官,自是自降身份,以表敬意。这敬意,一半予她,另一半则是予那位视妻如命的尚书令大人。
兰浓浓闻声下车,微微颔首还礼,温声道:“付大人言重了。今日贵府大喜,倒是我前来叨扰了。”
付知戎不敢细看,只匆匆一瞥,心下暗叹,令公夫人体弱之说果然不虚。只见她周身裹在一件粉底白边的厚斗篷中,不知是何名贵料子所制,连口鼻亦以绒巾遮掩,仅露一双清丽眉眼,顾盼间自有风华。
“夫人亲临,是下官与内子的荣幸。内子知您要来,早已欣喜期盼多时。天寒地冻,不宜久站,还请夫人入内叙话。”
他侧身引路,直至院门前方才拱手告辞。
室内暖融如春,王英姿虽经历生产之艰,但调养得宜,加之身子底子好,三日休养下来,面色虽仍苍白,却目光炯然,精神颇佳。
一见兰浓浓进来,她眼眸骤亮,笑着张开双臂:“这么冷的天,难为你还特地来看我!快过来!”
兰浓浓唯恐身上寒气侵扰产妇,褪下斗篷后又特地在铜炉旁烘暖了身子,这才快步近前,握住她的手细细端详:“英姿姐姐可一切都好?”
指尖悄然搭上她脉门,脉象虽略缓,却沉实有力。再看她唇色微白而双颊丰润,眸光明亮,周身洁净清爽,显是被精心照料,并无大碍。
兰浓浓心下稍安,月子里若能好生将息,必能康复如初。
王母早已起身退至一旁,此时方得见这位久闻其名的令公夫人真容。
肌肤胜雪,衬得一双眸子愈发清亮如泓。鼻梁秀巧,唇瓣微弯,脸颊丰润莹泽。五官虽非美艳夺目,却生得标致匀亭,增一分则太过,减一分则不足。
最令人心折的,莫过于她含笑时颊边那一点梨涡,浅浅一漾,甜意直沁心脾。
再看她满头青丝,不似寻常妇人尽数绾起,反而大半如瀑垂落身后,随步履轻移而微微摇曳,柔顺乌亮,一望便知是经年精心养护方能得就。
发间松松绾了个髻,簪着一支以珍稀紫玉雕琢,点翠嵌宝的发冠,金丝玉色交相辉映,华贵难言。
身上一袭白底紫粉夹袄,领口与袖缘缀着蓬软白绒,愈显得人如冰琢玉砌,气质清雅。腰背挺直,举止从容雍容,眉目间却另有一番洒脱自在之意。
与她目光相接,只觉其眸清明而沉静,显然是经诗书浸润方能养就的气韵。若不知她本是孤女出身,单这一面之缘,说是世家高门精心娇养的贵女,也无人不信。
“母亲娘?”
王英姿见母亲怔怔望着人,连礼数都忘了,忍笑轻唤。王夫人被侍女以肘轻触,方才回神,见令公夫人正亭立面前含笑相望,忙将怀中外孙女交予乳母,屈身道:“夫人容光慑人,臣妇一时失神,怠慢之处,万望海涵。”
兰浓浓闻言微赧。她自知容貌不过清秀,至多勉强算得中上之姿。不过是因富贵养人,华饰添彩,有时对镜自照,亦觉形貌气度与往日不同。
然她深知,若得众人恭敬环绕,事事精心侍奉,纵是寻常人,也能蕴出几分超逸气度,实在不值得以此自矜。
反倒是英姿姐姐的母亲,听闻已年过四十,除却笑起来时眼尾被岁月描摹出几缕优雅细纹,体态容貌,气韵风华,皆属上乘。举手投足间尽显官家夫人的矜贵雍容,才真真令人见之倾心。
“伯母万万不可。我与英姿姐姐情同姐妹,怎能受您的礼?”
兰浓浓还是头一回与此地贵眷这般相近相处,不提容貌如何,单是对方周身气度,便叫她恍然忆起几分母亲的影子,又岂能容长辈向自己行礼?
她忙欲亲手去扶,身后碧玉,青萝却已抢先一步上前,稳稳将人托起。
王夫人听得她以小辈自居,不由微微一怔,顺势起身抬眼,便见她笑意温软,眸光清透如泉,不染半分尘杂。
那般纯净坦荡的眼神,叫人一眼便能望见她心底的赤诚与真挚。
王夫人心头一软,顺势起身,眼中不自觉漾开几分真切的笑意:“夫人既这般亲和,我便厚颜应下了。”
她转而从乳母怀中接过婴孩,轻托怀中,温声问道,“这便是英姿辛苦生下的女儿,夫人可要瞧瞧?”
“自然要看的。”
兰浓浓俯身端详。她未曾多留意付大人的容貌,但这小小婴孩却显然承袭了母亲与外婆的好模样。
胎发乌黑浓密,肌肤雪白,眉间隐见淡墨般的绒羽。小婴儿正酣睡着,双眼虽阖,却仍可见眼线纤长,睫毛弯翘如蝶憩。鼻梁秀挺,细唇微微翕动,似在梦中吮吸。
两只白嫩如卵的小拳虚握颊边,娇娇软软的模样直教人心尖发颤。
兰浓浓唇角不自觉扬起,原来这便是害她连做几日噩梦的“小罪魁”啊。
她早听母亲说过,探视新生儿不可空手,否则便有“看丑”之嫌。虽知晟朝并无此俗,却仍有“添福添喜”的礼节。
今岁恰逢羊年,她特地选了一块上等白玉,亲自绘了图样,请匠人雕成一只憨态可掬的玉羊。连系玉的红绳亦亲手搓煮处理,柔韧不伤肤。
然唯恐婴孩幼嫩缠了手腕,暂未穿上。另还备了一套四季玉羊旋转摆件,每只皆有成人拳头大。
碧玉已将四季玉羊交予付府下人。那白玉润如凝脂,羊儿倚靠四季景致雕琢而成,即便不识玉者亦知其珍贵。这份礼不仅贵重,更见用心。
母女二人相视一笑,皆是动容。
兰浓浓初时连碰都不敢碰,直至王夫人含笑鼓励,方小心翼翼轻触婴孩小手。不料睡梦中的娃娃竟倏地攥住她的拇指,
柔嫩温暖的包裹感霎时袭来,兰浓浓呼吸一滞,婴儿的手虽小,力气却不容小觑。那柔嫩的触感仿如一道细微的电流,自指尖窜入心口,叫她浑身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
这般娇弱,仿佛稍一用力便会伤到她。
还是王夫人含笑解围:“夫人气息纯净,连婴孩都心生亲近呢。”
说着轻轻抚开婴儿的手指。兰浓浓这才得以抽手,勉强笑了笑,背脊仍残留着一片酥麻。她不自觉地将被握过的拇指蜷入掌心,可那脆弱而执拗的抓握感却久久不散。
她将那只光滑温润的白玉羊轻轻放入婴儿掌心。小手立即本能地拢住,无意识地攥紧了这份寓意吉祥的礼物,模样娇憨得令人心软。
知她此行是为探望女儿,王夫人体贴地借口更衣,抱着孩子去了隔壁。
兰浓浓这才得以坐下,取出一条亲手绣制的抹额为王英姿系上,又接过热茶柔声问道:“可取了名字?”
王英姿抬手轻抚额间绣样,眼中漾开温暖的笑意:“大名思睿,小字喜乐。”
“喜乐,欢悦美满,吉星高照,真是好字。”
兰浓浓真心赞道,又细细问起她产后休养的情形。得知此番有王夫人亲自操持,除了生产时的痛楚,王英姿并未多受委屈,这才放下心来。
“这些日子忙乱,也未能与你相聚,其实以你我的情分,便是不来也无妨的。今日天寒,你身子可还受得住?”
兰浓浓不由失笑:“我哪里就那般娇气了?姐姐不必挂心我。倒是你如今坐月子,定要万分仔细。我听人说,若月子里调理不当,日后容易落下病根的。”
王英姿噗嗤一笑,苍白的脸颊竟透出些血色来。瞧着她清秀的眉眼和澄澈的目光,分明还是个少女模样,却偏要摆出这般老成的语气,实在叫人忍俊不禁。
“好好好,都听浓浓的。我定吩咐下人好生照料,绝不怠慢。”
说着又闲话般问道,“今年的宫宴,令公大人可要带你同去?”
兰浓浓轻轻摇头。她来连权贵府邸的宴席都未曾露面,更何况宫宴那般庄重拘谨的场合。
王英姿不知内情,只当是尚书令不愿带她同去,或是宫中未许,眉头不由蹙了起来。
赴宫宴虽名为共庆,实则更是身份与荣宠的象征。京中能有此殊荣的,无不是权势煊赫之门第。
浓浓与尚书令虽已成婚,却始终以化名行事,婚后未曾奉召入宫请安,如今若连宫宴亦不得列席,无异于向世人昭示,帝后并未认可她的身份。
此后纵有尚书令护持,她在众人眼中终究名不正言不顺,难免遭人轻慢。
以尚书令之深谋远虑,岂会不知此中关窍?既爱重若此,又怎容她受此委屈?
王英姿倚在软枕上思忖难解,再抬眼见她浑不在意的模样,虽觉失笑,却更添忧虑,须知距元日宫宴,仅余二十余日了。
“浓浓便真不想去么?”
兰浓浓亦不隐瞒,从容摇首:“姐姐知我素不擅应酬,宫中礼数繁琐,只怕去了也要如坐针毡。倒不如清静自在的好。”
王英姿闻言恍然,确是她想岔了。若浓浓在意名分,当初便不会甘担这“姚夫人”之名了。
她既感慨于对方身处富贵却不改本心,又不免为其忧心,在这世间,欲守初心,往往要比旁人承受更多艰难。
“若宫中下旨,命你非去不可呢?”
未待她答,王英姿拉过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浓浓冰雪聪明,若愿费心,世间利弊皆能明晰。姐姐只盼你明白,避世未必全然有益。有时适当露面,或许反有意外之得。”
她轻叹一声,道,“可惜今年我无法相伴。你若果真赴宴,不妨与宝珍郡主同行。皇后娘娘无女,对这位郡主倒是多有眷顾。”
兰浓浓知她全然是为自己考量,心中感念,只含笑应道会仔细斟酌。
洗三宴设于午间,眼看宾客将至,见王英姿仍显虚弱,不便久扰,又再三嘱咐她好生休养,莫要劳神,方才起身告辞。
为免与前院宾客相遇,特地从后门登车离去。
覃景尧与付知戎私交甚笃,添丁之喜自是应邀而来。只是他从都堂抽身已迟,抵达时宾客皆至。
迎着众人落在身侧那难掩好奇与失落的目光,他从容自若地命人呈上贺礼,与付知戎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颔首。
席间以他身份最尊,观礼时自然视野极佳。收生婆婆怀抱着那不及他臂长的婴孩,一句句吉祥祝词朗朗唱念。小娃儿哭声嘹亮,引得满堂喝彩。
他唇角微扬,指间玉片却不自觉缓缓收拢。
礼成后,覃景尧只在开席时与付知戎对饮一杯便告辞离去。以他的酒量,区区一盅本不足道,今日这酒却似直灼心口,燎起一片躁动难安。
马车未再返都堂,径直朝府邸行去。
第64章 第 64 章 宫宴,厚衣
兰浓浓午膳时便食不知味, 心头莫名慌乱,一股无名火躁动难抑。练字,拼图皆无法静心。
琉璃顶内暖融如春, 却因心火炽盛,竟凭空生出一股破坏欲来。她强自按捺, 眉尖紧蹙, 唇线抿直,呼吸渐促,只觉额角突突直跳, 抽痛不止。
她想推门去吸一口清冽寒气, 又恐体虚受寒再添病恙。如今她表面虽看似无恙,底子已大不如从前, 实不愿为一时的畅快落下病根, 成了真真正正的药罐子。
可转念又想, 不过一口寒气, 岂能轻易病倒?方才出门不也无事?
一时竟自暴自弃起来, 何必瞻前顾后,先顾眼前痛快再说!
覃景尧回府时,恰见她正叉着腰在白玉桥上来回踱步, 远远便觉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息萦绕周身。眼风一扫, 见婢女们皆垂首候在桥下, 他几步迈上桥头, 正好将转身欲走的女子堵了个正着。
软玉温香蓦然入怀,他低笑一声俯身欺近:“伊人投怀, 不胜欢喜。”
他越是愉悦从容,兰浓浓心头火气便越是翻涌,一腔燥郁仿佛终于寻到出口, 扬手便推开他凑近的脸,脚下也朝他腿上踢去:“谁要投怀!自作多情!放手,别来烦我!”
覃景尧也不恼,不出声追问,更未松手,只由着她踢打发泄。待她力竭气喘,软软倚来时,方不容抗拒地将人横抱起来。
白玉桥为断桥设计,一侧阶梯没入湖中,桥面每日有人清扫,洁净无尘。他径自席地而坐,单膝微屈让她倚坐,一腿舒展搁于石阶。
湖面涟漪荡漾,只差寸许便要漫上靴底。府中温室如春,湖水澄碧,成群的龙鲤悠然摆尾,水草随波轻摇,一派宁和惬意。
躁郁余烬渐渐消散,震耳的心跳也平复下来。兰浓浓远眺湖面,深吸一口气,又轻轻吐出,唇线微抿,似是为方才的失态窘迫。
旋即眸光一定,既已如此,懊恼又有何益?她撑着他小臂正要起身,却听他温声开口:“浓浓现在可能告诉我,是因何事心神不宁?”
兰浓浓蓦然回首,正撞进他专注凝望的眼眸之中。他生就一双标准的凤目,墨瞳深邃,看人时总带着一种不容移开的压迫感。眼廓修长,内窄外宽,睫羽密直,垂落时宛如覆下一片蛊惑人心的阴影,教人不由自主沉溺于那片伪作的深情里。
昔日的兰浓浓,便是这般陷落于他的容貌与气度之中。纵然如今心境已非往昔,乍然迎上这双盛满温柔关切的眼,仍不由怔忪一瞬。
她却不知,覃景尧亦被她久违而罕见的目光看得心头发胀,脊背窜过一阵麻意。唇角不自觉勾起,凤眸中笑意漾开,如漩如涡,几乎要将人溺毙。
后颈被温热掌心托起,唇瓣相贴,辗转厮磨。未及扣紧的齿关被人轻易闯入,缠吮勾绕。她无意识地吞.咽,气息渐渐急促,方才倏然醒神,下意识仰头欲退,却未能挣脱,反被更深地吮住。
身子因后仰的姿势软倒,被他紧密压覆。推拒的手不得不攀上他绣着银丝祥云的肩头,五指紧攥,用力至指尖泛白。
待得身子被重新扶起,带着荷花清香的空气涌入殷红微张的唇间,兰浓浓脑中仍嗡鸣未止。唇角未及咽下的湿痕被人一点点啄去,听他暗哑的嗓音低低响在耳畔,
“浓浓勿要烦忧,今冬暂且委屈一二。待到来年冬日,你身子大好了,届时迎风堆雪,皆随你心意。”
嗡鸣渐退,周身躁热亦静凉下来,只余一股莫名的意兴阑珊。
她默然不语,覃景尧便自顾温言道:“钦天监已择定日子,七日后接连三日皆是大晴。届时我沐休两日,带浓浓出门散心可好?”
见她仍无回应,他又含笑低语:“再过一月便是年假,你我可离京往温泉别庄小住,浓浓觉得如何?”
任他如何软语相商,兰浓浓始终缄默。待手脚恢复了些气力,便欲起身。
覃景尧五指一收紧扣住她腰肢,大手轻托她的脸,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他眸光几不可察地一晃,笑意依旧温润,
“宫宴虽礼节繁琐,但宫中舞乐倒颇有可观之处。殿内通铺地龙,你我的席位又设在内侧,于你身子应无大碍。浓浓若愿一去,或许也能散心解闷?”
兰浓浓下意识蹙起眉尖,毫不犹豫道:“不去。”
她再不通世务,也知帝后对自己未必待见,更不愿伏低做小,看人脸色。皇宫规仪森严,满座权贵,她自知做不到礼数周全,长袖善舞。这等彰显门楣的荣宠,于她毫无诱惑,反倒与自讨苦吃无异。
“碧玉她们服侍周到,我自己也知爱惜身体。若要出门,何须非得等你相伴?届时你自去参宴,我亦要往姑姑们处小住。”
她望定他,神情与语气皆不容转圜:“我意已决,此事没得商量。”
覃景尧被她先声夺人,怔了两息,环在她腰间的手掌轻轻移至小腹,失笑声里浸满宠溺:“我还未开口,浓浓倒先给我扣了顶帽子。宫宴虽隆重,却也嘈杂繁琐,冬日里你精力不济,若去了反要受累,不去也罢。”
他指尖温存地抚过她袖口绣纹,语气愈发柔和:“只是我怎舍得让你独守府中?到那日,我先送你去庵中与你姑姑们相伴,再入宫赴宴便是。”
兰浓浓未料他应得如此爽快,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时悻然,却也未再多言,任他牵着手踏桥而下-
冬雪断断续续落了三回,元日转眼即至。
宫宴依制,百官须于寅初身着朝服候朝,待天子升殿,献贺表,颂圣词,彰国盛兵强,威服四夷之象。
此番诸藩属国皆有使臣来贺,天子赐酒,雅乐起舞,使臣献礼,军演扬威。宫宴旧制不逾晡时,自武盛帝坐稳江山后,为犒赏功臣,特准延至戍时。本朝沿袭此律,然当今圣体欠安,多于申时便先离席,准臣子自乐。
今年宫宴,天子早已下旨命尚书令代为主宴群臣。又特命众女眷于宴前入宫,赐御膳,观舞乐,赏奇珍。此乃京中女眷拓宽交际,彰显身份之要机。
女子荣辱,未嫁时系于娘家,既嫁则系于夫家。以覃景尧之位,他的夫人纵无诰命在身,亦是皇后之下第一人,本该被众人逢迎环绕,极尽风光。
纵然帝后未曾明言要他携家眷赴宴,但若她心存向往,他自会护她周全,不叫她受半分委屈。
只是她既无此意,加之冬日体弱,他亦不忍她为这些虚名所累。更何况宫中礼法森严,若真去了,免不了要屈膝参拜,他偏看不得她向任何人俯首低眉,哪怕受礼的是天下至尊。
他万般呵护的心尖之人,岂能受丁点委屈?
覃景尧为二人净身时已近寅时。温香软玉在怀,本该是良宵缱绻,奈何朝会将至。若非他自制力极强,又顾念她身子疲乏,只怕早已纵情忘时。
此刻却只能与她耳鬓厮磨,以唇代手,爱抚流连,尤在那柔软肚腹处反复厮磨,直至血脉贲张,汗湿重衣,方强压躁动,掖好被角,披了件里衣悄声而出。
至演武场迎风打拳,待满身燥热散去,才示意候在一旁的同泽近前。听其耳语禀报后,微微颔首。
兰浓浓并无赖床的习惯,却架不住有人彻夜纵情。冬日里本就筋骨慵懒,待她睁眼回神,撩开床帐时,外头早已天光大亮。
知觉渐醒,身体里却仍残留着昨夜错觉,一阵阵嗡张酸软。这大半年来,她的身子早已被迫适应了云雨,痛楚虽褪,骨髓皮肉间却烙下过度慜感的酸.胀,反倒更磨人心志。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麻意渐消,腹下余胀徐徐散去。
兰浓浓撑臂侧坐起身,因重心倚在榻上,轻系的寝衣微微松敞,雪白颈项之下如分界般露出密密匝匝的吻痕,纵使近乎日日得见,仍叫无意瞥见的碧玉二人耳根发热。
屋内燃着无烟香炭,地上铺着厚软绒毯。她洗漱后赤足立于镜前,亦不觉寒。镜中人肤光胜雪,明眸含水,潋滟生辉,唇瓣丰润如海棠初绽。眉心一点轻蹙,反倒似画龙点睛,添了几分鲜活生气。
今日要出门,穿戴的衣裳配饰早已择定,以花香熨烫后烘在暖炉旁。一件件穿上身时犹带温存余热。
兰浓浓对镜自照,扬起脖颈细细打量,确认痕迹尽数掩于衣下,方松了口气。
自那次不慎留在颈间的红痕,被姑姑们瞧见打趣后,她便与他闹了好大一场脾气。他虽笑着应承下回留意,转头却将那些不可示人的印记,加倍烙在更隐秘之处。
饶是如此,她仍不放心,每回出门前必仔细查验,丁点蛛丝马迹都要以脂粉遮掩。
只是没走出两步,恼意便又漫上心头,纵使他百般迁就,这般藏痕避迹的日子,何时方休?
覃景尧一进门便迎上她那双蕴着薄怒的水眸,再瞧她步履微滞,腰肢轻移,顿时了然。却不由低笑出声,两步上前便将人打横抱起,径自在膳桌前坐下,大手熟稔地为她揉按腰腿。
兰浓浓心知挣脱不得,索性如常拿他当仆婢使唤,更不愿在这些琐事上多费口舌平添烦扰,只瞥他一眼,自顾执筷用膳,也不等他。
今日宫宴,按理他此时该在宫中列席才是,她却并未多问。
七分饱时,腰腿酸软已消,便推开他径自起身,叫碧玉备车。
被这般用完就丢,覃景尧却不恼反笑。昔年他亲赴前线督军,虽不至风餐露宿,却也深知兵贵神速,早习惯了军中不拘小节。当下也不多言,举箸用膳,动作快而不失风仪。
她出行的箱笼尚未装车完毕,他已漱口净手跟了上来。
连日的晴日融尽了积雪,胥吏早已将京中大道维护得平整洁净。作为一国之都,纵是车马如织,雨雪侵凌,这些通衢亦从未见坑洼崩裂。
出门时已近巳时,距宫宴结束亦不过大半日光景。然前往清云庵的途中,覃景尧却絮絮叮嘱了一路,仿佛与她将要久别。
每每她欲往庵中,他总是这般说辞,兰浓浓早已听得耳中生茧,只嗯嗯应着,全当了耳旁风。
马车甫一缓速,尚未停稳,她便迫不及待欲起身下车。覃景尧低笑一声,长臂一揽护稳她,自车架上取来披风,护颈与风帽,一件件为她仔细穿戴妥当,直至只余一双清亮明眸露在外头,方才满意,牵着她下了马车。
清云庵初立京都之时,同泽受命将地契连同数名扫洒仆人一并赠予观中,以示供养。然庵内诸位师傅皆以“清修之地,不涉外务”为由,婉言相拒。
同泽深知,大人对庵中多有照拂,不过是因夫人之故爱屋及乌,比之对夫人事无巨细的呵护,自是不同。故而亦不强求,只暗中命人时常看顾庙宇修缮,冬日炭薪等一应杂事。
唯独每逢夫人欲至庵中,必提前一日遣人洒扫庭除,备齐暖炉香茗,更将那长长的石阶铺上防滑毡毯,雪落扫雪,冰结融冰,务必使夫人步履所至,皆温暖安稳如履春庭。
兰浓浓仰首望去,见阶顶人影伫立,面罩下不由莞尔。她视观中姑姑如亲人,岂肯屡劳长辈相迎?
她转头望向他,棉巾掩映下的嗓音低软如絮:“你还要入宫,我自己上去便好。”
雪虽暂歇,寒气犹冽。
她内里裹着数层厚衣,外罩一件粉面白边的披风,上绣繁复纹样,不仅观之暖意融融,更是绣娘以万千针工劈丝精织,看似缎面,实为软绒,保暖堪比裘氅。兜帽与襟缘缀着仿貂毛的缎绒绣领,几可乱真。
她从头到脚皆笼在披风之下,唯有一双猫儿似的圆眸仰望着他。配上这一身毛茸茸的装束,恍如雪地灵猫化形而来,看得人心头发软,爱不能释。
兰浓浓偏头避开他的手,眉心微蹙,不耐地瞥他一眼,转身便自顾自拾级而上。
性子亦如猫儿般傲气直白,锐利又大胆。
覃景尧眼底笑意更深,凝望她背影片刻,提步追上,长臂一揽将她肩头罩进自己那件缎软厚氅之中。
二人行至阶顶,庵中诸人早已静候。未待兰浓浓开口,众人已先向那身披墨氅的男子躬身行礼,
话未出口,便被他广袖一拂拦下:“我与浓浓既为夫妻,诸位师傅何必多礼。浓浓畏寒,劳烦诸位厅中叙话。”
清风庵主从善如流,执礼应道:“大人宽和,然礼不可废。”
遂与浓浓相视一笑,展臂引客入内。
覃景尧余光扫过身侧,见她神色稍霁,亦缓了容色,温文含笑。直至偏厅暖意扑面,方将手自她肩头落下。墨氅离肩,他却未落座,只握了握她的手,朝庵中众人道,
“今日有劳诸位师傅照料浓浓。最迟亥时,我必亲来接她归家。”
言罢又垂首柔声叮嘱:“山中清寒,入室后若非必要,勿要轻出。冷热交替最易受凉,你身子弱,若染风寒又要苦上好些时日。凡事交代下人便好,安心等我归来。”
兰浓浓不愿在姑姑们面前与他多作纠缠,只得含笑颔首应下。
二人一俯首一抬头,目光相触,恍若含情脉脉。覃景尧视线在她面上流连片刻,温声吩咐婢女好生伺候,似也察觉自己在此反令众人拘谨,便体贴地不再久留。
他与庵中诸人微一颔首,道了句“留步”,掌心在她手背轻轻一握,留下个安抚的笑,旋即转身离去——
元日乃新年之首,百姓多在这一日焚香礼佛,以求岁首吉兆。不少人为抢头香,天未亮便候在寺外。
昔年在玉青时,姑姑们不许兰浓浓穿僧服,她便身着素衣帮忙布斋,抄经,或是分发平安福袋,虽忙碌却难得热闹充实。
因地利之宜,清云庵这半年来已成京中香火鼎盛之地。平日往来香客,代主祈福的仆从便络绎不绝。以如今庵中盛名,今日本该门庭若市,却直至午食过后方才正式迎客。
其中缘由为谁安排,兰浓浓未有多想,亦无意探问。去岁未能回庵相助,今朝她打定主意要多出力。她既愿搭手,众人自不会拂她心意。
因前一日已挂出告示,不多时便有香客陆续入观。
元日毕竟是大节,清风庵主亦亲至佛殿坐镇。略叙几句后,只留云安相伴左右,余人皆各归其位。
平安符早已书写妥当并封装部分,二人便携手将余下的符纸细细折好,一一纳入锦袋之中。期间低语轻笑,暖意融融。
庵中虽通地龙,然毕竟坐卧半山,林寒涧肃,幽冽之气氤氲不绝。后堂与佛殿相隔一道长廊,室内外温差显著。
待第一盘符袋装满,兰浓浓起身欲送往佛殿。云安并未阻拦,只温目相送。岂料刚推门而出,一股透骨寒凉便兜头袭来,激得她猛一颤栗。
候在门边听唤的碧玉即刻上前,青萝略慢一步,悄然背手一挥,一名婢女应势趋步,三人错落有致,瞬息将廊角一闪而过的模糊人影严实遮去。
兰浓浓自那阵寒意中回神,便见随行入观的四名婢女皆满面忧切地望着自己。碧玉示意身后侍女接过漆盘,又将一直温着的暖炉塞入她手中,柔声劝道,
“夫人于堂中忙碌时,奴婢们恐沾染符纸,未敢近前。这些跑腿的活儿交给奴婢们便是。廊上寒气流窜,最易侵体,您快请回室内,万万莫受了寒气。”
那捧着漆盘的婢女忙屈膝道:“夫人放心,奴婢必小心谨慎,不碰符袋,不损福泽。”
言罢便转身疾步往佛殿去了。
兰浓浓一语未及出口,已被三人簇拥着退回房中。门扉合拢,寒意顿消,堂内暖意包裹周身,教人不自觉舒叹出声。
云安坐于案旁,将门外动静尽收眼底,见她回来坐下亦未多言。待又折满一盘符袋,云安起身笑道:“这盘我去送,浓浓继续折便是。”
也不劳府中婢女,自端了漆盘出门。径至侧殿交与云亭,换其至佛前为香客奉香。待殿中香客稍散,又至庵主座前聆听片刻开示,方退出佛殿。转去书房取了些笔墨纸砚,方返回后堂。
人未至,声先闻:“今日香客甚多,怕是要到戌时方能闭庵。平安符折完,还需再抄些经句,浓浓今日可有得忙了。”
云安离去稍久,兰浓浓并未生疑。她虽在后堂,亦能隐约闻得前殿人声。京中清云庵规模颇盛,香客络绎,观中人手本就不足,逢此佳节自然捉襟见肘。
其实她此处本不需人相伴,然姑姑们总恐她无人说话,必留一人相陪。
闻言她扬眉轻笑:“姑姑可莫小瞧人,我最拿手的便是抄写之技,尽管取来便是。”
云安似被她狡黠模样逗笑,将纸笔递过,接替她慢慢折装符袋,目中满是怜爱。
庵中屋宇七八座,间隔疏朗,地势居高更显天旷云低。申时过半,日色炽白,庵内虽无积雪,毗邻山林却仍覆着皑皑白雪。明净窗扇透进光来,映得室内亮堂如点灯。
她发间,指上,腕畔,颈项,乃至衣袄鞋面,皆缀着熠熠生辉的珠玉。衣发间氤氲着名贵雅香,从头到脚,无一不昭示着这是个被如何爱重,以荣华精心娇养的女子。
浓浓生就一张精灵喜人的圆润脸庞,如今面颊亦丰盈粉润。然伏案时,却清晰可见颊边纤柔轮廓,那是昔年骤然消瘦留下的痕迹。
唇色不点而朱,却总不自觉微抿,显是常年隐忍养成的习惯。
只需细心端详,便能从这锦绣堆砌的华美之下,窥见处处流淌的,身不由己的压抑。
云安脸上的笑意却再难维系,却又在她扬脸笑开的瞬间重新舒展。她搁下无意间被揉皱的符纸,伸手为她理了理暖融融的衣领,声线低柔微涩,
“我与你其他姑姑为你做了身冬衣,只是不知你如今身子耐寒如何,薄厚是否合宜,前头福袋尚够用,你也写了许久,便歇一歇,随我去试一试。”
兰浓浓不疑有他,含笑搁笔应下。
后堂虽不算阔大,自桌案右侧入内,却赫然现出一排连着走廊的厢房。此处本是香客小憩留宿之所,因庵中人手有限,亦不求门庭若市,便改作平日抄经静修之用。
内里桌椅床榻,茶水书架一应俱全,只空间略见促狭。
兰浓浓随云安入了走廊第二间厢房。屋内情形一目了然,叠着蓝白素净被褥的床榻上,三套灰蓝衣衫并排而陈。颜色淡沉,款式朴素,乍看与寻常衣物无二,与往日姑姑们为她所做的衣裳却大相径庭。
然细观针脚密实,触手柔软温暖,显是填了上好的棉絮,其中心意不言自明。兰浓浓只觉心口发热,一股酸意直涌而上。她低头轻抚衣料,唇间逸出一声无声喟叹,继而深吸一口气,眸弯如月,抬手解起盘扣。
云安未掩房门。堂内与走廊俱铺着木板,此时一片寂静,些微动静皆可入耳。门两侧暖炉氤氲,纵敞着门亦不觉清寒。
她外罩一件白紫相间,银线勾边绣大朵牡丹的覆腰小袄,褪下后里头又是一件无袖及踝的同色袄裙。幸得她身量有致,肩薄腰细,四肢修长,层层厚衣犹显身姿娉婷。
然落在为她解衣的云安眼中,只见褪去外裳后,仅着束腰洁白里衣的身子竟如此纤瘦。锦缎上牡丹花芯的珠粒硌入手心,她暗吐一口浊气,强压下心疼,忙取过榻上左边那套衣衫速速为她穿上。
蓦然褪去外衣,饶是房中有暖炉烘着,兰浓浓双手仍迅速失温,浑身不由绷紧。幸而姑姑们做的冬衣实在厚实,一经裹上便觉暖意融融,教人满足地喟叹出声。
她轻抚袖口,衣料虽只半指厚度,却极是密实。方才铺着时不显,穿到身上才知肩臂腰身皆裁得极是修身。依着云安姑姑又套上一件,复将先前脱下的袄裙穿回。除却略觉束身,外罩短袄一掩,竟似未曾多加衣衫。
额角颈间已隐隐沁汗,她却猛地打了个寒颤,笑容僵在脸上,倏然抬眸看向云安姑姑,心底猝然腾起的念头迫她浑身发颤。
而云安姑姑望来的目光再不作掩饰,写满了心疼与不舍,泪光盈睫却决绝如刃,如一阵飓风裹挟她的心识猛坠深渊。
直至求生本能将她从窒息的闭气中唤醒,方似自无底晕眩中挣扎回神。
颈间汗意黏腻,喉头滑动,将万语千言生生咽下。纵使心事已在方才猝不及防间暴露无遗,兰浓浓仍强牵嘴角,僵笑着假作无事,嗓音干涩气虚:“姑姑,我已没那么怕冷,不必穿这么多——”
“山上寒气重,多穿些总无碍的。”
云安细细为她抻平衣纹,眼风扫向房门,声压得几如气音,惟附耳可辨,“衣内缝有银票并两套户籍路引,皆盖有官印,你可安心取用。稍后离庵的香客中,有一家正要出城,你便褪去外衣首饰混入车中,到后会有林家的伙计接应,”
她指尖微颤,却仍稳着动作理好衣襟:“之后,莫告诉任何人你去向何处。只如昔年在玉青时一般,寻个邻里和睦之地,凭一技之长谋生,求个衣食无忧,随心安稳的日子。”
方才话头被打断时,兰浓浓便已有预感。可当真的听云安姑姑事无巨细为她安排后路,恐慌之余只觉心口被狠狠攥住,顷刻间浑身热气尽散,彻骨冰寒席卷四肢,无法抑制地战栗起来。
然眸光却徐徐清明,继而坚定。
姑姑们待她的恩情早已无以回报,她岂能自私离去,将祸事留给本不相干的姑姑们,做那忘恩负义之徒?
且,太过仓促与突然。
“姑姑。”
她如冰的双手猛地反握住衣襟上那双温暖的手,既已彼此心知,再欲盖弥彰才是难堪。兰浓浓忽而笑开,眸中水光潋滟,声虽压低却抑着微颤:“姑姑们全心为我,我又怎忍心连累你们?”
云安浑身一震,热泪倏然滚落,正欲开口却被她牢牢按住,
“姑姑且听我说。我是恼他先前欺瞒,纵使他认错伏低,嘘寒问暖,我仍心有芥蒂。可说到底亦是我识人不清,一时难以释怀。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着意弥补,所作所为,我非草木,岂能无动于衷?”
她笑意愈显自然,“如今我们既为夫妻,我不过一时之气,远未到要偷偷离去的地步。姑姑放心,我的性子您深知的,若真无法容忍,必不会多留一日。便是要走,亦当堂堂正正地走。”
倏尔语声渐转歉然:“倒是我不好,心性不定,累姑姑们暗中为我忧心劳神。我知姑姑们关心则乱,只是,我那夫君位高权重,仪表斐然,爱妻之名世人皆知。我若因一时置气丢了这般夫婿,才是亏大了。”
她轻握云安的手,眸光澄澈:“姑姑放心,孰轻孰重,我分得清。待清风姑姑她们得空,还劳您代为转圜一二。待庵中清闲些,我再与姑姑们细细说明。”
她言之凿凿,情态恳切,字字句句皆似发自肺腑。云安似是被她说服,神色渐缓,点头应下,只道斋饭处需人手帮忙,唤她同去,说话间亦忘了将衣裳换下——
皇宫
太极殿中舞乐升平,美酒盈樽。推杯换盏间笑语朗朗,女眷们倾身低语,目光若有似无地向左首尚书令席上飘去。朝臣与番国使臣亦频频注目。
前者多疑那位夫人徒具虚名,终难登大雅之堂。后者却思虑更深。
一个时辰前宫宴初开,使臣献礼后不久,众人便见尚书令趋近天子耳语数言,旋即自侧殿而出。其间宴饮歌舞,献艺竞技,皆未见其踪影。直至军中演武,方见他悄然归返,立于天子身后侧。
虽面色如常,甚至因宫宴之故神情较平日温和,浅带笑意,观之可亲,然一身凛冽寒气却似自冰天雪地中浸染而来,教人望而却步。
值此国宴之际,不免令人惊疑是否将有大事发生。
朝臣尚可自持,使臣们却心中惴惴。前有尚书令行踪莫测,后有军器威震演武场,不由得便想到去岁作乱的赤狄部,正是被这位枭心鹤貌的尚书令挥兵镇压,继而为本朝挣得驻军之名。
莫非是我国或他部又行事不端,触怒了天朝?
如是一想,吸气声如林间蛇群,此起彼伏。众使只恨不能立返驿馆探听确切消息。煌煌大殿温暖如春,他们却惊得脊背寒凉,入喉的温酒亦如沸水,烧灼难耐。
面对殿中或隐晦或失态的各异目光,覃景尧只抬臂举杯,目光虚扫而过,如石投静水,激起涟漪阵阵。
申时,帝后起驾往冰湖,百官眷属与使臣随行。待天子落座赐席,即有乐坊伶人冰嬉献舞,衣袂飘飘,姿影翩跹。
其后,便有身着银甲,手持长戟的雄健兵士于冰上交锋搏击,更有臂系红蓝二色绸带的高门子弟曲棍夺球,竞演层出不穷,引得观者目不转睛,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待三场演毕,天子口谕,命尚书令主持宴会,令众人不必拘礼,遂携皇后离席。
帝后既去,宴上氛围顿松,人声渐喧。女眷与年轻子弟们纷纷踏上冰场,或与相熟之人聚赏冰雕,适龄者不论男女皆穿冰鞋展露风姿,争奇斗艳。
覃景尧的座位仅在天子下首,视野极佳。他面上微带笑意,眸半眯望向场中,实则千姿百态皆未入眼底。
朝臣使臣陆续前来敬酒,千篇一律的奉承中夹杂着小心翼翼的打探。他一概淡笑应过,举杯亦不过唇沾即止。
日头西沉,冰筑彩灯渐次亮起,朦胧光华初绽,美则美矣,却寒气森森。
宫人附耳上前禀道殿内已暖,膳席齐备。覃景尧方停下轻叩桌案的手指,长身而起。袍袖款摆间,邀众人回殿入席。
绛紫官袍如流水般蜿蜒过案,那只白瓷薄胎,仙鹤釉面的酒盅内,佳酿犹余半盏——
反复的颠簸与模糊的呼喊,将兰浓浓从昏沉中唤醒。尚未睁眼,猛烈的酸楚已先袭来。睁眸的瞬间,泪水再忍不住决堤。
“虽藏得好,可真欢喜还是假作无事,我们却是分得清的。浓浓向来行事随心无拘,以你的性子,若非有所顾忌,岂会委屈自己咽尽苦水?”
“只是浓浓当局者迷。我们这般年岁心性,早已看淡红尘。富足困苦,不过是一场修行罢了。若叫你因此作茧自缚,于我们才是坏了修行,乱了佛心。”
“你尚是芳华,本该烂漫恣意,切莫一叶障目自困终身!”
“浓浓可还记得当日入京前所言?君若无情我便休,那般洒脱耀眼。如今我却只见到一个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庸常之人!”
“若留下苦多于喜,便该撇下枷锁,随心自然。”
“无欲则刚,无欲则无惧。莫忘初心”
昏迷前姑姑们的殷切叮嘱,厉言呵斥,犹在耳畔。此时此刻,兰浓浓岂能不知自身境况?
可她若就此消失,姑姑们必遭他责问迁怒。若以牺牲她们为代价换得自由,她必将终身愧疚,日夜难安。
又何至于等到今日?
而姑姑们为她不顾安危,她又岂能只顾自身全然不管不顾?
呼喊声陡然加大,不慎滑入雪窝的马车随之猛烈颠簸。兰浓浓无暇再分心,急忙举目四望,伸手摸索,未打结的麻袋口轻易散开,她藏身的隔厢狭小,双腿一伸便抵住厢壁,勉强稳住身形。
手炉在晃动中滚落,幸而车身摇晃,叮咣声四起,这沉闷的咕噜声并未引人注意。车夫一声吆喝,马儿嘶鸣,马车重回大道。车轮碾过积雪,嘎吱前行。
兰浓浓轻轻吁出口气。雪地刺目的白光自车厢缝隙窜入,打出几缕明暗交错的光柱,亦携进凛冽寒风,在逼仄空间内呼啸肆虐。
她屈膝背抵厢壁,缩在勉强避风的角落,身上裹着数层厚衣,帽巾手套俱全。除脸颊略沾寒风,周身热气未散,倒不觉冷。
手炉已拾回怀中,她摘下手套,隔着布套细细感受,温温热热,依醒来时怀揣手炉的暖意,结合方才瞥见的天光,她昏睡应不过半个时辰。
指尖忽地一僵,指腹无意识在炉底按了按,过厚的触感印证猜测,她急忙解开系带,扯下布套,向炉底探去,果真摸出一枚李子大小的福袋。
兰浓浓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间酸意,将暖炉拢回怀里,小心翼翼展开福袋,抽出一封意料之中的信笺。
低闷含混的絮语隔板传来,她将信纸重新折好塞回福袋,贴身藏入怀中,拭干泪痕,再抬眼时眸光已澈亮如洗,不见彷徨挣扎,只余清明坚定。
她静待时机,仔细打量周遭。待气力渐复,自缝隙确认外界方位,而后拨开锁栓,迎着风雪纵身跃下。
第65章 第 65 章 赶到,火光
最后一位香客顶着风雪离去后, 清云庵便闭了门。
冬日天短,日头一落,天色便灰蒙低垂。雪花纷纷扬扬飘落, 庵外石阶的毡毯上浅浅覆了一层白,不多时, 那灰色便尽数没于雪下。
尚书令爱屋及乌, 唯恐夫人受寒,不独佛堂厢房,连膳厅, 庖厨及下人候令的偏房皆通了地龙, 绝称不上怠慢。
然今日终究不同,元日佳节, 阖家团圆之时, 却教人在此简食等候, 庵中师傅们唯恐招待不周。
府上下人却规矩极严, 皆自称身卑, 膳食茶水皆亲往膳房自取。云亭手捧盛满福袋的漆盘敲门入内,朝众人念了声佛谒,
“庵中膳食简陋, 怠慢之处还望海涵。此乃佛前诵经祝祷过的福袋, 可祛秽辟邪, 赠予诸位, 祈愿福泽相伴。”
府中仆从不论心中作何想,面上皆露受宠若惊之色, 连称“有幸”,一一躬身接过。
碧玉上前双手捧接,吩咐青萝与人分发, 又转身合十回礼:“奴婢等得此福缘,全赖夫人垂怜,庵中师傅厚爱。惟尽心服侍夫人,以报恩泽。”
“阿弥陀佛,施主有心了。”
云亭目含温光,“天寒地冻,贫僧便不多扰了。”
“有劳师傅。”
碧玉送人出门却未折返,迎上对方不解的目光,主动解释道,“夫人心善,许我等半日清闲,然奴婢等岂可视作理所当然?眼下也该至夫人跟前复命侍奉了。”
早在申时,兰浓浓便以无事不需随侍为由,打发碧玉等府中下人至偏房歇息。她平日虽极好说话,然毕竟是主母,身份尊贵,气度天成,稍敛容色时,那三分与大人相似的威仪便压得人不敢妄动。
主尊奴卑,碧玉等人自是恭顺应下,退避歇息。
然时至晚膳,万无奴婢不近前服侍,反自行用膳的道理。
尚书令府规矩体统森严,云亭听闻并无异色,只合十颔首,却驻足低声道:“施主尽职有心,与浓浓倒是主仆同心。方才贫僧来时,浓浓曾有言托付,道若碧玉姑娘未提便罢,若提及近侍之事,便嘱你不必前去,待令公大人到来再行伺候。”
碧玉抬眸望去,清云庵中师傅皆主清修,不慕尘乐,人人皆是一副清淡寡欲之态,也惟有在夫人面前方露几分温情。
“既如此,奴婢谨遵夫人之意,谢夫人体恤。”
廊外雪声簌簌,自后院步入侧院的石径早已被积雪覆盖,蓬松洁白,杳无痕迹。
正厅门未关合,厚帘垂落,自绸窗透出暖黄烛光,谈笑声隐约可闻。
云亭踏上石阶,收伞置于门前架中,整了整衣袖禅袍,拍去寒意,方掀帘而入。
帘隙开合间,屋内语声倏然一静,如沙尘扑火,骤归湮灭。
素净的圆桌上摆了许多平日罕见的膳食甜点,庵中众人围坐,面上却皆是一片沉寂忧色,偏还要强作轻松,断续说着与神情迥异的闲话。
灯花爆烛,宴时已过半,满桌菜肴几乎未动。云安手捧碗筷,耳中嗡鸣,喉头如堵沙砾,本该出口的话半个字也吐不出。
她低着头,眼前那方特为今日备下的蓝底橙花桌布上,正洇开一团不断扩散的褐色水迹,忙搁下碗筷偏头拭面。
眼下正是寒气最重的时候。浓浓本就冻伤了身子,落下病根,外头天寒地冻,风雪交加,她能否受得住?药效可曾顺利过去?醒来时可会惊慌伤身?她一介女子孤身上路,可能平安?日后可否顺遂?
云安止不住这些纷乱的念头,一时忧她禁不住风雪病势加重,一时又怕她举目无亲孤单害怕,不知能否安然落脚,更恐她突遭不测。
一颗心跳得又急又重,忽又忍不住想,这般不顾她意愿,强行送走,究竟是对是错?
可那人平日将浓浓看得极紧,似今日这般分身乏术,庵中香客络绎之机,实在难逢。
而出其不意,恰是可为之机。
抬头看向庵主,唇齿微动欲言,却又恐隔墙有耳,终是咬牙忍下。
饭桌上听来和乐融融,众人面色却皆是一片沉寂忧惶。惟清风庵主神情沉静,指间盘着念珠,自袖中取出一张早已备好的纸条,就近递予身侧一人。
她端起碗筷,语气清淡如常:“天寒物易凉,莫要只顾说话。来日方长。”
那纸条上仅书十一个字。她话音落时,众人已尽阅,惴惴心绪竟真的被悄然抚平。
尽人事,听天命,泰然处之尔。
然矣。既已尽人事,与其杞人忧天,不若为浓浓祈福祝祷。惟愿其安然无恙,余生尽欢——
雪一直下,似是要将前两日未落的份一并补尽。清云庵周遭数里人烟寂寥,夜深雪重,烛影零星。
若在寻常这般天气,唯有风雪的呼哨与木鱼诵经之声交织相应。而今夜,却不闻经声,惟闻欻欻清雪之音不绝于耳。那是尚书令府下人为迎候必将到来的主人,不惧风雪洒扫庭除。
屋中众人默然端坐,闭目凝神。指间念珠偶有微滞,旋即复常,似已将杂念尽数摒弃。
心静便不觉光阴流转,待风雪悄止,万籁俱寂时,一道脚步声自远而近,不重,却步步匀稳,踏雪而来间尽显权势蕴养的从容。
清风庵主睁目,迎上众人虽微慌却犹带镇定的面容。她本是庵中性情最寡淡之人,终年神情如冰封静湖,此刻却罕见地和缓了眉目,唇角一点笑意如春冰初泮,竟予人春风拂面之感。
“阿弥陀佛。既来之,则安之。出去吧。”
众人紧绷的肩背倏然一松,相视之间,脸上不约而同浮起或深或浅的笑意,那是视万物如云烟,无惧亦无畏的从容。
“阿弥陀佛,善哉。”
夜深寒重,覃景尧却负手立于庭外,仰首望天。雪夜阴云蔽月,辉光惨淡积沉。侍卫仆从肃立拱卫,回廊甬道灯火如炬,映亮这一方天地。
门扉轻响,几道稳而轻的脚步声渐近。
闻声可识人数,亦可辨其意。覃景尧闭了闭眸,唇角却扯不动分毫。他半侧过身,明知她不在此,仍下意识去寻那道身影,
落空的目光令他面色愈沉,如覆寒霜。
“囚绑朝廷钦封二品诰命夫人,罪同忤逆,当从重论处。主犯者,凌迟。从犯者,皆斩立决,传首示众。”
话音落时,院外恰有一股寒风刮过,在场之人越发屏息静气,如陷死寂。
庵中众人本已做好坦然面对的准备,可当这冰冷肃杀之势扑面袭来,登时如坠冰窖,亦方知何为坐井观天。
寻常百姓所经受的磨难坎坷,在权势倾轧的残酷面前,如同萤火比于皓月,无可比拟。
即便勉强镇定,未懦弱求饶,面上却已掩不住惊惶。虽皆逃不过一死,然“凌迟”之刑实在过于残忍,光是想像便令人胆寒生怯。
这等酷刑,岂是寻常心性所能承受?
云字辈几人互望一眼,身形不由自主靠拢,似想借此汲取一丝力量。挣扎与恐惧在每个人脸上盘旋。
云安深吸一口气,以冰冷的手轻拍众人安抚。浓浓是她带回来的,因由她所种,今日之果便该是她应受之劫。她无怨亦无悔,只愧对众人受此牵连。
且看眼下阵仗,对方似已知浓浓不见。
难道她们的谋划一直暴露于人眼底?还是此人敏锐如斯?那可曾发现踪迹?浓浓现下是否安然脱身?
云安心乱如麻,却不敢再分神深想。
“我是——”
“令公大人欲加之罪,我等却承担不起。”
一道平静而坚定的话语打断云安,亦令众人惊惶失措的心神倏然一清。片刻后,依偎的身形接连挺直,众人闭目拨动念珠,齐声道:“阿弥陀佛。”
清风庵主朝前几步。正如萤火难与皓月争辉,灯火亦不及白昼,然这通明摇曳的光亮,已足够映亮她面上的镇定从容,亦将对面之形貌照得清晰。
“贫僧等不敢与夫人攀亲,却也有日久养护之情。彼此和乐,何来囚绑一说?”
对面之人身披黑底银纹鹤氅,衣缘绒毛倒竖,靴面颜色前深后浅,发冠润亮如浸水。雪停已有时辰,如此形貌,惟是迎着风雪策马疾驰所致。
清风庵主垂目低首,身形微侧,语声镇静如常:“夫人身染寒症,精力不济,早已歇下。大人素来爱重夫人,想来应不会计较小节,故而我等便未曾前去惊扰。令公大人若不信,可亲自入内一观。”
分明是顶风冒雪快马加鞭赶来,一时未见其人,胸中便如烈火焚灼,恨不能如融去鬓边冰雪一般,将这些不知死活,胆大妄为的僧尼与这整座庵堂尽数焚为灰烬。
怒焰自胸腔蔓至喉头,覃景尧却半分不显急迫,反低笑一声。声色温朗随和,湿发与眸色皆融于黑夜,亦如此刻庵外漆黑寂寥的山野,散着难以名状的危怖。
“如此看来,诸位是执意要与本官作对了。”
云安等人仍垂眸不语。清风庵主亦只念声佛,称不明所以。
“本官与夫人恩爱甚笃,尔等却要作恶强拆,行此倒行逆施之举。口中念佛,实行污佛之事,其心可诛。”
他寒刃般的目光自众人身上掠过,字字诛心:“尔等自以为看破俗世,刚愎自用。却不知,浓浓本可与我恩爱顺遂,皆因尔等所为,横遭此劫。”
“自诩皈依佛门,却行阿鼻之业。”
“是你们,害了她。”
语毕,他再不留一眼,墨氅划开一道疾风,径自朝后院而去。
他人虽离去,那无形却逼仄的威压却未减半分。反因方才诛心之语与悬而未决的生死,教人难堪之余更添忐忑,乃至佛心几裂。
云安等人怔愕睁眼,正欲寻庵主,却见与庵中素有往来的近卫同泽一挥手,半隐于黑暗中的一队侍卫瞬息逼至近前。
众人未及发出一言,便被厉喝着押出庵门-
她房中仍留着来时佩戴的首饰,护颈,围帽与外氅,小憩时倚靠的软枕亦随意搁着,鼻息间衣发幽香盘旋未散,一切仿佛她只是刚出了门,随时便会归来。
覃景尧静立环视,喉中溢出一声喜怒难辨的短促气音。倏然,他转身踏出房门,冷声下令:“凡与夫人有关之物,一丝一毫不得遗漏,寸寸搜寻,不许这庵中再留她任何痕迹。”
“去信京兆尹,清云庵众包藏祸心,谋害无辜,即刻查封,着令依律速判。”
“是!”
