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情》 第1章 第 1 章 元廷十七年,暮春。 寒意侵骨,全无半分春意回暖之象。 天际悬着半轮惨白的月亮,被层层翻滚的乌云不断噬咬,不多时,那点惨白便被彻底吞没。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倾落而下,噼啪作响地敲打着林府飞檐上的青瓦,汇聚成一道道浑浊的水流,顺着瓦当倾泻如瀑,在庭院的青石板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 林府内宅深处。 主屋紧闭的门扉内,断续挤出低微压抑的呻吟,每一次气息的微弱起伏,都如无形细索,狠狠绞勒着门外回廊上林丰的心房。 林丰一身玄色锦袍,本是武林盟主该有的威仪,此刻却被这春夜的寒雨和门内的煎熬逼得褪尽了颜色,那负在身后的双手,十指深深陷入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指节因用力而一片青白。 廊下风灯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昏黄光影将他挺拔身形撕扯得忽长忽短,孤零零映在湿冷粉墙之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雨声与呻吟中,艰难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片刻,又或许已是一生般漫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终于“吱呀”一声,推开一道缝隙。 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草药苦涩,汹涌扑面。 接生稳婆佝偻着身子,脚步虚浮挪出,“盟主……夫人……夫人她……油尽灯枯,实在撑不住了……” 林丰身形几不可察地一晃,立时强自稳住,喉结艰难滚动,声音沉哑得几近撕裂:“……孩子呢?” 稳婆头颅垂得更低,细若蚊蚋:“是个千金。” 最后二字,轻飘飘,却似两道惊雷,劈在林丰顶门,他眼前一黑,脚下踉跄,下意识扶住冰冷廊柱。 产房内烛火昏沉摇曳。 女人静静卧于凌乱床榻,容颜苍白如雪,昔日温润如水的眸子空洞地大睁着,凝望着头顶承尘,眸中最后一点微弱星火,已然彻底寂灭。 一个瘦小襁褓,沾满血污,被丫鬟小心翼翼安放于她枕畔。 那婴儿只呜咽几声,便复归沉寂。 林丰一步步挪至床边,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拂过女人汗湿的额发,目光缓缓移向襁褓,那婴孩小小皱皱,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此时,管家林忠,捧着一个狭长紫檀木匣近前,匣盖并未合拢,露出里面垫着的明黄丝绸,其上静静卧着一柄连鞘长剑,剑鞘非金非玉,温润中隐隐透着青芒,正是林家世代相传、号令中原武林的盟主信物。 青玉剑。 剑柄末端,系着一枚小巧玲珑的羊脂白玉环,边缘有繁复云纹,内圈隐刻日月星辰。 林忠声音压得极低,“盟主……青玉剑在此。祖训煌煌,玉剑与《玄天剑谱》,传嫡子,不传女……女子触之,必遭横祸,累及家门……” “祖训……横祸……”林丰喃喃重复着,指尖抚过那光滑的玉质剑鞘,触手处温润,却传递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鞘身上盘绕的虬龙纹路在他指腹下蜿蜒,狰狞而冰冷。 门外风雨声骤然加剧,如天河倒灌,抽打着门窗,亦抽打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 林丰猛地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腾的痛苦挣扎已被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取代,那决绝深处,是亡妻之痛、爱女之虑,更有对林家百年基业倾覆的恐惧。 