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给颠公之后》
第1章 第一章
柳月牙是个父母早亡的农女,此时的她正坐在城里的描月客栈。
描月客栈是春城最大最好的客栈,据说住一晚要一两银子,柳月牙从前进城卖菜,也就只在路过的时候多看一眼。
但现在有人包下整家客栈,而她就住在里面最好的一间。
房间里,正站着一个管事打扮的人。
他身上的衣料柳月牙连见都没见过,感觉自己长茧子的手摸一下都得把人家衣服摸勾丝。
柳月牙看着那一式两份的契约,最后一次确认:“所以我在一年时间内扮演好你们家大小姐,嫁给顾家大公子为妻,这一百两就归我了,没错吧?”
“没错。”管事点头。
“我签了。”柳月牙果断在手指头上抹上红泥,哐地一声按下去。
等柳月牙收好其中一份契约,很快,管事招招手,就有一位穿绯色襦裙,戴着珍珠耳坠的丫鬟捧着新制的衣裙过来。
“这些都是根据姑娘,不,根据大小姐您的身形量身定制的。那两箱子都是。秋意,你伺候小姐梳洗。”
“是。”叫秋意的丫鬟点点头,捧着托盘向柳月牙行礼。
管事退出去前,又对着柳月牙叮嘱:“秋意是你的陪嫁丫鬟,她的意思就代表我的意思。你不懂的地方,秋意自然会提点。总之记住六字箴言,少听少说少做。”
柳月牙面目严肃地点头:“中。”
管事一阵晕厥:“这种泥腿子一样的话,你可别再说了。”
柳月牙捂住嘴又虚心求教:“那该怎么说?”
“秋意,你教她。”管事甩着衣袖,恨铁不成钢地走了。
秋意一边往澡桶里洒花瓣,一边对柳月牙说:“我自幼陪我们大小姐长大,她向来是端庄大方的。若是底下人向她回话,她无意见,便会微微颔首,语气平淡。这就是身为主子的从容有度。”
柳月牙“嗯”了好几声,头点得像老夫子教书。
秋意:“……”
她悲哀地想,三天时间啊,还有三天时间顾家的船就要来春城迎接大小姐了。
三天时间,她要怎么把这个冒牌货变成大小姐呢!
柳月牙看秋意痛苦的表情,急了:“你别伤心啊,你看我这样做行不行?”
她这次缩小了动作幅度,侧着身轻描淡写地看了秋意一眼,微微颔首的时候,还真有那种感觉了。
浴桶里的热气氤氲而上,秋意都有点想哭了,刚才她还真以为看到了大小姐!
“剩下的等您洗完澡我再教您。”秋意已经将浴桶的水侍弄好,便走过来伺候柳月牙脱衣裳。
柳月牙自打记事起,衣裳都是自己穿脱,从来没借过谁的手。当秋意的手搭过来时,柳月牙顿时跑出去三丈远。
“小姐!”秋意满屋子追着柳月牙跑,“您一定得习惯被人伺候啊!”
柳月牙哪里肯听,跑得更快了。
秋意气喘吁吁,最后用出杀手锏:“王管事说了,您要是不听我的,我有权扣钱!”
柳月牙老实了。
她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走到秋意面前,张开双臂:“脱吧。”
秋意暗想,柳姑娘还真是个财迷。不过要是不财迷,又怎么会为了一百两金子,替嫁到顾家去呢。
柳月牙活到十七岁,第一次过上洗澡有人伺候的日子。
水温是刚刚好的,浴桶里是充满花香的,头发是有人打理的,身上的皮肤也是要用香胰涂抹擦拭的。
甚至洗澡洗到一半饿了,还有糕点和甜水喝。
柳月牙靠在浴桶的边沿,对秋意按摩头部的手法相当满意,都有些昏昏欲睡了。
她忍不住说:“原来有钱人家的小姐,过的都是这种日子。”
秋意笑了:“我们小姐才没过过这种苦日子,以前在薛家的时候,小姐沐浴至少得要一个贴身大丫鬟,两个二等丫鬟,还有三个粗使丫鬟。但你暂时只能由我伺候,以免露出马脚。”
柳月牙瞳孔猛地放大,转头看着秋意:“这么多人看你们大小姐洗澡?!”
秋意擦了擦脸上被溅洒的水花,解释道:“只有贴身大丫鬟才能随侍在大小姐身边,触碰她的身体。二等丫鬟是要在纱帐外等候的。至于粗使丫鬟,她们连房门都不能进,主要干些提水桶、倒水的活。”
“那你是几等?”
秋意就猜到柳月牙会问这个问题,她骄傲地挺起胸脯:“我当然是贴身一等大丫鬟了。”
说完,秋意忍不住有些惆怅:“也不知道我们家小姐,这会在哪?有没有人照顾她?我不在她身边,她肯定吃不好睡不好的。”
“恁一个丫鬟,还替你们家小姐操心起来了。她不在了,你不是就不用伺候她了吗?”
柳月牙作为一个勤劳朴实的底层泥腿子,她很是不懂秋意伤心在哪?
秋意瞪了柳月牙一眼,但看着这张和大小姐有七分相似的脸,她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唉,柳月牙怎么会懂!她和大小姐一起长大,早就把大小姐当做自己这辈子最重要的人了。
等从浴桶出来,柳月牙感觉自己简直像话本子里说的画皮鬼一样,重新换了一身皮。
身上每一处皮肤不仅变得滑不溜秋还香喷喷的,手指一摸还打滑。
更滑的却是秋意拿过来的小衣和亵裤,都是绸缎质地,还有祥云暗纹,穿在身上那叫一个贴身舒适。
秋意没闲着,等柳月牙坐在梳妆台前后,又开始给柳月牙梳头。
她发现柳月牙有一头又黑又亮的长发,舒展开来就像黑色的绸缎,几乎没有开叉和打结的地方。秋意笑起来,满意地点头:“至少,头发是很像我们小姐的。”
柳月牙今天从村里长途跋涉,早就困了,她一直打哈欠打个不停。
为了不睡着,柳月牙只能继续找秋意聊天:“你们大小姐为什么跑了?我听说那个顾家可是巨富,连朝廷缺银子都要找他们家。”
秋意也没瞒着,她有点摸清柳月牙的性格了,要是不打听清楚,肯定会一直问个不停。
“我听说,顾家嫡系共有五位公子,三位小姐。公子小姐们都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唯有大公子顾危,从小就练邪功,性情暴虐残忍,每月都要吸食人血。听说还可能不能人道,危及子嗣。哪个好人家姑娘敢嫁啊!”
柳月牙听得聚精会神,连连抽气:“可不是咋地!”
秋意瞟了她一眼:“但是你敢。”
柳月牙想起管事许诺的那一百两金子,只要替嫁一年就能到手,她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真厉害。”
等秋意把自己的妆造做完,柳月牙坐在铜镜前看呆了:“仙女下凡!”
“你……”秋意本来想说你这人怎么大言不惭,结果顺着柳月牙的目光看过去,发现她确实没说错。
柳月牙是穿着一身浅色无纹的豆绿襦裙来的,打扮得简简单单的时候就难掩住她姣好的容貌。如今经过秋意巧手的精心妆扮,用仙女下凡这四个字简直再妥帖不过。
恍惚间,好像比大小姐还要美两分。
而那两分,并不肖似大小姐,是独属于柳月牙的那两分。
“我还要去取些东西,小姐您好好在这坐着,等我回来。”秋意为了让自己也尽快适应,已经在小姐小姐地叫着了。
柳月牙眨着眼睛看她,水盈盈的:“你去哪?我饿了。”
秋意:“……”之前洗澡的时候,不是已经吃了一碟子糕点一壶醉花酿了,怎么又饿!
但秋意是一个非常高素质的大丫鬟,她说:“等我回来给你带。”
秋意去船上取东西了,一来一回至少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
等她回到房间时,发现门开着,人却不在,顿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天都塌了。不会跑了吧?
房里房外都找遍了,怎么都看不到柳月牙的身影。秋意干脆把窗户都打开来看,想看看柳月牙是不是脑袋发晕掉下去了,结果却闻到一阵勾人的炸小鱼香气。
香气传来的地方是客栈的后院,也是厨房所在的位置。
秋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正要冲进去质问,又冷静下来。
她站在厨房门口,隔着帘子咬牙切齿地问:“大小姐,这个时辰,您怎么来这了?”
穿着水蓝色衫裙,身上缀满环钗的柳月牙猛地转头。她的眼睛又黑又亮:“你终于回来啦!”
