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想被同事发现吧》
1. 第 1 章
“我怀了你老公的孩子,明天下午三点,人民医院妇产科通道C。”
配图是一张验孕单。
姓名被涂黑,检测项目和数值她看不懂,一行结果却是明确的:
临床诊断:妊娠状态(孕小于5周)
**
刘慧莹收到这条彩信时,正和新来的实习生一起吃饭。
人声鼎沸的公司食堂。
温婉清丽的女人放下餐盘,表情不变,手上一点,径直拨打那串号码。
铃声很快被掐断,“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再拨一遍,变成了关机状态。
冰冷的提示音里,对面的实习生小赖试探问:“姐,有急事要处理吗?”
“不。”刘慧莹手腕一翻,将手机倒扣在桌上。
“没事。吃饭吧。”
话音柔软清脆。
实习生小赖拿起勺子,看了一眼低眉敛目的刘慧莹。
面部线条流畅自然,眉眼极具神韵,高挺的直鼻,鼻尖微微下垂,在知性优雅中增添了一些复古的冷峻感。
小赖低头,胃口大开。
实习生小赖在本市的重点大学读大四,已经拿到推研资格。实习工作仅是为了丰富简历,在这个讲究“垂直”的时代不落人后。
优秀的学历背景让他得以进入海市著名电商企业“创享易购”,成为风险合规部下风险监控预警一中心的实习生。
刘慧莹是他的mentor。
小赖很相信一句话:判断一个职场环境是否值得待下去,有一个可供参考的因素是,看这个环境里是否有一个人是你期待自己数年后能够成为的模样。
刘慧莹就是那个人。
海市本地重点大学的本科、华庆硕士,学历在人才济济的创享易购中也算出类拔萃。从一个基础职级的校招生,到如今手下带了五个组员,明年有望晋升正式管理层级的“新星”,连续四年拿了业务优秀伙伴“繁星”奖、两次作为副手夺得高效协作团队奖。
今年是刘慧莹在风控治理一中心的第六年,也是她有望正式升任管理层的重要一年。
小赖抬头拿纸巾的时候正巧瞄到刘慧莹的手指。
纤长白皙的无名指上戴着枚不显眼的铂金戒指。
是婚戒。
在这个晚婚的年代,刘慧莹是少见的、入职一年就休了婚假的人。
可见对于佼佼者,同时推进人生几大课题并不是难事。
小赖咀嚼着菜叶,默默念叨,又想起同门师姐,同时也是上一任实习生的叮嘱:
我姐严格但心软,虚心求教是最好的套近乎方法,但别靠太近,姐有个超级爱吃醋的老公……
这事也是师姐给他说的。
去年项目出成绩时,刘慧莹请全组成员吃海鲜自助,一千三百八十八一位的标额,实习生也被带上。
散场时不过晚八点,对互联网打工人来说是还能回公司加班的时候。刘慧莹的老公却早早地过来等人,在商场门口言笑晏晏地打招呼,还给他们带了礼物。
“帅吗?”小赖还特意八卦了一下。
师姐回:“我姐的眼光,你说呢?”
小赖没见过,刘慧莹的朋友圈也没有照片。但他自认自己也不差。
用餐结束后,刘慧莹带小赖转了一圈食堂周边的设施,健身房、咖啡厅。
寸土寸金的地界,创享易购占据了一整栋楼,在郊区另有一个办公分部。
他们在等电梯时遇到了组里的其他同事。
小吴和小曲挽着手,刚从健身房回来,手上提着健身包和外带能量碗,见到她时打了声招呼。
刘慧莹微笑点头。没人看得到她口袋中的手指正一下下相互揉搓着。
电梯门划开,只有一个人。
男人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头发用发蜡往后梳,规矩得似乎每一根发丝都有既定的位置,发根处透出细微的棕金色,同他略深的五官轮廓和格外高大的身材一道揭示了来者血液中流淌的日耳曼成分。
很浅,是的,但依然能够从那突出的坚毅英俊中看出来。
一如既往的冷漠表情,从细节里透出的高高在上,庞大的自我意识就能占据整个电梯轿厢……
刘慧莹腹诽,却先开口:“饶部长。”
随后是她身后的小朋友们,纷纷同这位鲜少露面的风控合规部负责人问好。
显然,饶懿并没有一一回应的打算。
“嗯。”他目光一扫,迈步离开。
小赖油然而生地感受到了局促,紧跟在刘慧莹身后进了电梯。
轿厢门一关,同事们叽叽喳喳的讨论多围绕在饶懿身上。
小赖深吸一口气,试探问:“刚刚的就是饶部长?我没想到……”
“帅吧?”小吴接话,“你小子运气不错,刚来就见到部长了。”
小赖的星星眼冒了出来,全然忘了刚才被冰冷视线扫过的鸡皮疙瘩还没消下去。
饶懿是国内论及前沿算法时绕不开的人物。早年间的竞赛大神,在英国公学读到了第六学级,回国参加高中应试教育,拿了数学竞赛金奖,通过领军人才培养计划保送华庆,在耶鲁取得博士学位,两年前初创企业被硅谷收购,光是明面的个人身家就迈过了A9……
“不是说饶部长不太管风控这边的事情?”
小吴性格开朗,对这些坊间八卦门清:“是,他还兼着大模型技术部的负责人,大多数时候都在开发区那边办公。”
“哇……”小赖张口,露出了向往的神情。
小吴和小曲对视一眼,没有打破新人的美好幻想。
给饶部长打工,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索性小赖只是个实习生,压根接触不到。而他们俩也只是小兵,一年也轮不到一次直接给饶部长汇报的机会。
此处唯一的受害者——
她俩偷偷往后瞄,只见刘慧莹露出了礼貌的微笑。
互联网企业中极少有人穿着正装上班,饶懿是为数不多的一位。
带着滤镜的人会觉得那商务精英范十足。
让刘慧莹来说,纯粹是公学带出来的臭毛病,权力膨胀到办公桌后面装不下了,非得把钱穿在身上,声势浩大地宣告高不可攀。
小赖顺着他们的视线去看刘慧莹,只见他姐的眼神落在液晶屏上跳动的数字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慧莹在回忆她第一次见到饶懿的场景。
——那是两年前的事情。
刘慧莹当时还只是技术骨干,跟着一中心负责人周雪婷啃下了商户数据实时监测系统的硬骨头。
为了赶在当年的营销节点前上线,刘慧莹和同事没日没夜地加了半个月的班。为此当年的销售数据战报出来后,支付业务特地送来了香薰礼盒致谢。
不是奢侈品,但也是拿得出手的牌子货,高端线,市价千元往上。业务知情识趣,人手一个之外还留了富余,好让他们做做人情。
那时也正是饶懿入职创享易购的时候,赶在上市的节点,带着硅谷的神话光环来,一上任就兼任了三个部门的负责人,挂上了副总裁的头衔。
一中心负责人周雪婷将送礼盒的任务交给了刘慧莹。
简要介绍一中心上半年的重要项目,展示业务满意度,顺便套套近乎。这是桩美差——假如饶懿是个正常人的话。
刘慧莹嘴角撇起一个弧度,在人群背后扬起了头。
那时,年轻两岁的她提着礼盒去饶部长的办公室。
是个晚上,快到下班的点。
她也不是故意挑这个时候,实在是饶懿来本楼的次数有限,来他办公室的人一个接一个,见缝插针都挤不进去。
送东西的事优先级实在不高。
刘慧莹心里有数,没有期待传闻中的大佬会对她亲切友好。
但就在她刚准备敲门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先一步从里面打开了。
饶懿走出来,身后跟着另一个经管会的高管。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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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事?”
刘慧莹语速飞快,简要介绍了自己和项目,递上了礼盒。
但饶懿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转身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没有说,好的,也没有说,放下就好。
那扇门就那样在她面前合上了。就像他的姿态、眼神,分明透露出的那个讯息——
他不在乎。
“走。”
那个字也不是和她说的。
他们低声交谈,走向电梯。
刘慧莹咬了咬牙:“饶部长,东西我先放这了?”
饶懿转身,这一回脸上带了被打断的不悦:“你带走。”
走廊里灯火通明,条形灯照着刘慧莹和墙边的垃圾桶。
他们走后,刘慧莹笑了一下。
提着礼盒的手在垃圾桶上方晃了一下,指节发青,还是没丢下去。
冷酷无情邪恶资本家。
骂完了,刘慧莹深吸一口气,提着东西回去找领导复命。
周雪婷听完她的经历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没说什么。
或许她从中品出了饶懿的性情。而那个礼盒孤零零地摆在闲置工位的下方。两年了,没人在意。
除了刘慧莹。
“叮咚。”
电梯门滑开,人群涌出。
午休还有半小时。
过往的篇章不提,刘慧莹坐在工位上,身边清静。
她拿出手机,在花式营销信息里点开最上方那一条。
……是真的吗?
手机震动一下,上方弹窗跳出来:
张闻宇:[小狗探头.jpg]
张闻宇:[小狗飞奔.jpg]
张闻宇:老婆在干什么呀?
刘慧莹此时并不想理他。她思忖犹豫,半信半疑。
……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从学生时代起,张闻宇的手机密码就是她的生日,从不设防,有时还求着她看。
工资卡和密码在求婚的时候上交了——虽然她没动过。他们的婚姻账户是两人共同开的,每月两人各自往里存钱,共同开销从里面支取。这是她主张的模式。
昨晚回家时,高大的男人还缠着她确认明天生日的安排,说起神秘礼物时,眨眼的动作和恋爱时期一模一样。
不会的。
我的婚姻。
这否认并不那么坚决。
“……明天下午三点,人民医院妇产科”
刘慧莹抿唇,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阴郁。
怀孕……
如果要说她和张闻宇的恋爱和婚姻中有过什么坎坷,那势必是这一件事。
刘慧莹是个丁克,主动地、坚决地、理智地决定不生孩子。
在恋爱前她就告知过张闻宇这一点。她不想耽误彼此。而他消失了一个月后,重新出现在她面前,胡子拉碴,说没问题。
结婚前,张闻宇的再三重申终于让他的父母意识到,他是认真的。漫长的拉扯和纠结后,张闻宇的父母被他说服。
妥协。
毕竟他们只有这一个儿子。而这个儿子说,要是他们不接受这一点,就当没生过他吧。
工位上,刘慧莹低头翻动着笔记本,心却淹没在涟漪四起的池水中。
张闻宇在父母面前没有说是因为她的缘故。但儿子谈了这个女友后才开始做他们的心理工作,是明摆着的事。
也是因此,刘慧莹和张闻宇的父母之间,只能说是生疏的礼貌,隔了一层无法突破的膜。
这对他们的婚姻有影响吗?有的。她不能装作不知道每次拌嘴吵架时双方心照不宣绕过的话题是什么,触不到的空白又是什么。
……孩子。
结婚前她和张闻宇重申过。如果有一天反悔了一定要告诉她。婚姻不是枷锁,向往不同道路的人走不到一起去。
刘慧莹捂住脑门,长直发垂落,帷幕一样挡住了他人的视线。
去看看吧。
明天。
2. 第 2 章
下午三点,人民医院妇产科。
刘慧莹出现在医院大厅时,穿着在对门的外贸服装店新买的整套宽松卫衣,脸上挂着棕色大框墨镜,配上鸭舌帽,完全挡住了身形和面孔。
在三十岁生日当天,这个不想为了庆祝生日请假耽误工作的人,瞒着亲友用了宝贵的半天年假,乔装打扮来医院“捉奸”,多少有些好笑了。
上午,坐在工位上,刘慧莹处理着事情却心不在焉。
昨晚到家后,她趁张闻宇洗澡的时候翻了一遍他的手机。
手机就摆在沙发上,毫不设防,密码也没变。
社交软件、支付软件、银行卡收支记录、外卖软件、游戏组队记录,全无异状。
她开始怀疑这条消息只是个不好笑的恶作剧。
张闻宇洗完澡,凑到刘慧莹旁边来蹭她的护手霜。
白栀子的香气染上了两个人的手。刘慧莹抬头,本想玩笑着说出那条彩信的事,又咽了下去。
趋利避害的本能比情感更先一步主宰了她的口舌。
……还是确认一下吧。
于是她来了。
坐在妇产科C通道外侧的等待区最后一排,面朝玻璃窗,通过窗户和手机的反光,确认来往的人。
午后的候诊区人声嘈杂,屏幕跳动着姓名,喇叭里电子音字字清晰。人来人往,C通道的诊室主治产科,等待的女人们若有似无地护着腹部。
两点四十五。
两点五十。
刘慧莹感到焦躁。
三点。
工作消息跳了出来,她简单回复,脚尖不住地点着地面。
三点十分。
手机上又蹦出来几条消息,张闻宇问下班要不要来接她。
今晚的生日宴安排在观澜酒店,吃完饭后直接上楼唱歌。他们是在海市读本科时相识相恋的,共友众多,两个人都是好人缘的性格,毕业多年后也能呼朋引伴地凑足一个大包间的人,为她庆生。
张闻宇:晚上还有小节目呢[害羞]
张闻宇:今天不许加班哈!不然我要冲上去抓人的!
张闻宇:[转圈撒花花.jpg]
……我到底在干什么呀。
人群背后,黑衣黑裤的刘慧莹无奈地笑了一下,拎起脚边的包,刚要起身,却看见了前方的扶梯上来熟悉的人影。
那个人影穿着她买给他的藏蓝色夹克和烟灰色长裤,手上提着陌生的挂有小熊玩偶的黑色帆布包,同周围的丈夫们如出一辙的表情,低头看手机,略显烦躁,却又知道自己走不了。
他身后一步之遥,婆婆王曼香笑得春暖花开,挽着一个女孩的手,二人母女般亲密私语。
手机震动了一下,手心发颤。
刘慧莹条件反射地去看屏幕,映入眼帘的依旧是丈夫的信息。
张闻宇:超想告诉你惊喜是什么的诶呀诶呀诶呀,怎么还不下班!
……
头脑一片空白。
座位上,刘慧莹捂着嘴干呕了一下。
她的身体折叠,膝盖触到了胸脯,头颅埋在双膝间,像一个绷到极点的弹弓,摇摇欲坠。
“你还好吗?”旁边座位的女人侧身,犹豫着拍拍她的背。
好心人的身影掩住了刘慧莹,擦身而过的三人往这里瞟了一眼,只以为,是个孕反严重的女人。
呼吸。
刘慧莹扬起了头,墨镜下的眼锁定了那三个坐在最前方的影子。
王曼香坐在中间,对右边的儿子说了什么,不耐烦的男人把包递过去。王曼香没接,刘慧莹的丈夫顿了一下,从包里掏出矿泉水瓶,拧开,递给了最左边的陌生女人。
呼吸。
她张着嘴,胃部瞬间的翻涌压了下来,转而变成了心脏的剧烈跳动。
呼吸变得急促困难,每一下都必须深深地、深深地吐出再吸入,狠狠地掏出、清空、再涌入新的空气。指尖麻木,胸侧传来隐痛。
刘慧莹紧紧地盯着。墨镜后的眼眸干涩,却没有眼泪。
过呼吸。
幻觉中响起了他们的婚礼上入场仪式放着的歌,浪漫而轻盈。
“……andthere''sadazzlinghaze
Amysteriousway
aboutyoudear……”
碎掉了,全都碎掉了。
刘慧莹在那对着三个背影呆坐了多久,这首歌就在她的脑海中放了多久。
直到广播声响起,“17号谭嫣然请到5诊室就诊……”
三人起身,折入诊室走廊,不见身形。
“……你还好吗?”身侧的好心人把着她的手臂,问。
刘慧莹肩膀耸动,重重地往后一靠,吸气的声音像瘪了气的皮球,愕地一声,泄掉了所有坚持。
“……没事了。”她说。
她条件反射地对旁边的好心孕妇道谢,摘掉墨镜,苍白的脸上挂着清浅的笑,社交本能唤醒,几句话后又问:“几个月了?”
小腹微凸的女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马上到五个月。”
她们的交谈不过两句,轮到了好心人的就诊号码,离开前她问:“还没到你吗?”
刘慧莹来得比她还早。
重新戴上墨镜的人笑了一下,摇摇头:“我等等我丈夫。”
再次低头点开手机,屏幕里依旧是和张闻宇的聊天界面。
她没有回消息。对于工作日的下午来说,这是常事。
对方“输入中…”的提示跳起又熄灭。刘慧莹双手捧着手机,怔怔地看着。
屏幕背后,几个深红色的月牙形伤痕藏在她的掌心,是一瞬间迸发出的情绪留下的痕迹。
输入提示反复了很多遍。刘慧莹睫毛轻颤,很好奇,此时诊室里的丈夫,究竟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呢?
背叛的乐趣是否还不够满足?在情人和母亲的身边纠结着给妻子发消息,讨她的欢心。
刘慧莹突然佩服起了张闻宇。
认识这么多年,她看低了张闻宇。
他的心理素质居然好到了这种地步。
久久没动的人轻笑了一下,两行眼泪滑了下来,落在嘴角,咸咸的。
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刘慧莹认真地从包里拿出了纸巾,一板一眼地打开、擦拭、再叠好。
吸了吸鼻子,她呆坐半晌后,忽然惊醒似地把手机调到了摄影模式。
左手虚握机身,手腕支在了前方无人的椅背上借力。
刘慧莹装作在包里寻找着什么的样子俯下身去,头垂下去之前又确认了一遍机位,确保能够完整地拍到从就诊通道里走出来的人。
大约三分钟后,刘慧莹偏着的头看到斜侧边的地砖上出现了三双鞋,而其中一双是她熟悉的样式。
她顺着方向转动手腕,看着那三人离开视野范围,又等待了两分钟后,刘慧莹才缓缓地支起身体。
爱情没有了。
刘慧莹摘掉鸭舌帽,把黏在额头的发丝理顺。
婚姻没有了。
她面无表情,手指轻动,来回看了两遍录下来的证据,上传云端保存。
总不能什么都没有。
婚礼上,张闻宇许下承诺时的表情还历历在目,咧着嘴合不拢,笑出一对虎牙,他似乎一直没有变过,和当年告白时的神情一样鲜活。
——“我承诺,会成为你生活里最贴心的伴侣,倾听你的每一个想法,理解你的每一种情绪。我愿用忠诚与热忱,与你共同经营我们的家,相伴相守,直到生命静止,变成两个看着对方傻笑的老头老太。”
——“我愿意。”
太不公平了。
刘慧莹想。
太不公平了。
熟悉的人怎么可以突然显露出截然不同的面貌使她措手不及。日日夜夜相伴的人经营着另一种生活,有另一双手臂环过她靠过无数次的肩膀。
她知道不应该但她此时脑海中满是张闻宇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的样子。
那个人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有一张嘴。
那张嘴会在张闻宇说着“她还不知道呢”的时候恰到好处地露出迎合的讥笑,妩媚又奚落。
他们会缠绵,会做尽天下有情人该做的事,那激情畅快中甚至包含了父母的许可和祝福——只要能让他们抱孙子他们是不在乎婚生与否的,是不是?
手心震动了一下。
刘慧莹从眼前的幻境中挣脱出来,低头。
张闻宇:好想你呀[亲亲]
“呕——”
刘慧莹捂着嘴,踉跄几步,胃部像被重拳击中,翻江倒海。
她屈着身子夹起包和手机,快步冲进了洗手间,对着洗手台一通干呕,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不怪张闻宇爱上别人,又或许只是一夜激情但意外怀孕产生了纠葛——无所谓。
为什么不告诉她。
为什么把她、把他们的婚姻当成傻子愚弄。
为什么心口不一得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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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呕——”
洗手台前又一阵动静。
水声响起。
刘慧莹怔怔地盯着空空如也的洗手池。
什么也没吐出来。
恶心。
恶心。
走出洗手间的时候刘慧莹开始哭泣。
眼泪珠子一样涌出。
等待区的人们酝酿的欣喜期待让她却步,步伐绕过人群。
刘慧莹低头遮挡,捂着颤抖的嘴唇,模糊的视线随意穿梭,自己也不知道转了几个弯,只知道终于转向了清净的地方,于是痛快地蹲坐墙角,顾不上干不干净,只是把脸埋在手掌中,狠狠地发泄般地哭泣。
牙齿几乎陷在了嘴唇中。
大约一刻钟后,她感觉自己的胸肺中的那股滞涩感消失了。
大脑空出了产能处理别的事物。
又过了五分钟,刘慧莹开始擦脸,抬起头,发现身前停着辆黄色的保洁工作小推车。
微胖的保洁阿姨就在推车边,她花白的头发整洁地梳在脑后,神色和蔼地看着蹲在地上的刘慧莹。
地上的人刚发泄完情绪,叉着腿,扎成丸子的头发散了一半,碎发落在前方,一多半黏在了脸上,更别提红肿的眼睛和鼻尖。
有一瞬间,背着光,狼狈的女人以为自己看到了妈妈。
但很快她警醒过来,在陌生人的视线下撇过头去,擦泪的动作加快了几分。
视野里出现了一小瓶矿泉水。
保洁阿姨蹲下身,灰色的工作服,按在矿泉水瓶上的手骨节肿大:“干净的。”
刘慧莹知道自己被同情了,她迟疑了一瞬后接过,咕咚咕咚地慰藉干渴的喉咙。
陌生人带着善意。
而她名义上最亲近的人却把她当傻子耍。
保洁阿姨有自己的工作,见她接了,正要离开,却看见地上的人嘴一瘪,恶狠狠地攥着瓶子:“谢谢阿姨呜呜呜……个王八蛋臭不要脸,我怎么见人,我撕烂他的嘴,狗男人敢骗我……凭什么呀又不是我的错,骗我干嘛离婚就离婚好了……给我戴绿帽子,就这么爱生是吧……”
那么多的共同好友会怎么说?难道要选边站?
已经退休的妈妈又要担心了,她会难过吗?七大姑八大姨不会放过背后嚼舌根的机会……
刘慧莹一边骂一边抹脸,纸巾也不用,就用手背擦脸,小孩一样左右开弓。
一些些细微的善意,来自有几分像妈妈的年长女性,冲垮了心防。
保洁阿姨蹲着听完了刘慧莹的哭诉,听着听着却笑了起来:“好喽好喽,再耍个朋友就是了嘛。”
还以为是啥子大事,生死要命的。
刘慧莹被阿姨的口音带跑偏了:“我晓得!”
“就是生气这个狗男人,我要、我要……”
机关枪似的话噎得她两口气没喘上来。
保洁阿姨糊弄地点点头。
午后的光打在地砖上,医院的瓷砖见过多少悲欢离合啊,人聚又人散。
刘慧莹渐渐收了声音,头颅后仰,正对上窗户外刺眼的太阳。
“谢谢您。”她摇了摇水瓶。
情绪过山车一样大起大落,她累了,过渡到尘埃落定的镇静。
不想去想几个小时后的生日宴,把所有爱恨情仇都抛到脑后,这会儿就只想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
休息也好、逃避也好,都随便。
这里与就诊区隔了一段距离,远处人声依稀,衬得四周寂静。刘慧莹不知道她慌忙中跑到了哪栋楼,也不关心。
好心的保洁阿姨和她的黄色小推车一道骨碌碌走远。
刘慧莹抱着膝盖眯眼歪头看太阳。
静谧中,左边的走廊突然传来门板移动的空气流动声,紧接着是皮鞋底敲击地面的咚咚,一声比一声响。
刘慧莹没动,全不关心来者是谁。
她穿着宽大的衣服,头发也乱糟糟的,与平常的形象大相径庭,却有种逃离“本我”的洒脱。
面前迈过两条腿,包裹在黑色西装裤中,步伐稳健有力、身姿高大挺拔。
刘慧莹蹙眉,本能先一步替她把眼珠子挪了过去。
背影怎么看怎么觉得透着点熟悉,走路的姿态也很眼熟,拽得含蓄又六亲不认,好像全世界没人值得他驻足停留多看一眼……
刘慧莹眨眨酸痛的眼,还在发胀的脑袋没转过来。
他走着走着,手臂里的一叠纸滑落一张,打了个卷儿落到她脚边。
刘慧莹捡起来。
3. 第 3 章
刘慧莹捡起来,入目几行字:
“……患者姓名:饶懿…………无精子症……”
哭傻了脑子,在她的理性接管身体之前,多年素质教育培养出来的“拾金不昧”“助人为乐”精神先发扬了彻底。
刘慧莹站了起来,蹬蹬蹬跑上前:“饶部长,你的病历掉了。”
转过来的那双眼犀利深邃,瞳孔是焦糖色,眼神冷淡得像在看一块死肉。
啊。
回过神来的刘慧莹当然不会期待饶懿的道谢。
她脚尖调转、微微后仰,咽了一口唾沫,身体语言叫嚣着逃跑。
饶懿扫了她一眼,面无表情,一把夺过那张纸,大步转身。
Oops.
刘慧莹抄起地上的包拔腿就往另一侧跑,电梯也不坐,一路顺着楼道出了医院。
短暂的对视,刘慧莹确认饶懿认出了她。
完蛋……
这见鬼的人生。
医院门口的石墩子旁边全是等网约车的人。
刘慧莹内心恨不得仰天长啸,但面上她只是冷酷地戴着墨镜,给好友卓晴打电话。
“我完了,我要被开了……
哦对了,我老公出轨了。”
喧闹的街道寂静了一瞬,周边人刷手机的动作变得迟缓。
但刘慧莹没再说下去,一声“好”之后她挂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一辆红色奥迪刷地停在刘慧莹面前,卓晴放下车窗:“上车!”
卓晴是刘慧莹的大学本科室友。
当年小小的四人间聚集了四个统计学院的女孩。六月离别,刘慧莹保研去了华庆,卓晴跨行业进了互联网做商务,唐佳宁出国留学,何如萱考公上岸回家乡朝九晚五。
车辆行驶平稳。
刘慧莹肿着眼睛,捧着卓晴车上的抽纸给自己擦脸。
卓晴瞟她一眼,心里的担忧加重了。
刘慧莹是谁?刘慧莹是天塌下来都要先试试用脑袋顶不顶得住的硬骨头。同窗四年,相识十余年,她一次都没见过刘慧莹这样的表情。
卓晴心下一横,把方向盘一打,车停在了路边。
黑裙女人风风火火地下车把刘慧莹拉了出来,提上她的包,搂着人往里走。
汤泉。
前台,刘慧莹没忍住把脸埋在了卓晴肩上蹭了蹭,抬起来时借墙壁的反光看到自己的尊容。
邋遢又狼狈,可怜得不像话。
真的像是个被抛弃的女人。
刘慧莹理了理头发,在馨香明亮的大厅里,感觉到了掌控感一点点回归。
拿了手牌,卓晴拉着她往里面走,另一只手还有空摆弄手机:“我跟张闻宇说了我去接你,从现在开始到晚上八点,咱们还有三个半小时。”
两个脱光光的人沉在了温热的水池里,享受着工作日下午汤泉的清静惬意。
池壁的小颗蓝色瓷砖深深浅浅。
热气上涌,浮力推得全身轻飘飘的,刘慧莹手臂扒住台面,背对着泡汤池,往嘴里塞蜜瓜球。
“好了,”卓晴拍了拍水面,“讲吧,到底咋了?”
刘慧莹头发都梳在脑后,高高扎起:“昨天我收到一条短信,说她怀了张闻宇的孩子。”
卓晴猛地一踢,差点磕到脚趾:“靠?!是真的?你老公真把别人肚子搞大了?”
刘慧莹忧愁地一点头,潜下水吐了几个泡泡,又转身,讲起了这一天的前半茬。
池子清静,却也不是没有别人。
专注聊天的两人没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起工作人员专爱往她俩身后溜达,刚要出池子的几个客人绕了一圈又坐了回来,安静非凡。
“结果……真的是他,我没认错。我还拿手机拍了。”
卓晴摸了摸她的背,这时反说不出安慰的话:“……狗东西,真该死啊。”
但好歹刘慧莹还记得录像留证据,这熟悉的举动又让卓晴感到一丝安慰。好友的理智还在。
刘慧莹苦笑一下:“还有我婆婆,陪着做产检,现在是开心了。”
碍于儿子,王曼香没有明着劝生,但逢年过节总要暗示几句,刺她一下。
“给我介绍个律师吧。”
卓晴人脉资源丰富,行行都有朋友。她点头,想了想试探问:“……那今晚?”
定好的宴席和包间,这么多朋友同学……
“按兵不动。”刘慧莹伸出胳膊,看水珠从皮肤上滑落,“要是今晚闹起来了,再过二十年办同学聚会,最火热的话题还得是我。”
当年的金童玉女一段佳话,最后变成一地鸡毛互相指责。
假如刘慧莹不是当事人,她也会啧啧称奇。
“让我再搜集搜集证据,看看律师怎么说,摊牌之后就不好办了。”
卓晴离她近了一些,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脑门:“好,待会儿我给你打扮,不要为了贱人辜负大好日子。”
刘慧莹轻笑,蹲在水里,指望浮力帮她暂时躲避现实的压力。
“对了,”她突然想起来,嘱咐卓晴,“晚上你配合我……”
水池里的窃窃私语和雾气一道蒸腾。
另一边的客人们吃瓜心满意足正要撤离,却听见这里又传来一句:“你要被开了又是怎么回事?换老板了?”
悠悠的声音不急不缓:“我发现,我那个拽得要死的老板,没有生育能力。”
水声哗啦几下,不顾身上已经泡得皱皮,刚起来走两步的女人们又坐了回去。
卓晴捂着脑袋咯咯笑了两声:“不是,哪个老板?”
刘慧莹没说名字,只给她描述了下此人平日有多跋扈傲慢,但为保客观,她也不情不愿地补了一句:“……当然他确实工作能力很强,也很帅。”
“诶,是哪种不能生?”卓晴挤眉弄眼。
“无精症,我也不知道,写得蛮严重的。”刘慧莹说完,顿了一下,自个儿捂着嘴笑了起来。
“不行,把饶、把他跟这种事联系在一起真的太搞笑了。”
“微妙。”
“总而言之,就是很微妙。”
要是下次开部门会的时候她对着饶懿笑了出来,那可就真的、百分百、会被开除的。
卓晴瞄了一眼花枝乱颤的刘慧莹,忍俊不禁:“好啦走了,蒸个桑拿化个妆,我可是专门!请假来找你的!”
**
当晚的生日宴。
刘慧莹出场时完全看不出哭过的样子,容光焕发,裙摆的风能把春天吹起来。
彩带礼炮洒了她满脑袋。张闻宇伸手帮她摘掉头发上的亮片,刘慧莹没拒绝。
她低头浅笑,看着那双下午刚见过的鞋子,心想,装一下而已,这也不难。
席间言笑晏晏,她笑着和朋友们聚餐碰杯,花蝴蝶一样穿梭在旧友新友身边。而张闻宇只觉得她今晚格外兴奋。
蛋糕和花束一齐推上来。
在场的朋友都知道他们多年恋爱长跑终成眷属,帮她点蜡烛的人是张闻宇,在火光前说祝她一生幸福美满的人也是张闻宇。
说这话时,男人脸上还保留着年轻时的几分稚气,显得真诚可爱。
刘慧莹嘴角的弧度自始至终都没下来过,她深深地注视着张闻宇,下一秒果断地吹熄了蜡烛。
KTV包厢里,刘慧莹唱完第二首后从洗手间出来,被张闻宇拉住。
今晚这么多人,他们还没说上几句话。
“我们先溜吧?”他的眼神亮亮的,里面只映了一个她,声音也变得黏糊,“楼上有二人世界哦……”
刘慧莹没说好也没拒绝:“我去拿包。”
推门出来时她被卓晴抱住了。
满身酒气的人拖着她不放手,一边唱一边嚎:“一个容易~受伤~的~女——”
卓晴拖着她不放手,刘慧莹转过身去把人架住,醉鬼却顺势把身体塞进了她怀里,还不忘哭嚎着:“呜呜为什么?为什么分手……”
刘慧莹无奈转身,对着张闻宇:“你先去吧,我把她送回家再来。”
张闻宇面上不悦:“我跟你一起吧,你怎么扛得动。”
卓晴猛地一抬头:“我没醉!我还能喝!”
说完她抢了刘慧莹的包,蹦蹦跳跳地往前奔,嘴里还叫着:“慧莹慧莹我们快走啦,浴室要关门啦。”
在刘慧莹无奈的眼神里,张闻宇只好点头:“好吧,你快点回来。”
快步上前,刘慧莹拦住了卓晴,两个人的胳膊缠在一起,刘慧莹卸了一整晚的笑。
“你还好吗?”卓晴神志清明。
“我还好,”刘慧莹说,“我就是,没想通。”
没想通这人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变的,没想通人怎么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但转念一想,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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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尝不是这样。
好笑。
二人叫了代驾,到卓晴家里后先洗漱卸妆,换上了宽松的睡衣。
卓晴的房子是毕业时就买的,家里出的首付,她自己还贷款。刘慧莹没结婚前经常来这里过夜,架起电脑和远方的另外两个室友视频聊天,说说笑笑喝着酒,一切回到了学生时候。
刘慧莹给张闻宇打电话,说卓晴喝多了一直吐,还有点发烧,她不放心,今晚在这里过夜。
电话那头的男声显而易见的失落:“不能找人照顾下……”
卓晴适时凑过去干呕,扯着嗓子哭了两声。
刘慧莹语速飞快:“不说了啊,你好好的,下次补偿你。Mua。”
卓晴扶掌:“演技卓越。”
刘慧莹把手机一扔:“彼此彼此。”
两人敷着面膜坐在客厅的地毯上,两张大白脸,茶几上摆着两瓶冰水。
刘慧莹要了纸和笔,默默坐着,偶尔写上几个字。
卓晴的坐姿更懒散些,拿着手机戳戳发消息,不时打几个电话。
十五分钟后她抬起头:“律师的联系方式推给你了,海市最牛的家事团队,价格不美丽啊。”
刘慧莹抬手比了个OK,被卓晴拉起来,揭掉面膜洗完脸,护肤完成后放起了不知看过多少遍的老友记。
罐头笑声里,刘慧莹拿起刚刚那张纸,又捋了一遍,确认这段婚姻里的共同财产有无疏漏。
卓晴瞄了她一眼,只见着刘慧莹一边用手顺着亮滑的长发,一边目光沉沉。
当年寝室四个人,卓晴换男朋友的速度比奶茶店推出新品还快,唐佳宁至今是母胎单身,何如萱毕业后飞快地相亲结婚。
刘慧莹被张闻宇死缠烂打追了一年才答应,在一起后那股天长地久如胶似漆的味道,人人都见证过。
大学本科三年的校园恋爱,研究生两年异地也挺过来了,步入社会一年后结婚,到现在婚姻生活也过去了将近五年。
卓晴的叹息放在心里,刘慧莹却也在想同样的事情。
多简单的算术题。
十一年啊。
将近占了她人生一半的人。
最难分割的,又怎么会是那纸上的财产。
卓晴往刘慧莹手里塞了抽纸,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开始掉眼泪。
这一回是沉默的泪水,静静地流。
“我现在觉得别人说的对,丁克就不该结婚,我也不该相信张闻宇的话。男人都一样,耽误来耽误去,搞成今天这个样子。”
可是你们曾经真的很幸福。
卓晴拍了拍她的手:“没事的,现代社会,谁还没离过几次婚了?”
刘慧莹默默抽泣了一会儿,只觉得眼睛的干涩感又回来了。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刘慧莹也不作他想,只想尽快离婚,离开这个泥潭,想生孩子的生孩子去,谁也别来烦她。
“可是我妈怎么办……”
刘慧莹的哭腔加重了,“我妈好喜欢张闻宇的,她要是知道我离婚了肯定要难受死了,听别人说闲话,我妈又没做错什么……”
她哭得心酸。
刘慧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没多久她父亲出车祸去世,她和母亲朱富春相依为命。妈妈这么多年都没有再嫁,母女俩感情非常好。
卓晴拍拍她的肩膀:“没事的没事的,阿姨会理解的……”
刘慧莹抽抽噎噎。妈妈不会责怪她,妈妈只会想,慧莹是不是因为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才不想生育的,慧莹没有小孩也没有伴侣的话老了要怎么办呢。
慧莹不想让妈妈担心。
她抹抹眼泪,决定暂时不惊动退休旅游的妈妈。
要离婚,要清点财产,要瞒着妈妈。
待办一列,刘慧莹吸吸鼻子,恢复了些神气。
这天晚上,两个人像从前寝室夜话一般,聊到很晚才迷迷糊糊起了睡意。
但就在似梦非梦的间隙,刘慧莹忽然惊醒,猛地坐了起来:“不对啊!”
身边的卓晴被她吓了一跳:“什么?”
刘慧莹拥起被子,神色凝重:“饶部长出来的时候我没听见开门声,说明原先那门就没关,距离又不远,我看见了人家的病历单,人家指不定刚听完我的笑话!”
抓狂得揉了揉头发,刘慧莹仰天长叹,随后往后一倒,被子蒙脸:“睡觉!”
4. 第 4 章
第二日上班,刘慧莹特意多打了腮红和眼影,显得整个人明媚而挺拔。
早高峰的大厅里排了长队,四架电梯满满当当载着打工人上下。
“组长!今天好美呀。”小吴招手。
“姐手上的是什么。闪到我了!”小曲嬉笑。
刘慧莹甩了甩手腕,白皙皮肤上轻挂一条玫瑰金红玉髓五花手链:“生日礼物。”
小吴感慨道:“不会是姐夫送的吧?好甜蜜啊。”
“是呢。”
刘慧莹的笑容不变,拎着包绰约地站在那,心里在想什么,却没人看得出来。
斜前方,是经常对接风控的财务BP,再往左边看,hr和行政的年轻人们聚在一起讨论咖啡店的联名新品。
公司人多口杂,像个狭小弄堂一样八卦横飞。出口的话,转眼就能传遍。
小吴和小曲转过头和刘慧莹说话,讲着工作,话题又转到刘慧莹如胶似漆的婚姻生活中去。
她们年龄差距不大,相处时并不拘谨,无害的打趣也有。
刘慧莹没有否认这些话,她笑着应承下来。
不能轻易示弱。
不想沦为同事的谈资。
不想打破努力搏来的形象。
有一点想咬指甲,但刘慧莹忍住了。身后传来小吴的声音:“真好啊,看了姐我都不恐婚了……”
刘慧莹偏头回去,正想应付过去,却看见她们身后,饶懿站在那,冷若冰霜的一张脸,从手机屏幕中抬起头来,二人目光相接时褐色的瞳孔微眯,含了几分讥讽。
刘慧莹的第一反应是惊慌。双目相接,像昨日午后的情景重现,让她有股拔腿而逃的冲动。
但随即是不安和羞耻,尤其是小吴还在那里说着:“……我也想有个校园恋爱的男朋友啊,年纪越大看得上眼的越少,像姐一样就好了,知根知底、万事大吉……”
刘慧莹和饶懿中间隔着小吴和小曲,四周人声叨叨,视线交错之后饶懿仿若没看见她一样低头处理消息,但那一瞬间她分明看到了饶懿眼中的不屑和嘲笑。
笑她,昨天在医院里哭诉老公出轨,今天带着新手链出现在人前秀恩爱,打破牙齿和血吞的妻子。
所以他真的听到了。
这个认知让刘慧莹脑子里嗡地一声。
她脸色不好看,小曲顺着她的视线往回看,喃喃叫了一声:“饶部长早上好。”
小吴也是一愣,随即方才说说笑笑的三人都安静了下来,正视前方,顺着人流进了电梯。
饶懿也进来了,在拥挤的电梯里也自带一圈隔离区,衣袖都没沾到旁人的边。
不能让他说出去。刘慧莹想,视线如果能杀人,此时饶懿的后脑勺一定会出现个大洞。
部门里吃过她喜糖的人还有一半,跟她不对付的人也有那么几个,爱抱团爱孤立的人到哪都少不了。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她不想让自己的私生活变成办公室里的笑柄。
一波未平,另一波得先压下去。
很好,冷静。
刘慧莹暂时抛掉了个人情绪,只想着如何能让饶懿保密。
答案很简单。
一换一。这个时候她又庆幸起来,昨日那一张纸掉得妙。
好,慧莹,就这么办。
叮咚一声,电梯门打开,饶懿长腿一迈,一副目下无尘的派头。
刘慧莹把包往桌上一摆,电脑开机,工作软件铺满屏幕。
看似是在盯密密麻麻的代码,实则脑子已经飞出公司有一会儿了。
怎么和饶懿达成共识这件事,还真是让刘慧莹异常头疼。
饶大魔王在部门里向来是众人敬而远之的对象。别的钻石级别优质男叫高岭之花,饶部长就是寒冬腊月挂在屋檐下的冰锥子,看着是闪,扎死人可不眨眼。
刘慧莹思忖琢磨,最后悄咪咪打起了退堂鼓。
被看不起有什么所谓,饶懿怎么想她有什么要紧,当她是没脑子的原配,那就当好了。怎么说,她也想不出来饶懿和别人八卦的样子……此人一副脱离低级趣味的样子,应该是不会和别人说的吧?
为数不多的信心建立了起来,刘慧莹晃了晃脑袋,座椅往右偏:“小赖,上周让你拉的底表整完了吗?发我一下。”
进入工作状态之后,时间飞逝。
眼看快到了午饭的点。刘慧莹在手机上和律师约好了傍晚的见面时间,为了能今天能早些下班,她婉拒了组员们的午饭邀请,自个儿在位置上处理需求。
会议通知在这个时候跳了出来。
刘慧莹起先只瞄了一眼时间——许多业务拉会时不分白天黑夜,更可恶的连饭点也不放过,着实令人牙痒。
下午五点到五点半。
行,不会耽误下班。
切换屏幕。刘慧莹突然察觉到不对,又翻回去看,这才察觉到怪异。
会议人员里只拉了她和HRBP。
这不对。
莫名其妙地被拉了和HR的单独会议,换谁都得风声鹤唳。
工区还留了不少人,工作的工作、聊天的聊天,小小的角落里刘慧莹陷入了内心风暴。
——不会吧?
打工人的第一直觉是裁员。然而刘慧莹左思右想觉得自己这个位置坐得还挺稳当。交付产出优异、业务评价优秀,且她自认自己也不算同级别组长里薪水高的那一批——好几个工龄长的老油条都还混得如鱼得水呢。
怎么算也算不到她头上。
这事古怪。
然而她的直属上司,一中心负责人、饶懿的下级周雪婷,同时也是刘慧莹当年进公司的mentor,此时正出差在外。
刘慧莹琢磨着点了点键盘,犹豫后还是没给周雪婷发消息。
她先给HRBP发了消息打听:“姐,下午啥事啊?能换个时间吗?下午约了实习生培训。”
午休时间,那边的消息没那么快,但十分钟后也回复了:“实习生推一推吧,要紧的。”
嘴真严。刘慧莹撇撇嘴。
第二条消息跟了过来:“别迟到啊,看情况饶部长下午可能也来。”
刘慧莹蹭地站了起来,眼睛冒火光。
搞我是吧?
她明明穿的是平底鞋,这会儿却走出了咚咚咚的脚步声。
啪!啪!极重的敲门声。
人在不在办公室,刘慧莹也不知道,但她这会儿胸中盘踞着一口气,要么发泄出去,要么憋成自己的结节。
“进。”
还真在。
刘慧莹开门的动作很重,关门的时候更是恨不得把门板甩上天去给自己壮壮胆。
“饶部长。”
楠木桌背后的人看到是她,皱了眉头。
刘慧莹胸口的那股邪气还没发泄出来,和这两天来的各种不顺混在了一起,发酵成一罐一拧就要爆炸上天花板的辣椒酱。
“你要开了我?”不请自来的人挑眉,脸上的红多了生机,衬得人气势汹汹。
她绕过沙发和绿植到了桌前,两手撑着桌面,是居高临下的姿势。
饶懿双手平放,语气平铺直叙:“有事找我记得先约时间,出去。”
他端坐在转椅中不动如山,明明是仰视,眼神却居高临下,仿佛在看路边撒野的小崽子。
好啊,那就撒野。
“为什么?”刘慧莹轻仰下巴,战斗欲燃烧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因为昨天的事情吗?”
说到这里,形势已然明朗,这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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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握把柄的人一高一低,已成对峙之势。只是俯视的人未必胸有成竹,居下的人未必身处弱势。
“饶部长,”刘慧莹挺直了身子,“我没有恶意。但我很好奇,您怕我告诉别人吗?告诉被你骂过的同事?所以急着要开了我?”
“出去。”饶懿重复了一遍,眉心皱起的弧度丝毫不变,好像被下属擅闯办公室又连番质问,在他眼里和听到一个差强人意的项目汇报没什么区别。
“你跟HR是怎么说的?”刘慧莹脸颊红彤彤的,燃烧着怒气,“我捡到了你的病历,我知道了你的秘密,怎么?你就要让我走人?”
“看来你很在乎这件事啊,”刘慧莹强撑着上下打量了椅中人一圈,从他整齐的发丝到掩在桌下的灰色西装裤,“这么不想被人发现?”
那双无机质的褐色眼睛连眨眼的频率都比常人少一些。
砰。
饶懿手中的签字笔和木质桌面碰撞,在这个连头发丝落地都触目惊心的办公室里,发出重若雷霆的声音。
“不想被发现的人,不是你吗?”饶懿薄唇轻启。
那语气,那神态,让刘慧莹愤愤地承认有的人天生就在刻薄傲慢这件事上占尽天赋。
刘慧莹的双手还撑在桌面上,眼前人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她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在那纯洁承诺的象征物上玩味停留。
那根手指条件反射地抽搐了一下。
刘慧莹自觉不能认输,她双手握拳,语气飘忽:“是啊,我就是这样。老公出轨、婆婆还是帮凶,那我能怎么办?日子不过了?还是天天以泪洗面啊?”
“那饶部长您呢?您不在乎是吧?我这张嘴平时是很严的,就是离职那一天很可能会因为情绪激动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呢。”
要是平白无故开了我,我就说出去,鱼死网破。
刘慧莹像个机关枪似的输出,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随后她看见饶懿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挤出一声平淡的笑:“你在威胁我?”
他换了个姿势,座椅微动,双腿交叠,鞋尖距离她不足半米,一个既不冒犯又不容退避的距离。
“我对你的家庭故事没有兴趣。”
委曲求全的可怜虫,为了面子活受罪,不知所谓。
……但工作能力还可以。
还敢威胁他,胆子倒是很大。
“这里是公司,不是你家,更不是家事纠纷解决节目。如果你认为我有挟私报复行为,应该去找廉政和道德委员会。”
“假设,你对此处是职场还有充分认知,具有起码的职业素养,对我本人的道德素质有基本的了解。”
饶懿说话时唇角紧绷。
“出去。”
刘慧莹对他的嘲讽不以为意,逼着自己紧紧地盯住他的双眼。
事已至此,闹都闹了。
虽然心里慌得很,但面上,她没说话,只是放在桌上的拳头捏紧了,懊恼于抓不住那双褐色眼眸里的一丁点破绽。
他真的不为所动吗?
刘慧莹笑了一下。
以她对饶懿的了解,假如他真的不介意隐疾公之于众,在她闯进办公室的一分钟后,他就该打电话叫保安了。
不过,如今看他波澜不惊,恐怕下午的会议确实不是为了开除她。
那就行了。
刘慧莹伸出手,轻巧一笑:“很高兴我们达成了共识。你不说,我不说,昨天的事情没发生过。”
饶懿没握她的手,但无妨。
刘慧莹站直了身子,怎么自顾自进来的,又怎么自顾自出去了。
“抱歉饶部长,打扰了。”
门无声地滑上,与几分钟前的噪音形成鲜明对比。
饶懿静坐片刻,扯了扯领带。
5. 第 5 章
下午五点,刘慧莹在会议室和hrbp见面,得知部门即将开展一个高密级项目,涉及竞品分析,参与者要补签一份保密协议。
果然冤枉他了。
虽然如此,刘慧莹全无愧疚,反而觉得吵了一架把事情捅破之后,心里亮堂多了。
她浏览文件,嘴上同hr套近乎,不忘打探一句:“不是说饶部长要来?”
HRBP笑言:“太忙了,等KO会一起见了。”
附和了一句,两人又随便说了些工作上的事,刘慧莹着意打探了下个月职级晋升的名额。不光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手下的年轻人。
傍晚下班,在食堂随便吃了点,刘慧莹打车前往CBD附近的写字楼,同律师见面。
卓晴给她推荐的是一个精品所的创始合伙人团队,专做家事纠纷。
只是刘慧莹的案子,复杂程度、标的额和案件费用都用不上合伙人到场。
接待她的律师是一位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士,名叫陶灵,西装宽松、气质沉稳,带着初级律师和实习生。
她们先前在微信上聊过几句,见面略寒暄几句就进入正题。
刘慧莹要离婚的心很坚定。
昨天下午撞破奸情,她没哭没闹,此时已经在咨询律师如何保护自己的权益。
然而有件事却很奇怪。
收到短信的那天晚上,刘慧莹翻过张闻宇的手机。
没有聊天记录,没有可疑的订单,没有不明的流水去向,而刘慧莹确认,多年来从没见过张闻宇身边有第二部手机的影子。
她抿了一口白水。
总不至于是怀孕的女人自己倒贴钱做小三吧。
先不论钱财也好,他们怎么联络?
谈情说爱总要时间和途径,精子和卵子也不是凭空相遇的。
刘慧莹控制着自己别去想张闻宇和另一个女人相识相爱的经历,别去想这段婚外情延续了多久。
但很难。
她头脑中那股抽丝剥茧的劲儿不肯放过自己。
陶灵递了纸巾给刘慧莹,但刘慧莹没哭没闹,只是摆了一下手:“见笑了。”
“那个女人既然联系我了,我想,从张闻宇这里找不到线索,或许可以从她那里探探口风。”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发生过的事总有痕迹。
“我们的财产状况,”刘慧莹整理了情绪,继续说道,“他有一辆车,是婚前财产。房子是我们一起买的,房本也是两个人的名字。首付一人一半,贷款也是一起还的,前年就提前还清了。”
“结婚的时候算是裸婚,买了三金,彩礼嫁妆都省略了,婚礼也只请了至亲好友。”
刘慧莹靠在沙发上,絮絮说着,眼神飞向了窗外的暗蓝色天空。
朋友评价,他们是时髦的夫妻。
张闻宇的家庭情况比她好,父母在海市本地开餐馆,有几个门店。刘慧莹是个倔人,不肯占他一点便宜。
没有婚前协议。陶灵问起刘慧莹,她对财产分割的期许。
专业律师先铺垫几句:“就算是法官认定了过错方,在财产分割上的倾向性也只能做到四六或三七分,让他净身出户是不太可能的。”
“嗯,”刘慧莹点头,“车跟我没关系,房子卖了,款项平分。”
陶灵有些惊讶,在纸上记了几笔:“现金部分呢?”
刘慧莹调整了姿势:“这是我比较担心的点。”
刘慧莹的工资比张闻宇高。一个是互联网企业带团队的小管理,一个是国企管培生熬资历。
刘慧莹第二次升职后,算上项目奖金和激励股份,她的薪资已经远远地把张闻宇甩在身后。
“除了工资,”她说,“我还有一些副业收入,也不希望分割。”
刘慧莹是单亲家庭,妈妈朱富春是当地的小学教师,工资平平。
刘慧莹结婚时才刚工作一年。看中的房子首付要一百二十万。一人一半是她提出来的,妈妈给了她二十万,是老教师为女儿积攒多年的钱,另外四十万,来源于她从大二开始经营的自媒体账号。
家居博主[Morning_333]
最开始是大学期间的自娱自乐,记录宿舍上床下桌的改造过程,没想到火爆出圈,积攒了一批粉丝。
刘慧莹趁热打铁,延续平实兼顾氛围感的风格,做的大学寝室系列成为家居博主中的一股清流。正赶上自媒体蓬勃发展的年代,她产量不丰,几年下来广告收入也攒了四五十万。
后来进入工作和婚姻,刘慧莹没那么多时间经营账号,手头也不像大学时紧张,索性不再接商单和广告,只偶尔分享记录自己的生活碎片,给粉丝们推荐家居好物。
放到如今,她的账号算不上粉丝量最多的,但在粉丝粘性和评论互动数上依旧遥遥领先,靠播放量和从前的挂链合作,每个月也有一笔保底收入。
“他的我不要,我的东西也不分给他。”刘慧莹淡淡道。
陶灵沉吟片刻,根据刘慧莹刚刚给的数字做了个粗略估计。如果诉讼离婚,即使证明了对方过错,按乐观比例判罚下来的数额依旧无法满足刘慧莹的需求。
“工资外的收入情况,您配偶了解吗?”陶灵问。
“知道的。”她没刻意瞒着。
陶灵分析目前的情况给刘慧莹听,给出建议:“尽可能地收集证据,例如他的资金情况,银行卡流水以及可疑的聊天记录。”
至于如何更有效地取证,专业人士也教了她一些方法。可以直接固证做时间戳的软件、怎么让录音录像更易被采信……
最后陶律师还给了她一个小型录音笔:“以备不时之需。”
刘慧莹是陶灵见过的少数情绪稳定的离婚案件客户,陶律师又补充道:“此外,我建议您可以考虑购置一些保值的奢侈品包、金属首饰,或送您母亲一些礼物……”
刘慧莹一一点头记下,心头陡生一股荒谬感。夫妻一场,闹到如今地步。
昨天下午那一幕击毁了她对这段婚姻这个人的所有信心,所剩只有废墟。
废墟里还能挖出什么通透的水晶吗?
这又不是她的错,她却要承担后果。要做出决断,要坐在这里听律师讲这些她从未想过会需要的知识。
初级律师和实习生出去拿委托协议,室内只剩下陶灵和刘慧莹。
口干舌燥的陶灵喝了水,声音略微压低了一些:“你的案子,走诉讼离婚,费时费力,法院在财产分割比例上一向保守,离你的预期还有点距离。”
刘慧莹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到恰当的时机,不妨先试探对方的口风。我记得您刚才说,配偶是在国企工作?”陶灵笑。
“有些证据换个方法用,可能会有不错的效果,不过要注意尺寸。”
大家都是聪明人,话不用说的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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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网约车后座,刘慧莹下单了两个带今年生肖寓意的金镯,给妈妈买了最高档的百万医疗险,还有旅行社推出的自选时间欧洲豪华定制游。
消费难得这么枯燥无味。
打开家门,玄关的灯亮着。
芋艿老鸭汤的香味充斥着这间一百五十平的房子。
奶油白的空间主色搭配浅木色家具,地面通铺橡木色鱼骨拼地板。
是刘慧莹一手装修的。
她搭配的编织地毯,挑选的不规则茶几,琴叶榕的花盆是从花艺市场精挑细选的,藤、棉麻、亚麻材质的布料装饰是她自己搭配出独特风格的。
创造美观舒适的家居空间不只是刘慧莹的副业,也是兴趣所在。
白蜡木框架的餐边柜上,相框里是她和张闻宇的结婚照和旅行照片。
胶囊咖啡机旁边的陶土罐子,是结婚纪念日去景德镇旅行时两个人一起捏的。一套三个,机场托运打碎了其中一个的盖子,刘慧莹用毛线勾了一个布兜兜把它拼回去。
家,是生活的地方。她赋予它美好和意义。
站在玄关的刘慧莹往鞋柜处扫了一眼,神情冷淡。
“慧莹?下班啦,汤马上好了哦。”
婆婆王曼香从厨房探出身子,笑着招呼她。
刘慧莹应了一声,把包摆在圆栗木玄关柜上。
刘慧莹的家乡距离海市不远,高铁一个小时左右。而作为海市本地人的张闻宇,父母就在身边。
买房结婚时,他的父母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儿子儿媳不打算生育的计划,试探提出了,他们多出钱,换个大房子和儿子一起住的想法。
没等刘慧莹说话,张闻宇就先把爸妈的意见驳了回去。
可虽然不在一起住,在同一个城市,王曼香来送汤送饭也是常有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昨晚的生日宴她和卓晴一起溜了,浪漫计划泡汤的张闻宇今天闹起了脾气,一整个白天没有给她发消息。
傍晚时倒是来了个电话,说是同事聚餐,要晚归。
那时刘慧莹正在去律所的车上,只回了声好。
王曼香看到她回来时的表情和昨日午后真情实感的笑容重叠,着实令刘慧莹有些反胃。
往里走,浓郁的鸭汤味堵在空中。刘慧莹推开阳台的窗,让夜风吹入。
转身时她望见,王曼香的手机正放在餐桌上。
叮咚叮咚。
屏幕不断闪动着,跳出新消息提示,隔着三四米,映入刘慧莹的眼里。
背后刮入的风吹起她的头发,散乱飞舞,正衬漆黑的一双眼。
“我给你们在冰箱里放了梅干菜和笋干,不要老是吃外面的……”
王曼香端着砂锅出来,口中絮叨着,抬眼却没看见刘慧莹的影子。
她放下汤,擦了手,盛了一碗出来。
“慧莹?”王曼香叫了一声。
无人应答。
窗外的风带来海市春天的气息,又夹杂着小区楼下休闲区的活泼叫嚷声,不知是谁家的小孩玩得尽兴。
不知想到了什么,王曼香不由自主地挂上笑脸,又忽地收敛。
“慧莹?”她又叫。
刘慧莹脱下的外套还搭在椅背上。
疑惑的王曼香想给儿媳妇打个电话,此时她才注意到,自己放在桌上的手机不见了,而儿子儿媳卧室的门,不知何时竟关上了。
6. 第 6 章
刘慧莹试到第三次就解开了王曼香的手机密码。
是张闻宇的生日。
聊天界面上,顶着猫咪头像、备注为嫣然的人,在一分钟前陆续发了五条消息:
嫣然:[枸杞子收到了,泡水喝甜甜的,谢谢妈]
嫣然:[图片.jpg]
嫣然:[报告出来了,医生说指标挺好的,照常补叶酸和维生素就行]
嫣然:[报告单.jpg]
嫣然:[开心转圈圈.jpg]
群里一共三人,除了谭嫣然,一个是刘慧莹的公公,一个是刘慧莹的婆婆。
在这个名为一家人的群里,他们被谭嫣然称为爸妈。
手指轻动,向上滑,群内的聊天记录最早可以追溯至去年四月。
文字间,爸、妈、嫣然、闻宇,还有他们的宝宝。
厨房里,水蒸气顶着砂锅,发出噗噗噗的响声。
刘慧莹默不作声,拿着王曼香的手机,进了卧室。
咔哒一声落锁。
**
“慧莹?”
王曼香疑惑地喊,起身敲门。
“慧莹,我手机在你那吗?”
察觉到了不对劲,王曼香用力拍着房门,拧动把手。
没用,反锁了。
“听得见吗?说句话,怎么啦慧莹,你别吓妈呀。”
王曼香眼神飘忽,声音越大。
她扒在房门上,听见了里面的动静。
呲呀——
沉重的桌子挪动的声音。
王曼香反应过来,刘慧莹用梳妆桌堵住了门。
她一咬牙,肩膀用力一撞,哎呦一声,房门丝毫不动。
“你听妈解释啊——”
砰!
里间,有什么东西砸在了房门上,吓了王曼香一跳。
完了,她知道了。
房内的刘慧莹并不像王曼香想的那样,脆弱崩溃。
王曼香的手机被她放在床上。
刘慧莹双腿盘坐,一手用自己的手机打开陶律师帮她下载的取证软件录像,一手上下滑动王曼香的手机屏幕。
从那个三人群的聊天记录,到王曼香母子间的对话。
这就是她遗漏的。
刘慧莹恍然大悟。
她翻张闻宇手机的时候怎么想的到,暗藏玄机的是他和母亲的对话。
下班来我这一趟。
姥爷给你寄的红参,过来挑挑。
厨房油烟机卡住了,你中午过来看看,我炒几个菜啊。
中间夹杂着几条撤回的消息。
有哪一次他们商量的是取代她的事吗?或许吧。
刘慧莹不知道她该信什么不该信什么。
人心易变,世事难料,到了这种地步吗?难道是她把一对母子逼成了谍战好手吗?
结束录像取证,刘慧莹跪在床边干呕了两下,头发丝粘在脸上。
呼吸变得深邃,大口大口呼出又咽下,门缝里飘过来的鸭汤味让她控制不住肠胃的痉挛。
砰砰的敲门声,王曼香反应过来了。
刘慧莹随手抄起拖鞋,朝门摔了过去。
手在抖,眼里也模糊,刘慧莹吸了吸鼻子,窝着身子,用手按住腹部。
胃一阵一阵抽痛
没关系的。我做的很好。
我可以解决。
……贱人!
王八蛋!
没脑子的一家人!
咬牙切齿,恨不得嘴里嚼的是人的血肉。
心脏跳得颠簸起伏轻重不分天旋地转。
刘慧莹一手抹掉眼泪,点了上传,随即双手撑起身体,把自己架起来。
从去年四月到现在,将近一年了。
这一年里,他们过了结婚纪念日,过了张闻宇的生日,去参加过他姥姥的八十寿宴,去他父母家吃过不知几次饭。
每一次。
每一次。
刘慧莹站在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觉得自己像是被扒光了扔在大马路上。
视线照得她疼。
被合起伙来欺骗、欺瞒、背叛。
她的心浸到了硫酸液里。
鸡皮疙瘩一身又一身,汗水和眼泪混在一起,被她胡乱擦掉。
王曼香的拍门声还在继续。
刘慧莹随手抄起床头柜的台灯,砰地砸在了门上:“滚!”
从这一声开始,压在嗓子里的几声咒骂和语气助词全部宣泄了出来。
她两臂大开,抓到什么摔什么,噼里啪啦的声音敲在心头,甩出来一些她心里就好过一些。
要什么素质,要什么礼貌。
门外的王曼香惊惶失措,喊什么刘慧莹都不理她,喊什么换来的都是“X你大爷滚蛋!”
等她把卧室整了个稀巴烂,刘慧莹扒拉着自己犹如草窝的脑袋,满脸通红。
愤怒给她染了色。
狼藉的卧室可见温馨浪漫的影子。
那当然。
蕾丝纱帘是她托欧洲留学的朋友在当地一家百年老店买了寄回来的。
刘慧莹抬手就想扯,想到自己这玩意儿背后是那个老匠人多少小时的心血和自己多少小时的薪水,又停住了手。
这一停把她的理智也唤回来了。
王曼香的声音歇了。
刘慧莹猜她去叫张闻宇了。
哈。
翻了个白眼,脸上带着未褪去的潮红,刘慧莹拖过凳子站了上去,把蕾丝纱帘一扣一扣卸下来,团了团塞到旅行包里,又打开衣柜拿了几身衣服。
证件、首饰、护肤品。
这时候也没空想什么整理收纳。
旅行袋够大,刘慧莹就一手给各路人士打电话,一手把东西通通揽进敞口的袋子,噼里啪啦装了一袋子。
摊牌的时机来得突然。做好了决定,歪着头打电话的刘慧莹效率之高堪比部门周会过项目。
“陶律师,不好意思你现在方便过来一趟吗?对我现在……”
“卓晴,去你家住两天可以吗?嗯没事……也行,你现在过来吧。”
“……”
电话打到一半时张闻宇的电话追了过来,刘慧莹挂断他又接着打,口干舌燥的女人果断把他拉黑,继续自己的通话。
打到手机背板都发烫,大门传来了声响。
“慧莹,你先开门啊,我们出来说,你不要做傻事啊!”张闻宇的声音,着急忙慌的。
我做个屁的傻事,最傻的事已经做过了,现在全是止损。
浴室里,镜前的刘慧莹冷笑一下,对着电话那头语气不变:“……麻烦这几天多上心,全款付最好,价格可以商量。”
蓝白小格花纹的浴室砖清新自然,但熨帖不了刘慧莹的心情。
她只想的起来,当初装修的时候她花了多少功夫盯着贴砖的师傅一格一格严丝合缝地把这些弄好。
深呼吸两下,刘慧莹推开堵门的桌子,提着行李袋出门。
急得要联系消防和物业的张闻宇怔住,冲上来抱住她:“你吓死我了!”
行李袋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不及她甩张闻宇巴掌的声音清脆有力。
沙发上的王曼香小小地跳了起来,犹豫没上前。
张闻宇浑然不觉疼痛,他捂着脸,瞥了一眼卧室内的狼藉一片,关注到了行李袋的存在:“你别走、你别走,我可以解释的。”
“解释吧,”刘慧莹一抬头,“孩子是怎么回事?”
“不是、不是……”他的委屈偃旗息鼓,张闻宇犹豫着回头去看王曼香。
“那跟他没关系,”王曼香站了起来,“是我找的人,是我逼他的。”
一声嗤笑。
“那孩子是你的吗?”刘慧莹只盯着张闻宇的眼睛。
若干年前,马哲课上有人戳了戳刘慧莹的后背,她转身时就对上这样的一双眼。
清亮得没有一点杂质,尘埃呀压力呀,都是不存在的,青涩活泼的一双眼,清凌凌飘在空中的一个人。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眼睛的主人问。
现在这双眼里写满了脆弱和挣扎,却还是那一副真诚的样子。
太不公平了。刘慧莹想。怎么你一副比我还受伤的样子。
“……是,”张闻宇卸了精神,又飞快地说,“但是……”
“哈!”刘慧莹抽了一下,打断了他,“闭嘴吧你。”
那股无处发泄的邪火又冒头了。
客厅里三个人。
刘慧莹走了两步,把行李袋甩在玄关。
“你别走……”张闻宇带着哭腔去抓她的手。
刘慧莹转身。
这个人身上的衣服都是她买的。
她喜欢他穿成什么样,他就穿成什么样子。
她说部门新来的实习生可真年轻啊,他就紧张兮兮地去报健身课,又接送上下班宣示主权。
也是这个人,穿着她买的衣服,陪别的女人去做产检。
婚礼上怎么说的来着?
她现在想不起来了。但遗忘的速度一定没有他快。
“……你想要孩子了,你反悔了。”刘慧莹的声音沙哑到可怕,“那你为什么不说呢?”
“难道我会死缠烂打求你不要离开吗?还是我们之间连基本的诚实信用都没有了?”
“是没有了。”
“早就没有了。”
张闻宇未发一言,牙齿紧扣,不敢看她。
“不是这样的……慧莹,是我逼他的,你们现在还年轻,但是你老了就知道,没有小孩不行的呀,到时候后悔来不及的……”王曼香的声音传过来。
“那你一开始答应他干什么?!”刘慧莹扭头怒吼,紧接着一掌拍在了张闻宇肩上,推得他趔趄半步,“你说话啊?装死干嘛?!我没有跟你说过吗?啊?!”
“谈恋爱的时候,你追我的时候,结婚的时候,我不是都说过吗?我不要小孩的,我不是让你想清楚吗?”
“你耍我?”
声带很疼。
刘慧莹猜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不美妙。
“不是的……”张闻宇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地挤出话语,“我也不想要的真的,这个孩子就是个错误,但我不能真的看我爸妈去死啊慧莹,我也不想的……”
“它不会影响我们的,你也不用在意它,就当它不存在吧好不好?我们还是过我们的生活。”
刘慧莹难以置信,她气得笑了出来,双眼通红,看着这个显得如此陌生的人:“当不存在?”
背景里王曼香说着:“对的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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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孩子妈妈说好的,这个孩子我和闻宇爸爸养,就跟你们没关系的,户口也上亲戚家,生完孩子她就跟我们没关系了……”
她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刘慧莹压根不在意。
她深呼吸了两下,舒缓心情。
刘慧莹,她对自己说,去年体检就查出来一大两小三个乳腺结节了,医生说不能生气你忘了?
不能生气。
不能生气。
……去你大爷的。
刘慧莹冲进了厨房,举目四望。
她愤怒极了。
砰!碗碟一个接一个地扔出来,砸在地上碎裂一地。
“慧莹——”张闻宇不顾厨房里不时飞出来的“凶器”,迎着战火要进去,恰好被个调羹打中额头。
他唔地低声闷哼,王曼香紧赶慢赶地凑上去拉人,别让他触刘慧莹的霉头。
母子俩拉拉扯扯,就那么看着刘慧莹举着剪刀从厨房出来,眼神发狠、一步一顿。
场面混乱起来。
王曼香尖叫。
张闻宇喊着别冲动。
刘慧莹冷笑一下,对准了沙发上的抱枕。
白色棉花一团一团呕得满地都是。
紧接着是相片。
合照、旅游照、结婚照。
相框砸碎了不行,非要把人影剪开、剪碎,才够。
家里的花瓶。
蜜月时做的陶瓷玩偶。
柜子里的毛绒玩具。
王曼香吓坏了,缩在儿子身边,不住地扯他,但张闻宇一动不动。
对这个家,刘慧莹付出了多少心血,他是知道的。
结婚之后刘慧莹更忙了,自媒体账号经营几乎停摆。她做家居博主是有天赋的。不是系统学设计的人,当初起号时甚至还没有自己的空间。
她就是喜欢,凭着热爱去做,真诚和努力得到了回报。
慧莹去京市读研究生的时候,他们异地。
那时候两个人的未来还不明朗,他们视频聊天时,刘慧莹会提起,她剪视频的时候看到的装修点子,张闻宇一边听一边给自己的意见。
还没有房子,但已经有了一个家的构思。对于书房怎么分功能区,两个人都要小小地争辩一下,然后各让半步,彼此低头傻笑。
后来他们有了自己的房子,也原样构造出了一个家。比恋爱时畅想的只好不坏。
刘慧莹只当客厅里的两人不存在,兀自闷头动手,像个连环杀人魔一样在过去的自己身上扎刀子。
接连唤了她几声都没有回应,被母亲叫回来的张闻宇外套都没脱,站在那,恍然间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不用再瞒了,都结束了。
玄关的花瓶砸在地上的声音很响亮,水溅了一地,花瓣四散。
慧莹从来没有这样过。张闻宇甚至想,他了解刘慧莹。这说明她还在乎他,不是吗?这说明他们吵过闹过之后,又能够重归于好的。而且、而且……
他抓着这个念头像抓着救命稻草,却听见啪嗒一声,剪刀落地,刘慧莹精疲力尽:“离婚。”
“你别走,”这个时候张闻宇的脑袋前所未有的清晰,“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有顶住爸妈的压力,是我食言了,是我对不起你。”
他开始哽咽,坦诚自己的软弱、轻率、幼稚,说他低估了世俗的压力,说他一年又一年地面对亲朋同事的询问,次数多了真的自我怀疑,说他看到同龄人有了一胎二胎的时候被孩子叫叔叔的时候,实在免不了有一两个恍惚的瞬间……
他不顾刘慧莹的挣扎紧紧地抱着她,一边说,身体缓缓下沉,到最后,这个人就那样半跪在刘慧莹身前,阐述哭诉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刘慧莹是不要小孩的那个人,本着对自己负责的态度,她很早就做了皮下埋植手术,多上一层保险。
张闻宇抱住她大腿的时候,刘慧莹想,要是她没做手术,这个既要又要的人,是不是要去给安全套扎小孔?
崩塌了。
一切都崩塌了。
张闻宇哭了很长一段时间。哭得比他蒙在鼓里的妻子更委屈、时间更长、更伤心。
这期间刘慧莹一直在想,为什么这段婚姻走到了这个地步,而她又是哪里做错了。
最后她得出了结论,她没错。
你不能责怪当年沉浸在恋爱里的自己轻信,你不能批判民政局里签字的自己愚蠢。那太不公平。
刘慧莹脚尖轻动,嗓子还没有恢复过来,沙哑着:“让开。”
不能让。
张闻宇嘶吼着,仰望她:“你别走,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感情,你不能一出事就收拾东西走人,我不会离婚的、我不会离婚的,慧莹……”
刘慧莹心中轻叹一声,不自觉地重复了那一句话:“这么多年的感情……”
这么多年的感情落得这个下场。她是贱得慌才会继续留下。
但这句话让张闻宇看到了希望,他拽紧了她的裤腿,眼神亮得发烫:“我会处理好的,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而且、而且,这个孩子不生了,我、我们会处理好的,不会有孩子,不会有孩子。”
他回头吼了一声,王曼香唯唯诺诺,在这个场面之下,只好咬牙点头。
一股冷意从脊背窜上来。
“你什么意思?”刘慧莹说。
7. 第 7 章
“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会打掉的,你看着,慧莹我不会再骗你了……”
“而且。”
张闻宇仰头,像绝望的信徒看着自己的神明,供奉上一颗长毛的心脏。
“我没有和她做过。”
“我不会背叛你的,我是干净的,你别不要我……”
那个钟声响起了。铛——铛——一下一下砸在她的意识海中。
刘慧莹轻声问:“那孩子是怎么来的呢?”
屋子里静得很。
“是人工的,做的试管。”王曼香低声回答了这个问题。
“然后,”刘慧莹对着张闻宇问,“你觉得,你没有跟她上床,是为了我?”
呕——
没有等到答案,站着的人猛地冲向厨房,铺天盖地的浪头打过来,她晕船了,浪头重重地敲打在她额头,可怜的旅客几乎站不稳,歪七扭八地跪在垃圾桶边,怔怔地看着。
吐出来了。
胃里空空如也。
张闻宇冲过来,为她递纸,看到刘慧莹惨白的脸色,恍惚间心头重重一击。
“是什么时候的事?”她低声说。
“十一月份开始做试管,做了好几次,然后……”
“我不是问这个,”刘慧莹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烂掉的?”
她接过纸巾,默默清理自己的手、脸,随后卸了力气,靠着柜子,扭头:“你们给她钱了?”
事已至此,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了。
“给了,”张闻宇声音沙哑,“她不要,我妈强要她收了。”
刘慧莹沉默着,表情恹恹。
“我宁愿你是抵挡不住年轻和新鲜感的诱惑。”
人之常情。
“可是你……”
你想要孩子。你把另一个女人当做了工具。
那个姓谭的女孩子应该是喜欢你的。她傻,她不要钱,她给原配妻子发短信,以为取代另一个女人就会得到想要的幸福。
第一次,刘慧莹质问的声音里带了哭腔:“你怎么,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除了对不起,张闻宇没有别的话可说。
多么苍白无力的三个字啊。
两分钟后刘慧莹起身。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敞开的窗户不再传进小区里的笑闹喧嚣。
她平静地环视了一圈,拎起玄关处装有工作电脑的随身包,提起地上的行李袋。
就这样吧。
“王阿姨,”刘慧莹说,“我不喜欢鸭子味,这么多年了您也没记住。”
张闻宇想,不能让她走。
走了,就真的失去她了。
于是绝望的张闻宇口不择言。
“我没有背叛你,你不能这样对我。孩子也没出世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慧莹你不能丢下我,我爱你啊我爱你啊你知道的不是吗?我们有过那么多美好的回忆,你想想我们经历的,想想我们的朋友、亲人,想想你妈妈,她要是知道了会有多伤心……”
刘慧莹不发一语,只在被挡路时,皱了眉头。
张闻宇卑微的请求还在继续。他跪了下来,紧紧攥着刘慧莹上衣的下摆。
“算了吧。”王曼香劝他,劝不动,那卑微的样子让一个偏心的母亲看着更气。
从这开始,这一晚上的疲惫怒气,长久以来的不满怨怼,有了出口。
“你对不起她什么了?我们家对她够好了,你出去看看谁家是这样的?你就是被这个女人带坏的!断子绝孙、断子绝孙……他有什么错呀?全天下谁不是结婚生子?就你特殊?那你找我儿子干什么呀!”
“妈!你闭嘴。”
“要不是你,我们用得着出此下策吗?我孙子!连个户口都没有、都上不了,都是因为你不知好歹,我们家、我儿子、我真的,你一个外地人,你家里又是那个样子,当初就不应该!就是那时候心软!……”
刘慧莹挺直的脊背没有弯曲过。
她说,对,我家是没你们有钱,我家是单亲家庭。但我欠你们什么吗?是我求着要和他结婚的吗?
“离婚。”她踹了张闻宇一脚,从他手里夺过衣摆。
“离婚。”
刘慧莹重复了一遍她的决定。
“不,不离。”沉默的房间里回荡着张闻宇执拗的声音。
“那就上法院,闹得人尽皆知,你也要想明白,”刘慧莹说着,条理清晰,“你出轨的证据,我也有了。”
张闻宇和王曼香一言不发。
刘慧莹叹一口气,掏出手机,放了昨天下午那段医院产科通道前的视频。
“喏,这是你,这是你妈。”
“还有你妈手机里的聊天记录,付款证明是还没有,但想要取证也不难。这算不算代孕呢?我也不知道,去请个律师问问?”
刘慧莹抖了抖手机,屏幕上是录音页面,从一开始到现在。
“协议离婚,大家都方便。”
“我是不介意丢人的,但你要想好,要是你领导同事知道这些事,还有王阿姨的退休小伙伴们知道这些事,你们是不是经得住。”
刘慧莹淡淡说完。
“……你就非要离婚吗?”张闻宇说,“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慧莹,是我啊,是我们啊。”
刘慧莹低头扫他一眼:“配合办离婚手续,不然我做个PDF给大家看。”
“你知道我汇报功夫还是很不错的,论证清晰、图文并茂。”
“小地方来的嘛,”刘慧莹转身对王曼香一笑,“不像你们一样要脸。”
王曼香一口气没喘上来,捂着胸口:“不是,你,你。”
你个没完。
刘慧莹提包要走,绕过了张闻宇,结果又被扯住了脚踝。
“你有完没完?现在演给谁看?”
现在王曼香倒是和儿子站到一边了:“你拦着她呀,把手机拿过来,不能让她发出去。”
在她这里,自保的心占了上风。
而于张闻宇而言,离婚两个字砸在了他的心口上,他也只听得见这两个字。
“慧莹、慧莹,”张闻宇拽着她的衣服,像蛇一样攀爬起身,“你别走,你别走。”
他伸手去抢手机,神情委屈,像重病之人争夺救命良药。
刘慧莹没做无畏的争斗。
她最后瞥了一眼屏幕,随即轻巧转身把手机拍在了桌子上:“别过来。”
三人对峙,门铃响了。
刘慧莹猛地起身,顺手一拉。
门后是卓晴和陶灵。
屋内的一片狼藉展现在二人眼前,卓晴面色一沉,上下看了刘慧莹一圈:“动手了?你伤着了?”
刘慧莹一指:“没,我干的。”
“哦。”
卓晴点点头,进屋,捞起地上的行李袋,当另两个人不存在,“还要带什么吗?”
“没有了。”
陶律师双手抱胸,朝刘慧莹一点头,定海神针一样站着。
大门敞开着,如今是三对二。
刘慧莹不急不缓,打开随身包,清点重要证件,口中说着:“共同账户里的钱平分,其余现金各归各的,不掺和。房子卖了,钱一人一半。”
怎么结的婚,就怎么离,谁也别占谁的。
“搬家公司明天下午会过来打包我的东西。”
“保洁约了明早。发了一通脾气,我也不说抱歉了。房子里的东西,你要是想要可以带走。”
“中介后天会带人来看房,希望你尽早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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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政局抢到了下周三的号,时间地点我短信给你。”
她又恢复了冷静自持,假如头发再整齐一些,眼睛下的泪痕擦去,现在去公司主持年会都不勉强。
“慧莹……你真的要走?”张闻宇的声音凄楚。
沉默伸展了一会儿枝叶,在这个混乱的房子里蔓延。
卓晴与陶灵不慌不忙,站在刘慧莹身后,给人撑腰。
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屋子里,刘慧莹最后看了一眼,肩膀抽动了一下,漠然说:“还想抢手机,当我没脑子吗?早就上传备份了。”
“我说了几遍了?离婚。你不配合,可以,我们网上见,把你做的好事让全世界都看看。”
陶灵咳了一声。
刘慧莹拎起自己的包。
拦,是拦不住了。
要失去她了。
这个认知开始清晰,从水中现出影子,露出狰狞的牙齿。
“你不能走。”
与先前的脆弱不同,这句话他说得很平静。
“你不能走。”
他跪了下来,垂着头。
“慧莹,你忘了吗?我们那么早就认识了,我爱你,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爱你。你看我的第一眼,我就想,这是我未来的妻子,我追了你一年,那么多竞争者,我都不退缩。我们在一起了。”
“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的男人,可是慧莹,我真的爱你。”
“那个女人和孩子的事情,我原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出现在你眼前。是我做错了,我不应该瞒你。请你再相信我一次,我会处理好的。”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你很难再鼓起勇气,相信我一次。可是慧莹,我们已经在一起这么久了,所有人,我们的朋友,我们的亲人,都密不可分了,我们分开会给彼此造成多大的困扰?你妈妈终于退休了,难道要让她为这件事情,再听别人的闲言闲语吗?”
“慧莹,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你离开我,还有别的人会前赴后继地涌上来,可是他们就是真心的吗?我可以把银行卡工资卡给你,你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你说不要小孩我就答应,外面的婚姻市场上不会有比我更适合你的人了。慧莹。”
听上去是很有道理。
可刘慧莹觉得这不是挽留,这是威胁。
她冷笑着:“你知道当年,那么多人追我,我为什么偏偏答应你吗?”
“因为你最老实。”她扬起了下巴,扇形双眼显得锐利无比。
“现在看来还是不行,耍安全牌没用,看上去老实的男人,花花肠子不一定比别人少,自以为是起来都是一个德行。”
其实不是,是因为你最体贴、最可靠,让她觉得,可以靠近一点试试看。
那句老实刺痛了张闻宇,像全天下不欢而散的夫妻一样,他们生气,他们愤怒,他们丢掉了惯常的脾性和修养,曾经最亲近的人,自然最明白,刺对方哪里最痛。
一地鸡毛。刘慧莹想,这就是我的婚姻。
她累了,只有一句话:“不想鱼死网破,就把离婚手续办了。”
生气无用,多说也无益。
转身出门,歉疚地朝着卓晴和陶灵笑了笑,刘慧莹在门外两步,看见了那个怀着丈夫孩子的女人。
宽松的衣物,怔忪的双眼。
见到刘慧莹,谭嫣然条件反射地捂住了小腹。
刘慧莹扫了她一眼,并没有什么情绪显露:“是我发信息叫你来的,你都听见了?”
王曼香给谭嫣然租的房子就在同一小区,她到的早,在门外,听了全程。
“那,好自为之吧。”
几人擦肩而过。
谭嫣然站在那,透过敞开的大门,望见室内二人。想到听见的话,她按在腹部的手紧了紧。
8. 第 8 章
离开了曾称之为家的地方,刘慧莹提着包住进了卓晴家,占据了书房的沙发床。
无论前一晚如何惊心动魄,第二天的闹钟响起时,刘慧莹睁开眼,还是要上班。
人生就是这样,在上班的缝隙里挤着完成所有大事。
刷牙的时候刘慧莹还在看自己今年还剩下几天年假、几天病假。
办离婚手续得去民政局两次,一次填表交手续,冷静期过了之后,再去拿证件。
周六的号太紧俏,八成抢不到,那就只有工作日请假。
办手续就得花两个半日假,卖房子也得到场才行。
接下去一段时间密集请假,理由要好好想想了……
洗完脸后,刘慧莹简单上了些粉底,让自己看上去有些血色。打腮红的时候,她看着镜子里毫无波澜的脸庞,心想,张闻宇也并不像他说的那么了解我。
否则,他就会知道,刘慧莹是不会鱼死网破的,刘慧莹只会投鼠忌器。
不是不忍心让张闻宇成为舆论风暴中心,是爱惜自己的羽毛。
她比谁都在意,刘慧莹是一个怎样的人。
镜子里的人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
身后,睡眼惺忪的卓晴打着哈欠进来,拍拍她的屁股:“少臭美,过去点。”
刘慧莹哼哼了两声,出门上班。
安生的日子过了两天,期间刘慧莹没少收到张闻宇的信息,全是低声下气的道歉和求爱,王曼香也给她发过几条消息,居然是劝和。
一日,工位上写文档的刘慧莹接到了外卖员的电话。
外卖员捧着颜色鲜嫩清浅的花束上来,刘慧莹匆匆起身,在茶水间门口拦住了人,签了单子后神色不明。
贺卡上写着,“对不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她登时知道是谁,心情更加恶劣,面上却还要应付同事的打趣。
“你老公啊?啊呀好甜蜜啊,结婚之后我家那个死男人就放弃挣扎了,真羡慕啊~”这是坦诚的。
夹枪带棒的也有,刘慧莹一一应付过去,装作一切如常的样子。
快到午休,走动的人多了起来,瞧见鲜花后或多或少问她一句,小吴和小曲更是围在旁边叽叽喳喳。
刘慧莹捏紧了那张贺卡没让人看见,抬头撩发,正望见饶懿从工区经过,表情冷峻如常。
两个人的视线有一毫秒的交叉,又掠过。
小吴把玩着花束中间的百合蕊,嘴上说着:“要不要找个花瓶放起来啊?还是姐你带回家?”
刘慧莹回过神来,低头看着洋桔梗和郁金香:“我找个瓶子吧。”
说了不必等她吃午饭,工位上的人走得七七八八之后,刘慧莹起身,抱着花束和玻璃瓶去茶水间收拾。
这段时间张闻宇用各种方式联系她,都被她拉进了黑名单里。今天收到花,刘慧莹也不打算放他出来。
剪刀破开包装,厚实的礼品纸内层还有两层塑料膜,沾着些许水渍和营养土。
把塑料膜也撕开,手指接触到粗糙的枝干、散乱的叶片。
剪掉多余的叶片,斜四十五度把枝干剪短到适合瓶身的长度。
瓶子里装上水,自来水哗哗地流,一滴水珠溅到手腕上,刘慧莹用手指抹掉,指甲盖上又是一颗水珠,她才意识到,是自己的眼泪。
真是的,又哭了。
抬手撕了一张纸巾按在眼下,刘慧莹想,都怪这段时间太累了。
是太累了。
要搬家、要工作、要装作一切都好的样子不让人看出端倪。
真累。
昨晚她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和大姑二姑一起在湘西旅游的妈妈听上去活力满满的样子,絮絮叨叨,说着给她买了刺绣桌布,又说在这里吃到了风味独特的腊肉,给他们寄回来了一箱,闻宇喜欢吃的……
“你们都还好吗?”妈妈问,背景音里还有大姑响亮的嗓门。
“好啊。”
刘慧莹还能怎么说呢?
“老样子嘛。”
若无其事。
“工作不要太辛苦哦,注意休息。”妈妈叮嘱了几句挂了电话,留刘慧莹一个人苦恼纠结、辗转反侧,跟中学时候考差了一样,不敢说,可又不能不说。
太累了。
一枝百合配两朵浅紫色的洋桔梗,斜插上几只满天星。
眼泪还在掉,索性工区的人大多下去吃饭了。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皮鞋底与地毯的摩擦声传来。西装革履的人不甚熟悉地走进茶水间。
刘慧莹一愣,抽了抽鼻子,撇过头去。
办公室里的咖啡机制冰机坏了,饶懿拿着杯子,只当做没看见红眼兔子。
冰块砸进杯子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除此之外没人说话。
进来的是饶懿,刘慧莹扯着叶子,反而松了一口气。
最崩溃的时候他也听见过了,这有什么,也不过是加深一层“委屈求全的可怜妻子”的印象罢了。
假如能让饶懿给她晋升答辩上松松手,那多哭几场也没什么。但想也知道不可能,不卡她这个胆大包天欺君犯上的员工就不错了。
冰块取完了,茶水间里还是没有人声。
刘慧莹支起耳朵,有点好奇这个下凡的神仙怎么还不回他的天界去。
彭彭,冰块机的把手摇动两下。
哦,卡住了。
“饶部长!”突如其来的一声招呼。
刘慧莹登时认出了是赵通海的声音,好在她侧着身低着头。
赵通海也是一中心的老员工,四十出头,是手下有十几个人的小组长,和刘慧莹在职务上算是同级,但职级要更高。二人算是竞争关系,赵通海看不上她年纪轻轻靠着周雪婷的欣赏晋升无阻,刘慧莹看不上他倚老卖老惯会拉帮结派,只是两人都没有摆在明面上。
不过此时,她倒希望赵通海赶紧发扬个人风格,当她不存在,顺便把饶懿也请走。
“您在这儿啊,您不常来,我们雪婷姐又出差了,中午要出去吃吗?附近新开了好几家不错的餐厅。”
请去。刘慧莹默念。
“慧莹也在啊,收拾花呢?一起不?”
被发现了。
刘慧莹深呼吸再深呼吸,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会儿你怎么知道要带上我了。
“不了,”刘慧莹看不到的背面,饶懿把卡住的冰块机把手回正,语气平淡,“还有事,先走了。”
“诶好。”赵通海当然是大老板说什么是什么。只是他是来给养生壶接水的,结束了和饶懿的对话,他往里走,眼看就要到刘慧莹边上。
刘慧莹不着痕迹地拿纸巾狂擦眼睛,想好了要是赵通海问起来,就说自己花粉过敏。
“赵通海。”
饶懿忽然叫住了他。
“我马上要出去,你方便,叫行政来检查下我办公室的制冰机吗?”
刘慧莹顿住手,轻眨几下眼睛。
“好啊,我马上去啊,大概率是温控件坏了,待会儿我看看说不定就能整好……”赵通海啰里吧嗦地一通吹,还在往里走。
饶懿抬手看了眼表,神色冷傲:“现在,方便吗?”
“当然了!急着是吧,我看看。”
对他亲娘也没这么热络的中年男人随手把养生壶一放,就往饶懿办公室的方向去了。
茶水间安静下来,饶懿反而落后赵通海几步。
攥着郁金香花枝,刘慧莹身体侧着,飞快地扭头,小声:“谢谢。”
空气中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哼。
刘慧莹那股刚升起的感动立刻压了下去,心想,老板心,真是海底针。
她被花束勾起的复杂难言的情绪都被这段插曲打断,下午的工作时间里,刘慧莹喝着美式敲着键盘,也忙里偷闲,刷着租房软件上的信息。
要买房倒也可以,但现在市场不景气,刘慧莹不打算把手头的现金都豪掷。
中介动作很快,已经给她发了几套房源信息。只是刘慧莹是做家居博主的人,对居住空间的硬性条件需求高些,又总抽不出时间来实地看房。
这段时间她暂时住在卓晴家里,倒也没有白吃白住。
卓晴的房子找的是精装修全套,装修时流行什么就上什么,省事,但也没什么特色。
而刘慧莹一边整离婚,一边也琢磨着得给自己找点新的事情做做,转移注意力。
工作纯粹是交五险一金的生活保障罢了,既然婚姻没了,那不如拼一拼自己的事业,至少她确定这是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钱是永远不会背叛人的。
刘慧莹把自己的想法和卓晴一说,获得了好友的大力赞同,并盛情邀请她拿自己的房子开刀。
找个心仪的住处实在很难,卓晴又不是外人,二人迅速达成一致,刘慧莹的账号即将引来密集产出,核心主题就是如何在不改硬装的情况下通过小的设计来增强家居幸福感。
可以完美套用在广大租房人群上,也算是实用和美的结合了。
刘慧莹一向是效率极高的人。
上班间隙写了脚本、网购了些素材,周五下班跑了一趟建材市场,周末的时间被充分利用,拍摄素材、后期、剪辑。
一条六分钟的新鲜视频出炉,上传的时候刘慧莹都有些手抖。
重拾兴趣还让人怪紧张的,毕竟是曾经做出过成绩的事情。
好几年不剪视频了,是不是手生了?对现在流行的信息节奏和粉丝兴趣还拿捏得准吗?
这些她都没底,唯一确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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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视频的质量过硬、内容言之有物,不是粗制滥造的流水线产物。
尽管对产出有信心,视频发出去后一整天,刘慧莹都没敢点开后台看播放数据和评论。
还是商务邮箱里陡然增多的品牌方建联邮件,给她吃了颗定心丸。
果然。
这一条聚焦在室内观叶植物的视频下面,前排全是多年老粉的欢欣鼓舞。
【活!!久!!见!!】
【刷到红点时还以为我终于瞎了哈哈哈哈哈】
【有库存吗?全部交出来[狗头]】
【你终于没钱了吗!多更快更】
往后翻几页,才有些关于视频内容的评论。
【还挺实用的,就是不用阳光的植物可真丑啊……】
【请进收藏夹吃灰】
【琴叶榕是真好看也是真大啊,我缺的是植物吗我缺的是放它的房子啊!】
视频里推荐了几款美观的室内植物,有适合放在客厅的也有适合卧室的,有喜阳光爱雨水的,也有适合健忘懒人的。
龟背竹一叶兰八角金盘,巴西木豆瓣绿文竹,还有花叶万年青。
“……如果你的居所窗户朝北,没有阳光照入的话,可以考虑……”刘慧莹从不出镜,只有声音配合着画面娓娓道来。
卓晴的房子其实没有这样的苦恼,敞开的阳台足够让家里的植物们定期获得阳光的恩赐,只是考虑到她不定时出差,刘慧莹挑选的都是耐旱植物。
但许多租房人群就不是这样,尤其是大都市合租,总会有朝向不好、潮湿阴暗的房间,也会有租住地下室和车库的人们。
阳光也是奢侈品。
卓晴这周末在家,是看着刘慧莹一点点搬绿植进来,又分房间挑位置、配家具挑方向一个个定好的。
只是多了几抹绿色而已,房子的韵味顿时不同了,起居坐卧,风吹进来时叶子飘摇,阳光打下来的影子也生动。
得知这些不用记着时间浇水,卓晴更是叭叭往刘慧莹脸上亲了几口:“懂我!”
刘慧莹对着素材剪辑时,卓晴还为好友的自媒体事业复苏提了新的建议:“出镜!不经意提一下自己是985的本科,TOP2的硕士,再加几个互联网大厂啊、人生是旷野啊的标签。”
卓晴信誓旦旦,手指缓缓握拳:“拿捏!”
刘慧莹被她逗乐,歪在沙发上,两人一起傻笑。
大学时第一条视频爆了,她拿到了一笔意外之财,第一笔开销是给妈妈买了金戒指,第二笔就是请宿舍姐妹吃饭。
过了快十年,真是越活越年轻。
也挺好。
舒坦的日子过了两天,刘慧莹很快适应了新的起居日常。
都市独身女子的生活节奏要快得多。一个人走路时也往往会不自觉加快脚步。
只是工作日下午有时一个晃神,刘慧莹总会不自觉拿起手机,想,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然后回过神来,喝一口水,活动僵直的腰椎肩颈,强迫自己思考工作。
一中心负责人周雪婷还没回来。涉及竞品的项目KO会也迟迟没有举行。
饶部长最近出现在楼里的频率挺高,惹得底下人纷纷猜测。
人心浮动啊。
但也怪不得他们,大家都要靠工资养家糊口,少不了风吹草动都得上心。
这段时间小吴和小曲来找她说八卦的次数也多了。只是对这个项目,刘慧莹也是一知半解,直属上司没回来,她不好隔级多打探。
由此和小吴小曲多吃了几顿饭,刘慧莹倒是知道了许多部门内的人事变动。
谁要结婚了谁要休产假了谁要离职了……最引人注意的,当然还是老板的八卦。
小吴神神秘秘:“饶部长,他前未婚妻和新任男友订婚了。”
小曲顿时来了精神,刘慧莹也默默抬头。
饶部长有个未婚妻,这事不是秘密。
据说是当年在硅谷创业时的合伙人,名校毕业的美籍华裔,想看照片可以直接去几家创投公司的高管名单里检索,可谓人中龙凤。
只是什么时候变成的“前”未婚妻,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刘慧莹向来鼓励下属,直夸小吴消息灵通:“这你都知道?”
小吴为自己鼓掌,开朗大笑:“咱们组的八卦传播还得靠我啊!”
这事倒不是隐私,实在是这位新任男友也颇为有名,订婚的消息也是上了新闻的。
有心人一看名字,自然就对上了。随后自然猜测,他们俩是什么时候分的,又是为了什么。
没人会傻到直接去问饶懿,这是怎么一回事,但私下的说头可多得不得了。
有场外信息的刘慧莹听小吴和小曲在那讨论个不停,嘴角挂着神秘的笑。
9. 第 9 章
吃完饭的午休时间,刘慧莹点开Morning_333的账号后台浏览评论和转发内容。
生活变故激得她创作欲高涨,给自己定下了每周一条短视频的KPI。
刷着刷着,她在私信中翻到了一条有意思的消息。
自媒体博主的私信里内容多而杂,有团队或MCN机构的博主往往会找员工过滤总结再看,刘慧莹是个实打实的独狼,什么都自己来。
私信可以分为这么几类:吹彩虹屁的;询问商单价格和广告植入效果的;莫名其妙套近乎问联系方式的。
该已读的已读、给甲方客户发去联系方式和报单价格,刘慧莹扒拉着消息,看到了一条颇为独特的私信。
发信人的头像用的是平台默认头像之一,圆乎乎的一颗白菜,昵称则是“爱喝水的土豆”,一看就人机得很。
与内容形成了鲜明反差:“博主是否有意向承接房屋改造项目?”
意向价格附在了下方,一下子抓住了刘慧莹的眼球。她数了三遍到底有几个零,咽了口水。
心动。
刘慧莹回复:“从前没有做过类似的项目,但可以聊聊看,邮箱联系?”