他深吸一口带着血腥雨腥的气息,声音陡然拔高,穿透哗哗雨幕,响彻死寂内宅: “传令!” “夫人……诞下麟儿,速备名帖,告之四方!” “麟儿”二字出口。 “盟主!”稳婆惊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倒。 “林忠!”林丰低喝。 侍立身后的林忠,上前一步,背脊挺得笔直,那双阅尽江湖风霜的眼,此刻唯余磐石般的凝重与了然。 “带她下去,守口如瓶。”林丰目光扫过林忠,“你,亦是如此。林家根基,数百年传承,不能断于我手。江湖……不能乱。” 言罢,林丰抱起襁褓,一步一步,踏入祠堂深处。 祠堂内,长明灯火苗幽暗跳动,无数漆黑牌位森然矗立,代表林家列祖列宗。 林丰怀抱女儿,在蒲团上跪下。 青玉剑横放膝前,剑身流转青白幽光,寒意侵骨,襁褓中女婴细弱啼哭,在空旷死寂的祠堂里回荡,微弱却清晰。 “列祖列宗在上……” “不肖子孙林丰,今日行此瞒天过海之事,欺世盗名……实乃情非得已。” “元廷暴虐,天下汹汹,江湖各派,虎视眈眈。华山秦烈,崆峒七绝,点苍飞蛇……皆豺狼心性。林家玉剑,号令群雄,维系武林纲纪、共抗暴元之砥柱。若使彼等知晓林家无男丁继此重器,顷刻间群狼噬虎,武林崩析。林家基业毁于一旦事小,若因此令抗元大业分崩,生灵涂炭,林丰万死难赎!” 他俯身,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之上,发出沉闷钝响:“此女,乃吾妻以命换来的骨血。从今日起,她便是林昭!是我林丰之子,林家未来家主,武林盟主之继!” “此身罪孽,林丰一肩担之!纵使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亦无悔!” “轰——!” 祠堂外,一道惊雷,裂空炸响。 —— 十八载春秋,弹指一瞬。 元廷暴政,压得九州大地喘不过气,红巾如燎原之火,在暗夜里倔强燃烧。 江湖这汪深潭,表面在林丰威势下维持脆弱的平静,水下却是暗流汹涌,各派势力如蛰伏凶兽,磨砺爪牙,只待那足以打破平衡的裂隙。 青石官道蜿蜒向南,尘土在干燥风中打着旋儿。 蹄声如骤雨,由远及近,一队精悍骑士卷起滚滚黄尘,飞驰而来。 当先一骑,通体墨黑,唯四蹄雪白,神骏非凡。 马背上那人,一身玄青劲装,身姿挺拔,脸上覆一张光可鉴人的精巧银面具,遮住大半面容,只露线条清晰的下颌与一双眼睛,腰间悬一柄古朴长剑,剑鞘隐有温润光泽流转,正是林家信物,青玉剑。 此人,便是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武林盟主林丰独子,林昭。 “少主,”并辔而行的管家林忠,须发近白,精神矍铄,眼神锐利如昔,控缰靠近,“前方探报,那伙流窜皖南、劫掠官银的红巾溃匪,昨日在五十里外野狐峪露了行踪,屠了两个村子,气焰嚣张得很。” 林昭握着缰绳的手指收紧,指节泛出青白,银面具下传出她刻意压得低沉、却难掩清越的声音,“加速!日落前务必赶到野狐峪,截住这群禽兽,一个不留!” 最后四字,凛冽杀意透出,周遭空气为之一寒,她双腿一夹马腹,胯/下“踏雪乌骓”长嘶一声,四蹄翻飞如踏云,箭射而出。 身后骑士紧紧跟随,烟尘蔽日。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将天边染成一片凄厉的橙红。 野狐峪入口处的小镇,唯一的酒楼“醉仙居”内,此刻人声鼎沸,充斥着汗臭、劣酒和新鲜血腥混合的浑浊气息。 几具穿着破烂红巾服饰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门口,血污浸透了门板,大堂内,十几名凶神恶煞的溃匪被林府精锐死死按在地上,刀剑加颈,动弹不得。 林昭立于堂中,渊渟岳峙,眼神扫过那些溃匪,平静无波,她手中青玉剑并未出鞘,但那股无形无质、源自林家至阳至刚玄天剑意的威压,已让匪徒们心胆俱裂,瑟瑟发抖。 她正欲开口处置,一个阴阳怪气之声,带着轻佻恶意,自二楼雅座飘下: “啧啧啧,少盟主好大的威风!剑未出鞘,杀气已迫人胆寒,不愧是林家玉剑传人,端的少年英雄!” 