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女训狗无数!攀高枝!引雄竞》 第102章 你现在过来,我就亲亲你 不是,阿福这小子是被驴蹄子砸了脑袋是吧? 他好不容易等到云绮派丫鬟来找他,他竟然把人给赶走了? 谢凛羽气急败坏地一拍桌子,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出星点:“谁让你把人赶走的?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阿福一脸委屈,嘴唇嗫嚅着辩解:“不是世子您自己说的吗,说以后与云大小姐不共戴天,便是她哭天喊地求着见您,您也绝不搭理……” “我……”谢凛羽猛地深吸口气,拳头都要捏碎了,硬生生将后半句骂人的话咽回去。 “你还在这傻站着干嘛?那丫鬟应该还没走远,你赶紧——” 话音未落,他已猛地起身,衣摆因动作过大都跟着掀起:“算了,我自己去追!” 随着砰的一声闷响,房门撞在门框上发出清响。 阿福目瞪口呆地望着空荡荡的门槛。 这大晚上的,他们世子竟然亲自出门去追个丫鬟?这要是传出去,怕也是要成为京城的奇闻了。 * 藏书阁。 云绮坐在桌旁,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眉梢微挑。 眼底漫上几分不耐。 速度怎么这么慢。 要见她,不应该跑着来吗。 月光洒落,窗外忽然传来簌簌响动,像是有人扒住了窗沿。 云绮听到动静,唇角几不可察地,忽地微微勾起。 她转过眼,腕间银镯在月色下流转光泽,衬得那双骨节纤细的手愈发莹白如玉。 抬眸望去,烛火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暖光,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细碎阴影。整个人浸在光晕里,透着股慵懒又矜贵的韵味。 下一秒,谢凛羽便扒着窗沿冒出头来。 他单膝抵住墙沿借力,另一只手抓着窗框往上撑,撑着窗台的指节泛白,继而抬起一只手敲了敲窗户。 少年劲瘦的腰肢因用力绷得笔直,急促的喘息混着夜风漏进窗缝,衣袍上沾着墙上蹭的灰,发间还沾着半片草叶。 月光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流淌,将高挺的鼻梁切出利落的光影。 只见他发冠有些歪垮,乌发如墨泼洒,几缕汗湿的碎发黏在鬓角,反而为那张冷白的脸添了几分少年意气。 明明看上去很是狼狈,当他抬眼时,琥珀色瞳孔里映着窗内少女的身影,睫毛却蓦然颤动。 眼底似燃着把少年人独有的野火,透着某种不管不顾的莽撞与心动,烧得人心里发烫。 云绮起身,伸手将窗户从里面轻轻拉开。 谢凛羽撑着窗台的手指骤然收紧,借着她开窗的力道猛地翻身跃进,靴底踏在地上发出闷响,带起的风卷得桌上纸页哗哗作响。 “你……” “你……” 待谢凛羽站定,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在夜风里噤了声。 月光淌过藏书阁的旧书架,在他们中间织出一道凝霜似的银线。 像是有什么流淌在两人之间。 云绮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少年,看他发间草叶随着喘息轻颤,看他琥珀色瞳孔里倒映着自己的眉眼。 谢凛羽只觉喉间发紧,胸腔里的心跳声越发清晰,耳垂也跟着燥热。 心跳得太快,不知是因刚才翻窗时的急促,还是因眼前人的缘故。 他原以为自己记仇她那日偏头唤裴羡的事,原以为自己气得要死。 可此刻站到她面前,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的香气,近到能看见她脸上吹弹可破的细腻肌肤,那些咬牙切齿的怨怼愤恨在顷刻间全忘了。 满脑子都是,他要怎么解释自己为何一听她传的话就火急火燎赶来,甚至连爬窗时撞得膝盖生疼都顾不上—— 才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没面子? 云绮从上往下打量他,难得好心情地夸赞起来:“你这爬窗的架势倒挺熟练,不愧是小时候爬树多了练出来的。” 谢凛羽脸色一恼,耳尖瞬间发红。 她怎么还在提他当年时爬树划破衣服,光着身子出现在她面前的糗事? 他咬住下唇,冷着脸拽了拽歪斜的衣袖:“……你让你的丫鬟去给我传话,说你被关了禁闭,是为什么?” 她既然特意传信,显然是想让他来。 所以他才会不管不顾,大晚上跟个傻子似的出府去追她的丫鬟。又做贼一样跟着她的丫鬟,从侯府角门偷偷摸摸钻进来。 甚至,他堂堂镇国公府嫡子,竟然还大半夜爬墙翻窗,搞得灰头土脸。 云绮笑得眉眼弯弯,语调坦然:“还能为何,自然是想见你啊。” 谢凛羽喉结猛地滚动。 她说,她想见他。 可这坏女人向来谎话连篇,骗人的话比蜜糖还甜,他才不会再轻易就上当。 人,都是吃一堑,长一智的! 他都吃了好几堑了,绝对不可能再被她骗! 他猛地别过脸去,耳尖却泛着可疑的红,冷声道:“你别以为我来是担心你,我不过是来瞧瞧你被关禁闭的笑话。” “话说,侯府为何要关你禁闭,还让你待在这种地方?” 他皱着眉扫过积灰的破书架,又盯着斑驳掉漆的烛台,满脸不加掩饰的嫌弃。 云绮歪歪头:“因为我把我那位妹妹推进湖里了,当着全府上下所有人的面。” 谢凛羽一听,眉峰皱得能夹死蚊子,眼底满是不可置信:“就这?” 谢凛羽根本没问云绮为什么要推人下水。 谁会无缘无故推人下水,肯定是那个云汐玥惹了她,干了活该被推下水的事,不然她动手都懒得。 再说,哪怕就是无缘无故又怎么了,看人不爽,想推就推,管他那么多! 让谢凛羽皱眉的,是没人比他更清楚,眼前的人发起脾气来有多跋扈。 从前她便是将整个侯府闹个天翻地覆,也是被捧着哄着的。 如今不过是推个人下水,多大点事,就被关在这潮湿阴冷的藏书阁? 她身娇体弱又畏寒,这种破地方她怎么待得下去?侯府都没人管的吗? 她果然在侯府受了虐待。 就知道那对母女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凛羽鼻腔里冷哼一声。 在这侯府当什么破养女,她还不如跟着他去镇国公府待着。她就是把房顶掀了,有他在也没人敢置喙半句。她哪怕把房顶全掀完了,他也能再找人全盖上,随她掀着玩。 至于以什么身份待在镇国公府……谢凛羽脸上不自觉红了红。 正在心里这般胡思乱想着,云绮却忽然踮脚抚上他发顶。 “谢凛羽,你头发上沾了草。” 她指尖轻抬,趁他怔愣间,纤细指腹已拈下他发间那片草叶。 踮脚时发顶的步摇的流苏扫过少年下颌,发间香气混着夜露气息扑面而来,如蝶翼轻颤般一扫而过。 谢凛羽胸腔猛地深深吸入一口气,那阵香气吸进鼻翼,心跳声在耳膜下敲出杂乱鼓点。 面上却仍嘴硬:“……你别以为,你这样就能讨好我。” “那天你在揽月台上怎么对我的,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是吗。” 云绮忽而微挑眉梢。轻笑一声,旋即不甚在意地转身坐回圈椅。 她抬眼望他,眼尾弧度微扬似勾着春水,纤细食指轻轻勾了勾。 “谢凛羽,我数三个数,你现在过来,我就亲亲你。” 第101章 满脑子都是她 她看见了,当时云肆野听到大哥要罚她面壁思过,眼睛倏地瞪大,眼底漫出几分急切。 这世间很多男人都如此。 你越是低三下四、巴巴地凑上前去,拼了命想博取他的怜惜与在意,他反而将你看得轻了,满心满眼尽是不耐。 可一旦你冷了态度,将他视作无物,他却又受不了这骤然的落差,巴巴地寻着由头、变着法子,非要在你跟前刷出几分存在感来。 总而言之,就是别把男人太当回事了。 他们才会上赶着把你放心上。 周管家这次出去后,云绮清晰地听见门外传来咔嗒一声上锁的响动,在寂静的隔间里格外清晰。 这是防止她私自逃出去。 她缓步进至那堆物件旁,素手拨开层层叠叠的锦缎被褥、狐毛披风,只从中取出那个小巧玲珑的暖手炉。 暖手炉紫铜外壳上的纹路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她将其轻轻拢入手心,便能感受到透过镂空炉盖漫出的缕缕暖意。 她眸光散漫地望向窗外朦胧的月色,瞧着月光在窗棂上织出斑驳的碎影。 算算时辰,穗禾这会儿该是到了镇国公府了吧? * 与此同时,镇国公府外。 夜色如墨,将朱漆大门与石狮都浸染得愈发深沉。 穗禾冒着黑,一路小跑来至镇国公府。然而当她向大门外的看守表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对方却满脸不可思议,像是听到什么玩笑。 “这位姑娘,真不是我不愿进去帮你传话,只是这天色已晚,就我们世子那脾气,可不是我们这些看门小卒敢随便打扰的。” “而且,你说你家小姐要你带话给世子,可连我这看大门的都清楚,我们世子和你们侯府的云大小姐向来不对付,甚至可以说是老死不相往来。” “我就算硬着头皮进去通报,世子肯定也是把我骂个狗血淋头,再把你赶回去,何苦白费这力气,世子断然不会搭理你们家小姐的。” 穗禾急得声音拔高了几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世子爷对我们小姐的态度,早就和两年前大不一样了!” 看守显然不信,依旧不为所动,摆了摆手,语气透着敷衍:“姑娘还是请回吧,别在这白费功夫了。” 穗禾又急又气,跺了跺脚,忽地从袖子里掏出钱袋:“这样吧!你替我跑一趟传个话,就说我们小姐叫我带话给世子,无论世子要不要见我,这一袋钱都归你!” 看守的眼睛瞬间一亮,接过钱袋掂量几下,听见里头铜钱碰撞的声响,这眼里泛着精光:“……姑娘要这么说,那我就替你跑一趟吧。” 看守将钱袋揣入衣襟,一路行至谢凛羽的落梅小筑,迎出来的正是谢凛羽的贴身小厮阿福。 阿福看见他,开口便问:“什么事?” 看守忙赔着笑拱了拱手:“回阿福哥的话,门外有个永安侯府云大小姐的贴身婢女,说是她家小姐有话要带给世子。” 阿福闻言一愣。 他不知道那位云大小姐忽然找他们世子有什么事,但脑海中掠过五日前宫宴的画面。 那晚世子怒气冲冲从揽月台下来,当着他的面,攥着拳头咬牙切齿地发誓,说今后与那位云大小姐不共戴天,便是她哭死喊活求着见一面,他也绝不会搭理她一下。 这么一想,阿福决意严守自家少爷的誓言:“你去回那丫鬟,就说世子不想见她,也不想被云大小姐打扰。” 看守早料到会是这般结果,忙不迭点头应下,转身一溜烟跑了。 屋内,烛火昏黄摇曳。 此刻谢凛羽正斜倚在书桌前的圈椅上,左手揉着太阳穴,右手烦躁地将狼毫笔甩到一旁。 桌面宣纸上是他抄写的静心经,字迹前半字迹还算端正,后半却越发潦草,最后一字末笔拖出足足半寸长。 墨香混着他身上淡淡青柑香的气息,在室内凝滞成一团,闷得人透不过气。 不是说抄《静心经》能宁心安神么?为何他越抄心下越躁? 果然都是骗人的。 这已经是第五日了。 谢凛羽目光盯着窗外投进的月光,指节捏得泛白。 这五天来,他硬是咬着牙没问过一句永安侯府的动静。 那晚在揽月台,那个坏女人跌在石阶上伤了膝盖,明明是他第一个冲到她面前,甚至与那个碍眼的霍骁争得剑拔弩张,她却偏过头,软着嗓子要那个裴羡抱她下去。 每想起那扬景,谢凛羽就气得胸口直起伏。他长这么大,这辈子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 当时气极拂袖走时,他还在心里发誓,以后他再也不要管云绮的事,她是死是活都和他没关系。 可这些天只要一闲下来,他满脑子都是她。 他忍不住想她腿上的伤,到底有多严重?这几日好了没? 想他走后是谁抱她下的台阶,难道真是那个整天装清高、让他瞧不惯的裴羡?那死装的高岭之花到底有什么好,叫她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想她把他气走,这几日可有半点内疚? 想这几日……她可有想过他? 肯定没有的。 要是有,她早该派人来给他传话了。 越想越闷,谢凛羽抓起桌上茶盏喝了口凉茶,苦得舌尖发木,仿佛吞了把碎茶叶般难受。 正烦躁地扯开衣襟时,阿福掀帘进来,带进一道穿堂风。 谢凛羽皱眉随口问:“什么事?”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耐。 阿福道:“世子,刚才云大小姐的贴身丫鬟来了咱们侯府,说是她家小姐有话要带给世子。” 谢凛羽猛地坐直身体,眼睛瞬间瞪大,喉结甚至都滚动两下:“…你说什么?那丫鬟人呢?!” 阿福一脸自己办事妥当的表情,胸脯骄傲挺起:“世子放心,那丫鬟已经被我让看守赶走了,奴才绝不会让那位云大小姐再打扰世子!” 第100章 凭什么她的惩罚就这样重? 听到这话,云汐玥浑身剧烈一颤。 她猛地睁大眼睛,眼底满是惊恐。 大哥要她罚跪,她都能认了。 可大哥竟然要把兰香拖出去打板子! 兰香挨板子,就就代表兰香犯了错。这和昭告所有人,今夜的事是她暗中指使兰香陷害云绮,又有什么区别? 她今后在府上,还有什么颜面可言? “大哥……” 可她尚未开口求情,便见云砚洲神情淡漠,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念你是初犯,今日只作惩戒。” “若今日之事再有下次,我会跟父亲商讨,是否将你的名字纳入族谱。” 云砚洲收回目光。 道理讲了,惩戒作了,希望她能认识到自己的错,知道悔过。 望着大哥离去的背影,云汐玥身形剧烈晃动,颤抖着几乎栽倒在地。 方才那番话如重锤般砸在她耳畔,震得她脑中嗡嗡作响。 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她可是侯府的亲生血脉!大哥的意思是,若是她再用这种手段陷害云绮,侯府甚至可以不认她?! 云绮当着所有人面推她入水,大哥却只让她面壁思过。 而她却不仅要被罚跪,再犯还会被侯府除名。凭什么她受的惩罚就这样重?! * 就在先前云汐玥刚被众人簇拥着回到昭玥院的时候,云绮也跟着管家到了藏书阁。 藏书阁在侯府幽静一隅,分上下两层。 一楼每日有人打扫整理,显得干净整洁,一排排书架上整齐码放着各类典籍,透着淡淡墨香与雅致书香。 而通往二楼的楼梯已积了薄薄一层灰。二楼因闲置许久,鲜少有人踏足。往里走有个单独的隔间,那便是云绮要进去反省思过的地方。 虽说大小姐现在只是侯府养女,老爷夫人也不喜她,但周管家看得出,大少爷却仍是大小姐放在心上的,因此也不敢怠慢。 