假如能拿下这个单子的话,她的买房进程将迈上一个大大的台阶。
对方的邮件信息来的很快,简要介绍了房屋情况。
刘慧莹一开始还有些疑虑,毕竟家居博主和专业设计师还是有差距的,她虽然自信,却还没有到盲目自大的地步。
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似乎考虑到了她会有的问题,在邮件中阐述,她/他关注了刘慧莹的账号多年,很喜欢她的审美风格,并表示可以先付定金,最终看方案情况决定是否采用,总之不会让她打白工。
说不上是金钱还是这种平铺直叙的直白赞赏打动了刘慧莹,心花怒放的人略思索一阵后,答应了下来。
这种价目的单子,肯定是要签合同的。线上毕竟不能展现全貌,刘慧莹直接表示她得亲眼看一看房子,再和委托人见一面聊聊效果,最终定方案、推进。
对面的人显然没有异议,只是说自己近期较忙,无法很快见面。
这也无妨。二人很快约好了时间实地勘察。
刘慧莹一看爱喝水的土豆发过来的地址,“御景嘉园”。
……
和这个小区的房价相比,刚刚那笔不菲的改造费用立刻显得平平无奇了。
刘慧莹默念一句“该死的有钱人”,随即指尖轻动,询问改造细则的语气更亲切了。
事实证明,有钱人果然不好伺候。
半小时后,八个1发来了长篇大论,从改造范围到软装风格,从家具陈设到生活动线。
既要符合硬装格调又要别出心裁有巧思、既要大方得体又要有家的感觉、既要温馨有安全感又排斥时下热门的元素……
刘慧莹诚惶诚恐地阅览完毕,颇为惊奇地发现,这位有钱又挑剔的主顾,对这接近两百平的大平层,竟完全定位在“独居”空间上。
是位很有情调的人呢。
这事得徐徐图之,刘慧莹的注意力即刻转移到了更重要的事上。
周三去民政局办手续。
在公司收到花束的那天晚上,刘慧莹把张闻宇从黑名单里拉了出来。
夫妻一场、相恋多年,然而吃了个大亏,如今她完全不敢说自己了解这个人。
一旦此人狗急跳墙,骚扰卓晴、去她公司闹、找她妈妈坦白,哪一桩她都经不起。
这束花并没有起到传情的作用,相反,它给刘慧莹提了醒。
把人从黑名单里拉了出来,刘慧莹忽略了上面一长串的留言,只发了个文件过去,是她抽空做的PDF,图文并茂、内容详实、有条有理、详略得当,充分体现了刘慧莹在互联网企业混迹多年的汇报功底。
可谓吃瓜群众最爱的那一类,讲得明明白白,恨不得把西瓜籽儿都给人挑出来。
刘慧莹:[老老实实的,不然咱们一起出名吧]
张闻宇选择了老老实实的。
周三早晨晴朗无云。
刘慧莹到的早,张闻宇到的比她更早,胡子拉碴、人也瘦了一圈。
颓废给谁看呢。
刘慧莹转过眼,声音舒缓:“证件都带了吗?”
“……带了。”
托离婚冷静期政策的福,这次来民政局交完材料还不算完,三十天后还得在同一地点再见一面。
周围陆陆续续来了人,等待区内的椅子坐满了人。隔着大厅的另一片办事区却人影稀疏。
刘慧莹往那看了一眼,被粉红色装修刺到,登时收回视线。
人多,却没什么声音,听得到大厅另一边,跟拍摄影师正指导新人摆拍按手印的姿势,语调高昂。
无事可干,又难得没有处理工作的心思。刘慧莹开始观察人类。
离婚的人多,不同类型的夫妻也多。有他们这样沉默的,也有相看两相厌、恨不得间隔一排座位的,还有亲切客气地问早饭吃了没的。
人间百态。
她走神,没关注到,张闻宇犹豫了很久,多次看她,下定决心低声说:“……孩子已经打掉了。”
刘慧莹一怔,沉默后道:“我知道。”
谭嫣然发短信告诉她了,与此同时还附上了对不起三个字。与上一条翻天覆地的短信相比,这一条犹如石子入泥潭,默默地沉下去了。刘慧莹也没有回复她。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等着广播叫到了号码。
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提交离婚协议书和个人证件。
黑框眼镜的办事人员公事公办地询问了一句,是否确认。
下一瞬间,办事窗口前的两个人,视线相交。
黑白分明的瞳孔中映出彼此的影子,那一年走过体育馆内为毕业典礼而铺设的红毯,那一年穿过宾客走上一米多高的台子为彼此戴上戒指。
那戒指的痕迹,一时半会儿是消不掉的。
“是我做错了事。我对不起你,我伤了你。你想怎样惩罚我都可以,但是,我们……慧莹,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张闻宇的刘海搭在额前,目光带着哀求和恳切。
“我想要的已经被你毁掉了。”
张闻宇脸色惨白。
话一出口,刘慧莹就后悔了。
事已至此,何必再说这些赌气的话。
刘慧莹转过头,不再看他:“确认,可以签字了吗?”
“请在这里签名。”办事人员依旧见怪不怪。
张闻宇定定地看了屏幕几秒,接过了刘慧莹手中的笔。
没有闹剧也没有争执,一切就这样平静地进行。
拿了受理回执单,确认了冷静期届满的日期,民政局门口,刘慧莹等着张闻宇从地库把车开上来。
赶在同一天,两人要去房产中介那里签卖房协议。
他们的房子地段好,装修也是小区里独一档的,挂出去抢手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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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执单折了三折放进包里,车上没人说话,刘慧莹忽的想起来自己还有副墨镜放在副驾驶的储物箱里,于是伸手去拿。
“我会瞒着朱老师的,”张闻宇声音沙哑,“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你随时提。”
“好。”
一路无话。
除了在办事窗口前的那一番话外,张闻宇表现得很平静。
缄默,但刘慧莹也是如此。
他们不是分开后还能做朋友的类型。刀子拔出去了,插在彼此心里的伤口还在流血。
刘慧莹有意维持内心的平静。午休时间全花在了路上,下午到了公司,全靠咖啡续命。
喜怒哀乐都淹没在键盘声里。
工作到一半,刘慧莹听见熟悉的声音,回头去看,是上司周雪婷出差回来了。
刘慧莹没凑到嘘寒问暖的人里去,略看几眼就回头继续处理工作,只是手上的动作加快了。
临近下班的时候,刘慧莹进了周雪婷的办公室。
有几件近期的事需要和周雪婷同步。
扎着低马尾的女人抬头,看到是她,手上泡蒲公英茶的动作没停:“坐吧。”
她们是多年的上下级,关系是很好的。
刘慧莹刚进公司时,跟的组长就是周雪婷,说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都不为过。
后来周雪婷水涨船高,刘慧莹也跟着升职加薪。
她能做到几个同级小组长里最年轻的一个,能力是一方面,跟对了老板又是一阵送上青云的好风。
刘慧莹略讲了讲周雪婷不在的时候部门发生的几桩事,还有几个长期项目的进展。
周雪婷今年将近五十岁,格外注重养生,办公室里有个柜子放的是保健品,更是保持着每周去三次健身房的习惯。
只是今天,她气色格外好,面色红润。
周雪婷推了杯子给刘慧莹,淡青色的茶水温润解渴。
“慧莹,”她说,“我要退休了。”
刘慧莹一时愣住,张着嘴。
这天下午刘慧莹在周雪婷的办公室里待了很久,出来时眼角微红。
明明是春天,却怎么是分别的季节。
周雪婷还没有对外宣布,只是先私下里和刘慧莹通个气,让她有点心理准备。
她走了,无论这个位置是内部提拔还是外部招聘,新的老板来了,刘慧莹作为前老板的心腹,日子总不会有如今这样好过。
但刘慧莹一时顾不上担心自己的处境。
她只是想着,婷姐要走,该买些什么践行。
人聚又人散,说是都在海市,还可以常联系常见面,又哪有嘴上说的这么容易。
**
入夜时分,卓晴的车停在了公司楼下。
接上刘慧莹,卓晴轻车熟路地往夜市街的方向开。
“手续办的怎么样?”
“就那样呗。”刘慧莹的兴致不高,但今天是卓晴特意带她出来庆祝脱离苦海,她坐了一会儿,抛掉杂念,在宿舍群里艾特另外两个人,提醒大家做好准备。
夜幕降临没多久,不算酒吧最喧闹的时候,卓晴和刘慧莹手牵着手,绕过DJ台和舞池,挑了略安静些的靠里卡座。
老熟客卓晴去吧台点单,刘慧莹在沙发上摆弄着手机,很快连上了视频会议。
“哈喽~听得到吗?”
除她之外的两块屏幕亮起来,几声确认声之后,昔年宿舍四人组全部连接完毕,在屏幕上完成了会师。
10. 第 10 章
毕业后,若干年过去,刘慧莹的本科宿舍群依旧是消息不断,但四个人没能再团聚。
刘慧莹研究生毕业后回到海市,和卓晴在一个城市,二人来往得密切。
唐佳宁出国留学一路硕博,目前拿了定居身份在大学任教,每日为了科研任务呜呼哀哉。
何如萱上岸公务员后相亲结了婚,两年前生了孩子,也是疲乏忙碌。
但四个人有另类的聚会方式。
唐佳宁身后的背景是蓝天白云晴空万里,只是她眼下挂着大大的青黑。
“等我下啊,去拿酒。”乒乒乓乓的声响之后,这人披着件潦草的格子衫,一手提着罐夸张的精酿出现在视频画面里,咕咚咕咚倒酒的动作极为熟练。
接着是另一块屏幕里的何如萱。
她穿着棉质家居服盘腿坐在浴缸里,面前的架子上极有仪式感地摆着冰块和起泡酒,显然是没等她们到齐了开始,早已经自斟自酌起来了。
卓晴端着两个高脚杯回来,两个人的脑袋凑到了一起,默契地举起鸡尾酒。
下一秒,四个人异口同声:“干杯~”
青葱岁月没有离开过,不过是换了个方式留在生命里。
“今天,”卓晴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量,“我们相聚在这里,是为了庆祝我们的朋友!806寝室最美丽的女士刘慧莹小姐!脱离婚姻的苦海!重归偌大的山林!”
刘慧莹颔首抚掌:“好,鼓掌。”
手机屏幕里的三块长方形中出现了四人一同海豹鼓掌的画面。
何如萱自斟自饮,眼瞧着酒量又精进不少:“我看慧莹离婚了人都容光焕发了,可见男人都是吸精气的妖怪。”
从本科开始何如萱就是宿舍里的酒蒙子,高兴要喝伤心要喝,怀孕哺乳的两年里可给她憋坏了。
四个人叽叽喳喳一通讲,刘慧莹离婚这事叫人震惊,但也不是多稀奇的新闻——这年头离婚的都快比结婚的多了。
唏嘘一阵、表达关心,话题很快转到了各人的生活上。
唐佳宁哭嚎着科研和教学实难两全,老白男同事更难相处;何如萱给大家展示了一下浴室柜子里囤着的纸尿布和奶粉罐,转头又闷一口酒。
各人有各人的无奈,哪怕是洒脱自由的卓晴喝着喝着也讲起了今年那三段失败的恋情。不刻骨也不铭心,只是多少让卓晴有种,想吃点好的怎么这么难的悲痛。
刘慧莹自觉自己得做两个人中较清醒的那一个,找到卓晴家的大门,故而喝了一杯苹果马天尼之后就点了一杯度数低的慢慢啜饮。
“……你不知道小孩有多烦人,我现在真是生怕我老公跑了,哪怕他在外面出轨个小三小四的都无所谓,只要给带孩子给买尿布就行……”何如萱喝高了,红着脸说着现实的话,视频外头传来个男声:“我听得见的啊——”
何如萱扭头:“就是说给你听的。”
剩下三人吭哧吭哧地笑。
说完了现实,又开始固定节目追忆往昔。说起大一的时候四个人还不熟悉,第一餐饭在学校里面下的馆子,为了迁就不吃辣的唐佳宁,点了个柠檬风味的烤鱼,味道堪称邪恶,又说起卓晴大学时的几任死缠烂打的男友,惹得她上课都得乔装打扮省得被堵。
然而说着过去,又总会沾到刘慧莹那漫长恋爱的边。张闻宇确实在她的过往中占了大比重,刘慧莹本人率先表了态:“说吧,踩不着地雷的。”
唐佳宁立刻开始细数,当年除了张闻宇外,另外几个追过刘慧莹的男生,以及他们的近况。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如今还有音讯的寥寥无几,其中倒也有发家致富的、移民定居的,倒让几人唏嘘一番,做了点“假如……”的畅想。
说到这里,卓晴搂住了刘慧莹,突然想起了什么:“说起来,上周你过生日的时候,不是没发朋友圈吗?还有个老同学来问我,你是不是还在海市,过得好不好……”
“诶,”卓晴坏笑,顶了顶刘慧莹的肩膀,“收拾收拾心情重回情场了。”
刘慧莹无奈长叹:“封心锁爱了,还是搞钱要紧。”
一番笑闹,两个屏幕里的人和两个屏幕外的人再次同时举杯:“离婚快乐——”
酒吧里吵闹,她们坐的地方是边缘,但为了让手机视频对面的人听得见,两人也必须要高着嗓子说话。
如此,周围几个卡座也难免听到些一言半语。
付成哲晃着骰子盅,兴致勃勃地给朋友们摇点数,手指尖戳到谁谁就闷一杯。半张桌纸醉金迷眼神迷离,半张桌窃窃私语着股票基金,付成哲就坐在中间,做了分水岭。
灯光晃眼,他一眼过去,见老朋友饶懿端坐其中,手里的酒液没怎么动,领口解开了一颗扣子,恰如他这个人一样,烟酒都会但永远浅尝辄止,哪怕这会儿坐在酒吧里,头发丝儿都规整得要命。
晃动的音浪里,付成哲一个错眼,余光里,饶懿那万年不动的表情似乎泛起了涟漪,嘴边有了轻微的弧度,像是略带嘲讽的一晒。
然而他眨眨眼再去看,此人又是一副熟悉的“全世界与我无关”的冷漠表情。
深知此人性情的付成哲晃晃脑袋,只怀疑是自己眼睛出了毛病,手下发力:“八个点,老张!又是你啊!”
……
酒过三巡后DJ上台,音乐一响,别说是视频通话,就是边上的人在说什么都不甚清晰。
四个女孩对着屏幕挥手告别,意犹未尽。
正上头的卓晴脱了外套,拉着刘慧莹跳进了舞池。
笑眼盈盈,刘慧莹只在大学时来过几次这种场合,电音晃得人脑袋嗡嗡,但既然是来玩的也顾不得挑剔。
“Thetouchofyourhand……
Iwantyouleatherdirtykissinthescene……
……yourBadromance……”
闪烁、摇摆。
她们俩拽着对方的手,松开又握上,摆肩、挑眉。
舞池里的肢体碰撞,额上渐渐生出了汗珠。
台上换了人,似乎是有名的DJ,四周传来几声欢呼,气氛正嗨。
肌肉的摆动,腰肢在晃,半月一样划破夜空。卓晴带着不甚熟练的刘慧莹,逗着她合上节奏。
热气上涌。
鼻尖挂着的一滴汗滑下来,顺着脖颈没入衣领。
刘慧莹没学过舞蹈,也少去音乐节等场合,身处舞池,没什么经验。
她只是随心在晃。
大概是酒精的作用,她在这项运动中获得了自己没有预期的快乐松弛。
没有技巧,动作很简单。穿得也是简单的白T恤,又素又平淡,却勾人得出奇。墨黑的发晃动,有几缕黏在脸侧。
明明没喝多少,这会儿却酒气上涌,在她脸上熏出霞云,艳丽得不可思议。
像月亮掉进池水,陷在了春风的滋养中。
舞池位于酒吧中央,采用了下陷的圆弧设计,正前方是DJ台,周围是吧台和卡座。
从饶懿的角度出发,只能居高临下,看到舞池的一角。
发尾。
下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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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苗一样的人摇晃摇晃,青涩的动作。
她绝不是此处跳得最好的,舞得最有节奏的,但眉眼弯弯、盈盈笑意,有一种独到的魅力。
饶懿默不作声地呷了一口淡金色的酒液。
“喝得差不多了,转场吧?”有人提议。
“你们去吧,回家陪老婆喽。”
“别啊,哥咱们好久没见了……”
“还得给闺女检查数学作业呢……”
成家的和没成家的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拨,饶懿夹在中间。
“懿哥你也不去?”付成哲开口。
纸醉金迷也分三六九等,转场后的地方更是玩咖的主场。
饶懿能来酒吧都是偶然事件,他也只是问一嘴,也果然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醉醺醺的人群中,结合近期新闻,不少人腹诽,这神仙,别给憋坏了。
所有人都以为,饶懿会如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有一个最“典型妥当”的人生。他的婚姻与爱情有没有关系无人知晓,但绝对会是最利益最大化、最体面的选择。
少数几个人问过当事人,怎么结束得突然。得到的答案,不外乎是性格不合这类场面上的套话。
饶懿没说话,只是站了起来,拎上外套。
朋友们见无法怂恿黄金单身汉找点乐子,悻悻,不再起哄。
**
开门,智能锁发出欢迎声。
一室寂寥。
敞开的窗流入月光。月光如水。
身上的衣服有烟酒的气味。
外套留在玄关。
衬衫落在大理石的地板上。
皮带叮咚,将落未落。
它的拥有者改了主意,上了落地窗前的跑步机。
呼吸声,由轻渐重。
室内还是没有开灯,月光已足够明亮。
窗外灯影幢幢、万家灯火。
宽敞的客厅显得寥落冷清,热度从呼吸起伏的肌肉开始蔓延开去,却也只火热了一半的厅。
茶几上整齐排列着药瓶。使用者遵从医嘱,服用的时间规律到刻板。
无处挥洒、无处安放的能量化为汗水、化为热量。
温度有些许的升高,精确到小数点后几位。
许久之后,跑道停了下来。骨节分明的大手按住两边握把,小臂线条流畅,短暂的接触将冰冷的钢铁暖得温热,步伐由轻盈变缓慢、沉重。
汗水蒸发了少许,其余顺着肌肉线条滑落,湮没在布料间,润湿。
喘息声平复。
屋子的主人为自己倒一杯冰水,咕嘟咕嘟。
杯子落下,冷与热在身体中交汇,摇晃摇晃、摇摆摇摆。
燥热烦闷,潮热汗气。
想无视却没能做到。
蓬勃的、无处安置的。
忽视变成一种斗争形式,尤其是在这个夜晚。
皮带扣和地板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浴室内水声潺潺。
水汽中流动着不同寻常的能量,在洗去疲乏的同时渗入了与愉悦相伴的期许。水珠的流淌是一种抚摸,宽慰肌肤又激起更大的渴求。
这股能量从一间浴室酝酿开去,缓缓扩张,将整座房子变成它的领域。顺滑的丝绸睡衣、黑色的被单床铺、床头玻璃杯中的纯净水……
当房子的主人踏出这间浴室,他会发现,陷阱无处不在。
于是,为了结束这场注定两败俱伤的斗争,水声再度响起。
只是这一次,多了一种节奏,和压抑的喘息。
11. 第 11 章
离婚冷静期还没过。
自从把张闻宇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之后,刘慧莹没再把他加回去。
都到这一步了,再拉黑删除,倒显得她不磊落。
民政局那天之后,张闻宇时不时会给她发消息,内容大多都是他在搬家,问刘慧莹,这东西还要不要,那东西还留不留。
冷处理。
刘慧莹会等他的消息积攒上一批后,统一回复,不要了,都不要了。
刘慧莹很忙。
在密集的看房行程之后,刘慧莹终于找到了心仪的房子。
两室一厅,距离公司半小时地铁,小区周边有商圈菜场便利店。最重要的是装修很干净。
并不是新,而是干净。
墙面、吊顶、地板,都没有年代感强烈的设计或图案,白色、灰色,略显简朴了一些,但对刘慧莹来说刚刚好。
可塑性极强。
楼层不高的树景房,虽然隔音并没有那么好,阳台也并非通透的落地窗,但绿色景致足以弥补这些。
她终于点头说好的时候,中介小哥也松了一口气。
搬家那天卓晴非常舍不得刘慧莹,抱着人不肯放手。刘慧莹把人哄了又哄,还拉她去吃了牛肉火锅。
“想我了就来找我啊,开着你的小汽车嘟嘟两下就到了,这么近。”
如今刘慧莹家里没男人了,卓晴来串个门吃个饭都方便。
如此又哼唧了两下,卓晴才忍痛放了刘慧莹回去搬家。
虽然她很留恋这段时间的同居时光,但也不得不承认,两个成年人,还是要有自己的空间。好比她自己,刘慧莹住了多久她不也就素了多久嘛。
搬家不算累。都市生活,只要给钱,什么都能轻松完成。
入住前请保洁做了一遍全屋清洁。搬家公司直接将她的箱子安放到客厅。
刘慧莹收拾了一下午,等到夕阳落山时,她气喘吁吁,一个人坐在客厅的地面上,头发用鲨鱼夹挽在脑后,汗水黏糊糊地沾满了脖颈和前胸。
夕阳的余晖穿过树叶,在地面上打下斜长的光。
深呼吸,小区里不知谁家正在做晚饭,用的是菜籽油,香气扑鼻。
忙活了一下午才拆封了三个箱子,刘慧莹看了一眼乱糟糟的客厅,捞起吸管杯大口喝水,只觉得中午吃的肉全部消化得一干二净。
晚上吃什么?
左手捞起手机,点开了外卖软件,刷呀刷,迟迟做不了决定。
琢磨着琢磨着,刘慧莹又开始走神,点开了账号后台。
复更以来,她的改造系列数据表现非常不错。家庭生活碎裂了、职场生涯一潭死水,好歹副业没有辜负她,付出有反馈的正循环让她重新找回了大学时代钻研家居杂志的激情。
账号粉丝涨了约有小一万,刘慧莹翻看着评论,时而被粉丝的留言逗笑。
多年的老粉都隐约猜到了她的家庭变故。她的婚房装修时也是出了一系列记录视频的,后来许多年,偶有动态更新,都是以那个房子为背景。
如今她复更了,而那个房子不见了。
刘慧莹把半湿的鬓发理到耳后,点赞了一个猜得八九不离十的评论,不打算回应太多。
手机甩到一边。
大敞着的窗传入小区门口水果店的喇叭声。新鲜菠萝和凤梨,现摘大樱桃,西瓜买一送一。
一派生活气息。
刘慧莹抱住了自己的膝盖,把下巴搁在上面,歪着头看向窗外。她的瞳仁迎着光,折射出焦糖色的甜蜜,却又被五官的清冷中和,变成了沁人心脾的柠檬甘草茶。
搬新家。
一个全新的开始。
她会从零开始打造一个家。一个小窝。
这个想法让她欣然接受变故。
拥抱未来吧,无论如何,未来也总是会来的。
坐到腿都麻酥酥的,刘慧莹起身,清水洗了把脸,拿好钥匙,决定从附近的超市和菜场开始,了解自己新的栖息地。
**
周雪婷正式离职那晚,刘慧莹难得地喝多了。
散伙饭定在公司附近的海鲜胶东宴,两间打通的厅房摆了两张各二十人的大桌,服务生穿梭忙碌。
门口的茶桌上堆满了礼物和鲜花。
饭桌上不断有人敬酒。
周雪婷今天气色极好,穿了一身黑色的裙子,耳畔是珍珠耳环,丰腴美丽尽显气质。
她是今天的主角,长袖善舞,把人人都照顾得妥帖,也正如在创享易购的这么多年一样,提拔新人、专注做事、知人善任。公司里受过周雪婷恩惠的人、与她打过交道后赞不绝口的人,是很多的。
刘慧莹坐在下手,默默啜一口酒。
这么好的婷姐,也要走了。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刚毕业时找工作,她在创享易购经历了三轮面试,周雪婷是二面,比起面试官,更像是成熟而不失亲切的大姐姐。会因为她稚嫩的回答抿嘴一笑,会指点她往后再面试互联网电商企业该怎么准备。
那时刘慧莹以为这是她没戏了的意思,没想到周雪婷很喜欢她。
运气真好啊。
初入职场,有一个愿意带她、愿意教她的上级。锻炼机会和核心项目从来都是对她敞开的。与努力成正比的回报从来不是顺理成章,但她也得到了。
射灯下,穿白色丝绸衬衫的女人装了一小碗海鲜粥,放到了还在同人寒暄的周雪婷盘中。
周雪婷当然不是平白无故做慈善的。那时候她刚跳槽到创享易购,手下人马孤木难支。培养一个新人,只要她站得起来,她就彻头彻尾是周雪婷的人。
刘慧莹没有辜负周雪婷的期待,是她最好用最忠诚的员工。
不断有人端着酒杯过来,翻来覆去的问题总是那么几个。
怎么这么突然?
这就要走了?
之后什么打算?
周雪婷只说自己要退休了,年纪差不多了、钱也赚够了,不贪心。
接下来?接下来当然是回归家庭生活。儿子也上大学了,可以到处旅行、放松享受了。
人来人往,不是所有人都有席位,不少人放了东西打个招呼就离开了。
刘慧莹微微一笑,在遇到几个高管端着杯子过来时也起身致意。
如此说了一圈,周雪婷口干舌燥,坐下来喝口椰奶,把小碗海鲜粥喝得干干净净。
她侧过头,边舀边对刘慧莹说:“今天不垫垫肚子,还真怕喝醉了。”
刘慧莹笑着点头:“这家店味道不错的。”
擦了嘴,周雪婷倒满杯子,拍拍刘慧莹的肩膀:“快,一起。”
隔壁桌上首,周雪婷走来时,一帮人都站了起来。
“婷姐。”
有几个人与周雪婷交情不错,只祝福了几句,又说回头私下多聚。刘慧莹含着一抹礼貌的微笑,落后周雪婷半步,看见桌上空了几个位置,心里飞过了几个名字。
“……少说虚的啊,喏,我们慧莹还在一中心呢,往后多关照啊,我还不知道你们,现在是好好好,一说风控模型卡流量,到时候恨不得上升到老马哪儿去……”
说到一半,刘慧莹还在为了周雪婷临走前不忘给她撑个场子感动,只见众人的视线都转向了门口。
刘慧莹眼尖,一眼看见一行人中间,严肃端正的面孔正是饶懿。
空座位的主人到场,场面一时更加热闹。周雪婷的散伙饭,几个部门的一把手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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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足见她人缘和脸面。
带着秘书来的总裁喝了杯茶水就走了,剩下几人入座,周雪婷也顺势换了位置。不忘提携一把自己的老下属,周雪婷拉着刘慧莹的手,谈起开年的治理项目,直夸年轻小孩儿多么有天赋多么努力,比她当年不遑多让。
都要走了,周雪婷也不顾忌这上下级的关系,用玩笑话的语气对饶懿说着:“老板,我们慧莹,聪明又踏实,做事做人都是数得上的,以后我走了,也不许别人欺负她啊。”
说完就用手指点了点其余几位部门老板,大意是平时就数得上他们业务催着风控赶项目。
老江湖们都笑了,瞧了眼周雪婷心爱的部下,又说起当年的事来。职场上来来去去,换了几家公司,市面上数得着的人,其实论起来大家都认识。
刘慧莹始终挂着谦逊内敛的微笑,心里却很为了周雪婷的几句话而感动。这份提携之情,婷姐对她还是不一样的。
只不过,她装作不经意地抬头去看,正对上饶懿往周雪婷这边看的眼神,两人四目相对,略感尴尬的刘慧莹先移开了视线。
一顿饭进展过半,桌上有人醉了,论起了儿女经,很快得到了众多人过半百的高管的认同。
“一催她就闹,这下好了,出国了,我老婆天天骂我说催她干嘛,那你说我能不催吗?我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她都快上小学了。”
“时代不一样啦……我们部门的小孩儿里,一大半都是单身,现在年轻人不看重这个了……”
催婚的劲儿很快烧到了饭桌上。
“诶,我们饶老师也没结婚呢,”饶懿边上的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三十多的人了,等仙女儿呢?”
饶懿还没说话,就有人为他辩驳。
“这叫黄金单身汉,要我说不结婚也好,结了反而约束。”
边上又有人起哄:“你这话我现在就告诉嫂子啊。”
一阵哄笑。
刘慧莹但笑不语,没想到问到了她头上。
“你们小刘呢?结婚了吗?”问这话的人还有几分跃跃欲试,是个爱做媒的人。
一时视线聚到了她这里,刘慧莹抬手,微笑道:“结了。”
那戒指就闪烁在她的无名指上。
周雪婷夹了口菜:“我们慧莹可是部门里的早婚人士,人家是学校里带出来的老公,稳定着呢。”
刘慧莹微笑。
她也没撒谎,这也不算假话,离婚冷静期确实还没过呢。
至于这戒指,她也只在去民政局办手续的那天,摘下来放在了包里,平时还是戴着。
没办法,她不打算告诉职场上的人自己感情生活的变故,尤其还是爱人出轨离婚。再者,已婚的身份很好用,至少没人会给她介绍对象。
话题重新聚集到了周雪婷身上。
虽然没说谎,刘慧莹坐在那默默吃东西,也感受到一丝微妙。
毕竟……这桌上还真有人知道她的底细。
刘慧莹抬了抬眼皮去瞄桌对面的饶懿。
嗯,还是那副令人讨厌的模样。做老板就是好啊,不想说的话不说,不想笑的时候就不笑。
他更是个中翘楚,目下无尘、自矜自傲。
却让刘慧莹放心了。
瞧他那个样子,怎么可能把她的小事放心上。
……瞧他那个样子,要是自己的小毛病变成别人的谈资,还不活生生气死……
刘慧莹小小地勾起了唇角。
将近散席,酒水催动下,许多人的感性多了几分,周雪婷也没忍住红了眼眶。
刘慧莹去了洗手间,却在走廊遇见个冤家。
她这会儿不是先前在心里腹诽的样子了,乖巧得像个鹌鹑:“饶部长好。”
12. 第 12 章
饶懿应了一声,停住脚步。
刘慧莹哪敢先走。
走廊前后都没人,这块是他们的饭厅专属的休息区,安静,无人打扰。
“不离婚?”
刘慧莹一惊,一半是面对上司的上司的战战兢兢,一半又带了点被打探私人生活的不悦。
最终是后者占了上风。
“我没义务和餐桌上的人分享我的私生活吧?”
这话一出口,刘慧莹陡然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寸。
跟他夹枪带棒的干什么,也没有好处。
这个人都听过她在医院走廊骂街了。捏着彼此的把柄,现在倒成了可以坦诚的理由。于是刘慧莹抿嘴:“离了,还在等冷静期。”
饶懿全程表情不变,被怼的时候也面不改色,这会儿,突然动了下眼皮:“聪明又踏实,做事做人……都是数得上的。”
那是周雪婷刚刚夸她的话。
刘慧莹一时脸热,没把这时机微妙的重复当赞赏。
“动作倒是很快。”
落下这句话,饶懿抬腿离开,留下刘慧莹在走廊上摸不着头脑。
**
散伙饭那晚的对话没有改变任何事,刘慧莹数着离婚冷静期的日子,和饶懿的关系回到了最初。
改变也是有的,不过根源不在于两人各自的秘密。
周雪婷正式离职后,风控一中心的领导缺位。
外聘暂时没有合适人选,内部选拔打成了一锅粥。
这个岗位无论如何都与刘慧莹无关——她资历尚浅,甚至还没有正式挂上管理职级。
冷眼旁观赵通海和一中心的另一位小组长陆媛你争我抢,刘慧莹乐得自在。
但周雪婷的离开对她并非毫无影响。
赵通海和陆媛在创享易购待的时间很长,几乎算是最早一批的老员工,比周雪婷都老资格。在周雪婷之前的那位一中心负责人与几位部长关系都不错,离任是调去了内审部,算是升职。
陆媛与这上一位负责人关系深厚,连带着多年经营,在公司里根基不浅。赵通海又根本是个滑不留手的老油条。
周雪婷在时,和他们二人的关系也不差——没人会傻乎乎地在面上和直属上司过不去。但另一方面,周雪婷又一力扶起了新人刘慧莹,一中心底下三个组三足鼎立,算是局面安稳。
只是如今,刘慧莹这一角眼看就要处于弱势。
她并非毫无打算。
坐山观虎斗,赵通海和陆媛为了负责人的职位互相拉踩,两个人自然都想拉拢她。
微妙的局势持续没几天,饶懿宣布了短期内暂代一中心负责人岗位的消息。
刘慧莹比不上赵通海和陆媛消息灵通,只是她咂摸着这个通知,想着十有八九,这两人都没被饶部长看上。
内部选人,再折腾也用不着多久,没必要发一则暂代通知。看来饶懿是心向外聘,没有合适人选就宁愿空着。
外聘怎么也比这两个熟人上位好,刘慧莹对这个决定举双手赞成。要是熟人上位,刘慧莹真要考虑提桶跑路了,要她对老对手投诚?抱歉,脸皮不够厚。
即使是现在,其实也不是没有猎头联系她。只是刘慧莹在创享易购这么多年,毕竟还是有些微薄的感情。
周雪婷退休带来的最紧迫危机解除,刘慧莹也顺利和新家磨合完成,把一切都调到了最顺手最舒适的状态,还在这个过程里攒下了一大批视频素材。
她顺势出了一期搬家测评,点评市面上几家搬家公司的好坏,工人状态、细心程度、性价比。
这期视频小小地爆了一下。
特殊客户“爱喝水的土豆”这段时间陆续给她发来了不少房屋照片和视频。邮件往来,刘慧莹了解到更多此人的需求和兴味、品格。
比如,TA学历很高、藏书颇丰,且有收藏蒸汽模型船的爱好,为此书房占地不小。刘慧莹给TA推荐了自组实木柜,市面上没有能够百分百契合他藏品需求的展示柜,不如自己设计一个找木匠打。
刘慧莹从前有一个视频就是关于找当地木工厂定制书柜的,讲了几种常见家具木头的优劣和简单好上手的分辨方法,还列出了参考价格。
不过,那时,主要是为了张闻宇有几本珍藏的模型书需要单独设玻璃柜,她才动的脑筋。
刘慧莹没想到,爱喝水的土豆的回信提到了这个视频。
这让她对TA的好感倍增。
虽然挑剔,但品味不错。
不愧是她的粉丝。
转头第二天的邮件就打破了刘慧莹的好印象。爱喝水的土豆认为她推荐的窗帘品牌都很俗气且不实用,希望她重新列一些“有过目价值”的品牌,气得刘慧莹连翻三个白眼,给此人贴上霸道且情商低的标签。
骂归骂,一向认真的刘慧莹老老实实重新筛选,在某一个瞬间仿佛回到了被饶懿挑剔项目细节的时候。她打了个寒战,怀疑自己得了PTSD。
爱喝水的土豆再怎么着也比饶部长好,没有后者那么的不近人情冷漠傲慢鼻孔看人……
尤其是,在某一个瞬间,TA对房子的某一个描述引起了刘慧莹的共鸣。
TA说,希望这个房子能够不再只是一个暂住地。
刘慧莹对着邮件里的这行小字默默许久,回复说,对于方案,她会全力以赴的。
其实她原本打了一大段文字。要把房子变成家,靠的不只是装饰布置。要么,房子里有了一个割舍不掉的人,要么,是屋主心态转变,自己给自己一个归处。
然而交浅言深,她还是删掉了。
几天后的晚上,刘慧莹下班后敷着面膜在书桌前翻家具杂志时,再次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时间不早,夜里的铃声让她有些担心。
“喂,妈,怎么了?”
妈妈只说没什么,晚上睡不着,打个电话问问她。
刘慧莹声音柔软:“想我啦?”
妈妈照旧嘘寒问暖,也问起了刘慧莹张闻宇怎么样,说是前几天还收到了张闻宇寄过去的海货。
张闻宇父母是开餐厅的,能够从供应商那里拿到些实惠又质量好的海鲜礼盒,从前也常给亲戚送。
手指在光滑的铜版纸上摩挲两下,刘慧莹有些惊讶,心沉了沉,但话音里没透出来让妈妈知道,只说:“嗯,你喜欢就好,他洗澡呢。”
朱富春作为小学语文老师,在学校只用清楚明亮的普通话,但私下和女儿聊天,也会夹杂上呜呜囔囔的方言,语调黏糊。
两个人互相问候了身体,又说起家常,妈妈提起大姑二姑家的表哥表姐。
“你表哥谈了个女朋友,给你大姑高兴坏了,不过我前两天又听她说两个人吵架了。小孩脾气,也不年轻了是好定下来了,你大姑是希望他成家之后正经找个工作了。”
刘慧莹皱眉,回了句:“他还小?他比我还大两岁呢,就是他爸妈惯的。”
刘慧莹的外婆生了三个女儿,年纪间隔相差一岁,她的妈妈是最小的一个。三个女儿各自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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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都只生了一个孩子,年纪也只差一岁。
朱富春心里也是赞同她的话的,只是嘴上还是要说:“也没办法,自己生的。是不乖,他爸也是结婚之后才知道好好工作养家。”
刘慧莹的表哥大专毕业后就没有正经上过班。二十出头的时候,大姑托人给他找了几份工作,他都是上了几天之后就不想去了,往后更是抵触,每天只在家里打游戏,不然就是出门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也是他们家的老大难问题了。
朱富春又问:“你表姐快生了,到时候你回不回来?清明节能放几天?”
刘慧莹抿嘴:“可能回不来呢,再看吧。”
她回去,怎么解释张闻宇不在呢。
能瞒多久?
瞒不住的。
“知道你忙,不回就不回吧,你们自己好好的就行,青团到时候给你寄过去,你也给闻宇爸妈那里带几盒,有来有往的才好。”
刘慧莹也老大不小了,妈妈打电话来,还是会嘱咐这些基本的人情往来。
刘慧莹连连应声,又让她好好照顾自己。
电话挂断后,刘慧莹对着黑色屏幕中映出的影子,默默良久。
空调运转,呜呜作声,响在寂静的夜里。
刘慧莹从小就是妈妈的骄傲。
朱富春和丈夫在刘慧莹三岁的时候就离婚了,她跟妈妈。又过了两年,刘慧莹的父亲车祸去世。
刘慧莹对父亲几乎没有印象,她是妈妈一个人拉扯大的。
小县城,离婚不是稀罕事,但在亲戚朋友圈里,朱富春是第一个,后来也没有再婚,成为了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
不是没有人说过闲话。在刘慧莹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里,邻居家的阿奶就曾在她上学路上拦住她,说,你劝劝你妈,不然你就没有爸爸,没有家了。
这种话刘慧莹听过,朱富春只会听得更多。
刚离婚的时候,母女俩住到了外公外婆家。有天不知什么日子,不常来往的亲戚上门走动,看到朱富春住在娘家,玩笑般询问外公外婆,这是怎么了。
场面沉寂,没人说话。外公外婆讷讷,转移了话题,亲戚也不再多问,只是眼神让刘慧莹记忆深刻。
没多久之后,朱富春带着刘慧莹搬到了学校分的公租房。
妈妈很要强。
刘慧莹一直记得,小时候,夜深了,妈妈在灯下做小产品的样子。两个塑料件组装,拼进去三个纽扣电池,咔嚓一下,做一个三分钱。
妈妈动作娴熟,很快可以做到一边看电视一边做。但也不轻松,脖子酸痛,手指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流血又痊愈,痊愈又流血。
大姑家里是普通双职工,但生了外公外婆梦寐以求的大孙子,多有长辈补贴。
二姑夫妻俩做小生意,虽然辛苦但赚得多,能送表姐出国读书,在亲戚朋友面前也很有面子。
只有妈妈。
朱富春一个人养一个孩子,撑起一个家。
刘慧莹很小就知道,她是妈妈的骄傲。她是妈妈在七大姑八大姨面前挺直腰杆的倚仗。
别人有儿子、有钱,妈妈有慧莹。
慧莹是班级里老师喜欢同学信赖的班干部,慧莹是不需要报补习班都能名列前茅的好学生,慧莹是从不需要妈妈操心的孩子。
慧莹是有体面工作、有稳定家庭的人。慧莹是能够让别人拍着妈妈的手说“你真有福气,有这样一个女儿”的孩子。
刘慧莹没忍住,小小地哭了一下。
13. 第 13 章
“我要开始相亲了。”
刘慧莹此话一出,卓晴差点把饭粒从鼻子里喷出来。
“……你在说什么?”
陈记粥铺。
夜晚十一点,对于CBD周边大厦错落的互联网人而言,正是下班后小聚一下的时间。
刘慧莹和卓晴中央放着一盅咕嘟咕嘟冒泡的芋艿排骨粥,配一碟香脆的酱瓜,清爽又落胃。
卓晴刚吐槽完朝令夕改的上司和颠三倒四的客户,就听见默不作声的刘慧莹来了这么一句妄语,一时很是担心好友的精神状态。
刘慧莹抽了两张纸递过去,很是平静:“相亲。”
卓晴支支吾吾:“不太好吧。”
“确实,还是等拿到离婚证之后再找中介,更合适。”
卓晴放下调羹:“我不是说这个呀!找乐子是一回事,相亲又不一样了,赶着去跳婚恋的苦海吗?”
“先找着呗,万一有合适的呢。”
卓晴定定地看着刘慧莹。
完蛋了。
每当刘慧莹露出这种八风不动的表情的时候,就代表她要以超人的意志和效率执行既有决定了。
好比大三时,刘慧莹所在的大创*项目组因为导师变故半途腰斩,而她保研绝缺不了一个创新奖项。于是此人临时组织拉人,群发邮件,敲了学院所有老师的门当面聊题目,直到有位副教授对她们小组的命题感兴趣。
卓晴清清嗓子:“相亲遇到优质男的概率恐怕比中彩票还小,你先说说你的要求。”
她还真踩中了刘慧莹的盲区。
只见桌对面的女人皱起了眉,上挑下勾的眼里装上了犹疑:“只说硬性要求的话,嗯……首先得是个确定的丁克,然后,学历不能比我低,赚的不能比我少,长相能看就行了,亲戚关系清净点,父母开明。”
刘慧莹说完,自己反思了一下,这种男人存在吗?
卓晴冷笑了一下:“你就相吧,一相一个准。”
刘慧莹露出了牙疼的表情,托腮拧眉,十秒钟之后得出了结论:
“看来要靠数量来堆一下质量了。”
多相几个,总有机率碰到好的。
卓晴扶额:“你急什么呀?”
刘慧莹声音冷静:“我想了想,冲淡一个坏消息,最好的途径是再叠加一个好消息。”
“跟我妈说我离婚了,我妈肯定会又气又恨。但如果这时候告诉她我又找了个新的,已经在谈着了,我妈肯定就会想,那上一个的事情先放一放,先看看这一个靠不靠谱。”
卓晴抚掌:“天才。”
“所以不能找比张闻宇差的,不然显得我火急火燎地找下家似的。”
两个人胡扯八扯了一通,要比前夫哥物质条件好,同时样貌也不能差,否则拿不出手。再有,得接受丁克,最好是已经想明白了的丁克,年纪大点倒没关系……
说着说着,刘慧莹突然意识到有个人恰巧撞上了这些条件。他甚至不是想不想生的问题,而是压根都不能。
但那张脸还没在脑海中显形呢,刘慧莹迅速抖了一下后脑勺,只觉得有股吃沙拉遇到蜗牛的“呕——”感。
谁会想和领导发展啊,又不是神经。
夜宵吃得差不多了,两人却没有打道回府的心思,而是绕着灯火辉煌的CBD遛弯,一路走回卓晴公司楼下的停车场去。
刘慧莹吃饱了就开始说胡话,发饭晕的劲头儿上来比撒酒疯还厉害:“等我拿到离婚证,就去世纪X缘百X网注册,每天刷它几百个T**derB**ble的,还怕找不到好货色?”
声音不高,但路人纷纷为之侧目。
卓晴震惊,搂着人欻欻走得飞快。
但既然刘慧莹只是要冲冲量,不是饥不择食,可见此人还没有丧失理智,卓晴也只好尊重祝福。
刘慧莹的大计还没开始实施,她拿离婚证的计划先遇到了一些小小波折。
前几日和妈妈通电话,得知张闻宇还在给她妈妈寄东西之后,刘慧莹特意联系过张闻宇一次,一是把对应的钱转账过去,二是让他之后别寄了。
都离婚了,也别装得对前夫前妻的父母有多深的感情似的,犯不上。
然而这一联系,加上离婚冷静期离期限越来越近,不知怎的,倒是刺激到了张闻宇。
作妖程度直线上升,又起了让她回心转意的心思,白天发小作文,晚上发60秒语音长条。
前者还算有论点有理由,后者就比较无赖了,刘慧莹初初点开时听见他们恋爱时候的昵称和黏糊到牙疼的哼唧和泣声,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到后来,刘慧莹直接已读不回,语音条都懒得转文字,隔三差五地应付着:“嗯嗯”“X月X日民政局见别忘了”“记得带证件和回执”。
他们预约领证的日子是个周六,好在不用请假。
刘慧莹这头在和张闻宇玩□□政策,另一边,前婆婆王曼香突然给她打了电话。
刘慧莹先是诧异,随后一脸古怪。
王曼香约她吃饭,语气没了高傲,别别扭扭地低声下气。
刘慧莹还是去了。午休时间抽空出去一趟,地点就在张闻宇他们自家的餐厅里,正忙碌的时段,特地留出来的包厢,十个人的大桌,只坐了这对前婆媳。
刘慧莹大约猜到了王曼香要说什么,但亲耳听到前婆婆坐在那支支吾吾地说张闻宇多爱她、多离不开她的时候,他们都知道错了的时候,还是解气。
“慧莹,我知道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但是俗话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像你们这样从小谈到大的,这辈子哪里去找个人有这种缘分呢?……”
刘慧莹嚼着海肠捞饭,咯吱咯吱,面无表情。
别管这些话是不是真心的,王曼香心里的苦也蔓延到了脸上:“是妈错了,慧莹,真的是我们错了,这些日子闻宇瘦了一大圈,班都不想去上了,他是真的想挽回。”
现在不是当初二对一,要抢她手机的时候了,也不是怪她带坏她儿子的时候了。
解气归解气,到这一步刘慧莹也算心知肚明,王曼香只是为了儿子妥协罢了。
为了儿子,她什么都能做。当初能为了儿子接受他娶刘慧莹,现在也为了儿子挽回这个不驯的儿媳妇。
可就是这种妥协更让刘慧莹生气。像他们要结婚那时一样,嘴上说着,可以、接受。
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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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压根不是这么想的。那点小九九,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已经勉强过一次,证明勉强没用。
刘慧莹看够了,说了句对不起,恕难从命,拎包走人。
出包厢前,她又转过身,对着王曼香:“王阿姨,今天的菜是您点的,每一个都是我爱吃的。这么说,您其实知道我爱吃什么,这么些年,也就是不在乎,是吧?”
做了人家儿媳妇这么多年,还是住得近、来往多的儿媳妇,刘慧莹自认没什么对不起王曼香的。
人前,名牌大学毕业的高知儿媳妇也算给他们长脸。人后,公公婆婆跑医院她忙前忙后,有个什么小假期和周末聚餐也全陪着张闻宇回家探望。
撂下话,刘慧莹只觉得吃饱了下午干活都更有劲儿了。
工作没什么不顺心,刘慧莹重点维护的特殊顾客“爱喝水的土豆”也对她的初步效果图点了头。
那下一步就是线下见一面,签合同、测量勘探、出执行方案。
约时间的时候,本着客户至上的原则,刘慧莹先让对面提。
由于之后还有许多细节要沟通,邮件往来多次的两人终于加了微信。
刘慧莹本想通过微信账号加深对客户的了解,以此更好拿捏项目。没想到,正如“爱喝水的土豆”这个一看就是系统自动生成的名字,这位客户的微信名称也是毫无特色的“11111111”,头像纯黑。
除了知道性别那栏是男以外,毫无进展。
刘慧莹还以为他用的是小号,没想到一看朋友圈,居然能一路翻到五六年前。不过发朋友圈的频率很低,平均每季度一两次,也都是些风景照,连配文都没有。
她在翻人家朋友圈的时候,客户已经先发来了时间倾向。
11111111:[下周六上午九点,方便吗?]
HUIHUI:[我这里上午有事情,可以周日吗?或者周六下午?]
11111111:[我周六下午出差,归期不定。]
刘慧莹查了一下民政局到御景嘉园的路线,打车三十分钟,不算远。
民政局八点半开门,只要他们能赶上第一波进去,且张闻宇别出什么幺蛾子的话,是来得及的。
都为了这个单子做了那么久的前期工作,鸭子煮到一半想飞,她实在有点舍不得。
那么大个房子任她施为呢,是个多好的showcase啊……
HUIHUI:[稍晚一些,上午十点见?我尽量赶来,确实来不及的话我提前给您发消息,我们再约时间,您看可以吗?]
等了两分钟,没回。
刘慧莹一咬牙。
HUIHUI:[因为约了那天去办离婚手续,确实改不了,您看十点可以吗?]
一分钟后那边回复了。
11111111:[好的。]
刘慧莹长长吐出一口气,给自己加油鼓劲。
她的视频评论区里,老粉们都猜得八九不离十。生活状态的变化是骗不了人的,刘慧莹也没觉得这事有什么可瞒的。
转天上班,刘慧莹听小吴提起了过几天团建的消息,略有些吃惊:“就我们?”
14. 第 14 章
一中心连正式老板都没有,这个时候团建,真不知行政是怎么想的。
小吴摇头:“整个部门呢,说是经费要清空计算了,不花掉下一年不好申请预算。”
刘慧莹支吾一声,没再多问。
创享易购作为互联网企业,在员工福利这块一向是慷慨的。部门有单独的文化经费,买礼物抽奖也从不手软。
只不过团建形式,具体还是要看老板的心意,从前周雪婷在的时候,就老喜欢拉大家去户外体育活动。
想起周雪婷,刘慧莹敲键盘的动作一顿。
她是加了周雪婷微信的,从朋友圈看来,这位前拼命三娘是真的要将前些年错过的假期都补上,正世界各地旅游呢。
刘慧莹暗自羡慕,没注意到工区前几排,陆媛正站起来回头瞧她。
“慧莹。”
刘慧莹猛地回神:“诶,媛姐。”
资历浅就是这点不好,见谁都得来一句敬称。
“饶部长叫我们过去,快走吧。”
刘慧莹脑子里的那根弦一下子绷紧了。
饶懿发通知要兼任一中心负责人之后,刘慧莹还没见过他。
因为饶懿出差了。
刘慧莹手里的活该怎么运转就怎么运转,只有几桩涉及到下半年大促的项目给他留言同步了进展。
刘慧莹自问,假如上面这个位置坐的不是饶懿,同时也不是陆媛和赵通海之中的任何一人,她都会再使把劲,多刷一些存在感。
但偏偏就是饶懿……
尴尬,真是尴尬。
但此时可不是反省的时候。
刘慧莹熄屏,看了眼黑色显示屏中自己的影子,起身,抱上电脑,把头发往后拨。
“走吧,媛姐。”
陆媛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已婚已育,比刘慧莹大了十余岁。她们俩是没什么共同语言的,一向相敬如宾。
但为了维护表面的友好,穿过走廊的路上,两个人还是随便交谈了几句,刘慧莹夸陆媛气色好,陆媛夸刘慧莹衣服好看。
两个人谁也不是真心的,转过弯,又遇见了笑得更官方的赵通海。
他先一步站在了饶懿的办公室门前,显而易见是在等她们俩。
刘慧莹心里的防线又加高些许,点头微笑。
于刘慧莹而言,饶懿的办公室并不是个吉利地方。
进门,穿灰色麻质西装的男人抬眼:“坐。”
这间办公室不小,除了饶懿自己的木质办公桌,还放着一张六个座位的会议长桌。
刘慧莹坐在右侧第二个,就在赵通海旁边,她是第二个落座的,最后的陆媛顿了一下,选择了另一侧的第二个座位,并顺手拉开了首座的椅子。
刘慧莹打开电脑,掀了一下眼皮。
键盘敲击声响起又熄灭,饶懿顺势坐在了那张拉开的椅子上,语气一如往常。
“今天请三位过来,主要是针对雪婷离职后的工作过渡做安排,直到新负责人到岗。”
“接下来的工作中,希望大家各司其职,有问题及时沟通,不要因为负责人变动影响节奏。”
“简单同步下手上的项目吧。”
饶懿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三人。
会议桌很大,刘慧莹咽了下口水。
赵通海一向是活跃气氛的那个人。他瞧了眼对面的陆媛:“那我先说了,饶部长,……”
刘慧莹的手指虚搭在键盘上,不时敲几个词。
赵通海之后是陆媛,刘慧莹能听出他们准备得很充分。
而轮到她的时候,刘慧莹抬眼,越过电脑屏幕,和饶懿对视一瞬。
浅褐色的瞳孔看不出喜怒。
刘慧莹收心,聚精会神,做汇报的方式专业而突出重点。
“……此外,饶部长,我想补充一点。婷姐离职前其实在推进‘用户分层’的新模型,目前数据模型刚搭完框架,我和算法部了解过,年中大促是验证这个模型的好机会——如果用分层数据指导投放,可能比传统拉新更精准。”
陆媛在此时插了一句:“但这个涉及到额外的工作量吧?马上要备战年中了,我看你们库存预警机制的项目还在进行中,也是不能拖了……”
言外之意,不如分一些出去。
刘慧莹顿了一下,没有接话,顺着汇报思路继续说:“不过,这需要跨组调取用户行为数据,可能需要部长协调权限。此外……”
三个人都说完了。
饶懿语气平稳地嗯了一声,开始逐个追问细节。
他问的不多,但都是核心,而在得到回答后,也不置可否,只是继续抛出下一个问题。
跳跃的、一对三的拷问。
好在自己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大概是做部长统管和做直接上级的差别,饶懿追问的深度明显和从前寥寥几次汇报不同。
刘慧莹冷眼瞧着,饶懿对赵通海的几个工作进展是明显不满意的,而后者也显而易见地各种找补着。
话锋一转,火又烧到了自己身上。
饶懿开始询问之前涉及到其他部门协作的项目他们是如何处理的。
刘慧莹字斟句酌,突出了一下上级施压的重要性。数据组一向排期紧,没人催能拖到天荒地老。
没想到饶懿眉头一皱:“直接对接,有卡点再找我。”
刘慧莹:“好。”
饶懿没再发话。
沉默了十几秒,赵通海试探着说:“那我们……”
“饶部长,我有个提议,刚才听完感觉今年的直播投放可能会涉及库存调配,我建议咱们会后拉个群,把促销期间的库存机制同步一下?”
刘慧莹嘴角轻轻扯了一下,有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陆媛是很喜欢做这些事情的。
牵头做些调研,模糊一下分工边界。
从前也是这样。不过那时周雪婷在,有意压制,陆媛也安分许多。
现在就不一样了。
刘慧莹手上有个涉及到其余组成员的拉通事项,近些天开会,来的人是越来越少了,询问意见也都是从不开麦的。
饶懿:“你们三个自己协商,有问题单独找我对。”
“竞品数据模型分析的项目KO会推迟,今年的晋升安排在下个月中,和各自的组员通知到位,把好关。”
出会议室的时候,刘慧莹久违地有种想翘班的冲动。
电脑放回工位,她溜达着去了茶水间。
心事重重。
作为一中心组长中资历最浅的那一个,她确实有一些力不从心。有时候应付明里暗里的夹枪带棒,想想真是没意思。
茶水间的自动售卖机里陈列着各式零食,刘慧莹挑挑拣拣,拿了一包少有人买的橡皮糖。
上面都积灰了。
她拿纸擦了擦,攥着橡皮糖去了楼梯间,对着窗外咀嚼糖果。
窗台外有几个烟头,明明楼下有专设的吸烟区,看来还是有人不老实。
外面的阳光很好,树影摇曳,沙沙作响。
嘴里的长条橡皮糖慢慢化掉,外表的白砂糖下包裹的是酸到要命的胶质本体,吃到最后像是在嚼怪味橡皮泥。
难怪没人买。
但刘慧莹还是把它一点一点吃完了。
消磨时间嘛。
通往楼梯间的消防门开启又闭合,吱呀一声。
刘慧莹没回头看。
大概是谁路过吧,或者像她一样忙里偷闲。
咚。
咚。
刘慧莹又掰了一块红色的橡皮糖放到嘴里。
咚。
咚。
上班时间,谁这么有雅兴,在楼梯上跳着玩。
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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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
声音由下往上,离她越来越近。
刘慧莹侧过身,头发落在肩上,被风吹起来。
她看到一个穿牛仔裙的小女孩正一摇一摆地跳台阶,嘴巴一张一合,默念着什么。
小女孩大约七八岁的年纪,样貌可爱精致,头发梳成花苞头盘在脑后,边上错落着几枚小卡子。
那花苞头让刘慧莹勾起了嘴角。
她小时候,朱富春也老是给她梳这样的头发,还可以插一个小皇冠在上边,又精神又利落。
见到刘慧莹看她,小女孩也并不羞涩。她按部就班地跳完了剩下的台阶,来到了刘慧莹所在的那一层平台,离她一米远。
小女孩没说话,刘慧莹也就任她打量。
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刘慧莹首先排除了自己部门。
“你好。”还是小女孩先说话,很正式的问好。
刘慧莹看见她的眼睛眨啊眨,长长的睫毛像扇子,眼神往她手里的橡皮糖转了转。
“你好,要吃吗?”刘慧莹说,把手往前递了递。
没想到女孩摇了摇头,手伸到口袋里掏了掏,伸出来的时候手心是两颗水果糖。
刘慧莹认识那个牌子,水果糖里的歌帝梵。
她很惊讶,指着问:“是给我的吗?”
小女孩点了点头,眼神清亮。
刘慧莹无可奈何地噢了一声,完全被小孩的慷慨和善意击中了。
她蹲了下来:“谢谢你,但是我已经有了,你可以留着自己吃。”
小女孩脸上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这个好吃。”
“这个,”她点了点刘慧莹手里的橡皮糖,“会把舌头染色。”
色素糖果是这样的。
既然小孩坚持。
刘慧莹点点头,只拿了她手心中的一颗糖,打开,放到嘴里。
“哇,”她做出兴奋的表情,“真的很好吃,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菠,”小女孩说,“菠菜的菠。”
“因为你很喜欢吃菠菜吗?”
小菠点点头。
刘慧莹有些惊讶,她小时候可讨厌吃绿叶菜了。
水果糖在口中化开,带来热带水果的香气和甜蜜。
“真的很好吃,”刘慧莹又夸了一遍,随后问,“你的家长在吗?他们知道你在哪吗?”
小菠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吃糖就会变开心。”
小孩都能看出来她不开心吗?
刘慧莹低垂双眼,回答:“大人都是这样的,不能每时每刻都开心。”
小菠并不认可这个逻辑,说道:“妈妈难过的时候只要我亲亲她就好了。”
刘慧莹顿了一下,认真道:“不能亲妈妈之外的人的。”
小菠:“我知道,妈妈告诉过我,但是我可以亲漂亮姐姐。”
刘慧莹被她认真的神色逗乐了,笑了出来,手指挽过头发露出洁白的脸颊:“那亲我一下。”
小菠像小鸟一样啾了她一下。
刘慧莹心花怒放。
她们又聊了两句。得知小菠是和妈妈一起来的,刘慧莹牵起小菠的手,带她上楼找人。
消防门闭合,小菠在楼里转了好几圈,说不清妈妈原来是要去哪一层。刘慧莹本想带她去前台问问,见小菠的嘴唇有些干燥,脚步一转,决定先带她去茶水间喝点水。
走廊的灯永远亮着,刘慧莹牵着小菠的手。小女孩的手指比棉花糖还软。
绕过高大的绿植。
刘慧莹眼神流转,前方,饶懿和一个美丽成熟的女人并肩站着,窃窃私语。
这不稀奇。稀奇的是,万年不苟言笑的饶部长表情平和、微带笑意。
刘慧莹在心里小小地吹了一声口哨,手心一空,小菠欢快跑上前去。
边跑边唤:“妈妈——”
15. 第 15 章
刘慧莹必须承认,那一瞬间她没有做好表情管理。
下一秒目光相接,从她翕张的瞳孔,从她微张的嘴,从她上挑的眉毛,三米外的饶懿明显看出了她在想什么。
……因为自己不能生所以就找了一个带小孩的女人,无痛实现老婆孩子热炕头,别人问起就说把小孩当亲生的养舍不得再生一个……
刘慧莹脑子里的文字像潮水一样刷刷冲洗,她想打住却像暴雨天的沙袋一样无力。
而某个男人的脸阴沉得快要滴水,给这暴雨天的阴云添砖加瓦。
刘慧莹闪躲了一下,深呼吸调整状态。
刘慧莹,这可是你老板,八卦也要分时间地点。
艰难地克服了本能,刘慧莹整理好五官和心情,正要抬手打招呼,就被饶懿异常难看的脸色吓了一跳。
要不直接跑吧。
不行啊。
刘慧莹视死如归:“饶部长。”
饶懿没说话,几秒之后从嗓子里挤出了一声嗯。
刘慧莹仿佛刚越狱的逃犯,心存侥幸、战战兢兢,脚步虚浮,只想快速穿过这几人。
一心虚,就忍不住去看。
一眼小孩,又一眼大人。
饶懿的脸色不像刚刚那样差得明显了,显然是不想在这对母女面前表现出什么的,只是眼神锁在刘慧莹身上,有着啖肉饮血的气势。
他身边的女人揽过跑来的小菠,摸了摸女儿的头,心思微动,望了饶懿一眼,又看向刘慧莹。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转了几圈,先是惊讶,随即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
“舅舅!”小菠脆生生地叫了一声。
刘慧莹惊讶地睁大眼,在饶懿的视线扫过来时切换为安分守己的颔首低眉。
饶懿只想眼不见心不烦,刘慧莹也只想逃,但耐不住小菠的妈妈很热情同刘慧莹交流。
“你好呀,我是小菠的妈妈,饶沛,也是饶懿的姐姐。”
饶沛是个爽朗的女人,笑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热烈不羁。
和饶部长完全不一样哇。
甫一照面,刘慧莹就对她心生好感。
两人交换了姓名,饶沛看到了刘慧莹手里捏着的糖纸,拍着小菠的肩膀笑:“小菠给你的吧?”
紧接着,饶沛看到了刘慧莹左手无名指上闪烁的戒指,微微愣神:“你已经结婚啦?”
“刘慧莹,”饶懿打断了她们的对话,“去做事吧,下半年的预算表下班前交上来。”
刘慧莹如蒙大赦,和小菠挥了挥手后立刻逃之夭夭。
她走后,饶沛牵着小菠进了饶懿的办公室。
把女儿安置在沙发上,又给她倒了杯水,饶沛来回打量着弟弟的神色,说道:“你姐夫前两天去国外出差带回来的伴手礼,我顺路给你拿过来。”
饶沛的丈夫廖方是国际经济法教授,时常出国参加学术论坛活动。
“替我谢谢他。”饶懿随口应着,在办公桌前翻找一会儿,拿出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放到小菠面前。
饶沛:“别给她吃了,前两天还去看牙医。”
小菠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把盒子压在了茶几上,示意舅舅她要带走。
饶懿没说什么,揉了揉她的脑袋。
从小不生活在一处,长相不甚相似的姐弟俩并不十分亲近。饶懿和饶沛还是在小菠出生后才走动更频繁。
饶沛没管那对舅甥的小心思,在办公室转了两圈,点评了下弟弟无趣且枯燥的品味,接着话又说到了小菠。
“一个没看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胆子这么大,上次文艺汇演还哭着不要上台。”
“要不是知道楼下有门禁,我都怕你被人抱走。”
饶懿把小菠清空的水杯填满,开口:“听见没有?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小菠振振有词:“不是陌生人,是漂亮姐姐。”
饶沛转到了对面,手扶着椅背,正视二人,尤其是饶懿:“真可惜啊,结婚了。”
饶懿:“在办离婚手续。”
饶沛歪了歪头,饶有兴致地调侃:“你怎么知道?”
凭她对饶懿的了解,只是单纯的下属,可不会知道这么多细节。
没看人家对外还带着婚戒吗?
饶懿噎住,并不想解释那一系列的孽缘。
饶沛见弟弟不吭声,坐到了他身边:“别老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思佳都要结婚了,你也要往前看。”
徐思佳,他曾经的未婚妻。
饶懿并不作声,显得有些抗拒。
差一个月,他们就要结婚了。
婚前检查,查出了寻常体检不会发现的病症。
饶懿和徐思佳除了是情侣外,也是多年好友。这件事打乱了他们两人的人生规划。药在吃,但检查结果并无好转迹象,医生也只说原因有很多种,遗传因素、环境因素,只能边治边看。
在这样的情况下,饶懿主动提出,解除婚约。徐思佳应允。
在饶沛心目中,自己的弟弟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伴侣人选。
他们父母之间的婚姻虽仍维系,但形同虚设,二人都是脑海中只有事业和成就的人,各自奋战,对家庭和情感的需求几乎为零,也算般配。
这一对姐弟儿时并不在一处长大,是他们在英国的爷爷奶奶去世后,饶懿才回国念书,然而那时他们都不小了,玩不到一起去。再之后,饶懿出国,直到这几年后才回来长住。
饶懿会赚钱,样貌不错,可人是个工作狂,性格更是古怪。
饶沛有时候真是担心,没了徐思佳,饶懿又因为病症的关系不肯碰婚恋话题,最后真的要变成个孤寡老头。
这前所未料的疾病打碎了他的人生规划。饶懿嘴唇紧抿,落在下属或商业伙伴的眼中是发怒的征兆,落在饶沛眼里,却和小菠被禁止喝可乐时候的表情如出一辙。
她心中一软:“算啦,你心里有数。”
饶沛带着小菠离开,小女孩和舅舅挥了挥手。
当天晚上,刘慧莹不得不加班。
下午线上突发稳定性故障,刘慧莹带着小曲一起支持,耽误了别的工作,也只好加班补上。
小曲做完了事,刘慧莹让她先回去,恰好这时,赵通海也背着包要下班。
工位上已经没什么人了,瞧她们一坐一站,赵通海还以为刘慧莹也一起走,在她们工位旁边和小曲聊闲天等了会儿,看刘慧莹没有起身的意思,讶然:“还不下班,也就是年轻,还能熬。”
赵通海和陆媛都已经不做一线的执行了,寻常业务的对接也都放给了下属。可刘慧莹没有那么多人手。
她只是笑笑:“还没做完呀,您先走吧。”
赵通海这几天一直有拉拢她的意思,刘慧莹看得出来。
她招盘全收,不拒绝,也不想被人当枪使。
等人走后,刘慧莹填着预算表里的数字,突然想到了晋升考核,和之后的半年度绩效。
她去年年尾才升过一次职级,但此次还是要争取。
能升上管理级,薪资提升是一方面,她这个手下已经带人的身份也会坐得更稳固。
退一步说……届时要跳槽也能搏一搏更好的位置。
除了她自己,小吴和小曲都差不多该提一提了,在部门里的同职级中她们已经不算年轻,司龄足,工作贡献也撑得起来。
再然后是年中的半年度绩效。从前周雪婷打绩效的方式很公平,全看工作产出。刘慧莹算是她的嫡系,也得凭工作能力说话。
不知道饶部长是手松还是手紧。
半年度绩效和年终绩效会影响到最后的年终奖金额。刘慧莹得为了全组人着想,她很不希望饶懿是按照分饼的方式给绩效——像她了解到的有些领导的做事方式那样,每个组里必须有一个背低绩效的人。
更别提她和饶懿还有一段尴尬的历史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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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慧莹叹了口气,点开自己的晋升文档打磨修改,想了想又在本周的待办里加了一条,得让小吴和小曲早点把晋升文档的初稿交上来,她帮着改一改。
想到这里,刘慧莹顿了一下,不自觉撅起嘴唇。
人手紧缺,实习生小赖又请假回学校写论文了。她是很想再要一个实习生的,但HR一直以部门名额有限的说法拖着。
下次要想办法和饶部长提一下。
眨眨干涩的眼睛,刘慧莹拿起桌上的抓夹把头发扎起,专心投入到表格奋战中去。
……
夜深了。
创享易购大楼三号梯在某一层停留,报层数的电子音永远不知疲倦。
电梯门滑开,饶懿迈出脚步,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刚从郊区的工区进城,本可以直接回家,然而想起饶沛白天送来的两箱东西,车不自觉驶向了CBD。
廖方从德国带回来的是皮箱和墨水笔。
办公桌的抽屉被拉开,里头整齐有序、边角对齐。饶懿持墨水笔的手顿了一下,合上抽屉,将包装盒扔掉,把墨水笔放进桌上的笔筒里。
面无表情的男人看了一会儿,拿起其中一只原子笔,扔进了垃圾桶。
皮箱带回去。
凌晨的大楼里悄无声息,熟悉的办公区寂静无声,却依然灯火通明。
CBD是不熄灯的。
这栋楼里也一定还有在加班的人。
等电梯的时候,饶懿的一缕头发垂了下来,落在额角,半掩眉骨,发尾弧度微卷。
那触感让饶懿感到些许烦躁。他扯开歪斜的领带,盯着电梯楼层显示屏上的数字跳动。
“叮咚。”
提示音回荡在走廊中。
门滑开。
这个点还有人?
叼着果冻吸吸乐的刘慧莹往外诧异地望了一眼,随后整个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背在身后的手扯出无措的僵直。
她默默站直,默默握住紫色葡萄味的果冻吸吸乐袋子,默默抿出一个微笑。
“饶部长,好巧。”
“预算表已经发给您了。”
垂落的发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夜半疲惫时分更易滋生一些白天容不下、盖过去的情绪。
饶懿开口:“嗯,我看见了。”
已经很晚了,月亮也爬过了山岗。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刘慧莹心头微动,先是看了一眼饶懿,很难不注意到他百年难得一见的没那么齐整的衣服,接着又望向地面,也不知哪来的胆气:“我……”
自动合拢的电梯门打断了她。
门一动,刘慧莹今日开机时长过久的脑袋终于想出来为什么饶部长不动。
因为里面的人一直不出来。
她匆忙抬手,电梯门识别到障碍物再次滑开。
刘慧莹走出来,手腕上挂着的塑料袋沙沙作响,里面装的是刚从楼下24小时便利店买的面包和酸奶。
饶懿垂下的视线又聚焦到她脸上。
“还有工作?”
刘慧莹点点头。
但其实——
工作在一个小时前就处理完了,只是高强度脑力活动让她亢奋异常,索性在静谧工区就着宽大的显示屏、吹着免费的冷气做自己的副业。
脚本写着写着感觉饿了,下楼觅食,没想到回来撞上老板。
这个时候,总不能跟饶懿说实话。
两人擦肩而过,一个进,一个出。
“早点回去吧。”
刘慧莹微微侧身,望见电梯门合拢的间隙,她那冷酷无情的资本家老板朝她点了点头,可见那句话不是她的错觉。
银灰色的电梯门映出她自己的身影,头发散乱,慵懒的狼狈。
啧。
什么啊。
一身鸡皮疙瘩,刘慧莹抖了一下,把果冻吸吸乐塞回嘴里。
16. 第 16 章
到了领离婚证的那个周六,刘慧莹起了个大早。
重新挂上的蕾丝纱帘扑地一拉开,灿烂阳光洒入,带着清晨略带凉意的空气。
神清气爽。
打车前往民政局,刘慧莹到达的时候,张闻宇已经在了。
他给她带了咖啡。还有五分钟才开门,在机器上取了号码,两个人坐在门口的长椅上,默不作声。
张闻宇确实瘦了一圈。
刘慧莹啜了一口咖啡,用舌头舔掉嘴唇上的奶泡。
到昨晚,他依旧在给刘慧莹发消息。
而现在,看她喝了咖啡后,张闻宇从身后拿出了一个饼干盒。
刘慧莹心中一滞。
铁质饼干盒盖子上是玩偶小熊的凸起图案,边缘有些生锈。
他打开。
“慧莹。”张闻宇的声音是低沉的。
他的头发长了一些,下巴侧面有一个小口子,像是刮胡子的时候弄伤的。
他身上的衬衫是她买的,那个国庆,在万象城,终于攒够积分换了七楼烤肉店的自助券。
他的手表是她送的,结婚三周年的礼物,那一年她拿到了一笔不菲的项目奖金。
他眉毛下方的疤也还在,是读大学的时候,他教她骑自行车,慌乱间指甲刮伤了脸,痊愈后留下半厘米浅浅的白色。
张闻宇把盒子打开。
“这些。”
“我们恋爱时的车票。”
一大叠,大多数是往返在京市和海市之间,唯独有几张粉色的,是从海市通往刘慧莹家乡小城的火车。
那一年,她的家乡都还没通高铁,火车站在城南,周围全是破旧的小宾馆,一出站,都是拉客的巴士司机。
大三那年春节,张闻宇突然出现在火车站,给刘慧莹打电话的时候,她吓了一跳。
刘慧莹还没告诉妈妈她恋爱了,不敢带人回家,只好把人安顿在宾馆,每天出门遛弯的时候偷偷去见他。
“还有电影票、门票……”
本科学校旁边的电影院和学生会合作,出了面向学生的便宜套票。刚恋爱的时候,他们经常去,第一次牵手和第一次亲吻,都是在那里。
“还有,你给我买的戒指。”
不是婚戒。是情侣戒指。纯银的,已经有些变形。刘慧莹要去京市读研究生,张闻宇签了海市国企的三方协议,他们要异地了。
张闻宇很焦虑,刘慧莹送他戒指的时候,他哭了。
就像现在这样。
不,不像。现在他是灰暗的。
刘慧莹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张闻宇。
他接过来在眼睛下按着,停顿许久才拿开。
然后他说:“慧莹,你真的爱过我吗?”
他的眼睛红红的,夹杂着血丝,是很久没睡好的样子。
刘慧莹沉默良久,几乎是用叹息的语气回答:“你问这个问题,是想证明什么呢?你是个不小心走错路的情圣,我是铁石心肠的女人?我根本不爱你?那会让你觉得好过一点吗?”
张闻宇没有再说话了。
门开了。
领离婚证的二人很沉默,除了和工作人员之间必要的交流,没人多说一句话。
大概是离婚夫妻的常态。
一切都结束之后,张闻宇先走一步,这回他没问刘慧莹要不要送她。
刘慧莹看了眼时间,去了街道对面的粥铺。
时间还早,先填饱肚子。
周末早晨的粥铺并没有什么人。两排桌子只有两桌客人。
刘慧莹坐在靠门的位置,背对着门口,扫码点餐。
青菜肉沫粥,配一个茶叶蛋。
上餐很快。
刘慧莹给自己预留了十五分钟的吃饭时间。
前方,距离她一桌外,有对夫妻正带着孩子吃早饭。
刘慧莹没有特意去看,但声音自顾自入耳。
“不要把青菜都挑出来,不吃青菜会长不高的。”
妈妈说了这样一句。
小孩没回嘴,但似乎没有听进去。
因为接下来就是爸爸的讨价还价:“那,你把这些吃了,下午就给你买玩具,不吃就不买。”
刘慧莹颇有些自豪地想,她小时候就从不需要人哄着吃饭,从小就很有荤素搭配的意识。
那对夫妻还在对付小孩的挑食,又哄又劝,十八般武器样样都用上了。
刘慧莹忍俊不禁,勾起嘴角,偷偷瞟了一眼三人的背影。
一高一低一高,凹的形状,几乎就是一代人眼里家庭的样子。
刘慧莹笑了一下,吃自己的饭。
她爱张闻宇,时至今日,也不敢说那种心情已然退却。
但刘慧莹不能为了别人改变自己,她爱自己更多。
前往御景嘉园的路上,刘慧莹先和卓晴发信息讲了情况。
一小时后如果她没回消息的话,就带人一起来找她。
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卓晴应下,问起早上领证的情况。
刘慧莹只说一切都顺利。
御景嘉园。
绿化优越、水系清澈,门口的站岗保安核对了身份证件才放她进去。
进了楼,电梯开始运转,刘慧莹从包里拿出A4拍纸本放在臂弯,又用手捋了捋头发。
一户一层,电梯门打开,入目是一间六平米左右的门厅,摆着鞋柜和挂画,入户门更在前方。
刘慧莹按了门铃,挂上工作版本的微笑。
房主似乎并不急迫,刘慧莹心中的数字默念到了十。
库库。
门把手下压。
想给自己的粉丝留下一个好印象,她微笑的弧度略有加深,眉目弯弯,随后瞳孔放大,表情变形为了不可置信。
饶懿穿着件黑色的棉麻衬衫,第三颗纽扣松着,从她的视线高度恰能看到一小块不该看到的皮肤。而他身后,深棕木地板、深灰色沙发,赫然是与图片中如出一辙的装潢。
“你在这里干什么?”饶懿脱口而出。
刘慧莹确信,饶懿足够吃惊,否则他绝不会问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
果然,话音刚落,饶懿的脸色愈加精彩,紫了白绿了黄,最后定格在一种清淡的灰。
不知怎的,看他这样,刘慧莹原本那股子荒谬的心情都变淡了。
只能说,真是见鬼的缘分。
门厅里两个人各自崩溃。
刘慧莹心忖,自己是掉马了,但回想一下自己的账号,也从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该庆幸自己没指名道姓地骂过领导,至于其他的工作吐槽,打工人哪有不恨公司的?
公司里的人不知道的,也就是她离婚的事情。
但这件事。
刘慧莹飞快抬眼,望见饶懿的目光定定的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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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在她身上,眉头紧皱,呈现出一种半是戾气,半是神游天外的状态。
此人也知道前情。
非要说的话,天平还是朝她这里倾斜更多。
啧啧。
她的手指点了点A4本,开始感到了一丝窥探到饶懿私人生活的不适应,以及这不适应中,夹杂着的天性中的好奇与兴奋。
嘛,他是个挑剔的完美主义者倒不稀奇,稀奇的是……还挺居家恋家。
可惜了我的单子,这情况,十有八九要黄了。
僵局被饶懿的声音打破:“你……”
但他卡壳了。
真是破天荒。
能见着素来桀骜的老板这一面,来一趟不亏。
收起心底的笑意,刘慧莹忍住没去看他的表情变化,适时表现出了下属的贴心和乖顺:“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你秘密挺多啊。
刘慧莹心里调侃,然后想到了自己。
彼此彼此。
好吧,那就是心照不宣要保守的秘密又多了一个。
饶懿没说话,刘慧莹也不能一直杵着。她心知老板的尴尬,主动提议:“那我就先走了。”
说完也不等回复,转身。
身后立刻传来一声关门声。
刘慧莹终于忍不住,狠狠抖了抖肩膀,把音量压制在肢体动作里。
电梯门敞开,她迫不及待地窜进去,合拢的不锈钢门板挡住了嚣张的:“嗬嗬嗬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刘慧莹笑得前俯后仰,指腹抹掉泪花,直到电梯到了大厅,她站在那,目光放到自己带来的A4本上。
这里面全是她收集的资料,已经是按照11111111,不对,饶懿的要求,筛过一轮的。大学时有做手账的习惯,刘慧莹对这类写字拼贴很热衷,也始终认为这东西拿出去,俘获客户好感的任务能瞬间完成。
然而现在……
刘慧莹停在大厅门前,外面阳光灿烂,蒸腾的空气也叫人却步。
饶部长也不容易啊。
刘慧莹叹了口气。
有始有终吧。
她又折返,打算偷偷把东西放在门厅。
但话说回来。
电梯上刘慧莹开始走神。
11111111选中的那款设计师款沙发必须要预定取货,她刚和品牌方建联。不要了怪可惜的……
电梯门滑开,刘慧莹晃晃脑袋。
线圈A4本轻巧无声地摆在棕红色鞋柜上。
待会儿要不要给11111111留个言呢?
这么想着,刘慧莹蹑手蹑脚地返回轿厢。
啪嗒。
门开了。
明明不是在做贼的刘慧莹:……
刘慧莹僵住没转身,背对着面无表情的屋主,手上去摸索电梯关门键。
“早上领证去了?”
刘慧莹讪讪,转过身,摸了摸自己的眉毛:“嗯。”
离得远了一些,刘慧莹反而看清楚了饶懿。
他没在公司穿过黑色衬衫,永远是各类的白衬衫配西装外套。但因为是棉麻质地,黑色不显得冷漠疏远,反而多了一丝微妙的居家气息。
尤其是配上灰色长裤和一双棉拖鞋。
刘慧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再往上看,却见饶懿转身进屋,留下门敞着。
多像一个陷阱啊。
17. 第 17 章
坐在饶懿家客厅的深灰色沙发上,身前的茶几上摆放的是自己熟悉的A4本——也是她羊入虎口的罪魁祸首。
饶懿拿了一瓶冰水放到她面前,刘慧莹受宠若惊地拧开喝了一口。
刘慧莹以为这是自己的小生意还有希望的征兆。
虽然11111111变成了饶懿确实怪怪的,但是挣钱嘛,不磕碜。刘慧莹都想好要在之前的报价上再提百分之二十当自己的精神损失费了。
然而坐在她前方单人沙发座上的男人双腿交叠,却说起了上周的工作内容。
刘慧莹沉默,刘慧莹点头,刘慧莹假笑。
挂起工作状态的刘慧莹很快跟上节奏,补充了一些执行上的细节。
这突如其来的工作汇报。
但还好,饶懿也并没有追根究底的意思,只是开场白过后,他话锋一转。
“你这次调整的风险预警指标,精准命中了近期几起大额违约案例的前兆特征,模型参数设置做得很好。”
刘慧莹一抖,对这夸奖不太适应。
“但在欺诈率上,你们的报告里用的是全量客户动态评分,而其余两组,项目分析的是历史违约客户样本。”
刘慧莹心下一沉,正要说话。
饶懿再次开口,摆在胸前的手点了点:“数据维度不一样。”
“业务部门反馈,新的准入流程确实让单笔订单审查耗时缩短了。但也有人反馈,贷后跟踪数据可能表现不佳。策略迭代太快,协同部门抓不住重点。”
有人……
刘慧莹沉声道:“饶部长,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模型迭代的逻辑依据和准入流程的风险缓释措施在事前就已经同步给各小组,也知会了业务与横向部门。之后我会多关注跨环节协作的策略解读节奏。”
饶懿没说话,室内静得很。
刘慧莹绞着手指,心里暗骂那个“有人”。虽然不知道是谁,但利益关系就是摆在台面上的,总也逃不出陆媛和赵通海二者之一,要不就是他们两个都在背地里给她上眼药,总之先骂了再说。
客厅的窗帘敞开着。
整面墙的落地玻璃,天空变成画布,城市像摊开的立体地图,室内外光线形成流动的笔触。
新风系统默不作声地运转。
“哼……”单人沙发上的男人有一多半的轮廓落在明亮的光里,衬得面部更加立体。
饶懿靠向椅背,脸上闪过一丝模糊的情绪:“你对付我的时候,可要硬气得多。”
咚咚。
刘慧莹心里敲着的鼓换了一个款式。
激情豪迈的战鼓没有过渡就退场了,摧枯拉朽的节奏断在那里,被急促轻快的花鼓鼓点续上,鼓槌敲啊敲,珠落玉盘。
刘慧莹注意到,尽管是在家里,饶懿依旧用了发蜡将所有头发齐整地捋到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和冷硬的眉骨线条。
为了“Morning_333”吗?
还是他就是见不得头发自然垂落……
胡思乱想的刘慧莹陡然一惊,意识到这个客厅和这个沙发可不是发散思维的好地点。
“那这不是一回事,”她回答饶懿的话,“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
冠冕堂皇的话,出自曾闯入上司的上司的办公室,用意外得知的秘密威胁他不许开除自己的女人。
刘慧莹讪讪地摸了摸耳朵,听见饶懿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一声气音。
随后他说:“已经拿到离婚证了?”
他问过一次这个问题了。
“嗯。”刘慧莹的视线错开,落到了茶几上的纸巾盒。
“终于想开了?效率有待提高。”
刘慧莹听不得这话,立刻回嘴:“你知道现在拿离婚证要实打实等三十天吧?这都是找黄牛抢号才有的速度。”
饶懿停顿了一会儿,开口:“我不知道。”
刘慧莹反而噎住,半响才说:“反正,就结束了。”
“你还戴着戒指。”
除了见张闻宇的时候会拿下来,其余时候,刘慧莹都还戴着婚戒。
刘慧莹惊讶于他会注意到这一点,不过在想到上周也是饶懿点出了赵通海项目汇报里一个小数点的错误后,她也就不稀奇了。
她低头,转了转戒指:“习惯了。”
“再说,”她举起手,“我一摘掉,不是给人借口再说东说西?清净啊。”
有一瞬间,饶懿脸上的表情可以被称作是无奈的微笑。但那很短,下一秒他又恢复成了惯常的样子。
但刘慧莹看清了。
好古怪。她想,我居然在和饶部长说这些。
饶懿:“你结婚很早。”
刘慧莹不知道他是听谁说的。
“对,”她用叹息般的口吻,“刚工作就结婚了,那时候别人都说我英年早婚,在同龄人里太少了。”
细数起来,除了卓晴外,她其实没和别人认真谈过这件事。妈妈还不知道。其余友人面前,刘慧莹没有说得很仔细,于是他们也只说可惜。
一段婚姻的结束。
天哪。
“离婚不早,坚持了好几年呢。”刘慧莹自嘲道。
这几年里她的朋友里陆陆续续也有成家的,不过其中一半人结了又离,平均下来婚姻时长一年半,也算时代特色。
饶懿对此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只是既然讲到了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刘慧莹觉得不该只是自己披露细节。
她说:“那你呢?没有打算吗?”
论起来,饶懿比她更大两岁。
而年纪小的她可都是走过一遍完整流程的人了。
“以前有。”
“现在就没有了?”
“……”
刘慧莹深呼吸给自己壮胆:“孩子这么重要吗?”
有关孩子的话题,刘慧莹和很多人都讨论过。
她的妈妈朱富春,当年还是男朋友的张闻宇。这是希望她能回心转意的人。不过他们都很爱她,于是斗争纠结之后,都选择了随她的心意。
还有她的朋友们。有些曾经也信誓旦旦说不要小孩,后来改了主意;有些说自己很想要一个女儿,因为处于事业上升期而不敢怀孕。
饶懿字斟句酌:“我和她之间,有孩子是组建家庭的必须项。”
“唔……”刘慧莹很难想象另一个阶级对人生的规划,不甚明白这是哪里来的必须项。
“联姻?”
“不,自由恋爱。”
“那你们商量之后,是觉得不能有共同的孩子,是接受不了的事情?比在一起更重要?”刘慧莹其实还想问,难道这个病治不好吗。但那太私密了,她避开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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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话题。
饶懿看了她一眼,眼神没有太友善。
但刘慧莹已经不会被轻易吓到。她猜,且以她对男人的了解,饶懿不会和身边人讲这些事。
她用眼神示意对方,继续说。
“我们的父母是朋友,祖辈也有交情。到了适婚年龄,自然地在一起,决定了要两个孩子,分别随彼此的姓氏。”
所以,不只是两个人的事情。
“抱歉……”刘慧莹想说很遗憾,也想说其实她有不少朋友都面临备孕的难题——大家年轻时忙于工作,就没有几个完全健康的。
饶懿点头表示收悉,说:“思佳,我之前的未婚妻,她已经订婚了。”
“我认识她现在的未婚夫,是个不错的人。”停顿了一下,饶懿说,“幸好是在婚前发现的。”
“你会去,”刘慧莹问,“参加他们的婚礼吗?”
“当然,”饶懿双手交叉,平放在腿上,“Iwillbetheirbestman.”
从自己的未婚妻,变成一对认识的夫妻朋友。
“噢。”刘慧莹咀嚼着他的话语,读出了一些涩意。
但谈到这里,对于他们的社交关系而言已是超出。刘慧莹告诫自己,不能再往前一步了。
沉默两秒后,饶懿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不早了。”
如11111111所说,他下午要出差。
刘慧莹闻弦歌知雅意,起身告别。
那本A4本还留在茶几上。两人默契地没有提起,仿佛都看不到显眼的封面。
出门后刘慧莹先在门厅打了车,等网约车近了后才走出阴凉处。
这附近有一个大型商场,周末午间,车流拥挤。
走走停停,刘慧莹面向窗外,突地福至心灵,打开手机更改了行程目的地。
“乘客更改目的地,前往:世纪X缘(福康路店),预计行程……”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
刘慧莹走进门店的时候,穿着玫红色统一制服的店员正在前台后边吃饭边看综艺。
刘慧莹没来过,不熟悉流程。她走到前台,犹疑着想等员工先开口。
哪知道员工一副比她还懵的样子。
不是说婚恋网站的员工都很会说话很会卖卡吗?
“您找谁呀?电信网点在隔壁,我们是分开的两家店面。”
刘慧莹犹豫着开口:“相亲,是在这里登记吗?”
“诶,”前台愣住,“哦是的,不好意思啊。”
确认了她是客户而不是误入后,刘慧莹的待遇极速上升。填着表格吃着水果,很快有人领着刘慧莹到了后面的隔间详谈。
负责她的“红娘”是个细软卷发的阿姨,姓白,约莫四十多岁,虽然带着厚啤酒瓶似的眼镜,为人却很是犀利。
白阿姨用信誓旦旦的口吻告诉刘慧莹,别担心,以她的条件,再以世纪X缘的能力,找到心仪对象绝不是难事。
然而,等刘慧莹说完自己的要求,白阿姨为难地瞟了她一眼,又一眼。
“哎呦,”白阿姨试探问,“这个学历啊身高啊都好说,家里有钞票的海龟,阿姨也认识几个呢,但这个孩子……真不要啊?”
“不要。”
白阿姨嘟囔了几声,叹气:“好吧,好吧。”
18. 第 18 章
刘慧莹和卓晴在这个领完证的周末又聚了一次。这一回是在刘慧莹的新家里。
二人对着电视打双人游戏,身前是冰啤酒和炸鸡薯条。
戴着发箍的卓晴第三次看手机,一手拿着手柄,另一只手快速回复着。
刘慧莹操纵着角色绕着卓晴的红色小人转啊转,百无聊赖:“男人啊?”
“嗯,”卓晴回完消息,把手机一扔,“烦人。”
游戏里的小人继续冲刺,屏幕外刘慧莹来了兴致:“还是上次那个?”
“嗯。”
卓晴出差时认识的男人,在陌生城市度过了浪漫的半个月。卓晴回海市,一段短暂的罗曼蒂克结束,没想到另一方并不认可。
在一起时的快乐是真的,分开时能体体面面的就更好。卓晴将人抛之脑后,问候刚刚离婚的好友:“张闻宇没再缠你了吧?”
刘慧莹摇头。
昨天拿完证后,坐实了的前夫就像死了一样安静,非常称职。
“嗯……”刘慧莹沉吟,“昨天不是跟你说,领完证要去个客户的家。”
卓晴漫不经心:“后来你不是说取消了?”
“其实,没取消。”刘慧莹停顿一下,“遇到熟人了。”
二人穿着宽松的家居服,空调呼呼地吹。
“是我老板,就是,那个老板。”
刘慧莹比划了一下。
“哪个……”说到一半卓晴反应过来了,表情也变得古怪。
她侧过头去看刘慧莹,一眼又一眼:“不是,这,呃,你。”
卓晴呃了半天说不出话,转念眉头一皱:“公司知道你的副业不会对你有影响吧?也算是竞品了。”
创享易购虽然是电商平台,但也有部分内容板块。
“你们管得严吗?”
刘慧莹一愣。
她居然没有想过这件事。
“他不会说出去,”刘慧莹说,“就是在公司里遇见,要更尴尬了。”
嘴上这样说着,刘慧莹挑着眉毛,表情却是淡然的。
想象中的尴尬并没有到来。
饶懿整整一周都没有出现在CBD大楼。
不知道他出差回来没有。
刘慧莹没有问,照旧在工作软件里同步项目信息,偶尔接收一下网线那端的评价和指点。
但尽管饶懿没有出现,这一周刘慧莹依旧过的水深火热。
部门里的明枪暗箭,手下有个工作两年的组员要跳槽,本就不富裕的人手雪上加霜。
还有妈妈。
刘慧莹还是没告诉朱富春,她离婚了。
家乡离海市,坐高铁只需要一小时。刘慧莹老是不回去,实在说不过去。
拖延又拖延,世纪X缘的白阿姨也没有消息,那个能用来搪塞家人的“对象”连个影子都没有。
仿佛生活里多了个嗡嗡作响的收音机,心情持续烦躁,却又没到爆发的地步。
再次遇上饶懿,是在一周后的月会上。
饶懿很忙,一中心原本的周会被压缩为月会。三十人全部到场,大会议室里却安静得很。
三十人,一人一句也足以淹死人了,饶懿要求所有人言简意赅,少说废话,控制会议时间。
刘慧莹本次将汇报的机会留给了组里的小朋友。他们做的执行,也该学一学怎么把自己的工作介绍出来。
会前刘慧莹听他们简单过了一遍,此时几位小朋友略有忐忑地说完,饶懿没有点头,直接问了几个收益相关的问题。
人多,场合严肃,小孩儿们很紧张。
在他们回答后,刘慧莹开口替他们描补了几句。
她之后,场面静了下来,会议室一时没人说话。
“嗯。”饶懿应了一声,直接转过了炮口,开始向她深究细节。
一问一答、思维跳跃,刘慧莹的脑筋飞速旋转,发动机开到了最大档位。
二人的眼神交汇,然后擦过。刘慧莹盯着屏幕上的文字,维护自己组小孩的工作成果。
她说完后,饶懿依旧是一声嗯,看不出满意与否。
十分钟后刘慧莹就明白了,这是他还算可以的态度。另外两组被他说得更狠,赵通海挨训的时候,刘慧莹甚至想笑,她低头努力憋住。
她坐在会议长桌的前方,身后是凳子上的组员们。
这个位置不方便摸鱼玩手机。
刘慧莹偶尔敲一下键盘,其实注意力已经开始涣散,视线游啊游,落到了最前方,搭在桌边的那只手上。
骨节分明,指甲富有光泽,修剪成圆润贴合的形状。
袖扣。
贝母材质的,为沉闷的黑色西装增添了一丝规则之外的意趣。
又显得十分……闷骚。
那只手动了一下。
刘慧莹回过神,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小小地懊丧了一下。
月会结束后,饶懿恢复了神出鬼没。
消息照回、系统审批照过,只是人不再来CBD大楼,少数几次出现也是在半夜,只有加班到深夜的人看得见老板的影子,仿佛一个都市传说。
月会之后刘慧莹只在公司偶遇过饶懿一次。走廊上打过照面,问一声饶部长好,得到一个点头,然后她也会恍惚,好像那天上午的对话全是她的臆想。
不出刘慧莹所料,饶懿果然没有告诉任何人有关她副业的事情。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两个篇章。
11111111没有再给她发过消息,刘慧莹也没问,你觉得那个A4本里记录的方案和家具怎么样,咱们的合作还要不要继续。
自刘慧莹恢复更新以来,Morning_333的粉丝数量和点赞评论数都在稳步上升,前几天,平台的垂类运营联系了她,希望能够签约平□□家。
刘慧莹拒绝了,她不希望被限制约束。
在某个夜里,怀着微妙的心情,刘慧莹翻着自己的账号后台。
“爱喝水的土豆”
短短几天,他们的聊天框已经被各种商务信息压在了下面。
饶懿没有删除账号,没有清空聊天记录,只不过他的账号一如既往地是一片空白,如微信号11111111一样,没有任何人类使用的征兆。
刘慧莹想,好吧,不再接触也是正常的。
但转念又忖,当时应该找他要报酬才对,她可是花费了很多时间精力做初步方案的。
虽说在这个过程中也学到了很多东西……
有一些五味杂陈,但刘慧莹说服自己让这件事翻篇。然后,拇指滑动,最新发布视频的点赞记录下面,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和使用者全无联系的名字。
夜灯散发出的黄色光晕只照亮了床头的一小片区域,却把其余家居拉扯出长长的影子。
刘慧莹怔怔地把手机翻转,盖在床单上,然后将脸深深埋在了枕头里。
**
刘慧莹造访世纪X缘线下门店的十天之后,她终于收到了白阿姨的消息。
相亲嘛,效率是第一位的。
白阿姨不鸣则已,第一次联系刘慧莹就给她刷刷发了六份个人信息表,全是附上一寸照片和生活照的那种。
[妹啊,随便挑,你要是有空咱们可以都见见。]
刘慧莹以张闻宇为依据先刷了两份下去——学历不行,不是重点的。
剩下四份她点开生活照,两张男人捧猫照,一□□身房半露腹肌自拍照,还有一张是学位照。
刘慧莹审阅一番,本想将那个油得很的肌肉男剔除。但想了想自己“刷量”的目标,她又顿住,反馈白阿姨,这四个都可以见见。
白阿姨发了个OK的表情包,开始问:[这周末时间可以吗?先安排上两个。]
HUIHUI:[周六不行,周日可以。]
周六她要去部门团建。
地点在雁栖湖度假酒店。
两天一夜,周五出发,周六中午的大巴回城。
度假酒店有山有水,还有不少游乐设施,算是非常舒适的团建地点了。除了周五晚上要在酒店集体聚餐,其余时候任他们自由安排。
大巴车在周五中午停在了公司楼下。
从十一点开始,工区就热闹了起来,不只是一中心的这三个组,部门活动,人员又多又繁杂,组织难度不低。刘慧莹打眼一瞧,行政BP和HRBP都早早过来了,他们是要一起去的。
到了出发的时候,小吴和小曲夹着刘慧莹抢占了大巴右边的一排三座,团队里剩下的几个小朋友正好坐她们后边。出发前,行政BP在点人,刘慧莹趁机转过去问:“午饭都吃了吗?有没有晕车的?”
