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计划》 第1章 第 1 章 公元2875年,随着人类科技的高速发展以及人口的不断增长,地球环境已经变得岌岌可危。 土地沙化与温室效应也越来越严重。 尽管人类已经在太阳系中开发出了新型能源代替煤炭石油等战略性资源,但这些资源并不足以支撑人类长久的发展。 所幸近两年人类在物理科技上有了一个历史性的突破。 那就是实现了“空间跳跃”技术。 人类的新型宇宙飞船可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实行精准到纳米的长距离跳跃,彻底摆脱了宇宙航行的局限性,使得人类对宇宙的探索不再困于太阳系之内。 人类制造了大量的小型探测仪与大型的宇宙飞船,对宇宙进行了从未有过的深度探测。 X-藤条就是这么被带回来的。 它来自于一颗距离银河系357光年的小行星,状似绿色藤蔓,普通乔木大小,不仅光能利用率高,还能吸收各种污染性气体,可以高效率地净化空气且生存能力极强,无种子,无孢子,只进行无性繁殖,将其某段藤条进行切割后,随意种植在沙漠边缘,两个星期内就能生成一片广袤无垠的绿洲。 地球的环境在短时间内被极好的改善了。 但也只是短时间内而已。 两个月之后的某一天,被种植在培养中心温室内的那株原始宇宙未知生命体突然开始毫无预兆地体型暴涨,它的藤条打破了温室坚固异常的钢化玻璃。 前来查看的工作人员还没靠近,就因为吸入了藤条释放出来的大量有毒气体而倒地,再也没有站起来。 与此同时,被种植在世界各地甚至已经遍布了沙漠的那些繁殖体,也全都受到了感应般地开始长大。 这些气体杀死了周遭所有的活物。包括人类,植物,动物。 动物尸体腐化,在被污染的环境下异变成一种未曾记录在册的微生物。 该种微生物能够将无数个体聚集在一起拟态成死亡物种生前之状,攻击活着的生命体。 且难以被击杀。 这场史无前例的灾难夺走了占人口总数百分之八十的人的生命。 虽然幸存的人类立即采取了措施开始强力清理,但这些长成了三层楼房的巨型藤条居然还拥有极其浅薄的自我意识,不但能笨拙地躲避炮弹的攻击,还能自行切割繁殖。 异变的动植物越来越多。 它们繁殖进了城市的街道。 繁殖进了人类的田野。 把肥沃的土壤变成了沙子。 人类清理的速度根本及不上它们繁殖的速度。 空气变得恶劣不堪,土地沙化,河流消失。 可用生物能源骤减。 植物再也适应不了地球的生存环境,直至灭绝将近99%。 由此,人类发展至今千百万年,终于迎来了第一次世界末日。 为寻求人类生存的转机,末世三年,成立世界统一执政中心,原本的社会体系崩塌。由于海洋生态系统受影响的速度远低于陆地,掌权者们将人类生活区域转移至世界各地的沿海地区,靠海洋艰难求生。 末世三十三年,远星集团因制造出世界上第一座立体环形悬浮岛而闻名于世。 岛屿漂浮于太平洋中心,距海平面约500米,由低至高一共分为四层,最上层是顶尖研究中心与科技公司聚集地,配备极高端的实验设备以及保存了所有纸质书籍的图书馆。其下一层乃是政府与军队驻扎地,也是相关人员与科学家家属日常生活区域,拥有完善的生活设施,学校,商场,食堂皆建于此处。第三层则分为工业区,制造区与现存动植物养殖区,普通民众可在此工作,以劳动力换取末世通用货币。最后一层为普通民众生活区。 周围附属岛屿无数,皆为人造海岛,以金属锁链相连,漂浮于海面之上。 此乃星空市的由来。 而远星集团,这个在末世来临前就致力于航天研究的庞大公司,不但掌握着最高端前沿的飞船制造技术,还培养出了一支强大的宇宙巡航舰队,在这个世界面临资源枯竭的时代,为所有人带来希望,他们从遥远的宇宙中带回能源,派出舰队为人类寻找适合生存的新家园,即便是有时候会面临死亡的威胁。 也因此,所谓的世界统一执政中心也不再拥有最高话语权。 似乎完善的社会体系,公平公正的社会制度,在末世中总是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拥有资源与实力的人说出的话,更能够被倾听。 