管家恭敬说了句“大小姐请”,随后推开隔间门。刹那间,一股混着陈年灰尘的霉味汹涌扑面而来,直往人鼻尖钻。 周管家忙掏出火折子点上几盏烛台,昏黄的光晕中,照见隔间内积满灰尘的景象。 隔间的面积不大不小,靠墙立着几排歪斜的老旧书架,架上堆放着些破损泛黄的古籍。 窗下摆着一张坑洼不平的旧木桌,桌边配着一把同样陈旧的木椅,椅背上还挂着几缕蛛网。 清冷的月光从破了缺口的窗户纸洒落进来,屋内弥漫着潮湿阴冷的气息,冷风透过缝隙灌进来,掀起桌上零散的书页,让人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云绮看着眼前景象,精致的眉峰蹙起。 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管家瞧着这场景,也深知大小姐从小养尊处优,何曾待过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不嫌弃。 见状便立马弓身道:“大小姐先在外稍候,小的先替大小姐简单收拾一下。” 说罢,管家快步上前,先是将歪斜的书架扶正,又把散落的杂物归拢到一处。 接着从袖中掏出一方抹布,仔仔细细地把桌椅擦拭干净,又找到扫帚把整个隔间的地都扫得一尘不染,才终于撑着腰满头大汗地舒了口气。 这哪是惩罚大小姐啊,这分明是惩罚他。 心里这么想,管家也不敢表现出来。 转身赔着笑道:“大小姐,您可以去坐了。这是大少爷的吩咐,小的也没办法,只能委屈大小姐在这儿过一夜了。” 云绮摆了摆手:“行了,你下去吧。” “是。”管家直起腰来,从隔间退出去。刚要从外面把房门锁上,就被身后的人叫住:“等等,先别关门!” 周管家一回头,见叫住自己的人是二少爷的贴身小厮阿庆。 阿庆也是额头冒汗,肩上扛着一大包鼓鼓囊囊的东西,粗麻布包裹被撑得棱角分明,隐约能听见里头物件相互碰撞的轻响。 周管家问道:“阿庆,你怎么来了?” 阿庆气喘吁吁将肩上那一大包东西拿过来,抹了把额角的汗。 他往隔间方向探了眼,小声道:“周管家,这些东西是二少爷让我拿过来给大小姐的。但二少爷说,别让大小姐知道这是他让送的。” 周管家解开麻绳,扒开这偌大的包袱,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厚厚的被褥铺盖,一个镂空雕花的紫铜暖手炉还泛着温热。 除此之外,还有双层夹棉的羊毛披风,边缘缀着雪白的狐狸毛,内里是细密的驼绒。甚至最里面还塞着个小巧的炭盆和木炭。 二少爷这分明是怕大小姐在这阴冷隔间受冻,将能想到的御寒物件都一股脑备全了。 只是这二少爷也是够别扭的,明明关心大小姐,还不让人说东西是他送的。 周管家收下东西:“行,我把这些拿进去给大小姐。若是大小姐问是谁送来的,我再想想怎么回吧。” 他抱着这一大堆沉甸甸的东西,又重新进了隔间,当着云绮面小心翼翼放下,开口道:“大小姐,这是给您送来的东西。” 事实证明,二少爷完全是想多了。 因为大小姐倚在那把收拾干净的椅子上,只是轻飘飘睨来一眼,语气更是懒散:“放那儿吧。” 仿佛这些二少爷精心准备的物件,不过是些随处可见的寻常物件。 她甚至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更压根没问这些东西是谁送来的。 周管家本来还准备好了说辞,结果就这么硬生生憋了回去。 第99章 是因为,她太任性了 昭玥院。 云汐玥被搀扶回昭玥院之后,整个院里的下人都匆匆忙活起来。 几个小厮拎着木桶往井台跑,去烧洗澡水。有嬷嬷去厨房往滚水里撒姜片、丢红糖块,熬煮驱寒的姜汤。还有丫鬟匆忙去取二小姐要换的衣服。 待到浴桶里注满温热的洗澡水,云汐玥哆哆嗦嗦褪下湿衣泡进去,被热气熏得眼眶发酸,这才像是从冰窟里爬出来般松了口气,重新活了过来。 想起今晚的事,她牙关紧紧咬住下唇,齿尖几乎掐进皮肉里。 她根本没想到,云绮竟然敢当众将她又一次推下湖,她就是个疯子! 可她这么做,简直是自讨苦吃。 让全府上下所有人都看见,她是如何欺负她的,更坐实了她的恶行。 爹爹和娘亲,还有二哥,都只会更加厌恶她。 而大哥,也惩罚她去藏书阁那种阴冷潮湿的地方面壁思过,显然也对云绮失望至极。 也算是她没白遭受这种罪。 云汐玥浑身止不住发抖,只觉自己今晚真险些把命丢在湖里。 在浴桶里泡得指尖发皱,热水添了三四回,才总算缓过来一些,从骨头缝里泛出一丝暖意。 待云汐玥哆哆嗦嗦地裹着棉毯躺到床上时,府医已背着药箱候在暖阁外。 萧兰淑让府医赶紧替云汐玥看病,握着女儿冻得冰凉的手,目不转睛盯着府医搭在她腕间把脉的动作。 “二小姐今夜着实受了寒,” 府医捻着胡须收回手,“怕是要发热咳嗽几日,至少得连服三日驱寒散才行。” 话音未落,萧兰淑脸色瞬间沉得能滴出水来,猛地起身将桌上茶盏砸向地面。 瓷片迸裂声里,她胸口剧烈起伏着骂道:“那个孽障,竟然对你干出这种事,我真是恨不得——” 她从前怎么会把这种孽障当成掌上明珠? 她竟没怀疑过,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是她的血脉? “娘亲……”云汐玥虚弱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劝慰道,“您别气坏了身子,以后我定会当心,再不让姐姐有机可乘……” 萧兰淑守着云汐玥,看着她把热乎的姜汤喝完,又喝下了驱寒散,对着丫鬟嬷嬷们一通吩咐,才离开昭玥院。 夜色已深,云汐玥刚准备睡下,就有人来通报:“二小姐,大少爷来了,问您睡下了没有。” 云汐玥眼睛顿时亮起。 是大哥担心她,所以来看她了吗?而且,还是这么晚了亲自来看她。 她几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深吸口气道:“你快去告诉大哥,我还没睡。” 说完,连忙找到床榻边的手持铜镜,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仪容,想留下最好的印象。 云砚洲走进屋内时,就看见云汐玥虚弱地从床榻上支起身子,声音带着几分柔弱。 语气有些羞怯,又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眼前端方持重的人,是她的嫡亲兄长,京中不知多少贵女在艳羡她,有这样的运气。 “大哥怎么这么晚过来了……娘亲已经找府医给我看过,我也喝过药了,大哥不必担心我的。” 云砚洲站在那里,目光朝她的方向扫过,仿佛带着一种无声的审视。 看得云汐玥有些发虚,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大哥……” “我知道,云绮并没有推你落水。” 云砚洲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那份疏离感却像初冬的薄冰,横在两人之间。云汐玥霎时浑身僵住。 云砚洲将眼前人僵硬的神色尽收眼底。 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有惶恐,有害怕,亦有被戳破谎言后的仓惶与尴尬。 即便极力掩饰,血色仍在霎时间从她脸上退得干干净净,连嘴唇都泛起了白。 云砚洲自始至终都未曾相信,是云绮将云汐玥推入湖中。 他的妹妹的确任性,的确会因旁人一句不中听的话就摔碎茶盏,的确会因赌气动辄动手推搡旁人。 可他看得出来,她并未做此事。 她若做了事情,哪怕是错事,也定会承认。 她更不会在刚受过他的戒尺、听了他的训诫并承诺不再随意欺负旁人后,刚跨出墨砚斋的门槛,就将人推入深秋刺骨的湖水里。 他罚她去反省思过,并非因信了云汐玥的话。 而是因为,她太任性了。 她不信他这个大哥。她不相信若将事情原委说出来,他会替她兜底,会将风波碾平于掌心,会把一切处理妥当。 她甚至连一句解释都不愿给,只固执地用最任性、最极端的方式,将自己卷入漩涡深处。 他知道她有自己的小脾气,被人污蔑生了气。但处世的方式若如此,人若棱角太过锋锐,便容易让自己受伤。 在家里,尚有他可以护着她,可出了侯府的门呢? 她若总这般不计后果地肆意行事,即便是当下解了气,也会为自己招来更多敌视,让自己陷入困境。 她需要承担自己任性所带来的这份后果。 云汐玥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强行令自己保持冷静,颤声开口:“…… 大哥说什么?我听不懂。” 云砚洲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我可以理解你有你的动机,宁可自己在夜里跳入冰冷的湖水,也要去陷害云绮。” “或许是因她从前对你做过的事,让你记恨在心,想要报复回来。” “你的做法也的确费了心思,既不会真让自己出事,又让自己处于受害者的位置,没留下任何目击者或证据能替她证明清白。” “如此,即便她开口辩解,也不会有人相信。” 原本只要云绮讲出事情原委,云砚洲会深究此事,还她清白。所以当他看见云绮走向云汐玥时,试图叫住她。 但云绮却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将云汐玥推进了湖里。 看见她伸手推人的那一刻,云砚洲知道,再去深究也没有用了。 她根本不在意别人是否觉得她清白。 云砚洲望着云汐玥透着惊慌的眼睛,语气平静而疏离。 “侯府欠你良多,云绮从前也的确伤害过你。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她也在承担从前肆意伤人所带来的恶果。” “但,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我不会要求你如圣人一般,逼你忘却自己的仇恨,对伤害过自己的人一笑泯恩仇。” “但我希望,你既然已是侯府嫡女,便能做个光明磊落之人,而非在暗处用这般阴暗算计的手段,去陷害他人。” 云汐玥的指甲几乎要掐进皮肉里。 她不敢去看云砚洲审视的目光,睫毛剧烈颤抖着。 “我……” 她张了张嘴,声音却细若游丝,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想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羞愧如潮水般漫过心口,原来她自认为高明精心设计的局,她的那些小心思,在大哥眼里竟一清二楚。 她本想让云绮给刚回来的大哥留下恶毒的印象。可此时此刻,给大哥留下心机恶毒的第一印象的人,却是她自己。 云汐玥知道自己再咬死不认,只会让大哥对自己印象更差,终究还是声音发颤,带着哭腔道:“大哥,我知道错了……” 云砚洲垂眸望向她,目光幽沉如深潭。 如宣判般:“你今日两次落水,今夜不必罚跪。待身体恢复后,你去祠堂跪一天一夜,反省过错。” “你的那个婢女,”云砚洲语气一顿,视线淡淡扫过云汐玥苍白的脸,“我会让人拖下去打二十板子,以儆效尤。” 第98章 训狗这事儿,得张弛有度 这话像冰锥砸进沸水里,空气瞬间凝固。 众人这才忽然反应过来。 兰香方才说,二小姐是被推落水时,眼疾手快抓去岸边那丛枯草,才保住了性命。 可若真是被人用力猛地推入湖,二小姐的身体必然像刚才那样,猝不及防向后倾倒坠入水中。 手臂根本无法向前够到岸边那丛蔫黄的草茎,更遑论抓住。 难不成…… 难不成二小姐刚才,不是大小姐推下去的? 闻言,云汐玥裹着棉被的身子猛地僵住,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褪得毫无血色。 她嘴唇哆嗦着开合两下,才声音颤抖地解释道:“我……我当时是被推得一个踉跄,脚下又湿滑,才不小心坠进湖里的。慌乱中本能伸手乱抓,才、才碰巧抓到了那丛草……” 这么一听,也完全合情合理。 众人刚才还紧锁的眉头和带着些疑惑的神色舒展开来,看向二小姐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同情。 再怎么说,是大小姐一贯恶毒。二小姐总不可能冒着生命风险,在这么冷的天里自己跳进湖里吧? 云绮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又抬眼看向云砚洲。 “大哥看到了吧。”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让人心疼的执拗,“反正我说什么,做什么,结果都一样。那我宁愿像现在这样。” 不管怎么说,反正她是爽了。 云砚洲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骨节微蜷。 终究还是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是湖面薄冰,看着云汐玥此刻狼狈又瑟瑟发抖的模样:“来人,先扶二小姐回房沐浴换衣。” 管家连忙上前应了声“是”,又犹豫着问道:“那,大小姐她……” 老爷先前吩咐的家法,他到底还要不要去拿? 他偷瞄了眼脸色铁青的老爷和抱着二小姐满脸愤怒的夫人,心里清楚今日这事断不会轻易揭过。 大小姐的责罚必然是要有的。 云砚洲闭了闭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再睁眼时,缓缓道:“云绮,到藏书阁二楼反省思过一天一夜。没有我的允许,不得擅自出来。” 藏书阁二楼? 听到这话,云肆野愣了一下。 侯府的藏书阁一楼满室皆是古籍善本,日日都有人清理打扫,白日还会生上暖炉。 可二楼却闲置已久,阴冷潮湿,或许窗户都透风。如今秋夜寒凉,若在那里待上一晚,定然会很冷。 此话一出,众人噤了声。 云汐玥眸光颤了颤,心底不受控地涌上一丝狂喜。 萧兰淑本不打算放过云绮,但见自己儿子都已经发了话,作出了处罚,她也只能压下这口气。 眼下还是玥儿的安危重要。 云正川原本还铁青着脸要取家法,但听见自己向来器重的长子已做了决断,也只能胸腔起伏吸了口气。 终究还是重重拂袖,冷声道:“罢了。若是再有下次,绝不是面壁思过就能了结的!简直无法无天!” 萧兰淑此刻满心满眼都是冻得发紫的云汐玥,连个眼神都不愿分给云绮。 忙不迭示意丫鬟搀扶着云汐玥往昭玥院走,又让小厮立刻去叫府医,心疼得眼睛发红。 所有人都簇拥在云汐玥身边,没人再在意云绮。 