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末倒置》 第1章 没事的 又是一场雨。 地上水洼倒映着狼狈的面庞,黏腻冰凉的裤腿贴着小腿汲取仅存的热度,雨滴沿着镜片滑落,模糊视线。 纽约总是喜欢毫无征兆地下雨,不分四季,没理由地任性。 六年前,沈隐垣也是穿着拖地的黑色牛仔裤,拖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包袱,从JFK打车到都板街,浑身上下被雨淋了个湿透,最后就这床垫在地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沈隐垣就感冒了,顶着沙哑到几乎无法开口的嗓子去普瑞特报名,揣在口袋里的两封推荐信也变得皱巴巴。 他选的是室内设计专业,天天在画室和废弃的烂尾楼之间跑来跑去,那段时间很忙,几乎脚不沾地,哪怕是面对组员和导师的邀请也只顾得上婉拒,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不想招惹是非,还有便是因为沈隐垣有意让忙碌充斥生活,有意让冗杂琐碎的学业填满生活的每一个缝隙,有意让自己被压得喘不上气以至无暇顾及其他。 沈隐垣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只觉得自己在适应新阶段,有这样的不适很正常。 他似乎向来擅长把所有都不放在心上,无论好坏。 在刚到布鲁克林的大半年里,沈隐垣几乎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直到有一次为了庆祝小组pre的圆满成功,他第一次在内心准许自己放松对自己的枷锁,也是第一次发现威廉斯堡周围原来有那么多古着店。 喜欢古着的人,在一定程度上是有恋旧情结的。可沈隐垣从不觉得自己会因什么而耿耿于怀,他习惯了别人对他的评价:自私、利己主义、没有感情,他甘之如饴。 沈隐垣路过了一家门口摆着中世纪天文钟的店,隔着窗户能隐约看到里面货架上陈列着的书籍、杯子、唱片机,也能看到门旁展示柜里的戒指。 “这枚一定很适合他。”沈隐垣下意识想到。 直至那一刻,他才恍如隔世般惊醒。 原来一切都是在自欺欺人。 他原以为那段时间的忙碌足矣让他忘却十七岁时懦弱与无能落下的遗憾,可一切都是这么欲盖弥彰。 那些他花了以年为单位的时间去理解的情感,居然在此刻呼之欲出。 沈隐垣买下了那枚戒指,又把它藏在书桌下的抽屉里。 时至今日,被他藏起来的东西不仅仅有戒指,他也不仅仅只放满了一个抽屉。 和两年前不一样的是,沈隐垣这次回国只带了两样东西,一样是换洗衣物,另一样是为他而买的那些未曾启齿于口的礼物。 ………… 初次见面时,沈隐垣未曾设想过会与李搴寒有任何交集,甚至是直到在一个班里待了快一个月,他才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他并不是不起眼,只是习惯缩在角落里降低存在感。 刚进二中的时候,沈隐垣留着偏长的狼尾,青春时代人们总是喜欢追求个性和特立独行,无论是张扬着将反叛精神贯彻于行,亦或是像这样保存着学校明令禁止的特征。 其实明面上是勒令不允,实际上则是看班主任管不管你,幸好沈隐垣当时的班主任几乎不怎么管仪容仪表这类的。 “你是化妆了吗?” 沈隐垣站在厕所的镜子前洗手,冷不丁听到有人这样问自己,抬眸看去,是一个身材很消瘦的男生,脸却圆圆的,比他都高出将近一个额头。 他觉得很搞笑,又很莫名其妙,正常人第一次见面说话就会这样直头直脑吗?一点铺陈都没有,就这样纯干问? “你觉得像吗?”他反问。 那个男的就这样看着镜子里的沈隐垣,过了两秒才淡淡吐出一句:“我觉得像……” 镜子里,一个人露出便秘般的表情,另一个则是一副吃了屎的模样。 良久,沈隐垣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两眼,手贴在裤子上擦了两把,然后回教室去了。 其实说外貌,沈隐垣并不是什么浓颜长相,以至让人看到第一眼便怀疑是否化妆的那种。相反,他的长相很柔和,像是江南春夏潮湿空气下生长在石阶里的青苔般,眉眼间透露着淡淡的固执与倔强。 沈隐垣没有告诉任何人,在开学前夕,他偷偷对着镜子排练了数十遍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是沈隐垣。” “‘花隐掖垣暮’的’隐垣’。” 