而没有实力的普通人,也只能选择被迫倾听。 第2章 第 2 章 穿着围裙的食堂大叔将最后一筐鱼拖进仓库大门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溢出来的水流了一地。 安邈及时往后退了两步,水流堪堪从她脚边淌过。 “清点完毕,东西都对上了。” 大叔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抬起头对安邈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小姑娘看着眼生啊,是第一次来送东西吗?” “嗯,我刚到三层的养殖区工作一年。”安邈按了一下手腕上的通讯器,跳出来一个A4纸大小的光屏,上面是这次送来的物品清单。 “大叔,麻烦您在我这个签收单上按个手印。” 她伸手示意,眼睛却死死盯着对方——那双沾满了水渍与汗渍的手。 “那你很厉害啊,我们这儿可不是谁都能来的,你工作能力肯定很突出吧?” 大叔一边说,一边将手在围裙上随意地擦过,然后便将食指对准通讯器的指纹感应器使劲摁去。 光屏上亮出一阵绿光,显示出签收成功的字样。 “嗯,谢谢。” 安邈闻到手腕上传来若有似无的鱼腥味混着汗味,勉强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那没问题的话我先走了。” “诶,没问题没问题,小姑娘你快点回去吧,眼瞅着这天快要下雨了。” 大叔挥挥手,转身走进仓库边上的另一道门里。现在是下午两点,要开始准备晚饭了,这样待会儿下课的学生们就能及时吃上丰盛的晚餐。 安邈抬头瞧了瞧天空,十千米以上的高空正乌云滚滚,电闪雷鸣。 但被防护罩覆盖着的星空市里只有温暖和煦的人造日光。 她的车停在后厨仓库旁边,是一辆用新型材料制作的可压缩货舱车,里面东西已被搬空,她将车舱收起装进背包,车头转变形态,车厢向下压低,变成了一辆迷你版面包车。 安静偏僻的小路上,被全息投影出来的绿色芭蕉树迎风不动,站得笔直,空气中弥漫着人工制氧机制造出来的轻微草香,人造光穿过巨大的芭蕉树叶,垂直地投射在水泥路边的苔藓地上,眯着眼去看的时候,那里还有几只类似于金龟子的小虫在爬来爬去。 这是安邈第一次来到星空市的顶层中央区,第一次见到了这些只能够在网络图片上见到的场景。 她出生于末世88年,父母都是住在D35平民区的普通民众,靠打渔为生。 平民区除了一排排拥挤低矮的房子和一群瘦骨嶙峋的人之外,什么都没有。抬头与低头之间,只有漫天的黄沙和荒芜的土地。 吃到嘴里的永远都是难嚼又难吃的面包,喝的水里总会有几粒砂石。 电视新闻总是重复播报着各种异变动植物的科普,或者是没什么进展的宇宙探索。 从她有意识起,所认识到的世界,就是一个无聊的,不怎么值得留恋的地方。 远处整齐高耸的教学楼里传出打铃的声音。 下课学生的吵闹声让整个学校都变得热闹起来。 安邈将车子在某栋漂亮的小房子后面停好,然后绕到前面走上了用鹅卵石铺就的大路,路过房子门口时她看见上面写了“咖啡小屋”四个字。 “咖啡……”安邈念了一遍,这两个字她认得,虽然平民区里并没有学校,她也没上过学,但她爷爷教过她识字。 应该是一种植物的名字,这或许是一个植物标本馆? 记下这个名字,等下如果忘了回来的路,也可以询问一下路人。 但最好还是不要,她并不社恐,却有些害怕与这里的学生搭话。 他们的神态,他们的穿着,与自己都很不相同。 即便是走在人群里,安邈也会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她走到了某个巨大的水池边上,凉亭下有人坐着聊天。 水池里有两只胖胖的白色水鸟,体型比一般的鸭子要大得多,脖子很长,看起来非常得…… 安邈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毕竟她认识并理解的词汇都很有限。 看了一会儿,水鸟躲到了某块装饰用的假山后面。 