一个接一个地点头又摇头。
小吴把刘慧莹拉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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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行了姐,你药带了吗?吃了先睡吧。”
刘慧莹晕车,且只晕大巴车。
幸好公司包的车环境还不错,没有那种难闻的气息,空调也打得够低。
她放下心,就着矿泉水咽下苦涩的晕车药,拿衬衫蒙住头,靠在了窗户上。
车子什么时候启动的,她已经不知道了。
摇摇晃晃,刘慧莹一路睡得很香,到地方时还是小吴摇醒了她。
先是入住,各人领房卡。
公司还没有阔绰到一人一间的地步,他们住的是普通的双人房。房间安排是早就定好的,小吴和小曲一起住,刘慧莹和手下的一个妹妹一间。
这个刚工作一年的女生总是有些怕她,刘慧莹自认和蔼可亲,也没能和她多亲近。放了背包,洗了把脸,刘慧莹想着两人一起休息她肯定更不自在,索性出了房门。
手机里,HRBP在部门大群里发了晚上集合的时间,又列了度假酒店里几个消磨时间的好去处。
中午为防晕车,刘慧莹没怎么吃东西,在车上好好地睡了一觉,如今精神饱满,只觉饥肠辘辘。
这个时间,酒店的自助餐开着茶歇。
红茶是茶包冲出来的,但水果的品质很不错,比得上城区里三四百价位的汤泉,小蛋糕也是真材实料,饼干碎夹心非常独特。
一到地方就来吃东西的人少,刘慧莹没在这里见到熟人,她饱餐一顿,婉拒了小群里小吴问要不要一起打剧本杀的提议,回房间拿自己的装备。
刘慧莹要去登山。
然而在走廊,她和另一群人不期而遇。
陆媛和赵通海和HRBP组了麻将局,三缺一,愿意加入的人可以组成第二张第三张麻将桌,这会儿一群人闹哄哄的,正等电梯上行。
有人和刘慧莹打招呼,寒暄问起她要干什么去。
刘慧莹还没说话,陆媛先开口:“慧莹要不一起吧?我数数啊。”
一、二、三。
除了刘慧莹,在场刚好十一个人。
陆媛颇为惊喜:“加你刚好?”
人群中慌张的声音响起:“陆姐,你忘了,小李上厕所呢,马上来了。”
陆媛:“那就没位置了……要不你自己再拉三个?”
刘慧莹额角的筋跳了跳,好一个mean人。
一时没人说话。
赵通海乐乐呵呵地开口:“慧莹一起去吧?我牌技生疏,你给我出出主意啊。”
刘慧莹搓搓手。你们坐着我看着,谁脸皮薄谁尴尬。你也不是好东西。
“你们去吧,我有安排了,”刘慧莹难得笑得这么开朗,走路的时候都想蹦起来给自己作证,“玩得开心哦,不要忘了时间。”
部门里的人际关系,就像鞋里的小石子。
很小,能忍,不影响走路。
哼着歌,刘慧莹换了专门的运动鞋,把水杯装满,背上包出发。路过酒店前台,她拿了几颗巧克力放到口袋里,又向工作人员要了雁栖山的地图。
雁栖湖、雁栖山。海市远郊的这块地方被开发为了度假区,并不能和旅游胜地争抢天灵地秀,只是靠着离海市近,承接都市人想要短暂逃离的愿望。
刘慧莹大学的时候学业繁忙,唯一加入的社团是户外远足。爬山不用门票,海市周边的山,她几乎全爬过。
故地重游。
靠在前台的大理石接待台边,刘慧莹看了一圈地图,记忆里的细节被勾起。
那次去雁栖山的时候,社团里的朋友们租了两辆车,带了帐篷和睡袋,还有一个学长带了天文望远镜。
她记得,这个学长之后和社团里的一位学姐在一起了,二人一同出国留学了。那个晚上,二人之间,似乎就有些小苗头。
仔细思索,她想起了那位学姐的名字,又想起了那个晚上曾经辨认过的星座。
可她怎么都想不起来,那一次,张闻宇在不在。
他在吗?
应该是在的,可她怎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呢。
刘慧莹的双唇自然张着,目光没有聚焦,低垂着头,表情中颇有些怅惘的忧郁。
衣角被拽了拽。
她猛地从那突如其来的情绪中挣脱,扭头。
穿着黄色T恤和白色裤子的小菠站在那里,手中攥着她的衣角,头微微歪着,眨眼看她。
“姐姐。”
19. 第 19 章
刘慧莹蹲了下来,双臂环抱,声音自然而然地变得清脆:“你怎么在这里呀?”
小菠说:“来玩。”
带着莫名的预感,越过小女孩花里胡哨的辫子,刘慧莹看见,白衣黑裤的饶懿立在三米开外。
他拿着手机与人通话,嘴唇张合,眼睛却看向她们。
照看小菠的眼神,也很难不一起将刘慧莹纳入。
既然都不穿西装外套了,怎么还是满头的发蜡,这人的偶像包袱真的好重。
刘慧莹别过眼,耐心询问小菠饿不饿渴不渴。
大厅旁边就有自动贩卖机,小菠放开她的衣角,改牵住她的手,拉着刘慧莹一起过去。
小女孩仰着头,定定地对着几款茶类饮料发呆,最后啪地按下AD钙奶下方的按钮。
刘慧莹正要扫码,就见小菠点开了自己的电话手表:“扫这个。”
说着小女孩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够了够。
没够到。
小菠今天的发型俏皮。前头的头发分成了四缕,各扎成麻花辫,隔一段就扎一条五颜六色的小皮筋,最后剩了一截散着,与后面的披发聚在一起。
她够不到,眨巴眨巴眼,有些为难。
刘慧莹被可爱到了,但她掩藏了笑意,认真说:“上次不是请我吃糖了吗?这回让我请你吧。”
小菠思考了一下,点点头。
AD钙奶落地,刘慧莹伸手去拿的时候,听见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
饶懿站在两人身后,一手插兜,另一只手按在小菠肩膀上:“来的路上还喝了杨枝甘露。”
小菠心虚:“我渴。”
刘慧莹也心虚,这瓶子在手里,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索性上方传来一声:“拿着吧,今天不准再吃甜的了。”
二人如蒙大赦。
刘慧莹帮她拧开瓶盖,站了起来:“饶部长,好巧。”
她是有预期会在这里见到饶懿的。整个部门团建,老板总要露一会儿脸,总结过去、展望未来。
就是没想到这么早,也没想到他还带了外甥女来玩。
亲人得不可思议。
小菠乐呵呵地喝自己的饮料,两口之后把盖子合上,放进自己的小包。
嘴唇上带了一圈白色。
刘慧莹正想提醒,却见饶部长不声不响,从口袋里拿出纸巾,帮她擦干净。
……不可思议。
刘慧莹瞳孔震动。刘慧莹双目失神。
“你这是要去哪?”
刘慧莹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在问她:“爬山。”
小菠“唔”了一声,拽住舅舅的袖子:“我们可以一起去吗?”
饶懿没说话。
他慢条斯理地把用过的纸巾折起来,又仿若无闻地走到一边的垃圾桶。
刘慧莹觉得这是没希望的意思。且她私心里,也不想和这两人一起行动。小菠是很可爱没错,但谁会想和老板一起休闲啊。
饶懿再回来的时候,小菠又问了一遍:“我可以和她一起去吗?”
刘慧莹正在琢磨语句打圆场,她再顺道脱身。
饶懿:“不可以,你答应了你妈妈什么?把作业做完再玩。”
小菠瘪了嘴。
显然妈妈在小菠心中余威甚重,小女孩没再坚持,乖乖地和刘慧莹挥手道别。
得以脱身的刘慧莹马不停蹄地蹿向大门,一路顺着健身步道到了雁栖山下的游客驿站。
周五下午是工作日,人不多。
午后登山的人更少。
刘慧莹蹲在导航牌前整理自己的鞋带和背包。
今天气温不高,微风、蓝天,阳光也温和。
比起上次来,雁栖山的基础设施变化不大,不过是多了好几台自动贩卖机,严重影响小卖部除烤肠之外的生意。
这里是成熟的度假区,爬山步道平整而风景优美,从游客驿站往上走两百米还有条峡谷缆车,一百块直达山顶。
刘慧莹调整了呼吸,一步一步往上走,感受着膝盖和腰部发力。
山风裹着松针的清香漫过来,青苔在裂缝里蔓延。
上了这几年的班,三十岁的身体确实不如二十代轻盈。
行至半山腰,汗珠顺着颈侧滑进衣领。刘慧莹倚着栏杆停了一会儿,喝水、拍照,完全是老年人旅游团的那一套。
雁栖山实在不高,绕来绕去走到现在,倚在栏杆边也只能望见酒店的全景,看不到远处城区的影子。
好,一鼓作气。
前半程,刘慧莹重复着机械的步子,脑子里在想很多事情。工作、生活、朋友、情感、人生的意义、世界的终极、宇宙的奥义。
然而越走越疲惫,脑子里的杂念也被清空。
有那么几个瞬间,世界是寂静的。
气喘吁吁到山顶的时候,正巧是风景秀丽的午后。
天空是清浅的蓝色。近处的松林在风里起伏,枝叶间隙漏下的光斑如同跳跃的火苗。
山顶是处平台,缆车停靠站点处颇聚集了几个人,除此之外就是靠着山边的地方修建了一圈木质休息区。
刘慧莹打算找个人少的地方清清静静地坐一会儿,扫了一圈,选了最外侧的亭子。
运动了这么一圈肚子又饿了,她坐了一会儿之后走向角落的售货机,选了个最简单的吐司面包。
十分干巴,咬一口,嚼嚼嚼,要三口水才能顺下去,但能吃。
就是吃了小半个就腮帮子疼。
刘慧莹放下面包,靠在栏杆上,侧身出去,让风扑在自己的脸上、脖子上、肩胛上。
风带走温度,风带来清凉。
闭上眼,就好像能听到风带来的声音。
簌簌。
睁开眼,栏杆外倾斜的灰褐砾石土地,再往外是葱茏茂密的灌木丛夹杂着树木零星,一路开阔,深深浅浅的绿色蔓延至远处的郊野。
依稀能看到水泥造物的地方是她生存的海市吗?
她不确信。
“姐姐。”
转过身,小菠自来熟地坐了下来,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上次给刘慧莹的那种糖果:“这个给你,千万不要被发现了。”
刘慧莹还没来得及问你怎么在这,就被这一出整懵了:“给我吃吗?不对,你一个人?”
她问完立刻抬头张望,果不其然看到了正往这边走的“不速之客二号”,白衣黑裤,拎着小女孩的橙色书包。
刘慧莹悲凉地看了小菠一眼,毫无同情心地把她手里的糖全部拿走:“作业都做完了吗?小孩子要少吃糖会长蛀牙的。”
小菠眼里的光熄灭了一半。
赶在饶懿进亭子前,刘慧莹把糖还给了小菠,只挑了其中一颗收下:“快藏好。”
小菠眼里的光回来了。
小孩把糖果塞回原地,双手平放等着舅舅过来检阅,端正的坐姿比上课还认真。
饶懿进来了。
场面有些许的尴尬。
饶是刘慧莹已经在十余秒的时间里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此时,她依旧感觉自己的表情快要挂不住了。
小菠是个很会读空气的孩子。
大人们两句干巴的问好之后就没声音了,她主动接过了活跃气氛的任务。
“姐姐你知道吗?我们是坐缆车上来的哦,好高好高……”
刘慧莹强迫自己把全部注意力投入到和小孩的聊天中去,同时没忘了友好询问一下她作业的进展。
“做完啦!做好了才能出来玩。”
小菠露出骄傲自矜的表情,既视感很强。
像谁呢?
刘慧莹表情灰败一瞬。
别提了,正主在旁边坐着呢。
一直没说话的饶懿存在感依旧很强。他没参与,自顾自从那个挂着白色小绒球的书包里拿出了便当盒。
“不是说饿了?”
今天第二次,刘慧莹瞳孔震动,刘慧莹双目失神。
天啊,请不要告诉我这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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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的。
如果真是他做的,我究竟干了什么你非要让我看到这一幕。
刘慧莹对着小菠问,声音微带艰涩:“没有吃午饭吗?”
小菠摇了摇头,接过她舅舅递过来的叉子:“吃了一点点,要坐车。”
刘慧莹顿时感同身受。
小菠专心吃东西。
刘慧莹看了一眼,便当盒分成了数个小格子,分别放着不同的菜品。
蛋饺、虾仁、炸汤圆、胡萝卜饼。
小菠一点不挑食,吃起饭来雨露均沾津津有味。
亭子里一时没有人说话。
刘慧莹一时看天,一时看进食的小孩,一时看长廊下观光拍照的人。
不知怎的,饶懿惜字如金的能力也比平时更甚。
游客的声音顺着风传来,窸窸窣窣。
带小孩出来其实是挺麻烦的事情。
刘慧莹没想到饶懿居然会是个体贴的舅舅。
其实也说得通。
刘慧莹手上玩着背包的带子,兀自发呆。
她吃剩下的半个吐司面包还摆在桌上,和小菠丰盛的餐盒比起来,更让人毫无食欲了。
有点心烦。
要说点什么吗?
可以说的。
聊聊工作,给别人上点眼药,再不然问问小菠的事套近乎。
可是好累,嘴皮子不想动。
刘慧莹如同寻常的观景游客一样,把脑袋对向外侧。
好累。
他们什么时候走。
他们不走的话我可以先走吗。
又是一阵风过。
刘慧莹的鼻尖挂上了小汗珠。
心浮气躁。
小菠吃完了。
饶懿和她一起收拾桌上的餐盒。
便当盒放回袋子里。
纸巾擦嘴,然后擦桌子。
湿巾。
最后把所有的垃圾都放到一个塑料袋里。
刘慧莹坐着没动,有种发呆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饶懿起身。
“还要吗?”
刘慧莹的脑袋猛地动了一下,看向桌上的吐司面包。
“不要了。”
懵懵的。
手一伸,把吐司面包也放到了垃圾袋里。
饶懿去扔垃圾,阳光下影子拉得很长。
“嘶——”刘慧莹后知后觉。
小菠双手托腮,看着刘慧莹心烦意乱地在包里翻找水杯,咕咚咕咚地灌下去两口。
到了该下山的时候,还是小菠先动。她执意不肯坐缆车,于是三人又顺着步道走回去。
下山比上山容易,中间小菠累了,休息了一次,也总共只花了一个多小时的功夫。
舅甥二人走在前面,刘慧莹特意落后他们几步。
到山脚分开的时候,日头西斜。
回去洗个澡再休息一会儿,恰好是晚上集合的时间。
游客驿站有卖明信片和免费盖章的地方。
小菠吵着要,挑了两张,这次成功用自己的电话手表付了款。
刘慧莹也挑了两张,买完单往包里放的时候,却心中咯噔一下。
手指扒拉两下背包里的东西,眉头皱了起来。
小菠探头:“怎么了?”
刘慧莹边翻边回:“好像有东西忘在山上了。”
她的手账本兼卡包不见了。
随身本,里面有她平日里的灵感和随机。光是这些也就算了,偏偏身份证和银行卡也都在里面。
又翻了一遍,确实是不在包里。
刘慧莹开始回忆上一次看到它的时候。
……在亭子里,找水杯的时候还看到了。
那就是忘记放回去了。
好吧,服了自己。
“我得回去一趟。”刘慧莹指向缆车的方向,“你们先走吧,别耽误了时间。”
饶懿一手按在小菠肩上,闻言,淡淡了瞅她一眼。
“嗯。”
17-20
第17章
坐在饶懿家客厅的深灰色沙发上,身前的茶几上摆放的是自己熟悉的A4本——也是她羊入虎口的罪魁祸首。
饶懿拿了一瓶冰水放到她面前,刘慧莹受宠若惊地拧开喝了一口。
刘慧莹以为这是自己的小生意还有希望的征兆。
虽然11111111变成了饶懿确实怪怪的,但是挣钱嘛,不磕碜。刘慧莹都想好要在之前的报价上再提百分之二十当自己的精神损失费了。
然而坐在她前方单人沙发座上的男人双腿交叠,却说起了上周的工作内容。
刘慧莹沉默,刘慧莹点头,刘慧莹假笑。
挂起工作状态的刘慧莹很快跟上节奏,补充了一些执行上的细节。
这突如其来的工作汇报。
但还好,饶懿也并没有追根究底的意思,只是开场白过后,他话锋一转。
“你这次调整的风险预警指标,精准命中了近期几起大额违约案例的前兆特征,模型参数设置做得很好。”
刘慧莹一抖,对这夸奖不太适应。
“但在欺诈率上,你们的报告里用的是全量客户动态评分,而其余两组,项目分析的是历史违约客户样本。”
刘慧莹心下一沉,正要说话。
饶懿再次开口,摆在胸前的手点了点:“数据维度不一样。”
“业务部门反馈,新的准入流程确实让单笔订单审查耗时缩短了。但也有人反馈,贷后跟踪数据可能表现不佳。策略迭代太快,协同部门抓不住重点。”
有人……
刘慧莹沉声道:“饶部长,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模型迭代的逻辑依据和准入流程的风险缓释措施在事前就已经同步给各小组,也知会了业务与横向部门。之后我会多关注跨环节协作的策略解读节奏。”
饶懿没说话,室内静得很。
刘慧莹绞着手指,心里暗骂那个“有人”。虽然不知道是谁,但利益关系就是摆在台面上的,总也逃不出陆媛和赵通海二者之一,要不就是他们两个都在背地里给她上眼药,总之先骂了再说。
客厅的窗帘敞开着。
整面墙的落地玻璃,天空变成画布,城市像摊开的立体地图,室内外光线形成流动的笔触。
新风系统默不作声地运转。
“哼……”单人沙发上的男人有一多半的轮廓落在明亮的光里,衬得面部更加立体。
饶懿靠向椅背,脸上闪过一丝模糊的情绪:“你对付我的时候,可要硬气得多。”
咚咚。
刘慧莹心里敲着的鼓换了一个款式。
激情豪迈的战鼓没有过渡就退场了,摧枯拉朽的节奏断在那里,被急促轻快的花鼓鼓点续上,鼓槌敲啊敲,珠落玉盘。
刘慧莹注意到,尽管是在家里,饶懿依旧用了发蜡将所有头发齐整地捋到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和冷硬的眉骨线条。
为了“Morning_333”吗?
还是他就是见不得头发自然垂落……
胡思乱想的刘慧莹陡然一惊,意识到这个客厅和这个沙发可不是发散思维的好地点。
“那这不是一回事,”她回答饶懿的话,“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
冠冕堂皇的话,出自曾闯入上司的上司的办公室,用意外得知的秘密威胁他不许开除自己的女人。
刘慧莹讪讪地摸了摸耳朵,听见饶懿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一声气音。
随后他说:“已经拿到离婚证了?”
他问过一次这个问题了。
“嗯。”刘慧莹的视线错开,落到了茶几上的纸巾盒。
“终于想开了?效率有待提高。”
刘慧莹听不得这话,立刻回嘴:“你知道现在拿离婚证要实打实等三十天吧?这都是找黄牛抢号才有的速度。”
饶懿停顿了一会儿,开口:“我不知道。”
刘慧莹反而噎住,半响才说:“反正,就结束了。”
“你还戴着戒指。”
除了见张闻宇的时候会拿下来,其余时候,刘慧莹都还戴着婚戒。
刘慧莹惊讶于他会注意到这一点,不过在想到上周也是饶懿点出了赵通海项目汇报里一个小数点的错误后,她也就不稀奇了。
她低头,转了转戒指:“习惯了。”
“再说,”她举起手,“我一摘掉,不是给人借口再说东说西?清净啊。”
有一瞬间,饶懿脸上的表情可以被称作是无奈的微笑。但那很短,下一秒他又恢复成了惯常的样子。
但刘慧莹看清了。
好古怪。她想,我居然在和饶部长说这些。
饶懿:“你结婚很早。”
刘慧莹不知道他是听谁说的。
“对,”她用叹息般的口吻,“刚工作就结婚了,那时候别人都说我英年早婚,在同龄人里太少了。”
细数起来,除了卓晴外,她其实没和别人认真谈过这件事。妈妈还不知道。其余友人面前,刘慧莹没有说得很仔细,于是他们也只说可惜。
一段婚姻的结束。
天哪。
“离婚不早,坚持了好几年呢。”刘慧莹自嘲道。
这几年里她的朋友里陆陆续续也有成家的,不过其中一半人结了又离,平均下来婚姻时长一年半,也算时代特色。
饶懿对此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只是既然讲到了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刘慧莹觉得不该只是自己披露细节。
她说:“那你呢?没有打算吗?”
论起来,饶懿比她更大两岁。
而年纪小的她可都是走过一遍完整流程的人了。
“以前有。”
“现在就没有了?”
“……”
刘慧莹深呼吸给自己壮胆:“孩子这么重要吗?”
有关孩子的话题,刘慧莹和很多人都讨论过。
她的妈妈朱富春,当年还是男朋友的张闻宇。这是希望她能回心转意的人。不过他们都很爱她,于是斗争纠结之后,都选择了随她的心意。
还有她的朋友们。有些曾经也信誓旦旦说不要小孩,后来改了主意;有些说自己很想要一个女儿,因为处于事业上升期而不敢怀孕。
饶懿字斟句酌:“我和她之间,有孩子是组建家庭的必须项。”
“唔……”刘慧莹很难想象另一个阶级对人生的规划,不甚明白这是哪里来的必须项。
“联姻?”
“不,自由恋爱。”
“那你们商量之后,是觉得不能有共同的孩子,是接受不了的事情?比在一起更重要?”刘慧莹其实还想问,难道这个病治不好吗。但那太私密了,她避开了这个话题。
饶懿看了她一眼,眼神没有太友善。
但刘慧莹已经不会被轻易吓到。她猜,且以她对男人的了解,饶懿不会和身边人讲这些事。
她用眼神示意对方,继续说。
“我们的父母是朋友,祖辈也有交情。到了适婚年龄,自然地在一起,决定了要两个孩子,分别随彼此的姓氏。”
所以,不只是两个人的事情。
“抱歉……”刘慧莹想说很遗憾,也想说其实她有不少朋友都面临备孕的难题——大家年轻时忙于工作,就没有几个完全健康的。
饶懿点头表示收悉,说:“思佳,我之前的未婚妻,她已经订婚了。”
“我认识她现在的未婚夫,是个不错的人。”停顿了一下,饶懿说,“幸好是在婚前发现的。”
“你会去,”刘慧莹问,“参加他们的婚礼吗?”
“当然,”饶懿双手交叉,平放在腿上,“Iwillbetheirbestman.”
从自己的未婚妻,变成一对认识的夫妻朋友。
“噢。”刘慧莹咀嚼着他的话语,读出了一些涩意。
但谈到这里,对于他们的社交关系而言已是超出。刘慧莹告诫自己,不能再往前一步了。
沉默两秒后,饶懿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不早了。”
如11111111所说,他下午要出差。
刘慧莹闻弦歌知雅意,起身告别。
那本A4本还留在茶几上。两人默契地没有提起,仿佛都看不到显眼的封面。
出门后刘慧莹先在门厅打了车,等网约车近了后才走出阴凉处。
这附近有一个大型商场,周末午间,车流拥挤。
走走停停,刘慧莹面向窗外,突地福至心灵,打开手机更改了行程目的地。
“乘客更改目的地,前往:世纪X缘(福康路店),预计行程……”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
刘慧莹走进门店的时候,穿着玫红色统一制服的店员正在前台后边吃饭边看综艺。
刘慧莹没来过,不熟悉流程。她走到前台,犹疑着想等员工先开口。
哪知道员工一副比她还懵的样子。
不是说婚恋网站的员工都很会说话很会卖卡吗?
“您找谁呀?电信网点在隔壁,我们是分开的两家店面。”
刘慧莹犹豫着开口:“相亲,是在这里登记吗?”
“诶,”前台愣住,“哦是的,不好意思啊。”
确认了她是客户而不是误入后,刘慧莹的待遇极速上升。填着表格吃着水果,很快有人领着刘慧莹到了后面的隔间详谈。
负责她的“红娘”是个细软卷发的阿姨,姓白,约莫四十多岁,虽然带着厚啤酒瓶似的眼镜,为人却很是犀利。
白阿姨用信誓旦旦的口吻告诉刘慧莹,别担心,以她的条件,再以世纪X缘的能力,找到心仪对象绝不是难事。
然而,等刘慧莹说完自己的要求,白阿姨为难地瞟了她一眼,又一眼。
“哎呦,”白阿姨试探问,“这个学历啊身高啊都好说,家里有钞票的海龟,阿姨也认识几个呢,但这个孩子……真不要啊?”
“不要。”
白阿姨嘟囔了几声,叹气:“好吧,好吧。”
第18章
刘慧莹和卓晴在这个领完证的周末又聚了一次。这一回是在刘慧莹的新家里。
二人对着电视打双人游戏,身前是冰啤酒和炸鸡薯条。
戴着发箍的卓晴第三次看手机,一手拿着手柄,另一只手快速回复着。
刘慧莹操纵着角色绕着卓晴的红色小人转啊转,百无聊赖:“男人啊?”
“嗯,”卓晴回完消息,把手机一扔,“烦人。”
游戏里的小人继续冲刺,屏幕外刘慧莹来了兴致:“还是上次那个?”
“嗯。”
卓晴出差时认识的男人,在陌生城市度过了浪漫的半个月。卓晴回海市,一段短暂的罗曼蒂克结束,没想到另一方并不认可。
在一起时的快乐是真的,分开时能体体面面的就更好。卓晴将人抛之脑后,问候刚刚离婚的好友:“张闻宇没再缠你了吧?”
刘慧莹摇头。
昨天拿完证后,坐实了的前夫就像死了一样安静,非常称职。
“嗯……”刘慧莹沉吟,“昨天不是跟你说,领完证要去个客户的家。”
卓晴漫不经心:“后来你不是说取消了?”
“其实,没取消。”刘慧莹停顿一下,“遇到熟人了。”
二人穿着宽松的家居服,空调呼呼地吹。
“是我老板,就是,那个老板。”
刘慧莹比划了一下。
“哪个……”说到一半卓晴反应过来了,表情也变得古怪。
她侧过头去看刘慧莹,一眼又一眼:“不是,这,呃,你。”
卓晴呃了半天说不出话,转念眉头一皱:“公司知道你的副业不会对你有影响吧?也算是竞品了。”
创享易购虽然是电商平台,但也有部分内容板块。
“你们管得严吗?”
刘慧莹一愣。
她居然没有想过这件事。
“他不会说出去,”刘慧莹说,“就是在公司里遇见,要更尴尬了。”
嘴上这样说着,刘慧莹挑着眉毛,表情却是淡然的。
想象中的尴尬并没有到来。
饶懿整整一周都没有出现在CBD大楼。
不知道他出差回来没有。
刘慧莹没有问,照旧在工作软件里同步项目信息,偶尔接收一下网线那端的评价和指点。
但尽管饶懿没有出现,这一周刘慧莹依旧过的水深火热。
部门里的明枪暗箭,手下有个工作两年的组员要跳槽,本就不富裕的人手雪上加霜。
还有妈妈。
刘慧莹还是没告诉朱富春,她离婚了。
家乡离海市,坐高铁只需要一小时。刘慧莹老是不回去,实在说不过去。
拖延又拖延,世纪X缘的白阿姨也没有消息,那个能用来搪塞家人的“对象”连个影子都没有。
仿佛生活里多了个嗡嗡作响的收音机,心情持续烦躁,却又没到爆发的地步。
再次遇上饶懿,是在一周后的月会上。
饶懿很忙,一中心原本的周会被压缩为月会。三十人全部到场,大会议室里却安静得很。
三十人,一人一句也足以淹死人了,饶懿要求所有人言简意赅,少说废话,控制会议时间。
刘慧莹本次将汇报的机会留给了组里的小朋友。他们做的执行,也该学一学怎么把自己的工作介绍出来。
会前刘慧莹听他们简单过了一遍,此时几位小朋友略有忐忑地说完,饶懿没有点头,直接问了几个收益相关的问题。
人多,场合严肃,小孩儿们很紧张。
在他们回答后,刘慧莹开口替他们描补了几句。
她之后,场面静了下来,会议室一时没人说话。
“嗯。”饶懿应了一声,直接转过了炮口,开始向她深究细节。
一问一答、思维跳跃,刘慧莹的脑筋飞速旋转,发动机开到了最大档位。
二人的眼神交汇,然后擦过。刘慧莹盯着屏幕上的文字,维护自己组小孩的工作成果。
她说完后,饶懿依旧是一声嗯,看不出满意与否。
十分钟后刘慧莹就明白了,这是他还算可以的态度。另外两组被他说得更狠,赵通海挨训的时候,刘慧莹甚至想笑,她低头努力憋住。
她坐在会议长桌的前方,身后是凳子上的组员们。
这个位置不方便摸鱼玩手机。
刘慧莹偶尔敲一下键盘,其实注意力已经开始涣散,视线游啊游,落到了最前方,搭在桌边的那只手上。
骨节分明,指甲富有光泽,修剪成圆润贴合的形状。
袖扣。
贝母材质的,为沉闷的黑色西装增添了一丝规则之外的意趣。
又显得十分……闷骚。
那只手动了一下。
刘慧莹回过神,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小小地懊丧了一下。
月会结束后,饶懿恢复了神出鬼没。
消息照回、系统审批照过,只是人不再来CBD大楼,少数几次出现也是在半夜,只有加班到深夜的人看得见老板的影子,仿佛一个都市传说。
月会之后刘慧莹只在公司偶遇过饶懿一次。走廊上打过照面,问一声饶部长好,得到一个点头,然后她也会恍惚,好像那天上午的对话全是她的臆想。
不出刘慧莹所料,饶懿果然没有告诉任何人有关她副业的事情。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两个篇章。
11111111没有再给她发过消息,刘慧莹也没问,你觉得那个A4本里记录的方案和家具怎么样,咱们的合作还要不要继续。
自刘慧莹恢复更新以来,Morning_333的粉丝数量和点赞评论数都在稳步上升,前几天,平台的垂类运营联系了她,希望能够签约平□□家。
刘慧莹拒绝了,她不希望被限制约束。
在某个夜里,怀着微妙的心情,刘慧莹翻着自己的账号后台。
“爱喝水的土豆”
短短几天,他们的聊天框已经被各种商务信息压在了下面。
饶懿没有删除账号,没有清空聊天记录,只不过他的账号一如既往地是一片空白,如微信号11111111一样,没有任何人类使用的征兆。
刘慧莹想,好吧,不再接触也是正常的。
但转念又忖,当时应该找他要报酬才对,她可是花费了很多时间精力做初步方案的。
虽说在这个过程中也学到了很多东西……
有一些五味杂陈,但刘慧莹说服自己让这件事翻篇。然后,拇指滑动,最新发布视频的点赞记录下面,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和使用者全无联系的名字。
夜灯散发出的黄色光晕只照亮了床头的一小片区域,却把其余家居拉扯出长长的影子。
刘慧莹怔怔地把手机翻转,盖在床单上,然后将脸深深埋在了枕头里。
**
刘慧莹造访世纪X缘线下门店的十天之后,她终于收到了白阿姨的消息。
相亲嘛,效率是第一位的。
白阿姨不鸣则已,第一次联系刘慧莹就给她刷刷发了六份个人信息表,全是附上一寸照片和生活照的那种。
[妹啊,随便挑,你要是有空咱们可以都见见。]
刘慧莹以张闻宇为依据先刷了两份下去——学历不行,不是重点的。
剩下四份她点开生活照,两张男人捧猫照,一□□身房半露腹肌自拍照,还有一张是学位照。
刘慧莹审阅一番,本想将那个油得很的肌肉男剔除。但想了想自己“刷量”的目标,她又顿住,反馈白阿姨,这四个都可以见见。
白阿姨发了个OK的表情包,开始问:[这周末时间可以吗?先安排上两个。]
HUIHUI:[周六不行,周日可以。]
周六她要去部门团建。
地点在雁栖湖度假酒店。
两天一夜,周五出发,周六中午的大巴回城。
度假酒店有山有水,还有不少游乐设施,算是非常舒适的团建地点了。除了周五晚上要在酒店集体聚餐,其余时候任他们自由安排。
大巴车在周五中午停在了公司楼下。
从十一点开始,工区就热闹了起来,不只是一中心的这三个组,部门活动,人员又多又繁杂,组织难度不低。刘慧莹打眼一瞧,行政BP和HRBP都早早过来了,他们是要一起去的。
到了出发的时候,小吴和小曲夹着刘慧莹抢占了大巴右边的一排三座,团队里剩下的几个小朋友正好坐她们后边。出发前,行政BP在点人,刘慧莹趁机转过去问:“午饭都吃了吗?有没有晕车的?”
一个接一个地点头又摇头。
小吴把刘慧莹拉了回来。
“行了姐,你药带了吗?吃了先睡吧。”
刘慧莹晕车,且只晕大巴车。
幸好公司包的车环境还不错,没有那种难闻的气息,空调也打得够低。
她放下心,就着矿泉水咽下苦涩的晕车药,拿衬衫蒙住头,靠在了窗户上。
车子什么时候启动的,她已经不知道了。
摇摇晃晃,刘慧莹一路睡得很香,到地方时还是小吴摇醒了她。
先是入住,各人领房卡。
公司还没有阔绰到一人一间的地步,他们住的是普通的双人房。房间安排是早就定好的,小吴和小曲一起住,刘慧莹和手下的一个妹妹一间。
这个刚工作一年的女生总是有些怕她,刘慧莹自认和蔼可亲,也没能和她多亲近。放了背包,洗了把脸,刘慧莹想着两人一起休息她肯定更不自在,索性出了房门。
手机里,HRBP在部门大群里发了晚上集合的时间,又列了度假酒店里几个消磨时间的好去处。
中午为防晕车,刘慧莹没怎么吃东西,在车上好好地睡了一觉,如今精神饱满,只觉饥肠辘辘。
这个时间,酒店的自助餐开着茶歇。
红茶是茶包冲出来的,但水果的品质很不错,比得上城区里三四百价位的汤泉,小蛋糕也是真材实料,饼干碎夹心非常独特。
一到地方就来吃东西的人少,刘慧莹没在这里见到熟人,她饱餐一顿,婉拒了小群里小吴问要不要一起打剧本杀的提议,回房间拿自己的装备。
刘慧莹要去登山。
然而在走廊,她和另一群人不期而遇。
陆媛和赵通海和HRBP组了麻将局,三缺一,愿意加入的人可以组成第二张第三张麻将桌,这会儿一群人闹哄哄的,正等电梯上行。
有人和刘慧莹打招呼,寒暄问起她要干什么去。
刘慧莹还没说话,陆媛先开口:“慧莹要不一起吧?我数数啊。”
一、二、三。
除了刘慧莹,在场刚好十一个人。
陆媛颇为惊喜:“加你刚好?”
人群中慌张的声音响起:“陆姐,你忘了,小李上厕所呢,马上来了。”
陆媛:“那就没位置了……要不你自己再拉三个?”
刘慧莹额角的筋跳了跳,好一个mean人。
一时没人说话。
赵通海乐乐呵呵地开口:“慧莹一起去吧?我牌技生疏,你给我出出主意啊。”
刘慧莹搓搓手。你们坐着我看着,谁脸皮薄谁尴尬。你也不是好东西。
“你们去吧,我有安排了,”刘慧莹难得笑得这么开朗,走路的时候都想蹦起来给自己作证,“玩得开心哦,不要忘了时间。”
部门里的人际关系,就像鞋里的小石子。
很小,能忍,不影响走路。
哼着歌,刘慧莹换了专门的运动鞋,把水杯装满,背上包出发。路过酒店前台,她拿了几颗巧克力放到口袋里,又向工作人员要了雁栖山的地图。
雁栖湖、雁栖山。海市远郊的这块地方被开发为了度假区,并不能和旅游胜地争抢天灵地秀,只是靠着离海市近,承接都市人想要短暂逃离的愿望。
刘慧莹大学的时候学业繁忙,唯一加入的社团是户外远足。爬山不用门票,海市周边的山,她几乎全爬过。
故地重游。
靠在前台的大理石接待台边,刘慧莹看了一圈地图,记忆里的细节被勾起。
那次去雁栖山的时候,社团里的朋友们租了两辆车,带了帐篷和睡袋,还有一个学长带了天文望远镜。
她记得,这个学长之后和社团里的一位学姐在一起了,二人一同出国留学了。那个晚上,二人之间,似乎就有些小苗头。
仔细思索,她想起了那位学姐的名字,又想起了那个晚上曾经辨认过的星座。
可她怎么都想不起来,那一次,张闻宇在不在。
他在吗?
应该是在的,可她怎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呢。
刘慧莹的双唇自然张着,目光没有聚焦,低垂着头,表情中颇有些怅惘的忧郁。
衣角被拽了拽。
她猛地从那突如其来的情绪中挣脱,扭头。
穿着黄色T恤和白色裤子的小菠站在那里,手中攥着她的衣角,头微微歪着,眨眼看她。
“姐姐。”
第19章
刘慧莹蹲了下来,双臂环抱,声音自然而然地变得清脆:“你怎么在这里呀?”
小菠说:“来玩。”
带着莫名的预感,越过小女孩花里胡哨的辫子,刘慧莹看见,白衣黑裤的饶懿立在三米开外。
他拿着手机与人通话,嘴唇张合,眼睛却看向她们。
照看小菠的眼神,也很难不一起将刘慧莹纳入。
既然都不穿西装外套了,怎么还是满头的发蜡,这人的偶像包袱真的好重。
刘慧莹别过眼,耐心询问小菠饿不饿渴不渴。
大厅旁边就有自动贩卖机,小菠放开她的衣角,改牵住她的手,拉着刘慧莹一起过去。
小女孩仰着头,定定地对着几款茶类饮料发呆,最后啪地按下AD钙奶下方的按钮。
刘慧莹正要扫码,就见小菠点开了自己的电话手表:“扫这个。”
说着小女孩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够了够。
没够到。
小菠今天的发型俏皮。前头的头发分成了四缕,各扎成麻花辫,隔一段就扎一条五颜六色的小皮筋,最后剩了一截散着,与后面的披发聚在一起。
她够不到,眨巴眨巴眼,有些为难。
刘慧莹被可爱到了,但她掩藏了笑意,认真说:“上次不是请我吃糖了吗?这回让我请你吧。”
小菠思考了一下,点点头。
AD钙奶落地,刘慧莹伸手去拿的时候,听见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
饶懿站在两人身后,一手插兜,另一只手按在小菠肩膀上:“来的路上还喝了杨枝甘露。”
小菠心虚:“我渴。”
刘慧莹也心虚,这瓶子在手里,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索性上方传来一声:“拿着吧,今天不准再吃甜的了。”
二人如蒙大赦。
刘慧莹帮她拧开瓶盖,站了起来:“饶部长,好巧。”
她是有预期会在这里见到饶懿的。整个部门团建,老板总要露一会儿脸,总结过去、展望未来。
就是没想到这么早,也没想到他还带了外甥女来玩。
亲人得不可思议。
小菠乐呵呵地喝自己的饮料,两口之后把盖子合上,放进自己的小包。
嘴唇上带了一圈白色。
刘慧莹正想提醒,却见饶部长不声不响,从口袋里拿出纸巾,帮她擦干净。
……不可思议。
刘慧莹瞳孔震动。刘慧莹双目失神。
“你这是要去哪?”
刘慧莹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在问她:“爬山。”
小菠“唔”了一声,拽住舅舅的袖子:“我们可以一起去吗?”
饶懿没说话。
他慢条斯理地把用过的纸巾折起来,又仿若无闻地走到一边的垃圾桶。
刘慧莹觉得这是没希望的意思。且她私心里,也不想和这两人一起行动。小菠是很可爱没错,但谁会想和老板一起休闲啊。
饶懿再回来的时候,小菠又问了一遍:“我可以和她一起去吗?”
刘慧莹正在琢磨语句打圆场,她再顺道脱身。
饶懿:“不可以,你答应了你妈妈什么?把作业做完再玩。”
小菠瘪了嘴。
显然妈妈在小菠心中余威甚重,小女孩没再坚持,乖乖地和刘慧莹挥手道别。
得以脱身的刘慧莹马不停蹄地蹿向大门,一路顺着健身步道到了雁栖山下的游客驿站。
周五下午是工作日,人不多。
午后登山的人更少。
刘慧莹蹲在导航牌前整理自己的鞋带和背包。
今天气温不高,微风、蓝天,阳光也温和。
比起上次来,雁栖山的基础设施变化不大,不过是多了好几台自动贩卖机,严重影响小卖部除烤肠之外的生意。
这里是成熟的度假区,爬山步道平整而风景优美,从游客驿站往上走两百米还有条峡谷缆车,一百块直达山顶。
刘慧莹调整了呼吸,一步一步往上走,感受着膝盖和腰部发力。
山风裹着松针的清香漫过来,青苔在裂缝里蔓延。
上了这几年的班,三十岁的身体确实不如二十代轻盈。
行至半山腰,汗珠顺着颈侧滑进衣领。刘慧莹倚着栏杆停了一会儿,喝水、拍照,完全是老年人旅游团的那一套。
雁栖山实在不高,绕来绕去走到现在*,倚在栏杆边也只能望见酒店的全景,看不到远处城区的影子。
好,一鼓作气。
前半程,刘慧莹重复着机械的步子,脑子里在想很多事情。工作、生活、朋友、情感、人生的意义、世界的终极、宇宙的奥义。
然而越走越疲惫,脑子里的杂念也被清空。
有那么几个瞬间,世界是寂静的。
气喘吁吁到山顶的时候,正巧是风景秀丽的午后。
天空是清浅的蓝色。近处的松林在风里起伏,枝叶间隙漏下的光斑如同跳跃的火苗。
山顶是处平台,缆车停靠站点处颇聚集了几个人,除此之外就是靠着山边的地方修建了一圈木质休息区。
刘慧莹打算找个人少的地方清清静静地坐一会儿,扫了一圈,选了最外侧的亭子。
运动了这么一圈肚子又饿了,她坐了一会儿之后走向角落的售货机,选了个最简单的吐司面包。
十分干巴,咬一口,嚼嚼嚼,要三口水才能顺下去,但能吃。
就是吃了小半个就腮帮子疼。
刘慧莹放下面包,靠在栏杆上,侧身出去,让风扑在自己的脸上、脖子上、肩胛上。
风带走温度,风带来清凉。
闭上眼,就好像能听到风带来的声音。
簌簌。
睁开眼,栏杆外倾斜的灰褐砾石土地,再往外是葱茏茂密的灌木丛夹杂着树木零星,一路开阔,深深浅浅的绿色蔓延至远处的郊野。
依稀能看到水泥造物的地方是她生存的海市吗?
她不确信。
“姐姐。”
转过身,小菠自来熟地坐了下来,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上次给刘慧莹的那种糖果:“这个给你,千万不要被发现了。”
刘慧莹还没来得及问你怎么在这,就被这一出整懵了:“给我吃吗?不对,你一个人?”
她问完立刻抬头张望,果不其然看到了正往这边走的“不速之客二号”,白衣黑裤,拎着小女孩的橙色书包。
刘慧莹悲凉地看了小菠一眼,毫无同情心地把她手里的糖全部拿走:“作业都做完了吗?小孩子要少吃糖会长蛀牙的。”
小菠眼里的光熄灭了一半。
赶在饶懿进亭子前,刘慧莹把糖还给了小菠,只挑了其中一颗收下:“快藏好。”
小菠眼里的光回来了。
小孩把糖果塞回原地,双手平放等着舅舅过来检阅,端正的坐姿比上课还认真。
饶懿进来了。
场面有些许的尴尬。
饶是刘慧莹已经在十余秒的时间里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此时,她依旧感觉自己的表情快要挂不住了。
小菠是个很会读空气的孩子。
大人们两句干巴的问好之后就没声音了,她主动接过了活跃气氛的任务。
“姐姐你知道吗?我们是坐缆车上来的哦,好高好高……”
刘慧莹强迫自己把全部注意力投入到和小孩的聊天中去,同时没忘了友好询问一下她作业的进展。
“做完啦!做好了才能出来玩。”
小菠露出骄傲自矜的表情,既视感很强。
像谁呢?
刘慧莹表情灰败一瞬。
别提了,正主在旁边坐着呢。
一直没说话的饶懿存在感依旧很强。他没参与,自顾自从那个挂着白色小绒球的书包里拿出了便当盒。
“不是说饿了?”
今天第二次,刘慧莹瞳孔震动,刘慧莹双目失神。
天啊,请不要告诉我这是他做的。
如果真是他做的,我究竟干了什么你非要让我看到这一幕。
刘慧莹对着小菠问,声音微带艰涩:“没有吃午饭吗?”
小菠摇了摇头,接过她舅舅递过来的叉子:“吃了一点点,要坐车。”
刘慧莹顿时感同身受。
小菠专心吃东西。
刘慧莹看了一眼,便当盒分成了数个小格子,分别放着不同的菜品。
蛋饺、虾仁、炸汤圆、胡萝卜饼。
小菠一点不挑食,吃起饭来雨露均沾津津有味。
亭子里一时没有人说话。
刘慧莹一时看天,一时看进食的小孩,一时看长廊下观光拍照的人。
不知怎的,饶懿惜字如金的能力也比平时更甚。
游客的声音顺着风传来,窸窸窣窣。
带小孩出来其实是挺麻烦的事情。
刘慧莹没想到饶懿居然会是个体贴的舅舅。
其实也说得通。
刘慧莹手上玩着背包的带子,兀自发呆。
她吃剩下的半个吐司面包还摆在桌上,和小菠丰盛的餐盒比起来,更让人毫无食欲了。
有点心烦。
要说点什么吗?
可以说的。
聊聊工作,给别人上点眼药,再不然问问小菠的事套近乎。
可是好累,嘴皮子不想动。
刘慧莹如同寻常的观景游客一样,把脑袋对向外侧。
好累。
他们什么时候走。
他们不走的话我可以先走吗。
又是一阵风过。
刘慧莹的鼻尖挂上了小汗珠。
心浮气躁。
小菠吃完了。
饶懿和她一起收拾桌上的餐盒。
便当盒放回袋子里。
纸巾擦嘴,然后擦桌子。
湿巾。
最后把所有的垃圾都放到一个塑料袋里。
刘慧莹坐着没动,有种发呆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饶懿起身。
“还要吗?”
刘慧莹的脑袋猛地动了一下,看向桌上的吐司面包。
“不要了。”
懵懵的。
手一伸,把吐司面包也放到了垃圾袋里。
饶懿去扔垃圾,阳光下影子拉得很长。
“嘶——”刘慧莹后知后觉。
小菠双手托腮,看着刘慧莹心烦意乱地在包里翻找水杯,咕咚咕咚地灌下去两口。
到了该下山的时候,还是小菠先动。她执意不肯坐缆车,于是三人又顺着步道走回去。
下山比上山容易,中间小菠累了,休息了一次,也总共只花了一个多小时的功夫。
舅甥二人走在前面,刘慧莹特意落后他们几步。
到山脚分开的时候,日头西斜。
回去洗个澡再休息一会儿,恰好是晚上集合的时间。
游客驿站有卖明信片和免费盖章的地方。
小菠吵着要,挑了两张,这次成功用自己的电话手表付了款。
刘慧莹也挑了两张,买完单往包里放的时候,却心中咯噔一下。
手指扒拉两下背包里的东西,眉头皱了起来。
小菠探头:“怎么了?”
刘慧莹边翻边回:“好像有东西忘在山上了。”
她的手账本兼卡包不见了。
随身本,里面有她平日里的灵感和随机。光是这些也就算了,偏偏身份证和银行卡也都在里面。
又翻了一遍,确实是不在包里。
刘慧莹开始回忆上一次看到它的时候。
……在亭子里,找水杯的时候还看到了。
那就是忘记放回去了。
好吧,服了自己。
“我得回去一趟。”刘慧莹指向缆车的方向,“你们先走吧,别耽误了时间。”
饶懿一手按在小菠肩上,闻言,淡淡了瞅她一眼。
“嗯。”
第20章
上山的缆车只有刘慧莹一个人。
西斜的太阳边缘晕出清浅朦胧的色彩,一层一层渲染着,却又被云层堵塞。
嘟嘟两声。
刘慧莹低头。
手机屏幕上跳出来两条消息,是妈妈。
[吃了吗?]
[在做什么?]
刘慧莹回复,说自己今天在外面,已经吃过了,现在在忙,待会儿再说。
聊天框上放的输入提示跳了好几次,却迟迟没有新消息发过来。
刘慧莹心中若有所感,看了一眼乌云渐渐积压的天空。
妈:[慧莹]
妈:[你和闻宇离婚了?]
雨云好像在追着她跑。
胸中的一口气终于堵实了。
对,刘慧莹回,等我待会儿跟你讲吧。
手机翻转屏幕,压在腿上,刘慧莹的视线凝在缆车的窗上。
灰白色污渍碎碎点点,窗外阴沉沉,浑浊的窗户上逐渐映出她自己的脸。
下缆车的时候,细小的雨线落到刘慧莹脸上,惹得她一皱眉。
本子果然在亭子的长椅上,正巧被石桌挡住。
刘慧莹紧抿着唇,翻开检查。
里面的证件都没少。
她的心情却并没有轻松多少。
几乎是抬头的瞬间。
唰——
大雨落了下来。
雨帘霎时间接管了天地,密密麻麻将一座山顶边缘的木质亭子包裹了起来。
雨滴砸地的声音,雨水急速流过木头发出的共鸣声,还有鼻尖挥之不去的泥土草木气息。
刘慧莹看了眼被雨模糊的景致,又往缆车的方向望。
突如其来的意外天气让正排队下山的游客群慌了神,纷纷寻找地方躲避。
一缕碎发黏在刘慧莹额头上。
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她肩膀一动,将背包绕到胸前,驼背含胸冲了出去。
迎着雨势,奔进缆车运行处和周围小卖部那一圈雨棚下,汹涌的水打湿了她的半截头发与肩背。
小卖部有雨伞和雨衣,刘慧莹挑了后者,边穿戴,边同一旁窗口内的工作人员打听缆车还能开吗。
“得等雨停呢。”
刘慧莹轻轻啊了一声,侧头望向雨帘。雨棚下,她的脸被雨水打湿,如同一个模糊的影子。
这雨攫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刘慧莹在游客中站了五分钟后,雨势依旧未小。
那走步行道呢?
赶着大雨下山是太危险了。
穿着工作背心的检票人员一连劝了几个游客再等等。
人群中的刘慧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
没有消息。
她回复后,妈妈没有再发消息。
是生气了吗?
这么大的事却瞒着她。
不知道妈是从谁那知道的。
湿漉漉的衣服粘在身上,四周又是闷热的。雨棚就那么大,人挨人,汗水的气味蒸发开来,还有小孩吵闹的哭泣声。
刘慧莹拉拢了雨衣的帽子,低头小跑,回了另一边的亭子。
手机还有百分之三十的电量。
她打开了省电模式,又去看信息。
没有小红点。
设置了免打扰的工作小群里,组里的小孩们讨论着晚上的抽奖奖品会是什么。
也有人问刘慧莹什么时候回来,要不要等她。
HUIHUI:[你们先去吧,给我留个位置就行。]
天地朦胧,天色一点点暗沉下去。
天气预报显示,这雨还要下一个小时。
刘慧莹坐在亭中摩挲着指节。
她可能赶不上晚上的活动了。
但也没什么。
既来之则安之,刘慧莹耐心等雨停,也借由这场雨将自己和熟悉的生活暂且隔绝开来。
不去想山脚酒店里的同事,不去想几百里外的妈妈,手机倒扣在桌面上。
只有眼前的雨。
雨声、屋檐水滴声、自己的呼吸声。
大雨把树洗得苍翠。
远处山林间拢着朦胧轻纱,烟雨缭绕。
小时候,她很喜欢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看雨,听雨敲打在瓦片上的声音。床就在窗边,把脚窝在被子里,探出脑袋看蓝色天幕。
安宁的。
降雨或许是寒冷降温的征兆,但是她有妈妈为她准备的温暖干燥的床铺。
看雨才成为一种享受。
怔怔不知坐了多久,天色灰暗不改,雨却没小。
刘慧莹叹一口气,拿起手机,决定联系小曲说下自己的情况。
但她先看到了工作软件里,一条十五分钟前的讯息。
饶懿:“在哪?”
刘慧莹的手指顿在了屏幕上。
抬头。
步道的方向,有把黑色的伞缓缓而来,分开了雨帘。
她还在迷茫,人已经到了眼前。
“手机没电了?”凉凉的声音。
饶懿单手撑着一把黑伞,另一只手握着手机,站在木亭的边缘。
雨很大。
上山的人,无可避免地被打湿了裤腿和肩膀。
他背着光,有雨珠从额角滚下来。
刘慧莹一时语塞:“不……我没看消息。”
她回答的时候,饶懿收了伞,轻抖两下,自顾自坐在亭子另一面的长椅上,留给她一个斜侧影。
有一个问题刘慧莹不太想问,也觉得问了不太好,但她还是要问:“……你来干什么?”
回答的人侧头瞥了她一眼:“小菠问,你是不是被困在山上了。”
“那她呢?”
“在酒店。”
“噢。”
又没话说了。
刘慧莹的手指揪住了裤子,不住画圈。
他到了。
可他到了也没用。
此时雁栖山完全被雨泼洒,饶懿虽然有伞但也湿了一半的头发,下山的坡道湿滑,不适宜冒雨赶路。
亭中的气氛,一时有些古怪。
刘慧莹用笑话解围:“饶部长怕员工出事了要写报告吗?”
饶懿又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明明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坐在她对面,不是会更方便交流吗?
看一眼又转过去,不嫌累。
刘慧莹搞不懂他。
饶懿的衣着和下午见面时一致。那件白色衬衫,从大臂处往下,湿透了,贴在皮肤上似透非透,显出下面条状肌理的轮廓,饱满的肌肉,肘窝处的凹陷……
刘慧莹不方便多看,左转右转,正心虚着,突然听到对面人的声音:”员工都买保险了。”
视线相交只有一瞬。
刘慧莹很快别过眼,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干巴巴的“噢,这样”。
太不聪明了。她评价自己。
但是眼神的交汇让刘慧莹注意到了一些别的事情。
雨中行走半晌,他浇得半湿,有雨水也有汗,肩背处都透出了皮肤的肌理,下颌线上也有水痕。
那不是重点。
刘慧莹眯起眼睛。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几缕头发散落,黏在他半湿的颈侧,随着微风斜雨轻轻晃动,比平日蓬松了两倍,连鬓角的碎发都蜷成小小的环,一缕一缕。
刘慧莹熟悉他在工作场合的面目,也对此人的私人领域有过惊鸿一瞥。
无论场合,他总是用发蜡,把头发紧紧拢着。如果不是那张脸撑着,真像个老古板一样。
此时,原本被刻意压服的头发,外层的一半吸饱了雨水,在额角支棱起柔软的弧度,根部泛着轻微的棕金色。
啊。
刘慧莹轻轻咬住口腔内的一块肉。
自然卷。
颈后的发尾显出天生的小螺旋。角度受限,刘慧莹看不清正前方,但她猜,额发会湿哒哒地贴在某人的眉骨上方,像被揉乱的羊毛卷,透着与平日里截然相反的乖觉。
刘慧莹笑了一下。
她的手指缠上自己散落在肩前的头发,绕了几圈又放开,绕了几圈又放开,如此反复。
头发会有触觉吗?
这问题突然跳到她心里。
手指离开,然后轻轻碰一下。
再碰一下。
眼睛没去看,但是能感觉到痒呼呼的触感。
真遗憾。
“你在干什么?”
刘慧莹一僵,意识到自己现在半歪着脑袋,一手拍头发,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实在有些愚蠢。
“咳,”她遮掩,“没什么打发时间。”
雨声渐小,激起的涟漪也收敛。
饶懿先是微眯双眸,条件反射地不信。
面对面。
刘慧莹试图让自己不要将视线上移,但失败了。
饶懿的手抚上额头,整个人似乎按下了暂停键。
他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就抬手想把头发捋回原处。如果是寻常,这个动作让发丝穿过指缝,平添桀骜潇洒。
但现在。
指尖穿过发丝时被勾住,扯得发尾更翘,露出额前一小片被卷毛遮住的皮肤,泛着微红。
刘慧莹心头一跳,突然垂下了头。
雨更小了。
“走吧。”她先说。
缆车还不能走,大半被困游客选择了此时步行下山。
他们一前一后,扶着栏杆下山道。饶懿打伞,刘慧莹穿着雨衣走在他身前。
塑料雨衣摩擦,行走间悉悉梭梭。
半道上,雨停了。
**
刘慧莹坐到宴会大厅时,流程已过一半。
她洗过澡,换了衣服,笑着和桌上的人打招呼,解释:“被雨困住了,你们运气怎么样?”
一问,桌上的人俱是喜气洋洋。
团建抽奖的礼品都是行政采购的,一排一排堆在台前,此时已经被分走了一多半。
小吴乐呵呵地给刘慧莹看她抽到的三等奖蓝牙耳机。另一边的人告诉刘慧莹,主持人之前就抽到过她了,安慰奖,一款室内香氛。
刘慧莹接过那个小盒子打量一番:“也不差嘛,足够了。”
她的抽奖运一向不好。
前边抽中过的人就会从箱子里拿出来,与大奖无缘了。
此时还有一等奖折叠屏手机和二等奖平板电脑没开奖,这张桌上也还有好几位没被叫到过的人,一个个摩拳擦掌。
主持人的插科打诨阶段过了,迎上最后的压轴。
万众期待的奖项,万众期待的人。
饶懿从侧台上去,接过话筒。他穿一身灰色亚麻西装,简单说了几句,随后从抽奖箱里抽了几个名字,一一念了出来。
正巧,他们桌上真的出了一个一等奖。
好几人乐着起哄。
台上,饶部长和幸运儿们站成一排合影。他的手背在身后,挺拔舒展,线条冷硬。
刘慧莹单手托腮,抿一口杯中的苹果汁,轻轻笑了一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30
第21章
周六早晨,刘慧莹没等大部队的大巴,自己叫了辆车先行一步回城。
一大早,刚醒过来的人还懵懂着,一看手机就完全清醒了。
风风火火的朱富春已经上了高铁,问她新地址是什么。
刘慧莹撂过头发,噼里啪啦地发过去,又紧赶慢赶地收拾东西回城。
算过时间,应该不需要让妈妈等多久。
车停在小区门口,啪地一声合上车门,手机震动两下,刘慧莹边走边看。
是卓晴。
[看朋友圈]
[前夫哥去西藏了?]
[自驾啊还是,他辞职啦?]
刘慧莹这两天都没看朋友圈,闻言挑了下眉,边看边走。
还真是,发了张里程图,一副朝圣文艺的样子。
他妈居然没劝?
自驾可不是简单舒适的旅行方式,这人以前连露营都嫌蚊子多。
刘慧莹回了卓晴一个省略号,转进小区楼道。
妈妈已经在门口等她,肩上一个黑色皮包,脚下还放着一个不小的口袋。
朱富春生就一张圆脸圆眸,身材不高,是非常可亲的样貌。只是教书带班时为了能够镇得住场子,总是板着脸,一副颇为严肃的样子。
“妈。”刘慧莹唤了一声。
开门,刘慧莹帮着她把东西拿进来:”都带了什么呀?好重的。”
朱富春把这房子的格局和陈设扫了一遍,先问她:“吃过了没?”
刘慧莹摇头。
一大早就过来了,什么也没顾上。
闻言,朱富春点点头,提着大包进了厨房。
刘慧莹把空调打开,也跟在她身后。
这房子有厨房,只是刘慧莹不常用,台上、柜子里只有最基本的用品。
朱富春似乎早猜到了,从大包里变魔术似地拿出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矿泉水瓶外裹毛巾带来的笨鸡蛋,真空压缩的腊香肠和麻辣牛肉干,还有一个……砂锅?
砂锅再次加热,很快发出了呼哧呼哧的白汽。
刘慧莹抽抽鼻子。
是笋烧肉的香气。
她最爱吃的菜,应该是五月的最后一茬笋了。
三菜一汤很快上桌。
笋烧肉、糖醋荷包蛋、清炒绿叶菜,还有一个榨菜汤。
电饭煲冒了白汽,还要闷一会儿,朱富春示意她先坐下吃点菜。
刘慧莹就那样坐在那,拿着筷子,看着妈妈用冷水壶给她倒了水,再脱了围裙,坐到对面。
盛汤的大勺子摆在桌上,刘慧莹先给妈妈盛了一碗。
白瓷碗放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妈,我离婚了。”
朱富春抬眼,瞧了她一下:“离婚了就不吃饭了?”
说完,她把汤一饮而尽,起身盛了两碗饭,又夹了一个裹满糖醋汁的荷包蛋到刘慧莹碗里。
“多吃点,你是不是瘦了?下巴都没肉。”
筷子戳两下米饭,金黄的溏心流出来包裹住米饭,刘慧莹喃喃:“……没瘦。”
嚼了两口饭,刘慧莹之前忧心忡忡太久,到现在反而有种快解脱了的感觉。
她说:“他想要个孩子。他爸妈和他一起瞒着我,找了别的女人想生一个,被我发现了,就离婚了。”
朱富春的手肘夹在桌上,闻言,停了一下,往嘴里扒了好大一口饭。
她咀嚼着,咀嚼着,咽下去,才开口:“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
朱富春的脸板了起来,严肃得如同正在教育拉同学辫子的顽皮小孩:“刘慧莹,你翅膀是真的硬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
她一叫大名,刘慧莹就头皮发麻:“妈……”
“那时候你在外面玩嘛,也不是什么好事……”
朱富春:“原来的房子卖了?钱你们是怎么处理的,证件呢?”
刘慧莹找出了离婚协议书和离婚证给她看。
“把我眼镜拿来。”
刘慧莹屁颠屁颠地到玄关翻妈妈的皮包,带眼镜盒一起给她送过去。
朱富春仔细读了,又把那本证件翻来覆去地看。
“……离就离吧,”她叹一声气,“吃饭吧,吃饭。”
安静一会儿后,朱富春想想还是难过,开始数落她:“有什么不好告诉我的,出事了我还能过来帮着你,你从小到大就没跟人家吵过架,那万一他妈、他姨,一起跟你闹呢?你吃得消吗?气也气死你了……”
刘慧莹缩着脖子吃饭,边吃边点头。
这时候是不能插嘴的。
朱富春说着说着,喝了口水,想说几句从前的女婿,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现在说什么也都晚了,平白惹她伤心。
但有的话她还是要说。
“你还是不想要孩子?”
刘慧莹点头。
朱富春沉默一瞬,眼睛里写着果然如此,眉眼间的皮肤却又往下耷拉了几分。
“那你就要想好了……女人到年纪了真就不能生了,没有反悔的机会。”
这也是两人争过吵过又默认了的话题了。
刘慧莹依旧是点点头。
女儿离婚了。朱富春不是不伤心的。她也想过,是不是自己带了不好的头。倒不是说有样学样不好,只是家里一个接一个地这样,总让她觉得是不是冥冥中有什么定数。
朱富春开口:“这也不是你的错,都到这个地步了,不离就是窝气活受罪,别放在心上。”
她又问起刘慧莹的工作和生活,问起搬家和这个房子住着惯不惯,早上上班方不方便。
“……我看你冰箱里只有饮料,平时是不是都叫外卖?知道你工作忙,那双休日总可以烧一点吃吃,外面的东西不健康的……”
这也是老生常谈了,刘慧莹老实点头:“妈,你要不在这儿住一段时间?逛逛城隍庙,以前也没好好玩过海市。”
都退休了,有大把时间。
朱富春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海市离老家不远。刘慧莹结婚之后,她没怎么去过两人的小家。想着,单亲家庭,不要让女婿觉得丈母娘过多参与他们生活。
“你这点儿地方再多住一个人,要挤死了,我在老家挺好的,没事看看戏,跟你大姑二姑去摘茶叶,住在这儿我能干嘛?跳广场舞啊?”朱富春嗤之以鼻。
刘慧莹抬眼,没劝,只是有些担心,别人的闲言闲语会让妈妈心里不舒坦,她旁敲侧击了一下。
没想到朱富春说:“你以为我在这儿他们就不说了?谁不嚼两句舌根了,他们说我们家的,我也说他们家的。”
小地方的生存智慧。
这倒是。
刘慧莹想起自己也没少在背后蛐蛐没工作的表哥和非要生二胎的表姐。
两人一起洗好碗,朱富春用自己带的干货把她的冰箱填满了,要先吃掉的东西还用标签贴了时间,有条有理、满满当当。
今天是周六,她打算周日回去,只在这住一晚。
前一天住的是酒店,刘慧莹没怎么休息好,现在到家,又是在妈妈身边,她完全放松了下来,洗完澡好好睡了一个午觉。
醒来时天光闪烁,云边日斜,空气中传来卤牛肉的香气。
走到客厅,妈妈戴着眼镜,一边看电视,一边玩手机。
刘慧莹眉眼柔和,瞧了一会儿才说:“好香啊。”
朱富春回头:“慢炖出来的,能不香吗?待会儿切好了给你放冰箱,点外卖也能配菜,多吃点好肉,对身体好。”
刘慧莹窝到妈妈身边,把头一靠。
“你这工作真是太忙,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身体最要紧,”朱富春每回见她都要这么说,“看你这气色,最好找一段时间调理一下。”
两人凑在一起亲亲密密地说话,刘慧莹不好意思地提起,明天下午和晚上她还得去相亲。
这回朱富春是真的很惊讶,她挑着眉,母女俩五官虽不像,神态却相似。
“看来你是真走出来了。”
自己就是过来人,朱富春也不会逼她结婚。从前刚离婚的时候,虽然带着孩子,但人品工作都出色,给她介绍对象的人也不少。
不过朱富春没那个心情,几年后她倒是交往过新的人。只是,她对重组家庭并没有什么信心,不想让女儿为着未知的前景,辛苦适应新的家人、新的环境。
时间一长,年纪也大了,她也习惯了一个人过日子。
“现在的小孩都不结婚,我们教研室里,你这么大的,没谈过恋爱的也有,你们这一代人都不看重这个了。”
朱富春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微微叹气,感慨一句:“时代变了。”
“在办公室讲小孩不想结婚啊,真是各人有各人的牢骚。生女孩的家长都说,那实在不肯结就算了,日子总要过的,生男孩的呢,个个都说,不结婚看我不打断他的腿。可见谁更有好处大家心里都是门清。”
刘慧莹摸摸妈妈的手,没有说话。
妈妈难得来海市一趟,把话说清楚之后,刘慧莹带着她出门,去江上坐观光船,晚饭也在外面吃。
江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观光船破水而行,远处的跨江大桥如一条钢铁巨龙,两岸的高楼大厦在江面落下碎星倒影。
她们上了甲板。
观光船的位置紧俏,桌子的间距也近,伸伸手能碰到隔壁。
侍者引着她们前行,落座,刘慧莹理了理裙摆,眼睛一顿,斜前方却是熟人。
她和小菠真的很有缘分。
刘慧莹笑着回应了小菠的招手,饶沛也回过头来看她,还有她身边的陌生男人。
刘慧莹猜测,那应该是饶沛的丈夫。
相隔很近,两桌人打了招呼也做了介绍。
果然,带银色眼镜的男人自称廖方,在海市大学教书。
从外表看,他和饶沛是十分登对的夫妻。饶沛明艳开朗,廖方斯文端正,今天的小菠又换了一个发型,依旧可爱俏皮。
打过招呼,他们也只是一次相逢的关系,刘慧莹和小菠眨眨眼,两拨人各自用餐。
江风拂着发梢。
刘慧莹侧头,发现妈妈的眼神不时往小菠那边飘。
她也瞄了一眼,只见饶沛起身,不知要去做什么,而廖方握着她的手腕,二人正说着什么,小菠则埋头吃饭。
扭过头来,刘慧莹发现,妈妈怔怔地望着这一幕,似在出神。
一家三口。
或许,她有些触景伤情。
想到这里,刘慧莹望向江面。
用餐的时候,朱富春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然而刘慧莹问起她是不是有心事时,她又摇头,只说没事。
第22章
团建后的那一周,推迟许久的保密项目KO会终于举行。
刘慧莹同人说笑着前往会议室,在路上和另一群人擦肩而过。
视线交错。
雁栖山的雨蒸发了。阶梯会议室里的绿植郁郁葱葱。
坐在后排架起电脑,刘慧莹漫不经心地甩着笔,把几个老板分别讲话的声音当作发呆的背景音。
无非是加油打气画画饼。
直到她听到熟悉的声音。
“本次,协作部门……”
刘慧莹发现,她对某些事情产生了额外的关注。
他转身面向观众,黑色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随着抬手的动作,肩部绷直,袖口闪过银色的光。
头发一丝不苟,在侧耳倾听时眉峰微挑,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看似放松的姿态里,下颌线却始终绷得紧紧的。
讲话时他很少有多余动作,一般人在公开发言时会有的身体晃动、手臂摇摆,在他身上不见踪迹。
每个音节都咬得清晰利落,说到关键处,他会微微抬眼,目光扫过全场。但在多数时间,他喜欢盯住一处不动,有一种矛盾的压迫感。
……他戴平光眼镜应该会挺好看的?会钝感一些,削弱锋利感,更像理工男?
身处人群之中给了刘慧莹一种错觉,让她觉得这样的打量是安全的、不被察觉的。
咕噜。
旁边的同事嘬了一口咖啡。
咕嘟的声音,水声,到了她脑子里,放大了。
刘慧莹忽地坐直了身体,手腕一翻,将笔按在了电脑上。
屏幕上的输入框里冒出一堆乱码。
她在一个一个删除,清空屏幕也清空脑袋。
工作。工作。
这周最重要的事情是晋升报告。
一方面她已经叮嘱了组里的小孩们上点心,另一方面,她犹豫着要不要约饶部长一个时间过一下晋升汇报的内容。
如果上级是周雪婷,她不会有半分犹豫。但饶部长事情很多又很……烦。
刘慧莹抬起眼皮,瞄了一眼斜前方的陆媛,又看了眼最左边的赵通海。
两位老同事能否给她打个样?
刘慧莹想着想着,把自己整笑了。
想得*可真美。
但不管内心活动怎么丰富,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趁现在,她点开置顶的聊天头像之一,噼里啪啦地输入:饶部长,本周内是否方便约个会,和我过一下晋升文档?初稿文档附在下方,您有空可以先浏览下,可以的话我就看您日历约时间了。
官方、客气、礼貌。
按下回车。
刘慧莹又抬头。台上的人讲完了,回到自己的位置,拿出手机。
那个后脑勺被前排人遮挡,只看得到一小块。
但能看得出,他在低头看手机。
电脑屏幕上,跳出一条消息。
饶懿:明早。
刘慧莹回复好的,动手把饶部长的会议时间占了下来。
临近下班的时候,卓晴发消息,约刘慧莹下班后去吃饭。然而这天恰好是组里那个要跳槽的小朋友的散伙饭。
HUIHUI:[周末聚啦]
卓晴发了几个痛哭流涕的表情包,表示刘慧莹还没给她讲周日的相亲经历。
那一言难尽的一天被再次提起。
HUIHUI:[瘫.jpg]
HUIHUI:[见面了跟你说]
散伙饭约在一家餐吧,主打的是汉堡和啤酒。
海市正是雨季。一行人下班打车过去的时候,行驶中的出租车,窗户挂上了雨线,空气也变得闷热。
“今年台风是不是快来了?太早了吧?”
“气候变化啦,以前哪里热这么早的,现在是一年比一年夸张了。”
“……”
后座的几人闲聊着,刘慧莹坐在副驾驶,安静地看雨点打在挡风玻璃上,又被雨刮器抹成模糊的一片。
香煎芝士牛肉汉堡、酸甜安格斯牛肉三明治、咸味黄油烤玉米、啤酒炸鸡……还有几大杯咕嘟咕嘟冒气泡的鲜啤。
刘慧莹不爱麦芽的苦味儿,特意让侍应生推荐了热带水果风味的啤酒,喝起来果然像个小甜水儿。
人多,几个大汉堡都被切成四等份,插上签子,搭配脆口的酸黄瓜和腌制胡萝卜,还有味道浓郁的芝士蛋糕,碳水盛宴。
小组内的氛围一向很好,刘慧莹不是那种在下属面前滔滔不绝的领导,很多时候会扮演聚会中的边缘角色,只在买单时最有存在感。
小吴是炒热局面的好手,小曲和要跳槽的小孩聊着在海市生活的艰辛,又谈到租的房子要到期了,在考虑是不是换公司附近的老破小,虽然贵但通勤近多了……
刘慧莹没怎么吃东西,端着大大的啤酒杯,就着胡萝卜一口又一口。
闷热的天里,餐吧里的冷气开得足,玻璃杯的外壁凝结水珠,一条一条下滑,润湿木制杯垫,像是另类的雨线。
雨。
湿哒哒的。
哒哒哒。
……
等别人发现的时候,刘慧莹已经脸颊泛红了。
“姐,你没事吧?笑什么呢”
刘慧莹自己倒没什么感觉,还反问:“……嗯?”
思维迟滞了一些些,回答的间隙有些久。
小吴憋着笑,喊服务员倒了柠檬水过来,换下刘慧莹手里的杯子。
“姐你点单前看一眼标牌啊,这玩意儿酒精度数最高……”
啰啰嗦嗦的。刘慧莹皱了皱鼻子,感觉自己还十分清醒。
她双手捧着柠檬水喝了两口,眼神朦胧。
小吴说话间一直注意着刘慧莹的动静,只见她先是一副呆呆的样子,盯着桌面不知在看什么,看着看着,还突然笑了一下,莞尔间侧头,有些羞涩又有些赧然。
小吴没忍住,拍了一下刘慧莹的肩膀:“想什么呢姐?待会儿姐夫来接你吗?”
“不,”刘慧莹条件反射地回答,随后一怔,说道,“我待会儿还要回一趟公司,他也忙。”
“诶?姐你也要注意身体哦,太忙了都影响生活质量……”小吴还在吧啦吧啦地说着,很快引起其余人的共鸣。
刘慧莹的酒醒了大半,但那种朦胧又恍惚的心情没有消失,而是酝酿成一股挫败感,在桌下默默发酵。
为什么不敢说出来?说我已经和他分开了。也不是什么坏事,为什么要撒谎呢?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考差了就纠结得要死不敢告诉妈妈,有坏消息就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一样,明明道理也都懂,但就是觉得不好,可是不好什么呢?
放不下又提不起,纠结纠结,比起结果更痛苦的是过程。
怎么会这么小心翼翼呢?
心情变得沉郁。
怀疑自己的情绪一旦产生就很难消失,直到在公司又细究了两遍晋升文档,直到把所有人都熬走了,刘慧莹在工位上仰起头,靠在椅子的头枕上合上眼。
回家吗?
不想动。
在这里蹭个冷气算了。
深夜的办公楼居然能让她感受到安全感。
刘慧莹为这奇怪的事实牵了一下嘴角。
“你在干什么?”
刘慧莹猛地起身,椅背发出彭的一声,摇晃。
腰都要扭伤了,上半身转了过去,下半身还朝向桌面,刘慧莹勉强打招呼:“饶部长?马上下班了。”
她看上去还真不像要提包走人的样子。
饶懿停顿一下,问:“急着走吗?”
刘慧莹摇头。
“拿上电脑,过来。”
拔掉显示器插线,刘慧莹跟上。
这一层办公区分划给两个不同的部门,此时对面工区的灯已经熄灭了,而他们这一侧还灯火通明着。
从明亮到昏暗,桌椅和文件柜拖下的影子,有种晨昏交界时的神秘。
刘慧莹跟在饶懿身后,看他走往办公室的方向,又在路过茶水间时顿了一下,转身,选择了坐在开放区的高脚椅上,双手靠桌,静静地看着她。
冷气通道在他们头顶呼呼作响。
咖啡机附近的焦苦味,混着走廊对面打印机残留的墨粉气息,浓稠得化不开。
捋了捋耳边的碎发,指尖触到冰凉的耳垂。电脑放在桌面的声音就算在这寂静的夜里也显得微不足道。
刘慧莹坐上饶懿对面的高脚椅,打开笔记本。
“把你的文档调出来。”
刘慧莹一直低垂的眼向上瞄了一瞬,又很快低下,迎着他的眼,将电脑屏幕掉转过去,让两人都能看见。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刘慧莹开始后悔没拿只笔,那现在也不至于不知道把手放哪。
“这里,背景太多了,精简一半,着重讲措施。”
“这两个项目的位置调整一下,不要按照时间顺序,先把……”
刘慧莹点头,手伸过去在键盘上敲打,批注这几处修改。
饶懿对她的文档内容很熟悉,几乎能够记住每一处的大致内容,有时不等她把内容调出来,就列了一二三四五的修改意见。
“这样?如果时间不够我就跳过去。”
“可以。”
刘慧莹指节飞舞,字越打越快,上半身往前倾,右手手肘已经完全占了半张桌子。
彭。
高脚椅很滑,刘慧莹身体斜着,一只脚踩在脚杆上,另一只伸直去够地面,却敲到了桌脚。
这声响很钝,像堵墙,压实了空气。
正在两句话的间隙,饶懿很久没开口,而不知怎的,刘慧莹也不敢歪头去看他。
远处消防通道的安全出口灯忽明忽暗,绿光透过门缝渗进来,在地面投下道扭曲的光带,像道小小的极光。
刘慧莹忽然觉得这栋楼太静了,静得能听见电脑的风扇呼呼响,也能听见两道呼吸声此起彼伏,响得人指尖发麻。
“你……”
饶懿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声音在喉咙里滚出模糊的低鸣。
从某一个角度看,落在地上的影子一个就在另一个身后半寸处,仿佛再往前一步,或者灯源再偏斜一点,就能整个罩住。
余光中,饶懿的头侧了一下,发梢带起一阵局部地区的小飓风,吹得人心神恍惚。
停在键盘上的手指轻轻颤动,好像被视线灼伤。
“差不多了,”饶懿说,“改完,再发我看。”
“好。”刘慧莹最后敲了几个字,轻轻抿唇。
没有人动。
刘慧莹问:“那明天的会议,我先取消了?”
饶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一段令人不安的沉默之后,他反问道:“你都不会触景伤情的吗?一直戴着从前的婚戒。”
茶水间的冷气没有很足,他把衬衫袖口挽到小臂。
那根手指抽搐了一下。
“跟你有关系吗?”刘慧莹啪地回正身子,直视他,“我脸皮厚,不觉得。”
她开启防御模式的时候,很有种不近人情的冷酷。
但当饶懿的面貌落进眼底,她又突地别过头去,不想看。
这副神情,好像她在欺负人似的。
他的背脊微微松懈下来,像是被深夜抽走了几分力气。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里,甚至有几分一闪而过的局促。
靠,刘慧莹,心疼男人是倒霉的开始。
周遭的空气缓缓流动。
她再瞧他的时候,饶懿没再看她。
他的目光落在桌面上,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停住,最终只是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力道轻得像在请求:
“抱歉,我不应该这样对你说话。”
心里啪的一声。
刘慧莹:“……没关系。”
“我今天去参加了一场婚礼。”饶懿说。
刘慧莹看着他,嘴角轻轻提了一些,问:“你不是伴郎吗?这么早就能撤退?”
两个人对坐着说话。
饶懿的脸上竟流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露个脸罢了,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为和平分手、更适合做朋友的说法增添可信度。
“你放不下这段感情?”
多奇怪啊。她在给老板做心理疏导。
饶懿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为了让谈话更好地进行下去,又将视线投向了别处:“不是这样。”
“你不会吗?”他反问道,“你从来没有看到别人拥有某些东西而自己没有,为此闷闷不乐吗?”
“有啊,”刘慧莹很认真地细数,“存款、房子、聪明的脑子、会说话的嘴。”
饶懿颇为无奈地看着她,二人眼中含着的笑意在某个瞬间交汇。
“其实我很理解,”刘慧莹说,“我离婚的根源,也是两个人真正想要的东西就不一样。在小孩这件事上,要的找要的,不要的找不要的,谁也别耽误谁。像你们这样能够及时止损的,难道不是幸运吗?”
没能够在一开始就一拍即合地在一起的恋人,拖到最后,说不定更加丑陋。
然而他不是不要。是发现不能。
别人的选择是主动的,他是在被动地接受这件事。
刘慧莹从前没认真思考过这件事,只把这当成一个趣闻,一件略有遐思的事。
现在她再次告诫了自己一回,心疼男人是倒大霉的开始。
饶懿长久地注视着人时,被望者能够很清晰地察觉到那瞳孔中融化的焦糖,小熊蜂蜜的颜色。雨天一闪而过,他深邃的眼睛,压得人心脏断一拍。
在刘慧莹就要抵不住偏头的时候,饶懿说:“上次的方案我都看了,最喜欢第三个和第四个的结合,再帮我做个终版吧。”
刘慧莹莞尔一笑,轻轻摇头:“先给定金才行,之前不是说合同准备好了吗?发来我看看。”
资本家。
第23章
对于打工人而言,周末是宝贵的。
生物钟在太阳透过窗帘的缝隙爬上床尾的时候将她唤醒。不需要上班的人可以心安理得地又睡过去,直到生理需求闹得人不得不起床为止。
今早也不外如此。
只不过她再次睡过去的时候,肌肤和芬芳织物的摩擦,在半梦半醒间织就了一片雨雾。
雨是从山雾里钻出来的。
先是细如银线的雨丝,缠在松针上,后来就变成了绵密的雨幕,把整座山都裹进白茫茫的纱里。
她梦见自己坐在山顶平台的木亭里,漏风的顶钻入雨珠打湿了衣领。一瞬是一个人,下一个瞬间又不知道牵上了谁的手。
指尖陷在被山雨打湿的卷发里。谁的发丝贴在谁的额角,吹着山风的皮肤像融了半块的冰,一触就化成水。
雨好像停了,又好像没有,噗通噗通,外面的雨声变得很远,远得只剩下胸腔里传来的、比雨声更清晰的心跳。
有人捉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白色衬衫贴在身上,缝隙间落下的雨珠不合时宜地顺着肌肉的沟壑滑下来,滴在她手背上,却烫得人指尖发颤。
雾气漫漫。松脂和雨水的气息,比任何时候都要近。
雨突然下得很大,砸在屋顶上噼啪作响,能够把一切隐秘的声响盖过去。山雨清冽,但夏日自带的滚烫不容忽视。风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盏油灯,晃晃悠悠。
……
刘慧莹醒来时,窗帘缝里漏进的光无声无息地到达了床头柜。
胸腔里像揣了团被雨淋湿又晒过太阳的棉絮,又沉又暖,酥酥麻麻的感觉弥漫在全身,从脚尖到头发丝。
翻个身,肌肤和织物接触带来踏实的触感,鼻尖是熟悉的洗衣液香氛味道。
呼吸都带着点甜丝丝的乱。
直到窗外的鸟鸣啁啾一声,把人的理智从犄角旮旯里拉出来。
手臂盖在额头上,也压住了人的眼睛。刘慧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耳尖却不受控制地发烫,对着无辜的枕头咬牙切齿地呜咽:“靠!”
然后回味。
闭上眼,拉过被子蒙住头,自暴自弃。成年人对自己的身体和欲望有着良好的管理措施,也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让自己获得快乐。
鼻音渐重,睫毛颤抖的频率变快,矜持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有百分百的诚实。小小的卧室里在馨香之外多了一些浮想联翩。
洗完澡之后,刘慧莹身体清爽自如,眼神却带着萎靡,一直持续到她和卓晴在咖啡厅见面。
见面推到了周末,自然要隆重一些,来点甜品、吃个漂亮饭,再找个冷气足的地方消磨时间。
卓晴今天打扮得十分辣妹街头风,见到她就热情地搂了上来,两个人点了饮品坐下,卓晴首先就问:“你怎么回事,不高兴?”
刘慧莹喝了一大口咖啡,开口:“你知道,有的人,上学暗恋老师,军训恋上教官,看病喜欢医生,上班看上老板。”
“我可能……也是,额,就是说。”
“唉!”刘慧莹重重地叹了口气,“有点苗头吧。”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古怪的气氛和古怪的人,当事人怎么会体会不到。
卓晴:“看看图。”
刘慧莹从工作软件里点开某人的头像给卓晴看。
卓晴挑眉:“不错啊,吃到也不亏。”
肉食动物的发言非常坦率,刘慧莹吃了块慕斯蛋糕后成功被甜食抚慰,决定先别用脑子思考什么这段关系到底合适不合适有没有前景。
享受呗。
吃过饭之后她们开始逛商场,顶楼公共展厅这周被一个百城联动的画廊策展占据,两个人饶有兴致地走走看看。
印象派画家的展,转来转去,画是买不起,欣赏也就是看看颜色和构图,很难和什么主义扯上关系。但冷气很足,没有高声喧哗的人,实在很适合在这种烈日炎炎的下午打发时间。
转了半圈,刘慧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一眼屏幕皱了眉,没注意到卓晴对着前方面露难色。
“我去那边接个电话。”
卓晴心不在焉地点头。
电梯厅,刘慧莹一手抱臂,接通大姑的电话,表情并不十分愉快。
“慧莹啊?……”
果不其然,一上来就是直接问起了张闻宇的事情。
除开最后丑陋的结局,平心而论,张闻宇确实是个不错的女婿。
家务分摊、花钱大方,对她的亲人也妥帖照顾。
朱富春会顾及刘慧莹的心情,纵然对张闻宇抱着惋惜又不舍的心态,也不会说出来让刘慧莹不舒坦。
大姑就没这么体贴。
“……男人都是这样的,不犯错的人哪里有呢,你要给他迷途知返的机会,至少他别的方面还是……”
电话里,大姑围绕着刘慧莹的将来和若干年后的养老问题发表重大意见并严肃表示不能不要孩子的呀。
刘慧莹懒得争辩,也知道要改变长辈的固有认知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故而只是嗯嗯啊啊地应付了一通,然后把话题扯向表哥的工作,还有他什么时候结婚。
“……但话说回来了你们也别老逼他,结婚么房子车子总要的,不然谁家姑娘嫁过来吃苦的,那大姑你和姑父也要合计一下什么时候给他买婚房……”
攻守易势,很快应付的人变成了电话另一边的大姑。
挂掉电话,刘慧莹原路返回,脚步不疾不徐。
电话里好糊弄,过年回家的时候就更麻烦更难缠。
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亲戚之间有温情也有互相照顾,可也总少不了攀比和说教。别人说三道四,刘慧莹就做同辈里最好的小孩,让他们都闭嘴。
只要足够优秀,别人就无法再说什么。她一直是用这样解决问题的思维在过日子。
刘慧莹往左右张望,寻找卓晴的身影,一扫恰好看见,她正同一个带着工作牌的瘦高男人讲话。
她走过去,拍了拍卓晴的肩膀。
卓晴很快挽住了刘慧莹的手,把半个身体都往她这边靠:“我朋友来了,我先走了,回聊。”
说完就带着刘慧莹一个转身,飞速撤退。
连招呼都不打,也没给二人做介绍,这可不像卓晴。
“谁啊?”
“露水情缘没蒸发干净,孽缘啊孽缘。”
刘慧莹拍拍她的手:“专门过来找你的啊?”
跨城,那就有些恐怖了。
“不是?他是博物馆的研究员,这回有两幅画参展才过来跟的。”卓晴顿了一下又说,“我都没告诉他我在海市的哪个区。”
“在博物馆工作啊,听上去很有意思。”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卓晴赧然,“人其实,还不错啦。”
刘慧莹回头瞟了一眼,只见那个人还在原地:“不太像你的审美风格哦。”
卓晴从大学时起的恋爱品味就相当稳定。
校篮球队队长、橄榄球踢球手……总之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然而这批人里出渣男的概率也异常得高,导致她们大学时期没少折腾。
这一个嘛……
格子衬衫和黑框眼镜,实在是再典型不过的宅男搭配。
卓晴讪讪。
刘慧莹挂上揶揄的笑正要说什么,却见迎面走来一个熟人,二人都是微微诧异。
“刘慧莹?”
居然是饶沛。
刘慧莹和她只有在公司的一面之缘,也很惊讶她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二人都笑,打了招呼,刘慧莹给两个女人简单介绍了彼此的姓名。
“很巧。”
是很巧。饶沛的胸前也挂着暗红色的工作牌,上面的两寸照片英姿飒爽。小菠不在,有过一面之缘的她丈夫也不在。
饶沛举起工作牌给她们看:“我在主办方工作。”
“策展人吗?”卓晴很好奇。
“对,”饶沛今天的打扮看上去更多了几分知性,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和小菠很像。
只是也正是在她笑起来的时候,刘慧莹注意到,饶沛今天的妆容略重,眼影的颜色和口红并不相称。
二人不好耽误她工作,略说几句就离开,出了展厅,沿着商场的扶梯向下。
偶遇了以为不会再见的男人,卓晴的心情并不十分明朗,但这事倒提醒了她:“你上周相亲咋样啊?”
“啊。”
刘慧莹怔了一下,开始描述:
“上个礼拜天见了两个,上午一个下午一个。第一个呢,是个健身房老板,就是那个生活照相当慷慨的男的。真人倒是还挺真诚的,就是他坦诚他高中的时候未婚先孕,有一个孩子是爸妈在带,平时不会接触但逢年过节还是要管我叫妈……顺带一提那小孩今年十四了,正是叛逆期。”
卓晴还没有想出来如何评价。
“第二个呢,是个省直单位公务员,条件也都是挺好的,有房有车不要孩子养猫……但他看上去真的不像直男啊……我们一见面他先夸了我口红颜色,然后我们讨论了很久香水品牌。”
刘慧莹一耸肩。
卓晴深思:“嗯……确实比较微妙。”
刘慧莹自己倒比较想得开:“相亲就是这样的啦,好比去古着店淘宝贝,总不能指望一上来就撞到合适的。”
合适的,但话说回来,什么才是合适的呢。合眼缘的不一定条件匹配,门当户对的也不一定知根知底。最关键的是,人会变。现在看着好的,也不一定就能保证真能一辈子走下去。
越想越沮丧,刘慧莹冲向服装店,决心用消费主义麻痹自己。
第24章
桌上的咖啡已经凉了,冷掉的奶泡在杯壁上留下圈状的渍痕。
刘慧莹盯着文件夹里五花八门的图片,左手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右手的指节因为长时间握鼠标而酸痛。
饶懿在周末给她发了合同打了定金,如今参考图和设计方案像座小山堆在桌角,那个沉默的微信号再次启用,一天半的功夫揪了三遍细节问题。
刘慧莹伸手拽过最上面的拍纸本,笔尖无意识地画着圆圈,相当解压。
忙起来之后,相亲的事情只能是暂时搁置,白阿姨也没什么意见,显然这是场持久战。
看久了屏幕,眼睛不舒服,她伸手去翻找桌上收纳盒里的人工泪液。恰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刘慧莹没看来电显示,直接接通。
没想到那一端传来让人意外的声音。
“刘慧莹?”
太阳穴突突直跳,刘慧莹深吸一口气,听筒里传来前夫带着电流声的声音:“你在相亲?”
“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我妈说的。”张闻宇突然含糊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她最近也想给我安排,在红娘那里看到你照片了。”
“哦,缘分啊。”
听筒里只有轻轻的呼吸声。
“西藏怎么样?好玩吗?”
张闻宇:“天很蓝,晚上真的能看到一整片星空。我的车停在拉萨,每天报一个当地的旅游团去不同的地方,跟着走。准备的行李根本不够,在这里买了衣服和鞋子。幸好没有高原反应。”
“嗯。”
又是一阵无人说话的呼吸声。
刘慧莹:“……我挂了啊。”
“等等,”张闻宇说,“等等。”
刘慧莹的转椅在地毯上转了半圈。落日余晖把她的侧脸切割成明暗两半:“你也别觉得我翻篇太快了,彼此彼此。张闻宇,咱们早就没关系了,谁也别管谁的事。”
“慧莹,”意料之外,听筒里的声音依旧平静,“我知道我错了。但是我们,在我这儿永远不会翻篇。”
他顿了顿,声音突然放软,像块被水浸透的海绵:“只要我还活着,我,我们,始终都有可能。”
刘慧莹僵在那,被这个人自说自话的本领吓到了。
她什么也没回,挂了电话。
老式空调突然发出一阵轰鸣。刘慧莹望着百叶窗缝隙里漏进来的光斑,只觉得一阵烦躁。
屏幕点亮又熄灭,刘慧莹想和卓晴说些什么,打了字又删除,最后直接按灭屏幕,把自己丢回忙碌中去。
**
隔天上班,早晨的电梯间弥漫着煎饼果子的油香,不知是谁那么幸福。刘慧莹走进工区,为了毕业论文请假许久的实习生小彭终于回来了。
高高大大的男生正和小曲聊天,见到她来了,露出个乖巧的笑容,问好。
刘慧莹慈眉善目,很是亲切。
人手紧缺,实习生也是好的,每一份劳动力都值得尊敬。
小赖返工第一天,刘慧莹在原来的拉表格工作之外给他安排了一些新的事项,嘱咐了人有什么不懂的就问,她不在找组里的人都可以。
一上午忙得脚不沾地,离午休还有半小时,刘慧莹从三楼会议室出来,跟业务道别后捧着电脑上楼。
她刚按下楼层按钮,电梯门就在即将闭合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挡住。饶懿走进来的瞬间,刘慧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后背几乎贴在了冰凉的轿厢壁上。
然后后知后觉地问好。
得到一个轻轻点头的回应。
空气里发酵着沉默。距离那个夜晚后刘慧莹第一次见到饶懿。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她甚至有种似是而非的错乱感。轿厢内也就小小数平米而已,她却觉得自己很难把握二人之间的距离。
周末那个混乱的梦突然闯进脑海。
刘慧莹猛地低下头,突然对自己鞋尖上的灰尘产生了异样的兴趣,耳尖不受控制地发烫,终于在当事人面前感受到了强烈的羞耻感。
“方案看过了。”饶懿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带着微哑。
他没有回头。
刘慧莹犹豫着是否要上前一步。
电梯在八楼停下,进来两个捧着文件的实习生,不认识,他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暂时打破了尴尬。
新进来的人只坐两层,声音来了又走,显得更静。
直到电梯再次合上,轿厢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饶懿回头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今早的数据模型做得很扎实,比上次提交的版本成熟多了。”
刘慧莹愣了愣,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工作,更没想到有一天能从饶部长嘴里听到好话。她抬起头时正好对上他侧过来的身体,那双总是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里竟难得地透着点柔和的赞许。
“是团队配合得好,”她下意识地谦虚道,手指点着电脑屏幕,“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完善。”
饶懿微微蹙眉。
电梯到达,他率先走出去,在轿厢外停下脚步。
“我不喜欢这种过度谦虚,”阳光在他肩头投下斑驳的光影,“做得好就该承认,不好也不用藏着。”
“你做的设计图也很好,空间纵深感很强,色彩搭配也很出众。”
刘慧莹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拉了拉自己的耳垂。
她看着饶懿挺直的背影,突然想起上次在茶水间的谈话。
那晚的最后,他给她倒的水,用的是茶水间的一次性纸杯,杯沿很容易留上唇印,把界限模糊成一团暧昧的雾。
论公,能在加班到深夜时谈论些和亲近的人都无从说起的话;说是朋友,上下级关系和一纸委托协议明明白白地放在那里。
这种古怪的东西,称作是友谊都过分,却在纵容下野蛮生长。
亦步亦趋,二人的目的地在下一个拐角的两个不同方向。
回到工位时,刘慧莹已经把饶懿的话在心里咀嚼了三遍。
临近下班的时候,她点开晋升报告的文档,鼠标在“个人业绩总结”那栏上闪烁。深吸一口气,删掉了那些表面谦辞,重新敲下“超额完成”“独立主导”一类的话。
文件保存,上传到打印系统里,拿上工卡起身去打印机。
有一份纸质版在手里,方便练习时候拿捏汇报时间。
打印机吐出温热的纸张时,陆媛端着马克杯从旁边经过。她瞥了眼刘慧莹,嘴角勾起个弧度:“慧莹,你年中述职报告交了吗?我看我们三个是不是要找老板碰一下啊,拉个会快一点,你这两天有空吗?”
