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千金她又争又抢》
1. 表姑娘
*
自古以来,天子脚下都是一国最为繁华之地。
东临城是大邺朝的权力中心,城中以禁庭长明宫为轴,东西南北纵横交错一百多条巷子,设象马两市。
马市是京外各地的货物集散地,各种铺子林立,布匹茶叶土仪舶来品应有尽有,附近住家以商贾富户居多。象市林立酒楼歌坊,书肆茶楼比比皆是,周边遍布高官贵族府邸。
而玉家,就坐落在象市外围的崇德巷。
时至惊蛰,阳气上升。
乍还乍暖的天气,宜饮小米红枣酿制而成的惊蛰酒,食用年前窖藏的梨。梨在这样的时节,实属稀罕的东西,但玉家却准备充足,便是最低等的杂役,也能在这一日尝到梨的清甜甘美。
原因无他,只因玉家家主玉之衡唯一的嫡女玉流朱恰是十六年前的惊蛰日出生。
今日玉流朱在自己的流芳小筑设宴,宴请的都是与之交好的大家闺秀。水榭纱帘酒席风,衣香丽影正韶华,一众粉的绿的黄的颜色中,那一抹红最是夺目耀眼。
那姑娘红衣墨发,发间金玉流光,芙蓉面来美人额,额间贴一朵海棠花钿,娇颜玉色气质幽若,被众人拥簇着,不时与人交谈着什么。
“这梨子比去年的更甜些,听说是夫人前几年在庄子上移种的新树结的果子。夫人和大人对大姑娘当真是疼得紧,若我下辈子也能投胎到这样的人家,这辈子吃再多的苦也值。”
“你个胡咧咧的,这话可不能乱说,若是被夫人听去,少不了你一顿板子。大姑娘那样的命格,岂是我们能攀得上的,便是与她同一天同个府里出生的人,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你看看表姑娘。”
“谁说不是呢。表姑娘也不知是什么命,打小魂魄不全,成日里木木呆呆,那双眼睛像两个大窟窿,偏偏还黑得吓人,叫人看着害怕。亏得大姑奶奶看得紧,这些年才没出什么岔子。”
“看得再紧也无用,你还不知道吧。我听说表姑娘今日不知怎么摸到这边,还落了水。”
说话的两个丫头就在水榭对面,看她们的衣着应是府里的二等丫头。而她们说的表姑娘,是玉之衡的胞妹玉晴雪的女儿。
十八年前玉晴雪嫁给苏御史之子苏启合后才一年,苏家就卷入夺嫡之争,站队当时的二皇子。二皇子起兵失败后,自戕而亡,其党羽悉数问罪。
苏家被判抄家流放,玉家四处打点,才使得玉晴雪和苏启合成功和离。
玉晴雪归家后不久发现自己怀上身孕,其母玉老夫人谢氏曾苦苦劝她,孩子不能留,留下来怕会有麻烦,若落下胎儿方可抛却过往重新开始。但她不愿意,执意生下孩子,恰巧也是在十六年前的惊蛰日。
这些年母女俩深居简出,所住的院落是阖府之中最偏最幽静的一处。竹林悠悠如绿海,松柏交错如青伞,这一隅之地远离尘嚣,仿佛远在山林之中,倒正应了匾额之上的静心二字。
院子里跪着一个丫环,浑身湿淋淋的发着抖,好不可怜。门外站着两个婆子,年长些的皱着头,有些同情地看着那丫环。年纪轻些的梳着光溜的发髻,耷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什么。
屋内除去檀香,便是药香。一室的简单家具,并无华丽的装饰,透着几分说不出来的死气沉沉,唯有那桌上果盘里盛放的几颗梨点缀出少许的鲜活气来。
床边站着两人,一位是谢氏,另一位是玉晴雪。
谢氏出生书香人家,早年丧夫,守着寡将一双儿女拉扯大。幸得儿子玉之衡争气,打小会读书,考秀才中举人上金榜,如今是官至集贤殿修撰。
她出身虽不高,却骨相面相皆是出众,又自来有骨气。纵是上了年纪也不减当年。酱色绣锦的衣服衬得她十分得体庄重。
“大夫不是说性命无碍,怎么还没醒?”
那锦被之下的人宛如死去,厚重的额发差不多将眉毛盖了一大半,巴掌大的小脸,尖尖的下巴,面色惨白。哪怕双眼紧闭,瞧着没什么声息,精致的五官中仍旧不掩艳光。
“娘,阿离一定会没事的。若是她有事,女儿哪里还能活得成。”玉晴雪悲恸着,人也有些摇摇欲坠,双手抖着,小心翼翼地摸着少女的脸,“阿离,你醒醒,你听话,快些醒过来。”
她一身素服,素着面,简单的发髻仅一根玉簪,却难掩原本的貌美。因长年吃斋念佛而沾满檀香气,除去手腕上一串佛珠,再无其他的饰物。
饶是年纪不算大,但透着一股子暮气,便是最为亲近之人时常能见着,仔细想来都替她唏嘘难过,尤其是身为亲娘的谢氏。
谢氏见她这般,一颗心像被人用刀子七零八落地乱划,痛不欲生,一把将她抱住。
她终于没忍住,小声地哭出来。“阿离这孩子打小和别的孩子不同,我就生怕她出事,一刻也不敢懈怠地守着她。哪成想一个没看住,她就跑去了东院。东院今日热闹,她必是被那琴乐声给引了去,没轻没重地往前跑,这才一不留神落了水……”
床上的少女毫无知觉般,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半晌,她擦干眼泪,道:“娘,阿离最是懂事乖巧,她肯定舍不得我,她一定会醒过来的。”
谢氏思及外孙女双眼空洞不言不语的样子,越发的心如刀割。这孩子哪里是什么懂事乖巧,分明是高僧说的丢了一魂一魄,一应言行异于常人。
“晴雪,阿离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不能还瞒着你哥嫂。”
玉晴雪闻言,愣了一下,然后咬着唇,朝谢氏跪下去。
谢氏哪里受得了她这副模样,当下赶紧扶她,心疼不已。
她流着泪,目光乞求,“娘,是我不好,我没有照顾好阿离,我罪该万死,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棠儿和慕家的亲事已经说定,就等着过明路,若是这个时候公布她的身世,慕家那边还能愿意吗?”
“可是阿离这孩子……”谢氏面露不忍之色,再次看向床上的人儿。
这孩子长得像晴雪,晴雪这么大的时候何等的韶华正艳,华茂春松,荣耀秋菊,引得京中多少儿郎痴痴盼望。
同为玉家的大姑娘,这孩子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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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雪,你初时说几年便可,等你哥嫂把棠儿养疼了就换回来。如今一眨眼已是十六年,若是阿离有个好歹,你让我如何向你哥嫂交待。”
“阿离肯定会没事的,娘,女儿求求您。您好人做到底,等棠儿顺利嫁入侯府,我们再让阿离回去,好不好?”
“可是万一……”
“娘,阿离已经这样了,再是如何也难有好姻缘。您总不能为了她,把棠儿也给搭进去。”
谢氏犹豫了,看着那床上人事不知的孩子,无比的纠结。
玉晴雪满面都是泪,泪水滴落在腕间的佛珠之上,更是让人看着心酸。若是当年相熟的人再见她,怕是都认不出来。
她伤心欲绝,哽咽不已,“娘,女儿命不好,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别无所求,只求我的女儿不要被父母所累,拥有原本的一切……无愁无苦,得嫁良人一生顺遂。”
手心手背都是肉,谢氏为难着,思及女儿姻缘坎坷,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若是当初择亲时再慎重一些,或许今时今日便不会这般光景。
“晴雪,是娘对不住你。”
“娘,你不要这么说,这都是我的命。”
母女俩抱在一起,全都哭成泪人。
一室的悲痛,压在人心头沉沉坠坠。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少女嘤咛一声,纤长卷翘的睫毛颤动几下,缓缓睁开眼睛,满眼的迷茫,然后直直地坐起。
她眼珠子像是不会转似的,直直地看向她们,对上玉晴雪的目光。
玉晴雪蓦地心头一跳,回过神后,赶紧惊喜地上前,“阿离,你醒了,你可吓死娘了!”
少女对她的眼泪和欢喜视若无睹,黑漆漆的眸子不见活人的情绪,饶是如此无神呆木,仍能显现出非凡的美貌。哪怕额发遮住小半张脸,亦是美得让人惊心。
“你是谁?”
她一怔,尔后瞪大眼睛,捂住自己的嘴,“阿离,你……你这是怎么了?”
沈青绿也想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似梦,非梦,荒唐怪诞。
入眼的门窗家俱全是木制,是她所陌生的古色古香。还有眼前这个女人,长得和自己有些许相似,却没有丝毫让人想亲近的感觉,反倒透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诡异。
这不是梦!
因为死人不可能做梦。
“我是谁?”
谢氏觉出不对来,眼底隐有一丝期盼之色,“阿离,你是不是灵台清明了?”
当年那高僧说过,倘若有朝一日这孩子的魂魄归位,便能神智恢复如常人。
沈青绿眼珠子动了动,慢慢地看向她,原本空洞无神的瞳仁蓦地亮起,“祖母。”
她先是反应不过来,接着大喜,喜极而泣,“阿离,你叫我什么?你认得我……你好了,你是不是好了?”
“我……我叫阿离。”
沈青绿喃喃着,似在自言自语。
这是又换名字了。
她如是想着,缓缓垂下眼皮。
2. 玉流朱
*
惊蛰酒已凉,琴声不再闻。
流芳小筑水谢里的热闹陆续散去,送走最后一位闺友后,玉流朱脸上优雅的笑容慢慢淡去,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阴沉。
她临水而立,冷风吹起她的衣裙,飘飘若风。
“棠儿!”一道温柔中带着几分焦急担忧的声音响起,“这春寒正浓,你向来身子娇气,怎能站着吹风,若是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来人瞧着约摸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实则已快年近四十,绾衣绣锦淡妆得体,长相瑰丽不足,英气有余,正是她的母亲玉夫人沈琳琅。
沈琳琅出身将军府,因着习过武的缘故,行走间的姿仪端庄中透着飒爽,不多会儿就到了她面前。
她的贴身丫环喜鹊已取来滚着白狐毛的红斗篷,欲给她披上时,被沈琳琅接过去。沈琳琅亲自替女儿将斗篷穿戴好,绕着坠着玉珠的系带子,系了一个花结。
“你这孩子就是贪凉,以后可不能这样。”
沈琳琅这话虽是教责,语气却是十分的宠溺,看向她的目光满是疼爱之色。
她眼神有些微妙,道:“我下次不会了。”
“你呀。”沈琳琅一点她鼻尖,语气越发宠溺,“说了多少回都不改,非得我天天盯着,天天管着。”
“我离不开娘。”她神色变了变,依偎过去,“娘,您最疼我,无论何时,您都不会不管我的,对吗?”
沈琳琅连生两个儿子后,一心盼着有个女儿,虽说生女儿时伤了身,不能再生养,但儿子们出息,女儿懂事贴心,她并无遗憾。
比起很多人来,她的儿女们个个正常,已是老天保佑。一想到小姑子生的那个孩子,她更是觉得应该知足,半点不能贪心。
“你这傻孩子,说的是什么傻话,娘当然不会不管你,就怕你嫌娘烦。”她笑着,又很快淡去,“你阿离妹妹今日落水了。”
“怎会?”玉流朱一脸惊讶,“姑姑这些年守着她,当成自己的命根子,她这一出事,姑姑该如何是好?”
沈琳琅爱怜地抚着她的发,“不用担心,我方才得到消息,说人已经醒了。”
“醒了?”玉流朱似乎更惊讶,很快面色一松,喃喃,“那就好。”
一阵冷风的拂过,她不由得身体抖了抖,沈琳琅见状,忙催促她进屋。
“娘,阿离妹妹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去看看吧。”
往日里,沈琳琅并不愿意自己的女儿与小姑子的女儿过多接触,一则是那孩子异于常人,二则是因为苏家。
苏家人全被流放,若非大赦天下,应该没有免罪的可能。那孩子再是可怜,却流着苏家的人血,她可以容其在府里生活,却万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与之走近,免得日后横生事端。
“你姑姑喜静,向来不希望被人打扰,我让人送些补品过去即可。”
说到自己的那位小姑子,沈琳琅是无比的唏嘘。
当年小姑子因为长相不俗,为人有些傲气,难免掐尖要强,于亲事一事上更是眉眼高,没想到后来落到那样的下场,如今竟是日日青灯古佛。
好在是个懂事识趣的,这些年带着自己的女儿安安分分地避着世,不出来见人,还言明在先要专门礼佛,不想人去看望,省得别人为难。
“从小到大,我虽不常与姑姑见面,但我知道她对我很是疼爱。”玉流朱神色郑重,眉宇间涌现怜悯之色,“阿离妹妹与我同日而生,出了这么大的事,若是我都不去看看,岂不寒了姑姑的心?”
“你这孩子,就是太心善。”
沈琳琅最是疼她,哪里拗得过她,最终点头同意。
母女俩一到静心院,守在外面的两个婆子赶紧躬身行礼。年长些的要拿得住些,虽恭敬却不见卑微,而年轻些的那位完全不一样,不说是谄媚,但却实实在在是讨好。
从两人的表现上很容易分辨出来,年长些的是谢氏身边得用的人,姓李。年轻些的是玉晴雪的人,姓秦。
秦妈妈忙迎上去,高声通禀着,“夫人和大姑娘来了!”
“你小点声,莫要惊到阿离妹妹。”玉流苏皱着眉,眉心间的海棠花随之一动。
“奴婢该死。”秦妈妈一抬手,就扇了自己一个巴掌。
沈琳琅脸一沉,压着声斥责道:“你这是做什么?是想让我家棠儿落下一个苛待下人的名声吗?”
秦妈妈连说不敢,“扑通”一声跪下。
玉晴雪从屋子里出来,严厉地瞪她一眼,再看向沈琳琅和玉流朱,“嫂子,棠儿,你们不应该来的。”
“阿离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合该来看看。”沈琳琅说。
姑嫂俩人说话时,传来谢氏的声音,“来都来了,那就进来吧。”
檀香混着药香,充斥在每个角落。六边兽脚的香炉,形如火焰山,镂刻着繁复玄机的图案,是整个屋子里最为精致的物件。
玉流朱一进来,下意识看向床上的人,眼底划过一抹震惊之色。
真算起来,她们表姐妹二人除去年幼时偶尔见过一回,此后再未见过,她竟从来不知,原来这个表妹是如此容貌。
“阿离妹妹。”她轻唤着。
沈青绿望着她,空洞的目光似乎并无任何变化 ,心中却是惊骇无比。
祖母不是祖母,舅母不是舅母,娘不是娘,竟然还有人与她长得相似,而且不止一个。比起玉晴雪来,这位玉家大姑娘的长相与她更像,不说有六七分像,四五分像总是有的。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无比的荒诞,如同隔世浮生的一场错综迷离的乱梦,让人不知是真是幻。
“你阿离妹妹不认人,你叫她也没用。”沈琳琅提醒自己的女儿,看向她的目光充满惋惜。
这孩子容貌出色,若是个好的或许还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可惜了。
“阿离应是好了。”谢氏也在看沈青绿,道:“她方才已经认人,还唤我祖母。”
“当真?”沈琳琅有些怀疑,仔细打量着那双眼看上去仍旧黑漆空洞的人,“阿离,你可认得我?”
沈青绿看着她,眼底隐有光亮,却不说话。
“嫂子,你别问了,她连我都不认得。”玉晴雪上前,一把将人抱住,“阿离,你真的好了吗?你再仔细看看,我是你娘。”
沈青绿像是被吓到,睫毛抖了几下。不仅没有回应,反而呆木着不知所措,黑漆漆的眼睛不见任何光彩。
“阿离?”谢氏刚升起的希望破灭,有些失望。
再看过来时,沈青绿眼睛里光亮又现,“祖母。”
众人皆惊,又让她认其他人,她一概不知,除了谢氏。
玉晴雪放开她,看她的目光透着伤心与失落,“阿离,你真的不记得我,不记得娘吗?”
她坐起来,身体先是缩着,然后怯怯地朝谢氏挨过去,轻轻地摇头。
谢氏搂住她,对玉晴雪道:“阿离刚醒来,很多事都不知道,她能认人,说明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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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转,我们慢慢教便是。”
玉晴雪含着泪点头,面上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玉流朱看着被谢氏搂住的人,半覆的额发,带着沉沉的死气,却艳色逼人,让人越看越不舒服。
“阿离妹妹,你也不认得我吗?”
她话音一落,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便朝她看过来,直叫她心里发毛。
犹记得好多年前她们见过的那一次,是在夜里,她就是被这样的目光给吓一跳,以为自己遇见了鬼,回去后还做了一场噩梦。
玉晴雪抹着眼泪,劝她,“棠儿,你别问了,她如今除了母亲,怕是谁也不认识。好在她能认人,我日后再慢慢教她便是。”
人已看过,并无什么大事,沈琳琅和玉流朱在玉晴雪婉转的提醒下,告辞离开。
她们母女走后没多久,玉晴雪又劝谢氏,“娘,累你担惊受怕,女儿该死。您赶紧回去歇着,这里有我。”
谢氏“嗯”了一声,道:“阿离跟前的人,也该敲打敲打,不能因为主子性情异于常人,便有所怠慢。”
“女儿省得。”
当谢氏起身时,沈青绿紧紧抱着她的胳膊,一副可怜无依的样子,“祖母,不要走。”
谢氏心头一震,面露不忍之色,“阿离乖,你听你娘的话,好好睡一觉,明日祖母再来看你。”
“祖母,你不要阿离了吗?”
沈青绿说着,眼底的光彩慢慢黯淡,黑漆漆的瞳仁中涌出泪来,大颗大颗的泪珠连成串地往下落。
“阿离,你这孩子,怎么一醒来就如此不懂事。你祖母守了你几个时辰,也该回去歇一歇。”玉晴雪将她拉着谢氏的手掰开,一把将她抱住,“你乖,你听娘的话。”
又对谢氏道:“娘,你去歇着吧,我里有我呢。我与她多说说话,多私下相处,兴许她就能记起我来。”
谢氏原本于心不忍,还想着多留些时辰,听到她这番话后,觉得她们母女确实应该更多相处,遂狠了狠心,对沈青绿道:“阿离,你和你娘好好说说话,祖母明日再来看你。”
到底母女情深,她们母女心连着心,更是一条心,自己这个外人算个什么东西!
沈青绿心中泛冷,目光却是巴巴地望着谢氏,泪眼中全是期盼,“祖母,您明日一定要来看我。”
谢氏应允后,竟是不忍再看她,转身走人。
等谢氏一走,房间里就剩下她和玉晴雪。
她脸上还挂着泪,又恢复成呆呆木木的样子,任由玉晴雪问了无数遍,依然是完全不认识的模样。
良久,玉晴雪似是无可奈何,对她道:“你如今能认人了,有些话娘也能跟你说一说。你父亲出了事,全家人都获了罪。我是玉家的姑娘,玉家自是能容我。你是外人,又是罪臣之后,若不是你与你棠儿表姐同日而生,沾了她的光,怕是要被送去你父亲那边受苦。”
檀香袅袅,玉晴雪仿佛是在对着空气说话。
“你不懂没关系,你只要记得,你能留在玉家,还能姓玉,全是因为托了你棠儿表姐的福。你这条命都是她的,以后要事事以她为重,哪怕是豁出自己的性命,也不能让她为难。”
床上的人仍旧是空洞无魂的模样,自己是空气,也当别人是空气,不管玉晴雪说什么都没有反应,只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发呆。
不知是心虚,还是发怵,玉晴雪一时竟有些不敢与之对视。眼神回避之际,自是没有注意到沈青绿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
3. 杜鹃
*
春寒料峭的时节,屋子里烧着好几个炭盆。炭盆里的霜炭充足,将室内烘热到暖如初夏的温度。
沈青绿仍旧半低着头,像个只剩躯壳没有灵魂的木头人。
玉晴雪说了好些话,见她一直没有反应,目光渐渐变淡,看她的目光带着几分古怪,一时皱眉一时抿唇。
半晌,不辨情绪地出去。
静心院安静,除去两位主子外,日夜不离近身侍候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玉晴雪的心腹秦妈妈,另一个就是那跪在院子里的丫环,名叫杜鹃。
杜鹃被秦妈妈叫起,被叮嘱一番后去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再回到沈青绿身边侍候。
“姑娘?”她像是试探着唤人,瞧着沈青绿和往常的状态一样,似是松了一口气,无比自然地坐到桌边。
先是揉捏着自己跪久的腿,再给自己倒茶喝,喝了茶还觉不够,她将桌子上的点心吃了几块,还吃了一个梨。
吃饱喝足后,这才慢腾腾地开始干活,不是整理屋子收拾柜子,而是把窗户打开,再将炭盆里的炭夹出来,四个炭盆灭了三个,最后仅留一个。
收拾完炭盆后,她看了沈青绿一眼,目光中毫无恭敬之色,像看一个低贱的傻子。
事实上,她也是这么想的。
什么少了魂魄,分明就是个傻子!
她眼中不掩看不起人的讥意,猛不丁那傀儡人般的少女突然抬起头来,黑漆漆的瞳仁一点不转地望着她。
空洞、怪异,让人毛骨悚然。
饶是天天都能见到,仍然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姑娘,你是不是饿了?奴婢这就去给你做饭!”
说完,她像被鬼撵似的跑出去。
沈青绿眼尾微动,不掩嘲弄之色,抬起自己的手,看了又看,然后摸向自己的脸,目光在屋子里环视一圈,满眼的讽刺。
正值妙龄的少女,房间里没有梳妆台,也没有镜子。
透过那雕花的窗,她看到了摇曳的竹子。哪怕历经过万物萧条,生死轮回的寒冬,仍旧生机勃勃,实在是叫人欢喜。
恍惚间,她好像闻到竹子的清香。
一下子少了三个炭盆,空气中的温度很快降下来,再加上冷风从半开的窗户不停往里面灌,屋里屋外已经不差什么。
门从外面推开时,冷空气对流的瑟然中,她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寒战,黑漆漆的目光看向端着饭食进来的杜鹃。
杜鹃之所以来回如此之快,是因为静心院设有小厨房。
这十几年来玉晴雪虽住在玉府,一应吃穿用度却是和玉家人分开,但凡是知情之人,谁不夸她懂事识趣。
她成日里吃斋念佛,白水下米,清水煮菜,还一日两顿。
沈青绿看着那些饭菜,没什么情绪。
一碗米饭,一盘葱花豆腐,一盘水煮白菜。豆腐被炒得细碎泛灰,白菜看着软烂,因为少油而毫无色泽。
“吃饭了。”杜鹃将饭菜摆在桌上,不冷不淡地道:
这语气听着,就像是施舍一般。
人不吃饭,会死。
沈青绿不会和自己的命作对,她像个提线的木偶,木木然过去,一口一口机械般往嘴里送饭送菜。
杜鹃见她和平日里一样吃的一点不剩,眼底隐有鄙夷之色。
莫说是主子姑娘,便是大姑娘跟前的喜鹊她们,谁不是吃得精少。哪里像这个傻子,天天光知道吃,吃了睡,睡了吃。
正收拾碗筷时,见她木呆呆地径直往出走,立马冲过来拦在她面前。
“姑娘,夫人吩咐过,你要好好休息,不能再出门。”
她闻言,眼珠子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杜鹃。
杜鹃被她看得发怵,暗骂这个傻子不会是越来越傻了吧?
半晌,她直直地转身,重新回到床上,像个木头人般躺进被窝里。
*
月朗清寒,夜凉如水。
睡在外间的杜鹃裹着厚厚的被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头。迷瞪瞪地瞪开眼睛,好像听到开门的声音。
“吱呀”
门从里面打开,冷风吹进来的同时,月光照在那开门之人的身上,竟然让人生出飘然若仙的错觉,好似欲乘风而去。
她刚想叫出声来,忽地想到什么捂住自己的嘴。
这傻子不会是犯了夜游症吧?
秦妈妈交待过,近段日子不能再出差错。听说犯夜游症的人不能受到惊吓,否则可能会被吓死,所以她不能叫。
她轻轻地起身,悄悄地跟上去。
沈青绿听到后面的动静,嘴角勾了勾。
白天躺够了,夜里也该出来活动活动,赏赏景,松松筋骨,顺顺找些事来做,否则该有多被动,多无趣。
她不停地往前走着,木木呆呆,又直挺挺的,看着虽说与平日里给人的印象差不多,但在这样的夜里,分外的诡异。
杜鹃越看她就越觉得她是犯了夜游症,心里骂骂咧咧,暗恨自己侍候这么个主子,半点前程也无,还要担惊受怕。
等到了流芳小筑附近,她才停下来,望向水那边的水榭楼阁,灯笼的光辉映着,在月色中犹如琼楼玉宇。
这里是东院,而静心院在最西边。
东为正,西为偏,好比她和玉流朱。
杜鹃就站在她身后,见她一步步往水边走去,心提到嗓子眼的同时,又升出隐蔽的念头,犹豫着该不该阻止。
“祖母……”沈青绿呢喃着,人已近到水边。
一听到这两个字,杜鹃赶紧收起不该有的念头,心突突地跳。若是这傻子再出事,纵是夫人那关好过,老夫人那里怕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
她一下子冲过去,打算抱住沈青绿。
谁知她人刚碰到沈青绿,沈青绿一个转身,反手将她一推,她瞬间落了水。
池水并不算深,但人若是一时不察掉下去,少不得惊慌失措,大呼救命。
巡夜的下人听到声音赶过来,先是看到站在水边木头人一样的沈青绿,再看到水里面挣扎的杜鹃,皆是暗道一声晦气。
这动静闹得不小,很快惊动住得最近的谢氏。
谢氏闻讯而来时,杜鹃已被人救起。
春水犹刺骨,她白天才因为救人而被冻过一回,眼下又来了一遭,身体因为冷而抖得厉害,上牙齿碰着下牙齿,不停地咯咯作响。
“祖母。”沈青绿看到谢氏,空洞的目光再次焕发光亮。
谢氏见她穿得单薄,大半夜的还出现在外面,忙问杜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鹃发着抖断断续续地解释时,玉晴雪带着秦妈妈赶到。
玉晴雪二话不说,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下来披在沈青绿身上,“阿离,你怎么出来了?”
沈青绿没看她,看着谢氏,“我想祖母,我来找祖母。”
谢氏闻言,再看她脸上那带着可怜和小心翼翼的欢喜,不由得揪了揪心,“你这孩子,你好好睡觉,睡醒了祖母就会去看你。”
她摇头,似是有些疑惑,“冷,睡不着。”
冷?
谢氏下意识去看玉晴雪,玉晴雪自责道:“母亲,是我不好。我怕阿离夜里起高热,让人将窗户打开通气。许是进了点风,所以阿离觉得有点冷,我等会就让人关上,再加多一个炭盆。”
到底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谢氏不好怪她,逐将怒火对向杜鹃,“你又是怎么回事?怎地落了水?”
杜鹃目光惊疑不定,看向沈青绿。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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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傻子推的她!
但是她能说吗?
沈青绿像是知道她的为难,主动承认,“祖母,是我推了她。”
一语惊人,众人皆是震惊。
月色与灯笼混合的光线中,她披着玉晴雪月白色的斗篷,被月光与灯光笼罩出一层暖玉色,衬得那殊色无双的五官更加出众,尤其是那双眼睛。黑漆漆地生出光彩,似最上等的黑玉,尽显韬光的灵气。
这还是那个傻了的表姑娘吗?
