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园记》 第1章 第 1 章 天光微亮,向园睁开眼睛。 她轻轻按揉红肿的眼眶,待沉重的涩意消减些许,才随手拿过炕头的素色麻衣,胡乱套在身上。 今日外婆三七,大舅大妗子会过来吗? 还有表哥,也不知道他回来没有。 向园迷瞪片刻,外婆故去第二日的记忆浮现在脑海…… 那天,她伤心过度哭晕过去,醒来就看见大妗子一脸狠相,正指着她的鼻子痛骂。 惊惧之下,她什么都听不清楚,只觉得胳膊、大腿和腰侧疼得要命。 晚间自己看的时候,才发现上头满是青紫掐痕…… 是谁的杰作,不用问也知道。 不知什么缘故,大妗子看她极不顺眼。 五年前,爹娘过世,外婆接自己一同生活时,她就极力反对。 五年过去,外婆亡故,自己越发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万一今天她过来,不知又要找什么由头为难自己。 想到这儿,向园半刻也不敢耽搁,一骨碌翻身下床,推开门往外走。 不管他们来不来,早些起定然不会有错。 刚入三月,一夜暖风吹尽,绿暗红稀。 冬日里才修剪过枝丫的老桃树,嶙峋虬曲,横斜竹外,几根粗干上还缠着麻绳。 去冬极寒,人难熬还能藏进屋里躲避,生火取暖。树难熬却只能窝在土里受着。 那时外婆还有些精气神儿,说得出囫囵话,指导向园把该截的枝丫截了,该缠的地方缠上。 到底树比人野,也比人坚韧,总算熬过来了,一开春就爆出花蕾。 如今烂漫娇红落入泥里,很快被尘土掩埋。 向园习惯性先往鸡鸭鹅圈那里去。 不是喂食儿,是看看食盆里还剩下多少草料,就知道它们夜里有没有吃饱。一会儿拌秕谷糠麸的时候,心里也有数。 刚走几步,没听到往常惯听的鸡鸣鸭叫鹅欢腾。她这才想起,如今家里可没有鸡鸭鹅了。 向园一阵丧气,转身往后头竹林走去。 竹林里有一条小溪,溪水是从山上淌下来的控山水。 这些时日缺盆少桶,为图方便,向园都在此处洗漱。 控山水干净清冽,也冰凉。 向园掬一捧泼在脸上,凉意刺得她打了个激灵,脑子里的混沌瞬间消散,视野都清晰明亮许多。 溪边有柳树,柳枝纤嫩,随便折一段,把一头儿咬散成刷子状,就能清洁牙齿。 附近的农家人都这样用。 向园也觉得好,尤其没有青盐,她就更加注意些,不止取一段刷牙,还要取些嫩末梢枝,洗干净了,放在嘴里嚼。 等微苦的涩感蔓延到口腔的每一个角落,向园掬水漱口。 或许是习惯了这股凉意,这次没有打颤。 洗漱罢,向园端起石墩,放在屋檐角落避风的地方,坐在那儿就着青蓝天光绣荷包。 她一边绣,一边暗自庆幸,得亏这石墩够沉,没能入了大舅大妗子的眼,她才能有个坐的地方。 这些年,她和外婆相依为命。 外婆一朝身去,大舅大妗子马上就把这院子搬空,连一粒米、一根柴都不曾留下。 这几日,她只能靠偷偷藏在石碓里的一筐红薯和山上采的野菜充饥,将来的日子还不知道在哪呢。 若不趁着这个闲工夫做些针线,只怕过了今天就没明天了。 一入神,时间就过得快。 向园再抬头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至半空,手里的荷包也收尾了,只差把线头剪断。 但家里没有剪子。 拿去卖的东西,线头是不能用牙咬的。 她环顾一圈,没找到什么可用的东西,直接将连着线的针往荷包边上一扎,把荷包藏在房后的一截粗竹竿里。 做完这些,向园走到门口,张望起来。 . 巳时初,让向园忐忑不安的梅大舅和大妗子邱氏,终于出现在安田里的土路上。 夫妻两个精明市侩,颇有几分生意头脑,早几十年就拿着老爹老娘攒的本钱去县城开了间杂货铺,这些年下来,也积下丰厚的家底。外头不管谁说起,都要称呼一声梅朝奉、朝奉娘子。 如今他们一家人都在城里住,得等寅末卯初城门开了才能出来。 店里大多数时候只有他们两口子照管生意,过来一日,就要耽搁一日的生意。 这人死不能复生,谁有功夫见天为个黄土埋身的糟老婆子往乡下跑啊? 邱大妗子捏着帕子,一脸不情愿地跟在梅大舅身后。 “快到村里了,你那脾气可收敛着点!”前头隐约能看见人影,梅大舅转身提醒。 “哼!”邱大妗子刚避开一坨狗屎,冲天臭气还没散,她不敢张口,拧着鼻子简短应了声。 眼见前头有人过来,她放下帕子,挤了个笑脸出来。 “梅员外,回来得这样早啊!” “梅员外果真大孝子,这天不亮就得从城里往外赶吧!” “大娘子一路辛苦,抽空来家里喝碗茶汤啊!” “一段时日不见,大娘子越发精神了。” “……” 瞧见他俩,背着锄头的乡人隔老远就热情招呼,有不少妇人上前跟邱氏套近乎,其中一个为表亲热,特地上前来拉她袖子。 