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令》 第1章 楔子 楔子 乾元九年,镇北将军裴长钧战死,其女拓跋昭率领残军反败为胜,击溃匈奴两万大军,重新稳固西北战局。消息传回昙京,皇帝震怒哀痛,宣拓跋昭护父归京,领功受赏。 然,拓跋昭尚未踏入京城,朝堂之上便已争论不休。 是日,殿外惊雷撕开雨幕,鎏金蟠龙柱上的烛火忽明忽暗。 皇帝端坐于鎏金九龙宝座之上,目光幽深,任凭群臣争吵,未发一言。 “启禀陛下!”右都御史吴廷玉笏板叩地声刺耳,“裴将军虽忠烈无双,但拓跋昭毕竟身负胡人血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落日塞又乃胡汉混居之地,若再允拓跋昭承袭父职,恐生祸事!”他特意咬重“胡汉混居”四字。 “放屁!”兵部侍郎沈怀远霍然出列,“上月加急送回的敌王头颅还悬在朱雀门!吴大人要不要去问问那颗人头,它认不认什么胡汉之分?”他甩出染血的军报,”阵斩敌首者拓跋昭,断后焚粮者胡人副将拓跋烈!照你高见,忠奸竟要以血脉论?” 工部尚书徐景秀跟着轻笑:“吴大人府上三房妾室皆鲜卑歌姬,怎不见大人忧心枕边人【其心必异】?” 满殿隐有窃笑。 吴廷玉脸色铁青,却又不便发作,只能恨恨闭嘴。 “可女子领兵,终究是违背天理人伦!”礼部尚书杜鸿儒上前一步,抬袖作揖,沉声道:“自古朝堂、战场之事,皆由男子掌管。若今日开此先例,他日朝中女子皆可干政,天下纲常何存?” 沈怀远大怒,“女子又如何,战场上谁管男女,谁打得赢谁就上,敌军莫不还瞧瞧你是男是女才出兵吗?!” “你们这群酸儒坐在金銮殿上,锦衣玉食,口口声声【纲常】,殊不知要是没有拓跋昭,这【纲常】怕是早被匈奴践踏在马蹄之下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眼见就要吵成一团。 皇帝终于抬起眼,目光幽深。 他喝止众人,看向两朝元老江太傅。 “太傅可有高见?” 江太傅手执玉笏,上前一步,缓缓开口,“裴将军的忠义毋庸置疑,有裴将军,是我容朝大幸。” “但如今容朝面临的不止是匈奴北犯,还有镇北军尾大不掉之患。镇北军英勇,但未受京师节制,边军过于强势,终非朝廷之福。” “若朝廷要稳固西北,不妨派驻一位监军,令镇北军彻底归于中央掌控。” 此言一出,殿中哗然。 工部尚书徐景秀沉吟片刻,道:“太傅所言有理,可问题是——如今并无合适之人。” 沈怀远冷笑道:“如今战局未稳,更换将领乃大忌,空降监军无异于自毁长城,亦难以服众!” 吴廷玉冷哼一声,“天子号令,若还难以服众,那怕是真该找找镇北军的【道理】了。” 皇帝目光微沉,指节轻轻叩击玉案,未作言语。 吴廷玉却不打算停下,他步步紧逼。 “陛下,臣以为,拓跋昭乃忠臣之后,英烈报国,其子女不可受慢待。她应当回京,赐予最好的婚事,安享富贵,方不负裴将军一片忠心。” 皇帝眼皮微垂,叹了口气。 “长钧忠烈,阿昭赤诚。” “若有适龄皇子,朕自然知道打算。只是二皇子如今不过十一岁,吴大人此言,是有合适人选?” 吴廷玉左右踱步,目光落在中书侍郎江时越身上。 “江大人官至中书侍郎。” “江太傅乃两朝元老,二代帝师。江大人未曾婚配,又一表人才,谁人不知当年拓跋昭进京时对江大人一见倾心。若能与江大人相配,岂不两全其美?” 此言一出,满堂寂然。 皇帝意味不明地看向江时越:“临风,你怎么看?” 江时越冷冷看了吴廷玉一眼。 片刻后,露出一抹清冷又讽刺的笑。 他端步上前,拱手铿锵。 “臣有三惑。” “其一,先帝有遗昭,西北落日塞镇北军将领,世袭罔替,裴将军膝下唯一女,他牺牲故去,镇北将军一职传拓跋昭,岂非天经地义乎?” 其二,拓跋昭之武艺本领,四年前进京之时,在座诸位已然领教,敢问如今朝堂,有一男子能胜乎?裴将军死后月湖大战,拓跋小将军带领数千残将,以一敌百,将匈奴两万大军击的溃不成军,落荒而逃。敢问如今朝中有能将替乎?皇上求贤若渴,又怎会拘泥于区区男女之分? 其三,裴将军将将战死,尸骨未寒,他岂知有人将他的独生女儿议论的如此不堪么?若此等忠臣良将尚不能得善待,苦守塞北的将士们一片忠心岂不寒乎?” “至于吴大人所说婚配之事。荒谬至极。敢问雄鹰岂能折翅困于朱雀笼中? 毁此良将,若落日塞日后失守,匈奴再犯。临风敢问一句,在座诸位,可有人敢迎? 若真至于此境地,谁担此责?” 他话音落,大殿中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良久,皇帝抚掌而笑,眼中却带着伤痛。 “临风啊临风,你的嘴从来不饶人。” 他缓缓抬手,五指微曲,将拿在手里良久的圣旨按上印章。 “封拓跋昭,征西大将军,统镇北军,明日授印。” 朝堂众臣其态各异,欣喜有之,骇然有之,惊诧有之。 乾元九年夏,都城大雨。 拓跋昭尚未入京,风暴已起。 求收藏求评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初遇 ————————四年前—————— 乾元五年。 昙京,盛夏,繁花潋滟。 十六岁的拓跋昭骑在马上,贪婪地打量着街边的一切——杨柳新荷,粉墙黛瓦,小桥流水。她从未见过如此温润丰盛的景色,与西北落日塞的荒凉苍茫截然不同。 与她一样兴奋的是表弟拓跋烈,他四处张望,满头小辫缠着的银铃叮当作响。 相比之下,拓跋昭的父亲裴长钧就显得镇静的多了。 这座城是他的故乡,他出生之地。他镇守西北多年,如今归来,这里的百姓仍记得他,仍然迎他如英雄。 “大将军回京——!” 一声高昂的吆喝自城门传开,瞬息间,整座都城仿佛被点燃。 街道两旁,人群挨挨挤挤,百姓簇拥在长街上,向着军队高声欢呼。 “镇北将军,护我家国!” “将军千秋!” 彩绸翻飞,香囊落满马鞍,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阿昭,我们太威风了!”拓跋烈兴奋地大笑,眼中满是激动。 “你得瑟个屁。”拓跋昭也欢心雀跃,却还是习惯性怼拓跋烈,“这都是为了我爹爹来的。” 她扬起下巴,得意地看向父亲,眼底满是骄傲。 这是她的父亲,全天下最英俊,最勇猛的男儿! 小时候就听阿娘说,“阿昭呀阿昭,你有这样的爹爹,将来怎样的男儿才能叫你倾心呀!” 母亲一边说,一边拍着她的背,唱着西北的歌谣。而每每此时,裴长钧总是笑眯眯接一句:“我觉得阿烈就很不错嘛。” 拓跋昭一般会做个鬼脸。 “什么嘛!他不过一个绣花草包罢了,还打不过我!” 十六岁的拓跋昭,身姿笔挺,眉眼锋锐,那是一头尚未收敛爪牙的幼狼,耀眼的让人移不开目光。 入皇城时,他们的肩头和马鬃上已落满了花瓣与香囊的余香。 行至金銮殿,拓跋昭惊奇的发现皇帝已在殿前等候。 他竟然亲自迎接他们一行人。 “十七年…"皇帝的冕旒垂珠轻颤,眼中波光闪闪。 裴长钧也颇为动容,眼眶发紧。 两人互握住手,半晌无言。 皇帝看向拓跋昭姐弟,目带迟疑,“这次是?没带阿昭回来吗?” 顾长钧抚掌大笑,“皇上,这就是我的阿昭!” 他将拓跋昭推到皇帝面前,皇帝一怔,看着眼前的英姿少年。 半晌大笑出声。 “好!好个少年英雄!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另这是我的侄儿阿烈。从小跟阿昭一起长大,不是亲姐弟,胜似亲姐弟!” 拓跋烈在旁边嘀咕了一句,“才不是姐弟,我将来要娶阿昭的。”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叫几人听见。 拓跋昭巴掌直往他脑袋上招呼,皇帝和顾长钧对视,哈哈大笑。 当晚,皇宫举办了盛大的欢迎宴席。 金樽玉盘,佳肴琳琅,丝竹管弦,轻歌曼舞。拓跋昭姐弟俩,初时还坐得端正,很快便双眼发亮,全然忘了矜持,埋头大吃。 蜜汁金蹄、东坡肉、八宝鸭、冰糖肘子。一道道精致佳肴摆在面前,让他们目不暇接,光是桂花酿的香气便叫人微醺。 拓跋昭吃得酣畅,忍不住感慨。 “阿烈,这里真好。要是阿娘也来看看就好了。” 拓跋烈含糊点头:“是呀,姑姑必定喜欢……我爹也一定喜欢这个冰糖肘子!” 拓跋昭无语。 ——她又想揍他了。 酒足饭饱,拓跋昭和拓跋烈想出去逛逛。若是寻常闺秀,自然难得自由,可拓跋昭是草原长大的少年将军,父亲又是出了名的“女儿奴”,自然无有不允,甚至还主动向皇帝告罪,让人带他们去玩一玩。 皇帝也来了兴致,特意叫来内侍,叫带姐弟二人去东市看花灯。 “今日劳累,你且休息,叫孩子们先去玩。明日我也要带你去瞧瞧呢。”皇帝拍着裴长钧的肩膀笑道,“你在西北这些年,恐怕都忘了花灯节是什么模样了吧?” 出了城门,姐弟俩同坐一辆马车,拓跋烈道。 “皇上真威风!” “皇上是普天之下最威风的人吧?” “皇上对姑父怎么这么好,姑父也太威风了吧!” 拓跋昭翻白眼,“你别逮住个词就一直用,真肤浅。” 她对初次见面皇帝也很有好感,不免得意道,“你知道什么,爹爹可是和皇上光屁股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拓跋烈啧啧附和,“胜似兄弟!” 又道,“皇上长得也是很华丽嘛。” “华丽个屁,那叫英俊!皇帝伯伯是长得不错,但也不如爹爹,普天之下爹爹最好看!” 这个拓跋昭保持了十六年的认知。 在乾元五年,昙京花灯节的第一夜就被打破了。 …… 花灯节,是昙京城一年中最热闹的节日。 街道两旁挂满彩灯,光影摇曳,流光璀璨。 有人在街头吆喝糖画点心,细食甜汤;有人表演喷火绝技,胸口碎大石;还有人在茶馆说书。空气里弥漫着烤栗子的香气,闻之就觉欣喜甜蜜。 拓跋昭和拓跋烈在城中逛了一圈,寻了家馄饨摊坐下,吃了一碗鲜肉小馄饨,又买了糖画和糖葫芦。花灯也没落下,一盏兔子灯,一盏鲤鱼灯,拓跋昭在前头挑,拓跋烈等人在后头满手拎着东西。 “阿烈,这个喷火球的厉害!” 拓跋昭的目光被街边的喷火表演吸引,站在摊前看的入了迷。只见那人轻轻鼓腮一吹,腾腾两团火焰翻滚而出,在夜色下亮如白昼,炽热的火光在空中划出一道绚烂的弧线,随即又吞入口中,吞吐之间,宛若火龙舞动。 拓跋昭看得眼睛发亮,觉之神乎其技。拓跋烈亦是瞠目结舌,糖葫芦险些卡住喉咙。 可就在这时,那人嘴中一团火球突然失控,猛地朝人群窜去! 火光呼啸,众人惊叫四散,眼看就要伤人,拓跋昭不及思考,身形疾闪,手中的糖葫芦猛地一扫。 啪! 火球被她拦腰打飞,火焰化作一团残光,坠落在远处的青石板上。 那人惊得愣了一瞬,身形微晃,拓跋昭本能地反手扶住了他的肩。 两人眼神堪堪对上。 一瞬间,天地俱静。 眼前是一双极黑极冷的眼眸。 两张脸靠得极近,近到她能听见他清浅呼吸,看见他眼中灯火。 拓跋昭的心莫名地跳快了一拍。 心想,除了爹爹,世上竟还有如此出众之男子。 她眨了眨眼,脑子一片空白。 那白衣公子敛眸,“多谢兄台出手相救。” 这时跋烈终于回神,连忙挤过来:“阿姐!阿姐!你没事吧?” 与此同时,宫里的内侍也快步赶来,语气紧张:“小将军,您无碍吧?” 江时越听见“将军”二字,神色微顿,目光再次落在拓跋昭身上,略有疑惑。 拓跋昭了然。 她生得英气,又常年以男装示人,外人误认早不是头一回。她也不恼,大大方方一拱手,“在下拓跋昭,是女儿身。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江时越一怔,神色冷淡。 “在下眼拙,姑娘莫怪。” “在下江时越。” 长得可真好看啊。拓跋昭差点没忍住脱口而出。 可她到底也会看脸色,这公子冰块一般脸,冰块一般气质。 性子如她都不敢放肆言语了。 略微斟酌才道,“公子好人才!” 江时越颔首,“姑娘才是玉质天成。” “你还是有眼光。”一旁的拓跋烈得意洋洋插话。 他扬起下巴,语气颇为骄傲:“阿姐可是我们落日塞最最好看的女子,也是我将来的妻子…” 话音未落,被拓跋昭反手一拳杵在肚子上。 拓跋烈瞬间弯成了虾,捂着肚子嗷呜一声,“阿昭!!你谋杀亲夫啊!!” 江时越神色古怪,正欲开口,一旁有人唤道,“江大人,您也出来看灯?” 众人一怔,随即纷纷行礼:“见过江大人。” 拓跋昭和拓跋烈不明所以,眼中带着些许疑惑。 站在一旁的内侍解释道:“这是当今帝师江太傅之子,中书侍郎江时越大人。” 拓跋昭不懂官名,却知帝师是分量极重的头衔,心里顿时暗暗称是。 怪不得这人言谈举止儒雅从容,原是皇帝老师家的公子。 她眉眼一扬。 “原你也认识陛下!哈哈,那我们算是有缘分了。” 皇上慈和,想到他笑眯眯的样子,拓跋昭就不由得放松了些,心觉跟江时越亲近了些。 她意气风发地拍了拍江时越的肩,“不如一起去前面的酒楼一聚吧,那个是刚才陛下推荐的,叫……叫什么来着?” “醉仙楼。”一旁的内侍小声提醒。 “对对对!”拓跋昭眼神发亮,“听说那里的菜特别好吃,还有精彩的表演,江公子,我们一起去吧!人多热闹!” 江时越不动声色略退一步。 “多谢小将军盛情,只是今晚家中还有琐事,便不叨扰。” 话落,他微微颔首,衣袖一拂,翩然上了马车。 一旁内侍凑上来道,“小将军,明日上朝江大人也会去。” 拓跋烈即便再迟钝,此刻也看出几分端倪,立时不高兴地瞪她:“阿姐,你不会看上那个病秧子了吧?他那腰身风一吹就断了,你看上他什么?” 拓跋昭倏的亮出拳头,“再胡说八道,军拳伺候!” 拓跋烈委屈闭嘴,不满地哼哼唧唧。 第3章 锦瑟 拓跋昭到了醉仙楼时还在想江时越,想到明日上朝还能遇见,开始琢磨要不要把盔甲换成裙子。 小二送上凉菜点心,外加一壶上好的桃花酿,笑咪咪问。 “二位公子吃些什么?” 拓跋昭是会看汉字的,但这菜谱上的名字却奇奇怪怪。 奈何今日酒楼客满,内侍们都没上来。 她只好硬着头皮上。 “这...这桃花庵里桃花仙是什么菜?” “这是桃花虾仁羹。” “哦,来一份。” “那这巴山夜雨又是?” “这是咱们的招牌菜,巴山辣椒爆炒鸡肉。” “...”姐弟俩大眼瞪小眼。 “这如何联系上的。” “客官有所不知,这鸡肉鲜嫩弹牙,是来自巴山的走地鸡。” “那夜雨?” “这道菜颇辣,不少江南才子吃了都辣的掉了泪,可不是巴山夜雨涨秋池嘛。” 这也行... 拓跋昭无语,拓跋烈更是一头雾水。 “行吧行吧,别让我点了,你看着把招牌菜给我们上一些,够吃就行。” “得嘞。”