安邈走回路上。 路边有个巨大的告示板,屏幕左下角有一幅校园地图,精确地显示了每个教学楼,活动楼和操场的位置,伸手去点还能够放大。 中间似乎是文章?不知道是老师还是学生发表的。上面写的都是一些很专业的东西,大部分是航天与生物,也有地质、数学、物理,以及为数不多的几篇关于历史文学政治的。安邈看不懂。 屏幕的右侧,是远星大学的建校史。安邈凑近了些去看,“远星大学建于公元2915年(全球异变爆发40年),是一座由远星集团投资建造的综合性全日制院校……” 屏幕上方闪动了几下,显出一则公告来。 “……远星大学航天航空学院活动中心,欢迎所有同学前来听讲。”似乎是一则临时讲座通知。 林荫路下的人来来往往,这则公告大概同步到了这个学院所有人的通讯器上,原本安静和谐的氛围在这则公告发布之后忽然变得有些躁动。 人造风微微拂动,树叶沙沙作响。 很多人跑了起来。 隐约中安邈还听到几句焦急的催促。 “快点快点,讲座要开始了。” “怎么这么突然,临时通知,现在报名填写信息还来得及吗?” “快点吧,边走边填。” “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你看清楚,那是洛教授的讲座。” “……什么?!”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逐渐达到了拥挤的地步。 安邈不过是微微晃神,人就已经被挤到了道路的中央,又被涌动的人潮裹挟着往前走去。 直到他们抵达目的地。 高大的建筑上有一个用五彩缤纷的玻璃制作的穹顶,远远看去,就像是神秘瑰丽的星空。 安邈停住脚步,呆呆地看着。 期间不断地有人推开她走进大门。 顶层中央区只放行有通行证的人,但远星大学对所有人开放。安邈思绪放空了几分钟,眼看着人流减少,想了想,还是抬脚踏进了这座大楼。 空旷的大厅中,是各种星体、飞船与航空舰的模型,最中间有一个螺旋式上升的华丽阶梯。 大门两侧有电梯。 安邈不想和别人一起乘,她身上穿着没有花样灰扑扑的衣服,总能引起别人疑惑打量她的目光,走在路上她可以装看不见,但在一个无法逃离的密闭空间里不行。 于是,她等到了最后。 在她踏上七楼走廊时,讲座已经开始。 有人在门口拦住她。 那人盯着面前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瘦小女孩,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这位……小同学,签一下到。” “签到?”像她平常上班的那种签到吗? “是的。你是这儿的学生吗?” “……不是。” …… 最终,安邈还是没能走进去。 她踮起脚尖,从窗户上往里看去,开阔的讲厅里坐满了人,他们个个神情专注地看着讲台上的人。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穿着整洁的西装外套,无框眼镜盖住了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灰金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明明表情并不严肃认真,却无端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他在讲台上侃侃而谈,日光透过窗户投射在地上,照出一道修长的影子。 安邈看着他,脑子里突兀地冒出了一个词,天之骄子。 从前她并不能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但现在好像有些懂了。 观众席的座位高于讲台,但他站在那里,却耀眼夺目,高于所有人。 他跟他们,不一样。 他们与她,也不一样。 男人专业的演讲大概精彩绝伦,底下响起一片掌声。 安邈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当然,或许听了也听不懂。 