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山逢》 第1章 山雨欲来(1) 疏疏雪片,散落青石黑瓦间,寒笼窗棂,有白梅几束。 再往上,一人趴卧房顶手扶镂空斗笠作江湖打扮,嘴里叼根糖葫芦,散下的发须漾在北风中。 少年坐无坐相,睡无睡相,只一双浓郁深邃的眼瞧往院中,像是在等什么人。 偶尔雪落身上,叫他轻巧拂去。 终于,那院里的门开了,走出来位身披湖水蓝斗篷的女子。女子是典型的鹅蛋脸,五官有芙蓉娇俏,眉眼又含梅英疏冷,不过多藻饰,用根木簪半盘发多出来的是气韵。 白卿然仰头,朝着对面半隐于梅枝后鬼鬼祟祟的人影道:“爬人屋顶非君子行径,还不快下来。” 雾从桁低头咬掉一颗山楂,整理好衣袍不紧不慢从屋顶一跃而下落到院里。 他先灿然一笑递给女子一个眼神,而后扯着嗓子恭敬道:“师娘,弟子所爬屋顶与您相距甚远,且未偷听,所以算不得小人。” “食盒我给您放门口了,一定记得吃。” 与此同时,清肃女声从屋内传出,“从哪儿来带回哪儿去。” 雾从桁心中叹气,这么多年,师娘不知道有何气竟还没消。他年年如此,早便知晓神玉龄不说假话,恐他前脚刚走,后脚这吃食便被拿去喂了院里大黄。 倒不是神玉龄奢靡,平日她甚至节俭有余,可但凡扯到雾从桁师父身上,神玉龄便执拗得过分,一步也不肯退让。 目光落到食盒,雾从桁觉得可惜,这还是他刚下山买的。 与其最后进大黄肚子,倒不如最后进他肚子。 雾从桁弯腰捞起食盒:“师娘,那我下次再给您带别的。” 他同神玉龄说完,方才看向一旁站着的女子,“问完话了?” “嗯,”白卿然边说边拿起檐下放着的伞想要走入雪地,谁料雾从桁这时突然叫了声: “白卿然。” 白卿然回头,雾从桁闪身一动瞬间便将手中梅花别在她耳后木簪旁。 清瘦指尖掠过耳际,较周遭热上几分的暖意久久不散,她还闻见雾从桁抬手间传来的淡雅竹香,想是下山途中抄了近道。 只是这摘花行径… 雾从桁眼皮一抬便知晓白卿然心中所想,于是嘴一咧便道:“屋顶上捡的最好的一朵,放心吧。” 白卿然没说话,也没将花从头上摘下来,只淡淡笑了笑,撑伞往外走。 雾从桁三两步赶上,要往伞底下钻,嘴里还说:“带我一个。” “你不是有戴斗笠?” “斗笠才多大,哪里遮得了身上,”雾从桁指着降下来的雪,说:“你瞧,这雪又下大了,再半天就能将你我埋了。” 白卿然故意不让雾从桁站在伞下,接着往后退了半步,“胡说。” 雾从桁一笑,又问:“前些天你从雪地里救回来那妇人哪儿去了,怎么没瞧见?” “不太清楚,早几日听闻老师叫我名字,她似乎怔了怔,然后下午便请辞离开了。怎么,你有话要与她说?” “没有,你还不知道我,看到哪里便问到哪里。” “给,”雾从桁变戏法似的从身后给白卿然变出来另外一串糖葫芦,白卿然用余下的手接过,只是眼底笑容有些失真。 “师娘同你说了什么,是不是又叫你将我打回去?”雾从桁死皮赖脸硬凑在伞面下,有一搭没一搭问着人。 两人此时已经走出小院数米远,白卿然忽然顿步,雾从桁也跟着停下来。 他意识到不对,下意识去瞧白卿然微动的眼,听人徐徐道:“京中传来消息,家里派了人来接我回去。” 雾山书院她呆不了了。 说起这雾山书院,倒真是个稀奇地方。女塾师收弟子不看出身,不论过往,但凡能入她的眼,雾山书院就都能有你一处容身之地。反之也一样,无论多大的富贵人家到了这里,她不收也照样是不收。 白卿然早年被送过来时尚不足七岁,离了家,又无熟识之人,日日以泪洗面。见了神玉龄,更是害怕得紧,只因神玉龄极少喜形于色。 对于那个年纪的白卿然来说,怕,也再正常不过。 后来不是了,白卿然知晓神玉龄是这世上顶顶温柔之人。 到了现在,她自己竟也同神玉龄气性一般无二,因此常为书院弟子调笑,每每如此,白卿然自己也乐得开心。 