一行人乘夜而来,又乘夜离去。未几,山上黑烟腾起,然周遭无人居住,又值深夜,竟无人察觉。
不多时,黑烟中隐现火光,如夜兽睁目。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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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 66 章 囚车,惊惶
通往盛京的官道上, 积雪已深达半尺,车马难行。夜深寒重之际,忽闻数道沉闷马蹄声破雪而来, 间杂似有重物拖拽之响。
“副使大人!积雪深厚,马匹疲极, 属下恳请暂停休整!”
几息后, 后方令至,“就近修整,半刻钟后启程!”
“得令!”
前方三骑应声嘶鸣, 待骑士飞身下马, 齐齐卧倒雪中,喷出团团白雾。
此些马匹本是特选的耐寒良种, 应付寻常雪路本不在话下, 然京中严令, 务必于元日子时前抵京。遂一路快马加鞭, 体力耗损大半, 又逢新雪覆路,阻力倍增。
距子时仅余一个时辰,却仍有三十余里之遥。时限迫在眉睫, 然若不休整强驱, 这些骏马恐未抵京便要先废于途中。
驭马三人亦席雪而坐, 边喂马饮水, 边透过蒙眼的黑纱,望向后方那架无轮车厢。
其上悬两盏琉璃灯, 昏黄烛火在冰天雪地中漾开萤萤微光,散着些许暖意,却与当下情境极不相宜。
说来, 若非因车厢中人身份尊贵,不敢怠慢,为备这辆不侵风雪,便于疾行的载具而耽搁许久,此刻他们或已望见京城巍峨的城墙。
这一行人,乃是于半年前奉调赴西北,任云泽渠渡槽段督工护军副使的王英焕所率。
尚书令休妻另娶之时,他们皆在各地办差,后又随赴任上,对京中消息本就不甚通达,终日通宵达旦,更无暇关注朝廷大员私事。若非副使大人慧眼如炬,恐待他们的便是见死不救之罪,捉拿问审。
只是不免好奇,这位贵夫人何以在元日出现于距京数十里之遥的永丰镇?为何身旁无一侍卫婢女?城中未闻官府寻人,这一路亦未见尚书令府卫队踪迹?
此间怪异,亦正是王英焕所疑。
近两年的磨砺,已将他身上官家子弟的心高气傲,随性妄为尽数磨去,气质沉凝。他下马行至车窗前,拱手恭声道,
“劳夫人稍候,用些热茶。待马儿歇足,子时前必能抵京。届时下官等定护送您安然回府,亦会向令公大人陈情请罪。”
车厢内寂然无声。王英焕身形微顿,抬眸迅速扫视四周,门窗皆是他亲手自外封死,周边雪地与来路亦无新痕,一路更是寸步不离。若这般严防死守仍能看丢,除非她能飞天遁地。
他心知她是恼他枉顾意愿,如同押解囚犯般将她困于车中强行带回,方才缄口不言。然若非她突兀现身于长街,被他认出时又应对异常,更执意拒绝护送,所言种种皆难以自圆其说,他亦不愿以这般相待。
至于留她孤身一人,在冰天雪地中蹒跚独行,更是绝无可能。为保她周全,唯有冒昧相强,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他直起身,黑纱下的目光如刃扫向暗处。雪野寂寂,惟闻人马呼吸起伏。正欲告退,忽闻车内人开口,声息紧绷。
“此地距妙峰山还有多远?”
他怔了一瞬,敛神回道:“尚有十余里。”
车内静默片刻,又道:“你把车窗打开。放心,我怕冷,不会跳窗。冰天雪地,我更不会自讨苦吃。”
王英焕默然片刻,未再多问,抽刀撬下右窗外横封的扁木。
“不知夫人可还有吩咐?”
“稍后出发若能加速,烦请尽量快些,到妙峰山。”
王英焕微蹙眉头,心下虽疑却未多言,应声称是。垂眸静候片刻,车厢内再无动静,车窗亦未开启。
此时人马已歇足,正待整装出发。他召来二人,朝车内道一声“告罪”,令二人前后扣紧车厢抬起,挥长刀猛力劈入底板,臂腕微震,冻结的雪块砰砰砸落。
五六刀后,木板已光洁如初。再度挥刀,雪花纷飞,直至板底覆上一层薄雪,方收刀入鞘。
车厢稳稳落回雪面。王英焕命手下上马,朝车内拱手:“请夫人坐稳。”
随即扬声道:“走!”
“得令!”
驭马声接连响起,官道上再不复寂静。车厢内炭火燃得正旺,座椅脚下铺着厚毯,身上亦裹着干燥软和的棉衣与披风,可兰浓浓还是觉得冷,一种寒彻肺腑的冷。
她抱紧自己缩在火炉旁,紧闭双眼。她本该如方才那般,全神贯注思忖如何为姑姑们脱身,如何应对他的怒火,之后又该如何面对
可那些压抑已久的负面情绪,却如决堤洪流,趁她一时心防松懈,冲开枷锁,在脑海中翻腾肆虐,将她狠狠拽入名为懊悔,愧疚与怨怪的无底深渊!
她悔不该提前下车。若乘那马车直至车主人家门前再下,便不会半途被人发现。若她对英姿姐姐弟弟的样貌稍加留心,便可及时认出,先行避开!
姑姑们冒险为她备好万全之策,助她脱身,连前路皆已打点稳妥,却全因她一时失慎,致使众人数日心血毁于一旦!
更可悲的是,她已出师未捷,姑姑们却毫不知情,仍要为此承担后果。
而此时,他恐怕早已察觉,或已对姑姑们厉声逼问!
兰浓浓猛地低头咬住衣袖,坚韧厚实的布料竟被她生生啮破。这一刻,她无比痛恨自己,为何不在醒来时便断然回返?为何要顺势接受姑姑们的安排,将必然的后果与责任抛诸脑后?
她分明自私至极。为求自由,为遂己愿,竟将本不相干的姑姑们拖入泥潭!
她本有机会挽回,令一切维持原状,却偏要权衡利弊,觉得机不可失,做了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还有王英焕,她们明明只有过一面之缘,她已裹得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头,天还下着雪,他为何竟还能认出她来?又自以为是,自作主张,不顾她的意愿,如关押囚犯般将她强行带回!
衣袖的裂口因她激动已撕扯近半,牙齿被硌得麻木酸疼,口中腥气弥漫,指甲亦因过度用力而外翻出血。
兰浓浓被这尖锐的痛意刺醒,手指松开,齿关亦松,急促的呼吸终于畅通,却又沉重得令她头晕目眩,身形摇晃间在颠簸中摔倒在地。
万幸的是,脑中翻涌的负面情绪亦被打断。她忙深呼吸强压心绪,缓缓坐起身,抹了把脸,任指尖灼痛钻心。
是她着相了。
若不提前下车,待至车主人家附近,人多眼杂反倒更难脱身。一旦被发现,事态只会扩大,更会牵连姑姑与庵中清誉。
至于被认出,现下想来,元日这般佳节,如此天气,她一女子独身在外疾行本就惹眼。且说到底,王英焕等人亦是一片好心,以为她需救助。
她未识出来人,然能被派出公干者必有其过人之处,以目识人恐只是寻常手段。只是她运气不佳罢了。
气息彻底平复,周身因激动而流转的热量随之消散,寒意再度侵袭蔓延。兰浓浓猛地打了个寒颤,挪近暖炉,忽地溢出一丝苦笑。
是她怀抱侥幸,太心急了。
寒症虽渐愈,可她久居温室,身体尚未适应这般温差。
姑姑信中所写言犹在耳,要骗过人,须先骗过自己。出其不意,事方可成。
此话极是,然她高估了自己如今的体质。无计划的仓惶出逃,更令她心中无底。
她只得往好处想,今日这一遭虽出师未捷,打草惊蛇,却并非全无收获。此关若皆能安稳渡过,首要养好身子,排除冬日行事,做好万全准备。
至少,姑姑们备下的两套户籍与银钱尚未暴露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忽传来一声惊呼。兰浓浓蓦地睁眼,周身瞬间绷紧,指尖扣上窗格却未推开。她静候几息,外头却再无令人不安的动静。
正欲松手,忽又闻“山”,“着火”等字眼炸响耳际!她猛地瞪大双眼,脑中嗡然空白一瞬,手已不由自主推开窗扇,
她听不清谁在说话,只拼命朝外望去,甚至为阻拦关窗,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寒风劈头盖脸砸来,她却浑然不觉,眼中唯余右前方那一道于茫茫雪夜中格外刺目的黑色烟柱!
“那是,何处?”
兰浓浓愕然望着,她隐约有感,却不愿承认。猛地一把抓住窗外并行之人的手臂,转回头时泪已盈眶,喉头哽咽着祈问,
“你说,那不是妙峰山,对不对?”
她只一味想从他人口中得个安心的答案,却不知自己此刻的模样,落入旁人眼中何等令人心碎。
时隔近两年,王英焕方再度得见深藏心底的姑娘容颜,他无暇细辨她与从前有无变化,这一瞬,他只宁可不曾重逢!
如此,她便还是他记忆中无忧无虑,鲜活明艳的模样,而非眼前这张满面悲怆,唇染鲜血,悲痛欲绝的脸。
过于惊愕使他忘了应答,直至她等不及竟欲纵身跃出车窗来攀马的疯狂举动骇得他心魂俱裂!再顾不得礼数,一把攥住她双臂,扣紧肩头强行将她按回车中,旋即驱马贴近,以健硕身躯牢牢堵住窗口,
“兰——夫人!”
他急急改口,声音因方才的惊悸而暗哑急促:“请夫人冷静!马车疾行,车厢无人掌控,您方才之举稍有不慎便会——轻则重伤!实在太过危险!您且安心等待,下官自会为您探明虚实!”
言罢,当即举目望向黑烟起处。
虽夜色浓重,仍能从幢幢山影辨出大致方位,确系妙峰山方向。
他心跳蓦地一沉,今夜大雪,一路行来万物皆覆于冰雪之下,这般天气纵有意点火亦属艰难。妙峰山竟能在如此潮冷环境中起火,且烟色含黑,显非草木所致。若所料不差,应是漆色房屋被桐油引燃,刻意为之。
此地距妙峰山尚有近十里,烟火之势便如此汹涌,恐山中无论人与物,皆已凶多吉少。
思及此,王英焕只觉心直坠谷底。近两年他未在京中,不知山中多了什么,又与她是何干系,然现下她俨然对那处无比在意,几近疯魔。
他不敢想,那般惨烈之象,她如何承受得住!
兰浓浓已被莫大惊恐摄住心神,口中不停低喃,人如应激般疯狂推打车窗。
王英焕一边驭马,还要谨防车厢受力脱轨,一时竟险些拦不住!余光瞥见她指缝渗出血丝,更不敢轻忽半分,刚扬声道出一个“停”字,
车内便传出她近乎破嗓的尖呼:“不要停!”
推窗的力道同时猛增:“到那里去!到妙峰山!去清云庵!我要去!快带我去!我不坐车了!你带我骑马去!求求你!带我去!我要去啊!”
王英焕被她泣血般的嘶喊惊住,更又如何能带她共骑?
策马迎来的寒风凛冽刺骨,可他喉头却似着了火,肿痛难当,唯恐她连喉咙都已伤损,忙大声传令:“转道妙峰山!快马前行!”
旋即松手一把扣紧窗框稳住车厢,沉声道:“我已令马车转道。夫人若想尽快到达,便请定神坐稳!若一直这般激动,车厢一旦失控便可能车毁人伤!届时路途遥远,冰天雪地,您要如何前去?”
语声又即刻转缓,竭力安抚:“雪天气潮,火势不会蔓延,再过不久或便将熄。还请夫人万万冷静,勿要多想!我保证,一刻钟内,必将夫人送到!”
这番话她似是听了进去,那半探出的僵硬身子忽地松懈,缓缓滑入车内。
王英焕暗松一口气,有心提醒她添衣御寒,却知她此刻已无暇自顾。瞥见炉火未熄,稍觉安心,又温声安抚两句,便关上车窗插好锁栓,将她此刻凄惶形容隔绝于内。
一行人逆风疾行,马蹄声杂沓,有什么声响皆被裹挟拖后。前方三人亦未特意留神窥听,只隐约闻得木板碰撞声杂着几缕模糊喊叫,详不可辨。
然他们本已时辰紧迫,现下又临时改道,这一耽搁势必误了限期。因顾忌车厢中人,三人未敢怨言,正欲回头请示,却听后扬声令道,
“一人回京复命!余人听令行事,速速赶路不得延误!出事由我一力承担!”
三人心下一松,至岔路口,中间一人解缰朝后一抛,见王英焕卷住缰绳,当即驱马离队驰向京城。
余下二人策马靠拢,调转方向朝妙峰山疾驰而去。
一刻钟是十五分钟,九百次呼吸。每一次吐纳皆在倒数。
等她第三百次呼吸时,便能到了。
九百秒很快,三百息也很短。
庵里庵外到处都是雪,火不会烧起来的。这一日姑姑们今夜通常会过了子时才休息,一定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一定没事的。
兰浓浓如同自我催眠般反复呢喃,忽地开始一下下重重呼吸,甚至不由自主地加快频率,仿佛这样便能逼时间更快流逝,
可她犯了一个实在低级的错误,过快的呼吸只会令她头昏缺氧,喘不上气。她的身体早已冻得失去知觉,不住打着寒颤。
那点努力搭建起来的精神堡垒,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万千情绪如决堤洪涛汹涌卷来,凶猛地将她拖入无尽黑暗。
第67章 第 67 章 抵达
不知过了多久, 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兰浓浓在意识还未完全清醒前,忽地长吸一口气,猛地睁开眼, 一下一下地喘息着。
脑中空空,周遭亦是寂静。身体与意识沉重得令她恍惚。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响动, 而后有谁的声音朦胧响起,
“夫人可要下车?”
兰浓浓眼睫动了动,嘴唇却如打了麻药般麻木无觉,自然无法出声。那道声音又响了一次, 未几, 一阵寒气袭来,
她迟钝地转过头去, 身体忽而失重一瞬, 视线翻转, 头晕目眩。她眨了眨眼, 原来方才她是躺着的, 难怪
“夫人——您怎么——!”
兰浓浓闻声望去,目中却无焦距,仿佛只是下意识的反应, 魂却不在其中。
王英焕看着她, 喉头肿胀得说不出话来。
这两年受累受伤都不曾喊疼的男子, 此刻眼眶酸得竟欲落泪。
他两手扶着她肩臂, 这般行举于二人身份之别,已属大为冒犯。然方才开门乍见她那般模样, 实在触目惊心。
属下在身后看着,他却抛之脑后,依从心痛冲动入内搀扶。而掌下这软绵似无骨, 仿佛随时会摔倒的身躯,更令他不忍松手。
张口正欲说话,后领猛地被人勾住,一股大力狠狠将他向后拖去!
王英焕心内大惊,目光陡然凌厉,却恐累她受伤,忙松开手。身体倒退的同时,一手摸向腰侧刀柄,一臂屈肘,扭身抬腿欲向后反击,却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强行收力!
身体被重重砸在地上,双臂被反剪至几乎脱臼,头亦被狠狠摁进雪堆里。他挣扎着微偏过头呼吸的刹那,眼角捕捉到一抹黑色衣角,正旁若无人地朝车厢走去。
王英焕知道那是谁,紧绷蓄力的身体忽地僵硬,而后彻底松懈下来。只是喉头胀痛得喘不上气,眼眶酸极至痛,陷进雪里的眼角热了一瞬,随即被冰雪冻住。
自马车停下,至将碍眼之人清出,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同泽与一名护卫掀起车帘,覃景尧俯身踏入车厢,
然入目所见,瞬间令他神情骤变!仅一个大步他便屈身而至,将软软倒在暖炉旁的女子小心翼翼拢入臂弯。
目光先被她唇上干涸的血迹攫住,恍若被人以重器劈中后脑,眼前阵阵发黑,喉间倏地涌起腥甜。
伟岸身躯竟似不堪重负般晃了一瞬。他强稳身形,急忙去探她鼻息,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着。触及她涣散无神的眸子时,本该怒极痛极,此刻却竟觉如释重负。
他微偏过头深吸一口气,闭目压下眼底热意,忽地扯了下唇角,无声地笑了。
再回眸望向她空茫的双眼时,凑近她耳畔轻唤:“浓浓。”
怀中女子如失魂般毫无反应。覃景尧闭了闭眸,再睁眼时,目中无半分悔意。
她此次出逃,吃些苦头,乃至再次受寒,皆在他掌控之内。只惟独未料到,在他为她布设周全之下,她竟还会伤至如此!
而这些伤,竟都是为了那些离间他们夫妻,无关紧要的比丘尼所受!
大氅下的手紧紧握起,他强压下翻涌的杀意,指尖作梳为她拢顺凌乱的长发,而后托起她的下颌,俯首靠近。
她唇上血迹已然干涸,唇瓣被血渍黏连,若强行捏开恐会撕伤皮肉。他凝视着她空洞的双眼,以唇轻轻碰触,厮磨,而后细密含吮,耐心地将她的唇瓣润泽软化,方以舌尖描摹她紧闭的唇缝,不断试探,直至松软,再一举而入。
在她滚烫的口内,他以扫荡之势细细查看伤势。失而复得的满足与她腥甜的血气交织,激得他恨不能就此与她骨血相融,再不分离﹣-
待将她口中血渍舔舐干净,覃景尧方缓缓退开。自始至终,她除呼吸略重了些,眼中仍无半分神采。
他稳了稳气息,稍与她分离,捏开她牙关凝眸探看。舌尖,软肉皆如他所料并无伤口,而后以拇指轻拨开她的下唇,
殷红泛着血丝的齿根赫然入目!
他凝眸两息,复又低下头,以舌舔舐游移,而后重重覆了上去。任外间风声如诉,数人雪中等候,他以近乎要将她吞吃入腹的凶猛,将她的唇舌裹挟席卷。
即使听到她呼吸渐促,身子亦开始微挣,亦不停下,反而更深更重地纠缠攫取。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喉头收紧的战栗,血液沸腾叫嚣,仿佛真有腥甜在齿间弥漫。
他如不知餍足般,意图将那柔软的唇舌彻底据为己有﹣﹣直至颊侧蓦地一痛,随即啪地一声脆响炸开耳际!
那一掌掴的力气实在算不上大,痛感甚至不及她指甲所挠。然覃景尧却似遭重击般骤然与她分离,头偏至一侧,沉默片刻,方转回脸来,目沉如水地看她。
兰浓浓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鸣不绝。一经自由便张唇如濒危般大口喘息。方才那一挠一打全凭本能,待眩晕稍退,她便挣扎欲起。
然身体寒凉彻骨,血液凝滞,四肢麻木无力。她踉跄站起,只觉天旋地转,几欲栽倒。勉强稳住身形,她拍开身旁伸来的手,亦未朝他投去一眼。
神志回笼的刹那,短暂空白的记忆汹涌归来。此刻她只想知道,姑姑们如何了?她要亲眼看一看!
覃景尧未加阻拦,只解下大氅欲为她披上,意料之中被她推开。他原欲以不准下车相胁,可当她脸上那股宁为玉碎的决然之色撞入眼底,他便知此时的她,绝不会妥协。
厚重的车帘被掀开的刹那,以车厢为中心肃立的护卫皆手持火把背身而立。兰浓浓无暇他顾,甫一踏出车厢,彻骨寒意便自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瞬间冻得她双膝发软,狼狈跌入雪中。
庵外积雪未清,厚达半尺,又因是新雪,摔上去并不甚痛。她头脸皆埋入雪中,却顾不得拂去,只奋力仰首向上望去,
可平素觉得寻常的石阶,此刻竟那般高峻,仿佛遥不可及。她根本望不见月台上任何情形,唯一能见的,便是更黑更浓的滚滚浓烟——
“云安姑姑”
“清风姑姑”
“云亭”
“”
兰浓浓喃喃念着姑姑们的名字,心头却已被绝望彻底吞没。耳中阵阵嗡鸣,泪水决堤般汹涌而下。她不敢深想,更不敢停留,手脚并用地从雪地里爬起,几乎每走一步便要摔倒。
衣衫鬓发皆沾满碎雪,颊边泪痕几欲结冰。待行至阶前,人已狼狈得不成样子。
她想放声呼喊姑姑们,却出不了声,胸中压抑的情绪哽在喉头,沉重如溺水。唯剩一口心气强撑着未曾倒下。
她一下下又长又重地喘息,体力早已耗尽,竟伏身欲手脚并用攀上石阶,却手还未触地,便被人拦腰揽住。
“你若想知道她们如何,问为夫便是。何至于此?”
覃景尧的面色并未比她好上几分。他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看她惊痛,绝望。
她胆子太大,心性太野了。
唯有让她彻底怕了,日后才不会再惦念离去。
一切皆在预料之中,可这一幕却刺眼至极。他眸色阴鸷,颌骨紧绷,似在极力隐忍,然为她拂雪拭面的动作却依然轻柔无比。
兰浓浓已禁不起任何大幅动作,只这一下便觉晕眩欲呕,太阳穴鼓胀生疼。她喘息着欲挣开他,自重逢后首次抬眼看他,眸中却尽是浓稠恨意,
“是你点的火,以此逼我回来。”
“你放火烧庵,又将姑姑们,如何了?”
她被寒气冻得厉害,方才被他暖红的唇此刻已变作青紫,声音轻若云烟,时断时续。覃景尧离她咫尺之隔,亦需辅以她僵硬的唇形方能辨出语义。
他将她裹在大氅里横抱入怀,连双足都掩得严实,面色阴沉晦暗,声线却仍如寻常待她般温柔,边抬步迈上石阶,
“浓浓乃我珍爱之妻,这庵堂亦算你长辈之所,我岂会行此恶举,又岂会对师傅们不利?然浓浓因此误会于我,乃至生恨,怕是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
“既如此,便依你心意,由你亲眼所见。”
兰浓浓说完那句话便再无力气,更无力抗拒,亦无意在此刻作无谓挣扎。她只要能尽快抵达庵中亲眼看个分明,其他皆不重要——
男女间低低絮语声陡然消失。王英焕被松开时神志还有些恍惚,双臂已痛到麻木,僵硬半晌方能扭动。
他踉跄起身,头脸身上的雪尚未拂尽,便见尚书令身边那名唤同泽的近卫行至面前,竟递来一件看不出形制的黑色外衣并一双护腕。
他不明所以却不敢推辞,刚伸手接过,便因对方接下来的话怔在原地,
“副使大人身上这件外衣已皱。贵府众人盼您已久,还请换件新衣归家。”
皱?
他被押缚雪地,衣衫自是褶皱不堪。然王英焕却心有所感般瞥向左臂,此处先前被人拽过的痕迹,早在方才扭扣时抻皱,连那一缕他不敢亵渎的淡香,都早已被风雪涤尽。
他解带脱衣的动作略显僵硬,不知是否因雪地久冻所致。
“多谢同护卫,新衣不必了。家人久盼,自会备上新衣。只不知我这双手臂,可也要留下?”
虽历练有成,然世家子弟的傲气终究让他忍不住刺了一句。
同泽伸手接住他抛来的衣衫,神色如常道了句“副使大人说笑”,
而后肃容道:“令公大人有令,冒犯二品诰命夫人乃为大过。然念在副使大人护送夫人回还有功,且需返京复命,故只需自脱一臂,允归京后医治。过虽大于功,然若能于子时前如约抵京复命,便可功过相抵。”
“今夜之事,亦不作追究。”
“副使大人,时不等人,请吧。”
妙峰山距京城近二十里,即刻策马疾驰,于子时前抵京复命,时间尽够。王英焕却如冻僵般怔立原地,须臾,眼眸蓦地一紧。
原是如此,原来如此!
他心内自嘲,然面颊已冻得僵硬,连嘴角都牵不动分毫。缓缓抬首望向山台,此刻阶梯与月台上的烛光早已熄灭,暗夜中的山影幽深巍峨,如一尊伺机噬人的巨兽。
便如那个人一般。高高在上,连自己的妻子都能狠心算计。
他不及也。
骨骼分离的咔哒声在噼啪燃响的火把映衬下,格外清脆。
“多谢令公大人宽宥,下官不敢居功。劳请转告令公大人,下官必不会误了时辰,告辞。”
言罢,王英焕便将废臂衣袖褪下勾于颈间,单臂牵过候在一旁的骏马,翻身而上,唤上同被看押的属下,清喝一声。
沉闷的马蹄声踏碎雪夜,溅起漫天琼屑。
第68章 第 68 章 不爱他
兰浓浓蜷在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提着心暗想,他这般有恃无恐,许是姑姑们真的无事。她只能这样想, 唯有如此,才不致于崩溃。她不停告诉自己, 直至眼前忽现亮, 浑身蓦地绷紧,急抬眸撑身望去。
下一瞬,肩头猝然一松, 竟笑出声来。笑到眼泪成串滚落,
她看见月台上被雪堆围拢的未熄火堆,看见姑姑们的庵堂完好无损!
抽噎声渐大, 呼吸急促, 却仍强自忍耐。覃景尧被她这般泪流满面却硬撑的模样惹得心如拧绞, 眸中暗色愈深几分。
待她看够了, 便抱着人朝大开的庵门走去, 若无其事地亲昵笑问:“现下可安心了?”
怀中人非但不答,还推搡着要下地。覃景尧已跨入庵中,庵门在身后合拢。地龙烧得极旺, 将整座庭院的地面都烘出暖意。他如她愿将人放下, 松手前低声道了句,
“师傅们并不在庵里。”
然兰浓浓已无心听他言语。她方才蓄了些力气, 甫一落地便迫不及待奔向姑姑们常待的屋子,
“云安姑姑!清风姑姑!云亭姑姑!”
她边跑边呼唤, 纵使无人回应亦不气馁。身体无力便扶着墙壁,廊柱,一间一间地找, 连柴房都不曾落下。直至将整座庵院寻遍,却发现空无一人,心口瞬间也似破了个大洞。
她咽下哽咽,急喘着回头,朝一直跟在身后的人恨声问:“我姑姑们,都在哪儿!”
覃景尧抬手欲揽她的腰,指尖还未触及,她便猛地退开。落空的手顿了片刻,缓缓收回,脸上浅露的笑意亦敛下。他看了她一眼,径自朝她在此处的卧房走去。
一时未见姑姑们,兰浓浓便一时无法安心。纵使明知是他将人藏起,她却不得不低头追去:“姑姑们到底在哪儿?你将人藏到了何处?”
“覃景尧——”
覃景尧若真要快走,以她当下的脚程恐怕需奔跑才能勉强跟上。似她如今走三步便要歇一歇,却仍能不远不近地缀着,
抛却她语气中少了依恋,这般追在他身后的情形,竟与当初无甚区别。
当真是叫人怀念。
覃景尧唇边噙着抹笑,就这般悠然带她行至厢房。
一个时辰前,此处已被搬拾一空,连片布丝都不曾留下。可他终究心疼她,将命令追回,重新布置。
袍袖挥动,身形一转,他稳稳落座,甚有闲暇挽袖斟了两杯茶,方抬眸看向方才跟至,正扶着门框一手摁襟,连连喘息的女子。
“覃景尧——”
“怎样——你才——肯告诉我?”
兰浓浓体力已至极限,眼前阵阵发黑,扶门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双腿软得再迈不出一步。她吃力抬起的脸苍白如雪,眼底血丝与疲色触目惊心,目光焦距时隐时现,整个人虚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却仍努力睁大眼强撑着,执意要一个答案。
覃景尧眸光沉下,先前那点愉悦尽数消散。几个僧尼不见她便心急至此,可曾想过她决然离开时,将他置于何地?
为何独对他如此心狠?在她心中,他这个夫君竟比不过那几个僧尼重要?!
心头如灼烈火,满腔质问翻涌,却终究敌不过一句“舍不得”。
温暖寂静的房中,一声叹息轻划而过。墨色衣袍漾开涟漪,摇摇欲坠的女子被拥入怀中。他深嗅她身上的甜香,而后将人抱回座中,执一杯温茶递到她发紫的唇边。
兰浓浓已无力抬手,下颌被轻轻一捏,双唇随即微张,温热的水便滑入口中,被她急切贪婪地吞咽。
来不及咽下的茶水沿仰起的唇角滑落,待隐入衣襟时已凝作冰珠,激得她禁不住痉挛一颤。
“呼——”
这一杯茶水不过三五口之量,于她仅堪润喉。覃景尧有心再喂,她却偏头不受。他亦不意外,放下杯盏,在她将要开口前自腰封取出一张折纸,
还未及言明,便见她挣扎着抬手欲抢,只可惜筋疲力尽,指尖未抬寸许便重重坠下。
只得喘息着急声催问:“这是,什么?”
覃景尧倒未故弄玄虚,甚体贴地将信纸展开,托于她眼前,温声道:“此乃清风庵主临行前所留书信。可需我念与你听?”
兰浓浓还不至于连字都看不清。且那纸上不过寥寥八字:“浓浓勿忧,一切安好。”
紧绷的心气倏然一松,热意瞬间逼红眼眶,喉头哽咽。却仍不放心,用力眨了眨眼,待确认字迹确属清风姑姑的刹那,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如浪涛扑面,
只觉头中蓦地一眩,追问下落的话语刚涌至喉头,人便彻底失了知觉。
覃景尧将信纸随意丢在案上,双指搭在她腕间探了片刻。脉象缓长却尚算平稳。她心神绷得太紧,若非经这一场大喜大悲,反倒难以安歇,届时才是真正伤及根本,药石难医。
他将她褪衣浸入温水中,以目光寸寸检视她身上伤势。纤纤十指泰半甲肉浸血,指腹与掌心泛着重重拍打所致的紫红淤痕。小臂,肘间,肩胛乃至膝头,磕痕累累,触目惊心。
更甚者,通体冰凉,所谓“冰肌玉骨”,竟是如此代价。
这一年多来的精心调养,可谓一朝尽毁。
覃景尧未敢让她久泡,揽臂将人抱出,抽来厚巾严密裹住,旋即跨出浴桶,大步走向早已温好的床榻。
暖炉将卧房烘得如春室般暖融,他褪去湿衣,草草拭干自身,不顾发梢犹滴着水,赤着上身先为她系好小衣,裹住湿发,便取来药膏,一点一点将她身上淤血揉开。
继而拭干长发,又以驱寒熏炉在她发顶,腕间,足心等处徐徐热熨。
做这些事时,他慢条斯理,手法熟稔。面上除却触及伤处时的疼惜,再无半分阴翳。直待将她安置妥当,简单烘干了发,便仅着亵裤上了床榻。
他体内气血旺盛,如暖炉一般,稍离得近些便能感到蓬勃热意。刚一入被衾,沉睡中蜷作一团的女子,便受吸引自发靠来,继而如扎根般紧紧依偎。
即便在暖榻锦被之中,她周身依旧寒凉,触之如冰。
覃景尧却全然不惧,展臂抬腿,将心爱之人完完全全纳入怀中,以自身热意为她驱散寒意。
期间他不曾合眼,但凡与她相贴之处热意稍减,便略调整身形,待体温回升再覆回去。如此循环往复,只恨不能将她揣进胸膛里,不留一丝缝隙——
依晟朝律,元日后官员休沐三日。
今岁元月二日,天晴无雪,日色朗照。郭皇后威严不失温厚,特许后宫妃嫔这三日亦不需请安,且命宫中司坊排演三日大戏,允不拘品级的宫妃前往赏戏听曲。
宫妃们感念皇后恩德,皆是笑逐颜开。新年伊始,宫中便是一片祥和。皇后仁善之名亦逐年积高。
天子圣体欠安,鲜少涉足后宫。春秋气候宜人时尚有兴致召幸一二,至冬夏极端时节,便彻底不入后宫。
昨日宴间帝后提前离席,天子随皇后回了懿德殿,夫妻二人叙些国事家常,便在此歇下。
小太子这三日亦得休假,故早早至皇后宫中请安,一并用了御膳。待天子服丹后,便向二人请示道:“父皇,母后,儿臣欲出宫寻表哥一聚,还望准允。”
皇后手一顿,不由抬眸望了眼天色,而后朝侍立的大宫女递去一眼。见人微微摇头,她眸光便沉了沉。
往年这一日,辜砚感念帝后养育之恩,必入宫请安。而今旭日东升,天色澄明,却仍未见人影。
“你表哥如今已成家,怕是不得闲暇。这几日民间定然热闹,你若想出宫,便带足侍卫,唤那几家伴读作陪便是。”
沙哑粗沉的话音方落,郭皇后倏然回神,亦对太子温声道:“你父皇所言在理。你表哥若有闲暇,此时早已入宫请安。既未至,定是府中有事,你便莫去叨扰了。”
说罢沉吟片刻,又添一句:“日后若要寻你表哥,便遣人约到宫中相见。”
此话一出,天家父子皆听出皇后话中对那女子的不满,不由对视一眼。
小太子虽不解男女之情有何魔力,竟叫智慧过人的表哥甘之如饴,宁负非议。但转念一想,既成之事,多思无益。终究不过是个无关紧要之人罢了。
天子大抵亦作如是想,摇头无奈道:“从前还罢,辜砚既已成家,自然与往日不同。舜华若有赏赐,叫人送去便是。且,咳咳,既已准了他夫人的诰命,便莫再过于执念。待日后太子婚事,好生挑选便是。”
闻天子此言,郭皇后眉间微紧,面色却稍霁,心中亦松一口气。
天子身体每况愈下,看似将权柄多托于辜砚,然为帝王者,越是病体垂暮,越看重权柄。岂不闻成就霸业,明睿如先帝,到了暮年亦迟迟不愿交出神器?
反观辜砚年轻力盛,代行天子权宜,看似威风八面,实如刀尖起舞,如履薄冰。故今日未至请安,虽看似小事,岂知不会令人心疑其自恃势大,藐视君威?
避而不谈恐成隐患,不若由她借埋怨之口道出。
太子尚幼,尚难当大任,而天子却已日薄西山。主少则国疑,这偌大江山必得有对她们母子全心全意的能臣护持。
朝中虽有清廉忠君之臣,然其才具多有局限,难堪大任。而喜好弄权,家世显赫者却不在少数,此辈往往权重而势大,易致臣威凌驾于君权之上。
故而,能担此重任,将来不致被世家左右的,亦惟有辜砚了。
辜砚,孤砚,
孤臣,天子之笔砚,
只望他莫负天子为其所起表字深意。
“陛下如此说,倒显得臣妾气量狭小了。”
诸般思量不过一念之间,郭皇后佯嗔一句,颔首应道:“陛下放心,有辜砚前车之鉴,待太子选妃时,臣妾必当好生把关。”
说罢,又忍不住眉心轻蹙,叹道:“非是臣妾不容情,实是那女子出身过低,且体弱多病满京皆知。臣妾都忧她能否为辜砚延嗣。一无家世可表,二无才情可夸,三无传代之功。如此一无是处,却身负诰命,为满京命妇之首,实在是,何德何能?”
她话中一字未提外甥昏头,字里行间却皆是指责。天子抿了口茶,仍笑道:“何德何能,皇后还不是准了?再者,只要不碍正事,人家夫妻之事,舜华便莫再多虑了。”
太子尚在旁端坐,皇后轻叹一声,未再纠缠。恰在此时,殿外宫人禀报,尚书令府中下人求见。
天子依旧斜倚榻上,郭皇后示意传人入内,与太子一同望向殿门。
同泽躬身垂首,徐步行至殿中,恭敬跪地叩拜,双手高擎一封书信,朗声道:“下仆奉大人之命,叩见陛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恭祝皇图永固,山河长安。恭祝陛下,娘娘圣体安康,福祚绵长。恭祝殿下慧智日进,岁岁欢康!”
郭皇后颔首令人接下书信,亲手递与天子,边问道:“怎是你入宫?你家大人何在?”
同泽起身,仍躬身垂首应道:“回娘娘,昨夜大人回府后,欲求新岁吉兆,便夤夜携夫人往妙峰山拜佛祈福。未料途中雪势转剧,待欲回返时已难行路,遂于山中留宿。”
“原定今晨赶回入宫请安,不料大人忽染寒疾,难以起身。幸得寺内僧侣略通医术,诊得乃系酒后吹风,风寒入体所致,云并无大碍,然切忌奔波劳累,加之绝不敢携病气入宫,亵渎天颜,故特遣下仆前来送信禀明。待大人病体初愈,必当亲自入宫请罪。”
待他说罢,天子已阅毕书信,似显疲惫,微阖眼帘。
郭皇后接过信略览,内容与殿中人所言无异。昨日辜砚中途离席复返所为之事,知情者皆明。且他习武不辍,身强体健,岂会因饮酒赶路而受寒?反倒是他那夫人体弱畏寒,满京皆知。
究竟是谁染了风寒,不言而喻。
如此维护,倒也算得上有担当。
郭皇后轻笑了声,音极低微,只身侧的天子隐约可闻。她摆了摆手:“你且回去告诉你家大人,既是病了,便不急于赶路。左右这两日朝中放假,莫要误了上朝便是。”
一句未多嘱咐,可见其中缘由皇后心知肚明。虽未怪罪,却亦无赏赐,显是心中终究存了不满。
然到底心软,仍命宫人取了些温补药材,令一并带回。
倒是太子多有关怀,又言待回京后再行探望云云。同泽躬身一一应下,便跪安告退。
殿中再无外人,太子与帝后闲话片刻,经准允,亦起身告退,带着侍卫出宫去了——
兰浓浓这一觉睡得深沉绵长,如脱厚枷,身轻神净,呼吸间皆透着轻快。然浑身疼痛尤以十指为最,胃腹酸涩,周身无力,恍若久未进食。
她却无心顾及此身。眸中甫一凝神,还未看清周遭便脱口唤道:“覃景尧!”
人亦腾地坐起,只是睡得久又饿得狠了,身子虚软猛晃,未及倒下便被揽入一个炽热怀抱。
低哑的轻笑声同时响在耳畔:“浓浓只需回头便能见我,何需这般心急?”
兰浓浓蓦地转头,未理他话中调侃,一手撑住身子,一手攥紧他手臂,绷着脸质问:“姑姑她们现在何处?”
覃景尧将她眼中的急切尽收眼底,余光瞥见她衣衫滑落露出的白皙肩头,抬手将衣襟拉拢,不紧不慢道:“你睡了一日一夜,昨日又受了寒,身子正虚。有何事,都等用了膳,服了药再说。”
兰浓浓也知以自己眼下这般状况,纵有万般念头亦难支撑。且软肋握于他手,此刻尚不能撕破脸,更无力争这一时口舌。
深吸一口气,推开他便欲转身下床,身旁忽地掠过一道暗影,身子随之转了方向。待眼前清明,便见他正半蹲在脚踏前为她穿袜提鞋。
兰浓浓呼吸一滞,撇开眼不再去看。
她如今浑身无力,只得由他穿衣梳发。待洗漱完毕,亦由他半揽着出了寝卧。她无心计较膳食是否可口,亦不管他是否更衣归来,自顾坐下用膳。
起初手软得连汤匙都难送至唇边,却摇头拒了碧玉服侍。略攒些力气,忍痛将第一口清粥送入口中。暖意丝丝缕缕蜿蜒全身,顷刻抚平了铺天盖地的饥饿感。她长舒一口气,按捺急切,细嚼慢咽着充实胃腹。
虽手脚仍冰寒彻骨,身子却已有了气力。至此方有余暇打量天色,惊觉窗外早已暗沉。不知何故,心头忽地一跳,似有不祥预感。
兰浓浓深吸一口气,压下重重忧虑,命碧玉等人退下。而后转身望向那已用完膳,正净手的男子,
“现下,你可以告诉我了罢。”
覃景尧丢下软巾,起身至里侧主位坐下。门外闻声的下人轻手轻脚进来,低埋着头将桌上杯盘撤下,另有仆役麻利更换桌布。碧玉与青萝各端茶水与果点轻轻放下,行礼后悄然退去。
“在此之前,”
他声线平稳,目光却如沉渊,“对于昨日之事,浓浓可有话要与我说。”
兰浓浓无谓地笑了下,就近择椅子缓缓坐下,抬眸直视他,直言不讳:“一切皆在你预料之中,何必再明知故问。你要如何,不妨直说。”
覃景尧轻摇了下头,身体靠向椅背,下颌微抬,垂眸睨来时压迫感骤生:“为何还要跑?”
他问得随意,兰浓浓却不能从心作答。她偏开头闭目深吸,眉间紧蹙尽是挣扎,再睁眼时乌瞳亮极,亦怒极:“为何?”
她冷嗤一声,拍案而起,“因我始终放不下心结!我怀着这心结与你日夜相伴,它便一日重过一日,直至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就是想离开,想去一个无人认得的地方透口气!”
然话音未落泪已决堤,她喉头频颤,再开口时哽咽破碎:“难道我与你成了婚,便不能再随自己心意行事?我不喜欢这压抑的京城,不喜被人指摘议论”
说着又怒气上涌,猛地抬眸怒视,随手抓起桌上茶盏接连朝他脚边摔去:“你竟还有脸质问我!你派人监视跟踪着我是要做什么?我是你的妻子,非是你的囚犯!你根本不尊重我,你的亲人排斥我,鄙夷我,所有认得你的人都嫌我配不上你!只有姑姑们不会嫌我,可你还要伤害她们!明明都是你的错”
她哭得眼眶嘴唇与鼻尖通红,生生令这番怒斥少了几分威势,反添满腹委屈与可怜。
覃景尧明知她先声夺人,实为强词夺理,可她的泪是真的,眼中的痛色亦是真的。她是他百般心思留在身边的心上人,更是要与他生同衾死同穴的妻子,他怎忍见她如此伤心?
握住扶手的手背青筋暴起,腰背绷紧,喉头滚动一瞬,终是未动。袍角靴面洇着水渍,鞋尖还沾着瓷屑,他只作不觉,神情亦无变化,唯开口时嗓音低哑,
“那要如何,浓浓才可放下心结?”
违背了她所受的教育,跌破了她的三观,这种原则性问题,她怎么可能放下?
若只因他对她的好,便忽略他的恶,将原则丢弃践踏,那便是将固守本心的自己一并抛弃,留下的不过是个只知享乐,不分是非的卑劣之徒!
十指甲肉处灼痛骤起,兰浓浓扶着桌沿缓缓坐下,偏头刹那,清泪如断珠连串坠下:“人生在世,皆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不想再与你反复解释,正如你所坚持而放不下的,我亦如此。”
覃景尧原不明白,亦不能理解她为何执拗于这些细枝末节。
人之所求,无外乎权、利、名、财、色。他纵骗她在先,却给了她世人所求的一切,包括爱。
直至此刻,他才恍然,她对他的爱,远不及她那所谓坚持。
抑或,在真相戳破前,她也未必如表现的那般爱他。
若爱得深切,又岂会无法原谅?
究其根本,是她不爱他。
握紧的手背上青筋如蛇游移,实木扶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覃景尧忽地松手,胸膛几度起伏,微阖眸,唇角轻提似笑,随即坐直身,抬眼看她:“如此说来,无论我如何弥补,于浓浓而言,皆是无济于事了?”
兰浓浓心头一跳,直觉捕捉到危险。她喉头轻咽,神情空茫,声音飘忽无措:“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她忽而抬头迎上他,含泪问:“你告诉我,我该如何才能两全?”
低笑声猝然响起,覃景尧抬起右手,神情温柔如诱哄:“浓浓只需爱我,便可两全。”
兰浓浓望向那只手。她知道,只要走过去牵住它,这一关便算过了,
而这,亦正是她预想的结果。
夜至,寒风呼啸声被厚帘阻隔。
白底暖靴一步步踏过满地水渍碎片。
覃景尧抬着的手未动分毫,眉心却几不可察地一蹙。他合拢手掌,目光上移,将主动走来的女子拉至身前。
他先检查她的双手,经一日一夜药膏滋养,甲肉分离处已见修复,然甲面黏连仍是一片嫩红,正是方才怒摔所致。他将这双纤指拢在掌心暖着,身体靠向椅背,她便不得不倾身而来,膝抵椅沿方能站稳,恍如主动投怀。
五指抚上她的脸,拇指在淡紫色唇角摩挲。他垂眸轻声问:“方才用膳时唇齿可痛?”
兰浓浓双手被锢,俯身仰首的姿势令腰颈绷得生疼。闻言下意识抿了抿唇,却无意作答。正欲重提姑姑们的下落,他已自顾拨开她的唇瓣。
她下意识便要挣扎合唇,却无意撞上他投来的目光。喉头一哽,眼睫颤了几颤,终是将这近乎羞辱的动作忍下。
“比之昨夜好了许多。这几日便委屈浓浓先用些软食,待好了再随你心意。”
唇被合上时,兰浓浓只觉脑中一片麻木。腿侧被人轻轻一撞,膝弯倏地一软,未及回神已跌坐下去。根本未听清他都说了些什么,只牢记着要做之事。稳了稳气息,眼里噙着湿意望向他,涩声开口,
“我姑姑们,到底在何处?”
覃景尧指腹在她隐现的梨涡处流连,低笑道:“浓浓当知,人总要为自己做下的错事,付出代价。”
“覃景尧!”
兰浓浓俄而大怒,身子却被人紧紧锢住动弹不得。她恨得要破口大骂,却因他下一句含笑的话语骤然哽住,
“浓浓乖乖的,自然一切都好。”
覃景尧看她紧闭着眼,唇瓣紧抿,下颌紧绷,胸前起伏不定,一副忍辱负重的模样,心头无半分快意,开口时声线却似浸着温存,
“昨日元日,你我夫妻本该欢聚一堂。浓浓出门时亦亲口答应等我来接,却食言于为夫。不知夫人,欲如何补偿?”
自醒来至今,不过小半个时辰,兰浓浓却觉得度日如年。她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等似是而非的纠缠里,按捺住心头燥意,睁眼看他:“你欲如何?”
覃景尧松开手,不再禁锢着她,双臂懒懒搭在扶手上,目光在她唇上游移一瞬,却是笑而不语。
兰浓浓刚直起的身子登时僵在原地,心头强抑的恨怒却再次勃发!
姑姑们下落不明,她心急如焚,他却一而再顾左右而言他!然而这甚至算不得最紧要的——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兰浓浓徐徐开口,随着声音渐扬,眸中火光似要燃起,“这里是庵堂!前殿便供着佛像,是姑姑们清修之地!”
“你这是在辱佛,更是在侮辱我!”
覃景尧却答得从容:“佛家讲求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若你我夫妻能在此重归于好,方是佛祖乐见之事。”
第69章 第 69 章 主动,求欢
兰浓浓愕然瞪大双眼, 显然被他这番无耻之言惊住,一时结舌难言。偏偏眼前之人还故作一副清白做派,
“当然, 若浓浓不愿,为夫自然不会勉强。”
兰浓浓眼前一黑, 额角突突直跳, 似有针扎般刺痛难忍。
不知是冷得,仰或是怒极,她浑身发抖, 明明衣衫完整, 却觉如被剥去衣物,浑身赤裸, 极尽羞辱。
良久, 她从冰封般的僵硬中动了动, 缓缓倾下身来。两滴清泪凝于瞳中, 倏然坠落。凑到他脸庞轻吻而下, 唇瓣还未离开,便听耳边低笑,
“夫人这般可打发不了我。”
兰浓浓气息一滞, 唇轻离, 复又朝他唇上印去。却听他道:“不够。”
覃景尧听见她呼吸骤然加重, 随即莽撞地撞上来, 却是紧闭双唇,吝啬而毫无章法地胡乱磨蹭。
烈焰般的灼意自二人唇瓣相贴之处迅速蔓延全身, 强烈的酥麻感自脊背猛冲头顶。他喉结滚动,双手已抬至她弯伏的腰际,只需寸进便可圈握那细腰——
指骨紧握, 骨节如峰,青筋暴起,哑声仍道:“不够。”
兰浓浓唇瓣磨得生疼,加之俯身良久腰腿酸麻,乍听他仍嫌不足,竟是眩晕一瞬。
她运了运气,双手攥住他肩头俯身低去,终是启唇含吮,送了去,却在探及的瞬间被狠狠卷裹。力道大得似要将她的舌吞噬。
“唔——!”
兰浓浓刚要挣扎,便觉颊内一松,周遭风平浪静。若非舌根仍残留痛麻,仿佛方才的狂浪只是错觉。她喘着气退开,抬眸望向他,屏着声问:“现在可够了?”
覃景尧未拦她,只低笑一声。嗓音暗哑如将欲大快朵颐的猛兽,自喉间压出的呼哨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
“如此蜻蜓点水,未免过于敷衍。若夫人觉得够了,那么,为夫自当一切向夫人看齐。”
兰浓浓只觉一口气堵在喉头,憋得眼前发黑,耳中嗡鸣。她深呼吸几次,把心一横,双手捧上他的脸——
她虽早通人事,却皆是被他引领,根本不知如何才能叫他满意。只得回忆着他的动作,寻到他的舌——
可她学得实在笨拙,不过片刻便不知所措,急得呼哧喘气,毫无章法地胡乱扫荡起来。
他却偏偏无动于衷,任她横冲直撞,不回应分毫。这般冷淡,何谈“足够”?
她哪里知道,覃景尧浑身早已被汗水浸透,手心,后颈与脊背酥麻紧绷,滚烫的血液在经脉中突突乱撞。他忍得脖颈额角青筋暴起,仿佛随时将要迸裂,身体更是紧绷至极限﹣-
可还不够。
他要她从此刻起,往后的每一日,都要似这般主动索求。
兰浓浓已覆于他腿上,紧闭双眼,因而未察觉他身上异样。只如初生幼猫般在他唇内反复啃咬舔舐,喉间溢出似泣般的急切喘息。她已使尽手段,他却如泥塑木雕,不给分毫回应。
情急之下,指尖无意识抓向他耳后皮肤,下一瞬,她蓦地被人按住!
眼前天旋地转,惊得她唇齿微张,被人凶悍碾入。那滚烫的唇舌如潜伏已久的蟒蛇,瞬息绞住她的。
兰浓浓连吞咽都不能,喉间发出沉闷呜咽,头向后仰躲,却被他铁臂箍紧。她艰难地将手挤进二人紧贴的胸膛,胡乱推拒,换来的却是腰后更烫更紧的压迫。
晶莹自无法合拢的唇角滑落,舌被重重吮卷已失知觉。喉头因窒息反射性频频收紧,上颚被无意扫过时,她蓦然浑身剧颤,鼻息间挤出一声悲鸣。
眼前阵阵发黑,挣扎渐弱,几近晕厥。
覃景尧略松桎梏,予她唇边一丝缝隙。她贪婪急切地吞吐气息,待稍平复,他便又覆上来,密密匝匝堵了个严实。
二人此刻身形已全然颠倒。她坐在他单腿之上,腰肢深陷于他臂弯间,向后弯躺,却因身后无处支撑,明明浑身无力,一双手仍紧紧抓着他衣襟。
仰着红滟滟的脸,双目迷蒙,承受着他翻覆不休的侵袭与狂浪——
兰浓浓头晕目眩,耳中轰鸣,周身已无一丝气力,双臂软软垂落。她闭着眼偏过头,张唇一下下用力喘.息,耳边隐约闻得人语,犹记未了,极力从雪花般的嗡鸣中凝聚清明,
“便照着这般来,浓浓可记下了?”
