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为我办丧仪》 第1章 第一章 帐幔落下,香影交叠。 面容模糊的杏眼美人附在清瘦男人的耳旁细声细语说了些什么。 鼻尖轻轻刮蹭着他的肌肤,从下巴、喉结、到病态白的锁骨,最后轻轻在他的胸膛上点了点。 一根红线从嶙峋脊骨破出,古老的符咒密密麻麻生长在红线表面,以惊人的速度缠绕在男人的心脏上,慢慢绞紧,勒得那张过分艳丽的五官实在喘不过来气。 男人的唇被逼出了血腥,突然笑了,原本了无生机的灰白眼珠此刻漫过星星点点的兴趣,哑声道:“如此,你便愿意了么?” 妙素对上了他的眼睛。 黑色的海,漂浮着死寂和尸体,又忽然,掀开惊涛骇浪。 瞬间惊醒。 妙素记起来了,这样熟悉的感觉,只有它。 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它是混沌又幼小的怨灵,浑身沾染着尸气和鬼障,唯独两颗眼珠,灰败的玻璃色,在阳光下显得异常明净空灵。 那是妙素的第一次下山历练,其实世人口中常常称赞的剑道第一,无论何时都面如平湖镇定自若的无间首席,那次下山表现得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很糟糕。 她下山没几天就大意地被只千年蛇妖咬伤了手腕,毒素未清,拖着身体,连普通的剑都举不起来,还要连累同行的师弟师妹们分心来照看她,大师兄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眼底的嫌弃不少一分。 时间越长,妙素的愧疚就越摇摆晃荡,心想是断不能拖他们后腿的。 于是,她颤巍巍地举起了手里的不悔剑,一剑劈向了那怨灵。 剑气纵横,劈歪了三里地的树。 “快追!”大师兄一声断喝。 妙素惊地手一抖,哐当一声剑掉在地上。 周围实在安静,地面的泥土溅在了白花花的剑身上,妙素回头一看,大师兄的脸比后山小厨房的锅底还黑。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嗤笑了一声。 同行数十人,只有她回去之后领罚扫了三个月的山门,路过的师弟师妹们见到她或惊讶或打量,挤眉弄眼,拉了拉同行人的衣袖,低声道:“诺,就是她。” “原来就是她啊。”总是有些失望。 妙素可以理解,她天资好却又不够好,长相美却又不够美,不大配得上她的名气。 十二岁的凡人孩童被藏莲仙君亲自领入仙门,拥有一颗草木之心,轰动一时,谁都想知道她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小金阙开了盘口,赌她是会成为剑道奇才还是会入魔陨道,两边对半开。 妙素也凑过热闹,托谢无常下了十贯钱,赌自己前途无限。 后来她的无悔斩断了大师兄的剑,她穿着破烂的衣衫走进朝灵殿,藏莲仙君为她授冠,一夜之间成了无间首席,风光无量,妙素用赢来的钱请谢无常喝了小金阙最好的酒,大醉了三天三夜。 许多年未见,没想到那怨灵竟没有死,还化作了人魅。 但,她怎么会梦见它?还是他? 光怪陆离的梦境让妙素的头更痛了起来,她果然不该喝酒的,酒量一点没长进,还是一样的烂。 望向四周,这是哪里? 她记得她昨晚上高兴,拎了几壶桃花酿躲在后山珊瑚海里喝得烂醉,难道是喝醉了跑到这荒郊野岭来了? 刚起身,胸口一阵钝痛,妙素察觉到体内真气紊乱,眉头一紧,迅速打坐起来,双眼微闭,周天运转,盎然气蕴渗进五脏六腑。 牙关紧咬,身子止不住颤抖起来。 这不对,筋脉力竭,胸口重伤,修为竟跌了一个大境界。 