那手粗糙枯瘦,指甲缝里塞满黑泥。邱氏看着,不由撇撇嘴,脸上露出几分嫌弃来。 好歹儿子也中了童生,怎么行事还这般不知分寸? 她不着痕迹地避开,一溜儿昂着头走,一溜儿面上带笑跟众人寒暄。 此时此刻,也只有她们艳羡的目光、吹捧的话语能叫她舒坦几分了。 梅大舅亦被奉承得飘飘然。 他身形清癯,容长脸,高颧骨,下巴上留着一撮山羊胡,远远看着,跟个读书人似的。不知情的人见了,都当他是举人秀才。 实际上,没能成为举人秀才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眼见这遗憾弥补不了了,梅大舅重新立志,只希望有生之年,能赚下大笔财富,捞个员外当当。 可员外也不是容易当的,以他如今这份家底,别人称一声朝奉都是恭维,要想当员外,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如今这些没见识的乡人们见着他都恭恭敬敬的,左一个“员外”,右一个“老爷”地巴结奉承,可算叫他过足了瘾。 梅大舅面上不显,心里却十分受用。 毕竟在城里,员外、朝奉的可一点都不稀罕。他们开门做生意,见了哪个不得夹着尾巴做人?可少有这样风光体面的时刻。 两口子心里正美,偏有人不合时宜。 “这是大用和黑丫儿?黑丫儿看着可比原来齐整多啦!小狗蛋儿呢,怎的不见他?” 说话的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从辈分上算,还是邱氏的族叔。他笑盈盈的,自认这话说得亲切,合该得个好脸才是,不想却挨了一记冷眼。 邱氏不咸不淡地道:“这不是兰根叔吗?怎么,剩下两亩薄田也都当出去了?你是闲得发慌,怎么有工夫在这儿说闲话?” 邱兰根叫她说得脸一阵臊,耷眉丧眼走了。 “呸!”邱大妗子一口唾沫吐得老远,“什么穷酸鬼,瞎眼货!有眼不识泰山高!老娘的名儿也是你喊得的?还狗蛋儿呢,我儿就是叫狗屎,也比你家的土坷垃强千百倍!” 这一出勾出梅大舅的烦心事,他皱皱眉,“混说什么!丛殊还没回来?” 丛殊就是狗蛋儿,梅大舅和邱大妗子的儿子。 夫妻俩深为名字所苦,绝不叫儿子受这个累,打他一落地,两人就寻府学里的先生起了这个名儿。为此送出去好大人情,他们心痛肉痛的,待儿子也不同别个。 那可是血肉生养,金银堆攒出来的命根儿,岂能容人说半句不好? “他那里有大事要忙,哪有工夫回来?”邱大妗子撇撇嘴,不敢告诉当家的,她根本没给儿子去信。 往临县送信可要十个大钱呢,有这闲钱,买半斤肉吃不香吗?而且儿子出门前就交代过,这次是有大生意要做,她可不会拖儿子后腿。 两人一路晃荡着,到梅家小院,已是巳中时分。 向园早听见动静,乖乖立在檐下,等人进来。 倒不是不愿意迎接,只是上次她这样做的时候,被大妗子点着额头狠狠骂了一顿。说这里又不是她家,没道理她回自己家,还要被个外人迎接的。 这回向园学能了,称呼两人后,就低眉顺眼立在原地,不多说一句话。 她这样乖觉,邱氏不好用同样的借口,她翻着眼皮子来回瞅瞅,又拍着大腿训斥起来。 “懒骨头!地脏了不知道扫扫,是等着我和你舅舅动手?” “丧门星!还不到季,这桃花都叫你克落了……” “白眼狼!” “好吃嘴!” “贼杀才!” “……” 一个个词儿从邱氏嘴里迸出,带上诅咒般的语气,如带毛刺的木钉子般,直直楔进向园心里。 向园手紧紧揪在一起,低头垂泪,一句也不敢驳。 她心里也不想哭的,只是不知怎么回事,她打小就听不得人大小声。但凡谁大声吵嚷一句,哪怕不是冲着她,她也心口发紧,眼泪不听使唤就往外漫,止都止不住。严重的时候,喘气都不顺畅,打嗝更是停不下来,说话还要结巴。 如今大妗子这般谩骂,她也只是掉眼泪,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邱氏骂了一会儿,不见她搭腔,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起来,呼喝道:“还不端茶拿饭来!好歹我们梅家将你从小养活这么大,你怎的不知恩,一点眼色也没有!” “我、嗝、我这就去打水!”向园巴不得赶紧逃离此处,取了两节粗竹筒,去村中心大水井边。 大水井边有一株老槐树,这时节,槐花尚未绽蕾,撑开的绿荫却如伞如盖,村里人最喜欢围在这里说闲话。 正值农忙,这里虽不如往常热闹,也有七八个人在。 向园慢悠悠走来,嘴里不停,一路上“阿婆”“大叔”“婶子”“阿嫂”,轻声细语招呼过去。 没人打水,倒也不用排队,向园直接走到井边,转着轱辘往上汲水。边上放的就有葫芦瓢,她舀满两竹筒,就要折返。 