但现实并没有给他自我介绍的机会,这和小说里一点都不一样。 回教室后没多久就去搬书了,一个班五十几个人挤在一间小屋子里排队领书,空气浑浊又压抑,闷得人喘不上气。 沈隐垣很烦这种感觉,他讨厌这样密集的场所,也讨厌被不熟的人碰到,即使别人是无意的。他一只手插兜,听着这些同学聊天,他们应该原先就是同学,而沈隐垣是从苏州转来的,这边他几乎没有认识的人,只能一个人干站着。 三十几度的高温天气压得人难以呼吸,沈隐垣的发尾粘在后颈上很难受,扎扎痒痒的,他抬肘往后撸头发,没控制好角度,手背冷不丁被什么尖尖的东西蹭了一下。 沈隐垣转头看去,是他的后桌。 他很白,照理说皮肤白的人黑色素相应较少,毛发颜色也会相对较浅,但是他眉毛和头发颜色很黑,薄唇微抿,大概是被天气热到了,他的脸颊和嘴唇泛红,刚刚沈隐垣蹭到的应该是他的鼻尖,因为他的鼻尖也在微微泛红。 其实沈隐垣根本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哪怕桌子上摆着名牌,只记得他的后桌刘海碎发般虚掩眉目,明明脸很窄,又带着副透露出淡淡养胃感的黑框眼镜,让人第一眼并不集中在他的面部特征,而是整体氛围上。 “不好意思。”沈隐垣显得有点慌乱。 “没事的。”他的声音有点低哑。 后面等搬着书回到教室后,沈隐垣才注意到后面那个人原来叫李搴寒。 等人来齐了,他又发现,原来那天在厕所见鬼般问他是否化妆的人叫薛其,并且就跟他隔着一条走道。 十七岁的自来熟是青春时代最显著的特征之一,尤其是对于沈隐垣和薛其那种话密的e人,先前的那些摩擦根本造不成隔阂的威胁,反而成为调侃的笑料,短短半天,他们已经从MBTI人格聊到如果穿越回唐代自己能不能当上皇帝了。 开学的头两天似乎都是这样浮躁,心情还沉浸在暑假里不上不下,有人怀念着音乐节的氛围,有人念叨着斐济湛蓝开阔的海景,还有人吐槽着补课补了大半个暑假的悲催遭遇……哪怕是上课也难以彻底全神贯注地投入,老师讲着讲着便下意识开始发呆神游,回神时也早已接近下课了。 临近放学的时候,薛其突然凑过来神秘兮兮对沈隐垣说:“你知不知道学校有人搞了个校花校草投票榜?” “我又不认识什么人,怎么会知道这个?” “那刚好,你回家挑一张你觉得我最帅的照片发给我,让我审核一下你再帮我投上去。” “为什么不自己投?”沈隐垣不解。 “这样显得我太自恋。” “你不自恋?”沈隐垣更不解。 “一码归一码。” “……” 可能是看沈隐垣又是那副吃了屎一样的表情,薛其实在于心不忍,又说: “你放心,我也会帮你投上去的。” “……”沈隐垣很想问,原来成绩好的代价是在智商和情商里任选一者进行置换吗? 一到家他就发现好友申请里出现了一个小猫头像的人,他一挑眉心想,在玩反差吗?有点意思。 他一通过好友申请,就看到对方朋友圈置顶里如生死簿般长的自拍,他挑了半天,最后选了张俯视角度的怼脸自拍发过去。 其实也不能说薛其自恋,他确实白白嫩嫩,很有亲和力,这种长相应该很受大众欢迎。 对方立马回复:随手一拍,感觉自己萌萌哒。 随即又回:我同意你强行让我参与校花校草头衔的竞争之赛了。 沈隐垣担心对方有什么难言之隐,没敢回,只是一味注册登录,把“高二(18)薛其”投上去。 过了一会儿,对方发来一张截屏,是他也成功让沈隐垣参加了这场弱智般的评选。 他选的那张照片是一张在ktv里的摆拍,照片里沈隐垣穿着黑色垫肩皮外套,头发微卷,戴着个黑色铆钉项圈,一只手虚扣在项圈上,另一只手夹着根烟,俯视角度又显得他有点乖张。 石英岩:这张照片怎么过的审? 薛小喵喵喵:又没有老师看这个,所以想放什么照片都行啦^ ^ 薛小喵喵喵:【猫猫探头.gif】 石英岩:…… 沈隐垣其实并不像名字那样冷淡,他无论是性格还是外貌都很有反叛色彩,他很叛逆,也很张扬。 相较而言李搴寒就显得很沉稳,情绪很稳定,看似冷淡,实际上是很闷骚的性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没事的 第2章 你骗我 或许人们都有过一段希望通过别人认可而证实自身价值的经历,通过比较而突出自身优越,从而获得心理和精神层面上的满足。 毋庸置疑,沈隐垣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在他最迷茫、最自卑的那段时间,他将自己扮得卑微低下,去了解对方偏好并按着这个表演,说好听点是见人说人话 见鬼说鬼话,难听点就是墙头草风吹往哪倒,有人夸他圆滑懂事,又有人斥责他虚伪可恶…… 可他谁也不在乎。 