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华谋》 第1章 第 1 章 “陛下,您不觉得,臣的提议,是目前这个局面,最好的解法吗?” 仲秋的夜色很凉,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关紧门窗。而透过御书房大敞的门窗,无声对峙的祖孙二人,谁都不肯先低头。 沈时卿还穿着白日的铠甲,她甚至没来得及回宫换掉。 良久,先妥协的,竟果然是那九五之尊。 皇帝无意识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长叹一口气:“也罢,到底是朕造就的局面。” 沈时卿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不欲多留,拱手:“天色已晚,陛下也该休息了,臣告退。” 转身的瞬间,背后的人语重心长:“卿儿,朕已经后悔了。你也是,你父王也是,你们这般性子,让朕如何是好……” 沈时卿顿了一下,什么都没说,离开了。 银白色的铠甲在月色的映射下,依然是那么冷硬,如它主人的脸色一般。 “殿下,娘娘说,让人给您备着点心呢,您用完早些休息。” “知道了,去回禀皇祖母吧,说我明日去给她请安。” 夜已深,坤宁宫却还是灯火通明,沈时卿打发走了皇后的侍女,有些脱力地坐下了。 沈时卿知道,只要她没回来,皇后是不会睡的,只不过看着桌子上摆着的点心,手虽伸了出去,到底还是没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宸乐公主沈时卿,冀保太平,御敌有功,忠义可嘉,可昭日月,朕感其诚,特赐府邸一座,以显尊荣;更许入朝听证,参政机要。望慎终如初,钦此!” “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皇帝的旨意一下,朝野沸腾。 而导致沸腾的那个人,此刻正拎着酒壶,躲在御花园。 “呵。”一声轻笑传来,沈时卿本是躺在树上,侧头一看,原来是个不知道是谁家的少爷,正站在树下看着她。 “今日陛下设宴为宸乐公主庆功,不知姑娘是哪家的小姐,竟独自在这御花园饮酒。” 沈时卿支起一条腿坐起来,瞥了那人一眼,蓝衣锦袍,墨发玉冠,一举一动倒是世家风范。 “怎么,不行吗?”沈时卿翻身从树上跳了下去,稳稳落在那人面前,连步摇都没怎么晃,“问别人身份之前,都不先报上自己名讳,这就是公子的风度?” 季若冰看沈时卿跳了下来,忙道:“是在下的错。是因为这御花园花已落尽,树已无叶,而姑娘金缕红衣在其中,太过显眼,是在下的不是,给姑娘赔罪。” “在下靖远侯府季若冰,敢问姑娘芳名?” “靖远侯府。”沈时卿重复了一下这几个字,眼中闪过一抹不那么明显的笑意,“季小侯爷,扰了本宫清梦,该怎么偿?” 沈时卿抱臂随意往树干上一靠。 “原是殿下,是臣冒犯,望殿下恕罪。”季若冰拱手请罪,对方良久没有回应,他抬头看了一眼。 少女容貌昳丽,朱唇皓齿,凤眸微抬,没什么情绪,左眼眼角一滴泪痣,让她看起来恹恹的。 沈时卿与绝大多数世家贵女都不一样,她从不用世俗束缚自己,体统规矩,在一个纵马瀚海的人眼中,什么都不是。 就像现在,哪怕是专门为她而设的宴会,她也依然敢堂而皇之得在这躲清静。 “罢了。”许是在跟自己说话,沈时卿的声音并不大。 季若冰见人要走,正欲跟上,却被扔了个酒壶。那人头也不回:“小侯爷,欠了本宫的,来日,本宫要讨的。” 看着自己手里的酒壶,季若冰愣了愣。但他没能呆多久,就被人叫了回去:“世子,您怎么在这啊?侯爷见您不在,都要急死了!” 等到回了宣政殿,季若冰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皇帝下首,与人谈笑风生的沈时卿。 那是不同于方才在御花园中的意气风发,她是那么游刃有余,配得上她那身,那般张扬的红衣。 若非手里还拿着酒壶,季若冰都要觉得,方才不过是一场幻觉。 季若冰的位置离得并不算很远,能听见那些人恭维的话,无非都是什么“不愧是景文太子之女”,“公主巾帼不让须眉”之类的话。 