一转头,正对上众人惊奇的目光。 “园丫头,你这是干啥呢?打水怎么不拎个桶来?” “对呀,这一星半点的,连做顿饭都不够,你来回跑着多麻烦!” “是不是拎不动?不碍事,你去拿桶来,打了水我给你送回去!” 向园勉强挤出个笑来,“家里没有桶……” 众人不由一愣,显然都听出了她的未尽之语。 有几个知情的,互相挤眉弄眼。 向园只做不知,跟众人道别后,端着竹筒往家去,留他们在背后交头接耳。 “园丫头好生可怜,韩婶子才去了几日,大用他婆娘就这样磋磨她!” 韩婶子就是向园的外婆,本姓韩,因嫁入梅家,村里人常称呼她为梅大娘,只有平日走得近的几人才喊她本姓。 “可不止磋磨呢,大用他娘刚发丧,那婆娘就使人赶了几个大车来,将屋里院里搬了个空,连根鸡毛都没落下,说是要捡回去扎个鸡毛掸子。我看要不是大家都看着,她是恨不得把地皮都刮走!” “就这样急吼吼的,连头七都等不得?”边上有个妇人惊叹。 这是个不爱出门的,难得出来一次,就发现这样的新闻,便是不爱凑热闹,此时也支起耳朵听得仔细。 农家人,便是在田间地头忙活的时候也想抽空说两句闲话的,更何况是这样的稀罕事儿呢。 几个爱好此道的人难得遇上个不明就里又好奇心重的,一个两个争着为她解惑。 “那两口子,生就这样一副刻薄脾性,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就是这几年,他发际了,说的人才少了。” “哼,韩婶子病着的时候,从不见两人过来看一眼、问一声。这才刚去,俩人就跳蹿出来,又是清家私,又是搜体己,眼睛盯得紧,生怕园丫头昧下一针一线。知道是他的家产,但园丫头孤苦伶仃一个,小小年纪,在他家忙里忙外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那些东西,她一个小娘子还能搬走抬走不成,至于这样防备?” “这可不是啊,家产是大用的家产不错,但粮食可是人园丫头自个儿带来的。人家爹娘给她留的有田产呢,租子每年照时照晌往这儿送。就连韩婶子,要不是有那些东西贴补,只怕也要挨饥荒!” “可不是嘛!这些年园丫头又是养鸡养鸭又是养鹅的,就没个歇的空,时不时还见她去山上采药……日子好坏,都是婆孙俩自己过出来的,可从没指望过大用两口子。这两口子倒好意思拿捏小孩子。” “头七那日,园丫头还在山上挖野菜呢,那会儿才进二月,草都刚刚冒尖,哪有许多野菜可挖。还是我看不过眼,装了一碗窝窝头给她……” 处于众人议论中心的向园丝毫不知晓大槐树下发生的这一幕,她端着水,毕恭毕敬呈到大舅和大妗子跟前。 梅大舅接过竹筒,皱皱眉没言语。 邱大妗子走了这一路,正热得慌,又累又渴,夺过来就往嘴里倒,不想正被竹筒边的毛刺剐了下嘴唇。 “嘶~”她疼得直叫唤,伸手一抹,挤出一滴血珠子。 “啪!”竹筒甩过来,向园疾退几步,堪堪避过。 “你还躲!你还有脸躲!”邱氏虎眼一瞪,发作起来,伸手就要往向园身上拧。 边拧边骂,“你个丧门星,白眼狼,贼骨头,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就敢往我们跟前搁,是想害我们呢!毒死我们对你有什么好处?个懒货,拿个碗的空儿都没?弄什么破烂东西支应我们,见不得我和你舅舅好是吧!” 向园早想着有会这一着,也没狠躲,等她掐了几把后,才脱身往外跑,“没有,大妗子,没有,求求您别打了……” “你还敢跑?”邱氏气得够呛,低头寻摸半天,也没看见半根棍子。她只好徒手撵上去。 到底向园年纪小、体态轻,邱氏追赶不及,她很快跑出门,“呜呜,大妗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邱氏慢了半拍,出门就寻摸一根竹竿,掂着跟上来。 “大妗子,求求你,别打了!” 很快到人群聚集的地方,向园有了庇护,才细细为自己辩解,“不是我不肯烧水,实在是没有锅烧不了。我也不是故意不煮饭,家里一粒米也没有……” 她抬手擦眼泪,那袖子刚被邱氏泼了水,**的,这不擦不要紧,一擦越发将泪糊了满脸,看着可怜兮兮的。 “孩子,怎么回事!不是刚打了水回去,你妗子怎么就喊打喊杀的。”一个婶子拉住向园的胳膊。 向园疼得嘶叫一声,那婶子觉出不对,背着人撸起她的袖子看了几眼,顿时就倒吸一口凉气。 嫩白的肌肤上,新旧交加的掐痕异常刺眼,大部分都青肿着,有几处严重的已经乌紫泛黑,上头还有指甲印儿,看着触目惊心。 近处围着的妇人都看见了。 “员外娘子,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毛孩子较起劲儿来!” 