她趁着所有人还没有站起身的时候,飞一般地跑下楼,甚至忘了乘坐电梯。 下午五点。 气象预报里的雷雨要下不下,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如同一张厚重的被子,盖在头顶透明的屏障上。 安邈沿着记忆里的路线往回走去。 咖啡小屋后,那辆小小的面包车依旧待在安静的角落里。 五点半。 还是有些迟了,等她把车还到三层的车库,至少要六点,也不知道能不能在暴雨来临前回到家。 车子缓慢启动,发动机发出轻微的声响,伴随着一阵风铃声,这个咖啡小屋窗户被打开了。 她听见一个声音说道:“一份奶油芝士松饼,一杯焦糖玛奇朵,谢谢。” 安邈侧头望去,这个距离更近,男人低头翻着一本厚重的书籍,眉眼轻皱,嘴唇紧抿,像是褪去了老成的假象,露出年轻的底色来。 “呵……” 安邈自嘲般地将嘴角上升一个弧度,然后一脚踩下了加速前进的按钮。 五点45她行至顶层中央区的出口。 顶层与三层间有直达的传送电梯,上下几百米的距离只需要几分钟。 安邈在车库里停好车,顺便又去看了看自己负责的温室种植区,新研发的种子长势良好,虽不茂密却很整齐,几厘米的幼苗叶子上只有零星的几个黑点。 被污染程度不足20%。 她想,她还要更仔细一些才行,如果她表现得足够好,赢得除工资外的更多奖金换取物资,那她的父母就不用每隔一段时间就冒着风险去海上捕捉那些难看的海鱼了。 第3章 第 3 章 半夜的时候,安邈被雷声给惊醒了。 房子的隔音性能很差,狂风,暴雨,巨浪,砂石,甚至于不远处矮山上的泥石流,每一种声音都清晰地传进了安邈的耳朵里,混杂着在她的大脑里冲击着她脆弱的睡眠神经。 海边传来了捕鱼船归来的汽鸣声。 安邈的神思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反应过来之后便立马被巨大的惊喜淹没了。她动作迅速地穿好自己的鞋袜,从阁楼上跑下来,因为跑得太急,脚崴了一下,幸好及时扶住栏杆稳住了上半身,才不至于从楼梯上滚下来,只是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她安抚性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站起来一步步走下了楼梯。 等她穿好厚重的防护服和雨衣时,外面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吵闹的喧嚣声甚至盖住了天上轰鸣的惊雷。 安邈打开门,暴雨夹杂着砂石毫不留情地砸在她的透明面罩上,她也顾不上擦一擦,只是小心翼翼地手扶着门侧的栏杆关上了门。 几乎平民区的每一条小路上都做了这种用特殊材料做成的坚固栏杆,方便人走在路上的时候不至于被突如其来的狂风给刮走。 安邈紧握着把手,一步步安静地跟在躁动的人群后面。虽然很想见到多日不见的父母,但既然此刻他们回来了,便也没有必要一股脑就冲上去,他们住在沿海的一片矮山旁边,暴雨的天气,砂石横飞,稍不注意就会发生意外。 虽然在如今这个时代,人命并不是那么地值钱,但安邈也不想十五岁就离开这个并不算美好的世界。 渔船已经出海整整一个星期,远远超过了以往归来的时间。 安邈有些担心,又有些庆幸。 平常这种暴雨的天气根本不会有人出门,但这次但凡家里有人出海的,都在第一时间赶了出来。 沙滩上停靠着一艘破破烂烂的渔船,哪怕是在这种昏暗的,下着雨的环境里,安邈也能看到折断的船帆和被风吹塌了的船舱。 甲板上有人靠着围栏,有人坐着,有人躺着。 还有几个人抖抖索索地从船上爬下来。 安邈听到在暴雨中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哭声。 前面有几个跑得快的已经爬上船的甲板,有些拥抱着久别重逢的家人,有些趴在没有起伏的胸膛上痛哭。 她的脚步不禁加快了些。 安邈走进人群里,四下瞧了一圈,没有见到自己熟悉的面庞。 