下人们怀疑着,你看我,我看你。
沈青绿丝毫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么惊骇的话,还在亲慕地看着谢氏,“她推了我,我推了她。”
“你说什么?”谢氏呼吸一紧,急切地问她,“阿离,你是说你落水,是她推了你?”
她乖乖地点头,不说话。
谢氏顿时怒不可遏,指着杜鹃,“你这个该死的奴才!奴大欺主,你怎么敢!”
玉晴雪像是刚回过神来,不敢置信,“杜鹃,你为何要这么做?你父母是我的陪房,我还放了你兄长的奴籍,我对你信任有加,让你照顾阿离,你怎么能这样?”
杜鹃原本想说什么,听到她这话后连连磕头,“老夫人,夫人,是奴婢鬼迷心窍,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给我……”杖毙二字还未出口,谢氏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扯。
沈青绿目光怯怯,却不掩担心之色,巴巴地望着她,“祖母,不生气。”
谢氏看着她,越看越难受,越看越内疚,好半天缓了缓,道:“杖责五十,丢去庄子。”
下人领命,将杜鹃堵嘴拖了下去。
杜鹃心如死灰,不甘心,却没有辩解。
她被拖走之时,鬼使神差去看那个不知到底好了,还是没好的人。谁知沈青绿正朝她望来,黑漆漆的目光隐有幽蓝之色,好似鬼火。
“呜……嗯(鬼)……”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在垂死挣扎,胡乱喊叫,谁也没听清她到底在说什么。
玉晴雪自责不已,“娘,是我不好,是我识人不清,我还当她是个好的,对阿离尽心尽力。您放心,以后我亲自照顾阿离……”
谢氏看着她,眼神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复杂。
好半天,道:“晴雪,你看这孩子和你长得多像。你们是骨肉至亲,你再是囿于悲痛难受,也要好好照顾她,若是她真能好,你也算是对得起她,你说是不是?”
“娘……”玉晴雪落下泪来,泣不成声,“是我疏忽,我下次不会了,我以后亲自照顾她。”
“你哪里能顾得过来。”谢氏到底还是心疼自己的女儿,招手让身后的两个丫环上前,“再从庄子找人,怕是手脚不熟练,不如从我这里调个人去帮你。”
“她们都是您身边得用的人,这如何使得?”玉晴雪推拒着。
“你我母女之间,何需客气。”谢氏指向那两个丫环,问沈青绿,“阿离,这个是夏蝉,这个是秋露,你看上谁,就让谁以后跟着你,如何?”
那两人从长相到衣着,都是体面人,若是搁在小门小户,怕是比当小姐的还要有派头气质。秋露瓜子脸柳叶眉,半低着头,不看沈青绿。夏蝉鹅脸杏眼,目光没有躲闪,眼神温和中隐有心疼怜悯之色。
沈青绿心里有了数,“夏蝉。”
这两个字一出,秋露明显松了一口气。
谢氏欢喜起来,“能叫出夏蝉的名字,可见阿离是真喜欢夏蝉,那夏蝉以后就跟着阿离。”
玉晴雪见她做了决定,自是不会再反驳,“多谢娘,还是娘心疼我们母女。”
这边闹得不小,水榭那边却丝毫不受影响。直到众人散去时,流芳小筑还是半点动静也无。
沈青绿望着那一池春水,眼底的幽火更盛。
4. 她的样子
*
半个时辰后,夏蝉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搬到静心院,一进院子就看到秦妈妈在等自己,然后被带去见玉晴雪。
玉晴雪的屋子从家具到用物,除去日常所需,再无多余的累赘。只是东西虽少,瞧着也不太招人眼,却样样皆是上品。
她打着坐,虔诚地转动着手中佛珠。
那佛珠是蜜蜡,应是被盘了很多年,光润而油亮。
夏蝉垂首立着,被她晾了好半天。
秦妈妈小声提醒后,她才缓缓睁开眼,道:“你是母亲身边得用的人,母亲让你来我这里帮忙,是信任你。只是母亲年纪大了,不宜操心劳累,日后你若有什么事,先和我说,没有必要去惊扰她老人家。”
夏蝉应是,恭恭敬敬。
她又道:“姑娘心智不全,性情难免古怪了些。她若有什么事,你不可替她瞒着,定当事事不落地告诉我。”
“是。”
“下去吧。”
夏蝉闻言,告退出去。
等她一走,玉晴雪手上的动作停止,将佛珠随手搁在桌上,接过秦妈妈倒的茶,轻轻地抿了一口,立马皱起眉来,看着手中的茶,“怎么还是去年的茶?”
惊蛰前后,有些早茶刚抽枝,芽叶细嫩,最是清香。
沈琳琅的陪嫁中,刚好有一处茶庄,每年里第一茬的新茶送到府上时,谢氏都会在第一时间送来这边。
而今年,似乎晚了几日。
“说是还要再等两天。”秦妈妈小声回道。
玉晴雪将茶杯重重一放,眉宇间笼上一层阴郁之气,“什么等两天,不过是托辞罢了。母亲对我是越发的不上心了。也是,从小到大,她看着确实很疼我,但一旦遇事,我总是排在兄长的后面。”
“夫人,你莫要多想,老夫人心里有你,若不然也不会让夏蝉过来。”秦妈妈声音越发的小,几乎不可闻。
“心里有我?”她轻哼一声,脸上的郁色更盛,“她若是真心里有我,便不会逼我嫁进苏家。她让夏蝉过来,摆明是不放心我。在她的心里,兄长远胜于我,哪里有我们母女?”
这话秦妈妈不敢接。
屋内檀香袅袅,一时静寂。
她皱起眉来,“快把这难闻的东西给灭了!”
秦妈妈赶紧过去将香炉时的檀香来掉,再点上泛甜的合欢香,过了一会儿,合欢香将原本的檀香冲散。
玉晴雪面色好看了些,重又拿起搁置的佛珠,转动的同时,自言自语,“别怪我狠心,这是他们欠我的!”
*
静心院不大,却也不算小。
从正屋出去后往左拐一段路,便是沈青绿的屋子。
屋子里重新烧起四个炭盆,再现温暖如初夏。
貌美却表情滞涩的少女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和从前一样木呆,但看到进来的人是夏蝉时,空洞的眼神渐起变化,由暗及亮,如夜幕乍现星辰。
夏蝉瞬间惊艳,忙将自己的东西搁到一旁,上前来侍候,“姑娘,夜深了,奴婢侍候你歇息。”
说罢,动手替她将斗篷除去,正准备帮她梳发时,左看右看没有看到妆台,心中虽有疑惑,面上却是不显,干脆直接给她梳发。
离得这么近,更能看清她的五官,也更受冲击。
府里人都说大姑娘像姑奶奶,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但若是比起这位表姑娘来,大姑娘的容貌还是逊色了些。
“姑娘长得真好看。”
沈青绿心念微动,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好看吗?”
“姑娘不知道吗?”夏蝉反问。
沈青绿略显木然地摇头,“我没有照过镜子,我不知道。”
原来不止没有妆台,连镜子也没有。
夏蝉心中疑惑更甚,从自己的包袱取来一面寻常的小镜,放在沈青绿面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美人脸,额头被刘海盖着。
沈青绿目光如晦,慢慢用手将刘海拨上去。
这张脸比起玉流朱的容色胜出几分,更像玉晴雪,但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如果说玉晴雪是清雅的白莲,那她就是妖艳的红莲。
然而,如今这副模样与原来的她无半分相似之处。
她不像她自己,像她自己的另有其人不说,还有两个。
这简直太荒诞了!
“姑娘,你看,你是不是很美?”夏蝉的话,打破她的思绪。
她对镜子里全新的自己笑了笑,“确实,很美。”
*
一夜乱梦。
她一时在幼年生活过的福利院,一时又在养父母的家中,场景一变再变,从光怪陆离的霓虹都市,再到曲径通幽的深宅府邸。
早起睁开眼睛时,她茫然地侧头,便看到桌上的一抹绿色,不知今夕是何夕。
那是几枝竹子,插在瓷瓶中,是稳重的青色。再过段日子萌发新枝时,这些青色与最为鲜嫩的绿色掺杂一起,青青绿绿层次分明,便是她名字的由来。
夏蝉听到动静进来,见她已醒,忙上前来侍候。
“姑娘,老夫人先前派了人来,说是今日有事,等忙完再来看你。”
她垂着眸,不说话。
夏蝉打开衣柜,替她挑选衣服。
衣柜里衣服不多,白的绿的青的蓝的,唯独没有红色。不说是大红色,便是粉红浅红桃红也无。
“姑娘,你今日想穿哪一身?”
她没什么好选的,随手指了一件绿色的。
当夏蝉给她梳头时,她又指了指头上的刘海,道:“梳上去。”
夏蝉照做,替她梳好头后再找头饰,发现除了几支玉簪外再无其他,索性用发带帮她固定修饰,倒是更加相宜。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极其的陌生。
这是她,又不是她。
前世今生的交错,今与古的横跨时空,离奇又古怪。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还活着,且还有一副健康的身体。
朝食是夏蝉亲自做的,虽说全是素,却比上一顿吃的不知好上多少,无论是色相还是味道都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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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可以。
“夏蝉,有你真好。”她眼有光亮,璀璨真诚。
夏蝉被她脸上的笑容所震撼,心下感慨她容貌惊人的同时,又很是同情她,“能侍候姑娘,是奴婢的福气。”
一个当家老夫人身边的红人,突然调来侍候一个表姑娘,不说性子如何,聪慧还是痴傻,单说罪臣之女的身份,便不可能有什么好前程。
当主子的尚且如此,何况是下人?
这哪是什么福气,分明是倒霉。
但沈青绿绝对不可能戳破这层窗户纸,她叫青绿,在她看来不是竹子的青,也不是竹子的绿,而是绿茶的绿。
“我的福气应该在后头,你跟着我,以后也有你的福气。”
夏蝉万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惊讶又激动。
这位表姑娘或许是真的快要好了!
她继续吃饭,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问夏蝉,“你吃了吗?”
夏蝉意外之余,自是感动,“奴婢方才已过垫了肚子,这些都是你的。”
“那我就吃完了。”
今天这顿和昨天差不多的饭菜量,她照旧吃得干干净净。暗道难怪这具身体好,气血足,应该就是因为能吃。
透过开了一条缝的窗户,竹子的青色再次映入她眼帘。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清楚闻到竹子的清香。
再睁开眼时看到进来的人,目光归寂于空洞。
玉晴雪甫一见她,明显怔愣住,下意识掐着自己的掌心。
原来这孩子竟是如此的像自己!
当年自己容貌出众,被人称为玉娘子,何等的风光得意。那时兄长攀上将军府,她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还以为能谋得一门如意的高亲,直到被家人逼着嫁入苏家。
玉家欠她的,就让这孩子来还吧!
她皱眉看了一眼夏蝉,“让你来是侍候姑娘的,不是来给姑娘做主的,给我把她头发拆了,梳成以前那种。”
夏蝉虽不解,还是应了一声是。
沈青绿木呆呆地望过来,黑洞洞的眼睛盯着玉晴雪,一字一字地往外蹦,“你、是、坏、人!”
玉晴雪心头大骇,“你……你说什么?”
回答她的,是沈青绿的充耳不闻,接着自顾地往外走。
夏蝉忙跟上,问,“姑娘,你要去哪?”
“找祖母,我要找祖母。”沈青绿指着院子外,脚步不停。
“你昨日才落了水,身子骨还没有好利索,这外面天还冷着,万一见了风,可如何是好?”玉晴雪追出来,眉宇间带着几分烦躁。
秦妈妈欲过来拦住沈青绿,猛不丁被沈青绿一推。趁着秦妈妈倒在地上的当口,她人已出了院子。
“大姑奶奶,奴婢会跟着姑娘的。”夏蝉说完,人已追了出去。
“夫人,这可如何是好?”秦妈妈已爬起来,一脸焦急。
玉晴雪的面色,瞬间变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她找死!”
这就怪不得她了!
5. 似是故人来
*
流芳小筑取自玉流朱中的流字,而院中种着一株海棠,正呼应着她的小名棠儿。
这株海棠是她出生那年种下,到如今已有十六个年头,经过一冬的蛰伏,原本光秃的枝干上可见新出的叶芽,恰似新生。
沈琳琅一进院子,打眼就看到那大开的雕花窗后面的站着的人,赶紧加快脚步,掀帘迈过门槛。
“棠儿,你这孩子怎地又不听话?”
她说着,人已到跟前,亲自将窗户合上。
再看玉流朱仅着单衣披着一件斗篷,且并未梳妆打扮,温柔道:“你祖母在等着呢,要不娘帮你梳头?”
玉流朱缓缓抬眸,眼眶有泪。
这般模样吓了沈琳琅一跳,“棠儿,你这是怎么了?”
“娘。”玉流朱似是难以启齿,“我不想嫁给慕霖。”
沈琳琅大惊。
慕霖是勇毅侯府的世子爷,慕家与沈家皆是武将之家,亦是世交。她嫁人后,与慕家那边也没有断了往来。
三年前,慕霖要去边关投军,临走之前由慕家的老夫人做主,两家有了口头婚约。而今慕霖归京,亲事也应该正式定下。
“棠儿,你这是怎么了?”
沈琳琅问话的同时,英气的脸上担心之余,眼神却是凌厉地看向屋子里侍候的下人。
喜鹊的手中捧着熨好熏香的新衣立在一旁,在接收到自家夫人询问的目光后,恭敬而茫然地摇了摇头。
玉流朱也看了过来,道:“你们出去吧。”
所有人下人闻言,齐齐退到外面。
屋内只剩下母女二人,而玉流朱的眼中已涌现水色,泪珠在里面悬着,“娘,前两日,女儿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沈琳琅忙问。
“我梦到自己嫁给慕霖后过得很不好,他初时待我尚可,成亲一段时日后不知为何忽冷忽热,我小产之时,他更是毫无体恤,居然不闻不问,连出京都未曾告之一声。”
“棠儿!”沈琳琅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梦,连忙柔声安慰,“你定是胡思乱想,才做了这样的梦。一个梦而已,哪里能当得了真。”
女子嫁人之前,患得患失是常有的事,她是过来人,出嫁之前的那些日子里,也没少想些有的没的。
她拉着玉流朱的手,目光温柔而满是疼爱之色,“你听娘说,慕霖年少有为,又有军功傍身,还是侯府日后之主。放眼大邺朝,如他这般年轻的儿郎有几人?”
“娘。”玉流朱一直悬而未落的泪,随着这声呼唤落下来,“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还想着一个梦而已,不必当真。可是做一次那样的梦是巧合,难道一连三天都做同样的梦也是巧合吗?”
“你……你竟三天都做了同样的梦?”沈琳琅震惊起来,脸色也渐渐变得凝重。
子不语怪力乱神,但预梦之事,倒不算是稀奇。
她怀女儿时,曾做过一个古怪的梦。梦里的人衣着十分怪异,屋子家具也是从未见过,好些孩子热热闹闹地说笑时,有个小姑娘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瘦小而乖巧,看着就让人心疼。
说来也是奇怪,哪怕是在梦中,她却无端端地知道那是她的女儿,她还听到有人叫那孩子阿朱。
梦醒之后,她将这事讲给丈夫听。丈夫听后,深以为这是胎梦,在女儿未出世之前就取名玉流朱。
时隔好几年,她看着越长越和梦中那小姑娘相似的女儿,越发觉得预梦的玄妙神奇。
“若是这样,怕是有些玄机。”
玉流朱点头,“女儿也是这么想的。那梦里发生的事太过真切,好似我真的经历过一般,醒来后痛不欲生。”
“我的棠儿。”沈琳琅最是疼爱她,听她说痛不欲生四个字,仿佛疼在自己的身上,当下将她抱住。“不怕,有娘在呢。”
她紧紧地偎着,身体确实在轻轻地发抖。
那些切身的痛苦,被婆母误解,被夫君不喜,下人们的非议,旁人的嘲笑,哪怕已经远离,如今想来还是让她心有余悸。
“娘,若想知道梦里发生的是真是假倒也不难。我记得今日慕霖上门,穿着一身流光蓝锦的衣裳,衣摆处不知为何沾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污渍。腰间挂着一块麒麟玉佩,上等的羊脂玉,穗子是藏蓝色。
少女怀春的年纪,听说未来的夫君上门来,她也曾心生期盼,小鹿乱撞,将那英俊的少年郎打量仔细,不错漏任何一个地方。
纵然时隔多年,依然记忆犹新,却更让人痛恨入骨!
沈琳琅听她说得如此之细,一颗心狠狠地揪起,心疼的同时,亦不免多想,“你好好歇着,今日你就别露面了。我等会去佐证,若真是这样,娘自会替你做主。”
*
紫气东来,祥瑞安康。
谢氏的院子就坐落在东院,名为瑞安居。
院中布有一处高山流水的造景,假山小池松石碧草,精巧到浑然天成。那不断循环的流水中,还养着几尾鲜艳的锦鲤。
绕过这处造景,沈琳琅凝重的面色缓了缓,这才进屋。
谢氏见她一人,未见玉流朱,问道:“棠儿怎么没来?”
她眉心微蹙,“棠儿应是昨日吹了风,看着气色有些不好,我实在是不放心,便做主让她歇着。”
谢氏也看重孙女,道:“棠儿打小身子骨不太好,确实该好好养着。”
接着,说起慕霖来。
“这一晃就是三年,孩子们都大了。我记得三年前他来我们家时,二郎死活不放人,与他吃穿住都在一起,好得像是亲兄弟般。眼下两人又在一处共事,当真是好极。”
谢氏在笑,沈琳琅因有心事,实在是笑不出来。
这时门口那挡寒遮风的绣锦华美帘子被人掀开,露出一张艳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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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脸来,眸如漆,唇如樱,肤若雪,当真是一枝红艳惊春雷。
“祖母!”
谢氏一时惊呆,目不转睛地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少女。有那么一刹那,好似时光倒回多年前她的女儿初长成时。
沈琳琅同样震惊,这孩子今日瞧着好像不太一样,难道真是好了?
“阿离怎么来了?”
沈青绿看着她,不说话,但那双黑漆漆的眸中明显带着光亮,隐约似斑斓变化着,像是会说话一般。
她一时生出错觉来,单是对上这么一双眼睛,竟仿佛是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让人莫名其妙觉得很难受。
这种难受说不清道不明,如有人重击心肝,也似有巨石压在上面,让人喘不上气来。
夏蝉随后进来,明显有些气喘,“老夫人,姑娘太过挂念您,无论如何都要来见您。”
“祖母。”沈青绿已经近到谢氏面前,“我想祖母,祖母忙,我来找祖母。”
谢氏的一颗心,顿时像泡在五味杂陈的水中,什么滋味都有,甜的酸的涩的一股脑儿地往外冒。
这孩子一朝灵醒,竟然如此依赖她,而她……
“好孩子,快到祖母跟前来。”她摸着沈青绿的脸,又摸着沈青绿的手,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沈青绿任由她摸,看上去乖巧无比。
这时又有下人来报,说是慕霖已在二公子的陪同下进府,约摸还有半刻钟就能到。
对于沈琳琅而言,不管女儿梦是真是假,有些事不能有失。
她望着依在谢氏身边的沈青绿,那绝艳的颜色令人移不开眼睛,让人惊艳感慨,也让人生出几分忌讳,犹豫一二,道:“母亲,阿霖马上就到,今日棠儿不在,阿离却在,万一他生出什么误会来,恐怕不太好。”
谢氏一想也是。
低头看着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沈青绿,当下把心一狠,“阿离乖,等会要来一个客人,祖母有话要和他说,你先到那后面乖乖等着,好吗?”
她说的后面,是指屏风后。
沈青绿认真点头,由夏蝉牵着,听话地朝那屏风走去。
屏风有四面,合在一起是一幅山水画。画布为绢,纹理细腻绵密,底为米姜色,并不能正反透视。
不多会儿,外面传来通报声。
很快,有两人一齐进来。
“孙儿给祖母请安。”
“晚辈给老夫人请安。”
一道声音高些,有少年郎意气风发的清越之感。另一道声音低些,明显更为沉稳些,在沈青绿听来隐有一丝令人心跳加快的熟悉。
她下意识探出头,朝外看去。
只一眼,她的呼吸像是都跟着停了,视线牢牢地粘着那身穿蓝色华服的少年郎。
那眉眼,那五官,为何有几分像……
她最在意的那个人!
6. 慕霖
*
福利院那一小片竹子旁,站着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年已初具修竹般的身姿,抽着条,皮肤白净而五官精致。
他的父母告诉院长,若是他看中哪个孩子,他们就领养哪个。这个消息令人振奋,所有的孩子们都很激动,包括她。
她一生下来就被遗弃,那时已经八岁。一个孩子在福利院待了八年还未被人领养,不是病就是残。
而她,是病,很严重的先天性肾病。
如果年纪再大些,她被领养出去的更是微乎其微。
说来也是可笑,老天爷给了她残缺的身体,但心眼比别人多许多。哪怕只有八岁,她却无比清楚自己的优势。
长得好、安静、乖巧。
当不少孩子围着那少年展示自己的优点时,她就在角落里无声地流着泪,仰着苍白的小脸,眼巴巴地看着。
尤其是那少年看过来时,她表现得更加的可怜。
最后她得偿所愿,遇到了心软的神,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有疼爱她的养父母,还有……哥哥。
视线之中皆是古意盎然,物如此,人亦如此。
一时之间,她难免恍惚。
那蓝色华服的少年似有所感,下意识看过来之时,正好与她的目光对上。清秀且英俊的脸上先是惊讶、然后是羞涩的欢喜。
而此时的沈琳琅,正处在震惊当中。
因为慕霖的衣着打扮与玉流朱说的一模一样不说,那衣摆处的污渍亦是分毫不差。
她惊骇着,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将目光移到自己的二儿子身上。
这一看才发现,自己儿子的身上也沾了污渍,且还不止一处,当下有些头疼,暗道这孩子真是不省心。
玉敬良见她眼着自己看,大大咧咧地拂了一下自己的衣摆,“前两日下了雨,园子里有些地方积了一洼水,我一时没注意踩到,溅了一身泥。”
而慕霖身上的污渍,则是无妄之灾。
一听这话,她更是头疼起来。
这个二郎……
正道上不可能有积洼,定是不好好走道,这才踩到路边或是隐藏在树草丛中的水。
当着外人的面,她当然不会教训儿子,只用责备的眼神白了玉敬良一眼。
玉敬良打小调皮,被亲爹亲娘嫌弃惯了,倒也不以为意,道:“祖母,娘,你们看看,男儿还是得去边关,驰骋沙场抛洒热血。三年前你们若是同意我和阿霖一起去,我必是也会和他一般威风。”
他艳羡着,语气中分明有着遗憾之意。
谢氏笑起来,“你个皮猴子,你也看看,人家阿霖多稳重,你真该好好学学。”
玉敬良嘿嘿地笑着,挠着自己的头。他长相似沈琳琅,飞扬英气的眉眼,最是年少不愁的模样,骨子都透着爽朗率真。
挠着头的同时,还用胳膊肘去捅慕霖,“你小子再是稳重,将来也得叫我一声哥。”
慕霖闻言,俊秀的脸上立马泛起红云,下意识去看那扇屏风。
“你看……”玉敬良话才问到一半,猛不丁看到进来的玉流朱,愣了一下,“棠儿,你……你今日怎么穿成这样?”
今日的玉流朱,脂粉未施,一袭绿衣,额头上无任何花钿,与平常的打扮大相径庭,瞧着有些黯然失色。
玉敬良的话,让沈青绿心下一动,又探出头来,目光紧紧地盯着慕霖,将对方的表情尽收眼底。
慕霖在看到玉流朱的那一瞬间,不是惊喜,不是激动,而是惊讶。
他冲口而出,“棠儿?你是玉姑娘……”
如果这位是玉姑娘,那方才精灵般貌美的姑娘是谁?
他再次朝屏风望来时,沈青绿已经缩了回去,黑漆的眼底泛着不明的情绪。
那样的惊讶,分明是陌生。再是长得有几分像,也不可能是她以为的那个人,比方说玉流朱,分明与她有四五分像,却也不是她。
她死了,所以她来到了这个地方。而她的亲人们都在另一个时空好好活着,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玉敬良倒是机灵,已经察觉到屏风后面有人,却因为一时脑子没转过来,居然绕了过去,与她四目相对。
因为玉晴雪的有意避嫌,还有沈琳琅的叮嘱与有意为之,自小到大,他们拢共没见过几回,他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相问:“你……你……你是阿离?”
莫说是沈琳琅,便是谢氏都险些扶额。
这个二郎,当真是鲁莽至极!
谢氏无法,只好道:“二郎,你把阿离带出来。”
玉敬良心粗,并未听出自己祖母语气中的无奈,像哄着三岁的孩子般,对沈青绿道:“阿离,我是你二哥,别怕。”
沈青绿呆滞的眼神灵动起来,唤他,“二哥。”
谢氏闻言,心下复杂起来。
这孩子开口叫二郎,应该是天生骨头亲。
她看着沈青绿跟在玉敬良后面,乖巧地出来。
玉敬良向慕霖介绍道:“阿霖,这也是我妹妹,她叫阿离。”
慕霖终于看清沈青绿的全貌,那白璧无暇的长相,虽懵懂却娇憨的神情,还有不自觉流露出出来的明媚之色,恰如一枝红莲出水面,在他心间动荡的同时,又让他生出说不出来的怅然。
他还以为……
原来是他误会了!
而此时的玉流朱,也在看他。
他眼中的惊艳,他表现出来的失落,似两根刺紧紧扎在她的心上。
犹记得新婚之夜,他诉说的那些衷肠之话。说是第一次见她,她一袭红衣,额间的海棠花让他见之难忘,是他想象中的模样。所以今日她故意穿了这样一身,还半点不打扮,正是想让他见之失望。
但是她万万想不到,这个阿离表妹居然也在!
沈青绿亦在看着他们,这两张脸,一个像自己,另一个像自己最为在意的人,巧合到让人觉得诡异。
浮生若梦,一切都是如此的怪诞。
同样的素面绿衣,她好像是最为新鲜翠嫩的笋子,饱满水灵招人喜欢。反观玉流朱,被她衬得逊色不如不说,气色也不怎么好。
沈琳琅的脸色也有些不太好,一是因为女儿的梦,二是慕霖的反应。慕霖的目光明显更加在意沈青绿,对玉流朱几乎没看两眼。
“二郎,你不是说等阿霖回来了,必是要带他好好看看你这几年收集的弓箭?”
玉敬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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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拍自己的脑袋,尔后又拍了拍慕霖的肩膀,“阿霖,走,我带你去看看我这几年的珍藏的宝贝。”
慕霖心不在焉着,却是点头。
临走之前,他的目光从沈青绿脸上划过。
沈琳琅更是心中不悦,不知该怪谁。
年少慕艾没有错,天生丽质更没有错,她怪不了慕霖,更怪不了沈青绿,当下握着玉流朱的手,心疼地道:“你身子不适,何必来这一遭?今日这是怎么了,为何穿这一身?”