刘慧莹抬头:“可以啊。”
“那你要不一起问下老赵的时间,把这个会约上吧,我看下周好像老板又要出差了,还得给咱们留点时间润色下。定好时间一起拉我们入会吧。”
刘慧莹从出纸口里拿出全部的材料,砰砰在桌上横着竖着对齐,看了眼斜靠在墙上的陆媛。
“要不我先问问饶部长的意见吧,咱们定好了也没用,最终还是看老板时间嘛。万一不巧撞上我们的事情,”刘慧莹扯了下唇角,“那我们就克服下呗,您说呢。”
陆媛顿了一下,才回:“行啊,你这是要交晋升报告了?准备得很充分啊。”
“只是正常的晋升评估。”刘慧莹把报告塞进文件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和,“都是这个流程嘛。”
“流程?”陆媛轻笑出声,小勺在杯底划出清脆的声响,“交报告可不就是走个过场。”
“不过话说回来,要联席评审的晋升还是更严谨些,”她忽然倾身靠近,马克杯里的花果茶味儿漫过来,“上次我们组的小林,报告真是我逐字逐句盯着改的,产出挑不出毛病来了,结果公示名单出来,你猜怎么着?”
刘慧莹没接话,看着她用手指摩挲着杯沿。
“最后上来的是赵通海带的新人。”陆媛收回身子,重新靠回去,语气轻得像在说天气,“我安慰她好久,也真是没办法。”
打印机又吐出一页纸,哗啦啦的声响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并不显得突兀。刘慧莹忽然想起她刚进公司的时候,陆媛也是这样,一边游刃有余地保持距离,一边看似无意地透露些或真或假的消息。
把公司当鱼塘,每天下钩子呢。
刘慧莹双手抱臂:“是啊,*我现在是觉得这种事情啊,真的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媛姐你去过城里那个道观求签嘛?好灵的,前两天我去还愿,说是这两个月事业运超好啊,希望多多保佑我下。”
玄学打败一切。
陆媛察觉对面的人不想搭腔,又难以抑制地生出恨铁不成钢的无力感来。
“是,”她直起身子,“最近在复盘去年的促销数据,业务视角似乎又要换统计口径了,也真是每天不知道都在干些什么。”
陆媛走了。
最后的那句话却像根细小的刺,扎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漾开圈圈不安的涟漪。
去年?
刘慧莹若有所思。
没等她多想,捏着文件夹回到工位,人还没坐下呢,小吴着急忙慌地催她看电脑——电脑右下角突然弹出刺眼的红色感叹号,风控系统监测到异常交易波动。
文件夹被甩在侧柜上,连被好好插进收纳柜的机会都没有。
屏幕上的风险指数正以每秒0.3%的速度攀升。
刘慧莹戴上耳机,把所有相关业务拉到会上。
小赖还是第一次旁观他们处理线上紧急事故,看见红色就觉得胆战心惊,双手捧着水杯不敢打扰。
产研、运营、前端后端的人陆续上线,刘慧莹先把切换的AB键开了,阻却异常订单产生,随后和所有协同部门交代风控端数据。
傍晚六点的办公楼完全没有将入夜的气氛,白日的喧嚣依旧,保洁阿姨推着小车从过道经过,轮子无声,最响的还是敲击键盘的声音。
桌上的杯子里已经没水了,刘慧莹嗦了两口才发现,吸管发出斯斯的声音,一旁的小赖主动提出:“姐,我去帮你倒。”
她这会儿还在会上,走不开。
“谢谢,”刘慧莹顺便拍了下小吴的肩膀,“把近一小时的日志导出来,重点筛境外的代理服务器。”
小赖端着水杯回来的时候,研发人员终于定位了问题。
跨境支付通道的漏洞,和监控模型没关系。
幸好,系统的报警机制与应急处理都正常启动,最终需要扫尾的后果只有两千个异常订单。
“搞定了?”小赖问。
刘慧莹点头时,才发现自己好饿。
然而这个晚上还没有结束。
人刚走到楼下便利店,刘慧莹发现自己被拉到了一个群里,点开人员一看,业务全在,还有内审内控和安全部门。
“啧。”
刘慧莹不是没见过这套流程,接下来将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推锅大战。拿了饭团结账的人手一顿,顺带抽了两条收银台边的巧克力。
她再次回到工位的时候,果不其然,群里已经开始了混战。你说我不行,我说你不够专业,刚开始还在定位问题,后来就变成了推拉弹唱。
也是老一套了。
饭团吃到一半,有人cue到了风控不及时响应。
刘慧莹单手打字:“风控模型监测的是交易行为风险,而这次是第三方支付通道本身出了技术漏洞,不在我们的预警范围内。”
“漏洞?”
“去年你不是这么说的呀,风控模型实现了全链路覆盖。那时候怎么没说好这不包在你们的工作范围内,现在就不是全链路了?”
真烦。
顶上的冷光灯照在她的脸上。
“项目获奖是团队协作的结果,但这次的漏洞出在第三方支付接口,我们的模型只能监测交易异常,无法预判平台本身,或者合作方的风险。”
后链路的处理肯定要追溯当年接入支付渠道时候的协议,法务部也进群了。
当然,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职场上被甩锅走人的也不少。
接下来又是一番支付组和业务部门的缠斗。
一边说我们只负责对接接口,日常维护是合作方的事;一边揪着问那现在的损失是由哪个部门出,过往有没有实例。
到这一步又是拉了一大帮财务税务入内,群里一时人才济济。
被问及历史案例,站在风口浪尖上的财务BP也很是谨慎,只回:“先爬下楼看看背景,稍等哈。”
五分钟后又来了一句,“这个我们内部勾兑下,有消息的话跟各位老师同步。”
到这一步,群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天色不早,大家也不是没有别的工作了。刘慧莹琢磨着这个事儿今晚应该是搞不出别的进展了,没想到下一秒就出现了新的变化。
饶懿被拉进群了。
刘慧莹眉毛一跳,讲事前先拉人老板进来,这是要搞人的预兆。
“借群,确实最近在盘数据表现,感觉风控监控模型这里是有些数据gap,看什么时候我们约下会看看哈,现在业务也是卡在这件事上,客诉数据也在拔高,能不能高优处理下?@刘慧莹”
借题发挥。
第25章
群成员列表里,饶懿的名字带着蓝色的管理者星标,赫然出现在最顶端。
心脏猛地往下沉了半拍。
天色暗了,陆陆续续有下班的人路过。
刘慧莹捏着手机,点亮熄灭、熄灭又点亮。
这种事她见得多了,但凡要借题发挥搞人、要争贡献论功行赏,总会先把对方的顶头上司拉进群,用看似公允的姿态抢占道德高地。
艾特完她后,适才发言的业务又发了个恳切的鞠躬表情。
好像在大群里公开发难的不是他一样。
数据gap?
刘慧莹面无表情,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去年明明迭代模型的时候,所有数据口径都是和业务拉齐过的。业务部门朝令夕改不是第一回了,换一个老板、换一个项目目标、统计口径,底下的所有逻辑都要推翻重来。
什么最有利于最后的数据表现汇报,就改成什么样。协同部门也得跟着干,一样的事情做上好几回也不是没有过。
数据表现不好了,甩锅的也有。
但,倒也没有见过这么翻脸不认人的。
烦。
刘慧莹有时很讨厌业务部门。一些本身就是极品的罕见种人类就不论了,看上去正常的同事工作久了也都会沾上一些奇怪的习气,觉得横向支持部门怎么帮衬都是应该的。
但以后还得合作,毕竟风控不能脱离业务单干,她还不能撕破脸地吵,还得摆事实讲道理,同时呢,又不能给业务方自己过于强势的印象。
憋屈。
刘慧莹的指尖悬在键盘上方,正斟酌着措辞,群里突然跳出一条新消息。
是饶懿。
“数据gap的具体情况发出来。”
简洁的一行字,没有任何表情。
紧接着又是一条,“@刘慧莹,拉一下去年的数据底表和消息记录,看确认的业务方是谁。如果不在群里,拉进来。”
还能是谁,和发言者同组的另一个业务啊。
刘慧莹能想象出业务工区此刻的死寂。
工作软件就是这点好,什么都能留痕,记录一直保存。
查找……定位……截图。
既然老板都发话了,刘慧莹引用了饶部长的信息,直接附上了图片,一大串发在了群里。
不只是聊天记录,当时的会议纪要、讨论结果和最终执行方案,都是通过邮件抄送各方的。现在全是能甩出来的一巴掌又一巴掌。
群里一时寂静了一会儿,刘慧莹抽空把饭团吃完了,又给自己倒了杯水。
回来后才看到,发难的人才回了一句:“稍等我们内部对齐一下。”
饶懿:“业务方自查流程,本周内请给出需求文档,走工单流程。需要加急的,列明背景和必要性,找部门一级负责人邮件审批,抄送我。”
刘慧莹长长地松了口气,后背靠在椅背上,才发现掌心已经沁出薄汗。
对面回了一个“拱手”的黄豆表情。
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刘慧莹一个一个删去输入框里的字。
其实她没指望老板会站出来挺她。这种情况,老板没有私聊让她立刻同步背景情况,就很好了。通常来说,是内外两边,都要忙着自证。
这会儿她抬头看,只见工区里的人都走光了,只有明晃晃的白炽灯,周围的玻璃映着空荡荡的影子。
但别说,这种轻松解决事情的心情……也好也不好。不用自己说狠话就能给业务教训,当然很好,但是呢,战斗欲没有得到满足。
依赖还没生出一丝,先涌起的是警觉,觉得自己不应该习惯于这种事情的发生。
点开与饶懿的对话框,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删删改改。一句话终于快要成形了,按下回车前刘慧莹又突然意识到了些什么,删掉之后拿出了手机,点开纯黑的头像。
最终发出去的消息带着刻意的随意:
“饶部长,还在公司吗?请您吃个饭?”
刘慧莹知道饶懿这会儿不在公司。
下午的时候,他出去了,办公室的灯也熄灭。
这样就很好。对方说不在,她就顺水推舟,今天谢谢您,下次有机会再巴拉巴拉。
手机屏幕暗下去又亮起,饶懿的回复来得很快,只有三个字:“马上到。”
刘慧莹愣住了,反复确认了几遍消息内容,又不自觉地看向窗外。
现在是快零点了没错吧?
凌晨的环城线还浸在墨蓝色的天光里,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漾开。
刘慧莹裹紧防晒衣站在路边,看着黑色的轿车缓缓停在面前。车窗降下,驾驶座上的饶懿把搭在副驾的西装外套和电脑都移到后座。
“上车。”他的声音带着劳累后的沙哑。
衬衫领口的纽扣松了两颗,眼底带着掩不住的疲惫,却依旧精神。
车子在空旷的马路上行驶。
刘慧莹无声地清清嗓子,组织语言,说起晚上的事件,去年到今年的前因后果。
饶懿偶尔嗯一声,然后车里就陷入了沉默。
刘慧莹开始用手指抠安全带。
太近了。
直线距离是一方面。如车厢这样的密闭空间,还不是电梯那样明亮的工作场合,总是会让人有些……紧张?
嗯,又多入侵了饶懿的私人空间一点。
两人都没说话,车载电台也没开。
刘慧莹望着窗外掠过的树影,突然想起雁栖山的雨,和电梯里尴尬的沉默,那些视而不见的东西在寂静中一点一点变得清晰起来。
但毕竟是她提议说要请饶懿吃饭的。
刘慧莹:“你有什么偏好吗?这时候还开着的店不多了。”
“前面路口右转。”饶懿开口,一手搭在方向盘上,“有家我常去的店。”
诶?
刘慧莹:“那我就只管买单喽。”
街角一家亮着暖黄灯光的小店。
巷子小,车停得很有技巧。
刘慧莹下车,手里提着自己的包,眼看着饶懿下车后打开后座,取出西装外套搭在手上。
店铺的卷帘门只拉起三分之二,老板娘正系着围裙往大锅里添水。
“两碗小馄饨,一笼小笼包。你看看菜单,有要加的吗?”
饶懿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熟练地拿水烫碗碟。
看着刘慧莹左右打量,又想看但不敢看地往他这里瞟的时候,饶懿忽然笑了一下:“你好像很惊讶我会吃这种小店。”
“有点。”刘慧莹坦白道,看着他熟练地往碟子里加醋,“总觉得你应该坐在星级酒店,或者那种装修得古色古香的私厨。”
这家嘛,虽然很干净,但桌子是折叠木桌,椅子是塑料凳。
他坐在这曲着腿,总有着微微委委屈屈的感觉。
饶懿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让刘慧莹呼吸一滞。
刘慧莹讷讷:“是我刻板印象了。”
“也没有,”饶懿的目光落在大煮锅蒸腾的热气上,“是吃过很多你说的那些。”
“如果时间再早些,这附近有别家可以选。但很晚了,简单吃一点吧。”
他又看了刘慧莹一眼,“你也好早点回去休息。”
心虚之余,刘慧莹再次感到了那股违和而又心悸的呼吸停滞感。
太柔软了。
那真是不该他拥有的眼神。
紫菜蛋皮小馄饨端上来时,香气瞬间填满了小小的店面。汤面点缀着麻油,刘慧莹照自己的口味加了一点醋。
舀起一个吹凉了送进嘴里,鲜美的汤汁在舌尖散开,一日的疲惫仿佛也被这暖意融化了大半。
对面的饶懿吃得很慢,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目光平静得像清晨的湖面。
“你下午是在远郊那边?”老板娘端小笼包上来的时候,刘慧莹问。
这家店的小笼包不像海市许多汤包店一样用的是半烫面或死面,而是普通的发面,在北方城市会更多见一点。
深棕色的肉汁浸润了面皮,咬下去就能感觉到,松软的口感结合肉汁的醇香。
“嗯。”
“刚好回城吗?”
饶懿抬手取了一张纸巾:“嗯。”
怎么总是她在问问题,这对话怎么进行得下去。
饶懿:“你们以前,遇到今天这种事情,是怎么做的?”
“会更软和一点,”刘慧莹回答,“因为大多数时候业务职级都比我们高,不好直接怼人的,放几张聊天记录当证据,都会被说怎么对抗性这么强。”
她喝了口汤:“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们想插个队排需求,或者找人做事。不过今天,估计是业务老板想看的数据口径表现不好,到处找人堆理由。”
“嗯,”他说,“明天早上放你半天假,回去休息。”
“不用啦,”刘慧莹的语气微微带着点沮丧和埋怨,“明早约了会,在家也是对着电脑。”
说完,她才意识到这话多像撒娇,鸵鸟似地把头埋进碗里。
老板娘在揉面团。
厚实绵软的面团砸在工作台上,彭!彭!彭!
砸一下,她的心也跳一下。
刘慧莹开始反思。年纪也不小了,怎么随便一下就心动。
莫非是因为太久没有接触新人和新的亲密关系了?
以至于激素和荷尔蒙一有机会就侵占大脑,但凡香氛有这个效率也不用每个房间买一个了……
思维发散,又聚拢,专心吃东西。
说好了请他,这一餐是刘慧莹付的钱。只是扫码付款的时候她着实有些不好意思,真是许多年没请人吃这样便宜的饭了。
重新回到车上。饶懿问她小区名,出发。
夜晚有些凉意,胃里的暖洋洋蔓延到全身。窝在座椅上,她头一垂一垂,打起了瞌睡。
已经很平稳的车开得不能再稳当了。
红灯。
车身缓慢停住,最后那一点点的惯性还是把刘慧莹叫醒了。
她猛地抬头,清醒。
第26章
身上盖着件西装外套。
刘慧莹在睡梦中半侧着身子,此时睁眼,正对着仪表盘。
仪表盘在黑夜中发着点点的光,红绿纵横,显出秩序感和科技感。
不熟悉的场景让人清醒过来。
手下按着不熟悉的衣料质感,她僵了一下,轻轻抬头。
红灯。
无需看路的人闲散地靠在驾驶座上,一手支颐,微微侧头,神色如常,看她。
“……我睡着了。”刘慧莹不着痕迹地摸了摸下巴,确认自己没流口水。
“快到了。”他说,却并没有把头转过去。
视线很轻,却有着极强的存在感。刘慧莹瞄了一眼红灯的秒数,心随着倒计时跳得越来越快。
怎么回事。
她有些许惶恐,为这可能戳破的窗户纸。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没人读不懂空气的。
和他在一起,犹如悬崖峭壁间走钢丝。
刘慧莹享受那种命悬一线的感受,享受人前人后的刺激,这是她的劣根性她不否认。其中或许还有一些征服欲的成分,她并不以此为耻。
但是,但是。
车身发动。
“谢谢你的外套。”
饶懿转动方向盘的动作流畅得像在跳舞,左手轻转,右手顺势接过,行云流水:“不用急着还我,晚上冷,带着吧。”
那种,心照不宣的感觉,再次出现了。
刘慧莹正视前方,不敢侧一点头:“……好。”
淡淡的皮革味萦绕在鼻尖。刘慧莹在外套下的手拽紧了布料揉搓。
车停在小区楼下。
手刹拉起的声音之后,刘慧莹咽了口唾沫。
心跳如擂。
但她顺畅地解了安全带,披着某人的衣服下车。
“晚安。”
他的气息混着晚风,明明很远,却像落在耳畔。
刘慧莹晕晕乎乎地上楼,晕晕乎乎地洗漱上床,盖上被子,一秒陷入睡眠。
**
隔天早晨,刘慧莹在吃早餐的时候接到了白阿姨的消息,说是有个十分合适的对象,想问问刘慧莹,最近有没有时间。
她都快忘了这一茬。
刘慧莹点开简历看了两眼,对着那张站在讲台上浅笑的半身照看了会儿,应了白阿姨,约了这周末的时间。
赶着早高峰的尾巴坐到工位,刘慧莹一抬眼,就察觉到了周围异样的气氛。
办公区依旧是热闹的,人来人往。只是今天的话题,似乎有点不一样。偶尔抬起头,别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匆匆一瞥,又赶紧低下头去,像是怕被她发现的样子,让刘慧莹不禁挑眉。
“姐,我刚把上周的表格拉好了,您看下有没有要修改的。”小赖两腿一伸,带着转椅一道过来跟她说话,讲完了,也没有离开,而是低声道,“他们说您昨晚把业务气得够呛?”
以讹传讹啊这是。
刘慧莹打开电脑,她语气平静:“听他们瞎传,不是我。”
小赖:“哦哦。”
“还有事?”刘慧莹侧头看他,“没事干先去摸鱼,下午给你派活啊。”
“没、没事。”小赖猛地摇头,转身回到自己座位,转椅还和桌腿撞了一下。
刘慧的手指点着桌子,心里了然。
真是个风吹草动都能立刻成为话题中心的地方。
昨晚的线上风波闹得不小,小吴和小曲来上班的时候,都悄咪咪地凑到她身边来问情况,担心她这个组长会不会成为替罪羊。
刘慧莹只说让她们安心,并没有多说。
这类小型线上安全事故并不会出全员通告,但线上事故的原因和责任划分还是在小范围内做了内部通报。
和她无关,更和风控无关。
窃窃私语的声音小了,时不时飞向她的视线也少了。
刘慧莹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饶懿在那个群里说的几句话。
——其实她最想问的是,陆媛和赵通海知不知道。
说曹操曹操到。
抬眼间,她看到陆媛和HRBP并肩走出办公室,两人有说有笑,路过赵通海时,还停下来打了个招呼。赵通海脸上堆着笑,和他们聊了几句,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刘慧莹的方向,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刘慧莹别过头。
暴露出老板还挺喜欢她这个事实,从某种角度上也能让这两人安分点。大家老老实实地维持现有的格局。
但。
刘慧莹喝了口水,不得不承认,这事情,确实没那么坦荡。
没有参照物,她都分辨不出来,其中到底有几分是因为……当事人是她?
他会这样信任和维护每一个下属吗?
虽然这两个词用到他身上似乎怪怪的。
……怪吗?其实也还好吧。
漫无边际地想,心不在焉地上班。
临下班时,HRBP在部门群里发了一条通知,是今年年中晋升的正式通知。
老生常谈了,一向是改一改日期就能拿出来重复用的东西。刘慧莹甚至都没有第一时间点进去。
然而小曲拍了她的肩膀。
“姐,”她说,“你看下。”
通知说,本次晋升的次数被严格控制,不再特设绿色通道,所有晋升都必须按照硬性条件来,遵守职级攀升次数限制。
心猛地一沉。
刘慧莹的晋升申请,原本就卡在一个微妙的时间节点。绿色通道是给各部门高潜人才特设的窗口,不受晋升间隔的时间限制。这条规定一出,等于晋升报告也不用交了,直接卡死,连参加晋升汇报竞争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坐在座位上,默默许久,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看不出表情。周围细细碎碎的声音仿佛离她很远。
刘慧莹的心更冷了。她点开聊天框,想和谁说点什么,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又删,删了又敲,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发出去。
无力感。
人站了起来,去茶水间倒水,看纯净水桶咕嘟咕嘟地冒泡。她不想回去,绕道去了楼梯间,对着绿树发呆。
颓废呀沮丧呀愤怒呀阴谋论呀种种情绪一闪而过,落到最后,变成空荡荡的草坪,又大又宽敞,可是人在其中,压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风过,沙沙声一片。
任凭情绪带着自己东移西飘,某个瞬间,刘慧莹恍然惊醒,揉了揉脑袋,快步上楼。
再次坐在电脑前时,她的思路前所未有得清晰。
找几个关系好的业务,问起他们部门今年的晋升通知发了没有。
“诶,是吗?那你们动作很快啊。”
“绿色通道没取消吗?”
“……哦。没有啊。”
一连找了好几个人确认,刘慧莹又问了几个职能线的朋友,得到的答案大同小异。
问到一半,刘慧莹的心里就有了预感。
果然。只有他们。
各事业部乃至各部门的晋升并没有统一的时间周期或规则。这其中其实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刘慧莹从前没觉得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既然发生了。
也得解决才行。
不能让,一步让,步步让。
起身。
人事部门在楼上。
没有等电梯。
刘慧莹径直走向楼梯间,防火门砰地一声落在身后。
第27章
手会抖。
刚工作的时候,遇到这种暗藏冲突的场合,刘慧莹的手会抖,声音也会抖。
后来她学会了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赢没赢不好说,但架子要摆足。
可是,没人看到的地方,她的手还是会抖。轻轻的,泄露主人的不安。
这次也是一样。爬楼梯的时候,刘慧莹把双手捏成拳头,一上一下。
嘿咻嘿咻,推门找人。
不同楼层的布局都是一样的。刘慧莹确认了座位区,一眼在密密麻麻的头顶中找到目标。
“老师,”她站在hrbp的座位边,一手搭着桌子,“好久不见啊。”
坐着的人很是惊讶的样子,问:“刘老师,怎么过来了?来,我们找个会议室说。”
说着她就要起身。
刘慧莹抬手挽了下头发:“我就是想问问您,晋升通知的事情。是发错版本了吗?”
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hrbp的脸色微微有了变化,但仍是说:“我们说的是一个事儿吗?我看茶水间空着,我们去那儿对吧。”
刘慧莹没动:“您知道我性子急脾气直,这不是马上就来找您了。”
“就是那个绿色通道的事情呀。我问了一圈其他部门都是照旧,怎么我们这会改了?”
“诶,张老师在不在,要不我们一起聊一下嘛。”
那是hrbp的上级。
“为什么呀?”刘慧莹没给她接话的空间,接着问,“您跟饶部长提过吗?今年名额特别少?每年都少呀。”
侧目、眼神交流、聊天框里的噼里啪啦。
什么能在办公楼里引起议论纷纷,刘慧莹就干什么。
hrbp站了起来,脸色不好看:“我们去办公室说。”
这一回,刘慧莹跟着她去了上级面前。
非必要,刘慧莹是不会和hrbp闹得难看的。毕竟人事掌握了太多打工人的命脉。不只是晋升,许多考评中也会由hrbp来填写个人在团队建设中的表现。
但现在忍一时,她几乎能预料到以后处处都受制于人的处境。现在咽了苦果,以后别人就知道该怎么对她。
何况,不过是一份工作而已。
知道了来龙去脉后,上级很快反应了过来,让她解释下本次删除绿色通道的考量。
“风控部本次晋升名额确实很少,咱们也有减少差额比例的考核目标,本次关闭绿色通道,确实不是针对个别人,”她说,“通知发出前也请饶部长确认过。”
上级嗯了一声,两个人一同望向刘慧莹。
刘慧莹早就知道,别的部门领导不可能无缘无故不站自己的下属,转而支持外人没有实际根据的话。
但同样的,她也知道,这个房间里的三个人都明白,为什么。
“嗯”,刘慧莹说,“那我想请问一下,是只有风控部有这个减少差额比例的需求?职能线或者其他安全部门都不需要?”
她笑了一下。
“但凡你让我正常走完了流程,告诉我没有晋升成功,因为我管理能力不足,或者我没有优秀到达到连续两次晋升的水准,我都认了。”
HRBP的老板开始和稀泥,说一些通知已经发出了,不好再改了,明年继续吧之类的话。随即开始画大饼,暗示刘慧莹,得罪狠了HR可不是好选择。
刘慧莹当然知道。
这场对话并没有让刘慧莹拿到想要的结果。
出门的时候路过茶水间,不大的吧台桌边围了一圈的人,有意无意地看过来。
刘慧莹径直走过。
这还不够,这当然还不够。
要推翻一个已经发出的通知,她还需要更多、更多。
要说是谁暗地里推动了这一遭,刘慧莹都懒得猜。答案也就是那么些人。
说到底,公司也不外乎一个小社会。拉帮结派、排除异己,玩法都是类似的。
他们有相熟的人,难道她就没有吗?
刘慧莹没回工位。她下了两层楼后随便挑了个空的会议室,一个人坐着,不间断地组织语言、发送信息。
业务上受过她恩惠的人,熬过的夜是需要回报的。
HRBP也不是只有一部门,恰好她曾经和另外几个BP老板打过交道,那现在问一句这个操作是否正常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婷姐走前为她在部门的一级负责人那里留了少许面子,直接找上他们太过分,那和秘书说说话总不会不合适。
还有。
“饶部长,”刘慧莹继续打字,“您今天在公司吗?如果有机会的话想和您约个咖啡时间,正好您接手一中心之后我们还没有一对一碰过,有一些问题想和您……”
停住。
大拇指指腹悬停在屏幕上方,很久。
面无表情的女人按下删除键,光标迅速移动。
她切换到聊天软件,下滑,点开黑色头像。
HUIHUI:[在吗?上一版没有意见反馈吗?]
HUIHUI:[其实我有个建议,之前一直没说。]
HUIHUI:[考虑把电视墙敲掉吗?工期会长一些,需要你暂时搬出去一周左右的时间,但是客厅效果真的会很棒,我待会儿发两张示例图给你看哦。]
HUIHUI:[要不晚上一起吃个饭?[脸红]昨天真的不能算啦]
刘慧莹抿了下唇,把手机翻转,愣了一下后,推得远远的。
不知多久之后,手机震动了一下。
又震动了一下。
是谁呢?
伸过去的手指按在手机背板上,刘慧莹叹了口气,顺着姿势把头埋在臂弯里,就那样靠了一会儿。
呼吸打在桌子上,又打回她的脸。
她给自己两分钟的时间。这两分钟的时间里,手机依旧不时震动一下,牵动她的手指。
心中默念的一百二十秒到了。
刘慧莹仰头拿起手机。
远远的,通知界面一片红点。
但她一眼就看到了最想看的那一个,给了肯定的答复。
握着手机站在写字楼的落地窗前,云层显得如此之近,厚实的一叠压在近处。楼下的车水马龙里,有车正进出。
不知道有没有他的那一辆。
刘慧莹牵了下嘴角,小小嘲笑了自己一下。
她咬起了指甲。
**
粤菜馆。
木屏风雕着缠枝莲纹样,檀香混着普洱的陈香漫在空气里。刘慧莹捏着白瓷茶杯的手指微微用力。
她挑的店,也是她选的位置。
这家店消费不低,环境也出色,卡座之间以屏风和帷幔相隔,既有朦胧间的人影渲染餐厅的烟火气,又不至于暴露客人的隐私。
他还没来。
HUIHUI:[我先点菜了?]
11111111:[好。]
烧鹅的表皮在琥珀色的灯光下泛着光泽。
汤盅端上来的时候,饶懿到了。
服务生引着他,一路绕过绿植拐角。
暖黄色的灯光衬得刘慧莹面容盈润,她坐在那里,很认真地盯着茶碗,似乎对上面的花纹产生了极大兴趣似的。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露出一个微笑。
简单的招呼,清淡的菜落胃,碗勺轻轻碰撞的声音之后,饶懿先打破了沉默。
“不是说要给我看样图?”
“嗯。”回神的刘慧莹点开手机,翻出相册里的照片给他看。
饶懿就着她的手端详了一会儿图片,没说话。
“你觉得怎么样?”刘慧莹问。
“不是还有一张?”他的视线转到她脸上。
“嗯,”左滑,“这个用的是透明玻璃的设计,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效果最好的方案是做成鱼缸墙,当然预算就会大大提高,还有鱼缸养护的问题。”
刘慧莹侧着身子,一手托着下巴,侃侃而谈。
“你觉得呢?”转过视线看人。
脑中的某个角落轻轻咯噔一声。
好近。
“采光怎么样?”饶懿看着她,*问道,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房间朝南,暗色会吸收阳光。”
“对,”刘慧莹开始心不在焉,别过眼,“第一个会有这个问题。但你那里采光很好,一面占地不大的电视墙不会影响太多。”
饶懿似乎是在思考。
然后他说:“先吃饭吧。”
“您来过这家吗?”
点头。
刘慧莹夹了一块烧鹅沾酸梅酱。
“我在粤菜和湘菜之间纠结呢,”她说,“想来想去,怕你不能吃辣,还是来这家。味道还行?但您应该吃过更好的。”
“我去过港岛,”饶懿说,“但这家的菜确实算地道。海市能把豉汁做好的厨师很少。”
饭桌上短暂地沉默了一小会儿。
他说:“我能吃辣。”
“……嗯。”
刘慧莹拿餐巾纸拭去嘴角的酱汁,间隙中抬头看了他一眼,几乎是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嗯来。
一碗双皮奶见底的时候,刘慧莹意识到,她真的得开口了。
尽管她怎么组织语言都觉得很困难。
“有件事想问下,”刘慧莹的声音轻得像杯里漂浮的茶叶,“今天我找了HRBP问晋升通知的事情,她说发通知前和您知会过?”
“对。”
“她有和您说改动的事情吗?”
他不知道。
刘慧莹并没有觉得意外。
她解释了几句情况,只听饶懿说:“是知会过我,但我没有要求她改动,也不知道只有我们有做删减。”
他顿了一下:“我过的时候,确实不知道,你距离上次晋升没到六个月。”
这话的言外之意,让刘慧莹低下了头,隔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是,我只能走绿色通道。”
年少有为,能怎么办呢?
她还有心情开自己的玩笑。
虽然是在心底偷偷说的。
沉默又持续了一小段时间。
雕花木屏风外的邻桌不断传来笑谈声。桌上的水渍浸着桌布,像朵慢慢绽放的墨花。
情绪是会传染的。
刘慧莹只觉得乐景衬哀情,她忽然不敢抬头去看饶懿的脸色了。
无论如何。
无论这份无法定义的东西曾经有着怎样的可能性,它都不会那么纯粹了。
说她庸人自扰也好,假清高也好。说到底,还是有一点悲哀压在心里。
刘慧莹不着痕迹地深呼吸,决定再为自己添加一点儿分量。
她终于抬眼,望见对面的饶懿平静地看着她。触及到那种眼神,她心底反而生出了一丝愤懑和无理由的勇气。
“我今天找了HRBP聊这件事,也和她老板对了一下。他们的意思是,这事没有对错,只是单纯的规则制定问题,不要朝令夕改比较好。”
“但您知道的,部门里被影响到的只有少数几个人,我就是其中之一。利益相关,还是要说一下。”她直视着饶懿的眼睛,虚扶着筷子的手颤了一下,“既然您原先没注意这件事,我就斗胆提议一下,看发个补充通知怎么样?”
“我不想把职场关系搞得太复杂。如果是全集团的调整,那我也认了。但该有的东西被莫名其妙地搞掉,我也挺生气的。不是优待也不是特殊待遇,只要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饶部长。”
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终于有了涟漪。
刘慧莹到家的时候,内部号上发了一个补充通知。她看了一眼,心里并没有那么高兴。
在安静的房间里站了一会儿,刘慧莹边脱衣服边走向浴室。
临睡前,她还是点开了猎头的联系方式。
第28章
原本约了相亲的周末,因为对方临时有事而取消。
卓晴也说自己这周要回父母家吃饭,不得空。
刘慧莹无所事事,消磨半天时光后打起精神来翻阅账号后台的评论,试图从中找些灵感。
这几个月来稳定更新,把她多年的存货都掏空了。
列了几个方向,刘慧莹又点开品类专区,拿别的家居博主视频当背景音,时不时看一眼,主要精力还是在拍纸本上。
舒缓的背景音乐用意是营造气氛,副作用却是催眠,引得刘慧莹坐着发呆。
那天之后……
那天之后,刘慧莹没再单独见过饶懿。
由此可见,两条平行线的相交,肯定是至少有一方偏斜了原来的方向。
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当然,虽然没见面,但沟通没有停止。
工作软件上如常的信息同步,邮件里一封封的细节确认。
但微信,一条都没有过了。
那天之后,他给她发邮件说,可以用鱼缸墙,但要考虑等造景方案出来后再看。
预算又增加了,刘慧莹的劳务收入也会往上涨。
可是她并不那么高兴。
他没有用微信联系,是为什么呢?
一个人想东想西,很内耗的。这种细节,也不一定有意义。
刘慧莹说服自己翻篇,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照常维护这两条不同的关系。
有趣的是,晋升通知补充的事发生过后,有不少一面之交、工作伙伴,明里暗里地揶揄她。
没看出来,你有这么大的能量。
那时候刘慧莹想,老实人逼急了也要出事的。
一切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在走廊上遇见hrbp,遇见陆媛,遇见赵通海,刘慧莹依旧会打招呼,而他们也会微笑回应。
所谓撕破的脸,拼拼凑凑,也就能用。
只有哪天搬东西走人,那才是结束。
……她有点想周雪婷了。
叹一口气,刘慧莹点开朋友圈,刷刷刷。
前两天她和婷姐聊天,还听她说,下个月回海市,儿子放假要回家过暑假,住几个月再出发,到时候请她来吃饭。
老实说,刘慧莹没摸清楚,和hrbp一起搞小动作的人是谁。
陆媛?她和hr部门的关系一向很好。但赵通海,甚至别人,也不是没可能。
在现实生活里,是不能像推理小说一样,按照谁是最终获利者、谁是凶手的逻辑来的。
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人、纯坏的蠢人、没有逻辑的人,个个不少。
晋升汇报那天,会议室的百叶窗调得格外规整,阳光透过缝隙在长桌上投下平行的亮纹,像条分割线。
刘慧莹在门外等了很久。最后站在投影仪前,她已经一点都不紧张了。
手里的激光笔在“年度风控成效”图表上划出平稳的弧线,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每个数据都精准漂亮。
一排五个部门一级负责人,有的在低头记录,也有人在玩手机看小差。
还有的——
还有的一直在看她。
中间位置的饶懿始终抬着眼。他今天居然戴了副眼镜,细框的,镜片反射的光斑偶尔会遮住眼底的情绪。唯有握着笔的手指和桌面维持着固定的角度,久久没动。
她会和评审们眼神互动。
目光扫过他,刘慧莹刻意没停留。直到讲解某张图片时,不经意撞上。
他的视线比会议室的空调风更凉些,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温度,让刘慧莹的心跳漏了半拍,激光笔的红点在幕布上微微晃动。
她移开目光、侧过身子,把视线聚焦在图表上,继续说下一个章节,没注意耳尖悄悄爬上薄红。
汇报结束后,需要候选人做的已经全部结束,结果会在七到十二个工作日内予以公示。
往工位走的路上她不断地遇到熟人。
点头,问好,人人都要问两句感觉怎么样。
谁都看得出来她是今天的晋升汇报。刘慧莹今天穿了白色丝绸衬衫和及膝的一字裙,比她平时的打扮要正式得多。
心情好,运气也好。
一直到下班时间都没什么突发事项要加班,刘慧莹难得在正常下班点出公司大门,既是被门口打车的排队长度吓了一跳,又被这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吓了一跳。
玻璃门自动滑开时,雨声哗啦哗啦地砸着地面,汹涌而来。
刘慧莹一直在公司放了备用伞,但上周下雨撑回家后就忘了带来。
她为难地看了看今天的衣着。
假如穿的是运动装,现在就折返去健身房,边练边等雨停就好了。
偏偏。
她小小地“哎呦”了一声,正要转身,却察觉到身后的人,两个人差点撞到一起。
两个人面面相觑,怔愣片刻,同时往旁边让,再次堵了个正着。
大雨天,大厅里的地面也湿滑,又加之人来人往,空气闷热,并不好闻。
可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
木质地,刘慧莹猜里面有一味薄荷或柑橘。
她侧过身,先让饶懿过去。
他却没动。
雨线顺着玻璃滑下,把世界变成颠倒的样子。
饶懿手里捏着把黑色折叠伞。
刘慧莹还是没有说话,连一声问好、招呼,都没有。
两道肩膀组成了世界上最小的密闭空间,把周围的一切隔绝开来。谁也没走,谁也没说话。
刘慧莹盯着两双鞋间的空地,空地上的水渍,有股能维持这个姿势到天荒地老的气势。
她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声。
“你在闹别扭吗?”
刘慧莹条件反射地要反驳,头一抬,视线先扫过大厅里来往的人群,随后才聚焦在饶懿脸上。
脚向后退了一步。
刘慧莹说:“没有。”
“刘慧莹。”
饶懿叫她,总是三个字的全名。很多领导或老板,喜欢套近乎似地叫人。在她身上,最多的是慧莹。在京市念书的时候,导师喜欢叫人叠字,师门里的所有人都有个可爱的名字,轮到她是慧慧。
饶懿叫谁,似乎都是全名。
连名带姓。
刘慧莹。
她在心底默念的三个字和饶懿的嗓音又碰上一次。他说:“刘慧莹,我也是你老板。你有需求找我,我帮助你,是应有的道理。”
我知道。
那些细碎的交集像散落的星子,明明灭灭地悬在上下级关系的边界上。既没有越界的亲昵,也没有刻意的疏远。
“饶部长,”她说,“你这几天,不在公司吗?”
她微侧过头,又说:“前几天想和你线下对个合同,但你一直不在。”
“我出差了,”饶懿的声音一贯的冷静,又多了些无奈,“刘慧莹,你真是不关心老板的动向,是不是?”
那不然呢?每天不做事,盯着老板的日程安排?
那点倔泛上心头,刘慧莹一抬眼,就望见某人眼里的笑意。
有人走出了玻璃门,吹进一阵风。饶懿下意识地往她这边靠了靠,那股草木香气变得更具侵略性。
“下午的时候,你带了眼镜,”她的手指和包带缠绕着,一圈又一圈,“近视吗?”
“一点点,看投影仪的时候,会比较吃力。”
“哦。”
怎么回事。刘慧莹心想。怎么说了两句话,就抵不住那股潺潺流淌的心情。
“姐!”
但氤氲着的水汽和与之俱来的朦胧被打破了。
小赖从电梯口小跑过来,笑得青春,嘴唇边露出两颗小虎牙的踪迹:“姐,我看外面下雨了,还好赶上。”
“你没带伞吧,”说着,小赖递过来一把天蓝色的折叠伞,“用我的吧。”
没毕业的大学生穿着白色连帽衫,眉眼亮得像被雨水洗过的星星。
他出现得突然,刘慧莹惊讶道:“那你怎么办?”
“有同校的朋友也在这里实习,我们待会儿一起回去就好了。”他说得轻松,又歪头看向饶懿,“饶部长好。”
“那我不打扰了,姐早点回家吧,拜拜明天见。”
活泼的孩子。
刘慧莹弯了眉眼,也回:“明天见。”
饶懿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他看向刘慧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急着回家吗?”
摇头。
“小菠在我家,我晚上有个必须要去的饭局,你介意去我家,陪她玩一会儿吗?饶沛结束工作后会来接她。”
刘慧莹不肯承认自己刚刚有一瞬间的意乱情迷,以至于以为饶懿会说什么:“让我打白工?”
“酬劳自己想。”他已经迈开了脚步。
饶懿的车停在楼后面的地上车位,他们要出门走上一百米。
饶懿撑开伞的动作自然流畅,黑色伞面在雨幕里划出半圆。他看了眼站在屋檐下的刘慧莹,伞柄往她这边倾斜了些:“走吧。”
刘慧莹抬眼,看见他紧绷的下颌线。
伞下留出了空间。雨点击打伞面的声音格外清晰。
刘慧莹手上捏着天蓝色折叠伞,亦步亦趋,感受到黑色伞面往她这边倾斜。
刘慧莹啊。
她感慨。你真是脑子不太清醒,办公室恋情能有什么好结果,到时候两个人一起去道德委员会就好笑了。
但嘴上,她说:“报酬,真的什么都可以?”、
饶懿眼神向下,视线在她头顶停留,没有回答,而是说:“晚上想吃什么?”
雨中行走,绕过不平的路面上积蓄的小水洼。
伞下的空间不大,胳膊碰到胳膊,腿碰到腿。刘慧莹手中的伞,都快被她攥热了。
“我是来陪小菠的,当然是她吃什么我吃什么。”
“哼,”饶懿轻笑一声,“说的好可怜。”
刘慧莹抬起里侧的手,轻轻地揽了一下头发。把被打湿的发尾理到身后。动作间,手背无可避免地蹭到他握着伞柄的手指。
“是这样啊。”她说着,头倾向内侧,清浅地流转飞过一个眼神,又很快收回。
第29章
油画棒涂抹着天空,巨大的A4画纸上用铅笔简单打了草稿,刘慧莹只勉强分得出草地上行走的是小鸡和小鸭。
小菠的黄色背包瘫在桌上,东一角西一角,作业本和兴趣书散乱放着。
她在画画。
刘慧莹坐在旁边,支颐看她,不时说上两句:“这颜色真好看呀。”“为什么小房子是黑色的?”
客厅的窗敞着,不时吹入几缕高层夜风,晃动纱帘。
一大一小两人坐在长木桌边。
身后传来轻响。
刘慧莹没有回头,看似专心致志地关注着小菠的画。
从答应那个邀约开始,她好像就进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咖啡喝多了似的,心砰砰跳,神经也支棱着,总也放松不下来。
啪嗒。
一碟莓果放在面前。
饶懿的衬衫袖子挽起,手腕上带着水珠,说:
“意面要罗勒还是番茄?家里只有这两种调味。”
刘慧莹两手交握,抬头。
小菠已经吃过晚饭了,饶懿待会儿要出门。
这是给她一个人准备的。
“罗勒就好。”
他点头,进了厨房。
咚、锵、咕嘟咕嘟。
支着耳朵又坐了一会儿后,刘慧莹起身,拍了拍小菠的脑袋,溜达到了厨房。
户型图和图片不知道看过多少次。对这间房子,她是很熟悉的。
但亲身在此,才会对一些细节有更深的了解。
比如,黄铜音箱放在客厅靠窗的开放柜中。落地窗一侧有一台跑步机。
这个位置的话,应该是他健身的时候会用。
于是就能够描绘出那样一幅画面来。
刘慧莹晃晃脑袋。
厨房是半开放式。
玻璃推拉门没关,她也没进去。
抱臂倚在门边,穿着不合码的居家拖鞋,头发顺着肩膀自然垂落。
刘慧莹饶有兴致地望。在搅拌滚水的人回头的时候,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
饶懿一顿,缓慢地回过头,声音淡然:“要煮软一点吗?”
“好啊。”
她靠在门边,他在锅前。
天呐。
刘慧莹还没来得及品味那股微妙的感觉。
手机响了一下。
她就着这个姿势摸出手机,低头。
张闻宇:[我回海市了]
张闻宇:[给你和阿姨带了两件手工披肩,有家店可以挑图案颜色等匠人手织的,我排了三天]
张闻宇:[你的是天蓝色,给阿姨挑了暗红]
张闻宇:[什么时候方便,我给你送过去]
“有工作吗?”饶懿问。
细扁面在滚水里沸腾,咕嘟咕嘟。
他用夹子拨弄开黏连的面片,另一边的平底锅热好了橄榄油,蒜片和番茄丁一起放下去,海盐罐转呀转,刘慧莹被香味引得抬头,没回复就把手机塞在了口袋里。
“不是工作,我前夫。”
握着木质锅铲的手顿了顿,锅里的番茄冒着小泡泡,煮出浓稠沙沙的质地。
“是吗?”他伸手,将碟中的罗勒叶撕碎,“他还联系你?”
刘慧莹的表情和声音并不相称:“毕竟一起生活了很久。”
煮好的意面盖到酱汁上,火调大后,滋滋作响,每一寸面皮都裹上暗红色的酱。
饶懿微微颔首,嘴唇抿得很紧,手上的动作堪称杀伐决断。
“也对。”
关火,倒入罗勒叶,接着余温快速翻拌几下。
“你经常自己做饭吗?”刘慧莹倚着门,懒散问,“我还以为,老板们都是出入餐厅,不然叫一些高档外带。”
握着木勺的人侧过身,看她一眼:“我也是人。”
这个姿势、这个话。
啧。
刘慧莹忍不住歪头。
真是好居家。
出锅前,加入黑胡椒和芝士碎,再点缀上一片完整的罗勒叶。
这碗意面讲究得不像话,离餐厅也不差什么了。
假如刘慧莹按时回家的话,她只会点个外卖解决一下晚餐。
对比较为强烈,刘慧莹怀着感恩的心要上前自己端盘子,谁料厨师手一抬,径直绕过了她:“烫的。”
啪嗒。
瓷碟落到长桌上。
另一边的小菠抽了抽鼻子,过来绕了一圈,看了是意面,又绕了回去。
刘慧莹刚要出口的那一句“一起吃吗”,都没来得及说出来。
“你经常给她做这个?”她半举着叉子,问坐在一边的人。
饶懿面前放着一杯白水,点头:“我只会做这个,她来的话,就吃这个。”
“不点外卖?”
“饶沛不让。”饶懿的脸色有点奇怪,又有点生动,“她说得在厨房待一待,人才有烟火气。”
刘慧莹低头,尝了一口,露出哇塞的表情。
嘴里还没咽下去呢,她左手抽纸拭去嘴边的酱汁,右手比了个大拇指作为给厨师的奖赏。
“很好吃诶。”鼓鼓囊囊的。
饶懿露出了个又无奈又柔软的眼神。
刘慧莹说:“能把意面做的这么好,没道理别的不会烧哦。”
饶懿点点头:“确实还有一个会的,下次来尝。”
“什么?”
“速冻披萨。”
刘慧莹没忍住笑了出来,叉子碰到碗碟,发出清脆的声响。
“什么呀,”她说,“都是白人饭。在国外的时候学的吗?”
饶懿点头。
刘慧莹瘪嘴,惊讶地说:“诶,我还以为,你们会自带厨师啊、保姆啊,什么的。”
“不,那时候我和爷爷奶奶住,他们认为孩子要从小锻炼自理能力。”
“噢。”刘慧莹没再说话,专心吃东西。
其实她在想,不是说晚上有事,你怎么还不走。
不过这话嘛,不能说出来。
那杯白水喝完后,该出门的人终于进屋去换了衣服。
他出来时穿着件簇新的白色衬衫,似乎真印证了刘慧莹的猜想——拥有非常多同款的衬衫。
不过细看款式,似乎又有些许的差别。
刘慧莹刚好吃完,想了想,把盘子端到了厨房水槽。
“放在那就好了,我回来洗。”
刘慧莹嘴上应好,实际上想好了待会儿来洗。
总不能让人家又做饭又洗碗,太过意不过去了。
饶懿在玄关处穿外套的时候,换了图画书看的小菠出来抱了他一下,又哒哒哒地小跑进去。
活泼又可爱。
“你们感情很好。”刘慧莹刚好走到门边。
他开门:“是的。”
一个在门里,穿着居家拖鞋。
一个在门外,衣着整齐端正。
这微妙的场景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些典型到刻板的家庭印象。
刘慧莹迈了一步,出了门框,将门敞着,试图做出一些努力。
“你很喜欢小孩吗?”
饶懿很难得地露出微微苦恼的表情,不知该怎么定义:“就是,一般?”
“哦,”刘慧莹很懂,“就是以前,没想过不要嘛。”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啦,虽然年轻的时候都说小孩好麻烦呀,但也不会斩钉截铁地说要还是不要。”
“所以我和别人说,我是不要小孩的丁克,个个都会露出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笑容。”
“还是年纪大一点了,才好些。得到的回应变成了惊讶,没想到是认真的。”
他们对着电梯。
刘慧莹半垂着头,也就没注意到,饶懿有一瞬间想回头看她,那几乎本能的反应被生生压制住,变成了僵硬的脖颈。
饶懿没有说话。
电梯门开了,叮地一声。
“那拜拜,”刘慧莹说,“感谢你的意面。”
饶懿的回应是一个轻轻的点头。
回到客厅,小菠正对着平板点啊点。
刘慧莹凑过去看,小菠在看的居然是宫崎骏的动画电影。
刘慧莹有些惊讶。
这个年纪的小孩,一般会更喜欢欢乐简单些的片子。
可小菠看得很认真,安静又专注。
她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刘慧莹坐在一边,陪她看完了电影,又陪着她拼图。
拼图的主题是圣诞夜,有几百片,是个复杂的款式。刘慧莹不想剥夺小孩的乐趣,只做些把不同色块的拼图碎片分类的工作。
而她注意到,一般人往往会先拼出拼图的主体,最亮堂、最显眼的部分。
小菠却喜欢先把深色的夜空拼完。
中间有好几块模棱两可的,她拿不定主意,试了好几遍才问刘慧莹,觉得哪种是对的。
刘慧莹看着看着,突然想到了自己小时候。
那时候小朋友之间很流行一种小游戏机。机器会做成零食包装的一部分,拆下来就可以玩,只有两个按键,主体充满水,水中央立着两根以上的弯曲竖针,水里散乱着小圈。
一按按钮,水压推动水流,小圈上浮,力度角度得当,就能把小圈全部套进去。
这种小游戏机,最难的是套最上面的圈。因为水流会不断地冲过,把已经套进去的冲出来。
但刘慧莹也偏偏只喜欢先套上面的圈。小游戏机放在她手里,她就能安安静静地坐一个下午。
将近十点的时候,小菠打起了哈欠。
“妈妈还没来吗?”刘慧莹问,小菠的电子手表是可以收发消息的,“要不要先在这里睡?”
小小的人摇头,摆弄了两下手表,坚定地说:“要回家睡,妈妈马上就来接我。”
刘慧莹想说,那你爸爸呢?
但还是没问出口。
饶沛到的时候将近十一点。
刘慧莹牵着小菠一起下楼,她们回家的方向和她是一样的,早说好了让饶沛送她回去。
她的车就停在楼下,驾驶座的车窗半开。
饶沛站在车前,疲惫却仍富有魅力。
小菠已经困得不行,乐呵呵地跑上前去,抱住妈妈的腿。
饶沛蹲下来和她说了几句话,让人坐好了系上安全带,才和刘慧莹打招呼。
“好久没见你。”她说着,轻轻挑动眉毛。
“今天谢谢你呀,饶懿自作主张,没给你添麻烦吧?”
“不会,”刘慧莹走近,“小菠很乖。”
绕过驾驶座的时候,她闻到一股淡淡的烟草味。
“现在才下班吗?”刘慧莹轻声问。
小菠的脑袋靠在窗户上,人已经睡熟。刚才怎么也不肯睡的人,一见到妈妈就自动休眠了。
“嗯,”饶沛的疲惫在路灯穿梭里显得更重,“临时有个单位要借画。晚上在核对展品。”
刘慧莹:“这么忙呀……”
饶沛转动方向盘,右手抬上去,半袖被抬高。
手肘的上方,大臂中间的位置,有一道淤青,深紫色。
刘慧莹侧身过去理裙摆,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定睛,却是真的。
“这里。”她说。
她的手没有碰到饶沛,只是轻轻示意,饶沛却好像突然惊了一下:“什么?”
刘慧莹:“这里,是撞到了吗?疼吗?”
饶沛愣了一下,才说:“哦,对,走路的时候回消息,撞到搬东西的人,已经不疼了。”
刘慧莹:“可以涂一点药油,会好得快一些。”
饶沛弯眼,应是。
**
饶懿回家的时候已是深夜。
屋子是整洁的,仿佛没有人来过。
厨房的水槽和台面也被清理过。
空气中飘浮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罗勒叶香气。
他在客厅坐了不知多久,才松了领带,走进浴室。
第30章
湘菜。
刘慧莹认为这是最适合相亲的时候吃的馆子。
冯资青比她先到。
刘慧莹被服务员引导到桌边的时候,他一眼认出了只在照片上见过的人,起身拉开对面的椅子。
“等久了吗?不好意思呀,过来路上有点堵车。”刘慧莹说。
这家老牌湘菜馆很是火热,雕花凳、格纹桌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剁椒混着紫苏的香气。
冯资青坐下后将菜单递了过来。
刘慧莹没客气,问了他没有忌口之后就报了几个菜名,再问他有没有要加的。
冯资青摇摇头。
他穿着件黑色的T恤,衬得肤色白皙到透明,五官虽然平平无奇,但气质温和疏朗,是很平易近人的样貌。
有些心思不能宣之于口,但刘慧莹心里无可避免地会比较。
跟张闻宇比。跟……饶懿比。
一边享受着模糊的关系,一边相亲。诶呀,刘慧莹抿了下唇,我是个坏女人。
“你是老师?”她问。
“对,”冯资青说,“我在海市大学数学系工作,不过只是个讲师,还没有评上职称。”
“噢。”刘慧莹点点头,心里有数。
三十岁上下,博士毕业也就两三年,能做讲师就不容易了。
他倒是很诚实。
大学老师,在相亲市场上应该是很抢手的职业,看他的外表也不是拿不出手的类型,居然还在相亲。
经过前两次见面,刘慧莹早已预设好,相亲市场上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都是有缺陷的人。
冯资青先是涮了杯子,然后推过来一杯温热的姜茶。
“不好意思,上周系里临时有事。”
“没关系,”刘慧莹直入主题,“工作人员应该把我的情况都和你说过吧?我是单亲家庭,等再过两年,是要把我妈接到身边照顾的。我前面还有过一段婚姻,离婚的原因是他想要孩子但我不想要。”
“而且是一直不想要。”
从前两段经验来看,基本上,到这一步,相亲对象就要开始问东问西问长问短,最后来上一句“那你能接受我的孩子吗?”“这个问题可以以后再商量”。
冯资青双手平着叠放,姿势拘谨,有股回答导师问题似的老实感:“我知道的,这些我都可以接受的。”
哦豁。
刘慧莹略有些惊讶。
服务员上菜。
剁椒鱼头、香辣金钱蛋、清炒丝瓜、糖油粑粑。
服务员掀开鱼头砂锅盖子的瞬间,鲜红的剁椒香气轰然炸开。刘慧莹看着蒸腾的热气,胃口大开。
两人吃着吃着,刘慧莹不经意地观察了下冯资青。
嗯,看上去是能吃辣的,虽然一直在喝水,有些斯哈斯哈了,但吃相不埋汰。
湘菜馆子很热闹,服务员来来往往,烟火气十足。
冯资青说:“是不是有些吵?下次要不要去包厢?”
“不用麻烦。”刘慧莹笑着摆手,拿纸巾擦嘴,“其实我还挺喜欢这种热闹的,比起安安静静的餐厅,觉得更自在。”
“我也是。这家店的剁椒很入味,跟别家不一样,”他的语气认真了些,“我的个人情况也很简单,父母都在北方做小生意,家里有个哥哥,所以以后养老的压力会平摊。以前谈过两段恋爱,没结过婚。”
“对于丁克这件事,你是确定的吗?”
刘慧莹点点头。
“我也是。”冯资青夹起一块鱼肉,蘸了点汤汁,“之前相亲遇到过几个,一听不想要小孩,眼神都变了。”
“哈哈哈哈,”刘慧莹咯咯笑了,歪头,“我也见过不少哦。”
这一下就有了共同语言,又谈及两个人都是在海市念的同一所本科院校,甚至有过两年在同一个校区里生活的经历。
中区食堂的菠萝咕咾肉,北区食堂的面食窗口,二楼的西北菜。
两个人边吃边谈天,不管最后成不成,这顿饭可比前两次愉快多了。
刘慧莹舀一碗丝瓜:“那你,为什么一直没结婚啊?”
冯资青抬眼时,目光坦诚又温和:“读书读太久了。”
“大学时的初恋毕业就进入工作,我们共同话题越来越少,和平分手的。念博士的时候谈的第二段,她家的条件比我要好很多,聊到快订婚的时候,实在是不合适,分开的。”
“我家里虽然不需要我帮衬,但也就是普通家庭,不能帮我在海市买房,往后的家庭生活都要靠我自己。”在刘慧莹看来,他简直快把自己扒光了聊,“当然我也不会要求女方出钱什么的。要签婚前协议也都可以。”
天哪。
刘慧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抛开男女之情,他这番话的坦诚就很让她动容。
她刚要说话,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慧莹?”
刘慧莹的脊背瞬间绷紧,缓缓转过身,看见张闻宇站在过道里,手里还提着壶柠檬水。
两桌开外,张闻宇的朋友识趣地看天*看地,留他一个人僵在那里,眼里的委屈几乎要溢出来。
“你怎么在这儿?”刘慧莹的声音冷得像冰镇酸梅汤,半支着的手臂放了下来。
张闻宇的目光在冯资青脸上扫了一圈,喉结滚动了几下,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甘:“我刚回海市,和朋友聚餐……这位是?”
“我姓冯,你好。”冯资青站起身,伸出手的动作自然得体。
张闻宇却没握手,只是盯着刘慧莹,像只被抢了食的小狗:“你一直很喜欢吃这家店……”
“这位是冯资青,我的相亲对象,”刘慧莹打断了他,又一指。
“这个,我前夫。”
冯资青一愣。
“张闻宇。”刘慧莹的声音里明显透着不耐烦,“把你朋友们都晾着不好吧?”
刘慧莹转头看过去,大大方方地朝不好意思的几人点头打了招呼。
张闻宇瞬间蔫了下去,但不走:“……又相亲啊?”
刘慧莹都快被他逗笑了:“我们已经离婚了,没必要向你汇报吧。”
这句话像盆冷水。张闻宇眼里的光更黯淡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好久没见你了,消息你也不回,想问问你最近好不好。”
邻桌的笑声浪浪地涌过来,衬得这摊沉默格外尴尬。冯资青重新坐下,不动声色地给刘慧莹续了杯茶,杯盖碰到杯身的轻响像是在提醒什么。
“我很好。”刘慧莹拿起筷子,夹了块鱼头肉,“不打扰你和朋友聚餐了。”
张闻宇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深深地看了刘慧莹一眼,那眼神里有委屈,有不甘,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生怕惹她生气。
“那我先过去了。”他慢慢转过身,脚步沉重地走回自己的桌位,背影透着说不出的落寞。
刘慧莹松了口气,抱歉地看向冯资青:“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冯资青笑了笑:“没关系。”
他没有追问,刘慧莹挺感激。
“吃过这个糖油粑粑了吗?有些凉了反而更软糯。”
剁椒鱼头的辣味渐渐在口腔里散开,带着点后劲。刘慧莹喝了口姜茶,感觉心里那股子涌上心头的烦躁慢慢平息了下去。
就是背后的视线几乎要把她盯穿了。
冯资青似乎也是坐立难安的样子,刘慧莹就知道张闻宇肯定在背后不安生。
她主动说:“待会儿我们在周围绕两圈?过街角有个挺大的广场,晚上会有人唱歌。”
这顿饭加速结束,两个人起身的时候,刘慧莹克制着自己的脑袋没往不该看的方向偏一丁点。
受惠于南海酝酿中的台风胚胎,这几天的海市气温降了下来,在傍晚走在夜风里是舒适的。
两个不算特别熟悉的人并没有靠得很近。
了解彼此的工作,就着街边见闻随意聊聊天。刘慧莹住的小区就在不远处,他们就往那慢慢地走。
期间,她的手机不时震动一下。
刘慧莹一开始还会看,后来就关了提示,听之任之。
张闻宇不知道在闹什么脾气。
有病。
小区正门边,对街停着辆黑色轿车。
刘慧莹和冯资青道别,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今天谢谢你送我回来,今天聊得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冯资青笑了笑,“那……期待下次见。”
刘慧莹点点头。
她先目送冯资青打车离开,随即转身。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慧莹!”
刘慧莹回头一看,居然是张闻宇。
他手里捧着个包裹,头发和衣服都有些湿,显然是小跑来的。
刘慧莹抬手交叉:“你怎么知道我住这?”
张闻宇还有些没喘过来气:“附近、几个小区,我绕了好几圈。”
刘慧莹叹了声气:“你傻啊。”
她会来这吃饭又不意味着就住附近。
“我看到你们走路离开的,我就试试看。”张闻宇说,把手里的包裹递给她,“之前说的,给你和阿姨买的披肩。”
“还好我一直放在车里。”张闻宇笑了一下,又很快收敛,“有点重,我帮你拿上去?还有一些要冷藏的特产,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给你送……”
嘚啵嘚啵,说个没完。
“张闻宇,”刘慧莹说,“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啊,我们离婚了你懂吗?离婚了,不在一起了,你不是我的谁。”
张闻宇闭嘴了,但没闭嘴多久。
“我知道啊……”他小声说,“我知道我犯错了,你要走是应该的。”
“但是,我不能改过自新吗?就凭你以前喜欢过我,我觉得我还是有点机会的。”
“跟你离婚是我做过最大的错事,”他说,“我就应该死缠烂打的。你要公之于众就说吧,我都没关系,去西藏前我就辞职了。”
刘慧莹一时语塞。
张闻宇:“早就应该这么做了。我辞职,我爸妈气坏了,总之现在也不管我,以后也不要管好了。”
这是什么叛逆期小孩。
刘慧莹低头,重重地叹了声气。
“你别进去,不想让你知道我住哪栋楼。”
“那给你,”张闻宇又加了一句,“你不收我就不走哦。”
刘慧莹无语地接过。
“到家了跟我说一声吧。”张闻宇说。
刘慧莹没注意到,街对面那辆停了很久的黑色轿车上下来一个熟悉的人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刘慧莹。”
今晚第三次,有人在背后叫她。
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刘慧莹的脊背顿时挺直了。人还没转过去看清是谁,声音就条件反射地冒了出来:“饶部长?”
三人面面相觑,刘慧莹夹在中间,还捧着包裹。
好尴尬,呃。刘慧莹瞟了一眼那辆黑色轿车,悲哀发现有钱人是换车开的。
但显然这两个男人都不觉得尴尬。
“慧莹,这个是?”张闻宇问。出于某种本能,他的语气语调都要郑重许多,人也默默站得挺拔。
“我上司。”刘慧莹说,然后一边脚趾抓地、一边为另一个人做介绍,“这个,是我前夫。”
三个人在小区门口形成诡异的三角。
“今天是周末啊,也有工作吗?”张闻宇率先打破了沉默,伸出手,“你好,我是张闻宇,是慧莹的前夫。”
他说得还挺骄傲。
饶懿没理他。
“本来,”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目光却在张思宇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有话要对你说。”
“你等很久了吗?”刘慧莹说,“怎么不先和我说一声。”
饶懿:“我也会犹豫。”
张闻宇左看右看,只觉得自己的存在感逐渐降下去,忍不住咳了一声。
刘慧莹看向他:“你不走吗?”
张闻宇微笑:“我等你进去了,再走。”
话是朝刘慧莹说的,眼睛却望着饶懿,就差没说:我不放心你和他单独在一起。
还没等刘慧莹再说些什么,饶懿看了他一眼,对刘慧莹淡淡道:“你进去吧。”
那他白来一趟?
刘慧莹有些惴惴不安。
她想不到,有什么事情值得饶懿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又最终也没能说出口,也鸵鸟似地回避着,饶懿是不是看见了别的什么人。
两个人都在等她进去。
但问题在于,刘慧莹可不想自己进去之后,这两个男人在外面产生什么她意料之外的对话。
但现在的场面,不走不行啊。
刘慧莹的脚步有千斤重。
**
那之后她一直在等饶懿什么时候再找她。
然而没有,好像那天晚上的事情不曾发生过一样。
张闻宇倒是惯例地给她发消息,要么嘘寒问暖,要么说自己最近在干什么,单方面报备。
他这个人总是这样,很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说自话。
刘慧莹完全没心情理他,连劝阻都懒得做,直接把聊天框设置为免打扰了事。
她真是捉摸不透饶懿在想什么。
冷淡?也没有,该做的事该说的话都照常进行。前两天还说,饶沛给她送了盒糕点放在他办公室,让她自己去拿。
可要说是倾向于明朗。
……也并没有。
有时候,刘慧莹会觉得,他是不是在避开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
男人心海底针。
某个工作日下午,冯资青发消息问刘慧莹,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她盘点了一下手头上的工作,给了肯定的答复。
下班后他先来接了刘慧莹,两人一道往餐厅去。
冯资青选的是家日料店,暖黄灯光,木质隔断,草木装饰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卡座区依旧是榻榻米,隔断用纸屏搭配斜插花瓶,既有遮挡,又不是完全封闭的包间。
说着旅行趣闻,吃着装盘雅致的饭,刘慧莹短暂地从忙碌日常中抽离出来,专心投入到对话里。
冯资青人确实不坏。刘慧莹不敢对刚认识没多久的人下定论,但至少做朋友、聊天,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说着说着,刘慧莹起身,出门去寻找洗漱间。
在她询问侍者时,斜前方的卡座里,一个熟悉的侧影正同人碰杯。
赵通海。
不会有错,他今天穿的就是一件深灰色POLO衫。
刘慧莹第一时间低下了头,侧过身体。
侍者问:“您好?需要我带您过去吗?”
刘慧莹回神,心不在焉地回复:“不用了,谢谢,我自己就可以。”
从洗漱间回来后,刘慧莹时常走神。
冯资青察觉到,问她是不是白天累了。
刘慧莹点头,笑笑,没有多说。
手一抖,寿司醋沾多了。
日料店的背景音乐是轻柔的三味线,此刻却像无数根细针扎在耳膜上。刘慧莹假装研究菜单,眼角的余光却开始往外瞟。
那边看得到她吗?
她和赵通海算不上熟络,但深知这人很擅长搞人际关系。相应的,信息搜寻能力和八卦本事也是一绝。
如果被他撞见自己在相亲,不出三天,部门里都要知道了。或者一些别的风言风语,也有够烦人的。
而且。
她不希望饶懿听见这些。
……尽管他本人可能已经见证了冯资青送她回家。
“你试过这个吗?这家的海胆很新鲜。”冯资青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待会儿可以再叫一轮。”
“是吗?”刘慧莹勉强笑了笑,拿起茶壶给自己续水,差点让茶水溅在榻榻米上,“我试试看。”
结完账往外走时,刘慧莹特意低着头沿着墙根快走,鞋跟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像在敲鼓。经过赵通海的卡座时,她模糊听见熟悉的声音不知说这些什么,语调高昂,似乎是正在兴头上。
她没敢停留。
推开店门的瞬间,晚风吹得刘慧莹打了个寒颤,才发现后颈上出了汗。
啧。
一天天的,跟做贼似的。
“下次工作很忙的话,拒绝我没关系的。”冯资青笑着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下次我知道了,以后要在周末约你才好。”
他这样善解人意,倒让刘慧莹觉得自己的担惊受怕更加奇怪。
隔天早上,在工区走廊相遇时,当赵通海的目光扫过刘慧莹,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机。
但一如往常的点头之后,赵通海没表现出什么异常。
擦肩而过。
自从那次晋升通知事件之后,陆媛和赵通海面对刘慧莹,都有种敬而远之的态度。拉拢是没了,对她的警惕心上了一个台阶。
或许是因为发现了现任上司愿意帮她出头,或许是因为这年纪轻的人做起事来不管不顾的劲头。
无事发生,刘慧莹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但那种情绪的牵引起落、有秘密堵在心里的不适感,像粘在衣服上的猫毛,怎么也捋不干净。
她思考了一上午,决定晋升结果出来之后,就找个时机把这件事公之于众。
当然,也不是她想公布就直接说了的。毕竟,她总不能没事找事,工作着工作着,突然来一句“哦对了,我离婚了,跟大家说一下”。
太奇怪了。
打定主意后,午休时,刘慧莹点开与饶懿的私人对话框。
上一段对话还停留在绿植选择上,是昨天早上的事情。
她犹豫片刻,拍下窗外的花发过去:“办公室楼下的芍药开花了,比我家小区的早。”
消息发送成功的声音咻的一声闪过,刘慧莹突然觉得脸颊发烫。
这种带着私人分享意味的信息,以前她绝不会发的。但此刻,赵通海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总在眼前晃,那种窒息感还留在心里,让她迫切想抓住点什么来对抗。
饶懿的回复在十分钟后进来:“路过看到了。”
这好像是一种默许。
饶懿的方案实际上已经快定稿了,经历了不知道多少稿的修改和细节调整,到后来,几乎就是两个人一起协商,你觉得这个好不好、喜不喜欢。
刘慧莹拍拍自己的脸。
一来二去,在工作间隙简单回复消息,居然也一句句说了很多。
聊到饶懿为什么会关注她的账号,聊到近几年做自媒体的优劣,聊到软装风格和最喜欢的设计师。
在月会上见面的时候,手机里的聊天框,距离上一条最近发送,还不到十分钟。
在讲海市大大小小的咖啡店。
令人惊讶的是,看似更小资的饶懿居然是胶囊机的忠实粉丝,更对层出不穷的“必打卡”独立品牌敬谢不敏。
会上,依旧是原先的距离。
但这一次,刘慧莹的眼神很规矩。
枝枝叶叶都收敛,规矩到刻意。
不知怎的,真的面对这个人的时候,才真的有,手机里的聊天对象和这个活生生的人,是同一个的实感。
这实感又引发愧疚和心虚。
她在利用饶懿获得安全感,又不肯承认这段关系的可能性,不肯承认泥土下的萌芽。
和上司打好关系是职场必修课。
我又没求他做什么,只是正常交流而已。
……真的吗?那你心虚什么?
不对,在复杂的职场环境里,我只是想守住自己的阵地,不被那些莫名其妙的场外因素拖垮而已。
那你同步项目的时候为什么不敢看他?
刘慧莹在内心捂住额头大吼。
软装改造方案到最后已经和最开始的方案没什么关系,甚至还超纲地囊括了些装修部分——主要是电视墙要砸掉,做鱼缸墙还要考虑铺线问题。
饶懿要搬家。
他搬去哪,刘慧莹不知道,总之有钱人也用不着他担心无家可归。
刘慧莹和饶懿确认搬家时间以安排后续施工团队进场的时候,得知他一天内就能解决搬家问题,才知道他直接找了日式搬家公司。
自己完全不用动手。
有钱人啊。刘慧莹冷笑。
紧接着下一条消息就进来了。
11111111:[什么时候有空,来录一下物业权限]
11111111:[我下个月有两个外出行程,不在的时候,你可以直接协调]
HUIHUI:[好突然,什么时候出差呀?我看看哪天方便]
11111111:[后天]
刘慧莹咋舌。
这样的话……明天有拍摄安排,后天是周末,冯资青约她去爬山。
夜色重了起来,刘慧莹不时看向窗外。
HUIHUI:[那今天?]
**
起身,刘慧莹捏着自己的小包。
“姐,下班啦,”小吴揉着眼睛,“我还有一点点,等我一起走嘛。”
刘慧莹面不改色心不跳:“我今天有急事,先走一步哦。”
“诶——”
沿着楼梯一路往下,到达大厅层时没停,前后张望了一下后,继续向下。
B1。
B2。
H区……
望着指示牌,刘慧莹没找到眼熟的车。
嘟嘟。
前面有辆白色奔驰打了双闪。
刘慧莹看清了,不禁抿嘴。
可恶的有钱人,怎么天天换车。
第32章
停车场中不断有驶出的车辆。
刘慧莹蹑手蹑脚,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上去。
车内有股淡淡的味道,苹果香气。
刘慧莹有一些些好奇,难道每辆车都用了不同的香氛?他还搭配这个?
“安全带。”饶懿说。
“哦。”刘慧莹后知后觉,伸手一拉。
引擎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衬得车厢里的沉默格外浓稠。
他的指节无意识地敲了两下真皮表面。
排在出停车场的车流里,刘慧莹往下缩了缩,悄悄垂下头。
“冷吗?”饶懿伸手去调空调,手指越过了中间那条无形的线,手肘擦过她的发梢。
刘慧莹猛地抬头,撞进他来不及收回的目光里。两秒后,他转开脸:“风口好像对着你吹,我调一下。”
“嗯。”
刘慧莹能闻到那股苹果味藏着股甜,在狭小的空间里慢慢发酵,显得格外真实。
他坐在那里,我们在为了这种小事交流。
虽然还不太适应,但还好,没有想象中那么无所适从。
刘慧莹不着痕迹地摸摸自己的脖子。
车身起伏一下,驶入大路。街灯暗黄朦胧,垂下无数个眨巴眨巴的眼睛。
“饿么?”饶懿一手按着方向盘,“后面有甜点。是给你的。”
他的声音在车里回旋的时候,刘慧莹呼吸加深了一瞬:“饶沛姐送的吗?”
之前她送的糕点就很好吃,用料扎实、甜而不腻。
“我看看。”
刘慧莹侧过身往后探,手臂穿过中央的空间。身体带起一阵微弱的风,她半个身子探进后座,长发垂落的瞬间,发尾擦过他的肩膀。
羽毛擦过。
饶懿的手指抽动了一下,像被烫到。
他说:“那个牛皮纸袋。”
有一杯苹果奶,两个原味半熟芝士。
牛皮纸袋下方是一盒完整的芝士蛋糕。
刘慧莹抽抽鼻子,所以,香气来源是这个吧。
“小菠很喜欢这家店的蛋糕。”刘慧莹说。
她坐回去,悉悉索索拆包装。
饶懿:“嗯,蛋糕留给她。”
苹果奶捧在手心里,带来暖暖的温甜气息。
“每次见你,都是不同的车。”刘慧莹喝一口,靠在座椅上,微微放松,“御景嘉园的车位这么富余吗?”
红灯。
饶懿侧头,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指节上,语气自然得像在说工作:“车位可以额外买。车钥匙,倒确实会弄混。”
捧着纸杯,刘慧莹的身体朝向自然而然地往内侧移了几度,脸上也带了笑意:“那你每次选车的依据是什么?看心情?”
饶懿的手指清点方向盘,脸上的表情是松弛的证明:“通常,是随便拿的钥匙。在国外的时候,遇到过一次汽车炸弹。后来就习惯多买几辆换着开。”
刘慧莹一惊:“啊?没事吗?”
这也过于水深火热了。
饶懿摇头:“安保排查出来了,没有引爆。”
“那时候有个客户,属于高敏行业。”
绿灯,启动。
刘慧莹:“好危险。”
饶懿:“是,后来就好了。”
车停在楼下时,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
刘慧莹把包装袋和空纸杯放回牛皮纸袋里,一起带下车。
天边隐隐传来云层摩擦碰撞的声音。黑夜中看不到云层的累积,只能感受到压迫感一层一层地叠加。
该不会要下雨吧。
刘慧莹跟在饶懿身后。
御景嘉园的物业办公室还开着,工作人员在饶懿输入管理密码后,给刘慧莹在门禁系统里录入了权限。
“好了,”递上一张新门卡,工作人员脸上带着笑意,打量着他们,显然是误会了什么,“祝二位生活愉快。”
刘慧莹伸出的手顿了一下:“不是……”
但想了想,和工作人员说这么多做什么呢。
她点头笑了一下,回身,举起卡对着饶懿晃了晃:“解决了。”
物业办公室在距小区门口最近的楼里,往里走到饶懿的居所,还有四百米。
刘慧莹想说,那我就先走了。
但饶懿先问了:“你吃饭了吗?”
她还没回答。
“应该没有?那一起吧,我有话想问你。”
**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饶懿系着半身围裙,提着刀切三文鱼,闻言看她一眼,说:“把冰箱里的西蓝花处理一下。”
双开门冰箱里,各类食材排列得井井有条。
刘慧莹也没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到这一步,饶懿说一起吃饭的时候,她还以为是一起下馆子的意思。
结果,他带她回家,系上了围裙。
再傲慢的眉眼配上白色半身围裙,都要添点带烟火气的温柔。
这一回小菠不在。一米四不到的人,留在这里也不会有多大存在感,但意义却截然不同了。
找到厨房剪刀和备菜篮,顺着花柄,咔嚓咔嚓。
“要焯水吗?”
“放着吧,我来就好。”
刘慧莹又无所事事了。
她总不能放着做饭的主人家不管,到客厅去看电视刷手机。
无所事事,就容易想东想西。
他在切口蘑。刀刃与砧板碰撞的节奏,均匀得像心跳。
刘慧莹站在柜台边,双手插兜:“还是做意面吗?”
“辣味三文鱼意面,没有芦笋了,用西蓝花代替一下。”
开锅,烧水。
饶懿:“简单一些,很快。”
喷上橄榄油,他手腕发力转了转,让空悬的锅受热均匀。
刘慧莹的语气带着刻意的开朗:“我是来蹭饭的,什么都可以。”
饶懿闻言,看了她一眼,忽地关火。
他向她走来,笔直的。
什么?
他的视线一直凝在她身上,越来越近,直到最后的时刻才掠过。
彭。冰箱门被拉开。
他拿出了一袋牛里脊肉。
和一瓶纯净水。
“冰箱里有喝的,你自己挑吧。”
刘慧莹被困在了狭小缝隙里,空气变得稀薄。
他是故意的吗?
冷气残留,冲淡了近距离接触带来的压迫感。
他转身,单手拧开那瓶纯净水。
刘慧莹一个激灵,忽而有些眩晕。
危险。
饶懿反应很快地伸手握住她的手臂,等她站稳后又很快松开,低声道一声小心,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回他的锅前去了。
残留的掌心温度透过薄薄的夏日衣衫渗进来,缓慢融化。
灶台前乒乒乓乓,刘慧莹在他身后,手指来回抚摸自己的下颌、脖颈,心跳过速后的神经传导物质传遍全身。
该死,有点上头。
我太久没恋爱了。
刘慧莹不无悲哀地想。上一次热恋期,已经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情。
两碗辣味三文鱼意面,一碟黑椒牛肉粒。
刘慧莹餐前喝了许多白水,她以为自己会没什么胃口,但叉了一块三文鱼入口,鱼肉质地紧实、细嫩多汁,调味浓郁但保持了整体的清爽。
“所以,”她说,“你想说什么?”
两个人对坐着,边上是两杯白水,倘若不是在其中一方的家里,还真是很有工作简餐的样子。
饶懿斯条慢理地吃东西,连咀嚼的频率和次数都近乎固定。
他轻拭嘴角,将纸巾放下:“评审结果出来了,正式通知会放在下周,但复核结果已经给到我审批。”
刘慧莹握叉的手顿了顿。
她把叉子放下,十指交叉,正视着饶懿:“我没过,对吗?”
点头。
刘慧莹歪头笑了,她拿起叉子,晃了两下:“那这是什么?安慰餐?饶部长这么小气,都不能请我吃顿贵的吗?”
饶懿:“我看了主要评审意见,由于升管理序列的晋升名额单列,积压的待升人员过多。多数意见认为,给工作年限久的老员工,会比连续晋升的决定更合适。”
“嗯,”刘慧莹点点头,“二中心的朱老师和凯菲?”
“对。”饶懿说。
刘慧莹反而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好,我知道了。”
她又笑了一下:“所以,那天你去找我,也是为了这件事吗?”
饶懿沉吟一瞬:“……不。”
刘慧莹重新开始吃饭,一口一口,很是专注。
吃完之后她没主动提出洗碗,饶懿端了碗碟出去,刘慧莹就坐在餐桌边,捧着下巴发呆。
厨房里的水声淅淅沥沥。
刘慧莹打开手机,浏览了一下猎头发来的长串消息。
一杯蜂蜜水放到她面前。
窗外的云层摩擦声更响了,轰轰隆隆,空气里的水汽含量急速上升。
喝了半杯水之后,刘慧莹提了告辞。
“我送你。”
“不用。”她说得果断。
饶懿还是出门,送她到门厅。
“还有别的话要说吗?”刘慧莹将单肩包挎在了身上,两手插兜,侧身问。
电梯显示屏一层一层地跳动数字。
盯着看就会发觉,心脏也在逐渐加快跳动的节奏。
“那天见到你的前夫,”饶懿说,“他还带着你们的结婚戒指。”
“是吗?我倒没注意。”刘慧莹低头,看了下自己手指上的那一枚。
“是。”
电梯快到了,很近。
“他在挽回你吗?我记得,你说过,他有了别的想法。”
“既要又要,永远是没得到的最美好。”刘慧莹说。
饶懿字斟句酌,说得很是慎重:“你的不要小孩里,是只有生育,还是同样不能接受养育?”
好详实的分类啊。
可是饶部长,你问这么详细做什么呢?
刘慧莹还是回答了:“后者。”
“嗯。”
对着电梯门暗银灰色的反光面,刘慧莹审阅着。
饶懿的唇峰走势利落,顶端尖锐到近乎凌厉。下唇线条比上唇更圆润些,边缘却依旧分明。
刘慧莹的手指在包带上一点一点,越打越快,显出几分犹豫和急躁。
叮咚。
电梯到了。
刘慧莹迈出两步,忽然抬手,按住了电梯门。
“饶部长。”她说,“失礼了。”
刘慧莹忽地转身。
前情预告已经到位。
她双手捧住饶懿的脸庞,微扬着头,眼神中直勾勾地挂着钩子。
身体贴得很近。
倾身过去的瞬间,刘慧莹脑海里什么都没有。
触感柔软而奇特。
她没有闭眼,饶懿也没有。
刘慧莹看不到自己泛红的眼角,但她能感觉到,面前的身体瞬间僵住。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得像要捏碎什么。
没有躲,也没有回应。
门厅中的沉默被放大,只剩下两人一下比一下急促的呼吸声。
但其实,也没有发生什么。
唇瓣只是相贴,对于成年人而言几乎可以算作真心话大冒险惩罚的一种,还是略微纯情的那一种。
刘慧莹没有摩挲,也没有试图撬开什么软化什么。只是她的眼神始终坚持着望向对面,两个人的眼睛几乎只隔两三厘米,每一根睫毛颤抖的弧度都看得分明。
饶懿的目光深不见底,像结了层薄冰的湖面,所有情绪都融在里面。
他一动不动。
老实说,对于成年男性而言,这几乎可以算得上一种拒绝了。
刘慧莹却能触到。
她的双手捧着的、手掌皮肤之下的、她自己的血肉能够触碰到的,饶懿微凉的皮肤逐渐泛起温度,很快灼热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下颚微微的移动,颈部的肌肉顺着喉结滚动而收缩舒张。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弦,骨骼和肌肉都是藏在皮肤下的河流。
刘慧莹很喜欢一个游戏。叠叠乐。
最危险也最刺激的往往是游戏的后半程。越垒越高,地基越来越稀薄。在抽取和放木块的过程中,忍不住去猜,到底什么时候会倒。
而当在危险的位置成功拉扯出一块积木、看到它未倒塌的那一刻,伴随着成就感一同到来的,必然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失望。
大拇指轻轻地动了一下,胡茬的微刺在指腹上引起一阵战栗。
肌肤和肌肤之间的摩擦,他身上的须后水气味在刘慧莹的双手间被激发,又顺着她的动作而染到脖颈。
厮磨,睫毛扫过他的眼睑,双手顺着下颌至后颈的线条来回,虎口触摸到他的头发又撤退,把这段时间所有纯情的恶劣的不堪的犹疑的情绪,都揉进这方寸之间的触碰里。
久久等不到乘客,电梯门合拢。
刘慧莹猛地退后一步。
火苗烧得汹涌,燎过皮肤,窜进血液。她抬手将一侧的头发揽到耳后,无意识地张开了双唇,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声音好响。
两秒后,刘慧莹再次按下按键,几乎是在电梯门敞开到足以让一个侧身进入的地步时就逃也似地冲了进去。
后背抵着冰冷的轿厢,她垂着头,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砰。
门被一只手拦住。
第33章
“我送你回去。”
他自顾自进来,自顾自按下负一楼的按钮,自顾自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站在那。
什么啊。
脸上的温度极速冷却。
从眉心延伸到太阳穴,刘慧莹的那根弦开始抽动,一下一下,发展到恼羞成怒的地步。
“我不要。”
“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影响不好,饶部长你就待着吧,我让朋友来接。”
说完她就噼里啪啦地给卓晴发消息。
彭。
手机被人抽走。
“我说,我送你回去。”
这语气很不像他。
生气了?
刘慧莹的心头火蹭蹭直冒,一下燃得比他还高。
“我说,不要。”
什么意思啊,现在又追过来,欲拒还迎。
刘慧莹一手夺过手机。
对峙中,电梯到了一楼大厅。
她率先走出去,不快*却怒气冲冲,脚步掷地有声。
“刘慧莹。”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刘慧莹反手一甩,闷头往前走。
又握,又甩。
刘慧莹压根没管外面是不是在下瓢泼大雨,抬脚就是走。
第三次。
饶懿跟进了雨里,脚步踩在积水中,发出急促的哗啦声。
一手用力捏住她的左手腕,另一只手箍住右臂,就那样把人转了一圈,搬了回来。
喘息声。
雨真大,几秒的功夫,打湿了头发和衣服。
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又顺着脖颈滑进领口,带来一阵冰凉的痒意。
刘慧莹半垂着头,感觉得到身后的躯体。
带着潮湿的热气,他的衬衫领口敞开着,被雨水打得半透的布料贴在胸膛上,能看见底下紧实的轮廓。
她整个人像是被拢在了怀里。
天地间一片雨幕,轰隆呜咽,多么盛大的交响乐曲。
刘慧莹反应过来,轻微挣扎,手肘触到身后的人,肌肉硬得像块温热的石头。
她不动了。
“……放开我。”
手机一阵响,铃声回荡在无人的厅里。
饶懿撤回了一只手。
刘慧莹接起电话。
电话那边,卓晴问她具体在哪,然后说自己十分钟之后到。
太近了,电话声在两人间清晰可闻。
身后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打在她的后颈上,刘慧莹有种被大型食肉动物盯上的错觉,她就着这个姿势,嗯嗯好好,然后放下手机。
她的左手腕还被饶懿圈着。
一时无声。
突然。刘慧莹的头颤了一下。
饶懿的手,顺着她的手腕往上滑,指尖擦过她的小臂,带起一串战栗的鸡皮疙瘩。
慢慢地,他走到刘慧莹面前。
看得到他被打湿的衬衫,看得到他垂在额前的发丝,看得到他眼里闪着暗色。
一触,她就移开视线。
“刘慧莹。”
那只停在她左臂上的手缓缓下滑,虎口缩紧,贴合尺骨与桡骨,一直到握回她的手腕。
手停留在哪里,就激起那一处发达的触觉。
最后停留的那一圈位置,似乎已经有了密密麻麻的烙印。
停留一下,越握越紧,向下捏住她的手掌,又去揉捏她的手指。
刘慧莹的手猛地蜷缩,却被他更紧地攥住。
她的呼吸乱了节奏。
饶懿的拇指按在她的指节上,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转动,然后是并不缠绵的十指交叉,冰凉的戒圈慢慢松动,滑到了他的掌心。
脱下来的瞬间,饶懿故意用指腹碾过她的指根,那里还残留着长期戴戒指的浅痕,被他粗糙的指腹磨得又麻又痒。
刘慧莹的嘴唇颤了颤,刚要说话,就被他捏着下巴抬了抬头。
他的睫毛湿漉漉地搭着,眼神却亮得惊人,像藏着团野火。
那只作怪的手抬了起来,将刘慧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戒圈展示在她面前。
克制吗。
“下次吻我之前,”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咬牙的意味:“先把这个摘掉。”
失控吗。
饶懿的拇指擦过她的下唇,把沾在上面的雨水抹开,指尖的粗糙触感让她浑身发软。
“听见了?”
刘慧莹看见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你不打算还我吗?”
“没收了。”
卓晴接到刘慧莹的时候,她打着一把巨大的黑伞从小区侧门走出来,身上披着一件不属于自己的外套。
第二天一早,刘慧莹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和眼底的血丝,在OA系统上提交了病假。
顶头上司兼罪魁祸首很快通过了审批,刘慧莹把手机塞到枕头下面,翻个身继续睡觉。
很好,明天他就出差了,至少一个礼拜见不到呢。
刘慧莹拿被子蒙住头,人在黑暗里睁开眼。
其实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
但总之。
短时间内不想看到他。
两手交叉,刘慧莹默默地摸上那个位置。
戴久了戒指的位置,好像细了一圈。
没那么快恢复。
睡也睡不着。
脑子里乱糟糟地,刘慧莹猛地起身,刷牙洗漱,出门吃了早饭,回来坐下后,完全投入到今天的拍摄计划中去。
提前开工、专注投入,下午两点的时候,一共60秒的短视频,她连剪辑配乐都做完了。
有些无聊。
不能无聊。
无聊,就会想东想西。
……没收
刘慧莹用力甩了甩脑袋,脑后随意扎的辫子像条尾巴跟着甩来甩去。
给妈妈打电话好了。
刘慧莹靠在沙发上,听着熟悉的背景音一遍遍回放,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些。
“喂。慧莹啊。”
“妈,吃饭了吗?”
朱富春的声音顿时严肃了起来:“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是不是现在才吃上饭?”
“没有!”刘慧莹顿时喊冤。
一边喊冤一边心虚。
早饭吃得晚,其实到现在还没吃午饭呢。
朱富春:“好好好,没有没有。在公司吗?怎么这个点打电话了?”
刘慧莹不想多提最近发生的事,随便找了个理由说今天请假休息了,然后把话题转向了妈妈的生活。
“我没事呀,今年做体检还是那几样,反正高血压的药一直吃的,医生说没什么毛病……前几天过教师节教育局还叫人给退休教师送了节礼,那么多我又吃不掉的,你肯定也不要吃,我就给你外婆送过去了,分分掉也好的……”
絮絮叨叨,把安心和踏实一点点返到刘慧莹身上,她越听越困,眼皮一眨一眨。
“……今天中午去你大姑家吃饭的,你外公外婆和二姑都去了。”
刘慧莹瞬间醒神。
“又怎么了他们?”
不年不节的,上次这个阵仗,还是为了给表哥买车要借钱。
“你表哥要订婚啦,那这是正经事不好不给的。”
刘慧莹哼了一声:“他们给就算了,你有什么好给的?上次还欠着一万没还呢,你攒点退休工资容易吗?我跟你说你还要给自己攒养老钱呢,手头要紧一点的呀。”
朱富春这个时候是不敢说女儿没大没小的。
“给了多少?”
“两万。”
刘慧莹气结,一个鲤鱼挺身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你自己算算看,这钱他们什么时候还你,订婚完了又是结婚,那又要送礼金。然后就是生小孩、小孩满月、小孩周岁。没完没了了。”
“从小到大就是这样,对,我不在你是一个人过日子,那你就很空吗?你成天吃饱了没事做啊?今天帮大姑采茶叶去了,明天二姑厂里忙你去帮忙烧顿饭,表姐当年要找补习老师是你托的人吧?表哥考不上普高是托你去物色的中专吧?”
刘慧莹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我就是太乖了,我就应该早早啃老,先一步赖上你。”
朱富春反而被她说笑了,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点哄劝的意味:“亲戚嘛,算得太清楚了没意思,那我麻烦人家的时候也有的呀,这你不算啦?你大姑二姑人不坏,有时候也是没办法。”
“你敢说她们今天没问起我?没说我离婚的事?”刘慧莹的音量忍不住提高,“她们自己家的事都没管好,整天操心别人。我再跟你说一遍啊,你一个月退休金才多少啊?日子不过啦?要借钱让她去找二姑。”
朱富春连连应是,刘慧莹又嘟囔了两句才肯罢休。
接着,就轮到朱富春戳她痛脚:“之前不是说,要相亲吗?怎么样了?”
刘慧莹在屋里来回地转,哒哒哒、哒哒哒。
“见着呢,还没什么苗头。”
朱富春:“反正你自己看着好就好了。倒时候咱们再办一场婚礼,把你没生孩子少了的礼金全部赚回来。”
她这么说是故意逗刘慧莹开心,却没想到,刘慧莹提出了更激进的方案:“那我直接办个假的好了,隔一年办一个,班也不用上了。”
母女俩又嘴贫了几句,挂掉电话。
房间里安静下来,刘慧莹丢下手机又来回走了几圈,终于拿了主意,做好了心理建设。
“冯先生,很抱歉,因为我自己的原因,近期改变了很快结婚的想法。谢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和理解,希望你能找到更好的人。耽误你的时间,我很抱歉。”
一段话,一气呵成。发完,刘慧莹把手机一扔,跑到窗边看树。
铃声很快响起。
刘慧莹接了,是冯资青,约她见一面。
这一回,是刘慧莹先到的咖啡馆。
大学校园里的咖啡馆,进出的都是青春年华的学生,背着书包、赶着课,刘慧莹旁边的那一桌还正在进行小组讨论。
冯资青来的时候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脸色并无异常。
刘慧莹略略安了心。
喝了两口玛奇朵,说了几句“到了学生堆里一下子感觉自己社畜气太重了”之类的话,刘慧莹先切入正题。
她又说了一遍,跟信息里大差不差的话。
冯资青仔细端详了她一眼,说:“太可惜了。”
“发生了什么吗?”他关切地问道,“你前夫又来找你了?”
刘慧莹勉强笑了笑:“不是。”
她看了一眼冯资青,又低下头。
老实说,他各方面都很合适。
再接触下去,她也并不排斥。
可是。
刘慧莹有些心不在焉。她的脑海里一遍遍回荡着昨夜的大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空荡荡的无名指。
这样对他很不公平。
“我最近,生活状态不太稳定,其实,没有很多心思考虑这方面的事。”刘慧莹抬头,“老实说,那时候想相亲,其实,有一点赌气,也有一点,堵我妈的嘴的意思。”
她说:“好多事我都还没想好。不好耽误你。”
刘慧莹的指尖不住地点着手机背板。
想离开的念头,在雪婷姐离职的时候就萌芽了。只是犹豫,好多年,创享易购已经变成她的舒适区,并不舒适的舒适区。犹豫手下的小孩会给谁带,犹豫市场行情、下家待遇。
后来,饶懿。
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
可恶。
会有未来吗?
理智说不要去赌一个人,这次又要花多少年呢?性格中的一部分却在蠢蠢欲动,说想那么多干什么,现在快乐就好了。
也许离开现在的环境,会好一些。无论哪方面。
反正没有晋升成功,跳个槽谋求涨薪,也不错。
冯资青把她所有的情绪都看在眼里,温和地提出了反对意见:“刘小姐,我理解你的状态。不过我觉得,如果你还没有进入一段排他的关系,偶尔,不作为相亲对象,只作为一个有一些发展可能性的朋友,跟我见面吧。”
“请不要有负担。”他很诚恳地说,“如果我们没能成为夫妻,做朋友不是也很好吗?”
可恶啊。是好人。
倾斜的天平被冯资青所代表的安稳平淡压了回去。
刘慧莹点头了。
第34章
周一,去上班。
刘慧莹在入户门背后的镜子前拨弄头发,又整理掖在裤子里的衬衫下摆,磨蹭好久,才终于出门。
周末过得像杯温吞水,不好不坏。
无人打扰,刘慧莹自己试着做了顿饭,心血来潮想复刻妈妈做的红烧肉,结果糖炒糊了,肉炖得柴如木屑,气得刘慧莹转身打开外卖软件。
原本约好和冯资青去爬山,周五在咖啡馆见面之后,被她取消了。
虽然说答应了可以继续见面,但她确实不想在短时间内,给自己已经摇摇欲坠的日常再添上新的事件。
她稍微回复了下猎头后,邮箱里多了十几封邮件,都是市面上匹配的岗位信息,有几家大厂的风控总监甚至直接附了HR的电话,邀她去面谈。
刘慧莹把简历更新到最新版,挑挑拣拣,定了几个面试。
进公司大门,首先迎接她的是一则正式通知。
从晋升管理层开始,通报就会面向全部门内部通发,一级二级部门负责人的任命更是会全公司发布。
刘慧莹庆幸自己是上周五休的假。还是今天,必然有人要在背后蛐蛐,她是接受不了结果才不来的。
到工位,放下包,接上水。
一路上点头问好,与平时并无二致。
临近中午的时候,小吴戳了戳她:“姐,吃饭吗?”
刘慧莹:“你们今天不去健身房?”