沈时卿虽是笑着的,但眼睛里并无半分真心。 季若冰的视线凝在了那人身上,久久不能离开,而那人也好似注意到了他,远远的投过来一个眼神。 “臭小子,你跑哪去了?”没等季若冰回味,就被人揪住了耳朵带走,“皇宫大内也是你能乱跑的地方吗!一天天的,竟给我找事!还有,你手上这是什么东西,胆子肥了,还敢偷溜出去喝酒,欠收拾了是吧!” “不是,爹,爹……” “呵。”沈时卿眼力极佳,看到了全过程,口中漏出一个音。酒杯送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喝,就被两根修长的手指推开了。 “我们卿儿怎么去了趟北疆,学会喝酒了呢?不乖哦。” 沈时卿笑着放下酒杯,难得露出来一点真实的笑意,看向来人:“小皇叔什么时候回来的?” 五皇子沈渝,封号瑾。是皇帝最小的儿子,也是沈时卿父亲,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面前的紫衣青年身长玉立,笑意晏晏,撩袍坐在了沈时卿身边:“北疆来犯,朝无可用之将,宸乐公主请命出征,大胜而归。” 沈渝没有回答沈时卿的问题,反而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沈时卿低头笑了一下,等着下文。 “我不过离京两个多月,怎么一回来,我的小卿儿就变了这么多呢?” 沈渝话音未落,手掌停在了沈时卿的头上。 许是没想到沈渝一回来就会说这个,沈时卿在他温和的目光中沉默了一会,问:“那皇叔觉得,我现在的样子,好还是不好呢?” “卿儿……”沈渝笑着叹了口气,似乎是很无奈,刚要继续说,却被皇帝打断了。 “卿儿。” 皇帝开口,依然是没人敢再出声。沈时卿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应声:“臣在。” 一方是亲昵的称呼是亲人,另一方冷冰冰的,是君臣。 宸乐公主此前一直被皇后保护得很好,甚少出现在百官面前。据传闻公主与陛下十分生疏,不肯亲近,但那到底都是道听途说。 此番能亲眼得见,已经有不少人开始惶恐了。 或探究或好奇的目光落在沈时卿身上,她恍若未觉。 沈渝轻飘飘扫视了一圈,在对面的人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后又收回了视线。 “倒也没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有个东西要给你,但方才席间不见你,等到了现在。” 皇帝抬手,他贴身的大太监立刻会意,亲自捧着盒子送了过去。 沈慕打开盒子,讲究的楠木盒子,上面还敷着一层丝绸,盖着的东西却与这两样的精致背道而驰。 沈慕只瞧了一眼便将盒子扣上了,随手放在了身后的书架上。 “父皇给了你什么?”沈渝悠哉悠哉地倒了两杯茶,漫不经心地问,“不过不管是什么,这态度已经很明朗了。这是在允你参政后,又在明里暗里地警告呢。” 警告?回想着那盒子里的东西,沈时卿心中颇有些好笑,但没表现出来。 “没什么。”沈时卿坐下,接过沈渝递过来的茶,毫无防备地递到嘴边……尝了一口又放下,“怎么,小皇叔是嫌弃我的茶不好,竟还自备?” “哈哈!”沈渝看着沈时卿一脸哀怨的表情,不由得笑出声。 他倒的茶是小叶苦丁,本是随身带着给准备送给旁人的,但看着沈时卿现在的样子,实在是忍不住,小小捉弄了一下。 “皇叔……”沈时卿笑得勉强,“拿我消遣了一圈,可还尽兴?” “小卿儿生气啦?”沈渝凑近,嘴角还带着笑。 沈时卿一向是知道沈渝的性子的,对自己,他一向都是宠着纵着,没有长辈架子。开个玩笑而已,自然不会那么小气。 “不敢。”沈时卿回答,“哪敢生小皇叔的气。” 沈渝伸手,替沈时卿理了理头发,动作温柔:“这才对嘛,活泼点,这才像个孩子。” 沈时卿愣了一下,听那人继续说:“回到白日宴会上那个问题……你心思重,倒也没什么,但我不希望你现在就开始失去自己。卿儿,你才十七岁,寻常人家的姑娘,十七岁还在无忧无虑地和父母撒娇呢。” “你想做什么都好,但答应叔叔,别把自己逼得太紧。我的卿儿那么聪明,想做什么都可以的……” 送走了沈渝,沈时卿又回到了书架旁。