林昭身形未动,银面具下的双眼却倏地抬起,看向声音来处。 楼梯口,斜倚着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公子,面容本算俊朗,但眉宇间那股刻意流露的骄纵和阴鸷,硬生生破坏了这份皮相,他手中把玩着一柄镶金嵌玉、华丽非常的佩剑,嘴角噙着一丝令人极不舒服的狎昵笑意,他身后,簇拥着七八名同样衣着光鲜、眼神倨傲的随从,胸前赫然绣着西岳华山险峻的山形标志。 华山派掌门“碎岳神剑”秦烈的独子,秦少阳。 “秦公子。”林昭开口,声音低沉平稳,不辨喜怒,“剿匪公务,何来闲情在此饮酒?” “公务?”秦少阳嗤笑一声,慢悠悠地踱步下楼,靴子踩在沾着血污的木梯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少盟主说笑了。华山派虽不及林家威震天下,却也知路见不平。闻此地匪患,特来瞧瞧,不想少盟主手脚麻利,已料理干净了。” 他走到近前,目光放肆地在林昭劲装包裹的修长身形上逡巡,尤其在胸腹紧束之处停留片刻,笑意愈发轻浮狎邪,“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少盟主这般年纪,英姿勃发,怎地……身形却如此清瘦单薄?莫非是林盟主家传的绝世剑法,练起来……太过耗损精元?” 此言一出,醉仙居内一片死寂。 那些被按在地上的溃匪忘了恐惧,林府的侍卫们眼神惊疑,连林忠握刀的手背都绷起了青筋。 空气凝固,只闻粗重呼吸与心跳。 林昭不动声色,声音依旧沉稳:“秦公子,慎言。林家剑法如何,不劳外人置喙。若无他事,请自便。此地血腥,莫污了贵眼。” “外人?”秦少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大堂里显得格外刺耳,“少盟主这话生分了。江湖同道,关心少盟主贵体,有何不可?” 他眼神陡然一厉,声音却故意拖长了,满是戏谑,“还是说……少盟主身上,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秘?嗯?” 话音刚落。 秦少阳毫无征兆地动了,身形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他手中那柄佩剑竟发出尖锐刺耳的破空厉啸,剑光一闪,并非指向林昭要害,而是极其阴毒刁钻地直撩向林昭胸前紧束的衣襟。 这一招,脱胎于华山剑法中一招轻灵的“探云手”,此刻被他使得下流无比,纯粹只为羞辱试探,歹毒更胜穿心一剑。 [墨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华山派弟子们脸上已浮起看好戏的狞笑,林府侍卫则惊怒交加,却因距离和事起仓促,救援不及,林忠瞳孔骤缩,右手下意识按上刀柄,但终究慢了半步。 就在那剑尖即将触碰到玄青色衣襟的刹那。 林昭动了。 她身形未曾有半分后退,甚至不见大幅度的闪避,只是握着玉剑的左手,拂去肩上尘埃般,极其自然地向外一引、一拨,那动作看似轻描淡写,不带丝毫烟火气,却蕴含着林家剑法至阳至刚、后发制人的精髓。 剑鞘非金非玉,温润中透着青芒,此刻在她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道柔韧却无可撼动的青影。 “叮!” 一声清脆到极点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起。 秦少阳那迅疾阴毒的一剑,竟被剑鞘精准无比地点在剑脊最不受力的七寸之处,一股沛然莫御的柔韧巨力,顺着剑身狂涌而上。 秦少阳只觉手腕剧震,整条右臂瞬间酸麻胀痛,气血翻涌,那柄镶金嵌玉的华丽长剑再也把握不住,“哐啷”一声脱手飞出,斜斜插入酒楼粗大的木柱之中,剑柄犹自嗡嗡震颤不已。 这还没完。 剑鞘点开对方长剑,去势竟丝毫未减,顺势向前一探。 秦少阳一招失手,心中惊骇未定,眼前青影一晃,那冰冷的玉质剑鞘末端,已如毒龙出洞,无声无息地点向他胸前膻中大穴。 这一下快得超出了他眼睛捕捉的极限,一股锐利的劲风透衣而入,封死了他所有闪避的空间。 “少盟主手下留情!” 华山派弟子中有人失声惊呼。 林昭面具下的双眸寒光一闪,点在秦少阳膻中穴前的剑鞘末端,在距离他衣衫不足一寸之处,骤然停住。 劲风激荡,吹得秦少阳额前几缕散发扬起,他脸上血色尽褪,骄纵之气荡然无存,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惊恐与茫然,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整个醉仙居,死一般寂静。 只听得见粗重的呼吸声和被按在地上溃匪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林昭缓缓收回玉剑,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反击只是随手拂去一只苍蝇,她的目光落在秦少阳煞白的脸上,声音平缓,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秦公子,华山剑法名动天下,探云手本是妙招。可惜,心术不正,剑走偏锋,徒惹人笑。”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今日看在秦掌门面上,小惩大诫。若再敢对我林家,对我本人,有半分不敬之举,休怪林某手中玉剑,不识得华山少主。” 最后一句,杀意凛然。 众人无不心头一凛。 华山派弟子们面如土色,再无人敢出声,更无人敢上前搀扶他们那位呆若木鸡的少主。 林昭不再看秦少阳一眼,目光转向被按在地上的溃匪,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林忠。” “老奴在!”林忠立刻躬身应道,眼中精光闪烁,既有对少主雷霆手段的叹服,也有一丝深藏的忧虑。 “将这些屠戮百姓的禽兽,押下去,严加看管,待查清其背后是否另有主使,再行处置,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遵命!”林忠沉声应诺,手一挥,林府侍卫立刻如狼似虎地将瘫软的溃匪拖了下去。 林昭最后扫了一眼噤若寒蝉的华山派众人,以及那柄兀自插在柱子上、显得无比滑稽的华丽佩剑,不再多言,转身,玄青色劲装的背影挺拔如孤峰,玉剑悬于腰间,青芒流转。 她大步流星,径直走出醉仙居,跨/上那匹神骏的踏雪乌骓。 “走!” 一声令下,蹄声再起,卷起烟尘,迅速消失在暮色沉沉的官道尽头。 直到那马蹄声彻底远去,秦少阳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被两名弟子慌忙扶住,胸口被剑鞘指过的地方,虽无外伤,却隐隐作痛,那股锐利的劲气还残留体内。 他看着柱子上自己那柄象征着身份和骄傲的佩剑,脸上火辣辣的,比被人当众抽了耳光还要难堪百倍。 “师、师哥,你没事吧?”其中一名弟子战战兢兢地问。 “滚开!”羞怒交加之下,秦少阳甩开搀扶的手,一把夺回自己的剑,看也不看那被点出凹痕的剑脊,死死攥着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今日之辱,前所未有! 不仅被当众轻易夺剑,更被那冰冷的剑鞘直指死穴,如同砧板上的鱼肉,毫无反抗之力。 那份源自林家玉剑传承的、压倒性的威势,像无形的巨石,将他华山少主的尊严碾得粉碎。 “走!” 秦少阳从喉咙深处低吼一声,不再看醉仙居内那些意味各异的目光,带着满身戾气和狼狈,也匆匆上马离去。 马蹄声杂乱,显是主人心绪激荡,已难控缰绳。 —— 暮色愈发深沉,野狐峪的轮廓在血色的残阳余晖中显得狰狞而荒凉。 林昭一骑当先,玄青劲装几乎融入渐浓的夜色,唯有脸上那副精巧的银面具,在黯淡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方才醉仙居中的冲突,在她心中激起圈圈涟漪,旋即又被更深的忧虑压下。 秦少阳的挑衅,绝非无的放矢。 十八年来,这份如履薄冰的伪装,今日似乎被那纨绔子弟带着恶意的目光,撕开了一道细微却令人心悸的裂缝。 “少主,”并辔的林忠驱马靠近,声音压得极低,盖过风声,“秦家小儿骄狂无状,今日受挫,必怀恨在心。华山秦烈,本就对盟主之位虎视眈眈,此番回去,定会添油加醋……” “我知道。他方才那一剑,剑走偏锋,意不在伤,而在窥探……我担心……” 林昭没有说下去,但林忠何等老辣,立刻明白了她的隐忧,沉声道:“少主放心,老奴这把骨头还在,秦家小子不过仗着其父余荫,色厉内荏,未必真能看出什么。只是……日后行事,更需加倍谨慎。江湖风波恶,暗箭最是难防。” 林昭微微颔首。 她何尝不知? 自她以少盟主之名执掌玉剑,踏足江湖起,便知这女子身份是悬于万丈深渊之上的独木桥。 一步踏错,粉身碎骨,更会累及林家百年基业。 秦少阳今日之举,不过是将这潜在的危机,骤然拉近到了眼前。 “眼下当务之急,是截住那伙红巾溃匪。”林昭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目光投向远处被暮霭笼罩的山峪,“这些人凶残成性,屠戮无辜,若任其流窜,必生大患。传令下去,人马分为三路,林伯你带一队堵住峪口,赵教头率人扼守后山退路,我带人直插中腹。” “少主,您……”林忠欲言又止,眼中满是关切,少主虽是女子,剑法武功早已青出于蓝,但身为老仆,看着她一次次以身犯险,总难掩忧心。 “无妨。速去!”林昭手腕一抖缰绳,胯/下踏雪乌骓通灵,长嘶一声,四蹄腾空,如一道离弦的黑色闪电,率先冲入野狐峪幽暗的入口。 身后精锐侍卫轰然应诺,铁蹄踏碎山石,杀气凛然,紧随其后,迅速消失在峪口嶙峋的怪石与茂密的林木之中。 野狐峪内,山势陡峭,林木蔽日,光线比外面更加昏暗。 空气中弥漫着枯枝败叶的腐朽气息,隐约还夹杂着一丝未曾散尽的血腥味,正是那伙溃匪白日屠村留下的痕迹。 林昭艺高人胆大,一马当先深入峪中数里,忽闻前方隐隐传来人语喧哗与篝火噼啪之声。 她勒住马缰,抬手示意,身后侍卫立刻噤声。 众人悄然下马,借着嶙峋山石与灌木的掩护,无声无息地潜行靠近,在一块巨大的山岩后伏下身形,凝目望去。 前方一处较为开阔的山坳里,燃着几堆篝火,约莫二三十个衣衫褴褛、却凶悍异常的汉子围坐四周,正撕咬着烤熟的野味,大声喧哗咒骂。 他们身上虽还残留着褪色的红巾碎片,但眼神浑浊,举止粗野,早已失了义军纪律,沦为彻头彻尾的流寇。 地上散落着一些包裹,隐约可见官银锭的轮廓和染血的布匹首饰,正是劫掠所得。 篝火旁,一个头目模样的虬髯大汉,敞着衣襟,露出浓密的胸毛,正拎着一个酒囊狂饮,骂骂咧咧:“他娘的!这鬼地方!官兵追得紧,林家那帮鹰犬也闻着味儿来了!今日屠那两个村子,总算出了口恶气,抢了些嚼谷!” 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喽啰谄媚道:“三当家神勇!那醉仙居的妞儿可惜没弄到手,半路杀出个戴银面具的小白脸,好生厉害……” “呸!”那虬髯三当家啐了一口,“什么狗屁少盟主!仗着林家名头罢了!等老子吃饱喝足,养足了精神,明日再寻个富庶村子,干票大的!这荒山野岭,林家那点人手,还能翻了天去?”他言语间对林家颇为不屑。 林昭伏在岩后,怒火在胸中升腾,并非因对方辱骂自己,而是为这些禽兽视人命如草芥、屠戮无辜后的狂妄自得,她手一抬,缓缓抽出腰间玉剑,剑鞘温润的青芒在昏暗山坳中流转,一股无形的、至阳至刚的凛冽剑气,开始无声地苏醒、凝聚,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沉重而肃杀。 身后的林府侍卫,感受到少主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决绝杀意,也纷纷握紧了手中兵刃,屏息凝神,只待一声令下。 第3章 第 3 章 时机已到。 剑身一出鞘,清光乍泄,映得周遭林木都染上了一层青碧寒意,仿佛一泓深潭之水骤然倾泻于这污秽之地。 那三当家正骂得兴起,忽觉一股森冷锐气迫体而来,竟似冰针刺骨,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口中的污言秽语戛然而止,惊疑不定地望向林昭藏身之处。 “何方鼠辈,藏头露尾?!”