至于雾从桁,是从四年前替了之前的人每年来给神玉龄送礼,打也打不走,赶也赶不离。白卿然不知晓神玉龄同雾从桁师父之间有怎样的渊源,但在她心中定然是雾从桁师父的错。 日子久了实在没办法,雾从桁会讨巧外加皮厚,神玉龄只好由他去了,拿他当半个书院人。 又因为别的姑娘年节时候总要回家,而白卿然回不去,便留在书院侍奉神玉龄左右。日子久了,同雾从桁也算混个脸熟。 白卿然喜欢听他讲五湖四海的事。雾从桁外出行商走过不少地方,偶尔过来还会给她带些个小玩意,算是给白卿然解闷儿。 现下白卿然提出不日要走,变了脸色的又何止她一人。 雾从桁不自觉手摸上斗笠边缘,先前松快的语调仿佛随着北风向后略去,余下片刻惊愕和不知所措。 “挺好的,”雾从桁反应过来后笑道:“只是你一旦回去,怕是很难再回到这里。” 雾从桁顿了顿,眼神里多了连他自己都不曾知晓的不舍,他忽然面向前方,说:“你我…也再难相见。” 白卿然本来感伤,一听这话更是鼻头一酸,她舍不得离开雾山书院,更舍不得离开神玉龄。 好不容易花七年时间完全适应,白卿然本来以为这儿会是她一辈子待的地方… 白家当年一句话不说将她送至雾山书院,期间不曾看过她一回,现如今又只一句话便要将她接回去。 不过方才老师叮嘱她万不可冲动行事,回去之后找机会将当年原因弄明白才好分说,免得伤了情分,在家中日子难过。 这些白卿然都牢记于心。 “是啊,再难回来了,”白卿然顺着雾从桁先前的话重复一遍,眸底落寞难掩。 雾从桁却说:“那我再最后送你样东西,左右以后见不着了,与你做个念想。” 白卿然顺势接过,见只是一只普通木镯就也没再推辞,当着人面便戴在左手腕上。 “等等。” “怎么了吗?” 雾从桁示意白卿然将左手腕抬起,他指尖找到木镯上一处凹槽稍微用了点力按下去,紧接着“哐啷”一声弹出来小截可弯曲的刀片。雾从桁当着她的面演示了一遍如何将刀片放回再恢复成普通木镯,白卿然早已经目瞪口呆。 “好了,只是个防身的小玩意,希望你回去之后永远用不着。” “它不会在我睡觉时突然弹出来吧?”白卿然迟疑问。 雾从桁没忍住笑,他示意:“你可以现在先试试。” 白卿然照着他先前的模样做了一遍,才发现确实要使点力气,所以她刚才的担心是多余的。 本来以为只是随便一只镯子,结果竟然藏了门道,白卿然收的便再没之前那般心安理得。 但雾从桁所说有理。 他不问她的来处,她也只知他是一介游商,白之姓氏算不得小众,日后别说相逢,就连书信都不可能通上一封,等于说今日便是诀别。 好歹相识一场,也不好如此草草收场。可白卿然实在没什么东西好送,现有的都是些贴身之物,香囊玉佩实在不好相送。 她于是道:“没什么东西送你,便赠你一首曲子吧。” 雾从桁本也没想要白卿然什么礼,见人拿出来竹笛放在唇边,他也就顺势认认真真听起来。 悠长曲调如流水行过,整体说不上哀伤,但也谈不上喜悦。 这首曲子他之前没听过,应该是白卿然最近新写出来的。 明快中还带着道不清明的愁。 结束后白卿然停下缓过稍许才将竹笛收好,“即兴之曲,权当告别。” 原来,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曲子。 “给它取个名字,如何?”雾从桁从刚才听曲的状态下回神。 白卿然说:“既是送你,你来便好。” “那就叫…”雾从桁说到这里忽然扭头,紧接着便瞧见白卿然苍雪般洁白的眼,这时好像有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在心口剐蹭,等压下这股错觉,又才继续道:“心骋。” 惟愿你此行无忧,心中骋怀。 雾从桁后退两步,离了伞下,斗笠遮不住他面上的意气风发和无所畏惧。