妙素脑子清醒了些,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周围鬼唳树簌,阴风阵阵,她好端端站在了一个小土包上,衣衫也不是昨日的衣衫,无暇白的衣带沾染了斑斑血迹。 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明昨夜还在珊瑚海,仙门莫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妙素没有停留,强撑身子,召来无悔剑,腾空而起,她要回无间仙门。 还没到山门,就见一片缟素,白茫茫绵延数十里,来来往往的人大多都是陌生的面孔,远远看过去,妙素认得几个,是其他仙门的弟子。 人群骚动,谢无常紧绷着脸,眼底汹涌着血色,青筋爆出,不再是平日里嘻嘻闹闹的无赖模样。 他们在争吵些什么? 妙素看不清口型,施法易了容,混在人群里,意识到不对之处时,已经走过了大半长阶。 路的尽头,原来是她的灵位。 大师兄冲上来打翻了灵位,情绪激动,妙素清晰听见了“叛徒”两个字,谢无常死死拽着大师兄的领子,半空中挥舞的拳头停住,颤抖的手,迟迟没有落下去。 妙素浑浑噩噩般,就像与自己无关,直到看见了谢无常惨白的神情,才回过神,无间仙门里只有她与谢无常是无名无姓之人,说是报团取暖,倒不如说是一丘之貉,谢无常狡猾得很,没想到他也能做出这样鲁莽的事。 随着藏莲仙君一声厉斥,很快就有弟子把他们拉开了。 死者为大,今天是她的头七。 妙素的感觉很微妙,看见这么多人吊唁她而来,可她不喜欢白色。 妙素转头就走,一边走一边还在嘀咕自己是人是鬼? 不会喝酒给自己喝死了吧。 走了很远,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诡谲又甜腻的铃铛声。 声音像是故人,早已听了千千万万遍。 还没等她回神,梦里的消瘦男人遥遥走来,朱唇艳丽,漆黑长发及踝,红绳足铃步步摇曳。 妙素看入了迷,喃喃自语道:“地府的鬼差来接我了吗?” 崔澜衣勾唇一笑,“阿妙又喝酒了?” 语气熟稔,似乎温柔。 妙素疑惑,这世上有人唤她师妹,有人唤她素素,可阿妙是谁? “我认识你吗?” 崔澜衣瞧着她鬓边松散的钗,认认真真道:“我是你夫君。” 妙素的脸无端红了起来,可她一点也不相信面前男人说的鬼话,恼怒起来,“骗子,我不可能跟你成亲的,你到底是谁?” 崔澜衣灰白色的玻璃眼珠滚动了几下,好不伤心,“同我在一起,就这般让你难以启齿吗?” 妙素迟疑片刻,却还是一字一句道:“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怎么会再喜欢你?” 崔澜衣笑了笑,眼神渗出浓雾般的哀伤,“从前呢,你总是说要杀了我祭丹,一年又一年,你成了无间首席,手里的剑比风声还快,可就是不愿给我个痛快。” “也是你!强行要我许下了姻缘线,让我从此因你生,因你灭。” 崔澜衣掀起衣袖,露出了病态白的手腕,浮现的姻缘线密密麻麻连着他的心脏,神情破碎。 妙素匆匆扫了一眼,不敢再看。 姻缘线是禁术,即便仙门中的资深长老们都不一定会这禁术。但是她会。 “如今你同我说这些,要我当着你面,去死吗?”崔澜衣温温柔柔地问道,就好像如果妙素点个头,应了他一声,他便血溅当场。 “我不是这个意思。” 妙素心中有几分动摇,越说声音越小,甚至心里都生出一丝愧意。 她怎么完全不记得了,可又似乎记得一些,那个梦,那双眼睛,如今被红线死死勒紧的男人就站在她面前。 