“周一嘛……本来就够苦了,”小吴俏皮地眨眼,“摸鱼要紧。”
说得很有道理,刘慧莹揣上工卡:“走,请你们去外面吃。”
小朋友们欢呼雀跃,跟着刘慧莹到楼下的烤鸭店占了张桌子。
喝不了酒,大瓶可乐被砰地放在桌上,棕褐色的液体里不断翻涌出细密的气泡,在玻璃杯壁上撞出滋滋的声响。
气泡起伏,咕嘟咕嘟。
第一口,大家一起干杯。
小赖笑意盈盈,眼尖地瞧见了其中的一只手,惊讶地问:“姐,你今天没戴戒指?”
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去。
左手无名指的根部,一道显眼的白色圈痕,在肤色映衬下格外显眼。
“嗯,我离婚了。”
终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内心很平静,还比不上发现店里有爱吃的酱排骨时心潮澎湃。
“诶————?!”
“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啊?”
七嘴八舌。
刘慧莹夹了块蜜藕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性格不合,没有共同语言啦。”
刘慧莹对外都是这么说的,并不是给张闻宇留面子,而是不想让自己成为八卦的中心,变成个受害者。
小吴很快开始把气氛拉回来:“那也挺好的,单身爽啊!一时单身一时爽!一直单身一直爽!”
“来来来再碰一下!”
玻璃杯再次撞在一起,可乐的气泡溅在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席间不知怎么就聊到了周末加班的事,小吴扒拉着米饭说:“姐,早上发的通知,你看到了?”
她咬着筷子,扭头看刘慧莹。
“嗯,”刘慧莹点点头,“没事,我早就有心理准备。”
几个人面面相觑,想安慰又不太好下手:
“这种事,场外因素也很多的啦。”
“就是就是。”
八卦起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说起来,上周姐你请假那天,饶部长找了赵老师陆老师聊,一直在办公室待到很晚呢。”
“我十点多走的时候,他办公室灯还亮着,”另一个同事补充道,“不过好像是一个人。”
“你走这么晚?卷我们?”
“诶呀,去完健身房再上去打卡的啦……”
刘慧莹夹菜的手却微微一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话题很快转到新出的游戏和热播剧上,没人再聊工作,也没人再提她离婚的事。刘慧莹和这群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似的刚出校门没多久的年轻人在一起,觉得轻松不少。
吃完午饭回去的路上,赵通海的信息突然弹了出来:“慧莹,有空吗?有点事想跟你聊聊。”
刘慧莹盯着那行字看了半分钟,指尖在屏幕上敲出“好啊,我这会都在,您看什么时候方便?”
发送之后,她的心脏却莫名加速跳动起来。
午休时间,说工作也要到下午。而且,如果是工作相关的事情,直接来找她就好了,用不着提前打招呼。
她猜不出赵通海想说什么,是关于晋升的事,还是……关于她?上次在日料店他看见了吗?想说出去也没关系了,真是这样的话,值得玩味的反而是赵通海的为人。
然而等了一下午,赵通海都没再回复。下午快下班时,刘慧莹才收到他的消息:“我临时有急事出差,回来线下说哈。”
刘慧莹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点莫名的烦躁。
什么事情非要当面说?
饶懿出差了,刘慧莹并没有停过和他的沟通。
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
但这个私事,又偏偏带着公的属性。只同步信息。
告诉他,搬家公司服务完成了,我去看过了。
告诉他,我已经和物业确认过了装修团队的入场时间,也盯着他们完成了前期勘测。
告诉他,施工方案今天出来了,算上水电管道,一周内就可以完成。
……
不算私事的私事。
刘慧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差回来。
事实上,连搬家公司把他的行李送去了哪里,她都不知道。
距离是很好的稀释剂,缓解了那个雨夜残留的潮湿气。
不。
在公司走廊上看到迎面走来的饶懿的时候,刘慧莹捏紧了手里的文件,打翻了这几天来所有自我安慰的想法。
他穿着深灰色衬衣,很少见的颜色,外面的黑色暗纹西装外套搭配白色袖扣,侧脸的线条在顶灯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
他一个人,没有同行者,没有和人说话。视线扫过来的时候,刘慧莹下意识地挺直脊背,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心跳在眼神交汇的时候漏了半拍。
刘慧莹很快低头,装作检查手里报表的样子,又把其中的几个数字指给身旁的实习生小赖看:“这边格式要注意……”
一周不见,他好像瘦了点。
手指上浅色的一环,像个无形的结,缠绕成解不开的线团。
她正琢磨着要不要打招呼,如果要说什么的话,说些什么才好。
再抬头的时候,已经很近了。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交汇。
刘慧莹看见他的睫毛颤了颤,眼神却像结了层薄冰的湖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饶部长,”她先开了口,声音比平时微微发紧,“你……”
……下午有时间吗?
饶懿点了点头,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抬脚从旁边走过去的动作行云流水,连多余的客套话都没有。
白色的纸张像受惊的蝴蝶,纷纷扬扬地垂在两手中间。
刘慧莹顿在那里,额角的弦开始一下一下地跳。
她还没说完。
可恶。
没教养。
混账东西。
哪怕是在公司,他至少会正常回复一下吧。
说声好,很难吗?
一手端着一杯冰美式的小赖偏头过来,用属于刘慧莹的那一杯碰了一下她的手背:“姐,怎么啦?”
他回头去看饶懿的背影,又转过来问:“想起来有事要汇报吗?”
“嗯,没事,”刘慧莹回神,微微仰头对小赖笑了一下,“麻烦你帮我拿着了,不想把纸弄湿。”
“没事儿,我还等您给我写实习评价呢,这算什么。”小赖乐呵呵地笑,眼睛弯成个开朗的月牙,青春洋溢。
“好。你是下个月月中离职对吧?”
小赖:“嗯。”
刘慧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那我要跟HR说招人的事情了,你有在找实习的学弟学妹的话,也帮我们宣传一下哦。”
小赖立刻回应:“好嘞!”
小赖比刘慧莹要略高一些。开朗的男生总是笑着,和组里的人都相处融洽,干活上手也快。
刘慧莹感叹一句。
真希望下个实习生也这么好呀。
回到工位时,打开电脑,看到一排待汇报的文档。
老板出差的时候,都是汇总成文档等他批注。
现在其实也可以这么干。
但是。
刘慧莹一边浏览熟悉文件,一边小声地对着屏幕咒骂“神经”,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
怪不得办公室恋情一向为人所诟病,上下级恋爱更是稍微大点的公司就明令禁止的。
抵制是有理由的啊。公私不分、暗流纵横,想维持理智,真的很难,搅得人方寸大乱。
刘慧莹啊刘慧莹,怎么落得这个样子,太不体面了。
听见没有?不许自作多情。
烦啊。
但反正,我要跳槽了。
锁屏。
屏幕暗下去的瞬间,映出她眼底的情绪。
起身。
雄赳赳气昂昂。
敲响饶懿办公室门的时候,刘慧莹突然察觉到了一丝既视感。
这使她不由得生出一丝心虚,但很快烟消云灭。
“进来。”
刘慧莹迈步进去,关上门。
“有事吗?”
“这段时间积压的几个项目,我跟您同步一下进展。”刘慧莹拉了椅子,隔着长长宽宽的办公桌,坐到他对面。
偷戒指的强盗,很好玩吗?忘了是吧?转头就能抛到脑后。
刘慧莹一张嘴,简要介绍了背景概况,接着讲各方角色、责任分配,最后是我方进展、目前卡点、预期推进节奏。
嘴巴跟机关枪似地哒哒哒、哒哒哒,语速虽快却有条有理、口齿清晰、逻辑分明。
一连说完了这段时间组里的项目,刘慧莹口干舌燥,手上做了个请的动作:“您有什么要提的意见吗?”
饶懿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好久了:“……没有,你做得很好。”
他低下头,拿起笔,继续看先前被打断的材料。
刘慧莹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深吸一口气:“您的外套我送去洗好了,下次我直接送到您办公室来。”
饶懿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我的戒指,您什么时候还?”刘慧莹有种图穷匕见的感觉。
把事情挑破的痛快爽利,心潮澎湃。
饶懿静静地看着她,对视间,刘慧莹捏紧了手指,强迫自己不许做先移开视线的那一个。
他先错开了眼。
刘慧莹轻轻地、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他起身。
擦肩而过的时候,两个人连衣角都碰不到。这间宽敞的办公室里连空气都弥漫着职业化的冷淡。
哗啦啦的水声,脚步声,玻璃杯与桌面轻微碰撞的声音。
他放了一杯白水在桌子的一边。
刘慧莹像是个漏气的气球,不是瞬间瘪了下去,而是随着时间,默默地、悄无声息地漏气,到最后无知无觉地降落到地上。
真烦人。
咕咚咕咚。
决定别跟自己过不去的刘慧莹把水喝完了。空杯子咚的一声放在桌面上。
“坐。”饶懿说。
“不坐。”刘慧莹说,“还不还了,你说个准话。”
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语速,但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敢往正对面瞟,生怕被圈进什么旋涡里。
“不还。”
刘慧莹双手环抱:“你留着干什么?”
“你留着干什么?”他还反问。
刘慧莹气竭:“不是,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啊?你有病啊?”
这其中多少包含些恶人先告状的成分,但刘慧莹决定忽略。
“我是有啊,”饶懿端坐在椅子上,唇角紧绷,“你不是知道吗?”
刘慧莹被他看得抖了一下,腿有些软。
左看、右看,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退堂鼓悄悄打响了。
“没事的话我先出去了。”嘴皮子一秃噜就是一句脱身的话,刘慧莹转身就要溜之大吉。
快到门口,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句:
“刘慧莹。”
不该回头的,但她忍不住。
她微微侧过头,只有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一些黑色的影子。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那个声音跟冰棱子似的硌得人心慌。
“你有相亲对象。”
“你和前夫纠缠不清。”
“向你示好的年轻人很多。”
“你还招惹你的上司。”
完蛋。
刘慧莹闭了闭眼,毫无反思的意思。
这人是不是在吃醋啊。
她关门,脚步轻盈,手里把纸张捏得咯咯响。
第35章
屏幕在请假审批界面停了很久。
理由:
走廊外打印机吞吐纸张的声音格外清晰。
刘慧莹盯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指尖在键盘上悬停。
啧了一声,包含了许多微妙的心态。
“去相亲。”
按下提交的瞬间,刘慧莹捞起桌上的冰美式,吸了一大口。
明天下午请假去面试。
聊得好的话,这周还能再请一次假去线下见一面。
刘慧莹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但最要感谢的还是年初刚精简过的OA审批节点,否则流程里还有hr,那多尴尬。
还要感谢自己,积攒了这么多年的年假没用过。
半天半天请好了,能请好多好多次。
她一手托腮,另一只手呼哧呼哧划着鼠标的滚轮。
十分钟后,她在浏览PRD文档的时候,屏幕右下角跳出个通知。简洁的“同意”二字,没有任何多余的注解。
您的假勤申请已完成。
刘慧莹按下小小的叉号,捞起手机,给卓晴发了条信息:“等着看吧,气不死他。”
小曲上完洗手间回来,从她身后经过,见状,随口一说:“什么好事啊?姐你笑得好灿烂。”
“中彩票了。”
显示器上方立刻露出对面小吴的脑袋:“多少多少?”
刘慧莹伸出手掌:“五块。”
第二次。
“相亲失败,再次相亲”
这次审批通过的速度更快,快得像是在赌气。
刘慧莹才不管他什么脾气,该请假就是请假,该瞎写就是瞎写。
第三次。
“人还不错,再见一面”
流程卡了半天。
第四次。
“不行,重新来过”
审批通过地不快不慢。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氛围。但不是因为这场没旁人知道的交锋,而是刘慧莹请假请多了,自然引起了别人注意,议论纷纷。通常来说,经常请假是此人快离职的征兆。
没有尘埃落定的时候,刘慧莹并不想将自己在面试看机会的事公之于众。市场就这么大,谁想搞点小动作,或者在背调的时候搞下鬼,是很简单的事。
离婚在这个时候变成了极好的借口,刘慧莹很快就恨不得此事为众人所知。
今天说去找律师,明天说要搬家,后天说去办房产过户手续。
理由用都用不光,必要的时候还能让前夫作妖成为反复请假的好借口。
除了真的在审批请假申请的那个人,没人能拆穿她。
而真的在审批请假申请的那个人,在公司和她偶遇的时候,也只不过是能用无波无澜的平静装作她不存在罢了。
没事啊。
刘慧莹也装得像根本不熟的样子,好几次远远地看见他就掉头走开。
干什么?非得和你玩欲擒故纵?
忙着呢。
刘慧莹不是那种在心里下了离职决定,就能把所有责任心一股脑丢开的人。
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组里的小朋友们还是要指导。
本职工作加上找工作,再加上自己的小小副业。刘慧莹每晚睡前都是精疲力尽,累得连人类最基本的欲望都没有了。
比较尴尬的是,就算在公司她和饶懿都不说话了,房屋改造的双日报还是得接着发。
公事公办、私事私办嘛。
她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然而高强度面试了一段时间,刘慧莹也有些疲惫加迷茫。
总是没有十全十美的工作的。
不无聊、有挑战性、公司前景好、老板不神经、有上升空间。
她在这一行干久了,多多少少有自己的人脉,打听打听上一任是为什么离职的,听人家说说里面的八卦,自己心里的那杆秤就知道分量了。
大多数工作,就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无非是这边是干煎,那边是烧烤。忍着忍着,直到最后忍不了为止。
又一个周末时,朱富春坐高铁来海市看她。
妈妈给女儿带了炖好的肉,用保鲜盒一个个装了塞进冰箱里,标签上写了存放时间和加热方式。
刘慧莹晚上能和妈妈一起腻歪,白天却实在有忙不完的事情在等着她。
她没有时间,却为妈妈把一天半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
托朋友买的海市越剧团的戏票,去雕塑展览的门票和导览手册,一家著名汤包馆的核验券。
刘慧莹和妈妈相处得很融洽,其中不全是母女情分的功劳。朱富春作为一名退休人士,有着众多中老年人所不具备的学习精神,且她并不排斥展现出自己的弱势,让女儿来教教她。
去到陌生的大城市,她会自己坐地铁,她知道怎么看导航、怎么在手机上打网约车,她知道怎么扫码点餐、怎么叫服务员验券。
刘慧莹只能在忙碌的间隙跟妈妈打招呼,问问她怎么样了,一切顺利吗。
周日她送朱富春到高铁站的时候,心里都还有些愧疚。
然而昨天回来后就有些沉默的朱富春,在候车厅外坐了一会儿,突然问起了刘慧莹:“你爸那边的亲戚,这两年还有找你吗?”
刘慧莹有些惊讶,妈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一茬。
因为父亲过世得很早,且当时父母都离婚了,她跟妈妈,刘慧莹对父亲并没有什么很深的印象,只是记得小时候,爸爸经常给她买糖果吃,是那种小超市墙上会挂着的一包一包连着的糖果,五颜六色的。
这样稀薄的记忆,是很难产生什么深厚的感情的。对父亲本人尚且是这样,更遑论那边的亲戚了,是好几年也走动不了一两回的程度。
“没有啊,”刘慧莹摇摇头说,“就当年结婚的时候,来了几个叔伯,后来也没什么联系了。”
“哦。”朱富春摩挲着手机,无意识点了点头。
送走妈妈之后,吃了几天好饭好菜的刘慧莹,一时之间很不适应。
于是第二天,她在请假申请里写“新认识一位心动嘉宾,去吃湘菜”。
隔天早上,到公司的刘慧莹放下包,就被小赖叫住,请她帮忙一起给新来的实习生指导指导。
新来的实习生在海市念大四,也是已经保研,算起来*是小赖的直系师弟。他比小赖生得更高大一些,似乎是校篮球队的主力,青涩,笑起来却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刘老师,这个参数是不是这样设置?”实习生俯下身,指着电脑屏幕问道,身上是淡淡的洗衣液香味。
刘慧莹凑近看了看,双手抱臂:“不用叫老师,对,这里待会儿让小赖给你开下权限,这个表的维护……”
她说着,抬手撩了一下耳边的碎发,不让视线被阻挡。
抬头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站在工区出入口的饶懿。
他并没有拿什么东西,只是笔直地站着,脸色阴沉得像台风天的云层。
刘慧莹顿了顿,一时忘记收回视线。
早上,他一般是不会来这片区域的。
四目相对的瞬间,刘慧莹的表情显得很平静。他的目光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却又碍于身份,只能硬生生憋着。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刘慧莹先移开目光,微微附身,指着屏幕上的几个指标给实习生讲解含义。
“基本是这样……不确定的问就好了。”
他还在那里吗?
不会的。
果然,再次直起身后,那个位置已经没有人了。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发现那条请假申请,已经被审批通过了。
开始有些无聊了呢。这个游戏。
看了看今天的代办,刘慧莹拎起水杯去茶水间。
大早上的,走廊和茶水间都很热闹。
有人啃玉米番薯,也有人借着排咖啡机的功夫闲聊嬉笑。
有人和刘慧莹打招呼,免不了问上两句离婚的事情,又唏嘘两句。
“刘慧莹,过来一下。”
这道声音响起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
等他说完,等他转身,视线和存在感都消退了,被压制的人声才渐渐复苏。
只除了可怜的当事人。
刘慧莹把水杯往桌板上一放,走到饶懿的办公室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敲响了门。
“进。”里面传来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门刚被推开一道缝隙。
刘慧莹猛地被拉了进去。
砰。
她的背靠在门板上,一阵发麻。
身前伏着个影子,庞大的、像熊一样的影子,熟悉又陌生。
她平视过去,只能看到他起伏的脖颈与锁骨的交界处。
呼吸在更上方,拢在他的头顶。
刘慧莹没躲。
她轻轻笑了一下,说:“饶部长,我明天请假。”
她看不到的地方,饶懿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痛责的意味:“嗯,看到了。”
“工作我会安排好的,也已经在收集各人的年中自评材料了,不会耽误。”她说。
“那还有什么事吗?”刘慧莹一动不动,“没事的话,我出去工作了。”
这对话真古怪。
最亲密的姿势,说着最客套的话。
还偏偏没人纠正。
“刘慧莹。”饶懿突然叫她。
“嗯。”这一声回应很轻,几乎是从声带直接穿透她的血肉,再穿透他的血肉最后传递至耳蜗。
如果不是两人间的距离这样近,他是听不到的。
饶懿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最终落在她的嘴唇上,眼神变得暧昧又凶狠:“祝你……约会顺利。”
刘慧莹的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谢谢。”
“你记不记得,劳动合同上有一条是遵守公司的管理政策。道德手册里明确写了,不许同部门职场恋情,公司内情侣关系要上报备案。”他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口吻说着,好像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似的。
“哦。我知道啊。”刘慧莹的后槽牙咬着嘴里的一块嫩肉,说,“你放心,我肯定不会的。”
身体里的血液翻涌着,越烧越旺。热度从呼吸散发出去,从每一个毛孔散发出去。
饶懿突然附身。
他凑得很近,头颅几乎埋在了刘慧莹的颈窝里,那么大的一只就拢在她身上,挣扎着想把所有都归还始作俑者。
不,不行。
身体热得没法平静。
他越抱越紧,两只手紧紧地箍着刘慧莹的肩膀。
他什么都没做,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布料外的安全区域,除了那不正常的力道和温度,这拥抱甚至能归类为正常礼仪。
刘慧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热得还是被禁锢得太紧而无法呼吸。
喘息。
重重的呼吸打在颈窝,顺着衣领密密麻麻地往里钻。
被缠绕,被包围。
刘慧莹的声音被传染上了喑哑:“你疯了?这里会有人的?”
办公室不是什么密闭空间。门板之外,墙面用的都是磨砂玻璃,是有百叶窗没错,可最下面的一米依旧能透出隐约的人影。
“有人怎么了?”
他不急不躁地将刘慧莹压向门板,去用呼吸触碰她的头发、脸颊、下颌、脖颈,最后回到耳朵。
“我们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吗?”
王八蛋。
刘慧莹不是没有经历过的人,比起直白的亲昵接触,这样若有似无的撩拨更让她想尖叫。
一只手紧紧地攥着他衣服的下摆,另一只手先是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松开后又抚向他的后颈,碰到茂密的枕骨发。
刘慧莹别过头去,不想看见他,却正好留给对方一块更大的空间施为。
头发大部分被夹在她和门板中间,剩下的一些缠绕在颈侧,摇摆中带着投降的信号。
磨砂玻璃外,有色块晃动。是人吗?停住去看,会从某个角度,发现门板后的秘密吗?
她用腿去别他,但力道不够重,反而引起了激烈的反制,这下连小腿都靠在了一起。
真是的……
第36章
玩脱了。
刘慧莹整理自己被揉乱的衣服。
越想越气。忍不住踹了面前的人一脚。
饶懿老老实实站在那,没躲。
“烦人。”刘慧莹骂了一声。
饶懿垂在一边的手指动了一下,他抬起手臂,帮她把发丝规整好,通通拢到身后。
现在知道献殷勤了。
刚刚犟得快把她挤到门板里去,说还不听。
烦人。
刘慧莹拍开他的手,一手环胸,一手支起来挑了挑颊边的头发,很有种meanmean的架势:
“你追前女友的时候也是这样?招数很烂。”
她看过去,饶懿被她拍开的手垂在一边,高大健硕都显得憨厚,带一点淳朴的失落。
刘慧莹的表情很生动。
微微的得意,带一点试探,眼里闪着明晃晃的光。
饶懿静静地看着她,无波无澜,把那只被挥开的手轻轻搭在另一只手上:
“我以为,你喜欢笨拙的方式。你喜欢看别人为你着迷、为你失控的样子。你喜欢掌控感。”
“就像你前夫一样。你喜欢这种类型,对吗?”
刘慧莹的呼吸微微凝滞,嘴角的弧度一点点垂下来。
关门的动作在身后留下一道闷响,刘慧莹大步流星地走,咬牙切齿。
王八蛋。
跟饶懿的这场心照不宣的战争本来是她近期最好的心理调剂,结果现在变成了新的暴躁源。
他以为他是谁?他凭什么用这种口吻来对她是个怎样的人下定论?
但心里的某个角落,刘慧莹又知道他没说错。
手指一下一下地绞着,她盯着键盘的眼神很是凶狠。
……所以她才破防。
对啊,就是喜欢这种类型,不行吗?有哪条法律规定说人不能这样吗?
舒适区怎么了?看她在舒适区外招惹了下人,现在还要被人嘲笑。
当然严格来说也不是嘲笑,还是她自己先说的别人。
……那又怎么了?我说你你就回嘴?
刘慧莹微微瘪了下嘴,决定不理他了。
晾着吧,嘴这么坏。
说对了又怎么样,还要给你奖励啊?也就是仗着硬性条件好才有段恋爱经历吧,要不然谁理他……
唠唠叨叨,大段大段的吐槽在她心里刷屏。
嘟,手机响。
“上周面的副总监岗位二面安排在周六,可以吗?对方对你很,满意,希望能线下约个咖啡。”刘慧莹盯着屏幕看了半分钟,回复了“好的”,最终还是锁了屏。
前前后后已经面了三四家,从一开始的兴奋,到现在的麻木烦躁。
找工作是场冗长的拉锯战。面试官的问题也大同小异。
聊几句,不光是公司在筛选她,她也在筛选公司。
有些细致到不合理的问题明显是想套方案,有些则能从问出口的问题水平就看出对面的文化风气有多封建。
刘慧莹上一次找工作还是刚出校园的时候,这么多年了,她只知道外面的市场不景气,找了一会儿工作才切身感受到了那些曾向她吐槽求职经历的朋友的心情。
停滞,没有回应,没有下文,等待,漫长到没有尽头的等待。
她还在职,算是至少有个兜底的本职。真换了已经辞职的人这么一天天地磨下去,再好的精神状态也得被整焦虑。
面着面着,刘慧莹自己心里那杆秤也越来越晃。
她是想走的,但不知道去哪。她对创享易购早已没了当初的归属感,余下的不舍也只针对这么多年里认识、熟悉的人。
不想干了。
项目大同小异,晋升涨薪也就是磨时间,实在没意思。
可是去哪呢?
想找个自己能做主的地方,她看不上小公司的基础设施和业务范围,不想跳去个前景有限的公司。
想找个能让她感受到挑战的全新的领域,势必又要面临大部门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向上管理。
想不明白。
而随着这个问题延伸出去,就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不知道人生的方向,不知道未来在哪里。
升职吗?存款达到多少个零?还是终于找到人组建家庭?
刘慧莹都不知道跟谁讨论这些问题。事实是,很多人早就在青年时代就不再问自己这种问题。
工作嘛,准时打工资就是好的。
……可她不满足于此。
她总是不满足。
晚上,刘慧莹约卓晴出去喝酒。
她挑的地方,选了个评价不错的轻音乐静吧,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吧台边两个女生缠绵地安静亲吻,啄一下笑一下,交颈的白天鹅们。
卓晴无语凝噎:“……你找了个拉吧?”
刘慧莹:“别看我,环境最好,评分最高。”
而且东西很好吃。
十分钟后,刘慧莹一边咔嚓咔嚓啃黑松露薯条,一边借着几乎没上来的酒劲大骂某个男人给脸不要脸。
卓晴搂着她“好好好”“没事没事没事”地哄,没忘记说上几句“就是”“这死男人怎么这样呢”。
骂完了,其实依旧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什么决定也没有做出,但刘慧莹觉得心里积的石头小了一圈。
手机震动,她捞出来是妈妈。刘慧莹揉了揉眼睛,朝卓晴示意自己要出去接个电话。
合上门,音乐声立刻小了。
刘慧莹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些:“妈,怎么了?”
“刚吃完饭。”背景音里夹杂着电视声,朱富春说,“下周你表哥订婚宴,你回不回?”
“我才不回去,你就说我加班很忙好了。”刘慧莹让妈妈替她撒谎的语气跟撒娇差不多,“订婚宴,这种场合,他们还不把我生吞活剥了,我才不回去听闲话。”
“也行。”朱富春也并不很在乎这件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她轻轻的叹息:“这段时间忙吗?其实……过段时间吧,我想去海市住一段时间,你那里方便吗?”
刘慧莹心一紧:“怎么了?之前让你来都说不习惯这边的环境,出什么事了?谁让你不舒心了?”
她担忧着,手臂架了起来,身体语言先一步诉说了攻击性。
“没有,”朱富春笑了一下,混着电视里热闹的罐头笑声,“我有什么事。”
“真没事?你别瞒我啊。”
“真没有!”朱富春强调了一遍,“不方便也没事。”
“……这两天确实有点忙,”刘慧莹的声音有点儿迷糊,很多事她自己都没理明白,说出来也就是多一个人烦心。
“过一段时间吧,好吗?”刘慧莹说,“等我忙过这一段吧,确实也挺久没回去了,到时候请个假回去陪陪你。你要是想来海市住一段,我也可以好好陪陪你。”
“行啊。”朱富春的声音听起来并无异常,甚至有点漫不经心,对话最后又是刘慧莹熟悉的嘱咐,“忙归忙,注意身体啊,吃点有营养的。”
“知道啦知道啦。”刘慧莹挂了电话,胸口却闷闷得喘不过气。
其实让妈妈过来也挺好的,帮她转移下注意力。
自我厌恶感像潮水般涌上来,从鞋底一直漫到脚踝,又被刘慧莹一脚踩下去。
黑夜的街道上她叹了口气,转身回去。
打个电话的功夫,桌上居然多了两杯酒。
刘慧莹指指它们又指指卓晴,用表情表达了“不是吧你?”
卓晴的笑容也很勉强:“刚才有个服务生端过来的,说我们后面那一桌给我们点的,那桌的姐特意过来跟我打招呼,说,”
“说什么?”
“说,爱上直女是常有的事,别伤心。”卓晴表情扭曲。
刘慧莹乐不可支,把自己挂在卓晴身上,笑到眼泪都要出来了。
乐完了,两个人一边啜饮一边聊天。
卓晴:“那你想怎么办?继续钓着?”
刘慧莹啧了一声,沉默一会儿,说:“再说吧,我也不是非要找对象,这不是……”
卓晴:“嗯?”
“这不是找乐子吗……”刘慧莹蔫蔫的。
卓晴乐了:“你找乐子把自己找得借酒消愁?”
“又不是为了他喝这一顿,我有别的烦心事的好伐?”刘慧莹放任自己越来越不清醒,“你知道的嘛。”
她喃喃:“找乐子呢,是只有乐子的。”
声音渐渐低下去。
“要认真,就有的烦了。”
卓晴听清了,她表情复杂地看刘慧莹一眼,啜一口淡蓝色的酒液:“唉,烦啊。”
两个人的衣服都皱皱巴巴的,上了一天的班,妆都花了,看上去有种被生活摧残的美。
刘慧莹猛地抬头:“你换了几次工作了?找工作怎么这么恶心的?不想上班了可以伐?”
“上班,就是吃屎。”卓晴表情淡然,眼神却流露出打工人的悲戚,“上得再好,也就是吃上了热乎的。”
“你好恶心。”刘慧莹灌了自己一大口。
“但你都连续上了,”
卓晴也迷糊:“多少年了?”
“七年还是八年?”
刘慧莹也数不清:“差不多吧。”
“都这么久了!你说说你,你有过几个七天以上的假期啊?有几个假期是完全没工作消息找你的啊?去海边都得带上电脑,休息两天怎么了?人要饿死啦?”
“有道理!”刘慧莹把酒杯一放,“上个屁的班!王八蛋!通通都是王八蛋!”
卓晴抚掌:“太有哲理了!”
“我回去就辞职!辞职了就在家睡大觉,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活着就是为了上班?不就是休息吗?我这就休息!”刘慧莹刚发表完休息宣言,就呜呜呜地低下了头,“不行啊,我好怕找不到工作……”
没出息。
卓晴:“人家好歹先辞职了爽个几天,才开始焦虑,你倒好,上半句话和下半句话之间跨度太大了吧。”
刘慧莹的下巴磕在桌面上,她转过来,可怜兮兮地看着卓晴:“我没救了。”
空洞的眼神跟漫画里的无高光大眼有的一拼。
“我就是这样的天选牛马不打工浑身不舒服资本家最爱的自驱力超强打工人,都不用鞭子抽的我自己就会抽自己呜呜呜呜……”
卓晴摇摇头:“你没救了。”
刘慧莹重复一遍:“我没救了。”
“不行啊,”颓丧了没多久,刘慧莹直起身子,像个把头从沙子里拔出来的傻鸵鸟,猛灌一口酒,“我怎么能连休息这种事都做不好呢?”
卓晴翻了个白眼。
第二天早上,刘慧莹从卓晴的床上惊醒,两个人睡得七仰八叉,刘慧莹抹了一把嘴角,揉了揉横七竖八的头发,定定地歪头坐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
头疼。
啊,不想上班。
那就不上。
她拿出手机请假。
轻车熟路。
请假理由。
刘慧莹仍宛在梦游,随便戳了几下屏幕,提交。
手机甩到一边,她又栽了下去。
没熄灭的屏幕上,好大一框里只填了三个字。
“讨厌你”
第37章
五分钟后,刘慧莹哀嚎一声爬了起来,跑到厨房烧水冲咖啡。
热水壶呜呜呜,她站在旁边,歪着脑袋张口发呆,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手机响,反射弧慢三拍,刘慧莹低头。
哦,审批通过了,挺好。
又响一下。
11111111:[你在哪]
刘慧莹把手机翻过去,当没看见。
卓晴从卧室走出来,闭着眼睛打哈欠,走到冰箱前开了一瓶纯净水,数了钙片辅酶护肝片鱼油咽下去。
她跟刘慧莹大眼对小眼看了一会儿,又迈着梦游的步伐去洗漱,接着换了衣服。
刘慧莹还站在那:“你要去上班啊?”
“不然呢?我又没醉。”
刘慧莹脸上露出“是我太菜了”的悲痛表情。
卓晴化妆、收拾包、拿上阳伞,一路收拾整齐了,扭过头问刘慧莹:
“你是不是快到经期了?”
刘慧莹仍在原地维持“节电状态”,想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卓晴眼里写着果然,抢了她的咖啡一饮而尽:“走的时候记得关门。”
拿了钥匙,她出门前不忘回头叮嘱刘慧莹一句:“这两天别做任何决定。”
有道理。
她现在很想把脑袋摘下来洗一洗晃一晃,再装回去。
但不行。
刘慧莹决定先洗个澡。
宿醉后的早上有股诡异的平静。
在卓晴家,远离她的日常环境,就好像原来悬而未决的种种议题也远离她了——
才怪。
这半天班确实是没上,但事情也一点没少做。
刘慧莹敲着电脑,两眼迷离。
不行了,得回家。中午睡个午觉,下午去公司干好了。
刘慧莹潦草出门。
昨天的衣服皱皱巴巴,眼下挂着淡淡的青色,头发也趴趴地贴在头皮上。
她下了网约车,刚要进小区,身后有车门甩上的声音。
好吵,全世界都好吵,能不能给我装个静音键。
“刘慧莹。”这三个字被念得起伏,来人的声音里带着小跑后的喘。
谁啊。
她闷头往前走。
“刘慧莹。”
别叫了。
刘慧莹不想理你。
刘慧莹要休息了。
刘慧莹被抓住了。
“干嘛呀!”她转身站定。
她很狼狈,饶懿倒是好端端的样子,衣冠楚楚,端庄整齐,接下来出门左转去会展中心演讲都很合适。
他还什么都没有说,刘慧莹的心里就不舒服了起来。
来找她干嘛呢。
有什么好说的。
反正你总是游刃有余的。
沮丧,烦闷,想把桌子掀了的暴躁。
口袋里的手握成了拳头。
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
想把气全部撒到他身上。
其实不太对吧,这种心态。
哪怕是爸妈也没有义务随时承接她的坏情绪。
他又不是她的什么人。
她凭什么觉得人家就能包容她呢。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就算是被激素影响情绪的时候,也不能太离谱的。刘慧莹。
……刘慧莹。
她抬头,挤出个笑脸:“对不起,我身体不舒服。”
“有事吗?饶部长。”
饶懿的视线中包含着一些刘慧莹读不懂的东西,她没有多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你回去吧,”饶懿说,“好好休息。”
“下午也可以不来,我会和hr打招呼的。”
这句话是最后的稻草,冲破了刘慧莹竭力维持的体面。心里那股委屈在这句话下发酵,面团冲破保鲜膜,密密麻麻得都是气孔。
“我不去怎么办呢?”她说,“工作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自己把自己解决掉吗?现在积压的事情到最后也是我来处理,我可以不做吗?”
哽咽。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
“对不起,”刘慧莹抬手抹过眼睛,“我失态了。”
头顶的树哗啦哗啦,叶片摩擦的声音响得分明。
饶懿上前半步,垂眼,一手揽过她的脑袋。他的掌心宽大而温暖,带着薄茧的指腹穿过她的发丝,微微用力,将她的脑袋按向自己的肩膀。
“好了好了……没事的。”声音里带着他从未有过的温柔。
那只手没有离开,很轻很慢地拍,一下一下落在她的头发上。
额头传来高织物的触感,还有透过两层衣物隐隐透过来的,温度,平稳有力的心跳。那是种让人沉沦的安稳。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他的手几乎拢住了她的后脑勺,一下一下抚着。
刘慧莹闭着眼睛,闻到他身上的草木香气,睫毛依旧濡湿。她把脸埋得更深,鼻尖蹭过他的胸膛,呼吸带着细微的颤抖。
“去睡一觉吧。”饶懿的语气依旧是平时的淡然,却带着令人耳目一新的柔和,“睡醒了,如果你还是很难受,就请个长假。我来处理假期的工作,我来和你的组员交接。好吗?”
酸软的感觉顺着血管蔓延开。
刘慧莹点点头,直起身子,低声:“好。”
“嗯,”饶懿应了一声,收回的手将她眼下的泪痕揩去,“我可以送你进去吗?”
“没关系,”她摇摇头,“我可以的。”
饶懿说:“好,去吧。”
但在刘慧莹转身前,他的另一只手轻轻环住她的后背,掌心贴着她的肩胛骨,微微附身,看着她的眼睛:“刘慧莹。”
这三个字他念过好多次。
这一次,尾音被吞在了喉咙里,轻飘飘地浮在空气中,像一声叹息:“就算我们没有什么……,你也要习惯向我求助,才行。”
“好吗?”他问,“你要比信任周雪婷,更信任我。”
“去吧。”
门在身后关上。
把包随手一放,刘慧莹在原地略微迷茫地站了一会儿,钻进了熟悉的床铺。
无论什么,都睡醒再说吧。
迷迷糊糊清醒的时候,刘慧莹恍觉室内无光,还以为自己一觉睡到了晚上。人坐了起来,她才意识到是窗帘严实地拉着。
点亮手机屏幕。
十二点半。
她睡了将近三个小时。
睡得很好。
理智和记忆渐渐回笼。
啊……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刘慧莹裹着被子坐了一会儿,懵懂地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
拍完了,她才反应过来。
好傻。
她又倒了回去,窝在床上玩手机,清空聊天软件和工作软件里的小红点。
几个群都有新的信息量,刘慧莹扫了一眼,大致对后续安排心中有数。心情平静许多后,看这些老生常谈的麻烦事也能淡然处之了。
然后是私人信息……
刘慧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
两个小时前。
11111111:[醒了记得吃点东西]
11111111:[点了外卖,放在门卫]
洗过澡后,刘慧莹裹着家居服出门。
天空下起了细细密密的小雨,海市的夏天就是这样,永远潮湿,永远水汽旺盛。
她进到门卫室,第一眼看见了贴着标签的二层食盒。
是他们一起去过的那家粤菜馆。
菌菇粥、肠粉、虾饺、烧鹅带了酸梅酱,还有一份双皮奶。
喂猪呢。
刘慧莹心里软趴趴的,像被呼噜呼噜毛的小动物。
这家店是不做外送的。
刘慧莹问戴着眼镜在手机上斗地主的门卫大爷:“是谁送过来的,您有看见吗?”
“就那个,”大爷聚精会神地关注牌型,头都没抬,“高高的小伙子,门口跟你说话那个。不是你男朋友啊?”
刘慧莹没回答,道谢之后提着食盒回家。
一碗碗摆在桌上,刘慧莹掏出手机拍了张照,边吃着人家送的东西,边想怎么回复。
打了删,删了打,决定不了,中途放下手机,输入框里的字留在那里,她埋头吃东西。
在去看屏幕的时候,他先发了消息。
11111111:[醒了?]
刘慧莹放下筷子。
HUIHUI:[嗯]
HUIHUI:[吃上了,感谢]
HUIHUI:[转圈撒花.jpg]
11111111:[好]
HUIHUI:[下午会去上班的]
11111111:[别逞强]
HUIHUI:[嗯]
HUIHUI:[我在考虑辞职了]
11111111:[好的,知道了]
刘慧莹放下手机,夹起一块虾饺,蘸醋,塞到嘴里。
一口一口,脸颊一动一动,咀嚼得很认真。
他就那样回好的。好像她说的不是要辞职,而是在说,这饭真好吃。
屏幕又亮一下。
11111111:[晚上有约吗?]
HUIHUI:[没有,怎么了]
11111111:[一起吃晚饭吧]
刘慧莹咬了下筷子。
HUIHUI:[好]
地下停车场,这一回,刘慧莹找路要顺畅许多。
今天早上分开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照面。
刘慧莹一下午都在各个会议室中间辗转,连续坐在工位上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
“饶部长,”上车,她系上安全带,“走吧。”
按下发动键前,饶懿偏过头看了她一眼。
“想吃什么,我请客。”
刘慧莹想了想,说:“之前你不是说过能吃辣的,那我们去吃湘菜?”
“可以。”
简单的对话之后,车里一时没了声音。
当关系已经明显地越了界,再想回到应有的尺度分寸里维持体面的交往,很难了。
“你导航吧。”排队出地库的时候,饶懿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
一交一接,握在手心的手机背板微凉。
他们的手机是同一个型号,只不过,饶懿没用手机壳。
刘慧莹从这个细节中体会到了浓浓的阶级差距。
饶懿已经用解了锁,但并没有点开地图软件,递给刘慧莹的是一个敞开的主界面。
指尖滑动。
嗯,APP都按照功能分类,图标排列得很整齐,非常符合刘慧莹的预期。
她输入了那家常去的湘菜馆子地址。
导航声响起的时候,车里的空气凝滞了一瞬。
“亲爱的宇航员,请跟我一起向星河进发吧~可靠的阿噢依老师将会引领你到达目的地!前方直行,不可以拐弯哦~”
元气满满的可爱女声。
刘慧莹的手抬到嘴边,掩去忍不住的弧度。
“小菠设的。”饶懿说。
猜到了。刘慧莹点点头。
饶懿:“似乎是她在看的动画片角色。”
“挺精神的,”刘慧莹摸了摸耳垂,“现在这种联动还挺多的。”
车里又安静下来,只余下动漫女声一句又一句充满鼓励的导航。
窗外是城市夜景。车流缓缓移动,霓虹灯次第亮起。
白天小小地发了下脾气,又小小地掉了几滴眼泪,刘慧莹的心情平静许多,一直到现在,这沉默也没有让她觉得不适。
湘菜馆的木质招牌在路口亮着暖黄的光,门口的红灯笼晃出细碎的影。
幸好工作日不用等位。
附近的停车位不好找,刘慧莹指导他把车停在了对面酒店楼下,两个人再一起走过去。
人行道前,等漫长的红灯。周边都是不同类型的饭店,附近有个地铁口,出口处有摆摊的人们,晚市热闹,烟火气扑面而来。
前面后面、左边右边,都是挽着手的情侣。
刘慧莹跟在饶懿身后,看着他宽厚的肩,看着他低头时露出的一小块后颈,看着他的背,想到早上她靠过的一小块区域。
“这里离你住的不远,是不是?”饶懿忽然侧身,问。
“对,大概一公里吧。”
“那待会儿送你回家,会方便很多。”
刘慧莹笑了一下:“对。”
绿灯。
他垂在身侧的手动了一下,似乎是要抬起。
人群开始移动,涌着往前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牵着小孩的老人、背着书包的学生、挽着胳膊的情侣……饶懿的身体被挤得微微前倾,伸到一半的手猛地顿住。
他回头看了刘慧莹一眼,随即在人潮隔开两人前,手腕一翻,果断地握住了她。
饶懿的掌心带着薄茧,包裹住她手腕中跳动着脉搏的位置,力道不大却不容挣脱。
刘慧莹的手指下意识蜷缩。
“当心。”他的声音混在人潮的嘈杂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牵着她往人群外侧挪了挪。
人很多,左边、右边,都在往前挤。刘慧莹却只能感觉到他指节用力时的张力,她自己一下比一下存在感鲜明的脉搏,还有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的牵引。
梧桐叶正打着旋儿飘落。
第38章
小炒黄牛肉、擂椒茄子、砂锅牛蹄筋、干锅花菜。
“菜上齐了,请慢用。”服务员把*单子勾了,将空间留给他们。
他们没有提前预约包厢,坐的是大堂靠窗的位置,好在座位靠里,隐蔽性不差。
麦茶清口,擂椒茄子下饭最是一绝。
两个人先吃了几口。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视线。刘慧莹的瓷勺碰到碗沿发出轻响,打破了沉默。
按惯例而言,下属提离职,是要和上司之间沟通一番的。无论是较官方的时间安排、离职理由、对部门对工作的意见,还是更私人一些的未来打算。
刘慧莹有一些好奇,他要从哪方面开始。
“你想好下家去哪里了?”饶懿说。
“陆陆续续有在面试,”刘慧莹很诚实。
虽说有的公司和领导会在员工离职前打听情况,视情况给他们上竞业,但刘慧莹相信饶懿不至于如此。
她的目光落在红油翻滚的砂锅里:“不过没有想好,再看吧。”
饶懿夹菜的动作没有停顿,窗边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桌布上,忽明忽暗。
“还是海市的公司吗?”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指尖却在筷子上微微用力,指节泛白。
“嗯,”刘慧莹点头,筷子戳了两下米饭,“其实……”
她想解释什么,却被饶懿打断:“恭喜你。”
他举起茶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上划出弧线,“我无法违心地说希望你离开,但是,做出决断本身就是辛苦的事。”
“恭喜你。”湘菜馆的灯光下,他的眼神和今早一样柔和,那种温和与他本人迥异的气质混合,反而更矛盾迷人了。
辣意从胃里发酵,一点点麻到舌尖。
“谢谢。”
刘慧莹咬了口牛肉,眼眶微微发烫。
“后面的安排,你有想法吗?招人?还是把剩下的人拆到其他组去?”她低声说。
“交接期看公司需要,我这里不急着走。”
这两句话说出来,要离开这件事突然变得如此真实。失落席卷而来,比兴奋先行。
睫毛在她眼下打下阴影,刘慧莹垂眸:“抱歉啦,应该提前商量的。”
作出决定,真是一瞬间的事。
“刘慧莹。”
饶懿挑眉,有几分促狭:“你以为我是今天才知道你想离开吗?这个市场比你想的更小。”
惊讶抬头,刘慧莹眼睛睁大了一圈,端着碗:“你早就知道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你也要对自己的份量有点信心。”
她还没反应过来,饶懿放下筷子,突然话锋一转,“这个牛蹄筋炖得很入味了。”
他抬手拿过她的碗,用公勺往她碗里舀煮得糯软的蹄筋,嘴上不依不饶:“现在,还道歉吗?”
那只手把她的碗递回来,碗底和桌面发出轻轻的磕碰声。他抬眸,视线由碗碟上移,自然地带出一抹笑意。
刘慧莹有些心虚,又有点尴尬。
这么说来,那这段时间……
不许想,刘慧莹。
她命令自己,但架不住那一个个的请假理由变着法地往脑子里钻。
呃啊——刘慧莹闭了闭眼,嘴巴皱成波浪形,想夺路而逃。
算了。
她泄气:“你都知道了。”
“嗯,我都知道。”他已经有一阵没动筷子了,只是专心地注视。
她说的是前几天请假理由的事情。而他的回答似乎不止于此。
刘慧莹看着他的眼睛,渐渐感觉热度上涌,嘟囔:“我好丢人啊。”
“没有,怪我。”
刘慧莹不说话了。她低头,去对付碗里的饭,好像那是群非得严阵以待不可的敌人军队。
心照不宣。
心脏砰砰直跳,森林里的绵羊发了疯,在灌木丛里横冲直撞,扑腾个不停,把草屑弄得到处都是。
“怪你,”她说,“怪你不给我升职加薪。”
刘慧莹抬起头,只见对面的人依旧维持着原样表情,就那样淡淡点了头。
“我知道。”
“不过,刘慧莹,”
“有没有一点,是因为我?”
不在同一家公司,不是上下级关系。
我们,才会有可能性。
他的声音语气明明没有变化,却重重砸在刘慧莹耳膜上。
饭突然就吃不下去了。
刘慧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拱了一下,暖烘烘的。她举起茶杯抿了一口,又伸出手,自顾自和他摆在桌上的杯子碰杯。
清脆的声音。
“你猜?”她说。
饶懿眨了下眼,掩去过于明显的笑意。
他们开始聊工作之外的事。
从大学时的专业聊到喜欢的导演,从在海市生活的感受聊到周末惯常的消遣。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两位,”服务员举着小牌子过来,问,“店里有个活动,X众点评收藏加打卡可以免费换一杯饮料,两个人都完成的话可以换一份红糖糍粑。”
刘慧莹看了饶懿一眼,脸上还残留笑意:“你是不是根本没有X众点评?”
“我可以下载。”
刘慧莹对服务员说:“就要红糖糍粑,稍等我们一下。”
服务员当然不会催促:“二位有会员吗?店里有积分活动的。”
反正要等他,刘慧莹说:“我好像注册过,你查一下?”
“那您报下手机号,我们消费有累积积分的。”
服务员记下,回前台,一分钟后再来,却说:“是有会员的,看您账户里充值金额还有,要直接划账吗?”
刘慧莹皱眉:“充值?什么时候充的?”
服务员有些惊讶:“那我帮您去查一下。”
“怎么了?”饶懿抬头。
刘慧莹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服务员回来了:“上个月18号的时候,一位张先生充的两千块。”
阴魂不散。
“好,”刘慧莹挑了一下眉毛,“别扣里面的钱,积分也不要。今晚的账他会结的。”
这个他,指的是现在坐在她对面的人。
服务员露出了微妙的表情,但识趣地点头离开了。
桌上一时陷入沉默。
直到冒着热气的红糖糍粑端上来。
刘慧莹有点气,又有点烦。
她夹了一块,呼呼吹气,塞到嘴里。
饶懿:“好吃吗?”
刘慧莹嘴里还含着东西,点了点头,颇有些不敢看他。
冷静下来之后她拿过桌边的手机,翻到张闻宇的聊天窗口,给他转了两千块过去。
长期只有一方发言的聊天窗口突然多了一条例外,张闻宇的反映来得很快。
“你还在那吗?”
“跟卓晴一起吃饭吗?”
“我可以过去接送你们。”
第三条信息发送的时候,张闻宇看到一个熟悉的红色感叹号出现了。
他熄灭屏幕,想着过几天送些海货去刘慧莹的小区门口。
没关系的。到时候就放在保安室,慧莹就算不要也会去拿走再扔,不给门卫添麻烦。
慢慢来。
同一时间,刘慧莹埋头吃东西的时候,饶懿把她的杯子填满。
“没事的,”他的声音很轻,“慢慢来。”
刘慧莹正要思考,他在说吃饭还是说那个谁的事,手机却响了。
她的第一直觉是张闻宇死性不改。没料到翻过屏幕一看,备注的是物业。
不是她小区的物业,是饶懿的。
接通。
“喂?”
对方急躁的声音劈头盖脸冲过来:“刘小姐!你赶紧来一趟!工人跟家具进场的师傅吵起来了,水电还没弄好就硬要搬柜子,现在好了,水管被钻破了!”
“什么?”
物业的工作人员也解释不清楚,只说让她赶紧过去处理一下。
刘慧莹朝饶懿比划,指指包又指指账单:“好,我现在马上过来,辛苦了。”
“房子那边出了些问题,我得过去看一下。”
刚才也听到了一些听筒里传出的声音,饶懿已经拎起她的包站在外侧:“走吧。”
往外走。
刘慧莹:“你晚上还有安排吗?我可以打车过去的。”
饶懿给了她一个熟悉的眼神。这眼神从前刘慧莹常见,大意是请不要说这么明显的废话。
切。
车子在夜色里疾驰,刘慧莹转头看向驾驶座的饶懿。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分明,专注的侧脸线条锋利。
她看向前方,望向窗外的后视镜。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她看到自己的脖子有些红。
电梯门一开,两人就听见争吵声。临时被叫过来的水电师傅正叉着腰跟定制鱼缸墙的安装师傅对峙。
物业的工作人员看见刘慧莹,急忙迎上来:“你可算来了!”
他摆摆手,一挥屋内的状况:“水电师傅说走的时候是确认了防水层没问题的,安装师傅说进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了,他们什么都还没动呢……”
一个脑袋两个大。
刘慧莹听完了,点点头,抬手示意屋内的人都停一停,别争了。
“我就一个问题,总闸关了吗?这水会不会影响到楼下?”
水电师傅摇摇头:“那不会的,就是你这个墙下面的材料被水一泡就不好了,要重新搞起来再弄过。”
“会影响其他地方吗?”
“那应该不会的,你们家是地砖,这个影响不大的。”
“那没事,”当着老板的面,包工头刘慧莹很是大言不惭,“咱们现在争也没用啊。”
饶懿脱了外套搭在臂弯,站在她身侧。后背的肌肉线条随着动作绷紧,像拉满的弓弦,显得他像个沉默的打手。
饶懿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看着她从手机里翻出验收单,对水电师傅说:“闭水试验是上周五做的,你在验收单上写了‘48小时无渗漏’,对吧?”
水电师傅梗着脖子点头:“没错!我敢打包票!”
刘慧莹转向安装师傅,目光落在墙边堆叠的玻璃和器械上:“你们进场时拍过现场视频吗?规定是说大件家具进场必须留影像记录的吧?”
安装师傅的脸色瞬间变了,先是支支吾吾,接着说按惯例是拆封开工了才拍:“但是你看这个水渍!这肯定不可能是今天才有的嘛。”
刘慧莹时常和家具家居打交道,是知道装修里面有多少门门道道的。她跟着看了一眼墙角处最明显的一处浸湿水渍:“是,这个看着至少是有段时间了。”
“当然,这也不一定是防水层的问题,管道接口的密封圈老化了也有可能。”
“这样吧,”刘慧莹转身,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力。
对安装师傅,“这里肯定是要延期的,到时候我再预约时间,您清点下东西先回去吧。”
对水电师傅,“明天我联系对接定价的人,合同怎么签的先不说。重做的材料费我们可以出,您顺便把接口也换一下,人工费就不补了。再做一次防水测试,工期往前赶一赶。”
“还有问题吗?”
“那就先这样,”她抬手,动作利落,“现在也不早了,辛苦了辛苦了。”
工人和物业离开后,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地面上没有积水,但空气里还是弥漫着潮湿的尘土味。
刚才注意力都在解决问题上,刘慧莹现在才感觉到闷热。
屋里还有尘土和装修材料,不方便开空调,也只能忍一忍。
“不好意思啊,我后面软装的时间赶一赶,尽量不耽误交付。”
她蹲到施工墙边仔细看了一圈,边走边说。
“不要看我没有追究责任……但装修这种事水分很多的,万一他给你在墙体里混点东西,那真的是很难善后,有时候吃点小亏也是没办法。”
背对着入户门,刘慧莹站起身,两手将头发撩起,固在身后:“呼。”
好热。
转身。
饶懿的外套依旧搭在臂弯上,他倚在吧台边,没看手机,在看她。
眼神在空中交汇,拉成一道温热黏糊的芝士丝。
后颈渗出的汗珠顺着弧度滑落到衣领里。
在餐馆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只有两个人在一个空间里,另一个心跳声,响亮到让人心烦意乱。
“你不热吗?”她问。
第39章
“我去看看冰箱里有没有水。”饶懿将外套搭在椅背上,转身。
湿衬衫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骨骼肌肉的轮廓,刘慧莹没移开眼。
他出来时拿了两瓶纯净水:“还好,这类保质期长的没有被清掉。”
只有客厅要大动工,除了他需要用的物品被随身带走,其他的东西都被收拾好,放进了其余房间。
刘慧莹走过去,他已经拧开了瓶盖。咕嘟咕嘟灌两口,她问:“那你这段时间,是住在哪?”
“酒店。”
“哇哦,”刘慧莹挑眉,“总算有一件符合刻板印象的事了。”
饶懿微笑着看她,有种纵容的意味。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喉结滚动时,脖颈上的青筋像藏在皮肤下的河流。
喝了水,还是口干。
握着瓶身,刘慧莹不经意地转身,到窗边附身看向城市的夜景。
良宵好景,星月交辉。
“很难想象,如果每天都能见到这种景色的话,人生究竟还有什么烦恼。”她靠在窗边,手背在身后。
“你可以试一下。”
“嗯?”刘慧莹的肩膀抵着窗,头和身体微微侧了过来,眼神轻巧地望着他,嘴角勾起的弧度很淡,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
晚风灌进来,吹起她宽松的裤腿,勾勒出柔和的曲线。
“时间不早了。”他说着,叠放在桌前的手却没动,像在等什么。
糯米纸。
刘慧莹想,一层糯米纸。
都用不着水,只凭眼底翻涌的浪,就要把它润湿了。
他抬起手,像电影慢镜头。
那只手不经意地将额前的头发往两边拨,露出饱满的额头,让那双含着蜂蜜的眼睛显得更加甜蜜。
“过来。”
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隔着好几米,吐息却似喷在她的鼻尖上。
刘慧莹的呼吸全乱了。
但是。
一步。
一步。
“刘慧莹。”他叫她的名字,尾音拖得很长,带着某种确认的意味。
她能感觉到他的指腹按在了她的手腕内侧,脉搏一下一下愈显清晰。
很近了。
她沉在那双眼睛里,几乎心神恍惚,直到触感提醒她,饶懿的拇指蹭过她的脖颈,她陷在皮肤中的喉结,最后停在下颌线的边缘。
那里的皮肤薄得能摸到脉搏的跳动。
他是故意的吗?
心神一荡。
她的睫毛颤了颤,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听见他饶懿轻笑一声。
那笑是一个陷阱。
她怎么知道呢?因为就在那刚挪开两寸的眼神又上移时,猎人摆在她颈边的手轻巧一抬,摆出了一个很适合接吻的姿势。
轻轻地。
慢慢地。
一啄。
刘慧莹垂下的眼睑颤了颤,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狂风暴雨砸了进来。
门户失守。
他的手掌扣在她后颈,力道不大却不容挣脱,迫使她维持着抬头的弧度。
碾过。
真可恶,都不提前发预警。
两人的距离那么近,近到一点点的分心都能被轻易察觉。
“唔。”
她的唇瓣被咬了一下,惩罚性的。
刘慧莹不服。
她正要发起攻势的时候,对手十分傲慢地宣布停战。
空气重新充盈,饶懿的拇指擦过她的下唇,指腹的薄茧蹭得她发麻。
那双深邃的眼被洗得透亮。
看一眼,刘慧莹就知道自己放松得太早。
下一秒,一双手搂住她的腿弯将人端了起来。
骤然失重的轻呼变成了某人长驱直入的好时机,刘慧莹坐在吧台上,并没有感受到地理上的优势。
附身,两手搭在他肩膀之上,悬在颈后交叉。
接吻会上瘾。
亲到唇珠发亮,亲到喉咙深处挤出声音。
好安静,好响亮。
……好羞耻。
但是好喜欢。
按在她腰上的手一下轻一下重,力道坏得很。膝盖内侧感受到了坚硬的腰胯轮廓,一下一下地磨。
分开的时候,啵地一声响。
气喘吁吁。
刘慧莹已经麻木了,她猜自己的脸也不会更红了。
饶懿的唇上泛着细碎的亮。
他的目光,慢慢往下移,掠过她微蹙的眉峰,停在她轻轻颤动的睫毛上,停在她抿一下的唇上。
刘慧莹的眼神游移,既不敢和他对视,又不敢往下看。
她克制着自己埋进他颈窝不见人的欲望,整个人坐在那,脑袋上冒热气。
呼吸。
他的呼吸声很粗。
“时间不早了。”
这话他刚才说过一遍,只是现在,嗓音沙哑得厉害。
想喝水。
刘慧莹点头的弧度可以小到忽略不计。
“走吧,我送你。”他说了这话,却没动。
刘慧莹知道为什么。
她也不敢动。
流淌的时间比岩浆还滚烫吓人。
饶懿真的退开一步的时候,刘慧莹的脚趾轻轻蜷缩了一下。
“来,我送你回家。”一只手抬到她身侧,骨节分明,是邀请的姿态。
回家?
刘慧莹表现得反应很慢,她愣了两秒才把自己的手放在它掌心。
回家干什么?
试过了美味的漂亮饭,谁还要回去吃寡淡的自制菜。
要扶她下来的手被她紧紧拽着,借力一跳。
彭。
从微凉的大理石台面,到滚烫的怀抱。
“诶,”
眼神忍不住往他敞开两个扣子的领口瞟,那里的皮肤泛着轻微的红,随着呼吸轻轻起伏,让人食指大动。
“我不打算回家了。”
饶懿环住她的手紧了一瞬,人低笑一声,震得她耳膜发痒。他弯腰把她抱得更紧,几乎是牢牢地锁住。
刘慧莹闷不做声地把脸埋在他结实的肩膀上,闻到他身上混着汗味的草木香气。
她又回到了台面上。
“刘慧莹。”
双手撑在她身侧,将她圈在狭小的空间里,饶懿的视线一遍一遍地顺着她的颊侧上下摩挲。
让她有种赤裸的不安。
他的身体抵在她两腿之间,迫使她微微张开。刘慧莹的手指扣在台面边缘,大理石的冰凉透过薄薄的裤子渗进来,成为她全世界里唯一的一点儿不同。
意乱。
她抬手,手指穿梭过他的头发,做了自己很久之前就想做的事情。
两只手把头发往上拢,破坏了发蜡打理出的效果,把它变得蓬松又柔软。
“小卷毛。”
“卷毛小狗。”
刘慧莹兴致勃勃。
胆大包天地当面狗塑他。
但不太恰当。
沉吟,皱眉,点头。
“卷毛大熊。”
刘慧莹满意了,拍了拍他的脑袋:“臭熊坏熊。”
饶懿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随即展开了臭熊坏熊的报复。
双手契合曲线,缓慢地滑。
刘慧莹的呼吸乱得像团麻,垂头时,嘴唇不小心擦过他的下巴。她就着这个细微的触碰,从他的下巴吮到耳垂,像一只拱来拱去的小动物,四处招惹。
饶懿忍无可忍,像捕猎的猛禽一个快速地动作,啄住了她的唇,带着惩罚的意味,又急又狠。
“饶懿……”她的声音含在喉间,被迫带上了模糊和颤抖,却没有推开他的意思。
他的手现在停在她腰间,指尖轻轻拨弄着布料下的皮肤,“知道错了?”他的鼻尖蹭过她的耳垂,热气钻进耳道。
刘慧莹抖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这个姿势有多不安全。
她往前凑了一下,像被烫到般弓起脊背,把自己的重量压到他身上。
“太热了,”她说,“去里面。”
床单被蹬成凌乱的一团。
几件衣服甩在地上,衬衫变成皱皱巴巴的一团垫在身下。
交缠的。
简单的肌肤触碰相贴带来的快慰是如此直白,让她压不住呼吸的节奏。
脑中仅存的一点空白让她从湿软中偏过头去,给自己一点新鲜空气和说话的空间:“欸,你这里,有没有……?”
饶懿刚要去捕捉他逃跑的猎物,顿住。
“没有。”
“去买啊。”刘慧莹声音半是呜咽半是催促,踹了他一脚,没踹动。
附在她身上的躯体定定地停了几秒,阴影突地撤去,刘慧莹抬头,只看得到他捡了丢在地上的衬衫,边走边系着扣子。
汗水。
黏腻的颈窝。
刘慧莹只觉得酥软穿透了她,没有力气,和床单被子的每一点摩擦都能激起她的反应。
“呜。”躺在不熟悉的床铺上的人小小地呜嘤了一声,溢着羞耻和无法克制的兴奋。
她翻转过身体,把自己整个地埋在被子里。
片刻后,压不住嘴角笑的人探出一个脑袋,脚步虚软地进了浴室。
饶懿再次迈进电梯的时候,呼吸有些急促。
冷光在他脸上打下阴影,但凌乱的头发和散乱的衬衫,无论如何不是能塑造出威严的形象。
就好像刚才小区外便利店店员在结账时看他的眼神。
上晚班的店员其实见怪不怪了。
不过依旧,在心底哇哦一声。
电梯上行,他的手垂在身侧。
很久没有过了。
扑通、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他闭眼,抬手揉捏眉心,把所有自嘲的情绪掩在心里。
夜晚的天气真的很闷热,一路,汗水顺着背肌蜿蜒而下,弄湿了衬衫。
口袋里的方形盒子,存在感很强烈。
小区楼宇每层只有一户,直达的电梯一路没有停,跳动的数字却显得如此迟缓、如此拖延、如此磨蹭。
进门的时候,客厅的一切还维持着原来的样子。
卧室的门半掩着,透出一股冷气。
熟悉的地方,蒙上了一层水面蒸腾的雾气,变得不一样了。
往那里走的时候,一根羽毛反复撩拨他的心尖。当冷气几乎扑到他的鼻尖时,那扇门被拉开了。
几根带着水汽的手指搭在门板边,刚洗过的头发半湿着搭在肩上,刘慧莹套了一件从他衣柜里翻出来的衬衫,别的什么都没有穿。
她皱眉,眼里却是相反的意思,是很明显的故意作怪:“怎么这么慢?”
第40章
等待饶懿回来的路上,刘慧莹在他的浴室里东摸摸西摸摸。
镜子里的人脸蛋红扑扑的,自己看自己越看越傻。
刘慧莹别开眼。
洗漱用品?看看是什么牌子的。嘛,也还好,不是什么买不起的东西。
偷偷闻一下?
好傻。但手已经伸出去了。
咕~
刘慧莹盯着手心的一坨沐浴露发呆,那现在怎么办?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
好吧,那洗个澡好了。
然而她忘记了,因为客厅的小小漏水事故,水闸在检修前已经被关上了。
刘慧莹咬牙。
秉着“水电闸门还能在哪?不就那几个位置”的精神,她举着一只手摸索又摸索,终于在入户门旁边伪装成装饰画的小门背后扭开了水闸,成功洗上了澡。
挑一件某人的衬衫,打湿的头发拨到合适的位置。
到现在,饶懿的声音哑得厉害,手指在她脸颊上轻轻捏了捏。
“等很久了?”
刘慧莹没说话,歪着头,一双眼明晃晃地笑。
饶懿很快让她体会到这么看人的后果。
门是被脚后跟扣上的。
浴室里的水汽还没散尽,地上的衣服又多了一件。
沐浴露的气味在两人中央狭小的空间里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刘慧莹的眉紧紧蹙着,呼吸断断续续,浑身都在发热。
不算痛,浑身的感官都聚到了一处去,她挂在饶懿肩膀上的手无助地拍着,挠痒痒一样给人暗示。
慢点,慢点。
那只手很快变成揉,再是掐,把男人肩膀上那块肉欺负到不行。手的主人很快自食其果,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脚趾抖到不成样子。
他的吻像骤雨一样砸下来,密密麻麻,到处都是。
刘慧莹。
刘慧莹。
饶懿控制着自己的力道,缓慢,缓慢。
又很坚定。
刘慧莹沉在海里,随浪一起一伏。耳边始终是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好像那三个字是什么祈祝安康幸运的咒语。
喊她名字的饶懿。
刘慧莹觉得,这是他离她最近的一刻。
不是只能远远看见的人,不是手机另一端一个模糊的影子。
是指甲划过的活生生的人,是为她发疯为她情迷为她变成世界上最普通不过的男人的人。
于是她轻轻回应。
两个字被听见了,剩下的变成细细碎碎的吞音,淹没进他的吻里。
当身体的战栗渐渐平息,只剩下浑身发烫的暖意。
温度太低的空调逼得两人凑在被子下变成严丝合缝的拼图。刘慧莹连眼睫毛都不想动,完全沉浸在酥酥软软的状态中,就要进入到迷迷糊糊的梦乡里。
但有人总打扰她。
刘慧莹从没想过饶懿的事后风格会是这样。
——原先她也不会想这种事,毕竟太生活化的细节容易让罗曼蒂克破灭。
肢体还缠在一起。
他的手一下一下地拂过刘慧莹的脸颊、睫毛、黏在耳朵上的碎发。像只餍足的大狮子不肯放开心爱的球球。
没完没了。
刘慧莹的眼皮都要合拢了,想把他的手拂开,又实在没有力气,于是皱眉,吹了口气。
呼。
鬼使神差地,饶懿抬起头,用鼻尖蹭了蹭她的下颌。
……算了,随他,先睡一会儿吧。
月光变得稀薄,像层半透明的纱。
“几点了?”刘慧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还以为自己只是小小地眯了一会儿。
但他抬手翻过手机,回答她,已经是后半夜。
“唔。”她反应过来,手掌在被子里摸索,半天才反应过来,手机不在床上,而这也不是她的床。
床上有另一个人。
刘慧莹后知后觉地收回手,盯住他的胸肌上缘。
他的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还圈着她的腰,力道松了些,却依旧不肯放开。好像她睡了多久,他就这样看了多久。
“渴了。”
他起身去拿水。
刘慧莹头都没抬,心安理得地使唤:“把我的衣服捡一下。”
被子里的气味和他身上的如出一辙,一半是洗浴用品,另一半不知道是什么气息。
脚步声淡出又淡进,刘慧莹的脖子被人揽住,她睁眼抬手,把要给她喂水的人拦下来:“干嘛?我可以自理的。”
饶懿放任她自己攥着矿泉水瓶,说:“你要回去?”
刘慧莹奇怪:“你不想送?”
“留下吧,”他接过她递回来水,两口喝光,又爬了上来,高大的身躯躺在旁边,让刘慧莹好不适应。
好奇怪。做都做了。
刘慧莹吐槽自己,嘴上还是要说:“明天要上班,我总不能穿你的衣服去公司吧?”
“嗯?”她仰起头,第一次用这个角度去看他,“我们会被一起抓到道德委员会去,那你要负责解释哦,为什么你可怜的下属没有衣服穿。”
“不去上班,穿我的。”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饶懿的解决方式就是不去公司不见人。
“又请假啊。”
饶懿:“我会给你批。”
刘慧莹白了他一眼:“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应该抵制职场恋爱。”
然而这两个字一出口,她心里猛地落了一拍。
“是吗?”
好在,饶懿的回答并没有如她的小动作一样不自然:“很快就不是我的下属了,刘慧莹小姐。”
好,那肯定没有人会卡她的离职审批。
不知怎的,刘慧莹有些心虚。
她往被子里缩了缩,又被人提起来。
“不上班好不好?我们去吃点东西,然后去我那里,嗯?”哄小孩的语气,他半俯在刘慧莹身上,头发是凌乱的,表情却很认真。
认真得像在开什么重要的行业研讨会。
怎么这么亢奋。
刘慧莹无奈点头。
她的裤子还能穿,但上衣实在是很难见人,最终不得不再拿了一件他的衬衫,把多出来一截的下摆塞到裤子里,手臂上绕出多余的好几圈。
都已经凌晨了。
刘慧莹穿好衣服,看一眼窗外无人的街道,心里笑自己,年轻的时候都没做过几回大半夜跑出去的事情。
就这么一小段功夫,她再回头,就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也打理好了自己,现在看上去又是个衣冠楚楚的商业人士了。
“我真的很好奇,”刘慧莹双手交叉,“你一年到头只穿这些,那衣柜里的休闲装是买来干什么的?”
被挑战的人拉过她的手,这回一丁点儿停顿都没有:“你会知道的。”
“走吧。”他说。
坐上电梯,穿过寂静的小区,驶过无人的街道。
饶懿真的很亢奋。
假如不是一起吃的晚饭,又已经过了这么久,刘慧莹会以为他喝醉了。
他打开了车载电台。
高昂的心情会传染。
深夜的广播声,FM不知什么台有着蹩脚的主播,但选歌的品味还算独到。
摇滚乐。
低哑的女声。
亮着灯的、没有人烟的街道。
刘慧莹第一次发现,高架路的中央原来种满了鲜花*。
……IknowIvefeltlikethisbefore
ButnowImfeelingitevenmore……
吟唱。
急促的鼓点里,迎来红灯。
没有视线接触,没有你来我往。
不约而同地,两人往中间凑,接了一个二十秒的吻。
分开的时候,刘慧莹颤着睫毛抬眼,饱含雀跃与甜蜜,对上一双冰封火焰的瞳孔。他的焦糖色变成了咕嘟咕嘟的,浓稠到花园里的蜜蜂都要误解,这是春天。
深夜的城市街道是个不会太过青春气盛的意象,让人回忆起逝去的年华,又恰到好处地暗合了都市人自我放逐的隐秘想法,把世界抛在身后。
最后,他们并没有去吃东西。
酒店观光梯上升时的失重感,揽住彼此的肩膀,世界上下颠倒的错乱感和浅尝辄止的唇舌。
拉拉扯扯,又毁掉了一件衬衫。
晨光熹微的时候,生物钟把刘慧莹唤醒。
她坐起来,困顿疲惫不知天地为何物,也不知道为什么昨晚自己是横着睡着的。
但还记得要请假。
把手机解锁了塞到旁边人手里,她又倒了回去。
饶懿被一只手机砸醒,默默地点开假勤系统提交申请,又默默地找出自己的手机通过审批。
一套流程走下来,他清醒了,刘慧莹又睡着了。
饶懿无奈起身,光裸的后背满是交错的红痕和指甲印。
刘慧莹再次自然醒的时候,室内敞开了一半的窗帘。
半是适合沉眠的昏暗,半是正午悠然的蓝天白云。
而她窝在枕头和饶懿组成的摇篮里,他一手揽着她,腿上架着笔记本电脑,耳朵里塞着耳机。
轻微的动弹立刻让饶懿意识到她醒了,他动作十分自然地侧身,摸了摸她的额头。
“醒了?正好,这个会结束后我就没事了,想一想待会儿吃什么?”
刘慧莹闭了下眼,又睁开。
再闭,再睁开。
饶懿还是那副表情:“睡傻了?”
刘慧莹:“……没有。”
又呆了一下,她才反应过来,问:“你在开会?”
饶懿看她一眼,把有线耳机的一只摆到她耳朵旁边。
“……产出回报比……”
刘慧莹颇有些颤颤巍巍把它抖掉,一时间背德感到达了顶峰。
“你没开声音也没开摄像头吧?”
饶懿递过来的眼神添上了浓重的无奈。
刘慧莹却觉得很有必要确认一遍,她蛄蛹着到了床的另一边,却遇到了难题。
没衣服穿。
“看床尾。”
那里搭了件浴袍。
他的视线回到了电脑屏幕上,刘慧莹没有扭捏,大大方方地穿上,转身。
饶懿在看她。
刘慧莹在背后揪了一下手指,一笑后,开始巡视新领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50
第41章
桌上放着一碟莓果。
刘慧莹端起来,边走边吃边看。
两室一厅。
客厅的空间和挑高都要比一般的楼房更宽敞,结合了餐厅和会客室的功能,角落里还摆放着一些健身器械。
昨天怎么没注意到这酒店的套房客厅分区做得这么别致。
目光扫过玄关,记起好像当时踢到了什么东西。
刘慧莹捏着新鲜莓果的手一顿,不对。
昨天一进门就。
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继续往里走。
卧室之外,另一间是书房。
和别处的酒店式整洁不同,这里的东西零零散散,桌面摆着几叠纸张和阅读器,显然要更具生活气息一些。
他应该是没让人打扫书房。
刘慧莹扫了一圈,本来没想进去,却转眼一瞧,自己的包被挂在转椅上。
她的托特包,昨天下班后跟着她去了地库,拎回了饶懿家,又一路来到了这里。
现在回想昨晚下班时的场景,好像是上个世纪发生的事情。
昨晚是谁把包放这的?
记忆闪回。
进门时趔趄的脚步,推搡的肢体一个比一个拉拉扯扯,就那么甩着转着,倒在沙发上,然后是床上。
啧。
刘慧莹晃晃脑袋,坐了下来,打开自己的包。
笔记本电脑在里面。
随身携带电脑上下班,是互联网人的基本素养。
但难得有这样安静的早晨。
对哦,我手机呢?
这时候刘慧莹想起来了,但她没有急着去床上找,而是先优哉游哉地洗漱,理了理头发,才往卧室走。
阳光在地板上爬格子,也爬上刘慧莹的脚背。
饶懿还在开会。
刘慧莹双手抱臂,倚在门边。
他侧躺着,上半身支在枕头上,被子松松地搭在腰际,露出的后背线条流畅而结实。微微蹙眉盯着屏幕的样子,和办公室里那个一丝不苟的饶部长重合在一起,却又多了些难以想象的慵懒。
活色生香。
他还挂着耳机,刘慧莹不确定他有没有开麦,手比在耳朵边,嘴巴无声地张合。
我手机呢?
他长臂一伸,从另一个枕头下面捞出来眼熟的手机,冲她晃了晃。
刘慧莹勾起嘴角,走上前去。
“给我。”小声的,她伸出手去够。
麦开着。
他的嘴型。
刘慧莹闭了嘴,身手也受到限制,她一只腿陷进床里,手还在往前伸,腰被人一搂就失去了平衡,像只大号玩偶一样窝进了床里。
干什么!
骂人都是没声的。
饶懿没说话,自顾自用手指顺着她刚刚被弄乱的头发,然后把手机递给她,但就是不把人放开。
刘慧莹顾忌着电脑,没敢用力挣扎,也没敢骂出声。但片刻后她发现不对,开着麦又不说话,肯定是在哐她。
她狐疑地去看屏幕,果不其然是文档界面。
左手往后伸,掐住他腰上一块肉开始转:“干嘛呀你!”
饶懿按住她的脑袋往后靠:“陪我一会儿。”
真烦人。
刘慧莹垫着某人的胸肌开始查阅信息,刚开始还有些不喜欢身后会起伏的温热靠枕,看着看着就开始聚精会神。
她是不动了,身后的人过了一段时间开始作妖。
一下揉耳朵,一下弄头发,等她要反抗了,他就一副很认真的样子敲键盘,弄得刘慧莹继续打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好幼稚,啊,男人。
“我结束了,”饶懿说,“我们去吃什么?下午,想做什么?”
这话里不单纯。
刘慧莹凉凉发言:“我还没呢,等着吧。”
别人可不会管你是不是在休假,该找的还是得找你,不回消息的还给人加急。
刘慧莹挑一挑,只选最紧要的消息回,也要处理上一阵。
“我去把你的电脑拿过来?”
“不用,我就回复一下,”刘慧莹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你把我包放进去的?”
“嗯。”那只手就着她的头发开始理顺,先是发尾,再一点一点往上,最后是脸颊边,细细地别在耳后。
刘慧莹专心翻着群里的消息,压根没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的大号靠枕变成了棉质的。
放下手机的时候,她才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倚在门边等待的人变成了他。
穿上了衣服,黑色的T恤,神色淡淡的,嘴角却柔和一些。
现在总算不是衬衫了。
“饿了?”他说。
“先吃东西吧。”
餐车不知是什么时候送上来的,她都不知道。
她很自然地握上饶懿伸过来的手,被牵着坐到小圆桌边。
海鲜拼盘,牛油果多士,意式三明治,巧克力草莓松饼。
哇奥。
午后的阳光正好,而她也是真的饿了。
半个松饼下肚,碳水使人幸福。
“昨天晚上,”刘慧莹咽下橙汁,开始翻旧账,“说是要吃夜宵,结果呢?”
饶懿闻言,抬眼看了她一眼:“是我一个人的错吗?”
刘慧莹手腕一翻,叉子转了个圈,大意是,这不是你的地方?
“我可没有把人大半夜地拐到家里去。”
“刘慧莹,”饶懿说,“做人要讲道理。”
他又连名带姓地叫她。
刘慧莹略微不自然地摸了摸眉毛。
手机响,她顺手接起。
“慧莹,我送了一些新鲜的鲍鱼和面包蟹过去,放泡沫箱里密封了,也放冰袋了,你下班的时候记得……”
刘慧莹挂断。
嗯……
“鲍鱼和面包蟹,”对面传来凉飕飕的声音,“听着真不错。”
“没有啦,”刘慧莹实话实说,“我比较喜欢吃草莓。”
她戳了一个沾着巧克力酱的饱满草莓,递到他嘴边:“喏。”
刘慧莹的本心,半哄半逗。
但没想到,饶懿真的张开了嘴,看着她,微微侧头,咬掉了那颗草莓。
刘慧莹轻咳一声,收回叉子,继续吃自己的饭,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你今天没有别的安排吗?”
“有,”他慢条斯理地吃东西,像吊她胃口似的,细细地咀嚼,咽下去才说话,“跟你,在这里。”
“刘慧莹,我改主意了。”
“哪里也别去了。我们,就在这里。”
刘慧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三天。
从周四下班,到礼拜天的傍晚。世界上见过她的人只有一个。
这三天里她品尝了酒店里所有的brunch种类,并且真如某人预告的那样,一步都没出门过。
最年少轻狂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糜烂放纵的日子。
他们三餐颠倒,他们日夜不分。
窗帘的拉上和打开就是人为制造的日与夜,光阴流转,屋里的人有时套着松垮的浴袍,有时是另一方过大的上衣,有时什么都没有穿。
好像什么都顾不上了,又什么都不想顾了,世界只剩下这百来平方的颓靡绚烂,别的什么也没有。
玻璃门蒙上白雾,能看见彼此交叠的影子被蒸汽泡得发胀。
水流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淌,在后腰处汇成小小的水洼,又细碎地落到地上,变成最小单位的瀑布。
晨光在谁的肌肉线条上流动,像条发光的河,被视线一一摩挲而过。
倒在地毯上的红酒杯是完好的,随餐送来的插瓶鲜花花瓣卷着焦边。
天花板,床单,黑夜里数彼此的心跳,数着入睡又数着醒来。
周日傍晚的时候,窗帘大敞着,夕阳背后,刘慧莹和饶懿正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第一声电话铃响,有人给他打电话寒暄,打断渐入佳境的剧情。
刘慧莹作势要抢他的手机,饶懿已经先三言两语把人打发走,接着把她搂进怀里,用光裸的臂膀圈住,嘴唇习惯性地在头发丝上压了一下。
第二声电话铃响,这回是刘慧莹先一步抢走他的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又递了过去:“喏,是你姐姐。”
他接过电话,起身:“喂。”
“嗯。”
“嗯。”
“现在吗?”
“……行。”
他放下手机。
刘慧莹趴在沙发靠垫上,用手掌垫着下巴,眼角眉梢都是慵懒。
她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饶懿蹲下来,平视着她,说:“她有工作耽误了,我得去接一下小菠。”
“嗯。”代替点头,她眨了眨眼,表示自己知道了。
饶懿抬手,大拇指顺着她的眼角下方的肌肤来回摩擦:“跟我一起?”
刘慧莹摇头:“我都没衣服穿。”
“让人送上来,很快的,”饶懿说,“去吧,好吗?”
窗帘被风吹得掀起一角,外面的车水马龙涌进来,带着真实世界的喧嚣。
刘慧莹突然牙痒,想像这三天里的某一次一样,狠狠咬在他肩膀上。
于是她说:“好吧。”
“嗯,”他把她拉起来,半推半抱地送进浴室,“去洗澡吧。”
镜子里的人有些陌生。
刘慧莹别过眼,撩了下头发。
眼角扫过,她突然发现,凸起的方形镜边有一道不起眼的凹槽把手。
镜面是可以打开的。
她往台面上扫了一下,发现要用的东西都齐全。
但就是那么一丝的好奇心,刘慧莹突然想知道,他用的到底是什么香水。
镜柜掀开一丝的时候,一张折叠几次的纸打了个卷儿,落到台面上。
刘慧莹拿起来,入目几行字:
患者:饶懿
……
……
患者此前……遵医嘱接受抗氧化治疗……后发现少量活动……数量仍低于正常范围……有好转迹象。下一疗程结合……巩固治疗效果。
刘慧莹盯着几排药看了很久。
出浴室的时候,她把扎起的头发散下。
小菠正用电话手表给舅舅打电话,活泼的声音说着要让舅舅给她带打包蛋挞过去,这样她在路上就可以吃掉,还可以不被妈妈发现。
饶懿换好了衣服,依旧是白衣黑裤,他一手拿着手机温声应着童声,另一只手细细地整理着衣物上的折痕。
低垂着头,难得地显得如此居家温柔。
听到刘慧莹出来的声音,他对着电话那边说:“让老师陪你玩一会儿,我马上到。”
放下手机。
他递给她,整理好裙摆的米色麻质连衣裙。
剪裁大方有巧思,很适合她。
刘慧莹很喜欢这种材质的衣服,但是很少穿。
因为麻总是很难打理,洗多了会发硬,褶皱总是消不掉,身上皱巴巴的,显得邋遢没精神。
“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晚上有个视频要剪。你……顺便送我回去吧?”
“顺路吗?”她笑着问,“让小菠等久了不好,不然我打车好了。”
第42章
送她回去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并不十分沉默。
说着下礼拜的安排,说着她的离职申请什么时候会交。
二人如常对话,只是天还没黑透,深蓝紫色的天幕带着些将歇未歇的落寞,有种盛筵之后的空。
临下车前,饶懿探过身,握了一下她的手。
他好像有话要说,却只深深地看她一眼:“好好休息,明天见。”
刘慧莹笑笑:“明天见。”
门卫室。
她没在角落的快递堆里找到张闻宇所说的海鲜包裹。
两天了,以海市的天气,就算放了冰袋也化完了。她是想来取走扔掉,不让东西污染环境。
但没想到,保安大叔从里间的冰箱里端出来一个封好的泡沫箱:“是这个吧?那小伙托我放冰箱里,还给塞了两包烟呢。”
大叔很庆幸:“这幸好是放进去了,要不早臭完了。”
刘慧莹道谢,当场把泡沫箱开了,分了一半的海鲜给保安大叔。
两个人你推来我推去,最后还是刘慧莹成功了:“真的麻烦您了!没事的,我也吃不掉。简单做的话清蒸蒸就好吃了。”
她捧着还剩一半的泡沫箱回家。
进门,蹲在冰箱边整理冷冻层,把所有东西都存放好,最后在洗手池边仔仔细细地洗手。
家里只有一个人,平板放着情景喜剧,笑声稀稀疏疏,声音再响也填不满空间。
脑子里,两个吵了一路的声音还在继续。
一边是天使。一边是魔鬼。
天使说:管这么多做什么?做人么,开心最要紧,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魔鬼说:难道你还想重蹈覆辙?现在吃也吃到了,抽身还来得及,就当艳遇一场。
天使说:刘慧莹你什么时候这么胆小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不能先预设别人的品性行为,你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魔鬼说:这不叫胆小,这叫风险管理。不要妄想爱情能够改变一个人的想法,荷尔蒙退去了,大家都会回到原来的道路上。
天使开始捣乱,说:可是你舍得吗?那炙热的还没燃烧到顶点的爱欲之火,把空气都扭曲变形的感觉,活一辈子能有几次轰轰烈烈的爱情体验?你明白的不是吗?这不是和随便一个男人约会就能有的感受。结局如何又怎样?要紧吗?
魔鬼严正义辞地反驳:你一个天使说话怎么动不动爱啊欲啊的,有什么舍不得的?离婚了不也好好的,等房子的事搞完,离职了把联系方式一删,你们还能有什么交集?一样的路再走一遍,心知肚明有个定时炸弹埋在前面,你真的能放心吗?
天使转身,呜呜呜地哭泣。
刘慧莹狠狠地在水流中搓手,搓到两手发红,搓到那股挥之不去的海鲜气息完全消失。
她并不觉得自己单方面斟酌取舍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但她确实觉得饶懿命很差。
既然已经因为这件事使得上一段姻缘夭折,就该索性一条路走到底,那样,说不定,就是他们的缘分。
刘慧莹诅咒他的病永远好不了,她会在口中说抱歉,然后毫无保留地拥有他。
周日的深夜,刘慧莹收到饶懿的信息。
他说,今天饶沛问起了她,给她留了两张唐宋仕女图艺术展的门票,明天上班,带给她。
刘慧莹那时真的在剪视频。
耳机里传来她自己的声音。她看一眼手机屏幕上跳出的消息,收回视线,将字幕核对完毕,然后才回复。
两个字,她打了很久。
[好啊。]
周一上班的时候,小吴和小曲偷偷打量了刘慧莹好几次。
她周五没来上班,有些积压的活正在等待处理,一个上午都没有空闲想旁的事情。
还是到中午的时候,小吴主动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饭,刘慧莹才想起来,是打算今天在组里说自己要离职的消息的。
她揉揉眼角,拉住小吴的手:“让大家先别走,跟我出去吃吧,有点事。”
“打电话问问街角那家餐吧还有没有位置,再给大家定个奶茶,”刘慧莹温柔地笑,说,“麻烦你了,我还有两张楼下咖啡厅的储值卡,算辛苦费啦。”
小吴的眼神有些怔忪,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难得地,没有打趣也没有兴奋:“好。”
桌面上满满当当地铺着美食佳肴,刘慧莹说完之后,餐桌上陷入了沉默。
还是她自己先开口:“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也不会很快就离职,不过大家共事一场,一直都相处得很愉快,不想让你们某天来上班,才发现我的工位空了。”
“没事,姐,”有人接话,“我们明白的。”
“什么时候走?”小曲的声音有些小心翼翼。
“还有几天呢,这周我会把流程提上去,接下来就看部门安排交接节奏了。”
小吴点点头,招呼大家吃东西。
许多人的心情都很复杂,刘慧莹看他们这样,心里也不好受。
但是没有办法。
她只能表现得轻松些:“我最近老是请假,这几天是不是风言风语可多了?”
“一半一半吧。”小吴也强打着精神,细数,“有猜您要走的,还有说您离了婚看透了工作的虚无,从此收心摸鱼,先从把积压的假期休完开始的。”
“姐已经看好接下来去哪了吗?”
“打算先休息一段时间,再看了,”刘慧莹摇头,“你们要是有什么想法,一定要和我说,我能做到的,一定帮你们解决。”
“我们……”都是组内人,小曲问得比较直接,“会被拆掉吗?还是?”
刘慧莹也不清楚,但秉着对上级的信任,她还是先安抚了他们:“我还不清楚……不过,应该是不会的,大的组织架构应该不会变动,只是我这边的继任是谁,我也没有把握。”
大概率,是市面上挖人,部门内似乎没有合适的人员。
这样一想也很有趣,周雪婷的位置还由饶懿暂代着,她又要走,招聘hr恐怕要加班加点了。
话说开了,大家也消化了一阵这件事,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最近部门内的事情,尤其是人事变动相关的消息。
刘慧莹这一阵子心思不在公司里,还真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
有人说陆媛似乎要内部转岗,但不知道是平调还是升职,有人谈论出差未归的赵通海,说不知是什么事情要跑这么久。
还有。
“上个礼拜饶部长不是没怎么来吗?好像说大模型那边周五有个双周会他也是线上接的。”
刘慧莹喝的是抹茶波波冰,正在用吸管戳下面的黑糯米丸子。她低垂着眼,吸一个上来,嚼嚼嚼。
说话的人叹一声气:“最近好像是有些要调整的样子,不过和我们小虾米也没什么关系。”
“不会吧?再怎么说,饶部长的位置不可能动吧?”
“难说,”小吴咋舌,“人家本来也不是主要管我们的,我们就是个添头,划到安全线其他老板下面也不是没可能。”
“而且,市面上好多挖他的猎头,你上领英看看。”
但那种层次的变动,毕竟是离他们太遥远了。
大家的话题很快转向了刘慧莹离职之后的生活,纷纷给她出建议,在这宝贵的空闲时间里可以去那里那里玩儿,做什么什么事情。
说着说着,就开始叹气,感慨自己也不想上班,奈何被工资绑在这里。
刘慧莹始终含笑听他们说话,也希望若干年后再回想起来在创享易购的这段时间时,能够记得如今轻松的瞬间。
她放在包里的手机轻微震动。
结账后,往公司走的路上。最开始是刘慧莹一个人走在最后,随后,小曲往后看一眼,特意等她,挽住她的手臂一起走。
“姐,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呀。”
小吴说:“其实大家都有些担心你,但是,也怕问了,你更难受。”
生活上的变故,撞上职场上的变故。
“虽然我们也帮不上你什么,但是,如果想找人聊天喝酒,随时都可以叫我们的!”
“好。”刘慧莹弯了眼。
工作,其实离了谁都能转,不存在所谓多么重要的核心角色,大家都是螺丝钉而已。一旦离开,过上一两周,文档的权限变更了,聊天记录刷新了,也就过去了。
但,同事能够和她说这样的话,让她觉得,在这里的几年,还是有一些痕迹留下的。
无论如何,她不是带着满腔愤懑和一身疾病走的。
她们一路走回公司,上电梯。
在茶水间,她和小吴分开,转身,看见一个让自己刚刚达成的内心平静如水般消逝的影子。
午休时分嘈杂的休闲区,你来我往交谈的说话声。四目相对的瞬间,在场的其他人仿佛都不存在了。
脑海里两个喋喋不休却在刘慧莹短暂的怔愣后卷土重来,一个比一个叫嚣得响亮。
“来我办公室。”饶懿说,笔直地走过。
刘慧莹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保持一米以上的职场距离。
他在她背后关上门。
一只熟悉的手将她鬓边的发整理到耳后。
门板后,饶懿垂眼看她,温声问:“怎么了?不开心吗?”
刘慧莹摇摇头。
饶懿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背,带着安抚的意味:“要离职的事情,你告诉他们了?”
刘慧莹前倾,脑袋抵着他的胸,轻轻点了点。
靠得更近,却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不好受了?”
他以为是辞职的事,让她感觉到了压力和茫然。
又或者是他们之间。
心脏的起伏咚咚传染给她,刘慧莹数着他的节奏,渐渐平静下来,又鸵鸟般不想睁眼,不想起来。
饶懿由着她,两手按在她的太阳穴上,轻轻转动。
潮水冲刷,从脑边的一点皮肤摩擦开始,慢慢漫上来,裹着人往里坠。
放在几个月前,她绝想不到,有一天这间办公室、这个人,会让她感受到,绵长的、让人愿意沉下去的松弛感。
这个时候,她突然讨厌起饶懿来。
他坏一点、丑一点,她就什么都不用纠结。
“刘慧莹。”
“如果你改主意了,”饶懿的身形完全将她覆盖住,好像能把所有东西都隔绝出去,“你可以不走的。”
“慢慢来,别急。”
他的手回到刘慧莹的背上,轻轻地拍,微痒的触感顺着脊椎爬上去,把她所有的情绪都接住。
第43章
刘慧莹保持着依偎在他身前的姿势,有几次感觉到自己的嗓音就在喉咙口打转。
想要将事情摊开来说明白的勇气,她一时还攒不出来。
懦弱也好,拖延也好,在离开创享易购之前,在变为可以有名分的恋爱关系之前,她总是还有一些纠结的时间的。
刘慧莹就这样安慰自己。
远处的人声嘈杂衬得办公室里的静更沉更深,四周深海一样,唯一的声响是彼此的心跳,如同悠远鲸鸣。
依恋。
刘慧莹莫名地生出了一些自甘堕落者无能为力的悲哀。
他们没能再待下去,有人敲门。
刘慧莹后退一步。
饶懿说稍等,眼神看向身前的人。
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两张票,摆到她手里:“没空可以不去,饶沛那里天天都是这种资源,不稀奇。”
刘慧莹点一下头:“那我走了。”
手指垂落。
傍晚的时候,刘慧莹坐在公司楼下的长椅上给妈妈打电话。
她工作之后,一般是每周日固定给妈妈打一个电话,其余日子,就看有没有想说的事情。
这周日,她忘了,妈妈也没有打过来。
朱富春接电话的速度很慢,铃声响了三遍,电话才被人接起。
“唉呀我洗衣服呢,你今天这么早下班啦?”
刘慧莹略说几句,提及正事:“妈,我打算辞职了。”
妈妈见怪不怪:“做的不开心吗?”
“早就好辞职了,你这个工作太忙了,下一份找个轻松一点的,早点下班你也好自己学学烧饭吃,每天外面吃对身体不好的……”
无论话题是什么,妈妈总是能讲到外卖对于身体的危害去。
她那边开着免提,有哗啦哗啦的水声。
刘慧莹嗯嗯啊啊几声,提起:“你之前不是说想来海市吗?我现在有时间了,你要来吗?我先收拾下房间。”
“不然,我们出去旅游也可以。”
朱富春那边只有哗啦啦的水声,过了一会儿她才说:“过两天再说吧,这几天太热了,过去了也就是每天吹空调。”
“那随你。”
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刘慧莹转身,居然是赵通海。
“妈,”她对着电话,“有点事啊,下回再说。”
赵通海提着旅行包,风尘仆仆。短短数日不见,他却像是骤然黑了一圈,皱纹多了几条,精神头却不错。
看来西北数据中心的风水养人。
见到刘慧莹,他很高兴地迎上来。
“慧莹啊,没下班呢?”
“你这是刚回来?”刘慧莹问。
赵通海点头,嘿嘿一笑。
“怎么不直接回家?你出差这么久。”
赵通海:“来放个东西就走,这不刚好看到你了。”
刘慧莹的手指点着手机背板,突然想起来,就在赵通海出差前,他给她发了消息说有话要说,还想见面说,没想到紧接着就出差了。
后来……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她完全把那条消息抛之脑后了。
现在想起来,刘慧莹不免问一句。
是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了。她要离开了,这里的拉帮结派也好,勾心斗角也好,从此都与她无关。
没想到。
赵通海前后左右看看,见没人,把包一放,在长椅上坐下,冲她招招手,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刘慧莹被吊起了胃口。
“你听说了吗?”赵通海说,“饶部长要离职了。”
刘慧莹一愣,脱口而出:“什么时候的事情?”
赵通海脸上写着果然如此,说:“慧莹啊,你就是太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我出差前,你请了一天假,真是不巧,那天,饶部长把我和陆媛叫到办公室去,说,他要走了。”
瓷砖上有片水渍,刘慧莹盯着眼前的一小块区域:“走去哪?”
“这我哪儿知道,老板也不会和我们交代啊。”赵通海说,“然后就聊了聊,他走之后的安排。”
他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慧莹啊,你这消息是真的不灵通,饶部长不让我们两个说出去,但都这么久过去了,他要离开么,高管总是瞒不住的,一传二、二传三,好几个人都私下问我是不是有这个事。”
“……是,”刘慧莹喃喃,停顿一会儿,又问,“那他有说过,为什么吗?”
