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哪里比我好》
第1章 五分熟
《他哪里比我好》
文/灯燎原
首发晋江文学城
第一章
“怜怜,怜怜,怜怜…”
“好想你…好想你…”
“…我真的…真的好想好想你啊。”
近乎痴缠的低喃萦绕在追怜的耳畔。
捻成蛛丝,贴缚生长。
低回不去。
一圈,一圈,又一圈。
空气结着半透明的痂。
十二月末的边陲小城 ,冬日的凌晨五点,寒意刺骨。
追怜猛地从床边坐起,她自认梦魇已全然退潮,但那痴缠低喃却仍久久不散地黏在睫毛上。
就和曾在她耳边低喃这些话的那个人一样。
疯狗,恶犬。
潮湿,阴森。
一滩发霉的日光,鬼一样的作派——
哦,不对,那个人早就真的是鬼了。
追怜无不嘲讽地想。
她习惯性往身侧一摸,却并未触碰到熟悉的体温。
半年前,追怜和交往三年的男友禹裴之刚结婚。
禹裴之是个画家,职业一向自由,而追怜刚辞去上一份不称心的工作,便想换个环境散心。
所以一个月前,他们从繁华的S城来到这座山川雄奇的边陲小城居住,当作蜜月旅行。
“怜怜,怎么了?”
一双手臂从后面箍上来,力道很大,瞬间收紧。而后背也贴上肌肤的触感,一道男声冷不丁响起。
追怜回头,果见站在床边的丈夫正满目温柔地望着她,额前的细碎黑发垂下来,略略遮住那双惯来沉静的眼瞳。
“没事,就做了个噩梦。”追怜轻声回。
禹裴之的语气听起来关切而担忧:“什么噩梦?”
“记不清了。”
追怜含糊一答,随后迅速抬手,拨了拨禹裴之额前的碎发,转了个话题,说,“刘海怎么这么长了。”
“是吗?”禹裴之歪了歪头,忽而笑了。
追怜很难形容那是一个怎么样的笑容。
很轻,很慢,嘴角弧度一丝一丝抽开,恰到好处的上扬,完美无缺的定格,却带一点阴郁的诡谲。
“怜怜不喜欢吗?”
他的手抚上追怜的面颊,冰凉的掌心一点一点摩挲过她的肌肤。
追怜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把她拥在怀里的禹裴之又一遍重复了刚刚的话,是轻柔到极点的声调:“怜怜,你不喜欢吗?”
昨夜刚下过雪,苍白的雪光透过未拉紧的窗帘缝隙,泄露一点光亮在他的脸庞上。
苍白到几近透明的皮肤,堪堪遮过眼的黑色碎发,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声气幽森如青天白日的艳鬼。
丈夫的手指在笑……不对,是嘴唇在笑……不对,是眼睛……眼睛在笑……这是一种太熟悉的诡谲。
多年未见,却深入骨髓、一触即知的诡谲。
一如毒蛇爬过的黏腻,也如——
那个死人给她的感觉。
陈年旧事,附骨之疽。
终身,终生。
“裴之,你刚刚去哪了?”追怜别开眼,压下狂跳不止的心绪,又一次不动声色转了话题。
*
家里浴室的镜子总是莫名其妙碎掉。
边缘平整,却布满裂痕。
这是追怜最近的发现。
早餐桌上,她把这个困惑同新婚丈夫禹裴之说,对方把刚切割好的牛排推过来给她。
禹裴之想了想,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说:“可能是这里的昼夜温差太大了吧。”
热胀冷缩,倒也不无道理,但追怜总觉有些说不上来的诡异。
“可能吧。”她托着腮望向窗外被雪覆盖的高耸青山,手上本能地叉起一小块肉送入口中。
咀嚼,停顿。
追怜才咽到一半,喉咙却猛地收缩,捂着嘴呕了出来。
禹裴之立刻起身,走到她身后,手掌在她的后背拍抚,给她顺气,那动作很轻,却很有节奏。
声音从头顶响起,禹裴之在温和问询:“宝宝,怎么了?”
搁在一旁的玻璃杯里盛着热牛奶,追怜抓起灌了一口,压了压浓重的反胃感。
她蹙一蹙秀气的眉,说:“…有点生。”
禹裴之的目光转回对面自己位置上放着的雪白餐盘,里面也摆着一份牛排,颜色深褐,边缘焦脆。
“对不起宝宝。”
他抽了一张湿巾,俯身,替追怜擦拭嘴角。那擦拭的动作很轻,可指节却压着她的下颌,爱怜中带点不容挣脱的意味。
禹裴之注视着她的眼睛,语含歉意:“是老公搞错了,把自己那份给你了。”
把自己的那份给她了?
追怜垂眸端详餐盘里的那份牛排,切面是均匀的粉红色,肌理间渗出透明的汁水,这是明显的五分熟。
“裴之,”她抬头,声音有些不确定,“我记得你以前不是吃全熟的吗?”
“是吗?”
禹裴之的手滑到她腰间,握住,将她从椅子上带起来。
“宝宝,你记错了吧。”
他牵着她到卫生间的梳洗台处,水龙头拧开的哗哗声中,回应的声音柔和:“上次我们在翡冷翠约会,我不就点了五分熟吗?你还说那家牛排煎得特别好呢。”
指尖,指节,指根。
指缝,手背,掌心,禹裴之低着头替她仔细清洗。
翡冷翠?
追怜在脑海里搜寻了一大圈,仍旧没有找到这段记忆。
“不可能,我……”她话还在说到一半,便见禹裴之掀起漂亮的眸子,目光锁住她。
他的手指很凉,紧紧圈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拿起毛巾,开始擦拭她手上的水珠,从指尖,到指根,再到手腕内侧。
擦得很慢,但很仔细。
“宝宝。”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很柔,似诱哄。
但那语气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仿佛一锤定音:“你可能真的忘记了呢。”
见追怜沉默着没说话,禹裴之擦干她手上最后一点水渍,又凑得离她更近了些,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廓和颈侧,带起一种湿漉漉的痒意。
“怜怜——”
“宝宝——”
“老婆——”
他拉长声调叫追怜,尾音黏连,一遍又一遍重复,宠溺纵容得如有哄孩子一样的耐心,“生气了呀?那都听我们怜怜的,老公以后都吃全熟好不好?”
“没有。”追怜摇摇头,抬手挡了挡禹裴之凑过来的脸,细声细气说,“没有生气,只是还有点反胃。”
“这样啊。”
禹裴之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类似笑的气音,而后捉住她的手腕,手指强硬地挤入她的指缝,牵着她往沙发上去。
“那宝宝在这休息一会。”他按着追怜的肩膀让她坐下,说,“老公去给你泡点蜂蜜水。”
对方刚刚牵得太紧,力道太足,交扣得太严丝合缝,但此时的追怜却无暇顾及指节的隐隐作痛,她正兀自出神。
她真的记错了吗?
但她和禹裴之的第一次约会,便是在西餐厅,对方穿着白色的衬衫,水洗蓝的长裤,一身温和清爽的少年气。
那张本就和她的白月光洵礼有七分相似的面孔,在相似的穿衣风格叠加下,更是犹如死去的洵礼本人竟活生生站在她面前一般。
然后,禹裴之要了一份全熟的牛排。
这也和当年洵礼的习惯一模一样。
那个照亮她青春岁月、给予她最初温暖与悸动的人,也总是点全熟。
而她这辈子认识的人里,最喜欢五分熟的……只有那个……那个死了的……追怜没敢再细想下去,而是深吸一口气,稍稍垂了垂眸。
这一垂眸,便瞧见沙发底下,竟不知何时还遗留了一块未打扫到的碎镜。
碎镜上的裂痕如蛛网织丝般裂开。
而狰狞的裂痕中,倒映出的女人有一张清纯到极致的脸庞,下垂的眼尾自带红晕氤氲,依旧如未经世事的十八岁少女。
柔弱纤薄,苍白脆弱。
她是典型的小白花长相。
是最漂亮的那种小白花长相,也是最楚楚可怜的小白花长相,还是最让人看了便生出恶念的小白花长相。
——弄脏,玷污,摧毁。
冰冷的锁链,无光的囚室,黏腻的喘息……所以也难怪那个死人当年,那样,那样对她,对她——
追怜紧拥着抱枕,猛地止住思绪,她遥遥朝厨房的方向喊了声,声音有点急:“裴之!”
“宝宝,怎么了?”
禹裴之从厨房里出来,澄黄的蜂蜜水在杯里摇晃,清甜香气随着他移动的步伐逸散。
他走到追怜的身边坐下,杯沿抵在她的唇边。
“不用,我自己——”
追怜下意识去接,但却被禹裴之反手捞了起来,抱到了自己的腿上。
“需要的,宝宝最近老是出神,自己喝烫到了怎么办?”
他的声音温柔,手臂却箍紧,扣着她的腰固定,不容抗拒地把温热却甜腻的液体一点一点喂进她嘴里。
当玻璃杯终于离开嘴唇时,追怜的舌尖都有些发麻了,连带着脑袋都有些发晕。
而禹裴之的指尖却还流连在她唇角,不忘轻轻揩净那遗留的水渍。
“怜怜,我好爱你啊。”他把头深深地埋进追怜的颈窝,止不住贪婪地轻蹭,一下,又一下,缱绻低喃,“我真的好爱你啊,好爱好爱你啊。”
这样的氛围甜蜜,旖旎,狎昵,让人不自觉便想沉醉其间,永不醒来。
但当追怜的目光越过对方的肩膀,落在那块沙发下的碎玻璃上时,空气中漂浮的昏沉甜腻瞬如被冰水浇灭。
追怜抬手,揉了揉禹裴之埋在她颈窝的脑袋:“裴之,我们什么时候回S城?”
“回S城?”
颈窝处的亲昵蹭动戛然而止。
禹裴之缓缓抬起头,脸上痴缠的爱意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一片冷然的平静。
他歪了歪头,舌尖极慢地舔过下唇——
他又一次露出了那种追怜无法形容的、很轻、很慢、带一点阴郁的诡谲的笑容。
嘴角开始向上牵拉。非常缓慢。
肌肉一丝一丝绷紧。提起。
最终固定在那个上扬的弧度。
黑发白肤,鲜红嘴唇,丈夫平日里偏清隽的眉眼,此刻却流露出男鬼一样的艳色。
湿冷,妖异。
“怜怜想回去啊。”
他叹息般的低语,手却抚上追怜的脖颈,轻轻,缓缓于其上游走。
一下。再一下。
像在丈量,也像在确认。
禹裴之又笑了。
加深的、像淬了毒的绸缎一般的诡笑。
“不行呢。”
眼睛,深黑,没有情绪。
他竖起冰凉的食指,贴在追怜唇边,微笑说:“今天是周末哦。”
禹裴之没有再出声,但一道多年前的声音自动在追怜脑海里响起,语调,节奏,一模一样——
“怜怜,今天是周末哦。”
“这周,我们玩什么呢?”
颤栗,颤抖,脊背发凉。
追怜猛地推开了丈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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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五分熟
第2章 一线光
第二章
“宝宝,这是怎么了?”
禹裴之的手轻轻握住追怜的肩膀,面对被猝不及防猛推开,他的声音仍旧温柔,脸上却流露出些许受伤的困惑。
“我是有哪里做得不好吗?”他专注地低头看着追怜。
追怜本能摇一摇头,说:“没事。”
——“今天是周末哦。”
“今天是周末哦。”
“今天是周末哦。”
……
话语,如毒蛇吐信。
陈年,亘久。
嘶嘶,嘶嘶,嘶嘶。
仍旧回旋,转圜,作响,挤入追怜的心口里、喉口中、唇齿间、眼睫上、发梢边,最终一丝不漏裹拥住她。
上涌,翻滚,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就是……”追怜喉咙有些发紧,胡乱找了个借口,“胃里还是不太舒服,所以刚才反应有点大。”
禹裴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化作更浓稠的温柔。
“吓到我们怜怜了?”
他低头,温热的呼吸拂过追怜的额发,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亲昵。
他抬手,冰凉的指尖轻抚过她的眉心,带来一阵令人紧绷的战栗。
“是老公不好,给我们怜怜赔个不是。” 禹裴之轻声叹息,道歉听起来情真意切。
“…没呢,没吓到。”
追怜抬眸对禹裴之笑了一下,而后匆匆起了身,说,“我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决定一下午饭。”
但禹裴之的手却一瞬间附上来,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力道很紧。
触感冰凉。
挣脱不开。
“怎么了?”
追怜回头看他,有些不适地甩了甩手腕,细声细气说,“裴之,别抓这么紧,有点不舒服。”
禹裴之松开了她的手腕,但那双冰凉刺骨的大手,却延顺着她的肌肤,一点一点攀爬往上,握住了她的肩膀。
他用看似轻缓、实则更紧,更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禁锢在了原地。
“…裴之?”
丈夫的异常让追怜忍不住再出声喊了一次他的名字。
禹裴之终于开口了:“宝宝,今天天气不错。”
追怜的目光投向窗外,边陲小城薄雪初融,晴光映照万山青青,冻河泛潋滟。
“虽然是周末,但我们也不能总窝在家里,想不想出去散散心?看场电影怎么样?”禹裴之的语气听起来很温柔。
看电影?
这个提议倒是不错。
自从他们来到这座边陲小城后,因为禹裴之在那方面惊人的需求,追怜时常被折腾得不行,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出过门了。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温柔顺和的丈夫,在床上会显示出那样的疯狂和强势。
“看电影吗?”追怜重复他的话问了一遍,似在思索。
肩膀上的力道骤然一松,面前的丈夫扬起一个纯粹愉悦的笑容,那是追怜惯常熟悉的笑容。
温暖明朗,和煦轻快。
这才是她熟悉的丈夫,和她的白月光洵礼极像、连笑容弧度都能勾勒得几近分毫不差的丈夫。
而不是那个阴湿、冰冷、妖异、抚摸她脖颈如同丈量猎物的人。
所以刚刚……应该只是自己的错觉吧?
“好呀。”追怜心下一松,终于也绽放出一个小小的笑容,问,“裴之,你有什么想看的吗?”
*
屏幕的冷光映在禹裴之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清隽俊朗的轮廓。
“这个怎么样?”他的长长的手指滑动不停,最终停在一张深蓝的海报上,“我看网上评分还挺高的。”
追怜凑过去,下巴轻轻搁在他肩头。
选片iPad上,她看见禹裴之挑的那部电影名叫《深海迷航》。
简介里,只写了这是一部浪漫爱情片,是他们俩以前约会时就常看的类型,似乎没什么太特别的。
追怜也不需要特别。
她只想要这种安心、安定、安稳的熟悉感,和洵礼很像的、分毫不差的熟悉感。
追怜点一点头,说:“那就这个吧。”
禹裴之牵着追怜的手走到售票前台,将iPad递交还给工作人员:“麻烦两张《深海迷航》,谢谢。”
“好的先生。”
前台的姑娘接过iPad,目光先扫过追怜清纯的眉眼,而后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
她没忍住,问了出来:“这是您太太吗?好漂亮啊,你们真般配!”
禹裴之噙着笑,侧头看追怜一眼,而后点点头,算是默许。
“是的,这是我太太,谢谢夸奖。”
他又紧了紧握着追怜的手,带着她往检票口走,追怜眼前却再一次闪过前台姑娘的笑容。
那笑容没有任何问题,热情,诚挚,真心——
但她却只想把它从眼前甩开。
*
电影画面的前半小时很中规中矩。
金黄阳光、雪白海浪、男女主角总在甲板上相拥,接吻。
突然,毫无预兆地,画面色调变了。
光消失了,镜头沉入深海。
明亮的色调像泼上了浓硫酸。
湛蓝的海水漫过视野时,腐蚀出暗青色。
秀长的鱼尾跃入视线,淡金鳞片如云纱般层叠镶嵌,女主角秀丽的面孔上却透出惊惧的神色。
囚笼从天而降,将她圈入其中。
此情此景,追怜心下猛地一跳,手指也无意识地抓紧了扶手。
禹裴之偏头看她,语气担忧:“怎么了?”
追怜摇了摇头,没答。
银幕上,电影仍旧在放映。
话音刚落。
隔着囚笼,男主角忽而出现。
他的手轻轻抚上女主角的脖颈,圈拢。
一下,又一下,蹭刮肌肤。
黏腻。
浓稠。
男主角倏然咧开嘴笑了:“你的真名叫怜怜,对吗?”
痴缠的神色,喃喃的话语,屏幕上的男人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
“怜怜,找到你了。”
声如潮水,涌上口鼻,窒息感如影随形。
“怜怜,你怎么坐得离我越来越远了?”
忽而,禹裴之的手出现在了追怜的背后。
他的手指沿着追怜的脊椎缓缓上移,不紧不慢圈拢住她的肩膀,把她往怀里带。
追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确实无知无觉中坐得离禹裴之远了好些。
“没……”
她话才说到一半,他又再问:“是害怕吗?因为怜怜和她同名?”
追怜犹疑一下,还是点头:“有点。”
于是禹裴之轻声、低声、柔声沿着追怜耳畔开口。
那吐息一点一点喷洒下来,话语一点一点填满耳道,而语调极近像诱哄不听话的孩子:“如果害怕,那更应该离老公近点,老公才是永远会保护你的人,你忘了吗?”
空气滞凝了一瞬。
“裴之。”追怜转移话题,“我们看电影吧,别错过重要情节了。”
电影最后的结局——
笃笃,笃笃,笃笃。
敲门声,一下,又一下。
“谁呀?”
女主角小跑着过去,打开门。
门后是明明早已“死去”的男主角。
“怜怜,又找到你了呢。”
男主角微笑着说。
而镜头长时间定格在他身后露出的铁笼一角。
女主角的眼瞳在黑暗里猛地收缩。
背景音乐停了,只剩下沉闷的、海水流动的声音,但追怜的瞳孔也在黑暗里猛地收缩。
她逃也似地立刻起身,想脱离禹裴之的怀抱:“裴之,我去上个厕所。”
“很急吗?。”
禹裴之却倏然掐住她起身的腰肢,把她按回自己的腿上,亲昵地贴着她耳廓开口,“还有彩蛋没看呢,宝宝要不再等一会?”
“彩蛋?”
追怜困惑地抬眸,就见银幕底部闪过一行熟悉、却不显眼的小字。
【特别指导:阁吾】
荧幕黑了,放映厅的灯亮起来,充足的暖气让小城电影院的冬日温度如春般和煦。
但追怜却只感到冷,浸透骨髓的冷。
她的大脑一片发白。
阁吾。
她记得这个名字——
那个死人的朋友。
此时禹裴之恰好侧头看她,似是随口一问:“这个特别指导是新人吗?”
他笑了一下,继续问:“我以前都没听过他的名字,怜怜有听过吗?”