他曾经也有过很多好朋友,但最后都无疾而终。其实他并不能真正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无条件对一个人好,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因为分手、绝交而难过,在他眼里,不求回报是只有傻子才会做出来的事,一切付出都必须有与之相匹配的回报来偿还,他从不做慈善,也不做亏本生意。 沈隐垣一直以为这是正常人的想法,直到后来被判定为情感认知障碍。 ………… 他尝试着去理解薛其的兴奋与雀跃,明明被投投到断层第一的不是他,而是自己。 其实沈隐垣并不在意这种虚无缥缈的榜单,除了在校的知名度,他无法获得任何实质性利益,无论是第一还是倒数第一,与他而言 都没什么区别,就连知道自己被投成第一这件事,还是同学们吃完晚饭回教室告诉他的。 似乎大家比起关心自己,都更喜欢去关心别人。 “哥你这也太权威了,第一天就二百三十多票了,咱这届总共也才一千零几个人吧?”薛其说。 “现在大家都老老实实在学校里坐牢,天天寡淡得跟十常侍自摸一样,难得看到个破格的,当然引人注目了啊。”沈隐垣虽是这样说,但内心还在暗爽。 “别装了,其实你心里爽得不行吧。”薛其翻了个白眼道。 “是又如何呢?”沈隐垣笑嘻嘻道,说完还顺便把脸凑到薛其面前讨打般扭了两下。 沈隐垣是A市人,他妈妈是H市人,因而他眉眼立体里夹杂着江南的氤氲气。高一升高二的那个暑假,他父母大吵一架,自己便跟着妈妈来到了H市。 他在这个学校没有认识的人,如果说这个弱智般的投票榜单除了能装之外还有第二个好处的话,那一定就是让沈隐垣在这个学校开始有了姓名。 无论有再多话要说,有再多抱怨和问题要倾诉,下课时间永远只有十分钟,上课铃一响,他们就必须正襟危坐。 这时,沈隐垣后面才有了点动静,他差点忘记自己后面还坐着个人了。 刚刚下课那么吵,不会打扰到他睡觉吧? 沈隐垣不想因此得罪一个同学,也不想因此被背后蛐蛐,虽然这个人可能并那样那样的想法,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决定客气地打声招呼。 他在草稿本上撕了一页下来,写道:刚刚下课我们那么吵,没打扰到你睡觉吧?>_< 然后趁着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偷偷把手挪下课桌,握着纸条的手沿着自己的脊背一路上滑,直至指节弯曲而凸起的骨骼磕到了硬邦邦的桌面,他手往后一伸,把纸条放在李搴寒桌面上,然后再光速把手抽回自己桌面。 他听到背后悉悉嗦嗦的声音,李搴寒应该是看那张纸条了。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敲了敲他的椅背,又把手伸到背后,摊开掌心等待。 他没有收到那张纸条的回信,而是听到李搴寒的声音就在耳后,“确实打扰到我睡觉了,沈隐垣同学。”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感觉低沉的频率连带着空气一起轻颤。 沈隐垣的右耳打了六个耳洞,两个耳轮、三个耳垂、一个sung,那气息几乎是贴着耳轮传来,让他忍不住后颈发麻。 “你能不能别这样喊我?”沈隐垣忍不住发问。 “那我该喊你什么?跟他们一样喊你哥呢,还是喊你校草呢?” “……” “你其实根本没睡着,是吧?”沈隐垣转过身去,看着他一副计谋得逞的小人嘴脸,幽幽道。 “我也没说过我在睡觉呀。”他笑道。 这个骗子……沈隐垣心想,刚准备回头反击,就听到一声洪亮的呼喊: “沈隐垣!” 他心中暗道不妙,几乎全班都齐唰唰地转过头看向他。 “盯你好几次了,转过去说什么悄悄话呢?上学才几天就不认真听课了?” 眼看着老师深吸了口气,准备进行第二波输出,沈隐垣干脆利落地站了起来,摆出一副卖乖的模样说: “老师我错了…我现在就认真听,以后再也不敢这样了……” 其实很多师生关系冲突都在于一方得理不饶人,或是人身攻击、语言羞辱对方,而很多老师凭此身份自视不凡,认定无论家长或学生都要讨好他三分,一旦老师这层身份在你身上没有取得压迫效果,便会牵扯上尊重与人品问题,这是很烦人的事。 “知道就行,自己注意点哈。”老师很配合地给了个台阶。 沈隐垣正襟危坐,顺着台阶滚,十分给面子地听完了这节课,心思却仍停留在李搴寒不道德的行径上。 