管家佝偻着背上前来:“大小姐,小的带您去藏书阁。” 云绮什么都没说,跟着他便走了。 见云绮竟然这么顺从地走了,云肆野不可置信。 她什么时候变这么听话了? 都不反抗一下,和大哥求求情的吗? 他眉峰紧紧拧成一团,转头看向云砚洲时,语气不自觉带了几分焦急。 “大哥,那藏书阁二楼连床被褥都没有,夜里秋风透骨。她要在那里待一夜,非冻出病来不可……” 话音未落,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喉间像被人塞了团乱麻,猛地闭了嘴。 他在心疼什么? 云绮害玥儿险些溺毙在湖里,只是受些冻反省思过又算得了什么? 云砚洲没说话,云肆野忽然想起前几日那晚的事来。 她上次隔着一道门,不仅拿茶杯砸他,还说什么听到他的声音都觉得很烦,结果他现在还上赶着在这担心她。 说不定被她知道了,她还会讥讽他。 想到那晚的事,云肆野就觉得恼羞成怒,更想把云绮从自己脑海中抛出去。 于是烦躁地自言自语:“算了,让她受受罪也好,省得她再这么肆意妄为,简直要把爹娘气死了!” 月光爬上云砚洲的眉骨,将他眼底的神色浸得深一块浅一块,叫人瞧不分明。 云绮跟在管家身后,往藏书阁的方向走。 她自己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穗禾却亦步亦趋地跟着,眼眶红得像要急哭。 “小姐,您真要去那藏书阁待一天一夜吗?奴婢还不能跟着进去伺候。” 她觑了眼前头管家的背影。 “小姐,大少爷虽然严厉,却也是疼您的,要不您服个软认个错,说不定大少爷就免了您的责罚……” 云绮却道:“不必。” 要是别的处罚,说不定她还不愿意。 但去面壁思过,她倒是打算借这个机会干点别的事。 某人可是五日没有一点动静了,看样子是上次真被她刺激到了。 训狗这事儿,得张弛有度。巴掌扇了,也得给根骨头晃晃,才能让人心甘情愿地又巴巴儿摇着尾巴凑上来。 她勾了勾唇,示意穗禾附耳过来,吩咐道:“你替我去趟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穗禾一怔,“小姐让奴婢去镇国公府做什么?” 先前在荣贵妃的寿宴上,小姐不是和谢世子闹了不愉快吗。 她虽然没跟着小姐上揽月台,却看见了谢世子怒气冲冲从揽月台下来,像是生了好大的气。而小姐自己,是后来被霍将军抱下来的。 云绮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漫不经心道:“你去告诉谢凛羽,我被侯府关了禁闭。多的,什么都不必说。” 第97章 一手好牌上来就打烂 如同一道炸雷当空劈过,震得在场众人都猛地一颤。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亦或是出现了什么错觉。 直到听到那扑通一声落水的闷响传来,众人才如梦初醒,反应过来。 不是眼花,不是幻觉,千真万确,就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大小姐竟又一次将二小姐推进了湖里! 死寂般的沉默持续了好几秒。 众人还沉浸在震惊之中,萧兰淑率先打破了这份寂静。 她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尖叫道:“云绮!你做了什么!” 与此同时,被推下水的云汐玥这次可没抓住什么岸边的枯草,她整个人直直坠入湖中,在冰冷的湖水中慌乱地扑腾着。 只见她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被湖水呛得通红的眼眶里满是惊恐,溅起的水花混着她的呜咽,口中拼命呼救:“救命!救命啊!” 那凄厉的喊声,带着无尽的恐惧与绝望,在湖面上回荡。 云正川见状,额角青筋狠狠直跳,朝着下人们怒吼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先救二小姐!!” 刹那间,岸边瞬间炸开了锅。 侍女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湖水被慌乱扑腾搅得水花四溅,有人跳湖的溅水声接连不断,众人慌乱奔跑的脚步声、呼喊声交织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 而自始至终,云绮就站在岸边,冷眼旁观云汐玥在湖中扑腾挣扎的狼狈模样。 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蝼蚁。 从云汐玥让人把她叫来湖边,她就想到了。 这个蠢货,该不会是打算通过自己落水的戏码来诬陷她吧? 这般老套又拙劣的陷害手段,她前世还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时,都不知见过多少回了。 偏偏,云汐玥还真就这么蠢,真就这么干了。 她为何明知是陷阱,却还是过来,遂了云汐玥的心愿? 当然是因为,她就是要看着对方自寻死路,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云汐玥真以为,像云砚洲这般自幼便聪慧过人,在波谲云诡的朝堂纷争里都能进退自如、游刃有余的人,仅仅看到她落水,再听她丫鬟几句添油加醋的言语,就会轻易相信这一切? 还是那句话,这侯府其他人都不重要。 云正川和萧兰淑,还有她那位二哥,都不重要。 只要云砚洲不信,那她便无所畏惧,行事尽可随心所欲,无需顾忌旁人眼光。 原身的确坏,的确欺负过府中下人,可她坏得坦荡,所有恶行都摆在明面上,从不会使背地里的阴损招数去陷害人。 就像她刚才,因为被诬陷,一气之下将云汐玥又推下水,那又如何? 反观云汐玥,表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柔弱模样,背地里干的却是这种算计陷害的勾当。 猜猜她这位洞察秋毫的大哥,会更厌恶谁? 云汐玥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陷害,不过是在云砚洲面前上演了一出闹剧。 他只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重新审视这位刚恢复侯府嫡女身份的亲妹妹。 云砚洲是个心怀责任的人。 他不会因没有血缘关系,就放弃她这个假妹妹不再教养。同样也不会因为云汐玥不是他看着长大,他就会忽略她,不去关怀和培养她。 也就是说,原本云汐玥还能因为是侯府亲生血脉,因为从小到大吃过那么多苦,得到云砚洲这个兄长的怜惜。哪怕她什么都不做,就老老实实的。 但现在,云汐玥干出这等事,等于是一上来就将自己以后的路堵死了。 她的恶毒不是任性跋扈,而是表里不一,阴暗算计,骨子里透出低劣品性。 今后哪怕云砚洲依旧认她这个妹妹,也不可能毫无芥蒂,很难发自内心去疼惜。是她亲手掐断了云砚洲对她看重和宠爱的可能。 所以说,不作死就不会死。 就算是侯府亲生,却自幼就是作为卑贱丫鬟长大。纵使天道眷顾,却困于眼界局限,只能盯着眼前一点好处,目光短浅至极。 她拿什么和她比? - “云绮!”云肆野大步冲过来,一把攥住云绮的手腕。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底满是震惊,“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云绮脸上依旧是那副冷漠的神情:“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 云正川额头上青筋暴起,活像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侯府娇生惯养,养育多年,竟养出了这么个心肠歹毒的东西。 歹毒到,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们的亲骨肉推进湖里,简直是目无尊长、胆大包天! 哪怕这件事另有说法,也不重要了。云绮此刻做的事,根本就是在挑战他的权威! 云正川气得浑身发抖,怒不可遏地咆哮道:“来人!去给我拿家法来!既然这个逆女的名字还挂在永安侯府的族谱上,我就不信我还教训不了她!” 家法? 云肆野瞳孔猛地一缩。 侯府的家法是祖上传下,那是一根由九股生牛皮编织而成的鞭子,鞭身粗粝坚硬,打在人身上力道极重。 侯府先前也只有他年幼时闯祸受过几次家法,每次都被打得屁股开花,在床上趴上好几日都动弹不得。 哪有用鞭子打女子的? 而且云绮从小娇生惯养,身娇体弱,连点风吹都受不得,怎么可能受得住鞭打。稍有不慎,把人打死都有可能。 云肆野虽然也气愤云绮当着他们的面这样对待玥儿,但还是牙关紧咬着挡在云绮面前。 “爹,您别冲动!”他眼底染上几分急色,看向云正川,“云绮再怎么犯错,爹也不能用鞭子抽人啊,会打出人命来的!” 云砚洲就那样站在那里。 没有他的同意,管家根本不敢真去拿家法来。 云正川胸口剧烈起伏着,喉间溢出粗重的喘息。 恰在此时,云汐玥被几个仆役七手八脚地拖上岸。 先前披的斗篷早被湖水浸透,挣扎时又扯掉了,此刻襦裙紧贴着身子,湿漉漉地往下滴水。 她冻得嘴唇发紫,浑身筛糠似的剧烈哆嗦,牙齿不住打颤,连半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只能发出含混的呜咽。 好在有个眼尖的丫鬟,事发时就往墨砚斋跑,这会儿抱来一床厚棉被,抖开裹在她身上。 裹紧被子的云汐玥这才像活过来似的,肩头猛地松懈下来,长长地喘出一口带着水汽的凉气。 下一刻,她扑向萧兰淑怀中,像是整个人吓坏了,泪水混着湖水上的水汽,顺着下巴大颗大颗往下掉,满脸绝望:“娘,娘亲,我是不是要死了……” 萧兰淑紧紧搂住自己的女儿,看向自己的儿子,怒极反笑:“洲儿,你看见了吗,这就是你想护着的好妹妹!” “有的人天生就是恶种,娘胎里带的坏水,再怎么教养也改不了骨子里的恶劣!让这种人留在侯府,只会祸害你的亲妹妹。” 云砚洲看着裹着棉被、瑟瑟发抖的云汐玥,胸口微微起伏。 他走到云绮面前,只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声音也沉。 “告诉大哥,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甚至带着一丝平静。 云绮仰起脸直视他,眼神没有半分闪躲:“云汐玥不是说,是我把她推下湖的吗?” “我只是让他们看看,若真是我把她推下去,她根本不可能抓得到岸边的枯草。” 第96章 你说,大哥便信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云绮转过身,往湖里看去。 她看见云汐玥此刻坠入湖中,正用手死死攥住岸边一丛枯草,身体在水里挣扎着,溅起的水花糊了半张脸。 发髻也散了半边,珍珠钗子歪坠在耳畔,碎发湿漉漉地贴在脖颈间,月光下惨白的脸色满是惊恐。 兰香喊得极大声,本就未完全歇下的府上下人听见动静,都忙不迭往镜月湖这边匆忙跑来。 管家闻声,也赶紧跑去东院各院通报。 兰香喊完便立刻扑到岸边,死死抓住云汐玥胳膊,声音里带着哭腔:“小姐,您撑住啊,奴婢这就拉您上来!” 因着镜月湖紧挨着墨砚斋,墨砚斋的下人们们最先打着灯笼赶到。 他们一来,就见二小姐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个个惊得瞳孔骤缩,忙道:“快救二小姐!” 有丫鬟趴在青苔遍布的湖岸上,和兰香一起伸手去拽她的手臂。有人调头就跑,边跑边喊着快去找根竹竿来。湖岸边霎时乱作一团。 待云正川和萧兰淑喘着粗气赶到,云砚洲携着云肆野也来到湖边时,云汐玥已被拖上了岸。 只见她瘫坐在满地落叶里呛得直咳,浑身湿透的襦裙滴着水,将身下的泥土洇出深色痕迹,发髻也散乱不堪。 脸上水珠混着泪痕往下淌,整个人被丫鬟匆忙送来的藏青斗篷紧紧裹住,却仍冻得牙关打颤,在月光下抖得像片秋风里的枯叶。 云正川见状猛地瞪大眼睛。 萧兰淑则惊呼一声,踩着脚下的鞋踉跄着扑过去,紧紧攥住女儿湿漉漉的手腕:“玥儿!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好端端落了水?” “娘亲……”云汐玥眼含泪水,像只受惊的小鹿般抖着肩膀扑进她怀里,哭得不能自已。 她湿漉漉的额头贴着萧兰淑的衣襟,颤巍巍道,“娘亲,女儿以为再也见不到您和爹爹了……” 云正川浓眉拧成铁锁,猛地转身盯住兰香,怒声道:“你且说来,二小姐这究竟怎么回事?” 云汐玥哭得双肩发颤,本就瘦弱的身形此刻更显得弱不禁风,被萧兰淑半抱半扶着站起身,绣鞋在泥地里碾出浅坑。 云正川也是这才看见静立一旁的云绮,目光如刀劈向她,面露狐疑:“云绮?你又为何在这里?” 从云汐玥落水,到她被救起,再到满府下人和云正川他们聚集湖边。 云绮自始至终就站在那棵老槐树下。 她的裙裾被夜风吹得轻晃,指尖闲闲勾着片枯叶,就像是在看一场事不关己、无关紧要的戏。 此刻,她的墨色长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被风拂过脸颊,露出瓷白的肌肤。 月光淌过少女微挑的眉梢,在她挺翘的鼻尖与泛着淡粉的唇瓣上,勾勒出潋滟的弧度。 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眼角眉梢的漠然却透着漫不经心的韵味,让人愣是难以挪开视线。 云砚洲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开口。 云肆野也浑身一震,紧紧盯着云绮脸上的表情,似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 只听扑通一声,兰香一下重重跪倒在地上,带着哭腔高声道:“老爷,夫人,大少爷!求您几位替我们二小姐做主啊!” 这一声,引来所有人的围观和注意。 兰香抖着手指向云绮,声音里带着刻意的颤栗,交代起事情的前因后果。 “老爷,夫人,我家小姐今晚特意炖了莲子羹,想给大少爷送去。