难不成她当真做了什么强迫他的事? 崔澜衣神情幽怨,继续说:“你同我保证过,你已经不爱那个男人了。” 妙素吓一跳,隐蔽的心事被说中,抿嘴不言。 记得朝灵殿前,头戴金冠的白衣仙君抚起她的发,莲花的气息扑面而来,沉醉了许多年…… “你是不是又在想他!” 崔澜衣望向她的眼睛,直白的、步步紧逼。 “我没有。”妙素狡辩,但没什么底气。 她不肯相信眼前这人是她的夫君,她才当上无间首徒,三界九州谁不知她的风光,怎么突然就成亲了呢,而且这个人她根本不认识。 崔澜衣走近一步,妙素忘记躲闪,又或者她也想知道他是谁。 男人泛白的指尖,带着冰冷,蛰上了她的手背,轻微的痛觉,随后温度爬升,交缠厮磨的指尖,纹路咬着纹路,又热又痒。 妙素的心里像是住进了一只会挠人的猫,任凭怎么挠,都挠不破咚咚的心跳,睫毛胡乱扇动,掩饰慌乱,她想,她是认识他的。 妙素想要抽出手指,可崔澜衣不应,狠狠握住,力气很大,妙素抽脱不开,只得道:“松开!” 崔澜衣反而凑近,声音里含着丝丝蛊惑,“你,讨厌我吗?” 两人鼻息相近,若隐若离,妙素没法回答。 突然间,崔澜衣松开了手,向后大退了几步,似笑非笑。 一根红线,隐隐约约浮现在空气中,从他的心脏一路蔓延到了妙素的指尖,甚至还绕了好几个圈。 妙素的指尖下意识一动,红线被扯动,她看见崔澜衣的呼吸一紧,神情抑制不住般的痛苦,嘴唇溢出血丝,艳丽异常。 可是崔澜衣还在笑,轻道,“阿妙,你不能讨厌我的。” 妙素慌乱,“我没有讨厌你,你……快把姻缘线收回去。” “如此,那最好了。”崔澜衣平静地擦去嘴角血迹。 妙素站在原地,脑子乱糟糟的。 她先是死了,又跑出来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男人说是她夫君,她似乎也认识这个人,可怎么想也记不起来。 头越来越疼,眼前景象摇摇晃晃,逐渐变得模糊,片段化的记忆在脑子里搅混水,在昏昏倒下的那一刻,妙素突然意识到,现在不是乾灵十九年,而是乾灵三十四年。 她失忆了。 第2章 第二章 妙素睁开眼,头还是痛,陌生的屋子,窗边站着她名义上的夫君。 他的背影很薄,白纸一片,可五官艳丽如画中诡仙,她一向不喜欢惹麻烦,这人看起来就是个麻烦。 妙素不敢说,对崔澜衣的话,能有几分相信,可如今她受伤修为大跌,记忆丧失,还成了“叛徒”,而无间仙门迫不及待为她办了丧仪,像是要把她钉死在耻辱柱上,这中间到底发生什么,她必须要弄明白。 妙素脑海清明不少,正准备开口,崔澜衣微微一动,转过身来,朱唇漾开,“阿妙醒了么?” 妙素顿了顿,冷声道;“我失忆了,只记得乾灵十九年以前的事情,你说你是我的夫君,不妨说说这些年我都遭遇了什么,如今我又为何在这里?” 崔澜衣察觉到她的疏离,敛起笑意,冷笑一声,嘲讽道:“我又怎会知道你的事情?你将我藏在外头,生怕你那仙门知道你在外面养了个人,每次偷偷相会你三言两语就打发了我,如今你来问我?!” 妙素表情挂不住,没想到她竟胆子这样大。 “你这些年除了闭关修炼就是下山除妖,你不准我来无间仙门找你,只有在你下山时,我才能来找你,不过倒也无妨,我记得你的味道,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妙素试探着问,“既然我对你这样不好,你为何要同我在一起?” 崔澜衣歪着头,映着天真的瞳色,“我们生来就是要纠缠下去的。” 妙素恼怒,心想又拿话儿哄我,“你不要总说些没用的话,我们究竟是怎么认识的,这些年我与你发生了什么,你难道什么也不知道吗?” 崔澜衣眼神很轻,又重复了一遍,“我没用,我什么也不知道。” 