柳月牙捧起一盘刚炸好的油炸春鱼走过来:“我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你们又把人差了出去,我只能自己动手。尝尝不,这鱼不错,而且我的手艺可是我们柳树村一绝。要是在村里啊,十里八乡的孩子都得围过来,不叫我一声月牙姐姐,都吃不着。”
金黄金黄的油炸春鱼都递到嘴边了,秋意目不斜视:“不用。小姐,您身上的妆造我做了足足一个时辰,现在全是油烟……”
“呜。”
柳月牙已经把小鱼干塞进了秋意嘴里。
秋意腮帮子动了动,焦香酥脆的味道在舌尖传来,一瞬间把浑身上下所有的味蕾都调动起来。
“你……”
“这盘给你,我再炸一盘。这么一大锅油,不能浪费。”柳月牙又走到灶前。
油炸春鱼用的都是麦穗鱼,每条仅人的小拇指那么大小。不需要处理内脏,洗净后用盐、酒、葱姜腌制,炸过一遍等油温回升后复炸,就能保证小鱼干有最酥脆的口感。
第二盘炸好后,两人就站在灶台前,你一盘我一盘。
秋意稍微矜持一些,还在用筷子。柳月牙直接用手捻起一条,一边吃一边笑眯眯地看天上的月亮。
今天的月亮又大又圆,像个白玉盘子。要是能摘下来,应该能卖不少钱吧。
秋意不知道柳月牙心中所想,她内心天人交战,一边自责没有看住柳月牙,一边又泪流满面地觉得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小鱼干。
“我恨你,但是好香呜呜呜。”秋意痛苦地说。
柳月牙斜着眼看她:“剩下那半盘子还我。”
“算了今天先不恨。”秋意屈服了,她说,“没想到你做饭的手艺这么好。”
说到这,柳月牙眉飞色舞地说:“当然啦。等我有钱了,我打算开一家自己的小饭馆。”
一想到那样的好日子,柳月牙眯起眼睛笑得更开心了,老天爷啊,让这一年时间飞快地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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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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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柳月牙知道挣一百两金子很难,但没想到这么难。
这三天时间,上午练站姿,下午练坐姿,甚至连躺着的姿势都有规定,动作不标准就得重来无数次。
总之除了吃喝拉撒,其他时间都得听秋意这位“夫子”授课。柳月牙满打满算,发现自己最多就睡了四个时辰。
这期间,秋意还要求柳月牙熟记薛家老爷夫人姨娘各种亲戚的简要情况,认识各种名贵的衣料、首饰、香料,背诵大户人家的各种规矩,并且三令五申让她改掉“中不中”、“乖乖嘞”、“恁”、“可不是咋地”等诸多口头表述。
关于这些表述,柳月牙改得相当痛苦。这都是说了十七年的话了,哪是那么容易改过来的。
总之三天简直过得像三年。
三天过后,王管事过来验收成效。他脸色惨白地候在房门口,微胖的脸上一直在冒虚汗,在他身后则跟着高矮胖瘦十几个丫鬟小厮。
薛家送亲的队伍走的是水路,按照计划原本只临时在春城停靠休息一天。谁知道因为大小姐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婚了,休息一天就变成了休息七天。
虽然薛家富甲一方,但在巨富顾家面前,就像大树底下的一根小草。如果让顾家知道这件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顾家来接亲的船因有事耽误了行程,这才让他们有机会补救。找到柳月牙这个不完美替身替嫁过去,是薛家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今天下午顾家的船就要来渡口接人。王管事带来的这些人都是见过一面但并不熟悉大小姐的,柳月牙要是能在她们面前过关,那糊弄顾家就绰绰有余了。
王管家心里无数次祈祷,柳姑娘,姑奶奶,你可一定要争气,我们薛家可就全都指望你了!
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柳月牙的房门:“大小姐,时辰到了,还请您出门登船。”
门开了,先走出来的是秋意。她看了王管事一眼,随后侧身站至房门口。
王管事低垂着头,还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余光中,只见柳月牙穿着宝相花织锦的高腰襦裙走出来,粉腮雪面,眉眼熠熠生辉,行走间带出一阵茉莉花香,仪态十足。
“嗯。王管事带路吧。”轻轻缓缓的声音传来,平静却不失主子的威严。
那些下人显然没发现,他们的大小姐早就换人了。
“是。”王管事忐忑的心放回肚子,暗暗递给秋意一个赞许的眼神,这才迈开步子往楼下走去。
谁知道下楼的时候险些出了状况,柳月牙踩住裙摆差点一脚踩空摔下去,好在被眼疾手快的秋意稳稳扶住。
“大小姐,您当心脚下。”秋意极其自然地让柳月牙扶住她的手背,搀着她往楼下走去。
已经在楼下等候的王管事吓得冷汗涔涔,几次拿出帕子擦拭额头。
柳月牙深知王管事头上的汗多半因她而起,心里不免多出两分愧疚。拿了钱就得把事办好,柳月牙放慢脚步,规规矩矩地走起路来。终于没再出什么差错。
描月客栈门口已经停好了马车,柳月牙一出客栈就能直接乘车到渡口,所以几乎没有外人能看到柳月牙的脸。
但偏偏在描月客栈不远处的酒楼窗口,正站着两个男人,从这个方向往下看,正好能在“薛家大小姐”上马车前,看到她的脸。
靠前的那位穿着一件黑金色的杭绸襕衫,腰间挂着黑色绦环。
他头戴玉冠,眉如剑锋,本是一张美人脸,却偏偏脸色阴沉,眼神阴阴邪邪,让人生出惧意,只想远离。
靠后的那位则是侍卫打扮,手抱长刀,身上则带着多种暗器。
李臻瞟了眼朝渡口赶去的薛家人,说道:“公子,十日前我们分明看到薛家大小姐夜乘小船跑了,怎么这么快就被找回来了?”
顾危收回目光:“谁说他们找回来了?”
李臻又往那辆马车看了眼:“没找回来?他们随便找了个冒牌货顶替?他们怎么敢的?”
“为了不得罪顾家,自然是敢的。”顾危坐下后端起泡得正好的一盏茶,轻轻抿了一口。
新娘逃婚,这样的羞辱寻常人家都无法忍受,更何况是富可敌国的顾家。薛家不想死得那么快,当然会选择搏一搏,先找个人应付顾家。
但当初薛家女的画像早就呈送给顾家,也难为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了个长相如此肖似的姑娘。
李臻为自家公子鸣不平:“薛家简直欺人太甚。不如我现在就去通知船队,不必来接人了。等回禀了老爷,自让薛家给个说法。”
顾危叫住了他。
“罢了,薛家到底与我母亲有姻亲,不好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等这位假小姐进府后,占了正妻的名头,我自会让她知难而退,届时母亲也不会再执着于我的婚事。”
“难道就白白受薛家的气。”李臻还在愤愤不平。
“阿臻,正事要紧。春城这边的事在午时前务必收尾。”
“是。”
李臻得了顾危的命令,也正正神色,即刻便从窗口处跳下,使着轻功朝春城知府的宅邸行去。
……
柳月牙一上船,就被人服侍着换上嫁衣。
衣服里里外外穿了好几层,头上的金丝点翠凤冠镶嵌着各色宝石,本来就沉甸甸的,凤冠上还搭着一条红绸吉祥纹盖头,柳月牙感觉脖子都被压短一截了。
不仅沉,还密不透风。
柳月牙忍不住想,如果现在还在柳树村就好了。她家门口就有棵大树,风一刮,可凉快了。
柳月牙几次伸手想撩开帕子,就听到秋意在旁边用蚊子大小的声音说“扣钱”。
我忍!柳月牙只能长舒一口气,自己给自己找些事做。
她先是晃了晃耳朵上的金折丝葫芦耳环,然后摸了会手上沉甸甸的红宝石大金镯子,最后双手用力地搅动起手里的帕子,总之没有片刻消停。
眼看着手帕上的鸳鸯刺绣都要被柳月牙拽烂了,秋意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她挥手示意其他丫鬟下去,表示这里暂时只留她一个人伺候就好。
等到船舱的关门声响起,柳月牙开心了:“我能揭盖头了吗?”
“揭吧。”
反正没有外人在,秋意也跟着卸了劲,脸上的表情多出几分生无可恋来。
从春城渡口到顾家所在的金安城,一路上不知道还有多少麻烦要应对。既然现在还没出发,就先让柳月牙松快些吧。
“我想喝水。”柳月牙渴了。
“我想吃肉。”柳月牙饿了。
“我……”
秋意熟练地用两个字应对:“扣钱。”
“扣钱我也饿。”柳月牙一到吃饭这件事上就难以妥协,她摸着肚子,“你听,都饿响了。”
为了避免柳月牙又偷跑出去自己找吃的,甚至做吃的,秋意只能硬着头皮说:“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那你快点啊,早点回来。”柳月牙抬眼认认真真看着秋意。
被这样一双好看的眼睛盯着,秋意无形中多了种紧迫感,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等秋意一出船舱门,她发现远处顾家的船已经到了。
身为天下巨富,顾家前来迎亲的船队几乎占据了春城的所有码头。靠岸后船与船之间都用铁索连着,极其壮观。
河岸两边,有不少老百姓都挤在那看热闹,纷纷打听谁家迎亲这般气派。
经过简单寒暄,王管事和对方派来接洽的管事已经熟悉起来。
他客客气气地问:“敢问大公子在何处,且让我先行拜见?”