摩挲着那个盒子,打了个手势,当即有影卫从黑暗中现身,跪在了她身后。 “传信出去吧。” 影卫的身法玄妙,从出现到消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喊杀声不绝于耳,尸殍遍野,血流成河。才一丁点大的孩子,双眼已经失神。 “父亲!”沈时卿的喊声歇斯底里,可哪怕用尽了全身力气,依然无法跑过去。 “孩子,从此以后,你便是孤家寡人了……” 这已经是沈时卿不知道多少次从梦中惊醒了。 五年了,沈时卿其实已经不太能记得请她的父亲的样子了,但她记得那个血腥的场景,父亲就是倒在那样的血泊之中,再也没能起来……她亲眼看见的。 披上外袍,走到窗边,看着空中的皎月,沈时卿喃喃自语:“可是皇叔,卿儿没有回头路了……” 第2章 第 2 章 “陛下,两江一带的难民已经安置妥当,由瑾王殿下主持修缮的水利也已经竣工,还有……” 沈时卿回京是会挑日子的,头一次正经上朝,就赶上了十五。 正一品正红色朝服,翱翔于九天的凤被金线勾勒得栩栩如生。自沈时卿踏入大殿的那一刻起,就有无数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站在沈渝身边,无视了四面八方的打量。 “宸乐殿下认为如何?” 骤然被点名,沈时卿倒也没有局促,只是看向了对面的人。 对面笑吟吟的,带着一点长辈的慈爱,眼神中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正如丞相所言,百姓受灾,民生凋敝。减免税收势在必行。但我认为,倒也不必所有都免除……” 大景没有女子参政的先例,是以那些老臣对沈时卿站在朝堂上是有意见的。 他们并非没有闹过。以御史台的一众碎嘴子为首,还有不少顽固不化的世家老头,这几天都快把御书房塞满了。 可皇帝铁了心,纵臣子死谏,又有何用? “陛下,臣以为殿下所言有理。” 丞相的话一出,甚至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沈时卿到底说了什么。 沈时卿的目光落在对视的君臣二人身上,心中了然。不过而立之年,便已位居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做到这个位置,自然有他的本事。 “既如此,便由宸乐辅助丞相负责此事。”皇帝一锤定音。 “陛下!”不服的人很多,但够胆子当堂出声的,也不过就是肉眼可数的过来的寥寥几个。毕竟,驳斥圣旨这种事,也不是谁都能保得住命。 “爱卿有何异议?” 皇帝沈淮远,当年,也是与先帝的一众皇子杀得头破血流,才登上了这个位置。其手段之狠厉,助其稳坐皇位近三十年。 沈淮远一出声,不怒自威。很多人已经在心里打了退堂鼓。 “陛下,宸乐殿下年轻,不了解天下局势,万不可如此轻易将这般重要的差事交给她啊!” “臣附议!” …… 一群老头跪了一地,好不壮观。 沈时卿内心冷笑,懒得和他们争辩。 “呵。”沈时卿懒得计较,但是不代表沈渝会默不出声,“敢问各位大人,方才公主所言,可有半分不妥?” 这一问,问蒙了不少人。 很多人都将沈时卿当做一个贵重的摆件,觉得她纵然站在了那个位置,也不会真的有什么影响,所以并不将她的言论放在心上,连听都不屑。 这些人只知道,女子不该参政,所以不论沈时卿说什么,都是错的。 “方才公主说……” 沈时卿被她父亲从小带在身边培养,对大景各地了如指掌,她方才提议,减免赋税,或可通过让那些因天灾失去房屋和耕地的人通过官府主持的一系列工事进行。 以工代赈,水利助筑完毕后,最先建造的还是百姓的住所。 且不说两江一带多商贾,这些年大景的海外贸易愈发广泛,开始兴建厂房,百姓不在农忙时节,大多都会选择以此补贴家用。 沈时卿有意助力工商业发展,自然不会放过江浙。 这个想法虽新奇,但不可否认,对于现在的大景来说,是个好主意。 “瑾王殿下息怒。”一群老头,信口雌黄的本事手到擒来,“臣并非觉得宸乐殿下之计不可行,而是认为殿下尚且年幼,陛下不妨另外指派一位有经验的殿下前往。” “本宫确实年轻,但能提出这个想法,自然是已经构想过无数次,并且有了切实可行的方案,不然,岂非误国误民,您说是吗?” 