*
“对不起啊,宝宝。”
丈夫懊悔又心疼的声音再次在追怜耳畔响起。
禹裴之抚摸着她的脸颊,说:“早知道这么吓人,我就不选这部电影了。”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过让人说不上来的
追怜摇了摇头,而后有些疲惫说:“不怪你,裴之,我想睡觉了。”
“好。”
玻璃杯递过来,里面盛着热牛奶。
“宝宝。”禹裴之温声细语叫她,“我们把牛奶喝了好不好?这样你也能睡得好些。”
追怜的睡眠质量一向不太好,所以每天睡前,禹裴之都会给她端一杯牛奶。
她握住玻璃杯,掌心贴着杯壁,温热。
但今天盯着那上面浮着的薄薄一层奶皮,她的精神却在止不住放空。
“宝宝?”禹裴之担忧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而追怜松手,又把玻璃杯搁回了床头柜上。
“等等,我再看会书就喝。”她摸到枕头边放置的书籍,拿到手翻开时,却有些愣了。
那是本少女漫画,画的是天龙人爱上柔弱小白花,但小白花早心有所属,宁死不从的狗血俗套剧情。
但这不是她买的书。
禹裴之伸手替她整理散落的长发,乌黑的发丝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流泻过去,两相衬映,鲜明到极致的对比。
他在笑:“怜怜还是那么喜欢看这些东西。”
喜欢看?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能追溯到那个死人还活着的、他们初相遇时的、她的少女时代。
命运在那时还尚未无可挽回的绞缠,破败,一塌糊涂。
“……这不是我的书。”追怜反扣漫画,表面镇静,心下却有些惊骇,“我从来没有买过这本书。”
“好,那不是宝宝的书,是我的书。”他的指尖擦过她耳廓,很凉,语气却宠溺。
而后他起身,速度很快,几乎没有给追怜再辩驳的机会。
他笑眼温柔注视着追怜,刮了刮她的鼻尖,说:“我去洗个澡,宝宝困了可以先睡。”
丈夫清瘦的身影往浴室的方向而去了。
三年前的刀锋上那一点红,本隐没,
刹浮现,忽而旋绕她的双目前。
追怜眨了眨眼。
那抹红和丈夫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她起身,端过床头柜上的玻璃杯,往卧室的窗台处走,白色的小雏菊盆栽放置在那里,正迎夜风摇曳。
半小时后,禹裴之洗完澡回来。
他拿毛巾擦着发梢滴落的水珠,眼神却转到床头的玻璃杯上,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宝宝喝完了呀。”
那一眼,让她毛骨悚然。
但下一刻,他却又变回了熟悉的温和语气:“宝宝真棒,我们睡觉吧。”
灯被拉灭,室内陷入昏沉。
黑暗,沉降,供给人呼吸的氧气都稀薄。
追怜闭上眼,想说服自己入眠,却总止不住发出细微的响动。
身后的禹裴之贴上来,把她抱得更紧了些,几乎是严丝合缝往自己怀里揉,尾音上勾时听起来微有些暗哑,说:“怜怜睡不着吗?那我们——”
追怜听到他这种声音,小腹的酸麻感瞬时涌了上来,立刻不敢再动了。
但半夜,她醒了。
追怜抬眼,稀薄又细碎的月光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刚好落在玻璃杯的杯壁上,剔透得愈发透明。
而身边的床单平整,卧室门没关严,客厅漏进了——
一线光。
第3章 白雏菊
烤好的鲜奶吐司,黄油煎炒的培根,食物的浓香乘着空气穿梭,在室内每一寸空间弥漫。
追怜循着香气从卧室里出来,看见禹裴之正在拉开窗户。
“宝宝醒了?”
听见脚步声,禹裴之转头看向她,温和开口,“洗漱完了的话,我们就吃早餐吧。”
窗户被拉开,摆在窗台上的盆栽们一览无余。
绿萝、鼠尾草、风信子、天竺葵……追怜拉开椅子坐下,视线随意从那些花草上扫过去,却在一众各异色彩里捕捉到一抹不一样的纯白。
那是本放在他们卧室窗台的、那盆白色的小雏菊……盆栽。
“小雏菊怎么放这了?”追怜轻轻蹙了蹙眉,问道。
三年前,她和禹裴之初相遇。
那是在她白月光乔洵礼下葬的墓园。
端端正正一方小小墓碑上,一张黑白照中藏着少年清隽的容颜。
她给洵礼的碑前放上对方最喜欢的白雏菊后,那天的雨便猝不及防来了。
暴烈的、疯狂的、像能把整座城市都颠倒的大雨。
而追怜忘记了带伞。
禹裴之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纯黑伞面在追怜头顶倾开,她转头望向给自己打伞的男人,见着一张和洵礼有六七分相似的面容。
一样的清隽温和。
对方手里也拿着一束新鲜的白雏菊,很绅士地问她:“小姐,你需要帮助吗?”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乔洵礼远房的表哥,以往都在Z城生活,这次来S城是为了新的漫画采风。
但既然过来了,便来祭拜洵礼一番。
那会他们还没正式确立关系,约会时常去的地方,有一个就是花草市场。
现在家中的这盆白色小雏菊盆栽,便是他们第一次共同去花草市场时挑选回来的。
“怎么放这了?”
现实中,禹裴之困惑的声音打断了追怜的回忆,“小雏菊不是一直都放这吗?”
“怎么可能?我昨天……”
追怜差点脱口而出昨日夜晚,她还往小雏菊中倒掉了不想喝的热牛奶,但好在她及时反应过来,停住了。
她顿了顿,道:“没有呀,我昨天还在卧室窗台看见过它。”
“是么?”禹裴之放下喷壶,走回餐桌,“我不太记得了。”
他拉开椅子也坐下,垂了垂纤长的眼睫,语含歉意:“抱歉啊怜怜,我最近好像……”
“老毛病又犯了。”禹裴之道。
追怜顿了顿,问:“什么老毛病?”
空气在这一霎沉凝。
禹裴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半晌才轻叹了口气,说:“我小时候有梦游症。”
他按了按眉心,似在苦苦思索,“但已经十几年没发作过了。难道...又复发了?”
“没关系,这个——”
脑海中,推开昨日客厅那一线光,跃入眼帘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追怜忍不住打了个细微的寒颤。
过了好一会,她才感觉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仍旧带着细微的颤的声音。
她问:“能治好的吧?”
“有点难,但我会去看医生的。”禹裴之的语气非常温柔,却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走到追怜的面前,半蹲下,仰头看着她,而后他抓过她的手,把她的掌心亲密贴上他的面颊。
“怜怜。”禹裴之叫她,一双看人的眸子湿漉漉的,“如果治不好,你会不要我吗?”
追怜愣了愣,一时没能说得出话。
记忆闪回很多片段,模糊的,清晰的,断裂的,完整的,该想起的,不该想起的……
“你会不要我吗?”
那个死人也曾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又一遍——用痴缠的、黏腻的、阴冷的语气,一遍,一遍,又一遍问她这个问题。
然后一遍,一遍,又一遍轻柔又森然的重复——“怜怜,你不能不要我,不能不要我,不能不要我……”
头疼欲裂。
而空气仍在静默。
禹裴之仍旧仰头望她,他用半边脸颊状蹭了蹭她的掌心,语气里含着些许不安:“……宝宝?”
追怜这才回过神来,她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就见面前的禹裴之忽而惨然一笑。
“我知道了。”
对方站起身来,似乎是准备往卧室方向走。
“裴之!”
追怜也急忙跟着站起身来,快步小跑过去。
她颇为熟稔地张开手,从后背处拦腰抱住对方,十指紧抓住对方的睡袍系带,问:“你要去干什么?”
“…没事。”
禹裴之笑了下,那温和的笑里却有些掩不住的失落,“我觉得我的存在,让怜怜有些为难了,所以——”
话截一半,他稍稍停住,追怜抓着对方腰间系带的手却不自觉紧了,她不由问:“所以什么?”
“所以我去拿证件。”
追怜有些发懵:“拿证件做什么?”
禹裴之的手落下来,他的动作极为轻柔,却一根一根掰开追怜攥在他系带上的手指。
他轻声说:“怜怜,我们离婚吧。”
离婚?
脑海中一瞬警铃大作,追怜不知对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但嘴上却不自觉便脱口而出:“不要!”
禹裴之低头注视她,清隽的眉眼间浮上丝丝缕缕的困惑:“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追怜道,“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禹裴之抬手,猝然拥追怜入怀,他把整张脸埋进她的颈窝处,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好。”
为什么不答应离婚?追怜自己也答不上来。
是因为他太像洵礼了吗?
她也分不清她在拒绝什么。
是离婚,还是……害怕又一次回到没有锚点的孤独里。
“滴答”,热砂般的灼烫。
颈窝处传来温热的濡湿,一滴泪滚落到追怜了的手背上,她思绪被这打断。
追怜惊愕: “怎么哭了?”
“我刚刚还以为……宝宝是准备不要我了。”禹裴之轻轻叹出口气。
一贯温柔成熟,彬彬有礼的丈夫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让追怜不由有些手忙脚乱。
她只能安抚似地拍着禹裴之的后背,重复道:“不会不要你,不会不要你,不会不要你的。”
“真的吗?”禹裴之把脸从她颈窝处抬起来,眼圈竟真的红了。
追怜捧住他的脸,认真保证:“真的。”
“宝宝。”
禹裴之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喘息声在她耳畔起起伏伏。
他满抬起眼,落下的目光温柔又无害,还带着点期盼的希冀——
“那你说爱我,好不好?”
*
睡前,那本少女漫画仍搁在追怜的床头。
封皮是水蓝混着浅粉的温柔,此刻却泛着可疑的色彩。
洗完澡,追怜拿起漫画,准备先放过去书桌上,明日找个时间捐到楼下的置物箱里。
“宝宝——”
禹裴之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她身后,对方贴上来,坚实的胸膛传递的温度滚烫到灼人,浴袍遮掩住的身体下人鱼线清晰可见。
他的手伸前去,也放在那本漫画书上,口吻听起来有些懊悔:“对不起啊老婆,这应该是小絮的东西。”
小絮?
小絮全名温絮,是住在他们家楼下的一名女高中生,养了一只叫lulu的猫咪。
追怜会和小絮认识,就是因为捡到了走丢的lulu。
小絮觉得追怜漂亮又温柔,对她很有好感,邀请了她好几次到家里吃饭,但追怜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突发意外”没去成。
当然,这个意外十有**都和禹裴之有关。
禹裴之:“我今天丢垃圾时候,在我们家的垃圾里看见了小絮的快递单。”
追怜茫然地啊了一声,问:“拿混快递了吗?”
小区都有自己的快递代收点,快递都放在一起,拿混确实也是常事。
“应该是。”禹裴之点点头,温和道,“这件事是我的疏忽,我明天会去找小絮道个歉,赔偿一下她。”
追怜问:“那这本漫画呢?”
禹裴之似是思考了一下,而后柔和说:“这本就在家里留着吧,拆了别人的东西再还回去,总归是不太好的。”
追怜低头凝视着那本漫画。
漫画右下角写着作者的署名,是和少女漫风格很符合的一个笔名———【九九】
或许……真的只是巧合。
纸页翻出响动,追怜眼前闪回十九岁那一年英国的公寓,水粉颜料散落一地,她的漫画手稿也被那个死人钉了满墙。
每一张手稿的最下方,署名小字也写着“九九”。
但九九毕竟是个很大众的笔名,不是么?
指尖微微发颤。
恍惚间,追怜感觉自己的前胸似乎又贴上冰冷的墙面,钉在上面的画稿簌簌抖动,被蹭花的铅灰墨迹晕开在雪白纸面。
“怜怜还想把画给谁看呢?”
潮湿的吐息倾落耳畔,如蛇信舔舐,她的手腕被男人压在画稿中央,后方袭来的动作剧烈。
“呜…别在这里……”
“九九”二字在视线里摇晃、重叠。
重叠回现如今。
追怜的手不自觉翻开了漫画的一页,却又很快停住,再合上。
但——
她转头问丈夫:“裴之,你昨天为什么说我喜欢看这种漫画?”
“啊?”禹裴之也颇有些茫然地望向追怜,“宝宝,这不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吗?”
……是吗?
那种头疼欲裂的感觉又来了。
追怜感觉自己的大脑糊作了一团。
但禹裴之却已转了话题,他轻轻捏了捏追怜的后颈,很认真道——
“宝宝,要不我们装个摄像头吧?这样也能搞清楚我晚上到底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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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白雏菊
4. 漫画书
第四章:漫画书
时间闪回今日的夜半时分。
循着那一线光,追怜紧握着小刀,轻手轻脚从房间里出去。
她屏住呼吸,刚行至玄关处。
——噗。
仿佛有只手从虚空中按下了开关。
最后一线光,灭了。
家里阳台的窗帘拉得很严实,月光照不进,整个世界忽而陷入黑暗。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如潮水,涌上口鼻,窒息感如影随形。
心脏停跳一拍后,她凭着直觉,摸到玄关处的立式长柜,把自己的身影掩在后面。
……会是谁?是进贼了吗……还是裴之半夜起来上厕所?
隐隐约约,一个高大的身形已接近阳台。
厚重的落地窗帘前,那身影停驻。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钉在那里,背对着客厅,面对着玻璃门外荒芜的夜色。
就在这时——
嗒。
嗒。
嗒。
不是脚步声,是水滴?是钟摆?
不……是指甲,极轻地,慢得如同亿万光年的延长,敲击着硬物的声音,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
追怜甚至能想象那苍白的指尖,是如何带着极致的刻板和耐心,一下,又一下,敲打在冰冷的玻璃上的。
然后,他极缓、极慢地抬起一只手。
“嘶——拉——”,钩挂滑过绒布。
他又更缓、更慢地、一点一点拉开了窗帘。
月光终于毫无阻碍地涌入,漫开,照映出那个身影身上的青绿色家居服。
那是追怜新给禹裴之买的款式。
追怜心下终于松了一口气。
放在睡裙兜中手机上的手终于移开,她定了定神,刚想张嘴喊对方,就忽见禹裴之从阳台处——
一寸、一寸地转了个身。
或许是月光有些太过苍白,将整个阳台区域照得一片惨白。
也衬得禹裴之整个人都像覆上了一层冰冷的釉。
眉眼、鼻梁、嘴唇。
轮廓都异常清晰。
他抬步,又极为慢缓地往沙发处走去,但他没有坐下。
而是极为突兀地停下了。
然后,追怜看见他缓缓俯身,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把手探进沙发的底部——
食指,中指。
两指之间,他夹出了那片碎镜。
碎镜落入禹裴之的掌心,他翘起二郎腿,有一下没一下把玩着。
边缘裂口参差而尖锐,他冰凉的指腹却反复地、来回地摩挲、按压、刮擦,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专注。
忽然,他指尖的动作停住了。
所有动作都停住了。
接着,黑暗中,月光下,他转头。
先是模糊的侧脸轮廓,融入惨淡的光线里。
然后,某种视线——
却很清晰。
那是一种冰冷、粘稠、仿佛带着实质重量的东西,穿透了立柜前方的阴影,沉沉地压了过来。
笼罩在追怜藏身的位置。
沙发上的丈夫的露出了一个轻柔又森然的微笑。
“嘘,有人——”
一个极轻极冷的气音,带着黏腻的叹息声,而深黑的眼睛却锁住她,“在那里吗?”
死寂,比黑暗更令人惊恐的是这突如其来的、无边无际的死寂。
禹裴之缓缓站起了身。
手中的碎镜片被随意丢弃在沙发下,发出细微的“叮”一声,他朝着立柜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死寂中,脚步声化作无限沉重的韵律。
追怜瞬时蹲了下来,死死握着刀的手心全是冷汗。
禹裴之停在了立柜前。
只隔一层木质隔板,时间却仿佛凝固了。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抬起手——
然而,那只手只是轻轻地、近乎爱抚般地,拂过立柜光滑的表面,指尖划过柜门的边缘。
他想干什么?绕到立柜后面吗?他发现了!他一定发现了!
冷水浇顶,冻结四肢百骸。
逃跑?反抗?追怜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浑身发颤的感觉提醒她自己还活着。
当年那个死人也是这样,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一点点碾碎她的希望……
最开始被那个死人囚禁的时候,追怜会躲。
她发现自己跑不出去,就把自己塞进衣柜里,躲在床底下,蹲在厨房的灶台后面试图用层层叠叠的木箱子遮住自己。
家里四处都装满了摄像头,连浴室这样私密的地方都没有放过,那个死人在摄像头的另一端看着困兽犹斗般的她,常会发出低低的笑。
他说:“怜怜,你搬起一只木箱子都要废老大劲,这么柔弱,这么可欺,怎么飞得出我的手掌心?”
但那个死人绝口不提那些封存的木箱子里装满了重物。
那个死人常在夜晚六点归来。
他进房间,毫不意外没见到本该坐在床畔乖乖等自己的她。
但他知道她正躲在床底下。
“怜怜?”
那个死人会唤一声追怜的名字,而后自己慢条斯理在床畔坐下,他的黑色裤管遮住了床底透进来的光线,叫追怜的世界更一片昏昧。
那个死人又再开口,极轻笑一声,很愉悦的模样:“我要开始计时了哦。”
老式怀表的“咔哒”声响起,针盘面的指针开始游走,追怜捂着嘴,正无声颤抖着。
“你记得我的规矩吧?”
那个死人弯一弯唇角,声音轻柔又甜蜜,却叫追怜从脊背处密密麻麻卷上来一阵恶寒。
恶寒无法抑制,让她颤抖得更加厉害,但那个死人却仍在继续说话,语气里满得要溢出来的期待揭示了他此刻兴奋到极致的心情:“躲一秒,做一次,超过一分钟——”
那个死人倏然俯身,一张漂亮得过分的面孔却如青天白日的艳鬼,森森然在追怜面前放大。
他咯咯笑起来,有力的大掌往前一攥,禁锢住追怜的脚踝,硬生生将她从床底下拖出来。
“咔哒”,墙面上挂钟的声音响起,前尘旧事与今时此刻重合。
回神。
禹裴之的手仍旧拂上立柜,就在追怜以为自己下一秒就会被拖出来时,那即将绕到立柜背后的手却收了回去。
他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满足的喟叹。
仿佛只是确认了什么,又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小小的恶作剧。
然后,他转过身,步履依旧缓慢,却目标明确地朝着卧室的方向走去。
禹裴之高大的身影融入走廊的阴影,最终消失在卧室门后。
“咔哒”,极轻的关门声响起。
追怜紧绷的身体瞬间脱力,顺着立柜壁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犹如濒死的鱼。
他没发现?还是……发现了却故意放过了她?
刚才那冰冷的注视,那拂过柜门的手,不是错觉……裴之停在柜前,是在试探?在警告?还是在享受她此刻的恐惧?
侥幸逃过一劫的虚脱感,和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屈辱感交织在一起,让追怜浑身发冷。
难道……难道噩梦真的重演了?禹裴之……他到底是谁?或者说,他身体里住着的,到底是谁?