兰浓浓短促呵了声,探出舌尖润了润唇瓣,却即刻又复干涸。她顾不得许多,睁眼伸手,虚空抓了两下方攥住他袖口,借力撑身坐起,扭头问他:“够了吗?”
她神志混沌时,覃景尧已命婢女奉上茶水。此刻也不急答,先递杯至她唇边示意润喉。见她乖顺咽下几口,又将那杯她未饮尽的茶水仰首饮尽,方压着气息,沉声开口:“若只是要知人下落,自是勉强足够。若想见面,尚远远不够。”
兰浓浓闻言心中一堵,软着腿踉跄起身走了几步,低头时方惊觉地上水渍瓷片早已不见踪影,灰黑色地砖洁净如镜。
她蓦地浑身一凉,极力不去想方才那番情状是否被人窥见,俄而转身急问:“先告诉我姑姑们的下落。”
覃景尧鬓发已被汗水浸透,颈间汗迹未干,面色镇静如初,唯身上蓦地跳动一瞬,嗓音暗哑,徐徐道出:“栖霞寺。”
兰浓浓一听便蹙紧眉头,连声追问:“姑姑们何时可以回来?”
姑姑们素来清静自在,到了旁人的地界,便是寄人篱下,处处拘束不由人。寻常挂单也需知会客堂,守他处清规,何况是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带走?
不知是以何名义,可会遭人为难?
覃景尧好似浑然不觉她心急如焚,慢条斯理道:“众位师傅是修行之人,既知修行有缺,便当潜心向佛。何时六根清净,修佛有成,自可归来。”
言下之意,便是要等姑姑们“知错”,再不擅管她的事,或是她本人“知错”,再不试图出逃,方会放人归来。
兰浓浓心中怒极,水汽未褪的眸中湿意更重,却不得不强自按捺:“我要前去探望。”
覃景尧只颔首道了句“可以”,而后便稳坐原地,再不言语。
有他先前那句话在,兰浓浓既开了口,便已知自己该付出何等代价。甚而从最初主动向他示弱走近时,便已默许要低头妥协。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亦不曾后悔。可事到临头,仍忍不住怀有一丝希冀,
“我们,回去”
意料之中,无人回应。
他此番是执意要在此地折辱于她,折辱姑姑们清修之地!
兰浓浓恨到极处,却无可奈何。
难堪,抗拒,混杂着难以言说的屈辱,如在心头坠了千百斤巨石,沉甸甸压得她喘不过气。
终咬牙挤出一句:“明日一早便要去。”
然而覃景尧却仍不言语,只是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兰浓浓与他对视良久,终究败下阵来。正所谓投鼠忌器,恐怕不过如此了。
她抬脚朝他走去,初始几步如陷泥沼,缓慢而艰难。跨过那段距离后,步伐越走越快,几乎是疾步而至。她撇开眼不去看他,抓起他的手便要转身往内室走﹣-
可座上的男子如山峦般岿然不动,她根本拽不动分毫。
“你——”
“才教与浓浓的话,这便忘了?”
兰浓浓俄然愣住,在原地僵了半晌,忽地转身双手揪住他衣襟,俯身凑去。唇贴上,轻咬一口,身子同时后撤,这才引得他站起身来。
他太高,又冷眼瞧她在这佛家圣地行勾引之事,却毫不配合。她只得紧拽他衣襟踮起脚,唇舌急切,才未在踉跄跌向床榻的路上分开。
足跟绊到脚踏的瞬间,她如释重负,几乎喜极而泣。
覃景尧实则比她更受煎熬。他的手数度在她身后抬起又放下,若非自制力惊人,早在她颤巍巍触碰缠绕时,便已按捺不住。
只是他更深知物极必反,更不舍得在那冷硬桌椅上令她承.欢。
他直起身,予她片刻喘息,却立于床榻前伸展双臂,就这般沉沉望着她。
兰浓浓深吸一口气,双手颤巍巍探向他腰间,解下腰带,而后是外衣、中衣、直至他周身仅余一条亵裤与长靴。
她被那眼见之处惊住,手搁在他肌理分明的腰间,已攥住裤带,却如何也使不出力气拽下。她忍不住想退缩,呼吸沉重急促,唇瓣开合,终未吐出一字。
“为妻者当为夫君宽衣解带,此乃常伦,无甚可羞。”
他声线低哑,似劝似诱,“浓浓未曾习过,日后多做几次,便觉寻常了。”
兰浓浓当真似被雷劈中般怔住。她极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望向他,而他眼中深沉的神色,分明在告诉她,这并非戏言。
二人对视良久,她喉间忽地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气音。正欲解带时,手蓦地被人握住。耳边传来一声暗哑轻叹,
“这般倔强,可非好事。”
兰浓浓被逼至此,满腹的恨怒、羞耻、委屈,几欲决堤。也幸而尚存一丝清明,未因这句话方寸大乱。
只因他下一句话,显得她方才的动摇何其可笑,
“做该做之事便是。”
到此刻,兰浓浓方明白何为“初折胫骨未愈,复断脊梁”。亦更切身明悟,何为挫折愈烈,斗志愈盛。
她脸上泪痕斑驳,眼底却一片清明。大氅、袄衣、中衣、亵衣、亵裤、小衣小裤,乃至于鞋袜,尽数落地,
周身仅余长及膝弯的如瀑青丝散落身后。
期间她未曾转身,未曾羞怯,更未试图遮掩身躯。脸上亦再无悔辱之色,目光始终与他对视,如寒潭映月,静极,也烈极。
她坦然赤体,抬步朝坐在榻边的人走去。纤纤十指冰凉刺骨,一点点攀上他滚烫的肩头——
脸颊轻挨着他的,厮磨般蹭了蹭,肌肤相贴的刹那,冰凉的身子不禁轻轻一颤。腰身被烙铁般的手掌骤然掐紧的瞬间,——手臂圈住他的肩颈便带着他倒入床榻。
冰冷与灼热相抵,他已蓄势待发,而她仍似干涸的旱地。
兰浓浓仰躺于榻,乌发铺陈身下,仰首望他,收紧手臂将他拉低。唇在他唇边细吮,冰凉的足抬起,踩上他灼烫潮热的膝窝,——轻抬,呢喃着发出邀请,
“来——”
“啊!”
*疼痛逼得她无意识滑下泪来。但这痛楚并未延续,甚而覆着的高大身躯亦倏然退开。她正欲撑身,眼前阴影再度覆下——
她微张唇吸气,身子便自发收得更紧。覃景尧闷哼一声,如遭鞭笞般令他全身绷紧。
他未料她会行此魅惑之举,当真被蛊得一时失智,随着心意撞陷。可她的干涩阻滞却明明白白告诉他,她根本无半分情动。
纵使如兜头浇下冷水,他仍狠不下心伤她。原欲以唇舌安抚,却在即将触及的刹那改了主意。今日已逼她至此,此刻再行此事,实属不合时宜。
他身上汗如雨下,她的手已攀握不住。他攫住她的眼,却不再吻她,一臂筋脉贲张,用尽手段,直至涌出甘霖。
在她的注视中,他直起身,吮去指上甜汁,摁住她,如离弦之箭——
“——!”
兰浓浓从未受过这般力道。若非他紧紧按着,她恐已被*得跌出去﹣﹣
可也正是这般沉重,只一下便让她恍了神。身体自发的排拒,根本抵不过他的速度与力量。
她似半身悬在崖边,被人一次次推下,又拉起。下方是惊涛骇浪,眼前是天旋地转,只能死死抓住但凡能触及到的一切,艰难承受。
猛烈的颠簸令她失了唇齿喉舌的控制,泣音一次次溢出,根本咽不回喉。
屋外守着的碧玉二人闻声,忙示意窗边及院中下人快步离去。直至院门外再听不见动静,方停下候着。对主子们在这佛门净地行此逆常之事,未流露半分异色,连眼神交汇都无,甚而暗暗松了口气。
方才堂中摔杯碎瓷,还以为要出大事。现下床头吵架床尾和,主子无事,做下人的才最是安心。
庵内厢房的院落,远无法与尚书令府的阔大相比。不足四丈的距离,仅凭一两道门窗,根本隔不住未刻意压低的声音。
并非离得远听不见,而是覃景尧在她难以自持的颤音下癫狂数番,神志甫一清明便封了她的唇,将她诱人发疯的喘.息尽数吞没。
自二人易势后,兰浓浓便彻底失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眼前不是一片漆黑,便是如乘舟破浪般的颠晃。偶尔视线变幻,有时是墙上悬挂的经文,有时是窗幔垂下的青色素流,时而是软枕上绣的安息叶纹,或是内侧床架摆着的竹叶净瓶。
屋中长烛从通明至半暗,再至摇摇欲坠。偏她身子凉入骨髓,本能地朝紧贴的热源挨去,如倦鸟归巢,似冻蝶扑火。
她的肘骨、膝骨、腰腿皆已不堪重负,满头发丝大半濡湿。双手因紧抓床架磨得火辣辣地痛,忽被人自后方拦腰抱起,双臂得以暂解,膝头却受力,腰肢被扭转过去,
颤巍巍时断时续的吟哦声戛然而止。
待被松开稍得喘息时,兰浓浓已浑若水洗,身子无意识地轻颤,半睁着空茫的眸子。
她在这张姑姑们备下的被褥之上,在这佛家清修之地,主动宽衣解带,与人交.欢,放纵呻吟。
她的尊严、魂灵,皆在这一场床笫之间,被践踏殆尽-
然而这并非终结。夜有多长,这场堪称折磨的情事便有多长。
纵使她已慜感到稍触即颤,周身肿胀不堪、红痕斑斑,甚而浸血破皮。纵使嗓子已出不了声,唇舌被吮咬得难以合拢,却仍在被示意时,下意识去迎合。
自共浴的情事中归来,屋中已焕然一新。她原以为熬过漫漫长夜便是天明,哑着嗓子微弱地向他讨要见面的承诺,却只换得一句“不急”。
而后,在门窗紧闭却已透入晨曦的房中,在铺了厚软垫的窗下软榻上、在她平日抄经的案前、梳妆的镜台边、书架旁,所有她经留之地,处处皆烙下二人的痕迹。
她在他的强迫下崩溃哭闹,却无力挣脱。若非抵死不从,他连外堂都不肯放过。纵是如此,她已再难直面此间种种,只想立时逃离。
到最后,她已辨不清天色,身子全然失了知觉,只下意识咽下他喂来的粥饭,便彻底陷入昏沉。
第70章 第 70 章 离京,请罪
元月初四, 寅时五刻,宫门洞开,百官入朝。
朝堂之上照例先是一番歌功颂德, 颂天子英明治国,天下太平。一番恭维之后, 天子果然龙颜大悦。继而各部朝臣依次上奏, 国无大事,然琐务不绝。
天子听了片刻便显头疼不耐,只道依律办理, 或命尚书令详处。后闻修渠募兵等事开销甚巨, 好在是新岁首次早朝,天子强捺性子待众人奏毕, 方退了朝。
未久, 百官尚未离宫, 便有御前太监传旨, 道朝中事务均命尚书令决断, 非大事不必面圣。
众人早已习以为常,俱躬身领命。
然一转首,位列前班的官员中便有人忧色隐现。不过三日不朝, 今晨乍见天子, 只觉圣颜较前愈显苍白, 且性情更见焦躁。
天子自登基以来, 素以温厚示人。朝局稳定,托付得人后, 虽因圣体欠安少于操劳,却始终从容平和。
然近两年来,不知是否因龙体每况愈下, 天子渐失静气,一年临朝不足半数,且每闻奏禀便露不耐。
今日燥意尤甚,一个时辰朝会间,天子竟左右换倚十余回。
非是朝臣大不敬,胆敢窥探帝姿,实乃天子动静委实不小。除非躬身埋首,否则前班官员只要站直了身,纵是垂目亦能余光瞥见。更何况百官启奏时出列叩拜,更是看得分明。
御史大夫兀自拧眉独行,忽闻身后有人低语:“方才那传旨太监身上药味浓重,圣上莫非又幸术士之宫?”
“只望那些高人能炼得好丹,服之圣体康健,也算不枉。”
“是极是极。今岁雪大,西北尤甚,只盼早日开化,莫误了修渠大事。”
“大人无需过虑。方才钦天监不是奏称,观天象今岁西北无灾?且将修渠定于去岁,亦是经各位监正数番推衍方得吉年。此事,定无大碍。”
说话二人聊着从一旁走过,御史却脚步渐迟。
是了。
自去年伊始,天子便延请高僧道人入宫授长寿之道,更不知从何处招揽术士,兴建宫室,赐金送药以炼寿丹。
自六百多年前靖朝光佑帝始,服丹求长生之风便盛行开来。然肉体凡胎,岂能凭丹药得道?殊不知数百年来,服丹者众,却无一人得证长生,反不乏暴毙之说。
只是位高者往往傲慢,总以为自己得天独厚,而未果之人福薄,故屡试不止。当今天子俨然亦寄望于此,遂疏于国事,一心求术。怕只怕眼下这易躁之症,便是服丹所致。若果真如此,岂非有历朝国君暴戾之患?
太子尚幼,天子亦非绝艳之才。而尚书令一人势大,今又娶妻甚爱,诞下子嗣恐不远矣。
若此,主弱臣强,恐是国朝危矣啊!
“令公大人脸上好似又有伤,看起来可不似磕碰所致。有道是君子颜面为重,令公大人惊才绝艳,唯独齐家一事遭人诟病,真乃白玉微瑕,实在可惜。”
“圣人言,娶妻当娶贤。妻贤则家宁,诚不欺我啊。”
“好在使臣已归,若不然令公大人这般模样代天子示威,方才是有碍国威。”
“诶,诸位大人,与其说这些无用的,不若下职后去茶楼小聚?鄙人假日里得了件稀奇物件,敢请诸位一并掌掌眼如何?”
“哈哈,好好好!那我等便却之不恭了。”
身后官员三三两两越身而过,不时有人朝御史颔首示意。然御史耳闻这些人全无忧色,只觉满眼荒唐。
这些朝臣,哪一个不是科举擢第,名列前茅的经纶之士?如今却怕是早忘了为官初心。
他一面心觉众人皆醉我独醒,一面暗忖这些警示可寻何人共商。脑中转了一圈,知己虽多,然真能托付社稷之谋者竟无一人。贸然提及,必招致杀身灭族之祸。小官谋之无用,高官恐反嫌自己多事。
他摇头出宫,往衙署而去。待至案前坐下,暗叹自己不过一介人微言轻的御史,何能妄议社稷大事?
遂以此为念,取过公文,将忧思抛诸脑后——
王世衡出宫后与同僚拱手作别,乘车至兵部。刚下马车,便见本该在家中休假的儿子一身劲装迎上前来。他目露疑虑,余光瞥见其身后随从牵着的骏马与行囊,不由一怔。
举目扫视周遭,他挥手令随从留步,瞥了眼儿子示意其跟上。行至兵部大门旁僻静墙下,方皱眉问道:“你离家日久,你母亲祖母日夜盼归。这才回来几日,又要离去?”
王世衡为官多年,心思敏锐,眼神一动便生猜测:“你实话说,可是出了什么事?”
王英焕闻言扬眉一笑,眉宇间流露出几分原有的少年意气,朝父亲拱手一揖。抬臂垂放之间利落自如,全然看不出左臂曾受重创。
“父亲容禀,家中虽好,难免安逸。儿子近两年自觉历练有成,已非吴下阿蒙。如今既领差事在身,自当为朝廷分忧。且此行非独往,尚有几位同僚与我一同归京。且来时受同僚托付代为探望亲眷,因归期紧迫,未及一一走访。今日启程,正可履约代为致意,应能于新岁前将诸位同僚之家思带到。”
王父未只听他片面之词,一双利眸细细审视其神情,眼眸与身形姿态。一个人有无变化,是好是坏,在至亲眼中最是分明。
儿子此番归来,与两年前大不相同,便与信中执笔之人亦有些差异。府中女眷心疼他性情变得这般沉稳,定是吃了不少苦头方磨炼出来,因而这几日嘘寒问暖,裁衣煲汤,或拉着他反复问询,垂泪怜惜。
然王父身为一家之主,对儿子如今这番蜕变倒是乐见其成,甚觉欣慰。从前虽无大过,却过于轻飘,终日玩乐,尚无担当一族荣辱之心力。
字迹如人,信中言辞虽见长进,然元日次日凌晨回府乍见之态,目光坚定,举止沉稳,言之有物,俨然已初具嗣承家业的气度。
惟其如此,他所言方算掷地有声,令人重视。
此刻,王父未从他身上察觉异样,听其所言句句在理,便抚须颔首:“人无信则不立。此番归京紧急,事出有因便且作罢。日后若与人有约,必不可延误。”
他抬起头,儿子已长得比他更高,身躯健硕,看似已能顶风挡雨。至此时,目中只余一片疼爱与克制的不舍,
“原以为此次你可在府中过年此事可与你母亲,祖母,及你姐姐说过了?”
王英焕迎着父亲赞许的目光,胸腔忽如注入暖流,灼得喉头哽塞。同时,亦更坚定心中所念。
他点头一笑,再次抱拳:“儿子来寻父亲前,已向母亲与祖母禀明原委。姐姐处因时不我待,儿子已修书一封,请母亲派人代为转达。此番与父亲拜别后,儿子便即刻出发。”
说罢,他忽地后退一步,撩袍跪下,仰头神情郑重冲父亲道:“此去之后,儿子已下定决心,无朝中旨意,家中无大事,便不再擅离职守。儿子既有幸参与修渠此百年功业,自当兢兢业业完成使命,风光归来。”
“此番离家在外,方知父亲肩负之重。从前儿子轻浮无知,累父亲,母亲与祖母费心。此后必以振我王府门楣为己任,不堕父亲威名!”
儿子志向高远,壮志满怀,身为父亲,王父只有满腹欣慰,势必全力支持。之前顾惜他长途跋涉,妻子与母亲又将人霸占,以致父子二人直至临行前方得交心。
王父连连点头,忙将儿子扶起,连声道“好”。只是想到儿子此去不知何日方归,部中休假三日亦积下诸多公务。他身居要职,一举一动为人瞩目,自不可擅离职守为儿子送行。
眨了眨眼,强压下眼中酸热,他如同自己当年远行时父母所为那般,为儿子掸去肩上浮尘,整了整衣襟,轻拍其臂,最终只道一声“好!”
“且放手去做。为父在此静候我儿凯旋,光耀门楣!”
目送父亲入了兵部大门,身影再不可见,王英焕方从随从手中接过缰绳上马,引众人往城门而去——
此时刚过辰时,京城九门已是车马络绎。幸而今日天晴,官道积雪早被扫净。几辆檐下悬着“王”,“付”字牌的鎏金马车徐徐停作一列。
王英姿将女儿交予贴身婢女,嘱咐莫受风寒,便披上大氅下了马车,朝最前方那辆规制最重的褐木马车走去。
王母与王老太君得知她来,忙唤人上车。
“你才出月子几月?不在车中看着女儿,这般冷天跑出来作甚?仔细受寒落了病根!”
“我外重孙女可好?车里够暖否?这般天气,偏带她出来作何?想为舅舅送行,日后机会多得是。”
王英姿却未上车,只立车窗边隔着一道挡风厚帘说话:“母亲还不知我身子?早大好了。且我穿得厚实,披风风帽俱全,连脸都护着,不碍事。”
又回祖母话:“祖母放心,您外重孙女有婢女细心照看,正睡得香,冻不着。再说我自生了她便未分开过,车上暖和下人周全,与其留她在家,不如随我同来送行。”
“看时辰父亲已入部衙,英焕应也快到了。我提前下来走走,省得一会仓促下车受寒。”
车上婆媳二人说不过她,便不再多言,转而絮叨早知英焕这般急走,该与他相看媳妇。又说起近来哪家女儿容德出众堪为佳妇,如他年岁的公子少爷皆已娶妻生子云云。
王英姿在外头听着,心里却不由一沉。英焕当日仓促离京,便是因觊觎了不该觊觎之人。姐弟二人虽有通信,到底不便深谈。此番他归来突然,她亦无机会单独相问,不知两年过去,他心中是否已然放下。
未几,几道马蹄声自城内驰来,倏忽间疾停于车队旁。
“大姐?”
王英焕翻身下马,大步来到悬挂“王”字牌的马车旁,锐眸扫过车外一张张面熟的脸,先是对站在外面的姐姐拱手一礼,而后快步迎向正被下人搀扶着下车的祖母与母亲。
“祖母,母亲怎亲自来了?眼下天寒地冻,若因送我使您二位受寒,英焕万死难辞其咎!”
王母看了眼不远处整装待发的几人,知不宜耽搁,偏头示意。王府随从忙将车队后方一辆马车驱至近前。
“你今日方说要走,仓促间来不及备齐,只收拾了些日常用物。你无需担忧行程,车夫是府中老手,马也是挑的耐力好的,让他随行将东西送至,便会自行返回。”
王老太君亦在一旁温声道:“此去不知何时方归,这些皆是家中一片心意,莫嫌麻烦推辞。西北物资匮乏,你在那儿必是吃苦。既回了家,断不能叫你空手而返。听话!”
王英焕无法,只得收下。
路途遥远不宜久留,且祖母年事已高,姐姐产后未久,便是母亲一介柔弱女子,亦不宜在此严寒中久待。他连声承诺必会勤写信件,请三人速速回车上避寒。
婆媳二人恐他牵挂,遂被簇拥着回了车厢,仍不住嘱咐缺什么便写信来,或让随从采买,万不可在吃用上委屈自己云云。
王英焕一一应下,亲手合上车门,落下厚帘,又立于东侧为姐姐挡着寒风送其回车。
王英姿刻意放缓脚步,见左右无人,方盯着他双眼低语:“此番可都舍得了?”
身旁沉稳的脚步未见停顿,那双再不复跳脱的眼眸直直回视,语气轻松却坚定:“大姐如今已为人母,我亦担着朝廷要职。而今方知,与百世功业,加官进爵,家族兴衰相比,儿女情长难免浅薄。好叫大姐放心,待弟弟下次归京,说不得便是携妻带子。到时,大姐莫要吝啬体己,须为我儿女备份丰厚见面礼才是。”
王英姿定定凝视着他,目光如镜,似要照进他心底深处。片刻,她眉间微澜平复,缓缓颔首言好。
家人送行,本该是送远行之人。然王英焕执意不肯让女眷们在雪地目送,三人顾及已耽搁他时辰,便不再争执。
横竖该嘱咐的都已嘱咐,遂命车夫调头。
直至马车被城中往来行人遮住身影,王英焕方动了动似木桩般的身躯,倏然转身戴上面罩,朝已上马的几人颔首示意,旋即跃上马背。
疾速打来的寒风凛冽刺骨,然再冷,亦冷不过这几日如影随形的胆战心惊。
幸而天公作美,直至奔出数里,亦无人相拦——
皇宫,长生殿内。
龙椅上的天子毫不掩饰赞叹之色,与殿下端坐之人叙话:“此丹朕服之确有奇效,醒神延寿不在话下。龚仙师言此番能成丹,一乃修渠之策福泽苍生,功在万代。又逢元日之吉,国运汇聚于皇宫所致。只可惜似这等借国运成丹之事,恐难再得。故这五粒延寿丹,便是举世难再的宝物。”
“这些年你为国效力,为朕如臂指使,功劳甚大。便赐尔一枚延寿丹,以资嘉奖。”
覃景尧当即起身,先躬身谢恩,而后恭谨推辞:“圣上为国运所衷,方得仙师成丹,此乃上天赐予圣上之无价珍宝。臣受圣上教导扶持,理应为圣上,为国朝效力。”
“此丹本该圣上独享,臣纵蒙厚爱,亦绝不敢受上天所衷之物,还请圣上收回成命。”
他态度恭谦,神情真挚,然无意瞥向丹药时那一瞬的渴望亦非作伪。
天子目虽浑浊,却因服丹精神矍铄,将他这番作态看得分明。满意之余亦觉其言在理。
此丹乃国运汇聚所出,一介臣子确难承此福分。且一枚丹可延寿五年,五枚便是二十五载。如今想来,要将五年寿数赏出,实为不妥。
“你有心了。既如此——”
天子沉吟片刻,命大监收起丹药,吩咐道,“将元日朝见时那些番邦小国的贺礼装整,一并赐予尚书令。”
说罢扭头朝又欲推辞的男子摆手:“不论君臣之别,辜砚亦要唤朕一声姨父。朕视你如半子,赏些财物再应当不过,莫再推辞。”
忽又想起什么,添了一句:“如今朝中诸事你需多多费心。今年或明年,你且去西北看看云泽渠修得如何。待渠成之日,朕要亲至,祭天地祖宗,谢国运。”
“你姨母如今因你娶妻一事,尚心结难解。前日又未入宫,已是念叨数遍,朕的头都被她念痛了。你也将近而立,既已娶妻,当早日诞下子嗣。若得麒麟儿,日后可如你一般,成我国朝栋梁。”
“好了,你且去皇后那里吧。”-
元月里正是雪季。
前一刻尚晴空万里,下一刻便乌云蔽日,雪花纷扬。
宫侍于前方两丈引路,黑色银丝鹤氅裹住男子峻拔身躯,走动间大氅翻起,深紫官袍微露一隙,徐行于漫天飞雪之下。
转过宫墙,途经扫雪的宫奴,巡守的禁军,待转入后宫宫道,覃景尧忽而开口,簌簌落雪声压在鹤面油伞上,亦将话音敛入其中。
“府中可有消息送来。”
亦步亦趋撑伞的宫侍答道:“回大人,尚无消息送来。”
黑色官靴步履微顿,旋即若无其事继续前行。
两刻钟后,至懿德殿。此番却未如往常般有宫人迎出。
覃景尧并无意外,依规矩请宫门侍入内通报,而后便于漫天大雪中安然静候。
懿德殿殿门大开,凛冽寒气灌入殿中,未至内殿便被中央一樽双人合抱的巨炉融断。宫中管事嬷嬷转首望了眼殿外,躬身向凤榻上的皇后轻声道,
“尚书令大人风寒未愈便急急归京,今日又逢大雪。寒从足起,若再久候雪中,恐病情加重。”
“娘娘与大人情同母子,若大人真因此病重,到时娘娘又该忧心难寐。奴婢斗胆,不若先请大人入殿说话。届时如何责罚,还不是全凭娘娘心意?”
郭皇后手中的茶盏捧了半晌,亦未见底。闻言,方不紧不慢抬眉朝外一望,哼笑了声:“嬷嬷莫替他说话。毕竟,这染风寒之人,还指不定是哪个呢。”
鹅毛大雪几乎落成一道镂空白幕。宫人刚扫过的青砖又覆上厚厚积雪。
白底金边牡丹釉面的茶盏被递了出去,优雅语声徐徐响起:“叫人进来吧。”
大雪纷扬,宫人不及清扫。况皇后仁慈,待下宽宥,此等天气亦不苛责。待皇后宫中大宫女来请时,覃景尧脚下积雪已攀至靴面,大氅边沿缀满冰凌。
他迈步跨入宫门,行至殿前由宫人掸去身上积雪,解下大氅交与宫人,方展袖入殿。
行过暖炉,至凤台一丈外驻足,躬身作揖:“辜砚拜见姨母,愿姨母长乐无极。”
郭皇后被他周身寒意扫到,眉心微颦,也顾不得再端架子,摆手赐座,便命人速奉热茶暖炉。方略带愠色道:“伺候的下人怎么做事的?雪势这般大,连个手炉竟都不备?”
这是暗指他有用苦肉计之嫌了。
覃景尧将一盏热茶饮尽,接过暖炉,又起身一揖,笑道:“元日未能入宫亲贺姨父姨母,原是辜砚之过。却是我小人之心,度姨母若谷胸怀,忧我风寒未愈。此番热茶暖炉,辜砚委实愧受。”
一番话知情识趣,不见半分当朝尚书令被晾雪中的怨言。
郭皇后心头那点不快原就不剩多少,现下方算彻底消弭。
“你是姨母看着长大的,岂会不知你的性子?快快坐下吧。”
覃景尧自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小,三指厚的紫檀木盒,递与一旁宫女,方回身落座。
“此番回京,亦将为姨母与太子求得的菩提珠串带回。此乃大报恩寺主持无为大师,取寺中菩提新果,每一枚菩提子及其上经文,均为大师亲手琢制,并供于佛前四十九日。此珠已具佛性,常佩可静心安神,得佛法护身,保平安康泰。”
宫女已启开盒盖,只见一大一小两条金丝坠穗的菩提手串,以金绸为衬,并排静卧。
幽幽佛香扑面,一股清心宁神之气拂来,令人不自觉神色舒缓,心境祥和。
郭皇后见之生喜,当即取出捧在手中细细抚看,爱不释手。而后褪下腕上红木佛珠,将新珠戴上。此刻脸上喜色,说一句喜上眉梢亦不为过。
郭皇后自然是信佛的。自潜邸时知夫君体弱,她便请佛像,抄佛经,为天子祈愿康健。日久天长,竟成了真心礼佛的信众。
后天子登基,夫妻二人亦曾将此事归功佛祖庇佑。自此,凡遇难决之事,她便诵经拜佛,故这些年前朝后宫纵有风波,她皆可静心以待。
只是天子近来弃佛求丹,思及此,郭皇后心头一沉,脸上笑意亦淡了几分。俄而又释然展眉,看向右下首正欲开口,忽目光一凝:“你近前来。”
覃景尧心中一动,依言起身行至凤台前,笑问:“不知姨母有何吩咐?”
郭皇后却未答话,只微微前倾,抬手朝右一指:“你扭过头去。”
然覃景尧此次却未依从,亦无意遮掩,大大方方道:“姨母若是问我颈上印子,我现下便可回了,此乃是夫妻密事,还请姨母勿要见怪。”
话音刚落,便闻一道拍案声乍响!
殿中宫人应声跪地,近前服侍的嬷嬷与宫女忙连声请息怒,一面有条不紊取来药膏,扶请皇后坐下。
覃景尧亦躬身口称:“姨母息怒。”
郭皇后原已对他那妻子不再追究,甚至心生松动,欲叫他今岁宫宴携妻同来——
“都退下!”
殿内宫人立时鱼贯而出,连贴身宫女嬷嬷皆未留。待只剩姨甥二人,郭皇后倏然起身步下凤台,指着他颈上伤痕冷颜怒斥,
“上次你被掌掴,今次更是划伤!她想做什么,谋杀亲夫不成?!”
“你执意娶一介孤女为妻,便该教她懂得为妻本分,命妇之责!内需操持中馈,打理府务。外要仪端礼备,周旋得当!”
她既嫁为你妇,蒙受皇恩,忝居二品诰命之尊,一言一行皆关乎你之颜面,朝廷体统!自当明辨何事当为,何事绝不可为!而非一次次恃宠而骄,妄自尊大,竟至打杀夫主!”
郭皇后鲜少如此动怒,亦未见过这般粗野大胆的女子。偏偏素来睿智之人似昏了头般一味维护骄纵,纵得那女子一次较一次放肆!
彼之夫君,毫无敬畏!堂堂上说了,说打便打,说伤便伤!
此等女子,当真是——
郭皇后又朝他伤处皱眉一扫,甩袖行至凤台旁的红木宝架前,开启一扇小门取了只青绿小罐,返身朝他臂上一按,旋即回座。
再开口时,语气虽仍厉,却明显缓了几分:“纵是你强娶于她,然你二人既为夫妻,婚后你待她万千独宠,费尽心思,举世难见。便有再大怨气,便是一颗石头也该捂化了!”
见下方那峻拔如松,长身玉立的外甥自始至终面色未改分毫,郭皇后便知,自己这一腔急火全作了无用功。
郭家虽无高官,然家风清正。家中嫡庶三房并旁支族亲,从未出过这般痴情种子。倒是在潜邸时,常闻世家妇人明贬实夸,说什么管教不好家中子弟,不够上进,眼光挑剔操碎心云云。
太子尚幼,端方听话无需多虑,辜砚亦沉稳持重二十余载,直至今日,方教她体会何为儿大不由人。
上座终究是将自己抚养长大的姨母。那一声无奈叹息,覃景尧不好置若罔闻。他将药膏收入袖袋,拱手一揖,便踱至茶案前振袖斟茶,而后双手托盏回到凤台前,抬臂奉上:“请姨母息怒。”
举臂约有三息,茶盏方被接去。覃景尧起身抬首:“姨母所言极是。千错万错皆是我的不是。我必自省己身,外辅国政,内齐家室,亦叫姨母再勿因我之事气怒伤身。”
然他话音刚落,便闻一声冷哼自头顶传来:“到此刻你竟还在维护!那女子到底给你使了什么迷魂药,叫你昏头失智至此?”
“也罢,你如今位高权重,又已成家,我是管不了你了。只长此以往,家宅不宁,你何以安心处事?”
郭皇后提声唤人入内,吩咐取来一只描金匣子递与他:“你二人成婚已有些时日,新妇总不与各府往来,如何习得人情处事之道?这匣中所收,是近来京中诸府邸宴饮的请柬与程仪旧例。你且带回去,以她如今的身份,不拘是设宴待客,还是赴席周旋,皆可从中揣摩学习一二。”
“多与人走动,听得多了,见识广了,心境自然开阔。”
覃景尧接过匣子,躬身谢过,又道:“当日虽蒙圣上朱批诰命,终究仓促。冠服虽已赐下,却尚未行册封之礼。姨母身份尊贵,德望深重,届时还需劳烦您代为主持册封赐宴,以全礼制。”
他略顿一顿,笑意谦和:“说来惭愧,姨母与内子至今未曾相见。此次正可借机一见。内子知书达理,性情温婉恭顺,姨母若见,定会喜爱。”
至此,郭皇后方回过味来。
怪道他今日任凭责难,原是意图在此!若非涵养所致,她险些气笑出声,这竟是逼她为那女子作脸撑腰来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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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 71 章 推药,诰命
按律, 册封二品诰命时,皇后是否亲临并无定例,礼后是否赐宴亦无定规。元日宫宴时, 他那妻子未曾露面,已引得京中命妇私下议论, 言辞间不乏轻慢鄙薄。
且她虽为辜砚明媒正娶, 然婚书上未循俗例写为“覃兰氏”,亦是众人心照不宣之事。这般情形下,即便与人往来, 她也难端起二品夫人应有的堂堂正正之尊, 若逢命妇聚首,更难以安坐上位。
辜砚请封诰命之时, 恰逢朝中休假, 消息尚未传扬开来。且近年因天子圣体欠安, 凡朝臣为妻请封之事, 皆交由礼部会同高品阶命妇依制办理。
因本朝立国以来, 尚无册封二品诰命之先例可循,以往仅行三品以下诰命册封仪制,自然无需她这位皇后亲临赐荣。
待此番受封典礼行过, 再由她这中宫之主, 代天子亲自主持册封赐宴, 届时不仅先前那些流言蜚语可尽数消弭, 更因帝后双双赏脸,令这位新诰命贵人一等!
诸般思虑不过一念之间。郭皇后对这位外甥宠妻无度的认知, 却更为深刻。
这才不过几日,便要将所有委屈风风光光找补回来,当真是舍不得其受半点慢待。
该是何等珍爱, 方会为之如此步步为营?
至此,郭皇后已是无奈,甚而觉得日后他再为那女子做出何等惊世之举都不意外了。有他这般强势相护,她这个做姨母,做皇后的,便再有微词,又能如何?
且诰命旨意已颁,与其推拒伤了情分,不若善始善终。
“罢了。稍后便传钦天监择定吉日,为你夫人行册封之礼。届时,本宫倒要好生瞧瞧,你珍爱至此的妻子,是否真如你所言,见则令人心生喜爱。”
覃景尧见好就收,当即躬身施一礼,笑意温朗,声澈如玉:
“辜砚,谢姨母成全。内子,定不负姨母期许。”——
呼唤声仿佛自天外传来。可兰浓浓太累了,即便被人强行唤醒,仍是神志昏沉,倦怠得厉害。迷蒙中似被人喂了水又吐出,未及感受清凉,又被灌下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方再次睁眼。
身体的感官随之苏醒。她只是微微动了动手,便似牵动全身筋脉。酸涩、刺痛、麻木、钝痛,种种极致的难受,如开闸的洪水倒灌而来。
身子不自禁发抖,喉间溢出闷闷呻吟。她本能欲蜷缩起身,可榻上丝滑的绸缎此刻仿佛变作粗麻,无意蹭到的肌肤时如被针扎,火辣辣地疼。
兰浓浓呼吸顿时凝滞,身子僵住,再不敢动弹。
她屏息忍痛,艰难侧过身,弓背缩肩,将搭在身上的软缎小心拨开。便只这般动作,已累得气喘吁吁。
可既已清醒,便再躺不住。
一臂撑住身子,一手仍揪着衣襟,青丝泻了满怀。呼吸间尽是潮热,可浑身毛孔却如覆薄膜,热气闷在体内,额上身上竟无半分汗意。
待勉强半支起身,她浑身都在轻颤。饶是如此,身体却不敢挪动分毫,仿佛稍一牵动便是撕裂之痛。
自始至终,她都不曾朝身上看过一眼。刚抬起头,眼前昏沉的光线忽地一亮,一股流通的清新空气,与熟悉到令如今的她感到寒意的冷香随之而来。
兰浓浓抬起眼帘,视线寸寸拔高。还未与来人对视,眼前忽地一暗,冷香铺面笼罩,身上便是一轻。再回神,人已半靠在床头。
“醒来怎不唤人进来伺候?”
话落,覃景尧方似瞧见她此刻窘境。因是半靠着,他离开前搭在她身上的软衾滑落下来,未着一物的身子便这般坦露。
许是因冷,亦或羞赧,她双肩紧收,十指交抱臂上,愈发妖娆丰腴。
落梅爬满山峦,紫红遍布,如今半遮半露,只消一眼便引人遐想其间极了滋味。
眼眸瞬间暗下,他微眯了下方移开视线,转而顺着那蜿蜒起伏滑过。软衾堆落,连同斑斑红痕一并遮掩。
如今这副身躯纤秾合度,肌光如玉,未触已含羞带怯,如花瓣含珠,颤颤巍巍,曼妙魅人。
兰浓浓气息变重,气自己身子不争气,只是被看了眼,便瑟缩着发抖颤栗。屋中极暖,可她上身未着一物,只觉寒意刺骨。有心拉过软衾遮掩,却要顾及走光,更怕慌乱之下顾此失彼。
如此,倒不如只护住一处。
“我已做到你所提的要求。”
她声音微哑,却字字清晰,“我要明日便见到姑姑们。”
她此番话本是生硬的质问,意图将先前的缠绵化作一场交易。可因嗓子沙哑低弱,倒似呢喃撒娇。
这场青事她承受得艰难,覃景尧本就心疼不已,此刻纵她言词刺人,他也只余满心柔软。
见她这般娇无力地卧在榻上,从里到外浸透他的气息与痕迹,一颗心便柔软得似春水化开。
若非此前她违诺出逃一事,此刻怕是无论她要什么,他都毫不犹豫应下。
覃景尧伸手欲握她,却被她拧身躲开,双臂抱得更紧。他手悬停一瞬,转而落向起伏的纤腰,在她汗毛倒竖之际,指尖勾起软衾,无意擦过要际肌肤,引得她剧烈一颤。他将软衾拉起,重新掩住她的身子。
“我与浓浓有言在先,自当言而有信。”
说罢,忽起身离去片刻又折返,对焦急等待的女子续道:“只是浓浓身子这般娇弱,便是我准了,你的身子可允?”
兰浓浓亦无法保证明日能否行动自如,却仍逞强道:“不劳费心。只要你不阻拦,我自会安排。”
覃景尧细看她面色,人虽娇弱无力,眸中却已恢复神采。他眼底一松,不由露了笑意,却未应答,只将手中那盒滋养肌肤、活血化瘀的膏药启封,目光朝她身上软缎一瞥,而后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兰浓浓气息一窒,太阳穴隐隐作痛。她闭目稳了稳心绪,方要开口,却被他先行截住,
“我与浓浓鹣鲽情深,夫妻恩爱,身上痕迹既为为夫所致,岂有让你自己处理的道理?且浓浓从前曾言,有担当乃为伴侣之基准。”
“莫非,先前在庵中你主动握我的手,只是敷衍?”
兰浓浓瞬间红了眼眶,她深吸一口气,可胸腔肺腑里已无气可存,亦无气可出﹣﹣这被束缚牵制的滋味,真真要将她逼疯了。
馨香馥郁的床帐内,一时无人说话。唯有女子含颤带泣的呼吸一声重过一声。
良久,丝滑软衾如水面拂过涟漪,那被手臂撑起的弧度倏然落下,随着呼吸颤巍巍起伏。
兰浓浓睁开眼,左手攥紧软衾用力一拽-﹣自耳际至脚踝,遍布激烈余迹的身躯便坦露出来。
与其被人如拆解物件般掀开,不若自己动手。
她一双眸子似寒星燃火,不闪不避直直望向他,哑声催道:“要涂便快涂。”
覃景尧见好便收。此刻他更多关注落于她身上,云雨方歇时他曾抱她清理并涂过药膏,今晨离去前亦检查过,那时她血气未平,肌肤犹透滟滟粉色,痕迹不过略深些。
现今体内热气消散,那些痕迹留下的淤青便如刑罚般盘亘其上。
她本就肤质细嫩,稍施力道即留痕。此番他含怒纵玉,失了轻重,如今一眼扫去,竟无一处完好,观之触目惊心。
他眉心微蹙,余光瞥见她肌肤激起寒栗,探臂拉过软缎覆至其身,蘸了药膏,朝那已鼓张,隐隐破皮处涂去——
其处因过度裹挟变得柔韧微硬,再难收敛。冰凉药膏甫一触及,蓦地颤栗,一道强抑却仍逸出的闷哼随之响起。
覃景尧亦似遭重击,身躯绷紧,耳中嗡鸣一瞬。喉结无声滚动,黑若漩涡的眸子如捕猎般攫住她的脸。
她虽口称利落,终究是逞强罢了。此刻偏过头去,紧闭双眼,唇紧抿,下颌紧绷,正咬紧牙关强撑。
布满痕迹的脖颈因这动作愈显修长优美,亦更显脆弱易折。加之她此番被逼就范,脸上那股不甘与屈辱,真要将人心底的摧残欲念彻底激发。
她该庆幸自己身子已无法再承欢爱,否则—— ——
覃景尧倏然转开视线。可目光所及,皆如烈火烹油。一时竟不知此番涂药,到底是谁在备受煎熬。
帐中悬挂的香玲珑里袅袅着她爱的梨香。身上的暖香经由肌肤丝丝散发,和着二人渐沉的呼吸,使气息浓稠至极。
覃景尧稳了稳气息,继续涂药,他克制着只凝注指下,而因药膏浸润泛出莹泽,便似不久前青动时的模样——
月白中衣蓦地被水迹洇晕。掌心潮热将药膏化开,如油脂般覆于冰肌,
女子愈发压抑的呼吸,使这敷药之举变得暧昧无边。
待涂药完毕,拉过软衾掩上,覃景尧已浑身浑如水洗。
然这不过才刚刚开始——
为防自己失控伤了她,他取帕净了手。为她要复推药时,忽而哑声开口:“浓浓前日说的话,可还记得?”
兰浓浓要间最为慜感,此刻为免节外生枝,只得强忍躲闪的冲动。这般忍耐已耗尽她全身气力,指下被褥被攥得皱乱不堪,哪还有余裕思索他所问何指。
然要间陡然加重的力道与停滞的动作,分明是无声的胁迫。她蓦地张唇沉肩缓了口气,仍不愿回头,只微睁双眸喘息着问,
“你所指——为何?”
那灼热的指掌方在她的游移打转:“自是浓浓,言说爱我之事。”
兰浓浓骤然睁大双眼,“我何曾说过”几欲脱口而出,头也不自觉转回,却正对上他那双如蛰伏暗夜的兽瞳,不知已等候多久,正静静凝望着她。
她顿觉毛骨悚然,那句话硬生生卡在喉间,咽了回去。
帐中气息凝滞片刻,方闻一道低哑女声,语色僵硬:“记得。”
覃景尧唇角微扬,五指并拢揉按打转,笑问:“如此,浓浓现下可做到了?”
兰浓浓此刻恨他都来不及,怎可能爱他?不过是言语敷衍,违心之论罢了。
只需顺从他,熬过眼下,便可与姑姑们相见,确认安危。既已一退再退,岂差这一句?如今强弱分明,逞口舌之快实属不智。若连这点委屈都忍不得,何谈日后筹谋?
种种劝解在脑中轮番闪过,她方敢睁眼望向他,咬牙轻声道:“我会的。”
语毕,眼睫如受惊般颤了几颤。与之同时,两行清泪自眼角倏然滑落,悄无声息地没入枕间青丝里。
覃景尧的目光在她眼尾湿痕上停留一瞬,而后移开,未再紧逼。待将她腕臂内侧红痕推揉过后,软衾遮住上身,身下显露的刹那,
她身体蓦地并紧,纤指自缎下探出欲遮,又在他开口前缓缓蜷起。动作间的迟滞,道尽主人挣扎。
如今她惟余承受欢之处,与膝头膝弯,脚踝痕迹最重。事有轻重,伤亦如是。
凌晨回府后,趁她沉睡,他为辨伤势已将那芳草尽数刮去。此刻光洁殷红,伤势一目了然。
他凝视数息,终是心疼压过欲-念。两指勾起药膏——,涂抹时恐力道重了惹她疼,便绷紧手臂,鼓胀肌理将袖管撑得极紧,手背与腕间青筋虬结毕现。
“此番事,庵中师傅们自知有错,至佛前忏悔进修。”
“浓浓,可知错了?"
兰浓浓原紧闭双眼,忍受他近乎亵-玩的涂抹。闻此言,胸口如坠巨石,压得她几欲窒息。
她有何错?事到如今,不过成王败寇。若论对错,最该认错的明明是他!
她几乎将手中被褥攥烂,呼哧喘气,牙关紧咬,口中隐泛腥甜。半晌,方从齿缝挤出三个字,
“我——知错。”
语毕,她似被抽干力气,明显萎靡下来,紧绷的身子亦软了几分。谁知下一瞬,又闻令她几欲崩溃的要求,
“-打开。”
“覃景尧!”
覃景尧抬眸看来,瞳色墨沉如渊,辅以颈间贲张的青筋,危险的气息一触即发。
兰浓浓与他对视数息,两条痕痕斑驳——缓缓打开。
下一瞬,她蓦地浑身绷紧,猛地闭紧,竟不知哪来的力气撑身后撤!
覃景尧只是屈指入药,她便如受重击般软倒回去。如沼泽般的如动层层涌来,似感知危险,他后脊一紧,麻意直窜头顶,整个人瞬间僵住。
额汗珠簌簌砸落,一些浸入粉白床褥,一些沿下颌蜿入衣襟。他闭上眼,欲念叫嚣着要他不管不顾,却强自按捺。
试着抽开,自然备受阻力,且触之丝滑——
“放松。”
覃景尧轻吸一口气,形容已失却平素的镇定。口中说着警告之语,嗓音却哑得不成样子,
“若再乱动,今日这药便白涂了。”
可当她真放松了身子,他又似浑身扎刺般难耐。身体贲张欲裂,汗透重衣,左掌中药瓶已被攥出裂痕。
如自虐受刑般,他再难维持缓慢徐行,指节迅速,将每一处都涂满药膏。身躯因而紧绷颤栗,他强摁着,一气将娇嫩与根底皆推药抹匀。
直至拉过软衾为她覆上,他霍然起身挥开床幔,又急急合拢,大步踏至窗前,闭目仰颈,重重喘息。
然心火不出,岂是轻易可平?他褪去湿衣,就这般又回到床榻之内。
兰浓浓已将自个儿裹得严实,即便磨疼也顾不得,只留膝下在外。见他陡然复入并无惊色,唯对他眼下情状万分警惕。
幸而他此番未再横生枝节,只绷着身子为她膝上余痕推药。期间兰浓浓屏息静气,一声未敢出。
直至他脚尖一转将要离去,她忽地眼前一暗,惊呼尽数被吞没于狂风骤雨般的肆虐当中。如龙卷风裹挟卷吸,她似纸糊的屋舍,轻易被摧折,聚不起半分抵抗。
眼前阵阵发黑,胸腔窒痛。待终于被放开时,她的唇齿已难合拢。发间一只火热的手掌穿入,擎起她的颅骨,几息后又松开。
耳边掠过一声沙哑至极的言语,未及辨清,周身压迫感骤散。
兰浓浓伏在榻上,轻轻睁眼。耳中嗡鸣,良久方歇-
兰浓浓婉拒了碧玉将食案置于床头的提议。那膏药不知用了何等药材,药效奇佳,方才还觉稍动即痛,此刻只余微微隐痛。
待蓄了些力气,她自行穿上小衣亵衣,在婢女搀扶下起身。亦至此时方知,自己昏睡时已回到了府中。
兰浓浓眨了眨眼,望向窗外深沉夜色,只系了件开袖斗篷,梳洗后便往软榻旁的食案行去。
与从前不同,此番她未再询问碧玉她们是否受到牵连。二婢对视一眼,心下反有些惴惴不安。一人扶她于圈椅坐下,躬身奉上玉箸。另一人盛了半碗香米果仁甜粥,置好汤匙,轻放她手边。
正欲开口,却见大人携一身水汽去而复返。他先至暖炉旁烘散寒意,方踱至食案对座。待布膳完毕,二婢躬身退下。
兰浓浓舀了几勺甜粥,暖意入腹,饥饿与无力渐消。对面落座时,她羽睫微颤,随即想起他这两日的种种要求。
依他所言,此刻她便该起身服侍他用膳。她自幼未做过伺候人的活计,也学不来殷勤侍奉。他若明言,她便忍辱为之。他若不提,她便佯作不知。
故而垂首未抬。
覃景尧原想等她共进晚膳,然她身子虚弱,一睡至深夜。他已用过膳,此刻不过相伴罢了。见她吃得专注,他心下稍宽,不由想起昔年在玉青,她那时受惊大病,愈后亦是这般模样。只是那时她满心欢喜,而今
凤眸中刚漾开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他垂眸将碗中甜粥饮尽,漱口拭唇,锦帕掷于漆盘上,而后便靠进红木圈椅,双手搭着扶手,大马金刀地坐着,目光沉静地看她用膳。
期间,时而直身挽袖,为她布些动筷较多的菜式。见她举箸微顿,终究夹起咽下,他便满意勾唇。有时竟直接喂至她唇边,待她眉宇舒展,隐现饱足之色,方唤人撤下食案。
两盏清茶氤氲着热气置于手边。碧玉二人去而复返,一人捧着三尺高的红木鎏金箱,一人端着衬红布的漆盘。
盘上仅两物,一顶华美头饰,一卷金轴皮卷,形似博物馆中所见的圣旨。
兰浓浓心中一紧,疑惑与不安交织,不由望向对面那故弄玄虚的男子。
覃景尧将去皮切块的蜜桃推至她手边,挥退下人,缓声道:“我已为你请封诰命,就在元日宴当晚。只你当时不在,冠服与诏书我便代你接下。”
他凝视她骤然惊愕的面容,微眯双眸,一字一句道:“诏书既下,浓浓的身份便是我覃景尧的妻子,当朝二品诰命夫人,外命妇之首。日后你若设宴或赴宴,所到之处,除皇亲国戚,众人皆需俯首。”
“钦天监已择定吉期,十日后天朗气清,正宜行册封之礼。届时由皇后亲封赐宴,唯有一品命妇方有资格入宫观礼。”
“若你不喜外人观瞻,我便即刻请皇后撤去观礼之仪。”
他俯身靠近,指尖轻抚过她微蹙的眉间,声线渐沉,如金石相击:“浓浓不必忧心礼数繁琐。这十日,我自会亲自教你受封典仪,一步一趋,皆陪你演练纯熟。”
语气微顿,又道:“礼节略繁琐,浓浓且暂忍一二,日后便无需如此拘束。”
然兰浓浓未留意他话中安抚,满心只系一事。她冷静与他对视,开口时竟异常平静:“这些,可是姑姑们得到自由的先决条件?”