玉流朱微微垂眸,声音细弱,“我想着慕世子不是外人,也应该见到我原本的模样。”
她不想再续前缘不假,却也不愿意被别人的给抢去风头,尤其还是寄居在他们玉家的人,一颗心被前情所伤而难受,又因落了下乘而气恼,自是百般不是滋味。
沈琳琅向来疼她,比她更不是滋味,明白她故意这样打扮,是因为不愿意嫁给慕霖,有意不想让慕霖相中。然而这样的招数全是自损,反而白白让人看轻了去。
“棠儿……”她爱怜地摸着女儿的发,“娘说了,无论什么事,娘都会为你做主的。”
不经意一抬头,见沈青绿在看她们,那黑漆漆的眼睛如寂夜一般让人惘然,莫名让她觉得不太舒服,不由得皱眉。
这个孩子看着真让人难受!
谢氏见沈青绿巴巴地看着沈琳琅和玉流朱母女亲热,可怜又向往的眼神让人无端地心疼不已,暗道一声造孽的同时,朝她朝手,“阿离,过来。”
她乖乖地过去,目光还不离那对母女,“祖母,她也是娘。”
谢氏一时莫名其妙,沈琳琅亦是,玉流朱则下意识皱起了眉。
几人表情各异时,她又道:“祖母,娘和娘为什么不一样?”
谢氏一听,心头狂跳。
而一脚迈进屋的玉晴雪,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紧走几步到了沈青绿面前,不由分说地拉住她。
“阿离,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不懂事,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要乱跑吗?”
她还在看沈琳琅和玉流朱,像是没听到般,喃喃着,“这个娘好,我想要这样的娘。”
一语震惊所有人,皆是变了脸色。
玉晴雪咬着牙,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温柔,“阿离,乖,我们回去,好不好?”
沈青绿终于转过头来,正眼看她。
那黑漆幽沉的目光,让她不自觉地想躲闪,“阿离……”
“你是坏人!”
“阿离!”谢氏因为震惊,声音都发了破,心跳得厉害,像打鼓般击打着五脏六腑,“她是你娘……”
“她坏,她不让我吃饱,她还打我。”沈青绿口齿清楚,尽管没有太多的情绪,听起来却分外的让人心惊。“祖母,我能不能不要这个娘?”
谢氏的心,狠狠地揪到一起。
她看着眼前两张相似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玉晴雪哪里肯认,眼眶一红,像是被气的,也像是被人误解之后的委屈,“娘,这些年我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她,她先前神智不清,我不知道她为何会这么说我……”
沈青绿心下冷笑。
不就是想要证据吗?
她有!
7. 留下
*
屋子里炭火足,自是不冷。
温暖的空气中,全是玉晴雪叫屈的声音,却在谢氏的惊呼声中戛然而止。
谢氏不敢置信地看着沈青绿挽起袖子露出来的胳膊,上面的痕迹有的发乌,有的发青,应该都是被人掐的,布在冷玉般的肌肤上,越发的触目惊心。
“这是什么?”她震惊着,看向玉晴雪的眼神都在颤抖。
沈琳琅倒吸一口凉气的同时,连忙用眼神示意玉流朱不要说话,因为这种时候,她们母女俩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合适。
玉流朱却像是没看到似的,道:“祖母,姑姑一向疼爱阿离妹妹,我们都是知道的。阿离妹妹此前一直浑浑噩噩,许是记岔了,将恶奴欺主的事,记到了姑姑头上。”
自小到大,她虽与姑姑见面不多,但那种发自内心的关爱与疼惜她岂能感受不到?
后来她小产,被婆家人冷落不说,便是口口声声说最疼她的亲娘都没有出现。反倒是这个向来避人不出的姑姑,冒着受人白眼去看她。
那些对她的心疼,对她的安慰,看到她之后流的泪,她记得清清楚楚!
她的话,仿佛是提醒了玉晴雪。玉晴雪连忙点头,“定是这样的,母亲,这些伤,应该都是杜鹃那个恶奴做下的。”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对于这样的解释,谢氏是想信的。
“阿离,你是不是记错了?这些伤是之前侍候你的人弄的吧?”
沈青绿装作疑惑的样子,或许是原主本身没有什么记忆,也或许是她只接受了少许,对于以前的事,她仅有零星的几个片断。
但别人母女一条心,她这个外人想成功离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并未抓现形,玉晴雪的解释也说得过去,她如果执意说是玉晴雪弄的,反倒引人怀疑。
“我记错了吗?我不知道。”
玉晴雪松了一口气,抹起眼泪来,对沈琳琅道:“嫂子,阿离这孩子心智不全,今日没有给你们添麻烦吧?”
沈琳琅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那就好,我就害怕她没轻没重的,坏了你们的事。”玉晴雪说着,再次过来拉沈青绿,“阿离,你也玩够了,我们回去吧。”
沈青绿任由她拉着,像个提线的木偶,但是眼睛却一直看着谢氏,里面的光亮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谢氏的心又揪起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什么也不能说。
当她们过门槛时,谁也没看清楚发生何事,只感觉沈青绿似是被人扯了一下,然后又被门槛绊了个踉跄,一个不稳朝前扑去,重重地磕在地上。
“阿离!”
谢氏大惊,赶紧过来的同时,不虞地看了一眼有些发怔的玉晴雪。
玉晴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目光有些惊疑。她分明什么也没做,是这个孽障想挣脱她,也不知怎么就绊倒了。
“娘,我没有……”
“阿离。”谢氏没有听她解释,看着趴在地上的沈青绿。
沈青绿慢慢地抬起头来,露出额头上磕出来的血花,那么的触目惊心,却又分外的美丽惊艳。
那双分外大而漆黑的眼睛里,涌现一层水光,“祖母,我疼。”
谢氏的心,顿时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
这孩子长得多像晴雪啊,晴雪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阿离乖,祖母这就让人给你上药,等上了药就不疼了。”
“娘,这事都怪我,哪能劳烦您,我这就带阿离回去上药。”玉晴雪又对沈琳琅道:“嫂子,棠儿怕是吓到了,你赶紧带她回去吧。”
知女莫若母,谢氏哪能看不出自己女儿的心思。一时看着已被人扶起的沈青绿,一时又看看明显想回避的沈琳琅,心下叹着气。
沈琳琅确实有些进退两难,她身为一个儿媳,最不适合掺和婆婆和小姑子之间的事,尤其还是这种事。所以听到玉晴雪的话后,暗道这小姑子识趣,当下带着玉流朱离开。
她是个儿女心重的人,这些年来在教养儿女一事上,自问已尽到全然的心力,尤其是对最小的女儿,可谓是捧在手心里养着的。莫说是磕破了头,就是擦破油皮的事都不曾有过。
一想到沈青绿方才额头上的伤,那样的血花子,若是自己的女儿,她该有多难受。
“你阿离妹妹昨日才落水,刚刚又遭那样的罪,真不知道你姑姑为何能如此粗心大意。”她感慨着。
玉流朱却是皱了皱眉,道:“阿离妹妹心智不全,若不是她拖累姑姑,姑姑怎会过得这般辛苦。”
如果不是为了阿离妹妹,以姑姑的相貌,和离之后必定还能有好姻缘,何至于被蹉跎一辈子,枉负人生一场。
母女俩意见不同,这还是头一回。
沈琳琅思及当初玉晴雪死活要留下孩子一事,心里想的是孩子是自己小姑子执意生下来的,难道不应该全心全意的照顾吗?
但她一向疼爱玉流朱,当然不会驳女儿的话,只是隐约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鬼使神差般回头望去,却正好对上沈青绿的眼神,那样的痴痴可怜,还泛着泪光。
不知为何,她的心像是被人拧起,结成麻花状,说不出来的酸楚难当。私心想着这孩子也是个可怜人,然而罪臣之女的出身,实在是摘不掉,纵是再同情,也不可能沾染太多。
如此想着,她狠起心来,赶紧收回视线。
沈青绿望着她们母女的背影,那么的相近,那么的相亲,痴怜的目光渐渐泛冷,最终归于黑寂。
*
瑞安居的正房两边,皆是厢房。
左厢房是半书房半休息的那种,布置清雅,不拘是书架书桌,还是各种文人气息浓郁的摆件,处处都彰显着主人的书香之气。
大夫很快赶到,动作利落地给沈青绿上药包扎,再叮嘱谢氏和玉晴雪一些注意事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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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氏不时看向十分配合,且看上去半点不像心智不全之人的沈青绿,感慨着她的乖巧的同时,越发觉得她应该是真的好了。
“阿离,大夫的话你都听到了吧?你这伤不碍事,几天就能好,切记不要沾水,不要吃鱼之类的发物。”
“我没有吃过鱼。”
一个从小被迫吃素的孩子,怎么可能有机会吃鱼?
谢氏一时惊讶着,却忍着什么也没有说。
她让沈青绿睡一会儿,又交待夏蝉要好生照顾,再示意玉晴雪跟自己出去。
母女二人进了正房,屏退所有人后,她的脸就冷了下来,却并没有第一时间质问玉晴雪,而是用一种失望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儿,眼神中带着明显可见的谴责。
玉晴雪也没有辩解,而是小声啜泣起来。
良久,哽咽道:“娘,我记着您的话,原本没打算让她和我一起茹素。但是府里人多口杂,我怕我那院子不禁荤,不说是旁人,便是嫂子都该误会我。”
“那这些年,你为何一直不说?若不是阿离如今灵醒了些,你是不是还想瞒着我?”
“娘,是我的错,我也是想着家和万事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阿离那孩子天生缺魂少魄,这些年我一直提着心,哪成想还是出了纰漏,我对不起您……”
“你不是对不起我。”谢氏到底疼她,叹了一口气,道:“今日你嫂子也在,她亲眼看到阿离磕破了头,日后她若追究,你该如何解释?”
“娘。”她越发哽咽,“到时候我给她赔罪,她让我做什么都行。”
听她这么说,谢氏更加难过。
哪个当娘的不心疼自己的孩子,身为一个母亲,自是恨不得替自己的儿女谋划周全。
“我看你最近有些累,不如就让阿离先在我这里住一段日子。”
“娘……”玉晴雪想反对,犹豫一下后,点头同意,“那就麻烦娘了,娘放心,我会日日过来帮着照顾她的。”
对此,谢氏没有反对。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浠沥沥的,像是老天爷在哭。
玉晴雪刚一出来,秦妈妈立马撑着油纸伞上前,主仆二人相互搀扶着,一步步朝瑞安居外面走去。
等四下无人时,秦妈妈小声问,“夫人,姑娘被老夫人留下了吗?”
玉晴雪“嗯”了一声,脸色难看起来。
“她嘴里说疼我,可是从小到大,在她的心里,我远不如兄长重要,我的孩子也比不过兄长的孩子。我若不为自己争,不为我的孩子争,那我们母女就等着被人踩到泥里,我的孩子也会和我一样,成为玉家的垫脚石。”
这满是怨恨的话,秦妈妈哪里敢接,只能不作声。
过了一会儿,玉晴雪冷笑一声,“眼下最重要是棠儿的亲事,只要她嫁进侯府,一切就圆满了。”
玉家欠她的,她统统都会要回来!
8. 九叔
*
流芳小筑。
屋子临水而建,是因为是玉流朱命里缺水。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为之多筹谋,衣食住行皆是上心。玉家兄妹三人,顶数她最为受宠,住的院子也是最好的一个。
雕刻着海棠花的白玉香炉中,燃着最上等的沉水香,清新淡雅极其的好闻。博古架、绣屏风、卷珠帘,一应布置华美而不失雅致。
屏退所有的下人后,屋中仅剩下她和沈琳琅母女俩。
“娘,您也看到了吧?慕霖今日的衣着与我梦里的一模一样,我实在是不能再自欺欺人,以为那仅仅是个梦而已。”
不会有人知道,那是她的上辈子。
而今,她再活一回,便绝对不会重走伤心路。那些伤害她的人,她要远离,那些关心她爱护她的人,她这辈子定当回报。
比如说姑姑,比如说那个人……
至于慕霖,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嫁的!
“亲事的事,可以暂缓一二。”沈琳琅叹了一口气,“纵是亲事没过明路,若是无缘无故去和侯府那边说亲事作罢,难免会影响两家的交情。棠儿,你放心,娘一定会帮你处理妥当,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也不会让你被人说三道四。”
“娘!”玉流朱偎过去,心里却始终隔着一层。
哪怕重头来过,有些事她仍旧不能释怀。
她垂下眼皮,遮去眼底复杂的情绪。
沈琳琅不得见,还当她与平常一样对自己撒着娇,当下怜爱地搂着她,英气的脸上尽是温柔之色。
半晌,想到了沈青绿,微微皱起眉来,“你姑姑以前将你阿离妹妹看得紧,今日不知为何她会出现?”
“娘,姑姑绝对没有别的心思,定是杜鹃不在,夏蝉不知阿离妹妹的性子,不想让她偷跑了出来。”
沈琳琅眉头皱的更紧。
这些年因着她的有意教导,儿女们同小姑子那边都不怎么亲近,为何女儿会突然对小姑子如此信任?
小姑子如今看着确实识趣懂事,但当年并不是这样。因着容貌过人,而十分心高气傲,对亲事更是眼高于顶。
她与侯府有旧,曾带小姑子去侯府做过客,谁料小姑子一眼看中那时的侯府世子,也就是慕霖的父亲慕维,为此没少费心思,还让她从中牵线搭桥。
侯府那样的门第,她哪能张得了嘴?
何况她与慕维的胞姐慕妙华是好友,知道慕维明面上没有定亲,却已有心上人,更是没办法去开这个口。
因为她的拒绝,姑嫂二人有些龃龉,关系也变得有些微妙。
“你姑姑现在看起来确实安分,以前却不是这样……”
“娘。”玉流朱不喜起来,她有眼睛,她有感觉,谁真心对她好,她活了两世的人,难道还不知道吗?
“姑姑她这些年吃尽了苦,难道还不够吗?我曾听人说,当年姑姑嫁去苏家,全是迫不得已,也全是为了我们玉家。她如此顾全大局,忍辱负重,我们为何不能信任她?”
“这些事你是听谁说的?”
沈琳琅变了脸。
当年不知为何突然传出二皇子想纳小姑子为妾的风言风语,婆母心急如焚,匆忙给小姑子定下亲事,嫁去苏家。
苏家出事后,她便下了令,阖府上下不许人谈论有关之事。她以身作则,便是在儿女面前,也从未说过半句。
这些陈年旧事,玉流朱当然是后来才知道的。
“娘,我是在外面无意听到别人提起过。”
沈琳琅信了这样的解释,还是心有余悸,“棠儿,当年魑王毒杀先太子,残害其他的皇子,作恶太多人神共愤,但凡是与之沾上关系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苏家是被铁证的党羽,曾被搜出投诚魑王的信物,若是别人知道她当年是被迫嫁去苏家,必会以为我们和苏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还不知要如何揣测我们玉家?”
此等利害关系,玉流朱还是明白的。
她的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沈青绿那张比自己更为出色的脸来,越发地觉得不喜,“姑姑是我们玉家的姑娘,流的是我们玉家血,与苏家可以摘得一干二净。唯有阿离妹妹……若是没有她,姑姑何至于这么苦,我们玉家也不用担惊受怕。”
语气之尖刻,让沈琳琅有些心惊,“棠儿,你……”
“娘,我就是……就是心疼姑姑。”玉流朱自知有些失态,小声解释着。
“稚子痴儿,最牵为娘的心。”沈琳琅叹息着,感慨着。
她没有注意到,玉流朱看她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幽怨。
*
侯府的门口,玉敬良还在劝说着慕霖。
“你我三年未见,我还有很多事想同你说,你就不能像三年前那样在我家留宿一晚,我们秉烛夜谈?”
三年前慕霖去边关之前来侯府玩,便是被他强行留下住了一晚,两人海阔天空,谈天说地直至天明。
那样的经历太过热血美好,且记忆深刻,他可是怀念了三年,也盼了三年。
然而慕霖满腹的心事,莫说是一晚,便一刻都不想多待。若非怕被玉敬良看出什么来,他早就想走人。
“我已经归京,以后都在京中,我们又同在神武营当差,日后有的是机会私下相处,何必急于一时?我三年未回家,家中长辈们还有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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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事要与我交待,等过些日子我得了闲,我们再聚也不迟。”
玉敬良一想也是,咧嘴一笑。
他是一年前由自己的舅舅沈焜耀举荐,再经过武试入的神武营。而慕霖则因在边关的军功,直接调入神武宫,如今两人算是同僚。
少年情谊,志趣相投,最是来得珍贵。
“那好,我们来日方长。”他大力拍着慕霖的肩膀,心道他们将来是郎舅,这小子以后定然会常歇在他们玉家,到时候他们自有不少的机会通宵畅聊。
思及此,朝慕霖挤眉弄眼。
“阿霖,你放心,日后你同棠儿闹矛盾,我必站在你这一边!”
慕霖闻言,一时竟想不起玉流朱的模样,满脑子都是另一张艳媚如春桃的脸,还有那双大而黑的眼眸。
他心生纠结,不知该如何自洽,只能含糊着,同玉敬良道别。
从崇德巷出去,穿过整个象市,再绕三条巷子,便是勇毅侯府。
勇毅侯府地位卓然,所处的位置于自是不差,不说是整个东临的中心地带,那也是风水极好的显赫之地。
府门外石狮镇守,还有兵卫守门。高墙巍巍,肃穆庄严,哪怕途经之人都能清楚感知到其中的底蕴深厚。
正院彰显着慕家的百年荣光,匾额写着忠勇烈毅四个字。
他到了门前,听到自己祖母和母亲的说笑声,脚步却犹豫着,仿佛有千斤重,迟迟没有再往前。
半晌,竟然转身离开。
通过景致错落的园子,再经一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处幽静的小院。四下一片安静,似是无人居处般。
当他一脚踏进去时,不知从哪里出来一位管事模样的清瘦中年男子,对他道:“世子爷稍等,我去禀报九爷。”
半刻钟后,那管事出来,做了一个相请的手势,“世子爷,请。”
慕霖理了理衣襟,这才进屋。
屋内,雅静清幽。
琴台临于西窗之下,东窗则设有茶座,居中的墙上挂着一幅竹林图。墨色晕染,浓墨淡墨交错,若仔细看去,隐约可见浓墨泛青,而浅墨藏绿。
轻似无的脚步声传来,他立马正了正神色,望向掀帘而来的人。
来人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身量俊逸而修长,内里穿着胜雪的白衣,外面披着青色的大氅。
甫一露面,像是刹那之间如见松林冬雪,太过冷冷清清。又似高瀑遇枯水,细水飞流,尽显病弱之感。
那寒淡的气质,叫人如临三九,满心茫茫之际,偏偏还能生出无穷的景仰。
他连忙行礼,恭恭敬敬。
“九叔。”
9. 茶言茶语
*
须臾,来人已至跟前。
一时之间,冬雪散去,飞流静止,才将其完美的五官,与精致的眉眼突显出来,高山仰止让人不敢直视。
“侄儿叨扰九叔了。”慕霖说着,再次行礼。
慕家是武将世家,规矩教条不如那些文臣之家严苛,所有子孙排序不分男女。他的父亲慕维堂兄弟姐妹共九人,此人排第九,姓慕名寒时。
多年前,慕寒时的父亲慕晨携妻与子在京外为官,不想当地发生瘟疫,一家三口全都染上,最后仅慕寒时一人活下来。
在慕霖的记忆中,这位九叔从来都是侯府最为特殊的存在,许是年幼时损了身子骨,自来就身体不好,喜静而少现于人前。
不止是父亲,便是祖母叔父们,曾多年耳提面命他们这些小辈,让他们莫要扰了九叔的静养。他一直以为是长辈们心疼九叔,后来他渐渐发现并非如此。
他身为侯府世子,父亲打小就将他带在身边,逢家中商议大事,他也是小辈中唯一参加的一个。而每一次做决策时,父亲都会下意识去看九叔。
而让他确认九叔非同一般的事,是三年前他想去边关投军,家中长辈们都不同意,他找九叔帮自己说和,九叔只说了一句,“难得他有赤子之心,出去历练一番也好。”
仅是这么一句话,就让所有的长辈们改变心意,包括最为疼爱他的祖母。从那以后他就知道,九叔在慕家的地位非同寻常。
他深吸一口气,道:“今日侄儿去了玉府,见到了玉家的大姑娘。”
慕寒时轻抬了一下眼皮,语气淡淡,“可是失望了?”
“不知九叔是否还记得,三年前我去玉府的那一次,玉家大姑娘恰好染了风寒,身子不适未能相见。后来我被玉敬良留宿一晚,却在夜里与之遇上的事。”
“你们相谈甚欢,所以你才会同意亲事。”
“正是如此。”慕霖眉宇间浮现出纠结,“那晚夜色模糊,我未能看清她的长相,却听有来找她的人喊她姑娘,想着玉府仅一位姑娘,她定然是玉大姑娘无疑。谁知我今日去玉府,竟然发现他们府上还的一位玉姑娘,名叫阿离。”
慕寒时静静地看着他,示意他往下说。
他苦笑一声,“我隐约觉得那晚与我相谈欢喜之人,极有可能是那位叫玉离的姑娘。”
“她就是在玉之衡的妹妹所出,罪臣苏启合之女。”
“我问过玉敬良,也得知了她的身份。不仅如此,我还听玉敬良说,她打小异于常人,心智似是不全。若真是这样,三年前又怎会与我言谈畅快?”
女子的名声不能有污,所以三年前他与一女夜里相遇之事他谁也没说,只告诉了慕寒时。而今他心中复杂,也唯有来找这位九叔讨主意。
“此女人前人后区别甚大,想来你心中已有计较。”慕寒时的语气,轻得像是飘雪,“你今日已见到真正的玉家大姑娘,感觉如何?”
慕霖摇头,又点头。
真正的玉家大姑娘知书达礼,没什么可挑剔的,但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失望。
“她是个好的,可是我不知为何,半点心思也无。”
“既然你心中未定,那定亲一事暂缓,等你想清楚再议。”
“多谢九叔。”
他告辞离开后,那个管事过来。
“玉家怎地如此糊涂,明知今日是世子爷与玉大姑娘相看之时,竟然还让那叫玉离的姑娘露面。”
慕寒时走到那幅竹林图前,道:“应该并非玉家人的意思。后宅是女子的战场,阴谋算计不少,那叫玉离的姑娘三年前与阿霖夜遇,三年后又故意出现,哪是什么心智不全,分明是心机深沉之人。”
“那主上方才为何不与世子爷挑明?”
“他日后是侯府之主,若是连这点手段都看不明白,不能应对,将来如何能顶起慕家的门户。”
那管事闻言,道:“主上自来看重世子爷,处处磨练世子爷,世子爷日后定然会明白主上的苦心。”
慕寒时寒淡的眼晴望向那幅竹林图,目光中似有无数的情绪,却又像是什么也没有。
万籁俱寂,无欲无求。
*
玉家阖府上下,除去静心院外,皆是一日三顿,瑞安居亦是如此。
谢氏早已吩咐下去,命厨房做一些适合沈青绿吃的饭菜。清淡的鱼汤,荤油烹制的素菜,少荤腥却色相不错。
沈青绿喝了一口汤,大大的眼睛里立马盛满惊奇,再吃一口菜,目光更是亮如暗夜星辰,一时璀璨夺目。
“祖母,这些菜真好吃,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
谢氏听到这话,心头顿时涌现出浓重的酸涩。
不过是些寻常的菜,仅是加了些许的荤腥而已,竟让这孩子如此欢喜,可见平日里吃的有多差。她看着眼前这张与女儿相似的脸,难受到说不出话来,只内疚地说着“好吃就多吃点”之类的话。
沈青绿自是看出对方的愧疚,内心却没什么波澜。
一层愧疚哪里够,她要的是层层递进的愧疚,最终累积成山,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彻底爆发出来才好。
她吃完一碗饭,再添一碗,搁下筷子的第一句话是:“原来这就是吃饱饭的感觉,肚子里好舒服啊。”
谢氏本就内疚难当,再听这样的话,一颗心更是揪紧发疼。
这孩子竟是从未吃饱过!
“你在祖母这里,想吃什么,想吃多少都可以。”
“真的吗?”沈青绿惊喜着,接着眼中的神采慢慢生出变化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与乞求,“那我以后都跟着祖母,好不好?”
谢氏这样内疚加倍的目光看着,几乎就要点头同意,但那个“好”字还未出口,便被理智给挡了回去。
她年纪大了,谁也顾不上多少年,自己的女儿日后还在要哥嫂手底下讨生活,趁着她还在,自是要多为其谋划一二。
“你娘……她也不容易,先前是对你有些疏忽。她如今已知错了,以后定当好好照顾你,你不要怪她。”
疏忽?
沈青绿心下冷笑。
玉晴雪疏忽的不是对她的照顾,而是未能成功要她的命。既然她已经留下来,那她就绝对不会走!
“我听祖母的话。”她忽然话锋一转,“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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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我想读书识字,行吗?”
“当然可以!”谢氏正感慨她的懂事乖巧,还想着要如何弥补她,一听她主动提出想读书识字,自然是一口应下。
但是一个原本少了魂魄的人,怎地一灵醒就知道读书识字?
“阿离,你告诉祖母,你为何想读书识字?”
“我先前迷迷糊糊时,好像听到有人说识字方能知天地,视通万里。读书才可明事理,思接千载。”
谢氏惊讶不已。
原因无他,只因这话是她的父亲说的。
她的父亲是老秀才,所以他们兄弟姐妹几人打小都跟着读书识字。后来她勉励儿孙时,也曾说过同样的话,没想到这孩子竟然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这句话?”她激动不已,情绪明显波动着。
“我不知道,我好像就是知道。”沈青绿脸上满是懵懂,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这当然是原身残留的那些记忆片段之一。
某次玉敬良逃学,被谢氏逮个正着,她没有严厉地责怪自己的孙子,只语重心长地说了这句话。
他们不知道的是,那时原身就在不远处的树后,空有躯壳一般的人,却将这句话存蓄下来,传给了后来人。
“祖母,这句话对不对?”
“对,对。”谢氏连说着,不自觉红了眼眶。“你想读书识字,祖母来教你,可好?”
“太好了。”沈青绿为表欢喜,还鼓起掌来。
这样的情绪让谢氏兴致高涨,当下开始教学计划。
沈青绿拿着她挑中的书籍,一翻里面的内容,原本还想藏拙的心思立马散去,暗道字体如此不同,自己这辈子还真是个文盲,必须从头学起。
祖孙俩临着窗,铺开笔墨纸砚,她一笔一划地教着,沈青绿有板有眼地学着。
李嬷嬷和夏蝉秋露等人随侍在侧,注意力全在她们那里。期间秋露偶尔分心,不时去看旁边的夏蝉,眼神有些复杂。
白宣的纸上,很快写满黑色的字。
谢氏的字娟秀,而沈青绿的字虽笨拙,却有些模样。
“阿离,你是第一次写字吗?”谢氏问。
沈青绿点头。
这个身体应该是的。
谢氏再次惊喜起来,“第一次写能写成这样,比你父亲当年都强。”
她多年守寡,一双儿女都是她独自带大的。儿子聪慧有天分,且打小爱学习。
至于女儿……
那孩子如今吃斋念佛的,小时候却是性子浮躁,难得静得下心来练字读书,倒是话本子能看得进去。她再看眼前这孩子,长相与女儿相似,这读书一事上的天分与安静应是更像儿子。
血缘天性,还真是半点也骗不了人!