小二乐呵去了。 这时身边传来窃窃私语。 “锦瑟快要上台了!!” 又有人振奋,“都说不见锦瑟娘子抚琴,枉来昙京一趟。今日可要大饱眼福了。” “是大饱耳福!”有人啧一声,“锦瑟虽是绝色佳人,但她一手好琴才是风华绝代,你这只会看脸的人何谈欣赏。” 眼看就要吵起来,拓跋昭草原儿女的热心肠上了身。 一手阻一个,“好说好说,都是朋友,打什么架嘛。” “话说,你们说的锦瑟娘子是谁?” 众人瞠目结舌,大有一副看乡巴佬的样子。架也不吵了,开始一起给拓跋昭安利。 “你竟不知锦瑟!” “那可是昙京的琴中仙!” 那人打量拓跋昭,又看看五官深秀的拓跋烈。 “你们是胡人?刚来京中?” “正是。”拓跋昭道,“我们刚从落日塞而来...” 话音未落忽然听有人叫,“锦瑟上场啦!” 叫好喝彩声如鸣,拓跋昭的声音叫压了下去。 未见其人,先闻惊玉流水之声。 拓跋昭心里暗赞一声好,这真是阿爹教的那句,未成曲调先有情! 跑堂的搁下茶壶,不管在哪儿的人都停下了脚步,静静看着台上。 只见一红衣女子低头,簌簌琴音起,一时如梅花落雨,清婉动人,一时又如落雪寒鸦,哀哀切切。 她虽脂粉清淡,却叫人惊鸿一瞥。 拓跋昭不由看呆了。 心道这昙京果真好地方。 才见一位翩若惊鸿的江时越,又来一位金声玉振的锦瑟娘子。 拓跋烈瞪眼,“阿姐你可别流口水了。” “闭嘴,别吵!”拓跋昭伸腿踹他。 这时琴音一转,急转高昂铿锵。 若刚才是高山白雪,如今便是黑云压城,塞上燕脂。 只见她素手翻飞如白鹇振翼,青铜弦震出金石裂帛之音。琴声作金铁相击,众人耳畔竟闻战马嘶鸣。 拓跋昭忍不住大喝一声好,她心底的豪情与血性彻底被这曲子点燃! 她想也不想,拎起长剑,从楼上跃下,落在厅中! “哗!”众人惊呼,纷纷退开。 锦瑟却巍然不动,琴音一丝不乱。她弦至急处,只见眼前银甲少年从天而降,长剑翻转出流光飞舞。 众人一时看的呆了。 锦瑟目光追随拓跋昭,露出赞赏之意,手上却不停。 她忽改七弦为五弦,宫调转羽调,琴音竟追着剑锋走势。 拓跋昭剑尖挑起案上酒盏,琥珀琼浆珠落玉盘。 众人只见银甲翻飞似雪山崩云,素手勾挑如春蚕吐丝。当剑刃劈开最后一滴酒珠时,琴声恰在【刺】音收势。 琴弦迸断的瞬间,两人隔着飘落的红绸相视一笑。 周遭俱静,掌声忽如雷鸣海潮而起。 “好琴声,好剑法,真真是天作之合,流水知音!” 老者捻须大笑:"后生可畏!这剑意倒让老夫想起二十年前在玉门关。" 又有人赞,“果然少年英雄!” 锦瑟抱琴起身,朝拓跋昭行一礼。 “公子好身手,得以琴相和,乃妾之幸。” 拓跋烈心道都说中原人内敛,不爱表达感情,如今这一个两个却比落日塞的人更会夸人。 算他们识货,知道阿姐的厉害。 拓跋昭哈哈一笑,拱手回礼。 “姑娘的琴技世上难寻也,你我都是英雄,何须客气!” 锦瑟一愣,随即微微笑了。 她收到赞誉无数,倒是从未被这样夸过。 英雄... 她微微颔首。 “多谢公子。” 拓跋昭摆摆手,拍碎酒坛封泥,斟满海碗:"敬知音!” 锦瑟举起酒杯,满斟饮下。 “敬知音!” 只听喝彩叫好声有,赞叹羡慕声有。 这时候有一醉醺醺的紫衣男子拎着酒壶上前,一身腌臢气摇摇摆摆。 “锦瑟...锦瑟娘子何曾对人这般客气?” “既喝了他的酒,也喝我的...也算是不厚此薄彼。” 锦瑟皱眉。 拓跋昭眼神一动,一旁的拓跋烈会意,伸出脚将这醉汉绊的一个趔趄。 刚入昙京,拓跋昭也不欲多闹事。接过他手中的酒壶,给自己满了一杯。 “锦瑟姑娘量浅,我与兄台喝一杯如何?” 言罢一饮而尽。 岂料那纨绔倒来了劲,起身就要推搡拓跋昭。 “我...我敬锦瑟,关你小子鸟事...” 他手还没碰到拓跋昭就被拓跋烈反剪到身后,痛呼一声。 “别用你的脏手碰我阿姐,你也配。” 拓跋昭不想惹事,却也不怕事。见这纨绔不知好歹,呵呵笑了声,一把拎起他的领子,往台上一掼。 “要想来敬酒,你有点诚意嘛,先上台跳个舞,若能逗乐了我们锦瑟姑娘,喝你一杯也不为难。” 纨绔捂着脑袋爬起身,大怒。 “黄口小儿焉敢动我!” 这时楼下的一干内侍早已听到动静赶了上来,一字排开,领头的单膝跪地朝拓跋昭道。 “小将军,该回宫了。” 拓跋昭朝台上扫了一眼,“这醉汉闹事,你们给他送回家,叫他阿爹好好管教管教。” 领头一个眼色,早有人扭送了那纨绔而去。 这时候有人认出拓跋昭。 “这岂不是今日回朝的拓跋小将军也?” 拓跋昭也不扭捏。 一拱手,“正是在下。” 又冲锦瑟开口,“以后有谁再敢欺负你,直接叫他来找我。”声音不大不小,在场人都能听见。 “得闲再来找你玩。” 一行人匆匆而去。 “这拓跋小将军竟是女子,若是先前不知,可全然看不出半分呢!” “怎么看不出了,寻常男子哪会生的这般毓秀。” “可真真英雄少年,那一番剑器舞,恐怕当今少有男子能及!” 众人言说纷纷。 锦瑟若有所思。 次日。 朝堂之上,百官肃立。 裴拓跋昭站在父亲身侧,银甲凛冽。 她眉眼锋利,目光沉定,与父亲一般挺拔俊逸,虽年少,却已有战将之姿。 拓跋烈也站在一旁,亦是少年英雄,风姿不凡。 皇帝坐在御座上,冠冕旒珠沉沉,使人看不清天子的眼神与情绪。 他的目光落在拓跋昭身上时,微微顿住。 他发现拓跋昭其实和裴长钧长得很像,琉璃瓦下光影错落,他仿佛看见多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长钧。 … “镇北将军裴长钧,护我江山数十载,血战沙场,忠心赤胆。” “朕今日特赏东珠十斛,黄金千两,赐御制九龙玉带一条,并赐封’忠武侯’,食邑三千户,以彰其赫赫军功。” 裴长钧谢恩。 皇帝摆手,注目拓跋昭,笑意温然。 “至于阿昭,朕初见就喜欢。” 他停顿了片刻,饶有兴味道。 “阿昭,你想做公主么?” “做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将来嫁给全天下最好的男儿。” 拓跋昭心里一紧,不知为何,忍不住看了江时越一眼。 大殿内瞬间静寂。 裴长钧一愣,正要开口。 拓跋昭已出列,朗声道:“谢陛下厚恩!” “公主嘛,陛下厚爱,臣女心领了。只是臣女从小在落日塞长大,骑惯了马,打惯了仗,也说惯了粗话,若做了公主,恐怕徒给陛下惹些笑话。” 她大大方方,丝毫不怯。 “陛下既问,臣女斗胆,确有一愿。” 皇帝挑眉:“说来听听。” 拓跋昭抬眸,坦然道:“臣女听阿爹说,陛下近日得了几匹汗血宝马,日行千里,风驰电掣。” “臣女此生无他好,唯爱宝马烈马,若陛下恩典,昭愿一试。”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皇帝一怔,随即大笑。 “阿昭阿昭,和你阿爹一样狡黠。朕这宝马才得几天,就叫你们看去?” 拓跋昭道,“能骑天下神驹,岂不快哉?” 皇帝笑而不语,又看向拓跋烈,“这位小英雄,你又有什么心愿呢?” 拓跋烈眼睛亮闪闪的看向拓跋昭,刚想开口,却被阿姐猛掐一把。 只得委屈巴巴道,“既然阿姐要马,微臣也想要。” 皇帝忍不住笑。 “你们两个猢狲,那使节将将送了三匹宝马过来,叫你姐弟俩要走两匹。” “罢了罢了,也是朕主动问的,不给你们倒显我小气。” “如此这般,十日之后的围猎,若你们二人表现出色,便可一人带走一匹,若是露怯,那可不能怪朕了。” 拓跋昭眼神一亮,“谢陛下!” 下朝后,皇帝留裴长钧等人用膳。 拓跋昭却找借口溜了,她一早就看见人群中的江时越,他今日穿着官服,更显惊鸿玉质,她早想找借口搭话。 “江大人,你今天这衣服好看。”拓跋昭凑过去。 江时越一旁的大臣呆住,可能是没见过这种世面。 江时越微微蹙眉,“多谢拓跋姑娘。” “再下还有事,就此别过。” 说罢而去。 拓跋烈转了转手腕,颇为不满,“这人在嚣张什么?” 拓跋昭却一点不恼,一巴掌拍上弟弟的脑袋。 “你懂个屁。” 第4章 围猎 十日后。 围猎之日。 觉慧猎场,碧空风清,场面盛大。 皇帝坐在中央的华丽帐篷内,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场中群臣。 他右侧是圣眷正浓的楚贵妃。楚贵妃出身名门,丰润明艳,此时她正笑与皇帝低声交谈。 皇帝左侧坐着忠武侯裴长钧,他身着白袍,风姿卓然。 拓跋昭一眼望见猎场上最出色的那匹骏马。 那马通体枣红,四蹄修长壮健,鬃毛如烈火鎏金,光润无匹。此刻它正桀骜地昂首踱步,不时嘶鸣着。 拓跋昭忍不住凑过去细看。 皇帝含笑道:“阿昭,你眼神好。这匹马是此番进贡之最。生得漂亮跑得快。可性子极傲,朕的驯马师费了大半个月,都没能驯服。” 拓跋昭眼睛亮起来,“昭愿一试!” 皇帝颔首。 拓跋昭毫不迟疑,一个纵身飞上马背。那骏马骤然扬蹄长嘶,试图把她掀翻。 场外顿时响起阵阵惊呼,众人紧张地望着场中,都为拓跋昭捏了把汗。 然拓跋昭却毫无惧色,她腰身猛地一沉,双腿紧夹马腹,身子如磐石般稳稳贴在马背之上。马儿奋力地上下腾跃,前蹄重重踩落,溅起大片尘土,拓跋昭却巍然不动,任凭它如何挣扎,始终随马匹的节奏起伏,仿佛在海浪上浮沉。 旁有人叫好,“竟有这样的巧劲儿和定力!” 几回下来,马儿无从使力,更是狂躁,嘶鸣不已,忽地一个急停,又猛然调头,飞奔向场边的围栏,似乎想将拓跋昭撞落下去。 众人大惊,皇帝面色一沉,刚要出声阻止,却见裴长钧笑着摇头。 “陛下,无妨。” 却见拓跋昭轻喝一声,目光沉稳如鹰隼,她迅速拉紧缰绳,灵巧地侧身倾斜,带动马儿绕过围栏,险擦着栏杆而过,矫健利落,如闪如电,惹得场上赞叹连连。 渐渐地,骏马挣扎的力度终于弱了下来,躁动的嘶鸣也低沉了许多。拓跋昭趁势探身,轻柔地拍了拍马的脖颈,凑到它耳边温声安抚。 她生在草原,与多少烈马一同长大,一同杀敌,身上早有了不同常人的气息。 那马见识了她的厉害,又感受到了拓跋昭的善意与熟悉。 终于慢慢安静下来,不再挣扎。乖乖的听她的指令绕场跑了一圈,停下来后听得拓跋昭一声胡语赞叹,头还在拓跋昭的手上蹭了蹭。 一瞬间,叫好声如雷如潮。 拓跋昭向众人抱拳致意,英姿斐然。 皇帝看着这白袍少女,又看身边的裴长钧,不由想起多年前,感慨道。 “阿珩,你可还记得多年前,你我二人也一同骑马围猎,那时你每次都会拔得头筹,先帝还跟我说,都城草包甚多,倒不如叫你来教我骑射。” 裴长钧苦笑摇头,“皇上还笑话我呢,我不过一股子蛮力,也就是猎场上弄些把戏罢了。” “你那若是把戏,朕这皇城竟没有英雄了。” 皇帝笑道:“好些年前你是头一个,如今我看阿昭,像是青出于蓝了。” 裴长钧道:“皇上可别夸了,再叫这丫头听见,愈发不知天高地厚了。” 一旁楚贵妃饮下半杯水酒,“皇上说的是,阿昭这姑娘我看着也喜欢的紧。改日阿昭若是得闲,能把这身骑射功夫教上二皇子一招半式,臣妾可就谢天谢地了。” 皇上笑着为贵妃掖了掖衣裳,“你这法子好,朕瞧着可行!” 裴长钧道,“蒙皇上娘娘不嫌弃,是阿昭的福气。” 三人又闲话谈笑不提。 正式围猎开始后,拓跋昭骑着这匹恰才取名为惊鸿的宝马,化作猎场上的一道利箭,风驰电掣。她箭无虚发,不到半场便猎下一只毛色华美的狐狸和几只肥硕的野兔,拓跋烈跟在她身后,也猎到了不少猎物。姐弟二人宛如草原上的苍鹰,精湛的骑术和箭法令中原的子弟们叹为观止。 猎猎风中,拓跋昭行动肆意潇洒,如寂夜之星,荒原之火。 江时越略微驻足,轻轻咳嗽了两声,眉眼幽深。 夜色笼罩,猎场篝火点燃,映照出人们兴奋而疲惫的脸庞。拓跋昭姐弟二人猎获颇丰,眼看便将拔得此次围猎头筹。 然而,就在众人松懈之际,场中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破风声,数支冷箭从暗处疾射而出,猝不及防地穿透人群,有数人当场倒地,惨叫声起。 “有刺客!保护皇上!”有人惊呼,场面顿时陷入混乱。 护卫们急忙将皇帝围拢,刀剑出鞘,警惕地看向四周,却见皇帝脸色苍白,身体微晃,站都站不稳,竟然已被一个身着禁军护卫衣服的蒙面人挟持住。 众人大惊,一时不敢轻举妄动。楚贵妃亦瘫倒在地,她惊慌失措,眼圈瞬间泛红,哽咽惊呼:“陛下!” 裴长钧欲要上前救驾,却发现自己也浑身无力,四肢酸软。他神色骤然凝重,立即明白被人下了药。 那蒙面刺客目光冷冽,刀锋紧紧抵在皇帝的脖子上,“都不要妄动,否则我立刻要了这狗皇帝的命!” 场中寂静得可怕,只闻篝火噼啪。 皇帝虽身体无力,但神色仍沉稳,他强压下惊惧,尽量语气温和道:“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不要冲动,更不要伤及无辜之人。” 刺客冷冷一笑,“无辜之人,你竟也会怜惜无辜之人!” “我要什么,你即刻便知。速速与我准备一匹快马,所有人退后!否则,我先杀了你!” 众人屏住呼吸,不敢轻举妄动。 拓跋昭目光如电,迅速与拓跋烈交换了一个眼神,姐弟俩多年默契,瞬间心领神会。 眼见刺客已挟制皇帝上了备好的马,若任其冲出猎场,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拓跋昭袖中暗器飞出。 冰刃应声刺入马蹄,那马发出一声惨烈的嘶鸣,当即跪倒在地,马背上二人滚落。 趁这一瞬,拓跋昭如离弦箭般纵身扑去,以惊雷之势将刺客摁倒在地。与此同时,拓跋烈冲上前去,将皇帝从刺客手中夺了过来。 可那刺客反应极快,武艺也十分了得。只见他一声怒吼,挣脱了拓跋昭的钳制,翻身而起,手中的短刃寒光闪烁。 不仅如此,周围的阴影中竟又窜出了几名蒙面刺客,手持利刃迅速围拢过来,形成合围之势。 他们此前早已勒令护卫退到远处,拓跋昭和拓跋烈身边空无一人。 拓跋昭咬紧牙关,迸出一声: “别管我,快带皇上走!!” 拓跋烈脸色骤变,目眦欲裂。 他看了拓跋昭一眼,咬牙转身,迅速护着皇帝朝安全之地撤去。 刺客正要追,却被拓跋昭一把毒粉洒出,顿时俱捂着口鼻咳嗽起来。 拓跋昭手腕一翻,寒光骤现,腰刀破空而出,精准无比地穿透一名刺客的喉间,鲜血喷洒,他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仰面倒地,抽搐而亡。 其余两人见状,怒喝一声,杀意陡然暴涨,握刀疾掠而来,直取她要害! 拓跋昭来不及喘息,迅速抽刀迎战,刀光剑影交错,血光迸溅间,又一名刺客倒下。 