邱氏倚着竹竿直喘气,好容易缓过来,指着自己的嘴唇给人看,“瞧瞧,你们都瞧瞧,可不是我刻薄她,这都是她弄出来的。” 男人们哪好意思瞧她的嘴,女人们倒是仔细瞅了几眼,也没看个所以然来,只看见干得掉渣的嘴皮子。一个个不由在心里嘀咕,这春季天干,嘴皮子掉渣实属正常,怎么也怪不到外甥女儿头上吧。 拉住向园的妇人姓张,是个和善人。 她将向园藏在身后,笑着道:“员外娘子,你看看你,这天干你火气也大了不是?上手掐她,她疼你难道就不累?正是孩子小,才要你教呢嘛!” “我教?我可不敢教她!”邱氏指着自己的鼻子尖,嘴都要歪到下巴沟里去,“小小年纪不学好,净学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故意让我和她舅舅难堪呢!今儿个要是饶了她,只怕明儿个越发要蹬鼻子上脸了。” “园丫头年岁也差不多了,就是你不耐烦,也就这两年的事,等她寻了婆家,你还怕没清静的时候?” 张婶子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虚,可向园无依无靠的,以后还要指望梅家两口过日子、说婆家,为她着想,她也只能顺着邱氏来说。 边上的人有畏惧梅家钱势的,不敢吭声。 也有义愤填膺的,说话间不由就带出几分。 “婶子,你们在城里,园丫头在乡下,无非也就是三七五七、?大祥小祥的时候见一面,你要不待见她,不看也就是了,做什么又掐又打的?” “可不是,你家道丰厚,她也沾不着一星半点,又何必这样,一点活路都不给人留?” “……” 陷入一片指责声中,邱氏哪还不知道,这小贱人、贼娼妇是故意往这儿跑的,自己上了她的当了。 邱氏气得要死,可惜一根舌头再厉害,也怼不过这么些人。她拔高了声音,拿出跟市井邻居对吵的阵仗来,又是嚎又是骂。 周围吵吵嚷嚷的,一阵接一阵,向园脑袋嗡嗡响,心口发紧,好似叫吓怕了,抖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止不住打嗝。 “园丫头!”张婶子看她不对劲,赶忙给她捋着心口平复。 “大用呢,怎么不见他?婆娘和外甥女不对付,他总不能脸面都不露吧!” “人家可是员外老爷,身架子端得足着呢,哪会跟咱们这些野人掺和!” “员外老爷也得断家务事啊!” “哼,让他断,只怕还没有县衙门里只认钱的主断得清楚!” “……” 梅大舅并非不想跟出来,他不仅想跟出来,还想把邱氏劝回去。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怎么能丢人丢到乡亲们跟前? 只是邱氏不听他话,撵着外甥女儿出了门,他刚要跟上,那边就有人找他。 安田里在蓼县南城门外郊,地界儿挺大。东边这段背靠长云山,是自家有田有地的乡民聚居之处,因有一棵大槐树、一口古井,又叫槐树井村。西边半拉傍着云溪,正好形成一道湾流,便叫云溪湾。湾旁有良田数百亩,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员外——原老爷家的田庄,因他家财多势大,如今人们不怎么喊云溪湾,都叫原家庄。 来找梅大舅的就是原家庄的管事庄头,姓聂。 原员外可是梅大舅想奉承都奉承不上的人,难道有个跟他身边人套近乎的机会,梅大舅腆着脸巴结聂庄头。 他有心请人坐下,屋里屋外连个干净椅子都没。想奉一杯香茶,地上竹筒还在泥地里倒着…… 八面玲珑的人一时竟无所适从,梅大舅尴尬不已,只得讪讪陪笑。 聂庄头一双利眼,早把院子内外觑了一遍,他之前就对这位梅朝奉有所耳闻,如今一见,就知道传言不假。 尽管心里看不上,因如今有事,也只说些好听话替他遮掩,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通。 梅大舅听罢,大喜过望,拍着胸脯连连保证:“您老放心,有我在,这事儿没有不成的。” 聂庄头点头,心里不屑,嘴上却假模假样地提点,“我说梅朝奉,到底是你亲外甥女儿,若真是做成这门亲事,我家老爷还能少得了你的好处?你心里也掂量掂量,可别被家下妇人拿捏住,误了大好前程。” 梅大舅作着揖,连连应是,目送人走出老远,才想起大事不好。 外甥女儿还在外头呢,可不能让自家婆娘把她打出好歹来。 梅大舅紧赶慢赶往这边跑时,向园已经不打嗝了。 她站在张婶子旁边,抽噎着道:“大妗子,你、你、你放心,我这就走,绝不再、再站你家的地,碍你的眼。” “想走?你还想走?”邱氏一蹦三尺高,“想走也行,先把我家的钱交出来!