听说大小姐被大少爷叫去书房,便在墨砚斋外候着,想等大小姐出来后,邀她来湖边说几句贴心话。” “哪知道,二小姐不过说了句希望日后在侯府与大小姐和睦相处,大小姐便突然变了脸色,骂我家小姐假惺惺装好人,抬手就用力一推,竟然直接将二小姐推了湖里!” “二小姐不会水性,若不是当时眼疾手快拼命抓住岸边那丛枯草,怕是此刻命都没了。” “可就算是被救上来,秋夜的湖水冰寒刺骨,二小姐身子这样娇弱,如今呛了水又受了凉,怕也是会落下病根啊!” 听到这些话,萧兰淑顿时瞪大眼睛,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迸出来:“你说什么?是云绮把玥儿直接推进了湖里?!” 兰香的话音落下,满场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几乎没人怀疑这番话的真伪。 毕竟在侯府所有人眼里,大小姐本就向来恶毒跋扈,做出这等欺凌别人之事,那可是再顺手再正常不过了。 更何况,从前二小姐被当作粗使丫鬟时,哪日不是被大小姐辱骂责打,那身上的伤痕可都不止一处。 如今二小姐认回真千金身份,肯定更遭了大小姐的嫉恨,大小姐伺机想要报复,也再合理不过。 但他们也没想到,大小姐如今只是个没名没分的冒牌货,竟还如此嚣张,甚至敢大冷天大晚上将二小姐推进湖里。 这和杀人有什么分别? 当真是恶毒至极。 萧兰淑气得浑身发抖,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从前云绮是她一贯溺爱的女儿,便是在侯府打骂丫鬟,她也只当是小女孩家耍脾气,从不过问。 可如今玥儿才是她十月怀胎的亲生骨血,这冒牌货竟敢对玥儿下狠手,险些让玥儿溺毙在湖里,她是当她这个主母是死了不成?! 萧兰淑根本控制不住,冲到云绮面前,扬起手便要重重扇她巴掌。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两道身影同时动了。 那巴掌尚未落下,萧兰淑的手腕却在半空中被一道铁钳似的力道攥住。 云肆野意识到自己下意识阻拦的动作,也猛地顿住脚步,有些不敢相信。 他这是怎么了? 玥儿险些被云绮害死,他不应该心疼玥儿,不应该对云绮感到愤怒吗?可母亲要教训云绮,他为什么下意识想去阻拦? 拦住萧兰淑的人,是云砚洲。 他立在老槐树下的阴影里,月白锦袍被夜风吹得轻扬,姿态端方如竹,神色却晦暗不明。 望着母亲因震怒而扭曲的面容,墨色长睫微垂,眼底凝着沉水般的清冷静谧:“母亲要做决断,单凭一个丫鬟的一面之词便够了么。” 萧兰淑不可置信地瞪着自己儿子,声音抖得几乎说不出话:“洲儿,你是不是魔怔了?!” “你的亲妹妹险些被人害死,你如今竟护着一个冒牌货?不是云绮害的,难不成是玥儿自己跳进湖里的?!” 云砚洲缓缓松开手,广袖垂落如静水。 他转过身,看向被自己挡在身后的少女身影。 他声线里裹着旁人难懂的温沉,像春雪融水般清润:“告诉大哥,事情当真是这样吗?” 半个时辰前,她才在书房里当着他的面咬着唇答应,说她知错了,说她不会再随意欺负旁人。 他信她的话。 云绮抬眼望他,眼尾在月光下泛着细腻如珍珠般的光泽,“我说,大哥就会信吗?” “是。”云砚洲看着她的眼睛,喉结微动,语气淡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说,大哥便信。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动你。” 听到他的话,云绮眸光微微一动,眼底似有涟漪轻漾。 但下一秒,她却转身走向被兰香搀扶着的云汐玥。 要她被诬陷,还要上赶着跟这些人解释,自己是清白的? 别开玩笑了。 别人信她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她根本就不在意。 云汐玥此刻还在发颤,因着心虚,指尖几乎是无意识地死死攥着兰香的胳膊。 见云绮站在自己面前,她勉强抬眼时目光躲闪:“姐姐,你、你又要做什么?” 云砚洲眉心猛地一跳,意识到什么。 他在身后低低唤她:“小纨。” 这是萧兰淑因为原身幼时顽皮,给她起的乳名。 从前只有萧兰淑会这样唤原身,云砚洲以前都是唤原身全名。 此刻,他却唤她的乳名。 云绮却对兄长的话置若罔闻。 只盯着眼前云汐玥泛白的唇色,唇角扬起抹凉薄的弧度。 “妹妹刚才说,是我把你推下水的,我是如何把你推下水的?” 云汐玥咽了咽口水,想要抛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托辞:“姐姐是……” 才刚开口,云绮眼底冷漠地勾起唇。 “是这样吗。” 她忽然抬起双手,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把将云汐玥推进了湖里。 第95章 再来一次,他也舍不得了 书房内,云砚洲看着云绮吃完一整块栗子糖糕。 他眼底泛着一丝浅淡的暖意,抬手给她斟了杯碧螺春。 指尖落处,瓷杯轻响。茶盏里浮着新绿的茶叶,带着清淡茶香的热气氤氲在空气中。 云绮捧着茶盏喝了两口,脸上一片满足,眼神亮如秋水,声音也软软的:“大哥怎么对我这么好,我最喜欢大哥了。” 明明方才他拿戒尺打她的时候,她还倔强地别过脸,浑身竖起刺,气他、怨他。 这会儿却因为一块点心就被打动,说最喜欢他。 果然是小孩子心性。 倒是不记仇。 云砚洲自幼便比常人早熟,便是繁杂政务到了他手中,也总能平和料理,游刃有余。 然而在她面前,却只觉得事情发展总超乎他预计和掌控。 云砚洲开口道:“把手给我。” 云绮乖乖将右手伸过去。 他拿起案头的月白手帕,蘸了些温水,在少女方才捏过糖糕的指尖细细擦拭,连指节上沾到的碎屑都一一清理干净。 她刚要将手缩回,便听见他淡声道:“另一只手,也给我。” 云绮睫毛动了动,有些不情愿地伸出左手。 像是不愿意回想受戒尺的事情来。 云砚洲望着她掌心的红痕。 虽比刚打完时消了些肿胀,却仍泛着蜿蜒的淡粉色,像朵被雨打蔫的桃花,横亘在雪白的掌心。 他垂眸掩去眼底情绪,用手轻抬起她的手腕,将那只小手托在自己掌心,另一只手拿起一旁的青瓷药罐。 什么都没说,只用指腹蘸了些里面乳白色的创伤膏,沿着她手心的红痕轻轻揉开。 动作轻得像是在对待什么精细文物,像是生怕稍重些便会把人碰疼。 但即便如此,少女还是眉头皱得很紧。像是忍着痛,睫毛簌簌颤动,眼眶又冷不丁泛起一圈红。 就这一次。 云砚洲看着眼前人泛泪的眼尾,抚过她腕间跳动的脉搏。 他心里这样想。 但愿她能记住这掌心的痛,也真能将他的话记在心上。 再让他打一次……他也舍不得了。 * 吃完了点心,又上完了药,云绮从云砚洲的书房里出来。 夜幕已沉沉笼罩侯府,廊下灯笼依次亮起,暖黄的光晕沿着回廊流淌,将石板路照得发亮。 云绮刚迈出墨砚斋门槛,正要往竹影轩走,兰香却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来到她面前,语气带了几分想要硬气,却又控制不住内心对她本能恐惧的生硬:“大小姐,我们二小姐请您去镜月湖边说说话!” 兰香抬手指向墨砚斋西侧。 远远望去,侯府的镜月湖在夜色中泛着幽蓝光泽,湖心小筑的灯笼倒映在水面,碎成一湖摇晃的星子,岸边残枝的影子被月光剪得单薄,随夜风轻轻晃动。 云绮挑眉,唇角扬起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你家小姐想和我说什么?” 兰香眼里闪过一丝心虚:“大小姐过去,自然就知道了。” 云绮扯了扯嘴角。 不动脑子也能猜到,云汐玥找她定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云汐玥今日看见,她翘首以盼等待回侯府的大哥,回来后对她这个亲妹妹没有多加关注,反倒只对她这个假妹妹上心。 怕是气得晚饭都没吃下吧。 云汐倒是挺想看看,云汐玥打算出什么招来对付她。 她吩咐道:“前面带路吧。” 云绮跟着兰香往镜月湖去,刚转过湖岸的太湖石,抬眼便看见云汐玥立在一棵虬结的老槐树下。 她站的位置就在湖岸边,月光将她的影子扯得老长,斜斜投在湖面上,风掠过枯枝发出簌簌轻响。 看见云绮的身影出现,回想起自己在大哥书房前看到的那一幕,云汐玥袖口下的手陡然用力攥紧。 面上却将自己所有的嫉恨都压了下来。 云绮打量了一下周围环境,目光又扫过云汐玥有些僵硬的表情,扬起下巴懒散道:“找我有事?” 云汐玥咬了咬唇,缓缓开口:“姐姐今日……是早知大哥回京,故意出府偶遇,才被大哥带回来的吧?” 这人好会脑补。 虽然她根本不是为了云砚洲出府,云绮仍漫不经心回复道:“是又如何,你管得着么?” 云汐玥唇齿间的力道几乎要咬出血来。 她就知道,她都是故意的。 云绮从前只是恶毒,现在不光恶毒,还心机满满,让人防不胜防。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扯出笑靥:“我只是希望,姐姐能认清自己的身份。” “如今真正的侯府嫡女是我,大哥唯一的亲妹妹也是我。” “即便姐姐费尽心机接近讨好大哥,血脉也是你永远跨不过的鸿沟,我才是与大哥最亲的人。” “是吗,”云绮却抛出不痛不痒的一句,“那还真让人羡慕呢。” 这轻慢的态度如同一把盐撒在伤口,灼得人气血上涌。 云汐玥最痛恨的,就是云绮这样的态度。 凭什么? 如今她和云绮,一个是身份尊贵的真千金,一个是不知来路的冒牌货。本应该是她高高在上,云绮却总是这样,仿佛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甚至说话时还带了几分嘲意。 她的肩膀几乎微微发颤:“……姐姐若肯日后对我客气些,与大哥保持距离,我也不是不能放下从前的那些事,与你和睦相处。” 云绮是真听烦了。 她特意叫她过来,不会就是为了打几句嘴炮吧? 不耐烦地睨她一眼:“你说完了没,说完我走了。” 看到她这副模样,云汐玥再也忍不了了。 云绮转过身,才刚迈出两步,身后却忽然传来扑通一声闷响。紧接着就是兰香不知从哪儿发出的尖利叫喊:“不好了!二小姐落水了!大小姐把二小姐推进湖里了!快来人啊!” 第94章 大哥也不行 云绮状似懵懂地仰头,像是不解:“……大哥?” 云砚洲喉结滚动着阖了阖眼。 呼吸有些不稳,转移注意。 幸好隔着层层衣料,刻意避开,不会被她察觉到。 他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意外。 换作旁的女子这般举动,云砚洲不可能当作对方是无意。 可他这妹妹,自小被母亲养在蜜罐里,心思单纯得像张白纸,向来只将逗猫扑蝶当作正经事,或许真的不懂男女之间的避讳。 只是今日,她因着依赖对他这个大哥这般亲近。他日若对旁的男子,也这般毫无戒心地坐进怀里…… 他身为兄长,如何能视而不见,不加以训导。 待躁动逐渐平息,云砚洲想起了另一件事,终究开口:“你给那位霍将军下媚药,是怎么回事?” 云绮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撅了撅嘴:“我之前看上那个霍骁了,可他看着冷冰冰的,药贩子说,那种药用上,男人就会变得很热情,我就买了。” “但我那天看到那个霍骁中了药,除了额头冒了点汗,还是冷冰冰的,一定是药贩子骗了我。” 她这是找了什么黑心药贩子?那种禁药也敢拿出来卖。 那位霍将军意志力超乎常人,才能忍耐克制,没有动她。若是换了旁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发生什么。 云砚洲脸色微沉:“以后不许再碰那种东西。” “我知道了。”云绮乖乖点头,像是怕他生气。 云砚洲缓缓吐息。 他知道成婚第二日,那位霍将军就将她休弃,又道:“先前嫁去将军府,新婚之夜,你与那位霍将军可曾……” 同房二字卡在喉间,云砚洲到底问不出口。 这般私密之事,他身为兄长本不该过问,便是母亲问及都需避忌。 “大哥究竟想问什么?” 云绮像是听不明白,想起霍骁似乎又有些气鼓鼓,“那个霍骁娶我不过是迫于无奈,新婚夜他宿在书房,留我一人对着满屋子红烛,饿得半夜起来吃桌上凉了的枣糕。那枣糕硬得我都啃不动,可难吃了。” 云砚洲知道,从前云绮只要饿了,根本不管是不是饭点,都会让小厨房给她做爱吃的吃食来。 提起新婚之夜,她就只委屈被饿了肚子,吃了冷硬难吃的红枣糕,没有热乎的夜宵吃。 她的确未经人事,也什么都不懂。 云砚洲的面容已重归往日的端方清正,语气带了几分沉肃,缓声道:“男女大防不可轻忽,以后不许再这样坐在男子身上。” 云绮却有些委屈,忍不住替自己辩解起来:“大哥又不是旁的男子,我又不会随随便便就爬到别人身上讨抱。” “大哥也不行。”他的声音比平日低了两度。 “为什么不行?” 这一句问得云砚洲哑声。 让他甚至有些分不清,究竟是她该被训导,还是他自己该反思。 她还小,她不懂。 是他该反思。 “好了。” 云砚洲垂眸凝视着怀中的人,“今日大哥责打你,是希望你将大哥的话记在心里。” 云绮在他胸前轻轻颔首:“我知晓了,我答应大哥,往后定会乖乖听大哥的话,不再任性欺负旁人。” “嗯。”云砚洲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恰在此时,书房外忽有敲门声响起。 此刻云绮仍跨坐在云砚洲腿上,整个人窝在他怀里,云砚洲明显身躯紧绷了一瞬,但并未有所动作。 本是他们兄妹间的亲昵,若听了敲门声便急忙退避,反倒像是不清白,平白惹人猜疑。 抬眼看向外面:“什么人?” “大少爷,您吩咐厨房做的栗子糖糕备好了,小的给您端来。”门外传来小厮毕恭毕敬的声音。 “知道了,拿进来吧。” 云砚洲语气如常,掌心却悄然按在云绮腰侧,将她又往自己怀里带了带,示意她安静些。 云绮自然乖乖任他抱着。 小厮推门而入,手上端着叠着点心的瓷盘。书房分作内外两间,内间有墙壁阻隔,又垂着半幅竹帘。 小厮将糖糕搁在书案上,只闻内间静得落针可闻,半点不敢往帘子那边窥探,匆匆退出去时又将木门掩得严丝合缝。 ——栗子糖糕? 云绮闻言眼睛倏地一亮,蓦地抬眼望向云砚洲,睫毛下眸光流转如星子。 云砚洲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眸,见她这般馋嘴的模样,唇角微微扬起几不可察的弧度。 “先前在马车上不是说,是为了栗子糖糕,才路过进了漱玉楼么?” 他淡声道,“外头那些小作坊的吃食少碰,到底家里厨子做的干净些。” 云绮忽地将他箍得更紧,鼻尖蹭过他衣襟上的纹路,发丝扫得他颈间泛起细密的痒意:“我就知道,这世上只有大哥对我最好了。” “大哥往后都不要离京了好不好?