恐慌,惊惧,怀疑。
巨大的不确定性。
一切沉沉地压在她心头。
但今早,禹裴之却那样认真,那样哀伤告诉她,自己有梦游症。
所以当禹裴之问及要不要装摄像头时,追怜恍惚了一阵,给不出答案,只能含糊回:“过几天吧。”
*
“叮”,“叮”,“叮”。
门铃声响起来。
昨夜,追怜难得睡了个好觉,没有噩梦惊袭,也没有夜半惊醒。
只是这一觉睡得格外久长,竟一觉到了中午,只是醒来后大脑却有些发懵。
仿佛沉溺在深水底部,意识挣扎着才浮出水面。
禹裴之仍旧在追怜身侧,紧紧揽着她的腰,下巴搁在她头顶。
门铃声似乎并未惊扰他,他只是含糊地在她发间蹭了蹭:“宝宝,再睡会。”
“你困的话再睡会。”
追怜费了点气力,才拿开禹裴之揽在自己的腰侧那只微凉的手,刚醒的声音有些微哑,“门铃响了,我去看看。”
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细微的寒意让她清醒了几分。
她随手抓起椅背上搭着的米白色毛绒开衫披上,拢了拢散乱的长发,朝客厅走去。
猫眼外,是一张带点腼腆和期待的少女脸庞,来人剪着个妹妹头,背橘黄色的双肩包,穿蓝白相间的校服,看起来刚放学。
是隔壁楼的小絮,温絮。
追怜打开门,有些惊讶:“小絮?”
“怜怜姐!早上好……哦不,中午好!”门一开,温絮的声音就清脆地蹦进来,“没打扰你和裴之哥休息吧?”
对方的笑容带着少女特有的活力,稍微驱散了追怜这几日心头萦绕的沉闷。
“没有,刚醒,怎么了?”追怜于是便也笑了,摇摇头,而后侧身让她进来。
“是这样的,怜怜姐。”温絮没往里走太深,就站在玄关处,“早上裴之哥来找过我啦,说是不小心拿错了我的快递,还特意道歉,送了盒进口巧克力给我。”
“毕竟只是本漫画书嘛,我本来也没放在心上。”温絮顿了顿,脸上神情有些不好意思,“但在上学路上,我才发现裴之哥还塞了个红包到我书包里。”
说着说着,小絮便从双肩包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红色信封:“在学校我没好意思拆,但刚刚我回来一看——”
“这实在给的太多了,都够我再买一百本了!”她将红包递向追怜,“怜怜姐,这个我真不能收,太不好意思了!你帮我还给裴之哥吧?”
追怜看着那个厚实的红包,心头掠过一丝异样。
禹裴之的画家职业收入不错,家境也不错,父母都是温和有礼的高知分子,自小经济宽裕,所以他出手也一向大方。
但为了“赔偿”一本价值几十块的漫画书,给一个红包厚到能买一百本?这种拿钱砸人的散漫作风,不太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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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印象里的禹裴之,是要更务实,更接地气的。
他会给小絮买一本全新的漫画亲自送还给她,并封一个小红包或附赠一个小礼物当做赔罪,但却绝对不会“浮夸”地让红色信封鼓鼓囊囊。
而且,小絮作为高中生,平日里都是不到七点便要从家中出发,禹裴之的动作这么快?明明刚刚……他还睡在自己身旁。
但也说不定就是心里过意不太去呢?所以赶着去了,毕竟裴之确实也不缺钱……
“没事。”
追怜没有去接,她斟酌着开口,“小絮你收着吧,裴之可能觉得拿错了你的东西,又拆开了,心里过意不去。”
“可是这也太多了!”温絮坚持着,红包还举在半空,一张娃娃脸上满是真诚的困扰,“而且那本书……”
她凑近追怜,压低了一点声音,带着点少女分享秘密的雀跃:“裴之哥说怜怜姐你没看?但那本《暗恋百分百》真的超好看的!”
“…真的吗?”追怜的喉咙上下滚了滚。
温絮小鸡啄米似地点头:“真的真的!男主虽然有点点阴湿,有点点病娇,占有欲强到吓人,但对女主真的超级无敌宠!”
温絮:“为她生,为她死,为她倾其所有,只对她一人温柔……啊啊啊这种设定真的让人又害怕又心动!”
“怜怜姐,你说是不是?”
温絮捧着双颊,此刻完全沉浸在漫画的浪漫幻想里,期待着共鸣。
“阴湿”、“病娇”、“占有欲强到吓人”、“为她倾其所有”、“只对她一人温柔”……
这些词汇在追怜的脑海里回荡,比起温絮的兴奋,追怜显得有些给不出情绪。
那个死去的疯子的面容又从她眼前瞬间闪过,甚至和昨夜丈夫在月光下把玩碎镜的、带着痴迷专注的侧脸重叠。
“是吗?”指尖无意识陷进掌心,追怜笑得温淡,“好像这几年挺流行这款男主的。”
追怜不动声色转了个话题:“对了,小絮,这个叫九九的作者已经出版很多部漫画了吗?”
“好像没有吧!”温絮回想了一下,说,“这本是这个漫画作者的第一部作品,我记得是从……”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无声地开了。
“小絮来了?”
禹裴之亲切的嗓音如乘春风,顺流到玄关处的二人耳朵里。
他还是穿着那身青绿色的家居服,茂林修竹一样的身姿,发梢微湿,带着刚洗漱过的清爽水汽。
“在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温和到无懈可击的笑容挂上禹裴之的脸庞,他走到追怜身边,手臂极其自然地圈过她的腰肢,这种亲昵姿态本该充满着保护的意味,但由他做出来,却像占有主权的宣告。
温絮看到禹裴之,立刻开口:“裴之哥!你给的红包太厚了!我真的不能要!”她赶紧把红包往前递,“我就是来还这个的!还有……顺便问问怜怜姐那本书好不好看。”
“一点心意而已,小絮别推辞了。”禹裴之没有去接红包,他笑着回应,语气轻松,带着兄长似的宽和,“拿错了你的东西,还让你跑一趟,是我们该不好意思。”
禹裴之:“收下吧,买点喜欢的东西,或者多买几本漫画也好。”
“不过小絮,你刚才说那本书……男主病娇?占有欲强到吓人?”
温絮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对……虚构作品嘛。”
“这样啊。”
禹裴之笑了笑,明明是回应温絮的话,但他的目光却先落在追怜的脸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幽暗,才随即转回温絮处。
他微微歪头,像是单纯的好奇:“但这种性格的男生,现实中可不讨人喜欢吧?女孩子还是要离这种人远点,太危险了。”
漫画是漫画,现实是现实,这个道理温絮还是清楚的。
“嗯嗯!裴之哥说得对!漫画看看就好,现实里遇到肯定要报警的!”她一脸认真回答。
而禹裴之却低头,看向被半拢在怀中、许久未再出声的妻子。
他替她将一缕滑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很温柔问:“怜怜,你说是不是?”
虚虚环抱的姿态中,追怜的身体有些发僵,只能含糊地用“嗯”应了声,禹裴之说的都是无可指摘的正确话语,但在她耳朵里听来,却总觉得……诡异。
禹裴之却满意地笑了笑,又像是想起什么,对着温絮补充道:“对了小絮,最近听物业说,小区里好像有不明身份的人晃悠,丢了好几件晾晒的衣服。”
“最近天黑的早,你一个小姑娘,放学回家注意安全,别在外面逗留太晚,尤其那些偏僻的小路。”他的提醒听起来无比自然,充满关心。
“啊?”温絮拍了拍心口,显然有些惊吓,“那我最近注意点!”
“不过谢谢裴之哥提醒!”温絮把红包小心收好,说,“那不打扰你们,我先回去了!怜怜姐再见!裴之哥再见!”
她朝追怜挥挥手,蹦蹦跳跳地正想离开时,却听见“喵呜”一声。
是从浴室的方向传来的。
“咦?”刚转头准备走的温絮听见这一声,止住了脚步,“这叫声——”
5. 三花猫
第五章:三花猫
橘白色的三花猫正趴在浴室的瓷砖上,毛发有些脏乱。
“Lulu,真的是你!”温絮惊喜地跑过去,一把抱起三花猫揣在怀中,又贴又蹭,“小没良心的,又乱跑,这么久都到哪去了!”
追怜和禹裴之也跟着到了浴室门口。
刚刚,温絮本来已经准备离开,但却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猫叫。
她转头,问追怜和禹裴之,是他们新养了猫吗?得到否认的回答后,小絮道,Lulu这几天又失踪了,不知道跑哪去了。
浴室里很干净,空气中弥漫着清淡而日常的沐浴露气味,地面干燥,只有Lulu趴着的地方留了点灰扑的爪印。
裴之站在追怜身侧稍后一点的位置,他的目光似乎随意地扫过浴室内部,又落回温絮和猫身上,脸上浮现恰到好处的讶异。
“居然真的是Lulu。”
随即,他又露出一丝温和却歉然的笑意:“抱歉啊小絮,让你担心了,应该是我们阳台的门没关严实,才让Lulu自己跑进来了。”
“不怪你们的!”小絮赶忙说,“Lulu本来就是流浪猫,是我做动物保护志愿者时候救助的,一直就三天两头四处野!”
温絮吐一吐舌头:“不过如果不是这猫爱乱跑,我还认识不了怜怜姐呢,上次它跑到小区的天台上,差点下不来,还好碰到了怜怜姐在那。”
“哦?”禹裴之目光状似无意扫过她怀中蜷曲的Lulu,依旧笑着,说,“原来你和你怜怜姐是这么认识的呀。”
“诶——”小絮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怜怜姐没告诉裴之哥你吗?”
禹裴之转头看一眼追怜,而后转回来,笑着摇一摇头,语气似打趣:“没有呢,你怜怜姐就喜欢什么都不告诉我。”
“哪有。”追怜细声细气反驳,“我只是还没来得及讲。”
温絮和她因猫相识的点滴,只是她日常生活里很寻常的一部分。
她当然没刻意说过——认识一个新朋友,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这有什么值得特意向新婚丈夫提的吗?
尤其是一个……最近让她有些喘不过气的丈夫。
但温絮此刻随口的发问,却像一根针,轻轻戳破了某种易碎的平衡。
“是啊。”禹裴之仍旧在笑,眼底浓稠的阴郁却有些掩不住了,“怜怜一直都这样,有时间认识那么多新朋友,却永远来不及和我讲。”
莫名其妙。
自来到这座边陲小城以来,她除了偶然因为捡到Lulu而认识的小絮,哪还有什么新朋友?
上个月,她报名参加了社区的烘焙班,结识了一个有多年做甜点经验的女孩。两人约好周末一起研究新配方,结果第二天那女孩就摔断了手腕。
上上周,她去书店买书,和那家的店主多聊了几句,可没过几天,那家店就突然关门了,店主也不知去向。
……
于是追怜没答,只是接过小絮怀里的三花猫,目光忽而落在它腹部本是白色的那片长毛上。
那处打绺得厉害,沾满了灰尘。
她抬手,想替Lulu抚开,却忽而闻到一股气味。
但这阵气味太淡,追怜甚至还来不及捕捉太多,便稍纵即逝。
但那阵久违的熟悉感,确然是已毫无防备撞入她的鼻腔。
浓烈的茴芹,清苦的草本,高度酒精浸泡过的冷冽涩感。
——苦艾酒。
“…Lulu?”追怜凝视着橘白相间的猫咪,对方琥珀色的瞳孔却转了转,直勾勾地盯向浴室的深处。
那里摆放着最常见的白色长形浴缸,后侧墙壁铺着与地砖同色系的瓷砖。
“不过也很正常啦!”
另一边,小絮像是觉察到气氛有些诡异,主动开口打破了寂静,“大家都有自己的交际圈,裴之哥也不可能把怜怜姐每个朋友的信息都记住吧?”
“可以。”禹裴之说。
“啊?”小絮怀疑自己是空耳了,再问了一遍,“裴之哥,你刚刚说什么?”
此刻的追怜却根本没注意那边对话的二人,她已低头,把脸埋进Lulu的毛发里,正在嗅闻。
不对,不对,不对,捉到那个气味了……一点点……一点点……终于捕捉到……那阵甜苦交织的味道。
但Lulu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个味道?这个家里怎么会出现那个囚笼常飘荡的气味?
不,也许是错觉。
苦艾酒是药酒,气味并不少见,猫在外面乱跑,可能只是沾到了类似的气味。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脸从Lulu的毛发中抬起来,这才看见禹裴之和小絮都正望着她。
“怜怜姐!”
小絮有些紧张地叫了声她,说,“Lulu现在脏兮兮的,身上万一有细菌沾给你就不好了,等我把它洗干净了再带来跟你玩!”
而禹裴之的目光也一直凝在追怜的身上,叹息着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怜怜。”
他走上前来,摸一摸三花猫的头:“下次别乱跑了哦,我老婆这么喜欢你,你传染什么给她就不好了。”
他的语气很温柔,动作也很轻柔,但追怜怀中的Lulu,却在被他抚过的那一瞬间,兀然全身僵了僵。
“小絮。”
二人将温絮送至玄关处时,追怜却忽然出了声,叫住了温絮。
阳光从高处的窗户斜照进来,几不可查的尘埃在光影中浮沉。
追怜的半边侧脸也在这金色的光影里浮浮沉沉。
禹裴之看着她,看着她纯棉的睡裙衬着栗色的长卷发,看着她垂下的长长睫羽,看着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都一览无余,在金色光影下整个人柔软得好似怜悯罪人的天使。
终于,天使开口说话了。
她问:“你们动物保护的志愿者协会,这周末是不是有活动?”
忽而,他这个罪人,便也几不可查地,咧嘴笑了。
*
“怜怜姐,你和裴之哥是不是吵架了?”
动保协会的志愿者大棚里,温絮给追怜递过去一件红色的志愿者服后,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显然有些心悸。
追怜接过志愿者服:“怎么这么问?”
温絮:“我早上去找你的时候,感觉裴之哥不太开心啊。”
“是吗?”追怜穿志愿服的动作顿了顿,回道,“应该是错觉吧,我走的时候,他还和我说要玩得开心,多交点新朋友。”
温絮小声嘀咕了一句:“……那我们走的时候我怎么感觉我的后背要被人盯穿了。”
追怜此刻正低着头系志愿服的扣子,没听太清楚她说话,于是问:“什么?”
温絮:“没事没事,那应该是我的错觉。”
裴之哥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会因为怜怜姐出来参加个活动就不高兴?又不是演病娇小说。
小絮把这些繁杂的思绪从脑海里甩出去,倒也没继续把这事放在心上,她跑过去,抱住追怜的胳膊,说:“怜怜姐,我们快走吧,今天的活动是领养日,很有意思的!”
动保协会的领养日,志愿者们的主要工作是布置场地和向公众介绍待领养动物。
一天忙碌下来,夕阳也已西沉,追怜还没走,正帮着其他志愿者们一起整理物资。
“它今天怎么这么焦躁?”小絮蹲在旁边,皱着眉看Lulu。
Lulu的耳朵一直向后压着,尾巴不安地甩动,琥珀色的瞳孔时不时转向大棚边缘过去的树林方向,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像是警告。
追怜顺着它的视线看过去,却只看到一片摇曳的树影。
“可能是被野猫吓到了吧。”另一名志愿者王姨走过来,手里还抱着一叠好心人捐赠的旧毯子,“这附近最近不太平,前天傍晚我还看见个怪人,穿一身黑,站在咱们小区的废弃仓库那边,跟个鬼似的。”
废弃仓库,是靠近她家那边。
追怜整理物资的手微微一顿。
“怪人?”她轻声问。
“对啊,个子老高,杵在阴影里一动不动。”王姨压低声音,“我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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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声,那人影唰一下就没了,跟蒸发似的。”
另一名志愿者小李也凑过来,二十出头的大男孩,穿一身印着卡通猫咪的白T恤,长一张浓眉大眼的脸,是最端正的那种俊朗。
他还在S城念大学,这会放寒假回了家,便来当地的动保协会帮忙,做一个小负责人。
小李说:“趁寒假在家,我本来想做个自媒体副业,拍点探秘类的vlog,那个废弃仓库我本来想当取景地的。”
“结果你们猜怎么着?”接下来的话,他也压低了声音,“我刚一靠近那,就闻到一股怪味飘着。”
温絮抱起Lulu在怀里安抚,闻言道:“小李哥,那废弃仓库有好多年了,有点霉味怪味,也正常吧。”
“不不不,小絮你不知道,那味道像药酒,怪瘆人的,而且……”
小李的语气听起来有点困惑,“不懂为什么,我闻见那个味道就觉得有些头晕。”
一般的药酒是不会让人觉得晕的,但如果是苦艾酒……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苦艾酒里有迷醉和致幻成分。
追怜转头:“小絮,Lulu能给我抱会吗?”
温絮赶忙把Lulu递过来:“怜怜姐,给你。”
追怜又一次把脸埋进Lulu的毛发里,试图寻找昨日嗅到的那一息甜苦交织的气息,但这一次,她却没再找到那个气味。
她本来想让小李确定一下Lulu身上沾到的气息,是不是就是他在废弃仓库里闻到的。
但苦艾酒的留香时间太短了。
追怜把Lulu还给温絮,对方忧心看一眼她,说:“怜怜姐,我今晚还要去补习,不能跟你一块回去了。”
温絮:“但现在这么晚了,你们家那栋楼不是靠近废弃仓库吗?要不要叫裴之哥来接你?
温絮:“那天裴之哥不是也说,物业跟他说小区里最近有不明身份的人晃悠。”
“…不了吧。”追怜下意识拒绝,扯了个谎,“裴之今天出去采风了,应该还没回来,我自己回去就行。”
小李举起手招了招:“我可以送怜怜姐回去。”
温絮转头看追怜,征询她的意见:“怜怜姐?”
追怜对此没什么异议,谁送都一样,她点了点头:“可以的,那谢谢你了小李。”
*
暮色渐沉,繁星四合,小李推着自行车,和追怜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路上的对话里,追怜知道了小李全名叫李璨。
“所以怜怜姐以前也想考S大?”李璨笑着问,昏黄路灯的光落在他年轻的脸上,映出的那眼睛,却确实明亮到璀璨。
就像高中时候的乔洵礼一样。
而S大,也正是洵礼的母校。
于是追怜便也轻轻点头,回答:“嗯,但后来去英国念书了,因为高三那年......”