覃景尧瞳眸微缩,摇头轻笑道:“你我乃是至亲夫妻,荣辱与共。为夫人加冕荣耀乃分内之事,何来交易一说?”
兰浓浓迎着他晦暗如墨的眸光,纵有千般质问,却一字难吐。
此刻她如被勒颈悬于天平,绳另一端系着姑姑们。她稍松一分,那头便紧一寸。纵他撕毁前约,层层加码,她却半步不能退。因她每分拒绝,皆将化为系于姑姑们足下的铅坠。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怒潮与绝望,哑声应道:“好。”
分明一切皆依他心意而行,可覃景尧心中却无半分欢愉,反看着她满脸忍辱负重,心火愈燃愈烈。
留那些比丘尼本是为牵制于她,而今她为了她们步步退让,连昔日决裂时都不愿冠的夫姓,此刻竟也轻易接受——
他眼眸幽暗,看她为自己宽衣解带,看她在他面前予取予求。甚至暗想,若此刻要她孕育他的子嗣,她可会也应一声“好”?
覃景尧闭了闭眼,强压下那股暴虐的冲动。她此刻收敛锋芒,不过是因肩担着那些比丘尼的性命。今日加诸她身的种种,已逼近她所能承受的极限。若再施重压,逼至绝境,鱼死网破之事她也做得出来。
床帐垂落,枕畔女子依他暗示乖顺伏于怀中。他抚过这具日渐丰盈,触之难舍的身躯,俯首衔住她主动献上的樱唇,厮磨轻吮,缓缓吞纳。
饵需徐徐投喂。待她尽数咽下,早已融于骨血。届时,系于她身的羁绊自会缠绕而上,令她甘折双翼。
他以唇舌引她沉溺,凝望她的眼底却一片清明。
不爱又何妨?虚情假意又何妨?
她给出的反应是真的,人,也切切实实在他怀中。
什么“人在心不在”,什么“徒留躯壳”,只要她人在此处,心,便永无飞离之日——
翌日,兰浓浓一醒来便命碧玉备车。她肌骨娇嫩,一夜休养远未恢复,步履间仍见艰难,稍加留意便可知缘由。
然她已等不得,纵不便露面,也定要亲眼确认姑姑们安然无恙。
他虽不在,应已留有吩咐。直至马车顺利出门,兰浓浓方松口气。如今她全无倚仗,纵已付出良多,若他真又背诺,她也无可奈何。
车窗新装了透明玻璃,可避寒风,亦能看清沿途景致。兰浓浓似被窗上反光所刺,偏头闭目,直至马车骤停方睁眼。
在此期间,车窗垂帘始终未落。
第72章 第 72 章 相见,忐忑
栖霞寺乃京中除大报恩寺外最负盛名之地, 虽非节庆,时才辰时,往来香客信众已络绎不绝。
马车停于背光处, 兰浓浓再度外望,已无日光刺目, 略凝眸便将寺门匾额尽收眼底。
正欲起身, 忽被碧玉拦下:“夫人莫急。栖霞寺佛堂众多,师傅们既需清修,不宜受扰, 故安置于寺中五观堂。该处邻近后门, 车马可入。您身子未愈,不若从后门乘车而入, 待至五观堂附近再下车不迟?”
兰浓浓看了她一眼, 缓缓坐回车内。青萝轻叩车门, 马车再度驶动。
约两刻钟后, 车速渐缓, 朝外望去,只见两个守门小沙弥朝车夫望了一眼,躬身合十, 随即一左一右推开红漆大门。
马车缓缓驶入, 身后的大门沉沉合拢, 发出沉闷的回响。车辆先向右转, 复而右转,再向左驶去。经过第四道门后, 又行驶了近两刻钟工夫,方停于另一扇厚重的红木门前。
兰浓浓双足甫一落地,一股寒气便自脚心疾窜而上, 从脚至小腿瞬间僵麻。若非有人搀扶,几因紧绷失协而跌倒。虽穿着袄裙,系着厚披风,仍冷得无法自抑地颤抖。
碧玉忙又取来件斗篷为她披上:“夫人不若先回车上?奴婢去请师傅们过来。您与师傅们情同母女,想来她们定不会介意——”
“不必。”
兰浓浓声音微颤,“先不急。且寻位师傅来,我有事相询。”
“是,夫人。”
兰浓浓抬起冻得麻木的双足,如踩棉絮般挪至门前,又一步步退开,令马车亦退出院外。待碧玉引着一位斜披蓝色袈裟的僧人过来时,她刚行至前一扇门处。然几乎凝冻的血液并未流畅分毫。
“阿弥陀佛。贫僧慧能,乃五观堂管事僧人,见过夫人。”
兰浓浓将手炉递与青萝,敛衽还了一礼,温声道:“慧能大师有礼。此番劳动尊驾前来,实有一事欲向大师相询,还请大师不吝告知。”
慧能始终低眉垂目,闻言微颔首笑道:“施主但讲无妨,贫僧必知无不言。”
“请问大师,这院中几人,平日如何?”
她问得笼统,慧能却似已洞明其意,从容合十应道:“这几位师傅虽为借宿,却极是自律。自寺中请了一套《注心经》,又问寺务支取了些许衣食后,便闭门不出。倒是曾遣小沙弥送来亲手抄录的经文与贫僧,权作借宿之资。”
“作息与寺中一同,寅时起身洒扫庭院,后至佛堂诵经早课,至午时准备斋饭。饭后稍作歇息便回房抄经,直至晚课时分。”
“若问境况如何,贫僧便答,安之若素,心静如水。”
听罢,兰浓浓始终紧绷的心弦稍松,却仍强撑着一口气。正欲询问可有高处能观院内情形,话至唇边忽又顿住。
眼下她虽形容狼狈,然此番机会来之不易。若此次不见,谁知下回相见又是何年月?计划永不及变化,如今姑姑们与他已图穷匕见,她也无需再作遮掩。
兰浓浓缓缓走回门前,却陡生近乡情怯之感。贴在门上的掌心已被木门的冰冷冻得僵麻。她抬起头,眸中尽是冲破枷锁的决然。
与姑姑们相见后,纵是心疼也好,怨怪也罢,无论何种情愫,于她将行之事,皆不会更改-
栖霞寺的日子,表面与庵中无甚差别。然一处是自家道场,一处是寄人篱下,天然便觉拘束。
初至此时,云亭几人诵经磕绊,木鱼亦乱了节奏,显是心神不宁。既忧浓浓下落,不知她已脱身还是被寻回。又困于眼下处境,惴惴难安。
还是清风庵主看不过,将众人唤至一处,只道:“人事已尽,余者皆看缘法。”又道诸人受外缘所扰,便是六根未净,合该有此一劫。
当抛却杂念,潜心修行,随遇而安。
众人毕竟出家多年,自有定性。经此一点,如受当头棒喝,满腹纷杂顿散。心念一转,再诵经念佛,只觉更为通透。故而这些时日,愈发从容起来。
此处名为栖霞寺内,实与寺中一墙隔开,由一把厚重的黄铜大锁隔绝。据管院僧人言,此乃是寺中惩戒犯戒僧人的关押之所。铜锁一旦落下,便自成一方禁地。从前院无法抵达此处,由此门亦无法通往前寺。
故而这方佛堂极是清静,除送米粮的小沙弥外,平日无人往来。
院门被叩响时,众人正齐聚佛前诵经。此时未至送物之期,亦非抄经送出之时,且门外有锁,来者便绝非寺中之人。
规律忽被打破,往往意味着变故。而变故,多是坏大于喜。
然而众人只将诵经声顿了片刻,便静心续作课业,显然已耳根清净,不为外物所扰。
清风庵主睁目止槌,对面几人闻声停驻,目光齐汇而至。
“既有客至,当敞门相待。云安,”
云安自蒲团起身,合十躬身:“在。”
“你便去迎客罢。”
“是。”-
木门开启刹那,门内门外二人俱是一震,怔立当场。旋即忘却周遭一切奔向彼此,四手紧握,泪如雨下。
“云安姑姑——!您可安好?其他姑姑们可都好?”
“浓浓!你——你怎在此?你没——”
“姑姑莫忧,我无事。”
兰浓浓强抑心绪急声打断,指节收紧暗示。纵她出逃真相彼此心照,然既选择此说辞,便须演到底。
云安会意噤声,此时方瞥见她身后随侍的婢女。偏首以袖拭泪,复握住她的手欲引入院中。
这一牵方觉她十指冰寒,顿时脸色剧变,愕然扫过她周身穿戴,目光最终锁于她另一手所握的手炉,眼眶骤然泛红,喉头颤动,却未能吐出一言。
云安一把夺过她手中暖炉,塞到身旁婢女手中,旋即回身紧紧握住她那双冰凉的手,不由分说地分别揣入自己温暖的袖口里。那寒冰似的温度并未让她有半分瑟缩,就这般牵着她,步履匆匆地朝堂中行去。
人体本身的温度,终究是手炉无法比拟的。温热的暖意自肌肤相贴处源源传来,将兰浓浓冻至麻木的指尖神经徐徐唤醒。
云安姑姑未曾言语,但兰浓浓已从她的举动中读懂了。姑姑在自责,以为是她令自己又受了寒气。可这怎能怪到姑姑头上?大家已因她之故被软禁于此,岂能再承负愧疚之重?
临入门之际,兰浓浓驻足,回身道:“我与姑姑们有些体己话要说,你们且去隔壁等候。”
碧玉等人似已得吩咐,闻言未有多言,躬身一礼便退至院门外。
兰浓浓静望着这熟悉一幕,那一日,她们亦是如此顺从。
待回过头,便见几位姑姑皆已迎上前来。面上或疏于表露,然眼中无不与云安姑姑一般,盛满忧切与疼惜。
分明才别数日,再见竟有隔世之感。
兰浓浓被众人簇拥着入了佛堂。堂门虽及时合拢,然因炭火初燃,室内并未比外头暖和多少。
她倒非计较自身受寒,而是含怒扫过堂中陈设,不足五丈的佛堂,除一尊等人高的金粉佛像,一张香案,五方蒲团并木鱼外,竟再无他物。姑姑们每日便是在这般清寒的屋中课诵修行?
什么“安之若素”?这与受罚何异!
兰浓浓闭了闭眼,思及方才点燃的炉火,忙抽出手去查看云安姑姑的指尖。指节泛红,幸无皲裂。又抚了抚僧衣厚度,继而挨个检视每位姑姑的手指与衣着。
松口气的同时,心底不由冷嗤,此地虽寒,却非冰天雪地,不过几日光景,确实还未到生冻疮的地步。
可今日是因她来了,方有炭火。若她不来——,她在府中暖阁锦衾,婢仆环绕,而姑姑们,却要因她,在此受冻挨冷!
见她气息渐重,泪眼已气得发红,几人怎不知她方才查验的缘由?虽因她的关切心生暖意,却又不忍见她如此愠怒,纷纷劝道:“浓浓莫要动气。我们在此并未受怠慢,不燃炭火亦是因在佛前,岂有畏寒享福之理?”
“正是。夜间安寝时自会燃炭。且此地清静,难得无需操持庶务,接待香客,反是一处修行净地。”
“浓浓既至佛前,且先为佛祖敬香,再到后厢与我们说说这几日境况。”
兰浓浓一张嘴自然辩不过几位姑姑。然她心中已为覃景尧定了罪,岂是姑姑们三言两语可开解的?
只不过此番却是她误会了,覃景尧纵不喜庵中众人,既留她们作牵制,便不会在明面用度上刻意苛待。此等狭隘行径,他也不屑为之。
兰浓浓运了运气,强自平复心绪,竭力让身形显得自然些参拜进香。只是跪下尚易,起身却难,若非云安姑姑在旁搀扶,她怕已软倒在地。
待香柱插入炉中,不待姑姑们相询,她已主动挽住身旁两位姑姑的手臂,接过云安递来的粗布手炉,边走边道:“我们快些去后厢罢,我实在冻得受不住了。”
便借此将步履蹒跚之事轻轻掩过。
炭应是上好的银骨炭,不过半刻钟,厢房内已暖意融融。且不见烟雾,只余隐约艾草清香。
但这般周到,反似印证了兰浓浓的猜疑。她冷笑一声,甫一落座便径直问道:“姑姑们平日燃的也是这般炭块?”
几人相视一眼,皆含笑摇首。兰浓浓正要蹙眉,便听云宁姑姑温声道:“平日所用炭块并无香气。艾草有驱寒之效,想是今日浓浓来了,特地换的。”
云宁话音方落,众人心下皆是一宽。连此等细处都顾虑周全,想来浓浓此番出走之事,那人终究未多计较。
她们俱是出家之人,早已看淡生死外物。然浓浓正值韶华,若脱身成功倒也罢了,总算如愿。可此刻她现身于此,俨然计划败露。
妻子私自出逃,于律法已是重过,更何况她已受朝廷诰命之封。此事一旦声张,轻则褫夺封诰,重则累及家门,后果不堪设想。
若因此使那人对浓浓心存芥蒂,纵是冷落责罚,皆属名正言顺。怕只怕她往后岁月,步步艰难。
纵浓浓可修得心如止水,然人在尘世,终难逃世俗束缚。此番未成,却足见那人始终派人监视着浓浓与她们。
由此可见,除非他朝那人自愿放手,否则纵合众人之力,亦不过徒劳尔。
佛法有云,既来之,则安之。既如此,便该劝浓浓敞开心结,认真面对现前因缘,令自己过得安好。故而此刻当劝和,而非劝分。
然道理是一回事,浓浓心意又是另一回事。她们本意是为求浓浓欢喜,自不会舍本逐末。
若此番风波终得平息,日后只要浓浓不开口,她们便不再贸然插手。若浓浓有所求,她们亦无二话必当相助。
眼下看来,境况竟比预想中好上许多。
兰浓浓气息一滞,未料竟得如此答复。姑姑们与那人早已图穷匕见,并无替他转圜的理由。可她们神情语气不似作伪,一时竟难辨真假。
索性她此行本不为求证此事,便将疑窦暂搁一旁,先将自己当日情形与这几日境遇真真假假道来,而后方问起姑姑们这几日状况。
浓浓此番现身虽出意料,然众人经此数日清修,心境皆有所进。且重要事宜皆有庵主主张,故听她问起,并不见慌乱。
清风庵主适时开口,自然亦是真假参半:“尚书令大人问话后未多加为难,然确有迁怒,方将我们安置于此。你也知晓,修行之人不重享乐。只需有佛祖可奉,经文可诵,高堂广厦与片瓦陋室,于我们并无分别。”
“僧众之间互通有无,亦属善缘。栖霞寺藏书丰赡,僧人见解精深,于我们可谓大开眼界。且栖霞寺应允我们可将抄录经文携归。此番至此,竟有因祸得福之感。”
清风庵主言毕,细观她面色,眉间微蹙:“你唇无血色,语声虚浮,可是当日又染风寒?可还有别处不适?用药调养了不曾?”
兰浓浓自知眼下状况瞒不过去,亦不作辩,点头实言道:“确是我横生枝节,提前下车,于风雪中独行,应是因此寒症复发。”
“畏寒则血行不畅,气虚力弱。加之出师未捷,心绪郁结,思虑过重,以致夜难安枕,故而气色不佳。除此之外倒无他症,姑姑们宽心,我已在用药。今日见你们安然,我也可放下一桩心事。”
几人分坐于她上首、对面、身侧。她说话时,众人目光皆凝在她面上,亦将她眉宇间倦色尽收眼底。连同她如从前般对她们毫无隐瞒的坦荡,亦令人无比怀念。
更教人在意的,是她叙说此事时的平静,仿佛一夕长大了。
情之一字,最是伤人。一旦触及,无人可全身而退。
众人虽心疼她被情爱磨去棱角,然于眼下境况,她变得沉稳反是好事。至少日后,不会再轻易将真心剖出,任人宰割。
“我们历经世事,又在一处,无需挂心。倒是浓浓你,如今作何打算?”
亲眼确认姑姑们平安,兰浓浓心中那口气终是散了。她如今身体愈虚,不过说了这些话,已有些坐不住。
闻清风庵主相询,仍强打精神道:“经此一事,我与他之间在姑姑们面前再无可瞒。且我毕竟年少识浅,若再莽撞独行,难免思虑不周。日后诸多事宜,还需仰仗姑姑们在我迷惘困顿之时,从旁指点迷津。”
云明沏了茶来,兰浓浓适时停语,松开手炉双手接过。云明姑姑是长辈,本该由她奉茶,或至少起身相迎,然此刻她连站立的气力也无,只得坐着微欠身道谢。
温潮的茶汽扑在脸上,舒坦得教人想喟叹。她双手捧杯汲取暖意,小口啜饮。寒凉的口腔与肺腑被热流抚慰,气色眼见着好了些许。
众人便静候着她,待杯中茶尽,杯落几上,兰浓浓才续道:“此次连我都未能事先知晓分毫,他却依然运筹帷幄,掌控全局。可见我与姑姑们的所有举动,皆坦露于他眼前,无所遁形。”
“这一试,也教我彻底认清现实。纵百般筹谋,不过如蚍蜉撼树。明知是无用之举,却仍一意孤行,那便是愚不可及了。”
“既然注定无法挣脱,便惟有我转易心境,不再执着于心结。”
兰浓浓忽地长叹一声,抬眸环视众人,唇角缓缓弯起:“不是有句话么?退一步,海阔天空。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语落,房内一时寂然。
静默流转间,忽闻清风庵主温声接道:“是啊,没什么大不了的。”
转首望向那笑容甜糯、眸光仍澈,却已褪尽天真的女子,微一颔首:“心经有言,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1。那便好生调养,下回再来时,莫要似眼下这般虚弱了。”
兰浓浓心头蓦地一酸,急垂眼帘,低低应了声:“嗯。”
“日后若有心事,皆可说与我们。若不便亲至,便修书送来。一人计短,三人计长,我们加起来足有六人,真遇着事时,怎么也能比旁人多出一计来。”
云宁是庵中较年轻的,在亲近人前言语便轻松些。此话一出,房中些许沉闷霎时被冲散。旁人只神色稍缓,兰浓浓却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她这一笑,众人心头俱是一松。
她懂事自是欣慰,然过于懂事,便徒惹人心疼了。
“此处虽好,终是借居之地。姑姑们此番是受我牵连,待过几日我与他,和好了,便亲自来接你们回去。姑姑们等着便是!”
方才从那盏茶中汲取的气力已渐耗尽,兰浓浓亦恐久留露了形迹,说罢便撑椅缓缓起身。然双足已冻得麻木,身形摇晃,看得人不由蹙眉。
对此,她自有应对,身子朝旁侧云明姑姑一倚,亲昵笑道:“我脚麻了,劳云明姑姑扶我一程。走几步活动开便好了。”
几人未再多言,一路护着她行至院门。那府中婢女见状忙疾步迎上,小心翼翼地将人搀稳。马车早已候在一旁,踏凳亦已摆好,有婢女静立候着,只待她登车。
兰浓浓未留意众人并未踏出院门。她亦不愿给姑姑们平添烦扰,借着碧玉二人的搀扶,佯作已无恙,站直身子朝院内挥手,眸弯如月,笑靥明快,
“外头天寒,姑姑们快关门回去。莫与我争,我待你们进去了再上车。”
该交代的既已交代,几人便不与她争执,纷纷颔首后掩上院门。
红木门方合拢,兰浓浓身子倏然软下,惊得二婢顿然色变,却被她眼风止住不敢出声。碧玉低声道了句“得罪”,便俯身由青萝将人负至背上,步履轻捷地登车。
兰浓浓措手不及,待眼前晃影定住,人已卧于马车软榻。她未多问,只朝碧玉投去一瞥,便收回目光——
马车直入府中,停于寝院门前。
兰浓浓不知何时睡去,直至察觉被人触碰,方蓦然惊醒。碧玉见状急退请罪:“夫人容禀,奴婢见您今日劳累,不忍唤醒,便自作主张欲抱您下车,绝非有意冒犯。”
见是她,兰浓浓心下虽余悸未平,更多却是松缓,遂摆手令其起身,自行撑臂坐起下车。
府中的琉璃暖罩早已架起,室内温暖如春,无需再披斗篷。下车时无意抬头,见日头虽在正中,却被阴云半遮,天色一片阴沉。
回到房中,暖意更重,围脖及高领的袄裙逐一褪下。兰浓浓走至等人高的雕花鎏金镜前,偏过头端详,颈间肌肤上痕迹大多已变淡,却仍有几处青紫未消,瞧着触目惊心。
午膳是独自用的,皆是清淡菜肴。她强撑倦意等了片刻,待汤药饮尽,便转入寝卧,上榻沉沉睡去——
午后未时,天又飘雪。
覃景尧偏首望向窗外,只见大雪如破了天幕般连绵砸落。他忍了又忍,终是霍然起身,将满案公文与一众下官的恭送声尽数抛在身后。
“夫人可用过膳了?进了多少?药可喝了?”他一面疾步向外,一面沉声问道。
同泽忙为他系上披风,撑起墨色油伞,紧随其后回话:“回大人,府中尚未有消息传来。据先前下人禀报,夫人午时初便已回府,此刻应已用膳服药。”
覃景尧未再开口,也知此刻问不出更多。只是心中那股想见她的念头骤然汹涌。
立刻便要见到她,一刻也等不得。
他端坐马车中,身姿如大马金刀,腰背挺拔,双目紧闭,面色平静,然心下却一片纷乱。
她未见着那些人时,分明急切难安,可见了面,却那般冷静自持,未抱着人嚎啕痛哭,言谈间条理清晰,便是回程途中,亦未露半分隐忍。
如今回到府中,更是若无其事——
心头一股无名烦躁涌起,气息骤然沉浊。覃景尧猛地睁眼,眉峰紧锁。大雪纷飞,车马难行,速度比平日慢了一倍有余。
他再难忍耐,霍然起身跃出车厢,命人卸下车驾,翻身策马,一声沉喝便冲破漫天飞雪疾驰而去。
府门檐下的护院远远望见一人单骑踏雪而来,急忙挥手洞开朱门。炙热的喘息与乘隙灌入的寒气于空中相撞,在黑曜石地面上凝下一行蜿蜒水迹。
马蹄踏过,府门轰然合拢,溅起的水珠瞬间绽作朵朵冰花。
覃景尧甩开缰绳,解下披风,大步流星直奔后院。往日一步一景的亭台游廊,此刻却显得格外漫长,漫长到让他恨不得挥手尽数夷平,好教他一入府便能直抵她的院落,一步便能跨到她的眼前。
他沿着主路直行,逢廊穿廊,遇园破园,近两刻钟的路径,竟被他硬生生压缩至一刻钟。
将亭与同泽虽皆是俊拔亲卫,却仍不及大人伟岸,此刻追赶的步伐几乎与奔跑无异。待终于赶到夫人院外,前方疾行的身影骤然定住。
将亭心神一凛,暗舒长气,立即挥手命毗邻院落的下人速将常备的暖炉熏服送来,他绕至大人身前,手法利落地褪下那身浸透寒气的官袍及中衣。
恰时常服送至,接过后迅捷更换妥当。与此同时,小厮已用特制的细长暖炉将墨发熏暖。全程不过几次呼吸之间,待覃景尧提步入院时,周身已不带半分寒意。
将亭暗自舒气,遣退众人,正欲寻郭管家交代事宜后再回来候命。行至中庭,恰遇顶着满头风雪狂奔而归的同泽。二人目光相撞,彼此打量,均是不约而同地挑眉。
对比同泽一身狼狈的冰霜,仅是气息微乱的将亭忍不住挺直腰背,脸上掠过一丝得意。
说来二人当年同被买入府中,编入一队习武受训,又同时被大人亲点位至身侧。论能力武艺不相上下,性情更是投契,堪称形影不离,本该是挚友无疑。
在大人代天子巡阅边军之前,也确实如此。往日大人外出,二人向来是一人随行一人留守,轮番更替。
只此次大人离京日久,临行前二人皆向大人自荐随行,甚至当着大人的面交手比试。最终同泽略胜半招,争得随行之机,将亭则被留在京中看守。
留守之责虽重,非心腹不能担当,然于他们这等近卫而言,纵被委以重任,也远不及随侍大人身侧来得紧要。
加之将亭掌管京中事务日久,如今俨然有脱不开身的迹象。长此以往,大人势必要提拔新的近卫到身边听用。
因此,眼见同泽日日照随大人左右,将亭心中的艳羡可想而知。
他也俨然忘却了夫人失踪时,自己曾暗自庆幸未如同泽那般大气不敢出,此刻只顾瞧着对方狼狈模样幸灾乐祸,
他明知大人是策马独归,也晓得郭管家已遣人去牵车驾,却仍故意探头朝同泽身后张望,佯作关切:“马车怎未一同回来?”
同泽压根不理会他的挑衅,快步直奔自己房中。他尚需更衣复命,哪有闲工夫应对这等酸言酸语。横竖如今跟在大人身边的是他,不是将亭。
心中虽透亮,却在与之擦肩时,仍忍不住投去一瞥,眼尾轻扬,尽是藏不住的得意。随即不再停留,径自扬长而去。
惹得将亭在身后兀自闷气,自是不必细表——
得知她尚在安睡,覃景尧便放轻脚步绕至屏风之后。六扇纱绸屏风朦胧绰约,隐约可见一道修长身影撩开床帐,身形随之隐入。
约莫半刻钟后,寝卧房门轻启,碧玉与青萝忙轻手轻脚合拢房门。闻得传唤,青萝留守门外,碧玉则低眉敛目趋步上前。
刚在堂中站定,便听上首传来大人压低的嗓音:“将夫人回府后的一举一动,神情语态,一字不差道来。”
碧玉早有准备,闻言忙垂首禀道:“夫人便行至镜前照看,左右侧首各一次,又微昂首一次,目光皆落于颈间耳后。夫人始终神情平静,气息匀稳。随后唤奴婢们备水沐浴,约两刻钟后更衣,又亲执药膏涂抹,不及余处交由奴婢代劳。而后便倚在软榻上闭目小憩”
“用完午膳后,夫人已极是困倦,仍强撑气力在屋中缓步走动。服药时曾微蹙眉头,约十息方才舒展。之后只允奴婢们随侍至屏风处,便自行上榻歇息。夫人自未时三刻睡下,至今已有一个半时辰。”
覃景尧静听片刻,默然褪下腕间手串缓缓盘转。极轻的摩擦声里,他忽而开口,
“——不曾哭过?”
碧玉肯定地摇摇头:“回大人话,不曾。”
堂中一时再无声息,静得落针可闻。
空气凝滞得教人呼吸艰难。良久,方见上首袖摆轻拂,碧玉顿觉如蒙大赦,无声行礼,躬身退至门前垂首侍立。
天色渐暗,紧闭的卧房内忽传细微窸窣声响。上首闭目抵额,神情隐在阴影中的男子倏然睁眼。
几乎同时,门前婢女应声轻叩而入。
床帐勾起时,兰浓浓仍侧卧未起,只瞥了眼屋内烛光,声线绵哑开口:“他回来了吗?”
碧玉心下一惊,为她这般不带半分愤恨与激动的平静语气,不由抬头望去,却见她气息平和,身形松缓地卧着,眼帘半阖,目光里带着睡后的慵懒风情。
碧玉喉头不自觉收紧,垂眸轻声道:“回夫人,大人未时末便已归来,知您安睡,一直在外间等候。可要奴婢此刻请大人进来?”
“不用。”
兰浓浓眨了眨眼,摇头婉拒搀扶,手臂微撑,略显迟缓地坐起身。已长过膝弯的青丝随之蜿蜒,旖旎曳于身后。一袭雪色寝衣,衬得榻间微暗光影中,宛若这方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她素来体寒,纵是屋内温暖如春,脚下仍须套上厚袜,趿着软底绣鞋。
碧玉二人欲侍候更衣,兰浓浓却摇了摇头,指尖轻指向衣桁上那件粉白披风。二人会意,一人轻托起她的长发,一人快步取来披风,悉心为她系上。
兰浓浓略作漱洗,便散着一头青丝,缓步出了卧房——
作者有话说:1出自《心经》
第73章 第 73 章 吻我
她步履轻缓, 落在目光紧锁于她身上的人眼中,每一步都如仙子凌波,步步生莲。待她款款行至眼前, 他竟连呼吸都一时忘却,直至怀中蓦然被一具温软馨香的身子填满, 那双纤柔手臂已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背。
覃景尧浑身一震, 喉头几番滚动,强抑下涌至唇边的闷哼。掌中手串将坠的刹那被他猛地攥紧,随即抬臂, 以缓慢却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深深拥住。
十指分按于她腰肢与肩胛, 寸寸收紧。
他唇瓣微启,欲言语却觉喉间干灼如焚, 竟一时失声。
怀中人却恍若未觉, 馨香发顶在他颈间轻蹭, 语声绵懒:“你忙完了吗?”
覃景尧胸膛剧烈起伏, 低哑应了一声。兰浓浓这才仰首望他一眼, 又慵然垂首,阖目轻喃:“我好困,你陪我一起睡吧。我一个人睡, 很冷。”
“”
覃景尧未言语, 身躯却骤然绷紧, 霍然起身将人稳稳托抱入怀。衣袂翻飞间, 几个大步已至榻前,却未将她放下, 只扶坐于床沿。
喉结滚动,眸光如炬紧锁她的双眼,哑声问道:“你可知, 自己在说什么?”
兰浓浓抬手解下披风,随手丢在一旁的凭几上,随即勾住他的腰带向后仰倒。在他俯身靠近时,她抬手环住他的腰,依偎过去,闭眼轻声咕哝了句莫压着我头发,便气息匀稳地沉入梦乡。
独留覃景尧被她这番柔顺姿态撩拨得欲. 火焚身。软玉温香就在怀中,她主动贴近,毫无防备。
他熟知她身子的每一处,知晓吮吻何处能令她顷刻溃防,吟哦失守。更明了触碰哪一点,可引她颤若春雨,敛如沼泽,携她共赴云雨之巅。
而此刻,这一切皆在他抬手之间。
青筋盘亘的手掌缓缓覆上那腰际,指尖游移而下,倏地将纤细腰肢全然笼入掌中。她似觉不适,身子微微一动,他掌心本能抬起,又落下,虚沿着脊线轻抚至背,一下下规律轻拍,直至怀中身躯渐渐松软,也未曾停歇。
良久,方收手,将她乌黑的长发细细铺展于枕畔,继而展被将她密密拢住。
府邸上方的琉璃顶将风雪隔绝于外,莫说深帷床榻之内,便是立于庭中,也听不见多少落雪声。
覃景尧紧拥着她,目光灼灼,寸寸流连于她的睡颜。
她的呼吸轻浅而匀长,如府外簌簌落雪,入耳只觉满心宁和。他抬指,在她微露的侧脸上细细描摹,忽而唇角轻扬,她曾说的,听雨听雪的意趣,大抵便是如此吧。
帐外烛光渐明,怀中人终于有了苏醒的迹象。蜷缩的身子徐徐舒展,埋在他胸前的小脸如猫儿般轻蹭几下,发出一声低低的,餍足般的叹息。
下一刻,她睁开眼,怔愣片刻,忽而仰起脸来,目光寻到他的。淡色唇瓣微扬,绵哑的嗓音随之响起。
“什么时辰了?”
言语间那般自然而亲昵,仿佛他们始终恩爱如初,从未有过半分怨怼。
寥寥数字,却如裹着炽焰砸落心口,烫得覃景尧几乎失态。他屏息数瞬,方压下胸中暗涌,却仍绷紧心弦,眸光紧锁,不肯错过她脸上丝毫变化。
“酉时初,将至晚膳时分。浓浓醒得正好。”
兰浓浓闻言收回手,轻捂胃部,后知后觉地感到饥饿,便推推他:“那快起身罢,我好饿。晚膳有什么?我还需忌口么?”
覃景尧未料她清醒之后,仍这般若无其事地与他亲昵低语。他被她这不循常理的招数击得怔住,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抑或,是他不愿打破这片刻珍贵的温存。
只得如她手中的提线木偶般,一个指令便一个动作,扶她起身,为她递衣,在她更衣时轻托长发,终是由她牵着手,一同踏出卧房。
兰浓浓如今格外珍重身子,净手后便先要了一盏养身汤羹。待温热的汤水稍稍抚慰了五脏庙,她才察觉他仍坐在原处一动不动,不由一怔,脸上神色倏然转变。
覃景尧正暗自握拳,心弦紧绷,却听她语调扬起,带着难以置信的诧异:“难道你真要等我服侍不成?”
不待他回应,兰浓浓已放下碗筷,转身正对他,绷着脸肃然道:“你此刻便说个明白,可是真要我从今往后用膳时为你布菜,起身前为你更衣提履,上朝时送至门前,回府时迎至阶下?你说东我便不能往西,你道一我便不可说二?”
屋中婢女早在他眼神示意下悄然退尽。覃景尧一时被她气势所慑,慢了半拍,方谨慎含笑:“浓浓是吾爱妻,合该养尊处优,安享富贵。这些琐事,自然不需你动手。”
兰浓浓却不受他轻描淡写打发,冷哼道:“如今倒改了口,先前说那话的难道是旁人?”
见她欲借题发挥,覃景尧当机立断起身至她身旁,执起公筷,挽袖为她布了一箸她素日偏爱的甜咸点心,又盛了小盅鲜鱼烩奉至面前,俯首做小道,“是为夫大言不惭,还请夫人宽宏大量,莫与我这俗人一般见识,饶过这回可好?”
兰浓浓似心头痛快,面上便透出几分得意。眼尾扫过他托碗的指尖,又仰首细审他神情,似要辨他话中真伪。
覃景尧也不催促,好脾气地捧着碗盏,做着侍从活计,面上仍漾着她从前最痴迷的清雅笑意。
如此晾了他约莫十息,一双纤纤玉指才纡尊降贵接过汤盅。
覃景尧心下一松,却未归座,反将袖摆又卷高几分,执起公筷含笑道:“今日为夫便当一回夫人的布膳使。夫人目光所向,为夫莫敢不从。”
兰浓浓未应声,眉梢眼角却已藏不住笑意。慢条斯理用了两勺鱼烩,便推到一旁,毫不客气地使唤起来,
时而望望最远的菜碟,尝一口不合口味便挑剔推开。时而看向右侧,待他夹来又说不想吃了。直将满桌菜肴指了个遍,也将他使唤得团团转,分明存心折腾。
直至吃得撑了,才意犹未尽地收手,不情不愿松口:“这回便算了。若再有下回,我便与你和离,另寻个不需妻子伺候的夫君去——”
话音刚落,下颌便被蓦地托起。方才还笑意温润任她差遣的男子,此刻面沉如阴云压境,眸中厉色翻涌:“夫人放心,为夫必当引以为戒。但浓浓也需谨记,方才那般话,绝不可再有下次,可明白?”
兰浓浓只觉脖颈被抻得难受,抬手便去拍他手腕,对视的眼中毫无惧色,反而挑眉瞪他:“只要你不犯,我自然不说。你何时惹我不快,我便何时再提!总之若再叫你听见,定是你有错在先!”
又蹙眉嗔道,“不许这样托我下巴,脖子疼,快松手。”
覃景尧松开手,看她气鼓鼓揉着脖颈瞪来,那神态竟似回到他身份未明时的娇蛮,心下虽喜,却更涌起一阵拿捏不定的无措。
他坐回椅中,目光仍锁在她身上,暗忖她态度何以转变至此。一日前二人尚是强扭的瓜,眼看要成怨偶。今日她不过见了些人,睡了一觉,竟似前嫌俱消?
他从她性情入手推敲,往日处事原则,与僧尼的情分顾忌,甚至换位思量,却觉任何一种情形都不该是眼前这般。
既然想不通,索性直言相问。真话假话,总有迹可循。更何况这般被人牵制之感,他实在不喜。
“我原来身强体健,登山跑步都不在话下,如今与你成婚,反倒成了个病秧子。”
她忽来的控诉,将他已到唇边的问话堵了回去。
覃景尧放下银箸,敛去眸中异色,再抬眼时眉宇间尽是疼惜:“是我不好,未曾将浓浓照料周全。你放心,我定让莫畴为你调理妥当。只是——”
他取过温巾拭了唇指,牵起她的手缓步走向北侧小书房。
房门被鞋跟轻叩合拢,直至书案旁他才驻足,眸光深沉地看她:“往后,再不可任性乱跑。”
兰浓浓心头微动,鼻尖轻皱哼了声,别开脸不情不愿道:“你是执棋国手,我便是局中一枚棋子,纵落得再远,又何曾跳出你这方棋枰?再说令公一怒,庵堂皆焚。你这般威风,我哪还敢乱跑”
覃景尧微眯双眼,忽而握住她的腰轻轻一举,将她安置在书案边坐稳。双臂撑在她身侧,俯身与她平视,高大身影全然笼罩下来:“浓浓当真因此才转变至此?”
他逼近得太甚,强烈的压迫感如密网罩来。兰浓浓本能后仰闪躲,腰后却被大掌稳稳托住,反被带着更贴近他。
“凑太近没法说话,你起开!”
她双臂交叠抵在他肩头,腰肢受制,肩颈仍向后仰,整个人几乎弯成一张反弓,气急瞪他。
她未经严训,难控身体本能反应,心中真实念头自然也藏不住。
覃景尧扶她坐稳,依言松手,却长臂一伸将太师椅拎至案前,坦然落座。他双腿微分踏地,背靠椅背,双臂轻搭扶手,虽位置稍低,通身从容气度反倒像在审她站立。随即掌心向上示意,一副洗耳恭听之态。
“请浓浓不吝赐教。”
兰浓浓似未被他气势所慑,只觉这般悬坐吃力。本想挪去案后主座,又思及若仰视他难免落了下风,转眼瞥见先前闲时拼装的猛虎摆件,索性转身取来搁在身侧。半尺高的木虎恰可作凭几,臂肘轻搭其上,高低正相宜。
覃景尧也不催促,只静静看着她兀自忙碌。
兰浓浓双脚交叠轻轻晃动,全身大半重量都倚在那木虎上,体态松弛,神情恬淡,俨然一副从容姿态。幸得工匠用料扎实,做工严谨,那木虎承着她依旧稳如磐石。
“今日我与姑姑们说的话,你想必都已知晓了。”
兰浓浓似是随口一提,也不待他回应,便自顾自说下去,“正如我方才所言,你强我弱,悬殊若天堑。我便是绞尽脑汁,也难逃你耳目。况且此番,我已受够了教训。”
说到此处,她无意识地蹙起眉头,唇瓣轻抿,似是不愿回忆般微偏过头。几息之后,方转回脸来,
“况且,你终究未曾伤害姑姑们。我如今正值韶华,往后尚有数十年光阴要过。既然所求注定无望,不如及时转念止损,起码我能选择往后要以何种心境度日。”
她眸光清亮,如浸寒泉,“我不要郁郁终生,我要痛痛快快,从心自在地活。”
兰浓浓忽而抬起眼帘,乌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凝向他:“只要你能真心待我,事事依我,顾我,护我,往后,我们便好好过罢。”
话音落定,小书房内陷入长久的寂静。久到兰浓浓渐觉不安,眉心微蹙,几欲垂眸思索后策时,那始终沉默的男子忽地挺身欺近。
他自下而上望入她眼底,下颌紧绷,喉结轻滚,只吐出两个字。
“吻我。”
第74章 第 74 章 书房中/已替换
兰浓浓抿了抿唇, 居高临下地摇头。在他目光转沉的刹那,轻声坚持:“你尚未应我。若做不到,便不行。”
覃景尧低笑一声, 哑声道:“好。”
他正欲再度索吻,眼前忽地一暗, 甜香拂面, 高坐案上的女子已俯身而来。双手捧住他的脸,柔软的唇瓣轻轻相贴,若即若离如蜻蜓点水。直至那湿润的舌尖羞怯探出,
不过稍稍试探, 覃景尧僵直的身躯与理智,便如热油遇火星, 轰然燃起。原本紧扣扶手青筋暴起的手, 倏地化作铁箍, 瞬间将她锁入怀中拉近, 反客为主地将那踌躇的“来客”勾入唇齿之间。
毫无半分温柔, 唯有狂浪席卷。双臂寸寸收紧,力道之大,几欲将怀中这具温软身子揉进骨血之中。
她微弱无力的挣扎在此刻只如星火落油, 瞬间燎原。覃景尧忽觉无需计较太多﹣若这是她用以麻痹他的手段, 他甘之如饴。哪怕仅是伪装, 只要她愿一直演下去, 真与假,便已不再重要。
兰浓浓身上淤痕虽已消退, 痛觉却未轻易消散。那近乎吞噬的力道,与触感,皆令她不由自主忆起庵中那日夜的纠缠。身体先于意志瑟缩紧绷, 她闭目收臂,如鸳鸯交颈般与他紧密相贴,近得再难辨彼此神情。
她竭力启唇,鼻息急促,喉间不由自主。待终获自由时,早已麻木得感知不到灼胀。她当即埋首于他颈窝,双臂紧攀他肩,心跳如擂鼓撞击耳膜,身子因极度紧绷而止不住轻颤,已感到痛楚。
她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嗓音从被呼吸焐得潮闷的衣料间含混透出: “我累了,头也昏沉,早些歇息吧。”
覃景尧早已箭在弦上,额角青筋搏动,每一次掌心接触都压抑着撕开衣物,让肌肤相贴的冲动。
然他清楚地感知到,她的身体在本能地畏惧他的触碰,她的身子也尚未完全恢复。甚而,若非她今日这番剖白,他本无意在此时索求。
她的心可以畏他,但身体绝不可以。
他将她的手从肩头轻轻掰下,一路引向源头。从她唇间攫取的甘霖抚不平喉间的焦渴,连笑声都浸透了浓稠的欲念,
“你今日已睡足许久,若再躺下去,反倒要头疼的。”
他按住她猛然颤栗的身子,俯首在她耳鬓间流连啄吻,厮磨低语:“浓浓也疼一疼我,可好?”
灼热的吐息如电流窜入四肢百骸。兰浓浓死死咬住唇,不敢泄出一丝声响,生怕开口便是破碎的喘息。可喉间堆积的战栗仍从鼻息间逸出,化作细弱的呜咽。
她耐不住想抽手,却被那只覆着她的大掌牢牢禁锢,如磐石般纹丝不动。她如受炙烤,煎熬难耐——
房中烛影渐黯,兰浓浓蜷卧在榻,唇瓣微张细细喘息。她周身裹着披风,眼睫半垂,望着他拾起雪白中衣拭去案上水痕,又俯身拾起散落的文房四宝,就这般赤着精悍身躯,赤足站在案前铺纸研墨。
兰浓浓眨了眨眼,实难想象他这般情状能写出什么章法,却也无心深究。正要阖目,忽觉身子一轻,竟被他连人带披风抱至案前。
想到方才在这张紫檀木案上发生的种种,她耳根一热,扭头便要躲开。
覃景尧低笑出声,俯身用鼻尖轻蹭她绯红的颊,嗓音带着饕足后的沙哑逗她:“做都做了,还羞什么?况且,”
他指尖划过光洁的案面,“浓浓方才留下的春色,早被我拭净了。”
兰浓浓懒得与他斗嘴,只飞了个眼刀,没好气道:“抱我来这儿作甚?”
话音未落,只觉天旋地转﹣﹣竟被他托着腰站在了脚背上。右手刚从披风里被捞出,她下意识要缩回,却被身后滚烫的胸膛牢牢锁住。
脸颊被他轻贴着转向案面,尚未回神,指间已塞入一支青竹笔。温热的吐息缠上耳垂,含笑的嗓音如春溪淌过。
“浓浓今日既决意摒弃前嫌,为示郑重,当立字为据。免得他日你心血来潮矢口否认,我也好有个凭证。”
他话里话外透着不信任,兰浓浓却不恼,只眉梢一挑,轻哼道:“便依你所言,我真写了,来日若改了主意,这一纸空文又能如何?难道你还能拿去官府公证不成?”
覃景尧笑而不答,只将臂膀贴着她,握住她的手提起笔:“于我有用便是。还是浓浓,不愿写?”
“我向来言出必行。既已出口,写又何妨。”
兰浓浓嘴上这般说,心下却已飞快权衡利弊。却一时竟想不出这保证书日后能对自己有何不利。她悬腕欲落笔,忽又直起身,垂眸看了眼自身衣衫,悻悻回头:“总得容我衣着齐整才好书写。况且此刻浑身乏力,哪来的力气提笔?明日再写也不迟。”
话音未落,只听裂帛声起,一袭绸缎自梁上飘落,将她裸露的臂膀轻轻裹住。兰浓浓低头看去,正是方才高悬的那匹云霞般的绸料。
她默然片刻,唇瓣方动,却听他温声打断:“今日事当今日毕。此书成后,唯你我夫妻二人可见。浓浓若实在无力,字迹歪斜亦无妨,”
他掌心稳稳托住她执笔的手,气息拂过耳畔,“何况,尚有我为夫人助这一臂之力。”
话已至此,兰浓浓若再推拒,反倒显得心虚。她微微颔首,又提了要求:“你先起身,这般姿势我使不上力。将椅子挪来,我坐着写。”
覃景尧从善如流,长腿一勾便将太师椅带至案前,却未放开她,反倒抱着她一同落座,低笑道:“写罢。”
兰浓浓深吸一口气,悬腕提笔,将先前承诺逐字书于纸上。正欲落款,忽被他握住手腕拦下。
她不解回首,只见他眸色深沉:“还需添上几句。”
“添什么?”
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道:“便写,既为人妻,当以夫君为重。必与吾夫覃景尧,执手白头,永不言离,不思别念。凡事必与夫君共商,绝不自专。”
此言虽似婚书盟誓,亦合夫妻常伦,写了似也无妨。可兰浓浓却不自觉蹙起眉头,有些话出口时尚可随岁月淡去,一旦白纸黑字,便成时时警醒。
此刻她忽如醍醐灌顶,恍然明白他执意要立字为据的深意。
身旁目光如炬,兰浓浓深吸一口气,依言添上这段文字。待要落款署名时,又被他轻声提醒,
“浓浓需写,覃景尧之妻,覃兰氏,浓浓。”
见她依言落款,覃景尧变戏法似的取出一枚红玉雕琢的比翼鸟小印。那双鸟交颈缠绵的姿态,恰似“在天愿作比翼鸟”的永恒誓言,将缱绻情意凝于方寸之间。
他将小印递到她手中,温声道:“这是我为浓浓亲手刻的私章。日后你处置府务,往来文书,皆可用它。”
兰浓浓接过端详片刻,便在署名旁钤下朱痕。不待她细看,那纸承诺书已被倏然收走。虽亲眼看着她书写,覃景尧仍逐字审阅,方在她困惑的目光中珍重收进案屉深处。
此时二人身上薄汗已消,只余缠绵后的黏腻。覃景尧却似蒙受天恩般神采飞扬,将人打横抱起,大步踏出书房直往寝卧后的汤池。
待再度现身时,已过半个时辰,怀中人早已累得眼睫低垂。
即便如此,当双双落入锦衾,直至夜阑方息——
昨日的雪自未时初便开始飘洒,彻夜未停。许多百姓晨起推窗,才见院中屋顶皆覆了厚厚银装。每逢此时,凡家中装了明璃的百姓,总要朝眠鹤胡同的尚书令府方向遥遥一拜,方才摩拳擦掌开始扫雪。
遇上邻人,不免要絮叨几句这场瑞雪。
“这明璃当真是个宝贝!昨夜雪下得那般大,我竟丁点声响都没听着。屋里火炕烧得暖融融的,半丝寒气都透不进来,睡得可真叫一个踏实!”
“谁说不是呢。早两年虽说也冻不着人,但窗边少不得要里三层外三层地拿粗布糊严实。那粗布再不值钱,也是真金白银买来的。”
“我家大郎屋里自打装了这明璃,读书都静心多了。一块才卖十文,风吹不烂,不必常换,又能御寒隔音,真是件实惠的好东西!”
说话间,几人已把门前积雪清扫干净,一抬眼正瞧见拐角大街上各家商铺正拆卸门板开张。待木板卸下,露出整面明璃砌成的临街墙壁。
里头挨着明璃陈列的衣裳、布料、器具、首饰,隔得老远都看得一清二楚。
几人干脆拄着木铲聚在一处指指点点:“呦,铺子又上新样式了!这回的模样可比上回俊俏。”
“铺子里那料子瞧着就暖和,一会儿得去瞅瞅。”
“我看那好几家店里都出了新头面,不知今日有什么讲究。”
说起来,自打有了这明璃,以往平头百姓慑于门庭气派不敢进的铺子,如今即便不进去也能看个痛快。平日闲谈少不得拿出来说道,倒让这些店铺名声无心插柳地传扬开来。
而这明璃能如此深受百姓青睐,还要从两年前说起。据经营此物的店家说,这明璃本是烧坏了的琉璃,原属废品。
当年那赵东家求售无门,走投无路正要销毁时,尚书令大人府上忽来大肆采买。此举不仅救了那东家的生意,更让他得知尚书令府的用法后茅塞顿开。
因这明璃本是废料,同行皆知,故而售价极低。如尚书令大人那般覆盖整座府邸的豪举绝无仅有,亦非必要。
寻常权贵至多罩个院落,于豪门而言,此物形同鸡肋,并不吃香。
这般低廉的价格,贵人看不上,对寻常百姓却是咬咬牙便能将家中门窗焕然一新的好事。平日借光能省下灯油蜡钱,到了冬日,更是能暖烘烘睡个安稳觉的宝贝。
那东家由此大胆转向,专做平民百姓生意。这明璃因有尚书令大人亲用的先例,本就深受百姓信赖,加之价格低廉,甫一推出便供不应求。
极快便赚得盆满钵满,随即扩建工坊,广招伙计,不出半年就将分店开了出去。新店一开,同样引得百姓疯抢,生意如滚雪球般越做越大。
若说同行起初因客群不同未多加留意,甚至心下多有鄙薄,即便有人看出其中暴利,也因手下工匠短期内调不出配方,只能干瞪眼。
然到后来,眼见这昔日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的小子日渐风光,说不眼红那是假话。商人相斗,谋财害命,窃取配方的手段层出不穷,动了歪心思的更比比皆是。
但这赵长平竟似随生意一同开了窍,打着尚书令大人的名头作依仗。不论他是真攀附上还是扯虎皮,人的名,树的影,一时还真镇住了不少宵小。
无甚根基的铺子最先看清形势,自知争抢无望,转而灵机一动,主动上门谋求做个中间商。反倒那些有靠山的铺子,恰恰印证了“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老话,越想得多,越不敢轻举妄动。
尚书令府如今势大,谁也不敢为这点生意下其的面子。于是,不愿放弃这暴利行当的,都转而老老实实钻研配方。
晟朝疆域辽阔,州府众多,只要研发出配方,不愁没有市场。即便本朝饱和,还有番邦属国可供开拓。
赵长平便趁此良机,频频往尚书令府求见,竟真将这“靠山”坐实了。如今铺子的生意已辐射京城周边十余城镇,惠及当地百姓。
即便力所不及之处,也亦有商人不远千里主动求购。可以说,这两年间因明璃得以免受寒冬之苦的百姓数以万计,堪称活人无数。
此物不仅盈利颇丰,更赢得民间口碑。朝廷见各地雪情报平安,亦觉此物于民生大有裨益。而晟朝富庶,这等在商人眼中的暴利生意,朝廷无意与民争利。
能惠及苍生,已是莫大善政。
赵长平心知自家生意仰仗何人,每日必抽空琢磨如何讨得贵人欢心。功夫不负有心人,真被他研制出些奇巧物件。
不论贵人是否中意,是否收下,逢年过节便往府里递新奇玩意儿,风雨无阻。
他也识趣,从不提要面见府中主人,每每送了东西便悄然离去。
这日天刚破晓,赵长平便匆匆赶往匠房。他如今住的院落也罩了明璃顶,自是不受积雪困扰。这明璃配方乃他发家根本,故特地将宅子建在匠坊旁侧,平日若无要事皆宿于此。匠坊紧邻居所,不过十余丈距离,盏茶工夫便到。
一进门,他便急急问道:“如何?可成了?”