老师一说下课,他便慢吞吞转过身,佯装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缓缓开口道:“李搴寒,你骗我。” 被告人愣了一下,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就这样静静地盯着沈隐垣微微低头而被遮盖的脸颊看,仿佛要看这副模样他能维持多久般。 他真的不怕被人欺负吗…… 空气凝固,沈隐垣感觉自己被盯得发麻,在他准备打退堂鼓不再没趣讨趣的前一秒,李搴寒说话了。 面前他的脸蓦然放大,一副略具桃花幅度的双眸带着笑意微眯起来,说话时吐出的热息打在鼻梁上,泛起一阵痒意。 “嗯,我是骗了你,所以需要我怎么补偿呢?” 他嘴唇右下有一颗痣,随着嘴唇张合牵动,在冷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显眼。 话语里透露着玩味,顺便矛头抛还给了沈隐垣,他微怔,思考着是直接点明他的轻浮,还是以牙还牙。 “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吗?” 哪怕是对陌生人都这样轻浮吗?这是沈隐垣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 李搴寒从小便习惯了别人对他示好,幼年时稚嫩的他认为这是自己特有的幸运,后来他遇到了很多人,有的拿着他未曾索取过的付出道德绑架,又有的在被回绝后破口大骂……他渐渐明白,并非所有的幸运都足够纯粹,是因祸得福,还是遇人不淑,他不想、甚至是害怕接受别人的善意,所以他选择用“轻浮”这种恶劣性格来隐藏、掩盖。 明明平时跟别人他都很会保持边界,为什么这次好像惹这个小孩不高兴了? 他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希望我要求你怎么补偿?” 沈隐垣睁大眼睛看着李搴寒。 李搴寒张张嘴,刚吐出一个音节就又止住了,如鲠在喉、欲言又止。 “我希望你不要生气。” 我不清楚你希望我怎么补偿,我只希望你不会因为这件事而生气。 第3章 挪威的雪 “我希望你不要生气。” 沈隐垣带着口罩和黑框眼镜,把鸭舌帽压得很低,穿着那条脚后跟处早就磨坏了的黑色牛仔裤,挎着香奈儿垃圾袋,指甲轻触手机,滑动着两年前那条信息的截屏,这句话出现在信息的开头,其实他早就倒背如流。 他不止一次在手机上收到有关李搴寒的新闻推送,天生作家、最年轻的卡夫卡文学奖华人获奖者、世界作家协会首席……他的人生是那样一帆风顺,高中时期成绩拔尖、深受老师喜爱,大学时期又凭借自己的第一本小说《如果》一炮而红,人人都以为他是科班出身,最后却只扒出物化组合的高中选科以及大学时的机械设计专业。 “1:48了,马上该我们登机了。”斐代尔提醒道。 沈隐垣起身把外套拉链拉到顶,大半张脸都埋进衣领里,然后大步离开休息室。 沈隐垣喜欢在公共场合把自己挡得死死的。他第一次获艾特奖提名入镜的那段视频被剪辑发在微博里,那时他以《千里江山图》为灵感在纽约森林区设计了套别墅,他用孔雀石制成的颜料漆屋顶,再把顶楼阳台的房檐按忍冬纹设计成半镂空状,在幅度与坡度上模拟山峦,那是他最喜欢的作品之一。 可人类毕竟是视觉动物,他被转载上热搜的原因也仅仅是因为那张脸。 不得不承认互联网大数据的可怕,甚至连他各大社媒的小号都被扒了出来任人鞭尸。是因祸得福,还是苦海无涯,他以曾经晦涩难言的秘密交易声誉,哪怕他别无选择也无可奈何。 其实沈隐垣在业内早就崭露头角,从大学毕设开始几乎所有作品都能掀起涟漪,可三四年的兢兢业业却抵不过几秒的镜头,意料之外的爆火让他微博涨粉数十万,可他却完完整整地暴露在大众视野,再也无法拥有曾经肆无忌惮的自由。 "Ladies and gentlemen, we will be departing soon." 沈隐垣把椅背放平,向空姐要了张毛毯,把那副没度数的眼镜扔回包里。 “昨天有人发邮件请你为他在纳尔维克设计栋别墅,预算不限,约你周四晚七点去BlackSwan吃饭。”斐代尔把电脑屏幕面向沈隐垣。 纳尔维克,最靠近北极的不冻港。 沈隐垣曾尝试过坐火车去这个城市,车厢里一开始有很多人,但很多都在瑞典和斯德哥尔摩离开,宁静而孤独,抵达世界尽头般的孤独,可那时的他只想知道李搴寒来的时候是否也是这般感受。 “在那种地方建别墅,是做什么亏心事太过愧疚打算这样惩罚自己吗?”沈隐垣忍不住发问。 “不要忘记是周四晚七点。”