妙素语气软了下来,“我没有责怪你,我是着急了些,可我也只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已。” 崔澜衣道:“水沉之南是我第二次见你,你从妖海回来,满身是血,我原以为你会杀我,可你没有,你说我不该死。” “生死之事,应不应该,竟由你说了算?我不服气,于是每次你下山,我便找了上来,次次挑衅,你都没有动手,反而同我和和气气说话,久而久之,我们便成了朋友,同游花船同饮酒。” “再后来,你喜欢的那人伤了你的心,你整日发疯。” “我来找你,你绑了我,边给我刻姻缘线边哭到手抖要我永生永世都不能离开你,一直陪着你。” “我是没什么所谓的,可没成想,你回过神便后悔了,对我们的关系,四处遮遮掩掩。” 说到此处,崔澜衣嘴角牵出一丝淡笑,眼神中没有责怪的意味,十分平静。 妙素神情复杂,带着不易察觉的心疼,从前怎么会这样混蛋。 “你为什么不离开呢?” 姻缘线让他们俩生死相关,她要是死了,他也活不了,可就连姻缘线也牵制不了人的自由,倘若崔澜衣要走,离她远远地,谁也阻止不了的。 “阿妙,我只有你一个人。”崔澜衣笑着说。 这世间春去秋来,路上的野草,烟囱里的炊烟,三三两两的同行之人,都和他崔澜衣无关,他向来只有她。 崔澜衣又轻轻道,“阿妙,你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吗?还是说,你是故意的?明明水沉之南初识的那一年便是乾灵十九年。” 妙素不记得了,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觉得他的眼睛太孤独了,空荡荡的地方,竟然连一粒沙子都没有,不知道在哪里看过,太熟悉了。 记忆里小小的孩子,抱着膝盖,躲在别人家的屋檐下,心里祈祷着屋里的饭菜还能剩一口,下雨天的蚂蚁,被冲走了很多,小黑点被卷在水洼里,慢慢挣扎,淹死,她甚至有点羡慕。 也是在那一天,瓢泼大雨,藏莲仙君认出了她的草木心,叔叔婶娘不停磕头,发霉的木门缺了个豁,金闪闪的金子很刺眼,高大的白衣仙君牵着她脏兮兮的手,结束了她寄人篱下的生活。 妙素有时候会想,如果他们之间有白蚂蚁的存在,白蚂蚁会说什么呢?它们会不会说,师姐我不认识薄墨纱,也没有一把天道仙器,不知道三界九洲有哪些名门世家,甚至连三钱金石都要靠仙门施舍。 都说仙门建在云霞之上,仙鹤环绕,远离世俗,可妙素没想到无间仙门也会下雨,下雨天的蚂蚁千篇一律。 突然妙素的心重了起来,不自觉握住了崔澜衣的手,“我身子受了伤,实在没有骗你,往事就不提了。” 崔澜衣眼睫动了动,笑得瑰丽,“阿妙,我最爱你了。” 妙素面上火烧,抽开了手,手间残留的余温灼热,她的左手盖上了右手,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我要偷偷回无间仙门一趟,既然你什么也不知道,我要去找个知道的人。” 崔澜衣由她抽开手,眼睛亮亮,心情甚好,“阿妙是打算回去找叶妤吗?” “你怎么知道?”妙素惊讶,但仔细一想倒也正常,虽然崔澜衣嘴上说着对她的事不了解,可他们毕竟成亲了,总不会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妙素盯着他有些分神,想着他们已经成亲一事,又是惊异又觉羞,崔澜衣这人完全是照着她心尖上长的,白齿红唇,细皮嫩肉,况且,强人所难这种事情,仔细想想,她是能做得出来。 崔澜衣道:“叶妤她已经不在无间仙门了。” 妙素不解,“她去哪里了?