那匠人在炉前守了一整夜,方才开炉取物,正处在极度的亢奋中。闻声也顾不得行礼,忙朝东家躬身,嗓音犹带颤抖:“东家大喜!东家大才啊!您请看——这莲花盏,成了!”
赵长平闻言精神大震,待匠人侧身让开,乍见之顿时满目惊艳。
匠房灯火昏黄,这潋滟的粉彩竟映得满室生辉。只见黑漆方桌上,一尊半尺来高的琉璃莲花盏亭亭玉立。
盏身自上而下由粉渐白,釉色流转如云霞晕染,质地清明通透若冰凝玉琢。烛影摇曳间,宝光氤氲,华彩潋滟,真真是瑶台仙品落凡尘,妙不可言!
赵长平也算见过世面的人,此刻却看得目不转睛。他躬着身,抻着脖,绕着桌沿连转五圈,无论从哪个角度端详,皆觉完美无瑕。
这才直起身,揉着发酸的脖颈扶腰大笑,朝匠人连连拱手,又从袖中掏出一枚鼓囊囊的钱袋塞过去:“刘师傅辛苦!好手艺!此物既成,酬劳分文不会短了你的!”
刘匠人虽彻夜未眠,但亲手烧制出这等举世无双的珍宝,又成第一个得见其风华之人,即便分文不取也已心满意足。
更何况东家向来慷慨,凡能烧出精品的匠人,所得赏钱从来不是小数。他虽未当场打开钱袋,可那沉甸甸的分量已昭示着丰厚酬劳,这恐是他举家之力也攒不出的巨资。
他捧着钱袋的双手微微发颤,赶忙紧紧揣入怀中,朝东家连连躬身:“多谢东家!小人定当尽心竭力,为您烧制更出色的琉璃来!”
此时赵长平已无暇他顾。唤随从抬进一只楠木鎏金箱,高挽衣袖,小心翼翼地将那琉璃莲花盏,安放进铺着厚厚绸缎的箱内,又仔细覆上一层护罩,这才轻轻合上箱盖。
他挥手让人取来秘契,抹了把额头虚汗,含笑对刘匠人道:“您知晓咱们这儿的规矩。但凡有新物烧成,皆需签立保密契书。此契会送官备案,若有泄露,可是要吃官司的。”
那匠人听了连忙点头哈腰地应下,毫不犹豫便摁下了指印。
赵长平收好契书,客客气气将人送走,连早饭都顾不上用,即刻命人套好马车,亲自抱着木箱登车出发。
第75章 第 75 章 醒悟
约莫一个时辰后, 马车穿街过巷驶入眠鹤胡同。离着那块在艳阳下熠熠生辉,令人不敢直视的府门匾额尚有数丈远,便叫停马车, 整衣下车,微躬着身子快步走到门前。
他并不踏上台阶, 只立在阶下拱手禀道:“小人新制得一件奇物, 特来献与贵人。是小人激动来得早了,不敢叨扰。便在远处车中候着,待管家得空时再通传便是。”
说罢朝门侍郑重一揖, 仍保持着谦恭姿态退行数步, 方转身回到马车上,且特意大开厢门, 以示坦荡。
门侍虽未与他私交, 却对此人印象极深, 当脸皮厚到某种境界, 便不再是缺点, 反成了本事。
故而对他这般守在府旁的冒犯举动,便也默许了。
直至巳时初,郭管家自府内走出, 立于台阶上朝他遥遥招手。赵长平立即抱着宝贝箱子疾步上前, 满面欢喜。
郭管家引他至前院偏堂, 一挥手, 两名青衣下人便提着食盒进来,于桌上布好餐点。
“听侍卫说, 赵东家辰时末便赶来了,想必还未用早膳。皆是些家常便饭,还请莫要嫌弃。”
赵长平来府上献礼多回, 似今日这般得赐饭食虽有过往例,却仍是受宠若惊,忙不迭从椅上起身连声道谢。
纵是如今商界屈指可数的人物,此刻却局促得像个初来乍到的小伙计。
郭管家不论心中作何想,面上始终挂着得体而疏离的微笑,目光却已落在他紧抱于怀的木箱上。即便算是熟识,但凡要呈到主人面前的物件,查验仍是必不可少。
赵长平见状,忙将箱子轻放桌案,开启锁扣,掀开箱盖,又小心翼翼揭开覆于其上的白绸。
他深吸一口气,侧首对目光已凝注于箱内的管家低声道:“郭管家请看,此乃我与匠人反复调试配方,今晨卯初方烧制而成的宝物。”
他声线轻柔,特意偏头远离器物,仿佛稍大声响便会惊扰这盏莲花,“郭管家见多识广,您看,此物可堪呈予贵人一观?”
郭管家身为府中总管,经手的奇珍异宝不知凡几,纵是外头藏宝楼的管事也未必有他眼界开阔。然而眼前这盏莲花,竟真让他失神了刹那。
片刻,他轻吁一声,未即应答,只扬声道:“送水净手。”
待下人奉上铜盆,他仔细盥洗双手,戴上雪白丝绸手套,方小心翼翼地将那盏莲花双手捧起。
大雪之后多逢晴日,今日亦不例外。郭管家却就这般立于堂中,将莲花盏高高举起,不时变换角度,调整高低。
赵长平屏息凝神,目光与双手皆随其动作而动,心口始终提着口气,不消片刻竟急出满额冷汗。
正当他几乎喘不过气时,终见郭管家轻轻将宝物放回箱中,微一颔首。方长舒一口气,抬袖拭汗。
“你且在此用膳,待我禀过夫人。”
郭管家嘱咐他收好木箱,便敛襟离去。
赵长平这才心下稍安,先仔细检查器物无恙,小心盖好箱盖,方落座举筷。只是郭管家临去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始终在他脑中盘旋,他隐隐觉得,此番或许真能得见贵人。
如此一想,顿时食欲大增,风卷残云般将几样膳食扫尽。拭净面后,对进来收拾的仆从含笑致意,随即在堂中忐忑踱步起来——
兰浓浓辰时便醒,神思虽清明,身子却沉重难动。她不愿终日卧榻,如今已能坦然面对满身痕迹,唤碧玉揉按筋骨,待酸胀稍缓,方起身梳洗。
用过早膳,她在屋中慢行片刻,估量体力适可而止。而后便让碧玉讲解些规矩仪程,正执笔斜倚软榻描画什么时,闻管家求见。她搁笔问道:“所为何事?”
边起身整理衣襟。
“回夫人话,郭管家说原不想扰您清静。只是明璃坊的东家新烧出一件罕见的琉璃器,道您见了定会喜欢,这才贸然求见。”
碧玉见她似有疑惑,又轻声补充道,“便是将夫人那些玩偶都烧成琉璃件的作坊东家。”
兰浓浓正披上斗篷缓步向外走,闻言方恍然:“原是他啊。”
当初明璃推广时,她正逢寒症最重之际,整日困守府中,心绪郁结,对此并未过多留意。
直至一年前,她那些小玩意儿开始被制成琉璃件送来。不独琉璃,连木雕,瓷塑,玉件都被人一一仿制呈到眼前。如今她的乌兰院里,已摆满了两架多宝格。
平心而论,以当下琉璃的纯度,制成的玩偶远不及木雕温润,玉器剔透。但兰浓浓对此人印象极深,全因他那百折不挠,愈挫愈勇的性子。
最初送来的成品,色泽混沌,形貌粗糙,本到不了她眼前。恰是某日在园中散步时,她被一抹流转的彩光吸引,方发现这些各色材质的玩偶,皆是由他始创。
此后他便时常来献,每次成品都比前次更精进一分。故而虽未曾谋面,兰浓浓对此人已是印象深刻。
“那便请赵东家堂上稍候。我也好奇,此番他烧出了什么奇珍,能得郭管家如此赞誉。”
她能有兴致,下人们自是欢喜。一个小丫头脆生生应了句,便快步出去传话。碧玉则带着青萝等婢女兴致勃勃地为她更衣梳妆。
府邸深远,单是从后院行至前院便要近两刻钟。兰浓浓此刻身子尚乏,既不便远行,也不好教人久等。幸而身边侍从个个伶俐,不待吩咐,便已备好步辇。
抬辇的皆是府中护院,个个魁梧健硕,步履如飞,不过一刻钟便抵达前院。
兰浓浓虽未曾在此待客,却也知晓,在待客的正厅中摆放一架足以将厅堂一分为二的屏风,实在不合常理。
她脚步微滞,但因本就行走缓慢,并未有人察觉。
堂中已有客在,她便由婢女们簇拥着自后堂而入。方才落座,便透过屏风见一道中等身量的男子立于堂中,躬身长揖,
“小人明璃坊赵长平,拜见夫人。恭祝夫人安康长乐!”
兰浓浓下意识抬手虚扶,旋即想起对方无法看见,便收回手,略提高声音道:“赵东家不必多礼,请座。”
赵长平只听一道低柔的声音响起,不敢深思,忙又弯了弯腰方站起身来,却仍是低垂着头,亦未落座,不等上首发问,便主动抱起已开了盖的箱子微俯身往前一递。
“承蒙夫人不弃,愿拨沉一见,小人与坊中匠人新烧了件奇品,特来献予夫人,若有幸能得夫人为此器赐名,便是小人之万幸!”
兰浓浓听出他话中重点,不由郑重两份,“赵东家言重,献倒是不必,依照从前的规矩买下即可,请先稍坐喝茶。”
话音方落,郭管家便上前亲手接过木箱,转至屏风外交由青萝,而后默然退回原处。
仍立于堂中的赵长平笑吟吟道:“夫人说笑了,这本就是您自己的生意,何来买下一说?但求坊中所出之物能入您的眼,便是小人与众匠人天大的造化了”
此时,碧玉已上前轻轻掀开箱中雪绢。待看清箱内之物,她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强自按捺才移开目光,悄然退至一侧。
兰浓浓拾眸望去,一支粉白渐变,晶莹剔透的琉璃莲花静卧其中。
待青萝将木箱捧近,但见花苞内仿佛蕴着一束星辉,倏然流转,竟将“流光溢彩”四字化作可见的华章。
堂上后续所言,兰浓浓已充耳不闻。她全副心神皆系于这盏琉璃莲花之上,怔怔将它取出。指尖传来的沁凉触感无声昭示着,这确是琉璃所制。
她屏住呼吸,目光细细描摹过每一寸,自水粉渐变的花苞,至莹白剔透的茎身,无一不是纯净无瑕。这般极致的美,竟让人望之生出落泪的冲动。
兰浓浓确实已泪流满面。如星链般的泪珠一颗颗砸在琉璃莲花上,不及停留便倏然滑落。
她指尖轻抚花苞,这般净度的琉璃问世,已然突破了技术的桎梏。可想而知,这位东家必是日夜浸淫其中,未尝有一日懈怠。
每个人都在各自的领域求索,精进。而这两年来,自己又在做什么?
她闭上双眼,泪水却淌得更急。
若不曾穿越,她今年本该大学毕业,顺着父母铺就的安稳轨道,读研、留校、评职称,那是一条清晰可见的坦途,沿途自有亭荫可憩,免去多少风雨磋磨。
何至于似如今这般,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在漩涡中勉力挣扎,连喘息都带着颤音。
她本该,只需从容地,经营自己的人生便好。
可她却与一个男子痴缠,为这段孽缘虚掷光阴。将自己囚于“不甘”铸就的牢笼,深陷错误的泥淖而不自知,竟抛弃了除却情爱之外,所有不该轻放的一切。
幸好,
幸好醒悟未晚。
她的人生不过短暂偏航。只要扳正舵轮,她依然能驶回属于自己的阳光大道!
“夫人!”
原本欣喜于她对琉璃莲爱不释手的二婢,见她骤然泪如雨下,顿时大惊失色,当即便想这莲花恐被作了手脚,
碧玉立即屈膝欲取走琉璃莲,青萝亦倏然转身便要唤人扣押。
主子受伤便是奴婢失职,万死难辞其咎。况且她们已屡屡疏忽,若夫人再出差池,当真无颜存于世。
“郭管——”
“慢着。”
兰浓浓抬起脸。泪痕犹在,一双眸子却如经山泉涤荡,清亮得灼人。她望向惊慌的二人,唇角微扬:“我无事。”
可这般模样怎像无事?
二婢交换眼神,终究依令按捺。碧玉取出锦帕欲为她拭泪,却被轻轻推开。见夫人自行拭净面容,神色气息确无异常,方才稍定心神。
兰浓浓稳了稳呼吸,啜了口茶润喉,轻声道:“将屏风移开。”
“这——”
因着她方才异常情状,二婢踌躇未敢劝谏,正思量如何婉转劝阻时,忽觉一道凝着威压的视线落下。
二人身形微僵,惊诧之余目中掠过不自知的惶惧,此刻的夫人竟让她们心生畏意,连抬头直视的勇气都提不起。
约两息后,二人轻轻福身,分绕至屏风两侧,唤来侍从将屏风撤下。
兰浓浓同时起身,望向堂中那惶惶不安的男子。她心中实则满怀敬意,轻轻将琉璃莲放回箱中,郑重抚掌赞叹,
“赵东家,这琉璃莲极美。但您与坊中匠师所成就的,远非器物本身所能衡量,此物当称重器,诸位当为大家!”
此话既出,惊得人连她方才落泪的异常举止都被暂且掩盖。
重器?
素来唯有军械盐铁堪当此称,这赏玩之物如何担得?
大家?
历来开宗立派,桃李满门者方配此誉,眼前这惶惑的商贾与沙石作伴的匠人,怎堪如此盛誉?
这般超格的评价让满堂皆惊,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觉得夫人见识浅薄,只疑心她是否被巧言蒙蔽。
曾亲见此物的郭管家与碧青二婢再度望向那东家时,目光已透出深深的审视。
这件琉璃莲确是珍品,然世间能与之比肩,甚或更精妙绝伦的玉雕瓷塑亦非罕见。各地名窑佳玉,哪个不是技艺登峰造极?
相较之下,这琉璃莲至多算是取巧之作。且以明璃如今的市价,怎担得起“重器大家”这般评价?
不独旁人作如是想,连赵长平自己闻此赞誉亦是头皮发麻,只觉受之有愧,乃至心生惶恐,连道“不敢”。
目光求助地投向郭管家,却只见对方神色肃然,满目审度,惊得他连场面话都再难出口。
或许他尚未意识到自己与匠人们究竟创造了什么,但这丝毫不影响兰浓浓在心中为他们喝彩致敬。
无杂色,无杂质,只纯净度而言,已将当下仍以色杂浑浊为主的琉璃工艺远远抛在身后。这是一项跨越时代的技术突破,赋予玻璃制品以划时代的意义。
或者说,早在他烧制出完全透明的玻璃时,便已引领这个时代的玻璃工艺,迈入了全新纪元。
正如来时路上碧玉所言,这两年间明璃为百姓生活带来的变革,远非玉器瓷器所能比拟。
后者自有其艺术价值,世人共识。然若论实用意义,新材料的诞生,科技树的奠基,文明进程的推动,日常生活的便利等等,与此前各类工艺品全然不在同一维度。
在玻璃真正的用途面前,饰品摆件不过微末小道。
然而眼下,兰浓浓见他这般无措,又见众人神情间不以为然且隐带质疑,反而心生歉意。她重新执起那盏琉璃莲,温声道:“赵东家方才邀我为此物取名,承蒙看重,我便厚颜为之命名为,净莲。”
见她未再提“重器大家”之语,赵长平如蒙大赦,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额际亦是汗珠密布。
他忙侧身以袖半掩,取出帕子拭汗,方回身堆起惊喜笑容恭维道:“夫人博闻强识,此名恰如其分!净莲,名副其实!小人拜谢夫人赐名!”
兰浓浓见他虽笑着,气息却虚浮不定,周身都透着坐立难安,便不再多留,只问他可否方便容她日后往作坊一观。听得对方连声应承后,她道了句“失陪”,嘱咐郭管家好生招待,便起身离去。
赵长平此刻哪还待得住?待恭送夫人离去后,他对神情莫测的郭管家讪讪一笑,拱手道“坊中尚有杂务”,便匆匆告辞。
直至躬身垂首迈出府门,这般姿态登上马车,待车门闭合的刹那,他倏然抬头,露出一张喜笑颜开的脸。
若非马车尚未行远,他几乎要哼出曲来!
他整了整衣袖,如老太爷般悠然靠向车壁,唇间无声重复着“重器”“大家”四字。越是回味,嘴角弧度便越是控制不住地上扬,直恨不得将这两句评语鎏金刻匾,高悬于自家宅门、工坊、乃至铺面最显眼之处!
旁人如何想有何要紧?重要的是他赵长平与这作坊,是真真切切入了令公夫人法眼!纵使天下人皆不认同,在夫人心中,他们便配得上这至高赞誉!
更关键的是,从今往后,他赵长平与明璃坊,才算真正攀稳了这座靠山!
虽说坊间早认定他抱紧了尚书令府的高枝,他自己也凭着厚脸皮,硬将作坊六成利送进府里,归于夫人名下。
可尚书令府何等门第?在权贵眼中,自己不过是个无足轻重,谄媚逢迎的商贾罢了。
令公大人与夫人名下产业何其繁多?若不能常在主家眼前露面,保不齐哪天便被同行吞并构害。届时即便哭到夫人门前,恐怕贵人连他姓甚名谁都不记得,那才叫真正的叫天天不应!
满京城谁人不知,令公大人爱妻如命。既得了夫人青眼,便等同于入了令公大人视野。
他赵长平从此,便要平步青云了!
他这厢正喜不自胜,连连催促车夫快马加鞭赶回作坊。一进门便命人即刻洒扫除尘,务求一尘不染,又召来众匠人,将令公夫人亲赐佳名,盛赞“重器,大家”之事大肆宣扬。
在众人激动无措的目光中,方才郑重宣布,夫人不日将亲临视察!
“自今日起,都给我拿出十二分的本事!”他高声激励,“随时恭候夫人大驾!”——
兰浓浓方从碧玉口中得知一个惊人消息。
早在一年多前,那明璃坊确实已归在她名下。这一年多来,当初的几分利早已滚成日进斗金的庞大产业。更不用说其他各类营生皆收益日增,毫不夸张地说,她早已坐拥金山而不自知。
兰浓浓听罢,只觉荒诞至极。明明日子是一天天过的,她耳聪目明,却对这些事浑然不觉,生生将自己活成了个作茧自缚的睁眼瞎子。
软轿在寝院门外停下。她缓步进屋,本欲往书房去,忽又想起什么,脚下一转径直到堂中坐下,对碧玉吩咐道,
“将我名下所有产业的名录取来,我且看一看。”
大人早有预示,盼着夫人能逐步接手这些产业。如今夫人主动提及,既是愿意着手,何尝不是心意落定的征兆?
碧玉闻言当即笑逐颜开,与青萝交换个眼神,嘱咐她留下侍奉,自己唤来两个小丫鬟,快步走向书房紫檀木立柜处。取钥开锁,从里头捧出三只红檀罩漆鎏金的臂长木箱,重新落锁后,与丫鬟各捧一箱,疾步返回复命。
将三只箱盖齐齐开启,把其中账簿一一取出,按类别叠放在触手之处,碧玉这才敛袖退后两步,恭声禀道:“夫人,各家店铺上三个月的账簿俱在此处,请您过目。”
兰浓浓信手取了最上面一本,封面正写着“明璃”二字。她顿了顿,抬眼看了看碧玉,复又垂眸翻开。
入目是密密麻麻的销货记录,何处采买、售往何地、数量单价、总额盈亏、采买人姓名等条目罗列分明,比之后世账目只详不简。
且每笔皆是大宗交易,整本账簿足有一指厚,上缘以朱笔粗字标注店铺分号,页页皆是大同小异的惊人数字。
兰浓浓略作心算,单这一本账簿的利润便高达八万两,而这还仅仅是一个分号、一个月的进项。
她气息微顿,未再继续翻看,转而取过一本标着“玉石楼”的账簿。其中条目与明璃类同,虽数额稍逊,累计仍是笔巨资。
再是田庄、酒楼、衣行、粮庄,各行各业,有的如明璃坊般有利可分,有的则全为她个人独有。
到最后,兰浓浓已不再翻开内页,只是将写满店号的封面一一看过,便吩咐碧玉将账簿收起。
她独自坐在那儿,脸上不见半分骤富的欣喜,也无肩负众人生计的忐忑,平静得仿佛方才所览不过是寻常字纸。
说到底,那些尽在她名下的产业,原都是他的资产,不过是左手倒右手而已。那些分了利给她的行当铺子,亦都是将此作为背靠他的保护费。
说是在她名下,予她金山银山,不过是如水流过,可能舀出些来给她花用,最终都是流向一个去处。
便如在她不知情时名下会有如许资产,同样可在她不知情时,使她空空如也。
双方各取所需之事,实则与她并无太大干系,又何必非要自承重担,庸人自扰。
她这厢视之平静,反倒是碧玉心内惴惴。然而她此番归来,颇有不行于色之变,倒叫人越发谨慎,轻易不敢多言。
良久,方听夫人吩咐:“明日与赵东家说一声,若是方便,后日到他的作坊一观。”
见未再有吩咐,碧玉忙垂首应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5-80
第76章 第 76 章 提纯,制香
今冬朝廷在应对雪情时, 较之去岁又轻省许多。因有百姓不仅自己住的屋中封了明璃窗,还将家中牲畜的笼圈也装了。便是不舍得将钱花在牲畜身上,亦在大雪时将之牵进了屋中。
遂, 不只百姓未受雪灾,连牲畜亦较之往年存活更多。
天下承平, 朝廷所为不过稳民生息而已。故各地雪情的折子消息一经递上来, 朝堂之上一片赞颂欣慰之声。亦因无大事,下值的时辰都早了些。
覃景尧再次回绝了付知戎的邀约,径直上了马车。待回了府中, 甫一下车, 管家便上前禀了今日之事,而后将提在手中的食盒递给同泽, 停在原地垂首恭送。
照例先更衣褪下满身寒意, 方亲手提着食盒, 入她的院子寻人。她今日忽而落泪之事, 亦在见到她之前被送入耳中。
兰浓浓正斜倚在软榻上, 上身支着凭几,一手执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听到动静,她连头都没抬, 只在身旁阴影落下时, 方停了笔抬起头, 却是先朝窗外看了眼天色, 方回头仰起脸朝他一笑,
“今日怎这般早回来?”
目光无意瞥见他手上食盒, 鼻翼下意识轻动,忽地眼眸一亮,惊喜道:“是拔丝红薯泥!”
红薯吃多了烧心, 且乃用油炒制,她如今身子弱,覃景尧便不许她多吃。眼下她寒症重新发作,胃腹更是脆弱之际,这类油物本更不该用。
只今晨起身时,看她实在娇软一团,忆及她睡下时在梦中犹在呢喃想吃,便心一软叫管家吩咐厨房略做一点。
可见她确是想得狠了,鼻子亦灵敏,未开盖便闻见了味儿。
覃景尧在她身旁落座,将食盒递给婢女,自己亲手取出点心,并一盅化食解腻的汤羹。看她立刻搁下笔,拿汤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旋即眯起眼,一副满足得不得了的模样。
他不由莞尔,笑容里尽是宠溺:“此物不好克化,慢些吃。”
话落,他信手将她写画的纸张取来。一张是她原先绘制的“拼图”图样,另一张纸上却写着些怪异字符。他凝眸端详片刻,终未发问,只将纸张轻轻放回原处。
手掌随即落向她慵懒斜支的腰后,动作熟稔地为她揉按,似不经意般开口:“那净莲有何特别,竟惹你落泪不止?”
兰浓浓未立时应答,只将不知何时自膝头滑落榻间的净莲小心拾起,递到他手中。微扬下颌示意他细看,待喉间食物咽下,方以左肘支着凭几,纤指轻抵额角,眸光流转间反问,
“这般剔透易碎的模样,观之便似见未及绽放便被攀折的芳华,怎不叫人怜惜落泪?”
覃景尧垂眸端详掌中净莲,颔首道:“较之玉器确是更清盈通透,别具风致。只是触久生寒,终不及玉质温润衬手。”
他长臂一伸将净莲置于对面榻座,回眸浅笑,“若论明璃入千家万户,使万民免于寒冬之苦,倒堪配你那句“国之重器,大家之评。”
兰浓浓已拿起汤匙慢慢吃起来,闻言笑哼了声朝他瞥过一眼,那眼中明明白白写着“还算有眼光”。
小盅只比茶盏略大一点,又是做成莲花模样的,连杯中一半的量都不到,没几下便被一扫而空。
她虽意犹未尽,但也知此时不宜多用。待将消食的汤羹饮尽,便舒服地喟叹一声,而后朝他肩头一靠,懒洋洋道:“我准备后日去那明璃坊一趟,看看还能不能烧出别的颜色来。这次是渐变色,那想来纯色更是手到擒来。琉璃这般质地,烧出来的纯色器具必定美若梦幻”
她说着眼眸愈亮,又补充道:“嗯,我还要想想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烧的。这东西可与玉器媲美,价钱却天壤之别,便是烧坏了也不心疼。”
覃景尧朝肩上看了眼,几息后忽抬手臂握住她肩头,便将人揽在了怀中。垂眸便见她怡然自得地寻了个舒适姿势躺着,一副极安逸的模样。
他手指穿行于她的发间,声音低柔:“你如今寒气未愈,作坊里尘烟缭绕,热气熏腾。你想要什么只管吩咐下去便是,何必亲自踏足?”
然而怀中女子却只闭眸哼笑,说他不懂其中趣味:“物件成型的瞬间,那种惊叹感慨,与直接拿到成品的感觉全然不同。反正我定要亲自去瞧瞧。”
兰浓浓忽而睁眼,仰起脸望向他:“你在我名下置办那么多产业作甚?还样样日进斗金。一下子知道自己暴富,倒让我本想大展身手的心思都淡了。”
这般依偎絮语的寻常光景,美好得如同幻梦。
覃景尧喉结微动,失笑道:“人人都盼一夜暴富,怎的偏你果真暴富了,反倒烦恼居多?”
兰浓浓依旧轻叹摇头,似在说他不懂其中真意。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又朝他怀中偎紧几分,声音渐渐含混:“明日我便试试那冠服,还有受封的礼节”
话未说完,竟已沉入梦乡。
覃景尧垂眸凝视她的睡颜,指腹轻轻抚过额鬓。良久,寂静的室内响起一声极轻的,带着宠溺的笑叹——
冠服原是照着她往日身量裁制,只是这几日服药,食欲不振,便清减了几分,穿着稍显空荡。所幸这等礼服本不需过于贴身,兰浓浓便吩咐不必修改,仔细收好便是。
至于受封之礼,仪程实则并不繁缛。核心不过是谢恩时把握步速节奏,跪拜仪态,并诵固定的谢恩辞章。余下皆有礼官统筹司仪,更有引赞女官在侧随时提点。
归根结底,只需持稳心神,熟记程章便可从容应对。
兰浓浓记性不差,听两遍便已记住。在他指导下大致走了遍流程,除了动作稍显生硬,便无错漏。
只是她如今体质尚弱,只演练一遍已面露倦色。覃景尧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当即沉声制止她再练。横竖册封尚有几日,宫中他也打点妥当,她现下这般已足够应对。
兰浓浓自然以身体为重,从善如流地歇下了-
到了约定前往作坊那日,兰浓浓身子已好了些,反倒是覃景尧放心不下。临行前将她唤醒,也不管她睡眼朦胧听进多少,只再三嘱咐,不可靠近窑炉,脾胃虚弱忌食外物,不得久留,从作坊出来即刻回府云云,
见她不耐地蹙眉摆手,终是不忍再扰她清梦,为她掖好被角,轻手轻脚退出寝卧。
转而对婢女们声色俱厉地耳提面命,不得有半分差池,否则严惩不贷。仍不放心,又特留将亭随行护卫,方才离府。
兰浓浓虽无意讲究排场,但主母出行,车马护院,婢女随从一应俱全。待到辰末出门时,已是浩浩荡荡一行-
尚书令府虽早已传话告知夫人将至的时辰,但赵长平与作坊众人仍天未亮便忙碌起来。
数十丈外的道路被清扫得一尘不染,作坊的门头、门槛、院墙、地面更是反复洒扫,远远望去竟隐隐反光。
众人皆特地扯了新布裁衣,约莫离约定时辰还有半个时辰,便已齐聚路口等候。虽立于冰天雪地之中,却因心头火热,丝毫不觉寒冷。
这作坊素来泥尘飞扬,本是污浊之地,从未接待过贵人。赵长平唯恐有所怠慢,正反复检视叮嘱之际,忽见车驾逶迤而来。
“快快快!都打起精神!”
赵长平急声吩咐着,手下不停整理衣冠。
“东、东家,小人腿软”
匠人们大半辈子与泥土砂石为伴,口拙舌笨,见过最大的贵人也不过是东家。大官夫人在他们心中犹如天上云霞,岂是他们这等卑微草民所能得见?
先前的满腔激动,待到临头尽化作惶恐退缩,一个个缩肩埋头往人后躲闪,恨不能如鸵鸟般钻进沙堆里。
赵长平见他们这般情状并未斥责,实则他自己也紧张得小腿转筋,却是兴奋所致!此刻已无暇安抚众人,只因开路的护院已至眼前!
他忙堆起笑容迎上前,还未开口,便见一袭蓝黑劲装,腰系令牌的矫健青年策马近前。此人昂首挺胸,目光如电,正是此行主事之将亭。他将众人扫视一遍,尤其在那些瑟缩的匠人身上顿了顿,方沉声道:“此地寒冷,夫人车驾直入坊内再停。诸位请回院中相迎。”
语毕轻叱一声,拨转马头回归车队。
眼见马车将至,断无贵客临门而主家反不在场的道理。赵长平顾不得整肃仪容,忙招呼众人拔腿往回赶。
所幸一行人无一肥胖,紧赶慢赶总算在马车停稳前先一步抵达。只是方才精心打理的衣冠早已凌乱不堪,个个狼狈喘着粗气。
待护卫四散肃立,仆从垂首恭候,踏凳安置妥当,车门缓缓开启,但见府上婢女们仪态端庄,正恭敬垂首迎候。
这般阵势压下,众人连头都不敢抬,垂落的视线死死定在原地,唯见一抹雪色裙裾翩然落地。
一时竟连喘息都小心翼翼,生怕浊气玷污贵人。后排匠仆已瑟瑟跪倒,便是赵长平也只剩满心惶然,深躬行礼时早忘了预演的礼数,声音发颤道:“小人赵长平,携坊中匠作恭迎夫人大驾!夫人纡尊降贵,实令蓬荜生辉”
身后匠人更是语无伦次:“草民,拜、拜见夫人,蓬荜生辉——”
“不必多礼,诸位快快请起。”
兰浓浓未料如此阵仗,下意识屈身欲扶。随行下人动作极快,青萝碧玉未等她弯腰便已左右扶住,同时跪地的匠人们也被侍从及时搀起。
赵长平眼明心亮,已瞧出这位贵人并非颐指气使之辈。为免扫了贵人雅兴,他忙躬身上前抬臂相引,另一手在背后悄悄挥退原要上前引荐的匠人。
“多谢夫人体恤。小人等礼数不周,还望海涵,海涵。请夫人堂中稍歇。”
兰浓浓略作停顿,亦察觉自己兴师动众惊扰了众人,索性免去虚礼,开门见山道:“我尚有要事不便久留。赵东家不必客套,直接引我往作坊一观便可。”
提及本行,匠人们神色明显松弛下来,眉眼间也见了笑意。倒是赵长平心中暗叹,只道是方才失仪坏了夫人兴致,面上却仍堆着笑,从善如流地转身引路,边谨慎地禀报生意经。
“城中的铺面已然择定,待开春后小人便亲自带人前往打理。届时,明璃的生意便可覆盖全州。小人蒙夫人垂青,必当竭尽全力,绝不辜负您的厚望与期许!”
兰浓浓裹在厚斗篷里,风帽掩鬓,口罩遮面,走动间嗓音显得低沉朦胧:“听闻赵东家这生意才做了两年,如今已在好几座城里开了店铺,今春又要扩张,人手与货物能周转得开吗?”
她嗓音虽模糊,话语里的关切却真挚。赵长平听出其中并无质疑之意,笑呵呵答道:“夫人放心,咱们作坊现有百来号工人,眼下尚可支应。况且明璃天下独一份,不仅买卖红火,更是百姓口口相传的好口碑,”
“郅方城民众都盼着铺子早日开张,好教自家也能用上这般好物。招工告示才贴出,便有无数匠人伙计争相前来,小人择优录用,人手绝不短缺。”
说罢又忙补充道:“夫人不必忧心配方机密。如今这方子只小人一人知晓,坊里匠人都签了在官府备书的密契。只要其他琉璃坊一日研不出明璃配方,纵有千人万人,也绝无泄密之虞。”
兰浓浓微微颔首,只嘱咐他自行把握分寸便好。
数丈路程未及多言便已走完,甫一踏入大门,便从石砌屏风的圆洞中望见,身着厚袄的工人们正三两协作,将玻璃抬至铺着厚棉褥的架车之上。每车约载五六张,待摆放稳当,便依序推向正前方那道洞开的四五丈宽院墙内。
与此同时,又有空车自门墙另一侧鱼贯而入。院内唯闻工往来脚步声,与搬运时的号子声。墙后吆喝装车、清点货物、打发催单的喧嚣隐约可闻。
虽未亲见,亦能想见那厢是何等热火朝天的景象。
因货场东门与作坊西门相背,且拐角处皆有护院值守以防窥探,故虽货运往来不绝,作坊这侧仍保持着清静安宁。
兰浓浓驻足观望片刻,方随他转向另一条小径,忽而问道:“我看那运货的路面似乎与众不同?”
赵长平闻言颇为诧异地睁大了眼,却仍不敢直视她面容,只挽起衣袖,竖起大拇指重重一点,语气因过于夸张的吹捧而显得格外谄媚:“夫人真真是慧眼如炬!一眼竟就瞧出了作坊里的关窍所在,小人实在佩服!”
说罢方敛了神色,恭谨回禀:“众所周知明璃易碎,最忌磕碰。道路难行,远途运送难免损毁。但小人以为,至少在出作坊之前,须叫人知道这明璃是完好无损的。故而特斥资请人反复打磨,在作坊里铺了一条平整光滑的专用通路,与运送石沙的道路完全隔开。”
说话间,一行人已穿过游廊,行至另一扇棕木门前。院前有数名护院三五步一岗肃立,显然是作坊机密重地。
兰浓浓见他这般谨慎,便只留了碧玉,青萝及将亭三人随行,余者皆候在院外。
甫一入门,院门便在身后合拢。唯将亭回头瞥了一眼,又迅速环视四周,方亦步亦趋跟上。
到了此处,那些匠人拘谨地躬身一礼,便各自进了旁屋。再出来时,皆已换上略显陈旧的同色暗蓝束袖罩衣,径自走向所属炉前查验学徒活计。
烧制玻璃原就需在高温下作业,因而这院落顶棚全以玻璃封盖。此地设有数座熊熊火炉,温度远比府中高出许多,连素来畏寒的兰浓浓都觉温差明显,更不用说体感正常的旁人。
眼见随行众人已开始频频拭汗,兰浓浓解下斗篷风帽递给二婢,温声道:“你们且去门边等候。”
碧玉青萝闻言一怔,她身边仅她们二人随侍,岂能因畏热便离主独处?二人当即神色坚定地摇头。
见她们执意如此,兰浓浓不再多言。她曾观览过玻璃烧制传承的影像,然其中所陈器具绝非当下所能企及。碎石、过滤、塑形等工序,此刻皆赖人力完成。
或因今日特来巡视,各小院门户俱敞。想来平日为严守秘方,皆是闭门各自劳作。
兰浓浓更察觉,此间作坊竟已实现流水作业。如此既添一层保密屏障,又可提升产出效能,无怪乎发展如此迅疾。
人类的智慧总在困境中迸发,此言果然不虚。
她未入烧炉房,因作坊内杂声喧阗,不得不提高声量:“赵东家,既已烧出那支粉白渐变的净莲,可还烧制了其他渐变色系,或是净度相当的纯色器物?”
赵长平一边抬袖拭汗,一边恭声回禀:“回夫人,您所提的,小人与匠师们亦曾思量过,且已试烧数回。奈何这门手艺尚未纯熟至臻,仍需反复摸索。小人有负夫人看重,万请夫人见谅。”
兰浓浓早料到他欲躬身,先一步抬手止住:“赵东家言重了。凡臻品问世,必历千锤百炼。是我不谙此道,妄加议论才是。”
不待他惶恐,又自袖中取出一卷图纸递去:“我绘了几样小物件,想劳烦赵东家烧制,不知可否做得?”
赵长平忙在袖口擦了擦掌心汗渍,方小心翼翼展开图纸。这一看,眼中顿时迸出亮光,竟看得痴住。
他本是凭明璃手艺翻身起家,这两年虽生意日隆,却从未放下这门技艺。因曾遭背叛,再不愿做那被底下人糊弄的东家,故一直潜心钻研。论动手或不及坊中匠人,然其中门道却远比旁人通透。
这纸上所绘,并非他预想的繁复器件,甚至可谓寻常。杯盏茶碟之属,形制与市面流通的大同小异,甚而更为简素。可偏偏是这般看似平平的式样,竟叫他眼中灼灼之光,几要将纸张燎穿。
兰浓浓明白他为何如此激动。当下玻璃虽已入百姓家,却似一层未捅破的窗纸。虽轻薄易碎,却尚无人想到能将其捅破。换言之,时人对玻璃的认知,仍停留在透光挡风的浅层,
只需稍加点拨,便可迅速深掘其用。
赵长平猛一回神,方觉自己竟将贵人晾在一旁,忙上前连连告罪。幸而夫人宽厚,并未计较。院中高温,他唯恐汗污了图纸,特以帕子托着,远远呈至夫人眼前,小心探问:“敢问夫人,这是何物?”
兰浓浓顺他指尖望去,见是那玻璃瓶盖,便道:“此物用作密封。你可参酌酒坛封口之理,须能长久保藏,防潮防泄。不必拘于我绘的式样,只满足要求即可。”
此言霎如醍醐灌顶,令赵长平心头豁然开朗,当即颔首应下。见她如此通达,他一时按捺不住冲动,脱口问道:“——敢问夫人,您这纸上所绘诸样,小人可否烧制发售?”
兰浓浓莞尔:“自然。这作坊既有我几分利,我自当尽力襄助。”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小人定为夫人多多营利!”
赵长平喜得语无伦次,双手捧纸连声道谢。
兰浓浓已大致巡视完毕,不欲久留。且这片刻工夫,碧玉,将亭等人衣襟皆已被汗水浸透。
赵长平虽恨不能立时开炉试制,却也知轻重,见她似有去意,主动禀道:“此间燥热难当,夫人万不可久留。您若有任何吩咐,只管传唤小人面禀,或遣人通传皆可。小人必竭尽十二分心力为夫人效劳!”
兰浓浓微微颔首,回程途中似随意提起:“我观烧制明璃的工序烟尘颇大。常言道病从口入,若那些沙尘,火星吸入鼻喉或溅入眼中,恐极伤身。赵东家可曾备有防护之具?”
赵长平闻言一怔,未料她这般云端上的人物竟能体察地上人的艰辛,心头霎时一涩,笑容亦凝了片刻。
烧制琉璃历来如此,向来只重防护手足以防烫伤,口鼻眼睛虽不适,却都习以为常,从未深想。
“不瞒夫人,小人自从事此业,所见匠人皆只防范烫伤。小人愚钝竟未留意此节,幸得夫人今日点拨!小人这便着手备办护具。匠人们若能因此免遭病累,全需感念夫人恩德!”
兰浓浓见他一点即通,且非敷衍之态,心下稍宽。未应他奉承之语,只边朝外走,边望着不断抬出的新烧玻璃,似随口道:“我瞧这明璃透亮无碍视物,若制为遮眼之物岂不正好?”
话音未落,忽闻坊内传来一阵清脆的碎裂声。她不由疑惑:“你方才说此物取自石头,怎还如此易碎?莫非磨沙的石头不够坚硬?”
跨出院门的刹那,斗篷已被轻巧地披回肩上。兰浓浓自觉有班门弄斧之嫌,朝其浅淡一笑:“我不谙此道,方才不过随口一提,赵东家不必放在心上。”
稍顿又道,“届时用以盛放的物事颇为珍贵,若能将瓶身烧得厚实些以防摔损,便是最好。”
见其若有所思,便让不必相送。马车离了作坊,又转至长街的玩偶铺一行。如今“裁春居”已更名为“玩偶铺”,且客流络绎,已在京中彻底立稳脚跟。
幸而文娘姐姐胸襟宽宏,未计较她从前有意疏远。二人一番坦诚交谈,终是冰释前嫌。
婉拒了共进午膳的邀约,待回到府中,兰浓浓下车的瞬间双腿已近乎无觉,由人搀扶着到软榻上歇了半晌,又泡浴熏药方才渐有好转,亦方顾上叫碧玉几人更衣歇息。二婢不敢违命交代了其他侍女前来听候,方才退下。
虽只外出半日,并未劳顿,然用过午膳服了药后,倦意如潮涌来,再难抵挡。人还斜斜倚在榻上,手中书卷已滑落榻边地毯-
翌日清晨,门房便将玻璃瓶送至。道是赵东家特捎来口信,称定会为夫人烧制一批防摔的厚壁瓶。
兰浓浓取来端详,个个皆如图纸所绘,半指长,二指宽,木塞严丝合缝,拔出时“啵”的一声轻响,密封效果竟与红酒瓶不相上下。唯瓶壁厚度与质感尚有差异,实际保鲜功效尚待验证。
册封礼前,兰浓浓未再出府,征用了一座院落,造了些她要的器物,终日钻研花汁提纯之术,美其名曰“制香”。
幸而府中花木葳蕤,纵她辣手摧折,园中仍是姹紫嫣红一片。
提纯后的花汁香气极浓,然沐浴更衣后,余味便转为清雅合宜,沁人心脾。故而这些时日,不仅她周身萦绕花香,连碧玉等近侍,乃至整座府邸皆弥漫着醉人幽芳。
便连覃景尧衣襟间亦染上这缕香息。每日上朝下值,皆引得同僚侧目。众人暗下揣度,这令公大人不知何等纵情,方能沾染这般久久不散的香气。
若非他神色如常,理政如旧,且散值后径直回府,倒要教人疑心他是否沉溺于温柔乡中了。
覃景尧近日确然沉溺于情事之中。每每至紧要关头,便含着她唇瓣低语,将朝中同僚因他身染女子香而窃议的轶事说与她听。
闻得她忍俊不禁,他便埋首于她颊侧,在那似已浸透骨血的馥郁芬芳间攀寻及乐。
尤其在初歇后,于满榻幽香及沁香的肌理间,与她耳鬓厮磨,个中滋味,实在妙不可言。
原以为她捣弄这些不过消遣时光,未料竟有这般意外之喜。他既已食髓知味,不仅命人从外间搜罗府中所无的无毒奇花供她取用,更在府中辟出沃土专植花卉。
府邸多时被明璃轩窗围合,氤氲花香在室内流转萦回。每逢开窗之际,芳菲便争涌而出,迤逦远散,竟使邻近府邸与过往行人都能嗅得这场嗅觉盛宴。
甚而有胆大者寻至门房探问,究竟是何种奇花香露所致。
期间兰浓浓又绘了几款瓶样,交与作坊烧制。择出香气最臻醇的几瓶,盛装妥当,附上花笺遣人分送给姑姑们,仁亲王府,付府及文娘处,身边碧玉等人亦未遗漏。
此间玻璃瓶最长保鲜时效虽尚待验证,但兰浓浓心中已大抵有数。
第77章 第 77 章 入宫,事发
册封礼当日, 卯初时分兰浓浓便被人唤醒。覃景尧知她今日必多劳顿,昨夜难得未加纠缠。她此番寒症虽不及初次凶险,却极易疲乏。
他见她虽睁眼却颦眉乏力的模样, 只当她对册封礼心怀忐忑,又折回榻前, 掌心轻抚她脸颊, 温声道:“勿要忧思。今日我们一同入宫,诸事皆已安排妥当。待入宫门后,你便随宫侍先至凝和殿歇息等候。待下朝后, 我即刻便去寻你。”
依制, 官员夫人受封乃殊荣,册封礼当由本人独力完成。而覃景尧身为重臣, 又代天子理政, 本该分身乏术。
然事有特例, 她素少与外人往来, 更从未涉足宫闱。届时府中婢女皆不得随入, 以她这般娇弱之躯,怎能独对森严宫规?