你外婆前头手好脚好的时候,可没少照顾你。你倒好,先学会偷鸡摸狗了,你说,是不是你把她攒的体己藏起来了!” 在心头憋了多年的话一朝说出口,邱氏心里立马痛快起来。 说到底,钱才是她对外甥女儿一直看不顺眼的原因。 当年小姑子年轻貌美,不知怎的,就招了个游方郎中的眼。 做郎中的,哪有穷的。人家心甘情愿出二十两银子的聘礼,偏偏老虔婆心疼闺女,自家出私房钱给小姑子置办妆奁不说,向家下聘的银子,也都给小姑子当嫁妆带走了。 那可是整整二十两啊,要是留下来,他们早把隔壁的门面都赁下了,如今生意不知要红火多少倍。 可那么多银子,偏偏老虔婆都叫小姑子带走了,这叫她怎么甘心。 二十年过去,她就是再不甘心,也摸不到那二十两银子了。可没有那银子,总还有别的。 老婆子年纪大了,却是个会过日子的,跟贱丫头一起过活,每年光是养鸡养鸭就能攒下不少钱,更别说这丧门星有事没事还去山上采药卖钱。 还有向家那三亩田、两亩地,租子虽是儿子在收,地契可都还在死丫头手里捏着呢。 她前头把地窖炕洞都翻了一遍,也没找着在哪。 若是不把田契拿到手,她可不会放她走! 边上的人听见邱氏这话,都惊呆了,就没见过这样厚脸皮的。 向园的泪也止不住往下流,“大、大妗子,家里你、你都搜过了,我、我哪有钱?外婆刚生病,你们就、就把钱都拿走了,我、没钱买药,都、都是我去山上采的。” 张婶子轻哼一声,“这可真是贼喊捉贼了,园丫头要是有钱,用得着去后山上挖野菜吃?连根柴都不给她留,火都不让生,可真有你们的!” “谁不让她生火?这漫山遍野不都是柴火,她自己猪一样,懒得要死,我还能按着她的手捡柴火!”邱氏狡辩。 “咦”声四起。 大家虽没在城里住过,却也知道,县城里住的人户,柴可都是要买的。 梅大用隔一阵就要回来拉一车柴火,这是他们都见过的。 那柴火哪来的?还不是韩氏和向园一根一根捡回来的。 邱氏倒好意思说! 乡人们指指点点,邱氏心中着了一把火。 她以往撒泼,也都是街坊邻里之间。市井人户,大都这样,你瞪我也瞪,你横我也横,谁也不怕谁,谁也别说谁。 可她在乡下,从来都是端着员外夫人的架子,何时这样失态过? 都是向园这个小蹄子逼的,邱氏心中恨生,越发拿眼斜人,“我不管你有钱没钱,你吃我家的住我家的,还不肯听我使唤,就得给钱。没钱,没钱就用地契来换!” “地、地契?”向园抹抹眼泪,抽噎着道:“地契都给表哥收着了。” 邱氏耷拉下眼皮,有几分意外,倒也没怀疑这话。 死丫头虽跟他们不对付,但是跟丛殊算要好的,老婆子对孙子也疼,还真有可能让儿子收着。 “既如此,你走吧,别再进我家的门!” 邱氏话音刚落,远处一人奔来,“你个刁妇,给我住口!” 梅大用照着她的脸,一巴掌扇下去。 #开新文啦,田园风日常生活vlog,感兴趣的小伙伴点个收藏吧~[红心][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住口!” 梅大用一巴掌下去,邱氏的脸立时红肿起来,她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过去。 周围的人也吃了一惊,梅大用还有这样痛快的时候? 梅大用拱着手团团行礼,“家下妇人不懂事儿,闹得大家跟着看笑话,恕罪恕罪!” 到底在县城混这么多年,场面话还是能说几句的。 他走到向园跟前,“外甥女儿受惊了吧!这事儿怪舅舅,起身的时候,崴了脚,晚了一步,就叫你受了委屈。你放心,有我看着,你舅母再不敢的。也别说走不走的,你只有我这一个长辈,能走到哪里去,就是你有这心志,做舅舅的还放心不下呢!” 语气虽温和,却也显露出斩钉截铁的果决。 众人听着,心下各有思量。 向园双眼含泪,不可置信地看过去,眼前这人真是自己的舅舅? 她抖着嘴唇又哭出声来。 梅大用也双目晶莹,似有泪花涌出。 邱氏终于反应过来,像母狮子一般扑上去,“好你个梅大用,竟然敢打老娘,老娘跟你拼了!” 梅大用一眼瞪过去,“再搬弄是非,我休了你!” 看清他的神色,向园心中咯噔一下。大舅要真对大妗子逞凶,做什么还要给她使眼色。 不少人为向园高兴。 “园丫头,到底你是有福的,快跟你舅舅回去吧。” “手脚勤快点啊,可别再招她的眼!” “大用啊,这妻好一半福,你这媳妇儿确实得多管教管教!外甥女儿再怎么着,身上留着一半你们梅家的血,你就看这个也得多照应几分呢!” 梅大用皱皱眉,不太听得惯这话。 聂庄头是庄头,手底下掌着千亩良田,是原府数得着的大管事,肯这样提点两句那是人家的好意。你个泥腿子,田里谋食儿的货,地都种不清楚呢,也好在我跟前拿大? 他心下虽不快,面上倒是一团和气,一副沉痛受教的模样,“老哥说的是,前头是我疏忽,以后再不会了。”