仅剩的最后一名刺客身形高大,猛地欺身上前一把将她扑倒在地。 刀锋泛着寒光,在她眼前骤然逼近! 生死一瞬,拓跋昭猛地侧身,挥臂痛击在刺客面门。 但对方刀势太猛,她的手臂顿时被砍出一道深深的血口,鲜血滚烫猩红,她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反手一刀,狠狠刺入对方的喉咙! 几乎是同时,远处一道疾影狂奔而来,拓跋烈怒吼一声,挥剑刺入刺客的后背,剑刃瞬间没入血肉,直透心脏! 刺客瞳孔骤缩,喉间发出嘶嘶血音,他抽搐着颓然倒地,生机彻底断绝。 拓跋昭踉跄而起,左臂鲜血漫溢而出,染红半边白袍。 她冷冷看着倒地的刺客,缓缓吐出一口气,握刀的手微微颤抖。 夜风彻骨,猎场一片肃然。 拓跋烈蹦起来捧着拓跋昭的手臂,哇的眼泪流出来。姐弟二人跟着上过不少战场,却总归都是被裴长钧护着的,从未这般与人近身肉搏血战,也从未受过这样的伤。 拓跋昭的血流的实在多。 拓跋烈一时只觉心胆俱焚,将拓跋昭打横抱起,猛的往猎场中央冲,边跑边哭喊。 “快救我阿姐!!” 拓跋昭只是觉得有些疲倦,倒没有到晕倒的地步,但傻小子愿意抱她,她自然乐的省力,见他泪糊了脸,伸手去摸。 “你少叫两句,我还没死呢。” 很快有人来接过拓跋昭,放在帐篷中软塌之上,随行太医慌忙上前止血。 裴长钧踉跄奔来,眼眶猩红,口呼阿昭。 拓跋昭眼皮子沉,挥手叫了声爹,又瞧见阿爹身旁面目苍白的皇帝。 放了心,闭了眼。 醒来时伤口已被包扎好,宫殿内烛火沉沉,熏香融暖。裴长钧坐在榻前,握着她未伤的那只手。 拓跋昭叫了声爹,裴长钧立时睁了眼,他眼眶中布满红血丝,嘴唇翕动,皱眉应了声欸。 裴长钧目光湿润,少见动了怒。 “那是什么情况,你怎么敢冲上前去!你若是出了事,我怎样和你母亲交代?” 拓跋昭从未见过父亲这样,声音都发颤。 她挤出个笑。 “爹,没事的,我不是赢了嘛。以后我还要上战场当将军的,今天这算什么呀?” 再说了,她狡黠一笑,有些得意似的。 “爹的把子兄弟,那不就是我的亲伯伯嘛,都是亲人,阿昭还能不上前?” 裴长钧看她良久,深深叹出一口气。 “是爹没护好你。” 第5章 夫子 昙京的雨季来了。 雨水淅淅沥沥绵延不绝,打在叶子上更显的浓绿欲滴。 拓跋昭抱着只肚肥滚圆的卷毛小狗,百无聊赖地靠在窗边看残荷落雨。 父亲已回落日塞半个月有余了。 皇帝留她在宫中,并特意拨了一景致幽美的园子与她养伤。 此地清幽,翠竹掩映,湖水澄澈,花影横斜,与大漠的苍茫截然不同。 刚搬来时,拓跋昭姐弟觉得这里像画一样,每日清晨看湖光变幻,黄昏时听风吹竹叶,觉得新鲜极了。 可没过几天,新奇感散去,日子便开始变得无聊。拓跋昭的伤渐渐好转,左臂虽仍包扎着,却已按捺不住性子,索性拉着拓跋烈掷骰子、玩花牌,投壶,连御厨送来的点心都成了赌注。 皇上携楚贵妃常来看望,见他俩胡闹只管苦笑,回去之后竟送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角色。 中书侍郎江时越。 拓跋昭和拓跋烈一个比一个吃惊。 皇帝笑眯眯,“既然无聊,便请临风教你俩习字读书。这样既不辜负好风景,又养了伤,宁了神,汉学也会进益。” 拓跋昭一个头两个大,心道做皇帝也这么拼的吗,养个伤还要挂念读书。 想反抗又想起阿爹临走前再三嘱咐的,要听皇帝伯伯的话,阿爹少有要求什么,拓跋昭心道那便这样吧。 她心里也美滋滋—————承认了!其实答应的原因主要是因为老师是江大人! 拓跋烈则是抵抗加无能狂怒了,为什么要学我不要学!拓跋昭亮出拳头,打不过就不要叫唤!拓跋烈只好屈服。 江时越来的第一日。 站在讲台上,垂眸展开手中的竹简,开口道:“今日,便从《论语·泰伯》篇开始。” 他目光扫过拓跋昭二人,语调沉稳:“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拓跋昭眨了眨眼,她倒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这是什么意思?” “拓跋姑娘认字并无问题,可先照字面意思想一想,你如何理解?” 拓跋昭认真思索了一会儿,道:“大概是…可以派遣百姓去做事,但不可以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这么做。” 江时越颔首,“这的确是最常见的解释。” “但它并非只是表面上的意思。” “拓跋公子如何看呢?” 拓跋烈更是一脸懵,他连汉字都认不全,汉学方面比起拓跋昭差远了。 拓跋烈咬着笔杆子犯傻,半晌挤不出一句话来。 江时越道,“此言出于孔子,原是说治国之道,如何引导百姓,让天下安稳。” “但更深一层,它也关乎人心。” 拓跋昭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听着。 “世间之事,知与不知,许多人并非不想知,而是未必能承受所知。”江时越语气平静,“一个人知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正如你若要御马,便要握紧缰绳,而非让它随意奔腾。天下如马,治国者如骑者,能引导它往前行,便已是极难之事。” 拓跋昭皱了皱眉:“可是,人又不是马。” “确实。”江时越淡淡道,“人非马,人有自己的思考,自己的意志,甚至会反驳引导他们的人。” 他顿了顿,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竹简,“因而,如此更难。” “若天下如马,便可缰绳在手,驯之可控。可人不同,人各有志,各有执念,有喜怒哀乐,甚至有私欲妄念。” “试问当所有人都想沿着自己的方向奔跑,这天下,又该往何处去呢?” 拓跋昭思索了一会儿。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知道正确的方向。” “可这【正确】的方向,又该由谁来定呢?” “当然是…”拓跋昭下意识想说“皇上”,但话到嘴边,又顿住了。 “是天子,还是朝堂?是某一个人,还是天下百姓?”江时越缓缓道,“亦或是你?” 拓跋昭对上他黑极冷极的眸子,一时桎住。 拓跋烈在旁听得头疼,嘀咕道:“你们这些读书人,话说绕来绕去,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时越移开目光。 “如我之意,天下之道,并非靠一人之知,而是靠千万人的知。” “圣人并非是要让人永远无知,而是在合适的时机,给予他们合适的知识。就如领兵之道,初学骑射的士兵,若一开始便使其持刀冲锋,怕是还未杀敌,便已丧命。” 拓跋昭若有所思:“所以…你是说,知道多少,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时机?在于…合适?” 江时越不置可否。 “天子之难为,在于需要使得天下人在合适的时候,学会合适的事情。” 拓跋烈更懵了。 拓跋昭却盯着江时越,认真地问道:“那什么时候才是【合适】?” 江时越轻轻放下竹简,目光深远。 “当他们自己真正愿意去知的时候,但更重要的是,有能力去知的时候。” 拓跋昭心头微动,仿佛隐隐抓住了什么,却又暂时无法辨认清楚。 她脑中乱绪还未理清,却听身后皇上笑道,“阿昭,阿烈,你们今日学的如何?” 拓跋昭站起身来。 “陛下。” “我之前读过论语,却没注意过这一句。” “倒是从江夫子这里学到些新奇知识。” “新奇好呀。” 皇帝笑的慈和。 “觉着新奇,才有兴趣继续学呢。” 他今日带着二皇子一同来了。二皇子慕容澈今年方才7岁,人生的瘦小了些,却是玉雪可爱的。他有些怯怯地缩在皇帝后面。皇帝将他拉出来,和蔼道,“躲什么?不是你一直吵着说要见两位威风的拓跋小将军吗?” 慕容澈涨红了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拓跋烈见这小孩虎头虎脑,上前将他抱起来,往空中一掼,二皇子吓得大叫,却又被拓跋烈接住。 “阿烈,你小心点儿!”拓跋昭差点当面抽人,她自己也虎,但比起这个弟弟,却是小巫见大巫。 慕容澈紧紧抱住拓跋烈的脖子不撒手,皇上哈哈大笑起来,江时越站在一旁神色淡淡。 “就是要练练胆子,多练一练,胆子才大呢。往后阿澈无事的时候,也来跟你拓跋哥哥和拓跋姐姐一起学习好不好呀?” 拓跋烈摸了摸慕容澈的脑袋,“那可好,那我就不是倒数第一了。” 皇帝大笑,拓跋昭也没忍住笑,江时越眸色闪烁。 之后每隔一日,江时越便来教他们读书写字一次。他身居高位,平日里处理公务闲时并不多,所以总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因而拓跋昭也找不到什么私下的时间和他谈论,若说课上调戏老师,这胆子倒是有,只恐怕老师会拂袖而去。 姐弟两个,如今再加一个小孩儿慕容澈。三个人不愿意也得愿意,天天听冰块脸江夫子讲课,日复一日,讲的拓跋昭手臂好的净净的,如今拉弓射箭准头还更足些。 不过严师出高徒倒不是虚言,在江时越的严格教导下,拓跋昭与拓跋烈只觉得自己一日千里,如今张口闭口文绉绉,是比汉人还要汉人。 这天江时越公务繁忙,处理完毕后急匆匆赶来,却见学堂空无一人,他皱眉,心中颇为不悦。 这时候却突然听得一声,“夫子!” 江时越抬头,只见不远处的拓跋昭张口吐出一颗火球,火球直直朝他飞来。江时越一愣,刚要避过,却见一旁窜出一个小小的影子,举着一个木拍子,蹦起来将火球直直击落,火球落在眼前的石盆中。 石盆中倏然窜起火花,形似牡丹。 拓跋昭不知从哪里端出一碗长寿面,三人上前来乐呵呵道。 “恭祝江夫子,生辰快乐!” 入夜火花燃起,甚是漂亮。 江时越冰封的容色似乎有些化解,他轻轻叹了口气。 “多谢。” 拓跋昭很高兴,拓跋烈得意地举起慕容澈,“你这小子真聪明,一学就会,准头也够!” 慕容澈兴奋的脸都涨红了,将头藏在拓跋烈的怀中。 江时越看着拓跋昭捧着面眼巴巴的眼神,一顿,接过面放到桌案上。 一回头,三束期望的目光。 “夫子,这是我们三人一道做的呢。我煮的面,阿澈洗的菜,阿烈生的火。” 拓跋烈在一旁嘀咕,“我可是被逼的。” 江时越到底还是用了一半。 拓跋昭高兴的像是摇着尾巴的小狗,围在江时越身边撒欢儿。 “我这是第一次下面,味道不错吧!夫子。” 江时越:…… 脑子里莫名冒出那句。 【不可使知之。】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眼看三月有余,拓跋昭的伤早好了,她想念爹娘,却也很喜欢昙京的日子。 唯独遗憾江时越总是神色冷冷,难以接近。 拓跋昭本还以为这段时间能和江时越培养培养感情,可他却越来越像一个长辈了。 这两日江时越公务繁忙,无暇顾及他们几个,拓跋烈乐的清闲,拓跋昭倒是练字习了惯,如今夫子不来,也惯性自己写上几张。 拓跋烈在躺椅上摇着蒲扇吃紫葡萄,拓跋昭坐在临湖桌案前,正襟危坐,认真地临摹字帖。 【穷达有命,循道而行。】 她握笔沉稳,落字有力,虽还诸多不足,却自有一股铿锵之气。 不知何时一阵清浅松香气袭来,江时越站在了她身后。 他的目光微微一顿。 “【穷达有命】,你可知何意?” “知道啊。”拓跋昭继续蘸墨写字,“富贵贫贱,皆有定数。” “那你信命吗?” 拓跋昭手腕微顿,想了想,笑道:“信,也不信。” “何解?” 江时越坐到她对面,端起桌上的茶盏。 “命运是天定的,阿爹也常说,人该敬天命。”拓跋昭抬起手中毛笔,随意一甩,墨滴洒在纸上,晕开几朵小墨花。 她笑道:“但笔在我手里,字怎么写,还得我自己来定。” 江时越静静望着她,手指在杯沿轻轻摩挲。 “你很相信自己。” “那当然啦。”拓跋昭扬眉。 “我不仅相信自己,还相信许多人。比如说阿爹,皇上,阿烈…” “我也很相信夫子你。” 江时越的手指划过天青色釉质,凉意渐渐回暖。 这时候慕容澈不知从哪里抱出来一只灰扑扑的鞠球来,他脸上沾着灰,像只小花猫,眼睛却亮闪闪。 “昭姐姐,烈哥哥,我们去蹴鞠…” 话没说完看见江时越来了,笑容定在脸上,连忙把球往身后藏。 江时越咳嗽一声。 “二殿下,上次留给你的功课做完了吗?” 慕容澈点头如捣蒜,手里的球掉到地上,滚到拓跋昭脚边,她捡起来一看,这鞠球上绣着一只小马。 很破旧,估计也玩不了了,便道。 “阿澈,你把功课找来给夫子看过,等下课了我带你去蹴鞠。” 慕容澈的眼睛又亮起来,期期艾艾地看向江时越。 江时越淡淡道,“那得看看殿下的功课是否合格了。” 第6章 托孤 时间过得飞快,须臾间已到了秋季。一场秋雨一场寒,在将养的静水阁,拓跋昭的伤早已好全,和拓跋烈两个的汉文儒学也是突飞猛进。 二皇子慕容澈初始羞怯少言寡语,跟拓跋昭两个混的多了,虽然还少言,到底活泼的多了。 眼看不日拓跋昭姐弟俩就要回落日塞,不少人心里不舍。 皇帝,二皇子不说。醉仙楼的锦瑟如今也和拓跋昭熟悉了———她常去醉仙楼找锦瑟。 兼之后宫的楚贵妃也对拓跋昭是赞誉有加,对于二皇子如今的转变十分满意。 要说唯一不动声色,冷淡贯穿始终的,还是那位江大人。 拓跋昭这几个月是没少耍宝,制造偶遇的心思也是昭然若揭,课堂严肃,江时越拿着戒尺的样子美则美矣,到底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拓跋昭不便于多说什么。课下她可是费尽心思和江夫子搭话。只是江夫子的心仿若“冰雪林中著此身 ”,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拓跋昭虽然实在倾慕也不舍,却也只能望洋兴叹了。 这一日江时越给他们放了假,拓跋烈带慕容澈去跑马了,拓跋昭独自来到醉仙楼看望锦瑟。 醉仙楼灯影斑驳,檀香袅袅。拓跋昭点了一盘冷切酱牛肉,一壶冷酒,静静坐在窗边。 锦瑟身着一袭天水碧裙,鬓边只一朵素梅花簪。 她端坐在高台之上,指尖轻抚焦尾。视线越过满堂宾客,准确落在拓跋昭身上。她指尖轻动,缓缓奏起一曲《高山流水》。 琴声如潺潺溪水从高山之巅蜿蜒而下,飘逸不羁。 拓跋昭听着,忍不住靠在栏边,微微闭上眼睛。 她想起初见锦瑟,也是在这张桌子,窗外也是这样的景色。 