他终是不放心将她独置于他人掌辖之地。惟亲眼护持在侧,方得心安。
兰浓浓在他掌心轻轻蹭了蹭, 乖顺颔首, 借着他力道起身。二人成婚两载, 这还是头一回一同起身更衣。相较于他只需穿戴官袍官帽, 兰浓浓今日的服饰厚重繁复得多,自也耗时更久。
覃景尧早已将她需用的时辰预留出来, 便安然坐在一旁,看她更衣梳妆。厚重的朝服与沉甸甸的发冠骤然加身,虽先前已试穿过, 她仍不免踉跄一瞬,身子绷得极紧,唯恐冠簪歪斜。
覃景尧见此眉心微蹙,却未多言,只揽着她僵直的肩背出了门。
马车已候在寝院外,他将人抱上车,又依她心意细细抚平衣上褶皱。见她仍不敢稍动,心下既觉好笑,又不由皱眉,知她在此番礼成前怕要一直这般辛苦。
然这却亦是她必经之程。
他按下心疼,以册封礼时久,恐无暇用膳为由,劝得她同意进食。遂执匙亲自喂她,途中不时温言劝诱,方令她用下大半膳食。待他将她未尽的汤羹菜肴用完,马车恰至宫门。
此刻朝臣们正陆续核验身份入宫,亦知今日乃尚书令夫人受诰命之期。见其府马车停驻,皆不由侧目望去。
待车门开启时,恰逢其会的官员不由精神一振,然令人遗憾的是,车中只步下尚书令一人。
众人只见他下车后复至窗畔,满面温柔地对车内细语良久,当真是一派依依难舍。终是振了振衣袖,敛容迈步而来。
兰浓浓自他离去后便在车中闭目养神。约半刻钟,闻得铜门关闭的嗡隆声,未几宫门再启,细碎脚步声由远及近。
“奴婢是尚仪局女史,奉皇后娘娘懿旨,恭迎夫人入宫。请夫人随奴婢前往。”
兰浓浓睁开眼,由碧玉二人再度整饬冠服,搀扶下车。道了声有劳,而后在那女史引示下,经禁军验明身份,独身步入宫门。
他言今日乃钦天监所择吉日,果真是无风无雪。
兰浓浓依着规矩未曾抬头张望,然入宫时匆匆一瞥,已见宫阙巍峨,似无边际。此刻晨光微熹,金瓦红墙的重重殿宇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女史在一旁细述册封仪程,兰浓浓凝神静听。他虽早告知宫廷广阔,路途漫长,然真踏上这段宫道,所承之苦不止于跋涉之劳,更有这九重宫阙无声的威压,沉甸甸迫在心头。
她步履徐缓,本该两刻钟的路径,走了近半个时辰方抵。兰浓浓朝那女史歉然一笑,却见对方受宠若惊地深深躬身还礼。
入殿后被请入座,奉上茶水,约一刻钟后,有宫人入内请安,禀称需至懿德殿候皇后宣召。
兰浓浓遂起身随其再往深宫行去。
这段路程无人言语,却能觉出对方刻意随她的步调前行。只不知这是宫中人的惯常体贴,还是他的特意安排。
愈往深处,巡守禁军愈见频繁。半个时辰后,二人停在一座高耸殿宇的长阶之下。
立即有宫女上前为她整理朝服妆容。其间不知谁往她手中塞了杯温水,因身前有人遮挡,且宫中规矩森严,侍卫目不斜视,宫人皆垂首,竟无人察觉。许是见她无意饮用,那杯盏又被悄然收回。
待整理妥当,几名宫女无声退去。
兰浓浓身负沉重的冠服,又经长途跋涉,体力几近枯竭。她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微垂首将目光定在脚下红毯上。然未几便觉眼前发晕,忙闭目凝神,暗自回想待会儿的仪程。
又将此宫与昔日游览的皇家园苑相比较,如此发散心神,放空视线,晕眩感果然稍减。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脚步声趋近身侧。然兰浓浓因垂首过久,早被发冠压得颈项僵直,身子竟不听使唤。直至后颈被人轻轻一捏,酸胀感骤涌,僵硬的肌理霎时松缓。
她急咬唇未出声,朝来人绽出感激一笑。却不知自己因气力不济,眼帘缓抬时,露出一张苍白似大病般的面容。
这抹勉力的笑,落在覃景尧眼中,竟如利刃刺心,令他呼吸滞了数息。
他眸色一沉,手掌稳托她腰际,俯身低语:“放松,靠着我歇息。一切有我。”
话音刚落,怀中人紧绷的身子果真松缓下来,伴着一声累极的长吁,听在耳中不啻于又一道心刃。
她素日最是娇蛮,此刻累至这般,竟未有一句怨言。
覃景尧只要阖眼,方才所见那幕景象便不断闪现。苍茫天地间,她一身赤色朝服摇摇欲坠,独立于长阶之下,宛若受刑一般。
他知此乃礼制,并非皇后有意为难,然此刻仍忍不住暗生愠意。
巍巍阶上宫人林立,皆将阶下情景尽收眼底,旋即禀入皇后耳中。
彼时皇后正听宫人描述那女子形貌举止,闻报轻笑一声,朝身旁嬷嬷摇头:“这可真是疼到心尖上了,唯恐本宫这做姨母的委屈了他的心头肉。”
嬷嬷但笑不语。宫中历事多年之人最是眼明心亮,深知此言实是说与谁听。
果不其然,下首受邀观礼的陈老王妃缓声笑道:“娘娘容禀。许是臣妇年岁大了,如今就爱看些郎才女貌,夫妻恩爱的佳话。依臣妇浅见,令公大人如此爱重发妻,可见是深受陛下与娘娘熏陶。”
“且臣妇虽老,也曾闻说令公为夫人特造的那明光穹顶。那位夫人既抱恙在身,又是初回露面,令公放心不下实属常情。不怕娘娘笑话,若我家儿郎能有令公半分体贴,也不至于终日吵闹不休。”
陈老王妃夫君陈拓,乃是随武盛帝马上取天下的开国元勋。因功勋卓著,忠心不二,被破例册为异姓王。其夫人亦有齐家定内之功,故一并受封诰命,如今是京中罕有的超一品夫人,德高望重。
然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旧臣荣光过盛,难免有臣大欺主之嫌,况是硕果仅存的异姓王?为免授人话柄,自今上登基,陈王便以年迈主动致仕,甘作富贵闲人。
幸而夫妻二人皆明达通透、心智澄明,且身子骨硬朗,如今虽年近八旬,头脑仍清醒如昔。这些年来严束族中子弟,纵有出仕者,亦不涉核心权职,多弃武从文。间有尚武者,亦只在军中任些不高不低的职位。如今虽门庭不似往昔煊赫,却得阖族平安。
岂不闻那些头脑昏聩,欲壑难填之辈,皆欲再谋从龙之功,使门楣更上一层,而今却多化作一抔黄土。
亦有耐不住冷凳,一心钻营者,反遭猜忌压制。若再放不下昔日荣光,执迷不悟,前车之鉴,恐不远矣。
尚书令权倾朝野,且是亲自登门相请。他未及而立,而太子尚在冲龄。以陈王府素奉的中庸之道,自然乐得借此台阶。纵使其妻言语有失,老王妃今日厚颜也定要美言。
这些年陈王夫妇深居简出,非重大节宴绝不露面,其中深意,郭皇后心知肚明,且乐见其成。此刻她说出这般圆融之语,不愿开罪任何一方,实属情理之中。
“也罢,时辰既到,宣人进殿罢。”
高亢的觐见声自月台清晰传下。兰浓浓深吸一口气推开他站直身子,强打精神朝他露了个笑,便微垂首,手提裙裾一步步踏阶而上。
覃景尧再是权倾朝野,今日这台阶也绝无可能与她同登。他收回手背在身后,缓缓握紧,目光追随着她的脚步寸寸抬高。
冬阳已升空,洒下稀薄金光,她冠服上的红色被镀上光晕,刺得人目眩。
他眼中已被光线灼得发黑,却仍不愿闭目或移开视线。心头翻涌的悔意被强行压下,既已决意要她入宫受封,要她亲承这份荣耀与身份,且已行至此步,便再无回头之理。
长长的红毯上,那道红衣身影愈行愈缓,甚至有些摇摇欲坠,
官靴已然抬起,却在即将踏上的前一瞬,悬停良久,终是落回原处。
这是第一次,她就在眼前,而他却不能上前,只能目送她渐行渐远。
亦是,唯一一次。
兰浓浓从未想过,这几十级的阶梯竟会让她感到绝望。依着规矩,她不能抬头,只能一直低垂着眼眸注视脚下。
体力的急剧消耗,让她四肢发颤,头痛欲裂,视线渐渐模糊。恍惚间,那铺着红毯的阶梯仿佛化作了一条血路,在她脚下蔓延。
她极力维持着仪态,每一次提膝落步都刻意放缓,生怕失足。可身体终究不听使唤地晃动起来,幸而她及时扶住膝盖,才未在这庄严肃穆的殿前,众目睽睽之下摔倒滚落。
汗珠已滑至下颌,她却无暇擦拭。肺部的空气仿佛被一次次抽空,心跳又重又急,每一下都撞击着胸腔。耳鸣将她拖入真空般的死寂,只听见自己破碎的喘息。
她知道自己此刻定然狼狈至极,仪式未始,自己倒要先成笑柄了。甚至忍不住想,今日这一遭,是否是他的报复?若非如此,为何偏要在她体力最不济时行册封?他明明清楚她根本撑不住这般场面——
当终于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候立多时的宫女忙疾步上前,稳稳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
懿德殿朱门已开,正待主角登场。可任谁都看得出,她连迈出一步的力气都已耗尽。
宫女见她面色惨白如纸,又忆起令公大人暗中嘱咐,不敢耽搁。与对面同伴交换个眼神,便松手疾步入内禀报。
诰命夫人未及受封便先病倒于仪程之前,这实在是闻所未闻。
虽心下诧异,又暗恼这女子竟是个如此病弱之身,但今日终究是朝廷册封的喜事,而非刻意磋磨立威之时,断没有为了一场典礼赔上性命的道理。
若传扬出去,她这皇后少不得要落个苛待诰命夫人的污名。况且这女子再不堪,也是辜砚明媒正娶的妻子,她郭舜华名正言顺的外甥媳妇。即便只看在辜砚的份上,也绝不能让他的夫人在册封礼上出事。
无先例又如何?规矩从来由掌权者书写。
郭皇后眉间郁色渐舒,声线平和优雅:“搬张坐榻至殿外,待覃夫人缓过气色,再行册封。”
宫人即刻抬出坐榻,奉上香茗帕子。
皇后转眸对下首端坐的老王妃浅笑:“看来要劳陈老王妃稍候了。”
这般破例之事,陈老王妃自不便多言。郭皇后这般处置,倒恰合她贤德之名。幸而今日册封的是当朝二品诰命,满京城再无比她更尊贵的命妇,若观礼者众,难免要生出闲言碎语。
“常言道好事不怕晚,自然该等覃夫人缓过精神才好。”
老王妃从容接话,“臣妇许久未与娘娘叙话,倒要谢覃夫人予此机缘了。”
郭皇后闻言莞尔,命贴身女官亲自斟茶。在这本该庄严肃穆的典礼殿堂之中,竟真与老王妃闲话起家常来。
兰浓浓瘫在坐榻上歇了约半刻钟,连饮五盏热茶,方似还魂般缓过气来。
由宫人帮着重新理好妆发冠戴,在搀扶下勉力站起,不论身躯如何沉重绵软,此刻都须置之度外。她再不通宫规,也明白自己已得了逾格的体恤。
凝神提气停在殿门外,听得内里传来洪亮的“宣见”声,她深吸一口气迈入门槛。
接下便如提线木偶般,循着礼官唱诵跪拜皇后,遥谢君恩,受领册诰。整个仪程除却动作稍显迟缓,竟异乎寻常地顺利。
因着殿外天光煌煌,她始终垂首敛目,背光而立,至礼成时,满殿竟无人看清她的容颜。
郭皇后本欲命其抬头,可见她跪在殿中虽勉力维持仪态,却难掩弱质,终是额外施恩。待礼毕之声落下,看她缓缓起身依制谢恩,又颁下往中宫赐宴的恩典,凤驾方起。
老王妃恭送皇后后,余光掠过那被宫人搀扶着颤巍巍起身的身影,亦歇了与之叙话之念,扶着宫女随之离去。
兰浓浓几乎是被人架着臂膀落进椅中,随即歪倒在扶手上急促喘息。周身忽冷忽热,耳鸣不止,顶上珠冠恍若最后一根稻草,压得她再难抬头。
想到仪程未终,还须在这金碧辉煌的宫禁中苦撑,只觉自己似在无垠沙漠中狂奔,明明望得见出口,却任凭如何挣扎,始终触不到那片绿洲。
心口蓦地涌起一阵燥热,忙深吸一口气,缓缓压下方才的悸动。力竭后的身子绵软无力,连指尖都抬不起半分,但久病成医,兰浓浓知道,只需盏茶工夫,气力自会渐渐回笼。
她忽地扯出一抹自嘲的浅笑,接过宫人奉上的茶盏轻啜。待气息稍平,便撑着扶手站起身来。
方才在殿外为她整理仪容的宫女再度上前,细心抚平冠冕衣袍的每一处褶皱,而后搀着她行至赐宴的殿门外,方才垂首退至廊柱旁。
“宣——,二品诰命夫人,覃兰氏,入殿!”
兰浓浓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轻提裙裾迈入殿中,依礼屈膝跪拜:“臣妇,覃兰氏,拜见皇后娘娘。”
话音方落,便闻身后宫人疾步至凤座前低语。随即听得皇后轻笑一声:“宣。”
约两息之间,身旁忽有阴影笼罩。兰浓浓未得谕令仍保持着俯身姿势,虽不能视,但那缕熟悉至极的冷香已昭示了来人身份。
“臣,覃景尧,拜见皇后娘娘。”
“都起来吧,赐座。”
“谢皇后娘娘。”
礼既已成,覃景尧再无需顾忌。自己尚未直身,已先将人揽入怀中一同站起,而后近乎半抱着将她安置在左首第二张座椅上。待确认她坐稳,又命宫人撤去中间碍事的茶几,方与她并肩落座。
殿中唯二可直视的郭皇后与老王妃,此刻终得亲眼见证,外间盛传的“令公爱妻如命”,究竟是怎样的光景。
当真是鞍前马后,事无巨细,犹不足形容其周到。
眼见他旁若无人地侧身执帕为其夫人拭汗,低语间满是关切,那珍而重之的模样,真真是捧在掌心怕摔,含在口中怕化,直看得人感慨难言。
虽册封礼已成,然毕竟是在宫禁重地。
历来诰命册封从无丈夫随行之例,更何况这般毫不避讳的亲密。郭皇后纵是宽和,也须维护礼法,只作未见肃容道:“既受诰命之封,便当恪守妇道,相夫教子,为闺阁表率。”
按制,兰浓浓本应先谢皇恩,颂懿德,然此时已失先机。她轻轻推开覃景尧,起身敛衽:“臣妇,谨记娘娘教诲。”
二人依礼对答数番,郭皇后见她虽体弱,但举止从容,应对得体,心下稍慰。赐座后方似刚发觉她面色不佳,温声问道:“覃夫人似是身体违和,此刻可好些了?可需传太医诊治?”
兰浓浓既已落座,回话时便须仰首。至此,殿中众人方得看清她的容貌,姿容本自清秀,虽因病弱带着几分苍白,但一双眉眼尤其澄澈动人。
言语间目光清亮坦荡,毫无谄媚之色,凡与她对视者,皆能感知其秉性中的磊落光明,绝非狐媚之流。
与众人预想截然不同,这般情状下竟难对其生出恶感。
她或许不自知,但在郭皇后与陈老王妃,这般历经世情,深谙人心者眼中,她眼眸中的无欲无求与隐忍坚韧,清澈得一览无余。
“并无大碍,谢皇后娘娘关怀。”
覃景尧亦含笑接话:“若能得姨母宫中珍馐滋养,臣与夫人定当百病全消。”
郭皇后摇头失笑,转向老王妃道:“瞧瞧,这是专程到本宫这儿讨吃食来了。”
陈老王妃闻弦歌而知雅意,笑吟吟应和:“看来今日臣妇也要沾光享一享口福了。”
赐宴的菜谱是早定了的,御膳房从凌晨起便忙得人仰马翻。待上位者传膳令下,蒸煮煎炸之声轰然作响,整座宫厨犹如精密的机括骤然开动,锅铲与炉火齐鸣。
有覃景尧与老王妃在席间从容周旋,自不需兰浓浓多费唇舌。他时而接住皇后抛来的机锋,时而与老王妃忆两句旧京风物,殿内气氛始终温煦融洽。
待珍馐罗列,又一番谢恩礼赞后,众人方依序入席。
宫中赐宴重在荣宠,虽不必严守食不言的古训,却也难真正放松进食。
兰浓浓体力耗损极大,又顾忌宫规,本欲稍用即止,奈何身旁人不停布菜。上首郭皇后恍若未睹,只偶尔与陈老王妃叙话,连敬来的酒水也被身侧人一一代饮。
恍惚间,竟似所有人都默契地体恤她病体未愈,容她安心用膳的错感。
宴毕撤席不久,陈老王妃便以年高精力不济告退。兰浓浓暗松半口气,以为终可离去,却听凤座之上传来温煦却不容置疑的话语。
“你既与辜砚成婚,前尘往事便如东流水,莫再萦怀。夫妻当同心同德,荣辱与共。本宫已传精通妇科的圣手李太医候诊,稍后便为你请脉调理。早日养好身子,也好为辜砚开枝散叶。”
话音刚落,便有宫人趋步入内禀报:“启禀皇后娘娘,李太医到。”
“宣。”
“是。”
旋即,便见一位身着青缎太医官袍的老者躬身入内,恭敬行跪拜大礼。听得皇后吩咐后,太医趋步至兰浓浓座前,拱手施礼道:“下官奉懿旨为夫人请脉。”
自皇后那番训谕后,兰浓浓便心神恍惚,眼前一切似走马灯般朦胧。她下意识将手腕置于脉枕上,却忽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挡住,
那太医的指尖便正落在覃景尧覆来的手腕上。不过瞬息接触,竟如触电般猛地缩手,再是面色骤变。
而后便听皇后声音陡然转厉,似是在质问身边人为何阻拦,又有何隐瞒之处?又转而朝那太医发难,道是何以如此失态?
身旁人似是要说些什么,那太医似终于找回声音,一句石破天惊的断言脱口而出:“令公——不育?!”
第78章 第 78 章 绝育,问罪
四个字, 如惊雷炸响,劈得殿内霎时死寂。
兰浓浓倏然回神,转首只见覃景尧面沉如铁, 看向太医的目光淬着骇人戾气。
“李太医,”
他声线冰寒刺骨, “若自承医术不精, 本官与皇后娘娘皆可宽宥。若执意污蔑——”
话音戛然而止,未尽之意却已如霜刃悬顶。
却正是这番威吓出自素来渊渟岳峙的尚书令之口,反令人生疑。
郭皇后敏锐蹙眉, 目光如炬锁在他脸上, 却对太医温声道:“李太医的医术本宫深知。妇科脉象繁杂,一时误诊亦属常情。且先去偏殿歇息, 稍后再来详说。”
殿中大宫女会意, 当即领着宫人上前, 轻声将李太医搀起引往偏殿。
按常理, 若对脉象存疑, 人在当场只需重新诊脉便可分明。可此刻殿中两位掌权者皆无此意,待宫人尽数屏退,只剩姨甥二人与恍若置身事外的兰浓浓。
覃景尧转身轻揽她肩头, 俯身于耳畔低语:“浓浓莫怕, 万事有我——”
温言未毕, 凤座之上已传来厉喝:“跪下回话!”
覃景尧按住欲起的妻子, 在她手背轻轻一握,方从容行至丹墀前撩袍下跪:“姨母明鉴, 吾妻今日已力竭。有何垂询,辜砚一力承担。”
郭皇后此刻哪顾虚礼,手掌重击案几, 指尖直指跪影,声线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凿:
“你且如实道来,你的身子究竟如何?李太医所诊,到底是真是假?”
覃景尧却竟低笑出声,仿佛听见荒唐谬论:“姨母最知我之体质,脉案皆在您宫中,是真是假,一查便知。”
人心一旦存疑,看什么都似藏着玄机。郭皇后不与他争口舌之快,倏然扬颌望向那个自变故起便呆坐椅中的女子,
“覃兰氏,本宫问你,你夫君的身子,究竟有无隐疾?”
兰浓浓唇瓣微启,话未出口已被截断。覃景尧声沉似铁:“皇后娘娘明鉴,臣之妻自顾不暇,有心无力。而臣素来康健无虞,何须劳她挂心?臣方才已言明,身子绝无妨碍。”
他忽而起身拱手:“册封礼成,臣请携内子告退。”
“站住!”
郭皇后被他这般狂悖激得拍案而起,“覃景尧你放肆!本宫问的是你夫人!她便是再弱不禁风,难道连句话都说不动了?若你当真坦荡,何以屡屡阻挠?”
“唯心虚之人方会左右搪塞!不必巧言辩白,本宫即刻另传太医为你诊脉,是非曲直,一探便知!”
“来人——”
“今日不是行册封礼?何事动此雷霆?”
沉哑的声线响起,天子不知何时立于宫门影深处,徐步踏入殿中。方才剑拔弩张的姨甥二人霎时敛势,覃景尧已退至兰浓浓身侧揽肩同跪,
“臣妾/臣/臣妇恭请圣安。”
天子淡淡嗯了声命众人平身,目光掠过本不该出现在此的男子。待在上首落座后轻咳两声,接过皇后亲手奉的茶饮罢,摆手赐座方问:“你怎会在此?方才发生何事?”
覃景尧沉吟片刻,在身畔女子腰后轻拍作示意,随即牵她上前撩袍跪地:“臣方才无状顶撞姨母,甘愿领罚。”
见其避重就轻,天子转向皇后。那双浑浊却矍烁的眼细细端详她面色:“皇后说说。”
手指点向下方,“辜砚既是甥侄,更是朕与朝廷倚重的肱骨,素来行事稳妥。朕倒是好奇,他做了何事竟让你这般好性子动怒?”
天子垂询,郭皇后纵不愿声张,也只得屏退宫人后据实相告:“想来是臣妾多心,忧他子嗣艰难方才敏感多思。”
“朕当是何大事。”
天子轻笑,“若恐李太医误诊,多传几位太医会诊便是。”
说罢,当即命殿内侍立的大总管往太医院宣院判及几位国手,并带李太医返殿复核。
“顶撞虽该罚,小惩大诫即可。”
天子示意二人归座,“且看究竟是他医术不精,还是另有隐情。”
而覃景尧这厢却再不便像方才对待皇后那般恣意。他有心欲拦,但天子却不予他开口之机,只得按捺下来听从安排。
延请太医的间隙,君臣二人叙谈朝务。兰浓浓仍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对即将到来的众医会诊,可能引发的风波毫无忧色。
约一刻钟后,殿外宫人禀报太医们已至。君臣即止住话头,待太医们鱼贯入内叩拜帝后,天子便道:“诸位爱卿依次为尚书令诊脉。朕有言在先,无论诊出何症,皆需据实以报。但有隐瞒,朕绝不轻饶。”
众太医原以为是圣体违和,一路疾行赶来,未料竟是替尚书令诊脉。虽心下诧异,无不暗叹其圣眷之隆。
覃景尧似有犹豫,却在帝后目光逼视下,终是挽袖露腕,缓缓松开紧攥的拳。
太医们依次诊脉后,竟个个面浮惊骇,相顾失色,竟无一人敢率先回话。帝后见状皆神色一凛,不由坐直了身子。
郭皇后最先按捺不住:“尚书令身子究竟如何?为何无人回话!”
天子目光如炬扫过众人:“脉象如何,速据实奏来。”
至此,太医们再不敢迟疑,却仍下意识交换眼神,方才齐齐跪倒,颤声依次禀报:“启禀陛下,娘娘,尚书令大人的脉象筋骨强健,气血充盈,然——,然精道闭塞,呈绝嗣之兆”
“微臣所诊亦然。”
“臣,亦同诊此象。”
“”
众太医言毕,齐刷刷深俯于地,将即将爆发的惊涛骇浪尽数留给殿中贵人。
若只一人诊断或可有误,然五位太医脉象结论如出一辙!这身姿挺拔,风华绝代的尚书令,竟当真身患隐疾,难延子嗣!
“怎会如此”
“绝无可能!”
郭皇后广袖一拂,骤然起身,目光如箭直刺其中一人:“顾太医!尚书令历年脉案皆由你亲手所出。你来答本宫,为何从前无恙,如今突发此症?这闭精之症是先天所携,还是后天所致?”
顾太医被点名问罪,心中叫苦不迭,却再不敢缄默,更担不起误诊之责。宫中太医侍奉的是天家血脉,断错脉象便是杀头大罪!
他微抬身躯仍垂首躬身,急声辩白:“皇后娘娘明鉴!臣愿以全家性命担保,为尚书令所出脉案绝无错漏!这闭精之症先天可携,后天亦可因外伤或误食药物引发。观大人脉象——实似误服损精药物所致!”
“你是说——”郭皇后声线陡然拔高,“尚书令中了毒?”
然不待她下令彻查,天子已重击扶手,雷霆震怒:“尚书令乃朕之股肱,朝堂砥柱!何人胆敢投毒谋害?莫非意图祸乱我朝纲纪?”
“当真是,罪不容诛!”
天子倏然将目光投向自诊脉后始终沉默的臣子,声线虽缓,怒意未消:“辜砚,你可知何人所为?若有线索,纵使动用禁卫彻查亦不为过!”
皇后亦方乍然回神,急问众太医:“此症可还有救?”
太医们闻声直起腰身,顾太医正欲回禀,却被一道清越嗓音截断,
“陛下容禀,还请屏退左右!”
覃景尧始终未松开掌中柔荑,话音未落已携她越过伏地众人。待天子颔首,宫人尽退,殿门沉重合拢,他先侧首与她交汇一道安抚目光,随即牵她跪至御前。
身形微侧将她半掩于后,方拱手陈情:“臣此症并非他人所害,乃在外误饮不洁之物所致。终究是臣疏忽,且事关私密,方才竭力隐瞒。恳请陛下,娘娘,严令今日在场者守口如瓶。”
然他这番含糊其辞的解释,岂能说服视他如半子的帝后?
纵是寻常重臣,若无意外,其子嗣若精心栽培成才,必是子承父业,为国效力的栋梁。何况他身份特殊,深得帝后倚重,若有子嗣,将来便是太子近臣。若无子,以他这般资质,实是暴殄天物。
若是天生如此还罢,若为外物所致,方才尤为可恨!
“你说在外出事,究竟在何处,何时?你府中医者闻说不逊其父,便未能医治?这般大事为何不早早报来?纵你不愿声张,本宫亦可求陛下密诏太医院诊治!而你始终顾左右而言他,一再隐瞒。还是说,这其中另有隐情?”
覃景尧并未慌乱,只垂首拱手至额,再拜道:“姨母容禀。侄儿已近而立,更已成家。此等私密之事,实无颜再呈于尊前。且府医已在医治,然发现时已晚,现正徐徐调养。侄儿谨遵医嘱,深知欲速不达,故已从容视之。”
“因我之故令陛下,姨母忧心,实是侄儿之过。然此终究是侄儿私事,还望陛下与姨母,勿要深究。”
他说得恳切在理,却仍是避重就轻。听在关切者耳中,更觉处处违和,欲盖弥彰。
以他的性子这般周旋,分明是在为谁遮掩。这世间,又有谁能令他如此百般维护?
一个念头猝然蹿入郭皇后脑中。可这猜想太过匪夷所思,叫她下意识便要挥去。然转瞬又想到他这位夫人从前屡有前科,
怨怼,伤人,这等有违妇德之事皆曾为之。
因是不甘,故生怨怼。因生怨怼,故而伤人。更因此——不愿孕育子嗣!
一念既起,再难压下。
郭皇后心知从他口中问不出什么,索性不再看他,锐利目光直刺向被他护在身后,始终未出一声的女子。心中对其的不满已骤升至十分,乃至起了杀意!
“覃兰氏,你似乎对自己夫君之症毫不意外,且无半分担忧。你可知他何时患病、所用何方、需调养多久?”
兰浓浓此方从怔忡中回神。身体早已超出负荷,每一寸皆在叫嚣痛楚。她眨了眨眼,未看身侧人神色,僵硬地俯身下拜,神情尽掩于袖摆之间,嗓音沙哑无力,
“回禀娘娘,臣妇无能,未能照料好夫君,请娘娘责罚。”
话一说完,兰浓浓自己便觉可笑又滑稽。她似乎也学会了他那避重就轻的本事。看似答了,实则什么也未言明。
方才那一瞬,她甚至想过索性认下算了。可转念一想,她不能认。她身后还有姑姑们,还有友人。若她被定了谋害重臣,断其子嗣之罪,她们皆要受她牵连。
他不是说一切有他么?那便,将一切都推给他好了。
果不其然,郭皇后因她这句回话怒极反笑,亦更加确信心底那已生根的猜测。竟不顾天子在侧,蓦然起身扬声逼问,
“覃兰氏!你如实答来,辜砚误食的绝育药,可是出自你手!”
“什么?!”
“姨母!”
沉默良久听凭盘问的天子当即挥手。殿内众人无论尊卑,立时噤声。
直至此刻,兰浓浓仍未看清这位执掌江山的天子是何容貌。可在这骤然的死寂中,她忽地真切感受到,来自帝王的凛凛威压,以及杀意。
心跳如遇极险之事,又疾又重地撞击胸口与耳膜。喉间呼吸窒住,脑中阵阵嗡鸣,四肢发软。身体已自发拉响最危险的警报,
害怕自己的生死,乃至她在意之人的性命,尽数系于他人一念之间。
但她的神志却似跳脱了沉重躯壳,将生死置之度外般,异常冷静地等待即将袭来的狂风暴雨。
“陛下容禀!”
身侧忽起的急声打断了天子所布的逼仄威压。兰浓浓绷至极处,不堪重负的身子陡然一松。
“你住口。现在还轮不到你说话。”
天子沉浑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威凛逼人,在寂静殿中如惊雷乍现。
“覃兰氏,方才皇后所言,你如实答来。但有欺君,便是杀头重罪,累及九族。”
兰浓浓心口一紧,头中发麻,心跳骤急。胸肺间空气似被抽空,手脚冰凉,头重脚轻。在这般紧张情势下,她神飞天外般想的竟是,原来被人威胁性命,是这般滋味。
“浓浓!”
身旁人面沉如水,眸深似墨。虽眉宇紧蹙,满面忧急毫不作伪,兰浓浓却看不透他内心分毫。
“你只道不知,余事全推于我。”
他声压得极低,唇形几乎未动。旁观看去,只见他极关切地望她一眼。
兰浓浓收回目光,复双手撑地,面朝下答:“回禀陛下,娘娘。并非出自臣妇之手。”
“如此说来,绝育药一事,便是真的了?”
天子语气淡淡得出结论,下一瞬却雷霆震怒:“来人!”
候在宫门外的宫人忙启门躬身趋近:“请陛下吩咐。”
殿门虽开,却无嘈杂声传入,反比未开时更显死寂。故天子紧接着下达的谕令,真如惊雷震响众人耳际,
“覃兰氏不修妇德,迫害夫君,不堪配为诰命。着即褫夺诰命服制,押赴天牢候审!”
“慢着!陛下息怒!”
今日册封诰命一事已广布天下,却连宫门都未出便要收回成命,且是天子亲口下令褫夺。待消息传开,不论事后能否转圜,她的名声都将彻底扫地,永难抬头。
覃景尧岂能再忍?身形一转便绕至她身后,将人牢牢护在怀中。那些宫人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从他怀中强行拽人。
“此事与臣妻全无干系!夫妻本是一体,夫荣则妻贵。陛下这般折辱臣妻,便是在折辱于臣!”
“况且臣与妻子皆已向陛下,娘娘禀明,此乃意外所致。臣知陛下与娘娘对臣寄予厚望,方才如此关怀。然此事终究是臣私事。”
“臣之妻秉性纯良,为臣操持府务,贤良淑德,无半分不妥。更对臣关怀备至,事必躬亲,臣当爱之敬之,亦不足报其万一!”
“陛下予臣之妻子指摘,臣不服。陛下予臣妻的惩处,臣亦不能认!”
“是臣不愿留有子嗣,此生唯愿与妻子携手白头。陛下若要怪罪,便只怪罪臣一人。陛下若执意降罪——”
他声如金石,字字铿锵:“便请陛下恕臣辜负栽培之恩。臣宁愿以此官身,换我夫妻二人的名声与安危!”
然而他这番护妻的慷慨陈词,却令帝后二人怒火更炽:“你住口!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你这是要为一女子,不要子嗣,不要前程了?!”
“覃景尧!你当真以为朕不会惩处你吗!”
覃景尧将妻子紧揽怀中,虽跪于地却身姿挺拔,昂首直视上方,目光坚定字字铿锵:“若陛下与娘娘愿爱屋及乌,臣自当为陛下,为晟朝肝脑涂地。”
“臣此生,别无所求。”——
承平三十四年元月十四日,尚书令夫人册封诰命。由京中德高望重的一品诰命陈老王妃入宫观礼,因其举止得体,性情温良,皇后见之心喜,礼毕赐宴于懿德宫。
素有爱妻之名的尚书令,早已候在殿外,亲送妻子出宫归家后,方折返宫中理政。
后又闻陈老王妃对其赞不绝口,言其品德端方,举止合宜,容貌气度皆非凡品,当得二品诰命夫人之尊。
若说稍有不足,便是其身子羸弱,册封礼后,见太医院太医接连入府诊视。原是令公心忧夫人,特请于御前及皇后,邀太医至府邸会诊。
帝后爱屋及乌,亦赏赐诸多名贵药材。
如是,这位新册诰命夫人虽未设宴露面,其风仪已先立于众人眼前,更以最轻之年岁,坐稳外命妇高品阶。
凡提及者,言间再无轻慢之意——
兰浓浓在他与帝后争执时便力竭昏厥,再醒来已回到府中。那身诰命服冠与圣旨,正摆在抬眼可见之处。她侧卧榻边静望,心道虽不知最终如何收场,但以结果论,竟是天子夫妻退了一步。
“夫人可是醒了?如今已是酉时,容奴婢伺候您起身用些膳食汤药可好?”
兰浓浓这才察觉屋中已燃灯。懒懒掀睫一瞥,身子未动,只气弱声微道了个“好”。
约一盏茶后,她略作梳洗,披外衫半倚床头,由碧玉喂食,边听她细禀:“大人未时三刻将您抱回府中。莫大夫诊脉后,道您是劳累过度,心神紧绷又受惊悸,方致昏厥。已开了方子并行针通络,说您这几日万事务休,好生将养便无碍了”
“大人亲自喂您服药,又为您敷药膏,嘱咐奴婢们悉心伺候。说今日公务繁忙,归来会晚些,教您醒后好好用膳歇息,诸事勿忧。待回府后,便来相伴。”
此番入宫,兰浓浓元气大伤,频频跪拜乃至昏厥,此刻浑身绵软无力,连咀嚼都觉得倦怠。加之被喂食颇不自在,又无胃口,待碧玉言毕,只进半碗汤羹,便轻摇首不肯再食。
“您今日累坏了,还是多用些。若不然身子怕也撑不住的。”
碧玉又劝了几句,也只教她多用了一枚甜丝花卷。见她实在倦极,方唤侍女撤去食案。
净手请示后,至床头躬身而立,为她轻揉额角、后颈与肩背。青萝则提锦炉至榻边,亦净了手,方掀衾被,轻轻卷起裤管,为她膝上敷药推拿。
兰浓浓这才瞧见自己双膝已青肿不堪。只因身子寒凉,痛意迟迟未发。此刻经推拿,绵密刺痛渐醒,禁不住蹙眉轻嘶。
青萝以为自己手重,忙停手欲请罪。兰浓浓下意识要抬腕阻拦,却觉身躯沉乏,仅能动得指尖。遂深吸一气,强提精神温言道“无妨”,叫她继续。
如今,兰浓浓已不再随口言谢,亦对这些细致入微的侍奉习以为常。待身上淤青皆敷药推拿,又将驱寒药丸服下,她阖目歇息。身旁二婢为她掖好衾被,轻悄退至门边——
近戌时,夜色沉浓,覃景尧方归府,更衣后径入她房中。见她披着外衫半倚床头,面白无华,连唇色亦浅淡,双眸轻阖却眉尖微蹙,心下霎时一疼。
方抬手,便见她睫羽轻颤,缓缓半睁眼帘。见了他,唇角微动似欲展颜,忽又向下轻瘪,目中氤氲水汽,却柔声轻道:“你回来了。”
四字轻软,满含依恋。
覃景尧气息骤乱,眼底生涩,喉间哽塞。喉结滚动间忽俯身将她紧拥入怀,臂间收力,唇贴耳畔似欲言语,终未成声。
兰浓浓觉耳际酥痒,轻动了下,反引得他拥得更紧。她已恢复些许气力,便以指轻戳他腰际,笑嗔:“痒呀。”
又问他,“怎么了?可是陛下又责罚于你?”
这般轻柔问话本是覃景尧心头至爱,此刻听来却如千钧重负,令他难以承受。
良久,他平复气息,在她耳垂落下一吻,抬首对她弯眸浅笑:“我不是与浓浓说了?有我在,你便万事无须忧心。”
兰浓浓亦莞尔,鼻尖轻蹭他的。她未问昏厥后诸事,他亦未主动提及。白日宫中与天子争锋的凶险紧迫,竟如雁过无痕般,轻飘飘揭过。
二人在温暖馨香的床榻间相偎良久,他方低声道:“浓浓若嫌设宴繁琐,不办便是。日后你想作什么便作什么,再无人可指摘分毫。”
兰浓浓胸口微震似是轻笑,仍阖目轻应:“嗯。”
“若制香的兴致未消,这几日先吩咐下人预备。待你大好,我从南方寻的花也该到了,届时浓浓再亲手调香。”
“好。”
“妙峰山上我已遣人修葺。过些时日你身子无恙,可亲往察看。若有不满之处,回来告知我可好?”
“好。”
“莫畴说你过敏体质已有头绪。待敏症祛除,我教浓浓骑马。城西有处猎场,,届时你我便可并辔驰骋,同沐风月。”
“还有四十二日便是浓浓生辰。浓浓可有什么心愿?自今年起,往后岁岁年年,我都为浓浓庆贺生辰。”
“浓浓可还有何心愿?都说与我听可好?”
覃景尧胸中如灼烈火,这火似囚笼灼烧五脏。唯有与她言语,为她行事时,方能得一丝凉风细雨。纵是短暂清凉,亦令他甘之如饴。
她须在他身边经历此劫,若独留府中,府卫绝难阻拦宫中使臣。唯在他身侧,方是最安。
他不悔。然见她受惊昏厥,心似被生生剜去,痛至窒息,头中轰鸣力竭,失态多次方将她抱起。
离宫后的每一步,皆如蹚行泥沼。
覃景尧亟欲再为她做些什么,再说些什么。然怀中人气息已匀长平稳。
她未质问,他亦免于再度相欺。可五脏六腑燎原之火,终烧作灰烬,只余无尽难言的心慌。
第79章 第 79 章 送归,将行
月末时, 京城已鲜少见雪。寄宿在栖霞寺的师傅们于五日前被迎回庵中。
兰浓浓本欲亲往迎接,然自入宫之后身子愈虚,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虽未亲至, 却早乘马车往庵中查验。月台上那晚焚痕已无迹可寻,纵是她这知情人细观, 亦看不出半分端倪。
幸而姑姑们知她元日出走寒气加重, 闻她体弱不便冒寒出行,未多深究,只托碧玉捎来衣衫与平安袋, 嘱咐勿要忧思, 她们一切安好云云。
宫中虽燃地笼,然砖石终是温凉。她的寒气已侵骨髓, 经不起那般折腾。纵被精心照料, 亦仅能下地行走, 不足百步便难支撑。
经这些日将养略有好转, 仍不堪劳累。庵外石阶亦需随车带来的轿椅抬她上去。
与姑姑们相见后, 兰浓浓未如常入佛殿参拜,亦未听劝去旧居暂歇。便是前番来查验时,也只止步月台周遭, 若非姑姑们在此, 她已半步不愿再踏此庵中。
“怎消瘦至此?手还是这般冰凉?”
“听香客言, 前阵子太医院众医往尚书令府, 说是为其夫人诊病。究竟是何情形?”
因庵中此前闭门,重开后未广为人知, 连日尚无香客上门。故此刻众人皆在,见她愈发清瘦的病容与弱不禁风之态,无不忧心忡忡。
兰浓浓倚在云安姑姑肩头, 沐着冬日暖阳,笑靥浅淡,语声慵懒:“姑姑们也知,这才多久?纵是神医再世,亦无这般速效之理。凡事总需循序渐进。不过是他与姑姑们一般心切,方请了太医会诊。”
“倒是我见姑姑们似也清减了些,可是因何事劳神?”
几人见她言语从容,神态宁和,整个人慵懒似猫,不见愁容,遂渐放下心来,只道是无事,许是她关切则乱。
然怎会无事呢?
虽已归来,殿宇俱全,庵院开阔,经卷如海,且落在浓浓名下,终究仍是权势者翻手可覆之地,与换处寄人篱下无异。
不过是众人心境豁达,不思空耗,方从容处之。
从前兰浓浓总有说不完的话,众人聚一堂中从无冷场。而今不知是倦怠还是病体之故,她言谈渐稀。
众人又叙说片刻,渐渐静默下来。
幸而几人近日修行皆有进益,纵心绪翻涌,面上仍是从容淡静,场面倒不显窘迫。
又过须臾,兰浓浓忽似想起什么,开口道:“姑姑们觉得,在此庵好,还是在玉青好?”
她说话时仍倚着云安,目光却流转于众人面容。云亭性子相对开朗,便含笑应道:“我等皆是修行之人。身外之地,并无不同。”
清风庵主亦缓声道:“万事万物自有其理。在玉青有玉青之得,在此处又是另一番修行。”
几人闻之皆似有所悟,纷纷颔首称是,口诵佛偈。
兰浓浓听罢浅笑。她自然未能从众人面上窥见什么,但只看自己言毕,静默片刻方有人接话,便已足够明了。
她如今身子倦怠,晨间总要至辰时方起。待用膳更衣至此,已近午时。有府中下人随侍,自不需庵中人着手备膳。
众人略叙片刻便被请去用膳。席间兰浓浓特意多用些,将众人布来的菜肴汤羹尽数用完。
膳毕,众人见她面露疲色,加之仍在服药,便催她回府歇息。兰浓浓未推辞,与几位姑姑一一相拥,方笑盈盈挥手作别。
自此之后,兰浓浓许久未再至庵中,只不时托人送信赠物。直至开春,碧玉送讯至庵内,言道若师傅们情愿,随时可返玉青,或留京中皆可,全凭众人心意。
事到如今,有些事,有些话,已无须明言,各自心照。她们的存在,早已成为那人制约浓浓的软肋。既无法相助,便不当为其拖累。
虽终究未能挣脱樊笼,然正如浓浓曾言,既已奋力争取过,余生便无“未曾尝试”之憾。
虽有挫折,然一言一行皆是修行。惟愿浓浓亦能大彻大悟,心神永守,余生无苦。
意返玉青的信笺传至手中,兰浓浓淡静的心湖骤起波澜,泪流满面。
二月二十五,是兰浓浓的生辰。
这一日,覃景尧特意告假一日,专心陪她。奇珍异宝、价值连城的礼物如流水般呈到她面前,又许她诸愿皆可,无有不应,却皆未能换得她一笑。
直至他取出那枚连心玉佩,每一道刻痕都是在她安睡后,于灯下凝神雕就。当温润玉饰轻放至她掌心,她垂眸静望,终于展颜,眸中漾开盈盈笑意。
他亦顺势向她讨了个待明年为他庆贺生辰的承诺来-
承平三十五年三月三,春风拂柳,宜出行。
妙峰山清云庵下停着三驾马车,每辆皆较寻常更为轩敞。
众人来时未及收拾多少细软,来人亦言一应俱备,故只带了换洗衣物与木鱼经卷。依她们本意,两驾马车便足,一乘人及行李,一载这些时日抄录的经文。
前一日,兰浓浓已遣人送信,道车马护卫皆已安排妥当,请姑姑们不必另赁。众人未去看,亦未问多出的那驾车中所载何物,只一一上前对气色明显较上次见时红润的女子细细叮嘱。
万事宽心,随遇而安,好生调养。虽两地相隔,勿忘传信云云。
兰浓浓重重点首。她来时纵做足准备,然见姑姑们待己如初,毫无怪罪,心中愧疚如潮涌至,几欲将她淹没。
覃景尧随她同来为众人送行。他亦如众人初识时那般清贵文雅,举止得体,恍若从不曾行迁怒囚禁之举。
“此去千里,诸事皆可吩咐将亭。浓浓由我照料,此后余生必当平安喜乐。望诸位师傅一路顺风。”
将亭随即上前拱手。此行虽只担护送之责,但皆是夫人视若至亲的长辈。她们的安危关乎夫人心安,即系大人所虑。故看似简单,实则任重,方遣他亲率护卫。
众人亦若无事般念了声佛偈道谢,回礼后依次登车。
兰浓浓始终未曾开口,连践行宴也未敢与姑姑们同聚。然而,当姑姑们掀帘望来时,眼中尽是如出一辙的温柔,她便知道,她们是懂她的。
她们明白,一旦开口,她必将泣不成声。她们也在告诉她,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愧疚与别意,她们都懂,且从不责怪。
马车载着姑姑们远去,也似带走了兰浓浓半副神魂。她再站不住,脱力倒进他怀中。心头如坠巨石,闷得她喘不过气。喉间轻颤,却终究没有哭出来,只是闭目长叹。
覃景尧将她横抱而起,稳步登车,低头柔声宽慰:“浓浓放心,有将亭与府卫护送,姑姑们一路必能平安抵达。你若思念,常写信去便是,切莫如此忧伤损神。”
他抱她入座,轻轻调整姿势,让她偎在自己颈间,唇轻贴她额际,低声道:“浓浓不难过。今日天光晴好,难得你愿出门,可有想去之处?我们便趁此机会,好好散心可好?”
兰浓浓睁开眼,抬手攥住他的衣襟,借力般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她思索片刻,轻声道:“那便去个人少,阳光正好的湖边踏青罢。”
她既有此雅兴,覃景尧自然无有不从,当即吩咐车夫转道去往无名湖畔-
“这里原是京中一三品大员的私庄,”
他揽着她缓步走在离湖数丈远的草茵上,低声解释,“原主人曾斥巨资将整片青湖围入园中,后因贪墨被查办,这山庄便充公闲置,鲜为人知。”
春光明媚,和风拂面,本是沁人心脾的惬意。可对兰浓浓而言,湖边的风仍带着几分寒凉。覃景尧细心为她系好披风,戴上兜帽,方才将她抱下车。
兰浓浓举目望去,满目翠色扑面而来。茵茵草坡起伏绵延,竟有几分似高尔夫球场般开阔整齐。她不由暗忖,不知那原主人是贪了多少,才得以将这片天然湖泊据为私有,建起这般规模的庄园。
不远处有座无顶凉亭,亭中正对湖面的方向摆着一张宽大的紫檀官帽椅。单单望着,便能想见坐在这居高临下的椅上,俯瞰整片湖光山色时,胸中该是何等豪情激荡。
兰浓浓被他抱在腿上,坐于这张宽大的官帽椅中。她掀下兜帽,任天光洒落周身。居高临下之际,但见天地浩渺,一股万物皆在脚下的傲然之感油然而生。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胸中积郁竟扫空大半。
“这官员如此豪奢,难怪因贪污被查。”她轻声叹道,“你说,修建这样一座山庄,得要多少银子?”
覃景尧垂眸一笑,傻浓浓,区区一座山庄在京中高门眼中算得了什么?莫说权贵,便是地方富商,名下别院规模也未必逊色,只不过不敢僭越规制罢了。
对真正显赫之家而言,店铺庄园不过浮财,真正的根基,在于权力、田地、人脉、矿山,以及其中源源不断的矿产。
他低头轻语,“ 浓浓若想建座庄子,莫说为夫,便是你名下也有山产,任你挑选喜欢便是。即便没有天然湖泊,亦可人工开凿。这点心愿,为夫自当为你实现。”
兰浓浓心头一动,仰头眯眼看他,日光在她睫间跳跃:“你既与覃氏断了亲缘,无家族可倚仗,怎会名下有如此多家业?总不会全是陛下与皇后所赐?莫非你这十余年为官,也收了不少孝敬?”
“哈哈哈。”
覃景尧倏尔朗声大笑,仿佛听了极有趣的笑话,直至见她抿唇沉脸,才勉强收声,嗓音里仍带着未尽的笑意。
“好浓浓,若为夫当真受贿,怎忍心拉你入这泥潭,终日担惊受怕?”
见她明眸一瞪欲怒,他忙讨饶地握紧她的手,“莫恼,为夫这便为你一一解惑。”
他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唇角微扬,眸色深邃,语气却格外认真:“我虽不与覃府走动,却未真正断亲。逢年过节,管家仍依旧例往族中送礼。名下这些产业,有帝后所赐,有族中所分,有母族继承,亦有朋友,手下投献。”
他轻握她的手至唇边,低笑:“浓浓需知,钱能生钱的道理。”
兰浓浓指尖被他气息拂得发痒,轻蹙眉头却未抽回,反倒愈发好奇:“听闻你母族郭家盛产玉石,可是真有矿藏?那你名下也有矿吗?”
见她这般追问,覃景尧不由失笑。二人既是至亲夫妻,她往日对他产业的盘查原不过是虚晃一枪,连派人讲解都只当耳旁风。如今既真心想问,他自不会隐瞒。
见他颔首,兰浓浓恍惚片刻,方轻声惊叹:“有矿了不起啊”
说着便靠回他怀中,不再言语。
覃景尧被她那酸溜溜的语气逗笑,见她忽然兴致不高,只当是心里吃味,便与她十指交握,柔声哄道:“我已派人去寻新矿脉,就记在你名下。让我们浓浓也当个了不起的矿主人,可好?”
兰浓浓似已耗尽精神,只低低应了一声。许是这开阔景致令人心静,又或是暖阳照得人慵懒,她闭着眼,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日头仍明晃晃挂着。
一旁平整的草地上已铺好地毯,设妥食案,摆满了精致肴馔。兰浓浓没问他如何在这荒废山庄中变出这些,无非是随行带着或差人送来。
饭后,兰浓浓又觉倦意袭来,眼皮沉得睁不开,整个人软软偎在他怀中,自是再提不起踏青游玩的兴致-
四月春深,万物争发,百花竞放。
兰浓浓却终日懒懒不愿出门。名下产业皆有能人打理,府中事务也有管家与婢女分担,她每日只需听听回禀,拿些主意便好。
闲余时光一多,便又重拾提纯之事。初时撷取鲜花、试炼奇石,而后遍试枝叶沙土、水草珊瑚,兴之所至,更投以府藏药材一一煎煮。
覃景尧难得见她对何事兴致勃勃,自不阻拦,只再三叮嘱她勿要亲手操作,更严令婢女务必以夫人安危为重,绝不可劳累伤神。
于是,尚书令府中依旧终日飘着袅袅烟气,从最初的馥郁芬芳,到枝叶的清涩,再转为近来这股干冽药味。
这日兰浓浓坐在蒸馏房外,因久病服药,对药气格外敏感。她忽觉不对,急命碧玉入内熄火,将人全部唤出,紧闭门窗。待那浓缩的药香大半被封存,又起身带众人退至湖边,深深呼吸清润水气,那阵隐约的眩晕才彻底消散。
虽已服药调养三月,她仍觉周身乏力,锻体之事自然无从谈起。府中皆知夫人体弱,凡她常经之处,皆设了坐榻桌椅,容她随时歇息。
兰浓浓在桥边的躺椅上坐下,翻着一本写满自创符号的蒸馏记录,核对方才蒸制的药材与火候比例。她偏头对碧玉吩咐:“方才那药味太刺鼻,这几日别让人进去了。等三五日后气味散了,再将之清理出来掩埋。记得照例装一瓶留着,也算没白忙一场。”
碧玉应声退下,低声嘱咐了其他婢女,又静默地回到一旁侍立。
兰浓浓执笔在药材名旁批下“味刺鼻,弃用”几字,也未合上记录本,随手搁在小几上。
她躺在摇椅上闭目轻晃,忽然开口:“鲜花、叶子、水草、药材都试过了,你们说,还有什么能拿来玩儿的?”
她像是自问,又忽地生出兴致,起身对碧玉道:“叫人去买座炼丹炉来,再寻些炼丹的典籍。我也试试能不能炼出丹来。”
碧玉与青萝对视一眼,皆面露迟疑。在她们看来,蒸制食物、汤药、香膏本是寻常,即便夫人别出心裁地在器皿中添些石头、红泥一同煮水,也不过是图个趣儿,众人也乐得陪着嬉玩。
可炼丹非同小可,她们虽为奴婢,也听闻过炼丹术士炸炉之事,轻则毁容,重则殒命。以大人对夫人万般珍重的态度,是断不会容这等危险之物近她身的。
然夫人如今威势日重,便是大人当面亦是说一不二。二人心中虽惴惴,面上却不露分毫,当即吩咐人去采办,同时另遣人速去报大人-
近两年因天子服丹,京中术士与丹炉铺子明显多了起来。炼丹的典籍与方子比丹炉先送至府中,兰浓浓刚用完午膳,正倚在软榻上翻看丹方,丹炉方送到。
她只支着额从窗口瞥了一眼,命人暂且收好,又低头继续研读。
覃景尧下值回府,刚踏入寝院,便见廊下立着那尊丹炉。他脚步微滞,随即如常掠过。直至见了她,才含笑问道:“浓浓不是信佛?怎又研习起道家的丹术了?”
兰浓浓午后小憩方醒,精神尚可,闻声抬眸瞥他一眼,轻哼道:“技多不压身。横竖无事,寻些趣事做罢了,难不成真要我成了个废人?”
她语声轻淡,目光仍落在书页上,覃景尧听在耳中却如被长针刺心,骤然剧痛。
他走近将她揽入怀中,她亦乖顺地调整姿势,倚着他继续看书。他俯首埋入她颈窝,依这时节,常人体肤本该是温热的,可他唇鼻所触的肌肤虽细腻如玉,却透着一股冻人幽凉。
“痒”
兰浓浓被他气息拂得轻颤,侧身欲躲,用额角抵了抵他。
覃景尧顺着她的力道抬头,静默凝视她片刻,忽伸手抽走她掌中书卷信手一抛,掌心托住她后颈,再度俯身,将她未尽的轻呼与嗔怪尽数封缄于唇间。
她唇瓣柔软,舌尖温甜。如今她也渐学会随他起舞,吮动回应,
人的唇舌本该是温热的,可她却连口中都
透着微凉。覃景尧收拢双臂,将她更深地
按入怀中,辗转渡送着气息,仿佛要以这
般方式驱尽她骨子里的寒意。
不知何时,屋中侍从已悄然退去,院外亦
归于静谧。兰浓浓被他抱坐怀中,双臂环
着他脖颈,脸颊埋在他肩窝。腰肢被他掌
心紧扣,紧贴着他,身躯微动
她指尖自他后领熟练地探入,掌心贴上温
热的肌肤,暖意便如泉涌般被汲取而来。
盘桓体内的寒意,在一下下中,恍若真被逐出体外。
炽热蔓延,舒爽得令她忍不住低低呜咽。
她贪恋这般的温暖,不自觉地绷紧,
随之而来的酸软与挞伐却愈发汹涌。双臂
倏然失力,掌心脱离那处热源,凉意重回
的刹那,她禁不住颤抖瑟缩。
失重感骤然袭来,她慌忙再度攀紧他。帷帐垂落,倒入锦褥的瞬间,已凌乱的衣裙尽数散开。未及感受寒凉,已被灼热的唇舌捕捉。
身躯舒展之际,热意随着骤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自天光西斜至夜幕初临,兰浓浓始终沉溺于这令她身心俱融的暖潮之中。
渐歇时,她周身几乎未见汗意,全不似覃景尧那般汗湿淋漓。唯有淡红的双颊,微促的喘息与未褪的滟色,昭示着方才那一场何等炽烈的缠绵。
覃景尧拥着她浸在温泉池中,缓缓调息,手掌不时掬水,淋在她未没入水面的肩头。嗓音低哑地叮嘱:“丹术可作消遣,但万不可入口,嗯?”
兰浓浓浑身慵软,连开口都觉费力,却禁不住他执意要个回应,只得自鼻间轻轻逸出一声低吟。随即又忍不住向水下沉去,直至水压闷得心口发胀,才重新浮起。
约莫半刻后,二人自池中起身。虽即刻披上衣袍,骤然变化的温差仍让兰浓浓冷得蹙起眉头,身子不自觉偎进他怀中。直至被安顿在床榻间,覆上锦被,她方缓缓舒展眉目,懒懒一叹,面上犹带对那池暖泉的眷恋,若是可以,她真想永远泡在那暖融汤泉里。
覃景尧见她这般情态,不由轻笑,屈指刮过她鼻尖:“温泉虽好,亦不可日日贪享。浓浓再忍耐些时日,待寒病夏治之期,让莫畴为你调整药方,定能早日祛除病根,嗯?”