对方管事也姓顾,笑着说:“大公子事务繁忙,此时已在金安城中等待。”
前来迎亲,既无新郎本人,也无顾家长辈,王管事难免心里有气。
但一想到自家这边出的纰漏,以及顾家的财势,他只能打落牙往肚子里咽,发不出半点牢骚。
……
秋意趁两边交接的时候,带了不少东西回船舱。
“这道菜做得一般,得选肥瘦相间的肉才行,原料上就错了。”柳月牙一边吃一边点评。
秋意紧张兮兮地站在门口,时不时看看柳月牙:“你且吃快些。”
“知道啦。嗝。”柳月牙感慨自己终于吃饱了,因为她很久没打过嗝了。可是打嗝这种东西,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没一会,满舱室里都是柳月牙的打嗝声。
“祖宗!”秋意急得连忙过来拍柳月牙的后背。
“别拍了别拍了,嗝——再拍我要吐了。”柳月牙本来就多吃了些,被秋意这么一拍,胃里不免难受起来。
秋意也不敢动作了:“那怎么办,一会顾家的人就要过来拜见,接你上顾家的迎亲大船。”
当着顾家人的面,新娘子打嗝打个不停,传出去多少人要看薛家的笑话,届时传到顾家,可能面上没人说,但背地绝对会被人嚼舌根。
秋意是真急了,在船舱里走来走去,又是后悔又是自责:“都怪我,也不看着你点,尽由着你吃。”
说什么来什么,很快就有丫鬟过来通传,顾家的人已经准备过来了。
“秋意,你别急,嗝。你之前不是说厨房有姜汤,嗝,去取一碗来给我。”
“都什么时候了还喝?”秋意瞪着柳月牙。
“姜汤……嗝,可以治打嗝。”
秋意亲自去,用最快的速度取来姜汤。
一碗热汤下肚,柳月牙感觉胃部最后的缝隙也被占满了。但她的打嗝声也确实停了下来。
紧张兮兮的秋意愣神听了好一会:“真的好了?你再说几句话呢?”
“真的好了。盖头给我吧。”柳月牙朝秋意伸手。
秋意一边庆幸又躲过一劫,一边说:“没想到医理你也懂。”
“治个打嗝就成医理啦?”柳月牙觉得新鲜,“我们那的人都会。什么跌打损伤,都不用看大夫,路边找点草打成糊糊抹上就行了。”
秋意没有再说话,因为顾家的人已经到了船舱门口。
她的心砰砰砰狂跳,紧紧闭了闭眼睛后才敢开门。
“顾家管事顾成武向少夫人请安。”顾管事带着一大群人躬身向柳月牙行礼。
柳月牙端坐着,等到行礼声安静下来后才微微颔首:“一路有劳诸位了。”
这句也是秋意教她的,本来有一长串斯斯文文的话,柳月牙记不住,最后就浓缩成了最简单的一句。
接下来的事就简单多了,一群人退出去后,丫鬟们还有熟练的妇人过来搀扶柳月牙,把她当个宝贝一样围在中间,众星捧月地向顾家最大的那艘船走去。
等他们都走了,顾危从船舱走廊的另一头走出来。
他额头突突地抽了几下,薛家人找的这个替身,简直全身都是破绽。就说这胃口,一顿抵得上他家姐姐妹妹的三四顿。
大约都不需要他怎么出手,等到了顾家,柳月牙自然会露出破绽。到时候他再借题发挥,不出三天,就叫柳月牙灰溜溜离开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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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第3章 第三章
柳月牙以为薛家的船已经够大了,没想到顾家的船还要足足大上三倍,连她住的地方,都比描月客栈的上房宽敞豪华。
顾家的嬷嬷、丫鬟井然有序地随侍在侧,到了时辰才退出去,只留秋意这个陪嫁丫鬟守着柳月牙。
“她们走了吗?”柳月牙小声地问。
“走了。”秋意自己也松了口气。
柳月牙立马把盖头掀开,压低嗓子问:“怎么样,我今天表现如何?不能扣我的钱吧?”
虽然许诺了一百两金子,但是这里扣一点那里扣一点,鬼知道一年以后还能剩下多少。
秋意无奈地看着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您表现得很好。从春城到金安城,最快最快也还有五天的水路。这期间您务必都要像今天这样,小心谨慎。”
柳月牙点头:“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不过晚上我也得顶着它吗?那我怎么睡觉?”
她指了指头顶的凤冠,头一回觉得有钱人也挺痛苦的。
秋意伸手帮着把凤冠取了下来:“明早再为您穿戴。”
凤冠取下后,柳月牙额头上有一圈很明显的红印,她伸手一摸,立马疼得抽了口气。
秋意赶忙从一个脂粉盒大小的瓷盒里揩出玉色的药膏,在柳月牙额头上来回涂抹几下。
“好像不怎么疼了。”柳月牙盯着小瓷盒,“这个真管用。”
房间很大,柳月牙睡在内间,秋意则睡在外间的小床上。柳月牙若是有什么要求,就摇晃一点床边的铃铛,秋意就会过来。
今天扮演了一天“木头人”,柳月牙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反倒是秋意一直心神不宁紧张兮兮,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柳月牙轻手轻脚下了床,路过秋意时还顺手给她盖上了被子。说起来秋意的年纪比她还要小一岁,也还是个小姑娘呢。
房间外是舱室的过道。
过道外本守着两个值夜的小丫头,这会也因为熬不住,歪着脑袋睡着了。
柳月牙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绕开她们,自顾自往前走。
白天闷了一天,她感觉胳膊腿都不得劲,反正现在睡不着,出来遛遛弯,瞬间感觉舒服多了。
这层的舱室共有十二个房间,还有厨房、库房,柳月牙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柳月牙走到头,发现还有一道舱门直接通向外面。
她推门出去,外面亮堂堂的,是月亮的光。
柳月牙第一次在夜晚坐着大船看月亮,感觉月亮比平时大上好几倍,圆润润的,特别漂亮。
甲板上还有小厮在值夜,柳月牙没往那边去,只沿着这一层继续往前走,想找个更好的角度看月亮。
走着走着,她忽然发现不远处站了个人,也仰头看着月亮。
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和她一样不睡觉。
柳月牙之前没见过这人,所以这人肯定不是薛家的,那就只能是顾家的了。
看他穿的衣裳和小厮、管事的都不太一样,黑金色的锦袍,腰间还系着玉佩,不知道在顾家是个什么身份地位。
柳月牙远远地看着,心想,管他是谁呢,我看我的月亮,他看他的,互不打扰。可是他站的地方好像才是最佳赏月位置啊……
从柳月牙推开舱门出来,顾危就已经发现她了。蹑手蹑脚的动作,像生怕惊扰到别人。
朝着他的方向看了半天,脸上的表情时而迷惑时而叹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东西。
顾危想了想,转头时装作非常不经意地看到她。
这张脸转过来时,柳月牙忍不住惊了一下。
她觉得村里的秀才哥已经长得很俊俏了,没想到眼前这人更胜一筹,不对,是更胜很多筹。
可惜柳月牙读书不多,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形容,非要让她形容,那就是这人比月亮还好看。
比月亮还好看的人微微躬身,对着柳月牙行礼:“在下顾持安,拜见少夫人。”
听到这句拜见,柳月牙心里有数了,他必然不是顾危的亲人长辈之类的,估计和顾管事差不多。
“不必多礼。”柳月牙面色平静地回道。
顾危心中哂笑,她倒当真是敬业,见他转头就赶紧把下意识放松的背脊挺得直直的,生怕被人瞧出她的真实身份。
也因此,顾危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他说:“听闻少夫人待字闺中时,才气就已经名满寻州。今夜月色尚佳,让人诗兴大发,不知在下是否有幸领教少夫人才学?”
柳月牙傻眼了。
寻州是薛家所在的州城,之前也没听秋意说薛大小姐才气大到这种地步啊!作诗?她会作个鬼的诗。
可对着顾家人,柳月牙当然不能说不会。她正色道:“不过略读几卷书,当不得名满二字。若当真要作诗,也该……”
柳月牙后头的话还没说完,发现他居然从袖口中滑出一支玉笛朝她冲了过来。
她就算拒绝作诗,也没必要要用玉笛来打她吧!但玉笛打向的却是一个蒙着面的彪形大汉。
顾危脸色一变,一边和彪形大汉缠斗一边让柳月牙躲回舱门里去。
他猜测今晚会有变故,一直等到下半夜,原本还以为那些人不打算动手了。
眼前这个人浑身湿漉漉的,一看就是凫水过来的。后面只怕还有更多的人。
嘱咐完柳月牙后,顾危没再管她,只专心先把眼前这贼寇拿下。
“哐当!”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撞击碎裂的声音。
贴着囍字的酒坛子,正狠狠地砸在刚摸黑登船的贼寇头上。柳月牙还没忘踹出一脚,直接把被砸懵的贼寇踹进河里。
顾危愣住。
二十斤重的酒坛子,她说砸就砸出去了?这姑娘到底吃什么长大的?
柳月牙对这个顾持安不满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发呆呢。她大喊:“喂,你愣着干嘛呢?!喊人啊!”