她忽然觉得有些全身发冷。 她的手指发抖,强忍着又去看那些躺在地上的尸体,还是没有。 安邈松了口气。 所有人都穿着防护服戴着面罩,要认人其实很困难,安邈一个个看过去,终于看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是住在她家隔壁的李大叔和他老婆陈桂花。 李友德也是这次出海的人员之一。此刻正被他老婆扶着坐在一块小岩石上。他的腿被坍塌的船舱板砸中,疼得厉害,一时走不了路回家。 安邈跑过去,从后面拍了拍李友德的肩膀。李友德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安邈。安邈捏着衣服的袖口把面罩的污泥擦干净,露出自己的一张脸来,为了防止自己的声音被这雷雨声和喧闹的人声淹没,她尽量地扯着嗓子大声道:“李大叔,你看见我爸爸妈妈了吗?” 李友德原本劫后重生的喜悦在看到安邈的脸后一下子走了个干净。表情也变得十分僵硬。 安邈看着李友德的脸色,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那些暴雨仿佛一瞬间穿透厚重的防护服全落在了身上,又湿又冷。 陈桂花推了一把欲言又止的李友德,语气也十分担心,“是啊,怎么没见安邈她爹妈呢,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男人在陈桂花的催促声中终于艰难地开了口:“安邈,我们遇到大型的异变海兽,船破了,你的父母……他们被狂风刮进了海里,一个巨浪打过来,便再也不见了踪影。” “……” 哗,哗,哗。 那些嘈杂喧嚣的声音忽然都不见了,安邈瞧着这黑夜,还有黑夜里的人,山,海,还有那仿佛永无止境的阴暗天空,像是在看一出无声默剧。 她在那一刻无比的冷静。 有一个巨大的海浪打过来,卷走了一个失声痛哭的女人和她死去的丈夫。 她想,这样的日子过着有什么意思呢。 从她懂事起,家庭成员便只有爷爷和父母。 因为环境恶劣,人的身体素质变得很差,除去生育率低下的原因,也没有人有精力去养育第二个孩子。 爷爷在她十岁时去世了。 现在,在安邈十五岁的某个夜晚,她的父母也死了。 在这个荒芜的,岌岌可危的世界上,轻轻松松地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安邈想,原来无依无靠是这种感觉。 那些伤心,难过,失落的情绪夹杂在一起,像海浪一样扑在安邈的心上,最后又无声无息地褪去,只留下一颗常年湿漉漉的心脏。 她在靠近船只的海滩上捧了一抔沙子,安安静静地走回了那幢今后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房子里。 她把沙子装在琉璃瓶里,系上她唯一的丝带,挂在客厅的窗户上。 然后坐在窗边看了一夜的海。 或者应该说,只是看着海的方向。 她从小到大都没有真正地看到过海洋和天空。 糟糕的环境让她每次出门都需要戴着面罩,而面罩上总沾着黄沙。 小时候的安邈会趴在窗边,以一种极其奇怪的姿势看夜空,看星星,那时她想,她要是生活在某颗星星上该多好。 后来她才知道,能看得见的星星上都是住不了人的,而她,住在一颗别人看不见的星球上。 安邈在清晨睡了过去。 然后在一阵敲门声中醒来。 D35平民区的负责人带着两个中年男人,搬来了一大筐的鱼。他们对安邈简单表示了一下慰问就走了。 死亡是随处可见的。 习惯会让大部分人的情绪变得麻木。 隔壁的陈桂花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糊糊过来,她干瘦的脸上满是同情,毕竟邻居已经做了十几二十年,哪能像别人一样冷漠。 她把碗放在桌子上,有些局促地开口:“安邈,你,你也别太难过了。这日子,日子……” 她有些不知道怎么安慰,这话说得她自己都听不下去,怎么能不难过呢?父母骤然逝去,举目无亲。 以后要怎么活下去都是个问题。 失去父母的小孩,只有十岁以下才能接受政府的补助。 