又跑下山了么?” “她成亲了,同南海陈氏。” 妙素突然站了起来,情绪激动,“不可能的,她不可能和那个残废成亲的!” “她成亲的前一年,你们俩大吵一架,然后就不再联系了。” 妙素提剑,没多说一句话,眼里带着怒气。 崔澜衣拦住,“你身上还有伤,你要去哪?” “杀去南海。” “我要去问问她,为什么骗我。” 叶妤当初明明和她说过不会嫁给那个人的,南海陈氏有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废物,叶妤原本要嫁的就是那个最废物的奕桂太子。 丹北叶家和南海陈氏自小就订了婚约,叶妤是个不娇气的孩子,小时候勤勤恳恳修炼,哪怕累得站不稳都一声不吭,长大拜入无间仙门,总是温声细语,端着个药炉坐在善济堂的台阶上,无论是谁偷偷找她要个药材或是治疗小伤,叶妤都会笑眯眯地答应下来。 叶妤和她是不一样的人。 从小到大,婶娘总是说她不会看眼色,是个蠢羔子,妙素装聋又装傻,闷声啃着手里的一小块烙饼。 直到那一天,她真正站在仙门脚下,妙素就再也没办法装傻了,接天长阶一步一步延伸到脚下,白衣飘飘的修仙者御剑而行,山顶仙鹤盘绕,晚霞晕染。 太美好,太梦幻。 她的腿控制不住的抖了起来,随即全身都在发抖。 隔壁家的大黄狗,皮毛油光水滑,叫声凶猛,李阿婆的儿子每次进山打猎都要带上它,没过几年腿脚卸了劲,口水流了一地。 李阿婆把它拴在院子里,妙素每次经过都能看到它蔫吧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哼着气,粗红的舌头像坏死的肉块耷拉在牙齿边,她看一眼,心里便升上一股恐惧,瞬间塞满胸腔,这种恐惧在鞭炮连声的新年时到达了顶峰,李阿婆送来了一碗狗肉。 这一天,妙素终于明白了那时塞满胸腔的心情到底是什么。 这里没有人看好妙素,即便是牵起她的手,送她踏长阶的藏莲仙君,他也只是看见了她,升起了一丝怜悯,怜悯她猪狗不如的生活。 上一个拥有草木之心的剑修是拜阳仙君,剑术精妙绝伦,风头甚至一度压过了藏莲仙君,直到草木心入魔,修为一朝跌破入境,连门中扫地弟子都不如,自刎于仙门长阶前,鲜血蜿蜒一地。 干净剔透草木心,无论是入门还是修炼都比旁人容易,就算是入魔似乎都能凭借草木心魂恢复理智。 人有五脏六腑,七情六欲,太干净的心,常做短命鬼。 最初仙门里没有人教她,管事弟子让她去小厨房,每日里给师兄师姐打打下手,活不重,很轻松,发的月钱比他们镇上最有钱的老爷打赏心爱的马儿还要多。 整个仙门的闲言碎语很多,可师兄师姐们教养极好,从不会当她面说些难听的话,偶尔有些自大的家伙,也只是轻蔑地阴阳几句,这还没有婶娘天天骂得脏。 可妙素总能,几乎是每一天,想到李阿婆的那条狗。 她开始背着大家,偷偷学习剑术,捡了没人要的铁剑,经常练到半夜,心经入门她只用了五天,比大多数内门弟子都要快。 叶妤是第一个发现她在修炼的人,她不常来后山,妙素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发现的,有一天,穿着淡青色的女子站在粗壮的桃树后,细眉细眼,说话慢吞吞。 “你的修炼顺序是错的,再练下去筋脉会逆行,麻烦就大了。” 四目相对,妙素慌乱,偷习功法若是被发现,是要去善戒堂接受鞭笞之刑,提着一口气,强硬道,“与你何干!” 叶妤讷讷,“那你要是筋脉逆行了,记得来善济堂找我,我偷偷给你治疗。”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不会告诉长老们的。” 