我不想大哥再走了,想大哥以后一直都陪在我身边。”语调让人听着都心软。 云砚洲垂下眸:“去吃吧。” 只是一碟栗子糖糕而已,便这般满足。 满心的欢喜毫无遮掩地从眼底溢出来,像是得了什么宝贝般蹭着他撒娇。 云砚洲突然觉得,这一切本该如此。 那位霍将军成婚后第二日便一纸休书休了她,于她而言未必不是件幸事。 以她这般单纯到近乎天真、任性起来又肆无忌惮的刁蛮脾性,哪里懂得执掌中馈的门道,又如何能在婆媳妯娌间周旋,应付内宅里的琐碎算计。 但如今她留在侯府,他又已回京,她日日都在他眼皮子底下,便有足够的时日去规训她的言行,教导她各种道理,将她那些不好的脾性劣习改正。 或许,她本该就这样留在他这个兄长身边。 侯府养她一辈子,又如何。 就在小厮刚送完糖糕,掩上书房木门退出来时,正巧撞上了手提食盒也朝这边过来的云汐玥。 小厮问道:“二小姐,您怎的到书房来了?” 云汐玥手握着食盒的提手,温声细语道:“我听闻大哥刚回府便进了书房理事,特意让厨房炖了一碗莲子羹,想着给大哥补补神。” 云汐玥不信这个邪。 她才是侯府正经血脉,是与大哥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难道骨血相连的情分,还比不过云绮那个毫无血缘的假货吗? 一定是因为,她和大哥还不熟悉,而云绮却是大哥从小看着长大的罢了。 她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云绮费尽心机抢占大哥的关怀。 她也要找机会与大哥亲近,让大哥与她这个亲妹妹亲近起来。 小厮看着她手中的食盒,却有些尴尬:“二小姐,大少爷并非独自在书房理事,是正与大小姐一道在里头说话。” 云汐玥的手蓦地顿在半空:“你说什么?” 小厮解释道:“大少爷先前命人将大小姐叫来书房,还特意让人备了戒尺,又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去打扰。” 戒尺? 云汐玥原本还心口涌上嫉恨,此刻却顿时豁然开朗。 大哥准备了戒尺,又把云绮叫来书房,不就是要教训她的意思吗? 原来在娘亲面前看过她身上的伤痕后,大哥并不是无动于衷,而是出了门就叫来云绮,要替她惩戒在云绮身上。 云汐玥内心澎湃,又不禁感到激动震颤。 原来大哥只是外冷内热,面上虽然不显,却是将她这个亲妹妹放在心里的。 她压下内心翻涌的喜悦,轻轻抚过食盒提手。 “我知晓了,那我便不进去打扰大哥了。你替我将这食盒收在暖阁,待晚些时候让厨房温一温再呈给大哥。” “二小姐放心。”小厮恭谨接过食盒,转身掀帘进了耳房。 云汐玥假意往花架方向走去,待小厮的脚步声消失,便提起裙摆绕到书房后窗。 她屏息摸出发簪,对着窗纸轻轻一挑,割开一道细小的缝隙,悄悄往书房里面看去。 云汐玥原想看看那不可一世的云绮被大哥训诫责打、哭哭啼啼的狼狈模样。 但下一秒,眼前映入眼帘的画面,却叫她一瞬间浑身血液都凝固。 她看见,屋内的云绮非但无半分狼狈,反而在桌前捧着点心吃得面颊鼓鼓,栗子糖糕的碎屑沾在唇角几粒。 云砚洲就坐在她身旁,先是替她将垂落的发丝拢到耳后,又亲手用指腹擦掉她唇角沾上的渣,语气淡淡却又浸着几分纵容:“慢点吃,别噎到了。” 第93章 别再乱动了 云绮侧坐在云砚洲腿上,顺势将手环住兄长的腰身,把脸深深埋进他怀里,肩膀却止不住地一抽一抽。 像是藏了满腔的委屈,却又倔强得紧咬着唇不肯开口。 “把头抬起来,让大哥看看。”云砚洲沉声道。 云绮却将脑袋蜷得更低,声音闷闷地闷在他衣襟里,带着股执拗的鼻音。 “……不要。我现在肯定难看极了,才不要让大哥看见我这么丑的样子。” 他低叹一声,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伸手顺着她泛红的脸颊滑至下巴,指腹触到一片湿热的泪痕,便轻轻将她下巴抬起来—— 只见少女眼眶一片红,睫毛上还凝着泪珠,偏偏咬着唇不想示弱,眼底水光潋滟也不肯落下。 就像被雨打湿的小刺猬,明明浑身湿透却还竖着尖刺。 看着怀里人这副逞强的模样,云砚洲擦过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 指腹却在她下巴上轻轻摩挲了两下,似是安抚,又似是无奈。 “……有这么疼?” “让大哥看看你的手。” 他屈指勾住她方才挨过戒尺的手指,触到她手心肌肤下跳动的灼热温度。 那一下他刻意收了三成力,竹制戒尺却仍在她掌心碾出两道淡红的痕。 此刻抬起她的手心细看,嫩生生的皮肉上浮着两道红痕,像两抹被体温洇开的胭脂,边缘还透着淡淡的浮肿。 “手心再疼,也没有心里疼。”她闷声闷气地嘟囔,故意将手心蜷起不让他碰。 又用屈起的指节用力蹭过他掌心薄茧,如同闹脾气的小猫用爪子轻挠。 云砚洲听着她明显赌气的抱怨,又察觉到她孩子气的举动,本以为自己能狠下心来,此刻才觉得自己的铁石心肠是高估。 “起来吧,我给你手心上点药。” 他望向方才放置戒尺的案头,青瓷小罐端正地摆在砚台旁。 那是他在云绮来书房前,便提前让小厮备下的创伤膏。 云绮却一动不动,反倒将双臂环得更紧,脸更深地埋进他衣襟。 语气里终于褪去尖刺,带上几分示弱的可怜:“……我不用上药,大哥这样抱着我,我就不疼了,比什么药膏都管用。” 又咬住嘴唇,试探般询问道,“大哥就这样抱着我,多抱我一会儿,好不好?” 从前那么多年,妹妹见了他总是畏畏缩缩,甚至不敢走近他跟前,何曾有过这般窝在他怀里撒娇的模样。 如今她的发顶蹭着他下巴,发间清淡的皂角香钻进鼻尖,语气里透着不加掩饰的依赖,像是终于卸去防备的小兽,将柔软的肚皮翻出来示人。 或许是方才那记戒尺,不仅责在她掌心,更敲开了兄妹间横亘的薄冰。 云砚洲感觉得到,怀里的人此刻很依赖他。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浮木般,不肯放开。 罢了。 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心性单纯又脆弱。 因着身世的陡然剧变,本就比旁人多了几分敏感与惶惑,更遑论从前将她捧在手心如掌上明珠的母亲,竟在一夕之间对她冷眼相向。 这般从云端坠落谷底的滋味,任谁都难以轻易承受。 她只是太害怕了。 所以才会如方才那般,浑身竖起尖刺作铠甲,面上做出满不在乎的模样,实则心底太怕被他也厌弃,更怕被他抛下。 这样想着,云砚洲到了嘴边的拒绝到底说不出口。 他明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纵着她的。 他的妹妹虽说心智不熟,又从小不爱念书,却也实实在在过了及笄之年,已是该知礼的年纪。 纵是亲兄妹,在男女大防的礼教之下,他们此刻这般环抱着的亲密姿态,也早已越了规矩。 可他刚用戒尺责过她掌心,眼下的确该给些安抚。 若此时硬邦邦地推开她,他担心会让怀里好不容易肯卸下心防的人,再度陷入那种患得患失中。 “大哥不说话,我就当大哥同意了。” 见云砚洲沉默着没有回应,云绮却像是得了胆子般得寸进尺,“大哥……这样坐着不舒服,我想换一下。” 换一下什么? 她的声音里带着雀跃的希冀,话却根本没给人拒绝的余地。话音未落,便在他腿上忽然调转了方向。 从侧坐变为跨坐,面对面蜷进他怀里,裙下的膝盖轻轻抵过他两侧腰间。 伏在他胸膛,如同在他怀中索求温暖,伸出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背,指尖甚至攥进了他背上的衣料。 感受到某种紧贴,云砚洲瞳孔骤缩,喉间刚溢出个“你……”字,便被她埋在怀里的闷声打断。 “我想这样。”她的下巴蹭着他衣襟,声音透着依赖,“这样伏在大哥怀里,就像跟大哥之间没有半分隔阂,好像不管天塌地陷,大哥都会护着我。” 云砚洲胸口微微起伏。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 他是她大哥,但也是男人。 先前她嫁人,母亲难道什么都没教她吗。怎的这般懵懂单纯,一副全然不知男女之事的模样。 “……不行。” “这样,不行。” 云砚洲喉结滚了滚,伸手去将胸前的人扒开。 怀里的人却误以为他是要推开这份亲近,双臂反倒缠得更紧,声音带上几分可怜:“大哥方才答应过我的,说不会不要我。” 一来二去的推拒间,她柔软的身躯不可避免地蹭磨在他腰腹之下。 某些事情并非他意志可控。 云砚洲周身仍绷着兄长的端方克制,却不得不屈指扣住她腰侧,反倒将她牢牢按在原处:“……别再乱动了。” 第92章 这样,够证明了吗 那是一柄竹制戒尺,尺身泛着经年摩挲的温润光泽。 靠近末端处隐约可见刻着戒骄戒躁四字,正斜斜压在一本翻开的《论语》之上。 云绮一看见戒尺,立刻想转身,外面的小厮却眼疾手快把门关上了。 显然是得了云砚洲的提前吩咐。 她转过身来,眼里迅速蒙上一层雾气:“大哥……” 云砚洲坐在椅上,抬眼望过来,像是看不见她睫毛上凝结的水光,目光似春潭深水:“过来。” 与在漱玉楼雅间里如出一辙的两个字,给人的感觉却迥然不同。 那时还听得出兄长的包容。此刻却裹挟着温厚与威严,语调平缓却不容她置疑抗拒。 像是冬日里覆着薄雪的古松,看似温和沉静,却在枝桠间暗藏着岁寒不折的冷寂。 云绮几乎是一步一挪,极不情愿地到了云砚洲面前。 云砚洲垂眸看着她:“知道大哥为何要叫你来书房吗?” 云绮像是心虚,顿了顿,才咬住嘴唇开口:“……是因为,娘亲把大哥不在时我干的错事告诉大哥了。” “既然明知是错事,为何要去做?” 云砚洲声音如沉木击磬,沉稳中带着几分平静。 “为何总是一生气便要责打他人,把自己的怒气发泄在无辜之人身上?” 他并未提及云绮给霍骁下媚药的荒唐事端。 先前她去漱玉楼找那么多茶侍,也只是小事。 在云砚洲眼中,自己的妹妹对身处低位者全无同理心,才是更触及原则的所在。 他在母亲面前维护了她,并不代表,他会对她做的错事视而不见。 云绮垂着头,朱唇紧抿,也不开口回话。 云砚洲语气平和,指节轻叩手边翻开的《论语》某一页:“念,这句写的是什么。” 原身虽自小不学无术,到底每月都被云砚洲督促着诵读过多次《论语》,眼前这句还是识得出字,稔熟已久的。 云绮盯着他手指点住的字迹,半晌才咬咬嘴唇,慢吞吞从嘴边挤出八个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云砚洲凝视着她:“你当真懂得,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么?”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不愿承受的,便不该加诸他人。” 云绮仰头看他,眼底蒙着一层水色,又浸着几分委屈:“大哥可是生我气了?今日叫我过来,是要责打我么?” “是。”云砚洲不为所动,指节因握笔多年泛着温润的白,淡淡道:“母亲与我说起那些事时,我确实动了气,但气的不是你,是我自己。” “是我从前太过纵容,总念着你年幼,从未狠下心来教你规矩,才让你连是非对错都辨不清。” “好在,如今醒悟还不算迟。” 云砚洲顿了顿,目光落向桌上那柄竹制戒尺。 云绮看着云砚洲拿起那柄戒尺。 她这位大哥的手生得极好看,骨节分明如削玉。 握着戒尺时,袖口微微滑落,露出一段皓然的腕骨,连惩戒都带着几分清隽的端方。 云绮原以为,云砚洲要拿这戒尺责打自己。 却见他左手执尺,右手掌心向上平展在身前。竹尺落下时,竟先重重抽在自己掌心。 戒尺击打掌心的闷响让人心惊,云砚洲却连眉峰都未动半分。 掌心红痕渐起,他的语气仍如往常授课般平和。 “你性子顽劣、不辨是非,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教导不周。所以这第一下,该打在我手上。” “妹不教,兄之过。为人兄者若不严于律己、疏于管教,便是纵容妹妹误入歧途的根由。” 云绮望着云砚洲。 他确实与这里的所有人都不同。 在此之前,在她穿来后,满京城的人包括这宅子里的人,皆讽她蠢笨、斥她恶毒。只不过她不在意罢了。 唯有此刻,云砚洲望着她,说原身行差踏错的根由在于他这个兄长,竟将戒尺先抽在了自己掌心上。 他没有怪她,而是怪自己。 说起来,前世她身为公主,但帝王家哪来半分真情。 父皇对她不过是权衡利弊的利用,险些将她送去和亲。母后将她视为固宠的筹码,对她的真心关怀寥寥。她没有嫡亲的哥哥,与其他皇子之间也形同陌路,根本谈不上熟悉。 所以她从未对亲情有过什么奢望和期待。到后来,登上帝位的弟弟视她为掌上珍宝,不顾民间口诛笔伐纵容她行事荒唐,也是因为她调教得好,让他如痴如狂地依恋于她。 她上一世从未体会过兄妹亲情。 可如今,她竟在这个没有血缘的兄长身上,触到了一种比血脉更灼人的羁绊。 妹不教,兄之过。 简简单单六个字,仿佛超乎于血缘,凝成一根细而坚韧的丝线,在血管之外将他们缠在一起,同样剪不断,也化不开。 云砚洲目光沉静地望着她:“把手伸出来。” 云绮咬了咬唇瓣,指尖在袖底缩成小团,反倒将手背到了身后。 见状,云砚洲又重复了一遍:“把手伸出来。” 这回她磨磨蹭蹭地将手挪到半空,掌心朝上。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 云砚洲没有半分迟疑,戒尺扬起时带起一道风,落下去的力道却比打在自己掌心时轻了三分。 即便如此,戒尺拍在掌心上的钝痛仍像火苗般窜上指尖,让少女睁大眼睛,眼眶瞬间涨红。 却咬紧牙关,愣是一声都不肯吭。 “疼吗?” 云砚洲望着少女白皙的掌心瞬间浮起红痕,指腹几乎下意识去触碰那道红痕,却在半空中顿住。 他知道她从小到大,从未受过这样的惩戒,自然是又疼又委屈的。 但既然决定要狠下心来教她对错,便不能心软。 仍是缓缓开口:“戒尺打在你手心上会痛,你从前用竹条抽在旁人身上,他们也一样会痛。” 云绮却将手心用力攥紧,倏地把脑袋转向一旁,紧咬嘴唇道:“大哥说的话,我记下了。” “反正,我现在也不是侯府里呼风唤雨的大小姐了。那些下人如今都轻视我,我也没机会再苛待她们。” 说罢,她刻意将目光挪向别处。 眼泪却啪嗒啪嗒砸在地上。 书房里静谧得落针可闻。 每一滴泪落下,都似敲在人心上,闷闷地让人发疼。 足足静了半炷香之久。 书房内始终没人说话。 半晌,云砚洲终于开口。同样的两个字,声音却比刚才更低沉几分:“……疼吗。” 云绮依旧别着脸,语气生硬:“我已经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会随意欺负别人,我可以走了吗。” 