曲至深处,锦瑟目光微垂,眼底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怅然。她的琴音由高山入江河,从壮阔归于平缓,仿佛一场将尽的宴席。 曲毕,锦瑟望向拓跋昭。 “阿昭,送君一曲,愿你此去顺遂。” 弹完琴锦瑟招待拓跋昭到她的厢房去喝水酒,她的屋子不大,却很是雅致精美。拓跋昭躺在窗边的梨花摇椅上慢慢啜饮新酿的青梅酒,桌上摆了花糕,鲜鱼生,细巧葱花馎饦,石蜜煎饼,羊酪樱桃,松子糖,杏仁茶——————全是她喜欢的。 拓跋昭叹道,“锦瑟,还是你对我好。若是江夫子能有你对我一小半那么好,我梦里都会偷笑的!” 锦瑟含笑道,“你这么口无遮拦的,怎么不敢去他面前说这话?” 拓跋昭一口咽下青梅酒。 “疯了呀,去江夫子面前调戏他?他不拿戒尺抽我才有鬼。” 锦瑟笑得更大声。 “怕是抽你你都高兴呢!” 拓跋昭哈哈大笑,“那倒也没到这个地步。” 两人笑闹一阵。 锦瑟道,“你既然实在喜欢他,不如直接去表明心意,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一直这么拖着,心里岂不难受?” 拓跋昭道,“我岂不知道你说这个道理,若是按我的性子,早跟他说了八百个来回。可不知怎的,遇到江公子这个人,我心里就犯怯,以往天不怕地不怕的,如今一见到他,满腹的话都说不出了。更别提他后来还当了我夫子,更是说不出口了!…哎呀,这可怎么往外说呀。” “而且我虽没有宣之于口,这些日子的行动已经是很明显了。他不为所动,反而更冷淡了。他不会讨厌我吧?” 锦瑟笑得不行,“实在可笑!叫我见到拓跋小将军这幅女儿情态。” 她饮一口青梅酒。 “不过这也许说明你是真的心悦江公子。只是你如今若还不去说明,此去落日塞天高路远,兴许你们再也不会相见了。你可舍得,你可甘心?” 拓跋昭心里猛的一痛,想起江时越那双冷而黑的眼,竟觉得心脏有些发紧。 她跳起来,就着手中酒壶一饮而尽。 “说得好!我这就去,是死是活也就一句话的事,若不说出来,以后恐怕一辈子后悔。即便叫他抽一顿我也认了。” 锦瑟道,“这才好!你且去,我今夜等你音信,不管要哭要笑,回来我陪你一起。” 拓跋昭往外踏了几步,又回转身一把将锦瑟拉起来拥入怀里。 “好丫头,我记着你的好!” 拓跋昭风风火火而去,锦瑟本就喝的晕陶陶,这会儿叫她晃个趔趄,歪倒在床上,哭笑不得。 拓跋昭一路打马冲到江府,看到牌匾上笔走龙蛇的一个江字,酒醒了大半,心跳的七上八下。 她心里暗暗道,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遛遛,管他三七二十一,伸脖子不过一刀,今夜办了这事,管他什么结果,若不成,以后只管放下便是!她拓跋昭还有放不下的事情吗! 脑子里乱七八糟,一时豪情壮语,一时又生恐惧。好容易鼓起勇气要敲门,忽听得冷泉似的一管声音。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拓跋昭脑袋都差点吓掉,转头一看。 除了江时越还有谁。 今夜月光冷而莹润,落在他身上脸上,像是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更像是梦里了。像是仙人穿山过海腾云而来。 他背光站着,拓跋昭看不清他神情,只觉得光影交错,他显得更好看了。 江时越声音冷冷的。 “你穿这么少站在这里做什么?” 拓跋昭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跑出来太快,连件外袍都没披上,如今身上只得一件单薄的白袍子,白天尚可,晚上就有些聊胜于无了。 江时越闻到拓跋昭身上的酒气,眉毛一皱正要开口。 拓跋昭闭眼大叫,“江时越,我喜欢你!你要不要跟我回落日塞!” 说完声音大的把自己吓一跳,睁开眼看见江时越冷眉冷眼,又吓第二跳。 太吓人了! 拓跋昭开始反思自己的表白太霸道,乱七八糟加一句。 “若是嫌太远,咱们商量商量,我嫁到昙京来,也不是不行!” 江时越:…… 拓跋昭叫出来以后并没有舒服的感觉,反而觉得心都凉了。 她寻思自己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刚准备的深情款款且引经据典的腹稿全忘光了。江时越不会觉得她是个没文化的疯子吧? 江时越定定站着,一言不发,神情莫名。 记事以来就没哭过的拓跋昭忽然觉得委屈死了,真想大哭一场。 两人就这么不知道站了多久,拓跋昭忽然一股无名火起,一把推开江时越,刚想发火,手碰到他身上,闻到那阵松香清气,又败下阵来。 “夫子,我错了。你就当什么都没听到吧。” 她抹一把脸去牵马。 却听江时越道。 “站住。” “……?” 拓跋昭心跳加速。 “酒醉后不要骑马。” 他敲门叫人驾着马车出来。 “送拓跋姑娘回宫。” 马车回去的路上,拓跋昭在车上哭的哇哇叫。 可怜的锦瑟等了半天不见人影,无聊的又喝一壶酒,昏昏睡去了。 …… 次日,拓跋昭顶着两只桃子似的眼睛气鼓鼓地收拾行李。慕容澈赶过来,抱着她大腿。 “昭姐姐,我不要你走。” 拓跋昭道,“我也不想走,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也要回家呀。” 眼看慕容澈就要大哭,拓跋烈将他抱起来。 “臭小子,怎么动不动就掉眼泪,让你骑大马行了吧?” 他将慕容澈放在脖子上晃,往日小孩儿必定高兴,今日却抱着拓跋烈的头一言不发,眼睛红的跟兔子似的。 这时静水阁忽然闯进一个人,扑倒在拓跋昭脚下。 “拓跋姑娘,不好了,皇上不好了!” 几人赶到皇上的寝殿之时,里面唯有楚贵妃和几个贴身内侍,另还有江时越站在一边。 皇帝蜷缩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浑身抖如筛糠。 “皇上怎么了?” 拓跋昭大惊。 楚贵妃泪如雨下。“皇上昨日半夜突发旧疾,太医说…” 她哽咽的说不下去。 “怎么会这样?”拓跋昭不可置信。“陛下的身体不是一直很好吗?” 楚贵妃道,“皇上这是旧疾,已很多年未曾发过了。昨夜来势汹汹,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好才好了啊…” 二皇子早也吓得呆住了,红着眼流下泪来。 皇帝摆摆手,似是很痛苦地坐起身,内侍连忙帮他垫上枕头。 皇帝开口,气若游丝。 “我的身子……到今天这日,我…我早有准备。” “只是…”他大声咳嗽,竟咳出血来。 “只是…留下阿澈,天地之大,文武群臣……我竟…我竟只能仰仗你们…你们二人。” 他努力握住拓跋昭的手,声如残烛。 “阿昭,我待你父亲…如弟。” “答应我…照顾阿澈…扶持阿澈…你就是…就是他的亲姐姐。” 拓跋昭不自觉流下泪来,她点头。 这三个月虽时日不长,但皇帝和蔼慈爱,对她和阿烈无有不好,阿澈也是再纯善不过的孩子。如今见皇上托孤,心中酸涩不已。 皇帝又拉住江时越的手,“临风…临风…” 他说不出话来,喘气如同拉风箱。 江时越双膝落地。 “臣定尽心竭力,辅佐二皇子大业,死不敢改。” “好…好!“ “有你们…我…我尽可放心了!” 第7章 侯爷 御苑中山石嶙峋,竹林掩映。夜雨如墨,淅淅沥沥。 “皇上今日好些了么?” 江时越神情肃穆。 御医道,“今日能说些话了,只是还起不得身。听人说了半个时辰的折子。” 自从上次皇帝咳血托孤之后,病情反反复复,身体每况愈下,即便太医院日日调养也不见起色。 他好转时还能叫人念些折子,勉力处理些政务,可一旦病情反复,整个人便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完整。此刻,他合着眼,似是听不见旁人交谈,瘦削的手无力地搭在锦被上。 “安成小侯爷已至后花园,今夜还见皇上吗?”内侍小心翼翼地问道。 江时越垂眸思索片刻:“皇上身体不适…” 他正要回绝,却听皇上哑声道。 “叫怀瑾进来。” 江时越应声。 小太监躬身去传话。 少顷,只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臣慕容采,拜见皇上。” 慕容采着一身月白锦袍,鬓发濡湿,姿容温润。 江时越亦行礼,“下官江时越拜见小侯爷…” 礼未成被慕容采拦下,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双膝落地,膝行至皇帝塌前。 “舅舅,您可还好?” “我…我好着呢。”皇帝勉力坐起身,咳嗽了几声。 “一点小病,也值得你千里奔赴而来。” 慕容采道,“贺大人飞鸽传书,说的千急万急,只说舅舅想见我。我自然无有不来。” 皇帝与江时越对看一眼,神色莫名。 江时越心中疑惑,小侯爷此次来的匆忙,就连他也是昨日才知道。此外,皇上什么时候说要见他了呢? 他本以为是皇帝私下召见,但如今看皇上眼神,竟也像不知。 那么就是贺崇自己的意思了。 江时越面上不显,心中却按捺不住怒气。 皇帝顿了片刻道,“你来了就好,家中…你爹娘如今可还好?” “爹娘一切都好。” “那便好…便好。” 皇帝忍住疲倦道,“你远道而来,必定累坏了…先下去休息吧。” …… 江时越带着慕容采出宫,经过御花园时,忽然听见远处竹林中传来一阵凌厉的破风之声。 慕容采一怔,循着声响望去,发现不远处一片小竹林,月光下宛如水墨画般朦胧渺远。 而其中一道银色身影正执剑而舞,雨水顺着剑刃滑落,利落潇洒,飒飒英姿。 “那是谁?” 慕容采问道。 江时越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语气淡淡:“陛下新提拔的金吾卫统领,拓跋昭。” “金吾卫统领?”慕容采略有迟疑,“是女子?” 江时越颔首,又道,“她是镇北将军之女。” “无怪乎!”慕容采抚掌,“我在江南也听得镇北军威名,果真名不虚传!她能在御花园舞剑,应是极得皇上宠爱了。” 江时越不置可否,心想皇上恐怕有更多考量。 风声在耳边呼啸,雨水打湿了拓跋昭的衣襟,她却毫不在意。 长剑出鞘,剑势如狂风骤雨,势大力沉,招式凌厉。并非是寻常世家子弟的锦绣花架,她一举一动皆带杀伐之气。 慕容采看得微微出神,直到江时越忽然开口:“小侯爷若想认识,直接去便是。” 慕容采这才回过神来,略一沉吟,朝竹林走去。 …… 雨势未歇,拓跋昭收剑入鞘. 掌声响起,慕容采赞道,“将军剑法高绝,实令在下惊叹!” 拓跋昭转头,见一名陌生男子立在雨幕中。 他并未撑伞,雨水落在身上发上,衬的乌发沉沉,面如暖玉。 他眼神中带着一丝真挚的惊艳。 而不远处站着面色不详的江时越。 拓跋昭心情一般,开门见山。 “阁下是?” 慕容采道:“在下慕容采,自江南郡而来。” 江时越补充,“这位是安成小侯爷。” 拓跋昭如今瞧见江时越就尴尬。白话两句后后便告退。 慕容采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赞叹道,“临风,世上竟有此般奇女子。” 江时越未接话,眸色沉沉。 …… 第二日,皇帝仍旧未上朝。 朝堂上议论纷纷,众大臣吵的一锅粥似。 太尉贺崇道,“江太傅,皇上病势起伏已不是一日两日,朝堂内外早已众说纷纭,如今当口,你们还阻拦皇上立储,老夫实在费解。” “放肆!” 江太傅拂袖而出,怒斥道:“贺大人何出此言?陛下正值鼎盛,何来病势起伏之说?朝中大事,自有陛下决断,岂容你在此危言耸听?” 贺崇冷笑一声,毫不退让。 “江太傅,朝堂之事岂能只凭一己之私?” 他高声道:“太医早有言,龙体需静养。可朝中事务千头万绪,若无储君,如有变故,天下百姓何去何从?!” “变故?”江时越目光沉冷。 “贺大人觉得该有何变故,皇上不过修养几日罢了,何须如此兴师动众。常言道,‘君患不知人,臣患不自知’。” “贺大人如此,难不成是想叫天下人觉得您不自知吗?” 兵部尚书郑德乃贺崇故旧门生,他大怒。 “小儿竟敢顶撞贺大人!贺大人担心天下百姓安稳,你们这些文臣懂个屁?除了会拽文还会什么?” 贺崇冷笑。 “江大人如今成了二皇子的夫子,恐怕是得意忘形了。” 他看向江甫,“江太傅教导得先帝,却怎么不会教导自己的儿子?” 他如今已将近七十,却身姿雄壮,鬓发如墨。一点看不出老态,相反,身上还有早年带兵的凌厉之气。 一旁江太傅的门生皆怒,皆怒目而向。 江太傅却只是一挥手,“贺大人此言,倒是让老夫忆起先帝当年。” 他踱步叹息:“先帝当年称赞陛下聪慧仁善,宽厚谦和,言明‘此子有帝王之相’,可不曾言‘江山须你贺家代管’。” 朝堂一片寂静。 贺崇怒道,“江甫,你莫不以为你是两朝旧臣我就动你不得了?焉敢污我?” “我贺家三代忠臣,累世功勋,祠堂供着两块丹书铁券。我祖上为容朝死战效忠,你一酸儒文人,敢辱老夫?” 江时越上前喝道。 “你即便是千代万代忠臣,也再无迫君立储之道理!” “ 我敢问诸位一句,以臣代君是忠,还是妄议天子家事,妄图左右天命是忠?” 贺崇脸色骤沉,众臣倒吸一口凉气。 贺崇怒极反笑,“江时越,你少在这舌灿莲花。” “老夫看你才是野心勃勃。” “你是怕老夫扶持二皇子为储,二皇子与你离了心,将来不便你搅弄风云?” “只可惜你虽自私,老夫却一片赤诚为我容朝。” “来人,把二皇子带上来。” 众人皆变色,只见二皇子被乳娘抱出来,紧紧扒着乳娘的脖子,啼哭不停,浑身发抖。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贺崇缓缓上前,目光落在惊惶哭泣的二皇子身上。 “陛下病重,朝局不稳,天下人心惶惶,”他的声音透着一股逼人的威压,“然储君之位,关系国祚万年,岂能任由拖延?” 他缓缓伸手,将二皇子自乳娘怀中抱起。 贺崇低头看了看他,宛如长辈训诲孩童般温和:“殿下,告诉大家,若是你父皇无法继续处理朝政,你是否愿意分担他的忧虑,为天下百姓撑起这片江山?” 此言一出,殿内众臣的目光纷纷落在二皇子身上。 年幼的慕容澈脸色煞白,惊恐地望着满殿黑压压的大臣,泪如断线珠子。他咬着唇,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眼底满是惶恐无助。 