最后,他弯唇,给白卿然留下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遥祝卿然此去风平无阻,顺遂无虞。” - 白卿然临行前最后去瞧了一眼神玉龄,好不容易走出去两步,忽然又神色一凛回过身趴跪在神玉龄身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地下流。 嬷嬷还在院外等着,神玉龄不好让人等太久,只在白卿然背后拍了拍,虚扶人起来。 那是这么多年来白卿然第一次见神玉龄红眼,还是因为她。 她一时间不知道是该为此欣喜还是叫满腔汹涌的难受堵塞。 “走吧……”神玉龄无奈说。 白卿然抬眼压抑着哭声:“老师,倘若我回不来,您不可相忘。我会一直写信,回与不回权看您心意。十里间挨着您最近的那间屋子是我的,我走了您也不许给别的姑娘住。还有书院门口的风铃,您不能摘,我知道您不是个恋旧的人,这次答应我,行吗?” 神玉龄摸摸白卿然垂下来的头发,不说多余的话,只道:“知道了。” 白卿然终于放心下来,擦掉眼泪,再不敢回头。 “大姑娘,小心着点上马车,”嬷嬷仔细搀扶着白卿然手臂,而此时白卿然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多谢嬷嬷。” “姑娘这是什么话,可是折煞老奴了,”话是这样说,可嬷嬷面上分明是高兴的。 这一路算是应了雾从桁那句话,没遇上流匪也没碰上雷雨天,不多日便就到了京都,回到了白卿然记忆中的地方。 只是如今京都更为繁华,马车路过街上叫卖声不断,小孩手里拿着糖葫芦来回地跑,各类吃食混杂起来的香气透过挑起的车帘窜入鼻尖,还有大大小小的商铺酒楼,白卿然都觉得新鲜。 马车最后停在白府门口,白卿然早便将车帘放下,现如今听着嬷嬷唤她,才紧着心将手伸出,接着下了马车。 然后她便听见一句带了哭腔的喊声:“卿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山雨欲来(1) 第2章 山雨欲来(2) 妇人梳牡丹髻,前用金铰丝灯笼簪,两边用西番莲稍簪插两三对,装缀明珠数颗,耳用珠嵌金玉丁香,身穿裙袄被人拥在正中。 时日太久,京中时兴之物便如迁徙鸟雀,换了一批又一批。更遑论白卿然被送出府时年纪尚小,早便记不清旧人模样。 不过瞧这阵势,方才出声这位应当就是白府主母,也是她名义上的生母。 分明来之前早便想好了要如何,可白卿然又忽然生出恍惚。 因为母亲儿时待她是极好的。 “瞧,大姑娘这是见了夫人都高兴地愣住了,”跟在崔夫人身边的徐嬷嬷打趣道。 白卿然骤然回神,心中也再次明确妇人身份,她小步走到崔夫人身边见礼,“卿然见过母亲。” 崔夫人眼底闪着泪花,亲自去扶的白卿然,嘴里不住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崔夫人激动难忍,面上因看见白卿然得来的欣喜藏都藏不住,二姑娘白月烟含笑适时上前提醒:“母亲,家中宴席早已备好,容大姐姐稍作休息,咱们家宴上聊到尽兴,可好?” “是是是,”崔夫人忙让徐嬷嬷领着白卿然稍作休整再换身衣裳,以备晚上的家宴。 照理说白府白卿然已经七年都没有回来过,可如今被徐嬷嬷领着往前,好些地方她竟然还能叫得出名字,脑子里模糊的记忆也逐渐清晰。 等瞧见揽月居,白卿然下意识顿步,接着便抬头看了起来。 徐嬷嬷神色一紧,又见白卿然仿佛下一秒就要抬脚迈入,她只能赔笑道:“大姑娘,您的院子还没到呢。夫人为了接您回来,亲自盯着新修了倚蓝院,眼睛都要熬坏了。” “烦请嬷嬷先替我向母亲道谢,晚上家宴我再亲自言说。”白卿然收回目光:“如此,便劳烦嬷嬷带路。” 