她话音分明是在赌气,像是根本不明白云砚洲今日的良苦用心,只似个扎着刺的小刺猬般倔强。 “反正不是亲妹妹,我疼与不疼大哥也不会心疼。我要是再不改,大哥以后也不要我了就是了。” 说完,看也不看云砚洲一眼,转身就要往往外走。 却被云砚洲一把伸手拉住手腕。 她试图甩开这只桎梏自己的手,云砚洲却紧拽着她没有松开,又用了几分力道,将她拉回身前。 只是这力道似乎大了些,云绮一下跌坐在他腿上。 屋内没有旁人,云砚洲身形一顿。 明知此刻的距离有违礼教,违背他处事的原则,却因她方才说什么他不心疼不要她的话,终究没拉开距离。 而是任由她留在自己怀中。 时光都变得漫长,他抬手拢过少女单薄的肩,继而托住她后脑,掌心的温度从乌发渗入。 将她缓缓按向自己胸前,直到听见她在他怀里发出一声闷哼,才终于停住。叹了口气。 “先前在马车上想要的,就是这样的证明么?” 他在她头顶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这样,够证明了吗。” 第91章 是戒尺 在马车上,云绮说父亲和母亲厌弃她,甚至要将她赶出侯府,云砚洲彼时还未全然相信。 父亲向来鲜少在子女身上用心,但母亲从前对云绮却是最为纵容的。 而此刻,他望着面前提起云绮便满面嫌恶的萧兰淑,神色依旧平静淡淡。 “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年云绮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婴儿,被管家调换作为报复侯府的工具。被府中养大这许多年,并非她的过错。” 萧兰淑冷笑一声:“被调换自然不是她的错,可你知道她都做过什么?从小到大她蠢笨顽劣也就罢了,我从未苛责过她,谁知她背地里竟那般阴毒!” “你可晓得,她是给那位霍将军下媚药骗婚又闹得满城皆知,才被将军府休弃,害得咱们侯府颜面尽失?” “你可晓得,她这两年脾性越发蛮横,动辄打骂下人,尤其是你的亲妹妹玥儿,过去两年不知被她虐待折磨成什么样子,你且看看玥儿身上的伤!” “若不是她前些日子救了皇后,我早就想办法将她赶出侯府。就算是将她赶出侯府,也替代不了玥儿被她折磨受的这些痛苦!” 说罢,萧兰淑示意云汐玥上前,命她将袖子挽起给云砚洲看。 云汐玥眼眶通红,袖管翻上去时,露出小臂上深浅交错的疤痕。 那是一些竹条鞭打留下的暗红色鞭痕,以及香灰烫出的点状焦痕。褐色与暗红色交织在一起,在苍白的肌肤上格外醒目。 挽起衣袖的瞬间,云汐玥眼眶里摇摇欲坠的泪水终究落了下来,红着眼哽咽道:“娘亲……都过去了。” 然而萧兰淑不知道的是,这些伤痕的确曾是云绮鞭打所致,但只有真的伤及皮肉之下,伤痕才会永久留下,不然早晚会随着时间推移褪去。 所以云汐玥得知自己身世的那个夜晚,曾在摇曳烛火下,紧咬牙关攥着烧烫的铁钳,沿着旧疤的纹路烙下数道。 她清楚,就算没有血缘,云绮到底也被侯府养了那么多年,总会有感情在。 即便云绮干出那种给霍将军下药的丑事,侯府也不会将她赶尽杀绝。 唯有让父母兄长看见这些触目惊心的伤痕,看见她被云绮折磨得遍体鳞伤的模样,方能让他们深信云绮的狠毒。 只要这些触目惊心的伤痕还在,娘亲便会一直憎恶云绮。而她,才能在这侯府稳稳占据唯一真千金的位置。至于这些疤痕,娘亲当然会想办法找最好的大夫帮她消除。 云砚洲盯着那些交错的伤痕,眉峰渐渐拧成一道温沉的线。 良久,他抬眼看向萧兰淑:“就算如此,便全是她的过错吗?” 萧兰淑不可置信:“洲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云砚洲目光沉静,缓缓开口:“母亲可曾想过,一个孩子的脾性如何养成。人如璞玉,雕琢成器与否,全在握刀之手。” “从前母亲以为云绮是您唯一的女儿,便一味放任纵容。她摔碎玉盏,您说女孩儿家难免手滑。她掌掴婢女,您说主子教训奴婢是理所应当。甚至她将典籍撕碎抛洒,您也只是摆手说小孩子家家的,爱闹罢了。” “这些年,您可曾认真教过她何为是非,何为善恶?纵有我在旁,她也不过因敬畏兄长而稍加收敛。” “实则她心里清楚得很,无论闯下什么祸事,总有母亲替她兜底,是以才敢越发肆无忌惮。” “从前母亲见她苛待下人只当寻常,因为在您眼里,那些不过是低贱奴婢。如今之所以深恶痛绝,不过因被苛待的人里有了亲生女儿。” 云砚洲的声音静寂,字字句句却如刀般扎在萧兰淑心上:“母亲,是您亲手种下的因,才有了今日的果。那不是她的错。” 萧兰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这话听得她手指发颤,胸口剧烈起伏,猛然拍向桌沿:“洲儿,你竟这般冷血!看见自己亲妹妹被伤成这样,你反倒替害她的人说话?” 云砚洲垂眸望着案上茶盏,声线依旧平稳:“母亲误会了。我并非偏私,只是就事论事。玥儿受了伤害,只能侯府今后尽量去补偿她。” “但云绮做错了事,便该教她明白对错,教她何为底线,而不是厌弃她、想赶她走。一味憎恶抛弃,与您从前一味纵容,又有何分别?”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个您以为是亲生女儿就肆意娇宠,发现不是亲女儿就可以随意抛弃的物件。” “您只是不愿承担起应负的责任,借着血缘来逃避这份结果,好像将她赶出侯府,就可以抹去这个污点,不是您这个母亲的教养失了职。” “但我不会如此。这份责任和结果母亲不想承担,我来承担。” 这些话如同一记记重锤砸在萧兰淑心口,叫她半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 云汐玥更是听得怔住。 她望着云砚洲清隽的侧脸,指尖紧紧攥住裙角,嘴唇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她怎么也没想到,大哥见了她臂上触目惊心的伤痕,竟然没有像爹娘一样觉得云绮歹毒,对她心生厌恨。甚至还说,云绮是他的责任。 云砚洲视线淡淡扫过,目光自始至终澄明:“若是没有别的事,孩儿就先退下了。” * 与此同时,竹影轩内。 云绮吩咐穗禾将今日从药铺带回来的药材分门别类归拢整齐。 忽有小厮来门外传话:“大小姐,大少爷请您去他的书房。” 云绮指尖摩挲着药瓶瓶口,懒懒应了声:“知道了。” 她心里清楚,萧兰淑把云砚洲叫过去,必定在云砚洲面前说了自己不少坏话。 云砚洲的墨砚斋位于侯府东北角。 穿过回廊便是一片松木林,石板路尽头是座三开间的青砖瓦房,窗棂上刻着松竹纹样,檐下挂着两盏风灯。 云绮顺着记忆中的路径走去,推开书房的木门时,袅袅檀香混着经年的墨香扑面而来。 只见屋内书架上层层叠叠摆满了经史典籍,博古架上错落陈列着几方古砚,墙间挂着三两幅水墨山水,远山近松皆入画来。 掀开里间的帘子,云砚洲正坐在临窗的紫檀木书桌旁。 他背光而坐,面上神情隐在阴影里看不分明。听见动静抬了抬眼,却并未开口。 云绮目光扫过那方桌。 只见桌上云砚洲的手边静静躺着一样东西。 是戒尺。 第90章 分不清里外亲疏? 云绮现在名义上是永安侯府的养女。 永安侯府谁做主? 云正川?萧兰淑? 还真不是。 云砚洲十六岁登科入朝,十九岁便任户部郎中,二十岁调任扬州盐运使,如今二十三岁荣归京城,任正三品户部侍郎。 侯府中大小事务,皆按他早年定下的规矩运转。云正川的官路人脉,多有他暗中筹谋。甚至连侯府匾额下那方忠孝传家的金漆牌,都是陛下亲赐给他的嘉奖。 侯府所有下人对云砚洲的敬重,甚至在云正川与主母萧兰淑之上。 云正川与萧兰淑更是对云砚洲这个嫡长子尤为看重。 云正川和萧兰淑她的确不放心上。 未来承袭侯府的人,只会是她这位风华正茂的大哥,不是么? 其他人无所谓,她要她这位大哥疼她宠她,以后将她捧在掌心,就够了。 云砚洲盯着朝自己凑近的身影,眉峰轻蹙:“不许胡闹。” 他这个妹妹,向来心智不成熟。 但她如今都已经十六岁了,甚至都嫁了一回人,还当自己是没长大的小孩子么。 如今竟还撒娇要他这个兄长抱抱。 “大哥不愿意,我坐回去就是了。” 云绮撇撇嘴,慢吞吞坐回原处,蔫蔫地耷拉着肩膀,眼角眉梢都是委屈。 云砚洲看在眼里,薄唇动了动,没有多说什么。 * 永安侯府。 守在侯府必经之路的小厮匆匆跑回来报信:“夫人,二小姐,奴才看见大少爷的马车回来了!” 算好时间,萧兰淑和云汐玥早已带着一众仆役候在侯府门外,闻言皆是眼底一亮。萧兰淑挥了挥手:“知道了,退下吧。” 云汐玥此刻紧张得胸口起伏,心脏怦怦直跳,问萧兰淑:“娘亲,你看我身上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萧兰淑看着眼前精心装扮过的女儿。 粉色襦裙配着藕荷色披帛,腰间系着新制的璎珞,乌发挽成精巧的螺髻,只簪了支羊脂玉兰花簪,看着就乖巧娴静,让人心生怜惜。 萧兰淑一脸满意:“放心吧,玥儿这般温顺懂事,你大哥见了,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闻言,云汐玥不禁脸颊染上一丝娇羞,对云砚洲的期待更添几分。 很快,她们便望见一辆青缎马车朝着侯府方向缓缓驶来。 马车甫一停稳,萧兰淑便带着云汐玥迎上前去,一众下人也都翘首以盼。 车帘掀开,云砚洲身着一袭月白锦袍下车,腰间白玉在阳光下流转清光,周身芝兰玉树般温润。 云汐玥的目光不由自主被他攫住,连呼吸都有些不通畅了。 萧兰淑也已是两年未见儿子,眼眶登时泛起泪光:“砚洲,你可算回来了!快让母亲瞧瞧,这两年是不是瘦了?” 说着便拉着他上下打量。 云汐玥怯生生上前,声音轻颤:“大哥。” 从前只在府上远远见到的大少爷,此刻成了她近在咫尺的亲生兄长。月白锦袍衬得男人肩线笔挺,那双眉眼如墨画就,只消一眼便叫人满心向往。 云砚洲淡淡应了一声:“嗯。” 萧兰淑立马介绍道:“这是玥儿,洲儿,你在扬州该是收到信了吧?玥儿才是你亲妹妹,至于那个云绮……” 云砚洲却开口打断,视线甚至未在云汐玥面上多作停留,便转头望向车厢:“怎么还不下来?” 萧兰淑和云汐玥都是一愣。 什么叫怎么还不下来。 难道马车上还有别人? 下一秒,她们就看见车帘又一次被掀开,云绮扶着车沿从车上缓步走了下来。 下车时旁边无人搀扶,她抬脚要往下时微微蹙眉。云砚洲见状,朝她的方向浅浅伸手虚扶:“看脚下,别摔了。” 云砚洲并非故意冷落云汐玥。 他只是想起了在车上云绮说的话。 她担心他会不要她,又那般小孩子心性。 他不想在这样的场合让她感觉到自己被忽视,又会让她胡思乱想。 萧兰淑与云汐玥满脸错愕。 云汐玥眼珠子都快惊得掉下来,原本还染着娇羞的粉颊骤然失了血色,神情瞬间裂出一道缝隙。 嘴唇几乎咬破:“姐、姐姐?你怎么会……” 话未说完,云砚洲已先一步开口解释:“我先前在外面偶遇云绮,便顺路带她一起回来了。” 隐去了他是在漱玉楼遇见云绮的细节。 此时此刻,云汐玥只看见,云绮亭亭立在云砚洲身侧,一个身着月白锦袍清贵如松,一个穿着淡杏色襦裙柔美似桃。 两人容貌俱是出众至极,周身萦绕着旁人插不进的亲昵契合,竟比她这个亲妹妹看着更像血亲兄妹。 她盯着那道相依的身影,眼眶瞬间泛起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 胸腔里翻涌的嫉恨几乎要将她吞没。 为什么? 为什么大哥才刚回府,云绮就这般不知廉耻地缠了上去? 什么偶遇,分明是早就知道大哥是今日回京,故意算准了时辰候在街边,就是为了抢先一步在大哥面前套近乎! 萧兰淑也没料到这般情形,更没想到儿子明知云绮是冒牌货,竟还如从前般待她! 见亲生女儿怯怯红着眼眶却不敢多言,她气得几乎咬牙:“……洲儿,你跟我过来!” 云砚洲并未开口,随母亲进了堂内。 一进屋,萧兰淑便啪地一拍桌案,怒声道:“砚洲,你自幼聪慧,难道还分不清个里外亲疏?那云绮与咱们侯府根本就没有血缘,玥儿才是你的亲妹妹,你该把你身为兄长对妹妹的呵护,都给玥儿才是!” 第89章 我想要大哥抱抱我 屋内十个少年都面面相觑,眼神里带着几分无措。 云绮难得这般乖乖听话,从榻上起身,裙裾轻轻扫过脚踝,带起一阵极淡的香风。 柳若芙察觉情况不对,有些疑惑地看向她,轻唤:“阿绮……?” 云绮一脸乖巧,抬手指向云砚洲的方向:“给你介绍下,这是我大哥,云砚洲。” 柳若芙当场倒吸了口气。 她虽没见过云砚洲,却也曾从京中不少贵女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 听闻他才学出众,为人端方严谨,是年纪轻轻就深受皇帝信任的重臣,连朝中老臣都赞他沉稳。 云绮试图转移话题,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脸无辜地问:“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都不知道你回京了。” 云砚洲却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屋内少年们身上,声音平和:“这里的账单我已经结过了,这是给你们的打赏。” 他摸出一袋赏钱,放到一旁的博古架上,钱袋碰到瓷器发出轻响。 少年们左右互看了看,面上都多了几分犹豫。 明昭最为机灵,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连忙脚步加快地过去将钱袋取下:“谢谢公子,谢谢两位小姐,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说着朝众人递了个眼色,示意所有人退下。 柳若芙也跟着站起身来,显得有些拘谨,磕磕巴巴道:“云大哥好,我是阿绮的朋友,姓柳,阿绮她……” 一看云砚洲这般模样,就像是对妹妹很严厉,再想想刚才被云大哥撞见她们被这么一群茶侍围着的场景。 柳若芙一咬牙,决定替云绮扛下:“云大哥您别误会,其实是我想来这儿,才拉着阿绮来的。这些茶侍,都是我点的!” 那表情,一副下定决心、视死如归的样子。 看得云绮都忍不住想拍拍她肩膀。 她果然没看错柳若芙。 有事她也是真扛啊。 云砚洲神色没什么变化,目光掠过她,淡淡道:“你不必替她遮掩,我自己的妹妹什么脾性,我还是清楚的。” 这话定性的并不只是此刻的状况,还有另一件事。 云砚洲应该已经知道,云绮并非他亲生的妹妹。 但他此刻仍说的是,他的妹妹。 云绮走过去,伸手扯住了云砚洲的衣角。 仰头时乌发垂落如瀑,露出天鹅似的纤细脖颈,眼角眉梢都漫着甜软:“两年未见,大哥愈发好看了,方才陡然瞧见,我以为是画里走出来的人呢。” 