说着,又狠狠瞪邱氏一眼。 向园心下不安,她扯了扯张婶子的手,让她不要担心,走到梅大舅跟前,双膝一弯就要跪下。 还未挨着地,就被梅大舅扶住,“外甥女儿这是做什么?以前是舅舅糊涂,叫这妇人蒙了眼,以后再不会了。舅舅定然照顾好你,绝不让你再受委屈。” 不等向园说话,他又叹息着补了一句,“好孩子,竟这般瘦弱! “你年岁不小了,不好一个人在村里住着,不如安心跟舅舅进城去,一来给你请个大夫调理身子,二来城里热闹,吃什么用什么都方便。 “你在那儿住着,也好玩耍散心,等过些日子,你身子养好了,舅舅再给你寻个好人家,定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让你爹娘外婆也跟着高兴高兴,好不好?” 向园心中一紧,眼泪不由自主落下来,“多谢舅舅,可我,我想在乡下为外祖母守孝。” 她眼睫颤了颤,抬起头来,一双秀目看向梅大用,里头满是凄风苦雨,“只当是替舅舅和我娘尽孝。” 张婶子早觉得梅大用没他说的那样妥贴,此时也帮着说话,“梅员外,就成全了这孩子一片孝心吧!” 不少人跟着附和,前头卖弄的汉子也道:“这孩子,有情有义啊!大用,这样也好,咱们大老爷们儿,总有正事儿忙,哪有工夫时时在家盯着。我看倒不如让园丫头在乡下待着,乡亲邻里都熟悉,也能照应着。” 又是这个多管闲事的! 梅大用心中不耐,也知道不能逼紧了,他露出个和蔼的笑,“好孩子,你是个好的。前头舅舅忙,不清楚你妗子把东西都拉走了,我今儿个仔细一看才晓得,也是太惊讶了,没能及时跟出来,叫你受了委屈。你别担心,舅舅回去就收拾些得用的东西,安排人给你送来。” 向园不置可否,只摇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先往山上去吧。” 三人自去山上祭拜不提,待回到小院,已是晌午时分。 邱氏早就忍不下了,一进门又想撒气。 梅大用使劲拽她一把,示意她安生点。 “外甥女儿,走这一路,你也累了,快进屋歇着。我和你妗子这就要回去了,还得着紧收拾些东西给你送来,不耽误你用。” 他从袖子里掏出几枚大钱递给向园,“若是人下半晌赶不及过来,你也别委屈自己,去买些饼子吃啊。” 邱氏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但当家的这不同于往日的做派,也让她起了几分心思,到底按捺下,没有发作。 向园不肯接,摇摇头道:“不必了,我吃野菜野果也能充饥的。我送舅舅出门!” 梅大用看出她是个倔的,只是前头心肠冷了,要是不暖回来,便是嫁出去,也未必肯向着自家说话,便强势地把钱放下,甚至还多掏了几枚,又关心体贴一番,才任由她送出门。 向园张望着人走远了,脚下一转,一溜烟儿跑去隔壁。 “林阿婆,林阿婆,阿文在家吗?”她隔着栅栏门朝里喊。 “是园丫头啊!”邻居阿婆出来开门,“你个傻闺女,你大舅让你去你就跟着去啊,合该吃他的喝他的!你前头照管这么多,便是吃香喝辣也不亏他什么!” 不到半晌工夫,大槐树那发生的事儿,村子里就传遍了,就连原家庄那边也有所耳闻。 聂庄头听底下人绘声绘色讲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好,好,再有这事及时来讲!去灶上领碗鸡汤喝。” 林阿婆也是刚从那边回来,恰巧听见庄子上下人议论,才有这番话。 向园笑笑,“阿文在家吗?我想请他帮我捡一捆柴火!”她捏了两个铜板递过去。 “在的,在的!”林阿婆捧着铜板,乐得眉开眼笑,也不说教了,扬声喊阿文出来,“阿文!阿文!掉茅坑里了?快出来,帮你园园姐捡柴火去!” 西南角小茅房里钻出来个八.九岁的孩童,他胡乱在水盆里涮了两下手跑过来,“园姐姐,你等着用吗?我这就去!” 向园笑道:“不急,你先跟我来!” 孩子是摔打惯的,已经收了两个钱,向园就是有要求,林阿婆也不觉得奇怪,自己进屋去了,任由孙子叫人使唤。 向园拉着阿文到自家门口,环视一周,没看见人,她才低声道:“阿文,你帮我一个忙。” “园姐姐,什么忙?不捡柴火了?”阿文好奇。 “你知道我大舅吧,你……”向园凑到他耳边,仔细交代一通。 末了,她掏出一个铜板,放到阿文手心,“这个铜板,给你买糖吃!” “好!”阿文脆生生应下,拍着胸脯道:“园姐姐,你放心就是,我这就去,保准不让他们发现!” “哎,悄悄的啊,若是有人问,你就说帮姐姐去买饼子。”向园思忖片刻,又数了五个铜板,“回来的时候,再帮姐姐买三个饼。” 她的红薯快吃完了,若是真有不测,她得存些干粮。 “好嘞!”