来无间仙门三年,叶妤是头一个对她好的人。 这样好的姑娘怎么能嫁给一个同叔父妾室淫.乱被打断了腿的废物呢!更何况,她分明记得,叶妤和奕桂太子退了亲,婚事也作废了。 叶妤她究竟为什么又再一次嫁进南海? 第3章 第三章 妙素要去南海,即使如崔澜衣所说,她们已经很久不说话了。 崔澜衣轻轻拧眉,“你心脉受损,全身上下都是伤,南海太远,你会死在路上的。” 妙素道,“我的体质特殊,寻常的药修治不了我,比这更严重的伤我都受过,不算什么的,更何况去了南海,叶妤能为我医治。”又补了一句,“放心,我不会死的。” 崔澜衣不说话,静静地看向她,扯出一抹勉强的笑。 妙素怕他多想,于是道,“我与叶妤的情分,不能袖手旁观。” 崔澜衣质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当年没有阻止过呢?如今木已成舟,你再去又有什么用?” “那我便只去见她一面,否则我不能安心。” 崔澜衣云袖一甩,抬起下巴,“说到底,我也不是你夫君,同谁都有情分,偏偏与我没有情分。” “那你去!” 妙素点点头,“我去了,等我回来再来找你。” 说罢,拿起桌上的无悔剑,整理好衣裙,扶了扶发钗,略过了崔澜衣,向门外走去。屋子外面是一片田野,长草连天,远处隐隐几道炊烟,四处静籁,只听得虫子鸣叫。 妙素打定了主意,抬手御剑,朝着南边去,南海遥遥,距离无间仙门有八万里,日夜赶路也需要十天十夜,她身上又有伤,不敢行得太快,行了一天,路过一处镇子便停下歇息了。 妙素不想易容,心想这处偏僻小镇应当不会有人能认出她来,但还是不放心,从灵戒里取出一个面笠带了起来,白纱落下,遮住了面部。 临近午市,热热闹闹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妙素顺着人潮在街上走着,盘算着接下来找间客栈休息一日,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上好的酒家,叶妤爱酒,空着手去南海似乎不太像话。 找了家客栈,付了十两银子要了间上房,妙素特地叮嘱小二无事不要来打扰,房间里的床铺很干净整洁,她把无悔剑放在桌子上,又给自己到了杯凉茶,润了润唇。 元神进入灵戒,丹药法器摆放得乱糟糟,她向来是有用的,没用的一股脑扔进灵戒,也懒得看。废了好大劲才找到了以前藏莲仙君赠与的丹药,妙素塞进嘴里,开始打坐。 身体里涌起温润的灵力,顺着五脏六腑,爬上受损的筋脉,丹田表面细小的伤口开始愈合,连心裂的疼痛都得到了缓解。 妙素满头是汗,唇边渗血,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她才长长地吐了口气,带着血腥气,睁开了眼。 唤了小二,要了桶洗澡水,又询问起镇上哪家的酒肆酿的酒最好,小二嘻嘻哈哈,砸吧着嘴道:“梦暇楼的醉生梦死一壶一两金,尝上一滴这辈子都值了。” 妙素没有听说过这酒,心想卖的这么贵,应当有自己的道理的,“我给你二两金子,你去买两壶醉生梦死,一壶给我,另一壶酒就当做你的跑路费了。” 店小二睁大了眼,嘴巴半天合拢不上,磕磕巴巴连忙谢过,接过金子,跑得比烟还快。 妙素洗净血气,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坐在床榻边,望着窗外圆圆的月亮,她走的时候没去看崔澜衣的脸色,可以料想的到,是多么难看。其实她能听得出来崔澜衣在同她赌气,妙素叹了口气,失忆后认识的第一个人就被自己扔在半路上了。 