但话至此处,她的声音还是下意识低了,像是被什么掐断了。
小李察觉到她的异样,体贴地转移了话题:“对了,怜怜姐,我们加个微信吧?下次活动我直接通知你,小絮高三了,挺忙的。”
追怜犹豫了一瞬。
手机明明是很轻薄的款式,此刻却在口袋里沉甸甸的。
“加微信么?我……”
“就当是为了那些毛孩子?”小李眨眨眼,露出一个阳光的笑容,“下周我们还要去城东的救助站帮忙,那边有只残疾的金毛特别亲人……”
追怜心中天人交战了会。
她想起今早出门时,禹裴之温柔地替她整理衣领,五指却有意无意拢住她的脖颈。
“好。”她最终还是掏出手机,“我扫你吧。”
但——
这一刻,一道温柔到极致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但那语调,分明是阴森到极致的低沉。
“怜怜。”
追怜惊得手一抖,“啪”——
手机摔在了水泥地上。
屏幕瞬间碎裂,蛛网般的裂痕蔓延开来。
就像她此刻骤然绷紧的神经。
6. 旧手机
第六章
昏黄路灯下,正伫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几步开外的常青树下,禹裴之的侧脸轮廓一半被渐褪的夕光勾勒得柔和,另一半则完全沉没在浓稠的阴影里。
他穿着白衬衫和水洗蓝的牛仔裤,唇边弯起和洵礼极像的微笑弧度,但这一次,追怜却清楚知道他不是洵礼。
“怜怜。”
他又唤了一声,声音像浸透了水的绸缎。
再轻,再柔,沾过水后,每一个字也都变得沉甸甸。
一股寒意从脚心直往头顶窜,追怜只觉头皮瞬间炸开。
她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禹裴之迈开步子,不紧不慢朝她走来。
傍晚的街道很寂静,脚步声便格外明显。
“哒哒”,“哒哒”,“哒哒”。
禹裴之在她面前站定。
他的目光先是掠过她苍白的脸颊,然后才缓缓下移,落到地上那具破碎的手机上。
禹裴之低叹一声,口吻带着点无奈的宠溺:“怎么这么不小心?”
而后,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轻而易举将那手机捡了起来。
“宝宝,屏幕好像裂了。”
禹裴之举着手机,对着追怜晃了晃,他的语气温柔又忧心,但屏幕反射的冷光却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就在这时,他的手腕似乎极其自然地、幅度极小地一松——
“啪嚓!”
更刺耳的碎裂声乍起,那支手机再次从他手中坠落。
这一次,是屏幕朝上,重重地砸回水泥地。
本就如蛛网开裂般的手机屏幕彻底黑了下去,再无一丝光亮。
“哎呀,”禹裴之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呼,微蹙的眉头间透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懊恼,“手滑了。”
他摊开空空如也的手掌,语气无辜得像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看来是彻底坏了。”
追怜愣了一瞬。
她久久盯着地上彻底报废的电子残骸,好一会后才抬头看向禹裴之。
路灯的光线落进对方深黑的眼底。
一片平静,晕染开。
波澜,毫无。
窒息,却浸透。
一丝戏谑,一丝玩味,填塞。
这不是意外。
绝对不是。
追怜弯腰,想去捡被摔坏的手机,禹裴之却抢先她一步,又一次拾起了那架手机。
然后,他抬手,极为轻巧地,把那架手机,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都坏了,还是不要留着了。”禹裴之快步走过来,揽住追怜的肩膀,温柔开口,“老公给你买新的。”
“我……”
追怜刚往前倾的动作就这么被禹裴之禁锢住,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位是?”禹裴之的目光终于转向了一旁几乎石化的李璨。
他道:“怜怜的朋友吗?我是她丈夫,禹裴之。”
温和得体的笑容瞬时从禹裴之脸上浮现,对方如此彬彬有礼,但无形的压力却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李璨淹没。
如芒在背,如蟒扑身。
“李璨。”他尽力掩饰着自己的紧张,“动保协会的志愿者,刚送…送怜怜姐回来。”
“哦,这样。”禹裴之恍然大悟般点点头,道,“真是辛苦你了,这么晚还特意送怜怜回来。”
他唇边笑意加深:“她胆子小,容易受惊,有你在我就放心多了。”
对方无可指摘、滴水不漏的话语下,李璨却感觉后背的寒意在加深,而自己的声音正在变得更加干巴:“不辛苦。”
“怜怜的手机坏了,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加不了你微信。”
面前,禹裴之的语气却依旧温和,甚至带着点商量的口吻:“这样吧,你加我的微信?”
禹裴之:“我是怜怜的丈夫,下次活动时间什么的,你直接通知我就行,我会转告她的。”
“也省得她再为这些小事烦心——”
禹裴之抬眼看向他,语调压得很轻很柔,一双深黑的眸子甚至蕴着些笑意,“你说对吧?”
那双眼睛愈笑着,李璨的身体就愈违背了意志。
“好…好了。”
他只听到自己手机“滴”的一声轻响,屏幕上就跳出了“禹裴之”三个字的验证信息。
“多谢。”禹裴之满意地收回手机,脸上笑容不变,指了指自行车,“那就不耽误你时间了,路上小心。”
他伸手,把追怜的肩膀握得更紧:“我们回家了,怜怜。”
追怜站在原地,没动,眼睛追着李璨正要踏上自行车的背影。
李璨鼓起勇气,回了次头。
二人的眸光在半空相接的一瞬,有力的大掌却蓦然覆上追怜的眼。
眼前陷入昏黑。
禹裴之低头,嘴唇几乎贴上追怜的耳廓。
温热的气息拂过,却只激起她一片冰冷的鸡皮疙瘩,他又重复一遍:“我们回家了,怜怜。”
追怜被他半拥半推着往前走,脚步漂浮。
禹裴之的手卡在她脆弱的那一段后颈,不轻不重,却刚好让她不能回头再看李璨。
*
回家的路并不长,但却被沉默拉得无限漫长。
黄昏的路灯下一点光亮,将他们依偎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扭曲地投射在路面上。
但一切和追怜预想中的完全不一样。
质问?嘲讽?甚至是丈夫难得的暴怒,统统都没有发生。
禹裴之的手臂依旧牢牢箍着她的肩膀,他只是揽着她走着,沉默地走着,平静地走着,不紧不慢地走着。
“小心台阶。”
走到单元楼门口时,禹裴之甚至还伸出手,虚虚地在她腰后扶了一下,温声的提醒一如既往。
但这过分反常的平静,却只会让人更加毛骨悚然。
“嘀”一声轻响,指纹锁后的家门敞开。
冬日清冷的空气被隔绝在外。
一室如春般温暖,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宝宝累了吧?先去洗个热水澡?”
禹裴之侧头看她,弯起的眉眼看起来无害又柔和,“头发呢?今天用不用洗?我帮你洗吧?”
而后他抬手,便要替追怜脱下白绒大衣外套,动作细致周到。
“…有点冷,不脱了。”
追怜却无法放松,她捏了捏空空如也的口袋,下意识后退一步。
那里本该装着她的手机。
追怜开口:“手机摔坏了。”
禹裴之正弯腰换鞋,闻言嗯了一声。
追怜继续说:“我想现在去趟商场,买部新的。”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点不自然的委婉:“裴之,你累了一天,在家休息就好,我自己去就行。”
禹裴之正放好鞋的动作顿住了。
他慢慢直起身,转过身,面对她。
光线下落,客厅明亮的顶灯映照在他脸上。
他微微歪着头,嘴角一点点向上弯起,那弧度完美得无可挑剔,却莫名让人心头发凉。
“现在?”
禹裴之轻轻反问,声音像片羽毛飘落,“怜怜,你看看窗外。”
薄薄的一层雾气,已凝结在客厅的落地窗上。
追怜走到窗边,往外看。
细小的白絮正在路灯的光晕中旋转,坠落。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大雪。”
不疾不徐的声音在追怜身后响起,“这个点,又是这种天气,商场很快就关门了。
“而且……”
禹裴之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看着窗外越来越密的雪势,劝慰得耐心又温柔,“怜怜,最近小区里不太平,你也知道的。”
追怜垂着眸,静静思索。
的确,这不太平并非禹裴之空穴来风的一面之词。下午在动保协会王姨和小李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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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印证了小区最近是有问题。
但——
对方那充满合理担忧的语气里,追怜却莫名听出了掌控一切的笃定。
于是她又走得离落地窗近了些,想把外面的情形看得更清楚些。
雪还暂时未有加大的形势。
于是追怜说:“从家去商场,我打车也就十分钟……”
但客厅的电视没关,调的居然正好是当地的新闻频道,追怜一番话还没说完,就被里面女主持字正腔圆的播报打断。
她在念:“今日夜有大雪,请广大市民朋友们务必注意,减少出行。”
禹裴之的目光瞥一眼电视,而后又侧过脸,黑沉沉的眼睛锁住追怜。
“怜怜,你看,播报都这么说了。”他轻叹一声,“老公怎么能放心让你一个人去冒险?”
没有手机,在这个信息化的时代,无异于断臂求生。
“可是……”追怜还想挣扎一下。
“宝宝,我们别急。”
禹裴之打断她,他轻蹙着眉,忽而像突然想到什么一般,说,“我记得……你床头柜最底下的抽屉里,是不是还放着部旧手机?”
旧手机?
床头柜最底下抽屉里的那部旧手机?
那是她高中时去英国留学前用的手机,那部手机……承载了她整个少女时代。
但——
禹裴之在这个时候提起来,她总觉得……说不上来的奇怪。
“那个……早就不能用了。”追怜本能选择了拒绝。
“宝宝,试试看嘛。”
禹裴之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晚饭吃什么,但那动作却是不容置疑地将她往卧室的方向引。
“应急一下总可以的,明天雪停了,老公再陪你去买新的,好不好?”
*
十指交合,严丝合缝。
追怜想甩开对方的手,却仍被半拖半拽地带进了卧室。
冰凉的手指,瘦长的手指,一点一点抓上来,攥得紧之又紧的手指,挣脱不开的手指。
终于,松开的手指把她按在了床边,坐下。
昏黄的一盏床头灯旋开,光线扑闪不明。
暗,模糊又朦胧的暗。
禹裴之拉开抽屉,最底层里放着一些零散的杂物,而在最角落,正安静地躺着一部边缘有些磨损的旧款智能手机。
“裴之。”追怜想起身,“有点暗,我去开个大灯。”
“不急,待会我开。”禹裴之转身,反手按住她的肩膀,把手机递到她面前,柔声说,“喏,试试看?”
追怜看着那部手机,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
她别过头,拒绝的话音刚从喉咙里出来一半:“不了吧,我……”
但禹裴之已忽而抓住她的指尖,触碰到开机键,一刹按下。
屏幕先是漆黑一片,几秒后,突然亮起一道刺眼的白光!
光芒散去,屏保图片清晰地跳入眼中——
照片背景是一座装修高级的教室。
【照片中央,十六岁的追怜穿着西汀附高的校服裙,正趴在教室的课桌上沉睡。而她的旁边,坐着一个染着金发的少年。
金发少年微微侧身,一只手亲昵地抚上她的脸颊,而另一只手则牢牢地扣住了她的手腕,目光正极具占有欲地锁住她。
他的眉眼,精致而昳丽。
他的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冷白。
而那薄唇,正勾起一个满足又阴冷的弧度。】
但如今,那深黑的双眸透过屏幕,似乎仍带着那令人骨髓生寒的笑意,直直地凝视着此刻拿着手机的追怜。
是那个死人……
是那个囚禁她、折磨她、最终死在三年前刀锋下的疯子……
“啊——!”
一声不受控制的尖叫从追怜的口中迸发出来。
她猛地将手中的旧手机狠狠甩了出去。
7. 快递箱
第七章
“啪!”
手机落在地毯上,砸出沉重的闷响。
为什么?为什么这张照片会变成她的屏保?明明她最后设的屏保……是她和洵礼的合照。
追怜的牙齿磕碰在一起,溢出咯咯的轻响,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惧,从床边站起来,想要自己捡起手机。
但禹裴之却又一次快她一步,已将那部旧手机从地毯上捡起来。
“…刚刚手滑了。”
追怜抬手,想从禹裴之手里拿回自己的旧手机,对方却回身一避,轻巧躲开了她伸过来的动作。
她的指尖有点颤:“裴之?”
“等等,有点脏。”
屏幕还未熄灭,禹裴之抬起指尖,拭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低头的那一瞬,那抹金色刺入眼底。
一声很轻的气音从他喉端溢出:“啊……这是?”
追怜动了动嘴唇,说:“应该是高中时候……学生会拍的一些校园宣传照吧。”
禹裴之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这样么?那怜怜的高中,还蛮好的呢。”
蛮好的吗?哪方面的好?
如果单说西汀附高本身的资源和财力,那是自然的。
于是追怜说:“还可以。”
禹裴之却忽而笑了一下:“看起来我们怜怜不太喜欢那里。”
“也……”追怜张了张嘴,话说到一半,没能再说下去。
西汀附高,是她十六岁那一年,背井离乡来到S城打工,就读的第一所高中,S城最好的贵族高中——
如果不是那辆大红色的敞篷跑车门打开,近十厘米的银色细高跟踩落在地。
高挑的红裙女人烫着棕色大波浪卷,抬手摘下墨镜,笑吟吟叫出她的名讳。
她这个阶层的人,本不该踏入那里。
那扇不该为她开的门,她不想提。
禹裴之的指尖重重敲在金发少年的脸上,声音却仍旧很轻,很温柔,像情人间的絮语,问她:“那这个人呢?是你以前的同学吗?”
这又是她更不想回忆的地方了。
追怜又伸手,再次试图拿回手机,回答得更闪避:“对,就是高中时候一个同学。”
但禹裴之却抬眸,手机更紧捏在指间。
追怜抽不出。
禹裴之发出的声音很轻:“是吗?”
“离你这么近的同学啊……”
他的视线紧紧黏在她的脸颊上,却带着淬毒的冰冷,“在你睡觉时这样盯着你看的同学啊……”
“手伸这么长的同学啊……”
“都快要贴你身上了的同学啊……”
“这么喜欢你的同学啊……”
……
祈语,讫语。犹如信徒喃喃自言的跪拜,又如神游的梦魂追逐流离幻影。
细数,一句,又一句。
声音越来越平,冷,往下沉。
“刚走一个,又来一个……”
直到禹裴之把手机举到追怜眼前,屏幕几乎贴上她的鼻尖,“一个接一个……”
他笑一声,喟叹:“怜怜,你对我真好啊。”
瘦长的指腹陷进追怜脸颊的肌肤,抚摸。
愈沉,愈诡谲。
诡谲中沉出压抑的疯狂。
“但我真的……很难过啊。”
指腹刮蹭上追怜的唇,力道加重,带着惩罚的意味,禹裴之的嘴角缓慢地扯动,露出一个不像笑的表情——
“……看着我,只看着我,为什么不能只看着我?”
警铃大作的那一瞬,阴影却已沉沉压下。
白绒外套的系扣被禹裴之一把扯开,滚落了好几枚在地毯上。
一片死寂中,这点细微的声响异常清晰。
禹裴之冰冷的唇贴上她的脖颈,触感湿冷,而那冰冷的手指也下移。
他指腹粗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在她肩颈、锁骨处缓慢游移。
一点,一点,最终探入她的毛衣下摆,顺着曲线分明的腰线下滑。
那不是爱抚,是标记,是掌控,是亵渎。
他的指尖已勾到不合时宜的布料边缘。
湿热的呼吸喷在她脸上,沉重而压抑。
犹如钉在砧板上的鱼,追怜徒劳地扭动,但却依旧阻挡不了那冰冷的手指即将探入更深处——
“叮咚——!”
尖锐刺耳的门铃声,突兀地撕裂了房间内粘稠的窒息。
压在她身上的阴影骤然一轻。
追怜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推开身上的人,连滚带爬下床。
她甚至顾不上整理歪斜的毛衣,赤着脚,便踉跄着冲出卧室,扑向客厅的大门,颤抖着拧下门把手。
门外却空无一人。
只有冰冷的空气卷着几片雪花扑进来,楼道灯惨白地亮着,地上放着一个不大的快递纸箱。
看起来是驿站的人来送快递。
现在已经走了。
脚底贴合着楼道冰冷的地砖,追怜低头,看见反光中的女人栗色的长发凌乱,打底的浅黄毛衣被卷到半腰,长裤也被扯松。
这副模样根本不可能冲进外面的大雪里。
而身后,脚步声不疾不徐地靠近。
一只微凉的手掌轻轻搭上追怜裸露的肩头。
“宝宝,”禹裴之的声音就在她耳后响起,温和平静,听不出半分方才的疯狂,“快进来吧,外面冷。”
追怜僵硬地弯腰,抱起那个冰冷的快递箱,退回屋内。
门在身后被禹裴之轻轻关上,隔绝了风雪。
箱子落在脚边,收件人一栏清晰地打印着她的名字。
她急需做点什么,任何事,只要能暂时避开身后那道黏腻的视线……剪刀!对,剪刀!
她扑向电视柜,蹲下,手指哆嗦着在抽屉里翻找。
剪刀。找到了。
冰凉的金属握在手里,带来一丝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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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掌控感。
她跪坐在地毯上,对着快递箱边缘的胶带狠狠戳下去!剪刀尖滑开,又戳下,动作慌乱笨拙。
一个阴影笼罩下来。
禹裴之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旁边。
他整理好了微乱的衬衫领口,脸上甚至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正低头看着她徒劳地戳刺纸箱。
“宝宝,”他声音平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这么急?”
追怜不理他,咬着牙,剪刀终于刺穿了胶带。
她用力划开。
“嘶拉——”
纸箱裂开大口子。
里面塞满了东西。
不是文件,不是衣物。
是盒子。
很多盒子。
方方正正,色彩鲜艳,盒子上印着醒目的品牌标识和露骨的产品图。
——避孕套。
一整箱,码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的避孕套。
至少有十几盒。
追怜僵住了,剪刀“哐当”掉在地上。
她从未买过这种东西。
“啊……”禹裴之发出一声短促的、恍然大悟般的轻呼。
“是我前阵子买的。”
他蹲下身,与追怜平视,脸上那点困惑化作了然的笑意,甚至还带着点不好意思,“想着家里存货不多了,我有时要出去采风,怜怜常在家,就填了你的信息。”
禹裴之的语气听起来轻快又轻松,甚至是笑吟吟的:“没想到今天刚好送到。”
他随手拨弄了一下箱子里堆成小山的盒子,发出哗啦的轻响。
追怜盯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包装盒,胃里却一阵翻搅。
顾不及地上还扔着剪刀,她语无伦次着站起来:“我……我去查查明天应该去哪里补办电话卡。”
只想……只想……
逃开这个空间,逃开这个人,逃开这堆令人作呕的东西。
手腕却被一把攥住。
力道不大,却像蛇信舔砥手腕,尖牙注入毒液。
“补卡?”禹裴之将她轻轻拉回,面对着自己,身体微微前倾,将她困在自己与沙发之间。
“急什么,宝宝。”
他抬眼,目光落在追怜惨白失神的脸上,脸上那点恶劣的笑意更深了,眼底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欲望和掌控。
“你看。”禹裴之抬起下巴点了点那箱东西。
他的声音压低,轻柔到极致的声调,却带着一种黏腻的诱哄:“东西都到了。”
禹裴之收紧手臂,将追怜更紧地按向自己。
“宝宝,乖宝宝。”
他的舌尖舔上追怜的耳廓,一下,又一下,“老公的好宝宝。”
“不如……”明明是商量的语气,轻飘得像羽毛的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我们在客厅试试?”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但说出的话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认真:“今晚……把它们都用完?嗯?”