兰浓浓抿唇浅笑,应好。方才出浴,不可再受风寒,晚膳便设了食案在榻边。简单用过几样小食后,她便沉沉睡去——
光阴在兰浓浓兴之所至的实验中悄然飞逝。存放她成果的屋内,明璃瓶、瓷瓶、玉瓶渐次排满,盛放各色液体或固体,几乎占满整面木架。
覃景尧时常前来察看,虽不明其用,却每样皆遣人暗中试用,所幸她操作时皆有仆从紧盯,倒无秘方外泄之虞。若发现有害之物,便悄然置换为形貌相同却无害的制品。
兰浓浓似乎只享受制作过程,成品陈列后便不再触碰。此间,明璃坊的东家又数次来访,将她所需器皿烧制得毫厘不差。
自高纯度纯色玻璃成功烧制后,明璃坊的匠人们触类旁通,又陆续研制出多种单色净璃。
第一批成品照例先送至尚书令府,那流光溢彩的模样实令兰浓浓爱不释手。她当即绘就数幅花样,定下颜色尺寸,请匠人烧制后分送付府母女与仁王府宝珍郡主,及文娘姐姐处。
经碧玉提醒,宫中亲长亦不可疏忽,她这才惊觉遗漏,忙潜心设计了两款典雅图样,经覃景尧过目无误后,方交予工匠制作。
待成品送来,她顺理成章地托他代为进献。从他那日带回的丰厚赏赐看来,帝后应是满意的。至于这份满意是源于器物本身,还是源于外甥的孝心,她便不甚在意了。
六月里,莫畴调整了药方,内服外熏双管齐下,她身子果然轻快不少。但人似生了懒骨,仍不愿多动。邀约一概婉拒,好在碧玉她们常将新鲜事说与她听,不出门也知天下事。
然这般的平静,却在六月中旬被骤然打破。
覃景尧下朝回府,与她提及一事。兰浓浓听罢怔住,眸中掠过一丝茫然,随即泛起隐隐的不安。她眨了眨眼,轻声问道:“你要去多久?”
覃景尧眼底的深沉渐渐化开,缓声道:“此行路遥,快则半年,慢则一年方归。浓浓可愿随我同去?”
第80章 第 80 章 晕船,病倒
兰浓浓诧异地睁大双眼, 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你奉旨出京公干,我也可以随行?这,合乎规矩吗?若被御史参奏该如何是好?”
“哈哈哈。”
覃景尧朗声大笑, 忽将她揽至膝头,身子向后靠入软枕, 微仰首凝视着她。屈指轻刮了下她的鼻尖, 手掌仍护在她腰后,语中犹带笑意:“傻浓浓,我既开口问你, 自有把握保万事无虞。况且, ”
似觉她的担忧格外可人,他眼底笑意更深, “官员公干, 若非机密要务, 皆可携眷同行。御史们, 还不至于在这等小事上作文章。”
兰浓浓闻言松了口气, 身子渐渐放松,眼眸倏然亮起,唇角扬起明媚的弧度:“那我要去!自打进京, 我便再未出过远门。难得你外出公干, 正好带我一同游历晟朝的大好河山!”
她眼波流转间满是雀跃, 又急切追问:“我们何时启程?
“下月出发。”
覃景尧被她的欢欣感染, 眉眼俱是暖意,“先循运河南下, 约九月初抵岸。回程改走陆路,径直返京。”
然而兰浓浓听罢,笑容却渐渐敛起, 眉尖轻蹙,纤肩微垮,方才的鲜活神采霎时萎顿。不待他问,她便低声吐露忧虑:“七月启程,半年后正值严冬。我尚在服药调养,以这般身子,可能耐得住冬日奔波?况且,我从未乘过这里的舟船,也不知会否晕船”
声音愈低,满是踌躇,却亦可见她真是闷得久了。明知身体未必吃得消,却仍舍不得说出“不去”二字。
这些顾虑,覃景尧早已筹谋周全。以她如今的状况,无论长途跋涉还是寒冬行路,的确皆难承受。但要他与她分离,独留她在京,绝无可能。
至于方才那句“想不想去”,她的答案,从来不会改变既定的结局。
覃景尧直起身,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含笑问道:“便这般想去?”
兰浓浓睨他一眼,略带恼意:“分明是你想让我同去,我正认真思量此事,你倒打趣起我来。既如此,不去也罢,我还不愿受那舟车劳顿之苦呢。”
说着便推开他要起身。
覃景尧岂舍得让她气恼伤神,忙抬腿轻拦,长臂一揽将人拥回怀中,温声软语地哄道:“夫人莫气,都是为夫失言。实是我片刻不愿与浓浓分开,只盼能与你形影相随。”
他执起她的手,细细分说,“车马舟船皆按府中规制备置,莫畴亦会随行,此行定让夫人旅途如居家般安适。还望夫人宽宏,饶我这一回可好?”
兰浓浓斜眸瞥他,终是抿唇一笑:“念你认错诚恳,这回便不计较了。”
话音未落,面上那点愠色已消散无踪,转而兴致盎然地问起途经之地的风土人情、物产气候,又与他商议该带何物、同行人数、府中随行仆从,还要与宝珍郡主、付夫人等友人小聚话别,念叨着要带什么礼物回来
她神采飞扬地说着,眉眼间流转的光彩看得人心头发软,只觉万事皆可依从,犹恐给得不够——
一个月转瞬即逝。车马食宿皆无需兰浓浓操心,她只吩咐仆从收拾好随身用物,静心调养身子。临行前,本需夫妻一同入宫领受帝后赐宴,覃景尧也体贴地替她挡了这番劳累。
此行虽为代天子巡视,却并非急务。随行除府卫外,更有数百卫士。
覃景尧唯恐她旅途不便,单是日常用度便备下三辆马车。兰浓浓又添了些把玩之物与书籍,多是明璃与瓷器,竟也独占一车。连同主仆乘坐的车辆,家眷车队便有十辆之众。待汇入钦差仪仗,更是浩浩荡荡出了京城。
才离城不久,覃景尧便弃马登车,来到她身边-
天子本欲令太子同行巡视。虽非实绩,亦可为将来添上一笔资历,更暗含制衡权臣之意。然而这念头刚向郭皇后提起,便被她以“太子年幼,恐难耐长途跋涉”为由劝止。
年过五旬的天子,近一年多来服食丹药后虽精神矍铄,形貌却加速苍老。因其正沉迷此道,即便亲近如皇后也不敢妄加劝谏。
人到暮年最惧生死,纵是帝王亦未能超脱。若被曲解为诅咒圣寿,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早年郭家为避外戚之嫌,自请弃官从商,举族迁离故土。天子对此深为嘉许,又因顾念皇后情谊,对郭家生意多有关照,方使日渐兴盛。
如今朝中除辜砚外,已无郭氏子弟为官。而仅辜砚一人便足以安定朝堂,凝聚群臣。
此番辜砚离京巡视,若太子随行,途中若有闪失尚可照顾。但若此时天子稍有差池,单凭郭皇后一人,势必独木难支。故而无论如何,辜砚与太子必要留一人在京坐镇。
天子虽未察觉皇后深意,却也明白太子乃国朝根本,不容有失。自己虽因丹药之效精神矍铄,终究年事已高。即便再有皇子降世,也已无力悉心栽培。最终,巡视之责便全权交由覃景尧代行。
此行规制仅次天子,三层官船巍然江面。马车径直驶上甲板,兰浓浓至此方得下车。
从城门到渡口五十里路,兰浓浓久未经历这般颠簸,加之登船后身体一时无法适应,双足落地的瞬间,膝弯一软,整个人便瘫软下去。
覃景尧见她脸色煞白,唇瓣紧抿,眉心拧出一道深痕,难受得连指尖都在发颤,心口似被狠狠揪紧。顾不得前来请令的官员,厉声唤莫畴速来,抱着人疾步登上二楼卧房。
“——我不去了”
兰浓浓声音细若游丝,“船还未开放我下去我难受——”
眩晕与恶心阵阵袭来,她张口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只余喉间不住痉挛。泪水无声滑落,浸湿了他胸前衣襟。
恰在此时,楼船轻轻一晃。这微末动静于她却不啻惊涛骇浪,耳中嗡鸣骤起,五脏六腑都似错了位。待那阵天旋地转稍缓,更猛烈的痛苦席卷而来,绞得她心口骤停。
“求你了”
她紧闭双眼,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细微震动都会加剧颅中痛楚,“再待下去我会死的”
气若游丝的哀求落在耳中,字字如刀。覃景尧收紧双臂,将人护在怀中,连指尖都因用力而泛白,却不敢轻动她分毫。
他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空有权势,却不能让风浪止息,更不能替她承受分毫苦楚。
然船虽未启,他却绝不能送她下船!
且不说代天子送行的使臣正在岸上观礼,单是将她独留京城一事,便绝无可能!
既然她乘不得船,那便改水路为陆路。至于延误之责,他自会向天子请罪。
“我知浓浓难受,”
他将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生怕惊扰了她,“且再忍耐片刻,莫畴马上就到。待他为你稍缓症状,我们一到瀛州渡口便立时下船改乘马车,往后再不乘船,可好?”
兰浓浓正竭力抵抗着翻江倒海的不适,未能听出他话中的深意。
此刻二人皆未曾料到,这番话竟一语成谶,她此生再未乘船,非是不愿,而是再不能了——
莫畴收针后,对榻边始终守着的男子低声道:“禀大人,夫人体弱,船身晃动对常人不过一分,于夫人却是五分煎熬。施针昏睡仅能暂缓,终非长久之计。且以夫人现状,恐难进汤药,即便进食亦属不易。小人斗胆建言,若为夫人安康计,当趁此刻尚在港内,速送夫人回岸。”
身为医者,莫畴本不赞同夫人此次远行。她寒症未愈又添新寒,心气郁结更损元气,本该静养之时却偏要入宫受封。那册封仪程便是康健之躯亦得吃不消,何况她已是强弩之末?
果不其然,此番不仅元气大损,更落下腿疾,多日不得行走,前段时日的调养尽付东流。
若将人身比作瓮,元气便是瓮中之水。夫人这尊瓮,自初染寒症时便生裂纹,虽经调养稍得修补,然再次受寒竟将修补之处尽数震裂。
寒邪更如水蛭附骨,不断侵蚀瓮壁,令裂痕愈深愈广。至此境地,纵使勉强修补,亦不过粉饰表面,内里早已千疮百孔,不堪一击。
而那场入宫受封,又让这尊瓮承受了本不该有的重压,旧痕未愈又添新裂。一而再,再而三的损耗,使得瓮身布满纵横交错的裂痕。如今即便勉强修补,也已如同漏气的囊袋,再珍贵的药材灌入,都会从无数缝隙中悄然流散,元气终究难以存留。
而今这舟车劳顿,更似将布满裂痕的瓮置于颠簸之中,令原本缓缓流失的生机,加速倾泻。
即便改乘马车,颠簸虽较行船稍缓,却仍会加剧身体损耗。夫人年纪尚轻,内里却已衰败至此。纵使今后精心将养,待到寒冬时节,也再禁不得半分寒意。
往后余生,怕都离不开那座琉璃暖府了。
而人之体温,本随所处环境而渐趋适应。正如北地百姓耐得严寒却畏酷暑,西陲居民顶得住烈日却受不得阴冷。而夫人久居这温香暖玉之境,身躯早已习惯了特定温度,再难适应外界变化。纵使地笼暖炉环绕,终究不是她所习惯的暖意,身子依然承受不住。
历经这许多磨难,夫人的身子已承受不住长久劳累。纵有养身功法,她的心力也已不足以支撑锻炼。如此循环往复,体质只会日渐衰颓。
先前为长远计,莫畴曾提议将暖罩内温度逐步调低,直至最终撤去。然当时大人未允。而今,这暖罩却是断不能撤的了。非但如此,不出十年,每到寒冬时节,夫人怕是再难下地行走。
此次出行前,大人命他随行护卫夫人安康时,莫畴便已据实相告。他原以为以大人对夫人的爱重,必会放弃这有损夫人身体的打算。却不料,大人竟执意如此。
如今这般结果,早在他预料之中。只是不知,此刻亲眼见夫人痛楚难当的模样,大人可愿回心转意?
“无论你用何方法,这两日内必要保夫人安然无虞。”
覃景尧垂眸睨来,话音放得极轻,似是怕惊扰榻上浅眠的人。可字里行间透出的冷硬,却让莫畴心头一震。
“大人——”
莫畴还欲再劝,覃景尧却已转眸望向榻上连沉睡都紧蹙眉心的女子,目光顷刻化作春水。出口的言语却依然不容置喙:“不必多言。去配些安神香,再亲至到膳房盯着,备些温养流食。待两日后抵渤州,便改走陆路。届时在岸上休整一日,你须拟好固本培元的方子。”
他略顿了瞬,声线复归平稳:“出去时告知同泽,即刻启程。”
莫畴默立片刻,似是被他这反复无常的决断所慑,又似在为这强人所难的要求暗自焦灼。最终敛目躬身,未再争辩,低声应是——
兰浓浓原本六分的晕眩,在连日昏睡中已化作十分实症。她只觉自己始终漂浮在水上,头晕胸闷,可每当不适感将要明晰时,便又陷入混沌。长久的意识昏沉让她的身子如浸了水的棉絮,沉重得提不起分毫,连感受痛苦的力气都已消散。
即便下了船,那股晃动感仍如影随形。她勉强掀开眼帘,视野里万物重叠,唇舌麻木得连吞咽都无法自主。颅中似有绳索不停拉扯,随着神志渐醒,排山倒海的不适汹涌袭来。
胃腹猛然痉挛,下一瞬便被人扶着侧身吐了出来。
这两日昏沉中喂下的羹汤早已吸收殆尽,此刻只能呕出些酸水。可胃腹仍在剧烈翻腾,干呕的痛苦更胜实质。
待漱口净面后,她费力抬眸望见他的面容,一时恨意涌上心头,颤巍巍抬手便挥了过去。
然而她浑身无力,终究未能如愿发泄。覃景尧却洞察她的意图,更深知她此番受苦皆因自己而起,便先一步托住她颓然垂落的手,引向自己脸颊,眸中心疼之色漫溢而出。
他声音柔得似春水,“都是我的不是,让浓浓受这般折磨,你如何生气都是应当。只眼下你身子虚弱,且先记着,待你好起来,我便任你打骂责罚可好?”
兰浓浓喉间哽咽得说不出话,连喘息都带着颤音。她猛地合上双眼,将满眶泪水锁在睫底,整个人脱力地跌进他怀里,泣声道:“就是你的错——都怪你,我那时要下船,你偏不肯——,叫我受这等折磨,”
她喘息着,声音支离破碎,“你莫不是,非要我死了才甘心——”
“莫要说那个字!”
覃景尧眸色骤然一沉,当即握住她的手轻触床榻木格,虔诚低语:“上天勿怪,方才所言皆非吾妻本心,作不得真。”
随即他将人稳稳拥入怀中,动作轻柔得连一丝颠簸都不愿让她感知。指腹拭去她颊边泪痕,却连轻拍后背安抚都不敢,生怕细微震动都会加剧她的不适。
“我宁愿折寿十年,只求浓浓此刻舒坦半分,又怎会舍得让你受苦?”
他声音低沉而紧绷,既疼惜更自责,“千错万错终是我的过错。我向浓浓保证,往后路途绝不再让你受半分颠簸之苦。”
他轻轻托住她的后颈,俯身吻去她眼睫上未干的泪痕,低声问道:“现在可有胃口吃点东西?”
兰浓浓此时已舒缓些许,亦感到胃里空空,酸涩难耐,只是仍不敢随意晃动,便微微动了动手指。
覃景尧见状心下一松,立即吩咐侍从传膳,眉宇间的凝重也随之化开。
既已醒来,兰浓浓便不愿再再依赖药物。若要尽快调理好身子,需得寻一处清静、空气清新、不令人感到压抑的住所。他们暂居的渤州别院坐落山水之间,园中百花争艳,四周空旷幽静,空气怡人,正是莫畴所说的绝佳休养之地。
覃景尧毕竟身负皇命,无法久伴。亲手喂她用了些膳食,待她晕眩稍缓,便依从她的心意,命人将软榻移至廊下。
将她稳稳抱起安顿在榻上,仔细掖好被角,又喂了半盏清茶。临行前在她唇间落下轻吻,温声交代去向,再三嘱咐莫畴与侍从悉心照料,这才带着随从离去-
巳时下船,至申末时分,兰浓浓方算缓过劲来。只是昏睡的后遗症未消,仍无法下地走动,但已能靠坐起身。使人备了些饭食,略进几口,待到夜幕低垂时,才终于能勉强站立。
覃景尧陪她用过晚膳,在院中缓行片刻便早早安歇。
经一夜好眠,翌日醒来,她气色已明显好转。
马车窗棂支起,垂着一层薄纱帘。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车速虽不慢,车内却几乎感觉不到颠簸。许是前两日在船上未能好好进食,如今精神恢复,便胃口大开。
她如今身体正虚,需少食多餐,不必拘于定时用膳,但觉饿了便可进食。
纱帘被疾风带得轻扬,案几碗中的汤羹却未洒分毫。
七月流火,本该酷热难当,她却倚在窗边,任暖阳和风拂面,只觉通体舒泰。眉眼间的倦色渐渐化开,唇角微扬漾开浅浅笑意,再无昨日的痛苦萎靡之态。
覃景尧见她神情舒展,一直紧揪的心终于放松下来。待她用完汤羹,他展开舆图指给她看,温声解释道:“再行五十里便是交州,我们今晚就在那里歇息,明日继续赶路。照眼下车速,约莫三日便能抵达雾隐城。那里夜景极美,浓浓若有兴致,我们不妨停留一晚”
“可你此番公务在身,已因我之故改走陆路,比原定的水路慢了不少。若再停留,岂不更耽误行程?”
兰浓浓目光从舆图移向他,声音轻柔,“还是继续赶路吧。等日后你卸了公务,我们再专程去游玩也不迟。”
她语气体贴,处处为他考量。
“呵,”
覃景尧心尖发软,温声笑道:“怪我未曾说清,倒让浓浓为我挂心公务。”见她眉宇间倦意浮现,便将人轻轻揽入怀中,一手轻抚她后背,“同泽留在船上持令牌代我行事,诸事皆已安排妥当。我们并未耽误正事,若有要紧公务,我定会先知会浓浓。”
兰浓浓轻轻颔首,似是终于安心,这才合上双眼,任倦意流露。
夏阳暖照,和风拂面,耳畔絮语轻柔,这一切仿佛化作安神的曲调。令她身心渐弛,唇边噙着浅淡笑意,呼吸渐趋平稳,已安然入梦。
覃景尧凝望着她恬静的睡颜,指腹轻柔地抚过她的脸颊。待她呼吸渐沉,方展臂探出车窗打了个手势,马车旋即提速疾驰。
他虽对她言道行程无碍,实则岂会毫无影响?若真如此,当初直接选择陆路岂不更好,也免她遭受这番折磨。
此番代天子巡视渠工,既要查验进度,更要暗察地方官员是否如奏报所言全力配合。有无阳奉阴违、偷工减料,甚或欺压百姓致使工程延误。
这本该名垂青史的功业,绝不容染上半点污名。
天子年事愈高,愈看重身后名。如今八成心思皆系于此渠,盼着在龙御归天之前能亲临祭祀,告慰先帝。
为此甚至密旨特许,凡阻碍修渠者,皆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
临时改道虽是权宜之计,却也算歪打正着。这般出其不意,或许反倒能窥见难以察觉的真相。
此后行程,便依着兰浓浓醒时平稳缓行,睡后全速疾驰中渡过。她似有所觉,亦深知此行责任重大,不愿因自己耽误正事,索性顺应身体状况,白日多在车中安眠。
因白日睡得足了,每至一地夜宿时,她反倒有了精神,常能与覃景尧一同下车走走。
这般主动调节之下,虽长途劳顿,竟再未突发不适。她从不探问他在各地停留为何,所办何事,只趁着停歇时分,或整理随身瓶罐,或悄悄强身健体。
队伍走走停停,待抵达西北已是九月中旬。干燥气候扑面而来,兰浓浓如今身子敏感,立时觉察空气中变化。当夜,宿于地方官员与先行抵达的同泽备好的行馆后,舟车劳顿叠加水土骤变,便又病倒了。
“咳咳咳,”
兰浓浓侧卧在床头,执帕掩唇,低低咳了几声。病中苍白的面颊因这番动静泛上些许淡红,眼中也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汽。
她就着茶盏轻啜,待气息稍平,便抬眸望向手边的男子,他正紧蹙眉头,满眼皆是心疼。
兰浓浓朝他微微一笑,嗓音微哑地轻声催促:“我没事,只是一时还没适应这儿的气候,咳咳——,外头那么多官员还在等你,别因我误了正事。”
见他仍无动身之意,兰浓浓伴着轻咳伸出手,立刻被他紧紧握住。她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又晃了晃他的手,耐心宽慰道:“有莫大夫和碧玉她们照顾我呢,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快去吧。”
比之在京时,她又清减了几分。一路风尘并未摧损她的容颜,反因久病更添剔透苍白。此刻半倚锦衾,脖颈微侧,愈显纤细,仿佛不堪一折。
双眸倦怠地半阖着,眉尖无意识蹙起,连唇色都淡得近乎透明。
病容不知何时起,已长久地盘桓在她脸上,指尖始终冰凉。
覃景尧喉结轻滚,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愧怍,心头空落得发慌。他倏然俯身,含住那两片微凉的柔软细细吮吻,直至唇瓣恢复暖意。
继而温柔擒住,缠绵交缠,仿佛唯有这般亲密无间,才能稍稍填补他心底汹涌的空洞——
作者有话说:[抱抱]久等了宝宝们,今天刚上班有点忙[比心][比心][比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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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 81 章 巡渠,帝薨
兰浓浓浑身绵软, 只得由着他肆意亲昵。所幸他还记得她此刻虚弱,连换气都费力,时而便会退开, 容她喘息片刻,而后再度深深吻下。
待那笼罩着她的阴影终于离去, 她早已累得睁不开眼, 脑中昏沉,耳鸣不止,自然也听不清他在耳畔低语了些什么。
待气息渐渐平复, 由碧玉等人服侍着洗漱、用膳、服药后, 便沉沉睡去。
之后几日,她一直在别馆中静养。覃景尧早出晚归, 他离去时她往往未醒, 归来时她又已熟睡。二人虽夜夜同榻, 竟一连数日未曾好好说上一句话。
她这边从容自若, 覃景尧却已按捺不住。他连夜将公务安排妥当, 特腾出一整日来陪她。所幸,因水土不服引发的种种不适已然消退,她精神好了许多。
二人难得同桌用膳, 许是彼此思念, 席间不时为对方布菜, 低声细语, 情意脉脉。待她用完汤药,便携手出了门-
望泉府虽水源不丰, 却算不得贫瘠。此地民风彪悍,百姓多是人高马大,一入集市, 嘹亮的吆喝声便扑面而来,盈满双耳。
若在京城,此时节暑气已该消了,但此地日照充沛,空气中仍带着炎燥。加之湿度低,地面扬尘颇多,因而出门时,覃景尧特意为她戴上了帷帽。为防沙尘乘隙而入,脸上还多覆了一层面纱,轻薄如雾,恍若若无。
不同于后世服饰渐趋一统的风貌,当地百姓衣着自成一格,亦与她所见过城处迥异。男子大多只着一件短褂配长裤,女子则在短褂内衬件各色薄衣,下系半裙。
这般装束,一眼望去,便觉此地人自带一股不拘小节的爽利劲儿。
有道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人总对身边鲜见的事物抱有好奇。这城中铺面摊头,除却本地必需的衣物器皿,倒有小半打着南方精工,或京城时兴物件的名号揽客,确也引得不少装束各异的旅人驻足流连。
兰浓浓本也对新鲜事物心怀好奇,奈何此地空气与环境令她浑身不适,街上楼间喧嚣的声浪,如无形音波冲击耳膜,震得她头昏脑涨、心跳急促、喘息难平。
她虽头戴帷帽,一手却始终被覃景尧握在掌心,拇指不时轻按脉门。因此她指尖才一蜷缩,脉象甫乱,呼吸稍变,他便敏锐察觉。
未有半分迟疑,俯身将人打横抱起,凤眸一扫,迅即落向一处相对清静的胡同,大步流星直奔而去。随行侍从无声而动,在二人前后列出人墙,虽市井喧哗依旧鼎沸,却仿佛隔了一层护罩,不再那般刺耳钻心。
碧玉忙请府卫展开随身携带的叠凳,从食盒中取出温壶,斟了一杯热茶,匆匆奉至,莫畴亦已趋步上前,静候吩咐。
覃景尧抱她坐下,安置于膝头,轻轻掀开帷帽,先喂她饮了半盏温茶,而后俯首端详她苍白的面容,他目光关切,眉心微蹙,指腹轻拭她唇边水痕,柔声问:“是哪里不适?现在可好些了?让莫畴为你诊一诊脉,可好?”
兰浓浓倚在他颈侧,轻轻摇头,语声低微:“我没事,只是习惯了清静,骤然听见这般喧闹,一时心跳得快了些。”——
她从前那样爱热闹,如今,竟受不惯喧嚣。
覃景尧气息几不可察地一滞,再开口时却声色如常:“西北人声粗犷洪亮,确是喧嚣了些。浓浓可想回去歇息?若不愿回去,我们也可乘车去城外寻个清静处走走。此地虽无青山秀水,黄土旷野也别有一番壮阔。”
兰浓浓身心仍有不适,却知他百忙中抽空相伴实属难得,不愿辜负这番心意。她心思单纯,心中所想便映在脸上,轻声道:“那便出城吧,对了,我们能去渠上看看吗?”
说到此处,她似被点燃了几分兴致,手按在他肩头直起身,苍白的面容上,一双眸子莹然生光:“历来修渠都是利在千秋的民生大计,我还从未亲眼见过渠是如何修的。既然来了,哪怕只看个雏形,也算不虚此行了。”
覃景尧本就因她身体不适却仍强撑体贴而心头温软,此刻见她眼中重现光彩,哪里还舍得拒绝,当即含笑应允,眸中情绪亦隐在低垂的长睫下。
将人稳稳抱起,登上候在路口的马车-
云泽渠修建乃分段施工,共同推进,诸如望泉段渠工皆就近招募役夫。此渠之所以称“功在千秋”,不仅因工程浩大、耗资巨万,更因征调役夫数万,动用官员上千。若非晟朝国力强盛,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且银钱粮饷足额发放,如此大规模的征调,足以动摇国本。
或许因官员巡查频繁,他们一行到来时,除监官认出覃景尧身份,上前问安并汇报进度外,役夫中几乎无人投来目光。
自去岁初启,一年间不仅开凿出望不见尽头的宽渠,更在上游筑起数十丈高的闸口。渠上人潮如蚁却秩序井然,攀架、吊车、运料车等器械运转不绝,黄土堆叠,沙尘弥漫,放眼望去,竟俨然一幅重整山河的壮阔图景。
史书所载徭役,多是盘剥民力。银钱粮饷层层克扣,役夫甚至需自备干粮服役,终致民怨沸腾。这一路行来,兰浓浓多在车驾内休养,未曾亲眼见过役夫情状。
而今眼前所见,不论老少皆体格健壮。即便身形矮小者也筋肉虬结,虽个个晒得黝黑,眼中却炯炯有神。监官虽不时呼喝,却不见鞭挞责罚。
时近正午,炊烟袅袅升起,竟是些健硕妇人两两推着饭车谈笑而来。随着监官一声令下,各处役夫此起彼伏地应和,陆续朝饭车聚集而去。
“大人容禀!”
那官员躬身解释道,“并非下官与役夫们有意懈怠。实因近两月日头酷烈,经上官们商议,定为卯正开工,午间歇息一个时辰,至戌初收工。眼下虽将及午初,但掘渠修堰皆是重活,此工程非旦夕可成,下官等既不敢延误工期,更不敢透支民力。况且人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因而渠上用饭的时辰,也都酌情提前了些。”
这些安排,覃景尧几日前巡视时便已悉知。此时这官员特意回明,无非是瞧出兰浓浓正关注着役夫领饭的情形,有意说与她听。
说罢,果然得了示意,便恭敬一礼,悄然退下。
应召而来的役夫,多是周边城乡的农户、猎户与匠人,平日里便是靠手艺力气谋生。农户自不必说,地里缺水,收成本就不高,农忙一过便闲了下来。勤快些的愿意出去挣些辛苦钱,懒散的便只能守着那点存粮度日。
猎户若只打些小兽,虽安稳,所得却也有限。想猎大物,又得冒着性命风险。再说匠人,虽是手艺人,但做小件工钱微薄,大件虽酬劳多却工期长,且并非日日有活计。
因此,朝廷招募役夫的消息连同酬劳一经传出,这些有力气的汉子无不踊跃应召。挖渠虽是重活,可不仅工钱给得足,日日还能见些荤腥。更紧要的是,这工程一干便是数年,比起零散短工,冒险行猎,着实稳妥得多。
便是那些来做饭洗碗的妇人,也因得了这挣钱的去处而满心欢喜。既赚了工钱贴补家用,待水渠修成后还能灌溉田亩,多种些瓜果粮菜。如是想来,这水渠尚未竣工,已成了百姓交口称赞的善政。
此处远离城郭,为让役夫们午间歇息,临时搭了许多草棚。虽简陋,却足以遮风挡雨。用饭快的役夫将碗筷放入筐中,三三两两说笑着往棚中走去。
天子虽盼功成,却未苛待子民,官员亦未阳奉阴违。
这般景象,真好。
兰浓浓心下感叹,眸光无意间掠过远处一行人影,只觉略有眼熟,未作深思,轻轻倚向身旁人低语:“我累了,回去罢。”
尽管河渠干涸,有监工巡视,她身旁亦有府卫守护,且弱不禁风,但许是上次她跳河的阴影萦怀暗藏,覃景尧始终心弦紧绷。直至听她说要回去,紧攥着她的手才骤然松弛,笑意浮上唇角。
“好,我们回去。”
返程车上,兰浓浓倚着软枕与他絮絮说着渠上见闻,感叹此渠若成,必是惠泽万世的功业。覃景尧顺着她的话头,又拣了几件修渠趣事说与她听,引得她时而睁眸轻呼,时而低叹感慨,车厢内一片温宁。
这日休沐后,覃景尧便需赴三百里外另一处渠段巡视。原想带她同往,奈何前日外出她耗神太过,到了平日起身的时辰竟唤不醒。若非莫畴再三保证只是疲累深眠,他几乎难以自持。
皇命在身,不得不行。他强忍不安将同泽与半数府卫留于她身边,外间车马官员皆已候命,终是未能亲口与她道别,只得提笔写下行程种种,嘱她安心等候莫要随意走动,方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却不知这一别,竟成他余生刻骨之悔,每每忆起,痛彻心扉-
当日,兰浓浓直睡到午后方醒,一眼便瞧见枕边他留下的信笺。读罢不由颦眉,眼底漫起几分无措与眷恋。
她连午膳都未用,先在碧玉等人服侍下梳洗更衣,随即伏案写了回信,命人快马送去。覃景尧所去的郢城距此三百余里,便是快马加鞭也需一日一夜。信中言明需停留三日,往返最快也需五日。
这几日她果真依言守在别馆,二人书信往来不绝,恍若回到当年鸿雁传书的时光。第四日黄昏收到飞鸽传书,道是公务已毕即将返程,归期约在次日酉时。还特意嘱咐要视她身体状况,再定下一程是否同行。
可至第五日酉时已过一个时辰,仍不见人马踪影。兰浓浓坐立难安,只怕他星夜赶路遭遇不测,连连催促府卫前去接应。她本就体虚,最忌劳神熬夜,莫畴与碧玉等人再三劝慰,言大人身边带着数十精锐,定是临时有事耽搁,安危无恙云云,请她先行安寝。
兰浓浓终究撑不住倦意,忧心忡忡地回到榻上。就连梦中,那弯秀眉也未曾舒展。
待次日醒来,不待她开口问询,碧玉便将一封信递了过来,兰浓浓忙接过展开,却在看清信中所写时,瞬间倒吸口凉气,亦因过于震惊,竟是一口气没提上来,竟手一松,信随即脱手昏了过去。
碧玉与青萝被她骤然昏厥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连声呼唤,又急令侍女速请莫大夫。待二人探过脉象,蓦地相视一眼,方才松了口气,亦才觉脊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二人小心为夫人调整卧姿,正欲将掉落的信笺收起时,那字迹朝上的纸页,却以不容回避之势直撞眼底,
“帝薨,急返,待归。”
六个字如龙飞凤舞,犹如一道惊雷,劈得二人双膝一软,惶然跪倒。满室死寂中,只余信纸在衾被上静静摊开,仿佛凝着千钧重压——
承平三十四年十月三日,郭皇后正与太子闲话,忽接御前总管密信。得知天子竟服丹暴毙,纵是历经风雨如她,亦一时瞠目失态,踉跄跌坐,浑身颤栗难止。
然天子乃一国之君,天下定鼎之柱。纵未创不世功业,也绝不可以此荒诞结局收场。郭皇后不及深想,已将信纸紧攥掌心,除她之外,再无人得见分毫。
她猛地抬头,眼眶通红,面色如铁,挥退惊慌上前的宫人,只紧紧握住小太子担忧伸来的手,俯身逼视他双眼,一字一顿道:“你父皇病重,传你我即刻往万寿宫见驾!”
不待小太子反应,她已拽紧其手腕疾步而行,一连串指令掷地有声:“传禁军中郎将付知戎、参知政事卢亭文,入宫候旨!”
“命禁军统领封锁后宫,无令不得擅动,违者严惩不贷!”
说罢,她携太子登辇,轿辇载着母子二人穿过重重宫门,在侍卫簇拥下直赴万寿宫。
第82章 第 82 章 死讯,吐血
太子虽年幼, 却早非懵懂孩童。这两年父皇性情骤变、容颜日衰,他都默默看在眼里。犹记那日听政,一位老臣不过劝谏丹药伤身, 父皇竟当场以“谋害天子”之名将人拖出斩首。
殿内诸臣噤若寒蝉,天子狰狞的面目亦深深刻在他心底。若非太傅及时阻拦, 他几乎就要冲出去求情。
后来太傅只一句“天子威严不容挑衅, 纵是太子亦然”,如冰水浇头令他彻骨生寒。从此,他将所有惊惧压在心底, 连对母后与表哥都未曾吐露半分。
此刻见母后竟违制调动禁军, 他方猛然惊觉,原来母后亦早已知晓宫中暗流, 却同样慑于父皇威势缄默至今。
既无外敌, 何需禁军?
卢参知乃是表哥得力臂助, 代行巡视之责后诸多政务皆托付于他。另一位被点名的禁军中郎将, 亦是表哥离京前亲口认定的忠良。
此刻母后急召他们入宫——
元昭明思绪电转间骤然明悟, 惊愕抬首,正对上母后含泪的目光。
母子在辇中相顾,郭皇后已强压下悲恸恢复镇定。她将太子前额与自己的相贴, 声音低沉而清晰:“皇儿, 你父皇是服丹暴毙。此刻消息仅限你我与柳总管三人知晓。”
她指尖轻拭太子腮边泪痕, “你是大晟储君, 未来的天子。即便肝肠寸断,也需撑起太子风范。你父皇虽无丰功伟业, 却也不该以此等不堪之事玷污身后名。
元昭明心中已有猜测,虽悲痛难当,却亦深谙“储君当以社稷为重”的道理。他死死咬唇, 重重点头。
郭皇后既欣慰又心疼,此时却无暇沉浸悲伤。她为儿子拭去泪水,将残酷现实娓娓道来:“你表哥远在千里,日夜兼程也需两月方能回京。这段时日,朝堂之上只能靠你稳住。”
“要牢记,你是我大晟独一无二的太子,地位无人可撼!”
她凝视太子稚嫩却坚毅的面容,一字一句道:“眼下皇儿只需做好一件事,镇定如常,仿佛无事发生,一切只待你表哥归朝。可明白?”
“母后是要——”
元昭明已然会意,将那“秘不发丧”四字死死咽回喉中,却只觉后背阵阵发凉。
若父皇尚在亲自传位,或表哥坐镇朝堂,他皆可安心。可如今父皇骤逝,表哥未归,主少国疑之际,若消息走漏,他们孤儿寡母纵有尊贵之名,难保没有权臣宗室趁机作乱。
倘若此时被迫大封重臣,致使大权旁落,纵使表哥归来,只怕也已回天乏术。
太子与皇后虽身份尊贵,值此剧变却不得不慎。历朝历代在权力交替时发生的臣子逆乱屡见不鲜,此刻再如何谨慎也不为过。
他忽然想到什么,悚然一惊,低呼:“母后,那表哥他——”
郭皇后心中同样忧虑如潮,此刻却必须稳住心神:“只要消息封锁严密便无妨。你表哥身边有精锐护卫,以他的敏睿,即便走漏风声,也定能洞察真相速速回京。”
她握紧太子的手,声音虽轻却笃定,“眼下最危险的,反而是我们母子”
轿辇在低语间已抵达万寿宫。这场足以倾覆朝野的巨变,就在母子二人三言两语间定下了应对之策-
皇城禁军素来只遵皇命,天子之下唯听皇后与太子调遣。
付知戎既是辜砚信重之臣,郭皇后一下轿辇便当即下令:“付将军严守殿门,无本宫手谕,任何人不得进出。”
付知戎神情一凛,肃然拱手:“末将领命!”旋即振臂挥令,迅捷接过万寿宫值守之责。
母子二人并心腹侍卫踏入内殿,宫门即在身后沉沉合拢。
柳总管已带人将天子仪容整理妥当,此刻龙榻上只见安详睡颜。郭皇后与太子伏于龙榻之前,悲声难抑。直至柳总管近前低声劝谏“请娘娘、殿下以社稷为重”,二人方强抑悲声,拭泪起身,询问跪地的御医。
听完御医颤声回禀,郭皇后拭泪整衣,凤眸缓缓扫过殿内众人,声音虽带哽咽,威仪却不减分毫,“陛下自今岁苦夏,便圣体欠安。本宫不希望听见任何不该有的风声。”
她话音微顿,目光如刃,一字一句道,“尔等可明白?”
殿中众人本觉性命难保,闻言如蒙大赦,连连叩首立誓:“臣/奴婢等谨遵懿旨,若有半字泄露,甘受极刑!”
待众人退下,郭皇后看向侍奉多年的御前总管:“尚书令回京之前,陛下宾天的消息绝不可走漏风声。期间一应起居照旧,今日所有知情者禁足宫中。”
她忽向前倾身,语声轻缓却字字千钧:“柳总管侍奉陛下多年,深得信重。当知,凡背叛者,从无善终。”
柳总管久侍御前,眼力见识不逊朝臣。他深知此刻生死攸关,更听出皇后言外之音。朝堂更迭如四季轮转,他这般身份若想保全,更唯有把握时机。
如今令公未归,太子年幼,正是需要臂助之时,若此时表露忠心,或可成为新帝心腹。
思及此,他当即跪地叩首:“奴才蒙陛下、娘娘与殿下信重,必当肝脑涂地!谨遵懿旨,万死不辞!”
郭皇后稍松口气。权力最忌真空,若此时泄露天子宾天,必生大乱。宫人尚可更换,御前总管却不便擅动。
纵使其素来谨言慎行,但皇权大事容不得半点侥幸。
虽得誓诺,郭皇后仍未尽信。
当日,便借总管之口传出“天子口谕”,命皇后伴驾,太子听政。
郭皇后亲自坐镇帝王寝宫,都堂执政稳守前朝,付知戎严守宫禁。幸而天子素来罢朝成习,满朝文武竟未觉有异。这场滔天风波,就这般被暂时压在了朱红宫墙之内——
承平三十四年,十月末,本应在外巡视渠工的尚书令悄然返京,直入宫禁。
京中权贵尚在猜测是否渠工生变,当夜五更时分,宫中急召阁老与六部重臣入宫。未几,天子驾崩、传位太子、晋尚书令为相国辅政的消息便传遍朝野。
至此众人方悟,尚书令匆忙返京,原是因临终托孤。
是夜,群臣皆奉诏入宫,传位诏书经三位重臣亲自验看无误,故无人疑心其中关节。
翌日,百官缟素,入宫哭临。礼官高诵先帝功烈,众臣匍匐,恭送龙御宾天。大殮方毕,即循“国不可一日无君”之古训,司衣局奉旨连夜赶制冕服。
停灵二十七日后,先帝灵柩发引,暂安于殡宫。是日,太子即于大行皇帝灵前告祭,御金銮殿,登基继统,百官朝贺。待山陵永固,再行奉安大典。
承平三十六年冬,十二月三日,太子元昭明奉遗诏继皇帝位,下诏改元“续璋”。
因新帝年幼,暂由相国覃景尧摄政,待皇帝年满亲政再行归权。
新帝登基后首从礼部所请,追封先帝为仁宣皇帝,尊皇后为仁皇太后。其二待丧仪毕大赦天下。其三擢升东宫旧属。付知戎等人皆在封赏之列,倒未显突兀——
覃景尧生于元月,命相主凶,幼时在覃府被传“命硬克母”。当时已为皇后的郭婉仪闻讯,立即压下流言,将妄议仆从尽数发卖,相关主子亦受严惩,随后亲自将外甥接至宫中教养。
这些年来,覃府上下眼睁睁看着昔日备受冷落的孩童步步高升,直至而立之年官拜一品相国,心中悔恨与日俱增。
覃父与老父老母未尝不曾试图弥补,奈何对方许是早慧记仇,许是怨恨府中亏待其生母,又或是天性凉薄,任是软语相劝还是以孝道施压,皆不为所动。
甚更会在受到胁迫时反制,令覃府自食苦果。
故而即便他当时年岁尚轻,已教人不敢小觑。待其后威势愈重,覃府连攀附的念头都不敢再有。
加之郭皇后深恨覃府,既怨其为人夫为妻守孝仅一年便续弦,更怒其苛待外甥。由此疑心家姐在世时在覃府备受煎熬,只恨自己当年仅是默默无闻的王妃,地位尚不及朝臣夫人,非但不能为姐姐撑腰,反要仰仗姐姐照应。
如今地位天翻地覆,她自然要连本带利,一一回报。
覃慕远原为朝中三品大员,自那之后却被平调闲职,日渐远离权力中枢,终以“无功受禄”之名连遭贬谪,如今不过六品微末小官。
覃府本是累世官宦之家,三代显赫,本可跻身世家之列。然世间从无后悔药可寻,原本家资丰厚不至为钱财所困,却难敌由奢入俭之苦。
虽官阶一降再降,阖府上下用度却未见收敛。坐吃山空之下,高门大院换作窄巷陋室,仆从多散,方知窘迫。如今终日互相怨怼,人人面容刻薄,尽显老态。
覃景尧虽未明面断亲,却早有郭皇后为其正名另立府邸。年节所赠皆御赐之物,看似风光,实则既不能变卖救急,还须小心供奉以免获罪。余者也不过是些华而不实的摆设。
覃府众人如哑巴吃黄连,苦不堪言却不敢声张-
而此刻,本该春风得意的覃景尧,正与太后、新帝在宫中相持。
两个多月前,他日夜兼程赶回京城,未及歇息片刻便入宫定策。拟诏书、控皇城、稳朝局,又连日与重臣周旋,操持先帝丧仪,辅佐新帝登基。
每日休息不足两个时辰,长久劳神使他清减不少,眼眸却愈发深邃迫人,周身气势令人不敢逼视。
太后与新帝历经此劫,对他既依赖又感激。此番能迅速稳定朝局,全赖他强势坐镇。在母子二人心中,便是相国之位也不足以酬其功勋,只是刚经擢升不便再行封赏,只得用流水般的赏赐略表心意。
见他憔悴至此,二人怎忍心让他再度远行?新帝虽已登基,对这位表兄仍存敬重,说不出命令之言。
郭太后只得温声劝道:“况且随行尚有百名卫队护卫,如今朝局已定,其安危无虞。你若实在牵挂,可传令各州府沿途照应。”
她稍作停顿,又添了句分量:“如今朝臣已在谏言立后,此事关乎朝堂平衡。陛下初登大宝,威信未立,你岂能在此刻离京?”
新帝这才接话:“母后所言极是。表哥便是忧心表嫂,也该顾念自身。路途遥远,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般折腾。若你亲自去接,既要操心朝政又要奔波赶路,只怕你二人都要病倒。不如让一品夫人视身体情况缓行返京?”
覃景尧久未安寝,肝火灼得五脏六腑如焚。若非多年修养撑着,此刻被再三阻拦早已勃然发作。他垂首捏着额角,这般失仪之举却未引得御座上的母子不满,反令他们满目忧色。
朝局虽定,新帝已立,但此去即便水陆兼程,最快也要一个半月。如天子所言,回程时他定舍不得让浓浓受颠簸之苦,行程势必放缓,再返京恐要到明年开春。
这一别便是半年光景,如今多少朝臣正盯着皇后之位蠢蠢欲动,人心浮动最易生变。若在此时离朝,纵有都堂属官坐镇,也难阻暗流涌动。
可他已在信中向她承诺,待事了必定亲往相接。三年前他已食言一次,此番绝不能再让她失望。
当初将她独留望泉已是亏欠,而今她或许正生着气,除却最初那封回信,往后音讯皆是由同泽转达。虽事无巨细皆在掌握,可这百余日未曾得见,早已熬干相思。
他断不会让她独自在异乡守岁。
覃景尧缓缓放下手,睁开眼眸,目光如磐石般坚定。他霍然起身,朝御座深深一揖:“陛下、太后容禀。臣既受先帝托付辅政,自当以社稷为重。朝中事务必会妥善安排,惟请陛下颁旨,将选后之事延至明年再议。”
他抬起头,眼中血丝如蛛网密布,声音却字字铿锵:“待臣归来,定向陛下与太后请罪。但此刻——”他喉结滚动,每个字都带着千钧分量,“人无信不立。臣妻,正在等臣。”
许是被他的决绝所慑,亦许是怜他劳苦功高,御座上的母子终是颔首应允。
朱红宫门次第开启,为他让出去路-
出宫后,覃景尧即刻命人传信卢亭文与付知戎,又令将亭整顿府卫车马。回府嘱咐严锋与郭管家严守宅邸,匆匆沐浴更衣后,至前厅对赶来的二人称奉密旨离京,命其恪尽职守,看顾京师,随时通传消息。
待二人领命离去,他正欲登车趁途中小憩,同泽却忽从暗处疾步现身,跪地拦在车前。
覃景尧心早已飞向望泉,肝火正灼,却敏锐察觉异样。他蓦地垂眸看向跪地之人,眼中骤然锐利如刀,心头无端泛起寒意。
“你为何在此?”
话音刚落,他猛地别开视线,几乎仓皇地欲绕开车前之人,竟似落荒而逃般不愿听见任何回应。
然而同泽的声音已斩断所有退路。
短短六字破空而来,如万箭穿心。
覃景尧眼前一黑,踉跄扶住车辕才未跌倒。却只觉天旋地转,喉间涌上腥甜,仍固执地以为是过度疲累所致。
短促笑音从喉中溢出,他紧抵额角,指节发白,那口血却再压不住。五脏六腑的烈火直冲眼眶,逼得他双目赤红
覃景尧深吸一口气,微仰头活动脖颈,嘶声问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同泽深深伏跪在地,十指死死抠住青石板缝,冷汗瞬间浸透额发,无声砸落在地。他喉头如吞刀刃,却不得不禀:“大人,夫人——殁了。”
轰!
仿佛天火焚世,裹挟着灭顶之灾向他砸来。
覃景尧如遭重击,踉跄倒退,肺腑间气血翻涌,一股腥甜冲破压制,猛地喷溅而出。整个人似被抽去筋骨,颓然跪倒在地。
“大人!”
将亭与府卫何曾见过大人这般形貌,皆惊骇失色,慌忙上前欲扶。
覃景尧却猛地挥开所有搀扶,单手撑地欲起,臂膀却颤抖得使不上半分力气。粗重喘息间抬起脸来,下颌染血,墨发披散,一双凤眸阴鸷如修罗,死死钉在同泽身上,声音嘶哑如裂,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他齿间沁血,一字一顿,如淬寒冰:“违令不遵,诅咒主母,该当——千、刀、万、剐!”
扑面而来的杀意几近凝成实质,如冰刃刺骨,同泽喉间一紧,似被无形之手死死扼住,窒息般难以喘息,头脸顷刻间布满冷汗。他却猛地膝行数步,大胆抬起头,眼中痛色分明,却仍一字未改,
“大人!属下不敢妄言,夫人确于两月前染病不治,自焚而——”
“住口!你找死!”
覃景尧暴喝截断,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悍力,抬脚狠狠将他踹开,随即踉跄起身,身形摇晃如醉,直朝车驾前的马匹扑去!
“大人!”
同泽咽下满口腥涩,再度扑上前死死抱住他的腿,视死如归地嘶喊:“夫人两月前便已病逝自焚!是属下与莫大夫亲眼所见!当时您正星夜返京稳定大局,属下斗胆压下消息,此番提前回京便是为向您禀明实情,领罪受死!临行前属下亲手料理后事,命府卫护送夫人遗物返程,三日内必至京城!”
“属下自知罪该万死,如今您要杀要剐,属下绝无半句怨言!”
话音落下,满院死寂。
覃景尧僵立原地,耳中嗡鸣不绝。五脏六腑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像攻城槌般疯狂撞击胸腔,痛得他几欲剖开胸臆,任它们四散逃离!偏偏它们挣脱不得,只得返身互相撕扯、自相残杀,最终汇成一股翻涌血河,以毁天灭地之势朝外奔腾。
可他竟感觉不到痛。
神魂早已飞越千山,逆流时光,回到了离别那日。
看见他心爱的浓浓正背身侧卧在榻,青丝如墨,半掩半露。耳后还留着他吮出的浅痕,肌骨间沁出她钟爱的桃梨甜香,染得满帐生暖。他如往日般倾身欲吻,可下一刻,馨软的床帐陡然燃起烈焰,陷落火海!
她的发、她的衣、她一身温香,瞬间被火舌吞噬。他惊惶疯扑,却一次次穿透虚影,任他如何嘶吼唤人、如何反复冲闯,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身影被火海一寸寸吞没,
至终,他都未能看见她的脸。
更不知,她当时,该有多痛啊——
脖颈僵硬如冰,转动时发出艰涩声响。覃景尧头晕目眩,双眸大睁,眼中唯剩一片血色。方一张口,滚烫的鲜血已迫不及待喷涌而出。
“大人!!!”
“大人!”
“大人!”
“快传府医!”
周遭一片惊惶,覃景尧却充耳不闻。他猛地摇头,仿佛要将脑中那可怖的景象驱散,随即竟低笑出声,继而放声大笑起来。视线虽已模糊,却准确无误地锁定同泽的方向,染血的指尖虚点几下,喉间含着血,声音嘶哑而含混,
“定是夫人,教你这样来吓我的,我知道,她生我的气了,气我不顾她身子难受,执意带她远行。气我带她出去,却将她独自丢下。气我这么久——,都不去接她。”
“是也不是?哈哈哈”
他笑声发颤,却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手脚并用地自地上挣扎起身,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向马匹,硬生生将涌至喉头的血水咽下。
“她向来这般狡黠,百无禁忌,竟连自己的生死也拿来玩笑。待我接她回来,定要好好说她”
“她那般冰雪聪明,此次却露了破绽。有莫畴在身旁,她怎会染病?身边那么多人守着,难道尽是废物,眼睁睁看她自焚?”