金銮殿上高位空悬,唯有身旁的乳娘满眼心疼地搂住他,试图替他擦去脸上的泪水。 二皇子突然瞧见江时越,哭得愈发厉害,嗓音嘶哑,双手挣扎着要去拉江时越的袖子,颤抖道:“夫子……不……不要……不要……” 突然不知谁说了一句。 “二皇子竟如此胆小?” “年幼孱弱,怎堪大任。” 众臣一片哗然,窃窃私语。 江太傅的脸色铁青,厉声道:“贺崇,你欺人太甚!” …… 朝堂中一片狼籍,拓跋昭却坐在御花园给锦鲤喂食。她穿着金吾卫的玄铁银甲,此时将银盔放在一旁,马尾落在一边肩膀,垂眸看湖面,若有所思。 如今朝堂不稳,皇上求她留下来护着二皇子,拓跋昭自然无有不从。只是朝堂内外风云诡谲,自小就在草原长大的她实在有些不知何去何从。若说上战场打仗或是去杀个佞臣,她自有道理。可如今皇上和江时越一个比一个话少嘴严,阿烈也不知被他们派到哪里去了。 拓跋昭实在迷惑。 她将馒头揪成碎片,一块块扔进莲花池。锦鲤竞相赶来,在水中扑腾一片,倒是好看。 “拓跋姑娘怎么一人在此?” 拓跋昭转头,眼前是昨日才见的小侯爷慕容采。 他眉眼盈盈,目光带笑。 拓跋昭道,“不一个人,难不成一个鬼呀。” 慕容采闻言轻笑了一声,在她旁边的石头上盘腿坐下,语气无辜:“你可别这么说,我这半夜的突然冒出来,万一真把你吓着了怎么办?” 第8章 昭昭 拓跋昭扬眉,嘁了一声。 “能吓到我的人,怕是还没出生。” 慕容采以扇扣掌笑道。 “拓跋姑娘果然与众不同。” “这时辰,宫门都快落锁了,小侯爷还不出宫?” “拓跋姑娘这是赶我走?” 拓跋昭心道我若赶人还能让你在这里坐着。 她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在指间转了转,随意问道:“小侯爷不在宫里陪皇上,怎么有空跑来湖边闲逛?” “被赶出来的。”慕容采耸耸肩,一脸无辜。 “皇上赶你出来?” “嗯。”慕容采理直气壮地点头,“说是我话太多,吵得他头疼。” 拓跋昭一怔,随后忍不住笑道。 “皇上才不会这么说话。” 慕容采亦笑,“总算是看见美人的笑了。就是这样才好嘛,多笑一笑,人生才顺遂。” 拓跋昭道,“如今这样情况,也就是你才笑得出来。” 慕容采不以为然,“那是自然,若个个都像临风那冰块样,宫里冷也要冷死了。” “你认识江大人?”拓跋昭奇。 “不仅是认识,小时候也有光屁股干仗的交情。” 拓跋昭噗嗤一笑。 “江大人光屁股,我可不信。他那样的人,小时候必定也像个老夫子了。” 慕容采摇着扇子。 “那你可真说错了。临风小时候可没比我乖多少。” 拓跋昭想了会儿,发现自己还真想不出来江时越调皮的样子。倒把自己想笑了,再想到江时越如今冰冷冷的样子,又忍不住尴尬羞耻。 真是酒色误人,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想的,怎么就冒失地过去表白了! 慕容采见拓跋昭脸上五光十色,奇道,“怎么,临风给你气受了?” “哪敢啊。”拓跋昭忍不住阴阳怪气。 话落又后悔,补一句,“江夫子教我和弟弟认字读书,三个月。” 慕容采大笑,“怪不得,你俩倒是有耐性,能忍得他的脸色脾气。” “不过临风的文采学识是真的好,得他教导,拓跋姑娘必定一日千里。” “不用这么叫我,”拓跋昭听的耳朵累。 “我叫拓跋昭,叫我阿昭就行。” “都这么叫你吗?” 拓跋昭一顿,“爹娘兄弟都这么叫的,陛下也这么叫我。” “那我不要。” 慕容采摇头。 “我得叫个不一样的。” 他略一沉思。 “昭昭如何?” 拓跋昭牙酸。 “我跟你很熟吗小侯爷?” “难道不嘛?”慕容采一派委屈。“我已当昭昭是知音好友了。难道昭昭不然?” 拓跋昭:…“好吧。” 她不是扭捏的人,对慕容采第一印象也挺好,并不讨厌他的性格。 “你想叫就叫呗。” 两人玩笑几句,这时候有人过来叫拓跋昭。 “大人,到了例行巡逻的时候了。” 拓跋昭起身告辞,慕容采却也跟着起身道。 “昭昭,我想跟你一起溜达溜达。” 拓跋昭松了松脖颈。 “可以啊,不过这可不是玩乐,很辛苦的,你别等会儿赶不及出宫了。” “这倒无妨,舅舅留我这几日在宫中歇息。” 拓跋昭整肃好衣冠,戴好银盔,正要出发,却被慕容采拦住。 “稍等。” 他帮拓跋昭将头顶上略歪的红缨扶正,笑道,“如此便好了。” 他凑近时身上有淡淡的沉水香,身后碎金桂花瓣飘飘摇摇。 巡逻结束后,拓跋昭整理好披风,准备返回静水阁,慕容采笑嘻嘻跟上来:“昭昭,夜路难行,我送你回去。” 拓跋昭道,“这你不必担心,我长处不少,最厉害就是认路。” 慕容采道,“这借口确实不好。” “不过我真是想送昭昭回去,那算我求你行不行?” 拓跋昭还真是没见过这样的,这江南的男人撒起娇来,比她糯多了。 她只得道,“真是服了你,还喜欢走夜路。” “那得看是跟谁一起走嘛。” 慕容采达成所愿,心满意足,亲自提着宫灯,一路与拓跋昭同回不提。 …… 拓跋昭这些日疲累,回去用了一碗甜汤,一碟煎小饺儿,饱足地睡去了,半夜却听有人啼哭叩门。 侍女去开了门,领着哭啼啼的慕容澈进来。 拓跋昭揉着眼睛,“阿澈,怎么是你?” 她蹲下身,“怎么又哭啦?难不成夫子骂你?” 慕容澈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见到她,泪水越发控制不住,扑进拓跋昭的怀里。 “昭姐姐……他们……他们逼我……” 拓跋昭眉头一皱:“谁逼你?” 慕容澈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道:“贺崇……贺大人今日闯进我的宫殿,说……说父皇病重,不适合上朝,让我以后都代替父皇上朝听政……我……我不要……” 拓跋昭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慕容澈抽泣,“我说我不会,可他们都说我身份尊贵,天命所归……” 拓跋昭轻轻拍了拍慕容澈的肩膀,柔声安慰道:“阿澈放心,皇上没下旨,谁也不能强逼你。不怕,阿昭姐明日带你去跟皇上说。” 慕容澈紧紧揪住拓跋昭的衣袖,“父皇……最近精神越来越差了……昭姐姐,我害怕…” 拓跋昭让侍女端来温粥小菜,亲自喂了慕容澈吃下,摸摸他的头。 ——— 次日,皇上精神好了些,难得叫人扶起来在寝宫外走了一圈。秋风拂过御苑的湖面,泛起微微涟漪,桂香浮动。然而,他的脚步仍然虚浮,才不过半刻,便觉得疲惫,遂又返回寝宫,在软榻上缓缓坐下。 拓跋昭与江时越立在一旁,正思索着如何开口提及二皇子之事,寝宫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人影大摇大摆地迈入殿中。 贺崇身披暗纹朝服,目光锐利,未因皇帝病容而显露半分敬畏之色。他拱手为礼,却只是虚虚作势,连半点屈膝的意思都无。 殿中几人目光皆沉,唯独贺崇神色自若。 “臣闻陛下今日精神有所好转,实乃天佑容朝,遂特来拜见。” 皇帝缓缓开口:“辛苦贺老挂心了。” “哪里的话。”贺崇悠然在殿内寻了位置坐下,端起茶盏品了口,姿态随意,仿佛这是他的地盘。 他带来了好些奏折,身旁人奉上。 他边饮茶边道,“皇上不适这些日子,公务文书积压成山,朝堂内外,老夫实在难为。” 皇上叹了口气。 “为难贺老了。” 贺崇道“老夫家中世代为我容朝尽忠,辛苦几日算得了什么,只是如今朝廷不稳,实在揪心。” 拓跋昭与江时越站在皇帝两侧,神色皆冷。贺崇却一点看不懂脸色,自顾自道。 “要我说,还是尽早立储为妙,如有喜事,宫中也热闹些,百姓朝臣知道了,心中也会安定。” 他就差把冲喜说出口。 见几人神色各异,并不说话。 贺崇继续道,“虽说二皇子年幼,性子也软弱些,如今不也是没得选吗? 这话全然不像样子。 江时越冷声喝道,“贺大人放肆!” 贺崇瞪眼,“时越小儿何意?” 拓跋昭冷笑道,“你这老头怎么听不懂人话啊?” 贺崇大怒,身后几名随从上前一步,竟隐隐有包围之势。 拓跋昭眼神一寒,手腕一翻,利剑“铮”地一声出鞘。 “怎么?”她声音冷冽,“贺大人难道还想在天子寝宫之内动粗?” 贺崇面色黑沉,须发颤动,怒道:“你这蛮女,焉敢如此与我说话?!” “我拓跋昭只不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罢了。你这样无礼放肆,还指望我对你礼貌吗?” 贺崇被她激得怒火中烧,却又见识过这蛮女在围场上以一敌众,心狠手辣。 他狠狠一挥袖子,目光如刀般盯着皇帝:“陛下,今日之事,臣定要在朝堂上讨个公道!此等无礼犯上之徒,若陛下不加以管教,传出去恐怕是整个皇室的笑话!” 皇帝终于抬起了眼,目光淡淡看向贺崇。 “贺老忧心江山社稷,朕心里都知道。” “关于立储之事,朕这两日斟酌过后,会给你们一个回应。如今不必再多说了。” “阿昭少年心性,也不过一片忠心罢了,贺老勿要与她见怪。” 寝殿内气氛愈发沉重,仿佛风雨欲来。 贺崇冷哼一声,拂袖道:“臣不敢。”他深深看了皇帝一眼,“既然陛下心中已有定夺,臣便不再多言。” 言罢,他怒气冲冲,拂袖离去。 拓跋昭紧握剑柄,许久未曾放松,她盯着贺崇离去的方向,满腹怒火:“皇上竟要受这等气?” 皇帝却只是淡淡一笑,目光晦暗莫测。 拓跋昭终于忍不住问道:“皇上,您为什么不肯立二皇子为太子?” 她虽然也见不得贺崇等人逼迫皇帝,但如今二皇子乃皇上唯一子嗣。 皇帝轻叹一声,缓缓道:“阿昭,你以为,贺崇是真的想扶持二皇子么?” 拓跋昭心头一凛,面带疑惑。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没有再说话。 殿中死一般寂静,江时越的手缓缓收紧。 拓跋昭愣了一瞬,陡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猛地抬眸,声音有些发紧:“难道他们想扶持的是……小侯爷?” 第9章 怀瑾 朝光如练,天色微明。 皇帝病体未愈,今日却强撑着上朝,殿内肃然无声,气氛如覆冰霜。 贺崇立于百官之首,拱手出列。 “陛下,胡女拓跋昭悖逆无礼,日前竟于寝殿拔刀行凶,辱君辱臣。此等悍将已犯宫禁,若不处置,恐朝纲不存,君威不立。” 拓跋昭冷笑一声。 “哦?好个朝纲不存,贺大人的意思是,只有您的护卫可动粗,我堂堂金吾卫首领,奉命守护宫禁,反成了【悖逆】?” 贺崇勃然大怒,袖袍震响。 “胡女妄言!老夫与陛下密议国政,何须你一小将置喙?你当日持刃入殿,污蔑忠臣,轻慢君上,焉能容你?” 拓跋昭唇角微勾,眸中寒意凛然。 “活了十七年,也从未见过您这般颠倒黑白,信口雌黄的人,果真是为老不尊。” “你!”贺崇气得直拍笏板,身后门生跟着低声咒骂。 皇帝轻咳几声,抬手止住争执,疲惫望向拓跋昭。 “阿昭,不可无礼。”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隐有警告。 “你…向贺大人赔个罪。” 拓跋昭站得笔直,笑的嘲讽。 “赔罪?我未曾当场斩此老贼,已是仁慈,昭何罪之有?” 一语出,满殿惊骇。 贺崇骤然跪下,叩首如擂。 “我贺家世代忠诚,数十年鞠躬尽瘁,今日竟被胡女如此羞辱!陛下若不斩此人,老臣恕不能从!” 话音落,身后十数门生接连跪地,高呼: “请陛下诛杀贼子,肃清朝纲!” 皇帝脸色骤变,身形微晃,江时越急忙上前搀扶,只见他唇色发白,胸膛剧烈起伏,良久才止住咳意。 他望着下方,一字一顿: “你们这是…要逼宫吗?” 贺崇顿首大呼:“臣不敢!臣只求圣裁,以安民心,正纲常!” 皇帝忽而低笑,笑声中却带着浓浓疲惫与冷意。 “好…好…好。” “…贺大人已出此言,朕…焉敢不从?” 他颤然抬手,吐字如冰。 “来人,传旨——将拓跋昭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拓跋昭容色不变,亦无求情之意。 她自嘲一笑。 “责忠臣而损良将,若这便是君上决断,末将…惟恨奉主不明!” 金殿之上霎时死寂。 她声音虽不高,却字字如锋,直刺人心。那一身银甲未褪,脊背挺得笔直,宛若一柄利剑横于殿上。 朝臣骇然,低低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皇帝面色铁青,冠冕流珠微微颤抖。两侧侍卫已经上前一步,欲将拓跋昭拿下。 就在此时。 只听得一道声音突兀响起:“皇上,贺大人!请三思!” 众人循声看去,原是近日刚入京的小侯爷慕容采,他脱帽解笏,双膝直直跪倒在地。 众臣哗然。 慕容采朝皇帝连连叩首,声音清晰诚恳。 “镇北将军忠胆贯日、誓死护国,陛下素知;拓跋小将军更是承其志、怀其忠,此番不过少年意气,一时失言。恳请陛下明断,勿因一言之过,挫了忠良之志,失了肱骨之将!” 他又看向贺崇,语气略带急切,“贺大人位高权重,素来宽厚仁直,岂当为一时之忿,便重责年少之将?拓跋小将军虽有失礼之处,然忠心可鉴,还望大人容情三分,以成全大义!” 说罢,他竟不顾身份,膝行两步来到拓跋昭身侧,低声恳求。 “昭昭…跪下吧…求个情。” 拓跋昭身子一僵,未作声。 她没有回头,只眼角余光掠过少年不合时宜的担忧眼神,心头情绪难言。 她早知这是一场局。 她早知,许多人不能动也不该动。 可金殿空旷广大。 孤身一人的感觉仍旧叫人落寞。 在这满殿虚伪规矩之间,慕容采的举动荒唐得可笑,却又真切得叫人难以承受,连那声“昭昭”,都叫得自然极了。 而此时,立于众臣之列的江时越,目光沉沉。 他亦知今日乃局中一环,知拓跋昭未真受难。可这一刻,看着她独自站在朝堂风口,众人噤声————- 他忽想起拓跋昭曾说的。 【我也很相信夫子你。】 江时越的指节缓缓收紧…他心中竟有一种奇怪的…惶然。 他缓缓垂眸,指尖落在身侧的玉笏上,骨节微白。 “够了!”贺崇大步上前,“小侯爷,你来搅什么浑水!” 他一把扯住慕容采,面露怒色:“此地何处?怀瑾你胡闹什么!” 慕容采却仿若未闻,只是静静抬头,望向高位之上的皇帝。 他眼中没有丝毫惧意,也没有惯常的嬉笑。 “陛下。” “怀瑾信您英明,绝不会冤枉一个赤诚护主的功臣!” 天光落下,照在这乱局之中,将那少年少女的身影映成一幅无声画卷。 