“祖母,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沈青绿指着其中一个字,问她。
她刚要说什么,便听到有脚步声进屋,不由得看去。
沈青绿跟着抬头,望向进来的两人。
两人长相相似,一个年长些,一个应是才及弱冠。
她瞬间就猜到他们的身份——
玉之衡和玉敬贤。
10. 骗人的鬼话
*
玉家人都有一副好皮囊,如果说玉晴雪是白莲,那玉之衡就是白杨。纵是人到中年,依然英俊挺拔,气质儒雅。
如果想要追溯他年轻时的清俊,旁边的玉敬贤便是极好的参照。若不然当年也不会被沈琳琅看中,被沈家榜下捉婿。
他看到沈青绿包缠的额头,眼神微闪,尔后目光落在那白纸黑字上,问:“阿离几时学的写字?倒是有模有样。”
谢氏忍不住炫耀,“今日才学的,这孩子应是有些天分,不比你差。”
“外甥似舅。”玉之衡笑起来。
哪知谢氏闻言,却是神情微涩,略有些不太自然。
而一旁的玉敬贤皱着眉,眼神不明地看了沈青绿两眼。
他身为长子,自是处处以玉家的体面荣辱为重,打小他便知道,这个表妹是罪臣之女,他们可以容其吃住,却不可太过亲近。
遂问谢氏,“祖母,她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她字,足以证明他的不喜。
沈青绿当下作怯怯状,大大的眼睛里写满害怕与难过,可怜兮兮地看向谢氏,“祖母,他们……是不是不喜欢我?”
谢氏一时看着自己的嫡长孙,一时看着她,内心如被什么东西扯来扯去,极其的不舒服。
“这是你舅舅,这是你大哥,他们怎会不喜欢你?”
大哥两个字,让玉敬贤眉头皱得更紧。
这个表妹姓玉,是为了不与苏家有所关联,但他们是实实在在的表兄妹,祖母为何不分清楚?
他未有置喙,脸上却显现出来。
谢氏越发心里难过,暗自叹息。
这都是她造的孽啊!
如今无法回头,只能尽力弥补。
玉之衡对沈青绿说不上喜欢,却也不太在意,只觉得这孩子长得像自己的妹妹,难免做不到视而不见,或者是无动于衷。
眼下见她可怜得紧,忽地生出一丝疼惜来,声音都跟着放柔了些,道:“阿离不要怕,我们都很喜欢你。”
喜欢还是不喜欢,她看得出来,也更能感觉得到。
“我也喜欢你们。”
谢氏因为她的话,重又高兴起来,“衡儿,大郎,你们听到了吗?阿离说她也喜欢你们,这孩子必是好了,等过些日子认得人多了,知道的事多了,定能如常人一般无二。”
相比她由衷的欢喜,玉之衡表现寻常,玉敬贤有些冷淡。
“若真是好了,晴雪也就放心了。”玉之衡道。
玉敬贤则问,“祖母,怎么不见姑姑?她为何独自在您这?”
“阿离昨日落了水,今日又磕破了头,你姑姑照顾不过来,暂时让她先住在我这里,我索性无事,正好可以教她读些书,认些字。”有些话谢氏不好说得太过,只能含糊其辞。
这样的解释让玉敬贤不太理解,“祖母,您年纪大了,哪有精力照顾别人?她现在好了些,姑姑也更方便教她,若不然,我帮您将她送回去?”
沈青绿心下冷着,面上却是可怜兮兮,“祖母,我不走,我不想回去,我想跟祖母在一起。”
声音之低怯可怜,让人听之揪心。
谢氏自是不忍,道:“她先在我这里住着,以后再说。”
玉敬贤还想再说什么,被玉之衡一个眼神给挡了回去。
玉之衡自来敬重自己的母亲,他始终记得若非母亲的谆谆教诲与鞭策,自己也不可能拥有今日的一切。
“娘,您若是能应付得来,那就让阿离在这里住些日子。若您顾不过来,千万莫要强撑着,让晴雪赶紧将孩子接回去。”
这话倒是圆滑,左右都不得罪,沈青绿听着觉得还算顺耳。
谢氏也觉得儿子体贴,应了下来。
父子二人告辞离开,等出了瑞安居后,玉敬贤终于出声,“这些年,姑姑带着她一直安安分分的,怎地近两日如此事多?祖母又为何非要将她留在身边?若是被外人知道,少不得要说三道四。”
玉之衡也是不解,“或许是因为她长得像你姑姑,你祖母一时心疼,将她留了下来。等过些日子,她的伤养好了,想来就会回去。”
“最好是如此。”
玉敬贤说着,眉头却未松开。一直等回到正院,打眼看到坐在一起说着话的母亲和妹妹,他的神色才渐渐缓和。
一家四口说起玉晴雪和沈青绿的事,当沈琳琅听到人被谢氏留下时,脸色有些不太好,碍于玉之衡的面子,却也没说什么。
“二郎呢?”玉之衡环顾四下,问道。
提到玉敬良,不免就扯出慕霖来。
对于慕霖今日登门一事,不说是玉之衡,就是玉敬贤都十分关心。
“慕世子这次回京,亲事也该定下了。”
听到玉敬贤这话,沈琳琅下意识去看玉流朱。
玉流朱脸上泛起苦涩感,小声道:“娘,纵是没有梦里的事,恐怕慕世子对我也是无意。今日他应是没怎么看我,全看阿离妹妹去了。”
沈琳琅一听,表情立马变了。
*
一夜小雨浠沥,谢氏几乎没怎么睡好,天还未亮就起了床。
她收拾妥当后,径直来到左厢房。
听到沈青绿已醒,这才进屋。
沈青绿也没怎么睡踏实,任是谁不仅换了天地,还换了身体都不可能没心没肝地睡得着,她是折腾到大半夜才合眼,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眯了会。
谢氏掀帘进来时,她正没什么精神地打着哈欠,却在刹那的工夫迸发出耀眼的光彩来。
“祖母!”她一脸的天真敬慕,当下不顾自己身上仅着单薄的寝衣,立马趿鞋下地,欢喜地朝谢氏奔去。
谢氏一夜的煎熬难受,像是瞬间消散了去。
内孙外孙加起来,她膝下一共四个孙辈,却没有一个养在她的身边。
玉敬贤打小性子沉稳,一直被玉之衡带在身边教养,她插不上手。而次孙玉敬良因天生顽皮,深得沈家人的喜欢,几乎是在将军府长大的。至于玉流朱,更是不用说,那可是沈琳琅的心尖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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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应照顾都是亲历亲为。
只有沈青绿,是第一个留在她身边的孙辈,哪怕才一晚而已。
“早起凉得很,赶紧穿上衣服,莫要着了寒气。”
夏蝉已取来衣裳,帮沈青绿穿上。
沈青绿一直看着谢氏,像是生怕人会突然不见似的,“祖母,我昨晚做梦,梦到你躲了起来,我怎么找也找不到。”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孩子必是怕被人抛弃,才会如此吧。
谢氏这般想着,郑重承诺,“阿离莫怕,祖母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沈青绿看了一眼窗外透进来的光,估摸着时间,面上却是认真的模样,“我想找到祖母。”
她指了指屋子里可以藏人的地方,道:“祖母躲起来,阿离找。”
谢氏怔了怔,在看到她眼里的期盼后,慈爱地笑了笑,真的躲到了床的后面。
“你们也去。”她对李嬷嬷和夏蝉说。
谢氏都躲去了,她们自是没什么说的,当下一个躲去柜子后,一个也藏在桌下面。
躲到柜子后面的人是夏蝉,这个位置有点显然,一眼就能看到。她好像很不满意,指了指柜子里面。
夏蝉虽不解,却还是照做。
几人藏好后,她像个孩童般,“你们藏好,不许出声,我要来找了!”
说是找人,其实她是在等人。
果然,玉晴雪来得很早,也来得很巧。
“怎么就你一个人,夏蝉呢?”她见屋子里没有其他人,问沈青绿。
再看沈青绿头都没梳,道:“阿离,你过来,娘给你梳头。”
沈青绿像个傀儡般,由着她折腾。
她应该也是一夜没怎么睡好,眼下明显有青影,“阿离,娘跟你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你说什么?”沈青绿终于有了反应,问她。
她有些惊讶沈青绿终于和自己说话,却也没有多想,更不知这是个坑,一头跳了进去,连忙道:“你忘了不打紧,娘再和你说一遍。你要记住,你是府里的表姑娘,不是玉家的姑娘。若不是你沾了你棠儿表姐的光,必是要被送去流放之地受苦的。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你要记得对她感恩戴德。”
“什么是沾光?”
“沾光就是你受了她的恩惠。”
狗屁的恩惠!
到底谁沾谁的光?
“什么恩惠?我没看见。”沈青绿作疑惑状。
玉晴雪一心想将自己的意愿加诸到她身上,压根不知道这屋子里还有其他人,一股脑地对她耳提面命。
“你不懂没有关系,你只要记住,你棠儿表姐是玉家的大姑娘,你和她不能比,无论什么事都不能越过她。”
沈青绿闻言,暗自冷笑。
如果她真是个心智不全的,还真会被这样的鬼话洗了脑。
可惜了,她有脑子!
她慢慢地起身,朝床后面走去,在看到谢氏之后,满眼的天真烂漫。
“祖母,阿离找到你了!”
11. 我想要
*
藏青色的床帐,将谢氏的面色衬得更加阴沉。乍然间眼前出现一张懵懂依赖且欢喜的脸,回过神后想挤出慈祥的模样来,只有勉强和古怪。
玉晴雪进来时,她第一时间原本是要出来的,不知为何鬼使神差般迟疑了一下。许是心底存了疑,也许是想证明什么。
那一刹那的犹豫,像是在探寻未知的秘密。
当玉晴雪主动提出给沈青绿梳头时,她还暗自松了一口气,却不想转而就听到玉晴雪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若是不知内情的人听了,必会觉得身为一个和离归家之人,玉晴雪不仅懂事,还知分寸,但对于一个知晓缘由的来说,则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这哪里是懂事,根本就是别有用心,更不是什么知分寸,而是得寸进尺!
沈青绿不管她脸上交织的错愕与勉强,还在那里目光晶亮地看着她,黑漆的眸中似有斑斓华彩,那么的纯粹,那么的干净,其中的敬慕与亲近让人分外的心疼,莫名想落泪。
“我找到祖母了,祖母以后是不是都不会不要我?”
“阿离,你发什么疯……娘,您怎么在这里?”
玉晴雪还当沈青绿是发了痴病,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从床后面出来的谢氏。
谢氏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心惊着,愕然着,发着怔。
沈青绿仿佛对眼下的情形一无所知,还在兴致勃勃地去找李嬷嬷和夏蝉。
不多会儿,两人也被找出来。
玉晴雪看着她们,越发的惊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有人故意算计她?
她下意识去看沈青绿,但见沈青绿正和夏蝉在说话,“夏蝉,我把你们都找到了,我是不是很厉害?”
“姑娘真厉害。”夏蝉小声地夸着,还当她教沈青绿处处以玉流朱为重,是一片慈母之心,有些不明白谢氏身上散发出来的怒气。
李嬷嬷是谢氏的心腹,自是知道当年的事,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
半晌,谢氏深吸一口气,叮嘱夏蝉好好照顾沈青绿,才对玉晴雪道:“你跟我来。”
母女俩去的是正屋,令所有的下人都不许跟着,关上门,方能说实话。
谢氏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少有的凌厉不悦,“晴雪,阿离刚灵醒,你怎能和她说那样的话?什么叫她沾了棠儿的光,你还让她对棠儿感恩戴德,你是怎么想的?你说这话时,难道不觉得亏心吗?”
“娘,我不是那个意思。”玉晴雪不会承认自己的私心,委屈地替自己辩解,“阿离长的像我,容貌出众,我是怕她仗着长相不知天高地厚,在府里招惹出闲话来,所以故意压一压她。”
“她是我玉家的姑娘,在玉家谁能压她?”谢氏胸口起伏着。
她自己养大的女儿,她还能不知道是什么性子吗?纵是这些年瞧着安安静静的吃斋念佛,但早些年最是个要强心气高的。
若不然,当年也不会以死相逼,提出那样的要求来。一想到多年前迫于无奈答应的事,她是后悔不迭。
“晴雪,这些年你哥嫂是怎么对棠儿,你不是不知道?你再是偏心,也应当将心比心。一旦日后你嫂子知道真相,你让她怎么想你?”
“娘,我知道错了。”玉晴雪哭起来,“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落到这般田地?您自小教我读书识字,我自问自己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却不想老天爷戏弄于我,让我嫁给了乱臣贼子,还连累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一听她提到嫁给苏家的事,谢氏心里的恼怒,瞬间全化成愧疚难受。
如果那时挑选的人家不是苏家,如果自己能再仔细些,何至于害得女儿成为罪臣之妇,这些年来过着清苦的日子。
“是娘的错。”
“娘,您没有错,是我命不好。我这辈子算是毁了,我只盼着我的女儿能得良缘,日子圆满无忧。”
谢氏终是疼她,抽出帕子来,替她擦着眼泪。
“你放心,你嫂子疼爱棠儿,必会替她张罗好。日后你对阿离上心些,若是阿离能好,你也不算欠太多。”
她含着泪点头,再次提出想接沈青绿回去亲自照顾。
谢氏犹豫了一下,“阿离若是愿意同你回去,我自是不拦着。”
当她们回来的,沈青绿一眼就看出她们应该已经谈好,略显几分空洞的眼底,划过淡淡的讽刺之色。
玉晴雪红着眼眶上前,哄着她,“阿离,你祖母年纪大了,哪里能顾得了你。你和娘回去,娘以后事事都依着你,你想做什么都行,可好?”
沈青绿看也不看她,对她说的话置若罔闻。
她掐了掐掌心,更是语气轻柔,“娘知道,以前对你疏忽了,娘向你保证,以后一定好好对你,你跟娘回去,好吗?”
说着,她要去拉沈青绿。
沈青绿像受尽欺负的孩子,好容易遇到自己完全信赖的亲人般,可怜巴巴望着谢氏,“祖母,你不要我了吗?”
谢氏的心,仿佛被无数根针扎,顿时疼得厉害。
“阿离……”
“阿离妹妹,你这是在做什么?”
玉流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很快掀帘子进来。
她恢复以往的穿衣装扮,艳丽的石榴裙,配着额头的海棠花,好比是春日里鲜亮的一抹春色,唯一的败笔是气色稍显不佳,有些压不住衣服与妆容。
沈青绿心道,来得正好。
一条道走不通,她就换条道走!
她呆呆地看着玉流朱,喃喃着,“你衣服真好看,你脸上画的花也好看。”
玉流朱没想到她会和自己说话,先是愣了一下,尔后反应过来,也盯着她看。纵是灰青色的衣,与受伤的额头与盖着的额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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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挡不住也藏不住她那非比寻常的容色。
尤其是被她认真地看着,仿佛有些无地自容般,且隐约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似她会抢走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阿离妹妹,你如今好了,可不能再向以前一样不懂事。这些年姑姑为了你,受了多少苦,你怎能伤她的心?”玉流朱皱着眉头,语气有些重。
她像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还在看着对方身上的裙子,满眼的欢喜和羡慕,渐渐入了迷,竟然伸手去摸。
手还未碰到,被玉流朱嫌弃地避开后,痴迷的脸上露出茫然之色的同时,又有几分委屈,不知所措地看向谢氏,“祖母,不能摸吗?”
谢氏心里的难受,更上一层。
一个灰青色,额发厚还带着伤,瞧着就有些可怜。另一个榴红色,额头画着花,一看就知是被娇宠的孩子。
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而是完全相反!
“当然可以摸。阿离乖,祖母这就让人给你做几身新衣。”
玉晴雪掐着掌心,连忙劝阻,“娘,阿离又不出门,若是打扮太过,反倒招人眼。”
谢氏看着她,眼神中明显有失望之色。
但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哪怕是敲打,也都是婉转的话。
“阿离大了,也知道爱美。我记得你像她这般年纪时,每季里光是衣裳都要做个七八身,还不说是那些胭脂水粉。若不是你大哥已经出仕,你大嫂也已进门,又对你看重,你如何能有那些东西?”
所以究竟是谁受了谁的恩惠?
沈青绿黑漆漆的目光还在看着玉流朱,玉流朱被看得毛骨悚然,那种被人盯上的感觉,越发的让她不舒服。
更让她不能忍受的是,沈青绿竟然靠了过来,扯住她的衣服,黑漆漆的目光中闪烁着诡异的光,“我想要这样的衣服,我也想在脸上画花。”
那空洞的声音像是饿鬼在雀跃,似是想剥走她的衣服,划花她的脸,骇得她险些尖叫出声。当沈青绿冰凉的指尖碰到她额头上的花钿时,她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人推开。
讹人这种事,有一就有二!
沈青绿就着她的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她不敢置信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坐在地上的沈青绿,张了张嘴,想问自己辩解,却发现辩无可辩。
两世为人,哪怕是眼下的形势不利于自己,她也不可能坐以待毙,赶紧去扶沈青绿,“阿离妹妹,都怪我不小心,你没事吧?”
沈青绿不看她,求救般可怜地望着谢氏,“祖母,她不让摸。”
“祖母,是我不好,我这就给阿离妹妹赔不是。”她似是纡尊降贵般向沈青绿示好,“阿离妹妹,我让人送两身衣裳过来给你,可好?”
当然好!
但还不够。
沈青绿指着她的衣服,毫不客气地道:“我就要这样的。”
12.得逞
*
喜鹊的动作十分迅速,她得了玉流朱的交待后快去快回,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取来两身衣裳,一身大红色,一身桃红色,且都是未下过水的新衣。
“阿离妹妹,你看看喜不喜欢?”玉流朱问沈青绿。
华贵的料子,精美的绣花,沈青绿当然喜欢。
“祖母,这么好的衣服,她真的不要了?都给我吗?”
谢氏被她渴望又生怯的目光看着,只觉得酸楚难当,“她给你,你就收着。”
她看上去想要又不敢要的样子,忽然“咦”了一声,发出惊奇的声音,“祖母,我知道了,这就是她说的恩惠。我受了棠儿表姐的恩惠,沾了棠儿表姐的光,我要感恩戴德,是不是还要下跪谢恩?”
说到“她”字时,她指向玉晴雪。
当她真的准备下跪时,谢氏的心都快炸了,赶紧去托住。
她满脸的不解,“祖母,她明明说要感恩戴德的,真的不用下跪吗?”
“不用!”这两个字,谢氏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阿离,你记住,你也是玉家的姑娘,玉家姑娘该有的东西,你也都会有,并没有受谁的恩惠。”
玉流朱讶然,祖母是老糊涂了吗?难道姓玉就是玉家的姑娘吗?这个表妹能姓玉,能住在玉家,难道不是沾了玉家的光吗?
而她是玉家的大姑娘,自然是沾了她的光。
她下意识去看玉晴雪,见玉晴雪也在看她,那目光中的心疼和浓重的情感,让她动容不已。
原来在姑姑的心里,真的更加看重自己这个侄女,若是没有阿离表妹这个累赘,姑姑何至于活得如此辛苦?
她不知不觉,向玉晴雪走近。
“姑姑,您受委屈了。”
玉晴雪闻言,瞬间红了眼眶,却是立马转过身去,往旁边挪了挪,与她避嫌。
她更加感动的同时,也更看沈青绿不顺眼。
“祖母,阿离妹妹已经能认人,定会一日比一日好,有些道理也该让她知道,万不能事事依着她……”
“棠儿,这事和你无关。”玉晴雪连忙截话,为怕谢氏再疑心自己,装作讨好沈青绿的样子,“阿离,你看看这两身衣裳,你想穿哪一身?”
一身大红,一身桃红,若是懂礼些的人,定然会避免和玉流朱撞衫,而选择桃红色。
但沈青绿不是这样的人!
当下指着那身大红的,不说话。
玉晴雪却将那桃红色的扯出来,柔声细语地道:“阿离,这颜色最是衬你的肤色,你穿着定然好看。”
沈青绿眼皮子都不抬,依然指着那身红衣。
“姑姑,阿离妹妹想穿这身,何不依着她?”玉流朱对于她的不懂事,心里暗恼,表面上却是大度的模样,道:“这身衣裳是京里最时兴的样式,我还一次都未穿过,阿离妹妹倒是好眼光。”
“你没穿过就给了我……”沈青绿喃喃着,然后问谢氏,“祖母,别人会不会说我抢她的东西?”
谢氏惊闻此言,表情几变,一时说不出话来。
玉晴雪暗恨,刚想说什么,猛不丁和沈青绿黑漆幽暗的眼神对上,不知为何心虚起来,甚至有些后背发凉。
她惊疑之时,玉流朱道:“阿离妹妹,我们是姐妹,哪有什么抢不抢的,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的,尽管拿去便是。”
真的尽管拿吗?
那她就不客气了!
沈青绿又问谢氏,“她有的东西,我都能要吗?”
谢氏想点头,却还是忍住了。
她示意夏蝉过来,带沈青绿去换衣。
沈青绿表现出略显木呆的模样,看上去有些空洞的眼神将她们的神情尽收眼里,眸底深处全是冷意。
不管这些人答不答应,属于她的东西,她会一样一样地拿回来!
*
她换衣出来后,几人都是一惊。
因为她的妍,她的艳,以及与红色的相得益彰。
夏蝉的手很巧,不仅帮她换衣,还将衣裳所配的红色发带当成抹额,取代那包扎的青布条,再穿过头上的髻子垂在脑后。
恍惚间,谢氏仿佛回去很多前年,儿子攀上将军府的嫡女,他们搬进了大宅子。她成了老夫人,她的女儿也成了大家千金,一应衣着打扮好比是改头换面。
她记得那时女儿也是这般年纪,头回着锦穿绸,珠光宝气,一时惊艳多少人。
“阿离这般打扮,可真好看。”
相比她真心的满意与赞美,玉晴雪和玉流朱只觉得刺眼。
尤其是沈青绿上前,故意与玉流朱站在一处时,落在玉晴雪的眼中,简直像是被刀子剜了心般的难受。
若无她的比较,玉流朱也是芙蓉春面的美人儿,然而被她一比,像是瞬间减淡原有的光彩,俨然牡丹与芍药的区别。
她心情有些微妙,毕竟玉流朱这张脸,和她以前有几分像。
“祖母,这衣裳真好看,我从未穿过这么好的衣裳。”
“祖母这就让人给你多做几身衣裳,你想要什么颜色的,等会自己去库房挑选料子。”
谢氏的话,让沈青绿很满意,暗道不枉自己这一通算计。
但身为一个绿茶,岂会见好就收?
她摸着自己额头上的伤,喃喃,“等我以后好了,我也要在这里画花。”
“哎哟,阿离妹妹也知道爱美了。”玉敬良揶揄的声音,伴随着扒开帘子的动作一起出现,待看到她之后,明显被惊艳到。
“二哥。”她唤着,语气中带着惊喜。
玉敬良已经进来,围着她转了两圈,“啧啧”称赞,“还是阿离妹妹穿红衣最好看,瞧着就特别合适。”
那不合适的人是谁呢?
玉流朱冷了脸。
谢氏头疼起来,暗道这个二郎,也不知怎么地,天生就和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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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不对付。小时候就很嫌弃棠儿,没少行捉弄之事,若不然儿媳也不会一气之下,将人送去沈府。
“你这个皮猴子,以前爱吓棠儿也就算了,可别吓着阿离。”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玉敬良忽地取出一样东西,朝玉流朱那边扔了过来。
“啊!”玉流朱花容失色,尖叫出声。
玉晴雪冲过来护住她的同时,还推了一把看上去像是被吓傻的沈青绿,而那条皮制的假蛇,正好落在沈青绿头上。
沈青绿呆呆地将假蛇取下来,朝玉晴雪和玉流朱母女俩走近,还不停地晃来晃去,“假的,你看,你看,你看……”
“啊!”
“啪!”
玉流朱的尖叫声和一记耳光声一齐响起。
沈青绿似是被打懵了,完全没有任何的反应,白嫩的脸上顿时出现红色的掌印,分外的醒目显眼。
她怔愣着,一动也不动。
而她的对面,玉晴雪一只手还保持着打她的动作,另一只手紧紧地护着身后的玉流朱,与她对峙着,仿若仇人。
她慢慢转身,望向脸色难看的谢氏,“祖母,她又打我。”
这个又字搁在这里,实在是妙。
玉晴雪立马为自己辩解,“娘,我……她没轻没重地晃着那东西,我瞧着害怕……”
“姑姑,你是阿离妹妹的亲娘,你不护着她也就算了,你还推她,打她,你……你怎么也这样?”
玉敬良这个也字,也用得好,语气之失落,让人听着难受。
一个又,一个也,仿佛是两把刀,直直地插在谢氏的心尖上。她疼痛难当,悔不当初,又无法回头。
“二郎,阿离……”
“祖母,我不疼。”沈青绿黑漆的眸中已有泪光,声音分外的可怜,“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她喜欢棠儿表姐。”
“阿离,娘刚才是一时情急,娘没有不喜欢你,你这么说,实在是太伤娘的心了。”玉晴雪心头一跳,赶紧过来,想抱她。
她却一下子扑进谢氏怀中,像个找到遮风避雨之处的受伤幼兽,“我不难过,我有祖母就够了。”
谢氏心里的那道堤坝,终于崩溃。
到底不是亲生的,一旦有什么事立马抛到一边,不上心也就算了,竟然还动手?
这个晴雪……
实在是太让她失望了!
“阿离,你以后就跟着祖母,祖母来照顾你。”
“娘!”玉晴雪大惊,“这怎么可以?阿离这孩子劳神,您年纪大了,哪能照顾得过来……”
她的反对声,消失在谢氏满是责怪的目光中。
一室的安静,将院子里假山造景的流水中突显出来。细水弱流源源不绝,鲜艳的锦鲤在其中悠闲自在地游来游去,不知人间的喜怒哀乐。
谁也没有看到,依偎在谢氏怀中的沈青绿半垂的眼皮之下,掩盖着算计得逞的光芒。
13.心动
*
玉流朱微蹙着眉,目光隐晦而复杂。
自小到大,她对谢氏敬重有余,亲近不足。关于谢氏这个祖母,她的印象是通达开明,不为难儿媳,不苛责儿孙。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上辈子的这个时候,谢氏已经开始吃斋念佛,彻底不过问府中之事。
这辈子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不同?