“她怪我,是应当的。我已对她食言一次,我答应过她,再也不骗她。”
他声音渐低,如同梦呓,“她还在等我,等我接她回家,她是该生气的。待见了面,该由着她打骂罚我才是”
“浓浓”
“浓浓”
“大——!”
将亭一把拦住欲再上前的同泽,低声厉喝:“大人已近魔怔!此刻再强拦刺激,只怕真要逼死他了!”
言罢,他深吸一口气,急步趋前,单膝跪地沉声道:“请大人上车稍整仪容,属下即刻驾车,送您去接夫人归来。”
覃景尧经他提醒,低头看见自己满身血污狼藉,竟像个不知礼的孩童般用手胡乱擦拭,喃喃点头:“你说得对,浓浓说过,为悦己者容。她最爱我这般样貌,若见我这副模样,定要嫌恶不喜”
“大人所言极是。”
将亭小心搀扶着他,低声应和。待将人安稳送入车内,方长舒一口气,朝一旁瞠目结舌、默然垂泪的管家打了个手势,示意善后,随即唤上同泽及一队府卫,驾车疾驰出府。
第83章 第 83 章 魔怔,追寻/正文完
续璋元年, 十二月十八。
悬挂相府令牌的马车在府卫簇拥下冲出城门。时已入冬,百姓早已裹上夹袄风帽,车马本应缓行, 这般动静自然引人侧目。
然相国权倾朝野,威势深重, 纵使众人好奇何事能令其如此匆忙, 却也无人敢妄加议论。
五日后,相府车驾与数月前随行巡视的半数卫队一同返京。虽无官员相迎,阵仗却堪称浩大。人人面容沉凝, 衣冠如雪。
时值仁宣皇帝丧期, 围观百姓初时只叹相府与卫队谨守礼制、思虑周全,无怪乎其主年方而立便居此高位。
正因如此, 队伍中央那几辆结着白幡的车驾, 反倒被悄然忽略了——
相府车驾归京后, 竟闭门数日。莫说早朝不见人影, 连宫中内侍催请、官员拜谒, 皆被拒之门外。
此举在朝堂之上掀起暗涌,若非忌惮这位相国多年积威,门下拥趸众多, 恐怕早不止是言官御史不痛不痒的参奏, 而是众臣联名上折, 请少帝治其狂悖渎职、藐视君上之罪了。
群臣心中却不免惊疑, 依其素日性情与为官之道,从未有如此行径。莫非往日谦谨皆是伪装, 先帝丧期未过,便自恃功高,欺天子年幼未亲政, 欲以此立威?
可若真如此,为何连其心腹属官也一并被阻门外?
纵使众人满腹疑云,然则相府门禁森严,消息密不透风,贸然行事只恐反遭其祸,只得暂且观望。
且因时日尚短,暂未有人敢向少帝进献“忠言”。而以太后与少帝之明,又岂会坐视不理?
果不其然,相国无假拒朝的第十日,太后銮驾亲临相府。众臣原以为必有结果,不料翌日早朝,少帝面带倦色,竟亲自为其告病。
这般不合规制又讳莫如深,实在令人费解。然相国摄政,正如国不可一日无君。年关将至,新帝登基首年的诸多要务亟待批复,户部钱粮、礼典仪程,迟一日便乱三分。眼见其病假遥遥无期,两位重臣相遂约面圣请示。
不料此二人自宫中回来,竟一改先前焦灼,个个面色凝重。无论交好与否上前打听,只得到八字:“无可奉告,时候自到。”
这一下可真真是让人抓心挠肺般的好奇,满朝文武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凝向了那座沉寂的相府,这一留心方才惊觉,时已入腊,往年冬日必会升起的明光穹顶,至今未见光华。
久经官场的重臣们当即心照不宣,那位一品诰命夫人,怕是已香消玉殒。否则以相国之痴情,怎会容其受半点风寒?
又有什么事能让他称病不朝?
这一幕,与三年前其夫人落水病危时,何其相似。
此念一起,窥见端倪的几人再难按捺,少不得在至交间递上几句私语,又未忍住向家中女眷漏了些口风。可世间最难守的便是秘密,不出两日,相国夫人病逝的猜测,便如野火燎原,成了权贵圈中心照不宣之秘。
女眷们多叹一句红颜薄命,转而便感慨相国痴情竟至荒废朝政。唯宝珍郡主与王英姿闻讯色变,再三确认后即刻备车赶往相府。
二人车驾几乎同时抵达,竟未被阻拦。而这般殊遇,反令传言更添分量。
王英姿已眼眶泛红,宝珍郡主亦面色凝重。待被引至深院南厢,檐下摇椅上的景象顿令二人呼吸一滞,满腹悲戚顷刻化为惊骇。
数日前在先帝丧仪上还墨发如瀑的男子,此刻竟霜发尽染。他垂眸对着空荡的臂弯低声絮语,闻声抬头一瞥,那张瘦削得仿若颊肉被生生剜去的面容骤然显现。
“是宝珍郡主与付夫人来了。”
覃景尧站起身,目光始终流连怀中,声调温柔得令人心头发紧,“浓浓虽久未见友,然你身子刚好,不可过多耗神,—— 至多半盏茶便需休息,可好?”
他微似在倾听什么,几息后,面上绽开一抹极致温柔的浅笑,俯身向前轻探,柔声道:“浓浓真乖,那我便半盏茶后来陪你。”
说罢,他屈起一臂虚环,另一手轻悬腰侧,四指微蜷似与人交握,缓步走向院中铺着软垫的圈椅。俯身作势搀扶落座后,竟维持着躬身姿态,仿佛正与座上人耳鬓厮磨。良久直起身,又在胸前轻柔抚过,似在为谁整理衣襟。
待他转身时,脸上温情已荡然无存。那双黑洞般的眸子扫来时,冰寒刺骨,恍若死物凝视,令人脊背发凉。
“内子体弱,不可劳神,望二位见谅。”
随着脚步声远去,无形的威压渐散。二人僵立原地,连眼睫都无法颤动,直至那袭玄色袍角消失在月洞门外,才如释重负地喘过气来。
她们相视骇然,不约而同望向那张圈椅,锦垫平整,空无一人。再想起相国方才判若两人的情状,真相已昭然若揭。
然更令人心惊的却是相国本人,他分明已神智昏茫,沉溺在虚妄的幻境中。那一声声对空低唤的“浓浓”,温柔入骨,却更显诡异森然。
“浓浓”
王英姿泣不成声地抬起头,目光却无处安放,可这院中又处处皆留着她曾存在的痕迹。她身子那般孱弱,怎经得起一路长途跋涉?西北苦旱,对她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而今她们竟连浓浓究竟因何而去、何时离去都无从知晓。她还那么年轻,正值芳华,她——
“付夫人要做什么!”
宝珍郡主一把拦住突然转身的王英姿。
“我去问个明白!”
王英姿满眼悲恸,虽被喝得清醒了几分,脸上却仍怒愤难抑:“我定要问个明白!浓浓究竟因何而去,又是何时出的事?我既与她姐妹相称,无论如何都要送她这最后一程!”
“呵。”
宝珍郡主轻笑一声,那笑中既有对她这般鲁莽行径的轻嘲,又隐着几分难以言说的艳羡与动容。
“覃相如今是何模样,你我都看得分明。他神智已失,形同枯槁,全然活在自己编织的虚妄之中。你若此刻执意戳破这幻境,结局无非两种——不是他彻底疯癫,便是你自寻死路!”
王英姿柳眉一竖便要反驳,却被她下一句话生生扼在喉间,
“你便不顾自己,也不顾家中幼女?若浓浓在天有灵,可愿见你为她身陷险境?”
见她身形一晃,蓦然泪如雨下,宝珍郡主强压鼻间酸楚,低声道:“覃相既这般爱重她,又岂会让她身后寂寥?今日既已确认浓浓之事,你我便该知进退。过几日我欲往栖霞寺为她供奉长明灯,你若有心,可与我同去。”
她语气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现在,拭干眼泪,回去罢。”
人生在世,便受各方掣肘,便是高门贵妇又如何?
王英姿深吸一口气,偏过头拭去泪痕。心中却蓦然想起,那年浓浓不顾世俗眼光,千里迢迢追随本心而来。她虽无显赫家世,却比她们任何人都要勇敢、果决,也活得更自在。即便后来身陷桎梏,她的心也从未被真正束缚过。
如今,她终究是解脱了,自由了
半刻钟后,覃景尧如约而归。他看也未看二人,径直走向那张圈椅。
那一头白发如雪刃般刺痛人眼。
将亭适时无声地引二人退出院落,直至送出院门,方重新闭紧府门,转身回去待命。
院中复归死寂,零星星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额间一点冰凉,终于将覃景尧从凝滞中惊醒。他慌忙俯身,欲从圈椅上抱起什么,可那椅上本就空无一物。纵使他收着力道,臂弯间也只掠过一片虚空,脚步甚至为此踉跄了一瞬。
他仿佛骤然被寒意冻住,身形僵硬地半弯着,脊背渐渐佝偻,难以自抑地颤抖。最终,再不堪这般重负,双膝重重磕落在冷硬的地面上。
他双手死死攥住扶手,将头深深埋下,悬空地伏着,仿佛正枕在谁的膝头。红木椅面被飘落的雪花点点洇湿,渐渐凝成薄冰,却又被一滴、两滴不断坠下的滚烫水团所吞噬、淹没。
“方才友人来访,浓浓可开心些?可愿与我说说话了?”
“都怪我不好。浓浓如今怕热怕烫,这雪来得正好,难怪你不愿起来,”
他静默片刻,仿佛聆听着无声的回答,忽而低笑:“呵,浓浓可也觉得可笑?你分明好好的,寒症也早已痊愈,可笑那些人,竟敢散布什么你病殁的谣言——”
“真是,该死。”
话落他猛地抬起头,像个认错的孩子般自打了下嘴巴,随即眉目弯起,柔声讨饶:“浓浓说得对,是我口无遮拦。我向你保证,绝不恃强凌弱,我都听你的。”
雪落无声,他俯身向前,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旁人说什么都不重要,只要浓浓不离开我便好。”
“只要浓浓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听你的”
覃景尧微微侧首,阖上眼,将脸颊轻轻贴向虚空,仿佛正被人温柔抚触。随后他又俯身垂首,依旧在离椅面半掌之处停顿,始终未曾睁眼,唇角却含着一抹温柔笑意,不时低低应上一声
雪下得越发大了,屋檐树梢、桌椅地面,皆覆上一层素白。圈椅前跪伏的男子衣发尽白,仿佛本就是由落雪堆砌而成。直至他猛地直起身,踉跄站起,身上那半指厚的积雪扑簌簌坠落,才惊觉这原是个活人。
“浓浓寒症方愈,不可贪凉。”
他双臂虚环,如同怀抱什么极珍重又极脆弱之物,柔声哄着,“我抱你回去歇息。若明日积雪厚了,便带你堆雪人可好?你从前总说最爱下雪,今冬你身子好了,我必不再拘着你。”
他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一片雪花,却又带上些许委屈,“说来,再有一月便是我的生辰了,浓浓还从未为我庆贺过。你曾说要亲手为我做生辰糕,莫非是忘了?今年,一并补上可好?”
如雪塑成的身影,低垂着头颈,仿佛怀中拥着世间至宝,一步步踏着积雪朝屋内走去。
低哑的絮语渐渐消散在风雪中。将亭眼中的热泪终是没能忍住。他仰起头,任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耳畔唯有府邸死寂的风声。
思绪不由飘回那一日,他们与车队相遇,大人奔向载着夫人灵柩的车驾,下马时,满头青丝竟已尽成雪色。
那一夜,从莫大夫、同泽到婢女府卫,大人亲自一一审问。他听得真切,众人所言皆同,夫人先是染上怪疾,肌肤溃烂,来不及医治,便不堪其苦,引火自焚。
那么多双眼睛亲眼见证,她浑身燃着火苗,因怕传染他人,早已将自己隔离在一处偏房。
夫人应是早有决断,病中便以“怕传病气”为由命人封死门窗。以致火起之时,梁柱噼啪爆裂,火势滔天。府卫不敢擅闯,恐致坍塌,数十人抬水扑救,反倒助长火势,最终——
最终竟是连一寸遗骨都未能寻回。
甚至,大人都没能见上夫人最后一面!
而夫人在那般极痛之中,连只言片语、半点念想都未曾留下。
这般惨烈,便是他听闻都觉摧肝裂胆,遑论大人,该是何等痛彻心扉。
夫人纵是智计过人,可身子那般孱弱,多行几步便需卧床静养,身边更有众多仆从日夜看顾,如何还能施展金蝉脱壳之计?大人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若非心如明镜,又怎会受此重创,终日徘徊在她院中,假作伊人犹在,以至形销骨立?
那些被派往四方寻找的人马,不过是一场明知徒劳的自我慰藉,只为维系心底那缕早已无望的微光。
可夫人已逝,大人身负社稷之重,却日渐沉沦。同泽与一众婢女至今仍囚于暗室,除非忆起半分夫人往日的异常,否则永无脱身之期。
天色愈发阴沉,雪势渐止。一行灯笼的光影缓缓移近,将亭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凝神望去,见郭管家提着食盒率仆人而来。他心头一松,随即又沉沉坠下,
大人如今瘦骨嶙峋,唯有在“陪夫人用膳”时方能勉强进食几口。这一盒晚膳,也不知能劝进几分。
郭管家与将亭默默颔首,依旧如常叩门三声,而后推门入院。
郭皇后不便常来,与大人有旧之交亦不得其门而入,如今这世上还能劝上几句的,也唯有这位看着大人长大的老管家了。
冬日的天黑得极快,方才天际尚存一丝暮色,待郭管家步入院内,夜色已彻底笼罩下来。
屋内未曾点灯,他亦未自作主张。只默默往返数趟,将食盒悉数提来,方对着厅中上首座椅里,那道隐于黑暗的轮廓躬身禀道,
“大人、夫人,今日膳房备了夫人素日喜爱的甜肉、素盒、松饼与什锦羹现下已近酉正,夫人身子受不得饿,老奴斗胆,请大人准允点灯布膳。”
屋内一片死寂。地龙未烧,炉火未燃,寒意刺骨如置冰窖。
良久,一道嘶哑得似是久未言语的嗓音缓缓响起,字句间仿佛带着冰碴簌簌坠落的声响:“好。”
郭管家躬身领命,缓步至灯台前逐一点亮。暖光渐次铺满厅堂,也将上首那张隐于黑暗中的面容映照分明。
那是一张死寂的、毫无生气的脸,唯有一双手仍维持着半环的姿态,不时在虚空中轻拍。
待膳食布好,他虚拢着手臂,以怀抱的姿势缓缓起身行至桌旁。先是弯腰做了个轻柔放下的动作,这才在紧邻的空凳上落座。他取过一盅汤羹,小心舀起一勺,在唇边轻轻吹凉,而后朝前方送去,哑声低哄,
“知道你许久不沾荤腥,但饭前喝汤最是养胃。浓浓乖,听话。”
他静静等了片刻,方才将汤匙微微倾斜。下一瞬,温热的汤汁直直落下,尽数溅洒在玄色的衣袍与那张空无一人的绣凳之上。
湿痕由微烫转为刺骨的冰凉,黏腻地浸透薄衫,沉沉贴在肌肤上。覃景尧却浑然未觉,只扬起唇角,目光温软地凝视着虚空。
然而细看之下,他面色沉冷如铁,唇边那抹笑意僵硬得如同雕琢而成。他一勺接一勺,极缓极稳地将整盅汤羹喂尽,又夹起她素日爱吃的菜式,耐心地送往那片虚无。
直至桌上膳食空了小半,他才像是听到什么般蓦地顿住。脸颊肌肉微微抽动,他挤出一丝笑纹,嗓音沙哑地应道:“好、好,不喂了,都听浓浓的。”
他将身子朝空处倾了倾,仿佛正聆听耳语,随即柔声续道:“那你稍待片刻,待我用完你剩下的这些,便陪你去园中走走,可好?”
话音未落,左手已朝前方虚抚,仿佛在为谁整理鬓发。随即猛地侧身,动作僵硬而迅速地用食,碗筷在寂静中碰撞出刺耳的声响。
忽而他身子一颤,俯身剧烈地呕吐起来。
覃景尧此生从未如此狼狈,更惶恐被她瞧见这般不堪。慌乱间他一把扯下桌布,任由碗碟噼里啪啦碎落满地,将那摊污秽勉强遮掩。正欲回头,却又顿住,
他匆忙抓起一只碎裂的瓷碟,利落地割断半截袖口,仔仔细细拭净唇边污迹,又胡乱理了理散乱的长发。
待觉得收拾妥当,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扬起温柔笑意转过身来:“浓浓别担心,我没事——”
未尽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空无一人的绣凳,恍然惊觉,那个会为他蹙眉心疼的身影,自始至终,都只存在于他癫狂的幻想里。
“哈。”
覃景尧低笑一声,垂眸瞥见衣袍上那片污渍,以及凳边狼藉的残羹,笑声陡然放大,浑身都跟着颤抖起来。他猛地仰起头,放声狂笑,瘦削的身躯霍然站起,带翻了桌椅,却浑不在意,就这么大笑着踉跄冲入昏暗的院落。
这里早已成了无人敢近的禁地,连积雪都无人清扫,已能没过鞋面。院中未点灯火,唯有屋内透出的微光,勾勒出雪地凄冷的轮廓。
他忽然停住脚步,随即直挺挺向后倒去,重重砸在雪地里。这般寒冬,他只穿着两件单衣,身躯撞击地面的闷响被癫狂的笑声吞没。他感觉不到疼,只闭着眼,徒劳地摆动双臂,想将雪覆在身上。
可积雪太浅,终究掩不住他。他索性不再动弹,彻底放松了身体,任由寒意如针砭骨。
湿冷的寒意瞬间侵透单衣。起初只是刺骨的冰凉,不知过了多久,体温开始急剧流失,从手脚蔓延至躯干,直至衣衫被积雪浸透、冻硬,周身渐渐麻木。
院门紧闭,唯有郭管家在昏暗的烛光下远远望着。他看不清大人身上的冻伤,却深知在这酷寒中卧雪,无异于自戕。可他不能劝,也不敢劝。大人心中的痛太深,唯有这□□的折磨,方能换来片刻的喘息。
这一等,便等到了夜半三更。
就在郭管家要唤人之际,那道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的身影,终于动了。
血液凝滞,四肢百骸早已冻得麻木无知。每一次呼吸都如利刃剐过肺腑,冷意直透骨髓。
原来,这便是受寒蚀骨的感觉。
而他的浓浓,曾日复一日被这样的酷寒折磨。而他——,竟曾阻挠她求暖,竟还口口声声说爱若珍宝?
他怎么舍得,让她多受一刻这样的煎熬?
难怪她会恨他。
难怪她最终选择了烈火,
她定是再也无法忍受这彻骨的冰冷了。
一声短促的喘息在雪夜中响起,白雾自口鼻逸出,转瞬消散。覃景尧紧闭双眼,两行热泪自眼角滚落,尚未滴下便已凝成冰痕。他欲咬紧牙关,面颊却早已冻得僵硬麻木,唯有沉重的呼吸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恨意如毒藤般缠绕而上,若非帝后屡催娶妻,他不会随意寻人占据本该属于她的正妻之位!若非徐氏偏在他途经之地投河,他不会动了敷衍了事的心思!还有那些乱党,若非他们作乱,当年他怎会不得已将浓浓独自留在玉青——!
若非这些孽障,他与浓浓本该是天造地设的爱侣!
若非他们,浓浓怎会心生芥蒂,至今不肯原谅!
还有先帝!若非他急于求成,他本可待浓浓调养好些再携她北上,她断不会那般轻易染病!
若非先帝服丹暴毙,他本该早已与浓浓团聚!有他在身边,怎容病邪伤她分毫!
他浑然忘却,或刻意逃避,有些事,本是他有意为之,甚至早在他意料之中。
还有——!
覃景尧猛地睁开双眼,死寂的眸底暗流翻涌,怒焰自心口灼烧,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的浓浓受了那么多苦,所有直接或间接伤她之人,都必须付出代价!
唇瓣早已被冰雪封住,他浑然不顾,猛地启唇撕开,血珠瞬间渗出,冻结在苍白的皮肤上。
“来、人。”
声音低哑得几不可闻,却瞬间被始终凝神守候的郭管家捕捉。当即精神一振,高声应道:“老奴在!”
同时疾步上前,朝院外扬声道:“速备热汤!”
虽在雪中浸了几个时辰,浑身冻彻骨髓,但覃景尧根骨强健,仅在温汤中浸泡后,便已能如常行走。
可他拒绝了驱寒的汤药。
任由那刺骨的寒意如附骨之疽,在四肢百骸间流窜、盘踞。他近乎享受地体味着这份冰冷蚀骨的痛楚,仿佛借此,便能与她曾承的苦痛感同身受。
更将这彻骨的寒,当作了她留下的印记,如获至宝般,永久地镌刻在了自己的身体里——
时隔一月,相国重返朝堂。
当那一袭紫袍、白发如雪、形销骨立的身影出现在殿前时,满朝皆惊。且仅观其鬓发尽霜,便知相国夫人定然凶多吉少。
然而未等群臣唏嘘,相国甫一露面,便以雷霆手段整肃朝纲,凡曾非议、轻慢过其夫人的官员及其家眷,皆遭严惩,重者削官去职,轻者亦颜面扫地。
众人未及怜悯其丧妻之痛,便在他凌厉的威势之下尽数化为惊惧,一时间俯首屏息,不敢多言。不过数日,朝野上下风声鹤唳,此前暗涌的流言蜚语顿时销声匿迹。
未几,先帝驾崩尚未足半年,少帝便在覃相主导下钦点皇后。此外,礼部与少帝为先帝拟定的号亦遭其驳回,最终只得定下一个近乎平庸的谥号“平皇帝”,方才罢休。
此举实属不敬,引得朝臣物议沸腾,听闻太后与少帝亦极为不满,曾宣其入宫训诫。然事后却一切如故,相国欺君罔上、独揽大权之态已昭然若揭。
不仅如此,曾参与拟定修渠日程的官员,皆接连遭受无端责难。其行事愈发狂悖,玩弄权术,目无君上,朝堂几成其一言之地。
未几,原太尉夫人徐氏被收回庇护令,昔日所赠财物尽数追回,仅余当年入府时的随身之物。自此,其生死荣辱与相国再无干系。
覃氏宗谱之上,自始至终只载一位正妻。
此讯一出,众人皆明其意。
此后,覃相虽不再大肆整肃朝堂,律下却愈发严苛至不近人情。稍有过失便从重发落,短短时日,朝堂要职已几经更迭。
其周身散发的低压令人窒息,尤其那一头刺目白发与日渐嶙峋的身形,配上那双看人时幽沉如潭的眸子,皆教人不寒而栗。
相府虽未挂白幡,然夫人早已香消玉殒,已成不争之实。
如今覃相痛失所爱,迁怒于人,连太后都因昔日曾施压催婚而缄默不言。满朝文武除却谨言慎行、如履薄冰,竟别无他法——
往年一到二月,府中便自上而下地忙碌起来,从檐墙门窗到花草树木,乃至室内陈设,皆要逐一更换或修缮。
然而今年,实则自去岁夫人逝后,府邸内一砖一瓦、一花一木,凡与之有过关联的痕迹,皆被勒令维持原状,不得擅动分毫。
庭院景致虽依旧,却因少了那位让万物焕发生机的女主人,终究失了魂魄,再也引不来主人半分流连。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续璋元年的除夕,相府未曾贴桃符,亦未悬红绸守岁。满府百余人依旧各司其职,府邸却静得如同一座空城。
三月初,积雪渐融,风中寒意亦不似先前刺骨。覃景尧却仍裹着厚重的大氅,回府后便径直踏入那座位于府邸最深处、仿佛与世隔绝的南院。
院中的花缸、桃树与梨树,他都依照匠人详述亲手照料。可它们却似通了人性,竟如它们的主人一般,一日日地枯萎下去。
他在庭中仰首静立了半晌,直至通报声自门外响起:“禀大人,清云庵诸位师傅已到府。”
须臾,沙哑的低声在院内响起:“让她们进来。”
玉青距京都一千三百余里,清云庵更深处山野,消息自是闭塞。何况相国夫人病逝的传闻,仅在京中权贵间流传两日便被彻底肃清,庵中众人自然无从知晓。
然而,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在那冰天雪地、不宜远行的时节,接到即日启程的传令,又听闻浓浓病重,众人心中便隐隐不安。
然她们不愿深思,只当是浓浓心结未解以致郁结成疾,此番召请,是为让她们入京陪伴开解。
谁料,甫一抵达,前来迎候之人便告知了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噩耗。众人长途跋涉未得休整,骤闻此讯,只觉天旋地转,惊痛难当。
云安更是承受不住这般打击,当场病倒。余者虽未至卧床不起,却皆面蒙哀戚,形容霎时苍老了许多。
浓浓今年才二十五岁,正值芳华啊!她原本的身子骨比寻常男子还要强健几分,怎奈天意弄人,最终竟被病痛夺去了生命!
修行之人本不该妄生怨怼,可她们终究是凡尘中人,修不成佛祖的六根清净。得知原委后,难免心生迁怒。若非他当初欺瞒强留,后又不顾浓浓病体执意带她远行,她怎会元气大伤,让病邪有机可乘,以致自焚而去?
包括云安在内,众人都强撑着不肯休息,定要见浓浓最后一面。
然而当她们见到那个满头白发、形销骨立、周身笼罩在死寂之中的男子时,满腹的怨责竟哽在喉间,再难出口。
爱之深,痛之切。说到底,终究都是一个“情”字害苦了人。
半晌,清风庵主稳住气息,低哑开口:
“阿弥陀佛,敢问相国,不知浓浓的衣冠冢设在何处?我等来见她最后一面,亲自为她诵经超度,祈愿她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覃景尧闻听却如遭重击,浑身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指节死死扣住扶手,一股腥甜瞬间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
独自往生?
她生是他的妻,死亦要与他同穴!
她得等着他,
今生既未能白首,那便修个来世重逢!
他面色虽未大变,但那瞬间的异样与不合时宜的沉默,已让众人心生不祥。云安终究按捺不住满腔怨愤,颤声质问:“你!你竟未为她立衣冠冢?难道要让她做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不成?!”
其余人虽未言语,脸色却已彻底冷了下来。时人视死如生,越是身份尊贵,身后之事便越需郑重,以求来世福泽绵长。
诵念往生经,便是愿亡者放下此世牵绊,安然步入新生。
浓浓生前为情所困,身不由己,去时又那般惨烈,如今竟连一处凭吊的衣冠冢都不得立,教她们如何能忍?
覃景尧已敛去方才失态,对众人的怒目浑不在意,只漠然道:“此事,我自有安排。此番请诸位前来,是要劳烦将浓浓过往种种,事无巨细,告知于我。诸位的心意,我代内子心领了。”
“浓浓与我们虽非血亲,却胜似至亲!如今她遭此大难,岂是你一句自有安排便能打发的?浓浓的——”
清风庵主抬手止住激愤的众人。此人既已打定主意不予回应,纵使他所行悖逆人伦,她们在此多言也不过徒劳。
没了浓浓这层关联,她们在此人眼中不过微尘。与其纠缠无果,不若归去后,自行为她供奉长明灯,立下往生牌位。
如是,清风庵主更不欲在此多留,低诵一声佛号,上前一步道:“相国有命,贫尼等本不该推辞。然实不相瞒,我等与浓浓亦是七年前萍水相逢。那时——”
“你说什么?”
覃景尧蓦然抬眼,黑沉的眸光如实质般定在她身上,一字一顿:“你们不是说,浓浓,是自幼被弃于庵门之外的吗?”
众人亦不解庵主为何突然吐露实情,目光纷纷投去。清风庵主面色沉静如初,从容应道:“事到如今,已无须再作隐瞒。那般说法,不过是为方便浓浓行事。她的前十八年光景,我们亦全然不知。”——
直至回到落脚的客栈,云安等人方才按捺不住,围上前急问:“庵主为何要对那人实言相告?”
“不错!若非因为他,浓浓怎会年纪轻轻就——”
“庵主行事自有深意,但还望为我等解惑。”
清风身为庵主,素来是众人中心性最为沉静豁达之人。然而此番,她亦不免存了一份私心,
一段清晰可见的过往,终究会被岁月尘埃所掩埋。
浓浓已然离去,而那人方才而立之年,身居高位,大权在握,身处所及尽是繁华。纵使此刻哀毁骨立,可岁月如流,再深再重的情意,也终将被时光冲刷殆尽。
浓浓从不贪慕荣华权势,她本可平淡却自在地度过一生的。
她在年华正好时香消玉殒,而那人却能在抛却过往之后,依然安享尊荣,稳立人世——
唯有那些真假难辨、无从追溯的秘密,方能化作永恒的谜题,令人永生困囿其中,求不得解。
这既是对那人微不足道的回敬,亦是为浓浓留存一线渺茫的生机。
让她的来处,成为他永世追寻,却无法抵达的迷宫。
清风庵主望向云安,目光沉静如水,缓声道:“此间事已了,与其在此纠缠于他人的喜怒哀乐,不若早日归去,为浓浓供奉一盏长明灯,祈愿她来世安稳。”
云安与她目光相接,强忍心中悲恸,倏然泪如雨下。众人亦如醍醐灌顶,恍然惊觉自己方才竟又不自觉地陷入了那人带来的情绪漩涡。
是啊,何必在意他如何?
她们所在乎的,从来只有浓浓。
“阿弥陀佛,谢庵主指点迷津。”——
“途中见其昏厥可怜,方带回庵中”
“大病一场,前尘尽忘”
“只知名姓年岁,其余一概不知”
“自在活泼,视一切为新奇”
“”
天色渐暗,覃景尧霍然起身,脑中盘旋的话语戛然而止。他大步踏入她的书房,俯身扣住书桌边缘,手指在下方抽屉某处一拨,机括轻响,底板倏然滑开。
他迅速探手入内,指尖触到布料与木框的刹那,死寂的眸中骤然迸出一丝光亮。
虽未点灯,暮色尚足以辨清一丈内的物件,更何况是近在他手中之物。
然那被软布仔细包裹、木框打磨得圆润光滑的相框里,——
空空如也?!
握框的指节寸寸收紧,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最终在一声脆响中迸裂。尖锐的木刺随着他蓦然攥紧的动作,狠狠扎入皮肉,深可见血。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染血的长臂倏然垂落,鲜血自指缝间汩汩涌出,覃景尧却似浑然未觉,仰首纵声长笑。可下一刻,他蓦地佝偻下身形,声音戛然而止。
“,你终究,还是在防着我。”
覃景尧攥紧手中那张她亲手写下的保证书,指节青白,声音嘶哑,喃喃低语:“你说过要听话,与我再无隐瞒的。”
“是你骗了我,骗我爱上你,却连底细都不愿让我知晓。”
“骗我泥足深陷,自己却走得那般痛快——!”
覃景尧缓缓直起身,眼中血丝弥漫,脸颊肌肉紧绷如石。
心软果然成不了事的。
若当初未曾对她心软,未拆开那木框查看,他何至于,今日无从着手!
人存于世,必有来处可寻。她们不知也罢,说谎也好,他自会一一查清。
一日查不到,便查一月。一月查不到,便查一年!一年查不到,便查五年、十年!
覃景尧踏出房门,墨色大氅曳地而过,
既然主动招惹了他,岂能就这般一去了知?
他会找到她。
不论从前,还是来世。
她的身是他的。
魂,亦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84章【正文完】
第84章 第 84 章 三年
北方天寒, 直至四月下旬,方才熄了火炕,将冬衣收入箱笼。此时, 走南闯北的商队陆续抵达,稍作休整后, 便满载货物依次出城, 奔赴四方。
“要说如今这州郭家,可真是名副其实的簪缨大族。只苦了那些倒卖玉石的贩子,生生将市价抬高三成!我原想买个镯子给闺女作陪嫁, 如今这价钱, 却是凑不上了。”
“嫌贵?去买别家便是。郭家本就是太后母族,更是天子与相国的外家。如今天下最尊贵的三人同出一门, 正所谓名声无价, 就冲这三位, 玉石便再涨两成, 也多的是人求着买!”
“谁说不是?只恨我没长那前后眼, 早知如此,当初囤上一些,如今转手岂不赚个盆满钵满?”
“说起可惜, 谁又能比那位更可惜?只可惜了相国大人, 英年白发, 一片痴心啊。”
此话一出, 车队里忽地静默下来。虽未直指其名,但商队走南闯北, 消息最是灵通,皆知所言何人。
虽说已是旧事,但相国威势赫赫, 连朝堂高官都噤若寒蝉,他们这些小民更是讳莫如深,至多也只能这般隐晦一提罢了。
马车外的谈天说地已转至何处美食诱人、哪方美酒醇香、何方风光独好,夹杂着阵阵爽朗大笑,引得人不自觉侧耳倾听。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低咳将倚在窗边出神的女子惊醒。她脸上掠过一丝慌乱,忙倒了杯温水,屈膝跪坐在铺着厚厚被褥的地榻前,小心喂给半卧着的人。
“姑——我一时听入了神,没能看顾好兄长,请兄长责罚。”
女子接过空杯,见对方示意不再需要,便伸手探入被褥,逐一摸过那人脚边与腿侧的汤婆子与大琉璃瓶。
觉出温度不够,她利落地取出瓶子,将温水倒入瓮中,又从一旁小炉上提起滚水冲兑进去,再仔细塞回原处。整个过程虽熟练迅捷,她却始终微蹙着眉,强忍痛楚,收回身前的手指被热气熏烫得通红,不住相互摩挲着。
兰浓浓心中歉然,却疲惫得连开口的力气也无。那隔着厚布罩仍觉烫手的热水瓶子紧贴着她的脚心与腿侧,于她而言,却只余一丝微温。
窗外日光明媚,暖意宜人,她却身裹厚衣,覆着两床棉被,双腿仍如浸在冰雪之中,寒意彻骨。
而自去岁冬日伊始,这双腿便再难行走分毫。
她抬眼望向那无措的少女,温润的眸中漾开一抹浅笑,轻轻颔首。
所幸,老天终究助她。
未令她造下恶孽,便得一线生机顺利脱身。蒙旧识搭救,熬过最是艰难的时日。身边银钱亦算丰足,足以安身。
更所幸,她遇上了那时险些被家人卖入牙行的七丫,如今的明珠。幸她天生大力,在她骤然不良于行之时,方能有人扶持,免了她再冒险去寻旁人来照应的艰难。
身上寒意阵阵,止不住地打着冷颤,连呼出的气息都仿佛带着冰凉的薄雾。然而兰浓浓脸上,却是一片久违的轻松与宁静。
尤其在听闻那人竟已白发满鬓之后,万千心绪翻涌,最终只沉淀为一丝庆幸,她知晓,唯有他深信不疑,才会有此大变。
更知道,至此,她终于真正重获自由。
指尖轻轻抚过耳垂,那里残留着半片指甲大小的灼痕。纵使她事先用特制的藻泥涂抹全身,衣物也做了防护,终究未能全然幸免。可在那般滔天火势之中,仅被烧去些许发丝、留下这点微不足道的伤痕,已属万幸。
马车在颠簸中摇晃,兰浓浓不觉中沉入梦乡。待醒来,便与明珠就着车内小炉,将干粮熬成热粥分食。夜幕低垂时,二人便在这方寸车厢里相依而眠,共度寒夜。
途中,商队会在途经的城镇落脚补给。二人虽交了护送费,本不必始终困守车中,但一则人生地疏,一个是不良于行的病弱男子,一个是看似怯懦的少女,周身萦绕的弱者气息极易招来祸端。
二则兰浓浓亦不愿节外生枝,故而始终未曾下车,只由明珠偶尔下去更换净水,向商队采买些吃用之物。
商队的目的地是璞州。途经柳州时,已是五月中旬。兰浓浓由明珠抱下车,安置在轮椅上,出面与领队道谢作别——
续璋三年,新帝登基已逾两年,天下承平,四境安宁。
“周娘子今日气色倒好,可是要出门?”
兰浓浓梳着妇人发髻,仅簪一支素银簪,衣着简朴。脸上、颈间与手背皆仔细涂了暗色脂粉。她坐在轮椅上,对问话的邻人微微颔首,并未出声。
身后推着轮椅的明珠也只是怯怯一笑,将行李逐一搬上车后,便弯腰连人带椅稳稳抱入车厢,随即掀开车帘,向外间的邻里含笑点头作别。
马车随即碌碌起动,缓缓驶离了这处暂居的街巷。
三道弯胡同是柳州城外坊里一条再寻常不过的巷子,住的多是四方而来的外乡人,且多是短期赁居。人来人往,邻里之间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情分。
自打这姊妹二人搬进来,除了日常采买便深居简出。听说是途中遭遇劫匪,姐夫不幸丧生,姐姐也受了伤,在此地临时赁屋守丧。至今胡同里的人也只知道她们姓周,其余一概不知。看这情形,应是养好了伤,如今要返乡去了。
胡同里的几个妇人目送马车转过巷口,也不过是彼此闲叹两句“真是命苦”,便又低下头,各自忙活去了-
柳州距玉青约四百里,马车行程需四五日。时值七月,天气炎热,于常人已是难熬,对兰浓浓而言,这暖意却已相对正合宜。
途中歇息时,明珠便将她抱下马车,小心搀扶她在日光下略作走动。尽管平日坚持按摩疏经,奈何寒气早已深侵筋骨,双腿肌理沉重,终究难免萎缩。
即便每逢晴暖便坚持锻炼,至今也仅能在搀扶下勉强迈步,若想独立行走,怕是希望渺茫了。
不足半刻钟,兰浓浓便再支撑不住,倚着明珠坐回轮椅。她让明珠自去荫凉处歇息,独自留在原地,任由日光笼罩周身。腰腿以下虽覆着厚褥,那刺骨的寒意却如附骨之疽,片刻不休。
若寻医诊治,即便无法根除,或能稍缓痛楚。只可惜姑姑们为她备下的户籍皆是女子身份,兰浓浓心有顾忌,始终不敢轻易就医,只依着从前莫大夫所开的方子熏敷疗治。
如今三年已过,正值冬病夏治的时节。此去玉青若仍无转机,她便决意寻医问药。
为免横生枝节,五年内,兰浓浓不再打算抛头露面、营生度日。姑姑们那时所赠近三千两银钱,即便日后看病问诊,也足够她余生用度。此去玉青,她打算以明珠之名购置些田产收租,既免却旁人猜疑,日后不论自己能否痊愈,明珠也算有了家业倚仗。
五日后,马车未驶入玉青城,而是转道去往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兰浓浓让明珠捐了香火钱,便在寺中客舍住下,又吩咐她去向僧人打听这几年玉青可有甚不寻常之事。
这些时日,她再度开始回想穿越的契机。
她把记忆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放慢、拆解,反复揣摩,却依旧毫无头绪。
没有任何征兆,亦无半点异样。
穿越之前,正值国庆假期,她与同学聚会后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在距小区不足三百米处,只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再醒来时,已身在玉青城通往清云庵的荒僻土坡上。那时,晟朝也是十月。
正因如此,她始终视云安姑姑为救命恩人。若非云安姑姑及时发现并将她唤醒、带回庵中,她不敢想象,若在无知无觉中落入歹人之手,会是何等下场。
兰浓浓不是没找过寺中高僧探问过来处,可她的身体与灵魂浑然一体,纵是佛法精深的大德也窥不出半分端倪,只道“随缘而安,即享富贵荣华”。
彼时她不解这末句深意,如今想来,竟是这般讽刺——
借居第三日,兰浓浓让明珠去了一趟清云庵。得知姑姑们一切安好,她方放下心来。至于庵中曾为她悬挂素幡、目含悲戚的过往,她只能强抑心酸,刻意忽略。
先前每封去信中,她都附了银票。虽知对姑姑们而言,这些身外之物形同虚设,可钱财终究能解世间大半难题,总是一份保障。
如今,她们都好不容易重归平静。
就这样,各自安好吧——
对于那条路,那个土坡,兰浓浓早已了如指掌。初来之时,她曾无数次在此徘徊尝试,或如常行走,或伏身重现当日姿态,种种情形皆试遍,却始终无事发生。
正因归家无望,又怀着对异世的惶惧、对亲人寻她不到的忧切,她才大病一场,几近沉疴。
几年光阴流转,昔日光秃的土坡已被野草覆没,化作一片绿意盎然的缓坡。兰浓浓让明珠将轮椅推至坡下等候,自己挣扎着歪倒在草丛间。及腰的野草瞬间淹没了她的身形,闭上双眼,泥土的腥涩与青草的清芬交织入息,竟让她的心渐渐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双眼,视野所及,依旧是一片葱郁的绿意。
一抹失望掠过她含泪的眼底,却并未停留太久。她深吸一口气,撑起身子,唤明珠扶自己回到轮椅上。
她不敢除草,唯恐姑姑们途经时察觉异样,只将压倒的草茎稍作整理,掩去痕迹,这才转道离去。
回寺中歇息一日,隔天二人再度前来。尝试的结果依旧在意料之中,毫无所获,只是心头的阴翳日渐深重。
这段时日,兰浓浓自知行为古怪,心下感念明珠从不曾多问半句,即便她在此地无亲无故,即便这秘密根本无人可诉。
她遂静下心来,如今已是九月,不差再多等一月。若届时仍无转机,待返回柳州后,只要她的身子还能支撑,今年不成,便等到明年。
总归如今,她只剩这一件事可期——
光阴过隙,忽而已秋。
“施主心性平和,不焦不躁,想来假以时日,寒症终可拔除。锻炼双腿虽能维持肌理不萎,然欲速则不达,还望施主量力而行。”
“阿弥陀佛,贫僧告辞。”
“有劳大师,多谢。”
兰浓浓暂还无法下床,只勉力直起身,朝那离去的医僧微微颔首致谢。
她深知自身病况,痊愈已无可能,但若能减轻痛楚,或寻得遏制之法,她便绝不会放弃。所幸寺中这位医僧医术精湛,每次施针后,她都能感到一股温流在体内涌动,于她而言,这已是难得的慰藉。
待那僵木之感稍退,兰浓浓便趁腿上暖意未散,穿上绒靴,独自在地上缓缓行走,直至寒意再度侵袭,才在明珠的搀扶下坐回轮椅。
自寺庙至村落,马车需行大半个时辰。二人用过午膳,便与候在寺外的车夫一同出发。
马车依旧在百丈外停下。兰浓浓坐在轮椅上被缓缓推行,面上仍作妇人打扮。玉青此地,夏日不甚炎热,冬日亦不酷寒,时下虽已入秋,午后的日头却依旧温暖。她微垂着头,眼帘低敛,目光时而落在路面上。
这段土路夯得颇为紧实,其中掺着碎石以防塌陷泥泞。三日前一场秋雨,路面虽已干透,却仍留着深深浅浅的车辙与杂乱的马蹄印记——
马蹄印?
兰浓浓忽地毛骨悚然,猛地直起身凝神细看。这条路只通往清云庵,寻常香客至多乘坐马车前来,近处多是步行或赶牛车。而眼前路面上,最深、也最清晰的车辙印只有一道,应是雨后返程时留下的。
拉车的马,蹄印绝不会出现重影,且前后间距大抵均匀。可这几道蹄印却深浅交叠,更甚者,在这不足一丈宽的路面上,竟有两排如此印记!
双马车驾自有严格规制,而在玉青地界,尚无比等权贵。
那么便只剩一种可能——
“停下!快回去!”
她声音又低又急,隐隐发颤。明珠怔了一瞬,却未多问,当即调转轮椅,疾步回返。
兰浓浓心头怦怦疾跳,震得胸腔与头颅如遭重击,阵阵嗡鸣不绝于耳。她不由自主地攥紧膝头的双手,深吸一口气,慌忙抬眼四下梭巡。
纵使周遭并无半个人影,她仍不敢有丝毫松懈。直至回到车上,吩咐车夫立即返回,方才抬手死死抓住车辕,大口喘息起来。
然而下一瞬,车窗被人叩响。
兰浓浓脑中轰然一空,竟未能听清外头说了什么-
明珠自小便在父母的忽视与责骂中长大,得知自己被卖时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即便后来被姑娘所救,以姐妹相称,同食同寝,她心底仍藏着深深的恐惧。
怕失去眼下这衣食无忧的安稳,怕姑娘病弱不测,怕将来再度无所依凭。
因此,她总是欢喜能为姑娘多做些事。这证明自己尚有用处,便不会被轻易抛弃。
她要护好姑娘,照顾好姑娘。
这样,就能一直过现在这样的好日子了。
因此,即便她自己也怕得厉害,可见姑娘脸上的脂粉都掩不住惨白、惊惶失神的模样,仍鼓起勇气挡在前面。
她虽才十四岁,正是抽条长个的年纪,这两年多来衣食无忧,身量窜得飞快,加之时常抱人抬车,臂膀已很有一把力气。此刻往车窗前一横,便将车内景象遮得严严实实。
对上窗外那神情冷峻的男子,她脖颈下意识一缩,却并未退开,强撑着厉声问道:“你、你是谁?拦我们的车想干什么?!”
来人并未遮掩,径直亮出一面相府令牌,冷声道:“奉相国之命,查察异常。即刻下车,接受盘问!”
明珠见过最大的官不过是村里的里正,“相国”二字更是闻所未闻。她刚随姑娘学认字不久,令牌上的字尚且不识,也不知这“相国”究竟是多大的官。
可她认得那人衣料的贵重,感觉得到那股迫人的威势,更从车夫连滚带爬下车、跪地急禀的姿态里,明白今日遇上了不得了的人物。
“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啊!”
车夫伏在地上连连叩首,“小人只是在寺外赶车的,与车里的人素不相识,只是收钱办事,实在不知她们来此做什么,大人明鉴啊!”
明珠被这阵势吓得浑身发抖,一个字也不敢再说,只拼命点头,用力之猛仿佛脖颈都要折断。
她惶然转过身,无声地朝车内唤道:“姐姐,怎么办?他们,他们会把咱们抓起来吗?”
当“相府”二字传入耳中,兰浓浓便猛然惊醒,心直坠下去。那股阴魂不散的纠缠,让她涌起巨大的荒谬与绝望,几乎要将她压垮。
然而,当她看见明珠明明怕得浑身打颤,却仍傻傻地挡在窗前,未曾像车夫那样立刻下车撇清,忽然便冷静下来。
她低头迅速扫了一眼自身装扮,随即抬头朝明珠微微一笑,伸手握住那只冰凉的手,轻轻一按,镇定道:“别怕,我们下车。”
兰浓浓的妆容服帖自然,身份来历与忽然折返的说辞,说来也合乎情理。
然而,当她看清来人的瞬间,便知此番恐怕难以脱身了。
相国官居一品,可豢养府卫两千。自承平三十四年命令下达,千余府卫便被派往各地。玉青这处据说是夫人最初现身之地,连同乌兰胡同内外,皆有人手日夜监守。
无人相信夫人尚在人间,便是覃景尧自己,也未曾作此想。他只是念及她曾在此生活,与庵中众人情同亲人。或许她当初离去时曾与家人有所交代,或许安顿之后仍与家人保有书信,只是不为人知。
若真如此,便可能有她的亲人来此寻觅。
由此,或可窥见她的来历与过往。
有道是“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些相府府卫在外行走,自是备受敬畏,月例丰厚,外派办事更有额外赏赐。然而待遇越是优渥,淘汰便越是严苛。因此人人皆谨小慎微,不敢有半分懈怠。
故而,当这姊妹二人初次在此现身,行迹又颇为蹊跷时,驻守此处的府卫便已察觉。为免打草惊蛇,他们并未立即行动,而是一路尾随,将二人来历细细查探清楚。
这两年多来,被派往各地搜寻的府卫屡屡无功而返,早已人人自危,唯恐因失职受罚。是以但有一丝风吹草动,皆不敢轻忽。当日便已飞鸽传书,将消息递往京城。
然自夫人去后,大人虽未至性情大变,却愈发阴郁深沉,更沉溺于求佛问道。故而在未得确切消息之前,将亭与同泽皆不敢贸然禀报。
尤其是同泽,因当时护卫不力、隐瞒实情,致大人未能见得夫人最后一面,已受重刑,至今伤势未愈。
若非念在他曾见证夫人与大人从相识到情深的点滴,恐怕早已性命不保,更遑论被调回大人身边,时常被问及旧事。
正因如此,他才主动请命,总领这寻踪事宜,以求戴罪立功。
仅凭夫人一个不知真假的姓名,又不可对外声张,即便兰姓稀少,此番搜寻亦无异于大海捞针,进展缓慢,艰难万分,却也足见大人决心之重。
故一得消息,同泽便决定亲自前来。当时他正远在桑兰核查在册名录,匆匆交代后便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辗转一月有余,方赶至此地。
一番查问后,他又亲往现场勘查。那片坡地上的杂草虽看似恢复如常,却经不起有心人细察,即便事后将草茎扶起,草根也在反复碾压中歪斜、倒伏,附近更隐约留有轮椅痕迹。
这些异状,自然未能逃过机敏的府卫与同泽的眼睛。尤其在见到那坐在轮椅上的身影时,同泽心中甚至涌起一个惊骇的妄想。
他不敢深想,却已能断定,这二人,必定与夫人大有干系-
兰浓浓张了张唇,终究无言。她如今的户籍虽真,却是沿用庵中过世僧尼的底细,根本经不起深究。
而眼前瘦削冷厉、气势远胜从前的同泽,竟未再盘问,显然已掌握了实情,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之态。
涌至喉间的辩解被她咽了回去。兰浓浓忽觉荒唐,竟低低笑了起来。
她仰起头,头顶是湛湛青空,风和日丽,可她眼中却蒙上浓重阴翳,昔日神采尽数沉寂,万物随之失色。
她的嗓音因当年火场烟呛而略带沙哑,但同泽仍瞬间辨认出那是谁的声音。他已记不清自己当时是惊骇还是狂喜,更无暇思忖夫人分明在众目睽睽下葬身火海,如何能逃出生天?又以那般病弱之躯,如何避过天罗地网?
望着夫人眼下不良于行的身躯,他万不敢再自作主张,更不敢强逼其回京,只当即急声下令,一名府卫火速传信向大人报喜,另一人即刻清理寺中闲杂。
随即,他率众府卫单膝跪地,垂首齐声道:“属下等,拜见夫人!”-
兰浓浓将身上剩余的银两尽数给了明珠,嘱咐她可去乌兰胡同赁屋安居,往后好生过日子。而后不顾少女哀哀乞求,硬着心肠将人撵走了。
此后半月,她便住在这座看似只她一人、实则府卫林立的寺中院落里,静静等待着。
十月天,孩儿面。
那一夜狂风骤雨,雷声轰鸣,掩盖了院门开启与侍卫行礼的声响。直至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彼时兰浓浓刚沐浴罢,正对镜梳发。闻声心下一动,蓦然回首。
恰时一道电光裂空而下,照亮了门口的身影。
白发散乱,面容瘦削如鬼,唯有一双眸子亮得骇人。他缓缓走近,面无表情的脸上缓缓扯出一抹笑,喘息如困兽,唇齿间猩红隐现,低低开口。
“浓浓,我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明天还有最后一章番外[比心][比心][比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