8. 剪刀血
第八章:
喉口,紧了又紧。
想尖叫,想撕扯,身体却像沉在深海,动弹不得。
手推出去,抵着禹裴之的胸口,用力。
但,徒劳。
而追怜能说出的话语,也只有:“不……不行。”
禹裴之眼底带着一丝猫捉老鼠的兴味,低头注视她,问:“为什么?”
他本以为追怜不会有回应。
此时的她正被他圈在怀中,她愈推,他就圈得愈近。
而对方得以喘息的一只手,正死死抠住沙发扶手的皮革,试图找到一点安全感,看起来怕极了他。
他勾了勾唇,本想就此收手。
但,怀中的人却忽然飘逸出极轻的气音——“不像了……”
“不……不对……”
紧接着,更低,更飘忽,“越像了……”
是…吗…?不…像…?
不……像……他。
越……像……他。
那就用完吧。
融化,哭泣,求饶。
这样也还会想起“他”,还是“他”吗?
明明一直在你身边的,是我啊……
如有无形丝线勒上禹裴之的身体,他瞬间整个人定住了。
他歪了歪头,在笑:“老婆。”
他这样轻声细语叫追怜。
可下一刻,却像一片轻飘飘的纸,被巨大的力量按进了沙发里。
而上方,男人的整个身形沉沉压下来。
阴影深重,浓稠难化。
如猛兽捕食,他整个人撑在了追怜上方,完完全全吞没了周围微弱的光线。
她的视线也被笼罩。
而巨大的压迫感几乎抽干了周围的空气。
禹裴之的声音贴着耳廓滑下,轻若无物。
但那温柔的字句却带着更可怖的阴森:“宝宝,可以用完的,离天亮……还有很久呢。”
浅黄织物,堆叠。
炙热的指腹按住,摩挲锁骨下方肌肤。
刺目的白,渐泛红,醒目。
——这场景,眼前的水雾瞬间弥漫,翻涌。
禹裴之俯近的脸孔扭曲、溶解,穿透撞入多年前,另一副重叠的画面。
沙发,同样冰冷,冰凉的皮革紧贴背脊。
阴影,同样浓重,无法逃离。
但与之不同的,是苦艾酒的气味浸泡在装修华贵的客厅里。
辛辣,浓烈。
那个死人离她很近,冷涩的药酒气味便也离她很近。
气味钻入她的鼻腔,呛上天灵盖,她被那个死人压制着。
昂贵的衬衫领口歪斜,他的唇齿附在她的脖颈、肩头。
——痛感,烙成印。
高傲,蛮横,恶劣。
少年时的那个死人,曾毫不掩饰自己掠夺者的本性。
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在念着些什么,但追怜无暇去听,她挣扎,却也是徒劳。
眼前水雾模糊,泪珠滴落一颗,似是烫到那个死人了。
“哭什么?”
少年人苍白的脖颈扬起,线条清瘦,那个死人啧一声,伸手,不耐烦地揩去她眼角的泪,“烦死了。”
于是那夜的疯狂最终止于这里。
翌日清晨,他清醒过来,又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少爷嘴脸,对她是极尽的不屑一顾。
而自己几乎是逃离一般,迅速收拾了少得可怜的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金丝笼般的裴家,逃离了西汀附高。
然后,洵礼,在洵礼的帮助下……
“啊……”上方的丈夫发出一声叹息般的、扭曲的轻吟。
“好宝宝,乖宝宝,真可怜……怎么又哭了?”
他用舌尖卷走她眼角的湿润,很怜惜似的神情,“乖啊,不哭了,不哭了。”
眼前水雾便骤然散去。
噩梦与现实轰然重叠。
追怜的手垂落下来,在地上小心摸索,指尖忽而触到冰凉的金属——是那把剪刀!
巨大的惊惧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她死死攥紧了那冰冷的金属物品。
眼前是禹裴之又俯近的脸,对方又啊了一声,似乎更怜惜了:“坏宝宝,怎么还在哭,不听话。”
靡靡水色沾在他的指尖上。
然后,竟将那指尖,缓缓递到自己唇边。
他吐出艳红的一点舌尖,极其缓慢地舔了舔,诱哄:“那里……也要这么哭,好不好?嗯?”
嘶拉!
包装盒撕开的声音。
噗刺!
剪刀刺入皮肉的声音。
——一些温热、黏腻的东西溅在追怜的脸颊、脖颈上。
眼前的禹裴之小臂血流如注。
神情却一瞬变得迷惘。
*
铁锈味,浓且重散开。
禹裴之的动作兀然停滞,怜惜诱哄的神情被冻结,碎裂。
他低头,看向右小臂。
歪斜的金属剪刀柄穿透皮肤,鲜红的液体涌出,滑落。
一滴。
又一滴。
淋淋漓漓砸在地毯上,洇开一片深痕,缓慢扩大。
那股阴鸷疯狂的气息,已然褪去。
只剩下孩童般的茫然和无措。
禹裴之缓慢地抬头,目光从伤口移开,困惑地扫过客厅——
地上,是敞开的纸箱,里面似乎装着一些盒子。
沙发上,是衣衫不整的妻子,正蜷在沙发一动不动。
最后,他的视线落回追怜脸上,眼中的疯狂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纯粹的痛苦和深切的歉意。
“怜……怜?”
禹裴之的声音干涩沙哑,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发生什么了?”
他又开口,虚弱得像梦呓:“我……我做了什么?我……伤到你了?”
追怜没有理他,垂落的栗色长卷发遮住了她的大半边脸颊,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见着颤动的脊背。
禹裴之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跌跌撞撞地冲向储物柜,翻找药箱。
他的动作笨拙,艰难地用牙齿撕扯绷带,胡乱包扎好自己的伤口后,便想朝追怜走去。
才走了几步,仍蜷在沙发角落的追怜却倏然一侧脸。
垂落的栗色长卷发拨开,她死死攥着那把沾血的剪刀,正正指着他。
“别过来!”她柔软的声音此刻尖利破碎,“你不是裴之!”
禹裴之本就失去血色的面容更加苍白。
他的手握成拳,指节用力到发白扭曲,缓缓跪倒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离她几步远。
血滴落。
在他跪着的位置。
“是我,怜怜……”
“真的是我,但我不知道……不知道刚才怎么了。”
他痛苦地捂住额头,指尖还沾着小臂上的血,“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追怜深吸了一口气,剪刀尖指了指地上,又马上偏回来对准禹裴之。
禹裴之的目光顺着她的剪刀方向看去。
地上,是敞开的纸箱,堆叠的彩色小盒子上也被溅上了血迹,刺目。
“这东西……”他的表情满是茫然,“宝宝,你为什么买这么多这个东西?是最近……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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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少了吗?”
追怜看着他脸上那近乎天衣无缝的迷惘和疑困,只觉得一股绝望几乎要将她撕裂。
“你刚才亲口说的!”她崩溃地尖叫,声音嘶哑,“是你买的!还特地填了我的名字!是你说的!”
禹裴之一贯温和的声音陡然拔高,掺杂着难以置信的震惊:“我从来没买过!”
“真的……真的……”他的声音复而低下去,慌乱去摸自己长裤口袋里的手机。
指尖点在屏幕上,划开购物软件,正翻找订单记录。
几秒后,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手机从沾血的手中滑落,砸在地毯上。
屏幕还亮着——
订单详情页赫然在目,收货人:追怜。
购买时间:三天前。
“怎么会……”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我……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恐惧和混乱齐齐涌上心头,似乎压倒了禹裴之。
他猛地抬起头,眼眶不自觉湿润了,而后竟扑上前,死死抱住了沙发上的追怜!
箍住追怜的怀抱传来浓重的血腥气,她剧烈挣扎,剪刀一转,即将再次扎进他的皮肉。
她大叫:“放开我!疯子!放开!”
“不放!我不放!”
禹裴之却抱得更紧,声音在她耳边颤抖,带着哽咽的哭腔,“宝宝,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可能是病了……脑子出问题了……”他语无伦次,“我们去医院,明天一早就去……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
他的保证听起来无比诚恳,带着巨大的痛苦。
止不住的在追怜耳边响起时,甚至接近一种近乎卑微的哀求:“求你了怜怜……别推开我……别推开我……”
绝望的拥抱,混乱的忏悔。
追怜的所有挣扎在这之中,被消解得渐渐无力,只剩下身体本能的僵硬。
过了许久,久到禹裴之手臂的血似乎都流得慢了些。
“……好。”她才终于又开口,只有轻得像叹息的一句。
禹裴之稍稍松开一点力道,但仍将她圈在怀里,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急促。
“真的吗?”他像是不敢置信一般,要满是希冀地再确认一遍。
追怜点点头,接下来的话带着一种极度的疲惫和试探:“但明天陪你看完医生,我下午还有个动保活动要去。”
禹裴之身体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但随即,他轻轻点了点头,扑闪的睫羽上还悬着未干的泪珠。
但那话语间满是温和与理解:“好,宝宝你去,活动重要,要玩得开心。”
追怜嗯了一声,刚想说让禹裴之放开她,耳边就又传来对方略带期盼的声音:“怜怜,那你晚上还回家吃饭吗?”
她抬眼。
有笑容,在禹裴之脸上绽开,像极了她的洵礼。
但洵礼也会这样苍白虚弱吗?
车祸出事的时候,他躺在血泊中,也是这样血色尽失的脸颊吗?追怜有些晃神地想。
于是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回的。”
“真的吗?”
禹裴之看起来很开心,一边说着,一边用未受伤的左手,轻轻拂开追怜额前被冷汗和泪水粘住的发丝。
那动作极其自然,像安抚,又像习惯。
他的声音放得很温柔:“那我回家等你,给你做你最喜欢的糖醋排骨。”
但那沾血的手指的腥气仍旧涌入追怜的鼻腔,发呛。
只是糖醋排骨的香气,冲淡了这一切——
那其实是乔洵礼最喜欢的菜。
9. 市医院(补字数)
第九章:
诊室的门开了。
一张薄薄的纸被追怜捏在手里,跟在她身侧的禹裴之面色比那张纸还要苍白。
【初步诊断: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DID),伴显著分离性遗忘及行为失控倾向。建议:密切观察,定期复诊,必要时住院治疗。】
这是薄纸上的内容。
沙沙,沙沙,急促的纸张摩擦声起。
医生的叮嘱又在追怜耳边回响:“平日里你要注意些,DID患者很容易因为被刺激发病的。”
梦游、行为失控、记忆缺失……
牛排、电影、碎镜、昨夜客厅的疯狂……
而DID,俗称人格分裂。
所以这些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是真的吗?眼前这个一脸歉疚的丈夫,身体里还藏着另一个……“他”?
丈夫又在轻声叫她:“怜怜。”
追怜终于回神,抬头,看向禹裴之,很快又低头,看向诊断书。
她用指尖点着字,说:“这里写可能是压力,或者更深层的原因,会不会是——”
追怜刚想说会不会是因为陌生环境的诱因,或许他们搬回S城就好了,便被禹裴之又一声喊打断。
“老婆。”
禹裴之走到她身前,蹲下。
他用未受伤的左手,轻轻握住追怜纤细的手腕,额头抵着她的手背。
像信徒祈求神明的怜悯,十恶不赦,却虔诚。
“对不起,老婆……真的对不起。”
追怜意图起身,这种场景让她觉得有些束手无措,只能回说:“没事的。”
她想把禹裴之也拉起来,却没能成功。
“裴之。”追怜叫他一声,“起来了,我们该走了。”
但此刻,禹裴之的脊背轻轻颤抖,好像害怕被主人弃养的猫。
好一会,他才终于沙哑着嗓子开口:“如果宝宝害怕,可以离婚的。”
又是说可以提离婚。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追怜能看到对方头顶柔软的发旋,但再往下,却是绷带上刺目的红。
巨大的矛盾撕扯着她。
所以追怜最终只是别开眼,很疲惫吐出几个字:“……先回家吧。”
走出医院,冬日的冷风凛冽,反倒让人清醒了几分。
寒意阵阵,追怜紧了紧脖颈处的红色围巾,看向身边沉默的禹裴之。
“裴之,”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我得去动保协会帮忙布置场地了。
追怜:“你手伤了,先回家休息吧,我忙完就回来。”
禹裴之的脚步顿了一下,侧头看她。
那双惯常沉静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茫然,还有几丝小心翼翼。
“活动?”
他轻声问,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点点头,“好,宝宝你去吧,注意安全。”
禹裴之抬手,似乎想摸摸她的脸,但手刚伸到半空,却又很快收回了。
“记得早点回家,我等你吃饭,给你做好糖醋排骨。”最终,他只是弯起唇角,给出了一个很温暖的笑容。
追怜点了点头,抬手匆匆拦下一辆出租车。
她刚想钻进去,却又见禹裴之上前一步,安静替她把她的红色围巾再缠了一圈。
“这样暖和些。”禹裴之道。
追怜含糊地嗯了一声,而后几乎是逃也似地钻进了车里。
张嘴,她报出的却是市中心一家大型电子商场的地址。
车窗隔绝了外面凛冽的空气,也隔绝了——
禹裴之站在原地,直勾勾盯着追怜坐上的出租车驶远的目光。
他低头,划开手机屏幕,点开绿色软件,切号。
而置顶的第一个群聊名字,跳出来是——【X城动保协会志愿者总群】
里面的最新一条消息是:【今日休息,无活动开展!】
“啊……”
禹裴之极轻地从喉咙里溢出一点气音,忽而又慢吞吞笑了。
“居然是……这样吗?”
他走近垃圾桶,将已捏成皱巴一团的诊断书,掷了进去。
预约好的出租这时也正好停在他面前。
前排的司机转过头来看他,确认:“先生,确定还是去一中对吗?”
*
临近十二点,正是放学时分。
X城一中的学生们如潮涌出,追怜在人群中搜寻许久,终于锁定了那个背着橘黄双肩包的身影。
“小絮!”追怜提声叫道。
温絮正在和身侧的同学说笑,闻声回头,看到追怜,立马朝她跑了过来。
“怜怜姐,你怎么在这里?”
橘黄色的双肩包随着动作晃动,温絮脸上带着放学后的轻松和见到她的惊喜。
追怜笑了下,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刚好路过这边,就想着看看能不能碰上你放学。”
温絮雀跃地一拍手:“那正好!怜怜姐,陪我吃饭吧?学校对面那家牛肉面可好吃了!”
她不由分说挽住追怜的胳膊,拉着她就往对街走:“快走快走,我快饿扁了!”
面馆里人声嘈杂,飘着牛肉汤和油泼辣子的混合香气。
两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等面上来的间隙,追怜看着温絮,斟酌着开口:“小絮,你有小李的联系方式吗?”
追怜:“微信或者电话,都行。”
温絮刚喝了一口水,闻言差点呛到。
她眼睛瞬间瞪圆了:“怜怜姐,你不会……?”
但很快,她的身体又下意识前倾,压低了声音:“放心!我一定帮你打好掩护!裴之哥那边……”
“小絮,你想什么呢!”
追怜被她这反应弄得有些哭笑不得,连忙打断,“上次听小李说想拍废弃仓库的Vlog,我是想问问他还想不想去。”
小絮恍然大悟,而后问:“怜怜姐怎么也想去那个废弃仓库了?”
追怜:“我想做个探秘直播。”
“探秘直播?”温絮兴奋起来,“哇!怜怜姐你胆子好大!”
她想了想,又说:“但要不要叫上裴之哥一起?多个人多个帮手,也更有保障点吧?”
直播间能有那么多观众看着,她觉得比她自己单独进去,或者和李璨两个人一起进去,都来得要更安全。
但带上禹裴之……还是算了。
牛肉面端上来了,香气飘散在一方小小的木质方桌间。
“不用,不用。”
追怜夹面的手都不自觉顿了顿,“裴之手伤了,而且……他应该对这种探险没兴趣。”
温絮立刻会意:“也是哦,要是让裴之哥看见你跟小李哥单独去那种地方……”
沾了油渍的塑料门帘被掀动,打在墙上,发出一点当啷声响。
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浓眉大眼,气质阳光。
是李璨。
他看到角落里的追怜和温絮,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惊喜,快步走过来。
“怜怜姐?小絮?这么巧?”
他穿着熟悉的白色羽绒服,手里还拎着一袋水果,笑说:“我回来看望老师,顺道来重温下高中味道。”
“小李哥!快来快来!”温絮立刻兴奋地招手,朝他挤眉弄眼,“怜怜姐找你!”
“怎么了?”
李璨拉开椅子坐下,目光落在追怜身上,笑容里带上了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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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怜姐,那天真对不住,害你手机摔坏了。”
“你老公……他没误会什么吧?我看他当时脸色不太好。”
温絮立刻八卦地凑近:“哇哦?你们那天干嘛了?快说说!”
追怜简单解释:“就是小李送我回家,想加个我微信,方便通知动保活动的事,但正好遇到了裴之。”
“哦,这样啊。”
温絮点点头,随即一脸理所当然,“那裴之哥肯定没生气啦!他那么温柔讲理的人,怜怜姐正常跟朋友交往,他怎么可能就生气嘛。”
李璨却忍不住皱起浓眉,插话道:“哪里没生气?你是没看见!那男的……”
他顿了一下,似乎觉得用词不妥,改口道,“……怜怜姐的老公,脸色难看得要命,直接把怜怜姐的手机扔垃圾桶里了!”
“啊?!”
温絮惊讶地张大嘴,看向李璨,“真的假的?李璨你别瞎说!裴之哥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她的目光又转向追怜,求证:“是真的吗,怜怜姐?”
追怜勉强扯了下嘴角,避开了温絮好奇的目光,低声说:“可能……因为有点不开心吧。”
这个话题让气氛有些微妙。
温絮赶忙转移话题,问追怜:“怜怜姐,那你买新手机了吗?”
“嗯,”追怜点头,“网购了,在等送货。”
温絮不解:“这边不是有手机店吗?”
温絮:“好几家呢,干嘛还要网购等那么久?太麻烦了吧!”
画面,闪回近一小时前。
追怜走进最后一家开着的手机店,就在温絮的高中附近。
店员真诚的脸出现在眼前,她得到的依旧是那套熟练而抱歉的说辞:
“抱歉女士,这款今天上午刚被一位大客户全部预定了,全城的库存都调走了。”
“很不好意思女士,这款刚卖完了。”
“库存清空了,您过几天再来看看?”
“您看看别的店?”
和前面的第一家,第二家,第三家……情况几近一样。
都是售罄。
高端旗舰机型,中端实用机型,甚至是角落里落灰的老款样机,都是售罄。
追怜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去了几家店,都说店里的手机全被客户预订了,没现货。”
“啊?全预订了?这么邪门?”
温絮觉得奇怪,但也没深想,很快又有了主意,“这样吧怜怜姐,我还有架备用机,可以先给你!”