这时候已经不需要喊人了,四面八方都有贼寇摸上船,贼寇已经在甲板上和人打斗起来。
而顾危还有柳月牙这边,显然来的贼寇更多更猛。
顾危集中心神,一把夺过贼寇手上比手掌还宽的大刀,反手一砍。
刀锋入肉,直接削进骨头。
柳月牙那边也没闲着,边上的酒坛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变成她砸人的工具。
贼寇恼羞成怒,提刀就砍,刀风凛冽,柳月牙堪堪躲过去,发尾被削去一截不说,肩膀也被划出一道口子。
“我跟你拼了!”柳月牙来了火。
从小到大,她进山猎熊都没怎么受过伤,你一个蒙面不敢见人的贼寇还能比熊厉害?
顾危一连放倒五六个人后回头去看柳月牙,看到她肩膀上渗出的血迹后,眉头动了动。
他本来想带柳月牙撤到安全的地方再说,谁知道柳月牙受伤后反而更加勇猛,跟他一样空手夺了对方的刀。
虽然舞得没有章法,但力气是实打实大,几刀砍下去,居然没人敢近身了。
“你怎么又发呆啊!”柳月牙对顾持安真是恨铁不成钢,她小跑着冲过来,一刀抵住准备偷袭顾持安的人。
“多谢少夫人。”顾危唇角上扬,忍不住笑了。
听到少夫人三个字,柳月牙忽然想起来自己的身份,险些没把手里的大刀丢出去。
她冷汗涔涔,不是被贼寇吓的,完全是怕身份败露吓的。
“少夫人当心啊。”顾危搭住柳月牙没受伤的右边肩膀,飞身一脚踹飞了冲上来的三名贼寇。
随后两人背对背,被八名贼寇围在了正中间。
柳月牙面色严肃至极:“顾持安。”
“嗯?”
“你看起来功夫比我好。”
“所以呢?”
“所以你对付五个,我对付三个!”柳月牙说完,已经丢开大刀,取下旁边插着的一杆旗。
旗面上用金线绣着一个大大的顾字,在月色下被柳月牙甩得熠熠生辉。
柳月牙靠一杆旗横挑三个贼寇,力气并没有随着时间减小,反而还越战越勇。
当八个贼寇全部倒下,甲板上的人终于冲了下来。
柳月牙眼看着危险解除,火速在他们下来前把旗杆丢了出去。
小厮们围拢过来,还未对顾危行礼,就听到顾危说:“马上赶去其他几艘船支援。”
“是!”
一群人领命散去,与此同时底下船舱的人听到动静也跑出来了。
嬷嬷、丫鬟还有秋意,全都朝着柳月牙冲了过来。
“小姐!”秋意看到柳月牙肩膀上的伤口,还有脸上溅洒的血迹,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柳月牙没忘记自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非常柔弱的“大小姐”,她硬生生挤出来眼泪,呜呜地哭着:“这些贼人不知道从何而来,实在是太可怕了。”
“血!啊!”柳月牙两眼一闭,干脆装晕,半靠在秋意怀里被她们搀扶走了。
顾危全程一言不发,就看着柳月牙在那表演。
等她被人扶走后,他又站回之前赏月的地方,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轻摇着头笑了出来。
没过一会,其他几艘船上的贼寇都被逮了个干净。
李臻从另一艘船上跳过来:“公子,这些人如何处置?”
“捆了,做我给刘世学的大礼。”顾危看着恢复平静的河面,冷冷地说。
彼时的春城知府府邸,刘世学一夜未睡,还在苦等结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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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4. 第四章
柳月牙本来只是装晕,但伤口疼加上太累了,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梦里她在山上逮到只野鸡,拔毛洗干净后架在火堆上,刷上蜂蜜,再撒上一小撮盐,烤得那叫一个滋滋冒油。
一口下去,又香又嫩。
柳月牙舔了舔嘴唇,还没等再吃一口,一个翻身,醒了。
眼前哪有山鸡,分明还是在船上。她的伤口已经被好好地上过药,缠着的纱布还透着血迹。
光从外面透进来,是白天,但不知道是什么时辰。饿啊。应该至少是吃午饭的时辰了。
大夫嘱咐要静养,柳月牙睡下后只有秋意陪在床边。
现下秋意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看到柳月牙醒后她差点哭出来:“小姐!”
“没事,你小姐我好着呢。”柳月牙晃动着肩膀想证明一下,谁知道牵动了伤口,立马冒了一头的汗。
“我睡着以后,没人乱说话吧?”柳月牙旁敲侧击地打听。
秋意一边给她擦汗一边问:“乱说话指的是?”
柳月牙硬着头皮告诉她,昨晚自己在顾持安面前痛击贼寇的事。
秋意震惊得好半天说不出来话。
昨晚她们赶去的时候,贼寇已经死的死伤的伤,顾家小厮也才刚刚散开,谁知道这里面还有柳月牙的手笔。
更离谱的是,柳月牙大打出手还被人看见了。
“应当没事吧?我同顾持安说我是瞒着家人偷偷习武,不便叫人知晓。又允诺他等我入府,会给他好处。他要是不笨,没必要为这种小事得罪我。”柳月牙分析。
秋意长长地叹了口气:“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我且先去打听打听这个顾持安到底是什么人。之前在甲板上,看其他人对他都很恭敬,只怕不是普通下人。”
“有道理,那你快去吧,回来的时候给我带点吃的。我受伤了,饿着肚子不好养伤的。如果没有烧鸡,那肘子也行。没有肘子,随便弄些蛋饺我也是吃的。”
秋意还生着柳月牙的气呢,冷哼道:“还烧鸡肘子呢?大夫说了,你这伤口要想养好不留疤,这几日就只能吃清粥小菜。”
柳月牙瞬间傻眼了,呆呆地坐在床上,本来亮晶晶的眼睛一下就失去了光彩。
秋意赶紧撇过头去不看她。
好险,要是再被柳月牙多看一眼,肯定就忍不住要投降给她带好吃的了。
很快秋意就找到眼熟的几个丫鬟,极其不经意地向她们打听起顾持安这个人。
一连问了好几个,得到的答案都差不多。等确认顾持安身份后,秋意端着一盅人参鸽子汤回房。
“好香。火候炖得正好。”柳月牙揭开盖子,馋虫被勾起。
她尝了一口后才想起正事:“可打听清楚了?”
“清楚了。顾持安是大公子的心腹,一直跟在大公子身边做事。想来这次接亲也是由他出面。”
柳月牙了然地点头,舀了一口汤到秋意嘴边:“你尝尝。”
“这不合规矩。”秋意撇过头,十分有头等大丫鬟的节气。
“吃吧吃吧,你不知道饭要两个人吃才香。”
过道外,一道人影一闪而过。
哪怕是白日,也没有人发现他的身影。
……
李臻从窗户跳进了上层的房间。
这间房在柳月牙房间的上一层,规格差不多,只是布置要简单许多。
顾危正坐在书案前握着一卷书。
他头也不抬地问:“如何了?”
李臻道:“公子,我办事您放心。所有人我都交待过了,绝对严守您的身份。”
为了严守,他还给公子安了他现在这个身份呢。
顾危显然对李臻的回复不满:“没了?”
“嗯……”李臻不愧跟了顾危这么多年,瞬间揣摩出顾危的意思,“您指的是少夫人?少夫人好像没什么大碍了,我回来之前,她还在喝鸽子汤。”
“谁让你汇报这种事了?”顾危听完后抬起眼睛。
李臻:“……”得,下次他不说了行吧。
顾危目光投向窗外,这会船队正经过剑峡,两岸的高山如同一柄利剑直插云霄。
顾危手指轻点桌面,漫不经心地问:“裘虎那怎么样了?”
“他已经招了,咱们在春城的消息确实是他提前透露给刘世学。要不是有您在,差点就让那狗东西蒙了,真以为他是个清官。”李臻说着,却忽然朝顾危跪下。
李臻一言不发,但顾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裘虎和你共事不过一年,你为他求情?”顾危语气骤变,冷得像冬日的冰面,可面上还带着那样温和的淡笑。
李臻咬着牙:“公子,之前行动他救过属下一次。还请您给他个痛快。”
没有他的求情,以公子对待背叛者的手段,会让裘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李臻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才听见顾危的声音。
“下不为例。”
……
接下来的几天,都算风平浪静。
那些药膏、补品着实管用,加上下人们的精心照料,柳月牙身上的伤口已经慢慢长好,到时候连条疤痕都不会留下。
唯一不太好的是,秋意把她看得更严了。白天一步步到哪都跟着,晚上也非要点上安神香,等她睡着后秋意才会睡。
柳月牙当然没有这么容易妥协。
她本来就是最闲不住的,没事都得找点事做,更何况今天还听说有人捕到不少胖头鱼,就放在厨房。
活鱼现杀现做最好吃。她不止手痒得厉害,嘴更馋。
半夜,装睡的柳月牙轻声喊:“秋意?秋意?你睡了吗?”