赵通海恨铁不成钢地瞧她一眼,还是说:“就说了是个人原因,那我们也不会问太细。但重点是!慧莹啊,风控部很可能是要划到罗老师那边去,你、我,我们都要早做打算。”
打算。
“没什么好打算的。”
刘慧莹说:“你消息这么灵通,没听说吗?”
赵通海皱眉:“我知道你家里变故,但是该抓的还是要抓……”
刘慧莹没等他说完,插嘴:“不,我要离职了。”
赵通海定住:“你真要走?”
刘慧莹点头。
“为什么?”
她一笑:“个人原因。”
赵通海走后,刘慧莹一个人在长椅上坐了许久。
她掰着手指头算日子,数赵通海出差了几天,数饶懿和他们对话是什么时候而那时自己又在做什么。
她低头,看向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
白色的痕迹已经不如那个雨夜被褪下戒指的时候明显。
她在猜,饶懿是什么时候决定要走的,又为什么始终不告诉她。
或许他也没有想瞒着,只是觉得没有必要特地说出来,像是种认输似的。
个人原因。
她拿出手机给饶懿发消息,无*视了前面两条有关晚餐邀请的留言。
HUIHUI:[你要辞职?]
输入中的标识跳了又熄,跳了又熄。
11111111:[只是离开公司]
她没有问一句为什么的勇气,只是鸵鸟一样把头埋进膝盖里,攥紧了脚踝,终于想好答案。
离开公司前,她在系统里提交了离职申请,日期定在半个月后的某天。
往后的几天里,刘慧莹有意无意地避开饶懿。
两个人都很忙,饶懿时常一整个白天都待在郊外的工区办公,刘慧莹工作之余还要写交接文档、整理材料,同时也在替组里的小孩们改年中绩效考评材料。
也算是站好最后一班岗。
但就算再忙碌,他一定是有感觉的。
刘慧莹心知肚明。
她婉拒了每一次下班后的邀约,或大或小。她躲开所有的眼神接触,木木愣愣。
所有空余的时间,都花在了御景嘉园。
在他不在的时候,她一个人在那间屋子里,按照定好的蓝图,一点一点充盈、还原。
然后。
刘慧莹挑了一个周六的早晨,约他在那里见。
晨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织出一张柔软的网。刘慧莹踩着拖鞋,刚刚送走家政。
玄关处的装饰花瓶是她挑的,瓶身上的缠枝纹和客厅的实木地板相得益彰。
窗帘没有换,但多了一条撞色系带。
书架第三层多了一处留白,照片和书籍错落有致。
观赏鱼摇曳着尾巴,一近一远,水草丰盈。
改动的格局,增添的陈设。
这个房子处处都有了她的痕迹,好残忍。
这一回是刘慧莹给饶懿开的门。
两个人四目相对的时候,刘慧莹的心底挤出一声久违了的喟叹,随后是细细密密地疼。
他在门口,没有说话,换了鞋,将车钥匙摆在入户门边。
刘慧莹想过好几次,最终验收的时候,她会怎么做。
最开始知道是他的时候,刘慧莹想着,到时候她会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把眼里的自豪啊骄傲啊藏得很好。
然后的然后,她想,她会登登~登~登~地双臂敞开,在洒满阳光的客厅里转圈。
“你来啦。”刘慧莹说,合上门。
他们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米而已。
始终是刘慧莹在说话,她说鱼缸的换水和维修联系方式都留在了这里,她说没想到自组书柜的效果出来会这么好,她说等雨天的时候把新添置的落地台灯打开……
她没能说完。
在那个熟悉的吧台前,饶懿把她拉住,一个用力,刘慧莹侧过身来,腰上一紧,再回过神来,她已经只能俯视饶懿。
一样的位置。
手下的大理石烫得她指尖发麻。
饶懿站在那里,用身体阻挡她的去路,却始终维持着两人中间的空挡,直直地凝视她。
刘慧莹并不敢去看那双眼睛。
“干什么?放我下去。”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你怎么了?”饶懿说。
他的声音,并不如他的肢体语言那样冷硬。
那种暗藏的安慰和隐隐的不安,那种,只想要你说出来,只想要你和我说话,的请求。
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心里。
刘慧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却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闷:“我没怎么啊。”
“你看我。”
“刘慧莹,你看着我说。”
第一句是无奈,到第二句话时,他带上了一丝愠怒,就好像她搞砸了什么事情。
真凶。
她抬头了。
下巴一扬,面前的人落在瞳孔里。
他的眼睛很好看。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刘慧莹就那么觉得。
只是那时候他太讨厌了,刘慧莹从小就不喜欢姿态高的人、不亲切的人、长得凶的人。
当然,现在也一样讨厌。
她抬手,食指的指腹落在他的鬓边,轻轻摩挲,将一缕发弄落。
刘慧莹很少为了别人改变自己的决定。
高中的时候,某一天课间,前桌说起了父母要给他生一个弟弟妹妹,周围的人和他一起讨论,或义愤或附和。刘慧莹独自坐在后桌写卷子,验算的草稿纸很久没动。
不是因为受过什么伤,有什么阴影,也不是一时冲动,只是单纯觉得,啊,这件事,是她不想做的。
她思考了很久,才试探着和人说起。
高中时的好友兴奋地说,我也是我也是。
三年前,刘慧莹送了她的第二个孩子一个金手钏,作为满月礼。
很早之前刘慧莹就意识到,或许这件事的答案并不是固定的,每个人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都会有不同的答案。而变了答案也不意味着任何价值判断。
但恰好,在她有思考过这件事的人生时间段里,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都是否。
且至今仍看不到是的可能性。
刘慧莹勾了勾唇角,轻轻拂过那一缕蜷曲的发:“我们不合适。”
第44章
饶懿笑了。
“为什么?”他说,“解释给我听。”
这话说得像刘慧莹刚才提出了一个幼稚的项目构想。
他的身体语言明明白白地写着入侵。上身往前倾,满满的压迫感袭来,两只手臂撑在台面上,从四面八方将她困在了这里。
然而,话音却是轻的。
轻声,耳边的呢喃,是情人的絮语。
“首先,我们并不门当户对。”刘慧莹用冷静的口吻,说着起承转合的词汇。
“从经济实力和阶级差异来说,我并不在你的择偶圈层里。而且我还是二婚,更不般配。”
“其次,我们曾经是上下级关系。难以避免,有人会对此说三道四,进行一些职业道德上,和人品素质上的,烂俗低劣的揣测。”
说这番话的时候,刘慧莹看着的是饶懿的衬衫扣子。
白衬衫,白色的丝线,捆绑的白色扣子。
她脑海中翻转过大姑二姑的脸,紧接着是张闻宇的父母亲戚,一大帮人。
“最后,”
刘慧莹还是没有勇气,看着他的眼睛说这些话。
更准确地说,她没有勇气去看,他眼睛里倒映的自己的影子。
“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婚的。我想了又想,不觉得自己有能力承担一段新的感情。”
“承担?”饶懿说,用疑问的语气。
他是真的在困惑,也只对这最后一个,她模糊表述的理由感兴趣。
“不是你的问题,”刘慧莹垂着脑袋,留给他一个小小的发旋,“是我,是我自己的问题,对不起。”
饶懿说:“你刚上班的时候,周雪婷没有教你吗?”
一种近乎冰冷的口气。
“认错没用,给出解决办法,纠正它,找到问题根源,确保以后不再犯。”
“不要用良好的态度去掩盖能力不足,一句对不起什么也改变不了。”
多刻薄的人啊。
刘慧莹想。
她真是没看错他。
一只手伸过来,轻巧扶起她的下颌,让刘慧莹的脑袋扬起,对上他的眼。
饶懿的表情,并非刘慧莹所想的那样冷硬。
相反,他用一种近乎无限包容无限耐心的神情看着她。
却只让刘慧莹觉得自惭形秽。
她是胆小怯懦的那一个。
正如他所说的,她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只想逃避。
可是谁又规定了人不能逃避呢?
“我看到了你的病历,日期在一个月前的那一张。”
“我们没谈过这件事,我以前想当然地觉得,阴差阳错,我们刚刚好。”
“对不起,我的想当然耽误你了。”
“耽误?”
这一回,他的咬牙切齿是直白的、鲜明的、明晃晃摆在眼前的。
“对,”刘慧莹说,“你知道上一段婚姻给我的最大教训是什么吗?”
她自顾自地说:“那就是,桥归桥路归路。别指望爱情能改变什么根深蒂固的想法。”
“那只是可能性,不代表……”
“不代表什么?”刘慧莹打断了他,身体往后一缩,避开他的触碰,“不代表你未来就能有自己的小孩?不代表你有一天可能会想要孩子?不代表我们现在的默契,将来会变成吵架的导火索?”
“我没有明明白白地问过你,我们甚至没有明明白白地挑明过什么关系。可是饶懿。”
刘慧莹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可是饶懿,我不需要问你。”
“我知道你想的。我知道你原来的人生规划是什么样子。”
“或许你会为了我改变的,”她笑了一下,手指抹过脸,“可是我再也不想要别人为我改变了。”
脑袋发昏,太阳穴一跳一跳,神经在隐隐抽痛。
“你不相信我,”饶懿说,“取舍,我从没想过这在你眼里是放弃牺牲。”
陈述句。
他的指节泛白,撑在台面上的力道像是要将它按碎,碎成一片无法再拼凑起来的废墟。
“你现在没想,不代表以后不会。”刘慧莹的声音开始发颤,她猛地往前一倾,一只手按在饶懿的手上,维持平衡。
她不能想象有一天,饶懿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她,说“我们试试吧”,那会比杀了她还难受。
“刘慧莹,”饶懿打断她,眼底的深潭被坚冰取代,“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阳光越升越高,透过玻璃照在地板上,亮得刺眼。
饶懿看着她通红的眼眶:“所以你就要因为一个可能发生的假设,否定我们现在的一切?”
他被刘慧莹按在掌心的手反客为主,紧紧地抓住她,十指环扣,一道一道锁住:“这些,和我们,在你眼里,就这么脆弱?”
“对。”刘慧莹说,“我说过了,是我的问题,是我不想走到那一步,所以我会提前换一条路走。”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却没有试图挣脱他的手。
“换一条路走,”饶懿重复着这句话,鼻间挤出一声冷笑,眼底却满是漠然,“刘慧莹,你不是在害怕我变,你是根本不信我。”
刘慧莹想反驳,想了想,又发现没什么好反驳的。
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啊。刘慧莹想。我们之间还什么都没有开始,那现在结束,也不迟。
“我不想再站上天平了。”她平静地陈述。
刘慧莹仿佛穿上了最坚固的铠甲,饶懿的呼吸却骤然变得粗重。
他不在她预设的未来里。
阳光依旧明媚,窗外,远处人工湖的波光晃得人眼睛疼。
沉默发酵了很久,两人的视线都放在远处,却维持着暧昧的距离,没有动作。
多奇怪啊,两个各持一词谁也无法说服谁的人,争论起来依旧保持着交颈鸳鸯般的姿势,用情人间的距离,说着冷淡无望的话。
刘慧莹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指,被紧紧扣在他指间中的手指,淡粉色的指甲和乳白色的月牙盖儿,好像上面写着什么高谈阔论,让她怎么看也看不够。
五指严丝合缝,对方血液的涌流从接触的小块皮肤传递过来,汇聚到心脏,砰砰直跳。
呼吸声变得响亮,无话可说的房间里,两道呼吸声变成了唯一的声响,此起彼伏,奏鸣着,代替主人缠绵。
刘慧莹抬头,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般笑了一下,突然开启了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问:“你为什么总是穿西服?”
她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又总是忘记,或没找到时机。
至少,她想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饶懿抬眼看她,目光是陌生的、凝滞的,刘慧莹却并不感到悲伤或沮丧。
她微笑着,只听他说:“小时候,刚去英国的时候,我上的是一所私立男校。学校里的男孩们往往从小认识,拉帮结派,是常有的事。照顾我的长辈很和蔼,但并不了解青少年的生态。他们秉持着勤俭朴素的美德,并不觉得有必要将金钱花在过多的外表装饰上。”
“所以你可以想到,一个无法在身体素质上与人抵抗的亚洲男孩,瘦弱的外表和普通的穿着,生活不算愉快。”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些家境优渥的男孩们,在挑选取笑对象的时候,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很快我学会了打架,学会了如何让别人畏惧、敬而远之。”
刘慧莹:“然后呢?”
“然后,有一天放学时下起了暴雨,家里让司机来接我,开的是一辆不错的车。”
“从此他们认可了,某种程度上,我是他们中的一员。被针对的目标换了,再也没有人找过我的麻烦。”
“你看,”他的话响在刘慧莹耳边,“逻辑直白而浅薄。这样的人,世界上就是这么多。”
刘慧莹微微抬眼,望见他的脖颈就在眼前,如同袒露在空气中的果实。
她抬起手,轻轻地探上去,轻柔地揉,目标明确地往上,一路顺到耳侧,在他的下颌线处转着圈。
她笑着说:“你穿什么都很好看,我都很喜欢。”
好像是第一次,说喜欢。
两人之间的距离维持在原有的位置,谁也没有靠得更近,谁也没有离得更远。
饶懿望着她,长久不动地。
渐渐地,她的手染上他颊边的温度,肌肤间的湿度热度趋于一致,几乎可以融为不分你我的一体。
直到刘慧莹说:“我该走了。”
她撤回的温热的手按在大理石台面上,温度被覆盖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很快,触感就变成只能在脑海中复刻的幻觉。
饶懿没有动。
刘慧莹重复了一遍:“我该走了。”
然后她起身,不管他有没有让开,她都从台面上跳下来,两脚着地。
两个人靠得那么近,那缝隙那么小,转瞬之间,她却已经拿好了东西,站在门边道别。
“我该走了。”刘慧莹的声音平静得像陌生人。
饶懿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她拉开门,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看着厚重的门板无声合上,把这个充满她气息的房子,变成了一座空旷的牢笼。
你做了正确的决定。
走出小区的时候,刘慧莹这样告诉自己。
临近正午的阳光打在她脸上,刘慧莹眯起眼,抬手打一辆出租车。
上车的时候,手机发出嘟嘟一声响。
她低头,读到银行短信。
家居改造的尾款打到了她的账户上,像最开始的邮件约定那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刘慧莹望向窗外的风景,良久之后,无声地牵了一下嘴角。
第45章
“你做了正确的决定。”
卓晴这样说。
刘慧莹咯吱咯吱地吃着薯片,并未就这句安慰的话做出反应。
朋友总是会这样说的。
而以她对卓晴的了解,她知道,即使现在她说要反悔,卓晴也只会说:那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电视里,已经烂熟于心的情景喜剧依旧放着。
女主人公拥着自己年长的爱人,诉说对于婚姻和养育孩童的期许。
然而年长者说,自己太老了,已经不想再重复一遍走过的路,更想将时间花在彼此身上。
他们深爱彼此,最终年长者做出了妥协。
他说:好吧,好吧。
然而女主人公拒绝了。
别人的婚礼上,他们相拥跳了最后一支舞。
刘慧莹抖了抖薯片袋,伸手和卓晴交换口味,咔嚓咔嚓。
她当然知道后来的剧情。
女主人公找到了更为契合的恋人,幸福快乐,拥有圆满的结局,曾经的遗憾也已释怀。
刘慧莹跟着背景音一起笑,擦了手去够茶几上的半个冰镇西瓜,拿勺子挖着吃。
周日的下午,躺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地玩手机吹空调,电视里放着熟悉的电视剧。
刘慧莹知道,卓晴其实有别的事可以做。
她抬腿碰了碰沙发另一角的人:“你今天不去约会?”
“哪能天天见,不腻歪死了。”
这话说得,好像前几周天天“有事”的人不是她。
卓晴这回的对象,那个在画展中偶遇的格子衫男青年,十分不符合她一贯的约会标准。
然而卓晴也挺开心的,每到周五乐乐呵呵地去高铁站接人。且时至今日仍然没有厌倦的迹象。
刘慧莹当然不会说什么“都这个年纪了还异地恋”“你们有没有对未来的规划”之类扫兴的话。
卓晴嘬着手指,另一只手握着手机,问刘慧莹:“你看群里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
她的手机放在卧室充电。
刘慧莹嘿咻嘿咻爬过去,探头。
卓晴把视频拉到最前面给她看。
唐佳宁在休假,漫长的暑休,利用欧陆优势漫游大陆,一个人背着大包穿梭在各条铁路中间。
到一个地方,拍一些照片和视频,发给世界各地的朋友们。
像养了一只旅行青蛙。
刘慧莹一开始会担心她一个人旅行的人身安全,到后来变成纯纯的羡慕。
唐佳宁说给她们买了布达佩斯的冰箱贴,等下一次回国的时候给大家寄出。她去了伏尔塔瓦西湖,拍了多瑙河的傍晚,除了照片,也会说自己在途中遇到的趣事。
在青旅认识的阿根廷人第二天会租车自驾去意大利南部,问她要不要一起,唐佳宁改签了自己的机票,旅程猝不及防地延长。
行程中遇到的同胞,大家很兴奋地给彼此拍照,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从包里掏出了“这么近那么美,周末到河北”的横幅,站在草地中央搞抽象。
这一回的视频是安静的,蓝紫色的湖边夜幕,她应该是站在桥上,周围有呼呼的风声,镜头扫过岸边三三两两拿着啤酒咖啡席地而坐的人,最终定格在波光粼粼中。
“真好。”
刘慧莹按下语音输入,和卓晴你一句我一句,把60秒占得满满当当才发出。
她还没坐回去,卓晴的手机叮叮当当地跳着消息。刘慧莹无可避免地看到一两条,当即像吸了一口杯底沉积的糖浆那样,皱起了眉头。
卓晴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抱着手机缩回去,哒哒打字。
刘慧莹露出无奈的表情,去卧室拿了自己的手机,漫无目的地刷朋友圈。
小吴发了野营的照片,一群人围着篝火吃自热火锅。
点个赞。
二姑在宣传厂里的产品,配文是“大家多捧场,多买多优惠[露齿笑][露齿笑][露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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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沛发了一条短视频,拉大提琴的小菠站在人群中央,在看到妈妈的镜头时害羞一笑。拉得怎么样,刘慧莹听不出来,只不过看到人和琴差不多高的画面,就觉得可爱。
要点赞的大拇指停在半空,跳了过去。
继续往下滑。
同事晒的下午茶,亲戚家孩子的满月照,高中同学去西藏旅行的九宫格。
蓝色的背景上印着“重返校园,解锁人生新可能”的字样,配图是剑桥大学的国王学院,尖顶教堂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手指划过,刘慧莹眼花了,还以为是哪一位朋友作出了新的选择,于是她又滑上去看。
“英国留学直通车,免雅思保录取,资深顾问一对一规划……”
广告。
啧。
朋友圈的广告真的越来越多了,时不时还会误触。
刘慧莹没动,西瓜的甜味儿在舌尖突然变得寡淡。她盯着那张图片看了很久,教堂的尖顶刺破屏幕里的天空,像麦芒,不硬,却能扎进心里。
广告下面还有一条顾问评论——“30岁不是终点,是新的起点”。
挺好的。
锁屏,扔掉手机,抱起西瓜。
互联网上永远有人追风赶浪。人生是旷野、GAP,也就是这几年才时兴起来的概念,现在专攻中年工作党的留学中介就能铺天盖地地撒广告了。
电视放到了新的一季。
刘慧莹都能复述剧情了,但还是爱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她现在看剧看电影,只重温以前看过的东西。喜欢的,就会一再地看、反复地看。
点开一部新剧的情绪成本太高了,刘慧莹没那个心力。
但好像也不能怪年纪。
她低头用勺子把西瓜籽拨开。
妈妈就很喜欢看新的电视剧,市面上的古偶现偶几乎全看过,还是那种不肯放过一个情节的扫荡式看法。
卓晴也在笑,不过笑得不是电视剧。也不知道那个看着古板得很的衬衫男,哪里戳到了她的笑点。
刘慧莹把半个西瓜都吃完了,卓晴从沙发上蛄蛹起来,问:“晚上咱们吃什么?”
热情好客的主人家配合着打开外卖软件,找出自己珍藏的馆子,打算让客人放开了挑,挑中什么就点什么。
恰好,屏幕上方跳出一条短信。
不认识的号码,但一看内容,刘慧莹就猜出了是谁。
“慧莹,是我,新鲜的鲳鱼和生蚝,还有一条烧好的银带鱼,给你放在门卫了,记得取。这几天昼夜温差大,记得不要吃太多冰西瓜,备一点过敏药在家里。”
“唉。”刘慧莹长吁一口气。
“又叹气,一天到晚愁什么呢。”卓晴爬起来,头发乱糟糟的,喝了口水,又看着消息傻笑。
刘慧莹站起来,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气。
下午三四点钟,正是日头最猛烈的时候,仅仅是靠近窗户就能感受到外头的热浪透过玻璃的余温,绿树蝉鸣,绵绵不绝。
真是不想出去,但没有办法。
刘慧莹趿拉着拖鞋,拨出电话。
“喂?”
“你走了没?”
“在那等我。”
卓晴抬头:“谁啊?”
“张闻宇,”刘慧莹扒拉两下头发,套上防晒衣,“我出去一下。”
卓晴“嗯”了一声,看她的眼神有些担心。
“张闻宇还在烦你?”她刚想说这个人的风格和大学时真是如出一辙,那时候也是靠着不屈不挠的毅力和事无巨细的关心,让刘慧莹多看他一眼。
但这话当然没有出口。
“我努努力,让他别烦了。”
卓晴比了个OK:“要我跟你一起吗?”
“不用,”刘慧莹语气轻松,“有人在反而不好把话说开。”
“那你有需要叫我哦。”
刘慧莹出门了。
远远地,她瞧见门卫室前的人影。
这么大的太阳,他也不知道找个地方躲一躲。
傻子。
刘慧莹走到他跟前的时候,张闻宇还是一副呆呆愣愣的样子,看着她,缓不过神。
“你车呢?”刘慧莹问。
“那儿。”他一指马路边上。
不是住户,他开不进小区地库,只能在路边上停一会儿。
刘慧莹打眼一瞧,太阳直射着,这么热的天,密闭的车厢五分钟就能变成烤炉。
唉。她在心力叹一口气:“跟我来,找个地方坐。”
真在这儿说话,都要晒成人干了。
一前一后。刘慧莹看不见张闻宇兴奋的表情,但大约能体会到身后人的激动。
她终于理他。
他们走过人行道,来到小区对面的林荫道。
刘慧莹想好的目标地点是前面路口的麦当劳。点两杯可乐,蹭一下空调,跟他好好说清楚,以后就不要来找她。
天太热,走了两百米,汗水就滴滴答答地往后颈淌。
刘慧莹不想抬头,太阳晃眼睛。但是某个瞬间,一道别处的视线还是令她似有所感,笔直地望过去。
前方,路边的一辆黑色轿车启动了。
不陌生的车型和似曾相识的车牌号。
前挡风玻璃后,驾驶座上的人侧脸线条分明,下颌线绷得很紧,手指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敲着。
阳光落在他发梢,镀上一层浅金,却没能暖化什么东西。
刘慧莹停住脚步,怔忪中带着不知所措的茫然。
“慧莹?”张闻宇两步迈上前,转头,“怎么不走了?”
“来。”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纸,想要替她擦汗的手中途停住,将展开的纸巾放到她手里。
车辆驶过,涌起一阵污浊的暖风。
心脏是被晒化的冰,包着一层保鲜膜。
刘慧莹捏紧那张纸巾,看到张闻宇手臂上有晒伤的痕迹。
她说:“快走吧。”
第46章
十分钟后,张闻宇从柜台前端来了两杯满是冰块的可乐,还有一包大份薯条。
一杯摆在心不在焉的刘慧莹面前,并着两张纸巾。
她从窗外收回视线,用两手握住,让温热的掌心,触碰到冰冷的杯壁。
吸一口。
“你打算给我送多久的东西?”
张闻宇坐定,闻言沉默一瞬,才说:“我不是想要你的回报,让你不得不见我,慧莹,我想对你好的心一直没有变过。”
刘慧莹低头吸了一口可乐,手掌捧着杯子,注视眼前的人:“我知道,我相信你。可是我不需要了。”
“你就当多一个不喜欢的亲戚吧。”
刘慧莹叹一口气:“我真是搞不明白,你为什么听不懂人话。”
张闻宇:“我让你讨厌了吗?”
“讨厌?算不上吧,”刘慧莹抓了抓头发,“就是烦。张闻宇,我想翻篇,你懂吗?”
她往后一靠。
“平心而论,我们在一起的这些年里,你是个很好的丈夫。”
“你看,我们都很了解彼此。你知道我一根筋,还固执内耗,说直白点还很绝情自私。我知道你有时候耳根子软,幼稚没长大,但也是因为这样,你一点儿都不大男子主义,肯听我的话。”
“你……”
刘慧莹继续说,甚至有些像自言自语:
“但我们过得还不错,对,我也得谢谢你这么多年的包容。咱们吵架,基本都是你道歉哄我。”
“是不是这么多年,我给你养成了一个错觉,就是什么事都有回转的余地?”
“在你这里我确实没吃过什么苦。你爸你妈人也还行,有时候也烦人,但不是亲爸亲妈,有这样我也知足了。”
“前两年,认识新朋友的时候,人家都不相信我已经结婚好几年了。这有你的功劳,我是没怎么吃结婚的苦头。”
“但是那都过去了,你明白吗?过去了。”
她说得口干舌燥。
张闻宇沉默着,突然伸出手,把桌上的番茄酱在薯条边上挤好。
然后他才开口:“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明白,但是未来呢?”
张闻宇捏着吸管搅拌,冰块和气泡碰撞:“这段时间我也想过,是不是,真的一点可能性都没有了。”
“未来,我没有想过,没有你的生活,”他的眼眶变红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刘慧莹的手搭在桌上,掌心朝上。
张闻宇伸出手,慢慢地、慢慢地捏住了她的一根手指尖。
“慧莹,”他前倾着,真诚几乎要从眼睛里满溢出来,“我好后悔。”
“我好后悔。”第二句,他哽咽了。
刘慧莹坐在那里,并没有撤回手。
她的视线定在张闻宇身上的一点,又变得空茫,望向别的时空、平行的世界。
他还穿着她买的衣服。
沉默在两个人中间生长了很久,久到枝叶足以包裹他们,久到路过的顾客对着姿势奇怪的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指尖轻颤了一下,刘慧莹看向那根空荡荡的手指,眼神变得柔软。
她说:“你不在眼前的时候,我想到你,会想起,我读研的时候,你去京市看我,出租屋里,我们一起煮火锅,你把所有的虾滑都让给我。”
她说着,头颅微动,嘴角抿出一条细微的笑纹。
“会想起,度蜜月的时候,我们在沙滩上堆了一个好大的城堡,然后等到天黑潮汐涌上来,我们一起抢救沙堆,两个忙来忙去,弄得一团糟。”
张闻宇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指尖。
这是他们唯一相触的地方,也是这一段时间以来,两人唯一一次心平气和地交流。
由一点而延伸出去的世界。
他的世界好像重新降临了生的痕迹。
“可是当你在眼前的时候,我看着你,只能想到去民政局的那个早上。”
张闻宇的表情凝固。
“我起得很早,或者说根本没有怎么睡着,难得地画了一个全妆,画到一半又开始哭,最后重新洗脸,重新上粉底。”
那些被辜负的期待,那些夜里的眼泪,那些在民政局门口转身时的决绝,一股脑地涌上来。
刘慧莹喉咙口堵着一块石头,声音都在飘:“我真的觉得你很残忍。”
“你好像理所当然地觉得,得到原谅是应该的,或许你会付出代价,但是最终你会获得想要的。”
“很天真的想法,但可能这就是你的人生经历告诉你的结论,没什么是不能达成的。”
“这里面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她自嘲地咧了下唇,“是这样吗?”
“可你怎么能这么理所当然呢……”刘慧莹低下头,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眼泪砸在手臂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你觉得我没有受多大影响?是觉得我过得很好是吗?是觉得我已经准备好原谅你了吗?”她哽咽着,抬起头。
“你觉得我好吗?你觉得我走出去了吗?你让我不能再那样相信一个人,你撕裂了我的理想主义、我的生活,我遇到一个比你更好的人,我*却不敢相信他会一直和我在一起。”
“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我只能拒绝他,我拒绝了我喜欢的人。我所有的勇气,当年用来和你在一起,后来在离开你这件事上花光了,现在我遇到我想在一起的人了,他很好,但是我已经没有勇气再赌一次。”
刘慧莹抽回手,捂着嘴,抽噎一声,肩膀抖动。
她哭了。不停地掉眼泪,视线都模糊。
刘慧莹拽过桌上的纸按在脸上。周围的人有没有在看,她都不在意。
沉默淹没了张闻宇。
他呆呆地坐在那,直到餐台的播报声响起,他才突然惊醒。
“对不起。”
“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他什么也做不了。
张闻宇或许是明白了,他的眼神中终于带上了一些货真价实的痛,恍惚的,但是是真切的。
“对不起,慧莹。”
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最终收回。
“我明白了,”他说,“我明白了。”
刘慧莹还没有平静下来。她心里明白,自己或许有迁怒的意思,她不能将所有事都归咎于张闻宇。然而情绪如闸门倾泻,再想收回去很难。
麦当劳的冷气开得很足,和外面三十多度的高温形成两个世界。透过落地窗照入的阳光没有温度,似乎是虚假的。
她终于放下纸巾的时候,推门的叮当声响起,进来的人身上带着外界粗糙直白的热浪。
刘慧莹的脸上显出惊讶的表情,瞳孔震动,第一反应是要转过身去。
她知道饶懿是在等她。
等一个可能会遇见的机会。
在街上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就明白。
否则他来这里还能是做什么呢。
店面不大,人也不多。
他进门,脚步锁定了这靠窗一桌的位置,径直往里走。
刘慧莹半张着唇,没有反应过来,他会回来。
她以为,街上遇见的时候,他看见她和张闻宇在一起的时候,他就该离开了。
汽车尾气那么浑浊,正合炎炎午后的天气,是离开、画上句号的好时候。
“刘慧莹。”他的声音像淬了冰,格外刺耳。
饶懿盯着她看,而刘慧莹想移开视线却没有做到。
“你……”她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怎么在这?
为什么要问自己知道答案的问题呢?
张闻宇或许从刘慧莹的反映中感知到了什么。
他一定有想过,那个比他更好的、想在一起却没有勇气的人是谁。
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你干什么?”
饶懿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个圈,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他突然出声:“你怎么了?”
问的是刘慧莹。
刘慧莹不知道该怎么说。
适才的倾泻之后,她的嗓子含着粗粝的沙子。
她知道饶懿不会听到那段话,但她依旧感到羞赧。
其中又夹杂着一丝悲哀。
“跟我走。”
没得到答案,饶懿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刘慧莹没动,她也不可能动。
张闻宇皱眉:“我们之间的事,轮不到外人插嘴。”
“外人?”饶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垂眼看人的时候将外表的冷漠桀骜发挥到了极致,“对,我是外人。”
刘慧莹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手心的纸巾,握出深深的褶皱:“我没事,只是和他聊一聊,说明白。”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固执的抵抗。
饶懿终于正视了张闻宇,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你们还有什么好聊的?”
两人没回答。刘慧莹知道自己不会说,而张闻宇陷入了某种更深的情绪。
这不约而同的沉默落在饶懿眼里,像一种默契。
他轻轻地从鼻子里挤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哼,拉过刘慧莹的手:“你还没跟他说吗?让他把戒指摘掉。”
张闻宇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一拳挥了过去。
饶懿躲得很快,但仍后退了半步,颊边一道红痕。他抬头,干净利落的一个反击,将张闻宇打得踉跄后退。
薯条撒了一地,可乐杯滚到刘慧莹脚边。周围的惊呼声、店员的劝阻声混在一起,像场失控的闹剧。
刘慧莹的眼眶还红着,刚才没擦干的泪痕在脸颊上留下浅浅的印子。
巨大的荒谬和无语席卷了她。
起身,赶在店员之前站在了两个人中间。
“都别动。”
第47章
刘慧莹先朝向张闻宇:“你回去吧。”
张闻宇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喘着气,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看着刘慧莹通红的眼睛,看着她脸上残留着眼泪的神情,他所有的情绪慢慢冷却,只剩下一阵尖锐的难堪,和漫无边际的空茫。
随后,眼圈渐渐变红。
脚下的土地是虚的,他终于失去了一直以来的倚仗。
这一刻他不在乎周遭的所有人,刘慧莹背后的那个男人也被他忽略。
刘慧莹背对着饶懿。
两个人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
然而看着那枚小小的发旋,饶懿却突地被安抚了。
张闻宇低头笑了一下,有一些委屈,又有一种终于长大了的茫然。他站在侧翻的桌子和倒塌的椅子中间,说:“我走了,慧莹。”
这句话之后,他的嘴唇轻轻蠕动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叮铃一声,他离开了。
店员走过来,想靠近又踟躇。
刘慧莹注意到,她半侧过身,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不好意思。”
头没转回去,手却拉过了身后的人的袖子,把他往前带:“去问问要不要赔。”
饶懿从没被人像这样拽过,一时愣住,手顺着力道扬在半空。
刘慧莹说完,却没有跟他一起的意思,也没有回身给他哪怕是一个眼神。
然而小小的怔愣之后,饶懿的半边脸不着痕迹地闪过一丝笑意。
他上前,和店员交流。
刘慧莹扶起了倒在地上的桌子,又一手提起歪斜的椅子。
番茄酱在地上划过一道红色的痕迹,幸好可乐喝得差不多了,散乱的只有剩余的冰块。
她蹲下来,去捡飞到旁边桌椅区边的可乐杯盖。
抬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乱飞的隔桌女孩,正巧撞上她的视线。
眨巴眨巴。
女孩瞳孔震动,立刻低下头看手机,连切了几个APP,上滑下滑,又噼里啪啦地打字。
蹲在地上的刘慧莹沉思了一下,默默别过脸。
十分钟后,地上的狼藉收拾干净了,店员又回到了吧台后,饶懿端过来一个草莓新地一个奥利奥圣代,问她要吃哪一个。
刘慧莹拿了奥利奥圣代。
她其实没有偏好,不过她有点想看饶懿挖草莓酱吃的样子。
老位置。
刘慧莹都不用扭头,就知道还在店里的顾客们一定悄咪咪地往这看。
看就看吧。
刘慧莹舀一勺冰淇淋塞嘴里,一时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
该说的话,上次都已经说过了。
方才被指使的轻松淡去,饶懿的目光沉沉,落在刘慧莹身上,只能见到她拒绝交流的表情,和低垂着的眼睑。
甚至不肯抬头看他。
先前透过麦当劳的落地窗看到她红眼落泪的样子,饶懿很想问,你为什么和他见面,又为了什么而哭。
那股喷涌上头的愤怒已经消失了,如今只剩下密密麻麻的焦灼,和酥痒。
冷气顺着空调口往下吹,拂过刘慧莹裸露的小臂,她手臂上方还残留着刚刚洗完手的水珠。
指尖下意识地轻颤了一下。
她在看自己的手,饶懿也在看她的手。
搭在起雾的透明器皿边的手指,捏着塑料勺子的手指。
远处的窗户如同画框般圈起了刘慧莹和她的前夫。后者只有一个侧影,两人在桌上相触的手却很清晰,笔触细腻,缱绻留情。
饶懿的喉结悄悄滚了滚,像在吞咽什么滚烫的东西。
她眼角的红还没有褪下去。
饶懿端坐着,凝视着那一抹红色,几乎要把勺子捏变形。
他长久地注视她,心中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爱怜和愉悦,那感觉沉积在身体各处,恒久不散。
那是被三天驯养出的条件反射。
那三天里,某一次的事后,她伏在饶懿的腹上,头发散在身后,滑过他的腰侧落在床单上,散成一团云雾。那时她的眼睛也如现在这样,红色氤氲着水汽,久久不散。
她是活生生的,她若即若离,她承载着喜怒哀乐,迫使他循着一种不可预料的节奏往前走。
动心、占有。爱、喜欢。
迟迟不复现的条件反射会消退。
有一些被遗忘,另一些变成深入骨髓的瘾,在遇到刺激源却得不到结果的时候,生出被抛弃的愤怒。
“他跟你说什么了?”饶懿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
刘慧莹的睫毛颤了颤:“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轻笑。
他突然往前倾了倾身,距离瞬间拉近,气息几乎扑在她脸上,“确实不关我的事,我是外人,你们是藕断丝连。”
草莓酱是酸的。
刘慧莹轻抬下巴,掩饰般侧了下脑袋,从发圈溜出来的几缕碎发扫过锁骨。
她不知如何应对饶懿的情绪,那股从他的呼吸流到她的呼吸的暗流。
撰写我们之间故事的编剧真是个门外汉。
饶懿搭在桌上的手松了又紧,动作间青筋浮现,刘慧莹忽然有种凭空被他捏了一下的感觉。
下一秒那感觉就成真,猝不及防,饶懿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指腹的薄茧蹭过温热的皮肤,像羽毛扫过,带着点惩罚的意味,力道却轻得不像话。
“刘慧莹,”他的声音沉得发黏,“你说话。”
她想拍开他的手,却被他顺势握住。他的掌心很热,裹着她的手腕往回带,直到两人的手臂贴在一起,能感觉到彼此皮肤下的心跳。
刘慧莹挣了挣没挣开,抬头瞪他时,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那里有火,有气,还有她熟悉的东西。
“说什么?”她的声音有点发飘。
“说你现在离不开我,说你要和我走。”
刘慧莹的脸腾地红了,又气又恼:“饶懿你有病!”
“嗯,”他低笑起来,胸腔的震动透过耳垂传过来,“我是有病,你嫌弃我病得还不够重。”
刘慧莹石头做的心软了。
但仅限于此刻她没有立即起身离开。
掌心的温度、呼吸的频率,刘慧莹没被限制住的手挖了一大口冰淇淋,塞到自己嘴里,降温。
他的脸近在咫尺。眼神在相触中一层层地湿润。
成年人熟悉的信号。
刘慧莹趁其不备,猛地抽手,却没想到饶懿早有防备,手上的巧劲轻轻一带,她也只能往前倾。
幸好还有桌子。
沉默的角力,傻得可爱。
“别走,”声音闷得像在撒娇,“再待一会儿。”
谁知道下次逮到你是什么时候,你又是和谁在一起。
外面的蝉鸣聒噪得很,还有不时响起的喇叭声。炎热让人心浮气躁。
草莓新地化了,融成黏糊的一团。
刘慧莹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她悄悄放松了紧绷的脊背,暗恨自己可耻的屈服。
不,这不是投降,这是战术性迂回。
他看出来了。
刘慧莹的小心思,她的闪躲和避让,她只肯和他分享一时的欢愉,不肯去正视更多的东西。
饶懿叹道:“刘慧莹,你对我,未免太不公平。”
“哪怕你设置什么标准考核?或者给我一些证明的方向。”他轻笑一下,按着她的小臂,“你就这样不由分说地判我死刑。”
恋爱作风老派的人很无奈。
刘慧莹哑口无言。
她回家时不算晚。
电视里放到了一场过于草率的婚礼,卓晴正在煲电话粥。
她盘坐在沙发上抱着自己的膝盖,扭过头和刘慧莹打招呼。
一顿,刚转回过去的头,又返了回来,狐疑:“你做什么去了?这么久。张闻宇走了吗?”
“吃了点东西,耽误时间了。”
卓晴脸上浮现出暧昧的神色,她支起下巴,手指意有所指地在唇上抚了抚:“吃了什么?”
她揶揄的表情让刘慧莹心生疑窦。刚进门的人脱掉防晒衣挂在门后,顺势往全身镜中一瞧。
“……要死了。”
镜中人素面朝天,眉目清淡,嘴唇却红润润地肿了起来。
刘慧莹转身给自己倒水喝,卓晴趴在沙发上,眼神跟着她的动线走。
“你别告诉我,吃了下前夫哥啊。”
刘慧莹边喝水,边翻了个相当标准的白眼给她看。
“哦,”卓晴点头,“没事,不是前夫哥就行。”
比起和出轨离婚的前夫藕断丝连,还是和野男人纠缠不清听上去更健康养生一点。
刘慧莹坐下来没一会儿,又起身去冰箱翻了根小布丁出来。
冰冰凉凉的雪糕往嘴里塞。
她脑子里又回荡起某人的声音:“你要相信我能克服惯性。”
刘慧莹没给他答复。
惯性?什么叫惯性。在运动的车厢里保持平衡是在对抗惯性,从一万英尺的高空下坠时试图飞起来,是不是在对抗惯性?
茫然的时候,手机响一下。
下意识垂眸的时候,内容映入眼帘。
居然是冯资青,说,下周有个热门电影要去大学里路演,感兴趣的话,可以为她和朋友留票。
刘慧莹揉揉脑袋,把手机翻过去,问卓晴:“想好晚上吃什么了吗?”
“急什么?”
刘慧莹停顿一下,答非所问:“明天不想去上班了。”
见到他就烦。
不见也烦。
卓晴:“那不去。”
“不行啊,”刘慧莹用手掌拍拍额头,“收尾要搞搞干净。”
卓晴算是听出来了,刘慧莹只是发泄情绪,其实要做什么不做什么早就想好了。
“那就去,”她说,“你最近面试怎么样?””不怎么样。”刘慧莹嘬着小布丁,突然生出一些负罪感,今天吃太多甜品了。
“我大约都能想到那些工作的样子,总也逃不过老几套,想想这样的日子还要过上几十年,真是没意思。”
“挣钱嘛……”卓晴深有所感,“那你再看看。又不急。”
“最近缺钱吗?要买房缺钱找我借啊,”她嘴上说着,手里又开始回男友消息,“不过房地产行情也不好,投资还是算了。”
刘慧莹嗯哼一声,往沙发里一瘫,把脸埋在抱枕里。
……刘慧莹
刘慧莹……
别叫她了。
谁都能叫的三个字,偏偏被他弄出了紧箍咒的效果。
第48章
刚上班那几年,刘慧莹每次上班前都要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她不是一个善于直面冲突的人。更何况许多时候,冲突的背后还藏着她难以解决的利益纠葛、各人的小心思。
每次进入公司的时候,手表总会嘟嘟地报压力过载。
这种情况在她工作的第三个年头有了好转。那时她学会了把情绪和事情剥离开来看。
当事情出现,她的第一反应会是:噢,那就解决吧。
刘慧莹没想到,在自己即将离开公司的关口,上班又变成了一件需要做心理建设的难事。
只不过,那股提起的气在一整天的琐碎工作后瘪掉了。
临近下班的时候,刘慧莹已经能感受到,在空中飘了半天的自己,脚尖将将碰到地面。
砰。
地面消失。
她靠在楼梯间的窗户旁吹风时,后颈被冰凉的触感一激。
刘慧莹是在回头见到小曲的脸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心里原来有别的预设。
小曲把刚从贩卖机里拿出的乌龙茶递给她:“姐,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好啊。”
这段时间,和同事们总有不同的饭吃。不只是组里的小朋友们。她要走的消息传出去,往日协作的同伴、支持的业务,或多或少都有问候。
刘慧莹来者不拒。
这顿饭小曲没有叫上别人,相当于是她们二人的1v1。作为后辈和下属,小曲问了刘慧莹很多有关职业生涯和生活重心的问题。
小曲并非本地人,家里条件一般,在这里工作,总是觉得看不到未来的方向。
刘慧莹其实并不能给到她很多建议,但很认真地听她倾诉,分享她自己的感触。
“……但归根结底,不要放弃自立更生,年轻的时候觉得迷茫再正常不过了。不过呢,自己挣钱自己花,总归是踏实的。至于别的,真的急不来啊。”
临分别时,小曲挽着她的手,对刘慧莹说:“姐,感觉得到最近你的状态很好。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了?你整个人都更轻松了,总之,希望你离开这里之后,一切都好。”
小曲刚进公司的时候有一些学生气的腼腆,刘慧莹和她的交流并不多。
还是被自来熟的小吴带着,小曲才越来越活跃。
此时刘慧莹看着年轻女孩的脸庞,莫名想到了当年的自己。
也是一样的青涩,拥有莫名其妙的责任心,被周雪婷骂过好多次又教过好多次。
小曲离开之后,刘慧莹站在路口等车,吹着夜风,点开聊天软件。
冯资青发来了周末聚会的地址,在江边的一个互动剧院,是组织者自己的店。
她最后拒绝了冯资青的电影路演邀约。
虽然说是当朋友,但白拿人情总不太好。
冯资青并没有在意,也不觉得被拒绝一次意味着他这个人被否决了。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平心而论,冯资青确实是个不错的人,在刘慧莹坦诚的拒绝过后,他也依旧秉持着不温不火的节奏,像朋友一样,和她聊天。
他们毕竟是有共同点的。
刘慧莹并不讨厌他。
也是因此,在冯资青说这周他会去一个为了一位丁克老教授组织的退休小聚,并问她要不要有没有兴趣一起时,刘慧莹没有拒绝。
除此之外,没有新的消息。
随着年岁增长,朋友圈里各类转发公司新闻喜讯的任务比例越来越高,刘慧莹随意刷了几下,就无趣地退了出来。
11111111:[周二见。]
刘慧莹一怔。
御景嘉园的早晨之后,饶懿没有给她发过消息。
当然,他也不需要,他神出鬼没地直接蹲人,专搞些突然袭击。
刘慧莹一手将肩上的包提了提,撩了下被夜风吹得四散的头发。
周二,明天。
是周雪婷请她到家里聚餐的日子。
婷姐交友广泛,刘慧莹从前也去她家吃过一两次饭,比起家常招待,更像是社交场合,周雪婷会直接叫酒店的下午茶和自助餐上门,比起吃些什么,也永远是认识人和交换信息更要紧。
好吧,早该想到的。
屏幕上的三个字像个作案预告,又像是在知会她,要逃还来得及。
刘慧莹没回消息,直接把手机塞回了包里。
不知怎的,她的心情很平静,甚至有一点想笑。
穿过周雪婷家弥漫着白茶香气的玄关,米色的布艺沙发上堆着几个抱枕,长条茶几上摆着三层塔盘,错落着不同的中西糕点。旁边是拼盘形状的大型果碟,陈列时兴水果。
夕阳的余晖透过落地窗在地板上切出明暗交错的人影。
“可算来了,就等你。”周雪婷举着香槟杯,来玄关迎她。
刘慧莹笑了笑:“临时有点事,来晚了。”
她指了指周雪婷手中的杯子:“这就喝上了?”
“茶水,”周雪婷嗔道,“更年期吃药呢,医生不让喝酒。”
刘慧莹低头轻笑,嘴上问候着周雪婷的近况,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
饶懿正下楼。
其实没看到脸,只是一种感觉。
刘慧莹和周雪婷在一楼,刚走到拐角。
上方传来脚步声。
黑色皮鞋踩在台阶上,发出沉稳的笃笃声,鞋尖处的漆皮在动作的光影下闪了闪。紧接着,一截深灰色的西装裤腿映入眼帘,裤线挺括,随着脚步轻轻晃动。
周雪婷正跟刘慧莹低语,告诉她外面阳台上交谈的是谁。
而她的注意力全在上方,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那截裤腿的主人慢慢走了下来。他站在楼梯半中,脸还被楼板的装饰遮挡着。
刘慧莹忽然看向周雪婷的脸,一派认真。
但下行的人顿住,转身。
刘慧莹听到他的声音,与从前不同的声音。
话音中透着熟稔和亲近:“……倒不是因为这个,现在还不能说,但到时候我一定邀请你们……”
“饶老师。”周雪婷眼睛一亮,朝那个方向,热情地打招呼。
刘慧莹心中默念,一二三。
转身。
当饶懿的整张脸出现在视野里时,刘慧莹才发现他身边还站着个女人。
穿米白色连衣裙,长发挽成优雅的发髻,笑意盈盈,落落大方。
“徐小姐,”周雪婷点头,给刘慧莹做介绍,“这是我从前的下属,刘慧莹。”
“这是徐思佳,现在在华盛顿工作,她去京大做过访问学者,也算是你的师姐了,难得回国一趟。”
徐思佳。
熟悉的名字。
饶懿的前未婚妻。他说过,他会去她的婚礼上做伴郎。
“刘小姐,你好。”徐思佳伸出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裸粉色的指甲油,手上的钻戒很显眼。
刘慧莹的目光落在她和饶懿靠得很近的肩膀,一飞而过。
她伸手回握:“您好。”
饶懿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像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泛起的涟漪并不足以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刘慧莹。”
这三个字中藏着隐隐的笑意,他心情很好。
刘慧莹不知道这是哪一段情感的延续。
三个字后没了下文,他的话没能说完。
徐思佳拽了一下他的袖子:“诶,饶老师,那是张琦?”
饶懿顺着徐思佳指的方向看过去:“嗯。”
他朝向周雪婷二人:“我们去打个招呼。”
他们一起离开,动作自然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体面。
刘慧莹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周雪婷作为主人翁,没有空闲的时间。很快刘慧莹只能一个人行动,和几个公司同事打了招呼、在与一些数面之交寒暄问好。
然后,她彻底变成了一个人。
人影幢幢。
夜色深深。
周雪婷的大房子里充满了衣冠楚楚的人,刘慧莹身在其中,完美地融入。她一眼望过去,婷姐和她的丈夫挽着手,正在茶几前同人交谈,不知说到了什么,笑声传了出来。
她别过眼,漫无目的地走。
二楼,一边是露台上几人的窃窃私语,一边是安静的走廊。
书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刘慧莹只是路过,并没想进去。门却从里面打开,一个穿着灰色连帽衫的男生差点撞上来,看见她时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往回躲。
是周雪婷的儿子,刚上大一,眉眼间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
刘慧莹记得他叫晓帆。
“打扰你了,”她说,“在忙吗?”
晓帆点点头,手还抓着门把手,一副不太想打招呼的样子,耳朵尖微微泛红。“刘……刘阿姨。”
按辈分来说是该叫阿姨了。
他的声音有点闷,大概是被打断学习不太高兴。
书房里的台灯亮着,照亮桌面上摊开的雅思阅读题,旁边堆着几本厚厚的词汇书,封面上写着“出国留学必备”。刘慧莹的目光在那些书上停了停,心里轻轻动了一下。
“这么早就准备出国了?”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随意些,不要太像一个爱打听的阿姨,“我记得你刚上大学呢。”
晓帆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把手:“下学期去交换,也要看英语成绩。”
“那很好啊。”刘慧莹一笑。
他书房桌上井井有条,一侧是放网课的平板,中间的单词书,摊开的卷子一眼望去标注得密密麻麻。
刘慧莹总是忍不住对努力认真的小孩心生喜欢。
“不打扰你了。”刘慧莹指指身后的方向,“我先过去了,祝你一切顺利。”
笃笃声响在走廊上。
刘慧莹回头。
假如是不知情的人来看,这是多么登对的一双璧人。
徐思佳和饶懿几乎是同时望见她,前者眼睛一亮,后者几不可见地弯了眼角,眼神中带上柔软。
刘慧莹没能和他们说上话,周雪婷先一步截胡:“慧莹,来来来,我有事找你呢。”
话音亲切。
周雪婷携着她的手,一路到了走廊尽头。目光落在刘慧莹脸上时,周雪婷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你要辞职?”
“……嗯。”
周雪婷:“下家找好了吗?”
走廊的吊灯光线柔和,映得周雪婷面目如画,所有岁月的痕迹都被暖黄灯光掩盖。
刘慧莹笑了一下:“没有。”
周雪婷神色不显,沉默一会儿,说:“因为这次没晋升吗?”
“不完全是这个原因,我自己也觉得,在创享易购待够了。”
“慧莹,”周雪婷的手搭上了刘慧莹的肩膀,“我知道你有能力,公司的水很深,你是知道的。再熬两年,你想要的都会有,这样离开,有些可惜。”
“你要好好考虑自己的职业生涯和未来发展,不要一时意气用事。我这些年的提拔,你说走就走……我不希望你一下子全部放弃。”
“婷姐,”刘慧莹打断她,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不是在赌气。”
想想也有些好笑,三十岁出头的人了,被说意气用事。
刘慧莹当然很感激周雪婷。刚进公司时,是她手把手教她做数据看板,在她被业务刁难时替她解围。
刘慧莹轻声说:“我没有义务回应任何人的期待。”
她抬起头,迎上周雪婷的目光,“包括您。”
周雪婷的脸色僵了一下。
那些恩情,刘慧莹用自己的优秀和努力回报过了。
她弯了下眼睛,垂下眼睑,心情颇有些复杂。
“随你,”却听见周雪婷叹了口气,“要跳槽也得往高了跳,你知道饶部长要走吗?”
怎么说起了他。
刘慧莹点头。
“小道消息是说呢,他可能要去噪点。不过我没和别的老板聊过,说不准陈董那边怎么什么态度,是不是和平分手。”
噪点是国内首屈一指的互联网企业,旗下的内容创作平台和货架电商都做得如火如荼。
那,他的路是越走越好了。
刘慧莹:“这样啊。”
“你要是还没想好去哪,”周雪婷谆谆教诲,“就找个机会旁敲侧击一下,老板带着上任,总比你重新适应环境好。”
刘慧莹沉默不语。
“你的工作能力肯定没问题的,我也不知道你这段时间和他处的怎么样,他认不认你的贡献。老板嘛,做生不如做熟,趁着离职前这几天,想想吧。”
“诶呀。”刘慧莹靠在墙边,嘟囔一声,带上了无奈。
不成的。
无论另一桩事成与不成,再做他的下级,都是不成的。
可是,她总不能告诉周雪婷,真实的原因。
刘慧莹只能先应下:“好,好,我想想。”
周雪婷拍了拍刘慧莹的肩膀,下楼了。
刘慧莹站在那,仰着脑袋沉思。
他居然要去噪点。
人往高处走。
噪点的总部倒是也在滨江,工作地点都不用换,早一个路口拐弯的事。
他们这类人的工作变动,和她这样的打工人,本就是不一样的。
本来的事。
刘慧莹扯了下嘴角。
走廊前方,书房的门开了,晓帆从里面走出来,端着空了一半的果碟。
小孩儿是不是没吃饭。
刘慧莹空出了一小块脑容量思考这个问题。
晓帆很懂礼貌,对她点头。
刘慧莹的心轻轻动了一下,问:“你学英语有报班吗?我听说有些机构挺不错的。”
晓帆的眼神亮了亮,之前的疏离感淡了些:“报了个线上班,老师讲得还行。”
他顿了顿,大概是觉得自己说的太简单,补充道,“我同学好多都在那学,口语模拟陪练还不错。”
“能把机构联系方式发给我吗?”刘慧莹拿出手机,“说不定我也用得上。”
晓帆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先加我吧,我把咨询老师的名片推你。学员带新的话说不定能打折。”
他说完,又低下头,像是怕她揪着人多聊:“那我先下去了。”
长袖善舞的周雪婷,生的小孩却这样腼腆。基因和养育真是有意思。
“好,你忙。”
刘慧莹迈出脚步,低头,一边走,一边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敲敲,添加那个账号。
直到视野的上方,出现一双黑色皮鞋。
第49章
一切都是瞬间发生的事情。
刘慧莹半推半就。
走廊后的拐角,房门和墙壁的交汇处。
她的后背和墙壁之间插进了一只手掌,热度惊人。来人的另一只手摩挲着她的手腕,用身体把她笼罩。
看不见顶上的灯。
刘慧莹空闲的那一只手搭在他胸口,微微用力,说不清是推是扶。
食肉动物。
凶猛不驯的食肉动物,这里有两只。
交换的呼吸里有甜白葡萄酒的气息,清新甜美得不像话。
他身上还有股深深的木质香,味道发苦,有些像中药。
她否认不了契合和吸引力。*刘慧莹在心里喟叹一声。
手心的心跳。
唇齿相依。
饶懿的吻落下来时,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刘慧莹的唇瓣被他狠狠含住,柔软的唇肉在他齿间被反复碾磨,先是轻微的麻,随即泛起尖锐的疼,像被猫爪反复挠过的嫩皮。
她能感觉到他齿尖的形状,不算锋利,却带着某种宣告主权的意味,像一个预告。
他的呼吸粗重地喷在她的鼻尖,甜和苦从味觉嗅觉入侵,混着他身上独有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饶懿?”几步之外的走廊上,徐思佳提起裙摆,左右张望,“人呢?”
刘慧莹的牙关被他的舌尖撬开。他会绅士地扣门,完成所有礼数后强势侵入,蛮横地、带着掠夺的姿态反复纠缠。
她舌根发麻,却听得分明,找他的人还在呼唤。
手指用力,身前的人却纹丝不动。饶懿松开刘慧莹的手腕,一抬手,捂住她的眼。
视觉被暂时屏蔽。触觉、嗅觉、听觉,不可思议地灵敏。
唾液在唇齿间交换,带着彼此的温度,黏腻得像融化的蜜糖。刘慧莹的舌根被他勾得发麻,喉咙里溢出细碎的呜咽,自己咽下去。
饶懿突然加重了力道。牙齿轻轻啃咬着她的下唇,几乎要尝到淡淡的血腥味。他顿一下,再次覆上时带着某种近乎虔诚的温柔,用舌尖小心翼翼地舔舐。
刘慧莹按在他胸口的手逐渐收紧。
衬衫变皱了。
徐思佳抬手看了眼表,不再寻找,对身后的周雪婷说:“不知道去哪儿了,接我的人来了,我先走了,你遇见了和他说一声吧。咱们下次再聚,让饶懿请客。”
周雪婷爽朗地笑。
交谈的声音远去了。
刘慧莹能感觉到他的唇线,她去咬他的舌尖,迎上去,倔强地不肯退缩,厮磨,争夺着主导权。
不能再亲了。
刘慧莹的喘气声变得急促。
前车之鉴。
再亲下去,要被看出来的。
再亲下去……要出事了。
刘慧莹的头颅后仰,本意是撤退,却正如献祭般把自己奉了上去,助长疯狂的蔓延。
她要喘不过气了。
按在他胸前的手用力推,然后拍,然后掐。
索性理智还没有被焚烧殆尽。
饶懿微微抬起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底翻涌着情绪:“……她回国筹备婚礼。我们有一些共同的朋友今晚在这里。我得做一个合格的东道主。”
重获空气,刘慧莹的唇还在发颤,齿间残留的痛感和他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蛊惑。
她平复呼吸,回:“谁问你了?”
阴影拢下来,啄吻,像是安抚又像是惩罚。
“明天我要去京市。”他落在刘慧莹脸侧的手将她黏在耳边颈边的头发拂开,“周五的婚礼。下周才能回来。”
这一回是唇珠,啾的一声。
“和我一起去,嗯?”
好明显的蛊惑。
“有谁去做伴郎会带下属的?我去干什么?给你提包?”
吮一口。
刘慧莹不耐烦地别开脸。
为了防止他再来,她侧过脑袋,压在他肩上。
“不是以下属的身份。”
刘慧莹一个字都没回。
回什么?回什么他都有的说,不如不回。
饶懿的呼吸落在她耳后,热气烫得她脊椎发麻。
刘慧莹这会儿其实在思考别的,比如,两个人能不能就做friendswithbenifit,没有情感上的牵扯,各取所需,不是也很好吗?
谁需要承诺和誓言了?
但她没敢说出来。
她怕饶懿发疯,真的把旁边客房的门拉开,不管不顾地把她扯进去。
最关键的是,她不觉得自己会拒绝。
真是疯了。
闭了下眼,刘慧莹拍了拍他的肩膀:“该出去了,待会儿要发动所有人找你了。”
要是被堵在这,可就真的出名了。
刘慧莹可不想以这种方式给周雪婷惊喜。
饶懿的脚步挪动一下,让开了窄小的空间。他喘息着,喉结滚动:“你先出去吧。”
他需要时间。
刘慧莹抬眼,忽地笑了一声,接着抿嘴,不让自己的幸灾乐祸过于明显。
微黄的灯下,眼波流转。
趁饶懿没捉到她,刘慧莹转身,脚步轻快。
她径直下楼,寻到窗边的周雪婷,简要道别。
一路走到街道上,晚风带着夏日的暖意拂过脸颊。方才轻盈的心绪一直持续,走着走着,手心震动一下,刘慧莹低头。
11111111:……
六个点。
刘慧莹在大街上笑出了声,忽然很想看他现在的表情。
发现她已经逃之夭夭的表情。
这心情让她为之一怔。
从第二天开始,工作软件上,饶懿的状态变成了请假。
他要走的消息终于摆在了明面上。越来越多的大小传闻,刘慧莹刷社交软件的时候,甚至看到了专门发大厂新闻的账号提到这件事。
议论纷纷,猜测也纷纷。
而于她而言,交接的节奏不疾不徐,有条不紊地展开着。
上级也要走,刘慧莹除了写一份详尽的交接文档外,还有一些需要人接替的工作。这些或是细碎拆分给了组员,或是整理好后留待部门的下一任老板决策。
还没有宣布,但饶懿走后,风控会被划出安全线,和社区合并管理。
正是人心浮动的时候,尽可以旁观的刘慧莹为了了解她走之后小孩儿们的生存环境,也没放过打听消息的机会。
新老板手底下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大约会在几个中心间重新划分人员和分工。
盘点人效,该裁的裁,该招的招。
改朝换代都是如此。
各人有各人的路,除此之外,刘慧莹也不能替他们多做些什么了。
周末。
江边的互动剧院藏在一排梧桐树后,玻璃幕墙映着落日熔金的江面,像块被打碎的琥珀。刘慧莹站在门口,对着反光的墙面,很难忍住照镜子、调整裙摆的欲望。
里面传来钢琴声,混着江水拍岸的轻响和远处的汽笛长鸣,有种奇异的安宁。
“慧莹,这边!”冯资青探出头,他穿着亮黄色T恤,看上去年轻许多。
刘慧莹跟着他穿过摆满绿植的回廊,木质地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剧院里没设固定座位,台上台下没有分界线。人群三三两两地聚在不同角落,空气中飘着蛋糕的甜香和淡淡的茶香。
“给你介绍下,这是周教授,今天的主角。”冯资青领着她走到一位白发老人面前,老人正和两个中年人说话,笑声洪亮得像耗牛哞哞。
“周老师今年退休,教了四十年基础数学。”
周教授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小冯的朋友?坐,不要客气啊,今天人太多了,好多我也认不全的,”她指了指身边的桌子,“尝尝这个,不知道谁带来的,现在的糕点是花样多的咧。”
刘慧莹一看,巧克力熔浆奶油麻薯泡芙。
这段时间的网红款,店里搞饥饿营销,黄牛排队排出了一条街。
没想到在这里吃到了。
和主人公打完招呼,冯资青温和地笑:“你可以随处转转,墙上的都是些老照片,是周教授的学生布置的。我得先去盯下场地,不能时时顾到你。”
刘慧莹摇头:“没关系。”
她转了一圈后在台阶上席地而坐,观察人类。一杯茶之后,冯资青来到她身边。
“怎么样?是不是还挺文艺的?”冯资青拎着瓶没喝完的矿泉水,坐下的样子朴实得不像话。
“有一点儿,”刘慧莹点头,“不过,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我还以为会有什么很夸张的节目。”她看到地址的时候,就觉得在这里办的小聚会,不时髦前卫都说不过去。
冯资青笑了一声:“这地方是周教授的一个学生开的,相当于免费用场地了。平时倒真像你说的那样,实验话剧之类的,反正我是看不懂。”
“我刚进教研室的时候,因为没结婚,好多人给我介绍对象,我一说我不打算生小孩的,就没下文了,然后呢,有人说,你可以和周老师交流一下。”
“嗯,”刘慧莹看向人群中央乐呵呵的老太太,“周老师没结婚?”
“结了,她老伴五年前去世的,差不多是我进大学的前一两年吧,那之后她就一个人生活。”
“这样。”刘慧莹说。
“嗯,她把我拉进的这个小社群,大家就会一起交流下现实压力啊、养老问题之类的。”
刘慧莹一听,来了精神:“有什么寿险推荐吗?内部项目有没有?”
冯资青乐了,一指:“这个你多跟他请教,就是做保险的。那边几位还有投资养老产业的,不过太高端啦,我没这个钱掺和。”
他们俩坐在人群背后的台阶上,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刘慧莹托着下巴,转着杯子,看着来去的人:“你们经常聚?会一起出去玩儿吗?”
“不,”冯资青含笑摇头,“这回也是因为周教授退休,才来的人多。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
“这么多人,共同点也就是没孩子也不打算要孩子。但谁能天天聊这个,拿这个当交朋友的标准。我加了这个群的几年里,其实也就是偶尔会谈得多些。不过能感觉出来,有几位年纪大些的,应该是有自己的小群,是很多年的朋友了。”
刘慧莹欲言又止。
冯资青注意到了,说:“想问什么?”
刘慧莹压低了声音:“人员流动量呢?”
第50章
“这个啊,”冯资青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说来话长了。”
“你想问的是有没有改了主意的吧?”
他轻笑:“那可太多了。”
“喏,前面穿花裙子的姐姐,她老公就是因为想要小孩了跟她离婚的。去年还有一对夫妻,在一起很多年了,突然发现男方在外面有私生子,闹得很大,不过最后好像和好了。”
冯资青一一细数。
“这样一想,我这些年见过的离合也不少。”他忽而觉得有些好笑。
“是,”刘慧莹说,“见怪不怪了。”
“不止这些。也有上了年岁之后,两夫妻一起改主意的,去国外做代孕了。”
他说着,突然问:“你知道吗?其实当时教研室别的老师让我和周老师聊聊,是想用她的例子来劝我。”
“周老师的老伴是车祸去世的,很突然,”冯资青捏着矿泉水瓶子,“人到晚年,骤然变成了一个人,父母亲人也都离世了,朋友都有自己的家庭事业。那之后就只有学生同事,会固定去探望她。”
冯资青笑了一下:“说周老师可怜,但我完全不觉得。”
“在自己喜欢的事业上奋斗终生,和爱人共度了几十年光阴,临老临了,一个人来这世上,一个人回去,利落得很。”
刘慧莹转头看了他一眼,颇有些意外。
“我倒能理解别人的想法,”刘慧莹侧过脑袋,靠在膝盖上,“经历过融洽的亲密关系之后再回到一个人,是很难戒断的。”
“如果是相伴多年骤然离世的话,”刘慧莹看向前方,“恐怕,心里的洞永远也填不满了。”
说悄悄话的二人凑得挺近。
冯资青点头:“你说得对。不过,难道有个孩子就能让人起死回生?”
人生的议题太多了,分不出轻重缓急,命运也往往不给人分清的空间。
“走,我们去前面看看。”刘慧莹起身。
他们穿过人群。
方才被冯资青指给刘慧莹看的花裙子女人,正和身边数人说笑着:“诶呀不要提嘞,我现在么是有一天算一天好了咯,个年轻小伙子真的要跟你结婚,你吃得消的啊?你肯答应的啊?一大把年纪了么,开心下好了咯。”
束状灯打在墙壁上,照片从黑白到彩色。也简单概括了一个人的半生。
求学、工作、结婚,讲座上方的身影,出国访学时候的照片,在毕业典礼上讲话时穿着学士服的样子。
冯资青被人叫走,离开前说道:“抱歉,有人叫我,我过去打个招呼。”
刘慧莹点点头,裙摆轻动。
走过两盏束状灯后,她身边站了个不高的影子,微眯着眼,手指抬着眼镜:“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才三十岁,那时候可真俊啊。”
周教授身高不显,刘慧莹得低头,才能看到她被细纹簇拥的眼睛。她到了退休年龄后又返聘工作了十五年,如今已经头发霜白。
“你是小冯的女朋友?”
刘慧莹:“不是,普通朋友。”
周教授点点头,噢了一声。
她很平静地接受这个答案。不像很多人,眼里写着“你说是就是吧”,揶揄的表情却挡也挡不住。
墙上的照片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有些年份没有单人照,选的是三两合照或是集体合影,刘慧莹看见有一张的背景,居然是双子塔。
看她的视线停留在那里,周教授微微一笑:“这张照片拍摄的一个月后,我回国,没过两天,就发生了911。”
“天哪,”身边站着的人和历史事件联系起来,给刘慧莹一种时空交错的纵深感,“您去交流吗?”
周教授摇摇头:“拍照的前一年,我作为访问学者去纽约,同时在攻读一个同校的哲学硕士课程,那个时候应该是在忙论文。”
哲学。
“您的兴趣吗?”她是教数学的。
周教授点点头:“不过我没什么悟性,也不喜欢啃大部头文章,读出来也是要了老命了。”
看着那张照片上大笑的数人,刘慧莹不由跟着翘起嘴角。
沉默之后,她说:“其实,我最近在考虑重回校园。”
“那很好啊,”周教授像每个劝学的老师一样,“读书总不会有错的。”
刘慧莹羞赧低头:“没您说得那样崇高。我不想很快进入下一份工作,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哪怕有点儿想重新做个学生,也没有确切的目标,没想好呢。”
“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周教授理所当然地说,“人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那社会要乱套了。”
“只不过呢,想得太多做得太少,和想得太少做得太多,都不好。生活中太多不可控的意外,等一切都准备好了再上桌,可能就永远也上不了桌。”
刘慧莹仰头,自嘲道:“是啊,就是得冲动,直接做决定才好。我是年纪越大,胆子越小。”
读书对她而言,其实是舒适区。从小到大,刘慧莹在念书考试这件事上积累了数不清的安全感。
她犹豫,因为这是一个突破社会时钟的决定。在没听清自己心里声音的时候,她先听清的是可能会有的劝告——年纪大了、正是求升职加薪的时候、学这个有什么用、读完不是浪费了。
瞻前顾后。
刘慧莹有时候真是讨厌事事都要想清楚的自己,为什么不能冲动任性地随心所欲呢?
周教授看她一眼,笑着微微摇头:“你想读什么?我可以帮你参谋参谋,要是国内考研的话,你可以向小冯取取经。”
刘慧莹回过神:“我有些想学设计,但没有美术基础,也想看看新媒体传播这边有没有合适的项目。”
周教授点点头:“这我倒是不太熟,这样,你跟我过来,先搞个学校清单出来,再搜一搜项目,列一列预算。”
周教授的做事方式风风火火,一时间让刘慧莹有种熟悉感。像谁呢?对了,像她自己。
冯资青找到她们的时候,刘慧莹正和周教授一起坐在剧院靠江边的过道上。她手里捏着蛋糕小叉子,在空中挥舞:“……考研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而且不瞒您说,我觉得国内的硕士教学不太适合我这种回炉重造的……”
看到冯资青,刘慧莹顿住,朝他点点头。
周教授接着她的话说下去:“这倒是的,你要是不以就业为导向的话,去外面读个一年制两年制的授课制项目,体验下生活也是好的。我先发几个联系方式给你啊,最近记性越来越差了,这个是新闻学院办公室的行政,你打听看看这两年有没有新出来的交叉项目,一般申请门槛不会太高的……”
她们絮絮叨叨地聊,冯资青等啊等,终于不好意思地插话:“周老师,您真得出去看看了。”
“哦哟,我看他们聊得好好的嘛。”嘴上这么说,周教授还是站了起来,“有问题再找我啊,想做就做,人就活一辈子的喽,你知道过两天会发生什么啊?”
刘慧莹侧过身,头发散在风里,她点点头,也想到了些别的什么。
“你怎么样?”
冯资青问。
“我?”刘慧莹双手往后一撑,脚在空中晃荡,“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她喃喃。
“刘小姐。”冯资青双手环抱在胸前,忽然说,“我认识你的时间不长,但我觉得你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
刘慧莹点头,接下了这个评价。
“你看,在这里的人往往都有一个特点,就是自我。别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太在乎社会评价的人坚持不下来自己异于常人的观点。但是你就很有意思。”
“你很在乎,你其实很想要一个世俗意义上的美满。”
“你也很有意思。冯老师,”刘慧莹转头看他一眼,又望向江面。
“你把自己的尖锐包裹在温和里,但有时又冷不丁地跳出来刺人一下。而且你忍不住这样做,也不知道是在提醒别人,还是提醒自己,你其实是个什么样的人。”
沉默。
“啧,”冯资青笑了,“我们真是不合适。”
“没有啊,”刘慧莹心不在焉,“我们挺适合做朋友的。”
冯资青看了眼她的背影,点点头:“也是。”
回去后,夜晚灯光下,收集信息、报名雅思、列材料清单、清点全部身家。
刘慧莹穿着睡衣盘着腿,在沙发上整理自己学生时代的成绩单和奖状奖杯,又翻遍了手机上的银行软件。
好在她一直有储蓄的习惯,也有一个做得还行的副业。
如今看来没买房子是好事,手头的资金足够脱产五年。刘慧莹掰着手指头算,这几年里她在自媒体上努努力,肯定也不会断了收入来源。
但就算钱不是问题,她也还是焦虑。
未知。
刘慧莹在自己的租屋里思考人生,几个月前的自己绝想不到如今的境遇和面临的抉择。
命运跳跃着往前走,不知道哪里是前、哪里是后。
撇开年龄和职业经历不谈,刘慧莹最无法抉择的还是,她要出国几年的话,妈妈怎么办?
人毕竟不是活在真空中的。异国他乡,万一国内的人有个三灾六病,她赶也赶不回来。
或者考虑一些近的地方呢?港澳?新加坡?
毛线团越扯越乱。
嘟——
“喂。”
“刘慧莹。”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望向安静无人的房间。
接电话的时候没看屏幕,也没有想过会是他。
毕竟,饶懿没有给她打过电话。
如今这个年代,跳过社交软件,直接拨通号码的行为,已经被归类到了社交不当。
如果是老板这么干,更是罪上加罪。
“嗯,”她向后蜷缩了一下,在沙发上找到被包裹感,“有什么事吗?”
墙上的钟走到了十一点。
听筒传递过来的声音有些模糊,似嘈杂似喘息,磨着心尖。
他没说话。
刘慧莹揉了揉眼睛:“喝醉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0-60
第51章
“喝醉了?”
呼吸声略微急促,背景音似乎有变化。
他从一个喧闹的环境中离开,呼吸一下一下地顺着信号传过来,清晰到像打在她耳边。
夜半无人,海市的老小区寂静一片。
“怎么不说话?”刘慧莹说下去,“我看到婚礼了,不过是在财经新闻网页版。你还在京市吗?”
客厅暖黄的灯从顶上照下来,没打开的电视屏幕里映出她一个人的身影。
“……刘慧莹。”
刘慧莹确定了,他喝醉了。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空气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两端呼吸的交错。
她没说话,却也没做别的,就那样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听着呼吸声渐渐织成一条流淌的河,河面上泛起雾气。
无从阻拦。
“你在做什么?”慵懒和含混。
刘慧莹能想象他此时的样子,脑海中浮现出画面。他大概是倚在阳台的栏杆上,衬衫领口松开两颗扣子,指尖晃着香槟杯,酒液旋转。城市的夜景把月光暗淡,霓虹却会在他眼底碎成光斑。
没有表情的时候,他总是容易显得倨傲。
“想事情。”刘慧莹说。
“想什么?”带着酒后的含混,尾音被风卷得有些散。
“没想你。”
那边传来一声闷笑。
“那想想我吧。”他的声音突然近了些,仿佛就贴在耳边,带着酒气的灼热和漫不经心。
那我得非常努力才行。刘慧莹的手搭在膝盖上,将资料一一叠起来,说:“想你什么?”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要问你。”
刘慧莹的睫毛颤了颤,像石子投进刚才那片河,荡开细碎的涟漪。
沉默氤氲,像雾气一样丝丝缕缕。
刘慧莹不说话,却心跳如擂。
“我想你,”另一端的声音响起,带着点固执的认真,听上去真不像他,“想你装不熟的样子,想你难得一见的诚实。”
河面上的雾突然散了,月光直直地落下来,照亮流淌的水波。
刘慧莹咽了口唾沫,眼神落在膝上的手指,一时不知道是否该开口,又该说些什么。
“饶懿。”她说。
他应一声。
“饶懿。”又一声。
“欸,”他应,“我在呢。
刘慧莹不说话了。
听筒里的呼吸声缠绕在一起。雾中的河,对岸的灯。
刘慧莹静静地窝在沙发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拨着睡衣下摆,什么也没有做,却体会到了许久不见的安宁和平静。
很久之后他问:“你明天lastday?”
刘慧莹回神:“不是你审批的吗?这就忘了?”
“确认一下。”
刘慧莹似有所觉:“你要来?你现在不是还在京市?”
已经很晚了,他甚至还没有从琐事中抽身。
“明天见,”他说,“早点休息。”
“嗯。”
挂掉电话之后,刘慧莹在沙发上翻了个身。
又过了许久,她趿拉着拖鞋,关灯,进卧室。
空气里留下一声细细幽幽的唔唉,似叹似笑。
第二天早晨,刘慧莹到工位的时候发现,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呜呜噫噫,听上去危险得很。
“报修了吗?”
“嗯,”实习生抬头,“和行政说过了。”
“好。”刘慧莹坐下,环视一圈位置。她今天没有正事,该交接的都交接完毕,工位上的东西也一趟趟搬回家了,今天最重要的事情,是把最后的离职手续办了,再把显示器和电脑都还掉。
好几个人用眼睛瞄她,刘慧莹暗暗失笑,把电脑屏幕打开后,和小曲小吴对上视线。
怎么他们倒比她的反应还大。
工作软件的页面跳出来,依旧有群不断地跳消息,依旧有文档更新的提示。
不过都与她无关了。
到此时,刘慧莹终于感受到一股万事与我无关的轻松,她端起水杯,刚走到茶水间门口,就看见赵通海站在那里,脸上的皱纹被笑意聚成一朵形状堪忧的花。
而他对面,是饶懿。
刘慧莹有些惊讶。
太早了。
而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饶懿的表情,情绪就被一道清脆的童声打破。
“姐姐!”
小菠背着嫩黄色的书包,像颗圆滚滚的炮弹从饶懿脚边冲过来,马尾辫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她径直扑到刘慧莹腿边,仰着小脸,完全无视了方才拿着零食逗她的人。
空气中流动的交谈声停滞了一瞬。
有人的假睫毛颤了颤,有人手里的马克杯差点没端稳。
小菠今天的发型很别致,小铃铛发卡晃呀晃,正衬出这个年纪的活泼可爱。刘慧莹低头,迎接她扑过来的力道,手上轻轻抚了抚她的脑袋。
众人眼底的惊讶几乎要溢出来。
赵通海打着哈哈:“看来是我们不讨人喜欢,瞧,还得是慧莹招小孩儿待见。”
“她主意大。”人群背后,饶懿这样说。
刘慧莹抬头,几不可见的瞬间,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的耳根微微发烫,手忙脚乱地将杯子放在一边:“可能……我比较招小孩喜欢。”
刘慧莹说这话真没什么底气,但她伸手揉了揉小菠的头发。
“好了,”饶懿开口,“过来,你今天的作业呢?”
小菠蔫蔫地跟上去。刘慧莹拿起自己的杯子,往里面的饮水机的方向走。
路过他。
“今天……”
今天不是周一吗?她不用上学?
她的话没说下去,因为刘慧莹突然想起了这是什么场合。
她顿住,话拐了个弯儿:“今天我这边就交接完了。”
她得到了一声平淡的嗯,完全对不起昨晚一句意味深长的明天见。
不过刘慧莹知道这不是“明天”的全部。
二人擦肩而过。
午间,刘慧莹请小组同事吃了最后一顿饭。
回公司之后,实习生帮她把沉重的显示器搬到了楼下的IT服务台。
最后的最后,在熟悉的键盘噼啪声里,刘慧莹一个人整理着最后剩余的东西。
清空抽屉,将桌面擦一遍,靠窗的地方放的闲置物品也要带走。
午睡用的抱枕放进密封袋子里,用了很久的脚踏质量过硬,送给有需要的人。
作为一个即将离职的人,刘慧莹不像许多人一样只想马上走人,或是觉得这种所有人都在干活、而我一人剥离在外的环境是种煎熬。
到了这时候,真想不出自己竟然如此平静,甚至有点儿想哼歌。
刘慧莹还翻出了几个前几年的业务礼盒,都是些保温杯春联之类的东西。
实在用不上。全新的东西,丢掉也太可惜。
她想了想,端着这些盒子去洗手间旁边的工具间,找到了保洁阿姨。
保洁阿姨很惊喜:“都是没开过的啊?”
惊喜很快变成迟疑:“那你不要啊?放着好了呀?”
“我要走了,”刘慧莹轻声说,“带不走这么多东西。我那里还有一些书,我一起搬过来?”
都是些公司的文化册子、心灵鸡汤,一年年堆积下来,送人也没人要,只能卖废品。
“那好的呀。”
也是在回去搬书的路上,刘慧莹路过实习生的桌子,突然想起来,两年前,她在这里放下过一个被拒绝的香薰礼盒。
刘慧莹又来回了两趟,一趟送书,一趟扔垃圾。
再折返的时候,她在心里啧了一声,弯下腰。
果然,紧贴着墙角,上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那个香薰礼盒真的还在那里。
实习生用脚去够,把它一点点挪了出来,又拿餐巾纸递给刘慧莹。
幸好他没问东问西。
刘慧莹用餐巾纸隔着,将东西搬去了茶水间。
纸巾沾水,擦掉塑料膜表面的尘埃。
她不急不缓地动作。
哒哒,有人进来。
陆媛今天涂了亮色的口红,说话时唇瓣张合:“慧莹,什么时候走啊?”
刘慧莹抿了下唇,自嘲式地回答:“马上收拾完了,今天也不用打卡,我就早下班了。”
“东西多吗?要不我叫辆车?”
“不用,就两个袋子,我提着就回去了。”
寒暄几句,又问近况,陆媛七拐八拐,终于说出了她真正想问的问题:“有下份工作的意向了吗?”
“没呢,休息一会儿再说。”
“这样啊,”陆媛抽了张纸,在手里揉捏,“你是不是去面过星河?”
刘慧莹转头看她一眼,打开了水龙头:“对啊。”
是面试过。
饶懿说得还真没错,这个市场就是这么小。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遇上了谁的前同事、谁的老同学。
说话间的功夫,赵通海提溜着养生壶过来了。
他们三个,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刘慧莹知道这两人最近也不对付。但不对付里又有一些共御外敌的意思。眼看就要改朝换代了,是把这一局棋就此盘活,还是偃旗息鼓,就是这几个礼拜的事。
陆媛双手交叠,一副陪着刘慧莹的样子,跟赵通海说了几句话,又把话题引向刘慧莹:“还是你好啊,哪像我们,还得在这儿熬资历。”
刘慧莹心说,这年头,能把资历熬出来就已经是人中龙凤了,熬不出来的职场老黄牛才叫惨。
她但笑不语,赵通海却立刻接话:“就是,我看你今天容光焕发,状态都不一样了,高兴了吧?你是脱离苦海了,这么大的喜事,总得请大家吃顿饭吧?我们心里酸啊。”
你不只心里酸,嘴里也没多甜。
“也是你有底气,你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们这种拖家带口的,说真的,都不敢动这个念头。”陆媛说完,愣了一下,突*然笑道,“哦。我不是那个意思。”
刘慧莹懒得说话。
陆媛含糊了过去:“说起来,雪婷姐走之后,我们就没一起吃过饭吧?上次还是去团建吧,是该私下聚一聚。慧莹你今天有空吗?别走太早了啊。”
跟你们吃饭?她走了,不挡任何人的路了,还得应付那些弯弯绕绕的,闲得慌?
刘慧莹刚要拒绝,就感觉腿上一紧。
第52章
三人低头,只见小菠眨巴着眼睛,一派天然懵懂的样子。
陆媛:“这小孩儿真可爱,跟……”
她没说下去。
刘慧莹不禁勾起唇角。
跟饶部长一点儿都不一样。
“怎么啦?”她问小菠。
刘慧莹手上沾的灰还没洗干净,她架着双手,不敢碰小孩。
“陪我去便利店好不好?”小菠说,拉拉她的衣摆。
刘慧莹冲水、抽纸擦手,朝另外两个成年人笑笑:“那我下去一趟。”
她没忘了带走刚擦干净的香薰礼盒。
走到电梯厅时,小菠轻轻拽刘慧莹的手,示意她弯腰。
小女孩在她耳边悄声:“等他们走了,我们就回办公室去。”
“嗯?”刘慧莹扶着膝盖歪腰,脑袋微微往一侧弯,眼睛也弯,“你是专门来带我走的?”
小菠郑重地点点头。
叮,电梯到。
刘慧莹笑眼盈盈:“走,咱们去便利店买零食。”
她工卡里还有余额,不花掉也是浪费。
便利店里,刘慧莹带着小菠大扫荡。
好在她还有理智,跟小菠约法三章:“买好了只能放在你舅舅那里,让他来分,好不好?”
有总比没有好,小菠自己提了个篮子,往里面放喜欢的东西。
刘慧莹也提了个篮子,她打算等结账的时候看看能不能把余额花完,要是不行,就买上十几盒口香糖和巧克力,回去分掉算了。
最后果然没用完。
小菠是个很有数的孩子,就算大人告诉她随便挑,她也不会肆意。
刘慧莹随手拿了几包糖,算着简单的加减乘除,又挑了几罐旺仔牛奶。
算是最后给大家留下的甜蜜记忆。
分了两个袋子,刘慧莹先送小菠回饶懿的办公室。
她习惯性地敲门。
“进。”
饶懿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着电脑屏幕,似乎在处理事情。
见是她们,他说:“坐。”
目光又移回去。
小菠熟练地倒了两杯水,示意刘慧莹把东西放在沙发上。
没问饶懿行不行,她已经先拆开了一袋送益智玩具的字母饼干,吃一块,摆弄一会儿玩具。
刘慧莹回去也没有什么事要做,索性坐了下来,手拆开了那个香薰礼盒,一边关注着小菠的进展。
香薰是典型的过度包装,盒子里套盒子,打开又是个塑料袋子,套着装饰用的瓶子和仿真花。
贵的东西,质量确实不错,两年过去了也好端端的,扩香棒之类的都能用。
她撕掉香精的封口,把小瓶精油和摆放瓶组装起来,套上外壳,插进扩香棒和装饰品。
白檀。
味道还行。
弄完了,香薰摆在茶几上,刘慧莹举起杯子喝水,仰头时看见不知何时,饶懿的视线没再聚焦在电脑屏幕上。
他坐在办公桌后,双手叠放在前面,姿势四平八稳,充满了上位者的疏离感,目光却是平静而温和的。
四目相对。
雾中的河,对岸的灯。
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刘慧莹的肩头,将麻布裙的质地照得分明。
饶懿点点桌面:“没经过我的同意,就往这里放东西?”
“你待会儿把它扔掉好了。”刘慧莹掀起眼帘。
小菠抬头看了他们俩一眼,毫不关心地低头摆弄自己的玩具。
“今天没有安排吗?”他问。
刘慧莹摇头,又抿了一口白水。
“不和朋友庆祝?”
刘慧莹:“早庆祝过了。”
“打算什么时候走?”
“把事情都办完,赶在晚高峰前。”
饶懿:“嗯。”
他的视线骤然飘远,再拉回来的时候,理所当然地开口:“晚上想吃什么?”
刘慧莹歪头:“你想吃什么?”
“随你。”
刘慧莹转向了身边的小女孩,问小菠晚饭想吃什么东西。
小菠沉思,开口:“必胜客。”
小孩的愿望就是如此质朴。
“好啊,”刘慧莹扭头,对着饶懿重复了一遍,“必胜客。”
必胜客在商场三楼的角落,落地窗外正对着中庭的玻璃穹顶。夕阳透过玻璃斜切进来,在桌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工作日的傍晚,商场居然也这样热闹。刘慧莹腹诽,可见不是世上所有人都有一份一年到头见不到太阳落山的工作。
玻璃门被推开时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冷气裹挟着芝士和番茄酱的香气扑面而来。小菠刚坐稳就扒着菜单翻,手指在图片上戳来戳去,马尾辫上的铃铛跟着叮当作响,最后定下了超级至尊披萨。
两个大人都随她。
“要厚底还是薄底?”饶懿把菜单往中间推了推,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骨节分明的手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浅淡的光泽。
“厚底!要加双倍芝士!”小菠的声音脆生生的。
刘慧莹支着下巴,看着他们一问一答。
服务员拿走菜单。
饶懿的目光扫过刘慧莹面前的空杯,自然而然地拿起水壶给她续满水。
小菠拿着彩笔在儿童餐垫上涂画,视线往右边的儿童游乐区晃了好几次。
“想去吗?”刘慧莹问。
有个小男孩尖声笑着在滑梯上来回跑动,欢笑声尖锐到刺破云霄。
小菠犹疑再三,还是摇了摇头。她乖乖地拿着彩笔,将涂画纸上的空格填满。
刘慧莹一直看她,侧着脑袋,朝对面的饶懿露出头顶的发旋。
他的手肘支在桌面上,手指交叉着放在下巴底下,这个姿势让他的肩线显得格外宽阔。灯光在他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眼底的情绪像浸在水里。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事实上他们这一桌都没怎么说话。
小菠不是那种咋咋呼呼的孩子,一天有问不完的问题,多数时间她喜欢观察。
而小孩儿不说话,两个大人你看我我看你,在喧闹的餐厅里,谁也没开口。
刘慧莹这一整天的心绪都十分平静,到此时依旧如此。
离开商场下扶梯,车停在路边,饶懿打开后座车门让小菠进去,转身时正好和刘慧莹狭路相逢。两人同时后退半步。
“小心点。”他的声音很低,呼吸落在她的发顶,衣物上透出丝丝缕缕的白檀味儿。
太香了,其实很不配他。
小菠在后排已经打起了哈欠,抱着书包歪在座椅上。饶懿发动车子时,顺手调低了空调风速,又怕小菠着凉,把后座出风口往下调。
车子驶过跨江大桥时,夜景在车窗上流淌成彩色的河。小菠已经睡熟了。
红灯前,刘慧莹压低了声音:“今天……”
却没想到,饶懿突然侧身,朝她比了个嘘。
他并不是在责怪她的声音可能会吵醒后座的小孩。
那双眼里蕴着更深更重的东西,一个现在还不到时候的开关。
刘慧莹怔了一下,双唇微张,却熄了声音。
车身驶出,加速带来轻微的推背感。
刘慧莹轻轻攥上身前的安全带,路灯飞速退后,在她眼里连成霓虹。
车里的气氛发酵了一会儿,刘慧莹悄然按下开窗键。
江风从半开的车窗吹进来,带着潮湿的气息。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时,小菠还没醒。饶懿把她抱起来,原来盖在她身上的西装外套滑落。
叮铃。
刘慧莹捡起外套,指尖触到温热的内衬。
饶懿抱着孩子,手臂上还挎着她的嫩黄色书包。他低头看向她:“在车里等我?”
他总是有把问句说得像陈述句的本领。
“嗯。”刘慧莹应了。
饶懿上楼的五分钟里,刘慧莹坐在副驾驶上,对着前方的绿化竹林和竹林打下的浓密影子发呆,没看手机。
汽车再次发动的时候,他们开始聊天。
“下午的时候,是你让小菠去叫我的?”
车里狭小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却也没有人说要打开音响。
饶懿:“知道你不喜欢他们。”
“知道的还挺多,”刘慧莹嘟囔一句,笑了,“诶,从上往下看,是不是什么都看得清楚?”
就跟站在讲台上看下面自习的学生一样,谁在做小动作,谁在发呆,谁在抄作业,其实一清二楚。
“差不多。”他把方向盘转了半圈,皮质座椅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去哪?
刘慧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送她回家的路上。目的地是哪里,她没问,说真的,也没那么在意。
她从公司搬出来的两袋东西还放在后备箱里。
晚风吹起刘慧莹的发丝,她用手去整理:“小菠今天怎么不上学?”
车轮碾过路面的轻响。
饶懿没能很快地回答,过了一阵,他才开口:
“饶沛跟我说,她想离婚。”
“嗯?”刘慧莹有些惊讶,但也没那么惊讶。
“那小菠跟谁?”
“肯定是她。”饶懿很笃定。
刘慧莹往后视镜看了一眼,说:“小菠知道了吗?”
“他们还在商量,应该还没有和她聊过。”
刘慧莹顿了顿,说:“小孩都猜得到的。”
对氛围,对大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小孩其实都看得分明。
不是只有站在讲台上的人才看得到下面的动静,站在爸爸妈妈中间的孩子,怎么会不知道呢。
“饶沛在考虑给她转学,”他说,“现在读的附小,是用她爸的名额,饶沛的意思是,转到外国语去,反正到时候,户口也会跟她走。”
刘慧莹:“这段时间就不上学了?”
“嗯。在办签证,她打算先把小菠送到我爸妈那里去,等这里的事定了,再接她回来。”
他听上去并不赞同。
刘慧莹往那边看了一眼,他脸上闪过光影,层层叠叠。
红灯。
第53章
刘慧莹不好对别人的家务事做什么评价。
只不过她垂下眼,又往前看,目不斜视:“松松眉头。”
饶懿的表情怔忪了一瞬,两眼荡开细微的笑意:“你管我很多。”
这不是指控,又是指控。
刘慧莹的眼神往外飞又收回,鼻尖挤出似哼非哼的语调。
她看着夜色,看向后视镜里的自己,看向飞驰而过的街道,忽地有些压不住嘴角。
车驶出城区时,路灯渐次稀疏,最后隐没在浓稠的夜色里。
饶懿的车开得很稳,轮胎碾过沿江公路的碎石,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在给夜色打节拍。刘慧莹靠在副驾上,看着窗外掠过的树影,风从半开的车窗钻进来,带着江水特有的潮湿气息,拂得她发梢轻轻晃。
后半程,她拿出手机,回复着各人的消息。而饶懿安静沉默地掌控着方向盘。
他们在夜色里奔赴向未知的远方,每个人都只掌握拼图的一半。
车最后停在了江边。
昏暗中能看见一片开阔的空地,几十辆汽车错落停放,前方巨大的白色银幕正亮着光,电影里的台词伴着晚风飘过来,模糊又温柔。
他减速,顺着指示牌前进,在售票处放下车窗。
刘慧莹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手机。
她没来过汽车影院,很好奇。
售票员对一男一女的配置毫不稀奇,确认了收款记录就升起了栏杆。
汽车影院藏在江堤下,背后是缓缓流淌的江水,远处跨江大桥的灯光像串珍珠,倒映在水面上,随波轻轻晃动。
“我只知道海市有高空旋转餐厅,没想到还有这种地方,”刘慧莹喃喃,“还是我小看了这个城市。”
饶懿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停好车,调低座椅靠背,又调整空调温度:“后备箱有毛毯,需要吗?”
“不用。”但她接过了饶懿递过来的矿泉水。
银幕上在放一部法语电影,文艺得没边。
车里一时没人说话。
已经是后半段,刘慧莹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一部悬疑片。
“怎么想到,要来这里?”
“不想送你回家。”他靠在椅背上,姿势赋予了白日不得一见的懒散闲适,手臂一伸,将适才售票员递来的宣传单递给她。
借着昏暗的光,刘慧莹读出上面的字。
……放映至江边日出。
啊——噗噗呲。
音响设备并不出色,悬疑恐怖的音效显得有些滑稽。
“就看这个?”刘慧莹放下宣传单,侧过脑袋,对上他的眼。
一个无奈的表情。
“排片是随机的。”
“那如果你能换的话,你想放映什么?”
银幕的光影落在她的侧脸,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
江风卷着她发间的香气飘过来,混着车里淡淡的皮革味,在狭小的空间里漫开,像层柔软的网,悄悄裹住他。
他目光平和:“你想看什么。”
“爱在黎明破晓前?”这是一个应景的提议,自然而然地从环境、氛围中得出来的答案。
然而回答之后刘慧莹才发现,这不是一个问句。更糟糕的是,它听上去像她在暗示什么。
刘慧莹咬住了嘴里的软肉,暗自懊恼。
害羞什么呀,她想。
像在座的两人,谁不是心知肚明似的。
睡都睡过了。
然而感觉如果能轻易克制,也就不叫悸动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眼里带上了笑意,让刘慧莹更觉窘迫。
好在饶懿很快收回了目光,调正座椅:“我去买点东西。”
他离开,刘慧莹虽然眼睛对着银幕,脑子里却在想别的事情。
他回来的时候,带了热饮和玉米片。
蜂蜜黄油味和番茄红烩味,都是她喜欢的味道。吸取教训,刘慧莹决定不问他怎么知道她喜欢吃什么。
奶香玉米汁的清甜充盈了空气。
大约十分钟后,电影结束了。
女主角逃出生天,结尾却预示着杀人魔卷土重来的可能性。
非常常见的、为了续集可能性而留的余地。
银幕熄灭。
刘慧莹忍不住撇了撇嘴角。
她抬手将没喝完的热饮放到中间的杯位,黑暗中,尺骨摩擦过温热的手臂。
温度过去后,她才后知后觉地顿住。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被人温柔地揽住,虚拢着包裹在他的掌心。
短暂的黑暗后,银幕亮了。
电影公司标志和主演名称的呈现,没有落在刘慧莹眼里,她侧头。
被注视的人波澜不惊,在感受到她的视线后,头颅轻动,点了一下:“看电影还是看我?”