两年不见,她倒是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从前这妹妹在他跟前总规规矩矩,头都不敢抬,连递茶盏时手都要抖三抖。 如今却敢攥着他的衣袖,用浸了蜜糖似的嗓音说这般黏糊话来哄人。 云砚洲垂眸看她,眼睫低垂,眸中映着她仰起的脸庞。 小姑娘脸颊还染着几分胭脂红,像春末枝头半开的桃花,带着点不自知的滟滟风情。 根本不知这种地方鱼龙混杂,万一有心怀不轨之人瞧见她,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他这个兄长不在她身边的两年,她胆子比从前更大,却没人教她人心险恶,要保护好自己。 也幸好,这些身为茶侍的少年只会听吩咐做事,不会对她做什么。 云砚洲只缓缓吐出两个字:“回家。” 话音落下,他又抬眸看向柳若芙,语气疏淡却周全得无可指摘。 “柳小姐,今日家中尚有琐事,怕是要先行带舍妹回府,还望见谅。不知柳府在何处,我让马车送你。” 柳若芙忙不迭摆手,帕子在胸前晃成虚影:“哪里的话!我与阿绮今日原就打算早些散的,云大哥不必挂怀。” * 从漱玉楼出来,云绮跟着云砚洲登上马车。 车厢内铺着柔软的织锦毡毯。 云砚洲靠窗而坐,脊背挺拔如青松,月白锦袍在暗影里泛着温润的光。 膝头放着的手骨节分明,指尖修长白皙,虎口处还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连指甲都修剪得干净方正。 云绮坐在另一侧,觑了一眼云砚洲腿上放着的手,悄悄往车厢内靠近他的方向挪了半寸。 云砚洲将她小动作尽收眼底,却只淡淡开口:“为何要来这种地方?” 云绮抿了抿唇:“我是听说这附近有家铺子的栗子糖糕做得好,才想着来瞧瞧。路过这漱玉楼觉得好奇,就进去了。” 云砚洲抬眼看她:“只是好奇,需要叫十个人在旁服侍?” 像是小孩子做错事被家长抓包一般,云绮也不辩解了,就只坐在旁边,如泄了气的软面团般蔫蔫的。 这副模样,让人不忍说出什么责备的话。 罢了。 至少她也知道,自己不该如此。 涉世未深,所以对不曾尝试的事情都抱有好奇。就算要教她人心险恶,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之后,云砚洲也没再说话,靠着车厢壁阖上了眼。 此时正是傍晚,一缕夕阳的余晖斜斜透进车窗,在他眼睫上镀了层浅浅的暖金。 云绮望过去,能看见自己这位兄长眉骨下淡淡的青黑,睫毛在眼睑投下细小的阴影,想来是一路回京舟车劳顿所致。 忽而,那抹晃眼的光被挡住了。 云砚洲睁开眼,只见身旁的少女正抬手替他遮住车窗漏进的阳光。 她的掌心微微张开,像块软绒布,轻轻拦在光影中间。 他眉眼微动,心头又像是被她的举动撞软几分,声线里浸着暮色的温凉:“……不必这样,你会累。” “哦。”云绮抿了抿唇,听话地将手放下来。 指尖的影子从他脸上滑落,如同春雪消融般轻柔。 云砚洲望着她,淡淡开口:“怎么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他知道,他这妹妹从前在外最是张扬骄纵,在他跟前也只是因着畏惧才收了脾气。 如今却这般谨小慎微。 是怕他为方才的事动怒,还是刻意想讨他欢心? 云绮眼眶忽地泛红,吸了吸鼻子:“大哥应当也知道了吧,我根本不是侯府血脉,更不是大哥的亲妹妹。” “我只想在大哥面前表现好一点。若不乖些,大哥怕也只会像爹爹、娘亲和二哥那般厌弃我了。” 云砚洲眉峰微蹙:“他们厌弃你?” 扬州与京城相距千余里,他在回京前只是收到了母亲的书信,只将云绮被将军府休弃以及她并非侯府血脉的事告知于他。 云绮贝齿咬住下唇:“自霍将军前些日子休了我,爹爹和娘亲便嫌我丢了侯府颜面,早前还说要将我撵出府去。” 她抬眼望他,睫毛上凝着水光,“如今大哥回来了,也会赶我走么?” 话音渐低,她垂头丧气,像只被雨打湿的雀儿般委顿。 “大哥不说我也明白,与大哥相比,我什么都不会,只会给大哥丢脸。如今大哥更有由头不要我这个妹妹了。” 云砚洲不由得深吸口气,眉峰蹙得更沉:“胡说什么。” 在他看来,血脉从来不是亲情的凭据。 眼前的少女即使并非他亲生妹妹,也是他从小看着、后来又亲手教养大的。 若是她有什么错处,也是侯府教养有失。 是父亲忙于政务的疏懒,是母亲一味纵容的放任,是他这个当兄长的管教不严之过。 云绮抬眼,眼底蒙着层湿漉漉的雾气,满是委屈:“没胡说,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云砚洲闭了闭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暗影:“你是我的妹妹,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云绮眼睛顿时亮了几分:“大哥说的是真的?” 云砚洲语气淡沉,却透着一贯的认真:“大哥何曾骗过你。” “那大哥证明给我看,证明大哥不会不要我。”她眼中染上几分希冀。 云砚洲看向她:“怎么证明?” 云绮伸手攥住他袖口,膝头碾过柔软的毡毯,轻轻往前蹭了几分,声音也软:“我想要大哥……抱抱我。” 第88章 大哥说,过来 云绮这边的雅间气氛和睦。 明昭侧身坐在云绮身旁,先取过茶夹将茶盏逐一烫过,随后执起紫砂壶,低斟高冲间,碧色茶汤如注落入盏中,泛起细密的白色泡沫。 紧接着,他用茶盖刮去浮沫,再将茶盏轻轻推至云绮面前,动作行云流水,尽显娴熟,恭敬开口:“小姐请用茶。” 墨宸坐在柳若芙身边,正专注地替她调整茶盏的位置。见她袖口不小心沾了些茶渍,便立刻拿起帕子替她擦拭,柳若芙连忙推脱说不用了。 剩下的八个少年垂手立在一旁。 他们目光专注地看着明昭和墨宸的动作,有的在暗暗记下煮茶的步骤,有的则留意着两位少女的需求,随时准备上前侍奉。 整间雅间里一片安静,唯有茶香四溢。 倒颇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云绮看向明昭,闲聊一般问道:“你生得这般俊俏,又这般机灵,怎的偏来这地方做茶侍?” 明昭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垂落,声音里带了几分苦涩:“不瞒小姐,小人今年十五岁,家中父亲瘫痪在床,母亲也病重不起,底下还有个刚四岁、尚不懂事的妹妹。” 他抬眼扫了扫屋内其他少年,接着道:“其实来这里的人都和我差不多,大家都各有各的难处。” “但我们都是自愿来的,因为漱玉楼老板给我们的酬劳很高,这里来钱又快,远胜过干别的营生。在这京城里寻其他差事,月钱最多不过二三两。” 柳若芙听了,忍不住开口问:“那,你们是不是真的会被有些客人……轻薄?” 明昭闻言苦笑一声,神情显得有些无奈:“这是难免的,有些客人本就冲着我们来的。若肯赔笑脸、陪两杯酒,赏钱能多出一倍,大家也都不觉得有什么。” “我们漱玉楼的顾老板是个良善之人,他从未逼迫我们做这些事,只说给我们提供这样一份营生,还说我们存够了钱,想离开随时都能走。” “所以,漱玉楼从不缺想来的人。只要自愿做这事,又能吃苦,顾老板都会收留,给的酬劳也一视同仁。充其量,就是会对样貌要求严格些。” 这种风月场所竟然有这样的老板,也的确显得很良心了。 毕竟没有苛待压榨这些出身穷苦的少年,反倒给了旁人难及的高薪差事,且只需侍奉茶汤、无需卖身。 即便有时要受些调戏轻薄,也是自己为了多换些赏钱的自愿选择,也算不上什么。 于他们而言,能有这般挣快钱减轻家中重担的活路,已是十分幸运了。 云绮轻抿了一口茶,想起话本子里的桥段。 这漱玉楼明面上是文人雅士品茶听曲的雅集之所,暗地里却如一张细密蛛网,专捕捉达官显贵言谈间的情报。那位幕后老板是江湖某个情报网的掌舵人。 招这些俊朗少年来,也是吸引宾客的一种手段。达官显贵来得多,获取的情报也就多。 云绮抬起眼来:“我累了,你们两个过来帮我按按吧。” 她放下茶盏,白皙纤细的指尖点向立在博古架旁的两个少年——一个生得杏眼桃腮,另一个眉如墨画。 这些少年虽日日周旋于权贵之间,却从未见过这般明丽照人的少女。好似有资格上前伺候,是某种恩赐。 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这么想主动上前侍奉某个客人。 此刻听她传唤,两个少年皆是眸光微颤,面上浮起薄红,脚步轻快地来到她身侧。 眉如墨画的少年立在云绮背后,望着她后颈露出的雪腻肌肤,只觉得被晃了视线。 这小姐怎生得这样好看。连颈间的肌肤细如凝脂,说不出的娇贵。 他稳了稳神,才敢将掌心覆上那截月白缎面,指腹隔着衣料轻揉少女的肩井穴,力道恰到好处。 杏眼少年屈膝跪在云绮身前,半仰起脸时发梢扫过她膝头,指尖隔着绫罗轻捏她的小腿,动作轻而专注。 他不敢抬头,只盯着她晃动的裙角,耳尖微微发红,掌心沁出薄汗,生怕用力稍重惊了这位身娇体软的客人。 这种场面云绮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还贴心问柳若芙,要不要也叫两个人过来帮她按按。 柳若芙顿时把头摇得跟筛子一样,脸上羞红地摆手道:“不不不,我就不用了!” 云绮也没强求。 然而恰在此时,雅间的门被吱嘎一声推开。 柳若芙抬眼望去,见廊下立着个身形修挺的男子,月白锦袍外罩着天水碧暗纹大氅,腰间缀着玉佩。垂手而立,发丝束得一丝不苟。 他面容清隽,眉眼疏朗,那双瞳眸像笼着层薄雾般,静时不见波澜,透着某种常年静修的平和。 此刻眸光微敛,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阴影,朝她们的方向看了过来。 这人长得这样好看。 柳若芙有些吃惊:“阿绮,你还叫了人吗?我觉得十个已经够多了……” 云砚洲目光扫过屋内。 他看见,他的妹妹斜倚在软榻上,左侧少年正倾身替她续茶,身后少年垂首揉着她肩头。更有个少年跪坐在她膝前,轻捶她小腿,连耳尖都在发红。五步外的博古架前,还有五个少年正等着她差遣。 云绮听到柳若芙的话,睁开眼睛。 隔空对上这道视线。 那目光如深潭静水,涟漪轻泛间映着松影月痕,温凉中又带着几分洞悉与审视。 她坐直身体,原本斜倚的慵懒姿态瞬间变得乖巧许多。 一旁的明昭还满脸困惑,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小姐?” 云绮大脑此刻却运转起来。 她这是什么狗屎运。 她都已经想好了之后要在自己归京的大哥面前装出什么样子了。 那必然是悔过从前恶行,改过自新,老老实实,重新做人。 然后她就被大哥当场抓包,她在风月场所一下叫十个人来服侍? 还没开始人设已经崩塌了。 云砚洲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君子端方,如松如竹,站在那里便如同来自水墨长卷。可此刻那沉静的眼神里,却瞧不出一丝喜怒。 “玩得很开心?” 像是问出再平常不过的一句,声线裹着书房熏香般的沉暖,甚至算得上温柔。 明明没有一丝重的语气,温声软语里却埋着绵密的掌控感,淡淡抛出两个字:“过来。” 第87章 要被大哥抓包找十个模子了 此刻。 永安侯府。 云汐玥正坐在萧兰淑房中的绣墩上,替母亲整理着案头的佛经。屋内熏着百合香,铜漏滴答作响,周嬷嬷掀开门帘走进来,脚步匆匆。 萧兰淑抬头看向周嬷嬷,面带一丝急切:“可是有砚洲的消息了?” 周嬷嬷连忙福了福身,语气信息:“是的夫人,大少爷真的回来了!” 萧兰淑顿时面露喜色,神色激动,手中的佛珠险些散落:“快说说,是何时到的?” 云汐玥连忙放下手中的佛经,抬头问道:“娘亲,怎么回事?” 萧兰淑眼眶微亮,转向云汐玥:“玥儿,是你大哥回京了。” 周嬷嬷忙回话:“正是。大少爷的马车晌午就进了京,不过下午吏部左侍郎赵大人约大少爷见面,大少爷才没先回侯府,只让人往家里传了话。想来,再过些时刻,大少爷就会回府了。” “真的吗?大哥真的要回来了?” 云汐玥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心跳陡然加快,眼底满是欣喜与期待。 云砚洲在京城素有声名。 他不似那位霍将军冷峻肃杀,亦不类那位裴丞相孤高避世。生得面如冠玉,眉似春山,端的是芝兰玉树之姿,又善断钱粮、能言时政,连陛下都赞他“有古之良臣风”。 在朝堂与贵胄间皆有赞誉,是多少京城闺秀的春闺梦里人。 从前在侯府,云砚洲行事也向来温和宽厚。 他从不轻慢府中下人,更不会动辄打骂斥责,即便对最末等的丫鬟仆役,也总是和颜悦色。 府中上下无不爱戴他、敬重他,连云汐玥这个从前最卑微的丫鬟也不例外,心中对他满是倾慕。 只是她从前身份低微,连近大少爷身前十步的机会都没有。 而现如今,她从前连直视都不敢的大少爷,竟成了自己的兄长,而她也成了大哥唯一的亲妹妹。 这让她如何不激动。 她早就盼望着云砚洲回来,盼着能亲口唤出那声阿兄。 萧兰淑看向她:“玥儿,你就不要在这陪母亲念经了,回去收拾一下。这是你初次与你大哥正式见面,也要给他留个好印象。” 云汐玥忍下心中泛着的喜悦,语气乖顺道:“……娘亲放心,玥儿会在大哥面前好好表现的。” * 漱玉楼。 临窗雅间内,窗边的竹帘半卷,将九月金风滤成碎缕。 茶案上摆着整套陶瓷茶具,博古架上错落放着摆件与名人字画,墙角花盆里换了新折的墨菊,香气混着穿堂风,将秋燥褪了几分。 柳若芙攥着绢帕,不安地往云绮身边蹭了蹭,帷帽下的薄纱也跟着她动作轻晃:“阿、阿绮,咱们叫这么多茶侍来……真的妥当么?” “能有什么不妥?” 云绮斜倚在软枕上,一副慵懒模样,“这楼里的茶侍本就是伺候客人的,咱们付了银子,便是叫二十个也由得咱们。” 柳若芙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耳尖发烫。她虽知只要她们不是另有目的,这漱玉楼就只是雅集品茗之所。 可她们两个姑娘家过来,竟要十个少年入雅间伺候,这是不是也太离经叛道,惊世骇俗了些? “放宽心。”云绮忽然握住她发凉的手,将暖炉塞进她掌心,“你且当是来听曲儿、品新茶的。人活一世,若只活在别人眼光下,等于白活。” 说完,她眼尾微挑,开玩笑般凑近她耳畔,“再说了,你瞧这帷帽遮得严严实实,便是你父亲路过,也认不出是你,怕什么?” 柳若芙触到她掌心的细腻柔软,耳根更红了,连带着帷帽下的脸颊都泛起薄红。 阿绮说,要叫十个生得好看的少年过来服侍她们。 