斐代尔早已对沈隐垣的屁话习以为常,只要他没明确拒绝或直接攻击客户智商就是默认同意。 “我这次回国不是为了签合同做生意的。”沈隐垣向前伸直双腿,一副被生活压榨的模样,“你以为搞设计很轻松吗?我才刚做完LAL的设计图……” “你已经推掉三个设计邀请、五个访谈、两个讲座了,工作室里的人还嗷嗷待哺着呢。”一说到这些斐代尔就头疼,明明他可以趁热打铁,却偏要在自己最具商业价值的时候销声匿迹,整个工作室入不敷出,最后还只能划自己银行卡上的账来发工资。 虽说几十个人的工资沈隐垣还不至于付不起,但这种懒散氛围蔓延下去终归是不好的。 这些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沈隐垣欲言又止,只好心虚般摸了摸鼻尖,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带着副眼罩就这样躺下睡觉。 经纬交错,极光缠绕,那是沈隐垣离开挪威的前一天。他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站在雪地中央,天地交融,遗世独立,他靠近,看到那张脸上被冻得微微泛红的鼻尖,连带着嘴唇下那颗痣都显得可怜起来,沈隐垣解下自己的围巾,伸出手准备为他围上,人影却在触碰的前一瞬零落飘散。 “醒醒,飞机落地了。” 挪威的雪落不进北极圈,只能悬而未决般漂浮于沈隐垣脑海,恍如隔世、挥之不去。 从梦境中醒来需要时间,而现实接踵而至令人猝不及防。 斐代尔托着他的行李放进汽车后备箱,他看着“李搴寒回国”依旧霸榜热搜,刷着词条里各种机场偶遇的照片,直至此刻沈隐垣才有了回国的实感。 他没有跟着斐代尔一起回工作室,而是打电话给高中朋友薛其。 “我回国了。”沈隐垣声音很淡。 “简直是天赐良机啊……前段时间我们还在群里讨论什么时候聚一聚,这就刚好你和李搴寒都回国了。”薛其又紧接着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出来跟老同学叙叙旧?” “除了礼拜四晚上都有空。”沈隐垣回答。 薛其没曾想到他居然那么轻易就答应了,毕竟当年他出国的事就连李搴寒也没告诉,一声不吭就走了,一副对那些所谓的同学情与友谊视之如草芥的模样。 他在赌,赌李搴寒会参加同学聚会。 挂断电话后,手机铃声再一次响起,是父亲的电话,这已经是第三个电话了,再不接也确实不太好。 “回国了为什么不回家?”电话里传来斥责。 “我为什么要回来看你?”沈隐垣反问。 “我是你爸,你就是这样跟我说话的吗?” 一听到这句话,沈隐垣就忍不住冒火。 他根本不是什么父亲,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眼里只有利益的商人。 从沈隐垣记事开始便和爷爷奶奶生活在那个硕大的老式四合院里,每天晚上奶奶都会领着他到房间,再讲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哄他入睡,而父母是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到的。 他原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天真地生活下去,直到那一天,父母把他带回了那栋带着花园的别墅,小时候的他只觉得天花板上的水钻总是摇摇欲坠,夜晚的沉寂里似乎也总掺杂着恐怖元素,而他可以依靠的只有他瘦削的母亲。 那年单纯的他也曾问过自己的妈妈,“为什么爸爸不回家呀?” 原来他们的爱情早就满目疮痍。 “把我养大的从来不是你。” 沈隐垣落下这句话后就挂断了电话,可他知道血缘埋下的羁绊永世难解。他的父亲没有别的孩子,也不会蠢到把家业托付到亲戚手里,这一切也只能由他继承,即使再怎样矛盾。 幸好出国前妈妈给他留下了一套大平层,让他不至于无处可去而露宿街头。 沈隐垣去地下室挑了辆奥迪,回家还是低调点来得好,给斐代尔留言自己去找创作灵感后,便一脚踩下油门直奔市中心。 这套房子的内饰装修是他亲手设计的,他偏爱皮革制品的纹理与光泽,哪怕是门口走廊处的鞋柜都要用鳄鱼皮包裹,客厅里更是从伦敦定制的牛皮沙发和意大利空运的马鞍皮茶几。 可他的母亲却偏爱一切温暖柔软的事物,于是他除了天花板做成星空样式之外,室内一律选择暖色调,就连灯也选的是暖色面光。 沈隐垣呈大字躺在沙发上,手机传来信息提醒,他解锁后发现是薛其的信息。 