现在可没有什么十八岁成年的说法,也不会有什么未成年人保护法。安邈这样的,也只有自生自灭了。 没有人会好心来收养一个十五岁的女孩。 安邈站了起来,她用脚踢了踢地上的那框鱼,哗的一声,溅出一大片水来。她勉强弯了弯嘴角,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过严肃和失魂落魄,“桂花婶,你把这筐鱼拿走吧。” “这怎么行!”陈桂花急忙说道:“你留着自己吃,这些鱼能吃好久嘞。” 安邈摇了摇头,“不用,我不喜欢吃。” “那,那也不行……” 陈桂花嘴上拒绝着,但声音却弱了下去。 “李大叔呢。”安邈忽然问道。 “啊,他,他啊,”陈桂花提起李友德,语气变得十分地失落,“他的腿被砸伤了,最近一段时间都走不了路了。” D区没有医院,只有二层的A区有,但他们进不去。腿伤了就干不了活,也不能出海捕鱼,家里的食物不多,也不知道能撑多久。 陈桂花满脸的惆怅。 “所以桂花婶,你就把这些拿走吧,我家里还有一些面包,够我吃的。”安邈说道。她家里确实还有一些食物,说是面包,其实只是一种类似于压缩饼干的人造食品,很难吃,但是能果腹,因为安邈从小不爱吃鱼,他父母会把家里捕的鱼拿去三层换些食物给安邈。 陈桂花的表情松动着开始犹豫,“这个,真的没问题吗?” “没事的,这些放在我这里也是浪费,桂花婶,我帮你搬过去吧。”安邈甚至表情温和地冲她笑了一下,“我们一起把框子拖到门口,倒些水掉,这框子这么重,尽是些水。” “哦,哦,好的。”陈桂花看着瘦弱,力气却大得很,她弓着腰,两手抓着木框边,都不用安邈怎么出力,一下子就把框子拖到了门口,哗啦啦倒了一半水掉。 安邈示意她把鱼拿走,陈桂花心里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自己不该拿安邈的东西,安邈却一直脸色平静,跟她说,“我真的没关系。” 说完冲她挥了挥手,转身关门回了屋子里。 那碗陈桂花拿来的糊糊还放在桌子上已经半凉了。 安邈没有去动它。 傍晚的广播自动在橱柜上方响起。 “……卡……好……市民们。” “今日多云转晴……室外气温49℃,风力11.5级……” “……出门请携带好防风工具……” “……” “……远星-13号即将抵达银河轨道第七……” “……咔……在这场没有终点的旅途中……我们会始终心怀希望……直至寻找到宇宙深处……” “……晚安……星空市的……” 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昭示着它的零件已经老旧,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安邈踏出房门,没有穿防护服,也没有戴面罩。 下了一场暴雨,天空短暂地掀开了那层遮天蔽日的沙尘网,露出明亮清新的原貌来。 第4章 第 4 章 月光洗去沙尘,映照出一片浑浊的海水。 安邈站在海边的岩石上,不远处有一颗流星划过照亮了漆黑的夜空。 海浪扑打过她的脚背,留下刺骨的寒冷与黏腻的砂石后又悄然退去。 安邈尝试着抬起一只脚,往前踏去。 冰凉的液体淹没她的头顶,失重感与窒息感瞬间侵袭而来,求生本能让安邈下意识地挣扎了几下。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控制着手脚停止了动作。 潮涨潮落,轮替交换。 每一次亲吻沙滩的都不会是同一滴水,但她会跟着同一片海水去往海洋的深处。 然而一阵狂风吹过,掀起的巨浪将安邈抛回了岸边。 “咳,咳咳。” 她半淹在海水里,呛得停不下来。 狂风不止,海浪滔天。 去而复返的潮流像是温柔恶魔搂着她的腰,呼唤她往远方而去,可破烂的衣角却被沟在了金属栏杆断裂处,让她被困在了原地。 手腕上有几道被划破的伤口,在盐水的浸泡中逐渐开始泛白。 安邈呆呆地低着头,飘渺的视线不知望向何处,原来她连死亡都这么无能为力。 