“我今天不用晚自习,傍晚我下课后,你先跟我回家,我把手机拿给你过渡!”
追怜点了点头,认真道谢:“谢谢你,小絮,真是太麻烦你了。”
“不用谢啦怜怜姐!我可是也要报酬的——”温絮一把抱住追怜的胳膊,笑眯眯的,“今天在我家吃晚饭吧,怎么样?”
追怜啊了一声:“但裴之……”
她答应了裴之晚上要回家吃饭的。
小絮哎呀了声,打断了她的话:“怜怜姐,前几次约你来家里你都说有事,这次就答应我嘛!”
小絮:“至于裴之哥,我待会给他发个短信告诉他!”
手臂还在被小絮摇来摇去,追怜的目光扫到窗外。
她总能感到马路对面正站着个人。
隔着车流和人海,正有一道视线,穿透了面馆的玻璃窗,落在她的身上。
但她眨一眨眼,那道视线却又消失不见。
终于,她下定决心般,点了点头。
“怜怜姐,你最好了!”小絮欢呼起来,看起来非常的开心。
而旁边的李璨咳咳了两声,问:“对了,小絮,你刚刚说怜怜姐有事找我,是什么事啊?”
10. 分房睡
红烧狮子头油亮,清炒时蔬翠绿,清蒸鱼爽口鲜嫩……碎花餐布铺设着小絮家不大的餐桌,追怜碗里的菜已堆成小山,满满当当。
“怜怜姐,你也快尝尝这个!”
温絮又夹了一只油焖虾放到追怜碗里,眼睛亮晶晶的,“好吃吧?这可是我刚刚帮我妈打下手做的!”
追怜剥开虾,咬上一口,由衷地点头:“嗯,特别好吃!阿姨的手艺真好,小絮你的手艺也好。”
温母笑得合不拢嘴:“喜欢就多吃点!以后常来,阿姨给你做!”
一旁的温父也点头附和:“是啊,小怜别不好意思,就当在自己家!”
橘黄灯光笼罩在头顶,整间屋室暖意融融。
眼前三张笑脸善意纯粹,追怜心中暖意融融,嘴角不自觉弯起。
洵礼曾给过她的温暖,也是这样的感觉啊……
好想……好想,这样的时间能再延长一些,好想……好想,这样的温暖能永远属于她——
或许,可以晚一点再回家?
追怜不由自主想到。
而追怜不知道的另一边,她和禹裴之的公寓中。
仅餐厅上方旋开一盏吊灯,只有细瘦伶仃一点昏黄光。
餐桌上摆着精心烹制的四菜一汤,而最醒目的是摆在餐桌正中的那一盘糖醋排骨。
深琥珀色的酱汁早已凝固,结出一层暗膜。
白瓷盘的边缘干干净净。
桌边也空无一人。
玄关的阴影里,一个颀长的身影静立着,一动不动,只面朝推开一丝缝隙的大门。
灯光太勉强,只能勾勒一点他沉默的侧影轮廓。
看不清表情。
他垂在身侧的手抬起。
“笃”、“笃”、“笃”。
指节屈起,叩上大门。
走廊早已熄灭的声控灯起亮,惨白的光线猛泻进来,刺破一室昏黄,落在禹裴之依旧温润如玉的脸上。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和挂钟秒针的咔嗒声一起,成了这片死寂里唯一的声响。
转身,返回。
他拿起桌上屏幕亮着的手机,上面仍旧显示着那条不久前发来的短信:
【裴之哥,怜怜姐在我家吃饭啦,晚点回去哦!】
他看着那条信息,又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舔了舔唇,若有似无地笑了一声。
*
晚餐快至尾声,追怜环顾了一圈四周。
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小絮,Lulu呢?怎么没见它?”
“Lulu啊,这野孩子下午又……”温絮的话还没说完——
“哗啦!”
厨房方向传来一声轻响,紧接着是窗户被顶开的动静。
敞开的厨房窗户里,一团橘白敏捷跳了进来,那毛发上沾了些灰尘和枯叶,显得有些风尘仆仆。
正是Lulu!
它径直朝着餐桌小跑过来,跳上温絮的双膝,嘴里好像还叼着个什么东西。
“你这野孩子!终于知道回来了!”
温絮抬手作势要打它:“又跑去哪里捡垃圾了?一身脏!”
“啪嗒”,一个金属质地的圆形小物件落在了餐布上。
“瓶盖捡回来做什么?”
温母看一眼那小物件,拿起就要扔进垃圾桶里,她一脸无奈念叨着,“Lulu呀,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别什么脏东西都往家里叼!”
“阿姨,等等!”
深黑色漆面,四瓣状轮廓,隐约可见的浮雕纹路。
独特的设计,熟悉的纹样,记忆里的品牌……
追怜艰难地开口,请求道:“阿姨,能……能把那个给我看看吗?”
温母愣了一下,虽然不解,但还是把那个沾了点泥土和Lulu口水的金属瓶盖递给了追怜。
触碰,摩挲。
找到了。
那个凹凸的浮雕图案——
一片金色的羽毛。
以及下方一行细小的字母“Absinthe”。
中文里,这个词的释义,就是苦艾酒。
追怜的指尖掐进自己的皮肤,才没有失声叫出来。
她不知道这个瓶盖……是Lulu从哪里找到的?废弃仓库?还是……?
而此刻,三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却也穿透了小絮家中的一室橘黄灯光。
“笃”、“笃”、“笃”。
突兀地响起。
“谁呀?这个点来。”温母疑惑地放下筷子,起身去开门。
门被向内拉开。
室外的一股冷风卷了进来。
禹裴之站在门外。
剪裁合体的深灰大衣,打底的米白绒衫,颈间还系着和追怜是情侣款的红色围巾,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得体微笑。
“阿姨您好。”
他的声音温和有礼,目光却已越过温母,精准锁在了餐桌旁的追怜身上。
追怜的身体瞬间僵硬,握着瓶盖的手下意识缩到身后,而Lulu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低呜后,也已从小絮的怀中跳走,迅速窜到了沙发下躲藏。
门口的禹裴之微微笑了一下,说:“我来接我的妻子回家。”
*
回家的路上,车内一片死寂。
暖气开得很足,追怜倚靠着车窗,小城的寂寥夜景在窗外飞驰,有雨,称不上大,但也不小。
她的目光定格在细密下落的雨丝上,一动不动望着,手却不住摩挲着无名指上的什么。
禹裴之也没有说话,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放音乐。
他专注地开着车,光影流动中,温润的侧脸线条显得有些冷硬。
沉默亘立在二人之间。
回到家后,追怜第一件事是先进了主卧拿换洗衣物,准备去洗漱。
等她从卧室出来时,禹裴之却从客厅的阴影里走出来,叫住了她。
“宝宝。”
追怜回头看他。
“你好像不开心。”禹裴之轻轻垂眸。
追怜愣一下,还是问出来了:“裴之,你收到小絮的信息了吗?”
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刻,是她直勾勾盯着禹裴之看。
“收到了,宝宝。”禹裴之的声音低沉而坦然,甚至带着点委屈,“但我看下雨了,你今天出门也没带伞,就想着去接你。”
“是我打扰你和小絮吃饭了?所以你不开心了吗?”
他想去握追怜的手,刚碰到一点,却被追怜一个侧身躲开了。
“没有,只是没想到你会突然来。”
追怜不再看他,抱着衣服快步走向浴室,几乎是撞开了门,“裴之,我今天太累了,先去洗漱了。”
“咔哒”,一声轻响,浴室门被她关上,紧紧反锁。
浴缸之中,温热的水流裹住追怜全身,但她视野里的每道缝隙被挤压,没有出口。
墙壁。瓷砖。天花板。
——方形的边缘,铺设的淡蓝,冷硬的反光。
她其实很少用浴缸泡澡,只是今日,她希望能延长一些洗澡的时间。
身体沉入热水中,手臂倚着浴缸边沿无意识滑下,指尖碰到,碰到……碰到什么了?
一块瓷砖。
那缝隙的边缘,似乎比旁边的微微凸起了一点点。
*
“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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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浴室里出来,听见声音,追怜的脚步顿了顿。
禹裴之坐在餐桌的椅子旁,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声音很平静:“从今晚起,我睡客房吧。”
这回追怜终于回头看他。
她愣住了,有些懵:“……为什么?”
禹裴之起身,缓缓走近几步。
他停在追怜面前,微微垂着眼,很落寞的模样:“你知道的,我是有病的人……”
“和我睡在一起,我怕你不安全。”他轻轻叹出一口气,“老婆,我不能再伤害你了,你会讨厌我的。”
追怜看着他。
眼前却闪回今日在温家饭桌的后半程。
温母知道了禹裴之是她的丈夫,热情邀约对方也进来坐坐,禹裴之答应了。
五个人的饭桌,温父和温母依旧热络。
他们显然对禹裴之印象极好,觉得他谈吐文雅,态度谦逊,对所有人都和颜悦色。
而对她,则更是关怀备至——鱼要替她挑好刺,鸡要替她去好骨,虾要去虾线替她只只剥好……
无可挑剔。
俨然一个深爱妻子的完美丈夫。
“小禹啊,你和怜怜感情真好,看着就让人羡慕。”这是温母真心的感叹。
“是啊,年轻人就该这样恩爱。”这是温父欣慰的附和。
而眼前镜头一转,她看见禹裴之的唇边正噙着笑意。
他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说:“能娶到怜怜,是我三生修来的好运。
那后半程的晚餐,追怜如坐针毡。
她好不容易得到的温暖……就这样,又被轻而易举打碎了。
于是此刻,追怜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禹裴之,态度是少见的冷静和淡然。
“嗯,行的。”她对禹裴之笑了一下,“那今天就分房睡吧。”
而后,她转身径直走进了主卧。
“咔哒”一声轻响,门板合上。
门内的光亮隐入其间,走廊陷入一片昏暗的死寂。
死寂发酵,空气粘稠,禹裴之维持着面朝主卧门的姿势,一动不动。
一秒,两秒,三秒……
突然——
“呵……”
一声极冷的嗤笑,从他紧抿的唇缝中溢出。
“行的,她说行的,呵呵……哈哈……”
他低着头,对着紧闭的门板喃喃自语,声音嘶哑。
“好啊……分房睡……好得很……”
无名指上的婚戒泛着冷光,映入禹裴之的眼瞳,照出他瞳孔里沉底的阴郁。
而他刚刚垂眼望见的追怜的无名指,已然没有了这样的雪亮。
“又已经做好……抛弃我的打算了吗?”
那你要去找谁呢?那个愚笨的男大学生吗?你很喜欢他吗?你很需要他吗?
你为什么也和他说那么多活呢?你为什么也对他笑那么温柔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是因为……他比我更像“他”吗?
如梦呓喃喃,低而飘忽。
他的声音愈来愈轻,而脸颊却几乎已贴上冰冷的门板,神情混合着痛苦与迷醉。
“睡吧……我的怜怜……”
“好好睡……”
“等你睡着了……”
禹裴之闭着眼,像是在贪婪地汲取着门后传来的微弱气息。
但他的嘴角却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
月光照一点进来,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不像是属于人类的情绪,更如深渊中爬出的恶鬼。
“我再来找你……”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无尽的阴寒和扭曲的期待。
11. 夜半来
下身总残留着异样的湿黏感。
分房睡后,追怜在几个早晨醒来时,都是这样。
这几日,禹裴之身上褪去了那份令人不安的诡谲,又恢复了温和体贴的模样。
早晨七八点,他常常就已出门,随后一整天不见人影。
对此,他给追怜的解释是交稿期临近,出版社那边催得急,需要外出采风画画。
但这正好是追怜喜闻乐见的。
趁着禹裴之不在家的时间,她频繁出门去找李璨,商量探秘废弃仓库直播的事。
李璨还算是个小有粉丝的博主。
他长得帅,选题也大胆,社交网站粉丝量稳定在一万出头。
明日就是二人约定直播的日子了,商量到话尾,追怜提出请求,希望对方这次直播不要提前预热宣传。
借口用的是怕禹裴之知道后担心,就不让她来了。
李璨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但很快他又似替她有些不满:“怜怜姐,你老公管得也太多了吧?这样不行啊!”
管得太多吗?
她也不知对这个问题作何回答。
所以追怜只是笑了笑,没接这话茬。
李璨见状,倒是很识趣地转了话题。
他问起追怜的大学专业和回S城的计划,还提到S大最近在招行政人员,问她有没有兴趣。
追怜确实有些心动。
她向李璨解释为什么想去废弃仓库直播时,用的正是这个理由——脱离职场太久,她想通过做一份自媒体副业,重新找到人生锚点。
厨房飘出饭菜香,傍晚追怜回家时,禹裴之已在灶台前忙碌了。
追怜倚在厨房的开合门边,看着丈夫的背影。
她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口:“裴之,我们什么时候回S城?”
这是最后一次试探。
如果,如果,如果……她是说如果,禹裴之能给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答案,也许,也许,也许……她是说也许,她就不必去触碰那个可能更危险的真相。
她只想回到平静的生活轨道上去。
她只想逃离这座让她越来越不安的小城,和——
让身边越来越陌生的丈夫,变回最初的模样……
炒藕片盛进白瓷盘,禹裴之的动作不紧不慢。
好一会,他才转过身,道:“大概一个月后吧?”
“怜怜很急么?如果很急,我待会就看看过两天的机票。”
禹裴之唔一声,又继续有些为难地说,“但芦苇荡那带还有几个我想去的采风点没跑完……”
丈夫的回答不再模棱两可。
那些阴森而渗人的威胁,也像水消失在水中。
但这一个月的期限,依旧漫长而充满变数。
追怜心底有一点的东西微弱破灭了,面上却扯出一个淡笑:“那行,没事。”
标准的四菜一汤,两荤两素端上桌。
“宝宝,怎么突然这么急着回去?”禹裴之替追怜盛好汤,搁在她面前,状似随意地问。
追怜拿起汤,喝一口。
耳边禹裴之无微不至的叮嘱又响起,很温柔:“小心烫。”
追怜却是从喉咙里闷出的声音:“辞职这么久了,总得找份工作,不然感觉要和社会脱节了。”
她还是忍不住,想再探探禹裴之的底线。
“原来是因为这个?”
禹裴之的声音带着笑意,听起来体贴极了,“我记得怜怜大学是学传播类的?”
是,也不是。
那个人死后,她自己去读了S大的非全研究生,选了传播大类下的新闻学专业。
那是她曾经最想去的专业。
但在英国那三年……她学的其实是视觉传达设计。
那是那个死人替她做的决定。
那是追怜升高三的暑假,她还没离开西汀附高,仍寄住在裴家。
去办转学手续前一夜,金发沉开夜色的荒芜,那个死人大半夜叩响了她的房门。
对方非说自己失眠,要跑来她的房间,教她读英文。
什么怪癖好?
追怜吓一大跳,抵着门框不让他进,紧张说:“少爷,我们下等人的房间,您睡不惯的。”
那个死人却全然不听。
对方握住她的腰,不耐烦把她往里推。
他不仅不请自来,还不问自取,翻她漫画手稿的模样很熟练。
而后他啧一声,说追怜,你喜欢画画?那跟我去出国得了。
追怜那时候已经很困了。
她躺在床上,眼睛都睁不开了。
她假装自己没听见。
那个死人却坐在她的书桌前,一个人兴致勃勃规划起来。
那个深夜无月也无星,只有风吹帘动的声音沙沙。
追怜翻了个身,做出了明天就去办转学手续的决定。
禹裴之走过来,手轻轻搭在追怜肩上,握住。
“那怜怜有喜欢的行业吗?或者说,想去的公司吗?”
禹裴之满目温柔地注视着追怜,但那口气,却轻飘得像在和解决吃饭喝水一样的小事:“不用担心,喜欢哪家就和老公说,老公给你安排好。”
这是听起来似乎没有任何问题,甚至非常动人的一番话。
但从肩头窜到脊背的,却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寒凉。
追怜低头,又快速扒了几口饭。
刚刚还饱满的米粒此刻却在嘴里干巴得发涩。
“我还没想好,我吃饱了,我先回房间休息了。”
她拂开禹裴之放在自己肩头的手,摞下这一串话,匆匆起身,往卧室的方向去了。
被留下的禹裴之仍站在原地,灯光下,脸上的笑容一寸一寸收缩,直至有些模糊不清。
他抬手。
当啷,当啷。
垃圾桶里顷刻倒满剩下的饭菜。
“啊……”
禹裴之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似乎有些疑困,“这样回答……也不满意么?”
他自言自语:“怜怜,你究竟……要什么?”
水龙头的温热水流淌过他的手背,水池反光出他迷惘的面孔。
他低低叹息:“好像我……怎么做,都是错啊。”
禹裴之盯着水流,水池,看了很久。
他忽而扯开嘴角,又笑了:“那就是什么都……可以做吧?”
他已经忍了很久,很久了。
忍得很辛苦,很辛苦,很辛苦了。
*
意识在混沌的边缘漂浮,这个深夜,追怜睡得并不安稳。
水声,细微的渍音,令人头皮发麻。
黏腻湿滑的梦又裹挟住她,将她从浅眠中强行拽醒。
模糊的气音从追怜喉间溢出,窗外的雪光,很微弱一点,却透进她的瞳孔。
起伏的眼睫间,床尾的人影有黑色的柔软发旋。
雪光沾上发旋。
雪光融开潮湿。
“禹裴之!你想干什么!”
追怜很少有直呼禹裴之全名的时刻,这一次,她却惊恐得压不住声,蹬起双腿就想去踹对方。
但脚腕处的寒凉顷刻追上她。
无力的酸胀感也捉住她。
雪光下,禹裴之的唇畔泛着湿润的水泽,晶亮。
他看着面颊潮红的追怜,脸上缓缓绽开一个微笑,语气温柔到几近宠溺:“舒服吗,怜怜?”
“或者说——”
禹裴之摸着她的脖颈,低声如情人耳语,“爽吗,宝宝?”
湿意附在冰凉的手指,描摹唇齿。
“唔!”
追怜想挣脱。
耳侧的呼吸却滚烫,呓语般喃喃,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痴迷和疯狂:
“你知道吗怜怜……那天我有多欢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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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你晚上回家吃饭吗?”
“你知道那盘糖醋排骨……我做得有多仔细吗?火候,酱汁,糖色……我一直一直一直在盯着它看啊……”
“你知道吗……我有多爱你吗?比爱我自己还要爱……不,不对,我根本不爱自己……我只爱你……”
“我本来不想这样……不想变成这样的……我真的忍得好辛苦,好辛苦啊……”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别人笑得那么开心?”