薛小喵喵喵:哥,那就这周六晚六点半在新荣记那边吃哈。 薛小喵喵喵:李搴寒也来。^ ^ 石英岩:好的 “怎么那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幼稚的网名?真的没人提醒过他吗。”沈隐垣忍不住喃喃道。 第4章 被迫害妄想症 周四晚,A市,BlackSwan法餐厅。 沈隐垣和斐代尔在服务员的带领下到了二楼包厢,圆桌靠窗那头坐着人,他身着黑色亚麻正装,右手边带着公文包,一看便是客户的助理。 “沈先生您好,久仰大名,我是李先生的助理,您喊我小林就行。”他起身握手邀请沈隐垣二人落座,又道:“我先随便点了几道,不知道二位有什么忌口,可以看看菜单再添几道。” 沈隐垣点头示意,服务员把菜单拿到他面前一页页地翻,最后只添了道红酒鹅肝。 “当年沈先生还在纽约时就有所耳闻了,没成想今日还能有幸和您攀谈。” “言重了,小林。”沈隐垣摆摆手,“看着我们都像是同龄人,能做到像你这样受信赖,能力也着实值得我们学习。” 客套两句后便上菜了。 小林从包里拿了叠纸放在他面前,自信地笑道:“这是李先生预想的风格及要求,如果您有什么疑问可以随时联系我。当然,报酬方面也一定不会令您失望。” 随后又从包里拿出笔记本调到Rhino界面,划了两下便把电脑转过来面向沈隐垣。 上面是一座雪山,山脚下有一座象牙塔般的欧式古典建筑,在屋檐上又采取了传统挪威风格,背依雪山,面朝乌夫特峡湾,在主建筑物右侧又单独划出温室区域,斜后方又有室内泳池。 看得出这位“李先生”很会享受。 沈隐垣正看得入神,一边思考着客户的身份到底正不正经、合不合法,一边又在感慨阶级差距以及自己身为打工人被深深摧残的悲剧命运,随后便传来小林的声音,“当然这仅仅是预设草图,具体还要看实际情况和您的专业性建议。” 沈隐垣明白,这是让他随意发挥的意思。 不光能随心所欲、遵从内心,还能顺手拿一笔巨大报酬,哪里有这种好事?他隐感不安。 “这是合同,您过目一下。”说罢便又掏出一叠纸递给他和斐代尔两人,“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合同就可以落定了。” 一切发展得那么顺利?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是沈隐垣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看合同,一字不漏、从头到尾,却依旧没找到商业陷阱,最后只能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斐代尔。 回应他的是同样困惑的目光。 “……没什么问题,拿只笔给我吧。”沈隐垣底气不足地说,对于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差事居然轮到他而感到不可思议。 说罢,一只万宝龙钢笔便出现在面前,他接过后犹犹豫豫地签下了大名,随后又将合同递还给小林。 “总是喊你小林也不好,方便请问一下您的姓名吗?”沈隐垣问。 “免贵姓林,名逾幽。”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林逾幽微笑着颔首,接过后又放回包里。 “祝我们合作愉快,请用餐吧,沈先生。”说罢,托着高脚杯便要碰杯庆祝。 “合作愉快。”沈隐垣笑道,低头微抿一口。 玛歌酒庄,就连葡萄酒也是他喜欢的。 法餐厅是不适合商务会议的,摆盘太过小巧精致显得徒有其表,即使味道尚可,论情调能首屈一指,但论工作会客又太过单薄。 沈隐垣浅尝辄止,寒暄了两句后便转身和斐代尔离开了。 林逾幽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瘦削而矜贵。直至脚步声逐渐消失在尽头,他才缓缓拨通电话。 “合同签好了。”他说。 电话里只传来A市夜晚料峭的风声,就在林逾幽觉得对方要挂断电话时,那头传来了低哑的声音。 “帮我盯好了他,任何行踪都要告诉我。” “知道了。” 林逾幽向来不是好奇心强盛的人,至于沈隐垣是哪里得罪了自己老板,自己老板又为什么要求他监视这位沈先生……困惑,但他不会发问。 电话里持续传来沙沙声,时间久到他逐渐分不清是风声还是电流作祟。 “他身边那个男的是谁?”那头问道。 “斐代尔,沈先生工作室刚开时来被录用的员工。”林逾幽回答。 “嗯,还有吗?”