她由不得去看沈青绿,那新鲜的红扎着她的眼,如同一把火从她的眼睛里烧进心里,越看越不舒服。
尤其是沈青绿的手上,还抓着那假蛇不放。
假蛇做得极其的逼真,三角的头,还有褐色的蛇纹,栩栩如生,大小手感都与真蛇无异,可见制作之人的手巧。
“阿离妹妹,你快把那东西扔了,莫要把祖母给吓着了。”
沈青绿将假蛇藏进袖子里,摇头,“假的,祖母不怕。”
谢氏原是有些发怵的,但知道是假蛇之后也就没那么怕了,却还是少不得说玉敬良两句,“二郎,你下回可不敢这么吓人,亏得你阿离妹妹胆子大,一眼看出是条假蛇。若是换成旁人,怕是要吓出个好歹……”
话没说完,便察觉到不妥。
因为所谓被吓出个好歹的旁人,玉流朱就是其中之一。
玉流朱对于玉敬良这个二哥,除了厌烦就是厌烦,有时候她不无阴暗地想着,如果父母只生了她和大哥那该多好。
而玉敬良,或许也曾无数次地想过不要她这个妹妹,所以趁此时机,说出来的话都带着捅人的刀子。
“阿离妹妹这样的胆子,才像是我玉家二公子的妹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氏和玉晴雪皆是心头一跳。
谢氏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言,连忙岔开话题,“二郎,你如今已入了神武营,万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混不吝,成日里只知摆弄你那些古怪无用的玩意儿。”
玉敬良挠挠头,有些羞愧,“我知道了,祖母。我最近都在和营里的弓驽师父们学习如何制作弓弩,神机司的几位老大人还夸我有天赋。”
神武营是天子亲卫,营中几乎集齐整个大邺朝武力最高,或是机关兵器制作最厉害的人。
当初他能入营,虽有沈家的引荐,却也是经过层层的筛选。若没有几分真本事,也不可能被录用。
对此,谢氏这个当祖母的,自是无比的欣慰,少不得要勉励一番。
“什么是弓弩?”沈青绿突然发问。
玉敬良眼睛一亮,“阿离妹妹想看吗?”
他昨晚刚完成一把较为得意的弓,正想着找人展示显摆。
沈青绿点头,“我没有见过。”
“那我带你去看。”玉敬良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拉住,对谢氏道:“祖母,我能不能带阿离妹妹去玩?”
不等谢氏说什么,玉晴雪忙出声阻拦,“二郎,你阿离妹妹不同常人,怕是不能和你玩到一块。”
沈青绿眼巴巴地看着谢氏,期盼向往中带着明显的可怜。
谢氏位于天秤的中间,一端是她,另一端是玉晴雪。她和玉晴雪的法码一致,全都是感情牌。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该如何打动别人,博取别人的同情,那越来越乞怜的眼神,就是她在不停地加码。
如今就看谁的法码更重些,谢氏会偏向哪一端。
谢氏暗道这孩子如今好了些,也应该多出去看看,多了解些,多知道些,说不定也能好得更快些,思忖一番后,道:“也就是府里玩,出不了什么事,让二郎好生照看着便是。”
所以这一次较量,沈青绿赢了。
“祖母放心,我一定原原本本地将阿离妹妹送回来。”玉敬良欢喜着,拍着胸脯保证。
谢氏感慨着他们天生骨头亲的同时,下意识去看一旁的玉流朱。
“棠儿,你若是无事,也一道去玩吧。”
玉流朱与玉敬良一直不对付,更对弓弩之物没有半点兴致,遂回道:“我答应母亲,等会陪她清算上个月的账本。”
他闻言,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嗤,当下带着沈青绿走人。
谢氏只觉内心满是无力感,她让玉流朱赶紧回去,将玉晴雪留下来。
玉晴雪哪里不知道她的用意,毫不迟疑地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娘,我也不想那样的,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就像娘以前处处护着我和大哥一样。”
这是忏悔之前为了护着玉流朱,而打了沈青绿一事。
知女莫若母,同理,当女儿的也最是知道如何拿捏母亲的软肋。
果然,谢氏立马感同身受。
她年轻守寡,为母则刚,那些年为了护住一双儿女,也是毫不犹豫奋不顾身。
半晌,她幽幽一声叹息。
“晴雪,事已至此,娘只能尽力帮你。所以娘来照顾阿离,不管日后如何,你大哥嫂子怨也好,恨也好,娘来受着。”
“娘!”玉晴雪越发哭得厉害,眼泪不止,“是我命不好,累及娘跟着操心。嫂子向来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哪怕您把阿离照顾得再好,她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若不然我们就这么瞒着……”
“不行!”
“娘,我实是害怕,害怕您被人埋怨……反正阿离若是不能好,也无法高嫁,更不可能给玉家带来什么助力,倒不如不说,对我们也好,对兄长嫂子也好……”
“我说了,不行!”谢氏心口突突跳着,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晴雪,我们不能一错再错,更应该弥补才是。”
弥补?
那她这辈子都毁了,谁来弥补她!
玉晴雪内心狂怒着,呐喊着,怨恨着,却装作听进去了劝说,“娘,我知道了。”
*
玉敬良的院子在府里最北的位置,一路上他每遇到什么东西,就会同沈青绿说道。从假山到树木,怎么造的,几时种下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今到了自己的地盘,更是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这宅子是我曾曾外祖母的陪嫁,她曾是长平侯府的独女,嫁妆极为丰厚。她临终前有交待,说是这宅子要传给沈家的姑娘,沈家三代无女,所以这宅子才落到我娘头上。”
他在沈家时,曾见过那位老祖宗年轻时的画像,画像中是一位十分贵气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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貌的女子。
不经意一转头,对上沈青绿因为认真倾听而微仰的脸,竟莫名觉得这位表妹的眉宇间隐约有一丝那位老祖宗的神韵。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的目光落在那还未消褪的红印子上,被冷玉般肤色衬着,在天光之中更加明显。
“阿离,你疼不疼?”
“不疼。”沈青绿岂能放过这么好的攻心时机,一双大而黑漆的眼中茫然着,摸着自己的心口,“我就是这里难受。”
“我知道这种感觉,阿离,没关系的,等我们习惯了,也就不会难受了。”他语气低落着,尔后自嘲一笑。
沈青绿乖巧点头,“二哥,我会习惯的。”
这懂事听话的样子,让玉敬良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当哥哥的感觉。
无形之中,两人的关系往上窜了不止一个台阶。
他的院子不算大,分布着木人桩、石锁、盘龙杠、箭靶,并石桌石凳,一看就是习武之人的住处。
偏房内,还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
“阿离,你看这就是弓,你要不要摸一摸?”
沈青绿装作好奇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接过他递来的弓,听他介绍这把弓的构造。说到兴致高涨之时,他竟然要教沈青绿如何使用。
院子里就有靶子,倒是方便。
持弓、瞄准、拉弦、射出,两人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仔细。
“对,对,就是这样!”
玉敬良因为兴奋,几乎破了音。
他也是没想到,自己才教了几遍,沈青绿就能学得有模有样,拉弦的力道也不输男子,实在是让他惊喜且意外。
“你自己来一遍。”
说着,他不再指点,而是退到一旁。
沈青绿自是不怯,背对着他,搭箭拉弓一气呵成。
凉风拂来,红衣翻飞如高涨的烽火,额头上的一抹红,仿佛是将士们在战场上抱着必死的决心,把染血的衣袍撕下,系在额间以明志。
那瑰姿艳逸的气质中,不掩坚定与沉冷,令见者惊艳的同时,还大受震撼,似是又见边关烽火,擂鼓声声激荡心间,让人热血沸腾。
院门外,慕霖像是听到自己血流奔涌的声音。
“嗖”
沈青绿射出去的箭,扎在了箭靶靠近中心的位置。
玉敬良欢呼一声,这才看到慕霖,越发的欢喜,“阿霖,你怎么来了?你方才看到了吧,我家阿离天赋过人,定然是个习武的好苗子。”
慕霖暗自平复着自己的心绪,缓步进来。
当他看到沈青绿脸上还未散去的红印时,用眼神询问玉敬良。玉敬良将他拉到一旁,简单说了几句,然后进屋去取东西。
而沈青绿,视线一直在他身上。
眼前之人俊秀沉稳,与深刻在心里那人的温润如玉,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气质。但因为长相有几分像,足以慰藉隔着生死与时空的思念,让人止不住热泪盈眶。
他无法忽视沈青绿的目光,回望着满眼泪光,貌美如珠缨般的少女,情不自禁地问道:“阿离姑娘,三年前我们见过,你还记得吗?”
14.质问
沈青绿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手,这是她的手,又不是她的手。
三年前的那个人,不是她。
而眼前这个人,也不是她心底的那个人。
“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就算了。”
慕霖不仅失望,反倒有一丝说不出来的窃喜。
三年前的夜遇,三年后的碰巧,哪怕他再是不愿意揣测人心,也难免会多想。现在沈青绿告诉他不记得三年前的事,他便有理由相信三年前的夜遇不是蓄谋。
与此同时,心底又油然生出淡淡的失落。那夜他们相谈何等之畅快,他一直不曾忘记,没想到别人已抛之脑后。
这时玉敬良已将一把大而沉的连弩拿出来,兴致勃勃地要现慕霖比试,还让沈青绿充当见证与裁判。
三人成群,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离院子不远处的树后,玉晴雪正一脸阴沉地张望着。
忽然,她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一回头见是玉流朱,乍惊的刹那,还有乍喜。
“棠儿,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找姑姑的。”
玉流朱虽先一步离开,却并未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去帮沈琳琅看账。而是在半道上等着玉晴雪,然后一路跟来。
“今日之事,多谢姑姑。”
玉晴雪激动不已,警惕地四下看去,见此处没有其他的人后,那双看着玉流朱的眼睛里,立马浮现出强烈的爱怜之情。
“棠儿,我对你好是应该的。你是玉家的姑娘,我没有别的期盼,只盼着你顺顺利利嫁进侯府,这辈子富贵安康一世无忧。”
玉流朱记得她后来对自己的好,再听这样的话,只觉得大为动容,一把将她抱住,“姑姑,你这辈子太苦了,我真希望你能活得轻松快活些。”
她意外着,惊喜着,贪恋着这难得的亲近机会。
那边不时传来说笑声,在她听来刺耳无比。
“你放心,仅此一次,我绝对不会让阿离再有机会见到慕世子!”
“姑姑……”玉流朱已是泪流满面,仿佛要将前世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原来真正对自己好的人,对自己是全然不图回报的维护,姑姑如此,还有一个人也是如此。
这一世,她一定要报答姑姑,还有那个人。
*
沈琳琅还未走近,看到的就是她们紧紧相拥在一起的样子,不由皱起眉来。
女儿打小听自己的话,从不曾与小姑子私下见面,如今不仅见了,还那般的亲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棠儿?晴雪?”
她的声音,惊动抱在一起的俩人。
玉晴雪立马将玉流朱松开,快走几步过来,急着解释,“嫂子,棠儿受了委屈,全都是我这个当姑姑的错,是我没有教好阿离。阿离不知规矩礼数,不知避嫌忌讳,才害得棠儿伤心难过。”
瑞安居发生的事,沈琳琅已经听说,所以才会着急赶来。
她看着脸上还有泪痕的玉流朱,心疼不已。
恰在这时,院子里传来玉敬良恣意的笑声,“阿霖,你看看,我家阿离不过是刚学,却才输你三箭,若是好好练习,以后你未必是她的对手。”
这个二郎!
当真是亲疏不分。
她面色不虞,当下转身进了院子。
慕霖应是在和沈青绿比试,两人离得较近,而玉敬良观战,站在一旁。
几人一看到她,皆是一愣。
她凌厉的目光先是看向慕霖,再看玉敬良,最后落在沈青绿身上,眼底顿时翻滚着不明的情绪,不知是责怪,还是怀疑。
玉流朱的一应衣食,她事事过问,自然认出沈青绿身上的衣服是自己前些日子才给女儿做的新衣。
“你的衣服,怎地在你阿离妹妹身上?”她问跟过来的玉流朱。
她明知故问,不止是问玉流朱,更是质问沈青绿,以及让慕霖听见。
玉流朱将先前的事说了一遍,不必添油加醋,单是沈青绿说喜欢她的衣服喜欢她的打扮这句话,便能让听者多想。
沈青绿没有辩驳,面对沈琳琅质疑的目光,不躲也不避。
沈琳琅本是很生气的,却不知为何一对上她的眼晴,那其中的幽深,以及似有千言万语的欲言又止,竟然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罢了。
小孩子不懂事。
但大人也不懂吗?
“晴雪,阿离长大了,她到底是姑娘家,也有爱美爱俏的心思,你这个当娘的也该上点心,该置办的给她置办。”
玉晴雪却叫起屈来,“嫂子,你有所不知,这孩子实在是让人费神,无论怎么教都教不好,怎么说也不听。”
“你多说多教,她会总听进去的。”
“是我的错,嫂子放心,我以后定会天天看着她,不让她乱跑,不会再让她丢人现眼。”
沈青绿还是不说话,一脸的茫然和懵懂,好像完全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半句都不晓得为自己辩解。
冤则冤,任凭他人说,反倒是别人替她抱不平。
不说是玉敬良,便是慕霖都有些听不下去。
“阿离姑娘没有乱跑,也没有丢人现眼,夫人有些言过其实了。”
玉晴雪与苏启合已经和离,不宜再称之为苏夫人。若是称为玉夫人,显然又与沈琳琅的称谓相冲,也不合适,所以慕霖只用夫人二字代之。
“慕世子,你与棠儿有婚约……”
玉晴雪的话还未说话,被他打断,“女子名声为重,夫人慎言。”
他这话无疑是否认两家之间的婚约,听在玉晴雪耳中,不亚于晴天霹雳。
“慕世子,你……”
“晴雪,慕世子说的对,女子名声为重,有些事未过明路,委实不应该声张。”沈琳琅表情不虞,打断她的话。
她意识到自己失态,有些讪讪然,望向玉流朱中的目光中带着心疼,而转过来看沈青绿时,却是隐晦含恨。
沈琳琅又对慕霖道:“阿霖,让你见笑了,家里有点乱,我就不留你了。”
慕霖自是不好再待,只好告辞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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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走得远了些,他还不忘回头,担忧地回望着沈青绿。
玉流朱无法做到对他视而不见,自是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夫妻一场,哪怕是生怨生恨,也没有办法真正放下。当他完全看不见自己,当他眼睛里全是别人时,玉流朱还是会在意,还是会愤怒,甚至迁怒于别人。
比如说沈青绿,比如说玉敬良。
玉敬良说话没了顾忌,直言不讳,“姑姑,是我把阿离带来的,祖母也是知道的,哪里就是她乱跑了?”
“二哥,你怎么能这样和姑姑说话?”玉流朱满心的不痛快,立马有了发泄的地方。
她被慕霖冷落,在慕家受尽委屈,碍于脸面一开始并没有告知家人。但二哥与慕霖交好,是侯府的常客,明明对她的事一清二楚,不帮她也就算了,竟然还劝她要知足。
“这些年来,姑姑过得有多辛苦,旁人不知,我们还不知道吗?阿离妹妹异于常人,最是难教化难照顾,她的苦谁能体谅?二哥,你的心到底是怎么做的?怎能如此冷血无情?”
“她一个当娘的,教养照顾自己的孩子难道不是应该的吗?你问问你自己,从小到大娘是怎么对你的,可曾有过一丝怨言?”
沈琳琅没想到玉敬良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眉头也更是皱得紧,一是为自己儿子偏袒沈青绿,二是身为母亲的将心比心,三是因为儿子语气中的委屈。
“二郎,阿离是你姑姑的亲女儿,她难道还能苛待自己的骨肉不成?你……”
“亲生的就一定会疼吗?”玉敬良低吼着。
沈琳琅脸色一白,张了张嘴,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玉敬良自嘲一笑,神情却随之一黯,“阿离很懂事,也很乖巧,我倒要问问姑姑,她哪里丢人现眼了?有哪个当娘的会不分青红皂白这么说自己的女儿,姑姑,你当真是她的亲娘吗?”
玉晴雪闻言,瞬间表情大变。
“二郎,没想到你是这么想我的……是我命不好,是我的错。阿离,你看看你给大家惹了多大的麻烦,害得他们为你争吵。你能不能听话些,不要让我难做,不要让别人也难做。算娘求你,你跟娘回去吧。”
她声声泣切,饱含委屈。
沈青绿不为所动,反而看向玉敬良,一句话也不说,泪珠子却成串成串地往下落。
玉敬良见之,满心的酸胀,一把将她扯到自己身后,坚定地道:“我答应过祖母,要原原本本把阿离送回去。”
她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少年,有些恍惚起来。
曾经的后来,一直有那么一个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站在她身边,免她苦,免她忧,免她无处可去,免她无枝可依。
再世为人,不是时过境迁,不是短暂分离,而是永别。
“阿离,你别难过。”玉敬良看到她眼中的水色,轻声安慰道。
她抬起头来,任由泪水滑落,先是认真地看着玉敬良,然后目光往前,睨向玉晴雪和沈琳琅,以及玉流朱。
难过么?
这些人不配!
15.心机女
她被玉敬良护着,而玉晴雪的身边则是玉流朱。
两两对阵,倒是势均力敌。
唯有夹在中间的沈琳琅,看着她满面是泪的脸,心里难受到说不出话来同时,猛地发现自己好像有点多余。
她震惊着,完全不知道向来最为亲近自己的女儿,几时同小姑子如此关系紧密。心里纠结着,不舍得说女儿,心里的火全冲向玉敬良。
“二郎,你怎么和你姑姑说话的?还不快向你姑姑道歉?”
“我没有说错,为何要道歉?”
“你这个混账,我让你道歉,你就道歉。”
从小到大,不是他的错也是他的错,母亲的心从来都是偏的!
多年的积怨与不满让玉敬良再也不想忍,他吼出一句,“我没有错!我不道歉!”
这一吼,彻底激怒沈琳琅。
“你给我跪下!”
玉敬良双拳紧握,额头青筋暴起,最后人是跪了,却是一点也不服气,“娘,您总是这样,不管棠儿做什么都是对的,不管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你……你这个混账东西,你自己做错了事,竟然还扯上棠儿,她可是你亲妹妹!”沈琳琅气得不轻,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小儿子一出生身子就状得像小牛,而女儿打小身子弱些,她偏疼些,多照顾些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我才不想要这样的妹妹!”玉敬良再次吼出声来。“她就是个害人精!小时候她自己摔倒了,非说是我推的。您不信我,只信她,还对我动家法。”
“二哥,这么久的事,你怎么还能记到现在?”玉流朱一脸的伤心难过,“我那时才多大啊,我不过两岁而已,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玉敬良比她大两岁,那时候也才四岁多,但因为印象太过深刻,一直记到现在。
不仅是这件事,还有另一件事,也让玉敬良一直耿耿于怀。
那一年,兄妹俩出水痘,沈琳琅不顾被染上的风险,亲自照顾玉流朱,而将他扔给下人。他记得自己哭着喊着要娘,沈琳琅却一次也没有来看过他。
“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她自己摔的!”
“二郎,事情已过去很多年了,棠儿都忘了,你为什么还要揪着不放?”沈琳琅又气又恼,声音透着几分无奈。
幸好没有外人,否则真是丢人现眼。
“她忘了,那就是我的错吗?”玉敬良早知是这样的回答,苦笑一声,然后慢慢站起来。
少年郎的眼尾泛着腥红,压抑着在别人眼里可笑的委屈,“我觉得我和阿离妹妹才是亲兄妹,一样的有娘生,没娘疼。”
谢氏匆匆赶来时,听到的就是这样一番话,顿时眼前一黑。
她紧走几步,等看到玉晴雪和玉流朱一边,玉敬良和沈青绿一边,内心更是说不出来的复杂。
“这是怎么了?老远就听到你们在吵,也不嫌丢人!”
“祖母。”沈青绿欢喜着,顶着一张泪痕未干的脸,对着她笑得像朵花,“我也不知道他们吵什么,她也说我丢人,还丢人现眼。”
她指着玉晴雪,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样。
玉晴雪暗恨,“娘,我……”
“祖母,我来说。”玉敬良深吸一口气,道:“我带阿离妹妹来玩时,姑姑明明在场,却说她是乱跑。阿霖来找我,碰巧阿离妹妹也在,她竟不分青红皂白,骂阿离妹妹丢人现眼。我实在听不下去,就与她顶了嘴。”
“祖母,姑姑也是爱之深,才会责之切。”玉流朱隐晦地看了沈青绿一眼,只觉得千错万错都是这个表妹的错,“阿离妹妹这般性子,一出来就添乱,实在是让人头疼。”
“阿离没有添乱,她很乖很懂事。”玉敬良毫不犹豫地怼回去。
“二哥,你才和她相处多久,你怎知她的性情?姑姑从小带她,最是清楚她……”
“好了!”谢氏实在是听不下去,目光凌厉而沉痛,她先是定定地看了玉晴雪好一会儿,才示意沈青绿到自己身边来。
“以后阿离就跟着我,谁也不用麻烦。”
“祖母!”
“母亲!”
沈青绿像是被沈琳琅和玉流朱异口同声的声音吓到,紧紧在靠着谢氏。
谢氏的心,已是一片酸涩。
有娘生,没娘疼……
如今除了她这个当祖母的,还有谁能护着这孩子。
她不等其他人说什么,一锤定音,“我意已决,就这么定了。”
*
春夜寒意浓,纵是明月高悬,那无垠的银辉却是冷的。冷冷的月华照着幽静的万物,也照着睡不着的人。
击木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少年拳拳到位地击打着木人桩,看着是个勤奋练武的好儿郎,只是那挥出去的掌力似乎带着发泄之意。
不知过了多久,玉敬良打累了,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歇息。
忽然,他听到有脚步声进来,转头看去时,立马惊呼出声,“阿离!”
很快意识到不对,“你怎么一个人?”
沈青绿是独自前来的,身后连个跟着的人都没有。
“我偷摸来的,我不想别人看见,要不然他们会不高兴。”她一脸的郑重其事,然后取出用帕子包着的几块点心,递给玉敬良,“二哥,这个点心很好吃,我以前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月色虽然不如白昼,看不出是什么点心,但是光是闻,玉敬良已经知道荔枝酥。因为玉流朱喜欢吃,算得上是府里常见的点心。
他接过点心,忽然觉得心情更加沉重。
或许这世上真的有孩子天生就不得父母的喜欢,他如此,阿离妹妹也是如此。
沈青绿坐到他身边,这一坐下,再看月色下四周的景物,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她曾经做过的一个梦,梦里她和一个人也是这么坐着,看月亮数星星。
“阿离,谢谢你来看我。”玉敬良由衷地道。
以往他挨了骂,受了委屈,这个家里不会有人安慰他。
当然,外面却是有人,比如说舅舅。
“五岁那年我被我娘打了,恰巧被我舅舅看到。为了哄我,我舅舅带我去整个东临城最好的地方看星星,也是这样的夜里,我特别开心。”
说着,他竟然起了兴致,“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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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你想不想去最高的地方看星星?”
沈青绿当然想出去看看,当下点头。
*
东临城最高的地方,不在禁庭长明宫,而是在宫外的大玄空寺。
大玄空寺始建于前前朝,历朝历代都是皇家寺庙,寺庙之中有一座虚空塔,正是全东临城最高的建筑。
夜里闭寺,但玉敬良有办法。
他带着沈青绿爬墙而入,轻车熟路。
走出去一段路后,隐约听到兵刃相击的声音,还能看到不远处翻飞的人影,沈青绿下意识抓住他的胳膊。
他似是认出了其中的人,脸色和气势皆是一变。
“阿离,你往南边走,然后找个地方躲好,等会我去找你。”
话音一落,他人就窜出去老远。
沈青绿无法,只好照他说的做。
佛气萦绕,檀香无处不在,寺中静得可怕。
诡异的是,那边刀光剑影的,别的地方却是半点声响也没有。越往南走,越是清静。她倒是不太害怕,如果说怕,那也是怕佛祖真的有灵,看出她是个借尸还魂的异世鬼。
她挑中个有树木遮挡的佛塔,缩成一团将自己藏好。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朝这边而来,渐渐走近。
“你今日又去了玉府?”
这声音很淡,像是冬日里的初雪,透着一股子孤寒之气。
另一人回道:“我去找玉敬良,还碰到了那位阿离姑娘,也见到了玉夫人和玉姑娘,和玉大人的妹妹。”
是慕霖!
她不由自主将身体往前倾,想听得更清楚些,毕竟对方提到了自己。
“无论是谁,已见三次,你应是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慕霖欲言又止,犹豫几下后,最终还是道:“九叔,我觉得我可能误会她了,她不是那等心机深沉之人。”
月华如水,一如慕寒时给人的气质。
他没有说话,而是静等着慕霖往下说。
慕霖已经开头,自然不可能半途而废,又道:“我问她可记得三年前我们见过的事,她说她忘了,足以证明她并没有故意接近我的心思。”
这说的人是她!
沈青绿挺意外的,三年前慕霖和原身见过,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怎么就要特地向别人解释?
正思忖着,那飘雪般又轻又冷的声音又起,“你三次去玉府,三次遇她,若你觉得这些都不是巧合,那是什么?”
“我……我不知道,但我就是觉得她不是那样的人。”
她是哪样的人?
沈青绿心下呵呵,她是绿茶不假,但她和慕霖的三次相遇或许还真是巧合,一次她不知,另外两次她敢对天发誓不是故意接近。
这个九叔到底是什么人?
明明没有见过她,也没有与她说过话,打过交道,为什么会知道她的本质,还向慕霖暗示她是个心机女。
她下意识想看看对方长什么样子,身形才微微一动,便听到那极淡的声音问:“谁在那里?”
须臾,慕霖就到了她跟前。
“阿离姑娘?!”
16.不扶
*
夜色中的少女还穿着白天的那身红衣,外面罩着月白色的斗篷,冷玉般的肤色越显莹泽,眉眼五官也在朦胧中令人神往。
他一时短暂迷失,很回过神来,“阿离姑娘,你怎么在这?”
“我和我二哥一起来的。”
“那他人呢?”他四下看去,没有看到玉敬良的身影。
“那边有人打来打去,他去帮忙了。”
他闻言忽地变脸,赶紧示意沈青绿跟上自己,朝慕寒时走去。
“九叔,这位就是玉府的阿离姑娘。”
又对沈青绿道:“阿离姑娘,这位是我九叔。”
沈青绿没有行礼,也没有称呼。
一是她原是个心智不全之人,不应该知道见到长辈该有的礼数。二是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位叫九叔的人,如果也叫九叔,显然不太合适。
“九叔,阿离妹妹性情如此,她不是有意的,您莫要怪她。”慕霖怕慕寒时以为她是个没有规矩的人,有心替她解释。
她低着头,不说话。
慕寒时睨了她一眼,对慕霖道:“你去那边看看。”
慕霖正有此意,却有些不放心她,叮嘱道:“阿离姑娘,你好好在这里待着,我去找你二哥。”
她不宜跟去,只能点头。
随着慕霖的离去,四下陷下一片安寂中。
月光很亮,银辉熠熠,是她上辈子从未见过的皎洁。那高悬的一轮玉盘,与塔灯的灯相互辉映着。
今月照她,也不知能不能照到后世的亲人?她死后,他们应该会难过吧?或许此时此刻,也有人望着月亮思念着她。
她独自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中,努力忽视在场的另一个人。
对于一个认定自己是心机女的人,她不想白费力气去改变别人的想法,因为她知道最后的结果极大可能是徒劳无功,而且更让人看轻看低。
她以为对方既然认定自己品性不堪,也不会搭理她,没想到竟然听到那极淡的声音在问她,“方才我们说的话,你应该都已听到。”
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呢?
略一思忖,她心中便有了答案。
偏见一旦形成,任何的装可怜扮无辜都是无用功,甚至还会让别人觉得可笑至极。更何况此时此刻,她突然不想再装疯卖傻。
她终于朝那边望去,正眼看人。
月华中的男子披着厚重的大氅,面白而略虚,一袭白衣比雪还要耀眼,清逸俊美不似凡人,周身散发出对世间万物毫不在意的气场,似高寒之巅的残雪,积年不化独自皑皑。
这个人应该身体不太好,看上去对活着似乎不太感趣。
她曾经也是这样,好像将生死置之度外,装从容,装淡然,实际上比谁都想活。
或许是同类相斥,所以她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她不喜欢这个人!