无人应答。
柳月牙抓住机会,像之前一样蹑手蹑脚地跑了出去,顺着之前走过的路找到了厨房。
厨房的水箱里正放着几尾灰黑色的胖头鱼。
胖头鱼又叫黑鲢,是江河池塘里最常见的鱼类,头大肉嫩,吃了有暖胃益筋骨的功效,用来做鱼头煲再好不过。
“这鱼真不错,就挑你吧!”柳月牙撸起袖子,在水箱里选中一条肥肥的幸运儿。
鱼儿刚在砧板上甩出水迹,柳月牙已经用刀背猛敲鱼头,把它砸晕过去。
砸晕的鱼在水里刮去鱼鳞,去掉鱼鳃和内脏,最后再用清水冲洗。
柳月牙从鱼头中间劈下一刀,但并未完全切断,保留它整个鱼头的形状。在鱼头表面抹了盐和黄酒进行腌制。
等待腌制的时候,柳月牙清点起做鱼头煲要用的配料。
每到这时候她就很感慨,做个有钱人真好。哪怕是在一艘船上,厨房里基本什么食材、配料都备得很齐全。
哪像她以前,为了买珍贵的香料做菜,硬生生一天只吃一顿饭,饿了三个月。
鱼头腌制好后,锅灶也已经烧热了。柳月牙中小火慢煎,把鱼头上的鱼皮煎出香味后盛出备用。然后用锅里的底油把葱姜蒜、八角桂皮炒出香味,又多加了几颗冰糖调味。
做完这些,香气已经开始一阵一阵往外冒。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加热水和新鲜紫苏叶,炖煮入味了。
盖好锅盖后柳月牙乖乖地坐在灶台前,时不时往里面递几根柴火。都不用怎么抬眼看,光是用耳朵听,用鼻子闻,她都能知道鱼头煲现在煮到什么程度了。
再过一刻,等汤色浓稠发白,鱼头煲就算做成了。其实加些嫩豆腐会更好吃。
但本来就只有柳月牙一个人吃这么大的鱼头煲,再加豆腐吃不完就浪费了,随即作罢。
“鱼头煲,鱼头煲,好喝的鱼头煲,香香的鱼头煲……”柳月牙搓着手等着她的夜宵。
“谁在那?”柳月牙转头时看到有个人影从过道拐过来。
那人手里提着一个琉璃灯罩的灯笼,轻轻咳嗽着叫道:“少夫人,这么晚了,您这是?”
声音熟悉,人也熟悉。怎么又是顾持安这个半夜不睡觉的人!柳月牙两次不睡觉偷跑出来,碰上的都是这个人。
她眼睛转了转,理由张口就来:“白日里听顾家的嬷嬷说我夫君喜食鱼类,左右半夜无事,试着做一做。”
听到夫君两个字时,顾危险些以为柳月牙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但看柳月牙那破绽百出的演技,他又觉得不像。
“是吗?我怎么听说大公子不重口腹之欲,并没有什么特别爱吃的食物。”顾危笑眯眯地揭穿柳月牙的理由。
柳月牙干笑:“也许是我听错了。”
这顾持安真是个不好对付的啊,要不说能做顾危的心腹呢。拉拢,对,我要不停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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拢。
“既然都做好了,不如你替我试试手艺?”柳月牙主动说。
别的不敢说,柳月牙对自己的厨艺相当自信。
原本顾危没有晚上吃东西的习惯,但当柳月牙揭开锅盖时,他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柳月牙盛给他的这一碗,鱼汤浓白,鱼肉鲜嫩,各种味道相辅相成,不比家中请的天下名厨味道差。
更好笑的是,柳月牙分明不舍得分给他喝。一边看他喝,一边心疼得眉毛都揪一块去了。
于是顾危快快把第一碗喝完,又伸手过去:“多谢少夫人赐汤,在下可否再要一碗?”
“啊?”柳月牙瞪圆了眼睛。
顾危笑意更深:“不劳烦少夫人,在下自己动手。”
他伸手一捞,又是满满一大碗鱼汤。
余光里,顾危瞟见柳月牙的脸。她一会看锅一会看碗,一会又看他的手,眼神都发狠了,灶膛里的火光也把她的脸印得红红的。
顾危顿时感觉手里这碗鱼汤味道更香了。抢来的东西,总是更好吃的。
柳月牙眼看着一锅鱼头煲见底了,心痛到麻木。
为了让她损失的这顿物超所值,柳月牙决定在顾持安这打听点消息。
她火速扮演成一个平易近人,想了解夫君近况的新娘子,和善地问:“听说你一直跟在大公子身边做事,想必你是他最信任了解之人。”
顾危将口中的鱼汤咽下:“持安有幸跟着大公子,不过是讨两口饭吃,比旁人多得了几分脸面罢了。少夫人过奖了。”
真是大公子的狗腿子呀,不,心腹,瞧瞧人家这滴水不漏的说话水平。
柳月牙笑了:“那想必你也一定很了解大公子。”
顾危眼睛微眯:“少夫人可是有什么想问的?”
柳月牙的底细他已经着人查清楚了,虽然暂时没有发现她与哪方势力勾结,但也保不准是藏得更深的探子……
柳月牙其实也有点不好意思:“咳咳,那我就直说了。”
“但说无妨,持安知无不言。”顾危扬了扬手里的这碗汤,示意自己不会辜负了她招待的这顿夜宵。
柳月牙压低了声音:“那我就问了,听说你们家大公子不能人道?”
本来低头喝汤的顾危:“……”手里雪白的瓷勺险些没被他捏碎。
柳月牙见他不说话,立即严肃地说:“你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肯定不告诉别人。要不你就点头或者摇头?”
顾危“哐”地把碗放回灶台上,朝柳月牙行礼:“少夫人,时辰不早了,持安先行告退。还请您也早点回去休息。若被其他人撞见,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他转身就走,比来的时候步伐快多了。
柳月牙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哎,他到底是点头了还是摇头呢?
……
船队到达金安城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
远远看去,整座金安城都被夕阳渡上一层灿烂的金色,说是金碧辉煌也不为过。
柳月牙穿戴着沉重的婚服,由八抬大轿抬入位于金安城北端的顾家。
这其间柳月牙都戴着盖头不能见人,只听着声音知道顾家的小姐们似乎来过房门外,想提前看看大嫂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整天下来,秋意也累坏了,直到晚上,柳月牙才有和秋意单独说话的机会。
柳月牙面目严肃:“秋意,我明天就要成婚了。”
秋意点头,夸赞道:“您今天表现不错,之前教的都用上了。”
柳月牙“嗯”了一声,担忧的却是另一件事:“来金安城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你说入洞房怎么办?契约上没说我要卖身啊!”
本来喝水的秋意差点没呛死。
柳月牙善解人意地拍了拍秋意的肩膀,给她顺气:
“我有两个办法,第一就是装病,先糊弄几天再说。但是这个办法也不保险。虽说我之前和顾持安打听了顾危的情况,但顾持安含糊其辞也不给个准话。洞房夜还是危险。所以……”
秋意总感觉柳月牙这个所以后面,没有什么好话。她想捂住耳朵,不想听。
柳月牙把她捂耳朵的手放下来:“所以你嘱咐人多备些酒,我喝倒他!实在不行,就弄一些让人昏睡的药物吧!”
5. 第五章
秋意无奈地说:“大小姐,这可是顾家。人生地不熟的,我上哪去给您弄药。”
只怕她前脚出去问,后脚顾家的夫人们就都知道了。弄这种药,指不定人家怎么想她们大小姐。
柳月牙心想也是啊:“那之前在船上你天天点的安神香还有吗?”
这倒是备了许多,秋意从香盒里取出来呈给柳月牙看。大小姐从小就觉浅,安神香也和市面上卖的不一样,都是薛家专门找人调制过的。
“那就是它了。明天晚上多点些,酒劲加上安神香,他准保动不了。”柳月牙信心十足。
成亲当天,柳月牙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累。
她感觉自己才沾枕头睡着,就被秋意叫醒了。天还未亮,外面已经热闹起来。
上百名嬷嬷、丫鬟等候在门外。
光负责给柳月牙梳妆的就有六位嬷嬷,据说其中一位还是专程从玉京城请来的,曾经在宫里给娘娘们梳过头,手艺一绝。
柳月牙困得要命,拢在袖子里的一只手用力掐着另一只,只能用疼痛来勉强保持清醒。
但即使是这样,柳月牙也高估了自己。当她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居然醒了!敢情刚才还是睡着了。
她又心虚又不好意思,微微抬眼看向不远处的秋意。
秋意已经彻底无奈了,今日是最要紧的一日,人多眼杂,她又不能贴身跟着柳月牙,只能用眼神示意柳月牙自求多福。同时在心里祈祷,老天爷啊,保佑我们薛家吧。
好在嬷嬷们都还算和善,也通情达理,对于柳月牙的困倦并没有说什么。
女子最快活的日子,其实都在未出嫁前。
未出嫁前,她们是家人手心的珍宝,是闺阁中半展书卷,沉吟遐想,手持如意,庭院赏花的女郎。
出嫁后就失去或者隐藏了自身的光彩夺目,要迎来送往主持中馈,要侍候公婆,要围着丈夫儿女打转。年年月月如一日,未有一日得闲。
往后,连今日贪睡的时刻都很少能有了。
眼看妆扮得差不多了,柳月牙抬头看向镜子。
镜子里,她的头发已经被梳成凤髻,髻顶高耸,垂落两旁的发股好似羽翼,插上东珠发钗,以及纯金为底,珍珠、宝石、点翠为装饰的凤冠,显得极其端庄华贵。
好看是好看,但柳月牙感觉自己的头变成了一个花盆,而现在花盆里长出了一棵树。
那个打玉京城来的嬷嬷笑容满面地说:“咱们少夫人真是好颜色,便是在玉京城,也挑不出几个比咱们少夫人好看的姑娘。”
“可不是嘛。桃花面,柳叶眉,少夫人当真是仙女下凡。”
旁边几个嬷嬷也跟着附和起来,全都拣着好听的话说。
好听的话谁都爱听,柳月牙就当她们是真心的了,心里乐开了花,脸上还得维持淡淡的又羞涩的笑容。
结果笑着笑着,发现嬷嬷们都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她,猛地想起秋意交待过的事。
柳月牙看向早就准备好的秋意,轻声道:“赏。”
秋意立即上前。薛家特意给女儿备了金叶子,就是留着这时候赏人用的。不管在哪,一个出手大方的主子,总是能最快地俘获人心。
嬷嬷们脸上的笑更深了,夸出来的话也显得更加真心实意。
此时在顾家的最东侧,祠堂里灯火通明,刚点燃的香升起袅袅烟雾,扑到祖德流芳的牌匾上。
祭文还未念完,跪在蒲团上的顾危就已然起身。
念诵祭文的族中长辈又急又气,却又不敢直接质问顾危,只能缓和脸色道:“大郎,可是有何不妥?”