徐嬷嬷心里松了口气,想着这关总算是过了,她还以为要拉扯几番,幸而大姑娘是个仁善的主儿。 走在路上,白卿然像是随口提起:“不知揽月居现下住的是何人?” “回姑娘话,现如今是二姑娘住在里面。” 白卿然没说话,身边侍女连大气都不敢出,不知为何,大姑娘分明从进府起便一身和气,可她们就是连头也不敢抬高。 “姑娘,倚蓝院到了,”徐嬷嬷领着人进去,在一旁介绍。 白卿然没说话,只垂眸安静听着,让人越发觉得她好脾气。但白卿然其实是在想,方才经过的揽月居,那其实才是她以前住的院子。 末了,徐嬷嬷又道:“大姑娘,老奴伺候您沐浴。” “不必,”见人似乎神色有异,白卿然柔了语气:“我的意思是我自己来就好。” 徐嬷嬷瞥见白卿然面上别扭神色笑了笑,也不再多劝,只冷着脸替她敲打了一番院中下人,后才离去。 白卿然好生沐浴一番,又穿戴好送来的衣饰,小坐须臾差不多就也到了饭点。 崔夫人差了人来请,院里丫鬟通报过后白卿然跟着到了地方,见家中人早已到齐,只剩下她姗姗来迟。 扫过一圈众人脸色,白卿然忙赔罪道:“方才路上叫景色迷住,一不小心走慢了脚,请父亲、母亲责罚。” 白安录一摆手:“这是做什么,都是一家人,不打紧,快过来坐。” “谢父亲,”白卿然落了座,崔夫人便笑着拉过她的手一番介绍:“这是你二妹妹,月烟。” 白月烟温柔乖巧同白卿然见礼,白卿然亦以礼回应。 只是白卿然记得,她七岁被送走之前,母亲所出仅她一人,若非姨娘所出,这二姑娘年岁竟与她相仿。 薛姨娘先是看了一眼白安录,后转头便笑赞:“不愧是我白府真正的嫡女,这仪态就是不一样。不像我榕儿,什么都学不会。” “姨娘——”白月榕害羞捂脸,“我还想给大姐姐留个好印象。” 白卿然笑:“榕儿妹妹如此可爱,早已经给我留下了好印象。” 薛姨娘是个话多的,晚宴气氛不减,而白卿然几乎刚答完话便去瞧白月烟脸色。 这薛姨娘说话不似她表面笑容看上去真切,且夹枪带棒。嫡女便是嫡女,何来真正的嫡女一说。她想要寒谁的心,不言而喻。 看来这府中并不如看上去这般和谐。 白月烟正好捕捉到白卿然的打量,柔柔一笑,似乎并无敌意。 后来白卿然又才知晓其实家中还有位大公子,乃是薛姨娘所出,只是今夜尚在罚跪,所以并未露面。 白卿然回府的喜气很快混杂进宴会的欢快之中,薛姨娘说着近日趣事,白月榕说她书法大有长进要白安录空了去她房中查看。 崔夫人话少,胃口也不佳,刚开始还吃了两口,后来筷子都没怎么动。 “母亲……”白卿然叫到后面声音小了下去,因为同一时间说话的还有一旁的白月烟。 白月烟担忧道:“可是头又疼了?想是今日吹了风将药效压了下去,母亲,要不我先扶您回房?”说完她又转头去看白安录眼色。 白安录:“去吧,夫人头疼就先回去好生休息。” 白月烟处事利落,一整套下来白卿然都没找着插话的时机,只能看着崔夫人被她们搀着先行回房。 “不用担心,”白安录看着白卿然道:“你母亲这是老毛病,每年冬天都见不得风,回去躺躺就没事了。” 白卿然失语,想过后道:“女儿还是想…” “对了卿然,你这些年在书院过得如何?那塾师可有欺负于你,如若真是如此,说出来为父替你做主。” 白卿然此刻听见这些话,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她低头,“女儿过得很好,父亲不必挂怀。” “那便好,这些年苦了你了。”白安录叹一口气,眸中似有悔恨,“当年那道士算命说你命不久矣,唯有送离京中方得活命,我和你母亲纵有万般不舍,也不敢拿你的性命开玩笑,这才将你送走,你心中可有怨恨?” 白安录一脸慈爱,说话肉眼可见地小心,白卿然斟酌话语,半晌才低声道:“女儿…女儿其实是恨过的。” 薛姨娘猛然抬头,忽而脸色一变,盯着白卿然的眼神有些不可置信。 