疼痛到麻木的心脏在这一刻剧烈地跳动起来,被拦截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着想要冲出胸腔。 眼泪与海水融合,没有人看得见,也没有人在意。 突然,一个重物跟巨浪一起砸在了安邈的身上。 她被砸得有些神志不清,但隐约中能感觉出来那似乎是一个人。 她摸到了对方的脑袋,上面粘稠的液体不知是血还是流沙。 安邈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又摸索着探了探那个人的鼻息,微弱的气息拂过她的指尖,若有似无。 总归是没死。 她脱下被勾住的外衣,站起身想把人拖回去,至少要暂时远离危险的近海区域。 沉重的躯体让她举步维艰。 泥泞的沙滩被踩出一个又一个的深坑,玻璃的碎片扎入脚底,刺激着她混沌不清的大脑。 迈上最后一节台阶,安邈虚脱般瘫坐在地上。 月光惨白,男人的胸腔无力地起伏着,焦黑的衣服与血肉模糊的皮肤粘结在一起,脆弱的脉搏隐藏在表皮下,似乎只要稍稍一动,血液便会喷涌而出。 一道可怖的利物切口从他的额头横贯到了左脸颊,海水没有洗刷掉的血迹被火焰凝结成痂。 安邈盯着他的脸,手抚过他的头发与脖颈,感受到他的心脏仍在缓慢地跳动着。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此刻该做什么。 是该为了让自己黄泉路走得不那么孤单随手送他一程,还是,先救他? 天上的风沙又聚拢着逐渐遮住了星辰寥寥的夜空。 手指下的脉搏跳得越来越慢。 她想,她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死,但别人的不行。 安邈坐在沙滩边上拨通了急救电话。 铃声响过后很快便被接通。 或许是不想让这个时代变得太过无情。 医院作为普通民众不被允许进入的地方之一,也仅仅只会在D区某个人生命垂危的时候开放。 表面上的公平与和平总会让人想要苟延残喘地活着。 安邈拨了电话之后,把手机对着那人扫了一通,不到五分钟,便有一辆发着光的飞行器降落在他们身边。 一群穿着厚重防护服的人动作迅速地把人抬上了飞行器,安邈赶紧跟了上去。 她整个人都湿漉漉的,身上也是污泥,踩湿了柔软的地毯。 身旁的护士戴着口罩,那双漂亮的眼睛先是睨了她一眼,而后才把视线放在男人身上。 他们给他戴上辅助呼吸的仪器,又对着他的心脏开始做心肺复苏。 飞行器的速度不慢,夜晚的空中轨道上也没什么车辆,直行起来毫无阻碍。 抵达医院时,仅仅是过了几分钟。 安邈看不出来那个人伤得算不算是很严重,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担架上,体温也越来越低。 可直到他在被推入手术室前,医生们的动作看上去都十分地从容不迫。 手术室的灯亮了一夜。 安邈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眼皮沉重地像浸水的海绵。 恒温空调吹出适宜风,也吹干了她的头发。 清晨的温暖和煦的人造日光透过病房的窗户照射在走廊上,安邈第一次在明媚的晨光中醒来。 周遭的人来来往往,杂乱的脚步声配合着公用座椅冷冰冰的金属触感,水渍干涸的衬衫紧贴着灼热的皮肤,无一不刺激着她的脑神经。 她从公用座椅上站起来,疲惫的身躯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上。 光滑的墙壁上贴着楼层示意图。 因为发烧而变得迟钝的大脑处理信息的能力实在不佳,安邈垫着脚尖看了一遍又一遍,才勉强辨认出卫生间的位置。 不算远的路程,她虚浮着脚步走过去却用了二十几分钟。 卫生间里没有人。 安邈打开水龙头,用手捧着自来水洗了洗脸,冰凉的液体淌过灼热的脸颊时没有往常那种熟悉的颗粒感。 指尖上,残留的水珠清澈明亮,没有掺杂一颗砂石。 安邈呆愣了几秒,又望向镜子里自己通红的脸庞,努力地扯起嘴角想要开心一些,得到的却只是一个滑稽可笑的表情。 “嘭——” 厕所的门被用力推开。 