妙素有点可惜,原本她是很好奇自己和这位容色盛极的怨灵到底有什么过往的,当时说再回去找他也只是场面话,等到从南海回来,说不准以后要去哪儿呢,过去全是谜团。 小二敲门,妙素接过酒,施了法,放进灵戒,关上窗,月亮再也不见,她沉沉睡去。 第二天走的时候,小二叫住了她,那是一个朴实的中年男人,年纪约是四十出头,脸上挂着局促不安,“仙家小姐,城门楼旁边有家酒肆,挂了个破破烂烂的旗子,给来往出城进城的人卖浑酒,只要两文钱一碗,味道不错,我们这儿的人都挺爱喝的,仙家小姐要是路过,可以卖一碗尝尝看哈。” 妙素轻声道了句谢,背着剑离开。 小二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心底有一丝丝羡慕,暗暗道,仙家贵族就是同他们普通凡人不一样,含着金子出生的小姐,举手投足之间气度非凡。昨夜他只买了一壶酒,打杂的小厮哪里舍得花金子去喝什么醉生梦死。 妙素来到城门楼前,几乎不费力就看见了茶酒摊子,摊主支了个稻草棚子,又摆了几张缺角的桌凳,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快要将桌子坐满了。 妙素酒量不好,平日里极少喝酒,偶尔兴致来了会小酌几壶,叶妤说她不懂喝酒,只会牛饮,妙素深深赞同。 今日兴致不错,她决定就喝一碗。 妙素低着头,刚坐下,便看见半边桌子上忽现黑影,再抬头,黑衣青年眉眼如画,眼珠泛着温润的光泽,也不吭声,坐了下来。 妙素诧异,面上倒是平静,对着老板说,“再来一碗酒。” 说罢拿起矮桌上的酒碗,灌进嘴里,汹涌的酒意在嘴里胃里同时侵占,直冲脑门的满足满意。 崔澜衣冷冷道,“我可不喝酒。” “我喝。”妙素又道,“自罚一碗,向你赔罪。” 崔澜衣的脸色这才好了些,含含糊糊哼了一声。 “怎么来找我了?”妙素问。 “可能因为我贱吧。”崔澜衣温柔笑道。 妙素哑然,随即想要解释,又发现没什么好解释的,只得干笑几声。 老板娘端来了两碗酒,稳稳地放下,眼珠子在两人中间打转,声音嘹亮,“送你们一碗。” 妙素连忙道谢,脸上泛红,有些不好意思。 崔澜衣眼底略带嫌弃地扫了一眼,酒碗的豁口处,黑黑的,不知道有没有苍蝇爬过。 妙素抿了口酒,还是别扭地道了句歉,“无间以为我死了,我必须要去趟南海。” 崔澜衣轻轻说,“我知道。” “我只是怕,你见过叶妤之后,不会再要我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令人心碎,妙素不解,“为什么?” 崔澜衣真诚道,“因为......叶妤她十分厌恶我。” “像你厌恶奕桂太子般,厌恶我。” 妙素直接摆手,断言道,“不可能。” 崔澜衣忽然忧伤起来,“我也不知道哪里招惹了她,叶妤修者对人对事都十分友好,可到了我这就不一样了。” 说着说着,他拧起好看的眉,“或许是你同我成亲,忘了支会她一声,她不能恨你,便恨上了我。” 妙素安慰道,“叶妤不是这样小气量的人,其中应当有误会,这样吧,你同我一起去南海一趟,你们也好多多了解彼此,解开误会。” 崔澜衣唇角一勾,“还是阿妙贴心。” 看见他,妙素心里有一丁点开心,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出了城门,妙素走在前头,崔澜衣便跟在后头,走了几步,她才懊恼,这样走,鬼知道要走到猴年马月,召了无悔,回头道,“你搭着我的肩,我要御剑。” 说罢踏上无悔,剑悬半空,妙素向崔澜衣伸出了手,崔澜衣的指尖轻轻点在她的手心,轻轻一跃,松松圈住了她的腰,舒舒服服地说,“走吧。” 