顾危斜斜切过来一眼,轻描淡写地说:“累了。”
他转身就走,正撞上赶来的父亲顾晟。长辈顿时向顾晟投去求救的目光,这可是你儿子,你管管吧!
“父亲。”顾危叫了一声,微微低头便算行礼。
顾晟的目光落在儿子的大红婚服上,家中许久未有喜事,看着这身,他心情都要好不少。顾晟开口道:“你这是上哪去?”
成亲之日要在祠堂告慰先人,至少要跪足一个时辰。眼下顾危不过才跪了半刻钟。
顾危还是和之前一样的说辞:“累了。”
他大袖一挥,竟是连父亲的面子也不给。
族中长辈看着都替顾晟尴尬,这要是自己的儿子,自己早就大棒子打过去或者一脚踹过去了,可偏偏坐拥天下半数财富的顾晟只是变了变脸色,对顾危一句重话都没有。
疼儿子疼到这份上,简直就是溺爱啊!
顾晟站在原地看着顾危远去的背影,忽然愣了愣,喃喃道:“今日又到十五了。”
婚期定的原本不是今天,只是因为船队接亲的时间,改了又改,便改成了今天。
想起这件事,顾晟就什么脾气都没有了。他挥挥手招来不远处的大管事,让人吩咐下去,拜堂前任何人不得去大郎院中打扰。
今日顾家里里外外到处都很热闹,偏偏顾危所在的清湖苑,安静得连人说话的声音都没有。
所有的下人都被遣散出去,连李臻都不例外,偌大的清湖苑只剩下顾危一人。
这件事很快就传到其他人耳中。
顾家嫡系共有四房,大房便是顾家家主顾晟所在的这一支。
顾危今年二十岁,是顾晟和发妻的大儿子,在顾家四房的子女中排行第一,称作大公子。
亲弟弟顾泽和顾恒是一对双生子,分别是三公子和四公子。还有一个亲妹妹顾蕴,年纪是府中最小,为八小姐。
顾泽和顾恒年纪都比顾危小个几岁。或许也是因为隔着这几岁,两个弟弟和顾危这个大哥并不亲厚,反而隐隐约约都很怕他,看到顾危恨不得绕着走。
但小妹妹顾蕴活泼好动,面容肖似母亲,加上年纪最小,平常在家中最得宠爱,也根本不怕顾危这个哥哥。
顾蕴听说这件事后,马上带着两个丫鬟风风火火跑去清湖苑。
人刚穿过回廊,就被提前收到消息的李臻拦在门口。
李臻面无表情:“八小姐,大公子在里面休息,任何人不得入内。”
他的重音落在任何人上,就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才十二岁的顾蕴瞪圆了眼睛:“我不是任何人,我要见大哥哥!”
可惜她带来的两个丫鬟毫无武力值和威慑力,在武功高深的李臻面前,主仆三人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顾蕴妥协了:“那你且告诉我,大哥哥今日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听……”她说着说着压低声音,“我听五姐姐说,大哥哥又发病了,要喝人血。”
李臻:“……”
虽然这谣言是公子让他放出去的吧,但听起来怎么这么不是滋味呢。
李臻含糊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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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蕴眼泪都下来了,伸出胳膊:“大哥哥的血还够吗?不够我这有。”
李臻哭笑不得,硬着头皮说这都是没有的事,大公子就是累了,好说歹说才把八小姐送走了。
眼看着日上三竿,李臻在院门口也急躁起来。今日公子这伤,疗得着实有些慢。不会出什么纰漏了吧……
他正想着要不要进去看看,忽然就听见里面传来一段笛声。
每次笛声响起的时候,就代表公子已经平复下来。
李臻心头一喜,即刻飞掠进去,进了顾危所在的墨池阁。
阁楼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还氤氲着水汽。顾危站在那里,水珠从他的发梢滴落,落在他手腕处狭长的伤口上。
而浴桶旁边的建盏中,一大碗黑血已然快要凝固。
“处理干净。”
顾危的声音也不似往日带着游刃有余的从容,反而显出难以言说的疲惫。
李臻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他边处理边说:“老爷交待过,如果您有不适,拜堂可让人手持您的画像代替。”
高门大户规矩严苛,这么做显然会置薛家的颜面于不顾,传出去必然伤两家的和气,但顾危永远可以凌驾于规矩之上。他是顾家唯一的例外。
可顾危几乎没有犹豫,他说:“不必。照常进行便是。”
……
吉时一到,鞭炮齐鸣,鼓乐喧天。
顾家家大业大,来往宾客不止有各地世家大族、富商豪绅,还有一些朝中要员,甚至皇亲国戚。即便有些人不能亲自到场,也派了子弟或者亲信观礼。
今日的顾家,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柳月牙紧紧攥着绣球红绸带的一端,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走进大厅。
说起来,她还不知道顾危到底长什么样。戴着盖头,牵着绸带,她只能透着盖头下的缝隙隐约看到那双镶嵌着墨玉的皂靴。
步伐有些虚浮,牵着绸带的力度也不是很大。看来这个顾危果然身体不行,练邪功练出毛病来了吧。柳月牙忍不住感叹。
顾危脸上淡淡地笑着,笑给来往的宾客看。只是目光时不时会落在对面的柳月牙身上。
明明隔着盖头,顾危看不见柳月牙的脸,但他能想象到此刻她脸上的表情必然多姿多彩,绝不会是那么安安分分的。可惜此刻看不到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也就无法猜测出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拜天地,日月为证,山河为盟。
二拜高堂,双亲福寿,恩深似海。
最后赞礼官高声喊出:“夫妻对拜,喜结连理,举案齐眉!”
顾危躬身下去,额头正好轻轻触及柳月牙的盖头,轻滑柔软,带着一阵茉莉香气。
他笑了笑,在两人低头行礼的瞬间喊道:“夫人。”
柳月牙本来老老实实地按照赞礼官的声音行礼,忽然听到这声“夫人”,差点连起身的动作都忘了。
好在这时候,顾危抬手扶了她一把,这才无人看出新娘的异样。
柳月牙舒了口气,对素未谋面的顾危多了些许感激。但回想起这声“夫人”,她心里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呢?