“为什么……为什么……那样不在意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身边只有我一个人很难么?留在我身边很难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
一声声“为什么”,越来越快,越来越密。
急促,扭曲,在死寂的房间里盘旋。
如同永无止境的魔咒。
突然,呓语停了。
禹裴之松开了钳制追怜口腔的手。
追怜刚得以喘息,便看着他在黑暗中起身下床。
几秒后,床头灯被“啪”地一声按亮。
刺目的光线让追怜下意识眯起了眼。
只见禹裴之端着一个盘子,面无表情地走了回来。
盘子里,盛满了色泽红亮的糖醋排骨。
灯光下,禹裴之的声音像从地底飘出来,幽幽。
他叫她的名字:“怜怜。”
那盘排骨被怼到追怜的唇边,禹裴之的神情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执拗。
他柔声说:“吃了。”
食物的甜香此刻却化作油脂的滑腻,填塞胃孔到窒息。
她拼命摇头,身体向后缩去:“不……不要,禹裴之,你拿开!”
“宝宝这么抗拒啊,看起来是真的很不喜欢我做的菜呢……怪不得不愿意回家吃饭。”
禹裴之低头看了看盘子,轻轻叹出一口气。
“不是的,你听我说,裴之,我们有话——”
追怜试图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也让禹裴之的状态冷静下来。
话未说完,那盘排骨又再次怼到了她眼前。
“吃了。”禹裴之一瞬直勾勾盯着她,只吐出这两个字。
“好……我吃……”
追怜指尖在发颤,但她仍一点一点挪到床边,试图下去,“但裴之,你等我先刷个牙吧,怎么样?”
“不行哦。”禹裴之按住她的双腿,摇一摇头,“宝宝在拖延时间呢。”
禹裴之面上没什么表情,手却将那盘排骨又往前送了送。
他再次固执重复:“吃了。”
冰冷的瓷盘边缘已要碰到追怜的嘴唇。
就在这一刻——
禹裴之的动作突然顿住了。
他的目光也沉沉锁住追怜。
追怜仍在后退,试图拒绝:“不……不……”
几秒钟的绝对寂静后,禹裴之猛地爆发出极其突兀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骗你的!怜怜,我吓唬你的!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身体抖动,眼泪似乎都要笑出来了。
仿佛刚才那阴森非人的一幕,只是夜太寂静的幻觉。
但这疯狂的笑声只持续了短短几秒。
便如被掐断般戛然而止。
那种神经质的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入谷底的阴郁。
哐啷!
咔嚓!
那盘排骨被扔在地上,酱汁飞溅,瓷裂清脆。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追怜身体两侧,将她彻底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他凑得极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尖。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在近距离下,清晰地映出追怜比纸还要苍白的脸。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些天真的困惑:“在你眼中……我究竟是谁啊,怜怜?”
12. 金发人
追怜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
或许是惊吓过度后的晕厥,也可能是精疲力尽后的沉坠。
最后的记忆只有她被男人揽在怀中,与他紧密联结着。
他摸着她的脸,一遍又一遍问她,在她眼中,他到底是谁?
她回答不出,他就挺进。
然后再问。
一遍,一遍,又一遍。
“我是谁……我是谁……你眼里我是谁?”
“回答我……回答我……回答我……回答我啊……怎么不回答我……”
“爱我……爱我……爱我……你不能只在我像他的时候爱我……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浴缸的瓷白从眼前晃过去,然后是水。
温热的水,冰凉的水,黏腻的水,包裹住全部思绪的水。
贴着瓷砖缝隙的响动,细微。
但她已失去意识。
睁不开眼窥清更多。
*
再睁眼,午后淡金的阳光已斜铺了满床。
卧室里只有尘埃的浮沉声,追怜撑着坐起身,茫然四顾。
身旁的床单平整,花色也仍是昨夜入睡前的款式,并未见任何改变。
身上的睡衣整洁,也仍是她昨夜入睡时的那套。
身体也清爽干净,连一丝黏腻感都没有。
一切都静得不似有任何人曾来过。
是噩梦吗?
那些纠缠的低语,冰冷的触碰,还有……那盘被砸碎的糖醋排骨,都只是噩梦吗?还是他体内的另一个“他”……又犯病了?
像一簇又一簇湿棉花挤进来,追怜的大脑沉甸甸又混乱不堪。
床头柜上的手机随意放置着,她拿起来,解锁。
微信有几条未读消息,来自禹裴之。
禹裴之(06:15):宝宝,看你睡得沉,没叫醒你。
禹裴之(06:20):早饭热在电饭煲里,记得吃,别饿着自己。
禹裴之(08:45):到采风点了,想你。
再往下滑,对方像完全不记得昨晚的事,半个小时前,还在很自然发来新消息。
禹裴之(12:21):[图片:两张电子机票截图]
禹裴之(12:22):回S城的机票我订好了,提前了半个月,画稿进度我会抓紧,争取早点完成。
提前回去?
他又变回那个温柔丈夫了。
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追怜久久没有动作。
割裂。
整个世界都在割裂。
记忆在割裂,现实在割裂,眼前的机票截图在割裂——
裂出的却是丈夫的面孔。
两张脸……不……三张脸……在她眼前飞速旋转,交替,融合……然后又分离,又重合……再分离,再重合……
该做什么?报警?
说她的丈夫可能是个怪物?还是……顺着这张机票截图,抓住那根名为回家的稻草?
眼前只剩下光怪陆离的碎片在碰撞,从她的眼前飞入她的指尖,渗进拨号页面。
但就在这一刻,“叮铃铃——”
来电铃声却先一步骤然响起。
屏幕上跳动出“李璨”的名字。
终于,追怜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喂?小李?”
“怜怜姐!你总算接电话了!”李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担忧,“你没事吧?打了好几个都没人接。”
但这会她才注意到,手机里还有好几个来自李璨的未接来电,鲜红得醒目。
“抱歉啊小李,我闹钟出了点问题,就睡迟了。”追怜扯了个理由解释。
“没关系,没关系。”李璨赶忙道。
他又问:“那下午四点废弃仓库那边,我们还去吗?”
*
废弃仓库离追怜那栋楼不远,她出门前,拿好手电和防身的刀具后,还特地给禹裴之发了个信息,问对方在哪。
对方发来自己的定位,以及芦苇荡的风景照,冬日的芦苇荡,覆着一层薄雪。
衰败的芦花正在灰蓝的天空下静默,伶仃细瘦,却又辽阔无垠。
追怜叮嘱了他几句,让他好好画,不用急着回家。
废弃仓库的巨大铁门锈迹斑斑,半开着一条黑黢黢的缝隙。
追怜来的时候,李璨已经到了,正最后调试着手机支架和补光灯。
“怜怜姐,你来啦!”
见追怜来了,他立刻迎了上来,“怎么感觉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追怜摇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没事,可能是昨晚没睡好。”
李璨还是有些担忧,提议:“要不我们改天?”
追怜再次摇头:“不用了,你都调试好了,再来一次太麻烦了,就今天吧。”
“好,那我开始了?”
见追怜点头,李璨深吸一口气,按下了直播按钮。
手机屏幕上的直播间里,立刻跳出了他们身后略显昏暗的仓库。
“哈喽大家好!这里是小李的探秘频道!”
李璨开朗地对着镜头打起招呼:“今天带大家探访的是X城传说中的废弃仓库!据说这地方出过不少怪事!”
他侧了侧身,露出身旁站着的追怜:“我身边这位是九九,我今天的特邀搭档!”
网络世界中,总归要有个虚拟名字。
鬼使神差地,追怜还是选择了九九。
追怜对着镜头露出一个微笑。
她挥了挥手,温和的声音有些紧绷:“大家好,我是九九,小李这次的搭档。”
高高的穹顶仿佛吞噬了光线,仓库内部比外面更显空旷阴森。
镜头扫过堆积如山的废弃机器零件,破烂的木箱和垂挂下来的蛛网。
李璨一边移动着手机,一边解说着仓库的布局和传闻。
弹幕开始零星滚动起来:
【我艹看着好阴森!】
【主播小心啊!】
【九九好漂亮啊,但脸色好白,是不是害怕了?】
【主播的信号好像不太行,画面有点卡?】
“大家放心,主播是专业的,根本不带怕的!”李璨举着手机支架,示意追怜跟上,“来,九九,我们往里面走走看,看看这仓库深处会不会有什么惊喜!”
二人一路往里走,屏幕上的弹幕却更新得越发慢。
“咦?”李璨皱眉,不解,“怎么发弹幕的人还越来越少了?”
追怜低头,看手机屏幕右上角:“信号好像出了点问题。”
她屏幕上代表信号强度的格子,正一格一格往下跳,直至变成一个鲜艳的红叉。
几乎在同一时间,李璨的手机屏幕一黑,自动退出了直播间。
“网络连接已断开”的冰冷提示跳出,他不可置信地晃了晃手机,嘀咕起来:“上次来信号也没这么差啊!”
黑暗浓重,灰尘飘扬。
仓库深处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通道狭窄曲折,堆满了各种废弃障碍物,只有李璨携带的补光灯在周围晕出一点点光圈。
滴答,滴答。
除去呼吸声外,这里终于出现了第二种声音。
循着水声,追怜嗅到了那一点类似药酒的冷涩气味。
“小李。”
心脏在狂跳,她声音发紧,“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味?”
“啊?”
李璨正不断刷新手机,闻言抬头吸鼻子。
片刻后,他脸色也有些变了:“就是这味!闻了人会头晕目眩,我们还是快些先离开吧怜怜姐!”
“哐当”一声巨响,身后像是有什么沉重的金属物件倒塌了。
两人同时一惊。
追怜猛地回头,打开包里的手电照去。
只见他们刚刚绕过的一个堆叠着生锈油桶和杂乱集装箱的角落,此刻烟尘弥漫。
一个巨大的金属货架似乎因为年久失修,加上他们经过时的震动,轰然倒塌了下来,正好将他们刚刚走过的那条相对宽敞的通道堵了个严严实实。
“靠!”李璨骂了一声,赶紧跑过去查看。
“糟糕,这下只能看看有没有别的路绕回去了!”他试着推了推堵路的货架,纹丝不动。
他用手电照了照前方,又说:“这边太乱了,我记得还有个后门能出去,我们往后走找找。”
追怜点了点头,紧跟上李璨的步伐。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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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直播这个安全绳的保障,她也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小李,你小心点脚下,这里又湿又滑。”
两个人小心翼翼绕开锈迹斑斑的管道,追怜用手电照了照地面。
上头布满了油污和不明水渍,正反射出二人拉长的身影。
李璨的手电也抬起来,光束无意间扫过管道堆,却透进后面紧贴墙壁的那一小块地面——
铁盖板。
那里有一块红锈斑斑的铁盖板,边缘生满了湿滑的苔藓。
但却隐约掀开一点,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方形入口。
“咦?这有个……”李璨有些奇怪,下意识地往前凑近一步,想看得更清楚些。
他话未说完,脚下却已踩到了那片湿滑苔藓最厚的地方。
“小心!”
追怜的惊呼刚出口,李璨已向前一仰,重重摔在入口边缘!
“——哎呦!”
他的一条腿瞬间滑进了黑洞洞的入口,身体在湿滑的苔藓上根本停不住,他来不及抓住一旁的管道,瞬间就翻滚了下去,只留下一声短促的惊呼。
砰!咚!哐啷!
一连串身体撞击金属和杂物滚落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
随即,死寂,空荡得让人心悸。
“小李!”
追怜怕自己也踩到苔藓,不敢跑太快,只能小心翼翼扒着铁盖边缘,用手电急切往下照。
入口深处一片黑暗,只能隐约看见下方似乎联结着一条阶梯。
李璨的手电掉在阶梯最末尾,歪斜的光束已有些微弱,惊起底下弥漫的灰尘。
下面空无一人。
“小李!李璨!”追怜对着黑洞洞的入口大喊。
回荡,一遍,又一遍。
没有回应。
没有呻吟。
只有——
滴答,滴答,似乎更清晰地从下方传来。
人呢?
那么大个人摔下去,怎么会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那股甜苦交织的熟悉气息,也正从下方更猛烈地涌上来,几乎让她窒息。
追怜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但寒意却愈发钻进骨髓。
她咬着下唇,想立刻转身逃跑,但李璨的失踪让她无法就这样离开。
阶梯陡峭湿滑,布满锈迹和苔藓。
追怜一步一步往下挪,眼睛死死盯着下方黑暗,手电光颤抖着扫过每一寸角落。
她捡起小李掉在阶梯末尾的手电,小心翼翼往里走。
通道不长,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的铁门。
门半掩着,缝隙里却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闪烁。
那股甜苦交织的冷涩气息浓烈到顶点。
追怜屏住呼吸,放轻脚步,一点点挪到门边。
她将手电光一点一点从门缝探入——
门内,似乎是一间储藏室。
灯光,忽明忽灭,忽起忽熄。
摇摇晃晃映照下,储藏室深处,一个瘦长的身影正背对门口。
那人很高,很瘦,穿着连帽的黑色卫衣,帽子拉得很低,就那么一动不动立着。
而光影之下,他却没有……影子。
鬼影终于摇曳。
他轻轻侧了侧身,露出尖瘦的下巴,皮肤苍白到几近透明。
而那帽檐下露出的几缕发丝,在闪烁的光线下,是……金色。
刺眼的金色。
冰冷的金色。
毫无生气的金色。
追怜只觉全身血液冻结,哆嗦着说不出话。
只有抽气声,恐惧到极致的抽气声,不受控制挤出。
几乎同时,那金发身影似乎被这细微的声响惊动。
他肩膀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下一秒就要转过身来!
追怜极力忍住尖叫,猛地转身。
她手脚并用地扑向阶梯,连滚带爬向上逃去。
手肘,小腿,掌心……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沿梯的铁锈刮蹭出一道又一道血痕,她也浑然不觉。
她的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逃。
离开这里……离开这里……离开那个魔鬼……离开……离开……快离开啊!
13. 抓浮木
几乎是连滚带爬扑了出去,追怜重重摔在仓库湿滑的地面上。
逃开……她要立刻逃开。
逃开零件,油桶,集装箱……逃开蛛网,锈迹,空洞的黑暗……逃开……那死死缠着她的甜苦气味。
脚步声在仓库里哒哒回荡,她跌跌撞撞在跑,被地上的油污滑倒又爬起。
“怜怜?你在里面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隐隐约约穿透死寂空气,从仓库外传来。
“怜怜!你在哪?回答我!”那声音更近了,带着明显的焦急与关切。
但巨大的耳鸣让追怜根本无暇去辨清那道声音在说什么。
是禹裴之吗?是吗?是吗?
不……不……不重要,重要的是后门!
后门在哪?
手电光束在手中乱晃,终于扫到一扇很不起眼的小门。
追怜冲过去,凭着最后一点力气,用肩膀狠狠撞开了门。
入眼是小道上已亮起的路灯,冷风呼啦啦灌过来。
夜雪往脸上扑又刮,她一步跨出去,踉跄着继续往外冲,早已不管不顾方向。
但那抹金色仍蒙在双目前,不断闪回。
铺天盖地都是金色,金色,金色……浅淡的金,浓艳的金,伏在她身上的金,埋在她裙底处的金,吞噬她全身每一寸骨血的金……
她根本看不清任何路。
追怜再次摔在了地上。
手电也摔到了不远处的雪堆里,那光晃了两下,熄灭了。
而一个人影却从不远处的小区灯光方向俯冲而来,眼看就要触碰到她。
见人影靠近,追怜本能手脚并用地向后蹭。
她只想离所有靠近的东西都远一点,再远一点……
眼前人的动作却比她更快,他毫不犹豫地俯身,一把将她从冰冷的地上捞起来,死死箍进了怀里。
“宝宝?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禹裴之眉头紧蹙,目光迅速扫过她狼狈的模样和身上的擦伤。
但这被强行抱住的瞬间,追怜却崩溃了。
“放开我……放开我!你放开我!”她发出尖利的大叫,指甲毫无章法地抓挠着禹裴之的后背和肩膀。
她的身体在对方怀里疯狂地扭动挣扎,甚至低下头,狠狠地一口咬在他箍着自己的手臂上。
但冬日的衣物太厚实,追怜的牙齿只能深陷进衣料里。
“宝宝……你别急……别急……”
禹裴之单手箍着她,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另一只手把自己的袖口卷上去,露出大片皮肤。
他把手臂递到追怜眼前,让她咬。
追怜抓住他的手臂,狠咬下去的力道大得惊人,在禹裴之的劲瘦的手臂上留下一排印子,很快就渗出血痕。
禹裴之闷哼一声,被她咬得身体一硬。
但手臂的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收得更紧。
追怜却像兀然反应过来一样,开始双脚乱踢,又咬,又抓,又踹,只想把他推开。
“不要!不要!你走开……走开……鬼……鬼……”
她的脊背剧烈起伏着,动作很疯狂,话语却支离破碎得拼不成句,“鬼……他……他……他回来了!你走开!”
禹裴之只是用身体承受着,任由她踢打撕咬。
同时,他拍着她的后背,声音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没事了,宝宝,没事了……是我,我是裴之。”
他一遍一遍,不断地在她耳边重复:“不怕,不怕,老公在……老公在这里……谁也伤害不了你。”
“好了,好了,我在这里……我们安全了……安全了……”
这场激烈的对抗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
追怜的力气终于耗尽。
她停了下来。
禹裴之这才稍稍放松了一点禁锢的力道,但双臂依旧牢牢环抱着她。
他低下头,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宝宝,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这么害怕……”
他的语气充满着心疼:“可以告诉老公吗?”
此刻的追怜不再疯狂反抗,但她仍死死闭着眼,身体僵硬。
“禹裴之。”追怜叫一声他的名字。
“我在呢。”禹裴之赶忙握住她的手。
“你先放开我。”她说。
“那宝宝,你答应我别伤害自己。”禹裴之见追怜点了点头,终于松开了环抱着她的双臂。
静默一瞬后,追怜冷不丁问:“你是他吗?”
“啊?什么?”禹裴之似乎一瞬困惑了,他重复了一遍追怜的话,“是他?他是谁?”
“怜怜……外面的丈夫吗?”禹裴之的开口好像变得有些艰难,“如果宝宝想……我……”
追怜没有接他这个话茬,而是继续问:“你下午在哪?”