风过殿门,衣袂猎猎作响,仿若战鼓将鸣,风雨欲来。 ——— 夜雨淅沥,火光摇曳。狱中湿冷逼人,铁锁沉沉。 拓跋昭独坐于角落,囚衣松垮,手腕脚踝皆缠着锁链,神色却冷静。 几日前,她还是金吾卫统领。转瞬之间,却因“辱君悖逆”,被打入天牢。 宫中震动,外界哗然。 而今夜,天牢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牢门被“哐啷”一声推开。 雨夜灯火中,一道素衣身影急急奔入。 “昭昭!” 听得声音,拓跋昭抬眼,愕然望去:“慕容采?” 慕容采冲至牢前,气喘吁吁。 “走,我带你出去!” “你疯了吗?”拓跋昭皱眉,“这里是天牢!” 慕容采恍若不闻,自顾自道,“如今朝堂内外流言四起,你的名声已被传的狼藉不堪。皇上病势起伏,贺大人又绝不肯松口。你在这里实太危险!还是先出去再寻法子斡旋为妙。” 拓跋昭心知自己入狱不过是一场戏,怎肯跟他走。可见慕容采濡湿鬓发,亮闪闪的眼睛,心里仍旧不免一软。 “我…我没事。你快走吧,不必管我。” 慕容采急道,“贺大人已召集门生联名上奏,逼皇上定下问斩之期。昭昭,你怎还不知急缓?!” “我知皇上和你爹有交情,你又是临风的学生,他们总不会不管你。可在这大牢中,若有心之人生事,叫你出个什么意外,又怎么办!?” 他心急如焚,拓跋昭却一言不发。 这时牢外骤然传来一声怒喝。 “慕容采!” 贺崇披着玄色雨披,满面阴沉,像是一尊踏风而来的厉鬼。他身后,两名禁军气势森寒,腰刀出鞘半寸,寒光森森。 慕容采一顿,转过身去,却仍旧昂着头。 “叔公。” “你竟这般胡闹?!”贺崇的声音低沉,“私闯天牢?!你当这是你江南侯府的后花园?” “我不是来胡闹的。”慕容采语声平静,“我来救人。” “救人?!”贺崇怒极反笑,“拓跋昭如今是阶下之囚,她是陛下亲口定罪的罪臣,你救她,是对皇命抗旨,是通敌叛乱!” “她没有罪。”慕容采咬字清晰。“她护君在前,忠肝义胆,是你们要将忠臣当做刍狗!” “闭嘴!” 贺崇一掌甩出,狠狠落在慕容采脸上。 慕容采被打得一偏头,嘴角渗出血丝。 “来人!”贺崇怒喝,“把他带走!” 两名禁军上前将他架住,慕容采回头望向牢中女子。 夜雨如线,火光微颤。 他高声喊道:“昭昭!你别怕!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你等我!” 牢门“哐”地一声再度合上,雨声如雷。 …… 烛火摇曳。 慕容采被贺崇拖回祠堂,外面大雨如注。 他浑身湿透,素衣贴身,发梢滴着水。而贺崇大发雷霆。 “你这般胆大包天,是要将我贺家连同江南侯府一并葬送吗?” 慕容采静静道,“你们若执意残害忠臣良将,才会葬送自己。” 他停了半晌,一字一句道。 “叔公,多年未见,我初时以为你叫我进京,是为了看望舅舅…” “….你是不是,真如外头人言,想扶我登上那位置…谋逆篡权!?” “你胡说八道什么?!”贺崇怒火中烧。 “我即便扶持你,也是因为皇上残烛将尽,二皇子胆怯软弱,何堪大用?他日皇上归天,你以为凭借二皇子能镇得住这天下?容朝百年基业,莫不要葬送在小儿手里么?” 一道惊雷陡然炸响,轰隆震天,照亮了慕容采苍白如纸的脸。 他僵住,嘴唇颤抖。 “你…你竟真要谋逆!” 贺崇冷笑,“你亦是慕容一族血脉,扶你上位,不过能者居之,算得什么谋逆?我贺家三代重臣,先祖辅佐太祖开国,祠堂供奉两块丹书铁券,朝野谁人不知我一片赤诚,只为容朝千秋万代、万世江山,又何来私心?!” “你以为先帝喜欢皇上么?若先帝尚在,必也不愿将山河社稷交给一个连马都骑不稳的人!” “而你,聪慧仁厚,身怀帝胄,正该为这天下分忧!你登基,是天命使然!” 他步步紧逼,话语如锋,“如今容朝虽无内乱,却有远敌窥伺,若君主幼弱软昧、无能镇国…你是要眼睁睁看着百姓尸横遍野?” 说罢,他眼神一顿,像是抛出最后一根钉子。 “更何况,我这些年所谋所虑,你爹……是全然知情支持的。” 这一句如雷轰顶,劈进慕容采心头。 他脸上唰地褪去所有血色。 怔怔地看着贺崇,眼中翻滚的情绪终于淹没在刺骨的悲凉之中。 半晌,他像是耗尽全身气力,缓缓后退一步。 “你误我。” 他低哑喃喃,如梦初醒。 “叔公…你真的是,误我。” 第10章 三郎 雨终于停了半日,阳光斑驳落在宫檐之上,琉璃瓦闪着微弱的光。 玉阶两侧,臣子们下朝后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今日朝会上,二皇子再度被贺崇强行带上殿,他年幼怯懦,竟然当众尿了裤子,哭得涕泗横流。 一众老臣面面相觑,心中各有盘算。 “哎……这二皇子,也太容易受惊了些。” “这话可不敢胡说。搞不好要杀头的。” “这有什么,皇上这些日子都起不了身了。”贺崇的门生兵部尚书郑德不以为然,“听说皇上迟迟不立储就是害怕二皇子难堪大任。” “可二皇子是皇上唯一子嗣…” “你们难道不知皇上已将小侯爷宣回了京?” 有人惊诧,有人恍然。 “小侯爷…倒也…” 那人不再说下去,朝堂内外却已人心浮动,惶惶不已。 入夜,风雨渐急。 贺崇携禁军悄无声息地入了宫。 皇上的寝殿灯火幽微,他靠在软塌上,身披薄毯,脸色苍白。殿中只江时越一人相伴。 “贵妃与阿澈…” 他微微垂眸。 江时越低声道,“陛下不必担心,娘娘与殿下早已安置无虞了。” 皇帝轻轻点头,眼神恍惚,半晌不语。 窗外雨声淅沥,檐下琉璃溅起水花。本当是一夜静默的桂花雨———却在子时,被远远的一阵靴声打破。 寝殿门被推开。 贺崇负手入殿,甲士肃然守在殿外,沉默如铁。 皇帝的神色并无多少惊慌。 他只是默默道,“贺叔,你我非要走到这步么?” 贺崇缓缓上前两步,却无之前那般跋扈无礼,仿若故交絮语。 “陛下,我并非存心为难。只是朝局如斯,不容坐视。太医数番密报,陛下龙体羸弱,已非昔日之盛。而二皇子……性情柔懦,心智未定,如何担起这万里江山?” “老臣曾许先帝,要为慕容一族守住这天下。今日,不得不履此诺。” 他顿了顿,缓缓道。 “怀瑾亦出自慕容一族,他姿容优渥,天赋聪颖,又秉性纯善。陛下与他父母亦从小交好…” “老夫斗胆让三郎自问…” “怀瑾是否比阿澈更适合坐上这宝座?” 惊雷一声,皇上嘴唇翕张,只觉眼前灯火恍若重重鬼影。 这话好熟悉。爹好像也说过。 他嘴角噙着惨然笑意,喃喃自语,“自幼与我交好,好到竟然要来夺我江山么。” 贺崇皱眉,“三郎,你不必如此。要怪你也只能怪你身弱,阿澈…他像你。” 江时越怒不可抑。 “贺大人你!” “时越小儿——” 贺崇抬手止住他的话,语气仿佛训斥晚辈,不急不缓。 “你我非敌。老夫知你忠心,也敬你有才,但你年纪尚轻,未曾见过这天下翻覆的惨烈。” 他望向皇帝,眸色幽深。 “三郎,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从小懂事,从未叫人费心…我知道你能明白,贺叔所做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容朝百姓。” 雷光将贺崇的面庞映得森白。他眉间竟添了几分说不清的悲悯,又如野火般透出狠戾。 “禁军已包围皇城,江南水师亦按老夫之命驻守护城河。殿内殿外,尽在我掌控之中。三郎,我不为难你,只要你肯在这禅位诏书上落印,贺叔保你和阿澈去富庶之地,后半辈子富贵无虞。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应当知道什么是对的选择。” 他双膝落地。双手举起诏书,似威胁似劝慰。 “陛下,请您为万民谋太平。” 皇上猛烈咳嗽起来,一口血落在贺崇衣摆。 他扶着软榻坐起,笑声低哑,带着喘息。肩膀剧烈起伏,血水不断从唇角滑落。 贺崇微愣,尚未来得及起身。 忽一道刺骨剑气直直逼他而来。 贺崇还维持着看向皇上的方向。 脖颈却已被利剑穿透,血泡翻涌,他双手死死捂着伤口想转头看,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却被身后的拓跋昭手腕一转,刀锋搅涌,倏忽间没了生气。 血线迸溅在皇帝脸上,淌入眉眼。可他连抹都没抹,只是专心看着眼前的老人。 他俯下身,声音低得仿佛叹息,又像自言自语。 “贺叔,我其实一直想问问你———还有父皇。” “我到底哪里不好?” “坐上皇位这么些年,你还是想着把我拽下去…连同我的儿子,也不放在眼里。” 烛火幽幽,落在死不瞑目人的眼中,更显凄惶。 皇帝盯着贺崇。 又恍若是透过他看着另外的谁。 他喃喃自语。 “你活着…还是会说我不配。” “可你死了…” “你终于不能再说我配不配了。” …… 雨夜未歇,火光翻卷。 贺崇的头颅滴着尚未冷透的血,被拓跋昭一手拎着,自寝殿之中大步而出。 她银甲染血,目光森冷。 寝殿前,金吾卫与镇北军早已严阵以待,而对面的禁军还在原地犹豫不决,贺崇麾下的几位将领面色铁青,手中兵刃微颤。 “贼子已死。” 拓跋昭将那头颅“砰”地一声,抛在了两军之间的青石地面上,血迹四溅。 她字字铿锵。 “诸位亲眼所见,贺崇意图弑君谋逆,罪无可赦——” 她语气森然:“江南水师已被镇北军所截,贺家余党今夜尽数被擒。” “尔等若执迷不悟,便是与贼同道…” “现我再问最后一遍:尔等是战,是降?” 说话间,拓跋烈也自暗影中领兵杀到,镇北军旌旗烈烈、杀气腾腾。与此同时,金吾卫亦列队震地。 禁军统领面如土色,眼见退无可退。 他眼神一闪,率先将长刀扔落,跪地叩首。 “我等愿降!” 刀铠坠地之声接连响起,如秋风扫落叶一般。 夜雨中,镇北军与金吾卫高声应和,喊声震天。 寝殿门前,皇帝披着外衣静立风中,虽仍面色苍白,身姿却挺拔如松。 次日皇帝亲上朝,精神极好。朝臣方知皇帝病弱不过是早知贺崇狼子野心,叫他放松警惕,引蛇出洞之策罢了。 当朝上下哗然。 前些日子未曾站队的官员尚能自保,贺崇一党却尽数入狱听审,朝纲肃然。 贺家满门待诛,余孽藏匿者亦遭缉捕。 而安成侯与蘅阳公主,听闻事败之时,已双双缢死于江南郡侯府中。 小侯爷慕容采亦被软禁,听候发落。 拓跋昭打马赶到的时候,未及拦下圣意——慕容采已饮下鸩酒。 他坐在院子中,静静看着桂花树上碎金花瓣点点坠地。 多日大雨初晴,日光照的他眉目愈发剔透。 慕容采回过头,嘴角有黑色血液漫溢而出。 他面容有些憔悴,虽还在笑,却没了往日潇洒不羁的模样。 “昭昭,你来送我,真好。” 明明不过只数日交情,拓跋昭却觉眼眶滚烫酸涩。 “你…你…” 她喉咙发紧,哽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慕容采却只是微笑着看她。 “你信我吗?我从未想过谋逆之事。” 拓跋昭点头,声音发颤:“我信,我当然信。” 他招手唤拓跋昭过去坐在身侧,轻轻将头靠在她肩膀上。 “好遗憾,我本想着,这次回江南郡,跟爹娘禀明,就回来向你求亲。” “宫里处处规矩,一点也不好玩。江南郡自在,你若去过,一定喜欢。” 他闭上眼,将手中一块已摩挲温热的玉佩放到拓跋昭手里。 “母妃说…给心上人…” 他最后望了她一眼,眼神温柔,带着一点不舍。 “我见你第一面,就想给你了。” 他声音渐弱,手无力地垂落。 拓跋昭眼前模糊。 她咬牙低头看那玉佩,白玉雕牡丹,温润细腻。 反转一看,背面一行新刻小字,笔力温柔, 水渍绽开于这四个字。 ——【昭昭长安】 立了大功,拓跋昭却仿佛脱力。她在静水宫睡了三天三夜。 梦里与皇上和江时越据理力争,说慕容采不过是无辜被牵累,罪不至死。好一通辩驳,他们终于同意留他性命。 拓跋昭长长叹一口气,跪下谢恩。 而这时枝头惊鹊扑腾翅膀,簌簌而飞。拓跋昭惊醒,满头冷汗。 手中攥着那块牡丹玉佩,心中重如千斤。 原是梦啊。他们怎么会答应呢? 她想起前几日自己跪地求情,而皇上凄苦将她扶起,一字一句。 “阿昭,他不死,便是朕死。你以为是朕要逼死怀瑾…殊不知朕并无选择。” 拓跋昭跪地不起,“小侯爷一派天真,绝无此心,他只是被无辜卷入,即便活罪难逃,也不至于死。” 皇帝眸中晦涩难言。 而江时越突然将她拽起来。 “拓跋昭,你不要逼陛下。” “陛下也不过将将死里逃生,如今贺崇余党尚在,朝局未稳,若留他一命,圣上安危又如何保证?!。” 拓跋昭怒极,猛地挣脱他,嘶声大吼。 “你是他朋友!你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 江时越一震,未言。 她狠狠夺过江时越手中的袖子,落荒而逃。 这是拓跋昭第一次见识皇座下的白骨鲜血。 她突然非常想念落日塞的大漠和草原。想念阿爹阿娘的笑,想念众人围着篝火跳舞。 即便战场有流血牺牲,但死的都是该死的人。 而这宫中,枉死多少无辜? 拓跋昭在宫巷中夺路而逃。想要离这个地方远远的。 第11章 桂酒 贺崇一案落幕,牵连之人无数,血雨腥风之后,人人自危。 拓跋昭再度披上金吾卫银甲,行事一如既往地利落果决,手段干脆。 只是她沉默了许多。 她每日仍准时入宫听令,协助皇帝肃清余党、整顿宫防,恪尽职守,无有懈怠。然而眉间的锋芒却不似往昔锐利,也少了几分活泼之气。 朝堂事之余,她常独自骑马出宫,或直奔醉仙楼,与锦瑟对饮,或带拓跋烈出城,在城郊与马场纵马如风。 偶尔在宫中廊下与江时越擦肩,她也不像以往跳脱,甚至刻意避让。 往昔的热烈仿佛一夕间沉寂。 醉仙楼的角楼有一处小亭,临窗可眺皇城灯火。锦瑟常在那里等她,焚香煮茶,轻抚琵琶。 “阿昭,今儿又不痛快?”锦瑟将一杯温好的桂花酒递过去。 拓跋昭靠在窗栏边,“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觉得心里闷,想爹娘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锦瑟笑道,“怎么,如今舍得江大人啦?” 拓跋昭想起那双永远冷淡没有情绪的眸子,心间一刺,自嘲道。 “我算是明白阿爹从前总说的缘份是怎么回事了,恐怕我与他是没有缘份的。” 她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锦瑟道,“你倒提起缘份了。我可不信这个,凡事还不是得自己上心些才有胜算。” 拓跋昭道,“算了,不提这个。” 