沈时卿其实没想这么早就在朝堂之上崭露头角,她目前的重点并不在此,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容忍旁人指手画脚。 “殿下此言差矣。臣并非对殿下没有信心,可您也要知道,事关百姓,并非是您单凭一腔热血就足够的。” 这些人,不敢反驳沈淮远,忌惮沈渝,唯独敢在沈时卿面前放肆。 沈时卿面无表情地捏了捏手指:“一腔热血?” 那人被沈时卿的眼神惊了一下,一时失声。那是居高临下,发自心底的不屑。 “本宫自出生起被父王带在身边,得父王亲自教导,昔年蒙谢老太师指点,陛下金口玉言,本宫可论江山,亦可定边疆。看这位大人的样子,本宫随父赈灾时,只怕您还是个童生。” 沈时卿很不客气了,把人气得人仰马翻,又不得不压下这口气。 当然还有人想要再辩,沈淮远却不会再给他们机会了:“此事到此为止,交给宸乐和丞相去办,退朝。” 等到沈淮远离开,沈时卿特意慢走了几步,在大殿门口慢慢悠悠地和沈渝聊天,看似不经意,实则明目张胆的挑衅都快呼到那些人脸上了。 “你呀。”沈渝笑着摇了摇头。 在那些老头捂着胸口要说话的时候,沈渝果断侧身,替沈时卿挡住了,而后眼疾手快拉着人上了马车。 沈时卿上了马车还要掀开帘子往外看,摇头晃脑地语不惊人死不休,怼人怼得毫不客气又让对面不知道怎么回。 怕真的把一群老头气出个好歹,沈渝把人拽回来,顺手关上了窗。 沈时卿被沈渝拉回车内,安分了没一会,两个人对视,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行啊。”沈渝笑着揉了揉沈时卿的头发,“还好,没变。” 沈时卿起身做到了沈渝身边,后者任由他抱着胳膊撒娇。 “有皇叔在,我就不会变。” 沈时卿把头靠在沈渝肩膀上,难得露出几分柔软。她这么说倒也没错,只要她知道自己身边尚有真心,便总归会留出些许余地。 “你的公主府也该建好了,届时,别忘了办个开府宴。” 沈渝要出宫,将沈时卿送到坤宁宫门口,自己没下车。在沈时卿推开门之前,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皇叔……”沈时卿回头,看着沈渝的眼睛,一切尽在不言中。 瑾王府,早已有人等候多时。 沈渝一进门,便直奔书房。 “丞相日理万机,竟还有耐心在我这喝茶?”沈渝自认不是个急性子,但坐着光喝茶,谁也坐不了半个时辰啊。 左衡一下朝就来了,在沈渝回府之前,已经喝了一壶茶了,居然还能喝。 “有话直说吧,跟我何必这么拐弯抹角。” “我的目的,不说你也知道。” “不说你来干什么。” 两个人针锋相对,谁都不肯让步。 左衡依然面带微笑,手指拂过茶盏,放下了盖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与他淡然自若相对的,是对面面色不虞的沈渝。 “哼!”沈渝理了理衣袍,“左衡,别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凭你纵着她胡闹这件事,迟早有一天我会讨回来。” “你不愿意,我只能如此。”左衡对沈渝的怒气照单全收,但话中也暗含讥讽,“何况,你是也同意了吗?你扪心自问,这五年,你到底都做了什么?” “她天然和你站在一起,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的顾虑也是你,沈渝,宸乐本来就是景文留下的最后一线希望。” “那你就让她上战场!”沈渝一脚踹翻了面前的一张桌案,“她才十七岁!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她出了什么事怎么收场!” “出了事,那那座她未离京便开建的公主府,就会成为她的灵堂……” 沈渝与左衡不欢而散。 沈时卿看完信,放在烛光上点燃了:“皇叔的性子就是这样,生怕我受什么委屈。” “殿下,丞相的意思是,让您放弃追查当年那件事。” 侍女的声音有些犹豫,她是沈时卿的贴身侍女,已经跟了沈时卿十多年,自然知道那件事对沈时卿意味着什么。 “染墨,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让你继续辅佐我选择的人,你愿意吗?” 沈时卿的问题很突兀,但是染墨还是当即表态,单膝跪地:“殿下福泽深厚,定不会出事的。但若殿下有令,属下自当誓死以赴。” “好好的跪什么。”沈时卿将染墨扶起来,“你看啊,你是这样,想来其他人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你对我忠心,因为我对你有知遇之恩,丞相又何尝不是呢?” “你我是挚友,丞相与父亲也是至交。他对我也好,对皇叔也罢,不过是爱屋及乌。我记得幼年时,把我当做亲生孩子般疼爱的左叔父,也不会埋怨如今这个,真心辅佐我的左丞相。” “这世道对女子过于苛刻,就像今日在朝堂之上,我明明有足够的能力,却不得不用,我是父王的女儿这个身份,用陛下的金口玉言,去堵住那些老臣的嘴。” 沈时卿从未如今日那般深刻的意识到,她所做的决定,到底意味着什么。 “染墨,我想重新制定这天下的规矩,我要让所有人,都不得不正视女子的力量,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去聆听女子的声音,我要让所有的女子,都堂堂正正地站在天下人面前。” 染墨不记得当时自己做了什么了,她只记得,那天,她的主上,只是站在窗前,很平静地,说出了这样一段,让她永生难忘的话。 第3章 第 3 章 沈时卿接了旨,自然做不来尸位素餐的事。她诸事缠身不能亲赴两江,便派了心腹前往。跟着左衡忙得昏天黑地,不过幸好赈灾计划是早已商定好的,一切都有条不紊。 不知不觉就过了小半个月,公主府竣工。 “这个,还有这个,哦对了,还有这些,都要带上。” 坤宁宫,洛皇后忙前忙后,指挥着宫人整理要让沈时卿带出宫的东西。 沈时卿自己对这些细枝末节并不多上心,都交给了染墨。皇后不放心过问,怕有什么不妥帖,一定要亲自盯着。 “皇祖母,我就是出宫而已,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犯不上这么兴师动众的。”沈时卿在看到不知道第多少个,四个人才勉强能够抬起来的大箱子被装上马车,急忙出声阻拦。 被皇后拉着,沈时卿很乖地跟着坐下。 皇后已经快五十岁了,但是保养得当,脸上并没有多少岁月留下的痕迹。 她一只手拉着沈时卿,另一只手轻轻放在沈时卿的脸上:“一转眼,我们卿儿也长这么大了。当年,你小姑姑出嫁,也是你这个年纪。皇祖母还想着,什么时候送你出嫁,没想到啊……” “皇祖母,”沈时卿笑了一下,“卿儿会每日进宫给您请安的。” 沈时卿没敢接话,只是转移话题。 皇后生有二子一女,长子英年早逝,女儿远嫁他乡,就剩下沈渝和沈时卿,还算有个安慰。 “好,卿儿比你小叔叔乖。”皇后本就是触景生情,眼睛已经开始泛红。 “这话可不能让小皇叔听见,不然他该不高兴了。”沈时卿开玩笑,“皇祖母放心,卿儿会照顾好自己的。” 大景的公主依例,未出嫁都是要住在宫里的,只有确定了驸马人选,内务府开始筹备婚嫁事宜后,工部才会着手修建公主府。 沈时卿已经成为了很多次例外,跟她上朝听政比起来,提前出宫这种事,倒也不算什么。 知道皇后不舍,沈时卿白日忙着安排公主府,处理一干琐事,晚上还是歇在坤宁宫陪着皇后,直到开府宴的前一日。 “殿下,内务府派来的人属下都安排在外院了,内院都是皇后娘娘吩咐带出来,自小跟在您身边的人。家将也是按您的吩咐,掩人耳目足够了。” 书房,染墨正向沈时卿回禀,窗户突然发出了一阵动静,两人面面相觑,而后沈时卿一个眼神,染墨无奈退下。 走之前,染墨看着沈时卿,还是觉得窗外那个不懂事,劝道:“殿下,夜已深了,您也早些休息吧。” 染墨刚退出去,窗户便被人迫不及待地一把推开。夙夜的烛光摇曳,人影难寻,沈时卿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人从背后抱了满怀:“想见殿下一面,当真是难如登天。” 