他听到咔哒一声,是要点烟了。 “他家境清贫,从小父母离婚跟着妈妈长大。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他妈妈上有老下有小忙得焦头烂额、殚精竭虑,生了场大病要住院,他没钱给母亲看病的时候,是沈先生往他卡里打了五万。”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后便又安静了下去,是回忆还是贪恋,没人能说得清。 林逾幽以为他还有话要问,直到服务员询问是否离开时才发现对方早已挂断了电话。 沈隐垣紧裹着羊毛大衣在风里打了个喷嚏,他蹲在路边等着斐代尔从地下室里开车接他。 人潮涌动,车辆往来,只有他蹲坐在原地等待,他不在意路人投来奇怪亦或是同情的目光,只在意视线边缘停靠在树林旁的那辆迈巴赫。 有人在里面,沈隐垣的直觉告诉他。 是在等人,还是在监视他?他似乎从未和谁结下过梁子,是父亲的人吗? 但他最希望这只不过是被迫害妄想症作祟。 第5章 勇敢的人 高中时,沈隐垣面前有两条铺好的路,一条是老老实实凭借人情社会去国家单位里当官,另一条则是他从小学到大的美术。 他见过很多追逐梦想最后却无疾而终的人,也见过很多竭尽全力后泪比回报满,他相信勤能补拙,相信条条大路通罗马,可一路上的颠沛流离、挣扎嘶吼又有谁来诉说? 七月的H市,比春多了热切,又比秋少了干涸。 那时的沈隐垣做完mect没多久,护士推着他在医院花园里散步。 “姐姐,可以让我自己在这儿待一会儿吗?”他慢吞吞地说完这句话后,头向后仰几乎是乞求般看着那位姐姐。这并不是沈隐垣第一次电疗,鉴于自己平时乖顺的表现,护士在询问医生后只向他提了几点注意事项,便转身离开了花园。 他在这种时候向来是很乖巧的,可这次,他想随心所欲一点。 哪怕尝试站立时双腿在颤抖,哪怕连续几天的厌食令他气息奄奄,他想试着躺在院角那颗巨大的梧桐树下休息,想伸手摘下对面花丛里绽放着的于妍。 可沈隐垣的身体难以支撑这些活动,这一点他在意识涣散的前一秒才发现,最后他选择蜷缩着身体躺在那片温暖的草地上,至少这样能体面点。 醒来的时候沈隐垣先是看到白茫茫的天花板,然后是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压在他的被子上,他很恍惚,因为这个人不该出现在H市,他不希望自己的脆弱被任何人窥见。 他似乎被沈隐垣扯被子的动作吵醒了,但始作俑者并没有什么愧疚可言,反而理直气壮地盯着他看。 “李搴寒,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甚至有些责问。 好在对方刚睡醒没发现藏在语气里的责备,只是揉揉眼睛回答,“我奶奶也在这家医院。” 大概是因为起床气,他的话比平时少很多,又可能是因为他本身五官便偏锋利,没表情的时候看着很凶。 李搴寒看着沈隐垣几乎要和脸色一样苍白的嘴唇还有眼下的乌青,突然有很多想问:为什么你会晕倒在草地上?为什么你会做电疗?为什么你是一个人? 这太反常了,他并不是一个好奇心强烈的人。 “你奶奶为什么会在这?”沈隐垣语速不快,咬文嚼字般吐出这句话。 李搴寒顿了顿说:“老人家上年纪了,难免有点小毛小病。” “哦……” 沈隐垣说话总是拖着尾音,分不清是江南那儿都这样呢喃软语,还是从小养成的习惯。那时的李搴寒毫无觉察,直至回忆时才发现,那些拖拉的尾音链接了每一场雨季,温水煮蛙般将他泅湿在那四方天地。 在学校里,两人可以共用前后桌关系,哪怕不去刻意找话题也总有得聊,可出了校门便只剩同学和朋友两层关系,他们不生疏,也不够熟络。 “他们没有带你走吗?”沈隐垣突然问道。 “你没有监护人在身边,”李搴寒说完像想起了什么好事一样嘴角勾起笑意,又接着说:“我说我是你的哥哥。” “什么?”沈隐垣下意识说。他在评估是自己耳朵出问题的概率大,还是李搴寒脑子出问题的概率更大。 “我说,我是你的,哥、哥。”李搴寒重复道,只不过这次他刻意停顿以便强调某两个字。 也对,如果他没这样说的话是怎样留在自己病房里的呢?况且就算他们长得不像,他父亲的作风医院里也几乎众所周知,偶尔有一个良心好的来看望他似乎并不为过,更何况他身边没有监护人。 “幼不幼稚?就这样乘人不备占我便宜?”沈隐垣微微蹙眉,脸颊上滞留着青春时期难褪的婴儿肥。 李搴寒低头轻笑,朝着沈隐垣夹着血氧夹的手伸去,握住后又捏了捏,说:“我得回去陪我奶奶了。” 随后起身想要离开,却又转过身来垂眸看着面无血色的沈隐垣说:“祝你早日康复。”