半晌又道。 “江夫子的心,比天上的云彩还难猜。” 锦瑟笑吟吟。 “猜不中就不猜了,男人哪有酒好。”她扬了扬手中酒壶,“看你今日闷闷的,除了这今岁新酿的桂花酒,我再给你来点好的。” 她唤婢女取来一坛封得严实的陈年女儿红,又吩咐备上各式拓跋昭爱吃的小菜。 “这可是我藏了好些年的宝贝,如今拿出来给你喝,可别再冲姐姐我冷着张脸。” 拓跋昭哈哈大笑,一边揭封一边啧啧。 “可见之前没拿我当自己人!竟然如今才拿出来,亏得我还天天来给你捧场!” 锦瑟佯怒,作势要拍她肩,“你这妮子,得了便宜还敢卖乖,看我不收拾你。” 两人笑闹成一团,灯下杯影交错,温酒腾香。 夜深之后,拓跋昭告辞离开,锦瑟将她送至门前,叮嘱她慢行。 拓跋昭摆摆手,牵着惊鸿绕远郊去马场奔了几圈,方自偏门缓缓回宫。 回宫时,天色已近亥时。她卸下披风踏入金吾卫内署,一脚踏进门槛,便觉屋中灯火未熄。 她脚步一顿。 烛火明灭,一人正静坐案旁,身姿挺拔,衣冠整肃,眉眼沉沉,似是等候已久。 是江时越。 拓跋昭有些惊讶。 “江大人?” 江时越起身,目光落在她手中马鞭上。 又见她微散的马尾和眼尾未褪的酒意。 他低声道。 “你如今肩掌京防,职责所在,却夜夜出城策马,这不合规矩。” 嗅到淡淡酒气,他眉头更紧。 “你还喝了酒?” 拓跋昭并不掩饰,“我没在街上跑马,马场里又没人,喝了点也撞不到谁。” 她顿了顿。 “以前在落日塞,我们喝完酒就骑马,天黑风大也不妨碍。” “可这里不是落日塞。” 江时越看着她,一字一句。 屋外风穿过廊檐,屋内很安静,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拓跋昭忽然一股无名火起。 “你现在不是我夫子了,”她冷冷道,“我们的职责也没有交集,江大人管好你自己便是。” 说完,她解下银盔,甩在案几上,转身就走。 灯火被风一卷,照出墙上一道被拉长的影子。 江时越站在原地,良久未动。 第12章 密道 秋雨夜寒。 拓跋昭低头站在御书房,气氛凝滞,只听见门外雨声淅沥。 皇上咳嗽不止。 “阿昭,你不赞同朕是吗?” 拓跋昭抿唇。 “微臣不敢。” 皇帝的目光落在窗外雨幕,语气疲倦。 “你虽口中说不敢,可朕知道,你不认同。” “只是若换了你在这个位置上,兴许你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拓跋昭猛然抬眼,见皇帝侧脸苍白消瘦,一时躁郁难言, 书房再次陷入沉默,唯有窗外雨声不绝。 这时殿外急报骤至。 “陛下!大事不好,兵部尚书郑德逃出城郊,挟持了江大人,扬言若有人靠近,便与江大人同归于尽!” 拓跋昭心头一震。“江时越?” “正是江大人!” 皇帝面色骤沉。 “郑德贼心未死,竟敢劫持朝廷命官!阿昭,速带金吾卫前去,定要将临风安然救出!” 拓跋昭攥紧拳头。 “臣领命!” 她不再多说半句,转身便往外冲。拓跋烈疾步跟上,将披风搭到她肩上。 “阿姐,我随你去!” 拓跋昭点头。 “快走!” 拓跋昭一路策马疾驰,身后拓跋烈紧紧跟随。 破庙已近,拓跋昭远远勒住马缰,目光凝紧。 只见破庙前,郑德正以刀锋抵住江时越的脖颈,身后是漫漫水塘。江时越脸色苍白,身上血迹斑斑。 拓跋昭盯住郑德的双眼,缓缓道。 “郑大人,你如今已无路可逃,放了江大人,我可向皇上替你求个情,至少保你家人性命!” 郑德冷笑一声,眼中满是癫狂。 “求情?” “拓跋昭,你以为我会信你这胡女的鬼话吗?如今我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拉上这狗皇帝最倚重的臂膀做伴,倒也不亏!” “只要你肯放下刀,我拓跋昭对天发誓,绝不会…” 她话音未落,忽不知从何处破空而来一支冷箭,直刺向郑德!郑德后背中箭,鲜血喷涌。 拓跋昭面色陡变,怒喝道:“是谁放的箭?!” 可为时已晚,郑德紧紧拽住江时越的衣襟,纵身跃入池塘,水花四溅。 “江时越!”拓跋昭惊怒交加,她翻身下马,箭步冲至池边,解下软甲,纵身一跃。 拓跋烈见状不及多想,也一同扎进了冰冷刺骨的水中。 水中杂草横生,幽暗中只见郑德拖着江时越在前方仓皇游窜。两人奋力追赶,然那抹身影似突然凭空消失一般,没入水雾之中。 他们在池底乱草最深处,发现一处水流———水草之下,隐约露出一道裂缝。水流自缝隙中缓缓倒灌,形成细微涡旋。拓跋昭立刻意识到,这是一处水底暗门! 她当即一指。“在这儿!” 两人屏息钻入缝隙之间,水压瞬间加重,水流将人裹进一段逼仄。就在肺腑几近炸裂之际,眼前豁然一亮。 两人跌入其中,大口喘息。 抬头望去,只见前方一条昏暗潮湿的地道,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油味。 拓跋昭擦了把脸。 “他往这边逃了。” 两人唯恐地道中设有暗器,贴着墙疾行.才走出不远,便在一处夹道里发现了江时越。 他被丢在地上,靠着墙,气息微弱,肩头鲜血斑斑,看样子是被郑德仓皇遗下。 “江时越!”拓跋昭上前半跪下身。 他面色苍白,伤在肩侧,神智却尚清醒。 拓跋昭飞快地查看了他一圈,确认他其他地方无恙,立刻起身道:“你们两个走,顺着原路出去,我追郑德。” “那怎么行!”拓跋烈大叫,“这地方这么古怪,哪能让你一个人走!” 江时越也支起身,手扶着墙。“我没事,能走。” 拓跋昭刚想一人给一巴掌。 却听“轰隆”一声巨响,方才他们浮出的水道方向,已然塌方! 得。 不必再提谁回去,如今是退无可退了。 拓跋烈在前开道,拓跋昭在后搀扶着江时越,三人缓缓往前行。 江时越身形微颤,气息紊乱,努力想和拓跋昭保持距离,却因体力不支,一直往她身上倒。 拓跋昭没好气道,“都到了生死时候,江大人这时候就不必顾忌男女大防了吧。” 密道晦暗,江时越看了她一眼。 前方忽然传来“咔哒”一声。 拓跋烈脸色一变。 “有机关!” 话音未落,只听“嗖嗖”几声利响,数支火箭破空而来。 拓跋昭正要反应,江时越却像站不稳似的往她身前一歪。箭矢擦着火光疾飞———直直钉入他左臂! “江时越!”拓跋昭瞳孔一缩,猛的扶住他。 “没事。”江时越眉心拧紧,脸色如纸。 拓跋烈已破坏机关,她三两下扯下衣摆撕成布条,俯身迅速将他胳膊缠住,手脚利落。 缠到最后一圈,她心中有些酸软。 低声说了句。 “多谢。” 江时越没答,只垂眸看着她的指尖,沉默着,没再躲开。 第13章 谢谢 两人扶着重伤的江时越,在处处暗器的密道里艰难前行。 拓跋昭拔刀的手几乎麻木。她额角有血,是刚才搏斗时被碎石擦破的。郑德身负重伤,垂死挣扎,被她与拓跋烈联手擒下。 他倒在地上,咬牙冷笑:“你们也逃不出去…都要死在这…” 拓跋烈将他一拳砸晕。 “爷爷先送你死。” 拓跋昭收刀回鞘,正要开口,身后忽然一声巨响。 “江时越!”她猛地转头。 燃着火的流石自上方坠落,砸在远处江时越靠着的步道,火星飞溅! 火势一跃而起,正正将他困在其中。 墙边石壁处处火油燃起。 他靠坐在残壁之间,满身尘土与血污。头顶崩塌的碎石击中他的腿,动弹不得。 火舌逼近,眼看就要将他吞没。 他闭上眼,意识开始模糊。脑海却倏然闪过那双晶亮的眼睛。 【夫子夫子。】 她总会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叫。 又想起在金吾卫署那晚,她手里攥着马鞭,披着月色看他,眼里写着“你管不着我”。 火焰逼人,洞窟晃动。 江时越的眼神渐渐黯淡,这次自己恐怕真是要死了。 ...... 可一个声音带着急切和凌厉。 破空而来。 “江时越!!” 他猛地睁开眼。 拓跋昭穿过火海如从天降。 “拓跋…昭?”他喃喃,仿若梦呓。 “走。”她弯腰,猛的将他背起。咬牙猛地往外冲。 火烧火燎。 她却一声不吭。 江时越靠在她背上,胸口一震一震。 恍惚间,他几乎不可置信。 “你疯了。”他哑声低语。 “你说呢。”她头也不回。 这条路仿佛很短,又仿佛很长。 在被熏死或烧死之前,她将他带出火海,两人一起跌倒在石道尽头。 拓跋烈冲上来,眼眶都红了,边给两人扑火边大喊:“阿姐你疯了!!你疯了你疯了!!” 拓跋昭喘着气,没有说话,只是回头看了江时越一眼。 她的眼里没有得意,也没有责备,只有一点疲惫,和某种说不清的释然。 她轻轻地,像放下一桩心事似的,叹了口气。 而江时越怔怔地看着她。 拓跋昭身上的血和焦味仍在空气中弥漫。 江时越忽然觉得很想握住她的手。 可他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轻轻地,像是回应她那声叹息一般,也低声道。 “…谢谢。” 声音极轻,像火后的余烬。 第14章 杂书 这次下来,拓跋昭和江时越都伤的深。皇帝大怒,下令彻查贺崇余党,务必斩草除根。贺崇门生众多,如今朝中人人自危。查起案来,难免牵涉众多,往年的一些沉积旧案也被拉出来彻查。 拓跋昭对此一无所知,她安安静静地在静水宫养伤,胳膊和腿都留了烧伤的疤痕,好在脸上被披风裹的严实,只鬓角留了疤,并不明显。只是烫伤疤痕实在疼痛,尤其每日夜里,痛痒难耐。 每次换药的时候拓跋烈和慕容澈都在旁边攥着拳头如丧考批,仿佛比她还要痛,慕容澈更是眼睛都红了。 拓跋昭摆手好笑,“别这幅表情好吧,哪有那么严重。” 话刚说完牵扯到伤口,嘶了一口气。 拓跋烈心痛的要死,急的上蹿下跳。 上来呼呼的吹她的伤口,“你别动了阿姐!不利于伤口恢复!” 慕容澈点头如捣蒜,“是呀是呀昭姐姐,你还是躺着吧。” 拓跋昭养伤期间倒是难得清闲几天。她或是披着披风靠在廊檐边看净澈的湖水,湖水中锦鲤众多,晌午太阳大的时候阳光璀璨,落在湖中锦鲤身上,色彩缤纷,煞是好看,或是捧本戏本子或是杂书看看。 至于江时越的伤,虽不至于要害,到底他本来身子骨就弱,如今又是刀伤又是火燎,情况比拓跋昭还严重些。 这一日拓跋昭照例靠在湖边廊檐下,吹着风吃着冰酪果子看书。忽然听见进门处风铃响,她以为是拓跋烈或是慕容澈,头都没抬一下。 那人走近了,拓跋昭抬起头,才发现竟是江时越。 他瞧着气色不好,脸色发白,似乎清瘦了些,肩上的纱布还没拆,披了件薄氅,手里拿了几本书。 拓跋昭本给自己洗脑对他已无绮思,可猛的见到他站在面前,还是慌了一瞬。手一抖,半碗冰酪抖进湖里,霹雳啪啦锦鲤扑扑的一片游过来争食。 “…夫子。” 江时越道,“你坐着吧。” 他将书卷放在桌子上,也在一旁椅子上慢慢坐下。 “我听阿烈说你近来爱读书。” “找了几本拿来给你看。” 拓跋昭笑了一声。 “我看的都是市井戏本子,夫子你哪有…” 说到一半怕他饶舌,闭了嘴。 江时越却没皱眉,他取了书递给拓跋昭,“你看看,能看进去吗?” 拓跋昭接过来瞅了眼。 【笑林广记】【搜神记】【神农百草】 “诶…夫子你也看杂书啊?” 拓跋昭大受震惊,觉得可乐。 江时越抿了抿唇。 “小时候看的,后来被父亲打了一顿,丢到柴房去了。” 他顿了顿又道。 “后来我着小厮找回来,不敢明目张胆的看,藏在书房深处,慢慢也就忘记了。前几日阿烈和阿澈提起,我才找出来,没想到还存着。” 拓跋昭翻着这几本书,果然瞧着经年岁月了。 拓跋昭一边翻一边笑。 “慕容采说的还真是对,夫子小时候也挺皮的。” 说完发现自己失言,两人沉默下来。 半晌江时越道,“因为阿采,你怪我是吗?” 拓跋昭放下书,没犹豫。 “我没怪你。我只是不理解为什么你丝毫不为自己的朋友争取,那是朋友不是吗?” 江时越看了她一眼。 “我首先是皇上的臣子。” “我要维护皇上的安危和尊严。” 拓跋昭想也是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听得烦躁。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江时越却又道,“你脸上会留疤么。” 拓跋昭满肚子气,张口就道,“留也不用你负责。” 说完一片沉寂。她也不敢回过头看江时越的反应,就一直梗着脖子看湖里。不知过了多久,靠在湖边栏杆上睡着了,醒来时脖子僵疼,一瞧身上盖了张毯子,江时越已不见了。 第15章 罪臣 拓跋昭入宫为将,镇守京防,诛杀刺客,平定贺崇之乱,桩桩件件,人人称颂。 可回头望时,不过短短百日。 自贺崇一案落幕,皇帝亲下密旨,彻查旧案,整肃朝纲。案宗如雪片般送入宫中,满朝人心惶惶。 锦瑟的名字,是拓跋昭在一摞泛黄的公文中看到的。 白无瑕,白家之女。她的真名。 她父亲曾是翰林掌诰,曾因私撰**被指文字逆谋,全族问斩。锦瑟年幼逃脱,改名换姓,在风尘中苟活,被送入醉仙楼供人宴赏。 如今旧案重翻,当年曾藏匿她、助她更名的贵族公子亦要遭殃。 拓跋昭将那卷公文合上,手脚冰凉,心却出奇地冷静。 出宫时天正落雨,雨点砸在银甲上,沉沉的。 当夜她约锦瑟喝酒。夜深悄悄唤了拓跋烈。 “带她走。” 拓跋烈皱着眉,却没多问一个字。 锦瑟眼眶瞬时间红透,她张口眼泪就掉下来。 “阿昭,你不必为我犯险。” “我愿意。” 拓跋昭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辜负我,好好活着。” 半月后,锦瑟的死讯传来。一箭封喉,身亡于出城第三十里,凶手是金吾卫。 拓跋昭当时正在静水宫外操练,听下属回报后,一言未发,整整一日水米未进。 夜深,风卷雨袭。 拓跋昭坐于静水宫廊下喝锦瑟送的酒,地上到处散着酒壶。 她想起与慕容采的最后一面,与锦瑟的最后一面。 她亲手送走的朋友,却死在自己统领的金吾卫手中。 她没哭,只觉眼眶钝痛。 她知道,这不是皇上的疏忽,而是警告。 宫中谁不知她与锦瑟交好?皇帝却放任此事传入她耳中。 他应当是很恼怒拓跋昭私这样忤逆他吧。 那夜雨骤风急,她喝的酩酊大醉,终于失控。 拓跋昭冲入御书房,满身湿透。 皇帝手中握着一卷书。抬头望她,眼中神色未明。 夜色沉沉。 “是您下的旨?” 皇帝沉默片刻,点头:“她终究是罪臣之女。” “她是我朋友!”她声音发颤,“是我亲手送她出城的!” 拓跋昭咬牙,双目通红,“她不是罪人,要深究的话,他白家上百条性命都是无辜……” 皇帝将手中书卷扔到地上,厉色道。 “阿昭,不要酒后失言!” 拓跋昭胸口起伏,眼眶中泪水闪烁,早没了理智可言。 “您明明知道我会恨您,可您还是杀了她。” “她活着碍着谁?