可她却觉得,这世上生得最好看最惹人注目的人,已经坐在她身边了。 不多时,雅间的门被推开。 十个身着浅色襕衫的少年鱼贯而入,墨发用同色缎带束起,腰间皆佩着刻有漱玉二字的竹牌,在门内光影里排成齐整一列,垂首立在茶案前。 当他们抬眼瞥见座上客人竟是两个少女,面上皆闪过一丝惊异。 这漱玉楼向来是文人雅士、贵胄权臣的交际场,自开业以来向来只接待达官显贵、文人墨客,从未有女子涉足。 他们平日里侍奉的,多是大腹便便、油光满面的朝堂官员,或是举止浮夸的富商大贾,还从未接待过妙龄少女。 如今却见那位未戴帷帽的少女端坐在临窗软榻上,闻声朝他们看来,露出一张眉如远黛、眼若秋水的面庞。 肌肤欺霜赛雪,连鬓角垂落的碎发都似精心描过。眉眼微挑,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美得惊心,直教众人看得呼吸停滞。 站在最前头的少年生得格外清俊,面如白玉,鼻尖微翘,一双凤眼十分灵动,腰间竹牌的背面露出明昭二字。 他最先回过神,暗比手势示意同伴噤声,随即向前半步作揖,声音清亮:“二位小姐好,小人明昭,是今日侍茶之首。这几位是清禾、墨宸、竹蹊……” 他逐一介绍身侧少年,动作行云流水,语气恭敬,“我等皆通茶艺,姑娘但有吩咐,尽管开口。” 生得俊俏,反应机敏,言辞熨帖,端的讨喜。 云绮打量着明昭,眼中掠过一丝赞许。 不错。 她指尖轻勾:“就你先过来吧。” “是。”明昭立时应下,几步走到云绮身侧落座。 一坐下,便闻见少女发间漫来一缕清甜淡雅的香。 不是寻常胭脂水粉的浓腻,倒像春日里新晒的软绸,混着晨间带露的花瓣,叫人闻之忘俗。 好像整个雅间都因她的存在而生辉。 明昭生怕自己的侍奉不够妥当。 他暗暗深吸口气,伸手熟稔地拿起茶盏:“小人替小姐煮茶,不知小姐偏好何种茶品?” 云绮随口报出了一种:“就那个碧潭飘雪吧。” 随后她转向柳若芙:“阿芙,瞧瞧可有合眼缘的?叫过来陪你说说话。” 柳若芙知晓,云绮是刻意以化名相称。 但她实在还是不好意思,攥紧帕子,半晌才抬手指向队列其中一个少年:“……就、就他吧。” 那少年闻言趋步上前,神色温顺:“小人墨宸,愿为小姐侍茶。” * 与此同时。 云砚洲踏出雅间,朝着漱玉楼门外的方向走去。 然而就在他要踏出门槛的时候,却听见廊下两个伙计交头接耳,小声议论:“是啊,来的就是那位永安侯府的假千金,好像叫什么云绮。” “那位云大小姐果然是如传闻一般,不光身为女子来咱们这地方找乐子,还一找就找了十个最好看的茶侍去陪着,真是别具一格。” 云砚洲陡然停下脚步,那双平素眸光如玉的眼看过去:“你说,谁?” 第86章 也不用很多,十个一起来 用完午膳,云绮和柳若芙踏出悦来居斑驳的门槛。 对面聚贤楼依旧生意红火,她们都吃完了,还有许多客人仍守在门外排队等候。 透过敞开的雕花门窗,可见楼内人声鼎沸,食客们推杯换盏,跑堂伙计高声吆喝着菜名,热闹非凡。 反观她们身后的悦来居,褪色的朱漆门扉吱呀作响,冷冷清清。 从她们进去吃饭到出来这大半个时辰,也只有零星几个客人进来,还都是因为等不及聚贤楼实在太饿,才过来将就。 待二人登上马车,柳若芙正用绢帕擦拭嘴角,云绮倚着软垫,轻轻朝她睨来一眼:“若芙,你觉得这悦来居如何?” 柳若芙仔细想了想道:“饭菜的滋味很好,每道菜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一看就是老师傅的手艺。店里伙计也很热情,添茶递巾从不含糊。” 她望向车窗外,语气里染上几分惋惜,“可这店面实在有些老旧,尤其是对比对面的聚贤楼,就显得很寒酸破败了,又没有什么自己主打的特色。” “看得出掌柜也是苦苦挣扎,要是这店就这么倒闭了,也挺可惜的。” 云绮眉梢带着一丝漫不经心,也顺着窗外看去,望着悦来居掉漆的匾额:“既然可惜,我把它盘下来如何?” “啊?……咳咳!” 柳若芙听到这话,险些被口中的口水呛到。 这悦来居虽说已门可罗雀,却仍是幢三层高的轩敞店面,飞檐翘角俯瞰着京城最繁华的朱雀街十字路口。 这般黄金地段的三层楼产业,哪怕门庭冷落,单是盘下空铺便至少得花去五六百两雪花银。 若再算上重新粉饰梁柱、添置桌椅厨具、高薪聘请名厨、延请精明账房与利落伙计,林林总总算下来,少说也得往千两白银里砸。 这么多钱,哪是她们这般困在深闺,靠每月月例和晨昏定省得些长辈赏钱攒体己、及笄时攒几匣子添妆首饰的女子能轻易拿得出的? 何况云绮眼下不过是侯府收养的义女,侯府会给她这么多钱么。 即便云绮真能出得起这钱,柳若芙仍是震得说不出话。 因为当下的世道,从来都是男子走南闯北,也只有男子会操持这般动用几百上千两银子的大生意。 市井间纵有女子抛头露面做营生,也不过是为了操持小家,守着油布搭的小摊,案上摆着几盒胭脂、半筐绣线,针头线脑挣些零碎铜板,哪碰得了这等动辄数百两、要牵动几十号人吃饭的大买卖。 即使是官宦家的千金,自小读的也是女戒内训,学的是烹茶绣花、理妆待客。待字时研习管家婆的账目经,成婚后便要执掌中馈、管理仆役。能恪守妇道,孝敬公婆,相夫教子,被赞上一句“夫人持家有方”,便是天大的体面。 哪有像云绮这般,张口就要盘下整座酒楼的? 但对云绮来说,这事儿简单得很。 男人们上赶着给她送钱,是一码事。自己手里有能给自己赚钱的生意,是另一码事。 即使成了个假千金落魄了,她花男人的钱心安理得,却不会只指望男人给她钱。 用男人的钱来源源不断赚自己的钱,才是上策。 当然,她顶多只是投资,以后只等着收钱。让她亲力亲为操劳?那是操劳不了一点的。 柳若芙虽觉得云绮的话令她震惊,却仍因这话心跳加快了几分。 她只觉得,云绮的格局魄力不似她这种普通女子。毕竟,她根本连想做生意这件事的勇气都没有。 但待在她身边,她觉得自己也好像从这具病弱身躯的禁锢中跳脱出来,第一次感觉到世间广阔,有很多事情可以想,可以做。 云绮眉梢微挑:“你刚才说,这悦来居没有自己的特色,我倒是有个主意。” 柳若芙好奇问道:“是什么主意?” 云绮托着下巴,忽然好心情地笑起来:“我想的特色,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特‘色’。” 柳若芙更摸不着头脑了,什么叫“字面意义上的特色”? 云绮倾身几分,问道:“要不要和我去挑挑未来能雇在店里的伙计?” 柳若芙望着少女明媚慵懒又泛着几分笑意的眉眼,忽然因对方靠近的温热气息红了耳根。 声音都带上一丝娇羞:“能陪阿绮一起……自然可以。” 柳若芙以为,云绮说的挑选伙计,是要去牙行或是市井坊间。 然而在下马车前,云绮却拿出一个帷帽,轻轻戴在她头上。 柳若芙一脸茫然:“这是……” 待下了车,她才看到,眼前哪是什么牙行?匾额上偌大的三个鎏金大字「漱玉楼」,让她瞬间脸色爆红。 这…… 这个漱玉楼,她也曾听说过。 听说明面上是京中达官贵人的风雅场所,内设山水雅间、临窗茶座,常有文人墨客在此品茗论诗。 暗地里却流传着些旖旎传闻,说楼内专为贵客煮茶研磨、抚琴弈棋以愉宾客的茶侍,多是容貌昳丽的少年。 很多达官贵人都是为他们而来,这些少年也常被某些贵客以赏墨宝、评茶香为由拉至近前调戏。 眠花宿柳赏美色,寻欢作乐饮艳酒,这般风流事好像自古便是男子独有的权利。 这种场所,是向来没有女子会涉足的。 阿绮却带她来了这种地方。 难怪她会给她戴上帷帽。 是怕她被人看见,招来非议。 可她自己,面上却尽是坦然之色。 才跨过漱玉楼的门槛,云绮便开口问:“李管事可在?” 李管事听得声响,忙从回廊尽头迎出来。 他哪能不清楚眼前这位地位有多特殊,立马弯腰道:“小姐来得不巧,今日祈公子没在楼里。” 云绮眉尖微蹙,语气带了丝惋惜:“真是太不巧了。” 嘴上这样说,实则她就是挑着祈灼不在的时候来的。 上次见面她听祈灼说过,这几日他不在京城。 这家漱玉楼是祈灼的一个朋友所开,祈灼也只是在此偶尔暂住。 “来都来了,我还带了朋友,李管事便帮我开个临窗的雅间吧。这会儿刚过未时,楼里该当没什么客人吧?” 李管事忙不迭点头道:“是,小的这就去安排。” 云绮却似漫不经心补了一句:“对了,既然是喝茶,叫几个侍茶的茶侍也一并过来,要生得好看、有眼力见的。” “啊?”李管事愣了一下。 他原本还打算自己亲自前去伺候的。 小姐这意思,是要叫楼里那些捧茶的少年过去伺候? 这要是让祈公子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啊? 李管事硬着头皮应下来:“是,小姐想要找几个?” 云绮想了想:“也不用很多,十个吧。” 李管事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十个? 煮什么茶能用得上十个人啊! 云绮眉眼弯弯:“那就有劳李管事了,前头带路吧。” 李管事从来没这么后悔。 自己这死嘴怎么前面答应得那么快。 现在想找借口推脱都来不及了。 就在云绮带着柳若芙进了雅间的时候—— 与此同时,隔壁雅间。 云砚洲扫了眼对面正佝偻着身子为他亲自添茶的吏部左侍郎赵承宣,淡淡道:“赵大人所托之事,云某爱莫能助。此次云某回京尚未归家拜见高堂,就不多与您闲聊了,改日再聚吧。” 第85章 跟着小姐,人生简直易如反掌! 柳若芙听到动静,被吓了一跳:“着火?好端端的,怎么大街上的马车突然就着火了?” 她忧心忡忡地望向窗外,鼻尖果然闻见一缕若有似无的焦糊味,直往人嗓子眼里钻。 云绮却用茶盖拨着浮沫,掀起眼皮:“许是天干物燥,保不齐哪儿漏了火星子吧。” 店里伙计本就闲着无事,见这仅有的两位客人面露关切,立刻热情地自告奋勇:“二位姑娘稍坐,小的去街上探探情况,回来给您二位细说!” 约莫一刻钟工夫,伙计跑得满头大汗地折返,回来时面上带着几分诧异与唏嘘。 “真是没想到,起火的竟是长公主府嘉宁郡主的马车。” “听说郡主从聚贤楼用完膳出来,刚登上马车没走多远,车底突然冒烟,紧接着就窜出了火苗。再加上有风,火就烧得更快了。” 柳若芙也没想到,竟然是那位嘉宁郡主的马车着了火。 虽说先前在济生堂,那位嘉宁郡主没给自己好脸色,柳若芙还是忙问道:“那现在火势控制住了吗?” 伙计点头道:“幸好是在街上,来帮着灭火的人也多,火已经扑灭了。” “只是我们这小老百姓看不出,郡主那马车用的是南阳进贡的焚天木,这木料看着纹理华美,实则遇沾着点火星即燃,火势蔓延极快。” “如今火虽扑灭了,马车却剩个焦黑的空架子,还在冒着滚滚浓烟,整条街都飘着股刺鼻的烟熏味呢。” 云绮轻抬眼眸:“那郡主怎样了?” 伙计回道:“郡主当时一发现着火,就在烟雾中慌忙逃下车了,只是下车时慌不择路摔了跟头。” “小的过去时见好些人围着,她鬓间簪子都不知丢哪儿去了。头发乱糟糟,脸上也灰扑扑蒙了层烟炱,瞧着惊魂未定的模样,着实狼狈得很。” 柳若芙道:“我们知道了,多谢小哥你跑这一趟打听。” 待伙计离开,柳若芙心有余悸地按住胸口:“当真是惊险,幸亏没出人命。” 云绮却转头看向她,眼底掠过一丝深意:“你高兴么?” 柳若芙闻言一愣,面露困惑:“高兴?” 云绮摩挲着茶盏边沿,唇角勾起抹若有似无的弧度:“那位郡主方才还在讥讽你,这会儿就遭了火劫,你难道不高兴吗?” 柳若芙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其实我本就不记什么仇。郡主身份尊贵,我不过是五品院判之女,她瞧不上我,也情有可原。” “哦?”云绮眼尾微挑,指尖托着下巴,漫不经心瞥向窗外,“可我记仇呢,我现在倒是觉得舒心得很。” 刚才这伙计说的没错,小老百姓看不出,慕容婉瑶那马车用的是南阳进贡的焚天木,更不知晓它极易燃烧的特性。 但她当时在济生堂朝门外看了眼,就认出来了。 这所谓的名贵木料,前世她瞧着纹路精美便想用来打造凉亭,工匠还特意叮嘱过要小心火星。 当时下了马车,她让柳若芙先来悦来居,自己则趁着那时周围无人,到了慕容婉瑶的马车旁。 马车轮轴常年涂着油脂润滑,她将硫磺粉混进干燥的细沙里,均匀撒在轮轴与轮毂的缝隙间。 待马车行驶时,轮轴摩擦生热,温度升至硫磺燃点,油脂先被引燃,紧接着硫磺剧烈燃烧,本就易燃的焚天木自然烧得迅猛。 她拿捏着分量撒出的硫磺,早随着火势烧得干干净净,即便有人细查,也只会当作天干物燥引发的意外失火。 * 与此同时,另一边。 从马车上逃下来的慕容婉瑶仍惊魂未定,两名丫鬟也缩在她身侧瑟瑟发抖。 她肩膀剧烈颤抖着,眼见着还有不少百姓正围观自己,咬牙切齿地吼道:“都还看什么看,还不快散了!” 众人见状忙不迭散开,只剩她粗重的喘息声在巷子里回荡。 忽的,慕容婉瑶猛地按住胸口,像是想起什么要紧事,指甲几乎掐进丫鬟的手臂:“对了,快去马车上找!我下车时忘了把那株赤炎藤拿下来,快看看赤炎藤还在不在!” 话音落下,丫鬟哭丧着脸看向眼前已经烧得不成样子的马车,艰难道:“郡主您瞧……车架都烧穿了,那赤炎藤应该也早就烧成灰了。” 慕容婉瑶闻言眼前一黑。 那可是她用两百两黄金才刚刚买下的赤炎藤! 她都放在手里还没捂热,都还没把这药材去送给楚祈哥哥,竟然就这么没了! 但那今日出来这通忙活都是为了什么?还因为要压那个云绮一头,多花了那么多钱! 慕容婉瑶气得浑身发颤。 因着无处发泄,对着丫鬟劈头盖脸就扇去一巴掌,愤怒道:“你们两个是废物吗?明知那赤炎藤是要送给楚祈哥哥的,为何不提醒我下车时带上?!” 丫鬟捂着脸立马认错:“郡主息怒,当时火势太急,奴婢只想着让您赶快脱离险境,都是奴婢们的错……” 是这些奴婢的错又有什么用? 如今她是钱没了,药材也没了! * 云绮在悦来居吃完饭时,穗禾的身影才终于又出现:“小姐,我回来了。” 先前小姐吩咐她,让她紧跟着嘉宁郡主的马车,待着火看能不能有机会拿到赤炎藤。 云绮看她一眼:“事情怎么样了?” 穗禾凑近她耳边,语气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压低声音道:“小姐,奴婢一直盯着郡主的马车,见她下车时没带那株赤炎藤,便趁乱从烧着的车窗里把纸包捞出来了,这会儿东西就在咱们马车的暗格里收着呢!” 穗禾跟云绮待久了,根本意识不到自己也和小姐越来越像了。 此刻她照着小姐的吩咐做事,眼里全然没有对自己听从小姐的话干了坏事的内疚。 只有对小姐一番操作不花一分钱白得了赤炎藤,还从济生堂白拿了那么多珍贵药材的敬佩。 什么趾高气扬的郡主,小姐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她玩得团团转。她的小姐真是太厉害了! 跟着小姐,人生真是易如反掌啊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