四目相对之时,慕寒时清楚看到那漆黑瞳仁中折射中来的斑斓耀眼,以及一丝来不及掩藏的不喜。
看来是听到了他们说的话!
须臾,他到了跟前,如雪落。
“不要再白费心机,到此为止。”
沈青绿惊愕着,身体竟然在发抖。
或许是因为这个人的行动像鬼魅,她想。
这么近的距离,仿佛大雪压身,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不想解释,也不知该怎么解释,但该说的话她一定要说。她没有做过的事,被人当面问到,她自然不可能认下。
“什么心机?我什么都没有做。”
她这张脸太过瑰丽,一旦不再装傻,眉梢眼尾间都是至极美貌与生俱来的攻击性。哪怕是什么也没有做,凭着这样的长相,已然是心机所到之处,无往而不利。尤其是那双暗黑却绚烂的眼睛,最是夺人心魄。
慕寒时睥睨着,道:“三年前,你与阿霖夜遇,与他闲话天上星宿,天狼紫微牵牛织女。且不说孤男寡女当避嫌,你又哪里是什么天生有缺状若痴儿之人?”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沈青绿的耳边。
十五岁那年,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月亮很大很圆,如今夜一般。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身边坐着一个少年。少年有着她喜欢熟悉的模样,他们一起看星星,细说天狼紫微牵牛织女。
再次从病房内醒来,她看着在自己病床前守了一夜的人,还暗自感慨如果他们真的有上辈子,或是下辈子,应该是什么样的关系?
她记起之前和玉敬良坐在院子里的熟悉感,那月色中的屋子、木人桩、石桌石凳……
“那个人是阿霖?”
这声亲密的阿霖,没由来的让慕寒时感到不悦。这种因某个人而产生情绪变化的感觉,当真是太过遥远,一时让他有些不适。
“九叔!”
“阿离!”
夜色中,三人疾步而来。
他微垂着眸子,瞬间离沈青绿远了好几步。
沈青绿的眼里只有那个蓝衣俊朗的少年郎,那有几分熟悉的眉眼,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尤为的让人触动。
大梦归虚,亦真亦幻,前世今生的交错,似是早有一根无形的缘丝将她与这个时空相连在一起。
几人到了跟前,玉敬良先是向慕寒时行礼,然后赶紧来找她,“阿离,你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隐忍着眼眶中的湿气。
“阿离,这位是程千户程大人。”玉敬良向她介绍另一人。
“程英。”那人道。
程英约摸十七八岁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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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阴柔至极的长相,却给人一种凌厉如刀的感觉,尤其是一双微扬的凤眼,隐约带着几分贵气。
玉敬良之所以称他为程大人,是因为他的官职比自己高。他是千户,而玉敬良是百户。
“阿英是我的远房表弟。”慕霖补充道。
沈青绿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他身上。
这长相,这声音,竟然都有几分像,难道这就是他们的上辈子?但哪怕是上辈子,这个人也不会是那个人。那她来到这里,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再继前世的兄妹缘,还是……
忽然几道暗影如落叶般飘来,兵器的寒光划破幽静,她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想也未想地扑向慕霖。
而慕霖先她一步,也没有迟疑,以身为盾,挡在慕寒时前面。
剑光袭来时裹挟着腥气,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就要刺向她,只听到“当”地一声,剑落地的当口,那刺客也跟着倒下。
她还未看清是什么人干的,身后的慕霖已将她拉开,往后一推,自己则立马加入厮杀中。
这一推好巧不巧,她正好踩中一小块石头,顿时一个踉跄,几乎是惯性地扑向慕寒时。
慕寒时身形若飘雪,瞬间离她远去,然后背手而立,如雪松临于罡风中,无半点动摇之态,其身姿之飘逸,神情之淡然,本是出尘绝艳,却让沈青绿咬牙切齿。
她来不及抓住什么东西,人已被程英拦腰抱住。
“阿离!”
玉敬良过来,对程英道:“程大人,谢了。”
程英什么话也没说,把沈青绿交给玉敬良后,赶紧过去帮慕霖。
“阿离,别看。”玉敬良作势要捂沈青绿的眼睛。
沈青绿将他的手拿开,“二哥,我不怕。”
他见沈青绿的脸上确实没有害怕之色,很是满意的样子,小声道:“阿离,你胆子真大,我觉得你才是我的亲妹妹。”
沈青绿黑漆的眼睛看着他,不说话。
他一时有感而发,话不走心,自然也没有多想,说过之后就抛到一边。正准备去帮忙时,厮杀已经结束,地上躺着三具尸体,皆已咽气毙命。
“程大人,阿霖,这些难道都是死士?”
因为只有死士,才会连留活口的必要都没有。
慕霖提着淌血的剑,目不转睛地看着沈青绿,眼神中一片炙热,似热血着了火,红光霞满天。
“阿离姑娘……”
他的容貌,他的语气……
沈青绿却不知为何,下意识不是回应他,而是去寻找那个似乎事不关己的人。
茫茫月夜,那抹雪色已不见踪影。
人倒不扶,让小辈们挡在前面,遇事跑得比谁都快,什么人哪。
呸!
17.求娶
*
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人来,很快将那些尸体清理干净。
慕霖纵有千言万语想对沈青绿讲,却也知眼下不是时候。沈青绿不看他,仿佛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更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别人的震动有多大。
他按捺着心中悸动,向程英道谢,“阿英,今日之事,谢谢你。”
程英阴柔的脸上划过一抹疑惑,看着他,道:“我们提前得到消息,潜在寺中埋伏,一应行动皆是配合,你何需谢我?”
“我……”他难得羞赧,笑了笑。
“你不会是谢我救了阿离姑娘吧?”程英似是想到什么,半眯着凤眼,睨向一旁的沈青绿,那放肆的目光没有任何的避讳,将沈青绿从头看到尾,上上下下好一通打量。
沈青绿倒是没什么,由着他看。
玉敬良有些不快,皱着眉挡住他的视线,“程大人!”
程英扯了扯嘴角,神情间有几分不以为意,“玉百户,我方才可是救了她,看几眼怎么了?阿离姑娘,我救了你,你应当怎么报答我?”
如此的戏谑,如此的轻慢,不说是玉敬良,连慕霖都变了脸。
勇毅侯府旁亲众多,程家是慕家出了五服的远亲,真论起来,程英都算不上慕家正儿八经的亲戚。
若不是程英有本事,凭着自己的能力与身手在神武营中崭露头角,慕家还真不会注意到这么一个人。
“阿英,营里的同僚之间说话不忌讳,你开些玩笑也不打紧,但阿离姑娘是还未出阁的女子,你说话还是应该谨慎些。”
男人们私下一起时,说话没边没界的,什么荤的腥的都无所谓,倘若是有姑娘家在,便是有些轻浮了。
程英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似是压根看不到玉敬良眼睛里冒出的火星子,“阿离姑娘,你是否也觉得我不应该索恩图报?”
沈青绿摇头,黑漆漆的目光在月色下如浑然天成的黑玉石,在几人的注目之下,很是认真地道:“我请你吃好吃的。”
“程大人,改日我设宴,还请你赏光。”玉敬良松了一口气,朝沈青绿眨眼睛,仿佛在说:好样的。
慕霖也跟着道:“若是你们不嫌弃,我可以作陪。”
程英勾了勾唇角,漫不经心地一笑,“阿霖,方才危机之时,阿离姑娘奋不顾身地挡在你前面,你该如何报答她?”
慕霖的心,顿时一个激荡,“我……阿离姑娘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无二话。”
“那阿离姑娘,你想让他做什么呢?”程英看着沈青绿,凤眼微斜,随意中透着几分说不出来的贵气。
玉敬良大急,“程大人,我家阿离……”
“玉百户,我在问阿离姑娘。”程英的语气,莫名多了几分不容别人置疑的凌厉。
“程大人……”
沈青绿连忙扯了扯玉敬良的衣服,“二哥,我现在好了,程大人的问题,我能自己回答。”
她不要什么报答,如果非要有,那她希望以后还能时常看到这样一张有几分熟悉的脸,以慰自己藏在心底的思念。
“我要他好好吃饭,保重身体。”
这话一出,有短暂的沉默。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她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趁着程英和慕霖惊讶之时,玉敬良连忙带着她告辞。等走得远了些,才没好气地吐糟道:“阿离妹妹,你以后若是再见到那个程英,记得离他远些。”
两人是上下级的关系,程英刚好是他的上官。
他初入神武卫时,对看上去阴柔白瘦的程英自是不服,没少挑衅滋事,最后被程英彻底打服,服气归服气,但始终不待见。
“说好的带你来看星星,结果出了这些事,下次再来,我定当好好看看黄历。”
沈青绿满腹的心事,问他:“二哥,那个九叔是什么人?”
“他是阿霖父亲最小的堂弟,我曾听阿霖说过他,他不时会来寺中小住几日,今日应是赶巧遇上。”
碰巧吗?
沈青绿表示怀疑。
她先前看得分明,这些刺客都是冲着那个九叔去的。
玉敬良似是也想到了什么,眉宇间隐有忧色,“今晚一共两拨刺客,莫非都是为了杀阿霖?他们慕家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沈青绿的耳朵里,仿佛除了那个音,再也听不到其它。
“哪个mu?”
玉敬良以为她是求知欲强,自是没有多想,耐心向她解说,“羡慕的慕,这个字阿离认识吗?”
竟然也姓慕?
她心狂跳着,木然地摇头。
长得像,声音也有点像,还同姓……
慕霖难道真是前世的他?
*
大玄空寺的最南边,有一片茂盛的竹林。
月色竹影微斜,形态在夜风中不时发生变化,如人心易变,前一刻还是只道寻常,下一瞬已是刻骨铭心。
慕霖匆疾而来,打眼看到竹林边上那道修长飘逸的身影,不由得理了理衣襟,然后深吸一口气走近。
“九叔。”
“怎么还没走?”慕寒时背对而立,似是在欣赏夜色中的竹海。
“我来和九叔道个别。”慕霖说着,有些不自在起来,迟疑了好半天,才开口,“还有一事,是关于阿离姑娘的。方才九叔也看到了,那样的危急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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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为我奋不顾身,她全然不顾自己的性命。”
所以呢?
慕寒时看着他,静等他往下说。
他却是说不下去了,心跳如鼓着,面红耳赤着,恰是少年人情窦初开的模样。那目光中的热烈与期盼,在月色中似火燃烧。
“我……我觉得她和别的姑娘都不一样,她姓玉,她也是玉家的姑娘,从一开始我见到的人就是她,我想我和她应是缘分不浅。九叔,您能帮我吗?”
“你当真想好了?”
“我想好了。”
“两姓结亲,还得长辈们同意,找个机会让你祖母和父母见见她。”
慕霖闻言心头一喜,他就知道,九叔对他不一般。
慕家在慕霖这一代有十几人,除了他之外,谁也不曾踏入过侯府的那座清幽小院,更别提能聆听九叔的单独教诲。
他更知道,这事不容易。
阿离姑娘纵使姓玉,却实实在在是罪臣之女。他们慕家再是不重门第,也不会同意这样出身的人成为下一任主母。但若是九叔去说,定有回旋的余地。
“多谢九叔。”
“不必谢我。那女子心机之深,绝非你能掌控,是好是坏,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九叔,她那般对我,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怎么可能是耍心机……”
“我怎么想她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欢喜。”
慕霖万万没想到,这个九叔对他的看重竟然到如此地步,不管对与错,只要他欢喜就好,便是祖母和父亲母亲或许都做不到。
“九叔,我很欢喜。”
少年郎不掩自己的心思,虽红了脸,臊了眉,却满面春色。
“那我知道了。”慕寒时看着他,眸色幽深,“时辰不早,你赶紧家去,莫让家中长辈担心。”
等慕霖一走,侍候他的管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面露疑惑之色,“主上既然看出那位阿离姑娘心机之深,远非常人可及,为何不拦着世子爷?”
“因为他实在是喜欢。”
夜风中不停摇晃的竹林,似绿海滔滔不绝,此起彼伏不知何时停歇。
这管事跟随他多年,自是知道他对慕霖的与众不同,感慨道:“主上对世子爷当真是偏爱,也不怪世子爷动了心,那位阿离姑娘委实貌美。”
他冷淡的神情中,蓦地多了一丝的波澜。
不期然地,脑海中竟然浮现一张娇妍艳丽的脸,尤其是那双黑漆却斑斓的眼睛,清清楚楚流露出对他的不喜。
须臾间,他心间那潭多年来未有任何活物的死水中,似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尾艳丽的野鱼,肆无忌惮地游弋着,搅起水花无数。
18.收服
*
夜深人静,凉如水。
玉敬良将沈青绿送至瑞安居的外面,目送她进去后才离开。
她轻轻推开左厢房的门,小心翼翼地闪身而入,随着开门关门的一张一合,发出细微的“嘎吱”声响。
一室的安静,昏幽的光线中所有的东西都模糊不清。外间的小床上,隐约可见人睡在被子中的隆起,与她出门时的状态没什么区别。
她蹑手蹑脚地走近,弯腰俯视床上的人。
“夏蝉。”
没有人回应她。
她站了好一会儿,这才脱衣上床,却也不是静静睡去,而是像个蛰伏的猎手,极有耐心地等待着什么,一动也不动。
约摸半个时辰后,外间的小床上传来轻微的声响,似是有人叹了一口气。
一夜再无话,直到晨光熹微。
下人们先起,各自忙活着。
秋露送了些东西过来,与夏蝉在门口说着话。
“老夫人昨晚睡下时交待过,以后表姑娘就住在瑞安居,一应份例比着大姑娘来。这是本月该领的东西,我先给你们送过来。”
夏蝉道着谢,说是辛苦麻烦她。
她微微一笑,略有几分感慨,“先前我还担心你,怕你在静心院那边日子不好过,现在好了,你又回来了,我这心里也好受了许多。”
两人之前都是谢氏身边的大丫环,平起平坐,交情也不算浅。如今虽说还同院当差,但地位俨然已有差别。
“只是表姑娘异于常人,你跟着她终归是没有前程,我实在是替你难过。他们当主子的斗法,苦的永远都是我们这些下人。”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姑娘是个好侍候的,说不定这是我的福气。”
“凡事还得想开些,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秋露话是这么说,但是看夏蝉的目光充满同情。
夏蝉也不再多解释,收下东西后一转身,猛不丁发现半开的雕花大窗后,有一双黑漆的眼睛正看着自己。
她紧走几步进屋,没多会儿就到了沈青绿面前。
沈青绿没有回头,“我知道府里人背后说我是个傻子,不应该活在这世上。你本是祖母身边得用的人,却被我要过来,你可甘心?”
“姑娘放心,奴婢是心甘情愿的。”
“为何?”沈青绿慢慢回头,认真地看着她。
如果说昨晚是试探,那么此时就是挑明。
她与初见时一样,眼神柔和,不躲不避。
“奴婢若是说了,姑娘莫生气。”
“你且说来听听。”
“奴婢有个妹妹,两岁时起高热,烧坏了脑子。她五岁那年,我爹娘带着我们去镇上赶集,我一时错眼,把她给弄丢了,再也没找回来。”
她的意思是自己不会嫌弃,往托大了说,是把沈青绿当成自己的妹妹,但却不能明说,毕竟主仆有别。
银盆里的水渐冷,已不适合再用来洗漱,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沈青绿的反应,心里隐约有些失望,正准备重去换水时,听到沈青绿说:“我说过,你跟了我,或许是你的福气,等我以后有能力,我帮你找她。”
“姑娘,你……你说什么?”
当年有人看到妹妹被人抱上一辆马车,他们全家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她娘因为这事生了心病,早早去了,她爹为了找她妹妹,夜里赶路摔断了腿。也正是因为给爹治腿,她才会求人牙子收了她,然后被卖进玉府。
这么多年来对于妹妹被拐的事,她一直耿耿于怀,也曾暗中找过,却一无所获。
“姑娘,你当真愿意帮奴婢?”
沈青绿目光与她对视,不答反问,“夏蝉,我能信你吗?”
她已然看出眼前之人是在伪装,心跳得厉害,却在短暂的思索后做出郑重的决定。“姑娘放心,你以后就是奴婢唯一的主子,奴婢只听姑娘的。”
沈青绿很满意,眸底的漆黑如同夜色下的暗河,一点点地漫过来,仿佛要将人淹没吞噬。
“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
一出门,迎面而来的凉意让人一个激灵的同时,也为之立马清爽。
昨夜月明星亮,今日天光晴好。这般寻常的今日,却是昨日死去之人所期待的明天。
既然活了,那就好好活着。
沈青绿如是想着,拐步进了谢氏的屋子。
这一餐的饭食荤腥又多了些,已能看到肉沫,她仍旧吃得不少,落在谢氏的眼中,自然是欣慰的同时,还有不为人知的愧疚。
吃过饭后,谢氏让她去库房挑选衣料。
谢氏库房东西不多,衣料也没有多少匹,且颜色大多深沉。她选中仅有的一匹红色,再加上一匹绿色。
选好衣料再回来时,屋子里除了谢氏外,还有沈琳琅和玉流朱母女。
还未进屋,听到沈琳琅的声音,透着明显的不悦,“母亲,当真要让阿离跟去吗?”
“侯府的人特意提起,若是不让阿离去,怕是不太好。”谢氏皱着眉,眉宇间全是纠结之色。
方才勇毅侯府那边派人来送帖子,邀他们三日后过府一叙,还转达了慕老夫人的话。
慕老夫人说两家姑娘少,慕家的姑娘年纪太小,没人能招应玉流朱。她听说谢氏将外孙女养在跟前,于是提议让他们将沈青绿带上,到时候也能和玉流朱做个伴。
话是没什么毛病,合理又通情,但由不得人不多想。
“只是阿离不同于常人,万一出了什么岔子,那该如何是好?”沈琳琅明面上是担心沈青绿,实则是心里犯嘀咕。
虽说女儿不想嫁进慕府,可慕家那样的门第,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一个罪臣之女进门?
“娘,您别担心,到时候我好好看着阿离便是。”
玉流朱的话,很是大度,但沈琳琅知道她的心思,心疼之余,隐有几分不满。“母亲,儿媳想着,会不会是阿霖那孩子回去后提过阿离?”
这话说得隐晦含蓄,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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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是在暗示慕霖对沈青绿的不一般,责怪谢氏不应该将沈青绿养在身边。
谢氏当然能听出来,却什么也不能说,只能用略带恳求的语气,对沈琳琅道:“阿离大了,不可能一直留在家中,早些让她多出去露个面也好。日后她的事,说不定还要你多费心。”
沈琳琅更是不满,压着不好表露出来,正想说些什么时,余光瞄到沈青绿进来,那双幽漆的眼睛看着她,似是有般委屈万般难受要告诉她。
刹那之间,她竟跟着难受起来。
罢了。
这孩子到底无辜,也是个可怜人。
“母亲放心,我是她舅母,到时候自然会为她操心。”
玉晴雪一来,听到的就是这话。
她自知来迟一步,不能当着谢氏的面再阻止,遂装作万分感激的样子,对沈琳琅谢了又谢,还多般拜托,俨然一副慈母模样。
这样的态度和表现,在沈琳琅看来就是不懂事,越听她交待就越恼火,险些改变主意,几次话到嘴边后,一接触到沈青绿的目光又咽了回去。
沈青绿对她的虚情假意木然以对,在听到她说要亲手给自己做新衣服时,略显空洞的眼底才多了一丝情绪。
有嘲讽,也有警惕。
她的动作很快,说是两天一夜没合眼,和秦妈妈一起赶制出了一套新衣。
大红的布包着,露出里面红色的新衣,质地光滑顺泽,一看就是好料子。秦妈妈将包袱搁在桌上时,动作有些刻意,瞧着小心轻放,撂下时却是有些迫不及待,像是怕沾上什么不该沾的东西。
沈青绿见之,眼神微闪。
“阿离,这是娘亲手给你做的,是你最喜欢的颜色,你快试试看合不合身?”玉晴雪柔声道,脸上挤出自以为慈爱的笑容。
见沈青绿一副呆呆木木,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的样子,她心下自是没好气,不得不强忍着烦躁和急切,转头对夏蝉说,“你帮阿离把衣服换上。”
“姑娘。”夏蝉像是不得不遵从,硬着头皮唤了一声。
沈青绿仍旧像个木头人,一动也不动。
“姑娘……”
“啊!”沈青绿突然大叫出声,看向玉晴雪的眼睛里充满惊恐之色,“不要打我,不要打我,你这个坏人!”
玉晴雪生怕她把谢氏招来,赶紧往门外退。
夏蝉适时打着圆场,“大姑奶奶,姑娘这会儿怕是又不认人了,等她好了些,奴婢再帮她换上,您看如何?”
“那你记得给她换上,若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记得送回来,我再帮她改改。”
说完,竟是不敢去看沈青绿黑得吓人的眼睛,与秦妈妈快速离去。
她们一走,夏蝉就准备去将那包袱打开。
“别动!”沈青绿立马制止她。
她心下一惊,“姑娘,这东西可是有什么不妥?”
妥不妥的,沈青绿也不知道,也不会亲自去试。
若真要试,倒是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
19.偷听
*
同处于东院,瑞安居离流芳小筑不算远。
主仆二人到时,喜鹊正劝说玉流朱试戴沈琳琅派人送去的首饰。首饰装在精美的匣子里,全是最新打造的,不拘是样式还是用料皆是极好。
玉流朱对这些首饰兴致缺缺,拨弄来拨弄去的,不知在想什么。
“大姑娘,这些东西你是不喜欢吗?”喜鹊有些纳闷,总觉得她近几日不太对劲。
她将一支镶嵌着红宝石的簪子拿起又放下,最终还是没有试戴。
听到夏蝉替沈青绿在外面通传的声音时,她秀美的眉头一皱。
“她们来做什么?”喜鹊感知到她对沈青绿的不喜,对沈青绿自然也没什么好脸。
但是人都来了,自然不好挡在外面。
夏蝉一进来,就将那未动过的包袱呈上,并传达沈青绿的意思,“先前大姑娘送了两身衣裳给表姑娘,表姑娘心里记着大姑娘的好。巧的是,大姑奶奶给表姑娘做的这身衣裳,也是红色,表姑娘便想着还大姑娘这份情。”
若是以前,玉流朱必是不会收下的,但如今她记着前世里玉晴雪对自己的好,犹豫一二后,道:“表妹有心了。”
喜鹊有些意外她没有拒绝,却还是遵着她的意思将东西收下,一转头看到沈青绿盯着那匣首饰,脸色微微一变,忙将那匣子合上,然后找个地方放好。
沈青绿木木呆呆的,仿佛看不出她动作中的深意。
她自顾地忙活着,将那包袱打开,只看了一眼便是皱眉。
衣服的料子是不错,但样式实在是不时兴,瞧着像好几前年的旧式。还因为赶工急,除去襟口袖口有小片绣花外,再无其他的添缀。而且不晓得熏了什么香,味道有些怪,她凑近闻了闻,眉头皱得更紧。
这样的衣服她都看不上,何况是玉流朱。
玉流朱道:“先放着吧,我有空再试。”
沈青绿已知衣服的全貌,暗忖着如果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时半刻的应该看不出来。
烫手的山芋已送出去,她静观其变即可。
变故发生在大半夜,听说是喜鹊夜里发热起疹,有个年岁大的婆子一眼就断定是出水痘,一时惊动好些人。
大夫上门后没多久,喜鹊就被送去了庄子,与她一道被送走的,还有同屋住的几个丫环。
“幸好发现及时,应该没有传染出去。”沈琳琅一大清早来请安时和谢氏说起此事,一脸的心有余悸,还有几分庆幸,“好在棠儿出过痘,倒是不怕。”
沈青绿乖巧地坐在一旁,似懂非懂的样子,“我昨天送衣服给棠儿表姐时,那个喜鹊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
“什么衣服?”沈琳琅忙问。
“红色的衣服。”沈青绿答非所问。
谢氏转而看向夏蝉,夏蝉赶紧将事情说了一遍。
“姑娘记着大姑娘的人情,连包袱都没打开就急着给大姑娘送去。”
“你这孩子,倒是有心。”沈琳琅感慨着,看沈青绿的目光中更是多了几分怜悯。
谢氏不知为何,却是心头一跳。
恰在这时,玉流朱来了。
沈青绿像是很失望的样子,问她,“我给你的衣服你怎么没穿?”
玉流朱回道:“秦妈妈方才将衣服取走,说是要帮着改一改。”
“你的衣服我能穿,我的衣服你为什么不合适?”沈青绿小脸垮着,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你是不是不喜欢?”
她这般模样,就像个急着和人分享东西,又不受小伙伴待见的孩子。
玉流朱越看越不舒服,只能解释道:“我还没有试,不知道合不合适,秦妈妈说要改,我就让她拿走了。”
谢氏闻言,心头跳得越发厉害。
等到沈琳琅和玉流朱母女俩一走,她便让沈青绿练字,而她自己则带着李嬷嬷出去。
她们自是没有看到,那扇未合的窗后,站着那原本应该正在练字的人。
深沉、冷静、暗藏锋芒,如一把正要出鞘的剑,因为即将到来的杀戮而发出呜咽声。
这是夏蝉此时对沈青绿的感觉。
“姑娘,你在难过吗?”
沈青绿扯了扯嘴角,漆黑的瞳仁中不掩讥诮。
*
当紧闭的门被人从外面推来时,凉风从一下子灌进来,将火盆中的带着火星子的灰烬吹得四散。火盆内的衣服已快燃烧殆尽,残存的红色亦如火般醒目。
“娘,您……您怎么来了?”玉晴雪一抬头,对上谢氏阴沉的脸,也跟着变了脸,示意秦妈妈出去。
“你在烧什么东西?”谢氏一步步走近,问道。
玉晴雪垂着眼,装作哀伤的样子,道:“以前的一件衣服,好些年不穿了,没想到被虫子咬了。我瞧着伤心,便把它给烧了,眼不见为净。”
谢氏没有继续问,反而说起很多年前的一件事。
“那时家里拮据,一文钱都恨不得掰成两瓣花。你大哥在学堂上学,日日要出门,大冷的天,若不添件新的棉衣,怕是都挨不过去。我咬紧牙关,硬是东拼西凑挤出银钱来,给他置办了一件体面的新衣。
有一日下大雪,你大哥冒着风雪归家,衣服被雪给浸湿。为了不耽搁他第二天穿去上学,我夜里把衣服架在火盆上烘,谁知出去取些炭的工夫,那衣服竟然掉进火盆里烧出个大窟窿。”
说到这,她定定地看着玉晴雪,眼神中满是失望。
玉晴雪咬着唇,不看她,也不说话。
良久,她幽幽一声叹息。
“你打小掐尖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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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事事都不让着你大哥,但凡是吃的用的不能短一点,若是觉得吃了亏,必是要讨回来。”
“娘,你到底想说什么?当年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谢氏越发的失望,失望变成沉痛。
她早年守寡,丈夫去世时儿子九岁,女儿四岁。
女儿年幼,那时成日成夜的哭着喊着要找父亲。她心疼女儿年纪那么小就失去父亲的庇护,由不得更为偏疼些。然而儿子才是家里的支柱,是她们母女俩的希望与寄托,所以明面上家里的东西只能紧着儿子来。
“你的衣服都是我洗的,你那寝衣沾了灰,我能猜不到吗?”