阿文蹦蹦跳跳,钻进路旁的林中小道里,很快瞧见梅大舅和邱大妗子的身影。 “现在总该说了吧!到底怎么回事儿?”邱氏有气无力地问。 过了这么长时间,她脸早不疼了,心里却不舒坦。 一同过这二三十年,当家的何时动过她一根手指头,今日确实叫她伤心了。 “喜事!大喜事!”梅大舅喜气盈盈,“园丫头是个有福气的,咱以后不说多善待她,可不要苛责了。我跟你说,那原家庄的大管事刚来找我,说……” . “园姐姐,园姐姐,不好啦,那贼夫妇要拿你去原家庄换银子呢!”阿文听清梅大用的话,慌得糖也忘了买,饼也忘了买,赶回来给向园报信。 “原家庄?是那个老东西!”向园惊叫。 “园姐姐,你知道那人?”阿文奇道。 “哼,怎么不知道!” 二月中旬,外婆出殡那日,向园提着篮子一路跟着撒纸钱。 迎面过来一队车马,正是原家庄的主家过来收粮租,两边恰巧撞上。 原家家大业大。往前十年,原老员外在世时还好,愿意体恤民情。哪家租子交的不及时,他也不催促。哪家钱粮不趁手,他也肯帮衬。 老员外一去,到如今这位员外当家,就开始盘剥起来。每年正月二月,春麦尚未成熟,就要先给他缴三升一斗的,只因这时米贵面贵,宁肯种地的佃户们饿得贴肚皮,铺子里的粮食也得堆山填海,足够他卖。 按理说,逝者为大,遇上白事,只有行人车马让道的,没有送殡队伍礼让行人的。 梅大舅却一眼认出原家车马,上前去打过招呼,就张罗着让人腾道,请对面先过。 对面掀开帘子看了好一会,过去了。 向园那时就觉得有人盯着自己,她不自在,往后缩了又缩,事后没听到有什么风声传来,她还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前两日,她在长云山脚下挖野菜,又觉得背后有人盯着,回头看时,就见一个胖老头笑眯眯往这边瞧,跟她对上,还露出一排大门牙。 向园寒毛直竖,顾不得野菜还没装好,撒腿就跑,之后再也不敢一个人走远。 怎么办呢?向园发愁。只听阿文转述,就知道大舅财迷心窍,他那里,恐怕没有转圜的余地。 “园姐姐,园姐姐,我去找狗蛋儿哥回来!他肯定能管着他爹娘!”阿文说着,就要往外冲。 向园揪住他的后脖领,“你知道表哥在哪,就去找他!他这回走得可远了,都不在咱们县呢。” 不然外婆去世,他再混,也不会不回来看一眼拜一拜的。向园想找人捎个信儿,都没有门路。 “那怎么办?要不我去找蓝仁哥,让他想办法!蓝仁哥肯定有办法的。” “他能有什么办法?就算有办法,他还能为个不相干的人跟员外对着干?”向园觉得蓝仁没有这么热心肠。 阿文撇嘴,“你怎么就是不相干的人啦?说不定他脑子能好使一回呢。” 向园没听清,她思来想去,也没琢磨出什么好主意。 但让她坐以待毙也是不可能的,她叮嘱阿文,“你别担心了,回去吃饭吧,下晌有空闲帮我买几个饼回来。千万记得,这事儿不要跟任何人说,就是你阿奶阿娘,也别吭一声,否则我只怕活不成了。” 阿文担忧地望过来,向园摆摆手,看人出了门,自进屋去。 横竖不是狼窝就是虎穴,不如拼一把,往那白茫茫看不见路的地方去,说不得还能挣个自由。 向园定下主意,就开始行动,在屋里院里翻找起来。 大舅大妗子会搜刮是真的,她会藏也是真的。 地窖、炕洞里藏不住东西,但地窖和炕洞的砖缝后头有空洞,里头能藏不少东西。向园从一处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包袱皮,从另一处掏出一个沉实的荷包,荷包装得满满的,都是散碎铜板。 屋里搜刮干净,向园跑去屋外,借着衣袖的遮挡,她解开桃树上的麻绳,最低的那一根粗树干从中间断裂,截面处赫然是一个深洞。 向园颠头倒尾,从里头扣出几块碎银,约摸有个五六两的样子。 她清楚大舅大妗子的脾性,也想过有一天过不下去了,就回自己家去。 破包袱皮是老早就预备好的,向园打算装干粮用。 钱是她攒下的,本来还有更多,只是外婆病重的时候,郎中开的方子,有两味药特别珍贵,花了不少钱。 这里头大头是以往她山上采药卖得的钱,外婆都不要,让她自己收着攒嫁妆。 小头是她和外婆养鸡鸭鹅,卖蛋卖肉得的钱。每卖一回,外婆都留出三分之一给她,还有三分之一是给表哥的,剩下的她才自己留着。 爹娘留给她三亩田、两亩地,地契的确给表哥收着了,但租子却是送到他们这儿的。田地佃给一户好人家,表哥年年去收租,人家都给三石米、一石麦,还时常凑些苞谷、糯米、红薯、芋头,五谷杂粮给他们。 她不懂稼穑,也不清楚行情,但听表哥说,人家说她那都是好田好地,收三成租,大致就是这个数。 这些粮食留三成就足够她和外婆嚼用了,但她们俩老的老、小的小,生怕衣食不继,没个指望,便每次都留下一半,剩下一半就托表哥卖了换些银钱。 