气喘吁吁的护士弯着腰,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拉住了安邈的手腕往外走去。 “可算找到你了,打你电话怎么不接啊。” 安邈抬头看向她,又低头寻找手机——它歪着头半躺在裤子口袋里,碎裂的屏幕上显示着有十几通的未接来电。 “他好了么。”安邈问道。 “这个我不清楚,具体的状况你要去问主治医生。” 护士径直把她拉到了缴费窗口。 显示屏上展开一张电子账单,上面密密麻麻的药品名称与手术项目她一个字也看不懂。 唯一看得懂的就是综合费用。 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安邈盯了一会儿,在护士的催促声中她拿出手机,输入账户密码,密码错误。 她轻轻拍了下额头,让手指上没有干透的水吸走了几丝微不足道的热量,不清明的脑子终于想起了支付软件上具体的字母组合。 余额居然比账单上的数字还要多那么一点。 安邈定睛一看,最上方赫然有一笔不小的金额转入,时间就是半个小时前。 是了,这是她在种植区半年努力工作所获得的奖金。 加上积攒的工资,是至少对她来说能支撑三个人生活很久的费用。 不过现在也是一个人了。 在扣款前,安邈又问了护士一遍,“真的找不到他的家人么?我只是在海边捡到了他。” 如果可以,她不付这笔钱,而是给李大叔,那或许他们家也能撑过一段困难的日子直至他的腿好转,桂花婶也不必每天都忧心忡忡的了。 然而护士只是在回复手机消息的间隙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安邈无奈只能用手机扫描了付款码。 扣款的提示音响起,账户上只剩下不到十分之一的金额。 不知道这点钱够不够买退烧药。 胃里翻涌的恶心感让她难受至极。 病房里。 男人的全身都被绑上了绷带,只露出一双紧闭的双眼与罩着呼吸仪的鼻孔。 医生告知安邈,男人的躯体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他的头部受到强烈的撞击导致陷入了意识丧失状态。 用通俗的话来讲,就是变成植物人了。 他们有办法医治,但医疗费不菲,因此来询问安邈的意见。 安邈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确实是没有能力再支付得更多了。 甚至是,即便男人是个植物人,想要延续往后漫长的人生也要每个月都购买昂贵的专用营养剂。 光是这个费用,也不是普通的D区人民能承担得起的。 安邈沉默地垂眼,只觉得空空的脑壳里煮了一锅沸腾的水,把她的大脑烧得痛不欲生。 医生那双看惯了生死的眼睛里没有流露出一丝情绪,他安静地看着安邈,等待她做出预想中的那个决定。 然而安邈却突兀地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他可以出院了么?” “……需要再观察24小时。” “那我刚刚刷掉的钱包括今天的住院费么?” “……包括。” “那就好。” 安邈站起身擦去眼角残留的泪滴,打开手机上的记事本,对着医生询问道:“麻烦您再把营养剂的名字说一遍,我刚刚没有记住。” “……” 医生漠然的神色有些松动,他疑惑地将眉头微微皱起,语气里也有些难以置信,“你确定要购买么?你最好慎重一些,如果你没办法凑到手术的钱,他依旧会永远也醒不过来。” “跟死亡并没有半分区别。” 像是良心并没有完全麻木一般,他规劝道:“购买营养剂只会让你们家的负担更重。” 据他所知,D区的民众通过廉价的劳动力,一个月堪堪也只能挣够生活费罢了。 “没关系。” 安邈笑了笑。 “他是我唯一的家人。” 她坚定的目光落在床上,声音低得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她轻声地告诉自己,“我会让他醒过来,留在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