白安录却没发话,只等着白卿然将话说完,“女儿记得自己年幼时生过一场大病,所以女儿恨自己体虚不争气,不能常伴父亲、母亲左右,平白分离了这好些年。” 白卿然用手帕轻轻拭去眼角泪珠,叫白安录看了好生心疼。 卿然受了这么多苦,到底还是顾念骨血亲情,白安录难忍垂眸。 山上开的书院又能有多好,她没说,他也该知道。 “好、好孩子,你不怨恨为父便好,从今往后,你但凡喜欢什么,就同为父说,为父都给你买回来,好不好?” “女儿谢过父亲。” “这样,”白安录看向薛姨娘:“明日你让月榕带着卿然上京中好生逛逛,想买什么就都买回来。” 白卿然回去院中天色已然不早,这一院子丫鬟婆子没一个是白卿然认识的,个中秉性她也不甚知晓,所以才出了今晚上的事。 徐嬷嬷警告院中人是在替她立威,却也是借崔夫人的势,算不得白卿然自己的,所以有人不敢生事,就也有人敢生事。 现下人都挤到屋子里面面相觑,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也就更不知所措。 白卿然人坐上位,见这些个丫鬟婆子都是紧张,没有个生事不服的,便知晓人应当是崔夫人仔细挑选过的。只是这仔细挑选过的也不见得就完全干净。 “春和,你出来。” 被点名的丫鬟浑身一抖,叫白卿然森冷的语气吓出来冷汗:“姑、姑娘…” 不料下一秒白卿然却忽然笑出声:“没做亏心事,怕我做什么。” 春和没敢说话,只如临大敌般脸朝着白卿然。 “还是说你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 春和一惊,直接就跪了下去,头在地上磕出重重一声,“奴婢不敢!” “这是作何?”白卿然赶紧扶人起来,春和心惊胆战。 白卿然又道:“说说而已,以后在我院里不用这般。今日你提醒用膳,我理应谢你。” 一瞬间,底下丫鬟婆子全都将头低了下去,仿佛有人在她们脖颈处坠了块石头。 白卿然捻着语气,“既是母亲替我选的人,我自然是信得过。但好话说在前头,有恩该赏,犯了错就得罚,听明白了吗?” 丫鬟婆子们还当白卿然是在立威,异口同声道:“听明白了。” “好了,都下去吧,”白卿然摆手,眼神落到一处说:“春和留下。” 春和脚步顿住,眼看着其余人在她眼中直至消失,而身后白卿然还慢悠悠道:“方才我同徐嬷嬷聊了聊…” 听到这里,春和仿佛被架在火上烤,再控制不住表情,“噗通”一声跪下,不住磕头,嘴里还说:“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白卿然皱眉,手上用了劲拉人起来:“我说过,在我院中不用这般。” “是……”春和摸不清白卿然态度,便更忐忑。 母亲打理内宅这么些年,怎么可能差人来唤她的时间差了这么久,叫家中长辈好等。若不是徐嬷嬷出了差错,便只能是家中有人想看她失礼。 “姑娘罚我吧,是我记错了时辰,害姑娘失了礼数”,春和梗着脖子认错。 白卿然看她的眼睛,“此事我并未告诉任何人。” 春和震惊,不可置信瞪大双眼,便又听白卿然道:“你可知我为何如此?” 白卿然是在问,可却并没有想要春和回答。她走到窗户跟前,手指抚摸上花瓶中摆放的素心腊梅,“夜里回去好生想想,如若今日我不是这般性子,恐怕阎王早便将你投胎的人家都找好了。” 春和深知其中滋味,手指将衣襟攥得更紧。 “我自是不想为难你,可也不想日日提心。你既知我刚入府,手中无可用之人,便也该知晓,这腊梅究竟是在树上长得更好,还是插在瓶里长得更好。” 夜里太过安静,白卿然每一个字都好像落在地上又再次弹回人耳中,如此数回。 她闭上眼,耳中不见隔壁女弟子间压低声音的小话,也不见风吹木门轻响,甚至连空气中都不再有草木滋味,鼻尖萦绕尽是熏香气息。 