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又是这样哄小孩的动作,沈隐垣想。 后面一连好几天李搴寒都会抽空来看他,要么给他带午饭和下午茶,要么带着他一起去花园里走走。但沈隐垣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明明只是普通同学罢了,同情心泛滥。 在他出院前一晚,他们躺在病床上。 沈隐垣的病房很大,离地面很高的墙上开着两扇窗,因为楼层高,能看到夜幕里闪烁的星光,被扑朔的窗帘包裹、阻挡、割裂,最后落下丁点儿在沈隐垣的掌心,就像握住了生机。 脆弱又顽强,这是李搴寒想到的第一个词。 人们喜欢用玫瑰比喻爱情,就像将十四世纪席卷地中海沿岸的文艺复兴扩散为浪漫代表般浅薄,他更像是白月影,石莲花太普遍太顽强,千篇一律到无人问津,如果他也这样无人问津的话,是不是就能被牢牢握在手里了?这个想法一出现便被李搴寒掐灭,这不正常。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沈隐垣整个人藏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脑袋。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很多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六岁时,他跟着奶奶在菜市场买菜,看见她为了省点钱捂着冰冻的鸡翅,那时候 他想成为一个能让奶奶不再这么狼狈的人。 上初中他离开了有奶奶的乡下,跟着父母搬进了市里的出租屋,那里很狭窄很潮湿,晚上洗澡甚至都不一定是热水,那时候 他想成为一个能带着家人住进大房子的人。 高中时他被追捧着,也被贬低着,加他联系方式的人络绎不绝,背后造谣他脚踏几条船的人也数不胜数,那时候 他只想成为一个小透明。 现在,他看着沈隐垣探出来的毛茸茸的脑袋,月光从窗帘中逃脱,占据了沈隐垣的双眼,波光粼粼。 这时候,他想成为唯一一个能看到这片湖的人。 但他没有告诉沈隐垣。 “我嘛,我想成为一个勇敢的人。你呢?”他说。 沈隐垣皱着眉,似乎在不满这个答案的抽象,又似乎真的在仔细思考这个问题。 “嗯……我想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沈隐垣说话总是带着尾音,就这样平平地拖着,像黑笔撇出来的捺。 李搴寒觉得他最后的疑问语气很好笑也很可爱,又笑着问,“自己想成为的人是什么人呢?” 这个问题似乎让沈隐垣犯了难,他侧过身去,头对着窗户那一面,脸颊微微泛红,呼吸平缓又均匀,很久也没说话。 在李搴寒以为他睡着了准备起身离开的前一秒,又听到了他从被子里传来的闷闷的声音,“自己想成为的人就是每个瞬间里我想成为的人……” 似乎是觉得自己贪心一样,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近消失在那条看着就价值不菲的蚕丝被里。 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李搴寒在心里评价。 “我们都会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的。”李搴寒隔着被子摸了摸他的头,“明天见,我要走了。” 被子里没有传来回答的声音,只听到幼年小动物才会发出的哼声。 “喂,李搴寒,你别总是摸我头。”沈隐垣突然转过身,土拨鼠般从被子里冒了颗头出来。 “为什么?”每次和他在一起,李搴寒总是忍不住想笑。 “因为这样显得我像个小孩一样……”说着他又没有底气了,头慢慢缩得只剩一双眼睛在外面眨巴眨巴。 “嗯……可是你那样看着很乖,像在跟人讨奖励的小宠物一样。”李搴寒故作沉思,说完又俯身把脸凑到他面前,歪头,“真的不可以嘛?” 到底谁才像小宠物啊……沈隐垣在心底呐喊。 他就这样盯着李搴寒瞪大的双眼,一秒、两秒,最后缴械投降。 他又把头埋回被子里,就像鸵鸟自欺欺人般。 被子里又传来闷闷的声音: “不可以……” 到底谁才是小宠物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勇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