银幕的光照亮他的侧脸,交错、闪烁,英俊深邃。
被拢住的手颤了一下。
刘慧莹回正脑袋。
飞速闪过的铁轨、交错激昂的弦乐,片名跳出来。
BeforeSunrise
刘慧莹无奈地笑了,她再次回过头,问:“你怎么做到的?”
饶懿一直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车厢内的亲密感达到了顶峰,向后倾的座位犹如两张单人床,无限接近。
他说:“保密。”
刘慧莹笑了一下,没有追根究底,转而问:“你看过这部电影吗?”
“没有。”
意料之中。
确实很难想象他会主动看这样文艺的片子。
不对,这也太刻板印象,在今晚之前,她不是也想不到他会来这样的地方吗?
银幕中的男女主角开始聊天,聊起旅程的终点和目的,车窗外是绿色氤氲的欧陆风景。
“你看过?”他问。
“嗯,我看过。”
大学的时候。
她自由的右手夹了一块玉米片进嘴里,细抿。
电影中的谈话渐入佳境,一开始的尴尬散去,他们聊起了家庭和父母的婚姻、爱情。
饶懿:“和他一起吗?”
“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你干嘛要问?”
电影中的火车到站了。
【……你应该跟我一起在维也纳下车。】
……
【时间快进到十年、二十年后,你已经结婚了。但是你的婚姻已褪去了激情,不复当年。你开始责怪你的丈夫,你开始悉数回想起那些你曾遇到过的男人。如果你选了他们中的一个,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
他们一起下车了。
咔嚓、咔嚓,她吃着玉米片。
车的前一排,他们的视线所及,隐约能透过银幕的光,看到里面越凑越近的身影。暧昧的气息隔着几米的距离飘过来,让空气瞬间变得黏腻。
刘慧莹擦了手,低头,开始摆弄手机。
刷了一遍APP之后,发丝和座椅摩擦,她微微侧过脑袋,瞧见饶懿格外认真专注的侧脸。
银幕的光在他眼里闪烁。
刘慧莹走神了。
很久之后饶懿转头,发现了交握的人并没有认真看电影。
她选择了看他。
刘慧莹的右手拇指按下电源键,光打在她脸上,而她看了一眼时间后,点开了工作软件。
“我一直很期待这个时刻。”刘慧莹刷新了两下,又点掉所有红点。
银幕亮着,光影在车厢里流动,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你应该不知道吧,我们公司的软件设置的是离职当天的24点关权限,23点59分59秒的时候,一切都是以前的样子,一秒钟之后再刷新一遍,就会变成登录界面。”
很多人会在离职前,在工作号的签名里写上自己的私人联系方式。刘慧莹没有,她想加的已经都加了。
左上角的时间显示着23:58。
还有一分钟余几秒。
电影中的日夜交界时分,男女主在摩天轮上接吻。
刘慧莹的身体慢慢向中间靠,她拱起身体侧过来,被他握着的手不动,另一只握着手机的手伸到了两人中间。
23:59
“你在数吗?”她问,“数秒。”
饶懿定定地看着她,眼中清晰映着模样。
背景音淡去。车里只有刘慧莹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是不是差不多了?”
“三、二、一,”她念,然后重复,“好吧,一分钟没有那么快。”
没有多余的言语,饶懿的唇轻轻覆了上来。很轻,像河面上的雾吻过水面,带着深夜的凉意与他掌心的热。
刘慧莹放松下来,闭上眼睛,任由他的吻慢慢加深,耳边除了台词,还有一阵阵的江浪声,以及心脏擂鼓般的跳动。
他的吻很温柔,没有之前几次的掠夺入侵感,只有小心翼翼,只有细腻柔软。
交握的手不知何时悄悄变了姿势。原本只是包裹的手,渐渐贴合得更加紧密,手指一根根缠绕,从松散的交握,变成紧密的十指交缠。他指腹的薄茧,轻轻摩挲着她的骨节上,配合着温柔的节奏。
手机屏幕还没有熄灭。
吻渐渐褪去,两人额头相抵,呼吸还带着交缠的急促。银幕上的光影继续流动,电影里的二人游荡到了城市的哪个角落,已经没人知道了。
只有光影照亮彼此的脸颊。
饶懿的拇指轻轻蹭过她的唇角,动作轻柔得像拂去落在草叶上的露珠。
她没说话,只是又举起手机。
时间当然已经过了零点。
刷新。
所有的群、所有的消息记录、所有的会议日程,都不见了。
如此简单,就可以将往日的种种抛诸脑后。
屏幕里变成了干干净净的页面,只有两个输入框,光标闪动。
刘慧莹的声音很轻,但在车厢里,在二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间,如同一整个交响乐团的奏鸣:“我们试试吧。”
逃不开,也不想躲。
“刘慧莹。”带着沙哑,他喜欢念的她的名字,混着江风落在她耳边,先是声音,再是触感。
她没说话,只是收紧了交缠的手指,去汲取他掌心的温度。
钥匙撞上锁扣,碰歪了两下才对上。
开门。
灯的开关贴在她腰后。
客厅沙发上散乱着刘慧莹晾晒后还没叠的干净衣服。
凌晨时分所剩无几的理智让她抬手,搭在他的肩上,指尖触到他衬衫下温热的皮肤,感受到他瞬间绷紧又放松的肌肉,推一下:“别在这里,去里面。”
全身泛着细腻的红。
从脚踝往上,细细碎碎的吻。
指腹的茧。
粗糙和细腻。
抬头。
他的唇上泛着水光。
第54章
头发散乱着,几缕垂在额前,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那是她的功劳。
短时间内培养出来的仪式感。第一个步骤,永远是用手指拨乱他的头发。衣冠不整,他的狼狈,对刘慧莹来说是一种享受,尤其是在那狼狈是她赋予的时候。
第二个步骤。扣子,从上往下,剥开衬衫,顺着肌理,从前往后,手臂与他的臂膀相贴,加深一个拥抱。
刘慧莹轻笑一下,紧接着呼吸急促。一阵阵的潮水拍打着躯壳和灵魂,将她冲刷席卷,又将她晒在清凌凌的月光下。
带着发丝的柔软与体温的温热,最细腻的触碰发生在每一个灵魂战栗的角落,无绝无尽,绵绵不断。
刘慧莹环住他的脖颈,指尖插进他的发间,感受着发丝在指缝间的阻力,也感受着他眼底只属于她的专注。
鼻尖、视觉、掌心。
所有的一切都被他充盈被他占据。
而他还在讨要更多。
吻变得更沉。
温柔和暴戾达到了微妙的平衡。饶懿的呼吸骤然变深,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让她感受自己剧烈的心跳。
灼热的肌肤下,被情热驱动的、快要跳出胸膛的起伏。
揉碎了,碾尽了。
漫长的夜晚中,某一个瞬间,刘慧莹揪住自己熟悉的床单。织物和身体的摩擦带来了全新的体验,她扭过头去,讨要一个吻,得到了许多。
……
次日清晨,刘慧莹半睡半醒间拥到温暖有弹性的躯干。
她自然而然地翻滚半圈,手下用力,迷迷糊糊来回摩擦,捏了捏,又用脸蹭了一下,睡了过去。
沉沉的梦俘获了她,刘慧莹的梦境中依旧充斥着绵延不绝的潮水,温柔而不容拒绝。那是失去意识前她的最后感受,她已经不记得,但是身体记得。
十分钟后,卧室的台灯被点亮。
暖黄的光漫过床品,将房间染成柔软的色调。饶懿俯身时,额前的发丝再次垂落,扫过刘慧莹的脸颊。
他顿了一下,轻轻用手指将头发往上捋。
眼神临摹过她的五官。一米五的床铺,刘慧莹占据了三分之二,他侧躺着缩在一侧,高大的身躯像被逼到墙角的熊,掌心贴着她的腰,不动不移。
早起的鸟鸣,远处街道隐约的车声,清晨的静谧。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溜进卧室,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斑。饶懿抬起头,环视一圈,在整洁凌乱交错的十五平方米内找到了自己的衣物和手机。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每一步都放得极慢。路过床尾,捡起散乱的衣物搭在椅背。
轻轻带上卧室的门,客厅的窗帘大敞着,昏暗和明亮就被一道门板轻易分割。
看见昨晚随手放在沙发上的外套,他走过去,拿起来抖了抖,又将沙发上堆着的衣服一件件折叠、分类摆好,最后把散落的抱枕摆整齐,动作细致。
她的客厅。
角落里堆着瑜伽垫和哑铃,另一侧的柜子摆着摄影器材。
另一间房的门敞着,里头是简单的书桌和置物架。是她的视频里经常出镜的背景墙。
他套上皱皱巴巴的衬衫,一颗一颗仔细扣好扣子,迈向厨房,打开冰箱。
苏打水、气泡水、柠檬水、矿泉水,角落里的半打鸡蛋。
比起其他地方,厨房显而易见地透着冷清空荡,显然主人并不经常光顾这里。
饶懿敲了鸡蛋在碗里,倒上牛奶搅拌,切开从客厅的零食篮里拿的小面包。面包胚体浸泡在液体中,平底锅上的少许花生油滋滋作响。
调小火。
蓬松的头发搭在额前,他腰背挺直,低头用筷子给散发出朴实香气的面包翻面,不知怎的,忽然笑了一下。
端着早餐走向卧室时,饶懿放轻了脚步。推开门,刘慧莹已经醒了,正缩在被子里看手机。
空调呼呼作响。
四目相对,那种关系变化后的羞涩和不适,像从窗帘缝里溜进的光亮一样横亘在房间里。
只有激情的关系不需要处理,而一旦加入了些别的什么,人就会变得小心翼翼。
咔嚓。
饶懿将餐盘放在床头柜上,径直走到床边,手臂一挥。
光亮。
他转身,背着光,看不清表情。
刘慧莹坐起来,扯了下睡衣的领口。
餐盘既然都摆在了床头,刘慧莹相当不在意形象,没洗漱也没穿衣服,坐起来捏起叉子尝了一口。
煎过的面包带着鸡蛋的芳香,比起她平时工作日潦草解决甚至不吃的早饭,复杂程度上了一个台阶。
“你吃过了?”她说。
他点点头,对着卧室的全身镜整理自己的衣着,但经受蹂躏的布料回不到体面的样子,聊胜于无而已。
“我要先走,回去换身衣服再去公司。”饶懿轻声说,人却没动。
刘慧莹举着叉子,没刻意打理的头发散在身后,有几缕甚至夹在了衣领里也不在意。
她睡眼惺忪,眉眼是清淡的形状,看过来时带着种漫不经心,未修饰的脸清晰地现着笑纹和几点细小雀斑的影子,眼下还有没睡够的淡淡青色,是一副纯粹日常的样子,甚至可以说有一丝熬夜后的憔悴。
却有一股与环境相融的、松弛又慵懒的美,显露出几分疏离又柔软的矛盾感,清淡却有分量。
背光的人动了,一步两步,靠近床尾。他弯腰,攥了一下刘慧莹裸露在外的脚踝,用被子盖住,手却没撤出来。
“晚上想吃什么?我下班带回来,还是接你出门?”
刘慧莹轻轻调整了下坐姿,把自己的腿解救,脸上呈现出微妙的笑意:“不想出门。”
“好,我知道了。”
他起身,在刘慧莹的唇角印下一个吻,蜻蜓点水之后,又是一记蜻蜓点水:“我出门了。”
噗通,噗通。
昨晚说试试的是她自己,现在有些吃不消的也是她自己。
登堂入室的人比谁都自然,主人先觉得羞赧,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走后,刘慧莹一口一口解决了面包,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无所事事的人玩了会儿手机后很快感到厌倦。没有消息声响起的早晨如此静谧,又如此陌生,甚至恋爱带来的刺激和悸动也无法抵消生活状态骤变的冲击感。
刘慧莹拥着被子,认为自己应当拥有一个什么事都不做的早上,但很快她就想不出还有什么娱乐活动,睡得有些焦躁的人起身,去书房拿自己的平板电脑。
路过客厅,顺手把餐盘放到厨房水槽。
刘慧莹目光一顿,犹疑转头,看到了沙发上整齐地摆放的三叠衣服。
上衣裤子、裙装……还有一叠内衣。
他用的是四折法,一个个扁扁的小长方形叠在一起,整整齐齐。
“……靠。”刘慧莹捂住脸,掌心发烫。
三秒后,刘慧莹拍拍自己的脸:“没事的,以后就有经验了。”
知道带人回家前要先规整下屋子。
往书房迈的步子没走两步,刘慧莹折返,先把几沓叠好的衣服捧进衣柜。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饶懿发消息问她,中午想吃什么。
刘慧莹早就已经点好了重油重辣的新疆炒米粉,这会儿正斯哈斯哈喝着苏打水,蹲在沙发前看悬疑探案片。
她回复,饶懿没说什么,半小时后,一份杨枝甘露和椰青美式送到了她手里。
刘慧莹感慨,过上骄奢淫逸的生活竟如此简单。
午休时间,她在家里转了三圈后,开始骚扰卓晴。
无业游民还没炫耀几句不上班的快乐生活,卓晴就发过来几张漂亮饭的图片和一个定位,她也没在公司,在外面喝下午茶。
刘慧莹回了个问号。
卓晴发了一段十三秒的语音:“下午本来约了客户聊下半年返点政策,结果他有会撞上不来了,我就摸鱼喽,下班再回去打卡。”
紧接着又是一句:“来不来?”
刘慧莹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睡衣睡裤,又看了眼照片里的穹顶玻璃奶白色大理石,只回了两个字:等我。
午后的阳光透过咖啡厅的透明顶,冷气开到了最强才让在里面拍照打卡的人保持体面。桌椅错落有致,连角落的绿植都摆得恰到好处,琴叶榕的叶片垂在复古吊灯下,与墙上挂着的油画相映成趣。
刘慧莹刚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务员就端来了她的饮品,红茶拿铁配奶油顶榛果碎,还撒着细碎的可可粉和冻干草莓。
刘慧莹不能免俗地拿出手机拍照,想了想又发送了出去,对面的卓晴把已经吃了一半的华夫饼推到中间:“尝尝看?还不错的。”
金黄酥脆的外皮裹着融化的黄油,咬下去时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刘慧莹实话实说:“怎么你上班都比我放假舒服?”
卓晴翻白眼,举起一边的电脑给她看:“讲讲道理吧,被人放鸽子是我的错吗?”
刘慧莹笑着拿起勺子,刚要崴一勺奶油顶,手机就亮了一下。是饶懿发来的消息:[出门了?]
11111111:[今天不会很晚下班,要来接你吗?]
刘慧莹的唇角忍不住弯了弯,含住勺子,打字回复。
“看什么呢,笑得这么甜?”卓晴挑*眉,先她一步分享了奶油顶,“男人啊?”
刘慧莹含糊地应了声“嗯”,手指噼里啪啦,告诉饶懿她的备用钥匙放在哪,让他先回去不用等。
刚要说话,就见卓晴放下叉子:“对了慧莹,有件事我昨天就想跟你说,一直忙着跑外勤忘了。”
“我上周去滨江吃饭,好像看到一个特别像你妈妈的人。”
咖啡厅里的音乐正好切换到一首舒缓的爵士乐,卓晴的声音被包裹在温柔的旋律里,却还是让刘慧莹的心轻轻提了一下。
第55章
卓晴见过两次刘慧莹的妈妈。
一次是本科开学那天,朱富春送刘慧莹去上学,和她一起在寝室里收拾安置。另一次是刘慧莹的婚礼,卓晴作为伴娘,和朱富春有过交流。
“像我妈妈?”刘慧莹握着咖啡杯的手猛地顿住,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微带好奇,“有多像?”
她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巧合。毕竟,天底下相像的人太多。
然而卓晴说:“超级像!阿姨最近真的没来海市吗?我差点要上去打招呼了,就是看到她和别人在一起,我想想算了。”
“别人?”
卓晴点点头:“只看到背影,是个美女来着。”
窗外的阳光还在晃,刘慧莹歪了脑袋,思索片刻,还是觉得不可能是朱富春:“前两天我让我妈来海市陪我,她都没答应。肯定不是,她瞒我干嘛。”
朱富春和刘慧莹比不上电视里处处融洽甜蜜的模版亲子关系,但也都能理解支持对方。
刘慧莹念中学的时候,朱富春谈过一两次恋爱。刘慧莹还和对方吃过几次饭,也并不觉得妈妈有自己的感情生活,是对她的一种背叛或是遗弃。
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妈妈一定会告诉我的。
刘慧莹是这样认为的。
“肯定不是她,”刘慧莹这样说,拿出手机,“不过你提醒我了,得跟我妈说下,好想想什么时候过来住了,我现在这么空。”
嘴里残留的华夫饼甜味淡了下去。
刘慧莹发出去的消息迟迟没有得到回复。
但这也是常事。刘慧莹安慰自己。妈妈不像年轻人一样手机不离手,有时候去社区中心,把手机放家里的时候也有。
她把手机翻转,放在桌面上,继续二人的对话。
“我找唐佳宁问了,她说我的话,两个月时间准备就能把雅思考出来,也有一些学校是可以后补语言证明的,我可以先准备文书和材料。”
“对秋季申请来说已经有些晚了,但可以赶一赶,她说文书可以帮我改,就又省下一笔润笔费。”
“啊呀——”卓晴靠过来,“你要走了我真舍不得,我以后和谁玩儿?”
“八字还没一撇呢。”刘慧莹摸摸她的脑门,“再说了,我肯定会回来的。”
妈妈还在这儿呢。
潜在的离别充分勾起了卓晴的情绪,而她解决情绪的方式,是出门左转购物商场。
刘慧莹嘬着奶茶迈入了工作日下午的商场,充分体验无业游民的快乐。
卓晴买衣服,刘慧莹买家居用品。
她最爱逛日杂店,挑选好看又实用的小东西。
卓晴看了眼她购物车里的餐垫、布艺拖鞋、靠垫,啧啧摇了两下头:“你这进度是不是有点快?”
“什么?”刘慧莹在挑选凉感被,闻言转头。
“喏,”卓晴指了下尺码明显偏大的拖鞋,“这就同居啦?”
“没有,”刘慧莹嘟囔着转回去,摸不同材质的床上四件套,“那总得备一双。”
她家里只有一次性的。总不能……一直穿。
“刘慧莹,”卓晴靠在购物车上,看着好友认真看材质标签的侧脸,身体前倾,“我跟你说,绝对不能闪婚啊。”
这又是哪里来的胡话。
刘慧莹转头,无奈:“不会的啦。”
她抬起头,话语里略带些惆怅:“我还没跟他说过,可能会出国的事情。”
“但你也没确定成行啊,不说就不说呗。”卓晴很快改口,“哦,你老板不是在国外读过书吗?那你倒是可以提一下,看看他有没有能帮你的。”
“再说吧。”刘慧莹拎着包向前走,去看成套的陶瓷马克杯。
回家的时候已是太阳落山。
刘慧莹掏出钥匙,门先一步从里面打开。
暖黄的灯光顺着门缝漫出来,冷气裹着浓郁的番茄炖牛腩香气,瞬间驱散了夜里的暑热。
饶懿站在门口,身上系着条浅灰色围裙,围裙下摆的口袋里还夹着张厨房纸。额前的头发被热气蒸得有些软,一缕垂在眼前。
满当当的生活气。
“回来了?”他伸手接过她的包和几个购物袋,提进去,嘴上说着,“饿吗?饭马上就好。”
刘慧莹进自己家门的脚步有些迟疑。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厨房。原本空旷的料理台摆着新买的铸铁锅、陶瓷汤碗,连挂在墙上的厨具架都挂满了崭新的锅铲和汤勺。她的厨房原先只有一个不锈锅和一个平底锅,前者的使命是煮泡面,后者还是妈妈来的时候为了摊煎饼才买的。
饶懿已经回到了厨房,一个系着蝴蝶结的背影搅拌着锅。
腰勒出来,显得肩宽,屁股也翘。
这场景她从前是很熟悉的。刘慧莹把脑袋里的影子晃走,走到桌边拆开自己的购物袋,拿剪刀把标签剪掉。
“穿这个吧。”
噗的一声落到地上。
饶懿低下头,换鞋。
旁边的台面上是亮起的手机,刘慧莹眼尖,瞄到上面是菜谱。他举着木勺,看她把原来的一次性拖鞋扔掉,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顾上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汤汁。
刘慧莹还买了新鲜牛奶,她走到冰箱前,拉开门的瞬间愣了愣:冷藏层塞满了新鲜的蔬菜、水果和刚买的酸奶,冷冻层码着牛排、虾仁,甚至还有速冻披萨和饺子,最底层还摆了一排哈根达斯,巧克力味和开心果味。
也有少了的。
冷冻层里的两条银带鱼不见了。
刘慧莹蹲在冰箱边默默沉思,还是饶懿端着砂锅出来的时候看见了,叫她:“你干什么呢?”
刘慧莹起身,腿麻了,她半蹲着扶膝盖:“没什么。”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两副碗筷,旁边放着一盘清炒时蔬,翠绿的菜心裹着油亮的光泽。
饶懿折返,盛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米饭:“尝尝牛腩,炖了两个小时,应该够烂了。你先吃。”
他很有仪式感地去洗手间换衣服,去掉一身油烟气,又整理了头发。
刘慧莹坐下,没等他,叉起一块牛腩,入口即化,番茄的酸甜和牛肉的鲜香在嘴里散开,暖得她胃里发沉。
她托腮等饶懿出来,带着笑眼问:“你今天什么时候下班的?”
现在也才八点。炖了两个小时的牛腩,再算上买厨具买菜备菜的时间,他怕不是下午压根就没怎么在公司待。
饶懿避而不答:“味道怎么样?”
“很好,”刘慧莹点点头,等他靠近。
“是吗?”饶懿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将餐巾纸放在一边,“第一次。”
话是这么说,他的语气可不像是庆幸期待的样子,淡淡的笃定,好像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把事情搞砸似的。
刘慧莹已经熟悉他这种腔调,哼了一声,举起筷子吃饭。
“今天去哪儿了?”饶懿问。
两人的谈话很日常,基本就是你做了什么而我又做了什么,来来回回,伴着碗筷碰撞的轻响和砂锅偶尔冒泡的声音。
让刘慧莹一瞬间有种时空穿梭的错觉。
是这种居家感太类似、太具欺骗性了。
而她又曾经过了好长时间的、日常的生活。
吃完饭,刘慧莹没主动提要洗碗。虽说一人做饭一人洗碗听上去很公平,但事实是假如他不做饭,刘慧莹只会点外卖,一样吃得好,且压根都不需要动手沾油污。
水流声、碗筷碰撞声从厨房传来,刘慧莹靠在门框上看着他的背影。他洗得很认真,连碗沿的油渍都要仔细擦几遍,长手长脚,放东西都不用走,抬手就够得到。
“晚上有事要做吗?”饶懿回头,问她。
刘慧莹没回答,她走上前去,一步一步,缓缓靠近,用手圈住了他的腰腹,把头轻轻靠在他背上。
饶懿洗碗的动作停了。
他看着手上的泡沫,忽地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一团雪白的泡沫,怎么看怎么欢喜。
圈住他的手上移,在富有弹性的两团上,捏了一下。
“……刘慧莹。”
咬牙切齿。
“嗯啊,”她回应,“怎么了?”
理直气壮。
水流冲走泡沫。他湿着的手向后一抓,刘慧莹尖叫,随即被两只手箍在原地,就那么把她抬起来转了个圈。
他的脑袋要压下来。
刘慧莹抬起手,食指竖在中间。
“不行哦,”她眼里闪着星星点点,“有事情要做。”
饶懿凑到她耳边,用说悄悄话的语气沉声问:“什么事情?”
刘慧莹自己也知道,要是她说不出有信服力的答案,这会儿绝对凶多吉少。
饶懿宽大的肩膀已经拢住了她,呼吸打在她脖颈,带着不妙的暗示。
饱暖。
形势相当严峻。
“昨天的电影,你不想跟我一起看完吗?”
“虽然我以前看过一遍了,但是呢,也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再看一遍也蛮好的。三部曲,看完的话,时间稍微有一丢丢紧张。你明天要早起吗?”
呼。
呼。
饶懿放开她:“你先放,我把碗洗完就过去。”
刘慧莹脚步轻盈地回到客厅,没忘记把自己下午新买的靠枕堆到沙发上。
是她喜欢的浅米色,上面绣着小朵的向日葵。
饶懿端着切好的水果走过来,把果盘放在茶几上,又拿起毯子盖在两人腿上。
“过来。”他手臂伸着。
刘慧莹惯常的位置是长沙发的一角,玩偶抱枕簇拥她,人为制造的热热闹闹。
不过从此以后,她恐怕要换一个常驻地点了。
挑了一个手感最好的玩偶,屁股挪啊挪,挪到他臂弯里。
饶懿拥着她,她抱着绒面小狗。
“上次看到哪里了?”她挪动进度条。
完全不记得了,昨晚的最后,注意力压根不在银幕上。
饶懿揉了揉她的手心,有些好气又好笑:“难道我就记得?”
“那就从他们下车开始吧。”
电影开始播放。饶懿把她往怀里带了带,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掌心轻轻握着她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指缝。
银幕上的光影在两人脸上流动,女主角正靠在男主角肩头说话,台词俏皮中带着男女心知肚明的撩拨。
茶几上的果盘无人问津。
没人舍得离开,哪怕只是起身几厘米。
饶懿的呼吸贴着她的耳廓落下,温热的,拂过耳尖,他轻轻调整姿势,让她的后背更贴合自己的胸膛。刘慧莹顺从地往后蹭了蹭,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腔的起伏。
每一次呼吸都沉稳有力,隔着薄薄的衣服,像温柔的鼓点,慢慢叠在一起。
放到第三部的时候,刘慧莹有些困了,但并不想结束。
她调整了姿势,侧身窝过去,鼻尖蹭过他的锁骨,闻到他衣领间残留的、淡淡的洗衣液香味,混着他身上的气息,把空气烘得暖融融的。
“你明天,几点起?”她的声音已经迷迷糊糊。
“我可以不起。”
“老板要旷工啊?”
“交接的事情已经做完,老板也有私人生活。”饶懿一下下顺着她的脊背,安抚着,让那股困意肆意生长。
他的嗓音和夜色很相衬,刘慧莹很早之前就想称赞。
“那你……”
那你能休息多久?之后真的是像坊间传闻一样,去噪点吗?
“什么?”他问。
“没什么,不想看了,”刘慧莹的声音里带上了含糊的撒娇味儿,“我好困。”
她一直不喜欢第三部。
很多人说第三部让这个系列对爱情的诠释更完整,刘慧莹觉得他们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好,好,”饶懿抬手关掉电视,侧身,把她揽在怀里,轻声说,“我们去睡觉。”
哄小孩呢。
刘慧莹笑一下,把脸埋在他胸前,目光忽然有些空茫。
第56章
睡意昏沉的人没能很快睡着,事实上在一整套洗漱洗澡护肤的流程过后,刘慧莹已经重回清醒。
她走出浴室的时候,饶懿端坐在沙发上,拿着自己的平板,神色认真。
刘慧莹微微有些好奇,从他后面走过,瞥见一堆红绿折线。
刘慧莹:……
浴室架子上的洗漱包、自带的家居服、卧室里的两套衣服,还有自己的工作设备。此男把心思表现得好明显。
刘慧莹边腹诽边擦头发,饶懿扭头,手臂一伸。
“手机刚刚响了。”
很晚了,已是凌晨。不知道是谁。
刘慧莹接过,低头看了一眼,说:“你去洗澡吧。”
她拉开推拉门,走到阳台。
老小区的夜寂静深沉,浴室传开淅淅沥沥的水声。
拨出、接通。
“喂,妈,”她说,“怎么这么晚?”
“刚看到你的消息,我想想也知道,你肯定没睡。”朱富春那边,隐约传来电视剧的声音。
“又说我,那你怎么还不睡?”
“老年人觉少。”朱富春悠悠道。
“那白天怎么不回我?”
“白天嘛有白天要做的事情,我也很忙的呀,每天做做饭、洗洗衣服、跳跳舞、看看电视。”
“那你是大忙人了,最近没什么事吗?”刘慧莹问。
“没事啊,我有什么事。”
“那你过来住两天吧?我想吃你烧的红焖猪蹄。”
“嗯……”朱富春沉吟一阵,“我看看啊,你公司那边搞好了都?”
“对呀,现在大把大把的时间,你来了我天天缠着你。”刘慧莹早把里面洗澡的男人忘到九霄云外。
而且,妈妈来了,她也想问问妈妈的意见。如果她想在这个年纪出去读书的话,如果她想做一些,对未来不一定有用的事情的话。
没想到朱富春说:“嗯……过一两个礼拜吧,这几天太热了。”
可再过半个月,难道就不是盛夏了?
海市的夏天漫长而酷热,刘慧莹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妈,”她说,“你真的没事?没生病吧?”
“没有!”朱富春被问烦了,嫌弃的语气一出,刘慧莹反倒安心。
她又问:“你不会是在谈恋爱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传来朱富春匪夷所思的声音:“没有!你想什么呢?我这个年纪了,现在去找个老头伺候他?”
“没有没有,那万一你找个帅小伙呢,”刘慧莹语速飞快,“这又说不好的。”
朱富春笑一下:“就知道说我,你呢?有找伐啦?”
身后水声还在响,刘慧莹犹豫了一下,小小声:“没有啦。”
“懒得跟你讲,我要看电视了,你好睡了哦。”
“知道了知道了。”
刘慧莹折返,恰好看见饶懿从浴室出来,光着上半身,穿着白色的家居裤,肩上搭着毛巾,承接发间滴落的水珠。
刘慧莹有一丝心虚,她说:“我给你吹头发?”
饶懿点头。
呜——
电吹风的声音很响,能挡住呼吸和心跳。
饶懿顺从地往她这边挪了挪,膝盖轻轻靠着她盘坐的腿,姿势放松得像只卸下防备的大老虎。
刘慧莹的手指穿过他的发丝,指尖触到湿润的发梢,带着刚洗过澡的微凉。她慢慢把蜷曲的头发理顺,吹风机的暖风扫过他的发顶,也扫过她的手背,让她的指尖忍不住轻轻颤了颤。
“稍微抬点头。”她轻声提醒,手指轻轻托着他的下巴,让他的头微微后仰。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能感觉到他下颌线的清晰轮廓,还有他喉结轻轻滚动的弧度,是被暖风熏得有些放松的模样。
饶懿没说话,只是乖乖仰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带着点笑意,像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
刘慧莹假装专注地打理他的头发。
暖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渐渐干燥,发丝变得蓬松柔软,几缕不听话的碎发贴在他的额前,被风吹得轻轻晃。
他头发里混着的和她如出一辙的洗发水清香,被温水和暖风稀释后的淡香,缠成一团软绵的雾,裹着她的呼吸都变得缓慢。
“好了没?”饶懿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刚洗过澡的沙哑,像羽毛扫过耳廓,“看你走神半天了。”
刘慧莹厚脸皮:“你头发多还吸水,干得慢。”
饶懿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要把她此刻的模样都刻进眼里。刘慧莹的手指慢慢梳理着最后一团湿润的发,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体温,闻到他身上的气息,看到他眼底只属于她的影子。
心猿意马。
手酸了,刘慧莹开始走神。
不是都说,三四十正是如狼似虎的时候?
算一算经期,嗯……刘慧莹安慰自己,都是激素起伏惹的祸,跟她没关系。
“好了。”刘慧莹终于放下吹风机,手指轻轻拍了拍他的发顶,像是漫不经心地问,“你带了那么多东西,买那个没有?”
昨天还是回来的路上,车停在半道,他去便利店买的。
小盒子,一个晚上就用光了。
“什么?”他故意问的。
刘慧莹看出来了。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手腕被人拉住,两人滚作一团。
夏日昼长夜短,并不影响有情人享受自己的时光。
将近一周的时间里,饶懿住在刘慧莹家里,让五十平的小房子显得如此拥挤。
期间刘慧莹也去过他家两次。
一次是要陪小菠玩,他那里地方大,一大一小在客厅拼了一下午拼图,把饶懿独自一人留在书房开会。
还有一次,则是因为,刘慧莹很想念他的浴缸。
水面的泡沫细腻柔软,带着淡淡的薰衣草香,轻轻晃动,热气在玻璃上凝成水珠,慢慢往下淌。人泡在水里,听着浴室里水流的轻响,还有他落在耳边的呼吸,就好像泡在温热的蜜里,别说琐事,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
饶懿用浴缸诱惑过她,想让她搬过去一起住。那是在某次事后,两个人靠在一起温存,饶懿说,有浴缸的话,她可以直接睡过去,他会帮她洗澡。
刘慧莹脑子里的那根弦登时就绷紧了。
太快了。
掰着手指头数数,这才几天?
她完全不在乎一段关系是先有名分还是先做/爱,但确实有些怵了同居订婚结婚这些迈向稳定生活的环节。
她谎称自己认床,不太高明的借口,但足以表明态度。
于是两人还是保持着饶懿一周大半时间在她这里度过的生活方式。
平静日子没过上几天,某日晚饭后,饶懿用过书房,想将她原本摆在桌上的东西放回去,纸张散乱,他看到了几所大学的申请材料。
英国、新加坡、爱尔兰、挪威。
学校介绍,旁边有原子笔的痕迹,圈出了院系介绍和硬性要求。后几页是刘慧莹的个人陈述,英文稿子有改过几遍的标注。
饶懿的手指捏着纸张,指节渐渐泛白,原本平整的纸页被揉出深深的褶皱,连呼吸都跟着沉了下去。
厨房传来水流声,刘慧莹正洗着草莓。
是他下班回来的时候去生鲜超市买的,冰箱里还备了淡奶油。
可此刻那些甜意像被瞬间冻住,他站在书房门口,看着手里的申请材料,眼底的光一点点冷下去,比阴云还沉。
刘慧莹端着玻璃碗走进来,还没张口就顿住了。她看见饶懿手里的申请材料,还有他的神情。
碗沿的水珠嗒地滴在地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说来也很神奇,饶懿一年四季都是一张不怎么变的扑克脸,刘慧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张坚毅英俊的脸上看出更垮的感觉的。
他严肃的时候真有些吓人。
好在摸惯了老虎屁股的刘慧莹已经免疫。
她把草莓碗放在一边,抽纸擦手。
“这是什么?”饶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他把那叠纸放在碗旁边。
“你看到啦。”刘慧莹说了句废话。
“你要出国?”他盯着她的眼睛,眼底的情绪像潮水般漫上来,“你要去哪里?去多久?你就没有想过,有必要告诉我一声吗?”
“我还没确定……”刘慧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刻意的轻松,“我怕申请不上,也没想好……”
空气凝滞几秒。
“没想好什么?怕我拦着你?还是怕把我算进你的未来里,会打乱你的计划?”饶懿反问,声音都有些发哑。
他说得太重了。
刘慧莹不想面对这种指责。
“我又不是要瞒着你,我藏了吗?那这些材料不是就放在那里吗?”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刘慧莹忽然不想看他,泄气,转过身,走到沙发边坐下,说:“我没想瞒着你,还想让你帮我写推荐信呢。”
沉默。
“我原先认为不用问的。但是刘慧莹,你说试试的时候,你和我是在讨论同一个定义吗?”
刘慧莹侧过头,饶懿站在走廊上,半边身子落在阴影里。
“你把我当什么?辛苦工作的奖赏?你留在国内的情人?”他走过来,整张脸彻底露在灯光下。额前的碎发被他烦躁地捋到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眼底执拗的光像燃着的火星,死死盯着她,好像她的一个回答就能毁灭他。
“情人也是我在给自己脸上贴金吗?你除了睡我,也并不好奇我的人生我的未来,刘慧莹,你真的有打算过和我在一起吗?”饶懿再往前一步,“你是不是觉得,等过了这个阶段,就可以随时把我抛开?”
“你脑子清醒一点,”刘慧莹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在某个瞬间沉下去,“别胡说。”
她伸手去拽他,却被他攥住手腕按在身侧,动弹不得。
“我胡说?”他笑了,指腹用力摩挲着她的手腕,像是要把她的皮肤烙出印子。
“我问过你想休息多久,需不需要找人内推,那你呢?你为什么不问我?我要去哪里,我要做什么,你关心吗?”
第57章
刘慧莹哑口无言。
饶懿咬牙,为她可耻的沉默。
“你总是进三步退一步。你想要的游刃有余,你也得到了。”
“刘慧莹,我究竟哪里不如他?为什么你能和他生活这么多年,却对我这么吝啬?你心里真的有我吗?”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进自己心里。说完,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刘慧莹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的肩膀,看他冰冷又炙热的眼神:“别这样……”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底的激动渐渐变成疲惫:“可你连问都没问,就替我做了决定,把我排除在外。一次,两次。”
客厅里的空气像凝固了,只有两人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蝉鸣。
但很快,饶懿松开手。他后退一步,顷刻间回到了冷静自持的面具之下,收起了一切体面之外的情绪。
“我们冷静一下再谈吧。”
他转身,迈步。
房门关上,轻轻的一道砰。
他走了。
好像报复一样,现在,被留在原地的人变成了她。
这算什么?
刘慧莹的手停在半空,她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缓缓地、缓缓地将头低下。最终,将脸贴在沙发盖毯的绒面上,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睫毛闪烁,眼睛轻轻闭上。
她趴在那里,室内无人般安静。
两分钟后,刘慧莹起身,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后,她回到草莓碗旁边,低头,剥掉绿色的草莓蒂,塞进嘴里。
好酸。
刘慧莹站在那里,一个又一个地吃。
这草莓也不知道多贵,看着又大又红,还不如街边买的好,还这么难咬……
门突然开了。
刘慧莹脸颊一鼓一鼓,表情是愕然。
饶懿把钥匙放到玄关的台子上,视线一扫又收回,眉头微皱,开口:“干什么这么看我?”
刘慧莹咽下去,嗓音有点涩:“你去干嘛了?”
“倒个垃圾。”
饶懿洗了手,抽了两张纸,站在她旁边,捏起一个碗里的草莓,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甜吗?”
“一点也不甜,”刘慧莹低头,看得见他的衣服下摆,语气带上了一些倔,“你被骗了。”
“我吃着还挺甜的。”
“不是说冷静一下?”她揪着餐巾纸。
饶懿的手伸过去,他的手包着她的手,最中间是一个皱皱巴巴的纸团:“你还没冷静够吗?”
刘慧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我又不是你。”
“我怎么了?”
他平静下来了,刘慧莹反而忍不住情绪波动,“你扔个垃圾把脑子也扔掉了?干嘛凶我?”
饶懿叹一口气,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讲讲道理吧。”
他捧住刘慧莹的脑袋,两手将她的头发拨到脑后,大拇指的指腹将她眼角的泪抹开,好像和刚刚那个有些阴鸷的人不是同一个:“别哭,我们好好说。”
刘慧莹躲开他的手,把头别过去,抽了两张纸抹脸,又深深地擤了鼻子。
“说什么?”
饶懿接过她手里的纸团,连同桌上那一些,一起塞进垃圾桶。
他转身时,刘慧莹依旧在原地。
饶懿深吸一口气,又细细地吐出。喉结轻轻滚动一下,他的眼里有些无奈。
随着脚步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他没有等到刘慧莹抬起手回应,直接俯身,牵起她。
“来。”轻声。
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手拉着手,像小学生一样面对面。
刘慧莹的眼睛有些涩。
她低着头:“我没有骗你。我和你在一起,当然是因为喜欢你。”
“我没……”他要开口。
“你别说话!”刘慧莹打断他的语气比说喜欢时更生动。
她已经不是年轻小孩了,说喜欢,不是那么难,难的永远是喜欢之后的部分。
“我真的喜欢你,可是,我们想要的东西,可能,是不一样的。”
“是吗?”饶懿的声音很冷静,甚至又变得有些冷酷,“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刘慧莹一时没有接话。
她也在想这个问题。她知道吗?
“你看到的那张病历单,已经是两个月前的检查,”饶懿说,语气有些无奈,“我已经很久没吃药了,病怎么会好呢?”
这是真的。他在她家住,五十平方的小房子,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第二个人的眼睛。
刘慧莹也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或许是潜意识里,她有意避开了与此相关的一切。
她还是没说话。
“刘慧莹,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他说这句话时,喉间仿佛含着一团湿透的棉花。
刘慧莹抬起头。
沙发上的两个人坐得很近,只是她一直回避着不去看他。而现在,刘慧莹仅仅只是抬起了脑袋,就发现饶懿近在眼前。
与他,多么不相称的一句话。
乞求爱的时候,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会失落,会嫉妒,会无故地欢欣又无故地低落。
脆弱又无助,能为爱人的一句话而毁灭,也能在一个眼神里重生。
那属于凡人的忐忑无奈、喜怒无常,却让她的心里泛起一股绵绵的怜爱。
刘慧莹靠了过去,她把头埋在饶懿的颈侧,深呼吸,汲取有他的空气,开口:“我结过一次婚了,婚姻在我这里,没那么神秘也没那么神圣。我不想很快结婚,我不想很快走进下一个家庭。”
“离婚之后,我一个人生活的这段时间里,我突然很遗憾,年轻的时候没有更多把时间留给自己。那时候太忙了,忙到没有时间去想,除了工作、除了恋爱结婚,我要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
“当然现在也不晚。”
“上一段婚姻搞砸了,虽然不是我的过错吧,但后来,我隐隐会觉得,既然这种事都能搞砸,那别的,也不是一定说要百分百完美。不是破罐子,也可以破摔,碎了也就碎了。”
“我不是在说你,也不是在说我们之间是我肆意妄为的结果。和你在一起,是我离婚之后做过最谨慎的决定。”
“你说我,不关心你,也没有计划过我们两个人的未来。”
“你是对的,饶懿,你总是对的。”
“我不知道,”她的一只手捧上饶懿的脸,细细密密地蹭过他下颌的胡茬,来回摩挲,“你别拿自己和别人比。以前,我会过问张闻宇的种种。但是你的话,我好像默认了你是不需要我担心的。”
“可能这是一种后遗症,你知道的,下属不好过多打听老板的事情,我默认了,你想让我知道的,就会告诉我。没告诉我的,就不想让我知道。”
“对不起呀。我还没有习惯。”
埋在他颈侧,刘*慧莹距离他的心脏很近。她的声音传过来,比起理智,先到达的是情绪。
作为回应,饶懿侧过头,亲吻了一下她的手心。
窗外的天彻底阴了,风卷着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屋内的二人依偎着。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身上的气息都变成了混合的味道,刘慧莹像小动物一样在他颈间拱了一下,又蹭了蹭,说:“可是你很想要的,对吗?”
“想结婚,想有个家庭,一起生活,一起分享。”
在他耳边,刘慧莹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饶部长,你出乎意料地传统又居家。”
“所以你看,”她的话像笑又像叹息,“我们不合适。”
“但是我没有要抛弃你的意思,嗯?”她半抬起头,说得又急又快,显然是把他先前口不择言的话听了进去。
她又靠回去,听着他的心跳:“你说我不够关心你,我承认,我会改的,你知道我学习能力很强。”
“但是,还有的东西我是改不掉的……和我在一起,你要抛弃掉很多东西的。”
“我很害怕有一天你终于发现,其实那些东西对你而言更重要。”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会想结婚,我不知道我明年后年是不是会去另外一个国家,我知道我一定会回海市,但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在做什么,有没有别的目标。”
“我们要在一起,你就只能迁就我,我甚至不能告诉你,什么时候我们可以一起生活。”
饶懿要说话。
刘慧莹抬手,按住了他的喉结。
触感很奇妙。
她看不见饶懿的表情,饶懿也看不见她脸上的湿痕。
“你别在这里回答,好吗?”
“你回去想想吧。”
饶懿低头:“你又要赶我走吗?”
刘慧莹摇头:“你知道钥匙在哪里的。就,好好地想一想吧,好吗?”
“我没有逃走,也不是在找借口分开。我答应你,到时候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只要你告诉我,我就都相信,好吗?”
她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吗”,一个比一个柔软。
手臂攀在他身上,刘慧莹重重地搂了他的臂膀一下,亲昵地凑到他耳边落下一个吻,却说着截然不同的话:“走吧。”
她没有松开手,他也没有动。但最终,饶懿接受了这个提议。
冷静一下吧。
这句话被两个人分别以不同的方式说出来,变成了真的。
饶懿离开后,有那么两天里,刘慧莹的全部精力都聚焦在英语考试上。
她不得不如此,以对抗自己总是不自觉朝门看的眼神。
但两天的时间里,门始终没有被打开,更没有一个人悠悠地说一句“我只是去倒个垃圾”。
后来她按部就班地准备英语考试,背单词、练口语。
她咨询了择校机构,圈定了最后的申请名单。
她和唐佳宁联系,说好了如果以后真去欧陆的话,一定去找她,请她吃昂贵的中餐。
一切如常,她照旧和卓晴约饭,谈天说地。
不知道是第三天还是第四天的午后,刘慧莹对着电脑,用AI智能体练习口语。
桌上还放着没喝完的半杯咖啡。
手机突然震动,未知号码执着地响了两次,她不耐烦地接起。
电话那头的话像重锤砸来,刘慧莹的手猛地顿在键盘上,脑子一片空白。
她跑出去的时候几乎忘记穿鞋,套衬衫的手指好几次穿不进袖子。
跑到小区门口,一边看着手机上打车软件的进度,一边给人打电话。刘慧莹的呼吸早乱了,等到终于坐上后座,她的额上全是汗水:“师傅,去滨江派出所!开快点!”
第58章
时针往回走两格,刘慧莹冲咖啡的时候正为了溅出来的奶泡烦恼,城市的另一角,有人发现邻居来了新访客。
随园新村的墙皮掉得厉害,斑驳的砖墙上爬满爬山虎,连楼道里的声控灯都时好时坏,要使劲跺两下脚,才肯慢悠悠亮起来。
海市的老小区都是这样,美丽家园工程只能让外表体面一些,住进来才知道老房子的苦。
随园新村算是其中条件不错的,最重要的是地段好,就在市中心,去哪都方便。
张阿姨住三楼东户,守着这套老房子过了二十年。隔壁户空了小半年,上一任租户是对小夫妻。
门口堆的旧纸箱都落了灰,直到上周六,房子终于有了动静。
那天张阿姨在阳台晾衣服,把长长的杆子穿过背心的两肩时,她听见隔壁传来“咔嗒”的开门声,然后是一阵隐约的谈话声。
老房子,隔音差。
谁家声音高一点儿,上下三层共十二户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跟钻了他家被窝似的。
张阿姨不经意走到门边,探头一看,是个穿蓝紫色连衣裙的女人,正指挥着搬行李的师傅。
女人长得真好看,光鲜亮丽,脸色却不好。
行李并不多,里面却有小孩的东西。张阿姨猜,她有个女儿。
她猜的果然没错。
两天后,女人再次出现的时候,牵了个八九岁的小女孩。
张阿姨觉得不错,看着都是正经人,应该不会扰民。
她没和她们打过招呼,现在的邻居不比以前了。
母女俩似乎并不准备常住,东西不多。
她们深居简出、很是低调,张阿姨被激起了一些好奇心。
又是两天后,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出现在了楼道里,手里拎着两大袋东西。
张阿姨听见,隔壁传来一声脆生生的童声:“朱嬢嬢!”
油烟道里传过来豆豉蒸排骨和咸菜豆干的香气,倒是勾起了张阿姨的回忆。
晚饭后隔壁传来动画片的声响,比平时的还要更响一些。
张阿姨在择菜,老伴去世后,她一个人住,不饿就想不起来烧饭吃饭。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来到了楼道里,年老的穿着方格子上衣,年轻的穿着阔腿裤。
哗哗的水流,隔壁的动画片声,张阿姨依旧能听清她们的谈话。
“怎么搬到这儿了?小区都没安保。”方格子问。
“保安有什么用,我名下的房子他都知道,要上门容易得很,我在这里短租,他反而想不到。”
“那你住酒店呀,你看你。是不是怕身份证会留痕迹?你用我的好了,酒店好歹还有监控有保安。”
阔腿裤摇头:“不用,已经很麻烦您了。酒店……门一关发生什么别人也不知道,短时间里,我不想看到他。等下周我把小菠送出国,再跟律师一起,去见他。”
张阿姨抬头,往纱窗外看了一眼。
“……你要当心,”方格子说,“没别人能陪你去吗?你还是没……说?”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啊。”阔腿裤苦笑。
方格子并没有劝她,只是说:“你需要人搭把手,那我陪你去。”
阔腿裤并没有推辞。
她默默地点了头,千言万语,不知该说些什么,却不能不说,于是只能吐出一句干巴巴的谢谢。
时间来到了这一天的中午,刘慧莹刚刚对照着网上的步骤,生疏地打开不属于自己的胶囊咖啡机。
同一时间,张阿姨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听见隔壁连续传来敲门声。
先是两声砰砰,无人应答。
敲门声又响起,三声接着两声,两声接着三声。
来人或许并不那么笃定,他冲着门口喊“饶沛?”“你在吗?”
声音并不尖锐凶猛,甚至,他顾忌着邻居,不敢放高音量,显得斯文有礼。
但门依旧在响。
木门和门框,发出撞击的声响。
咚。
咚。
咚咚。
来人确实不确定里面是否有人,但是张阿姨知道,是的,她们在家。
张阿姨关掉电视,趿着拖鞋,悄悄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缝上。
五分钟后外面息了声响。
又过十分钟,隔壁的门悄悄开了一道缝。
声控灯没亮,窗户被外立面生长的攀岩植物挡住一半,楼道里黑漆漆的。
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来,啪地拍在门上。
廖方笑着:“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快,跟我回家了。”
饶沛下意识地要拉上门,然而他推门的力道更大。
“你看看你,还把小菠带过来。”
小户型,一眼,忘得见全景。
“来,”廖方半蹲下来,“小菠,走,我们回家了。”
小菠没动。
她两手握着遥控器,想了想,头一转,视线回到了电视机上。
廖方的笑容消失了。他微微抬头,视线上移,望向小菠身侧的朱富春。
那眼神冰冷,像在看一个碍事的、不该存在的东西。
“小菠,”他又说,“你还记得你姓什么吗?嗯?”
“廖方,”饶沛的手依旧把在门上,微微颤抖,“你走,这里不欢迎你。”
“为什么?”他反问,“我是你的丈夫,是她的爸爸,我和你们在一起,有什么问题吗?”
平静。
平静到窒息。
朱富春从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看着饶沛和她的丈夫交谈。她的眼神有过一瞬的空茫,又很快回到现实中来。
“别闹脾气了,夫妻间的事,哪有说分就分的?”廖方握住饶沛的手腕,他的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理解和包容,“走吧。”
“我不跟你回去!”饶沛甩开他的手,很快地往后退,脚步趔趄,靠在墙边才站稳。
“你这个样子像话吗?”廖方向门边走了两步,脚抵住了门缝,“孩子还看着,还有这位阿姨,饶沛,你不介绍一下吗?”
“走,”饶沛重复着这个字,“你走,我们离婚,我不会回去了。”
廖方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宠溺的笑,好像面前的人在讲什么天方夜谭。
“你又来了。”他说着,用手拢了拢脖子,由前往后、由后往前,“饶沛,我说最后一遍,跟我回去,就当这些天的事没发生过。”
“我找好律师了,你不走,我就报警。”饶沛的手颤抖着。
廖方的眼神里带上了嘲弄,好像在说,你?报警?你要告我什么呢?
饶沛的思绪很复杂,她感觉得到自己的鼻腔里开始积蓄清水。那是眼泪的另一个出口,情绪在那里堆积,以一种更需要收拾的方式提醒别人它的存在,也将人的清醒堵住。
有一瞬间,惯性促使她几乎要伸出手去挽上对面人的胳膊,或许她潜意识里觉得那样的路会更好也说不定,毕竟她知道那一条路的样子,所有的样子。
危险。危险因为重复而显得安全。
惯性。重力。
而她不知道另一条路的样子,她不知道另一条路走不走得通。
当然她被告知过那是更好的选择,但是那是新的。新的总是需要积蓄勇气的。
饶沛的头低下来。
廖方笑了一下,甚至没有轻蔑,而是温和的。但是他朝朱富春的方向看了一眼,轻轻地点头致意。
朱富春很平静。
饶沛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水渍,眼睛里流出来的,鼻子里流出来的:“不了,我不回去了。”
廖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而对于饶沛而言,这也是她熟悉的表情,之一。
或许此时,她已经有预感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电视机里,动画片的声音一直没停。
饶沛的脸上还残留着水痕,发亮发光的。她强忍着没有回头看一眼给自己勇气的人。她觉得自己站在门边,好像就有一种使命,把所有不合适的东西扫出去,结束掉。
“你要打我吗?”她说,“还是你要先跪下来?”
她说话的语气甚至有些放松。
廖方一动不动。
饶沛关上门。门板触及他的皮鞋尖。
就是这一下。
他猛地一把推开门,门板撞在饶沛的头上,她踉跄着后退。
一只手伸过来,抓住她的上臂,将人往外扯,推在了楼道的角落,“我想和你好好说的,你为什么不听?”
饶沛挣扎着站起的时候,廖方一把拉上了她的房门,阻拦里面的人出来。
紧接着他俯下身,随便拽住什么往上拔,想要将人拎起来,想要带她离开这里。
“我跟你好好说的时候,你不听?你躲,她拦,为什么要毁了我们?嗯?你要去哪?”
动作急迫,饶沛的小臂在地上摩擦而过,一阵刺痛,她顾不上头皮的疼痛,一手搂住他的小腿,用尽全身力气咬了上去。
吃痛。
廖方的手一瞬间松开,他站直了身体,低下头:“饶沛,你自找的,你知道的,一直都是你自找的,你就是贱得慌。”
饶沛没什么别的念头,她眨了眨眼,开始哭:“对不起我错了你说得对……”
一连串的话几乎不需要思考就从她嘴里冒出来,带着哭腔,带着眼泪和鼻涕,带着熟稔。
而与此同时,她的手在身下握紧了一根摔在黑暗的楼道拐角时摸到的工字型铁栏杆。
栏杆被风吹日晒腐蚀,锈迹斑斑,一端闪着尖光。
但这时候,一间屋的门开了。
朱富春不让小菠出来,再次合上了房门。
而另一间屋内,门板背后,张阿姨拨通了报警电话,小声念着地址和情况,让警察快来。
朱富春一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握紧了在门边抓起的螺丝刀:“你放开她,走!现在就走!”
廖方朝下看了一眼。
饶沛蜷曲着身体,在上的那一只手护住了头颈,也掩住了另一只手的动作。
她露出来的那一只手,带着戒指,闪着微光,莹白的光上有污浊和暗红。
廖方温和地笑了一下,三步并作两步,粗鲁地夺过了中年女人手里的手机,而对于螺丝刀,他轻蔑的态度不言而喻。
一掼一推。他们的身体力量差距太大了,朱富春的后腰撞在门板上。
门板一震,门板背后的张阿姨也随之一震。她颤抖的手心里握着的菜刀,几乎要掉到地上。
廖方转身,朱富春没有犹豫。事实是,或许她不再年轻不再不知疲倦,她对如何战斗有更多的领悟。
她扑上去,用牙齿撕咬,用健硕的手臂勒住他的脖颈。而与此同时,一只准备好的手与另一只手汇合,用尽全身气力,饶沛仰头,将工字型铁栏杆往上捅,插进了廖方的小腿。
痛呼。
铁栏杆顺着他的肌肉划过去,留下很深的痕迹,血飚出来。
饶沛还是缺乏经验,她不知道,如果不能把骨头打断的话,短时间内,对方只会疼痛,不会失去行动能力。
廖方发了狠,单脚跳了两下,体面全无地倚靠在墙面上,眼神阴狠。他甩掉背后的女人,扑向爬不起来的饶沛。
三人扭打在一起,哭喊和闷哼混在一起。
一个低矮的人影从门后边冲出来,直直地撞过去。
咚——咚—咚。躯体停在转角的平台,不动了。
人滚下楼梯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居然那么像拍冬瓜的闷响。
第59章
派出所的白炽灯亮得刺眼,墙面是单调的浅灰,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消毒水混着烟味的味道。
刘慧莹在来的路上想了很多,但都是断断续续的、不成篇的猜想。从猜想到揣测,到种种不妙的预感。
打电话的人并没有说很多,只说了是关于谁的,又说让她有空过去。
一开始的震惊后,她在网约车上反复咀嚼这句话。
这个并不强硬的措辞,是不坏的预兆,对吧?
她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先自己吓自己,手指却还在发颤。
车拐入滨江区,速度慢了下来,堵车,断断续续。午后的烈阳和车内的冷气交织在一起,油门轻一下重一下,让她头昏脑涨,胃里翻涌。
车停在街道拐角,打开车门的刹那热风拂面,刘慧莹晕车的反应没有减轻,但她加快脚步。
门口登记,走进大厅,找人,环视一圈,先撞见了个熟悉的身影。
饶懿站在值班窗口前,穿着深灰色衬衫,领口扯得有些松,平日里整齐的头发乱了几缕,侧脸线条紧绷,正低声跟民警说着什么。
惊讶在这时候没什么发挥的余地,事实上一切情绪都很远很淡。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问题甚至都没有划过刘慧莹的脑子。
她只是很平静地移开视线,然后在左边第三排找到了妈妈的背影。
“妈!”刘慧莹冲过去,扶住朱富春的胳膊。
上上下下地看了她一圈,刘慧莹一边检查一边语无伦次:“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有太多问题。
朱富春拍拍她的手:“我没事,你坐,坐。”
她的动作让刘慧莹发现了坐在朱富春身边的小孩。
小孩的背影被宽大的座椅靠背遮住,只露出小半个黑色的头顶。
是小菠。
小菠的裤腿上,有一片暗红的痕迹。
刘慧莹盯着那一块痕迹看了很久,才确认,是血。
视线上移,对上小女孩安静的双眼。刘慧莹挤出一个笑,克制了情绪化的动作和语言。
她坐到了朱富春另一侧,用手把被汗液黏在脸上的发丝胡乱左右拂开,又把脸埋在手里深呼吸了一下,才开口:“你得告诉我怎么了。”
她的脸还埋在手里,小声:“你真的要把我吓死了。”
朱富春拍拍她的背,刘慧莹顾不上身上的汗,想搂过去,碰到她的腰,却见朱富春条件反射地后缩了一下。
刘慧莹的心猛地一揪,她往后靠,掀开妈妈上衣的下摆一瞄,动作又轻又快。
后腰是一片淤青。
以最中间的长条形黑紫色痕迹放射开来,触目惊心的一片。
刘慧莹平静地抬头,眼神里有水光:“去过医院了吗?得检查一下。”
“皮肉伤,”朱富春说,比起自己的伤,她更关注的是刘慧莹的情绪。
今天发生的一切,也超乎她的预料。
在朱富春的设想里,刘慧莹是不会知道她来过海市,做过什么的。
但现在刘慧莹知道了。
她也就必须要想想,该如何解释一切。
“我们能走了吗?要等什么?”刘慧莹说。
朱富春:“待会儿要给我做个笔录。”
她转头看了小菠一眼,又看向刘慧莹,示意她,有些事不好现在说明。
刘慧莹沉默了一瞬,说:“我去给你们买瓶水。”
自动贩卖机离门口更近。
三瓶矿泉水,刘慧莹蹲在地上一瓶一瓶从出货口里拿出来摆在地上。她打算搂在怀里带回去,一双手先一步将它们拿了起来。
刘慧莹抬头,看见饶懿。
她蹲在那里,有些泄气。
站起来,又点了一瓶矿泉水,弯腰,拿出来,拧开瓶盖,咕咚咕咚。
派出所的白炽灯依旧刺眼,走廊里不时传来吵闹的对话声和打印机的“滋滋”声。
可能会有的情绪,被这场突如其来的事件冲得没了踪影。他们都清楚,此刻不是纠结私人情绪的时候。
两人沉默着站在一起,脸色都不好看。在短暂的时间里,谁也没说话,谁也没走开,汲取着一些与此处不同的空气。
门口走进来一个女人。
饶沛。
她手上有纱布包裹,或许衣服下面有更多,刘慧莹看不到。
女警陪着她。见到他们,饶沛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
她的侧脸下方有一小块擦伤,涂了药水。那一小块格格不入的颜色被表情所牵动。
饶懿向前的脚步顿住,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饶沛停在他们俩面前,嘱咐:“要麻烦你一下。给小菠买件衣服换一下,看看她饿不饿,吃点东西。”
她说着说着,嘴唇哆嗦着:“廖方在医院,刚从手术室出来……”
她没说下去,小菠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向这里跑来,朱富春也起身。
迫切想回到妈妈身边的小孩在靠近的时候反而放缓了脚步,最后轻轻牵住了妈妈的衣角,仰头,眼睛一眨不眨,聚在妈妈脸上。
饶沛低着头,语气温柔:“跟着舅舅别乱跑,等妈妈忙好了我们就回家。”
饶懿想说什么,就听见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穿警服的人唤饶沛的名字。
她跟着进去。
一开始送她去医院的女警却留了下来,和他们一起坐下等。
气氛凝滞。
五个人三两对坐。
小菠捏着电话手表的表带,来回调整松紧。
年纪不轻的女警是唯一抬头的人。
或许是气氛实在过于令人窒息,她左看右看,安慰家属:“没事的,做完笔录就都可以回去了,我们会出一个家庭暴力告诫书。”
没人说话。刘慧莹忍住了抬头看对面一大一小的冲动,低着头握住了妈妈的手。
女警补充:“幸好智能猫眼的录像很清晰,这案子没什么疑问。”
“我能看看吗?”刘慧莹突然出声。
女警支吾:“这个算证物,不行呢。”
又是沉默。
饶懿突然转头,对着小菠问:“饿不饿?”
小菠往走廊尽头看了一眼。或许她更想在这里等妈妈出来,但犹豫了一下之后,她还是牵住了舅舅的手,顺从大人的心意。
两人走后,刘慧莹转头问朱富春,喉咙发紧:“除了腰上,还伤到别的地方了吗?”
“没有啦。”朱富春的语气带着刻意的放松和亲昵,那是对刘慧莹的安抚,但并没有多少效果。
“你是怎么认识饶沛的?”她问。
“你不记得了?”朱富春轻描淡写,“上次我来看你的时候,去那个很贵的渡江游轮上吃饭,不是你给我们做介绍的吗。”
刘慧莹压根不记得。
那是太小太小的擦肩而过,她必须要从记忆深处把这件事挖出来。
“你们那时候交换联系方式了?”刘慧莹没有印象,“是去洗手间的时候?”
“嗯。”朱富春说。
几个月之前,夏天刚刚开始的时候,一次偶然的遇见,没有任何交集,这样的关系值得加联系方式吗?
“你……”刘慧莹的话没说完。
“我去要的。”朱富春说,描述起那顿饭的一个插曲。
流动的江水,远处渡轮的鸣笛,洗手间的水晶灯折射出暖光。
饶沛起身去洗手间之后,朱富春犹豫过,还是起身。
走廊铺着地毯,隔音很好。
绕过半人高的绿植,她看见饶沛在补妆,台面上放着只女士腕表。
而见到了刚刚打过招呼的朱富春,饶沛愣了愣,露出友好的笑意,身体微微向内侧,从正对着灯光,变成了半明半暗。
朱富春没有进里面的隔间,她洗手,挤了足够多的洗手液,双手间揉搓出泡沫,状似无意地搭话:“我女儿也有条差不多的,就是总不小心刮到,你戴得真仔细。”
饶沛拍粉扑的指尖顿了顿,顺着她的话往下接:“谢谢阿姨,因为是别人送的礼物,所以,总要小心一些。”
空气里有香氛味道,几乎要掩过她轻轻的声音。
朱富春笑了一下:“是吗?你先生送的吗?我看,他对你很关注。”
她关掉水龙头,侧过身,拿纸巾擦完手,热情问:“要我帮你拿一下吗?看你不太方便。”
饶沛的手机和小包夹在手臂内侧,手上被气垫和粉扑占据。
朱富春说话时,眼睛始终看着饶沛的脸。
淡淡的表情,眼神从她的额角挪到颧骨,始终把稳定的温和笑意传递给对方。
饶沛却不敢直视她。
她别过头,又觉得自己反应过激了,于是答应下来,将包和手机递给朱富春。
朱富春接过,站着等她,礼貌地没有盯着,而是看向了镜子中的二人。
一高一矮,一少一老。朱富春看向镜中的饶懿娴熟的补妆拍粉动作,眼中竟流露出了一丝惘然。
等她结束后,朱富春主动拿起了台上的腕表,示意她伸出手。饶沛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
朱富春扣上搭扣前,手指在她手腕上一触,感受到了粉膏质地。
啪嗒。
“好了,”朱富春很快放开手,抬头,从包里掏出手机,解锁后调出二维码,递到她面前,依旧是平淡如常的样子,“来,我们加个微信吧?”
她没有说理由。
其实可以随便编一个的,例如想问问她化妆品用的是哪个色号,也想给刘慧莹买一个之类的。
饶沛先接过她的包和手机。
按在手机上的手指动了一下,饶沛也低头,点亮的屏幕自下而上把光打在她脸上。
她先抬头看了一眼,看到朱富春脸上的皱纹,整齐梳在脑后的头发,还有温和沉默的眼睛。
然后她才说好。
刘慧莹插话:“那个时候……”
她的话被打断。走廊尽头的另一间屋子出来两个人,叫了朱富春的名字。
朱富春起身,还握着喝到一半的、刘慧莹买的水,迈步进去。
看着她的背影,刘慧莹没说完的话,近乎无声地脱口而出:“可是你怎么知道……”
饶沛的血缘亲人看不出来。她和饶沛见过两面?还是三面?她也看不出来。
但你和她只有一面之缘而已,你却感受得到,为什么呢?
刘慧莹坐在原地。
窗户不知被谁打开了一条缝,热风吹进来,吹得她背后发凉。
第60章
刘慧莹坐在原地,望向走廊尽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饶沛出来的时候,先往这个方向望了一眼,看见的就是她茫然的表情。
警察交代了一些什么,饶沛点点头。刚哭过的眼眶有一圈红色,她虽然还捏着纸巾,却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色。
饶沛走到刘慧莹旁边,坐下,小心地不让伤口被碰到。
“沛姐。”刘慧莹跟她打招呼。
饶沛笑了一下。
两个人坐在一起,其实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饶沛是可以打趣刘慧莹和饶懿的,明知故问一些小菠口中的消遣活动。但这个时候说这个话题,谁也没有心情。
而除了这个,她和刘慧莹之间,也只有另一个交集人物。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但又不确定,有些事是不是该自己来说。
沉默,饶沛指了下旁边座位上的矿泉水:“慧莹,哪一瓶是小菠的?”
刘慧莹帮她拿过来那一瓶喝得最少的,拧开瓶盖递给她,等她喝完,又盖上。
饶沛只有一只手能随意用力,动作受限,她不好意思地笑,瓶身传递一次,她说一声谢谢。
塑料瓶身放回原地,刘慧莹坐回去,听见旁边传来一声:
“对不起。”
“嗯?”她侧过身子,其实已经猜到了饶沛要说什么。
排除她手上的纱布和脸上的伤,排除她不甚精致的头发和衣服,饶沛和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
刘慧莹是这样觉得的。无非是表情是笑是悲,说的话是此是彼,但归根到底,饶沛的那股劲儿,那种,神采飞扬的感觉,其实是一样的。
她打心底里,并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受害者。
今天她不明白的事情,已经太多了。
“你妈妈帮了我很多,今天的事情,也幸好有她在,”饶沛以一种同龄人的态度在和她交谈,尽管她比刘慧莹大了将近十岁,“我的一团糟,我的问题……今天吓到你了吧?对不起。”
“没关系。”刘慧莹不知道除了这三个字她还能说些什么。
说完这三个字,她就知道了。
刘慧莹斟酌了一下,还是问出口:“小菠知道吗?”
沉默转到了饶沛身上。
“以前,我以为她不知道。”
“今年,有一天我们吵完架,外面一片狼藉。我记得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拿刀对着他,但是没能捅下去。我很沮丧,到了很晚都没睡着,就穿上外套去看看小菠。”
“我没在床上找到她,差点要吓疯,然后,就看到她从玩具柜最下面的宽橱里爬出来。”
“她上小学之后,我就让她自己整理房间。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在那里搭了个小窝。害怕的时候,就躲进去。”
“我也不敢问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天晚上小菠跟我说,要是我们离婚的话,她会跟我的。”
“我不是一个好妈妈。”饶沛拿纸团抹掉眼泪,“但是你有一个好妈妈。”
“为什么不告诉饶懿呢?”刘慧莹轻声问。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因为她话中的人牵着小菠回来了。
小孩换了一身新衣服,头发也重新扎过,虽然只是简单的马尾辫。
小菠跑过来,坐在饶沛身边。小小的人只占据了半个座位,紧紧地贴着一侧的扶手,想离妈妈近一点。
饶懿在她身后,领着两个袋子,全是打包回来的食物。
小菠换下的衣服,他直接扔掉了。
他先把其中一袋递给刘慧莹,然后打开另一份的包装,把碗架在小菠和饶沛中间的扶手上,让小菠扶好,接着把调羹放到饶沛手里。
刘慧莹愣了一下。
还有她们的份。
她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说:“你们先回去吧,不用一起等。”
饶沛表了态:“那怎么行。”
饶懿沉默着忙前忙后,衬衫的袖子挽了起来。
他看了刘慧莹一眼,俯下身去解那一袋的扣子。
“不用,先放着吧,我不饿。”刘慧莹拦住他*,在纠缠的绳结上方,手指擦过他的手背。
人多了之后,对话反而少了。
只有饶沛哄小菠说话的声音,絮絮叨叨的,让刘慧莹等待的时间更加粘稠。
她没说话,饶懿也没说话。
他手里拿着一包纸巾,静静坐在三人对面,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刘慧莹同样地,依旧感受到所有的情绪都很远,她只想静静地盯着一处发呆。
朱富春很快出来,饶沛提议了让饶懿送她们,车上的位置也够的。
刘慧莹没有拒绝,这一天第一次,她面向饶懿说话,说的是:“送我们到医院就好。”
饶懿的回答是点点头。
饶沛和朱富春还有小菠,三人走在前面,饶沛扭头和朱富春说话,三个人之间的氛围反倒是熟络的。
衬得她们身后的二人,心事重重。
饶沛坚持跟他们一起去医院,挂的是特需号,所有费油她来支付。从医院回家之后,母女俩终于独处。
朱富春表示自己想先洗个澡,然后好上药。
医生说只是软组织挫伤,拍了片没有问题,给她们开了涂抹的外伤药和一些活血化瘀的中成药。
浴室响起水声。刘慧莹打开空调,默默开始整理下午出门时摊在桌面的各类资料、沙发上的衣服,接着从衣柜里拿出四件套,逐一更换。
阳台上的洗衣机启动。
她按下开关键后,蹲着的身体没有立刻起来,而是就着姿势,把脸朝向外侧,小口小口地呼吸。
头顶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夜色已经浓了。
朱富春洗好澡,刘慧莹刚好关上门,提进来外卖。
“叫的是小区门口的小炒,会快一点,”刘慧莹在桌前摆盘子,看她一眼,“先把头发绑起来吧,把饭吃了再吹。我再给你涂药。”
她拍了拍座椅上的靠垫,示意朱富春:“医生说要多休息,这两天别弯腰别发力,你要注意点。”
朱富春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动作还是像她小时候那样温柔。只不过小时候,朱富春会直接摸她的脑袋。
现在她长高了。
客厅暖黄的光落在妈妈脸上,一顿饭的时间里,母女俩不是没有交谈,只是说的都是一些,菜的味道怎么样、海市的天气、最近在看什么电视剧,这一类谈与不谈都一样的话题。
吃过饭。刘慧莹收拾桌子的时候,朱富春去吹干了头发,各司其职。
等她洗完手,妈妈已经翻出了药油,坐在沙发上,等着刘慧莹过来。
掌心沾着琥珀色的药油,落在青紫的淤青上。药油带着薄荷的凉,混着老药材的沉味,在空气里慢慢散开。
刘慧莹的动作放得极轻,可指尖触上去,朱富春还是忍不住嘶了一声。
“疼吗?”刘慧莹说,“我再轻点。”
“还行。”朱富春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你继续吧。”
药油的凉意渗进皮肤,刘慧莹的指尖在淤青处轻轻打圈,目光落在妈妈松弛的腰腹上,那里还有一道一道棕色的妊娠纹,是刘慧莹在妈妈身体里存在过的痕迹。
药油的味道往鼻子里钻。
“妈,”她的声音轻得像雾气,“你是不是有事没跟我说。”
她把问句说得像陈述句。
朱富春的呼吸顿了顿,没直接回答,只是把头往里歪,看向刘慧莹沙发上抱枕的花纹。
茶几上的马克杯冒着热气。
刘慧莹轻声问:“你来海市,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你帮饶沛,也是因为,妈,你以前接触过类似的事情吗?”
她不敢直接问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药油逐渐融化在体温里,掌心发热。
“倒不是要瞒着你,毕竟是别人家的事情,你又认识她,我直接对你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好。”
“你看,虽然老了,你妈还是挺厉害的。自己来去也不是问题,不会在大城市弄丢的。”
她的声音很平,像在说别人的事:“然后呢,也是不想让你知道以前的事情。”
“以前什么事情?”
躲不过的。
朱富春叹一口气,手垫在下巴下面:“我和你爸离婚的时候,你几岁来着?好像是三岁出头一点,我记得。豆芽一点儿大。”
“他打你吗?”
“偶尔。”
“结婚之后吗?”
朱富春想不太起来了,不太确定:“谈恋爱的时候,也有过吧?”
刘慧莹蹲麻了,索性坐在地上:“那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为什么要和他结婚,为什么要和他生孩子。
朱富春长叹一口气:“……不是那么简单的。”
“年轻的时候哪知道那么多啊,那个年代,打老婆算什么问题,只要知道往家里拿钱,就算不错的对象了。你爸,长得又帅,说实话,谈恋爱的时候人家都说我高攀,又说男人嘛,成家了才算长大,我也就稀里糊涂的,不觉得有什么。”
“然后你们结婚了。”
“结婚了,”朱富春说,“也就是那前后脚的事吧,我考上编制,不做代课老师了,比他工作体面,赚得也差不多。”
“他有几次麻将输了,找茬想动手,我也能跟他对着打,他是个麻杆身材,我胖嘛,力气够大,也有来有回的。”
指尖的药油滴在她的膝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在她身后,刘慧莹只能看见妈妈圆圆的后脑勺,散开的黑白参差的头发。
“然后就这样过下去了?”
“那时候哪知道好日子什么样啊,凑合着过呗,也哭也闹,没用啊,我有时候带着伤跑回娘家,也不知道怎么办,他带着东西上门来劝我回去,你外公外婆也骂他,可是骂完了呢,又跟我说,他保证了会改。我又想,不回去,那还能去哪呢?”
“跑啊,随便跑去哪,你又不是养活不起自己。”
“慧莹,”朱富春平静地说,“没有那么容易。”
“你想啊,对你来说,你最亲近的人是谁?以前没离婚的时候,有事情,你是不是跟小张说?现在有事情,你就会跟我说、跟朋友说。但是那时候,我最亲近的人也是你爸。我俩是一家人,钱放到一起花、睡在一张床上的人。”
刘慧莹说:“也是打你的人。”
朱富春沉默。
刘慧莹的手贴在她后腰上,用掌心的温度把药油渡进去。
薄荷凉凉的,熏眼睛。
“我不是,”刘慧莹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带了哭腔,“我不是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朱富春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回头,“慧莹是心疼妈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0-70
第61章
刘慧莹把头靠在沙发扶手边缘。柔软的边沿硌着她的下巴,脸上的肉变形。
许久之后,她才开口:“为什么不告诉我?”
声音又软又轻。
“你还小,不记得是好事,怎么?我还得天天抱着你哭,骂你爸多可恶?那婚不是白离了。”
“当然,你爸死得早也有功劳。”
朱富春说得很轻松,刘慧莹也没忍住笑了一下。
但笑过之后,朱富春又收敛了神情,叹息:“他这个人,我看是到死都不会改的。”
刘慧莹静静看着妈妈,问:“你是什么时候想好要离婚的?因为我吗?”
朱富春后腰的药油晾在空中,棕黄色沿着淤青边缘润了一圈,将疼痛包裹。
“倒也没有,”朱富春回忆着从前的事,“结婚没多久,闹了好几回,我觉得这个事儿不能这么下去,但是又没想好。那个时候离婚的人,有,但是太少了,真的是,有个这样的事情么,里里外外的人全都知道了。”
“那时候我带的班级里,有个孩子父母离婚了,全班学生连带我们年级的任课老师,全知道。地方就那么小。”
“我想来想去没想好,你就先来了。”
刘慧莹的睫毛扇动两下,神情里有些柔软的天真:“是不是,假如没有我,你就早一点儿能离开呢?”
朱富春抬起头,向后瞄了她一眼,故意说:“还真说不好哦。”
刘慧莹生气地拿手背拍了下妈妈的小腿。
朱富春哄她:“好了好了。”
“我怀孕之后,你爸倒是消停了一段时间,那个时候你外婆在照顾你表哥,你奶奶过来照顾了我几个月,他对亲妈倒是好的。”
“然后你出生喽,臭小猪,天天流口水,半夜不睡觉,白天睡不醒。”
刘慧莹嘟了嘟嘴,挂在嘴边的笑意还有点自豪。
朱富春说:“你稍微大了一点儿,你爸又开始发神经。我就知道,指望男的改好,不如指望中彩票。”
“那一年,学校的教师夏季津贴换成了疗休养,不发钱了,出去旅游。我把你放到你外婆家,跟同事一起去南京,三天两夜。我现在都记得那个夫子庙门口的样子。我没出过远门,看什么都新鲜,在宾馆,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想来想去,出来了原来也就这样,也没吓死个人。”
“下定决心之后,反而一切都挺简单的。我跟你爸说要离婚,他就开始装疯卖傻,要死要活。”
刘慧莹声音轻轻的:“他不让你走?”
“他闹,搞得像我怎么对不起他了。我提了两三回,他看我不吃软的,就开始来硬的,我吃了一回亏就学机灵了,那我也闹。”
“我都把你生出来了,有什么呢,不就是一个人过吗?生孩子养孩子这么难的事情我都做过了,那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朱富春双手垫在脸下,向后瞟她一眼:“你没生过,没体验过。”
“等你光着屁股躺在手术床上,两腿趴开,一点形象没有,痛得要死地生个孩子下来,还得给你喂奶。走完这一遭,心态真就变了,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吧。”
“再后来呢?”刘慧莹说。
“就看谁心比谁狠呗。正好是暑假,我带着你在你大姑二姑家换着住,就是不见他。”
“她们……”刘慧莹不知道怎么说。
朱富春没管她的欲言又止,说:“那时候我不敢出门,你二姑带你出门去晒太阳,抱着你和你表姐。你爸在门口遇上了,要抱你走,一来二去,就跟你二姑吵起来了。”
朱富春笑了一下:“那会儿,你二姑夫的厂还没开起来,就是在屋后头搭的小棚子,两台机器轮着做,你二姑喊了一声,你二姑夫带着两个塑料小工跑出来,把他围住。你二姑就指着你爸的鼻子叫他滚。”
刘慧莹还真能想象出那样的画面,因为二姑这个人现在也是这样,脾气爆得很,说急了就爱用手指头点人。
她想到了什么,问朱富春:“是你让她们都别跟我说的?”
朱富春短促地嗯了一声。
刘慧莹静静坐着,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没想到。”
“她们都是好人,”朱富春慢慢坐起来,把衣服盖下去,“虽然嘴上也劝我,离了带个小孩,再找要难了,但说归说,我跑过去,都会留我住。”
刘慧莹知道的。
“早点儿睡吧。”朱富春打了个哈欠。
刘慧莹细细洗了手。她洗漱完,一路关掉洗手间的灯,走廊的灯,客厅的灯,在一侧轻微下陷的床上躺下。
室内不只有轻轻的呼吸声,朱富春手机亮着,在看短视频,声音开得很小。
刘慧莹默默听着。
没过多久,声音停了。手机放到床头柜的声音、眼镜腿碰撞的声音,再是一阵翻身和被子的摩擦声。
黑暗里,刘慧莹问:“妈,你爱我吗?”
“爱你啊,”朱富春的声音里带着困意,“最爱你了,睡了啊。”
刘慧莹说好。翻了个身,困意漫上来时,她像掉进了一片雾里。
梦里没有完整的画面,只有漫无边际的感官碎片。
先是腰腹传来钝钝的疼,像被重物压着,又像有凉意在皮肤下钻。接着是药油的薄荷味,混着老房子潮湿的霉味,在鼻间绕着不散。然后是一片昏黄的光,光里有个模糊的身影,坐在床边揉着腰,影子拉得很长,长到漫过整个房间。还有一双有力的手,猛地推过来,世界瞬间从倾斜回正。
刘慧莹想抓住什么,却只摸到一片虚空。最后是熟悉的温度,轻轻覆在身上,像羽毛落在地,把所有的钝痛都裹成了软绵的雾。
第二天一早,先醒过来的朱富春戴上眼镜下床。
起来的时候,下意识地抻直身子,腰上的伤牵了一下,疼得她嘶地一声。她到镜子前,一夜沉淀,淤青的颜色更吓人了,但疼痛反而减轻。
刘慧莹还睡着,朱富春摸了手机,自己来到客厅,不抱希望地打开冰箱。这一看,让她不禁微微睁大了眼。
再往厨房绕了一圈,出来的时候,朱富春心中已大致有数。
刘慧莹醒来的时候,闻到了穿过门缝的煎鸡蛋味儿。
她揉着眼睛走出去,人还没清醒,已经开始数落:“不是说了少动弹?你要干嘛都叫我来嘛。”
朱富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腰前腰后都是抱枕,指指桌上的盘子:“我又不是伤到手,叫你干嘛?上厕所你也替我啊?吃早饭。”
刘慧莹没刷牙没洗脸,坐下先啃了两口,就听见朱富春幽幽传来一声:“刘慧莹,你是不是有对象了?”
刘慧莹噎住,手捏成拳拍着胸,走到冰箱边,打开矿泉水咕咚咕咚往下灌。
妈妈叫大名,那说明很认真了。
拿水时冰箱门一开一关,刘慧莹立刻就知道是哪露馅了。
她面不改色地回位置,继续吃东西:“差不多吧。”
这是什么回答?
薛定谔的对象?
朱富春狐疑地瞄了她一眼。
吃完早饭后,刘慧莹帮妈妈再抹上一遍药油,紧接着二人就无事可做了。
朱富春要看自己没追完的电视剧,刘慧莹帮她投屏,弄来弄去多充了两家视频平台的会员,才终于放上刚更新的古偶。
她自己的消遣呢?
刘慧莹想了想,还是从书房里拿了平板过来,坐在妈妈旁边刷英语单词。
朱富春果然看了她一眼。
电视机里女扮男装的女主角正带领将士们智破围城计。
刘慧莹对着键盘拼写单词,成功的音效和游戏闯关一样活泼。
朱富春很感兴趣地探头过来看:“现在这样背单词的软件也有啦?”
她喝了口茶,按下遥控器,问:“要不要我声音调小一点?”
嘴上还在问,手上已经在降音量了。
“不用。”
刘慧莹忽然有种回到读书时代的感觉。
母女俩住得不宽敞,她的书桌和妈妈的活动空间是重合的。很多个点着台灯到深夜的晚上,妈妈也是在背后,晰晰索索地打毛衣、看电视、剥核桃。
念高中的时候,刘慧莹住校。朱富春为了给她补身体,会自己做核桃黑芝麻粉给她带去吃。只要炒上一回,足足有两三天,家里全是那股香甜油润的气息。
刘慧莹的手指戳了戳屏幕,犹豫了半分钟,她还是开口:“妈,你觉得,我再读一两年书,怎么样?”
“什么意思?读什么?”朱富春按下暂停键,不太明白。
刘慧莹给她解释,不同的研究生项目有什么不一样,大概学制如何,念完了能有一个怎样的学位。
朱富春听完了,捏了捏手里的靠枕,想了一会儿,说:“那很好啊,你钱够吗?”
刘慧莹愣住,指尖向下,拢住自己的小腿:“也没确定能不能申请上……就是想问问你,你觉得……”
“蛮好的,想去就去,”朱富春打断她,按下遥控机,让电视剧放起来。
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看电视要紧。
朱富春眼睛放在屏幕上,问一句:“要花多少你心里有数吗?本来想问你今年要不要买房的,我给你贴补一点。”
“够的够的,你自己花,”刘慧莹的喉咙发紧,“我是在想,那我要是跑那么远,你一个人在家……”
“怕我没人照顾?”朱富春乐了,转过来咯咯地笑,弄得刘慧莹有点不太好意思,“你在这儿是能给我做饭还是洗衣服啊?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你妈我还能照顾自己啊,等我不能动了你再考虑这些。”
刘慧莹瘪嘴,干巴巴地回:“哦。”
她戳戳屏幕。
没过一会儿,朱富春赶她进去:“你不是有书房吗?进去学,我要看电视了。”
正放到紧要关头呢。
在自己家里被嫌弃了,刘慧莹老实起身。
关书房门的时候,她转身,看见妈妈坐在沙发上。
阳光慢慢移到她的发间,黑发间有点点闪动,泛着柔和的光。
朱富春没靠太实,腰背挺得笔直,手里剥着橘子,目光却没离开电视屏幕。
人上了年纪,眼皮耷拉下来,很容易显得没精神。朱富春也一样,不过她生来就是一双大眼睛,现在反而比年轻时候多了温和从容,少了倔强执拗。
也不知道电视剧里放了什么,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挤成浅浅的弯。
于是刘慧莹的嘴角也出现了相似的弧度。
第62章
朱富春在刘慧莹这儿住了五天,五天里几乎没出过门。
白天是嫌天气热,出去了跟碳火上烤没什么区别。
晚上倒是出门遛弯,但小区附近溜达了一次就不想再去。去一点的地方呢,朱富春又嫌弃大城市里去哪儿都是半小时车程起步,这还能叫遛弯?
前两三天,母女俩还能相安无事。
朱富春的隐瞒,刘慧莹的虚惊一场。她们没有正式谈过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但把自己置于险地的朱富春总有些心虚,是掩不住的。
第三天。
应妈妈的要求,刘慧莹买菜回来,在她的指导下烧了两顿简单的饭。
朱富春的说法是:你出国了总得学着做点儿简单的吧?外面能让你天天点外卖?
刘慧莹觉得有道理。
但这两顿饭之后,刘慧莹对自己在厨艺上的不灵光有了新的认知。糖醋排骨硬得离谱,醋还放多了,番茄炒蛋呢?番茄是番茄,蛋是蛋,泾渭分明,一个焦了,一个半生不熟。这种负反馈又让她更讨厌油烟,讨厌油腻腻的碗碟。
最后刘慧莹醒悟,自己在烹饪上的天赋可能集中在白人饭上。她去社交平台上搜索留子快手菜,看了一圈,觉得唯一能接受成为长期食物的,还得是面条。
外国人用的意面,好上手,最好是自带调料的,煮起来跟方便面差不多。想吃点家乡的味道呢,就煮熟了往上拌榨菜和辣酱。
刘慧莹连刷了几个辣酱奶油意面的教程,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放下手机,在厨房中央站了一会儿,迟疑地打开左下方的橱柜。
米桶旁边,摆着两盒没开封过的意面。
客厅传来电视剧片尾曲,女声唱着缠绵的歌,曲调和弦却烂俗。
刘慧莹低下的头在音乐里缓缓抬起。
手指轻轻一拨,橱柜门合上。
厨房的灯就在她头顶,地面上打下一个小小圆圆的影子。
刘慧莹从牛仔裤后袋里掏出手机,点开聊天软件。
手指一路往下滑。
一下,两下,三下。
点开。
聊天记录停留在数日前,是在问她,草莓还是蜜瓜。
刘慧莹没回,那时她在干什么来着?总之最后他都买回来了。那个蜜瓜现在还放在冰箱里,不知道会不会坏。
应该不会。
手机被捧在两手中间,大拇指靠着屏幕的边缘,刘慧莹没有动作,静静看了一会儿后又抬头。
她眨了眨眼。
此时算不上万籁俱寂。
晚饭后的微风时刻几乎是小区最热闹的时候,拖家带口的人聚在中央的儿童活动区,嬉笑,远处广场舞的乐声隐约传来,带着一丝路边烧烤摊的碳火气,客厅里有电视声,还有亲人的呼吸声。
好平常又平淡的生活。
这样幸福的时刻里,刘慧莹突然察觉到了自己有多可恶。
或许他是对的。
连问都没问,就替他做了决定。
一次,两次。
第一次,是自顾自地要离开,说她已经想好了。
第二次,是自顾自地让他离开,说她已经想好了。
她总是在想好之后再说。
比起商量,更像通知。
这不对。
爱情是什么?
是缠绵,是蜜恋,是一举一动就能触对方身体里的潮汐和岩浆。
也是痛苦,是烦恼,是凭空多了憎恨多了怨怼多了转身时空落落的影子。
她只想要前者,不想要后者。
刘慧莹低下头,大拇指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
那个输入框明明近在咫尺,她却来来回回。
没点下去。
刘慧莹犹豫了,她又想,或许把选择权留给他是个好主意。
是吗?
她跟自己说,刘慧莹,你既然自我,不如自我到底,别想他要什么,你想想你要什么。
我要什么?
刘慧莹粉润的指甲划过一道曲线。
也就在这个时候,当她的视线再次聚焦到屏幕上时。
输入中……
屏幕上方跳跃着这一行字。
跳跃,又停下,变成一串孤零零的数字,然后再次跳跃。
像她的心脏。
……
刘慧莹从厨房出来,将一碟蜜瓜放到了茶几上,推到朱富春面前。
她陷进沙发里,双手环抱着膝盖,捞过沙发上的抱枕塞在怀里,侧靠着,手上回着消息。
朱富春看了她一眼,捏起叉子吃了块蜜瓜,嘟囔:“傻笑。”
第四天。
午后的阳光还没挪出客厅,朱富春正坐在沙发上叠刚晒干的衣服,刘慧莹站在一边,从衣架上卸衣服下来,两人分工明确。
手机突然在茶几上震动起来,是朱富春的。
她放下手里的衣服,接起电话,声音跟刚晒过太阳的棉被套一样暖烘烘:“诶,对,没事的,你怎么样了?”
刘慧莹以为是大姑或者二姑,直到她听见小菠的名字。
朱富春的手机是前天新买的,原先那个跟人从楼梯上一起掉下去,摔坏了。刘慧莹给她换的是新款,补办了电话卡。
新买的手机就是好,一点儿漏音都没有。
刘慧莹撇了下嘴。
朱富春笑了,很高兴的样子,她往一边靠,手指轻轻摩挲着沙发扶手,上面还留着布料的软感:“谢什么呀,说这个干嘛,”她顿了顿,又轻声问,“那……那边呢?有进展了吗?”
“嗯,嗯,”朱富春点头,“那倒蛮好的,你拿定主意就好。”
朱富春听得心里松快,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她低头,拍拍膝盖上叠好的衣服:“好啊,你看,有人搭把手还是不一样。”
“嗯,好的呀,当然可以了。”
“好,再见。”
她挂了电话。
刘慧莹拿起没叠完的衣服,明知故问:“谁啊?”
朱富春把手机放回茶几,回头看她一眼。
两人对视。
刘慧莹下意识地抿了下嘴唇。
她原来没意识到,心底里有一点儿,她还是有些责怪饶沛。虽然事情的本质与她无关,但是。
刘慧莹拍了拍手里的衬衫,抻着衣服,抹掉褶皱。
但是,谁让她和妈妈一起瞒着她呢。
刘慧莹不会说自己有一点小小的嫉妒,为妈妈和别的人曾经成为过短暂的、保守同一个秘密的同盟,那太像小女孩儿的情绪了。而且并不应该。
朱富春拉过她手里的衬衫,理着领口,回答女儿的问题:“那个谁的姐姐啊,你忘了?”
刘慧莹表情古怪,她几乎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刘慧莹,”朱富春抬头,两手比了比自己的眼睛,“你是不是忘了,我抓过多少对早恋的,嗯?”
刘慧莹移开眼,干巴巴:“哦。”
幸好朱富春没有多问的意思。
刘慧莹也确实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的手摸到口袋里,摩挲着手机边框。
过了一会儿,刘慧莹问:“沛姐怎么样了?”
“挺好的,”朱富春回答得很简洁,“有进过警察局的记录,离婚就容易了。”
住到第五天的时候,朱富春提出自己要回家。
多年后的淤青和多年前的淤青都在淡去,朱富春早就有了不一样的生活。
刘慧莹放下手机:“为什么?回去干嘛呀?多陪我两天嘛。”
“再住下去,我要忍不住和你吵架了。”
“我怎么了?”刘慧莹莫名其妙。
两代人有各自的生活方式,爱能让她们包容彼此,但也是一种消耗。朱富春忍住了数落女儿的欲望,表示自己更想念熟悉的邻里、宽敞的社区中心和热闹的广场舞搭子。
刘慧莹挽留,朱富春却很坚持:“行了,过两天再来。”
刘慧莹不知道饶懿是怎么知道的。但她送朱富春去车站的那个午后,与之前的话题毫无关联的,饶懿问她,要不要去江边散步。
冷气和阳光交织,正是夏天最美好的时刻。
刘慧莹的第一反应,是想起了妈妈对此的评价:开一个小时车跑出去逛街散步?吃饱了没事情做?
她边笑边回复,好啊。
夏天的尾巴,最后的暑气和暮色一起漫进车窗。
饶懿的车停在小区门外。刘慧莹穿着件麻布背心裙,只握了手机,连包也没带。
驾驶座上的人握着方向盘的手轻轻动了动,指腹蹭过真皮表面的细纹。
车门开合,安全带扣上,发出咔的一声响。
“好了。”她轻声说。
或许不是她一个人有种不真切的隔世感。
车窗外的梧桐树影晃了又晃。
转过第二个弯。
刘慧莹的左手向后探,在熟悉的地方摸到了纯净水。
打开,喝一口,他们开始交流。
饶懿先打破安静,声音比平时轻些。他的目光依旧看着前方的路:“你和运营聊得怎么样?”
这两天他们在手机里,压根没聊过“正事”。
水果,菜谱,她的视频调性和话题方向,平台垂类运营又联系她想签独家。
什么与近在咫尺的现实无关,他们聊什么。
手机里的话题延伸到手机外,是容易的。
轻松,愉悦,可以开玩笑,可以说一些无伤大雅的业内笑话,可以问彼此的现状。
车离小区越来越远,某一个时刻,街边的路灯亮起,次第往后退,光影在两人之间晃来晃去。
饶懿结束了上一个话题,忽而问:“你妈妈怎么样了?”
“她回去了,嫌我呢,不习惯住这儿。”刘慧莹看着瓶中的纯净水来回摇晃。
“饶沛本想请你们吃个饭,但她手还没好,这几天也忙,”饶懿说着,声音顿了顿,侧头看了她一眼,刚好撞进她抬起来的眼里,他又貌似波澜不惊地错开,“想来想去,她打算等事情解决了再登门拜访。她问我是不是该送些东西,又不等我回答,说不合适。小菠有问起你,也有问起你妈妈。她不出国了,饶沛会一直带着她。我们现在一起住,我和她一起和律师见面,他还是不同意离婚,我们在尽量把流程往前推。”
他的话异常得多。
握着方向盘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泛出浅淡的白,落进刘慧莹眼里。
这些在饶沛和朱富春之间谈论过的话,此时在两个后知后觉者中间又重新发生了一遍。
红灯。
“哎。”刘慧莹低声唤。
饶懿转过头,被一双手接住、捧住,唇齿间细腻的香气清浅。
温柔的吻,比起一个浪漫主义宣言,更像一个无声的抚慰,来自过去,面向现在。
第63章
在心里倒数着秒数。
撤开的瞬间,她睫毛闪动纷飞。
背又靠回副驾驶的座位,刘慧莹平静地调整了一下安全带,紧接着是回身时黏在嘴唇上的发丝。
她面色如常,并没有窘迫,好像自己并非突然亲吻了分别一周的、不知该用什么词汇来定义的人。
车内陷入古怪的沉默。
嘟嘟——
队伍后面有车按喇叭,饶懿终于启动。
空调的微风轻轻吹着。刘慧莹看着窗外掠过的夜景,心里像被江潮拍打着。
澎湃,抚平,但有节奏。
熟悉的人和熟悉的车。
熟悉的吻。
今年的夏天格外漫长,秋天怎么等也不来,公路两旁的行道树苍翠得聚了一个夏天的暑气。
“小菠还好吗?”刘慧莹问。
“饶沛不去上班,在家,每天陪着她,给她上课,陪她玩。”他淡淡地叙述。
和妈妈在一起,那就很好了。
刘慧莹嗯了一声,又问:“你还好吗?”