雍容,华贵。 白卿然眼睫微动,而后睁眼,她没有回头,只道:“行了,回去吧。” 春和出门才惊觉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她回身瞧向窗棂,白卿然还背身站在那处,黑暗中昏黄烛火将她的影子勾勒成纤长,雾蓝色衣衫随风而动,似那画中仙,遗世独立。 在真正见到人之前,下人们大多各自幻想新主子是何样貌性情。崔夫人貌美,想来大姑娘也不会多差。因此他们猜测的更多是大姑娘的性子,却没有一个人真正猜中。 包括她。 春和此前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人,白卿然的漂亮不同于白府任何夫人小姐的漂亮,因为它不流于形,流于心,举手投足都让她失神,顾怕之余,心脏也跟着不受控制地跳动。 然今夜她又才知晓,白卿然不仅漂亮,还通透。 这样的人未来一定能在府中立足。 春和先被白卿然一番言辞激起一身冷汗,冷静下来才发觉内心深处竟然升起来一团火焰。 谁不想在这府中过得更好? 丫鬟也一样。 短短半日便发生这样多的事,白卿然已经能够料到她以后的日子会有多精彩。 看着空荡荡的屋子,雕梁画栋不知比十里间富丽多少。可每每她指尖拂过这些冰冷的物件,心中所想竟全是雾山书院。 这才没离开多久,白卿然就已经想过神玉龄千百回。 忽然,窗外传来丝竹声响,只是这音色稍微劣质了些,想是叶子吹得还差不多。 可这曲子却很是熟悉。 白卿然反应过来,这是雾从桁离开那日,她吹给他的。 是心骋。 所以来的人是…白卿然不由得揪紧了心脏,她忽然很想见他一面,见雾山书院不论谁一面。 但她知晓不能,雾从桁平日看起来似乎是不将世俗礼法放在眼中,可他骨子里却是君子,有白卿然理解不了的坚持。 在雾山书院,他或许还会现身,而在京中,绝无可能。 她曾经问他:“你一介游商,哪里来这么多讲究?” 他答:“这世上的人千千万,有谁说游商就不能讲究。” 当时只道是寻常。 现如今竟也成了再也回不去的,梦中场景。 可他怎么能找到这儿? 白卿然仔细回想,这才真正吃透雾从桁当时所言。 他说:遥祝卿然此去风平无阻,顺遂无虞。 怪不得一路上竟真的无恙,原是他在身后护了一路,今日才是真正的告别。 白卿然吹曲回应,不等在黑暗中寻到曲声方位,那劣质丝竹音却逐渐消失。 第3章 山雨欲来(3) 春和一早便守在屋外,待白卿然有了醒动她立马打开门进去,恭敬道:“姑娘,奴婢伺候您洗漱。” 白卿然逢清晨黄昏便觉心中空荡,可偏偏这份空荡无人可说,她亦知晓,她真正的情绪在这个家中无处安放。 春和给白卿然梳好发髻,不等白卿然发话,便如昨晚那般跪在地上,不同的是这次没有磕头,想来是将白卿然的话听了进去。 “这是做什么?”白卿然端坐,目不斜视盯着春和稚嫩的脸。 春和仰头,目光异常坚定:“回姑娘话,奴婢昨夜想清楚了,奴婢不愿做那瓶中的腊梅,奴婢想做树上的腊梅。” 白卿然站起身,“那么你告诉我,昨日可有受人指使?” “是…是二姑娘房中的丫鬟。” 白卿然眸中光彩渐失,故作严厉道:“你可知攀污主家是何罪过?” “奴婢绝无虚言!”春和言辞恳切,目光更是直直迎上白卿然,丝毫不退却。 白卿然稍作停顿,后拉住春和的手托她起身,春和知晓尚有大关未过不敢松气。果不其然,白卿然下一句又问:“今日你能将白月烟所做之事与我和盘托出,来日府中谁再许你更好的,是不是你也能这般将我卖了?” 白卿然可以不说这些 ,也可以装不知道就这么将人用下去,可这终究会成为两人心中的一根刺,越往后越见骨,越不易拔除。 所以白卿然不留余地,她就是要看春和如何作答。 春和手心再度起了冷汗,可她也不想错失良机。 “不会!”她说。 “为什么不会,给我一个理由,”白卿然紧追不放。 春和斟酌着语气,说的却是白卿然从未设想过的角度:“姑娘和府里人都不一样,夫人虽然也和气,但不会像姑娘这般亲自扶我们这些下人。刚才是,昨晚也是。” 白卿然失语,雾山书院凡事亲力亲为,老师眼中所有人都是一样,所以她不觉得这有什么。 “因家中哥哥娶妻,父母将我卖入府中。最开始是在前院做些洒扫的活儿,后来我拼尽全力争来了伺候姑娘的福气,没想到二姑娘院中的人也因此找上了我。” 春和回忆当时,她被二姑娘院中的侍女沉香塞了银钱,沉香还拍她的肩膀说:“这不是什么大事。你仔细掂量清楚,谁才是这府中跟在主母身边最久的人。” “奴婢深知不该收二姑娘银钱,但奴婢不敢不收。奴婢知姑娘担忧,也知自己有罪,还想替自己辩白一句,今日所做不算反水,因为奴婢从未真正替二姑娘做事。” “姑娘不一样,姑娘是好人,”姑娘还是聪慧之人,只是这一句她没说出口。 “好人?”白卿然忽然笑了,以前寡言少语的时候,可从未有弟子说过她是好人。自从出了书院,便再没一天做过自己,整日披着这一张伪善的皮,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我吓你的事你都忘了,”白卿然卸下猜疑打趣道:“还说我是好人?” 春和心脏又开始“砰砰”地跳,她探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昨晚是怕的,昨晚过后就不怕了。” 不会再有这样一身轻松的时候。 白卿然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春和,信任是需要时间的。” “姑娘放心,从今往后,春和只对姑娘一人忠心,绝不做危害姑娘之事。哪怕姑娘一辈子无法真正信任春和,春和也绝无怨言。” 白卿然用手帕替春和擦掉眼泪,她的眼神像是在说,我可以不要你的忠心,但我要你永不背叛。 “那眼下便先这般,你的态度不用挑明,白月烟院里的人若再有什么动作,提前告知我。” “是。” “昨夜我当着众人的面训过你,因此需要冷你一段时间。” “奴婢知晓。” “走吧,”白卿然整理好衣服说:“该去给母亲请安了。” “姑娘,主母仍是头疼,免了今早的问安,”春和嘴上一急吐出来一串:“奴婢该死,只顾着自己说话险些耽误了传话。” “好了,别整日将死不死的挂在嘴边,在我院中没那么多规矩。” 安可以不用请,但看还是要去看一看的。昨晚崔夫人头疼,母女俩后面都没说上几句话,白月烟照顾了一夜,白卿然也不好从头到尾见不着人。 更何况当年若不是崔夫人坚持要将她送往雾山书院,白卿然便没机会见到神玉龄,更不知晓会被送去哪个庄子上养着,被底下人欺负的不成样。 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崔夫人的确是待她好过的。 白卿然忽然心软,不就是七年没去看过她吗,又不是什么大事。想来也是崔夫人头疼的缘故走不了远路,雾山一行山高水长,她这样的身体总归是不行的。 到了主母院中,白卿然带了厨房刚熬好的汤食,徐嬷嬷一一摆在桌上。 白卿然端了碗坐在床边,看着崔夫人憔悴的脸有些心疼,“母亲,女儿喂您。” “你这孩子,不是都说了不用来了吗。” “母亲尚在病中,女儿怎能不来?更何况母亲还是因为女儿这才吹了风。” “哪里的话,”崔夫人眼角带笑:“是我自己非要出去的,还能怪得了谁。” 白卿然闻言与崔夫人一齐笑出声,崔夫人笑着笑着眼里的光却淡了,隐隐有些自责:“好孩子,你还是同小时候一样懂事,是母亲这些年害苦了你。” “要是当年我能再强硬些,也不会让你离京如此之久,这些年,受苦了。”崔夫人说话都带了哽咽。 