“宝宝,你下午三点多时候问过我的。”禹裴之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耐心调出相册。
“老婆,你睁眼好不好?我给你看照片。”
又是一阵静默后,追怜终于睁开眼。
没有金色。
一丝也没有。
瞳孔里映出的丈夫,仍有着柔软的黑色发旋。
禹裴之却像完全没有察觉到异常,把手机递给了追怜,那里面是一排芦花荡的照片,还夹杂着一两张他在那处的自拍照。
时间显示都是在今天他早上八点多抵达芦花荡到下午五点多离开的这个区间。
而现在的时间是近六点半。
而追怜遇见那道金发鬼影,也是在五点多。
芦苇荡离这里的车程,最快也要近一小时。
除非禹裴之会瞬移。
“那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追怜掐着自己的掌心,把最后一个问题问出。
禹裴之愣一下,而后像有点难为情:“上次……遇到过小李后,我关注了他的社交平台。”
“毕竟我感觉……”
禹裴之轻轻叹了口气,“怜怜还挺喜欢他的,所以我就想看看……能不能……学习一下。”
手机点进音符软件,禹裴之打开自己的关注列表,给追怜看。
那上面显示出的关注时间,确实是从遇到小李那一天开始的。
蒙在双目前的金色转淡,显出丈夫的全貌。
追怜抬眼,终于看清那张尤为像洵礼的面孔。
甚至于,看清禹裴之今日的穿衣打扮,都尤为像洵礼的风格。
他穿着水洗蓝的牛仔裤和一件米白色的毛衣,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了那双惯来沉静温和的眼。
太像了。
连神情都一般无二。
追怜愣了神,说不出话。
但耳边的耳鸣声也淡了。
迟来的颤抖包裹住了追怜。
恐惧,混乱,劫后余生的虚脱……无数情绪在追怜胸腔里轰然炸开。
那个金发鬼影带来的惊惧并未完全燃尽。
眼前这个酷似洵礼的人,成了追怜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理智的堤坝瞬间崩溃。
“裴之……裴之!”
她终于不管不顾地扑向那个温暖的源头。
追怜双手死死攥住禹裴之胸前的毛衣,抑制已久的抽噎决堤而出。
“有……有人……下面……金发……像他……”
她语无伦次,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泪水瞬间沾湿了禹裴之的毛衣领口,“小李……小李……”
禹裴之的身体似乎僵了一瞬,随即双臂立刻收紧,将她整个人严丝合缝地裹进怀里。
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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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掌宽大温热,带着安抚的力道,一下下轻拍着她剧烈颤抖的脊背。
“不怕了,不怕了,宝宝,老公在。”
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贴着追怜的耳廓响起,仿佛能穿透惊惶,“慢慢说,谁?下面怎么了?小李又怎么了?”
禹裴之一边问,一边警惕地抬眼,扫过仓库的外墙和那扇不起眼的被杂物堆积的小门。
追怜只是拼命摇头。
她把脸更深地埋进他的颈窝,汲取着那点令人安心的体温,仿佛这样才能驱散那鬼影摇曳过来的光,
她说不出来。
那个名字,那个形象,光是回想就足以让她再次崩溃。
“不见了……小李掉下去……不见了……”她只能挤出这几个字,声音抖得快连不成句。
禹裴之皱了皱眉:“是在仓库里不见的吗?”
追怜点了点头,开口有点艰难:“仓库里……有条密道,小李……他滚下去了……”
“可能是滚下去时候撞到脑袋,晕过去了。”禹裴之想了想,说,“宝宝,我进去看看吧,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这话说完,禹裴之就想抬步往仓库的方向去。
“不,不要!”追怜紧紧拉住禹裴之的手,嘴唇动了动,“太危险了,我们报警吧……先报警……”
“报警等警察来,也还要一会。”
禹裴之的目光扫到追怜拉住自己的手,那双手拉他拉得很急,五指缠上他的手腕,紧紧不放。
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她已经多久没有这样依赖过自己了?多久没有这样贴近过自己了?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像他的时候,她才会爱他。
禹裴之的眼底带上了些深不可测的笑意,声音却满含担忧,说,“能早些找到总是好的,万一真的摔着哪了,怕以后都……”
小李是为了她,今天才来直播的。
追怜闭了闭眼,说:“那我和你一起去。”
禹裴之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不赞同,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不用了,宝宝在这等我就好,你会害怕的。”
追怜摇了摇头,说:“走吧。”
又推开那扇小门,追怜抓禹裴之手腕抓得更紧,几乎是贴着对方在走,
“宝宝,是这里掉下去吗?”
禹裴之眉头锁得更紧,他搂着追怜,小心地挪到那个入口边缘,用手电筒朝下照了照。
阶梯深处一片狼藉,空无一人。
“小李!李璨!”他提高音量喊了两声。
声音在空旷的地下空间回荡,只有死寂回应。
再看见这个通道,追怜发现自己还是高估了自己,她仍旧无法抑制那种惊惧。
她干呕了出来。
“怜怜?”禹裴之有些手忙脚乱了,“你怎么了?我们出去,我们出去,老公现在就带你出去。”
他半扶半抱着几乎脱力的追怜,迅速退出了这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废弃仓库。
飘飞的雪絮扑面而来,追怜才感觉自己终于能喘上一口气。
禹裴之掀开大衣,把追怜裹进来抱住,用自己的体温熨帖着她。
“没事了,宝宝,没事了。”他低声重复着,下颌轻轻蹭着她的发顶。
不远处的警笛声却由远及近,红蓝光芒刺破了仓库区的沉寂。
警察赶到后,迅速封锁了现场。
禹裴之冷静地向警方描述了追怜受惊的情况和发现的入口,以及李璨可能的失踪。
警方立刻组织人手进入搜索。
然而,更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警方深入搜索无果,准备扩大搜寻范围的第二天清晨——
追怜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赫然是“李璨”!
14. 停航日
小李的这通电话结束得很快。
“我好像踩滑了……摔了一下?”李璨努力回忆着,“后面……后面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再醒来就是在山上了。”
“山上?”追怜重复一遍他的话。
“对,对……呃……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小李道,“不过我现在没事了,怜怜姐,你也没事吧?”
得到追怜肯定的答复后,他再关心了她几句,就匆匆想挂断电话。
“小李。”追怜阻止对方,问,“那你现在在哪?回家了吗?”
“啊……这个,我导员上午给我打了个电话。”
那头的小李似乎是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他说系里有个很重要的寒假项目在开展,对保研很有帮助,但需要立马回校,问我愿不愿意参与。”
李璨:“所以我现在已经在机场了。”
那边似乎传来了催促乘客登机的广播声。
小李对追怜说:“怜怜姐,我该上飞机了,S大那边项目催得急,我这个寒假应该就不再回X城了……就这样啊,我先挂了!”
没等追怜再问一句,电话已被匆匆挂断,只剩下一串忙音。
她垂眼看向手中的那枚苦艾酒瓶盖。
她听出来了。
李璨的语气里,除了急于摆脱麻烦的仓促外,还有……恐惧。
藏得很深,但切切实实存在的恐惧。
而另一边下飞机了的李璨,正跟着导员刚到院长的办公室。
项目合同摆在桌面上,四十岁左右的院长穿了身宝蓝的衬衫,正端着杯子饮茶,见他来了,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签了。
“导,这合同来得真的正规吗?我有点……有点……”
面对这份仿佛天降鸿运一般的大牛项目,从院长办公室出来时,小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不敢相信是吧?”
导员打断他,迅速扫了一眼空荡的走廊,声音却压低了,“小璨,别问了,有些事……别知道得太清楚。”
“这种机会……”他拍了拍李璨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这辈子你都可能只有一次,也最好只有一次。”
或许是肩膀上的力道太沉,李璨莫名颤了一下。
炎炎日光下,他却感受到一种极致的阴冷。
昏迷时,李璨并非全无意识。
思绪混沌边缘,他曾短暂地被这种同样的极致阴冷惊醒。
那道声音带着粘稠的恶意,低沉如阴风阵阵。
字句,紧贴着他的耳廓,钻进他的脑髓:
“知道我有多想杀了你吗?”
那声音顿了顿,发出近乎叹息的轻笑:“但她喜欢好人啊……好人……”
接着是更加森然的、仿佛地狱恶鬼索命般的扭曲:“你这个贱人,你怎么配……怎么配……离她……那么近?”
死亡的气息,腐朽而沉郁。
很近,很近,离他是咫尺的近。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好奇与愤怒。
忘掉它。
立刻离开。
永远别再靠近。
这是唯一的生路。
*
追怜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下身的那种黏腻感消失了,但金色的梦魇却不断缠进她的每一寸骨血。
这周末时,温絮来看追怜。
追怜问她说,警察有查出那条密道有什么异常吗?
小絮说:“我听说好像没什么东西啊?”
她给追怜比划比划,道:“怜怜姐,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这边靠边境,是战备老区了,这种通道还挺常见的。”
和禹裴之的回答一样。
她问过禹裴之,警方有没有查出那条密道有什么问题。
“宝宝,警方那边说那就是条以前的战备通道。”禹裴之将洗好的水果切成小块,叉好,递给追怜,是这样回答她的。
“真的吗?”
追怜抬眼看他,捏着叉子的手却不自觉用力了。
“真的。”禹裴之顿了顿,似乎在回忆警方的话,“大概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修的吧,做疏散和转移人员用的。”
追怜:“那小李呢?为什么他会出现在山上?”
“啊……”禹裴之一丝一丝呵出一口气,怅然说,“老婆和小李通过电话了啊。”
这语气听得追怜有点后背发凉,但好在禹裴之很快又接上了正常语气的解释。
“因为那条密道,连接的就是后面那片山。”
他说:“小李刚好给摔山里那片林子去了,夜里天太黑了,所以那天才没能找到。”
追怜没停,马上又问:“那那个储藏室呢?”
禹裴之缓慢地眨了眨眼:“什么储藏室?”
追怜双手并用,飞速比划起来:“就是通道尽头那个储藏室啊!警方没看见?不可能……不可能……”
她比划的速度越来越快,有些语无伦次:“很暗,很黑,一点点光在里面摇曳,有个……”
话头到这里,追怜却猛地刹住,没再能说下去。
“宝宝,别激动。”
他冰凉的指腹捏了捏追怜的后颈,像安抚,又像掌控,“你是说这种通道里常会有的放物资的小隔间吗?”
“他们好像没有看见呢。”
禹裴之很耐心问询她:“具体是什么样的呢?宝宝可以告诉我,我再去问问警方。”
追怜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忆了。
只要去感受,去思考,那抹金色就又会刹然蒙回她双目前。
一切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但那夜,追怜的梦魇却比任何一夜都要重。
很浓重的喘息声,带着情潮的余韵。
在梦魇里,在感官里。
濡湿发梢,沾粘眼睫,把入眠的路模糊成下床的声响。
追怜颤着双肩,敲开了禹裴之的门。
禹裴之似乎已经睡下,隔了一小段时间才来开门。
他揽住追怜颤抖的双肩,拨她额前方碎发,温柔中带些疑惑:“宝宝,怎么了?怎么突然来我这?”
追怜没作声。
但下一秒,她猛地抓住禹裴之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
追怜的脸色比纸还要白,整个人薄薄一片,像能融进走廊的昏黄灯光中。
“裴之,我们回S城,明天就走!”
“不……不,现在就走!”
禹裴之惊讶:“怎么了这是?做噩梦了吗?”
“别问了,别问了。”
追怜的手微微发颤,口中不断念着,“我们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求你了……”
禹裴之立刻握住她发颤的手。
他的另一只手将她揽入怀中,心疼地拍抚:“好,好,我不问了,我们走,马上走,宝宝别怕。”
他拿出手机,手指飞快地滑动屏幕,查询航班信息。
但禹裴之的眉头很快又蹙起,带着一丝真实的为难:“宝宝……这几天的机票,全部售罄了。”
“最早能改签到的,是这周日的航班。”
“我马上改签,我们就定周日走,好不好?这几天我哪里都不去,就在家陪着你。”
他将手机屏幕转向她。
上面清晰显示出改签成功的确认信息——这周日,两张飞往S城的机票。
追怜死死盯着那行确认信息,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用力地点着头。
“好了。”禹裴之摸摸追怜的长发,说,“宝宝,回去睡觉吧。”
追怜却没说话,也没动。
“是要我送你回去吗?”禹裴之微微歪了歪头,问她。
追怜还是没说话,手却抓紧了禹裴之的袖口。
“好,老公知道了。”
他笑了一下,牵起追怜的手,把她送到了房门口。
“进去吧,老婆。”
追怜站在主卧门口,却又不动了。
“怎么了?”
他满眼温柔的注视她:“快进去吧宝宝,现在很晚了。”
追怜踏进房门,黑暗便如同实质潮水涌来。
将她吞没,吞噬。
一点点光线驱不散的吞没。
“禹裴之!”
窗外的风声,暖气管道的轻响,都像能渗出丝丝缕缕的苦艾酒气味浸,缠绕上追怜的神经。
她猛地回头,连走带跑,扑到了禹裴之身上,双手环住他的腰,紧紧抓着他的睡袍系带。
“嗯?”禹裴之回头看她
“我想……想……”
追怜喘着气,嘴里字句都断断续续,不知是说不完整,还是没有勇气说完整。
“你……你……”
“我什么?”禹裴之低头,满眼温柔地注视她,“说出来,宝宝。”
开不了口。
追怜:“算了,不用了。”
她刚转头,想自己回到房间,就被禹裴之抱了个满怀。
“坏孩子。”禹裴之喟叹般的轻笑,“总是这样,想要什么都不说。”
他的下巴轻轻蹭着她汗湿的额发,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好了,好了。”禹裴之半抱半带地将追怜送进房间,看她躺下,给她掖好被角。
“睡吧。”
禹裴之在她的床边坐下,柔声安慰,“别怕,老公在这里,老公守着你,哪里都不去。”
但后半夜,他们终究是又睡在了同一张床上。
追怜蜷缩在禹裴之的臂弯里,紧紧依偎着这唯一的热源。
在极度的疲惫和惊惧中,她的意识终于沉沉坠入一片不安的混沌。
而拥抱着她的男人,则在黑暗中无声地睁着眼。
禹裴之感受着怀中人逐渐平缓的呼吸,目光沉沉落在追怜的那一段后颈。
苍白,脆弱。
纤细的线条在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易碎的美感。
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丝满足的弧度。
鸟儿……终于回巢了。
*
“怜怜姐?怜怜姐?”
温絮的呼喊声把追怜从回想中拉出来,“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
追怜终于回过神来,她扯出个笑看向小絮,道,“小絮,lulu最近在家吗?我明天就走了,想再去和它最后玩玩。”
“好呀,刚好lulu这两天都没出去野。”
温絮高高兴兴往门口走,招呼她,“怜怜姐,快走快走,去我家!”
但二人刚出了电梯门,正刷着手机的小絮突然发出一声惊叹,追怜心中跳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哎——”
温絮转过身来,把手机举到追怜面前,给她看上面的新闻。
那上面的市民通知,显示的是明日天气异常,去往S城的航班将取消起飞。
小絮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说:“我们这边天气经常这样,冬天时候航班时不时就飞不了了。”
见追怜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温絮赶忙又继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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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怜姐,你别着急。”
她道:“现在交通工具这么发达,也不是非坐飞机才能回S城呀。”
对啊。
追怜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机,忽然,像反应过来什么。
这夜,禹裴之回来告诉追怜这个消息时,她拥有着超乎寻常的冷静。
她装模作样发了一会愣,似乎不能接受这个巨大的打击,过了好久才闷闷说一声:“没事,算了。”
然后他们又改签了一周后的机票。
第二日清晨,禹裴之轻蹙着眉,和追怜说他有一张画稿找不到了。
追怜想了想,说是不是落在了芦苇荡周边的小店里?
禹裴之叹了口气,说但愿是,总之交稿在即,他可能需要回去看看,今天陪不了追怜了。
“宝宝,你要不和我一起去?”禹裴之问她,“就当出去散散心了。”
追怜啊了一声,道:“我今天约了小絮,要去看lulu来着。”
“我们这不是下周要走了吗?”她说,“我就想着再去和lulu玩一玩。”
出乎意料地,禹裴之没再多纠缠,只是点点头,温和说也好,和小絮待在一起能让她心情好些。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丈夫的身影。
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追怜心脏处的狂跳声也终于跟着一起消失。
时间不多了。
她抽出那个早已偷偷收拾好的双肩包,动作又快又轻,像怕惊动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手机屏幕亮起,停在追怜和小絮的对话框上,横跨昨天到今天。
这是昨天的内容:
追怜:【小絮,能不能帮我个忙?别告诉任何人,帮我问问,有没有明天下午愿意跑长途的私家车?价格好商量。】
嗡——
手机震动。
跳出今天的内容:
小絮:【怜怜姐,我问到了!】
小絮:【有个叔叔经常跑我们这边到S城的,但他今天还要先去趟W城拿货,顺路的话可以捎上你,就是需要绕一点点路,价格可能稍高些。可以吗?】
W城。
那是她的老家。
追怜飞快地回复:【可以!就W城!把司机电话和车牌号发我,谢谢小絮!千万别告诉别人!】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刚跳出,追怜便抓过背包,起身时,她最后环视了
沙发下的碎镜仍旧停在那里,映出她清纯恬静的面孔,单薄柔弱的身形。
没有人去处理它。
但她不能再待下去了。
*
后视镜里X城的街景不断缩小。
车子平稳地驶出城区,汇入郊外的公路。
窗外的景色从楼房变成枯黄的田野,又变成起伏的山峦。
每远离那座小城一公里,追怜紧绷的神经就松懈一分。
也许……也许真的能逃掉?
她甚至不敢深想“逃”这个字,仿佛一想,就会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捕捉到。
司机开一辆半旧的黑色轿车,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男人,偶尔和她搭几句话,追怜大多答得心不在焉。
除了——
“小姑娘,你家在W城的哪里?都是老乡,顺路的话我直接给你送过去。”
“谢谢您,不用了。”
追怜靠着车窗,答:“那地太偏了,您不好找的。”
“偏?哪带啊,南素还是九垄?”司机显然来了兴致,非要问个明白。
“都不是。”
“啊?”司机也有点讶异了,“那不会是……青江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确定。
追怜嗯了一声。
司机透过后视镜飞快地瞥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复杂,没再说话了。
车厢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引擎沉闷的轰鸣。
但绿色的指示牌越来越近,高速公路的入口就在前方,只要上了高速,只要……
但人生没那么多只要。
车子即将拐入的匝道边,一道刺眼的远光灯毫无预兆地从后方穿透而来。
后视镜里的景象一瞬被吞噬。
眼看就要扑到手中的光也在追怜眼底被吞噬。
悄无声息,那辆黑色的SUV急速逼近,毫不减速地强行超车,然后猛地一打方向,硬生生横挡在了轿车前方!
“吱嘎——!”
刹车声撕裂空气。
轿车被迫狠狠停下,追怜整个人因惯性向前冲去,额头差点撞上前座。
尘烟稍散。
那辆鬼魅般的SUV驾驶座车门打开。
一双修长的腿迈出,踩在粗粝的路面上。
禹裴之倚在车旁,身上还是出门时那件浅灰色的风衣。
只是此刻,那总是一丝不苟的衣领微微敞着,露出线条绷得很紧的脖颈。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称得上平静。
只是那双眼睛,黑沉得泛不起一丝涟漪。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
叩,叩,叩。
轿车的车窗被敲响。
禹裴之站在车窗外,整个人一动不动。
他的脸猛地贴上冰凉的车窗,额头几乎要抵在上面。
玻璃上,气息呵成一小片白雾。
朦朦胧胧。
那双深黑的眼睛却穿过那白雾,直勾勾盯住她。
“怜怜。”
他笑了,是那种嘴角一丝一丝抽开的笑:“你要去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