“礼成!两位新人入洞房!”赞礼官高昂的声音响彻正堂。
在一众亲友宾客的赞誉声中,柳月牙只能暂时放下心里的疑惑,被牵引着朝新房走去。
6. 第六章
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后,所有的热闹仿佛也跟着关上,四周一下就变得极其安静。
戴了这么久盖头,柳月牙实在憋得慌。她本想一把扯下盖头透气,手都搭到盖头边缘了,又硬生生忍住。
之前秋意千叮咛万嘱咐,说这盖头盖上后只能由新郎用什么金玉良缘,称心如意秤杆来掀,不然就是坏了规矩。
左右她都忍一天了,也不差这一刻。
可柳月牙左等右等,死活等不到顾危来掀盖头。
难道说顾危根本不在这?柳月牙侧耳听了听,房间里真是太安静了,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要不我偷偷掀开看一眼?还是算了吧,我再等等。
唉,床上撒的这些桂圆红枣可真香啊,绝对不是便宜货色,随便一颗都又大又圆,看起来就很好吃。
反正有袖子挡着,我偷偷摸一个吃,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柳月牙一整天都没吃饭,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床上这些干果吸引。
顾危其实就在房中,只是坐在离床有一段距离的暖塌上。
因着白日放血疗伤,此刻的他武功尽失,身上也没多少力气。安安静静坐着,唇瓣也没什么血色,这模样倒像是一个文弱书生。
隔着一道珠帘看过去,顾危能看清柳月牙的所有小动作。
这姑娘颇有种掩耳盗铃的笨拙,戴着盖头看不到他这个大活人,就以为别人也看不见她。
就这么一会功夫,已经吃了三颗红枣,五颗桂圆并一把花生了。剥壳声又脆又响,吃个不停,如入无人之境。
顾危头回遇见这样的人,只觉得好笑,并没有出声打断她。
今日他拜堂成亲了却母亲的心病,以后母亲总不会再为他的亲事每日长吁短叹。
柳月牙既已入府,只要他不当场戳穿撵人,薛家大小姐逃婚一事便算遮掩过去。
事情于他和薛家都已然两全其美,现在只差一件,就是三全其美。
这一件,自然就是让柳月牙深觉顾家是个虎狼窝,心生惧意。届时他顺水推舟找个理由提出和离,反正柳月牙本就是为钱替嫁,不会不答应。和离后成全两家的脸面,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想到这里,顾危再度看向柳月牙,脸上的表情多了一抹深意。
他起身拿起紫檀木做的秤杆,一步步朝柳月牙走近。
本来还在开开心心吃大枣的柳月牙,忽然听见了脚步声。
她心头一紧,忘记这大枣是有核的,情急之下把核也咽了下去。尖锐的枣核卡在嗓子眼,喉咙处的异物感越来越来强烈,脚步声越来越近,柳月牙顿时感觉气都喘不上来了。
她猛地站起身,顶着个盖头也找不到方向。跌跌撞撞间伸手扶住床帏,声音都变了调:“水,水!有水吗!”
本来走近的脚步声转了个方向,顾危把桌上备好的交杯酒取过来:“夫人请用。”
递酒过去的同时,他也掀开了柳月牙的盖头。
盖头下的那张脸,光容照物,艳丽惊人。最好看的莫过于那双因为憋气而含着泪光的眼睛,皎如春花秋月,便当如此。
柳月牙正处在生死攸关的重要时刻,并不知道顾危递过来的是酒,仰头全都喝下后才察觉辣意。好在那枚枣核也顺着这杯酒被她咽下。
可算活过来了,柳月牙长出一口气。
“夫人可好些了?”
顾危摩挲着另一只酒杯,眼底暗流汹涌,唇边却露出淡淡的笑。
循声看过去,柳月牙终于看清眼前的人。这人穿着和她衣裳同样材质的大红婚服,眉目俊朗,唇边含笑,不是顾持安又是谁。
“顾顾顾顾持安?!”柳月牙瞪圆眼睛,立马明白过来顾持安就是顾危!
一想到之前在顾危面前的种种表现,甚至还想拉拢人家,柳月牙顿时多了一种被捉弄的恼意。
顾危把她的情绪转变尽收眼底,小猫会生气,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当初在船上他让下人隐瞒他的身份,为的也是今日这一掀,好看到她脸上这些错愕,震惊,窘迫,恼怒的神情。
如今尽收眼底,好不快活。毕竟捉弄柳月牙,也算是顾危最近找到的新乐趣。
顾危低声闷笑,拿过她手里的空酒杯,与自己手中的那杯相碰。
暖酒入喉,味道辛辣劲烈,他道:“夫人竟不知道持安便是我的字?给薛家的婚书,岳父大人莫非从未给夫人过目?”
柳月牙:“……”她哪里看过什么婚书!连秋意都不知道顾危字持安,她一个半路替嫁的人上哪知道去。
所有的恼怒,一下就变成了可能要被看穿身份,导致赚不到一百两金子的心虚和恐惧。
为了及时把这件事唬弄过去,柳月牙心急如焚,赶紧转换话题:“夫君,方才嬷嬷交代了,我们要喝交杯酒才算礼成。不如夫君与我再饮一杯?”
她走到桌前,往两个空杯里又倒满了酒。
“好啊。”顾危答应得很是痛快。
两人坐在桌前,各自端起面前那杯酒。对视一眼,彼此脸上都带着笑,眼中却各有各的心思。
柳月牙豪饮而尽后,才想起来大户人家的女眷喝酒要用另一只手遮挡。
她刚才心虚得厉害,就忙忘了。
柳月牙放下酒杯偷睨了顾危一眼,他垂着眼睫,指尖泛红,看起来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应该没发现她刚才的失仪吧。
顾危感受到柳月牙的目光,心中暗笑,配合地按了按头:“夫人,这酒似乎不是红鸾酒。”
红鸾酒是用葡萄酿制,专供成亲用的酒,入口香醇清甜,绝没有这么重的辣意,也不会让人醉得这么厉害。
柳月牙解释:“夫君,这是与我一同陪嫁来的三日白,可是百年老字号出品。虽然酒性烈,但回甘绵长,还带着一丝药香。夫君多饮些,对身体大有用处。”
“是吗?那今日便与夫人共饮。”顾危先给柳月牙倒上一杯满的,却给自己倒了半杯。
柳月牙傻眼了,这人可真贼啊,不会想把她灌醉然后干坏事吧!
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她是谁?柳月牙,号称柳家村千杯不醉。几个村子联合举办喝酒大赛,她都能在一群男人堆里拿前三名。
区区一个顾危,看我不喝死你。
柳月牙这回喝得斯文多了,她用手掩住杯子,将顾危倒的这杯酒一饮而尽。
还真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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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家带来的这些三日白,味道相当不错。在她过去喝过的所有好酒里头,足以名列前茅。
“夫君,用杯子喝始终不能尽兴,不如我们改一改?”她直接把旁边贴着囍字的酒坛子拿过来,示意改成一人一坛的喝法。
坛子虽小,但每坛也有三斤左右。
顾危由着她:“既然夫人有此雅兴,为夫自然奉陪到底。”
咕咚咕咚。柳月牙喝得极其畅快。
“好!夫人果然女中豪杰!”顾危在旁边笑着夸赞,可坛子里的酒他不过才喝了一口。
柳月牙皱眉看他:“你怎么不喝?”
顾危笑意更深:“为夫只是忽然想起,当时夫人在船上痛击敌寇的英勇身影。”
三日白的烈性比柳月牙以往喝过的酒都要厉害,她一口气喝了半坛子,这会其实已经有点发飘。
当听到痛击贼寇这四个字,柳月牙好似条件反射,她“砰”地拍起桌子:“我没有,你不要瞎说!我只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大家闺秀!”
顾危顺着她的话:“是,夫人是位不会武功的大家闺秀。”
他伸手扶了一把,让柳月牙又坐回凳子上。
柳月牙没忘记自己的灌醉大计,眼巴巴催促他:“你快喝。”
顾危点头:“那我便像夫人一样,也来豪饮一场。”他伸手似乎想学柳月牙那样把酒坛捧起来,谁知道一连抱了几次都没有端动。
柳月牙凑近了看,看看酒坛又看看顾危的脸:“嗯?你这都端不动?不应当呀。”
当初在船上顾危斗那些贼寇的模样,她可都记得清清楚楚。一招一式颇具力道,是很吃劲的功夫。没道理顾危会端不动一个酒坛。
就是不想喝酒,搁这装呢!
柳月牙不满地看着顾危。
顾危看着她,苦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我虽有武艺却得了怪病。只要动一次武,之后几个月都会筋脉逆转,别说舞刀弄剑了,直接便是一点重力都使不上,和废人没什么两样。还请夫人莫要笑话和嫌弃为夫才好。”
柳月牙听得认真,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顾危。可他的表情看起来那么诚恳,语气听起来是那么难过。
“这病不能治吗?”柳月牙忍不住问。
顾家富可敌国,别说宫里的御医,就是隐世不出的医圣张游都能请动吧。
顾危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连医圣也束手无策。这病乃是奇症,如若只是脱力使不出武功倒还好说,最要紧的是……”
“最要紧的是什么?”柳月牙屏住呼吸。
顾危的声音放得很轻,轻到挤满愁绪和痛苦:“最要紧的是时不时会发作,一旦发作我便会六亲不认,发狂伤人。”
“夫人,你是我的枕边人,所以无论如何我也得让你知晓。若是我这怪病半夜发作,保不住你半夜醒来,就被我扼住了喉咙。”
顾危把自己的事半真半假地说着,一边说一边看柳月牙的反应。
见她脸色惨白,他暗自笑道,看来她已经被自己吓住了。
谁知道抬眼间,柳月牙拍拍他的肩膀,喷吐着酒气爽快说道:“你别怕!要是你半夜发作,我把你打晕便是!”