那人身上还带着夜色的凉意,把头埋在沈时卿颈间,声音闷闷的,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沈时卿任由他抱了一会,没想到这人得寸进尺,干脆直接把贴着自己的那个脑袋推开:“你大半夜不睡觉,来我这当粘人精的?” “殿下放心,若是对自己没有足够的信心,又哪里敢来您这自荐呢?” …… 沈时卿的开府宴没有请太多人,但是就现在的局势而言,她不邀,也会有人不请自来。 “我们小卿儿的面子很大啊。”沈渝手里拿着折扇,抱臂靠在书房的窗边,看完外面络绎不绝的人。 沈时卿冷冷地瞥了一眼站在身边的沈渝,语气没什么起伏:“皇叔就不要跟我开玩笑了。这些人为什么来,皇叔还不清楚吗?” 公主府的一应布置安排都是染墨负责的,沈时卿相当放心,宴会还没开始,她不想早早出去跟人互相恭维,索性躲在了书房。 只是注定,她躲不了多久。 “殿下,宁王殿下快到了。” 染墨现在门外通报,沈时卿和沈渝对视一眼,认命出门。 二皇子宁王沈湛,到底是她的亲叔叔,沈时卿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都该亲自迎一迎。 “见过皇叔。” 刚走到大门口,正巧碰上宁王下马车。 没了太子,沈湛就是如今的皇长子,身份贵重,衣着打扮都甚是讲究,出门都有十多名侍从随侍。只不过他与沈时卿平素并不亲近,两个人也就是场面话。 “卿儿跟皇叔还这么客气做什么。”沈湛一抬手,侍从当即将捧着的盒子呈到沈时卿面前。 沈时卿礼数周到,亲自引着人前往大厅:“侄女不过一个开府宴,哪里担得起皇叔如此厚礼。” 这边两个人面和心不和,引得众人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宁王殿下这是,有意……” 那人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意有所指:“有些事,自己心知肚明便罢了,小心祸从口出。” “有理有理,多谢。” “害,你们莫非没看到,那位也在,花落谁家,尚未可知啊。” “不过,想来也是白费功夫,谁不知道这位的脾气。” “是啊,我们这位公主殿下,天之骄女,把谁放在眼里啊!你们说是不是?” 讥讽的语气不加掩饰,旁人都打着呵呵远离了那个口出狂言的人,生怕一不小心惹火上身。 这群天潢贵胄,不论怎样,哪里轮得到他们这群臣子评头论足。既然知道沈时卿六亲不认,还敢在她的府邸说这种话,真是找死。 话说到这种地步,谁也没了继续的意思,回了各自的位置。 有人注意到方才站在人群中,但一句话没说的一个青年,上前打招呼:“竟不知大人也在,想来也是为公主开府添彩的。” 这句话说得很没道理,但是青年依然点头回应:“不过是受邀,大人言重了。我哪里配得上给公主府添彩。” 沈时卿听着大厅热闹,旁人或许会因为有一段距离而听不太清,可对于常年习武的她来说,距离并不算什么。 她听了这些话倒是没什么其他的情绪,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马上就要到大厅,远处却突然传来一声呼救。 “去看看怎么回事?”沈时卿给了染墨一个眼神。 染墨刚走不久,一个侍女就急急忙忙地来寻沈时卿:“殿下,有人在花园失足落水,染墨姐姐让我来寻您过去看看。” “皇叔……”沈时卿果断转身看向沈湛。 后者微微一笑,十分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既然有事就去看看吧。毕竟来者是客,也不好让客人觉得被轻慢了。皇叔自己前往大厅便是。” “多谢皇叔体谅。”沈时卿行过礼,当即大步流星走向后花园。 等到看清湖心亭的景象后,原本着急的脚步顷刻慢了下来。 亭中央,一蓝衣少年正支着脑袋,百无聊赖,一下一下往湖里扔鱼食。他坐的方向正好对着小路,一眼就能看到沈时卿。 那少年一下就跳了起来和沈时卿挥手,还背着一只手,笑得那样灿烂,哪里有一点失足落水浑身湿透的样子。 “季小侯爷在本宫的花园喂鱼,做什么还要诓人?” 沈时卿默许了染墨带走其他人,自己往湖心亭走去。坐下的时候,附近只剩下这两个人。 “嘿嘿!”