“娘,这些事我都不记得了,你和我说这些作甚?”玉晴雪掐着掌心,事实上她压根没有忘记,且记得清清楚楚。
她记得自己因为没有体面的新衣服,一整个冬天都没怎么出门子,没少让附近的几个同龄人嘲笑。
而那些难堪,谁也帮不了她!
火盆里的火继续烧着,将残存的红一点点吞噬。
整个屋子里弥漫着古怪的气味,让人不适。
谢氏叹着气,“晴雪,阿离就算不是你生的,也是你的亲侄女,你……”
“娘,您看看我,我是您的亲生女儿,我这辈子都毁了。您若是不信我,不帮我,我就只能去死了。”
说罢,玉晴雪一头要往桌角撞去。
谢氏一把将她扯住,目光中全是痛苦与挣扎,“你这么做是想剐我的心吗?晴雪,娘答应你的事,娘一定会做到。棠儿的亲事定下后,娘就去给你大哥大嫂认错。”
“娘!”她大哭出声,扑进谢氏怀中。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一室的悲伤。
不知过了多久,谢氏擦着眼泪出来,李嬷嬷紧紧跟上。而秦妈妈,则在听到里面传来一声不小的响动后,以最快的速度进屋。
静心院的外面,越发的静寂。
谁也没有看到,沈青绿和夏蝉从屋后绕出来,没多会儿就消失在院门外。
主仆二人走去老远,直到假山为遮,高木为挡时才停下。
“姑娘……”夏蝉惊愕着,显然还没有从之前在窗下偷听到的秘密中回过神来。
沈青绿看着她,无比的平静,“你应该都听到了吧?”
她下意识点头。
“夏蝉,你一定要帮我。”
“姑娘,奴婢……”
沈青绿拉起她的手,幽漆的眼睛如一张巨大的黑网,让她无处可逃,“你帮我,也是在帮你,玉家的表姑娘很多事都做不了,只有玉家真正的大姑娘,才能帮你找到你妹妹。”
她像是受到极致的蛊惑,震撼着,心动着,看着眼前艳若桃李的少女,脑海中反复回荡着一句话:这才是真正的玉家大姑娘!
20.私会
*
假山的那边,有脚步声传来。
不多会儿,两人走近,小声说着话。
一人道:“大姑娘跟前少了好几人,喜鹊姐姐出了痘,若是脸上留了印子,怕是回不来。我听说夫人打算从别的院子先调几个人过去顶差。可惜我没有攒下银钱,否则必是要去俞嬷嬷那里露个脸。”
“你也是敢想,我们这样的下等丫环,便是从牙齿缝里省出些银钱,只怕还不够给别人塞牙缝,俞嬷嬷哪里看得上。我跟你说,我方才看到老夫人跟前的秋露姐姐……”
另一人的声音压下去,应是贴着先前那人的耳朵说的。
假山这边的沈青绿和夏蝉虽听不清,却也不难从那一言半句中猜到秋露的心思。
等那两人离去好一会儿,主仆俩才现身。
一回到瑞安居,打老远就看到站在院门口的秋露,秋露在看到她们的一刹那,似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姑娘这是去哪了?”
沈青绿滞着一张脸,像是没听到她说话。
她也不以为意,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夏蝉。
夏蝉解释道:“姑娘练字练累了,想出去透透气,我陪着姑娘在园子里走了走。”
“原来是这样。”
她笑了笑,那看向夏蝉的眼神中明显带着几分同情,应是觉得夏蝉跟了这么个主子,以后怕是有无尽的麻烦。
夏蝉也跟着笑笑,没再说什么。
沈青绿已先她们一步进屋,见谢氏面有疲态,小脸立马浮现担忧之色,懵懵懂懂地过去,将自己的手放在谢氏头上。
“祖母,你病了吗?”
谢氏一对上她略显茫然的眼睛,不由得难受起来。
“祖母没事,祖母就是累了。”
这些年的纠结煎熬,一边是女儿,一边是亲孙女,手心手背都是肉,割舍哪一块都让人痛不欲生。
谢氏是真的累了。
“阿离,如果祖母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原谅祖母吗?”
死人如何原谅别人?
但活人需要这份愧疚!
她装作天真的模样,摸了摸谢氏的头,像是安慰,“祖母不怕,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
谢氏心下悲恸,喃喃着,“阿离说的对,知错就改,一切都还不晚。”
她有被安慰到,暗道为今之急,最紧要的事就是好好教导这孩子,日后在儿子媳妇面前也能张得开嘴。
思及此,她强打起精神来,继续教沈青绿读书认字。
尽管是字体不同,但对于一个有上辈子的人而言,学起来自然是事半功倍,迅速也绝非常人能比。
不过半天的时间,沈青绿就学了半本书,让谢氏惊喜不已,私下同李嬷嬷感叹,“这孩子若是个好的,定然不差。”
李嬷嬷最是知道她的心思,宽慰道:“奴婢瞧着,便是这样,假以时日,姑娘也能让人刮目相看。”
她们说话时,沈青绿就在桌前埋首练字,那专心致志的模样,仿佛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
等她们一走,夏蝉从外面进来,递上一物。
“姑娘,这是秋露方才给奴婢的点心,说是夫人那边赏的,她匀了几块给奴婢。”
沈青绿看着那几块用帕子包着的精致糕点,眸光微动,“这点心可是有什么不妥?”
“奴婢打小在庄子长大,小时候积了食,奴婢的娘便会采些芒子磨成粉冲水,让奴婢喝下去。这点心上裹了芒子粉,奴婢一下子就闻了出来。”
纸香墨香萦绕着,一室的安静。
沈青绿琢磨着秋露的用意,在心里反复推敲着,然后问她,“这点心你若是吃了,除去拉肚子外,可有别的损伤?”
“倒是没什么大事,若是拉得狠了,要缓上好几天。姑娘放心,奴婢知道分寸,必不会让自己吃多。”
她明白沈青绿的意思,当下吃了两块。
才一入夜,芒子粉发作,她一连跑了好几回茅房,一直折腾到大半夜,动静不算小,惊动了李嬷嬷,李嬷嬷即刻报给谢氏。
下人们出了差池,身为主子当然要做些调整,然而这样的调整沈青绿自己不会做,自有谢氏做主。
谢氏一指秋露,让她暂时顶替夏蝉。
对此,起床之后沈青绿见换了人,只问了一句,“夏蝉还会回来吗?”
“当然。”谢氏感慨她念旧,看她的眼神越发的怜爱。
今日要去侯府做客,新衣还未做好,她换上的是玉流朱送的另一身桃色的新衣,还未好的额头用同色的发带遮挡着。
临出门前,秋露取出一个瓷瓶,说是要给她的衣服上洒些花露。她看似随手一推,整瓶花露一股脑全倒在秋露自己身上。
百合香的花露,闻起来很是怡人。
秋露怔了一下,随即脸色变了变。
走在前面的谢氏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她连忙装作无事的样子,将瓷瓶藏进袖子里。
一行人到了正院,与沈琳琅和玉流朱母女俩汇合。
谢氏一见玉流朱今日的衣服,不由得皱起眉来。
若按照以往来看,玉流朱逢见客出门必着红衣,但今日却和那日一样,穿了一身绿衣不说,一应装扮也极为清淡。
“棠儿,今日怎地穿这么一身?”谢氏明着是问玉流朱,实则是问沈琳琅。
沈琳琅满眼的无奈,因为她选的新衣新首饰,玉流朱一样没用上。出门的前一刻她还在劝,无奈玉流朱死活不肯。
这孩子怕是还忌讳着那个梦,打心眼里不想嫁进侯府。
当她看到粉面桃腮的沈青绿一身的桃红,如春日里开得最艳的花时,越发的不满自己女儿的衣着打扮。
而玉流朱也在看沈青绿,尔后很快划走,从秋露身上掠过。
*
勇毅侯府设宴请客,女主子们自是一早就开始忙活准备。
慕老夫人宁氏,出身名门望族,饶是上了年纪,那通身的气度仍旧不凡。她已是府里的老封君,光是坐镇即可。
而她的儿媳江氏,也就是如今的勇毅侯夫人,才是府里现在的当家主母。
沈琳琅与她们相熟,一进门就唤“老太太,映水”之类的亲昵称呼,请安的请安,问好的问好。
谢氏与宁氏见了礼,也坐在上位。
宁氏眯起眼来,看着随后来给自己请安的玉流朱和沈青绿。
“老姐姐,这位就是你家阿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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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然认识玉流朱,指着沈青绿问谢氏、
谢氏挤出笑模样来,“这孩子性情有些与常人不同,你们多担待些。”
江映水闻言,认真看了沈青绿好几眼,最后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这孩子和她母亲长得真像。”
忽然她面色一变,捂着鼻子,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侯夫人,您这是怎么了?”玉流朱忙问,还闻了闻自己身上,“可是对什么东西有忌讳?”
江映水想了想,道:“我……闻不得百合花的味道。”
这事除了她身边的人,知道的人不多。
沈琳琅明显不知,皱眉看向沈青绿那边,毕竟那股子浓郁的百合花香,但凡是鼻子通畅的人都能闻得到。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在看沈青绿。
沈青绿像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一副茫然木呆的模样。
“阿离妹妹,你今日是不是用了百合花的花露?”玉流朱小声问她。
她摇头,指向旁边脸色发白的秋露,“我没有,你问她。”
秋露不敢与玉流朱对视,连声告罪,“奴婢该死,奴婢不知道侯夫人闻不得百合花香,今日用了一些……”
玉流朱目光微变,不虞地睨了她一眼。
出门做客,却犯了主家的忌讳,谢氏的脸色自然不太好看,冷冷地命令她,“你先回去。”
她无法,只好走人。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宁氏打破僵局,笑着对谢氏道:“还是老姐姐有福气,养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孙女,看着都让人心情畅快。”
谢氏立马谦虚了几句,面色也好看了些。
宁氏又笑着对玉流朱和沈青绿道:“我们大人说话,你们应是觉得无趣,不如我让人带你们去园子里逛逛。”
她一招手,进来一个体面的丫环。
那丫环领着玉流朱和沈青绿出门,一路上尽职尽责地带着她们逛园子。
侯府的园子,比玉府的大上不少,景致也更加雅致,饶是春风还未绿枝头,亦是有许多可赏之处。
将近园子的尽头,玉流朱对那丫环道:“我表妹应是喝了,劳烦你去给她取些茶来。”
那丫环不疑有他,赶紧去取茶。
沈青绿保持着天真懵懂的样子,东看西看的,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当玉流朱对她说,让她在这里别动,自己去前面看看就回时,她没有任何的回应。
玉流朱也不需要她的反应,告知完后走人。
她被孤仃仃地扔下,像是被人遗弃。
风过时吹动冬日里还未掉光的枯叶,发出细碎的声音,如同什么人在哭泣。她先是抬头望了望那残留着不肯离开树木的叶子,再看向玉流朱远去的背影,唇角慢慢浮现一抹讽刺的弧度,然后缓缓起身跟了上去。
玉流朱轻车熟路,出了园子后,绕过一片竹林,停在一处幽静的小院前。
她几次想去叩开那紧闭的院门,始终犹犹豫豫,或许是害怕,或许是情怯,不停地徘徊着
忽然,她的面前多了一个人。
那飘雪般的轻逸身姿,孤寒的背影,令人过目难忘,哪怕背身而立,沈青绿也一眼将之认出。
是那个九叔!
21.一枝红杏出墙来
*
“咚咚”
玉流朱清楚听到心跳声,如春日里催生万物发芽萌动的惊雷。
她恭敬着,仰慕着,望着近在咫尺修竹般的男子,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前世里她小产之后,被慕霖冷落,婆婆亦是不闻不问,就连原本待她不错的祖婆婆也是半句安慰的话都没有,仅是不冷不热地叮嘱她养好身体。
下人们捧高踩低,没少传她的闲话,下雪的天她想在屋子里多搁两个炭盆子,还要看府里掌控库房的管事婆子脸色。
那管事婆子是婆婆的人,她连讨个说法的地方都没有,正当她又气又难堪之时,听说是面前之人替她出头,不顾婆婆的脸面,命人将那管事婆子当众杖责三十。
自那以后,府里的下人再也不敢传她的闲话,更不敢落井下石,便是被落了面子的婆婆居然什么也没有说。
她死死捏着手中的帕子,顺滑的绸丝被她绞得皱成一团,一如她此时紧缩的心。
“晚辈唐突,惊扰了慕九叔。”
“你认识我?”慕寒时的声线轻忽如雪,飘然而落时,似是一阵风来,被吹得左右上下地流离着,不知去向何方。
他单手背在身后,骨节分明如玉竹的手慢慢地蜷在一起,最后握成拳。
沈青绿看不见他的表情,从他略显紧绷的身姿来看,应是情绪有些不太平静。
而这样的情绪,站在他面前的玉流朱也能感觉到。
玉流朱缩着的心,顿时舒展开来。
原来九叔从初见她时,就对她……
她激动着,庆幸着,激动于哪怕重活一回,自己在他眼里仍是特别的存在,庆幸她能从头再来,不会错过真正在意自己的人。
“去年中秋,我随长辈来侯府做客,曾远远见过慕九叔,慕九叔应是没看到我。”
慕寒时再走近两步,近到几乎与她快要碰到一起。
此处幽静无人,他们如同私下相会的男女,掩人耳目地亲近着,克制于礼法,有碍于世俗,却忍不住偷偷摸摸。
这是沈青绿对他们的感觉。
从她的视角来看,玉流朱目光中的情意根本藏不住,而慕寒时明显对玉流朱很感兴趣。
“你是谁?”慕寒时的声音似有变化,仿佛是飘雪变成了骤雨,带着几分急切。
玉流朱因他的靠近而心跳得越发厉害,红晕瞬间染上眼角眉梢,耳根子已是鲜艳欲滴。
“我是玉家的姑娘,我叫玉流朱,家父是集贤殿修撰玉之衡。”
“玉流朱,玉家的姑娘。”
骤雨忽然缓下来,只余水中还在晕开的涟漪。
他的拳慢慢展开,最后恢复平静。
沈青绿不知为何,仿佛受他的影响,在他手掌松放之时,提着的那口气也跟着为之一泄。
玉流朱红着脸,努力让自己保持端庄的模样,“我并非有意惊扰慕九叔,而是我的表妹此次也跟来侯府做客,长辈们怕我们闷得慌,便让我们出来透个气。我表妹生来有异,不同于常人,我一个没看住,她就不知跑去哪里,我是因为找她,才误闯此地,还请慕九叔见谅。”
“……”
这个玉流朱竟然拿她当借口!
沈青绿垂着眸,看着自己一身的桃红,再是藏得深,也能在绿海深处灼灼其华,绝不将自己泯然于绿叶,甘替别人做配。
春寒仍在,过林风不止带着凉气,还有竹叶的清香。
她一伸手,接住一片被风吹落的竹叶。
有脚步声传来,很快离近。
慕霖走得急,绕过竹林后一眼看到站在一处的慕寒时和玉流朱,怎么看怎么奇怪,甚至透着说不出来的诡异。
他给慕寒时行过礼后,问玉流朱,“听说阿离姑娘与你一起,怎么没见到她人?”
玉流朱侧着身,眉眼未抬,倒是不差礼数,“她不知跑去哪里,我正在找她。”
“她跑不见了?”慕霖闻言,剑眉因为皱起,而显得有几分凌厉。“那你可看到她往哪里去了?”
这语气中的关心着急,但凡是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来。
恍惚间,沈青绿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他和玉流朱的长相,皆是透着几分熟悉,那样的熟悉让人相信前世今生的轮回,也相信冥冥之中的注定。
然而不管是他,还是玉流朱,看向彼此的目光无一丝羁绊,似是两道完全不相干的平等线,被人硬生生凑到一起。
“九叔,我听敬良说前几日阿离姑娘落过水,我实在是担心……”
“她是侯府的客人,确实不能在侯府出事,你担心也是应当,再多派些人找。”慕寒时淡声说着,冷雪的眸色却是往沈青绿的藏身之处扫了一眼。
青竹如林,绿叶重重,透过林与叶交错的缝隙,他们的目光有一刹那的交汇。
如电光火石,似天崩地裂。
沈青绿感觉凉意自脚底升,整个人都开始僵硬。
她被发现了!
转念一想,她在有些人印象中就是心机深沉之人,偏见已然生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索性不去管他,由着自己的计划来。
这般想着,目光不躲也不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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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眼珠子一动也不动。
“慕世子应是在怪我,我……我没想到阿离妹妹会乱跑。”玉流朱在慕霖走后说道,眼眶微微泛红,不是伤心难过,而是恨。
她恨!
为怕慕寒时看出来,她跟着告辞,说是也要接着去找人。
慕塞时目光幽深,不知是在看她,还是在透过她看什么人,道:“我是阿霖的长辈,你与阿霖日后关系匪浅,若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无需客气。”
她掐着掌心,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样的娇羞,那样的满足,如娇妻应夫,离开时的依依不舍,更是缠绵悱恻。
沈青绿也想走人,但是不能。
因为慕寒时已经朝这边走来,立在竹林之外,冷声命令,“出来!”
重重叠叠的青色中,一抹桃色慢慢出现,似是一枝红杏出墙来,一点点地惊艳着,最后露出全貌。
慕寒时沁着雪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的艳,与方才玉流朱的素,形成鲜明的对比,有喧宾夺主之嫌。
这样的主次不分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居于次位之人的不懂事,不知谦让,不知忌讳,还有不识趣和不懂事。
若仅是在府里争风头也就算了,出门做客还想主家一头,分明就是故意为之,动机不纯,用心不良。
她知道,眼前的人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慕寒时的眼神极冷,像是一片镜湖结了冰,虽平静无波却万里冰封。
“我和你说过到此为止,看来你并没有听进去。”
什么到此为止,她做什么了?
这个慕老九为何看她不顺眼,从一开始就用有色眼睛看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眼睛有问题!
“慕九叔……”
“谁允许你叫我九叔?”
不叫就不叫。
“我不管你信不信,我对慕世子没有任何别的心思。”
她就是贪恋对方那张脸,想多看几眼而已,这难道也有错吗?
“你自己信吗?”慕寒时反问她。
“我当然信我自己,慕世子是我二哥的朋友,在我心里,他也是我哥……”她急急地将另一个哥字咽回去。
饶是如此,她的心尖还是被拉扯了一下,不知是痛,还是怀念。
突地,阴寒的气息逼近,如同朗朗晴日不知为何乌云密布,黑沉沉地压下来,令人遍体饱受威压而喘不上气来。
沈青绿被慕寒时吓人的气势惊到,下意识退后两步。
他却步步走近,睥睨着,声音如冰,“他不是你哥!”
22.只能做妾
*
凉风拂竹叶,也吹动那桃色的发带。发带极轻极薄,被风勾着卷着,似藤蔓的触须寻找着立足之地,四处试探张扬。
一如沈青绿此时的心情。
她为什么不能?
慕霖长得那么像她的……
水气骤然在她黑漆且大的眼睛里凝结着,越积越多,不停地打着转,可怜而倔强着,就是不肯落下来。
她仰着艳色的芙蓉面,泪眼朦胧地望着眼前的人。不是为了博取同情,而是莫名其妙觉得委屈。
半晌,理智归笼,控诉道:“你欺负我!”
这几个字如同从天而降的陨石,落入幽谷中的死水潭中。
慕寒时冰冷的眸中,终于有了波澜。
他似是皱了一下眉,不知是嫌弃沈青绿的言行,还是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那清逸之中隐约可见的病色,呈病态之感。
“不是你的东西,不要去争去抢,否则只会自食其果。”
说完这句话,他瞬间没了踪影。
沈青绿惊叹于他的来无影去无踪,眼底慢慢浮起嘲弄之色。
还真是巧了!
有些东西就是她的,她去争去抢都是应该。
她闻着竹子特有的清气,再次绕过竹林时,不期然有种错觉,仿佛这不是一条普通的路,而是她另一条人生路。
从福利院到新家的路,她走了八年。
新家非常的好,独门独幢的房子,前面种着一小片竹林。
万物生机竞相奔腾的时节里,新笋已经抽长嫩绿的枝叶,老竹的青,与新竹的绿,融合在一起。
玉竹般温和清秀的少年站在门口迎她,第一话是:“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哥哥。”
哥哥……
命运改变的那一天,哪怕是后来很多年再去想,都不是寻常。
异世重生为人,换了身体,换了心,但记忆中的美好永远不会消散。
视线被水气迷离之时,她的眼前出现有几分熟悉的脸,忽然觉得如梦一场。
慕霖远远看到竹林边上的她,那么的形单影只,那么的茫然无措,那么的楚楚可怜,水洗般的黑玉石眼睛,一下子让人沉沦其中。
“阿离姑娘,原来你在这里。”
“我在哪里?”她喃喃地问,是在问慕霖,也是在问她自己。
慕霖以为她走迷了道,有些奇怪她身边为何连个下人都没有,“阿离姑娘,你别怕,这里是侯府,你不会走丢的。”
是啊。
她不会走丢,哪怕是死了,也还能穿越到有故人影子存在的地方。尽管只有几分像,于她而言,已足够慰藉。
“棠儿姐姐说去个地方,让我等她。我等了许久不见她,便来找她。你看到她了吗?”
这个说辞和玉流朱的完全相反,慕霖下意识皱眉。
“你是说她先走的,让你等她,你久她不至,所以来找她?”
她重重点头,看上去天真而懵懂。
慕霖不由得更信她,对玉流朱的印象难免不好,“她应该知道回去的路,我先送你回去。”
绕过这片竹林,再走一段路就到园子,才进园子没多久,迎面碰到玉流朱,还有那位之前给她们领路的侯府丫环。
玉流朱在看到他们在一起的刹那,脸色几变。
锦蓝华服的少年,正是风华正茂之时,俊朗而沉稳,行走间不缺习武之人的利落,亦有世家公子的贵气。
这曾是令她芳心倾向的人,哪怕佳偶成怨偶,哪怕重活一回,她还是不忿,还是不平。
“慕世子,我表妹心智不全,不知男女大妨,难道你也不知吗?若被人瞧见你与她独处,她的闺誉岂不受损?”
“我……”慕霖想说,这是侯府,他尽的是主子之谊,却也知身为一个外男,他表现出来的言行举止确实有些不太妥当。“是我一时情急,没想那么多。”
玉流朱见他认错,不觉气顺,反而更加郁闷。
夫妻结怨,他从未认过错,而今因为别人,他竟然会低头。
那自己算什么?
“慕世子一句情急,便能想做就做什么吗?你将我表妹置于何地?你将我置于何地?”
“玉姑娘,你们都是我侯府的客人,客人在府里不见,我身为主子的帮着寻找,难道不是应当吗?你为何说话如此难听,可是我做过什么让你不满之事?”
“你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吗?”上辈子的怨与恨,一股脑充斥在玉流朱的心间,她酸胀着,痛苦着,“慕世子,我们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吗?你扪心自问,你是怎么对我的,难道我不应该不满吗?”
口头的婚约,也是婚约,外人不知,他们当事人却是知道的。
慕霖一时无话,同意亲事的人是他,不想继续缘分的人也是他。从这一点而论,他确实该被骂。
良久,他说:“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化不去玉流心里的怨恨,更像是火上浇油,让她压不住自己的情绪。她目光的怨,神情中的愤,清楚可见。
沈青绿看着他们,只觉得这一切都透着说不出来的荒诞。
她环顾四周,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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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楚这到底是在哪里,最后视线落在那个侯府丫环身上。那丫环低着头,手里还端着茶。
茶已凉,热气不再。
一口茶下肚,凉意在她胃里翻滚着,让她的五脏六腑都跟着冷却。
玉流朱一腔的怨愤,在看到她没事人般地喝着茶时,不知为何堵住,发不出来也压不下去,不上不下地卡着。
“阿离妹妹,我不是说过让你别乱跑,我……”
“你说去前面看看,我等了很久你都没回来,我去找你,好像听到你和一个男人说话,那男人……”
玉流朱闻言,心头一跳,“你定是听岔了!”
说完,竟不敢去看慕霖的脸色,拉着她就走。
她也不挣扎,等远离慕霖的注视后,才将其甩开,一双幽漆而略显空洞的眼睛,像是不见底的暗渊,神秘莫测又恐怖阴暗。
“我看见了。”
“你说什么?”玉流朱变了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她目光阴恻,却不清明,叫人看不透,不清楚她到底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我看到和你说话的那个人……”她装作努力回想的样子,望着天。
“你说的是那个人哪。”玉流朱笃定她就算是真的看见,也不可能知道慕寒时的身份,诓她道:“我急着找你,随便找个侯府的家丁问路而已。”
她“哦”了一声,像是信了。
果然是个傻的。
玉流朱暗自想着,一触及她夭桃般的脸,又觉得不适。
一个痴儿生成这样,当真是暴殄天物。
“阿离妹妹,我知道你很多事都不懂,但有些事我还是想告诉你。你是罪臣之女,出身不好,哪怕是长相不错,正经人家的男子也不会娶你为妻,若是传出什么闲话来,你只能是做妾。”
“什么是妾?”她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一脸茫然,尤显美貌天成,无瑕无垢,堪比少见天光的美玉。
玉流朱越看越不舒服,不觉滋生出嫉妒来,以及由心而出的烦躁,纠缠在一起,化成言语的尖刺。
“妾等同于下人,可买卖打杀。姑姑含辛茹苦养你多年,你万不能落到那般地步,让她伤心失望。”她掐了掐掌心,厉色不悦,“若是没有你,姑姑何至于如此辛苦。”
“我是罪臣之女,我只能做妾……”沈青绿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低头自言自语着。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醍醐灌顶般抬起头来,猛然之间疑似神清智明,“棠儿姐姐,我记住了。”
很快她眼底的清明隐去,一片黑漆,“你也别忘了。”
23.乱心
*
园子里景致错落,曲转幽回拐弯不见。
那一桃红一绿的身影将将远去,蓝衣少年从藏身之处出来,停留在她们之前的位置,久久地站立着,不知在想什么。
风又起时,他才出了园子。
侯府的花厅内,客人已经离开,宁氏和江映水婆媳二人正在说话。她们将将听完那丫环的禀报,你看我,我看你,皆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江映水叹了一口气,道:“九叔看重阿霖,阿霖找他说情,他不忍拒绝,才想着让我们见上一见。如今人也见了,确实是神智未开,逛个园子都能跑丢……”
“祖母,娘。”慕霖掀帘进去,郑重道:“阿离姑娘不是自己跑丢的,是玉姑娘有事离开,让她等着。她久等不着,想着去寻玉姑娘,这才走岔。”
“棠儿在侯府能有什么事?”宁氏眉心一紧,看了一眼那丫环。
那丫环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江映水也皱着眉,望着自己儿子的目光有很是无奈,“当年魑王残害手足,陛下险些被其所害,对其深恶痛绝。苏家是魑王党羽,那孩子纵是姓玉,流的却是苏家的血,苟且偷生还自罢了,若真嫁入侯府,引得陛下注意,我慕家该如何自处?”
“九叔……”
“阿霖,你九叔疼你,你却不能不懂事,让他为难。一面之缘而已,你也不过是去玉府时见她一回,将她当成棠儿。可你也见到了棠儿,哪能绕不过来呢?”