碍着您的威望,碍着您的整肃,还是碍着您想让我明白我也不过是您手中的一把刀?” 窗外雷光闪彻黑夜。 “你不能这样跟朕说话。”皇帝轻轻闭了闭眼。 “我就是这么和您说话。”她眼眶泛红,咬牙切齿,不停地摇头。 “我爹教我,忠君报国,他说,您是天下最好,最圣明的君主,天下百姓都是您的子民。”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的子民?” 啪的一声。 拓跋昭脸颊印上一个清晰的掌印。 诡异的沉默。 唯有殿外雨声雷鸣。 “滚出去。” 皇上道。 拓跋昭自嘲一笑,踉踉跄跄跨出门槛。 第16章 忍别 小寒。 昙京不下雪,却也有了冷意。拓跋昭换了夹袄和大氅,收拾行囊,安顿兵士。她已经上了请辞的折子。预备过完寒食节就带着拓跋烈回落日塞。 皇帝最近都没有召见她。倒是二皇子和贵妃都来看了她。二皇子几次请求拓跋昭不要走,拓跋昭蹲下身。 “殿下不哭,等你长大了,我带你去草原上跑马可好?” 话说出来她自己顿住,觉着这辈子恐怕都不会有这种机会。慕容澈生来就属于皇城,他怕是脱不开这里。 拓跋昭没想到,自己没等来放行的圣旨,却等来一道赐婚的旨意。 太阳底下,璀璨的光几乎刺了她的眼。照在黄灿灿的布帛上。 拓跋昭和江时越两人的名字并排放在一起,让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可置信。 皇帝竟给他二人赐了婚。 拓跋昭找到江时越的时候,他正在给二皇子讲书。慕容澈看见拓跋昭,眼底立刻涌出喜意。却又碍着江时越不敢说什么,只得趁着江时越低头翻书的时候冲拓跋昭挤眉弄眼。 拓跋昭在一旁坐下,静静看着他俩,等江时越下课。 窗外是天青色云雾,墙角的竹上积着寒露。她盘腿看着这师徒二人,闻到屋中淡淡的檀香气味。 江时越只是在她来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之后便旁若无人地继续讲。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天色都暗淡下来,江时越起身告辞。拓跋昭不顾慕容澈的招呼,起身跟了上去。两人在连廊上,一前一后,步履匆匆。 走到拐角,拓跋昭拦住江时越。 “你没什么话要跟我说的么?夫子?” 江时越背光对着她,穿青色的长衫,眉宇间笼着雾气,鬓边似带了水珠。 “夫子,皇上给你我二人赐婚,你答应了吗?” 江时越顿了片刻,略微颔首。 拓跋昭蓦然冷笑出声,猛的将手中石子砸入湖中,水花四溅。 “你什么意思?” “夫子这样清高的人,为了帮皇上留下我,也宁为人刀剑么?” “你…慎言!” “我慎言?夫子却不慎行吗?你明明于我无情无意,如今却甘愿做个工具,将你我二人的婚姻大事称斤两的算,你想换什么?换我永远效忠皇上,留在昙京,做一把不会说话,不会思考的剑…” 江时越一把捂住拓跋昭的嘴,一向端方平和的人满眼惊怒。 “你胡说什么?不要命了么?” 拓跋昭的脸是凉的,眼泪却是热的。 泪滴在江时越的手背上,他被烫了一般猛的缩回手。 “江时越。我真的很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你。” “所以你今天这样对我,这样利用我。我很伤心,我突然觉得,你不配我的喜欢了。” …… 拓跋昭执意要走,皇帝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 临走的时候下了雨,拓跋昭最后回头看一眼这座飘逸绮丽的城池,觉得眼前景象仿若水墨画中。 城门上有一抹熟悉的身影,她眯眼看,江时越身姿笔挺站在高渺处,神情看不真切。 她回过身,驾着惊鸿扬长而去,拓跋烈紧随其后。 第17章 阿烈 ————————-四年后——————— 乾元十三年。 拓跋昭二十岁的生辰,没了以往的酒宴喧嚣,也没了父母替她操办的一桌一席。今年的生辰,她身披铠甲,血未干透,是在战场上度过的。 父亲镇北王裴长钧战死沙场。 他本号称“常胜”,却在北漠狼金部夜袭时中毒箭,当场殒命。两日后,她的母亲在王帐内静静梳妆后饮下鸩酒,随夫而去。 拓跋昭却连片刻悲痛时间都没有。 狼金部趁势再犯边,拓跋昭提枪即战。她率残兵数千反击,正逢狼金部内部为争首领之位内讧不休,她趁势一举掀溃敌阵,将其大军逼至北漠冰原,狼狈逃遁。 这时候昙京有旨意传来。 皇上亲下手诏,命拓跋昭护送裴长钧遗骨回京复命,授追封之礼。 按理说这时候战局不稳,将士离开并非良策。可是拓跋昭太累,也太伤心了。打败狼金部后,她的悲痛才有机会袭来,她安排拓跋烈驻军。带着父亲踏上了返回昙京的路。 她想带父亲回家。 回他出生的地方。 四年前去昙京,他们一路欢快,花团锦簇,轻歌曼舞。如今回去,却是故人不再。 四年前,皇帝出了大殿迎接他们。这次皇帝直接在城门口迎接。 进京时,连温润的江南水乡都难得起了风沙,拓跋昭叫风吹的睁不开眼。 皇帝被人簇拥着站在城门口,衣袍猎猎。比起四年前,他更消瘦苍白了,比实际的年龄看着大了至少十岁。他看着拓跋昭,慢慢走上来握住她的手,又随着她的目光看向她身后的棺椁。 他的手越握越紧,良久没能开口,天子御驾,城门落泪。 将父亲棺椁交给皇上的这一刻,拓跋昭才感觉突然松了一口气。就好像突然有了一种依靠,突然放松下来。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无声地哭起来,直到哭的晕厥过去,意识全无。 拓跋昭醒来的时候,躺在当年皇帝赐她入住的静水宫。周遭静默,窗外流水潺潺,竹叶疏影。 她的床边趴着一个小小少年,被她醒来的动静惊醒,仰起头来,秀丽白净的一张脸。 “阿澈?” “是,阿昭姐姐,是我!” 是如今皇帝的唯一一子,二皇子。 他今年十三岁了,长高了许多,眉眼五官没太多变,却看着不再那般稚嫩了,已有了小小大人的样子。 之后从他身后走出来一个在拓跋昭意识里已经有些模糊的人来——江时越。 江时越像初见时候一样,穿了件白袍,仍旧萧萧肃肃,眉目如玉。他背着月光站着,眉眼云遮雾罩。 拓跋昭道,“夫子。” 有点忍不住哽咽。 江时越走过来,在她塌前慢慢蹲下身。 她第二次这么近的看见这个男人的脸,第一次还是初遇花灯节的时候。 江时越的眼睛很亮,映着月光。他轻轻叹了口气,帮她把被子掖好。 “斯人已逝,你不要忧思过度。” 拓跋昭的眼泪却刹那间更凶了。 她再也忍不住,一头扎进江时越的怀里。他没有推开拓跋昭,只是愣了片刻。慢慢地拍着她的背,像是拍着一个小孩子。 月光冷而清凉。 拓跋昭心里有一种极度恐惧的空洞感,让她不得不抓紧眼前的人。好像靠近他一些,就能让这种恐惧的空洞缩小一些。 拓跋昭给自己放纵悲伤情绪的时间很少,她记得自己还没有诛灭狼金部落,他们的王还没有被她杀死。父亲的仇还没有报。 朝堂内外议论纷纷,拓跋昭充耳不闻。她满心是复仇的怒焰,回朝第二日,皇帝封她为征西大将军。朝堂之上,各种声音嗡嗡不绝于耳。拓跋昭听也听不进去。她只是跪地谢恩。 “多谢皇上信任,昭定不负所托,誓要斩尽狼金贼子,不破不还。” “好!” 皇上召出一人。 “内务总管常璟,是朕的贴心人。阿昭此去山长水远,战场凶险,我派常总管与你同去,有人照顾看护着,我放心些。” 此人面容阴柔俊美,身形修长。 拓跋昭只随意看了一眼便谢恩同意了,如今她满心只有立时回到落日塞报仇,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拓跋昭再次离京前一日,江时越来拜访。 拓跋昭没什么话说。 江时越默默道。 “你此去多加小心,常璟此人,心思深沉,不可尽信。” 拓跋昭抬头看他一眼,觉得四年不见,他身上的冷淡疏离融化了些。她点点头,“多谢。” 拓跋昭参加了父亲的葬礼,匆匆返回落日塞。此时正值初夏。天气炎热,蚊虫肆虐。拓跋烈已带着军队打退了几波偷袭军。 如今狼金部的主帅在部落纷争中受了伤,是乘势追击的最好时机。拓跋昭杀父之仇,安可再等,与拓跋烈,常璟等人商量好攻击策略,军需,天气和路线后。在第三日夜深入北漠腹地发起攻击。 前面是很顺利的。拓跋昭的镇北军势如破竹,打的拔图的残军溃败奔逃。拔图也从小路逃走,想要溜回北漠老家。 拓跋昭不肯放走他,领了一小队精锐与拓跋烈追击而去。他们打马追了三日三夜。 拓跋昭紧握马缰,凝视着前方弯曲的山道。 拓跋烈紧跟其后,额头上满是汗水。三日三夜水米不进,两人的身体已经几乎到了极限。可没人想要后退。两人心里的目标是一样的。就是杀了拔图,为裴长钧报仇。 眼看拔图就在眼前,拓跋昭连射两枚暗器,只是地势过于曲折复杂,扭转间被他躲过。 当他们越过一道山谷,眼前的景象让拓跋昭的心猛地一沉。 两旁的岩壁险峻狭窄,正是设下埋伏的绝佳地点。 拓跋昭低喝一声:“小心!” 但弓箭如雨而至。 拓跋昭只觉身子一重,已被拓跋烈一把拽下马,两人一道滚入一旁地势低的草丛。惊鸿也失蹄跟着滚下来。 可即便这样快的反应速度,拓跋昭的左眼和肩膀还是中了箭。万幸的是他们滚落的地方有天然的巨石屏障。将其余箭矢挡住。 拓跋昭左眼被箭擦过,鲜血喷涌而出,顿时失去了一边的视力,脑子嗡嗡响,差点晕厥过去。 隐处的敌军眼见两人躲处,呐喊着已经冲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拓跋烈将拓跋昭拦腰抱起,一把掼在已站起身的惊鸿背上,迅速用腰带将她绑在马背上。而后狠狠朝马屁股拍了一掌。 “惊鸿,带我阿姐走!!” 惊鸿在此时展现出了千里宝马的素质,它长嘶一声,扬蹄飞奔而去。 拓跋昭伸出手怒吼一声,想要抓住拓跋烈的手,可下一秒,她便看见远处的拓跋烈抽出身上藏着的火油包,药包炸裂开来,火焰刹那间升腾而起。 敌军纷纷惨叫起来,可泪眼模糊中拓跋昭却看见了拓跋烈的笑。 他站在火焰中,朝她挥手,笑的像从前每一次站在她面前一样。 “阿烈……!!!” 拓跋昭哭着叫,而惊鸿却跑得更快了。 第18章 妄言 此战役过后半年,拓跋昭都隐姓埋名生活在一个边陲小镇。她瞎一只眼,失了父母弟弟,成日里带着面罩在一家染坊里度日。 染坊的老板是一位老太太,她八十有余,收留下拓跋昭时染坊里有几人颇有微词,觉得她来路不明。曾太太一抬手,抚了抚银白却一丝不苟的鬓发道,“老妇人八十岁了,还怕什么事情。多做一件善事,多修一份福气罢了。” 拓跋昭半年里很少开口,有人还以为她是个哑巴,她拼命干活,染料把一双手染的从里透出微微的蓝色来。 她常半夜三更坐在屋檐外面的石墩子上看天空上的月亮,有时候低头看自己的指甲,淡淡透透的蓝色,像是某种玉石, 有一天,曾太太拄着拐杖出来碰见她,问一句。 “孩子,你是糟了大难了。” 语气淡淡的,像是在陈述什么。 这半年来都没有掉泪的拓跋昭突然眼眶就湿了。她低下头紧紧抱住自己,地板上湿了一小片。 她想起常璟死的时候,穿着她的盔甲,易容成她的模样,打马跃下了山崖。当时江时越还特意叮嘱,说常璟为人深沉不可测,要她谨慎,却不曾料想,最后救了她的人,竟然是这个深不可测的皇帝身边人。 她想起常璟跪在她面前,请她提防皇帝,请她不要再回昙京。她问常璟,“是不是他指使人害死我爹?” 常璟低头,半晌开口,“裴将军救过我,可皇上待我也有知遇之恩。拓跋姑娘,你别逼我。只是…只是你是万万不能再回去了。” 拓跋昭不是没想过,可真正尘埃落定,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身心俱迸。 “为什么?” 她本来还能骗自己,常璟为人不可信,他或许另有诡计,来离间皇帝和自己。可当她执意要回都城问个是非时,常璟拿出的密诏,清清楚楚印着帝君的印章,他的字风骨过人,他还亲自教导过自己。 而如今,一字一句,是要置自己于死地。 她本来还能骗自己。可追兵已至,常璟给她下了药,将她藏在隐蔽洞窟,自己则易容为她的模样,穿着盔甲跳下了山崖。 她明白,他是要自己亲眼看见,回京是什么下场。 转眼间半年过去,拓跋昭不再是拓跋昭。她隐姓埋名,隐匿边陲小镇,染着一匹一匹的布,她的身体和脑袋像是在保护自己,刻意忘记很多东西,以至于不要一股脑记起来让人无法承受。 可在老妇人说出这句“你糟了难”之后。 她忽然就好像清醒过来。她想起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好好辅佐皇上。”她抚摸着自己盲掉的那只眼,悲从心来。 ---------------- 江时越备好了马匹,衣裳,满满一车干粮,光是桃干,橘饼就装了满满两缸。都是用上好的鲜果蜜糖制成的,江时越不爱吃甜,拿一块放在嘴里尝了,点点头,“这味道她一定喜欢。” 慕容澈站在旁边,眼眶发红,他拽住江时越的手。 “夫子,拓跋姐姐她已死了。坠落悬崖,尸骨无存。你这样去寻,又寻得到什么呢?你要辞官,坚持要带回忠臣遗体,我不该拦你,可是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你这样和父亲作对,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会怎样呢?” 江时越将他的手慢慢拂开。 “我为了意义二字,活了太多年。” “如今我不想去求什么意义,我只想做我真心想做的事情。” “即便掉落悬崖,只要努力去寻,总有一天能找到。” 他没什么神情,又摸了摸慕容澈的头。 这时候江老太爷披着外衫咳嗽着踉跄过来,已是气的一佛升天。 “江临风,你这是要葬送我们江氏一族吗!那是你什么人,你要赶去收尸?你还敢辞官,你还敢出走!父母在,不远游,你..你大逆不道!” 江时越转过头,一字一句认真道。 “拓跋姑娘是我的学生,也是为了我容朝百姓战死的忠烈。” 他目光平静。 江太师几乎噎住,夜风夜烛中,他的白发颤颤。 他指着江时越。 “她已经死了!..” 他试图劝回自己的儿子。 “可她不该死。” “休要妄言!” “这么多年,不可妄言妄行,临风已然不堪再承受了。” 他双膝落地,冲着父亲磕了三个响头。 “临风若不此去,今生不得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