她和外婆捉些鸡鸭鹅牲畜养着,年节里换些钱贴补家用,平时买个针头线脑也方便。 是以只要大舅和大妗子不来搅乱,她们的日子过得很是丰足,便是肉也能时不时吃上一回。每隔两三个月,表哥过来时,他们还会杀鸡杀鸭打打牙祭。 可这样的日子,都随着外婆去世,也跟着消逝了。 向园捂住脸,泪一串一串往下落。 “园姐姐,园姐姐!” 门外传来阿文的叫喊,向园收了泪,起身给他开门。 阿文跑进来,揣着一厚摞饼,笑嘻嘻递给她,“园姐姐,我去的时候刚出一锅,还热着呢,你瞧!” 向园看他小手烫得通红,拉着他去竹林边的小溪里洗手,“阿文,多谢你!怎么这么多?” 两文钱一个饼,去饼摊子上买要便宜些,五文钱也只能买三个,阿文拿的不止三个了。 阿文摸摸头,嘿嘿笑道:“你给我的那文,我没去买糖,还有我自己攒了两文,好说歹说,才让烧饼陈给我拿了五个。园姐姐,你要赶紧养好身体,要是他们真来逮人,你得有逃跑的力气。” 说着,他眼睛瞪得圆溜溜的,问:“真的不要告诉蓝哥哥吗?我看他不错!” 向园眼睛瞪得比他还圆,“你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错不错的。你不会以为他肯帮忙我就有好日子过吧!” 她看得清楚,蓝秀才根本就拗不过他爹娘,不然外婆在世时,他们就上门提亲了。 不受待见的媳妇儿,就是进门了,又能落着几分好! 阿文想想蓝家婶子拿蓝哥哥当宝贝疙瘩的样子,也犹豫起来。 向园补给他五文钱,又给他一个烧饼,“烧饼趁热吃,钱你收好,明天货郎来了再去买糖!” 阿文不要,“园姐姐,你自己留着吧。我奶我娘饿不着我。” 他爹不常管他,但要是他当着货郎撒泼打滚,他爹也会掏钱给他买糖。 向园失笑,“你都大了,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地滚了。你留着,姐姐有这些就足够了。还有……” 她凑到阿文耳朵边,悄声嘀咕几句。 阿文有模有样地点点头,又担心地看着她,“园姐姐,要是你过得不好,就回来找我,我跟我娘说,让你给我做媳妇儿!我娘不舍得欺负你,她要是欺负你,我给你撑腰!” 一副小大人模样。 向园叫他逗笑,点点他的脑门,摇了摇头。 阿文不行,阿文太小了,还馋,要是找这么个小相公,向园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别想享福了。 阿文垂头丧气地走了,但闻到手里烧饼散发出的腾腾麦香味,又高兴起来,哇呜咬下一大口,酥脆掉渣的烧饼噇了满嘴,他满足地眯起眼睛。 向园收拾好东西,强逼着自己歇了一会儿。 到申时末,果然有人送东西来,整整一车。 梅大舅可谓下了血本,不仅拉走的家用器物和向园的私用物件都还了回来,就是向园养的那些鸡鸭鹅,他也都各送回两只,还让赶车的人带话。 “这白米白面、鸡鸭鱼还有蛋是给小姐补身体用的,掌柜的说您这些日子伤心过度,亏空了,让您好好将养身体。这鹅嘛,掌柜的说,您在这儿住着,单门独户的不安全,特地让我带来,留给您看门用的。” 那人年岁不大,是梅家街坊家的小子,为人活络又不过分逞能,梅大舅忙不过来时,常招呼他过去做伙计。 小伙计一路上都啧啧称奇,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掌柜对外甥女儿竟这样大方,他都等不及想看看这是什么神仙人物了。 打近处一瞧,才晓得果真是神仙人物。 以前常听人说“女要俏,一身孝”,今日他才知道这话不假。仙女果真是仙女,就是披着麻衣素服,也能晃花人眼。 怪不得掌柜的不肯接城里去,这要是接去了,只怕街头巷尾那些浮浪子弟都要坐不住了。 他看得入神,一时间竟然忘了这是掌柜家的外甥女儿,不是他能唐突的。 “园姐姐!”阿文进来,瞪了那伙计一眼。 小伙计终于回神,收回目光。 这一趟挣不得几个钱,但能看这么几眼,已是赚到了,也算不虚此行。 他笑着告辞,“小姐,东西送到了,我就先回了。掌柜的还等着我跟他回话呢。” 向园谢过他,又交代一句,“请舅舅得空便来看我,他走后我梦见外婆和我娘,她们说我命不久矣,等着我过去团聚。” 她垂着头,神情悲戚,明明花骨朵一样的年纪,却流露出无限哀思,好似风烛残年之人,将要不久于世似的。 伙计一惊,“小姐,怎能轻易说这话!别说是说,您就是想也不能想的,我就更不能替您传话了。我看您是伤心过度,糊涂了,我回去就跟掌柜的说,请他来瞧您,您可千万别挂在心上啊。” 说完,慌不择路地赶着车跑了。 向园这才抬头,看向伙计走后,才钻出墙头,跟在阿文后头的书生。