“一般。”
一般,那其实就是不好。想说,又不想说。
快到江边时,饶懿慢慢降下车窗,江风裹着水汽吹进来,撩起刘慧莹的碎发。
越靠近江边,车流人流都多了起来,霓虹灯和高楼大厦横亘在江上,江上江下各有一个世界。
堵车的时候,几乎寸步难行。饶懿微侧过头,看着她下意识拢头发的动作。
“你呢?”他问。
有一瞬间,四周的人潮涌动,从一边到另一边,穿梭着将他们淹没。
车厢变成了深海里的潜水艇,他们是被困住的两尾鱼。
刘慧莹的动作顿住,转头看向他。
他今天只穿了一件衬衣,袖口挽起,领口松散着。额前碎发被风吹得微乱,很难得地,衬得他眉眼柔和。眉峰锐利,瞳孔的深褐色中和了锋芒,鼻梁高挺凌*厉,唇线清晰,抿着时带着点不自觉的认真。
刘慧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长久以来的那些犹豫和恍惚,在短短的车程里,没有出现过。
那些情绪不是不存在,只是当心跳如同倒计时般响起。
车内的空气,窗外的江风,还有他眼里的明明暗暗的光。都让刘慧莹明白,她比自己想象的勇敢。
“我……”刘慧莹说得断断续续,“我挺好的。”
车停在某个大厦的地下停车场里,这个时间仍有空位,停车费大概不菲。
饶懿熄了火,转头看着她:“走吧。”
沿着上坡,一步步往前,往上。
饶懿始终在刘慧莹前半步的位置。
最后一步,视野足够高阔。
灯光倒映成碎金,江风裹着水汽吹过来,撩起刘慧莹耳后的碎发。她停在江边步道的栏杆旁,看着远处货轮的剪影慢慢划过水面。
人很多。
汇进人流中,两人很快意识到,不牵手一起走就只能被冲散,饶懿侧身的动作很自然,牵手搂肩的动作也很熟练,比他更熟练的是刘慧莹顺其自然的接受。
她往里凑,手指先是拽住他的衣角,紧接着是探过去扶住了他的腰。
“你怎么会想来这里?”嘈杂错乱里,刘慧莹不得不提高音量,以确保自己被听到。她的声音里有笑还有无奈。
饶懿俯下身,在她耳边:“我没想到。”
“你上次来江边步道是什么时候?”刘慧莹踮起脚,也凑上去。
“十五年前。”
答案精准得有些奇怪。
刘慧莹想了一下,说:“念书的时候?”
“假期回国,也是一个夏天。”迎面有人走来,饶懿的手臂将刘慧莹拢向自己。
人群拥挤,她不得不拽紧了他的衣服。
“那一年饶沛要去念大学,我父母各自回来小住,要求我也过来,”饶懿说,仰头示意,“我们在前面的观景台上留下一张合影。”
刘慧莹侧目。
不是去看远处的观景台,而是看他。
靠得足够近,下颌线上的淡青胡茬一览无余。
“你还好吗?”她又问了一遍。
“我?”饶懿反问。
“我为什么不好?”
为什么?
人群里,刘慧莹拉住他的袖子。
她想起几日前的厨房,在她胡思乱想间低头时,看到的三个字。
11111111:[你在吗]
很久很久的输入中,很简单很简单的三个字。
刘慧莹思索,于他而言,除开小菠,饶沛恐怕已经是生疏地家庭关系中最亲密的那一个。
他回国会选择海市,是否也有一小部分原因是因为,饶沛在这里呢?
可能吧。
下一个十字路口,两人默契转向,离开了人影幢幢的步道。
略宽敞些后他们可以并肩走。
日料店和高级商店鳞次栉比,橱窗里编织着一个又一个幻梦。偶尔有晚归的飞鸟掠过江面,滑错方向,误入一个街角外的异域。
“这些天,你在干什么?”刘慧莹问完,先说起了自己。说起这两天里,她和朱富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小小地拌几句嘴又很快和好。
“你呢?你在干什么?”
身后,霓虹闪烁。
“没有什么。”饶懿的声音在风中依旧很稳,他转头看向刘慧莹,见她依旧在等待,抬手帮她将挤乱的头发顺一顺,“我?我做该做的事情,但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价值。”
刘慧莹挫败地叹了口气。
“怎么会呢?”她说。
她仿佛能从饶懿的眼神背后读到那股无力感,而她有点害怕,她也曾为其添砖加瓦。
刘慧莹望进他的目光里。他眼里有一簇小小的火苗,是身后霓虹的倒影,身前身后,组成一幅完整的画卷。
你看,你可以从别人眼里看到更多。刘慧莹这样对自己说。
“你把小菠照顾得很好,饶懿,你不应该怀疑自己。”
那不像你。
“是吗?”他淡淡地说,眼神让刘慧莹想躲。
但转瞬他牵了刘慧莹的手,继续往前走。
路途上,他开始陈述最近发生的种种,或好或坏,那个下午他想到的和没想到的,无力和挫败,力所能及和力所不能及。
夜色慢慢漫上来,暖黄的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把影子拉得很长。他们继续往前走,脚步慢慢同步。
转过某一个路口过后,江风拂过,带着水汽与温柔,芦苇沙沙作响。
“可是你知道吗?”刘慧莹说,“就跟我妈一样,如果连这都能走过去,前面还有什么是迈不过的呢?”
“你别小看她。”
在饶懿说话前,刘慧莹竖起一根手指到他面前:“好,我知道你没有。”
他不说话了,只是很柔软地看着她。
“你别怪她不告诉你,也别怪自己。”刘慧莹想了一下,望向江面,又望回他的脸,鼻翼随着呼吸轻轻动了动,欲言又止,继续向前走。
就这样一直走了很久,久到街上的行人变少,走到等红灯的时间变得漫长而不孤单。
“你觉得爱尔兰怎么样?都柏林?”刘慧莹说。
“很好,”饶懿垂眸,似乎是在认真地思考,然后回答,“我没去过。”
“那很好啊,”刘慧莹点点头,“很好。”
“你会讨厌我吗?”这个晚上,刘慧莹的问题很多,且都让人猝不及防。
饶懿没有回答,只是停下了脚步。
刘慧莹走在前面,两三步后,停了下来。
“你会讨厌我吗?”
刘慧莹又问,才转身。
一前一后地对望。
海市数不清的老建筑挂着黑色的方形牌,像身份证一样介绍姓名年龄来历。那样的一座座成为他们的背景板。
灰褐色的,有市政安排的造型灯。而两人中间,是一个如命运般降临的长椅。
刘慧莹往中点走,她的声音很轻,像被江风裹着的细沙,将那个问题又落在饶懿耳边。
他也向前,在刘慧莹落座的时候,来到她身边,站着,抬手,轻轻捧住她的脸。
他的掌心带着点凉,却把她的脸颊托得很稳,指腹轻轻蹭过她耳后的碎发,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夜色。
“为什么会这么问?”他的声音比刚才更沉些,眼神晦暗不明。
“是你说的,我好可恶。”
这话听着像在翻旧账,但刘慧莹可以发誓,她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单纯地有些好奇。
“会吗?”她又问。
饶懿笑了:“有一些时候。”
“什么时候?”
“我不能说。”
“我欺负你的时候吗?”刘慧莹这样问。
借着路灯微黄的光,刘慧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闪烁成最早一片秋叶。
饶懿没立刻说话,只是迈步,坐在她身旁。
“我对你不好吧?”刘慧莹说,声音像一阵轻纱笼罩,“很坏,老是随自己心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流淌的江水声成为背景音,映衬出一小片空白。
“现在。”饶懿说。
“什么?”
“现在,”饶懿边重复,边俯下身。他一手撑在长椅的靠背上,另一只手捧起刘慧莹的侧脸。
唇瓣被他轻轻含住。
含一下,就分开,来不及记住,甚至来不及闭眼。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能碰到她微凉的鼻尖,连呼吸都混在一起:“这种时候,最讨厌你。”
又一下。
刘慧莹忍不住轻轻牵起嘴角,又很快复原,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包裹了她。
江风拂过,撩起两人的发梢,绕在一起又散开。刘慧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能看见他早已被风拂乱的头发,连他唇上淡淡的唇纹都清晰可见。
饶懿松开捧着她脸的手,重新坐正。
“我们往回走吧。”
刘慧莹说好,等待一只手牵住她。那只手果然到来,严丝合缝地一一扣住指缝。
倒计时响起。
第64章
刘慧莹年轻的时候,曾有过两次在大街上漫步到深夜的经历。
这话倒不是说她现在老了,只是当人开始上班,固定作息本身就会抹掉很多在不确定中才会产生的东西。
一次是临近大学毕业的时候,她和室友们去吃了火锅,夜里回学校,打车到了门口却没人想进去。于是大家绕着学校转了一圈又一圈,去便利店买膨化食品和啤酒,坐在台阶上喝啊聊啊,休息够了就继续走,走累了就继续休息。
最后回到寝室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她们还是没熬到看日出的时候,毕竟第二天还有论文打印排版的事。
第二次,是张闻宇跟她求婚那天。
两个人压马路直到凌晨。话题离不开那时的他们全身心憧憬的未来。
……
空无一人的街道。
刘慧莹挣开饶懿的手,向前小跑了几步,转过身,笑着看他,又转过去,轻巧敏捷地转了两个圈,向着前方张开双手。
傻乎乎的,像喝醉了一样。
可明明没有。
饶懿将手插在口袋里,长身直立,嘴角很难得地出现了明显的笑意,注视着她又跳跃着走回来。
上坡。
刘慧莹的呼吸略有些急促,但夜色越深她的兴奋越浓重,困意和疲惫都成了助燃剂,让那一股莫名的情绪越烧越旺,只希望此刻常驻,时间不再流逝,太阳永不升起。
海市的夜晚是热闹的,哪怕是深夜,对这一片繁华的街区而言,也只是开门的店铺换了一批。
绕过这一个弯后,行人陡增,冷清褪去。
有人。
刘慧莹老实地和饶懿并肩而行,可牵着的手一摇一摆,前前后后地荡着秋千。
饶懿放松力道,随她拉扯。
零点的到来是无知无觉间的事。
赶在咖啡厅歇业打烊前,刘慧莹买到了两个甜筒。她递一个给饶懿,后者也接过,第一次在马路上边吃边走。
“味道怎么样?”刘慧莹问。
他们继续向前走。
停车的大厦在哪个方向?
不知道。
左拐右拐后都分不清方向,但也没人提出,不如拿出手机打开地图看看。
牛乳冰淇淋的滋味很好,醇香清爽,尝得出来用的牛奶品质上乘。
“还不错。”饶懿回答。
他用左手拿着甜筒,不甚熟练地侧头,咬一口酥脆的蛋卷。
右手,被刘慧莹牵住的四根手指微动,大拇指用力,虎口夹住她的手,其余的手指娴熟地找到自己想去的位置,一一扣住。
刘慧莹扭头看他一眼,又转回来,咔嚓咔嚓。
这不太好,但刘慧莹还是被这一幕勾起了一些与他人的回忆。那不至于使她分心,只是多少有些唏嘘。
唏嘘之后,她食指轻动,不动声色地在他手背上画了个圈,感受到被攥紧的力道加重。
路过垃圾桶,他们扔掉了剩余的尖尖和包装纸。
繁华的商业街在深夜也要降一个亮度,连锁快消品牌的巨大logo不知何时熄灭,占据拐角的三层店面也逐一变暗。
再往前走的时候,便有种错觉,仿佛世界上的人越来越少,直到只剩自己,和身边人。
漫漫长夜,星光不见,霓虹也会熄灭。世界明明暗暗自有其规律,而我在这里压马路。
刘慧莹不会觉得这是浪费时间,也不觉得这项运动对于一对三十出头的男女而言过于纯情。
……他会觉得吗?
刘慧莹的视线往外飞又很快收回,声音响在夜色里:“你有想做的事情吗?”
而他会错了意:“想回去了吗?”
“不,”刘慧莹摇头,“没有,那我们就,随便走走?”
走下去。
“你的推荐信,要开始准备了吗?”他问。
刘慧莹抿出一个不起眼的笑,声音里带上了刻意为之的无奈:“我不知道呀,我还没和推荐人说过。不知道是他来写,还是我写完给他签字呢。”
“我觉得你可以让他来写。”
“哦?”
“他会把你夸得很好的。”
风掠过耳畔时带着哨音,把远处便利店的暖光吹得晃荡,像团跳动的橘色火焰。
身体无法控制的疲惫让呼吸犹如落在棉絮上,神经却绷着股莫名的劲,像暗夜里忽明的星火,越熬越亮,连指尖都跟着发烫。
“噢,”刘慧莹迟滞的思维反应到了语言上,她回,“那我跟他说一下。”
“你困了。”牵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一个转身,饶懿将人搂着进了大厦旋转门。刘慧莹并没有反应过来,由着自己被推进了不熟悉的地方。
直到在下行扶梯上,她才反应过来,这是他们停车的楼,不过正门侧门朝向不同的街道。
看来没认路的只有她自己。
回去的路上她不住地打呵欠。
到小区,饶懿先下车,靠近刘慧莹,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揉捏。
玄关的灯刚亮起,刘慧莹就控制不住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沁出点生理性的泪。饶懿扶着她的胳膊,能感觉到她脚步发飘,头还轻轻往他肩上靠了靠。
按在她头发上的手一下下地捋,饶懿从她手里拿过钥匙和手机,放在玄关桌边。
大概是江边的风刮得倦了,又或是他们实在走了太久,困意都攒到了此刻。
“快进去洗漱,我帮你把外套挂好。”饶懿的声音放得很轻,接过她手里的包,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手,又多叮嘱了句,“别洗太久,小心困得站不稳。”
刘慧莹点点头,拖着脚步往浴室走,连回应都带着浓浓的鼻音。
等浴室的水声响起,饶懿才转身,拿过杯子,倒了温水放在她床头,又把空调打开,调到睡眠模式。
茶几上散乱着几本杂志和书,沙发上搭着小毛毯,餐桌被当成书桌用,上面摊着笔记本和各色纸张。
饶懿没动她的桌子,只是将沙发上散乱的毯子折好,抱枕归位,又顺手将书桌上的咖啡杯洗了,连带她白天散落的笔,都按颜色排好,放进笔筒里。
动作轻得像怕惊着什么,直到浴室水声停了。
那时饶懿正坐在书桌前,抽了一张白纸,手上的黑色水笔在纸张上留下一个点。
刘慧莹穿着宽松的睡衣,头发散乱,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正在构思的饶懿默默坐着,看她一副完全忘了自己的样子,梦游般走进卧室。
他放下笔跟上去。
刘慧莹自顾自地倒在床铺上,被子没盖。裙摆卷了起来,她也无知无觉。
她还没睡着,但呼吸已经变沉,半阖的眼迷蒙,对外界的一切都不再敏感。
饶懿会为她的放松和毫无防备而感到心软,他被给予如这间卧室里其余物品一样的权限,被包容接纳,是她生活里如常的一部分,可以在旁边安心沉眠。
他将折叠的裙摆下拉,又小心地从她身下抽出被子,盖一个角在她肚子上。
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软乎乎的,还带着刚洗完的热气。犹豫了几秒,饶懿低下头,在她的发顶轻轻印下一个吻。
“晚安。”
声音和动作一样,轻得几乎没有痕迹。
门被悄悄带上。
第二天早上,刘慧莹自然醒。
无业游民的生活没有时间表,醒来是九点还是十二点甚至和前一天晚上睡得多晚没有关系,完全随机。
直到迷迷糊糊地走到客厅晒上太阳,她边揉着眼睛边点开手机,才恍惚想起来,昨天是怎么回来的。
但。
刘慧莹抬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客厅,甚至犹疑地转身回卧室,掀了下床上的被子,确认确实没有第二个人睡过的痕迹。
呃。
她抬手,随意把头发往后掀,下意识咬了下下嘴唇。
有些小心思,你不能明确它存在,但也不能说没想过。
好比她昨天出门前换了卧室的香薰,整理了房间又觉得整整齐齐地太刻意,坐上沙发滚了两圈。
刘慧莹靠在门边,盯着沙发上叠成四折的毯子,默不作声看了几秒,又低头,大拇指一动,确认真的没有消息。
眼睛一闭又一睁,视线扫过,餐桌边,一张孤零零的白纸与她自己的一堆材料相隔了一段距离。
微皱的眉头怔住。
她走过去坐下,自然地两腿交叠,丝质睡裙向上滑动。一手支颐,一手拿起那张白纸。
上面的英文字体流程又工整,刘慧莹眼里先掠过一丝笑。
【ToWhomItMayConcern,
Icametobeacquaintedwith……
……】
眼神从左到右,一行又一行。她的指尖在纸面上轻轻停顿,嘴角不自觉往两边牵了牵,眉尾却悄悄软下来,连没睡醒的倦意都散了些。
读到最后,刘慧莹抬眼往窗外瞥了瞥,阳光透过毫无遮挡的阳台,落进室内。白纸落下,她的眼神里飘着点放空的软,手指无意识地沿着信纸边缘划圈。
推荐信的最后是一行中文,留给她的。
早安,记得联系我。
后面是一个小小的笑脸图案。
什么呀。
她把纸收进文件夹。
刘慧莹的嘴角彻底扬起来,连腮帮子都轻轻鼓了鼓,像是在憋笑。指尖在桌上点了点,探出去拿起手机,在掌心攥紧。
她没立刻行动,而是把手机捏在手里转了半圈,才开始发消息。
HUIHUI:[knockknock]
没有第一时间得到回复。
打字时嘴角还带着笑意,刘慧莹托下巴的手不住地点着脸颊,人倒是心情很好地哼着歌,切出去看了眼今天是礼拜几,随即在心里想好了理由。
哦,要上班。
手机放起音乐,她去洗脸。
再次回到客厅的时候,脚步依旧轻快。
叮咚。
身后,门铃响了。
第65章
门开了。正是她想的那个人。
刘慧莹刚洗过脸,下颌线处仍残留着两滴水珠,几缕细小的发丝黏在鬓角。
她开了门,却没让开,靠在门边,一脸好整以暇地望着门外的人,不说话。
饶懿提着一个保温包装袋。他穿了件浅灰色短袖,黑色长裤。额前碎发微乱,发梢还沾着点细汗,深褐色的眼睛一贯沉着。
刘慧莹不让开,他也不问。两个人就这样在门口,对峙了起来。
半丸子头松松垮垮拢在头顶,连她没完全睡醒、眼尾带着点软的神态,没换下的睡裙,都清晰地落在他眼里。
刘慧莹的眼神里带了些虚张声势。她歪着头,刻意扬起了下巴,不使仰望显得过于弱势。而对面的人仅仅是不说话,安静地看着她,就让她被这对视绊住了,无法分出神去想别的事情。
她总是无法抵抗他这样专注的神情。
别过脸。眨巴眨巴眼。
是她要把人堵在门口,也是她先败下阵来。刘慧莹装作若无其事,转身,留下门大敞着。
身后的人进来,关门,换鞋,一气呵成,熟练得要命。
刘慧莹进卧室涂脸,完全没有招呼客人的打算。
客人倒是熟门熟路地进了厨房,拿出碗碟把东西装好,又收拾出了半张餐桌。
鲜榨橙汁,巧克力漏奶华,菠萝油。
很简单的两个盘子,摆了两套餐具。
刘慧莹换了简单的家居服出来,头发披散着,未施粉黛,施施然落座,端起杯子。
她摆在桌上的手机仍放着歌,但刘慧莹没有去暂停的意思。
指甲敲在杯壁上,发出轻响。刘慧莹抿了一口,清新的酸意混着甜漫开,她眉尖悄悄蹙了下,又很快舒展开。
不请自来的客人很是自觉。饶懿坐在对面,切开了漏奶华,巧克力混着牛奶溢满盘子。
“你今天不上班?”她披散的头发垂在肩头,几缕落在锁骨处,说话时下巴微抬,还带着点刚才堵门时没发泄完的劲儿,“还是已经离职啦?我是不知道了。”
酥皮簌簌落在盘子里。
“请假了,明天去清东西。”
他咽下嘴里的东西,抽了张纸,按在嘴角,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挡住一点眉眼,实在太家常。
刘慧莹“哦”了一声,拿起叉子戳了戳漏奶华,巧克力浆慢慢流出来。她叉起一小块放进嘴里,甜得发腻。
“你都交接完了?”
“嗯。”
刘慧莹问了几个关于现在组织架构的问题。
虽然离开了原来的公司,但不能免俗地,她也总有几分八卦的心思在。
只不过,新上任的老板也在创享易购待了好多年,深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得慢慢烧、暗暗烧的道理,眼下还没有大刀阔斧换人改架构的风声。
刘慧莹点点头,咬一口菠萝油的边。
饶懿放下叉子,抿了一口橙汁,抬眼轻笑:“放心吧,你的小朋友们还安全。再怎么换血,总要留人干活的。”
这些老板。
刘慧莹含着叉子批判地瞪了他一眼。
当然,话说得也有道理。裁人换血一般都从小管理层着手,一是工资高福利高的位置裁掉才有降本增效的价值,第二嘛,老板总想换些自己趁手眼熟的人在最重要的位置上。
哪个老板先盯着底下干活的小蚂蚁开刀的?
只是嘛,这话总是让人多了一些阶级成分上的不爽。
“那大模型那边是谁接到了?”
饶懿说了个名字,刘慧莹诧异:“瑞总兼任啊?”
“还在市面上招人,听口风,是想挖人回国。”
刘慧莹:“那你急着走干什么?多给他们两个月喽。”
“有事要做。”饶懿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好像已经给这四个字作出了更详细的注视。
手机里的歌换了首慢歌,调子轻轻的。刘慧莹端起橙汁又喝了一口,这次没蹙眉头。
“那你呢?”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随意一些、漫不经心一些,强迫自己忽视这句话中在场的二人都心知肚明的意义,“你之后什么打算?”
“先休息一段时间吧,也有许多事要处理,”他顿了下,才继续说,“也好。”
“噪点呢?”
“暂时不考虑了。”饶懿说。
“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们肯等你多久?”
回答的人有些无奈,开口:“刘慧莹,我也不是工作机器吧?”
怎么说得她像个压榨人的资本家一样。
刘慧莹不满地晃了晃叉子:“你早上又没事,昨天走什么?还以为你赶着去上任呢。”
眼里漫开浅淡的笑意,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饶懿说:“刘慧莹。”
他顿了顿,才组织好语言:“好,我知道了,我的错。”
刘慧莹没接话,只是低头吃着漏奶华,耳尖悄悄泛了点红。手机里的歌声还在响。
她等了一会儿才回答:“你错什么?”
对面的人早等着这句话。
声音慢悠悠的:“我对自己的认知有偏差,做出了不符合阶段定位的事,需要修正。”
“怎么不说话了?”饶懿的声音轻了些,带着点刻意的调侃,“不发表些意见吗?”
烦人。
放下叉子,擦嘴,刘慧莹用动作强硬切换话题。她抬手伸腰,拿过桌子另一头的文件夹,把那张纸递给他:“昨晚写了多久?还不错。”
饶懿嗯了一声,说:“很快。”
纸上没几处修改的痕迹,几乎可以说是一气呵成。
“第三段,不要直接写工作履历,总结提炼一下综合能力再举例,最后的祝福删掉两句,篇幅太长了。”
二人对视,桌上的餐盘还摊着。
刘慧莹支起下巴,眼波流转,看他一眼,往椅背上靠,声音里带着不明显的笑意:“看什么?你写的东西不需要负责吗?去改。”
饶懿挑眉,欣然应允:“好。”
他起身。
刘慧莹补充:“写完了再给我一个电子版。”
饶懿回头看她,神色不明,弄得刘慧莹有些心慌。
但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按在椅背上的手发力,将椅子推进。
刘慧莹刚放下一半的心还没完全落地,只见他绕过来,一步两步,停住,弯腰在她唇上印了一下。
巧克力味。
“好,收到。那请问,我是先洗碗还是先改推荐信?”
刘慧莹抬眸,脸皮发烫:“先洗碗吧。”
“好。”他却没动,呼吸依旧近在咫尺,脖颈处还能看见一点淡青色的血管。
刘慧莹自以为隐蔽地攥了下裤子。
下一秒,使坏的人站直了身体,手臂一伸端过她面前的盘子,老实进厨房去了。
刘慧莹长吐出一口气,坐在原地,过了一会儿,轻轻笑了一下。
两个无业游民凑在一起,时间更没有秩序性。
他们的早饭是寻常人的午饭时间,刘慧莹才起床,打开单词软件翻了两页,就不住地发饭晕。
饶懿真的老老实实地坐在她旁边,圈圈划划,照她的意见改推荐信的语句词汇。
刘慧莹支颐看他,太阳照进来,晒得人暖融融的,更困。
脑袋一点一点。
“你昨天回去,几点睡的?”
笔尖顿住,饶懿回忆了两秒:“三点。”
“今天几点醒的?”
“八点半。”
“你不困?”刘慧莹很难理解。是她一个人在变老吗?熬了会儿夜就觉得得补三倍的觉回来。
咔哒咔哒,饶懿按了两下签字笔上缘,抬手把她手里的平板抽走:“去睡一会儿吧。”
刘慧莹从善如流。
但她没进卧室,而是倒在了沙发上,陷在抱枕里,抖开小毯子,任由阳光打在脚上。
醒来的时候她被脑袋下的触感吓了一跳。
温热的。
那种午后沉眠带来的不知今夕何夕感迅速退却了。手按在沙发上,她抬起上半身,侧头去看。
饶懿歪在沙发上。
他侧着头,一手撑在沙发边缘,另一手里捏着的是她扔在茶几上的家居杂志,此时摊开的是有折痕的一页。
刘慧莹自己都忘了那是什么时候折的,折的时候又在想什么。
他们的手机都留在餐桌上。
刘慧莹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也不觉得自己有知道的必要。
窗外的阳光慢慢移到地板上。光线把他的侧脸染得暖融融的。
刘慧莹又慢慢俯下身去,头靠在他膝盖上,鼻尖蹭到他浅灰色的家居裤。
很好,还记得她不喜欢别人穿外裤坐沙发和床,也记得自己的衣服一般都放在哪里。
棉质布料软乎乎的。
刘慧莹盯着布料上的灰格子发呆,布料下的肌肉一起一伏,她的呼吸节奏也渐渐和他趋同。
直到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额头,将碎发往两边拨。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醒了?”
刘慧莹的回答是用手指戳了戳灰格子。
手指被人抓住,拢到手心,收在一边。
刘慧莹转了个身,平躺着,仰视。
她的头发散开,海藻般铺在身后,落在另一个人眼里,像深海里的陷阱。
“你应该会很快适应爱尔兰的生活节奏。早上去街角的咖啡馆,再配上一块刚出炉的司康饼,坐在窗边看书。下午,找片草地坐下,晒晒太阳。”他的声音困倦,比平时低了半度,还带着点气音。
刘慧莹笑:“我是去念书的,整天泡图书馆还差不多,说得我很闲的样子。”
饶懿低头看她时眼睛还带着点惺忪。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后颈,带着点浅淡的鼻音:“会吗?嗯?这么乖。”
第66章
脸红了。
清醒和沉溺同时到来。
刘慧莹支起身子,脸颊泛起热。
其实她没想跑,只是觉得,这样他坐她躺的姿势,让她好没安全感,于是想爬起来聊天。
但同样没从困意里完全抽离的人对此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
他掌心的温度烫得人发麻,那股没褪尽的困意让他的动作带着点下意识的执拗,没等她反应。
一拉一拽,天旋地转。
天旋地转间,刘慧莹的重心猛地前倾,下意识伸手去扶他的肩,下一秒就稳稳落在他腿上。
跨坐的姿势让她瞬间僵住,棉质裤腿往上卷,蹭过他的膝盖,布料下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家居裤漫上来,连呼吸都跟着顿了半拍。
饶懿的眼睛比刚才亮了,瞳仁里清晰映着她泛红的脸。
他或许是清醒了,或许是没有。但总之,他没松手,指尖仍轻轻扣着她的手腕,指腹无意识地蹭过她的皮肤,声音比刚才更哑,还带着点没睡醒的黏糊:“跑什么?”
刘慧莹的耳尖烫得能滴出血。
呼吸的节奏变得急促。
她想挪开,腰却被他另一只手轻轻揽住,力度很轻,像怕碰碎她,却又稳稳地把她圈在怀里,让她没法退。
“不是跑,”刘慧莹努力让声音听上去正常些,眼睫轻轻颤着,“就是……有点怪。”
饶懿低低地笑了声,胸腔的震动透过他的手臂传过来,让刘慧莹抬起扶着沙发靠背的手,轻轻锤了他的肩一下,然后没挪开。
饶懿抬手,指腹轻轻蹭过她泛红的脸颊,动作轻得像在安抚:“哪里怪?”
他的目光落在她垂着的眼上,有种乘胜追击的架势。
刘慧莹有点儿恼,抬头想反驳,却撞进他骤然靠近的眼里。
语言被忘记了。
唇舌,也有了别的用*处。
热。
像坐在大火炉上。
饶懿的指尖慢慢移到她的耳后,轻轻帮她把睡到凌乱的头发别到耳后,指腹蹭过她的耳垂,刘慧莹猛地缩了缩脖子。
从温热濡湿的吻中撤开。
“别乱动,”他的声音放得极柔,几乎是贴着她的耳边说的,温热的呼吸扫过她的颈侧,“再动?”
刘慧莹的身体瞬间僵住。
她不看他,视线穿过他和沙发的靠背,望向房间,桌上还瘫着睡前摆开的学习资料。
大好的下午,阳光明媚,本来是想好好学习的。
计划赶不上变化。
刘慧莹抬头,在他额头上叭了一下,亲出了响声。
唇角泛着水光,饶懿面不改色,眼神却幽深。他的手仍揽在她的腰上。
他低头,鼻尖轻轻蹭过她的额头,动作轻得像羽毛,腰上的手却越握越紧。
没等她反应,那只手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上,像落下一片羽毛,接着是眉骨,再到她泛红的脸颊,摩挲两下,沿着骨骼的脉络,向下。
刘慧莹抬起手,握住他的手。她的眼睛依旧直视着近在咫尺的人,头却微微偏移。
牙齿间多出一块温热的肉。
轻一点,重一点。
重一点好了。
被使坏欺负的人没撤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刘慧莹福至心灵,做了另一个动作。
他眼神变了。
于是她笑了。
日落还早。
情人间却不必顾及太多。
刘慧莹爱上了啃这个动作。脖子,后颈,她灵活运用自己的武器。彼此贴合的温度,很清醒的角度。
她的手臂完全环住他的脖子,感受着胸腔的震动。
衣物凌乱。
阳光找到了节奏,把影子变得散乱。光影打散又重组,重组又打散,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密不可分的一团,慢慢沉下去。
刘慧莹的眉紧紧蹙着,呼吸断断续续,浑身都如同泡在温热的水里,酥酥软软。
她喜欢这种感觉,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刘慧莹想要的不只是纯粹的欢愉。
话语断断续续的时候,她将他压在沙发上,说:“叫我的名字。”
她一方面如愿以偿,另一方面又付出了些别的代价。
一声高一声低。
刘慧莹有时被浪潮卷走,有时凭着本能主导方向。
直白又赤诚。她会喜欢他在这时候的沉默,也会喜欢他一声声地念着她的名字,仿佛那是挑动他的唯一密码。
但她会说很多。
低语呢喃,在这种时候人是什么都说得出口的。一声又一声的名字和呼唤,夹杂着不成调的语气词,还有,黏黏糊糊的爱语。
有时候爱欲让人抛却一切,是尘俗琐事的忘忧散。有时候,爱欲会让你记起,好的坏的,不安的笃定的,抗拒与接纳、畏惧与坦然、勇气与胆怯。
情绪在一层层潮水的冲刷中洗得澄澈透明,最终返回的是最干净的心跳声。
咚咚。
咚咚。
饶懿撑在她上方,额头抵着她的。呼吸交缠,他能看见她全然失控的表情,听到她抽抽噎噎地开始哭。
眼神是平和的,他俯下身,理所当然地吮掉她眼角的泪,像水流融入大海般的自然。
带着湿意的呼吸打在颈侧。
空调开得不低,他们一起出了些汗,拥着毯子痴缠,做尽恋人间无趣又无聊的傻事。
晚餐是外送。夜里点了第二份便利店外卖,用黑色的袋子包装。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刘慧莹看着天花板发了好一会儿呆。
昨天又是很晚才睡。
两个人好像有种默契,近乎发泄的狂欢之后是聊天。聊到饿了,去厨房热晚餐没吃完的披萨,配半瓶甜白。聊到精疲力尽,聊到眼皮打架为止。
“诶。”她的脚往旁边踹一下。
不是想动脚,而是上半身被紧紧包围缠绕,刘慧莹懒得扒拉。
“你什么时候去收拾东西?”
“唔,”饶懿埋在刘慧莹颈边的脑袋动了一下,“什么?”
刘慧莹重复了一下问题,手抬上去,摸摸他的后脑勺。
“下午吧,东西不多。”
刘慧莹想了一下:“那你过去的时候顺便送我吧,去咖啡店待一会儿。”
去外面学,比在家里专注一些。
是她自己选的下个月的考试时间、交的考试费,总要对得起自己。
刘慧莹嘟囔:“这个月还没更新过,也要想想选题。”
那颗脑袋动了一下,凑过来,到她耳边:“嗯。”
过一会儿他才完全清醒,说:“晚上我要出去,有个饭局。和创享的那批人,大概要九十点钟才能回来。”
刘慧莹偏头,有些想咬他的嘴唇,最好重一点。
饶懿:“你要在外面待到多晚?我可以去接你。”
“再说吧。”刘慧莹说。
他侧过头,看着她,说:“过两天我们出去旅游吧?不过,”他停顿一下,才继续说,“不能太久,我有时候要帮饶沛看一阵小菠。去周边逛一圈?”
“我很忙,约我档期要提前,下个月再跟我说这个。”
饶懿抬起头,换了姿势,倚靠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捏她的手:“我的错,耽误你了。”
刘慧莹假笑:“知道就好。”
话是这样说,等他的车停在路口,刘慧莹又犹豫。
她今天穿得很像女大学生,板鞋、阔腿裤、鸭舌帽,连双肩包都准备好了,塞了平板和纸笔。
手指一拨安全带,刘慧莹指挥他:“算了,你继续开吧。”
“不去了?”
“我跟你一起吧。”
饶懿笑了一下,有些明显。
刘慧莹重申:“趁你还有权限,我跟着回园区看一眼。不然没机会了呀。”
饶懿淡淡地说:“你想公司了?”
其实有一点。
但那种想念完全是叶公好龙,回忆过去种种或许会心潮澎湃,真要回到那样的日子里,她一定跑得比谁都快。
“要跟我一起上去吗?”
车还行驶在路上,他就问。
刘慧莹登时否决:“我以后说不好还要在这行混的,跟你一起,我还要不要面子了?”
“跟我在一起怎么了?”明知故问。
车拐上高架。
刘慧莹下意识问:“你去哪?”
这不是去CBD的路。
话一出口她就想起来了,严格来说,饶懿在郊区办公分部的时间要比他在市中心的楼里更长,那才是人家的大本营。
刘慧莹:“你先去那里啊?”
“你应该去过郊区楼?”
“一两次?有几次全员会安排在那里。”
市中心的CBD寸土寸金,郊区办公楼的地方够大。
“给你放放风。我整理东西要一会儿时间,你在楼下咖啡店坐一会儿可以吗?”
这话说得像她是小菠那个年纪的小孩儿一样,可能会丢呢。
刘慧莹:“嗯哼。”
饶懿看她一眼:“要不要提前两条街把你放下?”
他故意的。
“省得有人看见你,对吧?”
刘慧莹打开副驾驶座上方的镜子,整理头发,骑驴下坡:“那倒不用,在地库放我下来就好了。”
她还没混到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地步。
下车前,刘慧莹突然想到什么,手一摊:“工卡给我。”
饶懿交出来,问她:“那我怎么进楼?”
门口有闸机。
“你打开手机给保安看呀,”刘慧莹理所当然,手腕翻转着整理工卡绳,“余额还有吧?给你花掉一点,不用谢。”
饶懿挑了下眉:“好,请。”
刘慧莹点点头,解开安全带,十分自然地凑过去亲了他一口,背包下车:“走喽,好了叫我。”
刘慧莹从地库绕上去,一路穿过几家店铺。
郊区的高新办公园区是创享易购和另一家大厂合用的,员工数量不少,每天早上的堵车盛况和周边除了园区外的田野形成城市奇观。
这附近没有什么成熟商圈。人多的地方就有商机,办公园区的物业引入了不少商家入驻,常见的连锁咖啡店和便利店、中西快餐品牌,一应俱全。
两个赖床的人到达的时候甚至已过员工午餐时间。
刘慧莹望了一圈,找了家角落里的咖啡店。路过店面反光的玻璃墙时,她没忍住,驻足。
浅光反射出的倒影,年轻的女人对着镜子歪了下头,挎着包的肩膀抖了一下,又自然舒展开来。
至于表情么。
好傻。
真是的。
刘慧莹别过脸低下头,又忍不住去看。她下意识抬手捂了捂嘴,接着松开,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抿嘴一笑。
眼角眉梢。
第67章
刘慧莹在楼下咖啡厅戴上耳机放听力的时候,她并不曾弄清楚具体位置的园区某栋楼内,有场涉及她的对话正在进行。
POLO衫男人坐在沙发对面,双手合十,望向整理私人物品的饶懿。
办公电脑和各种设施都是公司的,饶懿也并不是会在办公室里囤零食或摆玩偶的人。
高大的男人站在书桌前,将物品往纸箱内放,他的东西精简、稀少,看起来连半个纸箱都不必装满。
“这就走了?”POLO衫男人问。
办公室的门敞着,有人路过时投来好奇的眼神,不少人特意来与饶懿打招呼。
高升?还是宫斗失败?人们对于顶层的起起落落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猜想。
他来者不拒,一一点头致意,并不因为将要离开而感到窘迫。
窗台上,一盆万年青伸展枝叶。
饶懿先用纸巾擦拭了花盆的外围和边缘,这才端起。
一直坐在沙发上的POLO衫男人问:“这你也要带走?”
“我的。”他说
透过窗户,园区的种种一览无余。时常用来办活动的楼下空地,通往地下一层的扶梯,这周新挂上的宣传海报。
同样的风景他看了两年多,要离开的最后,倒是有些不一样的看法。
“老饶,收拾好了带我一程,车停这儿了,晚上喝酒也开不回去。”
饶懿俯视园区,在想一个浅显直白的问题。
他回答:“带不了,我还有事。”
“啥事?”
“家事。”
“别逗,你啥时候成家了。”
饶懿不回答了。
他不说话,反倒勾起了别人的好奇心。
“不是吧你?什么时候的事?”
饶懿不说话,他施施然转身,整理着适才挽起的袖子,将袖扣一一扣好。
“走了。”饶懿提起箱子。
他的东西都清空了,办公室也没多大变化。只不过是从没什么人气,变为了彻底没人气。
他身后,POLO衫男人起身:“你就溜吧,晚上等着啊。”
**
11111111:[我好了,车上等你。]
手机屏幕亮起。
刘慧莹收到消息,摘下耳机,保存页面,把平板放回包里,捞起咖啡出门。
“没人送你?”
地库里,她上车,边系安全带边问。
这可不像老板的待遇。
“晚上。”
刘慧莹把咖啡放到中央支架:“好吧,我来想想我晚饭吃什么——”
“帮你点?”
“不用,”刘慧莹点着手机,正在骚扰自己的好友,“我出去吃。”
车子启动,转上高架,道路中央的绿植郁郁葱葱,两侧的行道树却有了秋日的迹象。
刘慧莹看着晴朗的天空,突然问起:“你在京市待过吗?”
“出差。”
“唔,”刘慧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京市的秋天真的很美,南方的秋天呢,就太短暂了。”
饶懿看她一眼,又望向前路:“怎么触景伤情起来。”
“哪有。”刘慧莹这样说,语气确实默认的。
看见熟悉的logo和熟悉的颜色装潢,还真让她有些情绪翻涌。
那应该不能被称之为难过,但也不属于积极的清晰。或许就是追忆吧。刘慧莹又确实在这里有过太多回忆。
人离开一个环境后总是会忍不住美化它。
驶入市区后,周边的车流汇聚,速度也慢了下来。
红绿灯接一个红绿灯,刘慧莹懒散靠在椅背上戳着平板,手机放在中央的接口上充电。
穿过隧道,她恍然意识到,快到了:“你要上去很久吗?要不我在这里下吧。”
公司附近很危险,遇到熟人的概率大大提高。
饶懿说:“应该不会很久,可以送你。”
“你不用管我了,晚上约了朋友吃饭。我找个咖啡馆把卷子做完,自己打车过去好了。”
车拐进左转道,远远地,刘慧莹已经能够看到熟悉的大楼标志。
饶懿的手架在方向盘上:“你那个大学室友?”
“嗯。”
“那晚上要我去接你吗?”
“再看吧,”刘慧莹指了下对面的大厦:“我在那下就好了。”
她捞过充电的手机,又从后座拿了瓶纯净水塞在包里。
“你手机电够不够?带个充电宝吧。”
啰啰嗦嗦。
饶懿附身,拉开副驾驶前的储物箱,翻找两下,递一个充电宝给她。
“走喽?”刘慧莹语气轻飘飘的。
一对视,两个人眼里都含着笑。黏糊。
他今天穿的是曾经留在刘慧莹家的衣服。于是,两个人身上是如出一辙的味道。
但刘慧莹会有些想念曾在他身上闻到的木质香,于是她凑近了一点,浅尝辄止。
道路有停车时间限制,把时间都花在了别的事情上,刘慧莹下车时动作迅速。
她背着包关上车门,想了想又敲了车窗。
车窗降下来。
“晚上早点回来。”她说。
饶懿的表情,让刘慧莹在转身的时候摸了下脸,又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嘴唇。
风吹过来,卷起地上的一片落叶。她背着双肩包,往前走了五十米,脸上的笑意才收敛。
地铁站出口就在这个十字路口,马路对面是商场,沿街全是辅导机构和美容院的招牌和广告。
人来人往。人声鼎沸。
刘慧莹恍神,停在地铁站的下沉口背后,踢了踢脚下的石子,转身,回望这个路口。
似曾相识。她突然想起来,当初第一次来创享易购面试的时候,自己就是从这里出站的。
面试完,她在路口的麦当劳买了个套餐,狼吞虎咽。
衣着休闲的年轻人们和她擦肩而过,包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毛绒玩具。刘慧莹其实还能完美融入其中,伪装成大学生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她忍不住扭头去看他们的背影。
刚上班的那一年,她是坐地铁通勤的。只要来得及,她就会在路口的这家麦当劳吃早餐。
第二年的时候,忘了是什么契机,让她之后都打车上下班了。
……哦,想起来了,是因为她结婚了,新房和公司之间,坐地铁要换乘一趟、拐一个C字弯,耗费时间。
海市的地铁线路设计啊。
刘慧莹继续往前走,她记得前面有一家连锁咖啡店。
仰头,创享易购大楼的logo从两栋楼之间露出来。
刘慧莹扯了扯鸭舌帽,眼神也变得复杂。
刚上班的一两年,生活并没有那么简单轻松。
全新的环境、全新的内容、全新的考核体系和人际关系。那段时间刘慧莹总是很焦虑,她会把自己和别的校招生比,也会把自己和同等院校出身的人相比。
比来比去,她最后又很沮丧,因为无论如何,光从心态就已经输了。
她好像天生就很紧绷,举重若轻的处事风格离她很遥远。
其实不是,没有人是在真空里生出性格的。
刘慧莹穿梭在人流里,走过斑马线。
后来,同样的事情做久了,总结出经验道理,为人处世的方式也不过就那么几种,学也学得像模像样。
变成有模有样的大人了。
自己挣钱自己花,原来很多生活里的很多小麻烦靠金钱就能够解决,根本不需要花费情绪。底气的背后都是金钱啊。意识到自己是能够靠劳动在社会上生存的时候,是会舒缓一些的。
日子稳定地好起来。万事顺心说不上,专属于年轻人的迷茫也存在。
结婚之后,家庭生活带给她很多乐趣,也有陌生的烦恼。
她给同事发喜糖的时候,所有人都很惊讶。这个年代在毕业不久就结婚的人太少太少了。而她显然不是个居家型。
时至今日,刘慧莹想起上一段婚姻,已经不会用失败去形容。已经知道结局再去看开头,总是会没那么客观。但就算没那么客观,她也觉得,那几年是不应该被一票否决的。
再前面的路口,刘慧莹也有印象。那里有一家做牛奶甜品的店,因为紧邻着酒店停车场,张闻宇来接她下班而她又还不能走的时候,他就会在这里等。
后来他把这家店的所有饮品都喝过一遍,兴致勃勃地跟她说,宇治抹茶风味最好喝,果味的都很奇怪,不要去试。
道路上,刘慧莹没忍住笑了一下。
她休婚假的时候也带着电脑。在酒店、在沙滩、在游泳池边,都打开过笔记本回工作消息。
那时候还是觉得,事情是不能弄砸的,她的人生已经走出了一条很清晰的道路,是要继续走下去的。
红灯。她站在马路一边,观察起对岸的人。
大大小小,老老少少。
刘慧莹回忆起来,若干年前的某一个瞬间,年轻几岁的她发现了一件事情,一件让她很兴奋的事情。
那就是,原来自己还只是老友记开始的时候,莫妮卡的年纪。
她把这个发现说给别人听的时候,别人露出了“呃——”的表情。
但对她本人而言,这个发现忽然就让她觉得,自己原来还很年轻,还有无数故事要在未来发生,于是未来一下子可亲起来。
而现在。
刘慧莹看着红灯秒数倒计时闪烁,摆着手指头数了一下。
哪怕是现在,她还没到老友记结束时莫妮卡的年纪。
大有可为。
何况。如果说这一年以来发生的事告诉了她什么道理,那可能就是,结束也是开始。除了死亡的那一刻,处处都是开始。
额上带了薄汗,她到达了自己的目的地。
刘慧莹两手插兜,环视一圈。
很不幸,原来的店面位置已经不是那家连锁咖啡店。
很幸运,海市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地方。街对面有另一家咖啡店,看上去环境不错,也够清净。
推门,檐上风铃装出叮铃一声。
第68章
“来接吗?”卓晴坐在露天座椅的伞下,迎着夜色和闪烁的小灯,脸上的酡红很明显。
刘慧莹也不相上下。
晚餐时的佐餐酒上头慢,后劲儿却很绵长,不至醉的地步,只是微醺。
她抬手挽过鬓边的头发,打字的速度很慢。
总是按错键。
一句话断断续续地分了三个词发。
刘慧莹往椅背上靠,脑袋也跟着斜倾,倚在凸起的椅柱上。
来消息,她低头看一眼,回复卓晴:“来的。”
“那正好,我见见。”卓晴语气认真,但配上迷蒙的眼神,就显得有些好笑。
刘慧莹也很认真地点点头。
两个人同时望向夜色。桌角摆着的小烛台燃着摇曳,玻璃罩里的干花透着温柔的质感,室内的爵士乐从半开的窗户里漫出来,和街上的晚风缠在一起。
“真好。”她喃喃说了一句。
卓晴:“什么?”
“真好。”刘慧莹对着夜风笑得傻乎乎的,抿一口白水,开始拨弄桌布上的钩织物。
卓晴笑一下:“三十岁,没结婚,是人生最好的时候吧。想干嘛就干嘛。我不想让这个时间段过去。”
刘慧莹看她的眼神很柔软:“它不会过去的。”
卓晴却有些沮丧:“你还说,你要是走了我找谁约饭。”
“你说得好像我一去不回了,你找那个谁吃饭啊,他不是调到海市来了吗?”
刘慧莹语带调侃,卓晴却兴趣缺缺:“唉。”
“怎么了?”
“头大。”
刘慧莹足够熟悉她。卓晴不说,刘慧莹也知道她在烦恼什么。
“你真的是……”她笑了一下,“也不知道你在怕什么,怕他上你家门提亲啊。”
“他要是这么干了,我毫无压力地分手好吗?”卓晴晃晃脑袋,“我对他没意见,我就是,诶呀。”
卓晴的手在空中比划:“就是呢,虽然他没说什么,但是一举一动,都好像在说,你看我都为了你搬过来了,那我们是不是该再进一步了?”
刘慧莹作为过来人,坐到了她身边,揽过卓晴的脑袋,轻轻拍着:“没事的没事的。”
卓晴的脑袋靠在刘慧莹肩上,头发蹭过她的脸颊,带着点洗发水的清香,混着店里的黄油香,软乎乎的。她闷声说:“两个人凑在一起,到最后真的不会没话说吗?我爸妈倒是一辈子没吵过架,但说实在的,那是因为他们真的不熟。”
“我不知道诶。”刘慧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微醺的软,“你知道的,还没到那个时候我就婚姻破碎了。”
以前都是卓晴给她当情感导师的。
卓晴默不作声,缓了一会儿才开口:“你看,我们再年轻几岁的时候,能够一个礼拜都出门和朋友吃饭聊天,都不带重样的。渐渐地渐渐地,现在你临时叫人出门试试?都是拖家带口的,跟你说不好意思。”
刘慧莹轻轻拍着她的背,指尖蹭过她的头发,动作慢得像在安抚一只不安的小猫。桌角的烛火摇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桌面上,随着风轻轻晃。
“你也是一样的,”卓晴说,“你没离婚的时候,我们在一个城市,但一个月能见上一面就不错了。”
她继续指责:“何如萱更过分,说好了请年假出去玩,过两天问又装傻。”
念大学的时候,其实宿舍里,卓晴和何如萱玩得更好。可是毕业了,两个人分隔两地也过上了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谁又能把大学时的朋友时时放到首位呢?
假期就那么几天。留一些陪伴家人,留一些应急,也就再没有时间分给别人了。
那不是薄情也不是谁的错,只是现实。
就是因为这样才叫人难受。
“我好怀念,好想回到念书的时候。”是酒意上涌还是积压了很久情绪倾泻?卓晴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刘慧莹的喉咙也泛酸。
酒醒了,两个人都很清醒。
她顿了顿,低头捏了捏卓晴的手,指尖能感觉到她掌心的微凉,说:“我也想。”
但是所有人都在往前走,没人能例外。
卓晴没说话,只是过一会儿后坐直了身体,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桌布上的钩花。晚风卷着邻桌的笑声飘过来,把两人间的安静衬得格外温柔。
刘慧莹坐了回去。
烛火映在卓晴的脸上,能看到她紧绷的嘴角慢慢松下来,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其实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他跟我求婚的话,我应该会答应的。”
非常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话。非常卓晴风格的话。
“挺好的,”刘慧莹侧头想了一下,支持她的所有决定,又笑,“体验一下吧,是好是坏,反正你都知道咨询离婚流程可以找谁了。”
她指了指自己。
“哦,而且,”刘慧莹抬起食指晃悠,“离婚了才是最爽的。”
“再说了,陶律师很靠谱,你看我们连预案都有了!”
两个人张着嘴哈哈笑,前俯后仰。
卓晴抬头看她:“我努力把婚礼拖延到你回来之后办,你知道你要给我当伴娘的吧?”
刘慧莹眨眨眼,目光看了眼亮起的手机屏幕,又下意识往路口瞥了眼。饶懿发消息说快到了。
“好啊,”她语气很轻,“他来了,我们走吧,顺路送你。”
饶懿的车出现在街角。
刘慧莹挽着卓晴的手,一边笑一边相互依偎着,亲密得很。
只是打开车门的时候她有些意外。
饶懿坐在后座,驾驶座上是穿制服的酒店代驾。
她上车的动作顿了一下,卓晴倒是从善如流:“你坐后面去吧。”
代驾平稳地启动车子,车内只剩下导航的轻响,卓晴回头,跟饶懿打招呼。两个人都很客气,两三句简单的招呼,里面还包括了刘慧莹的介绍。
车里安静下来。
时不时地,刘慧莹充当中间桥梁,和两边分别说几句话。
“你喝酒了?”她问饶懿。
“一点点。”
刘慧莹有些狐疑地看他,但除了声音有些哑之外,他坐得端正,看上去没什么异样。
她又向前和卓晴说话,随便讲两句最近的熟人八卦。
气氛不热络,是当然的。
刘慧莹掌心的手机震动。
是卓晴发来的消息:[确实蛮帅的,可以原谅一下上班搞领导这种背叛无产阶级的事情,大拇指.jpg]
[没有上班搞啊!]
[抓狂.jpg]
没有吧?刘慧莹有一瞬间的心虚,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
[没有,我是有职业道德的,我只会搞前老板]
卓晴回复:[居然没有嘛?太可惜了]
刘慧莹脸热了,但车里够昏暗,谁也看不见。
除了——
饶懿很久没开口了。刘慧莹的眼神转过去,瞧见他指尖无意识地蹭着膝盖,像是在放空。
不对。
刘慧莹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是不是醉了?
刘慧莹还在看,正好撞见饶懿看过来的目光。深褐色的眼睛亮得有点晃人,直勾勾地盯着人看。刘慧莹面不改色,低头回消息:[确实]
[知道姐妹吃很好就放心了,看着是个正经人]
打完这句话,卓晴收起手机,指挥着代驾往小区道路弯。
七拐八拐,停在一栋楼下。
“走了哦,感谢你们送我,慧莹我们下次见咯。”
“应该的,”半张脸掩在夜色里,饶懿靠在椅背上回答,目光落在刘慧莹的发顶,声音比刚才更低,“顺路。”
刘慧莹则是说:“到家了跟我说一声哦。”
车子重新启动。
后座的两人不说话,前面凭空坐了个陌生人,气氛就有些微妙。
刘慧莹正坐着,微微侧头去看。饶懿的手搭在腿上,指尖确实有轻微的晃动,一勾一松,像在牵扯无形的线,只是幅度太小,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抬头时正好对上饶懿疑惑的眼神,他皱了皱眉:“笑什么?”
衣料挺括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利落线条。领口解开两颗扣子,喉结线条清晰,随呼吸轻轻滚动时,透着股不动声色的压迫感。
“没什么,”刘慧莹移开目光,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背,“有点困了,靠会儿。”说完,她把头靠在他肩上,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混着她家的洗衣香氛味儿。
心里忽然就踏实下来。
饶懿却忽然往刘慧莹那边靠了靠,挤着她,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呼吸带着酒气,却不冲人:“你们有说我坏话吗?”
路灯的光斜斜打在他侧脸,把他的轮廓照得愈发深刻,睫毛长而密,鼻尖高挺,唇线薄而平直,平时总是透着股冷漠,此刻却因为说话,唇瓣微微动着,添了点不易察觉的软。
这时候刘慧莹真的有实感了。
他醉了。
“什么呀?”她回问,因为看见他蒙了层雾的眼,语气也缥缈起来。
“我看见你们发消息了,”饶懿轻轻哼了一声,指尖抓住她的手,紧紧攥着,“你还偷偷笑。”
这指控让刘慧莹想笑,又忍不住心里一阵阵地发热。
“你喝了多少啊?”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耳尖,果然烫得吓人。
“我没醉。”
刘慧莹忍不住笑出声:“好吧,好吧。”
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
“是在说你。”她的语气几乎算得上哄了,“说你好呢。”
饶懿的头蹭了蹭她的脸颊,动作带着点笨拙的亲昵,像水獭圈住心爱的石头:“真的吗?我好吗?比他好吗?”
下巴上的胡茬刚冒出来,蹭得人有点痒。
刘慧莹本来想叹气,心却被他蹭得痒,像被温水泡过似的,软得一塌糊涂。
她挣开他的手,却是为了帮他松开袖口,解开衬衫最上方的扣子。
半截小臂露出来,肌肉线条流畅紧实,腕骨突出。
“舒服点吗?”她轻轻拍着他的背,能感知到薄薄衬衫下紧实的肌肉线条。
车程的后半,他不说话,手指一寸一寸地抚摸过她的指节,来回摩挲,直到那一块皮肤泛红。
第69章
刘慧莹由着他,这个晚上她好像有用不完的耐心。
这种耐心很快招致了得寸进尺。
玄关的灯刚亮起,饶懿就扣着刘慧莹的腰将她抵在墙上。
他的掌心滚烫,隔着薄薄的衣衫,仍能清晰感受到他指腹按压在腰侧的力度,带着一种比以往更甚的侵略性。
酒精彻底卸下了他平日的克制,人类社会的驯化不见痕迹。所余的,只有深褐色的眼瞳里翻涌着的暗色的欲望,像燃着的野火,连眉骨下的阴影都透着陌生。
陌生。
但是刘慧莹并不因陌生而觉得胆怯或退缩。
相反。
“刘慧莹……”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下颌线绷得锋利,却在低头时,用鼻尖轻轻蹭过她的颈侧。
动作带着醉酒后的莽撞,呼吸里混着清淡的酒气,扑在皮肤上,勾起刘慧莹早已平息的醉意。
一下两下交错而过。
饶懿不似先前温顺,好像先前迷蒙柔软的样子,只是刘慧莹的错觉。
痒。
她缩了一下脖子,喉咙微动。没等她回应,犹疑已久的唇就狠狠落下来,不*是平日的温柔轻吻,而是带着掠夺意味的。舌尖,用上了牙齿,落口在她上下起伏的喉结前,一点一点侵略过去,像要吞没她的声音和语言。
“嘶……”她仰头,喉咙溢出一声。
润湿的感觉向上蔓延。
刘慧莹的后背抵着冰凉的墙,身前却是他滚烫的体温,对比让她浑身发颤,更清醒又更沉沦。
玄关的灯亮着,也只有玄关的灯亮着。光线自头顶打下来,照亮一小片圆形区域,最亮的光晕只圈住二人。
二人之外的黑白交界是存在的,是暧昧不明的,黑夜从窗台边漫进来,夏天残存的暑气从四面八方渗入,但对于刘慧莹而言,那些都不重要。
光晕是一种区隔。
分开了沉浸彼此的人,和除此之外的整个世界。
刘慧莹的手搭在玄关边的桌上,还握着钥匙,在颤抖,动一下,酥软的手指一个激灵,手臂滑落,钥匙坠地。
咚。
那只手转而搭在了饶懿的头顶。
他附身的姿势,让刘慧莹能够感觉到他的头发在她的下颌线摩挲。
发丝远比他的唇舌轻飘柔软,带来的感受却不一定弱于后者。
“唔……”
唇舌落到耳侧。
刘慧莹的手指缩紧,抓着他的头发,盈润的指甲穿梭在黑色的发丝中间,她想,用定型水真不是个好习惯。
分心很快被抓获。
提醒是略重的一下,在耳垂上。
刘慧莹一声不吭,他逼近,她就攥紧。
疼痛原样奉还,她并不满足于此。
用力。
刘慧莹用力,揪着几缕头发,强制传递了退开的意愿。
然而创造出的一些些空间里,刘慧莹低头,准确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舌尖撬开他的齿关。
回应来得很快,几乎可以说是蓄谋已久。
她松手,在他强势的拥抱里,指尖揪住他的衬衫领口,布料被攥得发皱。
打仗一样。
有人说亲密关系是一面镜子。
恋人也是一面镜子。投入的、引起的、共鸣的,一倍的爱恋贪欲在来回反射间扩大,变成磅礴的浪头打下来。
碰撞,缠绕,吃痛和不甘同时存在,比起吻更像不见血的撕咬拉扯。
一边吻,一边含混地说,含混地问。
他真的醉了吗?还是借着酒意说些不该说的话?
刘慧莹想到了这个问题,但她的回应是不容错辨的主动。
她喜欢他这样。
刘慧莹的手已经顺着他的腰线向上。
扯出衬衫下摆,听到背后拉链滑动的声音。指尖划过的地方,电流窜过,引得一阵战栗。感喟咽在喉咙里。
喜欢他卸下所有克制礼貌,把所有的欲望都摊开。
外衣落地,脚步带着不稳,跌跌撞撞,却不是因为酒意,而是另一个人的不依不饶。
喜欢他的坦诚热烈,喜欢他把所有的脆弱和欲望都展现在她面前,喜欢这种被他彻底需要的感觉。
刘慧莹的头发散在两侧,臂弯搂住,指甲陷入,划出长长的痕迹。
占有欲直白而热烈。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饶懿的指尖轻轻捏着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看着黑暗中也鲜明的影子。他用不容置疑的重量和动作宣告自己的存在,又一次次地寻求她的确认,好像那才是赦免,才是正途。
而刘慧莹有无穷无尽的耐心去回应,回应每一次重量袭来时伴随着的絮语,回应每一个暗含着不安的问题,回应每一句在清醒时绝不会问出口的话。
你在吗?
你在想谁?
你会离开吗?
你爱我吗?
她的答案是比他更甚的动作,粗野、直白、没有语言,回应情绪的只有情绪,能够将人填满的也从不只有语言。
呼吸交缠,酒精带来的晕眩与极致的亲密交织在一起。
变成动物,变成人类,变成与姓名无关的主体。
唇舌另作他用的时候,我一样在说爱。用眼睛,用呼吸,用心脏,用每一寸战栗的肌肤,用每一次喟叹和呻吟。
夜很深了。
一切平静下来的时候,刘慧莹伏在毯子上,下巴垫在手上,扭头与身上的人接吻,好像这是比呼吸更必要的生存所需。
在一次换气的间隙,饶懿亲了亲刘慧莹的眼皮,动作轻柔而安稳,他说:“你……”
没有下文,取而代之的是唇角的触感,似印似蹭。
刘慧莹似有所感,轻轻偏过头,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的唇,贴一下。
她甚至没有睁眼。
再度陷入热恋期的人们很快不得不面对现实。
每一次给妈妈打电话,刘慧莹都会问一句,要不要来海市住一阵子。
把一切都说开后,朱富春的答案依旧是下次吧。刘慧莹当然理解,妈妈也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希望她事事以子女为先不能叫亲情陪伴,该叫压榨劳动力。
但这一次,朱富春说好。
刘慧莹挂掉电话之后,先是思索了一会儿,接着打电话给出门办事的饶懿,让他晚上回来收拾东西。
事情有些好笑。
刘慧莹倚在门边看他整理行李袋的时候,表情相当微妙。
“衣服要带走吗?”他问她,转头。
刘慧莹看了眼他不大的包,又看了眼自己偌大的木质衣柜。
“塞被套下面。”她说。
饶懿的眼里泛起笑意,整理好衣物的痕迹。他去浴室挑走自己的用品,路过门边的刘慧莹时,抬手按了一下她的肩膀,指腹蹭过她的脸颊,刘慧莹回以微微偏头。
捉奸在床。
她脑子里冒出这个词。
这场景倒真像是,一边还在温存,另一边敲响了房门,于是情人只好赶紧抓起散落在床边的裤子往身上套,在催促声里,从消防通道爬下去。
带着促狭的笑意,刘慧莹一路跟着他前前后后地整理自己在这个家里的痕迹。
等把阳台上晒着的衣服也收了,饶懿面上并不觉得自己被赶出去这件事值得困扰,他面不改色,回身问刘慧莹:“差不多了吗?”
她一手支颐,好整以暇:“你觉得呢?”
“我觉得可以了。”
走过来,自然而然的一个吻。站直身体后,他又去做别的事,从她眼前来回两趟。
刘慧莹遮不住脸上的笑意,她的眼神跟着饶懿的背影走,突然想起什么,说:“你记得带充电线。”
刘慧莹没打算让他彻底清扫自己在这里留下的痕迹,只不过是朱富春要来小住,他就必须得搬出去。
但好像……
信息没传递明白。
妈妈上次都看出来了,只不过没戳破窗户纸罢了。但在饶懿的视角里,则是,刘慧莹压根没打算同亲人通气。
嗯,怪我。刘慧莹想,我没说明白。
但是。
她起身倒了杯水,喝了两口,端着杯子走到饶懿旁边:“居然有这么多东西。”
没有日积月累,只有蓄意为之。
饶懿在等她继续说下去。最好是接上一句,那你就只拿最要紧的吧,别的放着好了。
但她偏偏不说。
刘慧莹慢悠悠地在他周边打转,前前后后地看,一杯水终于喝完,才说:“下周六的时间你留出来哦,过来吃饭。”
饶懿放下手里的电脑,定定看她,好像要把她的脸看出花来。
花当然是看不出来的,笑容和得意倒是看得出来。
好一会儿,饶懿转回去,点头说好。
刘慧莹回到桌前看手机,回复朋友消息。
隔了好一会儿,她听见脚步声,接着是他的声音:“要带食材吗?我来做?”
怎么傻乎乎的。
刘慧莹抬头,把阅读书合上,在肩上落下一只手的时候,原谅了他在这件事上的生疏。
她拍拍,语气里带了调侃:“不许轻举妄动,听我指挥。”
朱富春来的时候带了大包小包。大包是家乡的特色食材,小包是自己的随身物品。
刘慧莹深刻把握了成年子女和父母相处的诀窍,也就是保持适当距离、互相尊重、适当地哄。
她的日子过得美,短短两三天内胖了两斤,但饶懿就只能等着信号打游击战。
好在信号真来了。
朱富春晚上打算去小区附近的商业广场看别人跳广场舞。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加入,就说自己要看看城里人有什么不一样。
刘慧莹是不会对这种事表态的,她这两年越发知道,大人也是要哄的。她陪朱富春出门。
到了地方,看了一会儿,她说自己要散散步,往前走,待会儿再来跟她一起回家。
散着散着,就散到了某人身边,抱一抱、亲一亲,偷偷摸摸地说一会儿话,犹如躲避教导主任的高中生情侣。
“有必要偷偷摸摸吗?”饶懿拉住她的手,一点点摩挲过指缝,问。
刘慧莹心道,没有。
她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多了散步的习惯?
别人不了解,妈妈还不知道吗?
朱富春的眼神都明明白白地写在那里了,爱去去,懒得理。
但朱富春知道,饶懿又不知道。
她很理直气壮:“那不太好,你等等嘛,正式见了面再说。”
饶懿没说话,刘慧莹抬头去看他的表情,却见他眼帘半抬,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点慢悠悠的审视。
瞳孔里映着她的影子,那眼神是平静的,平静地透着了然,让她瞬间没了底气,耳尖悄悄发烫。
刘慧莹抿嘴。
抿起的嘴被轻咬了一下。
第70章
刘慧莹没反抗,连象征性的低头侧脸都没有。她舔了舔嘴唇,轻声:“不许留痕迹。”
身前的人反而不动了。
诶呀。
不会又憋着生气吧。
我的腰啊。
刘慧莹叹,别过头看树。
好像树突然长了五官会说话,是什么天下第一稀罕事,值得人盯着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看。
但树没有。
于是刘慧莹的眼神又移回来,落在饶懿脸上。
他还是平静的样子。
只是眼里在笑。
那丝笑意让刘慧莹很不好意思,好像她的小心思被发现了。
确实被发现了。
她低下头又很快抬起,嘴角忍不住扬起,看着对方笑。
于是饶懿践行了那句话。
不许留痕迹。
“这可是你说的。”
大庭广众,两个人都是要脸的人,纵使有夜晚和浓荫的遮挡,也不过浅尝辄止。
偷偷摸摸的确实别有一番风味。
说了是出来散步的,她牵着饶懿的手绕着城市公园一圈圈地转,路过推婴儿车的年轻父母,路过牵着小孩的老人,还有像他们一样健身散步的人。
步道上,情侣少。
刘慧莹很能理解,毕竟,大晚上的出来遛弯,才不是年轻人谈恋爱的首选呢。
这似乎适合年纪更小的情侣,在学校里谈恋爱无处可去的时候,地广人稀的操场是容纳小情侣悄悄话的好去处,甚至沉默都是青涩的甜蜜。
不然再老一些也可以,结婚好久了,早有了固定的作息和习惯,饭后百步走,有话就说,没话就不搭理对方。
她胡思乱想,掌心突地一阵痒,手心被抠了一下。
她扭头去看。
饶懿很正经的样子,侧头展眉,好像在问怎么了。
他学坏了。
刘慧莹下定论。
什么时候开始的?
酒后失德之后,一点儿架子都不背了。
“幼稚。”
“哦。”饶懿不以为然地看向前方。
“……”假如不是手心被抓个正着的手指,刘慧莹就信了他坦坦荡荡。
“我走了啊?”她威胁。
饶懿侧目。
他说话总喜欢先看着她。看一看,再发出声音。
好像每次都要确认对象似的。
但刘慧莹挺喜欢他这个习惯的。
尤其是在两个动作的间隙,他看了她,却还没有说话的时候。
她总会在这个间隙,或重或轻地心脏漏一拍。
“走吧,”他说,“一起走。”
挑衅。
刘慧莹小声念叨:“惯得你。”
可是她忍不住笑,嘴角露了馅。
傍晚的小会晤是饶懿赢。他看出来刘慧莹遮遮掩掩的背后有股心照不宣在,也极为聪颖地总结出让她不能抗拒的行为方式。
他不会承认,但对于后者,他研究已久。
然而夜再深一些的时候,饶懿发现自己还是没摸透刘慧莹的心思。
那时刘慧莹刚洗完澡,正在擦头发。
客厅的电视传来对话声,浴室里的镜子蒙着水雾。
她手上还在动作,干毛巾捂在发丝上按压,放在架子上的手机屏幕亮了。
11111111:[饶沛也去?]
11111111:[刘慧莹]
她撅起下唇,不是闹别扭,是在憋笑。
“对啊,”
大拇指按住说话键。声音在浴室里有回声。
她没掩藏话里的笑意:“沛姐叫我们的呀,她没跟你说吗?”
“唔……”刘慧莹故意拖长语调,“你自己反思一下哦,怎么没人跟你说。”
那边发来一个省略号。
紧接着是一段三秒的语言。
点开听。
两秒的沉默,一秒在唤她的名字。
客厅里的朱富春莫名其妙地转过头:“你洗好了伐?好吹头发了。笑得来。”
刘慧莹喊:“知道啦。”
手指按住说话键,声音自然地变了腔调:“我在啊,怎么啦?”
抬头的昵称向“输入中……”跳了两回,又变回去。
居然不回消息。
刘慧莹试探:“生气啦?不会吧?又不是不让你来。”
饶沛主要是想请朱富春吃饭。请了妈妈总不能不请女儿,再说刘慧莹才是她们认识的契机。
带上饶懿干什么?
那我要是不想让我妈见到你,我干嘛跟饶沛说,你一起好了吗,没关系的。我干嘛跟我妈说,还有个人也来。
幼稚鬼。
不知道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饶懿。
心里一边觉得是不是太快了,其实没必要这么快见面吃饭,另一边呢,又好像中了降头,觉得给他个名分也没什么,安安心罢了。
谁让他喝醉了酒就一直问一直问。
她不能老一直答一直答吧?
这还不满意。
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刘慧莹几乎就要生出沮丧了。
她点了两下那个头像,屏幕上跳出一条“拍一拍”。
两秒后,对面也拍了她一下。
幼稚鬼。
她反拍回去。
来来回回,拍个没完。
比高中生幼稚。
刘慧莹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莫名低落。情绪像坐过山车,带着她上上下下。
刹车在她脚下,动力杆上多了一只别人的手。
周六,天高气爽。
四个大人一个小孩围坐小圆桌。
吃饭当然是在外面的餐馆,饶沛挑的馆子,选之前问了朱富春想吃什么菜系。
刘慧莹和朱富春是打车来的。某人问了要不要来接,当时刘慧莹回的是“到时候再看”,等他知道了自己只是个“添头”而不是“主菜”,两人都不再提这件事。
饶沛是牵着小菠一起来的。
刘慧莹二人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了。小菠坐在最中间。饶沛旁边的位置当然是留给朱富春的。刘慧莹看了眼被拉开的椅子,跟饶懿对视一眼,脸上没什么特殊的表情。
她坐下,右边递过来一张湿巾。
擦手的动作很自然,刘慧莹捏着用过的纸团才意识到这一点,顿了一下之后,她恰好听到饶沛介绍的声音。
饶沛只说,这是她弟弟。
他们在派出所见过的,只是那天大家都有太多事堵在心里,也没有好好交流。
其余的人,没有单独介绍的必要。
朱富春打量饶懿的时候,刘慧莹的心提了起来。
她很紧张。
朱富春先是看了饶懿一眼。
紧接着,她把视线转向刘慧莹。
刘慧莹笑了一下,从朱富春的反应里,她知道自己笑得并不好看。
但妈妈什么都没说。
有关饶懿的话题没有展开。朱富春客气地夸了下他,饶沛顺势跟一句,话题转开了,刘慧莹的心也慢慢落地。
轻飘飘的。
但是,这样就好。
这样刚刚好。
刘慧莹往后靠,背贴上坚硬的椅背,眼神往右边飞一下,角度受限,看不见他的表情。
点菜的时候大概是饭桌上最热闹的时候,饶沛很会聊天,也足够心细体贴。
饶懿一直没说话。
他会给所有人添茶水。
但沉默寡言。
服务生拿着菜单出去的时候,场面冷清了一秒。
刘慧莹摆在桌下的手揉了两下桌布。
随即她感受到,手中棉绒布被拉扯两下,低头看,右边的桌布下摆绷紧了,那边的人在跟她玩拔河游戏,骨节分明的手揪着一角,指缝里露出淡黄色。
背景音里,逐渐有人开始说话,语音轻快。
是谁,刘慧莹没注意。
张力传递在绷紧的布上,变成一条显眼的线。
直到有人说起她的名字。
桌布绷得笔直的线落下一道影子,刘慧莹正盯着看,猛地回神。
“嗯?”她疑惑问。
朱富春瞧她一眼,嗔怪:“这孩子,老这样。”
刘慧莹三十岁了。
但她看了眼对面的小菠,感觉在这张饭桌上,自己应该和她是同一个定位。
像回到了青春期的时候。那时候跟妈妈去亲戚家吃饭,也是老被这样说。
这孩子一点儿不活泼。
那时候刘慧莹对这样的话深恶痛绝。
现在再听到,居然有些怀念。
“走神了嘛,”刘慧莹对妈妈说,语气中有撒娇的味道,紧接着看向饶沛,“怎么了?”
饶沛温柔地笑着:“我刚问你,最近还在看机会吗?”
“没有,”刘慧莹摇头,“工作放一放,最近在准备申请学校的材料。”
朱富春接话:“她是这样的,想一出是一出,又要去念书了。”
明明说着微带埋怨的话,语气和表情,却显然是骄傲的。
“噢。”饶沛有些惊讶,但并不是无法理解。
只是,她看了眼饶懿。
刘慧莹也看了眼饶懿。
下意识的,眼神追过去才觉得不对,收回来又显得刻意。
气氛变得微妙。
朱富春的眼神在他们两个人中间转了两圈。
余光里,刘慧莹瞥到饶懿愈发笔直的坐姿。
两眼后,朱富春开口,面向饶沛,换了话题。
菜逐渐上齐。服务生合上门后,刘慧莹专心吃东西,听着饶沛和朱富春的谈话声。
饶沛今天状态不错。多数时候她都是笑着的,与人说话时,看向对方的眼睛也清澈闪亮。
餐桌上,她时不时会确认一下小菠有没有好好吃饭。
那让刘慧莹觉得亲切。
朱富春有问她,离婚进展如何。
那是饶懿在这顿饭上第一次主动说话:“法院主持过了一次调解,开庭放在两个月之后。”
“要两个月啊?”朱富春说。
饶沛苦笑一下,摇摇头:“现在法院太忙了,案量太大,律师也说没办法,只能等。”
朱富春:“那……”
她看了眼小菠,小菠也把埋进蛋羹的头抬起来,眼睛眨了眨。
“小菠,”饶懿说着,拿纸巾擦过嘴角,“来,我们去加个菜,你想吃什么?”
小菠从椅子上下来,牵住舅舅的手。
一大一小出去后,屋子里的女人似乎都更自在。
饶沛放下筷子,端着橙汁的手摇了摇,杯中的饮料跟着晃一圈。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71章【VIP】
第71章
饶沛放下筷子,端着橙汁的手摇了摇,杯中的饮料跟着晃一圈。
这个动作让刘慧莹走了神,她忽地有些口渴。
饶沛说:“他还是不松口,就是不离婚。”
朱富春向前倾,问:“那他有再来找你吗?”
刘慧莹也放下了筷子。
她吞一口白水,含了一会儿才咽下去。
“我没接他电话,反正,报过警的证据也有了,我也没必要见他。”
“是,是这样,”朱富春说,“小菠怎么说?她有问起,这个……”
饶沛极为温柔地笑,眨眨眼,又含着一丝悲伤:“她比我坚强呢。”
桌底下,朱富春伸手过来,握住了刘慧莹搭在腿上的手。
腿上传来重量。
手心两处粗糙的茧,食指下方一处更为明显,那是长久握粉笔的痕迹。
刘慧莹的另一只手盖了上去,把妈妈的手掌夹在两手中间。温度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地传递。
刘慧莹的手很白很细嫩。
念书的时候写多了字留下的一层薄茧早就消退。从小到大,她几乎没洗过几次碗。工作好几年之后回家过年,妈妈也是说着“让你洗看着就够心烦的,一边坐着去”,不让她沾手。
她兀自出神的时候,饶沛换了表情:“不说这个了,总之现在,一切都还好。”
“是,”朱富春说,“都会好起来的。”
饶沛放下杯子,两手垫在桌上,笑着抬头示意了一下刘慧莹旁边的空位,说:“前两天,我和他商量过之后,把报警记录和告诫书发到廖方学校去了,学院和党/委都发了一遍。”
“反正,”她又晃起了杯子,“材料都有了,不用白不用。等着看吧。”
她的表情并没有什么痛快或是爽利,相反,很平静,甚至隐隐透着点苦涩。
快意吗?
留下的更多是荒凉。
刘慧莹低头,摩挲手心的皮肤。
朱富春却在这时抽回了手,摆回了桌上:“趁早桥归桥路归路,孩子的抚养权他争吗?虽说小孩已经够大了,还是要当心他狗急跳墙。”
“他不会,这种人也就是……”讽刺一闪而过,饶沛朝朱富春点点头,重归温和,“我知道。”
她以果汁代酒,和朱富春碰了一下杯。
很多情绪和说出来未免显得生疏又矫情的话,都含在清脆的一声响里。
两口下去,酸甜的味道流淌到喉咙里,饶沛向后靠,一手弯曲揽上另一侧的小臂,来回抚摸了两下,忽地笑了一下,说:“原来也没什么难的。”
朱富春没附和这句话,刘慧莹也没有。
事情的发生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第一块积木之后的事情永远是顺理成章。但按下第一块积木的手,也是一路以来不断搭建这座多米诺迷宫的手。一块又一块,越垒越高,高到令人窒息。窒息的人才会去想挣脱,挣脱又偏偏意味着毁掉悉心搭建的一切。
饶沛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想那些事情。
三个人吃了会儿东西,闲聊几句。
饶懿和小菠还没有回来。去得有些久,刘慧莹怀疑他顺路把单买了。
很有可能。她拿着调羹走神不过一秒,朱富春起身去了洗手间。
饶沛坐了过来。
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略带为难和不安的神色。
刘慧莹有种不妙的预感。
饶沛犹豫不过几秒,抬头面向她,说:“这个,慧莹,你们的事情,你有跟妈妈说的吧?”
刘慧莹迟疑地点了下头。
“那……”饶沛似乎更纠结了,说:“有件事,我想想,还是得来确认一下。”
“啊。”刘慧莹说。
她这会儿脑子不怎么转,完全是应接不暇的状态。
坐垫似乎长了牙齿,饶沛有些坐立难安:“我们家呢,不瞒你说,我爸妈常年在国外,各有各的事业,也不怎么管我们。我和饶懿。”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变了个语调:“也没那么,没那么亲近。”
“嗯……”饶沛铺垫良久,沉吟一会儿,终于说出了口,“他跟你讲过的吧?他不能……有小孩。”
“啊。”刘慧莹愣了一下。
“没有吗?”饶沛的语调拉高了。
“不是,不是,”刘慧莹安抚她,又不知道这是从何说起的话,“说过的。”
饶沛显然也很尴尬,但责任心驱使,她还是努力进行着对话:“这个,你现在还年轻,他呢,反正是不一定,你还是要考虑清楚。”
“也要和你妈妈商量过,这毕竟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能说有情饮水饱……”
干巴巴地来回扯了两句,刘慧莹听懂了。
饶沛似乎是觉得,饶懿的病治不好,他极大概率不能有自己的小孩,所以,饶沛在告诫她要想明白,甚至有些……劝退的意思。
但是……
刘慧莹撩了下头发,问饶沛:“他跟你怎么说的?”
饶沛很是无奈的样子,回答:“前两天,我这边的事情,也要和我爸妈说一声,然后他就。”
饶沛啧了一声,继续说:“然后他就说,这个病是一直没起色,医生让他做好准备。他又说,他有对象了。”
“我是早看出你们不对劲。”这句话,饶沛是带着笑意说的。
但很快她的语气又认真起来:“虽然我知道他不至于瞒着你。但这个事情,很重要的,你一定不能说,哦,看他现在是人模狗样的,就觉得也不要紧,但是呢,女人……”
“哦。”刘慧莹心不在焉。
她这副微微思索的样子,落在饶沛眼里,很像是执迷不悟、为爱所困。
饶沛还想再劝劝她,刘慧莹终于醒过神。
她速度很快地连续眨了好几下眼,睫毛闪起飓风。抿唇,刘慧莹低头笑了一下,语气如常:“我都知道的,沛姐你放心。”
饶沛能怎么说?她只能在心里叹气,揪着手指觉得对不起朱富春。
“那,”她眉心微皱,“你记得一定要和妈妈说啊,别瞒着她,好好说,别为了他跟你妈妈吵架,外面不一定没有比饶懿好的男人,你再看看啊。”
门开了。
小菠先走进来,两手捧着小杯子,小心地回到座位上,放下。
为她推门的饶懿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扫了并肩坐的刘慧莹和饶沛一眼,撑门的手没松开。
几秒之后,朱富春进来。
“谢谢。”她朝人点头。
饶懿低声回:“没事,阿姨。”
各回各的位置,小菠清脆的声音响在桌面上空,她在给妈妈和朱嬢嬢讲在外面看到的鱼,讲她怎么挑的最喜欢的鱼。
刘慧莹心想,是不是不该让小孩自己挑,毕竟那条很像尼莫的鱼待会儿要被盛在盘子里端上来。
这是不是有些地狱了。
一只手伸过去,拽了下不称职舅舅的袖子。
饶懿不着痕迹地垂下手,任由那只霸道的手严丝合缝地嵌进她的指缝,十指相扣。
属于夏天的最后一阵热风掠过窗台之后,刘慧莹送妈妈回家。她也回去小住了两天。两天之后被朱富春催着好回去了。
海市的家有人在等。
朱富春没点破。但从前送刘慧莹回去,她给不省心的女儿准备的东西多是成品和半成品的菜,冻在冰箱里给她解馋。这回,刘慧莹一低头,看见两只杀好的土鸡,还有外婆家自己晒的梅干菜。
“自己烧着吃。”
谁烧?
刘慧莹乖巧点头:“知道了。”
梧桐叶染成金黄时,刘慧莹在一个早秋的天气里查了雅思分数。
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被摆在她手边,饶懿附身,指尖轻轻搭在她握着鼠标的手背上:“怎么样?”
他低头,自己看见了屏幕,挑眉:“很好啊。”
刘慧莹慢吞吞地点头,把头埋过去,靠在他腰上,小声:“解放喽。”
她的申请材料在十月的最后一天全部上传,页面刷新两下,变成了等待中的状态。
刘慧莹正式开始了无所事事的生活。
等待当然不会是主题。灵感从每一个懒散的瞬间冒出来,变成午后餐桌上的空盘子,书房里渐渐厚实的脚本册,还有逐步上升的粉丝数量和后台的建联邮件。
大约是在梧桐叶铺成的街道沙沙作响的时候,饶懿加入了一个自然语言交互系统大模型项目,他开始频繁地参加跨国会议,不得不辞任了刘慧莹的摄影师和短期的商单联系人。
家里闲置的镜头堆在书房里,没看完的《镜头语言》摆在茶几上。刘慧莹看得心烦,嫌占地方,没过两天就指挥饶懿,让他全部搬到他的大房子去。
于是那间她盯着装修的房子,展示架上又多了几件和她有关的东西。只不过东西越放越多,主人却永远不在家。
海市的秋天短暂。
幸好冬天来得虽早,却不猛烈。
天气预报说可能会落下初雪的那天,午后,刘慧莹正在翻账号后台的评论和留言。
空调呜呜作响,室内的加湿器二十四小时开着,松散软和的毛衣套在身上。
手机震动一下。
她没理。
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和阵阵香料气息。砂锅咕嘟冒泡,熏人欲醉的香味顺着半开的厨房门飘出来,缠上阳台冷白的玻璃。
刘慧莹抽了两下鼻子,抬起头,揉了揉使用过度的眼睛。
饶懿今天说要做红酒炖牛腩,配窗外的景色。
他当然不是每天都开火,只在偶尔。空闲,或是不定期的仪式感。今天的话,应该是后者。
她蜷起双腿坐在椅子上,宽大的毛衣足够把膝盖都包住,脚尖露出一点袜子的颜色,毛茸茸的绿。
指尖去够桌上的手机。
亮起的屏幕上,一份英文标题的邮件消息提示。
刘慧莹看向窗外的常绿树,似有所感。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正文完结】
第72章
雪花停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慢慢积起薄薄一层,像给枝桠裹了层糖霜。
远处的路灯在雪雾里晕出暖黄的光,整个世界都变得朦朦胧胧,像浸在融化的黄油里。
深一脚、浅一脚*。
今年不是个暖冬,极为难得的,新年撞上了新雪。
呵出的气变成白雾,鼻子嘴巴和脸颊冻得凉飕飕。刘慧莹带着手套,两手插兜向前,走在不甚熟悉的小路上。
每到冬天,她总会怀念京市的暖气。
外婆家门前的这条路,她小时候常走。上坡,两边有小片竹林和别人家围起来的菜圃、鸡苑,一到节假日两边就停满了车,堵得慌。
刘慧莹的胳膊上挂着个小塑料袋,一晃一晃,是她此行的目的。
大年二十九的晚上,小店老板也在吃饭,早早地半阖上门。幸好这类开在家里的小卖部没有彻底打烊的时候,刘慧莹还是买到了料酒,溜溜哒哒地回去,交给灶台前等候的人们。
乡音七嘴八舌,过年前的这段时间并不完全是空闲的。
老一辈的人多数都退休了,但他们也闲不下来。刘慧莹一边剥蚕豆,一边听叔舅们讲吃完饭去山上淘野笋,听妈妈和大姑二姑讨论晒干菜。
而对于年轻人而言,大年二十九还是要上班的日子。他们下了班从市区过来,没那么快。
在场的年轻人就只有刘慧莹。
听唠叨的也只有她。
在这种场合,熟悉的亲戚反倒不会劝说什么——他们平常就说的够多了。偏偏就是不熟也不常见的亲戚,才会借着机会问长问短。
刘慧莹边剥蚕豆边嗯嗯啊啊地应着,说着“对啊离婚了”、“没呢,不工作了”。
捅破了提问者的天。
“还行。”
“一般吧。”
“就那样。”
“饿不死。”
累了。
刘慧莹从小板凳上起身,抖着淘箩,问:“妈,你看这些够不够?”
朱富春从厨房伸出个头,看了眼:“差不多了,就炒两碗咸菜豆干。”
“那。”刘慧莹递过去,跟在妈妈屁股后头。
朱富春没做饭,今晚掌勺的是刘慧莹的大姑和二姑。
妈妈给她们打下手,刘慧莹就给妈妈大下手,她会做的不多,也就是帮着跑跑腿洗洗菜。
晚饭十分热闹。
桌上讲话的人多是长辈,说着张家长李家短,但幽默风趣,刘慧莹边听边乐呵。
晚饭后照旧要小乐呵一下,打牌或是打麻将,总之难得人聚得齐全,对于年岁大的,更是见一面少一面。
刘慧莹没上桌,她倒是会打麻将,但是完全跟不上长辈们的速度。屋子里回荡着热热闹闹的碰牌声和滚烫茶水的清香,到了另一边,刘慧莹和表哥表姐们,还有差得更多的一些同辈们,却没什么好说的。
不只是因为她常年在海市,就算是他们之间,也生疏,问候两句,没了话题。
她端着茶杯坐着,伸长脖子看牌桌上的局势,跟着一起笑,却想起了妈妈曾经说过好几次。假如他们都不在了,这桌饭恐怕聚不起来了。
是这样。
嗡嗡。
裤袋里的手机震动两下。
刘慧莹拿出来看,见到消息提示就笑了一下,解锁屏幕回复。
她笑着,是很高兴的样子,欢喜的、轻松的。
二姑的手臂杵了杵她,头一点:“小伙子啊?”
刘慧莹回完了,抬头:“嗯。”
“男朋友?”二姑笑,皱纹聚成了灿烂的花朵。
“嗯。”
二姑很高兴地点点头,本想说什么,然而牌桌那边忽然传来大声的哄笑,不知是谁诈胡了。
起哄声、嘲笑声,麻将牌呼噜呼噜碰在一起的声音。
二姑或许是忘了刚刚要说什么,或许是不打算说了。她拍拍刘慧莹的肩膀:“真好。”
一年终了,除旧岁,迎新声。
亲戚都在年前年后聚餐见面,真正的大年三十只属于最亲密的家人。
春晚开场的音乐刚漫进客厅,刘慧莹正帮妈妈把桌子擦干净,换上桌布,搬上果盘和坚果罐子。
窗外有零星的鞭炮声,但不多,真正的大头在零点前后。
暖黄的灯光把母女俩的影子叠在桌布上。朱富春抹着护手霜,指挥她把茶泡上。
吃过年夜饭、洗过澡,吹着空调,窝在沙发上盖着绒毯,听电视机里的节目声音当背景,手机的电量充足。
耳边不断传来妈妈发语音的声音,用方言唠嗑。刘慧莹自己也是十指飞舞,回复了一波又一波新年祝福。
大多数,她都是复制粘贴的吉祥话,唯独在给周雪婷发送新年祝福的时候,刘慧莹犹豫斟酌了许久。
年前周雪婷曾想给她介绍工作,刘慧莹拒绝了,说了自己这两年恐怕要休息一段时间,做些别的事情。周雪婷没再说什么。刘慧莹安慰自己,这没什么。但她会忍不住想,是不是这让婷姐对她失望了。
她当然不至于为此后悔自己的决定。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很脆弱的,刘慧莹不想失去这段缘分。
消息发送之后,她回了饶懿的信息,又切出去回复大学宿舍群里的插科打诨。
然后,手机屏幕上跳出新消息提示。
周雪婷:[你也是,慧莹,新年新气象,祝你在新的一年里事事顺心]
没什么押韵也没什么花里胡哨的格式,很朴实的祝福,却让刘慧莹会心地笑。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屏幕上“饶懿”两个字跳得显眼。
刘慧莹掀开毯子往卧室走,边撩头发边往后看一眼。
朱富春坐在沙发上剥橘子。
接起。关门。
“喂。”
隔了一道门板,并不能完全阻隔电视的声音。喜悦吵闹的歌舞声传来,衬得室内越发安静。
刘慧莹坐在床边,没拿手机的那只手在法兰绒被单上滑动着。
听到他声音的时候,她的心好像盈满了些。
简单的絮语。
他那边好像很安静,没有什么声音。
“今天在做什么?”饶懿的声音沉沉的,有股奇异的温柔。
她回家过年之后,两个人每天都会来来回回地发信息。
所以他其实是知道的,只不过想听她说。
“嗯……”刘慧莹想了一会儿,从早上起床开始说。去超市采购,坚果只剩下了最大的礼盒装,中午吃了年糕汤,下午很早开始备菜,炸了好多丸子和蛋饺,晚上没吃完的菜塞满了冰箱。
话与话之间的空白被彼此的呼吸填满。
她说一声,他嗯一声。
讲完了,听筒里的呼吸声也和心跳同频。
“饶懿……”刘慧莹叫他,又没有下文。
饶懿听到她叫自己,心里微微动了一下。
熟悉的夜景落在他眼里,淡淡的眼神有了波澜,然后他听见刘慧莹说:“你想我吗?”
“……想。”
刘慧莹看不见他说这话时的表情。
她只能弯了眼睛,去猜,去想。
他的表情不会有什么变化,甚至语气是一成不变的,但只要去拉他的手,只要有一小块相触的肌肤,就能感受到炙热的温度,来势汹汹。
“我也想你的。”她的语气很认真,尾音含着一点微不可察的软。
那点软扑灭了饶懿心头那点难熬的寂寞,可短暂的慰藉之后,越烧越猛。
挂掉电话,饶懿端起茶几上的马克杯,热气氤氲。
取消静音,主持人的声音传出来,瞬间充满客厅,几乎能和挂掉电话前,她那里的背景声续接上。但怎么都显得空荡。
有她没她,是两个世界。
春晚播到第三个语言类节目时,刘慧莹窝在沙发上刷手机,朋友圈一路点赞下去。朱富春放下遥控器,打了个哈欠,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你先去睡吧?”刘慧莹说。
“行。”朱富春不打算熬了,起身,端着杯子进屋。
节目恢弘,但实在无聊,一个人看,刘慧莹很快感到疲乏,注意力都放在了手机上,来回刷着社交软件,看吐槽比看正片有意思。
只不过。
发给饶懿的消息一直没有得到回复。
他在干什么呢?
刘慧莹是知道的,今天他是一个人。
饶沛和小菠邀请了他。手续办完之后,二人已经搬出了他家。
但饶懿没有去打扰她们。
而他的父母,圣诞节回来过一次,春节便不会回来。
刘慧莹问过饶懿,过年是怎么安排的。
他说,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说其余时候,社交能够填补空缺,那跨年的这一个晚上,一切都要直白得多。
刘慧莹整理了一下膝盖上的毯子,把脚包裹起来。
时针滑过十一点五十,窗外的鞭炮声突然密集起来,远处的烟花炸开,把夜空染成一片亮橙。
刘慧莹点亮屏幕又熄灭,在想,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想着想着,屏幕突然亮了。
是饶懿的电话。
困倦消失,刘慧莹接起的动作很快,几乎是条件反射:“喂?”
“下来,”他的声音比刚才沉,混着风的凉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多穿点,外面冷。”
背景音里,烟花冲上天空,咻、咻。
彭。
刘慧莹几乎是小跑着到了玄关,套外套时手都在抖。推开单元门的瞬间,冷风裹着雪粒扑在脸上,她还是瞬间看清了路灯下的身影。
饶懿穿着件黑色羽绒服,围巾把半张脸埋在里面,只露出双深褐色的眼。
脚步顿了一下,加快,几步小跑,又在他面前两步停下。
刘慧莹怔怔地看着他,很难得地语塞了。
但没等她开口,饶懿就伸手把她拽进怀里。他的拥抱来得又急又狠,手臂像铁箍似的圈在她腰上,下巴抵在她发顶,呼吸带着点急促的热,混着雪的冷意,烫得她颈侧发颤。
“刘慧莹,”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隔着外套,指尖甚至掐进了她后腰的软肉,不是温柔的触碰,而是带着占有欲的攥握,“刘慧莹。”
刘慧莹被他抱得几乎喘不过气,却没挣扎。
烟花一朵朵炸开,并不浪漫,硝烟味,噼啪声。
眨眨眼,一颗雪粒从天上飘下来,晃晃悠悠,正巧落在她的睫毛上。
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手顺着他的后腰往上,在脊背处顺了两下。
手和衣物摩擦,安心的声音,呼噜呼噜。
“不带手套,”他松开她,揭下围巾,一圈一圈缠在她脖子上,“让你慢慢来,不听话。”
里面穿的家居服宽大,她顺手拿的外套也不够厚实。
黑色羽绒服敞开来,将她包裹进去。
体温融化,隔着薄薄羊绒衫,刘慧莹几乎是从心底挤出了感喟。
那一刻她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迈向未来的尘埃落定。
钟声骤然响起。
盛大的烟花炸开,次第绽放,响彻云霄,声势浩大地宣告零点到来,以一种浩浩汤汤的态势,卷走人间所有欲望和憧憬的代名词。那些细碎的光屑在黑夜里铺展、漫溢,仿佛要洗去所有躁动的惶惑,好的坏的都不论,只留下一瞬纯粹的炽热与期许。
钟声熄灭。浑厚的余韵裹着夜的清冽,鼻尖挥之不去的硝烟味。
断断续续的雪完全停了。
“上去吧。”饶懿说。
“你要开夜车回去?”
“我在附近订了……”
他的话没说完,刘慧莹就仰头打断他:“退掉吧。”
她还在饶懿的羽绒服里,相距如此之近,以至于他低头,就能直直地望向她的眼睛。瞳仁变成了彼此的镜子,不知是谁的眼里,藏着今晚最后一朵烟花。
“退掉,”刘慧莹看向他的眼底,“走吧,我们上去了。”
脚步声次第响起。
旧岁已展千重锦,新年再进百尺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