宁氏听着,频频点头。
“我慕家结亲,并不看重门第,但一是人品,二是家世清白,那孩子神智不全,还是罪臣之女,两者都不占,不是良配。”
她说慕家结亲不重门第不假,因为江映水就是商贾出身。
江映水看向她的目光,满是敬重与感激,再看自己的儿子,只觉得颇为头疼,“阿霖,你若真没看上棠儿,也无需绕这么个大弯子,左不过没有定亲,亲事作罢便是了。”
“我……”慕霖声音低下去,“我确实没看上玉姑娘。”
宁氏闻言,眉心收得更紧了些。
“我瞧着棠儿那孩子委实不错,知书达理,懂事稳重,被她娘教得极好。阿霖,你要不要再想想?”
慕霖坚定地摇头,说了些告罪劳烦的话后,情绪不佳地告辞。
过园子,绕竹林,琴声由远及近,高山流水的悠扬突地高亢,似急流涌入峡谷,一时转弯一时横冲,翻滚奔啸直击人心。
他踌躇着,不好去打扰。
蓦地,琴声戛然而止。
不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管事将他请进去。
他一眼就看到站在竹林图前的人,雪色的素衣,那么的淡然,那么的平静,仿佛方才听到的琴声是他的错觉。
慕寒时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我今日见到玉家姑娘,与你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九叔!”慕霖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我对玉姑娘无半分意思,他是玉敬良的妹妹,我也只将她当成妹妹……”
“妹妹?”慕寒时转过身来,气势一时森寒,“你未曾了解她,未曾与她相处过,怎知自己仅是将她当成妹妹?”
慕霖从未见过他情绪外露至此的模样,好半天回不过神来,“九叔,我……我自己的心意,我应该是知道的……”
“你不知道!”他垂下眼皮,如冬雪将至。“人有的时候太过固守初心,而自欺欺人。阿霖,你与她或许是前世注定的姻缘,当珍之惜之,莫因无关紧要的人或是事,误了自己的判断。”
“九叔,阿离姑娘不顾自己的性命替我挡箭,您亲眼所见,她不是无关紧要的人,她……”
“阿霖,你要记住,你和玉姑娘的口头婚约未真正解除之前,旁的女子与你而言,皆是无关之人。至于那个玉离,她是魑王党羽之女,对慕家百害而无一利,你莫要再去招惹。”
凉风从半开的窗扫进来,寒意透人皮骨,再沁入五脏六腑,将少年郎最为旺盛的热血与情愫吹冷。
半晌,慕霖低低地应了一句,“侄儿知道了。”
他失落地离去,似被霜雪压弯的当年青松,虽已初长成,却还尚且有几分稚嫩,不堪经受突如其来的暴雪寒霜。
“主上向来最为看重世子爷,先前还想着如他所愿,为何改变心意?”那管事上前来,替慕寒时披上大氅。
藏青色的大氅,与雪色分外的相得益彰。
慕寒时拢了拢大氅的襟领,“难得他喜欢,我原本也想成全他,但是今日见了那玉姑娘,方才觉得他的喜欢,可能也没那么重要。”
那管事讶然,“主上竟然对那玉姑娘如此另眼相看,她必是有过人之处。”
“有些人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仅是活着,便是你的救赎。”慕寒时幽冷的视线上移,定在那竹林图上,“或许是她合了我的眼缘。”
*
瑞安居内,气氛凝重。
谢氏端正而坐,厉目看着跪在地上的秋露。
秋露眼睛肿着,低头哽咽,“奴婢该死,想着出门做客,身上抹些新买的百合花露,谁成想手没稳住,一下子全洒在身上,没想到犯了侯夫人的忌讳……”
她一边说着,一边偷瞄沈青绿。
沈青绿一副状况之外的呆木样,仿佛根本不知她在说什么。
“老夫人,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求您责罚。”她伏着身体,小声啜泣起来,心下却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谢氏眼中的凌厉渐散,最后化成一声叹息,“起来吧,这事说到底原也怪不上你。”
当主子的都不知道的忌讳,做下人的从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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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知道?
沈琳琅皱着眉,面有愧色,“我与她相识多年,竟不知她闻不得百合花的味道,说起来这是我的疏忽。”
“娘,这事哪能怪你,实在是慕夫人瞒得紧,这些年竟是半点风声没露,可见心思之深。”玉流朱似在安慰她,却是在出自己心中的恶气。
婆媳之间微妙的矛盾,在她被慕霖冷落之后彻底撕破。她忘不了江映水人前装关心,人后对她冷眼相对的样子,言辞如刀,刀刀见血。
说她不配用侯府的东西,不配用碳取暖,不配吃好的,不配占着侯府世子夫人的位置。她的自尊和骄傲完全被对方踩在脚下,肆意地践踏着。
“有意结亲的人一直是慕老夫人,慕夫人怕是根本不愿意……”
门外传来玉晴雪请示的声音,人掀帘进来之后,神色担忧地走向沈青绿,问道:“今日侯府之行,可还顺利?阿离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沈青绿当她是空气,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气极,恼极,尤其是在看到玉流朱那一身的衣着装扮,被衬得黯然失色之后,更是由恼生了恨。
“母亲,娘,棠儿的亲事可是说定了?”
谢氏和沈琳琅闻言,面色齐齐一沉。
今日会面,从头到尾宁氏和江映水都没有提过亲事,连半句都没有。
好几次谢氏没忍住,想将话扯到议亲之上,宁氏似是没听懂,而江映水则说了一番颇为耐人寻味的话。
她说:“阿霖一去就是三年,我这心里确实不得安生。眼下他回了家,我便想着亲自照顾他几年,好好弥补一二。”
当娘的要亲自照顾儿子,听着似乎没有什么不对,然而往深里一想,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让儿子晚几年再成亲。
谢氏最是知道自己女儿的心思,面对玉晴雪饱含期盼的目光,只能无奈摇头,“慕老夫人和慕夫人都没有提。”
玉晴雪眼神都变了,愤怒和不甘交错着,却还要生生压着,像是安慰沈琳琅,“嫂子不必担心,你与侯府自来交好,说好的事定然不会有变。”
沈琳琅挺无奈的。
女儿突然不想嫁,侯府那边明摆着心思有变,这门亲事或许……
她琢磨不透侯府要见沈青绿的意思,看着那张似是一无所知,却异常貌美的脸,猜测之余又生出怜悯之情。
“棠儿的事,我心里有数。阿离也到了年纪,若有合适的人家,我会帮着留意,正儿八经地将她嫁出去。”
“我不嫁人!”沈青绿突然出声,似懂非懂地喃喃着,“我只能做妾。”
“阿离!你说什么?”谢氏惊愕之余,猛地想到这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是妾,必是不知从哪里来的,“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沈青绿重重点头,一指面色已变的玉流朱,“她说的。”
24.谁是谁的娘
“嘣”地一声。
玉流朱仿佛听到自己心弦断裂的声音,她感觉到谢氏和沈琳琅不敢置信中带着几许怀疑的目光,似是回到前世那段最为黯然的日子。
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好像也是这样。
她下意识去寻找不一样,在与玉晴雪的目光对上时的那一刹那,瞬间红了眼睛。
原来真的只有姑姑才是全然的疼爱她!
“祖母,娘,我有一事未告诉你们,先前我和阿离逛侯府园子时,她忽然跑不见,慕世子比我还着急。我觉得不太妥当,怕阿离不知事招人闲话,不得不提醒她的身份,以及若真是被人发现与男子纠缠,怕是只能做妾。”
沈琳琅面色好看了些,觉得这样的话虽不中听,却是实话。
“母亲,棠儿说的不无道理,阿离生成这般模样,又性情天真,确实应该好好叮嘱。”
玉晴雪像是自己犯了错般,立马认错,“嫂子说的对,我以后定当注意,好好教导她。”
谢氏闻言,用复杂至极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又皱起眉来,往玉流朱那边睨了睨,“阿离是我玉家的姑娘,万没有做妾的道理。这样的话,你们以后不可再说。”
“祖母,不生气。”沈青绿拍拍她的手,有种小孩子装大人般的感觉,“阿离很乖的很能干的,棠儿姐姐让我等她,我等不来她,我还去找她了,我聪不聪明?”
“棠儿……”谢氏下意识惊问,“你去了哪里?为何让阿离等你?”
玉流朱自是不会承认,反正在她看来,沈青绿就是个神智不全的傻子。傻子说的话,真的也是假的,不足为惧。
“祖母,阿离妹妹记岔了,是我一时没看住她,她不知跑去哪里,害我到处找她。”
“阿离,你是不是记错了?”玉晴雪装作关心的样子,问沈青绿。
沈青绿摇头,像是被她吓到,躲去谢氏身后,怯怯地说:“祖母,阿离没有记错,阿离没有骗人,是棠儿姐姐骗人,我还看到棠儿姐姐和侯府的下人说话,那个下人长得真好看,衣服像雪一样白。”
除去丧期孝期,整个东临城中没有哪家的下人会穿白色的衣服,更何况是像雪一样的白。
“阿离定是看错了。”她干巴巴地说着,恨不得捂住沈青绿的嘴。
沈青绿眼瞅着玉流朱要开口,又拿话去堵,“祖母,我还听到棠儿姐姐叫他九叔,九叔是下人吗?”
九叔两个字,让沈琳琅记起侯府那个最特殊的人。
曾经的惊鸿一瞥,实在是让人难以忘记。
玉流朱暗恼沈青绿之前没说听见自己和慕九叔说话,心道傻子果然是傻子,不知一次把话说完,让她猝不及防。
但她好歹重活一回,岂会束手无策?
“我找阿离时,碰到慕家的九叔,后来阿离问起,我怕她乱说话,所以骗她说是侯府的下人。”
这样的解释,倒也算是合理。
沈青绿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看上去还有些木木呆呆。
如此状态,让玉流朱肯定她是个傻子的同时,又暗恼自己险些被一个傻子给难住。
谢氏紧锁着眉心,在她们之间来回看了几眼,最终也没再追问,将此事揭了过去。
沈琳琅却是上了心,等回去后屏退下人,单独询问玉流朱,“棠儿,你老实告诉娘,你怎么会认识慕家那位九爷?”
玉流朱从她的眼神中看出质疑,思及她前世最后好些日子不去看自己,一时失望伤心,还掺杂着怨尤。
“娘,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做的那个梦吧?在梦里,慕九叔帮过我。”
一个梦而已,竟像是真的一样。
沈琳琅百般纠结着,“那你是故意扔下阿离,去为了去见他?”
玉流朱被戳中心思,本应该心虚,却更是生怨。怨尤之余,还有几分赌气,“娘,您为什么不信我?姑姑是阿离妹妹的亲娘,她都能信我,为何您不能?”
“我……”沈琳琅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我是担心你……”
“我说过我不想嫁给慕霖,您若真担心我,当替我解决婚约之事,而不是答应为我做主,却还想着保住这门亲事。”
“棠儿……”沈琳琅被她生冷的语气惊到,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意识到自己将上辈子的怨气带出来,伤感地道:“娘,我累了,我想回去歇一歇。”
不等沈琳琅说什么,她低头告退。
屋内炭火充足,暖如初夏,而沈琳琅的心却像是瞬间入冬,如掉进积寒堆雪的深渊中,一片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掀帘进来,她还以为是玉流朱去而复返,惊喜地望过去,对上俞嬷嬷满是担忧的目光。
“夫人,你和大姑娘可是吵架了?”
吵架两个字一出,俞嬷嬷都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阖府上下谁不知,夫人最是疼爱看重大姑娘,可谓是捧在手心里宠着,未曾让大姑娘受过一丝一毫的委屈。
“奴婢瞧着大姑娘方才似是在哭……”
“她哭了?”沈琳琅自责起来,哪里还顾得上自己心里的难受,当即准备出门,去往流芳小筑。
*
流芳小筑临水而建,似水托明珠般的存在。
一水之隔的对岸,假山小亭松柏奇石,再过些日子,一丛丛的绿意冒出来,等到盛夏时节绽放出姹紫嫣红的花朵。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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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四季皆有景,是整个东院最为精致的存在。
将近流芳小筑的路边,玉晴雪正满眼心疼地看着红着眼眶的玉流朱,“棠儿,你怎么哭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你告诉我,我给你出气。”
“我是玉家的大姑娘,谁能我让我受委屈。”玉流朱抬着下巴,自尊自傲着,忽地心中泛起隐蔽的心思,或许是存心试探,也或者是恶意为之,“姑姑,若是我和阿离妹妹只能选一个,您选谁?”
“当然是你!”玉晴雪毫不犹豫。
这对她而言,根本不是选择题。
玉流朱大受震动,隐忍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一把将她抱住,“姑姑,我就知道只有您真心疼爱我。无论发生何事,您都会向着我。”
“棠儿,我这辈子唯一的心愿,就是你能平安顺遂。只要你好,我这辈子就值了。”
“姑姑……”玉流朱不知她话里的深意,自是感动无比,也为她感到不值,“如果没有阿离妹妹,姑姑您也不至于过得这么苦。”
沈琳琅远远看到她们,心里像是猛地扎进一根刺同时,更像是被人剜出一块肉来,好像自己的女儿要被别人抢走,或者是已经抢走那般,说不出来的心慌。
她没有继续上前,而是仿佛窥到什么不应该看到的事,鬼使神差躲到一旁的假山后,按着自己的胸口,深吸几口气后,又控制不住去看她们。
她们相拥着,那么的紧密,那么的亲近……
像一对亲母女!
这个念头划过她心间时,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转头时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更是骇得险些叫出来。
“阿离,你怎么在这里?”
沈青绿眼睛一片湿,似是被人遗弃的小可怜,巴望着被人捡走,“她不喜欢我,她只喜欢棠儿姐姐。”
这个她,说的当然是玉晴雪。
“她是你娘,哪有当娘的不疼自己的孩子,你不要多想……”
“那她为什么从来不抱我?为什么那么向着棠儿姐姐?不让我穿红衣,不让我露额头,她是我娘,还是棠儿姐姐的娘?”
沈琳琅闻言,内心惊愕无人能知。
方才那个不经意浮现出来,又被她强行压下去的念头又起,明明那么的荒谬,那么的不可思议,竟然挥之不去。
“你看她,真像棠儿姐姐的亲娘。”
沈青绿喃喃着,听起来像是说孩子话,却字字如惊雷。
沈琳琅看着她的眼睛,那水汽氤氲着,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似被人抛弃的伤心,也像是劫后余生的委屈。
她怯怯地靠近,小心翼翼地抓住沈琳琅的胳膊,仰着小脸,可怜巴巴,“我真希望你是我娘。”
25.母女连心
*
不远处,有下人经过。
一个是专门负责打扫这片的婆子,一个是过路的低等丫环,两人显然相熟。从她们的站位之处,看不见假山后的人,却能看到玉晴雪和玉流朱。
那婆子许是年纪有点大,看不太真切,疑惑地问道:“和大姑娘抱在一起的人是谁?我怎么瞧着不太像夫人?”
“是大姑奶奶。”那丫环回着,“方才我也以为是夫人,真想不到大姑娘和大姑奶奶这般亲近。”
“大姑奶奶也是命苦,摊上那么个女儿,若不是因为表姑娘,以大姑奶奶的相貌才情,何至于过得如此清苦。大姑娘心地善良,必是心疼大姑奶奶。”
“侄女像姑母,也亲姑母,老古话说的总是没错。”
一句侄女像姑母,听在沈琳琅的耳朵里,竟是平地惊雷。她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不安,一遍遍地审视着沈青绿的眉眼五官。
沈青绿任由她打量着,目光痴慕。
不知过了多久,她惊觉自己的失态,心还乱着,如一团乱麻,左看右看,这才发现沈青绿应是独自一人出门,身边连个下人都没有,下意识皱起眉来。
“阿离,你在这里等着,舅母等会送你回去。”
沈青绿乖巧点头,十分听她的话。
她掩去心中万般胡思,理了理衣襟发髻,朝相拥在一起的两人走去。
那两人很忘情,竟无一人发现她,她越是走近,越是觉得心底的那根刺被扎得越深,俨然要将她整颗心穿透。
“晴雪,棠儿?”
玉晴雪听到她的声音,立马将玉流朱放开,几下将眼泪擦干,略显几分不自在地道:“今日之事都是阿离不好,差点让棠儿受了委屈,我实在是放心不下,特意过来看看。”
若是换成以前,听到玉晴雪这样的话,她必定以为这个小姑子识趣。而今她却不由得深思,同为当娘的人,如果是她,她是否会为了侄女而百般贬低自己的女儿?
不期然地,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沈青绿可怜巴巴望着自己的样子,被刺痛的心没由来被撕扯着,更是疼到不停地收缩。
“阿离性情不全,却简单天真,看到什么说什么,何错之有?”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正是因为阿离心智不全,棠儿才不与之计较,否则那样的话若是传出去,坏了棠儿的名声,我们母女就是玉家的罪人。”
玉晴雪说着,露出一副后怕至极的模样来,对着沈琳琅,满脸都是自责,“这些年多亏嫂子照拂,我和阿离才能在玉家容身。如今阿离大了,有些关不住,这才惹了些乱子。母亲怜悯她,让她留在身边,我这心里实在是不安,生怕她再惹出什么事来,若不然嫂子替我与母亲说说,让我把她接回去?”
任是谁听了这样的话,不说她懂事?
沈琳琅内心大浪滔滔,面上尽力不显,“这事我知道了,若有时机定会和母亲提及。”
玉晴雪如释重负般,长长松了一口气,再三道谢后离开。
玉流朱望着她的背影,越发的替她感到不值,“姑姑这辈子,全是被阿离妹妹给拖累了。如果没有阿离妹妹,她何至于如此?”
“棠儿!”沈琳琅听出她语气中的深意,立马皱起眉来,语气也不由自主带着几分锐气,“当初你姑姑归家后不久有孕,我和你祖母都劝过她,让她把孩子取了。是她自己舍不得,非要把孩子生下来。”
“自己的亲骨肉,姑姑当然舍不得。”她脸色变了变,有些赌气般地转过身去,“娘,您是不是和祖母一样,也觉得阿离妹妹可怜?”
一阵凉风吹过,让沈琳琅冷静了不少。
她有些懊恼,懊恼自己的胡思乱想,还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心乱而话乱。然而不知为何,她无法控制自己,心底扎着的那根刺让她的心不断地拉扯。
“棠儿。”她缓了缓语气,试图去抱玉流朱。
玉流朱却躲开她,别过脸不看她。
她难受着,将手缩了回来,“我从小是怎么教你们的?让你们少和她们接触,免得感情越深,以后就越难割舍,反而深受其累。你以前都很听话,最近这是怎么了?为何对你姑姑如此亲近?”
上辈子受的委屈,此时一股脑全冒出来。
玉流朱也想问,为什么口口声声说最疼自己的亲娘,在自己最为艰难的时候竟然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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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都不露?
“那是因为姑姑对我好!”
沈琳琅心惊着,刚收回来的手,原本还有些不知所措,听到这话之后瞬间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中。
她忽地想到什么,脑子更乱的同时,理智却促使她问出话来,“是不是在你那个梦里,你姑姑帮过你?”
玉流朱不说话,眼眶渐红。
“那娘呢?你受委屈的时候,娘在哪里?”沈琳琅急切地问着,完全感受不到掌心传来的尖锐痛感。
好半天,她没有等到玉流朱的回答,或者说这就是回答。
如果那个梦有玄机,且是预知,那么为什么在女儿最为需要她的时候她不在?她为什么不在?反而小姑子会在?
她何等疼爱女儿,哪怕是病到爬不起来都要爬去,不可能不在的,除非……
“棠儿,你和娘说说,你那个梦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梦而已,有什么好说的。”玉流朱清楚看出她的痛苦,只觉说不出来的快意,仿佛伤了她,便能弥补自己所受过的委屈,“娘,我累了,我回去歇一歇,你走吧。”
说完,像是看不到她摇摇欲坠的模样,头也不回地走人。
俞嬷嬷过来,扶着她。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痛不欲生。
忽然紧紧抓着俞嬷嬷的手,想问什么,又害怕问出来,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
俞嬷嬷安慰道:“大姑娘一时使性子,心里最是知道你有多疼她,等她气顺了,也就好了。母女连心,哪里来的隔夜仇……”
母女连心四个字,听到沈琳琅的心里却更是如针扎如刀绞,她蓦地想到什么,拨开俞嬷嬷扶着自己的手,匆匆地往那假山后走去。
青石嶙峋的假山后,沈青绿还保持着她在时的姿势,无比乖巧地趴在那里,数着假山上爬来爬去的蚂蚁。
仰脸时见她,乍然一笑,如一夜桃花开,无比的绚烂,那由心而向外的欢喜,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亲近。
“我很乖,我没有乱跑……”
她闻言,不知为何情绪大崩,一把将沈青绿抱住。
“阿离……”
26.咬他
沈青绿像是不明所以,桃李般艳绝的脸上满是茫然之色。
这般的矛盾,落在俞嬷嬷的眼中全是惋惜。
表姑娘若是个好的,或许还有机会搏一搏将来,可惜性情如孩童,言行似稚子,再是比从前好了不少,也难有好姻缘。
“夫人……”她想提醒沈琳琅,怕自家夫人的失态被经过的下人瞧去,心里更是纳闷不已,对眼前的一幕表示不解。
沈琳琅心里痛着,脸上流着泪,不管不顾。
不知过了多久,她理智渐回,慢慢将沈青绿放开,朦胧的视线一遍遍地扫视着,像是想从这张和小姑子长得极像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半晌,道:“阿离,我送你回去。”
她们才走出没两步,夏蝉匆匆而来。
她面色白着,看上去明显还有些虚弱,满眼的急色,“姑娘,奴婢可算找到你了。”
“夏蝉,你好了吗?”沈青绿状似天真是问着,与她交换了一个眼色。
她忙说自己应是无碍了,向沈琳琅行过礼后,过来扶着沈青绿。
沈青绿朝沈琳琅挥着手,“我和夏蝉回去,你不必送了。”
沈琳琅望着沈青绿似是一无所知的样子,神色无比的复杂难懂。
“夫人,你这是怎么了?”俞嬷嬷有些看不懂,问道。
“我……”沈琳琅一时语噎,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无法说出她怀疑自己的女儿不是自己的女儿的话,更无法说服自己这所有的猜测都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最后,她只能说,“我也不知道。”
而沈青绿却在转身的那一刹那,脸上的可怜天真瞬间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冷漠,睨着水那边的流芳小筑,眼底尽是讽刺之色。
一处浅洼内还有前几日下雨时的积水,那汪积水被困在小小的泥潭中,若无人为的解救,只能一点点地干涸,就像她的上辈子。
正是因为有人将她从困局中带走,她这汪浅显弱流的积水才能奔向江河湖海,见识到天下之水的浩瀚。
而这辈子她只能自己救自己!
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下来,然后缓缓向前,一直走到近水处。
从她这个视角望去,正好对上流芳小筑的一面窗户。
夏蝉紧跟在她身后,道:“那是大姑娘的房间,若是夜里亮灯,说不定还能看到大姑娘在窗前梳头。”
她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位置,那里有着明显被人踩踏出来的痕迹,慢慢地勾起唇角,带出浓浓讥诮。
*
华灯照水,波光粼粼。
那楼台水榭映在波光中,越显人间富贵。
雕刻着吉祥如意图腾的窗户半合着,灯火从绢纱中透出来,晕生出暖润的光泽,似明珠的玉辉。
水的这边,一应景物皆不真切。
与窗户正对着的岸边,那视角最好之处迎来它的常客。一身深色的衣,在夜色中极不显眼,俨然融为一体。
水气带着凉意,玉晴雪却浑然不知般。黑夜给了她明目张胆的外皮,她可以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无所顾忌地释放着自己的情绪。
她享受着,沉迷着,忽然背后似有一股劲风袭来,不等她有所反应,人已朝水中扑去。
“嗵”
水从四面涌来,她一下子灌进去好多水,拼命地挣扎着,在水里浮浮沉沉时,突然对上一双似有幽火燃烧的眼,阴冷地看着她,像夺命的艳鬼。
不等她喊叫,再看去那地方已空无一人。
是那个孽障!
“什么声音?”流芳小筑那边的下人听到动静,提着灯笼出来看,然后惊呼出声,“有人落水了!”
她顿时惊慌失措起来,又灌进去好大一口水,呛得不停地扑腾。
这声响委实不小,很快惊动更多人。
那些人朝水边去时,沈青绿躲避着逆向而行,却不想被人拦住去路。
今夜乌云密布,星光全无。
她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哪怕是在黑暗中,还穿着黑色的衣,仍然像个发光体,走到哪里照到哪里。
但她在看到那张玉砌般的冷脸时,差点骂脏话。
这个慕老九!
“背后伤人,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慕寒时飘雪般的声音,在这样的夜里听来尤为的让人心冷。
她不答话,左突右冲,前后倒腾,无论她想从哪个方向走人,有的人都能精准无误地出现在她面前。
水里的人应该已被救起,若是再不能脱身,等会怕是说不清。
思及此,她索性不装了,无所畏惧地怒视着,“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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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道四?”
“眼见为实,我只看到你暗中欲谋害他人性命。”
“什么眼见为实,那是因为你眼神不好。若说人品,阁下才是差劲的那一个吧?你一个外男,大半夜的不睡觉到别人家后院闲晃什么?不会是人前冠冕堂皇,人后行采花窃玉之事吧?”
先前在侯府时,她就觉得这个人和玉流朱之间不对劲,眉来眼去的不会是打了什么暗语,约好了夜里来私会?
呸!
“你让开,若不然我喊人了。”
慕寒时没有动,气度森冷。
那边的动静越来越大,好几点灯笼的光聚过去,沈青绿也跟着越发的心急,如果再耽搁,她的计划怕是要有变。
她把心一横,计上心来,反其道而行之,一把将人抱住,“你再不放我走,我就喊了,说你见色起意,欲对我行不轨之事。”
身体接触时,她明显感觉到对方的僵硬,奇怪的是,却并未将她推开。
“放开。”
雪落般的声线,似是开始飘忽。
“我不放!”她蛮横着,“你放我就放。”
“你品性如此之不堪,竟然还敢妄想攀附侯府。”慕寒时话落时,一个抬手的力道,她被甩了出去,跌坐在地。
细雨不知何时起,打在她的脸上,湿的却是她的心。或许是夜晚让人脆弱,也或许是她想到了以前护着她的人,莫名地想哭。
无声泪从她脸上滑落,墨玉般的眼睛里全是伤心,那么的无助,那么的难过……
迷离的视线中,她看到慕寒时皱着眉,似是在忍耐什么,应该是在嫌弃、不耻她、厌恶她。
她心内冷笑,控诉着,“你又欺负我!”
须臾,慕寒时到了跟前,睥睨着她。
雪松之姿临于世,神清骨冷傲凡尘,似皎冷的月,也如沁凉的玉,像是横亘在她与生路之间的屏障。
她越不过,也推不倒,只余恨!
细密的雨蒙得她越发睁不开眼,视线也更加模糊,或许是她的错觉,她竟然在那暗且静的眼睛里窥出一丝波动。
很小,很细微,像是这绵绵的细雨。
尔后,对方不知为何朝她伸手。
那手极其的好看,骨节分明,似玉竹修逸。
她却一把将其抓住,狠狠地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