妙素身子一僵,剑差点从空中掉下来,还好拐了个大弯之后又飞了上去,妙素听见身后一声男人的轻笑,妙素假装没听见。 飞了百余里,妙素感觉不妙。 她的心似乎压了块巨石,把每一块肉都碾压过去,逼得人喘不过来气,密密麻麻的痛苦碎裂开了,她只当伤口加重,并不在意,打算等到天黑再找一处地方修整修整,指甲狠狠嵌进肉里,勉强刺激回了些神志。 崔澜衣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询问道,“你怎么了?” 妙素紧紧咬着牙,不答。 “你是不是伤势加重了?!” 接替妙素回答的,是突然喷出的一口鲜血,剑失去了控制,眼看两人要从空中掉落,崔澜衣当机立断揽住妙素的身子,脚尖轻点,稳稳落下。 妙素手晃了几下,才擦到了脸上的血,心突突得厉害,她的草木心自愈能力强,以往受了重伤,也能撑上一段时间,可没想到这次的伤古怪得很,也重得很。 妙素还想扯出个笑容,“我没事......” 话还没说完,一股强大的神识侵入了她的意海,妙素无力抵抗。 “你快死了,知道吗?”崔澜衣的声音爬满阴冷潮湿的水汽,似是讥讽,似是无力。 死了?怎么会?她明明感觉身子还行啊,也就是比平常的伤重一些罢了。 妙素挣扎起身,嘴里还在说着,“我没事的。” 崔澜衣有时候真的想掐死眼前这个女人,病态呢喃,“好好好!你不要命,那我也不要了。” 妙素唇色苍白,唯有残留的一滴血,妖惑鲜艳。 崔澜衣脸色平静,想抹去她唇上的血迹,粗粝的触感在唇上反复碾开,妙素皱眉以示不悦。 崔澜衣笑了,带着暴戾,吻上了血。 妙素不知怎么回事,咬了回去,断断续续的呼吸间,舌齿生涩。 衣衫未褪,崔澜衣的肌肤是冷的,妙素试着蹭了蹭,在收到温度之前,又飞快逃开。 崔澜衣眼底暗色渐浓,粗重的呼吸声带着热气如同猛兽,伏于身前。 意海展开,妙素一阵战栗。 妙素只看得见黑暗,随着一步步向前走,光才能渗透进来,崔澜衣的意海里漂浮着黑色的雪,了无生机。 妙素坐在地上,围观黑色的雪飘来飘去,它们在微弱的光芒下不甚清晰,可就是不落在地上,她不知道怎么来到了崔澜衣的意海,这也是她第一次去到别人的意海,陌生又奇妙。 在他的意海里,痛苦短暂地消失了,妙素看着天空,心如海浪,又突发奇,便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凡人咆哮的怨念张开大口,各种恶毒的言语呼啸而来,妙素吓得一激灵,直接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震撼地,再次看向铺天盖地的雪,原来竟然有人的意海里装着比她还多的怨念。 崔澜衣站在那棵参天树木下,听到了它缓慢的心跳声,即使枯黄的树叶掉了一地,伸向天空的枝杈也摇摇欲坠,可它的心脏如同鼓点,一下又一下,在已经干涸的大地上发出声音。 妙素的意海里只有一颗树,这棵庞大的古树趴在这片土地上,恨不得吸干每一滴养分,榨干每一寸空间,只剩它,威风凛凛。 崔澜衣望着令人窒息的意海,毫不意外,他知道她,天生的犟种,宁死不回头。 崔澜衣轻轻飘起,神识强行闯入树心,起初古树激烈反抗,叶子哗啦啦的响,起起伏伏,最终还是抵挡不住,声音越来越小,归于平静。 树心很小,只有鸡蛋大小,崔澜衣慢慢低头,额头温柔地抵在激烈跳动的心脏上,一点一点,将伤痛都吮吸过来。 崔澜衣那没有温度的后背渐渐渗出汗来,眼底闪着可怜的疯狂,表情既是痛苦,又是欢愉。 他很卑劣,但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