顾危:“……”
7. 第七章
柳月牙那股“就算天塌了都包在我身上”的气势实在太惊人。
顾危打量着柳月牙的神情。
她直直地看过来,完全不回避顾危的视线,目光中隐约还带着同情。
顾大公子降生二十载,第一次在别人眼里看到对自己的同情,而且对方还是一个自小吃百家饭长大,从小到大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的农女。
同情他?顾危觉得好笑,也觉得好玩。
“既然你有病,那还是不要喝这么烈的酒了。早点歇息吧。”柳月牙一边说一边偷偷看了看香炉的位置。
秋意果然能干,这香炉里的安神香比之前浓郁几倍不止。她喝了大半坛三日白,又闻着这香,只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
为今之计,还是先把顾危哄睡吧。
虽说他有怪病,现在使不上力气。但村里的婶婶说过,男人的话最好不要信,如果非要信,也不能全信。
所以柳月牙绝不会忘记自己的原定计划。
顾危看出柳月牙的心思,配合地打了个哈欠:“夫人说得极是,时辰不早了,那我们便上床安歇吧。明日一早还要向母亲请安。”
“我……我们?”柳月牙的目光转向那张近乎两三米高,又大又宽的降香黄檀拔步床。
整张床由能工巧匠历时一年才打造出来,床顶上是整块和田白玉雕刻而成的鸳鸯戏水图,床上铺着的则是百子千孙云锦被。
这床极尽豪奢,价值不可估量,若是柳月牙一个人睡,她一定能开开心心翻滚,然后一夜睡到大天亮。
但现在要和一个男人躺上去,柳月牙想想都觉得难受。
“夫君,我还不困,且卸妆宽衣要不少时间。不如夫君先歇息吧。”柳月牙实在找不到借口,硬扯了一个。
顾危却并未如柳月牙料定的那样好说话。
他没有朝床走去,反而还俯身下来,靠得离柳月牙更近了些。近到柳月牙能看清他那张脸上的所有细节。
顾危有着十分英气俊俏的外貌,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只要看过他这张脸,就绝对难以忘却。
可顾危的眉宇间总藏着一股阴郁的气息。那双眼睛黑沉沉的,虽然在笑,却觉不出笑意的真切,确实像常年生病积压而成。
眼看着对方越靠越近,柳月牙的呼吸一时间有些凝滞,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可惜顾危不知道,柳月牙生在田野,长在山中,虽知世俗,却不懂情爱。
柳月牙既不知道顾危此时的这种行为叫做调情,也不知道女子这时候是应该表现出来羞怯的。
她心里暗想,他长得这般好看,若真要亲我,我是该打他左脸还是右脸呢?唉,要是秋意明天知道我把他打了,不会扣我钱吧?
咦,打脸容易被看出来,那打身上不就行了?反正旁人无事也不敢去扒拉他们大公子的衣裳。
我真是太聪明了!
顾危一句话都还没说呢,就见眼前的人时而臊眉耷眼时而眼冒亮光,不知道陷入什么样的遐想中去了。
他停住身形,两人距离已经只有一掌之隔。
顾危开口:“还记得夫人在船上问过为夫一个问题?”
他离得太近了,声音如有实质轻轻蹭过柳月牙的耳垂,让柳月牙感觉浑身紧绷。
柳月牙当然记得那是什么问题,她当着本人的面问人家是不是不能人道……
柳月牙一下就焉了,只能装傻:“有吗?夫君定是记错了。”
“记错了啊。”顾危轻轻笑了,“当日我并没有答你,还想着今夜洞房花烛,再告诉夫人答案。”
柳月牙睁圆了眼睛,恨不得离顾危八丈远:“无心之言,夫君切莫当真。我,我刀伤未愈,又感染了风寒,咳咳咳……只怕最近我与夫君还是分开两处安歇比较好。”
已经被顾危逼到穷途末路,柳月牙的咳嗽声简直震天响,一阵接一阵。
顾危听着这声音,心里都佩服起柳月牙。本来没病的,像她这么咳下去,迟早没病变有病。
更何况清湖苑还有母亲差来的丫鬟,不能叫她们听见柳月牙这足以和雄鸡比拼的咳嗽声。
“依你便是。”
顾危对柳月牙微微一笑。
只寥寥几个字,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一下就治好了柳月牙的咳症。
柳月牙本来提心吊胆,得了顾危的准话后顿时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夫君,你身体不好,你睡床吧!我身体好,我去那睡!”柳月牙从床上抱走一条被子,高高兴兴去了顾危之前坐的暖塌。
她一点没觉得暖榻不好。
这暖塌比她以前睡的床要结实得多,也要软得多。坐下去鼻尖还能闻到木头淡淡的香气,让原本燥燥的心都变得安静祥和起来。
柳月牙当然不知道,这张榻是用五百年树龄的沉香木制成,所以才会有这样的香味。
见她躺下,顾危宽了衣袍,吹熄了房中的红烛。
屋中即刻暗了下去,但转瞬间透亮的月光从窗柩中洒落进来。屋中镶嵌萤石和夜明珠的屏风也发出淡淡的荧光。
顾危并没有阖上眼睛。
他对柳月牙说的话,不算全真也不算全假。每月一到十五这天,他的伤便有极大概率发作。一旦发作,必须先放血疗伤,再之后身体还是会筋脉逆转,武功尽失,每一根骨头都像被人活活用锤头敲碎一般。
而这样的痛楚至少会维持到明天早上。
之前和柳月牙说话,尚且可以转移注意力,但现在只是在床上躺了一会罢了,顾危身上已然全都是汗。
他转头看向被月光照成银白的书案,又瞟了瞟不远处的暖榻。
柳月牙一动不动地躺在那,蜷住被子,像造了个茧般把她自个包了起来。
睡得这么快?顾危有些吃惊。
他睡不着。
一来是因为伤病发作,二来是因为从小习武,顾危的感官极其敏锐,不习惯房中有人同眠。
看了没多久,顾危发现那团茧“腾”地坐了起来。
柳月牙扯开被子,捂着肚子下了床。
她饿了。
一整天没吃饭,只吃那些干果怎么能吃饱。
“应该睡了吧?顾危,顾危?”柳月牙摸黑走到床边,轻轻喊了好几声。
无人应答。
“睡了就好。”柳月牙开心了。她知道顾危刚才把床上的干果都撤到一边了,于是就地坐下,高高兴兴地吃起来。
吃了一会干果后不尽兴,又蹑手蹑脚循着记忆去找糕点吃。
那是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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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叠了九层的糕点,摆在正中间,远远看过去像一座玲珑宝塔。
第一层是牛乳糕,第二层是莲蓉酥……柳月牙每吃一层都得感叹感叹,只有更好吃没有最好吃。
虽然她做饭的手艺不错,但做糕点的经验就没有那么丰富了。
这些糕点怎么做到微甜不腻,香气馥郁的?柳月牙从细细品味到仔细琢磨,试图还原它的配方。
就比如这道“松子海月”,内馅吃起来就能感受到它的讲究。
用的松子先用温酒泡过,加上绵白糖、橙皮丁和用蜂蜜腌渍过的青梅,松子的油香,梅子的酸涩,还有橙皮的清甜,种种味道融合,层次分明又互相交融。
真好吃!光是松子海月,胃口大开的柳月牙就一连吃了三个。吃到一半有些噎得慌,柳月牙还把之前顾危只喝了一口的那坛三日白拿了过来,一口糕点一口酒,好不快活。
顾危本来就睡不着,听柳月牙吃得那么香,他就更睡不着了。
“咳咳。”顾危故意翻了个身。
果不其然,本来自由自在的柳月牙立马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酒劲上头的柳月牙挪到床边探头看了一眼:“没醒啊……”
“算了,我今天就先吃个八分饱吧。”柳月牙拍拍手上沾染的糕点碎屑,拿过旁边备好的毛巾擦拭一番。
她路过拔步床想回暖榻那边去,鬼使神差的,又停住了脚步。
借着那点点的月光,她发现顾危的脸上出了很多汗。目光下移,他脖子上的汗更多。
柳月牙心想,不会发病了吧。
“算了,谁让我是个好人呢。”
柳月牙回到盥架那,先把帕子用提前备好的清水浸透,然后拧干。
顾危闭着眼睛,可他能听见水声,也能听见柳月牙去而复返。
刚沾过水,微凉的手指先于帕子搭上他的额头,让顾危差点没忍住要睁眼。但他多年的定力在这里压着,还是选择按兵不动。
并不算轻柔的力道在他的脸上和脖子上擦来擦去。水汽带走了热意,滚烫的皮肤跟着降下温度。
顾危听到帕子被丢回铜盆的声音,又听到柳月牙打了个哈欠。
酒意加上安神香,吃饱喝足又帮他擦了半天的汗的她,终于睡着了。
顾危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拔步床脚榻上睡着的柳月牙。
她无意识地舔着嘴唇,似乎是还在回味那些难得的美味。
顾危沉寂地看了她半晌,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起身。
房间的门从里面拉开时,外面的丫鬟连忙低下头:“大公子。”
“备水。沐浴。”顾危说。
“是。”
很快,丫鬟们从侧开的小门处将浴桶和热水备好。母亲派过来的丫鬟也在其中,隔得远,她们看不真切,只隐隐约约看到少夫人躺在床上,已经累得睡着了。
“出去。”顾危让她们把门关上。
新婚之夜,小夫妻感情恩爱过后,哪怕是沐浴一事也不愿让别人代劳。
丫鬟们退出去,在漆黑的夜色里红了脸。
顾危当然知道她们在想什么,而这也是他设想过后的效果。
这一夜,酒醉的柳月牙睡得格外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