三当家厉声暴喝,顺手抄起脚边一柄厚背鬼头刀,他虽惊觉有异,却仗着人多势众,凶性勃发。 林昭身形如鬼魅般自巨岩后飘然而出,玄青劲装在篝火明灭间一闪,人已立于山坳入口。 银面具在火光与青玉剑辉映下,更显神秘,她手中玉剑斜指地面,剑尖微微轻颤,发出极细微的嗡鸣。 “林家玉剑在此。” “尔等屠戮百姓,天理难容。今日,便以尔等之血,祭奠无辜亡魂。” 话音未落,那三当家已知来者不善,更惧那柄名震江湖的青玉信物,怒吼一声:“并肩子上!剁了这装神弄鬼的小白脸!” 他深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鬼头刀带着一股恶风,率先朝林昭当头劈下,他身后的二十余名亡命之徒也如梦初醒,纷纷抄起兵刃,怪叫着蜂拥而上,刀光剑影瞬间将林昭的身影淹没。 林昭却不动如山,眼见那势大力沉的一刀劈至顶门,方才手腕一翻,玉剑倏然上撩。 这一剑,看似轻描淡写,却后发先至,正是林家剑法中“拨云见日”的精髓所在。 “铛!” 一声清越悠长的金玉交鸣之声响彻山谷。 玉剑那温润的剑锋,竟硬生生架住了沉重的鬼头刀,三当家只觉一股巨力自刀身传来,虎口剧震,半边身子酸麻无比,厚背鬼头刀竟被那看似脆弱的玉剑荡开数尺,他心中骇然,林家剑法刚猛无俦之名,果然不虚。 就在三当家刀势被阻、中门大开的刹那,林昭欺近,玉剑顺势一引,剑尖划过一道弧线,青芒暴涨,直刺三当家膻中要穴,快如电闪,避无可避。 三当家亡魂皆冒,拼命扭身想要避开这夺命一剑,同时口中狂呼:“挡住他!” 左右两侧,一柄钢叉、一把朴刀已带着呼啸风声,分取林昭左右肋下与后心,试图围魏救赵。 林昭冷哼一声,对身后袭来的兵刃竟似浑若未觉,她剑势不变,玉剑去势更疾,在剑尖即将刺中三当家的瞬间,手腕极其精妙地微微一抖。 “噗!” 一声轻响,并非刺入皮肉,而是玉剑剑脊精准无比地拍击在三当家胸前膻中穴上。 三当家“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壮硕的身躯像断了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撞在一棵老松树干上,落叶簌簌而下,他眼前一黑,委顿于地,再难动弹,一股霸道的内力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封死了他所有经脉气穴。 与此同时,那刺向林昭肋下的钢叉和劈向后心的朴刀已然及体。 林府侍卫中有人惊呼:“少主小心!” 却见林昭身形如风中弱柳,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倏然一旋。 钢叉擦着她的衣襟掠过,带起一缕布丝,而那势大力沉的朴刀,更是被她这妙到毫巅的旋身堪堪避过,刀锋几乎是贴着她的背脊落下,重重劈在地上,溅起一片碎石火星。 两名出手的悍匪招式用老,身形不免一滞。 林昭旋身之际,玉剑已顺势回环。 青玉剑光在空中划出两道清冷的半弧,如冷月分辉,又如寒潭映出的两道残影。 “嗤!嗤!” 两声轻响几乎同时响起。 那使钢叉的匪徒只觉手腕一凉,随即剧痛钻心,低头一看,右手连同钢叉柄竟已齐腕而断,鲜血狂喷。另一名使朴刀的大汉,则觉得咽喉处微微一麻,他惊恐地想要呼喊,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一道细密的血线在他喉间迅速蔓延开来,仰天便倒。 兔起鹘落,电光石火之间。 悍勇的三当家被一剑封穴,瘫软如泥,两名凶悍的匪徒一断腕,一殒命。 这鬼神莫测的剑法,这狠辣果决的手段,震慑全场。 剩下的匪徒冲锋的势头硬生生刹住,脸上凶悍之气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的恐惧,他们看着地上同伴的惨状,又望向那持剑而立、银面青衫、宛如杀神的身影,握着兵器的手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有人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筛糠般抖了起来。 “妖……妖怪啊!”