季若冰笑得殷勤,把一直藏在身后的东西递到了沈时卿面前,“方才见园中花开得正好,想着如此美景,不与殿下同赏实在可惜,这才出此下策,望殿下,莫要生我的气才是。” 沈时卿看着季若冰手里的花,嘴角有点抽。 如今已是秋末,当季的花朵并不多,想找到些赏心悦目的更是件难事。 沈时卿到底也是金尊玉贵长到这么大,对自己的衣食住行要求也不低。她前些日子看公主府有些零落,于是从沈渝的府上移植了不少珍奇来。 沈渝喜欢到处游历,带回了不少新奇的玩意儿。瑾王府的花园更是他亲自打理,费了不少心思,才养活了这些花。 倘若沈渝在这,看到自己呕心沥血才养活的花被人随手就给摘了,只怕能把季若冰扔出去。 “臣看殿下的府邸,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一步一景,身处其间实在不免心生欢喜。如果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赎罪!”见沈时卿没接花,季若冰拱手请罪。 沈时卿倒也没生气,接过花:“季小侯爷,上次见面扰了本宫清梦,这次又摘了本宫的花,两件事加在一起,你要怎么还?” “我……”季若冰哽了一下,“我不是故意的。” “不论有心还是无意,终究是造成了本宫的损失啊。” 送走了季若冰,沈时卿收起了笑容。 其实,沈时卿觉得,那些人说的一点错都没有,她就是目中无人。若是扪心自问,沈时卿知道,自己不爱江山。对百姓呢?好像也不是那么在乎。 在京五年,沈时卿少与人打交道,她久居深宫。隔绝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殿下,景文太子天纵奇才,本该成为一代雄主。他挂念着江山,您作为景文太子唯一的血脉,当承其遗志啊!” 左衡作为外臣,即使入宫,也是不能踏入后宫的,可那天,他还是躲过了所有的眼线,进入了坤宁宫。 沈时卿听着左衡磨破了嘴皮子的劝说,心里波澜不惊。 “丞相大人擅闯内宫,就是想和本宫说这些?” “殿下?” “父亲的确挂念江山,哪怕身处北疆,也忧心国祚。可我不理解,父亲的一生都被困在其中,他被困死在了这江山之中。” 那个时候的左衡并不明白,当初那个活泼开朗的小公主,是如何长成如今这个,厌世的样子的。 沈时卿最终还是答应了左衡,她带兵出征,凯旋回朝,入主朝堂,一切都按着他们计划的方向稳步前行。 “染墨,去找姓谢的,让他干点正经事。” 沈时卿将季若冰送给她的花妥善安置好,重新走向了大厅。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 走进大厅,沈时卿受了众人的礼,走到主位后举起酒杯:“今日不过一开府宴,竟得如此多大人赏光,宸乐感激莫名,特以薄酒一杯答谢。” 沈时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沈渝和沈湛分别坐在她两侧下首的位置,看到她这般,也给面子地端起酒杯。 沈时卿放下酒杯,看着底下的众人,说了几句场面话。 这种场合,没人会把重心放在吃上。沈时卿的态度才是他们要注意的。沈渝和沈湛都是夺嫡的有力人选,沈时卿既入朝局,便必然要在二人之间择一辅佐。 沈时卿手里有兵权,这就意味着,谁得到了她的助力,便有多了几分胜算,这才是沈湛今日的目的。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沈时卿自始至终都没和沈渝或者沈湛有过多交流,而是拿着酒杯离开了座位。 “承蒙少卿大人赏光,不知老太师近来身体如何?” 沈时卿寻的,便是当初没有参加众人议论的那名青年,大理寺少卿,谢家公子谢云洲。 “有劳殿下挂念,祖父一向都好,日前还提及殿下,望殿下若是有空,能够过府一叙。” “……” 众人侧着耳朵听,也不过是正常的寒暄。 沈时卿与谢云洲说完话便回到了座位,不再主动搭话,旁人说什么也只是应和。这样的举动倒让人开始摸不清,她到底要做什么。 “世子,这是殿下吩咐我交给您的。” 无人在意的角落,季若冰对谢云洲嫉妒的面目扭曲。又在接过染墨送过来的东西之后喜笑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