徐嬷嬷一个眼神,屋里人便都退下,只留崔夫人和白卿然说些体己话。 “母亲,女儿不怪您,这些年女儿过得很好,”白卿然握住崔夫人的手说:“真的。” “好、好。”崔夫人终于停止了哽咽,叹气道:“如今你年岁也不小,有些事该让你知道了。” “与其等以后你从别人口中听说心生怨怼,还不如我早早便告诉你,母亲信你自能分辨。” 白卿然猜到崔夫人可能是要告知她当年被送离的真正原因,却没想到真相会是这般离奇狗血。 这也让她第一次有些相信命运。 原来她在雾山书院意外救下的妇人,竟成了她回京的契机。 “你父亲之前不止薛姨娘这一房妾室,只是当年养在外面。不怕你笑话,前面那位姨娘手段更甚,我生产她暗中买通产婆,就是想要调换我的孩子。后来你过六岁,沈姨娘一直怀不上孩子竟然想到与人借种,被我发现且拿住铁证,老爷便再容不下她。” “也是这时她大吼着告诉我当年阴谋,我才知你并非我亲生子。老爷积怨已深,再留你不得,我打听到雾山书院,好说歹说最后才让老爷松口送你过去,这一去就是七年。” 崔夫人脸上尽是造化弄人的感伤,“期间我一直在找证据,可时间太久了,没能找到当年替我接生的产婆,最后只找到了月烟。” “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那产婆竟然又自己找到府上并告知了当年真相。她竟说她从未换过襁褓中的婴儿,只因她儿子昏迷不醒须广结善缘,所以她谎称已经换过骗了沈姨娘,也因此骗了我们。” 关于这件事情,白卿然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回答,她只下意识问:“那她…为什么要回来?” 崔夫人回想起稳婆倒在白府门口的模样,不用问也知晓她这些年过得并不好,“或许死之前良心发现了吧。” “卿然,是母亲对不住你…你要是怨母亲,母亲也受了。”崔夫人满眼悔恨,只恨自己当初听信小人谗言,也恨自己不够坚定,让白卿然丁点大时便离了家。 白卿然这一刻从崔夫人口中听闻当年真相,心中是有气的,但可以怪的人太多,最该怪的人又都已经离世,她一时间竟不知这气真正该往谁头上撒。 更何况时间过去这么久,这事也早该翻篇了,再有提及,恐伤人又伤己。 可笑的是,白卿然最初还天真地以为他们对她或许还有感情,却原来不是,到头来只因她是白府嫡女。 “没关系的,母亲,都已经过去了。如今我回来了便好,在我心中,您和父亲永远都是我的亲人。” 崔夫人掉了眼泪,白卿然一直在说好话,好不容易两人情绪平复,房间里安静稍许,白卿然临到最后,还是问出了那句话:“母亲,那二妹妹……” “月烟这些年侍奉我和你父亲也是尽心,更何况她家中父母早已离世,现如今放她回去,姑娘家怕是不妥。所以我和你父亲没打算将她送走,等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也算全了这一场母女情分。” 白卿然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凉,却还是笑着说:“母亲说的是。” 崔夫人在白卿然走时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良久,直至消失于门口,面上似有痛色,却到头来什么也没说。 徐嬷嬷不明所以,还当是崔夫人想念大姑娘得紧,便笑:“夫人,人已经走远了。” 是啊。 她的卿然,已经离她很远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山雨欲来(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