不知谁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彻底击溃了这群乌合之众最后的心防。 “饶命!少盟主饶命!” “我们投降!投降了!” 兵刃“叮叮当当”丢了一地,方才还嚣张跋扈的群匪,此刻跪倒一片,磕头如捣蒜,只求活命。 跪地求饶之声在山坳中此起彼伏,混杂着伤者的哀嚎与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更显凄厉,浓重的血腥气与枯叶**的气息纠缠,令人作呕。 “饶命?尔等屠戮无辜妇孺,血洗村庄,强掳民女之时,可曾想过饶他们一命?尔等所作所为,天理难容。”林昭的目光落在那被一剑封穴、瘫软在松树下的虬髯三当家身上。 此人气息粗重,眼神怨毒,虽动弹不得,凶戾之气未减分毫。 “首恶元凶,罪无可赦!” “林忠!” “老奴在!”林忠应声而出,他身后,林府的精锐侍卫已无声围拢,刀剑出鞘,寒光映着篝火,将整个山坳封锁得水泄不通。 “将此獠,”林昭玉剑遥指那三当家,剑尖青芒吞吐,“枭首示众!悬于峪口,以儆效尤!昭告四方,凡行此禽兽之举者,林家玉剑之下,绝无生路!” “遵命!”林忠沉声应道,手一挥,两名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上前,不顾那三当家目眦欲裂的无声嘶吼,将其如拖死狗般拽起。 “其余人等,”林昭目光扫过那些抖若筛糠的溃匪,声音不带丝毫温度,“废去武功,挑断右手筋脉,押回林府地牢,严加审问,务必将他们所行恶事,所劫掠之物,所牵连之人,一一查清,待证据确凿,按律严办,若有曾参与屠村血案者,无论主从,皆以命相抵。” 此言一出,溃匪中顿时一片绝望的哭嚎。 “少盟主开恩啊!” “小的只是胁从……小的再也不敢了!” “饶命!饶命啊!” 废去武功,挑断手筋,对于这些视武力为依仗的亡命徒而言,无异于夺其爪牙,断其根基,比死更让他们恐惧。 但比起那三当家的枭首下场,却又留了一线苟延残喘之机。 这恩威并施的手段,正是江湖规矩,亦是林家执掌武林权柄的立身之道。 林昭恍若未闻,玉剑锵然归鞘。 “林伯,此地交由你善后。速清点匪赃,寻访被掳掠的幸存者,若有村民遗骸,好生收敛,待天明后寻其亲族安葬。抚恤之事,不可怠慢。” “少主放心,老奴省得。”林忠躬身领命,看着少主翻身上马,那匹踏雪乌骓不安地刨着蹄子。 林昭端坐马上,最后看了一眼混乱血腥的山坳,以及被拖向峪口方向的三当家。 夜风卷起她束发的丝绦,拂过冰冷的银面具,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感,悄然漫上心头。 江湖纷扰,元廷暴虐,群狼环伺,更有那如芒在背的身份之危……这千斤重担,尽压在这“林家少主”一肩之上。 “驾!” 清冷的低叱划破夜空,踏雪乌骓感受到主人心绪,四蹄腾跃更疾,沿着官道向南奔去。 身后,只余下林府侍卫执行命令的呼喝声、溃匪绝望的哀鸣,以及林忠沉稳调度、指挥若定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渐渐被呼啸的山风吞没。 约莫一个时辰后,前方官道旁,几点昏黄的灯火在无边黑暗中倔强地亮着,勾勒出一座依山而建、颇具规模的客栈轮廓。 黑底金漆的招牌在夜风中微微摇晃,上书“栖梧客栈”四字。 此地已远离野狐峪数十里,官道交汇,是南下北上的要冲。 “吁——”林昭勒住缰绳,目光扫过客栈,两层主楼,两侧延伸出几排厢房,门前挑着的气死风灯将“客满”的木牌照得清晰。 早有伶俐的伙计闻声迎出,见来人覆着面具,气度不凡,座下更是神骏非凡的踏雪乌骓,身后虽无随从,那股渊渟岳峙的威势却不容小觑,立刻堆起十二分的恭敬:“贵客光临!实在对不住,小店上房都已住满,只剩后院角落一间清净些的单间,您看……” “无妨,清净便好。”林昭翻身下马,动作矫健利落,”上好草料,喂饱我的马。备些热水送至房中。” “好嘞!贵客这边请!”伙计连忙引路,牵过马缰,将林昭引入客栈。 大堂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酒气、汗味与饭菜香气混杂。 南来北往的客商、行脚的镖师、甚至几个眼神精悍、带着兵刃的江湖客挤满了桌子。 林昭的银面具和腰间那柄佩剑一出现,便引来不少探寻的目光,那面具冰冷,隔绝了所有表情,只余下一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淡淡一扫,带着无形的威压,让那些肆无忌惮的打量者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收敛了目光,低声交谈起来。 “瞧见没?银面具,这气派。” “莫不是,最近江湖上风头正盛的那位?” “嘘,噤声!林家的事,少议论为妙。” 林昭恍若未闻,目不斜视,随着伙计穿过喧闹的大堂,走向通往后院的长廊。 喧嚣被抛在身后,廊下悬着的灯笼光线昏黄,将她孤高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拉长,又缩短。 后院果然清幽许多。 伙计推开一扇位于角落的木门:“贵客,就是这间了。虽小些,但绝对安静,热水马上就给您送来。”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窗棂糊着素纸,倒也整洁。 林昭微微颔首:“有劳。” 伙计放下油灯,躬身退下,轻轻带上了门。 门扉合拢的瞬间。 林昭背靠着门板,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那一直挺直的脊背,似乎在这一刻,才允许自己泄露出一丝真实的疲惫。 她走到桌边,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小小的空间,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抚上冰凉的银面具边缘。 “咔哒”一声轻响,精巧的机括解开。 面具被轻轻取下,放在粗糙的木桌上。 灯光下,终于露出一张脸。 不再是那个威仪凛然、号令武林的少盟主林昭,而是一张属于年轻女子的面容。 肌肤是长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如同上好的细瓷,却因连日的奔波和方才的血战,眼下透着一抹淡淡的青影。 眉如远山含黛,本应是极温婉的线条,此刻却因习惯性的微蹙而显出几分冷峻的英气,鼻梁挺直,唇色很淡,唇线紧抿着,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毅。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凤眼,卸下了刻意的沉静与威严后,清亮依旧,却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倦怠、忧虑,以及一丝深藏眼底、几乎被磨平了的属于女子的脆弱。 这张脸,清丽绝伦,却因那份沉重的负担和长久的压抑,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寒霜与孤寂。 林昭走到房间角落一个简陋的木架旁,上面放着一个铜盆,盆沿搭着一条半旧的布巾。 伙计送来的热水正冒着氤氲白气。 她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纤细却线条紧实、布满细小伤痕的手腕,掬起温热的水,泼在脸上,水流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冲淡了沾染的尘土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洗净脸,她并未重新戴上面具,而是走到窗边,将窗棂推开一道细缝。 夜风带着山林特有的清冽与微寒灌入,吹动她额前几缕未束紧的湿发。 近处客栈后院马厩里,踏雪乌骓偶尔发出一声低低的响鼻。 这里,便是她此次南行历练途中,一个临时的避风港。 这片刻的卸甲,是短暂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